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梦回大明春》 001【工程狗是什么品种?】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王渊就常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梦,比如梦见自己上辈子是只工程狗。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他很难弄得清楚,工程狗究竟属于哪个品种? 除此之外,王渊还梦见许多高楼大厦,比山寨里所有房子加起来都高。还梦见一种名为飞机的铁鸟,人们坐着飞机可以直上云霄。抑或是一种叫做高铁的大车,能够日行千里,比寨子里的毛驴跑得快千百倍。 在王渊三岁那年,阿爸下山用兽皮换盐,路过扎佐驿官道的时候,正好有个贬谪官员客死于途。 那当官的实在混得太惨,不仅流落贵州蛮夷之地,死了连衣服都被蛮子扒干净。 阿爸去的时候,倒霉官已经惨遭反复摸尸,只剩下两本书籍无人问津。一本《晦庵先生诗抄》,是弘治朝首辅刘健的诗歌抄本;一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属于民间刻印的佛教经典。 秉承着“贼不走空”的朴素理念,阿爸将那两本书带回家,打算扔茅房里用来擦屁股。 从来没有念过书的王渊,突然指着佛经说:“大方广佛!” 阿爸一头雾水,问道:“什么大方广佛?” 王渊指着书籍封面说:“这书叫《大方广佛华严经》,是一本佛经。” 整个山寨也就刘木匠识字,阿爸立即抱起三岁的王渊,拿着两本破书去问个究竟。 刘木匠是从贵州城(即贵阳)逃来的匠户,也算见多识广了。他可不相信什么生而知之,翻开经书道:“王二,你说你认识字,给我读一遍看看。” 王渊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脑子里突然涌出无数信息。有些文字跟他记忆中长得不一样,但连蒙带猜也能读出来,当即指书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摩竭提国阿兰若法菩提场中,始成正觉……” 刘木匠愣了愣,问阿爸:“王全,真不是你教的?” 阿爸也迷糊了,挠头道:“我大字不识几个,连儿子都是请你帮忙起名,哪里认识什么佛经?” 刘木匠看看王渊,又看看经书,复再看向王渊,突然生出大恐惧,跪地磕头道:“草民刘汉,不识得佛陀转世,请菩萨老爷千万不要怪罪!” 从此,王渊成了山寨里的风云人物。 可惜,也仅此而已,因为翻遍山寨就找不出几个信佛的。他们信的是五显神,顺便还搞一下图腾崇拜,隔三差五戴着面具跳傩舞祈灵。 山寨名曰“黑山岭寨”,并非土匪窝子,而是贵州的生地番寨。 既不隶属于卫所,又在土司直管之外,这样的地方被称为“生地”。贵州全境到处都有“生地”存在,住着各种各样的少数民族,说白了都是大明朝的化外之民。 而王渊所在的黑山岭寨又不同,这是一个“穿青寨”,里面住的全是“穿青人”! 青即黛,远山如黛,通俗来讲就是青黑色。 寨子里汉人和土人混居,他们既不被外界视为汉人,又不被各族土人所接纳,于是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族群。 他们采集山中矿物颜料,喜欢把衣服染成青黑色,以显示自己跟汉人(蓝衣)和土人(素衣)的区别——穿青人由此得名。 这种族群在云贵地区很多,构成来源五花八门,甚至延续到几百年后。虽然没有被正式认定为民族,但他们在新中国的一、二代身份证上,民族栏分别写着“青族”和“穿青人”。 在明朝中期之时,已经有了“穿青人”的称谓,但日常叫法是“里民子”(僚人后裔)和“土人”(有别于土家族),甚至被误认为隶属黑苗族群。 …… 转眼又是数年过去,王渊已经十岁,他越来越喜欢发呆了。 关于前世的记忆,变得更加清晰深刻。 甚至,王渊还有了成年人的思维模式,非常确定自己是穿越过来的。 只不过跟其他穿越者相比,他穿得实在有些惨。既非王侯将相之家,也非富贵豪强之族,好歹穿个清白良民也行啊,这他娘的投胎到蛮夷番寨是什么鬼? 连正经户口都没有,怎么参加科举考试? 如果不去参加科考,又怎么在大明朝出人头地? 即便是到外面闯荡,也得把户口问题解决,总不能一直窝在大山里,就此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那也太丢穿越者的脸了! 这天傍晚,阿爸和大哥打猎归来,阿妈背着妹妹正在盛饭。 阿爸叫王全,贵州前卫逃亡军户。 阿妈王姜氏,西边大苗山里的苗女。 王姜氏一共生了五胎,碍于落后的医疗条件,一子难产夭折,一女半岁夭折。只剩下大哥王猛,老二王渊,还有个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小妹。 碗是粗陶碗,还缺了几道口子,筷子也是随便用木头削的。 饭是红米粥,由高粱掺杂麸子熬成,口感和味道都特别糟糕。菜就更不讲究了,一大碗野菜汤,还扔了些鱼腥草进去调味。 今天阿爸和大哥的收获还行,猎到了一只野兔、一只松鼠,明天就能有肉吃了。 见王渊迟迟没有动筷,阿妈王姜氏问道:“渊哥儿,你怎么不吃?” 大哥王猛笑着接腔:“是不是打猎没叫上你,闹性子不高兴了?” 阿爸王全颇为自豪地说:“渊哥儿练得一手好箭术,力气也大得吓人。等再过几年,身体长壮了,肯定是一等一的好猎手!” “那当然,阿弟射箭比我还准,上次一箭射中了山鸡的眼睛。”王猛咧嘴傻乐。 家庭气氛非常融洽,王渊也忍不住笑起来。但他很快又收起笑容,正色道:“阿爸,阿妈,大哥,我想读书!” 全家都不出声了。 好半晌,王姜氏才说:“渊哥儿,家里没钱。” 王全摇头道:“有钱也读不成书,方圆几十里连个社学都没有,只有土司老爷自家办的宋氏族学。别说我们无籍山民进不去,就连山下的编户良民都不收,那里只准宋氏子弟进学读书。” 王渊说道:“阿爸,阿妈,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读书不一定要进学堂,有老师就可以了,在家里读书也是一样的。” 王全还是在摇头:“寨子里就刘木匠识字,虽然你们哥俩的名字,就是请他帮忙起的。但他也是个半桶水,怎么有资格给人当老师?” 王渊笑道:“山上没有,山下有啊,请一位先生上山就行了。” “请先生很贵的,把我们卖了都凑不齐。”王姜氏提醒道。 王渊一步步说出自己的计划:“扎佐驿的官道上,是不是经常有流犯和贬官经过?” 王猛点头道:“是很多。” 王渊继续说道:“这些流犯和贬官里面,是不是有人读过书?是不是可以请来当老师?” 王猛恍然大悟,猛拍自己的大腿:“对啊,抢一个上山当老师就成,还是阿弟你的脑瓜子好使!你太聪明了!” 脑瓜好使的王渊,连忙纠正道:“大哥,是请,不是抢。” 002【土匪式拜师】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在明朝的两京十三省当中,贵州省的地域面积最小,但沿途驿站却密密麻麻。 由于贵州的汉人比例非常低,而且到处是崇山峻岭,朝廷统治贵州的核心思想,便是“固守一线之地”。 只要掌控了由驿站组成的交通线,就能在地形复杂的贵州省,迅速调兵镇压叛乱。 从成化年间开始,贵州的驿站就渐渐荒废了。 英宗朱祁镇搞出个土木堡之变,北边数省打得一塌糊涂。等把北边局势稳定,又忙于镇压荆湘流民,根本无暇顾及云贵地区。 贵州的土司们回过味儿来,一个个不再把朝廷放在眼里。 就连以忠诚著称的水东宋氏,都开始阳奉阴违隔绝信息,与水西安氏一起刻意荒废驿站。从巴蜀、湖广进入贵州的路线就三条,两家土司默契联手,直接把三条交通线的始发段给掐了。 王渊所在的扎佐长官司,正是水东宋氏地盘。 下辖扎佐驿早已空无一人,驿站的房屋都塌了,墙角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但贯通驿站的官道仍在使用,经常有客商或流犯从此经过。相较于中原地区,贵州的官道非常狭窄,而且各种上山下坡,陡峭路段甚至得趴着爬上去。 暮春时节,风和日丽。 官道上远远来了三人,其中两人是押解官差,剩下一个当然是流放犯人。 洪武大帝朱元璋虽然酷烈,但只要不是贪污舞弊,各种刑法都搞得很人性化。整个明朝数百年,判了流刑基本都可以降为徒刑(劳改)——只有摊上大事儿才会真正流放。 沈复璁就摊上大事儿了! 沈复璁,字慰堂,绍兴府余姚人。 他十七岁就考中秀才,可到了二十七岁还是秀才。一怒之下,自诩满腹经纶的沈复璁,迫于生计给知县当了幕宾。 幕宾即师爷,他生于绍兴府,还是个绍兴师爷! 那位知县一路升迁,竟然做到了知府,连带着沈师爷也水涨船高。后来知府调去做京官,顺手使钱帮沈复璁安排,为他捞得个末流佐官来当。 去年夏天,弘治皇帝驾崩,正德皇帝朱厚照上台,大太监刘瑾开始上蹿下跳。 沈复璁辅佐的主官是个清流,头脑发热跟刘公公对着干。可惜清流也贪啊,被刘公公反手查出窝案,手里的财源被太监弄走不说,连带着沈复璁这个佐官也被撸掉,而且还判他个流放三千里——万幸没被抄家。 看着远处的崇山峻岭,想到今后的流放生涯,沈师爷一声长叹:“我的命好苦啊!” 两个解员(押送人员)也停下来,一人站着喝水,另一人拎着枷板说:“沈大老爷,就别叫苦了,连枷都没给上。我们兄弟才苦,要陪走上几千里,还不知哪年哪月能回去。” 沈师爷不但没闭嘴,反而愈发悲凉,掩泪哀嚎道:“想我沈慰堂,五岁识字,八岁能诗,十七岁中秀才。可恨那考官不识文章奥妙,次次让我乡试落第,竟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好不容易遇到恩主,屈身弃学为幕宾,蹉跎半生才捞到个末流佐官。我就当了两年官啊,末流的芝麻小官,居然也能牵扯进朝堂之争。现在又要被发配云南,那是给人待的地方吗?我命好苦啊,苍天在上,求开开眼吧!” 两个解员被烦得不行,要不是把人送到之后,回去还能在家属那里领赏钱,他们多半就一刀把这二货给砍了。 沈师爷的幺蛾子还没闹完,突然开始朗诵苏东坡的作品:“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终于有个解员不耐烦了,摇晃着手里的枷板说:“州什么州,快点赶路,不然就把枷给套上!” 沈师爷终究还是选择从心,磨磨蹭蹭继续赶路,边走边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吾非感叹自身遭遇,而是感叹这泱泱大明,失了一个经天纬地之奇才……” 三人没走多远,便看到个小孩站于道旁。 那孩童穿着黑衣黑裤,满身补丁,脚踩草鞋。腰上悬着一把土弓,背上挂着一囊箭矢,箭翎乱糟糟的明显属于自制武器。 正是王渊! 流犯、贬官不是天天都能碰到,阿爸和大哥蹲守几天便作罢,毕竟他们还要忙活家里的生计。 堵截官道这种小事,只能劳烦王渊亲自来操办。 王渊朝着三人抱拳行礼,用贵州官话说道:“三位且慢走,小子有事请教。” 沈师爷勉强能听懂这种方言,当下感觉颇为稀奇,也不等两位官差表态,便笑着说:“小娃娃,有什么要请教的?” 王渊再次抱拳:“敢问阁下,可曾进过学?能不能做八股文章?” 沈师爷哈哈大笑:“我沈慰堂十七岁便考中秀才,居然问我会不会做八股……”笑到一半,他突然变了脸色,惊慌道,“想干什么,为何用弓箭指着我?快快把弓箭放下!” “就是了!” 王渊弯弓搭箭,悠然立于官道,对着三个成年人说:“麻烦配合一下,打劫。” “哈哈哈哈!” 两位押解官差被逗乐了,其中一人笑道:“才几岁大啊,断奶没有?小小年纪就敢学人出来劫道。” “嗖!” 一箭射出,把那官差的帽子射掉了。 所谓人狠话不多,王渊用实际行动,告诉对方打劫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大胆!” 在那个官差被吓懵时,另一个官差突然拔刀。谁知刀身刚刚出鞘两寸,王渊又是一箭射出,正中那官差的虎口,右手鲜血直流已经握不住刀。 王渊对准其头颅,眯眼冷笑:“还要我射第三箭吗?” 被射掉帽子的官差终于回过神来,震惊于王渊的神射,色厉内荏道:“小娃娃,可知劫杀官差是什么罪名?” 王渊直接呛回去:“到了贵州土司地界,别说只是小小官差,大明首辅来了我也照杀不误!” 两个官差瞬间无语,居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自从成化朝以来,贵州卫所制度就逐渐败坏,日常叛乱还需要当地土司摆平。 更扯淡的是,贵州地界与四川、湖广犬牙交错,有时候几百人揭竿造反,也就流窜个百八十里地,便需要三省一起出兵才行。 各省之间互相推诿,都说是对方属地有叛乱,闹到最后是谁都不想管,竟得劳烦兵部来搞协调工作。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对贵州自然得过且过,弄死个把官差还真没处说理去。 王渊继续下命令道:“犯人留下,们可以走了。” “不抢银子?”两位官差颇为惊讶,随即喜出望外。 王渊道:“要人不要钱。” “早说啊!” “小兄弟,那我们哥俩就先走了,手稳些别把箭射出来。” 两位官差立即转身跑路,回去可说自己被打劫了,随便弄点伤出来便能敷衍了事。 只剩下沈复璁傻站在那里,一脸懵逼表情,猛然朝着二人背影大喊:“别跑,快回来!们跑了我怎么办?” 两位官差顿时跑得更快,才不管沈师爷还没上车。 沈师爷气得直跺脚,硬着头皮挤出笑容,讨好道:“小兄弟,我就一个流犯,身上没什么值钱物品。不如……” 王渊笑问:“不如怎样?” 沈师爷审时度势,低声哀求道:“不如高抬贵手,把我也放了吧。” 王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指着三十步外的一棵大树:“先生,看到那棵树了吗?” 沈师爷点头说:“看到了。” 王渊弯弓搭箭:“且注意树上那只老鸹(乌鸦)。” 沈师爷患有轻度近视,定睛仔细观察,也只能看到一小团黑影。但见王渊一箭射出,那团黑影立即掉落,这箭射得又快又准,乌鸦连做出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好箭法!”沈师爷拍马称赞。 王渊问道:“跑得过我手中利箭吗?” 沈师爷连连摇头:“跑不过。” 王渊终于收起弓箭,复又欠身作揖,显得彬彬有礼:“既然跑不掉,那就认命吧。先生,请跟我回山。” “回山?”沈师爷还是闹不明白。若劫他的是个彪形大汉,还有可能绑回山做军师,毕竟《水浒传》里就那样写的,但问题王渊只是个小娃娃啊! 王渊安慰道:“先生且莫怕。我只是想读书而已,无奈家贫请不起老师,希望先生能跟我回山,教我那些可以做官的圣人大道理。至于刀兵相见、吓退官差,只是在表达我的一点诚意。” “闹半天就是想拜师?”沈师爷在感受到诚意的同时,也感到无比荒谬和愤懑。 贵州这蛮夷之地,连拜师都如此简单粗暴,表达诚意的方式更是直截了当! 003【民风淳朴穿青寨】 沈复璁毕竟当了多年师爷,追随知县一路升迁至知府。在短暂懵逼之后,发现没有生命危险,他迅速就思维冷静下来。 沈师爷两个眼珠子乱转,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小兄弟,我有些天没开荤了。要不,我把那只老鸹捡来,拿回去烤着吃?老鸹肉挺多的,不能平白浪费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以。”王渊顺口答应。 沈师爷立即小跑过去,在捡起乌鸦的时候,悄悄回头打探情况。却见王渊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正笑眯眯的看着他,吓得瞬间打消逃跑念头,捧起射鸦箭矢说:“小兄弟,我帮你把箭也捡回来了。” “多谢,”王渊收箭回囊,态度恭敬道,“先生,请上路吧。” 沈师爷想要借口大小便,又觉得这种计谋太低级,对方肯定不会轻易上当。他开始一边走路一边套近乎:“鄙人姓沈,名复璁,字慰堂。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王渊。”王渊答道。 “好名字,”沈师爷运转着马屁神功,赞道,“令尊为你取一个‘渊’字,实乃寄予了大期望。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 王渊还真没听过这几句古文,好奇道:“这是什么意思?请先生指教一二。” 沈师爷就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见王渊居然吃这套,连忙高兴的说:“这几句话出自《中庸》。意思是只有至诚之人,凭借仁爱之心、聪明才智、美德善行,才能制定法则、树立根本,掌握天地万物造化的道理。小兄弟,你明显就是至诚之人。小小年纪就立志向学,而且如此聪慧,长大了必定成为经天纬地之才!” 王渊顺着对方的马屁,乐呵道:“真的吗?我也这么认为。” 沈师爷可劲儿忽悠,给王渊画大饼道:“小兄弟,以你的天赋才智,再加上我的悉心教导,考科举当大官犹如探囊取物。等你当了大官,你都想做什么?” 王渊也不揭穿对方把戏,跟着装傻充愣:“等我做了大官,就给阿爸阿妈修大房子。再买几头牛耕地,每天都大鱼大肉,肉里要放好多盐,不放盐实在没味道!” “哈哈哈哈!” 任你如何天资聪慧,任你如何箭术通神,还不就一个边陲蛮夷孩童?眼窝子太浅,这辈子也就那么点追求了。 沈师爷大笑不止,心中愈发鄙视,赞道:“小兄弟,你好有志气!” 王渊一脸的天真无邪,歪着脑袋问:“先生,是不是考上秀才就能当大官了?” 沈师爷摇头说:“那还不行。考完了秀才,还得考举人,考中举人就能当官。你尽管放心,别的地方我没把握,在贵州肯定能让你中举的!” “为什么呀?”王渊活像个好奇宝宝。 沈师爷露出发自真心的不屑笑容:“贵州蛮荒之地,能有几个读书人?连正经的提学官都没有,连自己的乡试都不设,还得跑去云南蹭人家的考场。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学习,定能在一群土人当中脱颖而出。” 王渊惊叹道:“先生真是太厉害了!” 沈师爷开始满嘴跑火车:“以前我给知府当幕宾,随口指教了几句知府公子的八股文章。你知道考成什么样吗?二榜进士第四十七名!” “才四十七名啊。”王渊似乎有些失望。 沈师爷不高兴了:“四十七名怎么了?那可是二榜进士!” 王渊拍胸脯说:“要是我去考,肯定进头榜。” 呵呵,你一个山野莠民,怕是连县试的资格都没有,居然还想着做头榜进士。 沈师爷满肚子讥讽腹诽,却继续糊弄道:“放心,有机会的,肯定让你考头榜。考出来当大官,天天都能吃肉,想买几头牛就买几头牛。” 王渊美滋滋的说:“先生,等我当了大官。买三头牛,就送你一头;买十头牛,就送你三头。” 沈师爷掐指一算:“怎么还变少了?” 王渊挠头道:“没少啊。我平时下山买大肉饼,都是三文一个,十文三个,可实惠了。” 不就扯淡吗? 老子也会! 在接下来的路途当中,一老一少,谈笑甚欢,师生情谊,感天动地。 沈师爷并无任何逃跑举动,以免失败了被王渊一箭射死。既来之,则安之,先把小娃娃哄高兴,再跟其父母搞好关系,今后有的是机会从容脱身。 一直行进大半日,两人终于回到山寨。 沈复璁沿途观察情况,以确定今后的逃跑路线。他发现此地森林密布,只有靠近山寨的地方,才有许多被开垦出的农田,而且大都种植着抗旱耐贫的高粱。 山寨里也没啥围栏高墙,民房皆沿山势而建,错落参差,不成规则。 进了山寨,王渊突然停下抱拳,正色道:“先生,咱们已经讲了一路笑话,就当是联络师生感情。希望先生今后待我以诚,不吝教导,它日弟子必定报答师恩!” 刚才是在讲笑话? 沈师爷的笑容瞬间僵住,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侮辱,愤然道:“合着从扎佐驿到这里,你一路都拿我逗闷子呢?” 王渊反问:“先生不也如此吗?” 沈师爷顿时语塞。 王渊又说:“先生也别急着逃跑,山里到处是野兽。说不定你走半路上,就冒出什么豺狼虎豹,死无全尸那是常有的事情!” 沈师爷似乎没听出话中威胁之意,迅速由怒转笑,打着哈哈说:“小兄弟,你实在多心了。我观此地民风淳朴,犹如世外桃源。若可整日悠游山林,对月高歌,岂不美哉,又怎会想着逃跑呢?”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欢呼声。 却见几个穿青寨民,扛着一位少女,欢天喜地的回到寨中。那少女不断挣扎,显然并非情愿,多半是被人掳上山的。 沈师爷惊道:“你们还绑架妇孺?” “不是绑架,是抢亲,看其服饰穿着,应该是一位僚人(仡佬族)女子。”王渊也感到非常无奈,因为他的阿妈就是被抢上山的。 穿青族群一般都比较封闭,近亲结婚极为普遍。 但这个寨子有些不同,主要是汉人比例非常高,顶多也就允许表兄妹结婚。每当有光棍讨不到老婆时,便呼朋引伴下山劫掠,遇到落单少女就直接扛回来。 不止穿青人这么做,西边的彝人部落,东边的侗人部落,同样流行下山抢亲。大家不光抢女人,有时候还抢男人——所以,男孩子出门在外,也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如此陋俗,王渊暂时无力改变。 沈师爷被吓得够呛,好半天憋出两声干笑,阴阳怪气道:“呵呵,果然民风淳朴,令鄙人大开眼界。” 王渊摇摇头:“先生,请跟我来,我带你去见寨主。” 寨主名叫方阿远,其先祖是山寨的开创者之一。 元成宗时期,云南有个“八百媳妇起义”,蒙古朝廷为了平叛,在贵州大肆征收钱粮和徭役。一时间,各地土司揭竿而起,把贵州全省打成一锅粥,方家先祖就是在那时逃到黑山岭定居的。 寨主方阿远的身上,流淌着汉人、苗人、僚人、土家、仲家等各族血液,是一个拥有复杂基因的穿青人。(注:仲家即壮家、僮家,是壮族和布依族的前身。) 由于穿青人不被汉人和土人接纳,因此内部非常团结。并且,他们乐于吸收新鲜血液,毕竟人多力量大,才能免遭周边势力欺负。至于土地,山上到处都是,新人来了自己去开荒就行。 沈师爷很快得到寨主认可,正式成为穿青寨的一员。 在问明情况之后,寨主方阿远还警告沈复璁:“沈先生,你一个小小的流犯,即便逃下山报官也没用。很有可能,土司老爷还把你抓了当奴隶,不如留在寨里给王二做老师快活!千万别干破坏山寨的事情,被我抓住就一刀剁了喂狗!” “那是,那是。”沈师爷连连赔笑,毫无文人风骨。 王渊复又领着沈师爷回家,阿爸和大哥外出未归,只有阿妈背着妹妹在干活。 王渊在门口大喊:“阿妈,我把老师请回来了!” 王姜氏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出来迎接道:“先生快请进,我给你倒碗水喝。” 穿青寨的日常用语是贵州官话,沈师爷完全能够听懂。他见王姜氏热情有礼,顿时生出巴结讨好之心,以期未来借助这个妇人逃离匪窝。 “多谢大姐!”沈师爷彬彬有礼道。 王姜氏笑道:“这是烧开的凉水,渊哥儿说喝了不会生病。” 沈师爷本想继续说些奉承话,结果瞟到王姜氏的腰间,居然斜插着一把短刀。顿时心头暗叫“苦也”,这化外蛮夷之地,妇人也不是好招惹的啊! 王姜氏又回到里屋,拿出一把色彩斑斓的羽扇:“先生,我听说汉家的读书人喜欢扇子,就自己用孔雀翎做了一把。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把扇子就当渊哥儿的拜师礼,希望你不要觉得太寒酸。” “此扇极美,大善!” 沈师爷这次没有说谎,他确实喜欢这把孔雀羽扇。 王姜氏的手艺精湛,又是王渊定的造型,不但有色彩绚丽的羽毛,还坠了颗狼牙做穗子,放在中原或江南肯定能卖好价钱。 王姜氏热情招呼一阵,便带沈师爷去隔壁,指着两间茅草屋说:“这是给先生准备的房子,平时不用自己开伙,跟我们一起吃就可以。先生赶了远路,肯定累坏了吧,你先进屋休息,到吃饭时我再来唤你。” “有劳大姐!”沈师爷抱拳道。 王姜氏自去忙活家务,王渊却站在茅屋前,心情愉悦的练习箭法。若有人敢偷偷开溜,他也会忍不住把箭射偏,一箭射死了也说不太准。 沈师爷听着外头的弓弦声,再看看屋内简陋陈设,回忆自己前半生遭遇,联想自己后半生光景。只觉心如死灰,不禁悲从中来,捶手顿足,挥泪长叹: “呜呼,苍天无眼,吾何至于此也!” 004【老师,我又会了】 绍兴师爷名满天下,那是我大清的事了,明朝时期并未真正兴盛。 如果有人当面把沈复璁称为师爷,咱沈师爷必定勃然大怒。 因为在明代中期,“师爷”还特指地位较高的老师。而追随主官出谋划策者,则称做幕僚、幕友或幕宾。 不过,幕宾当中也有师爷,工作内容非常繁杂。 比如雇主喜欢下棋,那师爷就传授棋艺,并且陪雇主下棋耍乐。或者雇主喜欢吟诗作对,那师爷就陪雇主钻研文学。更甚者,雇主如果喜好女色,那师爷就带雇主逛窑子,偶尔还进献一些房中之术——说白了就是文艺帮闲。 另有一些佼佼者,亦捉刀为雇主起草文书,或者兼职教授其子弟的功课。后来幕宾与师爷的混淆融合,也源于这种当家庭教师的幕宾,又称西席或西宾。 沈复璁自视甚高,给自己的定位是谋主,又怎屑于跟帮闲、文书、家教为伍? 其实,根本没啥区别,只是幕宾内部自有的鄙视链而已。 沈复璁也经常陪恩主下棋,也跟恩主一起逛过窑子,来往文书更是由他全权负责。但他的真正作用,是为恩主解决实际问题,通俗来讲就是狗头军师一枚。 十多年的幕宾生涯,养成沈师爷好逸恶劳的习惯。他只负责出主意,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具体行动则由其他人跑腿。 现在来到黑山岭寨,沈师爷感到非常不习惯。 别说以前了,就连他被囚禁期间,随便使点银子,也能天天喝上小酒。在这破山寨却整日高粱粥,还夹杂着难以下咽的麸子,而且一天只吃两顿饭,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关于一日两餐的回忆,对沈师爷来说太过久远,还停留在他立志科举的青春岁月。 早晨时分,太阳都晒屁股了。 沈师爷穿着一套蛮夷短衫,披头散发卧于茅草床上,端着粗陶碗喝清水,自怨自艾朗诵诗歌:“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这寨子里酒也没有,不知还要捱多久。可怜我那第七房小妾,刚纳不足旬月,便要忍受闺思之苦……不对,吾妻袁氏一向蛮横,家中美妾怕是早被她赶出门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 沈师爷都懒得坐起来,躺床上问:“何事啊?” 外边传来王渊的声音:“先生,你已经修养三天,该正式教我读书了吧?” 沈师爷随口敷衍道:“吾身患顽疾,没有一年半载恐难痊愈。” “哐!” 一声巨响,房门直接被王渊踹开。 沈师爷像是被踩尾巴的狗,惊得从床上跳起,慌张道:“你欲作甚?” 王渊立即弯弓搭箭,眯眼冷笑道:“小子家贫,没有多余米粮。既然先生身患重病,那就没必要浪费粮食了,我这就送先生上路归西!” “慢着!” 沈师爷连忙下地活动腿脚,胡乱拍打自己的身体,做出一副惊喜模样:“奇哉怪也,我身上的怪病竟无药而愈了,想必是山寨里的高粱粥格外养人!” “是吗?那我恭喜先生大病得愈,”王渊把玩着手中土弓,笑问道,“但先生刚刚病好,有没有精神教我读书呢?” “有有有,我精神好得很,”沈师爷一阵赔笑讨好,又装模作样的叹息,“唉,我也想教你读书。但苦于没有书本,也没有笔墨纸砚,这让我如何教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先生,请跟我来。”王渊早有准备。 沈师爷手持羽扇,悠然踱步,嘬着牙花跟随王渊出门。他吃定了王渊家中贫苦,没钱购买笔墨书本,那就不是他的错了。 王渊回屋搬来一块黑板,是请刘木匠刨平钉楔的木板,再用山中生漆混合沙粒抹匀。 “粉笔”就更好找了,黑山岭属于喀斯特地貌,漫山遍野的石灰岩,烧制加水便能得到熟石灰。 对于工程狗而言,这些都不是事儿,仔细思考实验便能搞定——由于火焰温度不够,肯定无法大量烧制高纯度生石灰,但把石灰岩敲碎了再少量煅烧,用来做粉笔已经绰绰有余。 王渊拿出粉笔,指着黑板说:“先生,木板为纸,石灰作笔。请将文字书于黑板上即可。” 沈师爷估计也闲得蛋疼了,居然感觉很有趣。他稍作尝试,便笑呵呵说:“嘿,还真能用于书写。” 就是有点擦不干净,无论怎么擦拭,都像在黑板上蒙了一层白灰。 只能说,勉强可用。 沈师爷一肚子坏水儿,居然还想着坑人报复。他故意不从横竖撇捺等基础教起,只随手写下几个字,便指着黑板道:“我先教你《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先学这六个字,学好了再教其他的。” “人之初,性本善。先生,我会了。”王渊看了一眼,发现这六个字的简繁体相同。 沈师爷笑道:“会读还不够,要会写才行!” 王渊拿着粉笔,把六个字写出:“先生,我确实会了。” 这他娘就会写了? 沈师爷有些搞不清状况,连忙把黑板上的文字擦掉,说道:“不仅要照着写,还要能默着写。” 王渊满脸笑容,又写了一遍。 怎会如此? 沈师爷瞬间懵逼。 汉字有着复杂的书写系统,连横竖撇捺都没掌握的初学者,瞬间学会六个汉字实在匪夷所思。 “咳咳!” 沈师爷咳嗽两声,以掩饰自己的惊讶,又写出“性相近,习相远”,故作平静道:“刚才的六个字太过简单,大部分孩童都能一学就会,我再教你这六个更复杂的字。” 这六个字当中,有两个字繁简体不一致。 王渊认真牢记写法,很快便说:“先生,我又记住了,我默写给你看。” 当王渊再次把字写出,沈师爷已经彻底愣住。他像看怪物一样死盯着王渊:“你不会又在拿我逗闷子吧?你以前肯定学过!” “真没有。”王渊答道。 没学过才怪,对于这种说法,打死沈师爷都不信。 沈师爷开始搜肠刮肚,想出一首颇为生僻的唐诗。别说蛮夷之地的孩童,就连许多生员都不知道,当即写下这首诗说:“做学问讲究天赋。你要是能在一炷香之内,把这首诗背诵下来,并学会如何书写,那就有考科举的天赋。如果学不会,还是趁早放弃吧,你我也能好聚好散。” 【沧海十枝晖,悬圃重轮庆。蕣华发晨楹,菱彩翻朝镜。 忽遇惊风飘,自有浮云映。更也人皆仰,无待挥戈正。】 沈师爷纯属故意恶心人,放着更简单的俗体字不写,全部使用最复杂的正体字。 如此做法,导致全诗四十个汉字,有十二个都简繁体不同,笔划也特别繁复,这让初学者怎么快速掌握? 王渊在看到这首诗的瞬间,心里就忍不住吐槽:我信了你滴邪,这个糟老头子坏滴恨! 沈师爷见到王渊的表情,感觉无比畅快得意。从两人认识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吃瘪,现在总算戏耍了这个孩童一回。 与此同时,沈师爷又莫名悲哀,想他沈慰堂半生自负,居然沦落到跟一个孩子较劲。 太丢人了! 王渊也不拆穿对方的把戏,只认真求教这首诗的含义,然后开始学习背诵。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把唐诗默写出来,笑道:“先生,我又会了。按你刚才的说法,我应该有考科举的天赋吧?” 沈师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难道真有天生的读书种子?” 直到此刻,沈师爷终于开始正视王渊,他之前一直把王渊读书当成笑话。 连户籍都没有的蛮夷孩童,考科举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但现在嘛,或许真有那个可能。 不过,即便王渊表现出惊人天赋,沈师爷已经打心底接受这个学生,他仍旧不愿意轻易服输,因为此事关乎一个做老师的尊严。 沈师爷选择继续摆谱,把字体缩得很小,将整本《三字经》写在黑板两面,又教读了几遍,扔下粉笔说:“你自己慢慢看,我去屋里睡个回笼觉,等你可以完全背诵默写了再来找我。” 这种教学方法,纯属放羊散养,根本没有系统可言,换成其他孩童绝对给整糊涂,甚至因此放弃读书的念头。 但王渊却非常满意,真要从横竖撇捺学起,他反而会感觉枯燥和不耐烦。 其实,沈师爷把这当成一种考验,心想:你这样都能把《三字经》掌握,那我就收你当学生又如何? 一千多字的《三字经》,再加上熟记繁体字,王渊只用了两天时间便搞定——上辈子怎么也是985、211的学生,背《三字经》可比背考研资料容易多了。 两天之后,王渊再次找到沈复璁:“先生,我已经能背诵默写了。” “真学完了?”沈师爷吃惊道。 虽然沈复璁对此颇为期待,但王渊的速度还是让他惊叹。 感谢各位老铁的支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05【以理服人】 沈复璁正待考察弟子的学习情况,突然有人跑来王家串门儿。 来者分别是寨主方阿远、木匠刘汉和猎户袁刚,身后还跟着他们的几个儿子。 这穿青寨的居民来历,大都不怎么正常。 方阿远的先祖是元代奴隶,刘汉是贵州城的逃亡匠户。 至于袁刚嘛,自称其先祖为赵普胜义子,因不容于陈友谅,才隐姓埋名从湖广逃到贵州。 认真来讲,袁刚也算王渊的老师,一手神箭术就是此人教导。 而且在整个穿青寨,只有袁刚真正清楚,王渊的刀法比箭术更猛,他传授刀法时藏私都无济于事——赵普胜当年的外号,可是唤作“双刀赵”,打得徐达完全没有脾气。 可惜啊,传到袁刚这一代,只留下刀法和箭术,兵法什么的早已遗失,甚至连字都不认识了。 袁刚生得人高马大,俯视打量沈复璁,指着后者鼻子问:“你就是渊哥儿请上山的先生?” 这种态度让沈师爷极为不满,但也只能追思勾践、韩信等历代先贤,不与此类粗蛮之人一般见识。 沈师爷当即作揖,带笑回答:“鄙人沈复璁,字慰堂。” “听说你很有学问,”袁刚顺手把两个儿子拉过来,“这是我家老二袁志、老三袁达,以后就跟着你读书了。如果这两个小兔崽子不听话,随便你怎么打,打死了再喊我来收尸,打不死别来跟我废话。” 沈师爷连连赔笑:“不至于,不至于。” 袁志已经快十五岁了,一脸不屑的看着沈师爷,对自己老爹说:“阿爸,这种病秧子也有资格教我?我一只手就能打死他!” “啪!” “轰!” 袁刚一巴掌将儿子扇得转圈,接着又起一脚,把儿子踹飞到墙壁上,呵斥道:“你晓得个锤子!箭术、刀法学得再好,到头来也只是个蛮子,只有读书做学问才有前途!” 袁志蹲在墙角晕了好一阵,捂着红肿的脸颊说:“刘木匠也识字,还不在外面活不下去,逃到咱穿青寨才能过日子。” “刘木匠算个球!”袁刚大怒,抡起拳头准备再打儿子一顿。 刘木匠莫名中枪,尴尬笑道:“袁大哥,你就好生教训儿子呗,何必连带着埋汰我?” 袁刚鄙视其一眼,完全不给面子:“你本来就算个球,窝窝囊囊,连下山抢亲都不敢。要不是周瞎子被狼咬死了,他老婆凑合着跟你过,你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这倒也罢了,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还怕老婆!你脸上的伤,是昨晚被老婆挠的吧?” “老婆”这种称呼,在宋代就已经有了,“爸”、“妈”出现得更早,所以大家不要来挑刺。 “咳咳。”刘木匠连声咳嗽,埋着脑袋不再言语。 黑山岭寨的人口,大概有一千二百左右,男女婚配一般都比较正常。只有刚上山的新人,由于垦荒不利、穷困潦倒,或者过了适婚年龄,才会被迫选择下山抢亲。 王渊的阿爸属于第一种,他上山开垦了几亩地,因为缺水缺粪缺种,最初几年过得很糟糕。此类穷汉,寨中少女都看不起他,只能跑去山下抢女人成家。 刘木匠则属于第二种,他逃上山已经三十多岁,虽然凭借木匠手艺很吃香,无奈此人性格软弱不堪,就只能跟寡妇搭伙过日子。 当然,还有第三种,长得歪瓜裂枣,或者身体有疾,寨中女子也是不愿嫁的,那就只好去外面抢了。 袁刚和刘木匠,一个蛮横,一个软弱,瞬间把气氛搞得很僵。 还是寨主方阿远通晓事理,对沈师爷说:“沈先生,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既然你在教王二读书,不如把这几个孩童也一并教了。” 一个王渊已经够难伺候了,还让老子教一群蛮夷子弟? 沈师爷顿觉头疼欲裂,又不敢直接拒绝,只能说:“方寨主,黑山岭寨并未编户,寨中子弟无法参加科举,读了书也没有用处啊。” “就这么定了,”方阿远不给对方推脱的机会,“至于读书有用没用,等以后再说。这人活在世上,还怕学的东西太多?” 沈师爷硬着头皮奉承道:“寨主高瞻远瞩,所言极是,鄙人佩服。” 只有刘木匠态度尊敬,屈着身子抱拳致谢:“沈先生,我儿子就托付给你了。等芒种过后,我就给先生打一套家具,以报答先生的教导之恩。” 这倒是提醒了方阿远,方寨主非常大方:“沈先生的口粮,我方某人包了,每个月肯定让你吃上肉!” 无力抗拒的沈师爷,居然还打蛇上棍,腆着脸问:“有酒没?” “你说呢?”方阿远冷笑反问。 沈师爷立即缩着脖子赔笑:“我就问问而已,哈哈,问问而已。” 从此,沈复璁的学生,从一个变成五个半。 其中四个,分别是方阿远的幼子方正,袁刚的次子袁志、三子袁达,以及刘木匠的独生子刘耀祖——这几个孩童的名字,都是文化人刘木匠给起的。 另外一个半,当然是王渊、王猛兄弟。 王猛只能算半个学生,每天被弟弟拉来旁听一阵,便跟着父亲干活去了。他的心思不在读书上边,而是指望着成亲,正在悄悄跟方寨主的次女谈恋爱。 大人们很快就离开了,几个学生坐在黑板前,除了王渊和刘耀祖之外都在开小差。 不等沈复璁开口,年龄最大的袁志就问:“沈先生,你是怎么被流放到这里的?不会是偷人老婆被逮了吧?” “哈哈哈哈!” 方正顿时捧腹大笑,这位寨主家的公子,指着沈复璁说:“肯定是,我听说汉人有通奸的罪名。” 沈师爷脸色一黑,倒执孔雀羽扇当戒尺:“你们的父亲有过嘱托,谁不听话就往死里打!” 袁志“噌”的站起来,个头比沈师爷还高:“病秧子,你打我试试!” 沈师爷立刻不说话了,寻思着该怎么找台阶下。 刘耀祖怯懦提醒道:“袁二哥,我爹说应该尊敬师长,先生是天,我们当学生的是地,你不能跟先生这样说话。” 沈师爷闻言顿喜,感动莫名:天可怜见,总算有一个乖巧弟子了。 袁志一脚把刘耀祖踹翻,复又揍了两拳:“你阿爸就是个软蛋,连抢亲的胆子都没有,他说话算个屁!” 刘耀祖被打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哆嗦道:“不……不许你说我爹的坏……坏话……啊,袁二哥别打,我要被你打死了!” 一直默默看戏的王渊,此刻终于说话:“袁二,闹够了没有?” 袁志觑了王渊一眼,鼻孔朝天道:“怎么,王二,你不服是不是?来来来,咱俩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 “可以。”王渊缓缓站起。 袁志十五岁,王渊十岁,两人站在一起,从身高方面就立见分晓。 刘耀祖壮着胆子爬起来,偷偷拉王渊的衣角:“王二,你当心些。袁二哥的拳头厉害,打人特别疼,好几回我都以为自己快死了。” 袁志一边挽袖子一边说:“王二,你是我阿爸的徒弟,箭术确实练得不错,但比拳头可就难说了。阿爸让我别跟你打架,你还真的蹬鼻子上脸了?今天我就要让你晓得厉害!” 王渊笑道:“我想,你应该听岔了意思,你阿爸那样说,是怕你被我揍得太惨。” “就你这小身板?”袁志一脸不屑,“就算我站着让你打,也跟挠痒痒一样!” “那你试试。”王渊的笑容愈发灿烂。 袁志大喇喇站着,自信满满,拍胸膛道:“来吧,我让你打!” 王渊抡起小拳头,一拳打过去。 袁志瞬间脸色煞白,疼得五官变形,弓身捂腰,痛呼道:“你你你……你别打我腰子啊!” “好。”王渊从善如流,起腿横扫对方脑袋。 袁志连忙抬臂阻挡,顿觉疼痛难当,像是被人用铁棒敲打一般,骨头似乎都要被敲断了。 还没等袁志缓过劲来,便见一个拳头越来越大,狠狠砸在他左眼眶上,瞬间有一种自己眼睛被打爆的感觉。 接着额头又中了一拳,袁志下意识捂住额头,肚子再被膝盖顶了一下。五脏六腑已经翻江倒海,“哇”的一声,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王渊还在继续暴打,旁边的袁达连忙跑来拉扯:“王二,别再打了,我二哥要被你打死了!” “服了吗?”王渊问道。 袁志躺在地上蜷成一团,浑身上下都在疼,不知道该捂住哪里好,哭声道:“服了,服了。王二,你的拳头厉害,我以后都听你的!” 王渊整理衣袖,文质彬彬,态度谦和,朝着沈师爷抱拳道:“学生最擅以理服人,袁二已经被我说服了,保证不会在课堂上捣乱。先生,请你开讲吧。” 沈师爷看着被打成猪头的袁志,又看着地上那一滩隔夜饭,不禁嘴巴大张,下意识点头道:“啊……好,好,我们开讲,我们开讲。” (说下更新时间,从下一章开始,凌晨0点更新,下午2点更新,一天两更。) 006【优等生待遇】 此时此刻,沈师爷真不敢乱来了——王渊对着袁志一阵暴打,无异于杀鸡给猴看。 打在袁二身,惊在师爷心啊! 沈复璁老老实实的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一”字,问道:“你们都会数数吧?” “我会!”刘耀祖同学不愧是好孩子,回答问题非常积极,还自豪道,“我爹正在教我《九章算术》。” “嗯,不错,”沈师爷颔首赞许,又问,“还有谁不会的?” 无人应答,课堂气氛有些尴尬。 “咳咳。” 沈师爷咳嗽两声,继续说道:“那就是都会数数了。我今天要教的,就是数字‘一’,你们要好生牢记练习。” 方正不耐烦道:“先生,这字儿也太简单了,你教个更难一些的。” 沈师爷只好又写个“二”,说道:“这是数字‘二’。” 方家小少爷居然能够举一反三:“我知道,我知道,三肯定就是划三下,四就是划四下呗。” 刘耀祖立即纠正:“不对,四不是那样写的。” “我说是,那就是,你不许多嘴!”方少爷的霸道,一点不输给袁二。 这种幼儿园课堂知识,王渊听得昏昏欲睡,此刻终于吱声:“方正,你也想跟我打一架?” 方少爷立即怂了,转而教训刘耀祖:“先生讲课,你不要捣乱!”复又笑着对沈师爷说,“先生,你讲吧,我也不打岔了。” 刘耀祖就是个受气包,满肚子委屈还不敢反驳。 沈师爷干脆把一到十都写出来,并以这十个数字为例,来阐述汉字的横竖撇捺等笔划。然后,扔给每人一坨熟石灰,让他们在地上慢慢练习。 刘耀祖早就学过这些东西,却依旧练习得非常认真,而且还是最认真的一个。 沈师爷这才有空专门教导王渊,说道:“你说自己掌握了《三字经》,现在就背诵一遍。” “人之初,性本善……”王渊背得极为流利。 “很好,很好!” 沈复璁连声赞许,且发自真心。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大山当中气候凉爽,但沈师爷却感觉浑身火热。 两天前,他只是把《三字经》写在黑板上,随便教读了几遍而已。王渊竟真的背诵下来,其记忆力堪称惊人,至少沈师爷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一个自负才华横溢的读书人,被流放到西南蛮夷之地,眼看这辈子就要潦倒苟活了。 谁知,居然遇到个神童,教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 怎能不见猎心喜! 沈复璁仔细观察眼前的稚童,不知是否心境发生了变化,此刻怎么看王渊就怎么顺眼。这孩子模样生得清秀,皮肤相对来说有些偏黑,个头比其他十岁的孩子更高,但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弱。 似乎是个很普通的孩子,可就那样随便一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勃然英气——就在半个时辰前,沈师爷还把这理解为匪气。 真麒麟子也! 可惜野性难驯了一些,必须慢慢纠正,起码不能打老师。至于当着老师的面打同学,嗯……这种小毛病勉强可以接受,优等生总有特殊待遇嘛。 沈师爷恍然失神,喃喃自语道:“莫非老天爷让我困厄半生,又让我流落蛮夷之地,竟是为了教出一个惊世奇才?或许,我沈慰堂后半生的出路,都要着落在此子身上了,得想办法帮他搞到科举资格才行。” 声音太小,还是绍兴方言,王渊没听明白:“先生说什么?” 沈师爷摇头苦笑:“没说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了。” 王渊非常有礼貌的行礼道:“学生虽然已经会背会写,但还有许多《三字经》的内容不明白,请先生为我释义。” 沈师爷已然态度大变,摇着羽扇微笑询问:“有哪里不懂的?尽管道来。” 王渊问:“窦燕山是谁?” 沈师爷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先问孟母呢。” 王渊说:“孟母三迁的故事我听过。” 沈师爷耐心解释道:“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美名扬。是说五代时期有个叫窦燕山的人,他周济贫寒、道德仁义,五个儿子以其为榜样,都成为名满天下的好官。有诗云:燕山窦十郎,教子有义方。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这‘丹桂五枝芳’,便是赞窦氏一族五子登科。” “原来如此。” 王渊点头记牢,又问:“香九龄,能温席。‘香’是谁?” 沈师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坐斜倚在檐下:“东汉黄香,官至尚书令。其母早逝,黄香九岁的时候,就知道夏天给父亲把凉席扇凉,冬天给父亲把被窝烘暖。所谓‘扇枕温衾’,二十四孝里面的故事。你肯定没读过《三国演义》,与王允一起谋杀董卓的黄琬,便是这个黄香的曾孙。” 王渊不清楚明朝文人的情况,还不知道自己赚大发了。 由于科举只考四书五经,而且只认朱熹的批注。因此大量儒生穷经皓首,却连《春秋》之后的史书都不读——到了晚明,许多儒生甚至连五经都不读,只看复习资料和参考资料。 沈复璁虽然“铮铮铁骨”、“处世从心”,但肚子里绝对有货。能随口说出窦燕山、黄香身处的年代,说出他们的诗赞和官职,在明代秀才当中属于百里挑一! 换成普通的县学教谕,多半也就解释个大概而已。 当然,正是由于看书太杂,沈复璁才一直科考不中,把家财耗光了只能去当幕宾。 等把《三字经》的典故讲完,王渊问道:“先生,我们接下来学什么?” 沈师爷等的就是这句话,顿时开心起来:“既然《三字经》学完了,那接下来就学《小儿语》!” 《小儿语》是明代的蒙学教材之一,至于具体内容嘛,你可以理解为《小学生守则(明代版)》。 沈师爷把《小儿语》作为开讲书目,无非是让王渊学会尊敬师长、谦虚沉静,别动不动就用弓箭指着老师——你个小王八蛋,咱做老师的不要面子吗? 沈师爷仿佛回到了童生时代,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开始书写:“一切言动,都要安详。十差九错,只为慌张。沉静立身,从容说话。不要轻薄,惹人笑骂……” 额,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沈师爷突然卡壳了。 天可怜见,沈师爷确实博学多才。但《小儿语》是他四十年前学的,又不如《三字经》那么重视,能够全文记住才活见鬼了。 王渊问道:“先生,你怎么停下了?” “啊……嗯……” 沈师爷有些尴尬,糊弄道:“《小儿语》对你来说,实在太过简单。我仔细想了想,《百家姓》也不用学,不如我们直接学《千字文》吧。” 很明显,《百家姓》他也背不完,谁没事记那玩意儿?早他娘还给自己的蒙师了! 正在练习一二三四的刘耀祖,突然问道:“先生,我可以跟着学《千字文》吗?” “当然可以,”沈师爷对刘耀祖印象颇佳,问道,“你以前都学过什么?” 刘耀祖老实回答:“我爹学过什么,我就学过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和《小儿语》我都会背。不过我爹没先生讲得好,他就不知道‘香九龄’是黄香九岁,还跟我说‘香九龄’是一个古人的名字。” 沈师爷的关注点明显跑偏了,他兴奋道:“你学过《小儿语》?赶快默写出来,我要给王渊上课!” 刘耀祖迷惑道:“先生不是说《小儿语》太简单,王二不需要再学吗?” “呃,”沈师爷端正自己的坐姿,收敛笑容,满面严肃,语重心长道,“为师已经改变主意了。这做学问就像造房子,百尺高楼从地起,基础不牢固怎行?荀子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小儿语》即便再简单,也是该认认真真学的,我们不能好高骛远。这个道理,你知道吗?” 刘耀祖哪听过这种大道理,顿时崇敬莫名,挺直腰杆道:“先生说得真好,我以后一定学什么都认真!” 听完两人的对话,王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当老子看不出来吗? 你明明就是把《小儿语》的内容搞忘了! 于是乎,在三好学生刘耀祖的捣乱之下,王渊开始学习明代版的《小学生守则》。 王二同学真的很想回屋,把自己那副弓箭拿出来,敦促老师仔细修改课程表。 唉,想想还是算了吧,请一个老师不容易,咱也不能逼迫太甚。 (PS:新的一周,新书冲榜,点击推荐收藏全都要,打赏什么的就不求了。谢谢老铁们支持!) 007【老实孩子】 翌日,清晨。 一向懒散的沈复璁,今天居然起了个大早,坐在屋檐下手摇羽扇,盯着喷薄而出的朝阳迷思苦想。 流放罪一般而言是无期的,除非哪天被皇帝记起来,又或者遇到什么大变故。这都跟沈师爷没啥关系,他既不认识皇帝,也没那么宽人脉。即便哪天主官“平反”了,亦不会有人记得他这个被牵连的佐官。 至于曾经追随的那位恩主,做京官一年便丁忧回乡,守孝守着守着便病死了。世人皆称赞其孝心,谓之思念亡母过度,其实就是吃得太胖,某日突发脑血栓暴毙嗝儿屁。 如果沈复璁没被强掳上山,他下半辈子都得待在云南,直至病死、老死或饿死那天。 现在,一个神童冒出来,沈师爷猛地看到希望曙光。 必须帮助弟子把户籍搞定! 沈复璁当了十多年师爷,对各种操作都烂熟于心,搞户籍至少有三种方法。 第一,让本地土司对穿青寨进行编户。 如果放在其他地区,这种方法是最可行的,因为对官员来说属于政绩。可惜这是土司辖地,编户村寨越少越好。黑山岭寨就是以寨子为单位,直接向土司缴纳赋税徭役,跟朝廷没有半毛钱关系。 第二,外出挂靠一个里甲,想办法搞到几亩地,然后上报当地官府。 大明朝廷鼓励流民垦荒,也鼓励对流民进行编户。只要你手里有土地,让官府承认土地的垦荒性质,拿到户籍是既轻松又正规。当然,操作过程当中必须使钱,而且撒出的银子还不能太少。 第三,花费大量银子,疏通地方关系,找个州县冒籍应考! 可惜啊,对王渊来说,这三种方法都非常困难。 “只能相时而动了!” 沈复璁喃喃自语,他也不着急,反正弟子的年龄还小。 就在此时,三好学生刘耀祖兴冲冲跑来,非常规矩礼貌的作揖:“学生刘耀祖拜见先生,可以开始上课了吗?” 沈复璁无语道:“我还没吃早饭呢,你来得太早了。” 刘耀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高粱饼:“先生,这是我娘专门给你做的。没有加麸子,还掺了粟米,油盐也放得足,我闻着可好吃了!” 这等粗劣不堪的食物,居然让沈师爷食指大动,夸奖道:“不错,你是个懂事孩子,还知道孝敬老师。” 刘耀祖连忙把高粱饼奉上:“请先生尝尝。” 沈师爷立即接过来,迫不及待大咬一口。在咀嚼的时候,他发现刘耀祖眼巴巴望着自己,喉结上下滚动,不停的吞咽口水。沈复璁不禁问道:“你还没吃饭?” “吃过了。”刘耀祖横袖擦口水。 沈复璁终于明白过来,这种油盐充足,且没有麸子的高粱饼,多半是刘家专门孝敬他的,刘木匠和妻儿肯定舍不得吃。当下心里一阵感动,面无表情的把高粱饼掰开,递回去一半说:“你也吃吧。” “我爹说了,这是给先生的。”刘耀祖连连摇头,不敢再看高粱饼一眼,生怕自己忍不住诱惑。 沈复璁板着脸说:“你若是不吃,我就不教你读书!” 刘耀祖顿时大脑宕机,陷入两难境地,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唉,痴儿!” 沈复璁一声叹息,把高粱饼塞过去。 刘耀祖不敢违抗师命,又不敢违抗父命,只得把半个高粱饼收好,打算拿回家交给父亲处置。 大明朝的穷苦农民,一般每天只吃两顿。早晨刚刚天亮就下地干活,等日头高升再回家吃饭,吃过早饭继续干活,大约半下午即提前吃晚饭。 也就是说,现在距离吃早饭,至少还有一个时辰。 沈师爷把半个高粱饼啃完,对刘耀祖说:“你陪我在寨子里转转。” “好!” 刘耀祖颇为激动,他终于能帮先生做事了,虽然只是随意溜达的小事。 此时此刻,王渊已不再监视沈复璁。他相信沈师爷是明白人,等搞清楚状况就不会再逃——山下遍地蛮夷,沈师爷又没个可投奔的,匆忙之下能逃到哪里去? 刘耀祖陪着老师在寨中遛弯子,数次欲言又止,始终没有胆子说出来。 “有话就说!”沈复璁看不下去了。 刘耀祖像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突然跪在地上磕头:“先生,你教王二的《三字经》,有两处跟我爹教的不一样。可可可……可能是我爹记错了,我昨晚回家问我爹,他又说自己没记错。我我我……我不该质疑先生的,可我又想搞清楚。实在……实在是……” 沈复璁打断道:“哪两处不一样?” 刘耀祖跪在地上说:“一处是窦燕山那里,您教的是‘教五子,美名扬’,我爹教的是‘教五子,名俱扬’。” 沈师爷顿时尴尬无比,刘耀祖不说还好,这一说出来,他怎会不知道是自己错了? 跟《小儿语》一样,《三字经》也是沈复璁四十多年前学的。即便当时背得滚瓜烂熟,但几十年过去了,难免会有一两句出现错误。 而刘木匠就不同,他平生只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小儿语》和《九章算术》,这四本书的内容已经深深烙刻在脑海中。 沈师爷又问道:“还有一处呢?” 刘耀祖忐忑道:“还有就是唐有虞那里,您教的是‘谓盛世’,我爹教的是‘称盛世’。” 如果换做王渊在此,沈复璁肯定要保全面子,随便以版本不同为借口糊弄。 但刘耀祖实在太乖巧了,连沈师爷都不想欺负这种老实孩子,他只能说:“你爹是对的,为师记错了。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左转》亦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学问,都应该正视自己的错误,只有这样才能改正精进。你起来吧,别跪着了。” “多谢先生教诲!”刘耀祖心悦诚服,感觉老师的形象是那么伟大。 沈师爷心里想的,却是:该买几套书回来了,不然接下来我可怎么教啊! 师徒二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大块平地。 沈复璁不禁赞叹:“好平整的地面!” 刘耀祖连忙介绍:“这是用王二的法子,烧石灰打出来的坝子,全寨都在这里晒粮食。” 沈师爷来到坝子里,蹲下去细看,瞠目结舌道:“这……这他娘是三合土?一个小小的蛮夷村寨,居然用三合土夯晒坝,也有点太奢侈了吧。” 明代的三合土,主要用于修筑长城、城墙、宫室和陵寝,三合土的调配之法属于不传之秘。 至少在南北直隶地区,三合土是禁止民用的。 沈师爷转身就走。 刘耀祖连忙追赶:“先生,你要去哪里?” 沈复璁道:“去找王渊!” 008【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沈复璁带着个小跟班,快速来到王渊家中。 王和王猛父子俩,早早下地干活,至今还没回来。 王姜氏刚奶完孩子,正准备生火做饭,见到沈复璁连忙说:“先生快请进,我给倒碗水喝。” “不必了,令郎……”沈师爷害怕对方听不懂,改口道,“嗯,渊哥儿在哪里?” “渊哥儿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去青冈林练习箭法。” 王姜氏突然想起要事,抱着怀中幼女请求道:“先生,是有学问的,我想麻烦一个事情。能不能帮我家幺女起个名字?要那种耐养的名字,她阿姐半岁便得病没了,巫师说就是名字没起好。” “按我们那边的习俗,贱名最易养活,”沈复璁静立思忖片刻,突然文绉绉说道,“有了,不如叫王微。微,小也,卑也。又通徽,美也,善也。令嫒唤作王微,即是贱名好养,又是美名雅致,可谓一举两得。” “先生真有学问!”王姜氏大喜,抱着女儿王微,连忙屈身拜谢。 沈复璁也对自己起的名字很满意,不禁回味一番,似乎越想越妙。他自我陶醉片刻,终于想起正事儿,复问道:“渊哥儿在哪?” 王姜氏朝屋后一指:“茅房后边有片青冈林,他肯定在林子里。” 那是一片橡树林,大树早被寨民们砍光了,剩下的顶多也就脖子粗细。 沈复璁在刘耀祖的指引下,很快在林子里找到王渊。只见他站在一个土坑旁,土坑上方还建有茅草顶遮雨,正提着木桶往坑中慢慢灌水。 待得走近,便闻到一股恶臭,沈师爷忍不住问:“在做什么?” 王渊也不回头,随口答道:“蚯蚓养殖实验。” “实验”一词,出自汉代王充《论衡》,大意可以理解为“实际验证”。 汉语词汇是非常奇妙的,沈师爷居然一听就懂。他朝土坑里看去,只见满是淤泥和腐草,居然真有不少蚯蚓在蠕动,当即吊书袋说:“蚯蚓我知道,《礼记·月令》有载:孟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 一路跟过来的刘耀祖,发自真心奉承道:“先生好有学问,连曲蛇(蚯蚓)都能引书。” 这马屁拍得沈师爷很受用,他微笑颔首:“为师当年所治本经,便为《礼经》。不说倒背如流,但也烂熟于心,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三好学生刘耀祖,随时随地都不忘学习,问道:“先生,什么是本经?” 沈师爷解释说:“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四书必须都学,五经可以选一部为本经。” “哦。”刘耀祖挠挠头,听得半懂不懂。 沈师爷掩住鼻子,蹲在土坑旁,看着那些蚯蚓说:“蚯蚓在我老家叫曲蟮,俗名地龙。是想养来卖给药铺赚钱?” 王渊摇头道:“我想养蚯蚓喂鸡。” “喂鸡?”沈复璁颇为意外,“就这么一点,恐怕不够吃半个月吧?” 王渊说:“应该够了,只要食物充足,蚯蚓繁殖很快。这一池子蚯蚓,再配合青草料喂养,能养活至少五六只鸡。” 闻得此言,刘耀祖不再思考五经是啥,两眼发光的望着蚯蚓池,猛咽口水说:“王二,真能养那么多鸡?那我不就可以天天吃鸡蛋了!” 王渊笑道:“到时候,随便敞开肚皮吃。” 刘耀祖激动的抓住王渊袖子:“王二哥,这法子可得教我!等我再长大些,把我爹的手艺都学会了,就给打一套家具成亲时用。” 老子结婚起码还要好几年,到时候用得着来打家具? 那也混得太差劲了! 王渊不想谈论自己婚事,提醒道,“蚯蚓可不好养。我只听说蚯蚓可以养鸡,但对蚯蚓的习性不太清楚。经过长达两年的观察,发现冬天很难养活,除非修个房子框起来,再室内生火给它们取暖。但这样一来,就无法保持通风,蚯蚓可能呼吸不畅而死掉。” 刘耀祖瞪大眼睛:“曲蛇(蚯蚓)还要呼吸?” 王渊也懒得解释,继续说道:“不但要保持通风,还要保持湿润,而且太热了也不行。这些蚯蚓夏天要背阴,天天都要灌水,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到了雨季还得注意排水。去年我养的一池子蚯蚓,就因为冬天气温太低,都被冻坏了。” 这些话说来轻巧,却代表着一次次的失败实验。 大概在两年前,王渊就开始挖池子养蚯蚓。 刚开始他打算用粪便做底肥,可寨子里别说人屎了,就连狗屎都被捡得干干净净。 王渊只好转变思路,挖取溪底淤泥和水草,再将树叶、青草、烂菜叶扔进去发酵堆肥。 第一次实验,失败,蚯蚓被涝死,池子里的水太多。 第二次实验,失败,蚯蚓被毒死,加入的树叶有微毒。 第三次实验,失败,蚯蚓窒息,或逃或死,只因忘了疏松泥土。 第四次实验,失败…… 在冤死无数蚯蚓之后,王渊渐渐总结出各种规律。而且他还发现,以这个时代的贵州气温,只能在春、夏、秋三季养殖,冬天百分之百要把蚯蚓冻坏掉。 沈师爷听得连连摇头:“太娇贵了,此法不易推而广之。” 王渊笑道:“但在山寨里推广,还是可以做到的,每家都白养几只鸡,不就能让寨民稍微富足些吗?我之所以还没教给其他人,是因为蚯蚓驯养实验没有完成。我想知道这种大小的池子,究竟能容纳多少蚯蚓同时生存。” 沈师爷指着弟子哈哈大笑:“果然有意思,竟把养蚯蚓当成做学问来研究!” 王渊说:“世事洞明皆学问嘛。” “此言大善!” 沈师爷忍不住一赞,又盯着王渊问:“这是自己想出来的句子?” 王渊则有些愣住了,难道这句子还没问世?他只能敷衍道:“我也不知怎的,此话突然就脱口而出了。” 沈师爷默然无语,好半天终于感慨道:“这几天,我也在寨中有所走动,听说三岁便能无师自通朗诵佛经。原本我还不相信,但此刻却是信了,或许真有生而知之者。否则的话,无论怎么妙手偶得,‘世事洞明皆学问’都不是能讲出来的。也可能是佛家所言‘宿慧’,没喝完孟婆汤就转世了,还保留着前世的部分记忆。” 王渊瞬间一头瀑布汗,不知作何解释。 对于投胎转世的说法,古人似乎更容易接受。沈师爷居然没有再纠结此事,而是体会着那句话的深意,喃喃自语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世事洞明皆学问……该如何凑一个下句合适呢?” 王渊嘀咕道:“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师爷顿时拍手赞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好对啊!闻此绝对,当浮三大白,可惜寨中无酒!渊哥儿,上辈子肯定是个精通世故的大家,这对子可非穷酸书生能作出来的。” 王渊心想:我就一只苦逼工程狗,在山里修桥打洞十多年。要问些工程相关问题,我肯定答得头头是道,但做文章可不是我的强项,顶多也就能写各种工程报告。 沈师爷突然前所未有的正经起来,认真说道:“渊哥儿,以的天资,以的性情,有朝一日必将冲天而起!我们不妨做个约定,若当了大官,我就给当幕宾谋主。别的不提,在飞黄腾达之后,给我捞个七品知县即可。为师这辈子没有别的追求,就想当一当地方主官!那是做梦都想啊,佐官当起来忒没劲了!” 貌似,说到最后又不正经了,这家伙十足的官儿迷。 刘耀祖傻傻看着沈师爷,心中伟岸的老师形象,似乎有点开始变形。 王渊无语道:“那我该说……成交?” “怎样说法都行,”沈师爷兴奋道,“我师徒,不分彼此。来,击掌为誓!” “好!”王渊一巴掌拍出去。 沈复璁揉着生疼的手心,又想起晒坝里的三合土,好奇道:“三合土的配置方法,也源自前世记忆?” (PS:上架之后,盟主加更一章,白银盟加更五章,新书期间打赏的也算。老王正在码字存稿,这次一定不会食言,没做到就直播女装跳舞。) 009【要留清白在人间】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人是一种适应性动物。 短短几天时间,沈师爷就适应了山中生活,也适应了自己现在的身份,甚至张口闭口以“为师”自称。 至于沈复璁和王渊的关系,也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变化。 无论是王渊的读书天赋,还是林子里的蚯蚓池,抑或晒坝那边的三合土,都只起到一个积累催化作用。 真正的质变,竟是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复璁的主要才能,并非做八股文章,也非教孩童读书,他是一个工龄长达十多年的师爷。他上能揣摩朝堂决策,下能操控佐官胥吏,不洞明世事,不人情练达,又怎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副出自《红楼梦》的对联,等于直接说到沈复璁心坎里,完美总结了他这些年的做人经验。 沈师爷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甚至激动得当场立誓求官,对王渊具有宿慧之事深信不疑。他已经不把王渊视为普通弟子,而是当做可以彼此扶持的奋斗友人。 在青杠林的另一端,被人为砍出一大块空地。 空地中央,有个泥巴垒成的大土窑。 沈复璁来到窑前,仰望片刻,说道:“渊哥儿,这石灰窑,恐怕不是一个人能建起来的。” 王渊嘿嘿直笑,不做解释。 刘耀祖抢着回答:“王二哥把方寨主骗惨了,说窑子烧出的东西能修水渠,害得寨都帮着他造石灰窑。大家忙活了两个农闲时节,结果引水渠现在都还没修,方寨主气得要烧王二哥家的房子。” “方寨主没那么好骗吧?”沈复璁狐疑道。 王渊一脸贱笑:“哈哈,此事不便细说,咱们暂且不提了。” 其实过程很简单,作为一只资深工程狗,发现黑山岭到处是石灰岩,而且还很容易找到高岭土。王渊能想到什么? 当然是烧制水泥啊! 上辈子,王渊家里就是开水泥厂的,只不过后来搞环保被关停了。 但穿越之后,无论王渊怎么做实验,即便架起传说神器土高炉,依旧无法达到可以烧制水泥的炉温。 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三合土搞出来再说。 三合土和水泥一样,主要原料都是石灰岩,但烧制所需温度要低好几百度。 为了说服方寨主建土窑,王渊可是费了大力气。忽悠说这玩意儿烧出的东西,可以用来修建引水渠,方阿远这才半信半疑召集人手。 黑山岭寨那么穷,除了土地贫瘠以外,主要就是缺少灌溉用水。 寨中水源只有一条小溪,还是山泉水汇集而成,农忙时节根本不够用。人们需要到几里外的溶洞取水,洞中有地下暗河,但山势非常陡峭,不适合在溶洞附近建房定居。 地下暗河又太深,得用长绳拴在桶上,非常吃力的往上提水。 王渊便跟刘木匠合作,搞出一个滑轮组,让寨民们取水更加方便省力——正因如此,方阿远才会相信王渊的鬼话,兴冲冲的建土窑烧石灰,打算集寨之力修通一条引水渠。 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王渊设计的垃圾土窑,烧制石灰的成功率太低。即便把石灰岩砸稀碎了扔进去,烧出来也有一大半废料,而且费时费工费力,根本无法满足修建引水渠的需求量。 工程方案宣告失败,烧出的石灰废物利用,干脆打了个三合土坝子用来晒粮食。 至于那引水渠,施工难度太大,王渊也是没辙啊。他本就没想过修引水渠,只是以此为幌子,实验一下石灰窑构想而已。 显然,方寨主被糊弄了。 沈师爷缓缓蹲下,捡起一坨早已凝结的石灰,问道:“粉笔就是这样来的?” “对,”王渊笑道,“这里石灰多得很,是没用的废料,足够先生把四书五经都写完了。” 沈师爷盯着熟石灰出神,良久突然诗兴大发,朗诵于谦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此情此物,令吾不禁追思于肃愍公,挺身挽狂澜于既倒,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好奇宝宝刘耀祖忙问:“先生说的是谁?” 王渊虽然不知道于肃愍公,但《石灰吟》他学过啊,猜也能猜到是于谦谥号。 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法度修明曰肃,正己摄下曰肃;在国逢艰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佐国逢难曰愍,危身奉上曰愍——说实话,弘治皇帝给于谦追加的谥号,已经非常贴切了。 后来,万历皇帝把于谦改谥为忠肃,换个“忠”字,去掉“愍”字,意味深长啊。 沈师爷给两位弟子讲了一番于谦事迹,告诫道:“等切记,做人不可太过刚直。刚则易折,招人嫉恨,难免遭到宵小暗算,更会受到君上猜忌。” 刘耀祖非常聪明,点头道:“我爹也说,做人不要强出头,该服软时就要服软。” 沈师爷又问王渊:“渊哥儿,觉得呢?” 王渊不屑冷笑,豪气冲天:“一味服软,怎做大事?” 沈复璁顿时说不出话来,恍然间,他似乎看到另一个于谦。想想弟子的拳脚身手,脑中不禁浮现出诡异画面——王渊站在朝堂上,猛地扔掉笏板,挽袖子暴打言官,打得言官连声痛呼:“王二,我服了,求饶我一命吧!”皇帝慌忙劝阻:“王二,给朕一个面子,切莫把人当场打死。” 刘耀祖望着沈复璁:“先生,怎么愣住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沈师爷回过神来,摇头驱散那些荒谬幻想。 王渊问道:“先生到林子里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情?” 沈师爷说:“欲考科举,就必须弄到户籍。而不管用什么法子,弄户籍都必须使银子。我见会调配三合土,就想着是否能靠这个赚钱。” “绝无赚钱可能,”王渊摇头说道,“一开始我也想用三合土赚钱,所以才诱骗方寨主为我造石灰窑。但烧制石灰的成本太高了,若再运到山下售卖,普通人家根本用不起。” “为何不卖给土司呢?”沈师爷问。 王渊苦笑:“土司就是一帮土匪,完不讲道理。若土司得知三合土的好处,肯定是不愿出钱购买的,直接把寨民编为匠户岂不省事?对于土司来说,还有更省事的法子,调兵把穿青寨给平了,将寨民都抓去做奴隶,专门给他制作三合土。” 沈师爷瞬间语塞,无言以对。 他当师爷的州县,不论官吏再怎么贪腐,那也是要讲基本规则的。可这种规矩对土司无效,即便无缘无故杀光穿青寨,都不会有任何人来追究,化外莠民对朝廷来说不是人,至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人! “三合土赚钱的法子,咱们就不提了,”沈复璁说起另外一件事情,“当务之急,是要下山买书,顺便再买点笔墨纸砚。若不认真练字,难道科举时也用黑板和粉笔?殿试只有墨卷,没有朱卷,难道让皇帝捧着块黑板给点状元?” 王渊乐得直笑:“先生这么一说,好像还蛮有意思的。” 010【世界那么大】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沈师爷很快迎来自己上山之后的第一个节日。 四月初八,嫁毛虫节。 穿青人的血统复杂之处,从其传统节日便能窥见一斑。 他们既跟土家等族一起过“嫁毛虫节”,又跟仲家等族一起过“端午节”,还跟汉人一起过“重阳节”。(注:仲家是壮族和布依族的前身,穿青人把粽子称为仲粑,很可能是沿袭自仲家。) 如果再研究穿青人的信仰,那就更显得有趣。 穿青人所信奉的五显神,属于唐宋时期江南民间神灵。历代叫法不一,直到宋徽宗的时候,才由皇帝正式册封定名为“五显公”。 一个江南地区的神灵,怎么跑到西南地区接受供奉呢? 同时,穿青人信奉的五显神,又跟江南的本尊有所不同,还吸收了四川的二郎神信仰,另又融入朱元璋提倡的放五猖习俗。 很有可能,穿青人的先祖们,有一部分来自江南,有一部分来自四川,还有一部分是明初的官军将士。 另外,穿青人虽然不怎么信佛,却又流行嫁毛虫节的谚语:“佛生四月八,毛虫今日嫁。嫁到深山中,永世不归家!”——后来更是把道家也扯进来,将这个谚语写在黄纸符上,交叉贴于大门用以驱虫。 “嫁毛虫节”类似汉人的“天仓节”,主要是为了祈求五谷丰登。 贵州温度本就偏低,穿青人又居住在大山里,春耕比其他地区要晚得多。大概到了四月初八,才是真正的春忙时节,驱赶毛虫不要啃咬幼苗,祈求今年能够粮食丰收。 穿青寨里,到得四月初八这天,家家都换上新衣服,拿出珍藏的粟米煮“花饭”——即用黄花草煮水过滤,将米饭染成金黄色。 晚上,寨居民都汇集于晒坝,巫师带着面具念咒语,带领大家一起跳傩舞,祈求五显神保佑今年五谷丰登。 “此乃淫祀也,果然是化外蛮夷!” 沈师爷坐在晒坝边上,看着跳傩舞的寨民连连摇头。鄙夷之余,又忍不住喝了一口甜酒,回味陶醉道:“淫祀不足取,但穿青人酿的甜酒是真香!” 王渊走过来,坐在地上赔沈复璁喝酒,笑道:“先生怎不一起去跳舞?” “喝酒足矣,”沈师爷又就着炒松子喝了一口,赞道,“虽无干果、蜜饯佐酒,但这炒松子也别有一番风味。” 正德初年,花生还没传入中国,明人的喝酒习惯沿袭宋人。要么用干果下酒,要么用蜜饯下酒,如果再晚几十年,沈师爷肯定要用花生米来说事儿。 王渊说道:“我跟方寨主商量过了,购买笔墨纸砚和书本的钱,由我们五家共同分担。” “五家?”沈师爷没算明白。 “对,五家。王家,方家,袁家,刘家,还有贺家,”王渊指着篝火旁跳舞的巫师,解释说,“贺家一直掌管祭祀,同时也是寨中的医生。贺老爷子,想把他两个孙儿送来读书,愿意承担各种日常花销。” 沈师爷对此无所谓:“行吧,反正也不差那两个。” 王渊说:“方寨主让我来问,购买那些东西要花多少钱?” 沈师爷头疼道:“我也不知贵州的物价啊。” 王渊问:“那按江南的物价呢?” 沈师爷盘算道:“蒙学读物和四书五经,由于广泛印刷,属于最廉价的一类刻本。在江南之地,大概五六只鸡,就能换来一套官刻《四书集注》。如果是私刻的劣本,一两只鸡就能换来一套。当然,这是弘治初年的价格,现在我就不怎么清楚了。” 尼玛,鸡还能作为货币单位? “如果用铜钱来计算,多少文钱可以买一套《四书集注》?”王渊继续追问。 沈师爷连连摇头:“铜钱怎说得清楚,只能用银子来定价。” 在王渊的刨根问底之下,沈师爷一番细说,他才知道明朝的货币体系无比混乱。 官方货币是大明宝钞,但这玩意儿形同废纸,早在宣德年间就停止印刷了。而且,宝钞停印的一个原因,居然是印刷成本高过了流通价值。 但停印归停印,它始终是官方货币,法律地位永远高于白银和铜钱。 一直到崇祯年间,大明宝钞都还在使用,主要用于赏赐和收税。 番邦进贡,皇帝得回赐啊。回赐物品五花八门,但必定有宝钞的影子,有时一次就要赏出去好几十万——还真有几个小国,把大明宝钞带回去,一度当作高级货币流通,比如琉球国。 还有就是科举殿试,每一位新科进士,都会获得一摞赏赐宝钞。这玩意儿又不能买东西,只能拿回家压箱底儿,擦屁股都嫌硌得慌。 至于收税,那才是最坑的! 朝廷大佬们经常抽风,突然就勒令某个税种,只能使用宝钞来交税。 交妹的税啊! 大明宝钞早就不印了,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宝钞应税去? 于是,就催生出一个行当:屯钞之家。 这些人以买草纸的价格囤积宝钞,再以官方价格卖给应税百姓,中间有着上千倍的暴利。甚至他们还卖钞给朝廷,因为朝廷也不印钞啊,上哪儿找宝钞赏赐给藩国和进士? 王渊听得瞠目结舌,心中大呼奇葩。 一个国家的官方法定货币,印钞成本居然超过了流通价值。 那可是纸币啊!麻溜印呗。 这也就罢了,朝廷使用自己发行的货币,还得从民间高价回购,任由屯钞者敲竹杠? 他娘滴,里面有多少猫腻,里面有多少勾结,用脚后跟去想都能明白。 接着,沈师爷又说起铜钱情况,彻底刷新了王渊对货币的认知。 直隶铸造的铜钱,一般只在直隶地区流通。各省都有自己铸造的铜钱,而且价值不等,许多时候商人都难以换算。 即便是同一地区铸造的铜钱,币值也有差异。 就拿南直隶的金背钱来说,由于铸造精美,用料十足,比当地的其他铜钱更讨喜。于是乎,一文金背钱,往往可值其他铜钱两文、三文,甚至是五文、十文! 这么说吧,一个南直隶山区的农民,挑着农副产品到南京城售卖,光是铜钱币值就能将其搞晕,不被坑个死去活来反而稀奇。 这还没把假钱计算在内,铜包铁、铜包铅的假钱遍地都是,有时候专门鉴定货币的行家都会走眼。还有刮铜占便宜的,即把铜钱边沿刮下来,刮剩下的铜钱瞬间贬值。 认真讲来,收到古钱反而更放心,因为民间不会私铸“开元通宝”、“庆历通宝”之类。 嗯,唐宋时期的铜钱,在明代也照用不误,而且还是特么硬通货。 “外面的世界好复杂啊!”王渊忍不住感慨。 贵州这破地方,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寨民们下山做交易,主要形式为以物易物。别说银子,就连铜钱都很少使用,更不存在收到假钱的情况。 沈师爷笑道:“说起钱币,我倒想起一个趣闻。数年之前,我随恩主宴饮聚会,有个云南进士说,他们那边还在使用海贝。” “贝壳?”王渊感觉自己的认知下限,今天怕是要被刷新得没底儿了。 其实别说明朝,就连到了清朝,云南那边都还在使用贝壳做货币。 据史料记载,明嘉靖二十七年,云南有个叫董一言的军户,将房子卖给一个叫钟大用的军户,作价白银二十四两。但害怕银子掺假,决定改用贝壳交易,折算为贝壳二千一百六十卉。 贝壳居然比银子更值得信赖,能想象? 王渊对大明朝更加好奇,连忙追问其他生活常识。 沈师爷回忆着自己精彩的前半生,感慨道:“说起江南风物,最难忘的还是鱼翅。其味甚美,还可益气养神,实乃滋补之佳品!” 我靠,明代就有鱼翅了? 都是大明朝,这江南和贵州的差别也太大了吧。 一个已经流行鱼翅,一个遍地原始部落,简直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王渊那沉寂多年的精神世界,猛然就活跃起来,他不甘心窝在贵州,迫不及待的想出去看看! (女主角色是老王添加的,提前透露一下而已。) 011【杀官造反寻常事】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由于正值春耕,寨中实在分不出人手,不能派太多人护送沈复璁买书。 但是,不护送不行。 因为他们前去买书的地方,并非山下的扎佐长官司,而是更远的贵州城! 在各级土司当中,长官司属于最低级别单位,但至少也相当于下等州。换一个现代说法,可以勉强理解为“县级市”(肯定不准确)。 可堂堂的扎佐长官司,秩比一州之地,居然连正经书铺都没有。 其中原因嘛,宋氏族学自有购书渠道,平民子弟又不参加科举,开个书铺卖货给谁啊? 在嘉靖朝以前,贵州举人的出身,主要有两种:一是土司子弟,二是卫所子弟。 平民子弟或许读得起书,但考不起试—— 直到正德年间,贵州都不自设乡试,也没有自己的提学官。 贵州秀才必须前往云南,在别人考场旁边搭个棚子蹭考,批改试卷也是由云南官员代劳。 《天下水陆路引》这样记载从贵州到云南的旅程:“……十里至清平县清平驿。近,谨防蛮子……十里至鸡公铺……皆蛇……三十里至关索岭……有哑泉,不可饮……上大山,民哨坡有毒泉,不可误饮……” 贵州秀才们赶考很艰难啊,乡试都是自带路费干粮,半路上还得谨防蛮子和盗贼。而且乡试赶路还在夏天,蛇虫鼠蚁颇多,瘴气毒泉遍地,不被人砍死也容易病死。 土司子弟有保镖伴随,卫所子弟也弓刀娴熟,自能应付乡试赶考之路。至于平民子弟,那得看天靠运气,能胳膊腿儿乎的走到考场再说吧。 这一切因素,导致王渊想买教材,必须前往更远的贵州城。 给他们当护卫的是猎户袁刚,袁志和王猛也算武力。而作为交换,其他几家必须帮着袁家、王家种地,免得耽误了关键的春耕日子——严格来说是夏耕,都已经初夏了。 买书队伍构成如下:王渊、王猛、沈复璁、袁刚和袁志。 除了沈师爷之外,个个挎刀背弓,谨防沿途发生意外。 意外有很多种,突然冒出豺狼虎豹啊,突然冒出蛮夷野人啊,突然冒出劫道贼寇啊,反正遇难者的死法是五花八门。 袁刚和王猛各自牵着一头黔驴,这两头驴属于寨中公产。驴背上驮满了山货,平时都在扎佐司交易,这趟顺便运去贵州城售卖,因为价钱比扎佐司要高得多。 袁志是最兴奋的一个,这小子已经十五岁了,都还没去过贵州城呢。 山路虽然难走,但幸好都是官道。 从扎佐驿到贵州城的官道,属于由川入黔(中线)的必经之路。至于历史上,王阳明所在的龙场驿,属于川黔交通线的西线重要节点。 众人耗费几个时辰下山,复又走了三天时间,终于来到贵竹长官司境内——这里也是水东宋氏地盘。 前世在贵州修桥打洞数年的王渊,不止一次到贵阳游玩,此时竟被惊得瞠目结舌。 竹林,竹林,还是竹林! 从贵竹司的边缘地带,一直来到贵州城,沿途竹林就没有断过,就连官道都修在竹林当中。 明代的贵阳,居然被绵延数十里的竹海团团包围。 此时,贵阳的官名是“贵州城”,彝语则叫“黑羊箐”。“黑羊”即美好之意,“箐”为山间大竹林,连起来就是“美丽的山间竹海”。 沈复璁也被这般壮阔景象惊呆了,不禁说道:“此地竹林遍布,想必盛产美纸,纸价应该很便宜。” 袁刚警惕观察官道两侧的竹林,说道:“贵州城东北有个村寨,一家姓彭的世代造纸为生。我还听说,彭家跟每一任贵州布政使都关系很好,因为汉人官吏需要买彭纸办公。至于纸价如何,我从来没有问过。” “这个彭家肯定是本地大户。”沈师爷揣测道。 袁刚笑道:“大户确实是大户,就连土司都不便欺压。但彭家寨位于各族交界地,谁都不管,谁都想争,年年都有部族械斗。彭家兴建的南静寺,前年刚被盗贼一把火烧了,佛像上贴的金箔被刮得干干净净。” 沈师爷不由感叹:“在这贵州地界,大户的日子也很难啊。” 袁刚比划着手中钢刀说:“想在贵州过得下去,手里的刀箭才是根本,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算数。五年前,扎佐土司派人上山,想把穿青寨的赋税加重两成。当时我们谁都不言语,家家把兵器拿出来,就连刘木匠都抄了一把刨子。不论老弱妇孺,一千多穿青人,就是一千多兵勇,没断奶的娃娃都能咬人。土司想加税,可以,至少得带五千兵马上山,才有资格跟我们穿青人说话!” 沈师爷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想:难怪寨子里个个粗野难驯,都是被生活境遇逼出来的啊。 王渊语气无奈道:“土人有自己的族群相依,汉民有官府特别照顾,土司更是一手遮天。只有我们穿青人,谁都不待见,靠自己挣扎求活。听方寨主说,早在四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娃娃的时候,穿青寨当时就有三千人口。” “怎么现在还变少了?”沈师爷忍不住问。 王渊唏嘘道:“跟扎佐土司打了一仗,用汉地的话来讲,就是官逼民反、揭竿而起了。足足三个月,寨中族人死伤无数,扎佐司调集所有兵马,愣是没有把寨子打下来。” 沈师爷又问:“战况如何?” 袁刚接话道:“扎佐司附近的贵竹司和乖西司,都是水东宋氏地盘。扎佐司打不下寨子,就去贵竹司、乖西司搬救兵。两万多土司兵马上山,我们寡不敌众,死得只剩下九百多人,只好向他们投降。不过投降也要讲条件,只能给穿青寨加两成赋税,想要更多那就接着打。即便穿青人死光了,那些土司兵也得再流点血!” 袁志这半大小子,竟一点都不悲伤,反而带着自豪的语气说:“我阿公(爷爷)阿婆(奶奶),还有他们的几个兄弟,都是当时战死的。我阿公可厉害了,射死好几十个土司兵!他的手指都被弓弦磨烂,又提刀杀向破寨的土司兵,带着十多个寨中青壮,硬生生把上百个土司兵赶出寨子。” 王渊接着说:“方寨主的父母和叔伯婶婶,也是那时战死的,否则光是方家就有上百人口。” 沈师爷暗暗咋舌,这他娘也太惨烈了。 寨中三千人死得只剩九百,阵亡率已经高达七成。再除去寨中的老人和幼童,恐怕男女青壮就剩四五百了,居然还敢跟两万土司兵谈条件? 事实上,幸亏当时的宋氏族长是宋昂。 此人一心汉化,诗礼传家,相对开明仁慈,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凡事都不愿做得太绝。 若换成宋氏现任族长宋然,穿青寨早就不存在了,而且很可能直接下令屠寨,宁愿不收赋税都要保住面子。 王渊突然笑着说:“那一仗,也打出了穿青寨的威风。不管是水东土司,还是周边蛮夷部族,都不敢再轻易招惹咱们穿青人。” 袁刚也翘起嘴角:“就在上个月,乖西司的苗酋阿贾,还来咱们寨子里拜会过,想拉我们穿青人一起造反。先生看着吧,不出两三年,乖西苗部必然有一场大叛乱,这水东宋氏不死也要脱层皮。” 王渊补充道:“苗酋阿贾,虽然只是一个苗部的首领,但他的威名就连我都听过。乖西、扎佐、洪边的其他苗部都佩服他,近乎是此地苗王。他一旦叛乱,至少能聚兵好几万,攻破宋家祖宅都有可能!” 沈师爷听得头皮发麻,腹诽道:杀官造反这种大事,们能不能别说得如此轻松,就跟聊晚上吃什么一样。 太野蛮了! 几人一路闲聊,已经接近贵州城外的贵州驿。 突然马蹄声起,从驿中窜出十余人马。 一马当先的,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身上穿戴着仲家服饰,头裹彩巾,身骑矮马,腰挂短弓,伏在马背上狂抽鞭子。 即便官道上,有王渊四人迎面走来,这仲家小姑娘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后面十多人,个个骑马带刀,似乎是小姑娘的护卫。他们一边追赶,一边朝王渊等人大喊:“歪拍料,歪拍料(快让开)!” 袁刚和王猛顿时色变,各自拉着驮满山货的黔驴避让。事发突然,沈师爷都被吓傻了,王渊赶忙将他扯离官道,剩下的袁志也是飞快跳开。 幸好此时已近贵州驿,官道相对比较宽敞。若换做山岭地带,官道狭窄避无可避,绝对要撞个正着——便是那小姑娘,也会连人带马跟毛驴一起出车祸。 那些护卫又是一阵呼喊,小姑娘头也不抬,趴在马背上呵斥几句,便继续挥鞭加速前进。 “呸!” 袁志这小子吐了一口带尘唾沫,擦嘴发泄道:“若是哪天被我逮到,我非打烂她的屁股不可!” 沈师爷也被马蹄带起的灰尘迷了眼,揉着眼睛问:“这是谁家女子,竟如此蛮横。若不是我们躲得快,怕要被她给驱马撞死。” 王渊撇撇嘴,冷笑道:“还能是谁?穿着仲家服饰,又带着骑马护卫,这恶女子肯定姓宋!” 袁刚补充道:“便是扎佐土司的女儿,也没这么大阵仗。能随身跟着十多个骑马随从,她阿爸要么是安贵荣,要么是宋然。安贵荣是彝人,宋然是仲家子,她穿着仲家衣服,只能是宋然的女儿了。” 安贵荣和宋然,一个是水西安氏族长,一个是水东宋氏族长,皆为贵州宣慰使,而且治所都在贵州城。 史载宋然无子,这小姑娘很可能还是贵州宣慰使的独生女。 沈师爷又问:“她刚才在马背上说什么?” 袁刚翻译道:“那是仲家语。她让随从都跑快点,别把竹熊放跑了,今天一定要抓住。” “竹熊又是何物?”沈师爷以前没听过。 王渊咂嘴说:“食铁兽。” 这死丫头,居然带人去抓熊猫,放几百年后铁定蹲监牢! (PS1:经一位学习委员提醒,老王终于回忆起初中化学知识。氢氧化钙跟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反应,会变成碳酸钙,这玩意儿就是制作现代粉笔的原料之一。所以,王渊用的不是熟石灰,跟现代粉笔已经很接近。) (PS2:二号女主已经上线,也在角色栏里添加了。) 012【孤独的清醒者】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贵州城最早的城墙,始建于元代,当时唤作“顺元城”。 明朝初年,贵州都指挥使、皮鞭Play爱好者马晔,在顺元土城的基础上进行扩建,才有了后来的贵州石制城墙。 到了正德年间,贵州城还只有六座城门,且“次南门”只允许军士通行。 王渊等人是从柔远门进城的,此门之外皆为土司辖地,取“怀柔远人”之意。 靠着城墙根,城外有一片棚户区,多为迁居汉人搭建。这种情况在古代极为普遍,等棚户区扩大到一定规模,官府就该考虑修外城框起来了,而且还属于大大的政绩。 大明朝廷若想改土归流,至少也得等贵州城把外城修起来——那意味着,省城周边的汉化程度,已经达到一种微妙状态。 在此之前,如果谁敢提“改土归流”四个字,直接在朝堂上打板子就行。要么脑子有病,要么妖言惑众,谁信谁是智障。 汉化程度那么低,汉民数量那么少,丫改土给谁看啊?不但难以征收赋税,还得天天带兵平叛,没几年就要把户部大佬们搞崩溃。 “书铺、纸铺这些,反正跟读书有关的,铺子都开在北城。” 袁刚牵着毛驴进城,对沈复璁说:“我们先去东城、南城卖山货,换一些粗盐回来,再到北城买笔墨纸砚。” 沈师爷有些搞不明白,问道:“这贵州城是什么格局?” 袁刚指着正前方说:“贵州都司、贵州卫、贵州前卫,治所都设在南城。那里是军汉们的地盘,我手中钢刀就是在南城买的。平时寨民收集的鸦翎、孔雀翎,也可以拿到南城售卖,卫所愿意收购这些东西做箭翎。”他又指着左右两边说,“西城是水西安氏地盘,东城是水东宋氏地盘,分别设有两个贵州宣慰司的治所。” 沈师爷点头道:“如此说来,贵州布政司的治所就在北城了。” 袁刚笑道:“布政使老爷确实在北城,但贵竹长官司的治所也在北城。咱们那位贵州布政使,别说政令出不了贵州城,他连北城都出不了,只在治所附近的几条街面上管用。” 沈师爷不禁吐槽:“这种一省主官,还不如在江南当知县快活。” 贵州布政使也确实怪憋屈的,名义上他是一省主官,可身边是拿刀的莽汉。南城的军汉不听话,东西的土司也不听话,北城自留地又掺个蛮夷进来,还因为制度问题不能深入州县,直接就从省(和谐)长混成街道办主任了。 贵州按察使同样如此,堂堂一省公检法首长,如今的主要工作竟是考察教育情况——纯考察,除了考察,也干不了别的。 因为在公检法领域谁都不甩他,正好又兼职做贵州的副提学官,恰巧正提学官由云南官员代理,而且几十年都没来过贵州。如此一来,贵州按察使就改管教育呗,可惜省学校也只那么几个。他如果花费三个月时间,把省的学校都视察一遍,估计有两个半月都在忙于赶路。 俗语云:“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邻省城。” 按这种说法,贵州布政使和贵州按察使,肯定是祖上八辈儿缺德。 王渊也是第一次来贵州城,有些兴奋,但更多失望。 这破省城实在没啥意思,两层楼房都不多见,遍地都是低矮瓦房。 瓦房就瓦房吧,整点雕梁画栋啊。居然大部分都以石料为地基,再用竹片编制墙面,稀泥拌草往上边儿一糊就了事。 袁志这小子却异常激动,完没有平日的粗蛮,指着前方大惊小怪道:“王二,快看,那栋楼房好高,居然有足足三层!” “嗯,是很高。”王渊随口敷衍。 三层楼房,在贵州城也算地标性建筑了,难怪袁志能一眼就看到。 大哥王猛也好不了多少,一路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稀奇。他说:“贵州城里的人可真多,比扎佐司多多了。” 众人渐渐来到东城区,王猛突然就迈不动腿。 王渊回头喊道:“大哥,发什么楞啊?” 王猛居然扭捏起来,指着街边一家店铺,羞涩道:“我……我想进去看看。” 那是一家首饰店。 袁刚顿时明白,谁还没年轻过啊,笑着说:“去吧,快去快回。” 王猛忐忑无比的走进店铺,立即就看中一根银簪,问道:“这个卖多少钱?” 老板瞅瞅王猛的穿着,也不开口给价,只说:“买不起。” “哦。”王猛挠挠头。 老板又往旁边一指:“那些是铜做的,价钱更便宜。” 王猛还是心虚,虽然看什么都喜欢,但只挑了一对耳环,问道:“这个怎么卖?” 老板冷冰冰道:“一百钱。” “我我……我没那么多。”王猛吞吞吐吐,平日的糙汉子,此刻涨红了脸。 王渊不知何时进店,笑问道:“看我们这种穷苦山民,身上能敲出多少钱?给个诚心价,五文钱怎样?” 老板翻白眼说:“五文钱还不够铜料。” “那说该多少?”王渊问。 老板想了想:“五十钱,拿走。” 王渊对大哥说:“有多少?” 王猛掏出铜钱一个个细数,那是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平时都以物换物根本不用铜钱的。反复数了几遍,确认没有疏漏,才说:“我只有三十八文钱。” 老板有些不耐烦,一脸嫌弃道:“三十八就三十八,当我做了亏本生意,懒得跟们胡搅蛮缠。” “啊?” 王猛愣了愣,随即大喜,掏钱付账说:“谢谢,谢谢,真是好人!” 兄弟二人走出店铺。 王渊揶揄道:“大哥,买首饰送给谁啊?” “别问,还太小,不懂这些。”王猛脸上泛着幸福微笑,掏出一块碎布,把耳环小心包好,放在胸口贴身保管。 我不懂? 就是馋别人身子了! 当心哪天方寨主知道,把三条腿部打断! 此后整整一个时辰,王猛都处于飘忽状态,好几次差点跟路人迎面相撞。 他脑子里充满了幻想,想象着方阿妹收到耳环,是有多么的欣喜若狂;想象着他们手拉手漫步林间,迎着朝阳一起唱山歌;想象着方阿妹带着耳环,穿着漂亮的新衣裳嫁给他…… 对了,等我跟方阿妹生了孩子,也要请沈先生帮忙起名! 大概用去半天时间,两头毛驴驮来的山货,终于部换成粗盐。 天色渐暗,袁刚领着大家去找客栈,而且只打算开一间房。沈师爷住店就可以了,其他人蹲在街边上,裹着麻布就能凑合一宿,没必要再花那冤枉钱。 就在此时,又是一阵马蹄声响,来往路人纷纷避让。 只见那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马当先,灰头土脸。 她身后的护卫们同样狼狈,有一个甚至没了半边脸,牙齿和颧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一个大腿骨折,趴在同伴马背上,只能这样横着回城。 王渊见状暗暗发笑,看来国宝的战斗力很强啊。 这些人如果猎杀熊猫倒还罢了,总能找到各种方法。估计是想活捉熊猫当宠物,结果被我大食铁兽搞得损失惨重。 活该! 小姑娘沿街狂奔一阵,快到贵州宣慰司府邸时,突然看到前方有个熟悉身影,吓得她连忙勒马想要转身逃跑。 此人约末三十来岁,头戴方巾,身着儒衫,手里赫然还拿着一把折扇。他见小姑娘勒马回转,立即呵斥道:“站住!” 小姑娘面露苦色,只得下马说:“大哥,来找我阿爸呀?” 那人脸色不悦道:“又去闯什么祸了?” 小姑娘顺手把马鞭扔给护卫:“我没有闯祸,就是想去抓一只竹熊。那竹熊也太不给面子了,怎么劝都不听,还跟我们动起手来,把我好几个随从都打伤了。” 那人听得此言,居然松了口气,似乎这个理由可以接受,只告诫道:“祖父在世之时,力行仁政,诗礼传家。我皆为宋氏子孙,不可有残民害民之举,也不要虐待下人和奴隶。记住了吗?” “知道了,”小姑娘没什么耐心,“这些话,该跟我阿爸说,他才是贵州宣慰使。” 那人顿时气馁,黯然神伤道:“伯父听不进劝啊。我宋氏辖下百姓,一日难过一日,再如此下去,只怕又要有部族造反了。” 小姑娘不屑道:“造反就造反,我正好带兵去平叛,让他们知道我宋灵儿的厉害!” “荒唐!” “糊涂!” “不知所谓!” 那人连声斥责,复又咬牙切齿道:“汝父残暴至极,定将宋氏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小姑娘不再言语,她这位族兄是个书呆子,一天到晚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族人的耳朵早就听出茧子了。 那人又痛心疾首道:“吾水东宋氏实为汉人,族谱可追及唐初。此数百年间,终日与蛮夷为伍,竟自甘堕落,以蛮夷自居。他日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小姑娘还是不说话,她早就有经验了。旁人越是辩驳,这位族兄就越起劲,无人理睬反而更好打发。 那人喋喋不休,又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但终归还是消停了,愤然震袖而去,一路朗诵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汉家诗歌。 (PS:质疑宋灵儿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的老铁,可以去看看角色栏里,主角和沈师爷的人格定位。) 013【买不起书】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 说的就是贵州。 农历四月的贵州恰逢雨季,昨晚王渊、王猛、袁刚和袁志睡在街边,突然就他娘下起雨来。躲屋檐下都没用,风吹斜雨到处乱洒,把四人淋得浑身湿透。 再加上昼夜温差很大,将他们冷得直哆嗦。身上裹两层麻布完不顶用,只能蜷在墙根互相挨着取暖,气温可能已经降到5摄氏度以下。 就连那两头毛驴,都跟他们挤在一起。而且是躺在最里面,由四人团团围住,防止毛驴淋雨受冻生病——穿青人命贱,驴比人精贵。 “滚开,滚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大清早,客店伙计取门板开店,对着王渊等人一顿呵斥。 王渊上半夜根本睡不着,下半夜估计冻习惯了,居然眯着眼睛呼呼大睡。这刚睡下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吵嚷,只得迷迷糊糊握住刀柄。 嗯,醒来的第一反应不是睁眼,而是拿刀! 袁刚、袁志和王猛同样如此,眼睛都没睁开,三把刀已经抽出来大半。 店伙计见他们还赖着不走,本想过去踹几脚。结果蹭蹭蹭蹭四刀出鞘,吓得店伙计猛退几步,不待多想,便转身进店去收拾桌凳。 穿青人家中最值钱的物事,并非别样,正是兵刃。 袁刚身上那把钢刀,几乎花光了历年积蓄,完可以当成传家宝。王渊和王猛兄弟俩都是铁刀,钢火比菜刀好不了几分,只能说勉强脱离了生铁范畴。 至于弓箭,那玩意儿属于消耗品。 自制土弓用不了一年半载就废了,打猎必须带把备用弓,免得关键时候掉链子。箭簇只有少数是铁制的,大部分属于骨制和石制,杀伤力能把人感动到落泪。 当然,如果哪天举兵造反,箭簇肯定要进行淬毒处理。 淬毒这招,是跟土人学的,他们喜欢玩吹箭。 王渊打了个冷颤站起来,活动腿脚暖身子,复又蹲下去摆弄土弓。弓弦有些受潮,他掏出一块浸油碎布,包着弓弦来回轻柔擦拭,宛若在抚摸情人的美妙肌肤。 擦完弓弦,又擦铁刀,手法极为熟练。 袁刚、袁志和王猛,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对于他们而言,银子可以不要,酒肉可以不吃,随身兵器必须侍弄得宜,否则很有可能就突然没命了。 小雨还在淅沥沥下个不停,好在雨势没夜里大,也没被风吹着往檐下灌。 四人打理好兵器,就站在客店屋檐下等待,鬼知道沈师爷这懒货什么时候起床。 足足苦候一个时辰,沈复璁才从店里出来。见他们身上衣服未干,顿时不好意思道:“昨晚们受累了。” “没啥,早习惯了,”袁刚牵着毛驴说,“等雨停了再走,先吃点东西填肚子。” 省城的物价太贵,他们舍不得买东西吃,身上自带了十天的干粮和清水。 这场雨又下了足足半日,到下午时分,几人才牵着毛驴前往北城区。 北城区的风貌又不一样了,这里的汉家平民最多,相对而言也更加繁华,终于稍微有那么点省城感觉。南城区的汉人也多,但十有八九属于军户,富的穿金戴银,穷的身着片缕,贫富差距异常明显。 在袁刚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一条街道。紧挨着好几家店铺,都是在卖文化用品,甚至还有专卖书画和古董的铺子。 沈复璁的精神变得亢奋起来,他在这里终于找回熟悉感觉,遇到什么铺子都想钻进去看一看。 来到书铺,沈复璁先是浏览杂书,连连摇头,大为失望。 这里的杂书种类很少,要么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陈旧小说,要么是佛经、药典等专业书籍。至于近些年的文学作品,沈复璁只看到两本弘治朝的诗集。 再看科举参考资料,沈师爷更加失望。 江南那边,乡试墨卷三年一印。此处的墨卷,竟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而且是成化朝的江南旧卷所翻刻。 皇帝都换了两个呢,贵州城的科举资料更新速度,还赶不上大明皇帝的更新速度。 无奈之下,沈复璁捡了套相对精美的《四书集注》,问道:“此书什么价钱?” 店主看他们俱皆穿青人打扮,根本不想做生意。但毕竟身为读书人,基本涵养还是有的,回道:“三贯。” “这他娘也要三贯?” 沈复璁气得差点把书扔了,愤然道:“若在江南,这套书顶多三百钱。用纸就显得粗劣,由品相下等的扛连纸所印。还有这用墨,有些地方字迹都快糊了,这使的是什么鬼墨。还有这排字儿……” 沈师爷一口气说了好半天,把手里的《四书集注》贬得一无是处。 店主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态度积极起来,拱手道:“朋友是江南来的读书人?” 沈师爷听到“朋友”这个称呼,不禁问道:“阁下也是秀才?” 店主更加热情:“弘治八年进学。” “果真是朋友,”沈复璁正身站立,认认真真作揖道,“鄙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店主变得恭敬起来,也作了个长揖:“既如此,在下须自称晚生。” 沈复璁立即将店主扶起:“不必如此客套,我皆为朋友。” 袁刚、袁志和王猛三人,对眼前这出戏搞得有点懵,没明白两个读书人怎么就熟稔起来。 袁刚趁机教育儿子,低声说道:“看到了没?这就是读书的好处!” 正德初年的士林风气,还没有完败坏。 只要考上了生员,便可互称朋友。即便一个是秀才,另一个是进士,那也是真朋友。 如果仅为童生,就没资格做朋友了,只能被人称呼为小友。一个十八岁的秀才,遇到八十岁的童生,都能心安理得喊一声小友。 至于晚生,则是学弟面对学长、晚辈面对前辈,用来表达尊敬的自我谦称。 这种现象,再过几年就会慢慢改变。 届时,只论官位高低,不论进学早晚。一个八十岁的老进士,在遇到权臣上官的时候,也会恬不知耻的自称晚生。而权臣上官,很可能直接回一声小友,把士林尊卑秩序彻底打破。 正德朝,是大明社会的分水岭,政治、经济、文化、风俗……开始面转变。 究其原因,一是读书人想要冲破八股禁锢,二是社会经济已繁荣到临界点。 我们在这里只谈文化层面,据水太凉先生钱谦益所言:“正嘉年间,士以通经为迂;万历之季,士以读书为讳!” 从正德朝开始,读书人竟把通晓五经视为迂腐。到了万历朝,读书人居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喜欢读书。无非就是觉得八股无用,在思想上另谋出路,开始广泛追求知识的实用价值。 这场思想运动,王阳明不是发起者,却是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 王阳明的心学观点,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儒家主流从理学带向心学,至晚明又逐渐转变为实学。即便是钱谦益,那也属于实学宗师,倡导“由经术以达于实务”,只不过跑偏了十万八千里。 而无数儒生跑得更偏,因为看不起八股,经也不读了,书也不看了。只背参考资料应付科举,说自己是经世致用之才,不屑与迂腐书生为伍,连司马迁是哪个朝代的都不知道。 言归正传。 沈复璁与店主叙了一番学年,又互道姓名表字,迅速拉近关系。 书店老板说:“既是沈朋友当面,那这套《四书集注》,我就折价卖两贯吧。” 沈师爷倒是不疑被人敲竹杠,问道:“怎的如此昂贵?” 书店老板苦笑:“在这贵州,书本怕是最无用的东西。方圆上千里,连个印刻坊都没有,我须到湖广那边去进书。书籍运输保养不易,不卖高价,岂不亏本?” “价钱也太高了一点。”沈师爷说。 书店老板咬牙道:“那就一千七百钱,再不能便宜了!” 白银与铜钱的兑换价格,每个朝代都不同,甚至每个地区都不同。在贵州城这边,一两银子约抵铜钱八百文,这套《四书集注》都超过二两银子了,远远高于沈复璁的心理预期。 沈师爷问袁刚:“怎样?” 袁刚低声回答:“五家只凑了三两银子。这套书就卖二两多,怕是不够买其他东西了。” 沈师爷只能拉下脸皮继续还价:“都是读书人,看……” “沈朋友,且稍待片刻。” 书店老板突然堆起笑容,从沈复璁身边走过,点头哈腰的迎向店门口:“宋公子,您又来买书啦?” 一个头戴方巾的儒生,摇着折扇进来:“有新书吗?” “最近刚到两本,都给宋公子留着呢。”书店老板快速跑回去,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两本书。 (PS:书友群管理员比较严格,加群验证信息不对的都拒绝了。现在验证提问改为“本书的首发网站是哪家”,想加群的老铁可以再申请。万分抱歉。) 014【铁骨铮铮沈复璁】 宋际,字无涯,洪边宋氏第四世嫡长孙。 洪边宋氏在宣德年间,就已经成为水西宋氏主干,历代族长皆为贵州宣慰使。 如今宋然年迈无子,按理说,宋际当属第一顺位继承人。可惜他是个书呆子,成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族长宋然更喜欢另一个侄子宋储。 同理,宋际也不喜欢自己的伯父,他甚至当面斥责宋然:“汝取字浩然,有何浩荡之气,有何博大胸怀?数十年间,不思仁爱百姓,不懂文章教化,只知盘剥享乐,吾深以为耻也!” 这两年,宋然对大侄子更加厌恶。 因为宋际整日奔走联络,不但想恢复爷爷宋昂办的义学,还打算在各长官司创建社学。见宋然对办学毫无兴趣,宋际居然跑去找安贵荣,想跟水西安氏一起建学校。 宋家和安家,关系可差得很啊,这小子为了建学校,连家族利益都不顾了。 书店老板首先奉上一本,屈身笑道:“宋公子,此乃《西涯诗录》。” 宋际顿时喜道:“可是西涯先生的新作?” 书店老板介绍说:“半为新作,半为旧作。西涯先生的诗词,俱皆汇集此书,你在贵州找不到更全的录本了。” 西涯先生,便是内阁次辅、少傅兼太子太傅李东阳(还有半年当首辅),他的《怀麓堂集》尚未整理出版,如今只有各种散录作品传世。 宋际连忙翻阅诗集,果然发现一些新诗,忙问道:“作价几何?” 书店老板道:“此书来之不易,为一进士辗转抄录而成。你看这字儿,正经的……” 宋际懒得听他啰嗦:“不就是想加价吗?多少钱?” 书店老板收起笑容,正色道:“纹银二十两。” “不贵,记在我账上。”宋际并不感觉吃亏,反而认为自己赚到了。 几个穿青人却被惊得目瞪口呆,这本诗集也就几十页,居然值他娘二十两银子! 其实很正常,物以稀为贵嘛。 即便到晚明时期,书价已经降得很低,一两百文就能买一套书。但那只是常见刻本,稀有的抄本要贵得多,耗费精力收集整理的录本就更值钱。董其昌获得《灵飞经》之后,海宁陈家借来刻入石碑,有人拓碑进行刻印。一卷《灵飞经》的拓印刻本,竟能卖到十两白银,而且还有人抢着买。 在袁刚等人惊呆的同时,王渊突然眼睛发亮,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野生的冤大头,一个行走的提款机。 此君头大,令人手痒,吾欲持竹杠敲之! 但王渊的身份有些尴尬,一个蛮夷孩童而已,行事颇不方便。他悄悄拉扯沈复璁的衣服:“先生,看你的了。”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沈师爷心领神会,说道:“遇事莫急,且再等待。” 书店老板也不再招呼他们,只欠身站在宋际身边,陪同这位宋公子一起看书读诗。 宋际连续翻了几页,终于有一首没见过的。他不禁仔细看去,蓦地皱起眉头,念叨:“‘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继恩一锁成鸿图……谁复糊涂如此乎,宗乎善矣为孙谋。’这首怎如此怪异,非词非曲,又不对仗,还失粘出韵,而且意思我也看不懂啊。” 沈复璁本想观察宋际的性格,再来决定如何忽悠。但此刻突然出现好机会,立即作声道:“西涯先生是在自比北宋宰相吕端。此诗必为近半年所作,可能是被同僚质疑,写出来自我辩解,顺便发一下牢骚。” “何解?”宋际还是听不明白。 沈复璁解释说:“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此乃宋太宗对吕端的评语。吕端出任宰相,得过且过,毫无作为,却总在关键时刻任事,宋太宗驾崩后更是一举定乾坤。去年新君嗣位,內官专横,陷害忠良。内阁诸公束手无策,可能西涯先生也被同僚骂了,他才写这首诗辩解一二,也是让群臣继续等待锄奸良机。” “原来如此!” 宋际恍然大悟,复又问道:“既然托诗言志,又为何把诗写得失粘失对出韵?” 沈复璁笑道:“故意为之。如此一来,谁读着都别扭,更能体会他的心境。毕竟太监有皇帝护着,谁当阁老都尴尬,在政事上难有作为啊。” 宋际拍手大赞:“妙哉,妙哉!” 这是一首很古怪的诗,把写诗能犯的错误都犯完了。但如果像沈复璁那样理解,立即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令人不禁拍案叫绝。 沈复璁又说:“什么平仄对仗押韵,都是宋人总结出来的,唐人根本不管这些。西涯先生一向追求盛唐古意,单从技法而论,这首诗也是在力求复古。” 听到这里,宋际把诗再读几遍,越读就越兴奋,这才转身作揖:“先生大才,令吾……呃,你是里民子?” “里民子”即穿青人的别称,沈师爷如今也是一副穿青人打扮。 沈师爷作揖道:“鄙人沈复璁,字慰堂,绍兴府余姚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宋际暂时放下心中疑惑,回礼道:“原来是沈朋友。在下宋际,字无涯,贵州洪边人。说来正巧,我也是成化十四年进学。” 老子十七岁中秀才,已经很难得了。你才多大岁数啊,居然跟我同一年进学?沈师爷听得有些纳闷,不由问道:“敢问朋友贵庚?” 书店老板笑着介绍:“宋公子九岁便中秀才。” 沈师爷连忙做出恭敬模样,抱拳说:“宋朋友竟还是神童,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不提也罢。”宋际稍微有些尴尬,因为考秀才的时候,主考官和阅卷官都是他爹。 沈师爷故意恶心人,又问道:“宋朋友九岁中秀才,恐怕此时早就中举了吧?” 宋际顿时更加尴尬,解释说:“贵州生员,必须到云南参加乡试,来往路途颇为坎坷。吾及冠之后,第一次去应试,走到半路便病倒了。三年之后又去应试,在云南染上风热之症,文章还没做完便晕在考场。三年之后再去应试,山洪阻断了官道,只得绕道而行,赶到云南已经耽误考期。接着吾母病故,又错过了一次乡试,蹉跎至今竟还是个秀才。惭愧,实在是惭愧,让沈朋友见笑了。” 这他娘还有比我更倒霉的? 沈复璁只得安慰:“宋朋友满腹经纶,想来下一次必定中举!” “承君吉言,”宋际抱拳道,“沈朋友既是江南人士,又如何来了贵州,还穿着里民子的衣服?” 沈师爷再次变脸,既哀痛又愤怒,朝着北面拱手,大义凛然道:“新君嗣位,內官当道。那些没卵阉货以太监刘瑾为首,号称‘八虎’,欺君罔上,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吾虽为末流佐官,却也挺身而出,冒死以谏。可恨那刘瑾蒙蔽圣听,一手遮天,爪牙遍布。吾身陷囹圄,又遭严刑拷打,还令吾攀诬清流上官。但吾等读书之人,便是惨死狱中,也不会跟阉党同流合污,要留得一身清白在此人间!阉党无可奈何,便将吾流放三千里,发配到云南蛮夷之地。” 先前对那首诗的解释,已让宋公子为之绝倒,此刻哪会怀疑沈师爷说假话? 宋际肃然起敬,整理衣襟,俯身大拜道:“先生铁骨铮铮,一身正气,实乃吾辈榜样。且受我一拜!” 王渊在旁边听得直翻白眼。 但不可否认,别看沈师爷平日不着四六,关键时刻肚子里还真是有货。 话又说回来,人家以前可是知府的谋主,不但帮知府出谋划策,还全权负责知府的来往文书。怎么可能是个草包? 在穿青寨混成那副模样,纯属秀才遇到兵,讲啥文章道理都没用。 而到了贵州城,遇见咱宋公子,沈师爷瞬间恢复正常水平,能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把读书人轻轻松松给忽悠瘸了。 (PS:推荐两本火书。一本是本书盟主的《我真没想出名啊》,另一本是大罗罗的《抢救大明朝》,感谢两位老铁的支持。) 015【慷慨仗义宋无涯】 书店老板脸上带着怪异笑容,开始重新审视这位刚认识的朋友,心中不由升起佩服之情。 这佩服又跟宋公子不一样,纯属遇到同行的惺惺相惜。他搬来两张椅子,请沈复璁和宋际坐下畅聊,自己则站在旁边等着看好戏。 宋际向来持身以正,连坐姿都挑不出毛病,沈师爷本来想斜靠椅背,见此也只得挺身直腰、正襟危坐。 袁刚悄悄握住刀柄,低声告诫三个孩童:“读书人不可信。这姓宋的如此呆傻易骗,沈先生怕是会生出异心,借机逃离咱们穿青寨。你们当心一些,发觉不对就立即动手。杀人的时候要快要狠,不能让他们发出任何声响,免得闹出动静不好脱身。” “晓得了。”王渊、王猛和袁刚同时握刀。 宋际对此毫无察觉,沈复璁和书店老板却齐齐变色。 沈师爷投来不解的眼神,袁刚回敬他一个冷笑,威胁之意已经不言而喻。 这些蛮子! 沈复璁为之气结,更觉委屈,他真没有想过借机脱身啊。 王渊是具有宿慧的神童,一遇风云便化龙,沈师爷还想着搭顺风车呢。至于宋际,这位公子太容易糊弄了,沈师爷当然也不想放过。 王渊和宋际,到底该选哪个? 对沈师爷而言,这并非单选题,而是多选题,他两个都想要! 王渊是可以投资的未来,宋际是能够倚仗的现在,完全可以双管齐下、一举两得嘛。 沈师爷懒得再理会这些穿青蛮子,也不直接进入主题,而是跟宋际聊起了学问,想进一步摸清宋公子的路数。 “宋兄所治何经?”沈复璁问。 宋际回答说:“吾治本经为《礼经》。” 太他妈巧了! 沈复璁拍手笑道:“你我乃同道中人也!” 宋际愈发惊喜:“沈兄也治《礼经》?” “然也。”沈复璁说。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两人同一年进学,连所治本经都一样。 老铁啊! 其实很正常,仔细观察宋际的言行举止,就知道他处处守礼,甚至还想用礼仪教化来管理贵州。在宋公子看来,只要推行教化,则人人守礼,则天下大治。 二人随即聊起了本经学问,一个高谈阔论,一个刻意附和,顿时天雷勾动地火。 宋际的《礼经》功底很扎实,但思想全都来自朱熹批注,似乎没有读过别家文章,也全然没有自己的主见。 这种读书人,放在弘治朝以前很吃香,随随便便就能中举。 可惜时代已经变了,江南、江西科举竞争激烈,读书人想要脱颖而出,就必须玩出新花样。从弘治末年开始,便蔓延出一种复古风气,虽然没有脱离程朱理学范畴,但也委婉表达了不同的意见。 这种风气到晚明更甚,复古已经不能满足读书人,甚至陆王心学都被视为陈旧思想。 儒生们先是把佛道观点引入文章,在科举上完成了三教合一的壮举。接着佛经道典也被用滥了,儒生们竟然从小说杂剧入手,就跟高考作文写《斗罗大陆之我见》一样。 崇祯朝进士王厈,在进京会考的时候,所有科目都被评为优等。唯独“论”把阅卷官吓了一跳,这位老兄在写文章时,竟然把崔莺莺、杜丽娘拿来举例,最后还真他娘考中了进士。 沈师爷很想提醒一句:老兄啊,你的参考资料该换了。以你这种玩法,考贵州举人肯定可行,但想考进士无异于痴人说梦。 宋公子正讲在兴头上,沈复璁也不好唱反调,只能顺着他一味奉承。 这贵州城买书的人是真少,两个秀才瞎扯半天,眼见都快天黑了,居然没有遇到其他顾客。 宋际感觉聊得好爽啊,终于有人能听懂他的话了,已然将沈复璁引为毕生知己。 等学问讲得差不多,宋公子才问:“对了,沈兄既被流放云南,为何又在贵州停下?” “吾与解员刚走到扎佐司,就遇见贼匪劫道,”沈师爷连连摇头,带着一股子怨气,指桑骂槐道,“那贼匪真真可恨,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竟把两位解员官差都杀了,我靠装死才能逃过一命。” 王渊抬头仰望房梁,懒得跟这货计较。 宋际忍不住感慨:“这贵州的贼匪确实很多,皆因土司教化不力所致。吾欲在乡间广办社学,不拘汉民土人,也不论贫穷富贵,皆可到社学领会圣人之言。届时,万千民众沐浴道德文章,定可让贵州风气为之一新!” 沈复璁奉承道:“宋兄有如此志向,在下佩服之至。” 宋际谦虚道:“跟沈兄比起来,吾不值一提也。” 沈复璁又指着王渊等人:“当时我身上的衣服,都被那些贼匪扒光了。幸好遇到黑山岭寨的穿青人,路过扎佐驿将我救下,我便跟着他们回到山中村寨。” 宋际连忙起身,朝王渊等人作揖道:“吾代沈兄谢过诸位救命之恩。” 袁刚松开刀柄,抱拳说:“不用客气,随手救人而已。” 沈复璁已经摸清宋际路数,对症下药,继续说道:“穿青寨中,有不少寨民的先祖是汉人。他们虽远离教化,却不改崇圣之心,愿意跟着我学习道德文章。” 宋际顿时赞叹:“此乃良民义民也!”又愤然道,“吾早说应该大办社学,怎奈各司长官皆不听从。若依吾言行事,则万民遵礼守法,贵州早就大治矣!” “肉食者鄙,古来如此。”沈师爷顺着话头说下去。 “是啊,古来如此,可悲可叹。”宋际无奈叹息。 沈复璁见时机成熟,便转到正题:“今日吾等来贵州城,就是为寨中子弟购买书籍。山民穷苦,他们都不舍得住店,露宿街头苦熬一夜。风吹雨淋,挨饿受冻,只为省下钱来购置书本笔墨。” “啊嚏!” 王渊适时打了个喷嚏,又跑到书店门口去擤鼻涕。 袁刚、袁志和王猛看看沈师爷,又看看门口的王渊,本想配合一二,可惜演技不够,只得傻站在那里。 宋际对此大为感动,又见王渊年幼,竟脱下自己衣服,过去亲手给他披上,勉励道:“汝小小年纪,便知文章可贵。日后一定要安心向学,不忘今日之初心,切记切记!” 这位公子也太容易骗了吧? 王渊都不好意思了,欺负老实人没有成就感啊。他当即作揖拜道:“先生金玉良言,小子牢记于心,不敢有丝毫懈怠!” 宋际心怀大慰,对王渊印象甚佳,赞曰:“孺子可教也!” 沈师爷此刻也站起来,语气无奈道:“可惜寨民实在穷困,东拼西凑,竟连一套《四书集注》都买不起。” 书店老板早在等这句话,此刻配合得天衣无缝,拿出那套《四书集注》说:“我也是读书人,本想倾力相助,无奈小本生意。此书作价五贯,只卖他们三贯,可他们的银钱还是不够。” 宋际也不再文绉绉说话,慷慨壕气道:“好不容易遇到思慕圣贤的土民,怎可因区区一套集注,就寒了他们的向学之心。要买什么书,全都记在我账上!” 书店老板还不满足,建议道:“这套《四书集注》实乃劣本,不如换一套品相更佳的。” “大善!” 宋际微笑颔首,又至书架前,亲自帮忙挑选教科书。 不到片刻,宋公子就选了一大堆,而且全是精美刻本。书目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小儿语》、《幼学须知》、《幼仪杂箴》、《小四书》、《四书集注》、《五经集注》…… 沈师爷本来准备了满肚子套路,谁想只发了几招,宋公子就自动躺下了。 这人真好骗啊,沈师爷有些收不住手。他抱着一套《五经集注》,欣喜之余,复又哀叹:“唉,可惜,可惜!” 宋际不解道:“沈兄,有何可惜之处?” 沈复璁连连摇头:“虽有书籍,却无户籍。扎佐司根本不为穿青寨编户齐民,寨中孩童即便熟读圣贤之书,也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 好嘛,咱沈师爷不但想节省书本费,还打算让宋公子把户籍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遇到个冤大头,反正都是敲竹杠,不如勉为其难多敲几下。 (PS:前面几章,有老铁说起古钱和八虎问题,老王搞错了,已经删改。) 016【一言可决也】 “户籍问题嘛。” 宋公子来回踱步,思虑道:“此事有些难办。扎佐司的长官是我叔祖,他这人一向不爱读书,近些年连县试都作废了。汝等便是有了户籍,又熟读四书五经,也没地方去考生员。” 还有这事儿? 太他妈坑了,扎佐土司居然敢擅自取消县试。 沈师爷仰天长叹:“如之奈何也!” “沈兄且莫着急,”宋际又仔细想了想,很快想出个法子,说道,“吾父讳坚,正是贵竹司长官。或可把寨中读书孩童,都落籍到贵竹司这边。如此一来,他们参加县试,也能到贵州城来应考。” 沈师爷说:“如此麻烦,太为难宋兄了。” 宋际笑道:“不麻烦。都不必惊动吾父,只需叫来吏员,亲口叮嘱一二,此事便水到渠成了。” 沈复璁只能暗自感慨,这贵州果然是土司天下。 放在其他地方,落籍并非小事儿。如果牵扯到科举,那就更棘手了,非得撒足银子,上上下下都疏通一遍不可。 而且还容易被同籍生员举报,稍不注意就要闹出丑闻。 一般而言,地方主官都不愿接这种烫手山芋,他们捞银子有很多途径,何必要选最危险的法子呢? 可在贵州,毫无顾忌,宋公子打声招呼就能搞定。 历史上,此种情况将在几十年后慢慢改变。 嘉靖皇帝在位期间,恩准贵州自设乡试考场,并提高了贵州的举人名额。 好嘛,不用远赴云南考试,而且举人名额还多,本地竞争又不激烈,贵州一下子成为科举天堂。无数外省生员,纷纷使银子跑来贵州,用尽各种方法冒籍应考,乡试考场里有一大半都是非法移民。 搞得实在太离谱了,甚至惊动嘉靖皇帝,遂颁下御旨严斥冒籍现象。但依旧屡禁不止,许多贵州籍举人,居然连一句贵州话都不会讲。 宋际此刻非常开心,能帮土人参加科举,等于是在推行教化之路上走出了第一步。 他这个冤大头,居然比当事人更加急切,欢喜道:“不如今天就把名单敲定,吾明日便去督促办理。少则一日,多则三日,户籍问题就解决了。” 沈师爷当然乐意接受,对书店老板说:“借君笔墨一用。” 书店老板立即拿来笔墨纸砚,还主动为沈师爷研墨。 “慢着!” 袁刚突然阻止,问道:“移籍落户可以,赋税徭役算在哪边?” 这在袁刚看来是头等大事,对宋际而言却是小事一桩,笑道:“只是落籍,不牵扯其他,也没人找你等收税。” “那还行。”袁刚终于安心。 虽然对穿青寨来说,所有姓宋的都是仇人,而且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宋际属于大好人,即便袁刚都对他恨不起来,甚至还不由自主的联想:如果换这个宋公子来当宣慰使,今后的日子就要好过多了。 书店老板很快把墨磨好,微笑道:“沈朋友请落笔!” 沈师爷对王渊说:“顺便把你们的三代家谱也编了,考科举时会用到。你来说,我来写。” 王渊道:“童生王渊。父王全,母姜妮,祖父王恩。世代务农,皆为良民,祖上三代,并无作奸犯科之举。” 袁刚也依样画葫芦,还把刘木匠等人的信息一并报上。 全都是大大滴良民! “大善,果为良善之民也。”沈师爷笑得有些古怪。 宋公子的关注点独树一帜,他认真看沈复璁把资料写完,突然拍手称赞道:“好字!” 沈师爷潇洒无比的将毛笔一扔,负手而立:“献丑了。” 宋际丝毫不把银子当钱看,却将沈复璁随手而写的字视若珍宝。他小心翼翼捧起,又轻轻吹干墨迹,贴身收藏说:“待吾拿回家中慢慢鉴赏。” 沈复璁的书法,怎么讲呢,不太好说。 一开始,他是为科举而练,做师爷之后,又是为恩主而练。 那位恩主从知县到知府,每年来往文书、私人信函颇多,大部分都由沈复璁代笔。碍于身份,必须使用台阁体,可难免千篇一律,于是又想尽办法追求变化。 这十多年来,沈复璁疯狂临摹吴宽书法,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只是略微缺少那么一点神韵而已。 宋际根本没见过吴宽的字,此刻由沈复璁写出来,顿时就把他惊到了——既有台阁体的雍容端庄,又显得凝重厚实,淳朴当中还隐隐透出一种奇倔。 台阁体还能这样写? 没办法,宋际虽然是土司公子,但那个“土”字就说明一切。 见识太少了。 宋际再度提升了对沈复璁的评价,恭敬道:“沈兄满腹经纶,竟连书法都这般精彩。可否屈尊降贵,到吾宋氏族学担任教谕之职?” 嗯? 王渊、王猛、袁刚、袁志突然瞪眼,齐刷刷握刀。 沈复璁顿时一个激灵,抱拳说:“宋兄美意,在下心领了。但穿青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已经答应教导寨中子弟。君子一诺千金,怎可言而无信?” “沈兄真君子也!” 宋际对沈师爷的人品,已经心悦诚服,说道:“此事好办。让寨中向学子弟,都来宋氏族学读书,所需费用由吾一力承担。” 沈复璁扭头问王渊:“如何?” 王渊点头道:“可以。” “那就这样说定了,”宋际满心欢喜,望望外边的天色,说道,“时日已晚,诸位想必还未用餐。不如吾等找一家酒楼,边吃边聊,吾还欲向沈兄请教书法技艺。” 听到酒楼二字,沈师爷似乎闻见酒香,偷偷咽口水道:“但凭宋兄安排。” 酒楼就在布政司治所附近,贵州布政使老爷经常来此宴饮。 至于布政使那点工资,怎经得起天天下馆子,那就不需要深入探究了。土司虽然漠视朝廷法度,但该孝敬的还是要孝敬,只求这些汉官不要乱讲话瞎伸手。 酒菜端上来,颇为丰盛。 几个穿青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吃到肚里,犹如八辈子没吃饱的饿死鬼投胎。 沈师爷就有风度多了,虽然也嘴馋得很,但人家举止潇洒、从容大方,慢悠悠跟宋公子喝着小酒,还趁兴玩起了飞花令来佐酒。 酒过三巡,宋际已经喝迷了眼,带着醉意感慨道:“吾观沈兄,便可知江南风物,恨不得亲到江南一游。” 沈复璁也喝得七荤八素,大笑道:“此事易耳。再过数年,你我携手畅游江南,届时我请你吃鱼翅!” “鱼翅为何物?”宋际忙道。 沈师爷说:“鲛鲨之鳍也。” 宋际生出万般向往:“沈兄如此推崇,鱼翅必然美味异常。” 酒宴散去,宋际亲自送他们去旅店,不但主动负担了房钱,还把第二天的早饭都安排了。 就连他们那两头驴,也被请到店后棚房,美滋滋的享用着豆饼。 017【上哪都被糊弄】 饭比家里好吃,床也比家里柔软,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只有袁刚彻夜警醒,因为他经过的风浪太多。 特别是四十二年前,袁刚还是个五岁孩童。祖父、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叔父、婶婶,浑身浴血,接连战死,只剩断臂的祖母将他拉扯成年,传授他袁家箭术和刀法,让他永远不要忘了血海深仇。 那一仗,穿青寨里谁都不愿打,但已经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 因为,扎佐那位土司官,想把穿青寨定为“人寨”。 土司辖地属于羁縻统治,朝廷不指望收多少赋税,只求每年补贴的钱粮少些,别隔三差五搞出叛乱就行。 怎么收税,怎么征役,全凭土司喜好。 赋税且不提,只说徭役征收,汉民有军户匠户之分,土司也跟着玩这套把戏。 他们将直管地区的田地,划定为“奶妈子田”、“养马田”、“火把田”、“上马田”等等,耕种相应土地的老百姓,世代给土司子女喂奶、养马、打火把、供土司踩着上马。 而对于辖外生地,则往往以部族、村寨为单位,统一征收赋税和徭役。 “人寨”属于徭役定性,即赋税可以少收甚至不收,也不用再服其他役种。但是,“人寨”必须每隔数年,就为土司长官进献男女青壮,充作奴隶,生杀予夺,不得过问。 扎佐土司把穿青寨定为“人寨”,等于要断穿青人的根基,大家被逼得只能以死相抗。 寨中人口虽然锐减七成,但逃过了“人寨”命运,仅被增加两成赋税而已。徭役也不用再服了,因为寨中人丁减少,缴纳赋税已经极为吃力。当时的宣慰使宋昂,甚至推行仁政,直接免了他们五年赋税。 如此一来,穿青人既仇视宋家,又对宋昂心服口服。 因为逼迫穿青寨的是扎佐土司,并非宋昂本人。就像小民被贪官污吏所害,不能埋怨皇帝一样,更何况事情闹大之后,皇帝还下令废除徭役、免税五年。 宋昂老爷子去世那年,穿青人感其恩德,甚至自发跳傩舞悼念。 可惜啊,宋昂虽然一心汉化、仁爱百姓、忠于朝廷,他的长子宋然却是个虎狼之辈。 在宋然的残暴统治下,宋氏下辖十二长官司,至少一半已被逼到造反边缘,三五年之内必定要闹出大事。 …… 袁刚始终担忧沈复璁有贰心,怕其半夜跑去找宋际告状,调兵把自己堵在客店里围剿。 他昨晚连酒都不敢喝,硬要跟沈师爷睡一间房。 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掉链子! 很快就要落实户籍了,袁刚不奢望儿子当秀才,只想送两个儿子去参加武举。 幸好沈复璁老实,也就半夜起来撒泡尿,其他时间都在蒙头大睡。 清晨时分。 王渊四人正在保养兵器,宋公子居然就来探望了,还特意牵来一头健硕毛驴。 沈师爷迷迷糊糊起床,都没有洗漱时间,就慌忙出去迎接。 宋际指着毛驴,抱拳笑道:“沈兄,山路坎坷,须有代脚之物。此驴随吾数年,甚是乖巧,今日就赠与沈兄了。” “宋兄真是……令我汗颜啊。”沈复璁感动得无以复加。 敲竹杠是一回事儿,交朋友又是另一回事儿。 这宋公子不但帮他们买书,帮他们落实户籍,还请沈复璁担任教谕,把寨中读书孩童都安排到宋氏族学。昨晚又是请吃请喝,安排住宿,连两头畜生都照看好了,一大早还跑来赠送代步毛驴。 除了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又怎不记宋公子的好? 就连袁刚都为之折服,抱拳说道:“宋公子,你让我想起宋昂老爷,他对咱们山民是真好啊!” “吾怎能跟家祖相提并论,不敢当,不敢当。”宋际谦虚无比,心里却乐开了花,他从小崇拜的就是祖父。 在宋昂统治水东的数十年间,虽然也发生过多次叛乱,但大体上趋于安乐清平。每当有叛乱发生,宋昂都是缴抚并举,事后严厉责罚激起民乱的土司,并且还减餐反思自己的过失。 到了宋昂晚年,水东之地安居乐业,竟不复有任何叛乱出现! 日子稍微过得下去,哪个小民愿意造反啊? 宋际跟沈师爷闲聊几句,便邀请众人去吃早饭,饭后又带着几个随从,跟随他们一起出城。 行至城外马驿,宋公子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沈兄,你我就此别过,且在山中等吾好消息。” “静候宋兄佳音!”沈复璁抱拳道。 穿青寨众人往北走官道,宋际则带着随从朝东北而去。 宋氏族学有两个,一个建在贵州城东北,那里有洪边宋氏祖宅,后世叫做“北衙村”。另一个建在养牛圈,即后世的开阳县双流镇。 宋公子在随从的保护下,骑着毛驴在竹林里赶路,下午时分便来到凤凰山下的“北衙”。 永乐二十二年,宋斌在此地修建私宅,因此就有了洪边宋氏。 宋家私宅建得巍峨森严,俨若朝廷衙门,又如宫室殿堂,因此被称为“北衙”或“金殿”。 族学便设在北衙当中,有二十多个孩童正在上课,皆为附近数司的宋氏子弟。 宋际没有进教室,而是去了旁边雅舍。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儒生,正品着香茗悠然读书。他见宋际进来,放下书本微笑道:“无涯,你怎么有空来这里,不去四处奔走建社学吗?” “叔父,你看这字。”宋际献宝似的,将沈复璁写的那页纸拿出来。 儒生名叫宋炫,字廷采,乃宋昂幼子,宋际和宋灵儿的幺叔。此君被誉为“洪边三宋”之一,不修科举文章,耽于诗词歌赋,喜欢跟汉家读书人来往。 宋炫接过来一看,不由拍手赞曰:“好字!” 宋际笑道:“若非好字,吾又怎会拿来给叔父鉴赏。” 宋炫又略微摇头:“可惜沾染匠气,缺了几分洒脱韵致。” 这就是叔侄俩的区别了,宋炫追求诗词文学,性格风流潇洒,自然不喜因循守旧的台阁体;而宋际则守礼崇圣,台阁体对他而言,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书法格式。 听到幺叔批评沈复璁的书法,宋际难免有些失望。只得投其所好,说起沈复璁的诗才,还把李东阳那首《锁继恩》拿出来讨论。 这果然对了宋炫口味,喜道:“那位沈朋友,看来诗文造诣颇深,或可请来切磋一二。” 宋际趁机说:“沈兄不但诗文了得,还通晓四书五经,吾欲邀之担任族学教谕。” “可也。”宋炫点头道。 宋炫是宋氏族学的校长,有他同意,此事就算定下了。 至于让王渊进族学读书,宋际自己就可以做主。 宋炫手捧《西涯诗录》,读得是津津有味,说道:“此书暂且寄放在族学之中,待吾慢慢品读。” 宋际有些不舍,委屈道:“叔父,这是昨日新买的,花了十两银子,我还没读完呢。” 宋炫立即斥责:“汝治《礼经》二十载,就不知长幼礼节吗?吾为叔,汝为侄,竟为一本诗集而起争执?” “我……”宋际顿时语塞,郁闷道,“那请叔父快快把书看完,侄儿先告辞了。” 等宋际离开雅舍,宋炫才嘀咕道:“这个憨货,读书都读傻了,随便几句话就能打发。还是宋家嫡长孙呢,可万万不能让他继承家主之位。” 018【土司往事】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宣慰司属于土司机构,行政级别有些类同于“府”。其主官便是宣慰使,地方军政一把抓,跟唐朝的边疆藩镇差不多。 水东宋氏和水西安氏,在各土司当中尤其特殊。 因为他们都是贵州宣慰使,官衔挂的是“省”字头,治所皆设在贵州城,分别辅佐贵州左右布政使。 什么意思? 拥有军政大权的副省实权官员! 水东宋氏统辖十二个长官司,即拥有十二个州的地盘,这十二个小土司也部姓宋。 水西安氏,实力更强。 两家如果联合起来,可以掌控小半个贵州。 就在宋际把王渊等人送到城外驿站时,宿醉的宣慰使宋然也终于睡醒。他几乎是滚下床的,因为身体太过肥胖,便是有侍妾搀扶,也很难直接坐起来。 刚刚洗漱完毕,便有下人进来通报。 “有什么……哈……事啊?”宋然打着哈欠问。 那人趴在地上,禀告道:“老爷,贵州巡抚汪大人召见。说是提学副使席大人也在,让过去商量办学之事。” 宋然肥嘟嘟的脸上,突然浮出一丝冷笑:“让他们慢慢等着吧。对了,去催一催安贵荣,要安氏赶紧准备进京献马。” 宋氏和安氏虽然矛盾重重,但在面对汉家官员的时候,他们瞬间就成了合作伙伴。 贵州巡抚汪奎乃言官出身,成化二年星变,很正常的天文现象而已。 此君当时还只是小小御史,借着星变为由头,一举弹劾将近三十位官员。从宫中太监到受宠僧人,从尚书、巡抚、大理寺卿到各路勋贵,都被汪奎进行无差别攻击,简直就是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 宪宗皇帝气得直发抖,打了汪奎一顿屁股,然后贬谪到夔州去当通判。 屁股打得越响,这货的名声就越响,因为他弹劾得有理有据,并没有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孝宗皇帝嗣位登基,汪奎立刻时来运转。通判、同知、知府、布政使、副都御史,这些官职一路升迁,他只用了十四年时间。 然后,汪奎就倒大霉了,以副都御使的身份,被派来贵州当巡抚。 此地皆蛮夷,只论刀剑,不论口舌,汪奎实在是喷不动啊! 但这货始终不消停,多次向朝廷告状,甚至一度把宋然的宣慰使给撸了,改成宋际的父亲代理宣慰使之职。宋然凭借给朝廷献马,趁机贿赂中央大佬,这才把自己的土司职务给拿回来。 对于汪奎而言,他喷人的出发点,无非为了邀名和升官。宋然当不当土司无所谓,只要自己没升职,那就继续开喷,至少也得平调离开贵州,这破地方他实在不想待下去了。 正巧,贵州专职副提学官席书到任。此人也是个有政治追求的,想在贵州推行文章教化,立即就跟汪奎联手搞事。 二人督促安氏和宋氏兴办社学,如果两家土司不听话,那就上书朝廷告状去。弹劾他们刻意荒废驿站,用心叵测,图谋不轨! 宋然、安贵荣当然要反击,他们正在搜集良马。打算以献马为借口进京,贿赂太监和官员,弹劾汪奎勾结贼妇米鲁。不但要把汪奎一撸到底,还想一劳永逸,趁机让朝廷撤废贵州巡抚之职。 历史上,他们成功了。 在刘瑾的帮助下,贵州不再有巡抚职务,直至刘瑾倒台才复设巡抚。 至于说汪奎勾结米鲁,那纯属扯淡。 因为汪奎担任贵州巡抚的时候,米鲁之乱都快平定了,他还勾结个锤子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再来聊一聊米鲁之乱,那可是弘治朝的大型伦理言情战争剧。 普安土司隆畅有个美妾叫米鲁,因为夫妻矛盾打架,米鲁不堪家暴回了娘家。 隆畅年老,打算让儿子隆礼继承土司,顺便把小妈米鲁接回来。隆礼兴冲冲的跑去,发现小妈跟土司阿保好上,他当即义愤填膺,也把小妈给睡了。销魂之余,隆礼都懒得回去继承土司,从此三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隆畅得知消息大怒,举兵攻打阿保地盘,烧掉阿保寨子,杀死自己的亲儿子隆礼。 米鲁听说小情郎惨死,便拉上大情郎去报仇。在毒死丈夫隆畅之后,米鲁又有了新操作,居然扯旗造反,自号“无敌天王”,家暴演变成一场波及云贵两省的大叛乱。朝廷为此损失惨重,云贵交界的十多个卫所,三十四位将官部阵亡。 嗯,宋然给贵州巡抚汪奎罗织的罪名,便是弹劾他跟米鲁有男女私情。这种花边新闻历来畅销,保证轰动朝野上下,朝廷百分之百要将汪奎撤职。 宋然海吃胡喝一顿,被人搀扶着出门,却见女儿也准备离开。 “要去哪里?”宋然问道。 宋灵儿已经翻身上马:“阿爸,我打算去抓一只竹熊。前几天都没抓到,被它给跑掉了,今天我要挖个陷坑,再用大网把竹熊给捆住。” 宋然又问:“有多久没去族学读书了?” 宋灵儿顿时愁眉苦脸,噘嘴道:“阿爸,我一读书就头疼,就饶我小命吧。更何况,汉家的学问又没用处,不也讨厌读书吗?” 宋然自吹自擂道:“阿爸年轻的时候,读书可厉害得很,便是考科举也轻轻松松。已经十二岁了,好生读几年书,我给挑个贵州举人做夫君。” “我才不嫁读书人,整天之乎者也,连杀只鸡都不敢,”宋灵儿一手拉缰绳,一手叉腰坐于马背,憧憬幻想道,“我未来的夫君,肯定是力大无穷、弓马娴熟,能够搏杀虎豹的英雄豪杰!” “唉!” 宋然叹息一声:“跟说了也不懂,懒得白费口舌。从今天起,必须到族学去读书,逃课一天,我就关着饿一天。阿猜,阿旺,把她给我好生看管住!” “是,老爷!” 宋灵儿身边的两个护卫,立即就变成了督学官。 “我才不去。” “驾!” 宋灵儿挥动鞭子,策马夺门而逃。 宋然气得浑身肥肉乱抖,喝令道:“快,快,把她给我抓回来!” 护卫们连忙翻身上马,呼喊劝阻。又不敢追得太急,万一宋灵儿惊慌坠马,他们的小命也就不保了。 宋灵儿骑的虽是一匹幼马,却乃贵州城一等一的良驹后代。她自身也马术超群,轻轻拉动缰绳,马儿便越过高高的大门槛,在街道上肆无忌惮的狂奔而去。 东城区的居民早习惯了,一听到马蹄声,隔得老远就纷纷躲避,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 宋灵儿还有心情回头,隔空跟护卫们开玩笑:“哈哈,们肯定抓不到我,今天就来比试一下马术!” 一追一赶,鸡飞狗跳。 快到东门的时候,护卫们大喊:“关闭武胜门,快快关闭武胜门!” 宋灵儿闻言稍微减速,左手拉拽缰绳,拐弯朝着北门而去。 北边的柔远门,宋家奴仆可管不了,那里是汉人官员说了算。 那些护卫一脸苦相,他们如果力加速,早就已经追上了。但追上又怎样,还能用钩索把小姐放翻在地?只能陪着她一起跑,跑到马儿疲惫为止。 宋灵儿愈发得意,在奔出北门的一瞬间,居然坐直了身体欢呼:“竹熊,我宋灵儿来了,今天一定把抓住当坐骑!” 好嘛,这死丫头抓熊猫,不是拿来当宠物,而是想要更换交通工具。 019【途中意外】 经历了几场雨水,山间竹林更加葱郁。 沈师爷骑着白捡的毛驴,穿行于茫茫竹海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时心情无比舒畅,望着官道旁的翠绿新竹,情不自禁朗诵诗歌:“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烦君惜取根株在,欲乞伶伦学凤凰。” 这孬货,居然借咏竹诗句来自比王安石,吹嘘自己虽然历尽劫难,却永远都不会被困厄击倒。 可惜,王渊听懂了懒得说话,其他三人则是完全不解其意。 “唉!” 沈师爷一声叹息,身边居然连个捧哏的都没有。若是宋公子在就好了,肯定要附和对应几句,互相吹捧起来才有意思啊。 复又行走一段路程,沈师爷愈发感觉无聊,对王渊说:“渊哥儿,你既身具宿慧,不如以竹为题,作诗一首如何?” “不会。”王渊回道。 沈师爷又说:“那你朗诵一首古人诗词,看前世记忆还剩下多少。” 王渊反正也闲得无聊,索性真来一首:“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好诗!” 沈师爷听得摇头晃脑,问道:“此诗可是咏松?” “咏竹的。”王渊说。 沈师爷仔细体会,点头道:“咏竹也可。是你前世所作?” 王渊模棱两可说:“如果这首诗已经有了,那就是别人作的。如果还没有,那就是我作的。” 沈师爷想了想:“应该没有,至少我没听过。” 王渊心想:你听过才怪了,老子虽然记不住几首诗,但也知道这是清朝郑板桥写的。 这首《竹石》,王渊想不记住都难。 上辈子,王渊的老爸是大老粗,开厂子赚到几个臭钱,就学人家收藏古董,被忽悠买来郑板桥真迹。真到吓死人的地步,画中题诗全用简体字写的。老爸还挂在客厅墙壁上,逢人就吹嘘介绍,几乎挂满了王渊的整个童年,每天都要把这首诗看好几遍。 “哈哈,”沈师爷大笑两声,“等去了宋氏族学,你再把这首诗拿出来,保证让宋公子惊为天人,整天把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王渊摇摇头:“算了吧。那是个老实人,我都不好意思再骗他了。” 沈师爷纠正道:“怎可说骗?投其所好也!” 王渊懒得搭理他。 沈师爷又讲起自己的人生心得:“这芸芸众生,皆有所欲,也皆有所好。你以后如果做了官,要揣摩上官的心意,要明白同僚的欲求,还要掌握下属的想法。能做到这几点,则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王渊说:“不就是混嘛。” “对,”沈师爷笑道,“这个‘混’字讲得精彩,官场就是要混。但如何能混得顺风顺水,那就要凭各自本事了。你所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谓道尽了做人为官之道。” “呵呵。”王渊笑笑不说话。 沈复璁虽然各项才华出众,但他的境界也就那样了,只能把学生教成官场老油条。 如果换成王阳明,做人追求都不一样,层次瞬间提升好几个等级。 距离贵州城越来越远,地形就愈发不平坦,官道渐渐成了狭窄的山间坡路。 一连两宿下雨,还外带一个白天,山道更加泥泞难走。 沈师爷害怕滑倒,也不敢再骑驴了,只能拉着绳子步行前进,继续阐述着自己的人生哲学。 走在最前方的袁刚突然止步,他那头毛驴甚至倒退,踱着蹄子发出恐惧叫声。 “怎么停下……”沈复璁狐疑的往前方看去,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随即惊恐大叫,“狼!好多狼啊,快跑,快跑!” “闭嘴!”袁刚呵斥道。 大约有二十多匹狼沿官道下山,跟王渊等人迎面撞个正着,双方距离尚有三五十步那么远。 袁刚告诫道:“不要转身,不要逃跑,这种地形是跑不过狼的。” “哦,哦。”沈师爷浑身都僵住了,只能下意识附和。 此处山势还不是太陡峭,那些狼渐渐开始分散,打算从官道两侧的山壁进行包抄。 袁刚已经把土弓上弦,虚搭弓箭说:“我守正面官道。” “我守左边。”王渊也做好准备。 王猛说:“你还太小,我来守左边。” 左边是山壁上侧,负责包抄的野狼,可以借着山势直扑而下。右边就要好守得多,野狼必须由下往上进攻。 王渊道:“听我的,大哥你守右边,袁二哥护住后方,左边的狼都交给我处理。” 王猛还待争辩,袁刚低喝道:“听王渊的!” 狼群的阵型已经渐渐展开,但没有立即选择进攻。它们在跟人类对峙,一旦把敌人吓得逃跑,就能在追赶当中轻松捕食。而如果敌人戒备森严,狼群又会衡量伤亡代价,直接选择撤退都有可能。 足足对峙了一刻钟,双方都没有任何动静。 袁刚骂骂咧咧道:“真他娘见鬼了,这时日怎会有成群的野狼?” 一般而言,只有在冬天才会出现狼群。因为小动物都躲起来过冬了,只能猎食鹿类等大型动物,这就必须成群结队进行配合。 开春之后,野狼要繁育幼崽,小动物也出来撒欢了。这时就会选择小家族生活,顶多三五成群外出捕食,不太可能出现数量超过十只的狼群。 他们遇到了小概率事件,算得上超级倒霉。 王渊琢磨道:“可能是前两天下雨,气温骤降,山里猎物难寻,才让这些野狼扎堆下山。” 袁刚咬牙说:“管它娘的。这些畜生要是敢扑上来,老子把它们全都杀光!” 话音刚落,狼群就扑上来了。 三只毛驴瞬间被吓得逃命,撒开蹄子往山下全速狂奔,差点把负责后防的袁志给撞得摔倒。 狼群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它们捕猎的时候,很少进行正面搏杀。都是能吓唬就吓唬,专门在追击中毙敌,有些类似蒙古骑兵的战法,或者说蒙古骑兵就是跟狼学的。 当即便有负责包抄的几匹狼,绕过王渊等人,直接朝三头毛驴追去。 “放箭!” 袁刚趁着狼群包围阵型出现缺口的瞬间,抓住战机立即下令进攻。 “嗖!” 王渊一箭射出,直接射爆一只狼的右眼。那匹狼没有立即死去,哀嚎着从山壁滚下,滚到半路又挣扎着爬起来,反复跌倒几次终于不再动弹。 正面的袁刚,右边的王猛,也分别射死、射伤一匹狼。 只有防御后方的袁志无狼可射,因为离他最近的那些狼,都远远跑去追赶毛驴了。 沈复璁被四人围在中间,双腿颤颤已经站不稳。战斗一打响,这货吓得直接趴地上,双手抱头扮起了鸵鸟,屁股撅着用腚眼仰望苍天。 狼群已经奔跑起来,以王渊的神箭术,也难以射中眼睛。但依旧箭箭命中要害,转眼间就已经射死两只,射伤一只——若非他只有两支铁箭,三只狼全都得死,骨箭的杀伤力实在太坑了。 袁刚也射死一只,射伤两只。 王猛就不行了,第二箭射了个空。而且射速还慢,刚刚搭起第三箭,已经有狼冲到他面前,只能弃弓拔刀猛然砍出。 至于袁志,追击毛驴的几匹狼,听从头狼召唤回转过来。这家伙连续两箭放歪,直接提刀往前冲,全然忘了保护沈师爷,四角防御阵型露出巨大空挡。 袁志属于那种莽货,只知道提刀砍人,连箭法都不怎么练,而且非常容易热血上头。 “呔!” 袁志冲锋前进,一刀砍出,直接斩掉半个狼头。接着猛然翻滚躲避,随手撩起一刀,划破另一只狼的肚皮。再抬臂遮挡咽喉,任由第三只狼咬住小臂,带着狞笑把这只狼给捅死。 “我草!” 王渊放出三箭,才发现袁志跑了,一匹狼正在绕后扑向沈复璁。 他挥舞弓脊抽飞一只,把土弓都抽断了,转身抽刀飞掷,砍中偷袭沈复璁那匹狼的后腰。但这一分神,王渊也被一匹狼咬住大腿。他反手抽出一支箭矢,狠狠扎进这匹狼的眼睛,还顺手使劲拧了一下。 “嗷!!!” 转眼之间,狼群损失惨重,头狼直接下令撤退,这些畜生总是打不过就跑。 袁刚也挥刀砍死了两匹狼,自己的手腕亦被咬伤。见到狼群撤退,他连忙喊道:“不要追,回来守好阵型。这些畜生很可能在诱敌,阵型分散了要被杀个回马枪。” 王猛立即响应命令,他那个地势很好守。刚才虽然仅砍伤一只,剩下的狼也没法攻上来,而且属于唯一没有受伤的那个——沈师爷不计算在内。 袁志早就杀上头了,提着崩口的铁刀,撵着一匹狼追赶不停。 “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 袁刚大吼,却不顶用,只得对王渊说:“渊哥儿,你快去帮他,混小子要中招了。这边我跟王猛守着,防止它们前后夹击。” 王渊的大腿被撕下一块肉,他也顾不上包扎伤口,便捡起自己的铁刀,又取下一副备用土弓,跟着袁志朝下山的方向狂追。 狼群是分成头尾两拨,顺着官道有序逃跑的,袁志那边有好几匹狼,随时可能聚起来反扑敌人。 这是狼群的惯用伎俩,能吓就吓,能打就打,不好打就跑,寻机重新组织进攻。如果被狼群惦记上,它们能悄然远缀十多里,等人一松懈就发动突袭。 而袁志的智商水平,连这些畜生都不如,轻轻松松就上当了。他今后如果为将,也只能用来冲锋陷阵,单独领军百分之百要坏事儿。 …… 山下竹林。 宋灵儿正策马到处乱转,护卫们紧紧跟随左右。 追是追上了,可小姐不肯回去,这群护卫只能帮她一起抓熊猫。 熊猫又不傻,连续几天被人追捕,早就逃得没影儿了。反正此地遍布竹林,在哪里都能吃个饱,也就换一下栖息地的事情。 “气死我了,到处都找不到。” “竹熊,你快出来!” “再不出来,我可要放火烧竹林了!” 那些护卫被吓了一跳,方圆十多里全是竹林,一把火很可能把自己也烧死。 阿猜、阿旺属于护卫头子,两人对视一眼,悄悄策马接近,打算把小姐直接绑回贵州城。 “你们想干什么?” “驾!” 宋灵儿的警惕性还很高,瞬间发现不对,再次打马飞奔。 “昂昂昂……” 山道上传来几声驴叫,只见三头毛驴迎面而来,状若癫狂,吓得宋灵儿连忙勒马闪避。 “小姐,不对劲!” “山上要么有贼寇,要么有凶悍野兽。” 阿猜和阿旺立即警醒,策马将宋灵儿护在身后。 “嗷~~~” 山上复又传来狼叫声,宋灵儿不惊反喜,大呼道:“都随我去杀狼,冲啊!” 阿猜、阿旺也没把狼放在心上,因为这个季节的狼群,顶多也就三五只扎堆,他们人手一箭都能射成刺猬。既然小姐想要杀狼,那就陪着她疯呗,等疯够了就该老实回城……吧。 包括宋灵儿在内,全都下马步行,拿着武器往山上冲。 不到片刻,他们就看到狼了,还有两个浴血奋战的穿青少年。 020【虎狼之世】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袁刚今年四十七岁,他活了半辈子,听说过的最大狼群,也仅仅十六只而已。 那还是在冬天,山中遭逢百年难遇的大雪。野狼们找不到吃的,于是汇集起来下山觅食,夜里咬死了扎佐司养牛寨的无数牲畜。 这他娘现在是四月,属于孟夏时节,怎么冒出超过二十只规模的狼群? 简直不讲道理。 突然间,数里外的山头冒出滚滚浓烟,成群的飞鸟惊起盘旋。接着又是一阵锣声,那锣声无比响亮,至少有数百人在同时敲锣。 袁刚猛然醒悟,这是人祸,而且是土司搞出的人祸。其他任何部族,都不可能有如此多的铜锣。 鬼知道土司想干什么。 撤往山头的七八匹狼,本来远远注视着袁刚、王猛和沈师爷。此刻听到锣声,突然变得慌乱起来,在头狼的带领下转身逃得没有踪影。 袁刚总算松了一口气,忙对王猛说:“快下山去帮忙!” 王猛把沈复璁拽起来,告诫道:“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就回来。” 沈师爷四处张望,惊慌不定道:“狼都跑了吗?” 袁刚和王猛懒得理这货,拔腿朝山下跑去。 …… 在之前的短暂战斗中,他们已经杀死七只、重伤两只,还有几只狼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 如此伤亡比例,难怪头狼会果断下令撤退。 它们如果不顾一切进攻,王渊几人肯定扛不住,但这个狼群也差不多该废了。 按照野狼的习性,如果王渊他们聚在一起,时刻保持着警惕,狼群观望一阵就会真正逃走。个别非常记仇的狼群,有可能还要悄悄跟随,但找不到机会依旧要选择放弃。 可袁志这小子太莽了,撵着几匹狼狂追,简直就是在找死! 大概追出一里地远,那只被王猛射伤的狼跑不动了。其他几匹狼纷纷转身,散开阵型开始反击,打算将落单的袁志快速干掉。 它们甚至还懂得保护伤者,负责包围和冲锋的,都是没有受伤的狼。而已经受伤挂彩的,则跟在后面寻找机会,一有空挡就扑上去撕咬。 袁志在奔跑时已经消耗力气,此刻仅挥刀砍伤一只,脚踝、手臂和大腿就接连被咬中。 “呔!” 这货吃痛之下双目通红,挥刀咆哮奋力斩出,将那只受伤的狼彻底砍死。结果另一只狼寻机直扑咽喉,他慌忙抬臂阻挡,瞬间双臂都被咬住,四匹狼挂在他身上死活不肯松口。 如果无人相救,流血都要把袁志给流死。 还有一匹狼腿部中箭,是之前被王猛射伤的。这畜生一瘸一拐,围着袁志绕圈子,似乎正在寻找要害部位下嘴。 王渊此时飞奔而至,奔跑当中一箭射出,准确命中瘸狼的背部。 但也仅此而已,土弓和骨箭的威力太小。箭矢扎在狼背上甩来甩去,这畜生居然还在继续蹦跶,而且扭头朝王渊扑来。 早知道就该耽误点时间,把那两支射出的铁箭捡回来了。 王渊迎面一刀砍出,正中狼鼻。 瘸狼吃痛翻滚在地,又压到背上那支箭,顿时痛得嗷呜直叫。它刚挣扎着爬起来,王渊又是一刀砍去,直接砍断了半个狼颈。 王渊手里的破刀,已被崩出好几个豁口。 仍有四匹狼挂在袁志身上,袁老二虽然莽傻,意志力却超强。他始终强撑着不倒,因为一旦倒下,那些畜生就能改咬他的咽喉。 王渊再次奋力挥刀,砍在一匹狼的腰上,这匹狼瞬间松开嘴,再也无力去咬袁志的脚踝。 另外三匹狼见势不妙,又听到远方的铜锣声,还有头狼的紧急呼唤,立即放开袁志朝着山下逃跑。 袁老二恢复自由,瞬间瘫倒在地。 “不要都杀了,给我留一只过瘾!”前方传来宋灵儿的大喊。 脑子有病! 这喊声倒是把狼吓坏了,见前方足有十多个人,连忙调头往两侧山壁逃窜。其中一只慌不择路,竟然从王渊身边绕过,被他抡刀砍进了脑袋。 狼头很硬,刀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来。 主要还是钢火太差了,袁志那把刀就锋利坚韧得多。 宋灵儿此刻兴奋异常,挽弓瞄准正在爬坡的狼,连续射了两箭,都描边而过,气得她直跺脚。 王渊来到袁志身边,仔细查看伤势。 这小子被咬中腿部动脉,鲜血如泉水般往外涌,整个人已经趋于昏迷。 王渊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条给他捆扎大腿,免得这莽货流血过多而死。至于能不能活命,凭造化,这年头可没法输血。 宋灵儿走到二人跟前,好奇看了他们一眼。又不顾血污,用脚踩着狼尸,想把王渊那把刀拔出来。 费尽身力气,宋灵儿终于拔刀成功,吐槽道:“这刀都快崩成锯子了,还不如我家的菜刀好使。” 王渊懒得理她,继续给袁志包扎伤口。 “喂,我跟说话呢,是哑巴啊?”宋灵儿还在喋喋不休。 阿猜跑过来,指了指袁志:“小姐,这人怕是活不成了,腿上的伤口止不住血。” 宋灵儿连忙弯腰查看伤势,很快又站起来,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土人,死了也就死了。不过嘛,终究也是勇士,们试试看能不能救活。” 估计这些护卫经常受伤,竟随身携带着外伤药,而且救治手段非常娴熟。 他们从陶罐里挑出黑乎乎的膏状物,抹在袁志的各处伤口,再用布条包扎稳妥。浅显伤口居然迅速止血,只有大腿那处还在流,药膏根本就糊不住,捆扎伤口的布条很快被血浸透。 阿猜直接单膝跪下,借助身重量,用膝盖死死抵住伤口,对王渊说:“如果一刻钟后,还是这样流血,菩萨来了都救不活。小兄弟,也受伤了,我们有疗伤药,赶紧去包扎一下吧。” “多谢!”王渊抱拳道。 宋灵儿不高兴了:“喂,这可是我的药,他们也是我的随从,应该感谢我才对!” 王渊只好说:“多谢姑娘救治我的同伴。” 宋灵儿笑着摆手道:“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 就在护卫们给王渊捆扎伤口的时候,宋灵儿又问:“几岁了?看起来年纪不大。” 王渊随口答道:“十五。” 宋灵儿围着王渊转了两圈,仔细打量,一幅看穿真相的表情:“骗我呢,最多有十三岁。不过也很厉害了,居然能亲手杀狼,长大了肯定是个部族勇士。” 王渊点头道:“眼力真好,我确实十三岁。” “哈哈,被我猜中了吧,”宋灵儿笑着踹开那把破刀,用施舍般的语气说,“做我的随从,我就赏一把好刀,而且每个月还给银子花。” 王渊虽然很反感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但这丫头是宋氏贵女,不能轻易得罪。再说了,人家刚刚还赠送了伤药,也没必要因为几句话翻脸。当即回答说:“我已经接到宋际先生的邀请,过几天就去宋氏族学读书。” “哈哈哈哈!” 宋灵儿笑得花枝乱抖:“宋际是我族兄,书呆子一个。小小年纪就能杀狼,长大了肯定能做勇士,居然想跟那些书呆子一起读书。是不是被狼咬傻了?” 王渊道:“我要考科举做大官。” 宋灵儿不屑道:“做了大官又怎样?贵州城里那些什么巡抚啊、布政使啊,官够大了吧,还不是要看我阿爸的脸色。” 王渊反问:“做的随从,就不用看脸色吗?” “呃……”宋灵儿顿了顿,指着旁边的护卫说,“自己问问,我对他们可是好得很,贵州都找不出像我这样仁慈的主人了。” 所以,就带着他们去抓熊猫,把别人的半边脸都弄没了? 王渊都懒得反驳,跟这丫头说不清楚,因为各自的三观完不同。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立即蹲在袁志身边,把想要闭眼的袁志拍醒:“不要睡觉,眼睛睁开!” 就在此时,袁刚和王猛终于跑来,后面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沈师爷。 袁刚看到儿子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慌忙问:“怎样了?” 阿猜说:“这个小兄弟的伤口已经敷药,但还是血流不止,能不能活只能看运气。” 袁刚顿觉口干舌燥,咽了咽口水,平缓情绪说:“多谢诸位相助!” 又过了一阵,阿猜试着放开膝盖,观察道:“没有沁出新血,好像应该是止住了。不过暂时不能动他,免得又扯到伤口。” 袁刚闻言,浑身酸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但把人放在荒郊野外也不是办法,说不定晚上又要下雨。 王渊提着破刀去砍竹子,让袁刚和王猛脱下衣服,很快制作成一个简易担架。说道:“回寨子至少还要走三天,只能把袁二抬去贵州城。不能再露宿街头,必须找家旅店休养,这些狼尸应该能换到不少钱。” 阿旺提醒道:“们的驴子在山下。” 王猛立刻下山寻驴,很快就牵回来,这三头畜生正在路边吃草呢。 众人捡拾狼尸,捆扎在驴背上,又抬着袁志打算回城。 突然间,上千个土司兵,沿着官道从山上而来,赫然抬着一头死去的纯白猛虎。 袁刚见状为之气结,他终于搞明白了。 土司为了抓捕猛虎,派出上千兵士搜寻,估计扫荡了好多个山头。又是敲锣,又是放火,把山中野狼惊得汇聚成群,集体逃出深山找食吃。 至于土司为啥要杀老虎,当然不是为民除害,而是用白虎皮贿赂太监刘瑾,将碍眼的贵州巡抚汪奎一举除去。 021【乱武之辈】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袁志的伤口虽已止血,但当晚便发起高烧,而且彻夜昏迷不醒。 从贵州城请来的庸医,对此情形束手无策,王渊只得让沈师爷去请宋公子帮忙。 宋际平时都住在贵竹司治所,可偏偏这两天去城外北衙了。沈复璁拿着信物苦等一天,及至傍晚时分,终于等到从北衙回家的宋公子。 道明情况之后,宋公子立即前往客店,将王渊等人接到自己家中,又请来最好的大夫进行医治。 说白了,袁二就是失血过多,外加部分伤口感染。 到第三天,袁志的高烧渐退,但依旧昏迷不醒,更大的问题是无法进食。 “唉!” 沈师爷叹息道:“大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我忧虑也是无用。渊哥儿,从今天开始练字吧,练字能够让人心境平和。” “好。”王渊点头。 宋公子把书房都贡献出来,里边的文房四宝随便取用。 好墨,好笔,好砚,好纸,好帖,王渊初学书法简直奢侈,普通书生都只能用草纸习练。 沈师爷让王渊端坐,告诫道:“练字先练坐,身正,头端,足安。身体不能太紧张,也不能太过放松,现在腰杆绷得太直,写出的字就会显得生硬。” “明白了。”王渊稍稍放松。 沈师爷又说:“写字时手臂要悬空,不得紧贴桌案。须以腰力贯通腕力,再以腕力配合指力,三力合一,写出的字才有力道。” 王渊瞬间心领神会,说道:“跟练箭一样。” 沈师爷颔首道:“先不要急着写字,我教如何握笔。手腕放平,手指压实,手掌聚力,握拳要虚,笔杆垂悬,嗯,保持这个姿势半个时辰。” 沈复璁扔下弟子不管,自去寻找宋公子的藏书来读。 一刻钟之后,沈复璁忍不住瞟过来,发现王渊还保持着原有姿势,从手肘到手指,竟无一丝颤抖。自己当初练习握笔和坐姿,可是抖得很打摆子一样,不由惊问:“是如何做到的?” 王渊说:“练箭比这个更难。” 沈师爷恍然大悟,说道:“这一步可以跳过了,直接练习写字吧。” 在详细讲解书法基础要素之后,沈师爷就扔下一本欧阳询字帖,找出个“永”字,让王渊自己慢慢临摹。 “沈兄!” 宋公子跟着个年过五旬的小老头进来,介绍道:“这是吾父讳坚,字坚白。父亲,这就是沈兄沈慰堂。” 宋坚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体格健壮,走路虎虎生风。他是宋然的胞弟,贵竹土司长官,宋氏十二马头之首,当即抱拳笑道:“沈先生,犬子可是把说得天上无、地上难寻,今天我必须考教一番!” 此人的言行有些古怪,似乎知书达礼,说话却又粗蛮。 沈师爷不敢怠慢:“请长者不吝赐教。” “我只读过几年书,汉家学问就不考了,”宋坚扫了一眼正在练字的王渊,拖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听说给知府做过幕僚,想必也是有些能力的。可知贵州是何等情况?” 沈师爷拱手道:“初来贵地,不曾了解。” 宋坚说:“贵州土司,当属水西安氏最强,我水东宋氏次之。这些年纷争不断,出个主意,宋氏应该如何压倒安氏。”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师爷滑头道,“吾不曾知悉详情,怎敢乱出主意?” 宋坚对儿子说:“跟他讲讲。” 宋公子立即拱手致意,详细叙述道:“水西安氏统辖十五长官司,相当于拥有十五个州,每司长官彝语则溪,谓之‘十五则溪’。吾宋氏统辖十二长官司,每司长官唤作马头,谓之‘十二马头’,吾父即为宋氏十二马头之首……” 水西安氏不仅地盘大,而且军事实力超强。直接统领四十八部,每个部落都人口过万,号称拥兵四十八万。 宋氏的军事实力不强,但经济实力可观,而且文教相对繁荣。贵州城的官学,就是当初宋昂主办的,还另设有两个族学。宋氏子弟必须读书,不管如何顽劣,都得在族学混几年,不像安氏那般文盲遍地。 整个贵州北部,西为安氏,东为宋氏,分别控制由川入黔的两条交通要道。 最北面还有个蔡氏,实力弱小,不足一提。 而播州(遵义)杨氏,此时属于四川土司,还没有合并到贵州版图。 沈师爷听完介绍默然不语,让他巴结上司、串联同僚、拿捏属吏,这货绝对能够智计百出。但此等军政大事就抓瞎了,专业不对口啊,就像让一个牙医去诊断脑科疾病。 想了半天,沈师爷说:“既然安氏势大,宋家何不忠于朝廷,借助汉官与卫所之力,共同压制水西安氏?” 宋坚不屑冷笑:“贵州汉官,是酒囊饭袋,只知道捞银子,不管土司之间的争斗。至于卫所,贵州卫驻扎城南,贵州前卫驻扎城东城西,永乐年间足有兵员两万。现在也是两万,不过真正能打仗的,恐怕只剩下两千了。” 朝廷势力在贵州,就是个摆设! 沈师爷无计可施,只能说:“宋氏应该兴修水利、促进农耕、扶持商家,则钱粮充足,实力自然壮大。” “老生常谈,不过如此。”宋坚对沈复璁很失望,懒得多言,起身欲走。 一直在练字的王渊突然出声:“自己没法变强,那就把敌人变弱。” 宋坚觉得这话有些意思,止步笑问:“小娃娃,有什么法子让安氏变弱?” 王渊依旧在专心致志练字,认真写完一撇,才说道:“我是个生寨蛮子,深受土司压迫。宋家盘剥得厉害,安氏恐怕也差不多。们可以暗中联络安氏辖地部族,以重金诱其首领,挑拨他们举兵造反。并作出承诺,宋家可以配合其举兵,能赠送他们兵刃铠甲就更好。” 沈师爷都听得懵逼了,这些贵州蛮子,初次见面而已,居然讨论这种挑拨叛乱的大事。 而且,就不怕吾等暗中告密,跑去安氏那边邀功吗? “继续说。”宋坚脸上露出笑容。 王渊道:“安氏那么强盛,区区几个部族造反,多半难以动摇根基。但只要安氏辖地出现叛乱,就可以上书朝廷进行弹劾,再重金贿赂朝堂官员,趁机把安氏扒一层皮。朝廷本就想加强对贵州的控制,只要内阁官员不是傻子,肯定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机会。” 宋坚转身重新坐下,问道:“还有呢?” 王渊反问:“安氏首领安贵荣是怎样的人?” 宋坚答道:“老谋深算。” 王渊再问:“安贵荣的长子呢?” 宋坚笑道:“残暴嗜血,武艺超群。经常在醉酒之后,以弓箭射杀奴隶为乐。有一次杀得兴起,把自己的随从都射死两个。” 王渊说道:“既然如此。宋家想要打击安氏,就该用尽一切办法,把安贵荣的宣慰使职务削去,让他的长子继承宣慰使。到时候都不必使用计谋,以其长子的残暴,必然逼得安氏辖地叛乱四起。还有更稳妥的办法,宋家积攒实力二十年,等安贵荣老死,再向安氏发难。” 宋家已经等不及二十年了,以宋然的残暴,恐怕比安氏崩得更快。 宋坚没有看上沈复璁,反倒对王渊另眼相看,问道:“叫什么名字?” “王渊,黑山岭穿青寨人士。”王渊答道。 “穿青寨啊,”宋坚想起四十二年前的那场叛乱,仔细思考之后,突然问,“愿不愿意做我的养子?” 王渊起身拱手,婉言拒绝:“多谢宋马头好意,但本人的父母俱在。” 宋坚对王渊愈发满意,又说:“我有个孙女,今年八岁,可许配给为妻。安心在宋氏族学读书,等成年之后,须一心一意辅佐我儿。若能帮无涯夺得宣慰使之职,我可以违反族规,让当宋氏的十二马头之一!” 什么情况? 沈复璁完跟不上节奏,他们只是刚刚见面啊。 宋坚都没摸清楚王渊的底细,就敢许配孙女,还让他将来辅佐儿子夺位。 这些土司,做事也太草率任性了吧,万一看走眼了怎么办? 王渊就更让沈师爷感到意外,小小年纪,居然设计挑拨土人叛乱。这如果放在乱世,怕不是贾诩之辈,乱武天下啊! “父亲,万万不可!”宋际连忙阻止。 宋公子虽然迂腐,但也明白宋坚想干什么。 王渊提出挑拨安氏辖地叛乱的计谋,是当下唯一可行策略。宋坚自己也有汉人幕僚,但个个目光短浅,竟不如一个小娃娃聪明。 两相比较,宋坚自然对王渊青睐有加,认为这小子值得栽培。 既然不能收王渊为养子,那就招王渊为孙婿,让他做宋公子的女婿。 这是土司的惯用伎俩,反正女儿、孙女多得是。就算看走了眼,也损失不大;而一旦招到贤才,那就赚大了! 等宋坚年迈体衰,王渊也该长大了,正好辅佐迂腐的宋公子,帮助宋公子夺取族长之位。 至于承诺让王渊担任十二马头之一,那纯属画大饼,根本无法操作,宋家是不会让异姓做马头的。 宋际之所以反对,是因为父亲的谋划,必然带来一场腥风血雨,把反对他嗣位的族人杀个干净。甚至,很有可能发生内部叛乱,到时候还得武力镇压! 022【各有心思】 宋公子一身正气,大义凛然道:“父亲,族人皆反对我嗣位,若是强行谋划,恐有不忍之事发生。为了家族和睦,孩儿宁愿放弃那宣慰使之职。” “糊涂!” 宋坚顿时勃然大怒,当场骂道:“你这书呆子!” “你本来就是嫡长孙,宋然有儿子也就罢了,他眼下都已经六十岁,才只生出一个女儿。贵州宣慰使的位子、宋氏族长的位子,于情于理于法,都该由你来继承!” “你但凡脑子正常一些,不说那种乱七八糟的话。以你的身份,以我的实力,谁还敢反对你嗣位?便是宋然都不会反对!” “你呢?读书都读傻了!一天到晚想着什么文章教化,还打算动用族产去广办社学,动了大家的银子谁支持你?” “你还敢当面顶撞宋然,他是你大伯,是宋家的家主,你顶撞个屁啊,脑子被驴踢坏了吧!” 沈复璁听得额头流汗,汉人讲究家丑不可外扬,哪有这样当众骂儿子的? 更可怕的是,话里还夹杂着家族争斗,从头到尾都在说谋位之事。 房中还有外人在呢! 宋坚见沈师爷一副鹌鹑模样,冷笑道:“你不要怕。这贵州城谁都知道,我想让儿子继承宣慰使。路人皆知的事情,我还能杀你灭口?” 沈复璁擦汗说:“宋马头误会了。吾刚才焦躁烦闷,只因天气太热之故,并无其他任何想法。” “窝囊软弱,不足为谋,”宋坚对沈师爷愈发鄙视,指着王渊说,“你还不如小娃娃。人家小小年纪,便知挑拨离间之策,此刻又从容不迫,这才是能办大事的人!” “惭愧。”沈师爷只能赔笑。 自己好基友被瞧不起,宋公子忍不住顶撞:“父亲,沈兄满腹经纶,实为不可多得之贤才。你怎能如此轻慢?” 宋际看人的眼光,把宋坚气得扶额叹息:“想我宋坚白一世英名,怎就生出你这个糊涂儿子?” 宋公子虽然满肚子腹诽,也只能老实挨训。 沈师爷更加心虚,不敢再听下去,作揖道:“宋马头,鄙人内急,就先行告退了。” 宋公子非常体贴,好心指路道:“沈兄,茅厕在那边。” “呃……” 沈师爷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苦着脸说:“多谢宋兄提醒。” 宋坚被儿子气得炸肺,突然暴怒而起,猛敲其脑瓜:“茅厕,茅厕,茅厕,你真以为他去茅厕啊?我当初就该把你丢进茅厕里溺死!” 宋公子被敲得脑袋发晕,依旧不忘守礼:“父命不可违,便是父亲把我溺死,做儿子的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苍天啦! 这个木头脑袋!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宋坚已经欲哭无泪,他很想跑去茅厕,把自己溺死了算球。 就在此时,王渊突然拱手说:“宋马头,婚约之事,请不要再提。我对宋氏马头的位子没有兴趣。” 宋坚本来就一肚子怒火,听得此言,咬牙切齿道:“小子,你想死是不是?给脸还不要脸了!” 王渊微笑道:“宋马头目光何其短浅,一个孙女婿,比得上一个朝廷大员吗?” 宋坚冷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渊说:“我欲参加科举。有朝一日高中进士,入得朝堂为官,再帮宋家说话,应该更有分量吧?” “你倒是会做梦,进士有那么好考?”宋坚气得直发笑,“从大明开国到现在,贵州出身的进士,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此言有误,必须四个巴掌。 从洪武到正德元年,一百多年时间里,贵州进士共有十九位,平均七年就能出一个。 江西去年也才三十一位而已,贵州再攒它个几十年,便赶上江西去年的进士数量了,科举差距也不是很大嘛。 王渊反问道:“宋马头,贵州进士稀少,是因为贵州人更傻吗?” “当然不是。”宋坚可不会承认自己傻。 王渊指着沈师爷:“吾听先生所言,贵州科举不力,一因学风,二因学术。贵州都没几个平民子弟读书,科举墨卷又落后江南二十年,除非天赋异禀,又怎能考中进士?” 宋坚也不生气了,笑道:“那你就是天赋异禀了?” 沈师爷尿遁没有成功,此刻连忙说:“渊哥儿确实天赋异禀,我在江南都没见过像他这般读书种子。” “不敢当,”王渊拱手道,“我只是比其他人聪明一点。如果让我在宋氏族学安心读书,我保证能考中举人。如果宋家再资助我到外省求学,中一个进士也非难事。我既受宋家资助,又怎不尽心回报?” 宋坚已经听明白了,感慨说:“你这算盘打得很精啊,一分力都没有效过,就想让我倾力扶持。唉,你如此奸猾无耻,怎就不是我的儿子?” 宋公子低头看脚,默然不语。 王渊接受了对方的溢美之词,说道:“无所谓倾力扶持,那点银子对宋马头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何不用这九牛一毛,在我身上下个注呢?” 宋坚摇头说:“便是你中了进士,也不知哪年能熬进朝堂。便是进了朝堂,也不知说话能否够分量。便是你当上阁老,怕也早就忘了宋家的恩德。” “何不试试看呢?”王渊笑道,“若宋马头怕我忘恩负义,穿青寨就在宋氏辖地。不如减免穿青寨一半赋税,让小子更加感恩戴德。如果哪天出现变故,把穿青寨赋税加倍就是,小子怎能不顾及寨中父老?” “好小子,心够狠,竟把整个穿青寨当人质!” 宋坚顿时哈哈大笑:“虽然都是胡说八道,但我信你一回又如何。不过我是贵竹司长官,穿青寨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减免寨中赋税就别提了,我可以送你们寨子十头耕牛。” 王渊拱手道:“宋马头如此恩德,穿青人必定牢记于心。” 宋坚不再理会王渊,转身对儿子说:“你不是想办社学吗?正巧,新来的副提学官席书也想办社学,你带着你的这位沈兄,去跟席大人好生联络联络。” “多谢父亲,您终于同意办社学了。”宋公子欣喜若狂。 “办社学不是重点,”宋坚对沈师爷说,“这位席大人性格谨慎,不愿跟地方土司深交,我派去的人都吃了闭门羹。沈先生,你是外人,或可跟他亲近一二。” 这就属于沈师爷的业务范围了,忙问道:“不知宋马头有何吩咐?” 宋坚叮嘱道:“我只是小小的贵竹土司官,无法联络中枢。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位席大人,跟大学士杨廷和是四川同乡。而杨廷和又是帝师,今后多半是要入阁的。你要尽力巴结讨好席书,看能否打通杨廷和的关系。关键时刻,或许能为吾儿继承宣慰使说上话。” “在下明白了。”沈师爷也很高兴,他说不定能借此搭上杨廷和的顺风车。 宋坚补充道:“事情若有成效,不会少你的好处。席大人想要什么,你尽管去打探,银子我有的是。他喜欢美人也无妨,我尽量去搜罗,务求让他开心满意。” 一番话谈下来,宋坚、王渊和沈复璁全是算计,只有宋公子在为广办社学而兴奋。 …… 宋然、安贵荣正在联合反对办社学,还想把贵州巡抚给撸掉。宋坚却背着族长宋然,悄悄跟席书接触,打算支持办社学的提议。 宋氏家族矛盾,显然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而王渊出声设计挑拨安氏辖地叛乱,无外乎想吸引宋坚的注意。顺手从宋坚身上敲点学费,甚至把中举之后的游学费用都敲来了,还为穿青寨凭空赚来十头耕牛。 另外,袁刚想送两个儿子参加武举,却又碍于不是军户出身。那就只能勾搭上宋坚,以土司名义进行举荐,袁二、袁三才有参加武举的资格。 至于报恩,呵呵,猴年马月的事了,到时候帮宋氏说几句话又如何? 沈师爷在贵州人生地不熟,他迫切希望找到能够依附之人。宋公子明显不是好的对象,宋坚才是身板硬的,现在果然能够接触贵州副提学官,且背后还连通到大学士杨廷和。 简直完美! 以上就是各方意图。 咱宋公子,真不适合当宋氏家主,身边三人就能把他玩死。 等宋家父子离开书房,沈师爷才责怪王渊:“你怎能说出挑拨叛乱之策?万一闹大了,会影响大明江山社稷!” 王渊笑道:“我这几天算看明白了。太祖皇帝对贵州的安排,是让宋氏和安氏互相制衡。现在宋氏日渐衰弱,哪还能制衡安氏?不如挑拨安氏辖地叛乱,让两家一起变弱,这才是稳定贵州的长久之计,对咱们穿青寨也有好处。” 如果安贵荣听到王渊的计策,肯定会引为知己。 因为安氏已经暗中出手了,一边联合宋氏对付贵州巡抚,一边挑拨宋氏辖地的苗民叛乱。一旦成功,则宋氏衰微、巡抚撤销,安氏从此在贵州一家独大。 安贵荣才是真正的老阴比。 只可惜,他的儿子是个智障人士。喝醉了便以杀人为乐,连贴身随从都杀,迟早要把自己给玩死。 相比起来,宋坚应该感到宽慰,至少宋公子还属于正常人类。 023【血管、草纸与侍女】 第四天傍晚,袁二终于睁开眼睛,喝了点清水和稀粥又沉沉睡去。 大夫赶来查看伤口,又给袁志号脉,叮嘱道:“伤者失血过多,现在还很虚弱。接下来两天,主要喂他吃清淡流食,三日之后恢复正常饮食。多给他吃些补品,把失掉的元气补回来。” “多谢大夫救命之恩。”袁刚感激涕零。 王渊上辈子打隧道的时候,就曾经有工友发生事故,因救治太晚只能截肢。他担忧道:“袁二的腿会不会有问题,伤了大动脉,不用截肢吧?” “动脉我知道,何谓大动脉?”大夫有些不解。 对中医而言,动脉有两层含义。 平时号脉按压的地方,就是动脉之一。还有跳突如豆,节奏不均匀的脉象,也被称之为动脉。 王渊只得更换用词,重新发问道:“我的意思是说,袁二伤了腿部的大血管,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大血管?”大夫更加迷糊。 “呃,”王渊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问道,“你不知道血管吗?” 大夫想了想,反问:“你是想说经络?” “你们医生把血液流通的地方叫经络?”王渊感觉说不清楚。 看在王渊是宋家贵客的份上,大夫耐心解释道:“《黄帝内经》有云:‘若夫八尺之士……其死可解剖而视之……经脉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诸脉之浮而常见者,皆络脉也。’你看自己的手背,是不是隐隐可见青筋,那些就是人体络脉。肉里鲜血运行,深不可见者,那些就是经脉。” “???” 王渊一脸黑人问号。 手背上那些是体表静脉好不好,我一个修桥打洞的工程狗都知道,怎么变成中医里的络脉了? 还有,经脉不是用来练内功的吗? 怎么在这个外伤大夫口中,又成了深藏而不可见的大血管? 王渊指着自己的大腿比划:“这里有个什么经脉,受伤了会喷血。” “你说的是冲脉吧,”大夫顿时就笑起来:“冲脉不属于十二正经,乃是奇经八脉之一。冲脉起于胞中,为十二经之海,又称‘血海’,主全身鲜血运行聚散。” 大夫又指着身体一阵解释,王渊大概是明白了。 冲脉在这个大夫的理解当中,是一条从脑袋延伸到脚的大动脉。而身上的十二正经,也就是十二条大血管,犹如十二条江河,都要在冲脉这个血海中汇聚集散。至于毛细血管和体表静脉网,则被《黄帝内经》视为络脉。 不是说经络跟血管无关吗? 王渊问道:“所以,全身鲜血都是随着经络而流通?” “不尽然,血顺经络而走,却非完全重合,”大夫摇头解释道,“经络运行的,不仅有血,还有气与髓,涉及到五脏六腑。冲脉为血海,膻中为气海,脑为髓之海,再加上胃为水谷之海,合称四海。络为细流,经为江河,沟通四海,则气血生生不息。” 王渊又被搞糊涂了,按照这个大夫的说法,血液有时候顺着经络流通,有时候又不顺着经络流通,那到底是不是血管?还扯上什么活见鬼的气与髓,就更让人难以理解了。 反正自己又不当医生,懒得再盘根问底,王渊说:“那我同伴的腿,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你怕他伤了冲脉?”大夫笑道,“真要是冲脉损伤,一炷香不到就流血死了,哪有机会抬回城里医治。血海岂是说着玩的?便是勉强活下来,气血也会淤阻不畅,整条腿都要发黑坏死。这都过去好几天,你看他的腿变黑了吗?” 没伤到大动脉就好,王渊总算放心下来。 就像大夫所说的那样,如果是大动脉出血,以此时的医疗条件,早就已经死得透透了。可能是伤到了股静脉,造成股静脉大出血,只能说这家伙运气好。 大夫背起自己的木箱,嘱咐道:“我之前开的方子,有活血化瘀之疗效。他的患处还有一些淤血,会导致经络不畅,记得继续煎服数日。如果想快些除淤,可以另找大夫针灸。本人主治外伤,对针灸不甚在行,这就帮不上忙了。” 所谓患处淤血导致经络不畅,按照袁二此刻的症状,翻译成现代医学术语就是:淤血形成了静脉血栓,阻塞静脉管腔,导致静脉回流障碍。 如果一直不消除静脉血栓,同样有可能瘸腿残疾,甚至引起内脏的病变。 袁刚又拜托宋公子,请来一个精通针灸的大夫,每天早晚两次为袁志施针通淤。 即便迂腐不堪的老实人,亦自有其人格魅力。随着袁二日渐好转,袁刚对宋公子感激涕零,让他豁出命去报答也心甘情愿。 至于王渊则赌咒发誓,这辈子一定不再受伤,中医治疗外伤实在太邪乎了,连个血管的准确概念都没有。 不过在宋家住了几天,王渊也有巨大的意外发现。 宋家居然用草纸擦屁股! 太爽了,终于找回一点现代生活的感觉。 沈师爷对此习以为常,说道:“在江南之地,一文钱至少买十张草纸,一张草纸又可裁为数张厕纸,殷实之家谁还用不起啊?” 王渊疑惑道:“纸是用来书写的,用纸如厕不是有辱圣贤吗?” 沈师爷笑道:“你怎也如此迂腐?孔圣人在世之时,天底下还没有纸呢。古人用竹简写字,也用竹简如厕,谓之‘厕简’也。今人用纸写字,亦用纸如厕,实乃追思先圣之举!” 这尼玛歪理,居然还能说得通。 中国人用纸擦屁股,至少开始于南北朝。 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说:“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这说明,当时已有人用纸擦屁股,但不被主流读书人所接受。 唐末有个大食人来中国经商,就在游记中表达了惊讶:中国人居然不用水清洗,而是用纸擦一下了事。 但真正推而广之,还是在元代之后。 蒙古贵族才不管有辱圣贤,不就是草纸嘛,老子用得起! 这种蛮子思维沿袭到明朝,皇帝就是用草纸擦屁股的,还有个特供机构叫内官监纸房。至于太监宫女所用草纸,则由宝钞司制造——此宝钞司只造草纸,包括书写用纸,负责印大明宝钞的是户部下辖宝钞提举司。 不管如何,王渊总算告别用树叶擦屁股的日子。他甚至偷了宋家的一摞草纸,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嗯,是拿,不是偷。 又是半月过去,袁志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袁刚和王猛返回山寨一趟,把其他几个愿意读书的孩童,全都接来一起前往宋氏族学。 入学之际,宋公子送给王渊一个书箱。 此箱为脱胎漆器,即用绸布和生漆,在胚胎上逐层裱褙,阴干后脱下原胎,再上灰、打磨、研漆,又涂上一层彩漆。不但如此,表面还嵌了金丝银错,附以各种装饰物品。 只这个书箱,估计就值一头耕牛,听说是宋公子第二次乡试所用考箱。因为在考场生病晕倒,宋公子觉得晦气,便一直扔在书房蒙尘,索性废物利用送给王渊读书。 刘耀祖也带来个书箱,是刘木匠自己制作的。材料为青冈木,放进书本,颇为沉重,刘耀祖只能扛着去上学。 其他几个孩童都是麻布书袋,即单肩挎包,样式跟几百年后大同小异。 宋公子派人将他们送去北衙,甚至还安排住宿。 以宋际的敦厚老实,也难免进行区别对待。王渊被安排在正经客房,其他寨中孩童,全部跟宋家下人住在一起。 很快到了入学第一天,早早有侍女端来膳食:“王公子,请用早膳!” 王渊听她的贵州官话带着口音,问道:“你是哪个部族的?” “回禀公子,我是侗家苗。”侍女说。 王渊一听她自称,便知是个已经被洗脑的。 这里隐藏着一条种族鄙视链,贵州汉人以外的族群,皆被不加区分的视为苗人,诸如侗家苗、水家苗、猓猡苗等等,穿青人经常被汉官当成黑苗。 就连宋氏本族的仲家,都被汉人喊做“仲家苗”。 而水东宋氏受此影响,也把各族加个“苗”字,属于对非苗族群的一种蔑称。 这个侍女在自我介绍时,即对自己的族群使用蔑称。那她应该很小就来宋家当奴仆,甚至干脆就是奴隶身份,已经对宋家有了认同感,反而看不起自己的本族。 王渊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采。”侍女回答。 王渊打探道:“昨晚也是你来送吃的,还送来热水给我洗脚。你有其他事情做吗?” 侍女阿采说:“老爷让我专门服侍公子。” 王渊算是明白了,这个侍女是宋坚派来的。 也不能算监视,相当于考察吧,如果王渊学习成绩太差,估计今后就不能享受各种优待了。若是王渊表现出惊人的科举天赋,宋坚肯定要加大资助力度,侍女也算是一种用来投资拉拢的资源。 宋家不缺奴仆,甚至大部分奴仆,都不需要支付工资,而是以村寨徭役的方式招纳。 阿采这种被从小养大的,身份更低,多半属于奴隶。但更受信任,已经算是家奴了,今后还可能获得婚配,家生子继续为宋氏效力。 像宋灵儿身边的十多个护卫,全部都是家生子,从小悉心培养,甚至还送去读书识字。只要稍加优待,便忠诚度爆棚,随时可为主人挡刀挨箭。 王渊吃了一块肉饼,觉得味道不错,便说:“这些不够我填饱肚子,能再拿一些来吗?” 阿采立即退下,很快又端来一盘肉饼。 王渊自己吃了些,把剩下的肉饼放进书箱,打算去学堂分给寨中的伙伴。 阿采主动帮王渊提着书箱,将他带到族学外数十步远,说道:“公子,宋氏族学的规矩,任何人不得带随从进入,便是书童也不行,奴婢只能送到这里了。” “多谢!”王渊接过书箱。 阿采还没走远,宋灵儿就满脸不情愿的来了。 她被自己的护卫押送而至,手腕上还栓着一根绳子。马也没有骑,因为进了北衙不准骑马,甚至连身上的兵器都被收缴。 正自郁闷当中,宋灵儿突然看到个熟人,连忙挥手喊道:“嘿……那个穿青蛮子,你也来读书啊?你那个同伴死了没有?” 说下上一章 第一,请看完整章再喷,我没有说经络就是血管啊!第二,我在黑中医吗? 我一向支持中医,但要去芜存菁。第三,接受老铁们指出的不足,外科医生会针灸,我已经修改。 第四,爱举报就去举报,大不了起点把这书404了,老子再开一本,反正早就习惯了。 《梦回大明春》说下上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删了删了 发现不少老铁打赏安慰,老王把前面的章节感言删了,免得被人说骗打赏。 反正多谢支持就是,我也懒得理会那些了。 《梦回大明春》删了删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4【忍辱负重】 按后世史学观点,贵州共有四大土司,即播州杨氏、思州田氏、水西安氏、水东宋氏。 播州即遵义,明中期隶属于四川,因此杨氏土司暂且不提。 在明朝开国之初,思州田氏最为强大,独占贵州五分之二地盘,下辖一府、一县、十四州、五十二长官司。即便把宋氏和安氏凑在一起,实力都远远不如思州田氏。 幸好,田氏内斗,一分为二,连续几代自相残杀。 朱元璋趁机改土归流,收回部分地盘,改设州县和卫所。 即便如此,田氏仍旧内斗不休。 到永乐年间,思州田氏首领田琛,不但杀死思南田氏首领的弟弟,而且还刨坟戮其母尸。 朱棣趁机改土归流,收回部分土地,又设了几个州县卫所。 思州田琛因此心怀不满,怒而举兵造反。朝廷出兵五万讨伐,将田琛革职斩首。 思南田氏也不消停,田宗鼎告发祖母杨氏与宣慰副使通奸。杨氏反戈一击,告发孙子田宗鼎弑母,朱棣趁机再次发兵征讨。 就此,思州、思南二田覆灭,朝廷将其辖地分设为八府。 这才有了宋氏和安氏的风光! 特别是宋氏,因为田氏的某些地盘,实在难以改土归流。朝廷干脆扔给了宋氏统治,令宋氏辖地几乎扩大一倍,终于拥有跟安氏叫板的底气。 为什么要讲这些土司往事? 因为在田氏内乱之时,安氏和宋氏皆为孤儿寡母,两个女人带领各自部族日渐兴盛。她们分别是顺德夫人奢香,以及明德夫人刘淑贞,多次出兵帮助朝廷稳定贵州,川黔驿道也是她们出力修通的。 有这两位夫人的丰功伟绩,在水东、水西之地,女性地位都非常高——相对别处而言。 就拿水东宋氏来说,虽然经常搞联姻,用女子拉拢豪杰和富商。但宋家的女儿,天然享有读书资格,嫁到夫家也依旧强势。如果实在看不起男方,不愿嫁给歪瓜裂枣,甚至还有拒绝婚配的选择。 宋灵儿可以拒绝婚配,但不能拒绝读书,她是被捆来族学的。 跑到王渊跟前,宋灵儿不满道:“喂,跟你说话呢,又变哑巴了?” “你在跟我说话吗?你刚才明明在跟穿青蛮子打招呼。”王渊歪头笑看着对方。 宋灵儿说:“你就是穿青蛮子啊。” 王渊摇头:“我是穿青人,但不是蛮子。我父亲是汉人,说的是汉话,我读的也是汉家经典。” “都一样,反正是蛮子。”宋灵儿不以为意。 王渊开始跟她讲道理:“那我可以叫你仲家蛮子吗?汉官蔑称你等为仲家苗,照这说法仲家也是蛮子。” 宋灵儿反驳道:“普通的仲家人可称蛮子,但我们宋家是土司,早就不是蛮子了!” “但在汉官眼中,土司也是蛮子,对不对?”王渊问道。 宋灵儿讥讽说:“汉官跟我那族兄一样,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他们根本分不清楚。” 王渊面露微笑:“英雄所见略同。那些分不清穿青人和蛮子的,多半也是脑子傻掉了,就像汉官分不清土司和蛮子一样。” “好大的胆子,你竟敢说我傻!”宋灵儿怒目圆瞪,居然立刻反应过来。 王渊仔细分析道:“道理都是相同的。你若是不傻,那些汉官也不傻。若那些汉官不傻,他们就说对了,你们宋家也是蛮子。你承认自己是蛮子吗?” “当然不是!”宋灵儿斩钉截铁道。 王渊又说:“既然你不是蛮子,那些汉官就傻。跟汉官一样,分不清穿青人和蛮子的也傻。是不是这样?” “等等,我理一理!”宋灵儿开始认真思考。 王渊提着书箱朝族学大门走去,笑道:“你慢慢理吧,等理清了再来跟我争辩。” 宋灵儿的脑瓜子飞速运转,发现怎么也理不清楚。 如果承认穿青人是蛮子,那她宋家也是蛮子;如果不承认穿青人是蛮子,那她宋灵儿就是个傻子。 想来想去,宋灵儿必须在蛮子与傻子之间,为自己做出一个恰当选择。 于是问题就演变成,我该当蛮子还是傻子? 好难决定啊。 “啊啊啊啊啊!” “不想了!” 宋灵儿脑袋抓狂,使劲跺脚。纠结好一阵,终于追上去大喊:“喂,你等我一下!” 阿猜和阿旺的职责,是护送小姐读书,此刻只能在外等待。 阿猜经过一番冥思苦想,皱眉道:“如果是我,就承认自己是蛮子,当蛮子总比当傻子好。” “我两个都不当。”阿旺明显更聪明。 阿猜把自己代入宋灵儿的角度,说道:“总得选一个吧。” 阿旺说:“你傻啊。小姐收回那些话,就什么都不用当了。” 阿猜挠挠额头:“也对,我怎么就没想到?” 阿旺懒得再跟傻子说话。 …… 课堂里人不多,加上穿青寨孩童,也就二十多个的样子。 宋氏子弟,只有一半在北衙这边读书,还有一半在养牛圈族学读书。 即便宋氏号称诗礼传家,但到这一代,都不再把文章当回事。碍于族规,大部分孩童在族学厮混两年,能背诵《三字经》、《千字文》了,便欢天喜地的学成归家,此生再也不想拿起书本。 “王二哥,快坐这边!”刘耀祖招手道。 王渊提着书箱走过去,见袁达一脸愤懑,问道:“袁三怎么了?” 刘耀祖低声说:“我们几个,刚才被人欺负了。不过也没什么,反正是来读书的,被欺负也不会少二两肉。” 袁达紧握拳头,双目通红:“王二,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回寨子里!” “你知道什么叫胯下之辱吗?”王渊问。 “没听过。”袁达道。 王渊详细解释道:“汉朝的开国大将、淮阴侯韩信,从小就胸怀大志。年轻时,他跟人起了争执,被迫从别人胯下钻过。但他忍辱负重,最终做出一番大事业,曾经欺负他的人,全都得跪下给他磕头赔罪。你刚才受的欺负,能跟胯下之辱相比吗?” “不能。”袁达摇头。 王渊又说:“你想成为韩信那样的大将,凭借军功封侯吗?” “做梦都想!”袁达连连点头。 王渊笑道:“那就忍。” “袁二,我不想忍,也不想当什么将军。”旁边的方正哭丧着脸。 寨中巫医贺家的两个孩童,亦跟着说:“我们也想回寨子,这里的人都好坏!” 王渊告诫道:“寄人篱下,务必忍耐。”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宋氏子弟过来,一脚踹歪王渊的桌子:“你也是新来的蛮子?” “唉。” 王渊叹息着把桌子扶正,又将翻在地上的书箱捡起,拱手道:“在下王渊,不知各位怎么称呼?” 为首那人大概十二三岁,双手叉腰,气焰嚣张道:“我叫宋夔,龙里司长官是我爷爷!” 宋夔的父亲叫宋储,颇受族长宋然宠爱,是内定的宣慰使继承人。 王渊非常有礼貌的说:“见过宋公子。” “哈哈哈哈,我们都是宋公子,你是在拜见哪个?”另一个孩童大笑。 宋夔指着王渊的鼻子:“你给我磕个头,我就让你在宋氏族学读书!” 王渊问道:“如果我不磕头呢?” “那我就打你!”宋夔亮出拳头。 王渊又问:“如果打不过我呢?” “哈哈哈哈!” 一群宋氏子弟捧腹大笑,似乎王渊说得很滑稽。 此刻宋灵儿已经走进课堂,她没有出言阻止,反而站在一旁看好戏。 另外还有几个宋家的女孩子,也纷纷围拢过来。一些表现得很兴奋,一些面露不忍之色,但都没有站出来帮王渊说话。 “居然还敢顶撞我,打死你个蛮子!”宋夔挽起袖子,一拳打向王渊面部。 拳头打出一半,王渊猛然起腿,宋夔瞬间倒飞回去。 “唉哟,我的肚子!” 宋夔双手捧腹,表情痛苦,疯狂叫喊道:“快一起上啊,打死这个蛮子!” 其他宋氏子弟终于反应过来,抄起板凳、书包、砚台、课本等武器,一窝蜂的朝王渊身上打去。 “打起来啰!” 宋灵儿激动得跳上书桌,唯恐天下不乱,拍手大叫道: “不要用书,用板凳砸他!” “你没吃早饭啊,使大点力气!” “踹他裆,踹他裆啊!” “哇,这拳厉害,把人都打飞了。” “读书好有意思,早知道我早来了,天天都能看人打架。” “喂,你们再打呀。那么多人打一个,还全都被打趴下,也太给宋家丢脸了!” “……” 课堂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到遍地,书本字纸乱飞。 王渊完好无损的站在原地,跟他打架的孩童,一个个鼻青脸肿,吓得不敢再接近。 说好的忍辱负重呢? 穿青寨孩童们,都傻傻看着王渊。 今天沈师爷在跟席大人玩耍,并没有来宋氏族学教书。 负责授课的是廖夫子,他走进课堂愣了愣,随即视若无睹,走到前边坐下说:“咳,开始上课!” 宋氏子弟也没把老师当回事儿,各自将书桌扶正,扭头恶狠狠的怒视王渊。 宋灵儿从桌上跳下来,抱怨道:“太没劲了,我都还没看过瘾呢。”她把书袋随手一放,举手道,“先生!” “何事?”廖夫子问。 宋灵儿道:“先生,我听说君子有六艺,其中就包括射箭,不如你教我们射箭吧。” 廖夫子的面部肌肉连续抽动,终于憋出两个字:“不会。” “那你不是君子!”宋灵儿道。 “哈哈哈哈!” 刚才被王渊揍得满头包的宋氏子弟,突然就哄堂大笑起来。戏耍老师和新生,是他们读书的全部乐趣,这地方实在没有别的娱乐项目。 “哐!” 教室大门被一脚踹开,校长宋炫走进来,众孩童顿时捧书朗诵:“人之初,性本善……” 宋炫是远近闻名的大诗人,也是公认的宋家第一才子。他猛然踹翻距离最近的书桌,厉声呵斥道:“谁再吵到老子看书,全部吊起来打!” 025【正俗简繁】 “公子,先生,请用茶点!” 客房内,王渊与沈师爷对坐,阿采端来下午茶。 沈复璁咬了一口糕点,又品了一口茶茗,笑道:“这贵州别样学得慢,享受倒是紧追江南之地。” 明朝皇帝和底层贫民,都是一日两餐制度,但皇帝能吃各种零食和夜宵。 至于王爷、官僚、富商、军官,早就一日三餐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到了明朝中叶,江南又开始流行喝早茶和下午茶,比英国的茶点文化早了好几百年。 王渊没有喝茶吃糕,继续专心致志练字。 沈师爷回味着茶茗,问道:“此茶甚佳,是什么茶叶?” 阿采回答说:“都匀雀舌。” “行了,你退下吧。”沈师爷点点头,架子颇大。 阿采躬身退出客房。 沈师爷问道:“你在宋氏族学可过得惯?” 王渊笑道:“如鱼得水。跟宋氏子弟打了几架,皆胜之。可惜廖夫子讲课,不如先生那般透彻,希望先生能够早日来这里当教谕。” 沈师爷捧着茶盏,歪躺在椅子上,得意道:“我这几日,都在跟席大人游玩,顺便辅佐其广办社学。席大人刚刚赴任,幕府未开,心腹全无,他还想邀我做幕宾呢。” 明代官场,有佐幕体系。 佐官是经朝廷认可的,有一定品衔,相当于正式工。但佐官往往用着不顺手,主官就会自己开幕,征辟幕僚为己用,相当于临时工。 若是巡抚开幕,甚至能征辟到举人为幕僚。 沈师爷这厮太能混了,短短几天时间,居然就得到副提学官席书的信任。 沈复璁笑着说:“我还跟着席大人,去城南巡视了卫学。你知道在这贵州城方圆数百里,哪家盘剥最厉害吗?” “不是宋家和安家?”王渊问。 “是镇守太监!” 沈师爷虽然没当过啥大官,却自负儒学正宗,天然对宦官有抵触心理。他鄙夷冷笑道:“贵州镇守太监,才是真正的鱼肉百姓,不但把卫所军户害惨了,就连中曹长官司的土民,都被他迫得几欲造反。” “能够想象。”王渊说。 别扯什么明朝文官集团腐败,在贪污一事上,拍马都赶不上太监。 因为文官贪污还稍微讲点规矩,太监贪起来则肆无忌惮。 贵州这边土司势大,镇守太监不敢把手伸得太长,云南那边才叫人叹为观止。 弘治年间,吏治清明,天下承平。 即便这种年月,云南镇守太监都敢胡来,任用混混无赖和破落军户,广占田地、山场和池塘,肆意盘剥当地土司和百姓。 二三十年时间,竟把凤溪附近土司都祸害个遍,只有少数土司愿意继承职位,其他土司全部不堪忍受而逃。环城周边的土民百姓,人口减少八成以上;城池周围二三百里,土民人口减少六成以上。到正德末年,当地被太监搞得宛如末世,土司、土民皆反,甚至还引来生地蛮夷入侵。 沈师爷道:“听说令尊就是从贵州前卫逃亡的,你们家的土地,可能也被镇守太监侵占了。” “唉。”王渊无奈叹息。 这贵州已经烂到根子里,土司盘剥百姓,将官盘剥军户,太监盘剥土司、将官、百姓和军户。 说起来,还是太监最牛逼。 “不说这些了,”沈师爷道,“数日不见,我来考教你的功课。” 王渊说:“《百家姓》我随便看了看,《千字文》我已经完全掌握,文中典故也请教了廖夫子。” “那接下来就学《小四书》,”沈师爷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叫《小四书》吗?” 王渊说:“是因为很重要?” 沈师爷介绍说:“所有的科举内容,大半的儒家经典,都是以《小四书》为提纲展开的。你若能学好《小四书》,今后学四书五经便事半功倍,切莫因为是蒙学书籍而轻视。” “学生明白了。”王渊其实没明白。 但真把《小四书》翻开,大致快速浏览其内容,结合现代教育学理论,王渊瞬间比沈师爷明白得更彻底。《小四书》乃是四本书的合称—— 《名物蒙求》介绍自然知识、社会情况和伦理常识,主要培养学童的宇宙观、世界观和伦理观。 《性理字训》以理论知识为主,主要培养学童的宇宙观、价值观和道德观。 《史学提要》和《历代蒙求》两本书,你可以理解为《上下五千年(明代版)》,主要培养学童的历史观和价值观。 只需老老实实把《小四书》学完,便已具备古代读书人的基础素养,再学四书五经就更容易理解掌握。这玩意儿对儒生的整个学习生涯,都有着提纲挈领的作用。 可惜,明朝的大部分儒生,都没能真正掌握《小四书》,只抱着《朱子集注》和参考资料死记硬背! 把《小四书》放下,王渊说:“先生,我这几天练字,心中有一个疑惑。” “什么疑惑?”沈师爷道。 “除了欧阳询的字帖外,我还从宋公子书房借来一本宋徽宗字帖。为什么宋徽宗写‘無’字时,大部分都用‘无’呢?”王渊顺手在纸上写出这两个字。 沈师爷顿时就笑起来:“正体与俗体之别而已,不必太过在意,随便写哪种皆可。但在科考的时候,你最好能写正体字,就怕遇到那种迂腐的阅卷官。” “科举对正体和俗体没有规定吗?”王渊问。 “当然没有。”沈师爷说。 汉字简化从先秦时代就开始了,至宋代简化到一个巅峰。 就拿“無”字来讲,在辽宋时期,无论是帝王百官,还是贩夫走卒,都更习惯用“无”这种省事写法。 宋徽宗的传世作品中各种“无”,偶尔出现一次“無”反而稀罕。 辽代佛经中则有“南无無垢臂佛”,正体和俗体混在一起连续使用,只因佛名必须用正体才显得虔诚庄重。 明代由于八股文的原因,儒生写文章很难玩出花样,那就在用字上追求复古呗。开始摒弃大量的常用俗体字,转而追求复杂的正体字,用以展现自己学问渊博。 这是一种汉字演化的倒退现象! 即便再倒退,明朝都没有进行强制规定。 科举使用正体字,属于玄学加分项,其实考官根本不在乎。而如果使用俗体字,则为潜在减分项,遇到迂腐考官会不高兴。 哪天王渊脑子突然抽了,在考场不小心用“无”字,一般而言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对正体字有硬性要求,那得等到康熙朝了。届时,任你文章写出花来,一旦使用俗体字,那就等于是交白卷。 蒙学教材内容,对王渊而言非常简单,但他学得依旧非常认真,主要就是想弄清楚这种常识问题。 特别是繁体和简体的正确运用! 比如现代汉字当中,“里”的繁体有“裏”和“裡”。在古代,只有表达方位关系,才用繁体字(裏面,那裡),其他时候则直接用“里”(鄉里,十里地)。 一旦王渊写出“鄉裏”这种错误组合,比使用俗体字还糟糕要命。 “喂,王渊,出来打架了!” 王渊和沈师爷正在讨论学习,外边突然传来宋灵儿的喊声。 026【恰烂分,稳如狗】 七八个宋氏子弟站成一排,全都对王渊怒目相向。 在贵州城,他们属于天之骄子,竟多次被一介蛮夷打得满头包。 偏偏宋氏在北衙和族学当中,对小孩子打架持放任态度。只要不动用兵器,只要不打死打残,随便这些孩童如何瞎胡闹——当然,还有一条,不能打扰宋校长看书。 都没法找家长告状,他们的家长不在这里,在各自辖地潇洒快活呢。 王渊笑着走下台阶,摩拳擦掌问:“今天准备怎么打?” 宋夔下意识退后两步,大声说道:“比试弓箭!” 王渊立即摇头:“宋氏族规,这里不能使用兵器。” “出去比!”宋夔指着后山方向。 王渊笑道:“可以。” 宋夔见王渊落入圈套,笑着补了一句:“我让随从跟你比。” 宋灵儿纯属看热闹,不站在任何一边。听得此言,她鄙视道:“宋夔,你就是个胆小鬼,居然还要找族中勇士帮忙。” 宋夔根本不理会宋灵儿的讥讽,死盯着王渊说:“敢不敢比?” “敢倒是敢,”王渊撇撇嘴,“但你们真的好烦啊,简直没完没了。即便我今天比箭获胜,明天又要换着花样来,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安静读书?” 宋夔此刻胸有成竹,说道:“我可以发誓,今天比完弓箭,以后都不再找你麻烦。如果你输了,就要给我们下跪磕头。” “你们输了呢?”王渊质问。 宋夔拍着胸膛说:“如果我们输了,今后就不再找你麻烦。” 王渊摇头道:“不够。” “你想怎样?”宋夔问。 王渊说出自己的条件:“如果我赢了。第一,不能再找我麻烦;第二,不许再欺负我的同伴;第三,你们都要喊我一声阿哥!” “好,”宋夔当即答应,“但如果你输了,就要喊我主人,从此做我的奴仆!” “一言为定!”王渊也很痛快。 他们此刻读书的地方,即后世贵阳市乌当区北衙村书院遗址。周围都是长满竹子的山丘,尤以东面山岭最高,唤作凤凰山。 比箭之地,便在凤凰山麓。 宋夔纯属欺负人,安排八个青壮跟王渊比箭,都是各自随从当中箭术最好的。王渊只有赢了所有人,才算赢得比试,否则就算输掉。 宋夔扔给王渊一把弓,讥讽道:“小蛮子,没用过这般好弓吧?” 王渊懒得搭理他,开始熟悉弓箭。 这是一把七斗制式步弓,考武举的必备用品。 宋夔指着前方树立的九个草垛,其实就是九个稻草人,说道:“射中脑袋和咽喉计三颗豆子,射中躯干计两颗豆子,射中四肢计一颗豆子。每人发十箭,谁的豆子多,谁就算获胜。” “我来当判官!” 宋灵儿主动请缨,态度非常积极。 王渊摆弄着弓箭,问道:“我对这种弓不熟悉,能射几箭练手吗?” “随便你,”宋夔此刻大方无比,笑道,“这可是七斗弓,你能拉开就算你厉害。” 宋夔早就打听清楚了,王渊还有半个月才满十一岁。 十一岁的孩童,即便长得蛮高,但力气能有多大?别说七斗步弓,便是三斗马弓都难以拉开。 七斗即0.7石,明斤126斤,大约53千克,七斗弓就是116磅弓。(注:各种统计出入很大,本书引用《中国历代粮食亩产研究》,明代一石约为76.75千克。) 别看文艺作品当中,动不动就“能开五石弓”。 事实上,七斗弓已经是明代武举考试,级别最高的制式步弓了,开一石弓那属于附加题——能挽七斗弓为上力者,能挽五斗弓为中力者,能挽三斗弓为下力者。 宋夔这货一肚子坏水儿,根本没想过跟王渊比箭术。 宋灵儿猛地回过味来,出于裁判的职业道德,她抗议道:“这样比试不公平,应该换成三斗弓,否则就变成比力气了,哪里还算比箭?” 宋夔得意大笑:“哈哈,是他自己中计,现在可不能反悔。” “这种比试有什么意思?要比力气大,你们干脆举石锁算了。”宋灵儿非常不高兴。她倒不是向着王渊,只因没好戏看而失望,今天这趟算是白来了。 王渊则满不在乎,都说穿越者有金手指,他的金手指可能就是身体素质好吧。 从小营养不良,家里油盐都省着放,居然能够天生神力,这完全不讲科学道理! 王渊平时所用土弓,大概也就三斗左右,他还真没用过七斗弓。当即试着拉动弓弦,发现足够拉个半满,再继续便开始变得吃力起来。 试射一箭,直接脱靶。 “哈哈哈哈!”宋氏子弟捧腹大笑。 宋灵儿则咂咂嘴,心想:这蛮子力气真大,居然能拉开七斗弓,我用的才是一斗弓呢。 王渊立即作出调整,不到半满就放箭。无奈靶子太远,力道明显不够,想射脑袋却落向地面。 “试够了没?”宋夔笑嘻嘻问。 “没有。” 王渊面无表情,把弓拉到七分满。仔细瞄准之下,手腕已经不住颤抖,再次射出一箭,扎进稻草人的腿部。 幸好,东方以复合弓为主,弓身相对较短,小孩子也能凑合。 如果换成欧洲的单体弓,今天根本不用再比了,王渊的手臂长度还达不到开弓要求。 掏出一截布条,缠在拇指上,王渊说:“可以了,开始吧。” 宋灵儿高高举起马鞭。 “啪!” 鞭子着地,一声脆响,九箭同时射出。 第一轮,四人射中脑袋,剩下五人射中躯干。 第二轮,两人脱靶,剩下七人射中躯干。 第三轮,三人脱靶,剩下六人射中躯干。 到了第四轮,居然有六人脱靶……即便放下弓箭,他们的手臂都止不住颤抖。 开玩笑,这可是上力者使用的七斗强弓,让宋家土司的贴身侍卫来还差不多,宋家子弟的随从可没那么大力气。 包括王渊在内,一群战五渣,接下来就是比烂了。 王渊的手臂同样在抖,但他一次都没有脱靶,也没有射中过头部——全程恰烂分。 之前试射两次,王渊已知自己的极限。即便他天生神力,但碍于身体发育,也只能硬拉到七分满。 力气不够,可以用脑子玩啊。 每次只拉六分满,保持对弓箭的掌控度,指着稻草人的脑袋射击,落下来正好射中肚子。 那些宋家随从就比较莽了,一个个都想在主人面前表现,第一箭全部把弓拉满再射。第二、第三箭也是尽量拉满,而且属于硬拉,不但违背射箭技巧,还特别消耗体力,也容易把自己的肌腱拉伤。 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太晚了,肌肉阵阵抽痛,手抖得跟帕金森患者一样。 射到第五轮,直接有八人脱靶,只剩王渊还在恰烂分。 稳如狗! “啪!” 宋灵儿抽鞭子喊道:“我宣布,王渊获胜!” “胜什么胜?还没比完呢!”宋夔的脸色黑如锅底。 那就接着比呗。 一时间,箭矢满天飞,落地皆随缘,手抖如筛豆。 宋夔欺负王渊力气小,将靶位设置得太远了,现在反而坑到自己这边。 八个宋家随从输得心服口服,虽然王渊弄巧恰烂分,但烂分也不是人人能恰的。那需要对力道和距离的精准把控,稍不注意就是脱靶,反正他们没有如此天赋——若有那个天赋,早被土司叫到身边当护卫了。 宋灵儿指着宋夔说:“愿赌服输!” “以后我不找他麻烦就是。”宋夔说着转身就走。 宋灵儿喊道:“还有叫阿哥呢!” 宋夔走得更快,只当没听见。 宋灵儿冲过去拦住:“不许走!” 宋夔生气道:“小嬢(小姑),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 宋灵儿双手叉腰:“我谁都不帮。但我是判官,一切照规矩来,说好的就不能反悔!” 宋灵儿是族长宋然的独生女,宋夔的父亲还指望着嗣位呢,不能得罪这姑奶奶。 虽然越想越气,但宋夔还是走到王渊面前,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道:“阿哥。” “还有你们。”宋灵儿指着其他人。 剩下七个宋氏子弟,也只得走过来,心不甘情不愿,一人喊一声“阿哥”再离开。 宋灵儿颇为得意,笑着问王渊:“我这个判官当得怎样?” 王渊由衷赞叹:“铁面无私,秉公执法。” “哈哈,你会的汉家成语还真多,”宋灵儿愈发高兴,又说,“你的力气好大,居然能拉开七斗弓。我父亲的护卫都是勇士,也只有一个能开七斗弓呢。不是像你们那样硬拉,是随便开七斗弓。等你长大了,肯定也能像那位勇士,开七斗弓就跟吃饭一样。” 王渊问:“贵州城能开七斗弓的有多少?” “不知道,”宋灵儿叽叽喳喳说道,“但在贵州卫那边,出了个能开两石弓的大勇士,他考上武举就到外地做将军去了。” 尼玛,开两石弓,338磅弓啊……简直不是人类! 至于历史上那些开五石弓的猛人,即便抛开度量衡差异,也让王渊难以想象。 测试一下 第26章上传了很久,一直刷新不出来,发个单章测试一下,测完就删。 《梦回大明春》测试一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7【土木三杰】 王渊总怀疑古代弓力计算方式,跟现代计算方式有些不一样,否则哪来那么多猛人? 《天工开物》是这样计算弓力的:“以足踏弦就地,秤钩搭挂弓腰,弦满之时,推移秤锤所压,则知多少。”如此看来,似乎跟现代的弓箭测磅又没啥区别。 但是,从先秦到唐宋,弓力的测试方法却不同。是先将弓弦松弛,固定弓腰,在弦上挂砝码,测试弓身所能承受的极限。(注:《考工记》、汉郑玄、唐贾公彦都有相关记载和阐述。) 因此,宋代以前的一石弓,表示弓身能承受一石力。而明清的一石弓,则表示把弓拉满,人需要用一石力气。 前者以弓性为准,后者以人力为准。 明朝人应该是知道这种区别的,官方统计弓力已改用斤来计算。但民间依旧沿袭唐宋旧制,还是用“石”和“斗”来表达——多半是为了方便吹牛逼,就像印度的GDP数据一样,修改统计方法之后,GDP增速一下子就上去了。 王渊刚才拉的七斗弓,说是有126斤,其实很可能只有80斤!他没读过《考工记》和《天工开物》,不知道古今统计方式有异,因此总感觉特别玄乎,拉弓搞得跟修仙一样。 当然,猛人还是有的。 《天工开物》对弓力有严格划分,能拉满超过120斤的谓之虎力,差不多就是160磅以上。宋灵儿所说那个能开两石弓的勇士,虽然肯定拉不开338磅弓,但有可能拉开200磅的弓。 既然想不明白,王渊也就不想了,只站在那里傻乐,因为宋夔忘了把弓箭带走。 一把制式步弓,足足两袋铁箭,王渊感觉自己发了大财。 “喂,我们去打猎吧。”宋灵儿道。 王渊摊出双手道:“打不了猎,手抖得厉害。” 宋灵儿笑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对了,你会不会骑马?” “没骑过。”王渊道。 “我教你,”宋灵儿好为人师,对自己的随从说,“给他一匹马。” 可惜,只有一匹矮马,乃是宋灵儿的坐骑。 阿猜把自己的马牵来,王渊骑上去之后,腿太短根本够不到马镫。倒是可以把马镫收短,但小孩子骑大马,非常容易发生交通事故。 “算了,骑我的吧,”宋灵儿性格豪爽大方,一身江湖习气,“改日我送你一匹矮马,咱们天天逃课去打猎。反正你跟宋夔他们也不打架了,留在族学没热闹可看,不如骑马打猎畅快。” 王渊两辈子都没骑过马,小心翼翼爬上去,幸好这匹马非常温顺,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宋灵儿纠正道:“你的腿要竖直着放,这样才容易使力。” 王渊说:“我比你腿长,马镫太高了,腿竖不起来。” 宋灵儿立即招呼阿猜过来,令其调整马镫高度。 阿猜虽然有点傻,但为人比较热心,调整马镫之后,还主动纠正王渊的错误:“要用前掌踩蹬,不能把脚框进去。万一马儿发狂,你的脚又被马镫框住,能把你活生生拖死。” 这些家伙估计平时无聊透了,阿旺很快也过来指导。 并且,他们都是疯子! 此地位于凤凰山麓,虽然相对平整,但坡度至少有40度以上,居然让一个初学者在此练习骑马。 王渊也是个疯子,完全无视潜在风险。他不仅练得很开心,还在稍微熟悉之后,催动马儿小步慢跑,甚至下坡时都在跑。 这就好像一群老司机,把没摸过车的新手带进山区,无比轻松地说:“开车简单。踩离合、轰油门,抓住方向盘随便搞。只要别乱拐弯,保证不会翻车掉下悬崖。” 然后新手说:“哇,真的好简单,我要加速了!” 王渊没有加速,马儿自己加速了。 这畜生可不管背上骑的是谁,刚下坡时还在慢跑,结果跑出惯性越来越快。 王渊吓得猛拉缰绳,马头直接被拉得扬起。 “不要把缰绳拉死,这是下坡,马看不见路会踏空的!”阿旺见状连忙提醒。 王渊立即把缰绳放松,身体略微前倾,带着缰绳缓慢刹车。可马儿已经跑起了性子,这样根本刹不住,只能勉强控制速度而已。 还好,这匹马知道自己拐弯,一直顺着山道在跑,没有直线冲锋带王渊飞。 很快转过一个山坳,连人带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便宋灵儿再怎么没心没肺,此刻也急了,催促道:“你们快追啊!” 一路狂奔到山下,马速终于开始减缓,王渊却兴奋起来。他丝毫没有感到后怕,反而有种兜风的激情,竟然打马再次加速前进。 人,是受环境影响的。 出生在穿青寨,成长于蛮夷之地,王渊再怎么理智,也难免沾染蛮子习性。 轻生死,贱礼法,重承诺,易赍怒! 拥有这种性格的人,如果生活在汉地,明人称其为“豪侠之辈”。 从正德、嘉靖朝开始,豪侠之辈越来越多,并且“侠、盗、儒”互相影响结合。 王阳明门下“二王”之一、泰州学派开山鼻祖王艮,明代思想家李贽对他的评价为:“此公是一侠客……负万死不悔之气。” 王艮是怎么教学生的? 有一天,王艮与学生徐樾外出,途中遇到深沟,宽丈余,掉下去非死即伤。王艮道:“你给我跳过去!” 徐樾恐惧不敢跳,但老师再三逼迫,只得咬牙助跑,从深沟一跃而过。 王艮大呼:“就该这样嘛!” 尼玛,这师徒二人可都是大儒,徐樾后来甚至当了云南布政使,并且战死于云南任上。 王艮的另一个学生彦钧,因多次为民请命,得罪无数官僚豪强。结果在买船归乡的途中,被南都提学官诱往太平讲学,污他个“盗卖官船”的罪名。入狱三年,弟子罗汝芳变卖家产,又发起募捐,才将彦钧从狱中救出,改为发配边疆当兵。最终,彦钧被俞大猷请去当军师。 彦钧还有个学生叫何心隐,三十岁就在江西乡试第一名,被誉为“天下奇才”。因为仰慕泰州学派的学说,竟然就此放弃科举,拜在彦钧门下求学。学成之后,回乡创办一个叫“聚合堂”的集约合作化组织,推行自己的社会改造计划。他贡献出自己的全部家产,其他会员加入也要贡献财物,已经有点人民公社的味道,并且统一起来跟官府打交道,抗拒官吏的种种盘剥,还创办公学传播社会改造理念。 结果遇到张居正改革,双方杠上了,何心隐被张居正的派系官员乱棍打死。 此便是轻生死,乃心学分支泰州学派的一贯习气。他们对学问的理解是什么?对老百姓有用的即学问。 这些称之为“儒侠”,还有一种是“儒盗”。 隆庆朝的首富高拱,有个哥哥叫高捷,官至巡抚。此人在中举之后,居然还跟强盗混在一起,被盗贼们尊称为“高三叔”,业余爱好是打劫过往商旅,直到中了进士以后才收敛。 高捷晚年告老归乡,夜遇盗贼抢劫。高捷洞开大门,手持双刀,身边只有个执棍随从。二人联手,竟把数十盗贼驱赶至原野,有盗贼认出其身份,俯首拜倒:“三叔尚威武如是耶!”高捷哈哈大笑,邀请盗贼们回家宴饮,有几个盗贼少年为之折服,甘愿委身为奴,侍奉终身。 最后一种则是“侠盗”,不外乎劫富济贫那套把戏。 把王渊放在明朝社会,绝不属于稀有物种,跟他类似的人物多得很。 至少,他如果投身王阳明门下,肯定与王艮引为知己。 骑着马儿在竹林里兜风,王渊有一种飙车的畅快。直至马儿跑累了,一人一马才终于停下,王渊躺在林中悠然望天,吹着清风竟怡然睡去。 “喵!” 一只小奶猫把王渊舔醒,在他脸上直蹭,似乎是饿得找东西吃。 “喵!” 远处又传来一声猫叫。 王渊起身搜寻,竟找到三只小猫,估计是跟母猫失散了,又或者母猫遇到意外已经死去。 三只小奶猫不知道怕人,走路跌跌撞撞,时而摔倒在地,张开粉嫩小嘴叫唤个不停。 “穿越了还当铲屎官?” 王渊把三只小猫抱在怀里,笑道:“给你们分别起个名字吧。嗯……你叫水泥,你叫木头,你叫钢筋,并称土木三杰。” 暂时无法打赏 合同有一章有问题,需重新寄出,老王忘了寄,然后本书就成未签约状态了,可能过两天能改回来,现在暂时无法打赏。 《梦回大明春》暂时无法打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8【三个小祖宗】 “你起的名字好难听啊。” “木头我知道,钢筋和水泥是什么?” “钢筋是一种钢吗?” “水泥难道就是泥水?” 宋灵儿蹲在王渊身边,看着那三只小猫,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王渊笑道:“我随便起的名。” 宋灵儿虽然被小奶猫萌态戳得心动,但还是做出一副不屑模样:“养猫有什么用?要养就养豹子和老虎。竹熊也可以,长得那么大,肯定能拿来当坐骑。” “你还在打竹熊的主意呢?”王渊颇为无语。 宋灵儿郁闷道:“早被它逃得没影了,怎么都找不到,估计是挪窝了吧。” 王渊心里幸灾乐祸,表面却一本正经,劝道:“你跟竹熊没缘分,别再惦记了。” “唉,不说竹熊,”宋灵儿问道,“想不想学骑马,我可以借你一匹。” 王渊笑问:“怎么不是送?” 宋灵儿道:“五百两一匹的上等水西战马,我是敢送,你敢要吗?” “五百两一匹?”王渊惊道。 宋灵儿道:“这种马属于贡品。宋家每隔数年,便向朝廷献马一次,每次只能献十多匹。” “好吧……”王渊无话可说。 据《黔书·水西乌蒙马》记载:“水西乌蒙近于西,故多良马,上者可数百金,中者亦半之,其鬻于外者凡马也。而其上者蛮人亦爱之,不肯鬻,不频骑,惟作戛祀鬼也,临阵才用之,童死以为殉。” 这说得够玄乎,上等水西马价值数百金,而且还不容易买到。土司都舍不得骑,只有打仗和祭祀才用,马死了要以童男童女殉葬。 此言肯定夸大,但也可窥一斑。 早在南宋时期,水西马就已经出名。南宋朝廷为了与金人作战,经常在水西购买战马。个子小,力气大,好喂养,耐持久,平原作战或许稍显不足,山地作战则堪称神器,在陡峭狭窄的山道亦能健步如飞。 安氏为什么军事实力超强?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控制了水西马的原产地。 宋家虽然也有养马地,但总不比安氏水草丰美,马匹的产量和质量也大大不如。 由于贵州不产盐,盐价贵到难以承受的地步。一匹中等水西马,在贵州就可值一石精盐,至少作价三十两白银。而一匹上等水西马,没有几百两银子你干脆别问价。 “喵~~喵~~” 三只小奶猫叫唤得更厉害。 王渊和宋灵儿将萌货们带回去,喂米饭和肉饼都不吃,喂米汤倒是抢着喝了不少。 明显,还没断奶呢。 王渊问:“你家有羊奶吗?” 宋灵儿说:“马奶更好找,给它们喂马奶吧。” 三只小猫喝了半个月马奶,体型蹭蹭蹭变大,食量越来越惊人。断奶之后,挑嘴得很,不怎么吃米饭,肉饼倒是啃着香,后来干脆自己学着抓老鼠。 袁二的伤势早已痊愈,变得稍微稳重了些。他有一天过来串门,见“钢筋”叼着条小蛇,挠头说:“王二,你这猫有点怪啊,我看着怎么像‘扒鸡虎’?” 经此提醒,王渊也忍不住仔细查看,拎着猫咪的后颈道:“我还以为是狸花猫,这他娘原来是豹猫啊!” 随手一甩,猫咪落地。 “喵~~~” 钢筋不满的朝铲屎官叫了一声,嘴里那条小蛇瞬间逃脱。 这是一条竹叶青,剧毒,此刻却慌张逃窜。 钢筋懒洋洋趴在地上,等小蛇游到门口,才飞奔过去抓捕。一爪子将竹叶青拍歪,然后叼着回到原地,再次松口将毒蛇放开。 小蛇飞快逃跑,到门口又被抓回来。 如此反复几次,钢筋似乎是玩腻了,终于一口将毒蛇咬死。 这边钢筋正在吃蛇呢,水泥又突然跑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只雏鸡。它趴在王渊脚上,脑袋蹭来蹭去,似乎把雏鸡当做战利品在邀功。 “老子不吃带毛鸡,”王渊郁闷无比,拎起水泥教训道,“以后不准去偷鸡!你才断奶几天啊,就已经学会偷偷摸摸了。” “喵~~喵~~” 水泥望着铲屎官直叫唤。 “就知道卖萌!”王渊顺手把雏鸡扔出去。 水泥闪电般飞奔而出,把鸡叼回屋里,旁若无人啃咬起来,洒了一地的鸡毛鸡血。 这三个不是萌货,而是小祖宗! 不过可以当猎犬养,成年豹猫能够单挑野狼,而且是一边倒的完胜。孤狼在野外遇到豹猫,基本都吓得撒腿就跑,三匹狼扎堆才会选择战斗。 王渊上辈子修桥打洞,找不到啥娱乐活动,没事儿就用手机刷视频玩。 他曾经见过一个视频,一只豹猫跟一只野狼单挑。那速度快得野狼无法招架,最后找准机会一口咬出,死死咬住野狼的咽喉。明明体型更小,却像猛虎扑食一般,把野狼按在地上直至死亡。 不再理会这三个活祖宗,王渊拿出字帖开始练字,袁二也认认真真看起书来……嗯,《三字经》。 “王渊,快出来打猎了!”又来个活祖宗。 袁二飞快把《三字经》放下,这货根本不是来看书的,而是想要跟着宋灵儿蹭马骑。 宋灵儿拎着马鞭进来,一脚踩在蛇头上,顿时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 王渊暗笑:“钢筋吃剩下的。” 宋灵儿看清那是血糊糊的蛇脑袋,既不感到恶心,也不感到害怕,反而惊喜道:“钢筋没断奶几天啊,居然都学会抓蛇了。” “水泥还抓了只鸡呢,”王渊说,“今天我总算认出来,它们三个都是‘扒鸡虎’。” 宋灵儿双手将钢筋捧起,仔细分辨,果然不是狸花猫,全省都长满了豹纹斑点。等再过一个月,这种特征将更加明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豹子。 宋灵儿一边撸猫,一边说道:“快走,去打猎了。” “等我把这张字帖写完。”王渊没有动弹。 “没劲!” 宋灵儿只能坐下等待,用手托着腮帮子,歪着脑袋看王渊写字。 在宋氏族学已经将近一月,王渊正式年满十一岁。 书法进步速度只能说还行,但《小四书》却学得超快。 其中,《名物蒙求》和《性理字训》早已背完,全是些古代基础常识。都不用请教老师,王渊自己就能理解,只是偶尔去问一下生僻字。 《史学提要》和《历代蒙求》则需多多费心,四字为一句,八字一典故,从三皇五帝到宋代历史全部拉通了。许多典故,王渊都需要去问老师,自学是不可能完全掌握的。 一张字帖写完,王渊还没来得及收捡,宋灵儿便拉着他往外跑。 护卫们早就准备好马匹和弓箭,袁志就像沙漠旅人遇到绿洲,两眼发光的朝一匹马奔去。 王渊来到一匹半大的水西马身边,帮马儿捋了捋鬃毛,这才灵巧利落的翻身上马。他正在学习马术,不用向谁请教,多在山里跑就行了,各种地形足以锻炼骑手的控制力。 “驾!” 一阵呼喝,纵马奔腾。 三只豹猫也跟着窜出,可惜太过幼小,追了一阵便跟不上,只能目送马队进入山林之中。 (第一卷完) (第二卷王阳明出场) (另外。) (总感觉关于弓力的说法有问题,老王又查了《考工记》及郑玄注释、《宋会要辑稿》和《武编》,综合先秦、东汉、宋代和明代的资料进行修改。) (本书的一石定为72千克,七斗弓为84明斤。至于宋明弓力定义,上一章纯属老王胡说八道,已全部删改。) (可长按章节目录,重新下载章节,便能看到修改内容。) 029【江上谁家客】 正德三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贵州的初春很冷,山里就更冷,甚至还有没化尽的积雪。 明朝从洪武年间,气温就在不断下降。这种趋势一直持续到正德末年,中间只有几次小幅度回升。 不过嘉靖皇帝运气很好,在位数十年间,气候始终处于回暖状态。隆庆皇帝就悲剧了,登基没几年,全国气温日趋变冷,直至万历末年才暖和了几年。然后天启皇帝接班,全国气温断崖式下跌,正式迎来小冰河时代。 单从气候来说,王渊身处在一个什么时代? 比崇祯初年稍微暖和一些,再过二十年,气温将跌到比崇祯继位时还低! 当然,只要扛过这二十年,大明朝就能迎来长达六十年的回暖期。 回暖期跟嘉靖在位时间重合,本该是明朝发展的黄金时期。有弘治、正德两朝积累的经济实力,工商业迎来爆发式增长,农业也因气候变暖而快速发展。并且开始跟西方殖民者接触,美洲白银大量涌入,科技交流也在碰撞中进行——多么美好的时代啊。 可惜,嘉靖皇帝热衷于权术,对国家发展没起到正面作用,反而为子孙埋下无数隐患。 但抛开倭乱不论,嘉靖朝怎么讲都是盛世,因为各方面条件太好了,换头猪来当皇帝都是盛世! “驾!” 十多骑穿行在山岭之间,马蹄飞踏溅起薄雪,把刚刚度过冬眠的松鼠吓得乱窜。 “水泥,木头,钢筋,快给我堵住!” 宋灵儿兴奋大喊,骑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瞄准一只正在奔逃的麂子。她今年已经十四岁,个头长高一大截,手里的一斗弓也换成两斗弓。 三只豹猫在林间狂奔,堵住麂子的去路,吓得猎物强行改变逃跑方向。 它们属于豹猫分类里的指名亚种,体型不算最大,但也绝不是最小。其中,发育最快的水泥,已经长到五斤重,体长一尺五寸,尾长六寸有余——比同年龄的狸花猫更轻,但体型更加修长。 可说好的单挑野狼呢? 前几天就遇到一匹孤狼,三只豹猫转身便跑,根本没有任何战斗欲望。那匹狼也懒得追,因为追不上,打起来也有可能受伤。 贵州的野狼体型也不大啊,平均体重只有25千克左右,只比土狗略大一点点。你们跑个毛啊! 王渊感觉自己上辈子看了假视频。 三只豹猫非但不跟狼打架,遇到麂鹿同样如此。刚开始训练它们追猎时,看到麂鹿都傻站着,然后转身跑去追松鼠。 试验了好多次,王渊终于弄明白。 但凡体型稍大的动物,豹猫都不会主动进攻,这源于野生动物的天性,即规避任何受伤的潜在风险。 训练足足一年,这三个萌货终于开窍,已经能够听从命令,主动追击中等体型的食草动物。但也只是追击而已,基本不进行身体接触,更不会冲上去扑咬,还不如一只猎狗管用。 “哈哈,看我的!” 在豹猫的配合下,宋灵儿终于拉近距离,一箭射向那只慌不择路的麂子。 不算描边,箭簇从麂背掠过,刮出一条深深的伤口。这已经很不错了,宋灵儿刚才属于骑射,而且瞄准的还是高速移动目标。 麂子受伤吃痛,顿时逃得更快。 宋灵儿郁闷无比,大喊道:“王渊,给我射死它!” “咻!” 一支铁箭从林中飙出,准确扎进麂子的脑袋。 “好箭!” 阿猜和袁志打马奔去,只见此箭刚好射中麂眼,对王渊的神射佩服得五体投地。 宋灵儿也惊喜道:“王渊,你的骑射越来越准了!” 再过两个月,王渊就将年满十三岁。除了身体依旧显得单薄,个头跟十五六岁的少年差不多,而且力气也越变越大。 王渊望望天:“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猎物尸体自然有随从处理,宋灵儿打马来到王渊身边:“喂,你真要去参加县考啊。做一个勇士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当书生?” “你不懂。”王渊笑道。 宋灵儿说:“今年的县考可不容易。贵州城和周边三个长官司,全都得在贵州城应考,而且主考官是那个席书。你去年就该去考的,是我们宋家当主考官,保证让你轻轻松松中秀才。” 王渊解释道:“去年我连《四书集注》都没学完,就算考中了也属于糊弄。” “那你也该去考啊,今年可没有人照应。”宋灵儿说。 王渊笑道:“若我连县考都怕,今后怎么去参加乡试考举人?” 宋灵儿说:“你就是个笨蛋,有便宜都不知道占。” 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贵州格局已经出现重大变故。 就在去年,安氏和宋氏以献马为名,派人进京贿赂官员。一张白虎皮把刘瑾乐坏了,刘公公没有自己留下,而是立即进献给正德皇帝。 皇帝和太监都高兴,哪还有办不成的事? 贵州巡抚汪奎立即获罪回京,从此致仕归乡,而贵州也不再设立巡抚一职。 剪除掉共同敌人,安氏和宋氏的矛盾瞬间爆发。 安贵荣主动拉拢汉官,耗费财力大办社学。为了讨好信佛的左布政使,他还主动翻修扩建佛寺,再以右布政使的名义修桥铺路。 贵州左右布政使和副提学官都非常满意,一致认为安氏忠于朝廷,开始联手对付不怎么听话的宋家。 在多方配合之下,宋家把贵州城的科考掌控权都丢了。 宋然被这一连串操作搞得懵逼,辖地内又爆发好几次抗税活动,他频频调兵镇压,已经无力跟安贵荣争斗。 宋坚献上王渊的计策,希望能挑拨安氏辖地叛乱。但宋然舍不得财物与兵甲,不愿拿去贿赂那些蛮子,只随便派几个人去瞎挑拨,这个计策等于是作废了。 回到北衙客房,王渊开始整理考试用品,他对县考还是很有把握的。 贵州提学官远在云南,贵州科考完全是副提学官席书说了算。即便席书再怎么严格,也要顾及地方实情,不可能用江南的标准来要求贵州学子。 王渊不需要学得太好,比其他人更好即可,他是一群菜鸡当中那个吃米的鸡。 …… 湖广,常德府,武陵县。 王阳明背着行囊,身边跟着两个随从,在江边与学生道别:“惟乾,卿实,你们都回去吧,难道还想把我送到贵州?” “先生还有心情说笑?”冀元亨一脸惆怅,“此去贵州,路途遥远,凶险莫测,先生请多多保重。” 蒋信直接拜倒在地:“学生虽只受教几日,但以获益终生。请先生此去,务必保重身体,有朝一日定能重返朝堂,将那刘瑾诛奸扫荡殆尽,还大明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去吧,去吧!”王阳明挥手,带着随从踏上客船。 王阳明被贬谪龙场驿,正是王渊把沈师爷抢上山的时候。 但他没有立即动身,因为妻子流产了。在家照顾一段时间,王阳明又四处拜访故友,直至第二年才南下。中途又被刘瑾派刺客追杀,借投江假死逃过一劫,之后躲躲藏藏,还去南京看望自己的父亲。 这年冬天,王阳明前往越城讲学,收妹夫徐爱为门下大弟子。 从越城到贵州的途中,王阳明一路走走停停,经常被沿途官员邀请去讲学。冀元亨和蒋信,便是他在武陵收的弟子。 船只飘行于江面,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一个影子。 冀元亨和蒋信一直跪伏于码头,直至彻底看不到船影,这才互相搀扶起身,带着一脸落寞悲伤。 030【一刻钟交卷】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大概从成化、弘治年间起,明代科举形式就变得正规起来。 想做秀才可不容易,必须通过县试、府试和道试,任何一次考试落榜都白搭。 县试由知县做主考官,府试由知府做主考官,道试由一省提学做主考官。每次考试的规矩都不同,内容也有少许变化,道试需要考《五经》题目。 通过府试可称“童生”;通过道试可补“生员”,即为“进学”,俗称“秀才”。 在文章锦绣之地,仅一次府试,就可能有数千学童参加。 嗯,以上这些,都跟王渊无关! 由于古代行政效率低下,弘治朝确定的童子试规则,到正德年间都没有在国铺开。 据姜准的《歧海琐谈》记载,在弘治、正德年间,一些地方考生员都还很随意。县里把读过书的报送知府,考官随便出个上联,对出下联就能通过。或者是背诵经义,能背出来的就当生员。稍难一些的考八股,都不用把文章写完,能准确破题即为生员。 咱宋公子当年考秀才,都没有惊动按察使(兼职副提学官)。他爹一个小土司,就能当主考官(仅限贵竹司),而且只出了一道题,那便是——写对联! 宋公子的对联写得不错,自然就进学做童生了。 按察使又让宋公子背课文,哇,课文背得好流利,此子真神童也,妥妥的秀才! 出现这种情况,绝不是贵州教育落后,因为再落后也不至于此。 说白了,腐败而已。 成化朝以前录取生员,都是这样随性妄为,派按察御史专门巡视都挡不住。因此朝廷才开始改革,到弘治皇帝的时候,终于确定童子试规范,但贵州依旧我行我素。 于是,席书来了! 此前贵州的提学官远在云南,由贵州按察使兼任副提学官,等于无人管理贵州教育事务。 朝廷派席书担任贵州专职副提学官,那是寄予厚望的,务必要在贵州落实朝廷的童子试政策。 耗费两年时间,席书终于破局,这次亲自组织考试。 对贵州城的学童而言,今年的县试好难啊! “喂,听说没有,今年县试要考八股。” “真的?不是只默写经义吗?” “又要默写经义,又要作八股!” “那怎么办?我还没学过制文呢,早知道去年就来考了!” “别慌,听说八股文只考破题。” “破题我也不会啊,这玩意儿怎么破?” “……” 看,在贵州考童生多难,贵州的学童们多可怜——江南学童听了想打人。 王渊和刘耀祖提着考箱,刚到司学门口,就听到阵阵议论声。 刘耀祖顿时紧张起来:“王二,我也刚学作八股,这次怕是不能进学了。” “没事,”王渊安慰道,“今年不行,那就明年再来,反正还没把四书吃透。” “嘎!” 沉沉的司学大门被推开,一个官差踏出门槛,宣布道:“提学副使有令,今岁贵竹司、中曹司、龙里司、扎佐司、贵州卫、贵州前卫……各司学、卫学、社学、私学之学童,县试与府试合而为一,考试优异者直接进学,四月与贵州诸童生参加道试!” 好嘛,前两天已经进行了考生登记,今天就要正式开考。结果突然宣布,两次考试并为一次,咱们这位提学副使不按套路出牌啊。 主要是不想应付卫所的军官,特别是汤家,其始祖为汤和之子、征南将军汤永慕。 今天就把童生敲定下来,一场考试完事儿,免得汤家跑来走后门说情。 此举明显是乱来,但无所谓。 这场考试从头到尾都不守规矩,也不差这一遭了。县试本该知县当主考官,放在贵州就是小土司当主考官,席书硬要把贵州城附近的学童都叫来一起考,他身为提学副使居然亲自主持县试。 乱套了! 究其原因,无非是为了防止土司徇私舞弊。 一个脸上有数道鞭痕,额头发肿的学童,无比紧张道:“大哥,说我如果落榜了,那个女人会不会把我打死?” “什么那个女人?”学童身边的少年责怪道,“即为后母,便当尊敬!” 学童捂着发肿的额头,嘀咕道:“好几次把我打得半死,让我怎么尊敬她?” 少年名叫汤冔,汤和后代,司学生员。 学童名叫汤邦,是汤冔的二弟。 他们的生母很早就过世,继母严氏凶残蛮横,动辄对其棍打鞭抽。历史上,二弟汤邦、三弟汤鼎,都被继母打得逃离家族,只剩汤冔顽强活到成年,并且最终考上进士。 为什么要提汤冔? 这个少年是王阳明在贵州的大弟子! “汤邦,贵州卫世袭军户子弟……保人陈纲,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汤冔拍拍二弟的肩膀:“进去吧,肯定能进学!” “王渊,贵竹司农户子弟……保人宋际,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王渊提着考箱,紧跟在汤邦身后,宋公子也适时出现。 很快轮到王渊,两名吏员确认其身份,又比对了宋际的相貌描述,这才给他搜身和检查考箱,宣布说:“并无夹带。” 王渊提着考箱进入考场,而作为保人的宋公子,则撤回到台阶旁边。 台阶之上,贵州提学副使席书,正大马金刀坐着镇场子。身边还站着沈师爷,以及另一个中年儒生。 “慰堂兄,刚才那孩童,便是的亲传弟子?”中年儒生笑问。 沈复璁说道:“此子天资聪慧,以吾之微薄才学,只能勉强当他的蒙师。” 席书有些惊讶:“该是何等聪敏,才能让慰堂自谦至此耶!” “容禀,”沈复璁拱手欠身,“此子虽非过目不忘,但三日习得《三字经》,七日习得《千字文》,二十一日掌握《小四书》,三十六日默诵《四书》,半年不到已领会《四书集注》。” 席书并不怀疑沈师爷之言,因为这种事没必要说谎。他笑道:“若真如此,待得道试之后,吾亲自为其业师亦可。” 沈复璁连忙说:“那是他的大造化!” 《四书》没那么可怕,四本书加起来才多少字啊?比背六级英语单词容易多了。 拿《大学》来举例,一篇散文而已,高中生用两天时间就能背诵。古代考生每日复习一遍,三个月下来,就能对《大学》内容形成条件反射,便是想忘都忘不掉! 真正可怕的是《四书集注》,朱熹老先生害人不浅。 只能按照朱熹的批注去理解四书,只能按照这种理解去作八股文,把读书人的思想都给框死了。就像沈师爷喜欢看杂书,考举人的时候经常脱纲,一不小心就跟朱熹批注相悖,连续考了三次乡试都光荣落榜。 有时候朱熹突然脑抽,给出的批注很刁钻,也得跟着他脑抽才行。 王渊学《四书集注》就更痛苦,因为他有着现代人的灵魂。他并不认同朱熹的某些思想,却必须强迫自己背下来,而且还要拿这些内容去写八股文。 如此学习方式,王渊担心自己会被搞成精神分裂。 考场在贵州宣慰司学之内,从教室、过道至院坝,到处都摆着考桌。 席书对学童们很关照,居然把桌凳都准备好了,放在过去必须自己携带。 这种情况很常见,由于某些州县太穷,桌椅都得考生自带。许多乡下来的考生,只能在城里借用或租用,实在租借不到干净桌子,连卖肉的案板都给搬进考场。 一首《竹枝词》送给明清两朝的广大考生:“国家考试太堂皇,多少书生坐大堂。油板扛来当试案,考完衣服油光光。” 王渊选了一个檐下座位,贵州气象复杂,避免突然下雨被淋湿。 等考生点名完毕,席书也把椅子搬进来,坐在堂前亲自督考。他对吏员说:“开始发卷!” 好嘛,席提学果然气派。 以前贵州城考县试,都把题目写在木板上,让考生用自带的纸抄下来,这回连考卷都准备好了。 考场里大概有近百位学童,拿到题目的瞬间,顿时响起一片哀嚎之声。 果然要考八股,他们以前都是对对联、默写课文的。 好在席书还留有余地,考虑到贵州学童的情况,他一共出了三道题:对对联,写课文,作八股(只需破题)。 换成江南那边,谁考对联啊,直接就是两篇完整的八股文。 第一题:对对联,上联是:一门父子三词客。 早就被用烂的上联,稍微有点文学常识,便知道讲的是苏门三父子。 王渊顺手在草稿纸上写出下联:千古文章八大家。 这属于标准答案,也可以写其他内容,但肯定没有这个下联贴切。 好简单的题啊,可现场学童们,竟有一大半在抓耳挠腮,他们估计连苏轼是谁都不知道——即便《三字经》里就有苏轼他爹的事迹。 第二题:默写课文,考的是《大学》“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那段,完整无错默写出来就能得分。 第三题:生财有大道。(破题即可) 这种八股文属于“小题”,别说恶心人的截搭题了,它的难度连普通题都不如,平时都用来给小孩子练手玩的。 王渊略微思索,便在稿纸上写出破题内容:“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好了,部搞定,剩下的就是抄在答题纸上。 一刻钟不到,交卷。 这估计是所有穿越者中,交卷最快的县试,而且还县试、府试二合一,考完之后直接进学做童生。 见王渊交卷,其他考生都傻了。 甚至有考生,在领到试卷之后才研墨,一边研墨一边思考答案,此刻都还没把墨给磨匀呢。 (PS:王守仁在弘治十五年就自称“阳明子”了,练气功修道时改的道号,叫他王阳明没毛病。对了,他还有个兄弟叫王守义……) 031【对答如流】 交卷太早,有利有弊。 一般而言,前几个交卷的,都会引起主考官注意,甚至叫过去当场考教学问。 答得好,恭喜你,考官记住你了。 答得不好,也恭喜你,考官记住你了。 而在富庶州县,前几个交卷的,还会被考场吏员给记住。放牌走出考场,屁股后面跟着一帮胥吏,回家的跟着你回家,回客栈的跟着你回客栈。他们一路上吹唢呐敲铜锣,还预祝你考中案首,得给足了钱才能打发掉。 席书吩咐吏员,把王渊和答卷一起带过去。他扫了一眼答卷,便放下说:“你为何一刻钟不到就交卷?” 王渊恭恭敬敬作揖,回答说:“禀大宗师,因为我做完题目了。” 席书笑问:“你觉得太简单?” “不难。”王渊说。 “那就考你这道四书题,”席书手指敲打着王渊的答卷,问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何解?” 这段话出自《大学》。 事实上,席书害怕自己出题太难,会打击贵州学童的积极性,因此三道题当中,有两道题都是《大学》内容——如果这都答不出来,那趁早滚蛋吧,席提学不要这样的童生! “生财有大道”,属于小题,基础难度。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属于普通题,中等难度。 历史上,张居正写过一篇类似八股文,但那不是张居正的应试作文。而是隆庆五年,张居正担任主考官时的题目,监考完毕之后,他自己回家写了一篇范文。 而且,当时的题目有三段,这仅是其中一段。另外两段,一段出自《论语》,一段出自《孟子》——这种出题法属于最高难度,比截搭题高得多,相当于综合论述题,考生需要将出自《大学》、《论语》、《孟子》的三段话,归纳总结中心思想,糅合起来互相论证。 反正也不是正经考试,王渊直接引用朱熹批注,答道:“国家没有无业游民,则生财者众;朝堂没有尸位之辈,则靡财者少。不夺农时、不耗民力,则国家累财迅速;量入为出、厉行节俭,则国家用度宽裕。则国家财政充足持久也,此为生财足国之大道。” 席书微笑颔首:“这是朱子批注,你有自己的想法吗?” “大宗师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王渊反问。 沈复璁已经给席书做了将近两年幕僚,王渊虽然是第一次见席书,但早就知道此君非迂腐之辈,所以才敢有真话假话之问。 席书果然没有生气,还笑得愈发灿烂:“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王渊说:“假话嘛,当然是朱子讲得都对。” “真话就是朱子讲得都不对?”席书故意板着脸,想要吓唬王渊。 王渊拱手:“岂敢。” 席书见王渊面色如常,顿时更加满意:“那你说说自己的想法。” “学生只是一己之见,胡言乱语而已,”王渊开始阐述自身观点,“朱子引吕氏之言,以明足国之道,自是没有讲错,却不尽然也。太祖之时,草民几何?当今之世,草民又有几何?我闻寨中父老所言,太祖抵定贵州,荒野几无人烟,土地任意开垦,自然生之者众。但今时今日,地少民多,生之者虽众,国之财益增,人民终日不可饱食。民既无食,则国用日衰,则社稷危矣。” 席书只是随便考教学童,没想到会论及江山社稷,他正色道:“人民终日不可饱食,此食之者众矣。” 王渊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地下:“确为食之者众矣。” 席书默然思考。 两人说的都是“食之者众”,但席书是按照朱熹批注来理解,认为当今百姓吃不饱饭,是因为官员贪腐所致。而王渊认为不但有官员贪腐的原因,还有人口增加,土地却不变的原因。 席书的学问很过硬,他很快便说:“朱子亦言,此因有土有财而言。” 嗯,朱熹也看得很明白,之前那番大道理,都建立在国家有钱有土地的基础上。 王渊质问道:“若国家缺土少财,游民就该弃之不顾吗?吾观贵州城外,无籍者甚多,皆为游民。当此情形,量入为出,或可用之舒矣,然游民生活依旧。” 这就超纲了,已经超出《大学》的范畴。 “你欲如何解之?”席书问道。 王渊迅速把话题拉回《大学》:“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又言,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我认为,为国计财者,不该苦思如何省钱,更该考虑如何花钱。散财以聚民,聚民以聚财,则民财两聚。” 席书不禁笑道:“此为开源与节流之争,朝堂诸公早就争吵上百年了。” 王渊摇头说:“我认为是守成与进取之争。我听先生所言,海商一船之利万金,为何又要禁海呢?” “开海与禁海,朝堂诸公也已争执百年。个中原因复杂,不是你一介学童能想象的,”席书对王渊印象极佳,“本欲考你《大学》,谁知竟论及海禁。你对《大学》的理解,已远超一般生员,吾心甚慰。” 王渊拱手道:“多谢大宗师褒奖。” 席书又问:“听说你三十六日便能默诵《四书》?” “大宗师是听沈先生所言吧?”王渊否认道,“背诵《大学》和《中庸》,学生确实只用了几天时间。可《论语》和《孟子》字数太多,三十六日只够分章背诵。背完后面的,早把前面的搞忘了。事实上,学生能够默诵《四书》,花费了一年零两个月时间。” 席书二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九岁中进士,他在当秀才之前就把《四书》背完,但整整耗费了三年时间。 这已经非常厉害,没想到王渊更厉害。他当即考教道:“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你背这一章。” “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王渊的语速并不快,似乎在思索回忆,但还是把整个万章篇都背完。 “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席书又问,“你对这句话怎么理解?说真话,不要说假话。” 王渊答道:“愚孝也。” 席书再问:“何以事君?” 王渊答道:“舜不告而娶。” “哈哈哈哈!” 席书猛然大笑,把考生们惊得抬头望去。 两人这一问一答,讲的是忠孝之事。 王渊的观点是:一个人对待父母和君上,不能愚忠愚孝。就像舜不告而娶,那是避免父母犯错误。如果皇帝有错,为臣者虽然不能怨怼,但也要做好自己的本职,避免皇帝犯更多错误。 结合此时的朝堂,就是正德皇帝瞎鸡儿搞。做臣子的不能惯着,但不能愚忠硬怼,也不能谄媚逢迎,而是要去做对社稷有利的事情,以此来纠正弥补皇帝的过失。 席书也知自己失态,他立即放低声音,问道:“这些道理,是你老师教导的吗?” “正是。”王渊没必要说实话。 刚才聊的那些内容,七成出自《孟子》,三成是王渊自己的思想。 《孟子·万章》和朱熹都讲得很隐晦,通篇都在讲舜王如何孝顺父母、友爱兄长,对如何事君只是随笔一提。大部分的老师授课,也只侧重孝道,包括沈复璁在内:一是这玩意儿很敏感,二是老师没有那个层次。 如果是在作八股文,王渊刚才就有超纲的嫌疑,放在弘治朝以前百分百落榜。但到了正德年间,八股对思想的禁锢稍微宽松,在江南这样考乡试,很可能拿到超高分数;但跑去云南考乡试,又很可能会不及格。 没有标准答案,全凭主考官心意。 席书见又有人交卷,便对王渊说:“且下去等着放牌吧。” 考科举不能交卷就离场,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吏员统一放出考生,谓之放牌。 王渊回到自己座位,百无聊赖,干脆趴考桌上睡觉。迷迷糊糊间,听到铜锣敲响,立即提着考箱往外走。 刘耀祖目送王渊离场,随即抓耳挠腮。 他早把第二题默写课文答出,但对对联和八股破题,却始终拿不定主意。这小子写了十多个下联,又写了七八个破题,然后自己把自己套进去,纠结之下不知该如何选择。 事实上,刘耀祖随便把一种答案递给邻桌,旁边那位学童都会激动到喊爸爸。 并非刘耀祖太学霸,而是席书出的题过于简单。 但凡认认真真读书的学童,肯定能够答出来。跟王渊一起放牌离场的,就足有十多人,而且个个轻松惬意。 街上,宋灵儿一手牵马,一手挥舞大喊:“王渊,去打猎了!” 阿猜已把马牵至司学门口,王渊翻身而上,动作灵巧无比。 “驾!” 一行人沿街打马而过,考生及家长纷纷侧目。 汤邦指着王渊说:“大哥,他就是第一个交卷之人。大宗师当场考教学问,此人对答如流,竟令大宗师失态大笑。” “若真如此,应当结交一二。”汤冔说道。 突然,陈文学笑着走过来:“伯元,我弟弟也考完了,一起吃酒去!” 汤冔拍拍身上的弓箭:“吃什么酒?我们也去打猎!” 以汤冔和陈文学的本领,早就能够考举人了,毕竟这是贵州嘛。 但成也贵州,败也贵州。他们虽然科举竞争不激烈,却必须前往云南应考,不锻炼好身体怎么赶路? 王渊未来的同学,不论才学高低,必然是能提刀砍人之辈。 【PS:说一下明代的科举流程:县试、府试(童生)、道试(生员、秀才)、乡试(举人)、会试(贡士)、殿试(进士)】 (另:道试为提学道主考,清雍正废提学道设学政,学政又称提督学院,因此改道试为院试。所以,明朝只有提学道和道试,没有学政和院试。清朝初年,学政与提学道并用,但只有道试,没有院试。雍正之后,只有学政和院试,没有道试。) (关于院试和道试,提学道和学政,网上99%的资料都是搞混淆了的。) 032【冷笑话之王大爷】 县试的当天晚上,沈复璁就找到王渊:“席按台想收你做学生。” 席按台,就是席书。 一般而言,教育事务由一位按察副使专管,即正经的提学官。但贵州这地方有点扯,在席书赴任之前,名义上由云南提学道专管,实际上由贵州按察使代理。 朝廷为了方便席书的工作,以其贵州提学副使的身份,另行挂职贵州按察副使,挂职比本职整整高出两级。 沈师爷为表达对席书的尊敬,干脆以按察使来称呼,于是就有了“席按台”。这种称谓明显逾制,只能在亲近之人面前喊出来,拿到外面讲容易被言官弹劾。 “他想收我做学生?”王渊笑道,“他当了主考官,不就是我的老师吗?” 沈复璁摇头道:“不是座师,而是当你的业师!” 王渊有些惊讶:“一省提学副使,好像不能随便私收弟子吧?” “别处自然不能,”沈师爷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但此地是贵州,生员需前往云南乡试,本省提学副使不参与监考,自然就没有私收弟子的忌讳。不过嘛,现在没到拜师的时候,因为席按台还要监考一场。必须等你考完道试再说,否则容易授人以柄。” 王渊问道:“他亲口说的?” 沈师爷笑道:“肯定不会说死,但有那层意思。” 席书想要积累政绩升迁,就必须把贵州教育搞起来。为朝廷铺开童子试制度,且在贵州大办社学,这些都属于政绩。但此等政绩,到了朝堂不太明显,还不如培养出一个进士管用。 这刚好跟江南相反,江南的进士忒多,不需要提学官培养,反而是认真办学更实在。 席书不但想收王渊做弟子,还想收其他生员做弟子,然后亲自进行科举训练。碍于制度,他不会承认自己的业师身份,顶多收几个记名弟子。等若干年后,这些弟子考上进士,不管他被调任何处,都可以累加的政绩,而且还多出几个进士门生。 沈师爷把其中原因讲出来,王渊忍不住笑道:“我都还不是生员,他就想培养我做进士了?这猴年马月的事,说不定要等一二十年,他也想得太远了吧。” “不为远谋,还做什么官?”沈师爷跟着笑起来。 翌日,沈复璁便离开贵州城,跟另外一位师爷结伴,陪同席书巡视贵州各地。 这叫“按临”,提学官的主要职责之一,目的有两个:一是考察过往生员的功课,二是主持今年的地方道试。 等在贵州各地转一圈,席书才会折返回来,亲自主持贵州城的道试。 至于县试兼府试的成绩,第二天就贴出来了。 王渊和刘耀祖都考试合格,由学童正式升级为童生,等四月份考过道试便能做秀才。 看榜时没啥热闹可言,甚至王渊拿到第一名,都没引起多少人的关注。 这样说吧,贵州有条件考秀才的,根本不差那点赋役减免,也不缺那几斗公府廪米!而考上秀才之后,贵州举人名额太少,中举几率如同买彩票,这有什么可庆祝的? 接下来一个多月,王渊每天生活照旧,读书、练字、制文、打猎、撸猫。 《四书集注》每天都必须背,否则就会慢慢遗忘,王渊暂时还无法对四书内容形成条件反射。 至于五经,王渊的本经是《礼记》,因为沈师爷只会教《礼记》。这玩意儿还在熟悉当中,只能勉强背诵前几篇,至少还要两年才能初步掌握。 …… 龙场驿。 从钱塘到贵州,除了沿途讲学之外,王阳明这几个月都在奔波。 此刻终于来到龙场,他本以为能够安顿下来。谁知驿站已经被野草淹没,藤蔓四处攀爬破坏屋房,根本就没法住人! 王阳明用木仗拨开荆棘草丛,艰难通过驿站院坝,伸手在门上猛然一推。 反复几次,都推不开。 “哐!” 王阳明一脚踹过去,果然把门给踹开,可惜用力过猛,竟把腐朽的门轴当场踹断。 大门倒下,被屋内的野草兜住,一群蝙蝠受惊飞出。 两个仆从站在院子里,把挑来的木箱放下,脸上满是倦容和愁苦之色。一个叫王长喜,一个叫王长乐,都是王家的家生子,从余姚一路追随王阳明至此。 王长喜挠头道:“大爷,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没错。”王阳明指着草中木牌,隐约可见“龙场马驿”字样。 “蛇!” 王长乐突然大惊失色,抄起扁担使劲抽打草丛。 一条灰麻纹质的大蛇,正在草间吐着信子。所谓打草惊蛇,它也被人类吓了一跳,迅速朝反方向逃窜而去。 王阳明仔细观察一番,对两个仆从说:“这地方肯定不能住,先在官道上凑合一宿。待明日再去寻访附近百姓,借来镰刀、锄头清理荆棘,修缮房顶之后就能搬进来。” “轰隆隆!” 一阵雷鸣,乌云翻滚,贵州的雨季来临了。 主仆三人见势不妙,立即离开驿站,想在附近找个民居借宿。 可四周全是山岭,根本看不到人烟。他们只能漫无目的随缘瞎找,中途又遇到两条毒蛇,幸好毒蛇也忙着避雨,暂时没空理会他们三个。 忽地狂风大作,王阳明的帽子都被吹走。 兜兜转转半个时辰,终于下起雨来,把他们全部淋成落汤鸡。 冒雨苦行良久,王长乐突然欣喜喊道:“大爷,这里有个山洞,可以进去避雨。” 王大爷连忙带着仆从,冲进山洞里躲避。 洞中光线昏暗,又无干柴生火。他们只能把湿透的衣服脱下,又从木箱里拿出衣服换上,将湿衣拧干水份放置岩石阴晒。 天色渐黑,主仆三人拿出干粮,接来雨水囫囵吞咽。 夜间气温更低。 他们的棉被没有放进木箱,早已被雨淋湿。此刻只能把衣服全找出来,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还是冷得直打哆嗦,最后紧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翌日清晨。 王阳明走到洞外,迎着朝阳练习引导之术,收功之后说:“长喜,日头高升,该醒来做早膳了。” 无人回应。 王阳明又唤了几声,终于感觉不对劲,连忙回洞查看情况。 两位家仆脸色胀红,额头滚烫如炭,嘴唇干燥发裂,显然已经病得不轻。 “大爷,我头好痛。”王长喜呻吟道。 王长乐挣扎着想爬起来,浑身一软复又倒下,抱着衣服直打摆子。 “你们稍等片刻,我去找干柴生火!” 王阳明安抚两句,便提着罐子外出寻找水源,又沿路捡来一些相对干燥的枯枝。很快返回洞中生火取暖,结果枯枝淋雨带着水份,把整个溶洞搞得烟雾弥漫。 “咳咳咳咳!” 两个仆从咳嗽不止,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王阳明连忙把柴禾抱到洞外,烤干之后再抱回来。又从箱中舀出粟米,淘洗加水烹煮,直至熬成糜糊状,才扶起二人给他们喂食。 两日过去,仆从的病情有所好转,但依旧浑身酸软无力。 更要命的是,他们开始抱怨了,整天长吁短叹,说什么要死在贵州,这辈子都不能再回余姚,最后干脆躺在那里嚎啕大哭。 王阳明拿起木仗,敲打岩壁伴奏,扯开嗓子唱曲:“莺花伴侣,效卓氏弹琴,司马题桥。情深意远,争奈分浅缘薄。香笺寄恨红锦囊,声断传情碧玉箫。都为可憎他,梦断魂劳……” 仆从不哭了,但更觉心烦。 王长喜忍不住说:“大爷,我们又听不懂,你就先别唱了。” “那我换一首。”王阳明又打起节拍,用方言哼唱银绞丝调。 这回有效果了,仆从们听着家乡小调,联想到此刻境遇,不禁悲伤痛哭,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呃……” 王阳明止住歌声,把木仗一扔,坐在二人跟前,挤出笑容说:“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说是有个人买肉,忽然内急,把肉挂在茅厕外。旁人来偷,没来得及走,那人就从茅厕出来。二人争执不休,偷肉之人就把肉咬在嘴边,说:‘你把肉挂在外面,怎么可能不丢?像我这样咬住,就肯定丢不了!’是不是很好笑啊?” 这出自三国时代的《笑林》,源远流长。 可二位仆从文化程度不高,偏偏笑点还很高,这笑话把他们听得快哭了。 王阳明拍手道:“不好笑吗?那我再讲一个。” (PS:明朝中期的《三宝太监下西洋记》,已经把皇帝称为万岁爷。其他一些明朝的杂剧,也经常有“爷”这个称呼。王阳明排行老大,且父亲健在,家仆喊他“大爷”应该没啥毛病。) 033【兵灾】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 宋氏族学内,刘耀祖正在摇头晃脑读书。 这里的宋氏子弟早已换了一批,宋夔等人在学完《小四书》后,便一个个宣布学成归家。他们连县试都懒得去考,反正无所谓,只要能看懂朝廷公文就不算文盲。 穿青寨的方正等人也跑了,只剩王渊和刘耀祖。 其中,袁志和袁达都做了宋公子的随从,宋坚答应推荐他们去考武举。不过在正德初年,武举考试没有形成规范,时办时不办,贵州这边已经好几年没有搞武举选拔。 “王渊,出大事了!” 宋灵儿快步冲进教室,口呼大事,脸上却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王渊认真练字,头也不抬,问道:“什么大事?” 宋灵儿说:“安宁宣抚司的苗民造反,已经攻陷了清平县城!” “那你高兴什么?”王渊不解道。 宋灵儿解释说:“朝廷任命了一个临时督抚来贵州,好像叫什么魏英。魏英和贵州总兵李昂,勒令安氏立即派兵平叛,这次水西安氏肯定要出点血!现在贵州城里兵荒马乱,好多彝族土司兵违制进城,把两位布政使气得直跳脚。” 王渊笑道:“看来你爹也不是傻子嘛。” “我阿爸当然不傻,他脑子清醒着呢。”宋灵儿得意洋洋。 前面咱们不是说,安、宋两家联手逼走巡抚,安家又联合文官打击宋家吗? 宋然被安贵荣摆了一道,居然不声不响交结武官。 李氏为贵州世袭武将,职务最低也是都指挥佥事,历代子孙经常当都指挥使或同知。到了李昂这一代,已经连续两代担任贵州总兵,跟兵强马壮的安氏一直有摩擦。 安贵荣算是走背运了,去年刚逼走一个巡抚,让朝廷撤销巡抚一职。现在又遇到苗民叛乱,朝廷安排个临时督抚过来,还跟李昂勾结在一起,逼着他安氏调兵去平叛。 安宁宣抚司发生叛乱,跟他水西安氏有个毛关系? 逼反苗民的,是播州杨氏的一个分支。成化年间,安宁那边苗民造反,朝廷调杨氏从四川入贵平叛,之后就让杨氏的嫡子留在此地当土司。中间还闹出庶子谋杀嫡子的内斗把戏,庶子获罪迁往别处,另一个杨氏子弟担任同知,把当地苗民逼得揭竿造反。 造反之事,直接牵扯到杨氏;造反之地,紧挨着宋氏地盘。 就算要平叛,也该杨氏或宋氏出兵,怎么都没理由劳烦他水西安氏! 安贵荣已经快被宋然、李昂、魏英给恶心死了。 王渊被宋灵儿拉着骑马回城,果然见到城中土司兵横行。两位布政使、按察使,正带着官差跟土兵交涉,让他们立即出城滚蛋,不得留在城中胡作非为。 很快,贵州都督魏英、贵州总兵李昂,带着卫所军士从次南门进城。 三朝老臣魏英骑马飞驰,挥舞着马鞭大喝:“但有趁机作乱之辈,就地格杀勿论!” “不可,”李昂赶紧阻拦,“土司兵势大,莫把安氏也逼反了,咱们先去找安贵荣理论。” 眼见土司纵兵劫掠,魏英气得浑身发抖,质问李昂:“朝廷在贵州城驻兵两万,你只带几百个家丁过来,其他的兵士被你吃了?” 还有个屁的两万兵,能有两千能打的就烧高香了。 李昂只能说:“魏制台,当务之急,是让安贵荣把土兵调出城去,卫所之事可以今后再议。” “哼!” 魏英没给对方好脸色看,他是三朝老臣,布政使就当过两次。现在又临危督抚贵州,军政大权都由他暂理,所有贵州官员必须听他调遣。 二人带兵直奔贵州宣慰左使的府邸,结果根本没见到安贵荣。 安贵荣懂得见好就收,在表达自己的不满之后,已经亲自到街上收拢土兵。随即带着土兵出次南门,直奔都匀府平叛,都懒得跟贵州督抚和贵州总兵打招呼。 街面上,一片狼藉,好多店铺都被土兵抢了。 “安氏土司,蛮横至极,本官定要参他一本!”魏英气得脸色发青,他在云南当布政使都没这么窝囊过。 李昂趁机煽风点火:“安贵荣身为贵州宣慰使正印官,非公事不得擅回水西。但此人以督办贡赋为借口,一年当中,至少有八个月在水西。他还宣称自己统率四十八部,拥兵四十八万,可无敌横行于贵州。” 这么一提醒,魏英反而冷静下来,他知道不能硬来,把安氏逼反了难以收场。 别说安贵荣纵兵劫掠贵州城,就算把贵州城烧了一半,朝廷也顶多斥责几句而已。因为安宁那边的叛乱,已经持续一年多,都匀府周边卫所根本扛不住,而安贵荣带兵过去两个月就能搞定。 如此军势,还立下平叛大功,你让朝廷怎么处理安贵荣? 王渊骑马穿过街巷,内心已愤怒至极。 有一家酒楼,宋灵儿经常带他去吃饭,从掌柜到伙计都已经混熟了。甚至,王渊昨天还在跟店伙计开玩笑,如今只剩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店伙计惨死在大堂里,后颈、后背挨了好几刀,明显是逃跑时被土兵杀害。 桌凳翻到一地,掌柜坐在店伙计尸体旁,正双眼空洞的发着呆。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因财货损失给整懵了,不哭、不笑、不吵、不闹、不动,宛若一个没有意识的活死人。 王渊从小生活在贵州,早已见惯血腥之事。但此刻的贵州城,还是带给他冲击灵魂的震撼,他终于见识到兵灾的惨烈。 而且,这还只是受控的兵灾,安贵荣很快就制止了乱军行为。 就连宋灵儿都不再活泼,默默跟在王渊身边,好一阵才咬牙说道:“等我做了女将军,我就带兵把安家灭掉,为贵州城的老百姓报仇!” 几个提刀带箭的汉子,茫然穿行于街头。他们来到酒楼门口,问道:“掌柜的,这是遭兵了?我们在城外酒坊买酒,那里的酒早就被搬空,你这里还有没有酒?” 掌柜的失魂落魄,没有任何反应。 “嘿,到底还有没有酒,你给句话啊!”汉子呵斥道。 另一个汉子说:“我们可是给阳明先生买酒,你快把店里的好酒都搬出来!” 王渊正待打马而过,听到此言突然调转马头:“这位兄台,你口中所说的阳明先生是谁?” 那汉子笑道:“大学问家王守仁,我们都叫他阳明先生。” 王渊连忙问:“阳明先生在何处?” 那汉子答道:“龙场驿旁边的龙岗山。” 王渊立即下马进店,从柜台内抱起两坛酒,对宋灵儿说:“付钱!” 宋灵儿把一块碎银子放在掌柜脚边,问道:“你干什么?” “去龙岗山,”王渊笑着招呼那些汉子,“走吧,一起陪阳明先生喝酒!” 一个月前,还在给仆从讲冷笑话的王阳明,此刻已经有本地人主动为他买酒了。 不仅如此,王阳明还学会了简单苗语,经常给龙岗山的生苗讲课。那些生苗尚处于刀耕火种时代,王阳明用带着越音的官话,夹着苗语宣讲大道理,也不知那些生苗是否能听懂,反正听他讲课的还不少。 这几个汉子,乃是龙岗山附近的土匪,专门打劫过往客商,居然也懂得买酒去孝敬阳明先生。 034【修命】 作为一个常年在山里修桥打洞,且小说只看玄幻和仙侠的工程狗,王渊对明朝历史的了解非常贫乏。 在王渊的认知当中,正德朝的历史人物有哪些呢? 咱们来细数一下: 朱厚照、刘公公、李凤姐、王阳明、宁王、杨慎、唐伯虎、祝枝山和秋香姐。 以上大概就是全部了,连江南四大才子,王渊都只记得一半。如果真要再硬凑几个,就是华文、华武、华太师和石榴姐,以及左青龙右白虎的那位华府师爷。 别说王阳明来贵州,就算听到唐伯虎,王渊都会去找他喝酒。 宋灵儿身后十多个护卫,把这些土匪给吓了一跳。他们忍不住打听:“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王渊把酒坛交给阿猜和阿旺,自己翻身上马,答道:“黑山岭王二!” “幸会幸会!” 土匪们幸会的同时,心里更糊涂了。 领头那个自我介绍说:“我叫商富权。这是我兄弟周进、张涛、张仲禾,我们都住在蜈蚣岭那边。” 王渊立即拱手抱拳:“原来是商兄、周兄以及两位张兄当面,失敬了!” “不敢当,不敢当。”商富权愈发没底。 主要还是那十多个护卫,居然人人骑马,首领必然是土司贵族。偏偏王渊自称居于黑山岭,四个土匪怎么都想不明白,全都忍不住偷偷朝宋灵儿望去。 难道,这个少年是宋然的女婿? 土匪们也买了几坛酒,把酒楼的柜台都搬空。他们没有带马,只牵了两头驴,驴背上还挂着几件农具,小心翼翼走在前方引路。 走出贵州北城门,商富权忍不住打听:“王二兄弟真是穿青人?” “如假包换。”王渊笑道。 宋灵儿突然笑着开口:“王渊可是今年县试、府试的第一名。” 这挺稀奇的,放在两年前,宋灵儿对读书人嗤之以鼻,现在居然认为县试第一能够拿来炫耀。她跟王渊的相处关系也很奇怪,经常毫无礼貌的呼来喝去,但又从来不反对王渊做出的决定。 就像刚才买酒,王渊说一声付钱,宋灵儿立即就掏银子,而且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原来是秀才老爷!”商富权顺手拍了个马屁。 王渊纠正道:“只是童生。” 商富权笑道:“童生考第一,肯定中秀才。” 王渊随口问道:“你既知童子试流程,想必以前也在贵州城住过吧?” 商富权自觉失言,打着哈哈想糊弄过去:“我们这些山野小民,哪有资格在贵州城里住。” “不要害怕,”王渊宽抚道,“我们穿青寨,也遍地是逃户,哪管得许多。你以前在贵州卫?” 商富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大概算是默认了。 论起资格,商富权得喊王全一声前辈。人家王全二十多年前就逃了,他们是近几年才逃的,而且跑得不远,直接在蜈蚣岭落草为寇。 半个月前,他们居然抢到王阳明头上。 当时王阳明带仆从下山买盐,身上有好几十两银子。分出二两银子给土匪之后,就开始跟土匪们讲道理,稀里糊涂便把四人给说服了。接着又将土匪带回龙岗山,让他们加入苗民寨子,跟生苗一起烧荒种地,还打算娶苗女落户生子。 苗民也被王阳明说服,愿意接受四个汉人,因为汉人可以教他们更先进的耕种技术。 可惜没有足够农具,今年依旧得刀耕火种。 四人这趟进城,除了买酒之外,也购置锄头、镰刀等物品,其中一套农具还是帮王阳明买的。 略微了解情况之后,王渊问道:“很多人听阳明先生讲学吗?” “多得很,”商富权笑道,“龙岗山附近的苗民都去了。这些生苗根本不会种地,把山头放火一烧,用石刀挖坑埋种子,随便浇浇水就等着收粮食。他们每天都闲得很,要么打猎,要么听阳明先生讲学。” “听得懂?”王渊好奇问。 “听得懂个屁,”商富权鄙视道,“阳明先生说什么,他们都傻乎乎望着,然后莫名其妙一起笑。倒是苗寨里的许多小孩,每天都跟着先生识字,还跟着先生学说汉话。” 王渊又问:“你们能听懂吗?” 商富权说:“大道理听不懂,小道理还是能懂的。先生说得对,打家劫舍终究不是个办法,得讨老婆安心过日子才行。” …… 其实,王阳明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潇洒从容。 他非常焦躁! 此时此刻,端坐于洞外,闭眼苦思良久,一口烦闷之气憋在肚子里无处发泄。 这两年来,他经历了牢狱、逃亡、刺杀、疾病,妻子因家庭变故而流产,大夫说今后很难再怀孕。王阳明认为自己能超脱一切,已经对功名利禄无所求,谁知在遭遇刺杀时生出大恐惧。 那一刻,王阳明发现自己无法超脱生死,他仍然想活命,他依旧是凡人。 可该如何超脱生死呢? 王阳明想了几个月,一路旅程都在思索,至今毫无所获。 洞中,王长喜正在生火做饭。 王长乐则在苗人寨中,辅导苗人夯土建屋——王阳明能够获得苗民信任,多亏他有工部履历,威宁伯王越之墓便是他督建的。而此地生苗,住的还是茅草房,王阳明教他们夯土架木之术,帮助生苗建造土木结构房屋。 你看,土木工程还是很有用的,至少能够让番地生苗归心。 突然之间,王阳明睁开双眼,回洞取来一把石斧。他走到刚才静坐之地,对着一坨石头不断劈开,削去棱角,剥开石皮,渐渐打理成石墩模样。 “嗙!” 石斧碎裂。 王阳明捡起一块石斧碎片,在石墩上刻字:吾惟俟命而已! 这出自《孟子·尽心上》的正文:“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也可以是出自朱熹对《孟子·尽心下》的批注,原文为:“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此时此刻,论及王阳明的心境,应该是出自前者,也即《孟子》原文,跟朱熹批注没啥关系。 咱们说人话,王阳明这是要修命! 再结合该句在《孟子》中的前后文,即:我已经恪守本心,觉悟本性,知晓天命。剩下的事情,就是严守本心与本性,等待自己的命运。尽力行道而死,是我的正命;犯罪受刑而死,乃死于非命也!我行道未尽,绝不能死在此地。 想通这个道理,王阳明豁然开朗,瞬间就超脱生死,也不再为怕死而自惭。 王长喜还没把饭煮好,王长乐就已经回来了,他笑着说:“大爷,苗民说住山洞又冷又潮,想帮咱们先修几间茅草房。他们比划半天,我才搞懂,应该就是那个意思。” “可也。”王阳明微笑道。 突然传来商富权的声音:“先生,先生!我们把农具买回来了,还给你带了几坛酒!” 王阳明心情甚佳,有了农具就可以开荒,否则他下半年只能吃土过日子。 王长乐快步跑去拿农具,突然惊道:“大爷,来了好多人马!” 王阳明走出几步,便见洞外不远,果有十多个骑马蛮夷。当先者,是一对少男少女。少年身着黑衣,头发随意扎起;少女身着红衣,头上扎着彩巾。 但见二人翻身下马,后面的人也跟着下马,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王渊整理衣襟,正身作揖,学着沈师爷的口音说:“贵竹司童生王渊,见过阳明先生!” 王阳明还没开口,王长乐就惊喜道:“大爷,他这是余姚口音!” 王渊心想:就是听出你刚才有余姚口音,老子才故意模仿沈师爷说话。 王阳明虽然刚刚悟通生死,心境已如古井不波。但他这两个月接触的,要么是生苗,要么是土匪,连一个能真正聊天的都没有。 此刻突然冒出个读书人,而且说话还带家乡口音,这让王阳明实在忍不住喜悦之情,微笑着说:“请各位到洞中一叙。” 王渊从阿猜、阿旺手中接过酒坛,一手托着一坛,阔步走进山洞。 王长乐暗暗咋舌:这小子力气真大! 王长喜已经取出碗碟,主动为大家添酒,然后退回去继续煮饭。 “好酒!”王阳明抿了一口,问道,“你这口音,是跟谁所学?” 王渊回答说:“我的老师叫沈复璁,绍兴府余姚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直呼自己的老师姓名,这显然不守规矩。但王阳明也不挑刺儿,只当是蛮夷陋俗,笑道:“竟是同乡。不知这位沈朋友,现居何处?” 王渊答道:“先生已被贵州提学副使聘为幕宾,此刻正随主官按临各处,或许十天半月就能回来。” 王阳明瞟了一眼王渊身上的弓刀:“你精通武艺?” 王渊笑答:“还没杀过人。” “哈哈,这个回答有趣,”王阳明不禁大笑,起身说,“可否借弓箭一用,我有好些日子没拉弓了。” 四个土匪无语,他们也有弓箭,却不见先生试弓,可能是看不起土弓吧。 “请!”王渊递过弓箭。 王阳明试了试弓力,惊讶道:“竟是七斗弓。” “咻!” 搭弦瞄准,一箭射出,洞口的藤蔓应声断开。 好吧,其实没把弓拉满,王大爷的力气明显不够。 035【龙场悟道】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王阳明文武双吗? 是。 王阳明身体强壮吗? 非也。 “咳咳咳咳!” 还未放下弓箭,王阳明便大声咳嗽起来,连忙横起袖子去捂嘴巴。 “大爷!”两位仆从立即过去搀扶。 “无事,不必惊慌。”王阳明把仆从推开,运用引导术调整呼吸,袖子上隐约透出血迹。 王阳明从小就体弱多病,28岁时开始咳血,经调养渐渐病愈。30岁时旧病复发,之后一直身体健康。37岁被打四十廷杖关进大牢,一路风餐露宿来到贵州,最近又犯病了,只不过他一直苦撑着。 王阳明幼时习武,就是为了强身健体。后来练习引导术,也是为了治肺病。听说服汞能治肺病,他甚至还服了一段时间的汞。 肺病复发之下,刚才又是喝酒,又是拉七斗弓,不咳嗽吐血才怪。 因此,不要认为王阳明是猛男,他身体孱弱得很。 被视为猛男的正德皇帝,同样是个病秧子,这在《孝宗实录》、《武宗实录》和《明外史》都有记载。 朱厚照从小体弱多病,弘治皇帝多次取消经筵,就是因为儿子病了没心情。当皇帝以后,朱厚照经常在冬天发病,有次感冒三月都没有痊愈,自身免疫力差到了极点。 王渊瞄了一眼王阳明袖子上的血,心想:该不会是肺结核吧? 还真有一些史学家,认为王阳明患有肺结核,不过这都属于猜测。但先天性肺病是肯定的,从小就表现出来了,王阳明最终也是因肺病而亡。 “阳明先生,应该戒酒了。”王渊提醒说。 王阳明摆手道:“偶尔小酌一杯,无妨。” 王渊指了指山洞四壁:“还有,应该早点搬出去住,这里边的潮气很重。” 王阳明说:“本地苗民,正打算为我修几间草房。” “草房顶什么用?不如跟我回贵州城算了。”王渊道。 王阳明摇头:“我是龙场驿丞,不得离驿站太远。” 王渊笑道:“那得跟安贵荣打交道,这龙场驿是安家修的,日常管理维护也靠安家,得写信让安家出钱修缮。” “直呼其姓名,是认识安将军吗?”王阳明问。 安贵荣早在成化年间,就获授“昭勇将军”,正三品武官散阶,相当于一个荣誉称号,跟文官的“正议大夫”、“嘉议大夫”差不多。 宋灵儿突然笑起来:“安胖子我很早就认识,比我阿爸稍微瘦一点。” 王阳明好奇道:“这位女公子是?” 王渊介绍说:“宋灵儿,贵州宣慰使宋然之女。” “原来如此。” 王阳明忍不住多看王渊几眼,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对自己的老师、对本地的上官、对自己的同伴,都喜欢使用称,连个“讳”字都不加。 并且,这个少年面对他王阳明,也没有太多尊敬可言,而是像熟稔友人那般交流。 说他不尊重吧,又专门从贵州城带酒过来,这份心意是弥足珍贵的。 贵州进士,王阳明以前也见过,都没王渊这般洒脱恣意。 王阳明问:“读书几年了?” 王渊答道:“两年。” 王阳明问:“学业如何?” 王渊笑道:“《三字经》、《千字文》还记得。《小四书》已经背不齐了,但大致内容掌握于心。《大学》、《中庸》滚瓜烂熟,《孟子》、《论语》也勉强能背。《礼记》只学了几篇,正在认真学习。” 王阳明赞叹说:“很有读书天赋,两年时间竟能背诵《四书》。” 王阳明在考中进士前,也能背诵《四书》,但如今已忘记不少,只有关键篇幅还能完整背诵。便是那位提学副使席书,也忘得差不多了,只不过当提学官后又拿起来复习。 这很正常,便是被清华录取的高考状元,几年之后也要把高中所学遗忘大半。 王渊说:“正欲向阳明先生请教。” “那我来考一考,”王阳明见才心喜,直接把自己之前所悟拿来提问,“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对这段话怎样理解?” 王渊说:“这段话我很认同朱子,无外乎‘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这里的“事天”、“天命”并非宿命论,而是强调“心”与“性”。按朱熹的解释,心是人之神明,具众理而应万物。性是心之理,人的天命就从心性当中体悟。 用人话来讲,天命即一个人的终生使命,牢记使命,不忘初心,努力去做。 只不过,王阳明借此悟通了生死,将誓言刻在石墩上,督促自己去毕生践行。 这还没悟道,但已经有了悟道的方向——朱熹强调心、性、理的三者关系,却又不讲明白理怎么获取,只说什么格物致知,可王阳明一直没格出来。只有王阳明把“理”搞清楚,才算真正的悟道。 王阳明又问:“存何心,养何性?” 王渊戟指向天:“吾心即天心,吾性即天性,吾命即天命!存吾心,养吾性,践吾命,如是而已。” “哈哈哈哈!” 王阳明大笑,指着王渊说:“汝颇具陆象山之遗风也。” 陆象山就是陆九渊,南宋人物,陆王心学的开创者之一。他曾说“宇宙是吾心,吾心即宇宙”,跟王渊刚才那段话大同小异。 可王渊却不知道,他好奇问:“陆象山是谁?” 王阳明反问:“不知陆象山,却又说‘吾心即天心’,难道是自己悟出来的?” 王渊想了想:“我只是觉得吧。朱子说话太笼统,模棱两可,是空言。心与理,瞎想是想不出来的,得去接触历练。而且每个人都不同,非但是想法不同,自身际遇也不相同。我十岁时知道的理,与十二岁知道的理又不同,去践行自己认为正确的理就够了。” 王阳明默然思索,说道:“的这套道理,我年轻时也有过。但还缺一样东西,所认为的真理,有可能只是歪理,至理必须符合大道。” 王渊摇摇头:“治国安民,算不算符合大道?” “算。”王阳明说。 王渊笑道:“我身在大明,有朝一日出将入相,治的国是大明,安的民是大明百姓。听说北面蒙古余孽年年扣边,我若想要治国安民,就必须扫荡蒙古。我的大道,却不符合蒙古人的大道,无数蒙古百姓可能会因我而难以为生。” “此乃诡辩!”王阳明根本不入套,“治国安民,在大明和蒙古都是大道,实为真理不可辩驳。想分清个人之差异,但人有差异,大道却没有区别。我们应该做的,是如何获得真理,以真理趋大道!而非个人歪理,个人小道。若不知真理,便去践行己命,则能力越强,为害愈烈。” “受教了。”王渊拱手抱拳,其实不以为意。 一番交谈,天色渐晚,王渊拜别离开。 当天夜里,王阳明翻来覆去睡不着,王渊那句“吾心即天心”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轰隆隆!” 电闪雷鸣,恍若白昼。 王阳明突然惊坐而起,不禁一声长啸,自语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036【自省】 贵州城,宋公子书房。 宋际去年又到云南乡试,不但没有发生意外,而且居然被他考中了! 于是,宋坚、宋际父子爆发激烈争吵。 宋公子想要外出游学,携重金寻访名师,为今后考进士做准备。 而宋坚表示强烈反对,他虽然有几个儿子,但只有宋际属于嫡长孙,是唯一有资格争夺贵州宣慰使的人选。外出游学动辄数年,指不定哪天宋然死掉,宋公子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至于考进士? 别扯淡,那玩意儿困难得很。而且,一旦考中之后做官,等于自动放弃土司继承权。 于是乎,考中举人的宋公子,不但没有获得奖赏。反而失去自由,被父亲软禁在家中,只能每天靠读书打发时间。 “渊哥儿,你真见到了那位阳明先生?”宋公子非常兴奋,既然不能去外省游学,那在附近找个名师求学也一样。 “宋公子急匆匆派人寻我,就是要问这事儿?”王渊奇怪道,“你是怎么知道阳明先生的?” 宋公子笑道:“不止是我,贵州好多读书人都知道。” 自从上次跟王阳明喝酒之后,王渊有半个多月没再拜访。因为提学副使席书已经回来,并且公布了道试日期,他需要留在家里努力学习《礼记》,就怕席提学突然脑子抽风要考五经。 谁知仅仅半个月,被禁足在家的宋际,居然都听说了王阳明的大名。 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吧。 从贵州城前往龙场驿的官道,虽然比扎佐驿要好走得多,但来回一趟至少也得一天半!王渊上次还是赶夜路回来的。 如此传播速度,用脚后跟去想,也是王阳明自己故意散播消息。 龙场悟道,并不突兀。 王阳明经历了二十年苦思,又结合自身之遭遇,才突然在一瞬间悟通。 悟道之后,便是传道。 这般道理,生番苗夷肯定不懂,只能传给贵州的读书人。 王阳明立即派人来贵州城,在司学附近造势,说白了就是搞招生宣传。他不为功名利禄,仅仅为了传道,即便是贫寒子弟,身上一分钱没有,都可以带着干粮去龙岗山免费听课。 王渊跟宋公子没聊两句,沈复璁也被仆人领进书房。 宋际立即起身询问:“沈兄,你跟那位阳明先生是同乡,可知他真实学问如何?与你相比谁高谁低?” 沈师爷显然也听到了关于王阳明的消息,他苦笑道:“王幼安(王阳明)的父亲就是状元,家学渊源,我怎么能跟他比?虽为同乡,但王幼安少年时住在北京,他回浙江考乡试的时候,我早就去给恩主当幕宾了,至今未曾见得一面。” “原来如此。”宋公子有些失望。 “不过嘛,”沈师爷接着说,“我在江南亦听过他的大名。此君自号阳明子,弘治末年,已有年轻士子称其为‘阳明先生’,可见才学远超常人。”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能被江南士子称为先生,没有真才实学根本镇不住。 宋公子又问王渊:“你那天跟阳明先生聊了些什么?” 王渊仔细回忆,把双方的对话大概复述了一遍。 “你呀,”沈师爷摇头苦笑,告诫道,“不要总是非议朱子,你连《朱子语类》都没读过。” 王渊问:“我哪里说错了吗?” 沈师爷解释道:“你对于‘理’的理解,只是在拾朱子之牙慧。朱子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有还未懂得的道理,那就从已经懂得的道理去做。如果懂得道理还未做到,那就应该努力践行。知与行,在朱子看来是互相促进的,跟你那天说的话并无矛盾。” “这番话,我怎么没在《四书集注》里看到?”王渊有些迷糊。 “当然看不到,那出自《朱子语类》,不是科考必须掌握的内容,”沈师爷连连摇头,“你当朱子被视为圣贤,就凭他对四书的批注吗?谬矣!” 王渊说道:“存天理,灭人欲,这句话总是朱子说的吧?我可不大认同。” 沈师爷说:“你跟着我治《礼记》为本经,很快就能学到这句话的出处。” “存天理,灭人欲,居然出自《礼记》?”王渊大为惊讶。 讨论其他学问,或许沈师爷还比较勉强,但《礼记》他早就翻烂了,当即纠正王渊的错误理解。 原来,朱熹认为万物同源,太极为道,也即天理,即法则规律。太极生阴阳,衍万物,气化流行为实质,人与物都带有自己的属性。人的属性有光明,有阴暗,有清浊之分。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爱慕女子,这些基本的欲求,在朱熹看来都是天理。他想灭的人欲,是铺张浪费、好色成性、贪图享受等等。 “存天理,灭人欲”的真正含义是:人应该恪守大道至理,摒除阴暗,心向光明,去恶存善。只有将自身之恶性消除,才能越来越接近圣人。 佛道亦然,道家斩三尸,佛家去三毒,跟儒家的“存天理,灭人欲”一个意思。 而王阳明的“致良知”,也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另一个版本,只不过二者的实现方式不同而已。 统治者和道学家们,故意曲解朱熹真意,最后搞得越来越邪乎。甚至后世的仙侠,都受此歪理影响,以为斩三尸成圣,就是要毁灭人的一切欲望。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教诲。”王渊无比诚恳的作揖答谢,同时开始进行自我反省。 沈师爷告诫道:“我的学问有限,不能教你太多高深道理。但我知道,朱子不是一般人能非议的,至少不是你现在能非议的。想要驳倒朱子,总得把朱子的所有著作都看一遍,你现在才读过几本书?” 王渊再度作揖:“学生谨记。” 宋公子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他虽然考上了举人,但所学仅限于《四书集注》和《五经正义》,完全听不懂两人此刻在讲些什么。 嗯,其实听得懂,但无法理解。 在宋公子看来,认真读圣贤书就够了,哪来那么多心中疑惑? 王渊却猛然惊醒,只想抽自己几嘴巴子。 因为《四书》学得太快,再加上穿越者的优越感,王渊已经有些盲目自大了。他只接触到儒家皮毛,就觉得儒家不过如此,甚至对朱熹越来越不尊敬,而且还多次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 幸亏王渊年龄尚小,王阳明和席书都不跟他计较。 王渊不禁问道:“先生,朱子的真义到底是什么?” 沈师爷仔细想了想,说道:“理。” 这不废话嘛! 王渊瞬间无语,不再对沈师爷抱有期望,这种问题只能去找王阳明解答。 事实上,朱熹的理学,是客观唯心主义;而王阳明的心学,是主观唯心主义。 理学的致命伤,是知识论与方法论的割裂,再加上统治者不断歪曲洗脑,从而形成了对读书人的思想禁锢。 王阳明就是被这种割裂搞糊涂了,不能用方法论来验证知识论,只能另辟蹊径由内心寻找答案,直接从客观唯心主义跳到主观唯心主义。 王渊嘛,穿越者,肯定是唯物主义。 在王渊自我反省的时候,宋公子请沈复璁出主意,商量如何翘家逃跑,前往龙岗山听名师讲学。 沈师爷可不会掺和这种事儿,敷衍道:“令尊看守严密,暂时无法可想,且待吾回家慢慢思之。” 宋公子抓住沈师爷的双手:“沈兄,请务必尽快想出计策!” “吾必当尽力。”沈师爷还在糊弄。 等离开书房之后,沈复璁才松了一口气,对王渊说:“过几日就要道试了,须作八股,还要考五经。” 王渊郁闷道:“我《礼记》只学了几篇,看来只能瞎糊弄了。” 沈师爷笑道:“不必焦急。席按台也知贵州童生不易,因此不管是四书还是五经,这次出题都只限于第一篇。” “那还好,”王渊也笑起来,“这算舞弊漏题吗?” “不算。”沈师爷说得斩钉截铁。 才怪呢! 037【王门心理学】 “喵~喵~” 宋灵儿盘腿蜷在一把太师椅内,腿上还趴着水泥,一人一猫皆在打盹儿。 明代的太师椅与清代不同,它专指圈椅,从椅背到扶手连成半圆形,躺起来比清朝的太师椅更舒服。 突然间,院子里传来同伴的叫声,水泥的两只耳朵立即竖起。这货双腿在宋灵儿肚子上借力,猛地一蹬,便飞快蹿到院中。 土木三杰光荣会师,也不晓得要去干啥坏事儿。 宋灵儿迷迷糊糊睁眼,打着哈欠双手高举伸懒腰,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掀飞,又扭脖子说:“什么时辰了?肚子感觉有点饿……咦,你的衣服怎么掉地上了?” 王渊没有说话,抱着《朱子语类》看得津津有味。 宋灵儿弯腰捡起衣服,喃喃自语道:“算你有良心,还知道怕我着凉了。” 王渊依旧在看书。 “书呆子。” 宋灵儿嘀咕一句,扯开嗓子大喊:“阿采,端点吃的过来!” 不多时,阿采端来一盘糕点,还为他们沏了两盏茶。 宋灵儿自顾自吃零食,毫无淑女形象,边嚼边说:“喂,这两天都不陪我打猎了,看的是什么鬼书啊?” 王渊终于把书合上,笑道:“很有意思的书。” “这么用功,你怕自己做不成秀才?”宋灵儿问。 王渊摇头道:“这本书,跟考秀才无关。” “那你还看个屁啊。”宋灵儿表示无法理解。 王渊微笑道:“你不懂,这本书很有意思,今后我可能要靠它来混日子了。” 自从那天被沈复璁点醒之后,王渊就去买了一本《朱子语类》。买书钱是找宋灵儿借的,反正债多不愁,今后寻机一并偿还便是。 此书一翻开,王渊就进入了新天地。 宋代以前,儒家学说汗牛充栋,还糅杂诸子百家和佛道理论,内容繁杂且又缺乏系统性。 朱熹在程颢、程颐的基础上,用《易经》搭建地基和框架,以太极阴阳五行构造宇宙观,又将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扔进来,形成了拥有完整理论体系的理学。 理学所讲得那些大道理,在人文方面全是正确的,再过一千年都没法去挑错。 可惜,过于务虚。 王渊粗略的将《朱子语类》读完,此刻喜不自禁,拿起毛笔在纸上写出四个字。 宋灵儿嚼着糕点,凑过脑袋一看:“物理、化学……这什么意思?” 王渊坏笑道:“朱子说要‘格物穷理’,我简称为‘物理’;朱子说万物皆由阴阳‘气化流形’,我简称为‘化学’。物理与化学,就是我这辈子的学问之本。不过现在暂时无用,须等我考上进士之后,闯出一番名气才有人信服。” “不懂你在说什么。”宋灵儿愈发迷糊。 王渊想干啥? 当然是篡改理学经义。 这玩意儿改起来太顺手了,谁让朱熹在做学问时,处处带着科学研究思维——客观唯心主义都这样。 王阳明其实在做同样的事情,悄悄篡改理学经义,但依旧挂着理学招牌,“心学”是徒子徒孙们公然喊出来的。 王渊打算先跟着王阳明混,借王大爷的名气推销自己,然后将理学和心学打包一起篡改,从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学说。 嗯,心学和理学相融合,难道叫心理学? 心理学大师王二,这个绰号还蛮不错。 王渊喝了一口茶水,便翻开《礼记正义》苦读。 宋灵儿抱怨道:“怎么又看书?没劲!” 王渊兴奋地说:“我要努力考科举,尽早将自己的学说传播出去!当务之急,就是要通过道试。” …… 道试比县试、府试正规得多。 王渊和刘耀祖提前三天,在贵竹司领到空白试卷,并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和祖宗三代。然后就可获得试卷结票,即准考证,考试那天凭准考证去领自己的试卷。 正常情况下,所有州县的童生,都必须聚在一起考试。 考生人数太多的省份,以县为单位分成数场进行,每场考试的题目都不相同,这样就能防止先考者泄题。而且考试顺序也有讲究,牛逼的州县先考,这种排列规矩被称为“县纲”。 但贵州交通不便,席书为了照顾偏远地区,他主动前往各地分开监考,这样就免去童生们来往旅途之苦。 寅时四刻,相当于凌晨五点,童生们就摸黑来到司学门口。 这种折腾人的规矩,倒是便宜了小商贩,一个个挑着摊子来卖早餐。 刘耀祖忐忑无比,啃着王渊买来的肉饼说:“我这次肯定不行了,昨晚才勉强把《礼记》第一篇背熟。”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肯定可以的。”王渊笑道。 两人说笑之间,一帮穷酸负手而来,直接走进司学大门。 为首者叫张邦臣,贵州宣慰司学教授。“教授”是官名,相当于省级公立学校的校长兼教导主任。 如果王渊能够考上生员,今后肯定要进司学,在咱们这位张教授手下读书。 在古代,不论哪级官学的老师,一个个全都是穷逼。 对读书人而言,穷可自然演化为清高,这些老师们就很清高。管你多大的官,你的命令正确我就听,但别想我给你好脸色,便是大明首辅来了照样摆架子。 为啥? 因为老师们无法升官,而且还穷得叮当响,也就没必要再巴结谁。顶撞了上官无所谓,一个破教职而已,谁爱当谁当,你牛逼就撤我职啊,更何况地方官没权力解聘老师。 综合以上因素,便是堂堂的一省布政使,见到官学教授也得以礼相待——跟一个穷酸计较什么?好处全无,还落得坏名声。 张邦臣是贡生出身,而且是岁贡。 即秀才考了几十年还没中举,由地方推荐去国子监读书,接着便等待朝廷分配工作,而且一般分配到各地当老师。 一旦接受老师职务,今生便升迁无望。 像张邦臣这种更惨,工资不足以生活,得等着学田收成过日子,遇到旱灾什么的就要饿肚皮。 但此时此刻,张邦臣却威风凛凛。 他跟别的老师一路行来,脚步虎虎生风,沿途学子全部躬身行礼。就像社团大佬带手下巡街,一路上都有小弟问候:“邦哥好,邦哥辛苦了!” 张教授来到司学大堂前,此处已站着十多人,皆为各长官司的副官,以及为童生结保的廪生。 正常情况下,各地知府和首县知县,都应该亲自到场参与监考。但贵州的土司们架子大,只派了个副官过来应付,席书也懒得计较那么多。 “提调官进!” 有吏员在西厅高呼,提学副使席书此刻正端坐在西厅。 提学官坐西厅也是有讲究的,跟西席的来源一样,都是源自汉明帝尊桓荣为师,请桓荣坐西朝东。 各路官员依次进入西厅,朝席书作揖行礼,席书面露冷笑,不予理会。 按正常情况,第一批进入的应该是知府。且知府不用作揖,提学官要作揖还礼。到了贵州这边,刚好给弄反,只因来的全是副官。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程番府知府。 席书直接走到程番知府面前,作揖行礼,程番知府也违制回礼。 程番知府由汉官担任,属于附郭省城的一个府。但其辖地,大半都被土司实际掌控,因为程番同知姓宋,这知府当得非常憋屈——程番府,就是后来的贵阳府,从此有了贵阳这个地名。 席书与程番知府互相行礼,这才退回自己的座位。 接着司学老师们进来,席书再次起身行礼。张教授等一帮穷酸负手而立,他们依制也是不用回礼的,这是老师们少有的风光时刻。 最后,为童生们作保的廪生,要全部站在西厅前,给提学官作揖行礼。而席书都不用站起来,更别提回礼什么的。 接下来的正常程序是点县名,叫到某某县,该县教官就要应声,然后跑去站在提学官身后。但在贵州嘛,这个程序直接省去,因为今天就没来几个县级官学老师。 随即点出作保廪生的名字,也全部站在提学官身后。 终于,轮到考生点名。 “贵州卫李珣!” “有。” “中曹司张仲!” “有。” 考生们陆陆续续进来,就站在西厅前的院子里,随即拿着准考证去领自己的答题卷。接着前往搜检处,接受搜身检查,以防止作弊。 道试不能自选座位,答题卷、准考证和考桌都有编号,必须三者编号相同,才能通过核查并开考。 王渊慢悠悠研墨,不多时便得到题目:一道四书题,不少于200字;一道五经题,不少于300字。 四书题为: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果然就像沈师爷所说的那样,席书只考四书五经的第一篇,而这道题正是《孟子》的第一篇。 王渊写八股,就跟搞土木工程一样,先确定好总体设计,再拆开来分段设计,接着再一点点进行施工。 这道题谈的是利益与仁义,特别简单,但想写出彩很难。 王渊首先确定中心思想,即君子不是不言利,而是只言利有大害,讲仁义则不求利而得大利。 “君子惟仁义而不言利者,盖专利诚乱之始也。”这就是破题了。 接下来承题,简述只言利的危害。 然后起讲,阐述仁义的好处。 中间八股,详细讨论利益与仁义的辩证关系。 最后大结,盛世都是施仁政而利天下,君子都是践仁义而利家国,则万民皆可享其大利。王朝末世人人言小利,不追求世间大利,则引来大害降临。所以我们要吸取教训,认真听从先贤的至理名言。 顺便还拍了朱熹的马屁,说什么仁义就是天理,咱们都要悉心领会和践行。 其实王渊真正的想法,虽然也同意仁义为先,但关键时刻要靠利益去推动,可惜这种话不能在试卷上写出来。 (PS:没找到八股范文,本想自己写一篇,结果破题就破了半小时,内容咱就直接省略了。) 038【戳戳戳】 开考大约半个时辰,作为提调官的张教授等人,突然从西厅走出来。考场周边坐着的监考官,都来自贵州按察司,此刻也纷纷入场跟提调官汇合。 每个提调官,配一个监考官,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 监考官手里拿着个小戳子,沿途在考生的墨卷上盖章,此章名为“起讲戳”。 这时,考生们大概已经写了一百字,必须抄写到正式答卷上,以供监考官盖章生效——防止有人中途作弊。 王渊隔壁那位,正死死拉着提调官的袖子,哭丧着脸说:“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经把起讲写好,很快就能誊抄上去!” 提调官直接震袖而去,那考生顿时面若死灰。估计他出身普通军户家庭,能读书已是不易,就指望今后领取廪米,实打实的给家里减轻负担。 可监考官不戳他,一切都白费了。 道试确实可以考一整天,中途还能停下来吃饭,但第一题的前一百字,必须在开考半个时辰之内写完。 如果戳印时还没把起讲写出来,又或者忘了誊抄到答题卷上,那监考官就不会给你盖章。等阅卷官批改试卷的时候,任你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没有盖“起讲戳”都要降一级评分,甚至可以直接判为不及格,因为你有中场作弊的嫌疑。 还有,明代道试只考一场,不像清代考好几场。除非发生舞弊案,绝无复试的可能,监考官不给盖戳,几乎等于被判死刑。 “唉!” 王渊摇头低叹,为自己的邻桌感到惋惜。 但一个小时的时间,连一百字都写不出来,这还能怪谁? 张教授带着监考官一路乱戳,待戳到王渊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仔细查看。 “你的四书文都作完了?”张教授问。 王渊正在草稿纸上设计五经文,头也不抬的答道:“作完了。” 张教授没有什么忌讳,弯腰仔细查看答卷,不禁点头赞许:“文章朴实,老成持重,可为诸生典范矣。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王渊答道。 “等你进学之后,我亲自教你制艺。”张教授说完便走,让监考官戳王渊一下,接着又去戳其他考生。 老教授当了几十年秀才,连举人都考不上,靠熬资历才挨到岁贡名额。偏偏他还自视甚高,见未来的学生是可造之材,便想亲自教这个学生作八股文。 又是大半个时辰,王渊把五经文都给写完。 实在是席书出题太简单,跟江南那边没法比,人家江南已经开始有截搭题了。 咱们来举个截搭题例子:“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这出题的主考官蔫儿坏,把经文截搭得连孔子都要懵逼。 一个童生作出承题“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然后就彻底抓瞎,不知道怎么跟文王联系。他口中反复念叨这句,把隔壁考生都念烦了,邻座脱口而出:“耻矣,耻矣!如耻之,莫若师文王。” 该童生闻之大喜,立即写入卷中,就因这一句而考中秀才。 …… 王渊仔细修改校对,然后誊抄至答题纸,便收拾考箱准备交卷。 席书一直派人盯着王渊,见状立刻把他叫去。道试连朱卷都没有,更不用糊名什么的,当场就开始给王渊批改试卷。 四书题倒还罢了,批阅到五经题,席书突然笑问:“你读的是哪本书?” 王渊说:“《正义》与《大全》兼习。” 席书叮嘱道:“若想考中举人,就先把《正义》放下。等你做官之后,再读《五经正义》也不迟。” “谨遵宗师教诲。”王渊拱手道。 明朝官方科举教材,分别是《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 对于这两套书,顾炎武的评价为:“上欺朝廷,下诳士子。经学之废,实自此始。” 一句话,教材纯属瞎鸡儿乱编。 这源自朱元璋和朱棣爷儿俩,他们觉得有些内容不利于统治,于是就开始胡搞瞎搞。 朱棣召集臣子编书,其中就编了《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摒弃理学之外的学说,又任意篡改朱熹经义,以实现对读书人的思想钳制。 《五经大全》还稍微好一些,直至明末才被主流弃用,考生们纷纷去读唐代的《五经正义》。 《四书大全》简直没法评价,朝廷瞎鸡儿删改,民间印刷也瞎鸡儿删改,能把朱熹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至明朝中期,广大学子干脆直接读《四书集注》,将官方教材当成一坨废纸。主考官也是如此,出题都按《四书集注》来出,因为《四书大全》经常自相矛盾。 当年,沈复璁无意中接触《五经正义》,立即奉之为圭臬,弃《五经大全》而不顾,导致考举人的时候各种脱纲。 现在教导王渊,沈复璁也告诫说:“《五经大全》你须掌握,否则科考难矣。但你若修学问,《大全》皆为妄言,当以《正义》为准绳。” 这就导致王渊学习《礼记》,得看两个不同版本,一个用来考试,一个用来治学。 张教授似乎跟席书关系不错,凑过来问:“如何?” 席书在王渊的卷子上画圈,点头说:“若无意外,当为案首。” 这就是当场把王渊录为生员了,提学官有此权利。 “谢过大宗师。”王渊连忙作揖答谢。 “不用谢我,”席书笑道,“以你的才学,在贵州考举人已经足够。但想考中进士,还要多加努力才行,贵州已有十年没出进士了。” 准确来讲,是十二年不出进士。 这就可以看出贵州的堕落,宋昂当家的时候,大兴文教,广办社学,还跟卫学、司学互通有无。这促使卫所生员、平民子弟,都有一股向学之风,经常一次会考就出两个进士。 结果宋昂一死,宋然嗣位,将社学全部停办。卫所那边也贪腐横行,普通军户子弟无钱读书。导致贵州连续十二年都不出进士! 席书把王渊的卷子放到旁边,叮嘱道:“且站在我身后。” “是!”王渊老老实实站好。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交卷。 席书扫了一眼八股文,微笑道:“宗鲁,你的文章有所长进。” 提学官只当三年,在举行道试的同时,还要考核以往的生员。第一年考岁试,检验生员的功课;第二年考科试,确定乡试的应考名单;第三年不考,为乡试做准备。 不过席书属于特殊情况,他应该要在任五年,直到下一次乡试结束才离开贵州。 眼前这个生员叫陈文学,字宗鲁,今天是来参加岁试的——席书为了省事儿,将道试与岁试一并考了,反正岁试相当于期末考试。 席书将此人的试卷,反手递给王渊:“你来评价一下。” 王渊仔细阅读一遍,说道:“四平八稳。” 席书笑道:“你这小子滑头得很,明明是无甚出彩,偏要说什么四平八稳。” “学生惭愧!”陈文学连忙弯腰作揖。 席书又鼓励道:“虽不出彩,但起承转合,已比去年精进不少。还是我出题太简单,不易写出新意,你不要因此妄自菲薄。”他拿起王渊的卷子,递给陈文学说,“你欣赏一下。” 陈文学立即捧起双手,恭敬无比的接过试卷。 王渊的八股文,论文采只算一般。但在起承转合方面,宛如抹了润滑油,读起来没有任何滞碍。最精彩的是论述过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废话,各种论点与论据丝丝入扣。 这篇文章,即便放在二十年前的江南,也能轻轻松松考中举人! 当然,现在就不好说了。 如今的江南乡试,考官和考生都偏爱文采,破题搞得跟作赋一样,朴实稳重的文风非常吃亏。 陈文学反复品读王渊的卷子,随即拱手道:“学友大才,在下自愧不如。” “不敢。”王渊还礼道。 不多时,又有两位生员交卷,分别是:汤冔,字伯元;叶梧,字子苍。 席书让他们互相评阅各自文章,接着又逐一进行点评,完全把四人当成亲传弟子来教导。 最后,席书对张邦臣说:“张教授,待考完道试,新生进学之后,你把所有司学生员都组织一下。” “有何要事?”张邦臣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开口询问原因。 席书解释说:“我亲自带他们去龙岗山求学,全部拜在阳明先生门下。” 张邦臣猛吃一惊,随即拜服。 王阳明可是得罪了刘瑾的贬官,席书居然亲率贵州生员,全体拜入王阳明门下,这中间的政治风险简直大得吓死人。 至少可说不畏权贵,这让张教授敬佩之至。 其实,席书跟王阳明接触不多,而且从进士年份来讲,席书还是王阳明的前辈,怎么都没理由做这样的事情。 必然还有隐情! 这就不得不提,贵州的另一位提学副使毛科。 毛科跟席书是同时赴任的,因为年老体衰,来贵州的半路上就得病了。他这两年一直在养病,但跟席书交情颇深,两人希望携手把贵州的教育办好。 恰巧,毛科跟王阳明是同乡。 前不久,王阳明给毛科写了一封信,阐述自己刚刚悟通的道理,希望毛科帮他做招生宣传。 毛科被“心即理”的理论所折服,立即帮助王阳明做宣传,这才导致被禁足的宋公子都收到消息。 而席书也从毛科的口中,得知王阳明有大才,于是就打算把生员都带去龙岗山求学。 至于宋公子的父亲宋坚,此人消息并不灵通。 席书虽然是杨廷和的四川同乡,但根本就没啥亲密关系,宋坚想搭杨廷和的线搭错了。 王渊的座师是席书,业师即将是王阳明,二人都跟杨廷和不对付,王渊今后肯定要与杨廷和成为政敌。 话说,杨廷和属于一朵奇葩,他成功以搅屎棍的姿态,终结了大明持续百年的南北之争。如果再加上王渊这根搅屎棍,怕是要把大明朝堂搅得粪发涂墙。 039【江南斗诗,贵州斗殴】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我中了?” “我居然中了?” “哈哈,我考中生员了!” 刘耀祖在看榜的时候,先是迷惑不解,接着不可置信,最后欣喜若狂。 童子试的榜单长啥样,可以想象风水先生的罗盘:考中案首的王渊,就是罗盘中央的太极图;考中前几名的,就是太极图周围的八卦。以此类推,后面的就是天干地支。 至于刘耀祖,属于最外围的六十四卦,踩着尾巴被录取为生员。 这小子学习一向很刻苦,王渊读书练字的时候,他在读书练字;王渊骑马打猎的时候,他还在读书练字! 可世间事就是不讲道理,王渊已经能够熟练背诵《四书》,刘耀祖需要看到题目之后,才能勉强回忆起《四书》的原文。而且他作八股文也很糟糕,起承转合之间,往往有强行拼凑的痕迹,而且写不够字数就喜欢水上几段。 刘耀祖读书制文,有点类似少年版的宋公子。当然,他是个苦出身,还从小受欺负,心智其实远超同龄人,肯定不会变成迂腐书呆子。 “恭喜,恭喜。”王渊说这话时都忍不住想笑,他知道自家小伙伴的学问水平。这他娘都能被录为生员,可见其他考生是有多差,靠同行衬托出来的! 刘耀祖挠头傻笑:“四书文还好些,五经文我是瞎写的,自己都不知道写的什么东西。呵呵,哈哈哈,这也能考中生员?” 数日之后,王渊和刘耀祖再次来到司学,他们这回是来新生入学的。 入学了,便成为张教授的小弟,跟着咱张教授混,勉强也算有师生的名分。 “恭喜学弟,一举夺得小三元!”陈文学、汤冔和叶梧带头祝贺。 其他生员也纷纷来祝贺,谁都知道席提学欣赏王渊,必须好生结交一番才行。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说李氏子弟,人家在贵州城世袭武官,家里连出两个贵州总兵,根本看不起城北来的蛮子——贵州城以北,是蛮夷之地。而贵州城外东、西、南三个方位的墙根下,都是卫所军户聚居地。 这已经不单纯是族群鄙视链,还掺杂了地域黑。即便王渊是纯种汉人,只要住在北边,都是李氏子弟鄙夷的对象。 “一个蛮子,神气什么?”李应坐在教室里,对王渊不屑一顾,更把那些道贺之人视为趋炎附势之徒。 宋允笑道:“这蛮子可不简单。在我宋氏族学两年,将我那些族弟收拾得服服帖帖。” 李应不解:“们宋氏子弟还怕他?” 宋允满肚子坏水儿:“等哪天去惹他,就知道我那些族弟为什么害怕了。” “那是们宋氏窝囊!”李应不以为意。 “对,我们宋氏窝囊,”宋允呵呵直笑,阴阳怪气道,“们李家就很厉害,安宁司苗民叛乱,李总兵打了快两年,结果不但把安宁司丢了,连旁边的县城都搞没了。最后还得去请安贵荣帮忙。” “嗙!” 李应气得猛拍桌子,指着宋允怒喝:“敢再说一遍!” 宋允立即笑着拱手:“李总兵真英雄也。” 这话似乎没毛病,但听着又膈应人,李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能坐回去自己瞎鸡儿生闷气。 不多时,张教授来了,还有两位提学副使。 提学副使毛科很少公开露面,此人拄着拐杖,面色蜡黄而显病态,走路的时候颤颤巍巍,也难为他竟能活着走到贵州赴任。 “诸生!” 毛科握着拐杖拱手,训示道:“贵州士子一向缺乏名师教导,阳明先生实有大才,汝等此去龙岗,定要好生苦修学问。我偌大贵州,已连续四次会试,整整十二年没有出过进士。此贵州士子之耻也,望汝等能够一雪前耻!” 生员们连忙作揖齐呼:“谨遵宗师教诲!” 席书接着说:“们的前辈,那些从贵州出来的进士,一直在为贵州专设乡试而奔走。四川、广西、云南等省的进士,还有太祖龙兴之地的进士,同样在倡议贵州专设乡试。为何朝廷不允?一因贵州学校不足,二因贵州进士太少。们若是能多考几个进士,就能为贵州设乡试而做出贡献!切记,切记!” “吾等定当竭尽力!”生员们立即表态,心中生出一份责任感。 至于席书说,四川、广西、云南,以及太祖龙兴之地,都为贵州专设乡试而奔走,纯粹是这些地方考科举都属于中榜。 早在朱元璋的时候,就有南北榜之争,后来又设了一个中榜。 四川、广西、云南、贵州,都属于蛮夷之地,朝廷将这些省份,跟大明龙兴之地一起并入中榜,意思是把西南地区当成皇帝老家对待。而且各种优待,中榜各省的举人名额,已经连续几十年在增加——此举有两个目的:一是引中榜来制衡南北榜;二是加强对西南地区的控制。 以往南北榜进士们吵架,中榜进士只能看热闹,连掺和进去的资格都没有。他们迫切希望贵州也能设乡试,多出几个举人名额,就多出几分进士几率,人多力量大嘛,说不定哪天也能参与吵架了。 席书是四川人,正是中榜进士,他打心底将贵州士子视为自己人。 对于席书刚才的一番说辞,南榜进士毛科有些不高兴。他在贵州办学只是为了政绩,还带着点读书人的天然使命,可非为了帮中榜士子争夺朝堂话语权。 “咳咳!” 毛科咳嗽两声,转开话题道:“此去龙岗山,汝等自至。或有不愿者,亦不勉强之。” 就是让生员们自己去拜师,不想拜师的也可以不去,提学官和张教授程不掺和,出了问题也跟席书、毛科和张邦臣无关。 临时变卦,是因为毛科胆子小,害怕承担政治风险。 还是源于苗民叛乱的事情,之前来了个督抚魏英,总督贵州军务事宜。前两天,突然又冒出个贵州巡抚王质,而且这个巡抚有些蹊跷,很可能专为叛乱而来,等平叛之后就会被调走,因为去年朝廷就主张在贵州罢设巡抚。 王质是刘公公的走狗,他来贵州当巡抚,谁还敢跟王阳明凑在一起? 席书对王渊说:“王渊,跟阳明先生见过。这次诸生前往龙岗山求学,就由来做向导,可愿担任此职否?” “请宗师尽管放心。”王渊拱手道。 两位提学副使很快就走了,张教授也陪他们去喝茶。 王渊让诸位生员报名登记,结果都想去龙岗山,就连看他不惯的李应也来报名。这些生员,有一大半求学是假,跑去凑热闹是真,顺便还能理直气壮的游山玩水。 等他们出发那天,一些社会上的读书人也来了,没有考上秀才的童生也来了,甚至就连宋公子都重获自由。 再加上有些还带着随从、书童,竟有六七百人之众,骑马牵驴,荷粮携酒,即将浩浩荡荡杀向龙岗山。 王渊为了加强管理,防止出现意外,还在出发之前进行编组。 十人为一小组,自己推选什长;百人为一大组,由王渊任命佰长。 王渊自认督学长,总领一切事物。陈文学、汤冔、叶苍为副督学长,沟通协调上下,各自负责两个百人组。 “凭什么说了算?”李应当场爆发,他只捞到个佰长。 王渊懒得跟他废话,说道:“若不服,就来比一比。可以比学问,也可以比拳头。若心虚不敢比,那就从报名花册上,把的名字勾去。可自己前往龙岗山,半路出现意外,与我毫无干系!” “比就比,看谁拳头硬。”李应从小习武,当然选择比拳头,可不会傻到跟人比学问。 宋允一脸阴笑,只等着看好戏。 数百人聚在司学门口,让出空地,团团围观。 求学就要带干粮嘛,零食必不可少。他们还没开打,就有人掏出炒熟的南瓜子、松子,一边嗑瓜子儿一边聊天耍乐。 就差开盘下注了! 李应属于人来疯性格,围观的人越多,他就越兴奋,指着王渊问:“角力还是拳脚?” “选!”王渊道。 “角力!” “角力!” 众士子大喊。 他们有许多都是军户子弟,在明代,角力属于“六御”之一,在军中非常流行。就连朱厚照,都经常穿着戎装,在豹房跟一群义子们角力耍乐。 这多富有贵州特色啊。 江南士子喜欢围观斗诗,而贵州士子喜欢围观斗殴。 “我来画圈!”有好事者捡起石子,绕着二人画出相扑圈。 “哒哒哒!” “且慢,让我当判官!” 一阵马蹄声响,宋灵儿突然闯入,兴奋大喊:“我来当判官,谁都不许跟我抢。王渊太不够意思了,打架都不叫上我,差点就错过了一场热闹!” 不到片刻,周围路人也被吸引,就连店铺伙计都端着板凳来看戏。 宋灵儿翻身下马,举着鞭子说:“三场两胜。准备第一场!” 李应十六岁,王渊十三岁,但身高差距不大,只是李应看上去更壮一些。 两人抬臂互相抵着肩膀,只听宋灵儿一声令下,立即同时发力扭摔。 李应很快就感觉不对劲,他都拿出吃奶的力气了,对方居然纹丝不动。伸脚想去绊倒,却让自己失去重心,只觉脚下一轻,竟被王渊抓住衣服举起来。 “轰!” 李应整个人都被甩出圈外,跌得头脑发晕。 宋灵儿大喊道:“第一场,王渊胜。准备第二场!” 李应不信邪,拍拍屁股站起来,恶狠狠喊道:“再来!” 数息之后,李应被搞了个过肩摔。 宋灵儿拍手欢呼:“三场两胜,王渊胜!” 一场失利,可能是意外;两场失利,肯定就没法找借口了。 更何况,还败得如此干脆。 李应的性格非常光棍儿,居然没有心生怨恨,反而折服于王渊的神力,说道:“算厉害,我李三郎心服口服!” 王渊朝众人喝道:“各自归队。什长清点人数,报之与佰长,佰长报之于副督学长,副督学长向我汇报!” 士子们嘻嘻哈哈归队,不把王渊的芝麻官当回事儿,但也没有违抗王渊的命令。 谁敢违抗,出来打一架就行了。 叶苍笑道:“咱们这位学弟,治学如治军啊。” 汤冔是汤和的后人,同样世袭武官,赞许道:“观其行事,他若生在军卫,必为良将之选!” 040【一字之别,道统之争】 王阳明已经搬家了,之前住的是小溶洞,阴冷潮湿。由于他经常在洞中推演《易经》,因此将小溶洞命名为“玩易窝”。 龙岗山上有个大溶洞,后世称之“阳明洞”。 王阳明将之命名为“阳明小洞天”,又因在“玩易窝”以东,简称其为“东洞”。洞外有苗民帮他修建的几间茅草房,叫做“何陋轩”,是王阳明的卧室、书房和教室。 此时此刻,王阳明没有讲课,而是拿着锄头在听课。 土匪商富权一边刨土,一边用汉苗双语教学:“这种地啊,一看天时,二看地利,三看人工。天时就是二十四节气,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割,老祖宗早就晓得了。地利也不提,龙岗山上没有地利,这种山地种出来收成不好。所以我们就要看人工,要翻土,要挖陇,还要施肥。你们苗人,就不晓得人工。放把火一烧,就挖坑埋种子。这不行,都跟我一起学翻土!” 这是苗人帮王阳明烧出的一片荒地,地里堆积着草木灰。 由于缺乏耕牛和铁犁,大家只能用锄头硬挖。 甚至锄头都不够,那些生苗拿着石铲,翻地的效率感人肺腑。 王阳明带着两位仆从,模仿土匪的姿势,从零开始学习种地。好在前两天下雨,土壤较为湿润,否则仅是翻地就能把人累死。 商富权弯腰捡起几块石子,扔得远远说:“石头不能留在土里,但可以围起来做田界。” 于是,王阳明又去捡石头。 干了半天农活,王阳明累得腰酸背痛,感慨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日始得躬耕之不易也。” 这是开荒,当然不易! 王阳明也就带了几十两银子过来,一路旅费就用去不少。他还要购置纸墨,贵州盐价又贵,顶多能撑到明年,必须学会自己种地才行。 主仆三人在这儿慢慢翻地开荒,几个土匪则去了苗人寨子,教导生苗如何挖茅厕,如何堆肥发酵——这些苗人都是随地拉屎的,不知晓大小便之宝贵。 “大爷,来了好多人!” 正在偷懒休息的王长喜,突然指着山下。 王阳明立身远眺,笑了笑,复又弯腰翻地。 大概过了两刻钟,司学诸生全都来到山上,王渊作揖道:“阳明先生,我等是来求学的。” 王阳明说:“且待我把这块地翻完。” “这个好办,”王渊对陈文学三人拱手道,“宗鲁兄,此处有三把锄头,你与一位佰长,领一百人,每三人一组,以半刻钟为期轮番耕地。伯元兄,子苍兄,你们与另外五位佰长,带着其他人搬运石块。不限此块土地,已经烧荒都可去捡石头。” “好说。”陈文学笑道。 王渊又对诸生说:“若有人不愿劳作,可自去花册勾销姓名。” 无人退出。 便有纨绔子弟,也带着各自随从,大可把劳作任务,交给手下去完成。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等人,为诸生之首。他们带头干活,余者自无二话,反正人多办事快。 王渊又按十人小队为单位,每队划分区域,轮番过去翻地捡石子。这样既有条不紊,又提升工作效率,还能防止胡乱踩踏已经翻出的耕地。 王大爷扶着老腰坐下,捋胡须说:“此为干员也!” 两刻钟之后,未耕之烧荒地,地表散乱石块已经捡完。已耕之烧荒地,捡石者等待翻土者将石挖出,怎奈锄头只有三把。 王渊喊道:“可以了。今日劳作者记下,明日再耕,且听先生讲课。” 有个带了随员的军二代,突然不耐烦道:“没有那么麻烦。陈一栋,李岩,你们去挖地。谁还带了随从的,派一个去挖地,三把锄头就分完了。我们这些生员,只听阳明先生讲课即可!” 王阳明没有反对,但也不赞许。 诸生散乱坐于荒野,有的还把果脯、肉干拿出,三三两两倒酒满上,似乎想一边听课一边喝酒。 王阳明亦不训斥,朗声说道:“开篇讲《大学》。非程朱之新本,乃前朝之旧本。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为亲,不为新……” 宋公子突然站起来,打断道:“阳明先生,朱子说,此处‘新’当作‘新’,你是不是讲错了?” “没讲错,”王阳明微笑道,“旧本为‘亲民’,我也认为是‘亲民’。” 诸生骇然,瞠目结舌。 王阳明开讲的第一句话,就跟朱熹杠上了,直接驳斥朱熹的错误。 而且,还是在挖理学的根基! “亲”与“新”,一字之差,悬殊万里。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这是儒学的三纲。 朱熹是这样解释的:每个人都有光明品德,这是天理,也是天性。但光明品德,有可能受到蒙蔽,应该去发现它、点亮它(明明德)。在获得光明品德之后,还要去引导别人,让所有人都获得光明品德(新民)。由此就能让万物天理达到完美及至,达到个人理想与社会责任的统一(止于至善)。 而王阳明,想通过“亲”与“新”的差别,直接从儒学三纲的层面争夺道统。 此言一出,立即有十多人愤然离席,拿起干粮饮水,转身就往山下行去。他们求学是为了考科举,而以王阳明的“妖言妄论”,拿去考试百分之百要落榜! 刚开讲就有人离开,王阳明依旧从容,微笑着目送他们下山。 宋公子却是个较真的,他问道:“朱子在后章‘作新民’之文有论据,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对的?” 王阳明笑道:“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说的是亲。为人君,止于仁,说的是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说的是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说的还是亲。亲有仁的意思,也有新的意思。亲既然已经包含新的意思,为什么朱子要强行改为新呢?” “呃……” 宋公子直接傻了。 王阳明引用大量《大学》原句,论证那本来就是个“亲”字,而且包含了仁与新两种意义。朱熹强行改为“新”是不讲道理的,是不讲仁义的! 诸生哗然。 一些人不敢再听,吓得撒腿就跑。因为王阳明讲得很有道理,他们害怕自己信进去,从而耽误今后考科举。 一些人仔细思索,陷入两难境地,不知应该听王阳明的,还是应该继续听朱熹的。 一些人兴奋莫名,已然被王阳明所折服,恨不得今生追随其左右。 王渊心想:“这才是非议朱子的正确方式啊,直接引用儒家经义来驳斥朱熹。有理有据,合情合法,谁敢说个不字?” 便是朱熹亲临,也说不过王阳明。 因为朱熹自知理亏,还专门在《大学》批注里解释,引用《尚书》和《诗经》来为自己注脚。这种引用很扯淡,相当于想要修改化学反应式,然后拿毫不相干的物理公式来进行论证。 不是王阳明比朱熹更聪明,而是朱熹想完善理学体系,硬生生故意曲解《大学》本意。 王阳明继续讲学,越讲越吓人,很快又有十多个生员逃跑。 其中有几个生员,连夜逃回贵州城,直奔贵州巡抚衙门。 等至第二天中午,他们终于见到准备出门的王质,当即跪倒告状:“王抚台,有狂生在龙岗山妖言惑众,非议圣贤朱子与程子,擅改《四书》之经义!” (PS1:关于《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有人认为老王乱说。确有不妥之处,已修改。) (PS2:明代四川,是大四川,包含今天的重庆、云南、贵州、湖南、湖北的一部分地盘,而且这些地方很多都未开化,土司数量惊人,所以说四川是蛮夷之地。还有,因为宋末和元末战乱,明代四川经济、文化、人口远远不如宋代。终明一朝,四川人口都没恢复到南宋初年的水平。) 041【独特气质】 “王渊,我又来啦!” 宋灵儿打马飞奔上山,身后跟着几个护卫,三只豹猫全都挂在竹囊里。 此时距离诸生求学已有半个多月。 六七百人的巨大队伍,跑得只剩下三十多人,除开书童等随从,真正的生员其实只有二十多。 宋灵儿在山上可住不惯,王阳明对她而言就是催眠大师,听着听着就坐那儿睡着了。她中途跑回家一趟,可家里也无聊得很,于是又带着土木三杰,跑来龙岗山给王渊送吃的。 王渊正躺草地里看书,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好久不见啊。” “我给你带了肉饼,猫儿们也来了。”宋灵儿笑着跳下马。 王渊朝她身后看去,问道:“这位是?” 宋灵儿介绍说:“詹惠,半路上遇到的,就一起结伴来了。” 王渊见此人的儒生打扮,便拱手道:“詹学长,在下王渊,有礼了!” “久闻王学弟才名。”詹惠作揖还礼道。 詹家是贵州大族,其先祖为元代高官。詹惠的母亲姓越,同样是贵州大族。 在明代,詹家与越家出了一堆举人,进士也考中好几个,属于真正的书香门第。 王阳明来到贵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詹家访友——詹惠之兄詹恩,跟王阳明是同年进士,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詹恩本来在京城当官,因为父亲去世,丁忧回家守孝,结果路途奔波,身染重病而亡。 王阳明来到詹家之后,才知道自己好友已经过世。非但如此,好友的母亲恰巧也死了,只剩下好友的幼弟詹惠,他还为好友的亡母写了墓志铭。 几年时间,詹惠的父亲、母亲、大哥相继病故,这孩子只有十多岁便开始当家。他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这才前往龙岗山,打算拜在兄长同年王阳明门下读书。 “先生在何处?”詹惠问道。 王渊朝身后一指:“在教苗族孩童说汉话、写汉字。” 詹惠立即拱手:“王学弟,我先去拜见先生,咱们明日再切磋学问。” “詹兄请便。”王渊道。 等詹惠离开,宋灵儿才兴冲冲问:“我走的这些天,山上有什么热闹没?” 王渊笑着说:“打了好几架,陈懿的鼻梁都被揍塌了。”随即又补充强调,“不是我打的。” “可惜我没看到。”宋灵儿对此颇为惋惜。 两人一番闲聊,便带着猫咪和护卫,牵马朝书院走去。 嗯,那几间茅草屋,已经正式定名为“龙冈书院”。 距离书院还有数十步,便听到一阵喧哗声,间杂传来“打得好”、“揍死他”之类的呼喊。 “又有人打架!” 宋灵儿欣喜若狂,连王渊都扔下不理,快步朝书院跑去。 王渊对此早就习惯了,既习惯龙岗诸生打架,又习惯宋灵儿跳脱,带着微笑慢悠悠朝书院踱步。 这次似乎已经打出火气,参与斗殴的两位生员,居然各自手持木棍。他们把木棍当枪使,来往厮杀皆带着军中招式,幸好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不至于攻击对方的咽喉等致命部位。 “咳咳!” 王阳明突然出现,咳嗽两声,斗殴立即终止。 王大爷此时也很头疼啊,贵州士子太难管了,一天到晚精力充沛,一言不合就喜欢打架斗殴。他拿出一张连纸,招呼王渊说:“王二郎,这是为师制定的龙岗书院教条,你弄些米糊来贴到墙上。” 王渊立即照办,顺便抽空看了看教条内容:立志、勤学、改过、责善。 其中“责善”一条,就是为了防止诸生斗殴。 王大爷说,你们都在龙岗山求学,既是同学又是朋友。朋友做错了,应该婉言规劝,不能往死里指摘,使对方无地自容。同时,大家都该反省自己的错误,不要总是苛责别人。能指出自己过失的人,就相当于自己的老师,此为谏师。你们若有谁能指出我的过失,那也是我王阳明的谏师,我一定认真改过,这叫做教学相长。 王阳明站在茅屋前,训诫道:“我们先来说立志。不立志,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之后,才有奋进方向,不至于整日嬉戏玩乐荒废光阴。子苍,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叶梧仔细思索,回答道,“修身治国平天下。” 王阳明摇头苦笑:“你倒是会讨巧。” 那个被揍塌了鼻梁卫所生员陈懿,主动举手说:“先生,我的志向是考中进士,上马抚军,下马安民。以文治武功,封妻荫子,报效君王,此大丈夫之为也!” 王阳明说:“那你该勤于读书,多练练安民的本事,不要整天想着跟人打架。” “哈哈哈哈!”诸生大笑。 陈懿摸摸鼻梁,厚着脸皮说:“打架也是练本事,今后我率军去打蒙古人。” 王阳明突然问王渊:“王二郎,你打架最厉害,你的志向是什么?” 王渊笑道:“我没什么志向。” “你肯定有!”王阳明不信他的鬼话。 “我真没有。”王渊说。 王阳明道:“此间诸生,就数你与伯元、子苍、宗鲁最为勤奋好学。他们三人皆有向道之心,而你则诸事不言道,你似乎对圣人道理不屑一顾。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 王渊说道:“先生之学问,朱子之学问,在我看来都是正确的,我并没有对圣人之道不屑一顾。” “但你平时问得最多,说得最少,行事莫测,”王阳明指着王渊,“那日你言,我心即天心,我性即天性,我命即天命。你似乎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也早就有自己的志向,你的天命是什么?” 诸生皆看向王渊,因为这几句说得太拉风了。 王渊低头不言。 王阳明对自己这些学生,早就悄悄进行考察,只有王渊让他心里没底儿。 王渊都在干什么? 他一边研究朱熹的道理,又一边研究王阳明的道理,然后琢磨他们的根本用意。 就拿“亲民”来说,朱熹批注为“新民”,其实是提前把人分了等级。天子、长者、学者为“大人”,有权利也有责任教化万民,体现出一种尊卑有序、长幼有序的思想。 王阳明把禅宗思想引入理学,认为人人皆可成圣,他首先是把所有人都视为平等的。先领会道理的,应该仁爱他人、教化他人,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改正自己的错误过失,让自己更接近于大道。 从道理上讲,朱熹并没有错,甚至能提高国家政权和社会的稳定性。 可稳定往往带来惰性,现在大明已经千疮百孔,有识之士都在寻求改变,王阳明也是在追求一种改变。 早在弘治朝,首辅刘健就掀起复古运动,虽然没有直接批驳朱熹,但已经带有那么点意思。借着复古运动,刘健搞了很多改革,比如田政、盐政、军政等等,可惜朱厚照上位,刘健被迫辞官,换上一个和稀泥的李东阳。 王阳明同样在“复古”,今后王渊也会“复古”。 王渊妄图揣摩朱熹和王阳明,把这两位都当成工具人。即便他隐藏得很好,但有时候说话做事,还是让王阳明感觉有问题。 一个现代人扔到古代,无论如何隐藏,犹如黑夜中的萤火虫那般明显。 宋灵儿,就是被王渊这种独特气质吸引的。 王阳明,同样因王渊的独特气质,对他进行格外关注。 半下午的时候,王阳明还没把书院教条讲完,山上就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把房子都给我拆了!” 为首那人,一身胥吏装扮,不二不说就要拆房子。 042【官二代的威风】 “思州守遣人至驿侮先生,诸夷不平,共殴辱之。” 根据这段记载,思州太守派人侮辱王阳明,被听课的生苗们打了一顿。 这里所言“思州守”,其实就是贵州巡抚王质,而非真正的思州知府,后世很多乱编成功学卖钱的都搞错了。 思州知府如果还活着,肯定要叫冤:“老子的治所距离龙场驿好几百里,一路上到处是山,骑马都要跑大半个月,我吃饱了撑的派人去侮辱王阳明啊!” 历史上,王阳明来到龙场驿,苦思半年才终于悟道。然后写信给同乡毛科,请他帮忙做招生宣传,被王质找麻烦的时候还没几个正经学生。 可由于王渊的无意点醒,王阳明悟道的时间,以及招生的时间,都直接提前了半年。 这导致,眼前闹事之人,面对的可非生苗,而是正经的司学生员! 生员当中,有土司子弟,有卫所子弟,有望族子弟…… “住手!” “我看谁敢拆!” “找死是不是?” “老子正好手痒!” “阿忠,取本少爷的刀来!” “……” 诸生纷纷走出茅屋,跟那些闹事者对峙,喜欢骂人的已经开始口吐芬芳。 王阳明似乎特别青睐王渊,说道:“王二郎,你去跟他们讲道理。” 王渊最喜欢讲道理了,他走到诸生之前,问道:“你们是何人?几品几阶,现居何职?” 领头的胥吏说:“抚台大人接到举发,有人在龙岗山妖言惑众,篡改经义,污蔑圣贤,令我等前来严加惩治!” “抚台?”王渊故作茫然姿态,“可是魏制台?” “是王抚台!”胥吏强调道。 王渊恍然大悟:“哦,我只知道魏制台,原来还有个王抚台啊。” “哈哈哈哈!” 诸生大笑不止,胥吏脸色发青。 总督和巡抚并称为督抚,但前者似乎更大一些。 总督至少管两个省,有时候可管好几个省。为了平叛,魏英这个贵州总督,甚至有权协调湖广那边的卫所。 至于巡抚,一个省就可能有几个巡抚。 魏英是来贵州总督打仗的,王质鬼知道是来巡抚啥的。 胥吏被王渊讽刺之后,顿时怒火中烧:“我看谁敢违抗王抚台之令,但有异动,格杀勿论!” “噌噌噌!” 胥吏带来的那些人,全部拔刀相向。 王渊顿时不发一言,默默退回草屋内,拿出自己的钢刀和弓箭。诸生纷纷效仿,很快就全副武装,没有兵器的也手执木棍而出。 王阳明微笑不语,他很想看看,王渊到底会如何解决此事。 王渊突然问诸生:“各位同窗,有谁读过《大明律》?” 今天刚来的新同学詹惠,立即站出来说:“吾略通律法。” 王渊笑问:“请问詹兄,这些人明火执仗,意图烧人房屋,抢夺驿丞钱财。所犯何罪?” 詹惠答道:“犯强盗罪。凡强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皆仗一百,流三千里。但得财者,不分首从,皆斩!” 王渊又问:“我等义民,身为生员,能够制止此等强盗行径吗?” “义之所向也,”詹惠举起木棍,指着那些胥吏说,“便是尽数杀死,到了官府也有功无罪。” “那还等什么?”王渊立即举起弓箭,踏前一步说,“诸生听令!弓箭手原地结阵,刀棍手包抄两翼,须知除恶务尽,不可放走一人。” 闹事者只有十多个,生员及其随从们,加起来却又三十多个。 而且,卫所生员占了一半。这些军户子弟,从小耳濡目染,甚至习得家传兵法,奔走间隐隐有军队的意思。 胥吏顿时惊慌,色厉内荏道:“你等须知,杀害官差可是大罪!” 王渊再问:“詹兄,冒充官差又是何罪?” 詹惠冷笑:“冒官者皆斩!诈称官司差遣而捕人者,仗一百,徒三年。” 王渊搭箭上弦,指着那个胥吏:“听到了没?” 胥吏慌得一逼,已经没了脾气,解释道:“我等真是差人,奉王抚台之命而来。” “既是官差办事,可有差遣文书?”王渊质问道。 胥吏顿时语塞。 他们有个屁的文书啊! 在正德年间,巡抚手下无兵可用,因为朝廷不给加兵部衔。甚至连佐官都没有,只有几个令吏、典吏协助日常工作。而且,此时的巡抚若开幕府,朝廷虽然不追究,但也不会真正允许——巡抚拥有标兵指挥权,拥有开幕大权,那是嘉靖朝倭寇作乱之后的事儿了。 一言以蔽之,王质虽然身为巡抚,全贵州文武官员都是他的下属。但官员们给不给面子,那得看巡抚的脸大不大,即便违抗正式命令,王质也只能报奏督察院去告状。 在王质的身边,只有几个吏员是正式工,其他全是自己招募的临时工。 别的省也还罢了,刚到贵州他能招到啥样人? 王质在贵州聘请了一个本地师爷,这个师爷又拉来一帮亲朋好友。眼前胥吏就是师爷的亲戚,专门给王巡抚跑腿儿,这次办事带来的全是街头混混。 王渊见对方不说话,顿时冷笑道:“此间贼人,全部放下兵器,否则格杀勿论!” 胥吏满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留下来搞事儿怕死,直接走人又怕巡抚责骂。 当然,还是生命可贵。 就在这些人打算投降的时候,李应不屑道:“跟他们废话作甚,全都砍死了事。我就不信那位王抚台,还敢来都指挥司找我李家的麻烦!” 都指挥司? 李家? 胥吏和混混顿时傻眼。 巡抚几年就换一个,甚至有可能几个月就走,可李家已经在贵州风光上百年。 李应又指着汤冔:“他姓汤,是汤家人。” 接着李应又朝人群中指去:“他是詹家人,他是越家人,他是陈家人……” “嗙嗙嗙嗙!” 一连串的兵器落地声,胥吏和混混们全都吓傻了。 胥吏甚至直接跪在地上:“小人不识诸位老爷面目,该死,该死!” 李应笑着说:“都趴在地上,老老实实吃一顿打,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十多个混混立即趴下,甚至有人主动脱裤子。 “大胆!” 宋灵儿气得不行,一箭射出,扎在脱裤子的混混腿上,差那么一丁点就命中要害。 诸生骇然,只觉胯下发凉,不自觉的夹紧双腿。 王渊彻底无语,心想:还是你们这些官二代牛逼,老子搞半天纯属白费口舌。 眼见真要打人,王渊转身对王阳明作揖:“请先生妥善处置。” 王阳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找麻烦的是巡抚。而他那些学生,虽然都是官二代,但还真没几个有话语权的,各自家族不可能站出来帮忙。 “都回去吧。”王阳明挥挥手。 胥吏和混混们如闻仙音,纷纷给王阳明磕头。 王渊突然喝道:“把兵器留下!” 胥吏和混混哪敢不从? 皆扔下兵器,夺命飞奔下山。 此事就算解决了,这些混混不敢再来。 历史上,王质想找王阳明的麻烦,然后拿到刘瑾那里去邀功。结果苗人把混混们殴打一顿,王质愤怒异常,想亲自带人杀向龙岗山。 提学副使毛科胆子小,一边安抚王质,一边又给王阳明写信,让王阳明亲自到贵州城给巡抚道歉。 王阳明回信拒绝,措辞婉转,话锋却刚,这封信叫做《答毛副宪》。 面对诸生,王阳明说:“今日此事,王渊做得很好。凡事讲求师出有名,如果能从律法与情理上,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便能从内心将之击败。李应,你行事太过恣意,有仗势欺人之嫌。若出了贵州,你李家之势不在,还能如此轻松吗?” 李应答道:“我又不傻。能借势就借势,借不了另想办法。” 王阳明摇头道:“但你若养成仗势欺人的习惯,今后可就不好改正了,事到临头容易慌了手脚。” “先生教训得是。”李应拱手道。 王阳明又说:“借势是个好办法,能让人办事更轻松。但不论何时,就要把自己摆正,持身以正才有理。刚才那些人,没有差遣文书,所行乃扰民害民之举,理便站在我们这边。但光有理还不行,若今日只我一人,怕是茅屋已经被烧了。因此,行事还需要变通。以理晓之,以势迫之,则可回旋自如。” 诸生行礼领受。 王阳明又对王渊说:“你跟我来!” 王渊把弓刀交给宋灵儿,跟着王阳明进入屋内。 师徒二人,默然相对。 良久,王阳明突然笑道:“你跟我年轻时很像。” “啊?”王渊不解。 王阳明回忆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读了很多兵书,想效仿历代兵家,亲自查验关外地理。于是我带着一把剑、一张弓,孤身骑马出居庸关,这是违法的行为。在关外,我很快见到两个蒙古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冲上去射了一箭。那两个蒙古人,被我纵马狂追几里地,实在追不上了,我才放声大笑,自觉已为大明功臣。” 王渊笑着说:“想不到,先生少年时也很顽皮。” 王阳明接着说:“其实,蒙古的普通牧民,跟大明百姓没什么两样。我跟蒙古人生活了一个月,还参加他们的部族比赛,射箭拿了第一名。他们非常好客,也很质朴。但若蒙古贵族发兵扣关,他们就会化身为虎狼,个个手上沾满血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王渊想了想说:“先生感化的那四个土匪,种地时也有说有笑,他们劫掠商旅又何尝不双手沾血?” 043【王若虚】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认为呢?他们为何要那样做?”王阳明问。 王渊早就看出来了,王阳明是有话跟他说。当即也懒得细想,做好捧哏本职,让老师安心讲课便是,随口胡扯道:“我听说,草原的冬天很冷,经常有暴风雪,牧民们难以过冬,所以就为了生存出来劫掠。蜈蚣岭那四个土匪,也是受到军官迫害,为了生存才选择落草。” “不然,”王阳明摇头解释,“牧民备受其贵族盘剥,无论是部落间互相攻伐,还是汇集起来入寇大明边地。抢到的草场,掠来的财帛,都被蒙古贵族瓜分一空,牧民只能得到一丁点,那点收获还不如在大明当土匪。” 王渊心想:站在底层牧民的角度看问题,这个说法倒是比较新鲜。 王阳明又说:“蜈蚣岭那四个土匪,虽受卫所军官逼迫而逃亡,无奈之下落草为寇。但在抢夺几次财物之后,便有钱购置农具与种子,大可躲进深山开荒种地。为何继续做匪?” “好逸恶劳呗,”王渊笑道,“当土匪可比种地轻松多了。” “不止是好逸恶劳,”王阳明叹息说,“此人之欲也!贪婪之欲,懒惰之欲,残暴之欲……蒙古贵族有此欲,所以连年攻伐;蒙古牧民有此欲,所以为虎作伥;贵州土匪有此欲,所以自甘堕落。” 嗯,王阳明也是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不过他的说法是“致良知”。 王渊问道:“先生跟我说这些,是让我灭人欲吗?” “不是。”王阳明摇头。 王渊突然问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感化那些土匪的?” 王阳明也不隐瞒,笑着说:“我佯作惊慌之状,将银子交给他们,趁机夺其兵刃,把刀架在土匪头领的脖子上,然后跟他们慢慢讲道理。” “果真以理服人也。”王渊拜服。 王阳明解释说:“如果一开始就讲道理,他们肯定不会听。但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再谈当土匪的坏处,那就有效果得多了。” 王渊又问:“先生为何跟我说起这些?” “人非圣贤,皆有所欲,”王阳明突然问,“的欲求是什么?我观察良久,对钱财并不看重,也不贪图美食美酒,似乎也不觊觎权势。” 王渊反问:“先生怎知我不觊觎权势?” 王阳明说:“自封督学官,对诸生发号施令,我也以为是贪权势之辈。但很快我就发现,只是在做正事的时候发号施令,从不因为私欲而支使他人。所以,到底想要什么?又想做什么?” 王渊笑道:“我才刚满十三岁,先生问这些似乎太早了吧。” “是早慧之人,跟我一样,肯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王阳明道,“诸生在我门下求学,皆有所欲。伯元、宗鲁他们想做官,想要光耀门楣;李三郎、陈二郎也想做官,却是打算在沙场建功。” 王渊挠挠头:“我还真没想好自己要什么,也没想好自己该做什么。真让我说,或许是想早点离开贵州,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王阳明突然大笑:“我还以为,是想做圣贤呢。” “为何如此说?”王渊问。 王阳明莞尔道:“因为我从小就想做圣贤,对其他事情都没有贪欲,所以觉得跟我很像。” 王渊乐道:“让先生失望了,我真没想做圣贤。” “并不失望,”王阳明摇头道,“有一颗赤子之心。人之天性总会被蒙蔽,的天性就没有被蒙蔽。这很好,又怎会令人失望?” 王渊有赤子之心? 鬼扯,王大爷看走眼了。他这徒弟只是眼光太高,贵州的一切都看不上而已,所以才表现得无欲无求。 换成两年前,王渊那时穷得叮当响,连一沓草纸都要偷偷顺走。 “坐下说话。”王阳明自己盘腿坐在床上。 王渊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床边。 这是王大爷的卧室。 王阳明为啥青睐王渊,从这些小地方就能看出。别的学生,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便是坐着说话都非常小心,生怕给老师留下不良印象,只有王渊才表现得自然随意。 “听说,是什么穿青人?”王阳明问道。 王渊点头道:“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 “难怪能跟苗人沟通自如,”王阳明好奇发问,“那把自己当汉人还是苗人?我没有看不起苗人的意思,只是想探究一下而已。” 王渊仔细想了想,说道:“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我没觉得汉人和苗人有什么分别,但我更认同汉人的语言文化。不过在贵州这个地方,土司鄙视苗人(泛指少数民族),汉官把土司当成苗人一起鄙视。我认为这是不应该的,若我哪天扫灭蒙古,我也会尽力同化蒙古人,而不是从心底鄙视他们。生在大明,皆为国人,不管是哪个部族,都应视之为平等之民。” 王阳明说:“这很困难。” “当然困难,”王渊笑道,“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者,肯定要用雷霆手段。但总的来讲,所谓蛮夷也是人,若朝廷能让他吃饱穿暖,谁又会无故生出反叛之心呢?就贵州来讲,蛮夷反叛分为两种。一种是底层蛮部,不堪土司与汉官盘剥,为了求生而揭竿造反;一种是土司长官,难以忍受汉官欺压,又兼自己实力强大,从而生出不臣之心。” 土司确实狼子野心,但真不会无故造反,因为他们心里有数,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他们最大的追求,就是自己无视朝廷,朝廷也无视他们,能各过各的最好。 土司们选择造反,要么因为汉官欺压太甚,要么自己犯了死罪舍命一击。 王阳明再问:“认为应该如何解决贵州的问题?” “改土归流,这个法子从太祖朝就开始了,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王渊说道,“现在情况正在变坏,卫所制度废弛,民生教化不利。强行改土归流,也只能浮于表面。例如把贵竹司改成贵竹县,派几个流官过来有什么用?佐官胥吏是本地人,而且多半是以前的土司,换汤不换药而已。若部任用汉人,怕是连赋役都难以征收。” 王阳明颔首道:“确实如此,官不下县。” 王渊笑言:“说这些都没用,我又不是朝廷阁老。对了,我倒是觉得先生的教学应该改一改,不要直接跟朱子过不去,这样只会吓跑更多的学生。” “是我操之过急了。”王阳明居然亲口承认。 或许是身在蛮夷之地,又突然悟通大道理,让王阳明没有那么多忌讳,迫不及待的想要传播自身学说。 历史上,王阳明回到北京之后,两个学生因为学术问题而争执。一个信奉陆九渊的心学,一个信奉朱熹的理学,吵得快打起来,让王阳明来评理。 结果王阳明谨慎到什么程度? 他说肯定朱熹是正确的,这个早有定论了。就算把陆九渊的心学辩出花来,难道就能推行天下吗? 这句话有三层意思: 第一,王阳明不赞成陆九渊心学。 第二,王阳明不敢非议朱熹。 第三,王阳明不是真的赞同朱熹。 同样是心学,王阳明的心学,跟陆九渊的心学,虽然相似度极高,却是两套不同的学问,只不过被后世合称为“陆王心学”。 陆九渊的心学,源自程颢。 王阳明的心学,是从理学中悟出来的,源自程颐。 而程颢和程颐是兄弟俩,皆为陈抟老祖的隔代传人。 没有听错,就是那个睡仙陈抟。 这挺滑稽,儒家心学和理学创始人的祖师爷,其实是一个道家传人,陈抟尊奉的是黄老之学。 王阳明在贵州讲学,应该说是最野的,虽然渐渐主动收敛,但也没有太多顾忌,因此黔中学派(心学)同样很野。 黔中学派野到什么程度? 历史上,心学在嘉靖登基之后,一度被朝廷视为伪学,国范围内明令禁止传播。 其他地方的心学派系都蛰伏下来,唯独黔中学派,公开高喊阳明心学是正学。汤冔、叶梧、陈文学等心学弟子,毅然辞官回乡,专门在贵州传播心学思想,并且无视朝廷法令,公然建起国第一座阳明书院。 就问野不野,直接跟皇帝和首辅对着干! 可惜,心学初期资料遗散,贵州又山高路远。黄宗羲在编写《明儒学案》时,把心学其他流派都编进去,唯独遗漏了黔中学派。而几代之后的心学弟子,也跟黔中学派尿不到一壶,因为贵州心学是王阳明的初期思想。 只能说初期思想,因为学术界公认的王阳明早期思想,是在他离开贵州之后所传播的。 年龄越大,王阳明就越尊重朱熹。到他晚年,甚至把朱熹晚年的来往书信,断章取义整理出来,说这才是朱熹的真正思想,跟自己的心学思想是一致的。 王阳明自我反省道:“贵州诸生,讲太深奥的东西,他们根本听不明白,今后还是该以浅显易懂为主。说得很对,在贵州的当务之急,是让百姓沐浴教化,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知晓基本的道理,为改土归流奠定基础。我过于急切了,这样反而坏事。那数百个被我吓跑的读书人,本该都是传播教化的种子。” 王渊拱手道:“先生是明白人。” “呀,肯定早就看出我的疏漏,偏偏憋在肚子里不讲出来,”王阳明摇头直笑,“对待某些人,应该如此圆滑。但我能接受异见,就别藏着掖着了。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认同我的学说?如果有疑惑,可以直言相告,师生之间教学相长而已。” 好嘛,扯了半天,最后一句话,才是王阳明今天真正想说的。 王渊说:“我认为先生是对的,但肯定哪里又不对。但以我的学问和见识,暂时还不能找出不对的地方。所以,我把的学问,以及朱子的学问,都牢记于心一起揣摩,或许有朝一日能够想清楚。” “这是可行的办法。”王阳明并没有生气,他后来的许多弟子,信仰也是五花八门。有的信朱熹,有的信陆九渊,甚至还有的信佛道学说。 王渊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王阳明不能容纳异见思想。 王阳明说道:“我给取个表字如何?” 王渊拱手道:“长者赐,不敢辞。” “行事刚直有余,喜欢以力破局,虽有小智慧,缺乏大智慧,”王阳明说道,“渊,深潭回水也,表字‘若水’是最恰当的。但我最好的朋友就叫湛若水,咱们避一下,取字‘若虚’如何?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若虚”比“若水”更大,那是老子用来形容大道的! 由此可见,王阳明对王渊的期望之高。 044【兵法】 早晨,朝阳升起。 浓雾在阳光下渐渐消散,林中的空气不仅清新,偶尔还带着腐败的味道。 长期生活在此地的居民,闻到腐败气息都不敢久留,因为往往意味着瘴气。那是原始森林当中,大量动植物尸体分解,加上湿热封闭环境,从而酝酿出细菌与蚊虫的混合体。 本地人还好些,因为已经适应菌落,外地人遇到往往水土不服。 越是低洼积水的地方,越不能长时间逗留。瘴气最浓郁之处,只闻上几口就头脑发晕,因为不光有细菌和蚊虫,甚至还包含一些有毒气体。 农业开发程度越高,该地的瘴气就越少,因为灌溉、排水和垦殖都能改变自然环境。 生苗烧荒种地,烧出来的草木灰,不仅可以做农业肥料,烧荒本身也是一个清除瘴气的过程。 竹林当中,迎着朝阳与薄雾,王阳明正在带领学生练习引导术。 引导术说来玄乎,其实就是中国古代体操。 一套体操搞完,李应突然说:“先生,我经常看到你打坐,是在练习什么高深的法门吗?” “普通的吐纳术而已,”王阳明解释说,“陆象山的心学注重打坐,是通过静坐来感悟天理。我虽然也修心,也注重打坐,但静坐只是让自己内心安静下来。你们若有兴趣,我可以传授‘身心学’,教你们一些修心、养性、健体的法门。” “我愿学!”李应立即说道,他真的不喜欢读书。 王阳明告诫道:“可以学,却不可痴迷。” 于是,王阳明开始教大家养生,传授他在京城创造的“身心学”。 这玩意儿是他跟好友湛若水搞出来的,还在北京弄了个养生俱乐部,把儒释道关于养生修心的法子都融汇在一起。 王大爷搞过很多事情,有一阵子痴迷于辞章,就自己创办诗社;有一阵子痴迷于军事,就跟军事爱好者们排兵布阵。当初他给王越修建陵墓时,工人们被他折腾惨了,把休息时间用于军事训练。坟修好了,军也成了,可以直接拉去打仗。 王渊跟着老师学习如何呼吸,无非嘘、呵、呼、呬、吹、嘻六字诀,感觉这玩意儿神神叨叨的。 如果真要用科学理论解释,估计就是通过深呼吸,提高脏腑和血管的含氧量吧。 这只是基础,接下来还有打坐冥想,玄乎无比搞得跟修仙一样。 王渊耐着性子静坐,怎么也无法入定,折腾久了直接坐那儿呼呼大睡。 “喵~~~” 木头叼来一只耗子,放在王渊身边。 这货慵懒斜躺,等耗子跑开几步,便用爪子拨回来。来来往往十多次,耗子不干了,直接翻肚皮装死。 钢筋突然飞奔过来,张嘴就去叼那耗子。木头瞬间警觉,也连忙翻身去抢。 耗子本来在装死,稀里糊涂的,就被两只猫叼着分尸,肠子内脏被甩得到处都是。 水泥更加调皮,在打坐的师生之间,来回奔跑瞎转悠。最后跳到王阳明肩上,伸爪去抓王大爷的帽子,被王大爷拎着后颈皮毛丢出老远。 一刻钟之后,李应突然大喊:“我的鸡!畜生,快把鸡还我!” 那是一只被腌制过的腊鸡,土木三杰不知从哪里搜出来,此刻各自叼着一部分跑向竹林深处。 “哈哈哈哈!” 诸生哄堂大笑,幸灾乐祸,再无打坐的心思。 附近竹林已经被砍出一片空地,生员们在苗人的帮助下,建起十多间茅草屋作为宿舍。 李应气呼呼回来:“王渊,你要赔我的鸡!” “没问题,记在账上。”王渊爽利答应,反正债多不愁。 竹林外,王家仆从和诸生随从正在煮粥。 一个特大的陶缸,生员们各自抓些粟米,放在一起煮了吃大锅饭。菜也差不多,刚开始还分开吃,渐渐就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偶尔还一起在山中采集野菜。 如此生活,让诸生关系愈发融洽,已经好几天没人打架了。 宋灵儿在龙岗山住了两天,感觉甚是无趣,便带着护卫回贵州城耍乐。 “接着!” 开饭时,李应扯下一根鸡腿,顺手给王渊扔过去。 王渊探手抄住,咬得满嘴油汪汪,笑道:“谢啦,李三郎。” 李应骂骂咧咧道:“你养的三只畜生太厉害,得早点把好东西吃完,省得它们成天惦记。文实,小詹,这是给你们的。” 越榛和詹惠立即举碗去接,同时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李应。 虽然大家都是同学,但也有远近亲疏,日常活动经常以宿舍为单位。 一间茅屋摆着两张床,王渊平时跟李应同睡,越榛和詹惠则睡另一张床,他们四个属于室友。 越榛,字文实;詹惠,字良臣。他们分别是越家和詹家子弟,世代联姻,不分彼此,关系好得穿同一条裤子。 李应,也字良臣,跟詹惠同字,平时都呼詹惠为小詹。 李应大马金刀坐下,啃着鸡腿说:“你们知道吗?先生的本事可多了,我昨天向他请教兵法,先生居然讲得头头是道!可不是《孙子兵法》那种大道理,我拿出的是一张阵图。先生不仅指出阵图的缺陷,还教我如何变阵,另又传授给我一幅闻所未闻的阵图!” 越榛和詹惠,都是诗礼传家,只想文治不论武功,对兵法没有任何兴趣。 王渊好奇道:“阵图究竟是什么?奇门遁甲吗?” “就是排兵布阵的法门啊,你不懂没关系,我来给你讲讲。”李应突然好为人师,他在山上快憋疯了,每天都想找人讨论切磋兵法。 李应很快用竹枝,在地上画出几个简单阵图,方阵、圆阵、疏阵、数阵等等。 方阵和圆阵,顾名思义,很好理解。 疏阵就是稀疏阵型,可多打旗帜虚张声势,分成若干战斗小组扰乱迷糊敌军。 数阵则是密集阵型,作用为抵挡敌军冲锋,也可集中力量用于进攻。 另外还有锥形阵、雁形阵等多种基础阵型。 通过这些基础阵型,按照战场实际情况,又可以组成各种复合阵型。而且在战场布阵时,还要考虑地形、天气、兵种、器械等等因素,反正千变万化,具体得看主将的军事才能。 中国古代的军事训练,除了体能训练之外,主要就是练习阵型。不仅仅是走队列那么简单,还要懂得如何快速变阵——牛逼的将领,总能在大规模战斗当中,通过变阵来实现局部优势,最终扩大到整体优势。 古代打仗,抛开政治不论,就三个重要因素:士气、后勤和组织度。 阵型玩的便是组织度。 可惜,明朝中晚期的军队,由于缺乏训练,且兵无战心,士气和组织度提不上来,那些阵图也全都成了废纸。你把阵法变出花来,却被人一冲就散,武侯复生也得抓瞎啊,更别提什么望风而逃了。 李应迅速把早饭吃完,将泥巴捏成各种造型说:“来,王二,我教你阵法,咱们来演阵为戏。”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离上课还早呢,王渊便跟着李应耍起来。 别人都在读书自习,就他们两个耍乐,很快就被王大爷注意到。 王阳明用竹枝轻敲王渊的脑袋,告诫道:“若欲经略四方,先看几本兵书再说,这样演阵跟下棋有何区别?” 王渊笑道:“先生,那你教我兵法呗。” 王阳明认真想了想,不愿打击学生的积极性,说道:“每晚一个时辰,李三郎也来吧,我给你们单独开兵课。” 045【贵州大乱】 又是一个清晨。 李应手里端着饭碗,兴冲冲拉王渊去玩耍:“王二郎,快来陪我演阵。” “没空,我还要看兵书呢。”王渊正捧着《孙子兵法》,这是经王阳明口述,他自己抄录下来的。或许在个别地方,因为记忆有差错,但主要内容应该没问题。 李应从小就会背《孙子兵法》,可他觉得那玩意儿虽好,却过于务虚,没有研究阵图来得实在。当即摇头说:“兵书讲的都是大道理,为将之人,还是以战阵之法为主。” 王渊笑道:“先生说知行合一。阵图是行,兵法是知,缺一不可。你总得让我先明白这些兵家道理吧?” “真没劲,”李应出生在世袭武官之家,长时间受长辈的影响,抱怨道,“大头巾们倒是懂得兵家至理,一个个口若悬河,真正打仗时屁都不懂。只知道扯什么庙算,还能把敌人算死不成?打赢了是他们的庙算之功,打输了就是武将阵战之失,是好是歹都他们说了算。” “你们武官世家,真一点责任都没有吗?”王渊质问道。 李应默然。 不但有责任,而且责任非常大。 因为武官可以世袭,一代一代传下来,自然导致腐败堕落。有可能一省之总兵官,连兵书都没读过,连阵图都没看过,那还打个锤子仗? 更甚者,侵占军田,盘剥军户,导致卫兵战斗力锐减。 这种并非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在土木堡之前就开始了。 朱棣曾经豪言壮语,说他在北方养了二十万兵,即便连年出征,却不费百姓一粒米粮。 此非虚言,因为当时卫所制度运转良好,仅北方种出来的粮食,就足够支撑二十万大军。甚至还有不少剩余,一些军屯粮仓里的粮食,实在吃不完只能烂掉。 当时还有商屯作为补充,即商人出钱出力,在边疆垦荒种地。即可增加边疆的粮产量,又能增加边疆的汉民数量。而商人在种粮获利的同时,还可以凭粮换取盐引,通过贩卖官盐赚取暴利。 现在嘛,北方边镇种出来的粮食,鬼知道跑哪儿去了。大同那边遇到大仗,直隶都得征集民夫运粮,全都摊派在北方老百姓头上。 幸好有个弘治中兴,首辅刘健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否则现在的北方边防早玩崩了。 王渊翻着自己手抄的兵书,感慨道:“这便是军制出了问题,阵图再精妙又有何用?” 李应苦笑:“谁都知道有问题,可皇帝都没法改,一改便天下大乱。” 李应被呼为李三郎,这正是他用功读书的原因,只有考取功名才能沙场建功。 朝廷规定,世袭武官为嫡长子继承,遇到变故也可嫡次子继承。如果嫡次子又出现意外,那就直接让嫡长孙世袭,除非前面的都死了残了,才能轮到他李三郎上位。 虽然李应觉得大哥是个智障,本事还不及自己十分之一,可这又有什么办法? 人家是嫡长子! 王渊背靠着一根竹子,随口说道:“李兄,不若今天做个约定,你我都用功苦读。二十年后,我当大明首辅,你当兵部尚书,咱们一起来改革大明军制。” “哈哈哈哈,”李应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你当首辅还有可能,我当兵部尚书?那职务至少得二榜进士才行。以我的读书资质,能考个同进士就已经烧高香了。” 王渊微微一笑:“将来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李应也正经起来,对王渊说:“若你哪天真做了首富,一旦改革军制,必定身败名裂!就拿这贵州来说,所有世袭武官家族,全都世代联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得罪一个,就得罪一堆。一人谋反,则一地谋反,反正都要被灭九族。你动了武官的好处,绝对遍地叛乱。武官可能不敢造反,但其辖地的百姓肯定造反。” 不外乎挟寇自重而已,便是当地没有寇,武官们也能养出几个来。 …… 山上条件辛苦,不是人人都能坚持的,更何况求学的大都是世家子。 至六月中旬,龙岗书院只剩下十多个生员。后来陆续离开的那些人,有的说得病了想回城医治,有的说家中出事需要去处理。 能留下的,皆为心志坚毅之辈。 王渊每天跟着王阳明学兵法,同时又巩固四书,并潜心修习《礼记》。恰巧,王阳明的本经也是《礼记》,他不用中途换专业学别的经书。 这日,一个穿着戎装的公差,执书信自山下而来。 “阳明先生可在?”那公差问道。 其他人都在读书,只有李应在练习刀法,他走过去说:“我是阳明先生的学生。” 公差立即把书信递给他:“请转交给阳明先生!我在这里等着回信。” 王渊正在跟王大爷聊天,见李应送信进来,不禁问道:“谁来的书信?” 王阳明拆信读了一遍,笑道:“贵州宣慰使安贵荣来信,向我抱怨朝廷赏罚不明,想裁撤龙场九驿作为补偿,问我这件事情该如何运作。” “这可稀奇了,”王渊忍俊不禁,“先生是龙场驿丞,安贵荣想裁撤龙场驿,居然来信跟你商量。” “这可能跟督抚魏英有关。”王阳明揣测道。 安宁司那边的叛乱,朝廷剿了两年,居然越剿越大。而安贵荣出兵之后,连带行军赶路在内,只用了一个半月时间,就将这场叛乱彻底平定。 水西安氏的实力,让督抚魏英惊骇莫名,随即上书朝廷,请求对水西安氏多加防范。还说龙场九驿荒废已久,奏请朝廷拨款进行修缮,并增添卫所专门控制这九个驿站。 首辅李东阳虽然惯会和稀泥,但脑子还算清醒。 内阁讨论之后,严厉斥责安氏迟迟不肯出兵的问题。同时又表扬了安氏立下大功,给安贵荣加了一个贵州布政司左参政的官职。 布政司左参政,那是非常大的官,相当于实权副省了。 问题是,安贵荣本来就是实权副省,这个奖赏纯属脱裤子放屁,唯一的好处就是每个月能多领工资。 同时,安贵荣还获知消息,朝廷似乎有意增设卫所,把手伸进自己控制的龙场九驿。这货便想着给朝廷施压,请求朝廷正式裁撤龙场九驿,又听闻王阳明的大名,写信问一下王阳明该如何操作。 真实目的,是想通过王阳明,跟首辅李东阳打个商量——王阳明是李东阳的子侄辈,两家的关系非常亲密。若非有李东阳关照,王阳明早就死在大牢里了。 王阳明立即拿起毛笔回信,大概意思是:驿站可以增加,也可以裁撤。土司也可以增加,也可以裁撤。你不要瞎搞,到时候把你的土司也给裁了。 安贵荣收到这封信,虽然心中不屑,却到处宣扬自己敬重王阳明,还派人给王阳明送来各种物资。 总督魏英明显被这种表面信息所迷惑,新添卫所的事情也暂时搁置。 安贵荣悄悄发大招,引爆了宋氏辖地的暗棋——乖西司苗民叛乱! 那是宋家祖宅的所在,半个月不到,苗族叛军就把整个乖西司攻占,把宋家先祖从坟里挖出来鞭尸。苗族叛军接着又攻占扎佐司治所,飞快打到黑山岭脚下,还派人邀请穿青寨一起举兵搞大事。 穿青寨方寨主婉言拒绝,表示自己不愿掺和。 苗族叛军又南下进攻贵竹司和龙里司,一旦把这两个长官司打下来,就能正式攻打贵州城了! 你朝廷不是猜忌我安贵荣吗? 那好,继续猜忌,看这贵州离了我安贵荣,你们朝廷诸公还怎么玩下去。 “什么?贵竹司治所也沦陷了!” 王渊正在山上读书,听到这个消息难以置信,宋家的军队也太特么废物了吧! 046【下山回城】 进山报信的是刘耀祖,这小子一直在司学读书,平时住在宋公子家的客房——他年龄小,学问又浅,被王阳明与朱熹的学问分歧搞蒙了,听课两天便跟着宋公子一起下山。 此刻正是傍晚,宿舍里几位同学都在。 詹惠见刘耀祖语气急促,细节没说明白,便给他倒了碗水:“不要慌张,具体什么情况,你静下心慢慢说来!” 刘耀祖口干舌燥,仰脖子把水喝完,横袖擦嘴道:“好像是宋宣慰使回洪边祭祖,醉酒之后鞭打苗酋阿贾。阿贾受辱不甘,其他苗人也很愤怒,再加上宋家平时压迫太甚,当即就有三个苗部揭竿造反了。” “宋然呢?”王渊问道。 刘耀祖说:“三苗部合兵上万人,又是突然发起进攻,宋宣慰使完全没有防备。宋家在洪边的寨子,半天时间就被苗人攻占,宋宣慰使在贴身侍卫的保护下突围。等他逃回贵州城的时候,身边护卫已经死光了,马也跑死了,就连鞋都跑掉了,他是一个人光着脚进城的。” 宋然一个大胖子,孤身狂奔二百里,居然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王渊想着那滑稽情形,摇头感慨:“想不到,他还有当飞将军的潜质。灵儿和宋公子呢?” 刘耀祖说:“宋公子听闻此事,埋怨族人苛待苗民太甚,他想孤身去见苗酋阿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靠嘴皮子说服苗民主动撤兵。结果,他被自己的父亲软禁在家里,只能每日靠读书打发时间。” “哈哈,此人迂腐至极!”李应被逗得发笑。 王渊追问:“灵儿怎样了?” 刘耀祖说:“灵儿姐也被禁足,听说她想带兵平叛,被她父亲关在家里。灵儿姐身边的护卫,也被宋宣慰使调走,全都拉去跟苗人打仗了。” 王渊想了想,问道:“袁二呢?” 刘耀祖答道:“宋马头(宋坚)带兵防守贵竹司,寨子被攻破,只能率残兵撤回贵州城。袁二哥也在军中,他受了些小伤,但因为护主有功,被宋马头升官当了百人长。” 王渊仔细思索战况,很快就明白大概局势。 宋家下辖的十二长官司,目前已经被叛军攻占两个半。 拜宋然平日里的残暴所赐,叛军兵锋所指之处,各族土民踊跃加入,恐怕此刻叛军数量已有两三万。 但叛军攻陷贵竹司之后,南下攻势必然受阻,因为挡在前面的是贵州城。宋家北衙也易守难攻,叛军必定回身往北、往东进发,很可能就此肆虐整个黔东北与黔东地区——黔东的平越司,这两年为了平息安宁战事,士卒和钱粮都损失惨重,根本挡不住苗族叛军。 李应也很快搞清楚情况,苦笑道:“事情闹大了,比安宁司那边闹得还大,不知有多少人要丢官掉脑袋!” 为啥比安宁叛乱闹得更大? 因为乖西司地处要冲,苗族叛军如此发展趋势,将直接切断湖广入黔通道,以及四川入黔的中路通道。 四川的播州杨氏都要被搞疯,因为没法做买卖,贸易通道被掐断,来往商队必须改走水西。而安氏就爽得要命,趁机收商税便能大赚一笔,而且从此在贵州一家独大。 一直在练字的越榛,突然出声:“得想办法拉宋家一把,否则贵州今后永无宁日。” “唉,确实如此。”王渊一声叹息。 宋家再怎么残暴,也是唯一能制衡安氏的贵州土司,而且是汉化程度最高的贵州土司。 宋家一旦倒台,朝廷对贵州的统治将彻底失控。 贵州城的汉人官员,无论文官武官,恐怕此刻都在想方设法救援宋家。 王渊又问:“安贵荣呢?” 刘耀祖说:“安宣慰使病了。不但他自己生病回水西,还把手下的兵也带走。说什么之前征讨安宁叛军,士卒已经疲惫不堪,至少得用半年时间休整。而且水西钱粮也已耗尽,朝廷得先拨粮饷给他,否则水西士卒无力开拔。” “好手段,”越榛啧啧赞叹,“纵容叛军肆虐宋氏辖地,再让卫所军队跟叛军两败俱伤。他安氏最后站出来抵定乾坤,趁机侵占宋氏地盘,朝廷还得给他优渥封赏。” 王渊忍不住多看越榛几眼,这位室友已经二十一岁,平时不怎么引人注意,关键时候脑子却非常清醒。 “先生(沈复璁)让你来报信的?”王渊问道。 刘耀祖点头说:“对。很多内情,都是先生告诉我的,否则我怎会知道得那样清楚。” 王渊想了想说:“你先在山上住一晚,明天我们一起回城看看。” 王渊真不担心谁,虽然叛军已经打到黑山岭脚下,但肯定不会主动进攻穿青寨。因为山寨易守难攻,打下来又没油水,苗酋阿贾才不会白费功夫。 家人没有危险,宋灵儿就更安全。 这丫头被父亲宋然软禁在城里,叛军是绝不可能破城的。抛开城池坚固不提,安贵荣也不会坐视旁观,省城丢了那可是大罪! 翌日清晨。 王渊带着刘耀祖准备下山,李应和书童也牵马跟上来。 “我也去看看,说不定能杀敌建功呢。”李应笑道。 王渊摇头说:“你想多了。这场叛乱怕是要持续三五年,短时间内根本没法结束。叛军阻断了驿站通道,督抚向朝廷传递军情,得从四川那边绕一圈,又或者走广西进湖广,朝廷接到确切情报至少得秋天。朝廷再勒令安氏出兵平叛,来回扯皮估计又是一年半载。” 李应有些失望,复又愤懑:“这贵州有兵事,全都得仰赖安贵荣。若哪天安贵荣叛乱,那又该如何收拾?” 王渊在宋坚那里看过军事地图,忧虑道:“就怕安贵荣暗通播州杨氏,安杨两家联合起来,把四川和贵州都要搅翻天。” 两个十多岁的少年,居然认真讨论军国大事,而且还分析得蛮有道理。 四人回城已是夜间时分,不但城门紧闭,并且防范森严。他们在城外等到天亮,又接受严格盘查,靠着李应的家族关系才获准进城。 城内早已风声鹤唳,卫所军士全被调进来守城,就怕叛军不长眼跑来攻打省府。 王渊拍马直奔宋府,无论怎么说,门子就是不让他进去。 刘耀祖一个小屁孩,留下来也没啥用,王渊就令其先回宋公子家里。自己则带着李应及其书童,骑马来到宋府的临街围墙外。 “李兄,撑我一把。”王渊笑道。 李应自嘲道:“你来跟相好的偷情,我还得帮你翻墙,实在是有辱斯文啊。” “就问你帮不帮!”王渊懒得跟他胡扯。 李应兜着双手说:“上来。” 王渊踩着李应的双手掌心,被后者用力一托,便灵活无比的攀上墙头。接着,他又趴在上边,把李应也拉上去。 李应叮嘱书童道:“阿忠,你牵马在外边候着。” 二人神不知鬼不觉溜进花园,穿堂过室,直奔宋灵儿的闺房。 估计是宋然带人移驻城外北衙,城内府邸空了大半,竟连仆从都不剩几个。 王渊来到闺房外,疑惑道:“不是说被禁足了吗?怎么连个看守都没有?” 房门被小心推开,宋灵儿一身仆从打扮,见到王渊顿时惊喜:“王二,你怎么来了?” “呜呜!” 闺房里面,两个宋家健仆被捆在一起,嘴里塞着布团正使劲挣扎。 王渊顿时无语,好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想办法逃走。幸好来得及时,不然你就要干傻事了。” 宋灵儿反驳说:“我可不会干傻事,就是想出城去,跟阿爸一起守卫北衙。” 宋家有两个大本营,一个是洪边祖宅,一个是北衙老窝。 祖宅已经被叛军烧毁,宋氏族人死伤无数。如果北衙再丢,宋家就要彻底衰落了,因为族内精英大半都在那里。 李应一听有仗打,顿时兴奋道:“我跟你一起去北衙!” “好啊,”宋灵儿异常高兴,“李三郎,你够义气,我宋灵儿交你这个朋友!” 李应笑道:“何必见外。王二是我兄弟,你又跟他相好,大家都自己人。” 宋灵儿没来由的脸颊一红,随即又恢复爽利性格:“快走吧,迟了要被发现。可惜家里的马没了,你们是骑马来的吗?” “马在外边。”王渊说。 王渊此次回贵州城,纯粹是怕宋灵儿出意外。他太了解这丫头了,肯定在家里待不住,千方百计都要去战斗前线。 所以此刻也不劝阻,劝了这次,宋灵儿下次肯定还要开溜,不如直接把她送去北衙更稳妥。 三人循着来路翻墙出去,很快找到李应的书童。 四人三马,王渊跟宋灵儿合乘一匹,李应和书童各骑一匹。又是费了一番口舌,李应找到父亲的部下,才终于允许他们出城。 “喂,你骑慢点啊,我都快掉下去了。”宋灵儿坐在后边,紧紧抱住王渊的腰。 王渊才不信呢,叮嘱道:“老实坐好!” “嘻嘻。”宋灵儿一阵傻笑,双臂抱得更紧,直接把脸贴到王渊后背。 这丫头,洪边祖宅死了一堆族人,她居然还有谈情说爱的心思。 简直没心没肺! 047【义军无义】 “哒哒哒哒!” 竹林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王渊等人立即警惕起来,纷纷勒马观察情况。 突然,竹林里窜出一骑,浑身穿着青绿色戎装。衣服颜色与竹林融为一体,如果下马溜进林间草丛,非常轻松就能隐藏行迹,大概相当于古代的迷彩装了。 “周五叔!”李应欣喜喊道。 “吁!” 周五叔突然吹响口哨,林间很快又响起马蹄声。他立在马背上问:“李三郎,你怎么来这里了?” 李应指着宋灵儿:“我护送宋家千金前往北衙。” “糊涂!” 周五叔说:“快快回去,北衙寨和云锦寨已经被贼寇围住了。” 宋灵儿紧张道:“我阿爸没事吧?” “宋大老爷好着呢,说不定正在北衙抱着侍妾喝酒。”周五叔不屑冷笑,显然对宋胖子万分鄙视。 “没事就好。”宋灵儿无视对方的态度和语气。 李应问道:“周五叔,北衙那边是何状况?” 周五叔说:“贼寇至少有上万人,且有一半兵甲齐备。他们还攻占了宋家养马寨,现在有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兵。宋家在北衙寨和云锦寨的兵力,撑死了能有三五千,守寨是绰绰有余,但肯定不敢出寨迎敌。” 正说话间,竹林里又奔来三骑,都是官军派出去的探子。 周五叔说:“李三郎,我们要回去禀报军情了,你往北衙切莫靠得太近。” “我晓得,多谢周五叔。”李应拱手道。 王渊望着官军探子远去的身影,感慨道:“这贵州的卫所,看来是真的废了啊。” 李应脸色尴尬,强行开脱道:“何止贵州,整个大明的卫所都废了。” 驻扎贵州城的兵额为一万五千人,附近还有几个扼守要道的卫所,前后加起来足有两万出头。 即便只剩下十分之一可战兵力,那也是两千人。 而宋家的两个寨子,还有兵力三五千。 围困北衙和云锦的苗族叛军,说是兵力上万,但真正能打的顶多五六千。而且还是刚刚揭竿的乱军,士气可能非常高,但组织度绝对低得可怜,甚至互相之间还派系林立。 如果贵州城那位李总兵,带着精锐出城突袭,跟北衙的安胖子里应外合,绝对能把叛军杀得屁滚尿流。 可惜了,李总兵不敢主动出城接敌,安胖子也躲进北衙当缩头乌龟,竟让一群乌合之众在那儿耀武扬威。 王渊四人又打马前进,很快路过一个村寨。 这是汉族村寨,所住全是贵州前卫的军户家属——大明卫所制度,不但有军田耕种,往往还有军属私田。特别是在边疆地区,相当于军屯和民屯一起搞,让军户能在驻扎地区安居乐业。 王渊的父亲王全,以前就住在这个村子,不过王家私田已经被军官侵占。 这是一个很扯淡的事情,军官跟王家是仇人,宋氏跟穿青寨是仇人,按理说王渊应该加入叛军才对。 为啥不加入叛军? 看看眼前景象就知道了。 村子里的民居,已经被叛军放火烧个干净。来不及逃走的村民,也被叛军屠戮一空,阡陌之间还能看到不少尸体。 这些叛军无故杀人也就罢了,居然还不晓得收尸,也不怕引起瘟疫什么的。 王渊骑马从村中穿过,整个人面无表情。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一个老妪趴伏在地,背部有两道巨大伤口。而在老妪身下,掩藏着一个小孩的尸首,脖子被砍得只剩一层皮牵连躯体。 叛军起兵之前,他们备受土司盘剥,属于绝对的受害者;叛军起义之初,他们属于富有反抗精神的义军,不必苛责。 但此时此刻,叛军已经化身为虎狼,所过之处鸡犬不留。他们杀死老幼和青壮,抢走妇人和钱粮,论法、论理、论情……叛军个个该死! 在古代,千万不要相信有什么义军。朱元璋在攻占南京之前,一直靠抢粮维持军队补给,军纪好只是在抢粮时不乱杀而已,但你把老百姓的粮都抢了,别人还不是照样饿死?其老家濠州(凤阳),被军阀们反复折腾,几乎打成一片白地,有好几年处于无主状态,连贼寇都懒得去占领州城。 “这就是战争,”王渊语气冰冷的问道,“你还整天想着打仗吗?” 宋灵儿默然不语,她对战争的浪漫幻想,与残酷现实相差太大,一时间已经失去思考能力。 李应也是一口闷气憋在肚子里,他突然翻身下马,对自己的书童说:“阿忠,下来给他们收尸!” 王渊跟宋灵儿也过去帮忙,却苦于找不到锄头挖坑,估计铁质农具都被叛军抢走了。他们把尸体抬到一起,堆积柴禾烧个干净,最后将骨灰装进残破的陶罐当中——那些陶罐,可能是村民存放米粮的器具,如今被随意扔在村中各处。 这不算挫骨扬灰,明朝已经开始流行火葬了。 《大明律》规定:“若亡殁远方,子孙不能归葬而烧化者,听从其便。” 异地死亡,基本都是火化,然后带着骨灰回家安葬。 朱元璋那会儿,还禁止本地火化,只准异地死者火葬。但到了朱棣上位,巡按御史上报地方情况,福建那边土葬的已经十无二三。至明朝中页,随着人口流动频繁,以及佛教兴盛传播,火葬已经在社会底层流行,还专门有个烧尸职业叫“火家”。 收敛村民尸体,就耗费了两个时辰。 四人洗净双手,吃了些干粮,这才继续朝北衙进发。 他们已经不敢骑马,怕蹄声引起叛军注意,只牵马非常谨慎的往前走。 好在野外竹林遍地,方便他们隐藏行迹,马蹄踩到地面竹叶,也不会发出太大声响。 距离北衙两三里,附近全是农田。 这些是宋家的族田,平时交给农奴耕种,甚至还有一片专供农奴居住的房屋。 那些房屋并未被拆毁,也不见杀戮情况,多半农奴们都投靠叛军了。田地里是叛军的营帐,阵阵炊烟升起,叛军们似乎正在生火做饭。 四人隐匿在竹林边缘,王渊观察一阵说:“过不去,进入北衙的通道全是贼寇。” 李应不屑冷笑:“这些土贼根本不会打仗,连营寨附近的竹林都不砍掉,而且还不派轻骑截断四方。我手下若有一千兵马,就埋伏在此地趁夜偷袭,必将这些土贼杀个干净!” “三爷,这里应该没有上万土人吧。”李应的书童说。 王渊在北衙读书两年,对此地很熟,解释道:“北衙寨三面环山,而且在北边山中,还有一条路通向云锦寨。这些贼寇想要攻打北衙寨,就必须同时围住云锦寨,分兵是肯定的。现在宋家已经全力防备,怕是两三万人都不容易攻破。走吧,灵儿,你阿爸没有危险,我们就别想着过去了。” “你看那边!”宋灵儿往东边的山脚指去。 那里隐约可见不少妇人,被叛军押着出来,绑住双手被串在一起。此外,还有一匹匹骡马,驮满了物品走在前方。 王渊猜测道:“贼寇估计要撤围了,他们不傻,虽然北衙寨财货无数,但短时间内根本打不下来,还不如调兵攻占其他地方。这是在提前转运抢来的女子和财物,可能明天,顶多后天就要全军撤走。” 李应顿时两眼放光,激动道:“我回去禀报父亲,提前在山中设伏,定将这些土贼一网打尽!” 048【王氏土司】 叛军主力来自三个苗部,首领分别叫做:阿贾、阿札、阿朵。 而且,他们并非全都是苗人,阿札甚至跟宋氏同族(仲家),只不过在大明官方文书里都称苗部。 三苗部在攻陷扎佐司之后,内部便出现强烈分歧。阿朵害怕直面汉军主力,也不信任安贵荣,因此率军北上攻打青山、底寨等长官司(即后世息烽县)。 阿贾和阿札两人,一个为了兑现跟安贵荣的密约,一个为了北衙寨的金银财宝,率领叛军主力一万余人,南下攻破贵竹寨,接着又包围北衙寨和云锦寨。 北衙和云锦两寨互为犄角,中间有一条山道连通,而且几面环山易守难攻。 两个苗酋撞得灰头土脸,阿贾很快生出退意,阿札却被财货迷了心智。北衙寨囤积着宋家数百年聚敛的财货,只要打破寨子,抢到的东西比肆虐整个黔东北都多! “阿贾,你为何停下来了?只要再拼一把力,宋家肯定撑不住!” 阿札冲进阿贾的营帐,一见面就兴师问罪。 阿贾苦笑着摇头:“打不下来的,没必要害了部族勇士的性命。” 阿札挥舞着大砍刀,说出自己的幻想:“安贵荣承诺过,他会出兵帮我们攻打宋家。只要现在加把劲,把北衙土司兵打残了,等安贵荣出兵过来帮忙,就能轻轻松松拿下寨子。阿贾,宋家数百年的财宝,全都藏在北衙寨里。到时候你分四成,我分四成,留两成给安贵荣,几辈子都享用不完!” “你居然相信安贵荣的鬼话?”阿贾吃惊不已。 阿札说:“安贵荣从来没骗过我们。说给钱粮就给钱粮,说给兵甲就给兵甲,比宋家土司可靠得多。” 阿贾懒得跟傻子解释,直接说道:“那一千马队,我已经派去北边了。明天再虚张声势攻一下寨子,到晚上连夜撤军,宋家肯定不敢追。” “撤军?”阿札顿时激动起来,“为什么要撤?为什么要撤!那可是北衙寨,宋家的北衙寨。财宝堆积成山,粮食几辈子都吃不完,还有好多好多漂亮女子等着我们去抢!” “再不撤军,我们自己就要乱起来了,”阿贾说,“这几日攻寨,都是那些小寨勇士在拼杀,各自舍把(寨主)已经不肯出力。继续再打下去,他们可能要投靠宋家,调头过来跟我们拼命了!” 阿札不屑道:“他们不敢!” 阿贾突然说:“我已经请汉族的读书人,写了两封请命信。一封交给贵州城那位总督,一封送去湖广,让湖广的汉官转交给皇帝。” “你到底想干什么?”阿札万分不解。 阿贾解释道:“这几十年来,贵州有无数部族起义,但有哪个能够成功的?等朝廷派来大军,我们肯定打不过。所以我给朝廷写信,说我们是被宋家逼反的,请皇帝宽恕我们的罪行,把扎佐、乖西、底寨、青山四个长官司,都赏赐给我们。只要皇帝同意,今后你和我,还有阿朵,都可以做土司官,我们的子孙也能世世代代做土司官!” 阿札突然有些心动,问道:“皇帝不答应怎么办?” “那就打,”阿贾面目狰狞道,“我听汉人讲过一个故事,叫什么《水浒传》。只要多打赢官兵几次,多占领一些地盘,朝廷就会派汉官来招安我们!所以,不要盯着北衙寨了,回去往北、往东,能打下多少地盘,就全力去打下来。然后等着汉官过来招安!” 阿札还是舍不得北衙寨里的财宝美女,嘀咕道:“把北衙打下来,再招什么安不成吗?” 阿贾感觉心好累,耐心解释说:“就算把北衙寨打下,我们的勇士还能剩多少?到时候,贵州的官兵都能把我们灭了,朝廷又怎么会同意招安?” 阿札纠结万分,说道:“那明天再拼一把,实在打不下来,明天夜里就撤兵。” “好!” 阿贾松了一口气,他就怕阿札冥顽不灵。 两个苗酋达成一致,阿贾又提刀出账,亲自去安抚那些小寨舍把。 每个小寨舍把,都相当于一路义军头领,拥有着非常大的独立性。阿贾必须威逼利诱,才能让这些家伙听话。为了聚拢军心,他现在连抢来的财货都不敢分,就怕各个寨子分了财货会一哄而散。 “那边在冒浓烟!”阿札突然指着贵州城的方向。 阿贾笑道:“不用管他。安贵荣在半年之内都不可能出兵,贵州的官军又全是废物,根本没有胆子主动出城。那边的浓烟,可能是官军探子故意放火,想要吓唬咱们一下。” 说完这些话,阿贾又思索一阵:“汉人有个词叫‘节外生枝’。这样吧,你我各派五百勇士,护送钱粮和女子回扎佐,等撤军之后在扎佐分配。再不分财货,下面那些舍把就不听话了。明天上午攻寨,明天下午做准备,明天晚上连夜撤走。” 阿札说:“我去召集族人商议。” 半个时辰之后,一千叛军押送着财货和女子,提前撤出叛军大营。他们沿着山脚,抄近路上官道,再走官道前往扎佐司。 这就是王渊等人看到的那一幕。 …… 四人快速返回贵州城,结果在半路上,又碰到周五叔等人。 周五叔问:“李三郎,是你们在村里放火烧尸?” “是我们。”李应说。 周五叔苦笑道:“你们把城内守军吓坏了,还以为贼寇要攻城,上头派我们赶紧来打探消息。” 嗯,军户家属的村子,离贵州城更近,离北衙更远一些。放火烧尸的冒失举动,没惊扰到叛军,反而把官军给吓坏了。 李应说:“周五叔,贼寇正在转移财货和妇人,他们可能会近期撤军。我打算回城,说服父亲派兵埋伏于山中官道,届时定将贼寇杀得片甲不留!” 周五叔摇头道:“贼寇转移财货,不一定是要撤军。就算要撤军,令尊也不敢出兵埋伏。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贵州城牢牢守住。只要贵州城不丢,他就有功无罪,反正贼寇是宋家激反的。” 李应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 总兵可不是世袭的,需要实打实积攒军功。而李应的父亲李昂,从世袭指挥累升至总兵,其用兵玄奥无非两个字:稳重! 李总兵历来是这样打仗的—— 大人,前方发现贼寇。 小心埋伏,快撤! 大人,贼寇已经乱了。 此乃诱敌之计,守城为上,不可轻出! 大人,某某县已被乱军攻陷。 快催安氏出兵,我等稳守营寨! 大人,安氏大胜。 快随我全军出击,不得让贼寇逃掉一人! 你看李总兵多稳啊,征战沙场数十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而且还是人头狗,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对敌人进行致命一击,即便抢不到头功,也必定斩获颇丰。 贵州有那么多世袭指挥(包括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等),竞争也算蛮激烈,李昂能够升任总兵,那也是有几把刷子的。 李应深知父亲套路,此刻被周五叔一提醒,顿时就没了回城的心思。 王渊突然说:“即便不能埋伏叛军主力,也可以埋伏他们的押运队伍。不需要太多人,一百人足矣。他们的骡马驼满了财货,妇人又被绑住双手串在一起,行走速度肯定快不起来。我们提前在山中设伏,每人多举火把,半夜突袭就能把他们吓跑。” “对,一定要把那些妇人救回来!”李应说。 周五叔摇头苦笑:“我就一个小旗,说是管十个兵,可加上我自己在内,一共只有四个兵能用。你们的计策再好,我也找不齐一百人。” 无兵可用,如之奈何。 王渊苦想一阵,突然说:“我可以回穿青寨招兵!” 那么多财货,那么多骡马,那么多妇人。 只需要出一两百人,夜间举火突袭,能吓就吓,吓不到就撤,方寨主肯定愿意接这个活儿。 即便财货、骡马和妇人,穿青寨只能分到一半,那也是难以想象的收获,方寨主赚外快能够赚到飞起! 而且等叛乱平定,说不定还可以向朝廷报功。 想清楚之后,王渊抱拳说:“周将军……” 周五叔连忙打断,拱手道:“不敢当,我只是个小旗。” 王渊说道:“那我也唤你周五叔。请周五叔带人,一路小心监视叛军行程,我回黑山岭带兵过来,根据情况预设夜袭地点。所有斩获,穿青寨与周五叔平分,至于你向上官孝敬多少,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周五叔心动了,谁还不想赚外快啊? 王渊又说:“叛军掠来的那些女子,如果能寻到亲人,就让她们跟亲人团聚。如果家人已死,就让她们留在穿青寨,这些妇人不属于分配物品。” “好说,”周五叔兴奋搓手道,“这买卖我干了!” 王渊一下子思路通畅,这是发展势力的大好机会。 在叛军肆虐的前期,穿青寨只要能够截获这批财物,就能养活更多人。再偷偷忽悠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管汉人还是土人,全都可以接上山来,让他们在山上重组家庭,帮着他们开垦荒地。 一两年之后,穿青寨的人口就可能翻倍。 等到官军进行大反攻,穿青寨便举起义民旗帜,帮助官军平叛,趁机再赚他娘一笔。 宋家肯定是要衰落的,王渊想通过自己跟宋家的关系,再找机会搭上总督魏英的线,给父亲或者大哥弄个扎佐土司长官来当。 父亲或大哥成为扎佐土司,首先穿青寨是支持的,熟人做长官太方便了。宋家也是会支持的,因为可以暗中宣誓效忠宋家——底寨土司就姓蔡,同样接受宋家调遣,被宋家视为自己人。 如果总督魏英再支持,那基本就板上钉钉了。 王阳明觉得学生没有欲求? 这就是欲求,而且是普通人都不敢想的欲求! 或许数百年之后,黔北地区都还有一支王氏土司存在。 049【夜袭】 水西马还是很给力的,当初王渊初来贵州城,从穿青寨出发足足走了三天半。 现在一路骑马,只需五个时辰,还包括中途休息时间在内。 山势陡峭地段,王渊步行牵马,不论上坡下坡,马儿都非常迅捷。除了百岔马之外,其他蒙古马种来到山区,根本别想撵上水西马屁股后面的灰尘。 回到家中,父母居然在准备彩礼,大哥把方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王渊二话不说,让母亲给马儿喂精粮,然后自己跑去方寨主家。 方阿远见到王渊颇为惊讶:“渊哥儿,山下兵荒马乱,你怎么这时候回寨子?” 王渊将情况详细诉说,问道:“方阿伯,你敢不敢赌一把?” “有什么不敢的?”方阿远根本没有多想,直接作出决定,“我带寨中两百青壮过去,能打就打,不能打直接回山。但必须夜里打仗,不能让苗兵认出咱们,否则阿贾气疯了肯定调兵攻打穿青寨。” 王渊说:“我已经跟官兵说好了,抢来的东西对半分。虽然官兵只有四个,但全是骑马探子,只有他们能够一路探查叛军动向,而且还不会被叛军轻易发觉。” “寨里没有战马,分他们一半是应该的。”方阿远拎得很清。 方阿远立即召集寨中青壮,因为要剔除夜盲症患者,只凑了一百八十九人。就连王渊的父亲和大哥,这次都全副武装下山。每人带六个火把,只带三天的干粮和饮水,一个时辰之后便快速下山。 王渊骑马先行,半日之后,在官道上遇到李应。 李应报之确切敌情,说道:“贼兵有一千人左右,还有四五百个民夫(投靠叛军的宋家农奴)。他们没有骑马,牲口全都用来运送财货,骡子和驴子加起来,大概有两三百头,那些民夫也都挑着财货。被掠妇人有两百左右,被捆起来走得很慢,至少还要三天才能到扎佐司。” 王渊问道:“叛军有防备吗?” 李应说道:“周五叔他们非常小心,还没有被贼寇发现。一千贼兵分成两部,一部开路,一部押后。贼寇过夜十分警惕,昨晚专门在一处山岗露宿,站在山岗上就能观察到四处情况。但他们不会打仗,没有派探子开路,夜里也没有扎营,只砍了些竹子做篱笆防备野兽。” …… 又过了一天一夜。 近二百穿青人,到中午时分便停下休息,一来养精蓄锐,二来等着叛军——继续赶路的话,可能还没天黑就要跟叛军撞上。 “哒哒哒哒!” 这次换成宋灵儿骑马联络消息:“王二,那个周五叔推测,贼寇可能在砍头岭过夜。因为贼寇人多,又不在低洼处露宿,附近只有砍头岭方便驻扎。” 王渊转身问袁刚:“从这里到砍头岭,需要走多久?” 袁刚估计道:“不超过一个时辰。我们可以先去回龙沟藏起来,那里的林子很密,距离砍头岭又近,藏五千兵马都不会被发现。” 王渊立即对方阿远说:“那就先去回龙沟,天黑一个时辰再前往砍头岭,务必等他们睡熟之后发起突袭。所有人必须说汉话,不会说汉话的就闭嘴,点火把之后一起大喊‘官军来了’!” “我回去报信!”宋灵儿跃跃欲试。 这丫头心里不挂事儿,又开始憧憬打仗了,胯边腰刀已经饥渴难耐。 又过去半个时辰,众人来到回龙沟藏好。 此时才下午时分,距离天黑还早得很。方阿远让大家先睡一觉,亲自带十多人砍树枝,做成十字架模样。六个火把为一组,全部固定在十字横木上,夜袭时举着十字架冲锋,相当于一人打着六个火把。。 快到傍晚,周五叔亲自奔来。这次没有骑马,因为全是陡峭的下坡路,他跟穿青寨众人抱拳打招呼,笑道:“贼寇还没天黑就停下了,我来的时候正在生火做饭,估计现在刚把饭煮熟。哈哈,这些土贼一点防备都没有,昨夜里还围着篝火喝酒唱歌,连那几个放哨的都喝醉了。” 没防备才正常,如果有防备,负责押送财货的贼首肯定是个将才。 因为宋家士卒已经被堵在北衙二寨,官军又躲贵州城里不敢出来,方圆数百里都不可能遭遇敌情,那些叛军怎会想到穿青人来夜袭? 天色尽黑,圆月高悬。 月光并不会给夜袭带来影响,因为山间树木繁多,穿青人都很难看清道路,砍头岭的叛军就更难以发现他们。 “唉哟!” 借着月色爬至半山坡,突然有人一脚踩滑,翻滚着跌落下去。 “死了没?” “痛死我了,估计腿摔断了!” 袁刚低声呵斥:“不准说话。去两个人,把他扶起来,其他人都走慢点。” 砍头岭上。 几个叛军哨兵正在打盹儿,一人迷迷糊糊睁眼,下意识朝山下望去,复又闭眼继续睡觉。 睡着睡着,此人总觉得不对,那是在山中打猎练出的警觉性。他站起来仔细张望,可岭间影影幢幢,根本看不真切,直到瞥见几点火光,才惊恐大喊:“岭下有人!” 那些火光,是周五叔等人在用火折子点燃枯草。 穿青寨连火折子都没有,如果不跟官军探子合作,他们还得临时敲打燧石来生火。 “快快,点燃火把!” 四个火折子,很快用枯草和树枝生出四团篝火。浸了清油的火把被迅速点燃,一个传一个,片刻间就点亮数百支。 王渊抽刀大喊:“官军来了!” “杀呀!”宋灵儿举着火把往岭上冲。 李应也是初次作战,浑身热血上涌,学着父亲的语气大喊:“儿郎们,随我破敌!” 到了此刻,也不管手里的火把有没有点燃,近两百人全部齐声狂呼,然后毫无章法的往岭上冲去。 一群乌合之众,夜袭另一群乌合之众。 最先慌乱的,是那些投靠叛军的宋家农奴。他们连兵器都没有,只是负责牵引牲畜和挑抬财货。此刻突然从梦中惊醒,一大半都像无头苍蝇般狂奔,还有一小半患了夜盲症看不清路,干脆趴地上哆嗦着装死。 贼兵们也反应不一,有些提刀冲向敌人,有些朝另一个方向逃跑。 而统领一千贼兵的两个头头,此刻正搂着掠来的妇人睡觉。他们之前都喝了酒,被呼喊声吓得酒醒大半,慌忙间跑去查看敌情。 “官军杀来了,快跑!” “杀官军啊!” 两个头人,分别作出不同选择,并且身边只有少数属下听到他们的命令。 宋灵儿跟大多数穿青人一样,都没真正打过仗。她不知道保存体力,在山坡上一路狂奔,等冲上山岭已经气喘吁吁,迎面就差点被一个贼兵砍死。 关键时刻,王渊格开贼兵的武器,挥刀将其砍死,呵斥道:“你不要命了?” “哈哈……呼……呼,谢了。”宋灵儿喘着粗气继续冲锋。 李应与书童一路砍杀,边砍边喊:“吃我李家刀法!” 那个叫李忠的书童,居然也是练家子。他从小跟着李应长大,如果哪天李应当了将军,这小子肯定是家丁统领。 足足一千贼兵,却只有二十多人真正反抗,大部分都在夜袭之初就逃命。还有一些本来想力战,但见势不妙,冲到半路又调头逃跑,有的慌不择路直接从岭上往下跳。 “杀敌了,我杀敌了!” 宋灵儿兴奋大喊,她刚刚砍翻了一个逃跑的贼兵。 只有周五叔那几个官军探子,以及方阿远、王全和袁刚,才是真正会打仗的人。他们从头到尾都在保持体力,冲锋时不紧不慢,遇到贼寇便暴起出刀。 众人撵着贼兵狂追一里地,这才回到砍头岭上。 周五叔根本不管财货,带着三个手下,打着火把到处割首级——再过十年,对内平叛就不能论首级赏功了。这是王阳明的带头大哥王琼提出的,说境内叛军也是大明百姓,论首级没啥意思,而且容易导致杀良冒功。 “清点伤员和财货。” “原地休息一刻钟,下了山别走官道,钻进大山里回寨!” 050【分赃】 因为害怕被叛军追上,众人带着战利品,直接钻进大山当中。 按照现代地理名称来描述,他们此刻位于苗岭山脉的北方支脉。从贵州城一直延伸到扎佐以北,有大小山岭七八个,还有诸多高耸入云的山峰。 起始山岭名叫“贵山”,山南水北为“阳”,贵阳就是因为地处贵山南部而得名——此时已经有贵阳之称,但还没获得官方正式命名。 官道从贵州马驿出发,绕着贵山向北走,时而平坦,时而崎岖,但总体而言是最好走的路线。 王渊等人一头扎进大山当中,贼兵根本没法搜寻,大部队行军极为困难,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即便贼兵知道他们离开的方向,也是不敢乱追的,多半还会以为自己的运输队被山中生苗袭击了。 紧赶慢赶,直至天明,王渊才建议停下来歇息。 周五叔和三个属下,不仅坐骑挂满了头颅,他们腰间都悬着几颗脑袋。 这些首级没有做任何处理,一路上都在滴血,还有不少双眼圆瞪,正死不瞑目的望着生者。 很野蛮残忍的论功方式! 但所有人都视若无睹,便是宋灵儿这娇滴滴小姑娘,亦根本没把血糊糊的人头当回事儿。 恶心吗? 是够恶心,仅此而已。 王渊亲手砍死了两个叛军,并没有任何多余想法和情绪,只是稍稍感慨生命的脆弱而已。 同情是不可能的,就在昨夜遭到突袭之前,几个叛军头子都还在侮辱妇女。如果同情叛军,谁去同情那些家破人亡,而且还一路受辱的妇人? 此战一共斩首八十六级,其中还包括宋家农奴的脑袋。也即是说,双方没有进行过激烈战斗,绝大多数贼兵都惊慌而逃了,连那些被充作民夫的农奴都逃掉七成以上。 而穿青寨的损失更小,一人上山时摔断小腿,三人追敌时摔成轻伤,还有三人在战斗中受到轻伤。 战果如下: 俘获民夫(农奴)九十三人,救出妇女二百零六人。缴获粮食六百多石,毛驴二百多头,骡子一百多只,精盐和粗盐二十几石,另外还有不少黄金和白银。 宋灵儿面对这些战利品,心情非常复杂。 那些农奴全是她家的,粮食、盐巴、牲畜和金银,一些是族产,一些是族兄(宋公子)家的,现在全都已经不姓宋了。 特别是宋公子家里,这次损失惨重。其老窝贵竹寨被攻陷,积攒数十年的财货,被叛军一扫而空。 方寨主已然乐开了花,如此丰厚的财富,足够买下好几个穿青寨。 周五叔跟几个属下商量一阵,对方寨主说:“毛驴分我们几头,剩下的全部折成金银。” “好说!”方寨主无比慷慨。 周五叔不要粮食和盐巴,是因为很难运回去。他们也不敢走官道,只能向西横穿大山,在龙场驿以南出山,然后从安氏地盘的官道回贵州城——这种折腾法,估计要走大半个月,而且有可能遭受生苗袭击。 双方很快分赃完毕,至于从叛军身上扒来几副皮甲,大家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提。 平民可以带刀,可以持有弓弩,却不能拥有火器和铠甲:持有违禁品一件仗八十,每增一件加罪一等;私造者再罪加一等,仗一百,流三千里。 穿青寨把所有皮甲都拿走,周五叔等人只当没看见。 王渊瞅了几眼瑟瑟发抖的农奴,对方寨主说:“方阿伯,这些都是苦命人。把他们带回山寨之后,不要想着盘剥虐待。借一些粮食和种子给他们,再帮他们开垦山地,过两年就能变成咱穿青人。” “这个我清楚得很,”方阿远笑道,“你当穿青寨是怎么兴盛起来的?” 王渊又说:“那些妇人,全都带回寨子里。愿意留下的,当然是自己人;想要回家寻亲的,也暂时不能放掉,免得她们走漏了风声。” “知道,知道,”方阿远拍着王渊的肩膀,笑道,“你大哥跟我幺女,下个月就要成亲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王渊说道:“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方阿远顿时大笑:“哈哈,还是渊哥儿会说话!” 王渊又走到父亲和大哥跟前:“阿爸,大哥,我这次就不回去了,大哥的喜酒也没法喝。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王全按住儿子的肩膀:“男子汉就该出去闯,你大哥没出息,只能留在山寨里。你要闯出个名堂来,今后做大官,才不会被人欺负!” 王渊说:“阿爸放心,我明年就参加科试,后年便能参加乡试,一定能够考中举人回来。”言罢,王渊又贴到王猛耳边,“大哥,你成亲之后,最好能跟着刘木匠识字,我给你捞个土司官来当。” “土司?”王猛惊道。 王渊点头说:“对,土司!朝廷规定,当土司必须进学,至少得考生员才行,你要多多努力啊。” 王猛满心欢喜,握拳道:“我一定好生读书!” 朱元璋为了推进汉化,鼓励土司子弟读书。到了洪熙皇帝那里,直接规定:土司子弟若不能考取生员,就不得继承土司职务! 至于土司子弟能否参加乡试,朝廷并没有明文规定。 就算像宋公子那样考上举人,也肯定是做不成官的,这跟土司与否无关,而是举人本来就不好当官。便是祖坟冒青烟,举人也捞到官做,那也基本是九品官,这辈子撑死了能升个知县。 不是谁都有海瑞的气运,海青天以举人身份,被派去当县学老师。原则上,老师一辈子都不能升官,结果海瑞两年之后就升任知县——鬼知道怎么升上去的。 王渊运作大哥当扎佐土司,那得等到平叛之后,少则两三年,多则三五年——历史上,安贵荣出兵不出力,一直无法剿灭叛军。还要再扯皮三年,朝廷终于调派湖广、云南兵马,跑到贵州来平定叛乱,直至正德八年才彻底完事儿。 至于有个大哥当土司,对自己的仕途有影响? 呵呵,到时候王渊另有手段,不但不会受到影响,反而还能获得朝廷嘉奖。 填饱肚子之后,王渊、宋灵儿、李应、李忠,以及周五叔等人,结伴向西横穿大山。诸穿青人则带着战利品,在山中慢慢往回走,估计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到家。 苗酋阿贾和阿札,在接到败兵消息之后,气得是三尸神暴跳,差点直接回军去攻打贵州城。 不过阿贾很快冷静下来,被穿青人劫走的财货,大部分来自贵竹寨(宋公子家)。那点钱粮不算什么,从洪边寨(宋氏祖宅)抢来的才是大头。 阿贾害怕再出现什么意外,立即加速行军前往洪边。分赃之后大肆攻略,半年时间占领宋氏三分之二的地盘,随即率兵直扑平越军民司(福泉县)。 若是被他攻陷平越司,就能兵临清平县、安宁司,那里刚被凯里叛军打了一遍,轻轻松松便可占领。届时,湖广入黔通道就被掐断了,再往东便是湖广地界,绝对能把朝堂诸公搞得睡不着觉。 牵着马儿,艰难穿行于大山之间,王渊笑道:“周五叔,你这次回去至少得升个百户吧?” “百户不敢想,能当个总旗我就知足了,”周五叔的心情非常好,朝着李应说,“这还得李三郎照应一二。” 李应抱拳道:“周五叔且放心,我一定在父亲面前据实禀报。” 周五叔拍着驴背说:“李三郎,这头驴你牵回去,把我的三个弟兄也关照一下。” “好说。”李应瞬间明白其心思。 驴背上有个箱子,装的是黄金白银——大部分为金银器具和饰品,可用来贿赂李总兵买官。 这些钱撒出去,再加上实打实的军功,周五叔升任百户肯定没问题,他的三个手下估计也能当上小旗。 王渊突然说:“李三郎,周五叔,还有各位兄弟。这次的夜袭,就别说跟穿青人有关了,万一走露风声,我怕叛军会报复穿青寨。” “我懂,王二郎请放心。”周五叔爽快答应。 又走了大半日,王渊见宋灵儿闷闷不乐,笑问道:“怎么不高兴啊?” 宋灵儿嘟着嘴说:“那些明明是我们宋家的东西。” “财货重要,还是你阿爸的命重要?”王渊笑道。 宋灵儿不假思索:“当然是我阿爸的命重要!” “你阿爸这次把事情搞大了,按律当斩,”王渊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一计,能让你阿爸免除死罪。” “真的?”宋灵儿眼睛发亮。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王渊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李应在旁边直挠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王渊能有什么法子免除宋然的死罪。 051【山歌】 在各个山岭之间,有一些谷地相对低洼平整,比如穿青人之前藏兵的回龙沟。 但有些谷地,瘴气也较多,就连生苗都不愿停留。 此时已是六月底(农历),贵州山里本不该太热,但越往谷地深处,就愈发感到湿热难耐。而且蚊虫多到吓人,宋灵儿脸上和手上都被咬出点点红疙瘩。 王渊他们只敢顺着半山腰走,而且必须用刀劈斩荆棘,才能开出可行通道,如此速度恐怕要走一个月以上。 临近傍晚。 众人辟出一块空地来,砍竹子搭建窝棚,又用茅草盖屋顶,以应对晚间可能会有的雨水。再做简易篱笆防备野兽,割来草藤熏烤浓烟,尽可能熏走蛇虫鼠蚁。 这是在夏季贵州大山里行路,每天必做的准备。 随时可能打雷下雨,随时可能遭遇野兽,蚊虫更是能把人给烦死。 把窝棚搭建完毕,天色已经渐黑。李应累得直接躺下,嘴里叼着青草感慨:“我听说中原到处是平地,可以纵马驰骋几天几夜,真想去见识一下啊。贵州这地形,实在太折腾人了。” 王渊站在山腰,眺望下面的山谷,笑道:“如果我是宋氏首领,就聚众上万人,来清理开垦这些谷地。即便付出死伤过千的代价,都要把谷地变为良田。你看山泉汇聚而下,溪水常年流淌不息,根本就不缺水源,都是种粮食的好地方!” 宋灵儿挠着红疙瘩,疑惑道:“真的可以开垦出良田吗?” “只需一代人苦心经营,这些谷地必为良田!”王渊非常肯定地说。 宋灵儿颇为欣喜,复又失落:“可惜我不是男人,继承不了土司职位,否则我肯定用你说的法子。” 周五叔脱下靴子揉脚,臭气熏天,笑道:“王二郎,朝廷要是让你当贵州布政使,说不定还真能让贵州大变样。你是个有主意的,而且还有胆气担当,今后肯定能入朝做大官。” “我也就随口一说,”王渊盘腿坐下,也脱掉鞋子揉脚,“按照异地为官的规矩,我做哪个省的布政使,都不可能回贵州当官。” “不回来好,”李应笑着说,“在贵州当官太憋屈了,而且还没几个银子可捞。” 宋灵儿不知何时已把鞋脱去,顿时哭丧着脸:“我说怎么脚疼,走出好多水泡了。” 王渊抽刀在熏烟的篝火上灼烧,估摸着已经高温消毒,便握住宋灵儿的脚踝说:“别动,我帮你挑破。” “哦。”宋灵儿乖乖坐在原地,王渊虽然只握住她的脚,她却感觉浑身都在发热。 “吁!” 一个探子突然吹起口哨,其他人顿时哈哈大笑。 宋灵儿俏脸一红,抄起鞭子说:“笑什么?都不许笑!” “哈哈哈哈!” 众人笑得更大声。 宋灵儿不跟这些孬货一般见识,直接转身背对他们,又用眼角余光偷看王渊。 王渊把水泡全部挑破之后,又拿出沿途采来的草药,放在嘴里咀嚼一阵,全都敷在宋灵儿脚底。撕下布条帮她包扎好,拍拍脚背说:“好了,休息一晚上,明早应该就能走路。” “谢谢。”宋灵儿把脚收回来,心头甜丝丝的。 说笑一阵,几个男人又起身喂马喂驴,还好生伺候这些畜生喝水。 打水也是有讲究的,能找到山泉就尽量找山泉,实在找不到就取用流动的溪水。洼地的塘水千万不能喝,百分之百中招,里边指不定有什么细菌和寄生虫。 周五叔和另一个官军,自发裹着毯子放哨,主要是防备野兽和山中生苗。 王渊从包裹里取出毯子扔给宋灵儿,问道:“你回城还是去龙岗山?” “你呢?”宋灵儿反问。 “先去一趟龙岗山。”王渊说。 宋灵儿笑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李应突然说:“我跟周五叔他们回城。对了,王二郎,你到底有什么计策让宋宣慰使免除死罪?” “对呀,你究竟有什么法子?”宋灵儿跟着询问。 就连周五叔几个官兵,都悄悄竖起耳朵。 王渊也不保持神秘了:“安贵荣不是装病吗?那好,咱们就放出消息,说苗部叛乱是安家支持的。只要消息传得够广,安贵荣为了自证清白,想不发兵都难。他不发兵就坐实传言,他发兵就说明心虚,还是坐实的传言。” “妙啊,”李应拍手赞道,“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都是屎了。而且,从督抚到卫所,甚至是宋家,都肯定帮着传消息,两三天就能闹得人尽皆知,以此来迫使安贵荣赶紧出兵!” 宋灵儿不解道:“这跟我阿爸免死有什么关系?” 王渊笑着解释:“等叛军平定后论罪,你阿爸就可以主动上书朝廷,说自己罪该万死,但叛军是安氏挑拨的。再向朝廷献马,主动拿出一半地盘,请求朝廷改土归流。朝廷有了面子,也有了台阶下,肯定能免除你阿爸的死罪。” “那就好。”宋灵儿高兴起来。 王渊又说道:“如果朝廷和贵州的官员不傻,肯定千方百计保住宋家,这样才能防止安氏一家独大。到时候,贵州官员联名上书,朝廷顺坡下驴,宋家至少能保留三分之二的地盘。” 宋灵儿更加喜悦,笑道:“等贼寇撤围之后,我就把你的计策说给阿爸听。他听了肯定喜欢,对你也有好印象呢,说不定……” 说不定还要招你做女婿——这话宋灵儿不好意思说出来。 王渊这个计策,把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 第一,保住宋然狗命,保住宋氏大部分地盘。 第二,打击安氏。不管安贵荣有没有支持叛军,朝廷大佬和贵州汉官,都会给他坐实这个罪名。 第三,改土归流。把贵州城周边的宋氏、安氏地盘,趁机划入程番府,改程番府为贵阳府,将贵阳周边地区都纳入朝廷管辖。甚至,还能借机把平越军民司升级为平越军民府,让贵州布政司的实际控制范围,一直延伸到与湖广交界。 第四,王家趁机渔利。同时讨好汉官和宋家,给王猛捞个扎佐土司来当。 唯一的顾虑,就是可能会把安贵荣逼反。 因此,贵州总督必须与朝廷提前达成一致,在外省大军还没撤走之前,就将这些事情迅速搞定! 不过以安贵荣的性格,是肯定不会造反的。因为他太老谋深算了,一个人想得太多,难免瞻前顾后,阴招无数却又不敢搏命。 这货多半会买通镇守太监,重金贿赂刘瑾,通过宦官势力来搅局。 反正王渊只是出谋划策,内阁与宦官的争斗,他是没有能力掺和的,能不能成功全凭天意——王渊知道刘瑾会倒台,但不清楚什么时候倒,他的历史常识实在太匮乏了。 李应坐在那里,越想越妙,在惊叹之余,甚至想劈开王渊的脑袋研究一下大脑构造。 周五叔虽然不能完全领会此计的玄奥,但也明白安贵荣要被坑惨。他心想:“读书人就是一肚子坏水,想出的法子一个比一个阴狠,简直杀人不见血。这个王二郎,今后千万惹不得,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宋灵儿却心情打好,裹着毯子滚到王渊身边,跟他靠在一起说笑解闷:“喂,你会不会唱山歌?” “不会。”王渊道。 宋灵儿笑道:“我教你一首吧,仲家人在六月六经常唱。” 六月六,是仲家人的小年,兼丰收节,再兼情人节。 王渊也累坏了,闭上眼睛打盹儿道:“唱吧。” 宋灵儿拿惯了刀箭,唱起山歌各种跑调:“六月里来酿米酒,酿给我的阿哥喝。阿哥啊阿哥,管你跑到哪边坡。只要阿妹有心意,你不想喝来也要喝……” “呼呼呼……” 王渊一整天都在劈斩荆棘开辟道路,此刻山歌变成催眠曲,听不到两句便睡得死沉死沉。 052【送信】 足足二十一天,众人终于走出大山。 累还不算什么,吃的也足够,就是不洗澡特别难受。就连宋灵儿这小姑娘,伸手那么一挠,都能挠出几指甲盖的污泥。 众人手里的钢刀也该换了,天天劈砍荆棘,天天劈砍竹木,锻炼臂力的同时,钢刀亦被崩成锯子模样。 行进路线是绕着山势走,先向西南方,再向西北方,又向西南方。一共穿过三个大岭,十多个小岭,最终来到一处坝子地带,前方全是平整的农田,山脚下还有安氏土司的小寨子。 周五叔亮出自己的印信,又指了指被熏干的首级,跟寨中舍把瞎扯一通,便急匆匆离开此地——害怕安氏土司杀人越货。 又行走一个时辰,终于踏上官道,往南可以回贵州城,往北便是前往龙场驿。 “周百户,就此道别!”王渊拱手笑道。 周五叔被这称呼喊得很爽,又打算刻意结交,当即抱拳说:“一起杀敌便是同袍,王二郎今后但有差遣,来贵州卫带个信便是,我周五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哈,周百户豪气干云,果然是英雄!”王渊大笑几声,又跟另外三个官军道别,最后才对李应说,“良臣兄,我先回龙岗山,可能过两日便要去贵州城,到时候咱们兄弟再好好喝一顿。” “你我同窗又同袍,何必客套,”李应拍拍王渊的肩膀,“等你回了贵州城,我来请客!” 宋灵儿本来一向没有礼貌,这时也学着王渊,跟其他人拱手道别。可惜客套话还说不利索,听起来干巴巴的,只勉强算有那个意思。 “再会!” 一番话别,双方背道而去。 此处往北的官道非常好走,山势相对比较平缓。 王渊和宋灵儿共乘一马,一路纵马飞驰,转眼就已来到龙岗山下。 宋灵儿紧紧抱着王渊,没有别样心思,只想赶快上山洗漱。她感觉自己浑身已经馊臭,当下羞耻心大作,生怕在同伴心中留下什么不良印象。 其实王渊自己也臭了,根本闻不出味道。 此为夏季,山中本就湿热,而且每天开山辟路,衣服已被汗水浸透几十回,想想就知道王渊身上有多脏。 二人牵马上山,正逢同学们吃晚饭。 王渊走到诸生之间,大喇喇坐下,朝着锅边的王长喜喊:“长喜哥,麻烦给我盛两碗饭。” “咦,这什么味道?” “若虚,你有几天没洗澡了?” “王二郎,你快走开!” “呕,我要吐了!” “……” 王长喜还没说话,诸生就已经炸锅,骂骂咧咧的捧着碗跑开。 “哈哈哈哈!”王渊乐得开怀大笑。 王长喜和王长乐,捏着鼻子给他们端饭过来,前者说:“我去给你们烧水洗澡。这得热水洗才行,冷水恐怕洗不掉那味儿。” 王阳明在刑部工作的时候,经常去大牢转悠。他自己也曾屁股被打开花,在大牢里混过一段时间,早就习惯这种异常气味。捧着饭碗走过来,王大爷问:“你们遇到什么意外了?” 王渊突然止住笑容:“先生,我杀人了。” 诸生一惊,不再作声。 “所杀何人?”王阳明问。 王渊想了想,说道:“乖西苗部叛乱,我亲手杀了两个贼兵,李三郎也手刃一个。听说杀人会感到恶心,但我却没有任何异常,感觉就跟杀一只鸡差不多。先生,我是不是那种冷血之辈?” 王阳明摇头说:“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杀过人。不过你能问出这句话,就证实你有怜悯之心,这是你本性当中的良知。谨守良知,时时自省,便不会妄杀无辜。” “多谢先生教诲。”王渊只是想排解心里压力而已。 在战斗当中,在行路途中,王渊都没去想杀人的事儿。结果一回到龙岗山,整个人精神放松下来,突然就记起当时情形,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吃过晚饭,又洗了热水澡。 王渊主动跟王阳明进屋单聊,诸生则围着宋灵儿,询问他们击杀贼兵的细节。 卧室内。 王渊把当下贵州形式,给王阳明详细讲解一遍,又说出自己的计策:“先生,请你修书两封。一封交给安贵荣,一封给总督魏英,逼迫安贵荣早日出兵。安氏早一日发兵,则贵州百姓就能少受一日苦难!” 王阳明瞬间就把计策理解透彻,皱眉道:“不会把安氏逼反吧?” “先生,安贵荣已经六十多岁了,其长子还是暴虐无智之辈。他造反能图个什么?”王渊笑道。 王阳明终于安心,提笔便给安贵荣写信。 大致内容可简述为:阿贾、阿札等叛宋氏,为患地方,虽源自宋氏苛政,但于情可谅、于法难容。近日我听有人说,安将军暗助叛军钱粮兵甲,或有不臣之心。安将军一向终于朝廷,我相信这些都是谣言,但众口铄金,不得不防。若安将军真有反意,我劝将军迷途知返。安氏虽拥众数十万,能跟中原的一个都司比吗?如安氏之土司,天下数以百计,朝廷片纸传诸四方,使其共分安氏之地,安氏能够抵挡吗?安将军宜速出兵,方可破众谗之口,以明忠于朝廷之心。 给安贵荣写完信,王阳明又给魏英写信,将王渊的计策简略告之。 王渊拿着两封信欣赏良久,其书法和文采都让他佩服。 特别是写给安贵荣那封信,不见一个脏字,满篇都是恭维,用推心置腹之良言相劝,却自始至终都带着威胁警告的意思。 而从书法上,也能看出王阳明与沈复璁的差距。 沈师爷的字儿匠气十足,而且格局不大,好像被若有若无的桎梏框起来。而王阳明的字儿则神韵超逸,瘦劲当中带着大气磅礴,那股子豪迈似乎要脱纸而出。 王渊只能羡慕,然后老老实实回去临摹欧体。 翌日。 王渊带着宋灵儿,骑马赶回贵州城。 将给安贵荣那封信扔到左宣慰司府邸,王渊又执书信前往南城区,去当面拜访贵州总督魏英。 魏英本来在写信催各地卫所赶快出兵,听到王阳明的弟子来送信,立即就让人把王渊带进书房。 魏英与王阳明,还是能扯上关系的。 成化十七年殿试,王阳明的父亲王华被点为状元,魏英也考中三榜第一百七十四名。也即是说,魏英并非正经进士,只是个同进士出身。 但是,魏英也是余姚人,跟王华属于同年兼同乡,这层关系简直铁到爆炸。 王渊来到书房的时候,魏英还在给各地卫所写信,随口问道:“你的老师可好?” “禀制台,”王渊拱手道,“先生心忧天下,过得不是很好。” “你倒是会说话。”魏英笑了笑,继续写信。 直到把信写完,魏英才拆阅王阳明的来信,随即微微一笑:“今天上午,李总兵也来找过我,带来的消息跟这封信差不多。” 王渊说:“李总兵家的三郎李应,跟我是司学同窗,现也在阳明先生门下读书。” “伯安(王阳明)在信中说,这主意是你出的?”魏英开始仔细打量王渊。 王渊躬身道:“暗室伎俩,贻笑大方。” “坐吧,”魏英把书信直接烧掉,拍拍手上灰尘,“若此等良策都是暗室伎俩,那整个贵州的官员,全都该羞愧自尽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回答说:“王渊,先生赐字若虚。” 魏英又问:“你是哪家子弟?” 王渊微笑道:“黑山岭穿青寨农户子弟。” “苗人?”魏英有些失望。 这个“苗人”,并非特指苗族,而是泛指贵州的少数民族。 王渊同样有些不高兴,提高嗓门儿辩解说:“不是苗人,是穿青人。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我闻韩昌黎有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我父亲本就是汉人,我又读汉书、说汉话,现为贵州宣慰司学生员。魏制台怎可视我为夷狄?即便我是夷狄,太祖视诸族为平等之民,鼓励诸族子弟入学读书。只要心向朝廷,又在大明治下,便是我大明之国民。魏制台以为然否?” 一连串的发问,让魏英不知如何反驳。 根本没法反驳,魏英或许可以说韩愈讲得不对,却不能说太祖朱元璋是错的。 那就绕开这个话题呗,魏英突然大笑:“哈哈哈,伯安教出了一个好学生,吾心甚慰!” 王渊见好就收,恭敬作揖:“魏制台谬赞了。” “你小小年纪,便能想出安靖地方之策,这非常好,”魏英问道,“听说李家三郎带人夜袭贼寇,斩获无数。你跟李三郎是同学,可有参与?” 王渊说:“小子不才,只斩得两人。” 魏英哈哈大笑:“好少年,不但颇具谋略,还能上阵杀敌!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王渊道。 “竟只有十三岁!”魏英更加惊讶。 王渊并不炫耀自己的年龄,转而说道:“制台容禀,我穿青寨虽只有人口一千二百余,但都心向朝廷,忠于大明皇帝。一旦官军发兵剿寇,穿青寨可举义兵八百,不分男女老幼皆能上阵,以尽我等大明子民之绵薄之力。” 魏英虽然不相信,但也赞许道:“此乃义民也。待得平息叛乱,我当上报朝廷,以功论赏。” 以功论赏,就看穿青寨能立多大功了,顶多不把穿青寨的功劳私吞。 王渊也不需要什么承诺,只是提前在总督这里挂个号而已,这也是他今天亲自送信的主要目的。 随便又聊了几句,王渊便躬身告退。 魏英目视王渊离开书房,自语道:“年少多智,不卑不亢,将来必为人杰!” 053【病来病去】 贵州城,酒楼。 李应身边坐着一个英俊少年,介绍道:“若虚,这位是清平卫石邦宪,字希尹。希尹兄,这位是阳明先生高足王渊,字若虚。” “见过希尹兄!” “哈哈,若虚贤弟太客气了。听说你们一次夜袭,就斩杀贼寇近百,令吾佩服之至!” 石邦宪今年十九岁,祖父是指挥使,父亲是指挥使。不出意外,他将来也是清平卫指挥使,一旦袭职便属正三品武官。 若王渊熟读《明史》,便知眼前这位老兄,将来不但当了贵州总兵,死后还被追赠左都督(正一品武官)。甚至他祖上三代,因为石邦宪的卓著功勋,男的皆被追赠从一品都督同知,女的皆被追赠一品诰命夫人。 此君的治军诀窍是不贪财,便有朝廷赏赐,也全都分发给士卒。因此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大小百战,攻无不克。 别看安氏如今嚣张,等安贵荣的曾孙袭位,石邦宪一通呵斥便令其跪地求饶,安氏土兵更是被石邦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王渊为两人添酒,问道:“希尹兄远在清平,怎么来贵阳了?” 石邦宪解释说:“贼兵在十四日前,突然入寇平越司。我父亲前往援救,无奈缺兵少粮,便让我持信来见魏制台。贼兵不擅攻城,平越司暂时还能守,若贵阳方面能迅速出兵,堵截贼寇之后路,则贼寇必然进退失据,不出三月必败无疑。” 李应在旁边来了一句:“大家都等着安氏出兵。” 石邦宪顿时苦笑不已,他也深知贵州的卫所是啥鬼样子。前两年安宁司叛乱,其父石坚同样选择避战,实在避无可避才出兵打仗,四个月前刚刚戴罪立功、官复原职。 “安氏出兵,应该快了。”王渊说。 石邦宪赞叹道:“此计不知何人所谋,现已传遍贵州城,安氏想不出兵都难。” 王渊和李应相视一笑,都没有揭穿。 “哒哒哒哒!” 街头传来马蹄声,不到片刻,宋灵儿便快步上楼。 “气死我了!” 宋灵儿把佩刀砸在桌上,气鼓鼓道:“宋家还有五千多兵马,贼寇主力早就西进了。我阿爸他们居然畏敌不出,整天躲在北衙寨喝酒耍乐,连洪边祖宅都不想着打回来!” 是够窝囊的,宋家祖坟皆被刨开,还等着子孙们去填平呢。 “这位是?”石邦宪问道。 李应介绍说:“水东宋宣慰使的独生女,宋灵儿小姐。灵儿妹子,这次也跟我们一起杀敌,还亲自手刃了一名贼寇。” “原来是巾帼女英雄,失敬,失敬!”石邦宪立即起身,便是面对女子,他的态度也非常热情。 这货的军事才能且不提,只观其言行举止,但知是个八面玲珑之辈。一见面就喊王渊为贤弟,恭维话说得诚恳无比,现在又称赞宋灵儿是巾帼女英雄。 果然对了宋灵儿的胃口,她做梦都想当女英雄,当即笑纳:“哈哈,就是随便砍了几刀,算不得什么女英雄。” 王渊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宋灵儿说:“我阿爸的贴身侍从,在洪边寨就死光了。现在阿猜、阿旺他们,全都被调去阿爸身边当差,我一个护卫都没有,叫什么孤寡……” “孤家寡人,”王渊哭笑不得,说道,“你好生读点书,别总是用词不当啊。” 酒菜已经端上来,四人喝酒助兴,很快就聊得入巷。 话题全都跟打仗有关,石邦宪虽然只有十九岁,但已经打了两年仗。以守城为主,亲自砍死的贼兵就有十多人,后来安贵荣带兵平叛,石邦宪也跟着一路追杀,顺手再砍死七八个,反正在同龄人当中猛得一逼。 宋灵儿和李应,都非常羡慕石邦宪。既羡慕他能上阵杀敌,又羡慕他能继承武职,今后妥妥的正三品武官。 四人当中,石邦宪年龄最大,充当起大哥哥的角色,对弟弟妹妹们一通安抚。这顿酒喝完,宋灵儿和李应都被忽悠得五迷三道,恨不得当场跟石邦宪烧黄纸拜把子。 就在快散场的时候,一个军士突然跑进酒楼,来到石邦宪身边说:“少将军,安氏决定出兵了!” 石邦宪猛地站起,对王渊三人抱拳说:“若虚、良臣、灵儿妹子,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我要马上回清平卫,向父亲报告安氏即将出兵的军情。” “兄长请便,路上多加小心!” 王渊他们也跟着起身,直把石邦宪送出东门外。 石邦宪带着随从,双人双马,醉驾而去。平越司那边的官道已被堵截,城池也被叛军围住,他想汇报军情还得冒险冲破重围。 东门内,宋灵儿牵着马,对王渊说:“喂,我跟你去龙场驿读书。” “突然想通要学习了?”王渊问道。 宋灵儿嘟囔着小嘴,没好气道:“我的护卫全被阿爸收走了,他又不让我上阵打仗,连打猎都不准我去。留在贵州城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龙岗山呢,至少那里朋友多热闹些。” 李应突然说:“我也不掺和战事了,回龙岗山老老实实读书。” 王渊好笑道:“你们怎么全都转性了?” 李应解释说:“石兄能够袭职,起步便是指挥使。我是李家三子,啥都没我的份,便立下泼天功劳,征战到四五十岁,估计也做不成一个指挥使。还不如好生读书,考个举人进士出来,说不定还能以文官身份上战场。” “那就一起读书吧。”王渊也没能力掺和战事。 安贵荣是头老狐狸,一个谣言很难让他就范,叛军短期内肯定没法平定。 王渊那个计策,逼安氏出兵还在其次。真正的威力,要等平叛之后才能显露出来——论功行赏,论过定罪,够安贵荣喝一壶的。 果不其然。 十日之后,安贵荣化身为资深演员,一脸病容的在贵州城誓师出发。 由于身体欠佳,安贵荣走走停停,居然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到洪边。总督魏英连番催促,安贵荣勉强抱病上阵,三天便把安氏祖宅洪边寨收复。 然后,安贵荣又病倒了,被手下抬回贵州城医治。水西土兵没了首领,就此停留在洪边寨,始终不肯再进一步。 总督魏英气得想杀人,笃定安贵荣跟叛军有勾结。 因为安贵荣在打洪边寨的时候,正巧叛军连夜弃寨而逃,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收复之功。而且打下来的是个空寨子,钱粮财货早被搬空,就连附近百姓都被裹挟而去。 又过了两月,安贵荣病愈,借口军粮已尽,把自己的兵全部召回。 水西兵一走,苗族叛军复来,移驻洪边寨的宋然再次求援。 好说歹说,安贵荣终于同意发兵,轻轻松松帮助宋家解围,立下大功之后又他娘病倒。 这病跟他手下的土司兵一样,着实听话得很,堪称来去随心。 你还不能指责太甚,人家都六七十岁了,多次抱病出征平叛,一颗忠心可鉴日月。 这仗打得跟过家家一样,朝廷都被复杂军情给搞糊涂了。一会儿说叛军已被镇压,一会儿又说叛军再度兴起,再加上刘公公权倾朝野,兵部根本就没有闲心调兵平叛。 穿青寨的日子过得倒是滋润,叛军不来招惹,土司也不来收税。还抢到无数钱粮财货,又添男女丁口,方寨主恨不得这一仗能打百年之久。 甚至,因为有人有粮有牲畜,方寨主还启动了引水渠工程。他打算用五六年时间,利用农闲日子,将暗河之水接通水渠,引到山寨附近浇灌农田。 王渊的日子也蛮潇洒,虽然宋马头自顾不暇,已经不再资助他读书。但他自己有钱了啊,那场夜袭之后,方寨主论功分脏,给了王渊三百多两银子,足够他挥霍到远赴云南参加乡试。 外边征战不休,龙岗山太平依旧。 巡抚王质在冬天便走了,还带走搜刮来的诸多财货,那是地方上用来孝敬刘公公的。 提学副使毛科也走了,此君身体欠佳,直接告老还乡。临走之前,他与席书共同创建的贵阳书院竣工,还邀请王阳明进城讲学,但被王阳明写诗婉拒:“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常抛旧学荒。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移居正宜投医肆,虚位仍烦避讲堂。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 最后,席书亲自前往龙岗山,与王阳明进行一番学术交流。并承诺,贵阳书院不限定教学内容,王阳明可以尽情传播心学。 如此优渥条件,王大爷难以拒绝啊,立即收拾行李,带着仆从和学生们搬家。 054【今夕何夕】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大明首辅李东阳,依旧在做他的救火队长。以刘瑾为首的八虎想弄死谁,他就站出来说情,对上劝谏皇帝,对下讨好太监。最终结果,往往是营救对象遭受酷刑再罢官,窝窝囊囊但好歹保住一条性命。 虽然庇护了许多官员,李东阳却两头不讨好。 太监们嫌他碍事,官员们讥他软弱,莫名其妙得到个“伴食宰相”的诨号。 就连李东阳的学生罗玘,都写信跟老师恩断义绝。罗玘说,满朝正直大臣都走了,还留下来丢人现眼,我今后不再是的学生! 在既定印象中,内阁似乎权力很大。 但实际上,具体事务有六部负责,批红权力掌握在太监手里。刘瑾自己就是掌印太监,又控制了吏部和兵部,等于直接将内阁架空,李东阳这个大明首辅仅剩下议事权。 好在杨廷和已经被拉进内阁,李东阳总算有一起奋斗的同志。他们现在整天想着如何扳倒太监,根本分不出精力,也没有那个权力去管贵州叛乱。 贵州依旧在打仗,从去年六月,打到今年三月。 叛军规模越打越大,兵力膨胀到接近五万。不过很快就腐化堕落,三苗酋已经没有进取心,脑子里是追求享受,对百姓的盘剥程度甚至超过了宋家。 屠龙者,终究还是变成恶龙。 …… 龙岗山。 王渊拿着自己的家庭作业,去找老师批改:“先生,此文已经制好。” 王阳明仔细浏览,评价道:“的文章向来朴实,这篇时文论述得严丝合缝,已经没有什么好纠正的地方。但的文笔终究是个问题,搬去贵州城之后,应该开始修习辞章之学。“ “先生,我该看什么书?”王渊问。 王阳明说:“把《诗经》、《楚辞》、《乐府诗》都背下来,然后再选背一些《唐诗》。等能背诵一千首诗了,我再给从《文心雕龙》讲起。” “先生是要我教我作诗吗?”王渊又问。 “诗词乃小道,只是辞章之学的一部分,”王阳明解释说,“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辞章之学,以情为主。现在的文章,载道有余,五情不足,服人而不动人。” 说白了,王渊将议论文写得干巴巴,只能晓之以理,无法动之以情。 王阳明不会教王渊作诗,什么平仄对仗更不会提,仅教弟子怎么把文章写得声情并茂。 王渊拱手告退,回自己宿舍收拾行李,明天就要去贵州城读书了。 王阳明则拿起弟子的文章,重新品读一番,脸上不自觉就泛起微笑。 这是一道五经题,而且是成化朝的会考题目,出自《礼记·月令》:天子乃鲜羔开冰,先荐寝庙。 王阳明读书之时,学过这道题的范文。详细内容已经忘了,但还记得那个叫董韬的进士,先把月令论述了一番,最后强行扯到孝道上面,被朝廷大佬们评为会试《礼记》第一,这篇范文随即刊行国供诸生鉴赏。 此后遇到相似题目,士子们有样学样,也生拉硬扯往孝道上靠。千篇一律,殊无新意,令人读之,味同嚼蜡。 王渊的论述则叫人耳目一新,同样以月令开题,在承题阶段就转向天下社稷。整篇文章立意高远,可惜碍于粗劣文笔,总缺一点大气磅礴的味道,因此王阳明才让弟子修习辞章之学。 其实,以这篇文章的立意,又兼论述严谨、承转自如,是肯定能够通过会试的。 这并非王渊把《礼记》学出了花,而是他格外喜欢《月令》此章。 整本《礼记》,王渊独爱《月令》,可以说已经倒背如流。这章在讲四时变化,不同的季节,天子该做什么,大臣该做什么,将自然与朝政结合得非常紧密。 比如说,孟春时节,万物复苏。天子应该居住在东方明堂,穿青衣,佩青玉,青马拉车,青鸾响铃,青龙旗帜,吃麦子和羊。在立春之前三日,天子就该斋戒,带领三公九卿祭祀于东郊,发布一年的政令。随后,天子又率三公九卿,亲自春耕,以身作则发展农业。在这个月,不能用母畜祭祀,禁止砍伐树木,禁止捣毁鸟窝,禁止杀害母畜、小兽、雏鸟。不得修建城廓宫室,不得聚集民众耽误农时,还要掩埋枯骨尸骸。 这段描述,蕴含了很多古人的朴素理念。 甚至强调掩埋尸骸,其实就是春天来了,容易爆发各种疫病。 当然,某些内容肯定有问题。孟春时节不但禁杀幼兽,连幼虫也不许杀害,那么蝗虫幼崽该不该杀? …… 蝗虫幼崽该不该杀,龙岗诸生不清楚,但送上门的野猪肯定该杀。 王渊还没把行礼收拾好,就听到外边传来喊声。 李应和书童李忠,用竹竿抬着一只半大野猪,从附近的竹林里走出来。 宋灵儿欢天喜地跟在旁边,手里握着弓箭,向诸生们高声炫耀:“致命一箭是我射的,我一共射中它三箭!” 李应把野猪扔到地上,脚踩猪头说:“诸位同学,明天就搬离龙岗山,今天应该好生庆祝一番!” “这猪怎么吃?”陈文学蹲过来问。 王渊持刀而出,大笑道:“当然是吃暖锅(火锅)!” 越榛顿时拍掌附和:“好主意,我已经一年没吃暖锅了。” “我来做厨前总指挥。” 王渊开始发号施令:“伯元兄,带人去地里摘菜,反正明天就搬家,把菜部摘光。宗鲁兄,带人去采摘山中佐料。文实兄,收集诸生的食物和调料。良臣兄,去跟生苗交涉,看能不能买几条鱼回来……” 一切安排妥当,王家仆从开始烧开水。 死猪被开水一烫,便用钢刀刮毛破膛,迅速被众人分尸。 王渊忍着恶臭,用盐清洗猪下水,引来诸生的各种围观。至少在贵州,普通人家是不吃猪下水的,这玩意儿太难清洗干净,而且盐巴奇贵无比——清洗猪大肠所用的盐量,足够拿去买半斤好肉了。 捣鼓半天,王渊又开始熬制猪油,再用猪油和菜油炒制火锅底料。 有什么就往里扔什么,以花椒、生姜、大蒜为主,可惜找不到辣椒,甚至辣椒的代替品都没有。 王大爷闻到锅底的香味,也挽起袖子出来,拎着一把刀说:“为师也来帮忙。” 王渊毫不客气,指挥道:“把肉都切成细片。” 王大爷吃过涮肉,跟学生们一起,抄刀将野猪肉割成薄片。那些剩下的骨头,则被王渊扔到另一个锅里熬汤,香气四溢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连带宋灵儿在内,此时山上的学生只剩十多人。 大概忙到傍晚,生起数团篝火,众人围坐在一起吃火锅。 蘸碟也是王渊调的,由于香油不够,便将菜油熬熟冷却,再添些食盐、蒜末和野香菜。 宋灵儿夹着一片五花肉,在锅里涮了几下,又在蘸料里一滚,吃得满嘴流油,连连点头说:“唔,唔,这个东西好吃,王渊太厉害了!” 鱼肉、猪肉和蔬菜很受欢迎,猪大肠和猪脑子无人问津。 王渊带头吃了一截猪大肠,把旁人给恶心坏了。但见他吃得快活,诸生也忍不住尝试,各自称赞一声“真香”。 李应突然站起来:“诸位,明天就要下山了,今夜一醉方休!” “干!” 就连王大爷,都直接干掉一碗,用筷子击打碗碟,带头唱起江南小调。 众人纷纷展现歌喉,王渊也想来一首《精忠报国》,可惜他娘的只唱两三句就忘词儿。 剩下的几坛子酒被喝光,宋灵儿靠在王渊身上,醉眼朦胧揉着肚皮:“王渊,我好饱啊。暖锅真好吃,以后天天吃好不好?” “好,天天吃……嗝!”王渊迷糊道。 王阳明也喝得酩酊大醉,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竹枝,歪歪扭扭耍着剑舞,高声吟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好!” 诸生拍手喝彩。 李应不顾天气寒冷,直接脱成光膀子,捶着胸膛大喊:“谁来与我角戏?” “我来!” 一门心思读书的汤冔,此刻也把上衣脱掉,自告奋勇的跟李应摔跤。 将近一年的山中生活,把大家都憋坏了,今天一通发泄,个个恣意玩耍,连王阳明都难得失态。 王渊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遥望夜空星斗,已不知今夕何夕。 055【成长】 王大爷酒量略差,估计是从小患肺病,不敢多喝酒的缘故。 王渊先把宋灵儿扛回屋里,出来发现王阳明还躺在地上,他的两个仆从也全喝醉了。 书童李忠,自己就喝得摇摇晃晃,还要负责把李应拖回去。主仆俩一路跌倒,不知摔了多少回,终于趴在宿舍门口睡着。 其他同学也互相搀扶,胡乱找一张床躺下,王大爷居然没人理会。 王渊只得把王家主仆三人,全都扛回屋里。离开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摞稿子撞落,弯腰捡起之后,忍不住仔细看了两眼——《五经臆说》! 因为科举考试,五经题可任选一道,因此士子都只关心本经,明朝中期很少有通晓五经的大儒。 王阳明不仅通晓五经,而且还全凭记忆,在龙岗山自作五经批注。 这本《五经臆说》怪神秘的,学生们只知道老师在写书。每当问起具体内容,王阳明都敷衍推脱,从来不肯拿给学生们看。 现在,王渊终于看到了,瞬间明白王阳明为啥藏着掖着。 《春秋》第一章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 王阳明的批注是:“人君继位之一年,必书元年。元者,始也……故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国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也者,在天为生物之仁,而在人则为心……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 此书如果传播出去,王阳明必被群起而攻之。 什么叫六经注我?这就是! 历史上,王阳明终其一生,都不敢公布《五经臆说》,甚至将之一把火烧掉。直到王阳明死后,他的弟子才从仓库里,找到这本书的少数零散条目。 阳明心学后来传得乱七八糟,衍生出好几个学派,各派弟子对心学的理解也不相同。追根溯源,就是王阳明太过谨慎,把相关著作给全部烧掉了,弟子们只能通过只言片语和日常教导去领会。 王渊认真几页,便将稿子放回原位,他对这玩意儿毫无兴趣。 回到宿舍,王渊摇头苦笑。他的床已被李应和李忠占了,越榛则在隔壁床呼呼大睡。而詹惠身体摇摆站在床前,正痛快淋漓的放水撒尿,床沿被尿湿一大块,越榛身上也溅了不少。 越榛似乎感受到什么,突然吧唧嘴说梦话:“喝,再来一碗!” “干……干杯。”詹惠举起空气酒杯,伸臂虚碰,脚步踉跄,余尿全部撒在越榛腿上。 王渊憋着笑离开,折身来到宋灵儿房间。 这是专门为宋小姐造的单间,平时都她一个人睡。 王渊把宋灵儿往里一推,自己便躺上去,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清晨。 越榛大呼:“老天爷,这哪来的水?一股骚臭,怕不是尿!” 詹惠愤然:“越文实,你居然还尿床,真斯文扫地也!” “谁说我尿床?肯定是你尿床!”越榛羞怒不已。 詹惠鄙夷道:“你裤子都是湿的,还说没尿床?” 越榛扒开裤头一看,连忙辩解:“我底裤是干的,可见床上之尿,由外而来,非自内出。肯定是你在床边撒尿了!” “胡说八道,”詹惠坚决不承认,“多半是你撒尿时不慎,非但尿到裤子上,还把床给尿湿了。” “此乃臆测,毫无证据!”越榛颇为心虚,也觉是自己过错。 “哈哈哈哈!” 被二人吵醒的李应,在旁边笑得肚子都痛了,指着越榛和詹惠说:“我看你们都有嫌疑。” 越榛和詹惠不再说话,各自换上干净裤子。 蓦地,突然听到李应在外头大喊:“越文实与詹良臣,昨晚尿床了!” “这贼厮!” “殴他!” 两位苦主冲出房间,逮住李应一顿乱捶。李应也不还手,二人打得越凶,他喊得越大声,很快引来诸生围观。 王渊和宋灵儿同时被吵醒。 不知何时,宋灵儿已将王渊抱住。此刻醒来,她先是俏脸一红,随即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王渊则连忙跳下床,弓着身子直奔茅厕。再有一个月就十四岁,估计被宋灵儿刺激到,感觉那地方黏糊糊的,他貌似昨晚也“尿”床了。 “跑什么啊,真是的。”宋灵儿不明真相,兀自躺那儿抱怨。 等王渊换好裤子,越榛和詹惠也消停下来。他们互相不理睬对方,却又一起怒视李应,李三郎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突然,陈文学匆匆出现,脸色难看道:“诸位同学,先生病了,刚刚咳出一大口血。” 外头吵闹声顿时停止,全都涌进王阳明的房间。 王阳明脸色略微发青,连续咳嗽几声,挤出笑容说:“无妨,老毛病了,为师早已习惯。” 李应自责道:“我不该给先生倒酒的。” “与你无关,”王阳明安慰说,“是我自己太过大意。” 王渊出声道:“山上没有良医,当务之急,是把先生送去城里医治。” “对对,把先生送去城里找大夫,”汤冔连忙大喊,“诸生,赶快准备早饭,吃了饭立即回城!” 学生们着急得很,王阳明却满不在乎。作为老肺病患者,今天发病算是轻的,他以前咯血咯到晕厥都不止一两回。 早晨下山,晚上进城。 席书接到消息,连夜帮王阳明找大夫,又将其安置在文明书院休养。 接下来半月,王阳明都在养病当中,而诸生也在准备科试——科试相当于乡试资格考试,只有通过科试的生员,才能在第二年去考举人。 王渊寄宿在书院当中,正背诵着《诗经》,突然宋灵儿提着马鞭进来。 “怎么又不高兴了?”王渊笑问。 宋灵儿气呼呼坐在桌前:“我阿爸收了个儿子。这次回家,他都不怎么理我,一心给他的便宜儿子铺路!” 王渊问道:“义子?” 宋灵儿说:“过继子!” 王渊点头道:“你阿爸年迈无子,从族内过继一个儿子,也在情理之中。” 可惜,宋公子他爹多年的谋划,直接就因过继这招而落空了。 宋然虽然残暴贪婪,脑子却还是有的。 因为叛军之事,宋然威望大跌,而且他肯定是死罪,就算免死也要被革职。族内实力派已经蠢蠢欲动,不想着怎么平叛收复地盘,反而等着宋然被革职之后自己上位。 宋然这几个月窝窝囊囊,却一直在暗中观察,终于让他找到合适继承人。 那是他族弟的儿子叫宋仁,族弟已经被叛军杀害,连寨子都被叛军抢了。宋仁没有了父亲和地盘,偏偏在战斗中表现优异,自然就是继承宣慰使的最佳人选。 一个没爹,一个无子,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宋然和宋仁在确定过继关系之后,表现得比嫡亲父子还亲,联合起来打击族内实力派。他们面对叛军唯唯诺诺,面对族人则重拳出击,家族内斗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 宋灵儿不在乎什么权位,也不在乎突然多了个哥哥。她在乎的是,一向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的父亲,现在把父爱全都给了从子宋仁,平时连话都懒得跟她多讲几句。 王渊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想了想,起身将宋灵儿搂在怀里。 “呜呜呜呜呜!” 这个举动,让宋灵儿突然伤心大哭,鼻涕眼泪全抹在王渊衣服上。好半天终于止住悲伤,宋灵儿偷偷擦鼻涕说:“我以后要认真读书,努力练习武艺。我要给阿爸看看,他的女儿比假儿子更有用!” “嗯,你很厉害的。”王渊哄道。 宋灵儿抱着王渊磨蹭好半天,终于把王渊衣服上的鼻涕擦完,毁尸灭迹之后,郑重说道:“我要跟着先生学习兵法!对了,你每天必须教我练箭。” 有些人啦,总是要失去最宝贵的东西,才能在一夜之间长大懂事。 056【心学初兴】 科试没啥好说的,在贵州这破地方,有志于明年乡试的生员,基本上都能通过提学官组织的科试。 自成化十年以来,贵州的举人名额一直为十九人。 全省应考人数顶多三四百,再加上路途遥远且危险,能健健康康走进考场的,每届大概三百人左右。如果再遇到山洪爆发什么的,来往官道被堵塞,可能应考者还不足两百人。 两三百当中取十九人,贵州的中举率相当之高,起码是全国平均数的一倍以上! 如果王渊明年就参加乡试,那他运气更好,因为举人名额又要增加。 托刘公公的福,明年的中榜和南榜地区,举人名额都将大幅度提升。因为刘瑾自己是北方人,投效他的官员也多属中、北榜进士,排除异己时又刻意打击南榜进士,并有意拉拢不反对他的中、北榜进士。 多方面因素结合,刘公公做出一个疯狂决定—— 正德五年乡试,陕西(刘瑾家乡)举人名额增加三十五人,从六十五直接提升到一百!山西名额增加二十五,河南和四川名额分别增加十五人、十人……贵州也跟着沾光,举人名额增加二人。 刘公公很有手腕啊,想把太监与文官之争,转化成南、北、中榜进士之争,直接在文官集团内部搞分化。 于是就出现一个扯淡现象,李东阳明年干翻刘瑾的时候,正好跟全国乡试时间重合。等朝廷宣告新版名额作废,大部分地区已经公布成绩,你还能剥夺那么多新科举人的功名? 更有趣的是,正德八年再次乡试时,其他省份新增名额作废,唯独云南和贵州保留下来,依旧沿用刘瑾规定的数额——很可能是云贵叛乱太多,朝廷想要加强地区统治,而推行教化又属于第一要务。 …… 文明书院。 这个书院始建自元代,明初便已废弃,永乐年间重建,到成化朝再度废弃。 席书和毛科来到贵州之后,召来本地士绅搞众筹,包括宋氏和安氏都有出钱,现在终于把文明书院重新建好。 可惜师资力量不足,在王阳明下山之前,只能请些老秀才当教谕。 王渊交了学费,便跟宋灵儿、刘耀祖一起进书院读书,龙岗山诸生也全都住进书院。 饭堂。 王渊打了一碗饭回来坐下,问道:“宗鲁兄,你们怎么都不参加科试?” 陈文学笑道:“自从求学于先生门下,我等自知学问浅薄。若明年就去云南应乡试,来往路途要耽搁两三个月,何不用这些时间追随先生左右?” 好嘛,陈文学、汤冔、叶梧等人,为了留在王阳明身边求学,连明年的乡试都不参加了,所以今年的科试也懒得去考。 王渊说:“前几天科试,我发现好多陌生面孔,去年考试怎么没见过他们?” 越榛解释道:“这些生员,大部分属于官宦子弟,他们的父亲在外省做官,全家都搬出去了。虽为贵州籍学子,其实从小就在异地进学。只有参加科试,他们才会回贵州,拿到应试资格之后便去云南应考。” “原来如此。”王渊恍然大悟。 叶梧无奈摇头:“每次乡试,贵州的举人名额,都被这些官宦子弟占去大半。毕竟他们读书的地方,比贵州要文风兴盛得多,土生土长的本地生员怎么考得过?” 越榛和詹惠都不说话,因为他们两家,历代就出了不少大官。 这次返乡参加科试的异地生员,越、詹两家就有五六个,全都是他们的亲族兄弟。不出意外,明年中举的贵州生员,至少有两三个是这两家的子弟。 对于本地士子而言,确实不太公平,但人家是严格遵守朝廷法度啊。 就拿王阳明来说,从小在北京求学,跟父亲王华住在一起。如今的阁老们,大半属于王华的翰林院同事,当年王阳明会试落第,李东阳还亲自安慰过他呢。享受如此优渥的教育资源,王阳明同样要回乡参加科试和乡试。 吃过早饭,王渊老老实实去读书,他现在每天背诵十首古诗。而且不求甚解,只需懂得诗歌基本含义,又能熟练背诵即可,王阳明是在培养他的辞感。 等王渊背完一千首诗,王阳明就给他讲《文心雕龙》,接着还有进阶课程《文章轨范》。 《文章轨范》收录了从汉代到宋代的六十九篇古文,其中韩愈的文章独占三十一篇,另有诸葛亮、范仲淹、辛弃疾、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人的名篇。到时候,王阳明会把每一篇都拆开来讲,着重分析这些文章的修辞技法。 “王二哥,你不去听先生讲学吗?”刘耀祖问。 王渊说:“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哦。” 刘耀祖已经从宋家搬出来,宋公子给了他十两银子。 至于宋公子,不但放弃了科举志向,也放弃了继承权(贵竹土司),选择去宋氏族学当老师。按他的说法,宋家已经堕落腐化,不但不敢面对叛军,还整日内斗不休。宋公子决定从小娃娃着手,悉心教导宋家的下一代,让宋家子弟知荣辱、懂礼节、有道德、 宋灵儿拿着一本《孙子兵法》,坐在王渊旁边认真默读。等她能够整本背诵,王阳明才会给她讲解其中大义。 刘耀祖则背着书包,来到书院的大讲堂。 沈复璁也在,给席书做幕僚的同时,沈师爷还当了文明书院的教谕。 这几天,沈师爷与王阳明聊过几次,但话题跟学问没啥关系。二人是同乡,都在聊一些家乡往事,甚至沈师爷还是王阳明父亲的县学同学——名义上的同学,并无实际交往,王华考中秀才之后,就被浙江左布政使请去当族学老师。 沈师爷对王阳明的心学不感兴趣,但他要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所以今天也跑来听课。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 王阳明的肺病已无大碍,站在讲台上宣扬“致良知”理念。 刚开始,大家不觉得有何新奇,但当他讲到“知行合一”,顿时就引来无数学子的兴趣。同时,决定明年参加乡试的生员,听到一半就全都跑掉了。 王阳明根据贵州学子的实际情况,尽量把道理讲得深入浅出。数日之后,他干脆全部用俗语来讲学,授课方式已经偏向于聊天谈心。 程朱理学在贵州影响不大,甚至许多士子只知科举,根本不知道理学是啥玩意儿。 对心学的接受程度,贵州士子远高于其他省份的读书人。再加上有提学副使席书的倡导,所有生员都来听课,中途退出的有之,但半道加入的更多。半个月不到,王阳明的课堂听众已经超过二百人。 又过了一个月,王阳明只能在书院门口讲课,因为教室根本放不下那么多人。 不仅是读书人,就连贩夫走卒,也没事儿跑来听课打发时间。他们或许不识字,但能听懂王阳明的道理,这就是王阳明用俗语讲学的根本目的。 两个月之后,听课人数达到六百人以上,书院门口的街面都站满了。甚至有小贩做起生意,挑着担子跑来卖吃的,人们往往一边嗑瓜子一边听王大爷讲课。 这种讲学方式,后来被泰州学派的祖师王艮所继承。 王艮讲学的巅峰,一场听众可达数千,而且大部分属于普通老百姓。 不论如何,王阳明都成了贵州城的现象级人物,有点类似平民心中的学术明星。甚至发生邻里纠纷,双方都去找王阳明评理,王大爷经常化身为居委会王大妈。 王阳明的忠实核心弟子,很快扩张到三十多人,形成一股年轻的学术力量。 王渊没去听课,依旧学习四书五经,每天练字背诗做八股,连刀法、箭法和骑术都不怎么碰了。 057【妙手偶抄】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仲夏时节,王渊终于十四岁。 北衙寨外。 虽然一向不说刻薄话,但此刻仰望高楼,王阳明还是不禁讥讽:“叛军未除,竟还想着无边风月,清风明月怕也羞愧难当。” 沈复璁笑道:“临时改名字也来不及啊。” 沈师爷这话是真刻薄。 叛军还在东北方逍遥,宋氏和安氏又争起来。 由于王阳明在贵州城名声大噪,安贵荣翻修黔西古象祠的时候,就请王阳明去参加落成仪式,王大爷还当场作了一篇《象祠记》。接着,安氏又邀请王大爷,到水西各学堂讲学施教,一时间在贵州士林出尽了风头。 宋氏当然不愿落入下风,便拜托席书和沈师爷,邀请王阳明来北衙参加诗会,顺便在宋氏族学给子弟们讲课。 诗会举办场所,名曰“无边风月楼”,乃宋昂之弟宋昱所建。 王阳明老远望见“无边风月”几个大字,再联想到宋家的糟糕状况,实在是忍不住出言讥讽一二。 楼高四层。 王渊跟着大人们走进楼中,便看到墙壁上刻着几首诗,都是建楼时本地文人所作。 其中一首为:“百尺楼中几席前,风光月色渺无边。入帘剪剪春三月,到枕娟娟夜半天。送暖生凉飘短袂,流光弄影照华筵。登临尽有无穷趣,半在金樽半在笺。” 还有一首为:“风满帘笼月满楼,无边风月入怀幽。九天仙籁清听耳,万里蟾光豁望眸。琴韵乍来松影动,窗纱先透桂英稠。几回珍玩浑无穷,十二阑干独倚週。” 说实话,贵州文人虽然考科举不行,但写诗作赋还真似模似样。 特别是宋家那些读书种子,宋公子属于异类,其他人都不愿科举,一辈子寄情于诗赋。 顶楼已坐满贵阳才子,提学副使席书居首座,宋氏族学校长宋炫陪坐。还有好久不见的宋公子,以及越家、詹家、彭家等大户文士,甚至卫所子弟都来了好几个。 “阳明先生请入座!”席书和宋炫同时起身迎接。 王阳明拱手回礼,挨着席书坐下,王渊和沈师爷也各自落座。 每人面前摆一几席,宾客席地而坐。侍女奉上美酒、茶茗、干果和糕点,外头阳光明媚,如果不去想叛军,还真有那么几分风雅韵致。 “诸位,”席书举杯说道,“虽是孟夏,但这贵阳风景,犹如中原之仲春。今日钝窝先生(宋炫称号)做宴,邀请郡中饱学之士,实乃贵州文坛之一大盛事。在此,祝我大明国运昌隆,祝当今圣君龙体康健,也祝官军早日击破贼寇。请满饮此杯!阳明先生身体欠佳,可以茶代酒。” 众人举杯共饮。 一个彭家文士开口就拍宋炫马屁:“钝窝先生以诗才闻名贵阳,近日想必又添佳句。” 宋炫摇头苦笑:“贼寇攻城略地,哪还有心情作诗?倒是去年孟夏,吾携童子游涣矶,偶得绝句二首。” 涣矶便是甲秀楼的地基。 那是一块天然的河中矶石,到万历年间,贵州巡抚依托矶石垒筑高台,又在高台上建楼。矶石改名鳌头矶,取独占鳌头之意;高楼名为甲秀楼,取科甲挺秀之意。 这个年月,甲秀楼还没修建,但经常有人去涣矶游玩。 “愿拜读钝窝先生大作!”另一个文士连忙说。 宋炫属于贵阳才子们的头头,此处才子专指吟诗作赋,与科举文章毫无关系。他的诗才确实优秀,而且经常举办诗会,在座文士并非因宋氏而拍马屁。 “那我就抛砖引玉,在大家面前班门弄斧了。”宋炫执笔写下绝句二首。 两首诗很快在席间传阅,不时响起叫好喝彩声。 传到王渊手里,他仔细一看,却是:“烟霞常作画图看,尽日矶头意结宽。钓罢归来天欲暮,笑呼稚子接渔竿。” 诗肯定是好诗,可叛军还在逍遥,此时读起来令人别扭。 今天这场诗会就很扯淡! 众人一通马屁奉上,又聊起江南传来的新诗,接着开始行酒令耍乐。 喝得微醺,席书起身眺望,说道:“诸位,四下竹海涛涛,不若以竹为诗如何?今日以诗会友,请阳明先生做判官,当选出一个诗魁来。” “此议甚佳。”众皆称善。 王渊随三位老师作陪,此刻也分到纸笔。他懒得搜肠刮肚,低声问沈复璁:“先生,我那首《竹石》,可曾宣扬出去?” “没有。”沈师爷摇头笑道。 “那正好。”王渊迅速把郑板桥的诗抄下来完事儿。 在座文士估计早有准备,一个个假装思索,下笔时又干脆利落。贵阳附近皆为竹海,他们最不缺的便是咏竹之诗,直接把旧作写出来即可。 席书也八面玲珑啊,为了照顾贵阳学子,考试题目出得很简单。现在又照顾贵阳文士,把诗会的主题也出得简单,无非就是让这些家伙尽兴而已。 专好诗词歌赋的文士,卵用没有。但他们背后,都是贵州大家族,席书想要推行教化,必须倚仗这些才子骚客。 一刻钟之后,十多篇诗作摆在案头,请王阳明来品鉴高低。 王阳明随手抽出一篇,是越家某文士写的:“习习东风渐,苍苍竹色新。伏波千里碧,高下满楼春。” 此人有抄袭唐诗的嫌疑,而且只改了几个字。 “好诗。” 王阳明也不拆穿,在赞许的同时,又带着笑意看向作者,把那人看得心虚低头。 连续鉴赏好几首,只有席书和宋炫的诗作,能入王大爷之法眼。 “咦!” 王阳明终于看到那首《竹石》,微笑点头道:“此篇佳作,诸君请共同鉴赏。” 首先把诗传给席书。 席书只觉眼前一亮,又看到作者名字,顿时举杯饮尽,赞道:“此诗当佐酒三杯!钝窝先生,来品一下。” 宋炫接过诗篇,心中默诵两遍,也举杯喝酒:“此诗不但应当佐酒,我还想为它作一副画。” 在座文士都觉稀奇,当即不顾礼仪,纷纷探头过来围观。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一个文士大声吟诵,不由拍手赞叹:“以诗观人,足见风骨,此为君子诗之典范。我也当佐酒三杯。” 另一个文士问道:“敢问这位王渊先生是何人?” 王渊立即起身说:“小子不才,不敢受先生之称。” 众人大为惊讶,没想到此诗作者竟是少年,都开始思索究竟是哪个王家子弟。 就连宋公子都难以置信,他只知王渊八股做得好,没成想居然还会写诗! 沈师爷捋着胡须介绍道:“此子名叫王渊,吾忝为其蒙师,席副宪为其座师,阳明先生为其业师。他还曾在宋氏族学求学两载,亦受过钝窝先生教导。” “果然名师出高徒!” 众文士纷纷赞叹,也不去想王渊是哪家子弟了。 沈复璁是真的会说话,明明王渊写了首好诗出来,硬生生借此把王阳明、席书、宋炫,以及他自己夸了一遍。 宋炫虽然没有亲自教过王渊,但好歹是他宋氏族学出来的。在接受恭维的同时,也不吝提携,笑问道:“王渊,我记得年龄不大吧?” 王渊拱手道:“刚满十四岁。” “神童也!” 众文士更加惊叹不已,贵州哪出过这般俊秀人物? 在一片称赞声中,宋炫对王阳明说:“学生都如此优秀,阳明先生定然才深若海,不如请先生也作诗一篇,让我等蛮地文人大开眼界。” 这种装逼的事情,王阳明十多岁时经常干,随口念诗就能震惊四座。可他现在早已内敛,只有兴致来了才会写诗,懒得跟眼前一帮穷酸文人厮混。 “若虚。”王阳明唤了一声。 “弟子在!”王渊立即起身。 王阳明问道:“我也没教如何作诗,这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 王渊瞥了沈师爷一眼,瞎扯道:“先生近日让我背诵古诗,或有所得,今天稀里糊涂便作了一首。” “既如此,”王阳明坏笑道,“来帮为师作诗一首,点评今天的诗会。” 作妹的诗啊,还要用诗点评诗会! 王渊顿觉头疼不已,一时间想不出该抄哪首。他拖延时间道:“先生,我可以先品鉴一下在座诸位的诗篇吗?” “拿去。”王阳明把其他人写的诗稿递过来。 王渊装模作样品诗,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突然,他对沈师爷说:“李杜诗篇万口传。” “啊?”沈复璁愣了愣,以为王渊把第一句作出来了,赞许道,“不错。” 王渊又对王阳明说:“至今已觉不新鲜。” 王阳明品了一下,微笑道:“这诗口气太大,怕是不好收尾啊。” “呼!” 通过对二人的试探,王渊总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首诗还没问世。他立即挥毫洒墨,将诗抄在纸上,同时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装逼。 《论诗》: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四座皆惊。 就连王阳明,表情都有些诧异。 如果说之前那首《竹石》,还有可能是王渊旧作,那这首《论诗》肯定是现场作出。 王阳明让他点评诗会,他就整出一首《论诗》,完切合此刻情景。 顺带的,王渊还把在场文士都夸了一遍。 至少那些文士,会认为最后两句是在夸自己,因此在惊叹王渊诗才的同时,又对王渊这个少年印象极佳。 专好吟诗作对的才子,干实事虽然没啥卵用,搞宣传却是一把好手。估计就在这个月内,今日诗会便能传遍贵阳文坛。而神童王渊的大名,也会随着那两首诗,从黔中地区逐渐扩散到整个贵州。 宋炫此人爱诗成痴,见到两首好诗还不过瘾,说道:“王渊,不若以孟夏为题,再作一首如何?” 王渊别说写诗,就连抄诗都抓瞎。他直接堵死后路,说道:“钝窝先生,小子从来没学过作诗,连作诗的规矩都不懂。刚才这两首,只是偶得而已,实在作不出来了。” 宋炫哈哈大笑:“好个偶得,一下子就偶得两首。” 众文士都跟着笑起来,他们才不相信王渊的鬼话。 058【张老愤青】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若虚贤弟!” “小神童,也来吃饭啊。” “……” 数日之后,王渊进入食堂吃饭,那些新来的同学突然就对他热情有加。 不用说,《竹石》和《论诗》已经传开了,而且很快从外面传进文明书院。 王渊只能一路回礼,虽然烦得不行,还无法对旁人发火,毕竟人家都出于善意在打招呼。 “出名了。”宋灵儿笑道。 刘耀祖说:“是啊。书店里已经在卖诗会抄本,一本就要半钱银子呢,那两首诗排在最前头。” 王渊摇头道:“我可不想出名,要是……” 话未说完,陈文学突然过来坐下,拿出一张纸笺:“若虚,看我这首诗,是去年游通化寺时写的。” 王渊瞬间无语,老老实实品诗。 “城北招提十里遥,山门阒寂草潇潇。天花疑傍云花落,柏子频移衲子烧。晨磬声随松雨度,午茶香引桂风飘。杖藜徐步闲登览,无限尘心尽自消。” 写得不错,至少比王渊自个儿作诗好一百倍。 “好诗!”王渊赞道。 陈文学笑道:“不料若虚也喜好诗词,我求学之余,可互相切磋一二。” “哪里,哪里,”王渊连忙推脱,“我根本没学过作诗,连平仄规矩都不懂。而且,先生说诗词乃小道,还是应以时文为主。从今天起,我就要闭门读书了,三年之内都不会再写诗。” 陈文学不疑有他,肃然起敬道:“若虚向学之心,令吾佩服之至,我也应当闭门苦读!” “呼!” 总算忽悠过去,王渊赶紧吃饭,打算吃完之后立即回房。 古代书院也是有食堂的,有八人桌,也有四人桌,标准是二人共用一荤一素。 学费、书本费、食宿费……加起来很贵,普通士子根本消费不起,这相当于古代的私立学校。 因此跟着王阳明在书院求学的,基本都出自殷实之家。普通家庭不敢住书院,只在王阳明上公开课时,跑去书院门口的大街免费旁听。 新来的士子当中,秦樾、邹木、李惟善、汪原铭、高凤鸣等人,迅速成为王大爷的超级拥趸。特别是汪原铭,这厮家里特别有钱,不仅给老师送来米面油盐,还经常周济其他同学。 王渊在吃饭的时候,又有几人坐过来,拉着他讨论诗艺,他都用之前的借口来推脱。 这不但没有得罪人,反而获得诸生敬意,毕竟诗词确属小道。 突然,诸生纷纷起立,王渊也跟着站起来。 王阳明和一个老头走进食堂,有说有笑,那老头的随从还提着一坛好酒。 “王二郎,快过来坐!”老头朝王渊喊道。 王渊立即过去,拱手问候:“先生,张按台,学生有礼了!” 这个老头名叫张贯,也是因为触怒刘瑾,被排挤到贵州当官的,跟王阳明乃同命相怜。只不过嘛,张贯的官职更大,身为贵州按察使,主管一省之司法。 自从王阳明来到文明书院,张贯经常自带酒食串门儿。他也不跟王阳明讨论学问,单纯的聊天解闷,一喝醉便隔空大骂刘瑾。 这位老先生从不消停,多次写信向朝廷告状。说刘瑾让贵州镇守太监为其敛财,侵占军田无数,导致大量军户逃亡——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再次被贬官,被贬去山西当参议。 “坐吧,”张贯让随从开启酒坛,笑着对王渊说,“几日不见,都已经变成神童了,就连两位布政使都看过写的诗。” 王渊汗颜道:“只是胡乱作了两首,当不得神童之名。” 张贯拍桌子说:“那两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写得真真是好。它日入朝为官,定要留得今日风骨,不可被奸妄宵小吓破胆子。只要秉承一身正气,京城那八只老虎算什么?别看他们此时嚣张,将来必被朝堂诸公扫荡一空!” 又来了,这个老愤青,每次必喷刘瑾八虎。 “按台说得是,小子谨记教诲。”王渊笑着附和。 张贯又对旁边的少年说:“祥儿,给王渊把酒满上。” 少年名叫王祥,也是王阳明从老家带来的。因为年龄太小,只有十四五岁,所以没有带去龙场驿,而是寄住在城内詹惠家中。后世研究王阳明的信札,信中常有“祥儿”出现,便是在说这个王祥。 王祥聪明伶俐,麻溜的给众人倒酒。 王阳明一滴都不敢沾,老老实实吃菜,又随口问起王渊的功课。 聊着聊着,张贯便说起自己的辉煌旧事:“弘治十一年,哈密叛军扣边。我当时只是陕西按察司佥事,却也知整军备武,一举平定边疆乱事。陛下论功赏我以彩币,擢升我为四川按察副使。”说着他突然拍桌子,“贵州就是一帮窝囊废,些许生苗贼寇造反,快一年了不但没有平定,还他娘的越闹越大!” “张按台豪勇,”王阳明给他倒酒,感慨道,“不是人人都有的担当啊。” 这马屁把张贯拍得很爽,也确实该他爽。 按察司佥事只不过正五品,而且没有统军权利,主要搞地方司法工作。张贯却能以此身份在陕西练兵,还带兵把边乱给平了,相较而言,他真有资格说贵州军官是一群废物。 按照张贯的想法,只需让他来统兵,亲自训练一两个月,就能将贵州叛军给扫荡干净。 可惜,张贯一个兵都没有,只能隔三差五找王阳明喝酒抱怨。 骂完贵州军官,又回头再骂刘瑾,张贯心中怨气总算发泄出来。他跟王渊碰了一杯,又问王阳明:“伯安最近在忙些什么?” 王阳明回答说:“讲学之余,正在读《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 “伯安还潜心佛学?”张贯不由笑起来。 王阳明解释道:“这本《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应该不是来自天竺,而是中土所作伪经。” 王渊问道:“既是伪经,先生为何还读?” 王阳明说:“这本经书,是专门讲如何治疗痘症的。” 痘症即天花。 云贵属于天花多发地区,而这本经书也很稀奇。假托药王菩萨之名,将中医理论糅合佛教思想,专门写成一本治疗天花的佛经。 王阳明在龙岗山教书的时候,经常到附近四处转悠,结果在一座废庙发现《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以及前人所留的一篇叙文。 从叙文中可以得知,某年某月,贵阳爆发天花之疫。苗人束手无策,每有孩童犯病,便将孩童抛弃荒野,数日之后不死才抱回家中。一个游僧来到苗地,居住在废庙当中,只要人们去庙中祭拜,就不会再染上天花。 瘟疫结束,游僧消失无踪,当地百姓将其视为药王菩萨降世,还因此翻修了那座废庙。此后百姓患病,只要前往庙中祭拜,便能无药而愈,非常灵验。 听到王阳明的叙述,王渊惊讶道:“这本佛经,记载了治疗痘症的方法?” 王阳明摇头:“佛经中说,孩童得了痘症,其家人应该焚香沐浴,不杀不淫,早晚拜佛,便可治愈。但我觉得,这些都是穿凿附会之言,真正治疗痘症的法子,应该是叙文中随笔一提的痘种。我研究多日,也不知何为痘种,难道痘症之药还能种出来?此法不见经传,上古未有之,所以我觉得很稀奇。” 这番话把王渊给惊到了,叙文当中的天花爆发时间,应该发生在明朝初年,当时居然就有和尚知道种痘疗法。 至于什么天花患者的家属,应该焚香沐浴、早晚礼佛,前者是在强调个人卫生,后者是和尚借机传播佛教信仰。 王渊受到这一提醒,突然就想去研究怎么种痘,将来遇到天花疫情也好有备无患。 历史上,关于种痘的详细记录在明代隆庆年间。但种的是人痘,并非牛痘,由于失败率颇高,人们以为只有亲属之间相互种痘才有效果——有个家族的种痘成活率超高,旁人以为这家人的痘种很好,于是还费尽心机跑去偷痘种。 王渊提醒道:“或许是以毒攻毒呢。将已愈之人的痘疮脓水,种到健康之人身上。” 张贯责备道:“不得胡说,此法只能让健康之人也染病!” 王渊继续解释:“我听寨中父老所言,每有痘疫爆发,牲畜患病而不死。是否可以证实,牲畜之痘症,较人之痘症为轻。若把牛痘种在人身上,主动染上更轻的痘症,是否就不再害怕染痘了呢?毕竟,得过痘症之人,这辈子都不会再得。” 王阳明眼睛一亮:“此法或许可行!” 张贯也觉得有道理,说道:“若我今后为官,遇到辖地发生痘疫。就给那些死囚种牛痘,或可验而证之,亦能造福一方百姓。” 汗,死囚就不是人吗?居然拿来做人体实验。 张贯老爷子聊完天花防疫工作,突然之间又扯到刘瑾,喝着酒拍桌子大骂阉党该死。 喝得多了,张贯又用手指蘸酒,在桌上画贵州简易地图,给王阳明和王渊分析此时战局:“当务之急,是该调集播州兵马,与贵州官军南北夹击息烽,打通播州的入黔官道。如此一来,湖广只需调兵五千,堵住叛军东蹿要道,便能东西夹击,一举而破之!朝中旧友给我写信,说兵部此刻尽为刘瑾党羽,贵州军情都被压下,皇上根本不知道贵州发生了叛乱!” “唉,阉党祸国。”王阳明也只能叹息。 王渊虽然属于历史白痴,但也知道朱厚照喜欢打仗,而且对待外敌内寇从不手软。贵州战事拖了将近一年,兵部都还没调集大军平乱,想必朱厚照是真的不知情。 而兵部又被刘瑾把持,多半就是刘公公蒙蔽圣听了,安贵荣肯定暗中撒了不少银子。 张老爷子喝得一塌糊涂,把刘瑾的十八辈儿祖宗都骂个赶紧。又拍着王渊的肩膀,叮嘱他好生读书,这才被随从扶着歪歪倒倒离开。 到了晚上,贵州按察副使陆健,也来找王阳明聊天,王渊主动跑去添酒作陪。 王大爷是真的能混,才来文明书院两个月,便跟贵州文武官员以及土司成了好朋友。历史上,明年的大年初一,按察副使陆健甚至亲自陪同王阳明游览贵阳名胜。 王渊则趁机搭顺风车,也跟贵州官员渐渐混熟,大家都将他视为子侄辈——神童之名还是有用的,文官在地方任职,特别喜欢提携神童。 这一届的贵州官员,多少都跟刘瑾有仇。要么是被贬谪过来的,要么是明升暗降排挤来的,等到刘瑾倒台,这些官员铁定能够升迁。 比如张贯老爷子,再过几年就是辽东巡抚,手握辽东地区的军政大权。 (PS:关于天花佛经,并非胡乱编造。王阳明后来还把此经刊印出来,亲自作序,序言中就提到种痘:“惟??痘之种,不见经传,上古未有”。) 059【科举密卷】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又是一日清晨。 王阳明检查弟子的作业,对王渊说:“的欧体基本功已足,从今日起,改练台阁体吧。” “好。”王渊笑着把字帖收起来。 台阁体被认为是对书法的禁锢,但于王渊这种初学者而言,能写好一种字体就足够了,哪来的禁锢不禁锢。这玩意儿是考科举的标准字体,特别是殿试没有朱卷,不写台阁体很难考出好名次。 王阳明对其他弟子都比较严肃,唯独喜欢捉弄王渊,此刻笑道:“正巧,为师想研读《周元公集》,城内书铺遍寻不见。去易家的藏书楼,用台阁体抄一部回来。” 王渊当即答应下来,还不知道被王大爷坑了。 《周元公集》就是周敦颐的文集,王阳明估计想深入研究《易经》,所以打算仔细品读周敦颐作品。但那玩意儿足有九卷,挺厚的一本,如果每天只抄半个时辰,够王渊誊抄一两个月的。 宋灵儿捧着《孙子兵法》说:“先生,我已经把这本书背完了,答应过教我兵法的。” 王渊颇为诧异,这丫头以前读《千字文》都要睡着,如今居然能背诵整本《孙子兵法》。只知道她这段时间都在看书,还以为装模作样呢,没成想是真的就此转性了。 王阳明想了想,说道:“我实在没有多余时间,每逢初一、十五,我单独给开一个时辰的课。若想做女将军,先去读《左传》吧,权当故事书看,不懂的就来问我。” “哦。”宋灵儿还不知《左传》是啥,否则必然头大如斗。 二人结伴离开书房,来到院中,却见李应等人背着弓箭。 “若虚,灵儿,打猎去!” 李应呼朋唤友,又瞥见汤冔和叶梧,连忙喊道:“伯元,子苍,打猎去!” “好啊,正想活动手脚。”汤冔立即响应。 宋灵儿认真读了两个月书,早就憋坏了,此刻心痒难耐:“那个……耽搁一天也不要紧吧,王渊,我们去也打猎。” “下次吧,我还要给先生誊抄《周元公集》。”王渊不想耽误时间。 宋灵儿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忍住,飞快回房取出弓箭,跟着诸生前往北郊打猎。 今天休假,李应在书院一通咋呼,居然召集了十多人。 抄书的地方也在城北,王渊跟着他们一起出了北门,很快来到易氏万卷楼。 易家也属于贵阳的书香大族,宣德年间出过二榜第二名进士。这是贵州自设乡试(嘉靖)之前,贵州士子所考到的最好成绩,足见易家的文化底蕴确实深厚。 易家有自己的私塾,老师是自家退休举人担任。而且他们专注于科举,见王阳明讲学跑偏了,没有一个易氏子弟愿意拜在王阳明门下。 不过嘛,王阳明最近名声大噪,易家也有意结交,前几天还请王大爷去参观万卷楼。 王阳明见到万卷楼里诸多藏书,又看到周围风景秀丽,不禁联想起自己老家,当场作诗一首:“高楼六月自生寒,沓嶂回峰拥碧兰。久客已忘非故土,此身兼喜是闲官。幽花傍晚烟初暝,深树新晴雨未乾。极目海天家万里,风尘关塞欲归难。” 还没进入易氏庄园,就远远望见万卷楼。足足四层高,一楼设有抄书堂,其他三层是书。 宋家也有这样的藏书楼,不过修在洪边祖宅,去年被叛军一把火烧掉了。 报上王大爷姓名,王渊顺利进入庄园,对图书馆管理员说:“老先生,我叫王渊,阳明先生遣我来抄书。” 老先生叫易珍,举人出身,官至知县,致仕之后便回乡打理图书馆。他此刻笑道:“我听族内学子说,贵州出了个神童叫王渊。可是吗?” 王渊回答道:“不出意外,应该是我。” 易珍放下手中的《资治通鉴》,故意为难道:“易家藏书概不外借,便是抄书也得拿出学问来。既是神童,不妨当场作诗一首,嗯……”他指了指那本《资治通鉴》,说道,“就以怀古为题,限一刻钟内作出。如若能够让我满意,除了四楼之外,其他楼层的书不但能抄,还能带出去慢慢读。” 这糟老头子坏滴很! 估计是易家的文章底蕴冠盖贵州,易氏子弟都没能出神童,反而一个穿青蛮夷被呼为神童,这让易珍的心理极不平衡。所以才故意刁难王渊,顺便看他是否名副其实。 王渊根本不愿进套,直接转身欲走:“既然如此,那我回去跟先生说,让他自己来作怀古诗。” “唉,别走啊。”易珍连忙喊住。 王阳明跟贵阳官员关系很好,易家也不想轻易得罪,更何况是因为抄书这点小事。 王渊回过头来,一脸迷糊的问道:“老先生还有何事?” 易珍激道:“身为弟子,就不知为老师解忧?连抄书这等微末小事,也要劳烦阳明先生?” 王渊立即怼回去:“既是微末小事,又知我代先生抄书,这样刻意刁难,是对阳明先生有什么敌意吗?我这就回书院,把事情都跟先生说清楚。” “这小子,奸滑至极,”易珍气得发笑,扔了一串钥匙出来,“上去吧。四楼不准去,其他楼层的书随便抄。” 王渊来到二楼,发现最显眼的便是科考资料。 从洪武年间到弘治年间的会试录,以及进士们的优秀范文,这里可谓应有尽有,只缺了少数年份而已。还有浙江、福建、湖广、江西等省的乡试录,以及乡试八股范文,密密麻麻堆了好几个书架。 最近几十年,只有去年的科举范文,估计因为路途遥远,暂时还没从外地买回来。 我草,我草,我草草草! 难怪贵州举人名额只有十九个,易家却总是能占到两三个,人家有科考密卷啊。 王渊突然冲下楼去,无比恭敬的作揖行礼,然后笑嘻嘻问:“老先生,刚才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算不算数?”易珍反问。 王渊厚着脸皮说:“我若作出一首让满意的怀古诗,今后就能随意借阅四楼以下的书籍。” 易珍点头道:“算数啊。” 就剩这一首了,今后再抄,也不知道该抄啥。 王渊拿出自己带来的纸笔,没等把墨条磨匀,就迫不及待抄了一首,然后飞奔至二楼挑选科举范文。 这小子走路带风,将墨迹未干的纸笺带落在地。易珍弯腰捡起,好奇的扫了一眼,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奇才,奇才啊,何止是神童而已。”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060【神童的附带作用】 书房中。 王渊拿出一本书说:“先生,你要的《周元公集》。” 王阳明正在喝药,差点把药给喷出来,质问道:“不是让你誊抄一部吗?” “既有现成的,为何要抄书?”王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说得好有道理,王阳明竟然无法反驳,当下又好气又好笑:“易家藏书概不外借,你怎么把书借出来了?” 王渊想了想说:“可能是我有一颗立志向学的赤子之心,易家那位老先生被感动了,准许我可以同时借出三本书。” “顽皮!” 王阳明抄起案上戒尺,轻轻敲打学生的脑袋:“说实话!” 王渊据实相告:“易老先生让我作一首诗,我便写了一首词出来。” “是什么词?居然能让易家借书。”王阳明颇为惊讶。 王渊只好把那首《临江仙》写出来。 王阳明面对纸笺久久不语,沉默足有半刻钟,突然说:“你没有见过长江,就写‘滚滚长江东逝水’?” 王渊回答:“我没有见过长江,但我读过《三国演义》。” 王阳明摇头道:“这首词,不符合少年心境,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吗?” 此时轮到王渊沉默,好一阵才说:“三岁的时候,没有人教我识字。我阿爸捡来一本《华严经》,我当场便诵读出来,那些字仿佛刻在我脑子里。这首词也是一样,突然就涌现出来了。” “宿慧?”王阳明表情复杂,似乎竟然有些相信了。 三十一岁之前,王阳明是有神论者,甚至好几次想要出家修仙修佛。 三十一岁之后,王阳明渐渐不相信有神佛存在。直至龙场悟道,彻底转变为无神论者,认为自己的心,便是天地鬼神之主宰。 但是,理学和心学,都不否认有生而知之者! 甚至朱熹还把生而知之者描述为第一等人,因为天理本就存在于人们心中,生而知之者的天理与天性都未被蒙蔽。普通人的天理、天性被蒙蔽了,就要用后天的努力去清除蒙蔽,让自己的天理、天性恢复本来面目。 王渊不再说话。 王阳明坐在那里好半天,终于开口道:“你不要再作诗词了,容易引来一些麻烦事。” 麻烦事很快便来了。 只用了几天时间,那首《临江仙》就传遍贵州城。准确来讲,是传遍贵州城的文化圈子,这个圈子实在太小,根本瞒不住消息。 便是回乡考试的科举移民,都被《临江仙》给惊艳到,一个个跑来书院想见识神童。 王渊闭门苦读,谁都不见,每天都在历届科举范文。 “王二郎,这回恐怕推不掉,左布政使点名要见你。”小厮王祥跑来通传消息。 王渊继续研究范文,直接拒绝:“不见!” 又过了一日。 刘耀祖冲进房间:“王二哥,左布政使亲自来书院了,身边还有席副宪陪同,此刻正在跟先生闲聊。这位布政使老爷为人和蔼,刚才还拉着我说话,问起你小时候的事情。” “那就见吧。”王渊知道躲不过去。 …… 贵州左布政使名叫郭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明代以左为尊。 如果从右官升到左官,虽然品级没有任何变化,却属于典型的升迁调动。 见鬼的升迁! 郭绅很想骂娘,他本来在福建当右布政使,多滋润啊,多风光啊,突然就被升迁为贵州左布政使。 在赴任途中,郭绅已经走到湖广边界,宣宁叛军截断驿道,他只能跑去四川绕一圈。好不容易来到贵州,屁股还没坐热呢,乖西又爆发三苗酋起义。而郭绅本人,也因为长达半年的旅途奔波,直接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 一切都拜刘瑾所赐,郭绅的升迁调动,无非是给刘瑾党羽让路——历史上,此君明年又要升迁,连贵州都没法待下去,被升任南京太仆寺卿养老。若非刘瑾突然垮台,他肯定要老死在这个职位上。 郭绅属于得过且过的太平官,对谁都嘻嘻哈哈。即便路上遇到平头百姓,他都能嘘寒问暖扯半天,然后回家该干啥干啥。其为政嘛,就是行节俭、修学校、兴教化,没事儿写几首诗歌,被评价为:不设城府,宽厚简朴,有长者风。 一个字,混! 这种混日子的官员,怎么可能冒死反对刘瑾? 就因为他是江西人,属于南榜进士,好端端的福建肥缺被抢走,来到这鸟不拉屎的贵州。兔子急了也咬人,郭绅毅然加入抗阉大军,没事儿就上书朝廷告发贵州镇守太监。 为啥贵州布政使和按察使,都要跟镇守太监不过去呢? 实在是刘公公做得太绝,在正德二年的时候,逼迫内阁扩大镇守太监之职权。以前镇守太监只管地方军务,现在可以插手政务、司法和监察,相当于巡抚和都御史的集合体。 贵州布政使已经很可怜了,居然还要被镇守太监分权,干他刘瑾的十八辈儿祖宗! 郭绅来到贵州不足一年,本想一如既往的修学校、兴教化,结果这事儿已经被席书干完了。他只能抽空四处转悠,美名其曰体察民风,其实就是为写诗积攒素材。 而且,郭绅特别喜欢写赞美诗,赞美当地教育搞得好,赞美当地农政搞得好。再加上他的诗写得精彩,一旦传播出去,甚至能够作为政绩考核的辅助资料——考满法与考察法并行,后者的可操作性很大。 廉察官员巡视地方,会收集地方官员的相关信息,官声属于重点调查对象。比如地方官入了乡贤祠,便说明此人的官声很好,而豪绅往往控制着乡贤祠,这导致地方官必须巴结豪绅。 诗歌也是其中一部分,如果官员的赞美诗,在当地士子中广为流传,廉查官员也会给调查对象打高分。 “你便是写出《临江仙》的神童?” 郭绅全然没有官架子,胖乎乎、笑嘻嘻的像一尊弥勒佛。他只是初次跟王渊见面,却像对待子侄一般亲切,拉着王渊的手赞叹道:“气宇轩昂,神采俊逸,果非凡俗之流!” 王渊微笑着将手抽回,拱手道:“见过郭藩台。”又对席书说,“见过席副宪!” 王阳明笑道:“坐吧。” 郭绅又开始瞎扯淡:“旁人都说,贵州乃蛮夷之地。此为妄言!我来贵州不足一载,已游览诸多名胜,可称钟灵毓秀。” “郭藩台见解独到。”席书只能赔笑附和。 “你们别还不相信,”郭绅指着王渊说,“有如此神童,不就证实贵州乃钟灵毓秀之地吗?” 王阳明说:“郭藩台不要夸奖太过,年轻人容易骄傲虚浮。” “非也,非也,”郭绅突然朝北拱手,“我大明开国上百年,才有几个神童现世?贵州现一神童,实为圣君临朝之祥瑞!” 我尼玛,就正德皇帝干那些事儿,还能说是圣君临朝? 王阳明和席书瞬间无语,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郭绅直接站起来,握住王渊的双手,满脸笑容道:“小神童,我已见过你的蒙师沈慰堂。他说你三岁就能无师自通朗诵佛经,十岁只学了《三字经》,就作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方对联。可谓生而知之,天生宿慧!” “藩台见笑了。”王渊再次把手抽回来。 郭绅又揽着王渊的肩膀,嘘寒问暖道:“听说你出身番寨,学业上可有困难?” 王渊回答说:“并无困难,多谢藩台关心。” 郭绅对王阳明、席书二人笑道:“你看,咱们这位小神童,不但天赋智慧,而且品性端正。君子固穷也!” 说着,他让随从取来二十两纹银,亲自交到王渊手中:“你既有如此天资,今后定要努力向学,平时有什么困难,尽管来跟本官说!” 王渊哭笑不得,收起银子道:“多谢郭藩台提携。” 一番惺惺作态,郭绅终于跟神童扯上关系。 他回到布政司府邸,当晚就写了五首神童诗,又连夜写出十多封信,寄给自己在各地为官的同年、同乡,还附带王渊的三首诗词和一副对联。 反正就是吹牛逼,他郭绅在贵州发现一个神童,而且还尽心尽力给予帮助——这些,都是政绩! 王渊的诗词和对联传播越广,郭绅的政绩就越足,反正这辈子已经绑定了。 接下来半年,郭绅逢人便说神童,刻意为王渊造势——他也没法干别的,布政使当得太憋屈,缩起来做街道办主任还要被太监分权。 被郭绅这么一搞,王渊的神童之名不但传遍贵州,甚至江西和两京的读书人都略有所闻。 特别是那首《临江仙》,江南书坊印刷《三国演义》,居然开始将其印在扉页上! 061【春归】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郭绅的一系列做法,让王渊感到很无奈,但还必须表现得万分感激。 就他娘送了二十两银子,然后到处散布神童诗,王渊就被这位布政使给绑定了。 按照官场规则和士林道德,郭绅对王渊有赏识之恩。这老家伙年龄已大,身体也不是很好,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死掉。今后郭家子孙遇难,如果王渊身居高位,还得照顾一把才行,否则就是知恩不报之徒。 五首神童诗撒出去,王渊就有了官方备注,每天前来拜访的士子翻好几倍。甚至还有婚丧寿宴,拿着银子跑来请神童作诗的,就跟后世明星商演赚外快差不多。 难怪有“伤仲永”,天天搞这种事情,哪还能剩下时间读书? 王渊实在伤不起,直接让宋灵儿在房门挂锁,自己躲里面闭门苦读,只有吃喝拉撒才会开锁外出。 两个月时间,王渊就把弘治年间的会试范文看完,自己也照着题目写了几篇时文。 “人能从事于学,则仁不外是矣。盖学本以致知,非为仁也……” 这是一篇弘治十八年的会试四书题范文,主要论述学与仁的关系,被阅卷官判定为当年的四书题第一。跟王渊的文风差不多,也写得干巴巴,但论述得非常严谨。 读了那么多范文,王渊发现一个有趣现象。 乡试范文往往文采斐然,特别是江南之地,有些八股文写得跟赋一样。但跑去京城参加会试,士子们反而放不开了,老老实实写议论文,整体文风变得更加老成持重。 也就是说,王渊的八股文风,根本不用修习辞章之学,刚好适合去参加会试! 王阳明对弟子的要求太高,他当年的会试文章,就写得声情并茂,也希望弟子能做到如此地步。但王阳明还落榜两次呢,京城会试真的不看文采,甚至写得太花里胡哨还更吃亏。 …… 七月中旬。 好久不见的沈师爷,终于来文明书院串门:“渊哥儿,明年乡试可有把握?” “没什么问题。”王渊答道。 沈师爷笑着说:“咱们可是有约定,等做了大官,我就为幕僚谋事。” 王渊笑道:“那还得等好多年。” 两人都不把此话当真,因为时过境迁,变化太快了。 王渊已经拜在王阳明门下,不缺教书先生。而沈师爷则在席书那里混得不错,暂时不愿挪窝,非常满足于现状。 一旦刘瑾倒台,以席书的政绩,百分之百能够升官。 翻修文明书院,又联合安氏、宋氏以及贵州大族,三年间建起十多所社学,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政绩!席书已经挂职按察副使,下次多半能升为一省参政,下下次升官就可能是右布政使了。 熬个七八年,就能给布政使当心腹幕僚,沈复璁现在心里美得很。 “唉,回想起当初来贵州,可没曾有过这种奢望,”沈复璁感慨万千,掏心窝子道,“多亏渊哥儿把我劫上山寨,否则此刻怕是已经死在云南!” 王渊笑着纠正:“是请,不是劫。” “哈哈哈哈!” 沈师爷大笑不止:“请个屁啊,就是劫道,我还说客气话?” 这厮又在套近乎,估计是见王渊名声大噪,又被贵州诸多高官赏识,今后肯定前程似锦,所以跑来叙旧拉关系。 王渊也不拆穿,问道:“宋公子最近如何?” 沈师爷说:“他一直在族学当教谕。因为叛乱之事,宋炫也性格大变,叔侄二人联手整顿学风,宋家子弟连逃课都要被打板子。”突然,沈师爷又来一句,“安贵荣病了。” “他不是一直生病吗?”王渊讥讽道。 “这回是真病了,”沈师爷幸灾乐祸道,“已经换掉好几个大夫,还悬赏千金治病,满贵州城都在议论这件事。而且,他已经宣布出兵平叛。” “此时出兵?”王渊惊讶道。 沈师爷点头说:“假病假出兵,真病真出兵。” 王渊笑道:“这可稀奇。” 并不稀奇,安贵荣在料理自己的身后事。 拜王渊之计策所赐,大家都认为安氏支持叛军,今后论功行赏时肯定要算总账。 安贵荣如果活得好好的,自然不惧非议,有的是法子逃脱罪责。但他现在命不久矣,必须帮儿子解决潜在风险,出兵平叛就是戴罪立功的最好方式。 宋然苦于没有儿子,安贵荣苦于儿子太多。 他有三个嫡子,长子安万钟勇猛残暴,次子安万镒能征善战,幼子安万铨阴险狡诈,都不是什么善茬。 安万钟不得人心,安万镒和安万铨蠢蠢欲动,在安贵荣病重之后,已经开始划分派系了。 历史上,这三兄弟斗得可厉害了。 安万钟继位不久便被刺杀,因为没有子嗣,由二弟安万镒继承土司。但很快,安万镒也莫名其妙病死,由三弟安万铨继承土司。可是根据法律,安万镒是有儿子的,这个儿子长大之后,安万铨必须归还土司职务。 结果呢,安万镒的儿子刚刚长大,莫名其妙又病死了,继续由安万铨代理土司。 很有可能,安贵荣的幼子安万铨,为了争夺土司职务,谋杀了自己的大哥、二哥和侄子。其家族内部斗争,导致安氏衰落数十年,直至万历年间才恢复实力。 安贵荣虽然无法预料这种局面,但心里还是有逼数的。 这年秋天,他让长子安万钟统军,发兵征讨乖西叛军。无非是想转嫁内部矛盾,通过打仗来给长子树立威信。 可惜次子和幼子不听话,对长子的军令阳奉阴违,互相之间保存实力打假仗。安万钟不但没能树立威信,反而因为多次战败,在族内搞得人心尽失。 以前是不愿打叛军,现在是真的打不赢,安贵荣躺在病床上抓瞎了。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众弟子给王阳明过了一个精彩的春节,天天宴饮耍乐,日日游玩名胜。王大爷高兴之余,一口气写了十多首诗。 左布政使郭绅再次被升迁,这回是调去南京当太仆寺卿。 太仆寺卿属于小九卿之一,位高权重,负责国内马政,油水特别丰厚。但那是北京的太仆寺卿,郭绅调任的是南京,那些反对刘瑾而又不好处置的官员,都被刘公公一股脑儿扔去南京养老。 郭绅在离开贵州的时候,王阳明的谪戍期也满了,被调去庐陵(江西吉安)当知县。 (PS1:那首《临江仙》争议不小,老王决定加速进程,贵州本来就不是重点。之前废了几万字的稿子,现在又废了一些,这章临时码出来的,所以晚了几个小时。) (PS2:有人说贵州只有一个布政使,没有左右之分。说明一下,贵州确实长期只有一个布政使,但也分左右,这是为了方便官员升降。一般是参政,升任贵州右布政使,其他省的右布政使,升任贵州左布政使。比如米鲁之乱死掉的闾钲,就是贵州右布政使。有时候,贵州是同时拥有左右布政使的,可能是官职不好安排,让他们凑合着当几年。) 062【故人东去】 孟春之末,瑞雪渐消。 王阳明主仆三人,绕着城北而走,须臾来到城东,远远可以看到马驿。 “大爷,真不跟他们说吗?”王长喜问。 王阳明摇头道:“离情别意,徒自伤神,不说也好。” 从元旦(大年初一)到初九,王阳明都在贵州城过的。随即便返回龙岗山,看望山中生苗,并在那里度过元宵佳节。 因为王祥年幼且染风寒,王阳明就把他留在弟子李惟善家——李家庄园在城郊。自己带着二位仆从,谁都没有通知,便悄摸摸的打算离开贵州。 新年期间,其他弟子都回家过节了,就连王渊也回穿青寨跟家人团聚,居然不知道王阳明即将离去。 王阳明骑驴转过竹林,突然眼眶湿润。 只见贵州城东马驿的官道上,赫然站着三十多人,那些都是他的核心弟子。诸多学生当中,唯有范希夷染病未愈,今天不能前来送行。 王渊捧着一个木盒,笑道:“吾知先生喜爱象棋,便请寨中刘木匠打造一副。棋子上面的字,是同学们亲手刻的,一人刻一字儿,祝愿先生否极泰来、身体康健。” 王阳明翻身下驴,打开木盒盖子,果然见到笔迹不同的刻字。 诸生虽然书法都不错,无奈雕工粗劣,刻得是歪歪扭扭,犹如稚童之涂鸦。 王阳明并非铁石心肠的道学先生,他情绪非常敏感。捧着一副象棋沉默良久,思及近两年的贵州经历,突然眼泪哗的就往下流,怎么也止不住。 这是王阳明第一次在弟子面前失态。 数息之后,王阳明把象棋盒子关上,拱手抱拳说:“诸友且留步,努力进修,以待后会!” 只有在王渊这种少年面前,王阳明才承认自己是老师。但凡过了及冠年龄,王阳明都以朋友相称,其中有二十多个弟子,都被王阳明视作朋友。 “先生保重!” 诸生拱手,皆执弟子礼。 王阳明骑驴走出十多步,突然回身对李惟善说:“年前买来的锡料,可令祥儿打成四个大碗,每个重二斤,厚实大朴方可,其余做成菜碟。粗瓷碗再买十多个,水银摆锡箸(锡芯镀银筷子)做两副。” 李惟善拱手说:“学生记下了。” 这是让王祥病愈之后,带些贵州土特产回去。特别是粗瓷碗,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土碗。 王阳明赴任的江西盛产瓷器,他却想用贵州土碗吃饭,可见他对贵州感情之深。 王阳明复又行出几步,回头道:“阎道士重病,他那道观穿风漏雨,不是养病的好地方。惟善,你骑马接他过来,在李家庄园好生调理。他那个道观太穷,道士们生活艰苦,顺便带几斤盐过去。” 李惟善再次行礼。 并非王阳明独爱李惟善,而是这厮家底丰厚,而且阔绰大方、不吝钱财,所以使钱的事情交给他办即可。 想了想,王阳明又对陈文学说:“宗鲁,以你的学问才智,今后肯定能够考中进士。但你不要耽于诗词歌赋,把科举正事给搞偏了!” “学生谨记。”陈文学汗颜。他被王渊的神童之名所激,最近几个月,一直在研究诗艺。 “若虚!”王阳明突然提高嗓门。 王渊出列道:“学生在。” 王阳明瞪着王渊看了一阵,指着自己的胸膛,又指向王渊,告诫道:“我知你不相信为师的学说,但你要明白自己的本心,守住你自己的良知!” “学生明白。”王渊回答说。 “诸友,有缘再会!” 王阳明终于不再回头,骑着毛驴向东行去。 高凤鸣、何廷远与陈寿宁三人,突然狂奔追赶,不管王阳明怎么苦劝,他们都执意要远送,想把老师送到下一个驿站。 余下众人结伴而归,在城门口时听到一阵马蹄声。 “哒哒哒哒!” 宋灵儿打马而至,问道:“先生已经走了吗?” “刚走不远。”王渊没问她怎么迟到了,而是望向她马背上的行李。 宋灵儿说:“阿爸已经不管我了,眼里只有他的便宜儿子。我立志修习兵法,可连阵图都还没学过。王渊,我要跟先生一起去江西,等把兵法学完了再回来!” “你疯了?”王渊惊道。 “我没疯,”宋灵儿说,“等你考中进士,我肯定已经是女将军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喝酒。”她突然指着李应,“李三郎,你还欠我一顿酒呢!” 李应苦笑道:“你若不走,今天我就请客。” “下次吧。驾!” 宋灵儿猛抽鞭子,策马而去,只在竹林间留下飒爽身姿。 诸生为之侧目。 “驾!” 王渊也连忙翻身上马,挥鞭狂追而去,大喊道:“喂,你等等我!” “你也要去江西吗?”宋灵儿反问。 王渊郁闷道:“我吃饱了撑的才去江西,你知道江西有多远吗?” 宋灵儿喊道:“那你就别跟上来!” 大概二三里远,王渊渐渐快马追上,但官道越来越窄,根本无法双骑并行。他只能跟在后面说:“我知道你的脾气,别跟我说想学兵法,你究竟因为什么事离开贵州?” 宋灵儿终于停下,歇斯底里道:“我阿爸已经变得六亲不认,想把我嫁给息烽蔡氏子,而且是给人续弦做填房,那人已经四十多岁了!我说什么都不嫁,他居然打我一耳光,他从小都没有打过我!” 息烽蔡氏拥有三个长官司地盘,属于黔北小土司。但其占据黔北交通要道,实力还算不错,最近又在安家的配合下,从叛军手里完全收复地盘。 宋家与蔡家联姻,一是巩固宋然在族内的地位,二是稳定宋家在水西的影响力,三是避免蔡家跟安家搅在一起。 可谓一石三鸟。 这种政治联姻关乎家族命运,任凭王渊智计百出,都不可能阻止得了。 除非,王渊有更强大的实力,可以立即让宋氏复兴——只有大明皇帝拥有如此能力,内阁首辅来了都不行。 王渊默然不语,他没法子,真的没法子。 宋灵儿惨然一笑:“你说得对,我不是去江西学兵法,我只是想逃婚而已。我阿爸已经疯了,变得完全不认识了,他根本不把我当亲生女儿!我就是一件货物,随时可以拿来做交易的货物。” 王渊双拳紧握,咬牙道:“等我考上进士……” “你考上进士也不能回贵州当官儿,”宋灵儿打断道,“等我学成兵法,我自己回贵州,我自己带兵当女将军!” 宋灵儿下马回身,王渊也跟着下马。 “灵儿……” “不要说话,让我抱一抱。” 宋灵儿突然扑到王渊怀里,将他死死抱住,一句话都不说。 山风料峭,衣袂翻飞,一对少男少女就这样抱着。 突然,宋灵儿把王渊推开:“你若考上进士,就跟一个汉家女结婚吧。我是仲家女,是汉人眼中的蛮夷,对你的仕途没什么好处。” 王渊说:“我不在乎。” 听得此言,宋灵儿突然展颜,笑得很开心。她重新起到马背上:“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三年之后我回贵州,希望你也能回来。驾!” 王渊没有再追,也无法挽留,突然之间生出绝望的无力感。 蓦地,王渊亦翻身上马,朝着贵州城奔去。 自怨自艾,不能改变任何现状。他迫不及待想回去看书练字,一刻都不愿耽搁,今年的乡试他能考上,明年的会试却毫无把握。 只有考上进士,才勉强拥有跟宋氏对话的资格。 身后的大山里,隐约传来一阵歌声:“六月里来酿米酒,酿给我的阿哥喝。阿哥啊阿哥,管你跑到哪边坡。只要阿妹有心意,你不想喝来也要喝……” (本卷完) 063【明朝商税超低的】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每年乡试开考时间是八月初九,因在秋季,故称秋闱。 六月初,贵阳士子便陆续动身,启程往云南昆明进发。 历史上,今年将有一位叫田秋的贵州士子中举,并在二十五年后成功让贵州自开乡试。 他在奏疏中是这样说的:“贵州(贵阳)至云南,相距二千余里,如思南、永宁等府卫至云南,且有三四千里者。而盛夏更难行,山岭险峻,瘴毒侵淫,生儒赴考,其苦最极。中间有贫寒无以为资者,有幼弱而不能徒行者,有不耐辛苦而返于中道者,至于中冒瘴毒而疾于途次者,往往有之……” 田秋自己就是思南府人,也即“至云南三四千里者”,比王渊赴考要多走一千余里路程。 不提前赶路不行啊,万一遇到什么意外,也好有个回旋的余地。 王阳明的核心弟子当中,只有王渊、李应、越榛、邹木四人赴考,其他人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陈文学等人甚至去年都没参加科考。 主要还是考试成本太高,生员们没有一定把握,干脆就不去参加乡试了。一来一回,要耽误好几个月,费钱不说,还特别费身体。哪像其他省份,不管有没有把握,先去考试碰碰运气再说。 四人当中,王渊和李应骑马,越榛和邹木骑驴。 邹木,字近仁。此君已经将近三十岁,去年夏天拜入王阳明门下,也在文明书院读书,而且特别喜欢给王阳明跑腿干活。 除了王渊之外,李应、越榛和邹木都带着书童,而且是惯能打架的书童。 城西驿站。 一个足有三十多匹马的商队,正在官道上苦苦等待,队伍中还掺杂了几个赴考士子。 王渊数人来得较晚,匆匆赶来跟商队汇合。 这是贵州士子的惯用法子,跟着商队一起走,人多有个照应。而且商队熟悉路况,知道该在哪里停歇,避免天黑了露宿荒野。 李应连忙下马致歉:“秦把头,真真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秦把头名叫秦浩,是这个商队的领头人,专走滇黔驿道做买卖,他是李应家里帮忙联系的。 秦浩浑身被晒得黝黑发亮,胳膊腿儿都很粗壮,爽利笑道:“不要紧,也没耽搁什么,李三郎太客气了。” 王渊等人也下马打招呼,又跟随同商队出发的其他士子寒暄。 得知王渊就是大名鼎鼎的神童,众人态度愈发恭敬。甚至商队当中,还有不少人偷偷看他,似乎是想研究一下文曲星跟普通人有啥区别。 商队虽然有马,但马儿驮着货物,个个都牵马步行。 王渊一边观察沿途地形,一边跟秦浩闲聊:“秦把头,这趟走昆明能赚不少吧?” 秦浩笑道:“我赚什么?我就一个卖脚力的。” 嗯,看来不是老板,而是运输队的队长,只负责带人把货运过去。 王渊又问:“运的都是什么东西?” 秦浩见神童对此很感兴趣,便详细说:“主要是些湖广货,从贵阳运去昆明赚差价。回来那趟才算真买卖,从昆明运些滇盐到贵州,我们东家是有盐引的。” 王渊仔细打听,才知道这条路线,也属于茶马商道之一,不过是最不受重视的那条路线。 最繁忙的茶马商道,乃川黔滇线,直接从云南经黔西入川,根本不需要通过贵阳。川黔线也很繁忙,从黔中运送茶马北走,最终目标是陕甘藏地区。 “听说商税很低?”王渊好奇道。 “商税还低?听谁说的?”秦浩惊叫道,“商税高得吓死人,运气不好,血本无归都很常见。” 大明朝的商税,确实三十抽一,而且书籍、笔墨、农具、果蔬、牲畜和婚丧嫁娶物品还免税。 但这只是营业税! 在津渡关口还要征收过境税,其税率,从三十抽二到十抽一不等。比如木材,过关时直接十抽一;柴禾、茅草也要三抽一;鬃毛、黄藤则是三十抽二。 遇到不讲理的贪官,商队出发时就征过境税,木材商还没上路呢,就已经被抽走十分之一的本钱。 宣德年间,为了推行大明宝钞,还在集市里把门店税提高五倍。果蔬种植大户也被盯上,只要装车批发就必须纳税,违背了朱元璋果蔬不上税的祖制。另外再设河运钞关,重复征收过境税,按船只大小进行收税。 除此之外,还有皇店。 这玩意儿是在正德年间大兴的,刘公公居功至伟。 仅在北京城,就设了六个皇店,对客商进行毫无法律依据的征税。现在皇店已经以北直隶为中心,向周边地区扩散。太监打着皇帝招牌,拦截来往商贾,征多征少凭心意,动辄“打死人命,糜所不为”。 刘瑾倒台之后,皇店不但没关闭,反而在国铺开。 因为朱厚照已经尝到了甜头,皇店所征商税,不走官府途径,直接装进皇帝的小金库。发展到最后,甚至连小商贩都得给钱,太监养了一堆帮闲沿街征收。 皇店属于明代中期,对商业发展危害最大的存在。因为征收对象和数额都非常随意,导致商人心里根本没底儿,始终有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 而且,太监征了那么多税,真正到皇帝手里的,恐怕百不存一,大部分都被太监给私吞了。 皇帝都这样干,藩王勋戚们自然也不闲着,往往私设关卡,胡乱征收过境税,地方官员还不敢管。 谁若在明朝硬说商税低,怕不要被商人们乱棍打死。 当重农抑商是闹着玩的? 那些豪商巨贾,无一例外,都跟太监、勋戚、官府有所勾结,以达到欺行霸市的垄断目的。 正经商人寸步难行,往往一朝破产,莫名其妙就完蛋了。因此有钱之后就培养子孙读书做官,同时疯狂购买土地,毕竟当地主比做商人靠谱得多。 王渊跟秦把头聊了大半天,听得是彻底无语。 这大明朝的反复征税现象太严重,而且地方税权过大,中央政府反而总是缺钱。皇帝也缺钱,于是让太监设皇店瞎搞,结果皇帝自己没赚多少,倒养肥了一大堆太监。 朝廷必须收拢财权才行! “若虚,问这些做什么?难道今后还想做买卖?”越榛笑道。 王渊说:“做官不体察民情,便如医者不望闻问切。胡乱施政,犹若胡乱用药,这大明岂不要病入膏肓?” 越榛当即肃然,直接下马行礼:“若虚此乃金玉良言,受教了!” 王渊哈哈大笑:“我就随口一说。” “非也,”邹木摇头,“若虚虽是少年,眼光却比吾等长远。我已经快到而立之年,每日想的便是科举,又何曾奢望医治这大明江山?实在汗颜。” 李应指着四野山岭,笑道:“们医治江山,我却要经略四方,把大明九边修得跟铁桶一样。所以,我也该沿途观察山川地貌,以后带兵打仗肯定能用上。” 秦把头笑而不语,老老实实赶路。跟他一起赴考的士子多了,中举前都是一腔热血,中举之后然没有音讯。 无非被分配一个小官,在仕途中挣扎混日子,哪还有精力医治大明江山? 就说眼前的邹木,历史上也考中举人,结果一辈子都只能当老师。 064【糟心的旅程】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足有两三百人的马队穿行于山间,前后各有几个官差押运,朝着王渊等人迎面而来。 “退避!” 秦把头高声大喊,整个队伍立即调头往回走。 足足回转二里地,终于来到相对宽敞处。王渊跟商队脚夫们一起,静立于道旁,等着对方从这里走过。 负责开路的几位官差,见王渊等人戴着儒巾,虽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却老远就朝他们抱拳行礼。 诸生没有回礼,也不需要回礼。 眼前这支庞大队伍,是官方的解茶队。 茶户世代种茶和制茶,每十株茶树的产量,需抽税十分之一,再平价卖给官府二两干茶,由解茶队运到茶马司统一调配。 西北的茶马司设在陕西汉中,西南的茶马司设在四川播州。 播州杨氏属于最富裕的土司,没有之一,因为播州是西南茶马贸易的集散地。 贵州、云南、四川,甚至是湖广的部分茶叶,都需要事先运到播州茶马司。商人可运粮去茶马司换取茶引,再买茶前往西藏等边疆地区换马,一来一往赚取巨大的利润。 这种制度漏洞极大,太监和文官上下其手,导致官方运茶居然要亏本。 杨一清在陕西督管马政时,对此进行了改革,这也属于弘治改革内容之一。即由“官运”改为“商买”,豪商获得商买资格之后,能够直接到产茶地,从茶户手中收买茶叶,再运去茶马司报公。 此举断送无数太监和文官的财路,因此不管杨一清是否反对刘瑾,都会被刘公公一撸到底。谁让他犯了众怒呢? 正德继位,刘瑾专权。 陕西茶马贸易还好,那里是刘瑾大本营,有的是办法中饱私囊,因此依旧使用“商买”手段。西南地区则回到老路,部采用“官运”旧制,而且掌控在太监手里,连文官都分不到几个钱了。 太监他娘的吃独食,文官肯定不高兴,利益受损者毅然加入抗阉大军! …… 顺利完成单行道错车,商队和生员们继续进发。 农历六月,正值盛夏。 贵州气温虽然不算高,但也经常超过30摄氏度。最难受的是湿热,环境绿化太好了,再加上隔三差五下雨,明代贵州的湿气很重。 “嗙!” 走着走着,有个叫陆逾的生员,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秦把头稍等,有人晕倒了!”生员们大喊。 秦浩与商队走在前面,闻言立即停下。由于山路太窄,他也没法回来查看,只能问道:“可是发病了?” 旁边之人回答:“似乎是热症。” 热症就是中暑了,王渊牵马站在后面,提醒道:“敞开他的衣襟,前后之人散开透气,再给他喂点凉水,脸上和胸口也洒一些。” 那边手忙脚乱在抢救,王渊也趁机坐下休息。 过了好一阵,陆逾终于被掐着人中醒来,可是脑袋发晕根本不能走山路。 时间耽搁不起,必须抢在天黑前进城,否则就只能露宿荒野了。不等他休息好,便被旁人扶上马趴着,继续一路颠簸赶路。 上午还是大太阳,下午就乌云密布。 秦把头快速吃完干粮,边喝水边说:“得快一点,赶在这雨前面进城。” 王渊立即加快脚步,问道:“们没事吧?” 李应笑着说:“这点路算什么?忘了当初我们几个横穿苗山?” “我快不行了,又热又累。”越榛擦汗道,汗水越擦越多,因为下雨之前更加闷热。 王渊给他鼓劲道:“翻过这道岭,路应该好走得多,到时候就能骑马骑驴了。” 贵州的官道,真给官道丢脸! 很多地方就是陡峭小径,多亏黔马、黔驴给力,驮满货物还能正常行走。 王渊甚至在路途中,遇到一些无马商队,靠人力背运货物。他们的货架有两只木腿,如果走得累了,可以原地停下休息,木腿正好是着地的支架。 背着货物从昆明一直走到贵阳,沿途还翻山越岭、风吹日晒,王渊很难想象他们是怎么坚持的。 “轰隆隆!” 刚刚下山,便雷声大作。 山风吹来阵阵凉意,众人的心也凉透了,今天百分之百要淋雨! 生员们大都骑驴骑马,只有两个是贫寒子弟,背着书箱跟在队伍后面小跑赶路。 走着走着,雨滴开始洒落,秦把头立即下令停止前进,拿出油布遮蔽马匹货物,人也钻到油布下边避雨。 这种油布,是用棉布和桐油制作的,防水性很好,但很容易燃烧。 一场豪雨直接下到天黑,终于雨势渐小。但雨水却汇集成流,顺着山道而下,把王渊的脚踝都淹没了。 油布实在不顶用,个个被淋成落汤鸡。 众人聚在坡道上吃饭,王渊问道:“秦把头,的货没事吧?” “没事,早就用油纸包了两层。”秦把头疯狂砸着燧石,怎么也无法点燃,他藏在身上的火折子与火棉部浸水湿透。 王渊的书箱里倒是藏了一些,但找不到干柴,生出的篝火浓烟滚滚——虽暂时不能取暖,但驱蚊效果立竿见影。 上午日晒,下午雨淋,夜里露宿,直接导致一个脚夫、两个生员病倒,而且越榛的书童也生病了。 这才走了不到四分之一路程! 第二天,两个病倒的生员,以及越榛的书童,被扔在安顺城里慢慢休养。他们并不孤单,客店里有好几个贵州士子,都是半路病倒停下来休息的,没事儿还可以抱病切磋学问。 好在王渊、李应、越榛和邹木四位同学,都比较扛得住。 邹木虽然感冒了,但没有发烧,一路流着鼻涕前进。 过了镇宁,便是关索岭。 相传诸葛亮当年南征,关索曾率兵在此驻扎。 队伍过关索岭时再次减员,有个倒霉蛋撒尿,被毒蛇咬了一口。秦把头看清毒蛇模样,吓得脸色剧变,随即挥刀斩断那人的两根脚指,将其扔到前面的查城慢慢休养。 复行二十日,过普安州,即将走出贵州地界。 王渊已经快要走疯了,贵阳那边再怎么崎岖,好歹也是省府所在,属于整个贵州最平坦的地方。 而从安顺州一直到云贵交界,是连绵起伏的大山,一天有四分之三时间都在牵马步行。不但人走疲了,连马都掉膘了! 有个生员走到永宁州的时候,听说最难走的路段才刚刚开始,吓得直接中途返回贵阳,打死都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云南边境有平夷卫,贵州边境有平夷千户所。但他们不但没能把蛮夷给平掉,十年前反而被贼妇米鲁平了一回,卫所指挥使和千户阵亡得干干净净。 当时败兵无数,好多都逃进山里,在云贵边境当起了土匪。 云南的平夷卫来剿,土匪们就逃到贵州。贵州的平夷千户所来剿,他们就逃去云南。反正距离也不远,翻过一两个山岭就出省,又兼是滇黔茶马商道的必经之地,来回横跳过得是逍遥自在。 嗯,王渊遇到土匪了。 足足六七十人的土匪团伙,为首那人甚至还穿着皮甲。 秦把头似乎跟土匪是老相识,他让手下给土匪送去银子,还抱拳说:“张二哥辛苦了,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好说,”那个叫张二哥的匪首,手里掂量着银子,却没有把官道让开,“秦五,我认识快八年了,今天我不能放过去。和的人,还有的货,都跟我回山寨吧。要是愿意落草,把那些生员都杀了,让坐寨里的第四把交椅。” 秦把头探手去握刀柄,冷笑道:“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张二哥摇头道,“就在半个月前,‘镇三山’庞大哥被官军抓了。除非官军放人,否则天王老子都别想从这条路过去。” 秦把头气得不行:“‘镇三山’被抓了,们去劫狱啊,堵截客商算什么英雄好汉!” 张二哥笑道:“老子又不傻。平夷卫有五千兵马,能打仗的至少六七百,而且还易守难攻。老子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军户,怎么可能带着几百土匪就杀回去。只要把官道一堵,今年的春茶就运不过去,太监们追究下来,吓也要把那位李指挥使吓死。他一日不放人,我就一日不通官道!” “打个商量,给一半货物,放我们过去。”秦把头郁闷道。 张二哥摇头说:“不行。给两条路选:第一,连带人带货一起上山,今后大家就是兄弟,大秤分金、大碗吃肉;第二,人可以走,把货留下。还有这些读书人,必须跟我回山寨,秀才绑票回去有搞头,可以逼着平夷卫放人!” “想逼死我吗?” 秦把头指着李应:“那是贵州李总兵家的三公子,若在这里出了闪失,今后我还怎么在贵阳混日子?” “总兵家的公子?”张二哥不惊反喜,“听说李总兵忙着剿匪,剿了两年还没剿利索,他肯定没工夫来这边。这位李三公子值钱啊,说不定能换回庞大哥。来人,把他们部带回寨里!” 065【莽头杀神】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从正统朝开始,总兵就成为常设武职,并挂印称将军。比如云南总兵,必挂征南将军印;湖广总兵,必挂平蛮将军印。 贵州总兵比较受歧视,不能挂将军印,但私底下也称将军。 贵州总兵有权调遣省卫所军队,相当于贵州军区司令。秦把头本想用李总兵的名头,吓唬一下那些土匪,谁知竟然起到反作用,土匪们连总兵的儿子都敢绑票! 有几个生员已经瑟瑟发抖,一些脚夫也随时准备逃跑。 “怎么办?”李应还比较镇定。 王渊正在观察地形,此处官道相对宽敞,可容两匹马并行,勉强相当于双车道。左右皆为山坡,北边的坡度较缓,许多土匪站在北坡弯弓搭箭。南坡则要陡峭得多,一个土匪也没有。 还有几个土匪顺着北坡而下,把王渊等人的后路给堵住了。 “都给我捆起来!”匪首张二哥下令道。 劫道的土匪大概六七十人,此刻从北坡下来一半,人人手中都拿着绳子。另有二三十人站于坡上,有的拿着制式弓,有的拿着土弓,还有的抱着石块,随时可以攻击下方的官道。 王渊突然对李应、越榛和邹木说:“随时准备动手,听我命令行事!” “好。”李应不但没有害怕,反而开始兴奋起来。 王渊本来就骑在马上,此刻突然打马前进,口中大喊:“我是土司家的公子,只要们把我放了,可给等万两黄金!我骑的是上等水西马,一匹马就值五百两银子!” 突然纵马狂奔,此举本来引起土匪警惕,但“万两黄金”却极具诱惑性。 张二哥朝王渊胯下良驹望去,果然是一匹好马,顿时就财迷心窍,喝止道:“弓箭都拿稳,别失手把那匹马射死了!” 这匹马是宋灵儿借给王渊的,从小养到大,已经跟主人心灵相通。 马速越来越快,张二哥抽刀大吼:“兀那土司蛮子,快给我停下,当心把马摔死了!” 这匪首站立的地方,正是官道由宽变窄处,几个土匪守在那里,商队就算想反抗都无法展开战斗队形。官道已经被前面的商队脚夫挡住,王渊如果不勒马停止,要么一头撞在前方巨石上,要么奔上北坡摔个七荤八素。 只见王渊一拉缰绳,马儿突然朝右方奔跑,踩着陡峭的山坡继续前进。 前方是一块难以处理的巨石,修官道的时候保留下来。马儿从山坡跃起,踩住巨石的一瞬间,王渊突然双手放开缰绳,取下弓箭飞快搭弦。 匪首张二哥被巨石挡住视线,再次看见王渊的时候,一人一马已经从天而降。 “咻!” “给我……”匪首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箭矢便从他额头射入,箭簇透脑而出。 马儿踩着巨石,跃起足足一丈高,落下时直接踢翻一个土匪。王渊的钢刀也抽出来,犹如天神下凡,一刀斩落旁边土匪的首级。 出刀实在太快,那土匪都没有反应过来,脑袋便已离开脖子,鲜血如同喷泉般涌起两三尺高。 不分敌我,都被惊呆了。 王渊策马又砍死一个土匪,大喊道:“匪首已死,随我杀!” 一言惊醒众人。 秦把头立即抽刀杀向前方,李应和书童李忠也下马杀向堵截后路的土匪。脚夫和诸生大部分躲在驴马后面,但也有一部分,跟着秦把头和李应去杀敌。 挡在王渊前方的土匪,第一反应不是战斗,而是转身撒丫子逃跑。无脑的顺着官道奔跑,聪明的爬坡躲避马势,但都没想着为匪首张二哥报仇。 实在是王渊太吓人了,骑马上坡如履平地。连那块巨石都挡不住,不但会骑射,还能飞在天上骑射,一箭就把土匪头子射死。 更吓人的是那冲锋一刀,脑袋都砍飞了,身体依旧站立,喷血数息才倒下。 “杀!” 李应和李忠,已经跟后方的土匪接战。 那些下坡绑人的土匪,此刻已来到官道上,他们根本不知道前方出了啥事儿。坡上挽弓举石的土匪,虽然能看清匪首被杀,却又不敢往下面射箭投石,因为自己人混进商队容易误伤。 王渊选择的战机刚刚好,提前一些就有坡上乱箭射下,延后一些众人则被土匪控制。 前方土匪四散而逃,秦把头正在带人追击。王渊懒得去管,勒马从巨石西侧冲上北坡,一人一马竟在斜坡上奔跑如飞。 “射,射死他!” 坡上的土匪大喊,十多支箭矢歪歪扭扭飞来。 王渊挥刀拍飞两支箭,另有一箭擦着他头皮而过,一支箭射进他的肩膀,还有一支箭擦伤了马腿。 距离太远,不易瞄准。其余箭矢,部射歪。 土匪们慌张之下,第二箭搭了好半天才上弦。有的不待瞄准,匆匆射出便跑;有的转身而逃,连射箭都忘了。 此时王渊离他们有二十多步呢,而且还是上坡,马速越来越慢。如果坡上土匪能够沉着应对,进行第二轮齐射,轻轻松松就能把王渊射成刺猬,可他们士气大跌竟然选择逃命。 这也足见王渊有多莽,完是不要命的打法。若坡上之匪不逃,他不死也得残,玩的就是刺激! 那些下坡绑人的土匪,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情况,只知道莫名其妙打起来了。他们也管不了那么许多,提刀就朝脚夫、生员们砍去,不过中间隔着驴马货物,一时半会儿也不怎么方便杀人。 “张二麻子死了,都给我杀!” 由于道路狭窄,秦把头暂时无法救援后方,只能带着前面的脚夫齐声大喊。 官道上的土匪顿时慌乱起来,而脚夫和生员则士气大振。有武器的直接开始反杀,没武器的就舍身扑向土匪,越榛、邹木以及书童也在提刀杀敌。 王渊确定坡上土匪已经逃散,这才勒马顺坡而下。 官道上已经杀成一团,而且没有纵马的空间。王渊只能跳下马来,提刀冲下去,边冲边喊:“贼寇败了,降者免死!” 几个不敢杀敌的生员,猫着腰在人堆、驴马和货物间乱窜。他们没有胆子,却还有脑子,边逃边喊:“降者免死!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 其他人受到提醒,也跟着大喊起来。 道中土匪愈发慌乱,可他们根本没地方逃。这是一个谷地,两边都是山坡,非常方便土匪打劫,却不方便土匪们逃命。 当即就有几个土匪跪下求饶。 还有些土匪转身冲上北坡,正好跟王渊撞个正着。一个土匪刚刚举刀,王渊冲锋而下,脚步未停,直接将这人脑袋砍飞。 鲜血喷泉不是闹着玩的,那场面太壮阔了,当即把旁边的土匪吓得腿软。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又有几个土匪跪地求饶。 王渊浑身浴血,肩上还插着一支箭,宛若杀神降世。他一脚踹翻跪在面前的土匪,继续大喊道:“黑山王二在此,降者免死!” 一个土匪本来举刀冲向王渊,见状直接扔掉兵器,当场趴跪投降。 战斗就这样结束了,前后耗时不到五分钟。 两个脚夫被土匪杀死,七个脚夫被土匪砍伤,还有一个脚夫被倒下的马匹货物压伤。 生员和书童们都很机灵,一个都没死,只伤了几个。 李应的手臂被砍了一刀,但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他走过来问:“这些土匪,押去平夷卫,还是平夷所?” 平夷卫在云南,平夷所在贵州,此地处于云贵交界。 秦把头正在带领脚夫捆绑土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非常恭敬地问王渊:“王二哥,来拿主意。” 这声“王二哥”属于敬称,众人早已被王渊所折服。 “押去平夷卫吧。”王渊想了想说。 按理说,他们都是贵州人,应该把土匪押去贵州的平夷千户所。 但他们刚刚从平夷所过来,知道那地方没啥用处。本来就只有一个千户所,十年前被叛军攻破,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军户连带家属也只有几百人,能打仗的只有十多个——如此军力,遇到土匪只能选择逃跑。 李应又带头去割首级,重伤未死的便补上一刀,他们可不会救治土匪。 别看有些生员不敢接战,可他们也见惯了血腥,此刻也跟着李应一起补刀砍脑袋。 队伍继续前进,多了十几个首级,还有被押着的十多个活土匪。 行进不到一刻钟,突然有土匪从坡上冲下来,众人纷纷拔刀相向。但也没有立即动手,因为这土匪太奇怪了,年龄不大,又孤身一人,居然敢主动现身。 “不要杀我!” 土匪双手高高举起,腰刀并未出鞘,竟是个十多岁的健壮少年。 王渊也没搞明白情况,问道:“要自首投官?” 少年土匪奔至王渊跟前,突然跪倒在地,目光狂热的望着他:“秀才哥哥勇猛威风,小人打心里佩服,甘愿为奴为仆,终身侍奉左右!哥哥若是关二爷,小人就是周仓,愿为哥哥牵马坠镫!” 066【龙马赞】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又是“关二爷”,又是“秀才哥哥”,这土匪少年怕是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搞串了。 王渊忍俊不禁,问道:“叫什么名字?原籍何地?又怎会当土匪?” 少年土匪口齿伶俐,快速答道: “小人名叫周冲,原籍云南安宁。因给母亲借钱治病,父亲无力偿还,被杨家趁机侵占祖田,父亲与大哥也成了杨家的佃农。小人十岁那年,云南大旱,无力缴付佃租,父亲与大哥便带着小人外逃。父亲当年便饿死了,大哥在昆明给人做帮闲,小人亦在染坊做学徒。” “小人十二岁时,大哥被人打死。染坊怕惹麻烦,也将小人驱逐。小人又进春华班学唱戏,没得两年,戏班子也散了。小人便与师父、师叔四五人,结成小班游走乡里,专唱农家红白喜事。去年师父和师叔分钱不均,闹了一场便散伙。小人随师父一路卖艺为生,师父也染病死了,小人便上山投了土匪落草。” 这他娘倒霉催的,简直是灾星啊,跟着谁混,谁就没有好下场。 其经历也不太干净,他大哥给人做帮闲,其实就是街头混混。染坊能收他做学徒,也是看在混混面上,否则绝不可能收一个没有户籍的流民当学徒。 王渊随口问道:“占家祖田的杨家,是当地的豪强?” 周冲回答说:“那是陕甘总督杨一清的族人。杨家仗着出了个总督,就一下子威风起来,小人村里近半土地都被杨家霸占。” 杨一清当陕甘总督,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前两年遭刘瑾排挤,杨一清被迫辞官,随即又被下了诏狱,经李东阳营救才保得性命。今年因为安化王叛乱,杨一清又复起带兵,很快就能设计干掉刘瑾。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 论功绩,杨一清曾经改革茶马贸易弊政,也曾数次平息内忧外患,甚至还是剪除刘瑾的第一大功臣。 杨一清的文治武功,纵观整个大明朝,都没几个能跟他比的(开国勋臣不算)。 但是,杨一清的族人确实鱼肉乡里! 今年负责云南乡试的张羽,就将拿杨一清的儿子开刀。张羽不但严惩其子,还上疏举报杨一清纵子行凶,这两位就此成了冤家死对头。 后来张羽升迁广东提学使,杨一清从中作梗,把张羽调去保定当知府。那地方勋戚权贵众多,当知府等于当孙子,张羽孤身赴任保定,三个月就把诸多勋贵给压得不敢闹事儿。 论人品,张羽才是真的清廉无私。 其父亲去世的时候,张羽已经当了县令,家里三代人读书欠下的四百四十两银子,他做官三十年、官至从二品都无力还清。张羽七十岁时,三子分家,三个儿子不但没分到家产,反而各自分到一笔祖传债务。 张羽和二弟每次调任,都雇不起车船,由三弟赶着毛驴驮行李,硬生生走到履任地点。 张羽的二弟张翀也是清官,因为打击地方豪强,自己又没有任何瑕疵,地方豪强无计可施,只能凑银子给张翀买官,希望这位赶紧升官调走。张翀得知真相之后,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气得直接辞官归乡。 王渊的运气非常好,他考乡试居然遇到张羽。 到明代中期,乡试主考官皆对外聘任。比如王阳明有次病愈北归,走到山东的时候,便被人请去主持山东乡试。 但主考官只是考试主持人,并非直接负责人。 巡按御史才是真正的负责人,初期还被分权,到弘治年间已经一手包办。这么说吧,如果巡按御史想玩手段,甚至可以在誊抄朱卷之前,偷偷调换乡试墨卷和草稿卷,各省乡试都难以避免的存在猫腻。 而以张羽的为人,绝对不可能徇私舞弊,王渊能考到第几名,就肯定能考到第几名! …… 周冲诉说完自己的身世,便跪在地上,眼巴巴望着王渊。 李应笑道:“收下吧,这厮挺有意思,闹得跟看戏文一样。” 周冲立即对着李应磕头:“多谢公子美言!” 王渊又问道:“都已经逃掉了,为何又回来投身?” 周冲说:“小人学唱戏的时候,就崇敬那些英雄人物,特别崇敬关二爷。秀才哥哥身手了得,骑马杀人犹如探囊取物,简直是关二爷下凡再世!小人当不成关二爷,只想着当周仓。只要秀才哥哥收下小人,小人就学周仓一样效忠。若哪天秀才哥哥死了……呃,小人不是咒秀才哥哥。若是……那个样子,小人也学周仓将军,提刀自刎追随哥哥去地府快活!若是秀才哥哥死了,我不自杀追随,定叫天打雷劈,子孙后代都不得好死!” 王渊听得非常无语,制止道:“别喊我哥哥,听着像绿林土匪一样,是不是《水浒传》的戏文学多了?还有,也别自称小人!” “那我该怎么称呼秀才……嗯,老爷?”周冲问。 王渊想了想,说道:“叫二哥吧。” “诶,多谢二哥收留!”周冲连磕几个响头,麻溜站起来说,“我给二哥牵马拿刀。” “牵马可以,拿刀就算了。”王渊可不会让武器离身,还有一半的路程要走呢。 真正让王渊放下戒心的,是他随口问的那个问题。 王渊虽然是历史白痴,但跟着王阳明见了不少大官,也知一些朝堂事情,对杨一清此等重臣略有所闻。 明朝有异地为官制度,杨一清可不能在云南当官。这周冲能张口说出杨一清,必然是杨一清老家的人,其身世也应该是真的。 队伍再次进发,王渊多了一个仆从。 周冲这种逃亡农户,属于没有户籍的流民。幸好到了明代中期,路引盘查不是很严格,否则他连县城都进不去。 王渊可以帮周冲落籍,但落的肯定是贱籍,身份属于奴仆。 什么倡优啊、雇工啊、伴当啊,这些都是贱籍。法律上低人一等,子孙不能参加科举。而且在犯事儿的时候,如果受害者属于良籍,贱籍肇事者还要罪加一等。 比较特殊的是雇工和佃农。 短工和短佃是良籍,但如果成了长工、佃仆,东家得管吃管喝,那就要被列入贱籍了。即便这些人变得有钱,比如突然继承亲戚遗产,这些钱财是受法律保护的,但他们依旧无法获得自由。就算主人愿意给他们脱籍,还得官府认可才行。 这些是蒙元留下的糟粕,被朱元璋继承了。 也不能怪朱元璋,他在位的时候,其实已经做了很多改革。大量元朝贱户重获自由,而且贱户权益也得到法律保障,只不过改得还不够彻底而已。 周冲牵着缰绳,忍不住去摸鬃毛,赞叹道:“二哥,这匹马真是神骏啊。我在坡上看得真切,从大石头上跳起来,离地至少一丈高,换成普通马早被摔折腿了。” “嗯,以后记得好生照顾,每天给它刷毛喂食,”王渊正好白捡一个苦力,嘱咐道,“这马儿嘴刁,主食为苦荞,辅之以豆饼和草料,喝水的时候要加姜盐。” 周冲啧啧称奇:“吃得比人还好。” 没钱还真不能养马,特别是这种上等神驹。 王渊夜袭叛军辎重队,分赃得来的几百两银子,投在这马儿身上的就有十多两。 现在如果拿去贩卖,根本不是五百两的事儿,至少也得一千两以上——江南那边,用于骑乘的普通奔马,只需七八两银子就能买到。 如果用车来比喻,王渊这匹马相当于劳斯莱斯,日常保养费就能把工薪阶层搞穷。 否则以为之前那场战斗,王渊是怎么单枪匹马杀退土匪的?若换成一匹劣马,根本别想载人在陡坡往上奔跑。 有史记载最出名的水西马,当属明升(明玉珍之子)献给朱元璋那匹,被赐名“飞越峰”,可飞越山峰的意思。有诗赞曰:“电蹑云腾去不还,雾烟空锁养龙山。一从飞越登天厩,寂寞人间十二闲。” 此马出自养龙坑,正是想跟宋灵儿联姻的那个蔡家地盘,名义上依旧属于宋家的辖管范围。 实在是这匹马太吓人了,如果按史料记载,其马首高约二米九,体高估计在两米以上。而普通的水西马,体高也就一米二、一米三左右,对比一下就知道差距。 “飞越峰”属于异种,王渊这匹就要矮得多。 他刚借来的时候还是幼马,养了两年,已经长到五尺一寸,大概相当于一米六三,快赶上英国纯血马的平均高度了。 …… 接下来一段路程,都还比较好走,是遇到土匪时那种地形。 两边皆山坡,中间为谷地,官道沿着谷底而建。 这种地形特别适合打埋伏,十年前的贼妇米鲁,就在此地埋伏过官军,把官军堵在谷中杀得军覆没。 贵州的平夷千户所,驻扎在平关。若云南有叛军,只需往关口放几百人,便是数万云南叛军,也别想轻易从此进入贵州。 而云南的平夷卫,则在山谷的另一头。 大概前进七八里地,王渊等人便来到平夷卫。 守城官兵本来有些懒散,看到马身驮着十多个脑袋,顿时变得无比谨慎。个个拿起武器,对着秦把头问:“秦五,这是干什么?” 秦把头常年走这条道,早跟守城官兵混熟了,笑道:“都是土匪,镇三山的手下。” “们在城外先等着,我去禀报李指挥!”守城官兵不敢怠慢,其中一人快速朝城内跑去。 (PS:关于飞越峰,《明太祖洪武实录》有记载,产自水东养龙坑,那是朱元璋最喜欢的马,还让宫廷画师专门给飞越峰画像。根据宋濂《龙马赞》记载,飞越峰的马头高2米9左右,马身长达3米5左右。) 067【威名远播】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云南平夷卫指挥使叫李玺,山东人,十年前调过来的——贼妇米鲁作乱,云贵交界地区的军官,要么当即战死,要么朝廷问斩,要么远戍海南。 平夷卫石城也是重修的,原有城池被贼妇米鲁给毁了,连卫所军士都是从曲靖卫调来填充。 就算不吃空饷,兵额都不足五千。 毕竟曲靖卫自己也得留人,不可能部调来,平夷卫这边撑死了两千兵员。其中一半还驻守在飞地,城内守军满打满算不足一千,抛去老弱病残顶多三五百战兵。 这也是那些土匪嚣张的原因所在,山中土匪的数量,比平夷卫石城和平夷千户所的战兵加起来还多!打劫王渊的那些土匪,来自其中一个土匪山头,而且不是那个山头的部,人家寨子里还留了一两百呢。 李玺从山东调来云南之后,虽然也疯狂侵占军田,但对军户没有太大伤害。因为人少地多,之前的军户死光逃光了,现在每个军户都有田可种。 军户们甚至招揽流民当佃农,一个个都成为小地主。 “什么?张二麻子被杀了!”李玺猛然站起,随即大笑不止。 那些土匪分为三部,分别占领三个山头。 其中“镇三山”被推为共主,前不久进城尝鲜逛窑子,被手下跳反举报给抓了。这货山寨里本来就有女人,鬼知道为啥跑城里来嗨皮,反正现实就是如此扯淡。 张二麻子,则是另一个山寨的二当家,手上也是有无数人命的。 对于秦把头这种经常往返的商队,土匪们选择细水长流,只收些过路费就放行。但若遇到零散行商,又或者是生面孔肥羊,则直接就玩杀人越货。 前几年,张二麻子甚至把一个赴任知县给砍了。上头怪罪下来,李玺不得不带兵剿匪,剿了好几个月没收获,李玺还因此吃了挂落。 李玺真的不需要养寇自重,他家里有的是田地,过往客商的孝敬银子也多。如果能灭掉土匪,他能收的银子更多,利润都被那些土匪摊薄了! 王渊等人被带进城中,李玺亲自出来接见。 看到那些挂在马身的首级,李玺顿时笑开了花,对秦把头抱拳道:“果真壮士!” 秦把头有些尴尬,解释道:“李指挥,匪首是这位王相公杀的。” 王渊上前拱手,自我介绍道:“李指挥当面,鄙人贵州宣慰司学生员王渊。” 秀才杀土匪? 李玺以前住在山东,他印象中的秀才都是弱鸡。即便来了云南十年,也没怎么接触过贵州秀才,只是听说贵州秀才身体比较健壮而已。 认真打量一番,只见王渊衣服上满是血迹,脸上溅的血也没擦干净,肩膀包扎似乎还受了伤。王渊背上有一把制式弓、两袋箭矢,腰间还挂着一把长刀,若非头上戴着方巾,一眼看过去更像是武人。 即是秀才,那就更值得多说几句了。李玺拉着王渊的手说:“文武双,果然不凡。不知是怎么斩杀张二麻子的?” 秦把头笑道:“禀指挥。当时我们行走于谷道,遭到六七十个土匪埋伏。前后路都被堵截,山坡上还有土匪搭弓箭、投落石。王相公纵马飞驰于陡坡,一箭射杀匪首,又策马斩杀三名挡道土匪。复冒箭雨策马冲上坡顶,将大半土匪冲杀败逃,接着又杀向谷道,阵斩二匪,逼得剩下的土匪跪地求饶。” 李玺听得瞠目结舌,他对那边的地形非常熟悉,完可以在脑海中复盘整个战斗过程。 这他娘是秀才? 是关二爷再世吧! 李玺又向王渊身后的骏马望去,一眼就认出是水西马。而且是极品水西马,普通水西马根本长不到那么高,怕是价值上千两银子。 秦把头又指着周冲说:“李指挥似乎不信。这个少年也是土匪,本来已经逃掉了,只因崇敬王相公勇武,主动折返投效为奴。李指挥可以问问他,就知道我是否虚言。” 周冲立即跪地磕头,说道:“秦五叔说得句句属实!” 土匪投效秀才这种事儿,李玺也懒得管。他本来只想跟王渊瞎扯几句,然后把土匪的首级弄来,但现在却改变了主意,打算跟王渊结交一番。 拥有一匹极品水西马,怎么可能没点背景,只这个就值得结交。 连称呼都变了,李玺热情道:“王相公若不读书,必为一员猛将!可是贵州卫所子弟?” 王渊笑着说:“我不是卫所出身。但我的同伴李应李良臣,却是贵州李总兵家的三公子,他也手刃了三个土匪。” “见过李指挥。”李应上前说。 一听是贵州总兵的儿子,李玺态度更加热情,拉着李应的手说:“虎父无犬子,李公子果然英武了得。我都姓李,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双方寒暄几句,王渊突然说:“李指挥,我们还有几位伤员,不知可否请城中医者先行救治。” “应该的,应该的,”李玺哈哈笑道,“王相公肩上的伤,也需重新包扎一下。” 在医治伤员的时候,那些土匪首级,以及俘虏的活土匪,都移交给平夷卫。 明代计算军功,分为“首功”和“战功”,“首功”便是生擒或砍头的数量。首功又分四等,依次为北边、东北边、西南边和内地反贼,此外还有倭寇和流贼等次功。 土匪的脑袋,无法计算军功,除非这些土匪攻城造反,又或者壮大到惊动朝廷的地步——养寇就是这样来的,不把土匪养大,剿匪连军功都没有。而清缴小型土匪团伙,顶多能在履历中多几行字,只能算武官升迁的辅助材料。 相比而言,文官更喜欢剿匪,实打实的政绩嘛。 但是,张二麻子曾经杀过赴任县官,属于朝廷通缉的大盗,李玺还因剿匪不力吃了挂落。张二麻子和土匪首级,可以用来应付差事,弥补李玺曾经的过失。 土匪脑袋,李玺派手下移交官府。而活着的土匪都是劳动力,部留下来种田,给军户们当佃农。 李玺亲自拿出一百两纹银,交给王渊说:“王相公,这张二麻子是上了海捕公文的巨匪。我先把赏银垫付给,省得再去官府走一趟。” 明朝官府非常喜欢悬赏,特别是谋反和大逆罪,若能抓住悬赏对象,平民直接给文官做,小兵直接当军官,而且可以获得悬赏对象的部财产。 “好说,谢过李指挥,”王渊自己取出一锭银子(五两),剩下的交给秦浩,“秦把头,五十两分给死去或受伤的兄弟,其余四十五两所有人平分。” 秦把头抱拳道:“我代大家谢过王相公。” “重义轻财,好汉子,哈哈!”李玺大笑,更觉王渊不凡,今后肯定是大人物。 当晚,李玺请王渊、秦把头和生员们喝酒吃饭,脚夫和书童们则在客店食宿。 悬赏银子撒出,个个都能分到一两有余,那些受伤的拿银子就更多。王渊的威猛早就令人折服,此刻又仗义疏财,不管是生员、书童还是脚夫,都对王渊没有二话,提起来就是竖大拇指。 夜间,脚夫们住的是大通铺,好几十人打地铺睡一间房。 那汗水混合臭脚丫的味道,让田秋直犯恶心,但为了明天继续赶路,还得捏着鼻子在这儿睡觉。 田秋就是历史上,成功让贵州自开乡试的那位。他虽然籍贯思南府,却非思州田氏土司后裔,而是明初从江西吉安迁来的。《桃花扇》中强娶李香君的南明权臣田仰,便是田秋的不知道多少代子孙。 田秋的二哥、父亲、爷爷、曾祖,都在各地当老师。他大哥是举人,就在曲靖府当通判,再往前走两三天便能到达。 前两天,田秋也遇到土匪,只不过当时领头的是大当家,而非张二麻子那个二当家。 土匪想把田秋绑票上山,田秋奋力挣扎,结果将土匪激怒。他的书童被当场砍死,田秋在掳往山寨的途中,从岭头跳下一路滚到山底,受伤晕厥整整一天才醒过来。 他的书童没了,坐骑没了,应考书箱也没了。 银子,当然也没了。用腰带在当铺换了几十文钱,只能住平夷石城的大通铺,田秋打算到曲靖找大哥接济一下。 “我是亲眼看到的,王相公一刀砍过去,土匪的脑袋都飞了,脖子喷血一丈高,身子站在原地还不倒。” “是啊,好快的刀法!” “何止刀快,那匹马也快。那种陡坡,人都不好爬,王相公骑着马跟飞一样。飞起来七八丈高,还没等落地,就一箭射死张二麻子。” “就吹牛吧。那马又没长翅膀,还飞起来七八丈高,摔也得摔死。” “还别不信。王相公骑的是水西龙马,几千两银子一匹,可以飞起来好几丈!” “真的?” “假的,哈哈。别听刘三胡扯,当时王相公的马只跳起来一丈高。” “一丈也不得了啊。” “那是踩着大石头往下跳,不算稀奇。王相公真正厉害的,是山上好多拿弓的土匪,射箭就跟下雨一样。王相公单枪匹马,从下面就敢往坡上冲,舞刀把射来的箭部砍飞……” “没有部砍飞,王相公肩膀中了一箭。” “对,肩膀中了一箭。王相公受伤还不停,骑马直冲到坡上,一个人砍翻二三十个土匪。这还没完,只听王相公一声大喝:‘黑山王二在此’,就骑马冲到官道上,一刀一个,杀得遍地尸首,把剩下的土匪吓得跪地求饶。” “王相公不仅威猛,而且还仗义得很。悬赏银子一百两,他只自取五两,剩下的都拿来分了。我都分到一两银子咧!” “们运气可真好,遇到王相公是一条好汉。” “……” 商队脚夫也没啥娱乐活动,躺在大通铺各种吹牛皮,把其他旅客听得啧啧称奇。 这些商旅南来北往,估计再过两三个月,王相公的大名就能传播四方,连各地土匪都知道有个叫黑山王二的杀神。 不止是商旅,此刻平夷卫的官兵,也在议论纷纷,主要还是王渊杀敌的过程太过牛逼。 田秋亦是心驰神往,不由出声问道:“那位王相公叫什么名字?” 一个脚夫自豪道:“王渊,咱们贵州的神童,布政使老爷还专门给他作了神童诗!” “可是写《临江仙》那位王渊?”田秋惊喜道。 脚夫没听明白:“啥是《临江仙》?” 田秋懒得理会这人,自言自语道:“如此神仙般人物,吾定要去见识一番!” (之前查资料查错了,平夷卫查成了平越卫,因此把指挥使搞成姓王,已经改正。) 068【乌骓?阿黑!】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早晨,马棚。 几个负责养马的军户,正站在旁边指指点点,似乎在讨论那匹水西马的神异之处。 根据史料记载,云贵川出产的西南战马,要数云南马最矮,平均体高约115厘米。四川马要高一些,平均体高约120厘米。贵州马最高,平均体高约为125厘米左右。 以上,说的都是战马,并非挽马和驮马。 贵州战马又分乌蒙马和水西马,因为朱元璋那匹御马的缘故,水西马在明代名声大噪,也被称为“水西龙马”。 平夷卫指挥使李玺的战马,便是一匹大理马,喂养得很精细,体高足有124厘米,远超普通的云南马。但跟王渊这匹马站在一起,瞬间就不够看了,163厘米的体高鬼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 再配合着王渊跃马斩匪的传说,这匹马也成了平夷卫的大明星,甚至有士卒专门过来一睹风采。 王渊站在马厩前,一手平摊喂着苦荞,一手抚摸马儿的鬃毛。虽然把养马任务交给周冲,但也非完撒手不管,每天还是要跟马儿培养一下感情。 周冲已经跨进马棚当中,认认真真给马儿刷毛,那虔诚模样就跟伺候祖宗似的。 “二哥,这匹马叫什么名字?”周冲边刷边问。 王渊突然想起宋灵儿,笑道:“有人将它呼为‘阿黑’。” 阿黑就是小黑,宋灵儿也起名无力,还不如王渊的土木三杰。嗯,三只豹猫被扔回穿青寨了,整天偷鸡摸狗,把寨中父老祸害得不轻。 周冲摸着马儿的身体,赞叹道:“二哥,看这马的皮毛,又光又滑,跟黑绸子一样。我学唱戏的时候就知道,名马都有个响亮名字。刘皇叔有的卢,吕奉先有赤兔,曹操……咦,曹操的坐骑叫什么来着?” “绝影,还有爪黄飞电。”王渊读书那会儿,玩过不少三国类游戏。 “好像是叫这个,”周冲也拿不准,说道,“二哥,这匹马浑身都是黑的,就跟泼了墨水一样。我觉得跟项霸王的乌骓差不多,要不再起个名字叫乌骓吧?阿黑实在显不出威风。” “老实刷的马,别说闲话。”王渊笑了笑,不置可否。 马儿的胃很小,必须少吃多餐。 王渊喂了一把苦荞,又喂些草料和盐水,今天的早饭便给足了。他亲自牵马出去,找城中铁匠更换马掌,顺便给马儿修修脚,这也是必须的日常保养项目。 平夷石城并不大,居民主要为军户和匠户,此外便是来往客商。 “王相公安好!” “王相公的马长得真高。” “王相公,我家的汤饼可好吃了,要不来一碗?” “……” 半个白天,一个晚上,再加一个早晨,王渊的威名已经传遍平夷城,似乎城内人人都认识他。 好吧,主要是认识马,西南地区可很少见到这么高的。 消息传播如此快速,也是因为平夷城太小,只有狭长的一条街道,外加几条小巷子,还没有贵州城的四分之一那么大。 昨天带着那么多土匪脑袋进城,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王渊一路走来,到处都有人跟他打招呼,而且都带着好奇、探究的眼神。 来到铁匠铺,王渊拿出小刀,亲自给马儿修脚,接着才让铁匠重新钉马掌。养马真的很费功夫,还得半夜起来给马儿喂夜草,现在夜里的活儿总算可以交给周冲了。 那小子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已经逃掉,又专门回来投身为奴,肯定干不出偷马跑路的傻事。 主要还是户籍问题,贱籍也比无籍好啊。 明代中后期的城市里,许多小商贩属于无籍流民,但民不举官不究。可毕竟属于灰色人群,连租房子都被歧视,遇到黑心房东甚至收他们两三倍租金,还是临时提价,不给钱就威胁说要报官。 周冲就算把王渊的马儿偷去卖了,他也得东躲西藏过日子,还不如委身为奴奔个前程。 牵马回到卫所,秦把头已经召集商队,聚在那里准备继续赶路。 周冲拎着几个布袋子,屁颠颠跑到王渊跟前,说道:“二哥,这是秦五叔帮忙买的苦荞、豆饼和姜盐,一共花了三百六十钱,给的碎银子还剩一百八十钱。” 王渊说:“那一百八十钱,自己拿着吧,回头再给一百二十钱,就当是这个月的工银。” “谢谢二哥。”周冲笑着把铜钱揣进怀里。 工银就是工资,而且王渊还要包吃住,每个月三百文工资并不少,因为云贵地区的消费水平非常低。 如果换成江南,那边的消费就高了。用农家短工来举例,不但要给工银(工资),还要提供饮食米(口粮)、盘缠银(路费)、农具银(器材损耗费)、柴酒银(喝点小酒),林林总总算起来一天就要二十文钱,而且还只够这些短工养家糊口。 当然,短工干得也多,每天起早贪黑,比长工的劳动强度更大。 而原则上,像周冲此等奴仆,王渊可以不给工资,只提供日常吃住,偶尔给些赏钱即可——这种事儿,王渊实在干不出来。 周冲没舍得把东西往马背上放,建议道:“二哥,不如再买一匹驮马,专门用来驮运行头。” “可以。”王渊也醒悟过来。 之前王渊是一个人,而且官道狭窄,带双马不好赶路。因此应考书箱、衣服、毯子、米盐等物,都由“阿黑”驮着,战斗时还得先卸货,生生把一匹战马当成驮马来用。 现在两个人赶路,需要带的东西就更多,必须再买一匹驮马才行。 平夷城没有专门的马市,临时买马还真不容易。王渊跑去找指挥使李玺,用五两银子买来一匹滇马,这马矮小得很,但腿脚粗壮,适合拉车运货。 周冲往驮马上放东西的时候,李应牵马走来,笑道:“这仆从不错,挺机灵的,而且还勤快。” 王渊感慨说:“以他的身世经历,不机灵勤快早饿死了。” 就在此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突然奔跑过来。他浑身衣服都破烂不堪,脚上连草鞋都没有,只用破布随便包起来,面部有多处擦伤和淤青。 正是沦落到睡大通铺的田秋。 田秋也是直接认马,跑到王渊跟前,作揖道:“阁下可是贵阳神童王若虚?” “正是。”王渊作揖回礼。 田秋自报家门道:“在下思南府学生员田秋,字汝力。久慕若虚兄才名,今日特来一见。” “原来是汝力兄当面,这是遇到土匪了?”王渊问道。 “实在有辱斯文,”田秋羞惭道,“在下没有若虚兄之武勇,书伴也被土匪杀了,我靠跳崖才逃过一劫。身上值钱物品,皆被土匪搜去,鞋子和方巾也在跳崖时不知去向。” 又是个倒霉蛋,从思南府到云南,比贵阳到云南还要多走一千里,眼看着就要走出贵州地界,居然落得这幅模样。 王渊问道:“汝力兄的应考文书,不会也弄丢了吧?” “没有,应考文书用油纸包着,缝在内衣中,土匪没能搜到。”田秋忍不住有些脸热,他其实把文书缝进底裤,土匪们除非掏裆,否则还真找不出来。 王渊扭头对越榛说:“文实兄,与这位田兄身材相仿,不若先借他一套衣服鞋帽。” 越榛笑道:“都是贵州士子,自应互相帮扶。” 王渊又拿出五两银子,塞到田秋手里:“汝力兄请收下。” 王渊的银子也没几个了,夜袭叛军分赃几百两,在文明书院就用去不少,现在只剩二百两左右。明斤为十六两,也即十二斤半,其中有六斤多还放在穿青寨存着。 田秋连忙对着王渊、越榛二人作揖:“两位兄台慷慨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此人年龄也不大,今年十六岁,只比王渊年长一岁。这个年纪从思南府走到昆明应考,足足三千多里地,还真是难为他了,没被砍死、病死算是运气好。 田秋很快换上新衣,又戴上方巾,说道:“我大兄为曲靖府通判,等到了曲靖,再与诸位朋友宴饮答谢。” 通判为正六品,相当于地级市的副市长,主管清军(清查当地军户)、缉盗、农事、盐事、水利、屯田、牧马等。反正油水非常丰厚,田秋的大哥肯定不缺银子。 “好说,出发吧。”王渊笑道。 经过斩杀匪首那一战,王渊已经成为实际领头人,就连秦把头做事都要提前征求他的意见。 王渊说出发,那就出发。 本来赶路是很枯燥的,恰好周冲会唱戏,而且主动给众人免费献艺。 他唱的是明代滇曲,跟清末民国的滇剧不一样,唱法夹杂着山西梆子、湖广和两淮曲调,应该是明初大移民带来的融合。 “众军士连日苦困睡沉沉,老令公饥寒交迫眼发昏……外头走进来六郎小将军,脱战袍惊醒了令公老大人……”周冲高声唱着《杨家将》,他在土匪窝里就靠这个混得挺舒坦。 “好!” 商队脚夫和生员们连声喝彩,有人唱戏耍乐,可比单纯赶路有意思得多。 069【青云街】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云南的改土归流政策,实施得比贵州更加顺利,主要是这地方的汉化程度更高。 田秋大哥所任职的曲靖府,开国那会儿还是军民府,知府由土司担任,又称“土知府”,军政一把抓。汉官担任同知,掌印,负责监督土知府。 到朱元璋晚年,土酋龙海叛乱,沐英顺手就平了,将龙海扔辽东戍边,走到半路便死掉。龙海的儿子阿资继位,再次叛乱,沐英顺手又平了。在沐英和付友德平定叛乱时,顺手干掉许多小土司,设置了几个卫所。 沐英死后,土酋阿资复又叛乱,被沐英之子沐春干掉,云南就此彻底平定。 而曲靖军民府,也变成了曲靖府。 去掉“军民”二字,即知府从土司变成流官,土司顶多能当同知和知事。到弘治年间,曲靖的土同知、土知事也被废掉,彻底完成改土归流政策,只剩下一些零星小土司。 明代土司继承制度,也是曲靖知府献策搞出来的。 在此之前,土司谁都能继承。老土司一死,其子孙、兄弟、妻子、小妾、侄子……往往打成一锅粥,朝廷对此大伤脑筋。 为啥说太监祸国? 云南宁州本来已经完成改土归流,土同知禄俸前两年贿赂刘瑾,居然就此将汉官知州罢免,朝廷上百年心血付之东流。禄俸随即勾结弥勒州土司,两个州同时发生叛乱,前不久刚刚平定下来。 田秋的大哥叫田谷,现任曲靖府通判,乃是该地的三把手。 他设宴款待诸生和秦把头,脚夫和书童们,也被送去酒食好吃好喝。 王渊借给田秋的五两银子,不但当即返还,还回送给王渊两条沾益火腿。这是当地土特产,即后来的宣威火腿。 在曲靖逗留两日,众人再度进发,于七月中旬抵达昆明,此时距离乡试开考还有二十天。 秦把头带着脚夫们告辞了,卸货之后,修整几日,他还要运送滇盐回贵州。 云南贡院所在地,即后世云南大学的东陆园一带。这是弘治十二年新建的,老贡院太过拥挤,已经无法满足明代中期的科举需求。 贡院附近的街道,部临时改名为“青云街”,取平步青云之意,国各地都是这样操作。 图个吉利嘛。 吉利之后,房租暴涨。 反正房屋有限,爱住不住,有的是人租下来。 王渊这一伙生员,加上田秋在内,顺利走到昆明的只剩十二人。 进城之后,他们直奔青云街。发现几乎家家都贴着红纸,红纸上写有“独占鳌头”、“魁星高照”、“安寓秋元”等吉利话,都是用来招揽生员租客的。 一问价格,尽皆咋舌。 距离贡院越近,房租就越高。挨着贡院的几栋房子,单间月租喊价十两,房东可免费提供三餐和热水。 便是距离最远的街尾房屋,单间月租也在三两以上。 贵州生员到云南赴考,往往还带着书童,一租就得租两间,根本不是贫寒士子所能承担的。 “诸位学友,我就不在青云街租房子了,住客店要便宜得多。”一个叫张赟的生员说道。他出生于小康之家,带不起书童,更租不起房子。 客店远离贡院,而且嘈杂不堪,不是寓居待考的好地方。 至于为啥客店不建在贡院附近,因为贡院位置远离集市,而且乡试三年一考,在这边开客店就等着倒闭吧。 张赟刚刚讲完,又有一个生员说:“我也搬去客店住。” 缺钱的就这两人,王渊当即掏出银子,塞给他们说:“两位学友若是手头不便,我可以资助一二。贡院这边清净优雅,温习书本要方便得多,都从贵州走到云南了,还在乎多出几两银子?” 两位生员想了想,还是把银子收下:“若虚兄恩德,在下感激不尽,他日必有回报!” “谈何回报?我等皆为同乡,应当互相帮助。”王渊笑道。 王渊不是宋公子那样的冤大头,他纯粹在收买人心而已。只需几两银子,就能让两个生员心怀感激,还能让其他生员对他印象更佳。 而且“青云街”到处是生员,随便哪个聊天时谈起,王渊仗义疏财的美名都能传扬出去。 李应、越榛、邹木和田秋等人,虽然也没把银子当回事儿,但他们只会帮助关系好的。眼见王渊居然资助同路生员,他们也不会多想,反而觉得王渊此人值得深交。 接下来便是选房。 诸生没有找距离贡院最近的房子,只少走几步路而已,房租便贵出一大截,住那种地方才真是冤大头。 不过嘛,愿意当冤大头的还真多,据闻住得离贡院越近,就越能沐浴魁星之气运。而且还说得有理有据,因为那几套房子,每年都要考中十多个举人。 是废话,能住得起十两月租的单间,自然非富即贵。而云南和贵州文风不盛,家里越是有钱,获得的教育资源就越好,中举率当然也就越高,这跟住哪个地方有毛关系? “咚咚咚!” 众人叩开一处民居的大门。 房主很快亲自出来,作揖寒暄几句,便把诸生请进院内,介绍道:“寒舍共有三进院落,已经租出去几间房,自家也要住一些。现还有五间房可以出租,临街院落的房间,月租三两五钱;里进院落的房间,月租正四两。免费供应热水和三餐,每餐一荤一素一汤。还可以帮忙照料驴马,但牲畜的喂食需要自费。” “只有五间房了吗?”王渊问道。 房主笑着说:“诸位相公是同乡吧?怕是住不到一起。现在离乡试只有二十天了,青云街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不少,每家都只剩下几间空房。” 王渊回头问道:“谁看上这处房子的,自己去选一下。” 诸生皆言:“若虚兄应当先选,我等挑剩下的即可。” “那我就不客气了。”王渊直接挑了里进的一间。他虽然出手大方,但该省还是得省,跟周冲凑合着住一间房即可。 剩下四间,分别被越榛、田秋、邹木,以及邹木的书童租下——越榛的书童患病,没有跟来贵州,田秋的书童直接被土匪砍了。 就在周冲扛着行李进屋时,隔壁房间走出个生员,抱拳道:“在下罗江,字孔殷,嵩盟州人士。” 这家伙看来是有钱人,嵩盟州就是未来的嵩明县,离昆明非常近。居然提前二十天来贡院,而且还租青云街的房子,纯属钱多了烧得慌。 王渊回礼道:“王渊,字若虚,贵阳人士。” 王渊的神童之名,显然还没传到昆明。罗江只是出于礼貌,客气道:“原来是王朋友,不知阁下所治何经?” “《礼记》,”王渊问道,“罗朋友呢?” 罗江笑道:“《春秋》。” 好吧,牛逼,王渊不想再说话。 罗江见王渊身上刀弓具备,好奇道:“贵州士子都能文善武吗?” 王渊说道:“赴考路途三四千里,不得不习武防身。” 周冲正好出来搬东西,突然炫耀一句:“二哥在路上可是杀了不少土匪,还射杀海捕令上的匪首,领到赏银一百两!” 好吧,更牛逼,轮到罗江不想说话了。 070【巨婴才子】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房间还没收拾妥当,李应等人已经来到里进院落。 李三郎先是跟罗江寒暄几句,便扯着王渊的袖子说:“走,若虚,今晚去酒楼庆祝一番。” “庆祝什么?”王渊问道。 田秋笑道:“当然是庆祝活着走到昆明,而且还手脚,能够正常参加乡试。” “哈哈哈哈!” 越榛和邹木跟着大笑起来,这个梗只有贵州士子才懂,作为云南人的罗江很难理解。 “嘎!” 估计是闲他们太吵闹,院子对面的客房,突然有人推开房门。 一个书童打扮的家伙,板着脸说:“且安静一些,我家公子正在温书。” 这态度和语气,让李应非常不爽,当即指责道:“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命令我等生员?” “哼!” 书童不屑多说,直接把门关上。 王渊笑道:“看来这位朋友很富贵啊,书童居然也穿绸缎。” 罗江撇撇嘴:“小人得志!” 王渊问道:“罗朋友认识对门那位相公?” “不怎么熟,但久仰大名,”罗江冷笑着解释,“此人名叫金罍(léi),大理卫人士。十一岁就名动云南,被誉为神童,因才学优异,被推送到南京国子监读书。我刚搬进来的时候,主动跟此人搭话,他就不咸不淡回了两句,性格孤傲至极。” 越榛被书童甩脸,也感觉特别不爽,阴阳怪气道:“我乃云贵蛮夷之地的士子,不能跟国子监监生相比,人家自有高傲的本钱。” 罗江低声说:“确实如此。我听人说,金罍在南京国子监,颇受祭酒赏识,一身才学惊人,而且治的还是《尚书》。其他四经他都不愿学,似乎只有《尚书》才能显出他的本事。” 《尚书》是公认五经当中最难的,没个好老师教导,连读都读不通。本经治《尚书》者,属于诸生鄙视链最顶端的存在。 王渊还好,本经为《礼记》,至少可以鄙视一下治《诗经》的。 “走吧,吃酒去,别跟这等妄人一般见识,”邹木不想跟人起争执,又对罗江说,“罗兄也一起去吧,今天李三郎做东。” 等诸生离开院落,金罍才猛然推开窗户,负手而立,看着院中的桂树久久不语。 金罍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历史上,他是今年云南乡试第一,明年的会试第二十七名。 国第二十七名啊,换谁都可以牛逼轰轰! 可惜此君恃才傲物,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历史上,他因才学出众,没几年便升大理寺寺正(正六品)。结果混来混去,到正德末年居然混成太常寺典薄(正七品),足足降了一品两级。 从其出身来看,国子监生,堂堂进士,可谓根正苗红。走的又是五寺路线,地位雍容清贵,躺着也能升迁啊。 结果混成那副模样,绝对是人嫌狗弃的存在。 …… 又是十余日过去,诸生皆在房中温习书本,偶尔结伴出去吃喝一顿。 青云街的生员越来越多,很快就把房子租完了,后来者只能去住嘈杂的客店。 没有文会、诗会啥的,一个个都忙着应考,哪有此等闲心?只有等张榜结束,落榜的灰溜溜离开,中举的才欢天喜地搞文人聚会。 至八月初一,可以办准考证了。 诸生一窝蜂的跑出去,金罍这才来到院中,令书童将桌案搬至树下,他坐那儿独自喝酒赏桂花。 “世人种桃李,皆在金张门。攀折争捷径,及此春风暄。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呃……” 金罍念的是李白《咏桂》,说什么桃李媚俗,桂花清雅高洁。那意思吧,考试诸生皆为庸俗之徒,只有他金罍属于高洁之士。 结果念到一半,王渊突然从房中走出,金罍端着酒杯傻愣愣坐在那里。 王渊抱拳笑道:“金兄兴致不错啊。” 住在同一院中半个月,两人也有过短暂交流,但只限于打招呼的程度。 金罍虽然恃才傲物,但基本素养还是有的,抱拳还礼道:“王朋友怎么没去领浮票?” 浮票,也叫结票,就是准考证。 写有考生基本信息,还标注了座位号,考试时不但凭票入场,还得贴在卷子上一并上交。 王渊见树下没有板凳,便一屁股坐在桌案上,自来熟的捡起桂花糕,边嚼边说:“我又不傻。今天刚刚开始领浮票,肯定挤满了应考生员,排队也得排半天。” “确实。”金罍点头说,他也打算改天再去办准考证。 不过王渊刚才的举动,让金罍无比嫌弃。居然坐在桌案上,而且拿起糕点就吃,简直有辱斯文! 金罍不再说话,他有精神洁癖,除非能入其法眼,否则他都不愿交流。 王渊也没说话,把一块桂花糕吃完,又拿起金罍的酒壶,仰脖子直接倒进嘴里。嗯,酒壶没有沾到嘴巴,王二郎还是很讲卫生的。 “粗鄙之人!”金罍心里嘀咕一句,好歹没把这话给说出来。 王渊拍掉手上的糕点碎屑,起身回到屋内,再次出来时手里提着一把刀。 “欲作甚!”金罍猛吃一惊,吓得从凳子上蹦起来。 王渊懒得理他,自顾自练习刀法,他已经两个月没耍刀了。 金罍发觉自己失态,整理衣襟重新坐下,一脸从容的继续喝酒赏花。偶尔也朝王渊那边瞟几眼,但没啥好看的,因为王渊的刀法很丑。 来来回回,就是劈、砍、撩、挂、挑、拦等几招。有时也将基础招式结合,搞出简单的连招,反正跟花哨漂亮沾不上边。 只有真正的行家,才能看出王渊的刀法有多可怕。 招招奔着致命部位,一刀过去非死即残。而且他出刀很稳,速度极快,变招从容且诡异。只那变招就能吓到老手,这跟哪种刀法无关,纯属王渊对刀的控制力惊人,出刀那么快准稳,居然还招招留有余力。 金罍回云南已经一个多月,也不怎么跟人交流,此刻忍不住问:“王朋友是卫所子弟?” 王渊没有回答,足足练刀一刻钟,才停下来说:“吾乃蛮夷子。” “呃……”金罍被噎得不行。 “哈哈哈哈,说笑而已。”王渊爽朗大笑。他也有些看这人不爽,今天又听到那首咏桂诗,忍不住特意出来捉弄一番。 金罍唤来自己的书童,把残酒剩糕都拿回房去。本欲转身离开,又忍不住回头问:“们这帮贵州士子,舞刀弄剑的,犹如粗野武人,就不能好生安心读书吗?” 王渊反问:“从南京回昆明,走的是哪条线路?” 金罍答道:“逆长江而上,走泸州下昆明。” 王渊笑道:“或许可以试试,从昆明到贵阳,走东入湖广那条驿道。” “有什么区别吗?”金罍问。 王渊解释说:“走的是川滇黔线,从唐宋就不断建设,相对平坦开阔一些。而且还是西南三省最重要的茶马商道,土匪可不敢太嚣张,换成滇黔线去试试!” 金罍稍微听懂了:“贵州土匪还敢杀害生员不成?” “觉得呢?”王渊笑着说。 金罍明显不信邪:“等考完乡试,我就走贵阳回南京!” “祝君好运。”王渊说得诚恳无比。 金罍出身于大理豪族,家中世代经商,钱多得能把王渊砸死。他自己又天资聪慧,十一岁便道试第一名,又被推送到南京国子监学了七八年,家里斥巨资为他聘请南京名师。 如此人物,从小顺风顺水,没有遭受过一丝挫折。甚至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时,由于他出手大方,身边聚集无数阿谀之徒,听到的是恭维奉承话。 天老大,我老二,眼高于顶实属再正常不过。 在金罍想来,如果遇到贵州土匪,自己几句话便能将其喝退。 这厮惯会特立独行,见其他生员抓紧复习功课,他干脆不再温读四书五经,每日只看一些闲书放松心情。即便如此,他也相信自己肯定乡试第一,整个云南不可能有比他更优秀的生员。 接下来几天,王渊又跟金罍聊了两次,发现这位就是个生活巨婴。连方巾的系带散了,他自己都不会系,还得呼来书童帮忙。 但这家伙是真有学问,某夜在院中赏月,当场作诗一首,水平已经超过贵州宋炫。 王渊觉得吧,这种人应该去做文学家,专搞艺术创作,当官纯属害人害己。 071【会试】 八月初九,子夜。 周冲提着巨大的考箱,对王渊说:“二哥,东西都收拾好了,你再检查一遍。” 王渊蹲在考箱前慢慢翻看,两支毛笔、两个砚台、三根墨条、干粮、饮水、蜡烛、火折子……一应俱全。此外,还有油布和毯子,捆扎好了不用放进考箱。 “嘎!” 院中的几扇房门,陆陆续续被推开。 书童们打着火把,生员们互相抱拳祝福:“今科必中!” 金罍虽然没有说话,但还是朝其他人抱拳回礼。 外边院子的生员们也准备好了,又是一阵祝福声,众人陆续来到街上。 青云街人流如织,到处都是火把的亮光,不时传来嬉笑声。偶尔一声惊呼,却是忘了带准考证,飞跑着回住处去拿。 即便是租贡院附近的房子,凌晨一点也得收拾好。如果住在更远的客店,那头天晚上就要准备出门。 不到四更天,大约凌晨两点半,诸生汇聚于龙门前。 官府已经准备好长牌灯,每盏等都写着地名。例如王渊几个,全都聚在“贵州宣慰司”的牌灯前——如果换成江南之地,那得以县为单位排队,因为每个县的考生都很多。 田秋跟王渊抱拳告辞,跑去“贵州思南府”的牌灯前排队,他那队伍只排了十多个人。 王渊仔细观察整个贵州的队伍,发现竟有将近四百人应考,可能是被今年增加的两个举人名额给刺激到了。 如果按照朝廷三十取一的标准,贵州的满员应考人数应该有六百三十人。多了不能报名,各省提学官在科试之后,就要根据成绩确定名单,应考人数不能超过该省名额乘以三十。 贡院有好几道门,贵州士子全在西门聚集,由监试官进行点名——中门最受重视,由监临官亲自点名。 “贵州宣慰司学生员王渊!” 王渊听到自己的名字,提着考箱快步过去。 一个监试官拿着准考证,仔细对比王渊的相貌特征。另一个监试官搜查王渊的考箱,最后还有一个监试官给他搜身。 检查完毕,监试官对王渊说:“去领卷,等着依号入场。” 王渊领到答卷和草稿纸,便站在里头等着。 李应早就进来了,笑道:“希望别挨着屎号,哈哈。” 屎号就是专门用来拉屎撒尿的房间,每个考棚都有一两间。 明代还好,一场只考一天,屎尿多不到哪里去。清代一场考三天,期间都要在考棚里吃喝拉撒,屎号的臭味之大可想而知。 等待片刻,终于轮到王渊入场,很快找到自己的座位。 天可怜见,距离屎号隔着四五个考位,好歹影响不是太大。 考场是一个很大的广场,有些省份财大气粗,直接用青石板铺就。云南这边有些糟糕,全部是被夯实的泥巴地面。由于贡院三年未开,草长得比人还高,需要提前一两个月进行清理,王渊座位下方就残留了一些草杆子。 广场上有很多号筒,每个号筒长约十丈,就像是关牲畜的竹木笼子。号筒被隔成无数个号舍(考房),大小跟治安岗亭差不多,但非常低矮,王渊只能弯着腰进去。 王渊一入号舍,便立即有个士兵过来,这种士兵名曰“号军”。 一个号军看守一个考生,以防止有人作弊,但他们只能站在号舍外,不能进屋打扰考生答题。 王渊猫着腰站起来,清理自己号舍的蜘蛛网、灰尘之类的异物。接着又拿出榔头、钉子和油布,把整个号舍都用油布遮好,可防止风吹日晒雨淋。 油布没钉牢靠的,那就得担心意外了——淋雨暂且不提,如果遇到大风,直接把你写好的答卷给吹飞,到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 钉油布,这是读书人的必备技能,便是巨婴才子金罍都很熟练。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已经是五更天了(约凌晨五点)。 “咚……咚!咚!咚!咚!” 一慢四快五声响,这是外边在打更。更夫甚至还喊出避鬼驱魂的口号:“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本来折腾大半夜,考生们还想打盹儿,听到这喊声啥睡意都没啦。 王渊比较心大,直接趴桌上睡着。 但睡下不到一刻钟,站在外边的号军就敲打号舍,提醒道:“相公起来,题目纸来了!” 历史上,由于科举作弊现象严重,嘉靖朝进行了许多改革。比如乡试题目,必须在考试当天,由主考官与监临官临时翻书决定,而且准许给考生出胡乱截搭的怪题。 但现在还是正德年间,乡试没那么多规矩,考试题目提前两三天就出了,而且不准出扰乱经义截搭题——这种题目,顶多能在考生员的时候出。 此时天光微亮,王渊点起蜡烛,一边研墨一边看题。 明代乡试的强度非常高,一天考一场,第一场要作七篇八股文,其中四书题三道、五经题四道,而且必须在黄昏时刻交卷。也即是说,真正的答题时间只有一个白天,七篇八股文够考生忙活的。 清代就要时间宽裕得多,考试内容变化不大,却有三天两夜时间答题,磨洋工也能生生的磨出来。 把七道题目大略扫了一遍,王渊闭眼构思第一题。 等到天色透亮,王渊便吹掉蜡烛,开始在草稿纸上拟作。乡试没有人来戳印,可以自由调配时间,只在黄昏前交卷即可。 第一题,取自《孟子·尽心下》:“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这个主考官出题很刁钻啊,讨论的是“神圣”二字,就连朱熹批注都没有讲清楚。 朱熹只是引用张载和程颐,再加上自己的理解进行解释,大意为:“大可以做到,化很难做到。大而化之是说,一个人的伟大,已经融入方方面面,你甚至都看不到他的伟大,这就是圣人。至于神,不是圣人之上还有神人,而是神人已经做到极致,凡人连想象都无法想象。” 如果联系《孟子》上下文,可以从“学而致之”的角度阐述,但想将八股写得精彩,必须联系《中庸》的“惟天下至诚为能化”。 大部分的考生,此时都已经提笔,但基本上只局限于《孟子·尽心下》,很难去联想《中庸》的相关内容。 王渊笑了笑,很快破题:“大贤著圣神所由名,以示致学之极功也。” 他也从“学而致之”破题,接着又用“理”来承题:“夫大而至于圣神,皆一理之充极。”再开始起讲:“然非学,何以驯致之哉?” 精彩之处,在于“中股”之后,直接转到《中庸》,阐述惟至诚者方能致圣神,全篇收尾总结即“学以诚”,并回到《孟子·尽心下》,将学、诚、仁、智、善、理与大而化圣、圣不可知完美结合起来。 王渊好歹跟着王阳明学了一年多,不自觉融入“知行合一”思想,但体现得并不突兀,也没有违背朱熹的批注。 072【对上频道】 从天亮到中午,王渊已答三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他这速度只能算中规中矩。 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昨晚出门之前吃的饭,早晨忙起来根本没吃。 王渊从食盒里拿出几个馒头,又倒了一碗清水,再抄起火腿砸桌上,用小刀慢慢片肉。他将馒头切成两半,把火腿肉夹进去,又淋上一些果酱,火腿三明治便大功告成。 明代乡试虽然强度高,但胜在不折腾人,一场考一天,只需带午饭即可。 清朝那是真的扯淡,一场考三天,考生还得带炉子在考场煮饭。比如经常被同学们要求坐下的独秀先生,他考科举时,吃了好几天半生不熟的挂面,都是自己烧水、自己煮面,随便伴点啥酱料就囫囵吞到肚子里。 吃过火腿三明治,王渊继续写作文。 紧赶慢赶,终于在半下午时,做至最后一道五经题。此题选自《礼记·文王世子》:“是故其成也怿,恭敬而温文。” 联系被省略的前文一起翻译,便是:“三代国君教育太子,一定要用礼乐。乐可以陶冶情操,礼可以美化外表。礼乐渗透于心、表现在外,太子就能健康成长,养成谦虚恭敬而又温文尔雅的气质。” 这道题可以从多个方面论述,可以讨论教育,可以讨论礼乐,可以讨论师德。 王渊选择三者相结合,中心思想为:“教育太子的老师,自己就应该德行端厚,用一言一行去浸润引导太子。各级公学的教谕,也应如此,则天下士子都能成为君子。” “礼乐能悦诸心,德容自著其美,盖礼乐合内外之道也。” 破题之后,王渊文思泉涌,流畅自如的写完这篇。 等七篇八股文全部写完,已经是申时三刻,即下午四点半。 王渊又用了半个时辰,将七篇文章润色一番,进行少许的细节修改,这才开始誊抄到正式答题卷上。 此时将近酉时三刻,即傍晚六点半。 夏季日长,离天黑还早得很。 王渊表示自己要交卷,号兵立即跟监试官沟通,拿着他的答题卷、草稿纸和准考证,一起送往掌卷官那里。 掌卷官非常重要,必须由清廉之官担任,至于怎样才算清廉,那只有鬼才知道了。其职责为:发放试卷,收纳试卷,将答卷送去弥封官处封存。等誊抄官抄完朱卷之后,由对读官逐字对比朱卷和墨卷,防止誊抄错误。对读完毕,朱卷再次交给掌卷官保存,最终送去给阅卷官批改。 王渊交卷之后不能立即离开,也懒得离开,直接趴在考桌上睡大觉。 昨晚折腾一宿,今日做题一天,脑子晕得跟浆糊一样。 及至傍晚,天色渐黑。 号军跑来将王渊叫醒,示意他可以离场了。 王渊拎起考试行头,打着哈欠钻出号房。此时交卷离场的将近一半,众人涌出考棚,叽叽喳喳的说起考试内容。 考试结束时间为戌时四刻,即晚上九点整——戌时便是黄昏(晚七点至晚九点)。 那些还没考完的生员,由官方提供蜡烛。一个时辰后收卷,如果还没搞定,那就抱歉了,会被号军们直接叉出去。 周冲一直等在外头,见王渊出来,立即迎上去说:“二哥出来得早,定然考得不错。” 王渊笑道:“照你这样说,交白卷岂不是考得最好?” 周冲嘿嘿一声:“二哥既有心情说笑,定然是考得很好。” 王渊不再跟他开玩笑,问道:“还有谁交卷的?” 周冲回答道:“刚才看到田秋田相公,他说脑子昏得很,先回去睡觉了。” 看来李应诸生还在考试,王渊也懒得再等了,带着周冲回去吃饭休息。三天之后才考第二场,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后两天放松心情,基本上就能调整过来。 直至第二日上午,王渊才终于知道,李应居然是被号军叉出考棚的。 “我最后一篇经义没写完,这次肯定不能中举了。”李应哭丧着脸说。 邹木跟他同命相怜,苦笑道:“我倒是写完了,但时间不够,最后一篇是瞎写的。” “瞎写也比没写完好。”李应更加郁闷。 王渊问越榛:“文实考得如何?” 越榛说:“还好,压着时间写完的。” 主要还是贵州士子未经风雨,随随便便就能考中秀才,哪遇到过一天之内写七篇八股文的高强度考试?而且昨晚还一夜未睡,考到中午脑子都是懵的,越懵越写不出来,越写不出来就越懵,恶性循环能把人给整崩溃。 一起来云南的十多个生员,只有王渊和田秋在黄昏之前交卷,其他全都考崩了。 不过嘛,若人人都崩,就看谁崩得不那么厉害,反正今年要录二十一个贵州举人。 …… 一般来说,乡试的主考官有两个,由布政司聘请才学之士担任。 能请到德高望重者最好,实在没有选择,那就请各地老师来当主考官——至少得教授级别。 今年的云贵乡试主考官,分别叫文澍(shù)和邹清。 邹清就不提了,老秀才一个,是昆明这边的府学教授,完全属于充数陪跑性质。 文澍则是成化二年进士,今年已经七十六岁高龄,曾担任重庆知府和思南知府。在重庆当知府时,他曾赈济饥民数万人,让几千土匪自动解散,并服从官府的安置工作。在贵州当思南知府时,文澍跟太监闹得不愉快,气得辞职退休至今。 文澍去年都还定居在桃源县,半年前,王阳明路过桃源,特意拜访了慕名已久的文澍。 二人年龄相差几十岁,却聊得甚是投机,足足交流半个月。文澍特意租船,陪同王阳明畅游桃花源,王阳明写下《桃源洞》和《晚泊沅江》两首诗。历史上,文澍的墓志铭都是王阳明写的。 前不久,文澍回到云南处理家族事务,被云南左布政使亲自请来当主考官。 “橘安先生,贵州卷子已经阅完。”邹教授捧着一摞朱卷过来。 文澍点头说:“放着吧。” 第一场考完之后,便要开始阅卷批改工作。 除了两位主考官之外,还有几个同考,都属于阅卷官。 这些阅卷官叫做帘內官,只负责出题和阅卷;监考官属于帘外官,只负责监督考试。 巡按御史同时负责帘内和帘外,拥有的权利最大,但不能参与阅卷工作。 文澍已经老眼昏花,必须贴着试卷才能看清,他批改卷子的速度慢得让人发慌。 好不容易把云南卷批完,文澍拿着金罍的朱卷,颔首微笑道:“此子才学非常,四书五经当为云南第一。” 文澍考乡试那会儿,云南贵州还排同一榜,两省举人名额也是合起来计算。现在早已经分开,各有各的名额,需要贴出两张榜。 反复品读几遍金罍的文章,文澍意犹未尽,邹教授只能提醒道:“橘安先生,明天就考第二场了,贵州卷你还没看呢。” “我老糊涂了。”文澍自嘲笑道。 贵州卷已经被几个阅卷官批改过,好文章都被排在前面。 每个阅卷官,都会用圆圈、方框、叉叉等记号,来表示自己对这份答卷的评分。得到的圆圈越多,说明文章写得越好,全是叉叉的直接扔最下边。 文澍作为主考官,只需要看排最前面的几十份卷子,后面两三百名的文章纯属辣眼睛。 王渊那份答卷,赫然排在贵州卷第一。 这也多亏了巡按御史张羽,全程监督帘内帘外,杜绝任何可以作弊的环节,否则肯定有人找枪手代写文章。 “果然好文章!” 文澍看到第一篇八股文,就忍不住拍案叫绝。他跟王阳明交流半个月,已经信服“知行合一”学说,而王渊那篇文章,恰好隐隐体现“知行合一”。 这是考生跟主考官对上频道了! 等把王渊的七篇文章都看完,文澍啧啧赞叹:“我离任贵州二十载,不想贵州居然有这般人物。明年贵州肯定要出进士了!” 073【闹五魁】 三天之后,第二场考试如期举行。 这次比较省事儿,至少不用再钉油布了。但考生的心情更加忐忑,特别是李应这种被叉出考场的,已经徘徊在自暴自弃的边缘。 因为八股文实在太重要,只要第一场考试的八股文写得好,后面几场考试属于锦上添花。 实际上,王渊对后面两场考试的内容更拿手! 第二场考题为:论一道,诏、诰、表各一道,判五道。就是写一篇议论文,写三篇公文,写五条司法判定。 考生刚拿到题目,便集体发出哀嚎声。 那道“论”题超纲了,出自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中正仁义而主静。” 这他娘讲的是太极、阴阳、五行与人的关系,除了少数治《易经》的,其他考生一脸懵逼,连题目的真正意思都不能完全搞懂。 大部分考生,直接从“仁义”着手。跑偏得虽然不远,但肯定无法打动主考官,只能判个及格分而已。 王渊也有点抓瞎,选择先放着不做,把后面的公文写完再说。 一直到中午,王渊片着火腿肉,始终感觉这道论题很眼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如果王渊老老实实听话,帮王阳明把《周元公集》抄完,肯定能轻松将这道论题给答出来。 很有可能,文澍是跟王阳明聊过《太极图说》,才会莫名其妙出这道题的! “论”题都是随便出,不拘泥于四书五经,但必须用理学思想来展开论述。所以无所谓超纲,能自圆其说即可,阅卷官是能够谅解的。 王渊把火腿三明治吃到一半,突然放下食物,在草稿纸上写出“太极”二字。 他终于想起来了,《朱子语类》提到过这句话,而且专门用了一整章来详细论述! 当时沈师爷责怪王渊,不该妄自非议朱熹,至少先得把《朱子语类》读完。于是王渊就去读了《朱子语类》,这玩意儿并非教科书,没想到今天居然用上了。 感谢沈师爷! 搞清楚主题思想,剩下的就随便写了,“论”题比四书五经题更容易自由发挥。 今年参加乡试的四百位贵州士子,只有王渊真正准确点题,其他人全部给整跑偏,居然没有一个认真读过《朱子语类》。 当文澍再度阅到王渊的卷子,笑着对其他阅卷官说:“此论必为前一场的头名所作,文风质朴如是耶!” 第三场考策问五道,相当于时政论述题,其实也没啥好论的,全是老生常谈。 …… 四合院内。 李应哀声长叹:“我这次是不行了,几千里路白走一趟,真真是丢人!” 邹木洒脱道:“无须如此,这次不中,三年之后再来,到时候我陪你再走一遭。” “对对对,下次一起来。”越榛笑道。 王渊擦拭着弓弦说:“我就不安慰你了。” “你肯定中举,回到贵州必须请客!”李应趁机宰他一顿。 王渊笑道:“没问题。” 李应本来在帮王渊保养钢刀,此刻突然站起,刷刷刷在院中舞起刀来,似乎是想发泄一下心中郁闷。 越舞越气,竟将院中桂树的一截枝丫砍断。 金罍本坐在窗前饮酒,见状呵斥道:“你自科举落第,愤懑也就罢了,为何要砍那桂树?” 李应举刀指着金罍:“我砍便砍了,又不是你种的树,轮得着你来教训?房主若欲责怪,我赔他一笔钱就是!” “哼,无礼蛮子。”金罍冷哼一声。 李应更加愤怒,大喝道:“出来练练。比刀、比箭、比拳头、比角力,任你选一样!” 王渊劝道:“算了,李三郎,这次是你理亏,砍别人的树干嘛?” “粗蛮武人才比那些,”金罍讥笑道,“你我都是应试生员,可敢跟我斗诗?” 李应啐道:“斗个屁的诗,那玩意儿科举都不考,只有穷酸文人才会学。” 金罍笑道:“那就比时文。” 李应抬杠道:“你那么厉害,怎么不五经中举?” 五经中举,便是在科举的时候,把五经题全答出来,而不是只答自己的本经。这等于是说,一天之内要写二十三篇八股文,并且还真有人这么干过! 纯属抬杠之语,居然怼得金罍不再说话。 此人非常自负,这次也想过五经中举,但只写了十二篇八股就写不动了。 事实上,五经中举的那些家伙,纯属以量取胜。每篇文章都写得一般,但只要把五经题全部答完,二十三篇八股往那一扔,百分之百能够中举——文章写得再马虎,也必须通晓五经才行。 而金罍作文精益求精,不愿写垃圾文章,自然不可能一天之内整出二十三篇八股。 李应砍断了桂树枝丫,自知理亏,见金罍不说话,他也气呼呼坐下发呆。 “唉,等着放榜吧。”越榛拍拍李应的肩膀。 …… 士子们的热闹在放榜,考官们的热闹则在填榜。 放榜前一天,帘内官拆号写榜。 除两位主考官外,批改卷子的房间有十六个,每房都有房官。他们把各自认为很好的卷子,从优到劣推荐给主考官,主考官只需看前面几十个卷子即可,反正把举人名额看满就行了。 谁若是考中举人,这些推荐卷子的房官,便是那个考生的“房师”,鹿鸣宴上必须拜见“房师”并给红包。 “第五名,金齿卫生员何兴!” 唱名出来,一个房官立即起身,大笑道:“这是我推荐的卷子!” 也即是说,此人是第五名的房师,又有面子又能拿红包。 “恭喜恭喜!”其他房官立即道贺。 必须从第五名,反着写到第一名,而且第一至第五名,其所治本经必然不一样! 王渊的本经是《礼记》,如果被选为第一,那么其他治《礼记》的贵州士子,就不可能排进前五,文章写得再好也只能排第六。 这叫五经魁,一经一魁。 第一名必为主考官所点,第二名必为副主考所点。 剩下的第三至第十八名,分别由十六位房官推荐。若有房官推荐的考卷,被主考官选中好几个,那他必须把多余的分出来,不能一个人拿好几份红包。 成功推荐五经魁的房官,每人面前插一根红烛,嘴巴都能笑歪,这是最荣耀的事情。 他们可以出去吹牛逼说:“这届乡试的《诗经》魁,正是我推荐的!” 第二名的房官则说:“你这算什么?这届乡试的亚魁是我推荐的!” 第一名的房官大笑:“你们都是渣渣,我推荐的乃是五经魁!” 嗯,第一名不提本经名字,直接被称为“五经魁”,同时也是“解元”。 前五名填榜完毕,顿时就喧闹起来,吏员们开始争抢那五只红烛。据闻,把代表五经魁的红烛拿回家,可以让子孙沾到魁星气运。 这个例行节目,叫做“闹五魁”。 在云南闹五魁很划算,因为还有贵州的五魁,整整十只红烛可以抢。 文澍与王阳明聊天时,曾经听过王渊的名字。当贵州第一名唱名之后,文澍恍然大悟,自言自语的笑起来:“居然是王伯安的弟子,难怪有如此才学。” “橘安先生认识此人?”邹教授好奇道。 文澍笑着说:“一个忘年交的爱徒,他把弟子吹上了天,今日才发现所言不虚。” 邹教授问:“有何神异之处?” “这个叫王渊的生员,写过三首诗词。”文澍当即提笔,在一张多余的榜纸上,把王渊抄袭的三首诗词全部写出。 众阅卷官啧啧称奇,大呼神童,皆言今年的贵州解元名副其实。 是的,王渊第一名,毫无悬念。 这得多亏他穿越对了时代,正德年间的文官相对要脸,越到后面就越不要脸! 至崇祯年间,文官不要脸到了极致。 他们在阅卷的时候,许多干脆只看破题。一张卷子扫一眼,开头两句写得普通,后面写出花来都无法录取,因为阅卷官根本不看后面。 这种还算好的,更甚者故意打压才子。 比如崇祯朝的山西提学使李连芳,他在当地主持科试的时候,故意不录山西最有名的才子郭鹏宵,导致郭鹏宵连参加乡试的资格都没有。 郭鹏宵气得不轻,连忙找关系进国子监,通过这层身份参加乡试,结果连续高中举人和进士。 还有一个叫毕振姬的士子,也被李连芳打压,拿不到参加乡试的资格。毕振姬干脆冒籍去别省考试,一下子考中那个省的第一名! 崇祯朝的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生、内阁次辅——徐光启,这位牛人整整考了五次乡试都不中。 并非学问太差,而是负责阅卷的房官们,完全是徇私舞弊胡乱推荐! 徐光启第六次参加乡试,主考官是大儒焦肱。焦肱发现房官推荐的卷子全是渣渣,就跑去翻看那些没被推荐的答卷,读到徐光启的试卷当即拍案:“此名士大儒无疑也!” 瞧瞧,直接被主考官赞为“名士大儒”,可见徐光启的文章有多厉害,就此从名落孙山变成乡试第一。 王渊若是重生到崇祯朝,估计试卷答得越好,就越不能中举,干脆提刀造反算球。 074【同科四举,一寓三元】 云贵两份举人榜写完,书吏又朗诵一遍,并经检查无误,便把左右布政使和巡按御史请进来。 云南右布政使叫丁养浩,杭州人,刚直不阿,打击过地方豪强,也带兵平息过叛乱。就因为太过刚直,得罪无数,才被升迁到云南当右布政使。 巡按御史叫张羽,我们之前提过,是这次云贵乡试的总负责人。 而云南左布政使,赫然是之前的贵州总督魏英,因为平叛不力被贬到云南。又是王渊的熟人! 顺便一提,贵州政局已经变天,三司都换成刘瑾党羽,至少也是不反对刘瑾的中间派。而云南则变成抗阉窝子,不过镇守太监也换了,专门帮刘公公压制反对派。 “落印!” 魏英高举布政司大印,盖在两份榜单上,并将之陈放于桌案。 两位布政使分列左右。 巡按御史张羽走到案前,带领主考官和阅卷官,朝举人榜单下跪,行三跪九叩之礼——这个举动,后来被讹传为“老师拜门生”。 其实是个美丽的误会,明朝初年,考官们拜的是举人名册,这份名册需要进献给皇帝。后来举人名册取消,只剩下举人榜单,但跪拜礼依旧保留下来,他们跪拜的其实是大明皇帝。 “鸣炮!” “开门!” 几声炮响,大门开启,吏员们快步出去贴榜。 此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主考和阅卷官一夜未睡,现在终于可以各自回家睡觉。他们之前不能回家,从开考前两日起,到填榜完毕都吃住在贡院,这也是为了防止发生舞弊现象。 …… “炮响了!” 田秋在院落里大喊:“诸生,炮响了,要张榜了!” 越榛冲到王渊的房间外,拍门喊道:“若虚,张榜了,张榜了!” “莫慌,我还在吃饭。”王渊捧着饭碗出来。 隔壁房门突然打开,罗江穿着一身新衣,带着书童昂首挺胸走到院中,朝众人抱拳:“今科必中!” “今科必中!”其他人笑着回礼。 对门那位巨婴才子金罍,也面色轻松踏出门槛,结果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连忙整理衣襟,掩饰自己的紧张,也朝众人抱拳:“今科必中!” “今科必中!” 不管是否互相看得顺眼,基本风度还是要有,特别是在今天这种时候。 王渊蹲在檐下,慢条斯理把早饭吃完,这才带着周冲,跟其他士子们一起前往贡院照壁前。 云南和贵州的举人榜,同时由两名吏员张贴,两省士子早已团团围观。 此刻,吏员正在贴副榜,榜上有名者,叫做“副榜贡生”。 正统朝以前,副榜贡生也能参加会试,中试者叫做“备榜进士”。但后来便作废了,现在只是一种荣誉称号,证明你这次考得很好,但很遗憾没有中举,希望你回家继续努力。 李应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中,反而表现得最轻松。 而越榛则脸色煞白,他在副榜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副榜第一。但副榜第一有个卵用,依旧属于落榜生员,再往前考一名就能中举啊! “节哀。”李应拍拍越榛的肩膀。 王渊安慰道:“不要难过,这次副榜第一,下次肯定中举。” 越榛摇头苦笑,对李应说:“良臣,三年之后,我们又可以结伴赴考了。” “唉!” 被王渊资助了几两银子的张赟,也属于副榜贡生,他站在榜下长吁短叹,一副想哭又哭不出来的表情。 “来了,来了!” 又是一个榜单拿出,吏员刷完浆糊,便将其贴着照壁上。 榜纸表面,还糊了一层纸。 吏员站在木梯之上,朝榜下诸生望去,笑道:“在下便揭榜了?” “揭,快揭!” 士子们纷纷催促。 吏员猛的将表层纸揭下,赫然露出第三名到最后一名。 “我中了!” “我中了!” 人群中不断传来惊叫声。 邹木说自己最后一道五经题是乱写的,李应此刻很想打人。 乱写你妹啊,丫的乱写还能中举? 贵州举人榜第十八名,赫然正是邹木! 这家伙已经欣喜若狂,又哭又笑,偷偷掐自己的腰,似乎是想确定当下并非梦中。 “恭喜,恭喜!”众人抱拳道贺。 邹木连忙回礼:“侥幸,侥幸而已。” 已经揭开的贵州十九名举人,居然有十个属于“高考移民”,都是从外地读书回来的考生。 并且,贵阳易氏子弟,就直接考中三个。其中一个在外地读书,两个在贵阳本地读书,易家那个万卷楼起了很大作用。 吏员等士子们热闹一阵,终于再次抬手。 刷! 最后一截表层纸接下。 第一名,王渊,贵州宣慰司人。 第二名,田秋,贵州思南府人。 贵州诸生顿时哗然。 王渊的神童之名,早已传遍贵州。但他年仅十五岁,贵州自开科以来,还没出过这么年轻的解元——基本都在及冠之后,再来参加乡试,年龄太小扛不住旅途艰辛。 而田秋考中亚元,同样让人意外。因为此君乃思南府人,要走三千多里来云南,思南那边出的举人很少,就是因为路途太过遥远。没想到,思南府也能考出一个第二名来。 不熟悉的连忙打听,熟悉的开始告之详情。 然后他们就郁闷了,解元王渊十五岁,亚元田秋十六岁。属于四百名贵州考生当中,年龄最小的两个! 众人皆来道贺,二人不断还礼。 最后,田秋朝王渊拱手笑道:“若虚兄,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王渊笑着回应。 李应自己虽然没考上,但此刻与有荣焉,搭着王渊的肩膀大喊:“贵州解元在此,与我是同窗好友!”他又搭着田秋的肩膀大喊,“贵州亚元在此,也是我的好友!” 一个认识李应的士子,突然促狭道:“李三郎,你的两位好友考中解元、亚元,你怎么连副榜都没进?” 李应顿时尴尬不已:“失误,此乃失误,考第一场的时候我没睡好。” “哈哈哈哈!” 诸士子大笑不止。 “嚯!” 就在此时,云南榜下,也发出一阵惊呼。 巨婴才子金罍,毫无悬念,考中了云南乡试第一名。 “咚!咚!” 几个胥吏敲响铜锣,来到王渊与田秋跟前,一边道贺,一边给他们戴大红花。 这并非什么惯例,纯粹是胥吏想讨彩头。而且胥吏内部有分配,能给解元和亚元道喜的,都是衙门里最有地位之吏员。 “解元相公请上马!”一个胥吏弯腰笑道。 王渊也不矫情,翻身跨上马背,由胥吏牵马前往租住的房子。 田秋也被请上马,胸前还戴着大红花。 其他没有能耐的胥吏,只能找其他的新科举人。就连邹木这个第十八名,也被几个胥吏围着戴大红花,欢天喜地簇拥着前往住处。 此时此刻,昆明城里的老百姓,也有无数跑来凑热闹。 甚至还混进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儿,她们提着竹篮站在街边,朝骑马路过的新科举人投花掷果。 金罍是最受关注的那个,一来他是云南人,有着本地优势;二来他白净俊俏,端的翩翩佳公子。姑娘们的鲜花水果,一股脑儿朝金罍身上砸去,街边不时还传来阵阵娇笑声。 王渊和田秋都是黑小子,不怎么讨姑娘们喜欢。 这么说吧,贵州士子全都黑得很。从贵州走到云南要一两个月,风餐露宿、日晒雨淋,长得再白净也给你晒黑,至少还要休养一个月才能恢复本来肤色。 金罍家里贼有钱,提前半年从南京回乡,提前一个月住进青云街,他那皮肤比姑娘们还白嫩。 “你也中解员了?”金罍骑在马上,看着王渊颇为惊讶。 王渊反问:“不可以吗?” “有些意外。”金罍对王渊的观感很不好,觉得对方就是一个粗蛮武夫,没想到这武夫居然能考第一名。 王渊笑道:“人生处处皆惊喜,意外的事情多着呢。” 金罍说道:“我突然想看你的经义答卷。” “有机会的。”王渊说道。 放榜之后数日,举人文章便能流传民间。有些提学官会主动传播,甚至亲自编集乡试录,这个虽非政绩,但能在任职地区留下美名。 而民间的印书坊,也会把这些文章整理出版,并且请来当地名儒做批注点评。 胥吏们一路吹吹打打,簇拥着举人回到住处。 青云街几乎每栋房子,都有租客成为举人。而房主会把信息记录下来,下次乡试招租,能够提升吸引力。 王渊、金罍、田秋和邹木,四人一路走得很近,身后跟着无数百姓和落榜生员,最终在租屋门前停下,把众多看客惊得下巴掉满地。 两个解元,一个亚元,一个普通举人,竟然住在同一套房子里! “哈哈哈哈!” 他们的房主已经笑开花,甚至连三年后的招租广告都想好了:“同科四举,一寓三元!” 这处地段不是特别好,月租只收三四两。但下次乡试,房租必然涨到十两以上,甚至还有可能供不应求。 带头的几个胥吏,突然吩咐手下说:“把大门拆了!” 房主立即反应过来,高兴道:“对,快把我家的大门拆掉!” 不但要拆大门,还要砸开门墙,换一个更阔气的新门。 周冲早已兑换了十多贯铜钱,此刻用衣服兜着,抓起铜钱喜滋滋的分给胥吏们。还剩下一些,他抓起来往人堆里撒,附近看客纷纷争抢。或许只能抢到几文钱,但兆头好啊,兴许今后便能走大运。 金罍很快反应过来,对自己的书童说:“铜钱呢?” “啊,我忘了。”书童连忙跑回房去拿钱。 田秋和邹木的书童也在撒钱,金罍的书童随后便至,门前大街上到处都是钱币。 甚至房主也加入进来,他今天特别高兴,一口气撒出好几两。 李应突然笑着对金罍说:“你怨我砍断桂树枝丫,真是狗咬吕洞宾,那叫折桂懂不懂?你能考中解元,还有我的一份功劳!” “折桂”意指乡试第一,也寓意高中状元,还真他娘能对上。 金罍虽然心高气傲,但今天是特殊日子,他居然朝李应抱拳作揖:“多谢李兄!” 房主猛然醒悟:“原来用刀砍断桂树枝丫,便能考出两位解元、一位亚元!” 此言被旁人听去,很快传遍昆明。 三年之后,青云街每套房子,房主都要提刀砍桂树枝,院子里没桂树的就立马栽种。而应考生员,也会提刀砍下一两枝,只盼此举能够带来好运。 人人都砍,桂树光秃秃不说,果真诞生无数解元和亚元——没办法,名列前茅的考生,基本都住在青云街,总有一两个能够“折桂”。 这成了云南乡试的传统,在贵州自开乡试之后,又传播回贵州那边。 此后数百年,云贵两省乡试,一直都沿袭下来,甚至成为当地的科举风俗。 075【刘家饭菜颇香】 晚间,谢绝无数宴请,王渊留在院内吃饭。 金罍、田秋也是一样,上午热闹半天,下午又跟前来拜会的士子交流,整个人都已经烦得快不行,哪还有闲心跑去跟人赴宴? 房主得知他们晚上不出门,立即让厨子准备丰盛晚餐,还把跟王渊一起赴考的贵州诸生都请来。 越榛、罗江、张赟三人挨坐着,他们都是这次的副榜贡生。特别是越榛,贵州副榜第一,如果正榜当中有谁被查出作弊,又或者犯事被剥夺功名,他立即就能扶正当举人! 正统朝以前,副榜贡生又称副榜举人,可以去京城参加会试,但不能参加殿试,考中副榜进士也可以去做官。 历史上,因为举人越来越多,嘉靖皇帝后来做了改革。副榜贡生不能再参加会试,可以选择去国子监读书,也可以等着分配末流佐官,拥有直接报考下次乡试的资格(上一章资料有误,已经改正)。 也即是说,正德朝的副榜贡生,明年还是能进京赴考的,不过没有机会见到皇帝,考得再好也比不上三榜进士。 “我打算去国子监读书。”张赟说道。 越榛问道:“明年参加会试否?” 副榜贡生一旦参加会试,此生便与正经举人、正经进士无缘。考得再好,也只能当末流佐官,基本就是县丞、主簿、典史、教谕这类职务,这辈子能做知县属于祖坟冒青烟。 “当然要去会试。”张赟已经认命,家里没钱供他瞎折腾,能当上一县典史就已知足。 张赟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毕竟副榜贡生也不好考,跟举人名额成正比。贵州今年只有四个副榜贡生,下次再考乡试有可能连副榜都不能进。 越榛又问罗江:“孔殷兄呢?” 罗江笑道:“我去国子监读书,三年之后再考,还考不中就继续考!” 历史上,罗江三年之后学业大进,以监生身份中举,次年又高中进士,并且还考了个全国第三十名。 “我跟孔殷兄一样,也去国子监读书。”越榛笑道。 越榛和罗江都是不信邪的,跟乡试死磕上了。反正他们家里有钱,就算考个一二十年,也要考上正正经经的进士,仕途起点就相当于张赟的奋斗终点。 酒过三巡,房主让仆人端来文房四宝,恭敬道:“诸位相公能寓居寒舍,实乃鄙人三生有幸,还请不吝墨宝,以励后来士子。” 金罍今天心情大好,也不推辞,提笔就写下一首诗。而且是草书,笔走龙蛇,这字儿就不是王渊能比的。 “我不会作诗。”王渊道。 房主躬身赔笑:“王相公说笑了,贵州士子早已传出,王相公乃贵州神童。就在今日,《竹石》、《论诗》和《临江仙》已经传遍昆明城。” 王渊解释道:“我跟授业恩师有过约定,诗词乃小道,今后不会再碰。” “原来如此,”房主以为他在推脱,只能说道,“那请王相公随便写两句。” “那我就写两句。”王渊笑着提笔。 等王渊把字儿写完,房主哭笑不得。他姓刘,王渊写的内容是:“刘家饭菜颇香,诸生可以一试。” 金罍扫了一眼,不由发笑。 一来王渊写出的内容不着四六,二来王渊的书法也让金罍鄙夷——王渊现在只练过欧体楷书、赵体行书和台阁体。欧体用来打基础,赵体考试拟草稿,台阁体当然是写正式答卷。 王渊把台阁体练得有模有样,但不适合用来留墨宝,这次写字儿用的是赵孟頫行书。只能说,不难看。 房主很会做人,便是那些落第士子,他也跑去逐一求墨宝。 就连李应都写字儿了,内容为:“王二郎所言极是,刘家饭菜确实颇香。” 房主已经无力吐槽:老子又不是开酒楼的! 墨宝不能白留,房主还送来润笔费,都是封好的银子。 等王渊回房拆开,发现竟有十两之多。等于他在这里白住一个月,还能赚回来几两,不过其他士子的润笔费肯定更少。 房主也不吃亏,解员留下的墨宝,转手一卖都有得赚。当然,今科解元具有时效性,越早出手就卖得越贵,到明年估计就没人买了,除非王渊再次高中进士。 这房主是要做长久生意,多半会将墨宝裱起来。 金罍醉醺醺回到自己客房,对书童说:“你去打听一下,那个王渊被誉为神童,究竟在贵州写过什么诗词。” 书童立即抄起纸笔,跑到邹木房中打听。 至于为啥找邹木,因为邹举人最好说话,跟谁交流都没有架子。 片刻之后,金罍对着三首诗词,仔细品味良久,慨叹道:“果真神童,吾自愧不如也。《竹石》风骨自现,《论诗》豪气纵横,《临江仙》更是不输宋词。这首《临江仙》写得太妙了,若是不知情者,还以为出自大儒名士之手,他小小年纪怎能做得出来?” “咚咚咚!” 书童突然站在门外禀报:“公子,老爷来了!” 金罍立即放下诗笺,出去迎接道:“父亲,你怎来昆明了?” 其父名叫金万川,秀才身份,考了几次乡试没中举,便安心回去打理家族生意。以明代的审美,这家伙还是中年帅哥,须髯打理得又顺又滑。 金万川满脸笑容:“你让为父别跟来,为父也不便打扰。算着日子,也该放榜了,所以就来看看。” 其实,金万川半个月前就到了,害怕打扰儿子备考,一直住在自家分号(昆明分公司),直至此刻才来跟儿子庆祝。 金罍笑道:“不负父亲重望,侥幸得中解元。” “吾儿乃金家千里驹,考中解元正在预料之中。”金万川笑得合不拢嘴。 父子当即二人庆贺一番。 金万川突然说:“为父打听过了,云南亚元张仲奎年方十八,尚未定亲。等鹿鸣宴之后,你陪为父一起去拜会,看看这张仲奎究竟人品如何。” 金罍问道:“父亲想把二妹嫁给张仲奎?” 金万川笑道:“何止是我,好多都想招他为婿。你也差不多,这次高中解员,金家门槛都要被提亲的踏烂!” 金罍突然说:“父亲若为二妹择婿,不如选今科贵州解元。” 金万川鄙视道:“贵州十多年没出进士了,便是解元又如何,他还能考中进士不成?大理金氏家大业大,金山银海,缺的是官场之人。招一个贵州解元做女婿,他这辈子都只是个举人,能给金家带来什么好处?” 金罍觉得父亲很庸俗,读书人的事情,怎能用金钱和利益来衡量? 但毕竟是父亲,不可当面反驳。金罍拿出那三张诗笺:“父亲且看。” “好诗啊,这是吾儿近来所作?”金万川毕竟当过秀才,基本的诗词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金罍摇头道:“贵州解元王渊所作,而且此人今年十五岁。观其才学,前程不可估量,当为二妹之良人也。” “那我再打听一下。”金万川还是不相信贵州士子能中进士。 而且,金万川太相信自己儿子的能耐,笃定儿子今后能够做一方大员,便是普通进士他都有些看不上了。 却不想想,自家儿子是啥性格! 历史上,多亏嘉靖朝大礼议。 金罍得罪的那些人,在大礼议当中或死或贬,金罍反而因为不合群,被认为是嘉靖皇帝的支持者。 于是乎,金罍被嘉靖升为贵州左参政,此后一辈子都没能再升官。 这货在贵州待了多年,认为无法施展才华,干脆选择辞官回乡,跟流放到云南的杨慎成为至交好友——这两位都是公子哥,都神童才子,都仕途不顺,谈得来实在情理当中。 第二天,金罍跑去参加鹿鸣宴,金万川则去打听关于王渊的消息。 076【鹿鸣之宴】 清晨。 王渊已经打扮一新,身穿圆领黑花缎袍,头戴黑色大帽,腰束蓝色丝带,脚踩黑色短靴。 这是举人公服。 王渊之前考试,穿的是襕衫,戴的是方巾。 襕衫整体为白色,即玉色,君子如玉。边角为黑色,搭配玉色,黑白分明。领口也是黑色,即青衿,青青子衿。 这是明朝中前期的襕衫制式,必为白色镶黑边,简洁而朴实,因此儒生又称“白衣秀士”。 到了明朝中后期,样式虽然没变,但除了黑色衣领,其他颜色都能自己改,细节更加花哨惹眼。 晚明甚至出现襕衫女性化,一些公子哥不留胡须,在襕衫之上绣绚丽花纹,用料也属丝绸之类,不看发型甚至以为是个女人。 如果在电视剧里,看到书生穿得花里胡哨,而且没有蓄留胡须,不要忙着吐槽,人家有可能拍的是晚明剧。 只有读书人才能穿襕衫,今天王渊去参加鹿鸣宴,衣着必须正式,所以临时穿上举人公服。换成平常时候,依旧会穿襕衫为便服,当然也可以穿道袍——非道士袍,特指褶服。 “二哥这身举人装扮,真真精神!”周冲拍了个发自内心的马屁。 王渊笑道:“帽子还行,可以遮挡太阳。” 大帽便是圆形太阳帽,整体呈钹状,发端于宋代,改进于元代。 到了明代,大帽相当于礼帽,无论皇帝、官员还是百姓,出席重要场合都经常佩戴。从外型来讲,接近西方绅士礼帽,不过中国的大帽更加圆润。 李应坐在旁边,难免心生羡慕,下定决心说:“这次回去,吾必发愤图强,三年之后也当穿上黑花缎袍!” 听闻此言,越榛只能苦笑。他作为副榜贡生,拥有监生资格,也是能穿黑花缎袍的。但穿的衣服相同,除了好看之外,又有什么鸟用? 张赟问越榛、罗江二人:“文实与孔殷兄,真不去参加鹿鸣宴?” “不去!”越榛和罗江齐声回答。 鹿鸣宴并非只为庆祝举人登科而办,还有一个功能是发放会试路费。 正史当然不屑提钱,地方志和文人笔记,却经常提到宴会之后发路费。钱虽然不是很多,但可以支撑举人前往京城考试,而且把食宿费都计算在内了。 如果副榜贡生去参加鹿鸣宴,并且拿了会试路费,这辈子便不能再考乡试! 众人来到院中,一起赏着桂花闲聊,只等时辰到了便去巡抚衙门赴宴——鹿鸣宴应该设在贡院明伦堂,但巡抚喜欢改在自家衙门举行。 金罍和父亲金万川也来到院中,介绍道:“诸友安好,此乃吾父讳万川。” “伯父安好!”众人见礼。 金万川跟儿子的性格反差极大,此人无比油滑,惯会来事儿。对谁都笑脸相待,各种奉承话不显突兀,就连李应都被他夸得哈哈大笑。 聊着聊着,金万川便跟众人混熟,开始打听关于王渊的信息。 李应把王渊吹嘘一顿,又详细说起阵战之事,中间夹着各种夸大之词:“当时贼寇正军三千,皆披甲,弓刀俱备,另有运粮辅兵上千人。而我等只有军士四人,生员两人,还有宋家土司小姐一人。换成谁敢设伏?” “你们真打了?”金罍虽然清高,但也被此事惊到。 李应指着王渊说:“王二郎回到土寨,召集青壮八百,设伏于山岭之间。等到半夜,我等正在点燃火把,可惜被贼寇提前发觉。王二郎当机立断,提前发动夜袭,阵斩贼寇运粮官,毙敌无数,缴获颇丰,还救出数百妇人。而我等这边,一人未死!” 罗江瞠目结舌道:“难以置信,二位真乃豪勇之士!” 越榛笑着说:“我们这次来云南乡试,半路上遇到土匪劫道,也多亏若虚和良臣大发神威。” “我不算什么,只杀了两三个土匪,”李应用自豪的语气说,“当时我等被堵在谷底,左边为陡峭山崖,右边山坡有土匪设伏,前后道路皆被土匪堵塞。王二郎飞马射毙匪首,又冒箭雨冲散坡上土匪,吓得剩余匪徒跪地求饶。” 金罍听得一愣一愣,感觉这些贵州士子很邪乎,怎么老是提刀杀贼啊?士子不该安心读书吗? 金万川赞叹道:“王相公文武双全,日后必定出将入相。” 王渊一直微笑不语,此刻说道:“伯父谬赞了。” 闲聊多时,感觉时辰到了,王渊他们结伴赴宴。李应、越榛等人,则约好同游五华山,反正待在房中也度日如年。 金万川低声问儿子:“这个王渊真能考中进士?” 金罍想了想说:“凭那三首诗词,便知才学惊人。但究竟能否中试,还要先看他的时文,过几日便知道了。” “那就再等几日。”金万川还是不相信贵州士子能中进士。 金罍问道:“父亲觉得此人如何?” “天生人杰!” 金万川赞叹一句,说道:“击杀匪寇,只能证其武勇;诗词时文,只能显其才学。为父看中的,是他能聚人心。不光贵州士子以其为主,就连那个叫罗江的云南士子,也隐有信服王渊的意思。在聚拢人心方面,你比王渊差太多,今后定要好生学学!” 聚人心,便是人格魅力的体现。 金罍笑笑不说话,懒得反驳父亲。 他觉得自己就很有人格魅力,在南京国子监朋友成群。至于那些跟他有矛盾的,只是他不屑于结交而已,与平庸之辈结交有什么意思? 在如今这套房子里,也就解元王渊和亚元田秋,值得咱们金公子折节下交。 …… 巡抚衙门,已经敞开大门。 新科举人一到,便有吏员迎接,带着他们直入殿堂。 鹿鸣宴,源自乡饮酒礼。 先秦时代,诸侯国内办有乡学,学制为三年。毕业之佼佼者为“贤士”,被大夫送去进献给国君。 这些贤士在出发前,大夫必须设宴欢送,并请当地官员和长者作陪,于是就有了“乡饮酒礼”。酒礼开始,必奏《鹿鸣》之曲,这便是“鹿鸣宴”的由来。 唐代科举初兴,鹿鸣宴与乡饮酒礼开始分化,之前都是混为一谈的。 大明开国,由于朱元璋的极力推崇,乡饮酒礼达到中国古代社会之巅峰。 明代初期的乡饮酒礼,地方官、读书人、乡绅、长者、村官聚在一起,相当于召开春季茶话会。 有犯法的人,要被拿出来批评;贤才、孝子、善人等正能量,要拿出来表彰。各里甲有什么矛盾,也可以商量着解决。德高望重者,还要宣讲忠孝、仁义、廉耻等道理,再由参加宴会的里甲官,回到坊间、乡村做宣传教育。 朱元璋把乡饮酒礼,视为朝廷掌控基层的重要方式,是对“官不下县”漏洞的补充。地方官也能通过喝酒开会,掌握辖区内的基本信息,直接跟里甲乡老接触,从而把政治触角延伸到每一个村坊。 非常朴素的基层治政理念,而且在明初极为有效。 但在朱棣死后,乡饮酒礼彻底流于形式。现在变成一帮官员、士子和乡绅瞎喝酒,而且是名正言顺的公款吃喝,在宴席当中非常有默契的分配利益。 不被朱元璋重视的鹿鸣宴,反而因为科举越来越兴盛。 王渊来到宴会厅,跟其他举人互相作揖问候,然后被带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他是贵州解元,坐得极为靠前,更前面的便是老人了。 嗯,中举刚好一甲子(六十年)的老人,不拘其官职身份,都可以来参加鹿鸣宴。年份不能多,也不能少,六十年一个轮回,有着新老交替、循环不息的意思。 今年云南举人三十四位,贵州举人二十一位。另有副榜贡生十人,其中三人选择赴宴。 加起来,共有五十八个新科举人到此。 很快,又有诸多乡试的帘內官、帘外官出现,他们坐在宴席的另一边。 如果完全按照周礼,鹿鸣宴是不能这么搞的,宴会主人怎可最后到场? 周朝的乡饮酒礼非常繁琐,就连宾客给主人敬酒,主人都要去洗酒杯,以示尊敬。宾客必须下场制止,主人必须坚持洗杯,几拒几迎,搞得跟皇帝禅让差不多。 在宋代就简化了礼节,否则没法喝酒啊。 先秦时期的贤士能有几个?几拒几迎洗杯子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而到了明朝,南北直隶新科举人有一百多个。如果还保持周礼,那不用喝酒了,洗杯子环节就能整半天。 并且,清洗酒杯,只是周礼微不足道的一环,还有许多更加繁琐的礼节! 礼乐崩坏,符合社会发展规律。 王渊正跟身边的田秋聊天,突然云南大官们就来了。 走最前面的是巡抚顾源,其次为左布政使魏英、右布政使丁养浩。巡按御史张羽,因为负责乡试,被安排坐在考官席位的首座,按察副使兼提学使、以及提学副使同样坐那边。 由于时辰未到,大家都比较轻松,彼此私底下说着玩笑话。 “吉时到!” 巡抚顾源正待宣布鹿鸣宴开始,突然外边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一个身体健硕的中年男子,昂首阔步走到堂内,沿途吏员不敢阻拦。此人赫然穿着麒麟袍,抬臂指着顾源问:“如此盛会,怎就不请我啊?” 巡抚顾源哭笑不得,左右布政使齐齐变色,巡按御史张羽更是怒目相向。 077【黔国公】 别省的总兵,都需积累军功获得,唯独云南总兵可以世袭。 世袭黔国公、世袭云南总兵、世袭征南将军,这便是云南沐家。 这一代黔国公名叫沐昆,九月丧父,九岁丧母,十岁获授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少年时喜欢读书,喜欢文学艺术,也喜欢跟文人打交道。 直至沐昆十六岁那年,叔祖兼从父沐琮去世,他理所当然的应该继承爵位。 结果,文官们想趁机削爵,让沐昆继承先祖沐英的西平侯,而非叔祖一脉的黔国公。当时差点就成了,幸亏云南军方强烈反对,沐家这才保住自己的公爵之位。 从此以后,沐昆就讨厌文官,也懒得再读诗书。 沐昆今年虽然才二十八岁,但派兵平过龟山之乱,协助平息米鲁之乱,成功招抚作乱多年的思真。 特别是三年前,沐昆督率大军两万,迅速平定师宗之乱,斩首四千七百余级,擒获、招降五千余人,威震云南,不可一世。 沐昆就此抖起来,跟镇守太监搅在一起,还暗中贿赂八虎,对文官的态度愈发恶劣。史载其:“浸骄,凌三司,使从角门入。诸言官论劾者,辄得罪去。” 啥意思? 除了巡抚之外,云南的所有文官,如果有事要去沐府,都被逼着从侧门进入。而弹劾沐昆的御史,各种论罪离任。 其实这又何必呢,削爵之事已经过去十多年,没必要因此嫉恨上所有文官。三年前平乱,也是兵分三路,沐昆只负责一路大军,另外两路都由文官统率,胜仗又不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 新科举人们虽然没见过沐昆,但从他穿的麒麟便服,就能猜出这是黔国公来了。 沐昆大摇大摆走到堂内,质问道:“我连个座位都不配有?” 巡抚顾源立即让吏员增设席位,而且就安排在自己身边坐下,相当于今天的鹿鸣宴有两位主持者。 “老顾,开始吧。”沐昆笑道。 云贵地区的巡抚,基本上都是刚直不阿、杀伐果断之辈。朝廷特意这样挑选的,因为云贵地区经常叛乱,性格不刚烈一些没法镇场子。 顾源就很刚,而且文武双全,再加上巡抚地位特殊,因此跟沐昆的关系还不错。 宴会开始。 王渊与其他举人一起,过去拜见主考、副主考、房考、监临、提调、提学道,以及地方官充任的乡试帘官。这是在行谢师礼,那些考官都相当于举人们的老师。 “公爷请宣赏。”顾源让沐昆来主持宴会,他对别人很刚,唯独向沐昆服软。 没办法,三司官员都跟沐昆闹得很僵,他身为巡抚必须做润滑剂,否则这云南就难以治理了。 沐昆本人也是有逼数的,跟历任云南巡抚都关系尚可,比不肖子孙的手段高明得多。 历史上,最没脑子的黔国公是沐启元。 如果《鹿鼎记》里的沐剑屏真有其人,那沐启元就是沐小郡主的爷爷。此人面对叛军唯唯诺诺,面对文官和百姓重拳出击,因家奴残害百姓被御史法办,沐启元居然调兵炮轰巡按公署。 真的是炮轰,把巡按御史衙门的围墙都轰塌了。此举形同造反,论罪当斩,甚至沐家公爵都要被削。其母宋氏为了家族利益,亲手将沐启元毒死,这才有沐小郡主的父亲继位。 绝对的权利,带来绝对的腐化,沐家也逃不过这条定律。 沐昆朝在场文官们扫去,果然见到一张张臭脸,似乎非常不满由他来主持宴会。文官越是这样,沐昆就越是高兴,他笑道:“赏花!” 一个个吏员捧着金花、银花、杯盘、绸缎等物,赏赐给考官和监临。 巡按御史张羽就是监临,为人清廉刚直。他朝沐昆和顾源冷冷一笑,拒绝接受赏赐,直接拂袖而去。 若非看在巡抚的面子上,张羽很可能当场跟沐昆闹起来,他事后肯定要上疏状告沐昆逾制。因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巡按御史就是专门巡查地方不法的,监察对象包括藩王、公侯在内! 新科举人们都傻眼了,宴会刚刚开始,监临官就被气得离场,张羽可是这次乡试的总负责人。 “哈哈哈哈!” 沐昆见状大笑,歪着身子对顾源说:“张御史还是这般经不起戏耍。” 顾源苦笑道:“公爷,你这又是何必呢?” “今天喜庆,开个玩笑而已,老顾你不必当真,”沐昆乐呵呵拍掌下令,“奏乐!” 倡优得令进场,奏《鹿鸣》之曲,歌《鹿鸣》之诗,跳《魁星》之舞。 音乐歌舞相伴,气氛稍微缓和,顾源举杯邀众人共饮。 唯独沐昆没喝,他不屑跟读书人一起喝酒。这位公爷的长子都六岁了,但他自己还没长大,耍起性子来就比正德皇帝好那么一丢丢。 金罍作为云南解元,主动起身向巡抚敬酒。接着,他又向主考官文澍、副主考邹教授敬酒,随后再向左右布政使敬酒。 就是没有沐公爷的份儿! 金罍虽然并非暴脾气,但他清高啊,而且自豪其文人身份。 之前沐昆把巡按御史气走,又不跟读书人共饮,早就让金罍心怀不满。现在借机发挥,估计落沐昆的脸面,就没想过如果沐昆报复,他金家的生意在昆明都别想做了。 沐昆猛拍席案,呵斥道:“你这白面小子,是不是看不起我?” 金罍放下酒杯,整理衣襟,抱拳说道:“名不正,则礼不兴。请问总府,你是以什么身份参加今天的鹿鸣宴?” 沐昆笑道:“你都呼我为总府,你自己不知道吗?” “总府只是世人对黔国公的敬称,本就逾制,”金罍冷笑道,“我没听说过有哪位国公、哪位总兵、哪位将军,能在鹿鸣宴坐主位的!巡抚、监临,甚至是主考,都可代天子宴请士子,唯独国公不可,总兵不可,将军不可!” “嗙!” 一个酒杯扔来,把金罍的额头砸出血。 云南的巡抚和三司官员,多为刚直之辈,得理便不饶人。沐昆早就领教过了,他可不会跟读书人讲理,能动手都是直接动手的。 “你你你……” 金罍已经被砸懵了,愤怒的指着沐昆,好半天终于憋出话来,跺脚道:“岂有此理!” 王渊坐在案前,头也不抬,今天的饭菜很香,他都快要吃饱了。 沐昆突然喊道:“来人!取弓箭靶垛,置于堂前,今科举人都给我去射箭!喝酒有个鸟意思,射艺不好的都给我轰出去!” “此乃鹿鸣之宴,不容你如此捣乱!”金罍又开始咋呼。 沐昆笑道:“你当老子没读过书吗?鹿鸣宴本就该有乡射礼,太祖之朝,举人也是要行射礼的。你难道敢说《礼记》不对?你敢说太祖皇帝不对?” 金罍顿时语塞。 沐昆突然问:“今科‘礼经魁’是谁?云南贵州的,都给我站起来!” 王渊只得放下筷子,与另一名云南举人离席,拱手道:“见过总府。” 沐昆质问道:“你们治的是《礼记》,鹿鸣宴该不该行乡射礼?” 那个云南举人不敢说话,涨红着脸愣在原地。 王渊笑道:“可行,可不行。” “你糊弄老子呢?”沐昆冷笑。 王渊抱拳说:“乡饮酒礼与乡射礼,是两种不同的礼仪,可放在一起举行,也可以分开来举行。因此,诸位长官今日不行乡射礼,并没有什么错。太祖皇帝与总府大人要行乡射礼,也没什么错。” 沐昆冷哼道:“你倒谁都不愿得罪,戴大头巾的就是这般奸猾!” 金罍说话太冲,让沐昆感到不爽。 王渊说话圆滑,也让沐昆感到不爽。 这位公爷难伺候得很。 “吾所言,句句属实,又怎称奸猾?”王渊不卑不亢道,“总府要行射礼,那就射呗。” “啪!” 沐昆一拍桌子,懒得跟王渊胡搅蛮缠。他今天就是要通过射礼,来故意恶心读书人,让这些大头巾们丢脸,当即喊道:“快摆箭垛!” 078【乡射礼】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射礼有四种:大射、宾射、燕射和乡射。 乡射之礼,即大夫为国举士所用的射礼,因此往往与鹿鸣宴同时进行。 朱元璋那会儿还真正射箭,后来为照顾士子,直接改成投壶,既好玩又风雅——此种变通,源自春秋战国,《礼记》有专门的“投壶篇”。 周朝乡射礼异常繁琐,早在汉唐就简化了,宋明变得更加简化。 众人很快移座到堂外,连席案都一起搬出去。 本来祭祀孔子的少牢(猪羊),也为射礼腾地方,被抬到檐下角落里放置。宴会结束后,这些祭品和残羹剩酒,肯定要被监考吏员抢走,抢宴已成为讨彩头的风俗,朝廷屡禁不止。 沐昆与顾源共坐主位,问云南诸官:“谁来做司射?” 无人回应。 沐昆冷笑一声,再问:“谁来做司射?” “我来吧。”一位知府起身说道。他在乡试时担任提调官,因此今天也被请来参加鹿鸣宴。 顾源对此君颇为赞赏,正该如此嘛。瞎斗啥气,顺毛捋就行了,沐公爷其实很好打发的。 知府自去取来弓箭,说道:“弓矢既具,有司请射!” 顾源立即看向金罍和王渊,他俩是解元,为诸宾之首,这个时候应该发言。 金罍丝毫不给顾源面子,用沉默来表达反对意见。 王渊只能依靠《礼记》之记载,对那位知府说:“某不能,为二三子。” 这是谦逊礼节,不能直接开射。 三请三辞之后,王渊代表今科举人,答应参加乡射之礼。 知府手持弓矢,踏在台阶上,转身对沐昆、顾源道:“请射于宾,宾许!“ 顾源点头说:“既已开礼,请司射配耦。” 配耦即配对,二人为一耦,挑选射术接近者进行比赛。 天子六耦,诸侯四藕,士大夫三耦。 因此,司射必须挑选出六人,分成三组进行比赛。 “们两个必须射箭!” 沐昆直接指向王渊和金罍,谁让他心头不爽,他就让对方更不痛快。 王渊万分无语。 简直躺着也中枪啊,他只是打个圆场,没想到也被沐公爷惦记上。 还需四人,才能成礼,司射又问谁愿意报名参加。 今科举人们都不吭声,在他们当中,虽然许多卫所子弟,但精通箭术的还真没有。像邹木这种贵州士子,可能身体相对强壮,也敢提刀上阵杀人,但平时哪有精力练习射艺? 沐昆脸上突然露出坏笑,说道:“既然无人毛遂自荐,那就解元跟解元比,亚元跟亚元比,第三跟第三比,刚好六人凑成三耦。” 除了王渊之外,被点到名的士子,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贵州亚元田秋,平时也经常锻炼身体,但他出自教师世家,从小到大连弓箭都没摸过。 这还不能拒绝,射乃君子六艺,又身处鹿鸣宴,理应他们遵礼比箭。 沐公爷看似蛮横粗暴,其实一肚子坏水儿,除了抢占主位发号施令之外,他做的这一切都符合周礼。 “纳射器!”司射喊道。 金罍与王渊一起出列,前者不情不愿的过去,取来弓一把,箭四支,护臂一个,扳指一枚。 接下来是定射位,定靶心,获者(报靶员)执旌旗侯在中央。 司射对六位举人说:“依次而射,不得杂越!” “该如何做?”金罍低声问道。 “跟我学。”王渊回答说。 金罍虽然通读过五经,但《礼记》不是他的本经,细节之处怎么可能还记得? 只见王渊解开上衣扣子,脱下左臂衣袖。右手拇指戴扳指,左臂套上护臂,左手执弓,右指夹箭,另外三支箭插在腰带中。 金罍依样画葫芦照做,幸亏他跟王渊配成上耦。换成一个不读《礼记》的,两人此时都要抓瞎,连乡射礼的基本礼节都搞不明白。 中耦、下耦四位举人,见状也松了口气,牢牢记好这些细节,一会儿轮到他们时,至少不会因此闹笑话。 沐公爷突然感觉有些无趣,并且对王渊愈发不满。他的意图就是戏耍新科举人,结果上耦之中就有行家,导致不能在这个环节看笑话。 司射拱手向北,给京城的皇帝行礼,意思是这场射礼专为皇帝取士举行。又朝着沐昆、顾源作揖,接着开弓射完四箭——此为诱射,即司射给选手们做示范。 取回射出的四箭,司射喊道:“无射获,无猎获!”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射到报靶员,不要惊扰报靶员。 “一番射!上耦就位!” 王渊和金罍走到各自射位,挽弓搭箭,瞄准靶心。 金罍使出吃奶的力气,脖子都胀得通红,却只能把弓拉开一点点。 “哈哈哈哈!” 沐公爷捧腹大笑,他故意选的七斗弓,现在终于能看好戏了。 这家伙在开心之余,还冷嘲热讽道:“这位解元相公,要不要换一把三斗弓啊?” 巡抚顾源不能坐视举人丢脸,立即让人给金罍送去一把三斗弓。 金罍使出身力气,这次终于把弓拉开,但也只能拉到六分满。“嗖”的一箭射出,差点命中报靶员,将报靶员吓得趴地上直哆嗦。 “哈哈哈哈!” 沐公爷开心到极点,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拍打席案。他笑了好半天,终于指着王渊问:“那个贵州解元,怎么不射啊?” 王渊答道:“胜之不武,没啥意思。” “看来真会射箭,”沐昆乐呵道,“此乃一番射,不比输赢,随便射吧。” 一番射属于试射,不计成绩。 只见王渊抬臂挽弓,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七斗弓拉如满月。 “咻!” 一箭射出,距离靶心三寸。 这并非王渊射得不准,而是每把弓都有差异,必须通过试射来进行调整。 “好射!” 众举子齐声喝彩,王渊终于为他们找回一点读书人的面子。 沐昆略微吃惊,好奇之余,又仔细打量王渊。 “呵呵。”左布政使魏英讥笑两声。 右布政使丁养浩问:“魏兄之前在贵州总督军务,认得这位解元?” 魏英不由笑道:“此子早已名满贵州,文武才,屈屈射箭能奈他何?” 其实魏英笑不出来,王渊当年给他献策,造谣逼迫安氏出兵。这计策堪称绝妙,结果朝廷和地方都拖后腿,导致贵州叛乱现在还没平定,他这个贵州总督反而被贬来云南当布政使。 沐公爷不禁问道:“叫什么名字?” 王渊答道:“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人。” “可是卫所子弟?”沐公爷又问。 王渊答道:“世代务农。” 沐公爷虽然住在云南,但并不歧视贵州人,他的爵位可是黔国公,贵州乃他名义上的封地。如果王渊回答自己出身卫所,沐昆肯定非常高兴,因为当兵的是自己人啊。 可惜,王渊来一句“世代务农”。 把四支箭部射完,一番射(试射)才算结束,随即进行二番射、三番射正式比赛。 金罍很快就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用力太大,还是羞愧难当。试射四箭,正射八箭,箭箭都在公开处刑,给人留下无数笑柄——他射箭时,报靶员甚至不顾礼仪,每次都跑到场边远远躲避。 反观王渊,从试射第二箭开始,便箭箭命中靶心,八箭射完都不带喘大气儿的。 就连跟着沐昆一起来的公府侍卫,此刻都露出惊骇敬佩之色。他们也能用七斗弓准确射击,但这是连续十二箭啊,居然一箭都没有射歪! 上耦射毕,王渊获胜。 两位亚元组成中耦,一脸无奈来到射位。 云南亚元是昆明本地人,连三斗弓都拉不开,只能换一斗弓射击。 田秋怎么说也是贵州士子,力气还蛮大的,能把三斗弓拉满。他瞄准靶心,弓如霹雳,箭矢直奔场边的报靶员而去。 我操? 报靶员连忙闪避,整个人都处于懵逼状态:老子已经躲这么远,居然还能射过来,诚心的吧! 公府侍卫哈哈大笑。 沐昆却不怎么开心,因为王渊让他感到膈应,感觉被人按在地上狂扇耳光。 等到三耦六举人部射完,沐昆突然站起来,指着王渊说:“我比试!” 这也是遵守周礼的,主宾结耦对射。 王渊作揖笑道:“沐总府请!” 沐昆脱下左臂衣服,露出健壮的肱二头肌,呼道:“换一石弓!” “可也。”王渊奉陪到底。 王渊的力气一直在变大,如今拉一石弓已不太吃力。他挽弓如满月,试射一箭,接近靶心一寸左右。 沐昆早就习惯了自己的配弓,试射直接命中靶心。 “好!” 众侍卫大声喝彩。 四箭试射很快完毕,正式比赛开始。 又是连续八箭,沐昆和王渊各自命中靶心,这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叹不已。挽一石弓者可称虎力,整个云南都找不出几位,眼前二人居然拉弓如同吃饭般简单。 “主宾皆中,不分胜负!”报靶员喊道。 沐昆还真就不信邪,喝道:“再来一番!” 王渊笑道:“沐总府,三番已毕,再射不合礼仪。” “恁多废话,再射!”沐昆气呼呼说。 王渊搭箭射出,手臂隐隐酸痛,但还是准确命中靶心。 沐昆同样在强撑,一石弓本就难以拉开,更何况连续射出十二箭。他现在双手都在发抖,奋力射出一箭,距离靶心四寸有余。 王渊笑了笑,再射一箭,距离靶心五寸。 “不用让着我,”沐昆气得把弓一扔,“老子输了!” 王渊拱手道:“承让。” 沐昆感觉颜面扫地,拂袖欲走,突然停下看向箭靶,随即莫名其妙大笑,指着王渊说:“哈哈哈,小子可以啊。明天来我府上,老子专门设宴款待。”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左右布政使,特意补充一句,“可以走正门!” 二位布政使脸色不悦,也懒得跟这厮纠缠。 三司官员都被逼着走沐府侧门,而王渊一个举人却能走正门,既是在给王渊面子,又是在落文官颜面。 为啥要给王渊面子? 因为最后一箭,沐昆离靶心四寸,王渊离靶心五寸,后者很有可能是故意射偏的。 王渊表达了两层意思:第一,我能指哪射哪,就别跟我比了;第二,我不想赢,给留足情面,顺着台阶就下去了吧。 沐公爷本就不是傻子,只不过从小丧父,少年时又被文官坑了,性格变得非常叛逆而已。 既然王渊给足了面子,他正好就坡下驴,而且不损其英明。对外可称自己器重王渊武勇,跟是不是读书人无关,临走时顺便再拿左右布政使撒气。 而王渊的一番表现,也为新科举人保住脸面,否则今天在场的读书人必定斯文扫地。 “若虚兄真乃神射也!” 众举人纷纷前来结交,就连金罍这等孤高之辈,也对王渊心服口服——在拥有共同敌人的前提下,同类很容易抱团亲近,沐公爷就是那个敌人。 079【谢师】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鹿鸣宴结束,巡抚、布政使等官员便起身离开,只剩下参与乡试的帘內官。 吏员们一拥而上,把祭祀孔子的牲品抢走,接着又争抢堂内的残羹剩酒。此为抢宴,如果家里有学童,会专门带回去给学童吃,传说能变得更加聪明好学。 王渊和金罍作为两省解元,他们吃剩下的食物,成为吏员抢宴之重点。甚至差点因此打起来,最后在主考官的呵斥下,才终于能够和平分配。这也是朝廷明令禁止抢宴的原因,太有失体统了,简直在丢朝廷的脸面。 主考官文澍移座主位,副主考邹教授坐副位,各房的房官分列左右。 王渊拿出自己的挚仪,也就是红包,分别放在主考和副主考的桌上。然后退回堂中,与诸位举人一起拜座师,按礼下拜,也即跪拜。 当初考生员,王渊都没跪拜过席书,只在拜师时跪过王阳明。 有些别扭,但无所谓,文澍都已经快八十岁了,给老先生跪一跪又何妨?若主考官是个年轻人,王渊估计更加尴尬,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跪下。 文澍已经闲居几十年,今天被众多士子跪拜,他老怀大慰道:“诸君,云贵两省文风不盛,汝等虽考取举人功名,但还应加倍努力才是。老朽没有别的愿望,只求明年春闱,云贵能出五个进士!” 在过去的几届会试,云南每次能出两三个进士,而贵州则一个都没有。 文老爷子祝愿明年出五个进士,绝对属于殷切希望,真真盼着两省文教能够兴旺起来。 “谨遵先生教诲!”举人们再拜。 今科举人有好几十个,文澍也不便多说,否则就要耽误时间。 举人们随即分开拜房师,即把自己的卷子推荐给主考的房官。同样必须下跪,同样要给红包。 王渊的房师姓谢,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教谕。 王渊刚刚跪下,谢教谕就将他扶起来,爽朗笑道:“无需多礼,若虚年少得志,切记不可忘形。六年前,我也荐中一个贵州亚元,但他现在都没能考取进士。云贵两省士子很难啊!” “学生谨记。”王渊说道。 谢教谕又问:“若虚明年要进京赴考吗?” 王渊回答说:“打算一试。” 谢教谕诚心建议道:“其实更稳妥的法子,是以举人身份入国子监读书,又或者前往江南之地拜师求学。努力苦读三年,等到学业大进,再去京城赴考也不迟。明年就参加会试,很可能浪费半年光阴。” 王渊听出对方的好意,拱手道:“学生还是想去试试。” 谢教谕笑道:“少年人有志气是对的,去京城考一考,见见世面也好。” “学生正有此意。”王渊说道。 明年就去会试真没啥大问题,如果考得不理想,即便中试也能选择不受。就像的志向是清华北大,只考个普通一本出来,回去复读了再考便是。 这种骚操作,普通人不敢,因为三榜进士也很难得啊。 但不乏有自信之人,比如北宋宰相章惇。他第一次考中进士,因为侄子中了状元,章惇感觉特别羞耻,主动放弃进士资格,三年之后又考中进士。 而明清时代,如果的进士名次不理想,还可以参加“馆选”考试。成绩优秀者,将被钦定为翰林庶吉士,跑去翰林院进修学习,三年期满可到六部实习,今后有很大几率进入决策层。 谢教谕又拉着王渊说了一阵,这才依依话别,接受下一位举人的拜谢。 门口有布政司的吏员,王渊过去登记画押,便领到进京赶考的车船费。足足十两,看似很多,其实不怎么够用。实在是云贵距离京城太远,要走好几个月才能到,加上沿途吃住非常耗钱。 在回去的路上,金罍主动说道:“若虚兄,今日多谢了!” “没什么。”王渊笑道。 金罍摇头感慨:“乡射之礼,差点斯文扫地。” 王渊安慰说:“不是哪里都有黔国公,今后肯定不会再有这种事情。额头的伤无碍吧?” “还好。”金罍下意识捂着额头说。 田秋跟上来问:“若虚,明天真要去国公府?” 王渊好笑道:“若是不去,岂非不给沐公爷面子?” “我打听了一下,也知这位公爷为何讨厌读书人,”田秋颇为愤懑,“可削他爵位之人,是十多年前的阁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跟现今的云南三司官员有什么关系?他恨得也太离谱了吧。” 王渊想了想说:“可能是害怕。” “害怕?”金罍有些不解。 王渊解释道:“害怕再被削爵。他飞扬跋扈一些,又手握云南重兵,朝廷自然怕他谋反,自然不敢再提削爵之事。甚至他这么胡来,还能给朝廷留下既定印象,让朝廷觉得沐家不是好惹的,子孙后代也不怕被削爵了。” 金罍惊讶道:“他能有此远虑?” “难道认为这位公爷是傻子?”王渊不由笑起来,“今天的每一个举动,沐公爷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否则巡抚衙门哪能备齐各式弓箭?而且他始终保持底线,没有去凌辱顾巡抚,不会影响云南的总体大局。” 金罍默然不语,他感觉这种问题好复杂,还是读书写文章更轻松一些。 邹木也领了路费追上来,问道:“若虚兄,汝力兄,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赴京?” 王渊想了想说:“肯定不能在家里过年了,最好十一月就从贵州出发,路上头疼脑热也有个缓冲时间。” 此时已是八月下旬,回到贵阳便十月底了,在家里休养几天,就要马不停蹄的赶路。 好在进京路途虽远,但在贵州东部就能坐船,顺流而下进入湖广,再北走长江乘船东去,沿京杭大运河而上。一路上都有车船可坐,不像从贵州至云南,得硬生生用脚走两三千里。 金罍说:“我跟们一起走,我倒要看看,滇黔驿道是否真那么可怕。” “呵呵。” 贵州士子们干笑两声,都懒得多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王渊骑马来到国公府,竟被门子呵斥:“哪来的穷酸,总府大门也是能进的吗?” 王渊微笑抱拳:“昨日鹿鸣宴,沐总府邀我做客,特许我从大门进入。” “滚远一点!”门子态度恶劣。 “原来这就是总府的宴客之道,告辞!”王渊勒马回转,周冲也朝门子恶狠狠瞪去。 “慢着!” 一个公府侍卫突然出来,笑着对王渊说:“王相公请进。” 王渊将马儿交给周冲,嘱咐道:“不用来接我。” 侍卫将王渊领到一个小厅,笑着说:“王相公稍待,公爷正在办理要事。” 王渊等了足足一刻钟,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就连茶水都不端上来一杯,纯粹是故意把他晾在此地。 显然,沐公爷对王渊还有怨气,昨天只是碍于面子没有发作。 王渊居然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这是他半路上顺手买的,优哉游哉坐在小厅里看书。 一坐便是三个时辰,从上午十点坐到下午四点。 突然,王渊听到非常轻微的脚步声,他懒得理会,继续悠闲看书。 外边有人通过门缝,仔细观察王渊一阵,然后蹑脚悄悄离去。此人直奔花园,汇报道:“公爷,这位王相公一直在看书。” “他哪儿来的书?”沐昆奇怪道。 仆人只能回答说:“可能是自带的吧。” 沐昆又问:“没别的动静?” 仆人摇头道:“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没劲!” 沐昆感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吩咐说:“把他带到花园,再端些酒菜过来。” 080【宝刀与烈弓】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王渊来到沐府花园,见一稚子执弓静立,空弦虚瞄着远处目标。 稚子身后数步有凉亭,沐昆坐于亭内,正在自斟自饮,朝王渊招手道:“过来坐吧。” 王渊来到亭内,拱手作揖:“见过沐总府。” 沐昆略微点头,示意王渊坐下,突然朝稚子呵斥道:“不许分心!” 稚子本来在偷看王渊,顿时被吓得浑身一抖,连忙目不斜视的瞄准远方。 沐昆指着稚子,介绍说:“吾子绍勋,甚是顽劣。” 王渊毫不拘礼,一屁股坐下,顺口拍个马屁:“小公爷眉宇之间,自有一股英气,将来必为国之柱石。” “哈哈哈哈!” 沐昆闻言大笑,端起酒杯说:“们这些读书人,说瞎话都不带眨眼的。六岁的孩童,居然能看出一股英气?他奶气都还没脱干净!” “虎父无犬子嘛。”王渊兜了一圈又转回来,他拍的是螺旋连环屁。 沐昆顿时笑得更开心:“不愧是解元,奉承话一套一套的。” 王渊从早晨到现在都没吃饭,肚子早就饿了,抄起筷子就吃肉。他眯着眼睛说:“被晾在房里三个时辰,此刻惶恐不安,不拍几个马屁难以平静心绪。” “这话里有怨气啊?”沐昆瞪着王渊。 “不敢。”王渊又吃了块肉。 沐昆问道:“知道为什么招来见吗?” 王渊答道:“总府做事,但凭喜好,哪有恁多理由?” “这话,我爱听,确实不需要理由,”沐昆笑着喝了一杯,对儿子招手说,“勋儿,过来!” 稚子立即发下弓箭,揉着膀子跑进凉亭:“父亲,不用再练了吗?” “今天可以了。”沐昆说。 稚子好奇的看着王渊,问道:“就是贵州的第一名?” 王渊笑道:“侥幸考到第一。” 沐昆没有再说话,眼中尽是落寞。他这辈子已经定型了,就是为大明镇守云南,没有任何别的选择。故意凌辱三司官员,与其说是怨恨读书人,还不如说是找点乐子打发时间。 沐昆真的怨恨读书人? 非也! 再过几年,沐昆甚至上疏朝廷,在平夷卫创办卫学——就是王渊拿土匪换赏金那个地方,正是因为沐昆的帮助,军户子弟才有机会进学读书。 沐昆其实很羡慕王渊,小小年纪就是解元,未来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而他自己,若无朝廷许可,甚至不能离开云南。 “究竟能拉几石弓?昨日的一石弓,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沐昆好奇问。 王渊摇头道:“不知,没试过。” 沐昆说:“我曾令匠人做出一把两石弓,至今无人能拉满,不如来试试。” “愿意一试。”王渊也想知道自己的极限。 很快就有侍卫把弓取来,王渊拎在手上发现挺沉,问道:“这不是普通的牛角弓吧?” 沐昆说:“犀牛角,老桑木,水牛筋,麋鹿腱,用料还是很考究的。” 何止考究,王渊暗暗咋舌。 当下奋力拉扯,竟颇为费劲,开到七分满就撑不住了。王渊深呼吸一口,使出身力气,胀红了脖子终于把弓拉满。 “果然神力!”沐昆拍手赞叹。 王渊把弓放下,苦笑道:“拉倒是能拉满,但肯定没有准头,我现在双臂都在抖。” 沐昆说:“才十五岁,今后还能涨力气。” 沐昆平时真的没啥娱乐活动,只能跟侍卫一起舞刀弄剑。他没事儿就举石锁,练出几膀子力气,所以才能轻松使用一石弓。他甚至想用两石弓,所以才命工匠打造一把,结果练了好多年都拉不开。 见王渊小小年纪就能开两石弓,沐昆颇为欣赏,又让侍卫取来一把百炼宝刀:“试试刀法!” 王渊还没玩过这么好的刀,当即也心情激动,就在沐家花园里耍起来。 沐昆属于行家,一看便知根底,对侍卫说:“去陪他练练。” 侍卫提刀过去,猛劈王渊面门。 王渊双手执刀,抬臂格开,踏前半步,快若闪电般变向斜切。 侍卫一脸骇然,呆立当场,他右手护臂被切中了。若再往回两三寸,虎口必然受伤,连刀都握不住——纯属王渊手下留情。 “好快的刀!”沐昆赞叹不已。 王渊抱拳对侍卫说:“承让。” “惭愧。”侍卫也抱拳回礼。 沐昆高兴之余,让人把宝刀和烈弓都包起来,推给王渊说:“它们归了。” 王渊愣道:“公爷此乃何意?” 沐昆笑道:“刚才都说了,某家做事,凭心意,要什么理由?老子看顺眼,便愿送弓刀!” 王渊真不敢收,一刀一弓加起来,价值已经超过宋灵儿那匹马。而送礼对象又是黔国公,他若是收下,今后很可能被人说闲话。 “怕拿人手短?”沐昆讥笑道。 王渊婉拒道:“此物实在太过贵重。” “读书人就是想得多,”沐昆把刀扔回木盒,“一个小小举人,老子用得着刻意拉拢?” 还真难说! 历史上,沐昆贿赂过刘瑾,贿赂过江彬,贿赂过王琼。他沐家不缺钱,也不缺宝物,这些东西随便乱送。 王渊虽然只是小小举人,却是十五岁的解元,而且还文武双。现在大明满地叛乱,正是文官用武之时,王渊的前程不可限量。 更重要的是,正德皇帝喜欢武勇少年。若非王渊有功名在身,沐昆都想把他送去京城,给朱厚照当干儿子在豹房耍乐。 一旦王渊在皇帝面前显露身手,以朱厚照的脾气喜好,王相公升官就跟坐火箭一样! 一把刀,一把弓,对沐昆来说不算什么,用来拉拢有潜力的士子再划算不过。 在沐昆想来,王渊必定感激涕零,结果这货居然不敢收礼! 抛媚眼给瞎子看了,沐昆郁闷至极。 同时,也对王渊更加看重。如此谨慎性格,又兼文武双,鬼知道今后能够爬到多高。 沐昆自嘲的笑了笑,让人捧来纸笔,写一首诗扔给王渊:“拿去吧!” 王渊见到此诗,立即抱拳道:“多谢公爷嘉勉。” “《赠贵州解元王若虚》:弓刀捧来耀日光,秋风走马趋贵阳。望君不坠少年志,匡靖河山定八荒!” 直接收下宝物,容易授人以柄。 但有了这首送别诗,就是黔国公欣赏少年英雄,主动赠与宝刀烈弓,勉励少年报效君王。即便此事传出去,那也肯定是一桩美谈。 沐昆笑问:“就不回我一首?” 王渊说道:“公爷如此期许,一首诗怎能回报?且拭目以待。” “他娘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沐昆哭笑不得。 “不敢当此美誉。”王渊脸皮很厚。 沐昆提着自己的刀,来到花园空地中,兴致勃勃道:“快来,陪老子玩两手!” “自当从命。”王渊提刀过去。 两人玩得很开心,比完刀法,又比摔跤,还拉来几个侍卫一起玩。 黔国公的日常生活,就是如此无聊,且枯燥。 081【沐家熊猫军】 如果翻开史书,会发现沐氏一系犹如受到诅咒。 从先祖沐英到沐昆的长子、长孙,平均寿命还不足四十岁,有好几个都属于壮年暴毙。 其后,只有一个活到七十岁,而且还长期患病,中途因病让儿子代理职务。 剩余的黔国公,基本都不得好死,软禁而死、下狱而死、亲母毒死、叔叔谋害,末代黔国公能够战死沙场已算风光。 王渊下午吃了些东西,一直陪沐昆耍到傍晚,连晚饭也是在沐家吃的。 他没发现沐家有啥不良饮食习惯,可能是什么遗传基因缺陷,导致历代黔国公都属短命鬼吧。也可能是黔国公总要带兵打仗,难免受到瘴气影响,史书记载沐家出征,总有“暑瘴退师”、“瘴作而还”这类描述。 “你为何力气那么大?” 饭桌上,六岁的沐绍勋出声询问,一脸崇拜地看着王渊。 王渊笑道:“天生的吧,不过也有坚持锻炼的原因,小公爷也该每天坚持锻炼。” “我每天都在用功呢,上午读书,下午练功。”沐绍勋昂首挺胸道,又看向自己的父亲,似乎在说:快夸我,快夸我! “这小子还算勤奋。”沐昆眼神中尽是慈爱之情。 沐昆九个月丧父,由祖母养大,从小就缺父爱。因此他对儿子悉心教导,关爱有加,似乎想把缺失的父爱都补在儿子身上。 正是这种家庭环境和教育方式,让沐绍勋健康成长,可谓文武双全。 在武功方面,虽然沐绍勋打仗的次数,没有父亲沐昆那么多,但从未有过败绩。而且他通过怀柔手段,彻底平定南中地区,比直接打仗更加高明。 在文化方面,沐绍勋与流放云南的杨慎是忘年交,他自己也是个诗人。 顺便一提,讨厌文官的沐昆同样是诗人,甚至还有《玉冈诗集》传世,写一首送别诗给王渊再正常不过。 沐昆和沐绍勋父子,一个死后谥号“庄襄”,一个死后谥号“敏靖”,可谓沐氏最后的菁华。接下来几代,都不是啥正常人类,个个嚣张跋扈,总是被朝廷问罪。 “贵州跟云南有什么不一样吗?”沐绍勋是个好奇宝宝。 王渊想了想说:“贵州山多。” 沐绍勋问:“比云南的山还多?” “嗯,比云南的山还多,”王渊想起某人,笑道,“贵州还有竹熊。” “竹熊是什么熊?”沐绍勋疑惑道。 王渊说:“喜欢吃竹子的熊,小公爷家不是在九龙池有别业吗?” 沐绍勋点头道:“嗯,九龙池种了好多柳树,还养了好多马!但这跟竹熊有什么关系?” 沐家的九龙池别业,就是清朝吴三桂的平西王府。 王渊笑问:“沐家的九龙池别业为何栽种柳树?” 沐绍勋答道:“先祖昭靖公(沐英)效仿周亚夫,所以才种柳牧马。” 周亚夫有个细柳营,每年都要“柳营春试马”。 王渊瞎扯道:“细柳营的军旗,便绣着一只竹熊。” “真的?”沐绍勋惊问。 沐昆:“???” 王渊说:“竹熊古称食铁兽,相传为蚩尤坐骑。” “好厉害!”沐绍勋这小子居然信了。 沐昆实在听不下去了:“竹熊古称食铁兽,这个我知道。怎的又成蚩尤坐骑了?而且还是细柳营的军旗?” “我从一本古书上看到的。”王渊继续胡扯。 这个话题,王渊曾在龙岗山跟王阳明聊过。 王阳明表示难以考证,因为史书对细柳营的军旗没有记载。至于食铁兽跟熊猫扯上关系,应该是从晋代开始的,郭璞注《尔雅》便有提及:“似熊,小头痹脚,黑白驳,能舐食铜铁及竹、骨。” 无法证伪的事情,随口胡诌即可。 沐绍勋追问道:“竹熊长什么样子?” 王渊要来纸笔,当即画了一只熊猫,笑着递给小公爷。 “好漂亮!” 沐绍勋对沐昆说:“父亲,我家军旗也绣竹熊吧,定能像细柳营那般战无不胜。” 沐昆顿时扶额无语,他是见过熊猫的,云南也有这玩意儿。脑中莫名浮现出一个画面:沐家军扛着大大小小的熊猫旗帜,漫山遍野追击敌人,叛军迫于熊猫之威,纷纷俯首请降。 王渊忍俊不禁,埋头憋笑。 “父亲,可否?”沐绍勋追问。 “可以个屁,”沐昆指着王渊,生气道,“这小子是在糊弄你!” 王渊连忙说:“不敢。” 沐绍勋歪着小脑袋,搞不清楚谁真谁假,但他确实很喜欢画里的熊猫。端详一阵,又问:“贵州还有什么稀奇事吗?” 王渊想了半天也没头绪,继续胡扯:“贵阳城北十里,山中有一寺庙,名叫兰若寺。现在早已荒废,但宋代却很兴盛,当地还流传着一个故事。话说元末乱世,有个叫宁采臣的书生,父母双亡,他遵从婚约来到贵阳。怎奈岳父嫌他家道中落,当即悔婚……” 王渊读初中的时候看过《倩女幽魂》,而且还是网上下载的蓝光超清版。但只记得大致剧情,细节早忘了,现在只能瞎编。 宁采臣在电影中是去收账,到了王渊这里,直接变成退婚流。 你还别说,这胡编乱造的故事,居然把沐昆、沐绍勋父子,以及旁边的添酒侍女都听得津津有味。 沐绍勋毕竟是个小孩子,关注点不在情情爱爱。等故事讲完,他问道:“世上真有那些神奇法术吗?” 王渊害怕自己培养出一个道君国公,赶忙纠正:“鬼怪法术,实乃无稽之谈,只是离奇传说耳。小公爷还是应该读书练功,不要想着寻仙仿道。” 沐昆拍拍儿子的脑袋,问道:“这书生和女鬼的故事,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吧?” 王渊笑着说:“公爷明鉴。” “编得不错,改天让人写成戏文,定能在贵阳风靡一时。”沐昆点头说。 写鬼怪故事,不适合王渊的身份,所以也就别纠结版权了。 吃饱喝足,又是一阵闲聊,王渊起身告辞。 沐公爷又是赠诗,又是赠宝物,王渊有些不好意思,抱拳道:“公爷恩遇,来日必有回报!” “滚吧,老子可不指望你回报什么。”沐昆哈哈大笑。 以沐昆和沐绍勋的能力,确实用不着王渊回报,但他们的子孙就说不好了。 历史上,沐绍勋三十三岁便死了,留下长子沐朝辅、次子沐朝弼。 长子沐朝辅,只活到二十岁便病死,留下两个未成年儿子。 朝廷本想安排武官代理总兵职务,沐朝辅的正妻不想权利外落,请求让十多岁的沐朝弼代理,等自己儿子长大了再收回权力。 结果沐朝弼是个狼灭,竟把大侄子给弄死! 当时的嘉靖皇帝感觉不对,特意下旨给云南文武官员,让他们好生保护沐朝辅的次子。 但没过多久,沐朝辅的正妻就惊慌上疏,恳求带着次子去京城居住,嘉靖皇帝立即让锦衣卫护送。还未成行,沐朝辅的次子再次暴毙,把嘉靖皇帝气得牙痒痒,只能默许沐朝弼继承黔国公爵位。 沐朝弼为了公爵之位,竟然在八个月内,把自己的大侄子、小侄子全部弄死!他干出这些事的时候,其实也就二十来岁,朝廷对此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从此之后,历代黔国公都难得善终。 王渊若能活到六七十岁,还真能帮上沐家许多大忙。 082【犀照龙雀】 王渊刚刚回到租屋院中,周冲便听到声响迎出来,伸手帮王渊拿东西:“二哥,公爷没有为难你吧?” “怎会为难?”王渊推开周冲的手,笑道,“我自己拿。” 周冲立即拍马屁:“这是公爷赠送的吧?二哥果然不凡,连公爷都特别器重。” 王渊径直回屋,懒得理他,吩咐道:“给我弄点热水,今天出了一身汗。” “好咧,我这就去。”周冲麻利跑开。 王渊将钢刀和劲弓都摆到桌上,之前在公府没仔细查看,现在得好好研究一下。并非把玩宝贝,而是熟悉自己的武器,就像骑手必须熟悉马儿一样。 这把百炼钢刀,刃长三尺三寸,柄长一尺二寸,形制为宋代斩马刀。 跟杀鬼子的大砍刀不同,其刀身是直的,若给现代人看到,估计要误以为是日本武士刀。 在细节上,也跟宋代斩马刀不完全相同,带着些元朝的外来风格。刀镡为六角十字档,刀身开了双血槽,刀柄略微向下弯曲,环首被改为鱼嘴状。 刀身刻有小篆铭文,内容令王渊莞尔一笑。 沐公爷还是很骚包的,居然给此刀起名“龙雀”,还让工匠刻字:“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将那把弓箭拿来仔细端详,弓身也隐约能看见铭文,不过只可了“犀照”二字。 虽说明代没有“犀燃烛照”这个成语,但“犀照牛渚”早就问世了。弓名“犀照”,无非寓意“犀燃烛照,无所遁形”,藏再深的敌人都能看到,跑再远的敌人都能射死,同时也暗合这把弓的犀牛角用料。 犀照弓,龙雀刀,名字都挺威猛的。就是那匹马儿比较拉胯,居然一直叫做阿黑,而且王渊还不打算给它改名。 王渊舞刀弄弓一阵,周冲也把热水烧好了。 沐浴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李应和邹木等人找来,要跟王渊共游滇池。 毕竟好不容易来次云南,总得到处看看。昨天王渊去黔国公府,其他人已经游了一天,各自还做了几首应景酸诗——这也算文会,五华山等景区士子颇多,大都十多个人结伴同行。 “嚯,这哪来的弓?”李应走进房里,一眼就看到墙壁上挂的大弓。 王渊还没来得及回答,周冲就炫耀道:“沐公爷送的,还送了一把宝刀呢。” “今后多做事,少说话!”王渊轻拍周冲脑袋,以示惩戒。 周冲缩了缩脖子:“哦,记得了。” 李应将弓箭从墙壁取下,颇为吃力的上弦,然后奋力拉扯,顿时咋舌:“老天爷,这怕不是两石弓?我拉都拉不开。” “走了。”王渊笑道。 “刀呢?我再试试刀。”李应还没过瘾。 王渊只好把刀取来给他,自己松掉弓弦背在身上,今天去游湖也会带着——放屋里怕人偷。 “好刀!” 李应拔刀出鞘,两眼放光,踢翻椅子抡刀砍去,一只椅腿应声而断。 王渊无语道:“能不能别毁坏物品?” 李应抚摸着刀身说:“我赔一把椅子便是。” 王渊懒得理这货,带着周冲出门,把阿黑也牵去游览滇池。 在门口遇到金罍,此君不情不愿,跟着老爹一起外出。金家在昆明有生意,金罍又考中解元,金万川自然要带儿子出去应酬,而这种应酬恰恰正是金罍最讨厌的。 金罍看到王渊等士子结伴而去,脸上尽是羡慕之色。即便云贵士子再庸俗,好歹也是读书人,总比那些商人更风雅一些。 上辈子,王渊游过滇池,但景致完全不同。 明代的滇池,要比几百年后大得多! 罗江作为云南本地人,骑马出城,指着城外杂乱的住宅区说:“从景泰年间起,海口就时常淤堵,滇池之水一经泛滥,甚至能把昆明城的附廓民房淹没,滇池周边的良田全部颗粒无收。” “现在治理得不错。”王渊远眺道。 罗江笑道:“以前几十年一修,现在一年一小修,三年一大修,否则必然泛滥成灾。” 又行十多里,王渊看着一望无际的良田,基本知道滇池为啥年年都需治理了。 围湖造田导致的! 沐英镇守云南的时候,就治理过一次滇池,清淤开垦出无数军田,并且持续不断的围湖造田。 滇池蓄水量大大减少,加之出水口只要一个,终于在几十年后酿成大灾。这次是镇守太监主持治水,直接动用军队清淤,又让滇池安稳了几十年。 但军田越造越多,滇池越来越小。 九年前,滇池泛滥竟然淹到昆明城外,沐昆调动数万军民终于疏浚。这是大明数百年间,滇池治理工程规模最大的一次,疏浚得非常彻底,直接让滇池水位下降十多米(泛滥时的最高位计算),趁机开垦出数千倾良田。 这是沐昆的功劳,因此在云南名声大振。有这种功劳在,即便不算平乱之功,他再怎么闹幺蛾子,三司官员也只能忍着。 当然,文官也有功劳。 前面几任工程负责人,全部都是文官。可惜这些文官能量太小,无法调动足够的人力和财力,年年治理,年年泛滥,年年问罪贬官。 直至酿成百年不遇的大灾,朝廷才让沐昆接手工程,在前面几位文官的治水基础上,协调云南军政系统一起发力,只用了几个月便大功告成。 更可贵的是,有黔国公沐昆坐镇,太监和文官都不敢乱来。 洪水退去之后的土地,有田契的物归原主,无主土地分给流民开垦,文官、太监、豪强和军方都没能大肆侵占。滇池周边数县历年亏欠的田赋,因为这次治水清田,居然在随后两年直接补齐。 王渊在听罗江讲述之后,对沐公爷的印象大为改观,感觉自己昨天似乎太过无礼了。 行至湖边,众人买舟泛游,书童们都留在岸边看管行李和牲口。 王渊躺在船上,吹着凉风,那感觉别提有多惬意。 忽闻丝竹之声,却是另一艘船上,也有士子在搞旅游文会。 越榛打着节拍,放声高歌,唱起辛弃疾的《沁园春》:“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长笑蜗牛戴屋行……” 一曲唱罢,对面哈哈大笑,回了一首辛弃疾的《水调歌头》。 两船干脆开到一起,共同喝酒耍乐。都是年轻士子,又已考完乡试,正该放浪形骸。 玩至太阳西落,众人抹黑回城,求情好半天,又给了几两银子,终于让守城官兵把城门打开——这还是看在他们都是读书人的份上。 回到青云街,正好碰到金万川、金罍父子应酬归来。 金万川来到王渊房中,瞎扯半天,终于拱手问道:“王相公可曾定亲?” 王渊愣了愣,笑道:“已有婚约。” 金万川大失所望,尴尬道:“打扰了。” 翌日,众人结伴离开,正式出发返回贵州。 083【千刀万剐】 来时同路的生员有十多个,回去则只剩下六七人。 一些落榜士子,在放榜当天就选择回家,不想留在昆明这个伤心地。此类生员非常多,近乎上百人结伴而去,遇到普通的土匪团伙也不怕。 还有一些士子,选择继续留在贵阳,参加各种文会扩大交际圈。他们有的虽然考上举人,但年纪太大了,对考进士毫无奢望,想结交贵人看能否弄个出身。还有的连举人都不中,纯粹瞎混搏名声,这种人是没有前途的。 金罍非要体验滇黔驿道,他老爹毫无办法,只能把金家的商队打手扔两个过来。 一个打手叫张鸣远,魁梧高大,浑身黝黑,手持镶铁棍作为武器,攻击时附带破甲伤害。 另一个打手叫祝伦,健壮粗矮,双臂却长,活像只大猩猩。他那两把刀很有意思,刀身不足二尺,护手为S型,是明代西南地区比较流行的短刀。 金万川把他们送到城外驿站,朝王渊等人抱拳道:“犬子远行数千里,还请诸位照拂一二。” “好说!”王渊笑道。 金罍骑着一头健驴,优哉游哉,甚至还有心情在驴背上看书——缰绳被书童拉着。 在云南境内,驿道都还算比较平坦。 很快行至曲靖府,众人进城补给食物饮水,田秋去见他的通判大哥田谷。不外乎留下来庆祝一番,毕竟田秋考中了亚元,田谷作为曲靖府的三把手,肯定要宴请同僚风光炫耀。 王渊、金罍是云贵两省的解元,同样被当地官员环绕,一个劲儿的拉着他们喝酒。 翌日,继续赶路。 行至平夷卫,指挥使李玺亲自接待,拉着王渊的手说:“哈哈,王相公果非凡人,一举便高中解元!” “侥幸而已。”王渊谦虚道。 李玺看到挂于马身的龙雀刀,刀鞘由鳄鱼皮包裹,还嵌着几颗蓝宝石,这拉风外型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作为武人,李玺见猎心喜,问道:“这是王相公在昆明买的宝刀?” “沐公爷馈赠,不敢推辞。”王渊说道。 李玺顿时惊道:“竟是总府所赠?” 李应笑道:“沐公爷还送了一把两石弓呢,也只有我兄弟才能拉开。” 沐家是云南的世袭总兵,是所有云南武官的上司,李玺瞬间变得更加恭敬,拉着王渊的手请他们吃饭。 金罍这才知道有馈赠之事,居然当着李玺的面,提醒王渊说:“你不该收沐总府的东西,今后容易惹人非议。” 王渊从书箱里,拿出沐昆那首送别诗,笑道:“且看。” 金罍扫了一眼,点头说:“那便无虑了。” 平夷卫虽然连自己的卫学都没有,但李玺在山东那边读过书。他站在旁边瞟了一眼,不禁说道:“王相公,沐总府的诗作,能否让我誊抄下来。” “当然可以。”王渊笑道。 其实,沐昆的那首送别诗,王渊迟早要故意泄露。越早传播出去,今后就越不怕人嚼舌根,毕竟文人结交世袭武臣必须避嫌。 李玺就是个非常好的传播对象,估计最多半年,这首送别诗就能传回昆明。 当晚受到李玺的款待,第二天即走出云南边境。 虽然匪首“镇三山”、“张二麻子”,已经交付有司秋后问斩,但云贵交界的土匪依旧实力强大。离开平夷卫的时候,李玺还专门提醒王渊:“此行须小心,警惕土匪劫道。” 众人小心翼翼过境,结果在同一个地方,又遇到土匪了! 不过这次仅有十多个土匪,也没那么嚣张,只想收点过路费,不打算连人带货一起抢上山。 金罍骑在驴上大声呵斥:“汝等宵小,光天化日,罔顾王法,还不速速退去!” “哈哈哈哈!” 土匪们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都被金罍给逗乐了。 张鸣远和祝伦这两个金家打手,一人抽出铁棍,一人拔出双刀,随时防备着土匪暴起行凶。 王渊没有动用犀照弓,只取下自己的一石弓,慢吞吞扣上弓弦,爆喝道:“滚!” “哈哈哈哈!” 土匪们又是一阵大笑。 突然,一个土匪认出王渊的坐骑,惊恐大喊:“是黑山王二!” “什么黑山王二?” “就是射死张二哥那个秀才!” “你不早说!” “周冲那杀坯也在,他果真投了王二。” “快跑啊,风紧扯呼!” “……” 一瞬间,十多个土匪跑得无影无踪,王渊都还没来得及搭箭上弦。 金罍以及金家的书童和打手,直接就被这情形给搞懵了,都愣愣的朝王渊看去。 田秋并未目睹王渊的杀匪过程,之前还有些怀疑李应吹嘘太甚,此刻才真正明白王渊是有多威风。 王渊冷笑着解下弓弦,说道:“继续赶路。” 张鸣远收起铁棍挂在背上,对同伴说:“这位王相公看来是个英雄豪杰啊。” “若他没有功名在身,定要结交一番。”祝伦收刀回鞘。 有学者认为,镖局出现于晚明时期,这个说法应该是准确的。 中国伟大的古典现实主义爱情小说《金瓶梅》,西门庆家里就开了个“标行”,说明万历年间就已经有镖局存在。 不过嘛,正德年间还未诞生镖局。 金家这两个打手,便是做买卖时的保镖。他们一个出身军户,一个出身土匪,身手都极为了得,才被金万川高薪聘请过来。 常年跟随商队做买卖,张鸣远和祝伦见过很多土匪,自知仅凭名号就能吓退众匪是有多厉害。 这种名声必然越传越邪乎,估计用不了几年,方圆数百里的绿林豪杰,都将知晓黑山王二之大名。 放在江湖上,这叫扬名立万! 张鸣远和祝伦二人,开始打听王相公的事迹,被几个书童说得太花乱坠,暗暗咋舌、震惊不已。 继续行路半日,过了平关之后,山势立即就陡峭起来。 金罍别说骑驴看书,便是行走都艰难。他临时砍了一根竹杖,只翻过两座山岭就累趴下,双脚全是水泡,由张鸣远和祝伦交替背着赶路。 但有些路段没法背行,金罍只能咬牙坚持,接近关索岭时直接累得病倒。 “贵州士子果真不易耶!”金罍躺在病床上感慨。 反正也不急着赶时间,众人也停下来休整。三日之后,待金罍身体好转,这才继续上路前进。 直至来到安顺府境内,路途终于稍微平坦,大部分时候都可以骑驴了。 走走停停,抵达贵阳已经十月下旬。 他们是从南门进入的,刚刚进城不久,便见一骑快马穿城而过,直往次南门那边奔去。 众人皆惊,看那情形,似乎竟是“八百里加急”! 刘瑾死了,凌迟之刑,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受刑日期跟乡试重合,如今朝廷正在急令新版乡试名额作废,那是刘公公搞出来的“伪令”。 但消息传到各地时,鹿鸣宴都已经开完,根本就没法作废,明年的会试竞争将更加激烈! (推荐一本大作:《我是个么得感情的杀手》,大神之作,值得一看。) 084【回家】 王渊回到贵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谢席书和沈复璁。 一个是他的道试座师,一个是他的授业蒙师,考上解元不但要去拜谢,而且还得封一个大红包。 席书非常高兴,不待王渊跪下,就扶他起来说:“若虚果然是神童,哈哈!” 王渊笑道:“多亏几位先生栽培教导。” 沈复璁明显已经成为席书的心腹,此刻坐立言行都非常随意。他捧着茶盏问:“何时启程赴京?” 王渊答道:“等回山寨与家人团聚,逗留几日,便要出发。” “确实该早些启程,京城气候干燥,南方人可能会水土不服。你到了北京,应在客房置一水桶,便不会动辄流鼻血。”席书说起自己的进京赶考经验。 明代北京的空气质量很差,常有沙尘暴肆虐,甚至辽金时代便已如此。 根据《明实录》记载,在大明朝二百多年当中,有九十五年出现大型沙尘暴。除了农历六月、七月没有沙尘暴,其余月份都曾有过沙尘暴出现:“其山童,其川污,其地沙土扬起,尘埃涨天!” 会试在春季举行,恰好是北京沙尘暴的多发季节! 席书聊了一些进京赴考的注意事项,又问起王渊在昆明的际遇,便拉着王渊和沈复璁去喝小酒。 经沈师爷介绍,王渊才知贵州此时的详情。 魏英被贬到云南当左布政使,现在贵州没有督抚。 郭绅去南京当太仆寺卿之后,新任左布政使叫高崇熙,之前乃是四川右布政使。此人是被刘瑾提拔的,没有其他原因,仅仅因为高崇熙是山西人——刘公公最喜欢提拔陕西老乡,接着便喜欢提拔山西籍官员,其次才轮到四川、云南、贵州这些中榜地区。 历史上,高崇熙仅在贵州任职一年,便调回四川当巡抚平叛。后来被言官弹劾下狱,押解途中遭反贼杀害,朱厚照还亲自为他写了一篇平反祭文。 席书笑着说:“高方伯刚到贵州时,我等皆视其为阉党,不曾想竟是一位干员。他将政事都交给朱参政,自己则全力统筹剿匪,如今已彻底打通从贵阳到播州的驿道。” 看来这位新来的左布政使,已经在贵州打开局面,至少不会被误以为是阉党。 至于朱参政,此君名叫朱玑,由按察副使提拔为左参政。 朱玑乃是王阳明的迷弟,把带在身边的两个儿子,全都送去给王阳明当学生。 一子叫朱光弼,连乡试都懒得去考,毕生致力于传播心学。 一子叫朱光霁,升按察佥事之后不去赴任,认为自己已经尝过做官的滋味,辞官之后也跑去传播心学。而且他为官清廉,回乡之后家徒四壁,还把儿子也培养成心学门徒。 王阳明书信中提到的“朱氏昆仲”便是这二人,王渊跟他们的关系还不错。 同学的爸爸负责贵州政务,王渊如果继续留在贵阳,那也是可以混得很滋润的。至少一半以上的贵州高层,都跟王阳明关系密切,这就是拜对了老师的好处。 拜别席书和沈师爷,王渊又去拜访宋公子,还把金罍也带上。 果然,金罍与宋公子一见如故,直接搬去宋氏族学居住,每天跟宋公子、宋校长(宋炫)吟诗作对。 从贵阳回穿青寨的道路畅通无阻,在新任布政使高崇熙的镇压之下,叛军地盘已经缩到贵州东北角。 但始终无法彻底平乱,苗族叛军还有两三万之众,而官军已经粮草不够了。宋氏土兵守城有余,拉出去打野战必然抓瞎;安氏则陷入三子内斗,安贵荣硬拖着就是不死,拼命扶持长子也无济于事——长子太过残暴,不得人心,安贵荣甚至生出废长立贤的心思。 再次回到穿青寨,王渊发现许多新面孔。 都不用方寨主下山招揽,那些战乱中失去家园的流民,有不少选择跑去投奔穿青寨。寨中人口暴涨到两千多,几乎翻了一番,到处都能见到新开垦的土地。 “二哥,这就是你家?”周冲感到非常诧异,他一直以为王渊是富家子弟。 王渊笑道:“很失望?” 周冲摇头道:“不失望,我对二哥更加敬佩了。” 一个贫苦山民子弟,十五岁就高中解元,还有什么比这更励志的? “王二郎回来啦?” “渊哥儿又长高了。” “王二,你考中举人了没?” “……” 一路上都有寨民打招呼,而且皆带着敬佩之色。 穿青寨这两年能够兴旺,多亏王渊设计埋伏叛军辎重队,全体寨民都分润到一些财货,还能留足公产借给新人开荒。 至于王渊考中解元的消息,暂时还没传回山寨。 那得云南兼贵州提学使,向贵州学政部门发公文,一路上山高路远,鬼知道在哪儿头疼脑热耽搁下来。 父母兄长皆不在家,只有嫂嫂抱着侄儿,还带着五岁的妹妹王微。 “嫂嫂,阿妹!”王渊笑着喊道。 王方氏惊喜的站起来:“二郎回来啦,这位是你的同窗?” 王渊介绍说:“他叫周冲,是我在路上收的随从。周冲,这是我嫂嫂,这是我妹妹。” 周冲连忙上前拜见。 王方氏颇为惊讶,没想到王家也有奴仆了,连忙回房拿了些铜钱,递给周冲当做见面礼。 “二哥。”王微怯生生喊道。 由于王渊常年在外求学,小妹跟他不是很亲。幸亏今年春节,王渊带了些玩具和好吃的回去,才让小妹把他牢牢记住,否则都快忘了二哥长啥模样。 王渊把小妹抱起来:“我过年教你认的字,现在还记得吗?” 王微点头说:“嗯,记得,一二三……八九十,还有我自己的名字。” “真聪明。”王渊朝周冲眨眨眼。 周冲立即取出玩具和美食,把小妹看得眼睛发亮,趴在王渊肩膀上说:“二哥真好!” 王渊笑道:“那就亲二哥一下。” “嘻嘻。”王微笑着在他脸上印了一口。 王渊又对王方氏说:“嫂嫂,我给阿爸、阿妈,还有你跟大哥都带了些布料回来。方阿伯也有一份,你回娘家的时候帮忙带去。” “都是自家人,带什么东西啊。”王方氏说着从周冲手里接过礼物,看到那些鲜亮的布料高兴得不行。 父母和大哥都在忙碌,此时属于农闲季节,方寨主带着全寨青壮去开挖引水渠。以穿青寨此时的人力,估计再有两三个农闲时节就能修通,到时候就不怕干旱缺水了,子孙后代都能享受到便利。 王渊抱着小妹进屋,笑道:“走,二哥教你《三字经》。” 085【进京赶考】 天还未亮,王姜氏就起来煮鸡蛋,煮了满满大半锅。 此时已是孟冬之尾,马上就要进入寒月,煮鸡蛋可以存放多日不坏,正好让王渊带在赶考的路上吃。 等王渊起床的时候,王姜氏早已将煮鸡蛋装好。 早晨,饭桌上,伙食不错。 毕竟王渊即将远行,早饭吃的是粟米粥,每人一个煮鸡蛋,还专门炒了盘腊肉。 王渊问道:“阿妈,现在寨子里有多少人养鸡?” 王姜氏笑道:“除了新来的,家家户户都养鸡。曲蛇(蚯蚓)又不费钱,照顾得精细一些,就能养出好多只鸡来,傻子才不养呢。” “那就好。”王渊感到非常高兴。 农民自有其劳动智慧,王渊自己折腾了两年,才勉强试验出坑养法的规律。 结果在穿青寨传开之后,寨民们居然自己做了改进。 首先前期堆肥的时间缩短了,有人用农家堆肥的方式,将淤泥、腐草、少量粪便垒成土堆,再覆盖秸秆和油布,只需四五天时间就能第一次发酵。然后翻堆进行第二次发酵,发酵效率更好更快,而且不容易形成恶臭味、恶酸味。 接着,又有人发明出缸养法,即把废土放入大缸之中养蚯蚓,在大缸底部和腰部留孔排水。夏天可搬到背阴处,冬天可搬到屋里生火取暖,出太阳了还可搬出去晒一晒冬日暖阳。此法比王渊的坑养法更加方便可控,而且在冬天也不怕蚯蚓冻死或逃走。 如今的穿青寨,平均每家喂养八只鸡以上,有的家庭甚至养鸡二三十只。 王渊昨天去拜访方寨主的时候,还特意向寨主夫人、大哥的岳母,请教了堆肥法和缸养法的诀窍。今后若是在地方任职,王渊打算推广开来,不说养鸡致富,至少可以给农民增收。 周冲就感到非常惊讶,他发现这寨子似乎很穷,因为以高粱为主食,粟米都不太多见,更别提什么稻米了。而且穿得也很普通,以葛布和麻布居多,跟云贵其他地区的山民相差不远。 但寨子似乎又很富裕,家家都养鸡,经常能吃上鸡蛋。而且牲畜非常多,耕牛就足有十头,还有上百只骡子和毛驴! 如果金罍来到穿青寨,肯定会认为此地乃世外桃源。 男耕女织,民风淳朴,生活无忧,鸡犬相闻,这是读书人最喜欢的景象。 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自从苗民叛乱之后,穿青寨就没再交过赋税,也没被征过徭役——扎佐司的税役官不敢上山,怕一不小心把穿青寨也逼反了。 “渊哥儿,好生考试,路上注意安全,”王全把儿子送到山下,嘱咐道,“阿爸也不懂科举的事,帮不上什么忙,全靠你自己去闯。” 王渊笑道:“我晓得,阿爸放心。” 王猛拍拍弟弟的肩膀:“家里有我照看,阿弟不用担忧。” 王渊笑道:“大哥,你若是在不想读书,那也没必要再勉强。但我这次带回来的官箴书一定要看,不认识的字就去请教刘木匠,不懂的地方勾画出来,攒起来进城请教沈师爷。” 古代读书人当官,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去赴任,有专门的官箴书作为指导。 宋代有《州县提纲》、《治县法》、《百官箴》、《昼帘绪论》,元代有《三事忠告》、《为政善报事类》,明代有《官箴集要》、《实政录》、《历代守令传》等等。 这些书籍内容丰富,对法令、诉讼、刑狱、簿历、治灾、缉盗、农政……都有详细阐述,只要照书本老老实实做官,必然能够造福一方。 可惜很多地方官喜欢乱来,自称无为而治,其实只为捞银子。 一番话别,王渊带着周冲前往贵州城。 在城中逗留一日,王渊、金罍、邹木和张赟结伴东行,昔日同窗好友纷纷前来送别。 越榛要等过年之后,才前往南京国子监读书。 而田秋已经回到思南府,那地方离贵阳的距离,相当于从贵阳到云南边境,赴京赶考时走的路线都不一样。 王渊他们的出黔路线,是向东穿过龙里司、新添司、平越卫、清平卫、兴隆卫。到偏桥卫就可改走水道,过镇远、思州便已进入湖广地界。 这个春节,四人是在岳州府(岳阳)度过的。 甚至还结伴游览洞庭湖,在岳阳盘桓数日,耍开心了才继续出发。 接下来速度便快得多,基本都属于水路。顺长江而下直抵镇江,接着北走京杭大运河,倒是把阿黑这匹马儿搞得晕船好几天。 在镇江需要重新雇船,其实就是花点银子,搭乘那些运货的“顺风船”。而商船往往又跟着官船走,一来可以防止水匪,二来也是避免来自官方的麻烦。 这种长途水运贸易,就算老板不亲自押货,也会选择派遣心腹来负责。 如果是在开春时节,老板乘坐的那条头船,往往是不装载货物的。停在码头数日,只等赶考举人前来登船,这样既方便了读书人,又能赚到不少船票钱。而且不装货的船只,过路费要低得多,官方看到船上全是士子,也基本不会为难商家。 王渊四人在船上的邻居,六成以上都是国子监生。 这些家伙从南京出发,一日便可到镇江换船,成群结队极为热闹。 路途中,大家也渐渐熟悉起来,彼此之间相处还算比较融洽。 “这位是余宽,字仲栗,是我在国子监的好友。”金罍介绍道。 王渊抱拳道:“见过仲栗兄,在下王渊,字若虚。” 邹木与张赟也连忙问候,各自寒暄一番,余宽对张赟明显态度冷淡许多。只因张赟属于副榜贡生,考得再好也无法成为正经进士。 这种看身份交朋友的家伙,王渊心里暗自鄙视,将其化为不可深交的那一类,但言语上却变得更加热情。 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金罍的另一个监生朋友林文俊,为人就要爽利得多。此君为浙江莆田人,虽然只有二十四岁,却难得老成持重,对谁都礼貌有加,与之交流如沐春风,属于真正的博学君子。 还有一个张翀,四川潼川人——跟这次云贵乡试总负责人张羽的二弟同名同姓,但并非同一人。 此人的穿着极为简朴,衣服都洗得发白了,却还舍不得换新衣。 船上虽有无数士子,但跟王渊投缘的新朋友,只有林文俊和张翀二人。 王渊见张翀过得清苦,总是找机会宴请,把朋友们都拉来自己房间喝小酒。 金罍与张翀则八字犯冲,见面就要争吵。一个挥金如土、恃才傲物、目无余子,一个清贫节俭、性情刚烈、待人以诚,并且双方都嘴上不饶人,看不惯直接说出来,一说出来就是吵架。 每到这种时候,都是王渊和林文俊打圆场,金罍、张翀各自气呼呼的不再言语。 历史上,节俭刚烈的张翀,以及门缝里看人的余宽,都将成为杨廷和的党羽。最后在大礼议事件中,一个被嘉靖贬官,一个被嘉靖下狱。 文官派系,还真不能以人品来划分,里头形形色色的都有。 086【故人北上】 进京赶考,并非一定要坐商船,还可以坐水驿提供的免费公船。 马驿有公车,水驿有公船,但必须沿途转车换船。 一般情况下,一个驿站的交通工具,只能载你到下一个驿站。而搭乘者稍多,那就得轮着来,你必须留在驿站等待。 因此,家里稍微有点钱,且路途遥远的士子,基本都不会选择坐这种免费公车。 邹守益家里就有钱,四代人出了五个进士。如果不受蝴蝶效应影响,他将是第六个进士,而且会试成绩第一! 但这家伙很有意思,一路都坐公车公船。交通繁忙的时候,他就在驿站住下等待,而且还边等边看书。坐公车的时候看书,坐公船的时候还看书,不是那种临时抱佛脚,而是在钻研程朱理学。 历史上,邹守益被点为探花,授翰林院编修。结果只在翰林院一年,便辞职回乡研究学问,中途转向阳明心学,并且担任《王阳明年谱》的总编——王阳明是他的会试房师。 你以为邹守益是老学究? 人家今年才二十岁! 也即是说,他二十一岁就从翰林院辞职,跑回老家钻研劳什子的理学。你说他脑子读傻了吧,人家又属于天才儿童。 甚至有学者认为,邹守益是唯一得到王阳明真传的弟子。只有以他的博学,才能跟王阳明的脑电波对上号,许多深奥问题是其他弟子无法理解的。 此时此刻,邹守益已经从才学上,彻底脱离科举桎梏。他是百分之百考中进士的,只看能考前三,还是前五,或者干脆是第一名。 因此他早已不看四书,偶尔复习五经,还在公船上研究宋代理学起源。 这是超级学霸的世界,凡人无法理解。 突然,隔壁客舱传来少女的惊讶声:“先生,那便是南京城吗?城墙好高啊!” 船舱的隔音效果很差,隐约能听到平和的男声:“南京乃大明龙兴之地,城墙自是极高的。” “真想进城看看啊。”少女充满了好奇心。 男子笑道:“南京水驿的公船虽多,但搭船的人更多,下船之后便不容易再上船了。” 邹守益与隔壁的男子、少女,都是在太平府(马鞍山市)上船的。由于搭载着好几个赴考举子,驿丞特别照顾,答应不在南京返航,而是直接送他们去镇江。 早在江西的驿站,邹守益便遇到这二人,互相之间还说过几句话。 邹守益只知男子叫王守仁,在邻县庐陵当主官,这次是奉命进京履职。他也懒得再问详细,更不会刻意结交,一心都扑在研究学问上。 倒是跟在王守仁身边的少女,更能引起邹守益的注意。 这少女似是王守仁的女儿,又似是王守仁的侍女。反正不怎么懂礼数,经常大呼小叫,把邹守益吵得不胜其烦。 公船停在南京码头,下去两个官差,不等有人登船,便立即起航前往镇江。 邻舱。 宋灵儿望着渐行渐远的南京城,问正在看书的王阳明:“先生,你说王二今年会不会去京城考试?” “有可能。”王阳明道。 “那就是有机会见到他了?”宋灵儿高兴起来。 王阳明摇头叹息:“痴儿。” 北京城虽然很大,但只要王渊考上进士,就必定会遇到王阳明。因为王阳明是这次会试的同考官,还会在阅卷时担任房官,甚至有可能批改到王渊的卷子。 王阳明可不仅仅是回京当考官那么简单,他今年将连续三次升迁,历任吏部验封司主事、署员外郎、文选司主事,明年更是调去担任吏部考功司郎中! 明代最肥的四个中央部门,有两个便是文选司和考功司。 文选司可以不经过吏部尚书,直接任命四品以下的官员,甚至包括知府、知州在内。王阳明今年会当文选司的三把手。 而考功司负责对各级官员进行考评,同时给出需要升迁、处分的官员名单。等到明年,王阳明就会担任考功司的一把手,全国官员的升迁和贬谪都捏在他手里。席书也是在这年升任贵州左参政,多半有王阳明暗中帮忙的缘故。 历史上,王阳明在考功司只做了半年多,就再次升迁为南京太仆寺卿——这个官职对年迈的郭绅而言是养老,对壮年的王阳明而言代表着前途无量。 从知县到太仆寺卿,两年之内五次升迁,正七品跳到从三品,这升官速度跟坐火箭差不多。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谁让内阁大佬们,都是王阳明父亲的朋友,都是一起抗阉的患难同道。 历史上,王阳明遭受政治打压,是卷进了杨廷和、王琼二人的朝争。 王琼时任兵部尚书,根本没见过王阳明,却非常赏识其才能,提拔王阳明担任江西巡抚。 杨廷和立即把王阳明视为王琼的心腹,在镇压宁王叛乱之后,阴险至极的逼迫王阳明主动辞官——其实是升官加爵,升任南京兵部尚书,封爵“新建伯”。但只要王阳明接受官爵,就等于背叛自己的伯乐王琼,且是在王琼最危难的时候捅刀子。 王阳明自然选择恩义,以丁忧为借口回乡,正二品的官职说辞就辞。 在家闲居六年,直至两广发生叛乱,总督姚镆无法平息乱局。王阳明这才被起复,直接担任两广总督兼巡抚。 前任总督无法搞定的叛乱,王阳明刚刚出兵,都还没开打呢,叛军居然投降了……只因被他的威名所慑。 “先生,灵儿姐,吃饭了。”王祥端着饭菜进来。 王阳明点点头,微笑道:“祥儿也坐。” 王长喜、王长乐两位仆从,已经返回余姚老家。 而王祥病愈之后,也从贵州赶往江西,现在又跟随王阳明进京履职——在《王阳明年谱》当中,王祥离开贵州就没提了,再次出现已经几十年后,身份是王阳明的老管家。 王祥进门时,听到二人对话。他坐下拿起筷子,笑道:“灵儿姐,以王二哥的才学,去年乡试肯定能中举,今春多半就进京会试了。你到了京城之后,可以先去贵州会馆寻人,寻不到再去各处客店找找。” “京城没有贵州会馆。”王阳明突然冒出一句。 “呃……”王祥顿时语塞。 由于社会经济的繁荣,明代中期已经出现商业会馆。特别是在京城,各地商人都集资建有会馆,同乡举人赴考时可以投奔,不但免费提供吃住,而且各种条件都非常便利。 但是,云贵地区的商人,肯定在北京没有会馆,王渊只能自己找地方住。 宋灵儿当初离开贵州,信誓旦旦让王渊找个汉家女子结婚。但分别日久,就愈发想念,这次进京有机会碰到,她顿时就生出无限期待,只盼着能够早日抵达京城。 “唉,不知道土木三杰怎样了。”宋灵儿不仅想念王渊,还想念那三只豹猫。 殊不知,那三只猫儿已经成为公害,由于穿青寨养鸡无数,它们也不想着抓耗子和野物,整天围着各家的鸡舍打转。 防火防盗防豹猫! 宋灵儿吃过午饭,便趴在舷窗远眺江面。江风吹拂着她的秀发,思绪已经飞回贵州, 087【京城市棍】 王渊抵达北京的时候,已是正月二十七,途中耗时八十九天,距离会试仅剩十天时间。 正德时期的北京外城墙,其东、西、北三面,跟后世北京二环大致重合。至于南边,只修到后世的前门地带,更南的外城墙是嘉靖朝修建的。 王渊对北京城的第一印象,便是南城墙外,那密密麻麻的杂乱民居。根本没有经过系统规划,都是老百姓自发定居在城外,上百年来陆陆续续建起来。 当然,人口既然多了,街市也形成了,就必须委任官员来管理。 对于那些严重扰乱市容,又或者容易引发火灾建筑,官方肯定会进行强拆处理。 户部贡院位于北京城东南角,周边民房已经被各地士子租得差不多。 同路的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等地举人,纷纷跑去投靠同乡会馆,实在住不下才选择租赁民房。而云贵川等地士子,则没有会馆可以投靠,老老实实沿街寻觅房屋。 由于需要养马养驴,王渊、金罍和邹木都住在客店。 这是一家规模较大的客店,虽然位于北京城外,但平时客流量充足。因为进城就是各部衙门,外地赴京办事的官员,很多都选择在此住宿,而且来往商人也非常多。 张赟住不起高档客店,也没脸再让王渊接济,自己在城外寻了一处民房。 仅仅过去两天,张赟便厚着脸皮,来客店找王渊借钱。 “出什么事了?”王渊问道。 张赟吞吞吐吐:“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启齿。” 王渊无语道:“被人骗钱了?” “嗯,”张赟满脸胀红,说道,“昨日我与同宿的安徽举子,结伴一起去逛书坊,看有没有什么好书。结果遇到个穿锦缎的公子,他跟我们套话攀谈,得知我们都是副榜贡生,就说自己在户部有门路,可以帮我们买官。” “你还信进去了?”邹木惊讶道。 张赟一脸郁闷道:“刚开始我也不信,但他坐着蓝呢大轿,身边又有几个健仆,那些健仆都穿的是绸袍。中途又来了个国子监生,花三百两银子买怀远县丞。此人很会说话,跟我们聊了半个时辰,彼此之间已经引为知己。他说自己是吏部尚书刘忠的侄子,非常欣赏我们的才学,只需随便给点银子,就能安排我们当一县主簿。” 王渊、金罍和邹木面面相觑,就连周冲等随从都差点笑出来。 不怪张赟太傻太天真,只怨京城的骗子太专业。 蓝呢大轿可是官轿,这些骗子不但违制坐官轿,还敢冒充吏部尚书的家人。而且中途又有演员加入,假冒国子监生,当场花三百两买官。 贵州士子哪见过这等事情? 立即就被骗得五迷三道,还以为自己运气逆天,居然跟吏部尚书的侄子交上朋友。 王渊憋着笑,问道:“被骗了多少?” “身上的钱都被骗光了,只剩下两块碎银子,”张赟垂头丧气,只能从别人身上找安慰,“跟我一起的安徽士子更惨,被骗了二十两银子!” 邹木好奇问:“你怎么知道自己被骗?” 张赟挠头说:“等那些骗子走了,书店老板才责备我们。说他一直在跟我们使眼色,我们还傻乎乎被骗,真真是鬼迷心窍了。” 王渊想了想,问道:“那家书店在哪里?” 张赟指着东边说:“崇文门外不远,那里有一条士子街,专卖笔墨纸砚和书籍字画。” “不要自责了,我帮忙你把银子弄回来,”王渊安慰两句,便对金罍说,“金兄,麻烦你配合演一出好戏。” 金罍问:“为何是我?” 王渊笑道:“因为你身穿锦袍,看起来更像冤大头。” 以金罍的性格为人,他是不会帮忙的,甚至还觉得张赟活该被骗,谁让张赟想着走歪门邪道呢?但此刻王渊发话,金罍居然同意下来,老老实实跑去崇文门外钓骗子。 而且,金罍还主动去买金冠和玉簪,连方巾都不戴了,只为看起来更像冤大头。 第二天,王渊带着金罍出门。 邹木则留下来温习功课,毕竟只有几天就会试了,他完全没把握能够考中进士。张赟也没外出,怕被骗子认出来,只心神不定的在租屋里苦等。 金罍骑着王渊那匹水西马,浑身打扮得富贵无比,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 王渊以及几个书童,负责扮演金公子的随从,也是个个身穿绸缎衣服。 他们在士子街瞎逛游,整个上午都没有收获,估计骗子短时间不敢露面。不管如何,反正瞎买了许多东西,逢人便吹嘘金公子是副榜贡生,这次肯定能够考中副榜进士! …… 东城外,一处民宅。 临近正午,有个小厮打扮的青年,快步跑到院中:“褚爷,发现一只大肥羊!” “哦?” 褚爷正在锻炼身体,放下石锁问道:“什么肥羊?” 小厮笑道:“一个穿金戴玉的公子哥,自称是云南来的副榜贡生。逢人便吹嘘自己学问好,肯定能够高中进士,你说他中了副榜进士能有啥用?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土人,看到什么都觉得稀奇,今天上午买了好几轴字画。” “可曾寻到落脚地?”褚爷问。 “刘三跟过去了,我回来禀报消息。”小厮说。 过不多时,负责跟踪的刘三跑回来,笑道:“褚爷,那只肥羊住在隆兴旅店,我一直跟踪他们进了客房才回来。” 褚爷思考片刻,说道:“这次让老二唱主角,扮演进京探亲的富家公子。身份嘛,就是吏部文选司郎中的亲侄,今天下午就找机会跟肥羊接触。如果能捞一票大的,这个月都别再出工了,肥羊很可能会报官。” “嘿嘿,这些外地人,连衙门都不知道朝哪边开。”刘三笑道。 这些骗子在明朝被称为“市棍”,京城特别多。 高级市棍还有临时官方身份,往往为书办胥吏。 京城若有差官外出,不外乎计算钱粮、行移作稿等事务,读书人不屑亲自干这种杂事,于是就要临时聘用书吏随行。 而这些高级市棍,虽然没有官身,但胜在能写会算。一旦打听到有差官出京办事,就通过多种方式竞聘,大摇大摆的随官出京。到了地方,疯狂诈骗钱财,甚至收受贿赂、帮人篡改官方资料。 普通市棍则往往潜伏在京城,遇到进京办事的官员,或者进京赶考的副榜举人,便三五成群设局行骗。往往诈称自己是吏部某官员的家人,可以帮人打点安排,哄人傻乎乎的掏银子。 而受害者即便意识到自己被骗,也不敢声张,更不敢报官。因为他们有功名在身,这事儿传出去要毁前程的! 比如隆庆朝内阁首辅高拱,就在京城有无数便宜外甥、便宜表侄,把高拱的名声搞得很坏。气得高拱亲自微服调查,抓来一大堆骗子送去刑部严惩,甚至上疏皇帝要求整顿京城治安。 张赟的运气非常好,才来北京几天就被人设局了。 088【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旅店内。 金罍摇着新买来的折扇,大冷天扇着风问:“若虚,我们转了一个上午,那些骗子都没出现。眼看着就要会试了,总不能一直演下去吧?” “今天下午再去转转,如果还没骗子上钩,也只能是算了。”王渊想了想说。 “那就快点出门吧!”金罍突然变得很积极。 这货已经被带坏了,感觉演戏好有意思,是一种完不同于吟诗作赋的乐趣。 众人再次出门,排场够大。 金罍骑在马上耀武扬威,王渊给他牵缰绳开道,身后是张鸣远和祝伦两位打手,周冲等书童充当小厮紧跟着。 还没走到文士街,就迎面而来一行锦衣青年。 “快闪开,金公子的道也敢挡!”王渊嚣张大喊。 不怕遇到权贵,因为这是南城外,真正的权贵都在城内。一般而言,此处也不会有官轿瞎溜达,张赟搞不清楚情况才被唬住的。 话音刚落,对方也呵斥道:“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敢在谢二爷面前骑马!” 王渊鼻孔朝天,冷笑道:“金公子的父亲金老爷,可是云南大理首富,人称‘金半城’,半个大理城都是金家的!们算什么东西,敢在金公子面前充二爷!” 对方集体双眼发亮,金半城啊,一听就是超级大肥羊。 王渊也在观察对方,若遇到真正的权贵,直接撒丫子跑路便是。 对面的健仆嗤笑道:“我家公子可是吏部文选司郎中谢老爷的亲侄,谢老爷的祖父一夔公,乃是英宗朝的状元!云南来的商家子,狗一样的东西,居然也敢在贵人面前嚣张!” 王渊和金罍对视一眼,都明白是骗子上钩了。 文选司郎中这种敏感职位,其家人怎敢在京城胡闹,怕不是嫌言官们的工作太清闲! 不过嘛,这些骗子还真做足了功课,居然知道文选司郎中谢麒的祖父是英宗朝状元谢一夔。 “公子,文选司可以任免地方官员,不能轻易得罪。”王渊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对方听见。 金罍的演技非常浮夸,刚刚还不可一世,突然变得惊恐万分,连忙下马:“让……让们先过去就是!” 不走心啊,表情转换太生硬了。 王渊提醒道:“公子,这是结交权贵的好机会啊!咱们金家有的是钱,砸他几千两银子出去,怕是能买到一个知县来当!” “真能当知县?”金罍震惊道,演技愈发浮夸。 王渊说:“公子是副榜举人,已经有当官的资格。只要摸清门路使钱,肯定能买来官做!” “那我还考什么会试?直接使钱啊,”金罍摇着折扇,哈哈大笑,“我金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王渊指着对方说:“我们公子不缺钱,多少银子能买到知县啊?” 这问得也太直接了吧,把骗子搞得哭笑不得。他们都还没下网呢,大鱼就自己蹦上岸了,如此肥羊不多宰几刀简直愧对苍天。 “大胆,居然敢买官,”对方一边呵斥,一边走过来,低声说,“此处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一个地方详谈。” “我懂,”王渊笑着回头对金罍说,“公子,看吧,京官也是一样的,天底下哪有银子搞不掂的事情?” 金罍收拢折扇,指着骗子:“本公子要当知县,们开个价!” “稍等,我们商量一下。”对方回去窃窃私语。 “不会有诈吧?挺邪乎的。” “小地方的土财主,没见过世面,以为来了京城也能用银子开路。” “若他能拿出上万两银子,怕真能买到一个县官。” “所以不能让这人跑了,白花花的银子啊,够我们吃半辈子了!” “这人有些呆傻,不妨宰狠一些。” “……” 很快有人走过来,站在金罍跟前低声说:“一万两纹银,公子若是中式,就给一个大县的缺。若公子没有中式,只能给一个中县的缺。如何?” 金罍还没应声,王渊就冷笑道:“我家公子是何等身份,不管有没有中式,必须给个大县的官儿来当!” 对方表示有些为难,纠结半天说:“得加钱。” “多少钱,开价,本公子有的是钱!”金罍已经演上瘾了,还在装巨富家的傻儿子。 对方犹豫试探:“三万两?” 金罍用折扇拍打手心,壕气无比道:“说定了,就三万两。我金家贩马一次,赚的便不止这个数,买个县官来当太值了。” 骗子们一听,面面相觑,只觉口干舌燥,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儿了。 这何止是肥羊,这他娘是肉牛啊! 骗子们从业十多年,风里雨里,辛勤奔波,拢共加起来也没赚几个。这单子要是能拿下,还行骗个毛啊,可以回乡下建房置地当体面人了。 不愧是云南的马贩子,难怪如此有钱,早知道就再多加一万两。 被骗的受害者,是被官位迷了心窍,才会傻乎乎中招。 而眼前这些骗子,同样利欲熏心,被三万两白银搞得智商掉线,居然无视金罍拙劣的演技,也忽略了双方交流当中的各种细节漏洞。 明朝中期虽然商业渐渐繁荣,但还没出现汇票、飞钱之类,几万两银子很难远距离付清。 金罍依着剧本说出台词:“本公子家在云南,三万两一时之间运不过来。们收不收茶引?” “收!”骗子连忙回答。 盐引、茶引都是好东西,本身不是钱,却比钱更受追捧,因为这玩意儿能生钱。骗子们拿到茶引之后,不用去云南做茶叶贸易,直接转手卖掉就能兑成现银。 “那好,我立即修书一封,派人从云南送茶引过来。”金罍面带微笑,根本不把几万两银子当回事儿。 王渊提醒说:“公子,咱金家虽然钱多得花不完,但老爷恐怕也不会轻易给茶引。” “也对啊。”金罍愁眉苦脸。 骗子们顿时急了,生怕煮熟的鸭子飞掉,一人连忙说:“不如先付些定金。” 金罍回答道:“可以给们五百两定金,但要立个字据。我们金家做生意都是讲规矩的,买官也是做生意,不立字据就不给钱。” “对,要先立字据。”王渊摸出沉甸甸的布袋,随手从里面拿出几锭银子。 骗子们互相商量一阵,都认为应该随便立个字据,然后拿着五百两定金就走人。 至于那价值三万两的茶引,虽然非常诱人,但想想还是算了吧。这位金公子是傻子,但他老爹不一定傻,恐怕轻易骗不来的。 双方来到附近的茶铺,王渊取出文房四宝和印泥,突然说:“立字据还缺保人!” 金罍附和道:“对,我们金家做生意是讲规矩的,立字据必须有保人。不然们拿着银子跑了,我们上哪儿找人要钱去?” 骗子们哭笑不得,别人买官生怕被发现,被骗了都还不敢报官,头一回遇到找保人立字据的。 骗子解释道:“这位金公子,买官见不得光。我家二爷给们立字据,已经冒了很大风险,怎么可能再找保人?若是不相信我们,那就当今天没遇到,自己去考会试!” 王渊立即拍桌子:“们讲不讲道理!我家公子要是有把握中试,还找们买官干什么?” 说得好有道理,骗子们竟然无言以对。 还是金公子更大气,一边写字据一边说:“算了,没保人就没保人吧。五百两银子而已,就算是被骗了,对我金家而言也是九牛一毛,只当打发几个要饭的叫花子。” 骗子们突然开心起来,很想穿上叫花衣,请金公子多打发几个。 “画押,按手印,”金罍随手指着一个骗子,“我金家做生意是讲规矩的,必须有保人,来做保人吧。” 于是乎,文选司郎中谢麒的侄子谢二爷,与他的一位家丁,很快在字据上签名盖手印。 “给钱吧。”谢二爷摊手道。 王渊一脸不解:“给什么钱?五百两银子,刚刚给们了啊。” 谢二爷愣了愣:“兄台,是不是忘了?装银子的布袋还在手里。” “我真给了。”王渊叫屈道。 谢二爷终于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好胆,竟敢在京城消遣二爷!” 金罍演不出那种愤怒时的爆发力,只能由王渊代劳。王二郎一脚踹翻茶铺里的长凳,拍桌子道:“当面立的字据,都没转身就不认账了,们还有没有王法!” “他娘的,这些外地人想黑吃黑!” “怎么办?” “打一顿再走,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 骗子们都炸锅了,一个个气得三尸神暴跳。 茶铺内的客人纷纷躲避,但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围成一个大圈看热闹。 王渊手持字据说:“为了避免给们惹麻烦,立据时只说借给们五百两。不管们签的真名假名,手印总不会出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敢赖账就拉去报官!” “报娘的官,给我打!”谢二爷已经快炸了,他从业多年第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本书五月一日上架。) 089【朱公子】 南城外的街头上,走来两位公子哥。 一名朱全,八字胡,身材瘦长。 一名朱宁,一字胡,体格健壮。 朱全似乎对啥都感到稀奇,他左望望、又看看,偶尔还捂着鼻子遮掩臭味,笑着说:“此地比鼓楼那边更新鲜,每年我出城都直接去南郊,今日终于有机会来街市逛逛。” 朱宁赔笑道:“城外还是太穷,都是些破落户,卖的东西也不如鼓楼繁多。” 朱全来到一个摊位前,买了串冰糖葫芦,咬下一口说:“付钱。” 朱宁立刻掏出铜钱,小跑着跟在朱全身边,但始终落后半个身位。 朱全慢悠悠嚼完两颗,便把剩下的递给朱宁,评价道:“跟鼓楼的糖葫芦一个味道,卖得还更便宜。” 朱宁解释说:“城外的物价是比城内便宜。” 朱全突然异想天开,指着街边的店铺说:“家里的商街,我总觉得很假。你说我把这条街盘下来怎样?到时候我做东家,你来当掌柜,肯定生意兴隆。” “公子好主意,”朱宁偷偷抹额头擦汗,奉承道,“以公子的才能,若是出城做生意,必然成为豪商巨贾。但这条街上都是苦哈哈,若被公子把生意抢光,他们可就日子没有着落了。公子虽然会安排他们的生计,就怕某些人说三道四。” “那些大头巾确实麻烦,”朱全郁闷叹息道,“唉,自从去年秋天之后,我连家里都不便久住,就怕那些人跟苍蝇似的嘤嘤嗡嗡。” 朱宁笑道:“既是家里,怎不方便?公子还是该多回家看看,咱们家里人都怪想念公子的。” “嚯,那里有好戏看!” 朱全的性格非常跳脱,突然就被街边卖艺的吸引注意力。 朱宁连忙跟去,挤在人堆里看热闹。 只见一人躺在地上,胸口置有石板,另一人挥舞大锤砸下,石板应声断为两截。 “好!” 朱全拍手喝彩,对朱宁说:“这个稀奇,鼓楼那边的街市就没有。” 朱宁笑着解释:“鼓楼毕竟是城内,官府管得严,跑江湖卖艺的不敢去。” “看赏!”朱全乐呵道。 朱宁立即拿出散碎银子,扔在卖艺者的铜锣上,砸出“当”的一声脆响,卖艺汉子见了忙不迭鞠躬致谢。 接着,这些江湖艺人又表演刀法,朱全瞬间便失去兴趣,因为对方的刀法还不如自己耍得好呢。 又行一阵,朱全看到几个士子走过,问道:“这些都是来参加会试的举人?” 朱宁解释说:“贡院设在城内东南角,离此不远。举子们往往寓居城外,住宿比城内便宜,进了崇文门便可到贡院考试。” 朱全指着迎面而来的士子:“把他们叫来,我问几句话。” 朱宁快步走过去拦住:“诸位相公,还请留步,我家公子有事相询。” 这些士子见二人平民装扮,但穿得还算富贵,不知根底的情况下,都纷纷朝着朱全拱手致意。 “你们是哪里人?”朱全问。 一个士子说:“我等都是江西人,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朱全笑道:“听说江西人考试很厉害,你们可有把握今科中式?”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另一个士子说:“会试的事情,怎讲得清楚,只能说全力以赴。” 朱全又问:“你们可会武艺?骑马射箭、耍刀弄棍,可精通兵法?” “我等乃读书人,岂能跟武夫混淆一谈。告辞!” 读书人感觉自己受了侮辱,纷纷拂袖而去。 朱宁义愤填膺,低声问:“公子,此等士子颇为无礼,要不要去查他们的底细?” “算了,大头巾都一样。”朱全不想节外生枝。 二人又走了半天街,突然看到两路人马正在对峙。刚开始还剑拔弩张,莫名其妙就说到买官之事,而且还当街询价挑选官职。 “有点意思,”朱全非但没生气,反而变得兴致勃勃,回头问道,“你说本公子也买个知县如何?” 朱宁顿时满头黑线,提醒道:“公子,这些都是市棍无赖,专门设局骗外地人的。” 朱全迷糊道:“骗子吗?我还以为他们真是谢麒的家人。” 朱宁解释说:“谢麒正在请求朝廷,给祖父谢一夔追加谥号。这种关键时候,他怎么可能不约束家人?若此人真是谢麒亲侄,怕不要回家就被打断腿。”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朱全笑着说,“前两日,有人拿来谥号让我敲定,叫什么‘文庄’。” 朱宁奉承道:“公子圣明,眼前这个云南士子肯定要被骗。” 朱全眼珠子一转:“让他们被骗,等他们给了钱,再把这些骗子都抓起来,到时候三万两银子全是我的。哈哈!” 朱宁拍马屁说:“公子智谋惊人,这一招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二人跟着买卖双方来到茶铺,听说买官的还要找保人立字据,把朱全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 “给什么钱?五百两银子,刚刚给你们了啊。” “当面立的字据,都没转身就不认账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为了避免给你们惹麻烦,立据时只说借给你们五百两。不管你们签的真名假名,手印总不会出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敢赖账就拉去报官!” 剧情突然反转,把朱全和朱宁看得一愣一愣。 朱宁感慨道:“黑吃黑,人才啊!” “有意思,真有意思,”朱全乐不可支,“这趟出城太值了,居然能看到如此好戏!” 朱宁问道:“公子,要不要把他们都抓起来。” 朱全摆手说:“不急,先看热闹,等他们打完架再说。” 只见骗子们一窝蜂冲过去,王渊单手抄起桌子,迎面便砸飞两个。 朱全瞠目结舌:“好大的力气!” 金罍慌张退到后边,张鸣远和祝伦两个打手,立即上前贴身保护。他们怕金罍出现意外,都没主动加入战斗,只对那些想伤害主家的骗子动手。 谢二爷也是个练家子,抡起拳头就揍向王渊。 结果拳头全都还没近身,王渊便抬脚将其踹飞,又顺手打晕另一个骗子。没有任何花俏招数,一拳一个,一脚一个,这些骗子数息之间就全部躺地上。 “好身手!”朱全拍手喝彩。 王渊还有心情抱拳回礼:“小意思,这位公子谬赞了。” 朱全笑道:“不用谦虚,你打架确实厉害。” 王渊不再理会,过去抓住谢二爷的衣襟,拿出那张字据说:“白纸黑字,你欠我家公子五百两,到底还不还钱!” 谢二爷嘴硬道:“你们这些外地人,敢在京城黑吃黑,当心不得好死!” 王渊抡起拳头暴打一顿,直把此人打成猪头,又问道:“可愿还我家公子的钱?” “呼,唔呼!”谢二爷门牙都掉了两颗,说话漏风怕听不清楚,又连连点头表示答应。 王渊摊手道:“银子拿来!” 谢二爷哭丧着脸说:“唔西啥亚咋罢过。” “还敢糊弄我,找打!”王渊举起拳头。 旁边的骗子挣扎着爬起来:“英雄别打了,二爷是说他身上银子不够。” 王渊让祝伦搜身,把骗子们都搜完了,结果只找出几两银子,顺手丢出一颗碎银子给店家补偿损失。 王渊拎起谢二爷:“带我去取银子。” “嗯,嗯。”谢二爷忙不迭点头,他不但门牙掉了,连腮帮子都肿了,一说话就喷出带血的口水。 眼见众人离开茶铺远去,朱全兴奋莫名,对朱宁说:“快跟去看热闹,怕是还要打一架!” (本书五月一日上架,希望到时候给个首订支持。) 090【奇门兵器】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王渊等人寓居的地方,此时叫做南郊,嘉靖朝开始叫做南城。 几百年之后,人们提起南城,有三个地名出现频率很高:天桥、大栅栏、八大胡同。 代表着什么? 平民商业文化! 正德朝的南郊只有一条大街,张赟所言的“文士街”,只不过是专卖文人用品的小巷子。 这破地方,确实有官方在管理,但仅限于收税。 让官府出城管理治安? 非常抱歉,城里都还管不过来。 朱棣之后的几个皇帝,除了弘治在位期间,京城治安相对较好之外,其他年份都有些糟糕。 朱厚照的武宗朝尤其扯淡,京城周边好几个县,居然出现披甲强盗,规模最小的都有四十人,规模大的有上百人之多。强盗连来往官差都杀,把出京驿道给堵了,朝廷公文竟发不出去,还跑到京城之内白昼行凶——这段记载,发生在正德十二年,距离此时只有六年时间。 主要是五城兵马司“警力”不足,就那么点人手,却要履行交警、刑警、消防、城管等职责,连疏通沟渠都得五城兵马司出力。 小小衙门,权力不大,职责却多,上边还有一堆公婆。中军都府、后军都府、锦衣卫、巡捕营……都能命令五城兵马司协助办事,而且还经常受到御史弹劾。 如此种种,让北京“警察们”疲于奔命,哪还有精力去干正事儿? 对了,邻里纠纷、打架斗殴这些治安事件,还不归五城兵马司管……只能被动协助司法部门办案,没有命令不得主动跑去抓人。 王渊把几个骗子暴打一顿,又将其拖回去拿银两。如此嚣张行径,竟无一人报官,反而有看客沿途追随。 其中,还夹杂着其他势力的地痞混混。 “嚯,这太阳打西边出来。褚六爷的手下,居然被外地人黑吃黑。” “要不要帮忙?” “帮个屁,褚六被打死了才好。” “总归都是京城弟兄,可不能让外地人耍横,传出去咱们还怎么混?” “爱帮去,别扯上我。” “……” 王渊带人押着骗子,身后跟一堆看客,不多时便来到一处民宅。 “是这里?”王渊问。 “唔,唔!”谢二爷连忙点头。 王渊将此人押在前方,一脚踹开大门,由于里边上了闩,竟把门轴都给踹断了。 很小的四合院。 褚六爷坐在院内,左右各有六七人,人人提刀捉棍,显然早就收到了风声。 “不知何方豪杰,敢来京城讨生意。”褚六爷先礼后兵,兀自面带微笑,似乎想和平处理此事。 王渊冷笑道:“我抓的都是手下?” 褚六爷依旧坐在太师椅上,派头十足,神在在说:“江湖之事,都好商量,阁下想要怎么解决?” 王渊亮出那张字据:“老子不知道什么江湖,只知道有人欠钱不还。五百两银子,交钱就放人,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褚六爷微笑道:“打伤我的人,还敢问我要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这人最讲道理,白纸黑字写了五百两,一文钱都不会多要的!”王渊理直气壮道。 院内一个壮汉,提着齐眉棍道:“褚爷,跟他说恁多做啥,打成半死扔护城河里,能不能爬起来活命看他造化。” “打成半死是吧?” 王渊把手里的谢二爷推开,抄起地上那扇断轴门板,奋力朝前边抡出个半圆形。混混们连忙退后闪避,动作慢的直接被拍飞,就跟拍苍蝇一般省事。 一瞬间,院内人仰马翻,被王渊抡门板撵得满地逃窜。 褚六爷哪里还坐得住,连人带椅朝后翻倒,抄着雁翎刀慌忙爬起,口中大喊:“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十多个混混手持各式兵器,从四面八方朝王渊进攻。 王渊只管抡着门板往前冲,没有别的招式,就是来回横扫。任他刀枪棍棒,遇到门板直接拍飞,顺带把挡路的混混也拍得东倒西歪。 褚六爷常年坚持锻炼,每天要举一个时辰石锁,好歹也算京城响当当的好汉。他从来没打过这种憋屈架,一身武艺根本用不上,手里的雁翎刀面对门板瞬间抓瞎。 而且,王渊从头到尾,都追着褚六爷扫来扫去。 “嗙!” 褚六爷的刀被拍飞,他想转身逃跑,却被门板杵到后腰,扑出去摔个狗吃屎。 “哈哈哈!” 门外凑热闹的看客齐声哄笑。 王渊回身扫出个圆形,那些从后偷袭的混混,瞬间被门板扫倒一大片。 一个少年,一扇门板,追着一堆混混满院子跑。 朱看得目瞪口呆:“此乃猛将也!” 褚六爷揉着腰杆爬起来,躲到屋檐下,战战兢兢道:“这奇门兵器厉害,不可力敌。兀那汉子,褚某认栽,休要再打了!” 王渊将门板扛在肩上,从怀里掏出字据:“五百两银子,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褚六爷想了想,咬牙道:“我给,稍等。” “慢着!”王渊喊道。 “还想怎样?”褚六爷问。 王渊对门外的张鸣远、祝伦说:“将这些混混都捆起来!” 褚六爷大怒:“欺人太甚!” 王渊冷笑道:“不配合也行,那我部就拍晕了再捆。” 褚六爷看看那扇门板,只恨自家不该有门,郁闷道:“行行行,算厉害。们慢慢捆吧,我回屋里拿银子。” 褚六爷拖着雁翎刀,飞快进入屋内。他撬开床下几块砖,刨出一个陶土罐,翻窗直接跑到后院——居然连兄弟都不管了,想要携带财货从后门开溜。 刚刚开门,一张椅子便从身后飞来,把褚六爷砸个踉跄,装着金银财宝的罐子都差点脱手。 王渊快速奔至,抓住此人衣领,不由分说便是两拳,然后抢过陶罐呵斥:“这厮不老实,居然还想逃!” 褚六爷噗通跪下,哭丧着脸说:“英雄饶命,英雄饶命!给我留点吧,这是我一辈子的积蓄。” 王渊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拖回前院,当着其他混混的面说:“此贼想逃,一点都不仗义!” 混混们集体怒目相向,他们此刻不恨王渊,都把褚六爷当成杀父仇人。 褚六爷瞬间软倒在地,江湖名声毁了,财货也被抢了,今后别想在京城混下去。 王渊一手抱着罐子,一手拿出字据,朝内外众人说道:“我王二最讲道理,银子追回来了,字据也不会留着。火折子!” 祝伦立即掏出火折子,将留有金罍笔迹的字据烧掉。 毁尸灭迹。 “收工!” 王渊扛着罐子就走,也懒得去报官,马上就要会试了,没那么多闲工夫跟官府纠缠。再说了,这些骗子当众出丑,已经成为业界笑柄,今后别想再混得滋润。 而那位褚六爷,呵呵,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其实,王渊刚开始也想报官的,否则就不会把骗子们捆起来。结果褚六爷居然自己取出财货,让王渊给顺手抢了,有银子可拿还报个屁官! 王渊走出门外,看客们连忙让出一条道,都盯着王渊怀里的罐子。 等王渊离得远了,夹在人堆里的别家混混才议论道: “这是把褚六的财货给抄了?” “该抄,褚六这厮不仗义,居然想扔下兄弟带银子逃跑!” “谁知道这煞星什么来头?” “管他什么来头,肯定是英雄好汉。那么大一块门板,舞起来就跟拎草一样,放《水浒传》里定是鲁智深一般人物。” “斯斯文文的,更像是武松。” “不对,是鲁智深!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力气大!” “我说是武松,就是武松!武二郎力气也大。” “……” 朱宁站在门外不远,已经看出朱的心思,问道:“公子,可要把此人带回家里?” 朱笑道:“先给个百户。” 朱宁抬手一招,立即有人过来听候。他发令道:“晚上到那金姓士子房间,说锦衣卫要特招他的仆从,办事小心一些,不要惊动旁人。” “是。”这人飞快消失。 朱当然就是朱厚照,他的马甲可多了,最有名的当属威武大将军朱寿。 朱宁原名钱宁,正德皇帝的干儿子,以前跟着刘公公混。 刘瑾倒台之后,钱宁不但没遭到清算,反而因祸得福升为锦衣卫指挥使。 这类人还不少,比如杨廷和的弟弟杨廷仪,就是依附刘瑾才当上文选司郎中。结果刘瑾一死,杨廷仪反而升官,改任太仆寺少卿(正五品跳到正四品)。 朱厚照以为王渊是金罍的仆从,于是想把他招进锦衣卫当百户,接着再收干儿子搁豹房里当差。 既然是朱厚照的干儿子,那自然也姓朱,王渊应该改名叫朱渊。 去年正德就赐了一批干儿子朱姓,明年更是要打包大甩卖,《武宗实录》的原文记载为:“赐义子百二十七人俱姓朱氏……” 这些干儿子,有些是太监,有些是侍卫,有些是市井之徒。 有些干脆是正德微服出宫,在北京街头随便遇到的,看对眼了便召去西苑当干儿子。 并且,正德皇帝的干儿子们,至少也被任命为千户、百户。《武宗实录》都懒得详细记载,只随便列几个名字,后面加个“等”字,然后说“俱为千百户”。指挥使、都指挥使、指挥佥事也一大堆,同样是“俱为”某某职位。 官若给得太小,等于是掉皇帝爸爸的面子啊! 正德收干儿子的时候,还奉行民族平等原则。比如朱采、朱静、朱满、朱恩是蒙古人,他们的原名分别为:采住儿、脱火赤干、即尔满都、忽卜刀罕,都被皇帝爸爸升为千户。 他娘的,不好好生个亲儿子,收几百个干儿子是什么鬼? 091【简在帝心,转头就忘】 回到旅店,王渊把金罍喊到自己房间,当面将罐子里的财货倒出。 上层全是银锭,下层居然是金饼子! 五两一锭的银子,足有十六锭,就是九十两。 五两一块的金饼,亦八块之多,四十两金子。 在美洲白银大量涌入之前,银子还是很值钱的,朱元璋那会儿,一两金子等于四两银子(官方定价)。 到了正德朝,一两金子,大概可换五六两银子。而银子真正贬值是在嘉靖末年,金银比价高达一比八,后来甚至出现一比十的情况。 除了金银之外,罐子里还有一支坠玉金簪,一副金手镯,一个玉扳指。 总的加起来,大概价值三四百两银子。 王渊心里颇为高兴,同时也有些失望。 因为根据张赟的叙述,这些骗子曾用三百两银子演戏,理应财货更加丰厚才对。现在想象,那三百两很可能是道具,属于铁包银、铅包银之类的假银子。 王渊捡出金饼和银锭,推给金罍说:“首饰我全要了,金银分你一半。” “不用,你拿着吧。”金罍家里有的是钱,没把几百里银子放在心上。 王渊想了想说:“这样吧,今天我出力更多。金银我分五成,你拿三成。剩下两成,抛开给张赟找回来的银两,其他全部分给一起配合演戏的人。” “可以。”金罍无所谓。 张赟被骗了八两银子,给他十两即可。 张鸣远、祝伦两个打手,出力相对较大,每人分得十五两银子。周冲以及金罍和邹木的书童,每人分得六两银子,刚好把银子给分完。 王渊分到价值一百四十五两白银的金银,还有一支金簪、一副金镯、一个玉扳指。 唉,褚六爷还是太穷了,行骗那么多年,居然只有几百银子的家当。 王渊把众人都叫来,当面一起分赃,包括自己拿了五成也说得清清楚楚。 无人持反对意见,反而觉得王渊特别仗义。他跟金罍乃是主人,便把财货全部拿走,随便打发一些给仆从,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王渊居然论功行赏,按比例分配,在江湖上可称仁义豪杰,不知有多少好汉肯为他卖命。 张鸣远和祝伦齐齐抱拳致意,若非他们早就投靠金家,此刻定要说:“王二哥哥豪爽,今后但有差遣,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张赟也被叫来拿银子,这货不仅追回损失,还赚了二两信息费。再加上在云南乡试时,王渊资助他租住青云街,张赟已对王渊感激涕零,直接化身为王二郎的死忠拥趸。 “邹兄,这次没分银子给你,不会心里不高兴吧?”王渊笑问。 “我又没出力,分银子干什么?”邹木同样不把几两银子放在心上。 贵阳的顶级世家有易家、越家和詹家,邹家虽然排不上号,但也富有得很,那些银子对邹木而言只是小数目。 当晚吃酒不提,王渊请客,算是庆祝。 夜里,金罍刚刚睡下,突然被人摇醒,而且还捂着他嘴巴,想要惊叫都发不出声音。 “锦衣卫办事,不要叫喊。”黑暗中有人说道。 “唔唔唔。”金罍连连点头。 这人把手移开,掏出火折子点燃蜡烛,果然一身锦衣卫打扮。 金罍被吓得不轻,惊魂未定道:“阁下在追捕盗贼?” 这人道明来意:“你那位豪勇仆从,被我家长官看上眼了,打算招他进锦衣卫当差。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事,快把此人的奴籍文书拿出来,如果没带在身上,可以写一封手书为证。” “你是说王渊?”金罍问道。 这人回答说:“就是用一扇门板,追打众市棍那个少年。” 金罍顿时不害怕了,笑道:“那可不是我的仆从,那是贵州解元王渊,有举人功名在身,恐怕不合适进锦衣卫当差。” “解元?”那人惊讶道。 金罍用自豪的语气说:“王兄乃去年的贵州解元,而我则是去年的云南解元。” 那人狐疑道:“此言当真?” 金罍笑着说:“我给你看凭证。” 片刻之后,金罍找出自己的准考证,那人顿时就表情复杂,抱拳说:“打扰了!” …… 自从刘瑾被千刀万剐之后,朱厚照已经不再常住豹房,只隔三差五跑去嬉游几天。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这才过去几个月,朱厚照就故态萌发,又把自己的起居办公之所移到西苑。 昨天从城外回来,朱厚照直接住进豹房,一边喝酒耍乐,一边看干儿子们角斗为戏。喝得七荤八素,朱厚照亲自披甲上阵,角色扮演大将军,令几十个干儿子排列战阵。 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扮演蒙古小王子,带着一票侍卫和太监,跟朱厚照率领的官军在豹房打仗。 双方杀得天昏地暗,最终自然是朱将军大获全胜。 朱将军更加高兴,拉着钱宁继续喝酒,稀里糊涂就在同一张床睡下。 朱厚照不讲究这些,只要是他看得上眼的武勇少年,勾肩搭背什么的稀松平常。同吃同睡也在效仿古人,刘备不就经常跟关张二人抵足而眠吗? 清晨,钱宁打着哈欠爬起来,没有惊动身边的皇帝爸爸。 一个太监干儿子入内,低声嘀咕几句。 钱宁揉着发胀的额头说:“真是见鬼了,现在的解元也那么能打?” “何事啊?”朱厚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道。 钱宁立即躬身过去,站在床边说:“皇爷,昨日那个武勇少年,乃是去年的贵州解元。而那位金公子,则是去年的云南解元。他们二人是一起进京赴考的。” 朱厚照本来还没清醒,听到这话立即有精神,噌的坐起来说:“竟是云贵两省的解元?” “确实如此,”钱宁苦笑道,“皇爷怕不能将他招进锦衣卫了,若是个普通举人还罢,一省解元肯定有大头巾护着。” “唉,那就只能作罢。” 朱厚照又非白痴,他用膝盖都能想到,若把解元强行弄进锦衣卫,不说言官们要炸锅,便是内阁大佬也不会答应。 这已经触及文官底线! 很快,朱厚照又高兴起来,自个儿在那乐呵:“有意思,能考中解元的读书人,居然打架也那么厉害。对了,他们怎么跟市棍起的冲突?” 钱宁回答说:“时间太短,还没打探清楚。” “再去打探,”朱厚照问道,“那个用门板打人的解元叫什么?” 钱宁禀报道:“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锦衣卫办事非常给力,又过了两日,王渊和金罍的详细资料,就全部摆在朱厚照面前。 包括王渊写的几首诗词,因为早就传到京城,也被搜集起来一并呈上。 朱厚照也就临时兴起,随便看了几眼,便又喝酒耍乐去,根本没把王渊放在心头。 而金罍跟王渊交流之后,王渊同样一头雾水,锦衣卫怎会莫名其妙想要招揽自己?就因为打架厉害吗? 没时间给他多想,因为考试日期已至。 092【会试第一场】 (感谢学习委员提供的资料,明朝乡试、会试不办准考证,是拿着准备好的制式答卷,前往衙门填写考生信息并盖章。前文错误已全部修改。) 在会试之前数日,士子们拿着路引和官方文书,已经去鸿胪寺报过名。 接着,又带自己准备好的试卷,前往礼部盖章,就是所谓“印卷”。王渊、金罍这种新科举人还好,往届考中的举人,还需把自己的乡试文章一起带去。试卷上填好详细信息,方便礼部安排考房和座位号。 会试流程跟乡试大同小异,也是黑灯瞎火就要入场,也是考生自己钉油布防雨。 历史上这种情况,一直到张居正当首辅才得以改变。 因为天顺年间贡院曾经失火,监察御史是个死脑筋,不敢擅自把贡院的门锁打开,烧死九十多名应考举子,伤者无数。张居正吸取以往的教训,又认为考棚条件太过艰苦,于是就拆除京城贡院的木考栅,全部改成砖墙瓦顶的考屋。 从此之后,会试考生终于不用再自己钉油布。 今年的竞争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激烈,考试人数有三千五百多,比三年前那场会试居然还少了三百。 当然,主要看录取多少。 这谁都说不准,进士名额经常变动,上届录取了三百五十个进士。 半夜,三更天。 春寒料峭,众士子苦等在贡院之外,不少人冷得瑟瑟发抖。也不知是真冷,还是因为太过紧张。 此时的贡院座位有九千个,提前两天便看了座位图,以防止临考时找不到位置。 王渊与金罍挨得不远,中间只隔了六十多号。 这并非巧合,跟他们所治本经有关,一个治《礼记》,一个治《春秋》。而治《春秋》、《礼记》之士子,在京城会试的时候,往往被安排在同一房。 按照明初的规矩,《易经》、《春秋》、《礼记》、《尚书》和《诗经》,同考官分配比例为1:1:1:2:2。 这是根据正统朝以前,各经考生人数制定的,但到正德年间已经发生巨大改变。 就拿弘治十五年的进士来举例,《春秋》、《礼记》各二十一人,《易经》七十六人,《尚书》七十人,《诗经》一百一十二人。 看出异常没有? 《春秋》、《礼记》二经的进士太少了,这并非个别现象,年年如此! 原因很简单,《春秋》、《礼记》经义太杂,考试的时候容易懵逼。《尚书》虽然公认的学起来最难,但只要学会了,考试其实是非常好考的。而《春秋》又难学又难考,《礼记》学起来容易考起来难。 长此以往,治这两经的士子越来越少。而治《诗经》的则多到爆炸,因为《诗经》学起来容易,考起来就更容易。 王渊当初哪知道这些,纯粹是被王阳明和沈复璁带坑里了。 但谁让王阳明和沈复璁是余姚人,那里许多世家祖祖辈辈都治《礼记》。如果按照地域划分,余姚《礼记》天下第一! 到正德年间,房官比例虽然没变,但实际操作却出现变化。 就拿这次会试来说,一共十七位房官,其中两人负责《春秋》和《礼记》,剩下十五人负责《易经》、《尚书》和《诗经》。 这两人,一个是王阳明,一个是温仁和,他们共同批改《春秋》、《礼记》卷。 王渊的试卷,百分之百会被王阳明看到,因为两位房官必须重复阅卷,并且要各自给出批阅评语。 敲敲打打把油布钉好,王渊小睡一会儿,便在迷糊中被人叫醒。 难道题目之后,王渊直接看《礼记》题,因为“科举重首艺”。这句话,在清代被理解成“第一场”,其中包括四书和五经,而在明代特指第一场的五经题。 只要五经题答得好,四书题稍微差些,也很有可能名列前茅。 另外,明代科举并不强制要求做八股文,你牛逼可以自己随便写。不过嘛,八股文是历代士子总结出的文体,只要按照这个格式作文,就能在最短的时间,以最简洁的文字把文章写好,而且最方便考官快速批阅。 明代进士的《春秋》答卷,就偶尔有非八股文出现。 这是因为《春秋》有时出题太难,并且经义非常复杂,不易概括成一句话来破题。遇到这种情况,治《春秋》的士子就选择不写八股,而是以“论”的方式进行作文——风险很大,遇到不负责的阅卷官,这份答卷直接判为不及格。 第一道《礼记》题为:“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 联系经义前文,可翻译如下:“审查声,可以了解音;审查音,可以了解乐;审查乐,可以了解政治,治理天下的方法就完备了。” 当然不可能是字面意思,这里边另有深意。 它跟伦理纲常有关,乐有五音,宫商角徵羽,分别代表君臣民事物。 审乐,即观察天下社会之情况,从而找出治政当中的各种问题。某音不对,代指某个阶层有问题,比如宫音微弱、商音杂乱,意味着君臣关系不稳,而且隐隐带有兵戈之象。 盛世之音乐,中正和谐;乱世之音乐,怨怒乖戾;亡国之音乐,困顿哀伤。 礼和乐有教化之功,只要能使礼得其节、乐得其音,就能让国家社稷正常运转。 这道题讨论的不是音乐,而是天下之治。 题眼在《礼记》的另一句:“惟君子为能知乐。” 只有君子,也即士子、读书人,能够听懂音乐的内涵,能够通过倾听世间之乐,来审查、纠正政治得失。 想明白这些,那就很好破题了,王渊提笔写道:“君子观乐之深意,而为治之理得矣。” 为什么说《礼记》难考? 这道题便能体现一二。 《礼记大全》里这一段,朱熹是没有批注的。编撰者引用邵雍的批注来阐述伦理纲常,引用方逢辰的批注来阐述五音之别,关于治政的内容则只字不提。士子们需要结合上下文,自行去揣摩理解,非得有个好老师不可。 而科举的时候,最好还要把邵雍和方逢辰的批注,随便摘下些关键词,用在八股文里做举例论证。这样才能在考生当中脱颖而出,展现自己学问渊博又不脱离考试大纲——《礼记大全》的批注太杂了,而且多得让人头皮发麻,这种批注引用纯粹折腾人。 所以,治《礼记》的士子越来越少,而《春秋大全》比《礼记大全》还恶心! 093【礼经魁预定】 作为本次乡试的同考官,王阳明已经住进贡院好几天。 在他被确定为考官的那一刻,就必须立即前往贡院,不得中途回家,不得中途拜访。而提调官、监试官还要挂锁,只许进、不许出,此为“锁院”,是为了防止考官串通考生作弊。 直至确定进士榜单之后,王阳明才能离开贡院,他大概要在此处住半个多月。 这几天,王阳明被烦透了,因为宴会太多。 主考官、同考官到齐之后,贡院要举行宴会。出题的时候,也要举行宴会。考完第一场,还要举行宴会。 历史上,严嵩担任正德十二年的会试同考官,在《南省记》中如此叙述:“出帘宴,出题宴,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 本来出题、阅卷就时间紧迫,考官们居然还喝得醉醺醺。 王阳明只在出题宴时喝了一场,随即就一直咳嗽(装的)。旧友知他有肺病,也不敢多劝,终于逃过喝酒的苦差事。 第一场考完之后,誊抄好朱卷就要送来批阅。 王阳明与温仁和属于《礼记》房考官,批改的全是本经为《礼记》之举人试卷。 温仁和,字民怀,四川华阳人,此时为翰林院编修。他比王阳明年轻几岁,比王阳明晚一届中进士,官职也没王阳明那么大,所以这一房自然是王阳明为主。 朱卷呈上,王阳明与温仁和一人一半,批阅完毕之后再交给对方重复阅卷。 两人给出的评语很有意思,就拿士子毛宪的试卷为例—— 王阳明的评价是:“经义贵平正,此作虽无甚奇特,取其平正而已,录之。” 温仁和的评价是:“讲两如字,回护掩印,明白简当,读之足以起人仁孝之心。” 似乎没有文章能入王阳明的法眼,每次都评价为“气颇平顺”、“取其平正”,偶尔还加个“无甚奇特”、“无甚出彩”。他对进士文章的要求也不高,能写得平顺,把道理讲通就可以了。 而温仁和总是能找出文章亮点,夸耀赞叹一番,跟王阳明的批阅风格正好相反。 大概在第一场考完的隔日下午,王阳明终于批阅到王渊的卷子。 只看到第一篇四书文,王阳明就想起自己在贵州的弟子,风格实在太相似了。 不过他也不敢确定,因为朝廷对会试文章有规定,必须写得朴实简洁,不得用生僻字、不得卖花俏,所以大家写出来的都差不多。 但王渊的文风论述精密,承转严丝合缝,而且不累赘用词,特色还是非常强烈的,所以王阳明一看就觉得似曾相识。 “此作旨趣虽无甚奇特,胜在语论卓有根据,气颇平顺,故录之。”这是王阳明对王渊第一篇四书文的评语。 而温仁和的评语则是:“认理真而措词不拘不泛,论据详而主旨吻合传注,行文周密而次第转承无隙,此题作者当为道学精深之辈也。” 仅看温仁和的评语,似乎王渊已经成为儒学大师,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要温仁和看好的卷子,评语全都这样夸赞,他总能找出文章的精妙之处。 直至王阳明阅到王渊的第三道《礼记》题,脸上突然浮现出古怪笑容。 他终于能够确定,这就是自己学生的卷子! 因为文章在论述的时候,出现了“盖天地之道,先以化生,后以形生。化生者天地,即父母也;形生者父母,即天地也”。 这段话,是《礼记大全》批注里没有的,也是前人没有记述的。出自王阳明结合《朱子语类》,对《礼记》的深入理解,而且没有给其他弟子讲过,只在王渊请教学问时随口一提。 王阳明摇头笑了笑,提笔写出评语:“事亲事天,发挥透彻。此作文气平正,当录之。” 温仁和的评语则一如既往夸赞:“事亲与事天,无外乎爱以敬。此作文旨如旧,然天地父母却出新意,暗合朱子之语类,发人深省,令吾茅塞顿开。观诸士子之作,无逾此篇者。当为此次《礼记》第一!” 会试文章讲究中正平和、淳朴简洁,但若能写出符合朱熹理论的新意,绝对可以让阅卷官兴奋莫名——这比写得花团锦簇、气势磅礴还难。 温仁和就被王渊的文章惊到了,准确来说,是被王阳明的理解惊到了,王渊只不过是把王阳明的讲课内容搬到答卷而已。 会试朱卷,两位房官可以改完一些,就立即送去给副考官,副考官改完再送给主考官。也可以全部改完了,再一股脑甩给副考官,但肯定要把副考官搞得措手不及,因为阅卷时间非常紧迫。 好在《礼记》考生人数稀少,王阳明与温仁和的阅卷工作最轻。 《诗经》房的阅卷官,试卷只批阅了四分之一,王阳明、温仁和就已经把《礼记》卷子给改完。而且他们批阅还很仔细,精彩文章要反复品味好几遍,但就是收工超快,谁让《礼记》考生人数那么少呢。 《春秋》房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剩下两场的考试内容不被重视,考得好锦上添花,考得不好也无所谓,只要别把公文格式写错、不出现常识性错误即可。 主要还是阅卷工作时间太紧,根本没时间细看剩下两场的答卷,而且那些公文和策论也很难分出孰优孰劣。 到了二月二十五这天,各房把批好的朱卷全部呈上,提调官也把考生的墨卷送来。 房官们要给朱卷、墨卷对号,对不上号的一律不取。 墨卷朱卷加起来七千多份,明代又没有电脑检索,需要在堆积如山的卷子中,找出相同序号的进行比对。 号数对了,还要对比朱卷和墨卷的内容,一旦发现内容不同,那就按作弊来弃置不管——如果是誊卷官抄错的,那考生只能自认倒霉。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因为誊抄阶段就需反复比对,但也偶尔有考生躺着中枪。 主考官和副考官,根本来不及仔细阅卷,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追认房官送卷的相关手续上。他们的职责不是取最好的卷子,而是确定取中的卷子不出错,一旦出错就前途尽毁。 “伯安兄为何不荐此卷?此生很可能被主考判为礼经魁。”温仁和指着王渊的卷子问。 王阳明跟温仁和关系不错,知道对方为人正直,也不刻意隐瞒,只苦笑道:“非不荐也,乃避嫌也。” “避嫌?”温仁和不解道。 王阳明解释说:“此卷考生,极有可能是我在贵州收的学生。他的文风非常鲜明,一看便知,所以我不能做他的房师。” 温仁和惊讶道:“伯安兄只在贵州谪居一年多,居然教出这等优秀学生!” “此子今年才十六岁,准确来说,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十六岁,”王阳明颇为欣慰的笑道,“而且我教他的时候,他刚学完《四书》。我离开贵州的时候,他的《礼记》也只能算粗通,没想到此时居然大为长进。我以为他三年之后才能考会试呢。” “此神童也!”温仁和赞叹一句,笑道,“既然伯安兄不荐,那就便宜我了。该当我成为此次会试礼经魁的房师!” 会试跟乡试一样,也要选出五经魁,会元就是五魁首,因此前五名必然本经各自不同。 王渊的答卷只能算优异,按理说,能排进前一百名就不错了。他若被选为礼经魁,全凭把王阳明的讲课内容搬到答卷上。 那几句话跟心学有关,但没有脱离程朱理学的范畴,是王阳明在理学基础上独创的,温仁和的评语直接是:“令吾茅塞顿开!” 能让阅卷官茅塞顿开,如果不能被选为经魁,那还有哪个考生有此资格? 094【秦楼楚馆】 王渊不知道王阳明是同考官,而且还恰好是《礼记》房的考官。 三场考完已经二月十五,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要等到二月二十五日才能放榜。 各种文人聚会已经开始,甭管有没有把握考中进士,反正参加文会是肯定不会错的。即便是落榜士子,那也有举人功名,多结交几个有益无害。 万一跟未来的会元、状元交上朋友,那就属于中大奖了,今后官场也有人照应扶持。 十七日傍晚,邹木回到客店,神秘兮兮的说道:“若虚,伯器,明日去聚贤楼!” 金罍疑惑道:“聚贤楼是何所在?” “秦楼楚馆。”邹木低声说。 王渊揶揄道:“邹朋友,你学坏了啊,在贵州可不见你逛青楼。” 邹木嘿嘿直笑:“在贵州我哪敢啊,怕是要被父亲打断腿。长这么大,我还没进过青楼呢,正好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青楼妓馆,非君子之所,我是肯定不会去的。”金罍不给面子,直接拒绝。 邹木解释说:“伯器想歪了,聚贤楼多艺伎,我等不过是去宴饮而已。这次是常伦常明卿请客,邀我等在聚贤楼文会,所去皆为今科应考举子,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藏污纳垢之地,万万去不得!”金罍还是摇头。 邹木瞬间无语,心想:你不去就不去嘛,何必言语糟践我等,还什么藏污纳垢之地。 王渊问道:“这次请客的常伦是谁?” 邹木详细说道:“常伦是山西人,家里世代经商,因此特别有钱。而且,他的曾祖、祖父、父亲皆为进士,诗礼传家,为山西望族。我听人说啊,常伦也是一个神童,今年还不满二十岁,自幼受李献吉(李梦阳)、何仲默(何景明)教导,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李献吉与何仲默的弟子?”金罍突然来了兴趣,这两位都是弘治年间的文坛大家。 邹木笑着对王渊说:“若虚,你肯定跟这个常伦谈得来。他出身边地,好游侠、谈兵剑,有豪士之风,且箭术超群!” “那我定要去结交一二。”王渊笑道。 金罍一直保持沉默,等到把晚餐用尽,突然开口道:“真的只是招艺伎歌舞宴饮?” 邹木懒得解释:“我不太清楚,你去了就知道。” …… 明代北京城,有“南官北市、东富西贵”的说法。 南城是六部衙门所在,北城的街市比较繁荣,西城多为公侯重臣居所,东城则有无数富商定居。 北城的街市相对平民化,而东城同样有街市,都是些大型钱庄、当铺、药店、酒楼、青楼、绸缎庄等等。 聚贤楼的地址,便在东城之东四牌楼附近,乍听还以为是个酒楼。 王渊把张赟也叫上,与金罍、邹木共同前往。四人都是第一次逛青楼,有点像土包子进城,期待当中又带着一丝腼腆。 甚至,除了考试需要进城之外,王渊还没在城内认真游览过。 一路从崇文门逛到东四牌楼,带给王渊一种奇妙的感觉,终于领略到古代超大城市的气息。 不算城外居民,弘治初年的北京常住人口统计,就已经超过六十万人。这又发展了二十年,加上来往客商和无籍游民,正德年间的北京肯定达到百万人口规模。 反观贵州城,还不足十万。 金罍也被震惊了,但受惊原因不同,他感慨道:“想不到天子脚下,也有如此多的违制民居。” 王渊笑道:“南京难道就没有违制建筑?” 金罍在南京求学多年,说道:“南京当然也有许多,但北京可是天子所在,御史们都对此视而不见吗?” 大明开国之时,对礼制要求非常严格,民居的颜色、装饰、用料都做了详细规定。但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整个社会风气都变得更加开放和宽松。而北京东城又富商无数,这里的建筑各种违制,其规格已经堪比公卿府邸。 特别是山西、江淮商帮的会馆,修得那叫一个豪华气派,放在洪武、永乐两朝可以直接杀头。 这种社会风气改变是全方位的,正德年间的会试文章,也开始变得更加华丽和追求新意。此时还不明显,在杨廷和当首辅之后,就变得非常快速且大胆了。以至于,嘉靖朝不得不颁布诏令,会试文章务求朴实简洁,八股写得越花哨就越被压制。 眼前这个叫聚贤楼的青楼,同样修得非常气派,雕梁画栋如同显贵楼宇。 可能是比较高端的原因,并未出现电视剧里的情形,门口没有老鸨、龟公招揽生意——那场面实在太不风雅。 四人走进堂内,才有茶壶过来问:“相公们可有约好哪位小姐?” 王渊回答说:“常伦常相公请客。” 茶壶顿时堆满笑容,躬身道:“原来是常相公的友人,请上二楼雅阁。”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屋内摆着几排坐席,已经来了好几位士子。内里有一道屏风,屏风之后传来动静,似乎是某人在摆琴调音。 王渊他们刚刚入内,里边的士子便起身相应,互报姓名籍贯与中举时间。 其中比较出彩的,是吴寅和裴继芳,都跟请客的常伦一样,属于山西籍考生。或者说,今天就是山西考生的同乡聚会,鬼知道邹木为何获得常伦邀请。 历史上,这届山西进士都混得很差,因为刚刚倒台的刘瑾就是山西人。刘瑾倒台之后,山西进士遭到疯狂打压,直至嘉靖大礼议之后才奋起反击。 等待片刻,一个魁梧少年推门而入,走路虎虎生风,正是今天掏钱请客的常伦。 “路上略有耽搁,被长辈喊去说了几句,让诸位朋友久等!”常伦进门便抱拳致歉。 “须罚酒三杯!”众士子笑道。 常伦的性格非常豪爽,拍胸膛说:“三百杯亦可,今日不醉不归。” 常伦此人属于文武全才,而且性情豪放刚直。 “哈哈,原来你就是常伦!”王渊大笑。 常伦愣了愣,猛然回忆起来,指着王渊说:“我们在考场见过。” 常伦治的也是《礼记》,而且跟邹木前后座,距离王渊的考棚距离亦不远。 王渊抱拳道:“在下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人,正德三年进学,正德五年中举。” 常伦回礼道:“在下常伦,字明卿,山西沁水县人,弘治十六年进学,正德五年中举。” 王渊每次做自我介绍,都让对方感到诧异,透露出的信息是:进学第二年科试过关,第三年乡试中举,第四年就跑来京城会试。 这一路考来也太顺利了吧? 当然,常伦的科举之路也很顺利,五岁在沁水县被誉为神童,从小得到两位文坛大佬赏识。十一岁便考上秀才,十八岁山西会试第二名,十九岁就来京城参加会试。 只不过常伦的仕途生涯,比金罍还更糟糕,因为他是山西人且性情刚直。 历史上,常伦考上进士的第二年,被任命为大理寺评事。 这个职务经常复审重大案件,没有靠山的刚直之人,是肯定干不长的。因为他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遇到冤假错案就想纠正,往往要得罪公卿权贵。 常伦因为无法帮冤屈犯人翻案,心情郁闷之下,经常写诗讽刺官场腐败,被不知哪个权贵贬到寿州当判官。 刚开始,常伦在寿州工作还兢兢业业。 直到某御史巡视江淮,过寿州时跟常伦相遇。二人以前是京中好友,结果相见并不融洽,那人把常伦当下官对待,端起架子全无昔日友谊,气得常伦直接辞官归乡。 虽然后来再次补官,但常伦已经没有为政的心思,整天喝酒作诗、舞刀弄剑,他写诗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马驰千里射百中……座中食客日常满,浩歌击筑喧高楼。” 某日常伦入京,半路逢友大醉。翌日清晨,酒还未醒,便身穿紫红袍,挥舞双刀,骑马渡河。马见水中影,惊立而起将常伦掀翻,刀刃插入腹中,坠江而亡,年仅三十四岁。 此时的常伦还意气风发,哪知自己今后混得落魄无比。他文采出众、武力超群、年少多金,喜欢广交朋友,对谁都热情备至,也不因王渊、邹木和张赟是贵州士子而歧视。 “开席!” 常伦拍着席案大喊。 一位清倌人从后堂走至屏风背面,刚才调琴之人只是她的侍女。 095【明代流行歌曲】 “醉阑干,一帘秋影月弯弯……” 屏风里应该不止一人,为古筝与洞箫合奏,间杂着琵琶声作为点缀,还有月琴、檀板等乐器进行伴奏。 音乐刚刚响起,王渊喝进嘴里的小酒,就差点直接喷出来。那前奏太熟悉了,让王二郎不禁回忆起08奥运开幕式,刘老师与沙拉合唱的:“我和你,心连心,共住地球村……” 好在就这两句旋律相同,不然王渊还真是感到别扭。 清倌人此时演唱的是散曲《傍妆台》,相当于明代的流行歌曲,被明人称之为“时尚小令”。 京城这边,最流行《镇南枝》、《傍妆台》和《山坡羊》。近年来,也开始流行《耍孩儿》、《驻云飞》和《醉太平》,但影响力远远不如前三曲。 这些都是曲牌名,相当于流行歌曲的“作曲”,可以任意填词进去演唱。 另外还有“编曲”环节,比如曲牌《傍妆台》,就经常以【南仙吕调】演奏,乐器可以根据喜好自行搭配。 一首《傍妆台》只有五十一个字,因此演唱的时候,经常曲牌重叠连缀,又或者中途添加其他曲牌。但曲调一直不变,即相同的编曲贯穿始终,构成一首完整的古代流行歌曲。 眼下这首《傍妆台》,描写一位少女的心上人进京赴考,少女又是思念又是担忧。盼着情郎高中状元,又怕情郎薄情变心,但无论如何,也希望情郎能够科举顺利。 “好!” 邹木和张赟拍手喝彩,贵州小曲儿哪比得上京城,就连南京小曲儿都是中原传去的。 不过嘛,南京散曲已自成一派,流行《银纽丝》、《挂枝儿》、《剪靛花》等曲牌——《剪靛花》属于**之曲,名妓和清倌人不屑演唱,只有倚门卖笑的俗倡才以此揽客。 王渊也跟着鼓掌,他不得不承认,这首歌唱得确实好。除了风格不一样之外,现代流行歌曲具备的东西,明代散曲都已经具备,而且更加文雅有层次。 金罍死盯着屏风之内,已被清倌人的唱腔迷住了。 金家就养了一班倡优,金罍从小听惯小曲儿,但都没有此时此刻的惊艳感。这是三流歌手与歌坛天后的差别,货比货得扔,此位清倌人的歌声犹如天籁。 “李小姐可否撤去屏风一见?”常伦问道。 清倌人回答:“谨遵公子之命。” 屏风撤去,露出里边的乐队,士子们大都有些失望。 这位李姓清倌人,只能说模样端庄耐看,远远称不上俏丽妩媚。由此可见,她卖的只是技艺,而非出卖自己色相。 但是,一身傲气的金罍,此刻却仿若失了魂魄。他喜欢的便是这类女子,即端庄又有才艺,长得太过妖娆反而令金公子不悦。 金罍似乎感受到爱情的味道,瞬间生出把这清倌人娶回家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金罍终于回过神来,因为王渊在旁边提醒他:“伯器兄,该你行酒令了!” “哦,哦,是何令?”金罍问道。 古代酒令分为很多种,有雅有俗,也有雅俗共赏者。 比如藏钩,就是划拳;比如射覆,就是猜物。李商隐似乎精于此道,有诗为证:“隔座送钩春暖酒,分曹射覆蜡灯红。” 明代还流行“拧酒令”,其实就一不倒翁,拧着旋转,停下来脸朝谁即罚酒。 掷骰子的玩法,大多为俗夫所爱。稍微有追求的商人,都会选择使用筹令,即抽签取筹子。酒筹刻有诗词,通过诗词内容规定该喝几杯,也有可能抽到不喝,甚至抽到别人来喝。 此时在座的都是今科应考举子,自然要玩雅令。 雅令也分很多种,有字令、诗令、词令、花鸟虫令等等。 常伦担任令官(出题者)兼明府(酒宴主席),李倌人担任录事(纠察秩序及行酒令)。 见金罍茫然无措,李倌人笑着提醒道:“此令为‘一字对义令’,这位公子且先饮门杯。” “门杯”就是自己的酒杯,行令者必须先饮门杯,可只做样子抿一口,也可选择直接干杯。 换做平时,金罍绝对是抿一口,但不知怎的,他竟然仰脖子把酒给干了。自觉慷慨豪迈,风度翩翩,微笑道:“俄。” 李倌人说:“有人对过了。” 金罍又说:“斌。” “也有人对过了。”李倌人笑道。 一位山西士子起哄说:“金兄,你刚才一直盯着李小姐看,怕是魂魄都被勾走,早已不知世间事了。” “哈哈哈哈!” 众士子揶揄大笑。 金罍顿时满脸惭红,说道:“捉。” 李倌人说:“捉亦有人对过。” “灶呢?”金罍问。 李倌人笑道:“算是过关。” 一字对义令,便是把一个字拆为两字,两字要意义相近或相对。 这个游戏玩了十多圈,才终于有人被罚酒,而且被罚酒的越来越多,眼见已经玩不下去了。 而李倌人也陪着大家行酒令,一次都没被罚过,到最后连续说出两个生僻字,可见文字基本功还是很深厚的。 金罍愈发喜欢。 常伦作为令官,突然说:“字令只是开胃小菜,接下来不若‘席上生风’。” “好。”客人们自然不会反对主人意见。 席上生风,即以酒桌上的食物为题,背出含有关键词的古诗。更高端的玩法,是现场作诗,必须含有该食物。 常伦指着席案上的杏子蜜饯,喝了一口门杯底酒,笑道:“我先来。牧童遥指杏花村。” 旁边的士子亦饮门杯:“梅子金黄杏子肥。” 李倌人接的是:“深巷明朝卖杏花。” 王渊来了句最熟悉的:“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玩意儿更没难度,足足耍了一刻钟,没有一个被罚酒,全都只喝门杯里的底酒。 不过常见诗句接完,后面就很难接下去,连续好几人被罚酒,就连王渊都喝了一杯。而金罍只关心李倌人,这位倌人的诗词储量惊人,从头到尾就没被罚过酒。 直至大部分人都被罚酒,行酒令暂告一段落。 李倌人领衔乐队继续唱歌,这次唱的是《镇南枝》,讲述一对恋人冲破礼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唱完《镇南枝》,又唱《山坡羊》。 并非张养浩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而是唐伯虎的《山坡羊》:“嫩绿芭蕉庭院,新绣鸳鸯罗扇。天时乍暖,乍暖浑身倦。整步莲,秋千画架前。几回欲上,欲上羞人见。走入纱厨枕底眠。芳年,芳年正可怜;其间,其间不敢言。” 这首散曲被编成五段,其中两段属于整体重复歌唱,又有几句被反复吟唱。这些反复吟唱的片段,其实相当于现代流行歌曲的高潮部分,可以加强歌曲的记忆点和传唱度。 “好!”全场鼓掌喝彩。 至于落魄潦倒的唐伯虎,谁去管他?听歌即可。 此时已酒酣耳热,常伦玩起了“席上生风”的进化版,即以现场食物为题作诗。作不出来的,直接罚酒三杯。 这也是李倌人最喜欢的环节,她可以趁机收集士子的诗词曲。若场中有谁中了头榜,她拿出作品一场,独门生意必然好到爆炸。 轮到王渊时,直接认罚三杯,借口如旧:“吾与授业恩师有约定,此生绝不再作诗词。” 众人笑笑也不在意,只当王渊没有诗才,并不是啥丢人的事情。 金罍这厮闷骚得很,竟然当众作了一首《诉衷情》,就差没有当场向李倌人示爱了。 士子们嬉笑起哄,而李倌人微笑不语,她显然遇到过这种事情。 直至邹木喊了一声“若虚兄”,再加上另一位山西士子喊“王朋友”,李倌人突然反应过来:“阁下可是贵州神童王若虚?” “不才正是王若虚,却非什么贵州神童。”王渊笑道。 李倌人一脸崇拜,起身行礼道:“王相公过谦了,《临江仙》早已传遍京城。” 吴寅和袁继芳虽为山西士子,但他们是国子监生,常年都在北京读书。听得李倌人提醒,二人顿时惊道:“我说若虚兄如此耳熟,补料竟是《临江仙》作者!” 其他山西士子,没搞清楚什么情况,纷纷向旁人打听。 王渊此刻也无比惊讶,他不知郭绅给朋友写信吹嘘,想不明白为啥自己抄的诗词能传到京城。 李倌人笑道:“有幸与王相公当面,非得唱这首《临江仙》不可。” 歌声再次响起,包括常伦在内,那些山西士子惊叹莫名,全都把王渊当成深藏不露的顶级才子。 词曲唱罢,常伦起身抱拳道:“失敬,失敬,不想若虚兄才高致此,刚才我等作诗犹若班门弄斧了。” “哪里,明卿兄过誉。”王渊苦笑着说。 096【京郊贼乱】 从中午一直耍到傍晚,才终于散场离席。 住城外的,必须赶在关闭城门前出去。住城内的,也必须在天黑前回到住处,否则就要违反宵禁政策。 李倌人前后唱了八首歌,陪众士子宴饮三个时辰,常伦为此支付十两银子。 这十两银子,包括酒菜费用,还要分些给伴奏乐队,又要上交一部分给青楼,李倌人顶多能够分到二两。 是不是觉得很便宜? 二两而已,还不够云南乡试时,在青云街租一间普通民房。 但以此时北京的物价来算,二两银子,能买一百多斤猪肉。南京的物价更便宜,可买猪肉两百斤左右。而在贵阳和昆明,可买猪肉至少三百斤! 前些日子,从褚六爷那里弄来的财货,王渊分到现银一百四十五两,可在北京买到一万一千多斤猪肉。 这样换算,就知道是何等巨款。 明代物价攀升,那得等到嘉靖末年,正德年间还是很便宜的。 像李倌人这种京城名伎,一个月收入至少二十两,只要青楼愿意放人,她们攒钱三五年就能为自己赎身。 金罍若想给李倌人赎身,根本不是银子的事情。 一来必须青楼的老板点头,二来必须获得李倌人认可。 名妓与才子的美好爱情,只停留于戏曲当中,现实往往更加残酷。 或许刚开始几年,名妓被才子纳为小妾,彼此之间还能恩爱有加。但等到名妓年老色衰,或者才子失去新鲜感,很大概率要被弃之如履。 因此,名妓们即便遇到心仪的才子,即便才子对自己真心实意,也不会轻易答应赎身为妾。 前辈们的境遇太凄凉,后辈们自然要引以为戒。许多时候,名妓就算深爱一个才子,也只陪对方风花雪月数年,而且还得照价付银子才行。 当天晚上,一些士子选择就此离开,一些士子选择留在聚贤楼过夜。 李倌人照例是不陪宿的,她卖艺不卖身。只有两种情况例外,一是她确实喜欢那个客人,二是客人来头太大无法拒绝。 比如王渊,以一首《临江仙》获得李倌人钦慕,他今晚若想留下,只要给足了银子,便能与李倌人共度良宵。 至于金罍这种才子,必须展开追求攻势。隔三差五花钱来听歌,花钱让李倌人陪酒,还要展现自己的才华和真心,大概两三个月就能做入幕之宾。 而普通商人,若无权贵背景,那就非常抱歉了。花钱请李倌人唱歌陪酒可以,陪宿则纯属痴心妄想,砸再多银子都不可能。 因为青楼做的是长久生意,名伎也需要积攒口碑和身价,吊胃口可以提升逼格啊。最顶级的名伎,便到了三四十岁,纯靠技艺和名头,亦能让富商显贵们趋之若鹜。 金罍走出聚贤楼,一步三回头,明显已经陷进去了。 “怎么,还留恋不想走?”王渊笑问。 金罍不再害羞,厚着脸皮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片刻之间怎能不留恋。” 常伦提醒道:“伯器兄,玩玩可以,切莫沉迷其中。这位李倌人还算品性端正,你若真对她有意,花两三个月时间去追求,再给她赎身、纳她为妾即可。若是三个月还不能打动芳心,不愿为了你而从良,那就绝对不能再碰,因为她会让你荒废好几年光阴!” “明卿兄说笑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欣赏李倌人的歌声而已。”金罍打死都不承认。 山西监生袁继芳大笑:“哈哈,我等明白,金兄勿须解释太多。” 一路上,众士子谈论着李倌人的唱腔,又一路唱着小曲儿各自散去。 士子唱小曲儿,并非什么丢脸的事情,别像唐伯虎那样整天钻窑子就行。 既被称为“时尚小令”,自是风靡全阶层的,《万历野获编》就描述了小曲的流行情况:“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集,举世传诵,沁人心腑。” 当然,小曲又被称为俗曲,官方正规场合不允许出现。 金罍乃是才子,精通词曲,那他就必然精通音律。直到出了崇文门,金罍都还在念叨:“北京之曲,果真大异于南京之曲。” 王渊和邹木都不感兴趣,懒得捧哏。 只有张赟很给面子,问道:“有何不同?” 金罍立即顺着说下去:“就拿李小姐唱的倒数第二首来讲,此曲牌名曰《挂枝儿》。南曲婉丽妩媚、一唱三叹,而北曲则苍劲雄美。便是闺怨之词,北曲也更加干脆爽利!变化最大的,其实是《山坡羊》。” 张赟继续捧哏:“《山坡羊》又有何变化?” 金罍笑着解释:“唐寅那首《山坡羊》,南曲唱得婉转悱恻。而传到北京,则带着北曲风采,古琴、琵琶之音变多,更加清爽活泼一些。” 张赟赞叹道:“伯器兄真是博学!” 金罍被拍得很高兴,谦虚道:“略通音律而已。” 张赟首先回到自己租住的民房,剩下三人则往城外客栈而去。 此时已经天黑,城外不设宵禁,这属于治安最差的时候,各种小偷、强盗、混混出没于街市。 大栅栏为什么叫大栅栏? 是因为嘉靖年间,南郊被城墙框进去变成南城,但南城依旧不设宵禁,方便南边来的客商晚上也能落脚。 而到了清代,南城亦设宵禁,用栅栏堵在胡同口,方便实行宵禁政策。此地的栅栏比城内还高,被南城百姓呼为大栅栏,这个名称渐渐被官方所认可。 南郊只有一条真正的街道,王渊似乎已经打出名气,这条街的混混基本都认识他。 有几个混混已经缀上来,想要趁着夜色搞拦路抢劫。结果走得近了,借着街边店铺的火光,隐隐看清居然是门板杀神,那些混混立即调头就走。 回到客店,由于喝了不少酒,王渊躺上床便沉沉睡去。 “刘六刘七杀来了!” “快跑啊!” “走水了,快救火!” “……” 半夜,王渊突然被吵闹声惊醒,他起身前去开窗,发现最南端的民房火光冲天。四下传来惊恐叫喊声,街面上也涌出无数人群,谁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嘎!” 周冲来不及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惊慌道:“二哥,刘六刘七杀来了,快收拾行李躲避兵灾。我去马棚牵马,免得乱军把阿黑抢走。” “放屁,些许马贼怎敢来京城,定是有人借乱军之名趁火打劫!” 王渊取来龙雀刀和犀照弓,又扔给周冲一把武器,向外疾走道:“随我去杀贼寇!” 隔壁的金罍和邹木也来到过道,跟周冲的慌乱不同,他们两个都显得非常沉着冷静。 邹木手里还提着刀,见王渊全副武装,立即说:“若虚,我助你一臂之力!” 金罍也对自己的两位保镖说:“你们且去杀贼。” 张鸣远和祝伦动也不动,前者说:“我等奉老爷之命,保护公子周全,此等时刻不可擅离一步。” 王渊懒得管他们,来到马棚牵出阿黑,策马朝喊声最大的方向而去。 097【马匪】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正德年间,有个说法是:河北苦于马,江南苦于粮。 元末明初,张士诚覆灭之后,其麾下重臣土地,皆被朱元璋收为官田。再加上其他来源的官田,江南官田多不胜数,甚至一度比民田还多。 官田由于不用交租,也不用服徭役,因此田赋是民田的三倍,相当于田赋、田租、徭役三合一。 这在洪武、永乐年间是很划算的,许多小地主自愿把私田捐给官方,世世代代成为官田的佃户。他们只需要每年缴纳田赋,然后啥都不用管,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宣德之后,田政日渐败坏。 无数官田莫名其妙成为私田,不但田赋依旧按照三倍征收,佃户还得缴纳田租、应征徭役。倾家荡产者无数,卖儿卖女者无数,弘治皇帝想改革都失败了,因为牵扯到太多勋戚权贵。 这便是江南苦于粮! 而河北苦于马,同样是因为制度败坏。 朱棣曾经非常自豪地说:“北方养兵二十万,连年征讨蒙古,不费百姓一粒米粮。” 这是事实,永乐年间北方用兵,只需动用边地军屯所产粮食。甚至军田的粮食还吃不完,经常有粮官无比得意的报告朝廷:“哎呀,我这里的粮仓都满了,三年前的粮食还没吃完,烂在仓库里可真浪费啊。” 到了现在呢? 一打起仗来,别说边疆省份,就连河北、河南百姓,都需要纳粮服役(充当民夫运粮)。 这导致朝廷不敢打大仗,只能被动进行防御。 朝廷一直缺马,官牧、民牧、商牧并举。 官牧、商牧被败坏得彻底,本来杨一清改革马政,已经稍微有点好转。 但刘瑾专权之后,杨一清获罪下狱,弘治年间的马政改革毁于一旦。 于是,刘六刘七起义爆发了。 这种民乱可跟江南、西南的起义不同,因为许多州县村村养马。几千乱民就是几千骑兵,虽然跟正规骑兵没法比,但他娘的跑得快啊! 平叛官军才走到半路上,乱军就已经骑马开溜了。往往官军抵达甲县,乱军攻占乙县,官军来到乙县,乱军又去了丙县。起义规模越来越大,而且还跟山东乱军会师了,现在山东北部和京师南部到处都有乱军出没。 此时此刻,连博野县城(隶属保定)都被围了,最近的乱军距离京城只有几百里。 这些乱军又多马匹,北方平原纵马飞驰,转眼之间就能进寇京师。 因此有人高喊“刘六刘七杀来了”,南郊百姓都深信不疑,黑灯瞎火的已经乱成一锅粥。 王渊高举火把,纵马狂奔,还没来到贼寇作乱地点,便在半路上发现贼寇趁火打劫。 那些贼寇明火执仗,一边喊着“刘六刘七”,一边冲进民房和商铺。 “贼厮该死!” 王渊拍马而至,手中龙雀刀斩出,直接砍飞一个脑袋,随即爆喝:“贵州举人王渊在此,贼寇速速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说话之间,王渊又砍死两个,吓得周围贼人纷纷避让。 “只有一个人,围殴死他!”有贼人大喊。 见贼人包围过来,王渊懒得再废话,纵马在街道冲杀。只一个来回,便砍死贼寇五人,剩下的要么逃跑、要么跪地求饶。 直到此刻,周冲、邹木及其书童,才终于骑马赶来。 “都绑起来,明日送官!” 王渊确定投降贼寇已扔掉兵器,便不再理会此地,让周冲三人处理首尾。 更南边火光冲天,王渊径直前往,却是一处庄园被洗劫。 半路上遇到的那些贼人,都是南郊地痞混混趁乱闹事。此地才是真正的贼寇,估计是从邻县来的马贼,冒充刘六刘七洗劫权贵庄园——庄园核心区域有高墙,贼寇借乱军之名,可吓得庄园家丁不敢抵抗,甚至有家丁当场反水投了贼寇。 庄园里的麦田被踩坏无数,那些贼寇集中在大宅内外,正在搬运各种抢来的财货,看那样子已经装满好几车。 王渊骑在马上,二话不说,一箭射出,直接将两名贼寇串起来。 众贼皆惊,纷纷举起兵刃,还有人朝着王渊胡乱放箭。 宅院大门外有十多个贼人,王渊横刀立马,大喝道:“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院内出来一个贼头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二当家,那边来了个举人,射死我们两个兄弟,还让我们速速投降。”一个贼寇说。 贼头子冷笑道:“弄死他!” 十多个贼人立即上马,借着熊熊火光朝王渊冲锋。 这些都是被马政逼反的农户,落草为寇当了马贼,一个个都还骑术不错,但冲锋时就显得杂乱无章了。 王渊一箭射出,射翻一个马贼,立即打马朝侧方跑去。跑出十余步,突然回身又是一箭,根本不用把弓拉满,犀照弓拉个五分满就威力惊人了。 连续被王渊射死五六个,贼头子终于惊慌喊道:“都莫追了,退回院内!” 这处大宅已经有很多房屋着火,把天空照得透亮,估计里边仆人、丫鬟也被杀死烧死无数。 不管马贼以前有何冤屈,但他们滥杀无辜,已经算不得好汉。 抢大户就抢呗,还他妈放火。甚至城外街道上的骚乱,也极有可能是他们搞出来的——有人在城外喊“刘六刘七”,街道一乱起来,城内官兵便不敢轻易出动。 马贼们都退回院内,连大门外的几车财货都不管了。 王渊也不管贸然冲进去,只能大喊道:“尔等难道要躲在院内,等着天亮了官兵出城吗?” 这话说到马贼的心坎里,本来他们是可以从后门离开的,但那边的房屋都燃起来,导致现在被王渊堵前院无法出来。 自作孽,不可活。 院内,大当家和二当家已经吵起来。 大当家说:“外头就一人一马,怕他个鸟!” 二当家说:“此人骑射厉害,射翻我们好几个弟兄,连他一个毛都没摸到。” “我等有四十多骑,一并涌上去,他能射翻几个。”大当家问。 二当家郁闷道:“他骑的应该是一匹宝马,我们的马儿追不上啊。我们追他就跑,我们退他就追,中间再抽冷子射几箭,这谁受得了?” 大当家气呼呼说:“那怎么办?” 二当家建议道:“一起骑马冲出去,不要理会这人,去博野县投奔刘六刘七即可。” “几车财货不要了?”大当家质问道。 二当家颇为无语:“那该怎么运走?装满财货的大车走得慢,这人又箭术超群,他都不用射我等兄弟,把拉车的马射死就可以了。” 大当家咬牙切齿道:“今晚总不能白来一趟!” 二当家说:“每人身上带些财货,只拿金银珠宝,车上的东西都不要了!” “放屁!” 大当家突然在院内喊道:“外边是何方好汉?” 王渊回答说:“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命令等速速投降!” 大当家居然想策反王渊:“王兄弟,一个举人没啥鸟用,不如随我们去投靠刘六刘七。两位刘将军攻无不克,已经打败好几拨官军,今后是能够当皇帝的。是举人,投靠两位刘将军肯定能得重用,今后杀进京师改朝换代,我都是从龙功臣。我是常遇春,就是刘伯温!” 王渊不再言语,懒得跟智障废话,反正拖下去对自己有利。 大当家以为自己说动王渊,趁热打铁道:“知道这是谁的庄园?这是寿宁侯张鹤龄的庄子,我们搜出了几千两金银。不管王兄弟是否投靠义军,只要放我们离开,财货分一半!” 王渊还是不说话。 大当家带着愤怒的语气说:“张鹤龄这贼厮,仗着有皇后(张太后)撑腰,把整片整片的地都圈起来。我本是京郊良民,被这贼厮逼得家破人亡,这才不得已落草为寇。今日我不仅是来劫财,还是来报仇的。绿林好汉恩怨分明,王兄弟说我办得对不对?” “对奶奶个腿儿!” 王渊终于忍不住大骂:“跟张鹤龄有仇,为何要牵连城外无辜百姓?派人去街上放火散播谣言,造成南城外人心恐慌,不知有多少地痞流氓趁火打劫。” 大当家辩解说:“我若不把城外搞乱,城内官军看到张鹤龄的庄园出事,他们肯定要派兵过来!” “他娘还有理了,”王渊愤怒骂道,“我一个贵州人,都知道张鹤龄住在城内,报仇怎么不进城找他?若是暗伏于城内街道,寻机刺杀张鹤龄,我都敬是一条好汉。现在却滥杀无辜,只为劫掠财货,实乃不仁不义之辈!现在又躲院内当缩头乌龟,连个‘勇’字都没了,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窝囊废!” 说完,王渊张弓搭箭,将宅门外几辆拉车的驽马部射死。 大当家听到响动,从门缝里往外看,顿时气得牙痒痒:“欺人太甚,都给我冲出去!杀他娘的!” (1号零点上架,求各位大佬来个首订。) 098【真正的乱军】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两石弓和一石弓使用的箭矢不同,而且市面上还不容易买到现货。 王渊平时都挂两个箭囊,每囊容量为十八支。他已经射空一个箭囊,剩下的箭矢,确实不够射死四十多个马贼。 见马贼们始终不出来,王渊干脆下马收集箭矢,从马贼尸体上又寻回几支。 就在此时,宅院大门洞开。 十多个马贼鱼贯而出,他们没有朝王渊奔去,而是躲在几辆大车后边,取出车中金银放在自己身上。随即,又将金银朝院中抛去,最后每个马贼身上,至少都有好几斤财货。 王渊冷笑收回几支箭矢,再次骑上马背,借着火光把犀照弓拉满。 “嗖!” 一箭射出,有个露出半边脑袋的马贼,直接中箭毙命当场。 马贼们更加慌乱,在所有人都携带好金银之后,大当家立即下令朝王渊冲锋。 王渊虽然向来很莽,但都是有脑子的莽,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干一冲四十的蠢事。这可是四十多马贼,而非四十多土匪,王渊身上又没披挂铠甲。 马贼冲来,王渊就逃,边逃边抽冷子放箭。 民牧所养马匹,主要供给驻京部队,只能达到备用战马的等级,哪里能跟极品水西马相比? 马贼们气势汹汹的冲锋,不但无法追上王渊,距离反而被越拉越远。 连续被射死好几个,大当家终于冷静下来,大喊道:“向南撤退,去投奔刘将军!” “二哥,我们来了!”周冲骑马喊道。 周冲、邹木及其书童三人,在城外把趁火打劫的贼人都绑起来,又交给负责治安的协警看管,安置妥当这才跑来跟王渊汇合——所谓协警,就是保甲居民,轮换协助官方维持治安,类似于应征徭役性质。 而此次作乱的刘六刘七,以前乃是专职协警,由官府花银子雇佣的。刘氏兄弟立功无数,绝对正能量,结果被刘瑾的亲戚生生逼反。 王渊没有立即追赶马匪,而是等周冲过来之后,嘱咐道:“帮我收回尸体上的箭矢,顺便把尸体上的财货也收好,然后立即回客栈。不得声张!” 马贼固然可恶,寿宁侯张鹤龄同样可恶,不知逼得多少京郊百姓家破人亡。 趁机拿走张鹤龄的财货,王渊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若是这些马贼不滥杀无辜,王渊甚至都懒得管,任由他们把张鹤龄的庄子抢光。 弘治皇帝虽然是中兴之主,可对勋戚权贵太纵容了。 那些勋戚、文官和太监,在京城周边大肆圈占民田,都是获得弘治皇帝认可的。这种请田方式由来已久,都是权贵奏报说:“某某地区有无数荒地,没人耕种太可惜了,陛下不妨赐给我去开垦。” 然后皇帝就答应了,勋戚权贵们奉旨鱼肉乡里,一圈就是一大片,该地百姓要么逃亡,要么留下来给权贵当佃户。 弘治皇帝性格柔弱,权贵请田他就答应,把京城周边霍霍得不轻。 再加上弘治独宠张皇后,而张皇后又是个护犊子的,两位国舅爷简直无法无天。到了正德继位,不管谁当权,张太后说话都最管用,张鹤龄甚至进言铲除首辅李东阳,只因李东阳制止他鱼肉百姓。 周冲与书童留下来打扫战场,一人带着十多斤金银返回客栈。 而王渊和邹木则奋起直追,只不过王渊马快,不多时便拉开距离,渐渐已经追上相对落后的马贼。 荒郊野外,黑灯瞎火。 马贼们赶路都举着火把,王渊也看不太清楚,反正指着火把射击便可。 好在北方官道宽阔平坦,否则王渊还真不敢追,万一来个马失前蹄,莫名其妙摔死了才搞笑。 “嗖!” 又有一个贼寇中箭坠马,在夜间发出凄惨喊叫。 大当家又惊又怒,破口大骂:“这鸟举人不给活路,来日定将他千刀万剐!” 约末奔出二十里地,马贼只剩下三十三人,他们的马儿也跑得气喘吁吁,而王渊胯下的阿黑却只略喘粗气。 突然,马贼和王渊同时停下。 前方一座没有城墙的小镇,此刻正火光冲天。京郊庄园那把火,跟眼前的大火没法比,因为整个镇子都已经烧起来。 如果说马贼们是李鬼,那放火烧镇的便是李逵,肯定属于刘六刘七麾下的乱军。 “流里流气”这个成语,便是因刘六刘七而问世。 他们麾下多马,长处是便于转战千里,短处就是不善于攻城。因此专挑乡镇农村下手,杀死老幼,霸占妇女,裹挟青壮,所到之处必然把房屋烧光。百姓无家可归,要么跟乱军一起造反,要么被乱军杀死,能逃出去的已算幸运。 “是刘将军的队伍!”马贼们惊喜莫名。 刘六刘七裹挟而来的步兵,正在围攻博野、饶阳、南宫等州县,最近者距离京城只有五百里。而骑兵则分散出去四处劫掠,这一支居然跑来京师以南二十里,还他娘把镇子一把火给烧了。 王渊感到无比震惊,这可是大明首都啊! 谁让王渊不读史书呢,历史上,刘六刘七和山东乱军嚣张得很,三逼北京,三过南京,流窜八省,残部甚至跑去贵州打游击。 没办法,马政搞得乱军骑兵众多,流窜起来那个速度太吓人。 王渊不再追击,原地下马,掏出一把苦荞,让马儿咀嚼恢复体力,再拿出水囊给马儿喝盐水。 不多时,邹木骑马奔来,见到火光冲天,顿时惊道:“真是刘六刘七乱军?” “极有可能。”王渊点头说。 邹木踌躇道:“那该如何是好?” 王渊想了想,说道:“立即回京城禀报消息,我再留下来观察一阵。” “好!” 邹木深知军情紧急,也不废话,立即折返前往京城报信。 至于那些马贼,则去镇外投了乱军。 两个月前,贼头子齐彦名被捕入狱,杨虎、刘六、刘七劫狱将其救出。刘六刘七随即名声大振,一个月时间,便有数千河北马贼、土匪、强盗,主动前去投奔三人。 之前那伙马贼,也是打算在京郊捞一票,然后立即南下投靠乱军。 而且就在上个月,乱军攻陷雄州、霸州的官方牧场,获得战马无数,就此开始疯狂扩张。 渐至天明,镇中大火还未熄灭。 王渊等马儿体力恢复,再次骑马前进,终于看清楚细节。 这是一座临河小镇,曾经繁华的镇子,已被烧成一片废墟,乱军正在把抢来的财货和女子转移上船。 镇外有一处营地,皆为被裹挟的镇中青壮,此刻被乱军骑兵集体看押。 王渊打马奔至营前两百步,喝道:“贼首出来说话!” 马贼大当家立即跑到一个年轻人跟前,说道:“赵将军,便是这厮一路追杀我等至此。” 年轻人名叫赵蟠,穿着一身皮甲,冷笑道:“一个读书人,单枪匹马,居然追了们几十人马二十里地?” 大当家羞惭难当,辩解道:“这厮马快,而且箭术高超。我们追他就跑,只是抽冷子放箭,搁谁能受得了啊?” “哼,我倒要去会会他!” 赵蟠策马出营,身边跟着二十多个骑马乱军,他大喊道:“前方是何人?” 王渊喝道:“吾乃贵州举人王渊。尔等烧杀抢掠,伤天害理,目无王法,还不赶快速速投降!” “哈哈哈哈!” “这厮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 “哇,是个举人,好大的官威。” “……” 众贼大笑不止,指着王渊各种嘲讽。 这票乱军足有三百余人,而且个个骑马,王渊单枪匹马居然让他们投降。 赵蟠面露微笑,大声说道:“王相公,本人也读过几天书,虽未进学,但也是童生。我皆为读书人,听我一句劝,不要再给正德那个昏君卖命了!” 王渊呵斥道:“吾非为皇帝卖命,乃为天下黎民卖命。个贼子,枉为童生,便是受了贪官欺压,又怎可屠戮无辜百姓?此镇毗邻水陆要道,本来繁华安乐,竟被尔等烧成一块白地!” 赵蟠终究还有些羞耻心,他面色微红,喊道:“王相公,吾兄赵鐩只是一介秀才,便能在义军队伍中做军师。贵为举人,若肯投效义军,他日开国做宰相也未尝不可。还望三思!” “有功名之人竟也从贼,罪无可赦!”王渊大怒。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若秀才从贼,则必然罪孽深重。 杨虎、刘六、刘七在举事之初,根本不成气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只能算大规模响马,一直都被官军撵着打。 可自从秀才赵鐩从贼,立即就有了战略规划,开始裹挟流民攻占北直隶州县。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是抢了就跑的大股马匪,一县一县的裹挟流民入伙,其社会破坏力呈几何倍增长。 如果说刘六刘七,是被太监生生逼反的,从情理上还能够理解。 但赵鐩可没遭受官府压迫,这厮还领着朝廷的廪米呢。只因他与家人躲避战乱,被乱军发现,乱军欲污其妻女,赵鐩奋起杀伤两人,遂被活捉。 赵鐩一番慷慨陈词,把乱军首领说得心服口服,于是就从贼当了军师。 而且,他的两个弟弟赵蟠、赵镐,也都从贼做了乱军头领。 赵蟠见王渊还在喝骂,顿时一声冷笑:“分出两支百人队,将这举人给我擒回来!” 大当家突然提醒:“赵将军当心,这厮正在挽弓,其箭术奇准无比。” 赵蟠遥遥望去,果然看到王渊在搭箭瞄准,顿时笑道:“哈哈,彼离此至少两百步,他还能一箭射死我不成?” (最后一章公共章节,下一章开始收费,今天没了,等凌晨上架。) 上架感言 一直没写感言,因为总觉得矫情,无非吐吐苦水、求求订阅。 上上本书运气好,完本了才404。 上本书挺无语,刚刚上架被举报,创作欲最旺盛的时候,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那时真的扯淡,刷新一下作者后台,就是好几个信息提示:某某章涉嫌违规被屏蔽,我修改时甚至不知道那些章节为啥被屏蔽。 后来就全是乱写的,因为不知道写啥,我想写的东西似乎都要违规。马博士失去了灵性,变成一个彻底的商人,这并非老王的创作初衷。 这本书干脆拉到明朝来写,应该不会再出现404或章节屏蔽,大家可以放心订阅。 疫情期间一直在看书,大概网购了3000块钱的书。连王阳明所在的龙场驿,我都买了本《修文县志》,用以查找当地资料。 可惜,那些书现在只看了三分之一,而且是非常粗略的。 本书开篇换了三个,大概废了七八万字稿子。发书之后,第五章开始重写,又废了两万字稿子。写到第二卷,情节莫名其妙写散乱了,又废了几万字稿子,直接跳到第三卷的情节。 上架之前就一章存稿,还发出来当成最后一章公众章节。昨天码字一天,凌晨五点才睡,于是有了那几张VIP章节。今天脑子是木的,一直不想码字,从下午五点到现在,睡了一会儿头疼,干脆起来打游戏至今。 有人催写上架感言,这变写了,写完之后再去码一章睡觉。 另外,起点的编辑,没让我换新合同,依旧是老合同。我也不知道究竟会怎么变,但肯定还会在起点写,这本书也肯定会完本。 正在观望的同学,给个首订吧,这书首订挺惨的,远远不如前两本,果然历史文属于小众题材。 多谢了! 099【放风筝】 将军!” 左右惊骇大喊,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 赵蟠话音刚落,便见一支铁箭射来,下意识想要躲闪,可身体跟不上思维速度。 一箭命中胸膛,直接将赵蟠射翻,落地死得不能再死,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马儿受到惊吓,立即撒腿狂奔,将赵蟠的尸体拖行数十步,其腿脚才终于跟马镫分开。 众贼皆惊,呆立当场。 这可是军师赵鐩的亲弟弟,只要再攻占几个村镇,裹挟无数百姓,那就是统兵数千的一方豪帅。 居然被一个举人,单枪匹马给射死了! 而且这是将近两百步啊,明代一步约1.2米,两百步就是240米,已经远超普通弓箭的有效射程——按一石弓来计算,最远可射出200米,但有效射程顶多130米。 这他娘用的是两石弓? 大当家惊讶之余,喃喃道:“我说这厮箭术超群,赵将军就是不听!” 二当家目瞪口呆:“都说百步穿杨,这鸟举人竟能射两百步。” “哪有两百步,至多一百来步。”大当家说。 二当家争辩道:“肯定有两百步,喊话都听不太清。我只能看到那边有人骑马,根本看不仔细,他居然能射中赵将军!” 大当家感慨道:“这贼厮眼力真好。” “闭嘴!” 乱军副将出言呵斥,对另一人说:“你去把赵将军的尸首抢回来。” 那人立即打马奔出,跑到赵蟠的尸体前。结果刚刚下马,又是一箭射来,便跟赵将军结伴去了地府报道。 副将被吓破了胆,立即回身退到营中,对马匪大当家说:“你去!” 大当家指着一个手下:“你去!” 那马匪浑身直哆嗦,硬着头皮骑马出营,半途转向朝西北狂奔,边跑边喊:“举人相公莫射箭,我不造反了,我要回家种地做良民!” 王渊放下弓箭,哭笑不得。 乱军们也被惊呆了,大当家吼道:“龚五,你这厮不仗义!” 那马匪回道:“是大当家不仗义,竟让我去送死。” 转眼间,这位想要做良民的马匪,便骑马消失得不见踪影。 另一个乱军头子说:“派两个青壮(被裹挟的小镇居民)出去,把赵将军的尸首抬回来再说。” “没那么麻烦!” 乱军副将愤然道:“留五十骑看守青壮,其他人都跟我冲杀,仓促间他能射出几箭?” 王渊只剩三支箭矢了,排除一箭双雕,顶多还能射死三人。 众贼一窝蜂打马出营,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只有少数属于积年马匪,大部分都是强盗或农民出身。他们上个月投靠刘六刘七,打下雄州、霸州官方牧场,这才由步兵变成乱军骑兵。 换句话说,眼前出营的二百多贼寇,超过七成都只刚刚学会骑马。 真正的乱军精锐,由杨虎、刘六、六七等人统领,王渊面对的是一群臭鱼烂虾。可若放任他们为祸半年,那就要变成老兵了,到时候肯定更难对付。 “随我杀!”乱军副将挥刀大喊。 王渊也不急着动手,毕竟距离太远,又是移动目标,他没有十足把握命中。 有几个贼寇居然还玩骑射,借着马速抬手抛射而出。箭矢落点随缘,距离王渊最近的一支箭,亦歪出七八步那么远。 大概百步左右,王渊突然放箭,头也不回的打马就跑。 “啊!” 毕竟是高速移动目标,副将一声惨叫,只被命中肩膀而已。 但两石弓的冲击力,配合着全力冲锋的马速,两相叠加之下,那副将感觉半个身子都麻了,虎口一松直接坠马落地。 “樊鹞子死了!”一人惊恐大喊。 “杀了这厮,给赵将军和樊鹞子报仇!”另一人大喊,却是个积年老匪。 王渊策马奔跑一阵,再次回头一箭,又射翻了一个贼寇。 不敢再射了,只剩一支箭,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这让贼寇们士气大振,纷纷狂呼:“他没箭了,他没箭了!快追上去!” 很快乱军士气再次跌落,因为距离越拉越远,王渊马快,他们根本就追不上。 追赶片刻,贼寇们纷纷停下,因为再追下去也没意思。 你开着一辆五菱宏光,在赛道上追顶级跑车试试,那纯粹是自取其辱。 贼寇们沿着官道返回,王渊也不再逃跑,居然调转马头,折身朝二百多贼寇追去,大喊道:“贼子休逃!” 贼寇果然不逃,停下来等着王渊。 王渊也停下来,隔着上百步跟他们对峙。 “你有胆就过来啊!”一个贼寇被气得够呛。 王渊勒马静立,懒得言语。 另一个贼寇说:“莫管他。赶快把财货妇人装船,押解青壮去保定跟大军汇合!” “对对对,莫理睬这疯子。”有人附和道。 贼寇的军师赵鐩也是个疯子,人称“赵疯子”、“疯秀才”,这家伙文武双全,可惜投了乱军。 当然,赵鐩还算有些追求,他尽量压制乱军不滥杀。 不过嘛,根本就约束不了,就连亲弟弟都带兵屠戮无辜。 估计是觉得刘六刘七太过残暴,赵鐩后来跟着杨虎混,对平民百姓秋毫无犯。甚至抓到淮安知府,审讯之后没有发现劣迹,便把这个知府给放了。攻打城池也是如此,某某忠直大臣的老家,赵鐩直接绕城而过。到了某个贪官或阉奸的老家,不但要攻城,还要烧贪官房子、扒阉宦祖坟。 正因如此,杨虎深受各地百姓爱戴,史载“(百姓)乐于供给,粮草器仗,皆因于民,弃家从乱者,比比皆是”。这是一支真正的义军,只杀贪官污吏和豪强劣绅,老百姓把他们当自己人。 而刘六刘七,因为比官府更加凶残,被百姓呼为“流里流气”,最后竟衍化为一个世俗成语。 “若虚,我带人来了!”邹木突然大喊。 王渊转身一看,不禁苦笑:“就这五人?” 邹木解释说:“都是锦衣卫探子。” 京城十二营,去年冬天就调了一些去山东平叛。 结果山东杨虎,带着官军绕圈子,跑来河北跟刘六刘七会师,还劫狱救出河北豪侠齐彦名。 三方人马汇聚起来,攻克雄州、霸州等地。这把朝堂诸公给吓惨了,距离京师就二百里地啊,连忙调集大军去清缴。 京城周边的卫所,以及部分京营,合兵直扑霸州。 乱军立即撤往景州,把北直隶和山东的官军都骗过去。还没等官军南北夹击,乱军又仗着自己马多,挥师杀向保定府与河间府,再次朝着京城进发。 如今,大量官军云集景州,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过来。 京城这边不敢轻易出动,必须留足兵力镇守北京。 邹木连夜汇报军情,被守城官兵悬筐吊上城楼。听说京南二十里有乱军出现,五城兵马司不管城外事务,只能向各级上司通报。结果南镇抚司派出五个探子,让邹木带路赶来此地。 王渊指着前方说:“贼寇已经装船完毕,马上就要把财货运走。” 领头的探子,是个锦衣卫小旗,问道:“这位相公,不知乱贼有多少人?” 王渊说道:“大约二三百吧,俱为骑兵。不过镇里的青壮都被裹挟,等到了别处,这些青壮多半会化身贼寇。你们打算怎么办?” 那小旗回答说:“留二人继续跟随监视,派一人回京禀报军情,还剩二人负责居中联络。” “这些被裹挟的良民就不管了?”王渊问道。 小旗苦笑道:“怎么管?只能等朝廷调派大军清缴。” 王渊摊手道:“把你们的箭囊全都给我。” “相公想做什么?”小旗问。 王渊懒得解释,拔出龙雀刀,架在小旗脖子上:“把箭给我。” 五个锦衣卫瞬间脸色剧变,小旗紧张道:“这位相公,切莫开玩笑。” 王渊瞪着此人不说话。 小旗只能解下自己的箭囊,交到王渊手里,其他四人同样如此。 “得罪了。” 王渊背着十个箭囊,突然翻身上马,朝着乱军营寨冲去。 “他这是疯了?”五个锦衣卫探子惊呼。 乱军们的反应差不多,也是纷纷大喊:“那疯子又来了!” 100【县官出来收尸啦】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此时财货与妇人已经装船完毕,贼寇押着青壮打算离开。 由于赵蟠和樊鹞子已死,见王渊拍马前来,众贼内部立即出现分歧。 有人声称要为赵将军和樊鹞子报仇,顺便把那几个官军探子干掉;有人认为应该早日南下,带着财货与大军汇合。不管是哪种选择,但凡公开表达意见者,皆为野心勃勃之辈。 声言报仇,乃是立威聚人心,想接手这支三百人的马队。 欲速南下,乃是要讨好贼首,送去财货必得刘六刘七赞赏。 直至王渊来到营寨之外,这些贼寇都还没争执出结果。吵吵嚷嚷就跟菜市场一样,彼此有矛盾者几欲互殴,反正两位领头的都死了,剩下三个百人长谁都不服谁。 王渊才不管那么许多,贼寇不出来,他就下马休息,慢慢在那儿积蓄马力。 营中闹了半天,速速南下那方占到上风。 营寨侧门被打开,一百多骑开道,中间有数百被裹挟的青壮,剩下两百骑在后方压阵,同时防备青壮中途逃跑。 王渊任由他们离开营寨,等都出来了,突然骑马接近,连续射出几箭。 箭箭命中,造成贼寇后队出现慌乱,气得众贼集体杀将回来。 王渊根本不愿接敌,立即拍马撤退。 众贼追赶不上,只得又回去赶路,已经被搞得完没有脾气。他们当中也有射手,短距离射兔子还行,远距离玩骑射完抓瞎,干瞪着眼被王渊从头到尾放风筝。 邹木和几个锦衣卫探子,没有王渊那种本事。而且他们从京城赶来,中途没有丝毫休息,胯下马儿早就累坏了,放风筝怕是要先把马给放死。 一个探子被派回去禀报军情,剩下几个探子和邹木一起,只能远远缀在贼寇后边。 那小旗见王渊把贼寇射懵,忍不住赞叹道:“这位相公若做军中哨探,打仗时怕要把敌军射成瞎子。” 古代没有卫星定位,获取战场情报靠哨探。 双方大军还未抵达战场,各自哨探便已经开始厮杀。谁的哨探多,谁的哨探猛,就能做到遮蔽战场,让敌军无法摸清我军底细。 所以,那个小旗才有如此感叹。 邹木笑道:“以若虚兄之武力,便是选择从军,也必为一员大将,又怎会去做哨探?” “确实如此。”探子们完认可。 再跟一阵,那小旗又说:“这位相公是老手啊,不骄不躁,有耐心得很。” “为何如此说?”邹木问道。 那小旗解释说:“这位相公每次只射五箭,射完便收弓。既能慢慢恢复体力,也能避免手臂和腰背拉伤,他这样射一天都不会累。” 王渊没感觉累,贼寇们却累了,心累! 一路上,王渊已经射死射伤十多个贼寇,现在谁都不愿走最后面,纷纷打马加速前进。 终于,有贼寇提议道:“青壮别管了,反正财货都已装船运走,我等需快快南下与大军汇合!” 无人反对,个个加速,直接把几百青壮扔在半路。 锦衣卫探子们震撼莫名,惊道:“这位相公,居然真的单枪匹马,从乱军手中救出数百人!贼寇都被他射怕了。” “他还在追!”一个探子疾呼。 王渊一路上所为,皆被青壮看在眼里。此刻打马从他们中间穿过,小镇百姓齐刷刷跪了一地,犹如捣蒜般给王渊磕响头。 王渊来不及理会,因为乱军正在力奔逃。 这是个非常神奇的场面,一人一骑,把三百多个骑马贼寇杀得逃命。他们试过回头冲锋,但毛都摸不到一根,那就只能选择逃命,别跑在最后就能活下来,等王渊把箭射完便安了。 几个锦衣卫探子,别说生平未见过此等奇景,便是做梦都绝对梦不出来。 …… 良乡县城。 高迪站在低矮破损的土城墙上,手里握着一把文士剑,死死盯着北边的方向。 他是弘治五年举人,在官场打滚十六年,终于升任七品知县。眼看着任期将满,居然遇到这档子事情,天子脚下竟有大股乱军过境。 昨晚阵仗太大,几百贼寇绕城而过,轰隆隆的马蹄声把守城官兵惊醒。 高迪已经快五十岁,平时为政无功无过,似乎是个比较平庸的官员。但关键时刻他临危不乱,立即召集县勇、捕快、民夫守城,连夜准备金汁、热油等守城物品,还亲自提着一把装饰剑登上城楼。 足足熬了大半夜,早饭都是在城楼上吃的,高迪实在撑不住了。瞪着北方一阵瞧,瞧着瞧着便开始打瞌睡,居然靠在箭垛上睡着了。 “轰隆隆!” 一阵马蹄声响起。 县尉慌忙将高迪摇醒:“县尊,贼寇来了!” “贼寇攻城了吗?”高迪猛地睁眼蹦起来。 县尉揉了揉眼睛,眺望道:“咦,那是什么?” 高迪定睛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襕衫的士子,竟追着两三百贼寇从城下经过。 “那读书人从贼了?”高迪疑惑道。 “他在杀贼!”县尉惊呼。 高迪目瞪口呆,只见那士子连发五箭,其中三箭都命中贼寇,剩下两箭也射到马匹——射箭次数太多,王渊的手臂发酸,已经没有刚开始的准头。 “这这这……”高迪指着城下,话都说不利索,“这是一人追杀数百贼子?” 城头上的兵勇、捕快、民夫,都看得呆立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突然,有贼寇主动离开队伍,打马绕着城墙往西边逃遁。这个举动立即提醒旁人,纷纷变向追随,只求王渊别再射杀自己。 三个乱军百人长已经快疯了,他们被射死三十多人之后,气得失去理智,不顾一切的回身冲杀。结果再次被王渊放风筝,又死了十多人终于清醒过来,选择继续向南奔逃。 没有别的选择,这是京畿之地,叛军乱跑很危险的,只能南下投奔大部队。 若换成正规军,只需分出一只小队殿后,就能把王渊给拖住,剩下九成都能成功跑掉。可这些是乌合之众,两个贼头子刚开始就被射死,群龙无首之下根本没法分配殿后部队。 现在就陷入尴尬境地,两三百人的马队,居然被一个人追着射到崩溃,其中三十多人直接选择脱离大队分散逃命。 王渊虽然还没把五个箭袋射完,但双臂已经发酸。他见贼寇士气崩溃,立即收弓拔刀,力加速追赶。 这个时候,阿黑终于展现什么叫神速。 它昨晚跑了半夜,只在天亮前休息一个半时辰,吃了些粮食和盐水,便载着王渊来回放风筝。在叛军营寨之外,断断续续又休息两刻钟,随后一直在奔跑,此刻居然还能再次加速。 “他怎么不射箭了?”高迪站在城楼上问。 县尉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难道想冲进乱军当中?” 王渊手握龙雀刀,身体低伏于马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贼军。 跑在最后的贼寇,听到那马蹄声,还以为是自己同伴。他立即挥刀抽打马臀,务求不让同伴追上,因为谁跑后面谁就要挨箭。 想活命,只需跑得比同伴更快! 王渊追上此贼,直接挥刀将其斩落马下,这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连续斩杀数贼,终于有人发现不对,惊慌大喊:“这杀坯追上来了,他肯定没箭了,快弄死……啊!” 除开一路被射死的,半路分散逃跑的,还有刚才被砍死的,贼寇还剩二百四十多人。 听说王渊已经把箭射完,那些贼寇心中大喜,都想回头将王渊乱刀砍死。 可速奔跑之下,马儿一时间收不住。他们的速度慢下来,外加阵型散乱不堪,竟被王渊一人一马杀个对穿。 等贼寇都停止,只剩下二百二十多人,并且王渊已经跑到他们前方。 “杀了他!” 众贼大吼,又惊又喜,又怕又惧。 在良乡县官民震惊的眼神中,王渊一人一马,迎着二百二十多贼寇冲去。 突然,王渊轻拉缰绳,踩着农田斜向奔驰。他收刀取弓,再次拉开距离,又玩起了放风筝的把戏。 “他还有箭!” 伴随着绝望的叫喊,二百多贼寇彻底崩溃,再也不敢追王渊,只闷着头往南逃窜。 而王渊则收起弓箭,又是一阵提刀追杀,杀得其中一百多贼寇,朝东西两个方向分散逃命。西边还好,都是些农田,东边可是一条河啊,贼寇们连马都不要了,直接跳进河里游泳逃走。 “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尔等速速投降!”王渊挥刀大喊。 还真有投降的,十二个贼寇收缓马势,停下之后趴伏于地,带着哭腔连连磕头:“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王渊也不再追赶,再追要把马儿累坏,他对那些降贼说:“两人一组,解开腰带,互相把对方的双手双脚绑起来。” 那十二个贼寇早已吓破胆,此刻看到王渊带血的长刀,哪里还敢不听话,浑身颤抖着开始捆绑。 王渊骑马奔至城下,大喊道:“本县主官可在?” 高迪连忙应声:“鄙人良乡知县高迪,字允德,不知朋友如何称呼?” “今科应试举人王渊,字若虚。” 王渊笑道:“高县尊,带人下来收尸吧,那边还有十多个投降的贼人。” 101【末世之象】 邹木和四个锦衣卫姗姗来迟,他们是从京城火速赶至,中途没有丝毫休息,追到半路还得停下让马儿缓一缓——遇到贼寇尸体时,顺便下马砍几颗脑袋。 来到良乡县城外,看到高迪正在带人收尸,城门口收拢了许多马匹。小旗立即举出腰牌:“锦衣卫办事!” 腰牌上有行小字:出京不用。 高迪瞟了一眼,看似恭敬抱拳,说话却很不恭敬:“可有哪个衙门的文书?” 小旗虽是锦衣卫,但也属苦哈哈。既然高迪不配合,他也只能放低架子,解释说:“夜间惊闻有贼寇现身南郊,即令我等立刻出城查探,来不及到哪个衙门开具文书。不过嘛,此刻估计皇上、阁老和六部大臣,都已经知晓此事。” 听说小旗专门出京查探军情,高迪不敢怠慢,立即汇报情况,说道:“本县收集到贼军尸首二十一具,另有十二个贼寇投降,缴获贼军战马三十六匹。大概有两百贼寇四散而逃。” 听到这些数字,小旗咋舌不已,问道:“王相公呢?” 高迪笑道:“王朋友说他乏了,已到县衙安睡。” “若虚兄可有受伤?”邹木突然问。 高迪感叹说:“王朋友追杀贼寇无数,自身没有丝毫损伤,真乃奇人也!” 四个锦衣卫探子面面相觑,这他娘太邪乎了,简直不可想象。 突然,一骑自南而来。 马儿已经口吐白沫,马背上的官差也受伤不轻。他看到小旗穿着锦衣卫服装,立即大喊:“快帮我传个信,博野县城被乱军攻陷,保定府告急!” 高迪顿时面色煞白,保定府以北是安肃县、定兴县、涿州,接下来便是良乡县。 而良乡县以北,便是京城了! 乱贼大军距离京师,只剩下三县一州城。并且沿途全是平坦官道,这些乱军拥有大量马队,只需两日就能直扑北京。京师周边的卫所,又被调去霸州平叛,此刻被诱至景州没法回来。 送信官差把军情文件递到小旗手中,自己便晕厥过去,他那匹马也多半活不成了。 小旗本想等王渊醒来,商量着如何分润军功。但此刻不敢再等,挑了匹缴来的乱军之马,亲自带着军情文书回京奏报,同时命令手下立刻南下打探军情。 高迪也带人往北走,那座被焚毁的小镇,也属良乡县管辖,还有几百难民青壮等着安置呢。 邹木牵马来到县衙,直等到下午时分,王渊终于睡醒了。 揉揉酸痛的手臂,王渊苦笑道:“还是拉伤了,怕有四五日才能恢复,两石弓真不是好玩的。” 邹木一脸严肃:“博野县城已破,保定府告急。从保定府到京城,没有兵力抵御贼寇,只剩下十二京营还能调动。而且,十二京营近半已被调去平叛,留下来的怕都没什么战力。京师防御空虚啊!” 王渊都听傻了,正德朝只能算明代中期吧,居然能出现这种情况! 这是正德朝最糟糕的年份,北面有蒙古寇边,四川、贵州、江西、河北、山东同时出现大规模起义。每一个起义,都需要集合数省兵力去围剿,同时爆发哪还受得了? 起义越多,军费开支越大,老百姓负担就越重,这已经造成了恶性循环。 明中期本来就人口膨胀,而社会经济转型还在过度期间。武宗继位之后,不但不修生养息,反而一个月内建皇庄七处,后来增至三百多处,皇帝带头搞圈地运动。 武宗的干儿子们,刘瑾的党羽们,勋戚宗室们,也跟着在全国圈地。 文官自然也不落后,皇帝、太监、宗室、勋戚都能圈地,我们为啥就不能圈? 再加上刘瑾彻底搞烂马政,造成流民无数,为各地起义军提供了天然兵源。 其中,危害最大的是镇守太监,遍布全国各地。弘治朝的时候还挺正常,涌现出许多敢于任事、尽忠职守的镇守太监。而刘瑾当权之后,镇守太监只剩下一件事情,那便是帮皇帝和刘公公敛财,顺便把自己的腰包也捞得鼓鼓的。 财政上也很困难。 武宗给弘治皇帝办丧事,耗费黄金五千两、白银一百八十万两。武宗结婚,用去黄金八千五百二十两、白银五十三万三千八百四十两。一下子就把捉襟见肘的财政掏空,全都转嫁给老百姓,导致流民愈发增加。 朱厚照爱折腾没啥可批评的,但他把全国风气都带坏了,将各种社会矛盾一下子激发出来。 王渊这些日子在京城,也听到全国不少起义信息,总感觉自己生活在王朝末世。 想到这里,畅快杀贼的豪迈,瞬间就消失无踪。 王渊与邹木回到京郊,已是傍晚时分。明显可以感受到城内在戒严,城头的官兵也多了不少,城外各处街口还放置了木栅栏。 周冲笑嘻嘻把王渊引进客房,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布袋:“二哥,全是金子,整整二十八斤!” “邹木他们分了多少?”王渊问道。 周冲摇头道:“不清楚,各自从贼寇身上摸走,我也不知他们摸了多少。” 王渊说:“这些金子,你自己拿走一成吧。” 周冲犹豫数息,点头道:“好!” 王渊够大方的,周抽还以为自己只能分得几两金子,没想到可以到手两斤多。 主仆俩在客房里数钱,紫禁城里则一片肃然。 没有正形的正德皇帝,此刻终于也正经起来,召集朝中大佬商讨平贼事宜。 其实也没啥好商量的,京城剩下的京营不能动,当务之急是把远在景州的官军调回来。不过谷大用提出一个建议,引起文官们的集体反对,那就是调派边军回来防卫京师。 从下午吵到晚上,这个建议终究还是没能通过,只有等到叛乱无法平息才会选此下策。 那个锦衣卫小旗,只把沿途割来的脑袋,当成自己的军功。并未隐瞒王渊的功绩,这导致朝堂大佬们,一个个都得知王渊大名。 单枪匹马追击数百贼寇几十里,这听起来就像传奇故事,想不被人记住都难! (明天白天再继续更新。) 102【馊主意】(为盟主“巫马行”加更) 豹房。 正德皇帝今天没有胡闹,正在老老实实看奏章,以前这玩意儿他都让太监处理的。 乱军已经距离京城二百里,正德皇帝又非真正昏庸,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嬉游耍乐。昨日他问首辅李东阳:“朕非残暴之君,为何河北、山东、江西、四川、贵州皆反贼肆虐?” 李东阳患有肛瘘之症,坐立不便,刚说话鼻子又流血,擦了好一阵才回答:“陛下有多少日子没看奏章了?” 正德皇帝默然不语。 第三天,掌印太监张永捧来一堆奏章,乖乖退到旁边小心伺候。 贼寇都打到京畿地区了,全国各地又民乱四起,必然是哪里出了问题!言官们怎会不抓住时机? 全是黑材料,包括朱厚照自己的黑材料。上到皇帝、宗室、勋戚,下到太监、武官、文臣,整个大明朝权贵阶层的黑料,都被不怕死的言官们抖出来。 其中谈及最多的,便是侵占田地与破坏马政,这也是导致义军四起的主要原因。 掌印太监张永很有意思,他不敢把自己的黑料全藏起来。于是将真正弹劾他的奏章扔掉,请关系好的言官重新写几份,只讲些鸡毛蒜皮、无伤大雅的小贪小弊。 朱厚照迅速把这些奏章看完,被触目惊心的内容吓到了,坐在豹房久久不语。 “皇爷。”张永拿着朱笔过来。 朱厚照提笔随便批了几份奏章,把笔一扔,指着剩下的奏章说:“这些留中不发。” 正德皇帝认真起来,那肯定是有手段的明君,他对此事的处理堪称绝妙。 挑几个可有可无的宗亲、勋戚、太监、武将和文官,该责骂的责骂,该罢黜的罢黜,该贬官的贬官。顺便裁撤自己的一处皇庄,这样就能不动摇大局,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还能给言官们一个交代。 至于被留中的奏章,都是比较严重的,如此关键时刻难以处置,必须等到剿灭乱军之后再说。 历史上,刘六刘七之乱平定,杨廷和确实做出相应处理,包括正德自己的皇庄都被裁了一大片。另外再免除兵灾地区的赋税,招揽流民分配土地,把权贵们肆意侵占的田产还给农民。 虽然不可能做到完美,也不可能收拾真正的顶级权贵,但至少能把流民数量控制下来。 挺棘手的事情,在朱厚照眼里却很简单,解决思路一个上午就搞定了。 明朝皇帝一日两餐,没有中午饭可吃,只能靠点心填报肚子。 就在正德喝中午茶的时候,钱宁过来禀报:“皇爷,人已经带来了。” 朱厚照说:“让他过来。” 不多时,那天跟在王渊屁股后面,一路捡漏割首级的锦衣卫小旗,便出现在正德皇帝面前。 朱厚照说:“都坐下吃东西。” 钱宁抱拳致谢,非常随意地坐下,拿起糕点就吃。 那小旗却拘谨得很,谢恩之后,半个屁股虚坐在板凳上。 朱厚照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旗蹭的站起来:“卑职……呃,小人名叫……” “坐下说话。”朱厚照道。 那小旗只能坐下:“小人名叫伍连德。” 朱厚照笑问:“你杀了十多个贼寇?” 正德皇帝说话时一脸笑意,伍连德却吓得跪到地上,磕头道:“小人谎报军功,罪该万死!” 没办法,良乡知县的奏疏送到京城了,详细纪录了那天王渊单骑追敌的情形。随奏疏一起进京的,还有十二个乱军俘虏,把整个过程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王渊的事迹已然在京城传开,众人皆识贵州王二郎,连带着他那几首诗词也再度风靡。 “说说吧。”朱厚照笑道。 伍连德立即老实交代,把他如何获令出城,又如何见到王渊,以及一路的所见所闻全讲出来。 朱厚照似乎忘了二百里之外就有反贼,也似乎忘了那触目惊心的贪赃枉法案例,此刻只对武勇少年感兴趣。他再度确认道:“真是单骑追杀三百多贼寇,纵马数十里所向披靡?” “回陛下,确实如此。”伍连德说。 朱厚照兴奋莫名,起身走来走去,复又扼腕叹息:“可惜啊,可惜,如此英雄豪杰,居然是个读书人!他怎就不是个世袭武官呢?” 钱宁拍马屁道:“恭喜皇爷,贺喜皇爷,只有圣明天子临朝,才会出现这等文武全才!” 这个马屁没拍到位,朱厚照突然对身边的太监说:“今天都二十三了,也该阅卷结束了吧?你去礼部贡院问问,这个王渊究竟有没有中式。没中式的话,让他来锦衣卫算了,我直接给他一个千户!” 太监为难道:“皇爷,二十五日之前,贡院都是锁着的。钥匙在御史手里,怕是……怕是皇爷亲临也进不去。” “唉!” 朱厚照一声叹息,摇头说:“算了吧,再等两日。” 两日之后,乱军攻打保定府城不利,竟直接挥兵奔着京城而来,转眼已到涿州城下,距离京师只有一百多里。 马中锡被紧急提拔为右都御史,提督军务;惠安伯张伟担任总兵官。 有马中锡统军,区区贼寇,翻不起浪花。 事实也是如此,马中锡根本没选择防守,而是直接带着剩余的京营,主动前去攻打贼寇。 听到是马中锡统军,刘六刘七打都不打,吓得直接选择撤退,转而南下杀向河间府。 京城之危,便这样迎刃而解。 刘六刘七打仗真不咋地,就是马多跑得快而已,那些被他们裹挟的青壮也是说扔就扔。 叛军既退,朱厚照又潇洒起来,派太监到贡院去打探消息。 二十五日便阅卷结束,但还有很多后续工作,直至二十七日才填榜。 这时,官府会派人驰马报喜,前往新科举人的老家送去喜讯,顺便再索要一些喜钱。往往有恶少无赖,中途殴伤报喜官差,抢了喜报自己冒充,跑几个省只为得到那些喜钱。 士子们看到榜单,已经是二十八日早晨了。 “可中了?”朱厚照提前差人去问的。 太监回答:“中了。礼经魁,第三名。” 朱厚照郁闷道:“他凭什么啊?武艺练得那么好,怎会还有时间读书?定然是作弊!” 太监张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话。 钱宁笑了笑,出馊主意道:“皇爷,既然此人能考会试第三名,何不等殿试点他为状元?大头巾们也没二话可说。点了状元,就能做翰林院修撰,过几个月再升他做侍讲。届时,就可把此人招来陪皇爷读史了。” “对呀,此计堪称绝妙,你真乃吾之子房也!”朱厚照顿时拍手赞叹。 103【白衣飞将王二郎】(为盟主“丁博约”加更) 二月二十七日,二更天,即晚九点三十六分之后。 邹木突然拍门咋呼道:“若虚,伯器,快出门看榜了!” 王渊打开房门,非常无语:“明天早上才放榜,你想去贡院外面站一夜?” “此刻怕是已经出榜了!”邹木激动道。 金罍突然从隔壁房出来,对邹木说:“走吧。” “伯器兄,你一向都沉稳潇洒,怎也要去贡院外边等一夜?”王渊有些惊讶。 金罍表情尴尬道:“会试不同于乡试,总应该重视一些。” 王渊好笑道:“你们两个去吧,我明天早上再看榜。” 金罍与邹木也不勉强,结伴前往贡院。 由于京畿之地出现反贼的原因,连续好几天都禁止出入,就怕乱军混进城里放火造谣。 但今天是个例外,不仅城门大开,而且城内的宵禁都取消了。 无数寓居城南的士子,纷纷从崇文门涌入,来到贡院门口扎堆等待。 突然,贡院大门打开。 几个官差捧着喜报出门,他们即将前往礼部衙门,分配各自报喜的地区和人数。云贵两省加起来,去一个官差弛报即可;而江西这种科举大省,必须同时有三四个官差报喜。 士子们将报喜官差团团围住,即便知道官差不会透露信息,但也忍不住提出各种问题。比如会元是谁啊,五经魁是哪几位啊,自己省份的进士有多少啊,诸如此类。 官差护住怀中喜报,艰难地朝街上挤。 一个带头的官差笑道:“诸位相公,今年进士有三百五十人,我只能说这么多了。烦请让路,让一下,让一下!” 众士子开始欢呼,因为中试几率提高了。 上一届应考士子三千八百多,今年的应考人数三千五百多,但进士名额相同,岂非值得庆贺之事? 官差离开之后,贡院大门再次紧闭。 又等片刻,一些士子心焦难耐,开始拍打贡院大门,甚至有朝院内扔石头的,只为催促礼部快点张榜。 催你妹啊,还得等好几个钟头呢。 但年年如此,总有许多士子着急,最后一夜都不能等了。 用严嵩的文章来举例,他担任同考官那年:“二十七日夜二鼓,伺于门者久不胜忿,掷瓦石入。比出,问者哗噪拥试官马,途塞不得行。刘舜臣给事中被拥逼堕马深堑中。” 瞧瞧,会试同考官从贡院出来,居然被考生连人带马挤得掉沟里。 “出来啦,考官出来啦!” 随着贡院大门再次打开,众士子纷纷大喊。 吏部尚书刘忠、吏部右侍郎靳贵,二人走在最前方。翰林院侍讲吴一鹏、翰林院修撰伦文叙、缉勋司员外郎王綖等十七人,依次跟在后边出门,其中就包括礼经房的王阳明与温仁和。 一般而言,这些官员平时会坐轿子,但贡院不容于闲杂人等进入,所以此刻都是骑马出来。 出门就被堵住,谁都别想走。 比较靠前的士子还很矜持,怕给考官们留下不良印象。但架不住后面的士子推搡,一个推一个,层层往前挤,考官们的马儿都被推得后退。 费了好半天功夫,十九位考官终于获得解脱,一个个骑马跑得不见踪影。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曾担任京官二十六年,王家以前是在京城有宅子的。但王华被刘瑾扔去南京当吏部尚书之后,王家的京城宅院也就此卖掉,导致王阳明这次回京还得寄住在长辈家里。 这个长辈叫李东阳,正是如今的大明首辅。 “伯安回来啦?”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李东阳居然没有睡觉,还在跟宋灵儿投壶耍乐。 王阳明连忙见礼问候:“世叔为何还没休息?” “痼疾发作,辗转难眠,”李东阳笑道,“正好灵儿也睡不着,就跟她一起投壶打发时间。” 李东阳的肛瘘之症,这两年愈发严重。也难为他撑着病体,整日跟刘瑾虚与委蛇,到处救人还被同僚唾骂,最后终于将刘瑾铲除掉。 宋灵儿跳到王阳明身边,问道:“先生,王渊可中进士了?” 王阳明笑问:“你怎肯定他今年必来应试?” 宋灵儿得意道:“先生,你在贡院住了半个多月,还不知王渊已经闯出偌大名头,早就名满京城了。可惜这几天戒严,我都没法出城,否则必然到城外寻他去。” “名满京城?”王阳明诧异道,“他又作出了什么绝妙诗词?” 李东阳哈哈大笑:“可比作诗更难呢。” 王阳明愈发不解,问道:“世叔也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想不听都难啊,”李东阳感慨道,“你这弟子,一人追杀三百多骑马乱军数十里。斩杀几十个,俘虏十二个,而且就在京畿之地,我住在京城的又怎会不知?” “一人追杀三百多乱军,而且还是骑马乱军。我没听错吧?”王阳明恍惚道。 宋灵儿骄傲不已,与有荣焉,笑道:“先生没听错。现在大家都呼他为‘白衣飞将王二郎’,这绰号是从良乡县传过来的。” 明朝中前期,士子襕衫的主色调为白色,王渊那天便穿着一袭白衣杀敌。良乡县当时正在守城,无数官民看得清清楚楚,也不晓得是谁率先唤他叫“白衣飞将”,搞得现在京城人人皆知“白衣飞将王二郎”。 王阳明听得哈哈大笑,赞许道:“此子一向喜好弄险,天生便是亡命之徒。” 若这个评价,出自其他官员之口,那肯定有鄙视之意。但王阳明自己就喜欢弄险,十多岁单骑出居庸关,追杀蒙古人好几里地,他这做法跟王渊没有本质区别。 李东阳似乎对王渊非常看好,问道:“你这学生中试了吗?” 王阳明回答说:“礼经魁,会试第三名。” “谁是五魁首?”李东阳又问。 王阳明说道:“江西士子邹守益,本经为《春秋》。从经义来讲,他这会元当之无愧,已隐隐有大儒之风,更难得此人只有十九岁。” 宋灵儿挠头说:“邹守益这名字好耳熟。” “就是跟我们一路进京那个江西士子。”王阳明笑道。 宋灵儿猛然回忆起来:“哦,那个书呆子啊。” 李东阳颇为意外:“会元竟不是杨用修(杨慎)?” 王阳明解释说:“杨用修确实才华横溢,但在经学一道,远远不如邹守益。他这次是第二名。” 会试前三名就出来了:邹守益第一,五魁首;杨慎第二,易经魁;王渊第三,礼经魁。 李东阳欣慰道:“都是少年英才啊,吾辈后继有人矣。当勉励之。” 李东阳特别喜欢提携年轻人,这跟他自己的仕途不顺有关。 史载其“以貌寝,好诙谐,不为时宰所重”,也就是长得比较丑,为人幽默风趣,难以讨得当时内阁首辅的欢心。 李东阳殿试名次是二甲第一,进了翰林院便被冷落。他的前两个职务,都是干满九年任期才升官,这明显被人刻意打压。否则二甲第一的庶吉士,怎么可能虚耗十八年才升从五品? 这位老先生,硬着头皮熬走三位首辅,才终于获得第四任首辅的青睐。 风趣幽默爱开玩笑尚在其次,主要还是长得比较丑。你丑就丑呗,整天跑出来讲笑话干嘛,一看便是奸猾虚浮之辈! 正因为有这种遭遇,李东阳中年之后,变得非常沉稳老练。 刘健等人被刘瑾逼得辞官,唯有李东阳赖在内阁不走,被同僚挖苦、被学生嘲讽,他都全不在意。而且他一边救人,还能一边跟刘瑾维持关系,并且得到朱厚照的信任,最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刘公公这个立皇帝一举剪除! 除掉刘瑾之后,李东阳身体欠佳,已经不怎么管事儿了,主要精力都放在提携后进上。比如王阳明,比如近半年来快速升迁的青年官员,都是李东阳在刻意栽培,希望能为朝廷留下更多可用人才。 可惜啊,李东阳致仕之后,杨廷和接任首辅之职。 这位杨大人比较喜欢揽权,李东阳提拔的那些年轻官员,只要不以杨廷和马首是瞻,便会用升迁为借口调离出京。王阳明本来在吏部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被杨廷和扔去南京,还找不出毛病,因为是在给王阳明升官。 第二天,大清早。 宋灵儿便兴奋的来到院中,她都不用梯子,加速疾跑借力,轻松爬上墙头。 站在围墙上,宋灵儿毫无淑女形象,高声大喊:“黄妹妹,一起去贡院看榜啦!” 隔壁院中出来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正是户部右侍郎黄珂之女黄峨,她仰头望着宋灵儿:“宋姐姐,你不要爬那么高,一不小心会摔下来的。” “没事,我身手好得很,掉不下去的。”宋灵儿坐在墙头,两只小腿摇呀摇。 黄峨提醒道:“贡院那边都是男子,我们去看榜恐怕不方便。” 宋灵儿大大咧咧道:“有何不方便的?男人看得,我们女儿家就看不得?我跟你说,在贵州还有女人代理土司呢,女人照样能带兵打仗!你不是喜欢读书吗?正好可以去看看那些才子,瞧上眼的直接抢回家做夫君。” “宋姐姐越说越离谱了。”黄峨脸红道。 宋灵儿问道:“你就说去不去吧。” 黄峨颇为意动,犹豫再三道:“那……那我们只远远的看一眼便回来。” 104【前三名都不屑看榜的】(为盟主“无聊的倒霉熊”加更) 黄峨不仅前往贡院看榜,而且家里还去了好几个。 同父异母的哥哥黄峤,骑马走在最前边。黄峨与弟弟黄??,则坐在马车内,车上还有个丫鬟和车夫。 宋灵儿骑马与黄峤并行,问道:“黄大哥什么时候考进士啊?” 黄峤有些尴尬,他连举人都不是,靠着父亲的关系,才拔贡选为国子监生。当即硬着头皮说:“那个……两年之后,吾必定中举!” “四川中举应该很简单吧?贵州就挺简单的,我朋友一次就中了。”宋灵儿哪壶不开提哪壶。 黄峤愈发郁闷道:“贵友必定才学精深,吾自愧不如。” “哈哈,宋姐姐,你就别逗我大哥了。”黄峨坐在车内笑道,掀开帘子打量沿途街景。 黄峤的生母张氏早逝,他从小被继母聂氏带大,因此兄妹几人比较融洽,并未因同父异母而关系恶劣。 黄峨还有个姐姐,已嫁给同乡的国子监生王锦,下面有两个弟弟,分别叫黄??与黄峰。这四兄妹皆为续弦聂夫人所生。 只有七八岁大的黄??,突然从车内伸出脑袋,问道:“宋姐姐,你是贵州人,可认得‘白衣飞将王二郎’?” “应该算认识吧。”宋灵儿抿嘴笑道。 这丫头一年多不见,口风变得愈发紧了,不像以前什么事情都往外说。 黄??好奇追问:“那个王二郎,是不是身长九尺,生得魁梧雄壮,一顿能吃下十斤饭?” “他又不是饭桶,”宋灵儿乐不可支,“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黄??已经在私学读书,他非常认真地说:“同学们都这样讲,说王二郎若生在国初,定然是开平王(常遇春)那般的猛将。” 宋灵儿被逗得发出一阵清脆笑声,说道:“王二郎生得可俊俏呢,瘦高瘦高的,一点都不魁梧。” 黄峨数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道:“宋姐姐,你真的认识王二郎?” “还能有假?”宋灵儿笑道。 黄峤突然说:“贵州已十多年不出进士,今年怕也如此。我若是王二郎,有此武艺必去投军,功名但从马上取!” 黄峨为王渊辩解道:“大哥,你可小瞧王二郎了呢。能作出《临江仙》的读书人,腹中自有经纶,他今年肯定能够中试。” 黄峤笑道:“作诗填词,可跟科举没有关系。” “我说王二郎肯定中试!” 黄峨坚持己见,促狭笑道:“不若你我兄妹赌上一赌。” “赌什么?”黄峤问。 黄峨露出森森小白牙:“就赌你书房那方红丝砚,反正你也不怎么用。” 黄峤笑问:“那你拿什么做赌注?” 黄峨说道:“我可以帮你填一首散曲。” “说定了!” 黄峤顿时大喜,他正在追求聚贤楼的秦倌人,早就想拿妹妹的诗词作品去露脸。 说笑间,几人已经来到贡院街角。 黄峨让车夫靠边停下,对兄长说:“大哥,你且去瞧一瞧,回来告诉我们谁是会元。” 黄峤立即拍马过去,宋灵儿当然也不落后。 黄峨连忙喊道:“宋姐姐,你还真去啊?快回来,那边都是男子!” “我管它男子女子,还能吃了我不成?”宋灵儿就没有过“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观念。 贡榜前已经围满了士子,加上应考的副榜贡生,足足有四千多人正等着看榜。 宋灵儿和黄峤来得比较晚,根本挤不进去,只能翻身下马,候在最外围听消息。 副榜进士名单早已揭晓,张赟失魂落魄站在人堆里,因为副榜找不见他的名字,几个月奔波劳顿全做了无用功——副榜贡生中会试,可直接成为副榜进士,但没有资格参加殿试。 “张兄,下次必中。”邹木安慰道。 张赟苦笑道:“但愿吧。我打算回贵阳之后,应聘去当社学教谕,一边教书一边科举。我家就做点小买卖,银子都快被我掏光了,总得找个差事养活自己才行。” “快揭,快揭!” 数千士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恨不得把那书吏推开,自己爬上去将三张会试榜全部揭下。 “揭了,揭了。” “哈哈,那是我的名字,倒数第二个!” “里边的朋友,麻烦唱一下名,我在外面看不到!” “第三百五十名,黄钟,直隶隆庆州学生。第三百四十九名,金濂,营州中屯卫人,监生。第三百四十八名,罗玉,四川南充县人……” “都不要吵,听那位朋友唱名,我们在外面看不到!” “……” 这就是诸多士子昨晚便至的原因,今早跑来根本别想挤进去。人太多了,不仅仅是考生,还有黄峤这种纯粹看热闹的家伙。 明代考中会试者,还不叫贡士,皆称中试举人。 此刻榜上有名的便稳了,因为殿试并非淘汰制,只重新排出一二三榜而已。中试举人,肯定是未来进士,必然能够做官的。 邹木把密密麻麻的三百多个名字看完,终于开始心慌了,基本已经确定自己落第。 这次轮到张赟来安慰:“还有十九名没揭,邹兄稍待。” 邹木摇头苦笑,抱拳对金罍说:“恭喜伯器兄。” “多谢!”金罍抱拳回礼。 金公子不但中试了,而且是第二十八名,一眼便能看得清楚。 第二张榜单突然揭开,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惊呼声。 这回只有十六个名字,分别代表十六位同考官所荐试卷。至于剩下的前三名,则是主考、副考所录,以及另一位同考所荐。 张赟快速把第四名到第十九名看完,惊道:“若虚兄不会也落第吧?怎没有他的名字?” “或许他是前三名。”金罍揣测道。 邹木没有说话,贵州士子中试都难,更何况是考前三,王渊这次多半也落榜了。 三人死死盯着吏员的右手,眼见他把最后一张纸撕开。 短暂沉默之后,有人大喊:“今科会元,邹守益,江西安福县儒士,治《春秋》经!” 另一人接着唱名道:“今科亚元,杨慎,四川新都县人,国子监生,治《易经》!” 张赟此刻两眼放光,激动得如同自己中试。他嘶声力竭,癫狂喊道:“今科第三名,王渊,贵州宣慰司学生,治《礼记》!贵州士子中试了,贵州士子中试了!这是十五年来,贵州唯一中试的举人,而且高中会试第三!白马飞将王二郎,今科会试第三!” 张赟前面喊的一大堆,被诸多士子嗤之以鼻,心中嘲笑他是个土包子。 说起来确实可笑,整整十五年,贵州仅王渊一人中试,连个副榜进士都找不出来。 但是,张赟最后一句话,却唤起士子们的记忆。 “这王渊就是白马飞将王二郎?” “原来王二郎叫王渊。” “你才知道啊,《临江仙》就是他作的。” “什么《临江仙》?” “真乃文武全才,经义、诗词、武艺样样皆通!” “……” 宋灵儿在人群外围,突然听到王渊的名字。她一蹦一跳往里边看,娇呼大喊:“王渊在哪儿?王渊呢?王渊快出来!” “对啊,王二郎可在?”其他士子也开始询问。 金罍心想:可能还在客店里睡觉吧,毕竟放榜的时间太早。 回过神来的士子们,又开始问:“会元邹守益可在?还请现身一见。” 无人回答,邹守益那是真淡定,正在客栈里研究宋代理学,估计他都把放榜时间给忘了。 “亚元杨慎可在?”士子们又问。 还是没人现身。 众士子尽皆无语,复又感慨:“考前三名者果非凡人,连会试榜都不看,想来已经料定自己必然中试。” “多半如此,人家满腹经纶,对会试有十足把握。”士子们纷纷附和。 宋灵儿在外边听了一阵,笑道:“黄大哥,看来你那方砚台,已经输给黄妹妹了。” 黄峤撇嘴道:“真是稀罕,贵州举人也能中试,而且还能考到第三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宋灵儿骑马来到街角,高兴道:“黄妹妹,恭喜你打赌赢了。” “真的吗……唉哟!” 黄峨猛地站起,脑袋撞到车顶,她皱眉揉着头皮问:“王二郎中了第几名?” “会试第三。”宋灵儿笑道。 黄峨拍手赞道:“不愧是写出《临江仙》的大才子!我就说他必中嘛……大哥,你的红丝砚归我了。” “尽管拿去,又不是什么稀罕物。”黄峤心疼得滴血。 (有条件的朋友都订阅一下吧,这本书的成绩实在有些难看。) 105【三人齐聚】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会试榜下。 “邹兄,金兄,张兄,”常伦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路强行挤到三人面前,抱拳问道,“今日怎不见若虚露面?” 邹木算了算时间,苦笑道:“此刻大约还在客店享用早餐,可能等人少之后他就来看榜了。” “哈哈哈哈,若虚真奇人也!” 常伦豪迈大笑,说道:“我在城中亦闻‘白衣飞将王二郎’之名,可惜前几日内外戒严,没法出城与之再见一面。” 邹木抱拳道:“刚才在榜上看到明卿兄之名,恭喜中试!” “侥幸而已。”常伦连忙还礼,他今次会试考了第四十一名。 金罍也在旁边跟南京故友叙旧,同船北上的士子当中,余宽考了第一百八十五名,林文俊考了第一百二十九名。 跟金罍八字犯冲、见面就吵架的张翀,这次考了第五十名。并且,张翀的族兄张翐(zhì),也考了第三百三十名,兄弟二人同科中试,殊为难得。 当然,名落孙山者更多。 金罍此刻高兴异常,哪顾得上安慰旁人?只与中试故友互相道贺,然冷落了未中试者,这些落榜监生回到南京,肯定要到处说金罍坏话。 放榜结束,大量落第举人黯然离去,贡院大街顿时通畅了许多。 宋灵儿与黄峨、黄峤聊完王渊,又开始聊会元和亚元。 宋灵儿笑道:“考第一名的邹守益是个书呆子,我跟老师在江西就碰到他。这人就连坐公车的时候,都一路上捧着书看,也不怕把脑袋搞晕。” 古代路况十分不好,便是宽阔官道,也肯定有坑有包、崎岖不平。再加上马车糟糕的减震系统,坐车赶路往往被抖得七荤八素,而邹守益居然能坐在车上看书,他的大脑可能自带减震器吧。 黄峨自小就特别崇拜才子,听宋灵儿这么一说,她反而对邹守益更感兴趣:“千里车船苦读,必定心志坚毅,可惜不能一睹风采。” “这种人脑子都读傻了,便是作官亦属迂腐之辈,”黄峤在旁边说着酸话,捧杨踩邹道,“亚元杨慎才是真正的饱学之士,满腹经纶不在话下,诗词歌赋也是样样精通。” 黄峨认为大哥言辞欠妥,提醒道:“俱为士子,兄长不应妄加贬损。” “那我不多说了。”黄峤一脸讥笑,其实他是在冒酸水,有些嫉妒邹守益和王渊年纪轻轻就中试。 至于杨慎,那是黄峤的朋友,两家父辈关系非常好,黄峤与杨慎也是同乡兼国子监同学。如此种种,黄峤自然要帮着朋友杨慎说话,顺便贬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邹守益和王渊。 宋灵儿突然感觉这位黄大哥人品不行,她说邹守益是书呆子属于戏言,其中还带着尊敬佩服的意思,毕竟坐马车坚持读书太难了。而黄峤,则是直接质疑邹守益的才能,两人言语有着本质区别。 眼见宋灵儿脸色不悦,黄峨连忙转移话题:“大哥,宋姐姐,既已看榜完毕,我们也该归家了吧。” “等等!” 宋灵儿突然看到邹木,正与其他士子一起朝这边走来。她拍马跑去喊道:“邹木头,怎么不见王渊?” “宋小姐,怎么也在京城?”邹木惊讶道。 宋灵儿说:“我随先生进京赴任。” 邹木喜道:“先生也在北京?” 宋灵儿笑着说:“先生不但在北京,还当了同考官。治的也是《礼记》,先生还批阅过的卷子呢。” “惭愧!”邹木感觉没脸见人,自己这次考会试,居然被授业恩师亲手刷下去了。 宋灵儿又问道:“王渊呢?” 邹木说:“若虚兄在城外客栈,我等正欲出城报之喜讯。” “那就一起去,”宋灵儿回马来到车前,“黄妹妹,我要出城找王二郎,去吗?” 黄峨虽然很想亲自见识《临江仙》的作者,但女儿家自有矜持,她摇头道:“不去了,怕是不太方便。” “那我走了啊。”宋灵儿说完便去跟邹木汇合。 而常伦等人,则被宋灵儿搞迷糊了,他们哪见过当街纵马的少女? 宋灵儿此刻一身汉家女子打扮,除了还带着贵阳口音,根本看不出是土司家的千金。 常伦惊讶道:“我从小长在北方边地,除了蒙古人之外,还未见过如此豪放少女。贵州女子都是这般不拘礼仪吗?” 金罍插话道:“我在云南倒是见过。” 邹木笑着解释:“这位宋灵儿小姐,是贵州宋宣慰使的独生女,自小就弓马娴熟,豪气不输男儿。” 常伦就喜欢这种豪爽性格,当即赞道:“真乃奇女子也。” 邹木连忙提醒:“宋小姐跟若虚兄是青梅竹马。” “原来如此。”众皆恍然。 等宋灵儿回来,一行人结伴出城,结果在城门口碰到王渊。 “王二!” 王渊还没来得及说话,宋灵儿突然大喊。 “怎么在京城?”王渊惊喜不已。 “哈哈,没想到吧!”宋灵儿俏皮笑道。 常伦抱拳道:“恭喜若虚兄,今科高中礼经魁,会试第三!” “我是第三名?”王渊稍微有些惊讶,他觉得自己能考前三百名就不错了。 金罍说:“没错,就是第三名。等到会试程墨刊印,定要拜读一番若虚兄之大作。” 王渊说:“诸位稍待,我去确认一下。” 这就好像买彩票中了五百万,旁人说得再言之凿凿,自己都必须亲眼对比号码才能放心。 王渊骑马奔向贡院大街,周冲和宋灵儿连忙跟上。其他士子则一路谈笑,等耍够了再一起去喝酒,庆祝的庆祝,浇愁的浇愁。 “喂,是王渊的跟班吗?”宋灵儿问周冲。 周冲答道:“我是二哥的家仆。” 宋灵儿立即把他当自己人,掏出一块碎银子扔过去:“接着,这是见面礼。” “多谢姐姐。”周冲的小嘴儿很甜。 此刻士子们已经散得差不多,王渊轻轻松松来到榜下,果然见到自己的名字位列第三。 邹守益身边连个书童都没有,此刻同样望着榜单。 而杨慎也坐着马车前来,他早就得到名次消息,但跟王渊一样,必须亲自看榜确定真假。 杨慎见王渊、邹守益皆士子打扮,出于礼貌抱拳作揖,随即视线便转移到会试榜上。 有一种说法是,三年前杨慎已中状元,由于两位主考失误,将烛花落在杨慎卷上,导致杨慎意外落榜——这多半是扯淡,但也并非凭空编造。 正德三年的会试朱卷,因为意外失火,被烧毁五十多箱。 杨慎的卷子很可能也在其中,会试卷一烧,连参加殿试的资格都没有,哪有什么被主考列为殿试案首的奇谈。只能说他怪倒霉的,以其实力肯定中试,结果在关键时候一把火烧没了。 “哈哈,二哥果然考第三!”周冲大笑,感觉自己的家仆前途一片光明,或许他今后能成为大明首辅的管家呢。 杨慎闻言笑了笑,对王渊抱拳说:“原来阁下便是贵州王二郎,失敬!” 王渊回礼道:“不知朋友尊姓大名?” 杨慎说:“四川士子杨慎。” 王渊瞧了瞧榜单,复问邹守益:“敢问朋友大名。” 邹守益抱拳说:“江西儒士邹守益啊。” 三人互相看了看,都觉有趣,随即哈哈大笑。 106【上巳踏青】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杜甫《丽人行》。 三月三为上巳节,不惟是汉族,中国各个少数民族,都会在三月三进行庆祝。甚至,日本、韩国、越南等儒家文化圈国家,都一直保留着过“三月三”的传统。 黄峨将精心准备的香囊挂在腰间,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觉得满意了才去整理箱子。 “小妹,快点,就等了!”黄峤在外面喊道。 “来了,来了!”黄峨快步跑出去。 街边,宋灵儿牵着一匹马,早已等候多时:“黄妹妹,怎么才出门啊,看人家靳妹妹都等好久了。” 黄家隔壁是靳家,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吏部右侍郎靳贵家的二公子靳越、小女儿靳岚,这次都要出门踏青。反正必须有男子陪同,女儿家单独出游太危险,而且容易惹人非议。 只有宋灵儿属于野丫头。 靳岚掀开车帘朝黄峨挥手,催促道:“黄小妹,快上车!” 黄峨爬上靳家的马车,问道:“宋姐姐,就这样骑马出去啊?” 宋灵儿骑马走在旁边,笑道:“不然呢?” 黄峨一直想纠正宋灵儿,她认为宋姐姐如此逾礼,将来很难找到一位好夫君。不过嘛,宋灵儿坚持如此,黄峨也不能强迫,她决定以后都不再劝了。 靳岚趴在车窗问:“宋姐姐,们苗人也过上巳节吗?” 宋灵儿纠正道:“我是仲家人,不是苗人!” “哦。” 靳岚吐吐舌头,问道:“们仲家人也过上巳?” 宋灵儿解释道:“是啊,不过我们不叫上巳节,我们叫歌圩节。男女青年约到山上或者河边唱歌,互相看对眼了便可做人,只等着男方下聘结婚便成。” “不需要媒妁之言吗?”黄峨惊问。 宋灵儿笑道:“随便找个媒人呗,双方父母基本不会反对。” 靳岚憧憬道:“们那边的三月三,肯定非常有意思。” 三个女孩子说悄悄话,黄峤和靳越这两位公子哥,则骑马远远走在前头。他们在聊文会之事,若非被父母强迫带妹妹玩耍,二人早就去参加上巳文会了。 从先秦到北宋,上巳节都是重大节日,无论男女老幼皆春游狂欢。 南宋开始渐渐式微,到朱元璋时又兴起。 朱元璋曾经亲自带领大臣,在三月三这天出游,于是上巳节成了文人聚会的节日。 此乃复古,《兰亭集序》便是王羲之上巳春游时所作:“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修禊,也称祓禊,即在河边祭祀,洗去身上的污垢,顺便把晦气一起洗掉。 可惜啊,唐代“长安水边多丽人”的景象不复再现,本该男女成双成对的三月三,现在只剩下一帮糙老爷们儿喝酒耍乐。 清代更甚,糙老爷们儿都不过三月三了。反而是中国的少数民族,以及日本、韩国、越南等国保留下来。 来到南郊,王渊和金罍已在官道等候多时。 至于邹木、张赟二人,在会试放榜第三天,便跟其他落第士子一起,结伴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 宋灵儿遥指道:“那便是王二郎。” “他怎么也在?”黄峤问。 宋灵儿说:“我约的啊。” 黄峤立即提醒黄峨:“小妹,一会儿把纱巾戴好,别被外人看到了脸。” “知道。”黄峨回道。 靳岚明显是颜值党,看到金罍时两眼发光。她把宋灵儿喊过去,悄声问道:“宋姐姐,生得最白净、站右边的那个士子是谁?” 宋灵儿说:“金罍,字伯器,云南人,这次会试好像考了二十多名。” “他可曾有婚约?”靳岚非常大胆。 “好像没有吧,”宋灵儿想了想说,“我也不是太清楚,前几天刚认识。是不是看上他了?待会儿我帮问问。” 黄峨被这两人的对话惊得不行:“们就不能矜持一些吗?会被人说闲话的。” “嘻嘻,谁爱说闲话,就让他们说呗。”靳岚笑道。 靳岚的祖父五十多岁才诞下靳贵这个独生子,靳贵虽然儿子有好几个,却只有靳岚这一个女儿,从小被父母、祖母宠上了天,她才不在乎什么恪守女道。 金公子长得那么俊俏,就跟画里走出的一般,而且还是会试二十多名,靳岚觉得他们非常般配。 “王渊!” 宋灵儿隔得老远就挥手大喊。 王渊骑马迎上去,黄峨和靳岚都用纱巾遮脸,随即一起下车见礼。 汉家官宦女子,如果没有出阁,是不能轻易被人看到的。当然,偶尔露面也无所谓,不会出现被男子看到,便一定要嫁过去的扯淡事。 由此可知,抛头露面、街头纵马的宋灵儿是有多野。 王渊、金罍、靳越和黄峤,四个读书人互相抱拳问候,各自叙了一番进学时间。 “公子万福!”黄峨双手相扣,放在左腰侧,屈膝朝王渊行礼。 明明王渊不如金罍好看,黄峨却心儿怦怦直跳,脸颊也不由自主变得微红。 主要还是那首《临江仙》闹的,黄峨喜欢有内涵的才子。她对哥哥的朋友杨慎也有爱慕之意,但杨慎早就娶妻了,黄峨总不可能嫁过去做小妾吧。 靳岚则一直盯着金罍看,双方眼神接触,她又立即埋头躲避。 众人各自回车上马,男人们骑马在前,女人们坐车在后,宋灵儿骑着马走中间。 不多时,众人来到一条小河边。 丫鬟们在地面铺好垫底布,一样样糕点美食被摆出,甚至还有酒壶和酒杯,这些女孩子也是喝酒的。 黄峨和靳岚都拿出风筝,蒙着面纱在草地上奔跑,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三月三,风筝飞满天。 宋灵儿不玩这种女孩子游戏,只坐在王渊旁边,跟几个男人一起喝酒。 宋灵儿突然凑到金罍耳边,问道:“有没有婚约?” “没有啊。”金罍迷糊道。 “那就好。”宋灵儿笑着坐回去。 靳越和黄峤皆为国子监生,考举人都够呛的那种。不过无所谓,等到他们的老爹升职立功,便能蒙荫捞一个小官来当。 也因此,他们跟王渊、金罍没啥共同语言,坐一块儿纯属尬聊。 河边突然又来了一群踏青士子,黄峨和靳岚立即收敛笑声,拉着天上的风筝回来坐下。 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黄峨喜欢王渊,靳岚喜欢金罍,都不敢主动说话,也不敢表露丝毫情感,毕竟他们二人的兄长都在。 四个男人分成两拨,各聊各的,只有宋灵儿跟谁都说得上话。 “那边可是王二郎?” 新来的那群踏青士子,都是通过了会试的南京监生,有几个还在船上跟王渊聊过。 王渊站起来,隔空抱拳道:“正是在下。” 双方立即并到一起,掏出酒筹开始行酒令,这让少女们更不方便说话。 黄峨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跟王渊聊聊,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她即便精通诗词,也没法跟士子们凑热闹,更不敢轻易展露自己的才学。 明清时代的正经女子,即便写出惊世大作,都不会拿出来给外人看,更不会刊印成册公开发表。因为,她们的诗词作品如果入史,必然排在倡优、名妓之前,这让她们深以为耻。 历史上,黄峨的诗词流传下来,都是借着杨慎的名头,比如《杨升庵夫妇散曲》、《杨夫人乐府》、《杨壮元妻诗集》。 如果黄峨此刻跟士子们一起行酒令耍乐,与那位李倌人有何区别? 游玩至下午,众人结伴返回京城。 黄峨感到愈发无奈,她就跟王渊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见面时的“公子万福”,一句是分别时的“预祝公子高中状元”。 这位才女非常认死理儿,历史上她喜欢杨慎,因为杨慎早已娶妻,硬是赖着不愿嫁人。直至杨慎的妻子去世,黄峨都二十多岁了,这才嫁给杨慎做填房。 现在,她似乎又因为一首《临江仙》,把王渊给认准了。 反正王渊是没感觉出来,两位闺中少女都不说话的,谁知道她们心里怎么想? 转眼已到三月十五日,反贼连续攻占直隶州县,然后被朝廷大军打得节节败退。刘六刘七兵败之后,躲在村子里差点被生擒,吓得扔掉裹挟来的青壮,只带几千骑兵杀向山东、河南。 而殿试日期也到了,正德皇帝摩拳擦掌,准备把某人点为状元。 (我先缓缓,今天没有了,明天最少四更。) 107【殿试考题好难】(求订阅)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曾经一起进京赶考的小伙伴,只剩下王渊和金罍二人。 思南府的田秋更惨,他乡试结束回到贵州,在贵阳便与王渊分别。刚回家就大病一场,病愈已是元宵节,哪还有时间进京赴考?干脆跑去南京国子监读书。 贵州应考举人,只剩王渊一根独苗。 云南稍微好些,除了金罍之外,还有一个叫何邦宪的举人中试。 何邦宪跟金罍属于大理同乡,但自幼家贫,跟随经商的叔叔附籍读书。他叔叔也只是个小商人,因此何邦宪在乡试时,并未租住在青云街,也跟王渊他们没啥交流。 不过此时此刻,却混成了熟人,谁让云贵地区就剩他们三个。 三更不到,三百五十名士子,便从承天门进入皇城,云集在午门之外。同时在这里等候的,还有朝廷文武百官,不少人都在偷偷打哈欠。 午门一共有五个门洞,正门三个,侧门两个。 鼓敲三通,文武百官分别由两道侧门进入。而三百五十名士子,按照会试名次,单数走左侧门,双数走右侧门。 至于那三道正门,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走。 当然,今科状元、榜眼和探花,下次进宫也能走一次正门。 百官、士子进午门之后,都滞留在金水桥,各自按品级、名次排好队伍。 锦衣卫鸣鞭,众人过金水桥,来到奉天殿前的广场。 内阁成员和六部、六科等大佬,继续前行至丹陛之内,即奉天殿与殿前台阶的中间位置。普通官员,只能与士子们一起,排列于台阶或广场。 大约黎明时分,正德皇帝升殿了,文武百官磕头行礼,三百五十名士子依旧站立。 礼毕,文武百官进入奉天殿。 礼部官员则引着中式举人,来到之前大佬们站立的地方,按会试名次排列于丹陛之内的左右两侧。 鸿胪寺序班官员,捧着早已密封好的试卷,由左阶降至中道赞礼,王渊等中试举人这才跟着五拜三叩。 文武百官退朝,从士子们中间走过,分列左右下了丹陛。 “江西福安县中式举人,邹守益!” 邹守益立即离开队列,昂首阔步走进奉天殿。 “四川新都县中式举人,杨慎!” 杨慎朝左右士子抱拳,微笑着走进奉天殿。 “贵州宣慰司中式举人,王渊!” 王渊也对旁边士子抱拳,通过大门时,此处有身着甲的“大汉将军”。前两位走过都目不斜视,唯独王渊走来,“大汉将军”们不由看了他几眼。 显然,白衣飞将王二郎的名头,连值守皇宫的“大汉将军”都有所耳闻。 王渊走进奉天殿好奇观望,一眼便看到坐在金台的朱厚照。过去领试卷,谢皇上恩典,但隔得实在太远了。 明朝的奉天殿,嘉靖重修之后叫皇极殿,也即清朝的太和殿。 但是,奉天殿的面积,远远大于皇极殿和太和殿,这是因为雷劈失火重修后面积减小了。 从殿门口到皇帝宝座,距离超过四十米,再加上此时天光微亮,王渊根本看不清朱厚照长啥样子。 考桌是由光禄寺安排的,桌上贴有考生名签,王渊很快找到自己的桌子。 王渊特别倒霉。 因为考桌是随机分配的,而王渊被安排在角落里。殿宇森严,角落里光线不好,此刻完看不清字,估计天亮之后能稍微好些。 试卷用白宣纸裱了四层,为十五开,前六开用来写考生信息,交卷之后要部弥封,后九开才用来写策试正文。 王渊虽然看不清朱厚照,朱厚照却在王渊进殿的瞬间,便一直脸上带笑死盯着他。 眼见王渊被安置在角落里,其他士子都开始写姓名籍贯了,而王渊却因光线太弱只能慢慢研墨,朱厚照幸灾乐祸笑得更开心。 天色愈发光明,王渊提笔写自家信息:应殿试举人臣王渊,年十六岁,系贵州宣慰司贵竹长官司人,由贵州宣慰司学生应正德五年庚午科云贵乡试中试,由举人应正德六年辛未科会试中试。今应殿试,谨将三代脚色开列于后,曾祖讳忠(未仕),祖父讳恩(未仕),父讳(未仕),世代皆务农。”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终于公布策试内容。 题目内容有五百多字,大致意思为: “创业以武,守成以文。但兵农一致,文武同方,文武的作用究竟有什么区别?纵观先秦与汉唐宋,英主都是文武兼备。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治兵与治民之道有何差异?” “我朝太祖皇帝非常牛逼,啥都制定得非常好,于是有了一百五十年的安定繁荣。但现在士子失业、百姓饿肚子、流民化为盗贼;如今赋税不足、民力枯竭、军饷不够、兵力欠缺、反贼未除,是文武百官哪里做错了吗?” “如何才能避免文恬武嬉,如何才能让天下安定,如何保我大明长治久安,请士子们来说说。” 士子们拿到题目之后,都感到有些惊讶,今天的殿试内容太实在了,以前都什么王道啊、礼教啊这些虚言,哪里会问如何治兵与治民? 但仔细想想,早在半个月前,反贼就打到京南一百里,如今还在河南、山东流窜,这道策问题目明显是切中时弊的! 三百多个中式举人,此时此刻,集体抓瞎。 王渊也在挠头,这道题出得太大了,根本不是一天时间能写好的。 好在王渊穿越之后,也非只看四书五经。《千字文》和《小四书》就有各种历史故事,而在龙岗山,王渊也向王阳明请教过时事弊病,同时还看了几本乱七八糟的史学杂书。 《礼记》的许多内容也能引用,反正论及历代兵农事,再结合穿越前的中学历史书来答便可。 确定好自己的答题内容,搜肠刮肚瞎写一阵,时间已经快到中午。 皇帝派人赏赐宫饼一包,就着茶水便是午饭。 殿外丹陛内有茶水,士子随时可以去喝,也随时可以去上厕所。只要别看其他人的卷子,别大声喧哗吵闹,是没人来管在干啥的,搁厕所里睡一觉都可以。 朱厚照赖着性子,一直在奉天殿坐到中午,便打着哈欠溜去豹房玩耍。 王渊上个厕所回来,发现金台上的皇帝不见了。他闭眼在考桌上趴了一阵,再次整理思路,然后坐直身体继续瞎写一通。 傍晚,夜色降下。 殿试不给蜡烛的,若生有神眼,那也可以摸黑继续。但咱这不是仙侠文,黑灯瞎火的,考生们陆陆续续交卷,然后哀鸿一片结伴出宫。 金罍哭丧着脸,对王渊说:“策试题太难了,怕是只能排进三榜。” “我也瞎写的。”王渊笑道。 废话,苦读四书五经的士子,遇到这种策题谁不瞎写? 108【科举舞弊案】 殿试阅卷工作还没开始,暗恋金罍的那个靳岚,其父亲靳贵便摊上事儿了。 这次会试,有舞弊案发生! 起因是一个叫王谦的宜兴人,在礼部贡院工作,他跟同乡应考举人吴仕有仇,举报吴仕作弊。会试填榜之际,外帘官(考试监察官)全都进来,彻查舞弊案件,因此这届会试填榜很晚,比往届晚了一个时辰出榜。 结果查来查去,吴仕没有问题,反而是江阴举人陈哲,被查出向靳贵(副主考)的家童靳可勤行贿买题。 陈哲直接被剥夺中试资格,靳可勤则携款逃跑。 王谦坚持说同乡吴仕也买题了,于是外帘官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应该取消吴仕的进士资格(已经中试),一派认为应先把靳可勤抓回来,当面与吴仕进行对峙。 闹来闹去,吴仕都已经去参加殿试了,还是被莫名其妙剥夺功名。 而靳可勤早已潜逃,副主考靳贵和中试举人吴仕,都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殿试结束之后,这个消息传遍京城,二人有理都说不清楚。 最倒霉的是工科左给事中马卿,他身为吴仕的房官,推荐了吴仕的卷子,也因此事被连累,外调去大名府担任知府——纯属躺枪。 所以,正德六年的会试录取三百五十人,但进士只有三百四十九个,吴仕被罢免了。 “若虚,你听说了吗?这次会试有人作弊!”金罍快步跑进王渊房中。 王渊问道:“怎么回事?” 金罍焦躁道:“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副主考靳贵,就是上巳节踏青,那个靳小姐的父亲。他的家童受贿卖题,早就携款潜逃了,已经参加殿试的吴仕被夺去功名!” “还有这等事?”王渊惊讶道。 “谁说不是呢,”金罍摇头感慨,“现在京城都在疯传,说副主考靳贵卖题无数,暗得贿银数万两。还有,你也被人造谣了!” 王渊无语道:“关我屁事啊。” 金罍说:“谁让你是贵州士子?贵州已有十多年不出进士,你不但中试了,而且还是会试第三。那些造谣者到处宣扬,说你贿赂靳贵白银三千两,提前拿到了会试题目,所以才能考得第三名!” “草!”王渊忍不住爆粗口,而且还是上辈子的粗口。 金罍懊恼道:“上巳节就不该出门,我们跟靳家小姐结伴春游的事情,已经被人捅出来了。就连我都被质疑买题,我一个云南士子,会试考中第二十八名,在他们看来肯定买题了。” 王渊刚开始还不在意,此刻却表情严肃起来。 风言风语很可怕,唐伯虎就是这样被剥夺功名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他娘的,肯定是那些南京国子监生在造谣。 因为只有一起在河边喝酒的南京监生,才知道王渊、金罍与靳家小姐一起春游的事情。喝酒时一个个热情无比,转身就胡乱造谣,无耻混蛋! …… 李东阳府上。 宋灵儿焦急万分,想要出城去探望王渊,却被李东阳和王阳明一起制止。 “你不能出去,会害了王二郎的!”李东阳说。 “为什么啊?”宋灵儿不解道。 王阳明解释说:“你住在内阁首辅家里,还跟副主考是邻居,若再与王渊接触,有心人怕是又要嚼舌根。” “那怎么办啊!”宋灵儿焦躁不安,在房里走来走去。 王阳明笑道:“你说自己想当女将军,统兵之人可不能急躁。” 李东阳起身说:“些许谣言,不必理会。那个被夺功名的吴仕,其实都是被冤枉的,怎可再因谣言而夺王渊、金罍两人功名。如此以往,难道我大明要以谣言治国?” “言官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王阳明提醒道。 李东阳挺直腰杆,冷笑道:“痼疾日渐加重,我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临死前连两个士子都保不住?” 李东阳已经决定把事扛下来,反正他这辈子背锅无数,也不差王渊、金罍那两口小锅。 …… 东阁,殿试阅卷之地。 李东阳被人搀扶着来到此处,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杨廷和、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刘忠、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梁储、吏部尚书杨一清、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靳贵、兵部尚书王敞、刑部尚书何鉴、工部尚书李燧等人,纷纷上前见礼问候。 按制,吏部尚书只有一人,但眼前有一串吏部尚书。就连李东阳这个大明首辅,同样兼职吏部尚书。 真正掌管吏部事务的只有杨一清,其他吏部尚书都属于挂名。 为啥如此? 因为在正德朝的时候,朝会排列官员班次,六部尚书排在阁臣之前。若阁老们不挂个尚书职,那每次上朝见皇帝,都只能站在六部尚书的屁股后面。 互相行礼之后,李东阳直接对靳贵说:“些许议论,不必介怀。” 靳贵苦笑道:“家童贿题,吾之过错,实在汗颜。” 李东阳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开始阅卷吧,言官那边我来扛住。” 杨廷和从头到尾都不方便说话,因为他儿子也参加了会试、殿试。他本来请求回避的,但皇帝不允许,只能跑来参加阅卷工作。 说实话,杨廷和不想参加殿试阅卷,以杨慎的一身才学,再怎么瞎考也能进二榜。即便不进前三,大不了再考庶吉士,同样可选入翰林院,同样可以平步青云,何必惹得一身骚呢? 杨廷和完全能够想象得到,自己参加了阅卷工作,若儿子考个状元出来,毕竟招来朝野上下非议。 李东阳刚刚坐下,便看到三份卷子单独摆放,只能望之摇头苦笑。 那三份卷子,自然是邹守益、杨慎和王渊的卷子。按理说,考生信息被密封了,不可能提前被人找出,但事实上年年皆有如此潜规则。 在嘉靖朝以前,殿试的操作空间非常大。 弥封官可以看到考生名字,经常把会试前三名的卷子,单独列出送去东阁备选,免得殿试阅卷官把会试前三弄成了三榜进士。 若会试前三名,殿试考出来居然只进三榜,那简直在打会试主考官的脸。因此才有这种偷偷送卷的违规操作,如此一来,会试前三至少也能进殿试二榜。 还有更骚的操作,就是弥封官把某人试卷,列在某某位置。阅卷官一看便知,于是将此人拔高,说白了就是串通作弊。 而阅卷官在阅卷之后,晚上还能回家休息,导致皇帝都没看过答卷,结果好文章已在京城传开了。 鉴于种种弊病,历史上,嘉靖五年就进行改革:第一,弥封官不得参与送卷,避免与阅卷官勾结;第二,阅卷官不得回家,只能住在礼部,防止殿试文章提前泄露。 李东阳首先阅邹守益的卷子,略微有些失望。虽然文章引经据典,但属于道德文章,并没有什么实际性内容。 这很正常,邹守益又没当过官,也还没深入钻研史书,主要在研究经义学问。这样的十九岁士子,能写出什么真正有用的治国方略? 不是考生的问题,而是题目出得太难,让六部官员来回答都难。 接着是杨慎的卷子,看着看着,李东阳就邹起眉头。 这份答卷写得太全面了,文字写得太精彩了,不像是用一天时间临时所作。更像是提前得到考题内容,在家翻阅史料典籍,认认真真反复修改而成。 难道杨廷和故意漏题给儿子? 李东阳已经起了疑心,但不敢轻易下结论,因为杨慎不仅是杨廷和的儿子,也是他李东阳的亲传弟子!他深知弟子博古通今,或许真有如此才学也说不定。 再看王渊的卷子,李东阳的表情更加古怪。 杨慎虽然把殿试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而且面面俱到、用典详尽,但其实满篇空话和废话,跟邹守益一样难以谈及实质性问题。 而王渊呢? 文章写得干干巴巴,却通篇干货,直指时弊,犹如出自积年干员之手。 难道王阳明悄悄偷题,让宋灵儿带出去给王渊看过? 今年的殿试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李东阳都无语了。 109【圈圈点点】(为盟主“覆盆子酸奶”加更) 殿试文章有五个等级,分别用五种标记来代替,即:○、△、丶、丨、x。 名列前茅的试卷,必须有一半以上阅卷官,将其判为一等或二等。 若一半以上的阅卷官,给这个试卷判四等、五等,那该考生就只能做三榜同进士了。 李东阳给三张卷子全部画圈,又随意打乱顺序,交给旁边的杨廷和。 此举谓之“转桌”,就是让别桌的阅卷官继续评分。 李东阳画的三个圈圈上面,全部贴有浮签以遮挡,其他阅卷官无法看到,只有等全部阅卷结束才能拆开。 杨廷和随便一扫,便认出自己儿子的答卷。跟文风、内容无关,纯粹看笔迹便知,因为殿试不抄朱卷,全都以考生墨卷来评分。 书法也属潜在评分项目,字儿写得太差扣分,写得太好加分,写得普通就无所谓。 不管是从私情,还是看文章,杨廷和都给儿子画了个圈。他可不会故意避嫌,明明儿子写得好,却非要打差评的事情,杨廷和绝对做不出来。 等把邹守益的卷子看完,杨廷和也打了个圈圈。只要会试前三名写得尚可,他都必须打圈,免得厚此薄彼落人口实。 直至看到王渊的卷子,杨廷和突然皱起眉头。 这玩意儿根本没法评价,也没人如此写殿试文章。杨廷和左思右想,实在是拿不准,又因为儿子的缘故,他不敢把分判得太低,干脆给了王渊一个三角形,即第二等。 卷子传到真正的吏部尚书杨一清那里,评分再次出现变化。 杨慎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必须给圆圈。邹守益的文章太过空泛,不讨杨一清喜欢,但又确实很有水平,于是给了个三角形。 而王渊关于马政、关于茶马贸易的论述,简直戳中了杨一清的心窝子。改革马政,乃是杨一清这辈子最得意的政绩,被王渊拿出来举例怎能不喜? 并且王渊不单单举例,还讨论马政改革之后,茶马贸易商品化可能带来的漏洞,探讨如何能把漏洞补上,防止官商勾结钻空子。 人才啊! 杨一清当年也想过填补漏洞,但相关利益集团太强势,他的许多政策无法真正落实。 读完王渊的卷子,杨一清感觉后继有人,直接给了个大圈圈。 试卷接着传到阁臣梁储那里,这位先生给杨慎和邹守益全部打圈。同样在王渊的卷子那里卡壳,反复几遍,他随笔点了一下,即判第三等。 阁臣刘忠的评分又不一样,给杨慎画圈,给邹守益画三角,给王渊画了一个点。 殿试有两天阅卷时间。 最后一天傍晚,东阁内点燃蜡烛,大家把浮签撕开统计成绩。 当看到李东阳给会试前三全部画圈,杨廷和不禁暗骂一声老狐狸。 千万不要指望一个政坛老乌龟,是什么铁骨铮铮的正人君子,李东阳奸猾阴险得很呢。 放在前些年,李东阳的风评差到极点,扳倒刘瑾之后才猛然好转。再加上他大权在握,以前干的那些腌脏事,都变成为了除去阉宦而隐忍演戏。 至于这半年来提携后辈,在杨廷和看来不是为国拔才,而是为他李东阳的子孙后辈攒人脉。 比如这次科举舞弊案,李东阳处理得是真老辣。 工科左给事中马卿成为倒霉蛋,成了所有会试考官的替罪羊,直接相关责任人靳贵却屁事没有。 如果再把王渊、金罍的事情扛下,那李东阳就是铁肩担道义。担任考官的那些官员,都必须承李东阳这个情,其中包括王阳明在内。 李东阳有何损失? 黑锅都被倒霉蛋马卿给背了,还把工科左给事中的位子腾出来,正好可以换上李东阳的心腹。 损失都是别人的,好处都是自己的,可以在致仕之前,留下更好的名声、更宽的人脉! 杨廷和的猜测很阴暗,却距离事实不远。 但在李东阳看来,这是公私两便的事情,给自己捞好处的同时,还能为国拔才,何乐而不为呢? …… 大概花了两个时辰,阅卷统计结果出炉。 第一名,杨慎,满分,十四个“○”。 第二名,余本(会试第一百九十二名),十二个“○”,两个“△”。 第三名,邹守益,十一个“○”,三个“△”。 王渊排在第九十八名,三个“○”,两个“△”,四个“丶”,四个“丨”、一个“x”。 杨廷和拿着王渊那份答卷,感慨道:“此人的卷子,一言难尽。” 杨一清笑道:“我倒是觉得言之有物。” “哈哈,大胆敢言,此子可为御史。”大理寺卿张伦笑道,他给王渊打的也是圈。这位先生乃言官出身,担任监察御史巡视各地,复又以断理冤案名满天下,他知道王渊写的许多内容都是实情。 王渊写的什么? 在讨论文武之道时,他说先秦时代不分文武,宰相都是下马治民、上马管军,所以有“兵农一致,文武同方”的说法。又以管仲为例,阐述以文促武、以武敦文的道理。 虽然千古大道相同,但具体环境是变化的,于是有了文治和武治的差别。 天下混乱的大争之世,必须以武治为主,因为此时的首要目标是强兵。但与此同时,更要重视文治之功。 为何大明太祖能得天下,其英明神武的地方,就体现在文治方面。张士诚和陈友谅,一个富甲天下,一个兵多地广,却只知掠夺,不事生产。太祖皇帝可以败一次、败两次、败三次,由于军粮充足,败多少次都可以重头再来。 而张士诚和陈友谅,看似强大,其实早把治下百姓掏空。他们败一次便内部矛盾激化,败两次、三次就彻底崩盘。这就是太祖皇帝的文治之功。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呢? 其一,太祖皇帝定下的制度,被破坏得千疮百孔。马政、盐政、茶政分别如何如何,卫所制度又如何如何,官田制度又如何如何。 其二,此时的大明,与开国之初又不同。国朝初年,地广人稀,只要种地,皆得其活,人民富足安乐。一百五十年过去,人口繁衍生息,大明变得人多地少,因此催生出大量流民。一旦有反贼举事,这些流民都是潜在威胁。 其三,太监和贪官,盘剥百姓,鱼肉乡里,人民苦不堪言,应该整顿吏治。 其四,土地兼并是个最严重的问题,这导致朝廷收不上赋税,而农民又负担沉重。应该进行全国性的土地清查,改革赋役制度,既能增加税收,又能减轻农民负担。 其五…… 王渊说了很多实际问题,有些是从王阳明那里听来的,有些是从沈复璁那里听来的,有些是乡试路途中请教商队秦把头所知,还有些是自己在穿青寨亲身体会的。 甚至,王渊还提出先把实物赋税,逐步改为货币纳税,取得成效之后干脆摊丁入亩。 还有,王渊认为应该增加就业,让流民能找到活路。首先要进行的,便是户籍制度改革,允许小商贩在居住地落籍,一个户籍改革便能减少无数流民。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吓人的是,王渊提出实行分税制。即把一些税收列为国税,另一些税收列为地税,这样才能充实户部,让中央在关键时刻有钱可用。 可惜户部尚书没参与阅卷,否则肯定要给王渊一个大圈圈。 于是就出现巨大分歧,杨一清和张伦觉得王渊言之有物,特别赞赏王渊的卷子。 而大部分阅卷官,觉得王渊太过激进,他若当上重臣,必然将大明折腾得够呛。但总算针砭时弊,而说得有些道理,于是随便给个三四等评分。 被排到九十八名,够咱威武大将军朱寿先生慢慢找卷子。 110【强点状元】(为盟主“起点八百万大雕骑士总教头”加更) 朱厚照已经等得心烦了,直至晚上十点多,阅卷官们才捧着殿试卷来找他。 众臣磕头跪拜,由于李东阳身体欠佳,改为杨廷和给皇帝读卷。 按理说,读卷官应该把前三名的文章全部读完,但皇帝可以选择不听。比如三年前,朱厚照只听了一篇文章,就按阅卷官排好的顺序点状元、榜眼、探花。 而有时候,皇帝会不喜欢前三名当中的某人,或许是因为文章不满意,或许只是觉得这人的名字不好听。 因此大臣们会多准备几份试卷,把后面的几名也念给皇帝听。但基本不会念太多,皇帝也要给大臣面子,人家排在前面的文章,你怎么能够都不喜欢? 显然,三篇文章念完,朱厚照都不喜欢。 “这个余本是谁?会试前三名没有他啊。”朱厚照很不高兴道。 杨廷和揖手行礼道:“陛下容禀,余本乃今科会试第一百九十二名,因其策试文章精妙绝伦,故暂且排在第二。” 朱厚照郁闷道:“再念!” 杨廷和只好拿出备用卷,站在皇帝面前继续读,读完之后静静听候发落。 朱厚照这次问得很离谱:“怎么没有名字?” 杨廷和解释道:“第四名到最后一名,都还没拆卷,名字是弥封好的。” 朱厚照开始折腾,下令说:“那就把弥封拆掉,继续念!还有,只念名字就可以了,别把那些文章都读出来。” 众臣绝倒,不知道皇帝在闹啥幺蛾子。 杨廷和只得不断拆卷,依次念出考生姓名,把备用卷全部念完,正德皇帝都还不满意。 “再念,再念,再念!”朱厚照连声催促道。 拆了好半天,都快拆完五分之一了,杨廷和终于念道:“贵州宣慰司王渊。” “就是他了!” 朱厚照突然笑起来:“这个名字起得不错,一听就是状元。” 众臣面面相觑,大概搞清真相:白衣飞将王二郎的大名,已经被皇帝听闻,而且正好符合皇帝的选才标准。 杨廷和无法劝谏,因为他儿子暂列第一。 只要他敢多说半句,事情一旦传出,那就是打压地方士子,就是徇私给儿子求状元。 “咳!” 杨廷和轻轻咳嗽一声。 刘忠立即站出来,拱手道:“陛下不可!” “为何不可?”朱厚照质问道,“判谁第一是不是主考官说了算?” 刘忠答道:“是。” 朱厚照又问:“朕是不是殿试主考官?” 刘忠回答:“只有陛下能做殿试主考官。” “那就对了,”朱厚照笑道,“你是会试主考官,若取中一个会元,旁人说你取得不对,你是不是想打死他?” 刘忠硬着头皮说:“若有同考官认为臣取得不对,臣会与其详细商讨,绝不可能一意孤行。” 朱厚照气得站起来:“朕便与你商讨一二!你说,为何王渊不能点为状元?” 刘忠回答道:“被排为九十八名者,必然文章欠佳。” 朱厚照伸手道:“把卷子给朕看看。” 杨廷和立即递上去。 朱厚照大致扫了一遍,瞬间生出跟阅卷官们相同的心思:这写的什么鬼东西? “咳咳!” 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朱厚照表情严肃道:“在朕看来,此卷针砭时弊、言之有物,比其他文章的泛泛之谈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如此文章不点状元,天理何在?” 天理个鬼啊! 虽然阅卷时看不到名字,但会试前三的卷子,是默然单独列出评价的。 既然杨慎和邹守益已经被评为第一和第三,王渊的卷子就肯定是那份奇葩答卷,十四位阅卷官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陛下不可!” “陛下,还请三思。” 一个个重臣接连跪下,若王渊的奇葩文章都被点状元,那传出去就是今年最大的笑话,比反贼打到京城以南一百里更可笑。 除了李东阳之外,就连给王渊画圈的杨一清和张伦都跪下了。 李东阳跪不跪无所谓,老先生身体不好嘛,不跪的理由多得很,反正笑话绝对闹不到他身上。 朱厚照本来只是一时兴起,若仅有两三个大臣反对,他多半就顺坡下驴,把王渊点为榜眼或探花算了,同样能够进翰林院陪他耍乐。但十四个阅卷官,居然有十三个反对,这让朱厚照怒不可遏。 老子建豹房你们说三道四,现在连点个状元都不行,到底是谁皇帝啊! 朱厚照举着王渊的卷子,质问道:“你们都说说,这篇文章有哪里说得不对?京畿之地出现反贼,言官的奏章递上来一大堆,你们也因此出了今年的策试题。现在有士子把问题讲明白,把大明的顽疾都说清楚了,你们居然还在讳疾忌医!真当朕是昏君吗?”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而且句句诛心,众臣连忙磕头请罪。 户部左侍郎陈勖表现积极,反正他已经被正德罢过一次官,当即说道:“陛下,臣曾巡视山西宁武三关边务,在马政、盐政和军户制度上,贵州士子王渊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是,此人文章太过激进,摊丁入亩亘古未有,一旦施行必然天下大乱。若此人被点为状元,将来位列公卿重臣,必置江山社稷于危难之中!” 朱厚照冷笑道:“既让士子策试时弊之题,一来为国选才,二来广开言路。大明岂有因言获罪之理?若是都不让人说话了,那朕明天就把言官全部罢免!” 翰林院侍读学士蒋冕说:“陛下,大明自不会因言获罪,但也不能让士子妄议国政、妖言惑众。以文可以观人,此文章殊为激进,可知此人性格尤烈,并不适合做重臣。” 给王渊画圈的大理寺卿张纶说:“陛下,白衣飞将王二郎的事迹,臣亦有所耳闻。陛下若是青睐此人,或可判为二甲第一,将来进兵部可也,入大理寺可也,迁都察院可也。以其不畏生死、敢于直言之烈性,最适合进兵部、都察院或大理寺,万万不可入翰林院。” 朱厚照自有歪道理,他强忍住怒火,笑道:“正是其性格太烈,才应该进翰林院修身养性,你们都应该好好教导,把他从邪路上掰回来!众卿,训导王渊的重任,朕就托付到你们身上了。” 众臣无言以对,皇帝太能扯了,你还不能说他是错的。 既然无法从策试文章和品性来反对,那该找什么法子呢?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晣突然说:“陛下,贵州边鄙之地,若点贵州士子状元,恐怕不能让它省士子心服口服。“ 这个理由,很好很强大,很扯很搞笑,不愧是言官们的头头。 其他阅卷官听了,都有一种翻白眼的冲动。这话要是传出去,非但贵州士子不高兴,其他边疆省份的士子也会炸锅。 但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理由。 历史上,嘉靖皇帝就以这个理由,剥夺了一位云南士子的状元之位。 那个云南士子叫李启东,被阅卷官列为一甲一名。消息当晚就传出去了,好几个边疆省份的士子,纷纷齐聚云南会馆庆祝。这不仅是云南士子的喜事,更是所有没出过状元的边疆省份的大喜事。 结果呢,嘉靖皇帝搞封建迷信,听信一个道士的鬼话。说如今天下大旱,要点个能下雨的状元,于是嘉靖跟此时的朱厚照一样,辛辛苦苦翻出一个叫“秦雷鸣”的士子。 但这种迷信言论不能明说,于是嘉靖就称:“云南边远,不宜点状元。”不但不点状元,连榜眼、探花都不给,只扔去做二甲第一,估计也是被阅卷官们气的。 边疆士子们一听,气得直想撞墙。 朱厚照冷笑道:“贵州可是大明之地?” 王晣也知自己不占理,硬着头皮说:“是大明之地。” 朱厚照怒喝道:“既是大明之地,贵州士子为何不能点为状元?你说!” 王晣也发怒了,跪着不肯起来:“此人不堪为状元!” “你讨打呢!”朱厚照气得不行。 王晣挺直腰杆:“请赐廷杖!” 朱厚照大怒:“滚,这里不是奉天殿!”他又指着其他阅卷官,“今天这个状元,朕点定了!谁还有异议?” 众人跪着不起来,以沉默表示反对。 朱厚照懒得理他们,直接拿着王渊的卷子坐回去,提笔写下六个红字:第一甲第一名。 111【独占鳌头】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皇帝是殿试的主考官,他想点谁为状元,就能点谁为状元,这是法律和礼制赋予朱厚照的权力。 朱厚照唯一做错的地方,就是不该拆卷看名字,对其他考生极其不公平。 但严格来讲,前三名的卷子也不该拆。 如果君臣都遵守礼制,那正常程序应该如此:皇帝在弥封好的卷子上,按文章好坏来点状元、榜眼、探花。众臣回到东阁,拆二、三甲进士卷子填写金榜。翌日,将二、三甲进士榜呈交皇帝御览,在获得皇帝认可之后,这时才拆前三名试卷,并把空缺一甲的进士榜补充完毕。 但是,从朱元璋、朱棣那会儿,就带头破坏拆卷和填榜程序,总要提前把一甲试卷拆开看名字。 一百多年下来,大臣们也习惯了。而且在请皇帝点状元的时候,还经常主动拆开给皇帝看,反正基本上不会再改变名次,无伤大雅。 这是一笔糊涂账,根本算不清谁在破坏规则。 若大臣敢指责朱厚照擅自拆卷,朱厚照也可以指责大臣擅自拆卷,狗咬狗、一嘴毛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华盖殿。 内阁官员云集于此,所有人都喜气洋洋,似乎已经忘了昨晚的不愉快。 朱厚照和阁臣们在殿中等待,司礼监太监跑去制敕房,将一甲进士的名字填于金榜,又开始拟写传胪帖子。 金榜从制敕房送回来,尚宝司官员瞟了一眼,然后无比恭敬的请皇帝盖印。 随即,武英殿大学士梁储捧着金榜,前往奉天殿交给礼部尚书费宏。 费宏是今年会试、殿试的总策划,他同样属于内阁重臣,礼部尚书不过是挂名兼职而已。但真正的礼部尚书白钺,三个月前死于任上,礼部事务又交回费宏管理。 “费学士,请接榜。”梁储双手递上。 费宏举双手捧过,弯腰向梁储还礼:“梁学士,有劳了。” 梁储站着不走。 费宏有些奇怪,随手把金榜打开,见王渊位列榜首稍微有些诧异。 梁储问道:“费学士可知状元之事?” 王渊被强点状元的消息,昨晚就已经小范围传出。但礼部属于科举事宜主办方,出于回避原则,礼部官员不得过问监考、阅卷和评选之事,费宏谨遵制度根本不听风言风语。 费宏微笑道:“状元自有陛下点出,身为臣子又何必多嘴?” 梁储苦笑道:“确实如此。” 费宏入阁是杨廷和强力推荐的,但他跟杨廷和不是一条心,或者说跟谁都不是一条心。 这位先生十三岁童子试案首,十六岁江西乡试解元,二十岁殿试被点状元,四十一岁就成为阁臣,如今不过才四十四岁而已。 费宏平时云淡风轻、中正和气,犹如庙里菩萨佛像,关键时刻却能站出来担事。历史上,王阳明平息宁王叛乱,就有被罢官的费宏在身边出谋划策。 以为这是个正人君子? 嘉靖朝重臣郑晓,如此评价费宏:“数公中唯宏最下,虽有才,心行险测。” 这是一个真正的老阴比,他本来跟杨廷和走得很近,嘉靖大礼议时却静观其变,杨廷和刚一下台,费宏就升任内阁首辅,成为大礼议事件的最大赢家。 并且,此人看似温和恭俭,实则非常记仇。 他本来跟王阳明关系亲密,还一起平息宁王叛乱。但因为所属派系不同,王阳明不听从费宏建议,选择把宁王押送给太监张永,双方立即从朋友变成敌人。在杨廷和下台之后,王阳明依旧无法翻身,其中关键便是费宏在打压。 直至费宏下台,王阳明才终于可以起复为官。 皇帝把王渊点为状元? 关我费宏屁事! 即便王渊真要搞什么摊丁入亩,费宏都不会直接反对,只有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他才会出手。 望着梁储远去,费宏云淡风轻,脸上微笑依然。 …… 王渊与诸士子,早已在奉天殿外等候多时。 此时此刻,士子们都换上了进士巾服。 王渊身穿一袭深蓝罗袍,缘以青罗,袖口宽大。腰系黑角革带,脚踩黑色短靴,头上还戴有进士巾。进士巾类似宋代官帽,但两翅没那么长,帽翅两端还系有黑纱垂带。 这一身行头换上,士子们个个变得精神起来,可惜过两天就要还给国子监,留给下一届进士们继续穿。 朝廷蛮抠门的,送给新科进士拿回家珍藏多好啊。 但谁让朱元璋厉行节俭呢,这也是节俭的一种体现。 华盖殿那边,鸿胪寺官员已经拿到传胪贴,凑请皇帝移驾奉天殿。一时间,音乐大作,导驾官引着朱厚照至奉天殿升座。 礼乐,有礼就有乐。 今天的仪式,只有皇帝登基、大婚、万寿、凯旋才用,音乐的规格也是最高等级的。 文武百官和士子们依次进殿,乐声停止之后,序班官员举金榜赞礼,王渊等士子都跪下四拜。接着从大殿东门出去,在丹陛外集体朝西站立,传制官捧着金榜来到御道,呼道:“诸举人听制!” 王渊只能再次跪下,等着听皇帝诏书。 传制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正德六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完毕,传胪官终于开始上正菜,扯开嗓子唱名:“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从大殿到阶下,宫中侍卫齐声传唱,一队唱完又接着一队。 王渊的表情有些迷糊,其他士子也惊讶万分,金罍更是瞠目结舌,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一位序班官员走到王渊跟前,微笑道:“状元郎请占鳌头。” 王渊立即起身,跟着此人踏前几步,跪在丹陛鳌头处。 传胪官又唱道: “第一甲,第二名,杨慎!” “第一甲,第三名,余本!” 杨慎面无表情,不悲不喜,他昨晚就知道结果了。 余本则是不敢置信,他会试只考了第一百九十二名,殿试居然能够被点为探花。 而会试第一名邹守益,略微有些失落,但情绪波动不大。 榜眼和探花跪在原地不动,只有状元能够出列,此谓“独占鳌头”。 王渊现在一脑子浆糊,不知道自己为啥变成状元了。他那份殿试答卷,纯粹是因为反贼肆虐京畿,一时兴起而胡乱写出来的。得个普通进士,然后外放出去当知县,这就是王渊的真实想法,他不太愿意进翰林院做京官。 王渊是工科生,读四书五经,已经耽误他很多时间,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地方干老本行。 “第三甲,第七十三名,金罍!” 金罍早就等得发慌,直到此刻才念自己的名字,简直欲哭无泪。他可是会试第二十八名,现在只有个同进士出身,前后差距也太明显了吧。 三榜唱完,进士四拜。 执事官举着金榜从奉天左门出去,在长安左门外挂金榜。进士们紧随其后,前方有伞盖鼓乐开道,稀里糊涂间已出了皇城。 “状元郎,请吧。”顺天府尹杨旦面无表情。 王渊抱拳回礼:“多谢府尊。” 状元有特殊优待,不但传胪时独占鳌头,还需顺天府尹用伞盖仪,亲自护送王渊回到住处。 王渊骑在马上沿街而过,街道两旁俱是看热闹的京城百姓。 长安门外已经张贴金榜,状元之名传遍城,此刻市民们都来争睹王二郎的状元风采。 “那就是单骑杀贼的王二郎?” “文武双啊,上马能杀贼,下马中状元。” “我听说,大才子杨慎才该中状元,这个王二郎是皇帝乱点的。” “皇上还真干得出来这种事,不过王二郎中状元也不错,他当阁老肯定不怕反贼闹京师。” “对对对,王二郎当上阁老,反贼怕是连直隶都不敢进。” “……” 京城的消息传得好快,昨晚发生在皇宫的事情,现在居然已经传到街头巷尾。 顺天府尹杨旦忍不住说:“状元郎,真个想搞什么摊丁入亩?” 王渊笑问:“殿试文章能当真吗?杨府尊在奉天殿做的道德文章,当官之后可有一贯奉行?” “当然一贯奉行!”杨旦说道。 才怪呢。 杨旦的曾祖父杨荣,是明初的内阁首辅,与杨士奇、杨溥并称“三杨”。 杨旦的从兄杨晔横行乡里、残害百姓,按律当斩,这家伙却躲到京城叔父家中。叔父是兵部主事,姐夫是礼部主事,一起行贿高官为杨晔脱罪。最后成化皇帝亲自过问,汪直派人去抓捕,直接将杨泰一系抄家,一百余口部押进京师问罪。 当时不仅杨家吃挂落,还牵扯到无数文官,最后演变成太监和文官之争,直接导致成化皇帝遣散西厂。 这个杨旦,是杨廷和一党的,难怪对王渊没有什么好脸色。 从头至尾,二人就只说了那两三句话,话不投机半句多嘛。而京城百姓,则一路簇拥着王渊出城,客栈老板得到消息正在张灯结彩。 112【收礼】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旅店,客房。 周冲已经搞得满头大汗,他今天没干别的,就是迎来送往收礼而已。 甚至,金罍的书童都被借来帮忙,因为周冲一个人忙不过来。 至于跟那些送礼的客人交流,当然是王渊亲自出马,反正认识的或不认识的,王渊都以礼相待不得罪。 傍晚终于稍微消停,周冲前来禀报:“二哥,一共收到现银四百六十两,另有财货若干。其中晋商席家出手最大方,派人送来一百两银子,还有一方上好的砚台。那个寿宁侯张鹤龄真不是东西,我们把贼寇杀跑,给他保住几大车财物,他居然都不遣人过来道贺。” 王渊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问道:“每个送礼的,都记录下来了吧?” “记好了,不敢弄错。”周冲笑道。 王渊写了几十封信,都装在信封里放好,递给周冲说:“明天麻烦跑几趟,按照送礼名单部回信。另外,财货都拿去当铺死当,当票务必要收好。” “二哥这是要做什么?”周冲不解道。 王渊懒得解释:“过几天就知道了。” 王渊想干啥? 当然是把收到的财货都捐出去,良乡县不是有个镇子,被贼寇一把火烧了吗?把银子扔给良乡知县,让他妥善用于难民安置工作。新科状元的礼金银子,谅那知县也不敢贪污,因为这银子贪起来烧手。 王渊也不敢拿,就因为烫手。他知道自己被点为状元,已经得罪了许多人,保守起见,还是不留下任何把柄为好——虽然这种收礼属于常态,连言官们都懒得管,当官的谁还不收礼啊? 把事情交代完毕,王渊又拿起那份送礼名单,好奇道:“这个姓席的晋商,出手也太大方了吧,非亲非故居然送我一百两银子。” “我也不知,听说是蒲州商人。”周冲说道。 山西蒲州有三大豪商,一为王家,二为张家,三为席家。 王张两家底蕴深厚,出过许多官员,而且互相联姻。 席家却是近二十年冒头的,论及浮财甚至比张王两家更多,但席家子弟没出啥大官,干什么事靠银子开路。甚至专门在京城安排有人,给每科一甲进士送礼,同时还给那些庶吉士送礼。 不为别的,结个善缘而已,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不但给官员送钱,席家还在蒲州修桥铺路、赈济贫苦,反正社会声誉非常好。 至于真实情况如何,那只有鬼知道。 史书上这样记载席铭:“初时学举子业不成,又不喜农耕,曰:丈夫苟不能立功名世,仰岂为汗粒之偶,不能树基业于家哉!于是历吴越、游楚魏、泛江湖,撤迁居积,起家巨万金,而蒲大家必曰南席云。” “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 王渊放下礼单,问道:“何人?” 门外之人说:“我奉主人之命,来给今科状元王相公道贺。” 王渊使了个眼色,周冲立即去开门。 来者捧着一个盒子,双手奉到王渊跟前:“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状元郎收下。” 王渊随手接过,打开盒盖一看,整整躺着两层银锭,每层有二十锭银子。 “二百两,好大的手笔,不知贵主人是谁?”王渊玩味笑道。 来者抱拳说:“宁王。” 当然就是历史上造反那个宁王,从正德六年到正德九年,宁王派人在京城送了足足三年礼。内阁重臣、六部大佬、要害官员、以及每科一甲进士,几乎都被宁王送了个遍,据说前后加起来行贿上万金。 等王阳明把宁王擒住,搜出宁王府的送礼单,内阁首辅杨廷和赫然在列。 “礼我收下了,”王渊笑道,“且稍待,我给宁王回一封信。” 信件内容大致如下:“我与宁王素味平生,骤得如此大礼,不胜惶恐。长者赐不敢辞,因此我斗胆把礼金收下。正好良乡县有一村镇被贼寇烧毁,我现在自作主张,将宁王送来的二百两银子,都捐给遭受兵灾的百姓重建家园。” 王渊直接将信笺递过去,来者当场把信看完,顿时哭笑不得,朝王渊抱拳告辞。 王渊又写一封信给良乡知县高迪,把高县令好好吹捧一番,又说自己收到许多礼金,不知该做什么用途,因此捐给难民重建家园。小镇重建之后,请高县令写一篇文章,并将送礼者的名字都刻在石碑上。 届时,宁王的名字,必然排在碑文第一位。 简直完美。 宁王的礼物,不收不行。 之前所说的那个老阴比,即礼部尚书费宏,就是料中宁王必反,因此坚决不肯收礼。结果被宁王嫉恨,勾结钱宁将其罢官。在费宏丢官回乡的半路上,宁王就举兵造反了,费宏跑去联络王阳明,协助王阳明将宁王给逮住。 王渊无所谓啊,谁送礼他都收,转手再捐给百姓,反正不进自己的腰包便是。 刚把宁王的人送走,金罍又来敲门。 “若虚,京城有些风言风语,都是关于的。”金罍提醒道。 王渊问道:“都说我什么?” 金罍说道:“幸进状元。说因杀贼事,获得皇帝青睐,实则连一甲都进不了。” “哈哈哈!” 王渊大笑三声:“如果这都是幸进,那他们也去杀贼啊?我又不拦着。”说着,王渊又问,“没拿我的殿试文章说事儿?” “殿试文章写了什么?”金罍反问。 “没什么,瞎写的。”王渊不谈此事。 那篇文章看似危险,其实根本就无所谓。谁没有过匡扶苍生的热血幻想,谁没有过少年意气的荒唐文章?而且那是策试卷,只要不犯朝廷忌讳,随便写什么都可以,没人会在意的! 除了摊丁入亩之外,王渊文章里的其他内容,都有朝中大臣提出过,甚至是真正着手实践过。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开创者名叫桂萼,今天早上跟王渊一起成为进士。桂萼在嘉靖年间,就已经不顾他人反对,率先实行一条鞭法,还不照样能当上内阁重臣? 别以为文官都是废物,甚至包括杨廷和在内,其实都想改革弊政,只是不敢太过折腾而已。 阅卷官集体反对王渊当状元的真正原因有三: 第一,王渊的策试文章不合规制。应该从道德、历史、礼制、大义等方面入手,总体而面的进行阐述,即所谓以古观今、高屋建瓴。而不是像王渊那样,逐条逐条的探讨实际问题,这种问题,没当过官的士子说不清楚。 第二,杨慎的策试文章写得太好了,不点为状元简直没天理。 第三,朱厚照表现得太激动,非要拆卷找王渊的名字。再结合朱厚照以往的劣迹,阅卷官们害怕王渊被列入一甲进翰林院,成为皇帝身边的幸进之臣。朱厚照越是喜欢谁,他们就越不能让这人进翰林院,这是扰乱官场秩序的大忌! 第三个原因似乎匪夷所思,其实最关键! 朱厚照现在还只是疯狂提拔太监和锦衣卫,文官们当然管不了。若王渊进入翰林院,必然被朱厚照疯狂提拔,这是皇帝把手伸进了文官系统。 一旦王渊幸进成功,必然有其他文官有样学样,大臣们如何不想趁早掐死这种苗头? 以朱厚照的胡来,信不信王渊几年之后,就有可能当上三品官。反正大臣们对此深信不疑,毕竟朱厚照提升锦衣卫千户、百户,那都是几十上百人搞批发的。 因此,只要不让王渊进一甲,又在馆选时把王渊刷掉,那就随便朱厚照怎么搞。即便朱厚照脑子抽风,一年时间升王渊当三品官,那都无所谓,非翰林不入内阁嘛,不会对朝廷秩序形成实质性威胁。 大臣们防的不是王渊,防的是皇帝! 一个新科进士而已,还没资格进入重臣们的视线。 这个道理,当天在场的阅卷官都懂,了解真相的王阳明也懂。 等琼林宴之后,王渊就要去拜谢恩师。到时候,王阳明肯定会给弟子支招,劝王渊进入翰林院之后,寻找各种机会请求外放做地方官。 只要王渊离开中央,离开朱厚照,大臣们对他的敌视将自动消失。 113【琼林宴】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一条鞭法的实际开创者桂萼,跟金罍同样倒霉,皆会试名列前茅,殿试之后被甩到三榜。 金罍是文章写得太空洞,桂萼是文章写得太细致。 王渊谈了马政、盐政、茶政、田政、税收、户籍等诸多问题,由于篇幅有限,每个问题都难以深入探讨。 而桂萼的文章专讲田政和税收,他认为流民遍地、乱军四起,是因为田政日趋崩坏,税收制度跟不上时代发展。什么清丈土地啊、改实物赋税为银钱征收啊,反正啰里吧嗦扯了一堆,而且还说得非常有道理。 问题是,不管王渊还是桂萼,他们所说的那些想法,从弘治朝就有许多大臣提出过,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摊丁入亩除外。 殿试文章该怎么写? 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提出切实可行的指导性方针,比如洪武朝状元黄观的《平戎策》,归纳起来就几句话:“北方蛮夷很坏,仅凭教化无用,劳师远征无法一次性铲除。应该屯兵边疆,耕战并举,步步为营。”没有任何实际操作细节,只需提出指导性方针即可,该怎么办交给具体执行人。 一种是杨慎那种花样文章,用典详实、博古通今、遵循大道、恪守礼制、垂拱而治,读起来朗朗上口,看起来花团锦簇。仔细一品,等于啥都没说,实际问题被回避了,而且必须承认他写得很对。 若非王渊会试前三,阅卷官不想落会试考官的面子,他肯定跟桂萼一样被甩到第三榜。 礼部。 恩荣宴,即琼林宴。 桂萼被礼部吏员带到席位,一脸郁闷的坐下,垂头丧气不想跟人说话。 就在此时,大概数十名新科进士,突然站起来抱拳祝贺,却是王渊、金罍和何邦宪三位云贵进士结伴而来。 王渊自被领去状元位就座,金罍排在桂萼之后大约十位。 何邦宪就更厉害,他会试倒数第四,殿试倒数第二十一,反正不管怎么倒数都是进士。 之前考再好有毛用,会试第六的马性鲁,会试第十一的吴惠,会试第十六的朱寅,现在都被列为三榜进士。 对了,二甲第四名叫马应龙,传胪唱名的时候,让王渊回忆起不堪往事。 探花余本出现时,诸多进士同样离席问候,王渊也起身抱拳道:“子华兄,有礼了。” “若虚兄,恭喜恭喜!”余本笑道。 王渊也笑道:“同喜同喜。” 如果说,谁对王渊做状元最没意见,当属余本无疑。 此君会试成绩将近两百名,居然能够排进一甲,早就喜出望外了,随便哪个当状元都跟他无关。 余本的殿试文章,写法跟杨慎差不多。而他的性格为人,则跟金罍比较相似,都是那种埋头钻研学问,不怎么沾染实务,而且容易得罪人的类型。 历史上,这家伙两次被贬官,都是因为乱说话闹的。一次是皇宫失火,大臣们应诏陈明时事,余本说了一堆真话,被扔去广东当提学副使;又在广东履任期间,弹劾巡按御史毛风贪赃枉法,毛风反手诬陷,两人同时遭罢官。 有趣的是,在嘉靖上位之后,不合群的余本和金罍,都被视为杨廷和的反对者而升官。 宴席还没开始,两人坐得又近,余本赞道:“若虚兄之会试程墨,我有幸一睹,第一篇制文就令人叹为观止!” 王渊惊讶道:“会试程墨已经刊印了?” 程墨就是考生的范文,乡试与会试都要整理编印,但绝对不可能如此迅速。 余本笑道:“我看到的是手抄卷。” 王渊认真回想了一下,会试四书第一题,好像是“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他那篇文章写得很正常,唯一亮点是把《中庸》里的“齐明盛服”扯进去,让《大学》与《中庸》的论述进行统一。 这种两相印证的论述方式,朱熹章句里没讲,沈复璁也没有讲,是王阳明平时授课时讲的。 王渊笑着说:“可是齐明盛服?” “正是如此,”余本感慨道,“我学《大学》、《中庸》之时,对这两处只是隐有所动,真没想过二者之道可以殊途同归!” 王渊道:“此乃吾之授业恩师所讲。” “不知若虚兄之业师,是哪位大贤?”余本追问道。 王渊已经知道王阳明是同考官,他犹豫一番,发现没啥可隐瞒的,便说道:“便是这次《礼记》房同考官之一,王讳守仁公。” “原来是阳明子之高徒,失敬,失敬!”余本是浙江宁波府人,跟王阳明所在的绍兴府紧挨着。 王渊笑道:“吾拜在先生门下,还多亏了阉竖刘瑾。” 余本感兴趣道:“有何说法?” 王渊解释说:“我本是贵州农家子弟,世代务农,连私学都读不起。十岁那年遇到蒙师,他是绍兴府的秀才,后来捐了一个小官,却因上官得罪刘瑾而被连累,流放云南途中遭遇贼寇。父亲将恩师救回家中,我才开始读书识字。” “若虚兄十岁才识字?”余本震惊无比。 王渊点头道:“确实如此。及至恩师守仁公,因触怒刘瑾贬谪贵州,穴居于荒山野岭,一边耕种一边授课,我才有幸慕名拜入恩师门下。” 余本恍然大悟,赞道:“此当为一桩佳话!” 可不就是佳话吗? 太正能量,太立志了! 一个没钱读书的农家孩童,跟随被陷害流放的秀才识字。又遇到被贬官的当朝大儒,这大儒惨到住山洞,如此艰苦还不忘兴教化,给了贫困孩童一个真正进学的机会。 如今,大儒平反昭雪,并且获得升迁。而那个农家孩童,也少年得志,成为皇帝钦点的状元。 简直就该写文章大肆宣传,让天下士子都知晓此事。 余本突然回过味来:“若虚兄今年贵庚?” “十六岁。”王渊说。 余本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若虚兄竟只读书六年,真神童也!” “侥幸而已。”王渊笑道。 二人说话之间,榜眼杨慎终于来了,众进士纷纷起身道贺。 而今天的恩荣宴主持者、代表皇帝慰问新科进士的大学士费宏,也随后即至,场起身拜见。 此外,殿试的阅卷官和执事官,此刻亦都到场赴宴。 只有李东阳没到,老先生肛瘘发作,这两天疼得死去活来。 十三位阅卷官,那天晚上竭力贬低王渊,如今却笑容满面,对王渊也是温和可亲、嘘寒问暖。 新科状元,皇帝钦点的,谁敢表现出不满?但凡公开说一句怪话,都是对皇帝不敬,都有打压后进的嫌疑。 费宏宣布恩荣宴开席,立即有吏员捧来牌花,代表皇帝赏赐给阅卷官、执事官和今科进士。 牌是腰牌,花是宫花,进士簪花就簪的这个。 其他人都是小绢牌,绣有“恩荣宴”三个字。唯独王渊作为状元,领到的是金镶银牌,字儿也是刻上去的。 宫花也不同,其他进士戴翠叶绒花,只有王渊戴翠羽银花。 恩荣宴并未持续太久,随便说了些话,吃了些酒菜,便集体前往鸿胪寺,学习上朝的各种礼仪。 宴席结束的时候,杨一清路过王渊身边,语重心长地说:“状元郎,十年寒窗,殊为不易,不可与幸进之人为伍。若有机会,还是外放做官更妥。” 王渊不明其意,但还是拱手道:“多谢冢宰提点。” 隔日,王渊领到一套冠带朝服。至于其他进士,则继续穿传胪那天的进士服。等上朝给皇帝谢恩之后,就要把衣服还给国子监。 当然少不了大明废纸……额,是大明宝钞,每个进士都获赐一大坨。 (今天老王生日,不要议论其他。) 114【满口胡言】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深更半夜,王渊一边穿衣服,一边打哈欠。 作为状元,他今天要带领新科进士,去宫里给皇帝上表谢恩。 状元朝服由红罗缝制,圆领,白绢中单,锦绶蔽膝,银色腰带,腰侧还挂有玉佩。官帽是六七品官的乌纱帽,槐木笏板一把,用来打人肯定很疼。 周冲从马棚里将阿黑牵出,请王渊骑上去,自己则跟在旁边步行。 “二哥,我跟人打听过了,状元都要做什么翰林院修撰,要在京城当官好多年呢,”周冲提着灯笼说,“我们也该买套房子了,总不能状元郎一直住在客栈里,说出去平白让人看笑话。就算不买房,也该租一套,金公子就在城里租了套院子。” 王渊笑道:“那找牙行寻一处合适的,不用太气派,离南城近就可以了,这样也方便每天上朝。” “好嘞,”周冲应了一声,又问,“是不是该买几个烧火浆洗的婆子,再买几个端茶倒水的丫鬟?” 王渊想了想,说道:“丫鬟和婆子各买一个。” 周冲劝道:“太少了,这不符合二哥的状元身份。” “别废话,照办就是。”王渊命令道。 不多时,两人已来到皇城外,王渊验牌进城,周冲则牵马回去。 在承天门和午门的中间,修有一些房子,可供百官在等候上朝时歇息。如果前一天办事太晚,或者有急事随时听召,皇帝还会安排大臣夜里住在此处。 文武百官已经来了许多,由于并非例行朝会,来的都是四五品以上大臣,或者要害部门的官员。 看到王渊身上的朝服,便知是状元来了。一些官员将他无视,一些官员过来道贺,大多数官员都遥遥抱拳致意。 倒是新科进士们彼此很热情,三五人汇聚在一起,互相说些家乡异闻,顺便拉近一下关系。 常伦跟王渊就聊得很起劲,说的跟武艺有关,箭术、刀术、骑术胡侃一通,恨不得当场拿出兵器比划比划——这种谈话内容,让其他进士彻底无语,不清楚的还以为二人是武进士。 突然,王阳明也来了,王渊立即过去见礼:“相别一载有余,先生安好!” “很好,”王阳明赞许道,“那天传胪,我便看到了,比以前又长高了许多。” 王渊说:“侥幸得中进士,多亏先生教导,尚不及登门拜谢。” 王阳明低声问道:“那篇策试文章是怎么想的?” 王渊说:“拿到题目,便想起京畿贼乱,不由自主就写出来了。进士文章,应该没人当真吧?” 王阳明点头说:“确实没人当真。跟一样写类似文章的,另外还有两人,都被排在三榜之列。若不被点为状元,根本无人理会,内阁重臣犯不着跟新科进士一般见识。” 王渊笑问:“也就是说,现在有人跟我一般见识了?” 王阳明告诫道:“众臣最忌讳的,便是幸进之人,最好早日离京外放。否则升官越快,就越被敌视,迟早成为众矢之的。” “弟子明白,多谢先生教诲。”王渊终于搞清楚,为何昨天杨一清劝他寻机外放。 黎明时分,众官汇集在午门前,大致排好了队伍。楼上鼓敲三通,文武百官分别从两道侧门进去,接着是王渊带领新科进士过午门。 三道正门,状元、榜眼和探花可以走,这辈子也只能走这一次。 而其他进士,只能按照殿试名次,分单双号走两道侧门入内。 杨慎亦步亦趋跟着王渊后边,心里很不得劲儿。若非皇帝胡来,独占鳌头的应该是他,被顺天府尹打伞盖护送的也是他,琼林宴佩银牌戴银花的还是他。现在,他却不得不跟在王渊身后,待会儿朝见皇帝还要站在王渊身后。 状元和榜眼,相差只有一名,但受到的待遇有天壤之别。 穿得就不一样! 状元有特制的朝服,榜眼只能跟其他人一样,穿戴普普通通的进士巾服。 按照程序来到奉天殿前,朱厚照在里面升殿宣礼。搞了一堆繁琐的仪式之后,皇帝乘马车移驾华盖殿,在韶乐声中再次举行升殿仪式。 鸣鞭三响,礼乐大作。 鸿胪寺卿刘恺来到王渊跟前,微笑道:“诸进士随我来。” 王渊便带着进士们入班,四拜平身,进表谢恩,接着又是四拜。 从殿试到现在,磕头无数次,而且都是给皇帝磕的,王渊都已经磕得麻木了。 对了,明天还要给孔子磕头。只有拜完孔子,才能脱下进士服,换上真正的朝服,从此摆脱平民之身。 朱厚照坐在御座上,笑着招手:“状元郎,来得近些。” 王渊手持笏板移步上前,他拢共在宫里见过皇帝三次。第一次是殿试,离得太远看不清;第二次是传胪,同样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今天是第三次,已经距离很近,怎么越看越面熟? 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曾记得我啊?”朱厚照问。 王渊当然不记得,回答说:“殿试、传胪之日,臣曾两度得见天颜,陛下英武之姿难以忘怀!” 朱厚照毫无圣君模样,歪着身子笑问:“还有呢?” 王渊答道:“恕臣愚钝。” “城外,门板。”朱厚照给出关键词提醒。 王渊瞬间回忆起来,坚决不承认:“殿试之前,臣不曾见过陛下。” “记性不好啊。” 朱厚照感慨一声,突然走下御阶,来到几百进士旁边。走着走着,他突然指着一个进士说:“我在城南见过,问是否精通兵法,居然当即拂袖而去!” “臣惶恐!” 那个进士吓得跪地请罪,同时心里后悔万分,早知道就多拍皇帝几个马屁啊。 王渊心想:这皇帝的记性真好。 “起来吧,不会治的罪。”朱厚照说道。 那个进士连忙谢恩,两腿发软的爬起来,站在那里浑身直哆嗦。 朱厚照又来到王渊面前:“真不记得了?” 王渊略微低头,背着群臣偷偷眨眼:“回陛下,确实不记得。” 朱厚照收到暗号,顿时哈哈大笑,亲昵的拍王渊肩膀说:“不记得无所谓,朕却知道白衣飞将王二郎。那箭术、骑术是怎样练出来的?” 王渊回答说:“臣自幼家贫,吃不起肉,便跟随父亲、大哥,用自制的土弓打猎。臣五岁习射,至今已有十一载。” “家里穷还能骑马?”朱厚照疑惑道。 王渊只得说:“吏部验封司主事王讳守仁公,因得罪刘瑾而被贬贵州龙场驿。因驿站破败不堪,守仁公只能住在山洞中,自己耕种粮食维持生活。山上皆为生苗,刀耕火种,不识文明。守仁公遂行教化,教导生苗说汉话、习汉字。众苗皆服,名显四方,贵州宣慰司学数百生员,在提学席副使的倡导下,尽皆入山拜入守仁公门下。臣亦在其中。” “还有这等事?”朱厚照感觉颇为稀奇,问道,“王守仁何在?” 王阳明立即出列:“臣在。” 朱厚照指着王渊:“这是的学生?” 王阳明回答道:“王状元确为臣之弟子,他与数百生员来山中求学。因条件艰苦,住茅屋、吃粗食、饮山泉,一年之后只剩十余人,王状元便为其中之一。” 好嘛,一问一答,互相吹捧,令人肃然起敬。 王阳明肯定名声响亮到极点,触怒阉宦被贬,住山洞还兴教化,又用一年时间培养出状元,随便哪条传出去都是文官楷模。 朱厚照又问:“还没说怎么学会的骑马。” 王渊胡扯道:“在山中求学期间,有一同窗唤作李应,为贵州李总兵之第三子。臣与李三郎同住一茅屋,同睡一草床,情同弟兄。臣的骑术,便是李三郎教的。” “那匹神驹呢?”朱厚照的消息非常灵通,还知道王渊有一匹上等水西马。 王渊回答说:“三年前,乖西苗部作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臣在回家探亲途中,遇到贼兵转运辎重与妇人。便与李三郎合计破敌,李三郎联络到四位旗兵,臣则回家联络村中青壮。” “打仗了?”朱厚照饶有兴趣。 王渊回答说:“一千披甲贼寇,另有数百贼寇运粮辅兵。我等埋伏于山谷,夜里多举火把突袭,贼兵大败,斩获无数。” 朱厚照问道:“三年前才多大啊?” 王渊拱手道:“十三岁。” 不管是大臣还是进士,听到此时都无话可说。 尼玛,十三岁就敢夜袭叛军,而且只有四个官兵,其他是农民,还外带两个生员。而且居然夜袭成功了! 贵州果然是边鄙之地,民风竟如此剽悍。 王渊又说:“山中求学之人,还有贵州宋宣慰使的独生女,当时年方十五岁,也一起参与了夜袭。宋宣慰使得知之后,便赠送臣一匹水西良驹,以示褒奖。” 众人更加无语,少女跑去山中求学且不提,还跟着在夜里打叛军? 朱厚照哈哈大笑:“尔等皆为少年英雄。那个李三郎,既为世袭军户子弟,让他来京城当锦衣卫吧!” 115【人鬼难辨】 周冲牵着马儿,早已在承天门外守候多时。他在人群当中找到王渊,立即迎上去说:“二哥,牙行带我去看了好几处房子,有两处我觉得挺好,哪天你抽空亲自去选一下。“ “不用找房子了。”王渊也懒得骑马,只牵着阿黑步行出城。 周冲惊讶道:“那继续住客栈?” 王渊解释说:“工部已经安排了房子,我也是散朝之后才知道的。” “考状元就是好,朝廷还带送房子的,怕有好几进院落吧?”周冲顿时就乐得合不拢嘴。 王渊笑道:“你倒是想得美,能有个单独的院子就不错了,我估计是好几个人合住一院,就跟当初在昆明租房差不多。而且那房子也不是朝廷送的,只是暂时住在那里而已。” 周冲失望道:“朝廷可真小气。” 不但是状元、探花、榜眼,就连馆选出来的庶吉士,工部都会帮忙安排住处。另外,司礼监每月免费提供纸墨笔等文化用品,光禄寺免费提供早晚餐,礼部每月发钱买蜡烛。 说白了,就是包吃、包住、包日常用度。 但法定用餐只有一日两餐,毕竟皇帝也只一日两餐,想吃三餐必须自己花钱买一顿。 礼部的膏烛钱也很有意思,按制每月可领三锭宝钞,官价即十五两银子。可在实际操作中,既不能每月发十五两银子给翰林官买蜡烛,也不可能每月发一沓废纸宝钞——那就,直接发蜡烛吧。 周冲又问:“丫鬟和婆子还买不买?” 王渊摇头说:“不买了,估计阿黑的马棚都不好找,更别提安置丫鬟和婆子。” 新科进士集体到文庙祭拜孔子之后,王渊和探花余本就搬进工部提供的住宅。至于榜眼杨慎,当然是住在自己家中,不用来跟苦逼北漂们挤宿舍。 随后几日,王渊和其他进士们,都忙着拜谢主考、房师和业师。 会试主考官是阁老刘忠,当然不可能谁都见。二三榜进士只能递上拜帖,以此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情,能在刘府的会客厅喝杯茶就算有面子了。 但是,一甲进士,刘忠肯定要当面接见。 王渊作揖见礼:“学生王渊,见过刘阁部。” 刘忠微笑搀扶:“状元郎不必多礼,且坐。” 王渊坐下说道:“有赖阁部赏识,学生才侥幸中试,今后定不负提携之恩。” 刘忠意兴阑珊,叹气说:“我是反对你当状元的,至于今后如何行事,你且好自为之吧,这些都跟我无关了。刘瑾虽除,攀附阉党之人不减,而你这个幸进状元,很可能被几方势力当成靶子围攻。” 王渊没想到刘忠居然说得如此直接,惊讶道:“听阁部的语气,似乎打算致仕?” “过几日便走,”刘忠说道,“我与王德辉(王华)乃多年好友,你又是王伯安(王阳明)的弟子,所以才在离京之前提点你几句。场面话我不说了,你且记住这些。朝堂之中,一为钱宁,二为张永,三为杨介夫(杨廷和)。钱宁只要钱,谁挡他捞钱,谁就是他的敌人。张永和杨介夫在大事上合作默契,在小事上纷争不断,你选择依附任何一方,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你若想做孤臣、幸臣,必然遭受这二人的联手围攻。” 刘忠就是想当孤臣,结果成天受夹板气。 王渊揣摩一阵,问道:“西涯公(李东阳)呢?” 刘忠顿时笑道:“他是神仙,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许多事情,他是不管的,临老且病重,只在乎自己死后的名声。” 王渊抱拳致谢:“阁部提点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刘忠摆摆手,摇头叹息:“唉,我也就看在老朋友的情分上,随口给你多讲几句。切记,要么依附张永,要么依附杨介夫。若想做孤臣,可以跟钱宁走得近些,但又不能走得太近。你文武双全,可以早日去沙场建功,这样才有自己的立身之本。言尽于此,且去吧。” 主人送客,王渊只能告辞。 刘忠这些年的遭遇颇为诡异,他因反对刘瑾而被扔到南京。“倒阉派”觉得刘忠是自己人,于是将他提拔为南京礼部尚书,接着又改任南京吏部。 其他被扔去南京的大臣,都在想着如何扳倒刘瑾,而刘忠却在搞本职工作。他不管谁是阉党,也不管谁是清流,反正只要贪赃枉法的就给予处罚,一次性查出一千多个官员。接着官员大考,刘忠又处理了一千多官员,而且建议纠察官员不必等到六年一次,随时随地都应该整顿吏治。 好嘛,这条建议很合刘瑾胃口,成为刘瑾清除政敌的利器,无数文官因此被罢免,其中不乏被栽赃诬陷者。 于是刘忠莫名其妙成了阉党,被调回京城当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还专掌制诏之权。 刘忠怕了,请求致仕,皇帝不允。 及至刘瑾倒台,文官得势,刘忠以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正式成为内阁重臣。虽然他依旧兼任吏部尚书,却已经失去对吏部的掌控,谁让他一条吏治建议,导致无数文官被刘公公下狱呢? 太监张永得势之后,深知刘忠在文官体系被孤立,于是想要拉拢这位重臣。宁夏造反平定,不关刘忠屁事,却加少傅兼太子太傅,从事实上成为张永一党,清流们对刘忠更加敌视。 刘忠有苦难言,两度被迫成为阉党,心里却又不想阉党,吓得再次请求致仕。 皇帝不但不允许,还让刘忠主持今年的会试,刘忠干脆专心当起了孤臣。故意公开表达对张永的不满,既不依附太监,也不跟其他文官结党。 然后他就惨了! 就在前几天,杨廷和亲自来跟刘忠说,你这次会试搞得不行啊,好多考生的文章有违礼制却被录用。 说得很委婉,其实就是张永与杨廷和,联手逼迫刘忠辞官。 刘忠再度请求致仕,皇帝依旧不允许,朱厚照需要这样的孤臣。但刘忠这次已经下定决心,他准备以修祖坟为借口回乡,然后就赖在老家不走,到时皇帝肯定答应他辞官。 正因对朝廷心灰意冷,已经决定走人,刘忠才会对王渊说那些话。 一来,王渊是老朋友儿子的弟子,随口提点几句;二来,刘忠希望王渊当孤臣,继承自己的衣钵;三来,王渊的殿试文章,其实非常讨刘忠喜欢,他评分第三等只是不想王渊太招摇。 官场就是这样,是人是鬼很难分清。 给王渊文章评第一等的杨一清,其实是杨廷和一党。而给王渊评第三等的,却是真正的孤臣,而且真心为王渊考虑。 馆选庶吉士期间,刘忠便回乡修祖坟去了,此生不可能再入朝堂。 王渊前去拜谢王阳明的师恩,师徒二人谈及此事,王阳明也是忍不住一声叹息。 因为,王阳明跟刘忠的性格很类似,做官往往对事不对人,也不愿站在任何一方依附其下。等到李东阳致仕,王阳明失去了大佬照应,多半也会步刘忠的后尘。 “汝欲做孤臣耶?”王阳明问道。 王渊想了想,回答说:“吾欲做社稷之臣。” 王阳明哈哈大笑,甚是欣慰。 116【第一次朝会】 分配给王渊的房子,在澄清坊头条胡同,也即后世王府井。 北边还有二条胡同、三条胡同,接着便是北会同馆、诸王馆和东巡捕厅。 会同馆乃大明首驿,发往全国的公文,都要从这里启程。诸王馆则是藩王进京住的地方,而巡捕厅可以按字面意思理解。 更北面还有十王府,皇子就番之前,必须住在十王府内。 南边隔着一条东长安街,便是台基厂。刚开始专门打造宫殿基石,现在衍变成堆放柴禾、草料的地方。 王渊每天早上起来,只要沿着东长安街,往西走一阵便可到翰林院上班。如果是上朝,那就再往西走一阵,没多远便到了承天门外。 深更半夜,王渊打着哈欠起床,来到院中正好碰到探花余本。 这套院子,暂时只有王渊和余本两人,不过馆选考试已经结束,很快就要安排庶吉士们过来居住。 “若虚兄!”余本抱拳道。 王渊回礼道:“子华兄!” 二人的仆从打着灯笼引路,他们跟在后面边走边聊。 余本的曾祖父官至知府,祖父和父亲都没当官,但家境殷实也算地方大族。 “若虚兄可有朋友通过馆选?”余本问道。 王渊说道:“我在赶考途中,遇到一位四川士子名叫张翀,彼此相谈还算投契,这次馆选他被录为庶吉士了。” 余本笑道:“或许会分来跟我们同住。” 常伦和金罍这次馆选皆不中,而且工作分配已经落实下来,他们一起被派去大理寺观政,相当于全国最高法院实习生。 观政制度在明初非常有用,新科进士必须实习三个月以上,积累工作经验之后再授予官职。但到了明朝中页,观政制度已经流于形式,随便糊弄糊弄便能补到实官。 半路上,王渊又碰到几个进士,大家有说有笑前往承天门。 还遇到不少坐轿子的,皆为三品以上大员。 明初不许官员坐轿上朝,理学家们认为这样不好,简直把人当牲口使用。但朱元璋、朱棣一死,谁还管这个啊,违制的官员越来越多,后来干脆规定三品以上可以坐轿子朝会。 六七品官同样坐轿,只是不坐轿上朝而已。 进士们来到城门口验牌进入,都觉得非常新鲜且激动。虽然从殿试到现在,他们已经进了好几次皇城,但真正排班上朝却还是第一遭。 在候朝的地方,王渊见到金罍、常伦、张翀等人。 等着等着,大家都发现不对劲,今天参加朝会的官员也太多了吧!甚至连一些不入流的杂职,居然都跑来参加早朝,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常伦祖上三代皆为进士,他笑着解释:“今天是新科进士第一次上朝,估计都察院和鸿胪寺查得比较严,避免文武百官缺席朝会者太多,想给新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早朝也能缺席?”金罍惊讶道。 常伦低声笑道:“我听父亲说,弘治十五年八月某日,总共有一千一百六十人没来上朝,当时惹得先皇雷霆大怒。” 王渊瞬间无语,一次早朝就有一千多人旷工,参加朝会的官员该多少啊。 主要还是朱元璋太能干了,裁撤宰相职位,导致朝廷没有主事者,一切都靠朝会来解决。 国朝初年,无论大事小事,都必须交给皇帝决断。每次早朝,从六部大佬到九品小官,乃至不入流的杂吏,都必须跑来参加早朝。连皇城侍卫抓住盗贼,都要拖到皇帝面前,交给朱元璋亲自发落。 不但如此,当时的农民代表(粮长),也可以上朝见皇帝,官员们还不能拦着。 朱元璋就靠跟粮长交流,掌握全国各地的基层信息,甚至有粮长直接被提拔为朝廷大员。明初的粮长世家,都不屑于考进士,因为他们是最荣耀的基层代表。 到朱元璋晚年,精力已经不足,朝会变得很随意,但定下的规矩却不能改。 朱棣常年在外打仗,太子理政又喜欢喝酒,导致朝会时间经常变动,于是文武百官就各种开小差旷工。 后来的皇帝和群臣,实在扛不住这种朝会,于是内阁制度渐渐成熟。先是规定每次朝会只能讨论八件事,后来改成讨论五件事,而且所奏之事,必须提前一天让阁臣先处理,皇帝上朝时照本宣科即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早朝就是走过场而已。 于是越来越多的官员旷工,不参加朝会成了常态。 成化年间有一次午朝,皇帝来了却不见大臣,等半天发现自己被放鸽子,居然一个官员都没来。气得宪宗皇帝大骂:“尔等常以勤政为言,及朕视朝,却又怠慢!” 如此朝会,真没必要,皇帝几十年不上朝也没啥影响。 等过了午门,在金水桥外候朝,王渊举目四望,顿时被就惊呆了。只见月光之下,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就跟初一十五赶庙会差不多。 大略估计,可能上朝官员接近两千人。 奉天殿里肯定装得下,但太过拥挤成何体统。因此末流小官,以及杂职小吏,只能站在广场里上朝,待遇类似后世游览故宫的游客,只不过他们不用掏钱买门票而已。 今天是为了迎接新科进士,明天估计就没几个人了,甚至皇帝都有可能旷工。 还是张居正牛逼啊,这种陋习延续一百多年,谁都知道浪费时间且无用,但又谁都不敢从制度上改革。只有张居正敢下刀子,把每天早朝,改成三六九早朝,一个月只需早朝九次。 王渊穿着从六品官服,杨慎和余本穿着正七品官服。其他进士由于还未授职,全都穿着白板装,默默站在人堆里当布景板。 跟电视剧里不一样,没有太监喊“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而是鼓乐队奏乐,鸿胪寺官员宣布入班,接着再行礼奏事。 早朝没有确切时间,什么时候天光微亮,就什么时候正式开始。朱厚照明显没睡醒,打着哈欠坐在上边,听取已经在昨日被内阁处理的事务——皇帝面前甚至放着剧本,各种台词都准备好了。 鸿胪寺卿刘恺首先出列:“启禀陛下,琉球国中山王尚真,遣正议大夫梁能等来潮方物。” 朱厚照立即对台词:“与他赏赐。” 于是刘恺便领命退回去。 户部尚书孙交又出列说:“应天府所属上元、江宁、句容、溧阳、溧水、高淳六县灾伤,请减征今年夏粮税赋。” 朱厚照再次对台词:“与他减征。” 孙交又说:“正德五年起运改兑无徵正米(即漕粮已运至京师)二万八千石,请予贮库。” 朱厚照说道:“与他贮库。” 一桩桩国家事务,就这样被大佬们说出来,皇帝只需照本宣科回答表态。而王渊等小官小吏,犹如一根根木桩杵在那里,听到的全是被内阁处理好的结果。 长此以往,王渊也想旷工。 每过多久,早朝就上完了,众臣在礼乐声中退去。 朱厚照突然站起来:“王渊何在?” 王渊都打算离开了,闻言立即上前:“臣在。” 朱厚照笑道:“陪我去豹房耍……呃,来西苑听差,朕有要事与你详说。” 诸臣闻言反应各一,大部分都向王渊投去羡慕的目光。 117【豹房之行】(为盟主“爱爱家的风中瑜帆”加更) 出了奉天殿,朱厚照自己钻进御辇,朝王渊招手道:“上车来!” 身后便是文武百官,王渊哪敢跟皇帝同乘一车,当即作揖道:“陛下,于礼不合。” 朱厚照大失所望,叹气道:“王二郎单骑追敌数十里,本以为是慷慨豪迈之辈,却不想竟是个迂腐之徒。” 既不能得罪群臣,更不能得罪皇帝,王渊只能硬着头皮说:“陛下莫害我。” 自称“我”,不称“臣”,这让朱厚照哈哈大笑,吩咐随侍太监:“去给状元郎牵匹马来,还有,给我也牵一匹。” 在非正式场合,皇帝经常不自称“朕”,随便怎么自称都可以,朱棣批奏章甚至用过“俺”字。 大部分臣子都已离开,杨廷和远远瞧着,对杨一清说:“此子毕竟受教于王伯安,基本道理还是懂的,应该算是我辈中人。” 杨一清笑道:“观其殿试文章,心中自有抱负。我看王二郎也不想做幸臣,只可惜入了陛下法眼,便是不做也得做了。” “慢慢观察吧,”杨廷和说道,“若他能以国事为重,做幸臣也不失为好事,我们正好缺一个陛下的贴心人。” 杨廷和与杨一清离去多时,太监终于把马牵来。 朱厚照灵巧无比的翻身上马,对王渊说:“王二郎,我特许你宫中纵马,这不算什么违制!” 眼见文武百官早就走得干净,王渊这才无奈上马,随同皇帝纵马朝西苑跑去。 西苑在紫禁城以西,包括北、中、南三海,是正德皇帝游乐、寝居和处理政务的地方。 大名鼎鼎的豹房,便建在西苑北端,即后世北海公园的西侧。 从正德二年到现在,豹房已经建造房屋二百余间,但并非什么楼宇宫殿,建造成本还不足朱厚照结婚用度的一半。 这不算什么劳民伤财,真正危害巨大的,是遍布全国的皇庄,以及遍布全国的镇守太监。 好在各地起义频发,让皇帝和阁臣都开始反思,朱厚照已经停止组建皇庄,镇守太监也不敢再大肆敛财——这种克制,不知能够持续多久,保守估计也就两三年吧。 朱厚照带着王渊骑马至豹房,指着一条街道,洋洋得意道:“这条街是我一手打造的,是不是很繁华?” 皇帝还没到场,便有太监提前通知。 此时此刻,无数宫女太监伴做掌柜、商贩、行人、顾客,来来往往与民间街市无异,就是穿的衣服料子稍微好了点。 而且还有耍把式卖艺的,那天微服私访城南,胸口碎大石让皇帝高兴,钱宁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回头就把几个江湖艺人招进豹房。反正只要皇帝来御街游玩,就挥舞大锤使劲砸,石板可以无限制供应。 朱厚照换上一身民间武士服,手里提着双刀,让随侍太监敲锣吸引观众,立即就有一大堆“路人”围过来。 王渊哭笑不得,只能过去看热闹。 朱厚照煞有介事的抱拳说:“各位街坊,各位朋友,本人朱寿,路经贵宝地,身上盘缠已经用尽,耍几路刀法换点饭钱。还望老少爷们儿,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好!” 皇帝还没开练呢,观众已经开始喝彩。 朱厚照的刀法不错,至少看起来不错,属于可以吓唬普通人的花刀。当然,表演必须用这种套路,否则舞起来不好看,皇帝真正的刀术难以推测。 王渊能看出来的,是朱厚照下盘很稳,出刀从容且有章法,肯定下过一番苦功。 “好!” 一套刀法表演完毕,观众们再次喝彩,并纷纷掏出铜钱打赏。 王渊有样学样,也赏了皇帝几文钱。 朱厚照特别高兴,带着王渊离开街市,观众们则去找太监领片酬。 今天皇帝身边的体己人,只有王渊一个。 谷大用带兵平叛去了,张永代表皇帝跟阁臣一起商讨政务,钱宁正在南镇抚司亲自处理案子。 朱厚照再度骑上马背,笑着说:“王二郎,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王渊跟着皇帝一阵奔驰,来到相对开阔处。 朱厚照单手叉腰,指着前方平地:“此乃本将军点兵校场,传令三千营,大帅要聚兵了!” 鼓声大作,号角长鸣。 不多时,二百骑兵奔驰过来,都督同知魏彬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三千营已至,请大将军点校!” 三千营是明初三大京营之一,据传前身为三千蒙古骑兵。但若仔细查阅史料,便知蒙古骑兵只有二百六十人,其他全是从各方抽调来的精锐骑兵。 也即是说,最初的三千营,乃整个大明朝,优中选优的三千精悍骑兵,其成员构成不分地域和民族。 随着三千营的扩建,随着朱棣的死亡,精锐不再精锐,最后在土木堡一役被打断骨头。 现在京城早就不是三大营时代,而是十二京营,每个京营都有三千营编制。另外还有个老营,也被京兵们称为“老家”,那才是真正的三大营班底,只不过是组建十二营时,被挑剩下的老弱病残。 十二京营共有六万余人,此时一半多被调去平息刘六刘七之乱。 朱大将军横刀立马,问道:“王二郎,你看本将军的三千营可雄壮?” 王渊笑道:“确实威武。” 朱厚照对魏彬说:“你挑一个射手,与王二郎比试骑射。” 魏彬立即选出一个神射手,还为王渊送来一副弓箭,是制式的五斗马弓——马弓的弓力,一般都比步弓弱。 王渊也不矫情,随手拉弦,说道:“弓力太差,使着不得劲。” 朱厚照哈哈大笑,问道:“你用几石弓?” 王渊说:“一石弓。” 朱厚照道:“这可是马弓,跟步弓不一样。” 王渊答道:“前月在城外,我用的是两石弓杀敌。” 此言一出,竟皆骇然。 魏彬当即质疑道:“状元郎,在皇爷面前,你可不要说大话。” 王渊笑道:“魏都督,我何须说大话?” 魏彬跟着笑了笑,不再言语。 一个武臣,一个文官,即便都是幸臣,也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魏彬没必要跟王渊过不去。 朱厚照问道:“军中可有两石弓?” 魏彬回答说:“需要慢慢寻找,便是找到了,长久欠缺保养,估计也不得用。” 朱厚照失望道:“那就给王二郎拿一石弓来。” 魏彬自去传令。 朱厚照又问王渊:“你那把两石弓,可是找人特制的。” 王渊抱拳道:“回禀陛下。我杀敌所用弓刀,皆为云南乡试之时,黔国公沐总府所赠。” 朱厚照稀奇道:“沐家送你弓刀做什么?” 王渊回答说:“沐公爷也是能文善武之辈,他在鹿鸣宴上行乡射之礼。曾以一把一石弓,与我比拼箭术,连射十二箭不分胜负。可能是对了沐公爷胃口吧,他便送我一副弓、一把刀。” “哈哈哈哈!” 朱厚照特别高兴,说道:“有机会把沐家人也招来京师,本将军要亲自跟他比箭!” 不多时,一石弓取来。 王渊与一个三千营骑士,策马奔驰于校场,二人连射数箭皆中靶心。 似乎三千营也不赖嘛,但要知道此人,乃是数千京营骑兵当中挑出来的,整体而言还真不咋地。 到第五箭时,那人终于脱离靶心,而王渊一直稳如狗。 对王渊来说,死靶子太容易了,并且目标距离太近,便是骑射他也有十足把握。 骑士羞惭不已,随即下马跪地,向朱厚照和魏彬请罪。 朱厚照非常大度,安慰骑士说:“何罪之有?跟你比箭的,可是白衣飞将王二郎。看赏!” 朱厚照又对王渊说:“走,我带你去看老虎,那是本将军亲手养大的。” 118【豹牌】 朱厚照的老虎没养在豹房,而是在西苑的南端——西华门外有个皇家动物园。 地方上有时会进献祥瑞,番邦侍者也会进献珍兽,中小型野兽都养在西华门外。大型野兽另有安排,比如专门饲养大象的象房,就位于宣武门外。 从朱棣那会儿便是如此,听说还养过长颈鹿。这些并非朱厚照自己搞出来的,历代皇帝有闲心都会去动物园逛逛。 至于豹房里的猛兽,仅有一只超级凶猛的金钱豹。 但是,这只金钱豹的待遇特别好,养豹官便有二百四十人,每年俸禄二千八百余石。这些养豹官,并非单纯照顾豹子,还要负责陪朱厚照耍乐,其中不乏精心挑选来的武勇之士。 朱厚照带王渊来到皇家动物园,指着笼子里一只老虎说:“喏,那只虎便是我一手养大。” “果然威风凛凛。”王渊顺手拍了个马屁。 动物园里一共七只虎,有东北虎,也有华南虎。而朱厚照亲手养大那只,正是在动物园里出生的,他偶尔过来扔几块肉而已。 朱厚照问道:“王二郎可能搏虎?” 王渊又不是智障,立即摇头:“不能。” “可惜了。”朱厚照深感遗憾,他一直想看人虎相搏之戏,但至今没有遇到自告奋勇者。 太监们抬来一只羊,朱厚照力气颇大,拽着羊腿便扔进虎笼中,坐看群虎扑羊之戏。他一边观看,还一边点评每只老虎的特色,甚至异想天开,打算组织一支虎豹兽军。 半上午,是皇帝的早膳时间,王渊也跟着在动物园吃了一顿。 吃饭之时,朱厚照突然正经起来,对王渊说:“王二郎,什么刘六刘七,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你知道我最想打败谁吗?” 王渊虽没读过《明史》,但也对朱大将军的事迹有所耳闻,答道:“蒙古小王子。” “二郎乃我知己也!” 朱厚照哈哈大笑,挥舞着筷子说:“有朝一日,本将军要亲率十万大军,与蒙古小王子在边关决一死战!” 王渊说道:“预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换成别的文官,只听“亲率大军”几个字,就肯定激动得跳起来,土木堡之役历历在目啊。 但王渊却认为,土木堡之役的惨事,关键不在御驾亲征,而在皇帝把战争视为儿戏,换谁那样打仗都肯定要完蛋。 朱厚照对王渊的反应很满意,他愤然道:“蒙古小王子殊为可恶,年年犯我大明边关,本将军欲效成祖之故事,将那些蒙元余孽彻底扫清!” 蒙古小王子,并非真正的小王子,乃是明朝官员对鞑靼部首领的统称。 历史上,跟朱厚照打仗的小王子,应该是蒙古中兴之主、成吉思汗第十五世孙、蒙古可汗——达延汗! 史书对那一仗的记载很滑稽,后世之人,黑的黑死,吹的吹死,真实情况已不可考。 反正达延汗败逃之后,回到草原没多久便死了,继位的小王子很快也死了。鞑靼诸部随即陷入分列状态,互相之间征伐不断,根本没功夫跑来大明惹事儿。 这也是为啥朱厚照亲征之后,蒙古小王子不再扣边的真正原因。 听到朱厚照的豪言壮语,王渊忍不住浇冷水,正色道:“陛下可读过《孙子兵法》?” 朱厚照笑道:“当然读过。” 王渊又问道:“兵事有五要素,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何谓道?” 朱厚照说道:“道者,令民与上同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大明苦于边患久亦,百姓皆欲除此患,本将军征伐蒙古小王子正是合道之举!” 孙子说,打仗要举国齐心,上下一志,就可同生共死而不惧危难。 “真的合道吗?”王渊质问道,“卫所之制已败坏多时,军田被肆意侵占,小兵多沦为佃户。他们平时过日子都难,怎会跟陛下一心?而北方数省百姓,因马政、粮政破产者多,不但不想打蒙古人,反而杀官起事对抗朝廷,百姓们又跟陛下一心吗?” 朱厚照默然。 王渊又问道:“陛下可知汉武帝?” 朱厚照说:“知道。” 王渊放下筷子,起身抱拳说道: “汉武帝拥有文景两朝积累的国力,都不敢直接跟匈奴开战。而是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推行公羊派大一统、大复仇理念,在文治上统一军民的思想。接着又行三铢钱、半两钱,改革货币制度,以积累朝廷财力。” “然后颁推恩令,解决诸王割据內患。期间又改革马政,买马养马,积攒骑兵。以汉武帝天人之姿,也是继位十八年才敢征讨匈奴。陛下自是英明神武,然与汉武帝相比何如?” 朱厚照突然觉得饭菜没胃口,扔掉筷子说:“汉武帝怕是更强一些。” 王渊又问:“如今大明,直隶、河北、河南、山东、四川、江西、贵州、湖广,皆有反贼作乱,国库日渐空虚,与汉武帝之国力相比何如?” “别何如了,”朱厚照生气道,“我晓得国库空虚,若这时跟蒙古小王子开战,连朝廷大军的粮饷都凑不齐。” 王渊问道:“所以,陛下想跟蒙古小王子决战,只是闹着玩而已?” 朱厚照嘴硬道:“谁想闹着玩了?我是要振作的,怎奈朝堂诸公不肯奋进!” 王渊笑问:“汉武帝登基之初,朝堂大臣愿意奋进吗?汉武帝连兄弟都压不住,时时有窦太后蛮横干政。而陛下大权独揽,大明之皇威,远胜汉武帝多矣。若以象棋举例,汉武帝手里只有两车,而陛下则车马齐备。” 朱厚照还在推卸责任:“你的殿试文章我也看了,朝政弊端怎么改?我敢说半个不字,大头巾们就喷口水了!” 王渊反问:“就没人对汉武帝喷口水吗?” 朱厚照变得心烦气躁,把碗碟推到地上摔成粉碎,气呼呼说:“我不想跟你讲话,你且去!” 随侍太监跟着朱厚照离开,负责引导参观动物园的太监,则对王渊说:“状元郎,请吧。” 王渊拱手作别,随口问道:“不知中官尊姓大名?” 那太监没想到状元对自己如此客气,微笑道:“御马监李能。” 王渊再度抱拳,这才被一个侍卫引路离开。 司礼监跟内阁对接,代表皇帝处理政务;御马监则跟兵部对接,代表皇帝处理军务。 而且,御马监还要管理牧场和皇庄,负责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并且统率西厂,动物园和象房也顺便归御马监管理。 张永与刘瑾的矛盾,便是御马监与司礼监的矛盾,也是西厂和东厂的矛盾。 刘瑾不但是文官干掉的,更是被竞争者御马监干掉的,因为刘公公把手伸得太长,竟然多次染指御马监的事务。 各地镇守太监,多为御马监太监外任。若太监为祸,司礼监迫害的是文官,御马监迫害的是百姓! 李能把手拢在袖子里,微笑着目送王渊离去。 突然,一个侍卫骑马奔回,交给王渊一块牌子:“王相公,这是皇爷给你的,务必收好。” 王渊稀里糊涂接过铜牌,只见正面有豹子浮像,横刻“豹字四百八十号”,反面刻有“随驾养豹官军勇士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字样。 李能本来不想跟王渊结交,见到此牌,立即撒腿跑过来,满脸笑容道:“恭喜王相公。” 王渊问:“何喜之有?” 李能解释说:“携带此牌的外官,可随意出入豹房。” 119【冷处理】 王渊从皇城慢悠悠出来,只走了很短一段路,便来到自己的办公单位翰林院。 今日是第一天上班,按理应该先去拜见主官。 但主官靳贵(兼任)肯定不在,这会儿正搁制敕房办公呢。 嘉靖以前,内阁权力还没达到巅峰。制敕这种事情,必须交给翰林院主官(翰林学士)办理,落款署名也是署翰林院之名——再往前几十年,内阁甚至属于翰林院的附属机构。 那就去拜会四位侍读、侍讲学士,结果其中三人都不在,他们还兼着其他职务。 只有侍讲学士吴一鹏,专职在翰林院当官,主要工作是给朱厚照讲课。 以朱大将军的性格,当太子时都不愿听课,更何况现在已经做了皇帝。于是,吴一鹏整天无事可做,看看书、喝喝茶而已,小日子还过得蛮潇洒。 “吴学士,学生有礼了!”王渊很给面子,直接行了一个弟子礼,眼前这位老兄是会试的同考官。 吴一鹏对此非常满意,微笑着搀扶王渊说:“若虚初来翰林院,对一切都还不熟悉,先跟着伦伯畴(伦文叙)观政几日吧。” 随便说了些没有营养的场面话,王渊又去跟翰林院同事们打招呼。 其他人都没啥可说的,唯有温仁和那里必须礼敬有加,因为温仁和是王渊的会试房师。若碰到温仁和的儿子,即便对方只有两三岁,王渊都必须称呼一声“世兄”。 “哈哈,若虚你终于来了,快坐,快坐!”温仁和是个好好先生,跟谁说话都是笑容满面。就像他的阅卷一样,什么文章他都能找出亮点,然后写出来大加赞赏。 这位老兄没啥靠山,刘瑾倒台之后,好多文官都升迁,他只升了个侍读。 历史上,直至嘉靖当皇帝,温仁和才终于熬出头,一路升迁到吏部尚书加太子少保。 王渊坐下寒暄几句,问道:“学士初来翰林院,先生可有训诫?” 温仁和反问:“你跟着谁观政?” “伦编修。”王渊答道。 温仁和脸上突然浮现出诡异笑容,天马行空的提醒道:“伦伯畴家的千金,似乎已与梁尚书(梁储)的孙子订婚。” 王渊虽然没听明白,但温仁和言尽于此,他也不好多问,只拱手道:“多谢先生提点。” 两人又聊片刻,王渊告辞离开,去见带自己熟悉工作的伦文叙。 伦文叙自幼家贫,父亲以撑船为生,他幼时营养不良,脑袋奇大无比,被呼为“大头仔”。七岁时,伦文叙在村塾偷偷听课,被塾师免费收为学生,又因塾师病逝而辍学。 此后,伦文叙一直没钱进学校,自学考上秀才,自学考上举人。被负责乡试的巡按御史赏识,推荐到南京国子监读书,会试第一、殿试第一,高中状元! 多么励志的人生。 更神奇的是,此时的第三号阁臣梁储,恰好是伦文叙的同乡(佛山人),那就干脆联姻结为亲家呗。 二人见面之后,伦文叙直接问:“可曾读史?” 王渊答道:“略有涉猎,未通一史。” 伦文叙道:“那就先把《左传》、《史记》、《资治通鉴》读完,去吧。” 尼玛,在贵州时读书,来京城还要读书,王渊心里很想骂娘。 几日之后,王渊大概有些明白,温仁和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伦文叙是梁储的人,梁储又与杨廷和一党,他们在观察王渊,想摸清王渊究竟是啥想法。 而让王渊去读史书,第一层意思是冷处理,暂时不让王渊接触政务;第二层意思是长久培养,万一王渊可为己用,正好升做侍讲亲近皇帝,把王渊当成打入皇帝身边的一颗钉子。 杨慎就要幸运得多,根本不用在翰林院上班,直接去东阁那边的制敕房观政,学习如何撰写、发布诏书。 只要杨廷和不倒台,杨慎就能平步青云,路线早就规划好了:编修、侍讲、侍讲学士兼左右春坊或詹事府职、翰林学士兼吏部侍郎,并负责制敕房起草诏书,然后就是做尚书再入阁。 跟梁储结为亲家的伦文叙,已经在按照这条路走了,马上就要兼任右春坊职务,再熬两三年随便立功就能当侍郎——历史上,伦文叙在立功期间(修皇谱、主持考试)便病死了,不然肯定又是一个阁臣。 状元王渊被冷处理,打发去读史书;榜眼杨慎被重点培养,直接去制敕房观政。 而探花余本,则不上不下,负责协助整理各种材料,包括皇帝的起居注在内。若大佬们想栽培他,这些工作经历非常有用;若不能入得大佬法眼,那就等于白费功夫,等着冷板凳坐到死吧。历史上,这位老兄被扔去教育系统,显然没有大佬赏识。 王渊对于自己的遭遇无所谓,读史就读史呗。 读史使人明智,东西学来是自己的,他每天抱着一本《左传》慢慢啃。偶尔以请教为名,跑去王阳明那里串门儿,顺便跟宋灵儿玩耍。 王渊可以凭借豹房腰牌,不经报备便进皇城,而且是直接去豹房找皇帝。 但王渊没有这么做,朱厚照也没再召见他。两人都懒得去上朝,因此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一个安心读书,一个安心耍乐。 酒楼。 常伦喝着闷酒,一言不发。 王渊问道:“明卿兄怎么了?” 金罍说道:“遇到一个案子,寿宁侯的远房亲戚殴人致死,地方影响非常恶劣,案件直接捅到大理寺。结果被压下去了,无人敢过问,死了也白死。” 常伦生气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寿宁侯殴人致死也就罢了,他的远房亲戚居然也如此嚣张!还不是太后惯的!” 太后护犊子,谁都知道。 若大理寺官员敢管寿宁侯的案子,大理寺卿估计要被张太后亲手打一顿。别说她儿子在当皇帝,就连嘉靖当了皇帝,嘉靖想让寿宁侯退还民田,张太后都拿着手杖痛打去嘉靖——心里没有半点逼数。 常伦和金罍都被派去大理寺实习,每天接触无数案子,这两位公子哥已经见识到大明的黑暗面。 “莫生气了,明日到城外纵马去。”王渊安慰道。 金罍也劝道:“是啊,生气有什么用?大理寺卿都不敢管,我们两个只是观政进士,把自己气坏了也没有半点用处。” 常伦拍桌子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王渊摇头叹息,这倒霉孩子不适合当官啊,性格也太直了点。就算你看不惯,那也该憋在肚子里,等爬上高位之后再去改变现状。 后人对常伦的定位是“散曲家”,而非官员,也算比较贴切了。 转眼已至五月,弛报会试喜讯的吏员,终于有惊无险抵达贵州。 (今天一直在研究明朝官职,查此时的翰林院主官就用了两小时,结果居然是卷入科举舞弊的靳贵:怎么又是你?) 120【破天荒】 贵州布政使又换人了,四川义军越闹越大,甚至闹到湖广边界,湖广总兵不得不联手四川官军一起围剿。 高崇熙因为熟悉四川事务,立即被调回去当左布政使。 现在的贵州左布政使,是从广西调来的,名叫翁徤之,余姚人,跟王阳明和沈复璁是同乡。 “方伯,大喜事啊!”幕僚冲进来禀报。 高崇熙在贵州的时候,已经把乱军打得缩成一团。结果他一调往四川,苗族乱军很快就再次扩张,翁徤之已被这些乱军搞得焦头烂额。 “何喜之有啊,难道官军大胜?”翁徤之问道。 幕僚笑道:“京城弛报,贵州宣慰司士子王渊,今科会试第三,高中礼经魁!” 翁徤之说:“这有什么稀奇……不对,贵州多少年没出进士了?” 幕僚说道:“此乃十五年来,贵州出的第一个进士!也是自大明开国以来,贵州出的第二个会试五经魁!” 翁徤之立即噌的站起来,满脸笑容说:“快准备一下,再把席副使叫上,本官要亲自去今科进士家中道贺!还有,立即起草文书,将此喜讯通报全省!” 幕僚立即行动起来,而翁徤之也去换官服。 没办法,贵州太需要这种喜讯,翁徤之赴任后遇到的全是倒霉事。 一般而言,贵州如果出现叛乱,在无法自行解决的情况下,即调四川、湖广和云南的官兵过来围剿。但四川、湖广军队正在两省边界平叛,云南靠近贵州的卫所,又因为之前的米鲁之乱没有恢复,这导致贵州乱军一直蹦跶到现在。 翁徤之也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在广西就曾平乱立功,可贵州这边根本没法使力——安贵荣还没死,三个儿子继续争权,互相拖后腿之下,反而被乱军压着打。 很快,翁徤之见到了弛报喜讯的官差,席书也带着沈复璁前来。 甚至左参政朱玑,也带着布政司其他官员到场,贵州大小官员都对此表现出无比重视的态度。 报讯官差却很懵逼,牵马问道:“诸位上官,王相公的府邸到底在何处?我连续问好几个人都说不知。” 席书指着沈复璁,笑道:“这位是王二郎的蒙师,让他引路即可。” 众人还未成行,张教授突然领着司学生员前来:“可是王二郎中了会试五经魁?” “正是。”翁徤之笑着说。 张教授拍手大笑:“魁星高照啊,我贵州士子也有出头之日!” 生员们亦爆发出欢声笑语,王渊能在会试名列前茅,这给贵州士子带来希望,谁说咱们不可能考进士!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越榛、詹惠等一众同窗,更是约好了喝酒庆贺,遥祝王渊能够平步青云。 当然,在喝酒之前,必须去王渊家里一趟。 “喜报,喜报!” 就在此刻,突然又是一骑进城,弛报官差大喊:“贵州士子王渊,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刚才那人说什么?” “好像是状元及第。” “说的是京城官话,我们没听错吧?” “好像没错。” “贵州也能出状元?” “……” 之前的喜讯,只是让人感到惊讶。此时的喜讯,则让整个贵州城轰动起来。 家家户户都走上大街,跟着官差往前跑。 书店老板哈哈大笑,站在门口大喊:“状元买过我的书,状元买过我的书!只要买本店的书,就能高中状元!” 王渊偶尔跟李应下馆子吃饭的地方,酒楼老板也扯开嗓子嚎叫:“快去找人换匾,咱家的酒楼得改名字,今后改成‘状元楼’!” 却是会试的弛报官差,因为京畿有贼寇作乱,整整耽误了半个月,居然跟殿试喜讯前后脚到达贵州。 翁徤之本待率众出发,听到远方传来的喊声,整个人都惊呆了,下意识回头问幕僚:“可是状元及第?” “状元及第!”幕僚点头道。 张教授哈哈大笑:“破天荒了,贵州破天荒了!” 一个状元放在江西不算什么,放在贵州却意味着巨大的政绩。提学副使席书,还有宣慰司学的张教授,百分之百要因此升官。 沈复璁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不敢置信,老子居然教出了一个状元?而且是破天荒的状元! 翁徤之突然喊道:“快取二十两银子,封给这两位差官。今日暂且不动,备齐礼仪,明日一应官员都去状元府邸道贺!” 破天荒这种事情,百年难遇,贵州左布政使必须以最高规格对待,否则本地官民肯定要怪他太过轻慢。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越榛、詹惠等人面面相觑,王渊考个礼经魁回来已经够吓人了,谁曾想居然还能破天荒中状元。 “诸生,我等应该加倍努力才是!”陈文学对同窗们说。 叶梧点头道:“理应如此。等给若虚庆贺完毕,咱们都聚在一起,每日苦心向学,还请互相督促!” 诸生纷纷应诺,李三郎感到一阵头疼。 直至此刻,沈复璁终于回过神来,抱拳对席书说:“恭贺上官!” 席书笑道:“同喜,同喜。” 此时贵州的右参政是安贵荣兼任,由于乱军未平,对安贵荣的处罚还没下来。但等到朝廷抽空处理此事,安贵荣肯定要被撸掉,席书很可能因功升迁贵州右参政,成为贵州行政系统里的第三把手。 不多时,宋公子也从宋氏族学进城,跑来跟沈复璁一起喝酒庆贺。 曾经资助王渊读书的宋坚,更是在家里笑得合不拢嘴,他也没费几两银子,居然资助出一个状元。 “把阿采叫来!”宋坚说道。 很快,曾经伺候过王渊的侍女阿采,便来到宋坚面前,行礼道:“老爷。” 宋坚笑着说:“你收拾一下,明日就启程,去王状元的家中做丫鬟。” “谁是王状元?”阿采不解道。 宋坚解释道:“就是在族学读书那个王二郎,如今中状元了。本想把你送去京城,但山高路远怕出意外,你就去王二郎家中,伺候状元郎的父母吧。” 翌日,足足上百人的道贺队伍,一起出发前往黑山岭。 紧赶慢赶三天时间,终于来到穿青寨,把方寨主吓了一跳。 听说王渊中状元,方寨主也是欣喜若狂,立即下令全寨张灯结彩庆贺。 “方伯,这便是王二郎家!”方寨主领人过去。 翁徤之看着那土墙草顶的几间矮屋,感慨道:“状元郎不容易啊,如此贫寒却能鱼跃龙门,当为天下士子之楷模。” 张教授笑道:“方伯说得是,寒门出贵子,更显可贵,诸生应当学习。” 王全和王猛,是被人从地里叫回来的,裤脚上还裹着不少泥巴。 家里的陶土碗不够,王姜氏和王方氏又去左邻右舍借碗,这才给每个道喜之人都倒了一碗清水。 两位报喜官差面面相觑,都感觉有些头疼,他们辛苦奔波数千里,只为拿到赏钱而已,没想到状元家里居然如此穷困。 好在翁徤之会做人,昨天支应了二十两给他们,否则这趟怕是要白跑。 “渊哥儿真中状元了?”王全笑得合不拢嘴。 翁徤之握着王全的手,亲切说道:“令郎鱼跃龙门,破了贵州的天荒,全赖二位悉心教养。” 王全傻乐道:“我啥都不懂,就会种地,是渊哥儿自己争气。” 翁徤之突然喊道:“来人,拆门!” 两个官差手里提着铁锤,直接跑去砸王家的大门,王姜氏惊道:“使不得!” 沈复璁连忙安抚:“嫂子,这是改换门庭的大喜事。还应找来寨中石匠,在门前立一道状元及第牌坊。” 翁徤之让幕僚取出一张宣纸,递给王全说:“我越俎代庖,已经把‘状元及第’几个字写好了。席副宪也写了一篇表文,记录令郎破天荒的壮举,贵州城里要立碑篆刻,寨中也应再立一块石碑。” 见王渊家中贫苦,翁徤之又取出五十两银子,亲手交给王全改善家庭状况——都是公费。 一般而言,地方上即便出状元,官府也不会如此破费,但谁让王渊这是破天荒! 其实王家没有想象中那么穷,隔三差五能吃鸡蛋,油盐也放得很足。王全和王姜氏勤俭持家,银子拿去买了头耕牛,还雇佣新上山的难民当佃农,开垦了好几亩荒地。 怎么说也算小地主了。 但外人不知道啊,官员和士子们回城之后,都在宣扬王渊如何贫寒苦学,关于王渊励志故事也五花八门。 沈复璁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把自己怎么遇到强盗,死里逃生来到穿青寨,又如何教导王渊识字的故事,编得越来越圆呼。重复几百遍之后,他自己都信了,好像真是被王家父子救上山的一样。 又是半个月过去。 京城再次来人,李应获授锦衣卫总旗,勒令其即可前往京城南镇抚司履任。而沈复璁也被平反,正式洗去流放之身,并且升官担任济宁州判。 前者是皇帝安排的,后者是吏部安排的。 状元在华盖殿说了那番话,吏部自然要有动作,否则大佬们的脸往哪儿搁啊?在王渊口中,沈复璁可是触怒阉党被流放的,必须拨乱反正予以提拔,这属于文官集团的政治正确。 “我这就做官了?”沈复璁有些晕。 席书大笑:“恭喜沈兄。” 沈复璁的理想是当七品知县,现在只差一步之遥,因为州判属于从七品。而且济宁还是个大州,济宁州判已经比许多小县的知县更滋润——前提是乱军别打过去。 数日之后,沈复璁和李应结伴北上,而贵州的状元励志故事则越传越广,甚至连凿壁偷光这种事儿都有了。 (本卷完。) 121【临时任命】 ..co,最快更新梦回大明春最新章节! 七月,盛夏。 翰林院职工宿舍又搬来三位,一个叫许成名,山东聊城人;另一个叫张璧,湖广石首人;还有一个叫张潮,四川内江人。皆为今科馆选出来的庶吉士。 再加上王渊和余本,这套小四合院便住满了。 抛开蝴蝶效应不提,王渊这三个新舍友,历史上,一个官至礼部侍郎,一个官至礼部尚书(阁臣),一个病死在吏部侍郎任上。居然就属探花余本,起点最高、混得最差,莫名其妙被扔去教育系统工作。 余本今天很高兴,王渊问他缘故,回答说:“陛下让翰林院清理武官贴黄,我被学士们喊去帮忙。” 三位新舍友都投去羡慕的眼神,他们虽然被选为庶吉士,但还需学习三年。这三年当中,老师让干啥就干啥,基本不会有啥重要工作,相当于给导师打杂的硕士在读生。 余本领到的差事很重要,“贴黄”即奏章的附录内容。皇帝让翰林院清理武官贴黄,大概是想整顿军方,毕竟反贼越来越嚣张了。 “恭喜子华兄。”王渊依旧在读《左传》,已经阅至“庄公六年”。他发现这玩意儿蛮有意思,完可以当故事书来读,比学习四书五经轻松得多。 五人一起离开宿舍,在附近街面上,随便吃了些早点垫肚子。 不敢吃太多,因为半上午有工作餐,半下午还有工作餐,用餐时间非常不人性化。 刚把早餐吃完,便看到有朝廷悬赏榜文贴出:“有能擒斩刘六、刘七、齐彦明、杨虎、李隆、朱千户有名贼首者,军民人等即授世袭正千户,赏银一千两。文武职官升三级,武职准世袭,文职免官后子孙世袭百户。贼党擒斩之,免其本罪。贼首自相擒斩者,亦免罪。且令胁从自首及自解者,免本罪。” 王渊看到榜文的瞬间,突然有种上阵杀敌的冲动。 直接官升三级啊,而且自己不做官了,还能让一个儿子世袭百户。 “唉,贼寇何时可除啊。”余本望榜叹息。 张璧说:“内阁诸公自有分寸,些许贼人不足为惧。” “宜速平叛,否则为害愈烈。”许成名非常担忧,他是山东聊城人,乱贼刚去他老家逛了一圈。 五人闲聊着前往翰林院,突然一骑从皇城而出,在长安大街跟他们撞上:“陛下有旨,王翰林请速入宫!” 眼见王渊潇洒走进承天门,余下四人艳羡无比。 本就是翰林院修撰,起步便为从六品,而且还简在帝心,今后多半能做阁老啊。 王渊却很纳闷儿,皇帝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自己,怎么突然跑来翰林院相召? …… 杨廷和、杨一清、王敞、孙交等重臣,早已在豹房等候多时。 李东阳今天没来,他的肛瘘频繁发作,把具体事务都交给杨廷和处理。 面对如此高风亮节的放权举动,杨廷和感动得直想骂娘——李东阳哪是放权啊,纯属甩锅! 国各地都有叛军,户部已经穷得跑耗子,一旦前线打败仗,真正干事儿的就被弹劾。 言官们特别起劲,不但弹劾军务事,还咬着靳贵不放。 科举舞弊案已经过去四个月,言官们天天弹劾。就在上个月,靳贵失去对翰林院的掌控,改由礼部左侍郎毛纪兼掌翰林院。 也即是说,王渊的部门最高领导变成了毛纪。 王渊被带进豹房,立即看到这一群大佬,稍微发愣,便从容不迫的给他们行礼。 大佬们看到王渊,则齐刷刷皱起眉头,他们今天要谈军国大事,把王渊招来是什么鬼? “人都到齐了?”朱厚照突然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太监张永和张忠。 众臣纷纷行礼。 朱厚照瞟了王渊一眼,说道:“想必们都已得到消息,乱贼再次逼近霸州,离京城也就二三百里了。朕派出那么多官军平叛,现在平成什么样子?” “臣有罪!” 刚刚还只是弯腰行礼的众臣,此刻直接跪伏于地。 王渊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的站在旁边,只当自己是空气不存在。 乱军此时已分散成好几股,刘六刘七在山东、河南打转,其偏师甚至杀到湖广和南直隶。剿贼官军疲于奔命,又担心南直隶安危,都云集在徐州一带。 结果,刘六刘七突然杀个回马枪,其主力再次肆虐山东。还没等官军赶回来,这些家伙就直奔京畿而去,似乎又想到北京城外搞一次郊游。 杨虎更莫名其妙,明明是山东反贼,打着打着,竟把半个山西给搅翻天。 现在,两股反贼都杀回京畿,明显是打算在北直隶会师。而追击他们的官兵,皆被甩开几百里地,不知何时才能赶到。 朱厚照气得拍桌子:“朕不想治们的罪,朕想治反贼的罪,都给我站起来!说,这乱子怎么平?” 兵部尚书王敞起身说道:“当务之急,是保京师安。十二京营大半已被调出平叛,如今只剩一些老营士卒,必须立即操练起来,免得反贼兵临城下,京营却没有守城之力。” 阁臣们明显提前讨论过,杨廷和此刻建议:“可令闲住后府的都督同知白玉,坐营操练老营士卒。” 王渊听得震惊莫名,京城居然已经危险到,必须操练老弱病残来守城的地步。 朱厚照非常不满意:“然后呢?朕不要什么守城,朕要们征讨反贼!” 太监张忠突然说:“还是上次提出的法子,调边军来京畿讨贼。” 一众文官很想反对,但又不敢反对,万一反贼真把京城攻陷了怎么办? 由于杨虎之前在山西作乱,山西边军一直在追着他打。但追到广昌县就不敢追了,再追就要进入北直隶,此刻山西边军停在那里听候指示。一旦朝廷允许,他们立即就能挥师杀进,与其他官军围剿乱贼。宣府三卫也在边界地带,沿着官道能很快抵达京师。 “就这么定了,立即让山西边军过来平乱!”朱厚照拍板道。 文官们面面相觑。 朱厚照又问:“负责追击杨虎的山西将领是谁?” 王敞回答说:“宣府右卫百户杨信。” “就一个百户?” 朱厚照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难以置信道:“给他升官,让他总领蔚州附近的卫所官兵。” 王敞想了想,说道:“可升为署指挥佥事。” 杨一清提醒道:“山西兵力空虚,要防止蒙元余孽入寇。” 朱厚照说:“让他们加紧练兵!” 几位大臣一番讨论,又征求太监张忠的意见,最后的结果是即令:万都司署都指挥同知陈勋,山西行都司都指挥佥事姜义,协同操练卫所军士,以防备可能到来的边患。 太监张永说道:“宣府三卫离京师最近,可调他们来守城。” “守个屁!” 文官们本来想说“不可”,结果还没开口,朱厚照就给张永怼回去:“严令诸路官军,没有命令不得进京,给朕在半路上把反贼平掉!就算贼寇兵临城下,朕会亲率文武百官守城,他们必须在城外给朕杀贼!” 杨廷和与众文官立即大呼:“陛下圣明!” 朱厚照突然喝道:“王渊!” 王渊不紧不慢的行礼:“臣在。” “可敢冲锋陷阵?”朱厚照问道。 王渊笑道:“敢。” 朱厚照说:“朕在豹房有二百骑兵,常年操练不辍,乃天下之精锐。给朕部带出去,把刘六刘七的脑袋提回来!” 王渊领命道:“遵旨。” 杨廷和突然提醒说:“陛下,王翰林是文官。” 朱厚照对杨一清说:“给他安排个职务。” 杨一清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职务。 朱厚照没工夫瞎等,直接说:“给他临时安一个监察御史的职务,巡按保定、河间、霸州、涿州!” 行吧,是皇帝,说什么都可以。 朱厚照估计是真的生气了,反贼来一次也罢,居然还来两次,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把京师当公共厕所吗? 朱厚照对王渊说:“把上次单骑追敌的威风拿出来,两百精锐骑兵交给,这次给朕狠狠的杀!” 122【御赐武器】 王阳明已经搬家了,自己租了一个院子,从李东阳家里搬出来住。 跟王渊差不多大的王祥,成为王阳明的管家,另买了一个婆子烧火煮饭,买了一个侍女端茶倒水。 至于宋灵儿,名义上是王阳明的学生,其实差不多当女儿来养。 王阳明自小体弱多病,年轻时还服汞治疗肺疾,膝下一直无子无女。前几年,妻子好不容易怀上,却因为王阳明下狱,忧虑过度而难产,大夫说今后怕是再难怀孕。 若非宋灵儿是土司之女,估计王阳明直接收她做养女了。 “王渊,这个好吃,你快尝尝。”宋灵儿端来一盘蜜饯。 王渊笑问:“你自己腌的?” 宋灵儿说:“我哪有那本事,在店里买的。” 王渊就着茶水吃着蜜饯,问道:“那你都学了什么本事?” 宋灵儿说:“之前在学《孙子兵法》和《将苑》,还有一些宋代的阵图。现在可头疼了,先生每天教我《九章算术》,说什么为将为帅必须懂计算之法。” “《九章算术》也不难嘛。”王渊笑道。 “还不难?学得我脑壳疼,”宋灵儿捂着额头说,“先生说算经十书,我必须学会五本,才能做一个合格的将领。” “等我这次打仗回来,教你一种更简单的算法。”王渊又吃了颗蜜饯。 王阳明突然走进来,王渊和宋灵儿立即起身问候。 “坐吧,”王阳明笑道,“今天御史们的奏章,听说十本里面,至少有八本反对你当巡按御史。” 王渊无奈道:“我又成靶子了呗。” 王阳明说道:“确实违制。” 主要是巡按御史官儿不大,跟县令一个品级,但权力却大到没边。因此,历代都逐渐加大对巡按御史的限制,比如规定年龄、规定新科进士不得充任等等。 但这都是扯淡,文官们带头违反。 比如贵州苗部叛乱,历史上的平叛主导者是谁? 一个是总督魏英,一个是巡按御史徐文华。 徐文华是四川人,正德三年进士,杨慎也是那年参加第一次会试。两人关系好得穿同一条裤子,后来的嘉靖朝大礼议,徐文华甚至协助杨慎带领百官哭门。 再过一个月,不满三十岁的徐文华,就将被任命为巡按御史前往贵州。 而且这个任命,此时已经确定下来,只不过还没正式发文件而已。杨廷和为啥不敢当面阻止王渊担任巡按御史?因为他已经带头破坏了规则。 言官们现在上疏反对,许多也不敢拿年龄说事儿,只逮着王渊今科进士的身份不放。 王渊对此颇为不屑:“又不是我主动请官的,随他们怎么说,反正陛下是铁了心的。” “陛下对你期望颇高啊,否则没必要让你做巡按。”王阳明感慨道。 朱厚照应该是对前线官兵太过失望,包括太监谷大用在内。谷公公此次总督军务,所有京营都归他指挥,结果打了好几个月,反贼居然跑来京畿会师。 王渊临时获得的七品职务,相当于给谷大用做副手,拥有插手两府两州军政的权利。除了谷大用之外,其他平叛军官和当地文官,都必须认真听取王渊的建议。 七品以下文武官职,若被王渊发现作奸犯科,耽误了平叛事宜,王渊可以直接先砍了再说。 当然,朱厚照也可以安排王渊做兵宪官,整饬北直隶兵备道。但兵备副使是正四品、兵备佥事是正五品,王渊同样没资格爬那么高,兵备佥事以下的道官又没啥鸟用,那二百骑兵容易被谷大用呼来喝去。 反正都是逾制,还不如让王渊当巡按御史,自由指挥那二百骑兵——谷大用知道二百骑兵是皇帝的宝贝,肯定不敢轻易使用。甚至有可能叛乱结束,那些骑兵都只在旁边围观,顶多打胜仗时派上去扫尾捞功。这就违背皇帝的初衷了。 王渊说道:“这次学生前来拜访,是想向先生求教一些建议。” 王阳明笑道:“我不知道详细军情,哪敢胡乱建议。但从已知的军报来看,乱军的战力并不强悍,真正棘手的是骑兵众多,稍微败绩就远遁千里,让平乱官军疲于奔命。” “该如何防止乱军逃窜?”王渊问道。 “不知。”王阳明说。 王渊有些失望,但又觉很正常,毕竟没有掌握详细军情,很难做出实质性判断。 王阳明又说:“且不提庙算,真正打起仗来,最重要的是攻心。人心变化莫测,军心同样如此。掌控己之军心,摧垮彼之军心,则无往而不胜。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牢牢控制那二百骑兵,做到如臂使指。否则别说打胜仗,关键时刻他们不听号令才糟糕。” “这个我晓得。”王渊点头道。 “那就去吧,”王阳明告诫道,“从今日起,你需与二百骑兵同吃同寝,否则他们可很难收心呢。毕竟他们长期驻留豹房,皆为陛下身边亲信,早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兵。” 王渊笑道:“我不怕他们是骄兵,就怕他们是窝囊废。” 京营这次跟乱军打仗很扯淡,明明打得乱军抱头鼠窜。 结果呢,打了胜仗的京营官兵,每每表现出畏敌情绪;各种吃败仗的乱军反贼,反而越败越气焰嚣张,因为死的都是裹挟丁壮,真正的乱兵骑兵伤亡很小。 王渊这次的任务,就是消灭乱军骑兵。 乱军步兵是杀不完的,这些贼头子逃窜之后,随便席卷几个州县,又能轻松裹挟数万人。 临阵抱佛脚,王阳明又传授弟子几张骑兵阵图和骑兵战术。 都是些最基础的东西,王渊只需要大致了解即可,免得太外行了被那二百骑兵轻视。 回到宿舍,王渊还在熟悉骑兵战法,朱厚照又派人来了。 一个太监满脸微笑,传旨道:“王翰林,皇爷让我告诉你,谁的命令都不用管。只需盯着那些贼首,盯着乱军的马队,就算不把刘六、刘七、杨虎的脑袋砍来,至少也要弄几颗什么齐彦明、朱千户的首级。” “臣领旨。”王渊行礼道。 太监侧身让出位置,一个皇宫侍卫上前,将一杆马槊交给王渊:“王翰林,这是陛下赏赐的,望你能够马到成功。” “谢陛下!”王渊抄起马槊。 两位皇差说完便走,王渊也懒得打点银子。毕竟他是贫寒士子出身,如今还在住集体宿舍,太监和侍卫能够理解他的境况。 马槊这玩意儿,早就被淘汰了,现在主要用于礼仪场合。 没办法,造价太高,耗时太长,制作成功率太低,不是土豪根本用不起。 王渊以前没接触过马槊,骑马在院子里挥舞一阵,发现还挺好用的,绝对是战场上的杀人利器。 翌日,王渊前方豹房,正式接管那二百个三千营骑兵。 123【娇兵怨将】 朱厚照这两百骑兵有点扯,名义上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但却由担任锦衣卫都督同知的太监魏彬掌管。 魏彬自然不懂如何训练骑兵,具体训练事务,由一个叫朱智的宣府边将代理。 一听朱智这名字,便知是朱厚照的干儿子。 来到豹房,朱厚照并未现身,负责跟王渊接洽的,是一个叫朱英的太监。 朱英生得人高马大,可能是要去打仗的原因,居然给自己粘了两撇小胡子。他骑着马过来,落马抱拳道:“卑职朱英,参见王御史。” 王渊搞不清楚状况,甚至没看出此人是太监,回礼道:“在下初来乍到,还望朱兄弟多多指点。” 朱英的任务本来就是这个,皇帝怕王渊搞不定那帮丘八,也镇不住其他友军单位,才扔一个太监过来当副手。 朱英笑着解释:“王御史,卑职一直在御马监做事,此次从军没有什么具体职务。勉强算是监军,但监的是那二百骑兵,并非王御史本人。另外,来往文书,粮饷调配,交涉友军,联络斥候,这些都由卑职负责,王御史只需给皇爷打胜仗即可。” 好嘛,原来是个太监,王渊感到颇为意外。 朱英又带着王渊去接手部队,算上领头的朱智,一共二百零一人。 那天比试骑射,王渊就见过朱智,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打交道。 “本人朱智,见过王御史!”朱智都懒得下马,直接骑在马背上跟王渊说话。 这是非常没有礼貌的行为,朱智在宣府只是个世袭百户,因为平乱时表现亮眼,被刘瑾招来谨献给皇帝,专门负责二百骑兵的日常训练。 在给皇帝当干儿子之后,朱智挂职某京卫指挥佥事,正四品武官。 虽然王渊的翰林院修撰只是从六品,临时职务巡按御史更是只有正七品。但这两个官职,随便拿出来一个,都不是正四品武官能怠慢的,就算遇到四品文官都能硬刚。 太监朱英笑着不说话,都是爸爸的干儿子,他不能直接教训朱智啊。 王渊长生立于校场,仰望着马背上的朱智,心平气和地问道:“朱将军似乎对我不满?” “岂敢!”朱智冷笑道。 这家伙自负武勇,在山西经常打胜仗,但功劳总是被人抢走。后来当了皇帝的干儿子,连续数年苦心训练骑兵,就盼着有朝一日能立下泼天大功。 结果呢,莫名其妙来个状元,抢走他亲自训练的骑兵,这让朱智联想到自己被人抢功的不堪往事。 能给好脸色才怪! 王渊转身问朱英:“朱监军,你认为该如何处置呢?” 朱英笑答:“卑职只负责协助王御史,不敢越俎代庖替王御史做主。” 敢情这二人唱双簧呢? 朱智冷笑道:“还能如何处置?皇爷既然让你领军,咱们便听你命令呗。什么时候开拔,你定个日子,我先回去养精蓄锐。” 王渊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喝道:“立即开拔!” 朱英连忙劝说:“王御史,这还没准备好呢。” 王渊半眯着眼,向朱英瞟去:“朱监军,半天时间,能准备好吗?” 虽然不知道王渊想干什么,但做太监的自有其直觉,朱英估计自己若是不配合,这位状元郎恐怕要来狠的。他下意识答道:“能准备好。” “那就定在今天傍晚,城门关闭之前出去!”王渊说道。 朱智忍不住出言讥讽:“王御史,你到底懂不懂打仗,哪有快天黑了开拔的?” 王渊面无表情,质问道:“陛下认为我懂打仗,朱将军是在怀疑陛下的眼光吗?若是,我们立即去陛下面前对峙!” “行,你懂,你比谁都懂,”朱智阴阳怪气道,“状元郎嘛,文曲星下凡,看书就能学会打仗。” 王渊懒得再理会此人,又召见了两位领军百户。 一个叫朱聪,一个叫朱翔,都是皇帝的干儿子。他们估计是整个大明,最名副其实的百户,真真就刚好统领一百士卒。 朱聪对待王渊的态度,比朱智稍好一些,但总体说来没啥差别,都对空降过来的文官感到不爽。 这些家伙,在豹房好吃好喝数年,兵饷给得很足,又兼皇帝的干儿子,居然连状元都不妨在眼里。而且,王渊还是单骑追敌数十里的状元,仅凭武勇是没法慑服他们的。 只有朱翔对王渊还算热情,他就是那天跟王渊比试骑射之人,打心里佩服王渊的神射技艺。 情况大概清楚了。 监军朱英一肚子坏水儿,阴阳怪气不知道想干啥;骑兵统领朱智和百户朱聪,都对王渊表现出敌意;只有百户朱翔愿意配合王渊,但这种配合也有限,否则就要被同僚孤立。 王渊又去领了一套札甲,便牵着马儿在原地等待。 直至傍晚,开拔出发。 加上王渊在内,一共二百二十四骑。其中,二百骑为三千营,二十骑为锦衣卫斥候,那是正德皇帝临时送来的。 另有六百民夫,负责运送粮草、盔甲,以及各种行军器械。 那些锦衣卫斥候的头头,居然是个熟人。 即目睹王渊追击贼寇的锦衣卫探子伍廉德,此时已经被升为总旗,皇帝让他带二十哨骑,专门负责打探战场军情。 “伍兄弟,好久不见啊!”王渊哈哈大笑。 伍廉德连忙说:“王御史身份清贵,卑职不敢兄弟相称。” “都是自家人,何必说两家话。”王渊暂时无法拉拢骑兵头领,那就来拉拢锦衣卫哨探。 又是一番好言好语、折节下交,伍廉德果然感动莫名,对王渊的印象好到了极点——不好都不行,他上次升官,全靠跟在王渊屁股后面割人头,而且还因此获得皇帝召见。 关系热络之后,王渊把他拉到一边,在伍廉德耳边小声叮嘱。 队伍从城里出发,来到京郊不远,天色已经渐黑,王渊下令原地扎营休息。 骑兵和民夫都抱怨不已,觉得王渊多此一举,直接住在城里,明天再出发多省事儿啊。 夜晚,朱智、朱聪和朱翔聚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吐槽。 “这些大头巾根本不懂打仗,哪有快天黑了才开拔的。”朱聪首先表达态度。 朱翔劝道:“算了,皇爷安排他领军,那就随他去呗。而且王御史武勇过人,单骑追敌数十里,骑射也比咱们厉害得多。跟着他打仗,总比跟着杀鸡都不敢的文官打仗强。” 朱聪冷笑:“武勇过人有个屁用,他懂骑兵战法吗?他连什么时候开拔都不知道!” 朱翔看向朱智:“大哥什么打算?” “看他会不会做人,”朱智表情阴狠道,“若是不听话,硬要跟咱们兄弟对着干,惨死在乱军阵中也说不定。” 朱聪闻言一脸冷笑,朱翔则有些不忍。 皇帝这二百骑兵水太深了,总领队和两个百人长,居然早就私下拜了把子,甚至打算在战场上阴死王渊。 鬼知道三人怎么想的。 估计他们自己都不清楚,一方面想要立功,一方面又不愿犯险。因为他们在豹房好吃好喝,就算不打仗也能快速升官,何必到战场上生死相搏呢? 这些不仅是骄兵,更是娇兵,被朱厚照养成了深闺小姐。 他们不敢怨怼皇帝,只能对着王渊撒气,而且是莫名其妙的怨气。 三人喝了足足半个时辰,酒酣耳热之下,越说越离谱,朱智甚至说了句“皇爷识人不明”。 此话一出,突然帐篷被人掀开,三人惊慌抄起兵器。 账外也有三人,分别是王渊、朱英和伍廉德。 太监朱英不吭声,一脸阴沉看着账中三人。 王渊问朱英:“朱监军,我对军法不太明白,要不你帮我陈述一下?” 朱智冷笑着站起来:“军中饮酒,大不了几十军棍。” 王渊又对伍廉德说:“伍总旗,你来说吧。” 伍廉德厉声道:“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你敢!”三人吓得站起来。 “对了,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说陛下识人不明?”王渊阴恻恻说。 三人吓得脸色惨白,额头不停冒汗。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王渊笑着走过去,端起酒壶喝了一口,对朱智说,“朱指挥,我一个新科状元,便立下大功也不方便升迁太过,你觉得我会抢你的功劳?” 朱智之前根本没认真思考过,此刻回答说:“应该不会。” 王渊又问:“如果不是我来带兵,你有把握在万军当中擒斩贼首?” “没有把握。”朱智摇头道。 王渊再次问道:“既然你没把握立功,我又不会跟你抢功,那你究竟在敌视我什么?” 朱智顿时语塞。 是啊,我干嘛跟他过不去?得罪了又没好处。 王渊请朱英和伍廉德也坐下喝酒,继续对朱智说:“你好像想让我死在战场上?” “不敢,只是酒后妄言。”朱智脑子一片混乱。 王渊感慨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朱智问道:“王御史何出此言?” 王渊笑道:“按我本意,没想过今晚能抓到你的把柄。我的原计划,是看你听不听话,若是冥顽不灵,那就在上战场之前,找个理由把你砍了祭旗。我砍你师出有名,不会背任何麻烦。而我是什么身份?今科状元,巡按御史。我若死在战场上,不管是不是你下黑手,你都逃不过事后问罪。你想过这一点没有?” 朱智真没想过,他在豹房过得太滋润了,当了皇帝干儿子以后,整个人的智商直线下降。 王渊问道:“你亲手杀过多少人?” 朱智回答:“十多个。” “我比你多些,也就几十个,”王渊轻言细语地问道,“朱指挥,你说我敢杀了你祭旗吗?” 王渊此刻表情平和,带着春风般的微笑,但朱智却吓得两腿发颤。他之前敢抖威风,是仗着自己皇帝义子的身份。但这状元郎明显是个狠人,若现在还敢耍狠,怕是要被一刀砍掉脑袋。 再联想白衣飞将王二郎的传说,朱智吓得跪地磕头:“王御史,请饶我一命,给我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王渊扔掉酒壶:“还是那句话。我杀你顶多让陛下不高兴,你暗算我则必定被问罪,其间关节你自己想清楚。你我合作,自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我王若虚行得正、坐得直,干不出抢功冒功之事。你信我吗?” 朱智把身体俯得更低:“深信不疑。” 王渊哈哈大笑,突然变得无比热情,亲手把朱智搀扶起来:“朱指挥,乱贼都是些乌合之众,那么多功劳等着咱们去捡,哪还有闲工夫闹矛盾啊。你说是不是?” 朱智心惊胆战道:“王御史说得是,卑职惭愧。” 王渊问道:“三千营可堪战否?” “可战,”朱智说,“由王御史统军,三千营战无不胜!” 王渊拍打朱智的肩膀:“若有小挫,大不了砍一个人祭旗,我希望这个人不是朱指挥。” 朱智被这反复变化的态度,已经快整得精神分裂了,背心流汗道:“定然不会。王御史请放心,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王御史一声令下,三千营必定冒死相随!” “我记住你这句话了。”王渊转身离开营帐。 124【一往无前】 清晨。 一骑从城内奔来,看到王渊在城郊扎营,立即上来禀报:“王御史,幸好你们还未走远。前方急报,贼首刘六、刘七、杨虎,已经在文安县合流,陛下令你等立即前往任丘、大城一带,堵截贼兵南下退路!寻找战机,一击破敌!” “臣领旨!”王渊苦笑不已。 文安县在霸州南边一点点,两股贼寇合流,兵力至少有好几万。居然让自己率领两百骑兵堵截后来,不知道皇帝是高看了自己,还是高看了他那两百骑兵。 最近这一个月,剿贼官兵全都在吃灰尘,根本就没跟乱军主力打过仗。 反而是枣强知县叚豸立有大功,叚知县亲率城中丁勇、捕快、百姓守城,斩贼两百余人,并斩杀该股乱军首领。 乱军震怒,三日破城。叚知县身中数箭一枪,高呼“杀贼”而死。 因贼首被杀,贼军怒而屠城,戮杀城中百姓五千人,其中有五十余户被灭门。 当时参将宋振就驻兵城东,叚知县守城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等贼寇破城之后,他只远远呵斥几句,一箭不发就带兵逃跑。 朝廷对此的处理结果是,追赠叚知县为太仆寺少卿,录其子为锦衣卫世袭百户。而畏敌逃跑的参将宋振,却没有给出任何惩罚,只是令其戴罪立功。 为啥朝廷不杀宋振? 因为剿贼兵力捉襟见肘,把宋振一杀,其手下官军就没法打仗了。 王渊不杀朱智也是这个原因,二百骑兵都是朱智操练的,他们只听朱智的命令。杀了朱智,是不是该把他两个拜把兄弟杀掉?三个领军的全死了,谁来负责具体指挥?就怕剩下的骑兵心怀怨恨,出工不出力,关键时刻临阵脱逃。 真要杀人,也该临阵而杀,然后带着惊惧的骑兵直接冲阵,不给这些骑兵任何思考的余地。 在行军途中,是绝对不能杀掉朱智的。 王渊领军继续南下,刚走到涿州附近,又接到前线战报,而且是河南那边的军情。 贼军主力虽然在文安汇合,但小股乱军遍地都是。 河南武安县也被攻陷了,知县梁敏政率众巷战,重伤不退。参将戴仪带兵反扑,擒斩数十人,贼寇慌乱败逃。都指挥丁杰按兵不动,只在城外看戏,多半又要被勒令戴罪立功。 行军至安肃县,又有军报传来。 有三千贼寇自称刘六刘七(假的),攻破南宫县城,俘虏知县,烧毁县衙,释放狱囚,洗劫皇庄。这三千贼寇,已经流窜到河间府,正在劫掠周边乡镇,看样子是准备跟真正的刘六刘七汇合。 另有一千贼寇,攻陷阜城县,围献县不下,也去了河间府。 又过两日,这两股贼寇合流,已拥众一万有余。但他们打不动河间府城,转而选择北上,将任丘县给团团包围。 至于刘六、刘七和杨虎主力,则将霸州给围住,跟驰援官兵硬刚起来。 行军至安州,王渊以巡按御史的身份,让太监朱英去联络知州,顺便补给一下自己的物资。 营帐内,王渊指着地图说:“贼军主力在霸州,已与都指挥桑玉、副总兵张俊、参将王琮接战。那是双方总兵力超过六万的大仗,咱们这二百多人就不去凑热闹了。” 朱智已经老实了许多,问道:“王御史打算走哪边?” “安丘,”王渊敲了敲地图,“根据战报,安丘城外有贼兵一万余人,是霸州以南规模最大的贼寇。” “我们这二百多骑,直接跟万余贼寇撞上?”百户朱聪突然出声,话语间已经带有畏敌之意。 王渊笑着解释:“安丘县那一万余贼寇,前几天还只四五千人。而且这四五千人,也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真正能打的贼兵能有多少?八成以上都是新近裹挟来的青壮。” 太监朱英也很担心,生怕将皇帝爸爸的二百心肝给弄残了,劝谏道:“王御史,卑职认为,还是应该谨慎一些。不如我们直接去霸州,跟桑指挥他们汇合,那边官军多,咱们的二百骑兵能找到很多建功的机会。” 这太监一肚子坏水儿,打算混在大军里看热闹,寻找机会率领二百骑兵抢功。 王渊看向三位骑兵头领,发现他们对太监的提议颇为意动。 人之常情而已,能划水为何要拼命,能轻松抢功,为何要冒死建功? 王渊顿时做出一副为难表情:“诸君,你们以为本御史不想跟大军汇合吗?抢功谁不会啊?但陛下为何将二百骑兵交给我,为何下旨让我南下堵截后路?就是想让咱们拼命啊!若陛下只想给自己的骑兵捞功,直接交给谷督公就是,何必多次一举让我当御史?” 朱英、朱智、朱聪、朱翔四个干儿子默然。 王渊又说:“若我们与大军汇合,顾然可以抢到不少功劳,而且还没有什么危险。但这种功劳你们真敢要吗?功劳抢到了,陛下却不高兴了。我心里很怕,你们怕不怕?” 太监当然以皇帝的心意为主,朱英首先表态:“但凭王御史做主。” 朱智仔细衡量得失,觉得再大的功劳,也比不上皇帝爸爸的宠幸,当即带领两个把兄弟,单膝跪地道:“请王御史发令,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就对了嘛,”王渊笑着将他们搀扶起来,“贼寇虽有万余,但我等上下齐心,何愁不能破敌?” 于是,王渊率领二百骑兵,数十哨探,几百民夫,朝着万余乱军直扑而去。 伍廉德带领哨探提前出发,两日之后派人回来传报:“安丘县城已经被围困五日,贼军数次攻上城墙,皆被官民守军杀退。贼寇共有骑兵数百,其余皆为步卒,并且兵器甲胄很少,许多贼寇还在用锄头、菜刀作战。” “乌合之众!” 王渊冷笑道:“扔下民夫,全军带领三日口粮,连夜随我前去杀敌!” 二百骑兵立即被动员起来。 朱智心里没底,对方再怎么垃圾,那也是一万多人,自己这二百骑兵可怎么打啊? “监军,真要打吗?”朱智悄悄寻到朱英,“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把皇爷的骑兵打没了,到时候你我全都要吃挂落。” 朱英也心虚得很,但他必须揣摩上意,皇帝爸爸是铁了心要打硬仗。他摸着自己的假胡子,大义凛然呵斥道:“朱指挥,我一个没卵子的阉人都不怕,你还能有什么顾虑?皇爷养你等二百骑数年,军饷可曾克扣过?日日皆有肉食!养兵千日,报销君恩只在今朝,切不可有丝毫退怯!” 朱智肚子里骂了一声娘,硬着头皮说:“唯死而已,定不负皇爷恩遇!” 朱智又回去跟两个把兄弟商量,结果全都忐忑不安。 但没办法,王渊是主将,而且是按皇帝的心意行事。若他们敢阳奉阴违、临阵避敌,即便在战场上能活命,回到豹房也得生不如死。 “大哥,别多想了,”朱翔劝道,“王御史这个状元郎都不怕,我等武夫还怕什么?若是能陪王御史赴死,咱们也算赚了。他死的是一个状元,咱们死的只是几条厮杀汉。是不是这个道理?” 朱智终于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咬牙切齿道:“那就打。他娘的,二百打一万多,也不知道能活下来几个!” 125【全军冲锋】 张茂兰,字德馨,山东章丘人。弘治十八年进士,初授巨鹿知县,丁忧回家服丧,复授任丘知县。 在任职巨鹿知县期间,张茂兰主动放弃自家的赋役减免资格。此君官清如水,知县任其未满,举朝皆知其名,谓之“天下清官张茂兰”。 如果清廉只是做样子,那他服丧之后,在任丘县的作为,也足以称得上能吏。 三个月前,张茂兰就职履任的时候,任丘已经被贼寇洗劫过一回。 眼见贼兵南下,京畿各州县长官,都再没把贼寇当回事。唯独张茂兰誓众散粮,修筑城墙,整顿兵甲,招抚饥民。 刘六、刘七和杨虎,这次路过任丘县时,看到县城防备森严,直接绕城前往文安。 若非张茂兰早有准备,义军会师就不在文安,而是选择在任丘了! …… “县尊,贼寇已上东城墙,兄弟们实在顶不住!”县尉派人来求援。 张茂兰早已习惯,此刻拔剑出鞘,对身后的预备队说:“诸位街坊邻居、乡亲父老,犹记四个月前之惨事否?为了父母妻儿,都随我杀敌!” “杀!” 乡勇们齐声大喝,不惧生死朝着东城墙奔去。 这些乡勇并不仅仅是城内百姓,还有几个月前被贼寇破家的四野乡民。他们个个都跟乱军有深仇大恨,又遇到一个敢任事的知县,哪里还不争相赴死守城? 只见张茂兰一介文士,带着乡勇登上城墙,不要命的朝贼寇杀去。 他武力不足,没有亲自砍伤一贼,却让守城官民士气大振。甚至有乡勇自发护在张茂兰身边,用身体给这位县尊抵挡刀枪,上下一心,勠力杀敌,顷刻间就将登城贼寇全部杀退。 县尉见张茂兰的面部和胸膛染血,惊问道:“县尊可是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张茂兰双手颤抖,强压着恶心情绪,口干舌燥道,“我刚才斩杀一贼,他吐血喷到我脸上。别管我,你们且去杀贼!” 县尉说道:“县尊,贼兵已经退了,今日估计不会再来。” “退了好,退了好,”张茂兰腿脚一软,直接坐在城楼上,闭眼道,“容我先睡一阵,贼兵来了再唤醒我。” 县尉没有劝阻,而是让人准备饭食,等张茂兰醒了立即端上来。 半个月前,贼军主力之所以绕城而过,是因为城里还驻守着赶来剿贼的官军。而此时此刻,城内官军早已前往霸州,跟大军汇合一起围剿贼寇。 整座县城,如今只有两千乡勇,全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泥腿子。 换成没有担当、没有手段的知县,这泥土城墙早就被攻破,哪里还能坚守好几日? …… 反贼营中。 诸路贼首纷纷劝谏:“孙大哥,还是退吧,这守城的县令厉害,何必在此地硬碰硬?” 孙虎是较早起事的老贼,他前两个月被官军打得抱头鼠窜,现在总算又裹挟上万流民,那也是有一番报复的。 此刻,孙虎耐心解释:“各位兄弟,沿途州县都被抢过了,就连小村小镇,都被其他义军抢了一遍。这附近上百里,只有河间府和任丘县没破。河间府城高大得很,咱们肯定打不下来。若不夺了任丘县,上哪儿抢粮来养万余大军?” 一个贼首说:“去霸州与大军汇合,两位刘将军自然给粮。” 孙虎冷笑道:“你抢到手里的粮食,愿意分给别人吗?” 众贼顿时无话可讲。 孙虎起身拔刀:“明日加紧攻城!” 众贼都垂头丧气,各自离开大帐。他们也想攻城,可手下的贼兵不停使唤啊。 这万余青壮被裹挟只有半月,打顺风仗还凑合,攻城连番受挫之后,根本就不愿再卖命,甚至每天都有人悄悄逃跑。 第二日,攻防战再度展开。 贼兵抬着简陋的攻城器械,一窝蜂的朝城墙冲去。刚刚来到城下,被金汁、热油一趟,立即成群结队逃回来。 督战老贼一通砍杀,终于迫得新兵转身攻城,被推翻几架云梯之后,城下贼兵再度陷入混乱。很多不愿打仗的新兵,不敢退也不敢冲,只绕着城墙横向逃窜,把附近友军也冲得一团糟。 整个上午,就在这种混乱中度过,攻城效果一日不如一日。 但城内的金汁、热油、石块,也差不多被耗尽了,守城乡勇同样到了崩溃边缘。若非知县张茂兰已经树立威望,并且在危及时刻亲自上阵,乡勇们早就放弃抵抗了。 中午,孙虎正在账中破口大骂,又处决了一些临阵脱逃的贼兵。 突然有心腹进来通报:“大哥,西南边发现一伙官军。” 孙虎顿时紧张起来,问道:“有多少人?” “大约两三百个,全是骑兵,甲胄齐备。”来者说道。 孙虎冷笑道:“不用管它,两三百官军而已,下午继续攻城。让他们把老营全部压上,新营青壮根本不顶用,今天必须把县城拿下!” 来者犹豫道:“大哥,老营的兄弟精贵,可不能轻易死在这里。” 孙虎狰狞道:“老营死一个,就从新营补一个。我们这几天损失惨重,城内官军就好过吗?邻近正午那次攻城,已经不见热油和落石了,正是一举而下的好机会!” …… 距离贼军营寨三里地,二百骑兵全部下马休整。 一个锦衣卫哨探奔回来汇报:“贼寇在城东南二里地扎营,由于地势平坦,难以登高眺望,具体情况无法摸清。但外围的几处营寨,全都乱糟糟的,见我们来了也不加强守备。” “继续探听消息!”王渊命令道。 “是。”哨探转身而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哨探再次回来:“贼军准备攻城了,而且是倾巢出动!” 王渊本来打算寻机夜袭,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带着四个朱儿子,亲自牵马前去观察敌情。 这些乱军居然还知道围三缺一,只从东西南三个方向攻城。 刚开始,战况跟上午差不多,全都是新兵拿命在填,而且打得乱七八糟。 突然,一大群老兵混进逃窜队伍,直接奔向防守空虚的北面城墙。守城军民被杀个措手不及,知县张茂兰亲率预备队御敌,跟那些老贼在城楼上厮杀。 孙虎得到消息,立即说道:“全军大喊,北城已破,四面一起进攻!” “北城已破,杀啊!” “北城已破,全军进攻!” 守城军民一时间人心浮动,县尉率众大喊:“保家守县,誓与任丘共存亡!” 城内一阵呼喊,竟然稳住阵脚,甚至老人和妇女也拿起武器。 实在是刘六刘七的名声太恶劣,经常干屠乡灭县的事情。任丘县已经遭过一次兵灾,城中百姓哪个没有失去亲人?他们早就放弃侥幸心理,在知县的带领下,誓与家园共存亡。 “贼首在那边!”伍廉德突然喊道。 王渊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一面大旗。其他贼寇都在攻城,唯独这两三千人一直没动,而且还有几百骑兵保护侧翼。 “穿戴甲胄,弓弩上弦,准备冲锋!”王渊立即下令。 到了这种时候,朱智也不再抱怨,带领麾下骑兵快速着甲。 片刻之后,两百骑兵开始缓慢加速,不疾不徐的冲向贼寇中军。 孙虎跟官军打仗半年,虽然吃了不少败绩,连曾经的老部队都被打散。但他也在战争中迅速成长,见到身后有官军杀来,立即调遣骑兵前去接战。 在孙虎印象中,三千兵力以下的官军,都是些不敢打仗的窝囊废。明明装备更好,明明人高马大,就是不敢跟义军厮杀,只有占据绝对优势才敢主动出击。 眼前这二百骑兵虽然胆子大,但只需几个冲锋,肯定就会落荒而逃。 王渊手里提着一把劲弩,伏在马背上纹丝不动,拉紧缰绳防止阿黑冲速太快。 六七百反贼骑兵冲来,大概距离两百余步,王渊突然举起手弩,大喝道:“抛射,放箭!” 这已经超出手弩的有效射程,但双方都在迎面冲锋,瞬间就有四五十贼骑中箭,给对方造成小范围混乱。 王渊扔掉手弩,拉转马头,突然加速。 紧跟其后的朱智,举手传达命令,朱聪和朱翔立即带领各自部队照办。 只见二百骑兵突然分开,划出两条弧线,从贼骑的左右两边绕过。 而那六七百贼骑根本止不住冲锋,也玩不出临敌变阵的高端操作,愣是冲出好几十步才停下。等他们回头看去,王渊已经直扑中军。 距离反贼中军只有一百步左右,二百骑兵再次合流,王渊举槊大呼:“随我杀贼!” “放箭!”孙虎大惊。 弓箭手不是那么好训练的,即便抢到不少弓箭,孙虎也只组建了一支三十人的弓兵队。 并且,一塌糊涂。 眼见骑兵加速冲来,大部分反贼弓兵,不等弓弦拉满就慌乱射出,然后手忙脚乱的再次搭箭。 一次齐射,只射翻了官军的一匹马,还有几人中箭都被甲胄挡住。 王渊一马当先,距离三米多远,就用槊挑翻一个反贼矛兵。 “跑啊!” 这些都是拥有半年从业经验的老贼,打顺风仗一个比一个猛,打败仗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眼见二百骑兵杀来,正面相对者立即溃逃,把左右阵型全部搅乱。 一千矛兵,刚刚接敌,就这样溃了。 王渊虽然不擅长用马槊,但这玩意儿攻击距离超长。他冲在前方,直接扫飞两个弓兵,复又挑死一个矛兵,直接单骑杀入敌阵当中。 身后的两百骑兵,虽然追不上主将,却被主将的神勇所激励,瞬间舍生忘死,悍然朝着反贼的中军强突。 孙虎惊骇莫名,他身边还有一千多亲卫,却下意识的策马奔逃,居然扔下上万大军开溜。 回身救主的六七百反贼骑兵,见状也连忙调转马头,朝着城池的反方向溃逃。 城楼之上,一个眼尖的乡勇,立即扯开嗓子大喊:“援兵来了,贼首逃了!贼首逃了!” 守城军民士气大振,而不管新兵还是老兵,反贼们都下意识回头,瞬间失去继续战斗的勇气。 万余贼寇,全线溃败! 126【离奇战绩】(为盟主“舟子666”加更) 张茂兰左臂中枪,血流不止。他已经没有挥剑的力气,却始终死守不退,反而迈步朝贼寇冲去。 攻占北城墙的全是老贼,战斗力非常强悍。 但张茂兰不顾生死往前冲,乡勇们同样不顾身死贴身保护,竟在付出惨重代价之下,把这些登城老贼压得节节后退。 “张县尊,记得抚养我儿!”一个妇人大声呼喊,突然飞扑出去。她抱着一个老贼的腰,咬住老贼的手臂,全身使力扑出城墙,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四个月前,妇人全家皆死于贼手,只有她与幼子藏在井中逃命,此刻总算为家人报仇了。 妇人如此惨烈,激得乡勇们双目通红,全都不要命的冲杀。 一瞬间,老贼们纷纷后撤,甚至有贼跳下城墙——县城土墙不高,若是运气够好,跳下去顶多摔断腿。 “援军已至,贼首逃了!” “贼军败了!杀啊!” 东城那边传来阵阵呼喊,接着西城和南城也欢声雷动。北城这边虽然看不到城外战况,乡勇们却也士气大振,张茂兰提剑大呼:“诸君,保家卫国,就在此时!” 只数息之间,老贼们全部被赶下城墙。 张茂兰趴在女墙边,见那妇人还在动弹,似乎是被反贼垫在身上而活命。他立即喊道:“快悬筐下去,把那位大嫂救上来!” 这边乡勇在救人,张茂兰飞快跑去东城墙。所过之处,只见城外全是溃逃贼寇,漫山遍野根本望不到边。 “援军在哪儿?”张茂兰问道。 县尉浑身浴血,已然受伤不轻,正有大夫在给他包扎伤口。他朝城外一指,咧嘴笑道:“县尊且看。” 张茂兰探身望去,只见无数乱军当中,二百骑兵正在追击贼首。 “就这些援军?”张茂兰难以置信。 县尉哈哈大笑:“一群乌合之众,我们三千乡勇都能守城数日,二百精骑又怎么不能破阵?” 虽是乌合之众,但好歹也有万余人。 换成其他官军,便有上千骑兵,也不敢主动进攻。 张茂兰感慨道:“不知领军之将是何人,骁勇至此,真英雄也!吾必上疏朝廷彰其功绩。” 负责后勤的县丞匆匆奔来,急忙喊道:“县尊,快快出城追敌,不可错失良机!” 张茂兰真没啥军事才能,他只是比其他知县敢任事而已,此刻说道:“城门都被巨石堵住,一时半会儿也搬不开啊。” 县丞说道:“贼兵留下不少云梯,可从沿梯而下!” 张茂兰刚要说话,突然看到城外的骑兵主将,骑在马上挽弓射箭,竟一箭将贼首在乱军当中射死。他顿时热血激荡,提剑大呼:“贼首已死,随我出城杀敌!” 王渊早已扔掉马槊,冲过去翻身下马,一刀砍掉孙虎首级。然后拎着首级策马狂奔,沿途斩杀逃贼,命令麾下骑兵大喊:“贼首已死,降者免死!” “贼首已死,降者免死!” 骑兵所过之处,越来越多的讨贼束手,扔掉兵器选择就地投降。 他们本来就从贼只有半个月,前几天攻城已经身心俱惫,此刻连逃命的欲望都没有了。 王渊一边呼喊,一边带人杀向贼首亲卫。 这些亲卫个个着甲,穿得就不一样,全是双手沾满血腥的老贼。 朱英这个太监,从小就识文习武,也幻想过有朝一日上阵杀敌。他见贼兵全线溃败,居然带着伍廉德的锦衣卫哨骑,亲自挥军追杀那些逃贼,仿佛自己才是打了胜仗的大将军。 朱智只想仰天长啸,他少年从军十五载,从没有今天这样酣畅淋漓过。 爽! 太爽了! 二百精骑直扑贼寇中军,杀得上万反贼崩溃败逃,那种豪迈之情让他整个人都热血沸腾。 望着前方的王渊,朱智现在只有崇拜,拿还有什么怨怼? 跟随如此骁勇主将,天下何处去不得! 两军交战只在顷刻之间,追击逃贼却用了几个时辰,直至天黑王渊才率军归来。 清点人数,损失轻微。 一个骑兵在冲锋时,被流矢射中战马,活生生摔死了。还有几个骑兵中箭,但因为身着甲胄,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除此再无伤亡。 只因王渊一马当先,单骑冲阵,携二百骑兵冲锋之威,已经把迎面贼寇杀溃,麾下骑兵根本就没遇到真正的抵抗。 而贼寇被斩首无数,俘虏三千有余。 面对如此战损对比,众骑面面相觑,比之前更加震撼,全都朝王渊投去狂热的目光。 二百骑兵杀溃万余贼众,斩首无数,俘虏三千。自身却只一个阵亡,几人轻伤。 这疯狂战绩,根本不用夸大,如实禀奏都会被御史怀疑谎报军功,甚至还会捕风捉影弹劾他们杀良冒功! 说出去谁信啊? 从朱智、朱聪、朱翔,到麾下的每个骑兵,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莫不是在做梦吧?”朱聪抽了自己一耳光。 朱翔本来就因比试骑射,对王渊心怀好感,此刻直接化身为铁杆粉丝。他痴迷的望着王渊,犹如在凝视情人,由衷说道:“若是王御史不当文官了,专门为陛下统率骑兵,我给他牵马坠蹬都心甘情愿。” “嘿嘿,白衣飞将王二郎,果然名不虚传。”朱聪笑得有些尴尬,毕竟之前他一直表现出敌视情绪。 朱翔说道:“你一直在京营,自然不知骁将珍贵。我跟大哥,却是刘公从宣大调来的,腌臜事遇到过一大堆。若王御史能主持边镇事务,蒙古小王子哪敢连年入寇?” “二哥说得是。”朱聪其实不以为然,因为大明边患,根本就不是缺一员悍将的事儿。 这两位说话之间,朱智突然走到王渊跟前,直接双膝跪地,拜服道:“王御史,之前是我不对,不该平白无故埋怨你。俺这次是彻底服气了,以后你指哪打哪儿,俺绝对不说半个不字!” “朱兄言重了,快快请起,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王渊笑着将朱智扶起。 真不是场面话,若无三个骑兵统领相助,临敌变阵根本做不出来,必然要跟反贼骑兵搅和在一起。即便王渊单骑突出,也不可能把结阵矛兵杀溃,必须有二百骑兵跟随冲阵才行。 这一出将相和的好戏演完,太监朱英才领着伍廉德过来,抱拳道:“恭喜王御史,建此不世奇功!” “没有朱监军居中调度,我半路就要吃不饱饭了,奇功是怎么一起立下的。”王渊笑道。 朱英喜欢听这种恭维话,甚至突然生出心思:若跟着王二郎多打几仗,我也能变成沙场宿将,今后单独统领一军,可为当世三宝太监也! 两人互相吹捧几句,王渊面露忧色:“可惜那六七百贼骑,全都趁乱逃走了。若再推选出一个贼首,这些贼骑席卷州县,又能迅速裹挟上万人!” “确实如此。”朱英附和道。 这就是刘六刘七之乱难以平定的原因,反贼的骑兵太多,而且个个跑得快,若不根除必定死灰复燃。 朱英眼见天色尽黑,皱眉怨怒道:“此地知县如此怠慢,居然还不来迎我等入城!” 话音刚落,便见张茂兰押着两车粮草出城,抱拳道:“诸位将官,多谢冒死援救。但琐碎事务太多,刚刚才把堵死的城门打通,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朱英指着那两车粮草:“你打发叫花子呢?” 张茂兰解释说:“本县四个月前,被贼寇洗劫过一次。招抚流民耗粮颇多,如今又要安置这些被俘贼寇,实在分不出多余的粮草。对了,鄙人任丘知县张茂兰,不知几位将军尊姓大名?” 王渊抱拳还礼:“鄙人翰林院修撰、巡按御史王渊。” “今科状元郎?”张茂兰惊讶莫名。 王渊笑着介绍:“这位是御马监朱英兄弟。” 张茂兰瞟了一眼朱英的假胡须,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他平时见到太监,都没有什么好脸色,但毕竟朱英是救下县城的援军,当即给足礼节:“原来是大监当面,在下有礼了。” 王渊又介绍伍廉德和三个朱儿子,听得张茂兰头皮发麻。 好家伙,这帮人要么是金科状元兼巡按御史,要么是太监、锦衣卫和豹房骑兵统领,随便扔出一个都惹不起啊! 更难得的是,这些人身份精贵,居然敢以寡敌众,冒死破敌。 张茂兰打心里生出佩服之情,态度变得更加尊重,笑着邀请几人进城休息。但他同时也坚持原则,坚决不许二百骑兵和锦衣卫哨探入城,只派人运来酒食到城外好生犒劳。 数日之后,豹房。 内阁和六部大佬都被招来,朱厚照喜滋滋的拿出那份战报:“诸公,且看前方喜讯。” 战报在大臣手里转了一圈,齐齐皱眉。 杨一清提醒道:“陛下,二百精骑破敌万余,斩首无数,俘虏三千,自身却一人阵亡,四人受轻伤。这个……这个战绩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怕是有虚报之嫌。” 众臣纷纷称是。 “哈哈哈哈哈!” 朱厚照今天心情畅快,大笑着扔出一份奏疏:“这是任丘知县张茂兰的上疏,让锦衣卫一起带回来的。‘天下清官张茂兰’的名头,我在豹房也有耳闻,你们难道还不相信?” 众臣又是一番传阅,大概是都信了,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一个状元郎,要不要这么猛啊! 朱厚照笑道:“我已经将这份战报,连同张茂兰的奏疏,一起传令诸军,让他们都跟王二郎好好学学!” 在调遣边军进入北直隶之后,统军之人已经换了,由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陆完提督军务,全权统率京营、宣府和延绥官军。 陆完接到皇帝发来的战报,瞬间压力山大。 这什么鬼战绩啊? 127【反贼主力又要跑路】 县衙。 桌上摆着一大锅炖肉,是马肉,来自某匹死掉的反贼战马。 知县是宴客的主人,县丞和典史陪座,王渊、伍廉德和四朱受到款待。 张茂兰举起一杯清水说:“以水代酒,不成敬意,感谢诸君危难相救。” 朱英瞅了眼张茂兰身上的葛布衣服,又扫了扫空荡荡的县衙客厅,太监也感到无奈,说道:“张知县,你这清官当得也太清了吧?连酒都不准备一杯?” 张茂兰面露苦笑,解释道:“这县衙里的家具,已在守城时劈了当柴禾,用来烧煮金汁和热油。你要拆老百姓的房,总得以身作则先拆自己的。县衙代表朝廷威仪,那是万万拆不得,只能拆里边的家具。酒饮也是如此,都拿来犒劳士卒和安慰伤员,本县是真的再找不出一滴酒。” 王渊举杯一饮而尽,笑道:“只要有心,水比酒更醇,这杯喝的是张县尊爱国爱民之心!” “王御史过誉了,尽本分而已,”张茂兰一脸忧虑,自责道,“可惜我才能浅薄,既不能杀灭贼寇,也不能活命百姓。枉为一方父母,辜负朝廷重托!” 好好的庆功宴,给张茂兰几句话说得丧气无比,几个朱儿子都感到很不高兴。 但大家也看出来了,这位县尊是真的清官。 你还能跟清官计较什么? 打压他没好处,还给他涨名气,自己反而惹得一身骚。 炖马肉由于佐料不足,难吃得很。朱英、朱智、朱聪、朱翔和伍廉德,只随便夹了几筷子,便找借口提前离开,跑去城外自己煮东西吃。 王渊却吃得津津有味,他幼时在山里,吃的还不如这个呢。 等太监和武官都走了,张茂兰终于露出笑容:“王御史跟他们果然不一样。” “吾自幼家贫,习惯了。”王渊说。 张茂兰突然跑回自己卧室,献宝似的抱出一个坛子,说道:“此乃亡母生前所酿米酒,我从山东一路带来的。犒劳士卒时只倒了大半坛,剩下少许我实在舍不得,本来打算藏起来慢慢喝。几位都是能交心之人,今日便把它喝完吧。” 说着,张茂兰给王渊、县丞和典史各倒一杯。 王渊莞尔笑道:“那就干杯!” “切莫干杯,”张茂兰连忙阻止,“坛中之酒,每人只够两三杯,干得太快就没得喝了。咱们吃着马肉,慢慢聊,慢慢喝。” 县丞和典史都是一脸苦笑。 若换成以前,摊上这么个清官知县,他们肯定会联手糊弄。但连续数日的守城战,他们已被张茂兰折服,打算今后三年倾力辅佐,只能对县尊的各种奇葩言行见怪不怪。 王渊问道:“张县尊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张茂兰呡了一口米酒,焦愁道:“夏粮欠收,秋粮绝迹,真正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城中富户也被贼寇洗劫过一次,他们的存粮都不多了。我只能尽量让富户分出米粮,再另想办法弄来一些粮食。能活多少百姓,只能看天意,或有易子而食之不忍事!” 王渊想了想,说道:“等我回到京城,在陛下面前诉说一二,或许能给任丘县弄来少许粮食救济。” “如此多谢王御史,”张茂兰起身行礼,复又摇头,“北直隶多个州县惨遭兵灾,朝廷怕也无力赈济,即便活我任丘一县,其他州县照样饿殍满地。王御史骁勇无双,还请速速平叛。早一日剿灭贼寇,就能多活无数百姓!” 王渊抱拳说:“此乃分内之事。” 吃了半锅马肉,坛中米酒也已饮尽,张茂兰亲自把王渊送去客房休息。 翌日,二百骑兵继续留在城外休整,等待被抛下的几百民夫归队。锦衣卫哨骑则被派出去,继续往北打探消息,王渊寻机抽冷子背刺。 又过三天,哨骑突然回来禀报,乱军主力已经撤退了。 王渊拿出地图,皱眉道:“贼寇这是打算回山东?” 伍廉德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我们在任丘,回援京营已至霸州、直沽,山西边军也从涿州、武清包夹,陆侍郎亲率大军镇守霸州。贼寇若是不跑,三五日内必被团团包围。他们应该是去静海县,然后南下前往沧州……他娘的,跟三月那次一个样,甩开官军跑去山东、河南肆虐。” “陆侍郎就任由这几万人逃窜?”王渊想不明白。 太监朱英冷笑道:“他手里也就两万人,在各路大军没有汇合之前,哪敢主动进攻兵力四五万的反贼?要知道,刘六、刘七和杨虎,手里的老贼可多呢,不是任丘城外的孙虎可比。” 朱智也说道:“王御史,虽然陆侍郎手里的也是京营,但京营跟京营不一样。你不要看我们这些人打仗厉害,就觉得所有京营都敢打敢拼。陆侍郎那边都是些少爷兵,打起仗来怂包得很,他就算想追也力不从心。” 王渊挠挠头:“那我们立即动身,去沧州等着贼寇。” 这次无人反对,一来王渊打出了威信,将士皆服其武勇。二来大家也看出来了,王二郎打仗看似莽夫,其实脑子灵活得很,不会带着二百骑兵去送死。 对于京营主力的纵敌行为,王渊心里很想骂娘。 就算你不敢悍然出击,至少也该咬着尾巴不放,别让反贼主力从容离开啊。只要拖慢反贼难撤速度,其他京营和边军就赶来了,到手官军能够占据绝对主动。 现在倒好,官军前线总司令亲率两万大军,坐视反贼大摇大摆撤出既定包围圈。 兵部侍郎陆完是不是智障难说,但肯定是个没能力控制京营将卒的家伙! 四个月前,率领京营把反贼杀得屁滚尿流的马中锡,面对如此情况也急得不行。他深知不能纵容反贼肆虐山东、河南,竟然以左副都御史的身份,亲自跑去刘六刘七大营当中进行招抚。 这把刘六刘七都震住了,不但没杀马中锡,反而送马给马中锡贺寿,并且召集各路贼首商量招安事宜。 刘六很想被招安,几乎已被马中锡说服。 刘七却劝道:“六哥,骑虎难下啊。如今阉宦奸臣把持国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即便马都堂真心招抚咱们,但他能够替朝廷做主吗?” 刘六脑子瞬间清醒过来,但还对朝廷有一丝幻想。他一边率军南撤,一边派人去京师打探消息,结果在京城发现自己的悬赏告示。 反贼既然不接受招安,而马中锡又亲赴贼营。 呵呵,言官们有话要讲了,马中锡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谁让他擅自跟贼首接触呢?他若不是跟反贼有勾结,反贼怎么不杀他泄愤?非常有逻辑的弹劾思路。 128【兀那贼将,可敢与我一战】 马中锡和张伟被押解回京了,罪名是剿贼不利、擅自招抚。 剿贼不利没什么,兵部侍郎陆完不也剿贼不利吗?真正要命的是擅自招抚,不给朝廷打个招呼,你自己跑去招安是想干啥? 王渊还在赶往沧州的路上,陆完终于有所动作,因为副总兵许泰、游击将军郤永的援兵到了。 数万官军撵上一股贼寇尾巴,斩杀数百,立即奏捷请功。 天津指挥贺勇奉命堵截,也不敢真的堵住几万贼寇,只趁机攻击其中一股,擒斩二百七十余人,也是一场胜仗了。 到此时,姗姗来迟的边军,突然加速行军,想要堵截反贼后路。这说明边军是真牛逼,没把数万反贼放在眼里,想要包饺子一锅端掉。 眼见退路被堵,反贼开始玩横的,也不再逃跑,突然四散出击。 一股反贼将陆完率领的京营主力,引诱至涿州方向。刘六亲率五十精骑,统领步卒数千,破大城县直逼通州。齐彦名率三百精骑,统领步卒数千复围霸州,随即攻占辛应里(辛店),直奔固安而去。 通州就在北京旁边,而且储存着无数漕粮。固安同样距离京师很近,都挨着后世的北京大兴国际机场了。 朱厚照虽然当初口风强硬,但这个时候慌得一逼。肛瘘患者李东阳都坐不住,与杨廷和、梁储等人商量对策,调遣陆完的京营立即回师固安。 陆完这个兵部侍郎真不傻,自己奉命回援的同时,命令许泰、郤永继续包抄杨虎,命令宗赟在霸州合击齐彦名,命令通州指挥雷通攻击刘六于八里桥。 至此,反贼们被分散包围。 刘六率主力再围霸州,被陆完亲自击溃,反贼们于是扔掉裹挟青壮,只带骑兵和老营士卒,分成十多股朝南方流窜。 王渊没想到反贼还敢杀向京师,他跑去沧州扑了个空,于是又带二百骑兵朝北方奔袭。 静海县,南郊。 “报,贼寇正在围攻静海县,至少有上万人之多!”锦衣卫哨骑飞奔回报。 朱英闻言大喜:“王御史,快快杀贼!” 这太监大概是食髓知味了,同样是万余反贼围攻县城,同样是二百精骑逼近,完全可以再复制一场大捷嘛。 不惟朱英如此,朱智、朱聪、朱翔和伍廉德,也在旁边跃跃欲试。 “先去看看。”王渊说道。 众人打马朝静海县城飞奔,等看清实际战况,顿时没了进攻的欲望。 朱智在山西边地打仗十年,只随便望了一眼便说:“王御史,这仗打不得,眼前万余人全是老贼。只看他们扎营和排兵布阵,就不是任丘县外那些贼寇能比的,我们怕是遇到反贼主力了。” 伍廉德也说:“贼军的骑兵怕有两三千!” 朱英这个太监瞬间被吓怂,问道:“那就……不打了?” 王渊命令道:“全体下马,积蓄马力,但不要解开甲胄。有机会就打,没机会就撤,看能不能寻机夜袭。” 他们运气非常好,真遇到反贼主力了。 刘六、刘七、杨虎、齐彦名、赵鐩等人,从霸州、天津等地分散逃窜,在静海县再次合流会师。反贼们猛攻静海,无非是想打下县城提振士气,顺便抢劫钱粮补充损失。 当然,也有好消息。 拥兵五六万的贼寇,此时只剩万余人,但全都是骑兵和老贼。 “贼寇要攻城了!”伍廉德大喊。 众人紧张观望,随即大骂知县无能。只一顿饭功夫,静海县便被攻占,无数反贼涌进去烧杀抢掠。 像张茂兰那样的知县,只是凤毛麟角,否则哪有反贼嚣张的余地? 这静海县特别扯淡。 眼见贼寇兵临城下,典史高佐请求率众防御,结果撞见知县武雷想弃城而逃。 典史大怒,将知县抓起来一顿爆打,几乎把知县给当场打死。泄愤之后,典史自觉犯了殴打上官的过错,又认为自己不可能守住城池。 于是骚操作就来了,典史带人洗劫库房,烧毁县衙,开城迎贼。 “上马!杀敌!” 在攻破县城的一瞬间,贼兵阵型就乱套了,无数贼寇争相入城抢劫。 只有杨虎、赵鐩的队伍还相对比较克制,但也克制有限。毕竟友军都在抢掠,哪还管什么纪律,先把财货抢到手再说。军心如此,杨虎、赵鐩哪里压制得了? 被王渊视为劲敌的两三千贼骑,此刻跑得比谁都快。他们骑着马儿飞奔入城,甚至挥刀驱散步卒,想要先一步进城喝头汤。 “亲卫勿动,有官军杀来了!”秀才赵鐩大声喝止。 杨虎亲自提刀斩杀数人,终于约束自己的亲卫,结阵面向杀来的王渊。他喊道:“快把骑兵从城里拉出来!” 贼首刑老虎哈哈大笑:“也就二三百官军而已,估计是陆完派来的哨骑,怕他作甚?” 赵鐩焦急道:“哪有穿铁甲的哨骑,这是官军精骑,官军主力怕是要杀来了!” “对,二百骑兵不可怕,就怕官军主力要来了,”贼首刘惠醒悟道,“快快通知刘六哥、刘七哥和齐大哥,让他们抢完钱粮立即南撤,切不可在静海县多停留一日!” “刘六哥和刘七哥呢?”杨虎问道。 刑老虎笑着说:“他们进城抢银子去了。” 赵鐩气得不行,作为贼军名义上的首领,居然在破城之后,跟小兵一起抢劫财货。 竖子不足与谋也! 赵秀才对刘六刘七彻底失望,觉得刘惠和杨虎才是可以辅佐的,至少能够听进去他的各种建议。 距离贼军二百余步,王渊见对方调出矛兵亲卫防御,而且阵型非常严密,似乎有点不好对付。 虽然王渊有把握将其击穿,但自身也肯定损失惨重。在附近没有友军的情况下,便是斩杀数个贼首也无济于事,只要有一个贼首活命,反贼主力都不会崩溃。 上一场大捷,多亏张知县守住了城池! 如此情况,没必要硬碰硬。 突然,王渊抬手示意全军停止冲锋,在距离贼方矛兵百余步时停下。 王渊在双方将士惊讶的眼神当中,突然单骑前行数十步,挥槊大喝:“贼将可敢出来单挑!” “哈哈哈哈!” 众贼大笑,二百精骑也感觉莫名其妙。 赵鐩同样忍俊不禁,吐槽道:“这官军将领如此滑稽,怕是《三国演义》看多了吧?” 王渊不理对方的笑声,讥讽道:“诸位枉称好汉,拥众万余,竟怕我这二百骑兵?我也不用二百人,就单骑来叫阵,你等敢不敢应战?若不敢应战,都割掉卵蛋算球,自宫去紫禁城给皇帝当差!” “哈哈哈哈!” 这次换成二百精骑大笑不止。 在最新的朝廷悬赏榜文当中,刑老虎也算榜上有名。他是杨虎的部将,自负武力惊人,而且是个暴脾气。 听到王渊嘲讽他们是没卵蛋的太监,刑老虎怒从心起,拎起大刀说:“我去擒斩此人!” 赵鐩连忙劝阻:“不可。我等兵力占优,何必与他单挑?也就二百骑兵而已,只需守住阵脚,等咱们的骑兵出城,自可将其消灭殆尽。” “没那么麻烦!” 刑老虎策马冲出,提刀指向王渊:“敌将报上名来,我刑老虎不杀无名之辈!” 好嘛,这家伙也是《三国演义》的铁杆书迷,罗贯中先生害人不浅啊。 王渊将马槊插在地上,拔出龙雀刀说:“吾乃新科状元王渊,任职翰林院修撰,现为巡按御史!贼将何不早降,免得浪费我手脚。” 此言一出,众人惊讶不已。 特别是赵鐩,他读书多年也只考上秀才,状元对他而言只能仰望。 新科状元跑来单骑叫阵,这什么鬼剧情? 刘六刘七虽然派人进京打探消息,但只问朝廷对他们的态度,还真没注意什么白衣飞将王二郎。眼前这些贼寇,王渊当状元的时候,一部分流窜山西,一部分流窜河南、山东,哪知道王二郎的威风! 被王渊追杀过贼骑,倒是活着一些,但此刻全都进城抢劫去了。 一听王渊是状元,刑老虎更加轻视,大笑道:“状元郎,不如你来投了咱们,刘六哥封你做宰相,不比给狗皇帝当状元强吗?” 众贼皆笑。 赵鐩喊道:“务必生擒此人!” “赵秀才,我马上把状元给你擒回来,说不定晚上你俩还能喝酒对诗。哈哈哈哈,”刑老虎打马冲锋,大笑道,“状元郎,你可别被吓跑了!” 王渊一言不发,策马俯身冲锋。 两骑相交,各自出刀。 只见刀光一闪,刑老虎连刀带臂都被斩落,而王渊则沉着勒马分毫未伤。 那一刀实在太快,刑老虎都没反应过来,等骑马奔出十余步,终于感觉手臂传来剧痛,却是从手肘处被斩断了。 刑老虎大惊,忍痛朝侧方逃走,哪里还敢跟王渊拼杀? 王渊收刀回鞘,也懒得追击,只取出弓箭,一箭将刑老虎射死。 众贼大惊,随即怒骂不止。 杨虎震怒,下令道:“全军出击,为老邢报仇,把这状元给我杀了。” “不可乱了阵型!”赵鐩连忙阻止。 就算是老贼,也只能静止结阵,一旦主动出击,阵型就全部乱了。 杨虎很能听劝,赵鐩一提醒,他立即约束部队。 王渊气得瞪了赵秀才一样,打马过去割下刑老虎首级,便回到自己的队伍,下令道:“退吧,今天占不到什么便宜。” 129【去而复回】 赵鐩望着王渊领军而去,突然记起伤心事,他问旁边的刘惠:“杀我兄弟赵蟠那个贵州举人叫什么?” 刘惠愣了愣,回忆道:“逃回来的士卒也讲不清,有些说叫王坚,有些说叫王炎,也有的说叫王渊。但那只是个举人,这可是状元,不会是同一人吧?” “哪有恁多武艺超群的士子,怕就是同一人!” 赵鐩咬牙切齿道:“当时会试应该还没放榜,所以这厮自称贵州举人,现在正好中了今科状元。” 杨虎的爱将被单挑阵斩,现在脑子还很迷糊,问道:“赵秀才,你们读书人都这样?你打仗是个疯子,那状元打仗也是个疯子,比朝廷的武官可厉害得多!” 赵鐩冷笑道:“若天下士子皆有如此本事,哪还有你等举事的机会?” 刘惠还是心有不甘,指着远处的二百骑兵问:“就这样由他大摇大摆离去?” “你当我不想报仇?”赵鐩愤然道,“咱们的骑兵全都进城抢东西去了,两条腿怎么追人家四条腿。诸位兄弟,刘六刘七皆非做大事之人,眼下官军追赶甚急,且先与他们合力南进。等过了沧州,咱们就分兵单干吧。” “他们若去山东,咱们就去河南。”杨虎是反贼界的老前辈,他举事时间比刘六刘七更早,因为各种原因尊双刘为首领,但心里早就积满了怨气。 一来刘六刘七太过残暴,二来刘六刘七分赃不均,就算赵鐩不说这种话,杨虎也想突围之后率众离开。 刘惠催促道:“已经耽误不少时候,我们也快进城吧。刘六刘七吃肉,怎么也得分些汤来,再晚进城连汤都没得喝。” 杨虎立即率兵进城,打算带属下抢掠,没心情也没能力去追赶王渊。 刚刚接近城门,赵鐩突然指着王渊离开的方向,惊骇道:“又回来了,他们想干什么?” 杨虎抬眼一望,只见二百骑兵直奔已方大营,气得破口大骂:“这杀坯,欺人太甚!” …… 王渊叫阵单挑时,伍廉德已带人回去拿东西,几百民夫那里有不少物资。 见伍廉德身上带伤,王渊问道:“你们遇到敌情了?” “遇到些贼寇哨骑,”伍廉德冷笑道,“他娘的,这些反贼也精明了,居然知道放出哨骑打探消息,而且还绕后截杀咱们的辎重队。好在南边的哨骑不多,大部分都在北边探知官军主力。” 王渊追问道:“伤亡怎样?” 伍廉德说:“死了六个锦衣卫弟兄,运粮民夫死了好几十个。不过贼寇也没讨得什么好处,现在估计回县城这边报信来了。” 伍廉德带来一些油罐和火把,就地分配之后,王渊让大家将火把点燃。 “王御史,要打哪里?”朱智问道。 王渊朝敌军大营一指:“当然是袭营,我叫阵的时候,趁机观察了一下,敌营似乎防备空虚。” 朱英问道:“一座空营打它作甚?又没首级可斩。” “我们要首级做什么?之前立功还不算大吗?”王渊反问。 朱英不再言语。 等众骑都点燃火把,王渊笑道:“诸君,随我袭营!” 此时此刻,大部分贼寇都已入城抢劫,杨虎、赵鐩等人也出营压阵,敌营只剩老弱病残、贼军家属和一些守粮贼寇! 眼见官军去而复回,赵鐩惊惧大呼:“快快回营,保护家人和粮草!” 王渊率领骑兵绕向贼营后方,中间相隔足有两里地,赵鐩哪里来得及救援? 搬开简易篱笆,二百骑兵穿营而过。将油罐扔在易燃物上,举着火把见东西就烧,瞬间贼营里就燃起熊熊大火。 营中贼寇没有任何反抗力,连兵器顾不上拿,就哭嚎着四散奔逃,转眼间贼营被烧得一塌糊涂。 “粮草,老子的粮草!”杨虎气得浑身发抖。 赵鐩反而冷静下来,也不管自己的妻女是否平安,冷声说道:“不要回营了,快把刘六、刘七、齐彦名他们叫出城来!骑兵,我们需要骑兵,不然只能傻站着挨打!” 王渊率二百精骑把贼营杀个对穿,刘六刘七却还在城中劫掠。 这种破城抢劫的腌臜事,至少得持续大半天,即便贼首下令也根本收不住。 杨虎已经快疯了,埋怨道:“营中粮草怎不留人看守?” 赵鐩气恼道:“各部都有留人,但各守各的,兵力太过分散,哪挡得住二百精骑突营?杨大哥,这还是号令不一的问题。等脱离了官军追击,咱们应该开府建牙,统一军令,严明制度,否则永远都是一盘散沙!” “他们烧了营还不走!”刘惠两眼通红道。 杨虎已经快哭了:“这贼状元怕是想要进城,胆子也太大了吧!” 赵鐩说:“我们也快进城,将这厮堵在城内!” 静海县城几道大门全部洞开,除了杨虎等人的亲卫队,其他贼寇都已进城劫掠。 而且疯抢之下,居然无人看守城门,否则王渊哪有杀入城中的机会! 王渊带人绕向东门而入,随处可见不成建制的小股贼兵,还有不少百姓在哭嚎逃命,四下里一些房屋已经起火。 “官军已至,杀贼报国!” 王渊带着二百骑兵大呼,吓得城中贼寇纷纷逃窜,还真以为官军主力杀来了。 朱智挥刀接连砍死数贼,哈哈大笑:“跟着王御史打仗,真他娘畅快!” 王渊却在连声喝骂:“都不准下马割首级,这种时候还要屁的军功,当心贼寇把咱们堵在城里出不去!” 朱智连忙下令:“不许下马,不许下马!” 太监朱英仿佛再次变成健全男人,他挥刀左砍右杀,自己都不知道杀了多少,反正这些贼寇见到官兵只顾逃命。 刘六、刘七、齐彦名等人,在本县典史的带领下,全都聚在几处富户家里。他们指挥贼寇抢劫钱粮,突然接到城外禀报:“大营被官兵烧了,杨大哥请诸位头领速速整军!” “官兵来了?”众贼首大惊。 突然,又是数百贼寇狼狈奔来,边跑边喊:“官军杀进城了!” 刘七惊慌莫名,问道:“到底有多少官军?” 逃窜贼寇惊魂未定,回答说:“不知道,反正到处都有官军!” 齐彦名也慌得一逼:“快快收拢士卒,撤到城外再说。” 收拢个锤子,别说纪律奇差的反贼,换成官军都收不回来,那些贼寇早就抢疯了。 对王渊威胁最大的两千余贼骑,此刻全部散在城中,许多冲进民房,下马烧杀抢掠,早就变成了步兵。 所有贼首当中,齐彦名麾下的骑兵最多,足有三百转战数省的精骑——并非马贼之流,而是全部披甲,已经可以结阵冲杀的强悍骑兵。 这三百精骑,是齐彦名的宝贝。 父母兄弟可以不要,金银财宝可以不要,数千步卒可以不要,那三百精骑必须拉回来! “齐营归队,齐营归队!” 齐彦名领着身边十多骑,沿街串巷大声呼喊。但城中太乱了,到处都是叫喊声,他跑完整整一条街,只拉回来三十多个骑兵。 朱英惊喜大喊:“王御史,这里有个贼头!” “杀!” 王渊纵马追击,齐彦名身上披挂山文甲,一看就知道是个贼寇首领。 二百精骑在大街上冲锋,齐彦名身边只有五十骑,他立即选择调头逃跑,把王渊引去刘六刘七那边,到时候便可将官军围而杀之。 双方距离非常近,王渊拿出弓箭射击,可惜被贼兵挡住了,第一箭没能杀死齐彦名。 连发数箭,一箭一个,但齐彦名狡猾异常,躲在人堆里就是不露头。 “别追了!” 王渊见前方的贼寇越来越多,也顾不上追杀齐彦名,带领骑兵转向另一条街道。 齐彦名吓得两腿发软,躲进民房不敢再出来,只让自己的手下去收拢骑兵。 “那边又有个贼头!”朱英大呼。 二百骑兵全都兴奋莫名,跟着王渊一起杀过去。 这些全是刚收拢的步卒,个个身上带着财货,足有四五百人之多。二百骑兵轰隆隆踏去,反贼们哪敢应战,背着财货就四散而逃,任凭贼首如何呼喊都无济于事。 王渊连续斩杀数人,朱智这次跑得快,直接奔那贼首而去,一刀将其砍翻。 朱智下马割掉收集,又生擒一个贼寇,问道:“此獠是何人?” 那贼兵见到首领的头颅,哆嗦道:“张……张张张,张大哥!” “叫什么名字?”朱智用刀架在此人脖颈上。 贼兵惊恐回答:“张秀,张秀……张大哥。” “晦气!” 朱智郁闷无比,只是个无名贼首,他想杀的是刘六、刘七和齐彦名。 其实,朱智若不将张秀斩杀,再过半年左右,这家伙也要上朝廷的悬赏榜文。 王渊喝道:“别啰嗦,继续冲杀!” 此时,杨虎、赵鐩等人已带兵进城,汇合刘六、刘七于南城区。听说只有二百官兵,气得刘六刘七脑袋冒烟,众贼分走两条街道朝王渊追去。 “那边有个穿锦缎的贼头!”朱英又喊道。 朱智这次跑得更快,策马转瞬即至,砍死这人又抓贼询问。 “哈哈哈哈!” 朱智疯狂大笑,捞起头颅上马,回头说:“王御史,我杀了刘六的侄儿刘彦深,这次真他娘赚翻了!” 王渊懒得理他,下令道:“快撤,从北门出去!” 130【忽悠友军】 朱智跟随王渊从北门杀出,来到荒野处,不禁挥刀大喊:“畅快,如此杀贼,这辈子都值了!” “点军!”王渊喝道。 朱聪和朱翔立即清点队伍,结果发现整整少了十二骑。 朱英顿时生气道:“任丘城外,咱们杀溃万余贼兵,都只死了一个。这次根本无人敢挡,怎的没了十二个?” 很正常,杀得兴起,还下马割脑袋,在街巷里掉队迷路了。 王渊让朱智吹响号角,又在原地等待片刻,陆续有自家骑兵归队。但最后还是差了两个,不知道是陷在城里,抑或已经从其他城门安全撤离。 全军牵马步行,朝着辎重队的方向而去。 那几百民夫被贼军哨骑袭击,死了好几十个,还有百余人不知所踪。幸亏伍廉德赶回及时,带领锦衣卫将敌方哨骑杀退,否则王渊的辎重队今天肯定完蛋。 反贼们更惨,大营粮草被烧,许多家属被烧死,现在已经吵成一团。 杨虎责怪刘六刘七和齐彦名军纪太差,不该攻下城池后连城门都不守。而后者也责怪杨虎没看好大营,导致被官军捅了老窝,现在只能靠临时抢来的粮食行军。 贼军分成两派,在静海县争执不休,最后各自占领一半县城,把城外的反贼全都拉进城里,免得再次被官军抽冷子袭击。 接下来将近一月,都没有什么战事可言。 王渊一路远远缀着,但都找不到突袭机会。贼寇散出一千轻骑当哨探,夜间也把守严密,显然已觉醒新的军事技能,在王渊的帮助下快速成长。 由于副总兵许泰追得很急,反贼在静海县休整一夜,便马不停蹄朝南逃窜。 沿途的青县和兴济县已有准备,试探性进攻无法打下来,反贼们便绕城而走,生怕被屁股后面的许泰撵上。 与此同时,由于边军被调入直隶,朝廷已经不再缺兵。 之前坐看反贼攻城,自己却按兵不动的参将宋振、戴仪,此刻全都被下狱听候发落。 每隔几日,王渊都能通过锦衣卫,接到前线各地战报。 然而,这些战报太垃圾,看了还不如不看。 明明自己紧跟着贼军主力,杨虎莫名其妙出现在山东,齐彦名莫名其妙出现在东光县,甚至刘六刘七又杀向了通州。 全是那些被打散的反贼,冒名顶替乱举旗号,反正乱七八糟到处都出现贼军。 朝廷大佬亦被搞昏头,但又不得不防。于是从山西、辽东、河南各处,再次调兵总计八千,杀向战报里有贼寇出没的地方。 九月,沧州被围。 王渊率众离城好几里,坐看反贼攻城。可惜没有望远镜,只能通过哨骑得知情况,否则这场攻防战肯定很有意思。 “贼寇真是头铁啊,居然真敢攻打沧州。”王渊不禁感慨。 朱英问道:“王御史,头铁是何意?” 王渊解释道:“就是觉得自己脑袋硬,见到铜墙铁壁,都要一头撞上去。” “哈哈哈,那贼寇还真是头铁。”朱智大笑。 沧州的城墙可不是县城能比,周长足足八里,高两丈五尺,皆由巨砖砌成。城外还有护城河,河深一丈五尺,宽约四丈五尺,若不把护城河填平,就只能坐船过去攻打。 贼寇不得不打,因为他们粮草将尽,而沧州正好有一批漕粮运至,因为战乱原因暂时放在城中储藏。 此时此刻,反贼们从大运河抢来不少船只,全都开到沧州护城河里搭浮桥。 只见护城河上,密密麻麻全是船,一条连接一条,把几处河段都铺满了。 城楼上的文武官员,看着下边直发笑。若这都能被反贼把城攻破,他们也不用朝廷治罪,自己跳进护城河里淹死算球。 守城官员,两文两武。 分别是沧州知州张奇,盐运使杨鐩,浙江千户满正,广东指挥聂瓛(huán)。 为啥北直隶地区,突然冒出两个南方武官? 很不巧,他们负责押送兵器进京,半路上被反贼堵在沧州了。也没啥稀奇兵器,就是火铳啊、弓箭啊、铠甲啊之类的玩意儿,现在不急着运达京师了,直接开箱拿出来打仗。 整整两大船兵器,可劲儿祸祸! 眼见反贼通过浮桥来到城下,广东指挥聂瓛一脸阴笑,缓缓抬手下令:“放!” “轰!” 一排火铳发射,汇集成如惊雷般的巨响。 京城也有神机营,但一直没派出来打仗,反贼们哪里见识过火器?直接被一排火铳打懵逼,直接伤亡很小,间接伤亡却大,好多人吓得转身就跑,跌入河中淹死无数。 反贼们也是拼了,因为他们缺粮,只能用人命去堆——关于缺粮这事儿,王渊自有一份功劳。 足足三日,把守城器物消耗得差不多了,杨虎亲率二千老贼攻城。 杨虎不但没能登上城墙,浙江千户满正还顺势杀出,带着易燃物品往浮桥上扔,然后连发几拨火箭出去,瞬间把反贼搭建的浮桥烧掉一大半。 接着,刘六刘七也亲自上阵,架着小船到城下搭云梯,被满正、聂瓛二人用弓箭和火铳射得溃不成军。 刘六、刘七全都中箭负伤,反贼终于不敢再打了,坐船、骑马沿着大运河南下。 这场攻防战打了足足八天,反贼只剩下五六千人,每天都有贼寇悄悄逃走。而追击乱军的许泰却一直不来,因为他背后出现大股反贼,正在半路上跟义军厮杀呢。 “哈哈,贼人撤了!”聂瓛大笑。 知州张奇终于松了口气,因为城内正兵只有一千人,还是两个武官从浙江和广东带来的。 万余凶悍老贼猛攻八日,若非仗着城高池深器利,沧州早就被乱军攻下了。 反贼也是倒霉,他们若提前几天到沧州,城里连一个正规兵都没有,而且也没有火铳和弓箭,哪用得着费这么大劲还打不下来。 贼寇还没走远,突然有二百骑兵来到城外。 张奇顿时被吓了一跳,连忙招呼左右加强防备。 伍廉德坐上一条被反贼丢弃的小船,驶过护城河,来到城下说:“巡按御史王渊奉命讨贼,请城内官兵出城相助!” “你们就这些骑兵?”张奇问道。 伍廉德背诵王渊准备好的台词:“还有万余大军,已至新桥驿一带堵截,请沧州守军立即出城,与新桥驿官兵南北夹击!” 张奇悬筐把伍廉德拉上去,检查一应文书之后,终于确定他的官方身份。 浙江千户满正与广东指挥聂瓛,听说南边有万余官军堵截,立即就心思活络起来。 这可是反贼主力,而且是攻城不利的落水狗,自己带兵跟上去随便打,配合友军肯定能大获全胜。若是运气好,不小心擒斩几个贼首,那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啊。 “张刺史(敬称),”聂瓛首先表态,“在下身为朝廷武官,不可坐视贼寇逃遁,这就先告辞了!儿郎们,跟我出城杀贼!” 浙江千户满正不甘落后,也抱拳说:“张刺史,等我们杀敌归来,再回沧州的喝庆功酒!” 两个外省武官,就这样带着自己的队伍,被忽悠着跟王渊一起南下追敌。而且,他们统率的,还是弓箭兵与火铳兵。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