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武侠江湖大冒险》 001 梨园(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02 练戏(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03 豆子(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04 豪侠(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05 五年(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06 变故(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07 留人(求书单,求投资,求推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08 改变(求书单,求收藏,求投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09 败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10 痨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11 订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12 授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13 雪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14 八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15 杀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16 登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17 大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18 戏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19 杀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0 杀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1 照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2 赴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3 遇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4 曲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5 佛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6 金楼 中华武士会,乃是民国初年,北方各路武林流派所组成的民间组织。 时值列强寇境,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旨在“尚武”二字,为的是振兴中华,摒弃“东亚病夫”这个名头。以武,唤醒人民自强之心,振奋民族精神,挺直腰杆,抵御外敌。 始成于1912年,那时是在天津,这第一任会长,名叫叶云表,乃是由当时的形意宗师李存义等人推举而出。 一时间北方各路武林流派,纷纷响应。 至此召集诸多武术家传授拳艺,推行“尚武”精神。 一直到1928年,“中央国术馆”于南京成立,中华武士会至此方才掩了风头,武术就此改称“国术”,大批武士会高手诸如孙禄堂、傅剑秋、尚云祥、薛颠等人南下,各路人杰层出不穷,中华各省由此闻风而动,大兴国术,这便是“北拳南传”的前身。 但二者还是有些区别。 前者为民间组织,后者则是属于官办。 尽管国术大兴,北拳得以南传,百花齐放,然而,“中华武士会”仍是北方武林人心中的翘楚,不折不扣的定海神针。 自1931年之后,北方局势已岌岌可危,东北全境继而沦陷,北拳南传更是势在必行。 可惜,南北相轻,彼此拘泥于门户之见,自是少不了内斗。 而这一任“中华武士会”会长,名叫宫宝森。(电影中是以宫宝田为原型,我这就直接取宫宝田的身份了。) 此人身份非同寻常,师从一代八卦宗师尹福,乃是满清最后一位大内侍卫总管,官居四品带刀侍卫,名副其实的大内高手。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京,就是此人护持慈禧去的西京,与形意宗师李存义乃是师兄弟,辈分极高,更是“八卦门”当家作主之人。 一手八卦掌使的出神入了化,号称有六十四手变化,从无败绩,名震南北。 倘若“中华武士会”是北方武林魁首,那他,无异就是那武侠小说里的武林盟主,身份地位可见一斑。 此人也算是位实打实的宗师,国难当头,武夫自有武夫救国的手段。北拳南传多是由他一手撮成,更是合并了“形意门”与“八卦门”,联合了通背、三皇炮锤、太极、燕青巧打等十几个门派的加入,方才有了如今的“中华武士会”。 他的大徒弟,就叫马三。 此人北方名头不弱,算是大器晚成的一类,当年大刀王五在北平城中被洋毛子乱枪射死,悬首城头,便是他率众多武林好手,助“黄面虎”霍元甲取回了王五的首级,至此名声初露。 后“宫宝森”于北方隐退,搭手的也是他,已算是指定的传人,“八卦门”放在外的面子。 至此,声名大振。 不过,他们来广东的时候,也不算早,大概是九一八那会,东三省沦陷,方才南下。 北方局势不容乐观,宫宝森有意促成“南拳北传”,可惜碍于南北武林的门派成见,一直未有进展。 约莫着是把这念想准备留给他的接班人。 而他们,就在佛山。 ———————— 在广州,最有名的玩场是陈塘的留殇。而在佛山,最有名的是鹰沙嘴的共和楼,里面满堂贴金,故而又唤作金楼。 这个名字也有些来历,据说宫宝森第一次来金楼,不是来风流快活、消遣解闷,而是送来一个炸弹,三天后就炸死了广州将军凤山,民国由此而始,所以才叫共和楼。 俗话说“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金楼”里可藏着不少好手,卧虎藏龙,与一般的赌场妓院不同,时值国家危难之际,多是天涯沦落人,嫖的是情,赌的是义。 倘若你情我愿,兴许还能耳鬓厮磨,春风一度,可若是不情不愿,你便是碰都碰不得,求的是个“雅”字,别看那些女子沦落到这种风尘地,可个个都身负绝技,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但识字知礼,却不输于旁人。 江湖儿女,你敬人一尺,人家自是敬你一丈,可你要是真把别人当成卖皮肉的,低着眼瞧人,指不定出了门就没你这个人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想当年“红灯照”里的那些女中豪杰大多便是出自风尘处。 望古观今,但凡这些堂子,无不是龙蛇混杂,水深的很。有钱的人消遣,没钱的人想着法去偷去抢去骗也要进来消遣,江湖汉子聚义,恩怨情仇消遣地,一来二去,这便成了实打实的销金窟,而且,也方便人打探消息。 寻常青楼已是如此,金楼就更不一般。 极尽奢华,传闻里头有吃有喝有女人,世上但凡谁有了钱,都想好好进去消遣快活一番,号称太子进,太监出,昨个你能富甲一方,兴许进去一趟,等出来,就剩个光溜溜的身子。 便似先前所言,嫖的是情,赌的是义,那是因为,赚的钱早就数不清了。 既是藏龙卧虎,自然有龙有虎,这龙虎所藏之地,便是那些讨饭吃的三姑六婆、端茶递水的茶壶们、整日里抱着算盘的账房、或是笑脸相迎的老鸨。 一不留神,连那年老色衰的女人可能都是某个门派的传人,又或许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茬子,犯了事,到楼子里避避,又也许连看门的牙都快掉没的老大爷都是隐姓埋名的宗师。 得罪了他们,保不齐就和那经理一样,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施了暗手,前脚出了门,后脚尿血,再往后吐血,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风尘之中,多隐士高人,追寻返璞归真,大道至简之理,道求无为,儒寻中庸,说到底,就是这人一生,得见众生,见天地,最后再见自己。 金楼有三层。 不似北方建筑那般粗犷大气,南方人多追求细节上的精细,要求面面俱到,妆要画的一丝不苟,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连衣服上有个褶都得捋顺咯,连灯饰家具的摆放大堂楼梯的摆置都有说法。红漆上不能染一颗尘,地上不能有头发丝,规矩繁琐,金楼更是做到了极致,传闻堂子里的每一盏灯都不一样,窗户上的花纹每一扇都不一样,每个女人的妆也不一样。 九月末的天气,在北方算是冷下来了,可在这,正值酷暑。 金楼名副其实,当真是金碧辉煌,灯火通明,没有熄灯的说法,也没有关门的说法,来了客,进去就行。 在金楼外,你根本听不到女人为了赚钱揽客的吆喝,只有笑声,曲声,歌声。 “嚓~” 夜色撩人,就见不远处忽然擦起一小簇焰苗,一个穿着西服的身影低头点着烟不紧不慢的立在了金楼前,打眼一瞧,随手揽过一个张望过来曼妙女子的腰身。 “侬系来消遣嘅么?” 女子穿着一身青花白的旗袍,美目瞪大,好奇之余,也没拒绝。 西服男子宛如冒着水汽的凤眸对她含笑一眨,而后伏在她耳畔呵了口气,轻声道: “不告诉你!” 热气袭颈,但见那雪白的肌肤上竟冒出一片鸡皮疙瘩来,女子只觉身子一软,面颊立时升起一抹酡红,似嗔似怨的瞧了对方一眼,任由其揽着腰身走了进去。 027 出头 金楼三楼各有规矩,三楼是听曲儿的,坐的高,图个清净,二楼吃喝嫖赌,而一楼,便是各路鱼龙混杂之地。 金楼二楼,整条楼梯上站满了人,三姑六婆,连账房先生都搭眼瞧着隔着道的那间堂子,那是因为,今个晚上来了个人。 一个不同寻常的人。 “又输了?” 账房先生瑞瞥了眼送钱的小厮,就见这托盘上,好家伙,黄灿灿的小金鱼一条条堆起来都有一尺多高了。 “嘿,他娘的,头一回见到有男人上堂子是赌钱来了,依我看就那长相八成是个相公,对女人没兴趣,自己瞧自己不就行了!” 铁桥勇算是大茶壶里头说的上话的,穿着麻衫,挽着袖子,不管是脸上还是身上,江湖气十足。平日里遇到挑事的也充当打手,干的都是杂活,练的武功也杂,想来是打小在楼里长大,从这个学一手,从那个得一手,也算是练下了一身不俗的功夫。 就这短短半个多时辰的光景,金楼硬是来来回回光往里送钱都送了四次,这会都换成金条了。 在场的都是心思活泛的,瞅了两次,就知道来人肯定不寻常,不是做千的高手,就是手底下藏着真功夫。 这是找事来了。 可上门是客,来者是善是恶姑且不论,讲究的是哪丢的面子,得从哪拾回来,但堂子里几个“千门”老手硬是瞧了又瞧,竟然瞧不出对方的手段,赌桌上输的一塌糊涂。 赌的也很简单,就是摇骰子。 堂子不大,镶金嵌玉的,顶上悬着八角琉璃灯,边角亮着灯点着烛,连那烛台都刷了层金粉,玻璃上都带着花纹,像是西方传过来的彩色玻璃,有点类似于教堂的装扮,彩色丰富,灯火一透,真就富丽堂皇。 可还是有些暗。 角落里蹲着个紫金兽炉,金蟾吐珠的样式,燃香缕缕自蟾嘴中溢出,如丝如雾,清香淡雅。 屋里是三个人。 一张红木圆桌上,左边坐了两个人,右边站着一个人。 另外,窗户外头,可是有无数双眼睛往里瞧着。 那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梳着时兴的三七分,打着发蜡,穿着身得体的西服,要说装扮在这金楼里也算普通,唯独那张脸,欺花赛雪,清秀俊美,生的雌雄莫辨,玉面朱唇,凤眸一瞟,俊俏的都有些邪性,一动是一种风情,万动是就万种风情,勾魂夺魄,点尘不惊。 身旁模样清秀姣好的旗袍女子则是倚着男人的身子靠在对方肩上都快睡着了。 再看他们身前的桌面 送钱的大茶壶径直入内,把那一盘小黄鱼往男人面前一放。“先生,这是您的东西,共八十根,按照三十五块银元一根折算给您!” 算下来,不到一个时辰,竟然赢了两千八百块。 桌面上还有几摞零碎银元。 苏青只是瞟了一眼,随手抓起一把银元往小厮手里一抛,淡淡笑道:“行了,就放这吧!” 就见那十来枚抛出的银元竟然一块不落的全落到了青衣小厮的手里,旁观的人皆是眼神微变,彼此隐晦的相视一眼。 苏青能笑的出来,对面的那人可就笑不出来了,脸色发白,大汗涔涔,前头换了两个,他是第三个,结果头两个都是气势汹汹的来,冷汗涔涔的走,连输了十七把。 嫖赌不分家,金楼里太子进,太监出,又怎会少的了做千的高手。 苏青头一偏,一手挽着女子盈盈一握,似水蛇拂柳似的腰肢,一手抬指在其琼鼻上轻轻一点,低声道:“桌上的东西,能拿多少是多少,今个赏你的!” 女人睫毛轻颤,目泛水雾,视线从苏青的脸上移开,落向那一盘子的小黄鱼上,就这一条,约莫能换两亩良田。 她贝齿轻咬,低着喉声若蚊虫道:“别赌了,快些走吧!” “噗嗤!” 苏青展颜一笑,随手取了三条小黄鱼塞到她手里,这东西可不能给多了,多了就能要人命。 然后他伸指一拨,托盘呲溜一滑,已到了桌心。 “再来!” 这下众人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两千八百块大洋在市井里可是巨富,但在金楼根本不算什么,可瞧着苏青的模样,今个怕是不赢座金山银山出来,是不罢休了。 “你退下,我来!” 擦着汗的汉子如蒙大赦,喊了声“徐叔”,就退了出去。 进来的,是个头戴瓜皮帽,穿着身长衫的微须中年人,像是个教书先生,肤色白净,偏瘦,木讷,一双手洁净无尘,修剪的的一丝不苟,看得出来,他很爱他这双手。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来人木讷的看向苏青。 “年轻人,还是摇骰子比大小么?” 瞧着对方双腿不丁不八的架势,苏青眼底精光一闪。 “客随主便,您说吧!” “你既然在骰子上势如破竹,咱就在骰子上争个高低,不过玩个新鲜的怎么样?” “怎么个新鲜法?” “咱们就相互猜猜各自骰盅里能摇出几点来,如何?你要是输了,桌上的这些东西都给你,但往后你不准再上金楼一步,得绕着走,你要是赢了,咱三倍赔你!” 苏青一扬眉,他笑道:“客气了,请!” 话一落,这被称作“徐叔”的中年人,右手似柔若无骨,只伸出食指中指,轻轻在桌沿一压,看着不带一丝烟火气,绵软无力,可桌面上,赫然多出两个清晰的指印子,就连纹理都能瞧见,面前骰盅直直飞起,被其顺势一拨,当空悬了起来。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一推一拨,可是糅杂了太极云手、推手的阴柔巧力,骰盅还没转,里面的骰子自个就已飞快传出哗啦啦的声响。 不出意外,面前这位竟是个太极门的高手。 三大内家拳,形意、八卦、太极,今个算是都见个齐全了。 “年轻人,听您的口音,是打北方来的?” 这位爷只伸了根指头就跟逗鸟一样,那骰盅竟在指肚上似陀螺般摇的飞快,里头的骰子哗啦啦就和炒豆子一样,嘴里还能分心问话,探着底。 苏青笑了笑,也伸出食指中指,莹莹灯光下,只似两根纤长玉指,轻飘飘的搭在了自个的骰盅上,就那么轻轻一碰,似是思量般,叩了三下。 “啪啪啪!” 三下,每扣一下,桌面上便惊起一道脆响,他答道:“您眼力好,前天才到的,上这堂子是为了出个头,搏个面!” 就这三声响,窗户外头也不知道多少人变了脸色,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门道一露,吓一跳。 徐叔望着苏青面前动都没动的骰盅,木讷的眼睛里似有亮光闪过。“算起来,我也是北方的,你这么做有什么说道么?” 苏青收回手,眼神一沉。 “当然有,咱就是想当着诸位的面,论个事!” “砰!” 中年人伸手一压,骰盅里的动静立马消停。 “你说说,能帮衬的咱一定帮衬!” 苏青嘿声一笑,弹了弹烟灰。 “我要论的,可是生死大仇,杀师之怨,您接的下么?” 他也不等对方应声,视线一垂,看着对方的骰盅,眯了眯眼。“想不到,阁下除了一手太极的阴柔功夫,竟还懂得腹语这般走江湖卖艺的伎俩。” “你早就把骰子用柔劲磨成粉了吧?” “开吧!” 中年人脸颊肌肉一抖,只把骰盅一揭,就见内壁上,沾着一层粉末,三颗骰子竟被那只手磨碎了。 “你一边说话一边摇骰子,无非是为了掩饰腹语,我听你气息一长一短,便知有古怪,京中有善口技者,论起来,腹语不过是小道罢了。” “换您猜猜,我这里头,有几点?” 中年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只因苏青摇都没摇,何况先前还故意露了一手,根本就没想藏,好一会,他才僵声道: “里面没有骰子!” 苏青笑着一揭骰盅,就见底下是三个窟窿,贯穿桌面,骰子不见了。 连那刚一拿起的骰盅,忽然也咔咔布满裂纹,在苏青手里碎开。 众人面面相觑。 当真是好霸道的刚劲。 “就当是平局吧!” 苏青起身,一瞟众人。 “今个只是破题,文章还在后头呢,赶明我还来,这些小黄鱼,权当我消遣的花销了!” 他顺手在身旁女子的俏脸上摸了一下,伏身笑道: “明个我还找你,要是谁敢欺负你,给我说,咱帮你出气!” 说完,取起一块银元在五指间翻了个筋斗,这就是他进来时的赌资,搁嘴上一吹。 “嗡!” “嘿,这声儿可真脆,响!” 而后在众目睽睽中,出了堂子,下了楼。 028 心意 苏青他们租的房子在培德里,这是属于叶家的产业,每个月租金是两块五,租的是个院子,敞亮,要是租那种群居的楼层,相对要便宜点,一块就够了。 院子座北向南,青砖古旧,地道的岭南风格,布局多也精致,应是有人时常收拾打理以便出租,所以很干净,门檐窗檐上灰塑山水、花卉装饰,搁北方哪能瞧见这些个东西,院里摆置着一套桌凳,角落里还栽着几颗梨树。 之前租房的时候,倒是没瞧见叶问,招呼他们的是叶家的管事。 寻常是听不到“叶问”这名的,说的都是培德里叶,意思就是这整片培德里民居群都是叶氏的,其父在香港做生意,家大业大,所以叶问自幼丰衣足食,这也为他练武铺下了路子。 俗语有云“穷文富武”,穷人才去读书,但凡打小练武的,一般家底都不会薄,不然饿都快饿死了,天天为生计发愁,谁还有心思鼓捣拳把式。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想那孙禄堂、尚云祥、大刀王五,再远些太极宗师杨露禅,这些个练武练出名堂的,家里不说金山银山,但吃喝不愁,多少也算一方地主乡绅。 体质弱的再收点强筋壮骨,填补气血的东西,日子久了,金山银山都得塌了。 苏青十来岁入的梨园行,五年学艺后遇的马王爷,那时筋骨初成,而后名动京华,赚的钱,有大部分是搭在了这身子上,内运气息,外辅药品,这才补得了精气,壮得了气血,否则天天粗茶淡饭,腌菜窝头,功能不能练成姑且两说,命肯定是越练越短。 叶氏是佛山望族,叶问练的功夫是“咏春”,师承陈华顺,七岁就入门了,算起来,这时“咏春”还只算是个南方小拳种,远远比不上“洪刘蔡李莫”五家,他的名头有大部分是源自家族的名望,这世道,有钱自然什么都有。 把几人安置在这里,苏青也算放心不少。 “哇呀呀呀——想俺项羽乎——” 大清早的,段小楼光着膀子,怒目圆睁,站在院里叉腰吊嗓,嘴里哇呀个不停,不远处程蝶衣则是捏着一柄折扇,嘴里哼着调,虽是离了故土,但这东西可不能落。 一开腔,厢房里就听传来孩子的哭声,菊仙提着笤帚就赶了出来,对着段小楼就是一顿追。 后头陈姨、田小娥他们也大都走了出来,一人抱着个孩子。 见众人嬉闹一片,田小娥会心一笑。“我去把昨天晚上的饭食热热!” 苏青这时走了出来。 “没事,出去吃吧,也顺带领你们熟悉熟悉,闲空了出去走走,或者,做点买卖,毕竟初来乍到,总得为以后打算,咱们集思广益,有什么说什么!” 于是乎,一大家子,男女老少出了院。 院子挨着一条长长的宽巷,两侧坐落着大大小小的院落,细窄不一的巷道,纵横交错,将一大片民居群分割成块,他们则是在中腰,往前去六七十步,便是街道。 自打陈济棠独揽军政大权,广州便算是划省而治了,经济逐渐繁荣,一大早,就有商贩出摊,嚷着苏青他们听不懂的客家话,也有北方话,总而言之天南地北全都有。 苏青看了又看,走到一路边摊前,总算是认出“云吞面”这玩意,招呼着大家坐下,又每人添了碗百岁粥,摊主瞧见还有孩子,特意把粥调的稠了些,这便算是解决了早饭。 完事了又置办了一大堆东西,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都没落下,蔬果还有水产,衣服还有脂粉,从没出过北平的几人瞧见脸盆底大小的螃蟹一个个惊呼不已,被摊主一阵嫌弃。 结果就是买回去的两只,没人敢吃,苏青一人笑眯眯的独享了。 “要不,我开个面摊吧,之前在关中我和我家男人本来就打算定下来,做这门营生,我瞧着南方人口味好像都淡,我们那边是油泼辣子,裤带面,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田小娥心里记着苏青之前的话,毕竟这些个人都是一起的,就她是半路凑进来的,而且大家伙都对她很好,心里总想着做点实事。 而且几日相处下来,她就发现,除了苏青,剩下的两个男人就只会唱戏,五指不沾阳春水,能不能安稳下来,还得靠她们几个女人。 苏青没想到她还有这手艺,一合计,转身提回来一袋面粉,中午就让她试了试,不是他说,街上卖的东西味确实有些寡淡,南北口味不一样,南方求的是鲜,可北方天寒,而且常年饥荒,面食成了果腹的常物,辣椒更是离不了。 然后大中午的,就见三位名动京华的角,毫不讲究的蹲灶房外的台阶上,捧着个海碗,吃着碗里红艳艳的面条,辣味入喉,立觉口舌生津,嘴里呵着热气,吃的汗流浃背。段小楼掰过几瓣大蒜,脆脆的嚼着,面色通红,嘴里舒坦的道:“这他娘才是老爷们该吃的东西!” 嘿,这一张嘴,那扑出来的味熏得苏青和程蝶衣连连败退,头晕脑胀,好家伙,差点没倒地上。 “好手艺,劲道,我觉得能行,今个街头上卖的东西哪有这味香,而且我可是瞧见有不少北方汉子,估摸着都惦记这一口!” 苏青呼着热气,脸色也有些发红,他一边远离着段小楼,一边看了看屋里揉面添柴的三个女人,心里是说不出的欣慰,更多的是少了些担忧,有手艺,天南地北哪都能去,只要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再看看身旁和段小楼凑一块,偷偷摸摸吃大蒜的程蝶衣,苏青眼角一抽,又往后挪了几步,搁以前,这些东西,他们别说吃了,闻都不闻,不是说讲究,而是洁身,怕弄脏了戏衣,糟蹋了戏里的东西。 可现在离了故土,想来心里头多多少少也有了些变化,活着已是不易,好好活更加不易,还有什么奢求的。 这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不过,在此之前,苏青还有仇怨未了,于情于理,这事他都得做,否则念头不通,望见那娘仨,苏青心里便不是滋味。 江湖事,江湖了。 天一黑,苏青提着衣裳又出去了,今个不同于昨天,昨天只算是拜山门,双方都留了面儿,今晚上,恐怕这条路都不好走,金楼里多是广东精武会的好手,他一个北方人踩了人家的面子,最着急的其实是宫家。 宫宝森想要“南拳北传”,就得打破门户之见,最怕的就是南北对立,如今苏青这么做,就是要逼他出来,还有当着南武林这些好手的面。 所以,今个晚上,他多带了柄剑。 果不其然。 还真就有人拦路。 眼看就要到鹰沙嘴了,不远处,苏青一抬眼的功夫,就见个灰色长袍、深蓝马褂的高挑汉子挡住了去路,脸颊上落着圈络腮胡,浓眉环眼,环臂而立。 “小子,此路不通,你要是再敢往前一步,我就废了你!” 语气飞扬跋扈,气焰嚣张。 苏青听的都乐了。 对方说的还是地道的北方话。 他眯眼瞧了瞧对方的架势,也没说话,右脚往前一挪,左脚跟上。 “嘿!” 汉子嘿声一笑,双腿一踏,双臂一分,双手五指内扣,只似猛虎抱头,脚下绕着弧直扑苏青心口。 “心意把?嘿嘿!” 苏青脊背一寒,背后衣裳瞬间绷起,一绷一松,就像是有九层波纹接连起伏。 太极奸,八卦滑,最毒不过心意把,当初马王爷教他武功的时候,就说过这句话,但觉一股凉意自肩背透入脊骨,从头至尾,苏青浑身一个激灵,嘴里发出声怪笑,不退反进,已大步迎了上去。 顷刻,二人之间便爆发出一连串的震响,彼此双臂快如闪电,肉眼难见。 “啪啪啪~” 足有二十余声。 短短几个呼吸,两人便似狭路相逢,龙争虎斗,只待两声闷响,似尘埃落定。彼此身形一错而过,宛如书中相遇的绝世剑客,拔剑而斗,电光火石间,就已分了生死。 “咳咳!” 苏青身子一晃,稳了稳脚步,嘴里咳了咳,鼻里淌出两点殷红,被他擦了去,脚下不停,已朝金楼走去。 身后的汉子却立在原地,一张脸忽而扭曲痛苦,双臂上陡然飙射出一连串的血花,像是被铁杵穿出一个个窟窿。 脖颈上的喉头,竟然已被人捏碎了,血如泉涌,倒地气绝。 029 宫家 “咳咳……” 苏青边走,嘴里时不时咳两声,气息一起,他这鼻里就滴滴答答滑出血来。 好阴狠的心意把,眉宇间闪过一抹阴翳,苏青右手一劈一抖,力贯全身,气息陡然一沉,指间夹着的烟登时“噗”的碎开,烟丝乱飞,一股潮红瞬间自脖颈间涌起,攀上他的脸,张口一吐,是一口发乌的淤血溅到了地上。 劲力这种东西说玄也玄,说明白也明白。普通人使力,多是在浑身关隘处,譬如手足、腰腹,可武夫所练,追求的却不同。有人整体如铸可力透全身,控毛孔闭合,达精气不泄之地步,高明的动辄看似轻描淡写,可人家这发力却能通过震颤骨骼筋络,悄生暗劲,蓄发自如,自毛孔中催力,杀人于无形,拍你一下,戳你一下,也不要你立马就死,伤个肾经,阻个气血,不出七天就得暴毙。 当初马王爷说的就是这种手段,防不胜防。 他这些年未曾敢有一日懈怠,怕的就是有人找了来,死的不明不白,五年的时间,以其所传吞气吐息之法锤炼五脏肺腑,滋生元气,以壮气血,再用拳架打熬筋骨脉络,过的当真是战战兢兢。 这暗劲也有不一样,有人练的是手,有人练的是脚,厉害的浑身念头一动,气贯全身,周身毛孔都能喷吐出暗劲来。 顾名思义,暗劲,就是暗藏之劲。 非是什么境界,而是练法,有人练的明劲,如那袁府中遇到的八极门高手,明里霸道可见,毛发如戟,身如灌铅,双手落茧硬如生铁,抓墙一抓一个印子,动辄沛然大力,出手如炮弩。也有人练的暗劲,看着寻常,出手没有烟火气,可一举一动无不暗藏杀机,由内而外,劲如抽丝,无声无息。 还有一种化劲,传闻杨露禅有鸟不飞的绝技,万般力道皆不能加身,用的便是化劲,蓄发自如,刚柔相济。 三种练法,虽说有先后之别,然真要比起来,还得看看谁高明,有人藏拙,有人藏巧,有人拳怕少壮,胜负如何,还是那句话,一横一竖,得过两招才知道。 这世上,功夫虽有玄妙,但也没那些神乎其神的说法,归根结底是不断提高对自身内外的控制,通过一些各异的发力技巧配合着迥然不同的气息吐纳,催生出不同的“劲”罢了,从手足的简单动作,到一些拳架功夫,最大程度运用自身之力。 否则,那王五爷是何等人物,不也死的干脆,霍元甲号称打遍津门无敌手,也死了,八国联军入京,京中武林高手,也不知死了多少。 今天晚上遇到的这位,估摸着明劲已成气候,转入暗劲了,苏青吃了点亏。 可惜,还是死了。 因为苏青是个特例,这“杀人术”是打暗劲开始练的,他可不能走那明劲的路子,到时候骨骼粗涨,体型变化,保不齐就被人瞧了去,不等功成就得死,所以得藏,这也是马王爷教他的,五年学戏,筋骨脉络早就有成,配合着吞气吐纳,水到渠成,这力道,都藏在一双手底下呢。 一戳一个窟窿眼。 而且这“杀人术”专攻人死穴命门,要的就是无声无息,专为行刺暗杀而创,暗藏其力,杀人无形。 苏青迈着步子,夜色的街上不知为何有些冷清。 拉车的汉子袒着上身,一双布鞋奔的飞快,临的近了都能嗅到那股子汗味。 他摸了摸口袋,本还想着点根烟抽,可里面空空如也,才记起来抽完了,只摸到一截冷冰冰的剑柄。 出了口气,苏青慢悠悠的走着。 不远处路灯底下就见一对摊贩收拾着客人吃剩下的汤汤水水,男人有些粗心,一不留神摔碎了几个碗,瞧的女人一阵心疼,男尊女卑的世道她也不敢发火,只好自个偷偷的抹眼泪,收拾着。汉子有些木讷,可瞧见老婆低着头,默然了会然后做贼似的在自个媳妇脸颊上啄了一下,接着又闪电般缩回,女人小脸一红,笑着嗔怪了一声。 瞧着这一幕,苏青眉宇间的阴翳莫名一散,不知为何,会心一笑,摇摇头。 小两口见有人路过,当下一个个羞得脸面通红,却是瞧到不敢瞧苏青一眼。 又走了会。 远远的,就瞧见一座散着烟火气的楼子立在昏暗的夜色中,似是集了整条街的灯红酒绿,听着里头传出来的曲声,苏青眼神晃了晃。 这和昨天有些不一样,唱的是粤剧。 楼子门口可是站了不少的人,三姑六婆,摇着画扇,这排场可真是有些大啊。 见他过来,昨天晚上跟着伺候的姑娘眼神一亮,就贴了过来。 一进大堂,比昨天的人可多了去了,但少有人说话,不光男人抽烟,女人也抽烟,打量的打量,眼神全落他身上了,有人倚着栏杆,有人靠着墙,女人旗袍开的叉一分,露着白腻的大腿,似笑非笑,众生百态,不过如此。 “报报蔓!” 楼上,传来一个声。 苏青听到这东北江湖唇典黑话,心知必然是宫家来人了。 这是要探他的底,一句话能听出很多东西。 “别玩虚的了,我姓苏,单名一个青字!” 楼上沉默了片刻。 “京城我有些年头没回去过了,一直听闻出了位戏魁,技冠京华,本以为无缘得见,没想到在这佛山遇上了!” 苏青揽着衣裳,步步登楼,嘴里笑道:“哎呦,您这话说的我可不敢受,得亏没见到,否则,我这小命怕是就没了!” “您露个面吧!” “唔,你上的是堂子,损的却是北方武林的面,这事做的不妥。今早上刚从精武会回来就听佛山横空出世了一位年轻俊杰,咱问问,你先前说要论论事?跟谁论啊?” 苏青登了楼,上了楼,透过一张玻璃,瞧见了一个人。 “你是宫家的人?” “是!” 那人只见背影,不见面容,苏青哂笑道:“宫老爷子德高望重,一心救国,想撮成南北融合,这个,我苏青打心底里一百个佩服,宗师二字,名副其实,当之无愧。可是,今个我就想问一声,宫家以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有没有听过血滴子这物件?” 苏青步履很慢,“血滴子”三字一出口,满堂众人无不面面相觑,尽皆哗然,这名头可大了去了,枪炮未现之前,“血滴子”可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 他脸色一沉,先是冷冷一笑,而后轻声道: “可惜,今天我不论这个,我论的是你宫家大弟子马三,杀人丈夫,连同燕子门与形意门高手,几乎将其一家妇孺遗孀逼死,我论你宫家有眼无珠,错收门徒,论宫老爷子德行有愧,教徒不善——” “今天,我就要在这金楼里,论个善恶,论个理,论个公道!” 苏青声厉气哑,只似嘴里吞着金铁,吐着份量,他忽而一笑,厉声转缓。 “等一码码事论完了,我还要再与你宫家论个高低,杀师之仇,一决定之!” 余音回荡。 满堂死寂,落针可闻。 这是要生死斗啊。 030 生死状(上) “哗!” 苏青话刚落,那屋里,一张桌子登时折了下去,从中一分两半,像是被斩了一刀,可见屋里的人心底是何等的愤怒。 金楼里这下子是彻底静了。 除了楼上声声入耳的拨弦声,还有咿呀细语的曲儿,当然还有苏青的脚步声。 “嗒嗒嗒——” 皮靴压在木板上,连带着精细巧致的金楼也被其踩出了吱吱声。 苏青抚着栏杆,眸子瞥向堂子里的人。 “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规矩,可连女人孩子都不放过,呵,是不是有些过了!” 这金楼可不光北方武林一家独大,水深的很,说不定唱曲的和拉琴的都不是一家,势力分布龙蛇混杂,天南地北的都聚在这里,宫家能话事,那是因为其德高望重,是北方武林的魁首,众人卖个面。 可他要是做了有驳武林规矩的事,德行一失,丢的便是面子,就得人心不服。 “把马三给我叫来!” 屋里的人没问苏青真假,只沉声道。 可有人却双眼一瞪,岔了话。 “砰!” 单手一拍,那人身旁的茶桌轰然碎散,而后腾身站起,指着苏青。“小子,你把话说明白喽,这里头有形意门什么事?” 说话的是先生瑞。 苏青居高临下,搭眼瞧着他,拱了拱手,不咸不淡的笑道:“老师傅息怒,咱这人就这样,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昨晚上那位太极门的老师傅客气,我也给他留了面,敬他,如今家国破碎,谁不是活的游魂野鬼一样,有的事,忍忍让让也就过去了,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可我今个儿再来,路上就有心意把的高手堵我,要是宫家人还说的过去,可形意门却要凑热闹,我要是再忍再让,指不定明天就有人围杀我!” 说着说着,苏青忽的记起件事来。 “说起来,我在京城的时候,杀过两个形意门人,一个耍的猴把式,一个练的蛇把式!” 索性他也不藏着掖着了,何况袁府里的事也藏不住,既然论那就论清楚,免得往后这个来寻仇,那个来报仇。 “咱不懂南方的一套,就按京里的规矩,接茬论吧,划下个道,一码归一码,论个明白咯!” 其他人大多只是旁观,静看不语,要瞧瞧宫家如何办事。如今说是“形意门”,其实八卦与形意早就合并了,想来还真有“形意门”的事,里头的弯弯绕不少。 江湖事,江湖了,何况还是私怨,而且还是杀师大仇,谁敢插手,就得做好丢命的准备。 有人变色,有人阴沉,有人冷笑,还有人瞧着热闹。 苏青不等先生瑞开口,又道:“风尘之地,多是性情中人,说到底我苏某也不过是个戏子,搏了个魁不还是戏子么,从没有高人一等的念头,今个儿在金楼说这事,那是因为咱就一人,比不得宫家权大势大,想出个头,借一下各位武林同道的势!” 众人听完又是神色各异,心头皆震,这话说的规规矩矩,明明白白,借他们的势,换句话说就是给他们面子,私底下和明面上说根本就是两码事,这小子是要借势压人,借刀杀人。 话刚完。 “年轻人客气了,这事宫家是做差了,今天总得给个交代,欺负女人孩子算什么事?咱天下行走,行的是侠,走的是义,国难当头,再出这么几个货色,那我太极门就不凑热闹了,赶明收拾东西回河南,种种地,养养鱼!” 说话的居然是昨晚摇骰子的中年人,立在哪里,拢着袖子,老神在在,视线微垂,有些木讷,可嘴里的话却针针见血。 “不错,宫家人是得给个说法,想当年李存义何等英雄了得,威震北方,参加过“义和团”,杀过洋毛子,可如今中华武士会却出了这档子事,不给个交代,只怕人心不服啊!” “这辈子最瞧不惯的就是欺负女人孩子!” …… 接二连三的,又有人附和出声。 “形意十二大形,每一形非真传不授,听说月前京城里的袁府被人血洗了,莫非便是足下?” 苏青眼皮一抬。“是我,人争一口气,做仗势欺人的活没错,可惜,欺到了我的头上,总得让他们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除了两个形意的还有个使八极的,之前还宰了两个走飞檐的!” “接茬论的都出来吧!” 见他这副模样,有人嘿嘿一笑。 “好家伙,不是猛龙不过江,此人敢单枪匹马独上金楼,还真是后生可畏啊,今天这事是绝难善了了,一个不慎,就得见血!” 先生瑞年纪大,辈分却不高,见到苏青这般架势,脸色阴晴不定,他练的是形意拳不错,可自打北拳南传,这开枝散叶下来,越分越远,而且同功不同脉,这是马三惹出来的,马三又是宫家放出来的面子,只叹了声“罢了”索性挥袖子走人,眼不见心不烦。 竟然没人敢搭话。 “你是他的传人?” 屋里的人,终于走出来了。 老人顶着个瓜皮帽,穿着黑色马褂、黑缎长袍,一身的黑,身子瘦削,面颊生棱,脸上落着深浅不一的皱纹,精神矍铄,双目有神,惊人的是他的气息,若有若无,难辨长短。 还真是宫宝森。 他打量着苏青,神情复杂,手里攥着一柄折扇。 “是!” 苏青也瞧着他,身旁挽臂的女子识趣的退到一旁。 “后生可畏,你想要踩着宫家出头?”宫宝森语气沉稳,带着一种质感,像是在笑,却听不出一丝笑意,城府很深。“你知不知道,你今日这一番话,会毁了很多人大半辈子的心血!” 苏青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一闪。 “知道,可我还是要说,我知道您的意思,无非国难当头,我却以私怨毁了大局,可国仇是国仇,私怨是私怨,倘若为了要遮住面子而丢了里子,那还有什么好争的,练武练到这份上,干脆都不要活了!” 四目相对,苏青一字一顿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既然欠了东西就该还!” “宫老爷子不知情我不怪您,可您要是下不了手,那就我来!” 这时候,楼下一阵拥挤。 “马三来了!” 苏青扭头瞧去,就见一人寒着脸快步走进。 “师傅!” 马三穿着紫缎长袍,外套黑色马褂,上了楼。 “你做没做这事?” 宫宝森冷冷瞥向他。 马三则是眯眼看向苏青,那眼睛就像刀子一样。 “费那么多话干什么,干脆点,立个状!” 苏青眼波一动,也不等宫宝森开口,他冷笑道:“好啊,那就打!” 立什么状,当然是生死状。 说到底,还得手底下见分晓,死了,万般仇怨一笔勾销,比千言万语都有用。 031 生死状(下) 苏青心里冷笑连连,他还在想着用什么方法逼马三出来和他搭把手,没想到自己倒是跳了出来。 想用生死斗堵上所有人的嘴? 武夫嘛,说到底,还是以功夫论高低,判对错,你没实力,说破了天也就是个笑话,对的也是错的,宫家权大势大,名头更大,他前脚要是死了,先前那些话估摸着第二天就被人忘干净了,他苏青更是个屁。 别看现在附和的人多,可他只要死在马三的手下,这些人才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和宫家对上,不过是借他给宫家找点事罢了。 看来“中华武士会”也不是上下同心啊,宫家一人独大,“形意门”和“八卦门”名震南北,剩下的,全成了陪衬,替宫家铺了路了,只怕背地里也不知道多少人盼着这颗大树倒下去,苏青不过是正好赶上了,被这些人推了一把。 推的好。 既然是要报仇,他可从没想过假他人之手,不亲手宰了他,还算是报仇么。 本以为今儿个要无功而返,被宫宝森三言两语化了,可还真是让人意外。 那就再好不过了。 宫宝森的面上无喜怒,可脸颊上的肌肉都一绷一绷的,马三这话一出口,他心底就沉了一截,人家话里话外就是冲你来的,事儿还没定呢,自己反倒先沉不住气跳了出来。 再说恩怨,归根究底真要往上算,那可是老一辈的了,说来说去是说不清的,当年“八卦门”与清廷旧势那是水火不容,借着新帝的手一举拔除了,多少人都死了,江湖上也都知道,“八卦门”便是借着官家一步步登了天。 别看苏青说那么多,其实也就逼了那娘仨能落人口舌,武夫行走江湖,最忌对女人孩子动手,武行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前二者不是庸手就是高手中的高手,打得过落不下好,打不过落了名头,后面两个能不能打过先不说,输赢都落不下好。 如今被人抓了把柄,吃些亏是常事,都是老江湖,谁还没几件不体面的事,压压就过去了。 可如今,要是赢了一切都好说,要输了、死了,那宫家丢的可不光是面子,连里子都没了。 这时候。 苏青已对着金楼里的账房门拱拱手。“可有证过擂的老师傅给咱做个公证人,写个状啊?” “容易,一张纸的玩意,马三爷用不用也给你来一份?” 有人吆喝着开口。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马三冷冷扫了那人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师傅,师徒二人视线相交,一个复杂,一个高傲。 宫老爷子沉声道: “也罢,事做了就得扛!” 马三拱手行了一礼也没多说什么,他自出道以来,借着宫家的势扶摇直上,从无败绩,心高气傲惯了,何况他得了宫宝森一身形意真传,刚劲霸道无匹,也有底气,面对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又哪会有好脸色。 “帮我拿着!” 苏青对着身后女人悄声道。 西服一卷,这剑就裹在里头,搭手一碰,女人纤指一紧,而后把怀里的衣裳紧紧抱着。 松了松脖颈间的衬衫扣子,苏青眼底闪过一抹煞气。 不过十几分钟的光景。 一楼大堂里,众人无不是退到了外围,中间空出来一片。 公证人居然是太极门的徐叔,就是昨晚上摇骰子的,声朗气清,传荡开来。 “诸位见证,今有戏魁苏青与形意门人马三约斗于此,拳脚无眼,生死各安天命,无论谁胜谁败,过往恩怨一朝尽消,日后败者同门不得再寻衅报复,为表公证,特立生死状!” “二位按个手印吧!” 苏青摩挲着指肚沾着红泥,摁了上去,马三紧随其后。 整个金楼里,所有人都拭目以待,这可比女人的身子好看多了,天下各门各派多有敝帚自珍的习惯,总喜欢藏着收着,真东西是很难看见的。 有懂行的老师傅叹道: “有意思了,“杀人术”可是囊括了天下各派的发劲技巧,从繁化简的杀人手段,讲究蓄气于丹田,等闲不出手,出手必杀人,马三得了宫宝森的刚劲,练就了一身的形意真传,刚猛霸道,一个凶一个猛,今晚上是一场龙争虎斗啊!” 随着徐叔退开,场中就剩两个人。 马三模样倒是不丑,可惜全被他眼底的那股阴狠给坏了个七七八八,宽额圆脸,狭眸立眉。 “哗!” 一劈掌抖手便让旁观的不少人失色动容,只似手足带风,像是响鞭炮仗一样,他左脚点地似趟水般往前稍移,塌膝曲肘,一手摊指虚扣推出,一手置于丹田前,蓄力侯用,三体式。 宫宝森所学形意十二形,犹以猴形拳把为最,加之轻功绝妙,故而有个“宫猴子”的名头,一手“老猿挂印”便是其成名的绝技。 马三得其真髓,只怕真东西也要落在这“猴形拳把”上。 视线相交一瞬,便似仇敌相见,二人齐齐有了动作,眼中煞气,戾气各现。 形意拳奉岳飞为祖师,号称脱枪为拳,其劲霸道,其势刚猛,马三最先动手,脚下一动,已滑着身子,双臂筋肉绷得笔直,袖子都被撑圆了,就听他这一举手投足,浑身噼里啪啦一声响,握指攥拳,如锥如枪,一手钻他心口,一手插他肋下。 还有一脚,他左脚点地似金鸡独立,右腿一曲一直,脚尖已点向苏青腰腹,连心意把也学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似带起一阵劲风,直扑苏青门面,宛如针扎一样。 但见苏青气息一滞,手背上的毛孔齐齐一闭,汗毛竖起,这是练功练的久了,身体自发的反应,大敌当前。 他也动了,气息一沉,身形陡然向后一倒,双脚却似黏在了地上,整个人斜着身子,如陀螺般绕着马三一转,等再停下,已避过了一连串的凌厉手段,到其背后,右手五指一并,一抖一劈,空气“啪”的炸响,抽向对方的脊椎,左手则是如刀似剑般戳向后心。 “哼!” 一声冷哼,不知是嘲是讥,马三腰身一抖,下盘一沉,同时回身一转,如老猴顾盼,眼中阴狠厉芒一现,双手已纠缠了过来。 见此,苏青也打出了凶性,一张脸由阴厉变得狰狞,既然对方想要硬碰硬,求之不得。 昏黄的灯火下,就见两道身影每每碰撞一次,空气中便要“啪”的炸起一声响,激斗往来,拳脚相向,外行瞧的目瞪口呆,内行也是失色动容,就像是一连串的炮仗。 只震的烛火惊惶摇曳,骇的满堂寂静。 可陡然,马三原本直进直出的步伐一变,抬脚不过踝,落地如趟泥,每一步临落地时总要向前滑上一截。 趟泥步。 苏青脸色一变。 就见马三大开大合的攻势也随之一变,奸滑无比,几步的功夫,动行极快,不但撤开了苏青的攻势范围,单足一跺,光洁地面豁然陷下一个浅浅的脚印,凌空便是一个筋斗,缩身塌腰,还真是猴形拳把。 这一变化来的突然,虚实难辨,苏青连攻数招都被其避开了,而马三刹那已翻到苏青身后,等不到落地就对着苏青的后颈便钻出一拳,出拳如枪,带风呼响,五指虚握如鼓锤,苏青就听耳边炸起一声嗡鸣,脊背已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千钧一发之际,苏青乍觉后颈骇人寒意,头也不回,只缩身抱头,整个身子瞬间缩成一团,一前一后,他就觉脸颊一痛,那擦脸而过的拳头竟锋利如刀,带出一串血珠。 眼见对方一拳落空,苏青脸上立见狞笑,他身子一缩一展,右臂曲肘一抖,捣向身后,顷刻,苏青就觉得有一股热流溅到了他的衣领间,毫不迟疑,再顺势一曲三指如鹰爪擒拿,回扣向对方腰肋,左手却是寻着对方绵长微弱的气息声,往下移了七寸,五指生生插了过去。 似极了咏春里的标指。 一送一收。 “噗嗤!” 就见一股血水飙射如箭,落向地面。 “扑通!” 至此,闷响声起,身后才传来马三落地声。 就在同时,苏青双臂衣袖刺啦碎裂,像是被绞烂了一样,破成布条,紧闭的毛孔一张,立见渗出一层血垢,口鼻内更是涌出一口腥甜。 楼上忽见有个女人挤了出来,抱着他的衣裳,忙赶到近前,扶着他。 “不用,衣裳给我!” 苏青擦了擦嘴角,接过衣裳,转身便出了金楼。 到走,他都没回头瞧上一眼。 身后死寂一片。 032 凶名 马三就这么死了。 等那人搭着衣裳出了门,所有人才恍若梦醒,望着地上犹在挣扎的马三,瞧着就似只濒死的猴子,躺在地上,缩着身子,大口吐血,双眼赤红的看向门的方向,额角筋络就跟虬龙一样根根凸出,筋骨毕露。 他喉骨尽碎,任其有通天的本事也活不了了。 “好狠辣的杀人术!” 半晌,才有人感同身受般擦了把冷汗。 他们在旁瞧得清楚分明,起初双方交手不过是为了试探,寻找彼此破绽,看着惊天动地,其实代表的也只是彼此劲力的强弱,说明不了什么。 可关键的就是马三心急了,先露了真东西。 别看南北诸派林立,拳种万般,练法花样繁多,一个个藏着掖着的,各种名头大的吓人,一旦真要打生打死起来,根本要不了几招。哪像寻常搭把手似的,打之前还摆个架势,留个面,藏个拙,大战几十个回合,打完之后还来个甘拜下风,惺惺相惜,结果衣裳底下半点皮都没破。 能比么? 功夫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技巧,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儒道思想深入人心,谦逊点是没有错,可很多人嘴里说着“以不争为争”,然那些老祖宗的东西,一代代传下来却来全变了味。 技巧这两个字是不能分的。 技,是明面上的东西,套路、招数、架势,可真正底子里的却是巧,灵巧变化,这指的不光是眼中看到的,还有看不到的临机应变,以及手中劲力,气息和眼力等等。有人一味的追求了技,结果就是变成了花哨的杂耍,成了面子上的东西。 所以真要论生死,哪还会那么麻烦,速度、力度、技巧,乃至彼此的意志力,以及应变,比的是这些,谁高明,谁就能站着,讲究的是于霹雳惊雷间的刹那一瞬。 这才是决定生死的东西。 功夫练法虽多,可真正打起来用得上的却少,活学活用,得了技,悟了巧,这才是入了真髓。 也有人叹息,国难当头,以二人的实力注定是翻云覆雨之辈,本该合力抵抗外敌,不想成了生死之局。 说实话苏青也是险象环生,那一拳要不是擦着脸过去,但凡身后挨上一下,趴地上的就不是马三了。 他先是以肘击回捣过去,马三一拳落空,势必乘胜追击,可这一肘却封了对方的攻势,迫使其由攻变守,得挡,苏青才有喘息的余地。肋下乃武者严防的大忌,马三身在空中,右臂已出,苏青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扣的就是他软肋,一扣住,丹田的气便算泄了大半,劲力随之一散,苏青这才取了他的性命。 拼斗时苏青暗劲上吃了亏,双臂渗血,皮肉下血管破裂,伤了筋骨,可伤和死不一样。 马三喉骨尽碎,只这一处就够了。 一句话。 宫家,输了。 宫宝森望着自己徒弟尚有余温的尸首,面无表情,马三是他一手带大的,打小跟着他,宫家只有个女儿,论身份地位,马三算半个儿子了,孩子做错了事,确实该罚,可死了,心里怎么想的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现在不光面子丢了,如今练武功也输了,宫宝森沉默半晌,手里的扇子都被他搓成沫了。 一扫议论纷纷,神情各异的众人,他眼皮一合。 “把尸首收了吧!” 说完,也不想过多停留,对着形意门的弟子吩咐了一声,径直离去。 “依我看,这事还不算完,虽说马三得的也是真传,可宫家是以八卦掌而扬名,他还有个女儿,这才是真东西,宫家弟子众多,有几人能咽的下这口气!” 辈分大,年纪也大的灯叔开了口。 “哼,双方可是签了生死状的,宫家要是坏规矩,连最后那层遮羞布也没了,宫宝森活了一辈子,不会这么糊涂!” 大茶壶勇哥揣着手瞧着地上被人抬起的尸体,眼神忌惮无比。 “那小子练的功夫可真他妈邪性!” 京班跟人里的三姐搭过话,慢悠悠的道:“那是因为人家练的功夫就是为杀人成的,讲究藏巧于拙,别看平时有说有笑,不显山漏水,一旦动手,浑身都是杀机,这可是以前大内高手才懂的手段,厉害的很。” “看来这下要热闹了,宫宝森北方隐退的时候是和马三搭的手,如今马三死了,又算个什么说法?呵呵,难不成这中华武士会要交在那苏青的手里,有人想出头,有人想要退,估摸着又要死不少的人!” 她看向木讷的徐叔,太极门当年何等威名,杨露禅号称“杨无敌”,一生未逢对手,往后几代亦是名头惊人,可越传到后头,越落了名头。 老师傅娘家人姓杨,得的就是杨式太极,眼见都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脸颊一抖,道:“别瞧我,那小子眼里可没什么搭手的说法,动起手来全是要命的活,京里死的那几个,听说都是被兵器杀的,估计手底下还藏着东西呢,而且,还有个血滴子,算命的说我能活八十有二,咱今年可才只有四十二,我可不想把半辈子搭这。” “那就瞧吧,总会有人忍不住去出头,而且不还有个八极门的死那小子手上了么,消停不了!” 三姐迈着三寸金莲的小脚,走到之前马三跺出来的那个脚印前,落地分金,跺脚生印,这都死了。 “反正,我们南方人不掺和这档子事!” 一个声音响起。 循声望去,但见个形貌温文,气度儒雅的男人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他的夫人。 眼见马三被人抬走,男人有些默然,叹了口气。“国难当头啊!” 听到这话,那些议论的人才似记起什么,变得沉默。 “叶问,这就要走了?” “曲都听完了,不走干什么?” 叶问笑了笑,又瞧瞧地上的脚印,带着妻子越过众人,出了门。 没多久。 金楼里又起了歌舞声、笑声、曲声,灯红酒绿,好一处销魂地。 培德里。 院里一家大小借着正厅里溢出来的光,围着桌,看着月亮。 桌上摆满了吃的,饭菜说不上精致,却很丰富。 直到院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多时,就见苏青穿着外套,提着剑回来了,见众人坐在院里,像是在等他,苏青不由一愣。 “你们这是干啥呀?” “我看你真是糊涂了,今晚上可是中秋,好好说说话,聚聚!” 陈姨没好气的一笑。 “大晚上,你提个剑——” 忽然,她话语一顿,眼神一变,起身快步上前,却是瞧见了苏青脸颊上那条斜飞的狭长伤口。 “你这脸咋弄的?” 苏青先是一呆,抬眼一瞧,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了头顶银盘似的月亮,他擦了把脸,又紧了紧袖口。“回来的路上没留神脚底下,摔了一跤。” “哎呦,这么大的事,你这脸上要是留个疤可咋办,我去拿药!” “没事,别大惊小怪的,用不了两天就好了,等的急了吧,先吃饭吧!” 话说了,可还是压不住众人的紧张,等涂上药,一个个还不依不饶的说着,见伤口不深,没什么大碍,这才围着桌子坐下。 说笑间,所有人夹着菜,罕见的买了坛花雕,小酌几杯。 皓月当空,其乐融融。 033 再起波折 往后,苏青再也没去过金楼。 日子似又恢复了安稳。 一直到入了冬。 不似北方,今年的天气也就稍稍凉了点,时有大风大雨,至于霜雪什么的根本连个影子都没瞧见,不过天气总算没以前那么潮热,凉爽了些。 培德里民居外的街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家面馆,铺面不大不小,但胜在干净,就像是雨后春笋一样,没怎么瞧见动静,结果第二天就有人发觉冒出来一家面馆。 “田氏小馆!” 卖的是北方的面食,南方人吃不惯,沾点辣子就汗流浃背,满脸通红,能吃的多是北方人,生意从冷清慢慢变得热闹,不说赚个盆满钵满,但生计什么的算是渐渐稳妥了。 三个笨手笨脚的男人,唱了这么多年的戏,除了当年学戏的时候受过苦,哪做过这些伺候人的事,这要是关师傅在跟前,铁定说都不说,上来一人一顿揍,糟蹋了他教的东西。 可总不能让女人抛头露面、养活他们不是,所以,三个角由苏青领着头,在面馆外面招呼,特别是程蝶衣,唱戏的性子得磨磨,起初还闹过几回争吵,苏青带的钱可不少,结果一分不让动,挤这面馆里受罪算个怎么回事,嚷着要唱戏,说是糟践了他学的东西。 然后让苏青好一顿收拾。 他怕的就是有人死守着规矩不改,搁一棵树上吊死,到时候乱世一到,唱不了戏了都得饿死,人得学会变通,等磨好了,才算放心。 戏台上和戏台下那是两码事,苏青得把他们从戏台上带下来的东西全扒干净了,连衣裳都换了成了布衫短褂,和街边讨生活的汉子没两样,事实上除了戏,他们比拉车的汉子都不如。 过去十年学的是戏,现在,学的是怎么在这世道上存活。 不然,留再多钱都是枉然,那他何苦费尽心思带他们出来。 一开始的时候没少闹出笑话,但万事总得有个过程,日子长了,慢慢也就适应些,柴米油盐是个什么价,果蔬鱼肉又是什么价,这家便宜,那家的贵,一点点的去学生活的本事。 过了冬,就是1935年了,要是记得没错,再用不了两三年广州也没了,他走之前得把一切安排好。 可这天面馆却匆匆忙忙来了个人,一个女人。 “苏先生!” 金楼里的那个女人。 苏青忙里忙外招呼着,见她来,擦了把汗,笑道:“吃面么?” 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可长相苏青却记得清楚。 女人亭亭玉立,穿着身黑红织锦的水绿旗袍,挽着髻,额前乌发就和波浪似的搭着,韵味十足,妩媚动人,淡妆素雅。 她像是小跑来的,鼻尖还冒着细汗。 “怎么了你这是?” 苏青有些诧异。 女人压低声音。“我昨天听灯叔他们讲,从北方来了很多形意门的高手,说是奔你来的,要找回形意门的面子,马三当年替王五敛了尸首,入了葬,得了些情分!” 苏青不以为意抖了抖手里的抹布,他笑道:“高手?有多高啊?” 见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女人气的一跺脚,恼道:“我跟你说正事呢,我记得灯叔他们说的最多的,好像有个叫什么铁脚佛和薛颠的,还有几位是以前从京里出去的,什么花拳门,还有燕子门的李家人!” “你叫什么名啊?” 苏青擦着桌子,收拾着碗筷。 “你怎么就不急呢?我……我叫小青!” 女人见他还是不紧不慢的温吞模样,反倒语气一急,可话到一半似反应过来苏青的话,这才俏脸一红,吐露了真名。 苏青听的一愣。 “还真巧了去了,我也叫小青!” 女人也是一呆,对上苏青的眼睛,嘴里的话总是结结巴巴的。“啊?你、你也叫小青?那咱们可、可真是有缘!” 一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可千万要小心啊,我先回去了!” 忙躲开苏青的视线,转身就走,来的匆忙,走的惶急。 苏青脸上的笑却渐渐没了。 正愣神呢,肩膀上一左一右多了两个脑袋。 “啧啧啧,这姑娘屁股可真大,肯定能生养,想不到师哥你平日里瞧着老实,结果不声不响的就勾搭上了别人,刚才偷偷摸摸的说了些啥啊?说出来也让咱们听听!” 另一个搭着话。 “南方的姑娘就是好看,肤白貌美,关键身段好,蜂腰肥臀,肯定能持家!” 前者是程蝶衣,后者是段小楼。 二人啧啧称奇,一左一右挤兑着苏青,语气阴阳怪气,怎么听怎么话中有话,边说还边挤眉弄眼的怪笑着。 段小楼刚说完,忽然一个激灵,就瞥见菊仙叉着腰倚着门框对他冷笑,八成是听到了他的话。 “您三位倒是让我涨见识了,呵,光天化日的盯着人家大姑娘的屁股瞧算个怎么回事?” 面馆里立马哄笑一阵。 “端面,油泼面两碗!” 段小楼一缩脖子,利落的喊了一嗓子,一解肩上的抹布逃也似的又去忙活了。 程蝶衣却乐的前仰后合,他扭头看向菊仙。“菊仙,你和大师哥是不是该把日子定下了!” 苏青压下心头思绪,顺势岔开话题,点点头,道:“对,该定了,人跟着你过来,总得给个名份!” 饶是菊仙脾气泼辣,性子烈,听到这事,只笑着啐了一口,转身一拨帘子就又进去了。 等众人散了,苏青垂着的那双眼里才隐晦的闪过一丝光。 “铁脚佛?” 这位爷名头可大上天了,尚云祥,那可是李存义的关门大弟子,还有个薛颠,至于什么花拳门、燕子门的他压根没放心上。 尽管早就有所准备,只以为出头的会是宫家小姐,但他还是没想到,形意门居然来了这么几位,论辈分或许比不过宫宝森,可武功却是名震南北,年轻的时候,都是无敌一时,未逢败绩的霸道货色,江湖地位非同小可。 如今这是要主事还是找事啊? 苏青也有些拿捏不准,老一辈人死守规矩,他倒是不担心这几位会寻衅报复,毕竟“生死状”在那立着呢,争了一辈子,都不愿晚节不保,再说了,再无敌那也是年轻时的事,拳怕少壮,又岂是说说的。 估摸着,这是要找“燕子门”来出头跟他论。 想着事,天色渐晚。 店里的食客来来去去,换了一拨又一拨。 眼看就要天黑了。 门外忽有条影子被路灯拉长,落了进来。 出于武人的警惕,苏青只听到门外多了个若有若无的气息,他身子一直,斜眼睨去。 入眼所见,是个身穿灰袍马褂的矮小老者。 老人身子确实太矮了,就到苏青胸口,背着手,弯着腰,垂垂老矣,脸颊上的胡髭都白了大半,面容像是绷着,不苟言笑,就见他寻着味瞅了瞅桌上客人剩下的面汤,喉头一动,似来了兴致。 “来碗面!” 言简意赅,声音沉稳,中气十足。 可苏青那双丹凤眸子豁然一眯,他瞧的是老人的那双脚。袍子很长,几乎及地,遮住了双脚,但等老人这一坐下,身子一塌,衣摆一分,露出来的,居然是一双没穿鞋袜的赤脚,骨节粗大,长满了厚硬的老茧,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才磨出来这么一双脚。 尚云祥? 034 请帖 这老头怕是有七八十的岁数了。 可精神头却好的吓人,气段绵长只如无休无尽,眼中神华内敛,澈净清明,不见丁点老态,恍惚间面前像是坐着个壮年男子。 气息的长短有无,是用来判断一个人功夫高低的最直接的方法,功夫越深的,说明周体通泰,气息已能自毛孔中吞吐,丹田蓄气浑厚,常人十步十息,别人二十步乃至五十步才换一口气,个中差距可想而知,一瞬间的爆发力足以石破天惊,这就是蓄气。 “这怕是再练着就成千年王八万年龟了!” 苏青心里嘀咕,可浑身却没松懈,武夫杀人,乃纤毫之争,亦是方寸之争。 “吃面?” 苏青瞧了瞧他面前的半碗面汤,扭头招呼道:“油泼面一碗!” 警惕归警惕,但他明面上也没表现出来,尚云祥乃当世赫赫有名的武术宗师,恩怨姑且不论,仅这身功夫也不容轻辱,面子上的还得做足了。 “苏老板,来碗面!” 这时候,外面昏昏沉沉的街上,又进来个人。 抬眼一瞧,那人面如冠玉,朗目疏眉,气度不凡,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随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好像无时无刻都在笑,穿着件得体的黑色长袍,干净利落,头上打着发蜡,泛着光。 “呦,叶先生今晚上又去堂子里听曲儿?” 苏青见到来人,打趣的笑了一声,回头又招呼了一碗面。 这铺子也是叶家的产业,还真是家大业大,租金还给他们减了不少,自打开了面馆,平日里也算有了往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可苏青慢慢觉出点味,这老小子好像是想跟他搭手。 两个字,嗜武。 叶问吃喝不愁,平日里的消遣不是练武就是去堂子陪她内人听曲,武人好争,那是常事,见到新鲜的东西更是难免意动,实在点就是闲的,可他又不想出头,更怕苏青误会是寻仇的,所以算是一种变相的交好。 他练武练的久了,自然染了些江湖儿女的脾性,喜好广结天南地北的人物,听说谁要是有难,去到叶家祖宅都能讨口饭吃。 现在的叶问可是实打实的富家子弟,还没经过大起大落,而且,未遇高山。 他进来第一眼也看到了坐着的老人,眼神稍动,又道:“就在这吃吧!” 得,又来一位爷。 苏青翻了翻眼皮,见那老人坐着不动,也懒得去理会,转身一抽抹布,去擦桌收碗去了。 来就来,谁怂谁孙子。 天色一晚,没一会,最后吃面的几位也走了,段小楼趴桌上打着瞌睡,程蝶衣在逗着孩子,就剩那赤脚的老人,还有叶问。 苏青坐角落里点着根烟,准备提提神,这刚点着,捧着个海碗吃面地位老人忽抬起头,吃的满嘴流油,皱皱眉,冷不丁的道:“武人洁身,这烟草伤肺,你师傅没教过你么?” 终于是开口了。 苏青看了看夹着的烟。“我没师傅!” 说着,他顺手就把烟头掐灭了。 老人“吸溜”了一根面,眉头皱的更深了。“屁话,没师傅你这身杀人的本事哪来的?” “当然是有人教我的!” “那他就是你的师傅!” “他没收我做徒弟,只传了功!” 两人一人一句。 “既然不是师徒,你还要替他出头?说不定得搭上命!” 老人又问。 苏青嗤之以鼻。“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人家没收我做徒弟却肯把一身本事给我,这是天大的情分,看得起我,可我总不能看不起我自己,有恩就得还,有仇也得报!” 老人嚼着大蒜吃着面,闻言似是思量着他的话,最后点点头。 “说的好!” 他放下筷子,从身上摸索了一阵。 最后掏出来个帖子,放到了桌上。 “瞧瞧吧!” 苏青眉梢一蹙,这又是什么名堂,随手抄起,翻开一看,竟然是张请帖。 老人道:“三天后,金楼里,宫家人要在南边办隐退的事,你得过去瞧瞧!” 苏青冷笑一声。 “我不去!” 老人一抬眼,沉声道: “你得去!” “为什么?” 苏青寻思着莫不是又一场鸿门宴。 “隐退了,就是金盆洗手,宫家往后就不插手武林的事了,所有恩怨也都洗清了,你得亲眼看着,只有你去了,这事才算结了。另外,马三是宫家的传人,本来也算是中华武士会的传人,他输给了你,那北方的隐退只怕不做数了,很多人都盼着宫家倒下去,人心复杂,到时候一盘散沙,中华武士会就得散,但它不能散,因为那是很多人一辈子的心血。” 老人说的很慢,也说的很清楚,很明白。 苏青眯着眼,有些不信。 “说实话你们真不是来找事的?” 老人摇头失笑。 “能说出先前那番话,我觉得你性子不差,应该明白是非,很多东西,比命更重要,马三做错了事,无论他死不死,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华武士会不能散了,这代表的可不光是武人,也是北方的人心,人心散不得、散不得啊!” 苏青听的一言不发,沉默不语。 要是老头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可就有些小瞧宫家了,反倒自己成了门缝里看人,天天提防着。 老人看着他。 “宫家为了大义都能让一步,你就不能让?当年的仇怨倘若追根朔底,那是说不清的,都有一笔笔血债,宫家要退隐,就是想彻底了了这仇,清了这怨,往事一笔勾销,所以这金楼你还得再上一次!” 别看老头说的轻巧,他要真上去了,恐怕北方的那些个想要出头的门派都得跳出来,他都得一一挡下,换句话说,就是宫家退隐之前,要把他推出来,既能免了北方武林争斗,又能全了宫家的名声,两全其美。 苏青又不是傻子。 “得嘞,您老也别用大义挤兑我,家国情仇我还是分得清的,可我就现在就一面馆的伙计,要根基没根基,要势力没势力,要辈分没辈分,你让我一小子去镇场子,搞不好我进去就出不来了!” 老人胸有成竹。“放心,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过来!” 好啊,敢情在这等他呢。 “你之前也说了,没师傅,这就好办了,我回去就和师弟他们商量下,代师收徒,给你个名份!” “等会!” 苏青眼睛一瞪,脖子一梗。 这绕来绕去怎么把他又绕进去了。 他紧皱着眉,越想越觉得不真实, “你要是不愿意,我们也不强求,这事是马三做差了,自个也搭上了命,天经地义,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会寻仇报复,安心就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苏青眼神一凝,沉声道:“行了,既然这样,那咱就再去一次,毕竟因我而起,私怨已了,索性我就全了大义,到时候,谁敢跳出来,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一旁的叶问竖着耳朵,笑眯眯的听着,完事搭话道: “你确实该去!” 苏青脸一黑,这破规矩真是没完没了了,再听叶问的声,他斜眼一瞅。 呸! 035 变故 苏青想了一夜。 如今北方时势不妙,这“中华武士会”便似北方江湖的主心骨,倘若宫家一倒,各门各派势必为了争那魁首的位置自相残杀,内斗不止,分崩离析不过瞬间,多少英雄人杰的心血,至此付诸东流。 “尚武”二字,也成了笑话。 私怨是私怨,大义是大义,宫宝森竟然能忍了丧徒之痛,如今急流勇退,甘愿把名声送他,他苏青又岂会屈居人后,裤子一脱都是带把儿的爷们,谁也不输谁。 可他怕就怕这是形意门给下的套子,要捧杀他,借刀杀人,到时候各门各派轮番上阵,他得死在金楼里。 马三是他杀的,而马三又是宫宝森在北方搭手的人,算起来,宫家北方的名头确实是落在他身上,可那是擂台相见,生死斗,是仇家,想要得那名头,缺的是个名正言顺,倘若尚云祥代师收徒,那他的辈分就和马三一样,而且也成了“形意门”的人,这样便是内斗,成了自家的事。 如此一来,宫家也能挽回一些颜面,如果是真的,就相当于他接了马三的东西,也能堵住那些各门各派的嘴。 剩下的,自然就是打了。 面子论完了,就得论里子,里子是啥,武夫的那个“武”字。 一夜未眠。 大清早的他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 记忆里,这宫宝森隐退本是后年,送的是南方的名声,给了叶问,可如今多了个他,提前了不说,还横生了变故。 刚开门,眼前天光忽暗,搭眼瞧去,尚云祥那老头又直挺挺的立在门口。 他神情微凝,脸皮紧绷,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您老这又怎么了?” “你跟我来一下!” 老人背着手,说了句话,便转身往右走。 苏青听的丈二摸不着头脑,但看他这副模样还是对段小楼他们招呼了一句,跟着去了。 “您别藏着掖着了,有事就说!” 苏青见是往金楼的方向去,当下有些诧异,这还能有什么事和他有关啊。 不想老人忽然扭头看向他,说了句让他愣在原地的话。 “去瞧瞧那个叫小青的女娃吧!” 苏青身子一顿,有些没听明白。 “小青?她怎么了?” 他想到了那个含羞带怯,笑容干净的姑娘。 老人默然片刻,叹了口气。“今早上有人发现她昏死在路上,被人施了暗手!” 苏青瞧着他,眉头皱了又展,展了又皱,神情有些茫然,嘴里“啊”了一声,眼神却呆住了,而后木然的喃喃道:“怎么会!” 失神中,也不知道怎么跟着老人来到金楼的,在一个只有女人的雅间里,他就瞧见有个人爬在床上,嘴里大口呛血,背后的旗袍已被人剪开,光洁的背上,都被血染红了。 女孩艰难的偏着头,像是难以动弹,明眸已成黯淡,她瞧见了门口有些怔楞茫然的苏青,豁然又似亮起,苍白的脸颊上强挤出个令人揪心苍白的笑。 “苏——苏先——生——您——来了——” 一开口,全是涌出来的血。 床边一些个照顾她的姐妹个个哭个不停,垂泪不止,嘴里断断续续说着苏青听不懂的方言。 无来由的,苏青竟有些畏缩迟疑,不敢上前。 见他这般,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豁然站直,开口就骂:“臭男人,你良心让狗吃了,小青昨天可是给你送信去的,她这些天日日夜夜念叨着你,你撩拨了别人,倒走的干脆,我呸!” “你傲气个什么东西,下九流里,你老七,我们可是老二,再说了,小青可是只卖的艺,身子干净着嘞,你倒好,得了人家的心,一声不吭的就没影了!” “红菱姐……” “唉,行行行,我不说了!” 那女人见小青一开口又吐着血,只愤愤的剜了眼苏青,又心疼的蹲下身去抹着泪。 苏青这么多年已沉稳绵长的气息,此刻却有些发颤,他呼出一口气,走到女孩床边,伸手轻轻顺着女孩的背抚过,指尖触及,就好像摸到了一截脱了节长虫,脊骨竟被人以暗劲打散了。 血水外溢,回天乏力。 明明是萍水相逢,不过几次谋面,可不知道为什么,苏青心里此刻却莫名堵得慌,感受着指尖下微微抽搐的温热身子,想要张嘴,可一开口眼睛竟是先红了。 眼泪这玩意,他都忘记自己多少年没流过了。 “疼么?” 他伸手取过一张白帕,擦着女孩口鼻内淌出的血。 “算你还有些良心!” 一旁的女人抹了把泪,瞧着床边的苏青,只招呼着其他人悄声走了出去,合上了门。 “苏先生——你——怎么——哭了?” 他这一哭女孩也跟着哭,是流血又流泪,凄婉的让人心碎。 “不疼!” 女孩忽然牵动嘴角一笑。 “本来我都准备赎了身子去找你的!” “咳咳……唔……” 她憋着一口气说完,代价就是呛的撕心裂肺,眼神却在躲闪,有些羞怯。 苏青忙替她顺着气。 “你去过南京么?我还想着领你去看看呢,哪里有六朝烟雨,秦淮夜景,可好看了,我就是秦淮边上的!” 她的气息像是又顺了,脸上苍白褪去不少,眸子发亮,盯着苏青,脆声道:“你会跟我走么?堂子里的姐姐们都说,女人这辈子就该赎身子,过日子,生孩子,我都攒了不少了,加上你给的,再过几天就行了!” 苏青见她面色复归红润,但觉心头发颤,伸手拢了拢她鬓角染血的青丝,笑道:“会啊,肯定会,一定会!” “她们说你是北边的戏魁,扮起角来连菩萨都要动心走下座来,我是弹筝的,本来还想着让你娶了我,给你伴曲儿呢!楼子上的角,唱的曲都不好听,苏先生,你能不能给我唱一曲啊?” 重伤之躯,她说着话倏然匪夷所思的坐起,这身子都是光的,只娇羞的一裹衣裳,就直直瞧着苏青。 迎着女孩明净期待的眸子,苏青没说什么,嘴唇颤了颤,张嘴只起调唱道:“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浔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等唱到一半,苏青忽觉脸颊似被轻轻啄了一下,侧头瞧去,女孩倚肩而眠,嘴里念叨着:“这幅嗓子可真好听,苏先生往后还是别抽烟了——!” 等唱完,女孩气息已毕,回光返照,就此而止。 苏青揽着女孩犹有余温的身子,呆呆坐了半晌,而后轻声道:“那我以后就不抽了!” 他抱着小青,然后推门走了出去,平淡视线一扫金楼里各位江湖武林同道,只瞧的人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尚老头,苏青淡淡道: “帖子我接了!” “明儿个就拜师吧,今天我先把人葬了,咱们再好好论!” “论个生死高低!” 说完,走出了堂子,众人豁然一瞪眼睛,无不耸然动容。 只见苏青脚下,步步生印,每步踏下,无声无息,地上竟全然落下去三两寸深的脚印,八个脚印,八步,便出了金楼。 036 金楼武林会,煞神震九州(一) 十二月初八,金楼。 天还没亮,街上便陆陆续续多出个些人,这些人有的锦衣华服,装扮艳丽,有的文质彬彬,谈吐不俗,有人西装革履,佳人作伴,有的布衣黑衫,寻常普通,更有的背着个糖箱,手里摇着破旧的拨浪鼓,叮叮当当,这是卖糖人的,还有人带着个墨镜,穿着身青布袍,手里摇着发黄的布幡,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字,连算命的都来了。 贩夫走卒,拒付文人,商贾异士,中九流的下九流的连上九流的也来了几位。 江湖武林,这四个字是分不开的,龙蛇混杂,但凡走江湖的,谁手里约莫都藏着几手绝活,别看那谁谁谁名头一个个大的吓人,指不定往后就栽在这些市井九流中,死的不知不觉。 这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是命,争面子不容易,杀个人还不容易,得罪了他们,兴许赶明你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一句话,手底下都藏着活呢。 书归正传。 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形意门要收弟子,收谁先不论,可师傅却名头惊人,李存义。 那可是和王五爷称兄道弟的人物,论辈分那是师兄弟,形意门宗师,做的事更不凡,八国联军入京,杀过洋毛子,参加过义和团,宫家这“中华武士会”就是从李存义手中接下来的,第一任会长,也是李存义选出来的。 为了“尚武”二字,可谓是奔波了一辈子。 不光是他,他的门人弟子也为此事费尽心力,而且出了不少人杰,北拳南传,身先士卒,但凡谁提到这一脉,哪个不得道一声“好”,哪像宫家,传人不少,可到头来,就出了个马三和宫二,后头那位还是要嫁出去的。 老人虽已仙逝,然今日却是其大弟子尚云祥代师收徒。 再说这收的人。 戏魁,苏青。 这拜师也有说法,规矩繁琐,得先有荐师引路,而后拟拜贴登门,奉茶,行三拜九叩大礼。不光是过程隆重严肃,就连一些桌凳摆放的位置都大有名堂,屋内得供什么,燃几根烛,点几根香,先点哪根,从哪头点的次序都有规矩,连拜贴几寸长,几寸宽,上面落书的格式都有讲究。 而后,还得广邀武林同道观礼,谁来了,谁不来,怎么坐,怎么排,论的是辈分,这就相当于传名,认识认识,代表着往后苏青就是“形意门”的人,凡事卖几分薄面。 天地纲常,礼义廉耻。 自古以来,这“礼义廉耻”便被认为国之“四维”,“礼”字当先,代表的便是规矩,先有规矩,后成方圆,都是老人一代代守下来的东西。 以“形意门”的名头,这些人大多都是受邀来观礼的,眼熟一番,免得往后得罪了,惹出祸事。 当然,也不光只有观礼的,倘若今日苏青拜师功成,那可就是很多人不愿看到的,接了马三的名头,论来论去,这“中华武士会”不还是形意门的。 真是打的好算盘。 私底下都有人谈论起昨天的事,猜测是宫家为了报丧徒之痛,把那姑娘的命给偷摸拿了,毕竟苏青杀马三在前,身边人死了,最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宫家。 也有人说是旁人栽赃嫁祸。 反正,宫家的名头这下是一落千丈。 武夫相争,再怎么争,你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也不该祸及旁人,还是个不通武功的姑娘,怎么说都说不过去。何况,连南方的武林同道都看不过去了,金楼里藏着的势力可不少,那姑娘又是南方的,往深了论,这就是打脸,今儿个堂子里的三姑六婶们,瞧着北方武林的人都没有好脸色。 口口声声嚷着家国大义,这还没怎样,先内斗起来,还用了这般龌龊的手段,真是脸都不要了。 “他娘的,看着这些虚伪小人,一个个装着人模人样的,我就恶心!”勇哥冷着脸,翘着腿,搭着眼,朝地上呸了一口。 昨个小青的伤势连他这大老爷们都瞧的于心不忍,一整天心里头都不舒服。都是一个楼子里的,虽说谈不上亲如兄弟姐妹,可平日里有说有笑,那姑娘心善腼腆,往日里脾气又好,但凡被人欺负了,大伙都会替她出头,要是死个武夫,权当生死之争,也就算了,死人这年头还见的少了,关键是对一不谙世事的女人出手,还这般狠辣,他只在心里把那厮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呵,这倒好,牛鬼蛇神都来逛堂子了!” 瞅了瞅楼外进来的一个个江湖人士,真是各种打扮的都有,五花八门,层出不穷。 直到一一进了门,寻了位置坐下。 陆陆续续的,赶来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椅子乃是依着两侧相对摆放,中间自门口而起留着一条四五米的过道,一直到尽头,悬挂武圣关云长的画像,画像前,摆着张八仙桌,取意四面八方,武林江湖,桌上,搁着李存义的牌位。 牌位前是是个香炉,左右各燃着一支红烛,先行已点上了,尚云祥居右首位。 直到位置都依着请帖坐满了。 “来了!” 不知谁低喊了一声。 遂见金楼门外,走来个人,穿着身素青色的布袍子,梳了发,上面连个褶子都找不出来,衣襟间盘扣紧密,布鞋一顿,停在了门口。 就一天,苏青风精气神和往日都不太一样。 他手里捏着份红底金边的拜贴,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这还是他当年名动京华,戏中夺魁时特意让人做的,上头以金汁点了个笔走龙蛇的字——“魁”。 本是想着往后说不定不唱戏了,留个念想,不想今日又拿了出来。 拢了拢袖子,纤指轻磨,但凡不瞎的,都能瞧见这个字,俱是脸色有变。 这是开门见山啊。 苏青瞅了瞅尽头李存义的牌位,世事奇妙,万般无常,拜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为师,这还是头一次。 就是规矩忒多了些,当初“喜福成”拜师的时候,拜的是唐明皇,三拜,磕了三个响头,而今是三跪九叩。 苏青面上无喜无悲,一双眼睛却瞧的人发颤,昨个地板上的八个脚印可还在呢,有人平静,有人冷笑,有人观望,“中华武士会”能聚的可不光是人心,还有钱财,“穷文富武”,练武的聚起来还能少了钱,各方势力汇聚,产业怕是惊人。 扫视了一眼,今天似没瞧见宫家人。 “时辰到了!” 尚云祥端坐如松。 拜师贴长七寸,宽四寸,听到声音,已被苏青双手捧起。 这第一跪,入门就跪,求的是从一而终,认门。 眼看着双腿一曲就要跪下,可倏听一声怒喝响起。 “不准跪!” 街上竟涌来一拨武夫,约莫二三十人的数量,这是马三的徒弟们。 变故陡生。 苏青却似没听到,停都没停。 见他就要跪下,当先一人戾色横生,嘴里怪叫一声,飞身便似白猿翻山般扑来,双手直朝苏青手中拜贴抓去。 尚云祥眼神立变,低喝道: “住手!” 那汉子却不理会。 “给我师傅偿命来!” 苏青眼不斜,身不晃,更是未停,且下跪之势更疾,汉子见状,索性曲腰蹬腿,不偏不倚,双脚已落在苏青背上。 “轰!” 但听一声爆响,苏青双膝落地,膝下地面豁然爆裂,石板龟裂如网,如千斤巨石砸下,骇人听闻。 “噗!” 而那汉子,此时骨碌碌滚翻出去,口中哇的喷出一口血雾,横腰撞在石阶上,七窍溢血,双腿生生折断,白森森的骨茬外露。 苏青神色平常,匍匐三拜。 第一跪。 037 金楼武林会,煞神震九州(二) 这一跪可惊天动地,一跪千钧。 苏青本是瘦削单薄的身子豁然似膨胀了一圈,那是因为身上的袍子都鼓了起来,像是有一股风自肩背吹向浑身四肢百骸,涟漪暗生。 等震断了汉子的双腿,衣裳才又贴了回去。 一跪一匍匐,以额三点地,这是三扣。 而后未见他如何发力,足尖一勾,人已直直嗖的拔起,身子一直又往前走。 “大师兄!” 见到汉子双腿尽折倒地哀嚎的惨状,一干马三的门徒赶忙将其抬到了一边,个个双眼通红,作势就要再冲。 尚云祥面颊一动,眼中似有寒芒乍现,今天坐在这的可不是他自己,是他师傅李存义,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倘若搁以前,他早就一掌一个,掌毙了这些欺师灭祖的玩意。 可似在等着什么,老人却没动作。 就听。 “都住手!” 这是声女子的娇斥,凌厉、果敢,自带气势,一出口,便先声夺人。 还有声声猴叫。 可最先入门的,却是个冷面、浓眉、黑须的老人,穿的是身黑褐色的短褂,像是整个人都是黑的,黑裤、黑鞋、黑袜,连腰间紧勒着的腰带都是黑的,捆着鞘,鞘中藏刀。 半百的岁数大抵还算不上老,肩上蹲了只猴儿,浑身上下像是都藏着股子冷冽肃杀,而那双眼睛里,杀气腾腾,拧眉横目,老人已挡在苏青身后,厉声冷喝道: “老爷子说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已不是宫家弟子,更不是形意门的人,速速返回东北,晚一天,就废了你们。” “还不滚!” 说着话,老人眸子一寒,手已下意识的向腰里的刀摸去。 等那些人全惶急离开,才见个模样清丽的女人迈着双绣鞋走了进来。 女人披着大衣,里头是件蓝白碎花色的袄裤,形貌清秀曼丽,五官精致,素颜淡妆,瞧了眼拜师行礼的苏青,然后走了进去。 别看年纪轻,可论辈分,她可是和尚云祥一辈的,便在众目睽睽中,女子竟做了八仙桌的左首位上。 “嘿,宫家小姐怎么坐那位置上了?” 应邀观礼的人眼神一瞪,似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位置是荐师之人坐的,换句话说,谁坐那位置,就是谁给苏青引荐的师傅。 这宫家是真打算化解了恩怨? 竟然还有这么一出。 来人非是旁人,正是宫家小姐,宫二。 她道:“爹让我告诉你,马三的死,是他咎由自取,宫家不怨你,江湖事,江湖了,天经地义。至于那姑娘,我爹这辈子一天一地一英雄,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语气听不出喜怒,很平静,也很郑重。 一旁的尚云祥叹了口气,眼神冷冷一扫在座的诸位武林同道,说不定那施暗手的人就在里头。 苏青眼波流转,没说什么,脚下未停,“扑通”又是一跪,双手合十胸前,匍匐一拜,三叩首。 第二跪。 三跪乃是三请,三拜,拜的是天地人,三叩首,此三叩取意三亲,一亲同师手足、二亲同门同道、三亲本门武功。 起身站直,苏青已走到尚云祥面前。 眼看就要行最后一跪。 “慢着!” 却听几声不轻不重的话响起。 “姓苏的,你仇怨未清,就算入了形意门也保不住你!” 寻声瞧去,开口的是个花甲岁数的老人。 那人“嘿”然一声提气,右手只将桌上茶杯用中指一拨,茶杯滴溜溜打着旋就朝苏青脑门飞去,茶杯转势极快,可茶水却没溅出一滴来,当真是好巧的劲。 尚云祥双眼陡张,左手赫然一抬,腕翻手转,食指一伸,指肚子已绕着杯沿转了一圈,本是来势劲急的茶杯,已被尚云祥端在手里。 “这可是好茶,花拳王可别浪费啊!” 原来出手的叫花拳王。 这花拳可不是什么花拳绣腿的花拳,乃是北方拳种之一,传自清代雍正年间的甘凤池,别看时间断,可也是得了内家拳法之妙的武功,不可小觑。 “姓宫的想要退,咱没意见,可他要把名声让给个“粘杆处”的余孽,咱第一个不服!” 那人身子高壮挺拔,双肩极宽,转过身来,一张脸如涂朱漆,圆鼻阔腮,一双眼睛如鹰如隼,更奇的是下颌银黑参半的长髯居然结成了一根辫子,像是麻绳,穿的是草呢大衣,脚上踩着黑靴,阴鸷的吓人。 “不错, “事到如此,咱就把话说开了,姓宫的徒弟都被人打死了,还能忍,呵,我可忍不了。当年剿灭“粘杆处”余孽可是“八卦门”尹老爷子起的头,老少妇孺都没放过,可就宫家得了富贵,现在倒好,宫猴子老了,却不想想他这些老伙计,要把名声送给仇人,他要是上去,还能有我们这些人的好么?真是老糊涂了。” 宫二俏脸一寒。 “还请前辈嘴上留些口德!” “宫宝森,你倒好,做了一世英雄,一句话就彻悟了,想明白了,就要放下恩怨,现在还想全个名声,置我们于何地啊?” 又有人开口,说的干脆,直接,那人是个中年汉子,短发,身形瘦小,穿着身紫色短褂,浑身上下似没个几两肉,皮笑肉不笑,眼珠凹陷,脸颊狭长,下颌还有五绺黑色长髯。 楼上,传来了宫宝森叹息的声音。 “飞燕子,时代不同了,咱们这些旧时代的余孽,还是消停下来吧,该退的退,现在已不是论恩怨的时候,论来论去,便宜的只是外人!” “外人?依我看这小子就是外人!”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我形意门办事轮得到你说三道四,一个走飞檐的贼头子也不瞧瞧自己的斤两!” 忽听嗤笑响起。 楼上露出道身形。 那人长衫短发,气质随和,可眼里自有冷光乍现,竟是露了杀机,双目湛然生辉,顾盼有神,一瞧就迥异于常人,神采绝俗。 “你们既要为一己私欲引起纷争,害群之马,真是贻笑大方!” “你刚才说形意门保不住这小子,你动他一下试试!” 那人看着形似壮年,很像个教书先生。 只说这人是谁啊?与尚云祥一般,乃是李存义的弟子,傅剑秋,也是形意门仅存不多的一位宗师。 这是镇场子来了。 “在座的,苏师弟既然进了门,就是我形意门的人了,诸位谁想要搭把手,大可光明正大的站出来,是轮上,还是单个来,我形意门奉陪到底,全接下了!” “哼哼,好,那咱今天就好好论论!” 飞燕子乃当代“燕子门”话事的,冷笑着当即起身。 花拳王紧随其后,这接二连三,又站起来了几个瓢把子,分别北方“戳脚”,“燕青”,以及“三皇炮锤”,还有“通背”和“地趟”。 “宫猴子,今个这事你形意门做的不合规矩,得退下来!” 有人冷声道:“争来争去,一个个都快成孤魂野鬼了,还要争!” 冷不丁得,后厨里,走出个人,这人一露相,就有人惊呼道:“啊?丁连山?” 那人面无表情,道: “那就争吧!” “今个这索性都论明白了,害群之马,留之何用!” “摆生死擂,赢的说话!” 可就听。 “弟子苏青,见过师父!” 等几人回神看去,才见苏青不知什么时候已行了第三跪,高捧拜贴,举过头顶,封口朝上,敬师如天。 等他们看去的时候,尚云祥已接了拜贴,苏青已在奉茶。 “师弟,起身吧!” 礼成。 大厅内,登时剑拔弩张。 苏青一扫在场但凡出头的,淡淡道: “好,那就论吧!” 038 金楼武林会,煞神震九州(三) 人活着,得有念想。 念想是什么?是一个人心里的东西,为之珍视的、在意的,乃至牵挂的,不能割舍。 世道乱,日子苦,死可比活着容易多了,可有人即便活的生不如死,哪怕啃树皮,嚼黄土,不人不鬼的,不还一天天熬着日子,哪为什么还要活呢,就是因为心里头的念想。 有人是为了自己活,有人是为了别人活,有人为了荣华富贵,有人行的是侠走的是义,多得去了。 小癞子就是被苏青断了念想。 现在,争这名声,也是为了念想。 众人剑拔弩张,吵的不可开交,门人弟子一个个撸袖子,摆架势,都是一方门派地位掌门,或是一方势力的瓢把子,身份地位都不弱。 蓦然。 “嗒嗒嗒~” 清脆声响从楼梯那传来,就见宫宝森神情平淡,左手扶着护栏,食指轻轻点着木面,跟着步子,缓缓走了下来,声响入耳,富有节奏。右手,则是慢条斯理的掏着耳朵,沉甸甸的眸子一扫过,这些人,忽然又都不说话了,因为他们明白老人的意思,太吵,得消停。 宫宝森名震南北,地位高,辈分也高,武功更是独步武林,威势之大除非郭云深,尹福之流在世或可压他一头,否则,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老人从楼上下来,瞧了瞧苏青,而后看向八仙桌上地李存义的牌位,目光闪烁。 他坐在了宫二先前的位置上。 大厅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人,得有念想!” “马三自小由我带大,功夫高,心气也高,可他走错了路,被人打死,怨不得旁人!” 他看向苏青。 “就是你不打死他,我也要动手,收回宫家的东西,以前是私怨,现在,就是替形意门清理门户,你做的没错,有的东西不能搁他身上糟蹋了!” 这话算是直接把所有人的嘴堵住了。 他又看向众人。 “我这辈子,只成了三件事,合并了形意门与八卦门,接了我大师兄的班,主事中华武士会,又联合了太极、通背、燕青等十几个门派的加入,最后是撮成了北方拳师南下传艺。民十八年,五虎下江南,就是我和李任潮先生在这座金楼谈定的!” “世事弄人,想不到到头来,中华武士会亦是在这座金楼里生了裂隙,说起来,可真是个笑话!” “大势难改,咱们保全的不过是个北方武林的念想,多少武功绝技都失传了,偏偏有人看不明白,坏了规矩,我知道你们想什么,无非是我老了,要出头!” 老人长长呼出一口气,眸子陡凝,精光闪烁,他看向花拳门以及燕子门等七个门派。 “呵呵,莫不是宫老爷子也要下场走上几招?” 飞燕子李三语带讥讽的笑了声。 “李三”算是一个称呼,历代“燕子门”的贼首当家的,都叫李三,他便是那“燕子李三”的独子,真名少有人知。 形意门众人皆是冷冷瞧着他,就连宫宝森都慢慢眯起眼来,今个这事只怕得见红,收徒入门乃是寓意传薪不绝,竟被人扰了,这可是关乎门派的脸面,打人是恩怨,打脸是死仇,已难善了。 宫宝森淡淡道:“论辈分,论地位,你有资格根宫某论么?就是你爹老燕子活着都差点。” 李三一张脸瞬间是红了又青,青了又紫,他咬牙切齿怪笑一声,猛的瞧向苏青。“好啊,听说这小子在金楼里和马三立了状,既然他要得宫家在北方的名,敢不敢再下场论论?” “砰!” 却见尚云祥身下椅子一塌,一改木讷模样。 “当然得论,谁损了形意门的脸面,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走!” “摆擂!” “形意门的,都站出来!” “形意门弟子在此,今个,都他妈别想走!” “哗”的一声,楼上楼下,立见身形晃动,男女老少,端茶递水,跑堂子的全有,以先生瑞为首。 “八卦形意是一家,八卦门的出来!” 又是一声冷喝。 “八卦门弟子在此,去把这条街封了,今天论个清楚!” 顷刻,两拨八卦门弟子已出了金楼,一左一右朝两边岔口奔去。 堂下三教九流各门各派的人立时四散开来,腾地儿,生怕慢了被殃及池鱼。 本是拥堵逼仄的大堂立时空阔起来,只剩下形意门八卦门,和以花拳门,燕子门为首的七个门派。 “怪不得宫家宁愿把名声给一个外人,也不想给这些北方的门派,不识大局,只顾私欲,宫老爷子到底还是英雄了得啊,这一次,也能把这些害群之马踢出去!” 楼上观战的南方武林看出了端倪。 “也好,明天就是宫某隐退的日子,我也很久没动过手了,只代表八卦门,求个始终!” 宫宝森也站了起来。 “您七位也算名震一方的瓢把子,咱们各出七位,论论看,站着的才有资格说话!” 这话一出,尚云祥,傅剑秋,这些人全站到了宫宝森的身边,丁连山不声不响的也赶了过去,加上苏青,这是五位。 “算我一个!” “还有我!” 楼子里的先生瑞与三姐也快步跟了过来,一个形意,一个八卦,凑齐了。 花拳王冷冷一笑,与另外六位掌门相视一眼。 “好!” 字甫落,两道身影已窜到场中,一者足尖点地,飞身纵跳一跃,跃起两米高,一者双腿左右腾挪,如虎扑龙游。 赫然是宫宝森,花拳王。 眼花缭乱间,空气中就听“啪”的一声炸响,好似惊雷,这二人已交上了手。 宫宝森尚未着地,两掌便凌空推出,花拳王推掌迎上,霹雳惊雷一声响,双掌刹那相遇,掌心相对,二人衣裳登时鼓起,这可是不是什么内力,而是气血催发,暗劲喷薄。 一击之下,二人应声分开,宫宝森落地后双脚噔噔噔连退了三步,花拳王亦是如此,可他每脚落下就好像踩的是玻璃,咔咔声响,转眼地板都碎了。 刚止步,二人再次扑上。 宫宝森身子瘦小,仅用足尖点地,一起一伏,身合气息,好似踏浪,脚尖一拨,人已嗖的窜出四五步,再次与花拳王斗在一起。 众人瞧的心惊,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可陡然。 “活着已是不易,一个个却急着求死!” 苏青终于开口了,背着双手,语带轻笑,面露杀机。 他眸子眯的狭长瞧着李三那张脸。 “姓李的,你不是要跟我论么?” 说着话,苏青已朝对面的李三勾了勾手,往门口踱步走去。 “臭小子找死!” 眼看苏青自己冒出头,李三不惊反喜,不由分说身子横空一扑,只似飞燕横空,腰身一挺一展,鹞子翻身这等烂大街的身法,竟被他翻出去五六米。 “呵!” 苏青嘿声一笑,杀机毕露。 “我先让你死!” 气息一沉,他背后就听噼啪声响,好似磨豆子一样,脚下步伐一疾,右腿只在厅柱上一蹬借力腾空,腰身一转,双腿已凌空连环横扫出去,足尖点人命脉,踢人死穴,尽是杀招。 039 金楼英雄会,煞神震九州(四) 一边酣战刚起,一边再起纷争。 苏青双腿一出,宛如响鞭凌空抽击,背后脊柱噼啪声响,似龙蛇起伏,汗毛已悄然立起,封闭毛孔,气血收敛。 与寻常扫踢不同,他双腿笔直,非是以脚背、腿干等硬处击人软肋,而是以足尖点人死穴,戳人命门,倒像是戳脚的功夫。 擦着就伤,戳着就死。 刹那间空中尽是苏青如锥如枪的腿影,讲究的是以点击面,霹雳雷霆间取人性命。 苏青用的是腿,那李三用的却是手,盗门中人,除却飞檐走壁的轻功为江湖一绝,双手更重灵巧多变,眼见面前凌厉劲风袭来,李三未及落地,已双臂一展,只似一对鹤翼展开,双手五指一变,宛如凤嘴鹤喙。 他一手回揽从右往左,画了个圆,顷刻,苏青便觉自己脚上的力道如被一股看不见的水流冲到一旁,劲力落空了,李三则是趁机用另一只手以鹤嘴啄向他脚踝。 瞧见这一幕,观战的人无不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太极门的徐叔,这要是没瞧错,好像是太极云手吧。 揽雀尾。 徐叔也是看的一愣,而后脸色难看铁青,他妈的,贼就是贼,偷钱偷人都不说了,现在还偷人家的武功,这可是武林大忌。只不过,李三学的好像是野路子,似是而非,像是没学全又添了自己的东西,全是表面功夫,那吞气运劲的窍门还没通呢,也不知道用的什么邪门把式,真就把那劲给用了出来,怪不得敢当面使出来。 这是借力、打力、化力的高深手段,自古有云“武有八极定乾坤,文有太极安天下”,一刚一柔,一外一内,说的是天底下施展太极的大多都走的阴柔路子,可别看着阴柔,实际上凶险的东西你都看不见。 除了当年“杨无敌”打遍京华无敌手,是以霸道无匹的劲力生生震死对手外,其他的大多都是走的阴柔路子,甚至到最后连杨露禅也刚柔相济,练成鸟不飞的绝技。 这绝技便是将这股阴柔劲练到了极致。 但凡外力袭来,皆无法沾身,尽皆落空,鸟翅难以借力,自然就飞不起来,这是被化去了。 而苏青如今也是这般,如那飞鸟一样双腿之力,被一拨所化。 这下形意门和八卦门高手都有些坐不住了,相顾一眼,都露着担忧。 苏青虽说锋芒正盛,可真正与高手交战的次数不过寥寥,走江湖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太极门的阴柔把式,破不了这云手上的劲,累死你也挨不到别人一片衣角,这就是“文有太极安天下”里那个“安”字的门道。 连苏青自己也大觉意外,只觉得李三这一手回揽,像是揽出了个漩涡,不但带偏了他的劲力,再顺势一转,劲全被磨没了。 眼看就要被鹤嘴啄一下,谁知道会不会是个窟窿,苏青口中吞吐的气息陡然一停,丹田所蓄之气轰然如潮水般宣泄而出,借着脚上的螺旋力道,横着身子翻了一圈,腰身一扭,又是一脚。 与那啄来的一击撞在了一起。 “小子,你还是乖乖给我倒下吧!” 李三得意一笑,鹤喙似的右手陡然一张五指,苏青一脚已踢在了他的手下,可就像落在了棉花上,手足相触的一瞬,又揽了一下。 但见苏青就像是陀螺一样,凌空转了七八圈,“啪”落到地上,滚出不远的一段距离。 这是遇到高山了,众人瞧着叹息,宫宝森脸色也有些沉凝,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啊。 见苏青倒下,李三并未打算收手,脚下一滑,凌空一翻,双脚从天踏下,踩向苏青的后腰。 “咔!” 落足生印,落空了。 苏青右手一按地面,转身避过,立在不远处。 “咳咳——” 一咳,嘴角已淌出缕殷红。 这一摔可真够劲啊,五脏都似移了位,气血都有些不稳。 “老东西,手段还不少!” “唔——” 众目睽睽中,陡见苏青双臂一垂,掌心相对,摇摇虚抱于丹田,唇齿一张,一声深而沉,沉而重的鲸吸从他口鼻内生出,由轻渐深,越往后头,只似虎啸龙吟。 须臾间,苏青背后平展的衣裳紧绷起九道沟壑,像是撑开的伞骨,依着脊椎,单薄消瘦的身子竟在袍子下勾勒出几分棱角轮廓,筋骨毕露,煞气陡生。 苏青像是打出了真火,狞笑一声,双手立掌,如刀似剑,纤长十指宛如玉骨石锥,连气息都闭住了,不由分说,便扑了上去,这一扑,他双臂一抽一抖,甩拧之下,关节骨头像是都没了,双臂软绵绵的犹如化作两条惊神泣鬼的软鞭。 这可是马王爷留给他的唯一杀手锏,对气血损耗极大,等闲休用。 “如意鞭?这是要以刚打柔?” 有人识得,不免瞪大眼睛,惊呼出口。 这可是“杀人术”的杀招,苏青一直藏巧于拙,今日还是头一回施展。 别看双臂软绵绵的,可当和李三的双手碰到一起时。 “啪啪啪~” 声声闷响陡然炸响在众人耳畔,像是肉掌击在了水面上,入眼所见,尽是苏青抡臂拧手的残影,肉眼几块追不上。 两人便似角力般,谁也不退,一人抖臂劈掌,一人揽臂推手,四只手便似四条龙蛇般缠斗在一起,双臂上的衣裳,不过瞬息,已被抽成了碎屑,漫天翻飞。 一人发劲,一人化劲。 发的是至刚之劲,化的却是至柔之劲。 针锋相对,寸步不退。 惊的人心颤,看的人眼晕。 二人衣袖一点点的被碰撞交转的劲力绞成碎片。 不过数息,苏青一双手臂便肉眼可见的充起血来,眼红一片,连带着他那张脸都慢慢泛红,像是喝了烈酒,头顶都开始冒气了淡淡白气。 这是吞气发劲,蓄气发力的变化,就好像普通人花了一小时跑了一万米,可到苏青这,则是一会的功夫把那跑一万米的气力全宣泄了出来,追求的是一瞬间的爆发,可令“杀人术”威力大增,增强的是速度与力量,还有反应。 可负担也是一样的,不可长久,倘若超过身体的承受力,免不了五脏过热,血管爆裂,脱力而亡。 “死!” 苏青闭着气息,牙缝里生生挤出个含混的字。 “啪啪啪~” 双臂未停,异响却变。 但见李三软绵绵的双臂,如被塞进了炮仗,每每与苏青双手一碰,相遇处,竟炸出一朵血花来,暗劲勃发,刚猛霸道。 “哈哈……” 苏青嘴里发着怪笑,面色通红,唇齿间还有未干的血。 “小子受死!” 李三站不住了,双脚往后连撤,碰的是手,嘴里却在吐血,双臂转眼是多了四五个血洞,他老脸狰狞,忽又变得阴恻恻的,故技重施,又是一招揽雀尾,拼着一伤,化去苏青劲力的同时,另一手五指忽虚拢如锤,只似将握未握,腰身一拧,侧身的同时,一锤朝苏青后背敲去。 敲得就是脊椎。 太极炮锤。 但又有些不一样,他五指是捏着的。 “啪!” 苏青左臂柔若无骨,只以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姿势,像是无视了关节的钳制,从前拧到了后,与那一锤硬拼了一记。 二人同时倒飞了出去。 苏青滚翻出去,口中气息一泄,一身的衣裳立马就让溢出的汗浸湿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下都湿了一片,双臂上渗的汗都是红的,可马上又被他身体散发的热量蒸发了,以至于他像是被蒸过了一样,胸膛里的心像是快要跳出来。 憋着的一口气伴随着漫长的吐息,化作滚滚热浪,体表外的滚烫和溢出的涨红似是潮退般飞快散去。 可这些都不重要。 苏青直勾勾的望着李三,像是瞧着一个死人,一言不发。 那一招似是而非的炮锤,让他想到很多东西。 未等他发作,已有人怒喝开口。 “姓李,你这两招是从哪偷来的?” 太极门的人坐不住了。 李三倒飞翻滚出去双臂溢血,口中吐血,狼狈不堪。 040 金楼武林会,煞神震九州(五) “老子自己创的,与你太极门何干!” 李三顺了顺气,阴翳的瞥向苏青,吐了口血,嘴里却不耐烦的应着太极门的人。 自己创的? “放你娘的屁,你他妈再给爷爷创一招出来瞧瞧?老燕子好歹英雄了得,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货色!” 这般为人所不齿的行径,但凡谁都嗤之以鼻。 “师弟!” 趁着燕子门和太极门纠缠的时候,尚云祥走到苏青身旁。 苏青浑身汗液蒸发,布帛里溢出缕缕白气,头发都是湿漉漉的,他的胸腹就像抽动的风箱般,吞换着体内的热气,降低着身子的温度。 发尖上的汗珠滴答滴答,苏青问:“师兄,是那一招么?” 尚云祥知道他的意思,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却是作势要上场亲试,试试手才知道,如今苏青与李三可算是两败俱伤,他这个做大师兄的自然要出头。 可一只手却豁然拦在了他的身前。 苏青瞧向他,雪白眼仁里冒起的血丝还没褪干净。“这是我自己的事!” 轻缓的话语带着难以形容的郑重。 尚云祥脸色微变,似想起什么,最后复杂一叹。 “你小心!” 那边宫宝森与花拳王也战到了如火如荼的境地。 花拳,化也。讲究的是出拳如百花顿开,使人眼花缭乱,用的是散手。可他遇到了同样善于变化的八卦掌,宫宝森轻功冠绝武林,本以为先前李三飞纵如燕,已是当世绝顶,可宫宝森而今趟泥步一出,再配合着猴形拳把的纵跃蹦跳之势,飞枝攀柱,只听嗖嗖嗖衣袂扇动声响,肉眼都快跟不上了。 只绕着花拳王拳掌齐出。 武夫之争,乃是纤毫之争,亦是方寸之争,争得就是周身这点方寸大小的天地,退不的,让不得。 “太极门诸位好汉,今日之事自有我形意门当先,劳烦诸位让个道!” 说话的是苏青。 立马就有人喝了声:“好说,苏爷,给咱好好收拾这帮没脸没皮的玩意!” 太极门诸位立马退开,顺便狠狠地瞪了眼燕子门的。 苏青打量着李三,眼皮轻颤,眼仁像是泛红,说出来的话却很轻。“姓李的,就是你动的暗招子坏了那姑娘的性命?” 李三沉着脸,见他这么问,当即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错不了,本门炮锤本就霸道,被那老小子改的似是而非,以指啄人,必是他背后施的暗手!” 徐叔立马就在场外嚷了声。 就见苏青那双好看的丹凤眸子豁然一凝,眼波似是瞬间成了冰。 “手上功夫咱们旗鼓相当,可敢跟我论兵器啊?” “师哥,接剑!” 楼上,就见程蝶衣他们倚着栏杆,抖手就抛下一柄剑来。 正是照胆。 有小青惨死在前,苏青又怎会放心留他们在家,索性一并带了过来,长剑一抛,他身形凌空一个筋斗,足尖顺势一勾,一截青寒剑身已被带出了鞘,落地瞬间,苏青右手一抓,剑器已然入手。 “老子奉陪到底!” 飞燕子李三厉芒爆现,双手自后一接,已从徒弟手里接过两副钩爪,他精于轻功,此物加身,后缀链锁,更是令他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刀剑无眼,二人生死相搏,几在同时便奔出了金楼。 长街空荡,岔口一堵,哪还有半个人影。 “受死!” 只一出了门,飞燕子腰身一挺,双手握着钩爪,爪刃内弯,亮着森冷寒光,两爪俱是五刃,朝苏青面门抓来。 “嗤嗤嗤~” 空气穿过钩爪五趾的缝隙竟带起锐利呼啸,配合着灵活轻功简直如鱼得水。 趁着堂子里的人还没冲出来,李三面露阴狠,低声阴笑道:“是我杀的又如何,可惜让她死的太容易了,本来我还打算尝尝鲜呢!” 苏青挥剑抵挡,面上没有表情,随着钩爪划过剑脊,嘴里淡淡道:“那你今天就一定死的很不容易!” “我看咱们谁先死!” 兵器为手足之延伸,所谓“人器合一”,譬如八卦掌便取于刀法,掌如手刀,自当年董海川创下“八卦掌”,门中弟子便多取刀为兵器,而形意门乃脱枪为拳,形意大枪更是名震江湖,还有八极大枪,当年李书文号称“神枪”技惊武林,至于剑法,应属昔年的武当剑仙宋唯一为此道翘楚。 既是手足之延伸,便自当与气息相合,随脉搏而动,如血肉之躯。苏青这些年气息绵长微弱,虽达不到尚云祥那般近于龟息,可也早练到了骨子里,行走坐卧,气息早已迥异于常人,养精蓄锐,内壮肺腑。 他十年舞剑,手中剑早就与自己磨合的毫无间隙,任谁摸索了习练了十年,亦绝非寻常,何时该收,何时该刺,何时该变,被他配着“杀人术”硬生生摸索出了自己的门道。 迅疾,狠辣,求的也是个“杀”。 叮叮叮叮—— 清脆快急的碰撞绵密不绝,犹如雨落,那钩爪为奇门兵器,阴狠险辣,配合着后缀的链锁,就似绳镖一扬,忽长忽短,防不胜防。 看的人心惊肉跳。 李三脚下急追快赶,身子斜倾,双脚连连蹬地,身轻如燕,竟没发出一点脚步声,双手钩爪勾出一片繁花似的虚影,寒光闪烁,气血一催,双臂上的伤口又淌出血来。 “咔!” 陡然,便见一只钩爪带着锁链飞出,勾向苏青面门,虽被躲开,却又被拽了回来,回勾向苏青的肩膀,可就在这时,那长剑一转,苏青竟挽剑身把链锁绞住了。 李三眼中乍现寒光,脚下一赶,左手紧拽链锁钳制其长剑,右爪向他手腕抓去。 旁观的人瞧见这凶险万分的一幕,无不发出惊呼。 苏青本是平静如水的神情却悄然变得阴厉,咧嘴一声笑,手腕一转,照胆赫然调转剑尖竖了起来,屈身一蹲,手中长剑好似打桩般被钉在地上,应该说是刺向地面,暗劲勃发,这一刺似携千斤力道,绞着的链锁瞬间绷得笔直,李三本就急赶,身子被突如其来的一带,蓦然一个前倾。 他脸色一变,暗道不好,便要撒开手中兵器。 可苏青哪会给他这个机会,就地一滚,便撞向他怀里,双手各伸食指,如螳螂叼手,只在他双臂上一戳,啪啪,就是两个血洞。 “啊!” 痛呼惨叫,李三神智犹清,双臂受伤,他还有双腿,足尖一点,便要后撤,可苏青却一步踩住了他的脚尖,缩身腾挪自其身畔一转,已转到背后。 死劫临头,李三脸色大变,苍白无血,扭头就朝金楼里惊恐大吼道:“救——” 话刚出口,苏青叼手一变,虎口一开,食指和拇指就似铁钳般捏向李三的后颈,一扣一提,“嘎巴”声响,便见一截脊骨高高冒了起来,李三瞬间软成了烂泥,扑倒在地,哀嚎连连。 “师傅!” 燕子门门人扑出就欲施救。 苏青面无表情,脚尖一勾,那链锁入手,右臂发力,长剑噌然退出,被他回身一抡,青光带着一条黑影,四五个燕子门的弟子,有人捂着喉咙,有人捂着脸,跪倒在地,血流如注。 他右手再抖,手中链锁哗啦崩断,照胆如鱼跃起,被他接入手中,反手一个剑花,脚边趴着的李三,手足四肢,踝腕处皆是溅出血来。 回望了眼堂内惊心动魄的厮杀。 “嘿!” 一声沉喝,苏青双眼陡睁,右腿绷得笔直,下一刻便是霹雳般踢出一脚,李三是口鼻喷血,横飞出去,只将燕子门的人撞得筋断骨折,撞进了金楼,撞在了厅柱上。 “啪!” 闷响炸起,众人还未回神,一柄剑便自门外直直飞进,“夺”的一声钉进了李三的胸膛,余势不减,贯入柱身内,将之钉在柱上。 李三此刻七窍流血,五脏俱裂,望着门外慢慢走进来的消瘦身影,只是挣扎了几下,头一垂,便没了气息,身下血水染红了厅柱。 所有的名利野望,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041 清了 “滴答,滴答——” 大堂内,无不骇然,堂柱上一具尸首被生生钉死在上面,血流如注,沿着耷拉的足尖滴淌下来,像是滴滴钟漏,化作了催命符。 地上燕子门的贼窝子倒了一地,筋断骨折的不在少数,瞧见自家师傅这般惨烈死状,无不被吓破了胆,褪了人色,朝门口瞧去。 苏青若无其事的抹了把脸颊上的血珠,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哪个倒霉鬼的,摩挲着指肚子,他边往里走,边若无其事的笑着,只是这模样却让人心底着实发毛。 被其目光一扫,几派掌门背心无不发寒。 李三的武功可不弱,不仅不弱,而且极强,就适才露的那两手绝活,可是夹了柔,带了刚,虽说被改的似是而非,但不得不说,威能不可小觑。放眼整个太极门能与之相比的怕是除了杨家的嫡传再找不出几位了,正是有了这样的底气,他才敢和宫家叫板。 没成想,宫猴子的手还没碰到,命却已经丢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苏青赢了。 瞧着他那张清寒的脸,也不知多少人眼神发颤。 马三几近四十,飞燕子李三年过半百,他们这些哪个不是上了岁数,可苏青才二十有余,很年轻,年轻的让他们害怕。怕什么?怕的是往后苏青一身武功愈发登峰造极,可他们呢,青黄不接,等前人已老,后人又有几个能敌他,到时候依着此子睚眦必报的阴厉性子,倘若得罪狠了,谁知道眼睛一闭,还能不能睁开,怕就怕灭门绝户,种都不留。 可没人敢忘了“血滴子”,而今又得了“形意门”的势,谁敢小瞧。 有人暗叹,“形意门”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死了个“马三”,结果又收了个苏青。 练武,天份本就是资本,又年轻,天份又高,但凡不夭折,注定是一个门派的底蕴,撑得起数十年的兴盛。 所以,马三一死,加上宫二是许了人的,都以为宫家的东西传不下来了,后继无人,“形意门”虽说势大,可名头都是老辈挣的,年轻一辈除马三峥嵘显露,其他的又有几个能扛大旗啊,于是乎,这才起了心思。 赢了不但可名利尽收,更可手握大势,输了,那就等等,等熬到这些形意宗师,八卦高手一个个气血衰败,再争。 可谁想,宫宝森他们偏偏不按常理出牌,非但没有收拾了苏青,反而将之收进了“形意门”,许了地位,给了名声,往后,这就是一根定海神针啊。 古往今来,但凡成大事者,无不是胸怀莫大气量,眼界宽广,看的比常人高远,一想到这,燕青门的几位无不心中苦涩,倒像是他们这些个瞧不明白,只看眼前,鼠目寸光,争了个笑话。 气量狭窄,害死别人,眼界狭窄,害死自己。 这话可真是说对了。 那边宫宝森与花拳王的厮杀也落幕了。 宫宝森身形瘦小依托步伐灵巧多变之利,双掌如刀,一边卸着花拳王双手的力道,一边步步急退,可就在李三尸体横飞进来的同时,花拳王眼角一抽,像是看见了那烂泥般的骇人死状,这心神为之一分。 高手过招,焉能分心他顾,宫宝森陡然缩身塌腰,脚下一滑,已到其身侧,双掌一掰一扣,气息直吐入腹,“咕咕”两声,腹中隐隐似有蟾叫,沉息屏气,袖筒哗的鼓起,回身便是一肘,眼中精芒爆现,宛如老猴顾盼回首。 花拳王暗道要遭,腰身一转,以肘对肘。 可一击甫落,宫宝森拧着的腰身蓦然一正,双腿似生根在地,力从地起,双手掌心一捧一抬,破入花拳王空门,白猿献果。 生生托在其下颚。 可还没结束,他足下一赶,两掌如刀只如剪子对其脖颈一夹,噼啪一声,花拳王立时身子离地,倒飞出去八九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与自己的弟子们狠狠撞在一起,半天没爬起来。 老猿挂印回首望。 花拳王挣扎被徒弟搀扶起来,刚站直,他望着宫宝森就要说什么,可一张嘴,喉咙一鼓,吐出来的可不是话,而是血,不光是血,还有骨头渣子和碎肉,血雾喷吐如沫,直挺挺的倒地。 死了。 这是要立威。 宫二忙上前搀扶着宫老爷子,一番激斗,气血多有损耗,宫宝森六十多岁了,加上花拳王非是庸手,损耗更是不小,气息都有些喘。 剩下的五位门派掌门,各自看了眼尚云祥、傅剑秋连同丁连山他们,另外两个先不说,这三位可都是实打实的顶尖高手,年轻时候打遍天下无敌手,今个要是动手,保不齐得拼了命。 “罢了,不必打了!” 几位掌门见大势已去,又见苏青眼神阴厉,便如芒刺在背,当即叹气摆手,落寞黯然。 “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我们认输,自愿退出中华武士会!” 他们又看向苏青。 “苏、苏小兄弟,那女娃的死,我们半点都不知情,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然后领着弟子往外走,生怕慢了。 “让他们走!” 眼见形意、八卦的门人欲要阻拦,宫老爷子大喝了一声。 此时,楼上楼下寂静一片,宫宝森望着苏青,四目相对,他莫名叹了口气,而后沉气高声道:“往后,所有恩怨,全清了!” 众人没想到事情竟这般快便落幕,有的还在回味之前的险恶厮杀。 突然。 “好!” 一声高喊陡起,吆喝的居然是段小楼。 下一刻。 “苏爷,好身手!” “好!” “苏爷好武功!” …… 先前还一个个冷面冷脸的围观之人,如今挂着笑脸,吆喝四起,说的都是恭维奉承的话,满楼上下,瞬间喧闹一片。苏青之前的身份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充其量得了马王爷的功夫,再大的名头,这出身,地位都差的远,如今进了武门,这第一战,就是李三。 一战扬名,而且还是大名,天下南北势力,今日聚了八九成,众目睽睽,恐怕用不了多久,这凶名就得传出去。 花拳王的尸体好歹被徒弟抬走了,飞燕子李三却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费尽心机,争名夺利,到头来却换了个众叛亲离,当真是世事无常,好不可笑。 喧闹中。 苏青足下一赶,奔出几步,腾空一跃,伸手已拔回了剑,一抖血水,长剑归鞘,没去看地上的尸体,他望了眼宫家老爷子,深吸一口气,神情怅然,默然片刻,遂见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露着似哭似笑的复杂神情,轻声道: “您说的对,都清了!” 只对形意门的几位师兄拱拱手。 转身已领着程蝶衣他们出了金楼。 042 隐退 下了一场冷雨。 等骤凉的冷风袭身,人们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已是入冬的时节了,一个个都忙不迭的添上外衣,驱着寒气。 金楼外,昨个流下的血泊,不知何时已被冲洗的干净,地板换上了新的,堂柱重新粉了漆,打碎的物件只似从未碎过,仍旧摆在那。 三姑六婶、姑娘们仍旧笑面迎人,该唱曲的唱曲,弹琴的弹琴,大茶壶们吆喝着酒水,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世道,人最擅长的就是忘记。 唯一不同的,怕是哪座荒山野丘上又多埋了几口棺材。 另外,便是苏青从一个名动京华的“伶人”变成个武门皆知的“苏爷”。 名利这两样东西,有人一步一座山,步步登高,他却是一步登天,自身武功已是非凡,又借了“形意门”的势,真可谓是扶摇直上,九霄青天任翱翔,一发不可收拾。 前脚刚回了家,后脚送礼的,送钱的,几乎踏破了门槛,甚至还有拜师的,全被苏青拒之门外了。 人情这东西,欠下了,到时候指不定就得拿命去还,他不愁吃喝,积蓄颇丰,又怎会犯糊涂。何况这些人可不是什么重英雄识英雄之类的欣赏你,人家瞧的是他背后的形意门,还有北方武林的大权。 有的东西既然清了,他便不想有什么瓜葛,免得纠缠来纠缠去的,麻烦。 身份不同了,待遇也就不一样了。 “苏爷,楼上请!” 这金楼他总共进过五次,除却今天,和前天因小青的死踏足此间,其他的三天,不是杀人,就是准备杀人。 今天,是因为宫宝森要隐退。 昨天做主的是形意门,今天做主的是“精武会”,搭手的,是一位南方的拳手。有人退,有人自然要出头,传薪不灭,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宫宝森想要“南拳北传”,可惜岁数大了,加上门户之见,故而成与不成最后还得落在南方人自己的身上,便想退隐前把名声送出去,推一把。 苏青本不想来,但想到这应该也是宫宝森一生收尾的时候,有始有终,往后怕也见不到了,加上他得了北方的名,于情于理,得来做个见证。 谁能想到转眼一变,宫猴子竟然成了自己的师叔,可真是世事无常。 他今个换了身淡蓝色的长衫,袖口绣着金白色的织锦,背手在身后,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慢悠悠的上了楼。没了昨日的煞气和阴厉,今日他模样柔和,眉宇间透着清寒,欺花赛雪的绝美面庞落在昏黄的灯罩下头,似有似无的泛着光晕,像是尊裹了件衣裳的玉像。 和宫老爷子搭手的是叶问。 自打昨天见了形意门和八卦门的势,那些跃跃欲试,想要出头的南方武夫全都偃旗息鼓了。 就留了个叶问,他家大业大,为了维护家业和保护培德里的租户利益,往日里没少与本地帮派起争执,一来二去自然就是打了。 敢出头,有势力,品行端,而且手上功夫厉害,自然而然就被挑了出来。 苏青坐在二楼过道的尽头,挨着护栏,抬眼睨下去,便见南方武林个个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南北相轻,自古有之。 叶问既然要扛南方的旗,这事便关乎到南武林的颜面,怕就怕,旗没扛得了,还摔地上了,到时候就得闹笑话。 昨天坐在楼上观望的是南方武林高手,今个则是换成了北方的三教九流,一个个都静着心的瞧着。 苏青身旁还摆着方矮几。 “这是小青的东西,我理了理,想想还是给你吧!” 给他倒茶的是之前照顾小青的那个女人,叫红菱,风尘女子,烫着卷发,红唇艳抹,自有风韵。 一张裹着的筝,还有个朱红色的首饰盒,盖上雕着一朵牡丹花。 苏青叹了口气。 盒子里放的是那姑娘这么多年的积蓄,银元,首饰,连他先前送的三条小黄鱼都被手帕小心翼翼的收着。 “这是什么?” 他伸手自里头取过一条最普通的红线,似是手环,上面系着一串铃铛,有大有小,大如龙眼,小如豌豆,约莫二十来颗的样子,一拿起叮叮铃铃的很悦耳,像极了女孩的笑声。 “这是她娘留给她的,每年她都穿颗铃铛,今年刚好二十一颗!” 红菱在旁边说着,神情黯然。 苏青眼波闪烁,收起铃铛,只道:“行了,剩下的你拿去赎身子吧,呆在这风尘之中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往后换个活法吧!” 女人听的一愣,有些复杂的看着苏青,她说:“多谢!” 苏青眸子一抬,迎着女人的视线,沉默了会,才摇头。“人这辈子,但凡世间走上一遭,多多少少总会欠下点什么,能还清最好,我最怕的是那些还不清的!” 女人没再搭话,只是深深瞧了眼面前按手而坐的男人,沉默着收起了首饰盒,背着筝下了楼,打这天之后,苏青便再也没在佛山见过她。 “来了!” 忽听楼下响起呼声。 苏青拿捏着铃铛,抬眼朝下瞥去。 这回,换叶问登楼了。 昨个宫老爷子的一手老猿挂印回首望,可是技惊满堂,老当益壮,不负当年的威名。 珠玉在前,与苏青记忆里有些不同,堂子里的人多是说着喝彩打气的话,敢上前推一把指路的,没有,一个个目送着叶问上了楼。 这也算是武林盛会了,新老势力交接,南北势力撮合,各方巨头汇聚于此,拍个照,兴许过个几十年,这就是历史的见证。 隔着玻璃,苏青阖眼听着屋里头的话,南北各路高手更是紧张的瞧着。 “江山代有人才出,幸会叶先生是有缘,今日是我最后一战,咱们不比武功,比想法,如何?” 宫宝森丝毫不见昨天酣战后的疲态,中气十足,言语掷地有声。 叶问笑道:“上门都是客,主随客便!” 如此,宫老爷子才娓娓道出一件辛秘,他颇为感叹,目光微动,自桌上取下一块饼,回望向众人,沉声道:“那年中华武士会成立,从南方来了一个人,手里拿了一块饼,话不多说,让我大师兄李存义掰开,我师兄没有说话,还让他做了武士会第一任会长!” 顿了顿,他视线一扫众人,眸光一凝落到了叶问身上,待四目相对,复又道:“他凭的不是武功,是一句话,拳有南北,国有南北么?” “这位先生也是你们佛山人,叫叶云表,是位人杰!” 话到这里,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今个主要论的是气量和胸怀。 否则便与昨日那些人有什么区别,眼光短浅,容不得他人,心思狭隘,难成大事。 “想不到二十几年后,又让我遇见另一位叶先生,我想以前辈的话问一句,叶先生,你能掰开我手中的这块饼么?” 宫宝森说着话,沉甸甸的目光瞪向叶问,抬起了手中的那块饼。 还要论手上的功夫。 苏青慢慢睁开了眼,瞥向屋里相对而立的两人。 这是要比劲啊,武夫之争,不过脚下方寸,天圆地方,皆在手足之上,便似昨天李三的云手,太极化劲,打不破老爷子心中的天地,这饼就掰不开。 南方武林多是神情微变,叶问未遇高山,而今还谈不上宗师,宗师可不单单指的武功,一个人想法、德行、乃至胸怀,都不可或缺。 可苏青却站起了身子。 昨日一战,宫宝森气血损耗巨大,养精蓄锐多年,一朝爆发,今个这名声,怕是送出去的。 不远处,宫若梅那张冷俏的脸,如今多了几分落寞,像是也看见了其中的东西,一双纤指攥的骨节发白。 老姜眼露杀气,紧张的瞧着,似是已把叶问当成了毀家的仇人,肩头的猴儿如受感应,也龇牙咧嘴的怪叫着。据说他以前是个刽子手,被宫家收留了,那把刀也不知道剁了多少人的脑袋,一直藏在鞘里,可惜,刀藏得住,杀气却藏不住。 “苏爷,您这是?” 见苏青中途离场,一些个人还瞧不明白。 摇晃着手里的铃铛,苏青不经意的摆摆手。 “替我贺一贺叶问!” 这是才入金楼,又出金楼。 等回到了面馆。 苏青一抹袖子,径直收拾着桌上的残汤剩饭,尚云祥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角落里捧着个碗吃着面,见他回来。 “就知道你这性子坐不住!” 苏青笑了笑。 “活的都这么累,一个个还得装模作样,为什么呀?” 尚云祥抹了把嘴。 “你啊,做人得懂人情世故,不然迟早遭人记恨!” 他迟疑了会,从怀里摸出个皱皱巴巴的线装书,又用袖子小心翼翼的擦了擦,老脸默然,最后道:“拿着吧,见你爱兵器,这可是师傅用刀的心得,这些年师兄弟几个岁数都大了,也没争的那股劲了,我一直带在身上,上面还有一些王五师伯的笔记,对你大抵有用,好歹是入了形意门,总得练点形意门的功夫。” 苏青怔了怔,呆在原地。 老人却不以为意的道:“事完了,我们也得走了,你名声有了,往后估摸着你也不怎么想见我们,这东西算是给你个念想!” 像是就在等他,见他回来了,东西一搁,尚云祥把碗里面汤喝了个精光,提着身旁的包裹就要拿钱。 “嘁,小看我不是,做师弟的还请不起你一碗面!” 苏青翻了个白眼。 老人呵呵咧嘴一笑,笑的憨厚老实,像是个农村的小老头,一张嘴就是股子大蒜味。 “那咱这就走了!” 说罢出了门。 望着门外瘦削佝偻的背影,不知为何,苏青莫名嗓子一痒,鬼使神差的张嘴道:“师兄,我送送你啊?” 老人扭头看看他,这是才做了一天的师兄弟啊。 “那行!” 苏青闻言一笑,忙跟了出去。 043 离去(本卷完) 这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武人有武人的救国之念,文人有文人的救国之法,可谁能想到,宫老爷子耗费了大半生的心血,“形意门”几代人的努力,都随着“华北事变”的开始,被撕的支离破碎。 “南拳北传”未及功成,便被炮火碾碎。 人生如梦,几多回首。 苏青他们在佛山度过了第一个冬天,转眼又是第二个冬天。 名头这种东西,似也随着国难而烟消云散,苏青的名与势,都成了过去的风光,偶有出现,也不过是他人口中闲聊的话头,说过了,也就忘了。 人不就是善忘的么。 相比之下,说的更多的倒是田氏小馆里有个俊俏无双的伙计,而且时常还能开腔唱上两首小曲,嘿,那嗓子高明极了,华丽的就似缎子一样,日子一久,倒是招了不少常客,生意越来越红火。 照着以前的记忆,苏青又和田小娥她们捣鼓出不少新奇的面食,什么牛肉面、炒面、拌面,生意越来越好,还有不少上门求做学徒的,被苏青随手打发了。 世道在变,人也得变,面也得变,南北口味不一样,那就变。 一年半的时间,硬是让几人凭着做面的手艺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积蓄,再加上之前在京城唱戏时留下的,苏青这心渐渐也就放下了。 而且段小楼和程蝶衣他们也学会了和一些南来北往的商户打交道,多了些机灵和圆滑,不然就怕出去了,被卖了都不知道,为人处世,也是种学问。 临近岁末。 “迎新人!” 院子里热闹极了。 段小楼和菊仙的事可是没少让苏青操心,弄到最后好像是他要成亲一样,好说歹说,硬是逼着二人年底给完了婚,这便算了了一桩心事。 剩下的程蝶衣也露了点娶妻的端倪,在金楼里结识了个南方姑娘,小家碧玉,听说是在南京念过大学的,思想解放,喜欢听京剧,硬是一个女儿家进堂子里听曲,他们就是那时认识的,二人可没少瞒着众人偷摸着出去,还是陈姨无意中撞见,这才说了实话,一大家子又好气又好笑。 最后便是苏青了。 只是有小青的事在前,也没人催他,就是心疼他,时不时的逗逗他,话头里看有没有成家的念想。 可惜每每提及此事,苏青不是避之不答,就是装聋作哑,让人无可奈何。 亲事,是按北方的意思来的,江湖儿女,也没什么多的讲究,求的不过是个活法,图的不过是个安稳,请的客人就一家,叶问他们夫妻二人,剩下的多是邻里老少。 自打宫宝森退隐后,宫家便回了奉天,连带着形意门和八卦门的弟子,大多都带了回去,听说宫二也在年初出阁了,他认识的没几个,真正有交情的,是那个见了几次面就稀里糊涂成了师兄的人,尚云祥。可老人的身子骨怕是愈发的不行了,前几个月还有书信,如今多是有去无回,石沉大海。 剩下的也就叶问他们一家了。 叶问的内人名叫张永成,是前清洋务大臣张荫桓的后人,性子温婉,少言心善,家底厚,按理来说搁别人肯定不会和他们这种市井底层过多来往,可她时不时还能来走上一走,串个门,而且喜欢面馆的手艺。 “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入了门,菊仙穿着火红的嫁衣,顶着盖头,和段小楼并肩而立,正厅里,贴着喜字,点着红烛。 喜庆热闹。 “二拜高堂!” 拜的是陈姨,苦日子好日子都熬过来了,硬是凑成了一家,认了个干娘。 苏青在旁一手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孩,笑的合不拢嘴,孩子是马王爷的幼子,小名叫腾腾,马腾,另一只手牵着个舔糖葫芦的女娃,这个叫玲玲,马玲玲。 打小这两个可都是众人的心头宝,有什么吃的先惦记他们了,结果养的白白胖胖的。 “夫妻对拜!” 程蝶衣放着声的吆喝着,无论说啥,嘴里总是带着股子京味儿。 他身旁站着个姑娘,穿了条少见的浅灰色百褶裙,深蓝色的上衣较短,脚上是双样式精致的布鞋,梳着一根辫子,垂在右肩,好奇的瞧着新人,模样带着南方人独有的清秀。 “送入洞房~” 拉着腔,四个字硬是被演出了戏的味道。 众人哄闹着把二人拥进了房。 “开席喽!” 等看见桌上摆放的鱼肉虾蟹,还有北方的盆菜,嗅着味一个个就跟没吃过饱饭一样,冲了过去,这年头,都过得不容易。 也就叶问他们一家子与众不同,正襟危坐。 叶家在香港颇有人脉,苏青私底下让他帮忙在那边打点一下,安顿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证件房产什么的,都一次性弄明白了,过了年就走。 一轮酒宴过后,天已经擦黑。 瞧见满院狼藉,残羹剩饭,苏青幽幽一叹,他得过的热闹虽少,可名头却都不小,当年亮相开嗓,艳冠京华,风华绝代,得了“戏魁”的名头,又在“金楼”里杀了几次,名震武林。 可那些,似是都比不过今日这热闹来的喜庆、打心底里欢喜。 见段小楼进了洞房就没出来,程蝶衣领着姑娘又不知道跑哪去了,苏青犹豫了下,瞧着院里逗弄孩子的田小娥,轻声喊道: “田姐!” 这女子虽说是北方人,但身子娇小,模样秀丽,听说家里的爹还是教书先生,认得的东西也比常人要多,穿着灰白色的袄裤,挽了个髻,坐在院内的小凳上。 “青儿?怎么了?” 青儿可不是两个字,而是后面带着个儿化音,见苏青在自个屋里朝她招手,田小娥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过去。 可一进去,苏青却红着脸一言不发的就脱衣裳,这可把田小娥吓了一跳,一张俏脸登时绯红,眼皮都在发颤,身子一软,差点没坐地上。 就见苏青外衫一褪,袒着上身,别看他往日瞧着单薄,可这身上却轮廓分明,肌肉尽显,白的剔透,宛若水晶雕琢的一样,连带着那脸,当真是超越了凡俗所见的一切美态,前胸后背还落着数道被那钩爪留下的伤疤。 苏青背着身,灯火底下,那后背的肌肉豁然像是水波般震颤了似的,随着富有节奏的气息吞吐,但见九条脉络,逐一自血肉底下浮出,瞧着就像是以脊柱为主干撑开一棵树,血管脉络化作分支。 似是也被这奇异一幕吸引了,田小娥心中惊慌一散。 “田姐,这身本事是姓马的当初留给我的,算是我欠他的,今天我传给你,你带着两个孩子好好活下去,兴许,往后这能成你们救命的东西!” 田小娥身上一颤,仿佛意识到什么。 “青儿,你不和我们一起去香港吗?” 苏青略微沉默,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这么多年,都围着你们打转,总得出去走走不是!” 田小娥一阵沉默,直到苏青开口。 “记住我的气息,气段的长短,呼吸的深浅,还有吞吐时的架势,我待会再告诉你一味药丸的调配药方,可助你壮大气血,修习起来事半功倍!” 不知怎么回事,田小娥瞧了十七八次,硬是没记住,这心思老是飞了,好在最后终于是记住了,苏青又让她试着吐纳呼吸了几次,这才放心。 “现在,你摸摸我后背的筋肉变化,脉络走势,这是发力的诀窍!” “啊?摸?” 望着面前男人后背随气息起伏的筋肉,田小娥立时成了大红脸,见苏青也不应她,当下鼓足勇气,颤着手按了上去。 …… 一夜无话。 等第二天清晨,天刚亮,苏青才无精打采的开了门,像是彻夜未眠。 见院里没什么动静。 “田姐,你先回去把那些东西熟悉熟悉!” 田小娥埋着头,一声不吭的小跑着出了屋子。 苏青见她这副模样,不由摇头苦笑。 这他娘算个什么事。 一扭过头,就看见段小楼扶着墙,似笑非笑,探着脑袋,一脸古怪的朝他挤眉溜眼。 苏青简直懒得搭理他。 “嗬,呸!” 转眼又是一段日子,过了年,北方局势愈发紧张,直到一九三六年暮春,趁着叶家老爷子回乡探望的时候,苏青把他们送上了去往香港的渡轮,是千叮咛万嘱咐,遇事要忍,积蓄留下来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留条后路,其他的,该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 程蝶衣见他不跟着一起走,急得差点没以死相逼,幸好那姑娘在旁开导,这才算是放了苏青一马,临别之际,皆是默然,乱世当头,兴许,今日分离,就是永别。 使出港口不过数息,程蝶衣嚎啕大哭,其他人亦是垂泪不止,拼了命的挥手。 “师哥,赶明儿你可别忘了来喝我的喜酒,你可、你可一定、要、要来啊!” “青儿,你可一定得好好的啊,好好活,你、你其实根本不欠姓马的什么、该还的你都还了!” “苏青,你个兔崽子,放心,大师哥一定照顾好他们——” 风急浪大,众人泣不成声的话,到最后,渐行渐远,已听不见了。 苏青幽幽一叹,揉了揉发红的眼角,瞧着汪洋尽头的黑点,失神的喃喃道:“好好活,都好好活下去吧!” 腕上的铃铛,在海风中叮叮叮疾响,格外凄厉。 偌大的院子里,瞬间变得冷清,往后的一年多,他一直和程蝶衣他们有书信往来,什么店面要扩张了,赚了多少钱,存了多少钱,俩孩子几岁了,读书了,还有就是一些田小娥在武功上的瓶颈,他都一一解惑。 平日里便是练功,要么就是和叶问搭把手,解解闷。 直到。 一九三七年,入夏。 一封婚贴从香港寄来,只是庭院梨花盛开如旧,却已人去楼空。 那一别,终是再无相见。 044 驼铃 江湖在哪里?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 江湖无处不在。 …… 远方的天际,高悬着一轮金红色的火球,带着煌煌之威,炙烤着它身下这片大地上的万千生灵。 大漠千里狂沙,露着一望无际的苍凉,放眼所及,黄沙遍地,滚烫的沙砾,宛如烈火凝练的精华,蒸干了脚下大地里的每一丝水汽,也带走了这里绝大部分的生机。 风尘呜呜呼啸而起,飞扬卷动,裹着无数颗沙砾,遮天蔽日。 没有人敢小瞧这里,因为这片无边无际的沙海下,埋藏了数不清的枯骨、尸骸,这是世间的禁地,无论是奔跃如飞的黄羊,还是翱翔九天的苍鹰,皆不敢轻易涉足,就连人也一样,到了这里,任你武功何等了得,一步踏错,便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 人,焉能敌得过天地。 灼热刺眼的太阳像是被抛起的圆石,慢慢划到天边,从东到西,带出一道看不见的弧度,本是洋溢的金红色,到最后,只剩下红,红的人心颤。残阳如血,像是耗尽了它一天的光与热,只剩下点点星星的落日余晖。 风更大了,热刚去,冷又来。 很寂静,也很单调,寂静的是这里渺无人烟,没有一丝生气,单调的是,只有风声,还有亿万颗沙砾在风中滚动碰撞的声音,化作一种奇怪而诡谲的声音,簌簌而动,宛如那数不清的孤魂野鬼窃窃私语的动静。 风大沙大,到了这里,哪管它是人是鬼,都逃不过被掩去所有的命运,卑微如蚁。 而这里,也有江湖。 广袤无垠的大沙漠上,响起了悠扬的驼铃,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刹那间似是抹去了这片大地上的孤寂。 尽管烈日狂沙掩埋了绝大部分生机,但好在还剩了一些。 骆驼。 落日黄昏,几匹骆驼从远方的古道赶了过来,踏过了嶙峋怪状的戈壁荒漠,到了这片贫瘠的沙海。 天高地远,黄沙无尽。 红日余晖下,为首的那匹骆驼的驼背上,坐着个人,似是自天与地的分界处赶来,从极目处,到了近处。 行在这寂寞孤独的天地间。 “叮叮叮~铛铛铛铛~” 驼铃悠扬,每匹骆驼的背上,多多少少都驮着东西,那是大大小小的包裹。 而那个人,一个人,一个女人。 尽管她浑身紧紧裹着一层层的衣裳,四肢袖口紧束,头上遮了纱,脸上蒙了布,可依旧还是个女人,像是在太阳底下赶了很远的路,又或许,她就是这片沙海上那最后的一丝生机,面纱上露出的半张脸颊,是经久日晒的麦色,泌着汗,沿着细腻的脖颈渗了下去。 “呼!” 呼了口气,女人摘下了面上的灰布,露出一张如花娇艳的面容,可当那血肉上多了层麦色后,女人的身上就似有了矫健、精明,宛如豹子般充满了一种异样的爆发力。 脸颊上的肉似是足月婴儿般,颤巍巍的,有点肥,然后,她朝着这片沙海发泄出了心中的唾弃,吐了口吐沫,骂道:“呸,我去你妈的,真是个破地儿,尽让人遭罪!” 骂归骂,自从来到这寸草不生的地方后,她已经骂过很多次了,等骂舒坦了,泄了怨,遂见她从驼背上取下一袋水囊,足足灌了几大口,又发泄似的仰面淋了个遍,嘴里发着高远而痛快的啸叫,发丝飞舞,水滴四溅,而后被沙砾的余温吞噬。 女人把脸又遮上了,拍了拍身上的尘沙,嘴里却没闲着,口中高唱着曲调特异的歌谣。 “八月十五庙门儿开,各种蜡烛摆上台,红蜡烛红,白蜡烛白,哥哥的蜡烛妹妹你一手攥不过来——” 唱的词,就像是这片土地一样,粗狂,简单。 可她赶着骆驼没走多远又停住了。 歌声也停了。 驼铃声刚起又停。 但是不远处的风声中,却传来一连串铃铛的声响,清脆极了,只是声音很小。 女人寻声而去,就见黄黄的沙漠上,一个人被沙砾半掩,右手腕上,系着串红绳,上面缀着一颗颗大小不一的铃铛,在风中叮叮的响着。 “姑奶奶我还以为自己胆子已经够大了,没想到还有人比我胆子更大,竟敢孤身一人走这大漠!” 女人瞧的新奇,自语了声,也不弯腰只抬脚一勾,那人便翻了个身。 瞧着对方的相貌,女人一愣。 但见对方唇齿紧闭,双目紧阖,只是嘴皮子都干裂了,灰头土脸的全是沙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迷了路。而且还是一头短发,连一身衣裳制式也不怎么常见,怪异的紧,背后背着包裹,好像还裹着一件兵器。 “这是哪来的不要命的?要饭能跑这鬼地方来?” 她搭指在那人脖颈上一摸。 还有气息。 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眼神变了变,尔后骂骂咧咧道:“得,今儿算我金镶玉倒霉,发个善心,往后再遇见,老娘就是死也不管这闲事,真是麻烦!” 说着就把那人抓了起来,拎到了一匹骆驼的背上,顺手把对方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摘了下来,搁手里掂了掂份量,这才笑眯眯的道:“看来这买卖也不亏嘛!” 接着利落的翻上驼背,吆喝了一声,领着骆驼往远方去了。 驼铃声远,歌声亦是远去,这片土地又似恢复了千百年来的孤独寂寞,只剩下凄凉的风沙依旧呼呼刮着。 夕阳渐落,暮色已深。 —————————————— 明朝景泰年间,宦官专权,民不聊生。 其中,当以负责情报监察部门的东厂,最为嚣张跋扈,更在京城设立十二监、十三库、四司、八局和二十四衙门,权倾朝野。 为了排除异己,东厂不惜以重金去各地招募了一批凶悍死士,组成了一直凶名昭著的黑骑箭队,其中多为天下穷凶极恶的恶徒,无恶不作,杀人如麻。更设有军器部,命工部能工巧匠专职设计各种新颖杀人利器,迫害无辜。 大太监曹少卿,自任东厂督公,上挟天子,下令百官,独揽大权。在朝中更是极力排除异己,一心想要建立东厂皇朝,且私设公堂,缉查朝官民情,但凡有敢于对抗者,无不抄家灭族,即刻抓进东厂,酷刑致死。 时人说起东厂,无不谈虎色变,腥风血雨笼罩着大明天下,江湖亦是由此陷入水深火热之局。 045 客栈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接天连地的风尘中,贫瘠荒芜的戈壁上,飞扬的黄沙黄土笼罩着一间客栈,半掩的门板里,飘出团黯淡微弱的灯火,映照着几株枯黄的野草,尽管在风中抖颤的厉害,可那根茎却牢牢的扎根在土石中,就像是在说它还能熬下去。 天空沉的吓人,黑云滚滚,风雨将至。 女人看着天色,忙将置办的东西往客栈里搬,等搬完了,瞧也不瞧那昏迷的男人,只一把抓起他的头发,带起下巴,撬开嘴,把那水囊里的水灌了进去。 “噗——咳咳——” 没等咽下,刚顺进去的水便混着沙子,从男人的口鼻里喷了出来。 “唔~” 男人的身子瞬间紧绷,像是拉到极致的弓弦,又似溺水得救的人,嘴里发出一声深沉且重的喘吸,随着气息到尽头,他的身子又慢慢松软了下来。 “水!” 嘴里虚弱的喃喃道。 还没醒。 “水,水你妈个头,吐了老娘一身!” 女人没好气的骂了句,但还是把水囊挨到男人嘴边,又灌了几口,等见他咽下去,这才随手将其丢进了客栈。 然后撵着骆驼入了屋,关好门窗,坐那呼着气,擦着汗。 “这破地还要老娘两百多两银子,不过,等我得了沙子底下的东西,到时候天王老子管不着,荣华富贵享不尽,想想也不亏啊!” 似是想到什么,女人又咯咯的娇笑起来。 原来,这客栈是她刚买下的,是关内关外,行商歇脚的地儿。如今东厂一手遮天,江湖腥风血雨,不少武林中人都在这地段讨生活,犯了事,大不了逃出关,干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有今天没明天的,时常也来这里歇脚。只是客栈老板前段日子在两拨人马拼杀时被误杀了,剩下的伙计自然提心吊胆,哪敢再留着,见有人要买,索性开了个价。 被她买下了。 那些伙计真是穷疯了,硬是把客栈里但凡值点钱的玩意全卷走了,就剩了几张烂桌子、烂凳子。 想开张,自然就得打理打理。 女人擦着汗,眼神却渐渐变了,刚才还不怎么留意,如今火光底下,那男人仰着的脸被那水一冲竟然露出几分本色,蹙着眉,闭着眼。 “草,女人?” 她骂了一声,一个箭步奔到近前,可忽然又停了,仔细打量了几眼。 “嘿,刚才不是有喉结么?差点瞧花了眼!” 顺手拿起木桌上的水囊,搁那男人脸上一浇,等把沙尘黄土冲了大半,女人美目立时一亮,就觉得脸颊发烫,下意识又挽起布巾擦了擦,自语道:“竟比老娘长的还招人稀罕!” 说话间,女人弯腰就要伸手,她是朝着男人背后的包裹探去。 眼看就要碰到了,可下一刻她脸色微变,只因光晕中悄然睁开了一双明眸,同时,一只手五指内扣,朝她细颈抓来,来势极汹。 “你个没良心的,姑奶奶救了你,你却想要恩将仇报!”女人灵巧一翻,一个筋斗,人便搭着腿坐到了身后的木桌,骂骂咧咧的,眼中透着警惕。 一抓落空,男人并未追击,而是站起身子,嗓子里就像快要裂开一样,自然而然的看向了女人手里的水囊,但最后还是收回视线,低声道: “多谢!” 说话就要推门出去。 “轰隆!” 可客栈外,却电闪雷鸣,黑天之上,万千雷蛇狂啸,一闪而逝,苍白的光,照亮了这贫瘠的荒漠。 “你不要命了?你现在出去,就是一个死,早知道姑奶奶就不救你了,凭白浪费了我的气力!”女人说着话,人却挡在了门口,似是生怕这捡来的人真就跑了,眼中的警惕,随着对方撤手收势,化作一抹笑意。 自从她干了这闯江湖的买卖,被师傅撵下山,走南闯北,见的人多的去了,这等惊心动魄的长相还真是头一遭见。 “我在这待了大把个月了,外头方圆几十里可就只有孤魂野鬼!” 她正欲再说,身后的木门外头却响起一阵骤急的马蹄声,听声音,人还不少。 “砰砰砰!” “快开门,大爷们要住店!” …… 粗犷的声音吆喝不停。 女人脸色一变。“别敲了,老板死了,伙计跑了,收拾东西呢,过两天——” “哗!” 话没说完,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豁然破开,就见外面电闪雷鸣的夜色中,七八条影影绰绰的身子杵在那,揣着兵器,全是江湖人的打扮,脚上穿着洒鞋,戴着斗笠,一身绵薄衣裳袖口裤脚都被麻绳紧紧绑着,透着精悍,利落。 “他娘的,这么大的风,爷爷们还能在外面吞沙子不成!” 都是些用刀的汉子,这边关之地,生存环境恶劣,故而民风彪悍,又有马贼匪寇肆虐,再者,用刀不似用剑那么多说法,能劈能砍,能杀人,能壮胆气就行,如此,便又多了另一批刀头舔血的存在。 “刀客!” 做的是接钱卖命的买卖,黑吃黑的活计,还有打家劫舍的勾当,过的都是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赚一百两能花五百两出去,兴许知道自己可能第二天就得身首异处,故而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活一天算一天,作孽不少。 几人满身风尘。 “老板死了,不还有老板娘么!” 为首的人一摘斗笠,露出了张落着刀疤的脸,黝黑粗糙的脸面上,胡须茂密,一头杂乱的头发间,沾着泛黄的沙尘,一笑,脸上斜斜的刀疤登时扭曲起来,似在窜动。 狰狞嗜色的笑,恐怕都能止小儿啼哭了。 这片土地上也有规矩,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呦,老板娘这还有个姐妹啊?去,好酒好菜端上来,大爷们饿了,吃饱喝足了,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敢情是又把那男人当成女的了,一个个瞪直了眼睛,吞着口水。 这些人哪有什么江湖道义,规矩都没有,自然没有道义之说,一个个就似色中饿鬼般望着哪单薄消瘦的男人。 “有吃的吗?” 男人忽然瞧向女人,右手则是慢吞吞的取下背后的包裹。 他这一开腔,那些刀客的脸色立马是说不出的精彩,男人。 “宰了他们,能不能换几口吃的?” 女人面对一伙强人,不仅不慌,听到男人的话后反倒美目生光,泛着异彩,她笑的花枝乱颤,撑着脸颊娇笑道:“你要是能杀了他们,我保管让你吃个够,喝个足!” “两个不知死活——” 见他二人如此无视自己,刀疤脸的汉子已换成了狞笑,张口就要说话,可说到“活”字的顷刻,眼前一黑,像是有一顶帽子当头罩下。 “咔!” 无头的身子立时栽倒下去。 腔喉内血水飙射,至于脑袋,已到了男人脚下。 “草,硬茬子,招呼!” 不知谁尖声嘶叫了一句。 “噌噌噌!” 数柄雪亮刀身出鞘。 他们快,有人更快,就见那男人足尖一掂一蹬,手中同时亮起一抹青寒的剑光,身子一俯,就像贴着地滑了过来。 “噌噌!” 剑光自下而上,一冒,一亮,两人便捂着点破飙血的咽喉跪倒了下去。 一前一后,几柄长刀已劈头盖脸的砍下,男人足尖再点,身子凌空翻起,避开的刹那,剑刃一转一拧,瞧不出一丝烟火气,身旁又有两人踉跄着捂着脖颈处狭长见红的伤口惊呼惨叫的翻出了门,指缝间血雾喷薄。 这一下,七个人,就剩了两个,两个魂胆俱丧,面无人色的人。 “逃!” 眼见点子扎手,剩下的两个头也不回的扭身便走,像是倒在地上的几个是毫不相干的人。 男人见状就要追,可脚下一飘,身子涌起一股虚弱,忙稳了稳,才没倒下去。 那一直坐着的女人却动手了。 右手一抖,五指一捻。 咻咻咻。 顿见数道寒芒激射,破空锐急。 刚出门的两人,瞬间中招,脚步一停,背后已被柳叶似的飞刀穿出五六个血洞。 “相思柳叶镖!” 不敢置信中,二人齐齐倒地毙亡。 046 雨夜 客栈外,急雨骤落,时而电闪雷鸣,狂风怒号,尘沙弥天,轰隆雷鸣中,有凄白的光透进,照着屋里的孤男寡女,还有一地尚有余温的尸体。 风很大,灯盏中点着的焰苗疯了似的扭动着,连带着屋里桌凳的影子都似活了过来,张牙舞爪,摇曳不停。 苏青望着女人笑眯眯的出去,把那些人的马拴到了马圈里,然后又笑眯眯的跑回来,拍了拍身上的雨沫子,堵上门,笑道:“这雨可真是够大的啊!” 接着蹲身搜摸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她处理起尸体很有一套,怕是此道老手,手脚麻利的不似女人,精明极了,眼力更是过人,先是把值钱的东西搜刮了个一干二净,连人家嘴里的金牙,耳朵上的银环都被扣了下来,揪了下来。 然后是兵器,最后连衣裳也没放过,苏青的剑只攻人死穴,人死了,衣裳还是好的,料子也不错,也被她扒了下来,不过,她总算还不是太视财如命了些,给人家留了条裤子,只把鞋子脱了。 然后就是。 “操他娘的,这是半年没洗脚了?店都给我熏臭了!” 前一刻还凶神恶煞,欺男霸女的汉子,现在却光着膀子,像是汤过的死猪一样被人搜刮了个干净,刀口上舔血,鬼门关敛财,指的大抵就是如此吧。 女人翘着腿数着银子,忽然眼睛一亮,跑到苏青跟前,一把提起刀疤脸的那颗脑袋,转身又风风火火的从柜台后面翻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张,那上面全是画着人像,标着赏金,朝廷的悬赏令。 又和手里的脑袋对了对,等看见刀疤男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后,女人像是得到了一个小小的惊喜,一拍大腿。 “想不到这颗猪头还挺值钱的呢,三百两银子,买店的钱全回来了,赶明我就拿去领了赏!” 苏青却垂着眼皮,瞧着地上的一滩血泊,里面歪歪扭扭的现出几行字: 姓名:苏青 世界:新龙门客栈 任务:人在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能大能小,大时囊括四海八方,三山五岳,小时,不过脚下方寸之地,在龙门客栈中活过五个年头,结束前不得离开龙门关的范围。) 进程:无 注:完成任务,即可离开 扭曲拼凑的字迹在此时此刻显得妖邪而诡异,像是乌红的墨迹,可惜的是,只有苏青一人能看到,随着血泊的流淌,字迹转瞬消失。 在这待五年? 苏青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 这客栈,又何尝不是个江湖,刀光剑影,生死厮杀,近在眼前,逃都逃不开。 “喂,我叫金镶玉,你叫什么啊?” “苏青!” 他取过桌上的水囊,灌了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水质的问题,灌入喉的水充斥着一股呛鼻的土腥味,不过苏青可不在乎这些,他在沙漠里迷了路,渴的生出幻觉的时候,连沙子都吃过。 “哎!” 见他渴的厉害,金镶玉却转了个身,按下他的手,笑着提醒道:“渴的久了可不能这么喝,会死人的!我今天带回来两斤熟牛肉,和一些晒好的肉干,还有两坛好酒,你等我会,先填填肚子!” “老娘在这待了大半个月了,瞧见的不是寇,就是贼,一个个你杀我我杀你的,明面上称兄道弟的,转身刀剑相向,像你这样的,还真是头一个!” 她从包裹里翻出酒肉,大大咧咧的摆在了桌面。“赶紧吃吧,待在这地方,有今天没明天,吃饱了喝足了才痛快,免得指不定死的时候还饿着肚子,那多亏啊!” 笑的像是朵花一样。 “多谢!” 苏青饿急了,也没什么讲究,狼吞虎咽。 金镶玉瞧着他吃饭的模样,并没动筷,只噗嗤一笑,忽然一变脸色,阴恻恻的道:“你就不怕我在这酒肉里下了毒!” 苏青一愣,抬眼瞧向她,嘴里裹着的肉还没咽下去呢。 “哈哈,瞧把你吓的!” 女人瞅见他那双明净的眸子,不知为何没了开玩笑的心思,反而笑的花枝乱颤,没讲究的抬起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搭着手,给他添了碗酒。 可她接下来却说:“赶紧吃吧,吃了这口肉,喝了这碗酒,就别出这门了,往后你就陪我在这大漠荒野中打点客栈,天高皇帝远,管它什么东厂锦衣卫的,咱们在这快意恩仇,天王老子管不着,要多自在有多在,一起过潇洒快活的日子!” 等金镶玉说完了,搭眼看去,苏青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只顾着埋头吃东西,理都没理她,一张俏脸登时一变,重重的放下酒坛子,啐骂道: “吃吃吃,撑死你个饭桶!” 就跟大漠里的天气一样,说变脸就变脸。 见苏青还没反应,金镶玉一脚踹开凳子。 哼,走人。 转身噔噔噔上了楼。 临了还不忘招呼道:“我这可不养闲人,吃完了把那几具尸首处理了,管你是剁碎了还是埋了,地上的血也给我冲干净了,要是赶明让我瞧见一滴,小心我拿飞镖射你妈个七八个窟窿眼!” 人都看不见了,却还能听到骂声:“草,还以为天上掉馅饼,没想到是个只知道吃的饭桶玩意,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外面风雨交加。 寒灯孤影,苏青只把牛肉肉干什么的一股脑的全塞进了嘴里,又大灌了几口酒水,这才抬起头来,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视线又落向了地上几具惨白的尸首。 稍稍犹豫了一下,苏青推开了木门,一股狂风登时冲面扑了进来,卷着雨,裹着沙,扬着尘,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拿起一个锄头,双手一提,只提起两具发凉的身子,迈着脚,大步流星的奔出了客栈。 楼上,金镶玉透着门缝窥着苏青离开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他妈的,这鬼门关似的破地儿,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人物?最好不是和我一样为了沙底下的东西来的,不然——哎呦,真他娘耐看,也不知道是不是道上混的?姑奶奶自打下了山,还没见谁不瞧我的!” 女人眼中光华闪烁。 “嘿嘿,管他的,老娘我就对这种男人有兴趣,到了——” 说着说着,她突然脸一红,捧着脸颊。 “呸,我什么时候这么没羞没臊了!” 她一人自说自话,苏青则是已经一两个来回了,等她回过神的时候,看着楼底下,笑容忽的一滞,尔后脸色一变,“哗”的推开门,破口大骂道: “我操,我那颗猪头哪去了?姓苏的,你不给我把猪头找回来,明儿个就没饭吃,那可是三百两银子啊!” 047 开张 拂晓。 朝阳未露,晓来风急。 整夜的骤雨落在荒漠戈壁中,只似泥牛入了海,已无痕迹,连那些尸体也没了痕迹。 “吃罢了饭来炕上坐,大漠里的妹子爱哥壮,我的小呀哥哥呀爱哥壮……” 土房子的顶上,一个女人撑着脑袋斜躺着身子,鬓角散下的发丝直在指肚子上打着旋,被她拨弄着,望着天边喷薄出的金色晨曦,嘴里高唱着这片土地上流传经年的曲儿,就似那一望无际的黄沙黄土上裸露出来的嶙峋沟壑,简单、粗野、豪放。 尽管苏青昨晚已经领教过了。 女人美眸一转。 “姓苏的木头,姑奶奶我待会去拿猪头领赏,客栈可就交给你照看了,昨个拿回来的酒旗呢?去,挂到杆子上去,待会再去马圈里杀只羊,今儿个就算开张了,酒水在灶房的酒窖里!” 苏青在下面抱着柴禾,换了身死人的衣裳,洗了个澡,顶着一头蒿草似的短发。 他闻言抬头应了声:“知道了!” 金镶玉见他说话,笑道:“总算不是个哑巴!” 她撑身坐起,晨风一过,这裙子嗖的一下就飘起来大半,一双嫩藕似的玉腿也跟着露了大半,真是风光无限好,苏青嘴角一抽,心里也暗骂了句:“操!” 见他这副模样,金镶玉脸又变了,裙子一捂,没好气的骂道:“看看看,看你妈个头,长这么大没见过女人啊!” 苏青撇撇嘴,罕见的还了句。 “你可得了吧,就你,我还不如看我自己!” 金镶玉听的一怔,接着气的是咬碎了银牙,又羞又恼,敢情自己还不如个男人,她腾的站起身子,裙角飞扬,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远处,泼辣道: “我呸!” “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这方圆三十里地有多少男人捧着金子都想拜倒在我金镶玉的脚下,可老娘我就是不稀罕!” “下来吧,风大,再站着,裙子就飞了!” 苏青低着头,劈着柴,不紧不慢的搭了句话。 他这么一说,金镶玉更来劲了。 “姑奶奶我就不下去,是不是怕我被别人瞧了去啊?想要我下去也行,有本事你抱我下来呀,哈哈!” 她叉着腰,身子又是一躺,对着天边唱起了歌。“喝碗酒来撒泡尿,大漠里的汉子爱妹娇,我的小呀金莲呀爱妹娇……” 苏青懒得搭理她,任这婆娘发着疯,转身回屋把酒旗拿了出来。 瞧着门口的旗杆,提着一口气,足下发力,人已似猿猴攀枝蹬树似的扒了上去,几个纵跃借力,就到了顶,等把旗子挂好,酒旗登时迎风一飘,飞卷如云,猎猎作响。 灰色的粗布上,正落着。 “龙门客栈!” 挂上旗,这就算开张了,就似店铺有了招牌,人有了名姓,对着方圆三十里地道上混的表示开门迎客了。 趁着太阳还没冒出头,金镶玉牵着骆驼,连带着昨晚那群人的马屁,乐呵呵的提拎着颗隐隐发臭的脑袋,哼着曲,顺便白了苏青一眼,消失在了远处的荒漠上。 三十里地,一来一去,也不知道天黑前能不能赶回来。 等看不见她了,苏青这才朝后院走去,拽出一只黄羊,像是已经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羊崽子挣扎的格外厉害。苏青扭头瞧了瞧寂静无人,飞沙走尘的戈壁荒漠,抿了抿干裂的唇,眼波朦胧,伸手揉着黄羊的脑袋,等它渐渐安静下来,方才在其天灵盖上轻轻一敲。 羊崽子应声倒下。 然后自屋里取出一柄刀子,那是昨晚那伙人留下的,刀身直,刀长三尺,宽两寸,锋利无比,这是西北刀客特有的刀子,拔刀快,发力短,讲究的是迅猛。 可等苏青挂起羊崽子却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让他杀人取命倒是容易,一击毙命,简单极了,可这种开膛破肚,剥皮拆骨的活计,他却没怎么做过。 想着,从屋里提出来个木桶,右手五指一紧,雪亮刀身陡震,刹那间已被他从上劈下,明晃晃的光华一闪即逝。 “嘿!” 但见半人长短的黄羊由臀到头,已被干净利落的一分两半,内脏血水哗啦落进桶里,两扇身子分到一旁。 瞧着桶里也被劈成两半的内脏,苏青蹙了蹙眉,他掂着手里的刀,一言不发,埋头清理着羊肉。 大漠狂沙。 广袤中透着千百年来的无言寂寞。 黄沙、孤日、男人,像是也成了这寂寞的一部分。 一如往常,天边的朝阳渐升渐高,化作一颗滚烫灼热的火球。 不知什么时候,飘扬回荡的风声里,蓦然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驾!” “驾!” …… 又有人来了,数匹快马,驰骋而来。 马蹄踏过,带起滚滚尘沙,如狼烟四起。 苏青烤着羊,抬眼望去。 “小子,有什么现成吃的,全摆上来!” 四匹马,却是六个人,其中有四个是大人,这最后两个分别是个肤色黝黑,模样稚嫩的少年,蓬头垢面,脸上的皮肉都晒的脱了下来,嘴唇干裂渗血,双手被捆着。 另一个是十来岁的女娃娃,也是肤色黝黑,满头的细辫,双手也被绑着,衣裳打扮迥异于其他四个人,和少年依偎在一起,惊恐无比,脸上还有残余的血迹。 二人啜泣低语说的还不是汉话。 “把那烤好的羊肉先端上来!” 四个汉子裹着黑灰色的衣裳,满身尘土,像是和黄沙融在了一起,手里的刀连鞘都没有,被草席裹着,肤色黝黑粗糙的宛如庄稼汉,脏的不成样子,只瞧着火堆上的烤羊,不停咽着口水。 这是伙马贼。 “有钱么?” 苏青问道。 “哪有饭还没吃先要钱的道理,以前可不是这规矩?” 有人不满的道,一拧眉,一瞪眼,立时凶戾外露。 “还请诸位见谅则个,掌柜的换人了,再说了,这肉就在这,还能跑了不成!” 想着那财迷似的婆娘,苏青可不想她回来又找事撒泼,忒麻烦。 “拿着!” 那群人不耐的骂了句,随手抛出锭银子,被苏青接在手里。 “酒肉赶紧端上来,大爷们快要饿死了!” “好嘞,这就来!” 揣起银子,苏青麻溜的从灶房里取出一坛子酒,又切好了羊肉端了上去。 “客官,酒来了!” 招待完了,苏青又坐回屋檐底下,自个端着一盘羊肉,慢条斯理的吃着,像是没看见那两个可怜巴巴正瞧着自己的孩子。 杀人掳掠,这怕是被那伙马贼抓来的肉票,准备卖出去。而且那婆娘早就交代过,不该管的事别管,不该说的别说,少说少做,这样才有生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瞧着盘里切好的肉片,两个孩子不住鼓动着喉头,抿着嘴。 想了想,苏青捻起一片放到了女娃的嘴边,那孩子只似闻到肉味的土狗一样,挣扎着身子,拉长着脖子朝肉片咬来,一口就吞了进去。 他又给少年拿起一片,可那小子本是可怜的眼珠子里陡然爆发出凶残狠厉的冷光,像是穷途末路的狼崽子,突如其来的朝他手腕狠狠咬来。 苏青眼神晃动,似有光亮闪过,虎口一开,已擒住了他的下颚。 少年喘着粗气,疯了似的用冰冷怨恨的眸子瞪着他,嘴里发出狼一样的低嗥。 “哈哈~” 许是瞧见苏青差点被咬,屋里的几人笑成一团,低声骂道:“他娘的,这老板竟然找个不懂规矩的雏来看店,真是惹了笑话!” 有人扭头道:“小子,你可小心了,这只狼崽子可是个鞑子,练的是杀人分尸的刀法,我兄弟十个,六个都死在关外了!” 又有人冷笑道:“等带回去,看我怎么炮制他们兄妹两个!” 可陡然。 “砰!” “他妈的,这只羊怎么少了条腿啊?” 屋里有人拍桌而起,狠狠望向苏青。 “老子最恨的就是奸商,我们兄弟四个,他们都有肉吃,凭什么我只有骨头?你得给个说法!” 另外三人也瞪了过来。 看来金镶玉说的还真对,八成这些人见他不懂规矩,露了马脚,这是打上了主意。 嘿,这世道可真乱,开黑店的还能让马贼给惦记上了。 苏青慢条斯理的咽下嘴里的肉,抬眼一瞥,不经意的轻声道:“肉是我烤的,店也是我打理的,别说少一条腿,就是少半个身子,你们能奈我何?识趣的吃完东西赶紧滚,小爷最恨的就是欺负女人孩子,别来碍我的眼!” “妈的,亮家伙!” 他们横,没想到苏青更横,一个个伸手就抄起了桌腿上靠着的刀。 苏青一扬眉。 “操!” 048 黑子 规矩二字,放在这西北荒漠,倒不如把“矩”改成“距”。距离,天高皇帝远,离皇权近了,这才有规矩,有约束力,有法律,可在这皇权边缘之地,所谓的“规矩”自然就是没有规矩。 何况宦官当道,朝野混乱,规矩自然更弱了,天下人自顾不暇,谈什么规矩。 在这里,论的是谁的刀子利,谁的武功高,谁的命长。 只要活着,做什么都是规矩。 就像现在,你露出了马脚,别人就会认为你好欺负,能肆意揉捏一下。 苏青抿了抿干裂的唇,只觉得嘴皮子的肉都打了卷似的,天气酷热且干燥的厉害,然后顺手抄起了身旁立在墙边的西北刀子,挑了块空地走去。 尘沙飞扬,蹚土掠起。 那四个打家劫舍的马贼立马就跟着跑了出来。 一口带着依稀血丝的唾沫吐在了沙尘上,苏青眯眼嘲弄道:“找死还嫌跑的不够快,要抢着来?痛快些,一起上吧!” 四人见他这副模样,彼此相顾一眼,也不废话,一招手立马各站一角围了上去。 没有啰嗦,干脆直接,一言不合就是生死相向,就像这片脚下的沉默的戈壁荒漠一样,无言,简单。 何况刀客的嘴是用来喝酒吃肉的,用来说话的,是他们的刀。 不过,苏青现在或许还算不上一个刀客,他是练刀,但真要用刀杀人这还是头一回,未来也许会是一个刀客,又或许是一个剑客。 现在,他面对的,是群打家劫舍,杀人掳掠的刀客。 他的剑已是凌厉快疾,刀呢? 刀也快。 许是见四个人太过磨蹭,苏青已等的不耐,他脚跟一掂,身子已点足而起,奔走如飞,手腕一转,手中的刀子立时也“嗡”的一转,发出蝉鸣似的震响,在他掌心翻飞起来,雪亮刀身在朝阳下豁然亮起耀眼金光,化作一片快疾的寒影,像是带着冷冽杀机,令人遍体发寒。 明明是直身单薄的长刀,可他现在使来,却是大开大合,倘若换成一柄大刀,不知又是何等场面。 黄沙滚荡,似也被这杀机所骇,四人眼神泛光,不知是惊是惧,还是喜或是怒,右手握刀一扬,裹刀的席子已化作散落的蒿草,被风卷起,四个人扬刀齐齐围上,脚下亦是快疾。 能在这鬼门关的地方混,又怎会是什么庸手。 电光火石间,飞旋的刀影已和四柄刀子相遇,尘沙惊起,黄土飞烟。 “叮叮叮叮——” 不远处,正趴在地上,趁机吞吃着盘子里肉片的少年蓦然闻声抬起头来,定定的望着被飞尘笼罩的几团刀光,和那交接的几道身影。 “哥哥,快吃啊!” 女孩见他愣神,赶忙说着。 他们被拴在屋檐边的旗杆上,双手背后,被勒着双腕。 少年没说话,却是一脚踢碎了盘子,在女孩的茫然中,挣扎着拿起一块碎片,背着身割着绳索,然后才悄悄小声道: “嘘!” 与此同时。 “啊!” 一声惨叫。 就见一条提刀的断手扬着飞洒的血珠,高高抛起,然后又重重坠地,落地犹在抽搐。 断臂之痛,只疼的那个马贼倒地哀嚎打滚。 “叮叮叮——” 又是一阵快疾的交锋。 风尘里一道人影脚下迈着奇怪步子,滑溜无比,在另外三人间腾挪辗转,好似条泥里的泥鳅。 惊鸿一瞥。 “噌!” 而后脚下一停,鞋底带起沙砾的滚动声,他已停了下来,刀也停了。 刀身颤鸣如钟声余音,渐归散去,鲜红的血水,此刻才趁机沿着刃口逃也似的溅落。 风起,尘扬,他身后三个提刀作势或劈或砍或刺的身子,却在这一刻,伴随着身上喷薄的血雾,布帛的开裂,倒地而亡。 苏青瞧着手里的刀,皱皱眉,不知想些什么。 “啊!” 又是一声惨叫。 这惨叫却是从他身后响起的。 苏青扭头回身。 就见先前被绑着的少年,此刻手里握着一把刀子,捅进了那个断臂倒地的马贼心窝子里,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他把女孩护在身后,提刀一抽,一股血箭立从心窍里喷出,溅在了那张黝黑晒伤的脸上,顺着下巴滴淌的殷红血珠让人触目惊心,一双眸子则是泛着渗人的幽光,还有刻骨的恨意,也像是两滴未干的血。 少年警惕的瞧着苏青,半伏着身,耸着肩,提着刀,就像是作势欲扑的狼崽子。 苏青眼皮一眨,没什么反应,只甩了甩刀子,不耐烦的摆摆手。 “滚!” 似是听明白了意思,少年眼中凶戾惨烈的幽光随之散了不少,然后瞧见苏青蹲下身子搜刮那些尸体,这才领着妹妹走到那货马贼的马匹旁,取下水囊,灌了几口,他牵过一匹马,又回头瞧瞧,见苏青没什么反应,这才带着妹妹赶向远方。 听着远去的马蹄声,苏青抬头慢吞吞的瞥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搜刮东西了,他眼波微变,嘴里低声自语道:“好家伙,瞧的我背心都有些发毛,也不知道练的什么刀法,竟然让这伙人打上了主意——鞑子?” 苏青学着昨夜金镶玉的法儿,来来回回,把这些人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搜了出来,只留了一身衣裳,找了个地,随手埋了,用不了多久,这些血肉都会被风干成尘,化作白骨,或者被大风吹出来,成了戈壁上其他动物的果腹之物。 客栈又恢复了冷清,苏青坐在屋檐底下打着瞌睡,嘴里含混的唱道:“又听得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帏梦杳,想亲帏梦杳,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 “噗嗤!” “哎呦喂,想不到,你这木头还会唱曲呢?”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耳边多出一声娇笑,睁眼一瞧,金镶玉正叉腰俯身瞧着他,似笑非笑,麦色的脖颈上渗着细汗,沿着衣襟的敞口淌了进去。 没等苏青说话,金镶玉已泼辣的骂道:“让你看店你在这睡觉,我在外头可是晒得死去活来的,他娘的,那群狗日的锦衣卫,我去领赏,结果人家已经找了个替死鬼顶上去了,害我白欢喜一场,捧着个发臭的猪头跑了三十里地,差点没把我熏死!” “哎呦,今儿个,又进账了多少啊?” 她却是看见马圈里多出来的三匹马,脸上的不痛快立马一扫而光。 “四个马贼!” “哪还有一匹马呢?” 金镶玉忽又不笑了。 苏青没有遮掩,把大概一说,金镶玉望着苏青平淡的神情,眼神变幻,嘴里笑骂道:“杀得好,这群不要脸的,老娘我最讨厌的就是欺负女人孩子,搁我我也杀!” “唉,不过,杀一个,这生意就少一个,能来这里的,不是该杀的就是该死的,正经人可从不来咱们这,咱们只要银子,管他们怎么个死法,不然,就得喝西北风了!” “老板娘,这些东西搁那啊?” 忽然,铺子里居然多了个声音。 金镶玉扭头一招呼,屋里走出个微须的中年汉子,倒像是个秀才,身子瘦削。“这是我找来的掌柜,熟人,黑子,当个账房,你们认识一下,往后都是一条道上捞食的,可别给我搞什么窝里反,小心我扒了他的皮!” 那汉子讪讪一笑,缩了缩脖子。 “瞧您说的,哪敢啊!” 笑的那叫一个谄媚。 呸! 天色渐晚。 远方又有人马赶了来。 金镶玉眼睛就跟放光一样。 “去去去,收拾一下,准备做生意了!” 尘烟如浪,滚滚逼近,落在红日下的大漠中,像是一条赤红色的烟龙腾空而起。 宛如听到了似有似无的刀剑争鸣,苏青下意识回望了眼辽阔无际的大漠,抿了抿嘴,只在那婆娘不耐烦的催促下扭头备酒肉去了。 才出江湖,又入江湖。 049 千户 夜黑风高,大漠上的风声在屋外呼啸而过,昼夜的变化带着沁肤的冷意,从门隙窗户缝里挤了进来。 外面寂静荒凉,里面却热火朝天,一门之隔,如两重天地。 “酒呢?快端上来!” “磨磨蹭蹭,不想做生意了?” “耽搁了军爷,小心把店给你们砸了!” “肉呢?肉!” 呼喝来去的声音此起彼伏,几张破旧的木桌上,围满了人,金镶玉听的不耐,低声骂了一句。“催催催,大半夜的催命啊,姓苏的你肉烤好了没?” 她朝灶房里烤肉的苏青招呼完,又低头和黑子凑了凑。“操,这年头官兵比强盗还强盗,这是摆明了想白要好处啊!” 黑子也是老江湖了,扫了扫,一垂眼皮子。 “八成是龙门关那边的戍兵,民不与官斗,先探探风!” “你们两在哪偷偷摸摸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来给大爷们倒酒?”为首的是个千户,脸颊外沿长着一层浓密的短髭,豹头环眼,粗眉虎目,穿着身甲衣,坐那颐指气使的吆喝着。 这地方,官比匪恶,怕是今儿个金镶玉去领赏,前脚走,后脚就忍不住的想要来收例钱了,马无夜草不肥,就这黄土黄沙的地儿,自然有人变着法的收钱,还不会搁明面上说,总会耍些手段,找些由头让你自个送上去。 金镶玉心里暗骂了一声,这摆明了是要占便宜,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对着后厨千娇百媚的喊道:“当家的,军爷让你出来敬酒呢!” 苏青正好提着几条羊腿往出来走,听到这声就知道这婆娘又要找事,他眼皮一跳,笑呵呵的顺手提起柜台上的一壶酒。 “好说,军爷,酒来了!” 走了没几步,他眼神一扫,就见这屋角有两个小身影被绑在一起,拴在门柱上,不是别人,正是白天被苏青放走的那两个鞑子兄妹。 这白天刚逃出去,这会又被抓回来了,可真是倒霉啊。 如今落在这群戍兵手里,怕是和落在马贼手里的下场好不到哪去。 别看是两个孩子,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男的往大狱里一扔,总会有些人舍得花钱买个替死鬼,脑袋一剁也能值点银子,至于女的,不论是卖到哪,凭身子也是有些油水的。 听到金镶玉喊苏青当家的,千户脸色明显变得不善,只嘿嘿一笑,打量了苏青几眼,灌了口酒,嗤笑道:“就你这细皮嫩肉的小身板,喂得饱那婆娘么?一大老爷们,长的不男不女的,要不是她开口,我还以为是个太监呢,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 “哈哈——” 众人哄笑一片。 苏青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面上不动声色的倒着酒,他轻笑道:“将军这话可得小心了,这要是传到东厂曹督公的耳中,在坐的诸位丢了官职是小,小心脑袋都没了!” 太监这词,如今可不是随便说的,曹少卿倒也了得,以残缺之躯令天下黑白两道闻风丧胆,权倾朝野,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千户一说完就后悔了。 被苏青这么一提醒,满屋子的笑声登时戛然而止,其他人也都噤若寒蝉,吓的面色发白褪了层血色,有人手一抖,酒碗都摔地上了。 “放屁,爷爷什么时候说过督公的坏话,你小子可别造谣生事!”千户也是神情微变,可马上就跟变脸一样,斜眼一瞥苏青色厉内茬的警告着。 苏青笑眯着双眼。 “对对,是咱听错了,千户大人名震边关,可是一等一的豪杰!” 他倒着酒,敛去了眼底的东西。 千户冷笑着:“哼,听说最近有流寇马贼在这一代出没,你们有没有看到啊?” “瞧您说的,咱这店可是做的正儿八经的生意,开门迎客罢了,人家喝酒吃肉,咱也不知道底细不是!”苏青正应付着,身后香风袭来,这臂弯已被金镶玉揽住了,女人脸上挂着笑,摇晃着纤细又结实的腰肢,凑着身子。“军爷喜怒,我家汉子可是本分人,不懂规矩,小店开张不久,今个这些东西,就当犒劳诸位军爷了,另外!” 她手下一抛,一袋鼓鼓囊囊的银子已悄无声息的落到千户的怀里,这厮贪的可以,连油水都不想分给手下,不动声色的一收又在金镶玉起伏的胸脯上狠狠瞧了两眼,这才扭过头。 “还是老板娘会说话,哈哈,来,喝酒!” 金镶玉那双招子何等精明,见苏青朝角落里两孩子瞄了几眼,当下笑吟吟的道:“千户,您这出来喝酒怎么还带两个孩子啊?莫不是老相好留下来的?” 千户仰脖一口饮完了酒,散落的的酒汁顺着短髭滴落,他瞥了眼墙角畏畏缩缩的兄妹俩,冷哼道:“狗屁,老子这辈子女人睡了无数,可从不会留下鞑子的种,来的路上遇见了,这小东西竟敢闯我军阵,被我套了马,活捉了!” “明明是你先围上来的!” 角落里的女娃娃忽的开口,尽管腔调生硬,但到底还是汉话。 “啪!” 近处的军爷甩手就是一个巴掌,女孩脸颊瞬间肿了起来,嘴角溢血。 “什么时候轮到你这鞑子的小狼崽子说话了?” 金镶玉记起苏青先前说的那两个孩子,看样子,十有八九就是这两个了,她一咬牙,笑呵呵的瞧着苏青。“要不咱买下他俩吧,这客栈刚开张,人手不够,正好热闹热闹!” “你们要买?” 金镶玉已是够财迷了,那千户则是更财迷心窍,眼神一亮。 “一口价,五百两银子!” 金镶玉笑容一僵,心里已经把这厮的祖宗十八代骂完了,这是逮住一只羊死命薅毛啊,揽着苏青的手,则是暗自发力,紧紧的扣着。 猝然,苏青淡淡开口。 “不买!” 他迎着少年乱发下的那双幽森眸子,神情平静。 金镶玉一愣,有些意外,她阅人无数,似苏青这般的一眼就能从皮看到心了,起初还以为他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侠呢,没想到现在竟然会袖手旁观,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空,揽着的手随之松开了。 水蛇似的腰身一扭,女人只往酒桌上一靠,妩媚笑道:“来来来,那就不买了,我陪军爷喝酒!” 回头一瞥,就见适才被她唤作当家的的男人,此时已一言不发的转身上了楼。 “操!” 见到这般,金镶玉心头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怒气油然而起,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是因为自己看错了人,走眼了,亦或是因为别的,瞧了眼角落里的两个崽子,她放肆一笑,端起酒碗。 “哈哈,干了!” “老板娘好酒量!” “好!” …… 众人盯着金镶玉的婀娜身段皆是两眼放光,这些人久居边关,不知肉味,此刻哪个不是看的气血翻腾。 黑子似瞧出端倪,欲言又止,可见金镶玉笑饮着酒,话到嘴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哈哈,看来那小子喂不饱你啊!” 千户伸手摸向金镶玉的细腰,只是女人虽说醉眼迷离,身子一晃,却巧妙的避开了。 咯咯一笑,眼中朦胧似泛着水汽,忙被黑子扶住扶进了屋。 如此,这些人才意犹未尽不情不愿的收回视线。 酒过三巡。 客栈里,满桌的狼藉,残羹剩饭洒了一地,戍兵已去,又恢复了死寂。 金镶玉趴在桌上,瞧着外面的夜色,听着呜呜的风声,出神的不知道想些什么。 “噔噔噔~” 可楼梯上忽的传来骤急的脚步。 她没好气的骂道:“大半夜的,谁急着去投胎啊!” 就见黑子着急忙慌的赶下楼。 “掌柜的,不好了,苏小哥人没了!” 金镶玉本来百无聊赖的慵懒身子立时一直,飞也似的也不走楼梯了,只在木柱上一蹬,人已借力翻进了苏青的屋子,就见里面的剑也不见了,还有那杀人的帽子也没了,昨晚上留下的刀子少了三把。 眼神一变,她忙朝楼下招呼到道:“黑子,你瞧瞧马圈的马少了没?” “少了一匹!” 遂听楼上传来破口大骂。 “姓苏的,我草你娘!” 050 袭杀 寒月高悬,皎若霜雪。 旷远幽寂的远方传来了声声狼嚎,被回卷的风声送了过来,送到这怪石嶙峋的狭道间,送到了一个人的耳畔。 人? 一个坐着的人。 他似倚似靠的坐在一颗光秃圆滑几乎风化的石头上,抱着剑,环着臂,垂着头,半阖着眸子,似在养神,又似在酣睡。 更似有些寂寞,抬起头,视线掠过斗笠下的边沿,望着那月,望着那月色下飘荡的一抹薄云,刹那间,黑夜中亮起一双难以形容的眸子,澈净无尘,明洁如许,不知是月映着眸,还是眸映着月,恍惚间,这人间大地上竟似凭空又坠下两颗月亮,旖旎如梦,似幻似虚。 对了,他还有剑。 一柄藏在鞘中的剑,被他抓在手里,抱在怀里,看似漫不经心攥起的五指,此时却像磐石一样紧凑、坚韧、乃至不可动摇。 剑握的很稳。 他还有刀。 三把光亮雪寒的刀子,在他腰间被一根麻绳紧紧的捆着,也很稳,至少在他拔出前轻易不会动摇。 寂寞?确实该寂寞,任谁在这个贫瘠无物,荒无人烟的戈壁荒漠上,岂能不寂寞? 月很圆,映着人影,亮着刀影,透着云影,应该寂寞。 月圆,人不圆。 他在等人。 等他要杀的人,该杀的人。 寒风冷冽,刺着骨,削着肉,真是个好漫长的夜。 风尘漫漫,不知从何处始,又该从何处终。 “叮铃铃!” 腕间的银铃叮叮当当,自袖口滑出。 时辰静过,不知不觉,月已上中天。 三更至。 远方终于有了不同的声音。 那是马匹急奔,呼喝驰骋的声音,在这死寂安静的夜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浪潮奔腾似的,震的沙砾轻颤,土飞尘扬。 斗笠的下半张落在月光里的脸慢慢朝着声音转了过去,他的脸在笑,抿唇咧嘴,光暗交界处,一颗殷红泪痣似一滴凝固血。 “叮铃铃——” 腕间银铃颤的更急。 杀气。 他慢慢站直了身子,松开了环抱的双臂,踱步走到狭道边缘,俯望着面前的巨大沟壑,偏头瞥向径直而来的人马。 不慌,不忙,转身走到适才自己倚着的那颗巨大山石后,气息一沉,足下生根,推肩抵肘,沉气一声爆喝,已朝山石靠了过去。 “哈!” 等的人,来了。 …… 狭道中。 马嘶尘飞,约莫二十骑,有的人手里还提着客栈里的酒囊,临走都不忘顺上一口,有人则是抓着没啃净的羊腿,也不管沾没沾沙尘,嚼的满嘴流油。 “这肉烤的真他娘香!” “一群没出息的东西,真正够味的是那老板娘,瞧瞧那身段,老子多久没开过荤了,便宜了那不男不女的小子!” “将军,要不那小子抓了,到时候还怕老板娘不就范,任您揉捏呢,嘿嘿!” “能在这地段开客栈,黑白通吃,先探探底,而且油水不少,反正肉已经到嘴边了,呵呵,飞不了!” 戍兵正和千户聊着。 可就见“轰隆”一声响,一侧的山上,竟滚出来一颗一人高低的巨大山石。 “小心!” 有人惊呼一声,狂勒缰绳,一时间无不方寸大乱,马嘶人呼,乱成一团,有的撞在一起被乱踢踩踏的筋断骨折,有的则是被巨石碾过,连人带马压成肉饼。 这巨石来的突然,时机挑的恰到好处,二十人的轻骑,拦腰而断,战力登时减了小半。 还有一人轻按马背,凌空一跃,人已高高纵起,避过了石头,到底还是戍兵,还是有些东西的,可他身下的马匹却被撞飞出去。 “是谁?” 千户一声怒喝,其余人纷纷拔刀。 那还在空中的军卒却脸色大变,一轮旋转如风的黑影,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从黑暗中飞出,不偏不倚,套上了他的头颅。 视线一黯,跃起的身子一僵,已直直坠地。 “啧啧啧!” 啧啧称奇的轻笑紧随而至,寻声望去,遂见月光下,一道顶着斗笠的挺拔身影正慢悠悠的自阴影中走出,腕间的铃声响的清脆,手中提着血滴子,一抖一松,一颗五官惊恐的头颅已骨碌碌落地。 “都说戍兵乃军中悍卒,骁勇善战,怎么搁你们这一个个都跟软脚虾一样,真是让人大失所望!” “是你!” 千户听着熟悉的笑声,哪还认不出来,先前他还听过。 斗笠滑下,露出来的,是一张但凡谁见过都绝难忘记的脸。 苏青。 “你要做什么?” 千户阴沉着脸。 “这你还瞧不出来?” 苏青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待会,你也会和他们一样,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割了你的舌头,捅烂你那张臭嘴!” 手下五指一扣。 血滴子的外沿中赫然“噌”的弹出一圈弧刃,一抖臂,血滴子在嗡鸣中,又飞了出去,刀轮飞旋,直朝千户罩去。 “这是什么兵器?” 其余戍兵见之无不变色,千户眼神一凛,杀机临身,他双腿一夹马腹,右臂发力勒缰,坐下马匹长嘶一声已然人立而起,电光火石间,本是落在他头颅上的血滴子,正好落在了马首上。 “咔!” 马血扬洒,马身倒地,千户神色狠厉,喝道:“给我杀!” 众军卒得令,趁血滴子收回之际,纷纷纵马赶上。 这血滴子到底还是暗杀之器,擅长以近攻远,苏青将之收回一瞬,右手已松链握剑,还有刀。 他右手握剑,左手拔刀,剑光一亮,刀光也亮,身形一动,只在叮铃铃的骤急脆响中,大步迎上,双腿发力,身子凌空一起,双臂飞旋一转,月光下,陡见一青一白两抹沁寒光影,从远处飞到近处,飞过了当先数名戍兵的脖颈。 “噗噗噗……” 刀入血肉,剑入骨喉,三颗大好头颅豁然自三人肩颈间弹跳而起,座下马匹余势不减,驼着三具提刀喷血的无头身子,又赶出十几二十米,这才缓了步伐。 “扑通!” 尸首坠地。 苏青嘴里怪笑一声,翻飞的身子陡然一沉,如飞燕惊鸿,消失在他们的眼前,足尖一勾,挂着一匹快马的缰绳,人已钻下马腹,顺手一剑,斜刺而上,又是一声惨叫,一人腰腹飙血,翻身坠马。 “下马!” 千户见状,大喝一声,他的马已死,适才翻滚在地,此刻见到苏青这等凶威,一张脸已阴沉的似能滴出水来。 剩下的不到十个戍兵,这会,纷纷闻令跳下马背,紧张凝重的瞧着不远处,正抖剑甩刀的身影。 “都说众生皆苦,我看不尽然,这世道,有人活的不人不鬼,这没错,日子难,活的也难些,可有的是人却偏偏总想扮成吃人的鬼,既然如此,咱就送你们一程!” 脚下一停,苏青剑尖一转,刺死脚边犹在呻吟的一个军卒,而后偏头眯眼轻声道: “你们觉得如何啊?” 051 夜归 千户眼中生寒,手握腰刀,五指紧了又紧,额角渗着冷汗,凝神以对,瞧着对面挽剑而来的人,似惊似惧,冷风袭来,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你敢和锦衣卫作对?” 苏青撇撇嘴,笑道:“要不是你说最近这里有流寇马贼出现,我说不定就不动手了,这月黑风高的,杀了你,谁会想到我们身上,再说了,你收了多少银子啊?到时候新官来,怎么着也不会怪我们这些正儿八经的老实人吧!” 老实人?千户心里暗骂,真是打了一辈子的鹰,现在让鹰啄了眼睛,谁能想到,这模样俊俏的雏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高手。 二十来号兄弟,转眼间去了大半,真是见了鬼了,他心中懊悔,这无法无天的地儿,死了又有谁会知道,到时候挖个坑一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能在这的,多是亡命之徒,哪还会在乎再多背几条人命,逼的走投无路了,天王老子也下得去手。 “黄泉路远,诸位还是早点上路吧!” “杀!” 眼见已绝难善了,千户可不会说出什么求饶的话,对方剑已出鞘,不把他们杀个精光绝不会罢手,当下唯有拼死一搏。 一字吐落。 连他在内还剩下九个人,闻言俱是快步冲上,手中刀身一扬,招呼了过去。 “呵呵!” 苏青一声轻笑,身形一展,众人眼前陡觉似有一青一白两抹虹芒亮起,青若秋水,白若弧月,携着呜呜急风,掠向他们面前。 “叮叮叮——” 碰撞四起,火星溅射。 苏青身形旋飞似陀螺,刀光剑光展臂而起,运转如影。 有人忽然想说话,可他却已惊骇欲绝,双眼瞪的浑圆,喉间只能发出一阵咯咯声响,嘴一张,吐出的不是话,血液不断的自其喉头的伤口里溢涌出来,以至于他唯有用一双惊恐的眸子死死的盯着那月光下似在起舞的单薄且挺拔的身影,而后渐归黯淡,跪倒在地,再无声息。 有人想要动,可他却发现自己像是动不了了,浑身力气似是凭空散去,等他低头望去的时候,只见胸膛上。 “刺啦!” 布帛绽裂,皮肉开裂,一道狭长的刀口自他右乳斜劈至腰腹,肋骨可见,五脏已现,胸口血水飞流,张了张嘴,这才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拼了命的想要把肠子塞回去。 只是身子却已倒下。 再有一人刀还未来得及劈下,眼中天地便已翻飞抛起,而是陷入永寂永灭。 “叮铃铃……” 银铃声震,颤的厉害,似被杀气所激。 “死!” 见身边军卒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竟无一合之敌,千户目眦尽裂,手中腰刀一翻,已势大力沉的劈来,刀风呜咽,寒芒闪过,还有几分不弱的身手,剩下的几个死劫当面竟激出几分凶性,悍不畏死,吼啸中扑杀而上。 苏青攻势受阻,身形变化一停,足尖一点,身子凌空一起,脚下六柄刀刃无不落空,而后自下朝上向他捅来。 他身在空中,已无借力之地,眼见六人笑了,他也笑了,左手手腕一抖,手中刀子“砰”的竟应声而碎,寸寸而断,朝几人激射打去。 “小心!” “啊!” “噗噗噗!” 一连串的闷响后,是惊呼和惨叫。 六柄刀没了三柄,苏青一个后翻,落地顷刻一记鞭腿已将面前捂脸哀嚎的军卒踢了起来,另外三柄刀余势未减,变化未及,乱刀之下,砍死同袍,惨叫戛然而止。 “不好!” 千户就见趁着他们出刀之际,两道白芒似离弦之箭,破开了他们面前的尸体,分开了血雾,嗖的破空飞至,没入另外两人的胸膛。 他神情惊骇,浑身胆气顷刻俱丧。 这世上有很多人不怕死,慷慨赴义之士,义薄云天之人,这些人大都顶天立地,豪气干云,胆气冲霄,一诺千金,甘心为别人而死,或为自己而死,但贪财好色的人,一定就很怕死。 “饶、饶命、我把银子都还你,你——” 只见刚才还颐指气使,作威作福的千户,蓦然“噗通”跪倒在地。 可他眼瞳中陡见一道青虹飞来,带着刺耳的铃声,刹那没入他的嘴里,未尽的话语已被生生堵在了喉咙里,搅碎的舌头来不及生出痛楚,便已丧命。 “银子倒好说,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挣,咱也不是小气的人,可是,既然辱我,你就得死!” 这时,苏青才轻轻开口,像是在对已死的人解释。 他低头瞧了瞧,胸膛上的布衣不知何时多出一条细长的刀痕,破开了他的衣裳,几乎伤及皮肉,自己的刀法到底还有缺陷,适才运刀之际,差点被人破了刀势。 正拧眉瞧着,苏青却忽然笑着开口。 “你再敢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就剜了你的眼珠子!” 快说完的时候,才歪头瞄向从一开始就缩在一旁的那对鞑子兄妹。 妹妹缩着身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少年亦在发冷,尽管他面色泛白,却紧咬牙关,带着他那幽森的眼神,自山石后窥探着苏青。 苏青一边抖着剑身上的血,一边漫不经心的道:“蠢货,难道不知道在没有实力前,你最该做的就是先收起你的獠牙么?好不容易逃出去,却被戍兵抓了回来,真是蠢的可以!” 听懂了他的话,少年眼神一沉。 “那是、他、们不守、信用,抢了我们的马!” 少年僵着嗓子,梗着脖子,一字一字像是从石头缝里磨出来了一句话,腔调怪异的差点让人听不明白,好在他还算不笨,眼底的渗人幽光慢慢不见了,他语出惊人道:“你、不一样!” 苏青一挽照胆,此剑也不知什么材质铸的,剑身自冒水汽,不沾纤尘,不染血水,只一抖,上面的血珠刹那沿着刃口便流了下去。 听到少年的话,他还剑入鞘,饶有兴致的问:“那你说说,我哪不一样?” 他脸上挂着笑意,眼中明亮泛光。 迎着他的明眸,不知道为什么,少年却更加觉得冷了,连他身后的女孩也不停打着哆嗦,像是更冷了,不过说话的,也是女孩,她胆怯的,畏畏缩缩的道:“哥哥说,你救过我们!” 瞧着这对兄妹,苏青敛了笑,默然片刻,重新带起斗笠,眼底的光似是也在这一刻被边沿遮住了。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我叫刁秀秀,哥哥叫刁不遇!” 女孩缩在少年身后,生硬的说着汉话。 苏青却没再搭理他们,从千户怀里搜出银子,看来不光是他们被薅羊毛,银票一摞,怕是有千八百两的,也不知是哪个倒霉鬼亏了血本,便宜了他。 女孩却壮着胆子鼓起勇气在后面道: “大哥,你是个好人!” “呵呵!” 苏青牵过自己事先藏起的马,包起血滴子,一直没有反应的他,听到最后一句话,蓦然扭头望向从石头后面走出来的兄妹俩,他虽在笑,语气却没什么笑意。“这世道,命最短的就是好人,我可不想命短!” 女孩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语塞。 远处,忽然又有策马驰骋的声音传来。 两骑一前一后,从“龙门客栈”的方向赶来。 还没到近前,就听一个泼辣的女声急呼高喊道:“姓苏的?死没死?没死就喘口气!”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金镶玉和黑子。 这婆娘腰揣一柄柳叶弯刀,袖子里别满了飞镖。 等看到一地的尸首,还有两孩子,她不知是喜还是怒,是笑还是气,纤手一伸,已把苏青手中的银票和钱袋子全抄到了自个手里,笑眯着双眼,脸上酡红未褪。 “你这爱钱的毛病咋还没改?” 黑子却望着一地戍兵的尸首,又见自个掌柜的数着钱,不免无奈极了。 “我呸,这世道钱可比男人靠谱多了!” 金镶玉立马就反驳回去,可等瞥见苏青胸前破开的衣裳,俏脸一变。 “受伤了?” 苏青一摇头。 “没有!” 如此,金镶玉这才放下心,她扭头笑呵呵的瞧着兄妹两个。“那两小崽子,敢不敢去我那店里当个伙计?” 女孩忙不迭的点头,少年则是深深瞧了眼翻身上马的苏青,也跟着迟疑的点了点头。 “那就走!” 金镶玉驮着女孩,黑子抱起少年,瞧都没瞧地上的尸体,这荒漠上可不乏狼群,无需等人收尸,自有天收,至于马匹,早就在适才的激战中跑的没影了。 一扬鞭,一声喝。 马蹄声起,三骑已绝尘而去。 “叮铃铃——” 铃声渐散。 052 江湖 “客官,酒来了!” 苏青端着酒肉,穿着身伙计的打扮,招呼着店里的客人,酒是金镶玉自己酿的,米酒,浑浊的酒液上还浮着米粒。 可坐下的汉子们却个个似饮甘霖,喝的畅快不已,就这地儿,三十里荒漠,能喝上一口酒那都是件享受的事,外面日头酷热,渴的时候别说这做法粗糙的米酒,估计就是那马尿但凡带点酒味都有人喝。 几拨人马零零散散的拥在客栈里,喧闹的厉害,彼此或有仇怨,或有间隙,喝酒也不忘狠狠瞪向对方一眼,就差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了。 “哈哈,来,弟兄们喝!” “老板实在!” …… 真是吵的厉害。 一个个晒得黝黑的汉子,卷着刀,坐在屋里喝的痛快,蓬头垢面,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澡了,离得近了都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味。 几个人凑成一桌,喝着喝着,就开始骂骂咧咧的说着胡话。 “真他娘倒霉,也不知道上的哪路人马前些天把那千户给做了,这些日子可是苦了我们东躲西逃,其他的几拨人马也好不到哪去,死的死,逃的逃,听说新来的和东厂那群太监还有关系,这下倒好,杀了个贪的,又来了个更贪的,天底下的贪官怎么杀得完啊!” “唉,如今东厂权倾朝野,文武群臣惧之如虎,忠良死的死,逃的逃,连官员都成了东厂检验杀人利器的玩物了,咱们这些活一天算一天吧!” 所有人议论纷纷。 半月前,看守龙门关的千户死的不明不白,等被人找到的时候,肉都被狼群秃鹫啃没了,就剩下半截发臭腐烂的身子,也不知道多少人拍手称快。 客栈里的人各个神情平静。 见苏青转身做了个翻白眼的表情,黑子哭笑不得,凑近了低声道:“左边传红衣裳的那是伙流寇,原本是西边来的流民,最后日子苦,活不下去了,落草为寇,一来二去,聚了几个人,平日里拦路劫道,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右边黑衣裳的是刀匪,杀人掳掠,也差不多,其他的怕是些散盗!” 这下真就是鱼龙混杂了,怪不得跟个要饭的似的,敢情是群东躲西藏的玩意,没地儿去,全躲龙门客栈来了。 “另外,那两小东西的来历我让道上的伙计探了探,听说半月前关外五十里地有个镇子被马贼屠了,举镇上下一百来号人全死了,死状极惨,不少人被剥了皮,最后一把大火烧的干净。” 哪怕苏青杀人不眨眼,听到剥皮这说法,也不禁皱了皱眉。 “估摸着就是从那滑出来的!” 苏青倚在柜台上,自个捻着肉片自顾的吃着,冷不丁问了句题外话。 “那你家掌柜的是个什么来路?” “我——” 黑子下意识就要说,可猛然反应过来,脸色一僵,张了张嘴,半天没个话,瞥了眼人群中似穿花蝴蝶般招呼众人的金镶玉,最后讪讪一笑。“要不你自个去问她吧!” 苏青这还是头一次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黑子,微须瘦面,肤净墨眉,顶戴万字头巾,甜鞋净袜,穿着身蓝黑二色的袍子,还别说,这一瞧真就像个落到强盗窝里的儒生。 “嘿嘿!” 见面前人瞧他,黑子只是干笑连连,无奈道:“阿青,你何苦为难我呢?能流窜到这鬼门关的,谁不是活不下去了才来,心里头都有个不敢撕开的疤,这疤旁人可揭不得,除非她自个愿意,不然,就得死一个!” 见状,苏青也不再勉强,伸了伸腰。 转身朝灶房走去。 没等进去,就搁门口一瞧,但见这砧板上,一团耀眼刀光翻飞如电,刀下的羊肉转眼就被分成数块,一条羊腿就几刀的功夫便成了一根光溜溜的骨头,只留下几条鲜红的筋肉,苏青眼底闪过一抹动容。 握刀的是那个少年,换了身衣裳,裹起了头发,露着一张黝黑且稚嫩的脸,面皮上,还有着晒伤后留下的疤痕,像是一块块刚长好的嫩肉,与边缘的黝黑肤色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杀羊可不像苏青那样毫无技巧,脑袋大小的尖刀只用刀尖搁羊身上转一圈,什么腿啊,肋排,脑袋,臀肉,全下来了,等割完了,腔腹竟还有层薄膜包着,丝毫未损。 苏青乍觉浑身毛孔一紧,手臂上已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蹙了蹙眉,这小子的刀法居然能让他的身体自发预警,还真是不可思议,这是第二次了。 此间他还没碰到过什么高手,那些刀客也不过是懂一些单纯的杀人技法,凭的是快和利,没想到,第一个遇见的高手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没日没夜的练功唱戏呢。 少年像是察觉到了有人,刀势一停,气息一顿,流畅如水的刀法豁然一断,只这么一停留的刹那,裹着五脏的薄膜已被刀尖挑开。 一股羊骚味瞬间弥散出来。 看来他的刀法还没有彻底练成啊。 苏青扇了扇鼻子,笑眯着眼,道:“刁不遇,你把内脏洗洗,我先把肉拿出去烤了!” 少年“嗯”了声,身子似是有些僵硬,头都没回,苏青却恍若未见,嘴里哼着小曲,将切好的肉拿到后院,荒漠白天酷热,肉类根本放不长久,但凡要吃,都是现杀现烹。 院里,名叫秀秀的女孩则是给马匹添着干草喂着水。 见苏青来了,躲躲闪闪的似有些害怕,可还是坐在了火堆旁,擦着汗,添着柴。 苏青挂着肉,不经意的轻声问:“你汉话是和谁学的?” 搁在旁人耳中的轻柔声音,却让女孩一个哆嗦。 “跟我婶婶学的,她是汉人!” 苏青“哦”了声,又看看日头。 “行了,你进去吧,天气热,这些事我来吧!” “好的!” 弱声弱气的应了句,女孩逃也似的快步进屋。 孩子么,多半是他那晚杀人让这小姑娘记住了,心里怕的紧,总得适应适应,至于他那个哥哥,苏青抿了抿嘴,视线落在了面前一块块匀称的肉块上。 伸手,指肚沿着切口一摸而过。 普通人切肉,但凡怎么切都有血水渗出,乃是血肉中脉络断裂,筋肉损伤,可这小子切肉,懂得从哪下刀,从哪收刀,从哪变势,沿着筋管脉络而过,却不伤其本身,血汁不溢。 这些天他可是见过好几次了,快如闪电,刀刃划过,刀下的羊有的竟然不觉痛楚,等疼的时候,已经死了。 这可不光是快,还得巧,而且下刀之势需一往无前,不能拖泥带水,得干脆利落到极致,这是千锤百炼后的信心。 苏青指下用力,暗劲勃发,才见肉块一颤,表面已有血水渗了出来。 “嘿,这可真是个技术活!” 他左手并掌如刀,下意识跟着筋肉纹理间的刀口走势比划着,不知不觉竟然入了神,等到客栈里催的时候,这才回神招呼着。 “他娘的,磨磨蹭蹭,是想饿死老子么?” 听着屋里头不耐烦的叫嚷,苏青撇了撇嘴,在这地方待上五年,到时候估计自己唱戏的词全成了骂人的话了,要是关师傅瞧见他待在这种地方,提着棍子就得打,糟蹋了他的东西。 “得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诸位见谅则个,酒肉来啦!” 嗓子一提,带着戏腔,苏青抹了把汗,端着烤肉就风风火火的冲进了前堂。 人生如戏啊。 …… 天色渐昏,客栈内投宿的不少。 远方的天边又有烟龙腾空,大漠狂沙,一队人马驰骋而来,皆是着甲佩刀。 “不好,是官兵!” “他妈的,和他们拼了!” 苏青揣着手,蹲坐在楼梯口上打着瞌睡,就见刚才还饮酒吃肉的马贼流寇,这会一窝蜂的提刀朝外冲了出去。 望着门外的刀光剑影,厮杀呼喊,苏青神情古怪,半天才吐了口吐沫。“这是个什么狗屁世道,难道这就是江湖?” “你一人在那发什么愣呢?还不赶紧的!” 金镶玉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苏青脸颊一抽,无奈起身。 遂见这一客栈的男女老小,全挤在柜台后头,一脸的战战兢兢,像是本分老实的生意人受了惊似的。 金镶玉挨着苏青把他探头探脑张望的脸往回一扳,俏脸花容失色,嘴里还不忘惊惶的朝外高喊了声: “当家的,吓死我了!” 顺便在显眼的地方搁了袋银子。 黑子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不慌不忙的喝了口酒,然后蹲在角落里,一张脸忽然变得惊恐,两眼瞪大,而后浑身都在哆嗦。 剩下的两个兄妹更不用说了,刁不遇看着众人表情僵硬,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女孩则是埋着头,发着抖。 苏青差点都看傻了。 “妈的,这不是我要的江湖啊!” 053 时局 风沙漫漫,天地遥遥。 远方的苍穹,传来一声尖锐高远的鹰鸣,惊的黄羊跳跃,蛇虫匿踪,遂见一颗黑点自湛蓝湛蓝的天空盘旋而过,最后似离弦之箭,俯冲向远方。 便在风沙中,一个客栈似是绿洲般充满了吸引力,吸引着大漠里的各方势力。 天气越来越冷了。 生意也越来越惨淡了,三十里荒漠,寒冬时节,这风沙就和刀子一样,风大,沙大,晚上连夜路都没人敢走,多是出关滞留,投宿在此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倒霉催的,来的道上人物,不是死在了半道上,要么就是死在了客栈里,再或者就是出门死在了戍兵手中。本是热热闹闹的客栈,这几个来回下来,就跟惹了瘟神一样,今儿个我杀你,明儿个你杀我,一会是马贼杀了流寇,一会戍兵杀了马贼,还有死的不明不白的,到最后本来土匪横行,刀匪出没的鬼门关,各路黑道势力死伤大半,反倒是商旅活跃了起来。 让金镶玉直呼“造了孽了”。 住店投宿能挣几个钱啊,她惦记着那些道上人物打家劫舍的东西,在她这销赃,都会分点红利,要是两方人马火拼同归于尽那就更好,白捡现成的。 结果现在来客栈的人,真就跟进了鬼门关似的,有来无回。 以至于生意越来越惨淡,只能赚些投宿的钱,弄的金镶玉每每瞧见一方人马出了客栈,便总是唉声叹气的,念叨着又要少客人了。 来来去去,又是三四个月的功夫。 这天晌午。 铺天盖地的风尘中来了个人。 叮铃铃~ 他骑的是匹骆驼,穿着身外黑白底的长袍,带着斗笠,身形看似瘦削,却绝不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双脚一落,反倒稳如青松,一步一生根,下盘有力。 这是个男人。 店里黑子和金镶玉出去采货了,就剩下苏青坐在角落里,嘴里咿咿呀呀的哼着不知名的曲儿,右手晃着腕,听着铃铛响,见有人来,也没抬头,只道:“吃饭还是住店啊?” “你就是客栈当家的?” 那人一摘斗笠,笑了笑,五官端正,眉目分明,不似这刀口上舔血的,少了些江湖气,倒是有几分俊朗,面颊生棱。 “八方风雨,不如我们龙门山的雨!” 苏青仍是低着头,瞧着空空如也的拇指,那里还有圈依稀的浅淡印子,那扳指,十有八九怕是昏迷的时候丢了。 “龙门山有雨,雪原虎下山!” 听到那人的话,苏青终于抬眼瞅去。 一个人敢在这大漠上晃荡,不是有底气,就是命大,不过听着他绵长的气息,便知此人绝非庸手,当属前者。 “当家的做生意么?” 那人掸着身上的风尘,找了张桌子坐下,一旁的秀秀端着酒水。 “在下想做件大事,尚缺人手!” 苏青瞧了他几眼,转身自柜台后头取出一本账簿,笑道:“不知客官要什么价码的?” “怎么说?” “武功高的,价钱自然就高,另外还得看看你要做什么事,有多危险,这些都得另外加价!” “哦?不知道有没有人敢揽东厂的事?” 那人想了想。 苏青眼神一亮,脸上的笑更甚了。 “有,有一批刀客敢接,就是价钱不低!” “价钱不是问题!” 男人从怀里放下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劳烦当家的代为联系,二月初九,我在涿镇的云来酒家静候他们,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像是就为了说这一句话,见苏青应允,也不久留戴上斗笠又急匆匆的去了。 “出手可真阔绰啊,一个消息,就给了五百两银子!” 苏青掂了掂份量,望着转眼已远的沙漠之舟,他瞥向一旁的秀秀。 “你哥哥呢?” “哥哥又去外面捉羊了!” 少女说的汉话越来越清楚了。 苏青沉默了有那么片刻,揉了揉女孩的脑袋,笑了笑。“饿了么?灶房还有些烤肉,剩了一壶羊奶,你去填填肚子!” “苏大哥你不吃么?” “我不饿!” 苏青摆摆手。 等女孩转身进屋,他这才慢慢敛了笑,视线投向门外,凝望了会,而后一垂,低头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什么事? 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人玩着小孩的把戏,双手各捏着根树棍,他左手画着方,右手画着圆,等画完了,又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然后是写字。两只手,分心他顾,写着截然不同的字,笔画繁琐,虽有滞阻之处,却能下笔不停,凝结的黄土也不知道被他暗地里练了多少遍,以至于都凹下去一层。 “人啊,得自己成全自己!” 他低声喃喃的自语着。 一直到黄昏。 门外响起马蹄声,苏青抬头看去,就见刁不遇牵着匹马,马背上驮着一只黄羊。 “苏大哥,我回来了!” 他笑着招呼道,脸上浑然不见几个月前的那份幽森,腰间挂着那个头颅似的尖刀。 苏青揉了揉眉心,脚下一抹,地上的字痕迹全没了。 “去吃饭吧!” “好!” 等少年进屋,苏青慢慢扭过脖颈,回顾望去,本来柔和的眼神慢慢眯起,眯的狭长如缝,幽暗阴沉,只是随即又睁开了,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看着马背上的黄羊,望着脖颈间的伤口,正滴着血,瞧着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可苏青只是一压,切口一露,立马就瞧见了端倪。 外宽内窄,这是出了两次刀且两刀落在同一个位置,第一刀就足以毙命,可这第二刀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段时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漠上的马贼流寇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出了这门就再也没回来过,不是走了就是死了。 想到这些,苏青眼神变了变。 天色将晚的时候,大漠上刮起了大风,寒风如刀。 远处响起驼铃声。 金镶玉赶在前面,黑子紧随其后,身后还牵着四匹骆驼,都驮着东西。 “怎么了你们这是?” 见二人脸色似乎有些不对,苏青有些奇怪。 “回来的路上,遇见伙马贼!” “嗯?交手了?” “没有,都死了,死的很惨!” 见黑子脸色发青,苏青似是已经意识到什么。 “被剥了皮,本来被埋在沙子里,大风一吹,全露出来了!” 金镶玉骂骂咧咧道:“我说怎么生意越来越差,敢情出了个黑吃黑的!” 她顺势瞄了苏青一眼,表情意味深长。 “你可别用那种眼神瞧我,我杀人还用偷偷摸摸?” “哼,管他的!” 听苏青这么说,金镶玉这才作罢,不再纠缠,回头看了看天色。 “收拾收拾,把圈里的干草再铺一层!” “刚才有人定了笔买卖,要人,我记得有拨刀客好像要接生意!” 苏青说着之前的事。 可等他看见金镶玉和黑子古怪的表情,脸色一变。 “不会这么巧吧?” “不管了,过几天找另一家,这日子还早!” “对了,最近东厂有大动作,几位大臣联名弹劾东厂曹少卿,结果相继问斩,抄家灭门,这段时间都避避风声,小心谨慎些,咱们现在不黑不白的,惹着谁都不讨好!” “草他娘的,好好的黑店开着开着就变了味,真是遭了瘟了!”金镶玉一脸的晦气,有些幽怨的瞧着苏青,好像他就是那瘟神一样。 苏青神色平静。 “不开黑店不挺好么?” 说完,他忽然又鬼使神差的问: “你卖过十香肉么?” 就见金镶玉俏脸一变,接着破口大骂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 “得,当我没问!” 苏青忙转身逃也似的上了楼,只留下金镶玉在楼下骂个不停。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 一夜之间,沙漠与白雪,本是两不相容之物,竟在天地的鬼斧神功下构成一副奇幻瑰丽的妙景,大雪翻飞,尘走土扬,黄与白交织。 金镶玉亲自出了趟门,联络拨人马,接下了那笔生意。 一直到三月末。 兵部尚书杨宇轩上奏朝廷,弹劾曹少卿,想要解除东厂,不料奏折落到东厂番子手中,杨宇轩被抄家灭门,其麾下爱将,八十万禁军教头周淮安率诸多江湖义士突围而去,不知所踪。 054 藏着 又是一日清晨。 “吃罢了饭来炕上坐,大漠里地妹子爱哥壮,我的小呀哥哥呀,爱哥壮..……” 天将将亮,随着房顶上骤起的歌声,大大小小几个人全都被吵醒了过来。 黑子摇摇头。 “这婆娘真是越来越疯了!” 金镶玉坐在屋顶,喝着酒,望着天边将升未升,欲露未露的红日,眼神迷离,似醉似熏,手里捻着几角炒的焦香脆爽的花生,一身暗红色的衣裳连带着一头没梳理的长发,在蓝天黄土间猎猎飞扬,如丝如雾。 “妈的,你就不能唱个好听点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老唱不腻,听的我唱曲儿都跟着跑调!” 金镶玉低头一瞧,就见底下一个穿着身素灰色衣裳的人正骂骂咧咧翻着粪,一头已经蓄长及肩尚未来得及打理的头发就似鸡窝一样散乱。 本是名动京华的角儿,如今是一脸的折磨,举着木叉,翻着粪。 大半年的时间,饶是苏青再怎么不情不愿,可混在这不黑不白的地儿,嘴里潜移默化的也被带出了一口的不干不净的荤话,心情不顺,张口就来,虽说难听粗鄙些,可一说完,心里的不畅快也就泄了,免了不痛快。 这破地儿要啥没啥,连马粪、羊粪、骆驼粪都成了宝贝,天天晒干了得收捡起来,生火全靠这些,可比木炭干柴好用多了。 虽然已经有些习惯,可当他翻挑开那一团团黑黑绿绿的玩意,一张脸也有些发苦,太臭了,日头一高,温度一起来,这味就跟毒障一样,苏青头一回翻,一天都没胃口吃饭。 听苏青骂骂咧咧,黑子探头一瞧,就瞅见老板娘晃着一双惹眼的玉腿,咯咯娇笑没啥反应,正想再看,金镶玉一拨裙角,嘴里喝骂道:“黑子你信不信老娘不戳瞎你那一对招子!” 同时五指一翻,一枚柳叶镖“叮”的划过他的脸颊,钉在了门板上,黑子吓的一个哆嗦,脸色发白忙把脑袋缩了回去。 整个客栈,也就苏青敢和金镶玉这么说话。 搁外边,他是当家的,搁客栈里其实也就是个伙计。 苏青闻声抬眼瞧去,入眼所见,那女人托着酒碗,笑眯着眼,脸色酡红,一展腰身,妩媚道:“姓苏的,姑奶奶瞧着美么?” 苏青神情木然,然后一言不发的低头翻粪去了。 “呸,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 听着头顶的骂声,苏青不为所动,这女人心思可深着呢,这等世道,又是这鱼龙混杂的鬼门关,一个女人想要立足,何等的困难,任她武功如何高明,可在那些男人眼里,女人就是女人,是男人的附庸品,男人一句话,女人就该乖乖撅起屁股,男尊女卑的潜意识,改不了的,而且,她生的貌美,那就更难了。 多少人不是惦记着她的身子,求个快活。 她若想要立着,就得有人挡着,挡下这些既想要她身子,又想凭白得了好处的人。 其实也就两个字,活着。 看着简单,可寥寥几笔,却让无数人为之挣扎一生。 这些来来往往,去去回回的马贼流寇,你杀我,我杀你的,何尝不是为了活着。人不就是这样么,只要自己能活下去,那其他的异类或者同类,哪怕死光了,死净了,死绝了,但只要自己能活下去,就都无所谓。 那些刀客有刀客活下去的手段,那就是手里的刀。 而女人呢。 她除了武功,还有一个本钱,就是自己的身子。 过去苏青不知道,可那晚这婆娘给千户敬酒,约莫着像是就想将其推出去,替她挡着,至于身子能不能保得住,与活着比起来,其实也不过是件利益权衡间的货物罢了,能保住就好,保不住,求个安稳。 杀了千户,苏青其实不光是为了自己解决后患,也算是给这女人重新来过的机会,何况对方救了他一命,有恩就得报,有仇就得消。 至于那两个孩子,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 勉勉强强,只算救了一次,头回,那是因为那伙刀客自己找死,而两个孩子,本就萍水相逢,何况不黑不白的,他权当没瞧见,任其离开,无意恩仇,能出了沙漠算他们命大,福缘深厚,出不了,就当天要收他们。 如今,这女人把他推了出来,反正欠了情,随她意,又有何不可。 别看这女人满口荤话,泼辣如火,可你要是在这鬼门关里打转,露出一分乃至一毫的娇柔、软弱模样,那岂不是一块任人嚼吞的肥肉么,谁都想着来咬一口。 到时候,你武功就是再高,也终有疲于应对的一天,身手就是再好,也终有双拳难敌四手的一日。 女人终究还是女人,得有人护着。 那锦衣卫千户有势,朝廷的势,苏青没有,他只有武功,所以,但凡敢在客栈里找事的,大多都是个死,人的名,树的影,这也是势。 好在他都挡住了。 男人呢? 别看这些沙漠中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恶徒,悍匪,什么杀人如麻,可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不杀你么?谁会肯定你停手的下一刻,对方会不会已用刀子捅进了你的心窝里,所以,得杀。 你要想活着,就得舔血,就得比别人凶,比别人恶。 这其中不乏一些表面看似凶神恶煞的汉子,可真正死的时候,还不是被吓的屎尿齐流,都他娘是装给别人看的。 苏青可从未觉得自己这张脸能让天下女人都倒贴上来,他眼中瞧着,心里有数,这女人真正看上的,是他的身手,能替她挡在外面。 八个字。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很多东西,其实都不用表现出来,就像黑子说的,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不能撕开的疤,这世上最难面对的就是人性,心里有数就行了,心照不宣,岂不更好,谁不是小心翼翼的藏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露出一丝破绽,你要是揪出来,到时候指不定得生死相向。 除此之外,这女人也就贪财点,一个女人能把身子当成利益权衡的本钱,心里头能在乎的,怕是少之又少了,想想也就剩下钱还有点吸引力。 剩下的,其实也就那样。 先前他问了句“有没有卖过十香肉”,被金镶玉连着骂了三天,看来,还没有落到记忆里的那份上,挡的也算值了,否则但凡她敢说个有,眼睛闭上了,就休想再睁得开来。 能活下去,谁还会做些丧尽天良的勾当。 等把圈里的粪全部挑出来,苏青才长处一口气,如蒙大赦,如得解脱。 晨曦已现。 朝阳初露。 大漠像是化作一片金色汪洋,无边无际,连带着风都似被沙尘染成金色。 “苏大哥,我出去抓羊了!” 刁不遇牵着马,说着生硬的汉话。 “去吧!” 苏青铺着粪,没抬头。 一直等到马蹄声远,他才朝着远方的一颗黑点瞧去,眼神晦涩,变幻不定。 回头又看看金镶玉,但见这婆娘正捂着裙子,已收回了腿。 呵,女人。 苏青放下叉子,随手拾起地上的劈柴的短刀,漫不经心的轻声道:“行了,我出去拾点柴,你也赶紧歇歇吧,唱了一早上的哥哥妹妹,烦都烦死了!” “呸!” “姑奶奶我偏不随你意,我以后还得天天唱,我烦死你!” 等看着青年提刀转入远处的戈壁,女人脸上的笑像是散了些,变得不似那么张扬,有些出神,她顺了顺耳边的发丝,扭头转身。 “哼,走人!” 走下了屋顶。 055 东厂 酷日高悬。 少年纵着马,驰骋而来,脸颊淌下的汗液混着一路上沾染的风尘,化作斑斑印痕,歪歪扭扭,落在他那张稚嫩的脸上,愈合后的晒伤,仿佛一块块暗红色的苔藓,很清晰。 好在他比较黑,黝黑的脸皮,在太阳底下散着一层油光,不仔细看,绝难瞧见。 抿了抿发干的唇。 少年拽着缰绳,从天边来到了近处,这是一条干涸的河床,两边凸,中间凹,开裂的大地就仿佛他嘴唇上一条条卷裂起来的血口,水流的痕迹,早在光阴中,被风沙掩去。 河床两侧,是两堵陡峭的石壁,风化的表面,留下了许许多多的孔洞,呼啸的风声从此而过,带起阵阵鬼哭似的呜咽与嚎叫,听的人不寒而栗。 但这里,却是大漠上能遮风挡雨为数不多的几处地方之一,荒漠与戈壁的交接处,不光是野兽,黄羊能来,狼群能来,还有人,一些东躲西藏的亡命之徒,犯了事,竖了敌,就只能躲在这些人迹罕至的荒野中,躲着风头。 真有人。 那孔洞外,染着火堆,冒着青烟,架着一只羊腿,几个蓬头垢面的汉子,撕扯着半生不熟的肉,吃的狼吞虎咽。 少年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望着那伙人身边立着的刀,脸上的笑没了,眼底的幽森像是一团沁寒沁寒的鬼火,慢悠悠的下了马,摸上了腰间的剁骨刀。 “哪来的小畜生,滚远些,惹恼了你爷爷我,小心剁了你!” 有人不耐的呵斥着。 少年有些狼狈,却不是慌乱、无措的狼狈,而是狡的像狼,狠的像狈,眼底的那两团鬼火随着身形的变化,似在明灭间飘摇。 然后,他拔出了刀。 “铮!” 剁骨刀,这本是屠户用来分肉剁骨用的,背厚面阔,刀背下弯,刀身宽展,刀刃上弯,刀尖突出,瞧上去,就好像个不匀称的猪耳朵,大如头颅,亮着寒芒。 刀身略沉,犹善劈砍。 大漠上,拔了刀,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得杀人。 那边的几个刀客,见他拿出这么一把刀,哄笑出声,眼中尽是不屑与鄙夷。 几人视线交换,当中一人冷笑撑刀而起。 “小东西,瞧好了,这他娘才叫刀!” 那汉子残酷一笑,把腰间刀子一拔,直直迎了上去。 可还没等到近前,少年手里的剁骨刀忽然离手而出,刀身旋飞,不偏不倚,带着锐急风声,电光火石间,汉子未及反应,那刀竟又飞了回去,落到少年手里。 前一刻还在笑的人,现在怔怔站着,眼神瞳孔扩散,而后那喉颈间,就见一条细如发,狭如丝的红痕慢慢浮露,接着,红痕一张,血雾喷薄。 许是刀太快,汉子的眼珠子还在转动,惊恐万分,可身体却已跟不上意识,立在原地,瞧着少年提刀一步步走来,越过了他,朝着身后的人走去。 “招呼!” 剩下的三个人瞳孔一缩,脸色一变,纷纷拔刀出鞘,少年脚下步伐陡疾,耸肩伏身,冲了过去。 他的刀就像是在手中飞,三人出刀已算快,可他的快却不同于寻常,手腕一拧,五指一转,刀光似繁花般自三人眼前亮起,后发先至,削的是那三人握刀的手。 噌噌噌~ 布帛碎裂,筋肉断裂,剜肉断筋,剔骨剥皮,一气呵成。 三人举到空中的刀忽然劈不下来了,筋肉已无,脉络已损,试问只剩骨头的手又能如何动呢?他们活的像鬼不代表真的就是鬼。 太快了,快的匪夷所思,忘乎所以,以至于三人望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有那么一刻是处在茫然还有不解之中,而后,神情扭曲,惊骇欲绝。 后知后觉的痛楚,钻心般如潮水涌来,发出了凄厉的嘶喊,歇斯底里。 少年面无表情,眼底幽森如旧。 他提着刀,身形一转,脚下一赶,刀光再亮,三人背后,一道刀痕已自脑后沿着脊骨笔直而下,衣裳与背后的皮肉无声分开。 这是以刀剥皮的手法,是不少穷凶极恶的刀客惯用的伎俩,据说,高明的人,刀势可在皮肉间行走如水,将皮肤与肌肉分离,等剥下来,人还是活的。 脊骨形如大龙,乃肉身根本,似被挑断了筋管脉络,三人俱是趴在地上,难以动弹。 少年见状就要上前。 可空气中忽然响起三声锐疾无比的破空声,他眼神微变,侧身一避,遂见三颗石子,噗噗噗,打在了三个刀客的太阳穴上,三人当场毙命。 “叮铃铃~” 铃声响起,少年的脸色一僵。 他扭头顺着石子飞来的方向望去,就见河床边沿的陡壁上,四五十步外,一个披散着乱发的男人,正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神情透着股子漫不经心的疏懒,柔和的眸子里,是说不出的平静。 苏青。 脚上的洒鞋,都快被磨破了。 四目相对,刁不遇蓦然一笑。 “大哥,你怎么来了?” 乍闻大哥二字,苏青眼皮不觉轻颤,似有愕然,又有沉默,他又瞧了瞧地上的四具尸首,目光闪动,轻声道:“回去吧,秀秀差不多也要做饭了!” “好,那我现在就回去!” 刁不遇眼底的幽森像是又不见了,没了狡猾与残忍,挠着头,笑着翻身上马,往客栈赶去。 只剩苏青看着地上的尸体,走到近前扫了眼四个人的伤势,嘴里兀自念道:“十七刀!” 顿了顿,他又道: “两息!” 只用两息便砍了十七刀,这得有多快啊。 不光快,还准,更狠。 自打刁不遇入了客栈,平日里做事很是勤快,从未出过纰漏,灶房里剁肉的活计都被他给揽了,这小子日以继夜的没少习练刀功,与苏青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段不同,他练的乃是剑走偏锋的阴诡路子。 追求的就是个快,但又与单纯的快不同,分筋剥肉,专挑破绽。 他每天出刀,也不知道劈、砍、挑了多少次,当一个人肯沉下心把单一的东西,每日习练数百次、数千次、乃至上万次,日复一日的从不间断,那只要他能熬下去,熬到所谓的招数能潜移默化,成为身体的本能,他的刀法就算成了。 可惜,练法终究是练法,这小子如今以人试刀,想必是在与兵器磨合,死肉和活人到底是有区别的。 日头渐升。 他默然的看看地上的尸体,正准备蹲身将其掩埋,却忽的抬头瞧向河床的上游,“咦”了声。 “有人?” 有人来了,而且人马还不少,他不是看见的,他是听见的,沙砾震颤,有大波人马赶来。 深吸了口气,只将腕间铃铛用布贴肉一裹,苏青已似猿猴跃涧,手足齐用,疾步转身攀向山壁,脚下健步如飞,快过奔马,立在高处,朝远方眺望过去,但见尘烟如浪,最先入眼的是一面旗,旗上是个大大的“曹”字,而后又是四面竖起的黑旗。 “神官监!” “司设监!” “戊字库!” “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 他眼神微变,视线一扫,约莫得有三千骑,后面像是还有军卒未至。 “差点忘了这档子事!” 来的赫然是东厂番子。 就见苏青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056 开始 夕阳西下。 天边的红日渐落。 火烧似的余晖自木窗的缝隙间钻入,照亮了客栈里的情形,冷清、惨淡。 冷清极了。 搁在别人,做生意做到这份上,门可罗雀,三四天一个客人都没有,老板只怕早就卷铺盖走人了, 风韵十足,骄横泼辣的老板娘坐在最中间的桌子旁,搭着腿,托着有些圆润的脸颊,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漠,嘴里唉声叹气的发着咒骂:“唉,真是造了孽了,前两天不还有伙捞食的来喝酒么?这都几天了,连他妈个鬼影都没了,也不知道死哪去了,再这样下去,都他妈得去喝西北风!” “姓苏的,你昨儿个回来不是说这两天就有生意了么? 她骂完了,却没听到店里的伙计搭腔,俏脸一抬,就朝着一旁的青年踹了一脚。 “你聋了?” 刚说完,一直埋头捣鼓东西的青年忽转过头来,手里端着个喇叭,对着女人就冷不丁的吹了一声。 “叭~” 突如其来的动静吓的几个打瞌睡的人全是一个激灵,柜台上的黑子索性一个狗趴溜地上去了。 连老板娘也陡然哆嗦了一下,身子一抖,差点没跳起来,她俏脸一白,就要开骂,可眼神一变,有些好奇的望着面前的东西。 “唢呐?” 可不就是唢呐么。 “你这生意太惨淡了,闲得慌,打发一下!” 他擦了擦有些褪色的杆子,这还是前些天从一个马匪身上摸出来的,苏青替他掩了尸首,就把唢呐拿走了,日子实在是太闲了,还有四个年头,这可怎么过啊,总得消磨一下,趁着空闲,修修补补,总算能吹出声了,当初唱戏的时候,这喇叭匠没少配曲,起初听的难受,可久了也就习惯了。 “你这地儿风水不好,背东朝西的,一入此门,有来无回,一路归西!” 他自顾自的说着,金镶玉脸色却越来越黑。 “放你娘的屁,胡说八道,我看你就是嫌我唱的曲儿难听,这是要和我对着干!” 苏青瞥了她一下,眯着丹凤眸子,笑的肆无忌惮。 “嘿,你还真就说对了,往后你一唱曲儿,我就吹这个,你不让我清净,那咱大伙就都别清净了,兴许啥时候你们还得让我送呢,我气死你!” “嗒嗒嗒叭叭嗒嗒~” 说着,他已含着哨,吹了几口。 就听一阵破锣似的声音,断断续续,忽高忽低,从喇叭口传了出来,听的人鸡皮疙瘩乱冒,一阵牙酸,是浑身的不自在。 “好啊,我看你是皮痒了,今个姑奶奶非得把你这喇叭口折了!” 金镶玉柳眉一竖,骂着就伸手来抓。 苏青哪能随她意,脚下一挪,深深提着一口气,避过的同时含着哨就吹了一口。 “嗒~” 遂听一声高亢到穿破云霄的声儿炸响,震得的人耳膜发晕,太阳穴都跟着一跳一跳的,剩下的三个人,坐在一旁,捂着耳朵,望着屋里你追我赶的两人,消磨着无聊的光景。 只说一个追,一个赶,时不时还冒出两声唢呐,这下算是不冷清了。 追着追着,却见门外进来了一拨人。 苏青不跑了,金镶玉也不追了,唢呐也不响了。 见来了客人,所有人都来了精神。 黑子殷勤的招呼道:“诸位是要住店还是要吃饭啊?” “要三间上房,再上点饭菜!” 说话的,是为首那人,头戴竹笠,一身黑底白边的袍子,手握长剑,墨眉白肤,笠沿下的眼珠黑白分明,眉宇间透着一股勃勃英气,与道上捞食的不同,多的是江湖气,而非匪气。 至于后面的四个也各有不同,其中三个步伐稳健,眼底散着警惕和煞气,各自压着竹笠,最后那个瞧着木讷老实,一言不发,背后背着个竹篓。 “秀秀,三间上房,照顾着!” 早被唢呐声折磨够呛的兄妹两个见势赶忙一个往灶房跑去,一个往楼上走,生怕苏青又来那么一段。 金镶玉瞧着那伙人背着的竹篓,眼神一亮,已迫不及待的过去探底细了,她顺手接过端来的酒,笑道:“八方风雨,比不上我们龙门山的雨!” 竹笠一摘,当中一个光头黄面的大汉奇道:“老板娘说笑了,这大晴天的,哪来的风雨啊!” 金镶玉擦了擦汗,对方没对上黑话,她心里有了些底,笑脸迎客,招呼道:“看来几位一定是远道而来的吧!” “不知道从哪来啊?” “从南边来!” “到哪去啊?” “去北边!” 见没套出东西,她又朝苏青凑了过来,可就瞧身旁的男人眼神仍旧落在那英气勃发的身影上,俏脸不由一冷,似笑非笑的低声道: “那是个女的!” 苏青点头。 “我知道!” “知道你还盯着人家不放!” 金镶玉语气一变,又在那女扮男装的身子上扫了两眼,讥笑道:“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个个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苏青收回视线,瞧着她,温言笑道:“话可不能乱说,我只看过,可没吃过!” “咯咯!好啊,那你今晚来我屋里,看看你的蜡烛亮不亮啊!”金镶玉眼波妩媚,好似藏着春水,瞄了苏青一眼,作势就要往他身子上搭。 “算了,光看着就没兴趣了!” 苏青闪身一避,不咸不淡的应了句。 金镶玉脸上的笑立马就僵住了,俏脸不知气还是恼的,发红发烫,也不顾客人在场,火辣脾性立马爆发,叉着腰就骂:“姓苏的,瞎了你的狗眼,你个王八蛋,老娘这姿色,方圆三十里的哪个不是垂涎三尺,偏偏到你嘴里咋就一文不值了!” 黑子无奈道:“您二位消停一下吧,这方圆三十里都快没人了!” 金镶玉这叫一个气啊。 等她回头去看,苏青已转身上了楼,只气的是咬碎了银牙,转身全撒黑子身上了。 好一会,楼下才静下来。 窗外天色已暗,大漠风沙骤起,呼啸之声如哭似嗥。 昏暗的屋子里。 苏青走到床边,就着烛台上微弱似豆粒般大小的烛火,自床铺下取出一刀一剑,放在手里打量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的坐下,从床底搬过一块磨刀石,嘴里哼着曲儿,手里磨着制式特异的西北刀子。 如此,一直到子时的时候。 外面天色忽变,电闪雷鸣,骤雨将至。 远方又起了马蹄声,奔腾驰骋之声越来越近。 “砰砰砰~” 听着楼下骤急的敲门声,苏青终于停了动作,撩着水,洗着刃,试着刃口,他轻声喃喃道:“唉,也不知道,这回挡不挡的住!” 楼下又响起了金镶玉的叫骂。 “敲敲敲,敲你妈个头,别开门,让雨淋死这帮孙子,姓苏的,你死哪去了,还不下来招呼客人!” 苏青叹了口气,只将刀剑一裹,朗声道: “来了,这就下来招呼他们!” 言罢,提着刀剑就往楼下走。 057 暗杀 “砰砰砰~” “开门,开门,开门呐!” 听着外面的吆喝和催命似的高喊,金镶玉一裹衣裳,翻过护栏,立马就不耐烦的开骂了:“哪个狗娘养的,敲敲敲,敲你妈个丧门星,刚关上就叫开,不给开,短命鬼这么等不及要进鬼门关,有今天没明天的,赶明就死在大漠里!” 她说着又喊了声。 “姓苏的,你死哪去了?” “来了!” 苏青沉着口气,人已赶了下来,把刀剑往身后一绑,可还没等下楼。 “哗!” 门栓豁然从中折断,木门一开,门外头,大雨沫子顺风直往里面飘,好似倾盆而下,地面立马被涂抹的一片黯淡。 就着门外凄白的闪电,只见影影绰绰,十数条身影皆是头戴雨笠,身披蓑衣,好似鬼影似的,当先一人脸色阴鸷,不怒自威,眉心生痣,已率先挤了进来,冷冷道:“你们都聋了,不做生意了?敲那么久也不开门!” 账本哗哗乱飞,金镶玉骂了一声,人已翻了下去。“黑子你个王八蛋,老早就说让你把门钉结实了,还不赶紧把门关上,账本全湿了!” 黑子唉声叹气,忙去堵着门。 “老板娘!” 这伙蓑衣客全挤了进来,本来还算清闲的客栈立马变得有些拥堵,为首的是个长者,一头苍发,脸上挂笑,瞧着慈眉善目,可他双手五指关节粗壮有力,指甲修剪的一丝不苟,血肉下青筋外露,练的必然是手上功夫,而且定是练出了气候。 为首者有三,分别是这个老者,还有那个不怒自威,眉心生痣的人,以及最后一个目光阴冷的白面汉子。 这三人,便是督公曹少卿麾下凶名赫赫的东厂三大档头,长者乃是贾廷,生痣的那个名叫曹添,白面汉子叫路小川,皆为曹少卿心腹爪牙,依仗其威名迫害忠良,杀人如麻,抄家灭族都没少做。 而且,皆非寻常,身手都不弱。 其后十数条身影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形貌虽异,然无一例外,俱是煞气外露,恐怕就是恶名昭彰的黑骑箭队了。 “跟你说话呢!” 曹添冷哼一声。 “没看见姑奶奶在忙么?” 金镶玉见账本被打湿了,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上面可是留了不少道生上意人的联络方式。 贾廷道:“老板娘,有上房么?” 金镶玉可不管这些,睁着眼睛说瞎话,哪有什么好脸色。 “没有了,都住满了!” 都是精明的人,那还不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曹添怒道:“这么冷清,你骗谁呢!” “地方是我的,房子也是我的,姑奶奶做事就求个痛快,我要心情好,就一千个一万个乐意,我要是心情不好,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在外面给我淋着!” 金镶玉一梗脖子,叉着腰泼辣无比 “反了你!” 路小川作势就欲上前。 金镶玉立马一瞪眼,娇声朝角落里一招呼。 “当家的!” “在呢!” 这不轻不重的声音一起,东厂众人心头莫名一寒,只觉得脊背一凉,汗毛倒竖,就好像阴暗处陡然睁开了双眼睛,像是只择人而噬的恶虎,阴厉残酷的目光瞧的人毛骨悚然。 就似被那寒冬腊月的白毛风刮了一下! 可等寻声看去,那道目光来的突然,去的更突然,宛若错觉,看见的只有个双手揣袖,唇红齿白,笑脸相迎的俊俏青年,顶着团鸡窝似的散发。 金镶玉笑的更开心了,等不及他走过来,伸手已揽过他的臂膀,千娇百媚道:“当家的,你说该咋办?” 身子都贴上去了。 这下所有人的眼神全落他身上了。 苏青不以为意,笑了笑,轻声道:“一码归一码呗,先把打坏的东西赔了再说!” 贾廷瞧着慈眉善目,并未立即说话,伸手已从怀里取出锭金子。“那不知道老板娘的心情,现在好不好呢?” 金镶玉见钱眼开,脸色说变就变,语气一改,撩了撩脖颈间的头发,缓和着气氛:“唉,这雨也太大了,既然远来是客,那就还有几间上房咯!” “劳烦请带路!” 对着苏青眨了眨眼,金镶玉殷勤的领着东厂的人上了楼。“我这就带诸位上去瞧瞧地方,不是我说,方圆三十里地儿,就属我这龙门客栈最好,风水也好,背东朝西的,保管诸位住一晚上,明儿个利利落落的上路!” 这是拐着弯的骂人呢。 “屁话!” 曹添冷哼一声,。 等人都上去了。 黑子摇摇头:“又不安宁了,恐怕是和之前那一拨人有关!” 这大半个月都没进账,今天突然来这么多人,但凡是谁都能翘出端倪。 苏青看着桌上的金子,随手拿起,淡淡道:“小心点,这伙是官差,脚底下穿着官靴呢,东厂的,见机行事!” 他说着,手里的金锭子就似泥巴一样随着五指的揉捏,来回变着形状,把黑子都看傻眼了。 “那咱们怎么办?东厂的人可是六亲不认的,杀人如麻,到时候打起来,咱们帮谁?保不齐把咱们也做了!” 苏青轻描淡写的接过话,把金子搁桌上一按。“那就先做了他们,正经生意做多了你是不是忘了咱们是黑店了,去让刁不遇搁饭菜里下点料,今晚上,先下手为强,免得麻烦!” 他右手一撤,手心的金坨子赫然被压成了金饼,笑道:“老板娘不说了么,让他们利利落落的上路,来了鬼门关,还想活着出去?” “哪另外那拨人呢?” 黑子看着金饼苦着脸。“刚才你不在的时候,还来了个骑骆驼的,好像和他们是一伙的!” 苏青沉吟片刻,听着外面的惊雷急雨,眸光微定,道:“不管他们,既然都是走江湖的,权当拉他们一把,是生是死,看他们造化!你光去下药就行了,剩下的事我来料理!” 黑子一点头。 “好,我这就去准备!” 夜深人静,苏青看了看楼上安静无声的屋子,又瞧了瞧褪出袖子的双手,那双手很白,十指很长,也很细,微光下,像是泛着莹莹玉色,以往他都是明面上交手杀人,这暗地里可还没做过。 思量间,轻轻一笑,脚下一滑,人已无声无息的匿在了黑暗中。 不一会,客栈里人影闪动。 楼上。 金镶玉急步赶下来。 “黑子?姓苏的呢?” 厨房里,黑子探出半个脑袋,悄声道:“阿青招呼去了!” “没想到那木头比我还心急,这是开窍了么,你可把钱箱看好了!” “那你要小心啊!” 黑子接了句话就没人了。 “这年头可真乱,贼都要防贼,操他妈的!” 说话间,她晃身往暗处一躲,就见黑暗中整个客栈到处都是人影,屏息一避,等人不见了,这才转身,可马上她又回来了。“他娘的,我金子哪去了?这哪个王八蛋干的?真是吃饱了撑的!” 取过巴掌大小的金饼,金镶玉低声咒骂了几句,这才没了影子。 大雨倾盆,杀机骤起。 不过几息。 黑暗中,就听“砰砰”。 两道重物坠地的声音悄然而起。 阴影中,一双幽幽的眸子一闪而逝。 地上,两具提刀的身子正倒在雨泊中,喉骨尽碎,血沫外流。 058 勾魂 雨还在下着,下的好大。 风卷雨飞。 客房里,东厂众人围坐一起,大档头贾廷脸上的慈眉善目早已经不翼而飞,他皱眉疑道:“绍兴和周彪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不清楚,没动静啊!” 三档头路小川也沉着脸。 “这客栈地处偏远,能在这鬼门关讨活的手底下都有些东西,叮嘱他们一下,小心点!” “是!” “那用不用出去找他们?” 正说着话。 “嗒嗒嗒~”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 几人闻声皆按刀低喝,脸色沉凝。 “客官,咱是楼下的伙计,送点酒水过来!” “不用了!” 路小川隔着门冷冷道。 “好嘞!” 门外动静又起,脚步声渐远似是下了楼。 “不找了,这雨这么大,咱们走不了,周淮安他们也走不了,咱们以逸待劳,只要拖住他们,等督公亲至,到时候把客栈里的人一网打尽,真是天公作美,啊,哈哈!” 几人相视一笑,神情尽是阴冷。 可还没笑完。 “嗒嗒嗒~” 门外又有响声。 “谁?” 曹添冷喝道。 奈何门外半天没有动静,启出一条门缝,外面空空如也,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 可门刚关上,没等片刻。 “嗒嗒嗒~” 这外面又有敲门的。 “他妈的,有完没完!” 二档头曹添性子爆裂,怒骂一声,阴沉着脸一个闪身掠到门后,门推开,还是没人,望着空旷死寂的过道,他气的脸颊肌肉一绷,真是咬牙切齿了。 只似门神般杵在门后,等了一会,见再没动静,才怒气未消的又把门关上。 可刚转身没几步,身后又有声响。 “嗒嗒嗒~” “你他妈的!” 曹添脸色铁青,再无迟疑,回身足尖一勾,腰间一柄长剑嗖的一声出鞘,他顺手一摘,人已提剑扑出屋子,而后眼神阴森,杀机毕露,这回他终于瞧到人了,一条黑影正自楼上利落的翻下去。 “非得活剐了你!” 被几番戏耍,曹添难克心头杀意,当下跟着黑影便追了上去。 贾廷不知为何心觉不安,对着身旁就近的几个人吩咐道:“以防万一,你们暗中跟着下去,千万别打草惊蛇!” “是!” 立见楼上人影绰绰,客房里的人去了一半。 只说曹添几个奔跳急跃,那眼前的人看似相差不远,可手足灵活似猿,一溜烟,只把窗户一推,像是泥鳅般滑出了客栈,风急雨密,眼见这厮要逃的没影,曹添心头不甘,哪还有什么顾忌,丹田提起一口气,发足一扑紧随其后。 可这刚出去,半截身子刚露,曹添已脸色狂变。 窗沿外,眼角余光就见身后有一条黑影,似蜘蛛倒挂,如壁虎游墙,竟然紧贴着土墙,一双阴厉淡漠的眸子居高临下,瞧的他心头一寒。 “遭了,中计了!” 这是激将法啊,要不要退? 曹添眼神同样狠厉,心中思绪变幻飞快,电光火石间已做出决定,不退,对方不过一人罢了,何况他身后援手将至,今儿个非得宰了这个不要命的。 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那人双手攥爪,已瞅准时机朝他背心搜抓过来,五指内扣,以上攻下,他半截身子在外面,半截身子还在里面,瞳孔一缩,忙回身便是一剑,剑身一抖,剑尖急颤,如毒蛇吐信,剑风嗖嗖嗖直飚。 出剑的同时,他身子已飞快往窗户外钻去,否则双腿受制,久战必然落了下风。 可他转身,那伏在墙上的人也在转身,如今大雨倾盆,雨水浸湿这土墙,外皮由硬化软,那人五指如勾,只往下一压,指端便牢牢钳入其中,当真似壁虎般,贴墙而爬。 曹添出剑极快,可架不住动行受制,这可真就是像极了引蛇出洞,露出了脖子,等着猎人擒杀。 他剑势刚起,回身削刺之际,对方右手一稳,紧抓墙面,横着的身子就像是秋千一样挂在墙上打了个摆子,腰身一扭,右脚角度角度刁钻,已踢在了他的右肘关节处,手臂一麻,曹添手中长剑脱手而飞,落入雨泊。 憋屈到家了。 可来不及他喘息,眼前已见扑面腿影袭来,劲风只把周遭雨滴碾碎如沫,激在他脸上,宛如针扎般刺痛。 “他奶奶的!” 千钧一发,曹添双手直迎,抵肘挥拳,只欲挡下这疾风骤雨般的攻击。 可他先前右肘受伤,手中兵器再丢,无异是胜算甚微。 “砰砰砰~” 短暂的交手,双臂上已多了数个脚印,筋断骨折,血水外溢。 打不过。 这时他才想要退,扑出的身子,下半截足尖只在里面一勾,便想借力缩回客栈,同时他也听到了身后援手的脚步声,张嘴就要呼救。 可一道锐风袭来,一条笔直如枪的腿,绷直了脚尖,狠狠破开了他苦苦支撑、血肉模糊的双臂,点在了他的咽喉。 血水登时逆涌而出。 一股剧痛随之袭来,意识尚存之际,曹添就见那黑影转身凌空倒挂,双手已扣住他的双肩,将他拽了出来,最后瞧见的,是张清寒如霜的俊美面容,脸上犹带笑容。 “二档头,没事吧?” 身后赶来的黑旗箭队,就见自家的二档头,半截身子在里头,半截身子在外面,问了声,却没等到回答,曹添的身子便已出了窗户。 别看过程繁复,其实也就是刹那间的惊心动魄,厮杀起的快急,结束的更快,快到后面的人,刚追上来。 见没听到回应,屋里的几人还以为曹添遇到了对手,相视一眼,便往窗户外扑。 他们可没曹添的身手与警觉,刚露头,没等转身,一只手便已自头顶悄无声息的钳扣向他们的后颈,话都不用说,身子就跟脱节的长虫般软了下来。 被提了出去。 雨大,风大,雷声更大。 后面的还以为前面人的全跳出去了,一个跟着一个。 跟着来的有四个,一直到最后一个汉子,他眼见前面三人出去了,半天却没动静,心头不由一颤,有些生疑,朝外低声喊道:“李玉,外面咋样?” 正小心翼翼的警惕着,忽见窗口上猛然坠下来半截身子,那人就似蝙蝠一样挂着。 脸色登时大变,就要开口。 可一只手已迅雷不及掩耳的伸了进来,扣其咽喉,惨叫声都来不及出口,“嘎巴”一声,人已步了自己兄弟伙的后尘,被拽了出去。 夜静无声。 客房里。 “贾公,二档头去了这么久会不会出事啊?” 东厂众人围坐一圈,路小川阴着脸,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慌。 他又看看带来的人手。 就才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人已经少了小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全没动静。 贾廷也有些惊疑。 凑到门后启开一条缝一瞧,整个客栈死寂无声,像是就剩他们了一样。 他深吸了口气,又退了回去,凝重道: “曹添八成是出事了!” “那怎么办?” 正说着。 门外就听。 “嗒嗒嗒~” 059 尽诛 …… “嗒嗒嗒~” 微弱而富有节奏的声音,此时此刻听来,显得格外清晰、诡谲。 更让人脊背发寒。 屋里的人下意识竟全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气息。 几人相顾一望。 “谁啊?” 门外响起了柔和的嗓音。 “客栈的伙计,先前有位大爷叫了三斤肉,还有一坛酒,让我送过来!” 三档头路小川正欲喝退,不料贾廷眼珠一转,一挥手,几步走到门后,推开条门缝,外面就见个眉目含笑、唇红齿白的青年端着酒肉,一副伙计的打扮,正静静地侯在外面。 “客官您要吃么?” 正是苏青。 “端进来吧!” 贾廷让开门,等苏青进来,这才又朝外搭眼瞧了瞧,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然后扭头盯着苏青阴沉道:“谁让你送酒肉过来的?” “这小的也不知道啊,听到门外招呼了声,就只管做了!”苏青局促的笑着,有些腼腆,只似处世未深,他放下东西,有些财迷似的搓了搓手心。“东西都做了,您看?” 贾廷那张老脸立马一变,由阴转晴,揽着苏青的肩膀,亲和的笑道:“小兄弟,向你打听个事,这两天除了我们有没有陌生人来投宿啊!” 他边说边掏出一锭银子,塞在苏青手里。 眼神一亮,苏青忙不迭的点点头,道:“有啊,今儿个你们来之前,就有一拨生人,好像是要出关往北去的!” “是不是带着两孩子?” “孩子倒没瞧见,不过他们倒是背了两竹篓子!” 苏青笑眯眯的收着银子,一脸的欢喜,然后忽又似想起什么,恍然道:“刚才我还瞧见他们偷偷下去呢,我还寻思他们是不是伙狗强盗呢!” “什么?他们刚才下去了?” 两大档头同时一惊,心中皆是暗道不好,恐怕曹添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这正惊疑呢,耳边兀的听到句不轻不重的话。 “不知督公何时能到?” “快则明天,迟则后、” 贾廷正想着对策,分心他顾,一听此话,下意识就就应了,可等反应过来,他勃然变色,其他人也是大抵如此,纷纷朝问话的人瞧去。 居然是这个送酒肉的小厮。 “你是什么人?” “要你们命的人!” 搭话间,他们就骇然发现,离苏青最近的两个人已没了气息,人虽站着,可眼神死灰黯淡,生气快速流逝,已然毙命,等倒下去,口鼻间都是血沫。 死的无声无息。 “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大档头贾廷眸中乍现凶光,欺身而进,用的是手上功夫,五指一摊,似掌似擒,路小川同样拔刀逼来,其他人更是紧随其后。 “啪!” 苏青避也不避,右手一提,已与那老太监当空对了一掌,二人衣袖顷刻间无不鼓涨起来,脆响炸起,各自一触即分,苏青脚下一撤,腰身一拧,那劈砍来的数柄刀子俱是落到了他的背上。 刀刃加身,衣裳绽裂,却不见血水飞溅。 盖因那割破的豁口中,捆缚着一对兵器。 气息一提,苏青反手一握一拔,屋内的灯火下,乍见两道一青一白的虹芒被拔了出来。 雪亮的刀身,青寒的剑身,他右手手腕一转,长剑反身以苏秦背剑之招拆挡着又劈来的刀,左手刀子一转双腿一曲,刀光已现,只在地上一翻,照着敌手脚腕削去。 寂静的客栈里,终于响起了惨叫。 几人脚下一软,哀嚎痛呼中已瘫坐在地,或是左脚,或是右脚,无不齐腕而断,脚还在地上,人却已跌坐到远处,断口血水狂飙,惨叫刚起,苏青长剑又已刺来,剑身如影一削,惨叫戛然而止。 几人喉头,已多出个婴儿小嘴似的豁口。 “姓苏的,咋这么大动静啊?是不是出事了?” 门外又多了个声音,语气急切,是金镶玉的。 “遇到两个硬茬子,小事!” 苏青一剑刺死一人,直起身子,望向剩下的贾廷和路小川,嘴里仍不忘叮嘱道:“你别进来,守在外面,别让人滑了!” 望着转眼死了一地的手下贾廷脸色难看,摆着架势,沉声厉喝道:“贼有贼路,官有官路,你们竟敢和我们东厂作对?” 苏青的声音很轻,他神情平淡,嘴角带着抹浅显难觉的笑,道:“江湖路,一旦踏上了,哪还管得着什么官和贼,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何况你们东厂臭名昭著,杀了,也算替天行道了,有何不敢?” 路小川听的暴怒,阴沉寒声道:“等督公大军一到,我看你们怎么个死法!” “看?等你活得到那个时候再说!” 苏青话落人已提刀握剑扑上。 没有人能形容他的刀法和剑法,他的剑法快疾,凌厉,而且狠辣,刀法也快,势大力沉,却又兼之灵巧,刀刃过处势如流水,分肉拨筋,割皮断骨,这要是单一一种,搁在谁的身上,都不足为奇,天下人千千万万,奇人无数,能人辈出,总是不乏高手。 可奇的是,他一个人,两只手,两只手不但握着截然不同的兵器,还使出了截然不同的招数,他左手挥刀劈向贾廷,右手握剑刺向路小川。 以一敌二,更是分心二用,此乃武夫大忌,最忌三心二意,可他不但做了,更加挡下了,若非亲眼所见,真就让人难以置信,他的剑很快,已挡下了路小川的刀,他的刀虽不如剑快,甚至有一丝生疏,可也确确实实,挡下了贾廷的掌法。 恍惚间,就让人觉得不是以一敌二,而是以二敌二。 苏青眼眶里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珠子已转的飞快,留意着二人的动作,他初习此法时日尚短,如今首试,唯有凭借着应变弥补着那一丝滞阻,生疏。 “小川,前后攻他!” 贾廷越打越心惊,他人老奸滑,自是瞧见苏青这刀剑同施的最大缺陷,一前一后,总不能前后皆防吧。 路小川止步一撤,神色阴恻,右手五指一抖,袖子已滑出十数枚细针,被他捻在指间,甩手一抖,破空声起,寒星似的飞针,已朝苏青背门打去。 背后乍觉危机,苏青一刀逼退贾廷,回身刀剑齐运,只舞出一片繁花似的光影,空气中立闻“叮叮叮”清脆碰撞,激射而来的飞针如散花而飞,被拨向四面八方,没入木柱,钉入墙壁,飞入血肉。 路小川瞳孔一紧,只见一根飞针直迎而回,当面扎来,他擅长暗器,何尝猜到如此变化,避之不及,飞针直入眼眶,惨叫再起。 捂着瞎掉的左眼,路小川痛苦失声,指缝中血水外溢,可他更骇的是面前一柄剑已刺了过来,慌忙间提刀抵挡,可又有一把刀子削来,刀剑齐出,只在其腕间一挑,血花已现,手筋已断。 “去吧!” 苏青沉声一喝,脚下发力,似金鸡独立,上身后仰,刀剑回削,右腿则是如锥如枪,戳在了路小川的心窝子。 他削的是逼来的贾廷。 “小川!” 眼见路小川心脉断裂,气绝而亡。 贾廷不由惊呼一声,面前刀剑齐现,刀光嚯嚯,剑风嗖嗖,相斗不过十余招,他双手已被刀子削去大片血肉,被长剑贯心而死。 “督公,一定会为我们报仇的~” 苏青恍若未闻,长剑一抽。 门外,金镶玉听见动静没了,忙赶了进来,头一回没去先找钱财,而是在苏青身上紧张的打量着,蓦然。“你受伤了?” 就见他手臂上,一点血珠外冒,中了一颗飞针。 苏青道:“赶紧收拾一下吧,曹少卿快来了!” “多谢当家的援手相救!” 门外忽见多出几条身影。 当先一人正是那天前来做生意的汉子,此人非是别人,正是兵部尚书杨宇轩麾下爱将,八十万禁军教头,周淮安。 先前杨宇轩虽被抄家灭族,可东厂还留了他的一对儿女,为了引出周淮安,这才有今日之变,至于他身旁男扮女装的女子,乃是其红颜知己,邱莫言,受周淮安之托,数日前就在东厂的埋伏下,浴血奋战,救出了杨公的一对子女,逃至龙门客栈,欲要出关。 那日苏青于戈壁边缘的河床,瞧见的,便是东厂布下的埋伏。 如今东厂追来的番子被苏青一人收拾干净了,倒也免除了一些麻烦。 金镶玉的脸色很不好看,没了妩媚,没了泼辣,只有不岔。“你们这群缩头乌龟,只顾着自己,有没有想过别人,要不是你们,我们指不定多自在呢,现在倒好,全都得死!” 周淮安没说话,他身后的光头汉子道:“你不也开的是家黑店,有什么资格讲道义!” 金镶玉冷哼道:“放你娘的屁,你们这些人谁不是这片沙漠上的过客,都是为了达到目的罢了,无情无义,现在是生是死,就全凭天意吧!” “逃得了就活,逃不了,就埋在这!” “算了!” 苏青叹了口气,望着这个女人,顿了顿。 “这回怕是要挡不住了,早做布置吧,我能给你争取的时间就这么多了。” 金镶玉神情一怔,而后沉默了好一会,才道: “先去我房里,我帮你把针取出来!” 060 卸妆 夜深人静。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风却依旧。 不远处的房里传来了幽幽笛声,曹少卿大军将至,这像是最后的一丝温存。 而这边。 “老娘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谁像你这么蠢过!”金镶玉盯着苏青手臂上的血孔,小心翼翼的取着飞针,嘴里还不依不饶的骂着。 她妩媚一笑,笑的有些玩味,盯着火光下那张令人见之失神,观之动魄的脸,瞧了又瞧,脸上犹有未干的血滴,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哪个倒霉鬼的。 “姓苏的,你该不会真的瞧上姑奶奶了吧?” 苏青望向她,四目相对,默然了一会,道:“我只是不想欠下你什么,你救过我的命,我没什么能还你的,索性护你周全!” 见他说的直接,再无掩藏,金镶玉适才的妩媚妖娆全不见了,她忽然冷笑起来,笑的有些讥讽,有些凄冷,笑声也有些发尖,发哑。 “呵呵,你终于肯说出来了。所以,你才把这三十里大漠上的马贼流寇杀了个干净?” 苏青眼波一晃。 “不是我杀的!” “当然不是你杀的,你玩的这手便是黑子那读过书的酸秀才都没看出来,可你骗不过我,杀人的是刁不遇,可真正让他杀人的却是你!” 金镶玉紧紧的盯着他,盯着她面前这个几近一年都未曾正眼瞧过她的男人。 男人脸颊颤了颤,薄唇轻启,却没有说出话来。 原来这女人什么都知道,她确实该知道。 “你救了刁不遇,我还以为你是怜他,没想到,到头来,那小子却成了替你扫清大漠的刀子。” “为什么呢?” 苏青的声音很轻。 金镶玉笑了。 “因为你真正想要的,是他的刀法,你心知他绝不会教给你,所以,你只能通过他杀人下刀的走势,去瞧去看,我猜他那庖丁解牛的绝技已被你暗中偷去了!” “想来,等这片沙漠再也没有马贼流寇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期吧。” 她的话就像是刀子一样,率先撕开了那层疤。 苏青望着她,蓦然展颜一笑,笑的柔和如水,笑的有些漫不经心,他道:“不会的,只要他不出这片大漠,他会活的很自在!” “呵呵……哈哈……” 金镶玉也笑了,似是笑出了眼泪。 “他以人练刀就是为了报仇,早已入歧路,刀势难收,杀性难收,何况他还是个鞑子,恨透了汉人,等那些人都杀光了,恐怕他刀法成了最先要杀的就是咱们,你以为那小子很傻么?他都明白,所以,他肯定不会放过咱们这些知道他过去的人,在他眼里,或许咱们每个人都和杀他全家的刀客没什么两样,你觉得他能自在吗?” 苏青阖上双眼,一言不发。 “都说这世上刀剑最利,可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人心才是最厉害也最狠辣的刀子,你摸透了别人的心,不用动手就能杀人。” 金镶玉的声音仍然在他耳畔萦绕,灯火阑珊,似是他闭着眼仍能瞧见她满是讥讽、不屑、冷笑的那张脸。 苏青的脸色出奇的有些苍白,他说:“你错了,仇恨才是最锋利的刀子,我不过是推了他一把,何况,那些人就像你说的,不是该死之人,就是该杀之人,其实我不怎么喜欢杀人!” “所以就让刁不遇去杀,免了麻烦,还能得了刀法,你可真是冷血,就和这片沙漠一样!” 金镶玉还是那副冷笑的语气。 苏青叹了口气,他正要说话,唇齿一启,却已说不出话,一双眼睛错愕的睁开来,只见金镶玉那张脸已近在咫尺,红唇相对。 这女人怕不是疯了? 这女人就似个猫儿一样,福在他耳际梦呓般说道:“没关系的,活在这个世道上,谁不是为了自己千方百计的算计着,人不就是这样么,只要自己能活下去,那其他的同类乃至异类死光了死绝了,都无所谓!” 金镶玉忽然又撤开了,她言辞冷漠,眼瞳发红,非是流泪,而是漫出一条条细密的血丝。 “我知道,你是不是以为杀光了这些马贼流寇,我就能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就不用权衡着出卖身子去找靠山?” “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感激你?你以为我会像浪子回头的那些桥段里说的一样,离开这里?不用再做这些道上的活计,刀头舔血!” “其实你和那些所有来到这里的人没什么区别,都是过客罢了,为了达成目的,要完了就走,不,你比他们更虚伪。” 她又开始冷笑了,这可真是个善变的女人。 “说到底,你只是在可怜我,呵呵,我猜你一定在某个的女人身上欠下了还不清的东西,所以才想在女人身上弥补回来,可这种施舍的东西,姑奶奶不稀罕!” 金镶玉瞧着苏青手腕间用灰布裹起的铃铛,似笑非笑,随即她又幽幽一叹。“唉,可你又真的替我挡下了这龙门山的风雨!” “都说我金镶玉生来玲珑心窍,可我看透了那么多颗人心,怎么到了你这却不灵了,看不透你!” 她慢悠悠的取下飞针,道:“我出来混的第一天,就立下过毒誓,此生绝不受情丝所累,万事不过利益权衡,那些个男人,还不如钱来的靠谱!” “可没想到,这辈子最赚的一笔生意,居然是路边捡来的,偏偏在我差点动心的时候,你却说只是为了报恩,成了一笔交易!” 她展了展曼妙腰身,又似恢复了以往的泼辣。 “操他娘的,自打我被师傅撵下山,遇到的男人都想要我的身子,却没人想过我为什么会这样,你这随手捡回来的,却肯心甘情愿挡在我面前,哪怕不是真心的,都无所谓了!” 尔后她一拢发丝,道:“龙门关出关要道如今只怕都有重兵把守,是生是死,往后咱们两不相欠,你走你路,我行我道,恩仇两消,老娘我就是找个驼子、矮子、叫花子委了身子,也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你给姑奶奶我有多远滚多远,最好天高地远,别再让我看到!” 她拔了针,包好了伤,瞧着苏青的眼神就似看着个往日里来的那些客人,冷漠、平淡。 “好!” 苏青眼皮轻颤,点点头,起身出了屋。 等人不见了,金镶玉仍旧坐着,怔怔的瞧着面前豆粒似的摇曳火苗,那光仿佛透进了她的眸子里,泛着一层水汽,如露欲滴,像是将要从眼角滑落。 半晌。 她伸手从怀里取出枚白玉扳指,柳眉一竖,放声大骂道:“操你娘的,都给姑奶奶滚!” 扳指已被她狠狠丢了出去。 可离手的刹那她便似后悔了,嘴里发出一声呜咽不甘的呻吟,脚下一动,身子凌空一翻,伸手便抓朝扳指抓去,奈何扳指去势极快,金镶玉眼神一黯,眼睁睁的看着扳指摔在墙上,连身形变化都忘了,“啪”的摔在地上。 仿佛丝毫没察觉到痛楚,等小心翼翼的拾起扳指,见扳指并没有损坏,金镶玉这才长处一口气,痴痴的望着,自言自语道:“你以为我不想离开这条道?可天下之大,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一个女人又能退到哪去?” 正这时。 客栈外响起了马嘶声,她脸色一变,忙自窗户外翻出去,未及赶上,苏青已纵马而去,黑子正埋着尸首,眼见这般,不由哀叹道:“完了,大难临头各自飞,连阿青也跑了,掌柜的,要不咱们也赶紧撤吧!” “跑你妈个头,滚!” 金镶玉剜了他一眼,然后朝着苏离开的地方放声骂道:“姓苏的,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个无情无义的王八蛋!” 眼角泪珠滚落,金镶玉语气一低,紧紧拿捏着扳指,半晌,才看着天边失神的喃喃道:“你不是想让我离开这条道么?我随了你的意还不成么,可你倒是带上我啊!” 红衣飞扬,发丝如雾,向来以泼辣彪悍示人的女人,此刻孤身立在呼啸的夜风中,身子显得格外单薄,脸上褪了一层血色,与往日不同的是,耳边再无那熟悉柔和的应诺。 她只是静静地眺望着天地尽头的黄沙。 也不知过了多久。 垂下黯淡的眸子,女人心灰意冷的转身回屋,嘴里依稀起着呢喃。 算了! 算了! 061 来了 天将明,远方红日初升,像是挂起一团难息难灭的熊火,天光耀射四极,炙烤八方,驱散了黑夜仅存不多的晦暗。 晨光喷薄,朝霞吐露。 亿万颗沙砾立时铺上了一层金色。 便在那山势陡峭处,忽传来声声起伏不定的悠悠腔调,时而高亢,时而婉转。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可唱到最后,这声音却一顿,似在想着什么,唱词犹豫,宛若思量。“坐、坐——吃罢了饭来炕上坐,我的小呀哥哥呀——呸——” “不对,不对,这要是被师傅听见了,非得打死我。” 嶙峋山石上,一道身影懒散的坐在那,他像是已在那坐了有些时辰了,发丝间俱是尘沙,背后背着包裹,身畔靠着一刀一剑,不同的是,他腿上还横放着一柄五尺来长的刀子,长柄朴刀。 他那从未谋面的师父,李存义传下的刀法心得里,用的就是这种刀子,介乎于大刀和单刀之间,双手持拿,可破甲斩马,非同一般。 搭着条腿,苏青手里拿着水囊似是喝酒般小酌慢饮的消磨着时间,嘴里哼着曲儿,可唱着唱着全莫名其妙拐到了别的地方,然后低低的自言自语着。 最后摇头苦笑一声。 “都怪那婆娘天天在耳边唱,这下倒好,我也魔怔了!” 掸了掸身上的风尘,他索性扯着嗓子怪声怪气的长了起来。 “吃罢了饭来炕上坐,大漠里地妹子爱哥壮,我的小呀哥哥呀,爱哥壮……喝碗酒来撒泡尿,大漠里的汉子爱妹娇,我的小呀金莲呀,爱妹娇...…” 确实有些时辰了。 离了那客栈,里面的人,未来生死如何,已非他能改变,何况他本就不能掌控什么,人力终有穷尽,洪流大势岂能由他左右。至于周淮安、邱莫言他们的生死,也与他没什么关系,这江湖又非是就他们几人,顺手杀了那东厂三大档头,已是仁至义尽,少了东厂番子的拖延,倘若他们早做准备还无生机,那就只能道一句:“逃不过天命!” 龙门客栈里的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江湖。 金镶玉如此,刁不遇如此,黑子如此,他苏青,亦如此。 从一开始,其实很多东西瞧着与他无关,可临了到跟前,都避不过,走上这条道儿,你不杀别人能行么?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你能饶了别人,别人难道就能罢手言和,相信你不会背后捅刀子?再安全,能比死人来的安全么? 宁与尸首同床,不与活人为友,谁知道你那副笑脸迎人的皮囊下,藏的是人,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 江湖险恶,恩怨难清,避不过。 有了怨,就得杀。 分的是生死,千万别妄想用嘴去论个道理,说个明白,还是那句话,到最后,不过一横一竖而已。 至于杀了那些东厂番子,说实话,这回真是为了保全龙门客栈,替金镶玉挡挡风雨,替她争取点逃命的时间。否则,东厂大军压境,如他们这些江湖匪寇,洪流之下,不过蝼蚁罢了,谁会在乎他们的生死,指不定一轮箭雨过来,这黄沙下又多了几缕孤魂。 不杀能行么? 有了恩,就得还。 江湖,顾名思义,鱼龙虾蟹,尽在其中,他杀了那么多小鱼、小虾,现在总得去瞧瞧高山是个什么风景,那横行无忌的狂龙,又是个什么说法。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这回,是他苏青的江湖。 他苏青,欲见高山。 “曹少卿!” 龙门关地势陡峭多变,大军一时难行,出关要道恐怕都已被封锁,这片沙漠上的人,无疑是成了瓮中老鳖一般,到时候黑骑箭队横行无忌,任凭身手再好,武功再高,千弩攒射之下,也免不了万箭穿心的下场,客栈里的那几个,又有几人能敌啊。 所以,他在这等。 他可不是做什么以卵击石的事情,他只是想一点点消磨掉来敌的主力,为客栈里那伙人争取一点胜算。 曹少卿一心想要除去周淮安,自然不会为他这个陌生人兴师动众,充其量,是分出黑骑箭队围杀他罢了,等这些爪牙一根根拔掉,到时候才是重头戏。 摩挲着腕上的银铃,听着叮叮当当声响,苏青慢慢眯上了眼,似是在小憩,又像是在养精蓄锐。 身后的马儿在风尘中来来回回不安的跺着蹄子,打着响。闭着眼,苏青头也不回,腿上横放的朴刀被他右臂单手拿起,只回手一戳,唰的一下,刀尖已似点墨般点在了马儿的套绳上。 绳索无声而断,束缚已去,枣红色的马匹慢悠悠的转身,拐过几座山石便没了影子。 苏青开始敛着气息,调整着筋骨,舒缓着血液,像是渐渐变成了沙漠里的一颗石头,受烈日暴晒不语,受风尘扑面不动,静默如石,他在等。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直到夜幕降临。 呼啸的风中,像是送来了奔腾的马蹄声,还有车轮的滚动声。 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了。 苏青一仰头,将水囊里的水全灌进了肚子,然后将刀剑绑在了背后,手里杵着朴刀,不急不缓的站了起来。 腕间的铃铛在风中叮叮叮直响,落入他的耳中,也送到了那些人的耳中。 黑夜间的大漠上,零星的月光透过风尘,照出了一条条身形的轮廓,他们举着火把,火焰在风中疯了似的摇曳着,苏青看见了对方。 几近三百驾精骑,俱是黑衣黑帽,黑布遮面,腰间配弩,手中握刀,像是勾魂的鬼,眼中泛着光。 他们众星拱月似的围着一辆马车。 马车里,亮着光,坐着个人。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一个阴柔的嗓音自里头飘了出来,清晰入耳。 苏青只是轻轻笑了笑。 “呵呵,阉贼!” 他晃了晃手里的铃铛,转身已发足狂奔起来。 车里的人语气不变, “不是周淮安,去一队人马,把那人的头颅带到龙门客栈见我!” “是,督公!” “驾!” 五十名精骑应诺一声,已扬鞭勒缰,调转方向,朝苏青追去。 大漠无沿。 一望无际的月色中,陡然响起了声声高远的狂笑,夹带着银铃的脆响,飞扬的风沙里,一道挺拔身影倒提长刀,双腿飞奔急跃,竟快过奔马。 身后马蹄声起,奔腾如浪。 血战在即。 062 血战 风大, 沙大。 黑乎乎的天上,挂着轮朦朦胧胧的毛月亮。 晦暗的映着身下粗狂无言,孤默了千百年的荒漠。 漫天黄沙飞舞,尘嚣掠动,广袤无边的沙海上,却听远处猝然传来声声狂笑,融在风里似是化作苍凉的吼啸,又似是向着这片无情无义的地方发出了不认命的呐喊。 只惊的群山悚然,骇的沙海静寂。 人,焉能敌得过天地? “哈哈~” 那声音来的极快,快若奔雷。 却是个人,面遮灰布,一头乱发尽被奔走之势拂到耳后,一双腿大步狂奔,脚下一纵一跃,便如山魈野猿,快到已难见双腿,身下只有不停交错迈出的虚影。 太快了,快到那裤子都被爆发下绷起鼓起的筋肉撑开了一条条缝隙,布帛撕裂,奔跑间,一绷一紧的双腿,就似垒起来的磐石,像是箭矢在拉弦与离弦间变化,松紧有序。 宛如荒漠上奔逃的羚羊,快的超出了常人的认知,这是人身肉体的极限。 可是,羚羊往往是在逃的时候才会在生死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那他呢。 他忽然不跑了,他本就不是在逃,不可能把自己的体力全部耗费在这急走快奔间。 身后,马蹄声近。 脑后嗖嗖嗖尽是箭矢离弦破开的声音。 他忽然不笑了,脚下笔直之势陡转,转出一个弯弧,身子倾斜一倒,就似贴着沙漠狂奔,转身变势,沙尘四起,人已躲开了那些箭矢,这得多快啊。 他就像是快要倒下去,可偏偏身下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撑着,撑着他倾斜欲倒的身子,在沙面上转出一个弯弧,调转方向,朝着身后的骑兵冲了过去。 “呼!” 灰布下,似是有沉重喘息响起。 这一转,黑夜中亮起了一双明眸,也亮起了一抹狭长无比的刃口,像是一轮弧月,刀身森黑,刀刃雪亮,刀尖似是浸在沙砾中,带出一条转瞬即合的浅痕。 终于,他倒下去了。 将倒未到,半倾半斜的身子终于倒在了黄沙中,翻滚而过,沙砾立时飞起,尽管袖口、裤脚扎的再紧,绑的再牢,可这一滚,仍是有不知多少颗沙砾顺着他衣裳间粗糙的针脚钻了进来。 他奔走之势本就快疾,对方追势更急,两两相对交锋,不过瞬息便已相遇,只似洪流前的一颗拦路之石,却不知是洪流被冲散,还是巨石被碾碎。 翻滚的身子一停,苏青蹲跪在沙海上,一稳身形,左手已扣向右手中提着的刀柄,眼瞳一颤。 “给咱倒!” 霹雳似的爆喝,手中朴刀已被他横斩向当先一匹快马的前肢。 一声悲鸣,两只马蹄立断,马血飞洒,马身豁然扑倒,前冲之势未绝,折颈翻身,马背上的人翻滚在地,未及站起,便被翻过来的马身当场砸死。 人和马,都死了。 可一骑之后仍有数十只马蹄朝苏青践踏冲来,一马前冲之势,势若千钧,哪怕他武功再高也不敢与之正面相抗,落入其中,免不了被乱蹄践踏而死,撞一下,都是筋断骨折。 一骑翻到倒,身后又有几匹快马来不及收势撞在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洪流四散,骑兵纷纷散开,分成五拨,欲要包围成圈。 混乱中,苏青眼神一紧,就见一人纵马人立而起,扬起双蹄朝他踏来。 “找死!” “噌!” 苏青一刀斩过,双腿上的筋肉乍然紧绷如弦,脚下一蹬,筋肉一颤,跃起的同时双手拧腕提刀,自下而上一撩,豁尽全力一刀,夜色中,就见一抹雪亮刀光一闪而过。 而他面前人立而起的马,猝然止了马嘶,连同马背上的人也不动了,下一刻,一道血痕乍现,血雾如井喷,在激荡飞扬的黄沙中四散冲血,一人一马,当中被一分两半,化作两扇肉片,坠向两旁。 可苏青尚来不及落刀,便见又有一匹马直直撞了过来,撞在他胸口,整个人立时倒飞出去,贴着沙海,滑出一段距离。 闷响一声。 “唔……哇……” 一口逆血将面巾染出一团墨色。 他来不及喘息,盖因又有十数支弩箭射来,足下一蹬,整个人又贴着沙面滑出去一截,避开弩箭的同时,翻身跃起,刀尖杵地,借力一个筋斗,人又朝那些翻倒的骑兵扑去。 可就听四面八方“嗖嗖嗖”破空声气不绝。 心道“不好”,苏青顾不得杀人,先是藏身。 原来那分开的人马已包围成圈,也不知是灭了人性怎的,乱箭攒射而来,不光是他,连同他们的同袍,竟然全都罩在了箭雨中。 惨叫之下,四个人刚翻上马背便被自己人射的浑身窟窿,死的不能再死了,连那马身上都插了不少箭矢,六亲不认这词,苏青今儿个算是见识了。 他心里暗骂,真是群没了人性的畜生,自个则是赶忙缩身在几匹马的马腹下,宛如察觉到他的意图,那外面的箭矢破空声真可谓是无穷无尽,想必是要把这马也射死。 “嗖嗖——” 四匹马转眼在悲鸣中连连倒地,相继毙命,苏青小心翼翼的匿着身子,慢慢闭了气息,想着装死来让对方接近。 可算盘落空,这些人不但精明无比,更狡猾如狐,仍旧朝着几具尸体不停的射箭,不停的变着方向,直射的几匹马像是刺猬一样,肠穿肚烂,惨不忍睹。 苏青浑身发冷,贴在血泊里,藏在尸首间,身上的那具尸体早就破烂的不成样子,嘴边分不清是马血还是人血,腥咸的厉害,这要是一个不留神,恐怕别说救人了,就是他自己都得留在这,饶是如此,他浑身也被流矢乱箭带出一条条伤口血痕。 好在箭矢终究有用完的时候。 疾风骤雨般的弩箭,箭势终于缓了下来,不再那么密,那么急。 形势既已千钧一发,苏青瞅准时机,右手按着的包裹豁然一抖,黑夜中,“嗡鸣”再起,血滴子齿刃外露,如一扇刀轮,却不是摘人首级,而是飞旋着,在那围成圈的马匹上割出一道道伤痕。 马儿受惊,阵脚则乱。 “嗖嗖嗖~” 他刚一露身子,又是一拨箭雨射至。 军阵冲杀,终究不是江湖武夫所能抵挡。 苏青赶忙翻身避过,收回血滴子同时,趁着对方阵脚散乱之际,用刀将身畔一具破破烂烂的尸体拨到空中,夜色晦暗,那些人只以为是苏青,唰唰唰箭矢疯了般便朝尸体射去,苏青自已便在这时趁机扑了出去。 弩箭乃是连弩,黑骑箭队虽被尸体吸引,可他前脚一出,后脚就有弩箭追至。 “你他妈的!” 骂了一声,苏青左手把快刀自背后一抽,刀身如飞,连拨带挑,提刀几步赶出,大步流星的朝着一个正安抚着座下马匹的骑兵冲去,临到近前,翻身一落,整个人已跃在马背上,一脚戳在那人门面,红的白的已分不清了。 “快,快放箭!” 见他如此凶悍,有人忙惊惶开口。 苏青冷眸一扫,左手长刀霎时被他掷了出去,刀身横空而过,破入那人心胸,带下马背,气绝身亡。 也在同时,他刀锋一横、一拖,脚下健步如飞,只在那围成圈的马背上,连跨八匹马。 身后,八颗大好头颅几在同时哗的齐齐弹到了空中,八具无头尸体腔喉中是血如泉涌,喷的老高。 063 追敌 头颅抛空之声未毕,夜色下,有条身影稳稳的落在了一匹马的马背上,手中朴刀倒提,血珠带出丝丝滚动的稀碎声响,划过刃口,汇于刀尖,滴答落下。 “叮叮当当~” 还有清脆悦耳的银铃声。 苏青右手提刀,蹲坐在马臀的上方,缩身塌腰,弯背曲腿,姿势古怪的像极了只提着刀的山魈精怪、野猿老猴。 马背上的人,脸色未见,被黑布挡着,可瞳孔却在骤缩,因为他感受到了身后,那若有若无却又有些粗重的喘息,一缕缕滚烫热浪直袭后颈,令他汗毛倒竖,浑身都在冒鸡皮疙瘩,嘴里不由自主的发出嘶哑的喝叫,右手一挥,扭身斩向背后。 可他的身子还没完全扭过去,便已悬空抛起,眼中视野豁然偏移,他就见一匹马的马背上,中腰处骑着个人,骑的是下半身,上半身自胸腹往上,不翼而飞,而在贴近马臀的位置,一条瘦削的身影正提着柄长刀,横空斩过。 旋即再无意识。 苏青一横刀背,将那半具尸体拨了下去,身子一滑,自己已骑在马背上。 一手握刀柄,一手抓缰绳,苏青杀性大起,绝不能让这些人再让结成阵势,否则箭阵再成,那他可就麻烦大了。 “杀!” “噌噌噌——” 那些黑骑箭队如今似也被激发了凶性,纷纷拔刀出鞘,调转马头,朝他冲杀过来,放弃了结阵,想来是箭矢将尽,射完了。 一时间,四面八方俱是亮起森寒刀光。 抿了抿了发干发烫的唇,苏青神情沉凝,见没了箭矢,他嘴里嘿嘿怪笑一声,长刀一横,刀身顺势在马臀上拍了一下,马儿立时奔走起来。 他解下脸上面巾,只将右手连同刀柄紧紧一缠,刀尖直指冲杀过来的众多骑兵,而后纵马迎上,如两军冲锋,孤身陷阵之勇将悍卒。 “来!” 一声沉喝。 数十骑扬刀纵马冲来,转眼已到面前。 苏青横刀握起,沉息屏气,双臂上的筋肉立时肉眼可见的轮廓分明起来,筋骨毕露,紧绷如弦,伴随口中的一声低喝。 “嘿!” 朴刀已被他横斩出去。 一时间,惨叫声、马嘶声、兵器断裂声、布帛撕裂声、尸体落地声、血水喷溅声,太多太多的的声音在这一刻悉数爆发了出来,碾碎了这天地间的寂静,也打破了这片黄沙上的寂寞。 依稀的月光下,只见一人单骑,纵马横刀,直在一拨骑兵洪流冲杀不止,双手端举,刀尖直指,狠狠凿穿而过。 哪怕陷入其中,苏青仍是不见惊慌,刀势一改凌厉狠辣,双手紧握,刚猛霸裂,势大力沉,刀锋过处,当先几人连人带刀,无不拦腰而断,被腰斩当场。 惊起的尘嚣中,血水飞溅,火星四射。 喊杀遍地,双方短兵相接,一错而过,等各自调转马匹,稳固阵脚,转身看去。 地上,是一具具残破不堪的尸首,有的被斩成两截,有的被乱蹄踩踏成泥,死的惨不忍睹,无主的健马漫无目的的四散逃开。 苏青浑身染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衣衫褴褛,依稀可见条条细密血口,刀柄上裹着的布,早就被血水染透了,朴刀刃口上,竟然多了七八个大小不一的豁口,他颤了颤眼皮,左手已从背后抽出柄剑来。 清寒剑光陡现,苏青微眯的双眼赫然圆睁,杀机四起,这一次,他长剑向后一抹,在马臀上割出道血口,座下健马受痛长嘶,立时发足狂奔起来。 去势更疾。 “受死!” “驾!” 双方再次直迎而上。 苏青喉间慢慢吞引着气息,顾不得吸进来的尘沙,一直等骑兵临到近前,这口气才被他吞完,他右手长刀猝然一立,却是刀尖点地一戳,整个人借力翻离了马背。黑骑箭队剩下的十几二十人没料到会是如此变化,刀刃纷纷落空,就见苏青跃过他们的头顶,翻身而过间,手中朴刀已在空中斩出一条弯月似的刀光。 “噗噗噗——” 惨叫声中,四五人纷纷坠下马去,喉间血口绽裂。 剩下的人虽是大惊,手中的刀却不含糊,纷纷招呼过来。 苏青借着一斩之势,长刀再次杵地一戳,身体下坠之势立止,凌空再翻,众人眼前又见一泓秋水似的剑光乍亮。 刀光、剑光。 两种光华碰撞不停,就见似有一条青蛇在众多白芒间穿梭游走,奇诡狠辣。 又见血水飘洒。 短暂的交锋,起的突兀,落的莫名。 苏青刹那间已落回了自己的马背上,一扯缰绳,搭眼朝着身后的黑旗箭队望去,长刀在手,刀尖杵地,随着马蹄的踱步,刀尖划过沙子,生出依稀的摩挲声。 一匹匹在良马原地不安的踱着步子。 背上驮着的主人,有的捂着冒血的咽喉,发着咯咯怪响,难以出声,脖筋暴起,脸色涨红,挣扎间,已翻身坠地,也有的早已气绝,眼中一个窟窿,心口一个窟窿,或是,空荡荡肩颈上,已空空如也,项上头颅不翼而飞。 都死了。 不,不是都死了,还有两个。 这是最后的两个人。 苏青气息粗重,眼神平淡,习惯性的抖了抖剑身上的血水,他归剑入鞘,然后方才低头,腕间的铃铛溅满了血水,苏青蹙了蹙眉,伸手将铃铛搁衣角上擦了擦。 “驾!” 而那两个人,惊骇莫名,竟是没了战心,转身就走,他们要逃,要跑。 可刚跑出不过七八步的长短,就在二人变化着方位的一瞬,身后猝见一柄朴刀“唰”的如离弦之箭,被一只沉稳有力的右手狠狠地抛了出来,自后向前,飞出二十来米,不但将后面那人贯飞起来,更是余势不减,连前面那人也被穿胸而过,二人只似糖葫芦一样,坠倒在沙漠中,再无动静。 “唔~呼~” 缓着气息,喘着浊气。 等气息慢慢平缓,身上的伤口渐渐止了出血,苏青这才吐出一口浑浊的唾沫。 他赶着马,逐一将血滴子连同自己的刀子重新收起,然后,才骑马走到那被长刀贯穿的两个可怜虫跟前,抬手一握刀柄,拔刀而出,刀身自空中划过,掠起一声震荡似的嗡鸣,带出一股热腾腾的血液。 扫视了眼一地的狼藉,满地的尸骸断骨,苏青眼神晃动,满是尘沙的干唇跟着微微翕动了一下,他把长刀往肩上一扛,嘴里陡然放出一声高亢尖利的长啸,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啊!” 只是还没结束呢。 “驾!” 抬眼望向西方,苏青拍马再赶,慢慢消失了在了夜色中。 沙漠上,又恢复了寂静,马匹四散而去,留下的,只有一地残缺不堪的尸首,风尘渐大,不管是人是鬼,看来,都将被黄沙掩去。 064 散去 月色渐黯,天色却将明。 夜将尽,大地上掠过缕缕尘风。 龙门客栈的屋顶,金镶玉静静地坐着,眸光似是泛着水汽,眺望着那个男人之前离开的方向,望穿了秋水,没了往日的泼辣娇蛮,像极了失了明艳的花儿,有些黯淡。 “掌柜的,别等了,都一天一夜了,要回来早就回来了!”黑子在下面急声催促着,提着包裹,牵着骆驼。“那些人都走了,咱们也赶紧出去躲躲,等东厂的番子走了再回来不就行了!” 客栈里,冷清极了,周淮安他们都已离去,方圆三十里就这么一家客栈,不必多想,东厂番子必然首攻此地,迟恐生变,一个个退的退,走的走,不敢久留。 “算了。” 大漠千里狂沙,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萧索,金镶玉终于起身,眼波颤动,蓦然低声道: “黑子,去把酒搬出来!” 她转身从冷清的客栈里搬出几坛子酒,面露讥讽,冷冷一笑。“去你妈的,老娘一把火烧了你这无情无义的地方,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目中似有泪光,狠狠地把酒坛摔在了客栈的各处,坛子碎裂,酒液飞溅,浓郁的酒气弥散开来。 随着火把的抛落,龙门客栈立起滚滚黑烟。 金镶玉翻上骆驼。 淡淡看了眼不远处骑着马的刁不遇兄妹两个,一言不发,只吆喝了句。 “走!” 却是头也没回,赶着骆驼,黑子紧随其后,二人渐渐消失在天边。 “哥哥,咱们也走吧!” 眼睁睁的望着他们离去,刁秀秀仰着小黑脸看向一旁的刁不遇。 大火熊熊,火光渐起,照亮了将明未明,欲暗未暗的天色,也映透了刁不遇那双深邃幽森的眸子,他只是紧了紧腰间的剁骨刀,道: “走!” 朝着另一头离去。 这些人,虽是萍水相逢,可因缘际会之下,或因时势,或因恩仇,或因诸般因果方才聚在了这里,只是,如今又都作鸟兽散去。 说起来,正是应了“过客”那两字。 都走了。 只剩下被大火烧黑的墙皮,还有渐成灰烬的焦木,染着滚滚浓烟,像是成了这片沙漠上唯一的色彩。 “嘎吱!” 爬满焰苗的旗杆,伴随着不堪重负的呻吟,终于也倒了下去,酒旗落入了火中。 …… 也不知多久,天边慢慢露出鱼肚白。 “驾!” 驰骋之声逼来,黑旗箭队已到。 他们瞧见的,却只有渐黯渐灭的火势,龙门客栈,已是焦黑如碳,一地飞灰,俱为乌有。 “去看看!” 马车里,阴柔的声音让人听不出喜怒。 “是!” 一骑应声当先驾马而去,绕着龙门客栈转了一圈。 “没人!” “火势未尽,看来是刚烧完不久,应该逃了没多远,你们分成五路人马,沿着五个方向前去追击,若是发现周淮安的踪迹,即刻发信号通知我!” “是!” “驾!” 剩下的黑骑箭队纷纷星散开来,五拨人马俱是五十骑,各自寻着一个方向追击过去,只留下了寥寥数个骑兵,还有一驾马车。 没人说话,没人敢说话,仿佛车里的那人不开口,他们便不能开口,因为他们只是车里人扫清障碍的工具,既然是工具,就不该说话。 许久。 远处多了个不起眼的黑点。 等那个黑点由远及近,这才瞧见真面目,一个人,骑着马,披着发,扛着刀,宛如荒漠上独行的孤狼般先警惕的环伺着转了一圈,见真的只有这么几个人,才又近了些。 “呦,曹督公,您这是在等谁啊?” 那人浑身血污,嘴里却肆无忌惮的嬉笑着,慢悠悠的拍马赶到近前,浑身沾染的血水都已在冷冽风尘中凝结,乌红如泥。“难道是在等我?” 他的唇已干裂,身上的衣裳褴褛成片,面上布满尘土,一头散乱的头发,像是拧成股的棉絮,比叫花子都不如,唯独腕间的铃铛十分的干净,似是擦拭过许多次。 不对,还有牙,灰头土脸的面上,露齿一笑,那是两排皓齿。 他又瞧瞧满是焦灰的客栈,笑眯着眼。 “这火,是你们点的?” “大难不死竟还敢追上来,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马车里的阴柔声音再起,珠帘一撩,里面的人翻身飞出,骑在一匹马上,冷淡的瞧着他。 “我可不像他们,我不怎么喜欢逃,万事总得试试才知道结果!”苏青脸上虽在笑,眼里却暗自警惕,嘴上淡淡的嘲弄道:“再说了,别说五十骑,你就是再给我来五百骑,五千骑,我照样能杀个干净!” 对面,马背上的那人,面上似是抹了层墙灰,白的吓人,两腮涂着脂粉,浑身上下都泛着股子阴冷的气息。 这便是当今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号令百官,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督公,曹少卿。 “不自量力!” 话一落,他身后几匹精骑已纷纷拔刀欲上。 “等会!” 苏青猛的嚷道。 “素闻你剑法极高,乃当世一等一的好手,可光让手下上是怎么个说法?要不,亲自下场和我过两招耍耍?” 曹少卿面无表情,眸光冷漠,闻言一抬手,竟真的示意手下退开。“想要拖延我?如今龙门关各处关隘要道皆已被封锁,他们就是逃又能逃到哪去,既然你自己挑了这条黄泉路,我就成全你!” 苏青笑了笑,挂起朴刀,一把扯下身上褴褛的衣裳,解下了背后的刀剑,对着曹少卿勾了勾手指,骑马扭头朝另一处奔去。 “你们在这侯着!” 阴柔淡漠的嗓音留下一句话,曹少卿一把取过马腹上挂着的长剑,那剑长的惊人,约莫四尺,精致华丽,剑鞘上金线游走,隐成龙纹,可见其野心之大。 “驾!” 快马飞驰,两骑一前一后,争相竞逐,在渐亮的天光下激起两股烟尘。 “我看你能给他们拖延到几时!” 苏青拎着刀剑,精赤着上身,直到离开龙门客栈有段距离,他剑尖一勾,马身上挂着的朴刀已嗖的朝曹少卿飞去。 “雕虫小技!” 曹少卿未出剑,他以残缺之躯,走到今天这般地步,一朝得势,自比天,心高气傲到了极点,何况还练就了如此一身武功。 他出的是手,不紧不慢,左手一抬,竟在分寸毫厘间屈指在朴刀的刀身上弹了一下。 “叮!” 早已布满豁口的朴刀应声而碎,寸寸折断,而后一挥袖,朴刀残片唰的尽朝苏青背后打去,破空之势比金镶玉的相思柳叶镖还来的骇人。 “拖延?还真够自信的,你先活下来再说吧!” 苏青右手一挽,剑花一起,空气立生“叮叮叮”连连脆响,灵巧快疾的剑影已把残片悉数挑下,身子更在同时离了马背朝曹少卿扑去。 人在空中,刀剑便已使出。 “叱!” 长剑出鞘,曹少卿一按马背,腾空跃起,眼中厉芒乍现,与苏青拼杀在一起。 霎时间,刀剑交击,火星迸溅,铺天盖地的尘沙卷荡开来,已罩住了二人的身形,像是掩去了所有。 065 惨烈 “叮叮叮——” 急促的碰撞下,一阵风起,两条身影冲出了掠起的黄沙中。 苏青在眯眼,可不是杀机流露时,为了掩饰眼底沁寒目光的眯眼,而是不得不眯,风尘扑面,似无孔不入,顺着七窍直往里头钻,迫的人迎风流泪不止。 他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不光是他,曹少卿也在眯眼,二人便似无根落叶、无系之舟,在呼呼的风沙中交锋对峙,风大的,仿佛下一刻就能他们吹走。 面前的这人。 这个权倾朝野,武功绝顶的太监,苏青以往只是听闻,素昧平生,可如今一见,便是生死相搏。 这世上有很多人,不是仇人,却又免不了厮杀,不是爱人,却又断不了痴缠,不是兄弟,却比手足更像手足,比亲兄弟还要亲。相反,有的兄弟却手足相残,兵戈相见,有的爱人,爱到想要杀了对方,而有的仇人,却能尽泯恩仇,海阔天空。 江湖,就是有太多的可能,可能到把不可能也变成可能。 二人俱是在风尘中飞快奔走,却又不停地变化着位置,警惕的盯着对方。 武夫厮杀,胜负的结局,有时候并不一定是全部仰仗武功的,如今风势泼天,又多了个天时,还有地利,沙海滚浪,动行受制。 所谓的快意恩仇,都在这刀剑之中。 风太大了,大的二人乱了攻势,乱了剑势,一边既要抵挡化解对方的招式,一边还得分出心力去挡风,挡沙,眯眼。 他们已说不了话,嘴一张,便是数不尽的黄沙,直往喉咙里钻,所以,只有厮杀。 “叮~” 一声碰撞,二人齐齐翻滚在地,然后又飞快稳住身形,苏青连滚带爬的站起,端着剑,举着刀,眯着眼,对着视野中有些模糊的那个身影劈出了手里的刀。一脚踩下,直没脚踝,一脚抬起,带起黄沙,像是陷入了泥沼,比平时耗费的气力更大,也更多。 曹少卿也如此,他的剑很长,四尺长的剑,招式变化多以削、刺、挑、拨为主,剑尖一抖,但凡挨上,不是少一坨肉,就是多一个窟窿。 耳畔惊闻出刀声,曹少卿边侧身避过风口,寻声刺剑,刀剑相遇,他以长攻短,变守为攻,剑尖飞快挑拨开劈砍来的快刀,更是直冲握刀的手挑去。 可苏青还有剑,他的剑既稳又快,听着刀脊上剑刃的游走声,手中剑已嗖的迎了上去,将之拨挑开来,刀剑一夹,长剑一抖,二人又滚了出去。 他们眼角流泪,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都苦不堪言,连流出的泪都是黄汤,浸着沙子。 如今拂晓将至,加之昨夜月光晦暗,正是起大风的时候。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昏天黑地,尽是苍茫难见,铺天卷地的黄沙简直如逆上苍穹的涛浪,无边无际,那还分得清什么东南西北。 苏青翻滚间口鼻里又钻了不少沙子。 “呸!” 趁着背风的时候忙吐了出来。 见曹少卿没什么反应,他极为破天荒的夸赞道:“你可真能忍的!” 他吃了沙子,他可不认为对方能幸免,这般境况,想要置身事外,除非他是神仙,你武功再高又能如何,剑法再好终究难脱凡人之躯,不还得在这和他一起饮风吞沙么。 只一转身,就见曹少卿脸色阴沉,嘴里也轻轻的吐了一口。 “原来你是想在这——” 没说完,他忽然住嘴,风又来了。 二人颇显狼狈的爬起,等在此背过风。 “拖住我!” 两人警惕相对,眼睛被眯的流泪不止,却都不敢去擦,这敢擦么,谁都在等着对方分心,等着对方倒下去,等着时机。 指不定你眼睛是痛快了,下一刻脑袋却飞了。 风势越来越大,连沙丘都能吹平,二人脚下愈发费力,每一步踏下都似深陷泥沼,拔足而进,速度也缓了下来,越陷越深。 “受死!” 眼见彼此身形受限,不约而同,俱是杀机乍起。 长剑一立,曹少卿运剑发力,但见剑刃过处分风破沙,速度陡增,剑风嗖嗖激荡,直朝苏青斩去,欲要将他从中劈开,刹那间的变化。 大敌当面,苏青眼神陡凝,这是要分生死了。 他脚下一动,抬足之势微不可见,一滑一拨,似趟泥而走,身子在这沙海中虽说仍受局限,却已有没了先前那般难以动行的束缚,眼见长剑直立斩来,刀剑交叠一横,格挡在了对方的剑刃前。 可刚一挡住,一只左掌,不偏不倚直直盖在了他的胸膛上。 “咳咳~” 气血一乱,伴随着一声咳嗽,苏青口鼻间飙出血来。 “不自量力,看来,你不仅拖不住我,连自己的命都要丢了,天大地大,我最大,受死吧!” 曹少卿语气冰冷,左手一掌甫落,忽又捏指成爪,抓向苏青咽喉。 “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苏青压下喉中逆血,左手刀势忽变,变得惊心动魄,变得人亡魂皆跳,快快快,快的只见刀影,不见刀身,快的人忘生忘死,刀光翻飞,刀刃急转,已贴着曹少卿右手筋肉间的纹理落了下去。 太快了,出刀间,他还不忘出剑,右手剑在掌心下忽的一转,刺向曹少卿左臂腋下。 突如其来的变化,藏巧于拙间的杀机,一朝宣泄的爆发,惊鸿一刀,令曹少卿勃然变色,对方本是大开大合的刀势倏然变得这般奇诡,他心觉不妙,右手已在须臾间一震剑身。 剑身一震,立见一捧黄沙被惊起,如飞针暗器,似加持了莫名力道,悉数打在了苏青胸口,刹那间宛如被捅了一剑,血水飞洒,苏青痛哼一声已倒飞出去,翻滚在地。 可那曹少卿却没有得手后的喜悦,右手长剑坠地,他失声惊呼。 “啊!” “我的手!” 就见他的右臂,血肉模糊,没了皮肉,只剩下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脉络攀附在血淋淋的臂骨上,一鼓一跳的,看的人毛骨悚然。 果然,苏青果然暗中得到了刁不遇的刀法。 可事实上,这已不能算是原本的刀法了,他得到的只是练法,每个刀客的刀都是独一无二的,同样的练法并不意味着练出来的就是同样的刀法。 苏青吐着血,翻滚一转,弃刀一摘背后的血滴子,朝曹少卿的脑袋罩去。 “我要你死!” 尖利的厉啸下,曹少卿一举骨爪,自下而上,探进了血滴子的刃口中,数柄快刀弹出,骨臂应声而断,血水飞洒,曹少卿怒极,不等苏青收回血滴子,大吼一声,满头黑白相间发丝霎时冲散开来,状似疯魔,左手狠狠将血滴子一扣,精铁铸成的杀人暗器,竟然在他手中被压扁拍碎。 “给我过来!” 他一拉锁链,另一端,苏青松手不及,身子被一股大力硬生生的拖拽了过去,贴沙而滑,去势极快。 曹少卿狞笑一声,右脚一勾长剑,剑身已横在面前,只等苏青自己撞上来,身首异处。 眼看就要命丧当场。 那血滴子上的链锁竟在这一刻从中崩断。 “嘿!” 沙面上的苏青更是豁然翻身跃起,剑尖点地,避过了那横在二人间的长剑,飞身直刺曹少卿咽喉。 “嘿嘿!” 却见曹少卿右手自腕而断的骨臂,居然又被他抬了起来,与剑尖相抵,挡下了这一剑,而他另一只手,则是抓向了苏青的头颅。 千钧一发之际,苏青当机立断,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弃剑。 他松开了手里的剑,嘴里发出一声怪叫,丹田气息猝然一提,腰身起伏如鱼跃,凌空的身子,竟又生生被他拔起一截。 翻身落在曹少卿的肩上。 黄沙扑面,风尘眯眼,苏青眼中泪流不止,难以睁开,脸上却是狞色毕露,蹲坐其肩,双手勾叼,对着两膝间那颗头颅的双眼狠狠抹了一下,同时腰部发力,双膝一扭。 不想一脚当胸踢来。 苏青立时倒飞出去,咳血连连。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不远处,传来声声惨叫。 曹少卿双眼血红一片,里面的眼珠子,已不翼而飞。 到了苏青的手里。 苏青还未喘息几口,脖颈一紧,一条锁链竟寻着他吐血的声音缠了过来。 曹少卿如今断臂毁目,形似厉鬼,竟还有再战之力,他嘶吼着一拽锁链,苏青立时就跟风筝般飞了过去,一截骨茬当胸直迎,苏青脸色苍白,拼着余力稍稍一移身子,避开要害,骨茬已自他肩头洞穿而过,被高高挑起。 感受着肩头的痛楚,苏青像是也打出了戾气,闷声一哼,眼角却见黄沙中半掩的照胆,挣扎着双脚一夹,剑刃噗嗤斩过曹少卿的脖颈。 嘶吼声戛然而止。 苏青吐着血,望着曹少卿飞快黯淡的眼眸,沉着声有气无力的轻声道:“你要是还不死,我就服了你,去你妈的!” 一颗头颅,当空飞起。 曹少卿直直倒下。 骨茬拔落,带出血花,苏青痛呼一声,眯眼望了望地上破碎的血滴子,默然不语,而后,亦是仰面而倒。 066 孤行 又是一层尘沙。 沙砾随风而动,现出圈圈有形的涟漪,像是波纹般被推送着,然后被高高卷起。 黄沙被拨开,底下掩埋的东西这才慢慢露出冰山一角,嶙峋的山石,山石间,还有艰难求存的野草,发黄的草梗躲在石缝间,随风摇摆,瑟瑟发抖。 还有一只手,一只攥着剑的手,手腕上还系着铃铛,像是挣脱了束缚,重见天日的一瞬,已叮叮叮的响了起来。 一个人,仰着面,紧闭口目,浑身大部分已被黄沙覆盖,就在铃铛凄厉的鸣动间,他似是从窒息中蓦然惊醒,抖了个激灵,又仿佛做了个可怕的噩梦,双眼豁然一睁,已没了血色,沾满尘沙的唇也张开了,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呻吟,就好像被扼住喉,掐住脖,贪婪的吸了口气空气。 “呃——” 但很快就被打断了。 意识恢复的刹那,浑身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痛楚,骨头像是散了架,五脏似是移了位,然后他挣扎坐起,跪倒在地,疯狂的咳嗽了起来,被沙子呛了,咳得几乎吐肝吐肺,还有血,一口口淤血带着吞吸进去的沙砾,被他吐了出来。 吐的肝肠寸断,眼泪直流,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他又倒下去了,准确的说是躺下去,风小了很多,天地高远,万里无云,望着湛蓝青天,苏青躺在发烫的沙海上,忽然笑了起来,眼角泪痕转瞬已被风干。 他发狂似的笑着。 “哈哈……哈哈……” 笑声由轻变重,由小变大,放声大笑,直笑的那苍鹰也惊慌的发出一声尖锐的厉鸣,然后逃也似的俯冲向远方。 到底,活下来的是他啊。 差点连他自己都以为要倒在这了,那可真是个厉害的对手,简直是生平未遇之敌,若不是——苏青眨眨眼,忽然笑的很开心。 算了,赢的是他,就足够了。 脑海中思绪一扫。 他踉跄而起。 环顾四周,昨日的一切,如今都没了踪影,漫漫黄沙,除了他,其他的都已被掩去,看来不光是人,原来这片沙漠也喜欢忘记,忘记前一刻的所有,掩去过往的龌龊。 血滴子也毁了。 苏青揉了揉眼,缓着气,提着力,提剑走向西方。 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他拖着虚弱重伤的身子赶到已焦黑一片的“龙门客栈”时,那里早已没了东厂的番子,没了马车,渺无人踪。 倒是有马,那夜他放走的那匹马,如今居然自己回来了,安静的在后院喝着水槽里的水,见苏青灰头土脸的回来,打了个鼻响,转身走进了圈里,顺便拉了坨马粪。 “你倒好,活的没心没肺的!” 苏青笑骂了一句,他走到水井旁,从里面提出来一桶泛黄浑浊的水来,当头便浇了下去,一连浇了数桶,这才提剑朝客栈里走去。 泥墙俱是焦黑一片,塌的塌,裂的裂,倒的倒,他走到一个狼藉残破的房间里,自焦灰中找到一张床,床板下,是个窟窿,这是龙门客栈的密道,狡兔三窟,在这鬼门关捞食,金镶玉自然留了后手,还是他和黑子两个挖的。 密道里别有洞天,里面空间虽说不大,却也不小,存放着不少食物和水以及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目光在一个唢呐上停留了片刻,苏青拍开一坛酒的泥封,对着伤口就淋了下去,火辣辣的刺痛登时从浑身各处传来,这一战委实太惨烈了,身上的刀身没有三十处也有十几二十处,还有箭矢留下的血痕,以及曹少卿的剑伤、掌伤、和肩头被洞穿的窟窿,腹部被挑开的口子。 火光中,像是没一处完好。 他边清理着伤口,边取过金疮药,涂抹着药灰,调整着气息,恢复着体力,一刻都不敢耽搁。等调息完,处理好一切,重新出来,日渐西沉,红日如火。 苏青换了身衣裳,牵出了那匹马,带着几囊水,又出去了。 他先是向北走。 沿途过处,荒漠戈壁,尽是不毛之地,荒芜贫瘠的厉害,一口气赶出大半个时辰,才终于缓下了速度,就见黄沙中半掩半埋着不少尸体,箭矢倒立,似是前不久经历过一场激斗,死的大部分都是东厂的人,伤口乃是剑伤,一剑毙命,专攻死穴。 其中,有两个光头汉子,身中十数箭而死,脸上都插满了箭,这是周淮安他们一行人中的两个。 然后苏青又向南走。 这次却不如之前那么好运,一直走了一个时辰多都毫无所获,最后才转向西,就在天色快要黑的时候,苏青又再次停了下来,又有尸体。就见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倚靠着具早已冰凉的尸首,亦是浑身中箭,不光是箭,还有刀伤,浑身上下血口遍布,右臂齐肘而断,瞎了左眼,死不瞑目,血肉都已发白发灰。 这是,黑子。 周遭还倒着许多东厂的人,身上插满了柳叶镖。 苏青深吸了口气,赶着马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往西追去。 这一路上他眼神变幻,几乎都没停过,沿途时有尸体被他翻出来,好在都是中的柳叶镖而死,一直到夜风大起,苏青这才迫不得已的退去,回去的时候,把黑子也捞了回去。 在客栈的密道中凑合着过了一晚,苏青第二天又朝西去了,从朝阳初升到黄昏日暮,这一次,一晚上的时间,连先前的那些尸体都没了,留下了不少稀碎的骨头渣子,估摸着是填了那些野兽的肚子,来来回回走了三四遍,苏青终于回去了。 这片地方,还真的是无情无义啊,人死的连骨头都不剩。 埋了黑子,苏青叹了口气,拾起焦灰里的半张酒旗,搁手里擦了擦,又看了看被付之一炬的客栈,牵马走了进去。 许是一月,又或是三月。 大漠深处响起了一声声高亢的唢呐,穿破云霄,隐隐间似乎还有曲儿声,那华丽的嗓音像是绸缎般在这沙漠上回旋。 …… 天边,悬着一颗金灿灿的火球。 大漠狂沙,苍凉孤寂。 不知什么时候。 呼啸的风声里,传来了骤急的马蹄声,踏碎了这天地间的寂寞,带起滚滚尘烟,从远方来到近处。 那是伙江湖人,横刀背剑,个个热的大汗淋漓,纵马而来,他们望着那荒漠中孤零零的客栈,眼中露出了欣喜。 半截酒旗飘扬猎猎激荡,布衣青年坐在楼梯上打着瞌睡,腕间的银铃叮叮叮随风作响,身旁放着一个唢呐。 “大白天的睡觉,不做生意了?去,好酒好肉端上来!” 一锭银子骨碌碌滚到脚下。 青年睁开眼,抬起脸,拾起银子,望着几个正定定瞧着他失神怔愣的汉子,抿嘴一笑,只笑的惊心动魄,转身已去收拾。 不多时,风尘中响起一声笑言。 “客官,酒来了!” 随风而散。 067 三年 这天, 下了场急雨。 门外起了风沙。 门内,夜雨飘灯,柜台上点着一绺小指长短的焰苗,昏黄黯淡,在溜进来的夜风中嗤嗤摇曳着。 灯盏旁倚着个人,素袍挽发,漫不经心的发髻上,摇摇欲坠的别着根细长的乌木簪子,斜插在墨发间,隐隐泛着幽光。 这个人的身材颀长挺拔,可不知道是不是穿的单薄,此时此刻瞧着反倒有些清瘦,挽着袖子,一双白皙的手臂露在外面,出奇的白,白的像是冰,带着一种奇异的剔透感,灯火下,仿佛能瞧见皮肉里的细小脉络,宛如血管与筋络都能瞧个一清二楚。 这可不像是沙漠里的汉子。 他是低着头的,腰间别着个唢呐,似在忙着什么,纤长饱满的十指轻轻翻动着一沓朝廷颁布的悬赏令,若非掌心关节处生着老茧,恐怕这双玉手一拿出来,天底下怕是不知道多少女人要黯然失色。 掌心轻动,腕间的一串银制铃铛便叮叮当当的晃了晃,算是给这冷清的地儿添了几许生气。 外面的雨势不大,甚至还能听见屋檐下的雨落,大的是风。 仿佛觉得灯火有些暗,男人挑了挑灯盏里的灯芯,本来只是小指长短的火苗,立马又涨了一寸,屋里又敞亮了些。 他忽然抬起了头。 他一抬起头,刚刚亮起的光,似是又暗了,黯淡无光。 一张轮廓清晰,肤色白皙的脸也跟着抬了起来。 刹那,屋里真的像是暗了,仿佛所有的光被吸扯了过去。 这是个青年,一个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清寒的青年,尽管是在这大风大沙的沙漠中,可瞧见他那张脸,刹那间,所有的尘灰飞沙都像是消失了一样,干净,明眸皓齿,干净到像是不沾半点尘俗。 他的眼睛很朦胧,宛如罩着层水雾,眼尾有些狭长且弯弧上翘,眼头倾斜而下,光洁白净的额前散乱着几绺发丝,半遮半掩着两条细长且坚韧的墨眉,还有那颗眼角下泛红的痣。 他有一双薄唇,薄的像是两柄剑,冷冽清寒正是由此而来,一抿嘴,竟能带出杀气。 好在他会笑,笑的潇洒,以至于眉宇间又有种恣意人生的疏狂,连带着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都明净了一些。 人生不就该如此么,怎么活,怎么生,怎么死,都应该由自己决定,尽情尽兴,岂不快哉? 他很漂亮,漂亮这个词用来形容一个男人或许不是很合适,可事实就是如此,过去的十几年他已生的令人惊心动魄,如今这张脸愈发的漂亮了,漂亮的都有些近乎妖邪,笔墨难表,天人化生。 他是苏青,三年后的苏青。 而他之所以抬头,是因为听到了外面赶来的马蹄声。 眼皮一颤,苏青这才放下悬赏令,慢吞吞的起身,收拾着客人们吃剩下的残酒,还有没啃净的骨头。 收拾到一半。 店外便起了拍打。 “砰砰砰~” 自曹少卿莫名消失之后,东厂如日中天之势暂缓,这片大漠上又来了不少的新鲜面孔,走走停停,来来去去,客栈后头他都不记得自己敛了多少具尸身了。 人生如戏,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坐这敛尸的活计。 “开门呐你倒是!” 外面的人已等的不耐,索性放声吆喝了起来。 苏青拉开门拴,木门“哗啦”被人推开,一个慌里慌张的青年脚下踉跄的跌撞了进来,看来苏青再不开门他都打算撞了。 那人身穿素白长衫,剑眉朗目,背着行囊,头戴布帽,系着面巾,身后还有一匹骆驼,像是个落第的秀才,慌慌张张的,有些呆里呆气。 “我说风里刀,你就那么点本事,大晚上的也敢在这大漠里闯荡,就不怕喂了狼崽子!”苏青擦了擦手,饶有兴致的打趣道。 大概是龙门客栈重开不久,差不多是半年的时间,这小子便孤身一人来了这大漠里头,在路边都快渴死了,被苏青捡了回来,救活后,只说是来找他爹的,问他有没有看见个买卖消息的中年男人,留着短须,肤色黝黑,像是个教书先生。 苏青说没见过。 结果这小子硬是在大漠上混了下来,也不在客栈里待着,一边倒卖消息赖以活口,一边找着他老子,一来一去,时间过得很快,就和苏青熟络了。 风里刀把骆驼牵到后院,揣着手,缩着身子,手里也不知道从哪拿出把花生来,倚着墙慢条斯理的吃着,然后才反讥道:“我?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一大男人长这么漂亮,小心遭人惦记!” 武功不怎么样,嘴上倒是不吃亏。 “我都劝你了多少回了,让你找几个伙计,这道上捞食的,势单力薄可不行,谁都想要来咬上一口,防这防哪的,你也不嫌麻烦!” 苏青又坐回了柜台后,想了想,确实如此,他倒不怕事,就是觉得事多了也烦,而且日子一长,客栈里清闲的厉害。“唔,你知道的,有的人我信不过,信错了人也是件麻烦事!” 风里刀一下子湊了过来,唾沫星子乱飞。 “你早说啊,我就认识几个,都挺靠谱的,这事我替你包圆了!” 苏青一抬眼角睨了他一下。 “是不是又是什么犯了事的,想来这大漠避避啊?你收了人家多少两银子?” 风里刀嘿嘿笑了笑,被戳穿了心思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做他这一行的,首先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脸。 “五个人,一人三百两,听说是被当地乡绅逼的活不下去了,这才闹了人命!” “你倒是会做生意,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苏青一摘墙角的剑,取出一块白帕,慢慢擦拭了起来。 “没消息啊,方圆几十里地的道上朋友我都打听遍了,也没人知道什么叫金镶玉的,会不会早就已经死了啊?”风里刀忽的一止声,然后又忙转话题。“也说不定是改名换姓了呢。” “最近江湖上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苏青不为所动,坐在火光前,一遍又一遍繁复擦拭着照胆,仿佛一片莹莹玉色。 风里刀忙点头。 “有啊,听说最近江湖上出现了几位高手,专门暗中刺杀东厂提督,厉害得很,叫什么赵怀安的,还有就是又成立了个西厂,想不到大明江山,如今竟被一群宦官把持,真是可笑!” “赵怀安?”见他这么殷勤,苏青笑道:“行了,除了那五个人,你是不是还有事求我?” “嘿嘿,啥事都瞒不过你,那五个人上了通缉令,道上的人都想去领赏呢,我想请你去帮忙护持一下,大不了分你两成银子,明天就动身,我帮你看店。” 风里刀凑的更近了,像是要瞧瞧眼前这张脸是不是真的。 苏青扬扬眉,似笑非笑。 “算了,那两成银子还是留给你自己吧,至于那五个人,你可是做了保的,要是人不行,我先割了你这油嘴滑舌的舌头,再宰了他们!” 他望着剑身,轻声道: “另外,真要是没消息就算了!” 风里刀应承着。 “我说你一人为什么会呆在这鸟不拉屎地位破地哪也不愿去,敢情是在等人啊!” 苏青眼神恍惚,擦着剑,语气平静道:“我可不会等谁,我谁也不会等!” 风里刀一撇嘴。 “那就说定了,明儿个出去走走,我是怕你一个人闷在这出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苏青收起剑。 “行了,歇息吧,明天再说!” …… 自曹少卿埋骨大漠,东厂如日中天之势虽缓,却未止,而今更是设立东厂和西厂两大势力。东厂,本名东辑事厂,在朝廷各大衙门均有派人驻守,兼掌侦缉、调查之权责,其中譬如曹少卿那般已可掌握百官生死予夺之权。 西厂,便是西缉事厂,亦是大内密探,在天下广布侦缉网,罗织罪名,屡行大狱。京城内外,百官无不闻风丧胆,论及凶名比之东厂犹若虎狼之别,西厂掌印督主雨化田更是万贵妃之心腹,不到半年,便已位高权重,得尽恩宠。 转眼,已是三年。 068 龙门 翌日。 “嗒嗒嗒叭叭~” 迎着朝阳,大漠上响起声声嘹亮的唢呐声。 泥屋顶上,黄泥下似是还能瞧见那场大火的余烬,黑黄相间,斑驳难看,像是烧伤后的疤痕,任凭风雨消磨,却是怎么也冲刷不净。 喇叭声响,高亢冲霄,像是吸引着沙海中迷了路的人。 苏青坐在上面,晨曦洒落,令他半张脸都变得剔透红润起来。 一把大火倒是烧的干净,苦了他花了足足数月才用黄泥拌着草灰,混着石沙,将之重新塑了起来。烧起来是简单,可要重塑真是费了他天大的功夫,泥瓦匠的手艺他又不懂,起初是遇风便倒,遇雨就化。 烧的可真干净,烧的好,苏青就怕她烧不干净。 尘沙飞掠,与以前不同的是,客栈后头,有很多坟,很多老坟,还有一些新坟,坟头低矮,有的都快被风雨打磨平了,高低各异,此起彼伏,沟隙间还压着不少纸钱。 都是些死在客栈里的无名氏,可惜,苏青收敛了这么多尸首,也没看见谁来祭拜过,往日听曲的也是这群孤魂野鬼。 风里刀手忙脚乱的穿起衣裳,捂着耳朵,骂骂咧咧的冲出来嚷道:“我说你大清早的别吹这玩意行么?这也太不吉利了,怪不得你这生意不好,谁开客栈会把坟包立后面的,你每吹一次就得死人,店里可就我一个!” 苏青打了个哈欠,瞄了他一眼,随手拍了拍衣裳,不经意的道:“慌什么,我又不是吹给你听的,今儿个不是要出去么,有的人得送送,再说了,混这条道的,有今天没明天的,兴许我是送我自己也说不定,免得走的孤零,说不定到时候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风里刀一时语塞,嘴里忙吐道:“呸呸呸,晦气!” 苏青不等他说完,脚下一赶,翻跳了下来。 “去把马牵出来吧!” 一提这事,风里刀立马来了兴致,全然忘了先前,叮嘱道:“我和他们商量好了在龙门驿站汇合,你可别弄差了!” 他拽马出圈,又装了两囊袋的水还有几块肉干。 “磨磨唧唧!” 苏青抱着剑,骑着马,吹着唢呐慢悠悠的赶向东方。 “你倒是快点啊!” 等到风里刀气急败坏的远远吆喝着,才见苏青的身形消失在天边。 待到人不见了。 风里刀刚准备回去,忽见有个身影从一个沙丘后面绕了过来,他脸色微变,似是相识,下意识扭头瞧瞧天边,急声道:“怎么来这么早,要是被他发现了,咱们两个就得躺着听唢呐了!” “怕什么,瞧他那模样就不像刀口上舔血的那类人,长那模样,唱的曲儿倒是好听。要是真按你猜的,他守在这是为了那沙底下的东西,恐怕迟早都得交手,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马背上的是个女人,细眉朗目,言语肆无忌惮,脾性直接,面巾一摘,露出一张轮廓刚硬生棱的脸来,带着四分英气,几分四分匪气,还有两份冷傲。 “而且你不是说了么,你爹也是为了那些东西来的,结果有去无回,兴许就是死在那人手中,说不得以后得报仇雪恨,拼个你死我活!” 风里刀怀揣双手,瞥了眼客栈后头的乱葬岗,不知为何缩了缩脖子,他跟在女人后面道:“我在这和他混了两年多都没见他出过手,不过他老是擦他那柄剑,双手生茧,肯定藏着东西。我还联络了另外两拨人合着伙做这桩买卖,一伙鞑靼人,还有一拨是平顶山的弟兄,再加上你我,就是他有天大的本事,估计也够呛,实在不行,大不了算他一个!” “还有,他老是让我打听一个女人,就是客栈曾经的那个老板娘,听说东厂黑骑以前扫荡大漠,死了不少道上的人,客栈里的人全都滑了,走之前一把火烧了客栈,你说他会不会是以前的伙计?” 女人冷哼道:“管他是谁呢,谁敢挡咱们财路全给他咔嚓了,六十年一次,错过了,可就得等下辈子!” 风里刀一听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不行,我觉得还得再探探,你想啊,能孤身一人在这鬼门关打理客栈,他能普通么?总觉得心里有些没底,我以前可是提了好几次让他招伙计,死活不松口,现在却干脆利落极了,我觉得有些古怪!” 两人交谈间。 “驾~驾~” 远处又来了拨人马,非是汉人,肤色黝黑,脸上各自画着奇异古怪的的图腾,穿着皮甲,手中俱是拿捏着刀斧式样的兵器,凶神恶煞,非是善类。 风里刀瞧见这伙鞑靼人,更觉无奈。“你们怎么也来了,这时候还没到呢,沙底下的东西又跑不了!” 为首的鞑靼女人一伏身子,笑了笑。 “这不是为了以防万一么,免得到时候出了岔子,索性就提前来了,在这侯着。” 风里刀摆摆手。 “算了,先进去吧,就当住店了,等老柴他们被接回来咱们再好好商议一下,现在刚好趁机会去摸摸底下的密道,看看是不是藏了东西!” …… 远处的荒丘上,苏青骑着马,眯了眯眼,眺望着一个个鱼贯走入客栈的人影,轻轻笑了笑,裹上头巾,遮上脸,戴上竹笠。“呵呵,生意还真不错,看来,黑子生了个好儿子啊,比我还能装!” 他抚了抚马颈,笑道:“走喽,刚好今天有人替咱们看店,带你出去遛遛!” “驾!” 一骑绝尘。 龙门驿站,乃是距龙门客栈五十里远的唯一一处歇脚的地方,西去便是玉门关,哪里驻扎着不少戍兵。这大漠天象难测,时风时雨,过往商队,路人大多都会选择在此落脚歇息,不说住什么上房,但胜在安全,一席之地就能凑合着睡一晚,当然,你得了兵爷的庇护,自然也得意思意思,得交钱。 而“龙门”的由来,是因两块石碑得名,据传这一代“黑水城”的遗迹中,曾被大风吹露出来两面石碑,碑上有字,乃是以西夏文刻写,只因其上受风沙长年侵蚀,首尾只余“龙门”两字,故而由此得名。 傍晚时分。 天色就已阴沉的厉害,云层堆叠如浪,早上的太阳早就不知道躲哪去了,黑压压的像是悬着一片绵延高山,压的几快让人喘不过气来。 乍闻呼喝。 “闲杂人等退开!” “退开!” “退开!” 却见官道上,大军前行,自东而来,旗幡高举,最上面落着“钦差”二字,而后。 “西缉事厂掌印督主!” 沿途商旅马队纷纷大惊失色,唯恐避之不及,惧如虎狼,动作稍慢的,便有一条马鞭狠狠抽下,霎时皮开肉绽,哀嚎着滚到一旁。 “雨化田?” “啧啧啧,好大的威风啊,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过过这权倾天下的瘾,唔,不急,会有机会的!” 路边的人群里,马背上就听冷不丁响起声啧啧称奇的低语,身边挨得近的一个个吓的面无人色,一个激灵,差点没软到在地,然后哆哆嗦嗦的和其拉开距离。 这年头,有时候一句话兴许就得家破人亡。 等他们回头去瞧的时候,只瞧见一个骑马的背影慢悠悠的朝另一头赶去,嘴里哼着小曲儿。 069 故人 “轰隆”雷声惊起,黑云滚滚,狂风大作,凄白的闪电随之乍亮,如神剑斩下,破开了厚重的黑云,不但照透了竹笠下的半张脸,也照亮了驿站的一角。 驿站各处如今皆是遍布西厂番子,角落里,苏青牵着马,面前站着四个人,他淡淡道:“你们就是风里刀口中的那几个人?不是五个么?还有一个呢?” 领头的黑衣老汉戴顶帽子,拿捏着根铜烟杆,拱拱手,很客气。“您就是客栈当家的吧?我叫梁材,您称呼我老柴就行了,那个在路上折了,就剩下我们四个,他们是黄岗、二财、辛平!” 老汉上唇留着两撇短须,一一引荐着,另外三人露着笑脸便算是见过了。 苏青听完只随意的打量了四人一眼,一个个面黄肌瘦,肤色黝黑的,这样的人不是匪就是民,但凡有些家底的可不是这模样,又瞧了瞧天色,他也不多说,轻声道:“这雨一时半会还落不下来,收拾下,现在就赶回去,这里人多眼杂,而且还有西厂的人,留下来恐怕不太好!” 他们全都是牵着骆驼,闻言忙点头。 “好,咱这就走!” 天色尚未暗下,五人从进驿站的马队中分了出来。 “知道西厂的人为什么会来这么?” 苏青瞧了瞧西厂的军卒,个个提刀配弩,严阵以待,装备很是精良。 “不清楚,不过听道上的弟兄说是为了抓一个从宫里滑出来的女人,沿途大肆搜寻,看这情形,八成是溜到了龙门一带准备出关吧!” 老柴搭着话。 苏青遮着脸,斗笠下就露着一双眼睛,他笑了笑。“这可不一定,一个女人可不值得这群人如此大动干戈,不过,都与咱们没关系。” 老柴点点头,大为赞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几人身份本就不黑不白的,很容易惹麻烦。 “对了,前段时间道上突然冒出来一号人物,听说叫什么苏青,使得一手快剑,不是就在洛水边上救了个女人么,你们说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苏青刚走了没几步,听到身后这句随口而出的话,脚下忽又停住,他疑声道: “苏青?” 说话的是另外一个黑汉。 “对啊,通缉令都出了!” 黑汉从怀里取出张皱巴巴的悬赏令。 待看清上面的画像,瞅见上面的名字,苏青眸光一闪,默然了会。 “先往回赶吧!” 却说几人出了驿站。 奔出没多远,前脚刚出去,后脚老柴脸色就变了,这后头竟然有人了跟了过来。“遭了,西厂的探子,八成是咱们顶风出来让这群狼崽子误会了!” “有误会说清楚不就行了!” 苏青听着背后的马蹄声,饶有兴致的扭头望去,还真就是一拨西厂人马追了上来。 “当家的有所不知啊,咱们几个都是在官府面前露过面的,背着案子,遇见了这群不讲理的哪还说的清楚,到时候一顿严刑拷打下来,还不是人家说啥就是啥!” 听老柴这么一说,苏青倒是忘了这档子事。那伙追兵来的快急,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就布置在外面的,为首那人背负双剑,头戴乌纱,白眼铁面,隔着段距离就喝道:“站住!” 苏青不慌不忙的摩挲了下手心,对身旁几人摆摆手。“你们先自个往西去客栈吧。” 末了他又叮嘱了一句。 “把斗笠摘了!” 老柴他们听的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一摘斗笠,赶着骆驼飞快离去。 倒是苏青没什么反应,一拽缰绳,似对那人的叱喝无动于衷,朝另一头策马远去。 “不管那四个,去追那个蒙了面怀中抱剑的!” “是!” 西厂众人应诺一声,居然都朝苏青追了过去 看数量,差不多十数骑,听着后面紧追不舍的马蹄声,苏青笑道:“我说,诸位认错人了!” “哼!” “晚了!” 一声冷哼,陡见“铮铮”两声颤鸣,已见两柄剑猝然出鞘,白眼铁面男人跃空而起,跃离了马背,双剑已凌空飞刺而来。 “嗖嗖嗖~” 更有数枚箭矢从侧面射来。 不闪不避,苏青头也不回,将剑鞘反手一挽,而后一倾一抬,剑未出鞘,剑鞘已将箭矢挑飞,“叮叮叮”脆响稍纵即逝,反倒是那些射箭的几人,惨呼一声,坠下马去。 这箭矢竟被原路挑了回去,血花四溅,倒地哀嚎。 但还有两柄剑正刺向苏青,削向他的门面,劈向他的脑袋。 “双手剑?” “呛啷!” 苏青手中长剑同时出鞘,青芒幻起,他上身往后猝然倾倒,青寒冷冽的剑光一颤,剑尖刹那抖出十七八朵惊艳无比的剑花,出剑一瞬,他双脚离了马蹬,整个人宛若倒悬,双腿朝对方门面扫踢过去。 二人俱是跃到了空中,剑尖寒芒如三条长蛇纠缠,雷霆霹雳间。 倏然“砰”的一响,两人齐齐分开。苏青凌空一稳重心,拧腰缩身,脊柱一曲一直,人又重新回到了马背上。 另一个却没有这么好运,双剑剑身竟被巨力砸的曲折,还留着一个凹痕,从空中翻滚落地,踉跄褪了五六步,看着手里被一脚踢变形的剑身,那人沉声道: “本座乃西厂大档头马进良,你是何人?” 此人独目,一目正常,一目多为眼白占据,眼瞳小如芝麻,看样子早就瞎了,脸上还戴着一张兽纹铁面,掩嘴遮颊。 苏青瞄了瞄成掎角之势把他围住的西厂番子,一抖剑身,轻声道: “苏青!” “嗯?” 马进良一听这个名字。 “就是你救走了素慧容?” 苏青道:“是与不是,关你屁事!” “大胆!” 一声叱喝,马进良提剑欲上。 不想场外陡听一个声音提醒道:“快退,西厂大军在此,别被缠住了,否则恐难脱身!” 话还没落,风尘里似多出数十点寒星,一枚枚形似柳叶般的飞镖,猝然袭至,如漫天花雨般朝西厂番子罩去。 一时间惨叫骤起。 马进良也不得不连连急退。 望见这些飞镖,苏青眸光已隐晦的落向不远处的一块山石,眼神几番变幻,面巾下的薄唇微微翕动了几下,没说什么,一扬马鞭,驱马离开。 剩下的人见势欲追,却被马进良拦住,他也是望了望那块山石,走到近前一瞧,后面空空如也。“算了,那人身手极高,何况还有帮手在暗处,你们去也是枉送性命,现在当务之急是抓到赵怀安,先回去向督主禀报此事!” 等这些人都退去。 却见沙地上冷不丁爬起个人,若无其事的拍了拍身上的沙土,望着苏青离去的地方眼神深邃,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一个东西,一个用红绳穿起来的扳指,被其贴身而藏。 不远处又见个女人顶着风沙小跑了来。 “你不是想见他么?怎么遇到了又不现身?” 那人瞥了她一眼,平淡道:“你以为我和他之间隔得只是距离么?” 女人还想说话,却被那人打断。 “你要是晚上不想在这吞沙子,就赶紧赶路!” “那我那现在去哪啊?” 女人背着包裹。 那人牵着匹骆驼。 “龙门客栈!” 070 宝藏 天地昏沉。 风沙很大,黑云交旋如龙卷,时而响起阵阵雷鸣,天空上,一只离了队,脱了群的飞鸟迷失在黄沙中,仓惶无比,坠落在地。 通体乌黑的身子在沙地上翻滚着,发出刺耳凄厉的怪叫。 就在这时。 一只手伸进黄沙里捡起了它。 男人披着斗篷,牵着马,顶着风沙,头上的斗笠早已被大风掀到了背后,望着手里紧紧抓住自己手指的乌鸦,黑色的面巾下赫然响起声轻笑。 “可怜的小东西!” 天已经亮了,又过了一夜,昨夜他没走的太远,一直瞧着两只骆驼西去,这才在动身回来。 黄沙铺天卷地,风太大了,大的人睁不开眼,连他身后的马也得低着头,顶风走,艰难而缓慢。 好在不远处有间客栈,还有人饮酒说笑的声音,像是还有争吵喝骂,不用想就知道里面又起了纷争。 “可千万别打碎我的东西啊!” 男人喟叹声,因为那是他的客栈,确实是他的,他一点点重新塑起来的,很不容易。 “走了!” 将那摔得迷糊的鸟儿往怀里的衣襟一塞,男人继续牵马前行,他先是到了后院,将马放回马圈里,里面凑着几匹骆驼还有几只羊,顺便他也把那只乌鸦放了进去,尽管风还是有些大,可至少那塑起的土墙很结实,挡的住,鸟儿“呱呱”叫了几声,歇在马槽上,啄着里面的东西。 “唉,你这嗓子可真是难听极了!” 他撩开了挡沙的竹帘子,走了进去。 苏青这一回来,自是引来了不少的目光,可当他把面巾摘下,剩下的目光,也过来了。 客栈里,剑拔弩张,两波人马对峙,拔刀相向,似一言不合就要拼个你死我活。 “掌柜的您回来了!” “昨晚风沙大,在外面凑合了一宿!” 老柴他们似是回来有些时候了,虽说他一路疾驰,可在这沙漠上,却还是比不过骆驼持久,几人熟练的干着伙计的差事,殷勤的端上来一盆水。 “赶紧洗洗风尘吧!” 苏青洗着手,擦着脸,目光随意的瞧了瞧两拨人马,轻声道:“怎么了这是?” 一拨是那伙鞑靼人,为首的女人叫常小文,常年出没在西北边关一带,外号“夺命无常”,也是道上捞食的,他在这龙门开了三年客栈,倒是时听过往商队说起。 另一波。 风里刀忽然凑近了小声道:“乔装的官差,说是找一个女人,西厂发的追杀令,要找一个宫里滑出来的女人!” 苏青不以为意的笑笑,擦了擦手,一丢手帕,淡淡道:“快要起风沙了,避个风怎么也能这么多事,要想打出了门再打,我这人喜欢清净,不喜欢喊打喊杀的客人,别弄脏我的地方!” “对对对,诸位爷都是行走江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都不容易,就几句话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老柴做着和事佬。 “你就是掌柜的?这些天就不要再收客人了,整间客栈我们包了!” 另外一拨人马里忽见一人走出,粉面唇红,左眼下生着颗黑痣,可眼神却十分的阴沉,少笑冷面,抛下了一锭银子。 “这可不行,我这店可不光是用来做生意的,也算是给沙漠里迷了的留个活路,何况如今要起大风沙了!” 有人冷喝道:“你一开黑店的装什么规矩?你只需要照做就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苏青却是懒得再搭理他们,径直往楼上走去,瞄了眼楼下的几拨人。 “地方是我的,客栈也是我的,能住就住,不能住就走人,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也不用问我了,问风里刀吧!” 风里刀听的一愣,正想说话,忽见苏青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心里不由一突,就好像藏着的东西全漏出来了一样,翕动着嘴,却没说出话来。 自打他爹给他留下了这个消息,他可是费劲心思,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可沙子里埋的那些东西绝不能让这些西厂的人知道了,不然西厂大军杀到,哪还有他们的份,能活着都是问题,只一咬牙,真就替苏青接了下来。 “行走江湖在外,求的就是个和气生财,诸位住店就行了!” 没想到他这么一说,那群官差彼此相视一眼,就跟变了脸一样,毕恭毕敬,笑道:“阁下说的对,那是我们唐突了,这些银子就当赔罪好了,如若不够,今夜客房里相侯!” 说完也不理会其他人的反应,纷纷转身上了楼。 只留下了那伙鞑靼人和老柴他们,以及风里刀。 几人视线相交,眼神古怪。 风里刀惊道:“看样子掌柜的十有八九是瞧破了咱们这桩买卖,平日里深藏不露,没想到还真不是普通人,咱们可都要小心了,别着了道!” “老柴,你去通知大家,咱们重新制定一下计策,这掌柜的深藏不露,不黑不白的,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好,我这就去!” 敢情这些人全是一伙的。 苏青上了楼,眼里既无意外,亦无慌张,很冷静,也很平静,他只是坐着,轻轻擦着剑,无声无息。 掀开的床板下,就听密道深处隐隐约约传来几个声音,窃窃私语。 …… “龙门这一代,在三百年前,是大白上国的定都之地,当时蒙古人曾发兵将黑水城包围了一年,整座孤城,只剩下一百零八个战士,他们临死前把孩子、女人和黄金全部封死在了皇宫里,黑水城在一夜之间被风沙淹没!” “那两块石碑上的字应该倒过来念,来甲飞旋龙,沙海陷神门,来甲,就是六十年一甲子,飞旋龙就是黑沙暴,神门,就是大白上国皇宫的大门,每六十年大漠黑沙暴会把大漠吹开,埋在地下的皇宫就会破沙而出,到时候我们就能找到里面的宝藏!” 说话的是个女声,可声音到此忽又一变,是风里刀。 “以前龙门客栈窝着的那伙人也是为了宝藏,他们当家的也是女的,只可惜中途生变,为了个男人把客栈烧了,从此生死不明,江湖上都管她叫金镶玉,她本名叫凌雁秋!” “不过,现在这个当家的更不好对付,他似乎一直都在找那个女人,而且当年东厂精骑在这片大漠上死伤惨重,连掌印督公曹少钦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八成已经是死了,我猜肯定是死在了他手里,他双手生茧,可见不光惯用右手,真要打起来,左手一定要更加小心!” 正在擦剑的男人闻言露了个莫名的笑。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去找麻烦,自会有麻烦找上来。 天下人追求的,无非名利二字,这片沙漠下埋藏着一代朝国的遗宝,任谁知道,恐怕都无法以平常心待之,当年金镶玉便是为了那些东西来的,苏青又何尝不知道。 “至于那群狗官,之前客栈外头来了两只骆驼,但是没看见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们要找的!” “这里的密道都探寻清楚了么?” “没有,石隙错综复杂,机关重重,密道里还有密道,一时半会也摸不清楚!” “那就小心点,说不定那两个人就躲在这里面!” 苏青擦剑的动作忽然一缓。 那是因为那些声音突然都不见了,继而。 “叮叮叮~” 暗器激射的声音。 苏青提起一口气,人已提剑跳进了隧道里。 他身形急掠如猿似猴,只在山壁上左右来回急攀借力,灵巧劲急,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只奔出三四十步,便见道一条熟悉身影被数人围攻,连连避退,二人这一瞧,便瞧了个正面。 女人平淡神情忽而一柔,背后却是“嗖嗖嗖”破空声不绝,暗器飞镖激射如雨。 苏青眼神稍变,就见女人奔跃见,脖颈上忽然露出来一条红绳,红绳上系着枚扳指,不知为何,见到女人身上染血,他一眯眼睛,瞄向后面追来的几人。 “你他妈的!” 071 再见 杀机。 沁骨入髓的杀机,只似陡然从三伏天变作腊九寒冬,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后面紧追直逼的几人无不汗毛直竖,他们分别是“朔阳怪”梁材,平顶山的黄岗、二财、辛平,以及一个女人。 这五个人,手中暗器连连激射,一抖腕,一摊手,便见袖中不停滑出飞镖,自手心一转,便如星雨般从四面八方罩来,宛如铺下一层箭雨,脚下灵巧,身法多变。 苏青大步赶上,左手一伸将面前女人往回一揽,右手一拧,剑身一颤,抖的笔直,颤鸣轻吟如珍珠落玉盘,清脆激耳。 “退到我身后!” 低语一响。 霎时间,众人眼前陡见一片迷蒙清影,剑身竟似变成一朵绽开百十片的玉花。 只见昏暗的密道里火星四溅,叮叮叮一阵急响,苏青寸步未退,单薄清瘦的身子宛如变得不可动摇,他不仅没退,脚尖一掂一点,人更是迎了上去,左手五指一翻以指背连连拨弹,暗器遇上,犹若金铁碰撞,无不被扫开。 几人刚看见那女人身后多了条黑影,这还没留神呢,剑光已来,再见暗器竟被这人徒手挡下不少,更是大惊失色。 “你们忘了这是谁的地方,敢伤她,不知死活!” 苏青冷着脸,寒着眼,薄唇一抿,萧杀立起。 他脚下蹿跳如飞,双腿发力,那老柴翻转腾空掠来,还没落地,便觉耳畔可怕劲风袭来,像是一条响鞭炸起,“啪”的一声,只慌忙间用手一挡,整个人便瞬间被一条鞭腿扫飞出去,贴在墙上,犹如挂画,慢慢滑下,浑身骨头只似散了架,半天没爬起来。 另一人这边就见老柴倒飞飞了出去,嘴里急道一声。“老、” 然后就没下文了,一只左手已快如闪电袭来,纤长指尖竟锋利如刀,自他手臂上沿着纹理一过,留下一条笔直血痕。尔后破开了他的双手,如鹰爪擒兔扣向他脖颈,劲风锐急,一举一动竟带出呼呼风响,骇的他眼皮急颤把没说完的话都吞咽了回去。 喉头一鼓,正想咽口吐沫,可还没滑下去,便被卡住了,被人擒在手里,提了起来。 一口吐沫硬是卡在喉头死活咽不下去,卡的他双眼翻白,几快窒息。 “别杀他们!” 就听忽有嗓音响起,那卡主他喉头的三指倒是松了,“咕嘟”一声,总算把吐沫咽了下去,可他也飞了出去,离手之际,那可怕身影一抖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劲力硬是裹着他翻了出去,僵直难动,和另一人撞在一起,摔了个狗趴,痛的哎呦连天。 啪啪啪几声响,追过来的五人已被放倒三个。 后面紧跟过来的鞑靼人和风里刀瞧的俱是心头一沉,他们只以为这当家的必是身怀不俗身手,可却没想到会这么高,高的让人头皮发麻。 然后。 “别动!” 密道里这个声音一起,他们这些人便都停了下来。 苏青也停了身形变化,他淡淡瞄了身前的人,那是个女人,带着匪气的女人,双手握着暗器作势欲丢,可一柄剑却抵在她下颔。 “顾少棠?” “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规矩,上山拜佛,入庙烧香,你们入了我这庙,没烧香也就罢了,还想掀我桌子?嗯?” 这顾少棠身份不俗,此人乃江湖横行一方的匪首,鹰帮帮主,亦是此次探宝的主事者,结党四方,聚众探宝。 “等等,当家的,手下留情!” 风里刀慌忙的跑过来。 “误会,都是误会啊!” 苏青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 “误会个屁,我把你捡回来,你小子却天天心里打着小算盘,你以为我不知道,看在你爹的份上才懒得和你计较,你现在还敢找人在我的地盘伤我的人!” 风里刀被踹的一个踉跄,可还是嬉笑着厚着脸皮想要压下苏青手里的剑。 “算了!” 耳畔忽然响起声音,一只手压下了苏青的剑。 “我们无意沙底下的东西,所以,没必要结下仇怨!” 风里刀见事有缓和的余地,忙安抚着众人。 “对,都别动,都别动!” “操他娘的,要杀就杀!” 顾少棠恨恨的瞪着苏青。 风里刀一听这话气急败坏的朝她吼道:“你他娘给老子闭嘴,还想不想活了?” “呸,臭男人,天底下最不靠谱的就是你们男人!”顾少棠却狠狠地剜向风里刀。 风里刀一呆。 “管我什么事?咱们当初分手的时候是不是说过约法三章,只做买卖,不谈感情!” 苏青深吸了一口气,竟真的收起了剑。 他扭头看向身旁的人。 “唉,何苦来哉!” 那人巧笑嫣然,眼中泛着水光,脸上虽有风尘,只是面容依旧如初,就是清减的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伤的原因,脸色微白。 “我只以为很多事情,都可以用时间抹去,可最后才发现,你轻易地爱上一个人可能只要几天,几月,但要忘一个人,却是千难万难。老天爷真是可笑,竟然给了我一见钟情的戏码!” “当年我离开后,本以为也能忘记,可心里总是日夜担忧你的生死,只以为你去了别的地方,这三年我到处找你,以前总向往江湖,可当我离开了这里才发现,江湖真的好大,大的无边无际,大的想找个人都如同大海捞针,我更发现,没了你,这所谓的江湖便再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突然好羡慕你欠下的那个人!” 却说这女人是谁啊?非是旁人,正是金镶玉。 三年,宛如磨去了她的泼辣与娇蛮,如今目中含泪,说的凄婉。 “可当我走了一个大圈,却又发现,原来你一直在这里,阿青,你、你是在等我么?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的好苦啊,我一直幻想着你能来找我!” “现在,我终于可以把从你这拿的东西亲手还给你!” 她取下那枚扳指。 可这话刚说完,身子便一软。 苏青眼疾手快,忙把她扶住,又呆呆看了看手里的扳指,眼波晃颤,替她捋了捋耳际的青丝,拭着泪,轻声道:“唉,人活一世,多有相欠,随波逐流如我,心如无根浮木,身如不系之舟,最怕的就是面对生离死别,故而也最怕欠下什么!” 他摇头苦叹,心道看来天下万般,唯“情”之一字最难,唯情债最难还。 “我只以为不曾得到,便无失去之苦楚,不曾得失,便无相欠,没想到,得失已非咱们所能控制!” 金镶玉哭的厉害,埋头失声,身子轻颤。 “他妈的,天底下的男人,全都这么自私!” 顾少棠与风里刀本是青梅竹马,可如今二人亦是断了情愫,眼见这一幕,不由心中苦楚至极,只似感同身受,怒从中来。 “啪!” 反手对着风里刀就是一巴掌。 “呸,臭男人!” 卜仓舟正出神看着,不像突如其来挨了这么一下,疼的龇牙咧嘴,一捂脸,茫然怒道:“你打我干什么?我招你惹你了?” 没去理他们,迎着金镶玉凄迷的眼神,苏青沉默稍顷,又道:“我其实从没想过离开!” 金镶玉听到这话哭的是泣不成声,心绪大起大落,加之受伤,竟然晕了过去。 “那你不去找她?你让她苦等了三年,浪费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间!” 一个声音愤愤然的开口。 又是个女人,那人气质柔弱,相貌不俗,乌发雪肤,此刻正盯着苏青。 苏青并未瞧她,只是小心翼翼的把金镶玉放在地上。“找到又能如何,再回到这片无情无义的地方?生命不易,为什么不好好活呢?” “这世道,你觉得谁能好好活?你不光自私而且还虚伪!”那女人言辞激烈,语带机锋。“你说的这些都是给你自己找的借口,好掩饰你心中的亏欠!” “你就是素慧容?” 苏青终于看向她,那女人眼神躲闪,身子一颤。 他也没反驳,更是沉吟道:“也许吧,可惜,我现在手段不够,如果有机会,若再遇这天道不彰,善恶不明的世道,那我索性就为恶,穷凶极恶,我要让所有人都得按照我的规矩来!” 苏青说的随意,又瞧了瞧金镶玉发白的脸,起身朝外面走去。 “说远了,帮我照顾她,我上去拿药!” “顺便,把那群西厂番子解决掉,他们太吵了!” 那啥 今天更新会晚一点,因为是个大章,毕竟要结尾了,得把稿子梳理一下。 另外就是说一下第二卷,确实写的有些问题,不否认,等有时间,我会重新改下,没写出来心中想写的,有些水了,心里确实是急了点,写的不好有批评我接受,(˙-˙=????)没关系。 《武侠江湖大冒险》那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72 杀至 夜深了,月已上中天。 苏青倚着窗,望着月。 今晚的月色可真暗呐。 聊胜于无。 时值云收大地,夜空中黑云交织的愈发沉厚,像是一片绵亘不坠,高悬苍穹的黑山,孕育着迟迟未到的黑沙暴。 从这里望去,看见的不过是一片若隐若现的月影,依稀间还能听到几声鹰鸣。 他坐的很随意,很漫不经心,一条腿曲着,一条腿搭着,边晃着那条搭着的腿,边摩挲着手里的那个扳指,眼中似有几分惘然、惜然。 月华虽暗,月亮却很圆。 看见圆月,他便想到更多,想到一些人,一些久别却不知道还能否重逢的人,他只能想到人,想不出别的。 不对,还有情、爱。 情,他是个重情的人,一个重情的人,在这鱼龙混杂的江湖无疑是很危险的,重了情,便意味着你结识的兄弟,看中的朋友,相信的知己,说不定某一天会在你背后捅上一刀,背叛你,出卖你,乃至杀你。 但江湖就是如此,充满了未知的变数,没有情,没有交情,没有朋友,哪还有什么意思,岂非太寂寞了些,正因为江湖上有太多的尔虞我诈,所以真正的情才显得弥足珍贵。 如他这般,就更需要交朋友,因为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会停下,所以,尽管见过许多无情无义,但在没停下之前,他还是想在这刀光剑影的江湖里,遇到能共饮一壶温酒,聊几句往事的人,交到朋友,无需太多,知交即可。 爱,他不太喜欢这个字。 因为爱比情更危险,情分很多种,可爱只有一种,爱一个人,意味着你要付出很多,甚至是无条件的付出,然后就会欠下什么,不论是别人还是自己,欠下东西终归是不好的,因为终有一天都得还回去。 而爱一个人,会耗去你的心力,耗费你的时间,会收了你的锐气,磨掉你的斗志。苏青是个很自制的人,无论是唱曲儿,还是练功,日以继夜,都未曾懈怠,所以,他也许会纵情恣意的傲笑江湖,却绝不会纵爱,至少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 爱是一种可怕的病,英雄只怕病来磨,如他这种无根浮木又重情的人,倘若真要爱上了,迟早得病入膏肓,病的还是两个人,折磨了自己,也痛苦了别人。 所以,若“生不能相守,死不能相倚”,那他情愿不爱,不能爱,也不敢爱。 “还有一年,快了,快了。” 苏青收回视线,把扳指重新戴上。 上面的“魁”字,此时此刻,似在泛着金光。 这时, “砰!” 床板上的密道忽然被打开了,金镶玉恢复了几分气色,但脸上苍白依旧未曾褪尽。 “醒了?” 苏青瞧着她。 四目相对,彼此静静注视了会,女人走了过来,随意且自然的贴着他坐下,也看着那云中半遮半掩的月亮,说的第一句话是:“真他娘的后悔把你捡了回来,早知道就该让你死路边,再补上几镖!” 语气恶狠,仿佛先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嘴里低声咒骂着,宛如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泼辣的老板娘,直接把苏青的手臂往怀里一揽,头一歪。“行了,也别躲了,让我枕会,这三年真的是太累了,老娘当年就想这么做了,权当留个念想吧,你也别怕我赖上你,不是我的东西,我不稀罕!” 金镶玉说的干脆洒脱,像是变了一个人。 苏青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女人,确实瘦了,脸颊上的肉都少了些,沉默了会,他道:“那你还哭?以前动不动掀裙骂人,现在变化的可真大啊!” “你这木头,姑奶奶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金镶玉这下更泼辣了,迎着风,拢了拢发丝,平淡道:“我想了很久,确实,相见不如怀念,你既然懂我,我也应该懂你的,彼此成全!” 苏青眨眨眼,笑道: “真的?” 他笑的坦然。 “不然还能怎样?” 金镶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薄怨笑骂道:“操他老天爷的,这世道,真不公平,爷们生的比女人还好看,给了你这张脸,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个丫头?” 望着月亮。 唏嘘了会,目光有些出神,语气有些喟息,好一会,她才道: “我突然想我师傅了,已经很多年没回去看看了!” “你师傅?” 金镶玉缄默良久,终于撕开了她心里的疤,道出了自己的一段秘密。 “是啊,我师傅,我师傅是个道姑,我也是被她捡回去的。小时候家里穷,我爹为了活命,逼着我娘去卖身子,还说等我大了把我也卖了。有一年大雪寒冬,我娘没挨过去,病的奄奄一息,连看病的钱都被那男人抢走了,你知道最后她怎么死的么,光着半截淤青发肿的身子,躺在床上,我就躲在一旁看着个老东西骂骂咧咧的提着裤子走了出去!” 她若无其事的说着,娓娓道来,说的很平静,苏青却不笑了,有些沉默,蹙了蹙眉,这却是他没想到的。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男人一边卑躬屈膝,一边像是条狗一样趴地下拾着别人丢下的铜子!” “你知道他又是怎么死的么?在我九岁那年,有一天他提回来一吊肉,笑的很开心,说是有个屠户瞧上我了,让我过去,十五两银子。可惜,他晚上就死了,我在汤锅里放了一包砒霜,毒的他肠穿肚烂,口鼻溢血,哈哈,你都不知道,他趴地上那模样有多可笑,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杀的是我爹!” 原来这就是她心里藏着的疤,果然不能别人撕开,她眼中泛泪,脸上挂笑,笑的人心惊肉跳,为之动容,苏青也是为之苦涩,他见过苦的,也过惨的,但如此悲的却是第一次。 “我在山里躲躲藏藏过了小半年,活的不人不鬼的,也是那个时候遇到我师傅的,她传了我武功,我学了八年,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那个镇子,杀人,都是在我娘身上躺过的,足足二十三个,一个都没放过!”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爱钱,因为我觉得钱比男人可靠,我恨天底下的臭男人,我师父把我撵下了山,我在江湖上闯荡了两年,我发誓这辈子绝不受情丝所累,逢场作戏,你以为我没人要,会看上你?” 她忽然看向苏青,眸子似是望进了对方的眼泊里。 “这辈子,没人替我挡过,你是第一个,恐怕也是最后一个。” 苏青听的是深吸了一口气啊。 女人的声音又弱了下来,低的弱不可闻。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替我挡,在我身上割上一刀来的更痛快!” “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有想过卖十香肉的,能赚钱,一本万利的买卖为什么不做,可不知道为什么,你一问我,我突然又不想做了,亏了就亏了!” 她笑的狡黠,眸子一眯,像是条成了精的小狐狸。 “我这辈子,最赚的买卖是你,可惜,最亏的也是你!” 苏青忽然轻轻的搭了一句。 “人啊,得学会自己成全自己!” 月华已经暗了下来。 夜风越来越大了,女人也没再说话了,很静,像是没人想要打破现在这份僵局 直到远处的风声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传来了驼铃声,两匹骆驼飞快的赶了过来,背上驮着两个人。 那二人一路疾驰,直等赶到客栈近前,瞧着窗户边上的苏青他们,蓦然一抬斗笠,露出两张满是风尘的脸来。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的潇洒,女的英气。 这两个人他都认识,周淮安与邱莫言,近些年东厂提督掌印先后被人刺杀,苏青虽说知道那行刺的赵怀安便是周淮安,但没想到连邱莫言也活了下来。 “点蜡烛的,别来无恙啊!” 邱莫言一笑,朝金镶玉招呼道。 金镶玉松开了苏青的手臂,道:“怎么是你们?” “这不是见你救了个姑娘,被西厂一路追杀么,我们两个就想着来帮帮忙,免得某人又说这大漠上都是些无情无义的!” 邱莫言也是感叹良多。 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一旦走上,生死两茫茫,世道难行,又有几个能活着重逢再见的。 周淮安对苏青拱拱手。 “多谢当家的当日援手,江湖又相逢,今日我夫妻两个无牵无挂,索性咱们就会会这西厂的番子!” 苏青看着邱莫言手臂上包扎的伤。 “你们和雨化田交过手了?” “不错,之前曾和他试了几招,武功深不可测!”周淮安一脸的凝重。 多年未见,他们容貌未变,仍是如旧,不过少了些江湖气,多了些风尘意,黑了点。 “雨化田武功奇高,再加上轻骑箭阵,吃了点亏。” 苏青微微颔首,思量了一番,道:“我本来打算先解决客栈里的,当初差点栽在箭阵里,这些年地底下被我挖了不少密道,到时候引他们进去,且看谁能技高一筹!” 他瞥了眼窗外的月亮,现在黑云更浓,月光几近于无。 “大胆,谁敢直呼督主的名讳?” 就说四人正在交谈,客栈里忽的奔出几个人来,他们先是看看苏青,又瞧瞧周淮安,最后又看看金镶玉,眼神是变了又变,脸色是白了又白。 苏青洒脱一笑,他看向赵怀安。 “敢不敢,比比谁的剑更快!” 赵怀安闻言一笑。 “好,那就痛快些,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也不是很喜欢!” “是你?赵怀安!” 那西厂番子大喝狂吼一声,右手一抄,腰后已取出一架弩弓。 箭矢嗖嗖逼向赵怀安。 “呵呵!” 苏青轻笑一声,人已起身,提着剑出了门,似是因吼声的缘故,客房里的西厂番子纷纷推门出来,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不由分说,剑花一挽,两人当场捂着喉咙跪倒在地,脖颈血水嗤嗤飚射。 “杀!” 此番乔装的西厂主事人,名叫谭鲁子,是西厂二档头,眉眼阴沉,眼下生痣,见苏青杀人,他大喝一声,一把摘过手下递来的兵器,那是一柄剑,剑光晃动,剑风急响,还有剑穗,一片银光,竟是铁制的剑穗。 一劈一挑,剑穗就哗哗生响,饶人心神。 “不知死活!” 谭鲁子冷冷瞧着苏青,同时对身后的人吩咐道: “去,你们去抓赵怀安,可别让他跑了!”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轻飘飘的话音方落,乍见苏青左手袖中径自滑出一截明晃晃的刀身,似在某种劲力的催动下发出急颤般的鸣动,亮起了惊艳的刀光。 原来,他左袖中一直藏着刀,一柄短刀。 “给我倒下吧你!” 苏青刀剑齐出,刀走偏锋,剑走奇诡,一刀一剑随他双手拨转驱驭而动,身形变动刹那,剑成繁花,刀成刀网,顷刻间,已有一人断了手,也有一人没了命。 两个身影一个翻下了楼,一个断口处鲜血迸溅,哀嚎着也摔了下去,不堪重负的护栏“嘎巴”一声从中折断。 涌出的西厂番子,连同苏青都齐齐跳了下去。 “呔。” 谭鲁子一声厉喝,剑光一出,雪亮剑身在夜灯下耀起一片刺眼白光,弹指间已与苏青互攻五记剑招,剑柄上的剑穗宛如一簇荆棘倒刺,竟然能困人兵刃,他跃上了满是刀劈剑砍过的桌子,然后又跃了下来,剑穗便已将苏青的剑绞住。 “撒手!” 剑尖一压,剑身豁然一拱,形似拱月,已挑向苏青右手手腕。 与此同时,还有三柄刀劈砍了过来,退不得,进不得。 苏青没退也没进,他先动的是左手,头没回,身没动,刀子被他反手一个大旋,刀尖已划出一轮难以想象的弧光。 “咻咻咻~” 忽听楼上传来激响,数枚柳叶飞镖被一只手打了出来。 乌光一闪。 围攻他的几人,身上立马多出来几个窟窿,惨叫倒地。 手腕上亦是多出一条血痕。 这是苏青的刀。 然后他又动了右手,剑柄一压,剑尖一抬,往上一戳,剑刃与剑穗摩擦出刺耳声响,两柄剑只似龙蛇相盘,顷刻绞在了一起。 “旁门左道!” 苏青脚下一赶,左手中的刀子豁然又缩回了袖子里,他欺身而上,白玉般的左手刹那竟变得软绵绵的,仿佛没了骨头,臂如软鞭,轻轻敲了出去。谭鲁子眼神一凛,右脚飞踢直迎,可就在碰到那只手的同时,他脚背居然不可思议的炸开一个血洞,痛呼一声气息一乱,苏青趁机扣着他脚腕,倒提在手,但听惨叫未尽,一只脚已戳在谭鲁子的心口。 一盏茶后。 瞧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周淮安提醒道:“要提前早做准备,恐怕破晓时分雨化田就会过来,这方圆五十里,能歇脚的除了驿站就是这了,他肯定不会放过。” “没事,那就等吧,大漠上要起风沙了!” 苏青看了看天色,黑云汇聚,越来越恐怖,这等异象真是见所未见,这些年,为了这一天他可是没少做准备,下面密道四通八达,这客栈也被不断加固,就是为了应对黑沙暴。 风里刀和鞑靼那伙人跑了出来。 见到一地的尸体啧啧有声。 “这就死完了!” 可看见他的长相,周淮安与邱莫言彼此眼神一变。 “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个人?” 风里刀一怔。 “嗯?刚才在下面那个女人也怕我,说我像一个人,像谁?” 邱莫言道:“像西厂督公,雨化田!” 苏青收回视线,转身朝后院走去。“不说了,把骆驼和马还有羊全赶进客栈里,准备迎接黑沙暴吧!” 天地昏沉的吓人,一夜的时间,那不断汇聚的黑云竟然在交旋中,逐渐化作一个恐怖的漩涡,形如漏斗,风根慢慢朝大漠上垂落。 亿万颗沙砾,随着旋风慢慢浮起,将天地染的一片昏黄,大漠上,刮起了鬼哭神嚎似的风声,像是把那些孤魂野鬼也吹了出来。 众人封住了客栈的门窗,匿在密道中,透过石缝间的孔洞,被这末日般的场面所震慑,传言黑沙暴一起,方圆百里,俱是难逃黄沙覆盖的下场,人畜无生,愁云惨淡。 直到黑暗中亮起一点曙光,天亮了。 狂沙千里,卷天覆地,那漏斗状的巨大龙卷慢慢成型,黑云中电闪雷鸣。 就在所有人养精蓄锐的时候,风里刀忽的急呼道:“来了!” 谁来了?西厂的人来了。 大漠尽头,一条黑线朝这边冲来,像是潮水般,那是西厂的轻骑,看了一眼,所有人心头皆沉,有些悚然,竟然这么多。 “怕是不下两千骑!” 就连苏青也跟着变色。 战阵冲杀之威,他已是见过,仅仅五十骑都差点要了他的命,这两千骑岂不横行无忌了,别说两千骑,就是一千骑,恐怕一个来回,他们这些人都得被踩成泥。 “怎么这么多?至于这么兴师动众么!” 风里刀的脸一下子失了血色,绝对的力量面前,阴谋诡计不过是张纸罢了,一捅就破。 苏青沉声道:“也不是没有胜算,如今风沙将起,咱们只要躲着不被发现,自会有天收他们,到时候,咱们再杀他个措手不及!” “诶,等会,咱们是你们四个人,可不包括我们!”顾少棠忽然插话,指着苏青他们四个人,冷冷道:“这些人可都是奔着你们来的!” 她似是对先前输了有些不甘心。 苏青眼波一转,像是一池静水起了波澜,道:“你说如果让雨化田知道了那些宝藏,他会甘心让你们分一杯羹么?而且客栈里死的那些人,他会相信和你们无关么?” 其他的人脸色也都阴晴不定起来,最后彼此视线一交,拍板道:“好,那就合力先做了西厂的,咱们再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平分宝藏,如何?” “就这么定了!” 苏青点点头,视线慢慢偏转,看向金镶玉身旁的素慧容,眼神晦涩,似在思量着什么,他蓦然开口:“听说你怀孕了?” “是!” 被他眼神一扫,素慧容畏畏缩缩的一抖身子,应了句,当真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苏青叹道:“唉,真不容易,我帮你看看吧,奔波了这么久,倒是苦了肚子里的孩子,把手腕给我!” 看似轻描淡写的询问,实则已不由分说的扣向这个女人的腕间,几人各自眼神有变,不明所以有之,出手欲拦者有之。 风里刀嚷道:“当家的亏你也是大老爷们,怎么也欺负人家身怀六甲的女人。” 可他马上一瞪眼睛,素慧容柔柔弱弱的模样一变,往后一缩,身法灵巧如狐竟然避过了这一抓,她不仅避开了苏青这一抓,更是避开了顾少棠与常小文的手,缩身一窜,已趴在不远处的石壁上,嘴里还道:“你是怎么怀疑到我身上的?” 苏青脸色平静,眼神平淡,慢慢伸回了抓空的右手。“你觉得用两千骑对付我们这些人不觉得太多了么?我倒是觉得他们是来搬宝藏的,可惜西厂的番子已死,这些人里头,就你身份不清不楚,传闻西厂以飞鹰传讯,还用我说下去么?” “哼,督公一至,你们必死无疑!” 素慧容深深瞧了眼金镶玉,双手一紧腰间,身子一翻一滚,人已翻跳着消失不见。 其他人见势遇追,苏青却冷然道:“别追了,让她去,她不出去怎么引雨化田进来,这密道重重,我到要看看,他那两千骑能活下来多少。” “那些西厂番子不是留了很多弩箭么?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射死他们!” “嗯?这是什么?” 常小文猛的瞳孔一缩,侧着脑袋再一瞧,就见素慧容离去的密道中,一条条晶莹细丝若隐若现,闪着寒光。 她手下哈刚童嘎道:“小心,那是西域金蝉丝,很锋利!” “往后退!” 客栈外。 众骑包围着龙门客栈,只是里面已人去楼空,落满了黄沙,就剩下半截酒旗在风里发了狂一般卷动着,密道四通八达,出口无数,素慧容自一片沙地上钻出,掠到一匹马前。 马上那人身系黑色披风,身着素衣,面遮纱罩,不见五官。 素慧容急道:“督主,客栈下另有密道,他们就躲在里面,黑沙暴马上就要来了,咱们也赶紧进去吧!” 这人,便是西厂掌印督主,雨化田。 纤指一抬,这人摘去面罩,一张阴柔俊美,冷酷平静的面容立时露了出来,凤眸细眉,朱唇琼鼻,眼神一凝,淡漠道:“一群老鼠,进良你带五十个弓弩手跟我进去!” “其他的,先守在外面,要是有人出来,乱箭射死,格杀勿论!” “遵命!” “下马!” 密道里,所有人提着弓弩,一个个藏在暗处,心中俱是凝重到了极点。 “这一次,看来真的得生死由命了!” 苏青看了看身旁拿着剑提着弩的金镶玉,犹豫了一下,脚下一移,挡在了她面前,头也不回的轻笑道:“待会要是真挡不住了,就自己跑,跑远点,能活下去的话,别回这里了,都他妈是沙子,全是骨头,一点都不好,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来这种破地方了!” 金镶玉看着面前的背影,气息一颤,眼神几番变幻,而后毅然道:“我们肯定都能活着离开这片大漠!” “我也不想再来了!”风里刀也骂道:“等有了钱,我就金盆洗手,买一处大宅子,雇些下人丫鬟,天天伺候我,顿顿大鱼大肉,锦衣玉食,我要所有人都看我的脸色!” “啪!” 他说完还没等缓缓,一巴掌当头抽下。 风里刀捂着脸有些茫然。 “为什么又打我?” 常小文冷着脸,顾少棠也冷着脸。“就你还想别人伺候,做你的春秋大梦,是不是还想娶两房小妾?敢这样做我先阉了你!” 风里刀气的就要反驳,却听。 “别吵,进来了!” 周淮安沉声道。 众人立马噤若寒蝉,平息屏气,果真就听到有脚步声响起,密集如雨,稀稀疏疏的,人肯定不在少数。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苏青慢慢拉紧了弓弦,他不怎么会射箭,可力气却不小,指间夹着三支箭,也不知道有没有准头。 直到一条条身影小心翼翼的举着弩自拐角处转了过来。 苏青眼睛一眯,悄然道:“放!” 刹那间。 “嘣嘣~” 弓弦震动,弩箭机簧弹射,箭矢嗖嗖破空,还有暗器飞镖。 一时间,密道里是哀嚎惨叫震天,对面也发现了他们,也是放箭开弓,苏青就听耳边头顶劲风不绝,听的人汗毛直竖,心头警觉大作。 “啊!” 鞑靼那边,有人最先受伤,一根羽箭来势汹汹,竟然直接将那人眼睛洞穿,破脑而入。 苏青瞳孔一紧,他适才瞧清楚了,那箭是被人掷出来的,不但用手接了,还送了回来。 那个与风里刀近乎一般的阴柔男人。 “雨化田?” 正自打量,苏青眼中就见一点寒星已直直朝他门面逼来,左手刀光一亮。 “叮!” 火星四溅,箭簇已被劈下。 不由分说,他灵活收刀的同时,已弯弓搭箭,弓弦咯吱一颤,弓身几乎被拉成满月,一松指,三支箭便已嗖的飞了出去。 雨化田冷然瞧着,面上风轻云淡,右手抬空一摘,五指如折花般径自从空中取下一支箭来,箭身一扫,又拨下几支,可他却豁然皱眉,手中羽箭从中而断,食指一翘,面前霹雳似的一箭,竟被拨弹了出去,与另外两支箭撞在一起,三箭射在墙壁上,留下一窜火星。 “这么厉害?” “黑沙暴来了!” 不知道谁吆喝了一声。 风沙之大,哪怕密道里,依旧有风涌进来。 厮杀还在继续,箭来箭往,留下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西厂番子几乎不要命的往前冲,箭矢如雨,擦出一朵朵火星。 “啊!” 又是一声惨叫。 平顶山的一位腾挪撤退间被射中了脚踝,身法一断,立被乱箭射死。 外面风沙愈大,恐怕人和马都想钻进来。 惨叫声在这蜿蜒曲折的密道中回旋着,苏青带着所有人往后撤,他忽的做了个大胆的决定。“退,咱们退出去,退到客栈里,把他们封死在里面。” “不行啊,黑沙暴会把房子掀了的!” 金镶玉提醒着。 “不会,我当年重塑的时候,在地基里埋了很多暗桩,应该可以扛过去,现在只能拼一把了!” 他似早有准备,面色沉凝。 “那还等什么,快出去!” 风里刀屁股上被流矢射了一箭,疼的脸色都发青了,火急火燎的。 一行人来到苏青卧房的密道口,这里被碎石挡住,很难发现,他一脚踹开。 “都快上去!” 所有人立马往上赶。 推开床板,苏青脸色一变,原来客栈里也涌进来了人马,怕是没挤进密道,他脚下一窜,贴着门缝往下一瞧,就见有人有马有羊,原来客栈的门窗早就被桌椅堵住了,但还是七八个人从泥窗口慌张的钻了进来。 “你们在这守着。” 苏青说完,已提刀举剑,扑了下去。 刀光剑影一亮,这七八人本就惊魂未定,此刻哪还有招架之力,解决了他们,所有人全守在卧室里的密道前,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手里都提着刀剑,就等人露面。 外面风起沙卷,如神鬼咆哮,人畜落进去只似泥牛入海。 屋内一角,风里刀趴那,露着屁股,哈刚童嘎正给他拔着箭,疼的哎呦连天。 这一进一出,死的死,残的残,多多少少都挂了伤。 “有人!” 一个西厂番子正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可刚伸出脑袋,刀剑什么的全招呼了下去,哼都没哼一声,便坠了下去。 忽然。 客房的门陡然炸开,一道身影,不,三道身影扑了进来。 雨化田,马进良,素慧容。 “就你们这些小心思也敢和我斗!” 073 缘生缘灭(本卷结) 面前这三人可真是有些狼狈啊,灰头土脸,满身黄沙,恐怕是从外面的密道里冲出来顶着沙暴进来的。 此时此刻,哪还需多说什么,苏青双手一挽,腕间铃声急颤,刀剑交鸣一碰,打过再说。 “早就知道不会这么轻易,你们守好密道出口!” 他们能出来,可不意味着密道里的精兵能出来。 “挡我?你们挡的了么?” 雨化田披头散发,冷着脸,寒着容,视线偏转,就看见一旁撅着腚正提裤子的风里刀,他的脸更寒了,像是成了冰。 “先把密道夺过来!” “哪有这么轻易。” 苏青低喝一声,人已径直挑了那个使双剑的,西厂大档头马进良,周淮安则是朝与雨化田战在了一起,素慧容与邱莫言斗在了一起。 密道里,也有精兵不停的往外爬,其他人纷纷如临大敌,惨叫声,呼喝声,马嘶羊叫,乱成了一锅粥。 外面天色大变,天地似是被那巨大的漏斗状龙卷风连为一体,黄沙倒卷,如长河飞泻,飞沙走石,像是化作真的汪洋大海,正片沙海都沸腾了起来,日月黯淡,天愁地惨。 这等情景,哪怕雨化田也不免动容失色,倘若被绞进去,真就和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冲天随风而起,任你武功多高,摔下来,也免不了粉身碎骨的凄惨下场。 不想雨化田这一动手,屋里已倒了一人,不是与他交手的周淮安,而是一个鞑靼汉子,他手中剑用的乃是奇兵,剑身上雕着华丽的镂空花纹,剑脊两侧,有两条狭长的凹槽,内嵌两支一尺来长的飞刃短剑,剑身一颤,飞刃便飞出取命,随他剑势而动。 这算个什么名堂,磁石? 苏青瞧的奇异,自己这边攻势已生,眼角忽觉人影一闪,便有双剑陡至身前,他衣袂一荡,足下一点,人已轻飘飘的向后滑出四五步,避过那凌厉的双剑,同时也已攻出。 只要周淮安纠缠住,他们先把另外两个宰了,到时候雨化田再厉害,还能以一敌三不成,敌他们所有人不成,人力终有穷尽,他武功再高又能扛住几息。 心神一收,苏青避过对方的剑招,脚下已踩着趟泥步贴了过去,八卦掌取于刀法,当初尚云祥给他的刀谱上,有不少是以掌化刀的心得,还有这步伐。 “退!” 苏青低声道。 他可不是让别人退,而是让马进良退,客房算不上小,可如今这些人一凑着,就显得有些拥挤了,再加上六人腾挪相斗,苏青刀剑翻飞如电,不为杀人,只想把马进良逼出门外。 马进良果然退了,他不退不行,他的双剑已是很快,可是苏青刀剑更快,刀更快,剑更急,只为杀人的刀和剑,晃的人胆寒,逼得他使尽浑身解数来挡,一直从屋里退到了门外的过道上。 “受死!” 一声大喝,马进良双剑斜劈横削,见苏青攻势一缓,终于有了反击的时机,剑光暴起。 苏青冷笑置之。 喉间陡然发出一声长吸,他身法一变,足下连动,施展的剑法竟似跳舞般如梦似幻,刀剑合击,腰身一拧,双臂运足了气力,当空旋飞起了身形,杀机骤起,苏青一头黑发豁然冲散,飞扬激荡,眼中厉色乍现。 “我先让你死!” 他人携刀剑,就似客栈外那惊心动魄的龙卷风,惊艳极了。 叮叮叮~ “哗!” 只在苏青疾风骤雨般的刀光剑影下,马进良脚下木板豁然碎裂,身形陡沉,避过那可怕攻击,从二楼沉到了楼下,双腿一搭木柱,卡在半空,自下而上,隔着木板朝苏青双脚刺去,连连急追。 “噌,噌!” 双剑剑尖外冒,刺了又刺,身上多处血口不停渗着血。 可就在这时,一柄青色长剑陡然自上破开了木板刺了下来,马进良一剑格开,一剑再刺,不想背后破开的窟窿里,一人已翻了下来,凌空便是一脚窝向他后心。 那人披头散发,正是苏青。 马进良一惊,忙抽剑反刺回去,眼看为时已晚,脚下发力,身子一横,双剑交叉回斩,剑风瑟瑟直逼苏青胸口,剑还没到,衣裳先破了,气机逼人。 苏青左手刀光乍亮,一边避退双剑,踢出的一脚却未收,交手的同时脚尖一勾,一提,就似金鸡独立般曲腿一蹬,已落了个结实,在马进良背心啄了一下。 “哇!” 就这一下,似被巨锤砸中,一口浓稠的鲜红逆血当场自铁面下喷出,马进良剑势戛然而止,双腿一软撑着的身子立马朝下落去,等刚一落地,便捂着心口惨叫起来,刚想挣扎起身,一记膝撞已落在他背后,立时没了气息。 屋内战况胶着,素慧容与邱莫言二人相斗,一个使剑,一个乃是西域金蚕丝,她双腕间有一对银镯,里头缠的便是这金蚕丝,坚韧无比,且纤细如刃口,一切一划,便是条血痕,加上她轻奇的身法,再添暗器之利,竟是与邱莫言斗的难分难解。 “快挡不住了!” 密道里,数柄长刀劈砍往上,把床都快掀了,雨化田不停逼退众人,想要放西厂精兵进来,只是又被众人拼死挡回去。 两支飞刃短剑,嗡鸣着,在屋内四壁碰撞弹射,一声惨叫,又倒下一人。 只说素慧容正与邱莫言斗的正酣,背后却陡觉一股骇人杀机,心头一震。 “小心!” 雨化田开口提醒,剑随腕动,剑身一运、再一抖,一支飞刃便旋转寒芒,也朝她身后打去。 邱莫言此时也有变化,剑身一转,便将金蚕丝缠住,素慧容一时难以抽身,松开一手不由分说便是一把飞镖朝后撒出。 就在这心惊肉间,背后一阵金铁交击的碰撞,她便惨呼一声。 却说她背后是什么,那是一记凌厉手刀,当空笔直戳下,自后向前,从她背后贯入,从前胸穿出,真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 出手的,正是返回的苏青。 一抽而回。 苏青手中长剑一抬转着剑身挡下飞刃,身旁,素慧容才扑通落地。 “咳咳、” 这生的令人我见犹怜的女人,如今呛着血,雪肤染血,凄艳无比,只似雪地上落了梅花,可她最后瞧的不是雨化田,而是密道旁的金镶玉,挣扎了两下,便不动弹了,水一般的眸子也渐渐黯淡了下来。 莫怪苏青狠辣,如今生死关头,倘若西厂精兵出了密道,那焉有他们这些人的活路。 低头一看半入手臂的飞镖,苏青蹙眉一抖手,筋肉一颤,这暗器已被挤了出来。金镶玉眼神亦是怅然,手中长剑却未迟疑,不停刺向要爬出来的西厂番子,然后赶到苏青身旁。 “没事吧?” “放心,不碍事!” 苏青看向雨化田。“可惜你机关算尽,到头来,却要葬在这茫茫荒漠之中,功名利禄都成过眼云烟,不过你放心,念你也是鼓动风云之辈,我送你!” 周淮安与邱莫言连同苏青,三人互成犄角,将雨化田围在中间。 “你大势已去,受死吧!” 周淮安一声叱喝。 齐齐出手。 雨化田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唯有眼中略显阴沉,难进难退。 眼看三人攻来,他剑势再运,两支飞刃同起,当真是狂傲到了极点,竟打算以一敌三,而且他不仅这么做了,更是真的挡下了,不想那两支飞刃在这窄狭的空间里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弹射不停,难以预测,三人竟然一时制不住他。 其他人也受波及,猝不及防便已殒命。 苏青微微动容,手中已翻出刀来。 “死来!” 刀刃上翻,趁着四剑拼斗之际,已悄无声息的贴向了雨化田的手腕。 只是刃口一转,雨化田终于变了脸色,他骤然舍弃了其他两人,飞刃一转,径直扑向苏青。 “小心!” 惊呼连连。 可陡见雨化田腕口浮出一圈红线,而后喷出血来,剑势由此而断,结局终定。 长剑一停,两支飞刃受吸引自发而回,却是打在了雨化田自己的身上,望着身中数剑倒地毙亡的雨化田,所有人全都松了口气,他给所有人留下的阴影太深了。 一屋子的人,死的死,残的残,凄惨无比。 眼见外面厮杀停了,密道里的人也纷纷退回去,留下了一地的尸体,众人搬着东西,这才把密道重新堵上。 黑沙暴越来越大了,黄沙卷荡,客栈也是摇摇欲坠,像要被连根拔起似的,外面一些来不及奔逃的羊马就跟飘叶一样被卷了上去。 所有人俱是畏惧且恐惧的望着这一幕,心有戚戚。 战战兢兢中,在客栈里,都有些忐忑的熬着,风里刀吓的眼睛都闭住了,苏青坐在墙角,平复着气息,身旁,金镶玉望着素慧容的尸体,呆呆瞧了许久,才轻声道:“我突然想回山上去了!” 她合上了素慧容的眼睛,靠着苏青笑了笑,不知为何,竟笑的令人揪心,苏青嗓子有些发涩,他看了看右手上未干的血迹。 “累了的话,就出了这江湖吧!” 金镶玉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合上眼睛,靠着苏青身子。 苏青也合上了眼睛,这几夜未眠未休,又经连连大战,任谁都觉得累。 身后的土墙就好似被一双大手推着,左摇右晃,有的已生出了裂缝,岌岌可危,随时都会坍塌,好在里面的木桩都卡住了,让人心惊肉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快,沙暴停了!” 一声惊呼。 苏青蓦然回醒。 外面,龙卷风已远去,烈日当空。 顾少棠他们纷纷赶马出了客栈,可他却发现,身旁的金镶玉居然不见了,而一旁的地上,留着几个字。 “缘深缘浅,走了!” 走了? 苏青茫然而起,几步赶出客栈,环顾四望,只见沙海更迭,哪还有人踪。 肩头,一片湿痕。 大漠千里狂沙,远望而去,他仿佛瞧见一条清减的红衣,茕茕孑立,孤寞无依,扬着发,牵着骆驼,消失在滚滚风尘中。 “金镶玉?” 嘶声狂吼的声音鬼使神差的从苏青嘴里喊了出来,只是已无人应他。 “你既无心留她,何不任她去!” 身旁响起话语。 说话的是邱莫言,她与周淮安二人牵着骆驼,似是准备离开。 苏青恍然一怔,涩声道:“不错,你说的对!” 他看向二人。 “你们要走了么?不去看看那宝藏?” 周淮安一摇头。 “不去了,哪里埋葬了太多迷恋权利的尸骸,带出来多少,就会有多少纷争,厮杀,这个江湖的厮杀已经够多了,能少还是少点吧!” “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拱了拱手,二人骑着骆驼朝东边赶去。 只剩下苏青一人立在客栈前,望着这些过客一个个离去。 又剩他一个人了。 “唉!” 风中传来呢喃轻叹,汉子眺望了一眼远方,转身把吹倒的木杆又扶了起来,扫着灰尘,擦着桌子,赶着羊。 风中又起了唢呐声。 两天后。 风里刀和苏青趴在一个沙丘后面,看着从密道里惊慌逃出的西厂番子,一个个赶着马,消失在远处。 “这就放他们离开了?” 风里刀有些不甘心。 “雨化田已死,这些人树倒猢狲散,已经无关紧要了,放他们离开也没什么!” 苏青安抚着身旁的马,说的淡然。 “我也差不多快要走了,走之前,想去瞧瞧这个江湖!” 风里刀怪笑着。 “你不会是去找金镶玉吧?” 苏青摇摇头,见那些人都跑光了,他们这才起身。 傍晚的时候。 常小文骑马赶到了客栈。 “风里刀,找了你两天,出了皇宫的大门就不认人了?是不是真想去包几房小妾?我看你是皮痒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都还没决定呢?” 风里刀四下躲着,最后被人扛着出去的。 “反正我不管,我和顾少棠,你选哪个?不给个结果,还想躲,你们这些臭男人,全都不是好东西,我要是得不到,就先阉了你,别人也休想得到!” “啊,掌柜的,救我啊~” 那女人来的快,去的急,就剩苏青摇头失笑,望着二人争吵咒骂的背影,怅然若失。 他揉了揉眼睛,转身进了客栈。 直到某一天。 赶路歇脚的商旅忽然发现,龙门客栈竟是一片火海,大火熊熊,焰苗攀爬着木杆,将那最后半截酒旗也烧了个干净,所有的刀与剑,血与火都化作乌有,随黄沙而去,只留下一座座新坟。 远方。 红日西坠。 广袤中透着千百年寂寞的大漠上,一道带着竹笠的瘦削身影骑着马,裹着剑,遮着脸,一言不发的赶向东方。 黄沙、孤日、男人,像是也成了这寂寞的一部分。 不知什么时候,飞扬卷荡的风尘里,蓦然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又有人来了。 …… …… …… 杏花微雨,初春的长安。 一个男人遮着面,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满身风尘,眼中似是含笑,柔和如水,只似踏春观景的人,好奇的东张西望着。 二月二,龙抬头。 长街热闹,锣鼓喧天,百姓祈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舞龙的,舞狮的,走高跷的,男女老少,大大小小,都凑着热闹,小贩卖力的吆喝着。 “糖葫芦嘞!冰糖葫芦!” 一条巷口前,苍发灰袄的老汉扯着喉咙喊着,身边围了一群流鼻涕的娃娃。 “老丈,来一串吧!” 男人背着手过去。 “好嘞!” 他这一接过来,那些孩子瞪着的眼睛也跟着过来了,有些失笑。 “想不想吃?” 那些个娃娃立马小鸡啄米似的,鼻涕都快流到嘴里去了。 “我都买了!” 捏过一角银子,男人递了过去,他又瞧瞧围过来的孩子。 “一人一串可不准抢啊!” “是!” 所有人又点着小脑袋。 “我要一串冰糖葫芦!” 正一个个分发着,忽听面前多了个女声,男人抬眼望去,笑容却是一滞,愣在当场,但见面前是个细眉琼鼻,朱唇雪肤的女冠,一身灰袍,背着道剑,拿着一柄拂尘。 老汉有些为难。 “不好意思啊,这位大爷全买去了!” “金镶玉?” 男人惊声唤道。 那女冠朝他望来,睁着眼睛,四目相对,眨了眨,疑道:“金镶玉是谁?” “居士怕是认错人了,小道无忧!” 女冠打了稽首。 男人不知为何沉默了,眼波一颤,半晌才道:“那应该是我认错人了,我有个朋友和你长得很像!” “无忧,还不快跟上!” 远处一个中年模样的女冠朝这边招呼了一声。 “这便来!” 眼前这与金镶玉一模一样的女冠转身欲走。 “且慢!” 男人蓦然开口。 女冠头也不回的问道: “居士还有何事?” “我这还有一串糖葫芦,尚未经我口,道、道、道姑、你,请你吃吧!”似是突然不知道如何称呼,男人一连说了几个道,硬是吐不出下文,急得磕磕巴巴,直到说了个“你”才如释重负一般。 “那就谢过居士了!” 女冠眉眼沉静,回身细细瞧了他一眼,温和一笑,取过糖葫芦已扭身走入茫茫人海,转眼不见。 呆呆望着眼前这偌大的江湖,男人呻吟般笑了笑,眼中似有一层雾气。 “罢了,罢了,不如归去~” 074 秦淮烟雨 我愿化身石桥,经受五百年的风吹,五百年的日晒,五百年的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石桥禅》 八百年前,天竺人罗摩,东渡中原传法,他自愿净身,进梁武帝宫中说法三年。后,罗摩渡江而去,于九华山面壁十九年,练成了绝世武功,圆寂之后,被葬在熊耳山。 数年后,其遗体被人从棺中盗出,被分成上下两部,江湖传说,谁拿到遗体,谁就能练成绝世武功,称霸武林。 江湖上,因此而腥风血雨。 …… 一场微雨将落。 街上行人纷动。 只说那一角亭荫下,忽听声声小曲儿凄凄哀哀的唱念着,杏花初放,这暮冬的余寒未尽,连这雨也跟着发凉。 冷的人直缩脖子。 配曲的是个老叟,顶着稀疏的苍发,佝偻着身子,饭都吃不起了,却硬是死守着一把胡琴,和着那人的调子,悠悠扬扬的拉着弦,身旁四岁大点的孙女抱着他半瘸的腿,好奇的打量着唱曲儿的人。 这人唱的曲儿是昆调,只是这词却无人听过。 可这身段,嗓子,啧,倒是让人惊艳的咋舌,风姿绰约,可比那些个优伶们好多了,惹得河畔两岸,不少的清倌名妓都好奇张望,美目翘盼,心道又来个抢食的。 水袖拂扬,脂粉绘脸,瞧着好似随意简单的几笔勾勒,却是恰到好处,凤眸朱唇,贝齿一启,便是珠圆玉润的歌喉。 唱的是:“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词曲艰深,颇为新鲜,倒是惹得不少踏春游玩的文人小姐驻足观望,听的入神了,自去那茶亭里煮着茶,要几份点心,静下心凑着外面的微雨,细细听着。 待曲罢,亭外细雨犹深,河上舟船横渡,秦淮幽水一朝春,听客们意犹未尽的掏出茶钱,心情好的,还会抛下几角稀碎的赏钱,吆喝着明天还来,好好唱。 “我滴个老天爷,就开了四次腔,次次座无虚席,听客满堂,这爷孙俩倒是走运跟着沾了光!”收拾着茶汤的伙计望着那唱曲人的身段,魂不守舍极了,结果一不留神打碎了茶杯瓷碗,听着掌柜的说扣他工钱,立马唉声叹气起来。 “先生,喝口茶歇歇吧!” 体态浑圆的掌柜心情大好,赚了钱他心情能不好么,亲自端了几盘点心,这可是颗摇钱树啊,要是天天唱上几首,那他这日子不得越过越好。 见他眼神老往赏钱上偷瞄。 唱曲儿的人收了戏衣,规规整整的叠好又包好,这才坐下来喝了口茶,洗洗手,把脸上的妆卸了,完事才有些好笑的看着一旁贪财的掌柜,道:“行了,想拿就拿吧,之前说好的,也别不好意思,陈老汉你也拿两成过去,琴拉的不错,往后唱曲儿的话就喊你!” 瞟了眼这秦淮烟雨,苏青收了出神的心思,见老汉身边的娃娃盯着桌上吃的,他温和的笑了笑。“带几份回去!” “对,陈老汉你赶明常来,吃食都免了!” 一碗茶一份点心能值几个钱啊,这光分的赏钱都能抵他一两天的生意了,掌柜的为了讨好苏青,顺着他的话故作大方。 他捧着那些散碎银子,拿着一个小算盘嗒嗒嗒拨了一阵,然后又分了三份,他抽三成,苏青得五,老汉本来只是求个活路,一成就够了,但之前这不说了个两成么,嘴里嚷道:“老陈你这可是遇到大善人了!” 可谓是精打细算到了极点。 末了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的叮嘱着:“这九两多点,你可别忘了去钱庄存上,用多少取多少,小心遭人惦记!” “老汉明白!” 望着老人戴笠披蓑,牵着孙女一瘸一拐的消失远去,苏青这才起身,晃了晃腕间的银铃,撑着伞拾着戏衣的包裹往住处走去。 雨珠顺着伞沿落下,在苏青脚边歪歪扭扭拼成几行字迹。 姓名:苏青 世界:剑雨 身份:黑石杀手 任务:以下伐上。(掌握黑石大权,夺得罗摩遗体。) 进程:无 字迹稍聚即散。 “多了个身份?” 苏青眼泊微动,宛若化作这江南烟雨。 “还真是人生如戏啊,这回得扮个杀手么?” 黑石,乃朝廷黑暗之基石,亦是整个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连天下官员的任命都得由黑石同意,如有不从,便会遭到暗杀,小到江湖,大到庙堂皆由黑石一手把控,独掌黑白两道,凶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 他的住处离秦淮河不远,百十步的距离,那是一条宽巷,贯穿南北,名为宣德巷。 里头住着的,多是市井底层,两边摊贩林立成行,卖鸡鸭的、杀狗的、卖茶的、卖馄饨的、卖面的,可别小看了这些人,兴许白天和你有说有笑的汉子,晚上皮一换,就是个要命的杀手,黑石网罗天下,眼线耳目遍布江湖,最多的,就是这些隐于市井之流。 这不,现在连他都是其中的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在那片大漠上待久了,苏青似是没了洁身的癖好,从狗肉摊上要了一罐煮的翻滚的狗肉,又提着一坛竹叶青,提拎着慢悠悠的穿行在这条巷子里。 雨势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 街上小贩慌乱的收着摊子,四下冒雨奔逃,苏青撑伞独行,在人群中慢慢穿行而去。 等回到家门口的时候。 那里已站着个人,像是侯了许久。 收了伞,苏青笑道: “蔡婆,有事么?” 面前的是个老妪,两鬓斑斑,面上苍老,落着一块块黑褐色的斑点,脸上带着笑,和善道:“阿青啊,我见你刚搬过来不久,屋里空荡,问问你,用不用置办点东西啊,那些地面墙砖很多都破了,都该修修补补的,还有屋顶的瓦也得换,不然得漏雨!” 抖了抖伞上的雨,苏青开着锁,温言随意道:“那行,您看着张罗吧,明天让他们过来就行!” “不用,我这就去喊他们,等雨停了就能过来!” “嘎吱!” 木门推开,苏青想也没想。 “那也行,你待会带他们过来就可以!” “那就这么定了!” 蔡婆应了声,一拍手,显得有些欢喜,转身就走远了。 小院空荡,冷冷清清,东边坐着柴房,黄泥地上,几块石板铺成的小路一直从门口延伸到正厅的卧房,苏青抱着戏衣提着狗肉和酒,也懒得撑伞了,小跑着进了屋。 就这间院子,一个月,租金三两,代租的是蔡婆。 别看院子空荡,屋里更空荡,就一张床,连个桌凳都没有,上面的被褥还是蔡婆凑合着给他的。 拍了拍身上的雨沫,苏青索性就蹲坐在门槛上,一揭罐子,嗅着里面冒着热气异香的狗肉,不由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瞥了眼门外的雨氛,苏青平静的目光略有晃动,然后夹了一口狗肉,倚着门扇,闭目细嚼着,嘴里喃喃道:“嘿,真他娘的香!” 这里,是京城。 075 黑石初现(求推荐) 雨已浅。 细雨和风,灰蒙蒙的雨氛罩住了天地,庭外积了三两寸的水洼,冒过了将将出头的绿芽。 屋内,一人举剑平端,像是跳舞一样,扭转着腰身,抬腕挥剑,他足下慢移,剑也舞的慢,似是与气息相合,慢到了极点。 “呼!” 一声绵长平缓的吐息缓缓自唇齿间冲出。 这口气息委实太长了,气段悠长,如窗外无休无止的风声,又像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吐尽了自己一生的蹉跎与无奈,直到他踏出了十步,气息方才渐弱,似是到了尽头,然后,又是一声悠长的纳气声,又是十步。 他的气息慢慢的从有声化作无声,脚下迈步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手中端的剑,剑势也在变化,变得凌厉,快疾,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陡然,剑身激出声颤鸣,因为敞开的门扇外,飘进来了雨沫。 雨丝细密如发。 可在舞剑人的眼中,此时此刻,寂静的屋里有了风声,它们本不属于这里,它们是冲进来的外敌,宛如绝世剑客,刹那间刺出了千百剑,朝着他扑面攻来。 舞剑人眼神骤凝,大袖一飘,淡青色的衣裳似成了风筝,豁然扬起,连同衣裳里的人,也飘了起来,披散的墨发下,一双如水似的眸子绽出了精光,像是两朵沁寒的寒火。 豁然, 剑鸣回响,如飞泉激荡。 “嗡!” 他提剑画出一圆,剑势裹着飞进来的风雨,将其与身后的天地断开,而后三尺青虹霎时化作一圈如莲绽开的剑影,雨有多密,他的剑刺的便有多密,剑影之下,那一团雨沫已然溃成一片随风而散的雾。 可门外又有风雨涌进。 他低喝一声不退反进,腾起的身子一挺,一个鹞子翻身已笔直如离弦之箭飞出了屋子,如白虹贯日,掠过了门槛,将风雨劈作两半,回身似飞燕横空,提臂剑身一横一挑,青瓦灰檐下滴落的雨帘,霎时离了原本的轨迹,逆流而上,与落下的雨水冲击在一起。 “哗!” 漫天水雾。 正欲再动。 “咣咣咣~” 门外忽起敲门声,苏青酝酿的剑势戛然而止,稍一迟疑,风雨似是瞅准时机,连同漫天雨珠,当头淋下。 这时候,腕间的银铃才仿佛自那极快与极慢的变化中反应过来,叮铃铃响了几声。 “谁啊?” 望着被打湿的衣裳,苏青颇觉无奈。 “是我,蔡婆!” 听到声音,他藏好了剑,掸着袖子,忙匆匆的去开门。 门外蔡婆正笑吟吟的站着,身后还立着几个人,拉着一辆小车。“这入春了,雨可就多了,我先喊了他们来把屋顶给你补补,免得刮风漏雨的,还有地砖也得换了,灶台也得修修!” “那进来吧,麻烦诸位了!” 苏青让过身子。 都是些市井讨活的邻里,何曾见过苏青这般模样的,一个个局促的紧,听到他说话,更是张口结舌,最后不清不楚的“嗯”了两声,便进来埋着头收拾了。 “哎呦,你这屋子里可真空荡!” 蔡婆也跟着进来了,四下打量了一眼,不由叹口气,只是眼睛却猝然一亮,却是瞧见了苏青随手丢在床上的那些银子。 苏青立在石阶上,摩挲着扳指,瞧着自檐上如珠帘般挂到眼前的雨线,漫不经心的应道:“是啊,等放晴了就置办上!” “对了,阿青你是做什么的呀?” 蔡婆笑眯眯的问道。 “唱曲儿的!” “听你口音你是北方人么?” “对!” 屋里的泥瓦匠换着青瓦,铺着地砖。 蔡婆侧过头,仔细的打量着苏青,笑道:“我起初瞧见你还以为是看见仙家了呢,你不知道,这几天街坊里可都在说你呢!” “说我?说我什么?” 像是牵动了愁怀,苏青伸手接着檐下的雨水,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都说你好看,蔡婆问你个事,你成家了没?” “在等!” “那哪能等,一个家里缺了女人可不成,平日里终归要打点打点,吃食、衣裳的缝缝补补,可都离不开女人,冬天冷了还能暖暖被子!” 苏青终于回过神来。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听着越来越不对劲。 果不其然, 蔡婆接着道:“这两天可是有人老向我提起你呢!” 他这下算是听明白了。 蔡婆还是那副热心肠的模样。“要不我帮你张罗张罗,你去瞧瞧也好啊,兴许就有瞧上眼的!” “蔡婆,这些事真不用你操心了!” 苏青叹口气,恰好屋里的活都忙完了,他赶忙转身进屋,瞧了瞧换好的屋顶,还有铺好的地砖,付了钱。 蔡婆却絮絮叨叨的跟在他身后。“阿青,你是不是害怕我给你介绍的都不好看啊?放心吧,我还认识几位大户的小姐,还未成亲呢!” “您老就歇歇吧,您觉得大户人家能瞧的上我这一个唱曲儿的?”苏青听的哭笑不得,又把几位泥瓦匠领到灶房。 蔡婆又跟了出来。 “说不定呢?看看呀,看看又吃不了亏!” 苏青实在经不住这耳边的唠叨。“那行吧,找时间去看看,我可说好了啊,就只是看看!” “好嘞,我这就去张罗着!” 蔡婆这才兴冲冲的出了院子。 “您别理她,她那人就这样,做事看着热心,可老帮倒忙,总想着赚人情,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今天饭还没吃就……”修灶台的一个汉子冷不丁搭了句腔,还没说完身旁另一个年长的便敲了他一下。 苏青则是解脱般幽幽叹了口气。 糊灶台的时间用的多了些,小半个时辰,几个人走之前叮嘱过不了两三天就能用。 等人都走完了,天色也暗了大半,苏青转身回屋。 也没了练剑的心思,只是一人坐窗边擦拭着剑,还有刀,听着窗外暮风吹过,静坐无声。 直到夜色渐浓,几近亥时的时辰。 苏青擦剑的动作一停,忽见暗青色的剑身上,有一抹火光一闪而过,这时候,他才歪着脑袋,瞧向窗外。但见清冷的夜空里,那稀稀疏疏的雨丝中,一点烟火,如一颗升空的火红流星,拖着淡淡的焰尾,从城西的方向升起,最后悬在黑夜中,像是点缀上去的星辰,明灭不定,持续了数息,这才彻底黯淡。 “黑石信号?这是要有大动作了?” 苏青慢条斯理的取过一盒脂粉,画了个旦角的脸谱,又瞧了瞧迷蒙雨氛,自床底下取出三颗黑石,撑着伞,提剑出了门,朝城西赶去。 076 罗摩遗体(求推荐) 秦淮河面,碧水幽幽,楼船画舫间,一艘乌溜溜的小船,载着客人,自两岸浮华的灯火中,随波而流,朝西驶去。 “公子,便在舟上吃么?” 摇桨的汉子坐在舟尾,披蓑戴笠,一条腿一缩一伸的划着水面,手里还握着一支桨,小心翼翼的稳着方向,不然这要是和那些个画舫磕着碰着,估摸着就得挨骂,说不定还得挨打,他身旁还搁着鱼篓,里面装着刚捞上来的鱼虾。 “好!” 声音是从乌蓬下传来的,只见顶上挂着一盏昏黄暗淡的灯,一个青袍的身影坐在船腰处,小半截身子露在雨氛里,正好奇的瞧着面前八九岁的渔家小姑娘收拾着那些鱼虾。 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穷人有穷人的活法,这些渔家依水而生,活法自然也是离不开水的。 就见挂着长命锁的小姑娘,挽着袖子,一副早当家的模样,手脚利索的把那些个鲤鱼三两下取了内脏,又用备好的净水清洗干净,拿出一尺来长的小刀片成薄片,至于虾蟹就更简单了,取钳摘脚,一会就摆成一盘。 接着,切好了香葱,又倒了一小碟自家酿得酱油。 “这是鱼脍?” 苏青迫不及待的搓着手,那姑娘见他这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不由咯咯一笑,然后递过一双筷子。 “公子是唱曲儿的么?怎得妆都没卸?” 小姑娘一点也不惧生,说话间便要替他把乌蓬往前遮遮,原来这是可以前后变动的。 “忘了,忘了!” 苏青边吃着鱼肉,蘸着酱油,直呼一个“鲜”。 河上细雨深,纷纷扬扬,河畔不时传来莺莺燕燕的笑声,绿窗红烛,一个个这还没暖起来呢,手里已多了把团扇,朝着河上游玩的公子招呼着。曲声靡靡,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唱着哀怨的曲儿,估摸着是身心错负,听的人满腹愁怀。 “公子怎得也有铃铛?你也是在船上出生的么?” 小姑娘抱着膝,缩身坐在乌蓬里,忽瞥见苏青腕间的铃铛,有些好奇,说着,她也晃了晃自己腕间的铃铛。 “这个难不成有什么说法?” 苏青吃着鱼,看了看自己的铃铛。 “老人说我们生在水上的,命都薄,就像水里无根的草一样,守不住,所以才给我戴了长命锁,还有铃铛,说是能带来福气,能安定下来!”女孩晃了晃铃铛,天真烂漫,仿佛不知道无根浮萍的意思。“这可是我们渔家姑娘才有的说法,我这个是九颗,我九岁了,你那是几颗呀?” 她眼睛一转似在数苏青的铃铛。 “二十一颗!” 这时候,摇桨的汉子招呼道: “公子,到了!” 苏青柔和的笑了笑,望了眼河边,然后放下筷子,搁下几角银子。 “鱼很好吃,我就在河边唱曲儿,下次还来!” 小姑娘这才止了话,把乌蓬往后推了推,瞧着苏青撑伞上了岸,见人远去,她扭头道:“爹,盘里还剩着不少呢,你还没吃饭呢,银子也给多了!” 汉子从外面坐了进来,一解蓑衣,瞧着懂事的闺女,笑道:“那是客人赏的,下次再遇上,多捞点!” “哦,爹,你吃!” “你也吃!” …… 驶过了秦淮的浮华,离了那莺莺燕燕的歌声,突然间天地像是安静了下来,雨声淅淅沥沥,苏青走上了一条灰黯无灯的老街,斑驳的街道,被雨水冲刷的很是干净。 不对,有灯的,一盏灯。 就在老街的街心。 还有人。 两排的屋顶、檐角、亦或是那些窄巷的阴暗处,一条条黑影慢慢现出身形,不露面目,从四面八方聚来,看身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且装扮千奇百怪,有的带着罗刹面具,有的蒙着面巾,还有的索性把自己捂了个严实,更有的蓬头垢面,脸都瞧不见,活脱脱一个乞丐。 黑石杀手。 眼线耳目在于一个“藏”字,所以这些人如今虽是黑石杀手,可明面上、人前,都不认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只是看到那点烟火而来。 除了几个人,这几个人,便是黑石中最顶尖的杀手,凶名赫赫,武功最高,高到他们已不需要遮掩自己的真实面目。 准确的说是三个人,黑石三大杀手,他们分别是“避水剑”细雨,“神针”雷彬,还有“神仙索”彩戏师。 灯在街心,在一个人手上提着。 那人整个身子都藏在一件黑袍里,套着兜帽,戴着面具,唯露着一双眼睛,一手提灯,一手提剑,他比所有人藏的更深。 面前,搁着三颗鹅卵大小的黑色石头。 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点火光,引着他们这些飞蛾。 这便是凌驾于三大杀手之上,独一无二,至尊至威,且一手握着天下百官的生杀予夺,令黑白两道为之胆寒的人——“转轮王”。 苏青一来,有人便自然而然的看向他。 因为,他来的有些慢了。 但他还不是最慢的,有人比他还慢。 这个男人穿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挽着袖,小臂筋管贲张,脚上蹬着一双沾着泥点的布鞋,露着脚踝,嘴唇边缘长着参差不齐的短髭,貌有三十,面颊生棱,束起的头发有些散乱,颇为邋遢,就像是路边摊卖面的汉子,身上竟还沾着面粉,漫不经心的走了来。 顺便还看看不远处画着脸谱的苏青笑话道: “这模样是要去唱戏么?” 这便是雷彬。 他环抱双臂,蹲在一个屋檐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苏青。“唱两句来听听!” “我的戏,晚上得躺着听!” 苏青温言一笑,撑伞站着,右手长剑横在背后。 “够了!” 一道沙哑低沉的嗓音磨碎了雨落声。 刺耳极了,就像刀片挂过石壁一样。 转轮王开口了。 “唔!” “既然人都来了,那就说事!” “彩戏师传回来消息,罗摩遗体有一半落在了首辅张海瑞的手里,替我拿回来,无论用什么方法,如果他能自己交出来,那就最好不过,不然,鸡犬不留!” 雷彬像是个闲汉般蹲在那,笑道:“我听说他儿子张人凤身手不错呀,一对参差剑可是名震江湖!” 转轮王沉声道:“我已让细雨暗中警告,另外,你们要盯着张府的一举一动,以防张人凤带着罗摩遗体外逃,就三天,三天后,倘若张海瑞没交出罗摩遗体,你们便去张府取,遗体交由细雨带回!” “不得有失!” “领命!” 短暂的碰面,几句话的功夫,这些人又都散去,来的快,去的急,就连“转轮王”也提着灯,转身离去。 苏青看着地上的三颗黑石,眼神平静,幽深。 他的身份乃是黑石从死牢中李代桃僵放出来的死囚,被招揽入黑石,这些黑石杀手,也大都如此,有的人都已是死过的人,如今改头换面,成了见不得人的杀手,隐于市井,再无前尘,只为黑石而活。 “嗖!” 一根飞针陡然自一处屋檐下洞穿了绵密的雨幕,直朝苏青射来。 苏青没回头,他只是回剑,背后被他横拿的剑,此刻随着皓腕纤手的轻抬,剑鞘已将这一针接下。 “雷彬!” 他嘴里轻笑了一声,撑伞,扭头回望过去。 “你刚才说,你想要听戏?” “呵呵!” 雷彬环臂笑着走出屋檐,像是瞧见了什么新鲜,仔仔细细又瞧了苏青一眼,然后随意的摆摆手。“行了,走了!” 望着离开的背影,苏青自语道: “三天么?” 说话的同时,他看也不看,一抖剑,“叮”的一声,剑鞘上的针已被震飞出去,没入一旁的木柱上。 等再瞧去,街上空荡,一道撑伞的身影早已缓步走入灰黯的雨氛。 077 名扬秦淮 白云茶亭,有三层。 这里卖的茶可不是路边那种为了解渴,一文钱一碗,牛饮入喉,喝完了还不知其味的茶汤,而是静心烘焙过的,精茶、细茶。 赚的是秦淮河上那些富家公子,或是王公大臣,亦或是文人雅士的钱,再配上几份精致的点心,价钱都比的上一桌酒菜了。 老板姓李,俗人一个,脑袋倒也灵光,从江南江北收了不少上等茶叶,甘苦醇香,各种味道的都有,心里想的是赚个“雅”字,弄些噱头,那些读书人多爱附庸风雅,为些个花魁名妓肯一掷千金,自己这茶肯定能赚钱。 又从一些书法名家手里求了些字画,张挂在茶亭里,起初生意倒也不错,引来了不是文人士子,可日子一长,那些画舫红楼里的老鸨们却瞧的眼红,皮肉钱陪一晚才赚几个子啊,怎么你一杯茶七八口的份量就能收个几两银子。 结果没多久,这秦淮河两岸,全都把他茶亭里的茶添了个遍,而且一个个起的名字还各有各的新奇,就譬如这“碧螺春”,又名“吓煞人香”,结果他这叫“碧螺春”,人家叫“红袖添香”,光听这名就引人遐想,再加上还能听曲,美人作伴,没几天,客人全跑光了,留不住。 生意越来越惨淡,亏得李掌柜差点吐血,入不敷出,最后只能卖些散茶赖以活口。 可哪想这会,才短短几天。 茶亭里的生意竟是日渐红火,而且还是大红大火,比他开张那会都要赚的多,就因为亭子里多了个唱曲儿的。 一场春雨落罢,莺啼烟柳,燕剪碧波,秦淮河两岸,红楼瓦屋里的姑娘,一个个推窗探头,朝茶亭瞥去,而后倚着丰腴的身子,摇着团扇,听着曲声,时不时两两凑到一块,偷瞄似的瞥一眼茶亭,低低私语几句,然后脸颊腾起两抹娇艳绯红,眸子似含春水般望向亭荫下开嗓的人。 不光是她们。 那红绿成行的桃柳间,不少人掂足抬眼,恨不得眼神能飞进去,生意太好了,听客盈门,坐都坐不下了,结果只能挤到外面,连河上那些乘船游玩的公子小姐一个个也坐在船头,看着那人。 就连“迎春阁”的老鸨起初也还骂着,说什么这年头连男人也要和她们抢生意,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结果骂着骂着,也偷偷摸摸的凑到茶亭里去了,为了抢位置还和别人吵的脸红脖子粗的,然后心甘情愿的丢出赏钱。 掌柜的挺着圆滚滚的肚皮,这一天笑开的嘴都没合住。 说实话这些是来听曲儿的么? 秦淮河上,不少清倌人卖艺不卖身,那些个花魁更是身怀绝技,精通歌舞琴曲之道,有的更是被奉为“大家”,单凭技艺,各有长短。 真要论,看的还是那张脸。 加上苏青露了一手舞剑的技艺,这才几天,便已技冠群芳,名动秦淮,大有扬名京华之势,也不知多少姑娘因之而魂不守舍,天天盼着能瞧上一眼。 听客们一个个瞧的出神,瞧的是那张雌雄莫辨的脸,等胡琴声停,青衣转身,所有人这才恍然若醒,抿了抿发干的唇,把那几两银子一杯的茶一股脑的灌进嘴里,意犹未尽,迟迟不肯离座。 “先生,我是城东刘府的管事,今日特来请您入府唱一曲,有重谢~” 有人扯着嗓子喊道。 他不说还好,一说,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楼下瞬间像是炸了锅,一个个报着名头开着价钱,等到掌柜的上楼问了下意思,才擦着汗笑道:“苏先生说,曲终人散,诸位该走了!” 苏青在三楼。 临窗而坐,窗下柳梢迎风尽展,桃花飘散。 这是个雅间,掌柜的为了讨好他,把此间留作他休息的地方,站在这里,可俯望大半京华,将这秦淮春水尽收眼底,但见河如玉带,塔楼倒影尽在其中,向西而去。 极目处,恍惚间,他似是看见那晴空下有一角飞檐傲立,雕梁画栋,气象雄浑。 那就是皇城么? 转轮王便藏在那里。 要杀他么? 当然,时机未到,他可不会露出马脚,否则引得黑石杀手群起而攻之,只怕步步杀机,遍地凶险,日夜都得提防。 他坐在一张精致的朱红木椅上,手肘抵在扶手上,左手撑着左腮,半斜着身子,望着面前茶水出神,右手漫不经心的点着食指,发出声声轻响。 “嗒嗒嗒——” 他在回想着前天夜里瞧见的那些黑石杀手,动手之前,势必还得把那些人的数目和身份弄个明白,这些人都是藏在京中的黑石杀手,他得一个个从暗中揪出来,要了如指掌,乃至为他所用。 自古以来,成大事着,又有几人是单凭一己之力做成了的。 势单力薄,仅凭武功,便想杀一个人就能夺了大权,岂非痴心妄想。就算他杀了转轮王,人心未聚,谈何夺权,指不定拼死拼活到头来为他人做了嫁衣,下一刻就会惹来追杀。 所以,若要彻底掌握黑石大权,京城中的这些黑石杀手,不说全部,但至少有一大半要为他所用,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伙计端来了清水,苏青在楼上卸了妆,等下去的时候,掌柜已经笑呵呵的把银子分好了。 “苏先生,这是今天的,两百三十七两,老陈,你的是九十五两,待会可别忘了去存上!” 陈老汉一辈子像是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双手颤颤巍巍的发着抖,背着胡琴,嘴里也不知道说着什么,紧紧抱着钱袋子领着孙女出了门。 掂量着自己的那份,苏青提着戏衣,转身来到河畔。 一艘乌篷船上,小姑娘见他下来,立马眼睛一亮,提着竹篓就小跑了过来。 “公子,这是今天的!” 苏青接过,正要拿钱,小姑娘已转身跑的飞快,等上了船,才嬉笑着挥挥手,嚷道:“阿爹说送你的,不要钱!” 等蓬船顺水流去,他这才提着鱼篓朝“宣德巷”赶。 可这刚一到巷口。 就有个人一直朝这边张望,见他回来,立马兴冲冲的凑了过来。 除了蔡婆又能是谁。 “阿青!” “我听他们说秦淮河今天很热闹,有人唱曲儿,是不是你呀?” “蔡婆,你今天不出摊么?” 苏青笑着转着话,往回走。 蔡婆跟在他身后,又开始了絮叨。“还不是为了你的事耽搁了,你可得好好谢谢我,刚才去茶亭找你,结果坐满了人,我挤都挤不进,赶明你可得给我留个位置啊!” 她笑的和善。 “我的事?我能有什么事?” 苏青搭着话。 蔡婆笑道:“还能有啥事,待会可得收拾收拾,有户大家小姐要见你,约在秦淮河上的画舫里!” 苏青蹙了蹙眉,侧过头瞧瞧她。 “画舫?蔡婆,你认识人家么?” 蔡婆不以为意的道:“这倒是不知道,不过我看人家穿的挺端庄的,而且出手阔绰,肯定不会差!” 苏青淡淡道:“既然你都不认识,那我就不去了!” 蔡婆一愣,然后神情发慌。 “不行啊,人家给了银子,你不去,我可就有麻烦了!” “是不是你刚才去亭子里的时候接的?那就把银子还回去!”苏青边说边走,脚步声轻,说话的声音也轻。 “银子我已经存进钱庄里了!” 听到蔡婆的话,苏青叹了口气。 “待会再说吧!” 蔡婆跟在他后面。 “那你可一定要去啊!” 078 围困张府(求推荐) 暮色渐深,秦淮河面,一艘精致奢华的画舫上,红烛微明,灯火阑珊,两岸夜色撩人,时不时传来女子的嬉闹声,吴侬软语,听的人心神荡漾。 可此时此刻,苏青却没有半点欣赏的心思,反而有点心慌。 “这就是你说的大户小姐?” 他僵着脖子,扭头低声问向蔡婆。 老人坐在一旁,一边好奇的东张西望着,一边嘴里不停的吃着点心,嘴里含混道:“听说她爹可是京城的富商,保准没错!” 苏青又僵着脖子扭头转了过去,面前的,是个膀大腰圆,满脸麻子,两腮涂着胭脂的庞然大物,她正在一张椅子上稳着屁股,听着那“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呻吟声,苏青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啊。 端庄倒是没瞧出来,不过大户人家的饭量他是看出来了,没点家底,这谁能养得活。 “奴家见过公子!” 一声浑厚嗓音落地,听的苏青浑身一激灵,可偏偏对方还是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当真好一副雌雄莫辨的体魄。 还不止一个,左边那位,病恹恹的都瘦脱相了。皮包骨的身子,一边咳着,一边断断续续的道:“奴家见过公子!” 右边还有一位,这位倒是不说话,只望着苏青嘿嘿傻笑,从上船到现在,嘿嘿个不停,两条浓眉连成一片,可一双眼睛却小的可怜,白净的脸上坑坑洼洼,满是豆粒大小的印子。 这都是一群什么奇形怪状? 其实长相倒没关系,关键是瞧他的眼神,就好像泛着光。 “咕嘟!” 鬼使神差的,历经几番生死厮杀都没半点惧色的苏青,现在偷偷咽了口唾沫。 他瞟向身旁的蔡婆,有那么一刹那,他曾怀疑这老婆子难不成是个对他意图不轨的杀手,竟如此坑害自己。 “说好的只是看看,我该走了!” 苏青坐不下去了,如坐针毡,看着面前的人,听着那笑声,谁能坐得下去。 蔡婆吃着矮几上的精致点心,忙吃忙咽,嘴里还沾着残渣,见苏青要走,忙道:“再等等,怎么刚坐下就要走,还有几位没来呢?” 还有几位? 苏青眼角抽搐,那就更不能坐了,赶紧走,立马就走。 “你收了她们多少钱?” 他忽然偏过头。 老人定定瞧着苏青,说话也支支吾吾的,见苏青盯着自己,她忙道:“不多,连那个小姐算上只收了七家,一人五十两!” 苏青长叹一声,趁着画舫还靠在岸边,也没再理会蔡婆,飞也似的奔下画舫。 “公子!” 听着背后肝肠寸断,幽怨至极的浑厚嗓音,苏青跑的更快了。 等回到家,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耽搁了他小半天的功夫,饭还没吃,把带回来的鱼虾收拾了一下,煮了锅鱼汤,将就着填了填肚子。 屋里不似之前那般空荡,趁着天晴,家里置办了一些东西,桌凳书柜一摆上,瞧着总算有些人气了。 然后,蔡婆又来了。 她忙冲冲的进屋坐下,见她喘的厉害,苏青倒了壶茶水,蔡婆端起就大饮了一口,只觉苦涩入喉,一张脸古怪极了,吐又不好意思吐,苦着脸咽了下去,然后抱怨道:“阿青,这是什么茶啊?也太苦了,比我煮的艾茶都苦!” 苏青自己小口抿着,道:“这茶是要细品的,浅尝慢饮,一两茶四十两银子,还是茶亭的掌柜送的!” “啊?四十两,也太贵了!” 说着贵,她又自己倒了一杯,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也不知道品出什么味儿了,欢喜道:“好喝!” 苏青头也没抬的轻声应道:“好喝的话,带回去点吧!” 蔡婆呵呵一笑,顺手取过桌上巴掌高低的精致茶罐,放在手里瞧了又瞧。“阿青你这名头越来越大了,用的东西都不一般啊!” “蔡婆,还有别的事么?” 苏青擦了擦手,见她捧着个茶罐子没有放下的意思,不由叹口气。 “先前怎么刚坐下就走啊?你至少再看看啊?” 蔡婆凑近了笑道:“不中意?要不赶明你给我在茶亭留个位置,我帮里留意留意那些听曲儿的小姐姑娘,指不定就有合适的呢?那地方我还没上去过呢,刚好也去见见世面。” 苏青道:“那你不摆摊了么?” 蔡婆摆摆手。“不碍事,这不是帮你么!” 苏青随意瞟了她一眼。 “蔡婆,我真不需要你帮什么,有些人的银子是不能随便收的,你都不认识别人,就替我做主,兴许到时候还回去的可就不是钱了!” 老妇一怔,似是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哪是什么?” 苏青却不经意的转过话,温言道:“可就这一回啊,下次别随便收人家的钱了!” 蔡婆在一旁继续笑道:“这也没什么啊,看看又吃不了亏,再看看,兴许就有瞧上眼的呢!” 苏青淡淡道:“看看是吃不了亏,这没什么,可您不该收人家的钱,更不该收陌生人的钱,那几百两银子够花就行了!” 老人眼睛一瞪,像是做好事却受了委屈一样,忙辩道:“可不是我想要的,昨天我去茶亭找你,结果进不去,我就和伙计说认识你,他们听了去,就把银子给我了,我就替你收下了!” “那些银子我怕弄丢了,都被我存成了庄票,要三个月后才能取出来,你放心,到时候取出来我肯定还给你!”老人期期艾艾的说着,嗓音都有些低。 苏青揉了揉眉心,笑了笑,柔和道:“不用,银子您留着花吧,这些天多亏你忙里忙外的,也就一场曲儿的钱,三五百两的,不过咱们可说好了,我的事,以后您别操心了!” 蔡婆“哎”了一声,又恢复了笑,转身拿着茶罐欢喜的离开。 苏青摇摇头:“唉,贪小便宜倒没事,无伤大雅,可千万不要是贪大便宜啊,要丢命的!” 夜色已深。 一拂袖,不远处的灯盏无声熄灭。 翌日。 这天清晨,苏青带着伞出了门,他转过了桃柳,路过了长亭,又走过一架弯弯的白石桥,然后坐到了路边的豆浆摊前。 晨风微凉,天色灰蒙,怕又是一场微雨将至。 “一碗豆浆,再上点吃的!” 他要着东西,目光则是飘向不远处的那座大宅,瞧了眼那紧紧关着的两扇朱红色大门,门首上,落着“张府”二字。 府邸气象恢弘,壮丽不凡,门前石阶两侧摆着两只巨大威武的石狮子,这便是当朝首辅“张海瑞”的家,按理来说,以他的身份,门前本该达官显贵往来,车如流水马如龙,可如今,却是门可罗雀,一地积叶。 像是已多日无人打扫,又仿佛里面已人去楼空。 苏青喝着豆浆,他当然不是来抢罗摩遗体的,何况现在也不是动手的时候,他只是来看看。 捧着腕,喝着热腾腾的豆浆,苏青的眼神漫不经意的落在离张府不远的一个墙角,那里躺着个乞丐,还有倒夜香的黑汉挑着粪水晃晃悠悠的路过,一摇一晃,桶沿上就有粪水洒出,惹得卖豆浆的贩子撸胳膊挽袖子,破口大骂。 不远处桥头上还有打瞌睡的渔夫,以及旁边客栈里吆喝的伙计,谁能想到,这些市井中不起眼的角色里,有人一转身,便是杀人如麻,凶名赫赫的黑石杀手,他得看看,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得掌握这些人,或是杀了这些人。 连同那三大杀手在内,都得做好敌对的准备。 “嘎吱!” 微弱的开门的声突兀的在这清冷的石街上响起,紧闭的朱红大门被人拉开了一条窄缝,一个小厮,背着包裹,偷偷摸摸的挤了出来,探头探脑的左右看了看,然后合上门,往出来走。 可还没等到走下那几级台阶。 “嗖!” 一缕几寸长的乌光陡然一闪而逝,没入小厮的耳根后头。 “扑通!” 命毙倒地。 一辆拉着干草的驴车慢悠悠的恰好从一条巷子里转过来,车夫戴顶破破烂烂的草帽,走张府门前一过,地上的死人已不翼而飞。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一低头一抬头的功夫。 怪不得没人,估摸着这些天除了府里头的,但凡能出来的,怕是都死光了。 苏青慢悠悠的喝着浓稠的豆浆,这时,那门忽又开了。 一条身影兔起鹘落几步飞掠而出,那人手持一长一短,两柄剑,直扑墙角乞丐,厉目怒睁。 本来似是睡着的乞丐,此刻已忽然不睡了,嘴里“呀”的怪叫一声,身下破破烂烂的被褥里,竟被他提着一对峨眉刺。 “噌!” 金铁摩擦一过。 “噗嗤!” 血肉破开的声音悄然而起,乞丐软倒回去,又趴下了,这下估计再也醒不来了。 那人一招得手便要远退,可他就迈了一步,瞳孔便已骤缩,飞退而回,也在这时,四面八方,那一个个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像有十几位暗器好手同时出招,嗖嗖嗖,乌光、飞镖,至少有七八种暗器朝他打去。 火星四溅。 那人退的很快,像是条泥鳅,又退回了宅子里。 看来,这是没冲出去。 079 鸡犬不留(求推荐) 又下雨了。 雨不大,但却很细、很密,似极了京城里手艺最精湛的绣娘亲手缝出来的针脚,绵亘哀愁,笼罩着偌大京华。 烟雨如丝,宛如人心底乱成团的愁绪,扯不烂,剪不断,愁煞人也。 令长街凭添了几分清寒,寂寞。 冷的那喝豆浆的青衣人不得不蹲到屋檐下,一手撑着伞,一手捧着碗豆浆,他时不时心血来潮般转转纸伞,甩飞着伞沿的雨滴,时不时埋头喝几口豆浆。 很诡异。 因为这样的雨里,竟然有人在街上做着生意。 冒雨做生意并不稀罕,稀罕的是,一条空旷的长街不到三两个呼吸的功夫,居然多出来个不大不小的市集,一个个摊贩像是从四面八方骤然挤到了里,然后在雨中摆卖着,叫卖着。 他们撑着各式各样的伞。 苏青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害怕,以至于他不得不退到屋檐下,贴着墙壁,因为他实在有些担心,担心某个时候,那些铺天盖地的暗器是朝他打来的。 贴着墙,必要的时候,兴许他还能躲。 都是这条街上多出来的人。 三天前他没数清,可如今再见,他却心头暗震,除了他,去了那死去的乞丐,在这条街上,他已看见三十九人,这些人里,有的是磨刀匠,有的是卖豆腐的,有人是卖糖葫芦的,还有卖枣的,他们也许是小贩,也许是路过的,也许是买菜卖菜的。 都是杀手? 苏青只觉得一阵头大,明面上已这么多人,暗中不知道是否还藏着人。 所以他有些惊,也有些怕,许是做贼心虚,害怕将来这群人对付的是他,不,肯定有对上的时候,一定有对上的时候。 苏青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小觑了这个杀手组织了。 一个称霸江湖,可对黑白两道生杀予夺的势力,又岂会只有明面上的那点零星轮廓,何况杀的还是当朝首辅,恐怕连朝廷里头都不知藏着了多少黑石的人,暗中监视着百官的一举一动。 不过不要紧,因为今天京城里这些暗处的明处的杀手都会出来,为了罗摩遗体,“转轮王”势必倾力,而且,这张府里好像也不简单,否则,这些人又怎会只敢围在外面,不敢攻杀进去,里面不是有高手,就是有埋伏,要么两者皆有。 所以,这些人为的是拖住、守住,然后等着黑石中的硬手前来解决掉那个高手。 看来,三大杀手,都要露面了。 一场恶战啊。 苏青心里盘算着,视线又自市集上扫了一眼,这眨眼的功夫,又多了一人,多了个身穿布袄舔着糖葫芦的黝黑少年。 正望着,他视线却被一个人挡住了,那是卖豆浆的小贩,一双粗糙无比的手局促的搓了搓不好意思的道:“这位客官,真不好意思,雨下大了,我要收摊了!” 苏青望着他笑笑,一口喝完了剩下的半碗豆浆,摸出几枚铜板,把碗递了回去,而后撑伞起身,掸了掸衣裳,往回走。 今天的曲儿还没唱呢,而且他可不喜欢在这雨中等那三个人,他从来只喜欢让人等,不喜欢去等人。 何况,过了今天,恐怕三大杀手就要少一个了,到时候,他也用不着藏了,亦或者,静待时机,暗中收拢势力,等他们两败俱伤,再一网打尽。 苏青抿嘴笑了笑,撑伞踏上石桥,没入这京华烟雨中。 这场雨落的仿佛比以往要久一些,落得寂寞、单调从清晨到傍晚,再到夜晚,细雨未停,淅淅沥沥,击的河上涟漪层层,而张府门前那个多出来的市集,竟然还在,墙角里的乞丐不见了,连他身底下的那床脏的发臭发酸的被褥也不见了。 他们很多都是本就已死的人,所以,活着没人在意,死了也没人在意。 大晚上的。 等到长街一头走来个身披五彩斗篷,戴帽子的人,这些摊贩忽然变了模样,神情变得冷冽,目光变得阴厉,他们蒙着面,藏着脸,然后静静地立在雨里。 不止来了一个,还有个女人,披着黑色披风,提着一柄细且薄的剑,连剑鞘似是都比寻常的要薄上一些,剑柄时有银光闪烁,比寒芒还要刺眼。 她带着雨笠,笠沿压的很低,可只是半张脸,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阴沉的就好似一块冰疙瘩。 最后,是雷彬。 黑石三大杀手,连绳、细雨、雷彬,齐至。 不对,还有一个人。 这人一身素白色的袍子,撑了把伞,提着柄剑,从石桥上缓步走了来,腕间铃铛被夜风一带,叮当直响,一张脸洗的很干净,随意的束着头发,干净的好像冬日里初降的雪。 等走近了,伞下露出一张脸来,一张画着戏妆的脸,还有一双明净充满笑意的眼睛。 “看来,时间刚刚好啊!” 雷彬蹙眉。 “唱戏的,你又来晚了!” 苏青有些懒闲的随口道:“过程可不重要,达到结果不就行了!” “不要浪费时间了,动手!” 那从未开过口的细雨豁然说话,语气阴沉,冰冷,像是根无情无欲的木头,听的人有些不舒服。 披着五彩斗篷的彩戏师似有似无的多看了苏青几眼,黑石之中,敢这么和雷彬说话的可没几个。 “那就,杀吧!” “杀!” 阴森森,冷沉沉的声音陡起,似一声令下,立见纷纷扬扬的雨幕里,数十条黑影似鬼魅般散开,或急走快奔,或纵跳奔跃,或攀或爬,或飞身掠起,话起话落的顷刻,所有人已翻上了大宅的高墙,掠到了“张府”之中。 “鸡犬不留,格杀勿论!” 又是一声令下。 数十条黑影,便已朝张府各个方向扑去,足履下水花扬起。 可先发惨叫的人却是黑石杀手。 他们前脚刚扑出没多远,后脚,黑暗中忽起弓弦振动声响。 “嘣!” “嘣!” …… 一簇簇乌寒的箭矢,分风破雨,朝他们这群不速之客罩来,惨叫声中,雨夜中连连炸开十数朵凄艳的血花。 “杀!” 再闻“铮铮铮”连连异响,夜雨中又接连亮起了数十柄明晃晃的刀身,骤急的脚步声从各处涌来,比雨还要快急。 看来,张海瑞果然是早有准备。 “都还等什么?杀!” “哈哈!” 一声厉笑,彩戏师双手自斗篷里一探,手握双刀,刀身上竟冒出火来,他一抖一抛,火焰凌空腾动,但凡沾上,无不焚身而死,冷雨难熄。 雷彬绰号“神针”,他发的是飞针,手中的兵器也是针,一对两尺长短的细长刚刺,宛如两根夺命的针,杀人取命,一朝毙敌。 至于细雨,则是率先破敌,已无踪影。 瞥着地上尸体胸前的一点剑伤,苏青不禁咋舌。“一个个都这么厉害,我都有些不好意思献丑了!” “嗖!” 面前又是破空声,一支箭矢射来。 苏青幽幽叹了口气,微微一侧脑袋,脚下步伐不停,夜雨中但见一抹剑光,好似一泓冷寒秋水自鞘里拔出一半,飞也似的掠过那射箭人的脖颈。 “噌!” 剑光只出了一半,又回去了,剑鞘都未脱。 苏青撑伞提剑越过那人,慢悠悠的朝张府深处走去。 “扑通!” 等离了五六步远,背后才传来尸体倒地的声音。 080 出手杀张(求推荐) “唔!” 一声幽幽的喘息,似有若无,从伞下落到了雨里,溅到了地上,像极了他平时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淡。 他不是个喜欢大声说话的人,因为声大了,会显得吵,而且会让人觉得锋芒毕露,会伤人,也会逼人,何况说话的声音再大,声音也只是声音,办不了实事,改变不了什么,就像是一只狗,哪怕能发出狼的叫声,可吠的声音再大,不还是要吃屎么。 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就从不大声说话,因为他们不需要用言语去摄敌,也不需要用言语去讲道理,他们只会做,权力就是道理,天底下又有多少人敢对有权有势的大声说话。 所以,人还是轻声点好,既能敛了锋芒,藏了自己,也能清净安宁些,等他不需要藏的时候,到那个时候,说话的声音大不大,已无关紧要。 但现在,这一路从前院走来,苏青已叹了很多口气。 雨仍下着。 下的绵密。 正厅微黯的火光中,映出的是一地尸体,苏青倒是希望雨再大一些,能挡了视线,遮了血色,掩了杀机。 到处都是兵器的碰撞声,四面八方的雨氛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哀嚎、惨叫、痛呼,当真是惨绝人寰,像是入了幽冥地府。 一个翠衣丫鬟慌乱的从旁边的花圃中跑了出来,身上的环佩玎珰清响,十四五岁的年纪,长相秀丽清甜,可如今满眼恐惧,嘴里发着惊叫,只一声,便跪倒在地,芳魂寸断,一条黑影扬着刀光,自她身前晃过,而那黑影,也被一支箭矢射穿了喉咙。 一箭横喉而过,那人还未立即毙命,他看着幽影处正撑伞慢行过来的人,嘴里狂涌着鲜血,嘶吼着踉跄赶了过去,非是杀人,而是挣扎吼道:“救~我~” 喉间的逆血连同那支箭,喊得他声嘶力竭,这是个黑石杀手,他不该转身的,因为背后嗖嗖箭矢破空,已钉在他的背上。 “哇!” 惨呼一声,他扑倒在地,望着已近在咫尺的人,吃力的伸手抓去,像是在抓救命稻草一样。 死了。 背上中了四五箭能不死么。 一双眼睛瞪的老大,死不瞑目,瞪向了伞下那双柔和、平淡乃至平静的清透眸子。 苏青淡淡的收回了垂落的视线,将自己的左腿从那人沾满鲜血的手中退了回来,刚换洗的袍子上,这就多了个乌红的印子。 张府很大,一个首辅的宅子哪能小的了,四面八发厮杀不停,而不远处的正厅里,亮着灯火,也是这片夜雨中唯一的光亮,看来,张海瑞应该就在里面吧,罗摩遗体也应该在里面,还有张人凤。 他收回腿的时候已松了伞,杏黄色的纸伞溜溜一转,在风雨中旋飞着,似是迎风起舞一般,然后轻飘飘的落地。 又有箭矢射来。 苏青脚下步伐快了些,左手抬指拨弹一扫,乌寒的箭簇叮叮清响,竟被打偏了方向,有的更是又飞了回去,黑夜中响起一声惨叫,然后归于寂静。 紧接着,箭雨更多了。 看来这些人是要龟缩不出,死守了,一支箭,两支箭苏青还能徒手接接,可当十支,十数支,数十支箭朝他招呼过来,苏青也不免心惊,在这箭矢下吃的亏他可是记忆犹新。 不光是他,其他妄想接近正厅的黑石杀手,无不是面对着这些箭,就似梨花飞散,箭矢不停的射向四面八方。 竟然藏了这么多弓弩手。 这还不是单纯的只会射箭,苏青闪身避过,脚后这箭就好似连珠一样,一支接着一支,没完没了,落在地面,训练有素,精于配合,这是精兵啊。 雨丝沁凉,似是避的有些烦,苏青眼皮一颤,稠密的睫毛上,汇聚的水珠豁然崩碎成水雾,抖手一震,“呛啷”一声,剑鞘豁然震脱,如离弦之箭笔直飞出,直打在正厅外一个不停射箭的弓弩手的胸膛上,凭空炸开,木屑四散,棱角断口在劲力宣泄的刹那只似刀片割过,留下一道道血口,身旁两人也受波及,惨叫着倒退。 却说苏青一边出手的同时,忽瞧见彩戏师提着流火双刀从另一头走来,眼见正厅被护的水泄不通,他嘿嘿一笑从身上摘下个包裹,里面是条绳索,粗如面杖的麻绳。 “起!” 苏青见他一开口,那根麻绳竟倏的窜了起来,朝天而去,似直抵云霄,笔直如立,而后没入没入夜色,又几声阴恻恻的笑,连绳已飞快攀上神仙索,几个纵跳,没人了。 “哗!” 绳索似是没了玄妙,从空坠落,如一条死蛇卷在一起。 就这片刻的功夫,正厅里的那些弓弩手忽然乱了阵脚。 “啊!” “哈哈~” 惨叫中,夹带着连绳那独特且沙哑的怪笑,前一刻还在近前,下一刻他居然已越过了那些护卫,窜到了正厅里。 “这就是神仙索?” 苏青瞧的大为惊奇,恐怕轻功都没有这般快。 “来人助我!” 正这时,里头又传来了连绳的声音,不是笑,而是急呼,多半是遇到了硬茬子。 他刚进去,这就又退了出来,退的很快,白天看见的那位使长短双剑的青年,如今正在和他交手,恐怕这就是张人凤了。周围护卫奋起扑杀,任连绳手段如何精奇,此时也难免节节后退,双拳难敌四手,看来有时候跑得快也不是件好事。 “呵呵,真有意思,能蹦到人堆里去!” 苏青离得最近,右腿绷的笔直,一脚扫出,面前的一具尸体“啪”的横飞出去,撞向正厅,裹挟着沛然大力,将风雨碾碎成沫,风啸震耳,彩戏师手持流火双刀正与张人凤拼的难分难解,忽闻脑后风声呼啸,又听一句轻飘飘的“闪开”,当即一卷斗篷闪到了一旁。 就见刀光剑影中,那尸体看似血肉之躯,可那些护卫但凡被撞上,无不筋断骨折,像是被石头砸中一样,翻滚了一地,直到张人凤挥剑一斩,尸体拦腰而断,两截尸体方才落地,毛孔里渗出血沫,似成了一堆烂肉。 敌势一滞,连绳不由松了口气。 “叮~叮~” 两声清响,两颗飞针冲出雨幕,射死了两人,雷彬这才姗姗来迟般出手,提着两根细长钢刺,现出了身形。 至于细雨,进来之后,便没瞧见她。 “你们出手的也太慢了!” 连绳有些不悦。 “这不是有人么!” 雷彬随意懒闲的指了指苏青。 大宅各处的厮杀多已结束了,众多黑石杀手纷纷从四面八方围来。 连绳环顾一望。 “细雨呢?” 雷彬耸耸肩。 “我也没看见,估计进去了吧!” 他们说话可没藏着掖着,那些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侍卫一听纷纷一变脸色。 “快去保护大人!” 就在他们分心之际,雷彬双手连连推出,袖中飞针已接连打出,惨叫中,又有四五人倒地,趁此机会,黑石杀手早已配合默契,无不急袭扑上。 “不管了,先联手宰了张人凤!” 见黑石杀手里,一人手持参差剑,出入无挡似虎入羊群,彩戏师流火双刀再亮。 雷彬没有说话,他已出手,发出两枚飞针阻了张人凤的攻势,欺身而上。 他快,有人更快,一道青虹乍亮,笔直如泻,已直逼张人凤。 081 细雨遁逃(求推荐) 好一道剑光。 这是一道澈寒入骨,沁人心肺的青光,碧幽如水,仿佛是一场未完的梦,清清淡淡,如梦似幻。 这剑光亮起时还在院内,落下时,已到了八九步外张人凤的面前。 快、急,如离弦之箭,笔直刺出,太快了,剑已至,那用剑的人还会远么,不远,剑光后头还缀着一条飘忽的白影,身形斜飞,似那壁画上作飞天之势的天人,缥缈出尘,袍袖翻飞,一剑,宛如将周遭光明悉数收敛了过来。 一起过来的,还有所有人的目光。 剑太快,快到风雨似是都来不及合拢,无数雨点溃散如沫,被剑尖挑开。 雷彬双眼藏着精光,隐隐闪烁。 这个接了他一针的人果然不是庸手,他适才一直暗中瞧着对方撑伞提剑,在这张府中闲庭信步似的游走,从头到尾,居然只出了一剑,还是被动还招,自然而然的便上了心思,他不出剑,莫非是不忍?还是不愿? 前者。 一个杀手不忍杀人,这已经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危险到对方随时会背叛黑石,也许还会对他们下手。 后者。 更危险了,转轮王已有“格杀勿论”的命令,他却不愿杀人,这说明他的心已经背叛了。 所以,任由彩戏师落入敌阵,他也没有出手,他就是要看看,苏青要如何应对,倘若还是不出手,一副无动于衷,旁观静看的模样,自然是留不得。 好在苏青到底还是动手了,而且直奔张人凤,莫非,这是很骄傲的人,只对强者感兴趣?雷彬如是想到,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合理的解释对方先前的一切。 黑石杀手很多,尽管他作为最顶尖的那一拨,可除了“转轮王”,其他人只有听令的份,谁又会有心思去从无数藏头蒙面的杀手里找出一个画着脸谱的人。 何况每隔几天便有人死,又有新人补进来,他就更懒得去认了,反正,都是蒙着脸的,有什么区别。 但这个,他记住了。 当日接了他一针,还有如今这刺向张人凤的一剑。 看来,黑石又多了个硬手,这是个很骄傲的剑客。 雷彬心中的疑虑已消散一空。 彩戏师也是看的凝神,江湖上的快剑高手倒是不少,可这人的快仿佛已要离了章法,瞧不出路数,但这就是简单一刺,竟也能快到如此地步,恍惚似是打出的暗器。 剩下的黑石杀手亦瞧的分明。 而苏青就是给他们看的,看的越清楚越明白才好。 来这张府走一遭,他可不觉得没有人留意到自己,别人都是拼生拼死的,他不露点东西能成么,不然,指不定自己就得和这张家人陪葬了,能出得了张府才怪。 而且,他也没打算藏,差不多露点真东西,不但能打消别人的疑虑,也能适当的提拔提拔地位,否则三天两头的被使唤着去杀人,他可受不了。 而张人凤的眼里,剑已到面前,人也已到面前。 他的脸略黑,像是这些年行走江湖时风霜留下的印记,他的眼睛很大也很亮,闪着寒光,亮着恨意,浓眉大眼,穿着身蓝襟白底的衣裳,双手各执着一长一短,两柄剑,长剑通体雪亮,短剑乌墨漆黑,一剑平端,一剑横举。 瞧着一点都不像是个首辅的儿子,有些憨实。 终于。 剑到了。 青虹如电袭至,剑光森寒,剑风瑟瑟。 唰唰唰~ 一点青光陡然如漫天繁花翻飞,化作数十道虚影,凌厉的快剑,在这一刻毫无保留,苏青只出了剑,腾空翻跃的身体此刻如一条兴风作浪的狂龙,风雨纷乱,剑随身动。 张人凤对着身旁的护卫们低喝道: “退开!” 他已出剑。 出的是端着的长剑。 参差剑,长剑善于变,短剑精于巧,想要杀他,不但得赢了长剑,还得破了短剑。 他出长剑的时候,短剑已在左手掌心翻转,轻巧灵活,直刺苏青肋下腰腹,脚下却在往后退,衣袂翻飞,苏青从空坠落,足尖一点再次迎上,二人一追一退,已在空中互拼、互杀起来。 听着那骤雨般清脆的碰撞声,黑石杀手才连连回过神来。 太快了。 二人已到厅内。 “你们去把剩下的杀干净了,其他的交给我们!” 连绳嘿嘿一笑,一卷斗篷,人已跃到场中,持流火双刀与苏青左右夹击张人凤。 以一敌二,张人凤终于感到了吃力,可让他有些奇怪的是,那使快剑的人,剑路游走,看着凌厉,可真正等碰上,总觉得有种旗鼓相当的错觉,他快,对方也快,他慢,对方也慢,二人斗了四五十招,看着惊心动魄,可实际上彼此一点皮都没破,偏偏对方还表现出一副颇为尽力或是吃力的模样。 不过,他已来不及细想,杀机就在眼前,背后一痛,一条血口划破了他的衣裳,传出一阵焦糊味,张人凤就地一滚,几在同时,耳畔就听叮叮清响,飞针袭来,雷彬也已杀至。 雨势越来越小,怕是快要停了。 就在厮杀进行中的同时。 “张人凤,你看看这是谁!” 在三人的围杀下,左右支拙,苦苦支撑的张人凤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神情惶恐的妇人被黑石杀手刀架着脖子,退了出来。 心头一颤,张人凤急道: “母亲!” 可接着他已瞧见了令人目眦尽裂的一幕,一个蒙面的黑石杀手一刀落下,妇人已重重倒在血泊中。 “报,细雨已得到罗摩遗体,张海瑞也已身死!” 有人禀报道。 “好!” 听到这个消息,张人凤浑身剧震,更受打击。 “你们……” 他双目赤红,嘶喊着转身。 可就在这时,一截剑尖兀的扎入他心口。 “看你这么可怜,我勉为其难,送你一程吧!” 柔和的声音,有些轻,若有似无。 说话的,正是苏青。 抽剑一拔,张人凤已扑倒在地。 “遗体既已倒手,撤吧!” 雷彬望了眼正在抖剑的苏青,收了一对钢刺,有些懒闲的环抱双臂,往出走去,仿佛这般杀人满门的事已是家常便饭。 其他人也在撤离,同时带走了那些死去的黑石杀手尸体。 雨,停了。 厮杀也停了。 所有人出了大宅,径直远离,直到回到那夜的长街,“转轮王”仍是那副模样,浑身罩在黑袍里,他的气息忽然重了,视线在众人间来回一扫,沙哑着喉嘶声道:“细雨呢?” “细雨,去哪了?” “唔!” 他的喘息更重,怒火中烧。 细雨不见了,带着罗摩遗体不见了。 谁也不能违背他的命令,特别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细雨,这是唯一一次,就这一次,细雨便背叛了他。 没人说话,良久。 转轮王忽然长长出了口气,沉沉道:“发出追杀令,但凡谁要是能找到细雨,五万两黄金,另外,她身上还有八十万两银票,把这些消息,全散出去,我要天下再无她容身之处,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罗摩遗体给我找回来!” “是!” 众人应道。 “还有你!” 转轮王忽然看向苏青,兜帽下的一双眼睛,此刻亮的渗人,定定的看着他。 沙哑的声音响起。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黑石第四大杀手,若非大事,可不用参与刺杀,他们都不认识你,说个名字吧!” 苏青摩挲着扳指,抱着剑,提着伞,轻声笑道:“就叫我戏魁吧!” “好!” “散!” 转轮王转身离开,其他人纷纷四散,连雷彬,彩戏师也先后离开。 只剩下苏青,他没回去,而是转身往张府那边走去,他利落非常的脱下了身上的白袍,底下竟然还有一件,一件漆黑的衣裳,背后,交叉叠绑着两把三尺长,两寸宽的刀子,又自怀间扯出一块黑布,蒙住了脸。 转眼没入清寒的夜色中。 082 交手细雨(求推荐) 丑时, 雨已停,月上中天。 张府大宅中,清寒的微风拂来了桃花的香,也吹来了一股异样且刺鼻的腥,血腥。 连先前那阵急雨都未冲散。 微湿、微黯的地上,一条条横七竖八,或堆或叠的身形轮廓,若隐若现,身下渗出的血迹,乌红的似是浓墨。 都是死人。 很静,静的还能听到微风拂叶的声响,簌簌摇曳。 黑石杀手已然退去。 然而,就在那匍匐了一地的尸体中,忽然有一双眼睛悄然睁开,眼睛睁开的一瞬,眼睛的主人已动若脱兔般,习惯且自然的从月光下匿到了墙下的阴影里,连那双刚刚亮起的眼睛似也刹那黯下。 这个人,身形纤瘦且高挑,弯腰俯身已从花圃里取出个包袱,回头望了眼一地的死人,终于,她像是低低的呼了口气,微不可闻,宛如在叹息,眼底闪过一丝厌倦。 然后翻出了围墙。 出了张府。 夜很凉。 月华如霜。 普照京华。 更凉了。 这个人终于又走进了月光里,露出了本来面目,这是个女人,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可惜像是不会笑,严肃的绷着脸,把眼睛绷成了刀,把嘴巴绷成了剑,阴沉且寡言。 这是细雨。 竟是已经逃遁离开的细雨。 谁能想到,恐怕转轮王也没料到,她居然胆敢装死藏在尸堆里,瞒天过海。 这可真是有些让人意外啊。 怪不得无人发觉,原来她压根就没出院子。 但有人想到了。 “啪啪啪~” 当细雨出了张府,走过了长街,走到那条白石桥上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阵鼓掌的声音,这声音不大,却很清,很脆。 更何况,还是在这个时候。 “不得不说,你真的很聪明。看来你不光剑法了得,心思竟也这般精细!” 桥上有个人。 一个黑衣人,黑的像是只露了一双阴厉幽森的眸子,头上带着一顶斗笠,笠沿垂到额眉,双肩上各自斜斜露出一截刀柄,正侧身孤坐,静静地坐在石桥的另一端,斜眼睨向她,仿佛等了有些时候了。 那人的声音低沉,微哑,就好像喉咙里吞了口沙子,一说话,沙砾便不停摩擦,听的很是刺耳。 而且,他的脚边还有一个人,满身血污,手中还紧紧捏着对一长一短的剑,心口剑伤溢血,了无气息,唇目紧闭,像是已经死了。 居然是张人凤。 “你是谁?” 细雨面上不动声色,右手却已握住剑柄。 “把你手里的东西搁下!” 黑衣人环抱双臂,站直了身子,他有些随意的向着细雨手里的东西翘了翘下巴,他说的时候,已缓缓向前迈出。 胸前环着的双手,还在轻轻的叩动着十指,尔后慢慢垂到了身侧。 因为细雨已把包裹背到了身上,她要拔剑。 “铮!” 黑衣人似是低低笑了一声,亦是反手拔刀,两柄长刀自他背后抽出,雪亮刀身已露光寒。 “叮~” 清脆声响紧随其后,但见细雨手里的避水剑已出鞘,剑身如三尺绕指柔般微微颤晃,软脊薄身,这是一柄软剑。 谁也不能小觑的软剑。 “你既有心要退出这修罗场,何必把东西带走!” 黑衣人脚下未停,望着辟水剑,笠沿下的那双眼睛似有光华晃了晃。 “就算我不带走,也不会给你!” 细雨冷冷道。 黑衣人像是在思量她这句话里的意思,缄默着等又走出一步,才沙哑的笑道:“呵呵,有趣啊,想不到剑下亡魂无数的细雨,竟然也有颗普渡众生的心,你以为杀人的是罗摩遗体么?说到底不过是人心罢了。” 仿佛恼怒于自己的心思被人窥破,细雨眼中寒芒一露,她已没说话,一步踏出,右手软剑横削向对方脖颈,黑衣人左手扬刀一挡,不想辟水剑剑身陡然一弯,剑尖已从右弯曲成弧,刺他脖颈左侧,剑刃更是如软鞭般缠了上去。 像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黑衣人再起一刀,回劈出去,将剑尖挡下,辟水剑发出一声清脆颤鸣,立朝外弯曲。细雨出手快疾狠辣,见一招被挡,右手握剑,顺着弯曲之势凌空拧身,剑势一变,剑光立在月华下划出一轮寒影,剑尖已如灵蛇昂首般左右变幻,回刺出去,飘忽难测,刺出的角度亦是有些,刁专古怪。 足下一滑,黑衣人侧身提刀欲挡,可面前的剑却似真就像活了一样,不但从他双刀间的缝隙滑出,剑尖一弯,像是长了眼睛,朝他心口刺来。 “呼!” 那剑尖眼看已破开了衣裳,刺入血肉,可陡然黑衣人气息一松,胸膛,连同身子都仿佛塌下去一截,便是这一截,凌厉剑势已到尽头,剑尖竭力而回。 就在这刹那,黑衣人已然反击。 他步履一踏欺身而上,夹着辟水剑的双刀沿着剑身刺啦往下一滑,一刀已削向细雨脖颈,另一刀,则是反肘往后,挡住了曲身刺向他后背的剑尖。 “叮!” 颤鸣再起,还有布帛撕裂之声,两人已在短暂的交手中又分了开来,各自退开。 而在他们之间,一具包袱当空抛起,灰布扬开,半具干瘪发黑的尸首落了下来。 不约而同,二人眼神同时生变,身形一动,一人提剑跺脚凌空跃起一丈高,朝那罗摩遗体抓去,另一人却是缩身塌腰翻身在地上如猿猴一滚,而后站起的同时双脚借力一蹬,双刀已斩出数十道璀璨刀光,朝细雨罩去。 辟水剑之所以出剑难测,乃是因为其剑身可于刚柔之间变化,能曲能伸,不可以常理待之。 可如今细雨浑身冰凉,盖因对方的双刀不但快,而且出招的角度亦是刁专古怪,那两条手臂仿佛没了骨头,亦是能曲能直,先前一直藏而不漏,而今乍然一现,竟是先朝她攻来,令人措手不及。 “唉!” 却听一声轻叹自场外突起。 紧接着,桥下陡见十数道乌光劈头盖脸的朝黑衣人打去,破空声锐急,听的人汗毛一竖。 遂见, 桥上,那漫天翻飞的刀光竟然分出来一道,一刀攻向细雨,一道挡向打来的乌光。 电光火石间。 “砰砰砰——” 顷刻,刀身上连连激起十数声激烈爆响,一颗颗乌红的珠子随之散落,或是被劈开,或是被拨开。 竟是念珠。 又有人来,细雨不得已舍了取回罗摩遗体的念头,避开刀光,翻身后撤,警惕无比。 而黑衣人,则是右臂一揽,那半截干尸已到他肋下。 可他落地的同时,身形一晃,踉跄后退了数步,等站稳,方才哑声低笑道: “好手段!” 语气竟有几分虚弱。 桥下,是个带发修行的和尚,眉目干净分明,顶着一头寸许长的短发,穿着件灰色僧衣,双手合十,一副安然之相。 “她有此悔悟之心已是不易,施主何苦咄咄逼人!” 和尚打量着黑衣人,又看看他身旁的张人凤,不由叹道:“还是来晚了一步!” “想不到,江湖上真是藏龙卧虎,竟有人能使出分心二用的刀法,让小僧好不佩服!” 黑衣人却没说话,喉头微鼓似压制着什么东西,一手抓起张人凤,夹着罗摩遗体转身便走,大步狂奔,没入夜色的阴影中。 细雨作势欲追,可那和尚忽然拦她去路。 “小僧陆竹。” “滚开!” 夜凉如水,二人已在桥上纠缠了起来。 083 孤舟寒影(求推荐) 湖水漠漠。 夜已五更。 一艘孤船泊在湖心,一轮明月高悬,映的湖面都在泛光,皎若霜雪,波光如镜,落着月影,映着船影,还有人影。 乌蓬小船的船头,还挂着一盏摇摇曳曳,昏黄暗淡的灯盏,比岸边那微弱的灯火还要不堪,孤寞凄寒。 五更,这个时间段很微妙。 微妙在于,有人觉得很晚了,有人已觉得不早了,有人还在睡,有人却已哆嗦着身子拋甩着补了又补的渔网,对他们来说这已算是今天的清晨。 莫愁,这个湖就叫莫愁,谁能不愁? 岸边传来的笛声,呜呜咽咽,透着凄婉,怕又是哪家姑娘为情所累,念叨着思君如明月的话,对月神伤,以曲相诉。 孤舟寒影。 乌蓬里,月华的照映下,隐隐可见一个满身血污的人躺在里面,动也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可突然,男人沉寂多时的气息忽然再现,胸膛宛如抽动的风箱,起伏不定,睁眼的同时大口不停的呼吸着,急促的好似做了个噩梦。 确实是噩梦,如果一个人差点死了还不算噩梦,那恐怕天底下的梦都只能算作美梦了。 胸口处的刺痛阵阵如潮水袭来,男人贪婪的喘息着,许是呼吸的太过急促,被喉头的逆血一呛,他便不得不咳嗽起来。 剧烈的咳嗽。 咳得他双眼通红,嘴里淌着鲜血。 然后失声痛哭起来。 毕竟,任谁遭逢家族被屠戮一空的惨剧,只怕都得大哭一场。 他是张人凤。 可只哭了一声,张人凤便猝然抬头,朝船头看去。 昏黄发黯的灯盏下,有个人正坐在那里,一身黑衣,头带斗笠,背着双刀,背上的衣衫还绽裂出一条细长的豁口,连带着里头的血肉也是如此,伤口细长如发,像是被如刀的细雨刮过,看上去就好像一条血丝。 这是剑伤,辟水剑法?他本就是用剑好手,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东西,当今江湖,唯有细雨的辟水剑能斩出这般细长的剑伤。 “你是谁?” 他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那人的嗓音低沉且沙哑,不答反问。 张人凤很虚弱,捂着胸口,挣扎着一点点坐起,他的心脏与常人有异,那一剑虽说贯入胸口,却只损及了血肉,以至于剧痛之下昏厥了过去,对脏腑的伤害却并不足以致命。 “我是张人凤!” 黑衣人侧身坐着,看不见脸,摩挲着手里的刀子,轻描淡写道:“你可不光是张人凤,你还是张海瑞的儿子! 一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张人凤的眼睛里,陡然迸发出一种仇恨的光,眼仁里满布着一条条细密扭曲的血丝。 “黑石杀了我爹,灭我全家,我一定要报仇——咳咳——”他说的咬牙切齿,浑身颤抖,好似这一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以至于又咳嗽了起来。 “就凭你一人么?”一盆冷水浇下,黑衣人语带讥诮,发出了无情的嘲弄。“就凭你现在的这番模样,谁都能轻而易举的要了你的命,你又能做些什么?” 张人凤被他的话语一激,张嘴想反驳,可又似想到什么,脸上惨然一笑,就像泄了气一样,连带着那双仇恨的眸子也黯淡了下去。 “你说得对,我确实什么都做不了,那你又何必救我,让我死了,岂不一了百了!” 黑衣人淡淡瞥了他一眼。 “你不已经死了么,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张人凤已经死了,天底下应该再也没有张人凤这个人了,救与不救,已无区别!” “你什么意思?” 张人凤的脸色很白,像是没有半点血色。 黑衣人仍是以那种不惊不急的语气道:“张人凤是死了,可这世上不还多了个你么,有的事情,明里做不到,那就由明化暗,暗地里做。” “所有人都知道你死了,所以这也是你的优势,谁能想到,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居然还活在这个世上,而且还藏在他们身边,意外之举,总能有所收获的!” 张人凤闻言蹙眉,他似在思虑话里的意思,最后有些迟疑乃至怀疑道:“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换个身份?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救我?又为什么帮我对付黑石?你想利用我?” “你的问题可真多啊,其实我也想对付黑石,这个答案足够么?” 黑衣人见他一副警惕的模样,不由笑了笑,他已取过船头的桨摇了起来,木桨的摇曳声,比他的声音还要沙哑,咯吱咯吱,仿佛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发出的唏嘘,又像是门轴的转动声。 张人凤还想追问,黑衣人却已轻飘飘的打断他的话。“行了,时间可不多,天快要亮了,先出京城吧,等你换个身份后,再来找我,可要记住这个地方,每个月十五我会在湖上泊一晚,到时候再说!” 乌蓬小船已缓缓顺着流水向下游赶去。 湖面已起晨风。 天边夜色渐淡,月光也在淡。 “吧嗒!” 进了水势,木桨忽的落下,船头的黑衣人已无踪影。 张人凤捂着胸口的剑伤,感受着掌心下的刺痛,又看了看身旁的参差剑,眼神复杂晦涩。 等顺水远去。 不远处的岸边, 柳枝晃动,一条身影从空翻下。 望着舟船顺水飘去,他这才摘下斗笠连同面巾,随手抛入湖中。 “咳咳——” 低低的轻咳响起。 连着好几声,才平复下来。 那和尚的念珠打中了他胸口的一处要穴,乱了他的气息,连肺部似乎都留有点暗伤。 好个厉害的和尚。 张口一吐,一团殷红的逆血已溅到了湖里,苏青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他脸上已卸了妆,剔透白皙的血肉落在月华之下,像是一尊玉像活了过来似的。 “这就是内力么?” 苏青的眼睛有些发亮,抬头瞥了眼月亮,明眸更亮,这一夜对他来说,可当真有些漫长啊,沿着岸边走出没多远,在一颗苍劲挺拔的老槐树下,他攀枝而上,再下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个白色的包裹,还有一柄剑。 “看来,从明天开始,得先把京城里的这些杀手解决干净了!” 如今细雨已离了黑石,张人凤也已诈死而逃,转轮王势必要追查细雨的下落,几大高手皆分心他顾,如此时机,当然是先把京城里的杀手一个个挖出来,找出来,不管是掌控还是除掉,都得去解决。 “有意思了!” 苏青转身离开。 明月西沉,天边开始冒出一抹鱼肚白。 又是一天。 084 黑白聚首(求推荐) 转眼到了清明前后,连着落了半个月的雨霏,阴雨绵绵,桃柳凄哀,那几天格外的凉,等挨过去,天气便渐渐暖和了,春江水暖,秦淮愈发的热闹。 两岸画舫楼船连带着那些个青楼楚馆,勾栏瓦肆日日夜夜都醉酒笙歌,繁荣喜闹,这是京城里最大的销金窟,男人眼中的欢乐窝,女人眼中的金银洞,三更方毕,五更又开,火树银花不夜天。 月前,当朝首辅张海端,满门尽遭黑石暗杀,消息一传出,立时闹得满城风雨,一直到这春末的几天,才慢慢淡下去。 朝廷虽说放言大肆搜查黑石中人,可那说话的朝廷命官,头一天说完,第二天,这脑袋就搬家了。 百官俱是噤若寒蝉,只装模作样的贴了几份告示,便从大牢里抓了几个死囚,当成黑石的替罪羊,当街问斩,方才平息了百姓的恐慌。 春风拂面,碧水之上,落着云影,波光潋滟,像是还能瞧见水里的鱼儿。 天气暖了,楼子里的姑娘们衣裳也越穿越单薄了,有的散着云鬓,敞露着肩颈,雪肤凝脂,幽艳动人,倚着红窗,摇扇颦笑,让人只觉如流云春梦一般,群芳斗艳,有的斗的是容颜,有的比的技艺,有的是才情,有的是气质。 特别是那一角晴空下的茶亭,方圆周遭,更是格外的热闹,每日河边船楼画舫早早泊在岸边,任她们如何争,如何斗,但凡亭里那位一亮相,全都不过是黯然失色的下场。 一个个艳冠京华的主,到头来,居然比不过一个男人。 说来也奇,这起初也有些个有权有势的人,对那张脸起了觊觎贪图之心,天底下的穷人多是求得温饱安定,可富人却不同,钱多了自然得想着法的去花销,有权有势的更是变着法的寻新鲜。曲儿唱的再好,不还是个下九流么,市井底层的人,但凡被一些有权有势的人看上,还不是任其揉捏,威逼利诱,这些年多少头牌花魁不都是这般下场么。 他是男人又能如何? 可让人意外的是,这么些天以来,但凡敢威逼的,多已生死不知,再没出现。 这一天,曲已唱罢。 一角飞檐下,苏青微倚着窗户,半阖着眼,受着拂面的和风,像是在小憩,他今天穿了件雪白雪白的袍子,其上镶以金银织锦,绣着流云飞花,皓腕纤手全都被拢在袖子里。 掌柜的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局促不安道:“先生,要不这银子您再多拿点?” “怎么?” 苏青没睁眼,只是疑惑道。 “就是我见好多楼子里的老鸨过来重金请您,这不是怕您、嘿嘿、”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这是怕人跑了。 苏青睁开眼,有些好笑道:“放心,既然是借你这地成的名,我做事向来有始有终,当初说好的事咱也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像是吃下了定心丸,体态浑圆的掌柜这才放心似的松口气,送上了银子,又退了下去。 暖风柔和,听着河畔的袅袅琴声,苏青正打算再睡会,可他眼皮还没全部合住,却又豁然睁开了,因为门外走进来个灰衣汉子,一副闲汉的模样,有些邋遢,脸上带笑。 “你这地方风光倒不错,闲的无事还能瞧瞧这些姑娘,不错!”他探头朝窗外张望了一下,赞了几句,身上还有面粉。 “有事就说事!” 苏青慢条斯理的端起茶喝了口,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雷彬。 雷彬笑呵呵的顺手自桌上取过一份糕点,倚着桌子,边吃边随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肥油陈发了悬赏令,这些天黑白两道不少高手都来了,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个个无法无天的,转轮王让你去镇镇场子,露个面!” 苏青问: “唔,在哪?” “今夜,通合钱庄。” 雷彬说完便没有久留的意思,起身朝外走,仿佛只是为了捎这几句话,嘴里还笑道:“这点心味道不错,我带几块回去尝尝!” “哎,你是谁呀?什么时候上来的?” 伙计正要进来,二人打了个照面,不由嚷了几句,伸手就要去拦。 苏青不经意的道:“没事,让他走!” 闻言,伙计这才作罢,等雷彬出去了,领进来个扎辫子的小姑娘。 “先生!” “让我看看今天都捉了些什么?” 苏青呵呵一笑,接过鱼篓,一揭开,里面全是一只只大螃蟹,鲜活乱爬。 “哎呦,这怕是费了不少功夫吧?” “可不是,我手都被夹破了,我爹说这都一个多月了,你不可能天天都吃鱼的,再喜欢吃都会腻的,我就给你换换新鲜,天还没亮我就去捉了!” 小姑娘一点也不怕生,脆生生的应着,她名字叫银铃,声音也像银铃,清脆动听,笑起来像是莺啼,悦耳极了,大眼明眸,睫毛弯弯,鹅蛋似的小脸透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白皙娇柔,扎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脖颈上还有个长命锁。 苏青闻言朝她双手望去,果真就见有几条小小的血口。 他有些失笑,道:“这么卖力的讨好我,说说吧,想干什么?” 小姑娘有种被窥破心思的窘迫,本来活泼的小脸忽然一红,下巴一埋,双手局促不安的揉着衣角,嘴里期期艾艾的道:“先生可以教我唱曲儿么?” 仿佛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很无礼,很唐突。 苏青有些好奇。 “你怎么会突然有这个念头?” 银铃见他没生气,也没拒绝,小心翼翼的似受惊的兔子般才又抬起头,神情微黯,幽咽道:“前些天河里捞出来一具浮尸!” 苏青问:“你认识?” 小姑娘点点头。“我们一起长大的,比我大三岁,她爹也是河上摆船的,半年前把她许了人家,听说比她爹的岁数还要大,结果那个男人欠了赌坊的银子,就想把她卖到窑子里去还债,最后是被人活活打死的,身子都是光的!” 她似乎看见过那凄惨的死状,小脸发白。 “所以,我觉得要是和先生学会唱曲儿,日子会不会就能好些!” 不料苏青沉默了会,却摇摇头。 银铃的脸色更白了,眼睛也黯了,精气神也没了,她低声道:“螃蟹送到了,那我就回去了!” 说完就要转身。 “我还没说呢,你这是明白了什么呀?” 苏青叹了口气,蓦然开口,小姑娘这才又下意识转过身来,黯然的小脸又似活了过来,他温言道:“你以为我成名是靠唱曲儿么?要是我这张脸毁了,唱的再好听,也得饿死!” “你要真想活的好些,先要学的可不是唱曲儿!” 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苏青眨眨眼。 银铃抹了把泪。 “那我要学什么?” 苏青一抿嘴,定定瞧了她会,眼神变幻不定,像是在考虑着什么,然后轻声道:“想不想学戏法啊?” 小姑娘一仰脑袋,有些茫然。“就是街边那些个杂耍么?” 苏青眸光闪烁。“你学的可不同,你要学的叫神仙索,玄妙无穷,很厉害的,比唱曲儿可厉害多了。” “是跟先生学么?” “不是,跟另一个人,不过他应该不收徒弟!” 银铃只觉得自己的心绪简直是大起大落,起伏跌宕。 见她神情又要黯然下来,苏青哈哈一笑,大觉有趣,只是笑容很快一敛,淡淡道:“不收徒弟,不代表他不会教你,放心,我会让他心甘情愿的把一身所学,全交给你!” “那我还能跟先生学唱曲儿么?” 银铃忽然问,模样殷切。 苏青笑道:“等你学会了神仙索,我就教你,不过这件事你得保密,就连你爹也不能说,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嗯!” 小姑娘眼睛明亮,重重的点头。 等瞧着银铃欢快雀跃的下了楼,苏青这才收回视线,施施然起身,提着鱼篓往回走。 …… 夜已深。 繁星浩瀚,只似京城里未黯的万家灯火,高楼之间,灯影挂悬,有人睡了,有人还没睡。 街上传来三更的梆响。 通合钱庄里,就有人没睡,大堂中摆满了桌凳,更声初响,一条条身影便陆陆续续自门外涌入,手中皆是持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刃。 这些人里,不乏纵横一方的高手,亦有凶名赫赫的匪寇,还有臭名昭彰的江洋大盗,通缉在外的恶徒,皆非善类。 楼上,主事的是一个身形富态,穿着锦衣的男人,不管身子是圆的,就连脸也是圆的,脸颊坠着肉,貌有四十。 这便是黑石里的另一号人物,绰号肥油陈,处理着黑石的账目,以及江湖各方传来的消息,只听命于“转轮王”,与三大杀手平起平坐。 众人陆陆续续到齐了,见肥油陈还没说话,已有人不耐烦的一拍桌子。“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有话赶紧说,我们可都是大老远的赶过来的,没功夫在这里浪费时间!” 肥油陈淡淡的应了句。 “等不了就走吧!” 那人脸色羞恼涨红。 “他妈的,黑石莫不是消遣我们?” “消遣你又如何?” 一声不咸不淡的嗓音忽自门外响起。 085 初露峥嵘(求推荐) 门外嗓音起的突兀。 那汉子骑马难下,又不敢与黑石发难,此刻一听有人接话,立似找到了泄火的地儿,腾然起身,目中凶光毕露,厉声喝道:“他娘的,谁活的不耐烦了?” 朝门口瞧去。 但见那门首隐隐幽幽的暗红灯晕下,一条挺拔瘦削的如雪身影正自长街的黑暗中一步步现出身形,落到了众人的眼泊里,刹那间,所有人忽觉自己像是置身在黑夜中,而那人则是成了白天。 雪袍华衣,男人背后绑着发,双手负在身后,颇有闲情的挽转着一柄墨绿色的长剑,腕间银铃轻颤,叮铃铃直响。 男人在笑,黑白分明的丹凤眸子似罩了层雾气,盈盈灯火下,就好似两汪深不见底的湖泊,藏着一个个似幻似真的梦,难以触及。 “就是你这不男不女的货色挑衅本大爷?” 陡然,汉子冷冷道,声若闷雷。 他身形魁梧,穿着身灰底蓝边的袍子,头发蓬乱如戟,根根竖起,浓眉虬髯,一副赛张飞的模样,听话里的腔调,好像是陕地关中人士。 “我来为诸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黑石的第四大杀手!” 肥油陈忽然开口。 所有人立时哗然,议论纷纷。 苏青稍稍侧过脑袋,像是没听清楚那黑汉的话,他作倾听状,微微前倾着身子,背后的右手伸了回来,掏了掏耳朵,像是要听清楚,听明白。 嘴里轻声道:“你刚才,说我什么?” 四目相对,黑汉却已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半天说不出话来,如鲠在喉,一张黑脸涨得发红,与他一桌的另外六个汉子此刻相视一眼,纷纷按桌而起,抱拳拱手道:“今日这事,是我五弟做差了,还请包涵见谅。” 苏青眯眼一笑。 “见谅?当然见谅,自断一指,这事就揭了!” 他边说边自顾的走到一张太师椅前,上面铺着一张酥软的厚毯,懒洋洋的坐到了上面,苏青横剑于膝,漫不经心的斜撑着脑袋,似笑非笑的瞟向黑汉。 如今细雨叛离,黑石名声受损,今日一行,转轮王十有八九是抱着立威江湖,震慑黑白两道的意思,顺便也是为他扬名,何况这些人多是求财害命之辈,苏青更是求之不得,哪还有平时的温吞脾性,锋芒尽露。 既然要扬名,哪管什么善名恶名,他只要大名,要做就彻底点,大丈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万个人里只有一百个人认识你,哪算是名么?他可不喜欢这种今天知道,明天就忘掉的名。唱戏,他是魁首,扬名自然也要名动天下的名,他才不要那种不生不死,卑微如尘的名,既然有一万人,那就让这一万人闻名色变,有十万人,便让十万人闻名色变。 这才叫“名”。 “阁下莫要逼人太甚!” 那七个人有人使短枪,有人使鬼头大刀,有人使钢叉,兵器五花八门,没有一样是相同的。 “欺你?我还想杀你呢,打人是恩怨,辱人是死仇,你这位兄弟口无遮拦,难道不知道祸从口出?”苏青半转着身子,朝主事的肥油陈望去,笑问道:“肥油陈,你觉得呢?” 肥油陈也在细细打量着苏青,闻言笑了笑,复又朗声道:“此事不涉及黑石,乃双方私人恩怨,如何解决,是你们的事,生死由命!” 这话一出,那黑汉的脸色又变了,像是把喉咙里卡的梗吞咽了下去,眼中厉芒浮露,七人相视看了一眼。 苏青淡淡道:“虚伪,你们几个也别再那畏畏缩缩的,姓陈的都说了,这事与黑石无关,还不放开胆赶紧动手,兴许,我这命就是你们的!” 江湖人争的是口气,拼的是胆量,何况这些无法无天的主,众目睽睽之下,这七人既不想断指丢了名声,又不想得罪黑石,正自两难,听到只是彼此似怨,自然选了前者。 不断指,那就只有打了。 其他人有的冷笑,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看着热闹,还有的跃跃欲试,杀一个黑石的顶尖杀手,这种名头可大了去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了名,还怕没银子么,身份地位水涨船高,自然得到的也就多了。 “凭你也配和细雨他们齐名?” 黑汉已露狞笑,想那细雨的辟水剑下也不知斩了多少亡魂,威名可都是一条条人命堆上去的,如今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说是与之齐名,这些人横行无忌惯了,自然不愿。 苏青一仰头。 “肥油陈,那我可就杀了,尸体你自儿个处理!” “你先给自己准备棺材吧!” 黑汉已无犹豫,兄弟七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喝一声,已围了上来。 “吹牛!” 苏青抿了抿薄唇,左手一压,抵着剑柄,剑尖登时坠地,插在地上,他竟是剑也未拿,眼中精光陡现,一按木椅扶手,自太师椅上跨出,大步赶上,不退反进,对着那豹头环眼的黑汉如一只狂奔的熊罴,势如奔雷般撞了上去,脚下石板,但凡踩过无不崩裂,宛如被巨石砸中的冰面,咔咔碎响。 黑汉的脸又变了,变得惨白,骇然,面无人色,瞳孔骤缩,他虽是先动,可苏青来势极汹,一步跨出几快两丈,闪身间的功夫,已到面前。 他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犹如置身冰窟,尖声“啊”的大吼了一声,已提着手里的九环大刀以腰斩之势横抡出去。 情急之下出手,周围的其他人无不破口大骂,忙闪身躲避,生怕被波及,就觉得头顶凉风嗖嗖。 另外六个人,未曾直面苏青,尚未察觉到那股骇人心神的杀机,只来得及瞧见一道急影从太师椅上翻起,动若脱兔,一个起落,已蹦到黑汉面前。 哪料苏青临近黑汉有一步的时候,如离弦之箭般的冲势忽止,身子直挺挺一立,双脚像是生了根,动也不动,唯有白衣猎猎激向,如被大风吹起,极快与极静间的变化,几乎让黑汉吐血,因为苏青这乍然一停,他的刀落空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停下的苏青仿佛一个铁砣般下身不动,上身微微前倾,侧身推手抵肘,看着速度不快,甚至有些慢,可时机恰到好处,似靠似推般,撞在黑汉未及撤回的刀身上。 就听。 “啪!” 众人耳畔炸起一声脆响,清脆刚劲,震荡耳膜,震的烛火嗤嗤摇曳。 而后,就见黑汉连刀带人,如破布般倒飞出去,手中寸许厚的大刀已折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胸口更是塌陷下去一片。 “噗!” 尚在空中,黑汉已喷出一口血雾,七窍冲血,夹杂着些碎散的乌红肉糜,飞过了半个大堂,撞在墙上,整个人竟然半嵌了进去,身下血水狂流。 惨叫都没有,头一歪,没气了。 正要援手的其他六人,看到这可怕一幕,已是魂飞胆丧,怔愣的瞬间,脚下一软,“扑通”跪了下来,有个挡下更是尿了出来,生死当面,什么兄弟情义,早就抛诸脑后了,情义再重,还能比得过自己的命? “饶……饶命!” 满堂众人更是无不息声,死一般寂静,落针可闻。 “呵呵,好啊,那就饶你们一命,还记得我刚才说过的话么?” 苏青的声音很轻。 但却犹如千斤般压的几人喘不过气来。 “记得!” 六人二话不说,眼神一狠,纷纷折了自己的小指,惨叫着翻滚在地。 苏青没再瞧他们,一扫众人,摩挲着扳指,随意且淡然的问:“诸位,谁还有兴趣上来玩两手啊?觉得咱名不副实的也可以上来论论,来者不拒!” “砰!” 这时候,那嵌入墙中的尸体才像是块肉饼般倒了下来,听的人心头一颤,墙上还有个人形的血印子。 见无人应话,肥油陈才继续道: “既然私怨已了,那本次悬赏就开始了!” 086 折返而回(求推荐) …… “今日召集诸位前来,多有怠慢!” “据可靠消息,细雨自长安一路南下,已到蹄子口,预计不日便会到达徽州!” “在座的诸位,只要谁能把细雨的人头带到洛阳大名府的通合钱庄,黑石愿意奉上黄金五万两,另外,她身上还有八十万两银票,也将尽数归他!” 肥油陈捧着个茶慢悠悠的抿了一口,方才有一句没一句的开口。 财帛动人心,如此巨额赏金,或许对黑石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对这些刀头上舔血的亡命之徒却是一笔天大的巨富,足够他们挥霍无度一番。 数目一出,不少人惊呼出口,眼睛都红了,但他们又不敢太大声,很古怪的一副场面,因为他们都忌惮非常的时不时偷瞧大堂一角的那张太师椅,椅上那人倚剑静坐,像是睡着了般没有异样。 地上的尸体已经没了,关中七寇一死六残,跑的跑,散的散。 黑石掌握百官生杀予夺,震慑黑白两道,其中靠的多是那三位顶尖杀手,而且杀的都是江湖上的硬手,凶名赫赫,本以为细雨叛离黑石会名声大减,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了。 “银子倒还好说,可细雨身上的罗摩遗体归谁?” 一人嘿声冷笑。 “江湖传闻罗摩神功谁人得之便可称霸武林,你黑石灭了张海端满门,不就是为了罗摩遗体么,如今被细雨拿走,又花重金悬赏,是不是想拿我们当刀使?好坐收渔翁之利?” 肥油陈那张富态圆润的肉脸好似瞧不见什么表情,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闻言也不恼,走下楼,道:“你若不想做大可不接,一百多万两啊,这可是你们拼生斗死半辈子都赚不来的,足够你们富甲一方,锦衣玉食,余生无忧。” “至于罗摩遗体~” 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哼,别跟我们玩虚的,那就按江湖规矩来,谁先得到遗体,那遗体就是谁的,呵呵,你黑石势力就算再大,我们也不怕。” 开口的乃是嵩阳五剑的老大,阔背宽肩,黑袍黑冠,白面虬髯,他这一说话,算是把在场黑白两道都带进去了,一个个也都打眼瞧向那坐着的人。 苏青怀揣着手,揽着剑,闻言淡淡道:“行啊,你们要是能拿的住,给你们也无妨!” 对方能不能拿住他不知道,但他肯定知道细雨手里的遗体是假的,真的还在他床底的地砖下头压着呢。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 肥油陈也笑道:“此番悬赏,黑石只供赏金,至于罗摩遗体,能者得之!” “那就这么定了!” 他们要的就是这句话,哪怕斗不过黑石,可江湖之大又岂能尽为黑石所控,大不了夺了罗摩遗体远遁关外,藏个几年,待神功修成,回来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指不定更能称霸江湖,风光无限。 “好!” 肥油陈挥手示意,已有黑石杀手将细雨的画像送了上来。 立见众人离座而起,蜂蛹争夺着画像。 苏青大觉无趣,他还想着瞧瞧这个江湖上有多少厉害的高手呢,可这些人里厉害的,气息最为悠长的人,当属那使铁爪钢钩的兄妹两个,一个绰号飞天夜叉,一个名叫冷面罗刹,勉强有些看头,至于其他的,半斤八两。 一个个武功不行,口气却大的吓人,就这还想去杀细雨,何况消息传来,有个和尚与细雨沿途纠缠未断,时有交手,八成就是陆竹了,这去了,有去无回那是肯定的。 不多时,大堂里又是空空荡荡。 苏青起身正要离开,一旁的肥油陈忽然捧上来一踏银票,放到苏青的面前。“这是十万两银票,可以在全国各号钱庄兑换成现银,转轮王对你今天的表现很满意,要是让连绳他们来,这些人恐怕得死大半,有时候杀人杀惯了,事也不会做,呵呵!” 他在笑,可嘴里发着笑,脸上却没表情,僵硬的诡谲。 苏青一挑眉,伸手接过,边往外走边不经意的摆手道: “那就多谢了!” …… 夜深人静, 钱庄的一间内室里,烛影摇曳,焰苗飘忽,两人一坐一立。 立着的是肥油陈,他恭敬无比的站在一人身旁,低声道:“按您的吩咐,楼下的事都已经办妥了!” 坐着的是转轮王。 桌案旁,转轮王撩下兜帽,露出一张脸来,那是一张形貌苍老的脸,黑发银丝参半,约是花甲之年,眼睑下垂,脸皮白净细腻,倒是精于保养,上唇还留有两撇浅须。 “唔!” 他的气息很重,带着一种异样的鼻音,令嗓音听着愈发的沙哑,低沉,浑厚。 他问:“你对苏青有何看法?” 肥油陈忙道:“此人脸上看着并无狂态,温和近人,可观他言行举止,实则心中自视甚高,暗藏锋芒,颇有城府!” 转轮王翻看着桌案上的消息、密信,头也不抬的道:“这没什么,但凡武功高的人,难免心高气傲,我问的是,他能否为我所用?张人凤是他杀的?” 肥油陈点头。 “对,一剑穿心!” 转轮王思忖了片刻,又问。 “雷彬那边呢?” 肥油陈答:“他平时还在西街卖面!” 转轮王不知是讥是嘲,语气古怪道:“呵呵,真是可笑,杀了一辈子,练就了一身的武功,现在一个个居然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连绳呢?” “他还是老样子,到处给人表演戏法,独来独往!” 转轮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账目,抬起了,他一抬头,额上便多出几道褶子,面上不见喜怒:“唔,这么多年,他还不肯把“神仙索”传下来?看来是在提防着我啊,暗中派去接近他的人如何了?” 肥油陈道:“都死了!” 转轮王深呼出一口气,提起身旁的剑,他的剑略长,剑锷处嵌着一扇小小的转轮,不知是不是受到内力的催动,还是感受到杀气,那转轮已飞快旋转,轰隆作响。 他皮笑肉不笑的道:“呵呵,连我一手扶植出来的细雨都能背叛我,看来,他们有此心思,也不足为奇,你要尽快着手寻着代替细雨的人,还有另外半具罗摩遗体的下落!” “是!” 肥油陈的头更低了,低的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 “另外,派去监视苏青的人先收回来,现在正值用人之际,凡事不用太过,否则适得其反!” “明白!” 言谈至此,再无下文。 良久,直到转轮剑的轰隆颤鸣消失,肥油陈才慢慢抬起头来,屋子里很静,他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然后走下楼,见转轮王都已离开,这才朝长街两端探头张望了一眼,最后小心翼翼的合上门。 “唉,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自言自语着往回走着。 可就在肥油陈进了屋之后,他脸色勃然大变,就见关着的窗户不知道何时开了,先前转轮王坐着的椅子上,一条身影正悄无声息的瞧着他。 087 以下犯上 那人是这样坐着的。 他双臂半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身子疏懒的向后仰靠着椅背,一手撑着脸颊,一手随意的拿捏着肥油陈适才未及收拾的密信,眸子微垂,浑浊孤寒的灯火下,手上晶莹剔透的血肉似闪烁着不可名状的光泽。 细长的影子被斜斜的投在了地上,随着拂进来的夜风不停摇晃。 像是瞧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淡笑道:“我说呢,敢情这些全是各地官员做下的见不得人的勾当,被拿捏住了把柄,好赌的、好嫖的、还有贪收贿赂的,连别人娶了一房小妾都记录在册!” 肥油陈阴沉着脸,哪还有先前的和气,厉喝道:“苏青,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那人忽然坐直了身子,自阴影中露出脸来,不是苏青又是何人。 他只是随意一动,肥油陈却猛然一哆嗦,浑身肥肉抖颤,如临大敌,如见大恐,几乎跳了起来,就好似弹起的圆球,一个箭步忙将墙边的长剑抄入手中,才松了口气。 先前那人的惨烈死状可还历历在目,他就怕苏青突如其来给他这么一下。 “你声音太吵了!”苏青一抬眼,可马上又垂了下去,缓缓道:“我可没走,房顶风光不错,刚才坐了会,不凑巧,听到了你和转轮王的话!” 这是不凑巧么? 肥油陈眼神阴晴不定,就好像会变脸一样,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窗外夜色撩人,群星浩瀚,依稀还能瞧见远处秦淮河那些红楼画舫上挂着的灯盏,不远处还有阵阵犬吠。 肥油陈一点点的拔出剑,剑身在出鞘的时候,带起阵阵轻吟,他冷着脸,寒着声,道:“苏青,我告诫你,把手里的密信放下,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有的东西不是你能看的!” 苏青见他用剑指着自己,只抿了抿薄如剑的唇,若无其事的笑了笑。“你刚才不是说日子越来越难了么?要不跟我混吧!你看看他,自己的手下还要彼此防备忌惮,你说他会不会心里也对你有所怀疑?活的可真累啊,日夜提防,如履薄冰。” 肥油陈脸色更难看了,他叱喝道:“住口,你想要背叛黑石?” “背叛?你这话可就言重了,我顶多只是想坐上转轮王的位置而已,或者杀了他,取而代之!”苏青说话的声音很轻,慢条斯理,漫不经心,有些从容淡定,有些遇事不惊。“你说,这能算是背叛黑石吗?呵呵,充其量我只是想背叛转轮王罢了。” 说的直截了当。 肥油陈凝目惊道:“你敢以下犯上?”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多余了,做都已经做了,说都已经说了,问敢不敢的还有什么意思。 他心中同时暗自警惕,苏青既然已这般开门见山,绝对不会允许他活着走出这扇门。 “哼,不要以为杀了几个软柿子,就敢在我面前狂妄,我替黑石卖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既已撕破脸皮,肥油陈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也实在有些心惊于苏青的胆大。 见苏青正要放下密信,肥油陈眼底阴狠一闪而逝,抬腕抵剑,手中长剑已趁机锵然刺出,他可不会等到苏青拔剑,或是离开这张椅子,既然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当然要抢占先机。 “好歹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这也太不讲究了。” 苏青一压扶手,脚下一蹬,椅子立时向后滑去,吱呀着发出一阵短暂急促的摩擦,在木板上留下几道浅淡的痕迹。 “亏你还是杀手,谁跟你讲规矩!” 肥油陈嗤笑一声,见苏青向后避开,一剑直刺到底,紧追不落,剑尖离苏青胸口只有六七寸的距离。 “咣当!” 木椅忽停,盖因已滑到窗边,贴住了墙壁,到了尽头。 “受死!” 肥油陈眼睛一亮,刺剑之势更疾更快,宛若一道白虹似的掣电。 可眼看就要将苏青一剑刺死在椅子上,一根带着扳指的手指,赫然自一侧翘了起来,然后轻描淡写的弹剑身上弹了一下。 笔直的剑锋伴随着一声清脆颤鸣,已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偏。 “那就陪你耍耍,不见棺材不落泪!” 冷淡的话语甫落,苏青已在剑身偏转的同时,轰然暴起,温和懒散的眸光陡然如若电闪,双手立掌如刀,身下木椅哗啦碎散一地,欺身而上。 他离椅而起的同时,双臂如鹤翼展开,一记可怕的手刀斜劈而下,划出一道骇人匹练。 肥油陈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凌厉劲风当下心头一惊,一剑被打偏,他边退,边横刃回削过去。 等停下,胸口上火辣辣的痛楚莫名,低头一看,锦袍上,竟然多出来一条长长的豁口,胸口皮肉绽裂,外渗着血液,真就像被劈了一刀似的。 以掌代刀,竟有这般可怕威能。 正自震撼,耳畔忽听轻笑逼来。 “看你能接我几招!” 这笑声从头顶而来,肥油陈眼前乍觉灯火一黯,凌厉劲风已到面前,激的他脸面刺痛不已,犹如被针扎一样。 定睛一瞧,那是一只拳头,右手攥拳打出,大袖飘飘,鼓荡飞扬,好似袖中有风云激荡,龙蛇游走。 “啪!” 空气中就像是炸起一声炮仗,刚猛霸道,骇的肥油陈脸色狂变,瞳孔一缩的同时,头皮一炸,整个人忙缩身避到一旁,但见这一拳之势有进无退,径直落在他身后的窗棂上,霎时木条震飞,木屑扬洒。 见对方一拳落空,肥油陈神情陡生厉色,挽剑一转,剑光再起,斜撩直刺,点向苏青肋下。 “嘿!” 他刚刺出一剑,耳边冷不丁听到一声笑,面前的苏青右脚陡然一提,似蝎子倒钩,脚跟正好踢在了肥油陈的手腕上。 “砰!” 右臂一麻,肥油陈吃痛不已,连连倒退,手里的剑霎时脱手而飞,“夺”的一声,斜着钉在屋顶,震颤不止。 不待他喘口气,苏青再次暴起,还是一拳,大开大合,简单直接,腰身一拧如拉弓蓄力,然后朝着肥油陈当胸砸下。 他剑已脱手,电光火石间,忙交叠双臂去挡。 “砰!” 声响沉闷,肥油陈双臂衣袖登时崩裂开来,自袖口裂开,化作缕缕布条,两条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上,青筋血管自皮肉下纷纷浮出,露于表面,看的人不寒而栗。 硬扛了一拳,肥油陈踉跄后退,呛咳连连,双臂耷拉发颤,张开的嘴里,一缕鲜红沿着嘴角淌下,望着苏青的眼神已不知是骇还是恐,面无人色。 “你、” 正要开口,耳畔再闻刺耳风啸,一条匹练腿影凌空扫踢过来,快如闪电,劲风呜咽,吓的肥油陈忙把嘴里的话全咽了回去,赶忙提气屏息,向后一翻,翻倒墙角,浑圆的身子借力一撑,他已在墙上连连借力蹬了三步,灵活无比,将自己的剑摘了下来,俯身一坠。 从上攻下,长剑直插苏青天灵。 苏青哈哈一笑,脚下陡然后撤半步,避开这一剑的瞬间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向肥油陈的右腕,右手以托举状扣住对方的天灵。 长剑在此脱手落地,肥油陈竟然是被苏青高高倒举在空中,不敢挣扎半分。 “现在,说说你的答案!” 苏青低声道。 “你想要我如何?” 肥油陈天灵被扣,命脉被擒,战战兢兢,那还敢说半个不字。 “不如何,我只是想知道转轮王该知道的!” 苏青一松手,肥油陈立马从空中翻落,扑通瘫坐在地,他理了理袖子,淡淡道:“另外,我在你身上留了一些东西,你先不要想着去找转轮王告密,等个三五天,到时候你慢慢说,我时间还是挺多的!” “东西?什么东西?” 肥油陈悚然一惊。 苏青笑了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肥油陈还要追问,苏青已拾起剑,跳出了窗户。 耳边铃铛未觉,他身子一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088 可怜的人 这是个飘着微雨的黄昏,溪清水浅,点点桃花争艳,时值暮色茫茫,灰墙瓦屋上空隐有袅袅炊烟冒起,细雨纷扬,已不似暮冬初春那般沁凉,桃杏余香,清爽宜人,铺出个京华烟雨。 却说在一条斑驳古旧的青石小路尽头,长着颗粗壮苍劲的老槐,约莫种下的有些年头了,老干虬枝,树冠如盖,洁白如玉的槐花串串似玉饰般挂满枝头,沾着点点雨露,散着淡雅清香,随风摇摇。 几个穿着粗布灰衣的孩童凑在树底下,仰着脑袋,吸溜着鼻涕,有人手里还举着一截细长的竹竿,另几个捧着簸箕嚷着话,接着敲下的槐花。 日子起起伏伏,有温饱自然也有清苦的时候,富人吃肉,穷人喝粥,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穷人自然也有穷人的过法,那些个点心吃食,对这些一年到头连衣裳都买不起一件的孩童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只能闻着味,吞着吐沫。 不过,日子总得想着法的去过,这春时的槐花摘回去,家里的大人总能变着法的做出花样来,什么槐花粥、槐花饼、槐花饭,拌点面糊,搁蒸屉上一蒸,淋上点酱油,那也是一道菜,一家人也能吃的开心知足。 春雨稠密,雨势虽小,可也将周遭的灰墙青瓦涂抹的灰黯,倒是树冠下留着一块干白的地方。 小路一端是处市集,往前走不了多远就是夫子庙。一端是条清溪,上面横着一座石桥,桥下还泊着几艘乌蓬小船。 路两边则是高低错落的民宅,破败古旧,漏风漏雨,不少都崩坏坍塌了,时不时还能瞧见一只胆大的老鼠在泥洞里蹿跳,住在这里的,都是市井底层摸爬滚打的人。 至于这些孩子,穿着缝缝补补的夹衣,头发脏乱,有的挽着裤子、光着脚,肤色黝黑,一看就是河上渔家人的孩子,自幼深识水性,摸鱼赶鱼,精瘦无比。 可那摇竹敲花的却是个十余岁的小姑娘,她这一摇,腕间银铃就叮铃直响,瞅见一群流鼻涕的娃娃追在她身后跑,乐的不行,不时发出声声银铃似的笑。 眼见谁没接稳,立马又嗔恼道:“小虎,你倒是接稳点啊,你看,都掉地上了,快捡起来,一年就这么点,你可别糟蹋了!” 孩群里,一个虎头虎脑,有些憨楞的男孩忙嚷道:“好的,我知道了银铃!” 顺便吸溜了一下,这鼻孔里时不时探出头的两条青龙立马就缩了回去,然后慢慢又淌了下来,将落未落,欲断未断,就在那孩子嘴唇上耷拉着,就差咽下去了。 另外几个也都跟着吸溜个不停。 小姑娘没好气的道:“你们几个,昨晚上是不是又下河赶鱼了?赶紧把鼻涕擦擦,脏死了!” 嬉闹间,等一个个接了半簸箕的槐花,银铃这才气喘吁吁的放下竹竿,然后挨个指着。“可都说好了啊,我帮你们打槐花,待会饼子好了,你们一人都得分我两块,谁要是说话不算数,哼哼,我以后可就不带他玩了。” “嗯!” “放心吧,等我娘做好了,我就先给你拿两块!” 一个个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然后又风风火火的钻进了一条条胡同,不一会,树底下,就剩小姑娘一人站在满地的槐花间,搭眼张望着外面的雨霏,显得有些孤零,低落。 望着雨氛中一家家错落的屋子,哪管什么破败低矮,银铃眼中流露着说不出的羡慕,自她懂事起就是在船上长大的,当初为了给她娘治病,家但凡能换钱的东西全都抵当了,可这人还是没留住,最后就剩下一条没人要的船,父女两个靠着摆渡捞鱼,硬是活了下来。 蹲在树下,女孩漫不经心的拨弄着地上的花瓣,偶尔抬头嗅着迎风飘来的槐香,那是蒸过后才有的味道,像是暖风一样,柔和无比。 等了些许时候,云色渐浓,雨势渐大,溅在地上激起淡淡的烟尘。 天地更寂静了。 大雨刷刷。 好似有些冷,她缩了缩身子,又往后挪了挪,望向自家的船,像是想回去,可雨势愈大,加上惦记着那些饼子,便息了心思。 只说雨正急,市集那头,忽然赶来了一个脚步,步伐起落听着平常,可等女孩抬眼去看的时候,就见一个披着五彩斗篷的人已钻入槐树下,穿着身天青色的衣裳,带着黑帽。 那人年逾花甲,背着包袱,手里还拿着半块烧饼,咬了一口,方才低低的感叹道:“这雨可真大啊!” 他瞧不也不瞧树下的小姑娘,几口把烧饼吃完,自顾的坐在大树脚下,趋避着风雨,许是觉得太过无趣,眼见这雨约莫还要再下一会,便解下了包裹,伸手一拿,取出件器物慢悠悠的耍玩着。 “叮叮叮~” 清脆声响。 树下的小姑娘似被声音吸引着偷瞄了过来,只见老汉手里的东西是一排翠绿色的玉环,一共有九环,彼此相连相贯,中间还套着一个如意状的木柄。 那玉环看似彼此牢牢锁住,相互钳制,可在老汉手里随意几转几拨,已不停变换着形状,花样繁多,时而套成个绣球,时而变成花灯,解了又变,变了又解,小姑娘瞪大眼睛,仿佛瞧的出神,又下意识凑近了些。 这是九连环啊。 她倒是见过不少,夫子庙前,可有不少玩戏法的手艺人,有人玩的就是这个,但像眼前这人如此灵活多变,九个环真就像是变出了花一样的,这可是头一遭。 她越凑越近,忽听。 “你会解么?” 老汉也不抬头,自顾的耍玩着九连环,开口问。 银铃愣了楞,四下里一瞧。 “你是在跟我说话么?” “废话,这树底下就咱们两个,不是和你说,难道是和鬼说!”老汉语气淡然。 闻言,银铃摇摇头。 “不会,不过我瞧你玩的好像比夫子庙前那些手艺人还要厉害,你也是变戏法的么?” “手艺人?呵呵!”老汉还是低头玩着,嘴里不冷不热的笑道:“算是吧,不过,我的戏法和他们的可不同,现在的年轻人,学到点皮毛,一个个就敢自称手艺人!” 他手一停,那九连环就似一串灯笼般挂在木柄上,再一变,又像是朵花。 “这么大的雨,老伯你是不是也没地方去啊?” 老汉正自玩的起兴,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动作莫名一顿,瞄了眼说话的人,他语气有些冷:“真是扫兴!” 银铃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小脸发白,慌乱间退了几步,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老汉很快又收回了目光,自顾自的变着九连环。 小姑娘也没再凑前。 倏然,她低落的神情一扫而空,嗅了嗅鼻子。 只见一条巷口,憨头憨脑的男孩冒雨小跑了出来,怀里裹着东西,一溜烟的跑到小姑娘身边。“银铃,快吃吧,我拿了三块呢,可香了!” 他拿出三块腕口大小的槐饼,烙的两面焦黄,像是刚出锅一样,焦香四溢,然后又摆摆手,飞快跑了回去,见他呆头呆脑的模样,银铃噗嗤一笑,这才低下头小口小口的吃着。 “这饼好吃么?” 忽然,树下的老汉开口了。 银铃抬眼望去,就见老汉眸子微闪,眼底似有光亮亮起,望着那饼。 “好吃!” 老汉道:“能给我一个么?” 银铃哼了一声。“不给!” “那我买!” “不卖!” 老汉闻言沉默了一会,他摇了摇手里的九连环。 “那用这个换吧,你先前不是很喜欢这个么?” 他看向银铃。 “你可真奇怪,这种饼子也就我们这些穷苦家的孩子才爱吃,恐怕还没你先前那个烧饼值钱,你却愿意用这个东西来换?” 老人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安安心心吃过饭了!” “啊?”银铃讶异道:“那你可真可怜!” 老人默然,确实可怜,如果一个人不但害了病,还有人藏在暗处随时可能要害他命,那相信无论是谁,都不敢随便吃东西,自打细雨叛离,他已经有些时候没吃饱过了。 “那我请你吃吧!” 银铃想了想。 老汉没说什么,接过一张饼,把九连环搁下,没入渐弱的雨势里,朝着桥上走去,好似只是路过。 良久,就在老汉走了没多久。 雨中一顶翠伞慢慢自市集靠来。 银铃眼睛一亮,脆声道: “先生,我做的怎么样?” 望着女孩手里的九连环,伞下传来一声温和嗓音。 “你做的很好!” 089 可悲的人 走错了路,可以回头,那人生能否回头? 连绳现在就想回头,非是什么良心发现,也不是什么弃恶扬善、想要退隐江湖,而是痛、很痛,胸口的烂疮就像是皮肉上被按下了一块烧红的碳火,不仅痛,而且痒,痒的钻心,痛的刺骨,淌出的脓水似极了那些患着痨病之人吐出的血痰,发黄发红,而且泛着一股淡淡的腐臭。 可他又不敢抓,不敢挠,所以只能忍。 这便是令他沉疴多年,饱受折磨的病害。 他此时半躺半坐在一间破败的民居里,残垣颓瓦,荒草丛生,忍的浑身颤抖,额角凸起两条青筋,不时鼓跳,目眦尽裂,苍老的脸面有些狰狞可怖。 在这半死不活,不生不死的时候,连绳想到了很多。 譬如,他是如何学戏法的。 他自幼家贫,为了温饱,也为了出人头地,十岁就开始学戏法了,没人教他就自己琢磨,琢磨不明白就去偷瞧那些手艺人的绝活,好几次被人打个半死,扬言要挖了他的眼,母亲是跪地求了又求,那些人才放了他,所以,他发誓自己一定要成为最厉害的手艺人,学会天下间最神秘也最高超的戏法。 十五岁离家闯荡,走南闯北,一走就是八年,等他学艺有成,回到家的时候,看见的却只有两座荒坟,双亲已故去多年,死于饥荒。 至此再无牵挂,闯荡江湖数载,只因有人觊觎贪图他的“神仙索”奇技,故而厮杀不断,杀了不少的人,与黑石里的很多杀手都一样,他也是“转轮王”从死牢里救出来的。 自入黑石开始,到如今已快四十年了。 很多事情他都记得很清楚,唯独不清楚的,是胸口上这个烂疮是何时长出来的,近些日子,他还发觉一件可怕的事,背后似也隐隐传来了痛痒,他的病害越来越严重了,面上时有浮肿。 报应么? 他杀过很多人,好人、坏人,该杀的、不该杀的, 可他还能回头么? 倘若自己没做杀手,只是安安分分变戏法,做个手艺人,会不会就不是这般下场? 连绳取着配好的膏药,贴在了烂疮上,眼神阴鸷,疼的咬牙切齿,闷声哼着。 不,不回头,他不想回头,做杀手有什么不好,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有人害怕恐惧,而不是像那些街边卖艺摆摊的手艺人一样,看着别人的脸色,点头哈腰的求着施舍、讨着可怜。 那样的人,才是真的可怜。 人不都是这样么,但凡你只要做了一件错事,那多半就会一错再错下去,说了一个谎,就要用十个百个谎言去圆,杀了一个好人,那就要杀七八个人灭口,坏了开始,那,就得一直坏下去,不能回头,也已回不了头。 何况,转轮王肯定是不允许,也不准他回头的,兴许回头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他才不要死,不仅不要死,更想好好的活。 可自打这烂疮长出来,他才发现,原来好好活也是件很困难的事,他不能吃发物,不能喝酒,也不能吃肉,但凡吃错了,那就是生不如死的折磨,烂疮流脓,体内病害加重,夜夜哀嚎。 他又不是和尚,天天素面馒头,清汤烧饼,任谁吃个几十年,就算不吃吐了,也都吃腻了,吃烦了,而且转轮王明里暗里一直想要他把“神仙索”传下来,他真怕自己吃的东西里会被下了药,所以,能吃的东西,就更少了。 他赚了很多钱,可偏偏活的比一个和尚还要不如,满是暗疾内伤,生不如死,有钱了,没法花,没命花,这才是最可悲的。 他已经翻过六十岁了。 感受着胸膛上渐渐压下去的痛痒,连绳忽然如是想到:“也许,自己该把“神仙索”传下去,这是他自己最骄傲也最拿手的绝活,倘若那天自己死的突然,这身绝技,岂非后继无人?” 鬼使神差的,他脑海中莫名想到傍晚时遇见的那个小姑娘,还有那块饼。“那块饼可真好吃啊,比那些馒头烧饼好吃多了!” 想着想着,他倏而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古怪,尖利,他在笑他自己,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到头来,居然想的不是银子,不是女人,而是一块饼,这是何等的可笑和可悲。 不过,自己还是有机会的,只要得到罗摩遗体,练成上面的武功,说不定,自己这一身折磨人的伤病就能不药而愈。 而后,所有的念头都化作一声幽幽的叹息,叹尽了他这半生的唏嘘和无奈。 槐饼么?当年,自己小的时候,母亲好像也做过。 连绳倚着墙壁,合着眼睛,想着事情。 外面风雨犹存,雨水滴答。 可他眼睛刚闭住没多久,又突然间睁开了。 因为有一声若有若无的脚步,在破居外停了下来,有人来了,而且对方是不加掩饰,直截了当。 连绳眼神一沉,不由分说,双手已将流火双刀抽出,背着包裹,朝外走去。 黑漆漆的雨中,一道身影带着雨笠,正立在雨幕中,寂静无声。 “你是谁?” 连绳阴恻恻的一笑,双刀一碰,刀身“哗”的已蹿起火来,而后被他随手一甩,两团火球已划破了风雨朝那黑影飞去。 “铮!” 清脆的颤鸣声陡起,两刀刀光,自黑影背后拔出,在身前斩出,风雨都淋不熄的火球立时在空中消散,化作一团火星。 对方竟然也是双刀。 而且快如闪电。 连绳瞳孔忽然一紧,就见一轮刀光如陀螺般旋飞而来,劈开了风,剁碎了雨,带着骇人冷芒从荒草丛生的院里飞到了他的面前。 他狞笑一声,刚要动手,胸口却隐隐传来痛楚,脸色不由难看起来,对方挑的可真是时候,竟然是在他病害发作的现在。 “你到底是谁?” 他厉喝道。 可与他交手的神秘人却根本不曾理会他,手中双刀翻飞如影,一刀接着一刀劈下,刀刀夺命,招招杀机毕露,骇人劲风,卷风激雨,刀势下竟裹进来一团细雨,打在脸上犹如针扎。 “哼,不知死活!” 眼见对方装聋作哑,连绳亦是杀意陡起,他自持甚高,尽管身受病害,可也未曾把雷彬、细雨他们放在眼里,就是转轮王,真要动起手来,胜负也是未知。 他的刀与对方的快刀不同,刀刃一转,刀身上两条火势极汹的火蛇已“嗖”的冲了出去,令人猝不及防,可转眼那火蛇又被双刀斩成七八截,无声湮灭,刀锋一转,再劈而至。 连绳瞧的暗自心惊,气息一提正欲与之拼斗,可胸口烂疮似又迸裂了,疼的他皱眉,当下无心纠缠,背后包袱一解。 “神仙索,起!” 一条绳索,登时直窜往上,笔直如立。 “敢不敢跟上来?” 连绳冷笑一声,已飞快攀爬上去。 黑影凝目静望却没跟上,而是挥刀劈在了绳索上,可这干脆利落的一刀劈下,绳索上莫说有没有印痕,就是晃都未晃。 “你、” 连绳冷笑着还想再说,却见两道刀光已自下方破空飞射而来,他忙闪身避过,也不知割到哪了,惨叫一声忙一蹿跳,人已没了影子。 只剩绳索坠地。 “跑的还真够快的!” 这时候,雨笠下,才终于响起声音,而后拾起地上的刀,转身离开。 090 结局已定 一夜细雨未歇。 雨下了一夜,连绳东躲西藏奔逃了一夜,停都不敢停,那人刀势极快,倘若自己病害尚未发作才可与之为敌,可如今胸口烂疮痛的他生不如死,真要遇上了,只怕挨不了几刀,倒下的就是他,何况,对方要不止一个人呢? 他这些年行走江湖,尔虞我诈见多了,杀人也杀多了,心中自是疑神疑鬼的,生怕身边的不是仇人就是想要贪图他“神仙索”的人,都是想要害他命的人,何况他本就是个杀手。 京城里又何时多出了这么一个使快刀的高手?仇家么? 匿在一个石桥的桥拱里,连绳疼的浑身发抖,满脸冷汗,整个人狼狈落魄的就似个讨饭多年的乞丐,胸口浓汁流淌,腿上还有一条包扎过的血口,凄惨可怜。 这里也快躲不下去了,溪水渐深,水位渐长,熬不了多久,就要被淹了,他又要开始躲了。 烟雨激散,如发雨霏落下,溪水上似起了淡淡的水雾,远处传来鸡鸣,还有狗叫,云色稠浓,今日这雨怕是停不下了。 “叮叮叮——” 正缓着气息,闭目调神,他却骤听溪面的蓬船上响起声声环佩般的轻鸣脆响,好似珠玉滚动,又似玉环碰撞敲击,听的人心弦一颤。 连绳一惊抬头瞥去,就见这溪畔的一条小船船头,一个渔家小姑娘坐在乌蓬船头,双脚垂入溪中,滑动着脚丫,发着脆如莺啼的笑,手里耍玩着九连环。 居然回到了这里。 连绳有些沉默。 人心终究是肉长的,不是石头,再狠再毒再无情,剥开来,也都有软弱的地方,特别是在自己最悲哀,也最无依无靠的时候,就好像你置身冰天雪地,尽管已经适应寒冷,乃至不足为惧,可但凡有一丝丝的温暖光明,你也总会不受控制的去接近,这是人无法抗拒的本欲。 一块饼。 那块饼他吃的很安心,不用担心谁人下了毒,尽管吃的不太饱,但却觉得出奇的暖和,一个在生与死之间煎熬的人,攀过了高山,行过了低谷,见过了繁花,也历经了龌龊,其实最后再去看,真正想要的,也就是安宁平淡。 雷彬如此,细雨如此,连他亦如此。 求的只是个归宿。 而且他还是个老人,无儿无女,无家可归的老人,这么一块普普通通的槐饼,不就是最平淡也最令人心安的东西么。 身下一阵沁凉袭来,连绳这才回过神来,溪水已漫了上来,忙钻出桥拱,他想走,可等他置身在漫天风雨中时,听着那溪面上的女孩笑声,还有那些个鸡鸣犬吠,双脚却似定住般,竟蓦然的顿生出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这六十多年得到过什么?神仙索?还是这一身的伤病,孤独无依的落寞?到头来,竟然落得这般田地,天地之大,只似没了容身之处,委实令人绝望。 “怎么又是你啊?这么大的雨你也不去躲躲?” 扭头瞧去,溪畔的小姑娘好似瞧见了他,坐在船上,睁着明眸,眨巴着眼皮。 “你是不是后悔和我换饼了?” 她有些娇蛮的把九连环搁手里提捏起来,就见九环像是朵花一样。 “你瞧,我也会了,其实也不太难!” 小姑娘仿佛在炫耀。 一夜的时间,连绳就见这女娃娃竟能依照着昨天他的解法和变法,不停的尝试着变化九连环。 他眼神变了变,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警惕的瞟向他:“怎得?想要把九连环要回去?” 连绳不说话了,默然的摇头,走到了那颗槐树底下,趋避风雨。 见他不说话,小姑娘却有些耐不住活泼性子,下了船小心翼翼的凑了过来,她扭扭捏捏的迟疑着:“要不,我再给你几块饼,你别后悔了成不?” 语气嗫嚅。 像是爱极了手里的九连环。 连绳坐在地上,见小姑娘忐忑的模样,他沉默了会,问:“你会解了么?” 小姑娘一呆,然后忙点头,脆声道:“会了,昨天见你解过,就自己琢磨了一阵,你看我还会变个花出来!” 说着,坐在树下,自顾自的变着九连环。 连绳没说什么,只是在旁静静地看着,就见小姑娘解了又解,一连变出几个花样,都是他昨天变过的,然后他问:“你以前解过么?” “没有,就在夫子庙前看过,哪有闲钱买这个!”小姑娘低着头,自顾自的耍玩着,玉环连连碰撞,清脆悦耳。 二人就似和昨天颠倒过来一样,连绳凑在一旁瞧着恰如昨天小姑娘看他那般。 “你看,我又会变一个了!” 偶有欢喜的惊呼,小姑娘欢喜的摇晃着花灯似的玉环,开心极了。 连绳那张僵硬木讷的脸,竟然鬼使神差的也跟着牵动了一下,像是也在笑。 他又问。 “你喜欢变戏法么?” 小姑娘答: “喜欢啊!” 连绳道:“为什么呢?” 小女孩抬起头,有些不明白。 “什么为什么?” “你喜欢一个东西总得要理由吧,总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喜欢不是!” “唔,让人开心算么?变戏法不就是让人瞧的开心么?” 听到这个回答,连绳不知为何眼神微颤,幽幽一叹。 不过说到这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的腼腆道:“要是既能让人开心,我还能再赚钱,日子过得好点,那就更好了,不过那些个手艺人老说什么传男不传女,我也学不了!” 她有些低落。 连绳呵呵一笑,脸皮却一绷。 “那是他们放屁,都是误人子弟,这天底下的多少戏法就是因为这些破规矩失传了,越传越少,一个个天天捧着小把戏坑蒙拐骗!” “我当年学的时候,也有很多人这么说,最后全被我——”说到这连绳突然住口。 小姑娘睁着眼睛,好奇的问:“最后怎么了?” 连绳摇摇头。 “不说了!” 他双手忽然搁斗篷下面一摸,再拿出来,手里已多了个物件,那是个木具,四四方方,巴掌大小,表面纹理纵横。 “认识这个么?” 小姑娘摇摇头。 连绳道:“这叫鲁班锁,不过这和寻常鲁班锁有些不一样,这是我自己做的,平时磨炼手指灵活,你看看能不能把它拆开,再装回去!” 小姑娘应了声,仔仔细细的瞧了瞧,只觉得这木锁似浑然一体,竟无从下手,就好像一块方方正正的木头,被磨得光滑无比。 连绳没提点,只是看着。 小姑娘毫无头绪,可瞧着瞧着她眼中闪过光亮狡黠,用指肚子摩挲着每一面,这鲁班锁六面看着都一样,但表面好像因为常年的耍玩有些微凹的痕迹,只在几个微凹的地方轻轻一压,木锁里立马有一截长木被推了出来,原本严丝合缝的木锁霎时似没了支撑,散落一地。 连绳看出了她的小心机,不仅没怒,反倒笑道:“你很聪明,那你试试把它拼回去!” 正这时,溪畔边上的蓬船里,传来一个喊声: “银铃,该出船了!” 小姑娘在树下应了声,而后又将地上那些长短各异的木块一一拾起。 “老伯,你等等我啊!” 她跑出了槐树,没入雨中,可很快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三张饼,便抬着袖子遮挡着雨,便把饼搁到连绳手里,然后又匆匆忙忙的折返回去。 溪水流淌,烟雨朦胧,待瞧着乌蓬船朝上游划去,消失不见,连绳这才垂下眼睛,默然的瞧着饼,半晌喃喃道:“原来变戏法是让人开心的?” 他咬了口饼。 …… 小船沿溪而上,银铃坐在乌蓬里,捧着微雨,半露着娇小身子,晃着一对光洁的小脚,对着船尾那正在摇桨,划船的橹工弯眼笑道:“先生您可真聪明,那位老伯真的对我能解开九连环很惊讶呢,还给了我一个鲁班锁!” “您说他会传我神仙索么?” 船尾,披蓑戴笠的汉子一抬头,露出一张但凡谁瞧见都绝难忘记的脸,明眸含笑,贝齿微露,轻声道:“会的,他现在想传你的,可不光是神仙索,就是这些东西让人解的麻烦!” “结局已定!” 风雨弥天,溪上一望无际,碧水如玉,涟漪间水雾激起,映着两岸塔楼倒影,孤船晃晃悠悠的没入烟雨深处,伴随着小姑娘渐远渐淡的银铃笑声,不见踪影。 091 心中隐忧 南街。 “咳咳——” 陈记油坊里,响起了声声咳嗽。 活在这世上,混迹江湖,但凡谁大都喜欢藏着点,留一手,藏武功,那是为了藏拙,藏住底气,藏住实力,必要时可出其不意,一击必杀,藏名字,多是为了趋避仇家,改名换姓,改头换脸,亦或是为了对付仇家。 还有人喜欢藏身份,肥油陈就是这种人。 他的真名已无人知晓,估摸着是开了这间油坊,所以才会有肥油陈这个绰号,又或许他暗地里掌管着全国各地通合钱庄的账目,以及百官各方的孝敬钱,富得流油,所以,才叫这个名字。 他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好,他在咳嗽,咳得很剧烈,弯了腰,弓了背,咳得面无人色,不但咳出了痰,还咳出了血,看着手帕上的点点梅花似的血迹,肥油陈的脸更白了。 他虽然有些胖,可身体向来很好,何况他一直养尊处优,精于调养,怎么可能会害病,而且还是这般呕血急咳的重病。 连“回春堂”的老大夫都查不出来病因,可偏偏这咳嗽日渐剧烈,头天还只是轻咳,第二天便是剧烈的呛咳,第三天浓痰卡喉,第四天,痰中带血,然后,刚才他发现自己的尿里也有血。 仅仅只是五天,他整个人就好似病了几十年,病入了膏肓,病到了骨子里一样,然而最诡异的是,他自己却没什么感觉,浑身不痛不痒,没有一点不适,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好似随时要无声无息的死去一般,他吓得都不敢合眼睛了,生怕闭住了,就再也睁不开来。 所以他有理由相信,自己之所以变成这样,是那个人,一定是那个人,肯定是他。 肥油陈红着眼,望着鸟笼子里叽叽喳喳的鸟,嘴里低低的嘶哑道: “苏青。” 青色的石街上落着绵密微雨,淅淅沥沥,清冷孤寒,可就在他念出这个名字后,那雨下一朵朵翠黄红蓝交织的伞流里,就见一把油桐伞停在了门口。 “呵呵,几天不见,这就想我了?” 来人笑的随意,立在滴雨的屋檐下,笑的漫不经心,收着伞,手里提着油坛,一袭雪白的袍子,走了进来。 “苏青!” 肥油陈双眼瞪圆,血丝满布。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他近乎有些崩溃抓狂的低声咆哮道。 其实有时候死了反倒一了百了,死的快点,连痛都没有,可这样不死不活的,却又担心自己随时会死的压抑,委实太过折磨人了些。 “我要五升油!” 苏青把坛子搁在柜台上,像是没听到肥油陈的话,惬意的逗弄着笼子里的那只鸟。 瞧着对方那张笑脸,肥油陈心头莫名有些发寒,他语气弱了点。 “是你做的手脚对不对?” 苏青自顾的走到油缸旁盛着油,轻声道:“我记得先前我说过我想要的,你的诚意呢?” 肥油陈的脸色阴沉不定,有些难看,有些僵硬,只是见苏青瞧都不瞧他,当下一咬牙,自柜台后面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一沓东西。 “这是京城里的七十二位黑石杀手的身份资料!” 苏青闻言这才扭头看去,顺手拿过,可肥油陈却没有松手的意思,他死死的盯着苏青,眼睛眨也不眨,好像怕眼前人突然跑了一样,哑声道:“你得先把我体内的古怪去掉!” 苏青笑笑。 “只是些小把戏,我在你体内留了一道劲力,不过无根之木罢了,损及一些血管,要不了几天就会散去,多吃点好的补补,就回来了!” 肥油陈的那张圆脸忽的一僵,然后扭曲,接着古怪,最后又是难看,精彩极了,而后咬牙切齿的恨恨道:“你好阴险!” 苏青拿过那些杀手的资料,温言道:“别这样说,毕竟我势单力薄的,不想点法子,对上黑石岂不自寻死路!” “如今你已无路可退,以转轮王的性子,但凡知道你泄露了这些人的身份,只怕下场好不到哪去,但愿你是个聪明人!” 肥油陈一屁股瘫坐了回去。 “细雨那边有什么消息传回来了么?有什么新鲜事么?”苏青把资料放入怀里。 “能有什么新鲜事,那些黑道高手全中看不中用,都死了!”肥油陈阴沉着脸,不情不愿的应着。 苏青问:“各地官员的孝敬钱,今年有多少啊?” 只以为他要打那些钱的注意,肥油陈身子莫名一紧,浑身的肉一颤,眼神发慌似的一凝,冷冷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要想找死可别拉上我,不要以为你拿了我的把柄就能为所欲为,大不了鱼死网破!” “别慌啊!”苏青摆手笑道:“你放心,没有足够的把握我才不会露出马脚,至于你,什么时候跳出来自己随意,我也不逼你,咱们相安无事!” 见他不似说谎,肥油陈这才松了口气,沉声道:“百官加上各地乡绅,差不多有八百万两,另外还有漕运,以前各地钱庄分号,酒楼产业等等,收上来了约莫三千万两!” “居然这么多?” 苏青脸上终于露出了讶色。 “你以为呢!” 肥油陈没好气的冷哼一声。 点点头,苏青也不多说,打好了油,他神色如常撑伞出去,临了也没去瞧肥油陈那张脸,嚷道:“行吧,别送了!” “呸,谁他妈要送你!” 身后响起了肥油陈的骂声。 提着坛子,苏青笑吟吟的撑伞出了油坊,径直回到了宣德巷。 锁好门,这才一个个瞧着那些杀手的资料,花了点时间,等把每个人的形貌五官,连同身份全记住后,天光已然黯淡,夜色渐起,他揉着眉心叹了口气,将那些资料尽数燃成灰烬。 发黄发亮的火光中,映着苏青有些沉默深邃的眼,他望着火势下飞快黯淡的余烬,眼皮轻颤,似是在思考某件极为不解的事。 许久,方才自语道: “哪去了?” 哪去了?什么哪去了? “银子哪去了?” 黑石一年居然能得这么多孝敬钱,这些年积攒下的只怕早已非斤两可以计算,分邦裂土,富可敌国都不在话下。 苏青眼神变幻。 转轮王委身皇宫之内,这么多钱财,又岂是他一个宦官可以吞下的,他深居简出,既要掩饰身份,还要时刻在宫中往来,退一万步讲,哪怕他天天山珍海味,琼浆玉液,恐怕几辈子也都挥霍不尽。 何况,人总有厌倦的时候,当你得到十两银子便想得到百两或是千两万两,可当这些银子多到你花不完的时候,充其量不过是个数目罢了。 而且一个自幼进宫的太监,却练就了一身非凡绝俗的武功,这武功又是从何而来? 想到这些苏青又揉揉眉心,有些隐忧,不简单啊。 “看来,找时间得去探探转轮王的底,不然总觉得有些不踏实,武功厉害倒没关系,就怕这背后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灯盏里的焰苗摇曳不停, 苏青起身自床底取出一个包袱,放到了桌案上,右手五指一翻,袖中径自滑出一柄短刀来,被他顺势捻入指间。 “算了,当务之急,先得增加自身实力,且看看这罗摩遗体有何玄妙!” 武功练到一定境界,肉身肌体便会潜移默化的生出改变,譬如有人精于手上功夫,那他的十指乃至双臂筋骨脉络势必比常人要粗壮坚韧,以便蓄气发力,故而想要一窥罗摩内功的奥秘,还得自其皮肉下的筋络间找寻。 “苦也!” 瞧着面前皱瘪似脱水柿子般的干尸,苏青不由哀叹一声。 面上却如常,蹙了蹙眉,一手已摸索找寻着遗体上的脉络血管,一边下刀,刃口划过,只似庖丁解牛般,皮开肉绽。 “大师,得罪了!” 092 誓灭黑石 京城很大,也很繁华。 江山万里,又有何处比得过这一城烟雨,天底下也不知道多少的人渴望在这座城里功成名就,或富甲天下,或金榜题名,又有多少艳冠天下的女子,不是由此而起,风华绝代,名传天下。 京城太大了,而现在,恐怕没有人比苏青更知晓其有多大,因为他想要在这偌大的京城里找出七十二个人,且这七十二个人中不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且身份地位各有不同,还都是隐于市井底层的存在,化身九流,就好像阴沟里的老鼠,藏的深,溜得快,来去无踪,犹如大海捞针。 这些人,无不是只听命于“转轮王”的黑石杀手,亦是其震慑江湖八方的底气,除却那最厉害的三大杀手外,这七十二个人,足以横行无忌。 他们有用刀的,用剑的,还有暗器、用毒的、杀人手段层出不穷,五花八门,防不胜防。 而苏青要做的,就是找到他们,杀了,或是为他所用。 至于怎么为他所用,他还不急,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但怎样去想,他还得看见人之后再做决定。 这日,苏青唱完曲儿后,出了茶亭,转过了亭荫,踏过了云影,来到了秦淮北畔,夫子庙。 六朝古都,无论哪朝哪代,这里都是望族聚居,商贾云集,两岸楼宇之间,河上船舫之内,文人荟萃,多见吟唱高歌之辈,引得那些个风尘女子一个个似是望穿了秋水,瞧了又瞧,只盼遇到个有情郎赎了自己的身子,娶回家去,长相厮守,恩爱不移。 人,得有念想。 穷的人想要钱,饿的人想要饭,冷的人想要衣,这些个混迹风尘的女子,见惯了虚情假意,薄情郎,负心汉,想要的,大多不过是颗真心。 云影荡漾,舟船往来。 河畔也不知哪家姑娘弹着琵琶,和着胡琴,唱着小曲儿,明快动人。 天气转暖,那些个姑娘穿的更少了,有些个胆子大点的,挨着一方小小绿窗,迎着微风,薄纱似的衣裳一扬,隐约可见衫下波峦起伏的勾人身段,旖旎风光。 这些个人,不似那些清倌人卖艺不卖身,挣的都是皮肉钱,男人嘛,喜新厌旧,喜嫩厌老,能挣钱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个五六年的光景,日子一长,红颜易老,等到人老珠黄,皮肉松垮,也就只能给那些小姑娘们倒倒尿盆,伺候吃食。 所以趁着风韵在时,自是拼了命的捞钱,想着赎了身子,成个家,生个孩子,不然,这辈子死都得死里面。 可苏青这一来,只似黑夜出了太阳,黄狗飞上了天,那四面八方的目光,全朝他瞧了来。 “苏先生,我家姑娘愿备小小薄酒,还请苏先生上船一叙,听曲品茗可好啊?” 河上已有人尖声朝他吆喝着。 还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眼神彼此交汇,仿佛要做那光天白日掳人的勾当。 “曲子有啥好听的,我家姑娘愿轻歌曼舞作陪,与苏先生共度良宵,享一夜鱼水之欢,如何啊?” 又有人不甘示弱的嚷着。 “哎呀,不好,苏先生要跑!” “快抓住苏先生啊!” 又是一声喊。 就见河畔的苏青正以袖遮脸,转身想走,再一听身后的尖叫,他二话不说撒开腿就跑,一溜烟的跑出了也不知道多远,等听不到身后的动静,这才长出一口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可尚未站定。 头顶陡然间炸起一声惊雷,轰隆滚荡,碾过天穹,吓的人一个机灵,隔壁的黄狗似也被惊到了,吠个不停,远处的孩子更是哇哇大哭,鸡飞狗跳。 好一声晴天霹雳。 整个天地立时飞快黯下,云色转浓,继而变厚,变黑,黑云滚滚,天空却诡异的变得发黄发亮,平地卷起南风。 “这贼老天,又要下雨!” 苏青在这住了这么久,倒是懂得了这辩风判雨的眼力,如今入了夏,南京时风时雨,早就不足为奇,未及喘几口气,他又忙拾起步子,朝远处的一座亭子下避去。 前脚踏入,后脚豆大的雨滴已一颗颗吧嗒吧嗒的落下,溅起一圈圈烟尘,由疏至密,天空中更是电闪雷鸣齐至,震的人间惶惶。 瞧了眼黑压压的天色,十有八九是场骤雨。 秦淮河畔的人群,立作鸟兽散去,一个个就似被大水冲了蚁穴的蚂蚁,慌不择路的东躲西藏,抱头鼠窜。 许是这亭子僻静,竟然只他一人在此,滂沱大雨,昏黄如泥,刷刷直落,空气中漫起一丝土腥味,眼中视野都被雨幕断了,难辨四方。 只淋的人心头凄冷幽惶。 却说他正侯着雨停。 这雨帘里径自冲出几个人来。 好家伙,苏青这随意一瞟,就见没几个是人样的,不禁蹙了蹙眉。 领头的,是个紫膛长脸的灰衣男子,狭眉细且长,双眼透着阴沉,脸颊右侧还有条刀疤,身旁还站着个身形娇小女子,二人穿着打扮俱是普通,浑身湿透了,那女子似也瞧见了苏青,眼波流转,咯咯一笑。 男人却阴狠的朝他瞧来,只是等看清他那张脸,不知为何眼神不可查的变了变,又撇过了头。 除了这两个,他们还带了六个孩子,六个残缺不全,断手断脚的孩子,不光断了手脚,这一张张的脸,不是感觉被烫过,就是被烧过,要么就是缺了鼻子,少了耳朵,整张脸都融了,一个比一个丑陋、恐怖。最后面那个索性两条腿都没了,趴在一个小小轮子车上,双手费力的划着,磨得血淋淋的,大雨淋下,嘴里“啊啊”出声,喉咙里,空空荡荡,竟是没有舌头。 他们的手上,身上,都有一根长长的链子,另一端在那男人手里。 就一眼,苏青心里真是有些后悔来到“夫子庙”了,以往他只听说这里聚集了不少走南闯北的手艺人,耍着把戏,可他没想到,有的人的把戏居然是这些孩子,简直后悔极了。 男人和女人凑在一块,那六个孩子哆哆嗦嗦的也凑在一块,大雨淋在身上。 “唉,老天爷可真会成全人!” 苏青叹了口气。 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因为一个头大身小,五官都挤到一块,唇齿外翻的孩子正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到他面前,就好像被油汁淋过一样,看的人触目惊心,他穿着身不合体的破衣烂衫,捧着一个陶碗凑了上来,嘴里“啊啊”嚷了几声,又指指陶碗。 脖颈上,套着一圈皮环。 苏青眼睛都似有点发酸。 那汉子却微微变色,右手拽着一条链子,已凑到他脚边的孩子立马惨叫一声翻滚在地,张开的嘴里,舌根断茬分明是被利器切下来的。 苏青淡淡道:“他要银子我又没说不给,你这是何必呢?” 他扭头看向那个男人,还有那个女人。 “呵,怎么?你给银子我就一定要收么?”男人冷笑着。 “咱们应该在张府见过,那我就干脆点好了!” 苏青歪了歪脑袋,浑身上下,随着他的动作竟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炒豆子似的声音。 “贼公贼婆,另外七十人里面,你们还认识哪位啊?” 他一双手拢在袖子里,语气随意,说的话却让二人一变脸色。 男人厉喝道:“戏魁,你想干什么?” “算了,打了再说!” 苏青一双手已退出了袖子,他左手以虎爪扣向男人脖颈,右手以鹰爪同样扣向女人的细颈,亭外大雨滂沱,亭内三人一前二后,同时生变。 劲力涌泻,带起锐响,苏青那双如水的眼泊像是化作两团飘忽的鬼火,忽明忽灭。 男人不料苏青突然发难,沙哑怪啸一声,袖中一抖。 “嗖!” 一条黑影直冲苏青门面而来,竟是两枚飞镖,女人手心自后腰一摸,摸出来两颗黑黝黝的铁丸,亦朝苏青门面打来。 “呵!” 苏青喉中挤出一声冷笑,右手攻势不变,皓腕一晃,那两颗铁丸已被他稳稳接入手中,左手抬指拨弹,这飞镖已铛铛没入一旁的褐色亭柱中。 就在这会功夫,二人已随暗器而至,一左一右,朝苏青攻来,一人持短匕,一人持短刀,俱是挑筋割腕。 苏青脚下不停,右手一挥,两颗铁丸化作两道乌光,倒飞而回,同时欺身而上,只在刀光匕影中,“砰砰”两声,刀断,匕毁,他已自二人间掠过,两人惨呼一声,身形离地而起,竟被苏青扼喉提起,右臂俱是多了数个冒血的窟窿,无力的耷拉着,兵器各自坠地。 地上的那几个孩子,惶恐不安,瑟瑟发抖,苏青心中无来由的有不是滋味,手下力道加重。 “你想要背叛黑石?” 男人挣扎着,女人已经在翻起白眼。 苏青平淡道:“京城剩下的那些杀手,你们一个个替我找出来!” 他松开了手,二人立时跪倒下去,咳个不停。 “我们认识的不多——咳咳——” 苏青居高临下的道:“认识多少,找出来多少!” 他说着话,双手已按向二人肩头。 “别动!” 二人却抖了个激灵,一阵无力传来。 “这是一种藏于血肉筋骨间的劲力,可阻人气血,伤人脉络,七天就能要人命,天下间,除我一人,别无他法可解!” “我住在宣德巷,别让我久等!” 骤雨来去极快,不过两三盏茶的功夫,已云收日出,苏青抬眼张望了一眼,留了句话转身出亭。 顺便往那孩子的陶碗里抛了一锭银子。 “带他们去吃点好的!” 听着话,看着苏青远去的背影,男人忽的打了个寒颤,裆下一湿,居然尿了出来。 …… 一路沉默着走到宣德巷,苏青心中仍旧十分的燥郁,出神久久,不知心里想着什么。 “苏先生!” 眼看就要就到家了,门口忽见个汉子提着鱼篓坐在石阶上,在等他。 见到苏青回来,他憨实的一笑。“先生,知道您爱吃螃蟹,今天赶了个老早给您捉的!” 见他满身湿透了,估摸着是赶着那场大雨来的,苏青开门。 “进来坐会吧,喝口茶!” 汉子忙道:“不必麻烦了,我这有呢!” 他解下了腰间的葫芦,里面装的是酒,大饮了一口。 苏青笑道:“老徐,你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居然舍得喝酒了?” 这老徐便是银铃的爹,被苏青点破心事笑的更加欢喜,抹了把雨水,道:“嘿嘿,不瞒先生,我闺女被一位手艺人收了徒弟,这些天变戏法赚了不少银子,这是她给我买的!” 苏青点点头。 “那确实是件好事。” 他又见汉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笑。“怎么?你是不是想说这是最后一次给我送鱼了?” “先生您可真聪明,什么都瞒不过您,这不是承了您多日以来的恩惠,过来知会一声么!”老徐咧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苏青笑道:“这有什么的,人往高处走这是常情,有了银子总要想着换个活法,何况总在水上飘着也不是个事!” 老徐忙点头。“您说的对,昨儿个我刚盘下个铺子,收拾了大半天,就在城西,她娘走之前留下点做饼的手艺,想着不能糟蹋了,就打算开个饼铺,您想吃了,随时过来,不要钱!” 知会完,汉子寒暄了几句,又兴冲冲的离开了。 望着男人的背影,苏青这才推门进屋。 可这一进屋,他神色一凛。 只见正厅敞开的大门里,坐着个人。 雷彬。 他正漫不经心的吃着桌上的点心喝着茶水,也不知道从哪整了一碗面,吃个不停。 “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慢?” 苏青不动声色的问:“有事么?” 雷彬一抹嘴,道:“没有,连绳不是收了个徒弟么,转轮王去接她了,要让大伙认识认识,估摸着快了!” “等等吧!” 苏青道:“好啊!” 这一等,硬是等到天色渐暗,才见门外两条身影一前一后掠了进来。 连绳脸色僵硬,喜怒不形于外,转轮王披着斗篷,手里还牵着个花容失色的小姑娘。 正是银铃。 像是瞧见了屋里坐着的苏青,银铃眼神微亮,然后又飞快隐去,不情不愿的跟着转轮王进了屋子。 “坐吧!” 转轮王一松手。 银铃立马躲到连绳背后,探着脑袋偷瞄着几人。 “连绳,你徒弟就是这小姑娘?” 雷彬饶有兴趣的打量着。 转轮王道:“你叫银铃?” 银铃小心翼翼的问:“你们是谁?” 转轮王沉声道:“黑石!你师父也是黑石的人,往后你也是,你师父叫连绳,他叫戏魁,他叫雷彬!” “来,吃点心!” 苏青温和笑着,把点心递了过去。 银铃瞪着眼,像是刚认出苏青似的。 “你是茶亭唱曲的先生?” “坐吧!” 连绳也道。 银铃当即畏畏缩缩的坐在椅子上,然后乖巧的拿起一块点心,小口吃着。 “探子传来消息,前去截杀细雨的人全死了,而且细雨的线索莫名其妙的也断了,恐怕是出关了,另外,她手上的罗摩遗体,是假的!” “假的?” “嗯?” 在场之人,神情皆变。 “我了解她,她生性孤傲,遗体一旦入手,绝不会轻易交出去,定会贴身携带,但那晚她确实带走了遗体,而且中途调换,歇息的地方我们也都查过,包袱从未变过,我猜,遗体还在京城,也许落到了谁的手中!” “既然她不会给出去,那就应该是有人出手夺了去,以她的实力,你们说,谁能从她手上把遗体拿过去?” 转轮王的一席话,听的苏青大为诧异,这老谋深算的太监真不是寻常人啊,这么一点东西就能想这么多东西。 “别看我,我那晚早就回家搂着老婆睡觉呢!” 雷彬见转轮王看向他,不紧不慢的撇清着关系。 “不还有个和尚么?” 苏青淡淡道。 转轮王沉吟了片刻。 “消息传来,细雨把那和尚杀了,遗体也不在他手上!”他又看向苏青,然后还有彩戏师连绳。“不急,一半遗体,难成全功,等找到另半具遗体再做定夺!” “细雨如今的替手还没找到,连绳,以后刺杀任务,由你师徒二人出手!” 连绳道:“是!” 苏青听的心中暗叹,时机未到,他没说什么,只是又给了银铃一块点心。 “谢谢先生!” 小姑娘对他眨眨眼,笑着。 “这点心可真好吃,先生,我以后能去亭子里听曲儿么?” 苏青柔声道: “好!” 转轮王却没久留,起身走了出去,一个黑石杀手蒙面进来,搁下几张格杀令。 “银铃,走吧!” 连绳起身收起格杀令,对着银铃招呼道,师徒二人一前一后也走了。 “行了,我也走了!” 雷彬紧随其后。 屋里又归寂静。 苏青望着望了眼外面的夜,良久,嘴里才以一种平静的语气,慢吞吞的道:“要不,灭了黑石?” 半晌,他眼神一凝,沉声道: “誓灭黑石!” 转身拂灭了灯。 日子亦如往常。 直到第三天傍晚,苏青的家门外有个瘸了脚的孩子敲响了门。 093 又一年春 世如浮云春梦,转眼又一年春。 傍晚。 却说一场急雨落罢,宣德巷口,银发布衣的老妪卖着艾茶,摇着小扇,面前摆着小摊,脸上挂笑,自打苏青一年前来了这巷子,她这生意也越来越好了,年前,一口气硬是置办了七八间院子,收着租金,小日子日渐红火,新衣不断。 坊市间叫卖吆喝不绝,忽听。 “是蔡大娘么?听说你要招租?” 听到面前有人说话,消磨光景的蔡婆抬眼去瞧,就见面前站着个背着包袱的素衣女子,手中拿着招租的告示,见有人要租她的房子,老人这脸立马笑开了花。 只朝着旁边的租户招呼了句,便领着人姑娘往巷尾走去,进了条胡同,打开了个院门。 “这以前是黄大夫的家,去年回乡了,然后被我买下了,每月租金三两二,你看看,觉得合适的话,租金三两就行了!” “可以的,这是三个月的租金!” 女子四下看了看,见合心意,便点点头。 见姑娘应了下来,蔡婆收了银子,又笑道:“你可算找对了,我这地方可是人杰地灵,苏先生你知道吧?他可都住在这巷子里,邻里间,在这里做生意的,都发了财,时常还能多走动走动,就在隔壁不远。” 完了还低声道:“多少姑娘可都是背地里私下找我,我都没答应!” 姑娘失笑摇头。 蔡婆问:“对了,敢问你贵姓大名啊?” 姑娘回道:“我姓曾,单名一个静字!” “曾静是吧?呵呵,那好,我明天就给你立个租契!”蔡婆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这房子很大,你一个人打扫可能有些不方便,待会我收了摊来帮帮你!” 瞧着蔡婆出了屋,名叫曾静的姑娘这才收回目光,坐在门槛上,微微愣神,闭目一仰,倚着门扇,口中喃喃道:“我愿化身石桥,经受五百年的风吹,五百年的日晒,五百年的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 苏先生,自然就是苏青了。 京城里,名动京华且姓苏的,也就只有一人。 苏青。 他在干什么呢? 他在杀人。 杀谁?杀黑石杀手。 天色渐暗,雨霏飘落。 他这次杀的,是个青楼里的女人,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这半年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但如今的他,做事已不需要亲自动手,所以,尽管他在家里吃着饭,但他想要做的事,也都能做到。 桌案上,摆着一方汤锅,下置碳火,汤里则是煮着片好的肉,汤汁红艳,仅是嗅着热气,也让人口舌生津,胃口大开。 桌角摆着一盏灯,焰苗嗤嗤摇曳,火光已将室内盈满。 吃了有些时候了。 就见,外面的雨霏里悄然滑出个身影来,局促不安的立在苏青身旁。 “先生,事已办妥!” 苏青没说什么,挥挥手,那人又已退了下去。 这时候。 忽听雨中响起一连串的铃铛声。 一个娇小身子猝然就似从天落下来一样,蹦跳着进了屋。 那是个小姑娘,她自顾的端起备好的碗筷,吃着桌上的菜。 “要是连绳知道你用他的神仙索来吃东西,你猜他会是什么表情!” 苏青笑着给小姑娘夹着肉。 银铃大口吞吃着肉片,嘴里含混道:“不会的,我师傅他说,让我暗中接近你,刺探你的虚实,而且,这半年京城里好像暗手死的多了些,这是转轮王的命令,他已经怀疑你了!” “唔,好吃!” 她好像很喜欢吃苏青做的东西。 “而且,我师傅去河北了,通州,听说是找到了那个什么细雨的替手,去接她了!” 苏青讶异道:“嗯?叶绽青?” “先生你怎么知道?” 小姑娘一抬头,扎着根辫子,背后还系了个五彩的斗篷,和彩戏师的那个一模一样。 瞧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苏青又给她夹了几筷子,一个人吃饭到底是不如两个人来的有滋有味。 “慢点吃,这次去徐州,不好玩吧!” “那个太守有防备,布置了埋伏,但还是都被师傅杀了!”小姑娘点点头,又笑笑。 苏青不知为何沉默了会。 “也不知道帮你挑的这条路,是对还是错!” 银铃忽的仰起脸。 “我爹说,人活一世,都得有活下去的理由,我爹是为我娘和我活着,先生你呢?你一个人做了这么多事,有什么理由么?” 苏青听的一愣。 “我么?” 他竟一时语塞,说不出来。 好一会,才笑道:“可能我也在找吧,说不定等哪天停下的时候,就找到了,但在这之前,我还是想一直走下去,结交几个朋友,喝几壶老酒,瞧瞧这些江湖,称量天下高手!” “不过看来,这个江湖是找不到了!” 小姑娘轻皱着眉,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苏青道:“快吃吧,天色不早了,吃完了就赶紧回去!” “哦!” 待三更梆响。 小姑娘这才吃饱喝足了,依依不舍的出了门。 苏青收拾着碗筷,夜色里,忽见条条黑影从四面八方的雨氛中掠到了门外的昏黄火光下。 “都来齐了?” 他洗了洗手。 “先生,都到了!” 三十一人。 这些人,个个黑衣蒙面,身手矫健,都是这半年来,被他找出来的黑石杀手,人都是怕死的,死过一次的人,更怕死,至于不怕死的,都已经死了。 而且,他不喜欢等,有的人喜欢静候时机,有的人却喜欢亲手创造时机,而他,喜欢占尽先机。 他已经等的够久了。 这一次,他要杀的是“转轮王”。 远方的天穹,忽在这个时候,亮起了一团星火,宛如流星拖尾似的直入苍穹。 黑石千里火。 那个女人的死,只怕被人发现了,苏青并无意外,这本就是他放出去的饵,为的就是吸引转轮王出来罢了。 何况,对方已经怀疑到他身上了,而且,他早就想动手了。 “你们先去吧!” 苏青轻声道。 “是!” 人影纷纷兔起鹘落,没入雨中,不见踪影。 苏青这才提剑,撑伞,往外面走。 094 争权夺势 雨氛绵密,雨丝很细。 就在这阴霾雨氛里,忽然亮起了一盏油灯,雨下的寂寞,灯火也亮的单调,长街古旧,一块块青石板上泛着冷寒微光,映着斜飘直飞的雨沫,置身其中,只让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寂寥。 脚下的路有尽头,江湖路是否有尽头? 可就在灯盏亮起的时候,这雨便不再寂寞。 街上,一个名叫陈记油坊的铺子还开着一扇门户。 “踏踏踏——” 骤密的脚步声,像是比雨还急,比雨还密,刷刷掩过了风雨,惊破了寂寥,宛如刀剑拽地,闷鼓急催,寂寥的人,也不再寂寥。 一只斑斓虎皮猫不知何时自屋檐下的小巷里窜了出来,可跃起的身子未等落地,已有一颗铁蒺藜嗖声打出,猫儿身上陡然溅开一团血水,沉沉坠地,落入雨泊,再无动静。 掌灯的人,是一个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的男人。 转轮王。 他的气息很沉,很重,脚畔搁着具尸体,那是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布衣木簪,人老珠黄,圆圆的脸上,涂着层白的有过分的脂粉,被雨一淋,就跟面粉被冲开一样。 “第几个了?” 转轮王垂着眼问。 一旁的肥油陈忙道:“第十一个!” “半年来十一个暗手接连离奇身死,你不觉得出了什么问题么?” “仇家?” 肥油陈的语气很是恭敬谦卑。 转轮王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哑声道:“这半年,咱们防的只是别人,没防自己人,何况她浑身只有一处致命伤,我猜测,一定是她认识的人陡下杀手,她一个杀手,你觉得会认识谁?” 肥油陈身子一哆嗦,惊疑道:“帮主的意思是自己人下的手?” 转轮王道:“有人不安分了!” 脚步声停,雨氛里,一条条黑影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聚来,隐隐幽幽,像是化作一个个鬼魅,只露着一双双眼睛。 雨滴淅淅沥沥,众人无言。 又有人来,雷彬,他还是那副懒闲的模样,还有银铃,她如今作为连绳的传人,有资格,也有身份来。 “谁还没来?” 等了良久,转轮王都不耐烦了。 “苏青,他还没来!” 肥油陈忙道。 “瞎说,我这不是来了么!” 他正说着,说曹操曹操到,长街一端,已见个白衣身影缓足慢步撑伞行来。 “你来的也太慢了!” 肥油陈叱着。 苏青轻笑一声。“没办法,谁我生了这张脸,你倒想慢,可你那张脸怕是没有姑娘喜欢,身子骨怕也不行了吧!” “你、” 肥油陈气的直瞪眼。 “他说的是实话!” 雷彬在旁不合时宜的插着话。 “够了!” 转轮王眸光只在空中划了一圈,从雷彬的身上开始,最后落到苏青的身上。 “今天召集你们,是因为黑石暗手接连殒命,你们都留意一下!” 苏青脚下不停,一直走到那尸体面前,看了两眼,不经意的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江湖子弟江湖死,做咱们这一行的,谁没个仇家!” 他说的很随意,也有些敷衍。 “轰隆!” 天空陡然响起一声雷鸣,像苍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人间,也让所有人的脸都亮了一亮, 雷声甫落,苏青却眼皮微抬,瞄了眼头顶,“噗嗤”笑出了声。 这声笑,此时此刻,笑的可有些不是时候,有些刺耳,有些肆无忌惮。 转轮王沙哑着喉,问道: “你笑什么?你觉得很好笑?” 苏青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听到雷声,瞧见这雷雨天,我就在想,连绳要是这时候施展神仙索,会不会被劈下来,哈哈!” 这个笑话可真是一点都不好笑,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神仙索”的威名,那是用来杀人的,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 转轮王撩下了兜帽,露出了他那张脸,那张眼睑下垂,有些苍老的脸,他手中的转轮剑,此刻兀自响起隆隆声响,那个轮子在转,转的飞快,像是成了雷声。 所有人都看着苏青,没人说话。 等他笑完了,笑够了,才慢条斯理的迎上面前的那对目光,温和道:“呵呵,帮主您这疑心病可越来越重了,京城再大,那些个暗手总有遇上的时候,指不定谁起了心思呢,又或许,是您不满意,自己杀了他们想来试探我们呢?” “苏青,你敢这么和帮主说话?” 肥油陈猛一抬头,厉喝道。 “得罪,得罪!”苏青不以为然的笑道:“我只是在就事论事,合理的想问题,何况我这一年来,可是天天都在亭子里唱曲儿,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整那些弯弯绕!” “也可以白天唱曲儿,夜晚杀人,何况杀手杀人谁会挑在白天!”雷彬这时候冷不丁搭了句话,他老神在在的坐着,眼睛眨也不眨,可就在说话的时候,他兀的笑了笑。 苏青点点头。 “言之有理!” 转轮王淡淡道:“这么说你承认了?” 苏青一扬眉。 “承认?承认什么?” 肥油陈瞅准时机喝道:“这些人是你杀的?” 苏青又撇撇嘴。 “我什么时候承认了?我承认他讲的有道理,又没说他讲的对,你们却这般等不及了要坑我!” “你忘了你的身份,你也忘了我的身份,在我面前,道理从来都不是你能拥有的,我猜另一半罗摩遗体肯定在你手中,因为知道细雨得到罗摩遗体的,只有黑石中人,我猜你那晚应该是折返了回去,遇见了细雨,或者你早就知道她藏在哪!” 转轮王的话一出口,周围六十来位杀手,无不是纷纷将四面围了个水泄不通,似乎生怕苏青会逃。 这时候,苏青忽然嗅了嗅鼻子,因为他闻到一股十分奇怪的气味,他看向一个浑身罩着黑袍的人。 “你那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那人一开口,苏青就认出了对方,居然是连绳。他的声音很清透,不沙不哑,倘若去唱戏,这个嗓子只怕能招来不少听客。 黑袍一揭,果真是连绳,他嘴角露着冷笑,脸颊微颤,他身上的病害更重了,浑身散发着一种刺鼻的药味,很重,可再重也掩饰不住那股子烂肉般的异味腐臭。 转轮王看着苏青。“我让银铃故意告诉你连绳去了通州,想不到,你还真的等不及了!” 苏青看向银铃,小姑娘现在正躲在连绳背后,探着脑袋,偷瞧着他,目光躲闪,他似是认命般叹了口气。 “现在,把罗摩遗体交出来,不然,所有和你认识的人,都得死!” “合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呗!” 苏青撑着伞,雨丝顺着伞沿溅落,朦胧雨氛下,他若无其事的点点头,轻声道:“对,我忘了,不能和有权有势的人讲道理!” 他脸上的笑意犹在,可一双如水的眼泊刹那似燃烧了起来,宛如化作两点沁寒平静的鬼火,不知是眸光映着火,还是火光映着眸,幽深的似是两个无底洞。 “可你猜错了一件事!” “哦?猜错了什么?” 转轮王似对苏青的镇定有些好奇。 苏青稍稍沉吟了一下,方才开口低笑道:“因为这条街上,有权有势的可不光是你一人!” 他话刚落地。 惨叫骤起。 一声声惨呼连连响起在幽寒的雨氛里,听的人心惊胆战,足有八九声。 那本来看似浑然一体的黑石杀手们,陡然间已有数十人突袭出手,他们出手的对象可不不是苏青,而是身旁毫无防备的人。 剩下的人,这才匆忙回过神来,叱喝,惨叫,惊呼,瞬间交织在一起。 然后分开,分成两拨,一拨已站到苏青那边,另一拨,则是慌张的退到了转轮王那边,地上留下了十来具尸体,血泊如墨,自身下溢散开来。 “你看,现在,好像我的权势要更大一些!” 苏青说话的声音像是永远大不起来,可他的话,却让在场之人都变了脸色。 “就凭这些,你也敢这样做?” 转轮王笑的有些讥讽,如今连绳、雷彬俱是在他这边,加上肥油陈,还有剩下的黑石杀手,足以把这群以下犯上的叛徒全部斩杀。 “真不知道你哪来的底气!” “除了苏青,一律格杀勿论!” 苏青也摆摆手。 “杀!” 刚刚分开的黑石杀手,如今霎时再遇,暗器,刀光,剑影,连同惊叫惨呼交织在一起。 “连绳,你和雷彬去把苏青抓回来,逼问出罗摩遗体的下落!” 苏青摇摇头,慢悠悠的收了伞,放了伞。 “我只说一遍,助我杀了转轮王,从今往后,你们再与黑石没有瓜葛,想怎么活怎么活!” 连绳神情阴沉,流火双刀已拿捏在手,仿佛在思量着什么,雷彬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什么话,动也不动,可他袖中已滑出一对判官笔似的钢刺。 “以一对四,看来你毫无胜算!” 肥油陈也提剑在手。 “动手!” 连绳冷喝道,他似已下了决定。 可说时迟那时快。 “啊!” 一声惨叫。 一声出人意料的惨叫。 谁的惨叫? 095 黑石易主(周五上架,求推荐) 一声惨叫,此时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因为惨叫声不是从那些暗手里发出的,发出惨叫的人,是黑石中那最厉害,也最顶尖的几位之一,谁在惨叫,这就很关乎到此战的成败了。 惨叫的人,首先不是苏青,他正在收伞,还要拔剑,便在适才说话的时候,为了防止偷袭,他已退出有那么一段距离,所以防备之下的他,不会发出这声突如其来,且猝不及防的惨叫。 惨叫的人也不是雷彬,他独来独往,生性孤僻,所以,他总是适当的会和人保持一段距离,特别是这些杀手。 惨叫的,是连绳。 “动手”二字甫落,他已自雨氛里纵身而起,扑了出去,扑向的人居然是苏青,肯定是苏青,如此明面上毫无胜算的一战,但凡是谁,都不会傻到自寻死路,去背叛转轮王,与他站到同一阵营。 所以,为了自证清白,抵消转轮王的疑心,他肯定要出手的而且是先出手,什么情分义气,在生死之间,那是毫无意义,有的兄弟生死危难之际尚且拔刀相向,何况与他没有半点情分的苏青。 可就在他纵身而起的同时,已有人比他先飞了起来,不对,不是飞,而是攀到了一根直直立起的绳上,一刀直刺进了他的腰背,惨呼中,连绳淋着雨,翻滚在了地上,溅的满身泥渍,水花四起。 他甚至有些没反应过来,没明白,以至于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有些惊讶、错愕,还有不敢置信,因为在他身后能刺他的,只有一人,他的徒弟,唯一的徒弟。 银铃。 出手的果然是他徒弟。 “咯咯!” 他已听到笑声,背后银铃似的脆笑,还是那么单纯、纯粹、悦耳,莺啼燕语般,可如今听来,却让他气息都在发颤,疼的他发颤。 笑声倏忽已远,苏青身旁,小姑娘有些笨拙的落到那里,手里握着一柄小巧精致的弯刀。 细雨扬洒,她仰起沾着雨沫脸,抓着苏青的衣角,笑问:“先生,我做的好么?” 她居然看都不看自己,连绳只觉得五脏都被这一刀捅碎了,也不知是不是气急攻心,口中“哇”的呛出口血来,混着泥汤,他双目似有怒火喷吐而出,眸子赤红,嘶声问:“我可是你师傅啊!” “我知道,可师傅你不该对先生出手的!” 银铃俏生生的立在苏青身旁,淋着雨,眨着明眸,翘弯的睫毛轻颤,震的雨珠滴落,她脸上还是那副干净无暇的笑,好像带着种理所应当,或者说本该如此的模样。 苏青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道: “你做的很好!” 听到这声夸奖,银铃笑的更加开心了。 “啊!” 猝然,又是一声惨叫。 这声惨叫,却更让人意外。 因为惨叫的居然是肥油陈,便在前一刻,他手中的剑陡然刺向了身旁的转轮王,一直谦卑恭敬的面容豁然生出了阴狠冷厉的杀机。 剑光森寒,划破雨幕。 突如其来的变化,哪怕转轮王一时也有些猝不及防,何况他心神被连绳的变故一分,这一剑可谓是阴狠诡辣到了极点,且挑选的时机也恰到好处。 “轰隆隆~” 但转轮王到底还是转轮王啊,转轮剑上的隆隆声响陡然间似快到一个极致,快到尖锐刺耳,听的人耳膜嗡鸣,气血不稳,便是雨丝都像是这一声搅乱了一样,纷乱无序,激成无数雨雾。 “噌!” 转轮剑似被那嗡鸣拖出了鞘,剑光竟是蓝色的,汪汪的蓝,交汇着沁人心肺的杀意,带着雨水浣剑似的激响。 便在肥油陈的剑刺破他肋下衣衫的刹那,他身子陡然弯了出去,就好像拉开的弓弦,可双脚未动,倾斜着似陀螺一转,两剑已碰撞在一起。 但为何肥油陈会惨叫呢?因为还有个一直没动的人,突然出手了。 雷彬。 他一直懒闲的神情霎时一凝,双臂一抬,“叮叮”两声颤鸣,两根飞针已分别射向肥油陈的手腕与心口。 电光火石间,肥油陈浑圆的身子忙就地一滚,撤开的瞬间已发出声惨叫。 他闪避的同时肩头中了一针,身子只似跳动的圆球,脚下水花溅起,起落奔走慌忙朝苏青赶去,急声呼道:“救我!” 因为身后转轮王已提剑刺来,刺耳的嗡鸣,飞快逼近,像是怒极于他的背叛,要当场格杀他。 心中恐骇无比,可肥油陈就见到不远处的苏青居然没有丝毫动手的意思,立时万念俱灰,只以为对方是弃他于不顾,当下浑身发凉,只道“我命休矣”,肠子都悔青了。 不料。 “动手!” 苏青眼皮一抬,他确实没动手,他只是说话,他说的话是动手,然后把视线望向转轮王的身侧,雷彬。 其实,很多时候,一句话,就能做很多事情。 雷彬脸色一变,转轮王脸色也变了,他刺出的剑竟然因为这句话强自收回,然后一转身形,急掠出一段距离,这才警惕阴沉,惊疑不定的看向雷彬,以及苏青。 肥油陈连滚带爬的靠在一个墙角,因为听到动手二字,他心里已对苏青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形势刹那逆转,可转的也太快了,他已有些分不清谁是谁的人,谁又是谁的杀手,所以他有些害怕下一刻自己也被人杀了。 缓了几口气,他心有余悸的朝苏青怒吼道:“你为何没提前通知我?” 苏青已拔出了剑,拭了拭青寒的剑身,朝肥油陈淡淡瞥了眼。 “告诉你了,你能演的这么像么?” 雷彬张口欲言,脸色古怪难看,就好像遇到了什么纠结的事,眼神阴晴不定,嘴里却道:“你说的话,还是否算数?” 他好像改变注意了,看向了转轮王。 苏青温和一笑。 “当然,决不食言!” 然后。 他杵着剑,淋着雨,瞧着转轮王,笑道:“你瞧,现在,你有几分胜算啊?” 转轮王的气息更重了,脸色更加难看,眼神愈发阴沉。 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是有局限的,特别是他,既要掩饰自己的身份,还要往返于宫内外,哪怕他耳目众多,可终究不如自己亲眼看见的听见的,就像是一个屋子,主人时常外出,便很容易遭人偷梁换柱,乃至换了主人。 黑石暗手的厮杀几乎是一边倒的结果,且苏青局势逆转,所有人更是信心暴增,结束的很快,已有不少人临阵倒戈。 他们已飞快的围住了转轮王,就像先前围住苏青一样。 苏青拔出了剑,却还是没有动手的意思,他牵着小姑娘,慢慢走到屋檐下,边躲着雨,边柔和的对着雷彬和肥油陈,以及黑石杀手轻声道: “你们的暗器呢?” “是,帮主!” 风雨之中,刹那间,数十道,数百道乌光流影,已铺天盖地的朝转轮王打去。 不错,此时此刻,他俨然已是黑石之主。 096 黑手初闻(周五上架,求推荐) 夜。 雨雾漫漫。 檐下。 一白一青,两条身影正避雨静立,衣袂翻卷,裙摆轻扬。 “轰隆!” 凄白的闪电,划破了稠密的雨幕。 雨中,但见影影绰绰数十条黑影翻跳纵跃,手中一拨一抖“噗噗噗”连连声响,有的没入木柱,有的没入石壁,有的钉在地上,火星四溅。 而在街心,一人正披头散发,疯了般怪啸着,长剑挽起,便见雨中蓝虹如影漫起,似流星掣电,忙夺路而逃,他想要逃,可“叮叮”又是两声响,清脆颤鸣,封去了他的退路,出手的,是雷彬。 飞针不比寻常暗器,又细又小,何况还是在这雨中,几乎难辨雨和针,他离势为之一停,已不得去挥剑抵挡,剑光一亮。 “砰砰!” 剑身上,乍起两声低鸣,真就被他给挡住了,飞针倒转而回没入雨中。 可随后而来的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暗器激射,铁丸、铁蒺藜、飞镖、飞刀、飞枪,看的人头皮发麻。 他又不得不退回去。 任他武功再高,落在这等有死无生的可怕围攻下,天罗地网中,也免不了受伤挂彩,血水满身,只待气虚力疲之际,便是饮恨身死的下场。 檐下。 “难受的话你可以哭出来,不碍事的!” 苏青忽然轻声道。 檐下只有两人。 小姑娘紧抓着苏青的手,闻言忙摇摇头,脸上的笑不知何时竟有些苍白,她轻说:“我只是难过这世上少了一个对我好的人!” 苏青的脸好像也有些白了,这等命如草芥的世道,想遇到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可真的够难的,而且师徒相残的局面,他真的是再也不想看见了。 “我知道!” 他把小女孩的手握的更紧了,像是怕她冷。 “何况,我本来就是骗他的,我觉得还是不要的好,不然就算不是今天,可等他哪天知道了,恐怕也不会再对我好!” 银铃仰着脸,脸上带笑,水滴溅落,不知是揪心的泪,还是沁凉的雨。 苏青替她擦了擦,叹息道:“没关系,没关系的!” 蓦然,他目光一动。 直直望向街上那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人,他浑身已钉满了暗器,鲜红的脚印一步踏出,便被雨水冲散。似已心知无路可退,也已无活路,此刻,转轮王那双阴沉的眼珠子里陡然暴发出一种难以想象的冷芒来,他已不再想要冲出包围,而是朝苏青掠去,好像就是死,也要拉上他,又或者,杀了他,重握大权。 “以下犯上,罪不容恕!” 那些黑石杀手的暗器已经全打没了,可他们还有刀剑,无需苏青多言,一个个已扑杀拦上,新旧更迭,谁都不想落后于人。 可苏青却一挥袍袖,示意所有人退开。 “让他过来!” 猛虎再猛,焉能敌得过群狼噬杀,任其武功如何高绝,终究不过凡人之躯,临死反扑,又何尝不是回光返照般的刹那,熬的过几息?撑得过几招?重伤之躯,不过是一盏即将油尽的残灯罢了。 转轮王看着苏青,他浑身湿透了,衣角、脚下,血如泼墨,由浓渐散,转瞬无迹。 苏青也看着他。 言语在此刻早已没有说的必要,成败至此,只分生死。 雨氛里乍现出一道蓝芒,难以想象的快疾,似飞星穿云,如流星直坠,剑锷处的精铁转轮此刻轰隆作响,几如滚滚惊雷。奇兵之所以奇,都有其可取之处,便在这转轮嗡鸣作响之际,那些但凡落到剑身上的雨滴竟然无不是顷刻溃为水雾,好似漫天齑粉。 掣电风雷似的剑势,还有这转轮的奇巧,竟是令划开的雨幕有那么一瞬没有来得及合住,好似一块多了豁口的布帘,豁口由街心而起,笔直而来,来势极汹,像是剪刀裁剪过的一样,直延伸到苏青面前的屋檐下。 只是,就在这一剑即将刺到苏青面前的时候,他蓦然抬脚朝前迈了出去,迈出了屋檐,迈入了雨帘。 “唔!” 喉咙间似吞咽着烈火,沉重且难以发泄,只在苏青踏出去的顷刻,那落在他身上的雨水,溅落的一瞬,竟发出“滋滋”声响,好像他已非血肉之躯,而是烧红的烙铁,滚烫的热油,身上腾起袅袅水雾,就着昏黄黝黯的灯影,竟翻起一片迷蒙的氤氲白汽。 他也刺了一剑。 手中照胆颤鸣不休,宛如龙吟,直刺出去。 “铮!” 双剑竟是在这一刻相抵,剑尖针锋相对,不偏不倚,撞在了一起。 两剑之间,雨幕如被一股无形力道撕扯的扭曲粉碎,转轮王早已身受重伤,此刻如遇磅礴巨力,浑身伤口已似泼墨便迸溅出缕缕热血,他厉声尖啸一声,右袖刹那爆碎,手臂上血管脉络纷纷如蚯蚓般露了出来,几乎炸开,嘴里大口吐血。 二人如在角力。 忽见白袍飞卷,苏青右腿乍然自下而上扫出,在雨中划出一道弯月似的匹练,像是一道响鞭炸响在耳畔,澎湃劲风袭面,卷的转轮王满头乱发四散冲飞,面部肌肉都在扭曲。 “哗!” 脚下雨水席卷,转轮王已倒退,胸口一条笔直的血痕几乎将他开膛破肚,竟是一脚扫出来的,火辣刺痛。 心中正自惊疑之际,苏青那张脸,那张已发红发烫的脸豁然逼近,就好像一颗接连弹起的石头,脚下纵跳翻腾,瞬息已是逼到近前。 雨水溅落,他眼前忽见重重青寒剑影,好似十几二十个人同时向他刺来,剑影泼天,转轮剑嗡鸣再起,可苏青的左手忽然也动了,袖子寒光乍然一亮,如一缕飞电,自他腕间一转,未及反应,像是没了知觉,转轮剑竟兀自离手而出。 一只手同手扣住了他的喉咙,风雨横飞,待再站定,他已到了屋檐下,苏青身上的水汽飞快散去。 “我有件事,一直想问问你!” 苏青提着他,四目相对,吐出一口热浪,一个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很平静。 “你的武功,和谁学的?” 可当苏青问完这句话后,转轮王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诡异,然后就好像是藏着讥讽,冷笑,宛如看着一个笑话,一个将死的人,或者说一个死人。 “你会知道的!” 他尖利的嗓音终于漏了出来,尖声笑着,神情凄厉。“江湖路一旦走上,谁也别想全身而退,我会在黄泉道上,看着你们!” “原来如此,那我等他!” 苏青默然顷刻,像是明白了什么。 五指一松,他一拳砸出,转轮王已重新飞入雨幕,如一个稻草人般倒飞出去,在空中喷出一口血雾,跌落雨中,不复动静。 拾起地上的转轮剑。 苏青一挥手。 所有人已开始打扫着长街,只待一夜春雨过后,所有的痕迹都将荡然无存。 苏青牵着银铃走到连绳面前,这老人没死,只是受伤失了战力,已挣扎着爬到屋檐下,冷漠而平淡的看着自己的徒弟,像是引颈受戮般等死,心灰意冷,心丧欲死。 视线微垂,苏青轻声道:“看在这孩子的份上,我留你一命,她学了你的东西,终究是欠了你的,罗摩遗体凑全后,我会把上面的内功给你,了结今日因果,你一生杀人无算,但愿此次历经生死之变,能有个新的开始,好自为之吧!” 连绳眸子里又似有光亮闪过,他看着银铃,嘴唇翕动像要说些什么。 “师傅,下次可别那么轻易相信别人了呦!” 小姑娘眨眨眼。 想了想,苏青又瞧向肥油陈。 “借你这地方,把他伤养好,剩下的事你看着打理吧,过些天再说!” 今时不同往日。 肥油陈闻言忙道:“是,帮主!” 苏青点点头,又撑开了伞。 “先生,都结束了么?” 银铃凑在伞下。 二人边走边说。 苏青长呼出一口气,目光幽深。 “结束么?恐怕还得等等!” 097 惊变惊变(周五上架,求推荐) 迄今为止,至昨夜,苏青已拥有过很多身份。 譬如,他唱过戏,夺过魁,与人决过生死,打过擂,做过小店的伙计,当过黑店的掌柜,笑迎八方风雨,混迹黑白两道。 如今,又成了黑石的“首领”。 这一场接一场的,就像是做了个漫长而遥远的梦,时有旖旎,时有恐惧。 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梦。 看来人生不到尽头,这梦就得一直做下去。 每个人都会做梦。 而肥油陈就在做一场噩梦。 夜已经深了。 转轮王已死,他心里好似松了口气,至少比起来,苏青要更容易相处些,有时候一个人但凡长得好看,还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 尽管先前苏青差点要了他的命,但只要他没死,结果总是好的不是。 一旁的连绳脸色还很难看,那一刀尽管只为伤他,不为杀他,可他心底里仍旧是不好受的,伤口已经止了血,包扎了,他喝了口热茶,看也不看财迷似的数着钱的肥油陈,转身就想出门离开。 “我说你都活了半辈子了,怎么还这么执拗!” 肥油陈逗着笼子里的鸟,慢悠悠的道。 他们几人相识已久,虽说不是知根知底,却也多多少少了解一些,除了雷彬,谁不是孤家寡人的,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活的也都见不得人,就像是孤魂野鬼一样。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往后,咱们也都不必要活的那么累,少了拘束,自由点,有什么不好的!” 连绳脚下一顿,鼻腔里“哼”了声,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然后拉开了们,准备走。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长街空旷,死寂。 可就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他一双瞳孔忽然骤缩,本就发白的脸更白了,白的宛如没了血色,像是涂了层墙灰。 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夜色里,像是见了鬼一样。 冷风一吹,他一个激灵。 忙又缩身退到油坊,小心翼翼的合上了门。 肥油陈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皱眉道:“你怎么回事?见鬼了?” 连绳却一动不动的凑在窗户下,眼神透过缝隙盯着外面。 肥油陈见到这副诡异的情形,不知为何也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连绳又岂是寻常人物,杀人无算,不惧鬼神,可如今也不知道瞧见什么玩意儿了,竟被骇成这样。 鬼使神差的,他也凑到了近前,就趴在门缝下偷瞧了一眼,就一眼,一张胖脸瞬间也没了血色,眼神也变得诡异起来,差点叫出声。 就见透过窗户缝,死寂冷幽的街上,此刻居然传来了一阵隆隆轰鸣,好像是转轮的转动声,这个声音对他们来说,简直再熟悉不过了,那分明是转轮王的转轮剑才有能发出的声音。 苏青回来了? 不可能,因为他们已经看见了这声音的源头。 那是一条身影,披着斗篷,戴着兜帽,一手握着转轮剑,一手提着盏孤灯。 看到这个人,尽管没瞧见面目,肥油陈也不免心中一突,几乎叫出声来。 “转轮王?” 他心中狂吼,转轮王不是已经死了么?他亲眼所见,而且还是亲自检查过,确实已经死了,胸口凹陷,五脏都碎了,能活得了那就不是人了。 可眼前这人又是谁? 见鬼了? 然后,他更是倒吸了一口气啊,就见那人缓步而来,像是个鬼魅一样走到街心,而且,长街两侧的屋瓦上,居然浮现出一个个眼神冷厉,残酷的身影来,俱是身着黑衣,蒙面露眼。 黑石杀手? 连绳与肥油陈下意识对望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里的那抹恐惧还有诡异,心里只是翻天覆地一般。 前不久刚死了的人,怎会又出现了?而且还有这些黑石杀手,又是什么名堂。 他们只觉得这一切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那人手心一抹,地上已多了三颗黑石。 终于。 那个转轮王打扮的人开口了,以一种同样沙哑的语气问道:“谁还没到?” 有人禀道:“彩戏师连绳,神针雷彬,戏魁苏青,还有肥油陈未到!” 听到这话,油坊里的两个人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而且还是没醒的噩梦,难道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肥油陈甚至有种摸一摸肩头的冲动,那里还中过一针,有伤,而且还觉得自己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你可说错了,肥油陈与连绳不是早就到了么?” 几乎同时,那些黑石杀手连同转轮王,无不是齐齐转过了视线,朝油坊看来,一双双冷森森的眸子,看的人亡魂皆冒,头皮发麻,像是一群鬼。 “逃!” 不假思索,连绳已顾不得伤势,飞奔着窜向后院,肥油陈浑身肥肉一颤,也是二话不说,扭头跟着他就跑。 不光是他们。 苏青这边也遇到了一件极为诡异的事。 他已回到了宣德巷,小姑娘这一夜怕是累坏了,心力憔悴,回来的路上趴在他背后就睡着了,又淋了雨,苏青想着煮碗姜汤,给她暖暖身子,祛祛寒。 可就在刚灭了炉火,准备把银铃喊醒的时候。 这门外忽然起了动静。 “冰糖葫芦嘞!” “馄饨,皮薄馅大的馄饨!” “枣糕,卖枣糕!” …… 苏青脸色慢慢变了。 大晚上的,外面的胡同里,竟然有小贩的叫卖声。 他丹凤眸子豁然一眯,心头已觉不妙,外面喊声大极了,大的银铃都能醒过来,她睡眼惺忪的爬起。“先生,天亮了么?” “不是!” 苏青摇摇头,他轻声道: “把姜汤喝了!” 小姑娘端起碗一饮而尽,然后,也侧着脑袋听着外面的动静,像是明白了什么,瞧着苏青笑问:“先生,咱们会死么?” 苏青摇摇头,道:“你去发千里火!” “嗯!” 银铃点点头,从斗篷下变戏法似的摸出个炮仗一样的东西。 正要引燃,却又被苏青按住了。 “算了,他们来了,反倒更不安全!” 谁知道是不是已经被替换了。 苏青眼神凝重,他忽然想到了那日在张府门前看见的一幕,心头发寒,他道:“你先用神仙索离开,去那颗槐树下等我,若我天明之前没到,你就出城,你爹我昨日已让人送他到了城外云何寺,你把罗摩遗体带上,那是佛门至宝,定有作用!” “好!” 银铃心知留下反倒会成拖累,毫无迟疑,已取过床下的罗摩遗体。 “神仙索,起!” 伸手一抛,一条绳索骤然拔空直立而起。 可就在她准备上去的时候,院外忽听“嗖嗖嗖”的破空声,一支支箭矢如雨射来,其中更有数支火箭,钉在了神仙索上,但见刀剑劈砍不断的神仙索,而今竟然遇火便燃,瞬间化作一条火绳,坠落在地。 “小心,退!” 苏青双臂一卷,宽袍广袖卷飞挥动,如两条水袖翻卷,挡在银铃面前,将那射来的箭矢悉数扫开。 小姑娘忙退到了屋内。 苏青随后赶入。 夜色幽深,门外叫卖之声不绝,杀机又起,只是这一次,却是苏青要面对的杀机。 098 巷中激战(周五上架,求推荐) 院中石径如洗,湿痕犹在,灯影下仍泛着幽光。 宣德巷里。 此刻叫卖声可是此起彼伏,热闹极了,只似清晨里的菜集,喧闹不停。 一拨箭雨过后,门扇上已多了一个个透光的孔洞,光束照进,箭矢还钉在屋中。 苏青拔下一根瞧了瞧,箭簇森寒冷硬,这可不是寻常物件,自古弓弩皆乃军中利器,劲弩更能破甲穿石,焉能由常人裹挟拥有,何况便是那些黑石暗手用的也只是暗器。 看来,今日是凶多吉少了。 他虽已猜到不少,可没猜到对方会来的这般迅疾,多半是那真正的掌权之人怕自己的丑事泄露,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他望向身旁紧抓他衣角的银铃。 “待会,咱们杀出城去!” “怕么?” 小姑娘笑着一摇脑袋,铃铛声响,脆声道: “不怕!” “真乖!” 苏青笑笑。 “孰强孰弱,还得战过再说!” 他喃喃自语,起身走到床边,只将褥子一掀,底下,是一排光寒程亮的三尺长刀,足有六柄,外裹刀囊,刀囊乃以皮革缝制,绳网所结,并联为一体,像是准备多时,一旁,还有一柄通体乌寒的斩将大刀。 苏青慢条斯理的将刀囊紧紧系在身上,照胆挂腰,六柄长刀负于背,眼中杀机流露,再无柔和,一把提起了斩马刀。 “罗摩当年一身武功震古烁今,以致死后肉身未腐,皮韧骨坚,你背在身上,能抵那箭矢暗器!” 银铃闻言一一照办,手中拔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弯刀,小小的脸上仍是挂着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似苏青般眯成一条缝,像是两个月牙,背后紧紧背着个罗摩遗体。 “他们不进来,那咱们就出去!”苏青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道:“今日咱俩也学一回戏文里唱的那般,同生同死,同进同退!” 小姑娘笑的更开心了,重重“嗯”声点了点脑袋。 “好!” 苏青深吸了口气。 吞吐着气息,背着刀,提着剑,一手牵银铃,朝木门行去。 一门之隔,如两方天地,门外,只好似闹市一般,街坊邻里恐怕多已被迷倒了,所以才没半点动静。 启开一条门缝。 只见宽巷里果然多了个市集,卖菜的,卖肉的,卖糖葫芦的,卖点心的,还有买菜的,看着寻常普通,没有半点异色,可这大半夜的,时间不对啊,狗叫鸡鸣全没了,一群人就跟个鬼影似的,两旁每隔几步挂着一盏灯,只让人觉得背后发凉,见了鬼一样。 “装神弄鬼!” 他忽然一把抱起银铃返身急奔,冲到墙脚,足下借力一蹬,身子提气一拔,人已似山魈般纵起一丈多高,足尖再一点墙壁,人已旱地拔葱攀到屋顶。 可刚上去,瓦砾间已亮起两道寒芒。 那是刀光。 光寒如雪,映人眼眸,横削竖劈而来,大开大合,不似江湖人的把式,倒像是军中悍卒生死间磨炼出来的东西。 手中刀光一吐,冷芒乍现,一道骇人至极的弯月弧光自二人腰腹处晃过,但见他们劈出的刀势乍然一缓,像是被余力带起,却已无余势,只奔出不到半步,连人带刀无不齐齐腰斩。 刀断人亡,死在当场。 电闪间的出手,苏青已在屋顶大步狂奔起来,兔起鹘落,时而似虎扑蛇行,时而似老猿纵跳,一步奔出两丈多远,看着动若脱兔,去如奔雷,可落地却又悄无声息,踮脚而行。 快如离弦之箭。 可他这一动,耳畔就听“嗖嗖嗖”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的箭矢破空声,还有弩机的震弦声,四面八方俱是乌光急影,真是一报还一报啊,前不久他才以这以远攻近的手段杀了转轮王,不想这么快,就轮到他了。 苏青身子乍然一塌,止了前冲之势,抱着银铃,右脚一勾,只似猿猴攀枝蹬树似的,在那檐角挡了个秋千,转了一圈,不但躲开了那些箭,更是借力飞跃而起,落到七八丈外,刀柄立起,贯地而入,轰隆一声,正好落在了宣德巷里。 落地的刹那,那些巷子里的摊贩便涌了过来,兵器拿捏在手,清一色的刀光。 “跟紧我!” 苏青左手已松开了银铃,双手齐握手中夸张骇人的阔口长刀,那刀几快有一人高低了,比当初的朴刀还要长上一尺,单边开刃,刀锋斜切,犹善劈砍。 听到背后的银铃“嗯”了声,苏青十指一紧刀柄,望着那些冲杀上来的人,忽然怪笑一声。“呵呵,遇到我,是你们不够运气!” 笑声未落,脚下已大步迎了上去。 手翻腕转,长刀已被直直捅了出去,当先一人被贯胸而入,高高离地挑起,惨叫一声,却见刀身陡震,惨叫戛然而止,人已从中“噗”的被分作两半,五脏血水飞洒四散。 脸颊温热流淌,血水溅落,苏青忽轻声道:“低头!” 身后提着气息蹦跳紧追的银铃闻言猫下身子,遂见一道凌厉霸道,大开大合的刀光,在苏青手里,由直刺变作横扫,右臂拖刀的同时,他左臂一松刀柄,一把提起地上的银铃,脚下旋转腾飞。 那斩将刀已被他顺势拖抓在手,抡圆了似的,乌寒刀光,几乎化作一轮圆影,仿佛携裹着无法想象的沛然之力。 “噗噗噗——” 混乱之中,刀刃过处,带出一条条血线。 当前围来的五六人,眼神骤然黯淡,下一刹那,手中刀身无声而断,在铃铛声的极颤中,他们胸口、脖颈、腰腹无不是皮开肉绽,迸溅出血雾,而后肢体分离,断腰折颈,倒地而死。 “嘿!” 一声厉啸,白袍激荡,一抡之势未尽,苏青身形一悬,右臂一提,横斩的长刀豁然扬起竖劈,似力劈华山般当空劈斩下。 刀柄自手心一滑至尾。 “铛!” 刀尖落地,金石交击似雷霆般在那石板上炸起,火星四溅,面前二人直挺挺的倒地,一人眉心浮出一条血痕,从上而下,一人自左肩至右腹,便在倒地的同时,俱是分作两半。 “噌~” 一刀劈下,苏青抵刀而走,刀锋下激起一连串的火花,带出刺耳嗡鸣,带出一条浅白的刀痕,转瞬被鲜血填满。 “杀,杀啊!” 听到这喊杀声,苏青更相信自己心中的猜想,这些冒充黑石杀手的人,恐怕多半是军中精锐,十有八九,是皇宫里出来的。 抵刀前冲之势忽停,苏青手心滑至刀柄中腰,提刀而起,右脚同时已霹雳似的踢了一脚,面前一具尸体瞬间横飞出去,长刀震响一声嗡鸣。 “咱们杀!” 那尸体飞出不远,便被乱刀分尸,血雾泼洒,可未及反应,眼前寒光忽现,那本是大开大合的斩将刀,此刻竟似绣花般,在几人咽喉一划而过,刀尖带出血滴,又有人扼喉软倒在地。 “放箭!” 黑暗中有人冷喝一声。 又是一拨箭雨。 苏青耳聪目明,闻听发号施令的声音,鬼火似的目光一凝,不由分说手中长刀已拧身掷向声音的源头,电光火石间,一声惨叫,房梁上一人被刀身破胸而入,钉死在房梁上。 一刀掷出,苏青双手再动,他右手拔剑,左手拔刀,刀剑齐出,白袖翻卷,如流云飞瀑,竟是带着几分戏子舞动水袖的影子,连挑带拨,行云流水,漫天箭雨如飞蝗,可到苏青面前,全然无功,被挡了下来。 银铃无需多说,早已躲在苏青身后, 二人且战且退。 眼看就要到了巷口,出了宣德巷。 却听。 “呵呵,咱家可不能让你溜了!” 巷口,一个头戴布帽,身穿布衣的老汉正揣着手,堵住了去路,面白无须,连眉毛都没有,约莫老大岁数了,尖嘴猴腮,两腮干瘪无肉,身子都有些佝偻。 老汉退手出袖,挥了挥。 身后追来的脚步立马像是消失了一样。 苏青的手背上,久违的发出了警觉,一根根汗毛竖起,这怕是个硬手。 只听那人尖利着嗓子笑道:“听说你在等我,咱家便来了!” 苏青嘿然冷笑一声。 “老太监你也是一把岁数了,不好好颐养天年,却跑出来求死,真是不知死活!” 老人眼睛一瞪。 “放肆!” 厉喝的同时,已飞身扑来。 099 又起变故(周五上架,求推荐) 一声“放肆”那人展臂扑至,只似大鹏展翅,腰身一提一曲,俯空探爪而来,苏青脸色微变,此人也不知练的什么武功,他那双手骨节极为粗大,就像是一块块凸起的疙瘩,拳茧黑硬如生铁,其上血肉却少,像是只有骨头,筋络贲张,看的人心头狂跳,警惕大涨。 必然是惊世骇俗的手上功夫。 宫廷中的高手? 苏青眼露阴厉,他身形乍动,剑身向前一递,刺向那人右手手心,刀锋一横,削向对方左腕。 可只听“咯啦”声响,剑尖入手,那人竟然徒手给接住了,真就像是捅在生铁上,不光是剑,刀也一样,五指扣抓刀刃,竟是一手刀枪不入的手上绝活。 苏青眼皮一颤,右腿一抬,朝上便朝这老太监的心窝子戳了过去。 “砰,砰!” “嘿嘿,小子,你的命我拿了!” 一声阴恻恻的尖笑,老太监已到空中的身子豁然硬生生的又拔起一截,避开了苏青的一脚,可那手里的刀,竟是被这一抓给掰断了。 剑却没有,但也弯曲成弧,剑身上,竟然被抓出几个淡淡的印子,岌岌可危。 好大的指劲。 “好啊!” 苏青似也打出了凶性,戾气,狞笑一声,左手一松半截刀柄,一拽背后,那结起的绳网豁然散开,“啪”,长绳如鞭,凌空一声炸响,已抽在了老太监的胸口,溅起一震烟尘。 老太监吃痛双手一松,凌空翻身,可苏青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背后衣衫下的筋肉豁然一鼓,剩下的五柄刀兀自被震出了鞘,纷纷倒拔而起,手中长绳接着一绷一震,只似探头的长虫,缠在了老太监的脚踝。 只这么发力一拽。 老太监像极了被套住的鸟儿,又跌了回来。 “兔崽子,找死!” 猝不及防,吃了暗亏,老太监厉喝一声,索性借力一压,从空中直直扑下。 苏青面沉不言,手中照胆骤然离手飞出,直射而出。 老太监老脸一绷,这柄剑材质非凡,适才被他倾力一抓竟是未折,不由上心几分。 苏青那两点鬼火似的目光却在此刻一亮,双手一摘空中的两柄刀,小腿陡然一震,跺地提气一蹬,一刀已快如鬼魅,一刀则是大开大合,正诡相合,劈砍而至。 空中,老太监双足一并,长剑已被他双脚夹住,可他脸色却猛的一变,两道刀光竟是趁此机会,自下掠起,贴上了他的双腿。 一道冷光如跗骨之蛆般在他脚踝处滴溜溜的一转,而后往上攀附,另一道刀光却趁机攻他心口,刺他肋下空门。 “啊!” 惊骇恐极的嘶声怪叫陡然从老太监嘴里发出,他尚未感觉到痛楚,已看见自己的右腿只剩下一条血淋淋的骨头,双脚无声无息的自脚踝处分开。 那把刀? “咱家要你的命!” 他双腿一绞,便绞中一刀,刀身应声崩断,一双鹰爪似的枯爪,此刻以上打下,一手再擒另一刀一手已探胸取心朝苏青心口抓去,这要是被抓中了,只怕是心胸贯穿的下场。 生死当面,苏青心神冷静到了极点,他左手忽然曲肘,肘击那人手心,老太监不惊反喜,五指一扣,擒拿锁骨,便扣住了苏青的关节,下一刻就要捏碎这条胳膊,可一只脚却倏然自下而上戳来,脚背绷直如刀似枪,竟然先一步,踢在了他的手肘上。 “嘎巴”一下,宛如被刀剁中,一条断臂竟被生生给戳断了,老太监疼的撕心裂肺正要吼叫,半截刀身却已扎进了他的心口。 “嘎!” 但他还是喊出声了。 目眦尽裂,剧痛之下,此人竟未当场毙命,临死反扑,手中的钢刀都被透出几个凹痕,苏青也是双眼发红,对方此刻身受重伤,一双手由黑转红,心知他中气陡泄,手中刀柄一拖一拽,那被紧紧扣住的长刀已挣脱了束缚,五根立断,只剩光秃秃的掌心。 可仍是不依不饶,发狠似的,印在苏青胸口。 二人变招极快。 下面小心翼翼躲避的银铃,就听得头顶“啪啪啪”几声快疾的碰撞,有金铁交击之声,有刀锋入肉之声。 而后。 “砰!” 两道身影沉沉落地。 苏青双手提刀,一刀崩碎,一刀染血,挂着皮肉,嘴角呕红,只将雪白的胸襟染出一串红梅似的印记,他蓦然一抬右臂,空中一柄抛落的长剑正自入手,替换了断刀。 长剑归鞘。 足尖只是一勾,地上长绳入手,一抖臂,那绳子立如狂蛇扭动,只将地上的长刀一一卷起,翻转间,已纷纷落入背后刀鞘。 “咱们走!” 一把抱起银铃,苏青足下借力,绳头豁然被他抖出,只将不远处钉在房梁上的斩将刀缠柄收回,掠出了巷子。 巷道里,老太监已趴倒在地,挣扎欲动,口中发着虚弱的惨呼,双脚齐腕而断,只呼了半口气,头一歪,死了。 可刚出了巷口的苏青忽的头皮一炸,只见外面人影幢幢,屋顶上,地上,一个个黑影静待已久,手中无不是端着弩箭,弩机的响动,就好像一连串的磨牙声,此起彼伏。 苏青浑身都凉了。 脚下却未停,而是退,又退回了巷道。 可已经慢了呀,夜色中,也不知道数十支还是数百支弩箭齐齐发射而来,咻咻咻,不绝于耳,像是蜂群似的嗡鸣。 苏青退到一处墙角,说话的声音终于大了,有些急促,有些发颤,他说:“背身,躲好!” 银铃小脸也有些慌乱,终究还是个孩子。 “先生你怎么办?” 她虽然说着话,却已忙背身缩在墙角,像是个瑟瑟发抖的幼兽,把罗摩遗体对外。 话刚落,那些箭矢已铺天盖地的射来。 苏青长刀贯地一立,双手拔刀再起,心中暗道,今日怕是难逃一死了,可身后这孩子。 念及于此,他气息一沉,双刀已如影动,一对袍袖,豁然飞卷如云,大袖飘飘,似那红楼舞姬扬袖拧身一般,苏青只以为当初在那龙门上所遇的剑阵已算是箭雨,今日再遇,方才知晓何为真正的箭雨。 他们身后的墙上,瞬间已被无数支弩箭钉满了,简直无穷无尽,又急又密,真就像是细雨一般。 多半是连珠弩,苏青挡的住一拨,又如何挡的住四拨五拨,可他还在挡,箭矢弥天,只将他绑发冲散,袍袖洞穿。 身后的小姑娘,此刻慢慢抬头瞧来,望着面前仿佛在跳舞,却已浑身染血的身影,愣愣出神,她忽然语带哭腔的笑道:“先生,你跳舞可真好看!” “躲好!” 苏青哑着喉,像是从嗓子里挤出的声音。 “不行,我还想再多瞧几眼呢!” 头一回,小姑娘摇摇头,没听眼前人的话,她手中紧握弯刀,眼露决绝,仿佛只待眼前人倒下,自己必然也不独活,适才苏青所言同生同死之言,她可是牢牢记在心上。 弩机震颤,箭矢泼天,如飞蝗一般,一拨拨罩向墙角,退无可退的二人。 灰黯的墙壁此刻像是被泼了一层墨,钉满了一根根乌寒的箭簇。 人力终有穷尽,饶是苏青再强,此刻一身气力也免不了飞快流逝。 苏青心中暗道可惜,那罗摩遗体上的内力运行法门,已被他参悟大半,行功所修,主要乃是锻炼少足阴肾经,其中又以神封,灵虚几处大穴为根本,与心脉气血相连,盖因他只得了上半身,遗体未全,尚未验证,故而未敢轻易习练,倘若参悟功成,也不知道能不能破得了这箭雨。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种破釜沉舟的念头,死劫已在眼前,哪顾得了那么多。 念头转瞬即逝,却说他正要催气运功,不想又起变故,这巷口两侧,忽然一前一后,奔出两个人来,一人使一柄光寒软剑,一人手提长短双剑,这二人见到对方好似也有些诧异,可脚下不停,兔起鹘落,已扑到那些弩手之中。 剑光霍霍,惨叫一片。 100 血战城门(明天上架,求推荐) 那数十个弓弩手已被突如其来的两人冲乱了阵脚,箭雨为之散乱,苏青紧绷的心神登时一松,眼中杀意暴涨,双臂筋肉虬结一鼓,再发力一抛,两柄长刀已然脱手飞出,噗嗤一声各贯入一人胸口,大力所带之下,令其倒滑而去,再串一人。 他双手反握再掷,又是两柄刀横飞出去,势大力沉,如离弦之箭,再钉死四人。 反手一握斩将刀,刀光一晃,倒拖在地,刀尖拽地而行,苏青兀自吞下喉中腥甜,哑声道:“银铃,跟上!” “嗯!” 只待小姑娘跟上,但见一串灼目的火星里,苏青已狂奔到这群弩手中,骇人刀光化作一圈呜咽呼啸的寒影,横劈竖砍,大开大合,宛若似成了冲锋陷阵之无敌猛将,寒影过处,刀下之人,俱成亡魂,尸首两分,残肢断体散落一地。 “莫要恋战,出城再说!” 他对着那突施援手的二人低喝道。 这二人还能有谁啊?仅看兵器就知道他们是谁了,使那参差剑的是张人凤,使软剑的,是细雨。因缘造化,想不到,自己竟然是被这二人所救。 反手一解腰间长绳,一抖一缠,那四柄刀子已被拔了回来,血水飞洒,再度归鞘。 杀出一条血路,二人已跟了过来,苏青抱起银铃,又是一路发足狂奔,直往城门而去。 眼看就要到了,另一头,竟也传来刀兵交接之声,还有惨叫声,竟是雷彬和肥油陈他们。 “奉皇上旨意,黑石祸乱天下,搅乱朝纲,其罪当诛,今日,悉数剿灭,格杀勿论!” 却见城头,城下,火把通明,数百精兵配弩着甲,杀气腾腾,像是早已等候多时,只将城门挡了个水泄不通,弯弓搭箭,长枪直指众人,寒芒闪烁。 所有人都是彻底变了脸色,心念电转,便已明白了什么。 “放箭!” “嗖嗖嗖——” 几人忙闪身避到一旁,各自寻找着掩体。 一阵手忙脚乱,地上一个鸟笼子滚落,里面的小雀已被射成两半。 “怎么会这样?” 肥油陈脸色难看,身中数箭,狼狈不堪,而今更是心生绝望,喃喃自语,都到这一步了,哪还不明白,他们这些人,不过是掌权者的棋子罢了,对方明面上不敢做的事,全让他们这些人暗地里做了,杀了一辈子的人,如今该杀他们了。 “朝廷黑暗之基石!” 这句话他终于是明白了什么意思,何况他们这些人本都是已经死了的人,再死一次,根本无人在乎。 “不能再等了!” 苏青心智清明,边平复着气息,边想着对策,倘若身后追兵一至,腹背受敌,必死无疑,他如今双袖早已被箭矢射的破烂不堪,浑身血污,白衣已成血衣,似下了什么决定,眼神蓦然看向身旁的二人。 “我若能拖住这些精兵,劳烦你们把这孩子带出去。” “好!” 生死关头,二人也不犹豫。 “先~生!” 银铃张口颤声欲言,只是被苏青制止了。 “听话!” 几人凑在一块木案后,箭矢早已射了一地,密密麻麻,犹如墨染。 然苏青口中气息却在这一刻豁然一吞入喉,入腹,入丹田气海,内息直转,行过神封、再过灵墟、再渡俞府,直入气海,而后再转下三椎,内息延脊椎自下而上,再归足少阴肾经,气运往复,周天不绝。 赫然是罗摩内功所行之法。 但见苏青一身衣裳,豁然似有大风刮过,鼓胀起来,皮肉之下,筋络血管浮跳扭动,只似活了般,看的人心惊肉跳。 “把城头的弓箭手想办法打下来!” 雷彬正护着他妻子儿子,身上染血,一脸沉凝,此刻蓦然听到一声沙哑低沉的话语,尚未反应过来,忽听砰的一声爆响,一个铺子口的石磨,大如车轮,而今竟然轰隆一声离了底下的石座,翻飞朝着城门精兵飞去。 石磨后,数柄寒刀后发先至,将当先几人钉死在原地,石磨再碾而来,所过之处,筋断骨折,血肉模糊,把箭雨撞出一条豁口。 而在石磨后头,一条急奔身影,快如奔马,已掠了过来。 再见一道翻飞刀光如弧月旋飞一转。 “噗噗噗~” 数颗硕大头颅,已高高抛起,怒目睁圆,犹自未反应过来。 来时的路上,一条条黑影纵跳飘忽,赫然是追上来的高手。 “遭了!” 进退无路。 苏青心头一沉,刀锋一斜再一扬,只将那马背上的将领挑杀当场,下一刻,便有十数支长枪劈头盖脸的扎来,苏青腾翻跃起,一个筋斗,避开枪头,长刀已在空中抡出。 惨叫此起彼伏,未等落下,又是一根根长枪刺来,苏青就地一滚,真是双拳难敌四手。 “啊!” 这时候,却听墙头忽起惨叫,数道身影翻下,胸口刀伤带火。 “嘿嘿,莫不是忘了我?” 熟悉的残酷笑声,连绳手拿流火双刀,只在城头大杀四方,垂下一条绳索,箭雨一滞,所有人皆是喜出望外,如见生机,苏青亦是压力骤减。 “杀!” “快!” …… 苏青斩将刀一横,只把体内那股热流暗自运到双臂,双手,再到刀上。 刀身如泛冷光,被他双手持拿,狠狠凿向那条绳索,以防有人斩断,刀尖一过,身前之人俱是如被撕开。 刀光剑影,四面八方都是惨叫,细雨背着银铃,手中“辟水剑”如一条三尺光亮软鞭,剑身弯弧不定,卷人脖颈,刺人心胸,已飞快冲向苏青那边。 雷彬、肥油陈他们,亦是拼了命的冲来。 “上去。” 相视一眼,苏青只似杀入无人之境,脚下尸体早已铺满,细雨不由分说,一拽绳索,已踮脚蹬墙而上。 “啊!” 忽然,一声惨叫。 这惨叫之声,乃是雷彬所发,他为护妻儿,分心难顾,被人砍中左臂,齐根而断,出乎意料的是,张人凤竟出手相帮,护着那一对母子,往这边杀来。 肥油陈更惨,被十数根长枪钉死在了地上,浑身血洞,死的干脆。 苏青一咬牙,见银铃已上城头,危机暂解,当下直朝张人凤接应过去,长刀所向披靡,杀到最后,他浑身只似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 只等雷彬妻子抱着儿子赶到近前。 “快,别管我!” 雷彬口中咳血,仍是不忘催促,那女子好似也有些伸手,抱着嚎啕大哭的儿子,抓着绳索,忙朝城头攀去。 “休走!” 黑夜中,数道纵跳身影掠来。 “小心!” 当中几人手腕一抖,暗器已朝那母子击打过去,雷彬亦是在此刻催发飞针。 夜空中“叮叮”两声。 火星四射。 可他这一分心,已然步了肥油陈的后尘,一杆长枪,从后没入。 “啊!” 惨叫声中,苏青刀势一转,只将那军卒连人带枪,劈杀当场,脚下一动,一杆长枪弹起落入左手,被他狠狠掷了出去,化作一道急影,将那又要催发暗器的人射杀坠下。 雷彬踉跄着倚着城墙,依依不舍,双眼通红的望了眼上了城头的妻儿,又看看苏青。“咳咳——多——多谢——” 说完,这便贴墙滑倒,再无气息。 那边张人凤也已掠至,杀红了眼。 他看了眼仍在拦敌的苏青,已攀绳而上,直到城头,这才喝道:“快上来!” 反手一拉绳索。 苏青并无言语,伸手拽绳,攀墙而上。 可刚攀起不到三丈,一柄飞刀袭至,竟是将这绳索斩断了,苏青上冲之势戛然而止,已往下坠。 “快,放箭,射死他!” 听着身下的厉喝。 “先生!” 又听城外急呼。 苏青亦是心乱如麻,发颤发抖,谁不怕死,都怕死。 底下长枪直立,似要将他扎出千百个窟窿。 形势千钧一发。 苏青猝然翻转着身子,手中斩将刀蓦然刺向城墙,刺耳的摩擦声带出四溅的火花。 “咔嚓!” 刀身嵌进了砖缝间,下坠之势骤停,遂见苏青如猿猴荡枝般,握着刀柄转了一圈,翻身立于刀柄之上,趁着底下惊呼搭箭的同时,骤然一蹬双脚,刀柄刹那下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如弓身一般,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而后反弹而回,苏青高高纵起,抓住另半截绳头,已在纷纷箭雨中攀上城头。 “哇!” 只一上去,他先是吐了口热血,而后嘶哑着喉咙。 “待我不死,我一定要去皇城走上一遭,讨个公道!” “走!” 上架感言 …… 我还以为提前有站短通知的,等了好半天,没等到,还以为推迟了…… 好吧,我不废话了,因为要上班,加上时间不多,然后,可能码字比较慢,今天的话,应该能有个七八章吧,还有两个盟主欠了四更,这两天会还上。 然后说下书,就是我看有人说没有第一卷的味道,这个不是我能把握的,世界观不一样,我不可能写出一样的味道。 还有就是我这人容易心急,被人一催,因为要上班,就很容易陷入纠结,一段话能修改四五遍,时间也不多,真的爆发对我来说是很难的。 哈哈…… 还是多谢诸位的支持,多谢责编的推荐,多谢那些鼓励我的人,非常感谢,其实写书呢,只是爱好,如果顺便赚点钱就更好了,哈哈??。 …… 希望诸位支持正版! 101 至云何寺(第一更) 一缕朝阳洒下,金光万丈。 天边晨曦微露,人间晦暗尽退。 一声厉喝陡然撕碎了天地间的宁静,惊动了飞鸟,林间万兽蹿跳,一场未尽的惨烈追杀。 “皇上有令,黑石中人,格杀勿论!” 听到身后来路传来的声音,苏青眼神阴沉,看了眼身旁一个个疲于奔逃的众人,紧了紧手里的剑。 “你们先走,去云何寺!” 留下一句话,他扭头几个起落纵跳,窜上一颗树的枝头,屏息凝神,眼露杀机。 山路崎岖坎坷,马匹难行,苏青匿身在树干后头,也不多说,只是给了银铃一个放心的眼神,已开始暗自缓和气息,凝聚着力量,等待追兵。 “追!快追!” 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又看了看已远去的众人,他只用袖子擦了擦剑身,只是袍袖已被血水染红,如何擦的干净,白皙的脸上亦满是血污,他自嘲一笑,好不容易才掌握了黑石大权,可一天都不到,便已被人追杀的似过街老鼠一样,当真可笑。 “看来这权势还是不够大啊。” 眼中忽露狞色,苏青看也不看,双腿夹着树干,倒挂滑下,听着树下的脚步声,似从天而降,剑锋青寒之光此刻大胜,只将一人从头到尾一分两半,斩杀当场。 “在这里!” 一声又惊又恐的惊呼陡然响起。 一时间,所有人尽朝他逼来。 顺手摘过那尸体手里的刀,苏青淡淡道:“一群土鸡瓦狗,能奈我何?” “杀!” “杀你姥姥!” 吐出一口血沫,苏青运刀使剑。 此话一出,数柄寒刀已朝苏青当头罩来,一个个双目赤红,似是恨极无数同袍命丧苏青刀下,欲要除之而后快,将他剁碎成烂泥, 可扑到近前刀还没落下,一截青影倏然化作百点吞吐明灭的青芒,如化三尺青蛇,咬向他们的喉头,剑光霍霍,剑风瑟瑟,剑身之上竟似有青光亮起。 下一刻,苏青神态平静从容,抖了抖剑,血珠溅落,而他身旁那劈下的刀光却似凝固在了原地,然后坠地,盖因那些刀的主人此刻无不眼若铜铃,几乎瞪圆了眼珠子,像是要自眼眶中落出来一样,就好像死鱼的眼睛,大口呼吸着空气,奈何每吸一口,喉咙里就有热血溢出,堵的他们窒息。 喉头俱是多了血窟窿。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快剑已精进到如此地步,虽说内息初试,可现在使来,却有种如虎添翼的畅快,丹田之气如热流袭遍四肢百骸,苏青只觉得疲态尽消。 “杀啊!” 刀光再来,红影扬逸,苏青已飘飞而退,带起一股扑鼻的血腥气,左手再动,白芒乍亮,刀影已如一片繁花似的幻起,那吆喝之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半张脸血肉倏忽尽去,只剩下血淋淋的骨头,被剔了个干净,惨叫中被一剑刺死。 追敌并不多,不过十余人,皆乃身手不凡之辈,自京城尾随至此。 恐怕也是宫中高手。 “嗖嗖嗖~” 刚一停下,已有数道暗器射来。 苏青翻刀挽剑,剑花刀影之下,空中火星一亮,几个飞镖已被他打了下来。 足尖一压一踢,一个飞镖立马激飞出去,打在一人身上,溅起一蓬血花。 这些人,全都是黑石杀手的打扮,黑衣蒙面,当中一人身披斗篷,居然是转轮王的打扮,手握转轮剑,发出隆隆轰鸣之声。 想来,那幕后之人本是想替换掉他们,只是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多半是怕所做事迹败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斩尽杀绝,抹掉他们这些污点。 苏青眼睛一亮,直逼过去。 “嗡!” 那人剑法竟是极为不俗,转轮剑一横,不退反迎。 苏青挥剑刺死一人,拧身一避,刀剑相交,发出一声刺耳颤鸣。“你既能顶替转轮王,想必一定是那人身边心腹,正好,我先宰了你,再宰了你那位主子!” “大胆!” 他不说还好,一说,斗篷下就听一声尖利阴柔的公鸭嗓怒喝开口,听的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又是一个太监。 “你看我敢不敢!” 苏青轻笑着,刀剑齐舞,身前光影漫天而起,两道飞虹,一青一白似极了流光飞电,只在那人眼前飞舞缭乱。 一行十余人,转眼死伤殆尽。 “砰!” 连斩快劈之下,一声声刀剑碰撞交击之声,快如急风骤雨,迫的那人连连后退,苏青此刻凶性大起。 “快,再快点!” 猝然。 “啊!” 就见几截断指抛散落地,沾满血泥,转轮剑脱手飞出,“夺”的顶入一根苍劲树干。 “这么慢,你怎么做转轮王啊!” 苏青扛剑提刀,淡淡道。 “送你上路!” 他眸子一眯,不等对方开口,刀刃已在掌心打着旋,如被吸附住了一样,划过那人脖颈。 “扑通!” 对方双膝一曲,已跪倒在地。 苏青胸膛起伏,呼出一口浊气,已把手伸进对方怀中,摸索了一下,还真就让他摸出个腰牌,兜帽一掀,底下那张脸,赫然面净无须,涂着脂粉,阴柔极了。 眼神变幻。 苏青沉吟片刻,手中刀锋一卷,已自这人脸颊边沿割过,下刀轻巧,只沿着转了一圈,一张完完整整的脸皮便被剥了下来。 又将此人的衣裳斗篷,和转轮剑收起,连同尸首处理掉,他这才动身而回,赶向“云何寺”。 一口气奔出两三里地,但见山林间坐落着一间破落的寺庙,此间香火不旺,规模不大,存于荒山野岭,远离俗世,久居世外,寺中主持为一老僧,名为见痴和尚,整座寺庙,香客少有,古旧破落,也只他一个和尚。 “咣——” 钟声回荡。 山林齐肃。 不想还没进去便听到一声凄厉惨叫,苏青心头一惊,只以为寺中也遭逢变故,忙掠了进去,却见一间厢房里,屋里的几人却各自心有戚戚,面色黯淡,狼狈不堪。 惨叫的是连绳。 原来他疮毒发作,痛的凄厉哀嚎不停,在地上连连打滚,状似厉鬼,众人按都按不住,浑身抓挠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见到苏青回来,银铃如见救星,忙赶上来,语含哭腔道:“先生,救救我师傅吧!” 苏青走到近前,就见连绳半撩开的衣襟下,胸口上长着一个巨大的烂疮,像是颗毒瘤般外渗着发黄的脓血,大如巴掌,皮腐肉烂,已被人划开,散发着阵阵恶臭,让人观之心悸。 昨夜他在城头为护绳索,身负数刀,但最要命的还是一处剑伤,恐怕是在被追杀时受的。 起初他强撑着不言不语,等赶到“云何寺”的时候这才倒下,吐出来的全是血。 苏青也是瞧的心有不忍,何况昨夜全赖此人施以援手,众人才得以逃脱,他尝试着以微薄的内力,渡入对方体内,沿着足少阴肾经行了一遍,才见连绳惨叫慢慢消下,胸口淌出一大滩脓血。 无弹窗() 102 黑手皇帝(第二更) “哇——咳咳——” 连绳躺卧在地,口中大口呛血,眼神灰黯,面色惨白,无神的望着屋顶。 苏青道:“可惜,恶瘤深重,没办法了!” 连绳木然道:“我知道!” “师——师傅——” 银铃趴在他身旁,想给他上药,却又无从下手,这烂疮溃散,早已深入肺腑,药石无救,昨夜又是恶战连连,如今伤病交加,只怕油尽灯枯就在眼前。 “你还认我作师傅?” 黯淡的眼珠子一转,连绳望向银铃,灰败的脸色竟又恢复几分红润的趋势。 银铃含着泪,已说不出话,却忙点着头。 “唉!” 连绳挣扎坐起,倚着木柱,自嘲笑道:“有什么好哭的?我一生杀人无数,作了太多孽,无牵无挂,想不到临了到头,你这小丫头还肯为我流泪,也没什么遗憾了!” 他脸上挂笑,竟有容光焕发之相。 可越是这样,所有人却越是默然。 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银铃哭成了泪人。 “对不起——” 连绳摇摇头。 “你若学我那般为恶,才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我一身所学多已倾囊相授,只是戏法之道你莫要学我,个中所用之物,多沾毒性,久用伤身,便是如我这般下场!” “人杀的多了,死的也快些,一报还一报,看来真有报应一说!” 他仰起头,眼中神华豁然璀璨到一个极致。 “值了,我这一生,从未做过好事,只是为自己而活,杀了一辈子的人,如今最后做的一件事居然救人,老天还真是待我不薄!” “师傅?” 银铃忙去招呼。 连绳却仿佛充耳不闻,魔怔了似的,嘴里只是喃喃自语:“其实,感觉救人的滋味也不错——做个好人也还行——我突然有些后悔了——嘿嘿——” 只似那油尽灯枯时最后一点极致光亮,亮的极快,黯的也快,不一会,连绳明亮的眼睛飞快黯去,口中喃喃话语,渐归无声。 死了。 “罢了,罢了,和尚送送你吧!” 门外,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叹息一声,走了进来,握起连绳右手,口中已在默念往生咒,左手捻动着念珠。 苏青在旁亦看的沉默复杂,眼露叹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人虽为恶一世,临死前幡然悔悟亦是不晚,其他人也是一言不发,有种兔死狐悲的怅然,争名夺利,争来争去,不还是得死。 待到老和尚超度完。 “这位施主临死之前,能有所悟,得享安乐,实在令和尚我好不羡慕!” 苏青吞了口喉中腥甜,倚着门靠坐了下来,三番两次暴发,便是他也觉得疲累虚弱,何况满身的伤,只一坐下,这身子就和快要散了一样。 银铃望着连绳的尸体抹了把泪,又端来一盆温水,走到苏青身旁,她用剪刀小心翼翼的剪下苏青身上那被血水浸透黏着皮肉的衣裳,然后似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小脸又是一白。 往日不曾得见,所有人皆为苏青那天人化生般的相貌所迷,不想这衣裳一点点的剪开,才见那血肉之躯上,竟是满布一条条纵横交错,长短不一的伤疤,其中又以刀伤为最,还有剑伤,瞧着有些年头了,如今再添新伤,仿佛从刀山剑林中滚过似的,已无一处完好。 看的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银铃小心翼翼的替他擦洗着伤口,眼睛里的叭嗒叭嗒的落着泪珠。 “怎么又哭了?与死比起来,痛又算得了什么!”苏青如今气虚力疲,望了眼瞑目安息的连绳,实在是有些心疼眼前这个孩子。 银铃擦洗着那一条条血口子,埋着头,啜泣着低声道:“我本以为先生生的这般好看,必然会少受苦楚,如今看来先生也吃过很多苦啊,这么多刀口子,得多疼啊!” 苏青叹口气,苦笑道:“众生皆苦,我又岂能置身事外,不过凡夫俗子罢了!” “说得好!” 个老和尚转过身来,道:“不为众生,怎知众生之苦,看来施主慧根深厚,悟性非凡呐,还望日后刀剑之下,每每杀生,能念及今日所受之痛楚,留有慈悲之心!” “见痴大师!” 苏青叹道:“这罗摩遗体,今日还予大师!” 老和尚呵呵一笑。 “此物于我无用,不过是把杀人的刀罢了,不过还需尘归尘,土归土,终究得入土!” 他又看看一旁连绳的尸体。 “生未必乐,死未必苦,我且安葬了这位施主吧!” 银铃的爹也忙去搭把手。 “怎么会这样?” 雷彬的妻子名叫田青彤,此刻抱着入睡的儿子神情凄然苦楚,像是受了莫大打击,她肩头中箭,适才刚取出来,此刻有些魂不守舍。 “你都知道些什么?” 张人凤死死瞪向苏青,他已换了副面貌,与那细雨一般。 江湖之地,鱼龙虾蟹尽在其中,既有高人,亦有庸人,还有俗人,以及能人、奇人。 传言,据说淮水之上,有一楼船,常年浪迹于江河之中,从不履足大地,其内便居有一位李姓奇人,自号鬼手,医术冠绝当世,有起死回生之能,更兼一门奇技,可替人易容换骨,技艺高超,前后判若两人。 想必这二人便是找了这李鬼手易容换貌,以便销声匿迹,摆脱黑石的追杀,可惜昨夜一战,怕是前功尽弃了。 “真是可笑,想不到我日思夜想要杀的人,如今居然被我救了!” 他忽的腾然起身,剑指苏青,厉声问道:“当初,是否亦是你救我?我见你背负双刀,与救我那人极为相似!” 苏青看向他,四目相对,轻声道: “是我!” “如今既然到了如此地步,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他有气无力的轻声道:“今日之事,盖因我探知了转轮王身后之人而起,他本是宫中九品信差,宦官一流,如何练就了那么一身武功?何况,历年来黑石所收银钱皆乃巨额,去处不明!” “没想到,对方会早做布置,恐怕是担心事迹败漏,民心朝野动荡,想要抹出咱们这些污点,我猜,现在天下四方只怕都在大肆剿杀黑石杀手!” 张人凤脸色早已难看的吓人,涩声道:“你是说黑石背后的人是?” 苏青瞥向他,轻声道: “皇帝!” …… 无弹窗() 103 夜闯皇宫(第三更) 这年三月。 朝廷布告天下:“但凡黑石杀手,皆杀无赦,揭发者赏银百两,摘其首级者,赏银三千两,若摘得黑石首领苏青之首级,赏万金,官升三级!” 江湖黑白两道,庙堂朝廷,无不纷纷动作,大肆剿杀各地黑石分舵坛口,但凡祸及者,无不格杀当场,天下民心大定。 转眼过去月余。 时值清明微雨。 桃杏散香,却掩不住纷纷愁雨。 佛堂里。 苏青一袭青袍,负剑而立,望向雨中正跪在一座新坟前的小姑娘出神久久。 忽然。 “你有什么打算?” 不远处张人凤沉声问。 “打算?” 苏青淡淡道:“被狠狠摆了这么一道,总得去见见这位皇帝吧,不管是为了我,还是那些死去的人,我要讨个公道,哪能名声好处全让他一人得了,恶名全让我们得了!” 他确实是在笑,冷笑。 “如今皇城重兵把守,你进不去的!” 细雨开口。 除了内伤,苏青浑身伤势早已愈合的七七八八,他闻言嘿声一笑,随意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实在想不出来,那我就杀进去,总得让他瞧瞧什么叫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细雨不知为何面有迟疑。 “你要杀了皇帝?到时候天下大乱,就更加民不聊生了!” “做不做,与杀不杀,是两码事!” 苏青语气平淡。 “我也去!” 张人凤蓦然开口,肃容凝目。 “他指使转轮王灭我满门,也要个公道!” “我也去!” 细雨也如此说道。 苏青瞧了她一眼。“你眼中已无杀机,还是留下来照顾他们吧!” “不必,杀与不杀,做与不做,是两码事!” 那想细雨居然用苏青的话反驳了回去。 “那好!” “明早动身!” 二人言罢,彼此相视一眼,已各自回屋,此次皇宫一行,恐怕又是一场难以想象的恶战。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就瞧见痴和尚躺在一张木椅上,他年岁已高,精神头却好,老神在在,似在小憩。 “施主似乎心中有惑不明?” 老和尚看也不看苏青,摇着椅子。 苏青点点头。 “不错,我心中确实有一问!” “哦?可否说与和尚听听?” 见痴和尚平和笑问。 苏青蹙眉道:“敢问大师,若因善念而为恶,如何说?” “唉!” 和尚摇摇头。 “何必执着谁善谁恶?众生皆苦,能渡则渡,倘若渡不过,何不随它去罢!” 苏青眉头皱的更深:“随它去?” “放下,未来已成现在,现在已成过去,随心而去,需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放下就好了!”老和尚道。 苏青却是不言,他沉默良久,忽言:“大师,我曾听闻佛家有五门禅法,我愿修持白骨观,还请大师授法于我!” 老和尚“哼”了一声,却不再应他,翻了个身,打着呼噜,竟然睡着了。 苏青正要再言。 却听。 “先生,这雨可真大!” 雨中传来唤声,银铃小跑到檐下。 苏青张望了一眼,就见天地灰蒙蒙的。 “是啊,雨真大!” 小姑娘问:“先生明天去了还回来吗?” 苏青点点头。 “回来,你在寺中等我!” “嗯!” 银铃重重的点着脑袋。 背后。 老和尚似是睁眼瞧了他一下,而后摇摇头,转身复又睡去。 翌日。 天还未亮,三人便已收拾妥当。 苏青捧着一张人皮,贴在脸上,又把那太监的衣裳换上,披着斗篷,提着转轮剑,潜回南京。 城中戒备森严。 趁着天色,三人依仗钩爪,借之轻功,翻过城墙,潜回了宣德巷。 奈何,短短不过月余,宣德巷便已死气沉沉,再无生机,长街冷清,各家各户俱是空荡无人,地上犹见未洗净的血迹。 “连普通百姓也没放过!” 三人暗中转了一圈,竟然未见一个活人,别说是人了,连狗都不见了。 苏青眼中吞吐着寒火。 “现在就去皇宫!” “走!” 一路急行。 眼见皇宫门口侍卫把守,苏青眼中凶芒乍现,却又飞快隐去,避也不避,躲也不躲。 “什么人?” 侍卫厉喝一声。 苏青深吸口气,把兜帽撩下,又把腰牌亮起。 “哦,原来是王公公,您这是出宫办事去了?您身后这二位瞧着有些眼生啊?” 那侍卫统领笑的很是谄媚,他又瞧瞧苏青身后埋着头的两人。 “嗯!” 苏青尖着声,不轻不重的应了句。 “咱家出宫替皇上办点事难道也要跟你打招呼?” “不敢不敢,您言重了!” “放行!” 统领讪笑着退了开。 等三人入城不见,那统领才转身啐了口吐沫。“呸,神气个什么,你们几个,都机灵点!” 只说三人一路入了皇宫,苏青忽然站住,因为他发现了一件很要命的事,他不认识路啊,这里面宫苑幽深,重楼巍峨,巷道纵横,一眼望去岔口无数,看的人眼晕。 就这么站了会。 “你是不是不认识路?” 一旁的张人凤忍不住问道。 “往前走,这时候,皇帝应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他为首辅之子,宫中虽说少来,却也不陌生。 三人紧赶慢赶。 只在张人凤的指引下,苏青他们来到了一个书房前,里面亮着灯火,外面站着侍卫。 苏青心如电转,走到门口,尖声道: “启禀皇上,事已办妥!” “嗯?都杀了?” 书房内,传来一声极为年轻的声音。 苏青强压心中杀意。 “进来吧!” 他闻言正要推门进去。 心中却大生警觉。 只见门扇推开,他却嗅到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心头狂跳,如同意识到什么,苏青急声低喝道:“快闪开!” 话刚落,他脸色一沉,横剑交叠。 遂听。 门内,“砰”的传出声炸响,接着那股火药味更浓了,气味刺鼻,而苏青手里转轮剑的剑身上,竟然半嵌着一颗弹丸。 苏青心有余悸,却说他尚未回神,一阵阴寒劲风袭面,令人不由打个寒颤,两道森寒剑光已直刺而来,快疾凌厉,削他脖颈,刺他心口。 顾不得太多,苏青倒地一滚,脸颊带出一串血花,人皮面具已被挑了去。 “找死!” 无弹窗() 104 江湖再见(第四更) 翻身立起,苏青一拭脸颊,但见右颊多出条如丝细痕。 他手中转轮剑豁然隆隆鸣颤震响起来,如车轮碾过石面,耳畔就听一声阴恻恻的笑。 “竟敢行刺皇上!” 苏青一剑递出,左手再出一剑,照胆青光乍亮,双剑交叠一挡,争鸣声响,人影翻落,苏青已见书房门前杵着两个人。 各持一剑,一左一右。 书房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人,眼神略有慌张,又有阴沉,手里拿着一杆奇怪的长条物件,那是火铳啊。 “大胆,善闯宫门,杀无赦!” 一旁的护卫终于反应过来,高喝出声,可他忽然出不了声了,盖因一柄快剑已没入他的咽喉,将嘴里的话全堵了回去。 另一人亦要开口,一柄剑也已插上他的喉咙,纷纷倒毙。 “抓刺客!” 火把四处亮起。 人心惶惶,京城禁卫纷纷而动,像是早有准备。 “你们去擒皇帝!” 苏青双剑一震,人已率先攻至,两剑左右互补。 “痴心妄想!” “大言不惭!” 这两个挡门的太监不光模样一样,说话的语气也一样,剑法更是一样。 双剑一出,竟是合击之势,一左一右,快如闪电,凌厉非常。 “找死!” 苏青此时杀性大起,当日银铃在侧,束手束脚,今日如鱼得水,定要杀个痛快,也得让这皇帝小儿瞧个清楚,他手里的这些棋子,也不是任意揉捏的。 剑刃上的青芒几乎暴涨开来,转轮剑震鸣之声隆隆快疾,震人耳膜。 听着四面八方的脚步声,苏青已欺身扑上,双剑交叠一横,朝对方横斩过去,叮叮两声轻鸣,四剑相遇,他拧身化削为刺,剑势快疾到了一个极致,双剑刺出,嗡鸣急颤。 脚下攻势亦是不停。 “护驾,杀!” 外面传来叱喝。 军卒提枪握刀涌上。 张人凤与细雨也不多说,已去阻挡,为他争取时间,长剑直扑横扫,刀断枪折,头颅抛起,血水飞溅,惨叫遍地。 “哼,你们这些人,无不是罪大恶极,本就是已死之人,朕暗中令人招揽你们,让你们多活了这么久,理应感恩戴德才是!” 皇帝边说着话,边往火铳里添着弹丸,眼神阴沉。 眼看外面二人陷于埋伏,苏青心中更急,这两个太监剑法精奇,怕是此间绝顶,合击之下威能更是暴增,想要破开这个合击之术,怕是要耗费不少时间,可外面的张人凤他们等不了。 正想着对策,他蓦然看见转轮剑上嵌着的那颗弹丸,眼中精光一亮,脚下倏然后撤一步,似是见他要退,两个太监攻势更急,竟然追了出来。 苏青双剑在手,左挡右拆,左拆右挡,看着似陷入苦战,那两个太监眼中喜意更甚,剑法愈发的飘忽。 猝然。 苏青右臂一抖,握着的转轮剑猛的发出一声震耳颤鸣,剑身一震。 “砰!” 那上面的弹丸,竟被震脱了出去,如暗器般打在一个太监的右眼。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听的人心头一颤。 “笑啊,你倒是继续笑啊!” 苏青神情阴厉,紧抿的薄唇发出声声冷笑,宛如凶虎下山,眼露厉芒,缩身一跃,往前一扑,如此大好时机,焉能错过。他双剑运足气力,连内力都用上了,手中转轮剑被他掌心一推,倏然离手,笔直横飞,插向瞎眼太监心口,将之刺死当场。 合击之术一破。 “不好!” 另一人脸色一变,眼前忽见苏青眼露煞气逼来,忙慌张抵挡,他却不曾看见苏青绷的笔直的右臂,五指剔透如玉,并指如刀,只在交手中,那手已如刀似剑般趁着空荡,贯穿而来。 “噗嗤!” 布帛撕裂之声刺啦响起,连带着血肉破开的声音。 但见一只右手染血自其前胸而入,后背钻出,五指之间,还攥着一颗热气腾腾的心脏。 “砰!” 一旁的皇帝又在放火铳了。 可惜苏青早已见机缩身在那太监身后,在皇帝心惊胆颤中,那攥着心脏的五指,骤然一捏,手中的鲜红血肉,豁然爆开肉泥自指间落下。 溅了皇帝一脸。 “嘿嘿,虚伪小人!” 冷笑一声,他脚下一跳,翻跳到皇帝身旁,斩断了他手里的火铳。 “让外面的人,停手!”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苏青眼神又归平静,长剑架在皇帝的肩颈上,甩了甩右手,血水飞洒,肉泥溅落。 见皇帝沉眸不言,苏青二话不说,剑刃贴肉一过,对方立马惨叫一声,脖颈上多出一条浅浅血痕。 苏青见他脸色发白,不由轻笑道:“我还以为你多有骨气呢!” “都停手!” 皇帝脸色铁青,他直直瞧着苏青。 “你就是苏青?你敢伤我?” “伤你?我还想杀你呢!” 苏青一双丹凤眸子眯成了一条缝,寒光闪露,狭长如锋,杀意迸发,骇的皇帝一个激灵。 “不能杀他!” 直到张人凤与细雨浑身是血的走了进来,苏青沉吟片刻,这才笑道:“好,那就不杀你,现在,我们好好谈谈,你做下的龌龊事!” “让外面的人,都滚开!” …… 三个月后。 入夏,杭州。 就见那西湖畔上一角凌云青瓦下,一人倚着朱栏,凑着亭荫,睨眼俯瞰着波光潋滟的碧波,以及那湖上似坠下的一角湛蓝苍穹,无精打采的打着哈欠。 云影荡漾,湖上画舫往来。 天气热了,这人也变得有些懒散,无精打采,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楼下是个饼铺。 “来喽!来瞧瞧看看,徐记饼铺,又香又好吃的槐花饼,桂花糕,枣糕!” 铺面前,小姑娘吆喝叫卖着,满头细汗,却乐此不疲,欢快的不行,一旁的老徐和着面,也是笑个不停。 日子过得清闲。 三个月前,不知何故,朝廷对黑石的剿杀一夜之间,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各地悬赏告示纷纷消失,日子又一天天清闲了下来。 “静姐姐!” 听着声音。 苏青搭眼瞥了下去。 就见细雨与张人凤走了上来,手里提着两个包袱。 “如你所言,这是罗摩遗体!” 苏青接过手中,望着湖面波澜上一行转瞬即逝的字,笑了笑。 “行了,这东西,还是烧了的好!” 他有瞟向二人。 “您二位这是化干戈为玉帛了还是?” 张人凤坦荡笑道:“成亲了!” “恭喜啊!” 苏青也笑了,相比于兄弟反目,他还是比较喜欢这种的,恩仇尽泯,历经了生死,很多东西都能看开。 “你呢?不出去走走?” 细雨问道。 苏青摆摆手,懒洋洋的道:“不急,等等吧,我想在这待个三年,陪着小妮子解解闷!” “也是,江湖路远,有缘再会!” 二人拱拱手,联袂而去,洒脱逍遥。 苏青喃喃道:“这话怎么感觉在哪听过?” 他望着桌上的罗摩遗体,轻声道:“那几个孩子医的如何了?” 却见湖面上,一个撑船的老叟探出脑袋。 “回禀帮主,李鬼手已在尽力恢复他们的容貌,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另外,当日剿杀黑石的各大门派也已调查清楚,分别是昆仑派、崆峒派——” “行了!” 苏青忽然打断他,轻笑道:“呵呵,就他们也配自诩名门正派,去给黑白两道各路话事人送上请帖,就说八月十五,我宴请各位来吃月饼,谁若不来,后果自负,现在该到我定规矩的时候了!” “去吧!” “是!” “先生,别睡了!” 听到楼下吆喝,苏青一伸懒腰,青衣飘动,已行了下去。 “来了!” …… …… …… 无弹窗() 105 青龙当世,白骨人间(第五更) 江湖难行。 人生,又何尝不是从一个江湖,渡到另一个江湖,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遇不尽的爱恨情仇,生不完的几多烦恼。 好在世人最擅长的就是忘记,而那些忘不掉的,不是死了,就是醉了,死了就不用忘了,醉了的,继续醉,或者有人变得狠毒,因爱生恨,因嫉妒,索性不忘了,他已把他要忘的全毁了。 江湖就像是一条不归路,人们走的快,去的急,等时有怅然再回首的时候,才见来路无踪,就像人生一样,只能怀念,难以停留。 而这个江湖…… …… …… …… 青龙会。 这是一个很神秘的组织,神秘到当世无人知晓它的过去、它的所有、由谁率领?又何时崛起于江湖?就像是一个人的影子,从出生起这个影子便与他共存,而“青龙会”就像是这个江湖的影子,仿佛,有江湖的那一日,“青龙会”便已存在,与世同存。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青龙会”。 它匪夷所思的神秘,亦匪夷所思的强大,无视着世俗规矩,也不遵从所谓的仁义道德,凌驾于黑白两道之上。 没有人知道“青龙会”的势力有多大,但它如果想要你的性命,那一定很容易,毒杀、暗杀、刺杀、诱杀,亦或者逼的你自杀。 江湖,武功有时候并不是唯一取胜的手段,是人就有牵挂,有牵挂就有弱点,有了弱点,任你武功如何绝俗高超,也免不了受制于人,乃至被自己的弱点拖死累死。 而有些人,杀人是不用刀的,特别是女人,而且还是好看的女人,她们不需要绝世武功,便能引得无数男人为之甘心赴死。 男人嘛,一字即曰“贱”,贪财好色,爱女人,爱到死,然后,就真的死了。 但如果,一个人眼中所见,红粉皆为骷髅,又会如何? 这是一个黄昏。 小镇里,凄艳如血的夕阳染透了天边的云霞,那火红火红的颜色,就像是浸透了鲜血的棉花,浮在天上,似随时要坠下,带起一股令人胆寒的肃杀。 蒿草枯叶,被呜咽的晚风吹着,随着长街上的尘埃,卷荡飞扬,一身黑羽的不详之鸟歇在镇口光秃秃的枯树叉上,“呱呱”发着刺耳的怪叫。 日暮的晚霞,凄艳如血。 黄土斑驳的街上,一条条身影被拉扯的细长,投在地上,人们收拾着摊子,撵着黄狗。 还有看着人。 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那人着一身素青色的衣裳,针脚严密,上面还绣着一条条玉白色的细线,蜿蜒扭曲,勾勒出一朵朵槐花的模样。 就那么静静坐着,随意的绑着后颈的发,两鬓又垂下来那么一缕,路过的人,无论是往哪边走的,此时此刻,都免不了下意识的去瞧,去看,然后再也移不开眼睛,像是被吸住了魂魄。 然后撞在了墙上,尽管流着鼻血,疼的龇牙咧嘴,却还是忍不住张望着去看。 而男人,则是坐在一个茶楼里,手里捧着一面镜子,望着自己,很严肃的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夕阳西坠,红霞落下,落到他的脸上,宛如沾上了一团嫣红,那些人看的更着魔了。 可在男人眼中,镜中的自己,此时却在发生着某种不可言喻的恐怖变化。 只见那玉塑似的额上,血肉忽然坠烂,皮肉脱落,隐露白骨,筋肉浮现,只好似埋在土中十天半月的死尸,腐烂衰败,可怖而又狰狞。 又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一样,坠烂的血肉自额头蔓延开来,转眼青丝成灰,明眸腐烂空洞,竟然成了个血淋淋的骷髅头。 “要见痴传这观想法还真不容易!” 呢喃着,苏青呲了呲牙,又歪歪嘴,镜中的骷髅头竟然也跟着一起变化,他又摸了摸脸,掌下所触仍是血肉,可眼中所见却是骷髅。 一旁的伙计见他端着镜子模样古怪,只是摇摇头,以为他魔怔了,然后开口道“客官,您在这坐了好一会了,要不叫几份干果蜜饯和点心,尝尝鲜?” 苏青闻声侧过视线,目光扫去,就见伙计机灵的模样,那张脸,顷刻间,血肉坠烂,竟也成了一副骷髅的模样。 苏青凝望着他许久,不见喜怒,不见惊怖。 “行,那就来点吧!” 他又望向街上,目光所及,无分男女,那些人的脸面,无不是皮烂肉腐,化作一具具骷髅,身穿衣裳,行于人间。 眼见遍地骷髅白骨,苏青气息都是一颤,太阳穴随之鼓跳,他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神情渐定,目光晦暗,似有雾气笼罩,明灭变幻,半晌才道“好一个白骨人间,此法入眼,能辨骨分肉,倒是有助我刀剑之技精进!” 他遂将眸子一阖,一睁,眼前所见遍地骷髅,又已不见,血肉皮相再现,只似先前皆如幻觉,亦复如常,嬉笑露于面。 苏青放下铜镜,额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泌出一层细汗,脸色苍白。 “客官,你没事吧?” 伙计手脚麻利,端着茶水上来。 “无事!” 苏青的目光则是落向大街的尽头,那里,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正伫立在黄昏里,顶端挑挂着四盏斗大的灯笼,朱红发亮,里面早已点着火烛,透着外面漆黑的字。 “风云客栈。” “哗啦!” 身旁忽然惊起稀碎的声音,敢情是伙计因为盯着苏青分了神,手中茶壶坠地,碎片四散,茶水流淌蜿蜒,在苏青的眼中凝成几行字迹。 姓名苏青 世界长生剑 身份风云客栈邀请之人 任务探明青龙老大的身份 进程无 “臭小子,做事又马虎!” 掌柜的赶来对着伙计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苏青一扬眉,伸手自怀里一摸,取出一张鲜红的请柬,其上笔墨留痕,像是看见什么好笑的,他又把请帖收入怀中。 “青龙会?有意思了!” 这时候。 小镇的一头,忽然安静了下来,而且越来越安静,安静的有些诡异,就见夕阳余晖下,扬着沉沙的石板大街上,多了九个怪人。 由远而近,慢慢行来。 106 赤发怪汉,弹指分金 江湖,鱼龙混杂,能人无数,奇人也有,庸人最多,死人也不少,还有怪人;譬如品性奇怪,行为处事琢磨不透,正邪难辨;或者武功奇怪,兵器奇怪;再或者长相奇怪,凶神恶煞的丑八怪。 前面几个倒还好说,品性藏内,武功藏身,这都是看不见的,兴许看见了就得要命,而这长相奇怪,明明是个人样,却偏偏把自己扮成不人不鬼的模样。 就好像他们觉得说话的声音越大,别人就会越怕,装扮的越丑,别人就会忌惮一样;但苏青还是认为声音只是声音,长相只是长相,干不了实事,也改变不了什么,难不成死之前大吼一句,或是涂个朱面,扮个鬼脸别人就能饶了你? 苏青实在感觉有些好笑,他抬手遮着眼睛,瞄了瞄西斜将坠的红日,又看看那九个怪人。 这九个人,武功怎么样苏青不清楚,但丑是肯定的,不但丑,走路的姿势也丑;肩不动,腿不弯,身子似被人点了穴,一步一挪,像是关节都长住,血肉凝住,四肢成了木头,越看越怪,就好像埋了十天半月从土里挖出来的僵尸。 丑极了。 再看他们的长相,个个面无表情,长得怎么样先不说,可但凡谁僵着五官,瞪着眼睛,不哭不笑,就好像庙里泥塑似的,那绝对好看不到哪去。 九人俱是麻衫赤发,脚上擦着泛黄发黑的麻鞋,左耳上还悬着个腕口似的金环,摇晃间泛着夕阳红光,一头火红的赤发,蓬乱如蒿草,根根竖起如戟,然后披散在肩上。 他们不但有高有矮,也有老有少,走在沙土半掩半埋的石板上,脚底下带出沙砾滚动的声音。 他们慢慢地走过长街,真就像是鬼来了一样,适才还热闹的街上,这会立马静了下来,孩子不哭了,大人不笑了,鸡不打鸣了,连狗都不叫了,街上就只剩——“刺啦……刺啦……” 鞋底子拖地的声音,那声音听的也让人不舒服,就和磨牙一样。 茶楼的伙计本来正在收拾着地上的茶壶碎片,这会索性撅着屁股钻桌底下去了,时不时探着脑袋偷瞄一眼,然后又做贼心虚似的趴下。 “客官,您还是避避吧!” 伙计见苏青还在那边喝茶,边吃着蜜饯,不由颤着声提醒道。 “噗嗤!” 可一声笑,却骇的伙计差点尿了裤子,然后猛的往桌底下缩,浑身颤个不停。 茶楼里那些个先前盯着苏青看的人,一个个也都是连滚带爬,躲的远远的,生怕被波及,殃及池鱼。 如果行走江湖光是瞧一眼对方的模样,便要退避三分,那等人家拔出刀是不是就得再退七分?那干脆待家里好了。 何况,苏青看着这几人的模样实在有些忍不住了,这几个人狮鼻阔口,撅齿呲嘴,浓眉凶目,不光装扮奇怪,面容更是奇丑,偏偏还僵着脸,好像不这样,别人便不知道他们是恶人一样,而且走的还很慢。 他的笑声很小,但在此时此刻却有些大,因为只有他一人敢出声,也只有他一人能笑的出来。 一刹那,那十八只或大或小,或正或歪的眼睛全都望了过来,但有一样是相同的,凶光毕露,冷意森然。 等看到苏青那张脸,他们的冷意更重了,凶光更甚。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他尝试过什么叫做嫉妒,而大部分人,最嫉妒的,就是别人拥有了他没有的东西。 那张脸。 那可真是张好看的脸,像是神匠以白玉雕成的玉像,鬼斧神工的技艺,塑出了凌驾于苍生之上的美态,剔透的血肉在晚霞的红光中闪烁着炫目的神华,两颗眸子像是乌色的琥珀,流转神迷。 一颦一笑,都似能够人魂魄般, 他们更嫉妒了,只觉得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好处全给了别人。 最前面,也最中间的那人,兀的问道:“你笑什么?” 那人体魄雄壮,半敞着胸膛,一头赤发如狮鬃般垂落在肩头,塌鼻鼓眼,耳垂上带着一个金环,一扭头,金环便摇个不停,瞪眼沉声。 苏青咽下茶,抿了抿薄唇,歪着脑袋,拧眉疑惑道:“嘴巴长在我的脸上,我想笑想哭,难道还得给你说个为什么?何况是人就都喜欢笑,难不成我还要哭?” 赤发大汉冷冷道:“我问了,你就得说!” “呵呵!”苏青实在觉得有趣,轻声道:“你敢向有权有势的人问为什么?” 赤发汉子闻言,仿佛在心里思量了一下,又仔细瞧了瞧面前的男人,然后,他说:“把他的舌头割下来,眼睛挖了,脸上再割几刀!” 然后,剩下的八个人朝着长街尽头的“风云客栈”行去,只留下了个精瘦的赤发汉子。 八个麻衣的赤发怪人,走到那间客栈门前,停下脚步,为首的人,随手摘下耳上金环,一挥手,“铛”的一声闷响,那腕口大小的金环便已横着嵌进客栈的石墙上。 火星四溅,没入其中大半。 第二人左手扯起肩上一束赤发,左掌轻轻一削,掌缘如刀,竟斩下一缕来,系在金环上,做好了这一切,他们扭头回望向茶楼,看向自家兄弟,想是在等他。 “老九!” 可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八人豁然脸色煞白,神情狂变,僵硬木然的脸不再没有表情,看来还是装出来的,变得惊疑、惊骇、惊惧。 因为等他们回身看去的时候,自家兄弟已经没了眼睛,也没了舌头,捂着脸,跪在地上,血水自指隙间淌下,好在他没死,只是疼的呜咽哀嚎,喉咙里卡着刀子一样,叫不出声来。 除了这一切,他们还看见一条银光如灵蛇似的转瞬即逝,太快了,只在老九面前一卷一缠,眼也瞎了,舌头也烂了,脸也花了。 八个人忽然不再一步一挪的走,他们已狂吼着掠了过来,像是八只赤毛狮子。 边跑,已有七人解下了耳上的金环,攥于手心,借着前冲之势,遂有一人腰身一拧,脚底下转了个圈,手中金环已被其借着转身之力狠狠掷了过来,化作一道金光,在掠起的风尘里激起刺耳嗡鸣,直击苏青头颅。 苏青吃着点心,看也不看,翻着手背抬起左手,不经心的朝着左侧的空气轻轻一弹。 “啪嗒!” 一个金环只似折了翅的飞鸟,直直落在窗外,然后在八个怪人遍体生寒,目眦尽裂中,四分五裂,断成数截。 前一刻还在狂奔几掠的八个人,忽然不动了,像是真的成了泥塑,神情古怪极了,只剩下那个瞎了眼的汉子低低嚎着。 直到苏青挥挥手。 八个人才如蒙大赦的拖着瞎眼汉子,朝另一头奔去,赤发如火焰般在风中飞卷,很快,九个人已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 可没多久,远处又有人来了。 “驾!” 急密的马蹄声,隆隆如骤雨,卷起滚滚烟龙。 无弹窗() 107 暮云西风,白练杀人 暮色已昏,枯树秃枝,寒鸦孤鸣。 马蹄声近,像是敲在人的心弦上,一声声落在石板上;八匹健马驰骋而来,蹄下沙砾震颤,尘飞土扬,终于赶过了茶楼,可他们的目光却在地上一个四分五裂的金环上停了片刻,还有地上未被风尘掩尽的血迹,最后,他们看到了那个靠窗坐着的人。 他们应该看到,因为这条街上早已没有人,一个个都缩在家里,匿在门窗后头,小心翼翼的偷瞄着外面,像是成了一个空镇,没了活人。 所以,那滩血迹,还有地上的金环便显得尤为清晰。 他们确实应该看到这个人,因为无论是谁,都无法忽略掉这个人,红日西沉,青衫墨发,那人似是有些嫌弃的拂了拂马蹄激进来的烟尘,好似爱极了他这身衣裳,容不得沾上半点尘埃。 然后他说“要走就快点,尘太大了!” 轻轻的话,被淡淡的语气说出。 “你是什么人?” 这八匹马上,端坐着八个人,装扮一模一样,想来也是属于同一个势力。 他们全是青一色的青布箭衣,腕口紧扎,青帕包头,脚上是双搬尖洒鞋,千层浪的绑腿下,隐隐露出掖着的白袜,一个个全都神情剽悍,冷眼冷面,身手矫捷;背上,还各自背着一柄雪亮钢刀。 苏青不紧不慢取出了怀里的请帖,又抬手指了指“风云客栈”,道“往那去的人。” 他这么一说,那八人眼神已有变化。 “你是谁?” 苏青温言笑道“在下苏青,不过区区一介无名小辈,来时在路边捡了张请帖,便想凑凑热闹!” “哼,热闹可不是随便就能凑的,无名之辈?竟能打碎“赤发帮”的金环,相信用不了几天,你就能有些名气!”一个长脸黑面的刀客开了口,他一手勒缰,一手提着马鞭,言语冷漠,嘴角还噙有冷笑。 听到这话,苏青眨眨眼,像是颇为后悔的说“哦?一个才有些名气?那看来我应该把那九人的环全打碎了,那名气肯定就能大些,微不足道的名,我可不怎么瞧上眼!” “九个人?赤发九杰?” 八个刀客彼此相视一眼,眼中透着忌惮与警惕,嘴里低念了句“苏青”,可任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江湖上何时多了这么个人,只是嘴上仍不服输,冷冷道“呵呵,好大的口气,等你活着出了客栈再说吧,既然与“赤发帮”结了怨,他们的帮主也决然放不过你!” 苏青眼睛一亮,问道“那是不是我打碎他们帮主的金环,名头就更大了?” 八人面面相觑,听的直皱眉,然后啐了口唾沫,晦气的骂道“敢情是个疯子,浪费咱们的时间,劝你还是赶紧置办口棺材吧,免得到时候收尸的人都没有!” 苏青不可置否的摇头笑道“唉,人啊,活这一世,不疯点怎么成,否则事事记得清楚,一辈子遇到的人,何其之多,若都记下来,岂非太累了些!” 八个刀客却像是避疯子瘟神一样不再瞧他,而是纵马朝“风云客栈”飞驰而去,掠过门口时,八个人同时反手一抽,背后钢刀齐齐出鞘,再一挥手。 刀光如电,已离手而出。 前后一瞬。 “夺!” 闷声骤响。 那客栈前旗杆一震,再瞧去,上面已齐齐的插着排雪亮钢刀,从上而下,刀柄犹自不停颤动,发着颤鸣,柄上的红绸“呼”的一声卷起,像是融入了那最后一抹的余晖中。 而那八位刀客,早已没入昏沉的暮色,不见踪影,只能瞧见渐远渐淡的烟龙。 苏青砸吧着嘴,像是瞧着热闹,目泛奇异色彩,他很珍惜现在的闲暇光景,毕竟,这茶楼外,又是一个江湖,天快要黑了,他也快要出去了。 出了这楼,入了这江湖,恐怕往后想要安安心心的睡觉吃饭都不行了。 而且,肯定还有人来。 直到天边的火红一点点的黯下,暮色浓稠如墨,就着零星黯淡的天色,街上忽然奔出一匹快马来,马蹄声急,那些个惊魂未定,刚爬起来的人,这会又忙躲了下去。 一匹马,来势却汹,蹄声如奔浪,席卷石街。 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白马,从头到尾,看不到丁点杂色,嘶鸣长啸,可说来也奇,就在快越过茶楼的时候,,一双结实粗壮的手臂陡然发力,黑铁似的五指一拽缰绳,白马豁然仰首提身,前蹄如人立起。 马背上的,是个精赤着上身的虬髯大汉,袒露的肌肉,块块鼓起,就仿佛是铜浇铁打的一样,一双虎目直直望向那桌案上的鲜红请帖,他声若闷雷,喝问道“这请帖你是从哪得来的?” “捡的!” 盈盈火光下,苏青倚着窗户,笑的温和。 黑汉双眼先是一睁,而后一凝,冷冷一笑。 “既然是捡的,那就不是你的,你得还回来!” 苏青讶异道“难不成是你的?” 黑汉一瞪眼。“你不给,就得死!” 苏青瞧着他,淡笑道“够豪横!” “嘿!” 说话间,黑汉双眼瞪的更大了,好似铜铃,精光爆现,沉气一声大喝,浑身筋肉一颤,双脚一踩马镫,五指发力,一拽缰绳;那白马竟人立而起,长嘶中前蹄高扬,朝苏青踩去。 “咻!” 苏青笑笑,也未言语,只是手腕一抖,捏着的两根细筷便已嗖”的飞了出去。 黑汉踩蹬弯背而立,陡见两条乌影射来,一伏身,双臂一挽马脖,白马兀的如被拨到一旁,连连嘶鸣。 白马前蹄甫落,黑汉便已翻跃而下,口中吼声如雷,只喝道“呔!” 五指一扣,使的乃是黑虎掏心,一双手不见掌纹,尽是厚硬的老茧。 “噗!” 适才刚点不久的灯烛,此刻,似被这惨厉爪风所摄,摇曳急颤,骤然熄灭。 可就在烛火熄灭的一刹那。 “呛啷!” 颤鸣声陡起,只在火光将散未散,将灭未尽的一刻,黑汉就看见眼前这人,一手随意的收起了请帖,另一手,竟然在腰间一摸、一抽,三尺白芒已跃入眼帘,宛如绕指柔般在空中如柳絮拂动。 “软剑?” 黑汉望着苏青背上的剑,又看看他手里的软剑,脸色大变,惊怒交加,白芒却已如蛇般绕上他的右臂,剑尖盘臂而上,寒芒吐露,只在他惊诧发骇的注视下,从上转到下,没入了他的腋下。 刺痛袭来,像是筋络已被挑断,虎爪已后继无力。 正自震怖,那三尺白练,竟又带着异样的颤鸣如软鞭般缠向他的脖颈。 “啊!” 也不知是惊是恐,他如今身在空中,猛的沉气入腹,使了个千斤坠,头顶寒芒一卷而过,带起几缕断发,未及喘气,那卷起的剑身,忽然被抖的笔直,而后又卷向另一边,这下是缠了个正着。 黑汉面无人色,尖声急道 “你、” 字将出口,剑已收回,声音戛然而止。 他嘴唇翕动,似是有话要说,可挣扎着刚想动,转身的同时,踉跄走了三步,就见脖颈上,一条细如发丝的红痕,慢慢浮露。 “噗嗤!” 血雾喷薄而出,黑汉已倒地不起,死在街心。 剑身如鞭一抖,血珠尽散,苏青起身右手一转,只见三尺绕指柔,已似灵蛇归洞般攀上他的腰部,归入鞘中。 望着地上的尸体,苏青喃喃道“看来我的想法是对的,声再大,也还是得死!” 窗外,白马长嘶不止,主人身死,它似有察觉,扭身已朝另一头奔去,转瞬消失在暮云西风里。 伙计被掌柜的推搡出来,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哆哆嗦嗦的开腔道“客官,咱要打烊了!” 苏青笑了笑,随手抛下几角散碎银子,捏了几枚甜糯的蜜饯,出了茶馆,朝风云客栈走去。 等到门口的时候,他看了看墙上的金环,又瞧瞧旗杆上的八柄钢刀,想了想,只抖袖探手,把左手按在了墙上,口中气息一吐,手背筋络一跳,慢慢压了下去,遂见掌下青砖成粉,随风扬洒。 等手再拿起来,墙上已多出个两三寸深浅的掌印。 做完这一切,苏青才抛着蜜饯,边用嘴接着,边提起黑汉的尸体,朝白马离去的地方走去,转眼没入暮色。 …… 时至此刻,夜色已降。 街上冷清,半点灯火也无,家家户户紧门闭窗。 也就在这个时候,街上忽然多了个脚步声,那是个中年文士,蓝衫白袜,面容清癯,步履缓慢悠闲,可那双眸子却闪着精光。 他背着双手,闲庭信步似的瞧了瞧地上几团墨染般的痕迹,目光闪烁,而后径直走到客栈前,随手已把嵌进墙中的金环摘下,又笑着敲了下旗杆。 “梆!” 似长在上面的八柄钢刀立刻坠下,袍袖再卷,掠起风来,空中的八柄刀已如飘羽般被他裹了来,一抖手,八柄刀便已插在地上。 可他脸上波澜不惊的笑蓦然一滞,一双眼睛直直望着那个隐于昏暗中,不起眼的掌印,里面似还有石粉飘洒下来。 定定看了好一会,文士这才沉声道“掌旗何在?” 客栈里,一条瘦小黑影闻声而出,兔起鹘落,矫若猿猴,已手脚并用的攀上旗杆,连蹬带跳,一眨眼,人已蹲在杆头。 他小心翼翼的从怀中取出一面叠好的旗来,只一挂上,大旗迎风而展,飞卷如云。 借着灯笼里的残灯看去。 呼啸冷冽的西风里,雪白的旗布上,一条张牙舞爪黑龙,仿佛活了过来,扭动奔腾,似将破云飞去。 赫然是,青龙会。 。 108 白马张三,风云客栈 寒夜漫漫,风尘漫漫。 一匹神骏高大的白马,在冷冽的风中驰骋,马鬃飞扬,带起长嘶,似一条白龙,穿梭在昏黑的夜色里,肆意极了。 可它身后的不远处,有一人却紧紧追来,那人双腿交错迈动,单凭奔跑,竟能比拟烈马,快若奔雷,两条腿已划出无数虚影,似离弦之箭,自风云小镇掠了出来,带起一连串的银铃声,清脆悦耳。 更惊人的是他手里还拎着具发冷发硬的尸体,这就有些骇人了;看那尸体的身形,高大魁梧,肌肉虬结,份量绝不低于百八十的,此刻却被人轻描淡写的以单臂捞着,其速竟还能这般快疾,单凭肉身之力做到这般田地,任谁看见,都免不了动容。 好在没人看见。 一口气追着白马跑出三四里地。 骤然。 “咻!” 远处像是传来了一道急哨。 白马跑的更快了,而它身后的人,竟也还有余力,足下发劲,口中提气,腰身随着气息一缩一展,似极了蹿起的长蛇,一步奔出,两丈有余,落地的同时足尖一掂一蹬,又是两丈,紧缀不落。 然后,在一个山坳间,他终于停了下来。 因为白马也要停了;打着鼻响,晃着脑袋,小跑了过去,跑进了一间破烂的小庙,残垣颓瓦中,火光盈盈,里面有人。 看来,里面的必然是是白马的真正主人。 苏青提着尸体,走了进去,入眼所及,只见尘灰满布,蛛网垂结的山神庙里,果真生着一堆熊火,火光灿亮,火堆旁还有个人。 未及苏青看清那人,眼帘里便已扑来一团灼目红光,焰火熊熊;一地的柴火,已被那人霹雳似的一脚踢散,朝苏青飞来,想必他已看清苏青手里的尸体是谁。 “谁?” 还有霹雳似的一声大喝。 大喝的同时,他已经暴起,攥起一拳,当空便砸了来。 “先慢动手!” 苏青轻声道,可显然他说的有些晚了。见火光扑面而来,只把手里的尸体一抛,面前飞火立被悉数遮住,还有挡住了对方的拳头。 “你敢杀我金刚力士!” 一拳砸在尸体上,对方反手一抓,那黑汉的尸体便已飞到一旁,身上还有燃起了几条火蛇,皮肉开绽,泛起一股焦臭。 那人一击未能建功,翻跳而回,警惕冰冷的看着苏青。 “金刚力士”,说的便是那个死掉的黑汉,也是眼前这人的仆从。 搭眼瞧去,但见这人一身雪白的急服劲装,衣襟半敞,露着坚实而强壮的胸膛,却比衣裳更白,疏眉朗目,年轻英俊。 只是当苏青走进来的时候,走到了火光底下,这个男人已再无半点英俊。 数日前,“青龙会”暗中邀约各路江湖高手,共计十二位,前来“风云客栈”做一笔买卖,这买卖的东西可是极为的不同寻常。 传闻,这天下间能说的出来的暗器,共有三百六十余种,囊括了有毒的、无毒的、致死的、致残的、致瞎的,但凡有名头的,基本上都在其中。 可这世上最厉害的,也最可怕的暗器,乃是孔雀山庄的不传之秘——“孔雀翎。” 甚至比“长生剑”犹有过之。 正是依仗着这件凶名赫赫,威震武林的大杀器,“孔雀山庄”方能雄踞于江湖数十载而屹立不倒,不但力压蜀中唐门得“天下第一暗器”的名头,更是连“青龙会”也不敢肆意招惹。 所有人都相信,得到这件东西,不但会得权,更能得利;天下第一的宝物,终归有它的好处,这个东西又不像神兵利器宝刀宝剑那般;神兵再利,你若无高深的武功,只怕会死的更快,可暗器不同了,何况还是这种中之必死的暗器,只要懂得催发的手段,你就是个柔弱女人,说不定也能天下第一。 不错,此次买卖的东西,便是“孔雀翎”,或者说,是“孔雀翎”的铸造图纸。 无论是先前镇中遇见的那九个赤发怪人,还是八个骑马的刀客,亦或是死掉的黑汉,和眼前的这人,全都是受邀而来的。 宝物动人心,这也是为何有人看见他的请帖会骤然发难的原因。 十二个人争,比不过十一个人,更比不过十个人,相信若是有机会,肯定一个人最好,那就不需要再争了。 这十二方势力,分别是河西白马、河东赤发、太行一刀、青竹帮、铁环门、太原李家、十二连环坞、长江水路、辰州言家拳、万竹山庄和七星飞鱼塘,以及最后的苏州万金堂。 今夜,他们便要在那“风云客栈”做笔买卖。 可惜,苏青在这等了一天,就只等到赤发、白马、还有太行山的那八个刀客,剩下的到现在都不见人影,只怕多半是凶多吉少。 至于他的请帖,有些奇特,时候不到,他还是不想拿出来。 而眼前这人,既是白马的主人,无疑就是那名震河西的白马小张三了,此人到也算是一方人物。 苏青背着剑,拍了拍手,温和道“急什么?人活得不容易,想死还不简单,今天跟你商量个事!” 白马张三怒极而笑,冷喝道“好啊,你先得有命说才行!” 言罢,已是揉身而上,当胸便是一记膝撞,欲要捣烂苏青的胸膛。 “就喜欢你这种干脆的!” 苏青上身往后一倒,腰身一弯,便是个铁板桥,脚下向前滑去,二人一上一下,交错而过。 眼看就要错过的时候。 “死来!” 白马张三那曲起的右腿豁然一直,脚下一蹬,正好蹬向苏青横着的胸膛。 “给我倒下吧你!” 苏青不慌不忙,他左手猝然撑地,腰身一挺,倒立着右脚似蝎尾一样,脚尖一勾“啪”的便踢在了白马张三的背上。 闷哼一声,一人便已滚出了庙外。 白马张三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好不容易撑起身子,望着蹲在门口吃着蜜饯的苏青,一张脸阴晴不定,火光落在他的眼中像是在闪跳炽腾,面色苍白极了。 “现在能说了么?” 苏青还是那副语轻面柔的模样。 白马张三绿色难看,涩声道 “你是谁?” “在下不过一介无名小辈而已,姓苏名青,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叫白马张三!” 苏青说的简单,地上的汉子却听的一愣,而后一张脸涨红怒极,他冷笑道“你是白马张三?那我是谁?” 苏青又指指那个死了的黑汉。 “你啊?就叫金刚力士吧,如何?” “原来,你是想要那件东西!” 白马张三只以为苏青是奔着“孔雀翎”去的。 “呵呵,你以为你说你是白马张三别人就会信?” 苏青不以为然的道“他们信不信是他们的事,你做不做是你的事,我的耐心可不太好,给个话吧,不然待会还得埋你!” 白马张三脸色惨白。 “好,那我现在起,就叫金刚力士了!” 苏青这才一掂舌尖,对着白马出了声哨。 那白马有些茫然的靠了过来。 揉了揉马颈,苏青翻身上去,笑道“行了,那就去瞧瞧,这风云客栈能起多大的风云吧!” 白马张三木然着脸,已牵过缰绳,朝夜色里赶去。 。 109 谁是张三,我是张三 青龙会。 它何时出现的已不可考究,但它却是江湖上数百年来公认的,最神秘、也最可怕的组织。传闻共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正好对应了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遍布江湖各处;又有十二堂,合成青龙十二煞,其下帮众无数,各司其职,匿在江湖各处,无人得知。 只是如此,便足以令人丧魂失魄。 因为,这些藏起来的人,极有可能是你的亲近之人,可能是你的邻居,也可能是你的仇人,朝夕相处的人,前一刻还对你笑,可下一刻说不定已把冷冰的怀剑刺入你的心口。 这也是“青龙会”雄踞江湖,令之武林中人为之惊怖的缘由,谁都怕死,谁都不想死;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拔除掉这颗恶瘤,可每每总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却又转眼输得一败涂地。 人说,江湖也分明暗,明着的江湖刀光剑影,恩怨情仇,很多东西都是摆在明面上的,看的见,听得清,可暗着的江湖,就是青龙会;像极了人的影子,不见阳光便永远看不着。 但凡他们想杀你,能背地里阴死你,便绝不会搁在明面上,能毒死你,也绝不会用刀用剑,他们只要杀你,什么手段无所谓,哪种手段杀人最容易,这才是他们想要的。 前些年,青城派的掌门,不过双十之数便已名动天下,剑下败敌无数,与个各门各派高手切磋鲜有败绩,心高气傲,放言要清除“青龙会”;结果刚下了山,不到三天,尸体就被人在青楼的软榻上被发现,一丝不挂,剑都没拔出来,死的时候还在做春梦呢。 而在这层层之上,还有个最神秘的青龙老大。 没人知道他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连“青龙会”的各个堂主、舵主都不知道,传闻此人武功极高,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凶名赫赫,却又无人见过他出手。 因为,有权有势的人,想杀人,根本不用自己出手;这些年,“青龙会”想杀的人,也都无一例外。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天底下最简单的杀人方法,哪有比不用自己动手还来的简单的? …… 夜已深,星月尽掩,云黑风高。 风云客栈,掌柜的便是先前那个蓝袍子的中年文士,此人复姓公孙,单名一个静字,一手暗器绝技号称独步长江以北,名头不弱。 外面夜黑风高,客栈里面却灯火通明。 他坐在一张矮几前,自斟自饮,时不时颇有闲情逸趣的吟上一两句诗文。 右耳忽似颤了一颤,公孙静已笑着对那远墙外半露的一颗榕树招呼道“苗帮主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叙,在下已备美酒,共饮几杯,岂不痛快?” 他自然不是对着树说话,树上有人,一颗罩着浓荫的树丫猝然簌簌震摇,院内已起阵阵夜枭般的怪笑,笑声刚起,一人已落在院中,脚下无声无息。 此人身形高大,赤发阔口,狮鼻撅齿,右耳耳垂坠着三枚金环,人已落下,金环还在不停的碰撞作响,非是旁人,正是此次受邀而来的,河东赤发,“赤发帮”的总瓢把子,“火焰神”苗烧天。 头发是红的,他的脸好像也在火光下泛红,一双眼睛映着上下蹿跳的焰苗,盯向面前的中年文士,沉声道“阁下可是青龙会中的公孙堂主?” 中年文士长身抱拳,道“正是。” 苗烧天那独特沙哑的笑声蓦然再起,他笑的声越大,声音反而越尖。“果然不愧是青龙会的第一号人物,好亮的一双招子。” 客套未毕,一角阴影下,陡然亮起一抹雪亮刀光,如惊鸿一掠,化作一条弧月般的白练;再瞧,刀已到了院内。再快的刀,终究还得取决于用刀的人,这柄刀,是被人带着的。 雪亮的刀,没有鞘, 插在他来人的红腰带上。 青布箭衣,青帕包头,那条腰带布比苗烧天的头发还红,在夜风中飞起的红绸刀衣此刻如火一般。 太行赵一刀。 “苗帮主的脸色,似是瞧着不太好啊!” 赵一刀一来就嘿嘿一笑。 “听闻赤发九怪遇到硬茬了?” “呵呵!” 苗烧天一瞪眼,那夜枭似的笑声又响了起来,但又多了些森然寒意,他皮笑肉不笑的道“老九被人刺瞎了眼睛,割了舌头,毁了脸!” 赵一刀淡淡道“听说也是来做买卖的人!” “哒哒哒——” 这时候,墙外蓦的多了马蹄声,来的好似悠闲极了,很慢,但再慢,也有到的时候。 “哗!” 却见桌案角上的灯苗忽一阵剧烈飘摇,落叶簌簌,马蹄声止,墙头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两个人,左边那人神情木然,不言不语,右边那人,垂着眼皮,如水目光饶有兴趣的扫过院里的三个人。 “得罪,得罪,来迟了!” 来的正是苏青。 “白马张三?” 苗烧天看的却是那个木然着脸的汉子,二人一个河东一个河西,也算是一条道上捞食的,打过不少交道,此刻一瞧,不想这往日心高气傲的小张三,如今怎得一副仆从的模样,跟在那青袍客的后头。 白马张三面无表情,语气僵硬。 “苗帮主认错人了,我是金刚力士,他才是白马张三!” 三人听的一愣,神情古怪极了,有惊的,有疑的,还有眯眼细瞧的,瞧的是那青衣人,这一瞧,脸色又有变化。 白马张三已是江湖上公认的俊俏,可往这人身旁一站,就好像一朵仙葩旁扎了根狗尾巴草。 正是苏青。 他笑道“白马张三见过诸位!” “嘿嘿,还真开了眼了,这睁眼说瞎话的没少见,可像阁下这么自欺欺人,不要脸的我苗烧天却是头一回瞧见!”苗烧天冷着眸子,怪笑不停。 公孙静也凝眸蹙眉,雪亮的目光落在苏青的脸上,二人相视片刻,他淡淡道“奉劝阁下还是莫要开玩笑的好!” 苏青双手揣在袖里,面露好笑。“你这人可真奇怪,白马张三有什么特别的吗?哦,对了白马,我的马在外面拴着呢,白极了,用不用牵进来瞧瞧?” 赵一刀冷眼瞥来。“按您的意思,我若有匹白马,我也可以是白马张三!” 苏青日有所思的点点头,尔后抿嘴一笑。“也无不可啊,莫说是白马张三,但凡你愿意,你也可以说自己是青龙老大,又没人拦你!” 此话一出,公孙静的脸色已有些发青发白,好像被某个名字吓到了一样,瞪着一双惨碧碧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好个伶牙俐齿的一张嘴,那我倒想要拦拦你!” 赵一刀脸色一变,冷冷的说。 “我也想拦你!” 苗烧天也瞪向他厉声道。 他们在乎的可不是白马张三,而是里面的东西,少一个人,自然少一个人争,苏青这突然蹦出来的,自然惹人针锋相对。 苏青道“二位这么喜欢拦人,想来已不会有人再来了吧?” 苗烧天狞笑道“可惜,没拦住你!” 赵一刀淡淡道“我可不拦人,我只是喜欢治病,替人治头痛,十二连环坞、长江水路和辰州言家拳的三家朋友,半路上忽然得了怪病,头痛如裂,所以,我就替他们治了一治!” 苏青“哦”了声,奇道“治好了吗?” 赵一刀神情有些诡异。“头掉了,自然就不疼了!” 苏青却饶有兴趣的看向白马张三,问“我是不是也会替人治病?” 白马张三脸颊一颤。 “会的,万竹山庄和七星飞鱼塘的人本来睡不着,现在都睡着了!” 苏青点点头,一双手慢慢褪出袖子,公孙静的脸色却忽的又变了,就像是会变脸一样,一会青一会白的,他看着苏青慢慢退出袖子的左手,猛的像记起什么,嗓音有些发涩。 “墙上的掌印,是你的?” “是与不是,试试不就知道了!” 苗烧天似已忍耐多时,此刻突然发难,耳上三只金环不知何时已被他摘到手中,趁着公孙静问话之际,三道金光,已“呜”的离手掷出,如三条游窜的金蛇,从三个不同方向朝苏青咬去。 “你若是接的住,才是白马张三!” 太行赵一刀也冷笑着出了手,腰间雪亮钢刀倏的飞了起来,灿目刀光如射箭般掠向苏青脖颈。 可此时。 “住手!” 突听一声大喝响起。 。 110 以假诱真,胡思乱想 开口的,是公孙静。 可惜他说的慢了些。 金环已至苏青面前,刀光已至苏青脖颈。 “是这样接么?” 苏青淡淡一笑。 他右手倏然抬起,五指一扣,好似钳口,已在电闪间反扣住了钢刀的刀脊,寒刃刀锋,离他脖颈不过寸许距离,却已再难进一丝一毫,难以动弹。 也在他右手抬起的同时,他左手也已抬起,立掌如刀,提臂一轮一挥一斩。 “砰砰砰!” 几人耳畔陡闻霹雳似的三声响。 三只金环无不坠地碎裂,断成数截。 “砰!” 又是一声,赵一刀手里的刀从中折断,半截在他手里,半截已在苏青手中,一抖手,适才刚扑到他身前的赵一刀,这会已飞快向后退去。 盖因面前半截刀身正直飞逼来,挥刀一迎,火花四溅,公孙静面前的矮几上就听“咣”的一下,已插着半截刀子,犹自颤晃。 这下全都傻眼了。 公孙静眼神晦涩,他瞧着苏青,忽笑道:“白马张三果然名不虚传!” 好像苏青真的就是白马张三。 “好厉害的一双手!” 苗烧天看了看地上的金环,眼中布满血红细丝,又瞪着苏青,好似恨不得把他吃了似的。 赵一刀也变了脸色。 “且听在下一言,诸位今日是为了做买卖的,有何恩仇不如今夜过了再论,免得时辰过了,可就耽搁了买卖!”公孙静在旁当着和事佬,缓着气氛,给几人找台阶下。 “不错,天大地大,买卖最大!” 突听又有人插着话。 车辚马嘶,一辆六匹马齐拉的奢华马车赶到了门口,驾车的是四个挺胸凸肚的彪形大汉,马车刚一停,他们便跃下了车,恭恭敬敬的拉开了门。 车里的人还没出来,他只是说话,气息起伏,像是在喘,然后珠帘一撩,才见个面白无须、体态臃肿的白净胖子从车厢里艰难的钻出来,下车没等走到三步路,已累得气喘如牛。 “我猜他的身子一定很虚,哪个女人跟了他,十有八九不开心——”所有人正自瞧着,冷不丁听到苏青这么句玩笑话,一个个神情古怪,那眼神就似瞧着个疯子、傻子。 他一说完。 一双阴翳的目光便落了过来,阴寒极了。 那是因为胖子后面还有个人,那人一身黑衣,又高又瘦,面皮焦黄,眼窝深陷,眼珠子却鼓出来大半,面无人色的像是个痨病鬼,脚下声音却极为轻健,腰间悬着对亮光闪闪的物件。 一左一右,竟是两柄弯月似的弧形剑,直好似刀子就剩了刃口,不见刀背、刀身。 赫然是对极为罕见的奇门兵器,铸造这样的兵器已是不易,想要使的得心应手就更加不易,江湖上敢用这样兵器的,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便是高手中的高手。 不但苏青看见了,连苗烧天、赵一刀他们也看见了,这可不比苏青的那双手,虚得试过才知道。 公孙静笑的隐晦,道:“那你可就猜错了,但凡谁要是有钱,就绝不会缺女人,这位,便是苏州万金堂的朱大少!” “当然,谁要是生了您这张脸,只怕女人也是不会缺的!”他言语中好似夹着一点似有若无的讨好。 给人的感觉像极了苏青这么一位宛如石头里蹦出来的人,是某个不得了的大人物;不得不说这可真是位市侩的人,不管是不是,仅苏青刚才露的一手,客气一点,终归没错。 话锋这会好像被带偏了。 苏青却有些满意的,笑道:“那你可说错了,我身边可是干干净净,而且待会出了这门,我连自己的去处还没想好,说不定得露宿街头!” 身旁的几人听到他们的对话,眼神已从古怪变成了诡异。 说着话的时候,朱大少已经坐到了矮几旁,却仍是不停地扇动着袖子,擦着汗,像是几口气走了十几二十里山路,累的急喘。 而那使弧形剑的汉子,现在正规规矩矩,一言不发的立在他身后,一双深陷却又外鼓的眼珠子就好像在眼眶里滚动的两颗珠子般,骨碌碌一转,直勾勾的一直瞧着苏青;他一进来,双眼就瞧着苏青不松开,一双干枯瘦削的手,时钟在两柄弧形剑旁边若即若离的徘徊着。 四目相对,苏青仿佛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嘲弄,乃至恐意,这种眼神特别是在公孙静讨好之后才出现。 宛若一个家里做了错事的孩子,突然看见了管束自己的人,而且这个人权势通天,可生杀予夺。 若想引出一个人,苏青认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成为这个人,假的有了,真的还会远么。 气氛渐渐有些不对劲了。 旗杆上,那面旗子在风中呼啦卷荡,还有四只灯笼,摇荡碰撞。 白马张三这会更安静了,安静的真就像是金刚力士一样,赵一刀却在看着桌面上的半截刀尖沉思出神,苗烧天也蹙眉不语。 苏青轻声道:“现在人既已到齐,那就看看货吧!” 公孙静像是突然有些冷,他笑的有些难看。“青龙会做生意,一向规规矩矩,讲究的是童叟无欺,现金交易。” 闻言,苗烧天已面无表情的拍拍手,只见苏青傍晚的时候遇见的那九位麻衣赤发的怪人,这会忽然自黑暗中走了出来,只有八个人,但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个麻布包袱,好像还能听到银子的碰撞声。 苏青偏过头望向白马张三,笑道:“诶,咱们准备了多少银子?我怎么突然有些记不清放哪了!” 不过他马上又摆摆手。 “算了。” 只见苏青从怀里一摸,掌心已多了颗龙眼大小的明珠,而后,又重复了六次,笑吟吟的说道:“这七颗珠子乃是番邦进贡的奇珍异宝,一颗价值万金,可是我从皇宫的宝库里拿出来的玩意!” “嘶!” 宫中珍宝? 望着他手心的那几颗珠子,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莫名的觉得身子有些冷,冷的嘴唇发白,面色也在渐渐变白。 那个一直喘气的朱大少,圆圆的肉脸颤了几颤。 这世上,很多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拿的到的,还得有地位,权势,联想到苏青之前的一些话,已有人冒出个吓人且可怕的念头。 一个名字始终在心里挥之不去。 可偏偏苏青又不说明白,就只让他们想,胡思乱想,想的越多,才越好。 苏青淡淡睨了眼公孙静。 不同于先前的温和,中年文士模样的公孙静,蓦然瞧见这个眼神,这大半夜的,鬓角居然渗出了汗。 “看东西吧!” 公孙静嘎声道: “请诸位跟我来!” 无弹窗() 111 孔雀图失,青龙老大 密道的入口,是在连接二楼的石阶下。 公孙静领着众人,敲了敲一旁的扶手,便听隆隆声响,石阶就已坠下,精铁锁链刺啦震颤,露出来个好大的窟窿,黑洞洞的,里面透出幽幽火光。 入口处,两个人似石塑般守着,眼睛眨也不眨,墙壁上插着火把,往后每隔十几步,就能看见有人把守,地道阴暗潮湿,两侧的石壁上还雕画着一条张牙舞爪,盘旋游腾的青龙,落在这种环境下,稍一不留神,真就以为里面盘踞着条真龙。 令人胆寒。 阴寒的水滴,沿着石缝滴答落下。 错不了了,传闻“青龙会”的分舵有三百六十五处,想必,这就是其中之一。 公孙静一路无话,直走到地道的尽头处。 那里挡着一道很粗的铁栅栏,门上分别锁了三道锁,里面还守着两个人,可见里面的东西可等重要。 但这道门还不是最后一道门,密道里还有密道,就见岔口无数,四通八达,看的人头大。 公孙静笑道:“我知道有很多人都能到得了这里,这里的守卫并不是很难对付的人,但无论谁到了这里,再想往前走,就很难了。” 朱大少奇道:“为什么?” 公孙静指了指那些岔口。“从这里开始,前面共有七条岔口,里面只有一条是对的,而且每一条都藏有机关暗器,任谁走错一道,便绝难活着出去;而且真正要命的,是最正确的那条密道里,机关埋伏共有十三道,我可以保证,世上能闯过这里的人,绝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他开着门,眼角似有似无的偷瞄着最后那人的脸色,温和、平淡,令人琢磨不透。 朱大少叹了口气,道:“一直听说“青龙会”曾网罗天下高手、三教九流,但凡能人皆有其一席之处,能工巧匠无数,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虚。” 他又带着副和气生财的笑。 “不过,我想知道,我是否在那一手之数中?” 公孙静笑得更温和有礼,道:“你为什么不试试?” 朱大少沉吟片刻,想了想,同样笑道:“以后我说不定会来试试的,但现在还不行,毕竟我还想安稳的活着。” 公孙静不再言语,挑了第三条岔口走了进去,直走到头,才看见一个石门,上面也挂着三把锁,三把精钢铁锁。 锁一开,石门便升了上去,厚若两尺,里头是间九尺宽的屋子,阴寒森寒,透着冷气,仿佛空气难以流通,令人窒息。 石屋中心,是一个巨大的铁箱,外面被婴儿手臂粗的锁链以蛛网般的结构,缠了个结实,里里外外,又是三把大锁。 众目睽睽下,铁箱之内,还有铁箱,可等公孙静依次打开,就在所有人沉息屏气,兴致勃勃,望眼欲穿的瞧过去时。 气氛忽然凝滞住了,像是结了冰。 公孙静一张脸忽然变得发青发紫,可怖异常,宛如将要溺死的人,双眼瞪圆了,眼仁血丝满布,几快瞪出来,脸上哪还有什么笑,连哭都没有,一副震怖欲死的古怪模样。 箱子里非是空的,而是有东西。 一张纸条,纸上只有九个字:“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若是寻常时候,被人夸赞成好人,公孙静一定不会拒绝,兴许还会笑,可现在,里面“孔雀翎”的铸造图,不见了。 他浑身先是一僵,而后猛的颤抖起来,一双眼睛转为赤红,红的快要滴出血,背后的蓝袍子顷刻间已多出一片湿痕,冷汗沁背,冷极了,冷的他直哆嗦,牙冠打颤。 孔雀图在他的手上弄丢了。 想到“青龙会”的惩罚,他一个活生生的人,竟是被吓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淌下,流过脸颊,滴答落下。 “呵呵!” 一声笑,有些不合时宜的冒起。 笑的还是苏青,但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所有人望向他。 “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猜猜,谁在谢你!” 苏青中规中矩的立着,一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揣回了袖里,语气慢条斯理,笑的不带半点烟火气。 公孙静心里发颤,瞳孔骤缩,已二话不说,直往密道外疯了般掠去。 望着他仓惶失措的背影,所有人都有些同情,这世上最缺的是好人,可最短命的,也是好人,正因为短命,所以好人才少。 “莫非,你知道何人谢他?” 朱大少这时笑望向苏青。 “他不是说了么,能闯到这的,一手之数,但无论是谁,这里面,肯定有个人例外不了!” 苏青意兴索然的已往外走。 “谁?” 朱大少那张脸已笑的堆出了褶子。 苏青淡淡道:“你心中有数,何来问我!” 能有谁? 长生剑,白玉京。 他刚说完,不想一直沉默的赵一刀蓦的瞄向他。“其实,除了他,还有一个人!” 苏青像是察觉到了那双目光里的锋芒,扭头迎了上去,语带玩味的问道:“这人是谁?” 赵一刀冷冷道:“青龙老大,如果,是他呢?” 他说着青龙老大,看的却是苏青,紧紧的看着,死死的盯着,像是要在那张难以形容的脸上看出朵花来。 “有道理!” 苏青点点头。 只是,等他们出去的时候,整个客栈,却已人去楼空,死一样寂静,公孙静不知已去了何处。 苏青望了眼桌案上未及收起的酒菜,嘴里却低低道:“唉,生命如此短暂,你们却不珍惜!” 然后,他望向了朱大少、赵一刀、苗烧天,还有那个使弧形剑的瘦汉,因为这几个人,适才已不动声色的走到了院子的四方,将苏青与白马张三围在了其中。 朱大少道:“尊驾何必故弄玄虚呢,只要说说您是谁,今晚上这事就好办多了!” 赵一刀接过话茬冷声道:“不用问了,他说他叫苏青,可不是什么白马张三!” 苏青并无意外,反而有些期待的道:“怎得?就因为我叫苏青你们就要杀我?” “不错,就因为你名里带个了青字,青龙老大的青!”苗烧天声若闷雷,双眼圆睁,神情癫狂,像是要抑制住自己心里的惊、恐、以及喜、忧,总而言之,有太多太多的情绪在他那双眼睛里闪过。“你之前已说过,你有白马便可以是白马张三,有个“青”字,自然也可能是青龙老大!” “如果是真的,那你今天可就插翅难逃了,如果是假的,反正你已伤了老九,仇怨早已结下,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何况你那双手,可分金断玉,谁知道孔雀图是不是被你暗中拿了去!” 他须发皆张,如一头红毛狮子,猛的瞪向白马张三。“河西白马,要是你今天执意要跟他凑到一块,就得死,不如和我们联手,一块做掉他!” 阴影处,那赤发八怪,连同急风八刀,便是那八个刀客,如今全都围了过来。 “我就不信,你一个人,还能长出三头六臂来,再强再厉害,总归有个限度!” “好!” 一直沉默不语的白马张三这时候也见势沉喝一声,跳到了外面,冷冷的看着苏青,反戈相向,一副仇人的模样。 赵一刀冷笑一声。 “我看你今天如何逃得了?” 苏青仍旧一副温吞模样。 “如果我真是青龙老大,你们敢杀我?就不怕灭门绝户?” 苗烧天眼中真就像燃起一堆火焰。 “哈哈,做都已经做了,还怕什么报复,到时候还能扬名立万。何况树倒猢狲散,你这颗大树一倒,“青龙会”四分五裂,哪还有时间管我们,说不定等我们得了孔雀图,还能有机会开宗立派,成为一方巨擘霸主,逍遥快活,岂不自在!” 他们真就像是认定了苏青是青龙老大一样。 苏青似是认命般叹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苗烧天早已按耐不住,声若铜钟,大吼道: “那就受死吧!” 话音刚落,院中十数条人影无不纷纷蹿跳而起,一时间满院身影飞掠。 都来读网址: 112 客栈破局,奇兵交锋 却说话音一落。 苗烧天、赵一刀、朱大少、白马张三,连同那使弧形剑的瘦汉,无不在顷刻间朝场中势单力薄,孤身独立的苏青扑去、攻去、掠去。 后面,更有急风八刀与赤发九怪围拢场外,以防苏青逃脱,如此可怕的合围攻势之下,可谓是天罗地网,相信天下间任谁身陷其中也要头疼万分,就是白玉京来了只怕也得心惊肉跳。 本就肃杀的夜风,更加肃杀,焰苗疯飘急摇,似也在此时颤栗发抖,槐树上的乌鸦惊的呱呱怪叫着,急忙飞离了这可怕的客栈。 可就在众人眼看着就要挨到、碰到、抓到苏青的时候,面前的人,突然不见了。 可不是凭空消失了,而是,院里的灯火就在这一刻齐齐惊灭,无星无月的漆黑夜色已然如一只恶兽的巨口,吞噬了整个客栈,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瞬间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所以,他们眼前的人,也同时消失在了夜色里。 不见了。 “啊!” 这是一声低沉的急吼,又惊又恐,从声音已能分辨出吼的人是苗烧天,因为苏青不见了;这个被他认为是“青龙老大”的人不见了,他怎能不惊不恐,他已露了杀心,结了仇怨,如果没杀了,对方活了,那他可就一定活不下去了。 “快!” 这是一声发尖发哑的急呼,像是说话的人喉中气息猛的没吐出来,卡住了一样,这是赵一刀;他说“快”,快什么?快找到他?抓到他?杀了他?他也和苗烧天一样,倘若对方真是“青龙老大”,可想而知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不,即便对方不是“青龙老大”,以那人的实力武功,还有绝不寻常的身份,他未来的日子也无法安心;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尽做绝,赶尽杀绝。 可现在,那人不见了,他的声音就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尖利刺耳,心中不知为何有种后悔,后悔自己被猪油蒙了心,鬼遮了眼。 “点灯!” 还有一声快急的叱喝。 这个人,是朱大少;他的语气罕见的也有些慌乱,听着声音,恍惚已能想到他因惶急的话而抖颤的肥肉,他还算是比较清醒的。 三个人,说话的时候,却还是不留余力的朝苏青先前的位置扑去,阴影中,那里好像还站着一个人,他们不光不留余力,而且还爆发出了十二分的气力,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一定要抓住苏青,可绝不能让他跑了,否则,往后睡觉要担心枕边人,吃饭要担心桌边人,走路要担心路人,那可真就是生不如死了,日日心惊胆颤,夜夜魂魄难收。 “砰!” 沉声闷响忽起。 夜色里似已有人动手。 “嘿!” 条条黑影如鬼魅蹿跳飘忽,场中混乱一片。 忽的。 “都停手!” 一点火光猝然亮起,所有声音也全都停下来了。 黑暗被驱散。 苗烧天望着与自己交手的白马张三,脸色是说不出的精彩,朱大少则是与赵一刀斗在一起,二人已分开,撤开。 全错了。 苏青已无踪影。 可等他们扭头细瞧过去,一个个却又僵在了原地,但见那急风八刀,与赤发九怪,如今,竟然都已无声无息的软倒在地。 显然已毙命多时。 赤发九怪虽然只剩八人,可加上急风八刀,那也是十六个人,十六个人就在这灯灭灯明的一会功夫,竟然全都无声无息的死了。 苗烧天那张黝红发黑的脸,现在面无人色,他已没心思去理会自家兄弟的生死,他在乎的是自己的生死,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小,有些诡异,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说给众人听。“你猜,他会如何报复咱们?” 众人眼神幽幽似鬼火一样。 彼此相视一眼。 “孔雀翎!” 朱大少开口道。 “孔雀翎?” 白马张三皱着眉。 朱大少望着自己那双肥厚却又娇嫩的手,语气柔和无比的道:“现在,逃已是无用,江湖之大,咱们又能逃到何处,不如,破釜沉舟,去寻到“孔雀翎”,到时候,咱们就有自保的底气了!” 众人眼神一亮。 突听。 “你的护卫呢?” 赵一刀看向朱大少。 他这一说,几个活人才反应过来,那个使弧形剑的瘦汉,不见了。 下意识的,他们望向了外面凄冷的夜色,心中竟然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期望。 …… 长街寂静。 两边的檐下,还有些未灭的红灯笼,红红的冷光照出了红红的街面,冷风呜呜的吹着。 街上,有两个人。 一人拢袖揣手,斜背一柄碧青色的剑。 他神情温和,眼眸柔和,宛如水捏的人儿一样,柔和到一个眼神,那风似都平息了下来。 另一人腰挎两柄弧形剑,一左一右,身形高瘦,面容蜡黄干瘪,死人一般的眼珠子骨碌碌直在眼眶里转悠,一身黑衣几快融入墨一样的夜里,像是一只活着的鬼。 “就你一人跟着追出来了,倒是厉害啊!” 苏青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对方一眼,双手一分,摇了摇腕间的铃铛,叮当作响,在风中凄厉的颤鸣着。 “哼,你竟敢冒充青龙老大?” 黑衣人面无表情,眼中却透着嘲弄,尖刀似的目光紧紧扎在了苏青的脸上。 苏青眨眨眼,有种计谋得逞的狡黠笑意,他轻声道:“哎呀,被你识破了,可你怎么知道我是假的?我明白了,原来你也是“青龙会”的人!” 黑衣人的目光更加冷冽,像是能刺破人的皮肉,他冷冷道:“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 苏青啧啧称奇的瞧瞧他:“你杀性好重啊,那十来个人又没惹你,干吗全杀了?” “哼,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黑衣人双手已提上对弧形剑。“我倒要看看,你这一双手,能不能折了我这两柄剑!” “知道我是假的还追上来?”苏青忽然一拍手,恍然道:“我明白了,你是看上了我那几颗珠子,你怎得对“孔雀图”不感兴趣呢?嘿嘿,莫非,那玩意是假的?还是说被你拿走了!” “哼!” 像是被苏青说中了心思。 黑衣人冷哼一声,眼中厉芒陡现,连人带剑一横,已贴地朝苏青飘来,弧形剑并拢一靠,只似一只大剪,剪向苏青的腰身。 苏青足下一点,青衣哗的翻飞起来,整个人便似被风托起,向后飘去,他脸上带笑,望着紧逼而来的两柄剑,全无半点惧色,反而还有闲心调笑道:“你这手艺,最应该去布庄里裁布,保管能赚下银子!” “你说对么?卫天鹰!” 前一句,黑衣人姑且当做没听到,可那“卫天鹰”三个字,却让他气息刹那凝滞,双眼陡睁,情不自禁的嘶声怪叫道:“你到底是谁?青龙老大?” 适才被他推翻的念头,这会居然又冒了起来,而且让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果眼前的男人真是青龙老大? 他的剑更快了,面上已露狰狞。 “就是真的,也得给我死!” 他一直警惕着苏青的双手,等着他反击。 苏青果然反季了,他抬得是右手,可用的却不是先前那分金断玉的手法,而是袖中滑出了一柄雪亮光寒的兵器。 刀?竟然是刀? 黑衣人心中只觉得大为突兀,矛盾。 他已想到对方可能用手,或是用背后的剑,却绝未想到对方还有刀。 而且还是快刀。 刀光一亮,便已化作满眼繁花似的刀影。 苏青飘然后退之势立止,刀势自中线劈下,劈进了两柄剑的交叉口,像是剪刀被卡主了刃口。黑衣人嗤笑一声,双臂一分,双剑也已分开,一柄剑一竖刃口沿着刀刃上削而去,一柄剑则是划出一轮弯月似的寒光,横斩出去。 他削的是苏青握刀的手,斩的是苏青的左腰。 眼见苏青垂下左手放在腰腹前,黑衣人冷笑更甚,想要用手接他的剑?真是异想天开,不自量力,去势再疾数分。 可那垂在腰上的手,忽一握,一拔,本是普通寻常的腰带,竟是被其拔出一道三尺白芒,如长蛇急颤,似波浪起伏,剑风“嗖嗖”飙射。 黑衣人看的一愣,接着勃然变色,他面皮发颤,心中已是惊怒气急,此人当真是太阴了、太狠了、太不要脸了。 明面上露的东西全是给别人看的,真东西,全都藏着。 遂见那三尺白练如飘带柳絮一样,仿佛随风而舞,只在他弧形剑上一缠一裹,那剑尖便已吞吐着寒芒,转着圈,刺向他手腕。 撒手! 心中剧震,黑衣人已不得已松开五指,弧形剑坠地,声响清脆。 这奇兵本就是依仗着一对,首尾呼应,展现威能的,此刻只余其一,立时威能大减,首尾难顾,他另一剑上削而去,一剑未落,眼前忽见三尺白练竟又朝他手腕斩下,忙抬剑欲挡,不料对方剑身一横,两剑一遇,软剑遇力剑身陡弯,剑尖转了个圈,刺中了他的手臂。 血水一溅。 黑衣人吃痛又松了手。 “退!” 他心念急转,已扭身飞也似的朝“风云客栈”逃去,心中更是懊恼轻敌大意,而且这对手更是狡猾,阴狠极了。 “着!” 正说仓惶急逃间,脑后就听一声轻淡言语。 身后陡生劲风,暗道不好,忙就地一滚,一柄弧形剑已打着旋从他头顶飞过。 可未及喘气。 又有劲风扑来,黑衣人忙自掠到空中。 另一柄弧形剑击在石板上,带出一串火星。 然后,他就看见了面前一道白虹,骤然绕上了他的脖子。 “砰!” 无头的身子翻滚落地,并未立死,浑身犹在抽搐,血汁不要命的从那腔喉里涌了出来。 “叮铃铃!” 另一头,银铃声起,苏青提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看也不看地上的无头尸体,摇着腕,云淡风轻的蓦然了幽深的夜色。 都来读网址: 113 落拓剑客,紫衣姑娘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世人多是善忘的,但当你能做到让认识你的人已忘不了你,那就有些难了。 那需要很大的名,不但要名,还要武功,能名震江湖的武功。 “青龙会”已是名震江湖,“孔雀翎”也已名震江湖,而这个江湖,还有一个人、一柄剑,亦然名动天下,震慑八方,他便是长生剑——“白玉京。” 但在数日前,江湖武林发生了一件大事,人们都说“青龙老大”永远是最神秘也最可怕的人,但就这几天的功夫,时至今日,这份神秘已不再神秘。 传闻,青龙老大现身于世,真容已露,消息不胫而走,早已江湖皆知。 那是个男人,一个很漂亮的男人。 确实很漂亮啊! 仅仅是一副贴出去的画,便已让人簇拥围拢,让人看的魂不守舍。 “哒哒哒——” 一匹马慢悠悠的迎着暖和的春风,打东边进了镇子,马背上还骑着个男人。陈旧的马鞍,陈旧的剑鞘,好在他人并不陈旧,崭新的衣裳,明澈的眼中似有流不尽的笑意,如那和煦春风一般,充满生机,让人瞧着便心生好感。 连他瞧见那画上的人,眼中也不由闪过一抹惊艳,惊叹。 他是个浪子,何况他本就喜欢流浪,他成名于弱冠,这些年也一直在流浪,而在路上,他也曾结识过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人。 那其中有叱咤一方的武林巨擘,也有横行关外,驰骋大漠的狂徒悍匪,有瞪眼杀人的绿林好汉,也有意气风发的后起之辈。 他从来预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会遇到些什么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每一天对他而言都是鲜活的、全新的;所以,尽管他已不再年轻,脸上胡茬粗硬,但是心也还是年轻的。 只是流浪的人大都有些可怜,向他这样从不喜欢停下的人更可怜,尽管他已名震天下,见识过无数人,可朋友却只有一个方龙香。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当他看见那副张贴的画像后,他忽然有了一丝同情。 “他真可怜!” “哦?” 一声清脆的言语从身旁一直跟着的马车里传出来,窗户里,是个明眸皓齿,美丽动人的紫衣姑娘,听到这话她觉得很好奇,然后狡黠的笑道:“我才不觉得可怜,我要是长了这张脸,别提有多开心!” 男人却笑笑,感叹道:“有的人,离苍生太远了,就一定会孤独,他长了这么一张脸,我猜,他的朋友一定很少,兴许比我还少!” “说不定他也喜欢流浪,也喜欢做和我一样的事,每到一个地方,就喜欢结识新朋友,可到头来虽遍识天下,却连一个知己也没有!” 紫衣姑娘琼鼻一皱。 “你有几个朋友?” 男人笑道:“我只有一个朋友,如果有机会,我倒是想见识一下这位,说不定我能多个朋友!” 紫衣姑娘却不置可否。 “也说不定是死敌呢!” 然后他就遇见了这么一个人。 龙香客栈。 当他们进了客栈,就看见临窗的一个位置上,一个青衣人正坐在春风里,笑看着楼下长街上来来去去的贩夫走卒,消磨着光景,手里拿着串糖葫芦,满桌的酒菜,却是一筷子都没动。 紫衣姑娘眼睛一亮,不等男人开口,就已经兴奋无比的奔到了人家的桌子旁,毫无顾忌的坐了下来,顺便还朝男人招了招手。 苏青转过视线,看向面前的女人,有些疑惑道: “你是谁?” 紫衣姑娘却在他脸上瞧了又瞧,瞪大了眼睛,又看了看,然后好奇的问:“你是不是没有朋友?” 这个问题可真是有些不太礼貌。 苏青眨眨眼,笑道:“不错,我没有朋友!” 那姑娘美眸流转,眼珠子乌溜溜的一转,便望上了他的手腕,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她也俏皮的眨眨眼,甜甜笑道:“你骗人!你一个大男人,手腕上怎得还带女人的东西?莫非是你的相好留给你的?谁留给你的?” 苏青望着那串铃铛,蹙眉想了又想,像是陷入了苦恼,然后摇摇头,轻声说道:“我忘了,我只是觉得银铃的声音很好听,而且,我喜欢听!” 像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紫衣姑娘娇蛮的“哼”了一声,伸手就把走过来的英俊男人拽着坐了下来。 “他说他也没朋友!” 紫衣姑娘一指身旁的男人,然后已自顾的吃着桌上的酒菜。 这个女人很漂亮,紫衣乌发,明眸皓齿,瓜子脸细腻白皙,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还有那红唇,不施粉黛,却已然国色天香。 苏青咬了颗冰糖葫芦,笑道:“话说,在此之前,你们是不是要自我介绍一下,不然这桌酒菜,可就没人付钱了!” “啊?”听到要他们付钱,姑娘惊起的张着小嘴,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道:“你居然让我这么一个美丽姑娘结账?” 苏青失笑。“如果长得好看就能白吃白喝,那我这辈子都应该吃喝不愁了!” 紫衣姑娘立马有种挫败感,她气的咬牙切齿,一对小虎牙磨个不停,忽然,她眼睛一亮,似记起什么,指了指男人手里的剑,兴奋极了。“你认识这柄剑么?” 苏青也看向男人手里的剑,疑道:“我应该认识这柄剑么?我也有剑!” 紫衣姑娘这下更吃惊了。“你居然不认识这柄剑?来的路上,我可是看见有人把这柄剑抢走了,结果又乖乖送了回来,你的剑能比得过他的剑么?” 她仍是那副甜甜的笑。 苏青望着那落拓不羁的男人,吞咽着口中酸涩发甜的山楂,含混道:“呵呵,可惜,现在已无人敢抢我的剑,如果我愿意,恐怕他们还得恭恭敬敬的把自己的剑送给我!” 紫衣姑娘眼睛似是一下发了光,她咬了咬唇,讶然道:“那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比他厉害了?” 苏青忽然明白什么叫作红颜祸水了,哪怕天下第一的高手身旁跟着这么一个女人,估计某一天也得死在这张挑唆的嘴下,累都得累死。 这世上最高明的杀人手段,从来都不需要自己出手。 他看着那个男人,温和道:“在下苏青!” “白玉京!” 男人很英俊,模样三十出头,下颌张着些许粗硬的胡茬,剑眉朗目,脸颊犹如山棱峻刻,双眼之中,满是洋溢不尽的生机,仅仅因为这双眼睛,他瞧着已年轻了很多岁。 苏青点点头。 “久闻大名!” 白玉京也已坐了下来,有时候,对方肯告诉你名字,这已是起了结交的心思,他喝着酒,淡笑道:“名头大了可不太好,超越了别人,便意味着你会失去很多朋友!” 苏青似有赞同。 朋字拆分开来,乃是两“月”,之所以为朋,是因为等齐等高,若是高矮不齐,焉能为朋?若是贫富不一,焉能为友? 但他也不全然赞同,目中光华闪烁,有时候,一些话里,就能听到很多东西,这个男人,很骄傲。 “今日这桌酒菜,姑且当我请两位吧!” 苏青笑着起身离座,已朝二楼的走去。 “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好看的男人更是如此,他如此戏弄我,你却不帮我出气,我跟了你这么久,你却如此待我!”紫衣姑娘气呼呼的看着苏青的背影,又瞄瞄一旁的白玉京,目中尽是委屈,泛着水汽。 白玉京苦笑:“我可不敢招惹他,只怕现在江湖上也已无人敢招惹他,而且还得绕着走!” 他又看看身旁的姑娘。 “你却敢吃他的菜?胆子可真大!” 紫衣姑娘剜了他一眼。 “你不也喝他酒了?” 白玉京道:“我不同,他已告诉过我的名字,喝了也无妨!” …… 正这时,客栈外忽然响起一声大喝。 “谁是苏青?” 紫衣姑娘噗嗤一笑。 “你猜错了,这不是有个敢招惹的么!” 白玉京一呆。 “那应该是我猜错了!” 114 真假难辨,暗中交锋 人群惶急,似是大雨下的蚂蚁,四散奔逃。 适才还热闹的街上,这会转眼就没人了,客栈的掌柜心里骂着娘,脸上却给伙计使了个颜色;伙计呢?伙计白着脸,咽了口唾沫,然后硬着头皮朝门口杵着的大汉露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大爷,您、” “啪!” 话没完,这右脸就挨了一巴掌,一颗带血的槽牙飞出老远,伙计已打着摆子一头摔在木桌上,不省人事,昏过去了。 掌柜的瞧着伙计的惨状,非但不慌,反而冷冷一笑,拱手道“这位爷,你若有恩怨,可别砸坏店里的东西,我们倒无所谓,烂命一条,但这客栈背后的主子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那动手的人,这晴空万里的居然带着个斗笠,手中扣剑,一身葛布长袍,阴沉着脸,吊着双三角眼。 “谁?” 掌柜的嘿然道“客官可听清楚了,我家主子姓方,这客栈又叫龙香客栈,您觉得会是谁呢?” 那剑客嘴角露出一抹讥笑,笠沿下的一双阴毒眸子只往上一打量那招牌,右手猝然拔剑,他拔出的是一柄蓝汪汪的缅剑,口中吸气提纵,人已矫如游龙般盘身翻起丈许,当空便见一抹蓝芒如电劈过。 “噌!” 长剑归鞘如风,等人落地后,才见招牌慢慢一分为二,坠在地上。 客栈鸦雀无声,旁观的几人更瞧的发愣。 好快的剑。 掌柜的脸色难看,眼见对方来势汹汹,又不惧自家主子,干脆一缩身,躲柜台后头去了。 “今日我只找青龙老大算账,识趣的,都滚远些!” 角落里,白玉京瞧的有些意外。 “怎么?你认得对方?” 身旁的姑娘也似瞧着热闹,兴致勃勃的看着。 白玉京咽下一口酒,轻轻道“不是,我是认出了他的剑法,这好像是昆仑派的飞龙大九式,怪不得敢拆了小方的招牌!” 紫衣姑娘问“很厉害吗?” 白玉京点点头。“江湖上已至少有十年没人见过这门剑法了,上一位是昆仑掌门,可惜青龙掠世的时候,死在了青龙老大的手里,应该是他的传人。” “那就有好戏看了,你说谁会赢?” 紫衣姑娘兴奋的几乎颤抖了起来。 “咚咚咚~” 木梯上,脚步声起,遂见刚上楼的苏青这会又下来了,他神情温和,不见喜怒。 这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他心中有些意外,却又好像在意料之中,这些天总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散布他是青龙老大的消息。看来真的青龙老大已经出手了,让这些人来试探他的实力,赢了也还罢了,借刀杀人,正好杀了这些仇家,输了一了百了。 不过,苏青反倒很满意这种变化,有变化是好事,怕就怕青龙老大没个半点反应,何况,当一个人名气大到一定程度,假的,也会成真的。 他心中理着思绪。 风云客栈里,那卫天鹰其实就是“青龙十二煞”的老二,此人暗中委身于朱大少身后当个保镖,无非是另有所图。 打孔雀图的注意? 肯定不是。 卫天鹰既然能那么轻易被他用几颗明珠钓出来,丝毫不在意孔雀图,必然说明图纸是假的,而且还说明他贪财。再想想赵一刀他们要买孔雀图,势必身负巨资,这就是卫天鹰假借公孙静之手布下的一个局,只是连公孙静也不知道那张图是假的,才被吓的那副鬼样子。 公孙静也说了,能进那密道的不出一手之数,白玉京肯定被首先怀疑,卫天鹰如果想要得到所有人的钱财,借刀杀人肯定是最好不过,何况那几人各怀鬼胎,稍稍撩拨,还不是互相残杀的局面。 如此,那偷“孔雀图”的肯定也是卫天鹰指示人做的,谁做的? 如果是苏青的话,他一定会挑个能接近白玉京的人,而且适当的时候,还能给其致命一击的人。最容易接近男人的只能是女人,而且还是好看的女人。 那个紫衣女人。 等这些人都死光了,死绝了,所有的钱财还不是归他所得,再有公孙静做替罪羊,岂不尽得好处。 可惜,这个局刚开始,卫天鹰计谋未成,便被苏青宰了,局势调换,反客为主。 那赵一刀、苗烧天等人,如今恐怕已深信不疑他是青龙老大,人心可用,他们如今十有怀疑是白玉京偷走了孔雀图。 不错,苏青试的,就是白玉京。 无他,此人来历神秘,师承神秘,成名于弱冠,一直浪迹江湖,孤身独行,谁也不知道他是何身份,从哪来的,谁也不知道他那副英俊的皮囊下藏在几副面孔,苏青就是唱戏的,最不相信的就是眼中看见的。 如今,看似找的是孔雀图,其实苏青已与那人暗地里争谁是“青龙老大”了。 这就是藏的太深的坏处,没人知道你是谁,所以,谁都有可能成为你。 他还真怕没人来找自己,找的越多,成的名越大,到时候,就算他说他不是青龙老大,天底下只怕已没人相信了。 至于如何收拢“青龙会”的势力,关键点还要落在那个紫衣女人的身上。 袁紫霞,青龙十二煞,老幺。 恐怕她现在心里也慌得不行,猜测着自己是真的还是假的。 苏青倒是不急,只要一点点把自己变成真的“青龙老大”,他就不信,那人能忍住不跳出来。 到时候,才是好戏。 书归正传。 苏青下了楼,望着来人,心中暗叹,想要人家的东西可不容易,连带着仇怨也得接下。 那就接下吧。 “唔,报个名吧,待会埋你的时候也得让人知道是谁的尸骸不是!” 他说的客客气气,那剑客却听的大怒,咬牙切齿。 “我倒要看看谁死!” 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苏青也懒得再废话,给了对方一个示意过来的勾手动作。 那人更怒了,厉叱一声。 “受死!” 腰身一扭,脚下一窜,他整个人只似游龙翻腾。 “呛啷!” 蓝湛湛的剑光乍然一现便笔直如泻,如清泉飞瀑,只从门口直逼苏青眉心射来。 果真是又快又疾的剑。 “好剑法!” 苏青眼睛一亮,手中那根串糖葫芦长长的竹签却已被他弹指击出,“嗖”的一声,势比暗器。 “雕虫小技!” 剑客厉啸一声,剑身一震,斜撩直刺,当空已将竹签从头到位劈作两半。 可就在他剑势变化之际,一条身影已似凶虎猛兽揉身而来,等剑客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阵狂飙劲风扑面,斗笠都被掀了下去,面颊一颤,挥剑便斩。 剑未落下,眼中却又一空,苏青腰身一提,一个筋斗已蹦跳起来,跳到了剑客头顶,双脚一沉,屈膝一蹬。 剑客这剑刚提起,忽见眼前一双鞋底迎面踩来,忙横剑一挡,剑身登时内弯成弧,大力之下,他已踉跄后退。 堪堪站稳,望着面前笑吟吟的苏青,剑客登时觉得面皮羞红,心中怒火中烧,“呀”的一声大吼,又是一剑刺出。 “剑都端不稳了,过些时候再来找我吧!” 苏青瞧着怒极的剑客,气息都不稳了,剑如何拿的稳。 “你放屁!” 南芒刺来,临到面前,剑尖陡然一抖,竟是被抖出数十朵剑花,好像要将苏青那张脸捅个稀烂。 “叮!” 可剑花刚起,却又凭空一散。 蓝汪汪的缅剑,剑柄在剑客手里,剑身却在苏青指间,他手指朝上乃是避过其剑尖锋芒,自中腰擒住剑身,往后一捋,抖动的长剑硬是给捋直了,手腕自下微微一转。 “砰!” 一截剑尖,已倒飞回去,打入了剑客的咽喉,当场扼喉倒地。 “给他置办口棺材吧,砸碎的东西我也赔了!” 苏青往柜台上搁了一锭银子,鸦雀无声中,径自又上了楼。 。 115 夜色旖旎,心惊肉跳 朝朝日东出,夜夜月西沉。 窗外。 月光如银,皎若霜雪,普照大地。 窗内。 有人。 抚过胸膛上的一条条狰狞扭曲的疤痕,苏青眼中闪过一丝怅然,这些疤痕,是他一路行来,于生死之间,留下的东西;有的令他重伤垂死,有的让他皮开肉绽,有的还几乎放干了他的血,差点洞穿了他的心脏。 那种彻骨铭心的痛楚,不时于梦中重现,仍能惊的他一身冷汗。 不过,也正是这些疤痕,才让他能在夜深人静时,泛起一些,早已遥不可及的想念。 想念谁? 其实时间长了,他也不知道该想念谁。 可现在。 随着罗摩内功的进境变化,不断地增长,生残补缺的效用开始渐渐浮现,尽管很微弱,但是,这满身的旧伤,也在一点点淡薄、消失、褪去,相信用不了多久,连这些印记,也会再无痕迹。 人世几多无常,多是在得到与失去间流连。 夜已深,人却未静。 窗外,是客栈的小院,就看见一口漆黑的棺材,正横放在院子里,地上还跪着两个人,白发苍苍的老妪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娃娃,正啜泣着烧着纸钱。 “唉!” 苏青蓦的轻轻一叹,不知是在叹这对可怜的婆孙,还是在叹别的。 然后,他穿着衣裳笑道:“这世上男子偷窥女人,多被称作下流,可若是颠倒过来,又该是何说法?自打我洗完澡,你却一直不想出来,莫非,还想瞧着我睡觉不成?” “嘎吱!” 他这一说话,本来空无一人的屋里,忽然多了个人;一个紫衣姑娘,面颊泛着酡红,红唇微启,吐着酒气,头发纷乱,目泛水雾,娇艳欲滴,像是淋过微雨的牡丹,跌跌撞撞的从外面摔了进来。 她像是喝醉了一样,醉眼迷离,醉的身子都软了,骨头都酥了,又像是走错了屋子,做错事的孩子,躲躲闪闪的目光真叫人想要一把抓住她,揽在怀里,哄弄一番。 怔怔望着苏青,她蓦的痴痴笑了起来,尔后脸上露出三分薄怨,七分羞怯的神情,嗫喏道:“我还以为你不想让我进来!” 她似想要走过来,可迎着苏青平淡温和的眼神,却又迟疑不前,畏畏缩缩,接着,眼中的雾气慢慢化作委屈,莫大的委屈,泫然欲泣。 确实啊,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如此天香国色的女人,她既然已能这般折下身段的看着一个男人,本就是受了委屈,特别是这个男人还没半点反应,那委屈岂不就更大了。 男人都爱女人,特别是好看的女人,就好像春天花会开,冬天会下雪一样理所当然。 可为什么行走江湖又有四大忌讳,最忌招惹道士、和尚、小孩、女人。 说的就是这种女人。 苏青没拒绝,他当然不会拒绝,本就是等她来,他伸着手,说:“你醉了么?” 紫衣女子立马破涕为笑,俏皮的一眨眼,化作一阵紫色的香风,已到了苏青身旁,顺便朝窗外瞧瞧,似是好奇苏青居然能在窗边坐这么长时间,然后望着面前男人的眼泊,四目相对。 “你是不是也在等我呀?” 她忽然埋着头,声若蚊虫的低声道。 女人本就可怕,如果她擅长利用自己,那就更可怕了。 苏青望着她,眼神虽是未变,可他眼中,女人那张脸已慢慢开始腐烂,从那光洁的额头开始,慢慢烂出一个窟窿,皮肉坠烂,像是烂肉般脱了骨头,一块块,掉了下来。 他蓦然展颜一笑。 “你这些话是否也对白玉京说过?” “你、我与他只是、只是萍水相逢——” 前一刻还在笑,这会她又哭了,孤零零的立在那抹着眼泪,哭的伤心欲绝,苏青似有迟疑的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轻轻一揽。 “对不起,我应该相信你的!” 肌肤触及,女人唇中立似猫儿般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瘫软下来,伏在苏青胸口,她啜泣的更大声了,然后仰起脸,脸颊挂泪,颤声道:“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却愿意相信我?” “你叫什么名字?” “袁紫霞!” “袁紫霞?”温香软玉在怀,苏青视线离开了那颗骷髅,瞥了眼院里的棺材,嘴里温和无比的轻声道:“我当然相信你,毕竟再怎么说,你也是青龙会的人,我还是比较相信自己人的!” 啜泣声刹那间停了。 苏青已能清晰的感觉到,手下温软身子,似在微微发抖。 “卫天鹰逆行犯上,已被我杀了!” 他说完这句话,那身躯颤抖的更厉害了,几乎从他手中滑出去。 “你在怀疑我的身份?” 听到这平淡的言语,袁紫霞忽然有些后悔进这个屋子了。 但她马上像是没了哭,也没了恐惧,任由苏青揽在怀里,近距离的仰望着那张惊心动魄的脸,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问道:“你说你是青龙老大,那你猜猜我是谁?” 苏青听到这个问题,蓦然怔了一下,他视线慢慢偏回来,眼中的骷髅又长出了血肉,女子的容颜娇艳的好像一朵花一样,她又笑了,笑的狡黠无比,就好似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泪珠犹在。 头一回,他正眼且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这个女人。 “你说呀?我是谁?” 袁紫霞咯咯娇笑了起来。 苏青也笑了。 他伸手在女人腰间软肉慢慢抚过,惹得袁紫霞一声低呼,皮肉上都似起了层鸡皮疙瘩。 苏青忽然改变了注意,四目相对,他不答反问道:“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青龙老大,现在,你猜猜,我是谁?” “我可猜不出来,不过我猜你一定是帮里某个不得了的人物!”袁紫霞温顺极了,她眨眨眼。“卫二哥嗜赌,输了三十万,而且还花了冤枉钱买了张假的孔雀图,他怕青龙会饶不过他,就让他手下“公孙静”代为出手,顺便布了个局,我也是受了青龙老大的命令来清理门户的,你替我杀了他,我反倒要好好谢谢你了!” 苏青沉吟片刻。 “那孔雀图呢?” “在我身上,你想要?自己来拿啊!” 袁紫霞娇笑不停,在他怀里伸展着曼妙腰肢,雪颈绷的笔直,红唇轻喘,巧目迷离,像是在等着苏青任意施为。 “那我可就拿了!” 苏青眼泛笑意,轻轻在袁紫霞耳畔低语一声,右手已往上滑去,可怀里一直温顺的女人,忽然挣脱了出去,她笑道:“咯咯,你们男人总是这样,见了好看的姑娘就想要,要完了又走,好处总不能全让你们得了不是!” 客栈外的走廊里,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来的快急。 “咯吱!” 门推开,是白玉京,他正面无表情望着屋里的一男一女,那模样,就好像是看着一对奸夫**,眼中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心丧欲死,眼神都有些黯淡。 而袁紫霞呢?就见她理着头发,捂着衣裳,神情凄哀的瞟了眼白玉京,又看看苏青,然后挣扎着,逃避般夺门而出。 白玉京则是望着苏青一言不发,盯了半晌,这才转身离去。 窗外明月依旧。 苏青倚着窗,望着月,忽然低低一笑。 “呵呵!” 其实他才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刚才袁紫霞说出来的,卫天鹰亏了三十万两就要死?三十万两,对于雄踞天下,横行黑白的“青龙会”来说,竟然比一个帮中顶尖高手还要重要? 除此之外,如果不是因为钱,哪还能因为什么? 答案只有一个。 “孔雀图!” 一张假图,如果青龙老大真的是个聪明人,绝不会因此而自损大将,但如果是真的孔雀图呢?那可是天下第一的暗器,他就需要灭口,有了这件大杀器,还会在乎一员大将的生死? 而在灭口前,他最先需要的,是放出假图纸的消息,避人耳目,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真图纸据为己有,就能躲了所有麻烦;说不定,卫天鹰都不知道自己以为的假图纸,其实就是真的,又或许真的早已被人掉包了。 “呼!” 苏青深深呼出一口气。 如果真是这样,他眯了眯眼。 “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要知道最会骗人的是女人,最出人意料的也是女人,最不起眼还是女人;谁都有可能是青龙老大,越不起眼的人,说不定可能性更大呢。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既然要想,何不大胆一些,多想一种可能。 这个念头一起来,他便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然后笑着呢喃道:“有意思了!” 视线自那院里的棺材上收回,苏青已合上窗户。 116 方龙香现,此间身份 一大清早,苏青就被楼下一阵念经敲木鱼的声音吵醒,吵醒的可不光是他,客栈里不少客人骂骂咧咧的说着晦气,然后离了这间客栈。 人大都是要休息的,何况像苏青这样,谁也不知道往后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事,厉害的对手,所以他更需要休息,养精蓄锐,以待大敌。 院里,那对婆孙嚎啕哭着,两个和尚端着木鱼,念经超度,“嗒嗒嗒”的声音敲碎了清晨的冷清。 天空薄云低垂,南风又起,酝酿着雨意,散着凉意。 他这间屋子有两个窗户,一个窗户是挨着后院,一个是挨着前街。 街上人影伶仃,两个等生意的车夫,缩在马车上呼呼大睡,然后被哭声和木鱼声吵醒,骂骂咧咧的揉着眼睛,四下找寻着能填肚子的东西。 嗅了嗅鼻子。 就见近处的一条巷口前,有颗粗大的白果树,树下有个小车,小贩立在车子后冲着藕粉,右手里,提拎着个又大又黑的铁壶;壶底都被碳火烧出一层焦灰,里面盛着满满的一壶水,热气如云龙自壶口溢出,一壶滚沸的热水。 车夫像是嗅到了香味,眼神一亮,凑了过去。 苏青扶窗饶有兴趣的扫视了一圈,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小贩冲粉的壶口不自禁的一抖,热水稍稍溅出来那么一些。 这可是熟人。 太行赵一刀,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门营生,瞧着车子上垒起的一叠碗,生意简直不要太好。 隔了不远的石阶上,还有个头戴破毡帽,身穿破棉袍的驼子,正呼呼大睡,似雷打不动,几绺赤发自其毡帽下垂了下来。 又是个熟人,河东赤发。 另外,还有个头戴红缨帽,穿着青皂衣的捕快,正从巷子的另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到树下,颇有闲情逸致的,要了碗藕粉。 顺便,还有个圆圆胖胖的胖子也凑了过去,捧着手里的碗,小口嘬着藕香四溢的粉汤。 白马张三,朱大少。 看来,这四个也是被吓的不轻,居然能报团取暖,见到苏青瞥来,竟也恨恨的回望了一眼,大有破罐子破摔,鱼死网破的模样。 看来这下是真把苏青当作青龙老大了。 至于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必然是冲着白玉京来的,只以为“孔雀图”是被对方偷了去。 从头到尾,这几个都被蒙在鼓里,被人当作棋子引过来,勾过去的,可真不容易啊。 苏青决定做一件好事,帮帮他们,至少让他们把目标弄清楚。 晃了晃腕间铃铛,迎着四人望来的目光,他笑的温和极了,接着唇齿一启,无声的张了两张,以唇形说了两个字。 “女人!” 四人先是一怔,然后俱是一凝眼神,彼此各自相视一望,皱了皱眉。 能活到今天,说明他们不是太笨,他们心里想着“孔雀图”,此刻自然把苏青的话联想到了“孔雀图”上,然后又想到“白玉京”。 女人? 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孔雀图那种东西,白玉京难不成是藏在一个女人身上?最危险的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极有可能。 苏青可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去把这些东西串联到一起,但瞧着他们沉凝肯定的眼神,他便知道,这些人,已经用自己的思维,想到了那个女人身上。 还有他,他也要过去,他既然在别人眼里已是青龙老大,那“青龙会”丢的的东西,当然得讨要回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苏青忽然直起身子,扭头望向屋心,就见屋里竟然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的站着个人。他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肆无忌惮的翻动着苏青的床被、包裹;终于,他眼睛一亮,从床底下取出个圆圆的黑布包袱,扎的严严实实的,打着结,好像里头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门扉已被扣住。 那是个男人,着一身藏青色长袍,高绑着头发,三十出头,身形挺拔,双目明亮炯炯有神,眼睛密布着几条由浅到粗的细纹;他是冷着脸的,挺鼻薄唇,看着有些寒冽,右腕上长着的可不是手,而是一只弯弯的尖勾,乌寒,冰冷,就好像肉案上,屠夫用来挂肉的铁钩。 “强闯别人的屋子可不是个好习惯!” 苏青走到桌旁坐下,语气轻淡。 汉子冷冷道:“连这客栈都是我的,你觉得我是强闯?” 苏青静静地看着,也不阻止,看着这个男人把那包裹打开,而后一张脸忽的一愣,接着再一变,脸色难看铁青,原来这里面抱着的,居然是一颗发青发紫以及发臭的头颅。 这时,苏青才一挑眉,用一种沉浑,却又清寒的嗓音戏谑道:“方龙香,你好大的胆子,本座亲至,你非但不行礼,还敢冲撞本座?莫不是要以下犯上?” 却说这人是谁啊,正是“青龙会”三百六十五个分坛的坛主之一,亦是此间客栈的主人,也是白玉京的朋友,方龙香。 方龙香却听的一凝眸子,继而双眼陡睁,有些惊疑不定的又瞧瞧苏青,脸色阴晴不定,但他旋即又冷笑起来。“差点被你骗过去了,孔雀图是不是在你身上?” 他似乎不相信苏青是青龙老大。 苏青有些讶然:“你想要孔雀图?” 又摇摇头,淡淡道:“那你可就失望了,那东西没在我身上就是在,你也没资格!” “找死!” 干脆利落,一言不合,他已杀机毕露,右臂一轮,铁钩竟是化作一道残影,钩尖如一点寒星闪烁,钩向苏青的咽喉。 快如闪电。 “真不知道你哪来的勇气敢这般肆无忌惮?” 苏青身形一侧,避过这一钩的同时,右腿已是霹雳般扫出。 “砰!” 一声闷响,两人居然齐齐出腿,狠狠撞在一起,一触即分,感受着右腿传来的真正痛麻,苏青倒是颇有意外,不过,他却怪笑一声不退反进,朝着微瘸后退的方龙香扑去。 铁钩再扬,寒芒吐露,如一点飞星袭至,钩向苏青的面门。 “我明白了,你是觉得外面有个白玉京,就能保你一命?想不想知道那颗脑袋是谁的?” 眼见尖钩已至,忽见一条白练,如软鞭似的缠上那铁钩。 二人僵持角力,苏青嘿嘿一笑。 “那颗脑袋的主人,名字卫天鹰,江湖人称刀魔!” 方龙香瞳孔一缩,似意识到什么,一抖铁钩便要挣脱开来,可苏青哪能给他机会,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振臂一转,软剑呛啷一声,离手而转,绕着方龙香铁钩往上一旋,就见衣袖撕裂,露出了一截光秃秃的胳膊。 他吃惊一退,却觉头顶风声忽起,苏青已凌空扑来,匆忙之下,奋起铁钩迎敌,可就见一只手,如青龙探爪,只一把抓住他那铁钩,而后一拽,立时带出一蓬血水。 “啊!” 一声惨呼,方龙香捂着自己光秃秃的右臂踉跄跌坐在地。 117 局势变化,青龙将现 大堂主? 江湖传闻“青龙会”共有十二个神秘堂口,合称青龙十二煞,对应的乃是一年的十二个月,上尊青龙老大,下又统辖各个分舵,无不神秘莫测,真容不露;江湖之上,唯昔年二堂主“刀魔”卫天鹰与“十二堂主”红旗老幺为人所熟知。 余下的十位,俱是隐匿各方,这其中不乏一些位高权重之辈,天潢贵胄之辈,或是成名多年的老一辈江湖名宿,或是如日中天的后起之秀,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 方龙香浑身都冷了,他死死的盯着请帖上的印记和字,生怕错漏一个。 而后如坠冰窟,似掉进寒潭,寒的他瑟瑟发抖,心尖打颤,当然不是疼的,他右手早已断了多年,断手之痛都受过了,还在乎这种小伤小痛。 他是怕。 眼前这个容貌惊人的男人,竟然是“青龙十二煞”里的大堂主?这怎么可能呢? 可这又如何不可能? 他从来只是听说过,也从没见过,这就有许多种可能。 不错。 这请帖上面的,便是苏青此间的身份,十二煞里的大堂主。其上乃是“青龙会”发下的命令,命他接手此次“孔雀翎”的全权事宜,只是他一直不曾拿出来,卫天鹰不知道,公孙静也不知道。 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这一幕。 事实上,这个身份真假与否并不重要,几可忽略,但只要有这张请帖,谁都能成为大堂主。 请帖摊开,上面落着一方印记,乃是一张鬼面,形如龙首,诡谲而幽森,这代表着“青龙老大”无上权利的印记,唯有各个舵主以及堂主方才知晓,而且独一无二。 没人知道“青龙老大”是谁,他们只知道的是谁若是戴上那副青铜面具,谁便是号令四海八方的“青龙会”龙首,总瓢把子,青龙老大。 正因为如此,数百年来,没人知道那面具后头的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真是假? 所以,尽管有人想要谋权夺位,有人想要清剿“青龙会”,他们也有种无从下手的忌惮;毕竟,人的命只有一条,一步走错,就再无机会,这也是“青龙会”能历经数百年仍旧屹立不倒的缘由之一。 只要青龙不死,青龙会自是不灭。 苏青笑道:“可是看清楚了?” 只让方龙香看了一眼,苏青收剑坐下。 “我再问你一遍,你想得到孔雀翎?嗯?” 方龙香那张英俊非常的脸已冷汗涔涔,再也没了先前那副咄咄逼人的姿态,他曾经也有过豪情远望,也想过名动天下,行侠仗义,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与“白玉京”成为朋友。可人多是会变得,自从他断了一只手,加入了“青龙会”,不同的经历自然造就了不同的人生。 “那个女人告诉你的?说孔雀图在我身上?” “是!” 听到苏青的话,方龙香那还敢有迟疑。 苏青又问:“白玉京知道么?” 方龙香道:“他被那女人骗的五迷三道的,自然不会知道!” 苏青淡淡道:“现在,你说孔雀图会在谁身上?” 方龙香神情透着古怪,恨声道:“我已十分肯定不在大堂主手上,那条母狗骗了我!” 苏青笑道:“母狗?这个称呼可不怎么好听,那么好看的一位姑娘,你却叫人家母狗!” 方龙香幽幽一笑:“就这半个月的时间,她已骗的几个人生不如死,公孙静那厮好色,手底下也不知道玷污了多少良家少女,可惜他就看上了这位袁姑娘。我猜想,她一定是趁着公孙静累极了的时候,将他的钥匙打成模子,另外做了一副,再买通了看守地道的人盗走的!” 苏青点点头,道:“她实在是我见到的女人中,最懂得骗男人的。男人遇见她,可就得倒霉了。” 他掸了掸衣裳,慢条斯理的说:“去把图拿回来,恕你无罪!” 方龙香眼睛一亮。 “属下领命!” 他像是感恩戴德的珍惜这个机会,神情激动的退了出去,恭恭敬敬的关上了门。 “呵呵!” 苏青只觉得有些意思。 “会是谁呢?” 他摩挲着扳指,眼神微阖,像是在思量着什么,多了一个自己,看来凭添了很多变数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 “啊!” 一声惊呼从不远处的厢房里传来。 发出惊呼的,是白玉京的房间,可听声音却是个女人,袁紫霞。 苏青淡淡一笑,提剑已推门出去。 等他走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屋里,袁紫霞正惊魂未定的拍着白腻的胸口,像是适才遇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 娇躯颤颤巍巍的,引人遐想连篇。 她见到苏青进来,立马泪眼婆娑,像是久未得见情郎的女人,想要走过来。 “你若再敢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你!” 苏青淡淡的瞟了她一眼。 袁紫霞的脸立马一变,她笑的娇媚无比,花枝乱颤。“你可真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主,可你真的忍心杀我么?我的好大哥!” 苏青眼波如水一动,对于对方识破自己的身份,他并无意外。 “白玉京呢?” 袁紫霞一卷衣裙,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笑道: “追人去了!” 苏青问:“谁?” 袁紫霞道:“别告诉我大哥你不知道院里棺材中躺的是公孙静,他恨我偷了孔雀图,自然是无时无刻不想报仇,居然想出这么个法子,恐怕这会真的要进棺材了!” 苏青又问:“方龙香呢?” 袁紫霞笑的很开心。“也追出去了,我说孔雀图藏白玉京身上了,他果然又信了!” “我骗人是不是很厉害?” 她眨着明眸,望着苏青,那模样就好像是个在等着大人夸奖的孩子。 苏青觉得有些可惜,他摇头道:“那看来方龙香也快死了!” 袁紫霞有些好奇道:“你不想他死?他心中可是对你嫉恨极了,如果得到孔雀翎,只怕先杀的就是你!” 不等苏青回答,她又道:“我明白了,大哥你是想再往上爬,还想把方龙香收入麾下是么?” 她甜甜笑着,笑的像个不谙世事,涉世未深的姑娘,眼中却露着洞察一切的狡黠和狡猾,伸手已取过一封密信,上面写着一条命令。 “大堂主密谋犯上,杀之!” 袁紫霞咯咯笑着。 “大哥,你杀了二哥,还冒充青龙老大,如今,恐怕危在旦夕啊!” 她又眨眨眼。 “要不,咱俩合作一把?” 苏青似来了兴趣。 “你接着说!” 袁紫霞又贴了上来,像是恨不得两个人长在一起,她咬着唇,语气带着几分微喘,宛如耳鬓厮磨的爱人,柔声道:“我帮你找出青龙老大,等大功告成之后,你做龙首,我做帮主夫人,如何呀?” 她看着苏青的那张脸,那张惊心动魄,且惊世骇俗的脸,似是好奇是真是假的,伸手摸了摸。 “我从未想过,一直深藏不露的大哥,竟是生的如此一张惊世骇俗的脸,早知这样,我应该早点偷了孔雀图才对!” 苏青蹙蹙眉。“白玉京现在估计已身陷险境,你就不担心他?” 袁紫霞忽然说出一个有些出乎意料,却又石破天惊的消息。 她依偎着苏青的身子。 “他才不会死,你觉得青龙老大会死么?”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微不可闻,好似蚊虫。 “只有我能帮你,赢他!” 苏青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也是跟着一突,继而一惊,像是动容道:“你确定?” 白玉京是青龙老大? “啊!” 又是一声,这一声却是惨叫。 方龙香的惨叫。 客栈外的赵一刀等人也已听到,掠了进来。 那是另一间厢房。 等他们赶过去的时候,赵一刀、苗烧天、白马张三、朱大少四人已先行一步赶到。 屋里一地狼藉,中间摆着一口棺材,地上躺着七个人,其中有六具是尸体。 首先是两个和尚,苏青先前已是见过,院中念经敲木鱼的和尚,如今死的干脆,一动不动,身下两滩血泊。 另四具,一个是方龙香,他死的可真惨,右手已换了只新的铁钩,半张脸却被数十数百根牛毛细针射的千疮百孔,血肉模糊,一颗眼珠子还挂在外面,连着筋脉。 还有三个,是两男一女,女的穿着一身白麻衣裳,敞着上身,满头的银发下,露出光亮如绸缎的乌发,这其实本应该是个老人,可那张脸却已变得妩媚动人,裸露的肌肤紧致白皙,这是个娇艳的美妇,可惜已是冰冷,再无气息。 还有个披麻戴孝的孩子,但那孩子的脸却比三十岁的汉子还要老气,手中攥着几枚泛着绿光的毒钉子。 最后是个男人,公孙静,脖颈上,一个窟窿还在冒着血,像是被尖钩勾出来的。 这几个人苏青都见过,最后的三个,那个女人和这个孩子,便是院里哭丧的婆孙,多了个公孙静,不过看着空空的棺材,已是了然。 一屋子的死人。 但还有活人。 白玉京。 他像是被人点了穴,动也不能动,正被人刀架在脖子上,逼问着袁紫霞的下落。 看见苏青他们。 屋里的几人脸色皆有变化,阴晴不定,诡异无比。 苏青抱着剑扫视着地上的死尸。 “公孙静?那这个女人是谁?” 他问。 赵一刀面无表情道:“他老婆!” 苏青又朝着那个侏儒翘翘下颌。 “他呢?” “他叫毒钉子,是公孙静的死党,天生侏儒!” 接话的是朱大少,笑着接道。 苏青摇摇头。 “死的可真惨,老婆兄弟全死了!” 苗烧天冷笑道:“嘿嘿,倘若他们不死,又拿到了孔雀图,那惨的可就是你了!” “你到底是不是青龙老大?” 白马张三厉声喝问。 苏青扬扬眉。 “重要么?” 赵一刀冷冷道:“不错,不管你是不是青龙老大,都得交出孔雀图,我让你死的痛快些,上一次,让你逃了,这次,看你怎么逃!” 屋里。 白玉京望着方龙香的惨烈死状,复杂的苦笑道:“看来,这没我的事了!” 他又看向苏青,以及后面的袁紫霞,苦涩道:“你已决定选择谁了?” 袁紫霞忽然后撤了一步,他低着头目光有些躲闪,有些赧然,含着泪的且神情的看了眼白玉京,然后,满是恐惧以及害怕的对着苏青道:“孔雀图,我已经给你了,你能不能放过我们?” 说完话,她已退到院中一角。 苏青睨了她一眼,古怪一笑,然后又看着自屋里掠出,将他包围的赵一刀四人,轻声道: “大言不惭。” 苗烧天已在怒喝。 “大言不惭的是你!” 四人同时暴起,攻向苏青。 可最先开口的是苗烧天,最先倒下的也是他,一记肘击横飞而至,狠狠砸在了他的肋下,气息一断,一口热血伴随着一声惨叫自他口中喷出,翻滚了出去。 苏青动也不动,背负着双手,手中横端着乌青长剑,脸上神情更是便也未变,波澜不惊,平淡如水,望了眼出手的白马张三,他笑道: “说你们大言不惭,还不信!” 118 真相揭晓,谁是青龙 天地间起了层晨雾,朦胧飘忽。 苏青手里的长剑在指间随意打着转。 惨呼犹在,苗烧天就像是摔出去的陀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又滚出去多远,肋骨多半已折断了不少,响起一阵稀碎的骨头裂开声,口中血水咳出,想必脏腑也遭受了重创。 他翻倒在地,手里紧紧攥着两只金环,支撑欲起,却又吃痛倒下,一张脸不知是因痛还是因怒已变得扭曲再加上一脸的血迹,更是变的狰狞,筋管贲张,火焰般燃烧的眼睛也凸出鼓出,满是吃惊,还有明悟过来的愤怒,咬牙切齿的吼道:“白马张三,你、你不得好死!” 原来,这突施暗手的人,正是和他们一条船上的白马张三。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赵一刀和朱大少一时惊疑不定,进退两难。 白马张三冷冷道:“你可别怪我,良禽择木而息,再说了,人本身不就是这样么,只要自己能活下去,那其他人但凡死凈了死绝了,只要我能活下去,就都无所谓,如果换作是你,想来也会对我下杀手吧!” 众目睽睽下,他已走到苏青身旁。 “你们一直想杀我,不过我可不像你们那样,给你们一条活路,谁先把那个女人宰了,我就饶他一命!”苏青笑吟吟的伸出手,指了指正悄无声息朝白玉京溜去的袁紫霞。 “放心,我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哼,你凭什么要我们信你?” 朱大少这会已经笑不出来了,圆圆的脸蛋绷的紧紧的,小小小的眼睛也瞪的很大,透着紧张与警惕,上唇长着一层淡淡的胡髭。 然后,他百多斤的身子,已似没了份量,轻飘灵巧,足下一掂一点,人已嗖的飞了起来,转身朝袁紫霞扑去。 赵一刀几在同时,也是如此举动。 不光如此,他还劈出了一刀,干脆果断,毫不拖泥带水,一刀直劈朱大少背后。 两个人,只在空中便交起了手,适才还并肩迎敌的二人,这会却已反戈一击。 白玉京脸色苍白,嘴角带着冷笑,但目中却又不禁露出悲伤之色,他悲伤的并不是这些人,而是世人的贪婪和欲望。 苏青很平静,一边提着剑,一边朝白玉京走去。 “他们真可怜!” 他坐在了白玉京的身旁,望着为了争谁能第一个杀死袁紫霞而自相残杀的两人说了句话。 白玉京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他们已无选择!” 苏青却似没听到其中的讥嘲,轻轻道:“其实他们如果能先一步解开你的穴道,说不定还能活,至少你们看着还是有胜算的!” “可惜他们没有,他们想要的是孔雀图!” 白玉京阖上眼睛,眼中的冷笑变成一种凄凉。 “人本身就是一种自私自利的存在!” 苏青点点头。 “不错,人性本就是最难直面的东西,而我,已开始有些喜欢挑战人性!” 他忽然轻叹一声。 “你觉得他们三个谁会留下来?咱们这些人,谁又会留到最后?” 白玉京道:“有区别么?” “自然是有,如果前者活下来的是个女人,那恐怕,咱们两个都得小心了,如果,不是她,那咱们之间,必有一战!” 苏青望着另一端的袁紫霞,温和笑着,嘴里的声音却压的很低,低到只有白玉京能听见。 他像是没明白什么意思,怔了一怔,但也只是瞬间,嘴角便露出了苦涩,而后睁开了眼睛,望向了袁紫霞,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你是谁?” 他的声音忽然也很低,低的唯有苏青能听见。 “唔,你就当我是个过客吧!” 被两个大男人这样望着,但凡女子怕是都要羞怯几分,袁紫霞却有种手足无措,像是只惴惴不安的兔子,手里发抖似的拿着一卷素纸,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苏青忽然笑道:“不用打了,把那个女人杀了,你们就能走!” 正在拼死拼活的两人,彼此相视一眼,二话不说,已朝袁紫霞齐齐攻去。他们对那“孔雀图”无动于衷,命都快没了,谁还会在乎那劳什子图纸。 “啊!” 惊呼出口,袁紫霞泫然欲泣,伤心欲绝的望了过来,娇艳容颜如今苍白凄然,楚楚可怜,令人心疼,也不知她是瞧的白玉京,还是看的苏青。 但就在这个时候,白玉京蓦然翻身而起,苏青笑了笑,已是拔剑。 他以往只用软剑,今日用的却是这硬脊长剑,长生剑,照胆剑,一条白虹,一条青虹,如纠缠互咬的两条蛟蟒,已然斗在了一起。 原来白玉京不知何时已暗中冲开了穴道,脸色苍白极了,像是大病初愈,脸上神情却不冷,而是有种怜惜心痛的看着那即将殒命在刀下掌下的女子。 他像是只为了救人,不为别的。 也就在这个时候。 就在赵一刀的刀快要斩在袁紫霞的胸口,朱大少的手快要拍在她的心口。 眼见白玉京被苏青缠住,退无可退,藏无可藏的袁紫霞蓦然叹了口气,叹的平淡、清冷,以及包含杀意。 她说:“男人,果然都靠不住!” 说完袁紫霞就笑了,笑容甜美极了,红唇轻咬,贝齿微露,明眸泛光,令人心动失神,就像是她的刀一样。 她的笑已能令人失魂,她的刀更能让人断魂。 她手中本来无刀,她用的,是赵一刀的钢刀。 眼看着刀已要刺入袁紫霞的胸口,这个一直毫无动作的女人,终于有了变化。 那一身紫袖罗裳连同绸缎般的乌发如被一股大风扬起,似风云涌动,眼看就要得手的朱大少和赵一刀,脸上狞笑刚露,却已变成愕然,而后是骇然,骇的他们亡魂皆冒,心惊胆跳。 赵一刀眼前的人忽然不见了,只有一抹遮天蔽地的紫色,那是拂来的袖子,遮了他的视线,挡了他的刀光。 忽觉太渊穴一麻,他就看见自己的刀已被一只纤长玉手拿去,凌冽刀光,如一缕轻轻的湖中影,又似午后浅淡的梦,回削急斩,划过了二人的脖颈。 惊世骇俗的一刀。 两颗头颅,已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高高抛起,伴随着溅出的血水,骨碌碌滚落在地。 无头身子,如断线的风筝,摔落下去。 一直痛呼呻吟的苗烧天忽然没声了,他爬在地上,一双火焰般的眼珠子几快从微凹的眼眶里掉下来,喉咙像是被石头卡住了,盯着那突然大发神威,一刀劈死两个当世高手的女人,嘴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嘶叫:“啊~” 白马张三也看傻了、看懵了、看呆了。 任他们怎么想也从未怀疑过,这个天香国色,以身子骗神骗鬼的女人,居然身怀如此可畏,不,可怖的刀法。 像是明白了什么,白马张三遍体生寒,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有这一地的尸体,以及半死不活的苗烧天,全都掉进了一个极复杂、极巧妙、极可怕的圈套里。 但更让他绝望的是,到现在,他还明白,自己是如何掉进来的,就好像一群傻子一样,在这圈套里,东跑西撞。 他以一种极为诡谲和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提刀的女子,然后,仍是不确定的问: “你才是青龙老大?” 无弹窗() 119 三足鼎立,青龙现世 青龙老大?袁紫霞竟然是青龙老大? 白马张三惊的几快昏厥过去。 那苏青又是谁? 他长大了嘴,瞪大眼睛,有些害怕的望向正与白玉京缠斗的苏青。两条身影,一青一白,手中双剑“叮叮叮”交鸣不休,也就在袁紫霞露出惊人身手的同时,二人已同时分开。 天已通亮,鸡鸣已住。 “你不是青龙老大?” 他有些不能理解的朝苏青问道。 苏青正在他身旁,闻言蹙起眉头,扭头淡淡的瞧向他,像是有些不太明白的反问道:“我有说过我是青龙老大?” 他就像是遇到了一件极为困惑的事,又似已记不清了,眼神宛如一汪沁寒的秋水,不见涟漪,不见喜怒。 白马张三差点瘫软下去。 确实,苏青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他是青龙老大,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们臆想出来的,他面如死灰,然后呆呆的道:“确实,你从未说过你是青龙老大,可你也从未否认!” 他说话的时候,已惊恐万分的步步后退,像是要离开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沼,他现在已谁都不信,不能信,也不敢信。自己连同这些死了的,哪个不是成名久矣的老江湖,也遇到过不少阴险毒辣的人,听过不少巧妙狡猾的诡计,可现在和眼前这几人相比,简直就像是没断奶的娃娃。 幼稚的可笑。 白马张三已想要逃,现在哪怕是死,他也宁愿死在外面,而不是死在这里,他真怕自己就是死了,尸体也依旧被人坑骗着。 “叮!” 一声脆响嗡鸣陡起,白马张三的步伐忽顿住,他双眼瞪的更大,眼仁里一条条发乌发红的血丝宛如细小的蚯蚓般随着眼角两侧的筋络鼓跳,一根根浮了出来。 “嗬嗬嗬——” 一只金环,已嵌进了他的咽喉,血水自断口出不要命的涌出。 “扑通!” 白马张三软倒在地,跪了下来。 弯腰扼喉,他像是一只弓起的虾米,发着古怪的悲鸣。 出手的竟是苗烧天。 白马张三如今惊魂未定,心神恍惚,哪还注意得到一旁重伤不起的苗烧天,被一招夺命。更诡异的是,他身子一倒,已无生机的脸上,居然流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像是得获解脱。 “他死了,我也快死了,但临死之前,我还是想知道,究竟谁是青龙老大?” 苗烧天半躺在地上,眼中目光涣散,面若死灰,其实不光白马张三害怕,他也害怕,但他不想死的不明不白,他实在是有太多的地方不明白,也不能理解,但他最想知道的还是青龙老大是谁。 苏青沉吟了片刻。 他忽然瞄向袁紫霞。 “你是青龙老大?” 袁紫霞手中提着刀,嫣然一笑,如牡丹绽放,妩媚动人,她甜甜道:“不然,你以为我是谁?” 院内,白玉京、苏青、袁紫霞,三人成三足鼎立之势,彼此遥遥对峙。 苏青听的却是一摇头。 “我不信!” 袁紫霞皱了皱那淡若烟柳似的细眉,模样俏皮,似是有些不满意苏青不相信她。 苏青眨眼笑道:“我不信,一个手握大权,震慑群雄,号令江湖的青龙老大,会是个见汉子就迫不及待要脱衣裳的女人!” “一个女人穷的时候,或许会指望着身子,但当她位高权重之后,若还是自己贬低自己,那就有些太掉价了吧!” 苏青边说话,空着的左手已顺势将腰间软剑解下,因为接下来,他可能要面对两位当世绝顶高手的袭杀。 双剑提握在手,一刚一柔,一剑竖于前,一剑竖于后,如此,他心中才有几分安全感。 他复又柔和笑道:“我猜你已经先我一步知道谁是青龙老大了,然后又猜到了我的心思,知道我会逼迫你出手,所以,你果然出手了!” 如今,院中除了已是濒临垂死的苗烧天,能站着的,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了。 已不用苏青多言。 苗烧天望向一言不发的白玉京,恍然大悟般喃喃道:“原来,你就是青龙老大,怪不得,怪不得~” 声息渐弱,头一垂,死了。 苏青慢慢偏过头,也看向白玉京,像是在等他说话。 白玉京静静地站着,他站在一颗紫藤树下,提着长生剑,像是根长在地上的木头,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以一种打量的眼神,从头到尾把苏青瞧了个遍,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像是要看进苏青的心里,星辰似的眸子,泛着一种奇异的光华。 等看完了,他终于缓缓开口道:“如果我是青龙老大,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跑!” 苏青一挑眉梢。 “为什么要跑呢?” 他又瞧瞧袁紫霞,像是才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轻轻一笑。“我倒是忘了,这个女人是红旗老幺!” 遂见苏青对着袁紫霞温言道:“不然,咱们联手吧,杀了青龙老大,到时候,我成龙首,所得富贵与你同享。何况,权利的交接,终归是需要心腹的,我苏青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而且,他露相了,再保守的秘密,被另一个人知道,终归是有风险的。” 袁紫霞那张好看的脸,终于在那么一刹有一丝僵硬。 “哈哈!” 苏青回望向白玉京,开心笑道:“你看,现在,说不定是你该跑了!” 白玉京不可置否的淡淡道:“别人当上龙首,终归不如自己当来的舒服!” 苏青闻言点点头。 “言之有理,与其联手降低胜算,倒不如孤身独行!” 袁紫霞的脸上已全然没了笑,只有凝重,还有一丝丝的白,因为她已明白,自己将要面对两位绝顶高手的袭杀,尽管不是联手,却也足以让人动容色变。 白玉京又沉默了会,抚掌赞道:“你应该也不是大堂主,你只是个普通人。想不到,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人,仅凭对人心的揣测,便敢篡夺龙首之位,偏偏你还走到了我的面前,真是让人意外,若非到了这个地步,我倒是愿意给你个大堂主的位子,因为你有资格!” 他手中的长生剑已兀自震鸣起来,宛若龙吟,激颤不休,震的紫藤花飞散飘荡,衣袂翻卷。 苏青双臂一展,两剑已垂到身侧,轻声道:“一无所有有何不好?我喜欢一无所有,只因一无所有,往往才是拥有的第一步!” “说得好!” 白玉京脸上的赞赏已化作了笑意,而且他还笑出了声。 遂见他伸手自怀中取出一物,覆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是一张冷碧森幽的青铜面具,形如龙首,怪诞而诡谲。 他一带上这张面具,整个人的气势立马就变了。他笑的很大声,肆无忌惮,癫狂猖狂,却又高高在上,平和且复又生命的眼睛,如今已有种俯视的意味,睥睨天下苍生。 沉浑冷冽的话语掷地有声般落下。 “本座在此,以下犯上者,当诛!” 无弹窗() 120 从今天起,我就是青龙老大 …… 形势已千钧一发。 电光火石之间。 苏青与白玉京二人已同时动了,一人似虎扑猿窜,一步奔出三四丈,另一人如迎风而起,白衣飘然,运剑如一,就似一支离弦之箭,携霹雳雷霆之势射来。 他们已在出剑,出剑的同时,更是齐齐掠向袁紫霞。 两虎相争,焉能留他人环伺在侧? 答案肯定是不能。 这也是他们没有人选择与这个女人联手,因为到了这个生死抉择的地步,谁又会轻易地相信别人,倘若厮杀正酣,背后突然给你来上一刀,那岂非死的太冤,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不是也想坐青龙老大的位置呢。 何况还是个善于心计的女人。 所以,与其防过来防过去,倒不如光明正大点。 江湖嘛,说到底不过一竖一横。如今该死的都死了,就剩下他们三个,阴谋诡计,已无效用,自然就得论一论彼此为之依仗的底气。要知道强者与卑鄙小人的区别,就是在于他们也许会喜欢躲在暗处享受着操纵一切的快感,但却从不会恐惧直面敌人,他们懂得区分什么是自身赖以生存的根本。 那就是实力,以及信心。 苏青如此,白玉京如此,连袁紫霞也如此。 她现在不笑了,也不说话了,因为她很聪明,到了这般地步,说再多,也都不过废话罢了,而且眼前的二人,已非言语所能动摇本心。 那只纤长白腻的右手紧紧的握着一柄刚刀,娇艳如花的脸上,露出的是一种兴奋,兴奋到她几乎颤栗难控,因为说不定过了今天,她也能一步登天,成为叱咤风云,号令黑白两道的“青龙会”总瓢把子。 只要,活下来。 “杀!” 娇叱落下。 她也动了,与其被动的等到两人同时逼过来,她还不如自己迎上去,三人彼此牵制,胜负尚且两说,她藏了这么多年,不就是等到一个关键的时候,扭转定局,亦或是改命么,如今,不正是最关键的时候。 紫衣如霞“哗”的飞掠而上,如一朵飘起的紫云,一条雪亮刀光更是横空挂起,将二人同时刺来的剑势悉数卷了进去。 好惊人的刀法。 很难想象,一个娇小妩媚的女子,小小手中竟能提着一柄三尺来长的阔背厚脊大砍刀使的刀光霍霍,大开大合有若风雷之变。 “我这十二堂主本就为暗杀所设,真以为我这些年只学会了怎么哄骗那些臭男人么?” 三个人,已然斗在了一起。 苏青左手使的乃是软剑,他刺的是袁紫霞,右手使的照胆,攻的是白玉京。 而白玉京尽管只有一柄剑,可论剑法之快,却已达一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他只挥剑,挥出的剑像极了一团散开的水银,剑光灿目至极,若星河云霞,一柄剑能同时对两人出手。 青铜面具下,他那张脸已瞧不见,唯有一双自那龙目里露出的眼睛,泛着不可描述的光华,似是成了两颗缀上去的星星。 三个人,每个人都在不停的朝另外两个人出手,又不停的抵挡着两个人的攻击。 剑风嗖嗖,刀光嚯嚯。 苏青双剑飞舞,一心二用,刚柔相济,他心知绝不能僵持过久,三人斗终是比不过两个人来的放心,两人斗,到底比不过一人安全,再说了,谁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青龙会”的帮众,当速战速决,以防变故。 倏然。 他左手笔直雪亮的软剑被他催动内力,振臂一抖,狭长剑身霎时似游蛇般起伏游走,剑尖寒芒吐露,犹如窜出的毒蛇。 这虽是剑,却已算的上是奇兵了,剑势与寻常剑器截然不同,犹如风中细雨,飘忽不定,非常理可以揣测,以奇克正。 果然,袁紫霞微微一变脸色,她手中钢刀乃大开大合的路数,可一遇到这软剑,偏偏刀锋之下就好像遇到的是泥鳅一样,从不与她正面相抗,灵巧狠辣。 “噌!” 斜斜劈出一刀,眼看软剑被拦腰劈中,不想那剑身竟是应力内弯过来,剑尖转出一弯弧,已翻过了她的钢刀朝心口扎来。 袁紫霞心头大惊,脸色莫名一白,劈出的钢刀忙贴着软剑往上一提,眼看软剑就要扎进她的心口,被这么一带,剑尖径直贴着个衣襟无声划出一条豁口,一抹皓白细腻的诱人风光,立时浮露,但转眼,便被渗出的血水染红。 女子吃痛闷哼一声,惊魂未定,却又不敢分心。 这软剑刚挡去,一束骇人寒光已飞星般袭至,长生剑。 她拼了命般催刀挡去,刀剑碰撞,刃口摩擦,发出刺耳异响,长生剑一击即回,又回削向了苏青,袁紫霞的刀也在同时攻向苏青。 苏青脚尖一掂,脚跟着地,大袖一瓢,身体后一滑,照胆反手背在身后,斩来的长生剑已被挡下。 又有刀光破空而至。 这女人想必已是恨透了他,刀锋劈下,不是脑袋就是脖颈,苏青挡下一剑,整个人蓦然如陀螺般横身一转,双剑在手,竟是在须臾间齐齐反攻想袁紫霞。 要她的命。 右手掌心一转,照胆由正握变作倒持,贴着右臂,便在钢刀劈下的刹那,他提臂一抬,巨大的劈砍力道瞬间落下,透过剑身,压向他右臂,乃至他的身躯。 苏青转动的身形骤然一沉,也就在他以剑挡刀的同时,左手软剑,“唰”的翻腕卷出,缠上了袁紫霞握刀的右臂,转了一圈,剑尖攀附往上,已刺在对方的腋下,一触即退,带出一缕血箭。 疼痛袭来,似已猜到到自己将要面对的下场,袁紫霞红唇欲张,只是,那已失了劲力的刀下,忽见一泓秋水似的青色剑光已然自刀刃下一划而过,没入了她的雪颈。 可也只是一剑,一剑刚中,苏青便似如遭雷殛般松手弃剑,毫无讲究的翻滚在地,但见一道水银般的剑光一闪,他右臂袍袖便已开裂,小臂上皮肉绽出一条剑伤,差点便是断臂之痛。 苏青垂着滴血的右手,提着软剑,忙自地上翻身跃起。 照胆间仍插在袁紫霞的脖颈上。 白玉京瞧也不瞧倒地咳血的女人,而是看着苏青。 “看来,有时候一无所有,并不是件好事,你看,你忌惮我那些手下,便想要速战速决,所以就露了破绽,做大事,太心急了可不好!” 苏青拧眉听着,然后他认真的想了想,沉声道:“你总喜欢把一无所有挂在嘴边,可见你背后,应该不止青龙会,我猜你不光有江湖身份,庙堂之中,必然也是权力通天之辈,不是皇亲就是国戚!” “看来你又找到一条让我非杀你不可的理由!” 苏青伸手想要去拔地上的剑,可白玉京哪会给他喘息的机会,身形一掠,只似一道飘忽鬼影,长剑瞬间刺出,剑光一现,却在颤鸣中分化数十道冷冽剑光,如七八人同时刺来。 苏青自是提剑迎上,像是看准了他使的乃是软剑,此剑可剑走偏锋,却难有这般快疾之变,双剑一遇,苏青光仅是拆挡,身上便已被刺出数条血口。 “看来,这下你得赔上命了!” 白玉京叹了口气。 什么样最孤独,无疑是顶峰上的人,遍识天下,无一知己的孤独。 他虽然在叹气,攻势却愈发凌厉,迫的苏青节节败退,逼的他险象环生,狼狈不堪。 苏青忽然不退了,他已退无可退,抵着墙壁,像是走投无路般,不住苟延残喘。 白玉京步步紧逼。 “去陪他们吧!” 又是一剑。 却见白芒一闪,如绕指柔般豁然缠住了长生剑。 “垂死挣扎!” 白玉京淡淡道。 但是,他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面具下的瞳孔骤缩。 只因苏青一直垂着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又抬了起了,而且,手中还握着一柄制式特异的刀子,刀光亮起,砍向了他握剑的手。 “万事不到最后,劝你莫要早做定论!” 苏青一直沉默的脸上,展颜而笑。 “可惜,从今天起,我就是青龙老大了!” 无弹窗() 121 洛阳城中,狄小侯爷 三月,洛阳,春。 清晨的官道上,一匹白马,慢慢悠悠的从北边赶来,马蹄声声,哒哒哒踏碎了初晨的清静。路两旁,翠叶欲滴,嫩绿的茎叶上,凝露滚落,溅入尘土。 马背上的,是个青衫客,手中提着一葫芦老酒,背后斜背着一柄长剑,面上温和,似是带笑,眉宇间有股说不出的疏懒。 而他另一只手里,赫然拿捏着一只幽森乌碧的青铜面具,形如龙首,冰冷森然,下颚露着两颗外弯的獠牙,这乍一打量,只好似罗刹夜叉,瞧的人不寒而栗,不惊而惧。 白玉京死了么? 其实,死与不死,已无关紧要。 这世上,谁都可以是青龙老大,要做成一件事,也并非一定要杀人不可,聪明的人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长处,即便不用武功也一样能够将人击倒。尽管杀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可最最高明的,永远不是自己动手。 而现在,他已是青龙老大。 他如今要做的,便是如何接收,掌握那十二堂的势力,以及三百六十五个分舵,乃至各方各地的耳目眼线。 但他尽管有了面具,却还是一个普通人。所以,他得找一个不普通的人,这个人非但不普通,且还要在“青龙会”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非同小可,有权有势的人。 要知道一个人,再如何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哪怕他已成功夺位,但到底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何况他还是对这个势力的一切不是那么的清楚,所以,这就需要一个引路人,拥护他,将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一点点变成属于他的。 …… 洛阳城里,最大的客栈叫“悦宾客栈”,新开不久。房子是新盖的,粉了墙面,铺了地面,连屋顶上的每一片青瓦都似崭新的一样,朝阳之下,折射着耀眼的光,就像是碧玉一般。 但就在几天前,这间客栈的掌柜,居然又里里外外的重新整修了一遍,足足花了他好几百两,当真是叫人肉痛。 但他不会,他非得不会肉痛还很乐意。 因为他赚到的会更多,而且不能不花。 也就在两天前,他接到了一个句话。 一位极有权势的人即将要入住他这家客栈,这个人非但早已名动江湖,且身份极其尊贵,生来便是王侯子弟,天地下也不知有多少女子倾慕于他。 此人非但身份地位贵不可言,且武功冠绝当世,罕逢对手,相貌更是英俊非常,风流潇洒,乃是江湖上公认的豪情侠少,卓尔不群的白衣侯爷,也不知有多少武林势力想要巴结于他。 正因为这么一个人,哪怕对方只住一个晚上,掌柜的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这个人,便是当今名动天下的世袭一等侯,狄青麟。 客栈位于城心,既然是最大最好的客栈,位置自然也要挑的好些,客栈外面,是两条交叉成“十”的街道。大清早的,已有人收着泔水,挑着粪桶,可还没等到靠近三十丈,便被人打发走了。 讲究的,好像一丝丝气味都容不下。 客栈有三层。 凌云青瓦下,一个精巧别致的雅间就落在顶层。 珠帘幔帐后面,但见一人身穿雪白宽袍,拿一盏羊脂美玉精雕细琢成的玉杯,里面的酒色成琥珀,香味醇厚,他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色波斯羊毛毡的短榻上,仿佛在想心事,又仿佛在等人。 他确实在等人。 两天前。 他接到了一张很奇怪的贴子。 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三月初八,悦宾客栈,战!” 这是一封战贴啊。 尽管不知何人所写,不见丁点杀机,可这字里行间藏着的,却无一不是杀机。 他的脸有些苍白,非是病态般的白,而是有种清寒,如暮霜朝露,清秀的好像个女子,可眉宇间的寒却总是令他神情显得冷冷淡淡。 嘴角带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眺望着满城浮华苍生,他像是在发着无言无形的嘲弄,嘲笑着世上的卑微,与蝼蚁。 他就是狄青麟。 “你真要和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决斗比试?” 莺鸣燕啼似的悦耳声音,从他的身旁响起,原来,那还有个女人。女人穿着一身红色丝袍,慵懒却又小心翼翼的伏在狄青麟的身畔,笔挺纤柔的玉腿半露在外面,白皙的像是羊奶一样。 她的衣裳很薄,薄的近乎透明,若隐若现,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为之疯狂。 “你不明白,活在这世上,有些人是寂寞的,因为绝顶之所以称为绝顶,便是只容得下极少部分人屹立,其他的人,永远只会仰望。为了排除寂寞,你得学会走下绝顶,扮成那些你俯视的人,这样,你才不会显得异类。” “何况,能名正言顺的杀人,我又怎会拒绝呢!” 狄青麟轻轻扭转着手里的玉杯,漫不经心的说着话,随意的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女人似乎很开心狄青麟能告诉她这么多,因为一个男人只有在自己最喜爱最信任的女人面前,才会毫不掩饰本心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开心的好像已在颤抖,柔软发烫的娇躯,已一点点的贴了上去,像是一团火,连唇齿间吐出的兰芝香气,这一刻也像是化作一股热浪。 狄青麟慢慢放下了玉杯,他只觉得身体里忽然有一股热流升起,像是也被那团贴过来的火点燃了。 以他的身份,早已经历过太多绝色美人,但只有眼前这个女人才能完全配合他,知道他想要的,满足他,狄青麟转过了身子。 幔帐之后,似变得旖旎起来,丝袍被撕碎的异响,糅杂着一声声异样的气息。 可偏偏就是这个时候。 清晨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了马蹄声。 起落有序,自远处而来。 “哒哒哒——”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像是顷刻间一扫而空,幔帐被后面,狄青麟双眼似泛着异样的红,连他那张脸也很红,气血未平。 地上,是一缕缕撕碎成条成片的血红丝袍。 床上,女子喘息未平,美眸泛水。 狄青麟叹了口气。 “可惜!” 他的声音像是比之前有些沙哑。 “他来了!” 因为马蹄声已经停在了楼下。 狄青麟一裹袍子,脸色慢慢又退回了那副苍白清秀的模样,他已看到了街上骑马而来的对手。 就一眼,他见着了那人,然后吃了一惊。 俊秀如他,此时也免不了生起一丝妒意。 他已是生的极为好看,可那一个竟比他还要漂亮,好看到过目难忘,惊心动魄,丧魂失魄。 那人背着剑,骑着马,一袭淡青色的袍子在晨风中轻轻翻起,又飞快落下,眼角下的泪痣似在朝阳的金光里泛着赤色,像是一滴未干的血。 对方在笑,但看到他衣衫不整的模样,还有脸上那仍未褪尽的烫红色,不由得皱了皱眉。 “狄小侯爷兴致可真不错,大清早的整这么一处,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轻轻的声音,淡淡的语气。 狄青麟听的双手紧紧一抓护栏,沉声道: “不,你来的很是时候!” 可那人却一拍马,调转方向朝城外赶去。 狄青麟看到对方转身的同时,便已一凝眸子,朝楼下掠去。 只是仍晚了一步。 轻笑顺着晨风传来。 “带上你的剑!” 122 你得跪下,或者倒下 “驾!” “驾!” “驾!” …… 清晨。 官道上,忽闻急喝,马蹄声由远而来,自洛阳城中赶出。 声疾如鼓,临的近了,才看见两骑快马驰骋相逐。 当先一骑,白马青衣。 稍落后者,黑马白衣。 二人一奔一赶,苏青在前,狄青麟在后,只等到“洛阳城”已消失远去,行到一处山野。 苏青这才一勒缰绳。 但见周遭青山碧水,绿叶红花,山雾未散,二人置身其间,就似落入花中。 狄青麟也停了下来,淡淡道“看来,你给自己挑了个埋骨的好地方!” 苏青呵呵一笑。 “吹牛!” 狄青麟冷哼道“看你待会如何死!” 苏青微微前倾着身子,似是快要伏在马颈上,只狄青麟逐渐变化的眼神下,将怀里的青铜面具慢条斯理的拿了出来,笑吟吟的复又道“我说你吹牛,你还别不信!” 狄青麟忽然不说话了。 他眨也不眨的盯着那张龙首面具,苍白的脸色似有一股不正常的潮红闪过,眼中透着不可思议的意味。“你是怎么得到他的?” 苏青道“简单啊,抢过来不就好了!” 他说的很随意,狄青麟却再难以从容淡定,眼神阴晴不定,四下又警惕的扫视了一眼。 “别瞧了,我可没那么多弯弯绕,就我一人,你现在最应该想想如何恭迎我这位青龙老大!” 苏青笑着忽又摇头。 “不,这个名字我不太喜欢,往后我还是叫大龙首吧!” 他细细瞧着面前这个俊秀无比的小侯爷。 “谁会想到,受天下女子倾慕,受江湖各势巴结的狄青麟,居然会是“青龙会”的人,很有意思!” 狄青麟像是又恢复了之前的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他问“这么说来,他已经死了?” 苏青摇摇头。 “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你的想法!” 狄青麟目光一凛。 “我的想法?什么意思?” “你应知道,自古以来,但凡权势的更迭总是需要拥护者的,我如今在等你的回答,你有两条路,一是跪在我的面前,二是,倒在我的脚下!” 苏青笑眯眯的说着,笑的淡定洒脱,可眼底却透着令人发颤的清寒,他说的很清楚,也很明白,这是裸的招揽。 狄青麟闻言竟然咧嘴一笑,笑的古怪。“其实我觉得,我比你更适合那个位置!” 人都是有野心的,能力越大的人,野心也就越大,狄青麟生来天潢贵胄,贵不可言,常人一生为之奋斗努力的东西,他已唾手可得,能引起他兴趣的,天底下已寥寥无几,而这龙首之位正在其中。 苏青似早就猜到这种结果。 “好啊,你来拿啊!” 他已将面具戴到了自己的脸上。 狄青麟微笑道“好!” “好”字一落,他蓦然一压马背,翻身腾跃拔起,如飞鸟般俯空袭来,他拿的不是剑,而是刀,一柄薄如纸的刀,薄的近乎透明,宛若蝉翼,像是连天边的朝阳都能透过刀身,散发着淡金色的光华, 此人,乃是“青龙会”中,白玉京的心腹,可以推心置腹的心腹,恐怕是二人生来不同寻常的身份,这才造就了彼此不同寻常的关系,甚至为至交好友。 一个乃是名震天下的长生剑,却暗中操纵江湖大势,鼓动风云变化。一个明面上为身份尊贵的世袭一等侯,且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更是江湖公认的侠少,奈何背地里却阴险狠辣,杀人如麻。 江湖上,其实有些人是杀不得的。因为杀了他们之后,会有很大的影响,天大的麻烦,就譬如那些义薄云天的豪侠,这种人一定有很多朋友,只要他出了事,他的江湖朋友一定会想法子替他复仇。 江湖本就是这样,爱恨情仇,尔虞我诈。 还有的,背景不小,这样的人倘若一死,那官府一定会追查。 这便是江湖中人最不愿惹上的两种麻烦。 但他无所谓,因为谁也想不到他会杀人,所以他杀了人后绝不会引起任何麻烦。 他已杀过很多人,有威震河朔的豪杰,有名震江南的大侠,有声名如日中天的年轻俊杰,或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一辈名宿。 但今天光明正大的杀人还是头一遭。 人已至,刀已来。 绚丽飘忽的刀光就像狄青麟的人一样,追求着极致的完美,淡淡的刀光似是一场让人沉迷不醒的梦,出手的速度快的难以形容,斜斜劈向苏青的脖颈。 “袖中刀?” “我也有!” 苏青稍稍一歪脑袋,感受着贴面而过的凌冽刀锋,右手一抖,袖中已见一把雪亮刀子“嗖”的飞出了袖口,横削向狄青麟的胸膛,刀身竟匪夷所思的离手而飞,无人驭使,旋转不止。 狄青麟眼神一变,浑身肌肉一绷,口中兀的提气一收,暴退开来,寒刀紧追。 人在退,刀在飞。 眨眼间,他直退出三四丈的距离,横刀一挡。 “叮!” 面前旋飞而来的钢刀,应力碰撞弹回。 可他尚未定神,那堪堪倒飞回去的刀子豁然已被一只沉稳有力的右手当空接住,但见苏青早已凌空掠来,五指一握,将刀接下的同时顺势扬刀劈下。 一道灿亮白芒,如飞瀑直击,刀光暴涨,刀锋上,似有金光吞吐明灭,伸缩不定,灿烂夺目。 刀还未落,狄青麟便已生出一种皮开肉绽的错觉,骇然之余,忙横刀去挡。冷寒刀光,迫人眉睫,苏青以上攻下,双刀相遇的同时,似雷火交击,响起刺耳嗡鸣,锋刃之间,竟爆发出灼目火星。 狄青麟脚下一沉,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已连连后退数步,右手发颤,瞳孔骤缩。 他看的是地上,就在适才苏青地位那一刀劈下,虽未着地,可那土石之上,竟是凭空多出一条狭长窄细的笔直浅痕,所过之处,分草断叶,好不惊人。 狄青麟看的骇然失神,冷不防感觉到额头有一缕温热滑落,下意识伸手一摸,才见自己的额头上悄无声息的多出一条浅淡的血痕。 他嘶声道“你到底是谁?” 苏青背着剑,提着刀,正看着他,闻言把玩着手中长刀,食指一曲一弹,刀身立作清脆颤鸣,刀光冷冽,晃得狄青麟脸色发白。 “你要是能接我五刀,我就饶你不死!” 他答非所问,面具下的一双眼睛似在眨动。 “噌!” 他左臂也是一抖,居然还有一柄刀。 双刀在手,苏青眼中冷芒大放,杀机暴起。 不待狄青麟再说话,青袍一荡一卷,忽有山雾拂来。 苏青手中刀光再亮,刀刃之上金芒吞吐不定,却再无颤鸣,横刀在手,刀已无声,无声无息的划向狄青麟的心脏,脖颈。 出刀的刹那,他身形一纵,霎时已到对方面前。双刀随身法变化,翻飞无影,急转如电。双臂展开,刀光像是化作一扇刀轮,剁碎了山石,绞烂了晨雾,刀光一过,地上,竟无声的分出一条条细长的刀痕,没入尘埃,笔直如画。 快,快极了。 刀起刀落间,就听。 “叮叮叮叮叮~” 狂风骤雨般的刀光,绞向狄青麟。 “砰!” 终于伴随着一声不堪重负的破裂声,漫天残刀碎片崩落。 狄青麟右手血肉模糊,口角溢血,神情惨然,他满头冷汗的看着离自己眉心堪堪寸许的刀尖。 “扑通!” 似是脱力般,他双腿一软,真就跪了下来。 苏青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淡淡道 “现在,去召集各方坛主、堂主,来见我!” 123 嘲天宫立,百晓生现 人,大都是怕死的。 一个人拥有的越多,往往就越怕死。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想想那些九五之尊,暮年之际,有多少不是妄图长生不老,吞服药石,寻求灵丹妙药想要延寿续命。 其实真正不怕死的,都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 狄青麟就怕死。 他可不是一无所有,这么多年,他头一次感觉到,死是什么感觉。他地位尊贵,武功惊人,惊才绝艳,世上能有几人与他相提并论。 所以,将死未死的时候,才是他最怕的时候。 他还很年轻,他不想死。 贪婪,乃是人的本欲。 贪生,便是最大的贪婪。 …… “吟!” 一声高亢的鹰鸣,陡然自莽莽群峰中惊起,宛如金铁交击,震慑长空,似能穿金碎石一般,骇的林间无数飞鸟惊惶四散,走兽奔逃。 展翅的苍鹰自青天俯空滑翔而过,鹰翼如一片巨大的黑云,淡金色的瞳目,冰冷森然的瞧着那些逃散的鸟兽,如此绝顶俯窥而下,所见一切,当真卑微如蚁。 不光是有鸟兽。 还有山,却说那云海山雾之中。 有巍峨群山,自平地而起,峭拔高耸,壁立万仞,奇峰峻险至极,似能上接青天,下绝地际,巍巍然而不可撼动。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雾海茫茫,云海滔滔。 但见天边,忽有一缕金光冲射天地四极八方,只将云雾渲染成一片金色汪洋。 朝阳东出。 然山风袭过,遂见云涛似如浪卷,千奇怪状,逐渐散去。 一直俯空掠向远方的苍鹰,忽然又发出一声鹰鸣,不似之前那般铿锵冷冽,反倒有些急促,似带惶急,巨翼一展,忙又拔起更高。 盘旋着,看向那渐散的雾海深处。 朝阳东升之时,群山之中,竟是生出耀眼金光,定睛瞧去,只见一座雄浑巍峨的山峰里,一座巨大的轮廓,若隐若现,像是浮出水面般,一点点显露于世。 那竟是一处宫殿,似悬空而建,倚山腰为凭,雕梁画栋,鬼斧神工。 晨曦落于殿顶,青瓦已然折射出万千光华。 谁能想到,这群山之中,竟是坐落着如此一座不为人知且气势雄浑的宫殿。 山雾将散未散,笼罩其上,只让人觉得宛若天上仙阙玉宇坠入人间,委实匪夷所思,太过惊人。 宫殿之前,有一处巨大的坪地,乃是由汉白玉铺砌而成,华丽洁白,晶莹若玉,随之延展而下,铺成石阶绕山盘旋至底。 山风呼啸。 苏青负手立在坪地的边缘,面前便是万丈悬崖,他眺望着眼中的山河大地,心中也不由生出一种震撼。 “数百年的根基,果真非是等闲!” 狄青麟立在他身旁,稍稍落后半步,面无表情,毕竟生死系于他人之手,换作谁也笑不出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以青龙会的所作所为,倘若光明正大的屹立俗世,天下人难免群起而攻之,覆灭也不过旦夕之间。此处终年山雾缭绕,进出的路只有一条,且迂回曲折,沿途皆有帮中子弟把守,更设有机关,方才万无一失!” 苏青伸出一手,拂动着掠过的山雾,头也不回的轻声问:“你说他们会认可咱们么?” 狄青麟冷冷道:“何须他们认可,自古以来,权势更迭无不是伴随着流血杀戮,但凡他们上了这座山,就休想全身而退,何况青龙老大积威已久,谁知道已换了人,不怕他们遵从!” 苏青戴着青铜面具,等听完,他才颇为玩味的道:“看来你也不老实啊,是不是谋划已久?” 狄青麟冷哼道:“是又如何,天下万般,我唾手可得,唯有这青龙之位,以及皇城里的九五之位能令我有些兴趣!” 这时候。 已有人恭声禀报:“帮主,各方堂主、舵主,已至山下,正往山上赶来!” 苏青闻言一拂袖子,转身朝宫殿走去,淡淡道: “那就,瞧瞧这些人的手段吧!” 大殿之内,雕梁绣柱,富丽堂皇。 行至五十余步,尽头,石阶层层叠叠,最高处,摆置着一张巨大的石椅,斑驳陆离,古拙大气。 下方两侧,亦是摆放着诸多木椅。 见苏青走到尽头,施施然坐下,狄青麟淡淡问道:“坐上去的感觉,如何?” “太高了,太陡了,也太冷了!” 苏青摇摇头,他靠着椅背,温和的说着话。 “不太好!” 狄青麟冷冷笑道:“呵呵,若是不想坐,你可以让出来!” 苏青瞥了他一眼。 “你坐的稳么?” 狄青麟似是已摸透了苏青的品性,只要不是生死相搏,对方的脾气简直温吞的可以,从未失态过,他不以为意的道:“坐不坐得稳,也得坐过了才知道!” “有道理,不过,这般一次尝试,也许会造就一场腥风血雨!”苏青似是坐的有些不舒服,只把身子一侧,将手肘抵在扶手上,撑着脸颊,显得很是漫不经心。 狄青麟冷哼道:“别人生死,与我何干?那些江湖正道名门正派,一个个口口声声大仁大义,背地里做的事,兴许比“青龙会”还要不堪肮脏,你以为那些门派为何能屹立不倒,若不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门人弟子早就饿死了!” 他像是知之甚详,言语之中多是冷嘲热讽。 苏青点点头。 “说的也对!” 他忽然把视线投向门首上的匾额。 “青龙殿?唔,这个名字我不太喜欢,得改!” 狄青麟面无表情,他实在觉得眼前这人是不是太无聊透顶了些,如今青龙各势就要齐聚,竟然还有闲心想这个。 苏青却似视若无睹,没有看见他的表情,摩挲着下巴,陷入苦思之中。 “诶,有了!” 他眼睛一亮。 “不是都说邪门歪道,名门正道么,说的清楚却分不清楚,一些假仁假义的还嚷着要替天行道,岂非可笑!” 狄青麟听到这话,不自觉的下意识问道:“什么?” “你觉得嘲天宫怎么样?天道不彰,善恶不辨,老天爷岂非惹了个大笑话!”苏青笑的轻声,可不知为何狄青麟却听着声音,只觉得里头有种莫名的邪气,让他背后发凉。 “嘲天宫!” 殿外,忽见人影绰绰。 脚步声动,已有一条身影步入殿中。 可就这第一个声音。 便让苏青心头一震。 就听那人恭声开口。 “三堂主百晓生,见过帮主!” 三堂主,百晓生? 无弹窗() 124 震慑群雄,独掌青龙 百晓生? 苏青饶有兴趣的朝来人打量过去。 这十二堂里,各自身份不同,做的事也不同。譬如一堂,负责目标;二堂负责渗透,潜入各门各派以及各方势力,充当耳目眼线;三堂负责消息的打探与传递;四堂负责财源,各地产业的收入;五堂负责刑罚;六堂负责训练;七堂负责谋划;八、九、十堂负责行动;十一月负责肃清叛逆;十二月负责暗杀。 分工明确。 入眼所见,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蓝袍老翁,怕是花甲的岁数,脸上蒙着黑色面巾,不见容貌,唯有一双精明的眼睛露在外面。 苏青只以为自己想多了。 可狄青麟却在旁带着面具低声道:“历代以来,百晓生皆为帮中智囊军师,每一代传人都叫百晓生,为帮中第一智者!” “哦?每一代?” 苏青心中有数,摆摆手。 “入座吧!” “是!” 老人拱拱手。 “四堂主,见过帮主!” 又有人进来。 那是个锦衣华服的中年汉子,步履沉稳有力,一步一顿,体魄魁梧高大,宽肩阔背,胡须浓重,脸上带着张铁面,虎目中透着精光,一身威势极重。 狄青麟又道:“此人身份不显,来历极为神秘,只知对方复姓上官,出自北方一个极为隐秘的世家,深藏不露!” “上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苏青听的兴致大涨。 也不等他开口,汉子已径直入座。 苏青视若无睹。 “外面的人,都进来吧!” “是,帮主!” 一语落罢,立见绰绰人影鱼贯而入,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男女老少,贩夫走卒,打扮更是千奇百怪,只如当年的“黑石”一样,相比之下,这“青龙会”要更加完善一些。 除却几大堂主,其他的舵主,容貌各异,并无遮掩。 苏青撑着脑袋,温言道:“数数,看看谁还没来?” 不一会,帮中子弟已禀道:“回禀帮主,三百六十五位舵主到了三百四十人,十二位堂主,只到了六位!” “六位?那就不等了!” 苏青说的随意。 他刚说完,就听百晓生接话道:“帮主既是有大事相商,依我看,还是等人全到了为好,舵主少了倒也无事,然几位堂主却万不可例外!” 苏青瞄向他,面具下忽起一声轻笑,而后坐直了身子,轻声道:“不用等了,有的人你得等到死才能看见他们!” “既然来了六位,那就六个吧,十二堂势力重整,你们一人独领两堂,如何啊?” 堂下一片死寂。 苏青话里的意思已说的明白清楚,没来的,那就是死了。 “敢问帮主,这几位堂主何人所杀?” 四堂主沉沉开口了。 苏青想也不想,道: “我杀的!” “可有理由?” “以下犯上!” “是你以下犯上,还是他们以下犯上?” 二人一人一句,语气皆是寻常,可言语之中,已暗自交锋,杀机陡起。 “你究竟是帮主还是大堂主?你是不是已杀了帮主?” 此人话语越到最后,声音越沉,气势越高,威势越重,虎目之中精光爆现,瞪着苏青,浑厚嗓音在这殿内回荡碰撞,久久不绝。 苏青故作疑惑道:“不可以么?” 这句不答反问的话,已把对方的所有问题通通都回答了。 他又沉吟了一会儿,问:“还是说你觉得不可以?” 百晓生淡淡道:“当然不可以!” 苏青哈哈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江湖子弟,江湖死,你们这些人,爬到今天的位置,何尝不是不择手段啊?说起来还真是可笑,正道中人叫嚷着仁义,却有人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咱们这些邪门歪道,做着恶事,现在却来跟我讲义气!” 他抬手一指二人。 “虚伪!” “也别藏着掖着了,剩下觉得不可以的也出来露露相,想要位置,总得光明正大点,没点手段,怎么带领手下?” “既然大堂主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我们就不藏了,帮主之位,四个字,能者得之!” 又有人开口道。 狄青麟早已等待不及,见状便朝着殿外喝道:“封锁山门,不准任何人进出!” 殿内的众人皆是变色。 “帮主这是何意?” “放心,不是冲你门的,这不是有人想要跟我过过招么,我就公平点,给他们个机会,你们也当个见证,看我算不算能者!” 苏青徐徐站起,望向几位堂主,特别是百晓生,和那个复姓上官的汉子。 起身一步步走下石阶。 “剩下的几位堂主可有什么想法?” 除却七堂主狄青麟,冷笑不停,剩下的五个,竟似早就商量好的一样。 “那我们就领教一下大堂主的手段!” 一个高高瘦瘦的黑袍汉子,戴着面具,拱拱手,这是五堂主,主张刑法,背着一对银光闪闪的尖钩,瞧着就似剑尖弯曲成弧一样。 “痛快点,一起来吧!” 苏青蹙蹙眉,伸出食指,只将五个堂主指了个遍。 五人不惊反喜。 “哼,既然你自己想不开,那我们可就得罪了!” 苏青不言不语,似笑非笑的扫视了一眼,他每走一步,脚一着地,身子便抖颤一下,这一抖,浑身上下只似炒豆子般竟“噼啪”发出连连稀碎声响,听的人头皮发麻。 既然对方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解决,那就再好不过了,今天他便要施以雷霆霹雳手段,杀鸡儆猴,震慑众人。 五人彼此相视一眼。 “上!” “不堪一击!” 苏青终于开口。 五条身影已自五个方向围拢了过来,急掠飞袭,百晓生用的是掌法,而那上官,他用的居然是一对银环,精钢所铸,银光灿灿,五堂主是勾魂双刃,还有六堂主用的是剑,九堂主用的是刀,十一堂主用的是一对水火流星锤。 五个人,自五方暴起,发出雷霆霹雳一击。 苏青也动了,他脚下不动,既没出剑,也没出刀,出的是一双手,众目睽睽中,他的一双手臂,竟然慢慢拧转着,宛若没了关节的钳制,就跟没了骨头似的,双手立掌,已如刀似剑。 只是一动,双臂如鞭,软绵绵的已抬了起来,似拂风杨柳,顷刻间化作十数道骇人匹练,空气中像是连连炸起炮仗,令人悚然动容。 五人已至眼前,苏青避也不避,闪也不闪,双手直来直去,已与五人碰在一起。 陡然间,五人脸色忽似凝固,身上竟然炸开数团血花。 苏青一把抓起上官,大步奔走,只随手一抛,那人已在空中炸裂,化作漫天血雾。 无弹窗() 125 七大龙首,上官金虹 寂静,死一般寂静! 不对,还有惨叫。 众人此刻无不瞧的瞠目结舌,望着已成断肢残躯的上官,更是浑身冰凉,血水飞洒,那死状只好似他体内被塞了炮仗,胸膛砰的炸开,血管爆裂,筋骨碎裂。 已有人在场外看的明白,场中几人,但凡被苏青那双如鞭软臂抽中,无不是炸出一个个血窟窿,四堂主哪那是一击就死啊,那分明是在瞬间被抽了数十下,就像是破布一样,被抽碎了。 这正是苏青杀人术的绝活。 只是此术对肉身气血损耗颇大,自他内力有成起,已多年未施展过了,但如今为了杀人立威,不得不如此。何况,内力与劲力相辅相成,又岂是等闲,他早已暗自琢磨多年,如今初试,果真没让他失望。 血雾未散。 苏青脚下慢行,气息勃发之下,浑身竟爆出一股惊人热浪,离得近了,宛若靠着火炉,迫的人在惊呼中连连后退。他又拂手一拨,四堂主那颗脑袋已似丢出去的石子般倒飞出了大殿,落到了外面的坪地上。 手掌顺势一捞,一对银环已在手中。 苏青缓缓转身。 因为还没结束,另外四人还没死。 顷刻间的变化,令人目不暇接。 “看来,你们还算不上能人啊!” 他笑吟吟的说着,一开口,口鼻内,竟是冒出一股淡淡的白雾,似云龙一样,飞出老远,看的人惊疑胆寒。 百晓生用的是掌法,可他手心如今却破开了一个血洞,痛的冷汗直冒;剩下的几人,名字就不提了,但手中兵器,不是刀断了,就是剑折了,连那流星锤都像快要裂开的西瓜一样,被霸道无匹的刚劲震出一条裂纹。 “言之过早!” 百晓生冷冷道。 这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都是聪明人,老江湖了,也没人求饶,当今之计,唯有倾力一搏,或许还有几分胜算,倘若求饶,那可就真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两只银环在指尖滴溜溜的打着转,苏青眼神温和,似古井无波。这些人,都是野心勃勃之辈,他若要坐稳龙首,自然都得除去,要知道这天底下可从来不缺能人,留着也是后患无穷。 自然得再战。 可就在这个时候。 一直冷眼旁观的狄青麟豁然睁眼,眼中冷芒乍现,喝道:“小——” 他说“小”,小什么? 话还没完,苏青身后那些舵主坛主里,竟然有不下七人手中陡然暴起,发出数十道颜色各异的毫芒,有的细如牛毛,有的大如龙眼,有的形似短匕,羽箭、金镖、铁蒺藜、丧门钉,不是发着幽蓝的光,便是阴惨惨的绿,还有赤红如火,竟然全是淬过毒的暗器。 劈头盖脸,就朝苏青激射过去。 “——心——” 狄青麟的话也才堪堪说完。 如此紧要关头,苏青居然没有半点慌张,神情不变,像是脑后长了眼睛,早在狄青麟出声一瞬,他口中已猛的吞气入腹,纵身一跃,掠到了空中。 何其相似的一幕,这般手段对他而言可不陌生,又怎会毫无防备。 只是空中也有人,那四位堂主狞笑袭来,像是猜到了这般变化,要把他逼回去,或者格杀。 刀、剑、掌、锤,哪怕是已断已毁的兵器,在他们手里也足以致命。 不慌,不忙。 苏青缩身纵跃之时,双手一抖,手中把玩的两只银环霎时横击出去,带出嗡鸣震响,那十一堂主连同五堂主,眼前就见两道银芒一闪,劲风扑面,骇然之余已提势欲挡。 “砰!” 两声雷火般的震耳交击轰隆融作一声。 众人眼中,五堂主项上头颅瞬间像是爆开的西瓜,连同手里的勾魂双刃齐齐爆碎开来,无头身子摔出多远。再看十一堂主,他手里的流星锤竟是四分五裂,双手颤抖乌青,手臂上青筋血管毕露,鼓跳不停,后翻落地,脚下连连踉跄后退,不想“噗嗤”一声,一截刀尖已自后向前从他胸口透出。 出手的正是狄青麟。 “啪!” 空中,变化再起。 百晓生脸露狞笑,他左手已伤,还有右手。 当空与苏青硬拼了一掌。 可双掌还未分开,苏青左手一滑,五指一张,已擒拿反扣他腕,运力一扯,另一人,则是并指如剑戳向他的命门要穴。 苏青再起另一只手,陡臂劈手,掌缘如刀,只自六堂主手臂上贴滑而过,立见皮开肉绽,一手直直贯穿对方心胸。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中,断臂抛飞,百晓生跌飞出去,右臂竟被生生撕了下来,断口血水喷洒,惨状令人头皮发麻。 三人几乎同时下坠。 可只有一人是站着的。 正是苏青。 但他忽然眼神一变。 “噗!” 一颗牛毛细针,悄无声息的射入他的小腿。 苏青毫不迟疑,左手手腕一翻,雪亮刀光已在指间翻飞,撩开了衣摆,想也不想,干脆利落,已将白袜上那一点殷红方圆的血肉剜挑了下来。 片刻间的变化,那团割下的血肉已是发黑发乌。 而那些趁机出手的人,则是被周围帮中子弟乱刀砍死。 淡淡的瞥了眼还在地上呻吟挣扎的百晓生,苏青径自从他身旁走过,又回坐到了石椅上。 这场厮杀,起的快,散的急。 谁也没想到,不过转眼刹那,便已尘埃落定,而后陷入平静,死神将至的平静。 一股无形的压迫,悄然蔓延开来。 “还有人觉得不可以么?” 苏青清冷的语气平静的像是化成了霜,凝成了冰,听的人不禁打着寒颤。 “参见帮主!” 剩下的三百余位舵主坛主,以狄青麟为首,纷纷高呼跪倒在地。 “帮主这个名字我不喜欢!” 苏青扶椅端坐其上,犹如一尊亘古不动的神像,幽寒的眸子一转。 “从今日起,撤去十二堂主之位,本尊之下,再立六大龙首,接替堂主之职,尔等往后要尊称我为大龙首!” “狄青麟为二龙首!” 众人闻言朗声应道:“吾等领命,参见大龙首,参见二龙首!” “啊!” 却听一声惨呼,百晓生身旁,一个灰衣少年手持尖刀刺进了他的胸膛,当场毙命。 “你是何人?” 苏青望向他。 少年脸色微白,目中似有恐惧,又似强作镇定。 “我是百晓生!” 苏青轻咦了一声,饶有兴趣的道:“你是他的徒弟?” 百晓生道:“是!” 沉默片刻,苏青忽笑道:“你倒是有些意思,我许你一位龙首,你觉得自己坐的稳么?” 少年眼睛一亮。 “你只需给我便可,生死有命!” “呵呵!” 面具下响起轻笑,苏青轻声道:“好,从今往后,你就是三龙首!” 然后这个少年说了他成为龙首后的第一句话,他沉声道:“启禀大龙首,帮中钱财乃上官家所掌,如今家主身死,我是否要斩草除根?” 听到这句话,其他舵主坛主不由心头发寒,好狠的心思,好毒的小子。 苏青想了想,问道:“他是否也有传人?” 少年应道:“有的,他家中尚有一十余岁的幼子,武学天赋极为惊人,善使一对龙凤金环,深藏不露,久待一鸣惊人之机!” “哦?他叫什么?” “上官金虹!” 蓦然,殿内忽然静了下来。 而后,那石椅上仿佛端坐的神像忽的发出了笑声。 “有趣啊,太有趣了——哈哈——” 众人噤若寒蝉。 待苏青止了笑,柔声道:“不急杀他,既然天赋绝顶,不妨龙首许他一位!” 少年俨然像是已成了一位智囊,他问:“倘若他不愿意呢?” 苏青淡淡道:“如果你没说错,那他就一定会愿意!” 他目光一扫众人。 “至于剩下的三位龙首,就在诸位之中挑选吧,能者得之,呵呵,但不用我这样拼生拼死,点到为止即可!” “吾等领命!” 无弹窗() 126 保定李园,沈家祠堂(本卷完结)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这日细雨纷纷,杏花初放,长街之上,人流来往,一朵朵撑开的纸伞,五颜六色的穿行在雨中。 嬉闹的少年,叫卖的小贩,狂吠的黄狗,再加上一些个声色不同的吆喝,还有车架的赶动,马嘶蹄响,在这迷蒙烟雨之中,交汇出一副芸芸众生的百态之相。 这座城,叫做保定。 河北,保定。 进了城,沿着石街,直入城心繁华富贵处。那里,有座府邸,气象恢宏,宅第连云,庭园林木之胜,独冠于两河,尤为壮丽不凡,名为:“李园!” 这李园可不普通,乃是两河之地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书香门第,仅三代便已出了七个进士,历代缨鼎,可谓显赫当世,极为不俗。 这一代,传说老李探花膝下更是生有两子,个个聪慧过人,才智超群,神童之名自幼便已传遍保定。 雨下的有些急了。 只说那被雨氛涂的一片灰黯的院墙上,忽见个带着虎头帽的小脑袋偷偷摸摸的探了出来,约莫四五岁的年纪,粉雕玉琢,他朝墙下张望了一眼,许是墙头有些高了,圆圆的小脸立马白了几分。 他颤声嚷道:“沈大哥,你可得接住我啊!” “放心吧,我这段时间武功可是进展不小,保管接得住!” 视线投向墙下,敢情这墙下也还站着个娃娃,八九岁的模样,机灵极了,嘴里叼着截草梗,眉目俊秀,眼珠子黑白分明,纯粹的像是没有一丝杂质,一身黑色的劲装,干净利落。 眼见虎头娃娃要翻下来,他忙双手一张,提着一口气,趁着对方翻下来的同时,一把提住了小孩有些圆滚的身子。 再看,虎头娃娃这就落了下来。 然后他小眼瞪的老大,看着少年很是羡慕,嘟囔道:“我爹老让我读书识字,天天背这背那的,我也想练武!” “走,咱们去祠堂,我教你,我可给你说我刚从我爹那学了几招!” 少年嘴里草梗一翘,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膛。 “好!” 虎头帽的男童一点脑袋,满是兴奋。 可不等二人离开,这墙头又探出来个小脑袋,这次是个模样娇憨的女娃,趴在墙头脆声道:“表哥你又偷跑,你得带上我,不然,我就去告密!” 虎头小孩苦恼的挠着头,可眼见女娃嘴一瘪这好似就要哭出来,忙惶急的一摆手。“哎呀,行行行,带上你,你可千万别哭,上次我屁股蛋都快八瓣了。” 少年也是无奈,苦笑一声,足尖一点,呼的掠起丈许高,只将那小女童也带了下来,惹得两个小家伙惊呼不停。 三人这就像是护仔的老母带着两只小鸡仔似的,猫在屋檐下,边避着雨,边朝巷外走去,四下邻里商贩见到他们,立时习以为常的笑着打趣道:“小李公子又不想读书了?” 这李家虽为名门世家,然时有接济邻里,布粮施粥,可谓善名远播,且老李探花与沈家家主为至交,一个是书香门第,一个为武学世家,自然被传为佳话。 既为世交,小辈自然也是打成一片,这沈家少爷便时常领着大李小李走街串巷,摘李子、摸螃蟹、套兔子,只是年纪越大,大李便越发懂事,久在屋中读书识字,剩懵懂小李还跟着沈家少爷四下嬉闹。 尴尬的挠着头,三人这就偷偷摸摸的穿过几条小巷,顺便一人买了根糖葫芦,溜进了城西的一间祠堂。 沈家祠堂。 祠堂像是刚修缮过不久,干洁明净,里面摆置着不少沈氏族人的牌位,香烛未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哎呀,这雨可真大,表妹我给你擦擦,你身子弱,可别惹了风寒!” 虎头小孩眼尖,瞅见身旁女童小脸发白,冷的直打哆嗦,不由得伸着小手,给小姑娘擦了擦脸。 “那边还有炉子,我去点着!” 少年却是自角落里搬出个火炉,又寻出一些碳火。 “快烤烤!” 三人凑着炉火,少年说着自己这些天练的武功,什么苍松迎客,仙人指路之类的听的二人直楞神,大为羡慕。 虎头小孩天真好奇道:“沈大哥,沈叔叔是不是很厉害?” 少年一扬下巴。 “那当然,我爹可是天下第一高手,我将来也要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吹牛!” 正说着话呢,冷不防外面响起声轻笑,嗓音柔和,如沐春风。 三人遂见一个青色身影,冒雨自外面赶了进来,顺便带出一连串清脆的银铃声。 “你才吹牛,我爹就是天下第一!” 少年听的不乐意了,一骨碌爬起。 “呵呵,你爹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掸着衣袖上的雨沫,像是更觉好笑,问的有些漫不经意。 “哼,我爹叫沈天君,我叫沈浪!” 少年气哼哼的应着。 那虎头小孩也似是助威一样,爬了起来,攥紧小拳头,气呼呼的嚷道:“我叫李寻欢,沈大哥说沈叔叔是天下第一,那一定是天下第一!” “沈天君?那可不一定,当世江湖,他尚未扬名天下,武道更未大成,便是“乾坤第一指”也还未创出,算不得天下第一!” 待那人转过了身子,三个娃娃忽的莫名一呆。 等对方走到火炉旁坐在草垫上,少年才回过神来,望着对方那张玉像似的面容,眼珠子乌溜溜一转,道:“那你说,谁才算天下第一?难不成是你?” 那人形神清寒,身子瘦削,一袭青衣,只是随意将颈后乌发绑起,背负剑器,白袜黑履,腕间系着串银铃,风雨袭来,青衣卷动。 不是苏青又是何人。 他闻言哈哈一笑。 “我?论武功我恐怕也不是天下第一,生死无常,江湖险恶,这世上哪有天下第一的人物,哪有无敌不败的豪杰,但要论权势,江湖上,我已能一手遮天,翻云覆雨!” “呦呵,吹牛!” 虎头娃娃一撇嘴,嚷着没断奶的童音,让人大觉好笑。“你看看你,淋得跟个落汤鸡一样,连把伞都没有!” 苏青笑道:“若不如此,何来避雨啊?便是避得过天地风雨,这江湖风雨却也难避过,避来避去也忒麻烦了,倒不如痛快些,沐风淋雨,岂不快哉!” 他视线一转,看向小女娃。 “这小姑娘气虚体弱,淋了这场冷雨,怕是要病上一场。” 只见这会功夫,女童眼神迷离,已似有些迷糊,像是打折瞌睡。 “哎呀,可不能生病啊,不然我就得挨罚了!” 虎头小孩有些担忧。 苏青道:“无妨,把她手给我!” 在两个孩子将信将疑间,就见苏青捏着小女孩的手,也不知如何变化,室内空气居然渐渐暖和了起来,而那小女孩浑身竟然冒出丝丝白汽,却是淋的雨水。 “表哥!” 小姑娘眼神恢复清明的同时,嘴里便呼喊道。 “你是谁?为何会来这里?” 少年这时却暗自生出了警惕,他虽年少,却不傻,对方手段非比寻常,自然不可大意。 苏青不以为意的笑道:“我来见两位人杰,好在此行不虚,还真让我看见了,不错!” “谢谢先生!” 虎头小孩这会忽然羞赧的低声开口。 苏青瞧了瞧三个凑在一起的娃娃,只一摆手,语意莫名道:“哈哈,你可先别谢我,兴许,往后咱们是敌非友也说不定,到时候,你别恨我就行!” 这话可委实奇怪,三个孩子听的不明所以,大为不解。 苏青却朗笑着长身而起,感叹道:“行了,见过了,我也该走了!” “江湖路远,咱们,有缘再见!” 言罢,没入了门外风雨之中,渐行渐远。 127 飞虎镖局 风吹。 旗卷。 猎猎作响。 旗布乃是蓝底,上绣一只斑斓猛虎,作势欲扑,昂身摆尾,飞卷之际,只好似欲要扑出旗布,腾空而去。 猛虎下方,“飞虎镖局”四字,银钩铁画,字迹方正。 镖局大门前,人头涌动,一个个江湖中人,彼此寒暄不停,热闹非凡。 盖因今日,乃是飞虎镖局总镖头吕腾空金盆洗手之日。 说起来,飞虎镖局名声可不小,被称作“天下第一镖局”,所保货物,动辄便是数万两银子,奇珍异宝颇多,可自其出道以来,却从未失过手。 为何? 归根结底,还得说说飞虎镖局的主人,飞虎吕腾空。 此人内外功均已臻上乘,到了如今,年逾半百,内力精深,一把紫金刀名震大江南北,更重要的他还是峨嵋俗家弟子。 贪财眼红没错,可也要有命去花才行,且吕腾空的亡妻西门一娘,还是大理点苍派掌门人凌宵雁屈六奇的师姐,昔年在武林中的名头,绝不在飞虎吕腾空之下。 背倚两座靠山,寻常江湖人又岂敢打飞虎镖局的主意。 这吕腾空有一独子,名叫吕麟,今年正好十六岁。 据说吕麟自幼,便服食对武道大有裨益的灵药仙草,八岁起,就已得习两派上乘心法,根基浑厚。尽管年少,但其一身武学造谐却已非凡,且还拜少林和尚迟来为师,早已被人誉为将来武林中的英才。 这不,只过了十六的岁数,吕腾空这做爹的便已忍不住想要金盆洗手,替自己的儿子铺路,好继承镖局。 这一日,薄暮冥冥。 主厅里,吕腾空坐于上位,面前搁置着一个金盆,里面水波粼粼,厅堂两边,乃是各方前来见证捧场的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飞虎镖局这些年得了个“天下第一”的名头,也不知道惹得多少人眼红,拦了多少人的生意,坏了多少人的财路。他今天双手但凡沾了金盆里的水,可就算是退出武林了,斗不过老的,还能斗不过小的,等那毛头小子扛了旗,那就又是另一番说道了。 吕腾空本来还想替儿子引荐一下众人,只是等了良久,未见人影,眼看时辰就要错过,当下起身拱手道:“那就不等麟儿了,时辰已到,我这便金盆洗手,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吕兄客气了!” 众人等待已久,心中多已不耐,此刻闻听这话,哪还有不赞同的。 眼睁睁的瞧着吕腾空双手入水,浣洗一番,一个个立马起身,笑着恭贺。 “吕兄往后可就要享清福了,退出了江湖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真是让我等好不羡慕!” “贺喜吕兄金盆洗手功成!” “恭喜恭喜!” …… “哈哈,从今往后,飞虎镖局,就由我儿吕麟接管了!”吕腾空笑着寒暄着。 可这话刚完,人群里便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吕兄,吕麟接管镖局合情合理,但“天下第一镖”的招牌是不是该摘下来了!” 众人来此,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这名。 名利二字,名在利字前,有名自然就有利,天下武夫,谁不是有此求。 吕腾空心中暗叹,多是无奈,脸上仍旧笑着。 “诸位,这天下第一镖是用实力得来的,我也希望我儿子能继承这个称号,不过,公平起见,我就先拿下来!” “这才对么!” 有人应和着。 “对你个头!” 一声嗤笑,遂见门外翻进来个人影,落于堂中,待站稳后,却见是个英气逼人的白衣少年,背负缅刀。 “天下第一镖的名头是你们想拆就能拆的?” “既然你们都觉得我吕麟不配接下这块牌匾,那三日之内,我要是接不到一单大镖,别说拆招牌,我连飞虎镖局也拆了!” 原来,这浓眉大眼的少年,正是吕麟。 他说的信誓旦旦,拍着胸膛。 “嘴上没毛,说话不牢!” 旁边有人搭着话,嗤之以鼻。 “什么牢不牢的,没准待会我就能接到一单大生意呢!”吕麟浑不在意,这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他爹平日里可是没少告诫他,否则又怎会放心把镖局交给他。 嘿,他这刚说完,镖局外面的暮色里,忽见一团光华掠来。唏律律,马轮碾动,一辆装饰的极其华丽,金丝银披,还镶嵌着不少宝石的马车,正由两匹枣红骏马拉着,冲出了昏暗的天地,珠光宝气,晃得人目眩神迷。 众人正瞧的愣神。 马车已到了门口。 车上下来了三个罗帽直身的人,当先一人笑容和气,带着顶帽子,像是管家模样。身旁两个则是小厮的打扮,手中捧着托盘,盖着红绸。 “借用一下贵宝地,既然各路镖头都到齐了,我家主人想托镖,酬金两万两!” 红绸一揭,盘中赫然码着一块块金锭。 在座的,可都是大江南北有名的镖头,这一看,立马一个个双眼放光,吵嚷着往前挤。 “我接!” “我接!” “给我!” …… 说着说着,还有几位竟是打起来了。 场中混乱一片。 正吵着,蓦然就听耳畔炸起一声入云冲霄的喇叭声。 “叭~” 这声响,可是突兀的紧,而且刺耳极了。 众人冷不丁听了一声,吓的是直捂耳朵,有的一个激灵,差点瘫坐在地上。 一声起,这余声便未绝,喇叭声,曲调呜咽苍凉,如北风袭过,如哭似啸,竟是那人死入土时才有的哀乐,听的人心头哀恸,一个个竟不由自主的停了争吵。 寻声瞧去。 那暮色的另一端,就见一个青衣人,背着长剑,脚下摇摇晃晃,像是喝醉酒了一样,他双手端着唢呐,边走边吹,十指压扣变着曲调,迎着暮风,步步赶来。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听出了门道,这一曲未罢,曲调起起伏伏怕是过了有十来息了,可这人硬是一口气没换,这可就有点惊人了。 但让所有人真正大惊失色的是那人脸上竟戴着张乌青怪诞的青铜面具,乍一打量,就好像走来个夜叉罗刹,骇的不少人惊呼倒退。 但也有胆大的。 “别吹了,要哭丧滚远些,真他娘晦气!” 那人左拐右拐,终于是到了镖局门口。 脚下一停,喇叭声也停了。 他先是喘了几口大气。 “呼——呼——好家伙——差点——憋死我——” 众人正自惊疑,不防听到这么句话,一个个的脸立马就精彩了起来,相继愕然,继而眼神变得古怪,心道这人怕不是脑子有问题? “呵呵,你们这些人可真不知足,天地下多少江湖人死无全尸,到死都没个人送送,我这好心好意提前送送你们,非但不领情,反而还骂我,唉,这好人可真是难做!” “放狗屁!” “你才死无全尸呢!” …… 这些镖头听出了味儿,一个个双眼一瞪,喝骂声那是不绝于耳。 这青衣人却充耳不闻,反倒轻笑道:“行了,干脆我好人做到底,人生如戏,今儿个,我演个镖头,这趟镖我接了!” “好,那就给你!” 马车里,忽闻一声清冷嗓音。 遂见一只朱红木匣,势如离弦之箭,已裹着红绸“嗖”的飞了出来。 “你敢抢我们飞虎镖局的镖?” 吕麟不乐意了。 这可是他第一桩买卖。 其他人更是呼和四起。 “敢坏规矩,先拿下他!” 霎时,有数条身影,这便朝青衣人掠了过去。 无弹窗() 128 天魔琴现 “不知好歹!” 青衣人嘿的一笑。 他身上宽袍忽的一激,布帛似如涟漪,层层叠浪,只将飘荡左袖对着掠来的几人隔空一拂。 那些镖头擒人是假,抢镖却是真,两万两银子,这可是笔大买卖,而且还是订金,事成之后,恐怕酬劳更多,自然不会轻易让给这个横插一脚的陌生人。 可还没等逼到近前,就看对方广袖一挥,平地顿起一股澎湃劲风,朝众人卷来,似如滚滚热浪,被这一裹,立觉口干舌燥,空气灼烫,慌忙间连连后退。 “硬茬子,亮家伙!” 一人尖声提醒了句。 “铮铮铮——” 刀剑出鞘,这便朝青衣人招呼了过去。 一袖拂落,像是没看见这些人的动作,青衣客拂出的左手又顺势拂了回来,纤长五指立出食指中指,带着飘然大袖,已自空中划过半圈。 他另一只手,则是探出掌心,迎上来势汹汹的朱红木匣,接触一瞬,右臂一转一揽,右手已是自匣首滑到中腰,将之风轻云淡的揽进了怀里。 “放下镖物!” 眼见这青衣客得手。 其他镖头更急更气。 可马上他们就后悔了。 这刀剑劈落,就见两根细长白皙手指自面前划过,或弹或拨,或夹或削,如刀似剑,但凡一过,好家伙,各自兵器齐齐崩断,竟是一只能分金断玉的手。 手在前,袖在后,兵器刚折,那大袖已抚过众人脸颊,啪啪啪气劲宣泄,尘烟四起,这些人,纷纷痛哼着翻倒在地,哎吆连天。 “这镖物可不能给你,我还想靠它保住我飞虎镖局的招牌呢!”清朗言语蓦的响起,才见吕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偷摸溜到了青衣人身后,一把抓住他腋下揽着的木匣,这就要往出拽。 眼看将要得手,吕麟眼露喜意,可他使力一抓,那木匣却纹丝不动,只似连同面前的怪人长在了一起般,别说木匣没动,连人都没懂分毫,像是生了根的树,难以撼动。 “这么大的人了,力气也忒小了!” 青衣客没回头,却是在笑,仿佛已瞧见背后吕麟拼了命使力的窘迫模样。 拽了半天,木匣没夺过来,他倒是把红绸给一把撕开了,朱红木匣登时真容全露,刻着繁复花纹的匣盒上,但见一个六指掌印清晰无比的烙印其上。 “啊,六指掌印?” 那些个缓过劲的镖头还想再抢,可看见这个掌印,却立马面如土色,失声惊呼。 再说这青衣客是谁啊? 正是苏青。 他笑了笑,问道:“敢问车上主人,这镖物为何啊?” 那管家与小厮不知何时已上了马车,牵起了缰绳,闻言沉声道:“天魔琴!” 说完径自赶着马车飞快没入渐深的暮色。 路过苏青的身旁时,那两盘金子已“哗”的全部蹦了起来,整整齐齐的摆在他的脚下,暮风清冷,珠帘一卷,似有似无,帘后露出一张英气逼人,却又暗藏霸道的女子容颜,视线交错一过,马车已远。 “劳烦阁下送到苏州府,金鞭震乾坤韩逊手上!” 等马车不见了,声音不见了。 那些个镖头遂才回神,齐齐骇然惊呼。 “啊?天魔琴?” 适才一个个还喊打喊杀的汉子,这会却看着苏青如见蛇蝎,非但不靠近了,还拼了命的往后撤,像是面前的人成了洪水猛兽,不等苏青再言,便疯了般往外就跑,各施各法,几个蹿跳纵跃,逃也似的没入夜色。 眨眼的功夫,前一刻还人头拥挤的飞虎镖局,立时空荡冷清了起来。 就剩吕麟死死抱着琴匣,死活不松手,还变着法子想要撬开苏青的手臂,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麟儿,这趟镖既然别人接了你就别抢了,不然轻则有血光之灾,重则家破人亡!”吕腾空在旁凝重劝道。 “听见没?听你爹的话!” 苏青笑吟吟的说着话,背后衣摆刷的扬起,脚下尘嚣四散,气劲一冲,吕麟已跌了出去,翻滚在地,好不狼狈。 见他撒手,苏青已无意停留,脚下再动,迈步便走。 “休走!” 吕麟却是个死心眼,翻身跃起便赶。 奈何跑了没几步他就傻眼了。 但见面前怪人脚下起落看似随意,肩不晃,头不动,可足尖但凡一点一掂,一步踏出,竟已置身两三丈开外,几步功夫,他是眼睁睁的瞧着对方没入了黑夜里,快如鬼魅。 听着远去的银铃声,吕麟心头莫名一寒。 怕不是见到鬼了? …… 另一头,却说苏青揽着琴匣离开飞虎镖局没多远,这夜色里,就听“咻咻”破空疾飞之声,数道寒芒宛若箭矢流星,自一旁的林间飞出。 朝苏青射去。 贪婪是人的本欲。 多半是先前离开的镖头,不敢人前出手,只能背地里埋伏。 天魔琴。 据传乃是“天龙门”镇派至宝,十六年前,江湖上因此物,曾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昔年天龙门仗之此物,横行无忌,威震武林,奈何掌门遇人不淑,被门下弟子玉面郎君东方白暗中所趁,惨遭暗算。 此人觊觎“天魔琴”日久,苦于掌门始终不肯传下,遂心存怨恨,伙同江湖同道内外勾结,群起而攻之,一手将“天龙门”覆灭。 可惜天龙掌门临死之际命门下弟子将“天魔琴”送到爱徒黄冬手中。早已隐退江湖的丑灵官黄冬,无奈惨被波及,被一众武林各势逼的家破人亡。 而“天魔琴”则是与其女黄雪梅坠入深谷,再无消息。 不想十六年后,如此武林至宝,竟又重现于世。 传闻谁得到此物,便可威震天下,号令武林。 财帛已是动人心,何况这泼天的权势。 “你瞧,我就说了,提前送你们一送!” 苏青脚下未停,左手一张,转臂卷袖,只在空中一挥而过,那数道箭矢流光已似摘星般到了苏青手里。 随手一抖,箭矢立化乌光,沿原路倒飞而回,林间正欲扑出的身影,尚未看清长相,身上立马噗噗溅开几团血雾,气绝当场。 苏青眼泊一晃,前路十数条黑影,像是堵墙一样,挡住了他的去路。 “生命如此短暂,你们却不珍惜!” “上!” 对方却不想与他多言,话语一落,刀冷剑寒,人影绰绰,直逼而来。 苏青嘿声一笑,“呛啷”一声,背后长剑无由而震,竟自行拔剑出鞘,三尺长剑,如一泓秋水,泛着莹莹青光,青芒吞吐,剑身似再涨几分,翻转落入其手。 黑夜之中,但见一缕青芒如青蛇蹿腾,似流星掣电,亮的快,暗的急。 “噌!” 剑身归鞘。 苏青停也不停,径自远去。 背后,十数条身影僵立不动,神情姿势各异,似已凝固。 只待一缕夜风吹过,才见那些人浑身迸射血箭,或咽喉、或眉心、或心口。 而后,一一倒地。 请个假 今天调整下时间差,理理更新状态,明天开始一天万更,大概分为三章,一章3500字,早上一章,下午一章,晚上一章…… 《武侠江湖大冒险》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9 江湖动荡 不消一日,天魔琴重现武林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如凛冽秋风,席卷偌大武林。此物乃武林至宝,威名久矣,黑白各势无不想占为己有,想当年六指黄冬便是仗之此琴,力挫天下各派高手,死伤无数,以致武林元气大伤。 而今重现于世,各派武林高手,纷纷闻讯动身。 这其中,黑白两道皆有,不但包括了武林各派的掌门人,还有一些早已归隐山林的名宿前辈,亦或是横行一方的邪道巨擘,以及杀人如麻的不世魔头。 一时间各方风声鹤唳,满是肃杀。 却说日上中天,正值晌午。 道边的一间茶寮里,正上演着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茶寮简陋,像是覆满风尘的草叶般,灰头土脸,不甚干净,一阵风过,泛黄发黑的茶幡子呼啦啦直晃荡。 铺子里面,一张桌面上。 两个人相对而坐, 右边这位,是个浓眉大眼的白衣少年,手里压着一柄阔背缅刀,一双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对面的人,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了,眼珠子时不时还转上一转,像是在想什么古灵精怪的心思。 左边这位,青衫乌发,脸上的面具早已是摘了下来,腰间别个唢呐,身旁还搁着个朱红琴匣,露出来的是张年逾三十的相貌,眼角生痣,皮肉剔透,脸颊清瘦嶙峻,双唇薄如剑锋,一丹凤眸子澈净分明,这下颌还长出来一层浅淡的胡髭,瞧着有些落拓。 但那双眼睛却很年轻,只似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温和、平静、富有活力、满含笑意,墨眉一挑,他笑道:“姓吕的小子,你这一路跟了我十多里地,从南昌城一直追到现在,还想把镖抢回去?” 少年一梗脖子,脸红脖子粗的嚷道:“我不管,你一天不把镖物还我,我就一天跟着你,你睡觉我跟着你,你吃饭我跟着你,你上茅厕我也跟着你!” 不过,说归说,吕麟心里也泛着嘀咕,想他飞虎镖局家大业大,自己也算见过不少世面,江湖高手多多少少也见过不少,可像眼前这位有如此脱俗之貌的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长相都有些妖邪了。 “再说了,你瞧着就是在骗人,你根本不是镖师,押镖的谁像你一样,这一两天了,才走了不到十里,按你这脚程,什么时候才能到苏州城。” 阴狠毒辣,尔虞我诈经历的多了,忽见这么个人,苏青倒是觉得大为有趣。 “路在脚下,一直走总会到的!” 听到这慢吞吞的话,吕麟气的是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论武功,他又不是对手,此人无论内功外功都已非同小可,仅那双分金断玉的手,足已能扬名天下。 还有那剑法。 自打出了南昌,他一路追来,沿途所见,没有十拨也有七拨人马了,多则十余数,少则五六人,结果如何,全都在地上躺着呢,一剑毙命,无不是死的干脆利落。 天底下何时冒出来这么一位可怕高手? “你不回去?跟着我,丢了小命可别怪我,如今四方高手皆已闻风而来,先前遇到的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罢了,到时候正邪齐聚,说不定连我也得跑!” 苏青笑吟吟的说着。 吕麟一怔,旋即奇道:“那你还揽着这块烫手山芋?依我看不如我帮你送吧!” 苏青道:“不行啊,若不如此,如何能一会天下高手!” 他顿了顿,复又笑道:“我此次便是为了力挫天下高手,待到世上无人敌,这镖就给你,我也就离开了!” “啊?你疯了?” 吕麟听的傻眼,但他马上回过神来,似明白了什么,瞠目结舌的指着苏青颤道:“我明白了,原来你送镖是假,目的是为了吸引天下高手前来,你、你、你……” 他一连说了几个你,而后脸皮一绷,忽满是郑重且凝重的望着苏青,沉声道:“不行,我要阻止你!” 苏青掰开一块烧饼,小吃了几口,慢声道:“我杀不杀人倒无所谓,毕竟胜负也不一定要杀人,可你能阻止他们不自寻死路么?” 吕麟听的直是紧皱眉头。 却说二人正自闲聊。 猛的就听官道上响起声声嚎啕大哭,呜哇一声,竟能震的桌上碟碗咣当轻颤。 吕麟神情立变,他虽年幼,见识却广,功力更是不弱,但那嚎哭之声,甫入耳中,竟然他感到心神旌摇,体内气血起伏不稳,心头更生出一丝莫名的惶急恐意。 那茶寮里候客的伙计这会更是吓的抖若筛糠,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外面,面无人色,然后屁滚尿流的溜到了里面的灶房,像是活见鬼一样。 吕麟一稳心神,只往官道上一打量,这脸也白了几分。 就见林木边的一条小路上,两个披麻戴孝的怪人正一步一晃的朝这边走了来。 一人手中杵着个哭丧棒,另一人手中竖着面招魂幡,彼此项间还各挂着两串黄纸钱,随风飘荡,身子七歪八跌,嘴里发着怪异的哭嚎。 边走,边扬洒着纸钱。 不但装扮诡异,连长相更是吓人,面色青白,眼眶深凹,眼珠凸出,瞧着不似活人,宛如死了十天半月,又从土里被挖出来的一样,浑身阴惨惨的,不见丁点血色,皮肉上还露着一条条细长弯曲的青色脉络。 这模样,大半天的,任谁看见都得以为自己是见了鬼。 苏青也看见了,甚觉新奇。 天下能人辈出,奇功妙法自然也不少,武功路数不同,所成就的功力也不同,练法不同,练功之人大多就会生出几分异于常人之貌。 有的人贪图进境,多是会选取外力辅之,譬如一些邪派高手,为练就毒功,乃以世上万千奇毒补之,练的浑身是毒,不人不鬼,成为毒人,沾之即死,触之即亡。 面前二人,分明也是走的此道。 看这模样,天底下也就北邙山的鬼宫门人有此打扮。鬼圣盛灵,乃当世邪道巨擘,凶名赫赫,威震武林,门下孤魂野鬼无数,但最出类拔萃的便是他两个儿子,绰号鬼宫双使,分别是勾魂使盛才,夺命使盛否。 道上冷清,二人嘴里发着哭嚎,脚下蹦跳跌撞,左摇右晃,朝着茶寮奔来。 人影一闪,一晃身,盛家兄弟这便直挺挺的杵在了门口,就像是勾魂无常一样,毫无人气的青白眼珠骨碌碌一转,落到了苏青身旁的琴匣上。 “妙极,妙极,得来全不费工夫!” 细声细语的嗓音,像是破锣一样,还带着一丝哭音,听的人浑身直掉鸡皮疙瘩,很不舒服,再配上那副发笑的鬼脸,简直是比鬼还像鬼。 右边那人裹着白布的哭丧棒一横,指着苏青。 “把东西交出来,我兄弟二人就饶你们不死!” 一人说完,另一人也怪声怪气的附和道:“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吕麟听的直捂耳朵。 “妙极,妙极,我吹唢呐,要是早点遇到你们兄弟两个,兴许还能接一些白事,赚点钱财!” 吕麟听到这哭声早已是心神不宁,不防苏青突然学着二人的语气说了这么句话,嘴里蓦的“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找死!” 盛才惨碧碧的眼睛一瞪,手中招魂幡已是运足气劲扫了过来,幡布呜呜一荡,再带上两兄弟的哭声,只似置身无边鬼域,耳畔鬼哭神嚎不止,连苏青也隐隐感觉到心神略有浮动,太阳穴隐隐鼓跳。 这嚎哭声可是大有古怪,乃是“鬼宫”中一门极为诡异阴邪的武功,名曰“鬼哭神嚎”,一哭一嚎可呼神摄魄,令敌手心神难稳,死于无形。 兄弟二人口中边发着刺耳哭嚎,手舞足蹈的同时,招魂幡便已连连拂出,那幡长逾四尺,宽有尺许,幡布像是粗麻编织而成,其上尽是千奇怪状的妖魔鬼怪,张牙舞爪,青面獠牙,很是丑陋。 招魂幡裹挟着大力袭出,立见茶寮里劲风大作,桌椅碟碗纷纷爆碎,一地狼藉。 另一个盛否也同时攻来,哭丧棒呼的一抡,化作一道白影,狠狠抽向苏青背后,嘴里大声哭道:“拿命来!” 那哭丧棒虽外面裹白布,但内里却是精钢所铸,宛如铁鞭,而且棒身上,有无数凸起的密刺,上面皆染有剧毒,挥动之下,足可碎金破石,且有腥风扑面。 吕麟正听的头痛,就见一只手猛一抓住他肩膀,随即乍觉身子一轻,才见自己竟已被苏青带起两丈,翻过了盛家兄弟落在官道上。 二人桌椅,“哗啦”爆碎四散。 见眼前一空盛家兄弟眼睛一转,一瞪,已拧身扑杀再来。 “吵死了!” 苏青听的皱眉,手腕一抖,“嗖”的一下,哭嚎声立止,定睛瞧去,盛家两兄弟这每人嘴里,已各自多了半块烧饼。 许是来的突然,不及反应,二人竟被这烧饼卡的气息一滞,面上涨红,不由得停下脚步,弯腰咳嗽个不停。 “呜……咳咳……” 边哭边咳,模样真是奇怪的不行。 吕麟更是瞧的哈哈大笑。 兄弟两个又气又怒,招魂幡和哭丧棒一举一沉,边吐着烧饼便往前扑来。 这二人看似不人不鬼,实则年岁未及双十。 能有如此一身功力,已是不弱。 可惜苏青却不等他们上前,足尖一掂,人已飞掠横空,如秋雁盘旋,双臂一展一收,青衣飘飘这已到了邙山双鬼的身后,同时轻声道:“回家去喊你爹鬼圣来吧!” 二人闻言一惊,正欲回转攻势,不想一双手已扣住了他们的后颈,刹那间,两人身子一软,像是失了气力,手中兵器滑落在地,已被人高高提起。 苏青还想说话。 不想茶寮旁忽然响起一声叱喝。 “驾!” 就见吕麟那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那琴匣偷摸抱在怀里,对着苏青露了个欢喜得意的笑,一扬鞭,纵马而去。 只将二鬼松手摔在地上,盛家兄弟当即连滚带爬的跑远,瞥了瞥吕麟离去的方向,苏青朝茶寮丢下一锭银子,摇头失笑道:“这蠢蛋!” 脚下这才不急不慢的赶了去。 无弹窗() 130 毒手罗刹,六指琴魔 暮雨沉沉。 山岗上飘着丝丝雨沫,林野荒僻,天地间俱是一片朦胧,凄寒幽冷。 秋意渐浓,风雨交融不散,拂山过岭。 但见一匹快马自远处飞快赶来,停在了山坳处。 山脚下,有一座破败的古庙。 马背上的少年揽着琴匣,嘴里哼着小曲,回头瞧瞧来路,笑道:“我看你怎么追!” 他拴好了马,又看看琴匣,摇头苦叹道:“唉,天魔琴啊天魔琴,也不知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为你拼生拼死的!” 吕麟少年心性,自然不懂江湖险恶,又何尝懂那人性贪婪,抱着琴匣进了庙。 庙内蛛网垂结,灰尘满布,残颓破败。 寻着一处稍稍干洁的地方,吕麟生起一堆火,边烘烤着衣裳,边望着面前的朱红琴匣,火光闪亮着,映着他那略显稚嫩的脸庞。 “但愿我早日把你送到韩逊手上,到时候就能免了这场武林浩劫了!” “哈哈,小子天真!” 却闻一声珠圆玉润的妩媚娇笑在外面飘了进来。 吕麟心头一震,忙抄起身旁的缅刀,警惕道:“谁?” 他朝外瞧去。 就见盈盈火光里,庙门外走进来个琼鼻柳眉的女人,香风袭来,那人一身紫黑罗裙,腰肢曼妙,乌发盘起,手里提着一条黑蟒似的毒鞭,一双美眸流盼,最后落在了琴匣上。 不得不说,这女人生的可真是花容月貌。 “如今天魔琴现世,就算你送到天涯海角,照样有人厮杀争抢,何况,你也得有命去送才行!” “本以为会费上一番手脚,没想到,你这小东西竟然自己傻的离了那人,害得我一番苦追。现在,荒山野岭,杀了你,夺了琴,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谁又知道天魔琴在我手上,待我神功大成,天下各方还不得拜服在我郝青花的手上!” 吕麟起初还有一拼之心,可闻听“郝青花”三个字,已不自觉的脱口道:“你是毒手罗刹,郝青花?” 这个名字可有些不同凡响,乃“江湖第一美人”。而且还是横行一方,无敌西域的魔龙赫熹之女,多年之前履足江湖,只因生的花容月貌,世上无双,但凡见过她的江湖人,无不是心中倾慕,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朝思暮想想要拜倒在此人的石榴裙下。 可惜,此人容貌虽美,奈何心狠手辣,善使一条毒龙鞭,弹鞭一抽便可碎石破金,威力无穷,引人忌惮,而且轻功当世绝顶,来无影去无踪,故而落了个“毒手罗刹”的名头。 吕麟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噌!” 拔刀出鞘。 “想要天魔琴,你得先问过我的刀!” 郝青花却是不以为意的一笑。 “不知天高地厚!” “啪!” 一声呜咽炸响,女人手中蟒鞭唰的直起,化作一条长长乌影,当空劈下,吕麟闪射便躲。 鞭影落下,干洁的地上,瞬间多出一条九尺有余的鞭痕,深入数寸,连那残破的山神像都被一鞭抽作齑粉,炸裂开来。如此骇人威势,吕麟瞧的是头皮发麻,一手提刀,一手抱着琴匣,眼看毒鞭横直在前,他提气一喝,扬刀便斩,想要将之斩断。 却见郝青花笑声未止,纤臂一抖,毒鞭嗖的一缩,如蛇行龙游,蟒鞭已是与吕麟的缅刀碰在一起,二者相遇,刀锋处竟溅出火星,百炼钢刀,从中被拦腰抽断。 吕麟握着半截刀柄,口中吐血急退。 未及站稳,他眼前又见一条乌影携可怕劲风抽来。 “刷!” 吕麟心头大惊,眼看就要葬身鞭下,他忽想起什么,忙把怀里琴匣挡在面前,那郝青花一见,不惊反喜,皓腕一扬,鞭上力道由刚化柔,长鞭一缠,已将琴匣卷起,朝自己拖拽过来。 “小子,你还太嫩了些!” 郝青花见天魔琴到手,大喜过望。 “放下!” 可就在这时。 如丝如烟的雨氛里,忽听低轻淡言语。 放下?放下什么? “把琴放下!” 那声音复又温和的重复了一句。 林野之间,一条身影兔起鹘落,带起阵阵银铃声,那人足尖点地,刷的已掠出三丈,似飞鸟穿林,飘然而来,再落,复又再次沾地,腰身一拧一提,如春燕回空,声起声落,人已施施然歇到了庙外,轻若片羽。 “臭小子,害得我好跑了一阵!” 苏青背负双手,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又瞧瞧她手里的毒鞭,方才道:“郝青花?” 郝青花却是被来人这一手轻灵快疾的轻功所惊,地上积叶无数,犹如软毯,触之即凹,可此人竟是单凭燕子三抄水这般寻常身法硬是使出了绝顶非凡的变化,脚下别说下陷了,连碎叶都不见一片。 好精深的控制力。 但她瞧见苏青那张脸,美眸却泛起异彩。 “你是何人?” 她猛的反应过来。 “你是那个接镖的人?” “然也!” 苏青扫了眼庙里吕麟,见他嘴角血迹未尽,看来是受了内伤。这小子初出茅庐,此番吃了亏,想必应该老实多了吧。 郝青花细细瞧了苏青几眼,她生的绝美,武功虽说不是天下无敌,但也少有人及,那些个臭男人,她可是见得腻了,哪个不是贪图她的美貌还有她爹留下的武功,这另眼相看的,苏青还是头一个。 她媚笑道:“呵呵,何必放下,不若,你与我同去,咱们二人一起参悟这天龙八音,到时天下无敌,岂不妙哉!” 苏青听的哑然,他道:“把琴放下,自行离去吧!” 郝青花长鞭一卷,人已飞身一掠,落在了一截树杈上。“哈哈,想要琴,好啊,你自己上来拿呀!” “好!” 苏青点点头。 他摘剑在手,右腕一震,“呛啷”一声三尺青锋倒拔出鞘,长剑自行飞转,离鞘而去,赫然与他那离手刀有异曲同工之妙。 离手剑。 剑光森然,青虹陡泻,清吟颤鸣之中,化作一道流光,笔直朝郝青花所在之处射去。 郝青花大惊之余忙扬鞭余抽,可那离手剑飞急如电来势快疾无影,当机立断飞掠闪避。 “刺啦!” 布帛撕裂声起,终究还是晚了半步,长剑只在她揽着琴匣的左臂上贴肉一过,血痕立现,郝青花吃痛之余,下意识已是松手,琴匣坠落。 “天魔琴!” 眼见到手的至宝还没捂热就要易手,郝青花如何乐意,伸手欲接,可那已经飞过的剑,这会竟兀自颤鸣一声,剑身一摆,调转而回,迫的她又忙闪避。 苏青不紧不慢的走近,剑鞘一接,长剑噌然入鞘,伸手则是将那琴匣收入怀中。 这“离手剑”乃是他自那离手刀中所悟,不过其中运劲催力的法子多有不同,如今也不过是轻试一下。 庙内火光炽腾摇曳,耀着苏青有些苍白的脸,清寒的眸子里像是也燃起了两团火。 他忽然不去看郝青花,而是将视线瞥向另一头,手背上的汗毛,此刻竟然诡异的一根根竖起。 脸上的温和没了,苏青此刻,浑身上下都似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冰寒气息,一双孤漠的瞳孔忽凝。 “铮铮铮——” 琴声,快急无比的琴声,甫一出现,这琴声已似如奔腾潮浪,铮铮不绝于耳,像是金铁交鸣,宛如置身金戈铁马的战场,可忽又急变,琴声化作靡靡之音,入耳一瞬,令人心神难收,竟起情欲之念。 林野之间,已是飞沙走石,枯叶乱卷,雨沫纷散,天昏地暗,好不骇人。 那郝青花脸色大变,一张脸悄然腾起两抹淡淡的酡红,看的是苏青。 苏青却是蹙眉凝目,心神坚守。 “白骨人间!” 口中呢喃,念头一起,他眼中所见之物立变,郝青花那副花容月貌的脸,瞬间皮肉坠烂。 “铮铮铮——” 琴声越发铿锵,似金石掷地,竟能以弦乐化出隆隆擂鼓声。 不,不对? 苏青听的心神暗紧,这哪是什么鼓声,分明是他的心跳声,他双耳宛似失聪,唯有心跳澎湃之声愈发劲急,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膛,气血竟是几要脱离了控制。 “天龙八音?” “音杀之法?” 那怕苏青也不禁觉得有些头昏脑涨,太阳穴不停鼓跳,眼中天旋地转,气血勃发,竟是想要破他心境。 只深深的憋着一口气,苏青摘下腰间唢呐,沉息一瞬,尔后尽数宣泄而出。 但见他这一吹,唢呐的管身,竟是陡然鼓胀起来,铜管中腰无声鼓起一个大包,几快炸裂。 接着。 “嗒~” 一声震耳欲聋的喇叭响瞬间朝天冲霄四散,雨沫都被推开一圈涟漪。 也就响了不过半息。 苏青手里的唢呐,砰然炸作漫天碎片。 喇叭声没了,琴声也没了。 “咳咳~” 他口中气息一泻,立时轻咳连连,带出一缕嫣红血迹。 郝青花更是“哇”的吐出一口血水,花容惨淡,惊骇不定,哪还有半点停留之意,趁着苏青与那琴声主人隔空斗力的同时,长鞭一卷,已如箭射入林野之间。 庙内的吕麟这会亦是捂着双耳大声嚎叫着冲了出来,神情癫狂,口鼻溢血,分明是心神受创,连意识都不请了。 苏青见他痛苦难受,随手在他脖颈一拂,吕麟当即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这时。 “嗖!” 却见林中一条白影,快若鬼魅,腾挪之余,足不沾地,横飞而来。 那人一袭白袍,头带乌帽,细眉斜飞,琼鼻朱唇,面容英气逼人,轮廓峻刻,浑身上下竟是充斥着一股难言的霸道。临到近前,她正要动手,一双明眸却忽的瞪大,死死的盯着吕麟的胸膛,原来这小子适才烘烤衣裳,上身袒露,胸口竟是露出来一块胎记。 苏青却有了火气。 他现在气血都未稳,手中剑鞘一颤,“呛啷”一声,离手剑赫然射了出去。 青虹横空。 分风破雨。 可谁料来人探手一抓,三尺青锋竟是被对方牢牢擒在手中。 只是其上劲力未散,长剑将之带出数步,剑身颤鸣不止,像是在挣脱束缚。 这剑身上糅杂了苏青刚柔之劲,钢劲催发,柔劲回转。 眼看挣脱不掉,苏青已闪身迎上,右手一握剑柄,古拙长剑之上立见青芒暴涨。 那人却也同时变招,奋起一掌朝他排山倒海般推来。 不闪不避,苏青同起一掌,两掌一遇,只似天崩地裂。 苏青先前本就吃了暗亏,如今一掌之下,整个人贴地倒滑出四五丈,口中又是一口逆血。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野之中忽听骤急的脚步声。 “快,天魔琴就在前面!” 无弹窗() 131 天龙八音,立下赌约(求推荐) 脚步声近。 苏青抿了抿唇齿间的腥甜,深深看了眼这个神秘来人。 这人是谁啊? 十六年前,六指黄冬因天魔琴家而破人亡,据传其女被逼走投无路,抱琴坠入万丈悬崖,尸骨不存。 还能有谁,当然是那黄冬之女,黄雪梅,如今的六指琴魔。 一场十六年前的血海深仇,她苦修十数年,“天龙八音”大成,放出天魔琴,为的不是别的,正是想要借此掀起江湖浩劫,引出昔年的六派高手,报仇雪恨。 更是吕麟的姐姐,此子乃当年黄冬之子,侥幸未死,被吕腾空收养,长大成人。 黄雪梅有此反应,必然是认出了吕麟身上的胎记。 江湖上,人人都说最难断的是情,其实还有恨,恨一个人远比爱一个人简单,唯一需要付出的,只有时间,所以恨一个人的时间绝不比爱一个人的时间短。 有的人一恨就是一生,爱会随着时间变心,但恨却不会,相比之下,苏青倒是喜欢恨,但更多的是喜欢别人恨他,而非爱他。 苏青眼皮一垂,又看看剑身,其上竟被捏出几个浅浅指痕,青寒剑身之上,不知不绝已满布着他在生与死之间挣扎过的痕迹。 有刀痕、有指印、有爪痕。 “带他进去庙里!” 听着脚步声,见到绰绰人影逼来。 黄雪梅眉眼之中煞气狂飙,飞沙卷尘,横目一扫,右手陡扬,五指隔空一招,一张古琴立时破空飞来,被摄入手中。 苏青心知这女人多半要大开杀戒了,也不多说,提起地上的吕麟,便奔进了庙里。 苏青已算是见过许多人,或是天骄,或是能人,但与眼前之人相比,许多男子竟都比不过一个女子霸道,委实惊人。 “铮铮铮——” 苏青只将吕麟放在地上,外面琴音已然骤起。 铿锵有力,与之前那以琴音催动他人气血不同,此时已无那般异样之感,但是这琴弦之变却已非比等闲,苏青张望过去, 但觉琴音入耳,快如骤雨,谈不上动听,其声却浩大无比,而且细细一数,这张古琴上的弦丝简直多到极点,寻常古琴多是七弦,可这张竟有二十一根弦丝,每根粗细不一,且质地好似同样有异。 只在黄雪梅指下拨弹勾挑,化作无数繁复残影, 铮铮琴声,轰然迸发开来,让人宛如置身金戈铁马的战场。 林野之中,一条条身影已由晦暗变得清晰。 而后就见,琴音迸发之下,琴弦一震,便有劲力外泄而去,指法不一,这劲力催发之效果也不尽相同。有的炸如雷火,被外发之劲打中,瞬间爆体而亡,有的利如锋刃,分石斩木,凡被劲力绞中,当场死无全尸,像是被乱刀砍死,有的中劲神情癫狂,有的中劲气劲乱冲而亡,八种变化,简直杀人于无影无形。 苏青心中震撼莫名。 以琴弦为器,发劲杀人,果真不愧是天魔琴。 旋即,他眼露奇异神情。 “有趣!” 武道之功,焉能闭门造车,能见识这些个名传江湖的奇功异宝,又何尝不是种乐趣,要知道每一个江湖都是独一无二的。 但见,琴声催发之下,林中惊爆四起,尘嚣漫天,雨氛就好像被搅乱的雾气,扭曲缠绵,在琴音中,淅淅沥沥,合着曲声。 惨叫不绝,威能惊人。 苏青倒没有占为己有的心思,自己身负刀剑两技,且尚未臻至绝顶,倘若再另逐外道,岂不舍本逐末,何况武道已遇瓶颈,合该会一会天下高手,若不迎难而上,与退缩何异。 人,就该自己成全自己。 “琴丝?” 他望着黄雪梅指下拨动震颤的琴丝,眼中透出几分思索的神情。 又瞧瞧手里的剑。 那琴丝肯定非是凡物,不但能承载劲力,更能催发劲力而不断。 “劲力外放?” “铮!” 却见黄雪梅中指一拨,一根弦丝瞬间被拉长弯曲,好似弓弦,松手一刹,那根弦丝立时飞弹而回,且掠过了原来的位置,划过暮色雨氛。 扬刀扑来的数人瞬间定在原地,眼神已然黯淡,脖颈间浮出一条血丝,旋即头颅滚落,血水喷涌。 见到这般奇巧之法,苏青眼眸一亮。 运劲藏丝,这等兵器倒是更多偏向奇诡旁门,肉眼难辨的细丝,足以杀人无形,且坚韧锋利,到不失为利器。 他瞧的入神。 别看一切漫长,实则黄雪梅拨弦弹指极快,二十一根弦丝近乎无一漏缺,皆被催动。 几个弹指,林中又归死寂。 只剩下未散的血腥气飘荡开来,几阵风来,也已无影无踪。 黄雪梅抱琴直入庙中,瞧见吕麟气息渐归平和,心头方才松了口气,又仔仔细细的望了望少年胸膛上的胎记,反复确认无误,这才静静坐了下来。 她抚琴不语。 山雨凄寒,琴声幽幽。 苏青道:“你应该是当年六指黄冬的女儿吧?”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但是足以让人听的清楚。 黄雪梅十指一压琴弦,琴音立止,她冷冷道: “你又是谁?” “你借天魔琴之名,妄想吸引天下高手,又意欲何为?” 老实说苏青被她这么一盯,脊背还真有点发冷。 论功力他倒不怕,自己有气血之力加之内力,二者合一,当世横着走足够了,但对方有“天魔琴”在手,威能暴涨,琴音多变,他心里也有点发怵,真要光明正大的动起手来,恐怕自己败多胜少。 温和一笑,苏青只道:“天下第一!” 他此次,便是要求个天下第一无人敌。 “哈哈!” 黄雪梅蓦然发笑。 “即知我有天魔琴在手,也敢妄言天下无敌?” 苏青知她话中意思,无视着对方眼里的讥诮,他淡淡道:“其实对我而言,输,算不了什么,我只怕世上已无人能让我赢!” 他望向面前这个英气逼人,比男子还要霸道的女子,随意道:“登上绝顶的路,若是始终风和日丽,与脚踏平地何异?我与那些不择手段,只追求结果的人不同,我追求的,是这条路上所遇到的一切,因为你脚下的路越艰难,待你攀到顶峰,才能享受越多的快感,而从无到有的得到,最重要的并非拥有,而是一步步得到的过程!” 苏青说的淡然,平静。 “不如,咱们立个约如何?” 黄雪梅正自思索苏青的话,蓦的听到这句,她问:“什么?” 苏青摩挲着手上的扳指,道:“你不是也在打这江湖群雄的注意么?到时候,你我当着天下人一战,若我输了,命给你,若你输了,我要天龙八音的修习之法!” 黄雪梅细眉一拧,她对“天魔琴”甚是敏感,家破人亡正是由此而来,此刻听到苏青提到“天龙八音”,眼中立见杀机煞气,浑身气劲鼓荡,似是一言不合就要出手。 她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与那些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不同,原来也是为了天魔琴,你、” 苏青大感无奈,一摆手。 “等等,我只是要天龙八音的修习之法,并不是天魔琴,你听明白了!” 黄雪梅这才止住冷笑,化作不解,若无“天魔琴”驾驭,天龙八音之力凡物根本难以承载,轻则器毁,重则人亡,她面上不动声色,酷厉平静,淡淡笑道:“好啊,那就看看,咱们谁先成为天下第一,你可别死在路上!” 苏青轻声道:“我这脚程,足够天下人来了!” 两人言谈甚久,忽听一声梦呓似的呻吟,一旁昏睡的吕麟这会悠悠转醒,然后迷迷糊糊的揉着脑袋,撑起身子,头痛欲裂。 “我这是怎么了?头好痛!” 苏青不着边际的搭过话。“你刚才出去的时候,摔了一跤,脑袋磕地上了!” “嗯?这样啊!” “你又是谁?” 他已看见了火堆旁多出来的黄雪梅。 眼见失散十六年的弟弟就在面前,黄雪梅心中难免激动,张口欲言,可话到嘴边却又停下了,想到自己将要做的事,要与整个江湖为敌,她迟疑了片刻,才罕见的柔声道:“外面风雨势大,我是来避雨的!” 许是之前被音波所伤,吕麟心神恍惚,意识尚未彻底清明,捧着脑袋,自语嘀咕道:“我又是谁?” 苏青笑吟吟的道:“你姓吕,叫吕狗蛋,今年——” 刚说了没一句,黄雪梅已用一种极为诡异的眼神瞥向他,场面很是怪异。 “吕狗蛋?” 吕麟重复了好一会,才摇摇头。 “不对,我不叫这个名字!” 黄雪梅像是瞧不下去了,出言提醒道:“你姓吕,单名一个麟,吕麟,飞虎镖局吕腾空之子!” “飞虎镖局?” 吕麟这才抬起了头,仿佛自茫然中惊醒。 “对,我叫吕麟!” “我记得刚才好像听到一阵琴声,还有赫青花……” 庙外雨势渐深,三人凑着火堆。 忽听吕麟肚子“咕咕”一响,看着打坐调息的苏青抱怨道:“这两天为了追上你,我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 黄雪梅一直盯着吕麟,好似被瞧的有些不自在,少年赶忙把烘干的衣裳穿上。 像是记起什么,黄雪梅眸光一亮,长身而起。 “今日既能相遇,也算是种缘分,我那还有些吃的,去去就来,稍等!” 说罢抱琴走出了破庙,没入林野,就听隐隐传来一声急哨。 不一会,黄雪梅就已经提着个精致华丽的食盒折返回来,手里还拎着三坛子酒。 她重回庙中。 “来!” 食盒打开,香味四溢,一碟碟精致小菜被端了出来。 吕麟早已饥肠辘辘,此刻那还会想太多,毫不拘束的大口吞吃了起来。 “还有你,莫不是觉得我不配与你同饮?” 苏青耳畔就听冷冷言语响起,睁开眼来,才见对面黄雪梅凤眸含煞的瞄着自己。 对方随手一抛,一坛酒已到怀中。 “我所遇江湖中人,不是道貌岸然之辈,便是虚伪卑鄙之流,今日我能得见我弟弟,还要多亏你!” 黄雪梅说的直接,拍开泥封,这便仰头灌酒入喉。 吕麟这傻小子还嚷道:“哦?那确实应该喝酒!” 苏青听的多有无奈。 “喝!” …… 无弹窗() 132 剑丝 一夜无话,酒罢天明。 待到吕麟揉着脑袋醒来的时候,破庙中,就只剩苏青一人席地而坐。 火已熄,面前洒了一地剩菜残酒。 他回了回神,就见坐着的苏青皱眉沉思,一言不发,面前插着一柄翠青色的古拙长剑,出神的注视良久,像是在想着某种困惑不解的事情,宛似入定老僧。 挠挠头,吕麟却瞧不出什么名堂,当下就要开口,但话到嘴边,他双眼却陡然瞪圆,“咕嘟”一声顺着唾沫,又把话咽了回去。 但见一直凝坐不动的苏青,这会突然蹙了蹙眉,嘴里含混不明的吐出两个字来。 “琴丝?” 接着他眼神一凝,探手一握,长剑已被其拿捏在手,可剑柄甫一入手,昏暗的山神庙内,遂见剑身上豁然暴起惊人剑光,苏青横剑一挥,本是三尺的长剑,竟仿佛又长了数尺般,剑身青芒吞吐,如一条青色匹练,暴涨而出。 横剑一过,却见剑锋未及之处,竟是无声无息的多出一条狭长黝黑的细线,自地面而起,笔直而去。 青芒好似风中火烛,随其吞吐之势明灭不定,夺神夺目。 冷寒剑气一现,吕麟一个激灵,浑身似置冰天雪地一般,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脊背发凉,连话都不敢说了。 只是苏青却把眉头皱的更深了,像是尤为不满。 他蓦的又道:剑丝? 一皱眉,剑身上晦暗不明的光华,竟兀自收敛,一点点的凝向剑尖,吞吐的寒芒,幻灭不定,若隐若现。 苏青眼神迟疑,一遍又一遍的不停催发着劲力,像是想要妄图收敛剑气,可不过两三息的功夫,照胆剑竟是变得异常的透亮。 苏青本来渐亮的眼神,飞快又黯淡下来,连剑身上的剑气,也转眼消失无形。 他慢条斯理的收起剑,嘴里却道:“可惜!” “可惜什么?” 吕麟咽着唾沫,像是还未从先前那令人震撼的一幕里回过神来。 苏青挎剑而起,提着琴匣,有些遗憾道:“此剑随我历经几番生死险难,早已伤痕累累,如今怕是快要到头了!” 他忽然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神若有所思。 “对了,昨晚上那个人呢?” 吕麟跟着来。 “走了!” 苏青走出了破庙。 外面山雨已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冷,还有泥土枯叶的腐味,让人很不舒服。 “我劝你还是回去飞虎镖局吧!” 苏青拿着琴匣头也不回的大步朝东北方而去,温和的留下一句话。 身后却听马蹄声起。 吕麟骑着马,在后面跟了上来,说道:“我瞧你人不错,何苦与江湖为敌呢?” 苏青抿嘴笑道:“怎会是我与天下为敌呢?是他们一个个朝我而来,应该说是天下与我为敌!” 二人紧赶慢赶。 吕麟道:“一切因由皆天魔琴而起,早知道,昨晚上我就该一把火烧了它!” “你太天真了!” 苏青道:“你觉得那些人会信你么?你烧的越干净,他们便越会觉得是你把琴藏了起来,到时候,你们飞虎镖局也会跟着遭殃的,所有跟你有关的人都会受到迫害!” 吕麟一怔,有些不信,他道:“我就不信江湖上的人都这么不讲道理,大不了,我当着他们的面烧!” “讲道理的就不是江湖人了!”苏青轻声道:“等你当着他们的面拿出来的时候,你已经没有机会烧琴了,因为你已经死了!” 吕麟这下彻底苦恼了起来,他赌气般说:“那我就把琴给那个韩逊不就行了!” “哈哈!” 苏青摇摇头。 “你昨天抢了去,就没想瞧瞧天魔琴是什么样的?” 吕麟骑着马,闻言也是摇头。 “押镖最忌讳的就是追根探底,人家付了银子,这镖物自然是原封不动的送去!” 苏青却没这些讲究,只把木匣一横,顺手就将其打开了,却见匣内竟是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天魔琴的影子。 吕麟“啊”了一声,他第一个反应便是。 “你把琴藏起来了?” 可说完他又一皱眉。 “不可能啊,我一路上紧跟着你,也没见你藏过琴啊,除非这琴匣一开始就是空的!” 吕麟脸色立马难看起来。 苏青合上琴匣,不经心的道:“你瞧,连你一直跟着我都会这么想,更妄论别人了!” “所以,你现在是有口难辩,就算把镖送到韩逊手中,也没人会相信你!”吕麟深吸了一口气。“那这东西的主人,一定有所预谋,莫非,他就是要借此挑唆江湖各派厮杀,掀起江湖浩劫!” 苏青笑道:“你总算不是太笨!” 吕麟忽然郑重的看着他。“可你想错了一件事,还有我!” 苏青瞥向他。 “你?” “对,我,我能替你证明这琴匣里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向谁证明?” “向那些江湖人证明!” 苏青哑然失笑。 “看来你还是不够明白!” 吕麟不可置否的道:“正因为我不明白,所以我才要去做,不然,假若所有人都认为这个江湖全是些不讲道理的人,哪天底下还有谁会愿意去行侠仗义?这样的江湖,岂不让人失望,我相信肯定有人也和我一样不明白。哪怕现在没有道理可讲,以后的某天,总会有讲道理的人站出来。” “既然如此,为何不是从我先讲道理?” “至少我觉得天底下也并非只有我一个讲道理的人!” 苏青笑道:“哦?还有谁?” 吕麟望着他。“还有你!” 苏青一愣,而后笑着正眼瞧向身旁的骑马少年,对方的眼神好似前所未有的肯定,他默然了会,才道:“你的话虽然很天真很蠢,但不可否认,这个江湖倘若没了所谓的侠义,却是会让人失望!” 吕麟笑道:“所以我跟着你也并非没有半点用处,而且,至少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苏青却把视线一收,淡淡道:“其实你也想错了一件事,要讲道理,你得先有讲道理的底气,否则,你就是自寻死路!” 他说着话,脚下步伐陡然一急,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向远处。 吕麟嘿声一笑,朝着苏青消失的方向喊道: “放心,我自保还是不成问题的,驾!” 说完,已纵马赶上。 …… 短短不过数日。 江湖上,横空出世了一个煞星,六派高手,连同黑白两道,以及各方武林势力,但凡前去争夺“天魔琴”的,大多有去无回,死伤惨重。 以鬼宫、烈火宫、以及武夷山仙人峰等六派的号召下,江湖各势,纷纷推举玉面郎君东方白为“武林盟主”,齐聚苏州城,誓要讨回公道,铲除苏青。 无弹窗() 133 湖上激斗 晨雾弥漫, 朝露未散。 姑苏城闾门外。 “总算是到了!” 吕麟牵着马,抬头瞧瞧眼前的苏州城,对着苏青笑道:“过了今天,咱们把镖一交,到时候你可就不用杀人了!” 他像是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样,眼中流露着兴奋。 苏青却是视线左右搜寻了一阵,见到街角有个卖糖葫芦的老翁,脚下一动,这便走了过去,买过一串糖葫芦,笑眯眯的吃了起来。 随后咬下一颗山楂,才不紧不慢的说:“那你可就说错了,恐怕今日之后,我说不定就是和六指琴魔一样,成了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啊?” 吕麟听的不太明白。 “怎么会?咱们这一路上已经少有遇到江湖人了,也说不定所有人突然不想要“天魔琴”了呢?那江湖上也就免了一场浩劫,岂不皆大欢喜!” 苏青扭头瞧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看着一个看傻子。“我这几十年来,也算是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了,你这种人却是头一回碰见,别人凡事都在做着最坏的打算,你却尽往好处想,呵呵,有趣!” 吕麟挠挠头,不以为然的反驳道:“我知道,你又要说我想法天真,可人活一世,总不可能事事都做最坏的打算,提防这,提防那的,到头来连个朋友都没有,那样活着岂非太累了些。” “我见你一个人走了这么久,天下人围杀你,也没个朋友帮拳相助什么的,你走这么慢,是不是在等谁呀?” 苏青始终从容不迫的脸色稍稍变化,他咬着嘴里的山楂,答非所问道:“其实,天真也算是你的长处,人在江湖,多尔虞我诈,你身在江湖,却能向往美好,这世上很多人走的久了,能守住本心的没有几个!” “不过,我倒是希望,江湖上能多几个你这样的傻小子,确实比打打杀杀来的有趣多了!” 吕麟闻言学着苏青的口吻,笑道:“要是江湖上真能少点仇怨,厮杀,我傻不傻倒无所谓!” 苏青站在城门口丝毫没有进去的意思,朝着城内寂静的街巷瞧了瞧,他忽然步伐一转,朝着太湖方向走去。 “怎么?” “城里有埋伏,你要是想活命,最好离我远一点,如今这苏州城可是龙潭虎穴,小心跟着我丢了性命!” 闻听这话,吕麟眼神一凝,一咬牙,紧了紧手里的缅刀,嘴上沉声道:“咱们虽说萍水相逢,但我吕麟说到做到,既然要替你证明,就一定会替你证明。而且,你匣中无琴,倘若真像你说的那样,恐怕不跟着你,他们也绝放不过我,何况咱们已经走了一路,又何必在乎最后这几步,你无朋友,我初出茅庐,干脆我与你同进同退!” “诶,发现你突然好想变聪明了些!” 苏青浑似不见半点慌张,反而打趣了一声。 “这是个好的开始!” 只在二人转身朝太湖奔去的时候,城中,已有身影闪掠往来,径直追出,见二人雇了艘舟船划向湖心,这才反身回去禀报。 烟波浩渺,碧水如镜。 吕麟总像是有问不完的问题,他警惕的打量着四周,嘴里却道:“喂,既然咱们已算是朋友了,相识一场,你是不是该说说自己的名字?” 苏青恣意洒然的坐在船头,拂袖揽波,咬着手里糖葫芦,含混不清道:“朋友?” 吕麟反问道:“同进同退还算不上朋友?” 苏青点头。“倒也对,那我就交你这个朋友!” “免贵姓苏,单名一个青字!” 他眼皮忽一抬,眺望向岸边,笑道: “来了!” 只说在小船划向湖心的前后功夫,那岸边已见数十条身影自姑苏方向掠来,其后人影蹿跳,眨眼间,岸边已见高高瘦瘦的身影杵立百多人,而且还在越聚越多,一杆杆大旗迎风招展。 烈火宫、鬼宫、仙人峰…… 未等苏青开口,吕麟已朗声嚷道:“敢问哪位是韩逊韩前辈?镖物已是送到,还请前来收镖!” “我便是!” 遂见一人越众而出,那人身形瘦削,淡黄面皮,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双眼半开半阖,身上披着一件英雄氅,面有微须,腰间缠着一条金鞭。 他朗声一应,足下一点,一步便已自岸上奔至湖面,掠出两三丈,足尖再一沾水面,“嗖”的又已拔起。 可还未到船上。 但听一声阴恻恻的嗓音兀的冒起。 “韩逊,那人身手不弱,恐防有诈,我先替你一探究竟!” 岸上劲风急袭,一顶无人肩抬的软轿,径自滑出湖岸,宛如浮木般,贴着水面,直朝湖心逼去,分水破浪,好不惊人。 软轿之上,则坐着一个面色青惨阴白,两颊瘦削无肉的怪人,那人倒吊眉,三角眼,一身宽大的黑袍,头戴高冠,远远瞧着,就似一个僵尸。 “嘿嘿,既然盛老鬼有此雅兴,那我也凑凑热闹!” 一道火红身影手握铜杖,豁然翻出人群,双脚踏浪如履平地,直朝湖心逼去。 这是个老者,一头赤发如烈焰升腾,根根竖起如戟,非但头发是赤色,连那虬髯也是红的,一身火红大袍,面若铜皮,颧骨突出,双眼精光闪烁,隐泛赤红。 “麻烦,给你们!” 船上苏青忽的开口。 伸手一拨,那琴匣嗖的便已横飞出去,朝三人落来。 “天魔琴!” 鬼圣盛灵尖声一叫,身下软矫轰然炸裂,身子已高高拔起,快若鬼魅,轻飘的像是迎风而起的纸人,朝琴匣抓去。 “盛老鬼,那是我的!” 韩逊一解腰间金鞭,鞭若游龙,登时直直探出,卷向琴匣。 赤发老者更是直接,掌心一摄,竟是凭空现出热浪赤火,亦是不由分说,朝琴匣抓去。 三人分站三方,三股截然不同的力道落下,就见那朱红琴匣倏然碎开,寸寸破裂。 其内空空如也。 “哼,就知道有古怪!” 鬼圣盛灵一攥五指,只把手中木屑握的粉碎,似早有猜测。 “臭小子,天魔琴在哪?” 烈火老祖亦是瞪眼喝道。 韩逊面无表情。 三人身形再掠,直往船上扑去。 “退!” 可一直坐着的苏青,此刻施施然站起,拇指一扣腰间剑柄,嘴里说话的同时,三人耳际只闻“呛啷”一声,眼前便陡见一道青芒乍现,急如掣电,剑花一挽,立见湛然青光似水激星坠,化作十数点寒光,迫人眉捷,逼人死穴,只将三人悉数罩入其中。 “阴风掌!” 鬼圣盛灵怪啸一声,抬起苍白枯干的右手,掌心尸气汇凝,化作一股骇人腥风,令人闻之欲呕,腐臭难闻,掌劲勃发之下,他右手竟漫出一层黑气。 “烈火掌!” 烈火老祖亦是大喝一声,奋力出手,空气中立时弥漫起一股灼烫火劲,热浪滚滚,自其掌心催发。 那韩逊亦是不甘人后,长鞭“哗”的一挥,金鞭立如黄龙出海,被抖的笔直,呜呜劲风炸人耳膜。 “呵呵,雕虫小技!” 苏青挥剑之势急转直下,手腕一翻,剑影立化漫天,剑光翻转如旋,剑气吞吐之下,三人攻势气劲悉数被绞个粉碎。 剑风瑟瑟呼啸,只将湖边切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痕迹纹理。 三人脸色狂变,心头狂跳。 “啊!” 却听一声惨呼,韩逊手中金鞭已被剑光绞断,手心更是多出来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哼!” 湖上忽再起冷哼。 数排竹筏如离弦之箭,直逼而来,当中一筏上有一黑衣男子孤立,冷笑之余。 “盛老鬼,我来助你们!” 无弹窗() 134 群丑色变 那人来势极汹。 脚下竹筏飞急逼来,离舟船尚有十丈,身形忽一拔起,平地只似腾起一缕黑气,在空中一个盘旋,对着苏青已遥遥劈出一掌。 惊涛裂岸一掌,化作一团隔空而发的掌劲,推开了晨雾,破开了晨风。 “轰!” 一声轰隆直印在一只白皙玉掌之上。 那是苏青的左手。 他双足微陷,身形稍稍后仰,脚下舟船陡坠半尺,像是被一股大力压入湖中,而后复又高高弹起。 只是一刹。 鬼圣盛灵等人,已纷纷趁机撤出苏青的剑光,落向身后的竹筏。 “玉面郎君东方白?” 苏青身形回正,一扫来人。 “交出天魔琴,今日让你死的痛快些!” 此人气质不俗,黑袍鼓荡,披发而立,眉眼阴鸷冷沉,面颊瘦削,上唇还长着两撇淡淡的胡髭,倒像是个恣意妄为的狂生,正是东方白。 吕麟这会终于忍不住了。 他急声道:“那琴匣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天魔琴,我可以作证!” “呵呵,臭小子◇◆,你算什么东西!” 东方白嘴里冷笑,眼里不屑。 “别说是他,你也逃不掉,谁知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合起伙来图谋天魔琴!” 他又望向苏青。 “天魔琴重现江湖,我看你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今天正好将你们一起铲除,还武林一个公道!” 吕麟怒道:“明明是你们抢夺不成,还血口喷人,你既然是武林盟主,怎得这般不讲道理!” 苏青却不以为意的摆手拂袖,笑道:“我总算明白什么叫傻子了,傻子就是明知道结果,还要再去确认一下!” 吕麟听他这么一说,心有不甘道:“可若无人改变,那这个江湖岂非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总得要试试看!” “说的也在理!” 苏青伸手一一指过湖面上的四人,“咦”了一声,说道:“怎得只有你们四个?不是还有个六指先生,还有赫青花么?” “四个就已经够你受的了!” 鬼圣声似嚼骨磨牙,听的人一阵难受。 苏青淡淡道:“也好,反正是来走了一遭,总得留下点什么,就像这傻小子说的,那就由我来称量称量诸位吧!” “就凭你!” 韩逊右手滴血不止,脸色阴沉如水。 苏青轻笑道:“不自量力!” “动手!” 烈火老祖双目陡睁,眼中精光爆现,双臂一抡,手中铜杖豁然以力劈华山之势,携骇人力道,当空对苏青砸来。 耳畔风声呜咽,澎湃劲风只将湖面迫的涟漪层层。 “呵呵!” 一声淡然轻笑,船头上的苏青却已似飞星般携剑射向韩逊。 鬼圣盛灵早已蓄势,见状探手推掌。他所练的“阴风掌”本就是毒掌中的一种,掌风之下,挟有极其厉害的毒劲,销肉腐骨,趁隙便入,莫说中之,便是吸上一口都要头昏脑涨,歹毒阴狠。 掌风一出,一股极其难闻,令人作呕的腐味随之散发,直朝苏青罩去。 东方白本是一搜五指,指尖如钩朝苏青抓去,见到这一掌,竟二话不说闪退开来。 韩逊亦是大变脸色,抽身想要急退,奈何剑光已至面前,无奈之余,口中提气蓄力,单手一扬,运起一掌,朝苏青拍去。 可他瞳孔却是陡睁,就见面前惊鸿踏雪似的青色飘影倏然左手一抖,袖中竟噌然滑出一截雪亮刀身,刀身急震,寒芒大放,只在空中如游龙般一拧腰身,绕到他头顶,刀剑好似风车般一旋。 韩逊就觉脖颈溅出一股热流,意识随之即散。 “去!” 一剑毙命,苏青落下之余,凌空蹬出一脚,韩逊堪堪软倒的身体登时应力飞起,正好挡在那阴风掌前。 “砰!” 血肉之躯应声而裂,鲜红血水竟转眼化作脓血,腐臭难闻,如墨点激散开来。 他身子紧接一矮,已在竹筏一角踩了一下,脚下竹筏立时有一端高高翘起,凌空翻滚。 “哗!” 却是烈火老祖那劈山似的一杵轰然落空,砸在了湖面,惊的水花四溅,水柱炸起。 竹筏在空中连连翻滚了四五圈,这才重入水中,苏青飘然从空而落,竖剑横刀,傲立竹筏之上,剑身一抖,血珠四散。 众人见苏青竟是一招便将韩逊这般成名久矣的大人物性命收走,无不哗然,但更多的是骇然不解,此人名不见经传,也不知从何方而来,只如横空出世一般,心中轻视多已尽消。 “嘿!” 却见岸边又有人越众而出。 “老烈火,咱们合力诛杀此獠!” 两条身影凌波迎来。 一人乃是个黄袍白发的老者,双手拇指各开了个小叉,这便是六指。 另一人长裙一飘,手中毒鞭只在一叶扁舟舟尾凌空一抽,足下一动,已踏舟而来,正是赫青花。 六大高手,这是到齐了。 鬼圣盛灵眼神一动,忽道:“先抓船上那小子,到时候不愁此人不就范!” 船上心急如焚,正在踌躇着拔刀助阵的吕麟闻言一愣,忽见东方白已闪身扑来,手中缅刀当即出鞘,二人这便斗在了一处。 吕麟虽说初出茅庐,但根基深厚,东方白几招交手,短时间竟拿不下他。 苏青却一蹙眉,倒不是因为吕麟,而是 “铮铮铮~” 远处声声铿锵琴音乍起,惊落飞鸟,骇的众人连连变色。 “天魔琴?” 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但见吕麟正左支右拙的时候,远处湖畔,一条白影抱琴凌空飞来,身法之轻灵好似飞星逐月,轻的犹如一叶轻羽,如那佛窟内飞天的天人般不沾烟火气,眉眼含煞冷冽。 尚在空中,此人外披白袍霎时碎散,化作一个紫衣女子,紫带飘展,乌发如雾,似乘风而来。 正是黄雪梅。 这一掠一飘,竟飘出惊人的仈Jiǔ丈,落下时,足尖似蜻蜓点水,在湖面连连点拨,而后浮于水面,如浮叶不沉,却见其脚下踩着一截浮枝,凌波不坠。 惊世骇俗的轻功。 黄雪梅一袭紫衣,抱琴而立。 一扫武林众人,连同苏青在内。 眼见东方白仍自与吕麟缠斗,一手托琴,一手拽弦。 “铮铮~” 琴音再现,弦丝震鸣之下,宛似风雷激起,湖上涟漪层层,数道气劲隔空已朝东方白激射过去。 将其迫退之后,黄雪梅纵身一掠,已到吕麟身旁。 横琴而坐。 睥睨众人。 苏青却是注意到,黄雪梅今日怀抱之琴竟与那日所见有些不同,此琴形式奇古,只有八弦,古拙无比,琴声更是透着股说不出的妖邪,荡魄催神,让人闻之心神难稳,恍惚不宁。 看来这才是真的“天魔琴”,这女人好重的心思啊,今日这是要荡平武林? 苏青心思转变之际,却听琴声奏起。 黄雪梅冷冷笑道:“天魔琴现,群丑色变……就是你们想要天魔琴?” 无弹窗() 135 太湖一战 “你是黄冬的后人?当年的余孽?” 鬼圣盛灵阴沉着脸,打量着黄雪梅,眼中有惊有喜,旋即阴恻恻的笑道“哈哈,来的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今天正好斩草除根,天魔琴我要,人我也要杀!” “不错,当年的错我们绝不会再犯,天魔琴危害武林,定要斩草除根!” 烈火老祖恨恨道。 “和她废那么多话做什么!” 其他几人如今全然盯着黄雪梅怀中的天魔琴,目光炽热,恨不得据为己有。 黄雪梅横琴于膝,指尖拨弦,眼露不屑。 “今天,人琴俱在,我看你们怎么杀,怎么拿!” 一旁的苏青孤身而立,轻缓笑道“我说,就一把琴,你们却是五个人,怎么分啊?” 东方白瞥了他一眼。 “既然琴不在你那,不如与我们联手,先杀了这黄家余孽,到时候咱们再定天魔琴的归属?” 毒手罗刹赫青花赞同道“不错,尊驾武功已臻至当世一流,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与我们联手,到时候有你的一份好处!” 苏青脸上笑意更甚。“就你们这群反复无常的小人,只怕黄家后人一死,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吧?” “你不答应,现在就得死!” 黄衣白发的六指先生不冷不热的搭了句话。 苏青斜着视线睨了他一眼,温声笑道“也罢,那我就摊开说了,反正我也没打算让你们六派存活于世,今日过后,没死的,我也要亲至山门,一一踏平,一群祸害,留之何用,颠倒黑白,可笑可笑!” “本座武道进境尚缺底蕴,但愿你们六派根基不会令我失望!” 这话虽是说的平淡随意,可其中内容却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狷狂与霸道。 “大言不惭,今天我倒要看看,谁生谁死!” 鬼圣盛灵怪啸一声,可不等他发作,耳畔却起六声惊天动地的琴音,似山石炸响,如雷火迸发,凭空骤来,连同苏青在内,湖上六人无不动容急喝,纵身掠起,前后不过须臾,六人适才所站竹筏,而今俱是轰然炸裂。 铿锵琴声,忽转骤急。 可怕气劲似如涟漪,自黄雪梅指下琴丝而散,朝六人罩去,湖上立时连连惊起巨大水花。 不过刹那。 六人宛如被千百斤巨力砸中,纷纷倒飞出去。 琴音入耳,几人只觉得心神欲飞,意识渐浑。 苏青剑尖点波一荡,凌空一翻,却是这震爆过后,湖面竹节漂浮,几人功力皆乃此间绝顶,身法轻灵,只在浮物之上连连借力,宛似如履平地。 他身形扭转,单足而落如金鸡独立,已稳稳的歇在一截断竹之上,随浪起伏。 可甫一落下,身畔便觉骇人劲风袭来。 掌风呼呼大作。 眼角余光已见那是个黄袍老人。 六指先生。 苏青抬臂一剑横斩,剑气纵横只将那掌劲劈散。 “呵呵,大敌当面还敢寻我晦气,莫不是觉着我好欺负?” 一掌劈出,六指先生呼的再起一掌,双掌似排浪,一掌盖过一掌,掌劲如大江大浪,排山倒海,涌向苏青,一时间晨雾激荡。 “那就送你一程!” 口中倾吐,苏青青衣一荡,剑尖斜斜指湖横扫,剑光陡亮,立见湖水翻起一层水帘,哗啦掀起丈许。 惊人掌劲落下,水帘立时炸作漫天水雾。 可再瞧去,水帘之后的苏青却已无身影。 空中,一人若游龙翻身而起,剑锋之上青光暴涨,三尺青锋陡然激起一阵清脆颤鸣,如一泓秋水笔直陡泻,剑在前,刀在后,繁花似的刀影,几如一个个浅浅的梦。 剑使剑招,刀使刀招。 琴音未绝,此役他非但要与这五人分个胜负,还要与那黄雪梅分个胜负。 刀走偏锋,剑走奇诡,晨雾未消,苏青衣袂翻飞,刀剑之上,一青一白两道虹芒吞吐不定,眨眼已自空中划过一条弯月似的痕迹,朝六指先生攻去。 这厮只以为他是好揉捏的,不用与那黄雪梅拼生拼死,殊不知最先死的就是他。 湖上除却舟船,唯一能借力之地也就这些浮物了,腾挪受限,辗转受阻。 眼见苏青当空袭来,六指先生长声厉啸。“接我六指手印!” 他右掌豁然筋络贲张,血肉赤红转黑,像是变大一倍,掌心对着苏青隔空一印,立见飞散的水雾中,一只虚凝的巨大手印凭空自其掌下浮出,倾力一掌。 苏青眉梢一挑,手中三尺青锋陡凝,剑光凝敛如一,只在对方出掌顷刻,剑尖已抵其手心。 “噌!” 二者相遇,不想剑尖与那只肉掌竟呈现僵持之况,仿佛所刺之物非是血肉之躯,而是石头,金铁,精钢。 一人斜身飞下,一人踏浪而浮。 长剑轻颤,少了丝清脆,反倒有种不堪重负的喑哑。 六指老人见自己一掌威能至此,当下放声大笑。“遇到我这双手,算你不走运!” “是么?” 苏青五指陡张,却见那剑身竟飞快变得异常透亮,像是碧玉所铸,其上吞吐不停的寒芒,而今收敛如线,凝于剑尖之上,化为一指粗细。 翻腕一转,掌下剑器,径自提溜一旋。 六指老人笑容一滞,却见自己的手心,猝然破开一个血洞,一截剑尖透掌而出。 “啊!” 他嘶声大吼,意欲再起另一掌。 苏青面无表情,左手刀光已当头劈下,自眉心而入,自两股而出,森寒刀光冷若冰霜,一划而过。 六指老人的眼眸瞬间黯淡,眉心一条血线飞快浮出,两半身体,无声坠入湖中。 看了看自己的剑。 苏青视线不抬,左手却是一抖,手中刀带着破空风声,笔直朝远处一条阴气森森的身影飞去,正是鬼圣盛灵。 “找死!” 一记毒掌击出。 钢刀瞬间折断数截。 如今仇家尽在眼前,黄雪梅杀性大起,手指已作无数残影,琴弦急颤飞响,震慑太湖之上,连湖下游鱼都口吐血雾,泛着白肚接连浮起。 湖面上,惊爆连起。 “铮铮铮——” 浩繁琴音,勾魂摄魄,奏响之下,宛若杀伐之调,常人置身其中,恍惚似有千军万马,齐向自己奔腾杀来,就连苏青眼前也是连连发黑。 便是岸上各派弟子门人也多遭波及,瘫软摔倒一地。 “老烈火,你们助我!” 琴音入耳,剩下几人俱是口鼻喷血,盛灵大吼一声,却见烈火老祖,赫青花,以及东方白三人纷纷推掌抵背,将自身功力汇于盛灵一人身上。 这老鬼长吸一声,青白面皮化作通紫,而后蓄力一毕,一头枯槁苍发瞬间爆散冲天,形如厉鬼,对着韩雪梅以及苏青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尖啸。 “啊~” 鬼哭神嚎。 刺人耳膜。 天上飞鸟噗噗噗连连炸开,化作血雾,水中游鱼尽成肉糜。 两种音杀之法隔空碰撞。 苏青心道不好,遂觉眼前一黑,仿佛遭人打了一记闷棍,身子一晃。 “哇!” 口中兀自吐出一口血雾。 耳际亦是淌出血来。 他强稳心神,一横剑身,弹指一拨,剑身立起龙吟般的脆鸣,内力灌注,与之应和。 不光是他,黄雪梅血溅琴弦,口中大口吐血,那盛灵等人,亦是无不咳血,天魔琴再强,如何抵得过那四人合击之力。 “啊!” 忽听一声惨叫。 却是吕麟,他遭受波及,当场昏死。 黄雪梅瞬间因之分心,指下琴音一乱,破绽立现。 湖面上,三股气劲交碰,如妖龙兴风作浪。 惊爆连连。 “快,天魔琴!” 眼见韩雪梅露出破绽,赫青花手中毒鞭一卷,化作一条匹练,当空便朝其胸口抽去。 乌光袭来,黄雪梅琴弦再分,欲要抵挡,却被那哭嚎之声所趁,心神再乱,张口便是一缕血箭。 “杀!” 剩下三人俱在此刻出手。 不料一道青虹如电横插而来,剑气纵横,剑光迫人眉睫,凌厉骇人,将四人逼退。 “退!” 苏青携剑直指,船上黄雪梅二话不说,弦丝一震,劲力飞泄,湖面登时水花四溅,水雾漫天。 等盛灵他们破雾而来,却见船上已空空如也。 。 136 荒山葬剑 “哇!” 一口气奔出二十余里。 待寻得一处荒丘,苏青才止息停落,歇了下来,奈何甫一止步,一口逆血立从咽喉涌吐溅出,他身子踉跄一晃,忙倚着一颗苍劲老木,这才缓缓坐下,调息起来。 一旁的黄雪梅姐弟两,这会一个昏迷,一个重伤不治。 忙探了探吕麟的鼻息,又查了查他的伤势,见幼弟无恙,黄雪梅这才放心似的长松一口气,只是口中也连连咳血,中气一泄,瘫坐在地。 她虽有“天魔琴”在手,可论自身功力,却不如那几个成名多年的高手,何况“天龙八音”极其损耗心神,今日一战,看似两败俱伤,实则还是她损伤大些。 韩雪梅怀中紧抱天魔琴,将之横放于膝,弦丝于指下拨弹,悠扬琴声低低奏起,如高山流水,与之前那般铿锵有力的铮铮鸣动不同,此时宛如柔风春水,琴音竟能平复体内翻腾气血,缓和伤势,端是妙用无穷。 待一曲奏罢,黄雪梅才看向苏青。 老木下,苏青端剑静坐,眼中流露着可惜之色,他看的是自己的剑,照胆剑的剑身上,如今细纹满布,像是几快碎裂的瓷器,碎断之时怕已近在眼前。 这剑随他历经连番恶战,本就受损颇多,适才又有三方隔空斗劲,加上六指老人的一掌,已无疑是油尽灯枯之境地。 要断了。 “剑断了,有的念想也就断了!” 苏青瞧着照胆出神,口中低声自语,末了,他顿了顿言语,平淡的眼神似有迟疑与挣扎,而后又恢复了那副温和带笑的模样。 只伸指一抚青寒剑身,指肚抵剑,一抹而过,长剑立时发出一声清越剑鸣,而后,在苏青眼皮抖颤下,砰然碎散开来,化作数截残剑碎片。 黄雪梅看见他的笑不知道为何心头乍觉一寒,她沉道:“依那些江湖中人的做派,只怕绝不会放过你,从今往后,便是无休止的追杀!” 苏青伸手拾着坠在草叶间的一枚枚残剑碎片,轻缓道:“无妨,自我履足江湖之后,便从未想过置身事外过,既然他们想要给我的旅途增加一点趣味,我自是欣然接受!” 他捡的很小心,也很用心,像是拾捡着一块块珍宝。 黄雪梅眼露复杂,道:“今日承你援手之情,我黄雪梅一生,绝不欠人东西!” 她忽然挥指将一角紫衣斩下。 “刺啦!” 布帛撕裂声响,一闪而过。 “这便是天魔琴的操琴之术,此琴非凡,琴弦韧利至极,可为神兵利器,故而,习琴之前,琴主必须有一双不同寻常的手,否则难以驾驭此琴,反致自伤!” 苏青抬起头来,笑道:“你倒真是舍得!” 黄雪梅淡淡道:“你别高兴的太早,这只是操琴之术,你若想要天龙八音的催劲之法,还需与我战过一场,我虽得此至宝,可论功力却比不过他们,天龙八音弹奏一曲极其损耗心神,我需好好修养一番,你若无力求生,不如与我同去倒是可以护持你一二!” “不必!” 苏青一摆手。 “救你们,那是因为你弟弟,这小子与我以友相称,救他自是应该,何况,我此番独行,欲要踏平六派,我也想换个地方了,这个江湖我不喜欢!十天后,我若不死,就在峨眉金顶等你,一决高下!” 黄雪梅闻言不语,他调息了片刻,一把提起吕麟,已抱琴似箭矢般投入山林。 “你可别死的太早了!” 苏青倚树而坐,听着渐远渐淡的言语,面上平静,只将地上的断剑残片悉数收起,这才拿过那片紫色布帛。 布帛可分两层,外紫内白,白帛上乃是一个个蝇头小字,其上还画着一只平摊的手掌,以及经络中运气的走势,还有各个穴位,都清晰无比。 “居然是手少阴心经?” 他身负罗摩内功,生残补缺,不过调息打坐片刻,内力运转周天,又有琴音相助,体内伤势就已好了六成,流血之势立止。 就看了一眼,苏青眼皮一抬,五指一攥,掌中布帛已在揉搓间化作无数碎屑,自指缝中坠下。 “身上功夫?妙得很!” 长身而起,兜着断剑残片,苏青轻叹道:“唉,照胆啊照胆,好歹也陪我走了这么多程,我就埋了你吧!” 山林荒野。 待到身后追兵来时,他们就只看见荒丘下,一个披发的青衣人正立着碑,面前多出一座新坟。 抬指隔空轻划,指尖未曾落及木面,可那光滑平坦的木牌上,但见一个个凹陷的字迹一笔一划,凭空浮现。 “苏青葬剑于此!” 待到众人靠近,六个字已嵌刻其上。 “你们来的可真慢!” 苏青转过身来,胸前血迹点点滴滴,像是一朵朵梅花,他脸上挂笑,眉眼清寒,腕间银铃急颤。 “哼,手下败将,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弟兄们,他已身受重伤,千万莫要怕他!” “杀!” 各派弟子纷纷眼露火热,扬刀拔剑,直逼而来。 “葬剑?哈哈,你先想想待会怎么埋自己吧!” “你剑已断,我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苏青双手十指一舒一展,浑身立起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稀碎声响,他双臂再一扬,十指之上,遂见气劲喷薄欲出,似有寒芒吞吐,一双手清透如玉。 “我还有一双手!” 轻笑一声,苏青已是飘然而至。 那人提刀逼来,忽见眼前青影一闪,一只肉掌已不带烟火气的按在了他的刀身上,钢刀瞬间寸寸碎裂,肉掌却余势不减,一掌压在他的胸膛。 “轰!” 那人双脚猛一下沉,一张脸豁然通红,喉咙一鼓,被震碎的五脏跟随着一腔热血登时仰天吐出。 猝见一只如玉肉掌划过,汉子的头颅已骨碌碌滚翻在地,无头身子直立不倒,断颈中血水喷溅。 “也罢,不用你们来找我了,本座这就亲去六派山门,荡平这武林江湖!” 苏青右腿一扫,面前无头身子霎时如稻草人般倒飞出去,撞的数人筋断骨折。 “杀!” “那就杀!” 苏青发出一声笑,纵身一跃,已似虎入羊群,他一双手多年前便可攥金成泥,而今却不知又已精进到何种地步,双手如刀似剑,所过之处不是残肢,便是断臂,血水飞洒,刀剑尽折,似能分金断玉一般。 荒林之中,喊杀声起,刀兵声起,狂笑声起,惨叫声起。 不过一盏茶的时辰。 林中一切又归为死寂。 尘埃落定。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浑圆肥胖的和尚自远方急掠赶来,手中拿着一对偌大金铙,四下打量,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不想他眼神猛然大变,惊呼一声只从林间坠下,摔在地上,望着面前场景,眼露惊惧,冷汗淋漓。 满地尸骸,竟是无一具全尸,残肢断臂一地。 “阿麟?阿麟?” 和尚站起,连连急呼高喝,只是哪有人应他。 山林幽幽,冷风呜咽。 137 踏平六派,峨眉金顶 这一日。 北邙山,鬼宫。 斑驳山阶之上,此时此刻,正发生着一件大事。 这北邙山位于洛阳之北,属崤山支脉,可分三十三峰,其间旧墓无数,坟土难数。 而鬼宫所习之法,多是借尸取功,尸体久埋棺内,肉身溃烂,可生尸气,又辅以旁门左道之法,化作尸身毒掌。似那鬼圣盛灵所施展的“阴风掌”、“腐尸掌”便为此般。 是故,鬼宫门人皆久沾尸气、阴邪之气练功,才有那不人不鬼之貌,且功力不足者,大多中途夭折,未至功成,便已被尸邪之气侵入心肺,死于非命,江湖中人提及“鬼宫”无不归为邪道一流,闻风丧胆。 但现在,上山的黄泉路上。 却见鬼宫门人,一个个如临大敌,人皆手持哭丧棒,勾魂幡。 一条青色身影,步步登山而上,脚下闲慢随意,宛似游玩观景。 “上,拦阻他!” 盛家两兄弟尖声发号施令,语带哭腔,其他弟子门人,各个不是“呜呜”恸哭,大白天的,群山却似万鬼哭嚎,呼啸哭声,于山隙间回荡往来,听的人头皮发麻。 “盛老鬼,还不出来一会,派你这些个门人弟子送死?”苏青一手负在背后,一手垂在身侧,朗声开口,沉浑嗓音在这阴风谷中激荡不休,竟是盖过了风声,压过了众鬼哭嚎之声。 “哼,你能闯过我万鬼阵再说吧!” 峰顶传来盛灵阴恻恻的声音,哭腔融入恸哭之中,立见威能大涨,群鸟惊飞,走兽奔逃。 说话间,一众鬼宫弟子便已哭嚎扑来。 苏青神情淡漠,眼中所见,却是一具具腾掠的骷髅,皮肉坠烂,哪有男女老弱之别,众生色相入眼,尽归无色无相,这扰人心神之音,又有何用。 他做不到无情,做不到弃情舍爱,但借以“白骨观”观想之念,观这人间遍地嘈杂白骨,足以让他无限接近于无情,乃至真正无情无欲,破除“我执”,踏足“无情道”。 当初见痴和尚想必也是看出他心意不诚,有此一念,唯恐他偏离正途,踏足邪道,才轻易不传。 此法本是佛门弟子,用以息灭对色身的贪恋,修持佛法得证空性之功,而今却被他以自身执念强自修持,只为提升自身武道进境能为,所行之道,无疑是走窄了。 “白骨观”虽可令他暂时达心如静水之地步,然苏青却料不到,今日之念,将铸他日之祸,个中变数,后话当见分晓。 书归正传。 眼见鬼宫弟子纷纷扑杀而至,他垂臂一抬,食指一立,指尖气劲吞吐,大袖飘摇激荡,脚下未停,仍是步步登山,挥臂抬指间,骇人劲气透指而出,所指之处,噗噗噗,那些拦路的血肉之躯上,无一不是一个个窟窿眼。 一具具尸体,连连软倒在地,眉宇间,咽喉处,指洞生出,无一活口。 “杀啊!” 数人围杀而上,哭丧棒俱是当头携巨力砸下。 苏青停也不停,身形变幻,快若鬼魅,指尖之上,那劲气猝然暴涨,嗖嗖激射,扬指一过,身后又多出数具尸体,喉头淌血,死在当场。 真要细论,他这一身手段,却是以手足之功为最,兵器乃手足之延伸,再强再快,再人器合一,又怎会真正比得过自己的手脚。 双手摊举,苏青硬生生的接下那哭丧棒,掌下一动,又有人吐血而亡,五脏俱裂。 一路之下,他只从山脚杀到山腰,再从山腰杀到山顶,一双手尽遭血染,双目仍是平静柔和。 一步步,一层层,苏青负手登顶,视线瞟向望着鬼圣盛灵。 “哼,你这一路大肆屠戮六派高手,如今天下群起而攻之,比那“六指琴魔”恶名更甚,我早已命人前去通知老烈火他们,如今山下几大高手多已问询来援,我却要看看你这次如何得逃!” 盛灵嘶声怪笑连连。 “我若是你就不会蠢到单枪匹马前来!” 苏青踱步慢移,轻声道:“本座自踏足江湖以来,所遇对手无数,几番遭逢死劫,我相信世上没有真正的无敌,我也相信未来的某天我可能会败,但,绝不会败给你们这种跳梁小丑!” “今日送你们上路,灭了六派,我却要看看谁还敢颠倒黑白,既然这江湖没什么规矩,那就我来定,但凡有不尊者,我杀之!” 忽闻身旁劲风来袭,苏青头也不回,拂袖振臂,地上一具尸体倏然的自地上弹起,挡在那劲风前,当胸炸裂。 一道火红身影手持铜杖,似是一团烈火,沿着山阶往上快步奔来。 赫然是烈火老祖,此人“烈火宫”位居华山,与鬼宫离得最近,率先来援。 “臭小子,这回看你还往哪逃?说出天魔琴的下落,就让你死的痛快些!” 不光是他,还有赫青花,与东方白,这四人当日合击之法赢了“天魔琴”,便生怕被人逐一击破,自太湖一战回来后,连疗伤都凑在一块。 “倒是省的我再去东奔西跑了!” 苏青负手一转,一点点拧过身子,居高临下的瞥向山下逼来的三人。 “呵,真以为尝到点甜头你们就天下无敌了?” 见他转身,一直未曾动手的盛灵早已瞅准时机,门徒被杀了个精光,他如何不怒,含怒一掌,劲气一发,掌下黑气凭生,如厉鬼哭嚎,呼的便直直劈来。 “老调重弹!” 苏青嘿声一笑,青袍忽的鼓胀如球,背后似有龙蛇起伏,足下一跺,“轰”的一声,山石开裂,苏青身形如电闪般离了原地,化作一道黑影,刹那已腾挪到盛灵面前,快的不可思议。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其脸色大变。 他身形未动,口中忽一提气,整个人便已飘飘然飞起,像是没了重量,真成了鬼一样,此乃盛灵威震武林之绝技,为身法轻功,唤作“鬼行空”,当世一流。 眼见苏青已至近前,盛灵当空一翻,双掌自上打下,运起一身阴邪劲力,一招“腐尸夜行”已似推山般拍出。 “来的好!” 苏青提气沉息,奋起双掌,势如擎天,只闻“砰”的一声闷雷,二人双手掌心齐对。 下一刻。 “哇!” 盛灵身子摇摇欲坠,惨呼一声,却狞笑道:“你已中我毒掌,时日无多了!” 苏青停也不停脚下一转,二人一上一下,双臂互盘纠缠,辗转之际,双手已连连于空中交碰,“啪啪啪”,脆响声起,劲力澎湃。 “咦?” 忽听苏青眯眼咦了一声,但见自己一掌推出,正中盛灵胸膛,不想掌下就觉似压着一团棉花,一陷一挺,自己掌劲竟被反弹回大半。 “有意思!” 这又是盛灵的另一种绝技,名为“鬼身”,极是难练,奥妙在于以一股阴柔至极之气,控全身筋骨肌络,令其柔软如绵,寻常兵刃劲力加身,也能以筋肉变势化解一空。 盛灵只以为自己奇功高绝,会让苏青吃大亏,不料那只反弹出去的右手五指忽一搜,如钩似爪,指尖劲气喷薄,手臂一拧一扭,却是以那“八卦掌”的奸猾变化,自其胸口滑至对方咽喉,似擒龙般将之从空中擒到手中。 许是为了练就邪门功夫,尽管苏青五指深深陷入他的颈肉之中,但盛灵竟全然不觉痛楚,内力自发抵挡,还想还击。 苏青想也没想,右膝一曲一顶,同时右手强加劲力。 “啪!” 膝撞不偏不倚,正好顶在鬼圣腰腹。 盛灵挣扎的身子立马软了下来。 “盛老鬼!” 前后变化,一根铜杖已自后当空砸下,携风雷之势,苏青左手虎口一开,脑后像是长了眼睛,单掌一托,那碎山裂石一击,竟被他托举在空中,脚下石板轰然炸裂。 正是姗姗来迟的烈火老祖等人。 另有两人一左一右袭来,一条长鞭卷向盛灵,一人欺身而至。 “救、救我——” 盛灵虚弱沙哑的道。 “来的可真慢!” 苏青拇指一压,嘎巴声响,盛灵僵直的头颅这便歪倒了下来,五指一松,尸体已被赫青花卷了去,他右手腾出,正好迎上欺身而来的东方白。 二人甫见,便凌空对了一掌。 可这一掌,却让东方白神情大变,他看看苏青的手心,又看看自己的,掌纹乌黑一片,连连倒退数步,随后惊怒道:“盛老鬼的毒掌?” 四人一击过后,各自撤开。 苏青朝着地上吐了口血沫,红唇一抿,边舒展着双臂,边对三人勾了勾手指。 山下,各派弟子相继涌上。 “嘿!” 赫青花长鞭似毒龙出洞,直朝苏青探来。 “那就先杀你!” 苏青目光斜睨,右手自腰间一抹,忽见一柄雪亮剑光乍然现世,剑身笔直,剑尖一指,大袖一飘,他已人携长剑,横飞而去,似离弦之箭,只将长鞭从头到尾一剥两半,连同那持鞭的女人,当场劈作两半,血雾泼洒。 “现在,该你们逃了!” “呛啷!” 软剑一抖,雪亮剑光猝然暴涨,苏青飞扑进人群,剑气纵横,挥剑一扫,立见一颗颗头颅纷纷弹起到空中。 东方白身受毒掌,烈火老祖一人又能翻出怎样的浪花。 “杀!” 苏青此刻杀性大起。 山顶惨叫,刀剑碰撞之声,足足持续了几近一柱香。 待到吕麟与吕腾空连同迟来大师三人闻询赶上山时,就见一片尸骸中,东方白身首异处,烈火老祖被震死当场,苏青则是神情平静的坐在血泊里,慢条斯理的擦试着腕间的铃铛。 “叮铃铃——” 风来铃响。 …… 五日后。 苏青与黄雪梅决战于峨眉金顶,二人激斗了一天一夜,胜负不为人知。 六派至此凋零没落,销声匿迹,江湖之中新老势力交替,苏青得名“白骨阎罗”,威慑黑白两道。 后闭关于北邙山,再无现身,不知所终。 138 再回保定(求推荐) 这是一年冬天。 大雪漫天,寒风凛冽。 很多年未曾见过这么大的雪了,铺天盖地,满目苍茫。街上行人小贩一个个把身上的袍衫灰袄裹了又裹,可这衣裳穿的单薄,便是裹得再紧,冷风总能寻着缝儿钻进去,冻的人直打哆嗦。 时值隆冬。 保定城内,一座气派豪华的府邸前,车马如龙,往来之客不是一方权贵,便是名动天下的豪雄,或为武林巨擘,或为达官显贵,乃至各地富商,身份地位皆非等闲,非富即贵。 “兴云庄!” 茫茫飞雪之中,三个字嵌刻于门首之上,引得无数来人注目,恭恭敬敬,奉上贺礼,通名报姓。 “铁胆震八方秦孝仪秦老爷子到!” “铁面无私赵正义赵大侠到!” “洛阳府田七爷到!” “摩云手公孙大侠到!” …… 一个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每说出来一个,便惹起一阵惊呼。 当今武林,自十数年前“百晓生”排下兵器谱,这天下武夫便有了纷争,但真正公认的顶峰高手,其实也就那么一手之数。 排名第一的,当然是“天机棒”,论辈分,天机老人成名犹在名侠沈浪之前,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只是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早已绝迹江湖多年。 排第二的,乃是“龙凤金环”,上官金虹虽说名震天下,然不知何故,久避凡尘,从不轻易涉足武林,故而大多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第三,“小李飞刀”,隐居关外多年,销声匿迹。 …… 到最后,剩下的那些,便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江湖近十年来崛起的高手。 大门前,一对御笔亲书的门联仍在。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 今天这个日子可不普通,乃是这座府邸少主人满十岁的日子。一个小小娃儿的庆生,竟比得过一场武林盛会,各方江湖豪杰俱是受邀来此,无疑是给了庄主龙四爷天大的面子。 不过,真要细说,十年前,这府邸可不叫这个名字。 奈何光阴流转,变迁的又岂是单单一个江湖。 府中热闹,这城中的乞丐也跟着沾了光,一顿宴席过后,没吃完的剩饭剩菜,全数散给了城里的叫花子,连那些野狗都跟着来争抢;人狗争相抢食,如此一幕,庄丁却似瞧见热闹,笑的合不拢嘴,时不时还挑唆一下,只剩下些个乞丐为了一口吃的,和野狗搏命,血洒雪地,待到最后,这才拖着鲜血淋漓的身子,捧着吃的一瘸一拐的离开。 兴云庄门前是条巷道,巷道连同长街,斜对着不过十几二十步,那里有间客栈。 门口,光秃秃的旗杆耸入风雪,像是缺了什么。 “悦来客栈!” 掌柜的年逾六旬,白发苍苍,穿着身不起眼的灰褐色棉袍,望着“兴云庄”门口的热闹,嘴里发出声冷笑。 这龙啸云虽是名震河朔,可仗的却是昔年李家的偌大基业,后又广交天南地北的江湖中人,方才有如今这般声威。 可惜那李家当初是何等惊人的世家,书香门第,历代缨鼎,显赫一世,到头来,经营数代的偌大家业,居然便宜了这厮,区区一个稚子小儿的庆生,竟能搞出这么大的排场,真怕天下不知道他龙啸云的能耐。 但冷笑归冷笑,他能做的也只是笑笑,江湖中,不乏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阴险虚伪的小人,又不缺这么一个。 一场酒宴,直到暮色落下,庄门前的那些车马方才渐渐散去。 客栈生意冷清。 这大雪天的,谁愿意出来受冻。 暮雪渐深,黑夜中渐渐亮起了一盏盏的灯火。 老掌柜吆喝着伙计,把桌椅重新摆置好,挨着时辰,等着关门。 风雪如刀,黑夜的长街上,死寂无声,唯有风雪呼啸,在天地间回卷飘荡。 隐隐约约,不知何处送来了声声虚弱的咳嗽,宣泄着弥留的生机,这般大的雪,足够冻死很多人。 老掌柜像是也听见了,无奈的感叹一声,他揣着手,缩着脖子,眼见夜色渐浓,便起身准备去关门了,风雪拂进,如刮人皮肉的刀子般。 正走到门口,却见那些个窄巷里,一只只冒着绿光的眼睛兀自亮起,自火光底下掠过,那是一只只饿极的野狗,等看清狗嘴里咬着的圆滚滚的东西,老掌柜脸色一变,骂了句“畜生”。 居然是颗脑袋。 眼露嫌恶,便要关门。 “等等!” 却听那街上,一个声音轻轻飘来,落入耳际,清晰无比。 老掌柜闻声一怔,下意识探头便朝两端瞧去,奈何视线所见之地,不过丈许,夜色浓稠似墨,加之风雪,简直难以遍寻四方。 正瞧着,他眼珠子猛一瞪圆,老脸一颤,就看见不远处那几只吃肉的野狗像是被千斤巨锤砸下,身子连连爆开,惨叫都没个一声,转眼死了个干净。 诡异一幕,望的他一肚子一哆嗦,还等个屁,赶紧关门。 可视线刚收回来,就推个门扇的功夫,长街上,一道身影飘也似的,足不沾地,直直从远处荡了过来,满头黑发迎风飞舞,像是还有阵阵清脆铃声,看的他毛骨悚然。 脸都吓青了。 直到那人停下,缓缓落在他面前,他这才看清,对方是人。 而且还是一个极为英俊的男人,血肉白的仿佛没有血色,眉宇清寒如冰。 可不等他喘口气。 那人已背负双手,沉着脚步踏入客栈,同时开口道:“掌旗者何在?” 老掌柜这下脸色又青又白,比见了鬼还要吓人难看。 他一步跃出一两丈,一连奔了五步,已从柜台后面抄出一柄湛蓝湛蓝的缅剑来,剑尖一指,嘴里惊疑的尖声道:“你是谁?” 可他马上,就像是没了魂一样,浑身发软,满头冷汗,手里的剑都在抖颤。 面前的青衣人,只是淡淡睨了他一眼,手掌一翻,自怀里取出来一个青幽幽的面具来,形如龙首,怪诞森寒。 “掌旗者何在?” 这一声,带着几分沉厚。 又问了一遍。 “扑通!” 老掌柜抖若筛糠,弃剑跪倒,诚惶诚恐,声音发颤道:“属、属下陈二,参见大龙首,我乃此城掌旗之人!” 苏青眼波一晃,沉吟片刻,道: “起来吧!” 他一偏视线,瞥了眼远处“兴云庄”的方向,目露思索,随即眼皮一颤,就见门外漫天雪花忽逆流而进,化作一个个清晰字迹。 …… 姓名:苏青 世界:小李飞刀 身份:青龙会大龙首 任务:一统武林 进程:无 …… “看来,离开的有些年头了!” 目光收回,苏青拂袖一扬,木门闭合,他淡淡道: “说说这些年发生了那些事吧!” 139 分崩离析(求推荐票) 孤灯独照。 烛影飘摇。 室内二人端坐相对。 陈二拘谨忐忑的擦了把头上的细汗,瞧着对面正低头慢吞吞吃着面的青衣男人,心中震撼简直难以平复,据说当年此人便已貌有三十,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对方竟丝毫不显老态。 这不是活见鬼了么,难不成对方是假的?善于保养的人他倒也见过,其中养生延年之道当然是以道家最为出名,但那所谓的鹤发童颜,并非指的真是返老归童。 可眼前这人…… 他越想心中越惶恐莫名。 忽听苏青边吃面,边轻声道:“你说,我听!” “是!” 陈二身子一个激灵,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而后将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一娓娓道来。 “自从您失踪之后,二龙首便有意独揽大权,而且四龙首上官金虹也另起心思,他掌控帮中钱财,有意据为己有,随后连三龙首百晓生也开始生有异心,只是彼此忌惮牵制,才一直隐忍不发!” 说到这,他迟疑着望向苏青。 “唔,接着说!” 苏青似是无动于衷。 见状,陈二复才继续道:“直到衡山回雁峰一役,传出《无敌宝鉴》出世,江湖大乱,先是各门派高手喋血回雁峰,最后连九州王沈天君也命陨其上,武林各势元气大伤,二龙首主张趁机荡平武林,只是三龙首与四龙首却迟未响应,而剩下的几位龙首亦是在回雁峰一役死伤殆尽。” “不过,中途有了变数,上官金虹无意中发现了这场浩劫的根源,他发现这一切竟是快活王布下的一场骗局,暗中伺机而动,一方面静待时机,一方面悄然收敛着快活王所得到的一切,各派武功秘籍,连同钱财,暗度陈仓!” “当年快活王身死之时,他已将其所有财富夺得八成,等到二龙首他们发现的时候,上官金虹不但遍览各派典籍武功大进,且富可敌国,青龙会至此分崩离析!” 陈二喟叹道:“二龙首已多年未曾现身了,久匿京城,上官金虹则是蓄势待发,百晓生也已销声匿迹多年,就剩下我们这些人躲在江湖各处,活的提心吊胆,不敢见人!” 苏青听完,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这个结局虽说有些出乎意料,但又在意料之中,毕竟他夺位不久,积威不够;他在时,这几大龙首或许还会安份,但他一离开,势必分崩离析,内乱不止。 真正出乎意料的是,最后居然是狄青麟落了下风,上官金虹夺了大势。还有百晓生,这三人明争暗斗多年,恐怕都想着掌控“青龙会”,只是一直毫无动作,其中一方面原因是彼此忌惮,另一方面大概还是他吧,毕竟生死不知不代表一定死了。 看来这次,还得要先平叛逆。 苏青沉默良久,压着扶手,食指轻轻且富有节奏的叩着,他又道:“再给我说说江湖上的各方势力变化! “是!” 陈二恭声道:“这些年,您不在时,北方多出一个魔教,一直妄图东进染指中原,其内教众多为异族,武功千奇百怪,很是不凡。不过,据传关外近几年突然冒出一位白家神刀,此人与李探花为至交,创立了“神刀堂”雄踞西北,与魔教众人交手数次,各有胜负。” “另外,就是上官金虹当年带走了一批帮中弟子,也在暗中积蓄力量,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展露獠牙!” “还有翠云峰,绿水湖,有一个神剑山庄,传闻乃是三百年前天下第一剑所立,威名赫赫!” …… 每听一个名字,苏青眼波便颤一下,到最后的“神剑山庄”,更是让他眯眼发笑起来。 “魔教?神剑山庄?” 突然。 “哗!” 紧闭的门扇哗啦碎开,门轴崩裂,木板击飞。 外面呼啸的风雪里,数条身穿夜行衣步伐矫健的彪悍身影,已手提钢刀,自漆黑的夜中,挤到了火光底下。 将屋里的二人包围。 “你就是陈二?” 翻滚的雪花簌簌逆流飞入,在客栈中盘旋,化去。 苏青笑眯的的眼缝更细了,狭长的像是两柄刀子,他忽垂目笑道:“妙得很,看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闯进来的,一共有五个人,眼中杀气腾腾,戾气横生,似乎没把苏青放在眼中,又是喝道:“你是不是陈二?” 陈二看看五个人,又看看苏青,不知为何脸颊莫名抖了抖,然后道:“我就是陈二!” “带他走,剩下的一个不留!” 简洁的对话,毫不掩饰的杀意,居然是冲陈二来的。 苏青薄唇翕动了一下,耳畔已有凌冽刀光当头斩下,刀风嚯嚯,寒芒映人眼眸,下刀快若闪电,五个人竟全是用刀的行家,甚至比一些江湖上成名的刀客还要狠辣。 话到嘴边,苏青终是没有说出来,青衣呼的一动,右手一拂,宽广袍袖信手便抖甩了出去,轻飘飘的袖子,就在那雪亮刀锋离他头顶只有数寸的时候,已落在扬刀劈下的汉子胸口,看着随意,像是不着力般,没有一丝烟火气。 可那体型彪悍的汉子却猝然“啊”的发出一声惨叫,就一声,便似被吹飞出去的纸人,双脚离地僵直飞出三四丈,飞出了屋子,飞入了风雪,撞在了路边的墙上。瞬间,他就好像从万丈绝顶砸在了地上一般,整个人只如肉饼一样,豁然一扁,裤袖中的血水如喷溅的墨汁,化作一团血肉模糊的痕迹。 墙却完好无损。 事实上早在汉子叫出声的瞬间,他就已经气绝身亡了。 这惊世骇俗的一拂,把剩下的四人看的是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一个个瞳孔骤缩,大惊失色,亡魂皆冒般齐齐大叫一声朝苏青攻来,反倒舍了陈二。 苏青眼波一动,幽幽一叹,右手食指一立,也不起身,端坐如塑,右手却是横挥出去。 “咣!” 半截明晃晃的刀尖倏然飞了出去,“夺”的没入一张木桌桌面。 一个汉子眼神一滞,视线慢慢垂下,就见一根如玉手指正轻轻插在他的心口,接着一点点的抽了出来,带出一股血箭。 他挣扎着一口气,偏过头朝同伴望去,但见另外三人,如今咽喉处俱是多了一个血洞,口中血水翻涌,已说不出话来。 汉子涩声艰难道:“这怎么可能?” 苏青擦了擦食指,温言道:“在我面前,没什么不可能!” 四人相继软倒在地,毙命身亡。 “一定是其他几位龙首的人!” 陈二眼神复杂。 苏青瞥了眼门外的风雪,轻声道:“是谁,不重要,谁能活到最后,才重要!” 他顿了顿,一拂袖子,晃了晃腕间的银铃。 “召集暗中隐藏的帮众,准备,青龙换世!” 140 侯府朱门(求推荐票) 人多是喜欢享受的,争权夺势,为的就是用来享受更多。 有了权有了势,就有了银子。人都是这样,饿的时候想要吃饱,冻的时候想要穿暖,可吃饱穿暖之后,就会想要大鱼大肉,想要锦衣华服。接着,他们就想要爬的更高,想要更多,默默无闻的人想要成名天下,潦倒穷困的人想要银钱,孤独的汉子想要女人,这一切的一切,每日都在江湖各处上演。 哪有不喜欢享受的人么? 自然也有。 这样的人寥寥无几,若在世外,也许会是个断了情绝了欲的大和尚,但若在这江湖之中,但凡谁要是说自己不喜欢享受,这样的人,倘若不是沽名钓誉的骗子,那就一定是个不得了的恐怖高手。 一个能克制自己欲望的人,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这代表着,他可以摒弃自己眼中所有不重要的东西,将全部心力投入到想做的事情中。 这样的人,不成名则已,若成名必是惊天动地之辈。 有人终年练剑,春秋寒暑十数载,痴于剑,而极于剑;有人练刀,昼夜习练,不怖生死,不曾懈怠;有人富可敌国,却能抛却凡尘俗念,不受物之利诱,起居简朴,饮食寡淡。 这些人,无论过去,现在,将来,江湖上都注定有其一席之地。 但也有例外。 有的人喜欢享受,却因一些缘由,不能去享受。 …… 侯府朱门。 侯府名曰“狄府”;朱门,朱漆已是斑驳,宛若一把大火烧过的草皮,斑斑点点,更像是皮肉上结下的一块块血痂,脱落了大半,丑陋难看。 门前宽阔的石阶上,早已落满了枯叶,又浸着冷雪渐渐腐烂,带着一股刺鼻的腐朽气味,无言的诉说着这座府邸的没落,破败。 黝红惨淡的夕阳,落在褪色黯淡的瓦片上,看着,就宛如一座巨大墓穴的顶盖。 谁会想到,眼前这座褪尽了昔日繁华的破落府邸,居然会是当年世袭一等侯狄青麟所在之地。一面用彩瓷砌成九条麒麟的高墙,挡住了府邸中的景象,想来也绝对比外面好不到哪去。 一个会享受的人,绝对不会住在这种没有丝毫人气的地方。 像是已久未有人来过了,腐叶堆的如同软毯一样。 翻过了高墙,后面是个很大很大的院子,没有栽花种树,也没有亭台水榭,只摆着一个巨大古老的铁鼎,锈迹斑斑。 大厅的门半掩着,廊前还立着一根根雕花庭柱,以及在残红夕阳下的滴水飞檐。 更空旷了,冷风瑟瑟,掠过院子,卷起三两片枯叶,在空中打着旋。 好在是有人的。 后院的长廊里,一个家仆穿着的老人提着食盒,迈着步子走了过来。 他走到了大厅前,恭声道: “侯爷,饭菜做好了!” “进来吧!” 半晌,才听里面响起一声平静的声音。 老人推门进去,就看见厅内,一个人孤坐在张太师椅上,头发散乱如草,神情淡漠,他已不再年轻;白皙的肤肉而今变得有些黝黑,两鬓坠下来几绺白发,像是光阴的沉淀,眼角生着一条条集密的细纹,一双眼睛古井无波,他还是穿着一身白衣。 他已年过半百。 他是狄青麟。 望着眼前破败腐朽的府邸,这个昔年豪奢无度,万事讲究的侯爷眼中仍是没有半点波澜。 他已享尽天下奢华,这些东西他生来拥有,得与不得,对他而言已无意义,特别是对一个寂寞的人而言。 何况一个人享受太多,总是会容易松懈,为了对付一些人,为了自己的人生更有趣些,舍弃一些享受又何尝不可,有舍才有得;有时候,一无所有,才是拥有的第一步,他还记得好像这句话是那个男人对他说的;可惜,那个令他都觉得惊艳的人,如今早已生死不知多年,指不定死在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骨头都被野狗叼走了。 就剩下他们三个龙首,彼此牵制、约束。 可这么多年,三个人仍像是没有摆脱那个男人的控制,没有谁夺得大龙首的位置,那个位置一直悬着,像是在等它的主人回来。 狄青麟偏过视线,望向铜镜中的自己。 每每这个时候,他的眼睛才似有光亮闪过。 他淡淡开口:“上官金虹最近有什么动作?” 老仆恭敬道:“还是老样子,听说他已抛却凡尘俗念,不受物之利诱,结庐而居,饮食寡淡!” 狄青麟眼底猝然闪过一丝精光,旋即淡淡笑道:“再这么下去,他怕是快要成和尚了!” 他又看看自己桌上的饮食,素菜清汤,同样寡淡,目光一闪。 “我也差不多了,呵,他可真能熬的,莫不是想熬到天机老人老死,再把我也熬死?百晓生那个窝囊废,以为弄出个“兵器谱”就能搅动江湖大势,渔翁得利,真是可笑,现在上官金虹功力大进,已至心无外物之境,怕是快动手了!” 不过,说了这么多,想了这么多,狄青麟心中想到最多的,还是那个男人。 “不得不说,他真的很厉害,竟然找来上官金虹来与我互相牵制,群龙无首的青龙会,撑到这么多年还没易主,可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狄青麟已拿起碗筷,再怎么不享受,他也还是要吃些东西,可就在他刚把筷子夹下去的时候,这个年过半百的侯爷,眼角忽现有趣之色,嘴角一弯,手腕一送,手里的两根筷子霎时化作两条乌光“嗖”朝厅外一处飞檐射去。 天边的夕阳余晖将尽,空旷腐朽的院落里冷风幽幽,黯淡的像是真就成了一处埋葬活人的墓穴,枯叶卷动。 两根细筷没入暮色。 狄青麟缓缓起身。 “呵呵,有趣啊,我这地方,好长时间没人来了,阁下即是到此,何不、” 他刚想继续说呢,不料院落里就听一个笑声轻飘飘的落下,像是和在了风中,跟随飘叶,呜呜回旋,送到了他的耳畔。 “怎么吃的清淡!” 温和的嗓音,柔和的语气,这般不轻不重的口吻,却像是万千利箭突然攢射过来,射进了他的身体。 狄青麟那张平静且沉稳英俊的面孔,忽然变得肌肉僵硬,而后神情狰狞,脖颈、额角、脸颊一根根青筋凸起,在他的脸上挤出了一条条沟壑似的皱纹,他确实已不再年轻。 “轰!” 半掩的厅门,陡然炸作漫天木屑,枯叶翻飞如龙卷,一道白影狂掠赶出,狄青麟满头发丝纷乱飞舞,他口中发出一声刺耳沙哑的怪啸,双目直勾勾的看向一处檐角。 但见那飞檐斗拱之上。 一条瘦削挺拔的青色身影,正环臂孤身傲立,手里把玩着两根细筷,一双如水眸子则是垂着眼皮居高临下的俯视过来,嘴里不紧不慢的玩味笑道: “呵呵,天青如水,飞龙在天,你还记得我是谁么?二龙首!”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