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 第一章 重生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 云层越压越低,暴风雨即将来临。 一艘从上海开往伦敦港的远洋邮轮,甲板上空无一人,如一叶孤舟,飘摇在广袤的海洋上。 一等舱室里一对年轻夫妇在聊天,“早知航行这么久,说什么我也是不会跟你去英国的!” “我的好太太,你这句话已经说过七十二遍了,难道你要在这印度洋上下船吗?你要游回上海去吗?”男人好脾气地安抚。 “讨厌!”女人轻轻打了一下丈夫的手背,“不知道隔壁许太太感冒好些没有啊,我去看看她吧。” “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去吧,万一传染了怎么好?你晓得前年欧洲流感大爆发,死了上千万的人,就是专门传染咱们这样的年轻人!” 女人吓得缩回了迈出舱门的脚,“菩萨保佑她平安无事吧。我听你的,不去就是了。不过你要去给我端一杯咖啡来!我要加两颗方糖!”女人调皮而妩媚地笑着摇着丈夫的手。 “乐意为你效劳!曲太太!”曲先生夸张地行了个绅士礼,去端咖啡了。 隔壁一等舱室里,一个年轻女子,正双目紧闭、满头大汗,痛苦地呻吟着在床上翻滚。 一个闷雷在远处天空炸响,轰隆隆一直蔓延过来,这一片海域顿时风雨交加。 沈梦昔头疼欲裂,只觉有根针钻进了头颅里,轰的一声在大脑炸开,变成无数根细小的针在大脑四处游走,她疼得尖叫,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双手抓着头发咣咣地撞着枕头,好像有一列火车在头颅里驶过,又好像风中的电线嗡嗡作响,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不知过了多久,痛苦终于消失,脑海归于平静,却怎么努力也睁不开眼,她有些着急,片刻又不着急了,“人死了,当然不能睁眼!” 忽然,她想到了一种可能,心中一动,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两张床,没有别人,还有点晃动,空气咸咸的,应该是船舱。 闭上眼睛,武陵空间还在,沈梦昔拿出一面小镜子:陌生的脸。 她笑了,笑出了眼泪。 ——再次死而复生! 是不是福气? 不,人生七苦,第一苦便是生,活着便是最大的苦。 前一刻刚又经历了死的痛苦,转瞬又经历了头痛欲裂的生的痛苦,以后,还要经历这个女人的人生,除了收获少少的幸福与欢乐,大部分的日子还是苦难。 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可是,她嗅着咸咸的空气,活着,还是有活着的好的。 又照了一下镜子:20岁左右的样子,相貌端正。 身体发着热,浑身酸痛无力,右手只举了一会儿镜子就酸得厉害,沈梦昔诊断是风寒感冒,在武陵空间翻出两粒胶囊,就着一杯温水,送服下去。 然后躺下,盖被,沉沉睡去。 至于这里是哪里,这个面孔是谁,现在是什么情况,都不重要。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房间里漆黑一片,沈梦昔说,“老王啊,开灯。” 无人回应。 她瞬间清明:这里哪还有老王?发自灵魂深处的悲哀,让沈梦昔泪流满面,不可自抑。 ——最后一苦,求不得。 欲求长生不老不得, 欲求爱侣不分不得。 她现在叫章嘉瑜,20岁,已婚育有一子三岁。此去英伦投奔留学的丈夫,想到丈夫,沈梦昔忽然有种莫名的自卑、胆怯浮上心头,类似未来无期的彷徨让她浑身不适,这是种陌生的感觉,让人厌恶,沈梦昔坐起来,努力将情绪压下去。 打亮太阳能手电,低头看看手里的船票,发船时间1920年。 ”啊,老王,看来我们是真的告别了。”她喃喃说道。 最后的时刻,白头的两人靠在一起,她觉得浑身都痛,身上的被子也好重,连喘气都很累很辛苦,但是她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平静地在老王的怀里离开了。 最后的最后,她感觉到一个含泪的吻落到了额头。 似乎是一眨眼,她又活在了一个年轻的身体里,额头似乎还残留着老王的温度。 唉,这样一生又一生,到底要遗落多少的爱恨情仇! 沈梦昔慢慢擦去眼泪。小舷窗看出去,外面已是天光渐亮。 找到开关,打开灯,小船舱里有两只行李箱,打开看,里面是衣物,鞋子、首饰以及证件。另一张床没有人住,是她的四哥豪气地买下两张一等舱的船票,只为让她住的舒服。 年轻真好,两粒药就恢复了健康。沈梦昔扯了扯脸蛋,对着镜子笑了笑,愉快地在船舱里走来走去,此刻身体轻盈,浑身上下无处不妥帖,无处不舒适。 简单洗了个澡,换了身行李箱里的衣服,试着走出船舱,清晨的太阳从天际刚刚跃出,有一点微风,夹杂着清新咸湿的味道,让人心情不由得愉快起来。 夹板湿漉漉乱糟糟的,似乎是刚经历了暴风雨,很多人都走出来,互相打着招呼,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看到她,远远地招手,“许太太,你全好了!看起来蛮精神的!” “哦......曲太太,已经全好了。谢谢您关心!”沈梦昔认出说话之人,笑着答复。 “许太太,你今天真的很精神!”曲太太由衷地又说了一遍,感觉这个女人病愈后神采飞扬,前几天还总是缩在船舱里,不爱出来,吃饭也总是低着头不爱说话。 “曲太太今天也特别漂亮,你的眉毛一定又是曲先生的杰作。” “嗨呀,他就是这么黏人,非说什么”沉沉午后闲无事,且向张生学画眉”!讨厌死了!”曲太太用丝帕掩住了嘴咯咯地笑。沈梦昔发现曲太太的旗袍下并没有穿胸罩,所以她总是微微含胸。 “羡煞人啊。”沈梦昔真心感叹。 走到船舷边,抬头正看到一道彩虹横架天空,完完整整,非常壮观,一个孩子指着彩虹兴奋地大叫:“妈妈你看!彩虹啊!” 母亲伸手拉住她的手,“乖呀,不要指,会烂手指的!” 小孩子连忙缩手,惊惧地看着美丽的彩虹。 “那上面是有神仙的,你指了他们会不高兴!” “神仙神仙,对不住,娴儿不是非要指你,娴儿是觉得你好看!”小孩子双手合十,连连道歉。沈梦昔好笑地听着。 哗的一声水响,船头侧边忽然有一条海豚跃起,沈梦昔奔向船头,只见三条灰色海豚在水下追逐着邮轮,若隐若现,沈梦昔忍不住大喊:“海豚啊!” 随着她的呼声,三条海豚逐一跃起,又逐一落下,激起一片水花,船上一片欢呼。它们仿佛感知了船上人们的兴奋,不时跳跃,一直跟了好久,才徘徊离去。 沈梦昔兴奋地张开手臂,迎接海风。 旭日、彩虹、海豚,多么好的吉兆,想来,这应该是一个灿烂的人生。 ****** 太阳越来越高,晒得人发慌,沈梦昔回到船舱,闭目整理了一下记忆。 原来,呵呵,原来是这样啊。 章嘉瑜此去,是投奔留学的丈夫许诗哲,那个赫赫有名的诗人。 知道了这一点,刚才见到吉兆的兴奋就全部消失了。 这是一个烂摊子,哪来的灿烂人生! 许诗哲就是那个著名的民国离婚第一人,此时的许诗哲并未诗名在外,还在剑桥学习政治经济学。章嘉瑜的心目中,这个丈夫几近陌生,仅仅三次同房,她怀孕了,然后他就离家求学北大,继而留学美国学习银行学,获得学士学位,又继续学习经济学。现在又转到英国。 章嘉瑜总觉得他一定是厌烦透了自己,才宁愿四处飘荡,也不肯回家乡安顿。 一想到那张俊脸上的厌弃,连沈梦昔都打了个哆嗦。 这个表情对女人来说,是致命打击。不喜欢就罢了,那种如同见了恶心之物的表情,能击垮一个脆弱女人的灵魂。 沈梦昔盘膝而坐,静心冥想。 武陵空间里,那条街,大体未变。沈梦昔使用它的时候并不多,超市的熟食、面食、鸡蛋在******时吃光了,剩下的药店、书店、金店都基本保持原状。 只是在停车场里多了大量的药品、粮食、蔬果、方便面、牛奶、饼干和水,是她囤积着准备赈灾,百年后的世界三灾不断。 九个格子里,放的还都是她方便自用而分类的物品。 第一格医用品。 第二格食物。 第三格服装。她找了些符合章嘉瑜身材又符合民国风格的裙子和几套内衣,又找了羊绒大衣、裘皮大衣,羊毛围巾、皮手套、半高跟皮鞋和长筒靴子。 第四格书。《庄子》,《围城》、四大名著等,以及能在书店找到的所有关于民国的书籍。 第五格武器。这里东西最多,五一格,刀具;五二格,重物;五三格,易燃品;五四格,一把五四手枪,一把六四手枪,以及大量对应规格的子弹;五五格,警棍等;五六格,各种绳索;五七格,灭火器;五八格,防狼水,自制辣椒水;五九格,球形物。 第六格钱物。里面空无一物。 第七格器材类物品。越野车、平衡车,自行车,游泳圈,救生绳。指南针,笔墨纸砚,钟表,哨子、手电筒、无人机、照相机、摄像机等。 第八格杂物。卫生纸、卫生巾、湿巾、毛巾、香皂牙膏、各种化妆品等生活用品。 第九格纪念的旧物。这里是两世的回忆:两个皮箱、一个手提包、一个蛋糕、两根蜡烛、一台沈梦昔的沃尔沃汽车、一个沈梦昔最早的手机;一个装满孟繁西时代在农场偷拍照片的手机,几个孟繁西正常使用过的手机、孟繁西奶奶的大褂,李慧贤给她做的一套衣服、一副嘎拉哈、一摞盖着各地邮戳的的信封、各种版本的钱币,从第一套到第五套的全部面值、还有美元、欧元、日元、韩元、秘鲁币等各国面值的钱币。还有一枚王建国给她买的一个黄金指环戒指。 沈梦昔想了想,又在金店搜罗了几个金条,放到了第六格,把皮箱里的银元、英镑也都放到第六格,只在手包里留下少许。 第二章 下船 又在海上航行了近两个月,才听水手说,过了英吉利海峡,就要到达伦敦港了。 船上一片欢呼,这日子太沉闷了,活动的范围就那么大,海上的风景也早看腻烦了,有人拿着面包屑喂海鸥,引得几只海鸥始终跟着大船盘旋。偶尔遇到一头鲸鱼或者海豚算是极大的惊喜了。 但这些日子,一直风平浪静,很是幸运,有一次远远地看到龙吸水,似乎是打着转绕了过去。船上的人们还是惊恐万分,认为是龙王显灵,有的人跪在甲板上磕头不止,外国人也不停地划着十字,念念有词。 沈梦昔悄悄拿出手机,用身体做掩护拍了照片和一段视频。这是一款华为手机,里面已经存了一些鲸鱼、海豚、海上日出,海上日落的照片和视频。 这天天气多云,不冷不热,沈梦昔披了条披肩,在甲板散步。 这个章嘉瑜,体质还好,不胖不瘦,没有裹脚,个子也有一米六,读过女中,不过早早就肄业结婚了。 经过沈梦昔这段时间打坐调息,瑜伽太极,气色越来越好。 “许太太,快来快来,就缺你这个牌搭子了!”曲太太在阳伞下冲她招手。 沈梦昔笑着走过去,“你们四人不是正好?”阳伞下除了曲先生夫妇,还有一位穿着洋装的年轻女郎,另有一位是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子。 “总不能让我们夫妻都上场吧,威尔逊先生会埋怨我们出老千的!”曲太太掩嘴轻笑,将沈梦昔按在椅子上,“许太太,你是越来越漂亮了,快告诉我秘诀!” “能有什么秘诀,在船上我们还不都是吃一样的食物,喝一样的海风!” “许太太,我还没有给你介绍,这位密斯秦,是上海远洋公司经理秦先生的掌珠秦丽丹,这位是威尔逊先生,大英帝国东印公司的代表,他的父亲可是持股人之一哦!”又对秦小姐和威尔逊说:“这位,是浙江硖石首富许家的当家少奶奶章嘉瑜。” 沈梦昔微微一笑,站起来一一和他们握手。 英国上流社会流行吻手礼,但是沈梦昔不喜欢。曲太太暗笑沈梦昔土包子,没有多说什么,四人开始准备打牌。 这些太太小姐们凑的牌搭子,都是要身份相称、身家相当的,曲太太每天浓妆艳抹,珠光宝气,沈梦昔相应的也戴了耳环戒指出来。打开手包,抓出一把银元,放到牌桌的小抽屉里。 “哟哟哟!这可是火油钻啊!”曲太太一声惊呼捉住了沈梦昔的左手,“许太太,快摘下来,给我看看,哦哟,晃的人眼都要瞎掉喽!” 沈梦昔撸下戒指递给曲太太,“曲太太最爱逗我开心,几位什么没有见过,这又不是鸽子蛋,不过火彩好一点点罢了。婆婆给的,又大又蠢,恨不得打麻将都抬不起手来。” 几人哈哈一笑。 “许家买一个火油钻的确不稀奇的。”秦小姐笑道。 “哦哟,密斯秦的玉镯成色老好,怕是传下来的吧!”曲太太又开始夸秦小姐的镯子。 “还好了,不过戴着玩玩。” 一应寒暄过去,才老老实实打麻将。 这个威尔逊居然是个中国通,在中国住了十年,国语讲的好,麻将也打得极好,不露痕迹地给秦小姐喂牌,又兼顾上家对家。曲先生自告奋勇做茶水侍应,他人特别有眼色,一会儿糖果,一会儿毛巾,伺候得无微不至。 上海麻将看牌比较慢,又有番数限制,不是很容易和牌,四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打牌,打了四圈,都有些累了,沈梦昔一看小抽屉,居然还赢了几个银元。 最后散局当然是三位女士赢,威尔逊一家输,他还起身笑着说:“很荣幸与几位美丽的女士切磋。” 几人撤了麻将,喝起下午茶。 “许太太喝清咖?不加糖很辛苦的!”秦小姐说。 “我喜欢咖啡的原味。” “阿拉上海人天天都是要吃甜食的。” “我也喜欢甜食,但是饮品不喜欢加糖。尤其不能忍受喝茶加糖。”说完看看威尔逊笑了。 威尔逊也笑了,“我在中国这些年,已经改了很多。你见过土耳其人喝红茶吗?有人一次加六块,方糖根本化不开的!” 几位女士又都笑起来。 沈梦昔吃了一小块三明治,又吃了一小块松饼,她在松饼上抹了一点果酱和奶油,好吃的简直要飞起来。吃完甜品,此时喝一口无糖的清咖,简直是绝配。 秦小姐看着沈梦昔脸上的满足神情,忍不住笑起来,“你们看她的样子,像不像一只猫咪!” “吃饱了就想睡觉的懒猫吗?”沈梦昔自嘲。 “许太太,许先生会去码头接你吧,我们倒要好好看看,是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我们许太太这样的妙人!”曲太太笑着打趣。 “不要看不要看,我们可不像你和曲先生这样登对,我们那是月老打盹儿了,闭着眼睛牵的线。”沈梦昔认真地说。 秦小姐看着沈梦昔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咯咯地笑,“许太太说话真逗趣!” 秦小姐的香水太刺鼻了,沈梦昔终于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连忙用手绢捂住口鼻。 ”上帝保佑你!“威尔逊在一旁下意识地说。 ”谢谢。不好意思,我恐怕要回去休息一下,失陪了。“沈梦昔跟在座几位道歉,就回了客舱。 唉,这无聊的行程,太漫长了。 随着航行纬度的增高,空气变得湿冷,太阳渐渐落下,沈梦昔裹了裹身上的羊毛披肩,站在船舷边,远望波光粼粼的海面。 就要下船了,迎接自己的是什么呢。 一只小手扯了扯她的裙子,低头一看,是那个指彩虹的小女孩。 沈梦昔蹲下来:”你妈妈呢,怎么一个人乱跑!” “妈妈在那边!”小女孩手一指,果然,她妈妈和几个女人在一起嗑瓜子聊天,看到沈梦昔,还摇摇手。 小女孩一说话,一股酸腐气扑面而来,沈梦昔皱眉,“白静娴小朋友,乖,伸出舌头给奶…给阿姨看看。” 女孩乖乖地吐出舌头,上面一层黄腻,小姑娘是积食了。沈梦昔从手包里拿出一丸大山楂丸,放到她的手中,“去给妈妈看,说是山楂丸,消食的,她说可以吃,你就吃了吧。” 女孩朝妈妈跑去,沈梦昔和女孩妈妈摆摆手回了舱室。 邮轮终于到达伦敦港,已是1921年初,远远看到码头站了很多翘首企盼的人,船上的人开始躁动,有人寻找亲朋,有的人开始挥手,也有人无人接船,默默遥望伦敦港。 威尔逊提前来告辞,并留下自己的名片。 轮船靠岸用了一个小时,沈梦昔慢慢整理着行李,想了想,加穿了保暖内衣,外面是一件羊绒大衣,和一双皮靴,不知道下船还要走多久,换一双保暖舒服的鞋子很重要。 还来得及和白静娴小朋友告别,小姑娘又吃了几丸山楂丸,积食已经早好了,她妈妈再次感谢沈梦昔:“许太太你人太好了,也是我粗心,都没有注意到,要不,她爸爸见了要怪我的。” 这种阔太太,平时都是保姆佣人带孩子,这一路几个月,能活着把孩子带到伦敦,已是幸运。 沈梦昔笑着说,“算不得什么,我儿子也这么大,碰巧经历过而已。” 这些日子,白静娴习惯了找沈梦昔玩耍,要分开了,很是不舍,仰着头眼泪汪汪看着沈梦昔,“章阿姨,我舍不得你!” 孩子真诚的一句话,差点让沈梦昔落泪,她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只粉色的兔子玩偶,“静娴是个最乖的孩子,阿姨也舍不得你,拿着做个纪念吧!” 白静娴妈妈连忙推让,沈梦昔笑着说,“一个玩具而已,拿着吧。有缘再见!” 船已经靠岸,有人开始下船,曲太太挽着先生的手臂,远远地在前甲板跟沈梦昔挥手告别,沈梦昔也笑着摆摆手。 岸边人群里,有个年轻男子很是鹤立鸡群,中等个子,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穿着长长的黑色毛料大衣,脖子上醒目地围着白色丝巾,沈梦昔没有看清面目,已经猜到,这人一定就是许诗哲了。 沈梦昔冷冷地扫视着,接船的人都开开心心,有人喜极而泣,有人热烈拥抱,只有许诗哲一付不情愿的样子,茫然地望着海面。 沈梦昔雇人拎着自己的两个大箱子,慢慢下了船。停在离许诗哲十米远的地方,长时间乘船,一下船,总觉得自己在晃动。 她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就此失踪,断了与许章两家的联系,从此过自己的舒服日子。 许诗哲已经回神看到了她,辨认了一下,跺跺脚,走了过来,有些不耐烦地说:“怎么延误了这么久?我都来接三次了!”仿佛这邮轮是沈梦昔驾驶的。 沈梦昔没有说话,两个拎行李的下人也没有动。 尴尬了三秒。 “上车吧,我雇了一辆马车,去火车站。”许诗哲不知道妻子哪里有些不一样了,但是他如今满心都是才认识半年的林惠雅,根本无暇思考妻子的变化。 此时温度在零度左右,他们雇的是一辆带棚马车,车厢里冷得像冰箱,沈梦昔甚至不愿意坐下来。 还好上了火车就暖和了,直坐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剑桥镇,又换马车,到达许诗哲租住的地方。 那是学院附近的一个住家的二楼的两个房间,一个书房套着卧室,沈梦昔的行李一打开,马上变得拥挤。 房东太太笑着上前拥抱沈梦昔,说欢迎美丽的东方女郎,沈梦昔习惯性的回答,我也很高兴见到您。许诗哲和房东太太都很惊讶。 “你的英文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不是很好,这几年在家学了一些,邮轮上有很多外国人,还一起打麻将了。”沈梦昔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把精美的刺绣团扇,郑重地送给琼斯太太作为见面礼,琼斯太太非常喜欢这份东方特色的礼物,开心地说,晚上要做牛排给她吃。 许诗哲住在这里是每月八个英镑,包括食宿的。房间条件一般,如果许诗哲一个人住还好,加上沈梦昔就有些窘迫了。 此时八英镑大约合80个银元,在国内一个银元可以买七斤猪肉或者18斤大米。这笔房租可不便宜。 房东太太临下楼时笑着说,“太太来了,伙食费要提高四英镑。”许诗哲笑着答应了。 转头看着太太,不觉皱起眉头。 第三章 离婚 晚餐真的是吃牛排。 晚上八点,胖胖的琼斯太太端出煎好的牛排,换了衣服,招呼众人落座。 琼斯家一共五口人,三个孩子,其中大的和小的都是男孩,大的十五六岁,小的五六岁,女孩十岁左右,长得非常漂亮,头上戴着一个花头巾。琼斯先生穿得很正式,请沈梦昔坐下,自己才最后坐下。 晚餐因为欢迎沈梦昔显得有些隆重,进行得也很慢。 牛排是原味煎好的,调料则根据自己的喜好,加芥末酱,辣椒油,或者盐和洋葱。 七分熟的牛排,入口十分的新鲜嫩滑。沈梦昔对琼斯太太的手艺赞不绝口,伸出拇指,说这是她吃过的最好的牛排。 她熟练地使用刀叉,餐桌礼仪也没有出错,让许诗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除了牛排,随后又上了烤土豆,和甜菜根沙拉,四个大人每人还有一杯红酒。 沈梦昔抿了一点红酒,完全没有头晕。 沈梦昔喜欢琼斯太太的格子桌布,也喜欢她带有精美花边的餐具,琼斯太太表示也喜欢东方的刺绣和陶瓷,两人聊得非常投机。 直吃了两个钟头,才算结束。沈梦昔衷心感谢琼斯太太的欢迎晚宴后,和许诗哲回到了房间。 看着两个大皮箱,和有些拥挤的房间,沈梦昔开始慢慢整理行李,她换了拖鞋,在屋子里一边收拾一边走来走去,消化食物。今天喝了一点红酒,完全没有醉酒的迹象,看来这次的“租房”是不怕酒的。 收拾完东西,沈梦昔去洗手间洗漱,回来索性披了一件大衣,窝在书房的长沙发上睡了。许诗哲一直没有出卧室的门,早已睡着了。 早上醒来,厨房有琼斯太太做饭的声音,沈梦昔洗漱好,化了淡妆,换了一套衣服和鞋子,来到厨房,琼斯太太在煎鸡蛋,听沈梦昔说要帮忙,连忙赶她出去,说很快就可以吃饭了。 早餐非常丰盛,煎鸡蛋、煎香肠、煎蘑菇、煎西红柿,还有烤面包和咖啡红茶。 琼斯太太见她十分吃得惯,又吃得不少,非常开心。厨艺得到认可,是每个主妇最开心的事情。 沈梦昔心想,天天这样的吃法,租金的确需要加上一些。 许家提前给许诗哲多汇了钱,作为她来英的生活费,所以许诗哲昨天是不应该皱眉头的。 吃过早餐,许诗哲要去上课,沈梦昔在书房里翻看,在一本英文版书籍里,找到一封中文信,居然是一个有妇之夫写的情书,沈梦昔反复看着信,又翻出武陵空间里的书印证,确定这是许诗哲的绯闻女友林惠雅的父亲、素有“爱情大家”之称的林长空,与许诗哲之间玩的文人雅士的游戏。 林长空扮演有妇之夫,许诗哲扮演有夫之妇,模拟两个不能在一起的恋人,通过书信互诉衷肠,既显风雅,又是对罗素的爱情观的探讨。 这封信,后来在1925年林长空去世后,被许诗哲发表于报纸上,引得众说纷纭,更有考据派印证,林长空的信是写给石门一位徐姓女子的,两人很可能存在过恋爱关系。 在沈梦昔看来,也觉得可信,因为林长空在信中向恋人诉说亲身遭遇,在生死关头对恋人的思念之情,都是情真意切,感人至深的。起码在他的心中,真的存在着这样一个爱人,爱而不得。 林许两人还真是一对忘年交,对罗素在《婚姻与道德》中宣扬的爱情观念,观点十分一致,而许诗哲更是爱情至上,认为父母包办的婚姻,没有爱情而是不道德的,要尽快解除。 沈梦昔把信放回原处,心想,他大概是要开口提出离婚了吧。 那就快点吧。 这一晚,沈梦昔还是睡在沙发上,许诗哲看着她,脸色难看,似乎是被嫌弃了的恼羞成怒。 “我睡不惯那软床,还有,这段日子身上不舒服,生了阿欢就这样。你懂得。”沈梦昔连忙解释。 许诗哲脸色缓和,很绅士地说:“那你去睡床,我来睡沙发吧。” “不必不必,我早上醒的早,睡这里很好。” 于是,和平分居就开始了。 一天傍晚,许诗哲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晚饭也没有吃,琼斯太太特意装了一盘食物要沈梦昔端回去,带给许诗哲吃。 推开卧室的门,许诗哲蒙着头躺在床上。 沈梦昔放下餐盘,犹豫了一下,“你怎么了?感冒了?” 被子里没有声音。 沈梦昔退了出去。关门前想了想,又拉开被子摸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热,放下心来。 第二天早上许诗哲照常去上课,沈梦昔在他的枕头下找到一封信,笔迹与那封“情书”相同,但语气口吻是一个女孩的,原来是林长空代替女儿写的婉拒许诗哲求爱的信。“阁下用情之烈,令人感触,惠雅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毫嘲笑之意,想足下误解了。” 哈哈,怪不得难过成这样,刚刚接触新的爱情观和诗歌的许诗哲,把林惠雅想象成了最完美的女神,现在女神拒绝了他,早上能起来上课已经是很坚强了。 呵呵,讨论爱情是一码事,把女儿给你做小又是一码事啊! 这个许诗哲未免也太过天真! 有一次无聊,沈梦昔问许诗哲,“你说,女人流产会死吗?” “也许会吧,坐火车也会死人,吃饭喝酒也会死人。”许诗哲漫不经心,并不欲与她多说,关上了卧室的门,他最近真是太多烦恼了。林惠雅知道了他有妻有子,更加不肯与他多来往,最近还说要离开英国。她受了房东女建筑师的影响,居然想攻读建筑学。 许诗哲知道林惠雅的心结,她自身是庶女,生母是妾,知道做妾的苦,又那么优秀骄傲,自然不肯做小。他能感觉到林惠雅对自己是有情的,他们的灵魂也是贴近的,相通的。 他现在执着的想法就是离婚,没有了这个封建家庭塞给他的土包子,他就自由了,林惠雅就会马上答应他的求爱。 想了一些措词,他从卧室出来,“你,在看书?” “没事闲着翻翻。你有什么事要说?” 倒不用转弯抹角了。“那你看一下这个。”许诗哲递给沈梦昔一张纸,就回了卧室。 “真生命必自奋斗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造社会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痛苦,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好一篇离婚宣言啊! 沈梦昔看后,松了口气,终于提出来了。 她提着那张纸,敲敲门,推开了,“你的意思是想离婚吗?” 许诗哲忙站起来,“是的,我们都应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你也尽可以去寻找你的真爱!” “真大方,恐怕是你要去寻找真爱吧。” “毕竟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那么阿欢呢?” “阿欢怎么了?” “阿欢跟着谁?” “当然是跟着爷爷奶奶!” “那么我呢,我们的财产如何分割?这五年的青春你如何赔偿?” 许诗哲呆了,“你拿走你的嫁妆好了!我要怎么赔你?我也付出了五年青春!” 沈梦昔心说,恐怕你也没有什么财产可分割,每一个铜子都是你爹给你汇过来的! “你也用肚子生了一个孩子出来吗?然后留在别人家?” “你不要纠缠!我是肯定要马上离婚的。不然惠雅就要回国了!”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我同意!” “你纠缠下去根本......你说什么?你同意?” “是的。” “太好了!”许诗哲啪的击掌,“太好了,你终于想通了!我们就是要做世人的榜样!” 沈梦昔嗤笑一声,将那张纸放到床边,扭身回了书房。 没过几天,许诗哲带着两个朋友回来了,一个叫金岳龙,一个叫吴应熊,这两位是许诗哲叫来做离婚见证的。沈梦昔觉得许诗哲的这两个朋友,看她的时候,似乎又没在看她,仿佛她就是一个死物,一坨封建的糟粕。 许诗哲从一个信封里拿出离婚协议书,递给沈梦昔。 沈梦昔拿起协议书,仔细。三人紧张地望着她的眼神所过之处,许诗哲在心里背诵着她读过的部分。 读到一句“为了改良社会和造福人类,要做出榜样自由离婚,抛弃痛苦,开始幸福。”禁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造福人类!” 三个男人吃惊地看着她,以为她要反悔。沈梦昔白了他们一眼,继续看。 协议书上提及儿子阿欢为许家唯一的孙子,理应归许家抚养,章嘉瑜的嫁妆自行带走,一别两宽,嫁娶自由。 沈梦昔也不想多做纠缠,又看了一遍,心里模拟了一遍章嘉瑜的签名,就签字了。 一式两份,许诗哲早已签好名字,看来心情是相当迫切。 许诗哲看着她的签名,开心得像个孩子,几乎跳起来,仿佛终于逃脱牢笼,又仿佛成了社会的功臣。“好极!真是好极!这太有必要了,中国必须把旧东西破除掉!” 那两人上前与他握手相庆。 沈梦昔看着三人兴奋的样子,收好协议书,站起来说:“我马上搬走。祝福你能找到更好的太太。”想到作天作地的陆晓眉,她笑了。 许诗哲又从另一个信封里拿出一张纸来,送给沈梦昔,说是为她而写的新诗。 沈梦昔都惊了,连忙推拒道:“不不,你不必为我写诗!” 你的诗还是留给那几位吧。 许诗哲看看两位朋友,一付”我说的没错她就是土包子吧“的表情,把写着诗句的两张纸塞到沈梦昔手里。“说了是专门写给你的!” 展开信纸一读,沈梦昔又乐了。 “笑解烦恼结 ***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 谢你维系四千年史髅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如今这盘糊涂帐,如何清结? ***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 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 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 ***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 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 好一个“身后一片声欢”,在他之后,又有无数“有志”男儿都跟着他前仆后继地离婚了,抛弃了父母包办的糟糠之妻,从未想过被离婚的女性如何生活。 只能说,新思想刚开始输入的时候,往往是面目全非,啼笑皆非的。 沈梦昔看着这半白半文的诗,真心没觉出好来。到真是表达出了他的喜悦之情来。 许诗哲把签字准备好了,新诗也准备好了,这是笃定她也渴望离婚了。 她倒真是这么想的,但是章嘉瑜未必,前世他们是拖到第二年离婚的,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刚刚满月,还在医院的保温箱里,许诗哲就递上了离婚协议。 沈梦昔第一次在书上看到这节,就觉得恶心,既然这么反感这个女人,这里又没有父母逼着你传宗接代,为什么还能让妻子怀孕呢,不是正在热恋林惠雅吗? 这个男人的上下半身是分开使用的吗? 沈梦昔忽然童心大起,忍住笑,看着许诗哲说,“诗哲,多谢你送我的诗。虽然我才疏学浅,没有读过几年书,但为了表达我的喜悦之情,我也送你一首新诗,作为告别的礼物吧。” “你会写诗?旧体诗?”许诗哲疑惑地说,他对前妻了解甚少,实在不确定她是否能写新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整首诗充满生机活力,字里行间积极向上,沈梦昔读的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无限向往。 几人第一次听到这样流畅优美的诗句,不似许诗哲初涉新诗的艰涩,心中正在回味震荡。只见沈梦昔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打开门,她走了出去,留下三个呆若木鸡的人。 许诗哲震惊的脸上再无一丝喜悦。 第四章 偶遇 沈梦昔收拾好行李,在离婚翌日准备离开了剑桥镇,乘火车去伦敦。 琼斯太太非常难过,遗憾地不停念叨着:“为什么,为什么?两个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分开?” 琼斯太太的女儿玛丽与沈梦昔拥抱告别,无意中,沈梦昔发现她头巾下的一绺红头发,不由赞了一句:“哇!真漂亮!” 玛丽惊慌地用手整理头巾,沈梦昔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想起玛丽似乎从不出门,也不摘掉头巾,原来是在隐藏自己的红发。 “对不起,玛丽,我是真的喜欢才这样说的,并无恶意。还请你原谅我!” 十岁的玛丽还是惊慌失措地逃回了房间,终于没有踏出家门一步。 许诗哲告诉她:“红头发在英国是不吉利的,比星期五和13号遇到一起还不吉利,因为出卖耶稣的犹大是红发,而且红发人还有许多特征与其他人不同,有的人还有体臭,所以在英国很排挤红发人,几十年前,处死了很多红发女人,也出现过禁止红发女人生育的事情。你别介意玛丽,怪我没有告诉你。” 沈梦昔摇头表示不会介意,反而担心自己伤害了玛丽。她找出两条精美的真丝方巾送给琼斯太太,让她交给玛丽,以表达她的歉意。 琼斯太太收下礼物,祝福沈梦昔一路平安。 车夫将行李都搬上了马车,许诗哲的神情里带着解脱的喜悦和新生的憧憬。他完全忘记考虑,一个单身年轻女人独自出门的危险,只是站在车下,左顾右盼,脑子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还带着莫名其妙的笑意。 沈梦昔忍不住欺负他初学写诗,出言刺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眼见许诗哲的脸色又变得灰暗,才心情舒爽,哈哈大笑,帽子都几乎掉了下来。 她对着车夫大喊:“出发!” 马车应声而走,沈梦昔再没回头。 出了琼斯太太这条街,横过两条马路,马车又去接了另两个去伦敦的乘客,那是一对年轻夫妻,丈夫是剑桥的学生,他们带着许多的行李,似乎是毕业或者休学了。两人一路上不停地争吵,吵得沈梦昔非常烦躁。 到达火车站,沈梦昔花了两个便士雇人将行李抬进候车室,又抬上火车,等到伦敦出站时,她的手里就仅仅是一个小型的行李箱了。 此时的伦敦,人口已经六百多万,是全世界最大的都市,宽阔的街道,哥特式的尖顶建筑大气磅礴,看得沈梦昔心中赞叹。街上的汽车、马车和行人混杂在一起,繁华又杂乱。 男士穿着西装,女士穿着长裙和高跟鞋,还有时髦的女士穿上了膝盖上下的短裙,小腿上是黑色的长袜,上衣有男装倾向的简洁明快,让沈梦昔印象深刻。 她没有急着找住处,而是乘坐地铁穿城而过,伦敦地铁,拱形隧道,白色瓷砖,大大的通风管道,陈旧的列车。沈梦昔看得津津有味,坐得兴趣盎然。 花了三天时间,看了大本钟,伦敦塔桥、白金汉宫和大英博物馆。 此时英国的工业革命已经进行了半个多世纪,工业发达,沈梦昔想学习工业制造,但是咨询了几个知名大学,许多专业都不收女子,她能学习的只有绘画、音乐之类。 正在犹豫之中,她的二哥章嘉森找来了,此时距离她签字离婚已经过了半个月。 章嘉森,三十五岁,仪表堂堂,带着一副金边眼镜,此刻怒气冲冲地看着她,质问她为什么擅自离婚。 沈梦昔忽然有些心凉,她下意识沉下脸、扬起了下巴。这个举动让章嘉森吃惊不小,在他所有的记忆里,从未见过妹妹如此表情动作。 “你一个年轻女人,独来独往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他放缓了语气。 “你们帮我挑的丈夫,你说我为什么离婚?他不送我,你要我磕头求他,送我去法国找你?”沈梦昔沉声质问。她此刻的声音已再无孟繁西的低沉,再控制也是有些柔弱。 章嘉森的脸忽地胀得通红,无地自容。妹夫的确是他和四弟给找的,他既惭愧,又恼羞成怒。妹妹定是受了离婚的刺激,才变得尖酸刻薄。 “跟我去法国,母亲知道你一个人在伦敦,会睡不着觉的。”他放软了语气,劝着妹妹跟自己走。 “你怎么找到我的?” “留学生圈子大传许诗哲离婚了,国内似乎也登了报,我就立刻到剑桥去找他,结果他给我看了你们的离婚协议,说你去了伦敦。我到伦敦就挨个酒店旅馆的找你。” “你没有打他吗?” 章嘉森一梗。他确实没有打,也没想过要打。看着妹妹失望而犀利的眼神,章嘉森竟有些招架不住。 “当初,你们觉得他才华横溢,他父亲也觉得我们家可以借势,于是你们一拍即合,就决定了我的命运!现在,我成了新式离婚第一人,成了封建糟粕,你们可满意了?” 章嘉琳被挤兑得脸色发青,不待辩驳,沈梦昔又说:“我不跟你去,我就在伦敦!你让他们把我的嫁妆都变卖了,兑换成英镑汇给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以后不用管我了。” 这次章嘉森真是暴怒了,“你这个样子,难怪诗哲要跟你离婚!” 沈梦昔气得笑了。这个时期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是她不能理解的。同时她也意识到,许诗哲的确有很好的声望和人缘,很多人都欣赏他,而他,似乎除了对章嘉瑜,跟所有人都亲切和蔼,相处极佳。那么到底是他讨厌章嘉瑜这个人,还是抵触父母包办的婚姻,亦或是以反抗父母作为成熟的第一个步骤呢。 “是离婚了才变成这样的!”沈梦昔冷冷地说。 “你的眼神写着你恨我,七妹,你居然恨我!你不记得小时候六个哥哥是怎么疼你的,母亲给你裹脚,我是怎么拦住她的!我说过,没人娶你,我就照顾你一辈子!现在,听说你离婚了,二哥马上就来找你,怕你出事,你不要说那么绝情的话来寒我的心!”一向性格温和的章嘉森气得浑身发抖。 章嘉瑜的回忆也渐渐翻涌上来,控制不住的有两滴眼泪流了下来,沈梦昔用指腹抹去眼泪,倔强地不说话,其实,她只是要摆脱这个圈子,摆脱这个家庭,过自己的日子。 章嘉森见了掏出一块格子手帕,塞到她手中,“什么时候这么粗俗,连帕子都不用,听话,跟二哥走吧。”不由分说,拿起她的行李箱,把东西胡乱一塞,提了就走。 自知逃不掉的沈梦昔,只好跟着章嘉森去法国。 在火车站,竟然遇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威尔逊先生,他也去法国,说是生意上的事情。得知沈梦昔旁边的人,就是她的二哥,威尔逊立刻热情地握手,用中文与章嘉森交谈,没几分钟两人便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相谈甚欢。让沈梦昔不得不佩服商人的交际能力。 沈梦昔无聊地四处看着,忽然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比黑白照片上还要漂亮数倍的少女的脸,十八岁的林惠雅气质卓然清高,身段苗条娇小。沈梦昔一直欣赏她,他们夫妻二人对中国建筑的贡献不可抹灭。 想着这些,林惠雅已经和她父亲走了过来。 林长空与章嘉森打着招呼,握手致意,林惠雅向他们点头致意,沈梦昔也点头回礼。章嘉森又为林长空和林惠雅介绍威尔逊。 看着林长空深邃的眼睛和浓密的胡须,沈梦昔忽然想起那封情书,差点当场笑了出来。但一想到此人曾经发表《外交警报敬告国民》,向国民勇敢揭露巴黎和会关于山东交由五国共管的决定,发出“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的哀叹,以及不久后的离世,便再无嬉笑之心。 林长空与章嘉森相识已久,也当然知道这个章嘉瑜是他的忘年交许诗哲的前妻,更知道许诗哲离婚的主要原因是想追求自己的女儿,今天看到章嘉瑜,并未觉得此女有许诗哲描述的那般粗鄙土气,反而是整个人平静自信,眼神坚定。 他替女儿回绝了许诗哲,带女儿去周游了欧洲,他主张女孩应该像男孩一样受到教育,惠雅从小天资聪颖,很小就可以帮他整理书籍、书写信件,甚至处理简单的公文。此次来欧洲考察,他特地带着女儿,为的就是让她增广见闻,也是要她领悟自己的抱负。并且脱离家庭的繁琐生活,开拓眼界,以拥有改良社会的见解和能力。而不是像她生母一样,一生圈宥于后宅。 林惠雅此时也在不动声色打量着章嘉瑜,只见她穿着伦敦最时髦的裙装,带着一顶宽檐呢帽,站在她哥哥身边,毫无拘谨之色,反倒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父亲看。 这是诗哲的妻子吗?她并不土气呀。林惠雅产生了这样的疑惑。 章嘉森并不知道许诗哲离婚的真正原因,也不知道众人给妹妹贴了土气的标签,只以为他是为了反抗旧式婚姻、改造社会。又素日敬佩林先生,在欧洲这些时日,很难遇到聊得来的人,于是拉着林长空聊个没完。 林长空在沈梦昔的目光下却有些不自在,他以旅途劳顿、要回住地为由,谈了片刻就带女儿离开了。章嘉森得知他们父女不久就要回国,更感惋惜。 “二哥很欣赏林先生吗?” “是的!”章嘉森深深点头。 “也很欣赏他的女儿吗?” “什么混话?”章嘉森看了一眼威尔逊,嗔道。 “许诗哲就很喜欢他的女儿,所以要跟我离婚,他说再不离婚,林惠雅就回国了。”沈梦昔耸了一下肩膀,摊摊手说。 章嘉森大惊失色,猛地转头看着林氏父女离开的方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威尔逊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沈梦昔倒不在乎,早晚都会知道的,国内大概已经是轩然大波了呢。 章嘉森不再说话,神情复杂地看看七妹,“他是不想让林惠雅做妾,才和你离婚的!”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你不难过?” “不啊,反正有二哥养我!”沈梦昔戏谑地看着章嘉森,瞪着眼睛警告道:“你不许反悔!” 第五章 救人 章嘉森1906年与四弟留学日本,1913年又到德国攻读博士学位。 他始终坚持求学问是为了改良政治、救国救民的理念。留德三年,正逢一战,学业被迫中断。一战结束,巴黎和会上中国的惨败,让他意识到国际上只有强权,并无公理,弱国无外交! 这次再度来到欧洲,还是为了赴德国留学。他相信科学的力量,希望能够科技强国。 接上妹妹,处理好手头事务,就带着她去了德国。 为了让妹妹安心住下,自作主张,给她在裴斯塔洛奇学院报名了幼儿教育专业。 沈梦昔看到专业,哭笑不得。也是神奇的缘分,沈梦昔读过中师,回来教小学,孟繁西读了北师大,回来教大学。现在章嘉瑜又学幼儿教育,回国开幼儿园吗? 既然已经报名缴费,索性去读吧。沈梦昔一边学习德语,一边读书,有些课程是英语教学,倒也跟得上,章嘉森给她请了一个德国外教,学习倒也顺利。 兄妹两人住着一个公寓,他们没有请佣人,做饭洗衣打扫,大部分家务都由沈梦昔承担,章嘉森眼神复杂地看着妹妹,不忍地看着她那指甲平平的手指灵巧地捏着饺子,“瑜儿,你到许家这些年,竟什么都会做了!” 沈梦昔抬起头,“还是什么都会一些比较好。” 半年后,章嘉森陪同一位学者去中国讲学,将返回国内,临走前犹豫是否带走妹妹,沈梦昔非常坚决地留在德国,她知道许诗哲已经回了中国,正是风头人物,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回国凑热闹,给报纸增加新闻噱头。 章嘉森将手头的钱都留给了沈梦昔,只拿着一张船票离开了德国。沈梦昔有些感动,血缘亲情是没有理由的、最持久悠长的感情。 沈梦昔继续租住在章嘉森的公寓,每天骑自行车上课,路上行人回头率很高,尤其她是黄种女人,沈梦昔并不理睬这些,如果现在给她一匹马,她会立刻抛开自行车,骑马飞奔而去。 幼儿教育的课程也很庞杂,涉及的领域也很广泛,同时侧面体现德国对儿童教育的重视。 教育学、心理学、声乐、舞蹈、美术、幼儿心理学、保健学、人体解剖学、外语、体育等等。沈梦昔忽然明白章嘉森给自己的妹妹选择这个专业的用意了,即便她不用去当幼教,学习声乐舞蹈也可以陶冶情操。今后教育自己的子女也是用得上的。 沈梦昔的德语家教是个叫海伦的女人,40岁,独身,身材高大,微微发福,平日表情严肃,显得比实际年龄还大上一些。她是章嘉森第一次来德留学时认识的朋友,会一些中文,平时上课对沈梦昔也很严格。 吃过一次沈梦昔做的饭菜后,她便更加严格地要求沈梦昔的德文学习了,常常免费加时授课,以至于总是错过饭时,而不得不留下和沈梦昔一起做饭一起用餐。 海伦的个子足有一米七十,人高马大,胃口也很大,沈梦昔眼睁睁看着她吃掉一整个酱猪肘子,那份肘子一上来,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她自己的,直接就端过去吃掉了,然后还用汤汁浇了,干掉了一大碗米饭。看的沈梦昔目瞪口呆。 这天,海伦一下子带来了六种德国猪肉香肠,还暗示沈梦昔要回些食物当作回礼,才合乎礼仪。 无奈沈梦昔只好去买了半扇排骨和一只鸡,忙了半个下午。吃饱了的海伦,带走了剩下的糖醋排骨和口水鸡,又给沈梦昔留了一堆作业,才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沈梦昔闻闻身上的油烟味,认命地去洗澡。 刚刚离婚的第二个月,许诗哲的父亲照常汇来了200美金作为生活费,约折合800德国马克,足够沈梦昔在德国读书、吃住甚至雇一个保姆。 但是沈梦昔第一时间就让章嘉森把汇款退了回去,婚都离了,还在钱上不清不楚,傻了才会这么做。 章家世代为官,到章父,则是医儒并行,章父行医多年,在宝山一带很有声望,家里有着积年的底子,也算富有。父亲和哥哥们很疼章嘉瑜,因为她是家中第七个孩子,却是第一个女孩。她和许诗哲结婚时,几乎带走当时章家的半副身家,一是许家巨富,总要有对等的嫁妆,二是章父真心疼爱这个大女儿。 现如今她的嫁妆还在许家,父亲哥哥都不好意思去讨要,四哥比二哥还欣赏许诗哲,只怕两人现如今仍然把臂畅饮也有可能。两家虽然不再联姻,但在经济上还有往来,许家也有事务要求助四哥,嫁妆的事情,只能等她回国,亲自处理。 章家十二个孩子,八男四女,章母十分重视男孩,对外只说有八个孩子,即便那八个男孩中有四个不是她亲生的,她也一样疼爱,一样重视,在她的观念里,妾生的孩子,都是替她生的孩子。而女儿养大了,一旦嫁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不能再算自己的孩子了。 如今这八个儿子,有五个在读书花钱,还有两个等着娶妻,章母是不肯再拿出钱来汇给章嘉瑜的了。 海伦也知道她离婚的事情,得知她最近没有国内经济来源了,便不肯再留下吃饭,还答应帮她留心,找一份适合的工作。 沈梦昔依然留她吃饭,说一个人吃饭太寂寞,只要她平时多和自己说说话就行。海伦有些为难,但当面对美食时,只犹豫了三秒就留下了。 海伦在一次吃完水煮鱼之后,给沈梦昔讲了她的故事,她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年轻的时候去英国做生意,结果他偷偷在英国娶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回来还偏偏瞒着她,一直拖到她发现为止,那时候她的年龄已经很难再嫁给别人了,后来战争爆发了,海伦一直没人娶,那男人后来死于大流感。海伦也从此对男人失望了,干脆一个人生活,直到现在。 她自以为自己的遭遇可以安慰到沈梦昔,劝她道:“男人天生都是寻欢作乐的物种,千万不能把他们放在心上。必要的时候,用他们生个孩子,然后就把他们踢开!哈哈!” “海伦你想要个孩子吗?” “现在生不出来了。”海伦嘀咕着,把餐桌拾掇了。“那个该死的男人,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该死的男人!” ****** 一晃来到德国三年多了,沈梦昔很喜欢这里安静的生活,每年给儿子阿欢邮寄一些玩具衣服,偶尔给宝山写封信,她甚至想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她平时做两份工作,一份是钢琴家教,一份是学院图书馆的管理员,足以维持生活。 这天,沈梦昔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布袋,里面是一把青菜,几个洋葱和土豆,还有一块猪肉和一条鱼,她轻轻哼唱着那首徐小凤的《风的季节》,“冷风轻轻吹到,悄然进了我衣襟......“,轻快地蹬着车,河边的轻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十分惬意。 一辆汽车冲下马路,直直朝着她开了过来,沈梦昔跳下车跑开,险险躲了过去,那汽车碾过自行车又撞倒路边的栏杆,栽进了坝下的河里。 行人发出惊呼,只见汽车迅速沉入河底,司机打破车窗先出来了,向岸边游了两下,又返回去救人,一个妇女在水中露了一下头,又沉了下去,沈梦昔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向那女人游去,等她精疲力尽地把昏迷的女人拉上河岸,那个司机也把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拖上了岸。 两人都晕了过去,沈梦昔首先解开女人的衣领,清理干净她的口腔,拍打她的肩膀喊着:”女士!女士!“毫无反应,再探,全无脉搏、呼吸。沈梦昔立刻进行心肺复苏,那边那司机已经给男孩控水。 几轮按压和人工呼吸,女士醒了过来,吐了几口水,马上开始喊着:“弗兰克!弗兰克!” 沈梦昔又跑过去如法救治男孩,男孩耽搁的时间有些久,抢救了二十分钟,依然没有醒转迹象,沈梦昔没有放弃,尽管她已经几近脱力。 “醒来!醒来!” 男孩的妈妈无助地瘫坐在一边哭着,沈梦昔大喊,“有没有会救助的?” 无人应答。沈梦昔只好继续按压,她的汗水和头发上的水混合着,滴到男孩的身上,沈梦昔俯下身子,再度向男孩口中吹气。男孩就在那一瞬间睁开了眼睛,蓝色的眼睛带着迷蒙。 沈梦昔大喜,立刻将他变成侧躺,伸手触他舌根,使他吐出腹中河水。 弗兰克吐出一些水,无力地躺在岸边,他的妈妈扑在他的身上,又回身扑打司机,原来,弗兰克发烧,急着送去医院,结果司机驾驶不当,反将汽车开入河中。 男孩浑身发抖,额头滚烫。沈梦昔叫那司机立刻去找辆马车或者别的汽车,从自己的布袋里找出一个保温杯,给弗兰克喝了温水,又在他头上贴了一个退烧贴,看着他们坐上马车离去,才想起自己的自行车已经报废,徒劳地伸手哎哎喊了两声,浑身湿漉漉地回了家中。 匆匆洗了个澡,她趴到了床上,实在是太累了,头发没有来得及擦干,就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半夜,头疼得厉害。她知道自己病了。 找了片药吃下,她又喝了大量开水,给自己做了碗热汤面条吃下,才又睡去。 第二天一早,居然恢复得差不多了,沈梦昔又一次感慨,年轻的生命力真是顽强。 吃了早餐,又是一条好汉,继续上课去了。 第六章 功夫 沈梦昔的自行车报废了,这几天一直走路上课。 她换了一双舒服的粗跟皮鞋,走路带风,腋下夹着书袋,哼着歌曲。经历过暮年不良于行的苦楚,现在能健步如飞,如一件宝贝失而复得。 身后一辆汽车按着喇叭,沈梦昔向路边让了让,继续快步行走,今天是鲍恩先生的心理学课程,他是个刻板认真的人,若是迟到,他一言不发,镜片后的眼神亦足以杀死一个人。 汽车超过沈梦昔,停了下来,司机下车冲沈梦昔喊了一声:“章女士!” 见沈梦昔回头,就走过去,沈梦昔认出他是那天落水汽车的司机,扭头看看汽车,哦,又换了一辆奔驰。 “先生,你是来赔我自行车的对吗?我急着去上课,给我一张名片,我们稍后再谈吧。”沈梦昔笑着说。 司机有些尴尬,指了指汽车的方向:“冯.路德维希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车窗边露出一个女人的侧脸,她并不看沈梦昔这边,而是继续凝视着前方。 “是感谢我的救命之恩啊,既然不方便下车,就算了,我急着上课呢,如果不打算赔自行车,那就免谈了!”沈梦昔呵了一声错开司机,继续大步向前。 司机完不成任务,很是焦急,追着沈梦昔喊道:“女士,请务必过去谈一下,冯.路德维希夫人打算好好感谢您,自行车一定会赔偿,请到车上谈一谈!“ “对不起,司机先生,我现在要去上课,要不你们等我下课吧!” “我送您去学院,正好您和冯.路德维希夫人谈一谈。” 沈梦昔看看手表,时间还有富余,但她不打算乘坐陌生人的汽车,“如果真想谈,就下车和我谈,不然就算了。”沈梦昔继续走。 那司机跑回去开车,追上她,一个女人下了车,正是那天落水获救的女人,今天的她完全不似那天哀伤哭泣,她神情严肃,带着一种似乎天生的傲慢:“您好,章小姐!” 沈梦昔停下来:“我可以和你说五分钟,因为我要上课。” 冯.路德维希太太面色不虞地笑了一下,“十分感谢你那天救了我和我的儿子!”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救命恩人,觉得她穿着虽然还算入时,但是整个人的行为举止看起来粗鄙无礼,想来在东方也是个下等人。 “你要多少钱?” 沈梦昔听了一挑眉毛,倒是直截了当省时间。 “一辆新的自行车。你的车子掉下河之前,差点撞到我,并且轧坏了我的自行车。” 那位尊贵的夫人,忽然脸色胀红,仿佛受到侮辱。转身上了汽车,扬长而去。 沈梦昔莫名其妙,继续赶路。她心想,这个女人,或许觉得自己和儿子的命就值一辆自行车,而受到了侮辱吧。管不了那么多了,上课要紧。 傍晚,沈梦昔在做饭,她今天想吃麻婆豆腐,来了欧洲一年多,都没吃豆腐,今天海伦回去的早,她正好可以吃些独食,在武陵空间找出一块水豆腐,三下五除二一番操作,一盘火锅底料版的麻婆豆腐出锅了。 舀了一小勺尝尝,嗯,妙极!她又从电饭锅里盛了一碗米饭。 刚坐下,门铃响了。 一开门,又是那个司机,身后还有个小男孩,正是那个蓝眼睛的弗兰克。 沈梦昔犹豫了一下,把他们让进了家门。 弗兰克的鼻子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 沈梦昔笑了,“我刚做好了饭,不嫌弃的话一起吃一点吧。” 司机连忙拒绝,”我是受冯.路德维希夫人的委托来感谢您的。“ 却见弗兰克已经坐到了餐桌边,拿起餐盘里的细瓷勺子,舀了一勺红油油的豆腐,吃进嘴里,辣的双眼冒火,却不肯吐出去,倔强地咀嚼两下,咽了下去。吃了一勺米饭,又把勺子伸向了麻婆豆腐。 沈梦昔愣了,这孩子咋一句话不说,进来就吃呢! 司机尴尬地去拉弗兰克,提醒道:“弗兰克少爷,我们是来感谢章女士的!” “这就是中国的菜吗?很辣,很好吃!我喜欢。” 司机听了弗兰克的话,却突然一付很高兴的样子。 也不再管他,径自拿出两张纸,又拿出四万马克纸币,放到餐桌上,请沈梦昔过目。 沈梦昔好奇地拿起两张纸,原来是协议,写明了沈梦昔于某日救了他们母子两人,又于某日获得四万马克和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作为报偿,以后两不相欠,如若再行纠缠,诉诸法律制裁云云。 沈梦昔乐了,还真是严谨。 “我说过不要报酬,只是顺手救人而已,只要你赔我一辆轧坏的自行车就可以了。” “可冯.路德维希夫人坚持要您收下,冯.路德维希家族不想欠您这份人情。” “哦,明白了。也就是说,他们母子各值2万块!”沈梦昔弯下腰,看着埋头苦吃的弗兰克,那一盘豆腐已经干掉一半,弗兰德把空碗递给沈梦昔,示意再来一碗米饭。 沈梦昔接过碗,去厨房又盛了一碗饭,递给弗兰克,慈爱地说:“慢慢吃,都是你的。” 弗兰克接过碗,忽然笑了一下,蓝色的眼睛里光芒一闪,沈梦昔忍不住捏住他的脸蛋,“你可真好看!” 那眼睛跟自己孙子安东的一样好看,能忍住不嘬一口脸蛋,已经是很有定力了。 司机和弗兰克都愣了,弗兰克脸红了。 “继续吃,我们谈我们的。”沈梦昔接过协议,分别签字,自动留下了一份。“好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我不会纠缠你们的。我救人是出于本能,没有想过报酬,并且,生命和情义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这个可爱的小伙子,是无价之宝呢!” 四万马克差不多是一万美元,沈梦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将不必发愁找工作的事情了。 弗兰克吃完了饭,用手绢擦了嘴,他的嘴红红的,还有些肿。让人看了忍不住想笑。 他站起来,给沈梦昔行了一礼,“谢谢你救了我和妈妈,也谢谢你的饭菜!” 沈梦昔笑着摇头,弗兰克的表情看起来很是严肃,像是始终在思考什么严峻的问题,沈梦昔觉得他的童年并不快乐。这种豪门贵族的家庭,谁能留心一个小孩子的心理问题呢。 弗兰克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看餐桌,忽然说:“我吃了你的饭,你吃什么?” “没关系,再做一份就是了!” 弗兰克的脚忽然像是被什么缚住了,停在门口,似乎还没吃够,听说还要再做一份,就打算留下来再吃一吃。 那司机实在丢不起脸了,急忙拉着他的小少爷逃了出去。 沈梦昔关好门,笑了,这个小家伙挺有意思。 又做了一份麻婆豆腐和米饭。 她端起碗,侧耳倾听了一下,门铃没有响,笑了一下,吃起饭来。 饭后下楼,看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沈梦昔拍拍车座,左右看看,比自己那辆好多了。 转天拿着四万马克去银行存钱,沈梦昔福至心灵,突然决定把钱都换成了美元,又决定不存银行了,说不定哪天就回国了,又不能通存通兑怪麻烦的。 把一万美金放到武陵空间里,施施然回家了。 出了银行不远,她刚推上自行车,后面一个大力将她推到在地,手肘和膝盖刺痛,手上的皮包被一把抢走,一个大个子青年撒腿跑去,沈梦昔怒气攻心,从武陵空间拿出一块来自中国黑龙江省临江建设兵团的拳头大的石头,朝那个身影投去。当年在养老中心练习飞镖的准头还在,那个青年应声倒地,后脑流出了鲜血,沈梦昔跑过去,一跃而起,坐到那青年背上,将他的双臂背到身后,别到自己的腿上,左手锁住他的下巴,右手直插他的双眼,并未用足力气,那青年也疼得嗷嗷大叫。 银行里跑出两个保安,沈梦昔说自己刚刚从银行出来,这人抢了自己的钱包,请他们代为报警。 一个保安去报警,一个保安按住了青年,保安看着身穿及膝裙子、黑色厚丝袜的沈梦昔叉着腿坐在一个男人后背上,呲牙笑了一下,沈梦昔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伸手给了那青年脑瓜子一巴掌,“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偏偏去抢!”又扒拉他的头发看看伤口,从皮包里拿出云南白药和纱布给他包扎上,使劲勒了一下,疼得那青年又是嗷嗷直叫。 警察来了,保安将青年交给警察,沈梦昔也跟着去警察局做笔录,大胡子警察听说是沈梦昔自己抓住了抢劫者,非常好奇地看着这个东方女人,“东方人,你们都有功夫吗?” “差不多吧,总之,谁也别想打我们的主意!”沈梦昔扬着下巴,严肃地用纯熟的德文回答。 大胡子将青年铐在椅子上,问他的姓名住址,有无前科。 听了回答,大胡子走到一排大柜子中的一个之前,打开,在一摞摞的带着标签的盒子中拿出一个,又在纸盒子里翻出青年的档案。 如果说中国的思维是圆形的,那么德国人的思维一定是方的。 他们的逻辑思维能力和抽象思维能力超强,德语语法规律中性,数、格的规律十分严格,造就了德国人严谨、重视规则的特点,也因此孕育出了康德、黑格尔、尼采、马克思等这样的伟大哲学家。 沈梦昔对他检索能力很感兴趣,但是大胡子并不予理睬。她被另一个警察带到一边,当听到沈梦昔说,“冯.路德维希夫人感谢我救了他们母子,给了我一些钱,所以我到银行......”,那做笔录的警察多看了她一眼,很快做完笔录就让她回家了。 沈梦昔打算学业一结束,就离开欧洲,这世界,从一战到二战,没有被战火燎到的地方,大概只有美国本土了吧。 她打算回国处理一下嫁妆,有机会就去美国转转,合适就住下来。反正一个人,哪里都是孤单一人,哪里都是异乡。 现在不用发愁学费生活费的问题,那就抓紧学业,拿到学位赶紧走人。 海伦听说了沈梦昔的遭遇,非常内疚,她认为自己辜负了章嘉森的托付,坚持以后要接送沈梦昔上下学,最后干脆退了自己的房子,搬过来与沈梦昔一起住了,坚称这样可以省下一半的房租和伙食费。 沈梦昔表示,房租是省了,但是伙食费,并没有。 ——不仅多了个能吃的海伦,还有一个动辄上门吃蹭食的弗兰克。 第七章 劫持 冯.路德维希夫人最近十分恼火,她的本意是付钱后与这个东方女人再无瓜葛,没想到,儿子知道了她的住址,动辄就自己跑上门去,还像个乞丐一样要吃要喝。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他亲自去道谢的请求,儿子不经常说话,有些轻微的自闭,常常沉浸在自我世界里,视一切如无物。那次他用蓝色的眼睛哀求地紧紧盯住自己,她竟不由自主就应允了,还把酬金翻了两番。 沈梦昔不知那位夫人的烦恼,每日勤奋学习,努力吃饭。 海伦也做得一手好饭,她会做近十种口味的香肠,会腌制酸卷心菜,会做苹果酥,她烤的面包带着麦香又有嚼劲,她们轮番做饭,工作家务,费用均摊,但古板的海伦坚持要多担负两成的伙食费用,因为她胃口比沈梦昔大得多。 弗兰克每周日都来吃饭,不怎么说话,但吃得不少。 他像个真正的绅士一样,总是带着蛋糕、冰激凌、鲜花等礼物,有一次带来了一只野兔,说是他亲手猎的。海伦处理好后,沈梦昔做了个野兔炖土豆,生姜大料,花椒粒,干辣椒,粗犷大气。 可怜弗兰克长到12岁,从没用手直接抓过肉食。凡是带着骨头的肉,他都一脸茫然。 现在正可怜兮兮地抓着筷子,向沈梦昔求助,希望她可以为自己分解一些这香喷喷的肉下来。 沈梦昔用湿巾擦擦手,夹起一块兔肉放到面前碗中,伸手抓起,自顾自啃了起来,“嗯!香得很!”她用中文说了一句。 海伦早已忘记餐桌礼仪,在她的概念里,吃中餐就该是这样的:吃面要簌噜噜,吃肉要用啃的,吃菜要用筷子。 弗兰克犹豫了五秒钟,终于伸出白皙的弹钢琴的手指,捏起一块兔肉,送到嘴边,一股兔肉和香料的混合气味窜进鼻腔,直达大脑,他不由自主张开嘴巴,啃吃起来。 本能,战胜了一切。 两位德国吃货,直吃得满头大汗,眉开眼笑。 冯.路德维希夫人到来时,就看到了这一幕,她失声尖叫,用手绢擦了一下儿子湿漉漉的卷发,又抓起儿子的手,使劲用手绢擦拭着上面的油渍,嘴里不停地喊着:“粗鄙!下流!下等人!” 弗兰克被拖走,他哀求地看着沈梦昔,在门口,他使劲挣脱母亲的手掌,只听冯.路德维希夫人用法语大喊了几句。弗兰克浑身一颤,低着头,再没看沈梦昔一眼,顺从地走了出去。 沈梦昔前年起,在裴斯塔洛奇学院选修了法语,她听懂了那几句话,概括说是,如果弗兰克执意要和这个下等东方女人接触,她就会让她再不能在德国立足,甚至杀掉她。 海伦不懂法语,喋喋不休地说贵族夫人什么的其实最讨厌了,害得她没有胃口吃饭。 饭也吃得差不多了,沈梦昔面色不改,如常收拾了餐桌。 ”施大恩如结大仇!“沈梦昔的脑海里蓦地冒出这一句话。 虽说收了冯.路德维希夫人的钱,看似两不相欠,但这个贵族夫人并不想因看到她,而一再提醒自己曾不得不受恩于这个东方女人,这就是所谓避大恩人如避大仇人吧。 沈梦昔很喜欢德国的生活,这几年德国马克贬值,但不影响她的生活,这里的人们自律克制,循规蹈矩,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一切都按规律运转,看似刻板,实则更加自由。 但再好也是别国,是时候离开了。 饶是活了这么多年,沈梦昔也没也想到,救人两命,最后要落得被驱逐甚至诛杀的地步。晚上,她冷静地分析了当前的情况。学业马上就要结束,一是转学去英国,二是提前预定船票回国。 想到冯.路德维希夫人的眼神,沈梦昔有些灰心,种族歧视注定她不可能平等自由地生活在欧洲大陆。算了,不如回国吧,即便是舆论的风口浪尖,也不过是几日罢了,寻个机会去美国避避战争风头吧。 她再次检查了武陵空间里的两把手枪,又把趁手的几把刀,还有练太极剑的两把长剑放到一起,才松口气,睡下了。 弗兰克连续三周没有来吃饭,让沈梦昔松口气,同时也有些想念这个小男孩,他比自己孙子安东12岁的时候要矮一些,安东淘气得厉害,一半战斗民族的血统,让他勇敢豪迈,无所畏惧,完全不似这个弗兰克,仿佛一个精致的水晶杯,不小心就会碎掉。 但是他的蓝眼睛会让沈梦昔觉得亲切,这是这世界上目前唯一可以让她觉得慰藉的。 她常常做梦,自己在大海上孤舟一叶,茫然漂泊,连天上的星辰都是陌生的,孤独得让人绝望。 第四周,弗兰克突然来了,沈梦昔既开心,又担心。 弗兰克送来了请柬,他非常高兴地邀请沈梦昔去参加下周的冬季狩猎,沈梦昔为难地说,最近临近毕业,课业繁忙,自己已经订好了回国的船票,请他转达对冯.路德维希夫人的谢意。 弗兰克听了小脸垮了下来,“妈妈准许我来你这里了!她准许我和你玩了!” “可是我的家住遥远的中国,我势必要回去的。”沈梦昔摸摸他卷曲的金发,“你是个很棒的男孩,长大一定是个大英雄!” 她像当年夸安东一样,不吝夸赞着弗兰克。 弗兰克还是放下了请柬,有些沮丧地走了。 一周后,沈梦昔在上学的路上,突然被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抓住胳膊,拎小鸡一样,塞到汽车里,飞驰而去,那辆自行车跌倒在地,车轮犹自慢慢旋转。 一个开车,一个在后座押着沈梦昔,汽车朝郊外驶去,沈梦昔明白八成是冯.路德维希夫人的手段。出于轻视,两人并没有捆住沈梦昔,那男人小山一样的身体坐在后座,压得汽车都偏了。沈梦昔缩在车门边,一言不发。 两个男人开始调侃沈梦昔的面孔、肤色和身材,放肆地哈哈大笑。 沈梦昔趁机掏出防狼喷雾,照着后座男人的眼睛喷了两下,那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捂住了眼睛,开车男人下意识刹车,沈梦昔趁机跳车,向来时的路跑去。 脚下是双粗跟皮靴,跑起来还算得力,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后面追赶男人的喊声,沈梦昔平生未有如此遭遇,不知在这异国他乡,到底要跑到哪里去。 她犹豫着要不要拿出空间里的汽车,拿出了汽车要不要杀人灭口的时候,就见路口两辆汽车停了下来,冯.路德维希夫人穿着一身火红的猎装,走了下来。 沈梦昔心中哀叹。 停下脚步,喘着粗气道,“夫人,夫人救我!” 弗兰克也下了车,见到沈梦昔,大吃一惊,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惊慌,这孩子虽然稍稍自闭,但是并不缺智商,隐隐猜到了什么,蓝色的眼睛里黯淡了下去。 “那是我的仆人,他们去邀请您,来参加我们家族的狩猎,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沈梦昔恨得咬牙切齿,拎着胳膊塞进汽车也算邀请。 她喘匀了气,镇定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吧。 沈梦昔笑了一下,与冯.路德维希夫人见礼,“是这样啊,那真是我误会了。” 冯.路德维希夫人饶有兴趣地多看了她两眼,“那我们出发吧。” 此行一共三台汽车,直奔索伦城堡。 弗兰克的父亲已经早早到了城堡,远远看到他牵着几头矮小健壮的德国猎梗出去遛圈了。 沈梦昔根本无心欣赏这座美丽的巴洛克风格的水上城堡,她有些坐立难安。 弗兰克来找她,蓝色的眼睛难掩难过,他送给她一把刀,“这是普鲁士贵族狩猎刀,给你防身,如果遇到野兽,或者危险,你就杀了它!”男孩咬着牙说。 沈梦昔笑着接过:“谢谢你,弗兰克!这真是珍贵的礼物!” 当晚,沈梦昔参加了他们的晚宴,城堡并不是金碧辉煌、灯火灿烂的,相反很是陈旧,房间又高又暗,四处是吊灯和大蜡烛,有种鬼影幢幢的感觉。 沈梦昔见到了弗兰克的父亲冯.路德维希伯爵,他看上去是个刻板固执的人,个子不高,眉头微锁,眼神坚定,紧抿嘴角,不苟言笑。他走过来,向她问好致意,并就她救了妻子儿子的事情,郑重道谢。沈梦昔客气地说在中国这叫见义勇为,就是说见到有人需要帮助,有能力的人是肯定会伸出援助之手的,不必太过介意。 伯爵扯动了一下嘴角,算是微笑,示意沈梦昔自便,就去招待别的客人了。 在伯爵的客人中,沈梦昔惊喜地发现了威尔逊,这个英国商人,居然出现在德国伯爵的狩猎行列中,威尔逊比她还要惊奇,过来礼貌地跟沈梦昔打着招呼,沈梦昔穿着夫人给她的礼服,向威尔逊伸出右手,两人轻轻一握。 “真遗憾,美丽的女士,您恢复了单身,我竟始终不能吻您的手背。”威尔逊做遗憾状。 沈梦昔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八章 冬猎 伯爵和夫人惊异于他们的相识,威尔逊兴奋地讲了他们的同船之行,并说中国人讲求缘分,“十年修得同船渡”,又说他们还从伦敦到法国同坐一列火车,更加有缘分。最后看着伯爵夫妇迷茫的眼神,向他们介绍,“伯爵居然不知道,这位章小姐,就是中国银行总行副总裁章嘉璈先生的亲妹妹啊!” 伯爵死硬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痕,嘴角扯出个笑来,伯爵夫人的表情却变了三变,无法形容。 沈梦昔和威尔逊找了个沙发坐下。 “两个月后,我将再次去中国,全面负责东印公司在华业务,还请章小姐在令兄面前多多美言!”威尔逊用中文同沈梦昔说。 “哦,那要恭喜威尔逊先生荣升!恰好,我也订了两个月后的船票,没想到缘分这样深刻,一路还请多多关照。”沈梦昔微笑点头。 “那简直好极!一旦抵达上海,在下请贵兄妹吃西餐!” “哪里哪里,回到中国,怎能让您破费,届时还请威尔逊先生赏脸,让我们兄妹做个东道。” 威尔逊兴奋地去跟伯爵讲,这次的生意有了章小姐兄长的帮忙将会顺利很多,伯爵也很高兴,举杯遥遥向沈梦昔祝酒。 第二天的狩猎,沈梦昔换了伯爵夫人给她特意找来的墨绿色小码猎装,把头发梳成马尾,整个人英姿飒爽的,威尔逊竖起拇指不吝夸赞,连伯爵也点头称赞。沈梦昔笑着耸肩:“浪费了夫人这套漂亮的猎装,我可是什么都不会!” 众人都笑。 “那您会骑马吗?”威尔逊问,“如果不会我可以教您!” “幸好还可以骑马。”沈梦昔接过弗兰克递过来的缰绳,牵住一匹栗色母马。 伯爵骑马带着随从和几只德国猎梗率先向树林深处进发,威尔逊紧紧跟随,弗兰克没有跟去,而是紧紧站在沈梦昔的身边,几个仆人抬着笼子跟着进了林子,笼子里装着十余只各色狐狸,看得沈梦昔心中恻隐。 伯爵夫人招呼沈梦昔一起上马,一会儿要看他们猎狐了。 沈梦昔是真的不想进到林子里去,但似乎一个人留在小屋前也不安全,只好上马,慢慢骑行。弗兰克跟在他的身边,没有看到他送的那把刀,有些焦急,凑近了悄悄问:“为什么不带上那把刀?” “哦,有些大,不方便带。”沈梦昔能说放到一个更方便的地方了吗。 “狩猎的时候,带什么武器都不过分,你看我母亲,就拿着一只最新的美国勃朗宁手枪。” “哦?那真是好枪!” 远处一声口哨,数个笼子打开,一群狐狸飞快地朝树林窜去,几匹马立刻疾驰追去,数声枪响,伴随着几声开怀大笑,响彻树林。 接下来,不断有枪声响起,几个仆人拎着狐狸回来。沈梦昔不忍看那些死去的狐狸,别过脸去,伯爵夫人笑着瞥了她一眼,望向森林深处。 沈梦昔并不能确定,究竟伯爵夫人绑自己来猎场是要吓唬一下,赶自己离开德国,还是要寻机杀死自己,毕竟打猎中误杀也不可避免。 看弗兰克的紧张程度,再看伯爵夫人固执独断的个性,沈梦昔不敢心存侥幸,认为她会因为威尔逊的一席话而放弃之前的决定。 沈梦昔看似悠闲,实则警铃大作。昨晚睡在城堡里,熄灯后她在窗边悄悄用热像仪观察了一遍庄园,又在窗边门口放了警报器,才小心翼翼的横在床尾睡下,把子弹上了枪膛,放在枕头下面。夜里醒了两次,又是一番观察。 这时,一个仆人慌张地跑来,向伯爵夫人报告,伯爵和威尔逊先生在森林中被两只棕熊袭击,十分危险。伯爵夫人听后立刻命令所有仆人带上所有武器前去救援,她自己也骑着马,跟在后面进入森林。 弗兰克哪里顾得上沈梦昔,和母亲一起走了。 沈梦昔不能判断消息真假,权衡了三秒,决定跟着弗兰克,她母亲不至于在儿子面前杀死他们的救命恩人吧。 森林里一条小路蜿蜒远去,雪地上是杂乱的脚印,有人的、有马的、有狗的,沈梦昔策马紧跟着弗兰克母子,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听到前方一声熊的咆哮,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他们赶到的时候,沈梦昔见到一头浑身鲜血的大熊,瘫倒雪地上,呼哧呼哧苟延残喘,眼睛看着不远处倒地的一头小熊。 一个保镖砰的一声,一枪打中母熊头部,爆出一朵血花,母熊再无声息。 它十米远的地方,伯爵和威尔逊都各倒在一棵大树下,还有三个仆人也倒在雪地上,几人都不知死活。外围三个保镖仆人不同程度有伤,五六个刚赶来的仆人,都扑向伯爵,沈梦昔下马跑到威尔逊的身边,还有脉搏,枪管还有温度。左手臂骨折,头部受到撞击,暂时休克。 沈梦昔迅速找了树枝,将威尔逊的胳膊固定,医治过程中,威尔逊醒来,呕吐不止,沈梦昔按下他要坐起的身子,“你现在是脑震荡,不要乱动。” 喷了止痛药的威尔逊还算平静,感激地说,“十分感谢。” 伯爵的后背被熊掌撩到,三条深深的血痕,惨不忍睹,他趴在树枝捆成的担架上,看了威尔逊一眼,见沈梦昔已经做了处置,挑了一下眉毛。伯爵夫人问沈梦昔:“章小姐学过医?” “我们的课程里,有一些基础医学知识,做一些心肺复苏和急救是不成问题的。”沈梦昔笑看了伯爵夫人一眼,又看着伯爵说,“如果伯爵信得过我,我可以给您用一些药品,及时防止伤口感染,止血生肌。当然,您也可以现在马上去医院。” 伯爵又看了一眼威尔逊,不顾夫人的阻止,对沈梦昔说:“那就麻烦章女士了!” 沈梦昔让众人退后,她揭开盖着伯爵的毯子,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一小瓶云南白药喷雾制剂,“伯爵先生,刚开始可能会有点疼,您忍一下。” 听到伯爵说知道了,她对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喷了一遍,伯爵发出一声声惨叫,伯爵夫人拔出手枪对准沈梦昔就开枪,弗兰克一推她的胳膊,子弹打到沈梦昔蹲着的树的上方,树上的雪簌簌落下,白药喷雾掉到地上,沈梦昔飞快出枪,一把黑大的五四顶到了伯爵夫人的眉心,“原来,所谓贵族就是特么这样报答救命之恩的!” 几个保镖同时端起猎枪对准沈梦昔,威尔逊急得大喊:“她刚才在救伯爵,她在救伯爵啊!” “维多利亚...放下枪,她在救我...”伯爵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制止道,他的伤口经历最初的刺痛,逐渐缓和麻木,他又命令保镖放下猎枪。 “你一个下等人种,敢拿枪对着我的头!”伯爵夫人双眼冒火,也用枪对准沈梦昔的头,嘶吼着。 “人种无高低,品德有高下。呵呵,刚才您也不怕打到伯爵身上。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会选择眼睁睁看着你溺毙于河中。”沈梦昔平生未见如此刚愎自用忘恩负义之人,严重怀疑她是近亲的劣质产物。 “维多利亚!你听不懂我的话吗?”伯爵发怒了。 “啊!”伯爵夫人歇斯底里地大吼,全无之前的高贵矜持,弗兰克紧紧地在身后抱住她,惊慌地喊着妈妈。 伯爵夫人双眼充血,满是仇恨,手指已扣动扳机,沈梦昔惊惧地左手飞快一记喷雾,身体向右一歪,这一切都不过是一秒之内发生的事情,伯爵夫人喊声未落,已经倒地,人事不知。一颗子弹擦着沈梦昔的耳朵打进身后的大树。 “够了!”沈梦昔左耳嗡嗡作响,一脑袋火药味,她一手握枪,一手拿着喷雾,背靠大树,悲愤地大声说:“我不知为何神经错乱要救你们!中国人的烂好心实在他妈多余!农夫与蛇!中山狼!活该!!” 威尔逊坐在担架上,向沈梦昔伸手,轻轻说:“章,到我身边来!来!” 沈梦昔使劲摇头。 伯爵叹了口气,“十分抱歉。” “威尔逊先生左臂骨折,轻微脑震荡,伯爵先生的伤口不会感染,有的地方需要缝合,伯爵夫人只是短暂昏迷。你们快去医院吧,祝您两位早日康复!” “小鱼姐姐!”弗兰克忽然叫了一声,小鱼是粗通中文的海伦给沈梦昔取的外号,弗兰克也跟着叫了,他敏感地领悟了沈梦昔的意图,忍不住喊了她一声。 “弗兰克,你是个非常棒的男孩,我很高兴认识了你。以后你是个大人了,你要考虑周全,带着他们和仆人去到最近的医院。我,不跟你们走了!再见弗兰克!” “不!”弗兰克忍不住哭了。 “快走!救命要紧!” 弗兰克无奈带着众人迅速离开,威尔逊被抬走前,焦急地向她喊着:“章,章,你疯了!我保护你,我可以保护你!......” 沈梦昔挥挥手,示意抬担架的人快走。 沈梦昔爬到树上,看着所有人走远,她数了一下人数,一共带出来十二个仆人保镖,除了地上死的三个,都跟着走了。她又拿望远镜看了一圈,下树来,捡起那瓶白药喷雾。 雪地上一片狼藉,血腥味很浓。 死去的三人,身上没有枪,几把普通的刀,沈梦昔没有兴趣。一大一小两头熊,地上还有散落的几只狐狸、野兔,最惨烈的是四条德国猎梗,全都死了,有的被撕开,有的被压扁,有的被拍飞落在远处,最后一个在伯爵倒地处不远,肚子被熊掌豁开,肚肠流了满地。 沈梦昔慨叹一声忠犬。 估计不久就会有人来收尸和拉走猎物,沈梦昔没有碰这些,辨别了一下方向,决定还是先出了树林,不知道有没有野兽闻到血腥味赶来,这个时间他们应该都走了。 走了二十分钟,就快出树林了。她用望远镜看看城堡,空无一人,车也都走了。 松了口气,准备一出树林,就从空间拿出汽车,尽快离开这片区域,到哪里都行。 只听“砰”一声枪响,沈梦昔应声倒地。 第九章 同乡 一个大个子端着猎枪,藏身三十米外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后,正是昨天掳了沈梦昔来猎场的司机,他见地上的女人躺在雪窝中,一动不动,压上子弹,胡乱又开了一枪,才从树后走出,一边慢慢迈步,一边退了弹壳,准备再装入一颗子弹,却见地上的女人一个骨碌起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乌黑的手枪,对着他就是一枪,“砰”的一声,胸口一热,“砰”,又一声枪响,这次正中眉心。 大个子死不瞑目,轰然倒地。 沈梦昔迅速躲到一棵大树后,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呲牙咧嘴地揉着肩头,抠出一颗子弹头,甩到地上,想想又从雪里扒拉出来,扔到武陵空间。 看看四周,迅速靠近大个子,收起他的猎枪和子弹,又恨恨地踢了他一脚,大个子翻了个个儿,露出沾满血迹和雪粒的脸,以及大睁的双眼,沈梦昔吓得尖叫一声,跳了开去,撒腿就跑。 跑上大路,拿出越野车,向着索伦城堡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没有目标,只是向前开,双手抖的厉害,第一次杀人,这感觉太差了!鲜血涌出,生命流逝,那种罪恶感,一直萦绕心头。 但是,不杀人,就会被人杀! 愤怒和无奈又抵销了罪恶感,她恨得磨牙,两手冰凉,想不明白伯爵夫人杀人的理由和目的,心中暗骂这女人是个疯婆子。 直到日落西山,远远看到人烟,她才停下车。从汽车里程上看,她现在离开索伦城堡已有100多公里,路上居然一个车一个人都没有碰到,这个小镇,看着也不大,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通向何处,北面是几座连绵的山,白雪皑皑。 沈梦昔换下身上的猎装,想想并没有脱下防弹衣,套了件羽绒服,随便吃了些东西,喝了热水。收起越野车,慢慢向小镇走去,天黑,她摸进小镇,找到一个小教堂里躲了一夜。 孟庆严临终前一年,给她了许多东西,枪支、弹药、防弹衣,头盔、还有手榴弹、手雷,型号虽然有些老,数量也不多,但是弥足珍贵。 这老头,知道她喜欢这些东西,自认下这个女儿,仿佛就认定她有地方能存放这些东西一样,把装着这些东西的一个大皮箱给了她,也不管她怎么带回哈市。沈梦昔也不推辞,给就拿着。 没想到,真就派上了用场。沈梦昔默默合十,心说您可真是我亲爹。 这一夜,沈梦昔只睡了一个多小时,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大胡子血淋淋的脸和睁大的双眼,只好坐在长椅上熬到天亮。 天刚亮,胡乱吃了一口,沈梦昔换了一身呢子大衣,戴上大檐帽子,离开了教堂。这样打扮,不看脸谁也不知道是东方人。 小镇的人口很少,看起来是非常安静安详的地方,沈梦昔在街上找到邮局,买了信封邮票,盖了邮戳,这个小镇叫维茨镇。邮局只有一个职员,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长得胖胖的,一个圆圆的啤酒肚,看到帽檐下的脸孔,他好奇地问她来自哪里? 沈梦昔回答,从东方来的,她想去英国找自己的丈夫。 职员说,“哦,夫人,那您得先去汉堡,再乘坐轮船去英国。巧了,正好我们的邮车马上要去汉堡,可以载你一程。” “真的吗,真是太感谢您了!菩萨保佑好心的您!”沈梦昔合十道。 “菩萨?” “是我们东方人的上帝!”沈梦昔对那职员说。 “哦,菩萨也保佑你顺利到达伦敦港!”那职员也双手合十,他又伸手指指外面一辆马车,“冬天要十天才去一次汉堡,前天下雪没去成,今天刚刚清完路,您真是幸运的人!” 就这样,幸运的沈梦昔坐着邮车到了汉堡,热情的邮车司机邀请她去自己的家里,去英国的船最快也要两天后才开,沈梦昔拒绝了,她送给司机先生一包酒心巧克力作为感谢,就告辞了。 租车去码头买了最快去英国的船票,又在附近找了旅店住下。 隔壁房间是一对也打算去英国的年轻夫妇,妻子叫克瑞斯汀,她对于沈梦昔的东方身份十分的好奇,总是盯着她看,眼里闪着光,寻机就要和她讲话。 饭后她很热情地给沈梦昔送来一壶热水,本不想与人多接触的沈梦昔,在门口接过水壶,谁想克瑞斯汀一眼看到她挂在窗边晾晒的文胸,大叫着冲了进来:“哦,天哪,这是什么?” 沈梦昔关上门,放下水壶,从她手里抢回被她拉扯的文胸。 “这是贴身衣物,我的贴身衣物。”意思是,你不要乱碰好吗。 “天哪,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美的内衣,你借我好好看看,我也要做一件这样的,你知道我穿够了那种勒死人的东西!”克瑞斯汀上下看着沈梦昔的身材,几乎就要上手去摸摸她的前胸后背,看样子十分想试穿一下。 沈梦昔无奈从皮箱里,实则从武陵空间里找出一个大码纯棉文胸,“我这里还有一个,有些大,我还没有用过。你试试看,如果合适,就送给你吧。” “哦,那怎么好意思,我只是看看,画个样子就可以了!”克瑞斯汀捧着文胸爱不释手。 “真的送你了。”沈梦昔将文胸在克瑞斯汀胸前比划了一下,“应该很合适,去试试吧。” 克瑞斯汀欢天喜地地回了房间,半小时后脸红扑扑地又来敲门,“我丈夫说很好看。” 沈梦昔笑了,“你们喜欢就好。” 在汉堡逗留了两天,并没听到有人追查她的风声,她戴着帽子和大围巾,同克瑞斯汀两口子一起,挤在乱哄哄的空气污浊的下等舱里,熬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伦敦港,当看到熟悉的码头时,不禁双眼发潮。 沈梦昔颤抖着敲响琼斯太太的家门,门打开,琼斯太太张大嘴巴,惊喜地拥抱了她。 许诗哲早已回国,琼斯家又有了新的租客,沈梦昔恳求琼斯太太帮她找一个房子,她要暂住两个月,琼斯太太满口答应。 沈梦昔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毕业了,但她不敢回德国,她害怕那个疯狂的伯爵夫人。 真是活得越久越怕死啊。 一周后,沈梦昔下楼去商店买食品,尽管她不需要出门也有的吃,但是总也不出门,房东太太就来敲门,疑心她死在家中。 她这次租的是个小公寓,离琼斯太太家隔着一条街,楼下就是房东,出来进去总要经过她的门前。 沈梦昔漫步走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路边的草地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推着一辆婴儿车,里面是两只小狗,狗狗的头上各梳着一个朝天小辫儿,非常可爱,小姑娘穿着小皮鞋,长大衣,略显蹒跚地推着车子来回走,路人纷纷注目,一切是那么的静谧美好。 沈梦昔在长椅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那孩子嬉戏,看着她慢慢走远。 阳光逐渐偏西,沿着小路,逆光走来一个年轻人,身姿挺拔,一看就有过军旅生涯。 待他走到树影下,沈梦昔看清,那人虽是西装革履,却是一张华人面孔,面容清俊,标准的单眼皮,几年没有见到这样亲切的同胞面孔了,沈梦昔情不自禁就笑了一下。那人也点头致意,擦肩而过。 沈梦昔慢慢站起来,去商店买了各种调料,又买了几种面包,这些日子十分想念海伦,和她的各种香肠,不知道她是否惦记自己。 沈梦昔拎着一个布袋,慢悠悠往回走。 迎面又看到那个年轻人,这次,那人站了下来,用中文问:“幸会,这位小姐,请问您是中国人吗?” “是的。”沈梦昔也站住,伸出右手,“章嘉瑜,江苏宝山人。很高兴遇见你。” 那人伸出右手一握,旋即松开。“啊,那是同乡!江苏无锡,王守卿,现在哈尔滨市警厅工作。” “哈尔滨!”沈梦昔一听到熟悉的地名,立刻兴奋,“你在哈尔滨!我,我最喜欢那儿了!”声音不自觉竟带着一丝哽咽。 “他日您若去哈市,王某定尽地主之谊。”王守卿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沈梦昔,沈梦昔连忙放下布袋,接过名片,看了一遍,放入胳膊上挎的小皮包里。“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不过,我很快就回国了,我的兄长目前在上海,有缘或许可以再见!” 王守卿微笑点头,“我本是与一位朋友来告辞的,不想他不在家中,因我下周也要回国了。” 沈梦昔扑捉到“下周”两个字,立刻追问:“不是一个月后才有一艘邮轮去上海吗?” “公务在身,不能久待。我买的是法国邮轮白拉日隆子爵号的船票。” “我...”沈梦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恨不能马上就离开欧洲,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了,更怕伯爵夫人知道自己的船期,在码头或者船上追杀自己。 “有何为难之处,尽管讲,你我同乡,不必客气。” “我想早些回国,我,我十分想念我的儿子。”沈梦昔低下头。 王守卿不禁多看了她一眼,“母亲想念孩子是人之常情。我帮您打听一下,有无退票。” 沈梦昔听了非常高兴,留下房东太太的电话,就和王守卿告别,兴冲冲地回了租房。 第十章 归国 回到租房,沈梦昔开始焦急地等待着王守卿的好消息,一整日坐立不安。 好在第二天,王守卿就打来电话,说是还有一个一等舱没有售出,沈梦昔连连叫着:“我要我要,我都要了!两张都要了!” ”那我就让朋友订下船票,二十号下午两点去法国的轮船,我们不如同行。“ ”好的好的,那我们码头见!“ 沈梦昔非常开心,飞快地收拾了行李,赶去伦敦买了许多咖啡、巧克力、又买了许多的服饰鞋子,还买了许多十岁左右的男孩子穿的衣服,以及两个大行李箱子。 十九日上午,沈梦昔赶去和琼斯太太告别,这次那个红发女孩,没有出来和她拥抱,躲在房间里干脆没有出来。 二十日,沈梦昔带着三个大箱子,租车到了伦敦港,很容易就找到人群里的王守卿,和当初许诗哲的文气不同,那是一种冷硬的军人气质,沈梦昔心中暗赞一声。 沈梦昔照例雇人将行李拿上轮船,王守卿的行李却很少,一个中型行李箱,他说里面只是他的衣物和书,还有就是给妻子买的礼物。 沈梦昔没想到,在法国还能遇到威尔逊,在敦刻尔克一下船,沈梦昔还在等行李,就见他也下了船,这家伙吊着一只胳膊仍然四处奔波,堪称工作狂,见到沈梦昔,威尔逊非常激动,不住地问她近况,并连声感谢她曾经的救治。 沈梦昔给他和王守卿做了介绍。威尔逊一听说王守卿的身份,更来了精神,开始秀中文。眼神发亮,不知道又联想到了哪一笔生意。 得知沈梦昔马上就要换乘邮轮回国,威尔逊非常遗憾不能再次和她同行,沈梦昔也非常遗憾地说:“我实在是想念儿子,要不然一定等着伦敦那班邮轮了。” 威尔逊大概也知道沈梦昔的担心,小声用德语说:“伯爵的伤已无大碍;弗兰克那天回去后大哭一场,到处找你;伯爵夫人病了,很严重,被伯爵关在了家里。听说从前就虐待过弗兰克,还杀了几个仆人。” 沈梦昔心中暗暗叫苦,早知如此,何不完成学业再回国,这样半途而废可不是她的作风。 威尔逊笑着说,“我试着求伯爵帮你斡旋,或许你还能拿到毕业证书和学位证。” 沈梦昔非常高兴,连连感谢威尔逊。 威尔逊还要赶去巴黎,匆匆要了沈梦昔的地址,就带着仆人走了。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沈梦昔对还等在旁边的王守卿抱歉道。 “没关系。”王守卿看着沈梦昔说:“我才想起,你应该是嘉森兄的妹妹,是诗哲的前妻。” 沈梦昔表情一凝,她刚才说的地址是二哥的。这还没回国内,八卦已经当面开始了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诗哲是个性情中人......他目前正和我的妻子打得火热,谁也拆不散他们。”王守卿神情痛苦。 沈梦昔目瞪口呆,伸出手指指着王守卿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老婆是陆晓眉?” “呵,连你也知道了他们的事情。”王守卿有些黯然,“前段时间诗哲躲到了欧洲,结果,他们每天写信,倒变得更加生死难分了,诗哲回国就出了一本他们的书信集。呵呵。” 沈梦昔也笑,这是许诗哲能干出来的事情。 “你当初怎么同意的离婚?”王守卿有些歉意地问。 “那时候他追求林惠雅小姐,现在他追求陆晓眉,总之心里没有我,我要他一个躯壳和名分做什么?这些年,我一个人不知道多自在!”沈梦昔毫不在意地说。 王守卿苦笑着说:“我竟没有一个女流之辈想得通透。” 沈梦昔耸耸肩,“爱情这件事,是靠阻力来维系的,越是不被看好、越是被多方阻碍,他们就越发觉得自己爱得惊天动地、要死要活,越发觉得他们是梁山伯祝英台、是罗密欧朱丽叶,一旦阻力没有了,不消两个月,准会腻烦。哈哈,你听过一句话没有,”这么好的男人,怎么能忍心把他变成丈夫!”,至亲至疏夫妻,人离得近了,看见的都是毛病!” 王守卿惊异地看着侃侃而谈的沈梦昔,诗哲说过他的妻子是个乡下土包子,现在这个大放厥词,开怀大笑的女人,真的是诗哲的前妻吗? 沈梦昔给二哥拍了电报,说了自己的登船日期和轮船号,请他们接站。 第二天,沈梦昔登上子爵号,终于踏上了回国之路。 这一路,沈梦昔大多时候在舱中打坐、看书,或者整理空间物品,将不适合在民国出现的物品都剔除出九个格子,以免出现不必要的麻烦。将这些年陆续在英国、德国购买的粮食、香肠、药品稍加整理,与从前的救援物资放到了一起,生活经验告诉她,有备真的无患。 子爵号比当初来英国的邮轮要快一些,它不必频繁靠岸,除了必要的补给,全速向上海进发。 枯燥的旅程,让沈梦昔和王守卿也逐渐熟悉起来。从前,沈梦昔只知道陆晓眉,并不知道她的前夫是谁。这个年轻人,也算经历不凡,他清华大学毕业,保送美国,读了密歇根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又转入西点军校,以年级第十四名的成绩毕业;还以武官身份随同参加巴黎和会;少将军衔;现任哈尔滨市警厅厅长。 三十岁的年纪,做到这个程度,一部分是自己能力,一部分是岳家相助。 他的性格有些古板,肯定不会许诗哲那样的甜言蜜语诗情画意,和陆晓眉一离婚,他的仕途必将受到影响,苦日子大概就开始了。 沈梦昔在船上结识了一个法国朋友,叫做劳拉.布尔热瓦,她的丈夫是法国驻华使馆的武官。她们在夹板散步时遇见,劳拉本不想结识华人,但实在无聊,又见沈梦昔衣着时髦,神情大方自信,忍不住用英语聊了几句,结果发现她还会法语,沈梦昔可找到练习法语口语的机会了,两人一聊就是一个小时。 回来时又发现住的都是一等舱,离得也不远,劳拉更是亲近沈梦昔,有一次和丈夫闹脾气,还住到了沈梦昔的舱室里。 劳拉身上的香水味实在太浓了,她们在甲板或者餐厅聊天还好,若是在小小的舱室,几分钟下来,沈梦昔就熏得头疼,那晚劳拉来借住,她用棉球塞了鼻孔才睡着,往后的日子,她拼命的调解他们的夫妻关系,生怕她再来住上一次。 轮船到达上海的时候,已是春暖花开。 码头人头攒动,船上的华人开始欢呼,有些孩子开始跳脚。 沈梦昔轻轻叹息,回到这片土地,将不复在欧洲的自由自在了。她又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笑着看码头的人群,都是东方面孔,一种回家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看到了二哥章嘉森,他穿着西装,矜持地背着手,明明已经看到她了,就是不肯先挥手示意。 章嘉森当年曾和梁任甫一同以个人身份出席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团,与王守卿十分相熟,这次一见,两人热情拥抱,沈梦昔又介绍了布尔热瓦先生,章嘉森高兴地大手一挥:今天晚上,金门大酒店,接风洗尘! 晚宴中,章嘉森身边多了个女人,长得很漂亮,穿着新式改良旗袍,很是知书达理的样子。章嘉森介绍说是黄诗影,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学院。 四哥章嘉璈是一个人来的,说四嫂在家带着两个孩子,让她等下跟他回去,他家房子大,不要住在二哥家了。沈梦昔听话地点头。 席间众人谈得非常热络,包括布尔热瓦先生,他在中国已经三年,中文说得不错,只有劳拉不懂中文,眼巴巴地看着,大家笑起来的时候,还得沈梦昔为她翻译,才能慢一拍的笑一下。 “嘉瑜小姐,你做我的汉语家庭教师吧,不然我在中国会被闷死!”劳拉拉着沈梦昔的手说。 “好啊,你如果帮我在法租界物色一套房子,我包你可以用中文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沈梦昔半真半假地说。 “那有什么难的,是不是阿尔瓦?” 布尔热瓦思考了一下,“不是没有可能。” 劳拉立刻笑起来,亲了丈夫的脸颊一下,两人深情凝视,倒让一桌人面红耳赤。 “劳拉,你快尝尝这道佛跳墙,这是中国最名贵的菜。”沈梦昔连忙提醒劳拉,以免他们做出更出格的举动来。 劳拉尝了一口汤,惊异不已,“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阿尔瓦!你太好了,带我来到中国!我以后可不可以天天吃这个佛跳墙?” 这个单纯的年轻的法国太太,哪里知道这道菜的耗时和价格啊。 沈梦昔哈哈笑,用中文说:“布尔热瓦先生,对不起,今天我二哥的调子起得有点高,恐怕未来日子尊夫人的饮食将是您的一大难题了!” 众人也都笑。 劳拉急得又让沈梦昔快翻译,大家不免又笑。 章嘉森又询问了王守卿此去欧洲的经历,也问了妹妹的情况。 得知沈梦昔与路德维希伯爵夫人相识,布尔热瓦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她是加洛林家族的末支,他们家族有很多人患有一种疾病,脾气都不大好。” 沈梦昔笑着点头,表示同意。布尔热瓦便不再多说。 一顿丰盛的接风宴,直吃了三个多小时,宾主尽欢,兴尽而归。 第十一章 章家 晚宴后,沈梦昔去章嘉森家取行李,黄诗影与沈梦昔道别后,看他们似有话说,便径自上了楼,章嘉森有些讪讪,沈梦昔看着他,笑了一下说:“接下来,你也要离婚了吧。” 章嘉森虽然难堪,但还是执着地点点头。 “中午我竟没看出来,这里是有女人居住痕迹的。”沈梦昔在客厅转了一圈,看看章嘉璈:“四哥,你也有红颜知己吗?你也打算离婚吗?” 现如今这世道,乡下农民的小脚媳妇还好,城里进步人士的原配太太各个都有被离婚的风险。 章嘉璈摇头,圆圆的脸有些无奈,催着妹妹快点回家。 “有了第一个离婚的,就会有第N个。也正常!”沈梦昔的行李已被佣人拿到了章嘉璈的车上,她恳切对章嘉森说:“只是这个时代的女人,大多还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失去了丈夫基本就失去了一切。你善待二嫂一些吧。” “七妹,你不会还在想着诗哲吧!”章嘉璈忽然来了一句。 “这一句从何而来?只有你们俩看着他好!真是差点恶心到我,把佛跳墙吐出来!”沈梦昔气得笑了,”我只是提醒二哥,多站在女人角度想想问题,你不爱的女人,也是别人家娇养长大的女儿和妹妹!另外,我对许诗哲毫无感觉!这是真话,比真金还真!” 看看若有所思的章嘉森,沈梦昔拉着章嘉璈说:“四哥我们走吧,我好累啊。”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又都看看这个有着翻天覆地变化的妹妹,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四哥章嘉璈的家,是公共租界的一栋二层小楼,上下两百三四十平米的样子,下有地下室,上有小阁楼。 四嫂吕秀贤,比四哥小一岁,也是宝山人,娘家与章家是世交,她个子娇小,中人之姿,一双小脚从楼上下来,很是小心吃力,侄女章静姝扶着她慢慢下来。后面跟着两个男孩,一个八九岁的叫章骏德,一个四五岁叫章鹿鸣。 吕顺贤拉住沈梦昔的手,未语泪先流。 沈梦昔记得这个嫂子的性格,像她的名字一样,柔顺贤惠,心肠极软。 她扶着四嫂坐在沙发上,“别哭了四嫂,我这不是好好的,快让侄儿们给我见礼,我可带了好些礼物呢!” 吕秀贤有些适应不了小姑子的开朗,有些犹疑地摸了她的头发一下,“你在外国定是吃足了苦头。哪个女人是天生泼辣的?没人照顾,连个下人也没有!还在大洋的那头儿,那得多难啊!”说完,又哭了起来。 “好了,七妹没回来你哭,七妹回来了,你还哭!怎么还哭个没完没了了!”四哥忍不住说。 一句话止住了四嫂的哭声,“是是,你看我!”说完笑着让孩子们来叫姑姑。 三个子侄都乖乖地见礼,叫着姑姑好。 沈梦昔的行李已被佣人搬到二楼西头的房间,她上去拿了礼物下来,分给哥哥嫂子和侄子侄女。 “你就是太会花钱!”章嘉璈一边埋怨妹妹,一边笑着看那盒子里的领带,“这么花哨,我怎么带得出去?” “我看伦敦的绅士都是这样戴的,威尔逊先生也有一条差不多的,对了,过两个月,也许东印公司的威尔逊大概会联系你,我们是去英国的轮船上遇到的。在德国又遇到了,他大概会帮我拿到学位证书。” “你没有拿到毕业证书?”章嘉璈正奇怪妹妹的突然归国。 沈梦昔简单讲述了德国的经历,略去太过血腥的段落,章嘉璈听了摸着她的头发,“回来是对的。” 旁边的吕顺贤听得已经流了眼泪:“怎么会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呢!我们嘉瑜那样救他们,怎么还会开枪杀人呢!”她一把抱住沈梦昔,哭了起来:“我就说你受苦了,二哥怎么就扔你一个人在德国了呢,还有那个许诗哲最不是东西,始乱终弃,他不得好死!” 沈梦昔安抚地抚摸她的后背:“没事没事,我挺好的。”又对章嘉璈说:“出国让我看见了一片新的天地,多年的经历也改变了我对人生的看法和处事的态度。其实,出国和离婚,对我都是好事!” “怎么会是好事!你不知道那几年外面传成了什么样!报纸上也天天说......”吕顺贤忽然住口,捂着嘴巴,歉疚地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无所谓地笑了,“舌头长在别人嘴里,爱说什么说什么呗。” 吕顺贤纠结难过地看着沈梦昔,她觉得小姑子这一走五六年,再回来她们是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儿去了。不禁难过的又想要落泪。 宝山离上海极近,但沈梦昔不想回去,面对的必然是叹息和眼泪,或许还有母亲的责怪。章嘉璈生气了,”出国那么多年,父母想你时常哭泣,你现在回国了,本应立即回去探望磕头,怎么能耽搁了三天还不动身?“ ”别多心啊,嘉瑜,你四哥不是赶你走,让你四哥带你回去,再带你回来,啊,听话!“吕顺贤在旁边劝着她。 沈梦昔只得答应。 第二天,章嘉璈公事忙不开,没有回去,沈梦昔坐着章嘉森的车子回了宝山。 章嘉森当然是回去离婚的。 章家在宝山一带颇有名望,家有丰足祖业,章父还是县里的名医。祖宅很大,不仅几个成亲的儿子都有住处,连章嘉瑜这个嫁出去的女儿的闺房也还留着没动。 沈梦昔跟着二哥在堂屋给父母磕头问安,起身后,母亲拉着她的手坐下,问她这些年的情况,尽管信中早都写过,但是他们还是又问了一遍。 章母擦着眼泪,“你怎么这么让人操心啊,我这八个儿子都没你一个让人操心的!本以为给你找了最好的婆家,怎么才这几年就给休了回来!” “是离婚,不是休的。” “那还不是一样!”章母满面悲戚,容颜苍老,跟章嘉瑜印象里的形象大有不同。 章家十二个孩子,章母所言八个儿子,只有四个是她生的, 大哥章嘉琨,是章母所生,今年41岁。 二哥章嘉森,是二姨娘所生,今年39岁。 三哥章嘉珩,是章母所生,今年39岁。 四个章嘉璈,是章母所生,今年37岁。 五哥章嘉栋,是二姨娘所生,今年33岁。 六哥章嘉树,是二姨娘所生,今年30岁。 老七章嘉瑜,是章母所生,今年26岁。 八弟章嘉格,是三姨娘所生,今年21岁。 九弟章嘉瑀,是章母所生,今年20岁。 十妹章嘉莉,是三姨娘所生,今年18岁。 十一妹章嘉芙,是三姨娘所生,今年16岁。 十二妹章嘉蕊,是三姨娘所生,今年14岁。 这一家子,一妻两妾,十二个孩子,老八以上都成亲了,热热闹闹住在一起,居然还算和睦。这和章母的为人处事有很大关系,她对待几个庶子,与嫡子一样视如己出,从章嘉森几次花费不菲的出国留学就可以看出一二,家中孩子个个性格温和明朗,儿媳也都是贤惠懂事。 大哥在上海经营家中的棉花油厂及打理宝山产业,三哥随父从医,五哥负责田地,六哥八弟负责宝山的店铺经营,九弟在上学。 三个妹妹还都待字闺中。 章父最疼爱这个大女儿,见她离异后回到娘家,并不哭泣,也不诉苦,心中反倒更加难过。但还是说:“诗哲是多好的人才,我们家没有福气啊!” 沈梦昔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章嘉森也说:“失去这个妹婿,是我们的章家的绝大损失啊!” 这家人愚昧的“爱才”,让她忍无可忍,霍地站了起来:“他有妻有子,在英国追求未婚少女;离婚后回国勾引有夫之妇,这就是你们推崇的才子!有才无德是为祸害!” 全家大惊,章母见自己精心教养的女儿变得粗鄙不堪,痛心地流泪,哆嗦着指着她说:“造孽啊,是我没教育好,难怪诗哲要休了她!” 沈梦昔嗤笑一声:“章嘉森,你回宝山干什么来了?要离痛快儿离!要不我先回上海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章嘉森嗔怒地瞪着沈梦昔,沈梦昔抬起下巴,“我说的不对?还是你已经打算和黄诗影小姐分手了?” 二嫂章秦氏,目不识丁,育有二子,每日只知道绣花念佛,帮助婆婆操持家务,她已37岁,鬓边有些白发。这些年,丈夫有学问,人品好,儿子学业上也肯用功,大儿22岁,在美国留学,二儿15岁,念着中学,妯娌亲戚谁都赞她一声,好有福气。她也自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安逸地度过了。 谁想到小姑子回来就扔了这么个炸弹。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踱着小脚,“嘉森,七妹是胡说八道的对吗?” 章嘉森很困难地点点头。 二嫂见了开心地说:“娘,你得管管七妹......“ “七妹说的是真的!”还不待她说完,章嘉森补充了一句,将她击倒。 成亲二十多年,章嘉森频繁留学,或者在外工作,秦氏大多是独守空房。但她清楚章嘉森的人品,知道他绝对不会在外面胡来,这一次这样郑重艰难地开口,那一定是动了真心,章秦氏一口气提不上来,晕了过去。 第十二章 逆女 章家乱作一团。 章母顺手抓起桌上瓷瓶中的鸡毛掸子,就来抽打沈梦昔:“你这个逆女!我让你胡说!” 沈梦昔的胳膊不防之下被抽了一掸子,疼得她当即叫了出来:“好疼!” 连忙跳开去,众人纷纷去拦,章母小脚在原地跺脚,气得用鸡毛掸子抽着桌案。 “章嘉森!”沈梦昔高喊。 “扑通”一声,章嘉森跪倒在章父身前,众人都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哭的喊的都没了动静。 “父亲!儿子不孝!这次回来,就是要请您应允,我要和秦氏离婚。”说完,章嘉森给父亲磕了一个头,抬起身来,看着章父。 刚刚醒转过来的秦氏,正好听到这一句,她爬起来,跌跌撞撞跪到章嘉森对面,“嘉森,嘉森,你被狐狸精迷了心吗?你的儿子都要娶妻了,你怎么变得这样?”秦氏用头一下下撞着他的胸膛,哭得不能自已。章嘉森面色痛苦,任她捶打。 儒雅和善的章父,慢慢站了起来,家中平平安安几十年,三个妻妾从未发生大的龃龉,十多个孩子和和睦睦长大,如今儿孙满堂了,二儿子忽然就翻了天。 他走到章嘉森面前,伸出手来,狠狠扇了他一个大耳光,清脆响亮,章嘉森不闪不避,左脸迅速肿了起来,章父的手在袖子里抖着,连胡子也在颤抖。 秦氏一声惊呼,扑上去,查看章嘉森的脸,章嘉森一把推开她,抱住章父的腿:“父亲,父亲,您不要动气,是儿子不孝,都是儿子不孝!” 章嘉珩过来扶住章父,让他坐到椅子上,为他把脉,揉着心口。 章父脸色慢慢缓和,哀痛地说:“这世道怎么变成了这样?妇人之间都不能容忍了吗?她要你回来离婚,你就乖乖回来离婚?”又转头看着沈梦昔:“瑜儿,你也不能容忍丈夫有妾吗?” 章嘉珩用眼色示意沈梦昔,不要乱说话了。 “禀告父亲大人,首先,我和二嫂是一样的,是别人不能容忍我的存在,我是被动离婚的。再者依我看,他们离婚,不一定是家里的太太不好,而是他们要追求自由,他们要离掉的只是包办的婚姻而已。” 几个哥哥同时出声制止她。 “父亲还没脆弱到连真话都听不得吧,黄诗影早已和二哥出入公开场合,估计也瞒不了你们多久了,或许父亲早就知道了也未可知。还有,我想就今天的事情,也说说我自己。许诗哲和我离婚,一个大子儿的赡养费没有,他还觉得理所当然。我希望几位哥哥出面,去帮我把嫁妆全部取回,一个子儿都不留!” 章父似乎皱了下眉头,沈梦昔细看,又看不清楚了。 她实在不理解家中父兄对许诗哲的喜爱。是许诗哲实在会做人,还是他们根本不重视章嘉瑜? “如果六个哥哥两个弟弟都不能帮忙,那我就自己去取,离婚五年了,我以为许家早就送回来了,这些年利息也不少了吧。” “父亲,我去给瑜儿取嫁妆吧。”章嘉珩开口。 章父沉吟半晌,终于说:“那你就带着家栋去吧,不要起争端,最好将阿欢带回来住几日。” 章嘉珩、章嘉栋垂手应是。 “至于你,离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章父对跪在面前的章嘉森吼道,起身由章嘉珩扶着回房去了。 ”儿女多了都是债啊!“章母哭着说,也被大嫂扶走了。 众人离去,只剩章嘉森夫妻二人和沈梦昔。 “嘉瑜!你怎么这样冲动!”章嘉森想的是私下先给母亲透个气,再慢慢和秦氏说。 “呵,你们在我面前惋惜许诗哲的时候,怎么不控制一下自己?”沈梦昔走到章嘉森面前,“他欺负你妹妹,说她是小脚土包子!为了追求时髦的女人,和她离婚!你们,却为失去妹婿而惋惜?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是什么?这、是、贱!” 沈梦昔一字一句,指着章嘉森的鼻子,章嘉森气得浑身哆嗦。 沈梦昔还没说够,“如果我的妹妹被人家这样欺负,我第一个要打上门去,打得他鼻孔窜血,打得他亲娘老子都不认识他!”沈梦昔吼着,“哥哥?你们有吗?不!你们还和他交往甚密!你们想过你妹妹的心情吗?你们那么看好他,他好哪里了?才华?他的才华都用到写情书里去了,跟你妹妹有半毛钱关系吗?” 章嘉森惊异地看着癫狂的妹妹,第一次认真猜想妹妹到底受了多大委屈。秦氏也吓坏了,拉住沈梦昔让她不要说了。 “好歹父亲还替你打了二哥一耳光呢!”沈梦昔甩开二嫂的手,回了自己的房间。 ****** 在沈梦昔的催促下,第三天,章嘉珩、章嘉栋带着几个佣人去了硖石。 章母一直在生气,女儿去德国五年,变得丝毫没有淑女的样子,不知收敛,不肯忍耐,她不明白,自己教了二十年,还不抵外国那五年吗? 秦氏这几天闹得厉害,寻死觅活上吊了两次,幸亏都被佣人发现,救了下来。 沈梦昔当然知道章嘉森不会对秦氏有什么感情,秦氏不识字,两人没有共同语言,夫妻之间,聊得来至关重要。相对无言几十年,那还不如独身来得自在。 “嘉瑜,原来你一直在生二哥的气,怪我没有替你出头是吗?”到底是亲哥哥,沈梦昔那样指着鼻子骂,还是没有记仇。 “哼!哥哥是做什么用的?不就是用来震慑夫家的吗!难道只是用来接码头的?”沈梦昔翻了个白眼,她也不想和章嘉森闹得太难看,给个台阶赶紧下了。 “好好好,是二哥考虑不周,回头见了许诗哲,我第一件事情就是臭骂他一顿,第二件就是痛打他一顿!你满意了吗?” “这才像是亲哥哥!”沈梦昔笑着说。”二哥,你这婚不好离啊,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你这叫帮我?你这叫捣乱!“章嘉森哭笑不得。 “实则我非常不赞同你没有获得自由身,就去招惹了另外的女人。但事情已经发生,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最好的方法解决问题。我只是帮你开了个头而已。” “呵,你分明是祸水东引!不过是仗着我疼你容忍你。” “嗨!难兄难弟,互相帮助吧,我取了嫁妆,就去法租界买个房子,搬出四哥家,过自己的日子,省得你们一个个看到我闹心。” “什么话,住在哥哥家不是天经地义的!”章嘉森十分不赞同地说。 “唉,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沈梦昔笑说。 半月后,章嘉珩兄弟俩回来了,嫁妆用大车小车拉回来,据说装了一车皮。 同来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阿欢。 那孩子下了车,站着那里一动不动,默默在人群里搜索着,看到沈梦昔犹疑了一下。孩子的脸有七分像许诗哲,文文静静的。沈梦昔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他揽入怀中,孩子还是一动不动,但沈梦昔感觉到衣襟湿了。 可怜的孩子,沈梦昔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再度搂紧了他。 章父看了嫁妆单子,命章嘉珩将单子和所有钱票、地契、首饰、衣物等都交给沈梦昔,:“给你的,就都是你的。” 沈梦昔没有推辞,接了过来。 嗬,真是丰富啊!有存单银元,商铺地契,金银首饰,家具布料、古董字画,连拔步床、马桶都带回来了。 ”谢谢三哥!谢谢五哥!辛苦你们了!”沈梦昔向两个哥哥行礼致谢,他们都笑着说应该的。 沈梦昔又在宝山住了三天,让章父章母与阿欢亲近亲近,她就张罗着去上海了。章母非常不喜,“女人家不在家中安分待着,四处跑像什么样子?” “我早已不是章家人了,还住在章家,像什么样子,好歹也在国外念了几年书,我去上海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和孩子吧。” “什么话?你的嫁妆不够你一辈子吃用吗?” “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我还是靠自己比较踏实。你和父亲多多保重身体,等我安置好了,接你们去上海住啊。” 沈梦昔领着阿欢,只带了存折、地契和首饰,回了上海。 阿欢对于去上海很期待,他听外公说起,父亲应该也在上海,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父亲母亲了,这次一下子都见到,真是让人欢喜。 这孩子哪里知道,他这边跟着两个舅舅来到宝山,那边父亲就回了祖父的家。 许家的风波一点都不小于章家,许父本就因为章家两个儿子来取走嫁妆心中郁结。其实他的心中还存着幻想,儿子闹一闹,说不定还会和嘉瑜复合,毕竟那是孙子的亲生母亲,嫁过来一直非常孝顺,一丝过错也无。 这次,听说嘉瑜回国,他还考虑遣人去接儿媳回来住一段时间,让他们母子团聚一下。谁想,章家来人拿着离婚协议,直接就说取回嫁妆的事情,看来,已无复合可能了,以后生意中也有诸多不便了。 那头,刚送走章家兄弟,这边儿子回来说要结婚,女方是个什么名门之女,还是个有夫之妇。许父气得大骂儿子大逆不道,有辱门风。 但许诗哲坚称非那女人不娶。 许父气得病倒了。许母也每日哭泣,她无法接受儿子要娶一个刚刚离婚的女人,她捶打着儿子的后背:“好好的自己的媳妇不要,你儿子的亲娘你不要,你娶个别人娶过的女人!你是傻了还是疯了!” 许诗哲十分无奈:“母亲,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您不懂!” “呸!要脸不要!张口闭口那羞死人的话!我就懂我孙子没有亲娘在跟前,我还能照顾他几年啊!你非要我唯一的孙子落在后娘手里吗?” 许诗哲无奈地跪在母亲床前。 天下没有父母可以拗过儿女,许诗哲绝食闹了三天,许父终于松口,他说:“只要嘉瑜同意你结婚,我就不反对!” 许诗哲听了十分开心,跳起来就往外跑,“父亲!嘉瑜她一定会答应的,她也痛恨这封建的包办婚姻,她当年很痛快地签字离婚,今天她依然会同意我再婚的,她依然会祝福我的!” 一阵风走了,许父颓然地坐在堂屋里,久久不动。 第十三章 阿欢 沈梦昔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打算租房,带着阿欢出去住,但是章嘉璈不答应,吕顺贤也十分地挽留,他们早习惯了大家庭,又有佣人做活,是真心不介意妹妹和外甥住进来一段时间。 静姝几个孩子见到阿欢更是开心,尤其是骏德,他与阿欢同龄,很快就玩到一起。 沈梦昔见阿欢也不想离开,只好暂时先住下来。 阿欢在上海住得很适应,在宝山的最初几天晚上还哭闹着找过祖母,到了上海,晚上和表兄弟住在一起,疯得忘了一切,一次也没有吵闹过。 平日里他是孤单的,没有真正的伙伴,只远远地看着别的孩子互相追打,看着他们在泥里滚、在风里跑,他大多数的时间是和祖父一起看书写字,或者听祖母絮絮地说些父亲母亲的事情。 现在,章嘉森把阿欢安排进骏德就读的小学,小哥俩每天同进同出,很是友爱,骏德比阿欢大半年,很照顾阿欢,带他在租界里转了一圈,告诉他哪里是英国的,哪里是美国的,哪里是可以去的,哪里是千万不能进的,带他认识各种建筑,各种车辆,还把他介绍给他的好朋友们认识,俨然一个好哥哥。鹿鸣则咬着手指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十分乖巧。 阿欢对于租界十分不理解,问章嘉璈:“四舅舅,上海是哪国的?为什么有英国的,有美国的?” 章嘉璈面露痛楚,“上海当然是我们中国的,租界也是中国的,只是,我们被人欺负了......阿欢长大些就明白了。” “啊!那赶他们走!” “......阿欢有力量了,要赶他们走!” “好!我和表哥一起,我们双剑合璧!”阿欢挥舞双臂,做舞剑状。 “好。”章嘉璈被外甥的童言稚语感动,摸摸外甥的头。 吕顺贤因为章嘉森闹离婚的事情,最近很是紧张,她没有读过学堂,只是在家里由父兄教导着读过一些书,平日里她的世界就是丈夫和孩子的生活琐事,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 她问沈梦昔:“你四哥在外面会不会也有人?回头也来和我离婚?”问的时候,双眼紧盯沈梦昔,充满忧惧。 沈梦昔马上坚定地摇头,“不会!我问过四哥,他说没有,一定就是没有的!” 吕顺贤顿时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立刻又叹息,“这世道怎么了,姨太太都翻过来骑到正房头上,女人活得愈发艰难了。” “世道永远都在变的,只要我们也跟着变化,跟得上这世道就行了。四嫂,我看客厅有架钢琴,不如我教你弹琴吧!” “那是给静姝的,我老手笨脚的还学什么啊。” “记得四嫂是会古琴的,你肯定一学就会的!” “你小时候老让我弹琴给你听,天天赖在我身边,四嫂长四嫂短的。12岁出去上学,然后出嫁,到现在一晃都26岁了,我也老了,你说的好多话,四嫂都听不懂了。” 沈梦昔静静地听她说话,见她伤感,就靠着她的胳膊,说:“是这样赖着的吗?” 吕顺贤笑了,“还是小时候的顽赖样子,听说你回宝山大闹了一场,怎么变得这样泼辣!” “女人不厉害,就会被欺负!走,我教你弹琴去!” 章嘉璈下班回来,就见姑嫂两人一个弹钢琴,一个弹古琴,四个孩子围在旁边唱歌,烛光掩映下,十分温馨。 见他进门,吕顺贤忙过去帮他换下西服挂好,又拿出拖鞋给他,喊佣人开饭。 四个孩子也齐齐上前问安。 “大老爷回来了!”沈梦昔也站起来。 “就你没规矩!”章嘉璈笑着说,“瑜儿,今天我遇到一个老朋友,他们正在筹备一所新的大学,急需外文教师,我做主推荐了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哦?什么样的学校?”沈梦昔很感兴趣。 “从圣约翰大学脱离出来的,光华大学。已经筹建得差不多了,学生大约六七百,只是教师不多,尤其缺少好的外文教师,校址在郊区,有些偏远,工资大概也不会太高,改天你去实地考察一番就是。” 沈梦昔点头答应了。 这次回来的轮船上,沈梦昔无事可做,整理了一下这五年的经历,列了个大纲,准备写十篇短文,在学校、饮食、服饰、人文等几方面介绍英德两国,给准备出国的青年一个借鉴。 章嘉璈看了她写好的四篇,很是赞同,“你这样写很有必要,对有志留学的学生会很有帮助,一旦发表肯定会受到欢迎!” 又大包大揽的替她拿给报社的朋友,“你取个笔名,等着见报吧。” 沈梦昔笑着说:”凡事不需努力,凡事不需操心。有亲哥哥罩着,原来这滋味这样让人沦陷,干脆我放弃奋斗,就在你家做个老姑奶奶吧。” “正该怎样。这世道男人都撞得头破血流,女人出来拼,委实太难。瑜儿,你有八个兄弟呢,一人伸一把手,你就是三头六臂!” 沈梦昔瞬间落泪,不想让章嘉璈看到,她伏在桌案上,习惯了几十年自强不息,突如其来的亲情温情让人不由变得软弱。 章嘉璈知道她哭了,以为她为自己的婚姻感伤,为未来凄惶,伸手拍拍她的肩头,“回头哥给你介绍个好的,这次哥一定擦亮眼睛。” ****** 这段日子,沈梦昔很忙,许多人都来找她。 最先来的是劳拉,她丈夫平时一上班,只她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发霉。得知沈梦昔从宝山回来,立刻就找上门来。 沈梦昔拉上吕顺贤,和劳拉一起逛街,这三个人,没一个对上海熟悉的,孩子们一上学,三个女人就包一辆带棚马车,没有目的的四处游玩,商场、咖啡厅、服装店、南京路......甚至菜场都去。 劳拉非常开心,她最喜欢上海的各种小点心,并且跟吕顺贤学会了十几个汉字,那就是“东西南北中发白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万”,是的,她们逛够了回来,就会再拉个女佣打四圈麻将,劳拉在吃喝玩乐上很有天赋,没几天已经打上了瘾,说的最好的中国话就是“吃!碰!和啦!” 她们还用布尔热瓦先生的相机,到处拍照,有时是街景,有时是她们的合照,有时是沈梦昔抓拍的路人。她们还去做款式相同的服装,穿得一模一样出去逛街,沈梦昔发现吕顺贤的胸被勒得平平的,平时也含胸低头,这个姿势是男人喜欢的“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吧。而劳拉则挺胸抬头,她穿着欧式的束胸,腰身勒得紧紧的细细的,每次吃饭她都痛苦地说吃不下,又馋的流口水。 一个想法在沈梦昔的脑海萌芽。 吕顺贤这些天很开心,长到快四十岁,还没有如此放肆地到处游玩,她隐隐的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不守妇道,不安于室,怕婆婆知道了要骂她。但看章嘉璈似乎并不在意,倒像是很支持她有自己的娱乐,才逐渐放下心来。 她们开始逛街的第五天,章嘉璈带着许诗哲回来了,沈梦昔皱起了眉头,瞪了章嘉璈一眼。 章嘉璈苦笑。 阿欢从楼上飞快地跑下来,站到沈梦昔身后,轻轻喘着气,热切地看着他思念已久的父亲。 但许诗哲心中有事,并无心留意他,只以为是章嘉璈的儿子,敷衍地笑笑,就和沈梦昔开门见山:“嘉瑜,我来求你答应,你一定要答应!父亲说我想要再婚的话,必须得到你的许可。” 沈梦昔扑哧一声笑了,“这是什么鬼?你结婚要我许可!我又不是你亲妈!” “瑜儿!”章嘉璈出声制止笑得停不下来的妹妹,抱歉地看着脸色如猪肝的许诗哲,请他落座,又吩咐佣人上咖啡,自己告罪上了楼,把空间留给他们三个人。 阿欢的嘴角开始下撇,慢慢发展成抽泣,最后哭出声来,沈梦昔坐下来,拉过阿欢到身前。对许诗哲说:“许先生,这是阿欢,他一直盼望见到你。” 许诗哲本已坐下,又猛地站起来,“阿欢!父亲一时着急没有留心到你,你到上海来了!父亲以为你和祖父祖母在老家。” 阿欢哭着被许诗哲拉到怀里,许诗哲拿出手绢给他擦了眼泪,又拿桌上的糖果给他吃。 阿欢依偎在他身边,一付小可怜样儿。 “许先生,我不明白,你我早已没有任何关系,为何令尊要我决定你的婚事?” “我,我也不知道。” “想必老人家不同意你的婚事,又拗不过你,现在要我来做个恶人吧。对了,陆晓眉那边也没有离婚吧?许先生,严格说,你们这是通奸啊!”沈梦昔轻啜一口咖啡说。 许诗哲刚刚正常一点的脸又变得发青,胸口一鼓一鼓的要爆发。 “事到如今,我只能跟你说,除了有关阿欢的事情,你无论做什么,我都没意见。” 闻言许诗哲又高兴起来:“那你是答应了!谢谢你嘉瑜,我就知道你不会反对的!”许诗哲急匆匆站起来,兴冲冲地走了,甚至忘记和阿欢告别。 八岁的阿欢又掉下了眼泪,“父亲不喜欢阿欢对吗?” “他喜欢你,只不过,现在他心头有更重要的事情,你不要计较这些。” “那他忙完了这件事,就会过来喜欢阿欢对吗?妈妈!” “对。” “那我等他!” “好。” 傻孩子,这世间最不能强求的就是别人的喜欢。 许诗哲是家中独子,从小到大,要风得风,万事顺意,一直被赞美,被推崇。他和陆晓眉的感情,几乎被所有人不看好,但是他们偏偏顶风而上,日后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 这个人,博学的时候学贯中西,天真的时候不可救药。 第十四章 开学 威尔逊的电话打来时,沈梦昔正捧着报纸开心呢,《申报》登了她署名梦昔的《旅德日记》第一章,两千字的文章,还有八个银元的稿酬。 章嘉璈说是二等稿酬,千字四个银元,已经非常优厚。 并且,《申报》这次为她开设了一个专栏,每个周日的副刊刊登一篇她的《旅德日记》。 她拿着报纸开心地下楼接电话,威尔逊说,他带回了沈梦昔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以及她落在德国的衣物和生活用品。沈梦昔很开心,说回头和章嘉璈商量一下时间,兄妹二人请他吃饭,威尔逊听了大喜,连连称好。 第二天,沈梦昔先拿那八个银元,请四哥一家出去下了小馆子,吃了个不亦乐乎。 又问了章嘉璈的空闲时间,约好了威尔逊。 到了约定那日,沈梦昔在金门大饭店门前等候威尔逊,只见威尔逊精神抖擞地下了汽车,他的胳膊已经好全,正颐指气使地训斥司机什么,那个中国司机点头哈腰地连连称是,沈梦昔看着威尔逊喜气洋洋地走过来,禁不住刺道:“威尔逊先生好威风!” 威尔逊敏锐地感知沈梦昔生气了,却不明白她在气什么,带点讨好地说:“威风?哦,美丽的章小姐,几个月不见,你的美貌更加迷人了!” “走吧,我哥已经到了。”那已是他深植骨髓的观念,沈梦昔没想着能改变他。 威尔逊却朝后面一挥手,沈梦昔就见一个高大的女人拖着一个大行李箱飞奔而来,扔下箱子,一把抱住她。 沈梦昔吃惊不小,“老天!海伦!真的是你吗?” “小鱼,是我!就是我!我想念你!想念你!”海伦激动得哭了,沈梦昔哭笑不得,我信你个大头鬼,你想中国的美食才是真的吧! “德国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漂洋过海我来投奔我的小鱼!”海伦说得情深意重。 沈梦昔笑了,她拥抱着大块头的海伦,她头发上有一种熟悉的香肠味道。这个德国女人,父母已逝,独身无靠,在德国片瓦也无,她说的“德国的一切”,不过是租的房子,和一份撑不死饿不着的工作,但沈梦昔依然被海伦的热情感染,拍着海伦厚厚的背说:“欢迎!欢迎你,海伦!” 一个外国女人和中国女人在饭店门口,热情相拥,场景感人,引来过往行人的注目,饭店里甚至有人出来看热闹,沈梦昔连忙让服务生帮忙拿起行李,拉着劳拉进了饭店。 四个人,十菜一汤,菜码不大,但也着实不少了。 海伦吃了很多,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威尔逊也没矜持,多年没吃中国菜,也是非常想念,他灵活地使用筷子,对饭店的菜品赞不绝口。章嘉璈感谢威尔逊对妹妹在欧洲的帮助,频频敬酒。 几杯酒下肚,两人开始用中文英文轮换着讨论起公事来,沈梦昔无心关注,只和海伦聊起她走后的事情。海伦说,弗兰克在她走后非常失落,几次去她们的租处探望,期望她能再次出现,那孩子忧伤的模样顿时在沈梦昔脑海里浮现。 “伯爵夫人找过你的麻烦吗?” 海伦摇摇头,继续吃一块东坡肉,“伯爵夫人再没来过,也没有派人来过,据说是生病了。你的学校来过人,对你突然回国很是惋惜。” 沈梦昔默默地点头,表示知道了。 金门大饭店的经理客气地来到他们的餐位前,赠送了两道招牌菜,还向章嘉璈和威尔逊敬酒,满脸赔笑地称蓬荜生辉,并在最后结账时打了八折,直送到大门外候着几人上车。 ****** 加上海伦,章嘉璈的家里确实有些拥挤了,沈梦昔以最快的速度在法租界租了一套房子,带着海伦和阿欢搬了出去。 海伦到上海,稍稍适应,就开始了她的老本行,做香肠,一口气做了八个口味的,沈梦昔送了些给亲朋好友,得到一致好评,海伦也非常开心,做得愈发起劲。海伦非常喜欢阿欢,每天接送阿欢上下学,她看着阿欢吃东西时的眼神,俨然是慈祥的老祖母。 沈梦昔租的房子是个复式洋楼,每月租金80大洋,院子不大,左右邻居之间离得也近,但是房间足够用了,阿欢有一个朝南的大房间,里面是图书和玩具的世界,积木、魔方、小汽车,骏德非常喜欢,常常周六就来,住上一晚。 海伦住一楼,二楼还有一个客房,有时候四嫂会在四哥出差的时候带着孩子来住几天。 楼下的客厅里有一架钢琴,闲暇时,沈梦昔弹琴,几个孩子唱歌,或者和他们一起拍手跺脚打节奏,或者一群人一起下跳棋、用扑克算24。总之章家的房子里总是传出欢笑声,邻家的孩子有时听着歌声也来玩,吃一些海伦烤的蛋糕和香肠。 周围的邻居条件都不错,有的是自己的房子,有的是租房,很多是法国使馆的工作人员,还有来华经商的商人。因为劳拉的缘故,沈梦昔与他们结识,加上海伦的香肠外交,邻里之间相处还算和睦。 九月,光华大学正式开学,典礼在霞飞路举行,各方人士都有到场祝贺,各大报社记者闻风而来,甚至北平都有记者提前赶到。 几个月前的上海惨案后,各界纷纷游行示威,约大的学生也组织罢课抗议,遭到校方阻挠,于是众多师生宣誓集体脱离约大,他们的举动得到社会各界支持,纷纷出钱出地,很快就筹建了新的大学,命名光华大学,寓意“光复中华”。 章嘉森、章嘉璈也非常支持,都解囊捐款。 校长张济民是从前上海的道尹,前几年政府改革废除道制,裁撤了道尹,他在教育司任了司长。这次筹办大学,张校长个人就捐了五千大洋,开学典礼上,张校长慷慨激昂地演讲,大声呼吁各界重视国民教育,唯有重视少年的教育,才能使国家富强,雄立于世界。 此时的中国,文人墨客,口诛笔伐。军阀割据,各自为政。 列强虎视眈眈,国内却文武各行其道。泱泱大国,一盘散沙。 “东亚病夫”身心皆弱,拥有权势的老资格们明哲保身,畏手畏脚,只有年轻的热血儿郎,是撑起一片新天地的中流砥柱。 大上海虽是一派歌舞升平,有心人早已感觉忧心忡忡,不知路在何方。 在教师的队列里,沈梦昔赫然看到了许诗哲,他也吃惊地看着沈梦昔,半天才闭上了嘴巴。沈梦昔视线漠然地扫过他,继续听校长讲话。 光华大学,此次一共招生800多名,大部分是圣约翰大学转过来的,小部分是新招的。全部都是男生,沈梦昔深感男女平等遥遥无期。 全校近三十名老师,大部分是和约大解聘过来的。 全校只有两个女教师,另一个是留英归来的孙胜仪,年纪大约二十一、二岁,戴着一副近视镜,和沈梦昔一样都穿着朴素的旗袍。她们并肩站在众多男人中间,仍是十分惹人注目,许多记者都把镜头对准了她们。 一个月前,沈梦昔接到校方通知,学校决定聘她为教授,由她担任德语老师,沿用约大的德语教材,因她是唯一的德语老师,需要承担四个年级的授课,每周十八节课,月薪400大洋。 沈梦昔没想到民国时期,大学教师的工资这么高,心里盘算着,养活自己和孩子是没问题了。 第一堂课,当班级全体学生起立齐道:“老师好!”的时候,沈梦昔有些激动,多年不上讲台,这种激动无法抑制。她停了三秒,正容道:“同学们好!请坐!” 起初这些大男孩们还有些怀疑这个年轻的女教师,是否有资格当他们的老师,十分钟后,他们都安静了,章老师人虽有些严肃,但板书标准,声音清正,条理清晰,要点明确。事实证明,她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胜过了从前的德文教师。 沈梦昔早将四本教材吃透,认真备课,不为别的,起码要对得起政府发的工资。 “章老师,您是不是那个梦昔?”刚一下课,就听后排一个男生突然喊道。 沈梦昔一愣,不置可否,笑了一下离开了教室。 她的专栏已经发表到了第七篇,得到很好的反响,还有人专门发表文章赞赏她,报社几次联系她,要她筹备新的内容,以延续专栏。沈梦昔坦诚地说,自己的留学经历就那么多,再也写不出什么了,不如联系有别国留学经历的归国人士,从其他角度写些文章指导国人。 编辑觉得她虽是女流,但文章字里行间巾帼不让须眉,写的是国外风情,却能谨慎涉及时事,寓意深刻,往往带有警醒之意。 便一再上门央求,并请章嘉璈做说客。章嘉璈深以为傲,非常欣慰妹妹可以做到如此成绩,也力劝妹妹坚持写作。沈梦昔无奈,只好答应,以后可以给他写些随笔或者,依旧是每周一篇,但不能保证是外国题材。 编辑很高兴,再三表示欣赏的是她的文笔洒脱,并不仅是题材。并承诺在主编那里为她申请一等稿酬,并送了她一只派克金笔,作为私人礼物。 沈梦昔苦笑,习惯了用电脑打字的她,最怕的就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爬格子啊! 第十五章 同事 沈梦昔包了一辆黄包车,拉车的黄包车夫是从东北来的,叫赵三儿。 那天早上,沈梦昔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在街口招手打车,赵三儿拉着车跑过来,沈梦昔之前就坐过他的车,这人二十岁左右,个子高,身体壮,车子拉得稳当跑得也快。 结果被侧里冲出来的一辆黄包车撞了下,后面跟着跑来一辆黄包车,立刻顶了他跑到沈梦昔跟前,赵三儿一摔车把,骂了一句,就过来理论,结果七八个人围了上来,就要打人。 “这位东北口音的,我刚才叫的就是你的车,赶紧地!我要迟到了!”沈梦昔出声道,人群静了下来,赵三儿从地上爬起来,哎了一声,拉起车跑到沈梦昔跟前,见她坐稳,问了地址,就闷头跑了起来。 第二天,沈梦昔没有在街口看到赵三儿,随便找了辆黄包车就上车了,路上忍不住问起昨天那个东北人,拉车的笑着说,“那个赵三儿啊,昨天拉了一位小姐,被山东那群人给打了,门牙都掉了一颗,不敢来这边了。” “那你不会被打吗?” “我是本地人啊,外地乡下人怎么敢动我们!”车夫有点自得地说。 隔天沈梦昔带着阿欢去看龋齿,出了牙科诊所,打的黄包车正是那个赵三儿,沈梦昔一见他,非常惊喜,“是你啊,你怎么样?” 赵三儿抿嘴笑,说:“啥事儿没有!没砸车就是仁义了,要不榨干俺的血也赔不起。” “有些漏风啊,把牙镶上吧!”沈梦昔笑。 “哪有闲钱镶牙啊,就这样吧,反正也挺砢碜的了。”赵三儿摸摸头上的帽子,一笑露出嘴里的黑洞,阿欢见了哈哈大笑。 “你是黑龙江的?” “嗯哪,从牡丹江出来的。来投奔亲戚,没找着,完了也没回去,我瞅这儿挺好的!” “你叫什么?包你的车一个月多少钱?” “你给十五个大洋就行!不不,你给十个就行!我叫赵三儿!” “我听说你们这种有大照会的,华界租界都能跑,包月都是十八个大洋的。” “嗯哪。你家到大学挺近的,要你多了不合适。” 沈梦昔哈哈一笑,包下了这个黄包车,每月十五个大洋,管两顿饭,又带他回到牙科诊所,清理了一下牙根,过段时间再来镶牙。 赵三儿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自己从小就命好,走哪儿都能遇到好心人。 转天早晨,当赵三儿拉着沈梦昔出现在街口的时候,那七八个山东人又围拢过来,拦住了车。 “你们等我把章小姐送到学校,回来咱们再比划,不能耽误人家给学生们上课。”赵三儿停下脚步跟他们说。 “俺们拉章小姐去学校,你撒手!”一个大个子车夫,去抓赵三儿的车把。 “住手!”沈梦昔喝道:“赵三儿是我的包车车夫,也是我的老乡!我看谁敢动他一个手指头!” 几个大汉被震慑住,看着这个小姐怎么也不像东北人,但是一口东北腔又挺标准。不过既然这位小姐帮腔了,他们也不想惹有钱人。于是领头那个就道歉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俺们不是故意的。” “嗯。有力气别朝中国人身上使!”沈梦昔对赵三儿说:“快走吧,要迟到了!” “哎!”赵三儿应了一声,大步跑起来。 那几个车夫重新围聚一起,“咋个事儿!那女的是他老乡?” “傻人有傻福呗,算了,人家不就是没答应给你当上门女婿吗!” “日你先人,傻子才要他当女婿!” “哈哈,反正不是俺!” 沈梦昔从此有了“专车司机”,每天一早一晚,赵三儿在章家吃两顿饭,章家吃什么他吃什么,饭量比海伦还大,他还有些不敢放开了吃。 沈梦昔中午自己带饭,赵三儿有很大空闲时间,可以出去拉活儿,只要不耽误沈梦昔上下班就行。 四嫂把家里的佣人林嫂拨了过来,给他们做饭做家务,林嫂年纪和海伦差不多,身体好,手脚利索,就是人有点洁癖,还喜欢把东西摆的正正当当的,所以她来了以后,家里花瓶里的花是对称的,桌上的相架也是正的,沙发上的垫子也是对称的。你脱下的衣服,一眼看不住就被她拿去洗了。 不管如何,司机佣人都有了,日子也算步入了正轨。 ****** 沈梦昔和孙胜仪两人共用一间十五平米左右的办公室,共事快一个月了,慢慢熟悉起来,平时下课也会聊天,说说在国外的经历,谈谈上海的八卦。 孙胜仪是安徽人,家境殷实,自己的工资也高,平时很会享受,甚至把家里的留声机带到了办公室。 她和沈梦昔的想法如出一辙,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不能打扮得有一点出格,免得遭人非议。所以,学校里唯二的两个女性,平时都打扮得中规中矩,朴素大方。只有关上门,两人在办公室的时候,才会放松表情,喝杯咖啡,吃点点心,讲些笑话。 孙胜仪的工资没有沈梦昔高,大概是二百多元,沈梦昔不知道校方定薪金的标准。心中着恼,好歹都是留学归来,好歹也弄个差不多的,这样一个办公室坐着,多尴尬啊。 谁知孙胜仪并不在意,她对金钱的概念比沈梦昔还模糊,她见沈梦昔有些纠结,就说:“我留学时间短,一年半就回来了,连证书都没有,学校能聘我,还是因为教师急缺,等过几年,我就嫁人了,婆家知道我当过大学教师,在妯娌间不丢人就够了。至于工资,已经不少了!我哥还是政府官员呢,都没我多!” 沈梦昔如同发现宝藏女孩,盯着她的眼睛看,那乌黑的眼睛告诉她,那是实话。沈梦昔笑着由衷地说:“你的性格真好,这样的人,都是会一生幸福的。” “哈哈,密斯章你真会聊天。” “不,知足的人就会幸福,客观看待自己和世界的人,也都幸福。” “你是说我有自知之明呗!” 两人嘻嘻哈哈地喝着咖啡,突然办公室的门开了,许诗哲带着金岳龙进来了,孙胜仪笑着站起来:“大才子怎么有时间光临寒舍!”她并不知道沈梦昔和许诗哲的关系,还张罗着给那两人磨咖啡。 “不必客气,我来找嘉...找密斯章说几句话就走。”许诗哲连忙拦住孙胜仪。 沈梦昔看着许金二人,只觉得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有事快说,我还要备课。” 沈梦昔的淡漠语气让孙胜仪有些吃惊,这位大诗人,可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刚开学得知与许诗哲同校共事,她还兴奋了好几天。 许诗哲并不介意有人在旁,似乎还特意避嫌般带着金岳龙来的。放下一张请柬说: “嘉瑜,我和小眉定在下月五日结婚,我邀请你带着阿欢去观礼。” “哦,祝福你。不过我没有时间。” “只是一上午,你和其他老师串一下课吧,我非常需要你的祝福。” “你在上海结婚?”沈梦昔记得他是在北平结婚的。 “是的,诗社的成员大多来了上海,小眉也喜欢这里。” “许诗哲,我可以祝福你,但是我肯定不会去参加你的婚礼。” 孙胜仪知趣地朝沈梦昔吐了吐舌头,退出了办公室,并带上了门。 ”嘉瑜,我和小眉是真心相爱的......” “知道知道我知道!你们是这世界上最相爱的两个人!我祝福你们白头偕老。但是我不会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嘉瑜,我知道你还很介意。我听过你的课,你也很有新思想,你知道吗,罗素说过,‘爱情使人心醉神迷,以致我时常为了体验几小时的喜悦,而宁愿献出生命中其它一切’。嘉瑜你应该寻找你的爱情,体验那种心醉神......” “停!许诗哲!我的生活什么都不缺,我不需要爱情填补我的孤独,不强求这世上的任何事物。倒是你,拜托你静下心来半个钟头,好好想想,其实这世界上,比爱情更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许诗哲,你押上的砝码太多了,日后会承受不住!” “嘉瑜,我就晓得,你还是关心我的。”许诗哲似乎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这个女人,她的面孔熟悉而陌生,她的脸上有一种似同情又厌恶的表情,她的胸和腰都挺得笔直,她似乎,似乎是个非常有勇气的人了。 沈梦昔气得笑了,这人的自我感觉如此良好,他们永不可能在同一波段。 这个时代,独生子和独生女的婚姻,应该是非常热闹的吧。 “金先生,言尽于此,请您带他走吧。”沈梦昔对站在一旁的金岳龙说。 金岳龙听了,真的拉起许诗哲走了。 “嘉瑜,你一定要去,你一定要像在剑桥镇那样洒脱!”许诗哲正被拉走前依然喊着。 “书读多了,就是有点傻啊。”沈梦昔嘟囔着,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凉掉,苦得舌根发麻。沈梦昔不动声色,咽了下去。 生活中,往往都是这样,你不说,没人知道你苦。 往后许诗哲的日子,苦乐自知了。 第十六章 婚礼 下班回家途中,坐在黄包车上的沈梦昔看到路边一只流浪狗,饿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心中难过,这世道,人活着都难,何况一只狗了。 她让赵三儿停车,把饭盒里的半个馒头丢给它,那黄狗一口叼住,边吞吃边看着沈梦昔,沈梦昔一摊手,“没了,我明天给你多带点儿。” 黄狗一直跟着沈梦昔,明明已经没了力气,却还坚持着跟着跑,赵三儿停下来赶走它,快步跑起来,终于甩下了它。 第二天下班,那黄狗蹲在路边,似乎在等沈梦昔。沈梦昔十分愧疚,因为她一忙就忘给它带吃的了,把手伸进皮包,从武陵空间找到一根火腿肠,扒了皮,送到狗嘴边,“吃吧吃吧,我忘给你带馒头了。这个有点咸,你得找点水喝喝。” 这次,黄狗悄悄跟着她的车跑,到了街上,有淘气的孩子朝它身上扔石头,黄狗机灵地躲闪,最后还是被打中,嗷的一声惨叫。沈梦昔听到,猛一回头,连忙叫赵三儿返回去。 沈梦昔下车制止了打狗的几个半大孩子,对他们说这是她的狗。然后嘴里啧啧两声,那狗就颠颠儿地跑过来了。 “跟上!回家了!”黄狗乖乖地跟在黄包车的右侧,就这样,一个穿的干干净净的大个子车夫,拉着一辆黄色的车轮都闪闪发光的黄包车,上面坐着一个穿蓝色洋装套裙的女子,膝盖上放着一个黑色大皮包,一看就是独立自强的新式女性,她的车旁却亦步亦趋跟着一条赖皮黄狗,一直跟到法租界。 赵三儿用木板钉了个简单的狗窝,沈梦昔准备两盆温水,戴上胶皮手套,在院子角落里给黄狗洗了个澡,阿欢叽叽喳喳地在旁边蹲着,一边看一边念叨着给狗取什么名字。 这是一只最普通的中华田园犬,也就是土狗一只。 阿欢最后决定给它取名叫大黄,于是沈梦昔说:“大黄,你以后就叫大黄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好好看家知道吗?” 大黄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海伦给的剩饭,抬头看一眼沈梦昔,又继续吃起来。 晚上有人从院子旁经过,大黄汪汪地叫起来,沈梦昔在窗口喝止它。 后来,有陌生人上门送货,进了院子,大黄又叫,沈梦昔没有制止它。大黄叫了几声,看他们收钱走了,就不再叫了。 大黄是个聪明的狗子,几次下来,就知道如何看家护院了,夜晚,有人路过大门它就会发出呜呜的警告声,如果擅自进了院子,就直接扑上去。顺带着连左右邻居家的闲事儿都管了。但是白天一般不乱叫,也不攻击附近的孩子。沈梦昔对赵三儿说,这大黄定是在外面吃了很多苦,才学得怎样聪明。 最初几天,沈梦昔一上班它就嘶嘶地叫着,要跟着去上班,被沈梦昔喝住,命令回去,才老实地等在家里。 这天一早,沈梦昔正准备上班,就听见大黄大声地叫,似乎是被人踢了一脚,然后被海伦喝住了。 阿欢大哭着喊:“八舅舅是坏蛋!八舅舅是大坏蛋!” 沈梦昔连忙出去,见章嘉瑀正蹲在院子里,哄着阿欢:“舅舅不好,舅舅以为它要咬我呢,才轻轻踢了它一下,你看它,是不是没事儿!” 一回头见到沈梦昔,连忙求助:“姐,快点儿,我得罪了小少爷,不肯饶我啊!” “哼!人家都知道打狗看主人呢!这狗养在院子里,你怎么问都不问就踢?” “你看它癞皮的样子,谁会想到是你的狗!”的确大黄的皮毛还是戗毛戗刺的,只是稍稍长了点肉,看上去还是和流浪狗差不多。 “你来做什么?我马上要上班了。” “姐,我已经替你请假了,我们现在去参加诗哲哥的婚礼!你这身衣服不行,换个小礼服,再备个礼物,四哥去北平了,所以我们必须得去!” 章家最喜欢许诗哲的不是章嘉璈,而是21岁的章嘉瑀,他可谓许诗哲的忠实迷弟,崇拜得五体投地。 沈梦昔有些生气,“你崇拜他,我没有办法,但是你能不能别来烦我!” “姐,你一点都不懂他,他是这世界上多么难得的诗人!你听他的诗,‘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的方向。” “我还是比较喜欢‘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阿瑀同学,古时候,这些缠缠绵绵的诗词都是写给妓女的,你喜欢什么是你的自由,快走吧,我很忙。”沈梦昔不耐烦起来。 “阿欢!八舅舅带你去参加婚礼!你父亲的婚礼!”章嘉瑀并不在乎姐姐的态度,对着阿欢说。 阿欢闻言欢喜地嚷着要去见父亲,“八舅舅等我,我去换衣裳!”一溜烟上楼了。 “姐,你就是不够洒脱,都什么时代了,你也可以谈个恋爱,或者再婚。王守卿就很潇洒,送了重礼,还答应今天去参加婚礼。” “呵呵,今天双方父母都不会去的,是不是除了主婚人证婚人,只有你一个观礼的?” “怎么会?请柬发出去好多!” “呵!好多。” 许诗哲真的是想举行一场新潮的婚礼,也想得到亲朋的祝福,大概也是最近遇到的阻碍太多了,想从别人的祝福中得到一些力量吧。 “他大概会很尴尬。”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快走吧,别误了吉时。” 阿欢换了一身小西装和皮鞋,像模像样的站着章嘉瑀身边,期盼地看着沈梦昔。 “那我自己带着阿欢去,照顾不好你别怪我!”说完拉着阿欢上了门外的轿车。 沈梦昔看着跟活猴子一样忙活的章嘉瑀,忽然很想去现场观摩一下许诗哲的尴尬,于是梦昔吩咐赵三儿,今天不用出车了,看看身上的蓝色套装,跟着上了汽车。 许诗哲和陆晓眉的婚礼在豫园的晴雪堂举行,大厅雕梁画栋,高敞轩昂,厅里布置了很多座椅,分列两旁,前面是一个圆形的麦克,周围摆了很多鲜花。 快到吉时了,但大厅里还是空空荡荡,来的宾客极少,零零星星坐在椅子上,章嘉瑀一进大厅,就开始帮着张罗起来,准备来宾登记上礼的簿子,检查麦克是否好用,沈梦昔无奈地看着狗腿的弟弟,深深地叹息。 王守卿坐在最后一排,木然地看着前面的椅背。 沈梦昔没有过去打招呼,被记者拍到又是一条新闻。 许诗哲的好友胡鸿兴是主婚人,他在陆晓眉离婚的事情上出力不小,又力劝许父同意婚事。据说,这位胡鸿兴也是陆晓眉的追求者之一,沈梦昔表示无法理解其中心态。 许诗哲的老师梁先生,是证婚人,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想必也是不愿意来的。 吉时已到,满堂只有十几个人。 婚礼开始,许诗哲笑容满面地扶着陆晓眉的手臂,从晴雪堂外相携而进,男的西装革履,女的婚纱曳地,好一对郎才女貌。 大厅里响起钢琴弹奏的婚礼进行曲。如果两旁有众多亲友鼓掌祝福将是人生一大美好回忆,可惜只有寥寥几人,章嘉瑀的鼓掌欢呼,看起来分外滑稽。 阿欢看到父亲和另外的女人走在一起,忽然着急起来,被沈梦昔按着坐下,“坐着!” 阿欢的胸膛一鼓一鼓的,气喘不止。 胡鸿兴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大厅里的人实在太少了,大部分的椅子都空着,人们稀稀落落地坐在各处,看上去凄凉无比。 轮到梁先生证婚时,他拿出准备好的证词,看了足有十秒钟,最后放下手,对两位新人说:“许诗哲,陆晓眉,你们都是结过一次婚的人了!“ 第一句就让台下鸦雀无声,连两个记者都忘了拍照。 于是结婚证词变成了训诫。 “各位来宾,我是极不愿意做这件事的,我要替诗哲做证婚人,他的新娘是王守卿夫人,与诗哲恋上,才和守卿离婚,实在是不道德之极!” 沈梦昔看到陆晓眉的脸色煞白,眼泪在眼圈里要掉不掉,倔强地挂着。 ”高兴就结婚,不高兴就离婚!做为师长,作为朋友,我深感可耻!” “陆晓眉,我希望从今以后你能恪守妇道,检讨自己的个性和行为,离婚再婚都是你们性格的过失造成的,希望你们不要误人误己,不要以自私自利为行事准则,不要以荒唐和享乐作为人生追求,不要把婚姻当成儿戏!” 许诗哲面如土色,上前哀求梁先生,梁先生恨铁不成钢地看看自己的弟子,停止了训话。 婚礼草草结束。 阿欢虽不懂上面在说什么,但是看到父亲的尴尬,又看着他一直在劝慰新娘子,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许诗哲闻声看过来,见到小儿正仰天嚎哭,脸上满是凄惶尴尬,默默地看了沈梦昔一眼,复又低头安慰新婚妻子。 宾客都散去。沈梦昔哄好阿欢,拉着他走到许诗哲跟前。 近了看,许诗哲的眼中是浓重的哀愁,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婚礼是这样的收场,双方父母不到场;从前的至交好友收了请柬,也均未到场;最敬爱的老师,当众训斥自己的新婚妻子;亲自请来的记者拍下了刚才的闹剧...... 他茫然地摸着阿欢的头发,抬头看着沈梦昔:“果然我不该让你们来的。” 沈梦昔忽然可怜起这个单纯又自私的男人,顺遂的三十年,让他盲目自信,无所顾忌。 ——从他再婚的第一天起,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许父停了他的供给,陆晓眉又是个烧钱的主儿,想到他后来的下场,只是轻轻说了一句:“祝福你们。” 第十七章 传奇 第二天的报纸,刊登了许诗哲和陆晓眉婚礼的照片,以及梁先生的文章《我昨天做了一件极不愿意做的事情》。 “昨天,我做了一件极不愿意做的事情,——去替许诗哲证婚。 他的新娘子是王守卿夫人。与诗哲恋爱上,才和守卿离婚,实在是不道德之极。 许诗哲做学问不成,做人更是失败,离婚再娶就是用情不专的证明! 他这人其实聪明,我最爱他不过了,此次看着他陷于灭顶,还想救他出来,我也有一番苦心。 朋友们对于他这番举动,无不深恶痛绝。我想,他若从此无法在社会上立足,固然自作自受,无可怨恨,但觉得这个人太可惜了,或者也许还会弄到自杀的地步。我又看着他找到这样一个人做伴侣,怕他将来苦痛更无限,所以想对于那个人当头一棒,盼望她能有觉悟,免得将来把诗哲累死!” 这一篇文章,通篇谴责陆晓眉不守妇道,而对许诗哲有所回护,对他的执着和天真无可奈何又有所担忧。 沈梦昔读罢,虽厌恶陆晓眉,也有所不平,中国人自古就爱将祸国殃民的名头盖到女人头上,从不肯自我检讨男人的劣根性,到了民国,这样开明的有为之士依然奉行这一套做法,让沈梦昔觉得寒心。 她啪地把报纸扣在办公桌上。 “原来你竟是那位“土包子夫人?”孙胜仪笑看着沈梦昔,“从今天起,我要重新考虑一下,男人的话大概只能信两成了。” 沈梦昔好笑地翻了她一眼:“你要记得结婚前擦亮双眼,结婚后睁一眼闭一眼。” “呵,至理名言!睁一眼闭一眼能如何,还不是要闹离婚,我哥也闹着要离婚呢,父亲把他狠狠地打了!” “离就离,你来我当你不会走,你走我当你没来过。女人如果有人相扶相携最好,没有,我们自己也能站直!” 孙胜仪听了忍不住击掌,“讲得太好了!这才是真正的新思想!” ****** 阿欢这一次郁郁寡欢了很久,骏德来了也不能逗得他开心。沈梦昔知道孩子大了,遇事开始往心里去了。 阿欢某些地方很像许诗哲,比如长相,比如有时候的天真,还有一些理所当然的自私,这是家中独子常有的性格,沈梦昔甚至想过将他送回硖石,自己寻机去美国,但她更明白,美国和德国没有本质的区别,异国他乡,华人生存不易。 当阿欢将他毛茸茸的头埋在沈梦昔的腿上,轻轻饮泣的时候,她的心还是软了,抬起他的头,擦干他的眼泪,“阿欢为什么伤心了怎么久?”这孩子敏感的性格也是随了许诗哲。 “表哥都告诉我了,以后父亲就不是我一个人的父亲了,他和那位小姐结婚了,以后还会有别的儿子,他大概会更喜欢那个儿子,因为父亲喜欢那位小姐,不喜欢妈妈......” “不会的,你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永远是他最爱的孩子。” “真的吗?” “真的!下次你可以自己问他。” 阿欢点点头,情绪好了一些。 “不要哭了,没人喜欢遇事只知道哭的孩子,哭一下可以,总哭就让人厌烦了。你看到鹿鸣的时候,喜欢他在笑还是在哭?” “喜欢他笑。” “是不是?那你也不要哭了,我们去弹琴唱歌吧!” 母子两人坐到钢琴边,沈梦昔教阿欢一首“我有一只小毛炉”。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童趣的歌词,活泼的曲调,很快吸引了阿欢,当听到”摔了一身泥“的时候,哈哈大笑。 教了两遍,阿欢就学会了,摇头晃脑地唱起来,连海伦也跟着晃动身体打拍子。 这一晚,阿欢终于安心睡去。 ****** 一个月后,沈梦昔又参加了一个婚礼。 不是别人,正是二哥章嘉森的婚礼。 他终于与秦氏离婚,并得到父母首肯,正式迎娶黄诗影。 章家在宝山为秦氏买了个院子,另送两个佣人,还有两千大洋。之后只要秦氏未嫁,章嘉森每月均付40大洋的赡养费,足够她富裕生活。两个儿子也可以随时去看望母亲。 秦氏经过几番寻死觅活,又经娘家人几番劝导,见章嘉森心意已决,也逐渐死心,终于同意了离婚,哭着拜别章父章母,搬到了章家老宅不远的小院。 章嘉森的婚礼热闹非凡,场面宏大,各界名流纷纷来贺,北平、广州、杭州、福州均有来人,章家预定了金门大饭店的一整层,座无虚席。 当新郎新娘穿着西式礼服出现在大厅门口,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更有闪光灯砰砰的响起。《婚礼进行曲》也适时奏响。 新郎新娘相携缓缓而行,两个托婚纱的童男童女,一个是五哥家五岁的女儿宜家,一个是四哥家的鹿鸣。两个小家伙亦步亦趋,极认真地托着新娘洁白的婚纱后摆。 阿欢和静姝则一人拿着一个花篮,开心地向宾客洒着花瓣。 当新郎掀开新娘头上的白纱,人们发现新娘黄诗影今天的妆容异常精致,明明是化了妆,搽了粉,但看上去又似乎是天然肤质,众人纷纷赞叹新娘美若天仙,黄诗影娇羞地低头,睫毛如蝴蝶之翼扑闪而下,脸上也泛起红霞,更增添了几分美丽。 今天,是沈梦昔给她化的妆,事先做了保湿面膜,又用了乳液、粉底等一系列后世化妆品,自然美不胜收,至于今晚她怎么卸妆,那就没人知道了。 她曾担心黄诗影不喜自己离异的身份,拒绝二哥的提议,甚至避讳地不打算参加婚礼,毕竟结婚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她不想给人添堵。 但是随后黄诗影亲自来邀请她,并邀请阿欢作为花童,在婚礼现场撒花。如此,沈梦昔也不矫情,当即应了下来。 西式典礼过后,两人宣誓忠诚,拍照留念。 章嘉瑀的朋友们和几个小辈轮番出来表演。在沈梦昔的伴奏下,四个花童边唱边舞,表演了《我有一只小毛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连板着脸的章父都忍俊不禁。 新郎新娘趁机去换了传统的喜服,因为章父极为厌恶白色的婚纱,他们换上大红喜服,拜了天地,又让新娘拜见了公婆。 中西合璧的婚礼,众人反觉得新颖,喝彩叫好。 威尔逊来参加了婚礼,他对中式婚礼非常感兴趣,盛赞中式喜服的美丽高贵。劳拉和和布尔热瓦也来了,劳拉在新郎新娘敬酒的时候,忽然激动地一半法语一半中文的表达着,最后还是沈梦昔翻译了,大家才明白,原来她看到新郎新娘郑重地跪地叩拜父母,禁不住激动地流泪了,她想起了远在万里的父母。布尔热瓦适时地亲吻她的脸颊,安慰她。 许诗哲和陆晓眉也来参加了婚礼,也许是想起了自己萧条的婚礼,陆晓眉的脸色不是很好,尽量保持仪态大方,但是眼神泄露了她的伤感。她的两次婚礼都是轰动一时,第一次是以排场阵容轰动,第二次是以师长训斥轰动。但她还算是个坚韧的,经此依然可以昂首出入社交场合。 王守卿也来参加了婚礼,他半年前调回了上海。这次是独自一人来的,不怎么和人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吃菜。章家将他和许诗哲的坐席安排得很远,避免了见面打招呼的尴尬。 席间,章嘉瑀到台前捣鼓麦克,沈梦昔拉住他,”你要做什么?“ ”我要朗诵一首诗哲哥的诗送给二哥和新二嫂!” “你给我赶紧打住!” “为什么?” “他身份特殊,今天不适合读他的诗歌!阿瑀听话!回头家宴的时候你读一个小时都没人管你。” “我......”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敢读一个字,看我不弄死你!”沈梦昔真拉下脸,章嘉瑀老实了。 不过十分钟,忽然听见麦克里阿欢的童声在说:“我叫许纪凯,我是元德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在这里,阿欢祝福二舅舅二舅妈白头偕老,永浴爱河!阿欢把一首歌送给二舅舅二舅妈,也送给在座各位来宾!” 沈梦昔一愣,不知道他要唱什么,再来一遍小毛驴么? 那边阿欢已经唱了起来。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此次我开始孤单思念 想你时你这天边 想你时你这眼前 想你时你这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旁 从未走远” 阿欢童稚的声音,唱得有板有眼,众人沉浸在歌声中,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鼓掌,阿欢人来疯地又唱了一遍,看到沈梦昔板脸打着手势,才行礼退下。众人如梦初醒,掌声雷动,嚷着让阿欢再来一首。 阿欢得瑟着还要上台,被沈梦昔捏了一下腰眼,顿时老实了。 “谁让你上去唱歌的?”沈梦昔小声问。 “八舅舅。”阿欢敏感地发觉到母亲非常不高兴,立刻乖觉地靠在她身边。 “你怎么会唱这首歌?谁教你的?”沈梦昔扳过他的肩膀,紧盯他的眼睛。 “跟你啊!”阿欢无辜地看着她。 “跟我?”沈梦昔大惊。 “是啊,有一次在书房里,你拿着一张照片看,小声哼着这首歌,你看了好久,你唱了三遍,我就学会了!”阿欢还有些得意,期待母亲的夸奖。 沈梦昔脸绿了。的确是有一天,秋雨缠绵,她在书房拿出王建国的照片看了一会儿,老王曾经荒腔走板给他唱过这首歌,也许她在思念中就不自觉哼唱了这首歌吧。 第十八章 智齿 沈梦昔一直知道阿欢很聪明,他背诗词、算数独、解24都很快,但没想到,听三遍就记住了歌词、曲谱。 幼儿时期是机械记忆能力最强的时期,阿欢已经八周岁,该是好好教导的时候了。 沈梦昔关于阿欢的记忆,都是两岁以前的。他十四个月才会走路,但是十八个月已经说很多话了,章嘉瑜去欧洲的时候,抱着孩子哭了很久,在邮轮上也十分思念儿子。 但沈梦昔对他没有什么感情,在欧洲五年,几乎没有想念过这个孩子,只是给他邮寄一些礼物,在信里假意说着想念他。 等回国的时候,阿欢都已是个大孩子,连记忆里的样子也不是了。 但阿欢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是个纯善的孩子,性格温和。他对父母有着天然的眷恋,恐怕在他小小的心灵里,无比希望父母每天都在一起。但每一次见到许诗哲,对他都是欣喜与痛苦的双重折磨。 “阿欢真聪明,记忆力真棒!以后我们多学些知识吧!” “好的!”阿欢对没学过的东西都特别有兴趣,但是不喜欢反复复习。母亲说多学些东西,那就是要教他新知识了,所以非常愿意。 许诗哲带着陆晓眉走了过来。阿欢见了他欢快地跑过去,许诗哲抱了他一下,笑着说:“好重,阿欢长大了!” “妈妈说你还是爱我的!对吗?”阿欢迫不及待地问。 “对啊,父亲当然是爱你的!”许诗哲摸着阿欢柔软的头发说,这一刻,他是真心真意的。 阿欢非常满足,一直拉着许诗哲的手。旁边有人看了,纷纷议论:“那首歌从来没听过,应该是许诗哲的新诗吧。” 许诗哲尴尬地连连摆手解释。 回头想找沈梦昔问问,她却拉着阿欢去了威尔逊那一桌。 许诗哲讪讪地拉着陆晓眉的手,去了其他的席位。 陆晓眉不愧是交际高手,她调整好了情绪,立刻成为了满堂的焦点,得体的谈吐,优雅的仪态,渊博的知识,以及姣美的面容,都吸引着众人的目光。她热忱诚挚地向新婚夫妇祝贺,又熟练地与威尔逊和布尔热瓦用英语法语聊天。 阿欢有些恼怒她跟在父亲身边。沈梦昔悄声说:“你又怎么了?不是和你说过,现在他们是一家人吗?” “可是!” “没有可是,这就是现实。另外,你是他的儿子,而我与他再无瓜葛了。你必须时刻牢记:以后无论做什么,只要与你父亲有关,就得先考虑妈妈的立场,因为你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人,是妈妈的依靠!你明白吗?” “阿欢明白了!”阿欢郑重点头。 “很好。以后尽量说‘我明白了’,三岁以下的孩子才那样自称,你是小学生了,要有学生的样子。” “阿...我记住了!” “很好。我儿子最聪明!”沈梦昔捏捏他的脸。 ****** 沈梦昔长了两颗智齿,足足两个月也没有顶破牙龈,虽不是很疼,但时时提醒着它们的存在,搅扰得人没法安心做事。 沈梦昔去了那家德国人开的牙科诊所,上次带阿欢来看龋齿,已经认识了医生,他叫丹尼尔。 丹尼尔检查了沈梦昔的牙床,认为牙齿完全可以长出来,只是会很漫长。 现在牙龈由于反复溃疡,肿大到和腮部连接到了一起,需要切除一部分智齿上面的牙龈,等智齿完全长出来就可以拔掉它了。 沈梦昔同意了手术切除牙龈,但是没有打算拔牙。 丹尼尔知道她也有一定的医学常识,也不多劝,当下给她消炎,日后再做手术。 如此去了三次诊所,沈梦昔的牙龈总算是处理好了。 “这种进化遗留的产物,真是麻烦啊!”沈梦昔用舌尖舔舔智齿,又担心地问:“左边长了,右边是不是也快了?” “非常有可能。” “我的天!太麻烦了!” “不麻烦,欢迎你来找我!”丹尼尔用中文说。 “在中国,医生从来不和患者说‘再见’,也从来不出门送患者,过年都不出去拜年做客的。你这个医生,居然说‘欢迎’?”沈梦昔假意生气地说。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丹尼尔连忙改用德语,说了一堆道歉的话,扎撒着两手,有些不知所措。 沈梦昔笑起来,“我是开玩笑的。” “我是认真的!我的道歉是认真的!” 沈梦昔举手投降,连连说接受了道歉。 她放下海伦做的香肠,丹尼尔一闻见香肠的味道,眨着眼睛似乎要流泪的样子,沈梦昔看着这个三十多岁一脸大胡子的男人,忍不住笑了,“嘿,丹尼尔,你不要这么感动。” “我觉得我要回德国去了,太久没有回去了,我想家了。”丹尼尔收下香肠,再三感谢沈梦昔。 沈梦昔心想,你们都回去吧,所有人都滚回自己的国家去吧。 ****** 沈梦昔始终认为自己是21世纪的沈梦昔,而不是别人,她也不想装成别人,活成别人。但是还会不由自主的混乱和无奈。看着镜子,有时候会发呆,一度不愿意照镜子。 她打算趁着假期写了两篇,当作存稿。她写作的时候,就锁上书房的门,拿出笔记本电脑写作,修改也方便,然后打印出来,再用钢笔誊写。 常常都是在誊写的时候,笑出声来,自己都觉得滑稽。 千字五个大洋也不是好赚的。天天敲字,敲完再抄写。 她的稿酬已经由最初的千字四元涨到千字五元,至于胡鸿兴的千字六元,周先生的千字七元,她想都没想过,能到五元,她都猝不及防的吃了一惊。 多年习惯了低调做人,她的许多观念并不敢如实表达,因为不合时宜,更怕自己被送上舆论的风口浪尖。她没有勇气如许诗哲一般,敢为天下先。 其实民国时期,比知青时期还更自由一些,她甚至认为这个时期文学成就远远高于一百年以后,小时候背周先生的课文觉得艰涩无比,现如今读来,觉得他真是睿智幽默,那似是不经意的措词,让人觉得是恰到好处,神来之笔。当然,除了他对中医的批判。 沈梦昔总觉得周先生是因为儿时父亲的去世,使得他因一个庸医,而对整个中医产生抵触,他在文章中称《本草纲目》为《本草什么》,称中医是有意或者无意的骗子,以周先生的号召力,以及变革时期推崇西洋化,使得中医几近失传。 有些东西是必然会被淘汰的,正如有些物种的灭亡,那是自然的择选,但是沈梦昔知道中医是中华文明的瑰宝,无论如何不应失传。 她每次回宝山,必和章父请教一些中医的问题,章父因她是女儿,不愿传授于她,她就软磨硬泡,学号脉,学针灸,还以借阅为名,偷偷拍下一本家传医书。 在这个没有电脑的时代,正是考验人的智力与勤奋的时候,博闻强记的陈寅恪,特立独行的辜鸿铭,博学智慧的林语堂,都是沈梦昔崇拜的偶像。 陈寅恪精通八国语言,辜鸿铭通晓九国语言,获得13个博士学位,将《论语》《中庸》翻译成英文德文;林语堂更是在写文著作的同时,倾家荡产钻研中文打字机,创造上下形检字法,还耗时五年主持编纂词典。 民国时期名士各显风流,晚清的精锐都汇聚起来,让人们在动乱破败的日子里,看见星辉和希望。 阿欢寒假被许家接回了硖石,许母想孙子想得夜不成眠,要沈梦昔带着阿欢回去住一段时间,沈梦昔没有答应,但是同意阿欢去看望爷爷奶奶,开学前回来就行。小孩子适应能力比大人强,阿欢这半年多已经习惯了父亲、母亲、祖父母不在一起的模式,他带了好多玩具,好多香肠,与骏德和小伙伴们依依惜别后,跟着许家的佣人走了。海伦不舍地抹着眼泪,一个劲地念叨着:“阿欢,早点回来,早点回来!” 阿欢被海伦感动,也流下眼泪:“海伦阿姨,我答应你,你别哭了。” 阿欢一走,家里空了很多,也闲了下来,大黄四处嗅着找了几天阿欢,很是焦躁。 大黄已经毛色发亮,也高大了许多,沈梦昔早起会带着它在附近的路上散步锻炼,还给它套了狗绳,一人一狗,遛遛跶跶转一大圈,也是很好的锻炼。 这天一早,他们又出去遛遛,大黄在前面堂堂皇皇地走着,沈梦昔松松地牵着绳子,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因为太早了。 忽然,大黄停下朝左边的路口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就是警告一声。 一个女人啊的叫了一声,应该是吓了一跳,沈梦昔连忙喝住大黄。却见女人身后窜出两个黑衣人,其中一个一把拔出手枪,就要打死大黄。另一个慌忙去拦住他。 沈梦昔也拿出手枪,对准那持枪人,“不许动!” 那两个显然吓了一跳,没想到一个遛狗的女人说掏枪就掏枪。 那个尖叫了一声的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富贵华丽,她照着那持枪人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就你厉害!又掏枪!” 那人被打得缩着脖子蹲下来,不敢还手也不敢动。 另一个人劝着:“老夫人息怒,别气坏了身子!再给阿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法租界开枪,他就是吓唬吓唬人,快息怒了老夫人。” 见他们收了枪,沈梦昔也收了五四手枪。 “对不起,老夫人,我的狗吓到您了,给您道歉,您要不要紧?” 那老妇人恼怒地看了一眼大黄:“最讨厌这些狗东西了!”又看看沈梦昔,“你是哪家的小丫鬟,遛狗还带着枪?老凶的!” “老夫人,我是遛狗带着枪,可您的狗却带着枪呢!”沈梦昔料定他们不敢在租界开枪,说话也随心所欲了些。 “哈哈哈哈!”老夫人没生气,反倒开怀大笑。“你这小姑娘说话有意思!” 那两个黑衣人脸色憋屈,不敢言语。 “老夫人,您看清了,我可不是小丫鬟小姑娘。我习惯早起,出来活动活动,顺便也带着大黄转转,它每天闷在院子里,郁闷得很呢。”沈梦昔也不跟老太太计较,那两个黑衣人应该是保镖,担负老夫人的安危,过度紧张罢了。 “不是丫鬟,难道主人出来遛狗?”老夫人不理解地嘟囔了一句。“哎!你这句说的对!每天闷在院子里,不要说狗了,人都会发霉长了绿毛!” “是啊!那您慢慢走,我接着遛圈去了!” 走了二十多米,沈梦昔停下来,摸着大黄的头说:“大黄,这里的住户非富即贵,你以后在路上不能乱叫,记住了吗?” 大黄喉咙里发出一个气声,也不知道是说“知道了”还是表示不服气。沈梦昔拍拍它,继续朝前走去。 第十九章 公司 第二天早上,居然又在那个街口遇见了老夫人。还是那两个黑衣人跟着,见到沈梦昔和大黄,抱起手臂,斜着眼睛,十分愤怒的样子。显然还在记恨昨天那句“狗带着枪”。 “老夫人,早啊!”沈梦昔主动打招呼道。 “早,早。”老夫人离大黄远远地站着,手里的拐杖似乎随时准备攻击,沈梦昔知道她肯定是特别怕狗,于是把大黄拉到身后,老夫人才放松一些。 老夫人慢慢走过来,和沈梦昔一起遛弯。 她的身材微胖,头发花白,一丝不乱地梳成一个鬏在脑后,插了一只金簪,发际线常年承重,被勒得十分靠后,显得脑门特别的大,脸上皱纹深刻,嘴角有深深的法令纹,但眼神精光隐动;她指节粗大,年轻时应该吃过一些苦,走路稳健,大脚足有37码,并不是像是大家的小脚老太太。 “你不是小丫头,你是前面那小房子里住的的章教授。”老夫人得意地说。 沈梦昔笑了,“哦!那敢问老夫人贵姓?” “你不高兴了!我让人查你你不高兴了!”老太太指着沈梦昔狡黠地说。 “是啊,所以我要公平地知道您是谁。”沈梦昔站下来,大黄正好往她身边靠过来,狗头对着了老太太,她吓得把拐杖提了起来,大黄也唬得一跳,屁股往后一顿,做出攻击的准备。 沈梦昔喝止大黄,笑着说:“老夫人,我平时都是五点半出来遛圈,您的手下情报不精准,让您在街口等了好一会儿吧。” 老太太果然嗔怒地瞪了那个阿扁一眼,转头对沈梦昔说:“谁稀罕等你?我天天四点钟睡不着,正好出来走走,街上人少,省得碰到阿猫阿狗的!哪里想得到天天遇到你和这个死狗!真是晦气死了!” “原来如此!那告辞了老夫人!”沈梦昔将大黄牵到老夫人身边,吓得她不迭地后退。 “大黄!记住老夫人的气息,以后我们离这位贵人远远的!还有一百米我们就赶紧躲开!记住了吗?” 大黄轻轻汪了一声,摇摇尾巴。 “再见!老夫人!不不,再、不、见!”沈梦昔牵着大黄大步流星地走了,一双青布鞋踩在青砖路上,走出得胜回朝的气势。 老夫人气得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地面,一下又一下,“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阿扁在一旁说:“老夫人,要不要小的去教训她!不能动人,还不能把她的狗弄死!” 老夫人抡起拐杖打在他的腿上,“弄死!弄死!我天天念菩萨,你天天说弄死!打折你狗腿!打折...打折...” 阿扁跳着脚,哀哀求饶,走出老远的沈梦昔禁不住哈哈大笑,大黄的尾巴也摇的更欢快了。 第三天,沈梦昔没有出去遛圈,只在家门口走了几个来回。她通过章嘉璈打听到,那个老夫人来头真的不小,她居然是黑帮老大林跃升的继母,虽是继母,却是将他从两岁一手养大,林跃升的父亲在他四岁时病故,这个继母就带着他过活,相依为命。十分的艰难,也没有扔下他改嫁。 林跃升发达后,感激继母的养育之恩,在法租界买了一栋别墅给老夫人居住,只是平时极少回来,陪着老夫人的除了丫鬟就是保镖。 章嘉璈说,林跃升还是法租界商会总联合会主席,兼任纳税华人会监察,并且他的三鑫公司垄断了法租界的鸦片提运,权势极大。住在法租界,还真不能得罪他。 于是沈梦昔干脆放弃了早上的散步,免得惹上麻烦。 一周后,她正在书房写一个计划书,昨天和四嫂、劳拉逛街时,突然想起曾经的那个想法,她打算在上海开个服装店,经营欧洲的时装,和内衣。这个内衣不是中国传统的束胸和肚兜,而是胸罩。 她打算和劳拉合作,从美国进口几台缝纫机,雇几个女工,制作适合中国女性的胸罩。 不提兴业救国那样大的话题,沈梦昔也想做些实事,她没想过再婚,除了养大阿欢,就是教书写文,还有余力,就做些实业,过些年日子更乱的时候,也好安身立命,历史的脚步虽然阻挡不了,但也不想被踩踏致死。 沈梦昔一有机会就买些粮食,盐,布匹,染料,汽油,枪支、药品存在武陵空间,动作不大,只是伺机而作。 正在顿笔思考,门口传来大黄的叫声,一般时候大黄白天是不大管闲事的,今天怎么叫了好久,她走到窗边,看到林老夫人正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丫鬟和阿扁。 林嫂已经走出去喝止了大黄,和那丫鬟问话。 沈梦昔叹口气,火速换了件衣服,下了楼。 林老夫人被客气地让进客厅,满意地坐在沙发上,丫鬟和阿扁站着她的身后。 她指着钢琴说:“你家还有这个?我那些个孙子孙女也会弹,邦郎邦郎的,吵死了!” 一转头又看到海伦,“啊哟,你家还有洋人!” 沈梦昔给她介绍海伦,林老夫人站起来和海伦握握手,寒暄几句。又问沈梦昔:“你这丫头咋不去遛圈了呢?” “最近事情比较多,早上起来正好写些东西,头脑比较清醒。” “读书人总爱拿写文章来搪塞!”林老夫人撇撇嘴,“人老了,招人烦了。” 沈梦昔问林老夫人喝茶还是咖啡,吃蛋糕还是曲奇饼。老太太果然转移了思路,认真考虑喝哪个吃哪个,最后决定喝咖啡,吃曲奇饼。沈梦昔朝林嫂示意,林嫂纠结地看了一眼老太太屁股下面扭曲的沙发巾,忍了忍出去了。 “不知老夫人今日光临寒舍,所为何事?”沈梦昔亲手接过咖啡,端给林老夫人。 “没事就不能来了?”林老夫人怼了一句,她松弛的眼睑耷拉下来,使她的丹凤眼变成了三角眼,整个人显得刁钻厉害。 沈梦昔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自来熟,要不是自己有过老年的经历,真是陪她聊不了天。——这是个寂寞又好强的老太太,大概平日里没有人聊得来,丫鬟保镖只能唯唯诺诺,儿子孙子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不到过年过节大概也没谁来看她。她是继母,不是亲母,对着儿媳大概又摆不出婆婆的架子,只能自己在大房子里熬着。 “你们家的点心倒是好吃!”沈梦昔猜对了,林老夫人晚年衣食无忧,只是寂寞无聊,那日偶遇沈梦昔,发现她说话风趣,又有耐心跟她说话,于是索性赖了上来。 “您尝尝这个蛋糕,软软的,很好咬。”沈梦昔又把蛋糕放到她跟前。 “年纪轻轻,真会享受!”林老夫人尝了一口蛋糕说。 这老太太大概就是想找沈梦昔拌个嘴,东一句西一句,各种嫌弃,坐了半个多小时,谢绝了沈梦昔的留饭,就回去了。 以后的日子,老太太隔两天就来一次,然后就隔一天来一次,这天正好碰到四嫂和劳拉在,听到她们讨论开服装公司的细节,忍不住说:“开买卖,算我一个,老太太也有几个棺材本!” 沈梦昔看着她,笑了,“好啊,那敢情好啊!” 林老夫人白了她一眼,“下了那么深的套,就等着我上赶子说这句呢,是吧!” 沈梦昔无辜地说:“您可冤枉死我了!得得得,您不愿意,那还是我们三人合伙吧!” “不行!我也要开公司!”林老太太霸道地说。 “嘿,真就没见过您这样不讲理的!您当您是老佛爷呢!”沈梦昔逗着她。 “我不是老佛爷!反正得算我一个!” “好好好,行行行!”沈梦昔几人相视而笑。 连续商量了两天,最后定下沈梦昔占股百分之四十,其余三人各占百分之二十股份。林老夫说,平时肯定不管经营上的琐事,只拿分红,有了大事再来找她。 看看这底气! 欧洲的贸易由劳拉负责;公司日常管理和财务由四嫂负责,内衣的设计制作由沈梦昔负责。她们打算将内衣销往欧洲,再从欧洲购进最流行的服装。 一直到阿欢回来,公司也没能开起来,各种手续、店面装修、购买缝纫机、招收女工等等都是麻烦事,单单欧洲那面的进货就是麻烦,劳拉几次电报联系法国的家人朋友,寻找合适的合作伙伴,若不是路途太远,急得就坐船回去了。 大哥章嘉琨的二儿子章仲善,只比姑姑小五岁,大学刚毕业,就被爷爷赶来帮忙,本来对于女装,特别是女士内衣他特别抵触,几天下来,发现还能接触欧洲贸易,兴趣逐渐增大,劲头十足起来。 沈梦昔将图纸画出来,让林嫂手工制作了两只胸罩,一个是全罩杯的给四嫂,一个是半罩杯的给劳拉,劳拉试穿后,喜欢得不得了,一叠声地说,这个公司必须开下去,这个宝贝在欧洲肯定卖的好。四嫂穿上后,根本不敢抬头,含胸低头,脸色通红,沈梦昔和劳拉笑得不行,“四嫂,我觉得四哥会喜欢!” 四嫂气得追打沈梦昔,“做人小姑子的,怎么这样顽劣!” 阿欢回来,最高兴的是海伦,其次是林老夫人,当然,大黄也很高兴。 海伦又制作了一批香肠,林老夫人拈一片吃了,说:“做那么多干什么,你也要开香肠公司啊?” 沈梦昔听了心中一动,“海伦,你真的可以开个公司!” 海伦表示不感兴趣,“我阿欢吃的高兴就行!” 林老夫人很喜欢阿欢,她喜欢阿欢的温良,他总是有耐心跟老人家说话,从来没有不耐烦地跑开。 阿欢从小和祖母祖父一起住着,非常习惯和老人家相处的模式。有时候会任性一下,但是大体上不出格。 林老夫来的更勤了,对阿欢的称呼也晋级到了“我阿欢”,还撺掇沈梦昔,“我后头那栋别墅要出手,听说家主摊上事情了,你买下吧,总租房子也不是办法啊!” “我哪有那么多钱买房子!”沈梦昔笑。 “噫!谁不知道你嫁妆丰厚!”老太太眼睛一转,“让你婆家买啊,你替他们养孩子,让他们买个房子不过分的!” 沈梦昔拉下脸来,“我一个独身女子,只有娘家,没有婆家!” 林老夫人知道自己失言,用手轻拍嘴巴,“该打!说错话了!” “我和他们家没有一丝瓜葛,林老夫人以后不要提他们了。” “好好好。”林老夫人缩着肩膀,端起桌上的一杯咖啡,喝了一大口,“啊呀,苦死了!怎么都不加糖!” 第二十章 开业 1927年6月5日,风和日丽,筹备了小半年,沈梦昔的云裳服装公司正式开业了。 当日来了许多嘉宾,一部分是看章嘉森、章嘉璈的面子,还有沈梦昔学校的同事,以及法国领事馆布尔热瓦先生的朋友,林老夫人那边没有来人,她自己也没有来,林跃升则是提前送了两个大花篮来。 吉时一到,沈梦昔做了简单的开业致辞,感谢家人和朋友的支持,感谢社会各界的关心,没未多讲雄心壮志的话,只说希望能让更多女性,在工作中找到自我,找到自信。 鞭炮响起,沈梦昔、吕顺贤、劳拉各执剪刀剪断红绸,来宾齐声喝彩鼓掌。 许诗哲夫妇随同章嘉瑀一起来的,王守卿一身军装,也带着贺礼来了。 许诗哲和陆晓眉两人真不是一般人物,他们见到沈梦昔和王守卿,仍气定神闲,毫无尴尬之色,仿佛他们本就是原配夫妻,反倒是沈王二人落了下乘,有些尴尬,还带些耿耿于怀的小家子气。沈梦昔苦笑一下,见王守卿也是一脸苦笑。 沈梦昔邀请来宾进入店内参观,服装店的店面有四五十平米大小,最里面还有一间办公室,和一间试衣间。 橱窗里有两个穿着时装、带着假发套的木制模特,不同于其他中式的成衣店,店内没有厚重的柜台,店内光线明亮,装修简洁明快,只在靠墙的高处打了几个简单的横杆,挂着一排排的服装,另有一面墙挂着各种款式、各种颜色的胸罩,下面是一圈白色矮柜存放货物。旁边还有一面可以旋转的落地镜。 角落里设着一个玻璃茶桌,上面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紫色的勿忘我。 来贺的嘉宾大多都带着亲眷前来,有的带着妻子,有的带着情人,有的带着交际花,让沈梦昔大开眼界,民国真是神奇的时期,一下从封建的古板守旧跳跃到了资本主义的开放自由,而且接受的非常自如顺畅,毫无压力。古代中国,准许三妻四妾,但有明文规定官员严禁狎妓,无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喝花酒这种娱乐活动从未停止过,天上人间,唯此间乐。 如今自由恋爱和三妻四妾对男人来说,也没有大的区别,倒是一定程度上解放了一部分女性,当然也伤害了一部分女性。 云裳对这次所有来宾,男士赠送一个领结,女士赠送一条丝巾,装在一个精美的手提纸袋内,领结是从欧洲进货的,丝巾是武陵空间里找的。 店面前摆了一长溜铺着格子桌布的桌子,上面摆着酒水饮料,点心水果,方便宾客自己取用。这会儿,女人都在店里看衣服,男士都在门外吸烟饮酒,高谈阔论,一时间,云裳服装店门热闹非凡。应邀而来的几家报社记者在店内店外忙着拍照、采访。 记者采访许诗哲,“章嘉瑜女士是您的前妻,请问您怎样评价她?” 许诗哲稍一愣怔,思考了一下,在沈梦昔看来,那就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现在的嘉瑜,让我刮目相看,她可以称做当代女性的楷模,我为我儿子有这样优秀的母亲而骄傲。” “那许先生有没有为当年的离婚而后悔?” “我从未后悔过所做的每一件事。”许诗哲斩钉截铁的说。 不远处的沈梦昔听得清清楚楚,不动声色装作没有听见,她的期望是此生与此人再无瓜葛,以她整理控、断舍离的性格,这类自恋自私的人是必须快刀斩乱麻划归黑名单的。 但人活着,就是有层出不穷的无奈让你必须忍受,一个成人的世界,就是需要不断的承受、忍受、接受,修炼成神,也许会享受这些考验和磨练吧。 服装店雇佣了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做店员,这是两个中学毕业的学生,会些英语,笑容满面,眼神清亮,不谄媚,不卑微,沈梦昔很满意她们的表现。她们穿着统一的中式改良旗袍,和店里的新式内衣,身姿曼妙。 陆晓眉进店就相中了新式的内衣,由店员陈阿梅热情推荐了尺码,买了两款胸罩、两套巴黎最新时装,试都没试,便要求打包带走。 陈阿梅给陆晓眉介绍云裳时装店的会员制,即一次性消费一百元以上,便可以成为会员,会员今后购物八折优惠,消费金额累计至一定数额就会有精美礼品赠送,还会在会员生日时送上惊喜礼物。 云裳面向的消费者是上层人士和高收入人群,这四件物品价格不菲,沈梦昔让店员照章收钱,许诗哲欣然会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沈梦昔给陆晓眉办理了会员,又送了一盒比银元大一些的香膏。随后两人相携翩然离去。 孙胜仪是自己来的,大大方方选了一套淡蓝色时装,和一个蓝色带蕾丝的胸罩。她打开香膏盒盖闻了闻,喜欢得不得了,“薰衣草的香味!我还要再买两盒,送给我嫂子!” “胜仪,这是非卖品。”沈梦昔歉意地说。 “太遗憾了,这么好的香膏,却只做赠品,你也太奢侈了!”孙胜仪非常遗憾地说。 几个法国夫人对时装没有太过留心,却真如劳拉所说,盯上了内衣,D罩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们几个人同时进入试衣间,叽叽喳喳地试着内衣,听得沈梦昔忍俊不禁。 还有几位外国夫人,纯粹是为了香膏而买了衣服。 所有来宾里最不同的是远洋公司的秦经理,他是带着女儿来的,秦丽丹来到沈梦昔面前,轻轻与她拥抱了一下,“好久不见,章小姐!” “好久不见,秦小姐。感谢光临!”看打扮秦小姐已经结婚了,不知为何这次还是跟着父亲来的。 “可惜我们到英国就断了联系,否则一定和你一起开公司。” “那真是我的损失,日后有机会一定合作。”沈梦昔笑着将她引到服装区,要店员好生招待。 第二天她们剪彩的照片登报了,记者得了章嘉璈的好处,将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也将三个女性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第三天,报纸又对新式内衣做了专题报道,并和欧洲的传统腰封所了对比,阐述男性变态的审美以及女****的必要。 不知为何,这世界总是对女性如此残忍,中国是裹脚,将女子的脚从小时候起就折断脚骨,裹成三寸大小,而欧洲早期是腰封,紧身衣用鲸鱼骨做支撑,将人的胸骨盆骨都勒得变形。更有一些国家,有割礼,长颈的习俗,包括芭蕾舞都是一种残酷的艺术。 第四天,开始有人就女性的胸衣展开对战,有人发表文章支持女性使用健康胸衣,解放思想的同时,更应该解放身体,许诗哲就是支持者之一;也有人发文抨击,认为女性的美应该是含蓄的,男女有别,男人走路昂首阔步,女子走路娇俏袅娜,穿上那样的胸衣,虽是可能对健康有利,但是走动时的颤动无疑是失礼的、放浪的...... 几天下来,伴随热议,时装销售了三分一库存,内衣几乎售罄,已经出现一些尺码的预约制作。沈梦昔所担心的国人因守旧不好意思购买的情节,完全没有出现。 半月后,报纸上的对战慢慢停止,时装和内衣销售也渐渐进入平稳阶段。 一个周日,沈梦昔去服装店,正看着店员陈阿梅和钱思娣整理熨烫新到的时装,她挑了套衣服准备给门口的模特换上,就见一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男人带着一个女人走进来。 “啊呀,这么多漂亮的衣服!还有这个!小姑娘,这个怎么穿?”艳丽的女人一进门就惊呼,拉着陈阿梅问这问那。 “自己看,看上啥就买!”东北口音,沈梦昔不禁多看了一眼,这人眼睛不算大,单眼皮,鼻梁挺括,头上擦着头油,锃光发亮。 在沈梦昔看来这人相貌一般,只在气质上独特一些,年纪轻轻,却带着一种舍我其谁的优越感和自信。 那西装男人坐到茶桌边,沈梦昔看店员都在忙碌,自己进办公室冲了杯速溶咖啡出来,“先生,请用咖啡。” “谢谢!”那人接过咖啡谢道,看了沈梦昔一眼,“你是掌柜还是老板?” “我是老板。”问的直接,答的也直接。 离得近些,沈梦昔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草气息,再看手指也微微发黄。 “你给我选几件衣裳,个子和你差不多,嗯,再瘦一些,年纪也小一些。”又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挂着内衣的墙面。 沈梦昔笑说,“好的,请稍等。” 沈梦昔已经想起来他是谁了,这是奉系少帅张翰青,他带来的女子显然不是赵四小姐,而是一个风尘女子。这个时间,他和赵媞应当刚刚相识不久。 这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少帅,如今正是二十五六岁的好年华。他的一生跌宕起伏,荣辱尽尝。吸食鸦片,圈禁一生,居然活到101岁,那必然是有过人之处了。 沈梦昔挑了三件适合少女的颜色鲜嫩的衣裙供他选择,还有三件内衣,张翰青逐一看了,点头表示满意,说,“全都要了!” 那个风尘女子非常有眼色,明知那边是在给别人挑选服装,这里仍不动声色地试着衣裙,最后乖巧地从挑好的衣裙里,只选了一件和那三件都不同的,又选了一个半杯的胸罩。 张翰青大笔一挥,写了张支票,将所有衣物一并付款,沈梦昔笑着接过支票,递过一张会员卡,又在两个纸袋里各放了一盒香膏,“感谢光临,欢迎再来!” 第二十一章 工厂 这一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名义上统一了中国,但各路军阀依然保持相对的独立性,国家还处于各自为政的局面。 沈梦昔翻看武陵空间里的书籍,发现很多事情上,书中所写与刚刚发生的事件,有很大出入,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 无论史书还是稗官野史,都掺入了编者的个人主观,或者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相,但,经历的人一旦描述,又带了他的主观,依然偏离了真相。 故说,世间永无真相。 沈梦昔倒不纠结于此,罗生门的故事永远不缺,每个人都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去相信罢了。 她考虑的是自己的日子怎么过,曾想过一个人去大洋彼岸,找个安静的小城市度过余生,又有些为自己的贪生怕死感觉羞愧。而且在欧洲的经历让她明晓,在哪里生存都不易,华人在美国,更是听上去高大上,实际上苦乐自知。 她宁愿在上海好好谋划一番,与章家人共进退。 章嘉森提醒沈梦昔,可以考虑将服装公司业务扩大,为军队加工军服。沈梦昔得到提示,加大量储存染料布匹,又通过章嘉璈,云裳公司贷款十万元,四个股东分别都做了抵押。在章父的支持和几个兄弟帮助下,将服装厂建在了宝山。 章父面容清瞿,神情淡然,六十岁的人看上去最多五十岁,俨然一派道骨仙风。 他主张王阳明的观点:“节饮食,戒游戏”。节饮食是为了健康,戒游戏是为了立志。他认为人的欲望如果不加以控制,就会泛滥成灾。 章家对子嗣教育一视同仁,无论嫡庶,只要你有天赋,或者想读书,都不遗余力地培养,但不许荒废时光。对儿子孙子更严格一些,不许去花街柳巷,不许酗酒吸烟,不许赌博,不许唱戏,不许养狗。女儿孙女则必须学会做饭洗衣,梳头化妆,女工乐器,必须读到中学毕业,才能嫁人,所有的女孩子除了章嘉瑜裹了几天的小脚,其余人都没有裹脚,除了章嘉瑜中学没毕业就结婚了,其余人都没有,咳,真是有些诡异的讽刺。 他的一妻二妾,相处和睦,十几个孩子兄友弟恭,以致现如今四世同堂,这都是他的骄傲,他一生严于律己,至今每日仍会坐堂看两个号。 三子章嘉珩已经承继了他的全部衣钵,并在针灸上更有建树。其他儿子也都有自己的特长,让他非常欣慰,一个家族,靠的就是儿子!祖上世代为官,自己虽然没有做官,但是二子四子也算没有辱没了祖宗。 最头疼的就是大女儿,无奈之下离婚了,被人非议,还要在学校任教,开着工厂,在他的概念里,女儿能开起什么工厂,无非是跟着她四哥后面玩一玩,她能写写文章,教教学已经很厉害了。 沈梦昔不知道章父的评价,放心地把工厂的初建交给几个哥哥,她一边工作,一边写文章,一边带孩子,真正分身乏术。 工厂刚刚建成,机器也刚刚抵埠,第一笔订单就来了。 居然是王守卿,他时任五省联军司令部的参谋长,帮助章嘉璈拉到了五万件的军服制作订单。第一批两万件要在五个月内交付,沈梦昔召集股东大会,考虑再三,决定接下这笔大单。 她们的工厂目前有50台缝纫机,60个熟练女工。虽然服装是来料加工,但是布匹的缩水处理,打板,裁剪,车衣,熨烫、检验等都是复杂琐碎的工作。章仲善又招收了一批巧手的妇女,将她们分成两班,章嘉森家的二儿子章友信钻研缝纫机的说明书,一周内将缝纫机研究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于是他就成了工厂的技术员。三嫂周氏和章嘉莉帮助沈梦昔负责工厂的管理工作,一时间,章家几乎都被沈梦昔调动了起来。 章母很是不悦,认为沈梦昔不守妇道,一个被休弃的女人,更应该注重名声,开了公司难免接触各色人等,不为娘家考虑,也要为阿欢想想。每次沈梦昔一回宝山,她总要耳提面命,苦口婆心。 沈梦昔听了一笑置之,章父知道这次是接了军服,觉得这是四子的手笔,并不多言语,但考虑老妻的面子,从不在明面上驳斥她。 周氏和章嘉莉为此没少挨训诫,但她们也都是当面认错,转脸该做什么做什么,章母的活动范围就在章家大院,走出去了,谁还顾及她呢。 最小的妹妹章嘉蕊很有美术天分,她对于服装设计很感兴趣,目前在上海美专读书,见到沈梦昔,迫不及待给她讲学校最近关于裸体模特的新闻,说她们还和裸模合影了,又拿出画的油画给大姐看,“快看,别给母亲知道了!” 沈梦昔也知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美专模特风波,对此不想发表意见。 “你这里的比例明显不对,小蕊,我建议你先熟悉人体的骨骼和肌肉,对你画画应该会有帮助。你在服装设计方面很有潜力,好好学,以后给我们公司设计时装,就不用从法国进口了!” “嗯!好的大姐!”章嘉蕊两眼放光。 ****** 沈梦昔给胸罩申请了专利,又让劳拉赶紧在欧洲申请,又让随着胡鸿兴、许诗哲等人去美国游学的章嘉瑀在美国申请专利,并注册商标。却发现欧洲已经被人申请了,居然是那个旅店偶遇的克瑞斯汀,劳拉很气愤,沈梦昔无奈地笑笑。有什么好抱怨的,她自己也不是发明人。 沈梦昔通过劳拉法国的关系,辗转联系到克瑞斯汀,发电报给她,提及汉堡的旅店名称和自己的名字,并表示要与之商量购买专利权的事情。 克瑞斯汀很快回复,她非常开心联系上沈梦昔,但是遗憾地说,自己的专利不久前刚刚卖给了一家法国服装公司,她非常懊悔和惭愧,向沈梦昔道歉。 这对云裳公司打击很大,意味着欧洲的市场将会大幅度缩减,劳拉尤其受挫,几乎提不起来精神做事。 沈梦昔懊恼了两天就放开了,事情已成事实,过多纠结于事无补。 沈梦昔位于硖石的所有店铺、房产和田产,终于全部处理完毕,她把所得的两万元,豪阔地购买了林老夫人家后面的那栋大别墅,此时法租界的地皮大约一万多大洋每亩,而且没有林跃升的关系,还买不到呢。 这是一栋三层独栋别墅,占地一亩半,加上地下室,足有八百平方米,家具是现成的,沈梦昔没有做大的装修改动,只是换了门窗,重新粉刷墙壁,在院子里搭了葡萄架和秋千,以及狗窝。 许父特意派人来询问,为何突然变卖田产,是不是遇到了难事,他可以出钱出力帮她度过难关,如果没有精力照顾阿欢,可以送回硖石。 沈梦昔暗暗懊恼自己做事不够周到,忘记考虑许父的感受。其实,许父许母那些年,对章嘉瑜很是关照,他们相处得也很好,只是这几年,沈梦昔一直想与许诗哲尽可能的少有关联,而疏远了他们。 沈梦昔写了一封信,大致讲了急于套现的原因,谢绝许父金钱上的帮助,又表明开公司是为了将来阿欢更好地生活,因为她从未指望许诗哲的抚养费,也不能将负担转嫁给许父。至于女****,女性自我之类的只字未提。又将阿欢近况和几张照片一并附上,并祝二老身体安康等等。 章家各人对此反应不一。章父无所谓,你自己的嫁妆自己掌握,还赞赏女儿有魄力;章母怪她这么大的事情不和父兄商量;章嘉璈则私下问她,为何不要店铺田产这样有收益的产业,而买了这么大一栋只能用来居住的房子。 “四哥,我觉得时局不定,现在也就法租界还算安全。反正我也没有精力经管那些房子田地,不如转移到上海,上海的地皮多金贵啊。” “各口岸的英租界都在收回,你因此觉得时局会乱?” “时局已经够乱。我是担心日本人。” 章嘉璈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点点头,不再追问。 沈梦昔的打算是把财产转移到安全地带,在她的记忆里,即便日后上海遭到轰炸,法租界也是安全的。 这两年,她与阿欢和章家人处出了感情。这些人对她爱护有加,谁也没有怀疑她的变化,只以为是离婚和留学造成的性格大变。 态度差异最大的就是章母,她越来越不喜欢亲生女儿的所作所为了,那个温顺贤良的女儿去了一次欧洲,回来就变得粗俗无理,尽做些她不允许的事情,抛头露面,胡言乱语,胡乱花钱。她为女儿的将来苦恼,在她看来,好女不嫁二夫,女儿当初就算是死也不应该离婚的,一定是没心机被那花心男人骗的离婚的。她这么年轻,以后要是不嫁人,还有那么漫长的岁月,如果再嫁人,又会给章家和几个儿子丢脸。 一时间苦恼万分。 她这一生顺风顺水,丈夫敬爱她,两个妾也都是性子软的,儿子们也都出息,等三个庶女好好嫁出去了,这个家就没什么大事了。 就只有自己生的这个女儿,和自己越来越离心。 第二十二章 梦境 沈梦昔经常要回宝山监督军服生产,抽查产品质量,但是交通十分不便。 临近第一批军服交货的日期,沈梦昔向章嘉璈借车,拉着四嫂、劳拉,还有林老夫人回宝山。这条路线,她走过多次,她敢开,那三位也敢坐,就这样,一路欢声笑语的到了宝山。 一见沈梦昔,章母就埋怨她没带阿欢回来,沈梦昔赔笑说阿欢课业太紧,她这次只是短暂停留,何必折腾孩子。 ——实际上是车里没位子了。 另一方面,王守卿也派了一个姓李的后勤处长来监督,确认是否可以如期交货。 工厂里一派热火朝天,裁剪的,车衣的,熨烫的,钉扣子的,整理装箱的......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看得劳拉几人心潮澎湃, 沈梦昔请李处长到库房随机抽取几个箱子里的军服,发现服装针脚密实,尺寸标准,就连扣子图案的方向都是一致的,李处长非常满意,沈梦昔得意的笑了,她把林嫂这个整理控,弄来做监督验收了。 军服已经完成八成,余下的时间里肯定可以如期完成第一批订单。 章家在家中设宴,宴请李处长一行几人,由章嘉珩、章嘉栋作陪,席间章嘉珩见李处长每次都是将筷子放下,再用右手执杯,于是谈笑间,与其执手相握,随后在其腋下点按两下,李处长大吃一惊,不明白温文尔雅的章先生为何如此无礼,左手一动,才发现刚才的涩滞麻木已经全然消失,啊的一声,起身弯腰下拜,“神医啊!我这胳膊不知道哪天起就不好使,看了几次也没有成效,没想到,我的缘分在宝山!” 章嘉珩摆手,“不敢当神医,您这也不是大毛病,只是一根筋错了位而已。这两天左手不要用力,就可以了。” 李处长连连应下。饭后,李处长几人驾车离去,沈梦昔送上几个纸袋的礼物,李处长满意地离开。 沈梦昔四人又在宝山玩了一天,林老夫人被章母请去聊天,她们的话题就是夸对方的儿子,倒也愉快。 事后林老夫人和沈梦昔说:“你母亲真是好命的女人,是我见过最好命的了。” “呵呵,大概我是她命里最差的那一部分!” “你还晓得!她是真的担心你,让我给你留心着,别让人骗了去。” “哈哈哈哈!”沈梦昔大笑。 “不过,你父亲那两个妾不错,老实得可怜,生三个儿子的那个还好些,年龄大了有个座,那个年轻一些的,小脚一点点,站在你母亲身后,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那是做给客人看的,她们平时挺好的。” “你懂什么,哪有什么妻妾和美,都是做给当家的看的,背地里都恨不得另一个马上死掉!” “哈!你很懂啊!” “我儿子那些个媳妇儿,我早看明白了!最关键的是你父亲,你父亲只要不偏心宠妾......”林老夫白了沈梦昔一眼,“看你就没开窍。你啊,离婚了你母亲操心,要是再婚,估计她更操心,哼!” “不结婚不结婚,以后也像你一样,自己住着。” “呸呸!像我有什么好的!” ****** 这一次开车,勾起了沈梦昔的瘾,她正式跟章嘉璈要求,一定要帮她物色一台二手车。虽然招摇一些,但是实在方便。 章嘉璈并不放心她的车技,只是敷衍地答应了。 ***** 沈梦昔的专栏一直写得很稳定,拥有一批固定的读者,编辑经常转来一摞摞的信件,当然也有人专门写文章骂她。她也不恼,依旧每周一篇的发表,每日回一封读者的信,每日一千字的存稿,就像每天打坐、打太极一样,只是一种坚持而已。 别人喜欢与否已经不重要。 甚至稿酬多少也不重要了。 国民政府成立后,十分重视教育,法律明确规定,中央的教育投入不得少于预算总额的15%,又修正《大学教员资格条例》,规定了教授的薪俸是400-600大洋,副教授是260-360大洋,助教是100-160大洋。 于是,沈梦昔又涨工资了,每月550大洋。不必再负担房租,家里又只有一个新雇佣的年轻女佣阿青,再就是赵三儿这个车夫,这些薪俸,养家糊口,富富有余。 编辑有一次看了她给读者的回信,觉得十分有趣,灵感突发,建议她每周再发一篇读者回信。 还是那些工作量,稿酬却增加了,沈梦昔欣然答应。 沈梦昔刚刚写了一篇,叫《梦境》。 是写一个民国的20岁女孩孟媛,正读女子大学二年级,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被球形闪电击中昏迷,醒来发现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新世界”,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另一个女孩。 孟媛第一次从房子里走出去,就把自己锁在门外,无论如何再打不开房门,她蹲在门口哭泣,在年轻邻居的帮助下,用指纹开了锁。 孟媛谎称撞到头,忘记了很多事情。 那个叫金嘉的邻居热情帮助她,教她怎么使用她房间里的电器,只用手指在那个电话上一按,电话就亮了,出现了她现在的一张照片,笑盈盈的看着她。原来,她的手指和瞳孔可以解锁很多物品,从皮包里翻出一个“身份证”,原来她还是叫孟媛。 金嘉带她出去逛街,看电影,认识新朋友。经过十多天的适应,孟媛渐渐喜欢上了“新世界”的生活,自由自在,和平光明。 孟媛喜欢上了这个热情阳光的大男孩,但是金嘉只是帮助她而已,他有一个相恋两年的女友。他的职业是警察,他说自己是为人民服务。 孟媛很伤心恼怒,觉得金嘉对自己那般照顾,招惹了自己,却又转身离去。 很快,她的注意力被转移。她发现,现在是她离开民国之后的一百多年年,只是不再称民国而已。她知道的和经历过的很多事情,历史中都有记载,并且,她发现一个恐怖的历史事件,那就是她的家乡,在她离开的十年后遭遇了侵略大屠杀,她看了文章,看了图片,看了电影,几十万人惨遭屠杀,惨绝人寰。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随着她对这个世界了解的深入,她发觉所处国度也不是无忧无虑,也有贫穷,也有黑暗,有倾轧有欺诈,即便如此强大,国际上各种政治、经济、军事上的摩擦依旧不断。 孟媛每日闷在家中,总忍不住看大屠杀的新闻和电影,她知道自己的家人十有八九躲不过去,她每天都会因此哭上一场。 百年后的新世界,天灾人祸不断,环境被破坏严重,南北极的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一些城市被海水淹没,地球上每天都有灾难发生,地震、火山爆发、水灾、山火、虫灾、战争,孟媛觉得每天看着这些,已经没有勇气好好活下去了。 但这是个坚强的女孩,女性总是容易在逆境中激发出潜能,她勇敢地走出家门。 她发现,这世界,似乎只有她一人在怨天尤人,其他人都依然快乐的积极的生活着,年轻人忙碌地工作,老太太在广场穿得花花绿绿,跳着广场舞,她们的明天也一样不可知,唯一能把握的就是今天。 孟媛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她教授一些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孩子书法。她女红做的好,就开课传授,虽然辛苦些,但是生活有了着落。 孟媛在“新世界”的父母,也在工作,他们要到70岁才可以退休,通过“小电影”,她发现父母还很年轻,父亲五十八岁,头发漆黑,面上无须;母亲更是,涂着口红,说话的时候像撒娇一样。 孟媛在“新世界”逐渐站住了脚,她没有回到父母身边,还交了男朋友,是个军人,让她特别觉得安全。“新世界”军人的待遇和地位很高,他们结婚的时候需要通过政审,孟媛被人们称为军嫂。 她曾经觉得自己思想新潮,要与一切旧的事物和思想决裂,如今看来,这世界已经被革新完毕,她自己是潜藏下来的最旧的东西。 她十分顾家,但是也绝不放弃自己的事业,丈夫很欣赏孟媛的独立自强,贤惠爱家。他不像民国的一些军官,有很多姨太太。军人待遇高,但是军纪也严厉。 虽然他们经常两地分居,但是军嫂的身份让她得到社会尊重。 她隐瞒的很好,没有知道她是民国的孟媛,只在每年12月中旬,她会一个人去从前的家乡,去大屠杀纪念馆,她早已在上面找到了家人的名字,每次都流着泪久久合十祈祷,祈望时空间仍旧有联系,民国那边有人可以听到,她传给家乡人的警报。 文章不是很长,分了三次发完,第一篇刊出,就受到热烈反响,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将未来的世界描绘的如此详实,第二周的报纸,已经有人跟风评论了,申报销量大增,编辑笑得合不拢嘴,联系沈梦昔赶紧再写一篇。 沈梦昔无奈的笑笑,编辑看到的只是销量,他看不到文章结尾的警示。希望有人看得懂吧。 第三周文章全部发完,第四周发了一整版关于《梦境》的评论文章。褒贬不一,沈梦昔仔细逐一,她注意到一篇“旅沪记者”写的文章,很显然他领会了文章的深意,直接指出有可能是孟媛“家乡”的几个城市,也将制造大屠杀的国家缩小到三个,文后说,会听故事至关重要。 许诗哲的文章,对“新世界”的婚姻观很感兴趣,《梦境》中提及很多人终生不婚不育,还有一种人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恋爱态度,他就此将古代三妻四妾,民国新式婚姻与新世界的婚姻观做了纵向比较。 更有人从文中提及的汽车、建筑、电器等着手,分别展开评论。一时间,沪上人人谈论“新世界”。 还有人专门写文分析梦昔,猜测他的身份和性别,有留学经历,白话文自然流畅,文笔既有女子的细腻,又有男子的豪放,文章涉及面非常广泛,吃喝玩乐,爱情家庭,汽车武器,八卦,无一不有。那人还将近年留学归来人士逐一排列,请大家排查到底谁是梦昔。沈梦昔发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第二十三章 借钱 除了章嘉璈和编辑老田,无人知道梦昔是谁,这日,沈梦昔与老田签订了一个协议,要求他为自己的身份保密,不为别的,只为了清净地生活。 章嘉璈早得了沈梦昔的警告,连老婆都没有透露过。沈梦昔送了他一套西装,收买他继续守口如瓶,然后又顺便讹了他的一只派克金笔,和一盒德国的酒心巧克力。 “巧克力是给静姝的,你连侄女的零食也抢啊!”章嘉璈做最后挣扎。 “我不管!你还可以有很多女儿,但亲妹妹只我一个不是吗!”沈梦昔威胁地看着他,挥了挥拳头,得意洋洋地走了。 ****** 碍于胡鸿兴和梁先生的面子,许父勉强同意了许诗哲的再婚,但他同时切断了许诗哲的经济来源,甚至放言要将身后财产都给孙子阿欢。 许家的婚丧大事,一律不许陆晓眉参与,过年过节也只准许诗哲一人回去祭祖。 许父既恼恨儿子与儿媳离婚,平白损失了名声,又使得老两口不能与孙子常常相聚,更因此影响许章两家经济来往。离婚后,儿媳就再没有上门过一次,来信也都客客气气的称呼为许伯父,更是不肯接受他一个铜子的援助。 他更恼恨儿子又找了个有夫之妇,声名狼藉之下成婚,被恩师当众训斥,丢尽了面子。这一年,许父为此苍老了许多,一直骂着,前世仇人今生父子。 许诗哲开始努力赚钱,他今年与胡鸿兴等人合伙开了书店,建了诗社,但他的诗中再没有了剑桥时的梦幻飘渺。写诗写文,一旦与金钱挂了勾,就变得不纯粹了,字里行间都带着金光闪闪。 陆晓眉属于典型的才女,也是典型的作女。 她的才华让她熠熠发光,文学书法,绘画戏曲,外语外交,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也许正是因此,她被骄纵得不知人间疾苦,不知珍惜,也不知控制。 王守卿对她情深意重,但她的眼中只有诗情画意的许诗哲,说白了,她也在意王守卿的踏实可靠,但更喜欢许诗哲的甜言蜜语,以及心灵共鸣的刺激。 她随心所欲惯了,并不十分在意外界的评价,倒似乎更乐意暴露在公众视线之中,成为焦点。 许诗哲也纵容她,他们每月花150大洋租住高级公寓,雇佣着十几个佣人供陆晓眉使唤,陆晓眉身体不是很好,经常胃疼,有时候还会犯哮喘,一发病她就会哭天抢地发脾气,许诗哲也好脾气地容忍。家里开销巨大,即便许诗哲每月600大洋的工资,加上稿费,也不够陆晓眉挥霍。 要知道此时,一个四口之家,在上海60元就可以宽松地生活。 许陆两人潇洒豪阔地生活着,还有很多人羡慕效仿他们的生活,以之为榜样。 一次,许诗哲来到沈梦昔的别墅,说是看望阿欢,阿欢非常高兴,牵着他的手,要他去看自己的房间,“爸爸,你看我的房间,我拼了一个大楼!还有,我有一道杀手数独没有解开,妈妈不肯帮我,你来帮我!” 许诗哲神不守舍地应付着阿欢,虚岁11的阿欢已经能感觉到父亲的心不在焉,失望地独自上楼了。 许诗哲外表依然光鲜,西装革履,三接头皮鞋擦得锃亮,头发像被什么舔过一样,金丝眼镜架在鼻子上,不知怎么有些雾气,他摘下眼镜,用手绢擦拭,沈梦昔发现摘下眼镜的许诗哲像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人,她有些呆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一副眼镜的魔力。 许诗哲戴上眼镜,冲沈梦昔笑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要借一些钱。沈梦昔问他,钱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和胡兄几人开书店,总要分摊一些用度的。” “许先生每月近千元大洋的收入,还是月光族,真是佩服。” “月光族?” “每个月都花得精光的一群人。” 许诗哲脸一红,“我的应酬、房租家用也很多的,还有小眉的颜料纸张......” “鸦片烟最贵吧。”沈梦昔厌恶地说。 “你!” “我什么?我怎么知道的?”沈梦昔一笑,“每天读书的人、每天跑步的人和经常吸大烟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我拿她没有办法......”许诗哲显然不赞同陆晓眉抽大烟,时间一久,人的身体和意志就都垮掉了。 “你不劝你老婆戒毒,却跑来跟我借钱!你好意思空着爪子来看你儿子,我可不好意思把钱借给人家吸大烟!从1840年到现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不信学贯中西的许教授不懂鸦片的危害!请回吧,我有钱也不会给你的!” 许诗哲面红耳赤,怒视着沈梦昔:“你怎么像是个泼妇!” “呵,不借钱就是泼妇,我的钱,和你,和许家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拜托你下个月发了饷,先把阿欢的抚养费拿来!” 沈梦昔拿出鸡毛掸子,快速地在钢琴上扫着,又在沙发上掸着,“阿青!送客!” 阿青脆生生地应了,从厨房跑出来,看看许诗哲,笑着说:“许先生请!” 许诗哲看了一眼楼梯上呆呆站立的阿欢,冲沈梦昔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 某天,在云裳服装店门前停下一辆汽车,下来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子。 那日沈梦昔开车从宝山回沪,在街上与他会车,当时他也是亲自驾车,看到沈梦昔一个女人在开车,很是惊异,按了下喇叭,沈梦昔也按了一下还礼。一笑而过。 谁知这人居然找到服装店来了,他进门环顾一周,点点头,“章小姐,我叫翁睿文,是诗哲的朋友。” 一听和许诗哲有关系,沈梦昔立刻没兴趣了。 “欢迎您翁先生,您是给打算妻子还是女友挑选?” “我不买衣服,我是来看你的。章小姐通晓多国语言,能开公司,会开汽车,女中丈夫。我来看看诗哲是傻子么,为什么和你离婚。” “呵呵。大概是因为我丑吧。” “哈哈哈,您可真会讲笑话,我越来越觉得诗哲是傻子了!” “翁先生请坐!阿梅,帮我们倒两杯咖啡!”沈梦昔请翁睿文在小桌边坐下,店里的留声机播放着欢快的土耳其进行曲,翁睿文不由自主地用手指轻叩桌面,看上去心情很好。 他年龄大约二十七八岁,穿着西装皮鞋,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长得斯斯文文,但指节却较为粗大。 “翁先生亲自驾驶,一定很惬意。”沈梦昔羡慕地看着停在店外的,闪闪发光的汽车,那是一台美国福特汽车。 “是的,章小姐肯定理解。”翁睿文笑着说。 “翁先生懂戏曲?”沈梦昔发觉他的举止和神态带着不同常人的神韵。 “章小姐慧眼,从前学过一些微末技艺,有幸曾得梅大师赏识。”翁睿文谦虚地拱拱手。 “那真是失敬了!”沈梦昔肃然起敬,“不过我看戏曲应该不是您的本行,您,应该是医药行业的。” 翁睿文眼睛一亮,“章小姐认识在下?” 沈梦昔摇摇头,笑着说:“恕我孤陋寡闻,是您的身上隐隐有股子草药味道,我是一本正经瞎猜的。” “哈哈哈哈!那您猜对了!” 翁睿文是个会聊天的人,沈梦昔又懂得一些医学知识,两人相谈甚欢,翁睿文坐了半小时才离开。临走前给妻子买了一件内衣,他居然挑了一件黑色的。 ****** 六月,东北王张大帅乘坐火车被日本关东军炸成重伤,送回官邸后不治身亡。随后不久,张翰青通电宣布,东三省和热河省服从南京国民政府,信奉三民主义。从此东北易帜,军阀割据时代就此结束。 第二批军服还没有交货,第三批第四批订单又来了,王守卿亲自宴请章家兄妹,席间大赞军服的质量,表示情愿多等几个月,也要在云裳定做军服。并特意加了一份高级将领军服和礼服订单,吃着饭就将服装样图拿出来,与沈梦昔参详研究。 沈梦昔不禁感叹,这样一个工作狂,不谙风情,难怪会被许诗哲撬了墙角。 书上说,王守卿终生再未娶妻,想必是痴心念着陆晓眉的了。想到这个年轻方正的将军会在四十多岁就死在国外,不禁觉得可惜,眼里许是挂了些怜悯同情的情绪,被章嘉璈看到,他若有所思地看看二人,笑了一下。 布尔热瓦调回了法国,劳拉非常不舍,虽然觉得中国还很落后,但是上海不比巴黎差很多,而且这里的美食让她不能忘记,还有云裳服装店,也是她的事业。 无奈她要追随丈夫回国,最后她把股份转让给了沈梦昔,恋恋不舍地回了法国。 林跃升的势力越来越大,很多警察做不到的事情,他一出马就能办成。 他从林老夫人处得知沈梦昔想买二手车,很豪爽地将自己名下的车子,开了一辆过来送给她。沈梦昔坚拒不收,苦笑着说:“林先生体谅,您的车子非常好,但我可不敢收,您的夫人们会不会过来诛杀我啊!” 林跃升哈哈大笑,“是我考虑不周,章小姐身份不同,自然要避免瓜田李下。回头我帮你留心合适的二手车!” 沈梦昔连声道谢。 章嘉璈得知此事,很快联系了一辆抵押拍卖的汽车,买了送给沈梦昔,算做这些年带着四嫂做生意的谢礼,沈梦昔哪里肯收,吕顺贤笑着将车钥匙放到她的手里,“这是我们的心意,你可别嫌弃是旧车!” 见此,沈梦昔笑着接下钥匙,“原来是四嫂授意,我就说四哥也没有那么大胆子嘛!” 章嘉璈哭笑不得。 有了车,沈梦昔仍坐赵三儿的黄包车去学校,校长还没有车呢,她怎么好意思开车上班? 平时去云裳,或者宝山的时候,她才亲自驾车。 第二十四章 去世 许诗哲那次碰壁之后再没来过,应当是恼羞成怒了。 沈梦昔从报纸上看到林惠雅与梁诚如在加拿大结婚后,回国到了东北,夫妻两人都在东北大学任教,创立了中国第一个建筑系。 梁诚如曾是清华大学的风云人物,钢琴、小提琴、美术、足球、跳高都拿得出手,并且长相清俊,家世良好。当年林惠雅随父亲从欧洲回国,便和梁诚如确定了恋爱关系,双方家长都乐见其成。 这个阶段中,许诗哲曾和林惠雅一同为大诗人泰戈尔担任翻译,那时候他已经通过王守卿结识了陆晓眉。 不久,梁诚如骑摩托车去参加“国耻日”纪念活动时,那辆拉风的哈雷摩托,被汽车撞倒在路边沟中,压到了他的左腿。 梁诚如左腿骨折,脊椎受伤。限于医疗条件,梁诚如做了三次手术,仍然没有接好腿骨,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公分,走路微跛,脊椎更是损伤严重。沈梦昔暗暗猜想,如果采用中医,或中西结合的方法,那一公分说不定就可以避免了。 住院期间,林惠雅一直不避讳地照料在病榻周围,虽然梁母不喜林惠雅不知回避,但也无法阻止两人感情的发展,梁诚如伤愈后,两人共赴美国留学学习建筑。 林长空在1925年遭遇暗杀,对林惠雅打击很大,她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最有力的依靠,不得不接受梁家的资助,才能完成学业。 林惠雅的归来,不知许诗哲做何感想,也没有见他发表什么相关诗作,倒是有听闻他和另一个叫做凌素的才女走得很近,似乎他们早年就有频繁的书信往来。许诗哲与陆晓眉热恋时,因要赴欧洲,还将一个装书信的“八宝箱”寄存到凌素那里,可见关系非同一般。这个八宝箱后来还引起不小的风波,沈梦昔心想,如果把八宝箱放到章嘉瑀那里,他定会舍命保护的。 这个诗呆子到底是有几分才气,民国几大才女都看上了他! 但沈梦昔最厌恶这样暧昧的多角关系。有才无德,也是枉然。 ****** 周日,沈梦昔刚到云裳,翁睿文的夫人就来了,选了一套时装和一个胸罩,会钞后不急着走,坐下来和沈梦昔攀谈。 翁夫人长相秀气,声音温柔,只是眉间愁绪不散,绕了几个来回,才吞吞吐吐说起,原来许诗哲跟他们家借了不小的一笔钱,是翁睿文瞒着她做的,最近她要用钱再发现的。翁睿文不许她去讨要,她只好到沈梦昔这里侧面打听一下,许家现如今情况如何,为何硖石首富的儿子欠钱不还呢! 沈梦昔十分理解上海人的金钱观,一分一毫都算得清楚明白,送你是一码事,借钱那是必须要还的。沈梦昔替阿欢汗颜了一把,给翁夫人端上一杯咖啡,“翁夫人,我离婚已经七年多,这个问题,我还真答不上来您呢。” 翁夫人也不是来要答案的,只不过无处排遣心中郁气。 “睿文近期总要上门到许府,去替许夫人看病,我听说她身子极弱,似乎是不能生养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梦昔,沈梦昔不解其意,眨眨眼睛,只好也笑了。 原来,翁睿文医术高明,尤其推拿术非常厉害,他从小习练内家气功,单掌劈向一摞青砖,你要哪块碎就哪块碎,毫无差错。他将气功运用到推拿之中,对于一些筋骨伤痛手到病除。平素又乐善好施,常常广施医药,因此十八岁起,他的大名就在沪上妇孺皆知,为人称道。也就沈梦昔不关心这些,见过本人仍不知人家声名煊赫。 许诗哲通过朋友介绍,请翁睿文出山,来家中为陆晓眉推拿。陆晓眉胃病发作的时候,常常大发脾气,摔东西,打骂佣人都是有的,翁睿文第一次上门推拿就取得奇效,陆晓眉整个人都舒坦下来,脾气也好了。自此,许诗哲非常倚重他,经常请他过门为陆晓眉推拿。 陆翁两人都爱好国画、戏曲。京剧昆曲都谈得来,常常切磋,许诗哲偶尔也凑趣,合作上台表演。 几人一向都是我行我素,不惧人言的,相互来往不拘小节,许诗哲全然忘记自己的上位经历,也学了王守卿的办法,常常去北平讲课时,就请翁睿文来家陪伴陆晓眉。有闲话传出,翁睿文则说:“是诗哲请我来的!” 翁夫人却很难过,她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纯粹的友情,她也了解自己的丈夫,他一向倾慕有才华的女子。她快三十岁了,大女儿九岁,后面还有三个,她担心有一天,也落得个离婚的下场,到时候四个孩子可怎么办啊! 沈梦昔对她的倾诉很是无言以对,她们没有熟悉到可以出谋划策的程度,再者她也不想趟这个浑水。 翁夫人倾吐烦恼后,似乎舒心了一些,拿着纸袋款款离开了。 ****** 猝不及防,章母突然去世了。 接到章嘉璈的电话,沈梦昔有些懵,她下意识地认为,家人都是要活到七八十岁的。 章母才刚过60岁,这日料理完家中事务,突然在门口跌倒,佣人急忙将她扶入房中,章嘉珩急忙赶到,章母已无心跳脉搏。 章家所有子孙全都返回宝山奔丧,全家陷入一片哀痛之中。章父从章母去世那一刻起,一句话没有说过,只是坐在自己的房中,不许旁人打扰,饭食也用得极少。 章嘉珩哀痛万分,自己一身医术,却不能救回母亲,他跪在地上哀痛嚎哭,以头抢地,额头见血,沈梦昔拉住他,“三哥,不要这样。” “滚开!母亲这两年就是为你操心,夜夜不得安心入眠,才心疾发作去了的!”章嘉珩突然发难,用力拂开沈梦昔的手。 沈梦昔毫无防备,跌倒在地,她愣住了,没想到得到这样的谴责,章家众人也都停止哭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阿欢扑上去,双臂挥舞打着章嘉珩,“不许打我妈妈!不许打我妈妈!” 章嘉珩听到妈妈二字,重又大哭起来。阿欢呆住,他把三舅舅打哭了。 沈梦昔拨掉手掌上的沙粒,从皮包内拿药擦了,“这个锅,我不背!” 她摔倒在地,无人来扶,除了阿欢,无人说话。看来大家也都觉得她是罪魁祸首了。 沈梦昔拉过阿欢,见章父从房中走出,干脆大声说道:“首先,我并没有惹母亲生气。我在国外孤身五年她不惦记,偏等我回国有了工作和事业才开始惦记?” “她操心你的婚事......”三嫂弱弱地说。 “呵,她不是操心我的婚事,她是担心我再婚,丢了你们的脸!” “嘉瑜!为人子女,怎么能在母亲尸骨未寒的时候,说出如此不孝的话来!”章嘉树喝止沈梦昔。 “七姐没有气过母亲,她不是那样的人!母亲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母亲让她嫁人她就嫁人,连中学都没有毕业!七姐离婚八年,母亲不要她再婚,她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她的工厂开办以来,大家得到的好处还少吗?”章嘉蕊气得流着眼泪大喊。 众人哑然。 母亲去世,包括沈梦昔,每个人心中都非常难过,都觉得自己负有一些照顾不周的责任,但也因是生死大事,不可弥补,而没有勇气承担,总想找个正当理由,找个合适的人背锅。 章嘉瑜是家中宠儿,母亲为她操心,一点不为过,如果她背锅了,所有人就都解脱了。 “前些年我的婚姻和学业,的确让父母和各位兄长操心了。但是如今我顺风顺水,一切如意,自问没有让母亲夜不成寐的事情。而三哥你,你是名医,你平时不监控母亲的身体吗?不定期为她号脉吗?出了事第一反应就是推到妹妹身上!她倒地后,没有心跳、没有脉搏你就放弃了吗?你如果及时做心肺复苏,肯定可以救回母亲的性命!”沈梦昔放了大招。 章嘉珩猛地两眼发直,嘴里叨咕着:我没有救回母亲,我没有救回母亲...... “好了,嘉瑜,这不是说责任的时候。”章嘉璈拉住沈梦昔。 “是他先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够了!”章父出声制止,“你们母亲的身体我清楚,一直是我看脉的,她生阿瑀那年落了病根儿,挺这些年已经不错了。” 沈梦昔并不相信这个说法,她并未见过章母吃药,也没见她身体有多虚弱,她见到章母面色苍白,口唇紫绀,应该是心肌梗死。但是章嘉璈死死攥着她的手,警告她不许再多言。 灵棚搭好,陆续有人前来吊唁,再没有人就此事纠缠,丧事做大嫂的操持下,有序进行。 许诗哲第二天就从上海赶来,跪在灵堂痛哭不止,章嘉瑀拉起他,出去休息。沈梦昔明白,他是前来吊唁好友的母亲,而非前岳母。章父看许诗哲的眼神,惋惜多于怨憎,也让沈梦昔很是无语。 林家也很早派人前来吊唁。出动了两台汽车,阿圆代表林老夫人来到宝山,给沈梦昔带话,说林老夫人劝她节哀顺变。 第二十五章 急救 停灵的第四日,家中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进入灵堂,纳头就拜,后面跟着的一众人等也纷纷跪下磕头。 章家人无人识得此人,但也连忙磕头还礼,沈梦昔累得晕头转向,忽见章嘉璈猛然醒悟般“哦!”的大叫一声,大步上前,双手扶起与之握手。 沈梦昔一抬头,看到一张清瞿的面孔和光头,赫然明白来人是谁了。 ——这下章家有面子了,国民政府主席姜先生亲来吊唁! 章嘉璈非常感动,眼眶潮湿。沈梦昔心中暗暗腹诽,这攻心术用得也忒到位了,章家人素来注重礼节规矩,得到这样高的礼遇,章嘉璈自然是要投桃报李,肝脑涂地了。 从去年起,中国银行已经开始为北伐军筹款,从几十万,到一百万,到五百万,国民政府像个无底洞,一次比一次狮子大开口。 此前中国银行在章嘉璈的运作下,向江浙财团和各大银行、工厂募集股份,加之北洋政府财政紧张,出售了官股,现在中国银行99%以上是商股,已经完全摆脱了北洋政府的控制,下一步就可创办商业银行。 但国民政府无所不用其极,为的就是要把章嘉璈绑到国民政府的战车上。章嘉璈曾和沈梦昔叹息过,“军人不明财政,却处处干涉财政,前途悲观啊!” 这次,姜先生的亲自吊唁,虽给足了章嘉璈面子,也把他逼到了死角。沈梦昔估计,此时的中国,并没有章嘉璈更好的选择,他迟早还是会入幕姜氏内阁的。 姜先生走后,章家人很是兴奋,章父也露出欣慰的目光。只有章嘉璈本人,激动过后,露出了别人不理解的复杂神情。 而外面已经传开了去,章家第四个儿子,出息大了,连政府主席都来给他母亲吊唁磕头了! 停灵七天,章母下葬到章家祖坟。 葬礼过后,沈梦昔已熬得憔悴不堪。章家各人也都消瘦许多。 从第一天回去奔丧起,她没有再看过章嘉珩一眼,章家也再没有就章母的死因和责任人进行过集体讨论。 沈梦昔曾经和章父提起,章母唇色青紫,多半是心梗发作,也许是当时受到刺激,惊吓等,但章父不欲多说,只点头说知道了。沈梦昔无法,只得作罢。 章家似乎并没有因为缺少一个老太太,而有太大的变化,大嫂一直跟在章母身边理事,现在她立刻就接手了家中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章父的两个妾还是安安分分地在后院享福,三哥、五哥、六哥、八弟还是照常住在大院,大哥带着姨太太在上海开工厂,二哥、四哥、沈梦昔也在上海,九弟仍旧满世界跑,没有固定之处,也不肯结婚。十妹的婚期要推后了,十一、十二都在服装厂继续工作。 但是,沈梦昔还是能感觉到,章母一去世,这个家就失去了重要的凝聚力,一下子变得松散起来。 ****** 沈梦昔回到上海,稍事休息,就去上班了,一个星期的课程得赶紧补上。 孙胜仪见了她,吓了一跳,“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沈梦昔苦笑,“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 其实,沈梦昔一直是懊恼的。章母身边始终不离人,佣人如果及时给她做心肺复苏,而不是拖到卧室,或许就不会死去了。 所以,她在返回上海之前,把一些急救知识教给三个妹妹,让她们再教给哥哥们以及家里下人。 章父一向厌恶西医,沈梦昔没有直接同他讲,家人能学到什么程度,她也不想操心了。 回到学校第一件事,沈梦昔就向张校长建议,学校应当增开体育课,年轻人不仅要头脑灵光,更要身强体健,增强意志。 张校长欣然采纳,第二周就增开了体育课,并且每天上午十点钟,全体师生都要出间操,做体操或者跑步。 沈梦昔得到学校允许,在大礼堂,向全体学生讲授急救知识。 “同学们,不论你们是否质疑我今天讲的急救方法,我只希望你们能记住它。它或许能在某个关键时刻,救人一命! 首先我要讲心肺复苏术,你们一定听说过有人忽然心痛昏迷,失去意识而不治身亡,也听过有人溺水死亡。其实,他们完全都有可能被救治,而获得生命。 请拿起纸笔,做好记录。 当病人呼吸心跳骤停时,应采取心肺复苏术。 主要做法是,首先保证患者处于硬板床和硬地面上,在患者双R头连线与胸骨交界处......” 沈梦昔指着她带来的医用人体模型,双手做着示范,“用一只手的掌根压住,另一只手与之十指相扣,掌根重叠,双手同时按压,两臂伸直,肘关节不得弯曲,肩肘腕关节成垂直轴面,利用上半身的体重,及肩臂部的力量垂直向下按压胸骨,按压深度达到至少5厘米,按压次数每分钟至少100次,按压和放松时间为1:1。” “下面,我请来自德国的丹尼尔医生,和我一起为大家做一下示范。每个班级的班长请上来近距离学习。” 丹尼尔走到台上,沈梦昔请他脱去西装,躺在地板上。沈梦昔今天没有穿裙子,而是穿了阔腿的西裤和高跟鞋,她踢掉鞋子,半跪在丹尼尔身边,“急救的时候,最好解开患者的所有衣扣、腰带,便于急救也利于患者呼吸...”沈梦昔伸手自然地解开丹尼尔的衬衣扣子,露出一片了浓密的胸毛,沈梦昔一愣,咳了一下,又给系上了,“今天,我就简单示范一下吧。” 近处围着的班长们发出笑声。 沈梦昔将掌根压住丹尼尔的胸骨,示范按压,“丹尼尔,你现在没有呼吸心跳,不要有任何的反抗,免得受伤。”丹尼尔乖乖地眨眼同意。 “注意按压的频率,但也不要用力过猛,年龄大的人往往骨质疏松,如果按压过猛会导致骨折,刺穿肺部。”这个时候医疗条件有限,只能告诉大家不要太用力。 沈梦昔一下下按压着丹尼尔的胸部,又来到他的头部跟前,“首先要查看患者口腔有无异物,因为如果人工呼吸将异物吹入患者呼吸道,将是致命的!” 台上台下的学生目不转睛地看着章教授新奇的急救方法,最关键的是来客串病人的居然是个外国人。 “一手捏住患者的鼻子,一手托着患者的下巴,深吸一口气,用自己的双唇把病人的口完全包绕,用力深缓的向病人口内吹气一秒以上,使病人胸廓扩张,吹气完毕后,松开捏鼻孔的手,让病人胸廓自主回缩呼气。按压与吹气的比例为30:2。也就是按压30次,人工呼吸两次,明白了吗?” 沈梦昔捏住丹尼尔的鼻子,又托起了他的下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礼堂里针落可闻。 “下面我就用一个服装模型给大家做个示范。“沈梦昔站起来拿起服装店的木头美人。 大家忍不住发出叹息声,丹尼尔也做遗憾状的叹口气,沈梦昔哈哈大笑,将手绢覆在模特嘴上,给大家做了标准示范。 ”当病人自主呼吸出现,唇色变红,瞳孔反射恢复的时候,即宣告心肺复苏成功。要将病人维持复苏体位。”她又将丹尼尔一手举起,把他摆成侧位,一腿伸直,一腿弯曲。 “做完这些,剩下的就交给专业的医生来做了,我希望大家都能学会这些知识,当你亲手挽救一个生命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多么的必要了!” “当然,救人也要保护好自己,如果对方是个年轻女子,你为救人做了人工呼吸,结果对方骂你非礼,将你送进警察局,或者打个半死,这就惨了。还需要各位运用你们聪明的头脑,及时判断伦理的界限与救护的方法了!” 丹尼尔躺在地上,举起手,用德语说:“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台下学德文的学生哄堂大笑。 沈梦昔佯装生气,对着她的学生用德文说:“最强壮的杨同学,你上来,先把他打晕,我来教你如何急救!” 又是一阵大笑。丹尼尔站了起来,穿上外套,非常绅士地行礼,沈梦昔也颔首表示感谢, 丹尼尔下台后,沈梦昔让班长们互相试着做胸腹按压,又让他们拿出手绢,分别对着模特做人工呼吸练习。纠正了几个肘部弯曲的错误和按压力度,就放他们下去了。 穿好鞋子,沈梦昔稍稍整理了一下,继续说:“记重点!如果被开水烫伤,要首先用冷水冲洗或者冷敷烫伤部位,持续15分钟左右,以减轻烫伤程度。 如果遇到触电事件,首先要切断电源,也可用木棒等绝缘物挑开电线。将触电者抬到通风处,解开衣扣裤带,利于呼吸。如果呼吸停止,必须做人工呼吸或送医院急救。 如果四肢出血严重,可将伤口在近心端,也就是肢体的上端扎住,每隔半小时放松一次,以免肢体缺血坏死,绑扎时间总共不得超过两个小时。初步处理后,立即送医院急救。 无论中医西医,只要能救人就是好的!我希望同学们不要给医学划定界限,人体的复杂甚于宇宙!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并不表示它不存在! 这个世界,鸟有翅膀可以高飞,狮虎有锋利的牙齿,马能奔跑,牛有力量,猫可以夜视可以攀爬跳跃,我们人类,除了一双手无比灵活,再就是聪明的大脑了,但是人类的生命无比的脆弱。即便如此,人类之间,恒久不变的仍然是战争和杀戮。同学们,我真希望我教授你们的急救知识永远也用不上,但这世界充满了意外和无奈。 我更希望你们有一百种生存的能力,关键时刻,那百分之一就是救命的关键!”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下了课,还有几个学生拿着笔记过来,请教刚才没来得及记下的要点,沈梦昔一一耐心解答。 第二十六章 东北 等丧事办完,章嘉璈似乎才真正意识到母亲是离开了,他独自在书房看着母亲的照片,流下了眼泪。 年少起,就四处求学,归国后也一直在外工作,只在年节时回到宝山看望母亲,自己有了小家庭,更是很少想到母亲。 家里的孩子多,小时候,母亲的爱分到每个人身上,已经不多,但他长相肖似母亲,母亲总是爱抚摸他的头顶,然后再去操持永远也忙不完的家务事。 如今母亲走了,一句话没留下,让他措手不及。回想起来,似乎没有做过什么孝敬母亲的事情,总觉得以后有很多机会。他伏在案上,哭得像个孩子,再没有人抚摸他的头顶。 沈梦昔来到四哥家,四嫂用手指指书房,示意人在里面。 沈梦昔敲门,听到应声,推门进去。 兄妹两人一见面,都忍不住哭了,两人都长着和章母一样的圆面孔。 “母亲真的说走就走啊,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前些日子,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原来,我在忙母亲的葬礼......” 大概每个经历过亲人猝然离去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待要静下几日,才能真正接受,失去亲人的现实。那才是最难熬的日子。 “母亲平日没有病根,装殓时我看到她嘴唇发紫,应该是心肌梗死。”沈梦昔还在纠结这件事情,她对章母没有多深的感情,也不喜她重男轻女,但人是情感动物,自己又是做过母亲的,总能感知章母以自己的方式来爱着女儿,并且,人死为大,人们对逝去的人,总会记得她的好。 “那你也不能那样说三哥,最多就是他平时照顾不周,弄得好像他故意谋害了母亲一样,你会伤了兄妹的情分。”章嘉璈苦口婆心地劝着。 “父亲也在掩饰,我迟早会查清一切!” “查什么查!母亲的去世是个意外,三哥已经够难过了。你不要因为他一时情急说了你,就一直耿耿于怀,多年兄妹,怎么这点事都经不起!”章嘉璈把沈梦昔按到椅子上。 沈梦昔口中无奈答应下来,她的第六感告诉她,事情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章嘉珩的神情和表现太过不正常,那不是简单的无力医治母亲的痛苦,还掺杂着一些别的情绪,沈梦昔以多年的人生阅历担保,绝对有问题。只是没有证据,无从下手。 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沈梦昔明白,人终有一死,或许还有人像她一样,灵魂重生,但是肉身和这一世的恩怨情仇,总是要断离的了。 她也不十分纠结了,章嘉璈都不执着了,她一个后来的,没有理由不放下。 章嘉璈拍拍沈梦昔的肩膀,“母亲只是思想有局限,她不想你再婚,是考虑章家名声,却并非不疼爱你。” “呵,没什么,反正我也没想过结婚。”沈梦昔不在乎地一笑。 “不要胡说,你还年轻,遇到合适的还是要再走一步。”章嘉璈不禁又想起,妹妹望向王守卿的眼神。 “嗯,知道了。”沈梦昔敷衍地答应了。 ****** 年底,章嘉璈升任中国银行总经理。 戴了一百天孝,刚刚除去黑色臂纱的章嘉璈,没有举办酒会,安安静静地上任了。 转过年,沈梦昔跟随张校长等人,去东北大学考察交流,她本是可去可不去的,学校针对的主要是新兴学科建筑系,她一个德文教授,八竿子打不着的,但张校长知道东北大学有个女教授,就想把光华的女教授也带出去炫耀一番。 沈梦昔也十分想回东北一次,反正是假期,阿欢回了硖石,就答应了同行。 沈梦昔的准备非常充足,到了奉天火车站,东北大学接待人员就见一个头戴貂帽,身穿长貂皮大衣,脚蹬长筒皮靴的女人,跟在几个男人后面下了火车,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又吐出一团白雾,开心地笑着,仿佛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章教授喜欢奉天?”接待处的李主任一边请张校长登上开到站台上的汽车,一边不忘照应一行四人中唯一的女性。 “嗯!”沈梦昔愉快地回答,“有机会我还想去哈尔滨看看!” 沈梦昔专门在有雪的地方踩了几脚,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才上了后面的那辆汽车。 汽车开往东北大学,沈梦昔突然看到街上有两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她大吃一惊,忙问接待人员:“怎么会有日本人?” “早就有啊,他们是来做生意的。”那接待笑着说:“不光上海有外国商人,奉天也有,哈尔滨更多!” 沈梦昔的好心情一下全没了。她想起了不抵抗将军。 到了学校,沈梦昔惊讶地发现,她刚刚嘀咕的不抵抗将军,居然正是东北大学的校长! 她汗颜了,这次,她是做摆设来的,没有需要她发言的地方,她只是草草了解了一下建筑学相关的知识,并未发现,什么时候东北大学已经换了校长。 张翰青以校长身份,在校门口亲自迎接光华大学考察团一行四人,并在当晚设宴欢迎。 林惠雅夫妇也出席了宴会,看到沈梦昔,林惠雅微微吃惊,然后很得体地与她握手,表示欢迎。宴会大厅暖气十足,沈梦昔和林惠雅都穿着洋装丝袜,林惠雅细细的足踝,衬托得沈梦昔的脚腕又粗又肉。沈梦昔哀叹,美人坯子果然不虚。 民国时期,下了裹脚的禁令,男人们转而喜爱女性细细的足踝与小腿,无论何时,他们都更喜欢女性处于柔弱状态。 沈梦昔常年站桩打太极,两条腿简直可以踢翻一个石狮子,下意识地将双腿向后收了五公分。唉。 沈梦昔对于林惠雅并无恶感,反倒觉得这是个聪明理智的女人。两人并没有被安排坐到一起,她们只简单说了几句伦敦别后的情况,就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张翰青早已认出沈梦昔就是云裳服装店的老板,很感兴趣地对她说,可以开个公司到哈尔滨,生意一定很好。 第二天,他们听了梁氏夫妇的课程,还看了梁诚如的建筑图手稿,都是欧美建筑,英文标注,非常精美,沈梦昔心生佩服,想到后来他们夫妇跋涉山水,绘制中国古建筑图,并著书《中国古代建筑》,更是感慨不已。 梁诚如性格温和,情商也高,与之相处如沐春风,难怪林惠雅会选择他而弃许诗哲。 沈梦昔又去听了俄文课和日文课,自她在街上看到日本人,就下了决心,要迅速拿下日文。 最后一天,张翰青居然请他们去骑马打枪,果然这人什么时候都不忘记玩乐。 张翰青遗憾地说,夏天的话还可以请他们打高尔夫和网球。 沈梦昔看不懂这个人,张大帅遇刺后,他继承东北军,为了国家统一抵御外侮,易帜服从国民政府领导,看上去也是雄心壮志,豪情满怀的,为什么会在外敌到来之时,毫不抵抗呢! 也许是她的视线停留过长,张翰青看了她一眼,笑了。沈梦昔明白他的笑,这个有过11个情妇的男人,习惯了被女人追逐,他的笑就是典型的“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意思。 沈梦昔没有笑,转过头来,换上了骑马装的她,跨上一匹高头大马,“驾!”的一声,纵马驰去。 林惠雅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行,“章小姐文武双全,这才是我辈女性之楷模!” 记不清多少年没有纵马狂奔了,沈梦昔心花怒放,那大黑马似乎也感觉到她的兴奋,益发神骏,四蹄扬起雪屑,颈间鬃毛飘扬,不需沈梦昔驾驭,风一样绕着跑马场转瞬就跑了两圈,握着缰绳的皮手套根本不保暖,沈梦昔手指僵硬,握不住缰绳了,只好“驭”的一声勒马停下,跳下马来,回身抱着马颈,亲热地拍着它,“乖宝宝,你真是好样的!” 大黑马响亮地打着响鼻,似乎很久没有奔跑过,跺着蹄子意犹未尽的样子。 沈梦昔塞了一个水果糖到它嘴里,马儿高兴地吃了。在沈梦昔转身走回的时候,一扬头,咬下她的帽子,沈梦昔哈哈大笑,抢回帽子,翻身上马,又骑着它跑了两圈才作罢。 一行人好笑地看着一人一马,张翰青也奇道“平时也没见大黑子这么会撒娇啊!” “不行了,耳朵手指都要冻掉了!”沈梦昔对大黑马连连摆手,“下回再找你玩!” 大黑马被三步一回头的牵走了,沈梦昔看它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章小姐真是豪爽之人!“林惠雅有些羡慕地说。 沈梦昔一挑眉毛,“年届三十的老女人,早已百无禁忌!哈哈!” 他们随后到了室内靶场,光华来的四人,男士都是书生气十足的老师,张校长连马都不敢骑,射击更是五枪只中了一个六环,其他两个男老师干脆全部脱靶。 沈梦昔的手暖过来,接过张翰青递过来的手枪,与其他人的不同,这是一把最新式的勃朗宁手枪,枪身布满精美花纹,非常漂亮,沈梦昔双眼放光,禁不住爱惜地抚摸手枪,手动保险、16发双排弹夹,真是好宝贝啊! 侧身站立,举臂,闭左眼,三点一线,“啪啪啪”沈梦昔连开三枪,七环、八环,九环,围观人群爆发出热烈掌声,在旁做保护的副官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枪一响这个南方女人会尖叫,会枪口乱指,一直严加戒备着。 沈梦昔深呼吸一次,又打三枪,三个十环!沈梦昔关上保险,放下手枪,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大家笑笑:“献丑了!” “巾帼不让须眉!张校长,贵校人才济济,我们可是甘拜下风了!”张翰青哈哈笑着说。 “哪里哪里,东北军神勇无敌,才是我等公民的保护神!” 第二十七章 舞会 张翰青爱跳舞果然名不虚传,两所学校的学术交流,后半程硬是变成了娱乐交流。 骑马打靶归来,不容休息,当晚张翰青就在他的一处公馆举行舞会,一并招待华光大学考察团和国民政府代表。 说起跳舞,就难不倒张校长这些人了,沈梦昔反倒是最不熟练的。 张翰青请她跳了一曲,她在人家锃亮的皮鞋上踩了两脚,好容易一曲结束,就坐到角落里喝着一瓶可口可乐。——她对跳舞没什么兴趣,也不明白两个人搂着转圈圈有什么乐趣。 沈梦昔注意到,大多是女人上前邀请张翰青跳舞,他一般都会答应。舞技娴熟,舞姿潇洒,始终是舞场焦点。 她正在低头考虑,是否要去趁机去哈尔滨看看,以后去的机会更少了。一个人站在她的对面,抬起头看,居然是王守卿,沈梦昔一笑,“王将军,您也来了沈、来了奉天啊!” “章小姐可以称我守卿。” “你们一起来的?”沈梦昔下巴朝那些跳舞的老头指指。 “是的,他们有一些要紧的事务。我过两天还要去哈尔滨处理一些事情。” 沈梦昔立刻瞪大了眼睛,吓了王守卿一跳。 “莫非章小姐想去哈尔滨?” 沈梦昔连连点头。 “那,如不嫌弃,不妨与我同行。”王守卿笑着说。 “好主意!”沈梦昔击掌,“等我跟校长打个招呼,我正发愁单身上路的麻烦,你就被上天派了下来,哈哈,如能一路得王将军照拂,那真是我的幸运!” “两位在谈什么,这样开怀!”张翰青结束一段舞曲,走了过来,两位男士握手致意,都坐了下来。 “在说去哈尔滨的事情。” “真的打算在哈尔滨开服装店?” “不是,只是很好奇,想去东方小巴黎看看,以前没机会,现在都走到奉天了,不去太可惜。” “守卿兄也一道去吗,那章小姐的安危就有了保证。回头,我让人把那把勃朗宁送与章小姐吧,哈哈,别人都送美人玫瑰,我却送手枪!因为你配得上!” 沈梦昔假意擦了一把冷汗,“我差点以为您要说,是我太丑配不上玫瑰!” “哈哈哈!”张翰青爆发出豪爽的笑声。 随即吩咐副官,“去,把那把勃朗宁给章小姐准备好!” “不不不,我可受不起这样贵重的礼物!” “不,你受得起!女人娇弱固然可爱,飒爽英姿也是独特风景!”张翰青一挥手,“多准备些子弹!” 等舞会结束,副官奉上手枪,沈梦昔难掩笑容,喜上眉梢,头一次真心实意地对着张翰青露出笑容。 张翰青呵的一笑,有些暧昧地说:“原来,章小姐笑起来是这样的!” 沈梦昔笑容冻结,咳了一声。 “两百发子弹,又多配了一个弹夹,够不够玩儿的?”张翰青拍拍装子弹的箱子。 “永不嫌多。我不玩枪,我的枪,只用来消灭谋害我的人,和侵略者!”沈梦昔正色说。 张翰青和王守卿都有一瞬间的愣怔。 “怎么?列强入侵我国近百年,连你们都麻木了吗?” 王守卿的脸忽然涨红,张翰青也有些表情复杂。 不待他们说什么,沈梦昔将手枪放入皮包,“请徐副官帮我把子弹送到车上,谢谢!” 又转头看看张翰青,点头致意,“非常感谢您的厚礼,有机会,定会报答您!告辞了。” ****** 张校长三人第二日乘火车返回上海,沈梦昔留下来,第三天与王守卿及他的副官同去哈尔滨。 哈尔滨比奉天冷了不止十度,沈梦昔并不惧寒冷,她住在马迭尔宾馆,放下行李,首先去了中国大街,大马路是石块铺成,两旁商铺林立,隔着不远,就有一根电线杆,电线在北风中呜咽着。一辆马车踏踏地驶过,王守卿告诉她,里面拉的是啤酒。 “这么冷还喝啤酒?” “外国人体格强壮,有的人冬天也喜欢喝几杯。” “外国人体格强健,只有我们中国人,是东亚病夫......”沈梦昔看着远去的马车,慢慢说。 王守卿紧抿嘴唇,攥紧拳头,一言不发。 此时的哈尔滨,丝毫不输上海,拥有很多法兰西和哥特式风格的建筑。 王守卿曾在此做过警察厅厅长,对哈尔滨再熟悉不过,他找了辆车,拉着她看了法国领事馆、葡萄牙领事馆、苏联总领事馆、日本总领事馆、波兰领事馆、意大利领事馆、美国总领事馆、德国领事馆、丹麦领事馆、英国领事馆、捷克领事馆。沈梦昔拿着劳拉回国前赠送的照相机,不停地拍照,这个城市最宏伟的建筑,就是这些外国领事馆,拍到最后,沈梦昔心情越发沉重。 第二天,又看了尼古拉教堂、圣母安息教堂、圣索菲亚教堂、以及各个国家的银行,此时的圣索菲亚教堂,并非绿色旋顶,还是旧式的尖顶。 王守卿又带她去松浦洋行、萃华金店、日升恒百货店、同记商场和福泰绸缎商店逛了个遍,沈梦昔给家人朋友买了些礼物,路过邮政大街,买了信封邮票,打了戳,收到武陵空间。又请王守卿的副官跑腿去兑换了各国货币。 二人去了中国大街的维多利咖啡茶食店,这是一家俄式咖啡厅,沈梦昔看到二层的小楼顶端刻着俄文字母,音译并非维多利亚。 “我在这儿的时候还叫米尼阿久尔,好像刚改了名字。” 两人进入咖啡厅,门上铃铛叮铃一响,一个俄罗斯姑娘用稔熟的中文说:“欢迎光临,两位里面请!” 两人坐在窗边,点了两杯咖啡,和一份点心。 看着咖啡店对面的俄式建筑,“我觉得,林惠雅会更喜欢来这里。” “你,对林惠雅毫无芥蒂?” “没有林惠雅,还会有张惠雅。我没有憎恨她,大概是因为我不在乎许诗哲吧。”沈梦昔想了想,回答道。 王守卿有些急于澄清什么似的跟着说:“我也不憎恨诗哲。” “哈哈,你还是不要解释了吧,全国人民都知道你是痴情种子......”眼见王守卿脸色剧变,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些忘形了。” 王守卿摇头,“去年,我无意中得知,当年她为了和诗哲结婚,私下打掉了我的孩子,从此心里就再没这个人了。没有再婚只不过是对婚姻失望而已,你呢,章小姐一直没有结婚,难道也是一直不忘诗哲?” “我是觉得一个人比较自在。又不是活不下去,为什么要迁就别人改变自己的生活。” “有道理,女人的财政自由非常关键,章小姐嫁妆丰厚,又有能力赚钱,的确有资格不必看人眼色。” “你没生气?” “没有。” “唉,我这人有个缺点,一旦混熟,容易失言。” “章小姐不必解释,我并非心胸狭窄之辈,也不是心灵脆弱之人。”说完笑了,“你是不是听了外界传闻,以为我整日郁郁寡欢,不能自拔?” 沈梦昔的眼神出卖了她,王守卿啜了一口咖啡,“外界传闻,你仍深爱诗哲,常常在深夜吟唱一首诗,被孩子听去,在嘉璈兄的婚礼上唱了出来......” “停!停停停!”沈梦昔连忙举手制止,“王守卿,你的报复心太强了!” “哈哈哈,也对,我们都是被动地深陷传闻,还是互相同情一下比较好。” 第三天,王守卿没有时间陪沈梦昔,派副官跟随她继续逛街,在一家日本医院门外,一对夫妻坐在雪地里,抱着孩子痛哭不止。 “刘副官,把车停在他们旁边。” 沈梦昔下了车,走上前,“孩子怎么了?” 女人猛地抬头,哭着一迭声说:“求求你,救救我闺女!求求你,求求你!” 沈梦昔摘下手套,摸摸孩子的额头,“发烧了,医院不给治吗?” “俺们是吉林来的,俺男人是吉林铁路局的,他们日本人说哈尔滨医院看得好,俺们就坐火车来了,看了两天,孩子还发烧,钱都花光了,就把俺们撵出来了!” “吉林没有大夫吗?中医不能看吗?大冬天的非得带孩子遭罪!” “有大夫,他们说西医看的好,俺们坐车又方便才来的......”女人嗫嚅着说。 “别冻着孩子,你们住哪儿?” 两人指指西边,“那边的四海旅社。” “走吧,去旅社。” 两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上车了。 “孩子只是风寒,完全不必舍近求远的到哈市看病,你们这样折腾,反倒让她多遭了很多罪!”到了旅店,沈梦昔给孩子做了检查。 量了体温,高烧39.7,沈梦昔给她打了退烧针,又留下几包小儿速效伤风冲剂,那男人惊讶地看着沈梦昔的注射器,“这,这个好像跟日本人用的不一样,你这个行吗?”语气充满怀疑。 从一开始,沈梦昔就对男人推崇日本的表现特别反感,大怒道:“在日本人的铁路上了几天班,就看不上中国的东西了!你的日本祖宗怎么不给你女儿看病!”沈梦昔一把抓过药,“不给了!” 女人大哭着,拍打着男人,“你赶紧滚出去!出去!” 转头哀求沈梦昔,“求求你,好人,把药给俺们吧,他就是个混账,你别跟他计较,俺闺女是俺们的心尖儿,他急糊涂了!” 沈梦昔也是一时气话,怎么可能看着一个孩子垂危,而坐视不理呢。 “难得你们不是那重男轻女的,我就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把药给你们!”沈梦昔看着脸色渐渐正常的孩子,摸摸脉搏,探探鼻息。“孩子没什么大事了,你们等她好利索,再回家吧,病情不能再反复了。” 女人欣喜不已,连连应是。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姑娘醒来睁开眼睛,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难怪父母视如珍宝,沈梦昔摸摸她的小手,随口问。 “叫李慧贤,一生日半了!”那女人抱起孩子,给她喂了些水。 沈梦昔半晌都没有说话,她盯着女孩的脸,又伸手摸摸她的脸,“好好养着她。” 女孩病歪歪的没什么精神,在沈梦昔摸脸的时候,居然还冲她笑了一下,沈梦昔差点掉泪。 临走,给了女人五十个大洋,“这几天也要吃用,回去还要坐车。拿着吧!” “老天啊,我是哪辈子积德了,遇到太太这样的好人!承了这么大的情,我们一辈子也还不上啊!” 女人感激地还要下跪,沈梦昔连忙扶住,“我只是觉得和你女儿有缘,不必客气。”想说些不要轻信日本人的话,想想又觉得沮丧,他们在铁路局工作,日后才能躲过屠杀,躲过人体实验。算了吧。 “恩人啊,把你的名讳告诉俺们,回家我就给你供个长生牌位,佛祖保佑你长命百岁!”屋外的男人也进来了,见女儿醒转,连连作揖,又要下拜。 沈梦昔听不得他们又是恩人,又是要下跪的。扔下一句,我叫沈梦昔,就快步离开了,那女人在身后,仍自大声喊着:“佛祖保佑太太!” 第二十八章 二牛 刘副官发现章小姐的睫毛似乎闪了一下光,随着她一转头,就不见了。 他们走出四海旅社的那个街口,看到一个穿着破棉絮的孩子缩在一户房檐下,身边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房主骂骂咧咧地驱赶着,但那孩子已经无法行动,睁着大大的眼睛,木然地转动了一下,攥紧了母亲的衣襟。 沈梦昔走过去,解下自己的羊毛围巾,包住那个孩子,让刘副官将他带到车上,给了那户人家五个大洋,请他安葬那个女人。 有围观的人感慨,这孩子遇到了好人。 那孩子缩在车座上,瑟瑟发抖,直直地看着沈梦昔,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能坚持住吗,到了宾馆给你吃饭。” 那孩子眼睛发出了光,慢慢点头。 沈梦昔的思绪又转到了李慧贤这个名字上。吉林省,铁路局工作,出生年份,名字,相貌,都对得上,这得是多深的缘分,——三世有缘。 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太多太多前世过往。到了马迭尔,刘副官自觉地将那孩子抱出去,沈梦昔被灌进车门的冷风惊醒,跟着下了车。 一碗温热的米汤,让那孩子不再哆嗦得那么厉害了,渴求地看着空碗。 “你饿得太狠,不能一下吃太多东西,得慢慢来,你能等吗?” 那孩子点点头,信任地看着沈梦昔。 “会说话吗?你叫什么?” “二牛。”声音微弱细小。 隔了二十分钟,沈梦昔又给了一碗米汤,“小口喝,都是你的。” 二牛果然放慢了速度,这孩子的顺从让人心疼。 刘副官买回了衣服,给二牛洗澡,又剃掉了头发,换上了新棉袄,新棉鞋,由于太瘦,像个木头人穿上了衣服一样,空荡荡的。露在外面的手,跟鸡爪子一样,黑瘦且有皲裂。沈梦昔给他抹了药膏。 “我给了那户人家钱,让他们帮忙安葬你的母亲了。你愿意的话,就跟我回上海去,怎么也不会饿着冻着。” 二牛哭了起来,趴在地上给沈梦昔磕头。 沈梦昔给二牛检查了身体,没有大毛病,只是饥饿过度,“好好休息,明天去你母亲坟上看看,然后我们就该回上海了。” 二牛点点头。 “你几岁?” “九岁。” “九岁了?我以为你最多五岁?虚岁九岁吧?”沈梦昔找了个毛线帽给他戴上,遮住了光头,刘副官很奇怪这位章小姐的皮箱里要什么有什么。 恢复了一些精力的二牛,慢慢讲述了他的遭遇。他的家在哈尔滨的周边一个叫大洼村的地方,不知道属于哪个县。他姓何,去年父亲被日本人招去做苦力,说是能有很多工钱,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妹妹病死了,过完年,又有日本来招工,村里人都不想去了,因为头一批一个都没回来,也没有工钱捎回来。日本人夜里偷偷抓了人去,不管男女老少。他们娘俩躲在菜窖里,逃了过去。不敢在村里待下去,娘俩第二天就跑了,看到铁路线,就顺着来到了哈尔滨,母亲把讨来的吃的都给了他,自己饿死在了那户人家的房檐下。 忙完公务的王守卿回到马迭尔,听刘副官说起捡回一个孩子,也来到沈梦昔的房间。 “我怀疑他们在做人体实验,东北军对于日本在我国的所有行为,都了解吗?” 王守卿深深地叹气,“张大帅去世后,形势还是变化很大的。仅凭几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时局的。” 悬殊的力量,松散的人心,顺从麻木的国民,沈梦昔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心中一片灰暗。 第二天,刘副官开车拉着沈梦昔和二牛,去了昨天发现二牛的那户人家,那户主一见沈梦昔,大惊失色,刘副官怎能不明白,这人定是贪下了那两个大洋,而没有好好发送二牛的母亲。气急之下,掏出枪来顶住他的脑门。 那人吓得尿了裤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又连滚带爬地带他们去城外,在乱坟岗找到二牛母亲的尸体,一张烂草席盖了一半,另一半正被一只野狗撕扯着,二牛发出野兽般的嘶声,冲了上去,野狗见人多,慌忙逃窜开去。远远地看着,不舍得好容易找到的食物。 尸体的一条腿被野狗撕扯了一些肉下去,这是因为天气冷,尸体冻的梆梆硬,野狗下不了口。那户主又跪下来磕头,“求求大老爷,求求太太,这土都冻得结实了,俺们实在刨不出个坑啊,这才裹了席子送到这里,可不是经意骗你们钱啊!”说着哆哆嗦嗦双手捧着五个大洋。 “二牛,人死如灯灭,你同意把你母亲的尸体火化了吗?” 二牛点头,“行。烧了比让野狗吃了强。” 那户主去找了些枯枝,刘副官从车里拿出一桶备用的汽油,几人将二牛的母亲火化了。二牛一直跪在不远处,嘴里念念有词。 尸体迅速佝偻变形,仿佛突然坐了起来,双臂挥舞,那户主吓得魂飞魄散,跪下咣咣磕头。 等一切恢复平静,地上只留下一堆灰烬和残余的骨头。 沈梦昔拿出一个圆铁盒,只比大洋大上两圈,装了些骨灰,又拣了一小块骨头,放进去,扣好递给二牛,“收好吧。” 二牛贴身收好盒子,又对着一堆骨灰磕了三个头。 “娘!二牛遇到好人了!你放心地走吧!”二牛带着哭腔喊。 一阵风刮过,地上的骨灰顺风飘去,混入茫茫田野,不见踪迹。 ****** 阿欢对于二牛这个异常瘦弱的孩子很好奇,他不知道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瘦的人,皮下一点肉都没有。他捏捏二牛的脸,“以后要多吃饭啊!” 沈梦昔这次回来,给阿欢制定了锻炼计划,每天早起遛狗的任务交给了他,还要在院子站桩一个小时。二牛很自觉,陪在阿欢身边,阿欢做什么,他就坐什么。 海伦不喜欢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抱怨沈梦昔什么猫猫狗狗都往家里捡,她拎着二牛的后脖颈,把他安排到后院的平房,住在阿青的旁边。 海伦在这个家里是个特殊的存在,她既不是主人,也不是佣人,但常常做着佣人的活计,也行使着主人的权力。她待阿欢非常上心,阿青就曾无心地说起,海伦比亲妈还像亲妈呢。 不是什么大事,沈梦昔一般也不和她计较。 “二牛,我给你改个名字吧,老是二牛二牛的叫,自己都把自己当成下人了。” 二牛点点头。 “你就叫何鸿志吧,鸿鹄之志,希望你以后大有作为。” “嗯!俺就叫何鸿志!” “好,鸿志,以后跟着阿青他们学说话,跟阿欢学认字。” 鸿志答应了,又要跪下。被沈梦昔拦住,“鸿志,你以后会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轻易屈膝,知道吗?” “俺爹说,人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太太是俺再生父母,该跪的!”说完还是跪下磕了三个头。 沈梦昔无奈,“鸿志啊,你老磕头,把我的福气都磕没了,以后别叫我太太,叫我章小姐,或者章阿姨都行。” “章小姐!” “以后你就住在阿青旁边的屋子,一个人怕吗?” “不怕。” “很勇敢。不过,我家不养闲人,以后你得做些事情,顶了食宿钱,做的事情多了,我会给你工钱。” “我不要工钱,我给你做一辈子工!” “傻孩子,一辈子那么长,怎么说那么早,你在我这里待到十八岁就得出去闯世界了!我一看你就是个有出息的,怎么能在我这里埋没一辈子呢。”沈梦昔摸摸他光光的后脑勺,笑着让他回去了。 赵三儿对鸿志这个小老乡很好,他并不住在沈梦昔家,每天早来晚走,吃两顿饭,家里有什么活儿,他看到了就主动帮忙做了,平时就在大门旁边的小房子里待着,鸿志常去找他,跟他学些上海话,有时也跟着出去跑腿儿。 ****** 一个中文名叫沈石蒂的俄国犹太摄影师,在南京路73号开了一家影楼,他拍摄的人像如油画一般精美绝伦,吸引很多华洋人士纷纷前去拍照。 沈梦昔也慕名而去,这家名为上海美术照相馆的影楼规模很大,拥有11个房间,31名工作人员,有几位还是外籍雇员,照相馆位于南京路73号的二楼,玻璃橱窗里挂着很多肖像,楼上有块写着英文“肖像及商业摄影专家”的招牌,楼下是铃木兄弟摩托车店和宝星煜记首饰钟表店。 沈石蒂从小来到中国,中文娴熟,他跟沈梦昔聊天,试图从谈话中了解她的性格,以便拍摄中抓拍到最适合的瞬间。 沈石蒂只有28岁,相貌俊美,沈梦昔尤其喜欢他下巴上的美人沟,就是类似林青霞的那种,他非常有亲和力,知识广博,结交广泛,与各色人等都沟通无碍。 影楼有专职的化妆师,但沈梦昔坚持自己化了淡妆,换上自己带来的服装,拍摄的房间没有华丽的背景,沈梦昔也注意到沈石蒂的作品,更注重用光,拍出来的照片,人像后都有一圈淡淡光晕,衬托得人脸柔和圣洁。 沈梦昔说自己在哈尔滨拍摄了一些照片,想在这里冲印,沈石蒂欣然答应。 最后,沈梦昔拍了三张照片,又留下三卷胶卷,定好十日后来取照片。 第二十九章 暗杀 今天早上,赵三儿跑得特别起劲,章府给家中所有人都做了两套春装,也带了他的,还特意给他买了帽子,和一双新鞋。 赵三儿这几年胖了一些,还长了点个子。他很满足在章家拉车,章小姐人和气,给他钱,让他吃饱,一起搭地棚住的人都羡慕他,有个好主家。 车子经过小菜场,停在花店前,沈梦昔下车买了一束康乃馨,准备放到办公室里。 黄包车才转过街角,忽听“啪”的一声脆响,人群哄的炸开,女人发出尖叫哭声,赵三儿机警地,转身把黄包车拉到街边店铺,护着沈梦昔下车,躲到店里。 街上只有一个人了,那是个腹部中弹、血染长衫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似乎是要躲起来,手中拿着一个皮包,并没有武器。 沈梦昔从窗子看到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举起了手枪,她下意识啊了一声,“啪”又是一声枪响,那人后心中弹,猛地抬头,那是一张清瞿的面孔,他看了一眼天空,扑的趴倒在路上,激起一片尘土,痛苦地抽搐了几十秒,再无动静。 开枪人镇定的在远处看着那人彻底失去生息,才悄然离去。 那人身下积了一摊血,一部分被尘土吸收了,直到警察吹着哨子赶来,没有人敢上前查看,都远远地在路边檐下看着,或漠然,或交头接耳。 沈梦昔双手冰凉,一束花已经被揉烂。赵三儿问:“章小姐,咱们回家还是去学校?” “去学校。”那边已经拖走尸体,地上是一滩暗红的印迹,沈梦昔没有继续看,急匆匆上了黄包车。 街口已经设卡盘问,沈梦昔拿出工作证,被放行了。 沈梦昔脸沉如水,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乱世,人命如草芥。 引以为傲的地大物博,成为被列强瓜分的诱饵,人民的忍耐顺从和爱好和平,成了被欺压的理由。政府的无能,更成为国家陷入灾难的源头。 泱泱大国,千疮百孔,已经不是大声呼吁就可以唤醒民众的。内忧外患,沈梦昔深深觉得无力,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她在专栏文章中,号召普通民众支持国货,支持民族工业发展,加强身体锻炼,加强爱国主义教育。但是,很显然,还是科幻类的爱情类的内容更加吸引读者,人们犹自过着大上海的自在生活。 之前两世,沈梦昔都生活在和平年代,只在电视新闻中看到一些国家遭遇战乱,硝烟四起,民不聊生,那些苦难离她无比遥远,只是远远地投以同情,并欣慰自己的国家愈发强大,如今一下回到了国家最虚弱最悲惨的年代,最初的她麻木在虚幻的大上海的歌舞升平中,直到这个倒在血泊中的中年人,提醒了她真正的现实。 章家在宝山存有大量粮食,这是中国人民的良好习惯,听章嘉璈的意思,章父也藏有一些武器,只是不知道能熟练使用的人有多少。 沈梦昔和章嘉璈就国内形势长谈过几次,定下了几套计划,沈梦昔才稍稍安心。 ****** 端午节,沈梦昔拿着自己包的粽子,来到林老夫人的别墅,阿芳不用进去通报,直接开门让她进去了。正遇见林跃升带着四个夫人,来和林老夫人过节,这是沈梦昔第一次见到这个赫赫有名的黑帮头子。只见他中等身材,其貌不扬,气度却不凡。人中稍长,还有些招风耳,但四个夫人,各个端庄美丽,单看相貌,实在是有种一束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 林跃升不用介绍就认出沈梦昔,拱手道:“久仰久仰。章教授对家母的照顾,林某在此衷心谢过了!” “不必客气,谈不上照顾,我与林老夫人可算忘年交,她教会我很多人生道理。”沈梦昔也微微颔首。 ”沪上女教授可不多见,章教授不嫌弃我们白丁,是家母和林某的荣幸。“ ”哪里哪里,大上海人才济济,我侥幸回来的正是时候,得了个便宜而已。会做学问的人,不见得都会做人,林先生赫赫声名,足见老夫人教育有方。我时常过来转转,就是打着偷师的主意呢。” 林跃升听了哈哈一笑。林老夫人矜持地咳了一声,招招手,“快拿来,我看看什么馅的粽子,怎么来得这样晚!” “对不住老佛爷,嘉瑜给您赔罪了!”沈梦昔连忙奉上粽子,一叠声道歉。 几人都笑,林跃升又将几位夫人介绍给沈梦昔,一时间气氛非常融洽。沈梦昔发现林跃升的几个夫人,都是端方大气的长相,竟没有一个狐媚的,心下暗暗称奇,“个个都是当家夫人的长相呢。” 继子能带着几个媳妇来过节,林老太太心情愉快,眉目舒展,非常满足,不觉吃了不少粽子。 沈梦昔指着粽子说:“不嫌弃,诸位都尝尝我家的粽子吧,有肉粽,枣粽,蛋黄棕,还有几个包了橡皮糖的小粽子,带回去给家里的小孩子逗逗开心吧。 大夫人沈月影在旁说:“唉,有了章小姐的粽子,我们带来的,大概都要便宜了阿扁阿圆那两个奴才了!” “我最爱吃这甜糯的,都给我留着,不许给那些个兔崽子!”说完看看沈梦昔的眼色,“啊哟,我知道啊,不消化!少吃还不行吗?” 众人又笑,分尝了几个粽子,纷纷赞好。临走,林老夫人给了她一些五彩绳,说是一定要给“我阿欢”系上,等下雨了再摘下扔到水沟里。 ****** 不久,林跃升成为公董局华董,这可是法租界华人的最高位置,黑白两道,一时风头无两。紧接着,他又创办了中汇银行,正式涉足上海金融业,同章嘉璈也或多或少的有了接触。 后来,沈梦昔向林跃升提出通过他购买枪支弹药的时候,他很是吃惊,“这是令兄的意思吗?” “是我自己。毕竟孤身一人,父兄都有自己的家庭,我还得靠我自己。” “乱世之中,单身女人的确很难,章小姐没想过找个依靠吗?” “呵,有缘就并肩而立,无缘也不怕独自面对风雨。” 林跃升愣了两秒,然后赞许地点头,“我家帼英也是这个脾气,不输男子。” “林先生过奖,只是没有办法而已。”沈梦昔淡淡一笑,“那林先生答应了吗?” “不是什么难事。有时间去找帼英,她喜欢骑马打枪,你们可以切磋。” “哦!那太好了!”沈梦昔开心地击掌。 五支毛瑟枪和一万发子弹秘密地搬到了沈梦昔在郊区的仓库,沈梦昔用现大洋付款,林跃升收下后,又豪爽地赠送了十颗俄国铸铁手雷。沈梦昔暗暗感慨,果然是不输人面、情面、场面的黑帮老大。 ****** 沈梦昔又在静安寺路,愚园路花五千大洋,买了一块不到四亩的地皮。 还通过丹尼尔买了一些盘尼西林。一转眼,手头的现钱就花得七七八八。 丹尼尔自从那次心肺复苏的帮忙后,似乎是生出了一些情意,说话的时候,会忽然面红耳赤。——你看,这世间的雄性都是如此禁不起挑逗,仅仅是解开了衬衣的一颗扣子,就让一个古板老实的德国佬,变得春心荡漾。 牙科诊所的护士曹小姐,很不喜欢沈梦昔,每次她一来,嘴上不敢多说什么,却总是拉下一付晚娘脸,把器械弄得叮当响。 “章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多的盘尼西林?”丹尼尔把曹小姐支使出去,小声地问。 “中国有句话叫奇货可居,你懂吗?中国不生产这种药品,我当然要预先存下一些,以后可以卖个高价!”沈梦昔也压低声音。 “哦,那我可以再帮你找一些。”丹尼尔的诚恳地说。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丹尼尔,你真是个好人。” “不,我不总是好人的。”丹尼尔认真地说。 沈梦昔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句话,耸耸肩,“我让海伦给你多送一些香肠吧,你想要哪个口味的?还有酸卷心菜,你要不要?” “哦,上帝!我简直等不及了!”丹尼尔大叫。 门外传来腾腾的脚步声,曹小姐猛地推门而入,一看诊所内两人端坐聊天,尴尬地止步,假意取了一样东西,讪讪地出去了。 沈梦昔笑说:“丹尼尔,曹小姐似乎很关心你。” “我知道。我打算辞退她。” “什么?” “辞退她。再雇一个人。” “因为她喜欢你?” “是的。” “这是什么逻辑?” “什么?” 沈梦昔又用德文问了一遍。 丹尼尔也用德文回答:“公私分明。” 沈梦昔的阅历中,很多老板并不介意员工倾慕于他,甚至是乐见其成的,多半女性,会为了所爱之人,努力工作,将老板的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来做。这个丹尼尔显然不同。 丹尼尔的中文表达能力实在有限,后面的谈话他们一直用德文聊天。 一会儿,诊所来了个胖胖的老头看牙,沈梦昔就告辞了。 临走,她接收到来自曹小姐的怨毒的目光,愣了一秒,旋即了然。 第二天,赵三儿和鸿志去送了香肠回来,告诉沈梦昔,诊所换了个年龄大一些的护士。 沈梦昔笑笑,没有发表意见。 第三十章 名声 沈石蒂的照片洗印出来了,沈梦昔非常满意照片的效果,因为把她的圆脸,拍得小了一些。沈石蒂请求她,将其中一张半身侧照,挂到橱窗做广告,沈梦昔拒绝了。 去哈尔滨拍摄的照片也都洗印出来了,厚厚的一摞放在书房。 整个家里,只有书房是不用阿青打扫的,海伦也从不进入,那是沈梦昔相对私密的空间。她逐一翻看一遍照片,挑出王守卿和她自己的单人照片,其余的一一夹进相册,做了标注,放入武陵空间,收藏保存。又将王守卿的两张照片放进信封,准备下次遇到就送给他。 预约了时间,带着阿欢、海伦去照相,把赵三儿、鸿志、阿青也都带上了。 照相的费用可不低,但沈梦昔还是给赵三儿他们分别单独拍照了,最后六人来了个大合影,喜得阿青接连几天,嘴巴都合不拢,见到沈梦昔就忍不住行个礼。 阿青是本地女孩,今年十七岁,家中兄弟姐妹六个,她是第二个女儿,很小就出来做工,她的姐姐在一家香烟工厂做工,没黑没白的做,工资还没有她拿回去的多,每次放假回家见到姐姐,她就很知足,再不抱怨章家的佣人太少,活计太多,房子太大了。 赵三儿喜欢阿青,连大黄都能看出来,但阿青从来不和赵三儿多说话,一副避嫌的样子,也是因此,沈梦昔没有让赵三儿搬到章府后院来住。 阿青长相中等,但嗓音甜美,说话娇滴滴的,赵三儿总和她搭讪,就是想听她多说几句。阿青家里条件虽然不好,但是她依然嫌弃赵三儿是北方的土包子,是个穷拉黄包车的。 赵三儿明白自己一穷二白,配不上阿青,也从来没有挑明过,只是默默地帮阿青买菜提水。 沈梦昔都看在眼里,从没有干预过。 ****** 沈梦昔不知道的是,随着相片的洗印,一股流言也传了出来。 章嘉璈忙里偷闲来到别墅,把沈梦昔拉进书房,低声询问她和王守卿到底怎么回事,沈梦昔不知他从何说起,回答说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小报上说你和王守卿出双入对,同去哈尔滨度假旅行了!” “小报上的你也信?清者自清。” “你自己看。”章嘉璈将报纸放到她面前。 赫然是两人的合影,只是面目有些模糊不清,背景是中国大街的维多利亚咖啡馆。 这是一份名不见经传的街头小报,文章标题也没有明说两人的姓名,只说“著名诗人前妻与才女前夫的不得不说的一场旅行”,沈梦昔笑了,“哥啊,这是合成的,你看这招牌,字母都重复了,这么低级的手段也拿出来得瑟。” 章嘉璈又看看照片,“我不认识俄文。你们俩一起去哈尔滨总是真的吧!” “真的。你什么意思?”沈梦昔冷冷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如果真的看好他,就好好相处啊,别偷偷摸摸的!” 沈梦昔拍桌子,“你才偷偷摸摸!你全家都偷偷摸摸!”说完自己也笑了。 章嘉璈鼓励道:“守卿这人品德高尚,洁身自好,前途无量,身强体壮。哪一方面都比许诗哲好!” “报纸都说到换妻那么难听了,再说,我也没相中他。” “这样的你都相不中,你到底要找啥样的?你自己也拖个孩子呢!” “他对陆晓眉痴情太深,我可不敢招惹这样的人。以后要吃大苦的。”沈梦昔连连挥手。 “这个年龄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情史?你总是这么挑剔,这么冷静,一辈子也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啊!你嫌弃我?好,你嫌弃我了!不想管我了!那我以后有事找二哥去!”沈梦昔开始撒泼。 “好好好!”章嘉璈举手投降,“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哼!算你聪明!回头写两千字检讨书吧。” 兄妹两人闹了一会儿,又聊了一会儿,章嘉璈见妹妹真的不在意,留下报纸就回家了。 章嘉璈一走,沈梦昔立刻拿起报纸,仔细又看了一遍,八开的小报,质量低劣,看完沾了一手的油墨。 第二天她拿着报纸去了照相馆,沈石蒂一见她,眼神一躲,又连忙笑脸相迎,“章小姐光临,快快里面请坐!”无比热情地把她让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一落座,沈梦昔就把报纸放到他面前,“说说吧。” 沈石蒂尴尬得不行,倒没推脱否认,“我正考虑怎么跟您道歉呢。” “你合成的照片?”沈梦昔盯紧他。 “不不不!” “你卖了我的底片?” “不不不!底片全都给您了!我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我的照相馆不要做了?我又不是傻子!昨天我一见报纸,就知道问题出在我这里,当时就彻查了照相馆,原来是我的一个员工,他被我辞退了,临走前偷偷拿底片洗了照片,卖给了小报。明天,明天我就登报向您道歉!并赔偿您的损失。”沈石蒂站起来鞠躬道歉。 “登报?人家又没指名道姓,你怎么道歉?” “我我,我......”沈石蒂双手绞在一起,他的交际面很广,正因如此,他才知道这位女教授和青帮头子还有交往,不是他能得罪的起的。 “名声这东西,是无法弥补的。”沈梦昔看着熙熙攘攘的南京路,喃喃说道。 沈石蒂脸色变幻,“章小姐,的确是我的疏忽。我在上海这些年也实在不易,从一文不名、身无分文做起,到今天吃了无数的苦。希望章小姐能放过我这一次,我记着您一辈子的好。” “就算我不追究,别人未必会放过你。”沈梦昔拿起桌上的报纸,离开了。 沈石蒂抓着头发,沮丧地坐在桌边。 当晚,沈梦昔接到王守卿的电话,他向沈梦昔道歉,沈梦昔也向他道歉,说是自己洗印时的疏忽。两人都没有太纠结此事,说了几句就挂线了。 沈梦昔很快就将此事忘记了,她两个月前着手翻译《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国内已有一个文言文版本的,她打算翻译个白话文版本的。 老田看了第一部,非常满意,已向主编推荐,申请栏目。 结果一周后,那份小报,又刊出“新派情人双宿马迭尔”的新闻,还披露这对情人曾经一同从欧洲乘坐邮轮回国,早已情愫暗生。 这次,张校长找她谈话了,她坦诚相告,自己与王将军通过兄长相识已久,并无感情纠葛。张校长有些懊悔当初不该让她孤身赴哈,惹得一身麻烦。 沈梦昔面色平静,“是我自己考虑不周。我心坦荡,不曾提防有人会以此污蔑,以后会多加注意。” 张校长自是信任她的为人,表示不会相信流言,叮嘱她专心教学,不能耽误了学生课业,沈梦昔感激校长的信任,向张校长微微弯腰离开。 从校长室出来,回到办公室,孙胜仪瞟着她的脸色,还是开口:“密斯章,你还好吧?” “不太好。虽没什么大事,但还是有些影响心情。”沈梦昔无奈地看着孙胜仪,“离异女子,究竟要与世间男子保持多远的距离?” “写文章这人太坏了!一定要找出来,打得他满地找牙!” “找出来又怎样,泼过脏水,总是有痕迹,没痕迹也有臭味了。”沈梦昔喃喃说,她是个非常爱惜羽毛的人,这次是急切的“回故乡”的情结,让她思虑不周,给自己和别人添了麻烦。 “女人活得太难了,从古至今,就是一部女人被欺压的血泪史,好容易不用裹脚,可以出门了,还有一条链子拴着我们的心。”孙胜仪愤愤地说。 “熬成老太婆就好了,社会对你就宽松了。”沈梦昔讥讽道。 “哼,我看这个世界的男人,其实是畏惧女人的,否则为什么要压制女人?古代时不给女人私产,要听父亲的,听丈夫的,听儿子的,女人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许有!女人体力不如男人,可脑力不差男人啊!你看,男人一犯错,就会怪到女人头上,烽火戏诸侯了,杨贵妃了,陈圆圆了,明明是自己昏聩!并且连女人都要欺负女人!你看那恶婆婆给媳妇立规矩......”孙胜仪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 沈梦昔接口道:“是的,女人比男人坚韧,比男人长寿,若干年前,这世界只有女人,人类是无性繁殖的,男人只不过是近万年来才有的变异,是进化的失误。” “真的吗?”孙胜仪瞪大眼睛,惊讶极了。 “哈哈,你信就是真的。这世界就是这样,有天敌的时候,并肩作战;没有天敌的时候,互相作战。人啊,就是永远不可能安生过日子的一种生物。” “有道理啊。”孙胜仪点点头,又神秘地说:“哎哎,我看照片上那个人,还挺英俊潇洒的,你可以考虑考虑!” “啊哟,死丫头,来套我的话啊!”沈梦昔用一本教案,敲了她的头一下。 “没有啊!人家是关心你!” “关心你自己好了!我好歹有儿子,你一个老姑娘自己不嫁人,哪来的大脸督促别人!”沈梦昔又敲了她一下。 第三十一章 迁怒 小报新闻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谁都可以猜到离婚的新派诗人是谁,猜到离婚的才女是谁,沈梦昔和王守卿根本就是呼之欲出。 之后几天,其它报纸也开始有人隐晦地提及此事,就爱情与伦理道德展开大讨论,一时间四个人都成了热门人物,往事被扒了个干净,连近况也被曝光,还有记者在光华大学门口和法租界边围堵。 当初离婚,沈梦昔不在国内,不知道上海有近百家大小报刊,纷纷热议民国第一案,这次,总算是领教了。 事实证明,阅历这件事,和年龄关系不是很大。没有经历过的糟烂事,猛地砸到头上,还是适应不了。 一天夜里,她在梦魇中被海伦推醒,醒来的她,身上都是汗水,惊惶地坐在床上,呆呆看着海伦。海伦给她擦汗,“小鱼,你刚才在喊老王,老王,好大声音,老王是那个将军吗,你果然是爱他的。” 沈梦昔哭笑不得,解释了两句,海伦完全不信,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换了件干爽衣服,又躺了下来。这么多年来,她几乎没怎么想起过王建国,这次遇到挫折,心里难过了,就不自觉想起最可靠的老王了。沈梦昔禁不住双眼发潮,抱紧被子,埋下了头。 第二天,又是一个精精神神的章老师,如平常一样给学生上课,每天写稿,翻译,打坐冥想,锻炼身体,看看阿欢的课业,逗一逗大黄。 但是一周内,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 一天,晚上下班,一进客厅,就见许诗哲和刚放学的阿欢在吃点心。见她回家,都站了起来。 “阿欢,少吃点心,一会儿会吃不下晚饭的。” “知道了,妈妈,我只吃了一块。” “嗯,阿欢自制力越发好了。”沈梦昔放下皮包,换下皮鞋。“说吧,你有什么事情?”坐到沙发上,看着许诗哲。 “我看了小报......”许诗哲说了一半,似乎等着沈梦昔接过话头。 沈梦昔没有说话,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阿欢,爸爸有话和妈妈要说,你先上楼去。” “不用,阿欢长大了,我没有他不可以听的事情。” 阿欢犹豫地站在桌边,为难地看着父母。 “阿欢,去妈妈的书房,把桌上那个装照片的信封,和相架拿来。” 阿欢应声去取了,放到沈梦昔身边。沈梦昔指指许诗哲,“给你父亲看看。” 许诗哲看了照片,明白照片是合成的,“可是......” “可是我们一同去了哈尔滨,对吧?”沈梦昔吐出一口气,耐下性子解释,“我去东北大学考察,偶遇王将军,他去哈市公干,为安全计,我要求与他搭伴的。是我考虑不周,忽略了世人的八卦之心,也连累了你,我道歉。这是看在阿欢的面上,对你做唯一的一次解释:我和王守卿将军之间什么都没有,尽管我和王将军现在都是单身。好了,解释完了,你可以走了。” ”嘉瑜,我知道处在舆论风口浪尖的滋味。我是知道你的,我不是来质问你的,也无权质问你。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是来安慰你的。我与守卿是挚友,他是个君子......”沈梦昔注意到这人讲话,总是我啊我的,典型的自我中心人格,便不耐烦听他讲话。 “所以你窃了君子的妻子。”沈梦昔口不择言。 许诗哲噎了一下,面色发红,又倾前了身体,双手比划着加强语气强辩,”嘉瑜,你没有爱过,你不知道爱情来到的时候,人是不受理智控制的,无论做什么事情满脑子都是那个人!你知道两个人倾心相爱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两个人灵魂契合是什么感觉吗?我的确卑鄙地破坏了守卿的家庭,我也一直很愧疚!可是!我和眉是真心相爱的啊!” “那又怎样?” “眉根本不爱守卿,就如同我当年不爱你,那样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们都是受害者,这样的婚姻,需要勇敢者敢为天下先,破除旧习,以后更多的有情人才能终成眷属......” “林惠雅,凌素。”沈梦昔慢慢说,“你都爱吧?你觉得什么是道德,你的爱情是凌驾一切之上的,阻碍你的都不道德,你做的任何事情都大义凛然,对吧?许诗哲!请回吧,我该说的都说了,以后不要打着阿欢的幌子来骚扰我的生活!阿青,送客!” 阿欢难过的皱着脸,要哭出来。 “我以为你也是欣然离婚的,原来你竟如此介意。”许诗哲神情复杂地看着沈梦昔。 那表情看得沈梦昔有些恶心,仿佛沈梦昔吃醋才发了脾气。又忽然想起,在邮轮上感觉到的章嘉瑜的心情,“姓许的,你不要自视过高,我是不会拿杀掉儿子来逼迫你不离婚的,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群标榜新派文人的龌龊小人,除了会觊觎朋友的妻子,写几首滥诗,除了让女人堕胎,还能做什么?”沈梦昔的高声引来海伦,阿青记得手足无措。 许诗哲惊讶地站起来,“你你你,哪里还像个淑女,哪里还像个为人师表的教授!” “滚!滚回去戴你的绿帽子吧,你抢了别人的老婆,你的朋友再抢你的!一个两个都惦记着呢!滚!” 许诗哲无奈地站起来,摸摸阿欢的头发,“爸爸是爱护你和你母亲的。” 阿欢含泪点头,牵着父亲的手,不愿意撒开。 许诗哲走了,沈梦昔站在客厅,胸口猛烈起伏,有什么掉到了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沈梦昔才惊觉,一摸脸,一脸的泪水。胡乱用手绢擦了,又擤了鼻涕,扔到地上,“阿青,把它烧了!” ****** 林老夫人来了,对沈梦昔笑着说:“咳,这算什么啊,又没人点出你的名字,人活一世,哪个不被人指指点点,哪个不受点冤屈?你还是太年轻,没经过事啊!” 沈梦昔把洗好的葡萄放到林老夫人跟前,老太太拈一颗吃了,“跃升他爹刚死那几年,我都要难死了。孩子四岁,我才二十啊!我也想过扔下他,再走一步,可是这孩子可怜巴巴的,把我当他亲娘,看着我的那个小眼神啊,我就舍不得丢下他,带着他,我只能嫁给老鳏夫,瘸子瞎子。一狠心,我还不嫁了!我就带着他,硬挺着撑了过来。” 说完,对着沈梦昔一笑。沈梦昔也没追问她是怎么撑过来的,看看她的手,就知道不容易。 “那会儿,有户人家要娶我,可是不能带着孩子,我不同意,他们就给我泼脏水,让我嫁不了别人家。”老太太抿了下眼角,“那我也没同意!” “跃升十多岁就在外面卖水果,混世界,那孩子多苦都不和我说,赚了钱就给我存着,后来,日子好过了,我也见不着他了,天天忙啊,媳妇又多,排不上我这个老娘了。” “家里孩子多,但是哪个媳妇都不愿意把孩子给我带,嫌弃我呢。” 沈梦昔听着林老夫人絮絮地说着话,心头却逐渐安宁下来。不知不觉中,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林老夫人连连叫着肩膀酸疼,沈梦昔连忙给她按摩揉捏,最后又亲自下厨做了一份拔丝苹果和锅包肉,才好了起来。 林老夫人一边吃一边说:“别让这事儿给绑了手脚,以后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就算你再嫁,还能一辈子不和男人来往,现在世道多宽松啊,你看看那裙子,还有你那什么罩子,还能当教书先生,赚钱养活自己,多好啊!” “这么一比较,有人比我还苦,我就不那么难过了。”沈梦昔笑,也吃了一块锅包肉。 “我一辈子没有个孩子,但也知道,女儿受了委屈,当妈的心里难受啊。你好好的,你母亲泉下有知,才能安心。” “哈,你一说我都不敢去祭拜了,她大概会气得从坟里爬出来打我呢。” “胡说八道!” 沈梦昔哈哈大笑,心头抑郁驱散了大半。 “唉,我那孩儿要是保住了,比你还大几岁呢!” 到底是灵魂年龄在那儿摆着,沈梦昔很快走出阴霾,不久,她拜林老夫人为干妈,老太太非常高兴,“嘉瑜啊,你说,人家张少帅的媳妇拜了干娘,宋家老太太送了厚厚的改口礼,我这不识字的老太太,实在是太委屈你了!”脸上笑成一朵花,把一个祖母绿镯子套到沈梦昔手上,“正好,正配!” 又对林跃升说:“你以后得多照顾你妹妹!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林跃升连忙正色答应了。 随后林家在金门大酒店摆了酒席,请了双方熟识的一些亲友,坐了满满一大桌,算是正式公布了。 认了干亲的一周后的某个夜里,沈石蒂的照相馆照忽然被一伙儿身份不明的人,给砸了个稀烂,连楼下的两家也受了些牵连。 沈石蒂一声未吭,没有报告警察局,而是无声无息地重新装修了店面,采购了摄影器材。又悄悄来到章家别墅,诚挚地向沈梦昔道歉。 沈梦昔事先并不知道砸店的事情,依着她无论如何不会如此行事,但事情已出,她也做不出不领情的事情。随后两天,带着阿欢在林老太太家过中秋节的时候,含蓄地提起那沈石蒂只是工作失误,并非故意为之,此事揭过不提了。 林跃升本也没打算闹大,毕竟是沈石蒂是外国人,交友面也很广泛,已经有人递过请柬给他,要从中说和了。 至于那个偷洗照片的人,沈梦昔没有问起,如果林跃升能找到他,定会告诉她,如果找不到,她也不想就这件事情再做文章了。 第三十二章 顶嘴 《福尔摩斯探案集》白话译文,从一九三零年元旦开始,每天在《申报》最后一版发表一千五百字,是以章嘉瑜的名字发表的。 译文通俗易懂,反响很好,文章出现很多法医专业的专用名词,被读者津津乐道。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机智诙谐,非凡的观察力,以及案件的悬念曲折,读者都充满兴趣,纷纷写来信件,要求扩大篇幅,老田征询了沈梦昔的意见,最后还是照旧每日一千五百字。但申报销量却提高了不少。 有人发表文章,贬低译文没有达到原著水准的十之一二,女性不应该染指侦探领域云云。 也有人反击这种性别歧视,认为章嘉瑜是新女性的典型代表,没有因为离婚而萎靡不振,相反却是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巾帼英姿,丝毫不输男性。 报上最近盛传一位于姓作家的感情,在沈梦昔看来,他有些暴露狂的嫌疑,把自己私生活几乎都摆到了公众面前,日记信件夫妻间私事都要炫耀到报上,还出了本《云霞日记》,都是两人热恋期间的通信和日记。 沈梦昔实在是过了那种被情书打动的年龄,她可以一眼将那男人从头顶看到脚底,无非是个占有欲特别强的人,对于求之不得的女人不肯罢休,不惜抛弃家中妻儿,又以高尚的爱情来粉饰而已。 外界平静后,来自家庭的压力却没有消失,沈梦昔始料未及。 章嘉森组织的一次聚会上,当着众多人的面,他忽然训斥沈梦昔道:“当初在德国,我就告诫你,要注意行为检点,以免让人误解。母亲也谆谆教导,女人的名节大过天,你怎会如此糊涂,幸亏守卿是个君子,各位朋友也都是明眼之人,否则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番话,明面是批评妹妹,实则是表明他和母亲的态度,又说明王守卿是君子,二人并无苟且。 但沈梦昔还是很受伤,不明白二哥为何在如此场合说这样的话。在这之前,除了孙胜仪,还没有人挑明了问过她此事。 章嘉森旁边的胡鸿兴有些讪讪,显然也没有想到章嘉森会突然讲出这样一番话,和沈梦昔道歉:“是我多言,我刚才提到了守卿......” “跳进黄河当然洗不清,因为黄河就是混浊的。”沈梦昔讥讽地一笑,“当初在剑桥镇,二哥就告诫我,五年内不得与男子私自接触,以免让世人误会许诗哲是因我水性杨花才提出离婚,更免得丢了章家的脸面。我基本做到了,除了学校的老师同学,没联系过任何男性。原来,这世界的爱情自由是给你们男子的,你们喜欢了哪个女人,哪个才可以自由,对吧?我们这种封建糟粕,没有被沉塘,实在应该去庙里拜拜了。” 话毕,许多人变了脸色。 章嘉璈被妹妹当众顶嘴,既恼又羞,怒目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站了起来,“真没意思,这双标真是难以执行。你,离婚了,你也离婚了,你,没离成,还有你......哈哈,你们女友堕下的胎儿夜里会不会哭?一群打着恋爱自由旗号侮辱女性的渣男!” 沈梦昔露出极端厌恶的表情,“我虽是女人,但行止端方,从来无愧于心!日后,谁在当面、背后诋毁我,老娘就打上门去!”说完把手里的杯子砸到地上,扬长而去。 出门没有见到赵三儿,应该是没料到她出来这么早,去哪儿拉活了。 沈梦昔穿着半高跟皮鞋,身上是一套裙装,外面是一个小斗篷,她信步走街上走着,神思不属的没有目的。 最近这一段时间,克制力不够,总想撕破什么似的,发泄一通。她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此时的民国,刚从封建社会跳出来,一半是新一半是旧。文采出众,才华横溢的人比比皆是,但是他们处理感情的方式,让她觉得不能接受,越是优秀的人,越无法接受他们的滥情,尽管与她无关。 她忽然不想在上海待了,也不想在国内待了,她一个女子,改变不了国家格局,改变不了战争状况,干脆远远躲开算了,她不属于这个时代,为什么要让自己像叛国了一样的愧疚。 胡思乱想间,手上一疼,拎着的皮包被人抢了去,一回头,一个灰衣服的男子正撒腿狂奔,手上拎着她的皮包,小皮包里没什么重要东西,只是几个大洋,为了搭配裙子才背了它。 一股火涌上心头,沈梦昔脱下一只皮鞋,对准那人抛去,皮鞋旋转着飞出去,鞋跟正中那人后脑勺,那人哎哟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沈梦昔已经赤脚冲了过去,一脚踩在他的背上,一手抓过皮包,抡起就打,那人嗷嗷直叫饶命,沈梦昔直打到精疲力尽才停手。 终于出气了。 “哈哈哈哈!”围观人群里有人放肆地大笑,沈梦昔回头扫了一眼,居然是张翰青,她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找回鞋子,径自走了。 一辆别克汽车驶过来,跟在她身边,“章教授,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哥让我跟所有男人避嫌!” “哈哈哈哈!”张翰青似乎听到了特别好笑的话,大笑不止。“你不上车,我就一直跟着你!” 沈梦昔凝目看他,又想起了九一八。沈梦昔拿出一只哨子,猛地吹响。 张翰青一愣,笑了一下开车走了。 她愿意吹哨,但是会有人肯听吗? 沈梦昔怒斥“群雄”的事,并没有见诸报端,大概每个人都有心虚的地方吧。 但是章嘉森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没有再联系过她。 章嘉璈找到沈梦昔,气得直哆嗦,用手指着她,“你怎么能这样?二哥是为你好啊!” “那也得我觉得好才行!就算是对个孩子,在那种场合也不能那样说啊!” “他是你哥,当然有权这么说!” “亲爹也不行!”沈梦昔想起许诗哲婚礼上梁先生的训斥,从头到尾他们一句不敢反驳,只能苦求。心中鄙夷他们的愚昧。 “我以后不敢管你的事了!”章嘉璈挫败地坐下来。 沈梦昔不禁红了眼圈,“管我就是要压制我?就是要当众羞辱我?那你不管也罢,放我自生自灭吧!” 章嘉璈气得满脸通红,最终摇摇头,离开了沈梦昔的家。 海伦来到呆立的沈梦昔旁边,“女人不出嫁,脾气就会不好,小鱼你真该结婚了。”看到沈梦昔的脸色,连连摆手,“我什么都没说,我去做香肠,做香肠。” ****** 沈梦昔来到林老夫人家,阿芳说老夫人在念经,马上就好了。 她坐在沙发上,从皮包里拿出一本书来读。 林跃升从外面走进来,沈梦昔站了起来:“大哥”。 自从拜林老夫人做了干妈,就叫林跃升为大哥,林跃升叫她小妹。 “小妹。”一坐下,林跃升就直截了当地说:“照片的事,不能继续查了。” “那就不查了,外界这件事已经风平浪静了,我也不打算再起风波了。”沈梦昔回答。 “你不好奇是谁指使的吗?” “有人指使吗?”沈梦昔笑,“我又没得罪谁,也没碍着谁的位子,会有人故意害我吗?” “我本也打算找到那个小子,揍一顿了事,谁知道那软骨头,还没怎么打就什么都招了,我顺着查下去,线索却到了东北,你大哥的能耐不够,愧对小妹的信任了。” 沈梦昔一惊,用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林跃升点点头。 “准确吗?“ 林跃升又点点头。 “不必查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也不适合查了。”沈梦昔笑着将水渍用手绢擦去,“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小妹已经万分感谢大哥了,给您添了那么多的麻烦。 ”哈哈,你跟我如此客气。”林跃升忽然有些狡猾地笑,“我可是听说你大闹你亲二哥家,指着鼻子把那些狗屁文人都骂了一个遍!” “咳,大哥你不要再提了,我都懊恼死了,我要看看中医去呢,最近脾气太暴躁了。”沈梦昔做捂脸状。 “真正亲近的人,才会口不择言,你知道他不会报复你,知道他不会记仇。你跟我这样客气,我心里倒很不舒服哦!”林跃升半真半假地看着沈梦昔说。 沈梦昔惊讶地瞪着林跃升,不知道说什么。心说,我们一直像刚才那样客客气气的不好么。 林老夫人从小佛堂出来,顿着拐杖说:“嘉瑜,你还不给我打他!妹妹尊重你,你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林跃升和沈梦昔都笑了起来。 “嘉瑜,自古女子都要温顺,你这样刚强,会十分辛苦的。你若是个男人,我该欣慰,可你不是。你要懂得适时的退步,适时的忍让、示弱,以后的路会好走许多。”林跃升在林老夫人坐下后,斟酌了一下说。 林老夫人也连连点头。 “那样我会憋出病来。”沈梦昔笑笑,“干妈、大哥你们放心,我会调整自己,不让你们操心的!” “这不是蛮乖巧的,你母亲当年跟我说,你从国外回来,嘴巴死硬,一句贴心的话都不跟她讲呢。” “我有吗,不记得了啊。”沈梦昔忍不住抓抓头发。 “别听你那些哥哥的,名声是他们的,日子是你自己的,遇到合适的就再走一步,什么将军士兵,只要对你真心实意,就嫁给他!”林老太太摸着她的手,“这世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看你大哥,家里弄了四个媳妇,还惦记外面那个得不到的,这样的人,不能找!知道吗?” 林跃升在一边苦笑着拱手,“母亲大人饶了我。” “大哥是豪杰英雄,万中无一,做这种人的妻子最是辛苦,但是做妹妹,就十分的幸福了!”沈梦昔冲林跃升伸出拇指。 林老夫人听了,笑眯了眼,赶林跃升走,“你还不快走,我和嘉瑜要聊天呢!” 第三十三章 绑架 阿欢坐在沙发上掉泪,鸿志在一旁不住地安慰。大黄在门外焦急地晃着尾巴,嘴巴发出嘤嘤的叫声。 沈梦昔下楼就看到这一幕,海伦悄悄说:“接了许先生的电话,就哭了。” “怎么了,大儿子!”沈梦昔坐到阿欢旁边,“男子汉掉了眼泪,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爸爸要去北京教书了。” 沈梦昔叹气,“他会经常回来的,他是不是也没说要搬家?” “是的呀。”阿欢回忆了一下,父亲电话里真的只说他要去北京教书,并没有说搬去北京不回来。 “阿欢,你13岁了,如果你遇到事情就哭哭啼啼,妈妈的后半辈子可就惨了。” 阿欢的脸红了,“邱志豪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住在一起,我最羡慕他们。” “我们家的情况就是这样了。阿欢你如果很介意这件事,就应该想想,以后你当了父亲,要给孩子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沈梦昔正色说,“阿欢,我们大家都爱着你,你遗憾的只是,我们没有在一起。许多人,一个亲人都没有,也没有动不动哭泣。” 阿欢看看鸿志,有些不好意思。 这世界,多愁善感的人,往往是得到很多爱的人,他们为已失去的部分忧愁,为得到的不够多而忧愁。 许诗哲应胡鸿兴的邀请,到北大做教授,并兼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 北京的消费水平比上海要低很多,以许诗哲的收入,他们在北京可以过得相当自在。但是陆晓眉不肯去,她虽自小在北京长大,但是她不喜北方气候,再者她也离不开翁睿文的按摩。 于是只能许诗哲频繁往复京沪两地,他托了人情,来往都搭乘免费的邮政飞机,既省钱又快速。 陆晓眉尽管很有才华,但是痴迷交际场所,花钱如流水,还吸鸦片,加上翁睿文常常上门,按摩又是需要身体接触的治疗,一时间,好听的难听的都出来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许诗哲被陆晓眉制得死死的,他们经常吵架,但是一个电报,还是会回来送钱,尽管对于翁睿文的频频上门也有意见,但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陆晓眉病痛,还得拜托翁睿文多多照顾。好好一个江南才子,颇有些落魄不堪的样子显现出来了,也不知道是否体会了当初王守卿的心情。 沈梦昔知道历史上许诗哲死于飞机失事,她可怜阿欢,不忍他失去父亲,趁着许诗哲回来给陆晓眉送生活费,约他到家谈了一次。 “许先生,你大可以把生活费电汇回来,要知道,那种邮政小飞机不是很安全,要回来还是坐火车比较好。” 许诗哲感激地一笑,“谢谢你的关心,嘉瑜,我感觉得到你是真的关心。” 沈梦昔实在不适应这样诗意盎然的聊天,“是阿欢非常担心你,他是真的很依恋你。从小缺少父爱的孩子,一生一世都难以弥补那种心理阴影,没有父亲的照应,他总是不够勇敢。或者,还会影响他将来自己做为父亲的心态。” “是,我给阿欢的时间的确少了一些。”许诗哲听进了这句。 沈梦昔看着脸色显现了沧桑的许诗哲,他现在的压力应该非常大,当初义无反顾的结婚,社会影响那么大,他和陆晓眉但凡一点风吹草动,报纸就铺天盖地地报道。到今天,如果再离婚,恐怕他不能承受舆论攻击。又或者,他真的爱陆晓眉,即便如此辛苦,依然爱她如故吧。 “钱是被人使用的,人不能反被钱支使了。你明白吗?尊夫人的花销太大了,你应该有所约束,让一个人为所欲为,并不是爱她的正确方式。许先生,我认真地劝你,重新安排你的生活,你的一举一动,关系到我儿子,请你慎重考虑。”沈梦昔郑重地说。 许诗哲没有作声,只是点点头。 ****** 翁夫人又来云裳服装店聊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憔悴。她腹中有了第五个孩子,人瘦得厉害,凸出的肚子显得尤其突兀。 沈梦昔只得好言相劝。翁夫人苦笑着说,“我什么都明白,我只能自认倒霉,就当他纳了个妾,收了个外室吧。” “你看,这不是很明白吗,你把我的话都说了,我拿什么安慰你?”沈梦昔给她检查了一下,胎儿不大,胎心正常,胎位也正常。她知道翁睿文会照料她,但是出于习惯,还是要亲自检查一番。 “那个许夫人啊,怕是落了病了。”翁夫人神秘兮兮又幸灾乐祸地看着沈梦昔,使了个眼色,“你懂得。” 沈梦昔立刻明白,大概陆晓眉离婚前堕胎落了病根,所谓胃痛也未必是实情,定期按摩也许和生理期疼痛之类的有关,她的认知里没有听说,胃病是靠按摩治疗的。 但没有证据,沈梦昔只能装作不懂,摇摇笑着说:“我可不懂。” 翁夫人一付你别不承认了的样子,笑着说:“我也不是很着急了,就当她是睿文的一个玩物罢了,还能生出个儿子来不成,只中看不中用罢了。” 沈梦昔看着翁夫人的脸,无言以对。 这个可怜的女人,以后的日子,有的熬呢。 ****** 这天夜里,沈梦昔忽然接到电话,章嘉璈焦急地说,“嘉瑜,不好了,二哥被绑架了,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 沈梦昔吓了一跳,睡意全无,“怎么会这样?” “你明天早点去二哥家,陪陪二嫂。”章嘉璈叹息一声,“见面再聊吧。” 第二天一早,沈梦昔先打电话跟学校请假,然后就驾车去了章嘉森家。 半年多没有来过这里了,一走进去,就听到婴儿啼哭的声音,一个保姆抱着黄诗影的第二个孩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哦哦的哄着。 沈梦昔脱下风衣,走过去接过孩子:“小宝怎么哭了,都不漂亮了!” 一岁的孩子也知道美丑,瞪着姑姑,暂停了哭声。 “有什么吃的,给我端点上来,饿死了!”沈梦昔吩咐刚才抱孩子的陈妈,“傻站着干嘛,快去啊!” 黄诗影在书房听到小姑子的声音,并没有马上下来,她对于那次的“顶嘴”还耿耿于怀,这个小姑子是全家的宠儿,被惯的没有样子,哥哥训斥一句,大庭广众之下就立刻还嘴,让哥哥下不来台。 直到章嘉璈来了,她才收拾一下下楼了。 小宝坐在姑姑怀里玩着一个没见过的布偶熊,呵呵笑着,看样子也吃饱喝足了。她叹口气,强笑着说:“嘉璈、嘉瑜来了,陈妈也不去叫我一下。” “是我没让她去,你多休息一下吧。”沈梦昔不介意地笑了下。 大哥九弟也都来了,几人坐下来,分析章嘉森被绑架的事情。 “一直没有人打电话或者写信来索要金钱。嘉森前天去上课,一直没有回来,青年学校说他下课就拎着公文包打了黄包车回家了,昨天我们去车行打听了,他在我们家不远的街口下车,进了杂货铺买烟。然后就没有线索了。”黄诗影冷静地说,“我分析,是政治绑架,只是一时不知道是不是那位,也不知道是何用意。” 章嘉璈也分析,二哥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劝慰黄诗影顾惜身体,带好两个孩子。 几人商量了一个小时,也没有好的办法,警察局也报案了,毫无头绪。 只有静等绑架一方的消息。 沈梦昔走的时候,小宝忽然大哭,扎撒着双臂要她抱,沈梦昔哭笑不得,“你这个小赖皮,怎么还赖上姑姑了!”走过去,把她往腋下一夹,“我拿走了!” 一直走到门口,这孩子就这么脸朝下的被夹着,也不挣扎,是真心想要跟着姑姑走。 沈梦昔无奈地站下,看着黄诗影。 “七妹如果不嫌弃小宝烦人,就带去看几天吧,我这些天实在是没心思管她了。”黄诗影看着她说。她知道章家兄妹的感情很好,吵架也好,生气也好,最后还是会尽释前嫌的。七妹认识青帮头子,说不定还得求她。 沈梦昔假意要丢掉小宝,将她转来转去,甩来甩去,小宝咯咯地笑着,也不害怕。 “行,二嫂,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家那个海伦最喜欢小孩子,我白天上班,她帮忙带着小宝,你就放心吧。” “我当然放心,只是给你添麻烦了,嘉瑜。” “一家人客气什么。你也不要过于忧虑,我觉得二哥不会有事的。”武陵空间里关于章嘉森的书极少,但是没有说他英年早逝的。 “是的,借你吉言了。” 黄诗影让保姆给小宝准备了一些衣物,章嘉瑀抱着小宝坐在后座,章嘉琨坐在副驾,沈梦昔开车,回了法租界章家。章嘉璈早坐着公司的车去了银行。 到了章家,海伦一见小宝,夸张地大叫着,扒拉开一切阻碍,直接抱着小宝亲了一口。小宝第一次见到黄头发的人,上来又被狠嘬了一口,顿时惊恐地哇哇大哭。 海伦非常伤心。 阿欢接过小宝,和鸿志到一边去带她看大狗了。 “七姐,我最近要在上海工作了,四哥让我去他们银行。” “好啊。总算安顿下来了。” “那个,上海房租太贵了,我赚那两个大洋......” “到我家去住,家里虽不大,还是有你一个房间的。”章嘉琨接口道,“直接跟大哥说就是,做什么找你七姐!” “你家太偏远了,到你们工厂还行,还是租界这里方便。”章嘉瑀笑嘻嘻地说,全然不管章嘉琨气得吹胡子。 “我们家有门禁,晚上十点前必须插门,另外不养闲人,你不能白吃白住的。” “我可是你亲弟弟!一奶同胞的亲弟弟!”章嘉瑀大叫着,抓着沈梦昔的双臂摇晃。 “十个大洋的食宿费;不许带朋友来家;十点前回家;每周去宝山帮我打理一次工厂。” 沈梦昔被晃得头疼,依然面无表情地说。 “你......” “十个大洋都不够租亭子间的,九少爷!”沈梦昔打断他。 “好吧。”章嘉瑀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等我挣钱多了,立刻搬走,不看你的资本家嘴脸。” 沈梦昔一个橘子打到他脸上,章嘉瑀哇哇大叫。 第三十四章 来客 黄诗影求助了章嘉森的众多好友,多方打点,沈梦昔也求助了林跃升,最后得知章嘉森的确是被政府抓去,沈梦昔一时也不清楚这位哥哥到底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那些学校里都给学生们讲些什么,仅仅知道他是玄学专家,还是宪法专家。 章嘉森是个很固执的人,他对事物一旦有了自己的观点,就很难改变,比如,他坚决反对妹妹再婚,他行文必用文言文,所著所有文章,都拒绝白话文,对于妹妹用白话文翻译《福尔摩斯探案集》,干脆不屑一读,——跟说话一样的东西,还叫什么文章? 也是个很强势霸道的人,他前次对沈梦昔发难,也是因为她脱离了他的安排和掌控,走了一条他不认可的路。黄诗影本是很优秀的才女,婚后生了两个孩子,每天忙于家务,闲时就帮章嘉森整理文章,协助他的公务,完全没有了自我。 但章嘉森对于妻子又是绝对的忠诚,时下很多文人借着爱情自由的名义,广交女友,他却独守黄诗影,从无绯闻。 黄诗影从沈梦昔处获知丈夫下落,又和章嘉璈一起多方斡旋,宝山章家送来一万大洋,用于打点。黄诗影眼泪扑簌簌落下,兄弟和睦的好处此刻体现无遗。 后面的事情,沈梦昔没有过多参与,她把侄子章本道接到家中,这孩子只有四岁,顶着这样一个老气横秋的名字,沈梦昔一看到他就想笑,平时就喊他大宝。不用问,这个名字肯定是章嘉森取的,而小宝的名字章乐陶,应该是黄诗影取的。 家里多了一个章嘉瑀,又多了两个小孩子,加上多雇佣的一个佣人,每天都热闹非凡,阿欢最开心了,这孩子有些天真,他相信自己只要对别人好,别人就一定会喜欢他,也对他同样的好。而且,他把别人是否喜欢他,看得很重要。 “儿子,别人不可能都喜欢你,而且,别人是否喜欢也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爱自己。” 阿欢并不十分理解她的话,依然如故。 这天,沈梦昔带着小宝,去云裳服装店,她把小宝放到小推车里,给她一个玩具,让她自己玩。开始查看当月账目。 看到一半,丹尼尔来了,他拿出一本圣经给沈梦昔,劝她信奉基督教。沈梦昔哭笑不得,“你怎么突然给我这个?我什么都不信。” “你要信!”丹尼尔认真地说,“你信上帝,我们才能在一起。” 沈梦昔惊呆了,这个人在说什么? “你都知道了,我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不跳舞不吸烟,只要你信上帝,我们就立刻去教堂结婚!” 沈梦昔拿起账本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谁要和你结婚!” 丹尼尔被敲了,也不生气,看着沈梦昔的办公室所有物品摆放井井有条,十分的开心,“上帝让我们在一起,你看,我们都喜欢把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 “丹尼尔,我觉得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离婚后我没打算再婚,只想和儿子一起生活,你那么优秀,一定可以找到合适你的伴侣。” 丹尼尔有些沮丧,他坚持把圣经留了下来,“我是真诚的!” 沈梦昔点点头,安慰他,“是我没有福气,你人真的很好。” “你喜欢那个王将军对吗?” 沈梦昔摇摇头,“连你也信小报消息!” 丹尼尔连忙摇头,“我当然不信。” “快回去吧,说不定已经有人牙疼得受不了,等着你的诊所门口了!” 丹尼尔听了,也有些着急起来,“你一定要读圣经!”,然后急急忙忙就走了。沈梦昔摇摇头继续看账本。 小宝已经习惯了海伦的外国面孔,见到丹尼尔也没有紧张,冲着门口喊了一个字:“毛!” 沈梦昔乐了,“毛。” 陈阿梅非常喜欢小宝,把她推到门口晒太阳。 刚看完帐,章嘉蕊来了,“姐,我来了,你带小宝回去吧。”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们同学一毕业只有我和李文馨工作了,其他人都在四处找工作,有的都回家准备嫁人了。我姨娘天天都夸你呢。” “你的确是帮了我的大忙。”沈梦昔摸摸她的头。“我带小宝回家吃东西,二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脱困,这段时间我们互相帮助吧,你有时间多去二嫂那里看看。” “知道了!” 门上的铃铛一响,一身军装的王守卿进来了,沈梦昔连忙请他到办公室坐下,又给章嘉蕊和他做了介绍。 原来,王守卿是来上海公干,特意过来和沈梦昔道歉。 “我们之间如果要说道歉,也应该是我,当初是我要跟你去哈尔滨的。” “不,我记得是我主动邀请的。” 两人回忆着当初的谈话,最后都笑了。 “没有关系,我已经想开了,最初一周很是抓狂,甚至觉得自己声明尽毁,呵呵,其实,人活着不可能一点腌臜不沾染,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说好。心中清明,别人要如何,随意了。” “你这样我就放心了。想必嘉森兄很生气,他的脾气我知道。最近他的事情我也知道了,我也在想办法。虽然见不到他,也传不了话,但知道他只是在警备处被软禁,没有受罪,你们放心吧。” 沈梦昔非常感激,总算是得到了确切一些的消息,她连连对章嘉蕊挥手,“去去去,去告诉二嫂!” 章嘉蕊也很激动,“哎!”了一声朝外跑去。 “我看了你的译文,很好。以前真是小看了章小姐,我细数,你至少精通英法德俄四种语言。冒昧问一句,那个梦昔,是不是就是你?” 沈梦昔眼眉一挑,“哦?怎么会这么问?” “我注意到了几个习惯用词,还有就是,留学归来的女性太少了。”王守卿笑着说。“那个新世界描绘得真好。” “瞒不过你的法眼。”沈梦昔也不否认,给他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加几颗糖?” “什么都不加。我喝清咖。” 两人各一杯清咖,相视一笑。 今天,注定是个只有访友,却无顾客的日子。沈梦昔听到店外门口一个女声在逗小宝,“好漂亮的女娃娃!小手小脚的真可爱!” 她注意到王守卿听到声音,脸色变了一变,又很快镇定下来。 她顺着打开的办公室门,朝外看去,只见陆晓眉推门而入,看到王守卿也是一愣,刚刚逗弄完小孩子的甜美笑容一瞬间都消失了。 “原来你也在这里。” “我来道歉。最近连累了章小姐。” “我也是来跟章小姐道歉的。诗哲说我的花销太大,影响到了章小姐的儿子。” 沈梦昔把办公室里最后一把椅子让给陆晓眉,喊陈阿梅拿个圆凳进来,王守卿见此就要告辞,“既然我们已经说清楚了,以后的军服加工还是照旧,那我就告辞了。” “我不来,你也不走。那咖啡还是新的,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了呢!”陆晓眉坐下来,端起王守卿的咖啡,嗅了一下。 沈梦昔笑着又冲了一杯咖啡,陆晓眉加了双份的奶和糖。 王守卿还是告辞了,沈梦昔看到他在门口,摸摸小宝的脸蛋,和她说了一句什么,小宝笑着挥舞双手,非常开心。 陆晓眉也看到了,眼里有一抹无法描述的情绪。 “我们说我们的。”陆晓眉起身去关办公室的门。 沈梦昔制止道:“不能关门,我要随时看到小宝才行。店员在门外,什么都听不到,有事你就快说吧。” 陆晓眉点点头,“似乎我今天不应该来,一是显得我很无理,二是也搅了你和守卿的谈话。” 沈梦昔不置可否地笑笑,啜了一口咖啡,“尝尝咖啡吧。苦中带甜应该不错。” 陆晓眉喝了一口,“嗯,这种不是现磨的咖啡,味道也不错。我不同你,我嗜甜,不能吃苦。”她看看服装店,又看看办公室的布置,“你是家中嫡女,有八个兄弟疼你,没想到你这么能干。” “还是自己比较可靠。也不想成为别人的拖累。” “我母亲就说我,有着全国女人都羡慕的婚姻不要,非得离婚找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她自嘲地笑,喝了一口咖啡,“我加了两块糖,可还是苦。你的不苦吗?” “苦。提神醒脑。当我想吃甜食时,会直接吃糖。” 陆晓眉听后想了几秒,笑了,露出的牙齿微微发黄。她发觉沈梦昔的目光,不自然地闭上了嘴唇。 “你知道吗,我不羡富贵不慕荣华,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庭,如心的伴侣。父母替我选择了守卿,我也以为自己找到了全国最好的男人,谁知,只落得终日孤单,没有人可以讲话,每天强自欢笑在人群里混。现在嫁给诗哲,他也是两地奔波,不能陪我。凌素的话是对的,男女之爱一旦成为夫妻,就会慢慢变成怨偶。” “你可以跟去北京,那样就不必分开了。” “不,我不能去北京,那里的气候太干燥,皮肤瘙痒的难受。并且我犯病的时候没有睿文的按摩,要死掉的。” “你可以用凡士林涂抹皮肤表皮,北京也有很多高明的大夫。” “你是在怪我,让诗哲奔波辛苦吧。” “并没有。只是奇怪,你又要花钱,又要人陪。”沈梦昔直视陆晓眉。 “我不需要钱,我需要的是一个理解我,关心我,欣赏我,爱护我的知己,我要的是轰轰烈烈的爱情,而不是这样柴米油盐的粗俗……” 沈梦昔看着她自怜的样子,忍不住说:“人生可不是只有风花雪月,而且人是要学会独处的。毕竟生和死都是独来独往的。许太太有那么多才艺,独处应该是不难的。” “不,你不觉得,画画的时候旁边有人观看,你才会超常发挥吗?” 沈梦昔摇头,不能理解,“我做自己的事情一般不喜被打扰。” “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怕寂寞,怕孤单。”她悄悄打了个哈欠,然后笑了,“本来是想和你吵架的,没想到变成这样。” “那是因为,我们之间并无吵架的理由。” 陆晓眉深深点头,“的确是这样。阿欢也许是诗哲唯一的孩子了,你们要好好的,有困难来找我们吧。” 沈梦昔哑然失笑,“谢谢,我们很好,没有什么困难。许太太也保重身体。” 小宝有些饿了,哼哼唧唧地被陈阿梅抱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顾客。 陆晓眉看看手表,站起来告辞。 沈梦昔接过小宝,送她到门口,陆晓眉回身又摸摸小宝的脸蛋,走到路边的一辆车边,驾驶位下来的是翁睿文,他绅士地冲沈梦昔点头致意,给陆晓眉打开车门。 两人驾车离去。小宝嗷的喊了一嗓子,沈梦昔回过神来,“吃吃吃,祖宗!马上就吃!” 第三十五章 邀请 短短三个月,日军在东北就进行了十次军演,却一直没见政府有所反应。 沈梦昔手拿报纸,浑身发抖。 到学校,脸色仍不好看。孙胜仪关心地问她怎么了,沈梦昔把报纸拍到她桌上,孙胜仪看了也是十分气愤,叹口气说:“这些是男人们的事情,我们能做什么呢?我真不知道,有一天局势恶化了,我要怎么办?” “如果真到了那天,还管什么男人女人,那是民族的事情。心不齐,就要受欺负。” 孙胜仪耸耸肩,“我还是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你好好教学生就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如果每个人都做好自己岗位的事情,我们的国家就不会遭受外侮了!” “唉,我妈妈逼着我结婚呢,说世道艰难,让我赶紧嫁人。” “那你……” “到年底吧,放了寒假,就该辞职了。他们家是南京政府的官员,不许我工作,我也没有办法。” 沈梦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说:“不工作也可以做很多事情,你总是会安排好自己的生活的。胜仪,祝福你!” 孙胜仪也笑,“我会的!谢谢你。” 学生们情绪激动,纷纷要去游行示威。沈梦昔却觉得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竭力阻止他们去游行。 有个学生愤怒地大喊:“章教授,你为什么要这样?”他是沈梦昔的学生,叫周亚非,平时成绩还不错,人很正直,爱国意识很强。 “因为你们并不能解决问题,除了一腔冲动发泄出去,对事态有所帮助吗?多少次学生游行,有满意的结果吗?还没有到让你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你的身体够强健吗?你的头脑够智慧吗?除了振臂高呼,你还会做什么?” 周亚非脸涨的紫红,羞恼地喊:“老师!你还是不要拦着我们了!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能耐了,想对老师动手了?你以为是打倒臭老九呢,你动我一下试试,就你这样的弱鸡,如果政府镇压,你都跑不过女生!”沈梦昔轻蔑地扫了他的身材一眼,“这样,你敢不敢和三十岁的老师跑一圈?如果你先到达终点,我就再不管你们,你们就以你们的方式爱国去!如果输了!就全都乖乖给我滚回教室,该干嘛干嘛去!” 周亚非被激得一下子脱掉外衣,甩掉帽子,“跑不过你?跑不过你我就去死!” “呵,要死也请死到战场上去!”沈梦昔命令门外锁好大门,自己回办公室换了一身运动服和跑鞋,扎了马尾,走出来,这些同学都有点吃惊,沈梦昔拉伸了一遍,和周亚非一起到了大操场,一群学生都跟在后面。 他们约定,以主席台一角划线为起点,绕场边石头界限一圈,谁先回到起点,谁为胜。 一个带领学生游行的老师,非常不满沈梦昔的阻拦,碍于身份,又不能直言顶撞,还不如学生来得恣意,他被沈梦昔拎到场边作为发令员和裁判,孙胜仪从办公室跑出来,死命拉着沈梦昔不要管闲事,沈梦昔拉开她的手,“这不是闲事,事实会证明,这些学生连我一个女流之辈都战胜不了,我看他们有什么脸吹嘘自己是天之骄子,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学习,却被鼓动着做些不自量力的事情!” 沈梦昔主动占了外圈,对发令员说,“钱老师,你可以发令了!” “各就位,预备,跑!” 一声令下,师生两人一齐冲了出去,学生们都大喊着:“周亚非,加油!加油!周亚非!” 声音却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只见沈梦昔双臂律动,两条腿跨度极大地奔跑,马尾辫随风飘起,她奔跑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让人看了非常激动,仿佛是要义无反顾奔赴一场战斗,那匀速的节奏又仿佛永不会停下。同学们都安静下来,眼睁睁看着她像一阵风冲过了终点,落了周亚非足足30米。 孙胜仪激动地跑过去,“嘉瑜你真会跑!” “不算什么,姐还会骑马打枪!”沈梦昔看着学生们,“如果有一天国家需要我出力,虽为女子,我也绝对不会只是振臂高呼,我宁可去学开飞机!”她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跑到终点一头大汗的周亚非,“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都回去吧!” 钱老师急了,“章教授,您不能一味否定学生运动的作用……” “我没有否定学生运动!只是今天你们遇到了我,那就得看我同意不同意!一个个跟弱鸡似的,还轻敌!你了解我的实力吗,就敢轻易应承下来,你代表了这一群人,怎能如此轻易打赌?脑子都没长好,就学人示威,你们斗得过那些政客吗?他们定好的政策,会因为你们而改变吗?人无信不立,愿赌服输,都给我滚回教室去!” 周亚非被训斥得灰头土脸,低头跑回了教室。 钱老师气得瞪眼睛,“几大学校都联系好了,不能就我们不去!” “你能保证带去多少带回多少吗?” “不能因为怕牺牲就什么都不做啊!” “不如你带他们去东北参军吧!” 钱老师被噎住。 “同学们,抓紧你们的时间,武装自己的头脑,你们可以实业救国,发展民族产业,可以就读军校,成为优秀指挥官,可以成为外交官,可以成为政府要员,不要一味冲动,不要给政府镇压你们的理由,以前的惨案不够惨痛吗?国家培养你们十几年,你们还没有真正报效祖国,动动脑子,到底该怎样报国!” 学生们陆续散了,沈梦昔就在大门口坐着和门卫大爷聊天。 光华大学的学生被弱鸡这个词刺激了,当天傍晚就有学生到操场跑圈锻炼,图书馆里学习的学生更刻苦了。 一直到下班,校长居然也没有叫她,似乎很是认可她的行为。她就这么坐着门卫大爷的凳子,哼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 临近寒假,沈梦昔接到东北大学的邀请,首先是林惠雅打来的电话,再是一份正式的聘书,最后是张翰青的当面邀请。沈梦昔看着坐在对面喝着咖啡的张翰青,“对不起,辜负了您的厚意,最近东北地区日军军演频繁,我这人天生胆子小,还是在上海比较安全。” “他们成不了气候,等我收回了中东铁路,再收拾小鬼子也来得及!”张翰青不在意地说,仿佛不知道自己泄露了军事机密。 “您的兵力一旦被苏军牵制,势必给了日军一个空子,东北万一失守,华夏危矣!我虽不懂军事,但也有女人的第六感,请张司令三思!”沈梦昔正襟危坐,严肃地说。 “咦?女人家也关心这个?看来你也不是单单喜欢打枪啊!” “去过一次东北,不知道怎么,对那片土地有一种莫名的眷恋,也许,我上辈子就是个东北人吧。” “哈哈哈,说得好,你这性子也像我们东北人!”张翰青大笑,“但这是国事,女人还是不能参与,保家卫国的事情由我们男人来做,你如果对东北有感情,不如答应我,到东北大学来教授德语,咱们招收了50个女学生,你来正好。” “张大帅一直抗日,我想知道,如果日军对东北发动战争,您准备怎么办?” “我当然继承父志,坚决抗日!” “好样的!东北军不愧是北方的一道钢铁防线!”沈梦昔赞道。“不过,如果那位让您不抵挡呢!”沈梦昔指了指上面。 张翰青变了脸色,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找个问题。 “我们不适合讨论时政,章小姐还是先考虑我的邀请吧,我会给你最好的待遇!” “你知道,我的家业都在上海,孩子也在上海,这样吧,回去考虑一下。”沈梦昔非常虚假地客套着。 “没有问题。我知道你是有事业心的女人,有事情做才有成就感,我打算在奉天迫击炮厂造汽车,请美国德国的工程师来帮忙,有兴趣你也可以参与管理,东北军的军服也都交给你加工,怎么样?” 沈梦昔摇摇头,“告辞了,我儿子等我回家吃饭呢。” 张翰青迷茫地看着沈梦昔走远的背影,不清楚这个女人到底要什么,她长得不出众,却从不因此自卑,那张平凡的脸上充满自信的时候,闪耀的光芒又晃得他眼睛疼,还有,从来所向披靡的他,能感觉到她极力掩藏的……厌恶? 想到自己做过的事情,他不以为意地一笑,挥手示意副官去会账,走出咖啡馆,看到沈梦昔驾车离去。 沈梦昔拍了一些街景,在街边买了一束花,又买了些青菜和糕点,驾车来到沈石蒂的照相馆,请他帮忙洗印照片,他们并没有因为上次的事情交恶,一直平淡相交,沈梦昔欣赏沈石蒂的高超摄影水平,沈石蒂赞赏沈梦昔的大度豁达,两人经常切磋摄影技巧,沈梦昔支持他应该拍一部时装电影,自己愿意在服装上提供赞助。沈石蒂也有此意,说前不久正与一家电影公司的导演洽谈。 驾车离开,路过南京路上的王开照相馆,沈梦昔停了下来,她看到威尔逊从里面走出来。 “嗨,威尔逊先生!” “啊!!美丽的章小姐,好久不见!”威尔逊看起来非常高兴见到沈梦昔,他的后面跟着一个女郎,细看居然是秦丽丹小姐。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非常亲密的关系。 “您好,密斯章!很高兴见到你!” “您好,秦小姐!越发的漂亮了!”沈梦昔笑道。 原来,他们一起到王开照相馆拍了彩色照片,虽是人工上色,也是非常时髦的了。美国经济危机影响到了秦家的生意,看来秦丽丹投靠了威尔逊,一半以上是为了家中事业了,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和无奈。 “曲太太一家去了南京,否则咱们四人应该再打四圈麻将的!”秦丽丹笑着说。 “是啊,一晃十年过去了,我都老了,你们两个依然潇洒美丽,真是被造物主眷顾啊!” 威尔逊哈哈笑,“我们没有变化,你却是有巨大的变化,越来越出色!越来越优秀!” 结束互捧,威尔逊开车带着秦丽丹离开。 沈梦昔刚要上车,又见王守卿从里面走出来。 “您好!“ “您好!”王守卿很高兴的样子,“您也要来照相吗?” “不,我刚才在沈石蒂那里洗了照片,刚好遇到两个老朋友,又看到你出来。你们这些政府要员真的都在这里照相啊,我以为是谣传呢!” “是啊,电影明星们也都喜欢在这里拍照,改天你也来试试?” “嗯,好的呀。” “捎我一程,我去嘉璈兄家中。” 沈梦昔明白大概和章嘉森有关,立刻点头应承,王守卿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 两人谁也没有注意,车后三十米处停了一辆车,张翰青吸着一支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绝尘而去。 第三十六章 芳邻 到了章嘉璈家里,沈梦昔才得知,王守卿调到税警总团,任总团长,35岁的中将,不能不说年轻有为。 “以后守卿要常驻南京,真是遗憾!”章嘉璈一边遗憾地说,一边看着妹妹的脸色。 沈梦昔无语地翻他一个白眼,两个哥哥,一个死命不想她再婚,一个变着法的拉皮条让她再婚。 “离得不算远,我会经常回上海,少不得来讨一杯酒喝。” “好说好说!我不在家,嘉瑜那里也是有酒吃的!”章嘉璈圆圆的脸上写着奸诈二字。 王守卿听了应是,笑看沈梦昔。 沈梦昔引开话题,说起收到东北大学的邀请,章嘉璈当即反对,“大洋不够用吗?事业不够大吗?全家都被你使唤!还要到东北去!” “我这不是在考虑,还没有答应嘛!” “肯定不要去!那边屡屡军演,说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你一个女人家,到时候怎么回来都是难事!不信你问守卿!” 王守卿看看兄妹俩,“学校是一流的,危险也是有的。美苏之间的对立,在我国直接演变成两党的对立。我个人的直觉是,少不得要有战争。” 沈梦昔点点头,表示明白。 章嘉璈见妹妹点头,舒了一口气。 ****** 在第三次接到张翰青当面邀请以后,沈梦昔答应了到东北大学任教。 不是因为他“三顾茅庐”的纠缠,而是随着国内局势的动荡,使她坚定了一个想法,她要寻找一个契机,改变张翰青的想法,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试一试,到底她是会在历史洪流中随波逐流,还是会改变历史进程! 此去吉凶难卜,她打算只身前往。留下足够的家用,让海伦好好照顾阿欢,又让黄诗影带着两个孩子搬了过来。章嘉森还被软禁在上海警备部,他们母子三人在法租界居住,相对比较安全些。又嘱咐章嘉瑀照顾嫂子侄子们,不许再像以前那样只知风花雪月了。 赵三儿和鸿志都要跟她一起回东北,沈梦昔也拒绝了,只说自己会经常回来,并不需要他们的照顾,叮嘱赵三儿帮着看好家门,鸿志要好好读书。 可怜的阿欢,父母都去了外地,他忍住眼泪,好歹没有哭,毕竟又大了一岁。沈梦昔嘱咐阿欢,“你马上就是大人了,以后妈妈不在家,你要多担当一些事情,以后我的稿费还是寄到家里,你要负责去邮局取款,然后存到那个新开的女子银行,需要用的时候,拿着印信去取,收支都做个记录,明白吗?另外,妈妈的书房你要看好了,钥匙不许给你小舅,记住了吗?” 阿欢的眼泪和离别的伤感,都被压到肩头的使命取代了,他紧张地点点头。沈梦昔笑了,紧紧拥抱了阿欢。 章嘉璈非常不赞同她的决定,直言她一定会后悔的。 “四哥,我有自己的打算,以后跟你解释。光华这边新聘了两位德文教师,我也不算是撂挑子。东北大学是一流大学,我想多些阅历不好吗?以后还得四哥多多照应你的外甥,拜托拜托!”沈梦昔连连拱手。 章嘉璈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日益倔强的妹妹,也不想和二哥一样与她弄僵,只好叹气,“那你要多加小心,不行就赶紧回来,那边很不安定晓得吗!” “晓得晓得。”点头如啄米。 ****** 东北大学有六个学院24个系8个专修科,在校学生3000余人。 学校有实验室、化学馆、纺织馆、图书馆、大礼堂,还有亚洲最大的体育场,并且运用现代教育方式和手段,启迪学生思想。 学校校舍壮丽宏伟,名士良师荟萃,经费富足,设备先进,在此时是当之无愧的国内一流高校。 张翰青给沈梦昔的待遇非常优厚,每月600大洋的工资,还有若干行车食宿补助,分配的宿舍是联排别墅的一户,地面两层,地下一层,上下水俱全,非常方便。 沈梦昔暗暗嘀咕,都说张大帅是军阀里面最富有的,果然不假!富二代都是会花钱的,也一点不假。张翰青一挥手就是70万大洋投入汽车制造,又一挥手捐了180万用于扩建校舍、礼聘学者、购置设备、资助学生出国等等。 相比后面的一排排平房区,这个小别墅在家属区算是第一等的住宅了,四栋楼12户,除了有两户空着,其余入住的都是学界名流,沈梦昔得知后,难免有些心虚。 住在这里,实打实是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了。隔壁就是林惠雅夫妇,沈梦昔心下腹诽,张翰青难道会不知道她和林惠雅的尴尬关系吗? 入住的当天,林惠雅夫妇就带着一岁多的女儿过来道贺,目前梁诚如担任建筑系主任,林惠雅担任教授,家里有两个佣人帮着带孩子做饭。 三人聊了一会儿,他们就提出要带沈梦昔去其余几家拜访一番,沈梦昔连忙应好。 一位章行严教授,是文学院院长,素来反对白话文,反对欧化,得知沈梦昔就是那个用白话文翻译《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作者,立刻表情严肃,不喜之态溢于言表。 沈梦昔略感尴尬,但也未太在意,心说,你要我用文言文,我也得能写出来啊! 接着又去了几家,有的带着夫人家眷,带着佣人,有的则和沈梦昔一样孑然一身,有的和蔼热情,有的特立独行,还有三位来自英法美的学者,沈梦昔算了算,只有自己是资历最低的,住在这个别墅区实在是压力山大。 全部转下来,林惠雅有些疲累,沈梦昔感激林惠雅的周到,回去的时候,替她抱着女儿念冰,小女孩嗅着她的头发,娇娇地说:“香的!” “小鼻子够灵的!”沈梦昔捏捏她的鼻子道。 林惠雅停下来,咳嗽了一阵,脸色潮红,梁诚如替她轻轻抚着后背。 “梁夫人,我略通一些医理,您这是结核病吧,要及时治疗不能耽搁,建议用见效快的西药!” “是的,在用呢,只是我的身体太弱了。章小姐,真是对不住,是我的疏忽,我应该和您保持距离,如果传染了您,真是我的罪过了!”林惠雅脸色潮红更加明显了。 “您误会了,我非常感激您的热心。我能直接提出来,就表示并不介意,是真的在给您建议。”沈梦昔十年来,一直学不会迂回的说话,遇到紧急事情,更是开门见山。 梁诚如诚恳道谢:”久闻令尊是宝山名医,想必您也有一副医者心肠,惠雅一时没有领会您的好意,还望不要介意。“ “不会。”沈梦昔笑道,“两位不要介意我的直接才对,如有冒犯,还请谅解。今天非常感谢两位的帮助,如果信任,我可以为梁夫人提供一些药品,只是服药的周期有些长。两位可以回去考虑一下。”走到自己的门口,沈梦昔把孩子还给林惠雅。 “好的,好的!”梁诚如连声说好。 ****** 小别墅楼上楼下面积约有160平米,楼下是一个大客厅,还有厨房餐厅,以及一个小的卧室和洗手间。楼上是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及一个浴室。 卧室里铺着地毯,一张铁架子床,一个大大的衣柜,一个带着圆镜的梳妆台。 书房有书桌、椅子和一个大书架。 厨房里锅碗齐全。 这样一间大房子,一个人住实在是太空了。 沈梦昔上街逛了一圈,添置了一些生活必需品,稍稍布置了卧室,就算安家了。 一个人住有个好处,就是她可以相对自由的拿出一些武陵空间的东西出来用,比如舒适的床单被褥,比如化妆品,比如使用电脑写文章。 她有一次煮了一包方便面,里面放了半根海伦做的香肠,又放了一只卤蛋,食物香味飘出屋子,引得隔壁念冰小朋友吸着鼻子跑过来,后面的保姆急匆匆来抓,沈梦昔拿出四根海伦做的香肠,用盘子装了交给保姆,“切碎了熬粥给冰冰吃吧,小孩子要适当吃些肉。这是自家做的,非常卫生。” 保姆躬身道谢,拉着冰冰走了,小女孩嗅着空气中的香味,一步一回头。 沈梦昔把面条端到书房,锁了门,嘿嘿窃笑着,找了一部存在电脑里的电影,边吃边看,那叫一个享受。 开学了,学生们都返校了,整个校园都活了起来。到处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们即便只是走路,带起的风,都能让人觉得空气中充满了生机,他们哈哈笑的时候,更是让人觉得四处充满了阳光。 这些孩子,都是祖国的未来和希望,都将是国家的栋梁。 沈梦昔在外语学院西语系教授德语,另外还负责两个女生班的英语。 虽是男女同校,但还是没有混班,25个女生一个班,一共两个班级。 已经度过一个学期的女生们,对学校非常熟悉,她们在一起热烈讨论哪个男生篮球打得好,哪个男生的伦敦腔比较正宗,说的最多的当然是校长的年轻有为,和汽车,总之都是溢美之词。沈梦昔听了但笑不语,女孩总要经历这样一个阶段。慕强,崇拜有钱有地位的男人,或者喜欢有力量的男人,然后美化这个人,把他在心里描述成一个理想型的人,深深地爱着这个自己杜撰出来的人,不能自拔。 但是,到了沈梦昔这个份上,什么都看透了,也不好。她已经心如止水,已经麻木,不知道什么能打动她,甚至找不到爱的理由,真是辜负了重生的好年华。 所以,看着这些少女春心萌动的样子,她居然有一点点感动。 随后看到她们的成绩,她就变成了一丝丝的遗憾。 五十个人里面,有三十人并不十分努力,她们是来镀金的,拿到一张毕业证,回去找个好婆家,就算完成任务了。 剩下的20个,有一半是天资聪颖,不必怎么用功,就可以拿到不错的成绩单,只有不到十人,是刻苦用功的,她们大多家境一般,但有开明的家长,肯出不低的费用供女儿读书,这些女生,大多都是江浙皖一带的。 沈梦昔并没想改变她们,人各有志,无法强求。 第三十七章 羔羊 沈梦昔偷偷替梁念冰小朋友检查了一番,很好,她并没有被母亲传染。 她常把一些小点心,或者适合幼儿的食物给她吃,小女孩吃美了就会笑眯眯地点头,身子一撅一撅的表达喜悦之情。她们经常在院子里用手敲着小鼓,唱“我有一只小毛驴”,小女孩不会唱,她就胡乱拍着鼓面,咿咿呀呀地“...驴...骑...”的跟着唱最后一字,逗得沈梦昔哈哈大笑。 其实,沈梦昔早在武陵空间的药店经备好了利福平、链霉素之类的抗结核药物,只等他们一开口,就双手奉上,她对这对夫妻在建筑方面的成就是相当敬佩的,另外她不爱许诗哲,对林惠雅也就无从恨起,所以,于公于私都希望林惠雅可以健康起来。但林惠雅一直没有提出要沈梦昔替她寻药,沈梦昔猜测大概是她的自尊心作祟,还在计较她那次的直言。在沈梦昔看来,体弱生病并不是丑事,好起来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病人的心理扭曲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沈梦昔决定大度一把,她在家门口拦住下班的梁诚如,把手里一个纸袋交给他,“梁主任,这是我的一个做医生的德国朋友推荐的药物,请相信我的诚意,为了孩子,也要尽快好起来!” 沈梦昔坦然地看着梁诚如,对方有些赧然,“多少大洋,我回家拿给你。” “等林教授痊愈了,再给我吧,否则我好像是卖狗皮膏药的一样。”沈梦昔笑着说。 梁诚如也笑着点点头,扶了一下眼镜,“章教授豁达大度,是我们过于狷介,梁某有愧。” “哈哈,我只不过是看不得美人受罪罢了!”又把一个棕色的小熊玩偶放到他手里,“给冰冰。” 沈梦昔除了早饭,其余两餐都到食堂随便吃一口,备课写稿占据了很多时间,平时的卫生也要自己做,只有到周日才会下点功夫做些好吃的。 开学后的第三个周日,沈梦昔去菜市场买了一条五花肉,又买了些调料、面粉、青菜,照例存一部分在武陵空间,看着空间里越发壮观的粮食储备,和第五格里的枪支弹药,她的安全感就会多一些,没有经历过战争年代,却深知战争残酷和历史结局的人,那种不安和恐惧,是难以描述的。 动手做了一大份红烧肉,准备吃一半存一半,再分出一部分给可爱的邻居小女孩。 小女孩没有来敲门,却引来了一个老头子,那是住在右边隔壁的法学系教授彭应运先生,他不单自己来,还带着老伴儿,两人都是五十多岁,一进门就赞叹:“好正宗的东坡肉!” 沈梦昔连忙请两位坐下,彭先生不坐,直接进了厨房,指着刚刚出锅的红烧肉说:“我要一碗肉!” 彭夫人笑着说:“章小姐,我们来要饭了!” 沈梦昔大笑,“请都请不来!两位快快上座!” 连忙盛了两碗米饭,把红烧肉给冰冰拨了一小碗,其余的都端了上去,又把焯过水的菠菜木耳粉丝拌了一盘,少加了一点点调开的青芥。 给自己盛了碗米饭,一起端了上桌。 彭先生吃饭的架势很凶,一会儿的功夫,半盘子肉被他吃了,沈梦昔连忙下手夹了两块肉放到米饭上。 彭夫人咽下口中饭菜,“没见过这架势吧,老彭什么都好,就是见到好吃的容易失态!” “入口即化,香而不腻,极品!下回做红烧肉,就多做点,我见你还拨出来一碗,未免太吝啬,哼!”彭先生边吃边道。 “那是给冰冰留的,您不会跟一个不足两周岁的女娃抢吧。”沈梦昔假意生气道。 “那就算了吧。”彭先生吃得非常满足,沈梦昔只吃了两块肉,又吃了些凉菜,不知道为什么,虽没吃什么,但是看着这个老头大快朵颐,居然很满足很开心。 “让章小姐见笑了,我天生做饭就没什么天分,他又好吃,抱怨了我一辈子,今天忽然闻到红烧肉的味道,一个人又抹不下脸来,就拉着我来讨一口肉吃。”彭夫人放下碗筷,笑着说。 “二位不嫌弃我手艺不精,这样捧场,我深感荣幸。如果不嫌弃,改日我做一份水煮鱼,您二位......” “我来我来一定来!”话音未落,彭先生迅速接口,吃了一口凉菜,“这个菜也不赖。清淡爽口,老婆子,我今天吃青菜了,你可看好了!” 彭夫人笑说:“看到了!” 沈梦昔见他们都吃完了,就说,“没有准备,今天实在招待不周。” 彭先生不在意的摆摆手,表示没关系,“下回......” 话没说完,被彭夫人拉了袖子一下,连忙咽下,含笑看着沈梦昔不说话了。 “下回,我多做几个您二位喜欢的菜。” “行,我爱吃肉。” ****** 东北大学有一项很突出,就是对体育抓得非常紧,学校有体育系,有专门的篮球队和足球队,去年还曾远征日本进行比赛,取得不俗成绩,以他们强健的体魄直接驳斥了东亚病夫的谬论。 沈梦昔每天早晨都在操场跑步,戴上无线耳机,循环播放一首节奏感强的曲子,轻轻松松跑上五公里。晨练的都是男生,对于来跑步的女老师充满了兴趣,尤其是她跑起来充满律动感,让他们觉得很有感染。 一个男学生在沈梦昔拉伸完,准备回去的时候,拦住她请教,“章教授,你咋跑那么轻松?” “你是用腿跑,而我是用核心力量。”沈梦昔摘下耳机放到口袋里,回答道。 “核心力量?” “就是丹田发力,带动四肢,你知道太极拳吧,道理一样。” 男生不解地摇头,沈梦昔捂着小腹说,“就是这里,需要长时间慢慢体会。” 沈梦昔看着他懵懂的脸,“你是大连人?” “我四大连银!赣井额(甘井子的)!我叫刘长春!”那学生很高兴老师听出他的口音。 沈梦昔哈哈大笑,直笑弯了腰,这个学生提到甘井子,让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以后?)网络上一个搞笑视频,是关于甘井子区革镇堡的马路鸭子的。 她在大连住了多年,可算是第二故乡了。此刻听到熟悉的口音,非常亲切,一时笑中带泪。 刘长春脸色尴尬,周围同学也看过来,他局促地踱踱脚步,想走开,又不好意思,因为老师还没有笑完。 沈梦昔好容易止住了笑声,擦擦眼角,“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刘长春。” “你叫刘长春?”沈梦昔又问。 “嗯。”刘长春憋屈死了。 “你很能跑!”沈梦昔竖起拇指,赞道。 “他去年打破了三项全国纪录呢!”旁边看热闹的同学补充道。 “对啊,去年章老师还没来呢!” 刘长春有些不好意思这样当面被赞,“也没啥。” “有机会去参加奥运会,你一定可以拿个好成绩!你晕船不?晕船就提前出发,我看好你!我可以赞助你路费!”沈梦昔拍拍他的肩头,“就这么定了!” 刘长春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这个女老师在说什么,回过神来,人家已经走远了。 ****** 日军的军演更加频繁,半年时间已经进行了30多次,普通民众似乎已经麻木,再不似从前那般激烈反抗。就好像有人和你说一年后某日就是世界末日,你会惊恐万状,但是每天一点点渗透着告诉你这里火山爆发了,那里海啸了,你会慢慢平静接受现实。 这一年,有大量的朝鲜人移居东北,各处都设有日本领事馆及警察署,以保护朝鲜人的为借口,故意挑起各种事端。一旦发生利害关系,就是领事裁判问题,不受中国法律制约,最后吃亏的总是中国人,如果驱逐朝鲜移民,又会遭到日本干涉,一时间进退两难,寸步难行。日本赤裸裸的目的已经显现:征服世界的第一步是征服中国,征服中国的第一步是先征服满蒙!此时的大连,已被关东军侵占。东三省岌岌可危,连妇孺都可以感知,但大部分似乎除了承受,又不知如何反应,如待宰羔羊。 这日,沈梦昔看到着朝鲜服装的两个男人,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还企图调戏路上的妇女,那女人吓得瑟瑟发抖,连大叫都不敢,只是低声祈求,沈梦昔抡起手包就打,朝鲜人回头大骂,沈梦昔用刚学的朝鲜话回骂,那人一呆,坏笑着说:“满洲女人没有朝鲜女人能干,但是长得都好看!一人一个!”两人发出刺耳的笑声。 沈梦昔掏出张翰青给的勃朗宁手枪,直指其中一人,“滚回朝鲜去,高丽棒子!” 两个朝鲜人对视一眼,不相信一个女人敢当街开枪杀人,他们也巴不得挑起事端。狞笑着靠近沈梦昔,“啪!”一声枪响,子弹打在走在前头之人的脚边,激起一片尘土,他吓得跳脚,哇哇大叫。 “我说滚回去!”沈梦昔一字一顿。 能挑事最好,但不能丢了小命,两个朝鲜人叫嚣了几句,悻悻地走了。 沈梦昔回头再看,那个妇女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远处观望的人也都转头走了,沈梦昔哂笑一声,收了枪。 第三十九章 对质 第三天,东北大学来了两个日本人和两个朝鲜人,直奔校长办公室,张翰青不在,过了一小时,才被秘书找来,他看着四人,眼神不虞。 “贵校女老师,开枪行刺朝鲜移民,作为领事裁判,我们负责调查此事,务必要给朝鲜移民一个交待。”一个三十多岁的日军军官敬了个军礼,说。 “行刺?这俩玩意儿不配用行刺。你说,这俩,让我们学校一个女老师给打了?”张翰青不由得笑了。 “她有枪!她开枪!”那个朝鲜人吼道。 沈梦昔早听闻此事,来到校长室门外,正好听到这句,敲敲门,进来了。 “就是她!就是她!”俩朝鲜人激动地指着沈梦昔。 沈梦昔但笑不语。 “这是咱们东北大学礼聘的,留学德国归来的教授章嘉瑜女士,她的兄长乃是中国银行总裁章嘉璈先生,本人可以为她担保,她不会持枪行凶。”张翰青背着手慢慢对日军军官说。 沈梦昔有礼地对张翰青和日军军官点头致意。 “我见过这两位朝鲜人,他们在路上调戏一个中国妇女,行事不端。”沈梦昔看到张翰青脸色变得铁青。又指着自己的头说:“只是他们精神不正常,这里有问题。” “我们没有调戏妇女,是她在路上见到我们,叫我们滚回朝鲜去,还开枪打我!” “什么枪?我一个女流之辈,怎么会有枪?”沈梦昔十分委屈的,用日语对其中一个日军军官说:“我是老师,手无缚鸡之力,从来没有摸过手枪。” “她有!前天她就是从这个包里掏出一支勃朗宁手枪,指着我的脑袋!” 听到勃朗宁,张翰青无语地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打开背包给日军军官查看,“长官您看,这里是我的随身物品,哪里有手枪?” 军官探头查看,一尺宽的皮包,里面只有钥匙手绢和一只钢笔。 沈梦昔又给两个朝鲜人看,用中文说:“喏,睁大你们的狗眼,看吧!” “手枪!手枪!”两人大喊,举到他们跟前的皮包里赫然是那把勃朗宁手枪,伸手欲抓。 沈梦昔无奈地转过身,将皮包丢到地上,里面的东西都掉了出来,散落在地毯上。 “长官,您还是带他们去看精神科吧,中国允许移民,但是脑子有病的不欢迎,您带着他们四处行走,也太影响贵国领事馆的形象了。”沈梦昔讥笑。“我住在上海法租界,大使加洛林先生就很有风度,从未与中方发生这样的事件。” 日军军官眼神转了几转,这个女人的口音一直在变换,一会儿东北口音一会儿上海话,一会日语一会儿朝鲜语,有个高官哥哥,还提及法国大使,知道不宜轻易招惹,踢了一脚趴在地上翻着皮包找枪的朝鲜男人,说实话,他也觉得这两人像是傻子。 “我真的看到了手枪!”两个朝鲜人激动得青筋浮起,“她是女鬼!她变走了手枪!” 日军军官对着张翰青一鞠躬,又对着沈梦昔一鞠躬,“告辞!” 另一个推搡着两个朝鲜人也走了。 沈梦昔苦笑,要靠法国人,才能震慑日本人。 张翰青板着脸要问什么。 ”我没开枪。”沈梦昔捡起地上的东西,放回皮包,“他们是精神病。” ****** 不久,第一台国产汽车下线了,张翰青非常高兴,举行舞会庆贺,邀请沈梦昔参加,被她以不会跳舞拒绝。 自从到了东北,沈梦昔更加清晰地看清了局势,日军渗透,苏军震慑,中原大战。举国上下,已无一片净土,东三省的命运已经板上钉钉,不是张翰青一个人可以力挽狂澜的了。 东三省各地都是日本挑起的事端,中原混战如火如荼,沈梦昔深深地感到无力,她承认自己只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不被巨浪吞噬已属不易,根本无力改变什么,她其实也是一只羔羊。 她常常出神地望着窗外,大脑一片空白。 一日,听到学生议论张翰青又派东北军参与中原战役,沈梦昔急了,说服了彭教授与她同行,几番周折,最后获准去往大帅府。 大帅府是座仿王府式建筑,整个帅府以东、中、西三路南北纵向排列布局,一进门,过了一座起脊挑檐的汉白玉影壁,就是一个贯通三院的1500平米左右的大前庭,非常气派。过了仪门,进入中院,这是个三进四合院的内宅,沈梦昔来不及细看这座结合古典与辽东风格的建筑,就被让进一间很大的办公室。 房间铺着地毯,整间房大半包着实木,只在一人高之上留着白墙,天花板也吊着实木棚顶,让人无端压抑。 墙边一组柜子,地上一个假山盆景,再就是一张办公桌,还有两把太师椅,放在离办公桌很远的地方,沈梦昔猜测,进这间办公室的人,大多是没有机会落座的吧。 张翰青很快出现,客气地请他们入座,很客气地问:“两位教授不知有何要事?” 彭老头手一摆,“吃人嘴短,我今天是陪这丫头来的!” “听闻司令要再派军中原,我认为不可!”沈梦昔直截了当。 “章小姐不知抵御外侮,必先祖国一统吗?现今中原一片混战,我之所以派兵调停内战,就是为了保证国内统一,另外,为了东北军不被分化,我也只有迅速促成统一。请理解我的苦衷!” 沈梦昔明白他这是维护奉系集团利益,维护国家统一的考虑,但是她是清楚历史结局的人,“据我所知,您的十万大军如今被部署在平津一带,如今再派八万,东北可就空虚了!日寇虎视眈眈,东北一旦失守,华夏危矣!” 张翰青脸色难看,谁也不愿在出征前,听到这样刺耳的话。此时张夫人亲自端茶进来,笑着拉着沈梦昔的手坐下,站在她的旁边,一手抚着她的肩头,十分亲昵。 沈梦昔也学会了一些委婉,她笑着对张夫人说:”夫人见笑了,我一个女人家竟敢冒议国事,也是女人家的多愁和忧心,不忍东三省百姓落入日寇之手,要知道他们在搞细菌研究,偷偷抓我国百姓实验,如若成功,实行生物战,届时不费一兵一弹,东北军将毫无还手之力啊!东三省如若沦陷,背一世骂名的不会是别人,只能是张司令!” 张夫人动容,看向张翰青。张翰青却不看她,垂下眼皮,“我考虑了四个月,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沈梦昔沉默。 自古以来,北方人长于战斗,南方人长于贸易,历代创世帝王,几乎都处于长江以北,如今的姜先生,是浙江人,对于利益之计算也是非常精明,以张翰青这样的直男性格,恐怕注定要吃亏。 如今东北军是国家第二大武装力量,拥有全国规模最大、远东前三的沈阳兵工厂,日产武器可以武装一个营,还拥有300架法国、捷克进口的飞机,海军拥有舰只21艘,舰队官兵3300日。 如果日军挑衅,张翰青只要抵抗,完全可以坚持等到外派的军队驰援,此时关东军不过两万,完全可以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可惜父亲送的一手好牌,硬是不敢出牌,为了统一这样一个大义的理由,拱手将东三省相送,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沈梦昔一肚子话要说,又觉说了没什么用。 她看了一眼张翰青,这个人表面坚强,实则内心懦弱,失去父亲的庇护,这个官二代只会虚张声势,平时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但凡遇到大事,面临抉择一定会出纰漏,想到他日后被囚禁的日子,沈梦昔心中暗唾活该。 沈梦昔不准备多说什么了。以她的身份,已是逾越,也不能多说什么了。 张夫人笑着将沈梦昔二人带到客厅,叫孩子出来见人,缓和气氛。 一女三子,四个孩子,长相俊美,都很有礼貌,显然被母亲教育得很好。那边赵媞的儿子也出生了,不知张夫人心中做何感想。张家还有一个妾室,并无子女,也没有出来见客。看张夫人的行事做派,是个有城府有手段的,隐隐的,似乎还压着张翰青一头。 以沈梦昔从前养儿子的经验,张翰青刚才有一瞬间的表现像极了青春期逆反的青少年。沈梦昔在脑海里尽情想象着这种抱金砖的婚姻中,张翰青从摆脱父亲光环到挣脱大妻束缚的历程。 想归想,这边沈梦昔笑着自责,“来的匆忙,没有给孩子们准备见面礼。” 说着,从皮包里那出一小瓶香水,淡淡的果香型,送给张夫人的大女儿,十五岁的女孩长得非常标致,她笑着道谢,接过嗅了下味道,说很喜欢。两个大些的男孩一人一把瑞士军刀,最小的男孩只有四岁,沈梦昔给他一个一寸大小的甲壳虫汽车,几个孩子都非常喜欢。 最小的孩子个子矮,在她给哥哥姐姐礼物时就一直紧盯她的皮包,忽然说:“你从哪里变出来的?” 沈梦昔一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啊!” 小家伙不依不饶,用一双和他父亲一样的单眼皮眼睛看着沈梦昔,严肃地说:“你的包里本来没有,是你变出来的!” 沈梦昔哈哈大笑。 一把夺回小汽车,双手放到身后,又举到他的面前,“小帅哥,你猜猜,哪个手里有汽车!” “这个!”他迟疑了一下,指着左手。 沈梦昔一摊手,没有。 “这个!”他又指右手。 再摊手,也没有。 小孩儿急了,绕着沈梦昔找汽车,又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在沙发缝隙里找。 小嘴儿有些下撇。 沈梦昔又攥起拳头,对着左手吹了口气,示意小孩儿过来,他急急忙忙扒开她的手,那只黄色小汽车就在手心,他张开嘴巴乐了。 沈梦昔又对着右手吹了口气,用下巴示意他再开,赫然右手里是一辆红色的小汽车。 “啊!太好了!”小男孩跳着脚,喜悦之情无法表达。 “怎么变出来的?”两个大孩子非常好奇,也围过来。 “这是秘密。” “明明你手里是空的,攥不住那么大的小汽车?” “小伙子们,你眼睛看到的,有可能,都是假的!”沈梦昔笑着说。 第四十章 闲聊 见面礼送了,茶也喝了。 彭教授打了个哈欠,沈梦昔笑着和张夫人告辞,张夫人客气地亲送他们出门。 出去的时候,沈梦昔打量大帅府,用不了多久,这座官邸,将被日本人洗劫一空,沈梦昔叹口气,沮丧之感涌上心头,历史总是有它自己的脚步,作为一粒渺小的尘埃,她终是无能为力。 大厦将倾,洪水倾泻,即便她改变了一时,也改变不了历史的轨迹,千疮百孔,百年积患,势必要跌到谷底才能浴火重生。 她紧闭双唇,脚步沉重地走出大帅府,彭教授喊着饿了,沈梦昔苦笑,从皮包里摸出一块玻璃纸包着的巧克力派。 彭教授满意了,“嘉瑜,我知道你的忧患,你比一些男人要勇敢,他们不敢说实话,甚至都不敢说话。”老头咬了一口巧克力派,“太好吃了,幸亏老婆子不在跟前。” “人生在世,苦多乐少,是应该多吃甜食。”沈梦昔叹息。 “年轻人莫急,长了疖子,要冒了头才会好,发了烧,也不能马上喝药降温。”彭教授不知所云的来了一句。 “增强免疫力,是多么重要。” 门口的卫兵,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两个说话。两人慢慢走出好远,才找到黄包车,“终于体会古代为什么会有人死谏了,唉。如果中国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怎么办?” “我老了,早活够了,死也要死在中国。”彭教授不在乎地说。 “‘我活到79岁了,活够了’!我也不离开中国。”沈梦昔笑。 “是啊,一代不如一代!”彭教授也哈哈笑。 无论明天是晴是雨,太阳照常升起。“要放假了,我要回上海了。” “回吧,我回北京。” 哪里又是真正的安全呢,中国人久违的安全感要等很久才会有呢。 多难兴邦吗?沈梦昔神情恍惚地坐在黄包车上。 ****** 接到章嘉璈的信,说章嘉森被释放了。 到底是关键人物松了口儿,章家又凑了一笔银子,终于从上海警备处接出了章嘉森,黄诗影母子三人也搬出了沈梦昔的家。随后,章嘉森带着妻儿,去了德国。 沈梦昔稍后收到黄诗影的信件,对她在营救方面的出力,以及让他们母子三人住在法租界都表示感谢,讲明他们此去欧洲,一是避难,二是考察,归期未定,不必挂念。 信的最后,说章嘉森也感谢她。沈梦昔笑笑,并没相信。 ——章嘉森还在记仇。否则他会亲自写信,或者在信尾亲笔写几句。 沈梦昔呵呵一笑,随他去了,自己也尽到了责任。 阿欢也来信了,信中又细细叙述,这一个月他是如何管理财务的,又说小舅舅交了女朋友,很漂亮很洋派,带到别墅吃过几次饭。还说起王守卿叔叔也来过几次,一次家中水管问题是他帮忙解决的,还带着他和鸿志去打羽毛球,打网球。信的最后,说十分想念妈妈,要她早点回家,一个人在外,要注意健康,少惹麻烦…… 说实话,她并不是十分牵挂阿欢,常常忘记这孩子的存在。算来,她只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小虎,有过抓心挠肝的牵挂,那孩子上个幼儿园她几乎都有生离死别的痛苦,到了第二个儿子,就没那么牵挂了,这个阿欢,她并没有真正的接受他是自己的儿子。只是不能推脱的责任罢了,说起来残忍,但也是事实。 提到阿欢,她忽然想起许诗哲,这个煽情诗人貌似就在今年坠机了。沈梦昔赶紧到武陵空间里翻找书籍,查找失事的准确时间。 ****** 星期天,林惠雅带着念冰来做客,沈梦昔见她气色见好,估计她是来道谢的。笑着将她们让到客厅,林惠雅看着客厅里简洁的布置,又闻到了厨房里传出的食物香气,笑着说,“章小姐是个懂得享受的人。” 沈梦昔以为她会说自己住得像是薛宝钗一样的雪洞,不甚赞同呢。 “屋子布置简单,容易打理,不必请佣人,学校安全,一个人住,清净自在。厨房里做着精致食物,不肯亏待自己。不是会享受,是什么?”林惠雅说,她似乎不是很会和女性朋友交往,——美女往往缺少这项技能,一是她们习惯驱使追随的男性,二是其他女性不愿做陪衬。 “我把多余物品都放到地下室了,这样容易清洁。凡事都需要自己动手,还是简洁比较好。”又对念冰说:“三分钟后可以吃蛋糕!” 念冰小朋友抽动鼻子,“真香!” 林惠雅有些不好意思,笑着化解尴尬,“这孩子可没少吃你家的饭,再这样下去,我家的保姆都可以少请一个了。” “谁让我喜欢她呢!”一到时间,沈梦昔带着念冰到厨房,让她站在门口,打开烤箱,一阵甜香扑鼻而来。连林惠雅都不由自主地走到厨房门口,“你做了什么,这样的香甜!” 沈梦昔端出一块蛋糕,切出一角放到碟子里,放一把塑料叉子,递给念冰,念冰小心地吹着吃了,美得眯起眼睛,挥舞小手。 “今天我来是谢谢章小姐的,我去医院拍过了x光片,医生说已经痊愈,我实在是欢欣。说来惭愧,当初我还不愿意吃您给的药呢,后来诚如发火了,我才吃的。”林惠雅站在厨房门外,只露出半个身子,轻声说。 “不用谢我,是你自己的运气。以后要注意营养均衡,荤素搭配,吃些水果。您不会是不吃肉吧?” 林惠雅有些赧然,为了保持身材,她一直食素。 “我个人觉得,健康是第一位的,健康了才能做想做的任何事。” 林惠雅点头表示接受这个观点,又有些期期艾艾,“其实……诗哲那些年,爱的并不是我,而是他心中臆想出来的一个完美女人,你,明白吗?”这个话不说出来,她大概一直会寝食难安。 沈梦昔与她对视,“我大概明白。” 林惠雅似乎舒了口气。 蛋糕凉了下来,沈梦昔将奶油挤到蛋糕上面,用餐刀刮平,上面洒了一点巧克力粉,切了草莓丁放上去,又做了两杯咖啡,一份牛奶,三人静静地坐在午后阳光里,吃着蛋糕,喝着饮品。 林惠雅坐在光影中,阳光照在她的旗袍上,也照在她的脸上,隐隐还可见细细的绒毛,沈梦昔欣赏她的美丽,一旦恢复健康,她的美貌又加分了。老天还真是偏心啊。 “做什么老是看我,像是登徒子一般的笑!” “我在骂老天爷过分偏心你。” “女人不过都是那么几年的好时光,偏心与否又能怎样呢。” “不,你是会美到老的。” 林惠雅大概极少听到女人的赞美,脸居然渐渐酡红,沈梦昔哈哈大笑。“念冰,你妈妈害羞了。” “女人要想活得好,可不是靠美貌,自古夫贵妻荣,母凭子贵,女人的一方天地,始终在家院的方寸之间。” “所以你学建筑要把家建的更大一些吗?”沈梦昔笑。 “唉,你今天是不能好好谈话了。” “都说女性受压迫千年,其实,家家都有老佛爷,只是女性要熬到老,才能有地位,和男性要熬到胡子一把,才能在社会上有地位是一样的。中国是崇老的国度,无论如何,登上高位的毕竟还是少数,无论男女,活得都苦。令尊带你周游欧洲,送你去美国,一定是想你有个不同于其他女性的生活,时代的确变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崭露头角,女人也可以一展身手,我们可以不必等着靠儿子挣诰命了。”沈梦昔给困倦的念冰盖了条毛巾被,。 “女性天生是有一些优势的,善于在夹缝中求生,即便不许出门,也能在后院中,最大限度掌控家族命运,操控家中各人命运。只是妾的命运更惨一些,永世不得翻身。”林惠雅黯然道。 “是的,女人的占有欲和操控欲其实更强烈。”沈梦昔沉吟道。她避开了妾的话题,林惠雅的母亲是林长空的妾,这大概是她最大的痛。 “武则天治理天下也不差男人分毫,甚至更好。” “所以以后的朝代都吓死了,拼命压制女性。你知道吗,一个人越炫耀的,越是缺乏的;越压制的,越是恐惧的。” “有人说,女人是靠取悦男人来存活的,你看女人缠足,弱柳扶风,三从四德,无不是围绕男性来规范自身,只为从男性那里获得青睐。以前我不以为然,现在渐渐认同,包括我自己,一度非常努力,只为成为父亲最优秀的孩子,让他疼惜我,给我最好的条件,也善待我的母亲......” “所以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今你经济自由,拿着教授的高薪,你需要取悦的只有自己。” “你一直没有再婚,是因为经济自由对吧。是啊,我祖母说过,她长寿的原因就是因为丈夫早亡。” 两人对视三秒,哈哈大笑。 沈梦昔笑看着林惠雅,谁能想到以清雅知性著称的民国女神,在某个午后大放厥词,放声大笑呢。 “不要笑我,回到人前,还是要矜持的。不比你自在啊!” “你是有偶像包袱,不比我,打过几架,没了名声拖累,十分潇洒自在!” …… 两人聊得非常投机,林惠雅是个善于把握话题的人,前提是她愿意跟你聊。所以,未来她家的客厅出名的热闹也是可以理解的。 第四十一章 打劫 这一年又发生了多起朝鲜人挑衅滋事的事件。 比如,一个叫郝勇德的骗取万宝山村12户农民的土地,转租给188名朝鲜人种植水稻,这些朝鲜人开掘水渠,截流筑坝,弄得下游农户农田干旱无水,马家哨口200余农民上告政府,吉林省政府批示,驱逐朝鲜人出境。 这个时候,日本驻长春领事派日本警察出面,阻止朝鲜人撤走,并且限令时间完成筑渠。朝鲜人有了撑腰的,更加嚣张,继续筑坝截流,马家哨口的农民一怒之下,毁掉渠坝,日本警察以保护朝鲜侨民为名,开枪打死打伤农民几十人。 之后歪曲真相,又在朝鲜国各地煽动反华情绪,致使在朝华侨死伤数百人,财产损失无数。而日军借口保护着华的日朝侨民,大肆增兵东北。 还有,日军两个军官在兴安岭一带做军事调查,被东北军发现并扣留,证据确凿下,东北军兴安屯垦三团团长关玉衡下令秘密处决俘获的日军大尉中村,日军借机宣称东北军谋财害命,威逼中国交出关玉衡。 知道历史是一回事,亲历历史又是一回事。沈梦昔近期总是处于愤怒状态,她了解东北人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忍受欺凌的,从吉林省政府的判决,和关玉衡的下令就可以看出东北人的执政风格,奈何亲帅八万人马进驻中原的张翰青,并未对中原混战起到什么决定作用,面对日军在万宝山事件和中村事件上的挑衅,却依然鱼电东北军,”力求稳慎“,”务须忍让“,”不可与之反抗“。 沈梦昔中午坐在书房的蒲团上打坐,她要让自己静心。 她已从章嘉璈的信中得知,国民政府外长居然秘密访日,表示愿以东北权益博取日方军火,又会见苏联驻日大使寻求支持,均被拒绝。 刚才章嘉璈又打来电话,严令她三日内必须返回上海。沈梦昔连声答应,马上就去买车票。她知道战争要在九月发生,所以并不十分着急。 与林惠雅和彭教授商议,他们一起买了7月5日去北京的车票。 沈梦昔将所有个人物品都收到武陵空间,并且将房间恢复到入住时候的模样,——下学期不打算返回了。 梁家和彭家,似乎也都有此打算,只是默契地谁也没有明言。油滑的中国人,即便对一个人,对一件事失望透顶,也会适度地保留体面,沈梦昔这样直奔大帅府直言已算莽撞,国人习惯逢人只说三分话,沈梦昔想说的时候,起码要说七分半,这是深刻灵魂的性格使然,藏起来那两分半还是这十年来渐渐学会的。 6月26日,章嘉璈又打来电话,怒骂沈梦昔,为何没有返回上海,沈梦昔支吾着学校马上放假了,立刻就可以回去了,章嘉璈气得七窍生烟,他比谁都清楚,国民政府这些年战争频繁,多次围剿,加上各项建设事业,国库空虚,财政赤字,最近频繁派人与日秘密谈判,他虽不知具体内情,但妹妹已不适合在东北久留了。 “教授不要了!回来我的银行工作!”章嘉璈嘶哑着嗓子,“要不要我去沈阳抓你回来!” 沈梦昔被吓到,磕磕巴巴答应马上就走。 她急忙去火车站买票,却只买到29上午的车票。回来给章嘉璈打电话,章嘉璈叹气,“也罢,你自己小心吧。” 沈梦昔还是悄悄和林惠雅说了要提前回上海的事情,林惠雅眨了眨眼睛,聪明地领会了,笑着说:“我们的课程早结束了,卷子也出了,真没必要非得在这里批卷子,我也想早点回北京呢。” 28日,沈梦昔在沈阳故宫附近溜达,书上说,日军没有破坏故宫,因为他们心中,这已经是他们自己的东西了,要努力保护好文物。 沈梦昔嗤笑。 当晚睡到半夜,电话急促地响起,沈梦昔下楼接电话,章嘉璈气急败坏地说:“日军炮轰南满铁路,发动了战争!你立即去火车站!无论什么车,只要是往南走的,立刻上车!” 沈梦昔激出一身冷汗,九一八变成了六二八? 放下电话,她在客厅站了足足两分钟。迅速换了身黑色衣裤,戴上帽子,给彭教授打了电话,请他转告其他老师学生撤离沈阳。 出门从武陵空间拿出一辆电动摩托,骑车朝着大帅府而去。 离大帅府还有一里的地方,她收起摩托,悄悄朝大帅府走去,到了门口,里面传出嘈杂脚步,她隐在阴影中,只见大门洞开,张夫人急急带着几个睡眼惺忪的孩子和几个下人人匆忙登上三台车,后面两个副官拎着四个皮箱,装上车,一队士兵和跟着跑步护卫而去。 十分钟过去,大帅府鸦雀无声,沈梦昔绕道后墙,拿出梯子,爬上墙,又抽梯,放到墙内,爬了下来。 呵呵,这是弃城了。 沈梦昔踢了脚下一块石头,发出啪的一声,她又等了十分钟,还是没有声音。 循着上次的记忆,沈梦昔来到张翰青的书房,戴上夜视仪,悄悄搜索。 你问沈梦昔此时不去火车站,跑大帅府来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张翰青的黄金,只用了两分钟,沈梦昔就决定,一定要来大帅府,拿走他的黄金,绝不留给日军。张夫人匆匆逃走,那四个沉重的皮箱,绝对不是张翰青的全部财产。 沈梦昔将张翰青办公室的所有文件都放入武陵空间,又在办公桌里找到两把手枪和一些子弹。 上楼找到张翰青的卧室,在衣柜深处,找到暗门,向里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里面摆满密密麻麻的金条,她握住一根,估计足有三斤多,按照旧例,应该是32两也就是二斤,将数不清的金条收进空间。沈梦昔竟然觉得疲累。 张夫人的卧室基本没什么东西,她又回到张翰青的办公室,天色已经渐渐转亮,沈梦昔暗暗着急,她在地面敲击,终于找到一块地砖,揭开地毯,费力起开,里面果然是一处地道,她回身将办公室反锁,戴上面罩吸上氧气,毫不犹豫地下了地道,楼梯螺旋而下,豁然开朗,沈梦昔扭亮手电灯光,略略估计约有几百个箱子,翻看了几个,都是包着红绸的金条,——张大帅父子是有多爱黄金啊!更大的箱子里是古董字画,不及细看,沈梦昔快速将所有东西收到空间,也不再多做寻找,将地砖复原,覆上地毯,以最快的速度原路离开。 东西跨院的什么大青楼、小青楼、什么赵四小姐楼她都没去光顾,路过车库,将张翰青的两辆汽车收入空间。 沈梦昔心中疑惑,张夫人带走的四箱东西是什么,她似乎只拿走了自己的东西,难道是是不知道秘库的存在?不及细想,跳墙出院,已是晨曦初露,大街上依然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百姓永远是最后知道真相的人。 用不了多久,日军就会攻占沈阳城,城中没有守军,这是白白赠送的。 沈梦昔骑上摩托直奔兵工厂,远远看到七八辆汽车满载离去,随后守军也快速撤离。沈梦昔不甘心地在他们走后,潜入工厂。 枪支弹药什么都没留,沈梦昔干脆将铁铜等原料,以及能拿的机器和火药全部收走了。又把后院的两桶汽油,食堂的粮食都收走了。 沈梦昔再奔省图书馆,看门的老大爷十分警觉,不许沈梦昔进入,“还没到上班时间,你过俩小时再来!”说完还警惕地看看她的打扮和摩托车。 “实话说吧,日军昨晚炸毁铁路,攻打东北军了,很快就要攻打沈阳城,我是来取关于日军侵华战争的那部分文件的!” 老人家半信半疑,“你没有手令,我不能让你进!” 沈梦昔并不知道那部分文件的存处,也不想多和老人家都做纠缠,“你快回家,带着家人跑吧。日本人不会毁坏书籍,除了他们的罪证。......你别和他们多做抵抗。 说完这句,她忽然或多或少有些体会张翰青的心情。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需要勇气的。 长叹一声,一人能做的事情毕竟有限,跨上摩托直奔火车站而去。 一路上,很多私家车朝城外开去,还有的人家赶着骡车,推车手推车朝外奔去,看来消息终于散发出去了,人们开始逃离沈阳。 火车站里人潮汹涌,得到消息的人们都涌到这里,想快速离开沈阳。沈梦昔的车票是上午十点发车,她暗暗懊恼,为什么一直就坚信事情永远是按历史轨迹发展呢,现在好了,事件提前发生,自己极有可能滞留沈阳了。 她调转车头,准备骑着摩托出城,谁知,此时电瓶车没电了,只好推着走,准备找个没人的地方,收了摩托,再拿出汽车开走。 也不知道东大的师生们如何了,沈梦昔当时只有一个心思,就是拿到黄金,其它的什么都顾不上了。看着人潮汹涌,有人被踩踏,发出惨叫,孩子惊恐地哭,女人尖声惊叫,仿佛世纪末日。 她决定自驾出城,不认识路,跟着别的车走吧。她把摩托车随便一扔,朝外走去。 “章小姐!”她听到有人焦急地喊。 第四十二章 出城 沈梦昔站住,疑惑地回头张望,没看到熟人,抬步又走。 “章嘉瑜!”这次循声望去,几十米外的路边,一个军人站在一辆汽车旁,冲她挥手。沈梦昔看看自己的装束,难为他还能认出来。 “章小姐的行李呢?”走近了,原来是当初监护她打靶的齐副官,他疑惑地看着沈梦昔身后的小双肩包。 “没有。你居然没跑?”沈梦昔站住脚步,不想往前走了。 “少帅命我到学校接您,老师和学生都在凌晨坐增开的列车出城了,我到处找您都找疯了!最后又来火车站,还真找到了!快上车!”齐副官有些高兴地说。 “呵!”沈梦昔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不敢劳东北军大驾,你还是赶紧走吧,一会儿皇军来接管沈阳城,你这身军装,要是给抓起来就不好了!” 齐副官呆了一瞬,万分沮丧,用手狠狠地擂了车顶一下,“我恨不得马上冲到前线,杀死所有的小日本!可是军令如山,沈阳所有的兵器弹药都封锁运走了!我们用拳头去打吗?二团的团长带着弟兄们冲上去了,撬了军火库,违抗军令冲上去的,他们不战死,回来也没个好了!章小姐!你就快跟我走吧!弟兄们拼死顶住几个小时,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小副官流下了眼泪,冲着沈梦昔大喊。 沈梦昔闻言拉开车门,坐到副驾,“开车!” 火车一声汽笛长鸣,又一列南行的火车开走了。 齐副官一路按着喇叭,车速还是提不上来。 路边有两人非常显眼,男人四十多岁,书生气十足,戴着一副圆眼镜,女的六十多岁,白发苍苍,穿戴得体,男的拉老太太起身,老太太拼命推拒,似乎要他赶紧逃命去。 “停车!”沈梦昔摇下车窗,“都上车!” “啊,母亲!有车了!您快起身!”男人回过身来鞠躬作揖,“谢谢谢谢!” 沈梦昔不顾齐副官的不情愿,下车帮着扶了老太太坐到后面。 前行不到一百米,又遇到一个抱着婴儿奔跑,身后背着一个大包袱的年轻女子,踉跄几步扑倒在地,接触地面的瞬间,她用手肘支撑了身体,避免婴儿受伤,“停车!”车未停稳,沈梦昔就下车一把扶起女子,让她们母女上了车。 “说好了章小姐,咱们的车超员了,不能再上人了,汽油也不多了,您可别再乱行好心了行吗?”当着那几人,齐副官就拉下了脸。 “行行行,你快开车吧,齐大人!” 出城前,后备箱里到底还是塞了两个半大的小男孩,出逃的时候与家人走散,站在路口仰天大哭。 齐副官无语地开着车,一言不发。 如果是火车还好,公路开车实在是太难了,路上还有很多拖家带口的百姓。比车上三家还惨的比比皆是,沈梦昔只得闭上眼睛,心中无比痛苦。 越走,前面的人越少,车速渐渐提起来,中午的时候,下车休息吃饭,齐副官看向沈阳的方向,眼圈发红。 “满洲丢了。”他声音嘶哑,年轻的脸庞上流过一滴热泪。 “这个口子开了,以后会步步逼近,进而侵占南京上海,以致整个中国......” 齐副官猛地看向沈梦昔,似乎是惊讶,又似乎是怪她的残忍。 “这是暂时的,一旦国民政府恢复了精力,很快就会收回满洲的!”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不许你这么说少帅!”这样称呼张翰青的,应该都是追随多年的人。 “我说的不对吗?东北军舍得打内战,打中国人的时候十万十万的出兵,对抗侵略的时候,却要保全兵力了?2万关东军就吓尿你们了吗?完蛋!怂货!”沈梦昔也激动起来,路边正吃着带出来的食物的几家人,惊呆地看着他们。 “去你妈的!老子还不管了,你自己走着进关里吧!”齐副官年轻气盛,就差没动手打人,一跺脚,开车就走。 不到五十米,停下扔下那几人的行李,又开走了。 几人赶紧追过去,捡起行李,互相看着欲哭无泪。 “这个时候,你咋能惹他呢!”抱孩子的女人嗔怪地说。 “我让你上车时就惹他了。”沈梦昔看着她冷冷地说。 年轻女人噎住,忍不住又说:“咋整啊,这可咋整啊!” “没上车的时候咋整,以后就咋整!” 眼镜男很识时务,“已经非常感谢了,否则我真是无法带着家母安全出城。”又劝慰那年轻女子,“慢慢走吧,走到有铁路的地方,就好了。”关于刚才听到的敏感话题,只字不提。 年轻女子嘀咕着捡起被扔散了的包袱。 两个半大小子,身上什么都没带,饿得眼泪汪汪,沈梦昔的小背包里也不好拿出太多的东西,就对眼镜男说,“您能否给两个孩子一点馒头,回头我还你。” ”好。“眼镜男没有犹豫就去拿馒头。 “还什么还?我们连车资都没付,东君,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馒头。”老太太在后面说。 两个孩子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慢点吃。”沈梦昔注意到眼镜男的包袱里的食物也不多。 两个孩子置若罔闻。 “慢点吃!”沈梦昔喝道:“又没人抢,干什么吃那么快,现在都吃掉了,晚上还不知道有没有!自己心里没数吗?” 两个孩子都停止了咀嚼,想起了自己的命运,眼泪落到了馒头上。 几人草草吃完午饭,互相做了介绍。 眼镜男叫金东君,没说职业,但沈梦昔看老太太的架势,怀疑他是满族大姓;年轻女子叫马陈氏,逃出城时,家里的车马不够用,和一个也生了女儿的妯娌一起,被婆家抛下,他们带着其他子孙逃走了;两个小子,一个11岁叫于富贵,一个9岁叫于金贵。家里是做粮油生意的,在街上被人群冲散,一转眼的工夫,就找不到家里的骡车了,他们在街口等了半小时,终于放声大哭。沈梦昔看他们居然也都留下半个馒头,装到怀里,才笑了一下,命令他们帮着老太太和年轻女子背东西。 金老太太虽不是小脚,但年龄大了,走了两百米已经气喘吁吁,金东君蹲下来,背着她走,老太太又开始念叨,让儿子扔下她,赶紧逃命去,金东君当然不肯,坚持背着她走路。 沈梦昔接过他手里的包袱。心里有些烦躁,刚才是有些冲动,什么时候了还图一时口舌之快。 “姑娘,你自己先头走吧,不用管姆们这些拖累了。”老太太在儿子肩背上,突然说。 沈梦昔看着老太太笑了,“我自己走路害怕啊!” 老太太也笑了。 听金东君说,前面是辽中城,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太阳毒辣辣地照着大地,他们的水只有金东君的水袋里还剩下一点点,大家都不敢喝了。 天色渐晚,远远看到了辽中城。气温稍稍下降,心中也有了希望,几个人互相鼓励着朝前走。 后面一辆汽车驶来,扬起尘土漫天,婴儿被呛得咳哭起来。马陈氏连忙哄着孩子,坐到路边,掀起衣襟给孩子喂奶。几人都扭过头去,也坐到路边歇脚。 常年锻炼的沈梦昔脚底也磨起了泡,何况其他几人,两个小子早吃光了剩下的馒头,没有水,噎得眼睛发直,互相捶着后背胸口。 喂完奶,几人继续走,远远看到刚才过去那辆车停在城门口,几个举着步枪的人在盘问,车上下来一个人,正在和他们交涉,忽听”啪“的一声响,沈梦昔几人猛地站住了,只见下车那人捂着胸口倒了下去,车上一个女人尖叫着下来,还有一个年轻人扑过去搏斗,又是两声枪响,两人也倒地不动了。 一个人扔了步枪,拉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半天没见车动,索性几个人把车推进了城门。 沈梦昔几人互相看看,都沉默地选择躲进了路边草丛。 金东君悄声说:“咱们得进城,不然就隔在这里了,刚才那些都是二鬼子,比真鬼子还可恨呢!” 日落西山,来时的方向又过来一辆骡车,沈梦昔估计,出城的大部队就要上来了,但是城门也就要关闭了。几人一商量,决定跟在骡车后面进城试试看。 骡车一过,几人就钻进骡子踏出的尘土中,尾随车子朝城门走去。 骡车拦住了,那人点头哈腰作揖的,给了一把钱,那两人又把骡车上的粮食搬了两袋下去,才放进去了。 到沈梦昔一伙人,看城门的已经十分不耐烦,一个人徐徐的关门,一个人拉扯着马陈氏的包袱,抽去几件衣服,她不舍地叫了一声,被沈梦昔暗地踢了一下,止住了。 那人看金老太太气度不凡,有心要他们多出一些,盯着老太太的一身打扮,干笑着,掂掂手。 金东君忙抬手拍上去,那人合手收了,手指一捻,脸色不虞,金东君又抬手,这次,稍微好看一些,到了沈梦昔,看过她的证件,捏着不还,沉吟着,沈梦昔从小背包里拿出一只钢笔一个指甲刀,“让两位见笑,我与丈夫走散了,没上去火车,才走的公路,身上没有什么银钱,这两样东西送给两位,虽不甚值钱,但都是舶来品,这两个小子是我的佣人,您抬手让我们进城吧。” 两人瞄了一眼东西,眼睛一亮,不甘心地看看沈梦昔瘪瘪的背包,遗憾地还了证件,挥挥手,让他们进去了,城门也关上了。 几人总算进城了,个个灰头土脸。 城里也空了一半,沈阳失守,这里能挺几天?那两个拿着枪拦着门的,不过是二鬼子拦路抢劫罢了。 第四十三章 出城 穿城而过的途中,他们装满了水袋水壶,还找到一辆独轮车,但是没有找到食物。 沈梦昔独自消失了一会儿,带回来一包馒头,还有油纸包着的一包酱肉,几人坐在一家成衣铺的房檐下,抹黑胡乱吃了饭。 金东君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从来没有推过独轮车,其余几个更不会了,沈梦昔派于家两个小子去南城门看看情况,其余人就坐下来休息。 一个小时后,两个小子回来说,城门口坐满了人,都等着明天出城呢。沈梦昔奇怪,那俩孩子又说,是有人提前关了城门,把人关住,明天早上好收出城费的。 金东君不禁骂出声来,马陈氏哭了,“再搜一遍,俺可真就啥都没了。” 沈梦昔也叹气。 最后说:“明天无论如何,不可与守城之人冲突,舍命不舍财的事情,我是做不出来。”说完看着马陈氏,马陈氏擦擦眼泪,点头应了,又忙着把几样看重的东西,塞进衣襟。孩子已经睡了,蚊子飞过来,专叮咬婴儿幼嫩的肌肤,孩子哭了几声,马陈氏看着成衣店的门,说:“咱们进去行不行啊!” 金东君犹豫一下没有说话。沈梦昔考虑了一下,让于家兄弟找东西砸了锁头。 今天他们不砸,明天后天自有日本人来砸。 进了屋子,闩好门,沈梦昔的手电筒吸引了两个小子的注意力,他俩争抢着搜寻蚊香,最后找到一盘蚊香,点了,孩子终于安睡过去。 靠在柜台上眯了一会儿,沈梦昔忽然惊醒,心里莫名的不踏实,她拍醒金东君,与他商量起来,最后两人决定,带着大家到城门口去,沈梦昔将一包大洋交给金东君,又让马陈氏出钱,她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个大洋,十分肉疼的样子。沈梦昔不由分说接过来,放到金东君手里,金东君也拿出十个大洋来,所有的钱分成了两份,交由金东君用来打点城门。 沈梦昔换上店里的衣服,几人喊醒孩子,弃了独轮车,朝城门走去。 刚走近人群,就有人拦住他们,禁止插队,沈梦昔大叹。 只是心里抓心挠肝的不踏实,找了个面相和善的车把式打听,原来前头城门是有人持枪把守的。 “现在给钱就放咱们走不行吗?” “说是不行,长官累了,回家睡觉去了。这几个把门的说了不算。”车把式愁苦地说。人群里噼噼啪啪地打蚊子,还有打呼噜声,孩子的啼哭声,嘁嘁喳喳的说话声。 沈梦昔本想让金东君到门前打点一下守门人,但是几次都被排队的人拦了回来。 几人只好排在队尾,坐了下来。马陈氏又开始嘀咕,好好的店铺不睡,要睡路边,孩子都咬了一脸包了。 沈梦昔捂着孩子口鼻,喷了几下驱蚊水,“你给我闭嘴,如果不愿意跟着我,现在就可以回那个你喜欢的铺子!” 马陈氏立刻住口,鹌鹑一样缩坐在地上。 沈梦昔静静地坐着,毫无睡意。今天,沈阳城应该已经易主,能抢的地方大概也都抢了,想到他们在大帅府搜不到什么财物,沈梦昔不由得一笑。 由于不抵抗,应该也不会屠城。日本人早将满洲看成盘中之肉,占领东北,还会成立学校,让中国人的孩子学习日文,变成他们的顺民。 如今的辽中城,也是兵去城空,致使二鬼子们横行霸道,严格说,这座小城也已经沦陷了。 沈梦昔悄悄和金东君询问,“现在的火车还能坐吗?” “哦?说不好,如果能发车,应该也是挤得满满的了。”其实沈梦昔也是这么想的。 “不如我们再去试试?”到底是不死心。 “我们就不去了,我母亲无论如何也挤不上去的,他们,”金东君指指其余几人,“他们更上不去。您自己去吧,不用顾及我们,萍水相逢,已经非常感谢!” 马陈氏迷迷糊糊中听到,喊起来:“你走了,俺们咋整啊!你好人做到底,帮帮俺们吧!”说完跪地咚咚磕头,周围人都醒了,看着他们。 有人喝道:“明天还得赶路,不睡觉嚎什么丧!” 马陈氏呜呜咽咽地哭,小婴儿呜哇呜哇地哭,骂的人多了起来,沈梦昔无奈接过孩子,边溜达边哄着她,“不哭不哭啊。”从背包里掏出一小奶瓶,里面是牛奶,顾不上冷热了,塞入孩子口中,孩子大口喝着,吞咽声中夜里非常清晰,沈梦昔掩饰地哼着摇篮曲,向远处又走了走。 孩子吃饱了,沉沉睡去,沈梦昔将孩子还给马陈氏,轻声对金东君说:“金先生,今晚心绪不宁,我不想留在这里,总有种坐以待毙的感觉,我还是要去火车站试试,你们和我一起去火车站吧!” 金东君摇摇头,“死生有命,我总是和母亲一起的。你走吧!” 金老太太哭着低声让他跟着走,不要管自己。金东君也轻声说:“额娘,去了火车站也不一定就能走,我们还是老实在这里等天亮吧。” 马陈氏拉着沈梦昔的袖子,沈梦昔狠心拂袖,“我只说和我一起走,没说对谁负责。” 最后沈梦昔带着马陈氏母女和于家兄弟去了火车站,到了车站就傻眼了,一列车都没有。 马陈氏又开始哭,她一哭孩子也哭。 几人正待返回城门,一声汽笛,一列火车开了过来,减速停下,不知道从哪里钻出几十个人跑到火车边。沈梦昔从车窗看进去,车厢挤得水泄不通。车门并未打开,只有车头上下来几个人,加水,补给,扔垃圾,沈梦昔走过去,拉住一人询问,那人颇不耐烦,“往南走的,到北京,最后一趟了,门不开了,上不去人了!” “能不能行行好,带上我们几人,我可以把身上的钱都给您,沈梦昔把金东君塞还的大洋拿出一部分,塞给那个工作人员,那人犹豫了一下,”真是没地方了。“ ”马陈氏,还不把你的钱拿出来!“沈梦昔假意呵斥马陈氏。 “啊呀,你是沈太太!你是我家那位恩人啊!” 忽听车头处一个人大喊,夜色里视线受限,沈梦昔也分辨不出那是谁,和谁说话。依然央求着那人。 喊叫的人从车上下来,拉住沈梦昔大叫:“就是你!大刘,这是我家闺女的救命恩人,让她上车!” “这是违反规定的,日本人知道了要处罚的!” “要处罚我兜着!绝对不连累你!”沈梦昔终于想起这个喊恩人的是谁了,原来,是在哈市遇到的李慧贤的父亲。他说自己在铁路局工作,原来是个开火车的。 “会不会连累你?”沈梦昔忽然不忍,一种说不清的情愫萦绕心头。 这个男人相貌英俊,李慧贤的相貌八成是随了他,也就是说,沈梦昔的样貌也随他。 兵荒马乱之中,沈梦昔差点落泪。 “不能不能,赶紧上车!”他催着沈梦昔几人随着补给人员上车,一边跟列车员说,“老胡,这是我亲妹妹,好容易逃出来的,要去北京,你给安排一下。” “成!交给我了!”叫老胡的列车员十分豪爽。 “回头谢你,要开车了!”说完人就急急忙忙朝车头跑去,回头喊了句:“不用怕,老胡是好人!” 老胡点点人头,“人可不少啊!” 沈梦昔不好意思地笑,“这是奶妈和三个孩子,给胡大哥添麻烦了。”沈梦昔悄悄把三个大洋放到他手里。老胡烫手一般又推回去,“哎哎,俺可没那个意思!” 沈梦昔笑着解释,“补票的钱。” 老胡这才接了,让他们上了车。后面一堆人也跟着要往上挤,被老胡连扒拉带踹拦住了,沈梦昔紧咬牙关不回头,低头上车。 他们被带进餐车,里面已经坐满了人,看上去衣着整洁,除了脸上带着些仓惶,并不十分狼狈。 老胡一时不好安排,为难地看着旅客,打算挑个合适的人,让他们挤一挤让个座位出来,又怕碰到硬钉子。 沈梦昔忙说,”我们在门口坐着就行。” “那怎么行!”老胡似乎很没面子,几步走到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坐的位子,“你们几个挤一挤让两个位子出来!” “凭什么让啊,我们都买了票的!”一个学生大声拒绝,整节车厢的人都看过来。 “让你让,你就让!罗嗦什么?你买什么票也买不了餐车的票!到了这节车厢就是我说了算!” “你还讲不讲理!” “讲什么理?告诉你们,能坐上这列车是你们点子高!这是能出东北的最后一次列车,谁不想坐,就趁早下去!“老胡瞪着眼睛,用手指着那个学生,“还跟我说凭什么?” 几个人拉住那个学生,不让他继续理论,四人都往窗边挪了挪,让沈梦昔和马陈氏坐了下来,于家兄弟则站在他们身边,老胡这才满意,“大妹子,你就踏实坐着!天亮了咱就开饭!”沈梦昔连连感谢。老胡正了一下帽子,昂着头走了出去。 沈梦昔看看四个学生装束的男青年,“对不住了,我们半路上车,挤了你们的位置,如果不是有孩子,肯定不会打扰你们。”说完,沈梦昔站了起来,马陈氏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也要站起来,沈梦昔却按下她。 四个学生也不好意思了,“大嫂,你坐吧,挤挤坐也比前头那些车厢强。” “不必,站着倒松快一些。” 此时已天色渐明,其中一个男生忽然脸色怪异地盯着沈梦昔,“你你你,是章......” 沈梦昔连忙嘘声,低声问:“东大?” 几个学生连连点头。 沈梦昔笑了,“太巧了。” 刚才理论的男生不认识沈梦昔,听到旁边的同学低声说这位是学校的德文教授,满脸通红,低声道歉,“对不起教授,太黑了我没认出来您。” “没什么。我也不认识你们啊。”沈梦昔笑。 那学生站起来,让沈梦昔坐下,他站到了走廊上。 “我听说老师和同学们是增开专列拉走的。” “是的,罗校长当晚联系了火车,拉走了所有师生,文件和器材也带走了一部分。我们家都是沈阳的,想和亲人在一起,但是家中父母舍不得家业,不想离开,只让我们跟着学校去北平。我们几个凑到了一起,正愁不知道他们如何安置的呢,就找到了您!” 沈梦昔苦笑,“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早上老胡送来了四个馒头,见他们相谈甚欢,还挺惊奇,“那我就放心了,大妹子。”又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是真有福气,这裉节上了车,刚才在锦州接到电话,说辽中昨天夜里不知道咋回事,打起来了,又是枪又是炮的,谁跟谁打俺也不知道,反正死不了不老少人。” 马陈氏啊的一声,捂住了嘴巴。沈梦昔也叹口气。 第四十四章 极端 虽然开着窗,但是人太多,车厢里还是充斥着各种异味。车上乘客,大多脸上是麻木的悲哀。 马陈氏的孩子已经没有褯子可换,沈梦昔从她包袱里拿出一件衣服,撕成了几块,折叠了放到孩子身下,马陈氏急切地叫了一声不行,沈梦昔一瞪眼,她又憋了回去。 列车行进缓慢,几个学生低声讨论着国事和功课,马陈氏照应着孩子,于家兄弟钻到椅子下面大睡特睡。沈梦昔静静地坐着,似睡非睡。 列车进入河北境内,她下车与李慧贤父亲又见了一面,再次表示了感谢,询问他的姓名,他笑着说:“我叫李敬忠。孩子娘天天求菩萨保佑恩人长命百岁,这次要是知道我能帮上点小忙,不知道多高兴呢!” 李敬忠。沈梦昔默念,果然是。 她当然了解欠人情的滋味,也乐得他们心头轻松一些,“我们这就两清了,以后可不要再叫恩人了!” “那怎么成!“李敬忠笑着说。 “铁路局工作好做吗?” 听到这句,李敬忠微微赧然,“你想骂我是吧?满洲都丢了,我还给日本人开火车!你骂我我都认,可我还得开,不开我们怎么活啊!家里老的小的,都指着我。我在铁路局八年了,实话说,日本人对我们工作人员还真是客客气气,从不打骂。” 沈梦昔默然,“那你就好好开火车吧,不要参与别的。” “哎!我懂我懂!” “你女儿好吗?” “好!惠贤好着呢!孩子她妈又怀上了!”李敬忠谈起老婆孩子,脸上满是笑容。 “那就好。”沈梦昔点点头。 ****** 列车终于到达北平,河北虽然下车了一部分乘客,到北京的还是居多。站台上很多接站的人翘首企盼,有抱头痛哭的,有失望叹气的。混乱而热闹。 沈梦昔带着一堆拖油瓶,下车比较晚,看到穿着制服的李敬忠站在车头,她笑着挥挥手。 四个学生还在车下等她,此时即便不知道往哪儿走,作为老师也要担负起照顾学生的责任了。“你们知道东大现在的落脚处吗,不行就跟我去上海,反正是放暑假了。”沈梦昔和他们商量。 “章嘉瑜!”一个激动的声音喊。沈梦昔刚回身,就被一双臂膀使劲抱了一下,又马上松开。她愣愣地抬头看,居然是王守卿,他十分地激动,一个劲地说:“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 沈梦昔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四个学生,又看看王守卿:“您怎么在这里?” “......我来接人。” “哦。” “我送你吧。” “你不是接人?” “哦,他应该是没坐这列车。” “七姐!”章嘉瑀从另一边跑过来,一把抱住沈梦昔,勒得她要闭过气去,“你可回来了!急死我了!” “你怎么也来了?” “我们专程来接你的啊!我从上海来,守卿哥从南京来。这列车要是还接不到你,我们俩就直接开车去沈阳找你了!”章嘉瑀指指站台不远的一辆汽车。 王守卿有些不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 “回去给你做好吃的。”沈梦昔拍拍弟弟的肩膀,“家里都好吗?” “一切都好,就是四哥太牵挂你,嗓子哑了。” “让你们操心了。对了,车坐不下啊,我的人可不少呢!”她朝后面一挥手。 王守卿看得发愣,“你是走到哪里,都能捡回来人吗?” 沈梦昔哈哈大笑,几天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王守卿将几人安顿到东交民巷的一处住宅,沈梦昔第一时间赶紧给章嘉璈打了电话,听着他嘶哑的声音,沈梦昔十分愧疚,“四哥,对不起。” “早点回上海吧,阿欢急得不行。” “好,我知道了。” 沈梦昔收拾停当,才知道,东大大部分学生都已陆续回了原籍,还有大约500名东北籍学生,被安顿到北平师范大学,彭教授和林惠雅一家都安然无恙,回了北平的住处,罗副校长和十余个老师,包括几名外籍教师一直和学生们在一起。 沈梦昔当天就去见了东大的师生,她最初听齐副官说起,还以为是张翰青派火车接走了师生们,见到罗校长,才知道,当晚她离开后,彭教授立刻打电话给罗校长,是罗校长第一时间动用私人关系,增发一列火车,在最短时间内组织三千师生安全撤离沈阳,虽然学生们的衣物、书本和许多器材几乎都没有带出来,但毕竟人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罗校长见沈梦昔安全归队,十分安慰。“你的哥哥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急坏了。 “让大家担忧了。”沈梦昔抱歉。 “是你最先示警救了大家!”罗校长并未过问她当初去了哪里,也没细问她怎么到的北平,充分提现对下属的尊重和信任。 张翰青据说现在北平某处养病,沈梦昔听了没做任何表情,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咒骂,也只能养病了。 沈梦昔拿出一张一万元的支票给罗校长,“对不起校长,这样紧要的关头,不能和您一起照顾学生们。这些钱希望可以减轻一些你们的负担,什么时候找到校址,可以开学了,您给我打电话。” 罗校长拿着支票,十分动容,又想到大好的校园,大好的河山以如此方式落入日寇之手,一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东北沦陷了!” “我们会收回来的!”沈梦昔轻声安慰,——只是要很久很久。 沈梦昔留下家中电话,叮嘱罗校长有事情就打电话找她,她可以帮助筹钱募捐重建学校。罗校长连连点头,一直目送沈梦昔离去。 ****** 阿欢看到沈梦昔的时候,哭着扑了上来,他是真的害怕了。 沈梦昔紧紧拥抱这个敏感的孩子,轻轻叹气,“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回来了,回来了。” 章嘉璈也湿润了眼眶,看着她身后跟着的四个拖油瓶,十分佩服,对王守卿说:“我家七妹买大房子是有远见的。” 王守卿也笑:“章小姐是心善之人。” 海伦抱着马陈氏的孩子,又十分喜欢,她嘟囔着,“中国的小孩子是最可爱的天使,中国的人也都是很好的,......没有狐臭。” 她是用德文嘀咕的,沈梦昔和王守卿听了大笑,解释给众人,众人也笑。 海伦没有狐臭,比较难得,所以很自信,几乎不用什么香水,谈起来,还有些隐隐的自豪和骄傲。但是她并不知道,她的身上和头发上是浓浓的香肠味。 马陈氏见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高大女人抱着她的女儿哇啦哇啦说个不停,众人又只是笑,她就有些害怕,她可听人说过,有的老毛子是吃小孩子心肝的。鼓足勇气贴过去,想抱回女儿,海伦发现她的企图,哼了一声躲开,马陈氏哇的哭出来,仿佛下一秒女儿就会被吃掉。 “不要怕,海伦是我的德国朋友,她最喜欢小孩子,不会伤害她的。”沈梦昔给马陈氏解释。马陈氏稍稍安心,但还是不敢让孩子脱离自己的视线。 海伦抱得胳膊酸了,把孩子还给马陈氏,马陈氏连忙接过,到一边检查了一番。看得大家哭笑不得。 沈梦昔安排马陈氏和阿青住到一起,等孩子大一大,让她到宝山的工厂去工作,目前就先帮着家里做些杂事,供饭吃,不给工钱。 于家兄弟跟着鸿志一起住,九月一起去上学,平时也要做些活计,顶了学费饭钱。两个小子,算术很好,字写得也凑合,三个小老乡,很快就打成一片。 沈梦昔回到卧室,立刻感觉出有人住过,虽然已经竭力复原。 她喊过阿青。 阿青看着她的脸色,为难地说:“九少爷不许我说。” “你听他的跟他走吧。” “章小姐,我,我说,九少爷领了他的女朋友回来住过......几次......” “谁住的?” “九少爷和......” “不要说了。”沈梦昔指着大床说:“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扔出去!” 看阿青还真发愣,“听到没有?扔出去!连床都扔出去!” 楼下听到声音,章嘉璈问怎么了。阿青抱着被褥下了楼,章嘉瑀看到了脸色一变。 “七姐,你过分了!不就是睡了你的床,你至于这样羞臊我吗?”章嘉瑀脸色紫青,浑身发抖,“枉我这样担心,千里迢迢去接你!” 沈梦昔已经从窗口喊了赵三儿上来搬床。 闻言站到楼梯口,对章嘉瑀说:“章嘉瑀!我放心地把这么大个房子让你住,是信任你,当初只有一个条件,不要带朋友来!你怎么做的?你带个女朋友来住!没有空余房间吗?为什么偏要住我的床!”沈梦昔也气。 “那不是另外的卧室被褥都潮了吗?”章嘉瑀自觉非常冤枉。 “我说过,不要带别人来!” “那不是别人,是我的女朋友!” “未婚同居!你行啊!嫌被子潮?是嫌床小吧!”沈梦昔对怯生生站在楼下的赵三儿说,“你!带着三个小子,帮我把这张床,丢出去!” 章嘉瑀气得哇哇大叫:“四哥!你看她!欺人太甚了!” “阿青!你素来知道我的规矩,失职!扣你两个月工钱!”阿青苦着脸,应是。 沈梦昔又怒视阿欢,阿欢连忙低头,嗫嚅:“妈妈,对不起,我只看着书房了。” 章嘉璈和王守卿站在沙发边上,呆立看着一出大戏,谁也没说话。 章嘉瑀几步上了楼梯,气愤地收拾了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欢喊了两声小舅舅,章嘉瑀也没理他。 吃饭的时候,沈梦昔情绪有所缓解,笑着招呼大家,又聊起在沈阳的趣事,大家吃得还算愉快。所以说,女主人的心情是家庭的晴雨表。 饭后,章嘉璈和王守卿坐下来喝茶,“我这个妹妹啊,性格太过固执,这样极端主义,这样完美主义,唉,要吃苦的啊。” “章小姐也不是所有事情都极端,大概是缘于重视个人隐私和个人空间吧,每个人重视的东西都不一样。”王守卿喝了一口茶,表示理解。 “是,是。”章嘉璈笑着点头。. 第四十五章 不同的称呼 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终于睡饱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简单洗漱下楼,发现许诗哲和陆晓眉坐在客厅,阿欢在和他们一起聊天,沈梦昔有些惊异,阿欢像是忽然长大了,他客气地与陆晓眉交谈,矜持地对她抿唇而笑,再无当初的愤愤之色。 仅仅四个多月,这孩子就迅速成长了。 因是在家,今日沈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四十五章 不同的称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章 黄姨娘的话 早起大黄又叫,原来是编辑老田找上门来,见到他的秃顶,沈梦昔才记起,这段时间寄去的存稿已近用完,沈梦昔忙去书房取了稿件交给老田,老田一番嘘寒问暖后,乐呵呵地拿着稿件回去了。 阿欢将稿费收入和家中支出,清清楚楚地算与母亲,账目清晰,字迹工整。 “阿欢是个有责任心,又有能力的男子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四十六章 黄姨娘的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七章 八万根金条 沈梦昔翻了个身,又想起此次东北之行的收获。 在武陵空间好一番整理清点,对张翰青的富有咋舌不已,仅仅是32两的黄金就有足足八万根,几十箱的古董名画、珠宝首饰价值更是不可估量。 当初在那个大大的地库,她只需要伸手一摸,一个大箱子就收走了,匆忙之间,哪里顾得上细看细数,如今看着金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四十七章 八万根金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章 将军的示爱 看到躺在病床上,面庞浮肿,憔悴不堪的胡鸿兴,沈梦昔还真是吃了一惊。 躺着的胡鸿兴没有戴眼镜,眯着眼睛没有认出沈梦昔,江红秀将眼镜给他戴上,胡鸿兴勉力点头致谢,沈梦昔连忙压手示意他不必客气。 坐下来与江红秀寒暄几句,江红秀就落了眼泪,“协和的医生要我们出院,说治不了了。”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四十八章 将军的示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章 红色八宝箱 王守卿当晚打来了电话,说是公务紧急,连夜就要赶回南京。并开玩笑说下回再休假的时候,还想吃酸菜饺子。 见沈梦昔沉默,他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诚意,——窗户纸一旦捅破,话就好说了。 他直接承诺虽然不会甜言蜜语,但会一生保护她,一生忠于她。随即直男性格暴露,他要沈梦昔立刻给他一个答复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四十九章 红色八宝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章 雾中的飞机 敲门的是一个来送信的人,他称,到许公馆送信,许夫人不相信他的话,拒绝开门。只好辗转找到这里。 沈梦昔冷静下来,“你把事情再明明白白说一遍!” “我也说不明白,邮政公司就让我来送信,说许诗哲先生乘坐的飞机大雾中在济南附近撞了山,飞机上的三个人都没了。我到许家,许夫人不开门,赶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五十章 雾中的飞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章 上海的危机 阿欢要读书,不能久留硖石,许父干脆在法租界也买了房子,为的就是每天可以看到阿欢。此时法租界的房价已经翻了两番,但是许父毫不犹豫,失去独子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老两口将注意力全部转投到了阿欢身上。阿欢对祖父祖母的感情也很深,经常留在那边吃饭,有时还会留宿。 许父立了遗嘱将名下财产悉数留给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五十一章 上海的危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 我要上前线 当晚沈梦昔让赵三儿请来章父,及几个哥哥,众人坐定,她说要去做战地医生,所有人都惊呆了,继而是激烈的反对。章父更是拍着桌子吼道:“你有什么医术?胆敢妄言拯救人命?上前线那是闹着玩的吗?弄不好要丢了性命的!” “我可以做外科手术,做急救。已经报名完毕,明天一早集结出发。” 章父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五十二章 我要上前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 替罪的羔羊 沈梦昔的挥手告别,在王守卿看来,就是盛情的召唤,“嘉瑜!嘉瑜!”王守卿跑步追上来,“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救护队医生。”沈梦昔边疾步快走边说。 “林跃升说你在后方医院!” “我自己换到这里的,上海沦陷,哪有什么后方?” “嘉瑜!”王守卿焦急地喊,“这里随时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五十三章 替罪的羔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章 她的黑白餐 前段时间,梦昔专栏开了一期天窗,申报居然没有用别人的文章补充,而是就那样白纸的空着,旁边注明,“梦昔因赴前线做医护救助,本期内容空白”。 梦昔的身份随之彻底水落石出,市民惊讶一个女教授居然有胆量到前沿阵地做战地救护,有人质疑事情的真伪,疑心她在博取好名声,也有知情者发文盛赞沈梦昔的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五十四章 她的黑白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五章 我只要太太 张翰青大咧咧的坐下来,冲陈阿梅一挥手,让她出去,陈阿梅吓得瑟缩了一下,看向沈梦昔。 “张司令,我请您到旁边咖啡厅喝一杯咖啡吧。”沈梦昔拿起手包说,然后自顾自走向门口,又回头对陈阿梅说:“阿梅,好好看店,把翁夫人用过的杯子好好清洗一下。” 阿梅连忙应是。 张翰青哼了一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五十五章 我只要太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六章 最后的拥抱 黄姨娘来了,沈梦昔一点都不惊奇,章嘉蕊哭着回去,她能坚持到第二天才来,已经超出她的预料了。 宝山安顿好以后,章父依然带着黄姨娘住回上海,平日依然常与许父常来往,也常常给附近住户看看病。章嘉蕊大部分时间与他们住在一起,只在偶尔的时候来沈梦昔这边吃饭。 可惜了一大早的好太阳,沈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五十六章 最后的拥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章 太太的客厅 王守卿离开后,沈梦昔在书房的蒲团上坐了一晚。 她将武陵空间的物品重新整理了一遍,尤其是粮食和武器,一直忙碌到后半夜,最后看到几个手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并没有再看里面的照片和视频。 将云裳和军服厂的事情,稍加交待,又把阿欢送去了许父那里,她就登上了开往北平的火车。她是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五十七章 太太的客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 奋力地奔跑 听说沈梦昔要看红叶,金岳龙就说,“还早了些,现在只是阳面的红了一些,再过几日,下了霜,约上几人,我们同去。” 沈梦昔当然称好。 跟上海通了电话,家里一切安好,沈梦昔决定在北平住上一段时日,就租了个距离梁家不远的小院子,雇了个钟点工,每天中午前来打扫一遍。 北平的物价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五十八章 奋力地奔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九章 天桥的把式 北平城的范围,也就是后世二环以里那么大,沈梦昔穿着平底鞋从东直门走到了西直门,在城门洞里,她忽然童心大发,大喊了一声“小虎!”,一声回声响起,她笑了,笑得眼泪几乎落下。 抚摸着城墙,依稀看得到城砖缝隙里的米粒,粗粝的触感让她想把身体贴上去,她可以拍照录像,但是这触觉带不走,留不下。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五十九章 天桥的把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章 抠门的画家 此次北平,沈梦昔收获物品有两样,一样是运动会奖品,一只蘸水笔,参赛四人一人一只。 还有一样是胡鸿兴带着她去拜访齐璜老人,求得一幅虾戏图,一幅白菜图。这两个条幅,均是一尺宽,三尺长,加上提款一共花了伍拾元,又刻了两方印,一是沈梦昔,一是章嘉瑜。印的侧面刻了题跋及年月,也花了伍拾元。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六十章 抠门的画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章 我来看病的 章嘉蕊从那次哭着走后,再没来过沈梦昔的家,但是她依然到云裳上班,只是近期没有任何新的设计图稿。 沈梦昔将陈阿梅提为店长,店面业务她全权负责,加工方面,和章仲善直接联系,财务上,沈梦昔定期查账。 近期,沈梦昔已与一位南阳归来的服装设计师洽谈,他在设计上的简洁干练深得沈梦昔认可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六十一章 我来看病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章 一棵树吊死 星期天,是章嘉森小儿子张本真的周岁生日,章家在同福酒楼举行家庭聚会,包了一层饭店,章家人丁兴旺,济济一堂。 本真小朋友在摆着众多物品的大桌上,抓到了一只笔和一枚印章,黄姨娘都笑着对二姨娘说,“这孩子,大了一定是文豪,还有权力!”二姨娘笑得合不拢嘴,“借妹妹吉言了!” 本真小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六十二章 一棵树吊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 先走的有福 来到北平,自然少不了金岳龙家厨师老范的炸酱面,沈梦昔对老范说:“范师傅,我到北平不为别的,就是专门来吃你做的面的!”老范笑得满脸是褶子,不迭地说:“那敢情了,我这就和面,您稍等,一会儿就得!” 金岳龙笑看她与厨师打得火热,“要不是梁家两个小孩离不了老范,我就让你把老范带回上海去。”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六十三章 先走的有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四章 芳魂归何处 林嫂一回来,整个家里变得整洁异常,连野丫头阿幸都被迫干净了,负责清洁的马陈氏看着沈梦昔的脸色,悄悄抱怨了两次,没有得到预期的支持,就放弃了抵抗,老老实实听林嫂吩咐了。 在服装厂做了几年质检和管理,林嫂颇有女强人气势,将家中几个佣人支使得团团转,包括她的丈夫和林老太太家的三个佣人。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六十四章 芳魂归何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章 阮灵玉的自杀引起很大震动。仅在上海就有五名少女因此自尽,其他省市也有多名追星族自尽,真是生时名闻天下,死后盛极一时啊。 其中一个同样服下大量安眠药的少女,被送到济民医院抢救,经过细微,抢救回来,苏醒后第一句就是大哭着说:“阮灵玉死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的母亲听后几乎晕厥过去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六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六章 做我的闺蜜 张翰青看着一身白大褂的沈梦昔,目光复杂,“你是个女人,不必这样拼命,显得男人特别窝囊废。” “我做些能做的事情罢了,能为而不为,总是寝食难安。” “你不会还是想骂我吧。”张翰青有些戒备地皱着眉头,苦恼地说:“我想问你,为什么从来不给我一个好脸色!我是个让人讨厌的人?”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六十六章 做我的闺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章 当众学狗叫 沈梦昔回到上海休整了一周,就去了旧金山,看章嘉璈送给自己的房子。 房子在唐人街中心区的都板街。面积不大的两个临近的房屋,周围的住户条件都相对不错,有的人家院子里停着汽车。 四五十年前,华人像被抓猪一样掳到加州修筑太平洋铁路和淘金,对当地经济建设贡献至伟,但却被视为次等公民,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六十七章 当众学狗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章 空前的葬礼 林跃升气笑了,连连指着沈梦昔说:“你的胆子可真是大了!” 沈梦昔拱手连连告饶,“所谓君子欺之以方,我就知道二位大人大量,才敢如此放肆。不如我再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三人一起离开西餐厅,乘坐沈梦昔的汽车,送张翰青回酒店。 沈梦昔边开车,边讲故事:话说,有个动物园做了个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六十八章 空前的葬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章 凌晨的电话 华北之大,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 1935年12月9日,北平大学生举行大规模示威游行,呼吁“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获得全国民众积极响应,东北大学学生更是成为学生主力,曾有四十多人被捕,是张翰青写信营救出狱。 但是华北的局势危在旦夕,北平的各大高校纷纷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六十九章 凌晨的电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 再见弗兰克 1937年六月底,沈梦昔去南京,参加阿欢和鸿志的毕业典礼,看着两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沈梦昔十分欣慰,不知不觉,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鸿志的成绩比阿欢要好,身高和外貌一看就是典型的北方人,他平时经常参与一些学生运动,是个积极分子。阿欢则更爱读书,配上了近视眼镜,看上去更像他的父亲了。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第七十章 再见弗兰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