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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水之城》
序
河阳城像个女人。她仰面平躺,乳峰高耸,好像永远瞪着天望。
从天空往下看,女人左乳上颤颤地竖一根柱子,圆的,细望,却是一座古塔,摇摇摆摆几百年,还没倒。塔高约八丈,底座直径约十六米。塔底用条砖叠砌,塔身为木,朱漆斑驳,岁月雕饰。塔周又有高低不等小塔九十九座,分建于不同年代。塔边一寺,原为西藏高僧之居所,高僧一生讲佛治病,著述颇丰,七十岁时坐化于寺内,其手迹装订成册,皆藏于塔内。
右乳却是方的,不高,但大,是一座文庙。据碑刻记载,文庙始建于明正统二至四年,后经成化和清顺治、康熙、乾隆、道光及民国年间重修扩建,逐渐完整,前后历经五百余年。文庙由东西连在一起的三组建筑物构成,规模宏伟,风格独具。中间一组以大成殿为中心,前有泮池,后有尊经阁,中为棂星门、戟门,左右有名宦、乡贤祠和东西庑。这一组建筑总称孔庙,是纪念圣人孔子的地方。东面一组以桂籍殿为中心,前有山门,后有崇圣祠,中藏书网
有东西二门、戏楼,左右有刘公祠、牛公祠和东西二庑,统称文昌宫,供奉文昌帝君。西边的儒学已毁,仅存儒学前面的忠孝、节义两祠。庙内古柏参天,肃穆幽雅,巍峨壮观。
河阳城因了这一塔一庙,便有了灵气,也通了文脉,自然就成了文化古城。
女人的肚脐眼处流出了一股哺育了世代百姓的清泉,名曰古海子。它的水脉可循着祁连山,再过马牙雪山,一直问源到西藏的布达拉宫。古时泉水淙淙,清澈见底,上面轻烟袅袅,四季缭绕。有酿酒之人在此筑榻修池,慢慢此处便升腾起酒糟味,微风一吹,糟味缓缓散开,和在空气中,整个河阳城便被浸淫到一股酒气中,终年弥漫,沁人心脾。酒厂日新月异,由小作坊壮大成集团,酒驰名全国,着实醉倒了一大片人。不过终于有一天,海子泉干涸了,再也捧不出一滴水来,集团便很快衰败下去,到了这年,大半工人已闲居在家,过上了没有活干的日子。
女人两条修长的大腿,缓缓地朝西延伸,伸出两片肥沃的玉米地,玉米结穗之后,那腿看上去格外饱满,一地的庄稼,让谁都想扑上去咬几口。后来,庄稼就不见了,左腿开发成乡镇企业示范区,起初着实火了一把,后来一个接一个关了门。再看这条腿,就像被太多的嘴咬烂,千疮百孔,极煞风景。右腿开发成第三产业区,灯红酒绿,色彩斑斓,尤其是夜晚,流光溢彩的霓虹,让这条腿充满肉欲的光芒,一股股极腐朽却又极诱人的味道整年从这里升腾,弥漫在河阳城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两腿中间,是一条越变越宽的古河道。古时,上游善发大水,大水汹涌而来,眼看要掠城而去,却突然从东面嘴的地方钻下去,又奇奇怪怪从腿中间冒出来,然后一路朝西狂泻而去,独独保了河阳城的安全。久而久之,城西便有了这古河道。民国十六年地震之后,上游突然就没了水,这河道自此便受冷落,风吹日晒,就成了乱石河滩。
还有一个地方没说,很关键,很神秘。
酒厂到古河道之间,原是一片茂盛的水草地,奇花异草冷不丁问津此处,开得如怒如放,花香四溢,水汽袅袅,成了一大地脉,迟迟不敢有人开掘。世间总有敢吃螃蟹的人,不知何时,这儿忽然建起一座花园式现代厂房,高楼耸立,树木成荫,各种名贵花草从南国移来,生成一片一片的草坪和花园。每逢春季,百花盛开,群芳斗艳,河阳城大大小小的蜜蜂全都飞来,围在花园里,嗡嗡叫成一片。
这座花园式厂房便是著名的河化集团,一个拥有上万名员工,资产过亿的现代化企业,一个二十世纪最末十年让河阳城风光无限的绝命诱惑。
河阳是座古城。说书的文老先生讲,河阳城最早为一驿站,因有古海子清凌凌的泉水,过往的驼客、马队便在这儿歇脚,商业因此而萌芽。河阳北临腾格里大沙漠,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战国初期,一陈姓商人见此地水青草肥,女人茁壮,便在此安家,娶妻生子,繁衍子孙。商人死后,子孙分为两脉,一脉在河阳城做绸缎生意,一脉离河阳百余里垦荒种地。秦二世,驼帮灭河阳陈氏男人,掠妻女。献帝五年,马帮、驼帮火拼,各死伤无数,河阳一时为女人之地……
乃至西晋南北朝时期,驼帮、马帮各踞码头,火拼数年,终形成南北二势。南为马帮,走山道;北为驼帮,穿漠海。南北中99lib? 间,就有落难者搭棚而居,久而久之,自成一族。
后匈奴起兵,奸女杀子,掠走布匹无数,河阳大乱。
永嘉六年,张轨分河阳置郡,安置中州流民,人烟日渐繁荣。
太宁元年,西安城豪门杨光携妻小过河阳,进西域,遭马帮袭击,杨光被乱马踏死,妻杨林氏落难,后随了马帮头子。杨女生性豪爽,侠肠义胆,家仇父恨,令她一怒之下抢了烟花巷的地盘,仗着母亲的庇护,做起了河阳城烟花巷的老板娘。此后,河阳烟花业如雨后春笋,蓬勃向上,不出几年,便独成一业。
咸安元年,河阳大水,百姓流离失所,河阳遭灭顶之灾。
隋开皇二年,兰州巨商贾庆在河阳开钱庄,百业待兴,交九九藏书易日盛,百姓安居乐业,驼马二帮相安无事。开皇五年,马帮二帮主长女重操烟花,河阳夜夜笙歌,好不热闹。
唐贞观十二年,河阳大风,风起风落,百草无一生活。后大旱,饥民逃难四野。
天福七年,河阳大雪,平地五尺,民多冻死!
北宋咸平六年,河阳大疫,死亡枕藉!景德三年,大水,禾稼尽,人相食!
南宋淳熙三年秋七月,逢大旱,蝗大起,食稼殆尽。
宝庆二年三月,大旱,民无所食。七月,成吉思汗领兵攻河阳,河阳为蒙古汗国占领。
元泰定二年七月,河阳地震,死人无数,余震持续数年。
民国十八年,河阳大饥荒,疫病蔓延城乡,饿殍遍野。
说书的文老先生每每讲起这些,无不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文老先生有一挚友,名黄益,祖上为儒学大师,深受乾隆皇帝青睐,赐一宅院。黄益一生饱学诗书,与文老先生志同道合,合建河阳书院,书院落成后不幸染疾而亡。文老先生无不悲痛,遂将黄益长孙收于门下,潜心培育,谁知孽子不肖,与文老先生的独子一道贪食大烟,又遇民国连年战乱,黄门家业衰败,至黄益唯一后人黄风娶妻生子时,家境破败到只剩一古宅子。后“文革”遭焚,黄家沦为贫民。念及两家世交,文老先生将黄风小女丫儿过继门下,终日端茶倒水,侍候爷俩。
河阳为内陆沙漠气候,多风。史书记载,河阳风灾频繁,风祸不断。东晋穆帝永和七年,河阳大风拔木,黄雾下尘。清康熙四十七年春三月二十五日,河阳昼晦如夜,禽鸟死者无算。民国二十七年,河阳暴风为灾。一九六三年,河阳大风日数达三十九天。一九七一年六月下旬,河阳出现十二级大风三次……
气象学上风灾分为大风和干热风。民间分为黄风、红风、黑风。
一曰黄风,多发于三、四月间,起时就地打旋,螺旋式升腾,及半空中化为风流。来势较猛,但风力较弱,一般只染尘天气,对农作物伤害不大,偶尔携有疫菌。百姓经它一吹,轻者患流行疫病,重者染重疾,久病不起。黄风起时,天晴地朗,没有先兆,频数又多,常令百姓防不胜防。因旋风携土带尘,看上去如黄雾,故俗称黄风。黄风来势若飞机,快且猛,来不及躲,轰隆隆一阵响,眼前顿觉一片浑黄,鼻孔中卷入很重的腥味,过后满脸蒙尘,耳孔里灌满沙子,牙齿三天都刷不干净,吃饭时一嘴的沙尘味。如有女子立于风中,黄风一如男人的厉手,从裙裾处猛一下将其掀起,眨眼工夫,女子裙摆便倒卷蒙头。风力稍猛,那裙便从头上飞起,如一朵蘑菇云,开在半天中。黄风虽让女子蒙羞,但却不伤及女子肌肤,还算善风。
二曰红风,多发于七、八月间。起时在远天极目处,其状若一团红云,翻卷而来,速度如火车,轰轰隆隆冲过来,一路掠草折枝,吞没飞鸟,挟沙裹土,天地即刻混沌。白昼如蒙上一幕暗红帘子,霎时昏浊一片。风过草死,庄稼连根拔起,树枝断裂。禽鸟卷入风中不过一个时辰,纷纷气绝力尽。如有女子立于风中,裙衣必将从四处撕裂,碎成布片,露出白嫩细滑之玉体。瞬间风沙洗劫,便成了一具染满红尘的沙鼠。起红风时,空中必携豆大的水珠,那是大风卷起一路河水所致。水珠碰在女子玉体上,转瞬凝为红泥,牢牢粘在肌肤上,过后三天泡在浴缸里,也未必能还原肌肤原本之亮色。
红风来势看似慢,但实有排山倒海之势。红风起落数日,等天地在昏暗中醒过,才发现绿绿的麦田不见,碧波的河水成为红泥流,八月的树枝剩下一具泥树干,屋顶瓦揭,玻璃破碎,飞鸟绝迹。不出半月,大地变色,枯黄早至,人畜染疫,疟疾肆行。
三曰黑风,也称绝命风。状如黑兽,起于天地相连处,行走如巨型坦克,可使山崩地裂。小树连根拔起,大树拦腰折断,农舍一一摧毁,飞鸟在离风几十里外早已气绝。小河一风掠尽,大河碎石填干。风中挟裹的不再是沙尘,而是石子、瓦块,噼噼啪啪打在城市脸上,城市瞬间暗无天日,一如遭遇地震。如有女子立于风中,必将血肉模糊,白骨乱飞!
第一章
大风来时,河阳城一派肃穆。
还不到下午五点,大街上早已人去巷空。学生们下午就没敢上学,全都躲在家里。机关单位这天放假,但日历上这天并不是法定节假日。就连一向生意兴隆,车间日夜不停转的河化集团,这一天也出奇的静了下来。
乱石河滩西边,十丈长的明长城废墟上,两只老鹰惊魂不定地乱叫。它们叫了整整一天,嗓子都破了,嘶哑的叫声凄厉地划破河滩上面那一片死亡的气息,破碎在河阳城上空。循声望去,两只老鹰像两个忠实的守望者,一会儿望望西边的远天,一会儿瞅瞅东边的河阳城。很急,很烦躁。
市消防支队的二十辆消防车,清早排在门口,等到了现在。
隔壁公安局大院,一百多辆警车全部换了新灯。干警们这阵在睡觉,几个从警察学院临时借来的学生,坐在一棵榆树下偷着抽烟。中间那位女学生,大约正爱着里面的某一位,看见男朋友吐烟圈,眼睛里闪过一股浓浓的爱意。远处,一位年轻的值勤干警一直盯住女学生的粉红裙子望,望了半天,忽然看见什么似的走了过来。
这时间,城中心一座孤零零的老院子,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裂开一道缝,探出一个女人的脑袋,不过很快又缩了回去。院内第二间厢房里,一个长发男人表情凝重地铺着床,他手中扬起的床单也是粉红色的,跟女学生的裙子一样,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空气中,一股酸中带涩、涩中带腥的味道从西北角洗头一条街上空飘过来,挨着窗户钻进去,味道是粉红色的,很快就让屋里的男人们吸进了。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三十分,河阳城越发肃穆。
一只在市委招待所上空盘旋的鸽子,它飞得很累,好像盘旋了一个世纪,它的目光是绝望的,绝望得快要吐血了。这时它看见一个粉红色的倩影慌里慌张地穿过一片小园子,钻进一间平房里去了。它恨恨地抖抖翅膀,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鸽子的视线里,一个忧伤的男人在抽烟,两个孤独的老人在竹椅上躺着,还有一个性感的女人在打开另外一扇门……
这一天,河阳城发生了两件奇奇怪怪的事。
一是城东头那座古院子里,病床上昏睡了三年的文老先生突然醒了,醒得还很明白,像是压根就没糊涂过三年。他打发了黄丫儿,一袭青衫,干干净净地走到院里,摆好乾隆年间置办的竹椅子,躺上去,然后眼睛一动不动盯住河阳城望。
中午时分,文老先生的单孙文厚也从屋里爬出来。文厚秉承了他父亲所有不良嗜好,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偷窥大烟,后来被文老先生发现,一怒之下将他逐出了门。但父亲舍不得他,又将他抱回来,牛护犊子一样护着他,生怕一不小心,落在可恶的文老先生手里。父子俩就那样相依为命,终于,父亲吸食大烟而死后,文厚毫不犹豫地接过了父亲的烟枪,到现在,已是河阳城有名的大烟鬼了。
文厚爬得很艰难,大烟已耗尽他的气力,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爬啊爬,终于爬到文老先生身边,艰难地掉转身子,把背靠在文老先生边上的一棵歪脖子古树上。古树已经很老了,老得太阳光就能把它晒断。文厚枯瘦如柴,一只鸟就能把他叼起来,双眼像两口黑咕隆咚的暗井,睁不开也合不上,可他还是学着老爷子的样,朝西边空空地望。
鸽子看见他们时,爷俩已躺了一整天。
另一件事是文老先生家的小保姆黄丫儿回家的路上突然让鸟粪打了脸。
咋就那么邪乎哩,偏偏让鸟粪打了脸?当时黄丫儿正在路上走,心想文老先生咋就怪怪地醒过来了呢?黄丫儿侍候文老先生有些年月了,文老先生过继她时,她初中还没毕业。文老先生是有心继续供她念书的,说念到大学也行,只要争气,可丫儿偏偏不是块念书的料,一过继到文老先生名下,她便彻底获得了自由,再也不用听父亲黄风的唠叨了,她把心思用到侍候文家爷俩上,偶尔的也跟着文老先生学说书,但她显然不是说书的料,文老先生对此决不报指望。等她以全校最差的成绩初中毕业后,她就彻底成了一名保姆。好在文家爷俩好侍候,黄丫儿过得也算开心。这些年文老先生一直昏睡着,文厚又抽烟瘦得不成样子,黄丫儿便感失落,常常闷坐在古树下发呆。今早突然见老爷子醒来,黄丫儿着实激动,跑过去就跟老爷子说河阳城的事,哪知老爷子轻轻一挥手,说丫儿你回吧,我这儿用不着你了。
丫儿有种说不出的扫兴,咋就用不着了呢,不会是我做错啥事了吧?正想着脸上一冰凉,一摸竟是鸟粪。丫儿呸了一口。让鸟粪打中脸是很不吉利的,丫儿顿觉晦气,抬头望天天是空的,屁个鸟也没,黄丫儿心里很奇怪,就想今儿个这是咋了,怎么大街上连个人毛也没?
丫儿擦了鸟粪,继续往前走,大街空落落的,让丫儿走得很不自在。平日里丫儿很少上街,脚步从来就是在自家跟文老先生的古院子之间穿梭。父亲黄风有个怪癖,隔几天便唤她回家住一宿。丫儿有点烦父亲,觉得他老了,怪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哪儿睡还不是个睡,咋就非要让她回家呢?可丫儿不敢违抗,父亲可比不得文老先生,发起火来脾气大着呢。
没走几步,一道红光忽地把丫儿吸住,丫儿止住步,定睛朝红光发出的地方望。
大街北侧,一家内衣店还未来得及关门,一件红红的内衣正冲太阳下的丫儿微笑。店主人望见黄丫儿,沮丧的脸马上闪出兴奋,见黄丫儿犹豫,使了劲招手唤她。
丫儿循着红光走进去,女主人忙忙地为她取下内衣。
黄丫儿本来是不缺内衣的,可几天前晾在自家破院的一件内衣又让人给偷了。黄丫儿始终没能搞清楚,偷她内衣的到底是谁。偷了五次了,每次都是她洗好晾出去不久,内衣便不见了。黄丫儿曾想动上脑子抓这个贼,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偷吧,她说,看你能偷到啥时候。丫儿心想父亲是不会放过这个贼的,只要他偷得勤,迟早会落父亲手里,到那时就会有好看的了。丫儿喜欢买内衣,更喜欢洗晒内衣,文老先生给她的钱有一半花在了内衣上,这不怪丫儿,丫儿长得实在是太快了,才买的胸衣不几天便裹不住她勃勃发育的胸。
内衣是胸罩裤头连体的那种,极新潮,极艳。当着老板娘的面,黄丫儿红着脸试了一次,大小刚合适,她很满意。可到下午五点又拿出来试时,这内衣就大了,碗穿上去空空的,好像乳房缩了水,黄丫儿不服气,就把内衣丢水里泡了一阵子,一缩水就紧,这是黄丫儿的常识,然后她把内衣晾在了小院里的绳子上,就睡觉了。
大风起时,黄丫儿和文老先生几乎同时看见了两只鹰。
是两只老鹰,拼命地扑扇着翅膀,鹰嘴里好像还叫着什么,黄丫儿没听懂,文老先生却听懂了,他的耳朵动了一下,随后就彻底聋了。
两只老鹰夺命似的挣扎着,朝河阳城上空飞来,鹰的后面,是一大团红色的絮状物,天那么大,就像沾满羊粪的羊毛,又脏又乱,理不清头绪,又像是一头巨大的红毛怪兽,从鹰后面轰隆隆响过来。黄丫儿没心思望它,只盯着鹰看,鹰挣弹到她头顶时,就见一只软软地从空中掉下来,落到一半,又挣扎着扑腾了几下翅膀,黄丫儿刚要给它鼓劲,就听“嗵”的一声,鹰掉在地上,死在她面前。
这时正好六点五十。跟气象局预报的是一个时间。
立时,河阳城响起一片警笛,警车“吼吼”尖叫着,朝四面八方散开。人们再想往外看,就已打不开窗户了。天刷一下暗下来,暗得叫人心惊,叫人肉跳,是那种红乎乎.的黑。城市好像一下子淹没在洪水里,透不过气。强烈的沙尘味从窗户缝里扑进来,屋子里很快灌满沙尘,呛得人不敢松开鼻子。孩子们躲进了被窝,把头捂得严严的,女人们开始拿起浇花用的喷水器,往屋子里使劲喷水。
男人们开始抽烟。这个时候,除了抽烟,还能做什么呢?
警笛响过后,就有无数种声音跟着响起来,噼噼啪啪,乒乒乓乓,哐!哐!啪!啪!
起风了。而且是红风!
红风的吼叫先是像野狼一样,后来就成了猛虎的声音。“吼——吼——”一声紧过一声,撕扯住人的心,往烂里撕。一片接一片的瓦从屋顶上甩下来,打在对面的玻璃上,嘭!哗!玻璃碎了。一根又一根的树枝“咔嚓咔嚓”地断。
河阳城刮风了!——红风!
这个在地上躺了一辈子的女人,衣服转眼之间就被撕破,一丝儿不剩了。然后,无数双男人的手粗暴地朝她打过来,脸上、腿上、肚皮上、乳房上,几乎每一片肌肤,都有手“乒乒乓乓”“噼噼啪啪”在打。有些手是展开的,用手掌拍打,有些手是攥着的,用拳头捶她,又有几十双手叉开着,撕扯着她的头发,想和头皮一块拔走。女人身上已经出血,皮开肉绽,整张皮都快要撕扯掉了……
半夜时分,电停了。
先是西北角那一片,接着是肚皮这一块,再后来,全城的电就断了。
黑夜中,只有狂风撕扯的声音,如猛兽在叫啸,在颤动。
女人们累了,喷了半天的水才发现无济于事,只好拿毛巾浸上水,一人一块捂住鼻子。
男人们也累了,抽了这么长时间的烟,就想干点什么!
城中心孤零零的那座有双扇朱红色大门的老院子里,厢房的窗户紧闭着。屋里,一张古铜色的旧床上,长发男人正骑在妖冶女人身上,风起时他就骑了上去,这阵子还没下来。女人正是先前探了头的那女人,因为兴奋,她的模样显得很夸张,整个身子都膨胀着一股欲望,她的叫声从窗子里迸出来,飞溅在院子里,让大风撕裂,支离破碎地落进各家各户的窗户。
警笛终于不叫了。不是不想叫,是新换的警灯压根不管用,超强灯光在不到五米的地方就找不见了,警车只好分散停在商场、银行门前,像条哑巴狗,守护着这些重要的地方。
整个河阳城让风沙蒙住了眼睛。
水停了。
河阳本来缺水。连续五年的干旱使上下游都闹水荒,一连几年,供水一直是分片区分时间轮流供的。这次为预防大风,自来水公司攒足了劲,本想在市民面前露一回脸,没承想才一天就干了。
平时人们并不觉得水有多要紧,即或是停水了,也只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不方便,黄大丫甚至暗暗高兴,停水了,就有理由不做饭,去街上吃一顿。可是,这是在风中,是在一场暗无天日的风中,突然没了水,人们开始害怕,冥冥中觉得停水是一个很不好的兆头。听过文老先生说书的人就想,民国十六年,一场大风,河阳城三年没水,地上连草根都绝了迹,别说绿色了。一九六六年一场大风后,河阳城断断续续缺了十年的水,不少人逃到乡下活命去了。那些年河阳城接二连三地起火,一烧一大片,救火时人们找不到水,只能眼巴巴望着烧下去。老城里人黄风祖传的院子就是那年烧没的。现在又是大风中断水……
风断水,愁煞人。文老先生不知说过多少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是养人的根,水是地脉的精灵。难道河阳城的脉气尽了?养不住人了?往后呀……
风继续干吼着,一没了水,连风声都嘶哑了,像无数孤魂野鬼,一拨一拨地冲河阳城喊冤。
女人们怕了。这样的风中,女人们是不可能不怕的,她们瑟缩着身子,偎在男人怀里,眼里抖抖地冒着蓝光。平日在女人眼里再窝囊的男人,这时也成了一堵墙,一堵坚硬的墙。
屋子里充斥着焦煳味,大地的灵魂被干热风烤着了,不像是火焰,是尸体被烤焦的黑烟……
第三天,电话线断了。
为防止大风期间通讯中断,电信部门一接到通知就做准备,十天投资一百万,整个通讯设施做了一级抢修维护。可最终还是断了,电话讯号瞬间消失了。
第四天傍晚,大约八点钟,风势减弱,肆虐声渐渐弱下去,大风给人们发出一个讯号,我要撤了。男人们闷不住了,想透透气,女人们开始吆喝,快去找水,渴死人了。
于是,在大风刚刚减弱,空气里还满是沙尘,两米之外依旧什么也分辨不清的傍晚,河阳城突然亮起了鬼火。鬼火先是从居民区一家一家的门洞里亮起,星星点灯似的,忽一下灭了,忽一下亮了。很快,鬼火集中到了街上,像是排出个迷魂阵,忽一下往东移,忽一下又往西移,阴森森,很骇人。
街上,人跟人冷不丁撞了身,就问:“找见了吗?”
“没有!”
于是又捏着手电筒,提着水桶跟亮光走,移过来又移过去,折腾了半晚上,撞见鬼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找见水。
这时候,那座孤零零的老院子里,长发男人跟妖冶女人终于累了,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大风并没影响他们的情趣,相反,看上去他们比往常更有劲头。
女人偎在男人怀里,女人的丰满跟男人的瘦弱形成强烈对比,让人觉得怎么都是女人把男人吸干了。
再看河阳城,这个躺了一辈子的女人,这阵子遍体是伤,每一寸肌肤,都烂开了口子,血,殷红的血,早已渗透大地,映红整个天空。她气息奄奄,昏死过去。
大风彻底止了的这天早上,黄丫儿猛记起自己晾在院里的内衣,一骨碌翻起身,跑到院中。
天呀,刮完了,刮完了——啥都没了!
很久,很久,黄丫儿绝望地抬起头,循着天空渐渐重显的亮色,目光伸向远处。
沙尘慢慢褪去,城市渐渐显出轮廓,那座高高大大的楼房就凸了出来。天呀,那上边飘着的粉红绸子是啥,莫不是……
黄丫儿的张望里,河阳城渐渐脱去尘衣,露出她灰蒙蒙的身影。昏天暗日下,这座古城看上去一片颓.废。那些随处可见的残楼破舍,废弃的厂房,院落里破旧的设备和倒在废水沟里的各种霉烂变质产品,似乎在向人们诉说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循着这脉络,你甚至可以清晰地触摸到在不太遥远的过去,这块土地上那轰轰烈烈,震彻人心的气息,还有那激情一次次燃烧的人们,在这块土地上做出的种种挣扎或努力。然而,失败一次次熄灭了人们心里那梦幻般的火焰。古城在数次暴风雨般的洗礼中,终究无奈地安静下来,满是疲惫的身子落下残疾般的道道伤痕……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这座古城演绎过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悲喜剧,在由传统的农业城市向现代化工业城市的递变中,河阳城经历了太多大悲大喜式的苦难。那些曾经显赫一时而又如过眼云烟的人物和企业,如今都已成为一种历史,给这个城市的发展默默地做着另一种注解。大浪淘沙,二十年后的今天,昔日一大批声名显赫的企业纷纷倒地,只剩下为数可怜的几家,在苦苦支撑着河阳城的天空。
坐落在城西古海子泉下方的河化集团,是为数不多的几家企业中的佼佼者。这家八十年代后期崛起在河阳城的现代化企业,原是一家破败的小厂,在它起步的阶段,几乎没引起多少人的注意,等到人们关注它时,河化集团已奇迹般地立在那儿了。
河阳人觉得,这块土地上能生长出这么个企业,简直是神话。很长的时间里,人们都不敢相信,甚至还有点怀疑。老城里人黄风就说,这是瞎猫碰了个死老鼠,运气。
黄风的话并没让河阳人在意,因为他们的兴趣完全集中到了河化身上。乖乖,你看那厂区,整个一个花园,听说光建厂就花了两个亿。两个亿呀!别墅式的办公楼,流线型的厂房,厂区里一块一块绿莹莹的草地,那草比庄稼地里的麦子还值钱,种草的人听说还是请来的专家,工资跟市长的一般高。还有那些从没见过的树,清一色是从南方移来的。河阳人兴奋了,整整五年,人们的目光牢牢被河化捉住,河化的一举一动,都牵扯他们的心。厂子效益好时,职工今天分这,明天分那,天天跟过节似的,河阳人也跟着占了不少便宜,工人上下班坐出租,隔三岔五上酒店,真是一厂兴,百业旺啊,还不时领导来视察。真是看有看头,听有听头,河阳城在外人面前也风光了不少!
可是,河化冷不丁修了那么个通天柱,二十八层,整个河西走廊最高的楼,连省城都没有。河化人胆子真大,真敢往高里修。市上还把它定为河阳城的标志性建筑。老城里人黄风却说:我咋看着它像个棺材!这下让他说中了,好端端一个厂子,让一个楼给修趴下了,四五年了,那通天柱还摆在广场里,几个亿的票子呀,多心痛!
过了!河阳人认为,这是厂子玩火玩得过了。钱多了烧的,盖那么个棺材干啥?河阳城有多少人,总不能全装进那个棺材里吧?俗话说得好,锅(过)头的饭能吃,锅(过)头的事做不得,谁做谁报应,这不,河化立马日子就难过了。
河阳四大名人之一瞎子大仙“神娃娃”说,那楼盖在了河阳城的心窝子上,压住了!往后河阳城怕再也翻不起身来。这话一出,人们立马翻开地图,细细查看,糟了,真的盖到了心窝子上。那么高个通天柱,压在心窝上,这城还能动弹?
“神娃娃”的藏书网话立马应验,河阳城接二连三地出事,厂子一个接一个垮下去,连五十年的老酒厂都给垮了,下岗工人比乱石河滩的石头还多。紧跟着,天爷大旱,五年了不下个雨渣子,庄稼一年比一年晒得绝,人都快立不住了。沙尘暴又刮,一年一场风,从头刮到尾,天也昏昏,地也昏昏。贩毒的,卖淫的,打砸抢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人们开始怪那个通天柱,东不修,西不修,偏偏修在心窝上!日他天爷,谁批准的?!
再看河化集团,就觉这厂子真是邪了门,前两年都还好好的,一年上交的税据说占河阳市总收入的五分之一。五分之一呀,了得!可自打修了这通天柱,一年接一年滑下来了。
有人说河化要上市,一上市就又有希望了,可大多人不信。上市?有那么容易?准又是那些人胡折腾,不折腾垮,心不甘呀……
有人说河化要解体,原来合并进去的十二家厂子分出来另过,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还是有人不信,合时容易分时难,这跟儿子们分家一个道理,分不好,闹个驴死鞍子烂,划算吗?
人们议论着,担忧着,好说歹说,河化可千万不能垮呀。河化要是垮了,河阳的天也就塌了,河阳人的日子咋过?上万号工人,哗一下出来,河阳城还不得乱套?
河化集团的创始人陈天彪,因着河化集团的巅峰与低谷,一直是河阳人茶余饭后谈论的中心。关于他复杂的过去,人们众说纷纭,一直达不成统一。有人说他原是个收破烂的,收破烂时捡了个宝贝,一夜之间变成了富翁。有人说他过去是贩猪的,靠贩猪起家,后来成就了大业。也有人说他天生就是个人精,早在包产到户前就办起了私人厂子,挣不少钱,后来为个女人蹲了大狱。当然,也有人说他不少坏话,骂他胡倒腾,硬是把一个好端端的厂子给折腾得半死不活。而“神娃娃”却说,陈天彪犯了一大忌,他不该离婚,娶个小老婆。他本命穷,福气全是大老婆带给他的,娶个小老婆,等于自掘坟墓。小老婆不但是白虎,下面还长颗豌豆大的红痣,专剋心劲旺的男人。
河阳人对陈天彪离婚再娶,并没太大的非议。像他这么大的老板,娶个小老婆算啥,别三宫六院就行。换上谁还不都一球样!
倒是老城里人黄风经常说,不就一个乡下土鳖子,还想在河阳城里闹大事?老城里人黄风自始至终对陈天彪怀有毫无道理的仇恨,说河阳城正是让这些乡下土鳖子给搅成个四不像。在河阳城大浪淘沙后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企业家里,黄风独独偏爱酒厂的胡万坤,说人家那是喝过墨水的,是个干大事的料,陈天彪敢跟胡万坤比?黄风静观天象,而后叹喟:成大器者,唯胡万坤也。可黄风此话说完没一年,酒厂却奇奇地垮了,扇了黄风老儿一个嘴巴。自此,他不再谈论河阳城的大事,终日游荡在广场里,尽瞅些河阳城花花绿绿的小事。
河阳人认为,老城里人黄风一向偏激,他仇视陈天彪其实是在仇视河阳城里的乡下人,认为是乡下人坏了河阳城的风水,败了河阳城的地脉。他的话当然不能让人接受,有人当面就跟他顶牛,说:乡下人咋了,河阳城头一个个拿大哥大,住小洋楼的;开私家小车,养小女人的哪个不是乡下人?瞧瞧你们老城里人,住个贫民窟,吃个烂菜根,娶个刁婆娘,日子过得那个窝囊,还嫌弹乡下人哩。黄风不服气,骂:“乡下人钱再多终归还是乡下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跟城里人比,远着哩,再过一百年吧。光这教养,怕是一百年也学不来啊。”
然后又骂了句天。
骂归骂,争归争,对陈天彪,河阳人还是普遍寄予厚望的,觉得这河阳城假若没了这么个人,茶余饭后该谈喧谁哩。说胡万坤?不行,没味道,读了书的人都一个孬样,啥时也脱不开个“酸”字,哪有人家陈天彪气魄大,平地上起座山,塌了也有个响声。说车光辉?不提倒好,一提车光辉更来气。瞅瞅河阳城,哪儿没让他拆过,有本事拆,没本事建,真是个“拆光毁”!
比来比去,河阳人还是偏爱陈天彪,好说歹说他给河阳城建下这么大个厂子,养活着一万人,不容易呀!
第二章
大风过后,河阳城陷入了静默。
尽管有消息说,电视台和气象局的四个工作人员冒着生命危险抢拍的纪实片惊动了省里和北京城,也尽管有消息说,上任两年的市长抢在第一时间赶到省里,为河阳争取救灾物资,但河阳城蔫头耷脑,就跟贼偷光了气一样。
人们从屋里走出来,突然发现河阳城烂掉了。像个被人捶扁了的老女人,千疮百孔,那本来就满是皱折的皮肤到处裂开血口,黄沙一灌,更像溃烂的血口抹了一层浑浊的红药水,令人发呕。
空气是发了霉的那种,黏黏的,腥,还带着酸臭。一股腐烂的气息弥漫在空中,细细一闻,就品出是一股残存在城市里很久远很久远的死亡气息。人们纷纷把目光挪过来,投向西边的古河滩。乱石河滩上面,果然浮出一层褐红的血雾,既不流动,也不飘散,像城市的阴魂,悬浮在半空……
接二连三的消息让人伤心。
先是说公安局清点队伍时发现少了一个人,点来点去不知少的是谁,后来值勤干警说,肯定是那个穿粉红色裙子的女学生。一查果然那女的不见了,可她的裙子还在,粉红粉红的,悬挂在墙上。
接着说寺里那座千年古塔倒了。啥时倒的不知道,反正风停了不久,有人说眼里望不见东西了,跑去一看,古塔就倒了。古塔怎么能倒呢?千年的古塔,啥没经见过,大风大浪都熬过来了,怎么这次就倒了呢?
古塔倒的很日怪,就像放倒了一棵树,倒下来仍是好好的,居然没撞碎。
塔里面肯定有宝藏!
围观的人立刻扑上去,扑到塔的身上,钻到塔的肚子里找宝藏。公安赶来的时候,塔都囫囫囵囵的,等拿枪把抢劫的人吓唬出来,塔就“哗”一下碎了。
碎了!
你说日怪不日怪?
更日怪的是,九十九岁白寿的文老先生死了!
大风停了的第二天,老城里人黄风忽然记起文老先生,扔下手中的活计,从贫民窟一路小跑到了文老先生的古院子里,就发现文老先生死了。文老先生死得越发奇怪,他躺在竹椅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睁成两个大问号。
黄风大感惊讶,一连五天的大风,文老先生眼里竟无一粒沙子!
文厚也死了。死得更惨,身子蜷缩成一团,上面盖着厚厚一层沙,黄风挖出他时,文厚黑窟窟的眼里全是沙子。
爷孙面前,躺着大风前摔死的另一只鹰。
黄风拽起文老先生时,猛听有人说:再差一岁了,咋就活不过去呢?
这声音来自哪里?黄风怔了半天,近乎痴呆地盯住文老先生,盯着盯着,猛觉文老先生一定是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呢?
此后,这个问题便久久地困扰着黄风,让他本来就古怪的行为越发古怪。这个名门望族的落拓子弟,带着这个巨大的疑问,开始了他人生最黑暗的思考。
文老先生的葬礼简单而淳朴。葬礼由黄风主持,参加葬礼的除了黄风一家,还有不少闻讯赶来的听书人。过去的岁月里,他们没少听过文老先生的段子,有些段子已成为经典,对他们的人生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人们默默地站在文老先生棺材前,以非常复杂的心情跟这位白寿老人告别。黄丫儿发出伤心的哭,她是人群中唯一披麻戴孝的,她的哭引得周围不少人淌下了泪,对此黄风感到满意。在黄丫儿的哭声里,黄风很像回事地为文老先生点亮了长明灯,打起了幡,还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文家爷俩在黄风的细心打理下,平静地上了路。
黄丫儿一路放悲,她的悲哭引得姐姐大丫深感惊讶。大丫拉了一把她说,行了,哪有那么多眼泪,也不怕人笑话。二丫跟着说,做做样子就够了,还真当成文家的人了?
黄风恶恶地瞪过来一眼,见两个女儿一脸的无所谓,遂冲天空“呔”了一声。
葬完文老先生,黄风照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来到广场。文老先生眼里那两个巨大的问号,让他亲手埋进乱石河滩那片寂静的公墓里,像替自己埋住一个秘密,心里不免激动。
这是大风过后的第七个日子,广场里早已人流如织,关于大风带来的种种不快,这儿是最好的发泄地,间或有啥子疑惑,自有人给你解开。
当然黄风没啥疑惑,那两个问号,他是不屑跟“神仙”们讲的,他们懂个鸟,只会哄弄乡下人,骗几个鸟钱。
穿过乱攘攘的人堆,黄风往里走,不时有人跟他搭讪,当然不是熟人,河阳城黄风没几个熟人,这不能怪他,像他这样世袭身份的贵族,河阳城本来就没几个,文老先生这一走,说不定就剩了他一人。至于眼里这些乱七八糟的鸟人,黄风是决然不会与他们为伍的。
有人用胳膊肘捣他一下,驻足一看,是一小年轻,混混,眼睛眨巴了几下,冲黄风掀开西装右襟,鬼一般悄声说:“要古币吗?”
“呔!”黄风两眼一怒,混混吓走了。
又有人伸手拽他一下,拽的是后襟,黄风转身,见是一青眼圈的人,“要面吗?”“呔!”黄风扬声呵斥,青眼圈剜他一眼,龇着牙走了。
安稳了几步,刷一下头顶凉下来,黄风神经质地收住步子,抬头一望,已走到通天柱下。只见压着他的这幢楼浑身开满窟窿,黑咕隆咚的,像个怪物。细一看,才发现楼上的玻璃全碎了,怪不得脚底下的光跟往日不像,严严实实的变成一片暗。让风给刮了?日怪,这楼的玻璃也敢刮,胆子不小哩。
又走几步,人更密了。风后的太阳毒,烤得广场火辣辣的,立不住人。卖磁带卖喇叭卖内衣内裤卖古玩的全挪了过来,楼成了一顶遮阳伞。有人直冲冲挡住他问:“要字画不?文老先生听过吗,他屋里的字画。”黄风惊了,这么快就有人兜售文老先生的字画,可那字画明明是自个亲手交博物馆的,这鸟从哪弄来?他问:“真还是假?”
“哎哎,怎么说话呢?假的还敢卖,让人捉了,还不撕碎爷们?爷们搞的绝对是真,不信……换个地方让你瞧瞧,开开眼?”黄风见这鸟神色不像是蒙人,一赌气跟过去,钻进楼边围着的工棚里,“爷们”四下望望,确信没人跟过来,才颤颤地从怀里取出个油布卷儿,抖开,就见一只鹰尖叫着飞过来。
是真的!文老先生的鹰搏击天空时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仇恨,是一种幽怨,一种悲悯,一种伤感。那目光是文老先生的目光,穿透一切又能宽容一切,鹰的搏击,是为了证明自己是鹰,而不是简单地捕捉猎物。
黄风不语了!这鹰当时他要留下来,又觉不光明磊落,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交了上去,没想到……
“哎,你到底识不识货,不识货别找麻烦呀。”“爷们”见他发愣,不耐烦地说。
黄风恨恨转身,感觉让人喂了一只苍蝇。
见他离去,“爷们”又跟在后头死缠,黄风恼了,一声“呔”!“爷们”一听这“呔”,知道碰到谁了,一溜儿钻了。
黄风突然有了伤感,一股说不出的悲悯涌上来,不知为谁。
又有人拽他一下,见他不搭理,紧跟着又捏了一下他的手,绵绵的,有几分柔,驻足,是一拉客的暗娼,丫儿那么大点人,也干这个。只是那脸,白一道子粉一道子,活生生毁成个鬼。
女子飞他个媚眼,说:“包你舒服。”
“呔!”黄风从胃里喝出一声。
女子并不明白“呔”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跟紧着问:“不去就不去,尽呔个啥?”
女子气气地咒他一句,忙着招揽别人去了。
黄风终于来到文化馆楼下,茶社老板远远看见他,扔下手中的杯子忙忙迎过来,笑堆在鼻梁骨两边问:“还坐外头呀?”
“自然。”黄风奇怪这个钱挣有点昏头的塌鼻梁男人每次总这么愚蠢地问自己,我坐过里边吗?他很不高兴地躺到塌鼻梁男人递过来的竹椅上,恨恨地瞪了塌鼻梁男人一眼。
这把竹椅可以说是茶社老板专门为他定做的,河阳干燥,竹椅是经不住茶客们折腾的,茶客们躺的是清一色的铁管架帆布面那种,结实,耐脏。黄风不同,谁都知道他是黄进士的后代,名门之后,必是有所区别的,就专门替他买了这张竹躺椅。当然跟文老先生那竹椅没法比,但至少也算把竹椅。
“来杯茯茶还是……”塌鼻梁男人又问。
这回黄风不能不生气了。“我喝过那玩意吗?”他斜斜地把话甩过去,塌鼻梁男人一想自己又多了嘴,讪笑着给他沏好茶去了。
茯茶,哼!那玩意也敢叫茶,真是不知羞耻。黄风巴一眼里面茶客面前放的杯子,红乎乎、黑乎乎一杯,像猪血,又像马尿,居然有人喝,不就是一些乱茶根子一煮,熬成的浑水吗?河阳人竟把它当宝贝,喝成了一股风,还跟什么腊肉、行面套起了“三套车”,连省上一些大干部来了都点名吃那玩意,日怪!
塌鼻梁男人捧来一把紫砂壶,一个紫砂小杯,恭敬地放在他面前,黄风这才消了气,很斯文地提起壶,蜻蜓点水似的,烫了一下杯,才沏上龙井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呷。
喝茶是消磨时光最好的方法,一口一口中,日头便从东边爬到头顶,不知不觉又滑落到西边。河阳这些年大旱,四乡八邻的庄稼晒了,农民们种地种不出收成,青壮劳力跑了新疆,剩下跑不动的,就来河阳城喝茶。当然更多的是河阳城下了岗的工人,一时不知该做点啥,先来喝段日子茶。这茶社就有点紧张,东头偌大的核桃园子,也改成了喝茶的地方,人还是装不下,就有生意不景气的店铺,纷纷改头换面,挂了茶社的牌子。
光喝茶寡味,还有麻将、牛九、象棋摆在茶桌上,随茶客的兴。至于赌几个钱,茶社老板只管望风,不担大的责任,让公安抓了,茶客自认倒霉。
黄风常来的这家茶社,没赌博,过去是文老先生说书的地方,叫文书园子,文老先生不说书后,这地方拆了修成楼房,改成文化馆,茶社照旧开,只是说书改成了弹曲儿唱贤孝,一样吸引人。人一多,茶社里面的气味就浑浊,尤其乡下人多时,脚臭气熏天,连屁也响响地放出来,再夹杂些劣质香烟味,狐臭味,一股脑儿飘起来,真是臭不可闻。因此黄风是从不坐里边的,门口透风,还能观景,广场里人杂,景也杂,稀儿怪儿的事,都逃不过黄风的眼睛。
观着观着,黄风就观上景了。那是啥东西呢,粉的,又像是红的,有风就飘几下,没风就吊着。不是红旗,楼盖起来不到半年,红旗就让风吹没了影。倒像是女人家的内衣裤,对,挺像。黄风很快判断出通天柱高头那粉红颜色的,一定是女人家的内衣裤,说不定上面还沾了秽物。天哟,咋把它日弄上去了呢?
“呔,快来,快来——”他忙不迭地唤塌鼻梁男人,及至跟前,锁着嗓子问,“快看,那是啥东西?”
塌鼻梁男人见他指高处的楼顶,略带几分神秘地回答:“是婆姨身子底下的衣裳,挂上去好些日子了。”
“呔,还真是——”
这下糟了。黄风霎时明白文老先生眼里那两个巨大的问号,一定是文老先生看见了它。秽物呀,秽物也让风给刮上去,挂到河阳城头上,了得?
这楼保不住了,秽物压顶,大凶呀,这楼一定保不住了,保不准连河阳城都要遭灭顶之灾……
“呔!”
黄风朝楼“呔”了一声,扔下茶钱,走了。
刚进院门,就听见二女子黄二丫的声音。这破鸟有些时间没来家了,也不知她那破日子过得咋样。葬文老先生那天,黄风见她穿得人不人鬼不鬼,遂断了跟她讨问的念头。及至里边,二丫草草跟他打过招呼,张罗着做饭去了。仅仅一瞥,黄风就捕捉到隐匿在二丫脸上的不祥,八成又是讨气了,黄风转念了一下,却无心思多想。这些年,他已越来越不把女儿们的事放在心上,这样说并不意味他是一个不尽责任的父亲,事实是他在三个女子身上耗费掉大半生的心血,到头来却没得到一点回报。他原来固执地认为自己可以把她们调教为旧时上等人家那种知书达理,端庄贤惠,高贵得让男人望一眼便永世珍爱的女子,不料中途便发现自己纯属枉费心机。女子们的叛逆大大超过他的想象,那种离经叛道的疯狂作为简直让他无地自容,甚至怀疑这几个孽种是不是他的血脉。终于有一天,黄风想通了,觉得世间万物总是这么轮回,女子们的堕落不怪世风,说到底还是上苍对黄氏家族的一种惩罚。他当年不也以同样的手段毁灭了自己的父亲吗?溯根究底,家门不幸已是老早的事,或许正是命定,犯不着伤神。
吃饭时黄风只是略略提了一下,说:“你家那破鸟男人还照旧?”
黄风说话一向是把人称作某鸟。在他眼里,满世界的人就跟鸟一样,呼啦啦来,呼啦啦去,整天叽叽喳喳,嘈嘈切切,却不知究竟为着什么。朗朗乾坤,人不过浮尘一粒,该来则来,当去则去,何苦跟鸟一样为夺食而奔命。命奔好了能咋?只不过变成一只稀罕鸟,让人囚在笼里,充其量玩物一个。奔不好又咋?就如这满树麻雀,整日叽叽喳喳,苦叫一世也是白搭。虽是如此,黄风还是把鸟分了几类,那词便跟着丰富起来。什么“烂鸟”“破鸟”“坏鸟”“挨刀鸟”“混鸟”等等,因人而异,决不乱用。比如二丫跟她男人,黄风一律称作“破鸟”,大丫被称为“烂鸟”,大丫男人却被冠之以“绝命鸟”,其中含义连大丫都弄不明白。独独对黄丫儿,却是一直称作“小鸟”的,这一个“小”字,蕴含了他为父的无限爱意,间或还有隐隐的不死愿望。
“照旧。”二丫不敢抬头,生怕脸上的表情露出破绽,边扒拉饭边怯怯地吐出两字。
“那破鸟男人,早就该踹了。”一边的黄丫儿接过话,拧眉道。
“乱呔!”黄风眉头一锁,“啪”一下将筷子摔碗上,两眼怒到黄丫儿脸上,随后带几分失望地说:“这话不是你能说的。”
黄丫儿吐了下舌头,表示知错,但随后忍不住又道:“干吗非要跟个男人才活?”说话中间窥了一眼黄风,吓得把后半句缩回肚子里去了。
三个人闷声吃饭,屋子里的气氛破坏着一家人吃饭的情绪,尤其二丫,嚼饭时牙都是轻轻的,生怕弄出响动,惹来一桌子骂。太闷了,黄丫儿先受不住,眉一扬道:“今儿我去保姆市场了,你们猜,谁家聘了我?”
文老先生一死,黄丫儿算是自动失业,只好自个跑着找事干。
“谁家?”二丫抬起头,细声问。
“车光辉家,想不到吧?”黄丫儿得意地一笑。
黄风心里“咯噔”一声,舒开的眉复又拧紧,绳索一般,忍不住问:“就是那个包工头子家?”
“嗯,一个月四百块,还管吃住。”
“有这么好的事?”二丫脸上羡羡的,都说车家用保姆条件极高,挑了长相挑性格,没想竟挑上了丫儿。
“合同都签了,没骗你们。”黄丫儿说着就要拿合同,被黄风止住了。黄风望着丫儿,慎重问:“凭啥?”
“我也不清楚,”丫儿嗫嚅道,“去了好几个,后来车老板挑了我,他说……”
“说啥?”黄风紧问。
“说……说我是文老爷子家干了的。”
“噢——”黄风长吁一口气,心里越发糊涂,一个烂包工头子,竟敢学文老先生!
夜里,黄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在广场里听贤孝,猛听轰隆隆一片巨响,抬头望时见通天柱“轰”一声倒了,打天上落下来,山崩地裂般,四周的人顿作惊鸟散。尘土滚滚中,两只鹰飞出来,正是大风时掉到他家和文老先生家的那两只,鹰嘴大张,扑向四散的人……
醒来后顿觉这梦怪怪的,边回味边琢磨,正琢磨着就听见隔屋里二丫低低的泣啜声,中间还夹杂着丫儿的声音。
说是隔屋,其实只不过是一间大屋的中间拿三合板隔了道墙,又留出个小门。黄风睡大间,丫儿睡小间,夜里翻个身都听得清晰,别说是哭。
黄风以前不住这房子,“文革”后政府落实政策补偿他一院平房,住了将近二十年,四年前拆了。市上搞阳光工程,拆了一大片平房,把他们临时安顿在这,说是一年新楼就建好,还签了合同。谁知楼建了三层就建不动了,一直摆在前面,摆了三年还不见动静。这一片近两千号人,就在这贫民窟里挤着,那个拆房修楼的人正是车光辉。
细心听半天,黄风终于听出是二丫男人在外头又有了女人,还要跟二丫离婚。这破鸟!黄风登时气得心里擂鼓,他要找多少女人才够!
这该死的破鸟男人,迟早要碰死在女人上!
一想二丫,黄风又觉这破鸟也是咎由自取,让人家羞辱,活该!当初一句好话都不听,现在知道跑娘家哭,晚矣……
二丫现在这男人,叫苏朋,酒厂的,说是在外头跑销售,一年回不了几次家。黄风对这破鸟男人没一点好感,当初二丫跟苏朋闹出有辱家门的丑事,让苏朋老婆抓到床上,差点闹出人命。当时黄风只扔给二丫一句话:“我宁可让你去死,也不会让你跟这个破鸟男人,他会毁你一生啊!”二丫不听,硬是撕破脸皮离了婚,嫁了苏朋。
实践证明,黄风没看走眼呀。
苏朋的的确确有了另外的女人,而且这一次,绝不是随随便便玩一阵就扔的。
两个月前,他领着野女人堂而皇之地走进家门,跟二丫介绍:这是林倩倩,金昌公司的促销员。二丫瞅了林倩倩一眼,没说话,也没沏水,对着镜子收拾了一下头发,上班去了。二丫在一家小食品厂干统计,具体的活是把当天各班组生产的饼干、蛋卷等分门别类统计下来,报到财务科,让财务科核算班组的工资。班组工资一出来,她再按各班组个人的岗位、定额、厂龄等算出每个工人的工资。活不累,可二丫干着没劲。厂子生产的饼干蛋卷销不动,全压在库房里。工人工资一年前就开不出,隔一阵发给几箱饼干,隔一阵又发几箱蛋卷,工人们只好一下班就赶到夜市,扯着嗓子喊卖。这年月,没钱的你喊死也没用,有钱的谁又买你这个?人家领着孩子进超市,尽挑南方产的,电视里整天让明星做广告的食品买。二丫起初也卖过一两次,羞羞答答往人堆里一站,使劲憋足了气也叫喊不出,后来她把东西送了车间里的姐妹,再也不丢那份人了。
厂子发不出工资,工人干活还有啥劲?抱着箱子打盹的,搂住脖子喧谎的,板着脸骂厂长的……就是找不见认真干活的。二丫慵懒着身子在车间里打了一会瞌睡,忽然记起苏朋领的那个女人。打扮得妖里妖气,袒胸露臂,头发还染成棕色,活脱脱一只鸡,还他妈什么鸟促销员。再细想那鸡望苏朋的眼神,跟苏朋说话的语气,心里头就扑扑腾腾直跳。不行,我得去看看。
她蹬着自行车,怀着一种异常兴奋而又接近恐怖的心情往回赶,上楼时猛然多出个心眼,把脚抬得老高,尽量不发出声响,心也跟着悬起来。说来也怪,二丫既担心自己这趟白跑又更怕真的抓到什么。开门时她犹豫了,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反正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抓到又能咋?还不惹自己一肚子气。又一想不行,我不能让他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他要真敢把野女人领到自家床上,老娘跟他没完!她猛地打开门,像公安人员一样冲进去。
卧室的门大开着,地毯上乳罩、裤头、长筒袜像嘲笑她似的,发出绿色的光芒。再望床上,那鸡果然赤条条偎在苏朋怀里,正拿串葡萄舔哩。
她愣在卧室门口,被床上两个人的镇静吓住了,他们居然不害怕、不恐慌,连惊叫也不响一声。
二丫想扑上去,想撕住鸡的头发,把她撕烂、撕碎,还想抡把菜刀,用劲朝苏朋身上砍上十刀、一百刀,不,一千刀。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不声不响地扭头出门下楼,阳光打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像打在一具僵尸上。她感觉不出疼痛,只觉得自己的脸冰凉,全身冰凉,像掉进一口深井,水让她窒息,却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任自己掉下去,完完全全让水淹没。99lib?
二丫对婚姻有着完全不同于一般女人的想法,她自始至终认为,婚姻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娱乐,就像天上的两只鸟,从不同方向飞来?99lib?,一只吸引了另一只,找个地方筑下巢,轻轻松松地叫,成双成对地飞。天是蓝的,呼吸是自由的,小巢是供夜晚叫欢的……男人和女人,原本就是一对鸟,到一起,是因为吸引,因为娱乐,既然不再有吸引,不再有轻轻松松的娱乐,死守在一起,又有何用?
以前,苏朋只是在外面打打野食,他是个重色的男人,第一次见面她就得出这样的结论,到现在也未改变。若不好色,苏朋不会把她摁床上,她也嫁不了苏朋,因自己而不让苏朋好色,这有点痴想,而且也不合逻辑。凭什么?所以她把苏朋放得很开,想干啥干去,只是别碎了她的梦。可这次不一样,苏朋竟然把鸡(这时她已确信林倩倩是只鸡,跟广场里站的、大街上跑的没啥两样)带到她的床上,苏朋可以是大家的,但小巢是她和苏朋独享的,她不能容忍别的女人侵占她的小巢,玷污她的床,何况是只烂鸡。
她在街上一直溜到天黑,毫无目的地乱溜,她没地方可去,只能在街上溜着。二丫没有朋友,厂子里的姐妹下班还要练摊,没谁像她这么不在乎钱。姐姐大丫那儿她想都不敢想,要是让大丫听到,一准把她笑死。她只好在街上心灰意冷地走,一连碰了几个打野食的男人,色迷迷凑过来跟她套近乎,问她去不去?她能听懂这话,这方面她特有天赋。她望望套近乎的男人,失望地摇摇头,这些男人太没档次,脏而粗俗,没一点口味。如果碰上赏心悦目者,也许就跟去了。她不是想报复苏朋,有什么值得报复的?她只是想碰上个男人,让他拥着,让他暖着。这个想法几乎与生俱来,每每心情不爽的时候,这想法便更强烈。二丫渴望着生命中有那么一个男人,总是在关键处跳出来,给她抚慰,给她欢愉和快乐……
她愤怒至极,转了一大圈,居然连这么个欲望都难满足。好男人倒是不少,可都让女人吊着,吊得好紧,生怕一松手让她抢了去。妈的!她心里骂句脏话,恨恨地回来了。
苏朋和鸡出去了,大约是饿了,溜出去填肚子。屋子里弥散着一股腥臭味,很刺鼻。她走进卧室,将床上的东西一股脑儿扯下来,抱到楼道的垃圾口,点燃,望着“噗噗”蹿起的火苗,她有些兴奋,心激动得迸出来,脸上燃起一股火苗,像是把心头积压的很多东西一道烧了。
她换了新床单、新被子、新枕巾,把地毯扯下来,扔到阳台上。看看再没啥可换了,方坐到沙发上,开始想一些事情。
有些事情是值得人反复去想的。
想着想着,二丫忽然望见了门锁,门锁还是旧的,这重要的环节差点给忘了。她打开抽屉,里面真有一把新锁,记不起是啥时买的,或者它一直就在抽屉里,等她今天用。
她鼓捣半天,竟然卸不下旧锁,恨恨踹了一脚门,骂了句“他妈的”,二丫是绝少骂脏话的,打小起她们三姊妹说的每个字都要经父亲严格的挑剔,想不到这几年脏话竟在她腹中越来越活跃,关键处总能恰到好处地跳出来,帮她泄掉怨气。
二丫折腾半天,还是白费劲。不行,得找个人换,二丫是下定决心要换锁了,这么想着她便想起三儿,一个很年轻的男人,车间里红红的弟弟,以前帮红红摆过摊,管二丫叫姐。
三儿没问为啥换锁,二丫让她换,他便换。旧锁太牢,弄了半天才取下来,三儿头上冒了汗。
三儿换锁的时候,二丫一直盯着望。她觉得今天的三儿特有劲,鼓胀的膀子隆起一块块肌肉,很强健,也很性感。三儿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毛手毛脚的大男孩。她给三儿沏茶时忽地记起他有个对象,顺口问:“三儿,你对象呢,咋好久不见你们在一起?”三儿望了一眼二丫,并没看出二丫跟平时有啥不同,依旧明明亮亮微笑着,抹把汗道:“早吹了,她嫌我没房子,跟个四十岁的男人享福去了。”
二丫没吃惊。现在的小姑娘,现实得叫人咂舌。哪像她们,常常把婚姻跟梦搅在一起,搅得连自己都犯困。女人失去梦,目标就很明确、很直接,有时简直赤裸裸的,做啥事都直奔主题,省略掉一切模糊而又麻烦的过程。二丫觉得还是现在的姑娘实际,可又觉太实际了也没味,这问题一时复杂起来,闹得她心烦。听三儿跟对象吹了,二丫心里莫名地亮堂许多,她说:“吹了倒好,省得将来麻烦。”三儿还以为二丫要同情他,安慰他,脑子里已经想好一些很男子汉的话,不料二丫软软一句,把这道麻烦给省了。他很感激,觉得二丫维护了他的尊严,便进一步说:“这辈子挣不下它个几百万,我就不讨老婆!”说完忙望二丫,生怕她不相信自己的决心,或是笑他瞎夸海口。
二丫没有。三儿挣不挣钱跟她没一点关系,讨不讨老婆就跟她更远。她只是觉得三儿今天像个男人,口气像,表情像,望自己的眼神更像。这像让她模糊。以前三儿不这样,干啥都羞,一羞就成了孩子,二丫对孩子没兴趣。
“三儿,你碰过女人吗?”二丫忽然问。
三儿垂下头,脸腾地红了,他不明白二丫姐咋跟他问这个。
“你得跟我说实话。”二丫走近三儿,柔柔地伸出手,替他抹汗,口气却不容三儿回避。
三儿想了半天,说:“只亲过嘴,再没干别的。”
二丫忽然一笑,很妩媚,很撩拨三儿。
二丫觉得在街上乱转真是瞎浪费时间,三儿多好,知根知底,还没碰过女人。上哪找这种男人去?就动情地说:“三儿,姐让你碰,你敢不?”
三儿窘得不知所措,口一阵干燥,忙饮下半杯水,一股热浪猛窜身上,他不敢仰脸,生怕二丫笑话。
“姐今天想让你碰,咋碰都行。”二丫趁热打铁说,她的身体已经热了起来。
三儿还在慌乱,二丫已经抱住他,双手在他身上开始摩挲,身子抖着,把一种陌生的刺激传递给三儿。三儿想逃,二丫及时掐断他这不合时宜的念头,握住他的手,牵引到酥软的胸上,教他:“摸,轻轻摸,噢,三儿乖,这样好,继续……”
于是,他们从客厅移到卧室,说不清谁扒了谁的衣服,到床上时,两个人都光光的。三儿起先有点笨拙,不知该怎样操练,二丫耐着性子,一步步教他,直到三儿完全熟练……
中间有人敲门,三儿吓得停下来,二丫大声唤:“别停,三儿,我不让你停……”三儿无所畏惧了。他们热烈的缠绵里,敲门声弱下去,最后响起下楼的脚步声,是两个人的,二丫很兴奋,又一次纠缠三儿,直到两人瘫成一堆泥,屋子才平静下来。
半个月后苏朋堵住二丫,他进不了门,只能站在路上堵,很友好地说:“二丫,我们离婚吧。”二丫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刚跟三儿吃过饭,心情很好。
“怎么不见那只鸡,跟了别人?”二丫问。
苏朋没反应过来二丫在说林倩倩,还以为二丫又抓住他啥把柄,忙说:“二丫,我这是为你好,早离早打算,趁你还年轻……”
二丫笑笑,有点感激苏朋。除过三儿,苏朋是第二个说她年轻的男人。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二丫似乎不明白苏朋堵她的意图:“我上班去了,你还是去金昌吧,金昌鸡多。”
苏朋一把拽住二丫,近乎求饶道:“离吧二丫,离了我们还做朋友。”二丫幽幽一笑,想不到苏朋这么无耻。“你还想离?离多了不好,去找那只鸡吧,她挺性感,真的。”
苏朋沮丧极了,他想二丫脑子一定出了毛病,站大街上跟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女人谈离婚,简直有病,便气恼地放开二丫,回金昌去了。
二丫开始了另一种生活,说不上快乐也说不上烦。
自从尝了禁果,三儿一天天的离不开二丫,老缠着那个。二丫却没了兴趣。期间三儿做成一笔生意,赚了万把块钱,三儿硬说是二丫带给他好运,嚷着要庆贺一番,二丫居然喝醉了酒,是三儿扶她回来的。那夜三儿没走,不知三儿再尝过没有,反正她是睡着了,醒来后见三儿穿条裤头睡边上,样子很可爱,忍不住亲了三儿一口。
苏朋再次堵住二丫,是在楼道里,苏朋看上去很惊惶,硬要二丫开门,二丫说有啥话楼道里讲,干吗非要进屋。苏朋没办法,站楼道里跟她讲了半个小时,大意是说林倩倩硬逼着要跟他结婚,求二丫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成全他和林倩倩。二丫说:“不就一只鸡嘛,用得着讲这么多废话。”苏朋急了,说:“二丫你误会了,倩倩不是鸡,倩倩真是促销员。”苏朋解释半天,额头上的汗都解释下来了。二丫很心疼苏朋,怜悯地说:“你看你,让一只鸡折腾成这样,我都难过死了。”苏朋一听竟恼了,愤慨地说:“她不是鸡,她是我爱的女人。”二丫盈盈一笑,觉得苏朋很可笑,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很可笑,比如三儿,比如她原来那个丈夫雷啸。
“你到底离不离,不离你休想上班!”苏朋堵住她下楼的路,恶声说。
二丫正好不想上班,那个破班她早就不想上了,见苏朋帮她实现了这愿望,甚是感激地说:“你想干啥只管干去,用不着害怕我。”
“可你得跟我离婚!”苏朋吼道。
二丫突然烦了。这人咋这么不识抬举?爱干啥干啥,关我鸟事,我已离过一次婚了,难道还要让我一次次离下去?
苏朋见二丫无所畏惧,突然又软下来:“离吧二丫,离两次跟离一次没啥差别,大不了我多给你几个钱,房子也给你,这总满意了吧?”
二丫笑笑,笑苏朋的厚颜无耻,也笑自个的麻木。
“回去吧,苏朋,我懒得离,也不想再见你。”
苏朋无奈地走了,样子很狼狈。二丫很奇怪自己,当初咋就会看上这么一个男人,真是不可思议。
她拨通雷啸的手机,问:“啸,你好吗?”
雷啸一下子听出她的声音,兴奋地说:“二丫你在哪里,还好吗?”
一星期后,二丫下了岗。厂里没办法,动员一部分人先休息,等厂子景气后再上班。二丫第一个报了名。红红很恐慌地问:“你跟苏朋都那样了,下了岗谁养话?”二丫说:“干吗非让人养活,世界这么大,你见把谁饿死了?”红红说:“二丫你真伟大,居然连下岗都不怕。”
二丫当然不怕。长这么大,二丫怕过啥?她待在家里,一天只吃一顿饭,她快一百斤了,她想减肥。
可是酒厂来了人,二丫后悔那天开了门,不开门或许就没事,一开糟了,酒厂来人封房子,说苏朋跑销售欠了厂里八十多万酒款,人已经抓进检察院,弄不好得判,让二丫赶快把钱拿出来,交了钱可以考虑放人。二丫差点气得昏过去,老娘身上他连八百块钱都没投资过,八十多万,这狗娘养的!“你们还愣着干啥,不一枪崩了他,王八蛋!”她收拾起自个的衣服,把钥匙扔给酒厂的人,痛痛快快离开了小巢。
她没去处。这时候二丫才发现,能收留她的,只有老爸黄风那个贫民窟了。
还算幸运,二丫住了没几天,丫儿就到车光辉家当了保姆,要不,老跟丫儿挤一张单人床,她难受。
吃过早饭,屋里屋外收拾一遍,大丫出了门。
大丫要去四十里堡,找公公叶兆天。昨天下午,城管部门的人又下了一道拆迁令。这是第五次了,前几次大丫根本没理睬,还把城管部门的人骂个狗血喷头。昨天情况不一样,打头的是城建委一个副主任,那家伙牛得很,一跳下车,就指挥着人往墙上写字。写字的人大丫认得,是河阳城有名的王书法,秃顶,眼睛高度近视,以前跟丈夫叶开有过来往,都是文联的。后来出了事,丢了饭碗。大丫走上前,说:“王书法,你写个啥字?”王书法没敢看大丫,自从出了事,王书法变了,变得怕见人了。也难怪,他现在沦落到给城建委写“拆”字了,哪还有脸见作家太太。
“我写‘拆’字。”王书法的声音蚊子似的,脸几乎贴在了墙面上。
“哟,这个字是不是很值钱,咋写得满城都是?”大丫当时正在洗衣服,手里还拧着一条刚洗完的裤头儿,边说话边把裤头儿甩了一下,水就溅在了王书法脸上。王书法脸涨得通红,他知道大丫是个惹不起的主,不光男人叶开是河阳城有名的作家,公公更是不99lib?一般。王书法吭吭哧哧着,半天应不出声,手在墙上比画,却迟迟把字写不进画好的黑圈里。一旁的城建委副主任看不过了,跑过来说:“你叫黄大丫是不,这房子限期拆迁,今天是最后一次通知。”说着让手下把一张盖有建委大印的拆迁令递给大丫。大丫盯了城建委主任半天,发现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有几片细碎的雀斑,有一片竟细细密密地爬在了鼻梁上,忽然就想起这种男人外强中干,在床上一塌糊涂,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主任让她笑得莫名其妙,脸一拉训道:“笑什么笑,我们这是依法办事,希望你积极配合,否则别怪我们采取强硬措施。”
大丫哧一声:“强硬,你硬得起来吗?”说完扬手一甩裤头,差点将主任的眼镜打下来。
裤头是大丫自己的,粉红色,带着蕾丝。主任想发脾气,眼睛却让裤头吸住了,哼哼了两声,冲王书法说:“写!”
王书法避开大丫目光,哆哆嗦嗦写了个“拆”字。
大丫跑进院,端出洗衣盆,哗地泼水过去,字便成了一片污渍。
城建委副主任夸张地叫来了110,要治大丫罪。叶开停下笔,跟他们据理相争,最后还是打了公公叶兆天的电话,事情才算平息。不过副主任把话说得很死,别处拆不拆,这座孤院子一定要拆,第一个拆。
我就不信,你一支笔能写出个喇叭!
这话是说给叶开听的,河阳人怕叶开的笔,这些年他没少损过人。
大丫现在住的院子位于河阳城中心,四周是鳞次栉比的楼房。这一片原是老居民区,开发是前几年的事。当初本来要拆,补偿价都跟开发商谈好了,临拆时公公叶兆天突然变了主意,开出一个天价。这价惹恼了开发商,将公公告到了市上,市里有关部门出面做了几次工作,越做公公开价越高。公公只一个理,房子是祖传的,跟周围的公房是两码事,要拆可以,拿钱来。闹来闹去,房还是没拆掉,反给公公闹出了一城的名。
有了这座院,大丫跟叶开的日子便显滋润。叶开接连出了两本书,一本比一本火,名气如日中天,都要盖过市长了。市上头面人物不时要拉叶开去凑一些场子,以显自己的文化层次。大丫也跟着见识了不少人,这一见识,大丫便不甘寂寞,不时地闹出些花样,以显自己名人之妻的身份。
大丫辞了工作,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要么游逛在高级休闲场所,要么就守叶开身边,看他怎样一笔一画把平庸的日子写得流光溢彩,金银滚滚。丈夫叶开因了名气陡增,越发地看不惯河阳城,将那些杂七杂八的应酬统统拒开,一门心思要写出惊世之作。
惊世不惊世大丫不感兴趣,她只操心叶开每天能写出多少钱,写来多少光彩。她是个实际而又虚幻的女人,实际表现在对钱的态度上,大丫越来越感觉到,钱的确是个好东西,她能让一个来自没落家庭的女人过上超出想象许多倍的风光日子,这一点是她的胞妹二丫想都不能想的,为此大丫感到振奋,能胜过二丫是一件多么令她出彩的事。她不止一次地嘲笑二丫,你不是嫁了雷啸吗,你不是又跟了苏朋吗,怎么样,他们两个合起来怕还顶不上叶开一半。
虚幻则表现在她跟叶开的爱情上。一谈爱情,大丫忍不住脸红。爱情是个啥,大丫到现在还弄不明白。她跟叶开所有的爱情都表现在了床上,别看叶开精瘦,没雷啸帅气,没苏朋强壮,可实用。男人的实用一是能挣钱,二是能上床,这两点叶开都具备了,而且出色得很。叶开上床有两种时候,一是写得很顺,他会突然丢下笔抱住大丫,不管白天深夜,非要扎扎实实来上一场。二是写得很不顺,他会突然抛开纸笔,一把撕过大丫,歇斯底里地发泄上一场。两种情景大丫都爱,都喜欢,而且表现得比叶开更猛。到现在她才发现,她跟叶开是多么般配的一对,简直就是为床走到一起的。他们在床上制造出的欢乐远远大于其他欢乐的总数,这一点令他们自豪,令他们越发舍不得对方。大风刮起的那些个日夜,叶开的灵感如喷泉般四射,挡都挡不住,这就让他的冲动一波接着一波,大丫还没从头次的晕眩中醒过神,二次浪潮又涌来,几天下来,她被叶开折腾得奄奄一息,却又幸福得一塌糊涂。
去四十里堡要在城西坐车。大丫完全可以以叶开的名义跟某个单位要辆车,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过,但她放弃了这种舒适的选择。叶开父子不和,好些年都彼此不说话了,缘由复杂而又简单,大丫懒得追问。她要做的便是充当他们父子的调节器或润滑油,特别是在房子的问题上,大丫不得不背着叶开,偷偷摸摸找公公,如果让叶开知道,会毫不客气甩给大丫一巴掌。按叶开的话,这房子只是他的一个写作棚,哪天用烦了,说不定一把火烧掉,还用得着他们三天两头跑来拆?大丫却舍不得,现在她是越来越爱这座孤院子,除了叶开,这是她第二座金矿呀,她正在说服公公将房产办到她名下。
路过贫民窟,大丫朝父亲的小院望了一眼,正好二丫从院里出来,披头散发地望天。她咋在这?大丫没想会看见二丫,平日两姐妹一个顾不上一个,葬文老先生时虽说见了面,也说了话,但都是不痛不痒的,是说给父亲听的。彼此心里却明白得很,眼里根本没有对方,即或有,也是鄙视的、小瞧的、幸灾乐祸的,跟父亲黄风看到的景致正好相反。这阵一见,大丫忽然来了心机,她倒要看看,破鸟跑父亲这儿做什么?
大丫脚步一拐,轻飘飘走了过来。
二丫一阵紧张,显然她没料到这么早会遇上大丫。
二丫一拧藏书网身,给大丫掉个背,继续看她的天。天空很蓝,湛蓝,大风过后的天空一直这么湛蓝,风把云彩吹尽了。
“哟嘿,成精了,知道回娘家睡了。”大丫不想放过二丫,今天她心情好,好得没法言说。昨夜她跟叶开干得甭提有多美,叶开在激情中忍不住跟她说,他要去香港交流中国西部文化,是香港一位作家朋友邀请的,还要带大丫一块去。心情一好大丫就不想放过二丫,这跟二丫是相同的,毕竟一母所生,很多地方她们都是相同的。大丫瞥了一眼二丫,仅仅一瞥,大丫便明白,破鸟遇了难事了,八成是让男人甩了,不甩能成这德行?大丫一下兴奋,自己这一拐拐对了,拐到时候上了,便说:“天有啥望头,能掉钱,还是男人?”
二丫忽地转身,没来由地冲大丫呸了一口。
二丫还没洗脸,没漱口,一口吐得大丫跳了起来。
父亲黄风闻声走出来,一看阵势,脸都气黑了。
“什么体统,瞅瞅,什么体统!”黄风跺着脚,不知怎么发泄。大丫忽然一笑,抹了痰,跟父亲说:“没事儿,闹着玩呢。”
哼!二丫一拧身,进去了,她才没兴趣陪大丫演戏。
破鸟!大丫恨恨诅咒了句,嘴上却说:“今儿没事,过来看看你,不会这么早就去广场吧?”
哼!黄风也一拧身子,进去了。
大丫讨了没趣,心里很不服气,但又不能追进去雪耻。在父亲面前,她们一向装得很和睦,很友爱。傻站片刻,觉得这一拐不值,拐得掉价,让破鸟白羞辱了。想走,又舍不得,还没探听到破鸟出了啥事,走了也不甘心,便跟身进屋,坐在了沙发上。
二丫钻屋里不出,里屋的东西被她弄得叮当响。
“丫儿呢?”大丫问。
“还知道问她,你这大姐当回去了?”黄风起身,在屋里转圈,他最难堪的便是这时候,明知姐妹不和,却要做给他样子看,“你们三个,真是气死我哩!”说完腾地坐下,一听二丫在里面弄响动,掉转头又骂:“跑这儿耍啥威风,有本事找你男人去!”
“咋了,吵架了?”
“少问,你也不是省油的灯!”
二丫突然扑出来:“我离了,我被男人甩了,你满意了吧。”
大丫结了几下舌,想说啥,忍了,尴尬一会,放下五百块钱,出来了。
黄风身后骂:“你欠我的呀,老拿钱打发我——”
大丫突然觉得心情不太好受。凭直觉,她觉得二丫这破鸟事出得不轻,要不哪能这么容易就把脸撕破。
她是把脸撕破了,女人一把脸撕破,是很没面子的,大丫想。
二丫原本是很要面子的,比她更要,要不她们也闹不到今天,她又想。
路上人多起来,还不到十点,街道就有些堵了。河阳城别的不多,就是人多,乡下人拼命往城里挤,挤得城里人没处躲,快要招架不住了。大丫避开来来往往的人,尽量往快走。这阵儿她有点恨自己,干吗非要跑进去找不自在?
快到车站时,看见一大片人,围在车站广场里,广场是去年修的,剪彩时大丫还跟着叶开出席了剪彩仪式,当时觉得风光,后来再到了广场,看见乌七八糟的人,那股风光便没了影。有次她跟叶开说:“干吗非要修广场,不修广场这城还像座城,一修广场这城便成了垃圾场。”
叶开抢白道:“不修,不修那些人吃啥,你望望这座城,哪一处不是那些人为捞钱修的?”
大丫不像叶开,动不动就拿当官那些人说事,大丫关注的是自个的心情,心情好啥也好,心情堵便觉啥也不顺眼。这阵大丫又堵了,是为二丫。坦率讲,她不想让二丫栽太大跟斗,可二丫又不能不栽,她太知道苏朋是个啥货了。
到了车站广场,大丫听人群中间有人唱歌,是河阳小调,周围的人跟着喝彩,就知遇着邸玉兰了。大丫想走开,双脚却鬼使神差挤了进去。
果然是邸玉兰,手拿红绸带,边跳边唱:河阳城风口子城一场大风显了形
千年古塔轰隆隆
白寿老人丧了命
贪官污吏忙表功
带上录像跑京城
……
第三章
一进会场,陈天彪就感到气氛不对劲。
会场里一派肃穆。一向拥挤的主席台空落落的,到点了还不见有领导走出来。陈天彪扫了一眼会场,找座位坐下。
他的身旁是车光辉,河阳城最大的建筑商,不久前刚刚获得省劳模,看上去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会议是临时通知的,陈天彪已在去省城的路上,副总李木楠打电话说市上召开紧急会议,部署救灾工作,务必要求一把手参加。陈天彪只好掉头往回赶,厂里都没顾上去,径直来到会场。
一场大风让河化损失不少,陈天彪简单估算一下,损失至少在五千万以上,还不包括间接损失。这让本来就困难重重的河化更加步履维艰。大风过后,河化被逼迫停了产。
河化集团是河阳城的龙头企业,曾经一度名扬西北,成为河阳的一面旗帜。想不到短短几年,陈天彪就经历了大起大落的痛楚。他也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企业家变成一个落落寡合的沉默者,仿佛当年的冲劲拼劲全没了,有的,只是一腔心酸,满腹愁苦。
会议总算开始,出人意料的是,出席会议的领导只有市长夏鸿远和市政府秘书长两个人。
夏鸿远简单通报了一下灾情,开门见山地藏书网说:“今天召集各位老总来,目的只有一个,掏钱。请大家站在河阳整体发展的高度上,态度积极点,出手大方点,帮政府渡过这次难关。”
会议出现冷场,这是意料之中的,包括陈天彪跟车光辉在内的老总们全都垂下了头。掏钱就是挖身上的肉,不是说你疼不疼,关键是大家全都耗干了,拼尽了,挖不出了。
夏鸿远环视着会场,目光冷峻,暗藏着威严。看到老总们个个沉默不语,有些失望,也有些焦躁。他说:“这场大风给河阳带来的损失是巨大的,河阳正处在发展的关键时期,单靠政府的力量渡过这次难关,远远不够。希望各位能跟政府一道,齐心协力,打一场生产自救的人民战役。”说完把目光盯在车光辉脸上。车光辉知道躲不过去,来之前他就知道,今天他是第一个挨刀的,索性站起来,大大方方说:“听市长的,要出多少我们尽力。”
夏鸿远笑笑:“还是大家自愿吧,政府不会乱搞摊派。”
陈天彪叹口气,夏鸿远这句话让他不舒服。自愿,什么时候自愿过?河化集团成立到现在,哪次捐款不是别人说了算?大到城市改造,小到春节慰问,河化捐出去的钱比纳的税还多。轮到河化有了困难,谁来管?
一想到河化目前的危机,陈天彪的心就暗了下来,他走出会场,拨通李木楠电话,问三车间生产安排的怎样?李木楠在电话里犹豫半天,说职工情绪低落,大家都嚷着要工资。陈天彪问银行的款到没,到了可以先给三车间发。李木楠说财务查过了,还没到。陈天彪又把电话打给银行张行长,手机关机,办公室没人接。他在楼道里默站一会,心事重重地回到会场。
会场气氛比刚才有所活跃,也许车光辉表了态,市长夏鸿远脸色不那么难看了,正跟啤酒厂李总讨价还价。李总表态拿二十万,夏鸿远说这怎么行,你好歹也是龙头骨干企业,啤酒王,拿这点钱太少。李总表情很为难,说回去研究研究。夏鸿远不耐烦了,放下脸说:“请大家来不是乞求施舍,抗灾救灾是目前河阳的第一要务,大家一定要站在讲政治的高度认真对待。骨干企业一律五百万,这样也显得公平。你说呢,陈总?”
陈天彪正在考虑下一步怎么找张行长,说啥也得把款子催下来,没听清夏鸿远的话。夏鸿远又问了一声,他才抬头说:“五百万啊,这么多,河化这次受灾严重,自救都有困难。”
“好了,你也别叫穷,你陈总叫穷这会还怎么开?”
夏鸿运啪地合上文件夹:“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十一点款子到账,散会。”
陈天彪哭笑不得。
刚回到厂里,工人们便围过来,嚷着要工资。他被堵到一楼大厅,上不了楼,又出不了大厅。正尴尬着,李木楠从楼上下来。陈天彪忙说:“工资的事你们找他。”说完他就想溜。
三车间的老工人马世武一把拉住他:“走不得啊,董事长,再不发给点钱,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马世武是河化兼并过来的,大风中他家的平房倒了,老婆又长年有病,卧床不起,女儿去年考上大学,日子紧得没法说。陈天彪知道他的难,借着跟他拉扯的空,悄声说:“晚上你到我家,我先帮你想想法子。”哪知马世武一把夺下他的公文包:“要想这儿想,我找不着你家!”
陈天彪弄了个满面红,大厅里的工人一听马世武的话,叫嚷声更凶了,不让陈天彪出门。李木楠跑过来解围,被工人们推搡着弄出门外,有几个平时不好好上班的工人借机闹事,煽动大家的情绪。陈天彪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了,索性把包一丢:“好,大家不是要工资吗,跟我到市上去要。”
年初市上搞形象工程,新扩了三条马路,一次性向河化借了两千 4e07." >万,说好逐月还,可现在连问话的地儿都没。
“我们不去,我们就跟你要。”
工人们的情绪渐渐激动,几个年老多病的索性躺倒在地上,哭喊起来。二车间的王大虎也跑进来,说他老婆的乳腺癌年前就查了出来,没钱做不了手术,躺床上等死,厂里却欠下他一万元集资款不还。
这事陈天彪还是头次听到,王大虎连续三年都是厂劳模,去年还被评为市劳模,只知道他老母亲有病,没听说他老婆得了乳腺癌。陈天彪忍不住问:“真的?”王大虎一向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干活没说的,但要让他讲话,半天憋不出一个字。这阵听陈天彪问,忽然就哽上嗓子说:“骗你我不是娘下的,医生说了,再耽误,怕真就没救了。”
陈天彪强忍住难过,抓住王大虎的手:“你马上送她去医院,医药费由厂里担保,我现在就给医院打电话。”
王大虎的事处理完,其他工人更 4e0d." >不依了:“他老婆有救了,我们呢,大家都等钱过日子呀。”
“大家不要闹,不要吵,厂子还没到不给大家发工资的地步。钱是紧张,董事会正在想办法,请大家先回去,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财务部,最迟三天给大家把工资发清。”
好说歹说,才把工人打发走。陈天彪通知李木楠,马上召开会议,商议筹款的事。
这晚回到家,已是夜里十一点。苏小玉只当陈天彪去了省城,没料他会回来,陈天彪进门时,她已躺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门声弄醒了她,一看是陈天彪,惊着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去成,快,弄点吃的,饿死了。”
苏小玉系上围裙,草草弄了两个菜,见陈天彪狼吞虎咽,说:“看你,再忙饭总得吃。”
“吃了,陪张行长吃的,可光顾上跟人家讨钱,没动筷子。”
苏小玉不言声了,直到陈天彪吃完,收拾完碗筷,再没说第二句。陈天彪是真累了,脚也没洗,一头倒在床上,呼呼睡了过去。
大风过后的夜晚格外寂静,整个河阳城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再也听不到夜半的歌声、猜拳声,日子像是在某一天突然断裂了。
接连忙了三天,总算把款子弄到了手。张行长还算讲信用,没让陈天彪空跑,不过陈天彪也付出了代价,他让张行长灌醉了两次,吐得心肝都没了。
谁都知道,张行长是河阳有名的酒仙,酒量大得很,想从他手上弄到款子,没有公斤级的酒量是断断不行的。陈天彪哪有这酒量,他近乎豁出去了,一想等在车间门口的工人,抓起杯子就喝。李木楠几次想给他代,都被他止住。张行长说:“行了老陈,你也用不着玩命,这年月,除了身体是自己的,其他都是别人的,我给你解决两千万,其他你到别处想办法。”
陈天彪谢天谢地,忙打电话让财务部发工资。可是没过半个小时,汪小丽电话来了,说市上强行把五百万划走了。陈天彪扔下张行长,就往市政府跑,路上他给秘书长打了个电话,问夏市长在不?秘书长一听他喝了酒,说市长正在发火呢,你就别往枪口上撞了。
陈天彪酒醒了一半,知道这阵跑去也是白搭,秘书长说得很清楚,账是统一划的,不是单独冲河化,市长正为救灾的事叫急呢。
都怪这场风,把一切都给刮乱了。陈天彪赶回厂里,见工人们围在财务部门口,乱糟糟的,跟抢钱一样,莫名的火就上来了。打电话把汪小丽叫出来:“你们这是做什么,放舍饭呀,有没有点规矩?”汪小丽见他喝了酒,不敢言声,嘴唇嘟了几下,低下了头。
陈天彪忽然记起什么,问:“你回过家没,你姑姑那儿情况咋样?”
汪小丽说:“姑姑看你来了,去你家敲不开门,人在我那儿住着呢。”
陈天彪说:“下班时你叫我,晚上一块吃个饭。”
汪小丽的姑姑叫招弟,下四坝的人。陈天彪跟着小丽走进家门时,招弟正在厨房里忙活着。陈天彪笑着说:“又给我省钱呀,不到外面吃。”
招弟接话道:“明明胃不好,还老外面吃,我给你做了几个汤,泻泻火。”
陈天彪笑说:“这火怕是泻不掉了,你不知道,这阵子火烧眉毛啊。”
“厂子的事你也悠着点>藏书网,老跟你说你就是不听,厂子是公家的,命是自个的,没明没黑的谁知情?”
陈天彪一听她又唠叨,忙插话道:“墩子的病好些没?这阵子忙,也没顾上问。”
“你忙你的,他的命还没那么金贵,这两天四处要账呢。”
“欠账多不?”
“怕是不少哩,他的事我从来不问,问也是白搭。”招弟说的是实话,她关心陈天彪比关心墩子要多。
得知招弟家没受啥损失,陈天彪略略心安了些。一场大风把谁都刮得神经兮兮的。不过招弟说,砖厂的电给刮断了,怕是又得请供电所的人吃吃喝喝。陈天彪没说啥,这种事不请咋办,请了还不定能给你弄成呢。
说话间饭好了,小丽摆好碗筷,要给陈天彪找酒,被招弟拦住。招弟跟陈天彪说话的时候,小丽一直钻在卧室里,不出来。她是有意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小丽总是觉得,姑姑跟陈天彪之间,有点什么。尤其姑姑,平日木木讷讷一个女人,话不多,见了生人躲着走,一旦见了陈天彪,话立马多起来,眼神活泛得像是钻进了两只兔子。
姑父就没这福气,在姑父面前,姑姑永远是一个色彩,眼神除了愁,还是愁。
饭间招弟告诉陈天彪,大风把村里几家的房吹倒了,老根家的牛让牛棚压死了,老根两口子哭得拉不起来。二狗子家新买的三码子不见了,定是村里几个耍赌的趁着刮风偷走了,二狗子报了案,可派出所硬说二狗子是想趁火打劫,想跟乡上多要救灾款。陈天彪听得云里雾里,招弟又说:“二狗子买的是贼车,派出所要手续,他拿不出,车我见过,八成新,大风前一天开来的,墩子还说要给放炮恭喜,我拦住了,二狗子那人,不地道。”
小丽听不下去了,出来冲陈天彪笑笑,显得很难为情。陈天彪示意小丽,让招弟说。招弟说了半天,见陈天彪不动筷子,赌气说:“我就知道你不爱听,你官大了,钱多了,村里的事不上心了,知道村里人咋说你吗?”
“咋说?”
“背后戳你脊背骨哩,村里那些个人,你又不是不知,一听车光辉给老家捐了二十万,都眼巴巴看你呢。”
“这我可做不到,戳就戳去,我现在都让钱逼得上吊呢。”
“谁让你捐款了,有空去转转,羊下坝的人可没亏过你。”
“这我知道,过阵子我抽个空,去看看,也想啊。”陈天彪叹了一声,放下筷子,发起呆来,眼里瞬间多了些东西。
招弟看不懂,继续道:“过阵子,过阵子,老听你说过阵子,可一年了你送去个脚踪吗?”
小丽忙给招弟碗里夹菜:“姑,你就少说点,让董事长多吃点。”
“他是你的董事长,不是我的。”招弟突然使起性子,弄得小丽不知所措。陈天彪收回心思,笑笑,说:“小丽你只管吃,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我不去是真的没时间,不信你问小丽。”
小丽忙给陈天彪作证,惹得招弟扑哧一声笑了:“你俩倒好,一个唱一个和,气我这个乡下婆子。”
吃过饭,小丽借故加班走开了,屋子里剩下招弟和陈天彪,两个人突然没了话。招弟打开电视,眼睛盯着画面,心却在四处游走。她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个日子,想起了那些日子里的人和事,心情无端地暗下来。陈天彪也感到一种不自在,他跟招弟不是没单独处过,但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尴尬。他知道,招弟嫌他不回羊下坝一定是村里有人说风凉话,前几年他去得勤,村里眼热的人不少,去了便老老少少围在招弟家,把招弟一家抬举得高高的。人就这么怪,其实他去不去一点不影响两家的关系,可村人不这么想。村人爱看的是热闹,招弟也喜欢这热闹。
小丽住的房子是河化集团淘汰下来的旧家属楼,当初分房,小丽不够资格,厂分房领导小组看在她是陈天彪的老家人,硬是把这套旧房子给了她。陈天彪在这事上也有私心,照顾好小丽是他唯一能给招弟的回报。后来小丽公开了跟李木楠的恋爱关系,陈天彪还当面责备过她,说早知道你们谈恋爱,我就不在分房这事上动摇原则了。可没过多久,大约一年吧,他们又吹了,两人关系闹得很僵。问原因,两人谁也不说,气得陈天彪直拍桌子。目前小丽跟李木楠都还是单身,陈天彪跟招弟也动过让他们重修于好的脑子,但年轻人的事,压根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小丽今年二十七了吧?”陈天彪突然问。
“过冬就二十七了。”
说完这句,两个人复又沉默。其实这个话题他们每次都说,说得都没有新意了,小丽自己不急,他们急又顶何用?不过这种时候,不拿小丽当话题,又能拿什么呢?
夜幕在他们的话题里慢慢暗下来,覆盖掉整个城市。夜开始变稠,变浓,变得有心事。两个人的心情跟着夜幕发生微妙的变化,尤其招弟,渴望能把这个话题停下来,说些跟自己相关的事。招弟快五十了,五十岁的女人心情是很复杂的,大半生的岁月给了她许多,也让她丢失了太多。夜深人静,她会忍不住坐在月光下,那时候的心情说不上惆怅也谈不上悲伤,只是想起一些不该有的失去或放弃,会多多少少发出些感慨,就想在剩下的时间里尽量抓回来一点。至于怎么抓,抓多少,却不曾认真想?过。也是,都这个岁数了,还能抓来啥呢?
但女人终归是女人,年轻时候,招弟是从不跟陈天彪使性子的,那时只觉得他可怜,苦,就想多帮他一点。到了这岁数,性子反倒上来了,不但性子,有时还想撒点娇,动动小脑子。这不可笑嘛,真是活回来了。招弟禁不住一笑,起身为陈天彪续满水,看到他一脸疲惫,坐沙发上打哈欠,心里又忍不住为他叫苦,苦命人,啥时都是苦命人。
“早点去睡吧,看到你我也就放心了。”
三车间的生产一拖再拖,迟迟不能启动,陈天彪对李木楠意见很大,他在会上第一次冲李木楠发火,脾气大得惊人。
三车间是河化集团的中枢车间,三车间不能恢复,其他车间只能坐等观望。为保证河化的正常生产,上次董事会上,陈天彪提议让李木楠重点分管三车间,等于是把一个集团公司的副总加强到了车间。从目前情况看,这个决定并没达到预想的效果,相反,因为李木楠的原因,车间班子反而有了消极情绪。
上午陈天彪把车间几个领导叫来,问到底怎么回事,几个人先是不说话,后来陈天彪发了火,他们才支支吾吾说,李副总这些日子像是有心事,汇报上去的事半天没回应,跑去问,他反倒忘了。
这可是个新情况。李木楠尽管年轻,但在工作上从不分心,而且有一竿子插到底的精神。陈天彪正是看中他这点,才破格将他提到副总位置上,一年多来,他也确实帮河化度过了不少危机。要说河化现有领导中,还就他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但这一次,陈天彪却很失望。
会后,陈天彪找他谈话,李木楠低头不语,像是有什么话说不出口。陈天彪来气了,他最见不得别人这样。有什么话不能说出来,如果班子主要领导不能做到当面沟通,还怎么一起共事?
李木楠像是成心跟陈天彪过不去,任凭陈天彪怎样发火,就是不说话,头始终勾着,目光死死盯着脚面,让陈天彪无法看清他的真实意图。等陈天彪发完火,打算跟他耐心商量一下车间的工作时,他却说:“我想请一月假。”
“请假?”
陈天彪怀疑自己听错了。
“要是可能,请两个月更好。”
陈天彪刚刚消了的火猛又窜起,请假?这个时候请假不是明摆着撂挑子嘛。眼下是河化组建以来最大的一个坎,原材料供应严重不足,市场又被竞争对手抢去三分之二,产品受阻,价格下跌,外欠货款无法收回,资金运转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所有这些,李木楠不是不清楚,甚至比他陈天彪更清楚,他却要在这时请假!
陈天彪脑子里蓦地跳出一件事,大风前他无意中听说,李木楠想去南方发展,正在跟南方一家大公司谈……
他猛地摔上门,出去了。半个小时后,陈天彪打电话给厂办,让厂办通知李木楠,移交工作,想休息多长时间休息多长时间。
等把三车间生产重新启动起来,已是一个星期后。这时陈天彪听到一个消息,全省化工行业的第二轮战略重组开始了,按目前透露出来的风声,河化这样的规模,不在政策性保护之内,也就是说,河化下一步的日子相当艰难了。
第四章
夏日的河阳城是非常焦躁的。
晨风从北部的腾格里沙漠刮来,挟着沙漠的骄横、暴躁,卷起河阳城上空浮荡的腥烂气,令空气干热难耐。广场里,新植的草坪让夜间纳凉的人踩得东倒西歪,几个肥硕的屁股印很清晰地印在草坪上。衬了屁股的废报纸,小孩扔的雪糕纸、冰棍袋、饮料瓶乱七八糟撒一地。大风前新装的不锈钢垃圾桶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个尚未撤除的老式铸铁垃圾桶孤零零摆在广场东口。但因为太破旧,人们嫌弃它似的不肯往里面扔东西。广场东头大什字马路边上,几个穿黄马甲、戴口罩、提扫帚的环卫工人围在一起仰起脖子,使劲地瞅着通天柱顶端迎风飘动的粉红物,争辩它到底是姑娘的内衣还是婆姨们的……
高高大大的建筑物下,早起的人们鸡一样渺小。
晨练的人排成三个方阵。东边是一个满头银发身材瘦小的老人领着练剑,中间是上了年岁的妇女们扭秧歌,西边是年轻人跳早舞。广场西边马路边,卖早点的小摊正在生炉火,噼噼啪啪的柴火声中,几股子浓烟乌腾腾升起,很快在广场上空汇聚成一块黑云。早点摊的四周,晨风卷着垃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穿过修建河化大厦时临时打通的一条碎石巷道,被誉为河阳火锅一条街的共和街上,大多的店铺还关着门。共和街在黎明中呈现出一片难得的宁静。这条街刚贯通时曾被定位为河阳城的商业一条街,有人还充满幻想要把它直接提升为步行街,让河阳城因此罩上现代都市的光环。不料第一批入驻的店主很快让这个幻想破灭,后来精明的四川人、浙江人乘势抢夺地盘,将一大半门面改成风格各异的火锅店,才让这条街得以繁荣。
火锅店中间夹杂着的网吧里,聊了一夜天的中学生们此时极不情愿地走出来,揉揉猩红的眼睛,伸伸青春的懒腰,打几个哈欠,呼吸几口有异味儿的空气。在学生们对黎明的一片怨恨中,一辆坦克一样笨拙的推土机轰隆隆地响过来,发出刺耳的叫声。推土机后面,一伙民工扛着铁锨,踏着有力的步伐,跟着推土机往西走。学生们看见,民工们胳膊上系个红袖套,袖套上大大地印着一个“拆”字。
推土机驶出共和街,穿过河阳城去年新拓宽的新西大街,又往西走了近两百米,停在了一座孤零零的四合院前。民工们像警察一样迅疾散开,从四周围住了这座四合院。
这时天已透亮,太阳跃跃欲试地想从东方祁连山脉喷出。吃早餐的人们正从各自家门走出,往牛肉菜面馆、臊子面馆赶。街上行人渐多,学生们穿着校服,跨着自行车,叽叽喳喳说笑着从四合院周围骑过去。
与周围的忙乱和嘈杂相比,四合院的平静让人觉得诧异。谁都知道,这可是一座非同寻常的院子。大风过后,双扇朱红色院门又涂了一层新漆,晨光中发出耀眼的红。青砖砌成的年代多少有些久远的院墙上,画着一些大小不等的圆,圆中间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写过的“拆”字,很规范,标准的楷书,一看就是王书法的手笔,可惜让脏水给泼了。四合院两边,新起的居民楼里有人从阳台上探出头,偷窥四合院是他们的爱好,你还别说,四合院老有风景让他们望去,诱人得很,也刺激得很。推土机夸张的叫声中,居民们的目光布满了疑惑,不多久便一个个失望地收身而去,这样的场面他们看得多了,阵势比这大的也见过。推土机的叫喊令他们烦躁,四合院一次比一次的镇定又令他们心生敬佩,到底是不一般的人家。
四合院西边,起到二层的楼房像残疾人一样风中哆嗦,横七竖八乱插在混凝土中的钢筋,这阵儿有点张牙舞爪。因为四合院的缘故,这楼只起了两个单元,另两个单元却让四合院阻住了,看上去便有点不伦不类,把周围的景致给破坏了。
太阳喷出的一刹那,四合院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推土机的惊喜中,门缝里探出半个女人身子,粉粉的,懒懒的。女人还没换掉睡衣,头发散乱地披着,脸因慵懒而显出几份娇媚,身子粉嘟嘟的,性感。女人望一眼门口“突突”嚣叫的怪物,缩了进去。很快她又走出来,粉衣绿裤,一股子艳,身材略略显胖,但胖得恰到好处。民工们忍不住就将目光粘上去。女人软软一笑,差点笑酥民工的骨头。她双手端起一个盆子,哗,将一盆污物泼洒到推土机上。登时,空气中腾起浓浓的臊臭。民工们慌忙捂住鼻子,四散逃开,女人“咯咯”笑了几声,进去了。
女人上好门锁,望了一眼东边升出的日头,伸个长长的懒腰,趿拉着木拖鞋进了西厢房。
男人睡得正香。
女人坐在写字台边,胡乱翻看桌上的稿纸,男人昨夜又写了许多,这阵子真是写疯了。女人从不关心男人写什么,也没法关心,只要不停地写她就高兴,写是她生活的希望,也是她热爱男人的理由。她在稿纸的下角悄悄拿笔做个暗记,这是她的秘密,男人从没发现过,她在检查男人写作的进度。做完这项神圣的工作,她暗自一笑,觉得很滑稽,很有情调,又趿着拖鞋,在屋里毫无目的乱转几圈,实在想不出该做什么,索性又回到床上。
床才是她最想要的位置。
女人细心地望住睡熟的男人。
男人昨晚熬了夜,睡相踏实得很。女人摇了几下,没摇醒,女人的情趣上来了。女人的情趣老是来得很怪,也很突然,连她自己都把不准脉,一来便不由自主,便不可遏止。果然,女人伸出舌头,在男人裸露的身子上舔起来。女人舔得很艺术,很见功底,男人很快开始抽搐。女人的牙轻轻咬住男人乳头,手指在男人裸体上微妙地划动,仿佛一叶桨,在水面上打着滑儿,时快时慢,撩拨得水面哗哗作响,几个涟漪后,停在了想停的地方。男人条件反射似的抽搐着,眼还闭着,人却翻身压住了女人,屋子里很快响起兴奋的呻吟……滚滚热浪立时腾起来,放肆地飘在四合院上空,河阳城立马多出一股粉红味。
包工头子车光辉这天早上起得晚了一点。昨晚他没回家,睡在了小洋楼。
小洋楼位于河阳城东北角,这儿原来是一片阔大的核桃园,归林业局管辖。几年前林业局将核桃园开发成简易茶园,供河阳人休闲避暑。车光辉看中这个地方,费了不少心思,才将核桃园买下来,开发成花园住宅小区,给河阳城又增添了一道景色。三层高的小洋楼掩映在翠绿的核桃树下,车光辉又在核桃树间点缀不少楼亭、鱼池,还有曲曲弯弯的碎石小径,使小区环境平添了几多浪漫。小洋楼卖得不错,买主大多是来河阳办厂的外地人,当然也有河阳城里的暴发户。
车光辉拥有的这栋,原本卖给了腐竹厂老板杨东升。杨东升建义乌商贸城亏了血本,为偿还银行贷款,将房子又转卖给他。车光辉没再出售,把它留作交友会客寻开心的地方。
包工头子车光辉本质上并不像个商人,倒像个浪迹天涯的艺术家。他善于赚钱,更善于大把大把花钱。他有一个梦,就是有一天厌倦了赚钱的生活,会有一个女人陪着他去浪迹天涯,这个女人不一定年轻,也不一定漂亮,但一定是个诗情画意的女人。他想他会爱上这个女人。
车光辉爱过不少女人,但每次都不够彻底。这不怪他,人在没钱的时候谈爱是一种奢望,即或碰到了,也未必有信心能把它抓牢。人在钱多的时候谈爱 4f1a." >会显得矫情,钱的颜色能改变许多事物,包括爱情。车光辉四十多岁,抛去幼年童年,生命的黄金时间几乎分别处在这两种状态里,这就使得他的爱老处在半虚空状态,没法落实,也就没法放放心心去爱女人,至于有没有女人真正爱他,他想过,却没有答案。因此车光辉想,他打算放弃赚钱生涯的那一天,也许是他寻找真爱的那一天。
眼下显然不是时候,河建集团这些年发展迅猛,已成为河阳建筑业龙头老大,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都不能丢下不管。再说了,真爱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女人的确很多,但真正属于你的那一个,却要等上帝牵线搭桥排除万难在一个合适的机会给你送来。上帝是很公平的,它给了你赚钱的机会,难保不在别的方面难为你,啥都让你占全了,别人还活不活?
车光辉不急,他老取笑自己,一条腿不小心踩错了道,误踏到钱上,另一条说啥也得留神,不能再踩在陷阱上。对于一个有着巨额财产的男人来说,每一个女人都可能是陷阱。
昨晚他在小洋楼招待河阳文学界的一帮朋友。车光辉跟这帮文人很合得来,一有空就拉他们喝酒聊天。
要说河阳城这帮文人,个个都是嘴上带刀的角儿,编排起事儿来,真是白刀子说话,红刀子唱歌。河阳城不少有分量的主儿,稀里糊涂就栽在了他们嘴皮子下。这帮家伙喝起酒来,真称得上是口无遮拦,心无玄机,海阔天空激扬文字,把个河阳城翻来覆去,血淋淋当了下酒菜。还好,他们对车光辉,算得上嘴下留情,除了爱蹭点拿点,还是很够朋友的。
车光辉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曾祖父曾是河阳名气最大的地主,据说拥有良田千亩,牛马百匹,车家大坝几百户人家都是他的佃农。这可以从车家大坝田地名称上得到印证。比如车家大坝最肥硕的那块地叫车家大地,西头那块种苞谷的地叫车家阴洼,被车光辉修为学校的那块地叫车家涝池。曾祖父一生只娶了一个老婆,但纳了四房妾,遗憾的是只生下祖父一个儿子。他的祖父是个性情中人,对女人的兴趣远远大过对田地的兴趣。祖父一生爱女人无数,但只娶了祖母一个。对此祖父这样解释,会爱的偷着爱,不会爱的守着爱。可见祖父喜欢偷别人老婆。
祖父一生偷女人无数,每偷成一回,他便视自己偷时的心境在脚下踏出一块地来回报女人,直到他把曾祖父留下的土地全部踏光。
祖父年老体弱时,突然吸起了鸦片,在鸦片黑腾腾的烟雾里,他慢慢死去。他死的样子车光辉见过,一脸安详,幸福无比。
车光辉的父亲是一个老实本分而又几近猥琐的男人。生下来就目光凝重,表情痛苦,仿佛极不情愿来到这个世上。他寡言少语,很难与人为友。闷闷的心里终日只想着一件事,怎么把祖父踢扫掉的家业再挣回来。为此他起早贪黑,没睡过囫囵觉,连件囫囵衣裳也舍不得穿,寒冬腊月宁可让耳朵冻得流脓,也舍不得把箱底的狗皮帽子拿出来戴。纵是这样,父亲也没能实现他的心愿。土改时他手上的家业被一扫而光,父亲变成了穷光蛋。这还不算,一九七六年后,父亲被揪了出来,大队书记庄向阳是庄福的后人,他给父亲糊了一个纸帽子,尖尖的像个喇叭。父亲整天顶着个喇叭给车家大坝扫了将近十年的巷道。每次批斗会上,父亲都被细细的麻绳反剪住胳膊,脖子里挂个纸牌,让人揪到台上认罪。母亲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尽管也出身于地主家庭,但毕竟是小地主家,不能跟车家相提并论。陪着父亲挨了几次斗后,她不堪羞辱,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悬梁自尽。
那时车光辉不在车家大坝,他被庄向阳派到副业队上干活。副业队在白银、柳园一带干建筑。车光辉因是地主的儿子,副业队的脏活苦活全归他干,尤其是拆那些钢筋水泥垒成的房子。车光辉整天抡着二十斤重的铁锤,胳膊肿了,虎口裂了,照样还得抡下去。副业队长是管家刘二的后人,对他十分刻薄,甚至没让他参加母亲的葬礼。
车光辉正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学会了泥瓦匠,砌砖放线,样样俱会,而且无师自通看懂了图纸,不久便在副业队有了名气。白银、柳园一带的城里人看他心灵手巧,做出的活儿与别人不一般,暗地里送他一个外号——车灰匠。
重振车家雄风的大业终于没能实现,父亲在“文革”结束的头一年含恨死去。死时面如黄纸,枯干如柴,完全没有祖父那种从容。车光辉失去祖业,又无法在仇恨的目光里苟且偷生,只能凭泥瓦匠的手艺,当起了灰灰匠。
没承想他此生能在河阳城成就一番大业,想起往事,车光辉不但不恨那段岁月,反倒觉得上苍暗中护着他,让他经历那番磨难。每每想及此段苦难,他就拿梁晓声、叶辛那些知青作家聊以自慰,说,如果没有“文革”,哪能有梁晓声、叶辛们的今天。
在对待女人和金钱的态度上,车光辉更多地承袭了祖父的个性,跟祖父有很大相同。钱财方面,车光辉一直信奉钱是大家挣的,也是大家花的,能挣敢花,才是男人本色。河建之所以发展迅猛,无非是在挣钱与花钱上处理得当。还有,车光辉从不拖欠工人一分钱,工人挣的是血汗钱,尤其乡下来的民工,挣钱容易吗!车光辉当了几年的包工头,从没拖过谁欠过谁,正因如此,他的信誉才在河阳城数十位包工头中最好。
女人方面,车光辉却有点讲究。
……
这天早上,车光辉刚起床,手机响了。电话是人大一位副主任打来的,用婉转的口气,告诫他做某些事时要冷静一点。车光辉知道副主任在指什么,非常客气地说:“一定,一定。”刚挂断,一位副市长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口气依旧温和,说的还是同样的话,同样的事。车光辉笑笑,跟副市长做了保证。本想收拾利落出门,可电话一个连着一个,缠住了他,都是冲四合院打来的。
上午有个会,河阳唯一的文学刊物《河阳文学》今天迎来创刊十五周年纪念日,文联和作协在宾馆召开座谈会。作为该杂志最大的赞助商,车光辉要在会上发表讲话,还要以省作协副主席、《河阳文学》名誉主编的身份,给市里几个创作小有成绩的文学青年颁奖。
车光辉年轻时候喜欢过文学,梦想有一天能成为作家,可惜这梦没能实现。
此时已近九点,车光辉被电话困住的同刻,那座孤零零的四合院里,河阳场城最有名的作家叶开刚刚睁开眼睛。他当然知道今天文联开会,请柬十天前就有人专程送过来。但他决然不会出席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会议,他宁肯搂着大丫继续睡下去,也不愿去跟一帮酸臭文人开什么鸟会。他自然清楚自己的缺席将使文联精心准备了半年的会议黯然失色,可这不关他的事,因为他既不是文联的什么会员也绝非《河阳文学》的作者。他是叶开,一个自信能在本世纪最末一年创作出惊世之作的天才。
“嗨,告诉你件事儿,建筑公司又来拆房了。”看到叶开睁开眼睛,黄大丫说。
叶开伸个懒腰,穿衣下床,打算洗脸。听了大丫的话,一点不感吃惊,反说:“拆吧,索性把河阳城全拆光才叫过瘾。”
院外,推土机不知啥时已熄火,民工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抽着旱烟,眉飞色舞地说着这家人的长短。
“拆了七回了,人家压根都不理,吓唬个球!现如今,朝里有人路子宽,闲淡!”
“有个球!不就一个看监狱的吗,有啥了不起?”
“听听,这叫人话吗,看监狱的咋了?现今当官的,哪个的娃子是好货,还不是轮着往班房子里进吗,谁个敢惹看监狱的……”
“就是,当官的一个个人五人六,娃子们可尽是垫脸货。”
越是老百姓,嘴上越没把门的。越是这些看似过得不如意的人,说起这种恶话来,越歹毒。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蹬着自行车,远远地朝这个方向骑来。及至跟前,民工们认出是傻婆娘邸玉兰,便齐着嗓子喊:“喂,傻玉兰,过来唱两段儿。”
其实用不着喊,邸玉兰正是冲这儿来的,她跳下车子,朝民工们傻傻地笑笑,动作麻利地支好自行车,在后架上摆放好录音机,冲民工们行个礼,就在录音机的伴奏声中跳起了舞。
立时,街道上的出租车停下来,来来往往的人一窝蜂地拥过来,把邸玉兰严严实实围在了中间。
河阳城有四大名人,傻婆娘邸玉兰,丐帮头子丁万寿,瞎子大仙“神娃娃”,还有……
这邸玉兰原本不傻,据说年轻时人长得很标致,在居委会里当干部,后来不知咋的就给傻了。一傻竟傻出了大名,居然坐上了河阳四大名人的头把交椅。
邸玉兰有三大爱好:拦车,上访,堵街。
先说拦车。都说河阳城的官员有三怕:一怕百姓乱上访,二怕拦车给开会,三怕子女变成大烟鬼。这二怕就是怕邸玉兰。官员们坐车在河阳城视察工作,冷不丁就让邸玉兰给拦住。邸玉兰拦车,往往出其不意,拦其不备,而且专门在人多时拦。这种场面,哪个官员不怕?围观的老百姓一起哄,邸玉兰越发起劲,还会掏出两条红绸带,边跳边唱。
邸玉兰拦车既狠又准,官员们最好不要落下啥把柄,一旦把柄落到邸玉兰手里,不出三天,非把你的小车拦大街上,当众给你开一次会。可官员们能不落把柄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
再说上访,河阳城这些年上访成风,但凡重大的上访,必有邸玉兰参加。为啥?邸玉兰是名人,号召力强,可以一呼百应。邸玉兰往前一站,后边呼啦啦一帮子人,那阵势,不由你不怕。
堵街是邸玉兰的即兴表演,只要闻知河阳城哪儿出了事,邸玉兰必在第一时间赶到,然后放开自带的录音机,连跳带唱,不过五分钟,那儿的交通准给堵死。河阳的交警也怪,一听是邸玉兰堵街,全都绕道去了别处,任由一条街长时间的堵上。为啥?惹不起。
今儿个邸玉兰演的是堵街。见周围堵了不少人,邸玉兰放开嗓子唱上了:我是河阳的小广播河阳的事情我来说
旧城改造到处拆
半拉子工程四处搁
老百姓住的像狗窝
贪官洋楼里养的小老婆
拆了东西拆南北
到处拆成个大豁落
……
车光辉踩着点儿来到会场。
主席台正中,坐着应邀参加会议的副市长。副市长姓刘,很年轻,是从省里下来的,到河阳不久,分管文卫,偶尔也受市长之命,处理一些别人不便于处理的棘手事。车光辉讲话当中,就见他不时地接着电话,脸色赤一阵白一阵,看上去很焦躁。车光辉讲到中间,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副市长,正赶上副市长给他递眼神,意思是让他长话短说,他可能有急事要处理。
车光辉没理副市长,继续他的演讲,他的讲话深入浅出,切中时弊,讲到了文人们的心坎上。多年的友好关系,使文人们越来越尊敬或爱戴这位曾经的文学爱好者。讲话停顿处,掌声如潮。
副市长坐不住了,跟主持人私语几句,提前离开了会场。
车光辉心里隐隐一笑,他的讲话越发精彩起来。
果然,话刚讲完,手机振动起来,车光辉一看正是刘副市长打来的,他离开主席台,在会场一角接通电话,刘副市长在电话里高声叫:“快把你的人撤走,整个西街堵了。”
车光辉没回话,合上手机,走进了会场。
会议刚刚开完,车光辉就听到消息,说邸玉兰大闹副市长,把刘副市长的脖子都抓破了,还在小喇叭里公开了刘副市长的桃色新闻,说他一到河阳,就把河阳的人尖子剧团的台柱子任彩霞搞到了手,气得刘副市长当下就责令交通警,将邸玉兰依法管制了起来。
车光辉这才打开手机,拨了一个号,告诉他们可以撤了。
中午的饭车光辉没跟与会者一起吃,这让文联主席很不安,说桌子都安排好了,省上来的几位作家非要跟他一道吃顿饭,还想让他讲讲自己的经历,好给他们的创作提供丰富素材。车光辉笑着说,不会又要写报告文学吧?文联主席拍着胸脯说,这次绝对不,他们是诚心诚意跟你交朋友的,这几个人名气大得很,若不是你的面子,他们都不肯赏光。
“比叶开的名气还大?”车光辉突然问。
文联主席结巴了几下,脸色涨红,光光的额头上竟冒起了虚汗。车光辉说:“回头你跟叶开带个话,他的架子也太大了,要摆谱上别处摆去,河阳城不吃他这套。”文联主席一连几个是,正想借机说说叶开的坏话,车光辉的车子已到了。
车子径直开到了河阳宾馆,市长夏鸿远在等他。
刚见面,夏鸿远便问:“怎么回事老车,不是说好那房子先不拆的吗,咋又添起乱来。”
车光辉笑说:“不好意思,我手下搞错了,本来拆的是另一家,谁知他们跑到了老叶家。”
夏鸿远拍拍他的肩:“老叶一上午托人给我打了不下十个电话,你猜他搬了谁,省厅的老谢,这家伙,做事没个边。”
“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车光辉避开夏鸿远的目光,有点过意不去地说。
“没事,”夏鸿远倒是大度,“都怪刘振先,没事他瞎凑哪门子热闹。”
刘振先就是刘副市长,车光辉并不清楚,刘振先正是接到夏鸿远电话才赶去的。
说着话两人到餐厅,夏鸿远告诉车光辉,省建设厅的汪副厅长来了,点名要见他。
车光辉说:“那敢情好,正好跟他说说评奖的事,今年的鲁班奖说啥也得拿下。”
“不急,先联络联络感情,评奖的事以后说。”
隔壁包房,河化集团的老总陈天彪也在陪一桌客人。客人是省经贸厅的,专门为河化上市的事而来。河化上市折腾了好几年,真可谓一步三坎,折腾得大家都没了激情,问题还是一大堆。陈天彪甚是焦虑,河化上市是一个大概念,按市长夏鸿远的说法,它不仅关系到河化的存亡,更重要的,是河阳能不能打出一个上市公司,这关系到河阳的形象,影响着河阳的未来。
陈天彪越来越有一种让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饭菜很讲究,是市里一帮人提前商议着定的。这些年吃饭越来越成为一道难题,如何能让客人吃得舒服,吃出本地特色,吃出宾主感情,吃得不显山不露水还能把事情办成,成了众生专门研究的一个课题。好在眼下是吃饭的黄金时节,河阳各种土特产一股脑儿地下来了,什么发菜、沙葱、沙米粉、冬虫草,当然少不了世界独一无二的白牦牛肉。今天宴请的都是男宾,桌上特意添了一盆清炖牦牛鞭,色香味美的鞭汤刚一上桌,就引出一桌子的笑语,气氛一下松弛不少。
省里来的王主任开玩笑说:“陈总,你这是让我们犯错误呀。”
陈天彪赔着笑说:“王主任觉悟高,错误哪能轻易犯您这儿。”
“说的也是,都让你们老总犯光了,我们想犯也挨不上。”
“是错误不敢找您呀,怕您‘双规’它。”
一桌人哈哈笑起来,陈天彪忙起身敬酒。河阳敬酒的规矩是喝二敬一,要想客人喝,你得先喝两杯。陈天彪这已是第三次敬酒了,他的胃让酒精咬得一阵阵疼痛,强忍着把酒杯捧到王主任面前。王主任说:“陈总你别老敬酒呀,这样敬下去我们吃不消。这样吧,你讲个段子,我们大家干一杯。”
众人叫好。陈天彪哪是讲段子的料,酒桌上他最怕这环节,为了让客人尽兴,硬着头皮讲起来。正讲着夏鸿远进来了,夏鸿远今天是两头跑,两路客人都重要,都要照顾到。陈天彪忙起身让座,夏鸿远说不必了,我给各位领导敬杯酒,说着端起酒杯,要跟王主任他们碰杯。王主任也是喝到了量,加上夏鸿远没陪他们这一桌,有点不高兴,便借故要按河阳规矩来。夏鸿远脸上隐隐不乐,嘴上却照旧热情得很。陈天彪看市长不想喝酒,便打圆场,说:“市长的酒我喝了,各位可一定得给市长面子呀。”王主任啪地放下酒杯,不说话,也不看夏鸿远,装醉。夏鸿远没了面子,又不便发作,硬着头皮把酒干了,不再敬酒,跟陈天彪叮咛道:“一定要让领导们吃好喝好。”说完打着哈哈,出去了。
气氛有些尴尬。正在这时刘振先赶来了,谁也没想到他跟王主任熟,王主任看见他,脸上顿放异彩,说:“我还当河阳市没人了,振先你怎么才到?”
刘振先脖子里贴着膏药,嘴边还露出一道血口子:“别提了,今儿人丢大了,遇上瘟神了。”
王主任大约知道点刘振先跟夏鸿远的内情,借题发挥说:“你们河阳尽出瘟神,啥时我给你弄道符,保你太平。”
刘振先道:“就怕你的符没到,我的命先没了。”一看陈天彪脸色不对劲,端起酒杯说,“借花献佛,我给各位神仙敬个酒。”
王主任很爽快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顿饭就这么不痛不痒地结束了。王主任推说下午还要查账,不能再喝。一听查账两个字,陈天彪忙婉言相留,硬要王主任再喝几杯。刘振先说:“要不请领导们上楼休息吧,没喝够下午接着再喝。”
送客时陈天彪跟车光辉碰在了楼道里,没说话,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望着陈天彪跑前跑后请客送神的样子,车光辉心里浮上不少感慨。
九月的河阳格外燥热,大风过后,小风接二连三刮来,刮得人心里干焦干焦的恼火。因为缺雨,空气里总是浮着针尖大的沙尘。不少人开始咳嗽,肺部憋闷难受,接着鼻孔流血,夜里睡觉不知不觉流出来,早晨枕巾上鲜红一摊,血腥弥漫在屋子里。
人们立刻变得恐慌,怀疑河阳遭了瘟疫。医院方面却镇静得很,只说是持续沙尘天气下人因空气干燥和精神郁闷所致,至于谣传的瘟疫和疟疾,医院既不证实也不辟谣,反让患者越发恐慌。
车光辉也流了鼻血,不是很多,但把老婆吓坏了。
“快上医院看看。”老婆刘素珍一遍遍催他。
“看啥看,不就淌几滴血吗,有啥大惊小怪的。”车光辉不满地白一眼老婆,他最见不得刘素珍遇事沉不住气的毛病。
“几滴血,你还嫌少呀,当是我们女人家,流了就流了……”刘素珍挨了呛,心里委屈。
“行了,就你的是命,吵吵个啥,该做啥做啥去。”
“你的身子你的命,操心操得骂出来了?”刘素珍扔下手里活计,出了门,心里嘟囔:“好心当成驴肝肺,这么烦你就别回家。”
车光辉真是越来越烦这个女人了,一进门她就叨叨,让你没法安神。
这阵子他很忙,一气吃下几个大工程,睡觉的时间都少有。
酒厂的新项目科技生态园已通过招标。这是一个大工程,仅土建就有六千万,本来他能全部拿到手,临招标时省建委招标处又介绍来一家江苏工程队,硬是挖走一千多万。酒厂的胡总跟他是多年的铁关系,为这事还专门跟他解释半天。车光辉当然不能计较,现在争一个工程比争一个市长还难,能顺顺当当拿到四千多万,他已经很知足。
另一项是广场的搬迁。河阳广场的扩建方案反反复复折腾了几年,总算有了眉目,大什字四周的单位都要搬,一半单位要挪到城西古河滩上去。考虑到稳定因素,这次是先建后拆。车光辉拿到五个单位的承建合同,总在一起,算是一项很大的工程。
最让他头疼的是垫资。酒厂垫资他不怕,反正有酒顶,多年的老行情,钱一半酒一半。尽管酒不好卖,可到他手里,再不好卖的酒他也能立马变成钱。关键是这五家单位,少说也得垫三千多万。这个数字对他有难度,他正在四处跑款,跑得他一肚子伤心。
如今行情不比往年,银行贷款卡得死紧,每个关口都要他亲自跑。去年年底,银行来了个大换班,原来的老关系全调到外地,现在是清一色的年轻人,交道不好打呀!
车光辉感到很憋气。跑一个关系容易吗?求爷爷告奶奶给人家当孙子不说,没完没了整天让人家吊在屁股后头,陪吃陪玩还要陪人家三大姑六大姨外地旅游,钱花得起,时间陪不起。好不容易搞顺一个,还没怎么用,一拍屁股又走了,你跟谁诉苦去?只能打掉牙悄悄往肚里咽,还得撑出笑脸再去讨好人家。
他现在好歹也算个人物,到了如今这帮年轻人面前,照样得规规矩矩哈腰点头,稍稍侍候的不舒服,人家脸一拉脖子一扬,弄你个摸不着。昨晚他请工行信贷科长吃饭,小伙子起初拿把着不肯来,后来让一位副市长打电话,人家才给了面子。到酒店才发现,科长一激动带了五个人,有同学,有朋友,个个都是好拳好酒之人。五个人围攻他一人,大有将他灌翻灌死之势。车光辉本不善饮,平日场面上应酬,大多带一两个助手,好赖也能撑一阵子。昨儿个惨了,孤军奋战,六个人八瓶五粮液,他连命都豁上了,人家才到兴头上。幸亏一位“眼镜”借着酒兴嚷着去唱歌,车光辉才没当众出丑。
他们去的是河阳城名气最大的“万紫千红”娱乐城。老板娘徐虹原是河阳宾馆的领班,后来提拔成二轻公司副经理。二轻系统倒闭后,徐虹下海办了这家娱乐城,靠着丰富的社会关系和独特的经营风格,“万紫千红”在竞争火爆的娱乐业中脱颖而出,成为河阳最显档次的娱乐城。
车光辉是这里的老主顾,徐虹自然不敢怠慢,忙把他请进单间。见他满脸褐红,全身酒气,说话舌头都大了,徐虹吩咐服务生拿来冰镇啤酒。车光辉有个独特的解酒方法,就是白酒喝大后再往肚子里猛灌冰啤酒,以毒攻毒,酒很快会减下去。这个法子是他多年陪领导陪出的。
喝完四瓶冰啤酒,车光辉想躺一会,徐虹忙着张罗别的客人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见隔壁有人发火,车光辉硬撑着走过来,见客人对服务不满意,嚷着换。大堂解释了很长时间,不好换。客人不依,跟大堂吵了起来。
车光辉忍不住了,啪地一摔瓶子:“能唱就唱,唱不成买单!”
信贷科长怔住了,大约没想到车光辉会发火,目光成了绿色,脸因惊讶而变形。啪的一声,他也学车光辉那样摔了酒瓶:“撤——”
工行这条路,因为一个小姐给堵死了。车光辉再找信贷科长,小伙子牛气十足,理都不理。他赔着笑脸去找行长,行长倒蛮客气,说只要下面没意见,他个人很支持河建的。行长有行长的难处,金融系统改革后,信贷实行了终身负责制,信贷科长的意见还不能不当回事。
绕了一个大圈子,皮球又踢到小科长手里。
车光辉请了一大堆人,给信贷科长说好话,哪知人家就一句话,河建信用差,没办法扶持。
热,燥,待哪儿都难受。天气破坏着人们的心境。
老城里人黄风照旧迈着吊儿郎当的步子,天天来到广场,坐在竹椅上,奇奇怪怪跟塌鼻梁男人说,河阳城怕保不住了,他天天闻到一股怪味儿。塌鼻梁男人见喝茶的人越来越少,生意寡淡得撑不下去,说一把火把这破城烧球掉算了,免得天天闷在火炉子里遭罪。黄风的大女婿,黄大丫的男人叶开,那个自命不凡有点孤僻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狗屁作家,两天前突然住进医院,黄大丫捎来口信,让二丫去医院帮几天忙。二丫鼻子一歪,好像她巴不得大丫男人患个绝症。这话让黄风心寒!自个含辛茹苦拉大这两只鸟简直是罪孽,忤逆之子不可教!不过他仅仅是心寒而已,并没强迫二丫去医院。
黄风无奈的伤感里,河阳城又一家企业关门大吉。这家跟黄风岁数差不多的糖厂做了两年的破产准备,终于实现它的目标,两千号工人被扫地出门,走时连一袋白糖都没拿上。黄风想不明白,难道现在的人连白糖都不喝了吗?据说下岗工人们正在策划一场阴谋,黄风听了有点窝火,这世界本来就够乱的了,居然还有人想再烧一把火。烧吧!把这破城烧得干干净净。
茶社里,瞎贤抱个三弦子,哼哼咛咛唱贤孝。不用细听,黄风就知道瞎贤唱的是骂马仲英的《打宁夏》,几个老婆子不愿听,嚷着让瞎贤唱《白鹦哥盗桃》。黄风很闷气,再一次伤感地忆起文老先生来。听文老先生说书,才叫享受啊,可惜再也听不到了……
这天下午,车光辉又请农行信贷科的贾科长吃饭。贾科长是个没有架子的人,很年轻,二十六岁,未婚,戴副金边眼镜,说话还有几分腼腆。坐了没多久,贾科长的话多了,饶有兴趣地谈起了河阳几家大企业。车光辉并不插话,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贾科长大学是学经济的,看问题便带了自己的角度,他不止一次地提起河化,提起酒厂,说这两家企业本可以做强做大,可惜太急于求成,盲目扩张,贪大求全,典型的粗放式经营。
车光辉不便评头论足,心里惦着贷款的事,就想贾科长能直接点。贾科长偏不,他对河建似乎兴趣不大,话题始终在别的企业上。车光辉只好耐着性子,听他津津乐道,指点江山。心里却想,贾科长这话未免偏颇,俗话说,不穿新鞋不知道脚痛。大道理谁都会讲,可做企业有做企业的难,单是跟政府还有银行的关系,没几把刷子你就刷不下来。私营企业都如此,何况他们。
内心深处,车光辉是敬重陈天彪跟胡万坤的,有次他还开玩笑说,要是我有你们一半能耐,这河阳城的钱,怕是都让我挣了。当然,敬重是一码事,竞争又是另码事,虽说不是同行,竞争却是明显的。这阵听贾科长评头论足,车光辉心里忽然又多出另一种况味,大家都是苦命人啊。
等菜上来,车光辉再也不说什么,一个劲恭敬着贾科长:“吃吧吃吧,多吃点。”
黄二丫已做好晚饭,等父亲黄风溜达回来一道吃饭。
九月的燥热让黄二丫难以忍受,毫不通风的屋子简直像是大蒸笼。楼房住习惯了,在这破蒸笼里做饭就像把自己烤进去一起蒸。炒菜时她一次次想起楼上的日子,心里涌上难言的酸楚。
大丫男人住院的消息也让她不安,不过又觉得解气。
她的心处在一股难以言状的痛苦中,说不清是为大丫,还是为那烂鸟男人。这阵儿她平静下来,觉得为叶开那种烂鸟男人担心不值。
凭什么,他是我什么人?一想大丫带信让她去医院陪护,心里的气便腾地蹿上来。亏她说得出口!
她穿一件很短的背心,一条宽松的短裤,拿把扇子,坐在门口的小凳上。酷热难耐,扇出来的尽是热风,汗从脖颈上流下,钻进背心。胸脯上黏糊糊的,难受,索性掀开背心,将饱满的胸晾出来,让热风吹干乳房的汗渍。
太阳从西天完全消逝的时候,黄风迈着松松垮垮的步子回来了。二丫不知道,黄风终究还是搁不下大丫那只烂鸟,去了医院。他在医院足足待了半个小时,直到大丫拉着哭腔把叶开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完,才愤愤离开。一层不祥之兆开始笼罩他的心,他愈发感到会有什么更大的灾难降临,他被自己可怕的预感折磨着,一步三叹,昏然无力地走了回来。一进院就瞅见衣不遮体的二丫,怒恨恨“呔”了一声,训斥道:“你再想怎么活,羞耻总还是要的,你是黄门之后,不是街头的风尘浪女。”教训了一半,忽然叹气道:“你们还嫌堕落得不够啊!”
二丫忙整整衣衫,道:“天太热,我凉凉风儿。”
“成何体统!”
晚饭吃得寡而无味。食毕,黄风躺破竹椅上,二丫佯装殷勤要给他扇扇子,他怒怒地瞪一眼,二丫的手缩了回去。除了丫儿,黄风不允许大的两只鸟给他尽啥孝道,只要不惹他心烦就谢天谢地。
“你收拾收拾,去医院替换一下你姐,不争气的东西,让人又气又怜。”
“我不去!”二丫背过身子道。
“呔!羞死你先人,这话你也说得出口!”黄风一倾身子,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眼里一股子怒。
“我就不去,我还以为她这辈子一直乐到头呢。”
“放屁!”黄风怒不可遏,骂出两个脏字,觉自己有些失态,复又躺下,瞪着屋顶,bbr>颓丧地说:“你们闹吧,你们这样闹,迟早都要遭报应的……”
二丫笑笑,她居然在这时候笑了!她的这一笑让黄风无比心寒。
天黑时分,三儿隔着院门叫二丫,二丫考虑都没考虑,换了件T恤,跟三儿走了。
大丫拖着疲惫的身子,在走廊里傻呆呆地巴望。她还没吃饭,早起到现在,只填了一块面包。今天叶开又做了一次全面检查,上上下下跑了五个来回,CT、B超、心电图、验血、验尿,能做的几乎全做了,结果还没出来。医生肃穆的表情里,大丫隐隐预感到不祥。
她很害怕,男人一直好好的,不抽烟不嗜酒,没任何不良嗜好,怎么就突然流起鼻血了呢?那么大一摊。现在血虽是止了,可男人明显垮了,双目深等了,啥男人都要,真是不知廉耻!
出得门来,黄风抬头望天,天灰灰的,不见晴,也不见阴。风一吼儿一吼儿,刮得满鼻子都是糜烂味。黄风亟亟地摆动脚步,像是一刻也不愿待在这。
可他能到哪去呢?
这个时候去广场喝茶,显然是要遭人耻笑的,黄风还不想让人嚼牙。在河阳城生活了一辈子,黄风还真找不到啥去处。以前有文老先生,哪怕他昏睡在床上,也能让黄风安静下来。文老先生这一死,算是把黄风的去处给死没了。
去医院?“呔”!黄风很快消灭了这念头。那烂鸟就是死了,也不值得他再看一次。这么想着,他的脚步在原地打起圈儿,像一头烦怒的狮子,停不下来。
他是多么的烦这些鸟呀,哪一个都不听话,哪一个都是自作聪明,结果呢,作茧自缚,被他一个个言中。
他再次想起二丫,想起那个三儿。“呔!”三儿是什么东西,也配!如果没记错,三儿就是那个担担匠的后人,下里巴人。河阳城有条巷子,怀水巷,最初叫坏水巷的,不好听,又改叫红星巷,黄风脑子里还是顽固地把它叫坏水巷。
怀水巷大都是些外来户,逃难的、躲债的、乡下懒惰得不想种地的,还有祖祖辈辈做点小买卖的,大约看河阳城能养人,来了就不想走,设法在这儿活下来,慢慢成了气候。担担匠最初是卖老鼠药的,也卖过一阵针头线脑,哪个也没卖长,倒是把怀水巷最有名的风尘女子给拐到了手,后来成了家,在河阳城落户生子,才有了三儿这一脉。
可那是怎样的人家呀,一提黄风便恶心。据说有了孩子之后,风尘女子还招怀水巷的男人,就挤在那狗窝一样的窝棚里。那个时候的怀水巷真像这个城市的下水道,什么脏事儿也有。河阳城中心四进院里的黄风一家少不了要对这些脏事儿嗤之以鼻,当然,那时黄风还小,他是不懂啥叫个脏的,父亲决然不叫他迈进怀水巷一步,黄风对怀水巷的鄙视因此而来。那会脏了你的眼,黄风牢牢记住了父亲这句话。
一晃眼,当年的怀水巷庞大起来,黄风真是惊叹它的生命力,据说那里面的人家都是三五成群地生小孩,生下一大堆便往河阳城赶,他们用生孩子的方式报复着黄风他们,也掠夺着他们,没想还很成功。谁让黄风他们一代不如一代呢。
黄风有股子伤感,有股子憋气。一想自己的女儿跟怀水巷的男人睡觉,他就想一头撞死。
“呔!”他冲天空恶了一声。
太阳有气无力地升起来,照得大地越发迷茫。黄风在贫民窟附近转了一大圈,一抬头竟然又停在自家院落前。他恨死自己了,转来转去,还是丢不下这破鸟。
他一抬头,就清晰地看见了破鸟二丫。
二丫就像一个被人蹂躏了一夜的妓女,头发蓬散,面如枯藁。
第五章
陈天彪一个紧急电话,让李木楠火速赶往省城。
河化上市的事有了转机,邻市的金化集团临时决定退出,把名额空了出来,省经贸委新来的孙副主任对河化很感兴趣,在他的全力运作下,已经被北京有关方面退回的河化硬是重新挤了进去。
李木楠赶到省城,河化的预审已通过,所有材料正在做最后修改,孙副主任亲自把关。
“汪小丽咋没来?”陈天彪问。
“她……她说她不愿来。”
“都啥时候了,开什么玩笑!”陈天彪有些生气,电话里他再三强调,一定要让财务部的汪小丽一同来,没汪小丽,账上的事谁也没法处理,而处理账务是当务之急。
“马上打电话,叫她现在动身。”
李木楠犹豫着,像是有难言之隐,陈天彪叹气道:“你呀,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两码事,怎么老往一起搅?”说着掏出电话,打给了汪小丽。汪小丽却说,李木楠压根就没跟她说。陈天彪气得合上手机,愤愤地盯住李木楠。
李木楠躲开陈天彪目光,心事重重地垂下了头。
他真没跟汪小丽说,不是他不想说,是他怕。具体怕什么,李木楠说不清,但就是怕,尤其现在。不但没通知汪小丽,就连他自己,接到电话后也不想动身。
李木楠想逃。这是一个秘密,半年前他就开始密谋。大风前几乎就成了,可一场大风,又把他刮动摇了。他很痛苦。这段日子甚至不敢面对陈天彪,更不敢面对河化集团的上上下下。昨晚他想了一夜,事实上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想,在犹豫,在斗争。斗争的结果,还是一狠心回绝了对方。
他不能做对不住陈天彪的事啊,真的不能!
陈天彪没再多说什么,要求李木楠马上开展工作。时间不等人,尤其这节骨眼上。
经过几天紧张运作,河化的材料基本达到要求,陈天彪决定让李木楠也去北京,跟长住北京的林子强共同负责,做最后一次冲刺。这个时候,陈天彪也只有豁出来一搏了。
汪小丽作为财务主管,也一同前往北京。临出发前,陈天彪特意将汪小丽单独叫到房间,做了一番嘱咐。
本来陈天彪对河化上市是持反对意见的,他的态度一向很明朗,无奈上上下下合着力促成了今天这种局面,他又能奈何!兴许孙副主任说得对,河化能否走出困境,这次冲刺很关键。考虑到河化面临的一系列危机,陈天彪也开始对此有所盼望,要是真能靠上市度过危机,那是再好不过。不过内心深处,他仍然不敢乐观,再三叮嘱李木楠,去了之后一定要跟林子强讲清楚,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搏了。林子强一直在北京,关于上市的前期工作都是他在跑,可这人毛病不少,基于种种担心,陈天彪才决定让李木楠去。
关于河化上市,说来话长。两年前河化遇到组建后的第一次危机,一向热销的产品突然有了积压,价格也一落千丈。短短几个月时间,河化惊人地出现了亏损。
偏在这时候,市上提出了河化上市的构想,市长夏鸿远多次找陈天彪,要他解放思想,开拓思路,只有进入资本市场,企业才能迅速做大做强,做成全国乃至世界一流的企业。
夏鸿远激情高涨,信心十足,好像河化上市是唾手可得的事。
夏鸿远是从省直机关派来的,那个时候,夏鸿远到河阳并不久,确切点说才五个多月。五个多月里他提出了不少颇具创意的构想,可惜一件也没落实,他心里有些暗暗发急。有次去省城开会,他意外得知别的地市都在极力争取企业上市,有些地市甚至成立专门机构,研究和运作这件事。夏鸿远是个政治嗅觉极为敏感的人,他马上判断出企业上市不只是企业的事,它关乎政府的能力,政府在市场经济面前的敏感度和应变力,当然,更深层次的,夏鸿远不想说,许多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从政靠的是悟性,靠的是那一点点先于别人的灵性。有些话你比别人早提出来几分钟,它就是属于你的,有些事你慢上半拍,尽管做得很成功,可是充其量也是步人后尘,没啥实际意义。
主张和意识越来越被叫响,一个官员如果没有自己的主张,没有超前的意识,你就只有冷板凳坐。主张和意识如何才能表现出来,那就是抢先,谁率先谁就成了焦点。
夏鸿远渴望成为焦点。
好在别的市都还在暗中活动,就上市而言,大家还在一个起跑线上。
夏鸿远立即召开听证会,向方方面面公开了自己的态度。
上市的概念一提出,立刻赢得河阳大部分官员的响应,连续五次听证会,得到的都是众口一词的支持。不多时间,夏鸿远神不知鬼不觉从省上弄来了名额。
被动的只有陈天彪。平心而论,陈天彪对上市一无所知,对资本市场更是听天书般陌生。陈天彪是个没文化的人,河化能走到今天,完全是他意想不到的事,就目前河化的发展,已大大超过了他的驾驭能力,他都有些后悔把河化做大做强了,原来大和强听起来很美,做起来却太费事。陈天彪要的不是这样的企业,河阳有句土话,叫马的能耐马知道,驴的劲儿驴晓得。一匹马能拉多大的车,是有定数的,你要无节制地往它身上加重,结果只有两个,一个是马挣死,一个是把车撂下。
可现在是马和车都由不了自己,鞭子别人拿着,硬要你拉有啥办法?
陈天彪想撂蹄子,可鞭子紧跟着就抽来了。
河化的危机已经暴露,企业过速扩张,多行业并举埋下的隐患,如同肿瘤,开始发作。而潜伏在河化这个河阳巨人身上的肿瘤,决不只一块,说危险些,它貌似庞大的外表下,隐藏着千疮百孔。如果你清楚河化是怎么发展来的,那你就不该对它抱太大幻想。谁让他当年头脑发热,捡便宜似的一气收容下大大小小十二个半死不活的厂子!
难怪老城里人黄风要站在广场骂,破烂儿就是破烂儿,啥时候都忘不了捡破烂!
都说老城里人黄风长着乌鸦嘴,他说谁谁倒霉。陈天彪不幸又一次被他言中。
陈天彪一次次把河化的实际情况讲给夏鸿远,夏鸿远根本听不进去,作为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和狂热激情的市长,他怎能容忍一个全省叫得响的企业无节制地给他哭穷呢?
河化是啥,它是河阳地方经济的重要支柱,是全省工业企业的骨干,是全省的十强。你陈天彪是啥,是“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是全国劳动模范,是全省排得上号的大企业家!你给我哭穷,不是成心拆我台吗?
大凡当领导的,不怕自己干不出政绩,就怕下面拆他的台。夏鸿远在台上激情呐喊,陈天彪却在台下畏缩不前,河阳就有热闹看了。
果然,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在街上唱开了:东家长西家短我来说说陈破烂
陈破烂,是模范
一气把破烂全收完
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掰着指头把账算
一年纳税几千万
养活工人过了万
没有钱儿搞生产
还要上市装门面
人们嘿嘿笑着,觉得邸玉兰胡唱。邸玉兰一甩袖子,刷地进入了正题:来个新官耍精明屁股还没坐太稳
又吹上市又扩城
天天开会描前景
纸上谈兵不脸红
我就看你多日能
能在天上戳个洞
老城里人黄风远远地站在广场里,目光冷如刀子,这一次他破天荒没骂邸玉兰。可是不巧得很,邸玉兰骂街的话传到了夏鸿远耳朵里,夏鸿远暴跳如雷,来河阳才几天,就让傻婆娘编排着骂了,他这个市长还怎么当!
夏鸿远迅速召见陈天彪,他只要陈天彪一句话,到底上不上?
面对比自己年轻十多岁,有着硕士学历和让河阳人纷纷猜测的神秘背景的代市长,陈天彪脸上摆出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色让年轻的代市长禁不住疑惑,这么大一家国有企业,怎么交给这么一个萎靡不振,不具有开拓创新精神的人来管理?他甚至已在脑子里动一个可怕的念头。
“夏市长,河化bbr>..情况复杂,您能不能先……调查研究一番再让我表态?”陈天彪抑制住内心的波澜,语气婉转地说。
“你说我没有调查研究?”夏鸿远眉头一紧,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在陈天彪脸上,近乎动怒地说,“那我说一串数字,河化集团组建于一九九二年五月,现有资产9.68个亿,年产值过亿元,自一九九四年起,连续五年居全市工业企业规模 6548." >效益之冠。”
“这……这只是过去,河化目前确实遇到一些困难。”陈天彪吞吞吐吐。
“哪家企业没困难?正因为有困难,才要争取上市。你知道上市意味着什么吗?是二次腾飞!大量的资金募集到位,河化产业结构调整的步子就会加快,开拓市场的能力将大大增强。现在是资本运营时代,不进入资本市场,企业只有死路一条,你明白吗?”
陈天彪呆若木鸡,一提资本市场,他越发没了信心。尽管他相信市长说的是真,可让自己驾着这么一辆大车,贸然踩进压根不熟悉的雷区,他还是心惊胆战。他已经迈错一步了,再错下去,河化就要毁在他手里。
“市长,河化现在不是求进的时候,它需要喘口气,需要调整,你给我一段时间考虑,行不?”陈天彪近乎是在哀求。
“多长时间?一个月、一年,或者五年?我们能等起吗?你知不知道争取一个名额有多难,你不上,人家还抢着上呢。”
夏鸿远的口气不只是批评了,他的脸上已经浮出一层对眼前这个冥顽不化的农民企业家的蔑视,说完这句,他不打算再跟陈天彪争论下去,他迅速做着另一种考虑,一种有可能彻底改变河化命运的考虑。在他看来,谁阻挠河化上市,就是阻挠河阳前进的脚步,不换思想就换人,这一点夏鸿远说得到做得到。
半个月后,因为陈天彪一而再再而三地报忧不报喜,河阳市做出调整河化集团董事会的决定。市国资局以国有资产所有者的身份,增派年富力强,专业知识丰富的林子强出任股东代表。股东会开了一天,先是林子强和河化集团企划部长李木楠新当选为董事,董事会上,陈天彪又一次当选为董事长,林子强当选为副董事长。
一股莫大的压力朝他压来,陈天彪预感到形势不妙,但又没有更好的措施可采取。尽管他最后以两票的微弱优势超出林子强,保住了董事长的位子,但在随后召开的董事会上,林子强完全以国有资产代言人的身份,以强硬的态度力主河化上市。在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态下,陈天彪选择了妥协。
妥协是一门艺术,但妥协更出于无奈。
这些年,在事关河化往哪走,走多远的重大决策上,他已不止一次选择妥协。
河化上市的步子终于迈开,林子强作为此项事宜的全权负责人,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将河化上市的希望延伸到了首都北京。
然后就麻烦迭出。一次次地退审,一次次地补充,没完没了的钱流水一样滚向北京。
陈天彪真是不敢想。一想,他就感觉自己是罪人。
好在现在希望又有了。
悬念随之产生,希望最终能成真吗?
陈天彪拿起电话,他要跟儿子望成了解一些事情。电话响半天,终于接了起来,那头传来一声“喂”。
陈天彪猛地摁了电话,想不到又是她接电话!
接电话的是麻大姑。陈天彪跟麻大姑离婚后,麻大姑先是在乡下生活了一段日子,后来儿子望成再三要接她去北京,她也许是想通了,也许是受不了乡下那份寂寞和孤苦,去了。
说来残酷得很,陈天彪竟然没跟大姑通过一次电话,只要是大姑接线,他立马惶惶地挂了。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陈天彪像是把这恩全给忘了。
这日刚回到家,二车间的王大虎敲开了门,一进门就扑通给他跪下,陈天彪一把扶起他:“怎么了老王,有话慢慢说。”
王大虎泣不成声,半天才说:“我老婆没了。”
王大虎的老婆叫苏连梅,才四十三岁,以前是河阳饮料厂的工人,饮料厂倒闭后,在家门口摆了个小摊,不多时日因为那一片拆迁,小摊摆不成了,六神无主地困在家里。王大虎上有老,下有小,父亲王中河曾是河阳城最早的“红色”成员,后来跟西路军一路打到了新疆,打仗时受了伤,一只眼没了。他先是被安排到河阳区委,因为没文化,自己要求不干了,主动到了街道工厂,干起了苦活儿。如今那工厂早就不存在了,王中河四处上访,要求解决他的养老,时至今日事情也没个着落。
如今他已是九十多岁的老人。
陈天彪赶到王大虎家时,不少工人都来了,忙活着搭帐篷,设灵堂。王大虎的老婆是早上五点二十落的气,肿瘤医院的医生曾经夸海口,手术做得很成功,没想术后还没半月,人便没了。
王中河木呆呆坐在椅子上,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空洞着,跟谁也不说话,样子看上去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陈天彪略略问了些情况,王大虎说,家里没一分钱了,手术费花了两万多,到现在还欠医院一千多块,今早抬人时医院死活不让人走,说是办清手续再走,厂里几个工人火了,要砸医院的收费室,惊动了110,后来得知是王中河的儿媳妇,才把他们放了出来。
陈天彪掏出电话,给财务部和工会办做了安排,要求他们先帮着王大虎办理丧事,医院的事,完了再说。
帐篷搭好了,工人们帮着把苏连梅抬到帐篷里。天气太热,人又是长期输过液体的,怕是很快就会有异味。有个老工人出主意,拉来了一车沙,拿开水浇湿了,把苏连梅直接放沙上。陈天彪又打电话让办公室弄来几瓶液氮,帐篷里的空气一下凉下来。
因为陈天彪亲自指挥,事情很快有了条理,不大工夫,灵堂设了起来,花圈、纱帐衬托得气氛一片子悲凉。王大虎的女儿灵灵在几个妇女的陪同下,趴在灵堂前哭了起来。
一条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她才四十三岁,一天好日子也还没过。望望这个家,陈天彪的泪水禁不住下来了。
王大虎家就住在拆迁区,河阳人称这一片子叫“贫民窟”。大约是陈天彪亲自为死者张罗丧事,“贫民窟”的人很快跑来看稀罕,不大工夫便围了一大堆,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穿过厚厚的人群,陈天彪触到一双冷冷的眼睛,那目光有点毒,有点狠。他一动不动地盯住陈天彪,鹰一样尖锐。
是老城里人黄风。
陈天彪躲开他,交代了几句,然后就离开王大虎家。
回到家里,见岳丈苏万财来了,跷着二郎腿坐沙发上,正腾云驾雾地抽烟。苏小玉没想他这么快回来,一时有些尴尬,脸色涨红,想说什么,又结舌得说不出。
“回来了?”苏万财放下腿,嚯嚯笑了笑。
苏万财跟陈天彪年龄差不多大,面相却老出许多,加上这些年一直不干正事,尤其女儿苏小玉嫁给陈天彪后,更像是当了太上皇,走哪也死有理,整个人啥时都是牛气冲天的样子。
陈天彪眉毛一扬,没说话,目光却狠狠地瞅了苏小玉一眼。他曾郑重地跟苏小玉交代过,请她父亲以后少来这个家。
苏万财并不拿陈天彪的冷脸当回事,习惯了。啥东西一习惯,就变得无所谓。他大大咧咧抽口烟道:“厂里死了人?”
陈天彪仍旧不说话,后悔回来之前没打电话问清楚。正欲转身出门,又听苏万财说:“这种事儿你也亲自去?手下那么多人,随便打发几个不就行了,死的又不是啥要紧人。”
“你少说两句行不,又是茶又是烟,堵不住你的嘴?”苏小玉见父亲不识眼色,恨恨抢白了句。
陈天彪扫一眼他们父女,没做任何表示,上了楼。刚在床上躺下,就听楼下响起父女俩的吵架声。
“他是董事长,冷脸子我受,你是我丫头,跟我凶个啥?”
“我替你脸红!”苏小玉像是把啥东西恨恨摔了一下,“跟你说多少遍了,没事少往这跑,欠你的还是少你的,三天两头跑来丢人?”
“是我欠你们的,行了吧。”苏万财口气软下来,对这个女儿,苏万财还是很怕的,再怎么着也是他的摇钱树,女儿不高兴,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苏小玉的声音也小下来。
陈天彪关上门,想让楼下的声音离他远点,他还沉浸在王大虎一家的不幸中,王大虎家的日子那么难,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粗略估算了下,家产合起来也超不过万元。女儿灵灵才十七,去年就因交不起学费辍学了,听说在一家私人食品厂打工,一个月挣几百块。想着想着,他掏出电话,问财务部,王大虎的集资款退清没?会计说,退清了,都交了医药费,厂里还垫了近一万呢。
“以工会的名义给他们送去两千,这事别让其他人知道。”
合上电话没几分钟,他又拨通另一个号,对方一听是他,马上态度好起来。陈天彪说:“你那儿还缺人不,我有个亲戚,小姑娘,想在你那儿找份工作,能不能安排一下?”
对方想都没想就说:“陈董的亲戚,我哪敢推辞,明天就让来,坐办公室。”
“办公室就不必了,给安排个挣钱多的岗位,她家境不好,年纪又小,还望多照顾。”
对方说:“没问题,到打字室打字去,一个月发一千二,如果嫌少,我再加。”
陈天彪表示感谢,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挂断了电话。这时楼下又吵了起来,陈天彪出来冲楼下发火:“你们有完没完?”
苏万财霍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你给评评理,我来一回她甩一回脸子,好像我这个老子是讨饭的,俗话说子不嫌娘丑,她这是把我当老子吗?”
苏小玉紧跟着道:“有你这种老子吗,你做的那些个丢人事,天下哪个老子做得出来?”
“我做哪些丢人事了,啊?偷了还是抢了,你说个明白!”
“我说不出口!”苏小玉猛地将手里东西掼了一下,楼下发出很响的一声。苏小玉给父亲发脾气,是常有的事。苏小玉这样做,一大半原因是陈天彪。陈天彪跟苏万财,关系紧张着呢。
陈天彪装作啥也没听到,冲楼下的苏万财说:“你尽管喝,茶有的是。”
苏万财这次是来卖兔子的,他在乡下办了一个养殖场,办厂的时候找过陈天彪,陈天彪没支持也没反对,事实上从苏万财的面粉厂倒闭后,他的事陈天彪都采取这态度。苏万财却认为不反对就是支持,因此办厂时三番五次找陈天彪借款。陈天彪自然不会借给他,苏万财最终还是从女儿苏小玉那儿弄到了钱。此后,苏万财三天两头跑来,不让进家他就找到厂里,不是卖猪就是卖羊,反正河北集团后勤部的人他都熟,不用陈天彪发话,人家照样给他面子,按高出市场价许多的价格收了。后来陈天彪知道了,把后勤部长狠狠批了一顿,还在相关会议上专门强调,以后凡是苏万财的东西,白给也不能要。
苏万财并不计较,世上的猪羊一个样,脸上又没刻我苏万财的名字,只要我不出面,你从哪儿知晓。
苏万财现在不养猪羊了,那东西尽赔钱,赔得他都认不得人了。事实上这两年他啥也没养,厂子早不像厂子,前几天他从别人手里低价收购了一批兔子,他想赚一把。苏万财最近开销大,手头很不方便。他提着兔子去找后勤部长,后勤部长很为难地说,实在不好办,厂里现在资金紧,工资都按时开不了,哪还有钱搞福利?苏万财软缠硬磨,部长就是不敢答应,一口一个没钱。苏万财哪能信,河化没钱,这世上谁还有钱?前些年搞福利,搞得全河阳眼红,甭说几百只兔子,就是拉来几火车牦牛,也给分了。可惜那时自个傻,没抓住机会。苏万财认定是陈天彪作梗,这才提了两只兔子来探口风,没想又让陈天彪甩了冷脸子。
陈天彪睡了一觉,醒来后天已发黑,从楼上下来,见苏小玉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厨房里转一圈,本是想找东西填肚子,结果就看见了两只兔子。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恨,陈天彪弄醒了沙发上的苏小玉,质问:“是他提来的?”
苏小玉揉着两只眼睛,慌慌张张说:“是他提来的,我不让放,他……”
陈天彪没再多说,操起兔子,出门扔进垃圾道。进门还见苏小玉愣怔在沙发边,陈天彪感觉到不大对劲儿。
“怎么,不舒服?”这时他才关心起年轻的妻子来。
“不,不,我没事。”苏小玉惶惶地跑进厨房,想给陈天彪做点吃的,一紧张被热水烫着了,疼得她跳起来。
陈天彪不动声色地看住她。
看着看着,眼前忽然晃出一扇磨盘。是磨盘,圆圆的,转啊转,不停地转……
他的双眼一下就湿润。
三车间再次停产,这一次是大停,原料供不上了。
几乎同时,兼并过来的三个分厂也相继停产。
陈天彪似乎并不着急,他对找上门来的几个分厂厂长说,停产不见得是坏事,你们生产了这些年,赚过钱没有?
几个厂长让他问的低下了头。
自兼并过来,河化的分厂几乎都靠大厂这边贴损,陈天彪一直期望他们能自己扭亏,现在看来这个想法简直愚蠢。
“工人们嚷着要工资呀?”有个厂长说。
“要?”陈天彪控制住情绪,“你告诉他们,工资不是要的。”
“董事长,要不再找找市上吧,我们的纸箱质量不错,就是价格稍稍贵一点,可市里的企业都从外地订货。”纸箱厂厂长带着情绪说。
“要找你找,我可替你当不了婆婆。”陈天彪哭笑不得。纸箱厂的产品是不错,可成本居高不下,设备老化,耗材高,加上要养活一大堆工人,早就没了竞争力。去年陈天彪就想让他们停产,但市上硬性出台一项政策,把纸箱厂列在了必保单位。就是这种必保,让这些人认为,市里企业订他们的货是天经地义。听听刚才那口气,价格稍稍贵点,好像价格贵还成他声讨别人的理由了。
必保单位是市上的形象工程,也说是面子单位。在下岗铺天盖地,失业这个词第一次光明地跳到国人面前时,能保住一些单位是很得人心的。为此市上采取了一系列温情措施,包括协调贷款,包括市长包点,包括以行政手段干预市场供求,去年就是市上出面,将纸箱厂积压产品卖给了本市几家小厂。
在强大的市场面前,市上也显得很被动,很无奈,有时的举措简直像小孩子玩过家家,滑稽得很。
一听陈.99lib?天彪口气不好,纸箱厂厂长不敢再多嘴,闷声抽起了烟。
几个人围了一上午,没从陈天彪嘴里听到一句想听的话。陈天彪这次看起来是心硬了,铁了,非要让河化经历一场痛变了。
陈天彪扔下黔驴技穷的一帮人,独自下了楼,在厂区里转悠片刻,发现自己现在也有点黔驴技穷。
不是好事啊,以前遇到难题,从没这么烦躁,更没这么悲观,这次,真不一样。
他忽然想到招弟家去坐坐。每当心情堵塞,烦闷解不开时,他就不由得想起招弟一家子。
人跟人的感情真是复杂得很,五十岁的陈天彪在通往乡间的路上忽然想起了感情这个词,想起了遥远的岁月,想起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许多热血沸腾的故事。他仿佛看见自己正走在乡间的小道上,赤着脚,打着泥腿,脖子上挂一条永远被汗浸湿的毛巾。他的身后,是一条高高斜斜的影子,无论春秋还是冬夏,他都那么忠诚地跟在他身后,他吃苦他也吃苦,他挨饿他也挨饿,他栽跟斗他也会趴下。而在他们的身后,在那个洒满辛酸和耻辱的乡下小村落,炊烟和牛屎混合着的雾腾腾的天空下,两双眼睛正穿透麦田和苞谷地构成的重重障碍,眼巴巴地望着他们。路正是在这毫无希望的巴望中一步步延伸,居然神奇地延伸到了令他们神往的河阳城,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呀。许多时候,陈天彪真是不敢相信,这一生就跟做梦一般,有时候他真是不敢伸手触摸这已到手的成功和辉煌。有时夜半醒来,他会突然地恐惧、害怕,仿佛掉进一个陷阱,自己正被许多陌生的、狰狞的、充满贪欲的声音包围,无数双手从陷阱里伸出来,有贪婪的,有霸道的,有绝情的,有冷漠得近乎冰硬的,更有充满了邪恶的,他们要把他推向更深的陷阱,推向永远找不到麦田和炊烟的地方。
那地方居然金碧辉煌,光芒四射。
陈天彪泪流满面,呜咽如嘶,醒过神后才发现有一双手牢牢拽着他,不让他迷失。他感动得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车子在通往乡间的公路上有点颠簸,陈天彪的心起伏难静。车窗外的大地苍苍茫茫,麦收已经结束,成熟的苞谷业已收割,太阳灼烤下的大地寂静无声,只有一波一波的风在不停地诉说。
过去的岁月里,这片土地上的确发生了许多故事,有些已深深植进了人们的心田。
蓦地,陈天彪仿佛看见一个身影,孤零零的,蹒跚在乡间小道,紧跟着一个声音响起来。
“收——破烂哎,有破烂卖不?”
停车!陈天彪喝了一声,快快地跳下车,声音还在,缭绕在天地间,那么悠长,那么动听,却又那么撕心。
他怔怔地盯住田野,风吼吼,天茫茫,那个影儿一拐一拐地远去了……
久久,陈天彪都迷茫得醒不过神,等他重新走上车时,眼里已是一片泪痕。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离河阳城几十里路的这个名叫下四坝的村庄,人们看陈天彪的目光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远远望见陈天彪的奥迪开进村子,婆姨们搂紧娃蛋,老汉们牵好牲口,自觉站到村巷两边的院墙下,给陈天彪腾出一条宽展的车道。瞅着小车停到墩子家门口,有几个婆姨心里升腾起对招弟的一片热羡,目光从庄门里硬挤进去,想探出今儿个河阳城赫赫有名的大老板给招弟又带来啥好礼。那个牵着花犍牛的白胡子老汉像是忆起什么往事,竟在神经兮兮的乱想中丢开了牛缰绳,花犍牛望着自己的主人孤独地远去,打个沙哑的喷鼻,甩甩脖子,四蹄挪动着朝眼前的陌生物走去。几只母鸡在巷道里觅食,不时惊起脖子,冲墩子家“咯咯”叫上几声。村子沉浸在宁静的安详中,蓝色的天空下,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
招弟不在。陈天彪进门的时候,墩子正在看影碟,见陈天彪进来,墩子手忙脚乱,取碟时差点将花瓶打翻。陈天彪见他慌慌张张,诧异地问:“搞什么鬼哩,张皇失措的。”
墩子讪讪地笑笑:“没啥,一个人闷得慌,乱打发时间。”
墩子办了一家砖厂,生意也不好做。陈天彪瞥了一眼,墩子看的竟是河化集团剪彩时的录影,心里一动,忍不住说:“放上一起看,我也闷得慌。”
墩子憨憨地一笑,有点犹豫。陈天彪又说:“舍不得啊,怕费了你家电?”
墩子不好意思了,赶忙将影碟放了进去。
两人喝着茶,目光一刻不离地盯住画面。
午后的阳光射进来,将他们的记忆拉出老远……
那是陈天彪出狱后的第四个年头,也许上苍有意垂青这位多灾多难的人,仅仅四年,小小的乡办化工厂便让他玩魔方似的玩出一副新面孔,一片新天地。这个已经关门大吉的小厂交陈天彪手里时,只剩两个看大门的老头,一堆烂铁一样的废弃设备,几间破砖房,再就是将近八十万的外债。谁也想不到,四年工夫,它竟一跃成为河阳经济的新宠,生产的碳酸钙远销西北、西南十二个省市,塑料薄膜覆盖千里陇原,主厂年产值达八千多万,效益指数排名河阳工业企业第五,辅助产业如雨后春笋,活力四射。这还不算,它所创造的陈天彪新经济模式像一道强有力的电磁波,刺激着河阳人的神经,陈天彪及其河阳化工厂正被演绎成一个新经济神话,令河阳人津津乐道。
当时河阳刚刚撤地建市,一切机遇都在孕育中。新上任的市长王明意气风发,雄心勃勃,正想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尽情地抒写激情,陈天彪瞅准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宏伟构想谈了出来。王明一听,激动地握住陈天彪的手说:“干,老陈!为什么不干呢?!”
于是,一个创建现代化企业集团的构想很快摆在了河阳高层的桌面上。
陈天彪清楚地记得,从论证到批复,从征地到贷款,仅仅用了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呀,那是怎样的速度!搁在别人身上怕是想都不敢想,可这个机遇硬是让陈天彪抓住了。两年后,当一座大型的现代化工业厂房摆在河阳人面前时,整个河阳城惊呆了!
河化集团正式挂牌剪彩的这天,河阳城彩旗飘扬,锣鼓震天,一支六百人的攻鼓子队把河阳城的耳膜都震破了。陈天彪洗去身上积攒了两年的尘垢,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市长王明更是容光满面,眉飞色舞。为示隆重,省上专门派一位要员前来剪彩,这样的阵势,把河阳城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都给吸引来了。
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日子。那个日子注定要让人们传诵、怀念,并永久地写进河阳城的历史。
画面上,人头攒动,鼓乐齐鸣,万里晴空,空气里布满甜甜的诱人味儿。剪彩仪式安排得有条不紊,一切都在热烈的气氛中欢快进行。陈天彪跟省市领导还有嘉宾们笑容可掬地站在摄像机前,等着礼仪小姐捧上剪刀,庄严而神圣的剪彩仪式马上开始。
突然,会场秩序出现骚乱,尽管很细微,陈天彪和墩子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一位袅袅婷婷捧着银色盘子的小姐不知是紧张,还是太过兴奋,竟稀里糊涂错走了方向。本来她捧的剪刀是递给陈天彪的,谁知她越过陈天彪,腾腾腾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她一乱,后面的小姐全乱了方寸!
画面上的陈天彪急得直眨眼,这场面哪能乱,乱不得啊!陈天彪脸上的表情骇急了,双手下意识地伸出来,恨不得一把夺过剪子!
墩子啪地关了电视:“不看了,都看多少遍了,我们哥俩还是喝酒吧。”
墩子拿出酒瓶,却见陈天彪脸色肃然,表情凝重。
“怎么了,不舒服?”墩子悄声问。
陈天彪痴痴的,目光死死盯住电视,不说话。
墩子垂下头,他怕的就是这个。
“算了,过去多少年了,还想那么多做啥。”半天后墩子这么说了一句。
陈天彪怅叹一声,抬起头:“墩子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也瞧不起我?”
“看你,往哪说呢,快,上炕,这可是瓶老酒,半年多没跟你喝了。”
乡下人招待客人最热情的方式,就是请客人上炕。坐在地下,怎么也不舒服。陈天彪耐不过墩子热情,推托几下还是上了炕。墩子翻箱倒柜,拿出一瓶老酒来。
“墩子你说,这事儿我是不是做得特混账?”上了炕,陈天彪问。
墩子干笑两声:“从来没听你问这个,今儿个咋了,她惹你了?”
陈天彪摇头,抓起瓶子灌了一口:“墩子呀,你我多少年了,老哥哥从没在你面前现过啥洋相,你也从没揭过老哥哥短。可我知道,这件事你有看法,当时没说,你是怕添乱,这都几年了,你还不说,老哥哥难受哟。”
陈天彪把话题拉开了,这话题沉重,牵扯到他跟两个女人的关系,更牵扯到河阳人对陈天彪的评价。
墩子慌得不知咋是好,他怎么提这个呢,他可从没提过这个呀。老天爷,他咋就突然提起了这。都怪这破碟片,怪那女人!
不对呀,以前他也看过这碟,怎么就不提?
墩子心想陈天彪一定是受了啥刺激,说不定他们两口子现在有了问题,也是,老夫少妻,自古哪有不出事的。再这么下去,怕是?墩子乱想着,眼睛焦急地望着外面,这个招弟,她咋还不回来?
“好了,不说了,对也是它,错也是它,风吹树倒,下雨路滑,对错都是它了,喝酒吧。”陈天彪终于把目光从电视上挪开,自我调侃地说了一句。
“这就对,你是干大事的人,少为鸡毛蒜皮伤脑筋。”墩子急出了一头汗,陈天彪再要是问下去,他就保不准说实话了。
“喝酒,喝酒,你看嘛,轻易碰不上,碰上了就好好喝一场。”墩子忙忙地斟了酒,他想拿酒挡住陈天彪的伤心事。
陈天彪看着这个老实人,心里的感慨更多了。墩子两口子心里,对他离婚娶苏小玉,一直藏着想法,过去他不想听,也听不进去,现在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听他们说实话。
这话墩子咋说?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举起酒杯。两人正喝着,招弟一阵风进来了。
招弟是去下奶。村里有个媳妇生了娃,乡邻们都要送去奶粉还有馒头啥的,叫做下奶。回来路上远远地看见小车,她身子腾地热起来,脸也红了,心也跳了,脚步子迈得快。巷子里几个女人妒忌,酸溜溜地说:“瞅她那骚样,路都不知道咋走了。”招弟装作没听见,这类话她听得多了,耳朵里都长了茧,反正她心里滋润,爱咋说咋说去。她朝后望了一眼,步子迈得更欢了。
进了门,冲陈天彪说:“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看看,冷灰死灶的,叫人笑话。”见墩子只顾着喝酒,怨道,“就知道喝,明明他胃不好,还喝,快下来收拾鸡,我和面去。”
话还没落地,媳妇儿翠翠进了门,也是一阵惊喜,院子里很快热闹起来。陈天彪让他们别忙活,弄碗山芋米拌面就行。招弟哪听,又是张罗着杀鸡,又是跑去跟人家要发菜,好像置办酒席一样。
一顿饭吃藏书网下来,天已大黑,陈天彪说要回,招弟马上拉了脸:“回回回,离不开她还跑我这穷家做啥?”
这个她,说的就是陈天彪小妻子苏小玉。
墩子吓得伸出了舌头,紧着给招弟挤眉弄眼。招弟不管,装了一袋子玉米棒,打发了司机,说今儿不回了,你跟他屋里说一声,住我招弟家了。
墩子气得直跺脚,不叫她提她偏提。再看陈天彪,果真脸色阴了,目光盯着那张碟,像是跟谁生气。
“你就不能不提她,他心里有事呢。”墩子走出来,冲招弟悄声道。
“我偏提,整天守着个扫帚星,没事才怪!”招弟的声音很高,她是故意说给陈天彪听的。
“你——”墩子恨死这个老妖了,人家不来,她念叨,来了,她又这态度。
正吵着,墩子的电话响了,砖厂打来的,说是供电站的人去了,要停电。墩子没好气地说:“还想干啥,有没有王法了?”挂了电话一会儿,又觉不妥,跟陈天彪说:“这些狗日的,整天找麻烦,我还得看看去,正烧窑哩。”
现在办个厂,要多难有多难,谁都是你的爷,稍稍侍候得不好,就给你找麻烦。其中酸苦,陈天彪自然知道。这些年,他没少被有关部门少骚扰过,一大半精力都用来“疏通”这些关系了。
墩子出了门,心里还是不安,都怪招弟这妖精,乱说个啥嘛,哪壶不开提哪壶,气死个人,你当是说我呀。也怪自己,不就一张碟,啥时不能看,偏今天看。
画面上那个走错方向的礼仪小姐正是苏小玉,河阳城有名的漂亮姑娘。也正是那次错走,阴差阳错就惹出一档荒唐事来。
人哪!夜色下墩子重重叹出一声。
墩子一走,招弟突然没了话。刚才还理直气壮,这阵突然就哑巴了。站在院里,只觉被什么击中。她是怕跟陈天彪单独处一起,又偏偏想跟他单独在一起。这么些年了,她直觉没跟他待够,哪怕天天见面,也还是嫌不够。一个女人要是有了这心思,这日月,就难熬了。
媳妇儿翠翠正在洗锅,看见婆婆在院里发怔,扑哧偷着笑了。老妖!她也学公公那样骂了一声,慌张地低下头。又忍不住抬起来,好奇地看。都说婆婆年轻时,心里是有人的,还跟别人抢呢,只是没抢到。翠翠信。人啊,哪个心里不装几个人?年轻的翠翠也叹起来。
“锅洗掉把茶熬上,熬酽点,你陈家大大茶瘾重。”招弟抺了把鼻子,冲厨房喊。
按乡俗,翠翠管陈天彪叫陈家大大。翠翠夸张地嗯了一声。
屋子里很静。翠翠斟了茶,出去了,临出门一双眼睛往两人脸上偷偷望了望。两人谁都没在意,儿女面前,他们一向光明磊落。陈天彪觉得有话说,很多,没话他就不来了。招弟也觉有话,没话她不会这么不自在。
可是,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就不说,坐着。人间有多少话,是属于心的,不属于嘴。藏在心里的话,才是金子般的话。
茶冒着热气,映住两个人的脸,谁都觉对方有些朦胧,不真实。
“望成来电话了。”坐了好长一会,陈天彪开了口。不开口不行,太压抑。
“说啥了?”招弟猛地直起身子,打愣神中醒过神。
“她病了。”
“病了?”招弟知道是在说大姑,心里一惊,又问,“啥病,要紧不?”
“望成不说,我想可能还是她的腿。”
“你看你,咋不问个清楚,这事也敢马虎?”招弟怪罪起来,同时心里也冒出另一个影子。她跟大姑,关系不一般啊,比姐妹还亲。
“望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我问他肯说?你也别急,我估摸着不会有啥事。”陈天彪就着话题,又道。
“你估摸着,你估摸着,这事是估摸的?”招弟一激动,言语就不那么好听。陈天彪不敢接话,其实他心里也没底,望成只说了句母亲病了,就把话题转到河化上市的事上。再问,望成就很敷衍地拿话抵挡他。这些年,关于大姑的消息,陈天彪都是在望成这种敷衍的话语里零零星星捕捉到的,他甚至还比不上招弟信儿多。今天来,有一半成分就是想从招弟这儿得到证实。
招弟的反应让他明白,愿望落空了。
“不行,我得问问。”招弟还是撑不住,拿起电话要给望成打,被陈天彪拦住了,“望成去了香港,过几天才能回来。”
“你看看你们,爷俩一个德行,把她一个人丢屋里,放心?”招弟越说越气,眼看泪要出来了。坐一阵,嚷着要给大姑打电话。陈天彪说:“望成给她雇了保姆,我来时问过了,小保姆说她最近很晚才回来,这阵怕还没进家呢。”
招弟搁下电话,心更乱,索性还是把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小保姆,小保姆说大姑刚打电话来,今晚不回来了。
“忙个啥,还不回家!”招弟愤愤的,不知道是在跟谁撒气。过了一会,又叮嘱小保姆,说她是大姑的妹妹,一定要她好好侍候大姑,敢耍奸耍懒惹大姑生气,可饶不了她。
小保姆没好气地说:“我不是你请的,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说完啪地把电话挂了。
招弟气得对着电话吼:“这哪是保姆,真个一娘娘!”陈天彪笑劝:“小丫头牛气着哩,下午我也让她呛了一顿,拿谁的钱听谁的话,你说她当然不受。”
“我算啥,我说了她当然不受。”招弟没好气地又说。陈天彪看她发火的样子又恶又凶,笑说:“怪不得墩子怕你,你现在真有点老虎味了。”
“我就是母老虎,又老又丑的母老虎,年轻贤惠的在你屋里养着呢,想了这阵儿去。”招弟没来由的,又把话头转到了苏小玉身上,噎得陈天彪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夜,陈天彪终是没敢跟招弟谈想谈的那个话题。说不出口啊,想想当初他的坚定,还有疯狂,什么人都劝不进去,就感觉那时自己真是一头疯牛,疯到家了。
疯了,到现在他才明白,人是会疯的。有些东西一股脑儿强加到你头上时,你就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不可一世昏头昏脑的人。老城里人黄风骂得对,他陈天彪,充其量就破烂儿一个!
河化停产的消息惊动了市政府,夏鸿远接连几个电话,将陈天彪催到办公室。进门就训:“不错啊,现在越来越有胆略了,说,到底咋回事?”
陈天彪没说话,路上他便想好策略,这次说啥也要坚持住。
“现在是啥时节,这不成心找事吗?”夏鸿远很生气,接二连三的工厂停工,工人闹事,他这个市长已经成信访办主任了。
“你倒是说话呀,就算是停产,也得跟市上打个招呼,这季度全市工业企业都在下滑,你凑哪门子热闹?”
等夏鸿远问够了,不那么激动了,陈天彪才说:“生产一天我赔二十万,报告早就打了,可没人拍板。”
“那是你管理上出问题,要从自己身上多找原因!”
不说这话陈天彪还能忍受,一说这种官话套话,陈天彪的犟脾气上来了。
“碳酸钙跟氰铵大幅跌价,比去年降了百分之四十,电价上涨,原材料供应困难,这些问题大家都知道,整个化工企业都在亏损,再生产怕连老本都要赔进去。”
“行业出问题是暂时的,可你停了产让工人怎么想,市民怎么说,外面的传言还少吗?”
陈天彪无话了,想好的一肚子话到这儿派不上用场,索性闭起嘴,任由夏鸿远说下去。
夏鸿远责成相关部门,在河化召开现场办公会,他的目的就一个,河化必须开机。
陈天彪一点积极性都没,现场会这东西,开久了你便知道,它是聋子的耳朵,不顶用。那些应邀出席会议的方方面面的头头脑脑,讲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个个是高手,激情勃勃的样子让人想起麦田里赶场的麻雀。但你真指望能从他们嘴里听到点什么,你就愚蠢了。
陈天彪走出会场,趁着这工夫,他到下面各分厂转了一圈,所到之处,一片焦虑,工人们的情绪跟他想的一模一样,见面就问,真的要分家吗?
陈天彪避过这个敏感话题,安抚性地说了几句空话。他现在越来越会说空话了,都是跟上面学的。工人们显然很失望,他们没从陈天彪脸上看到想看的表情,那种在过去岁月里无数次带给他们梦想和实惠的表情。
分家指的是河化最近酝酿的一项改革,可以说是大手术。几年来兼并过来的分厂要么亏损,要么勉强持平,都是拿大厂的利润填窟窿。陈天彪等于是替别人养活孩子。前几年大厂利润好,矛盾便被掩盖,陈天彪也想得通,反正利润摆在账上,不养活工人就得养活政府,企业是一分留不下,这便是河阳特色。大厂效益一滑坡,矛盾尖锐起来,可以说大厂就是连拖带压给弄趴下的。陈天彪直恨自己当初头脑发热,把这些烂摊子全接过来,替政府扛着几千号人不说,每年额外交的税收、公益赞助、社会捐款、政府借款少说也在四五千万,这笔钱累在一起,怕是又能建一个河化。现在陈天彪不想扛了,扛不动了,谁的娘谁哭,谁的孩子谁养。
话说起容易做起难,方案酝酿了一年多,可谁也下不了这决心。直到大风前一天,李木楠把重新修订过的方案给他,陈天彪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刮大风的那些个日夜,陈天彪困在办公室里,差点把方案翻烂,他一生从没做过这么艰难的抉择。
分家就意味着散伙,意味着他一手打造的河化彻底解体。
八个分厂将面临倒闭,六千号人将会下岗失业!
多么可怕的事实!
回到总厂,会议接近尾声,办公室主任问:“晚饭怎么安排?”
“都这个样子了,还想吃,回家去!”
“礼品要不要准备,来的可都是一把手?”
“一把手咋了,我现在只有困难,要拿他们都拿去。”
办公室主任一阵难堪,半天又说:“夏市长等会要来,不安排饭怕是不合适。”
“来能解决啥问题,说几句空话喝一肚子酒就算解决问题了?”陈天彪像是跟自己过不去,工人们的神情又在眼前浮出来,这段时间他到工人家转了转,想不到王大虎那样的家庭河化竟有不少,他这个厂长当得真是窝囊!
“我去银行,谁找我都说不在。”他编个理由,关了手机,一头钻进车,溜了。
现场办公会不了了之,汇报到夏鸿远耳朵里的,是河化停工属于人为,董事会面对市场束手无策。高管层骄傲自大,目空一切,不能正确领会市委、市政府精神,步调不一致,态度不积极。
有时候一顿饭的后果是很可怕的,这是陈天彪很久以后才悟到的。
转眼之间,国庆节到了。
今年的国庆节比往年清静多了。节前,市上反复动员,缜密布置,要求各单位积极行动,以饱满的热情向共和国的生日献礼,同时也展示河阳人民不畏风灾的精神面貌。老城里人黄风却说,都乱成个马蜂窝了,还展示个鸟!
黄风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大女婿那个狗屁作家叶开病情进一步加重,医院已请来专家会诊。而他的破鸟二丫死也不肯去医院替换一下烂鸟大丫。这让黄风无限伤感。他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个娘胎里生的人都如此恶毒,这世道还有什么药可救!
抛开黄风的气话不说,河阳城却是异常冷清。往年的国庆节,几家大企业争着出风头,早早就把河阳城弄热闹了。酒厂的广告铺天盖地,河化的宣传有声有色,就连包工头子车光辉的建筑公司也会大把大把拿出钱给河阳人请来歌星、笑星,让河阳人一饱眼福耳福。一到节日这天,河化猛虎,河酒雄狮,河建巨龙,河啤色狼加上下河的攻鼓子,咆哮着从深山中走来,那气势,正如河化的崛起,不把河阳城闹个欢腾根本不收摊。河化猛虎说的是河化集团自成立后,逢年过节搞庆典总是有一头巨型猛虎,日子一久便成河化的象征。河酒雄狮是河阳酒厂节庆或大型促销时总有一对雄猛的狮子,带着九十九对小狮子。群狮狂舞,象征酒厂的产品个个畅销。河建巨龙是包工头子车光辉请河阳城的老艺人花三年时间扎成的一条长九十九米,直径九点九米的巨龙,龙身下面安着小滑轮车。舞龙时由九十九名工人合力推车摆动,颇为壮观。河啤色狼是说河阳啤酒厂因巨龙、猛虎、雄狮都让人抢了,一时半会形不成自己的风格,节间难免逊色,不过有人根据河啤的一句广告语“河阳啤酒,壮英雄胆”顺势叫出个河啤色狼,倒也形象。
不过河阳四大名人之一“神娃娃”却说,河化猛虎是下山虎,河酒雄狮是杂毛狮,河建巨龙是卧地龙,更像是条爬地蛇。唯有河啤他没说啥。“神娃娃”一说,众人再看,便觉“神娃娃”真是神,他瞎眼从没见过,却说得如此形象。那虎虽然气吞万里,却直奔山下而来,眼里便少了猛威。那狮虽然雄猛有力,毛色却五颜六色,看上去有一种花里胡哨不实在的感觉。更有那巨龙,因龙体太过笨重,龙头不能前后飞扬,龙身无法离地而腾空,在大街上直来直去奔走,其状酷似一条蟒蛇。
不知是“神娃娃”说漏了嘴,还是河阳人看走了眼,到了国庆这天早上,河阳城还是一派死寂。几家大厂像是合起来罢工似的,没有谁愿意给河阳城的节日增添点欢乐。这样的场面让河阳人充满伤感,因为放假,人们无处可去,不约而同地来到广场,三三两两凑一起,争论着通天柱顶上的那团粉红到底是啥。一群袒胸露臂、涂脂抹粉的红唇小姐放肆地在人群中穿梭,她们没有节日,挣扎得很辛苦。
河化大厦四周,四乡八邻算卦的、算命的、指点人生迷津的早早就蹲在那儿,半仙们面前放个纸牌,有些画着八卦图,有些索性只简单写一个“卦”字。离半仙不远处的花园旁边,“瞎贤”抱个三弦子,盘腿而坐,一双瞎眼黑咕隆咚瞪着天,瞪了一阵,叹出一声闷气,手一动,三弦子浑厚的弦音响起来。很快有人围过去,蹲“瞎贤”身边,不大工夫,里三层外三层围个严实。“瞎贤”的生意来了,清清嗓子,唱起了河阳人最爱听的贤孝。今儿个过节,瞎贤心情好,不想唱伤悲的。
瞎贤唱得有声有色,闻听者无不为他的浑厚男中音打动,叫好者便掏出碎票,扔进“瞎贤”的瓷缸里。
听完贤孝,人们又开始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这时候,一颗明晃晃的光头从广场通往共和街的那条碎石巷道里闪出来,上午的阳光照在油亮油亮的光头上,发出耀眼的光芒。
人们惊叹,丁万寿来了!
这丁万寿,河阳四大名人排名第二。
丁万寿原本出生在河阳一个名门之家,祖上是有名的中医,据说他的祖太爷还到清宫里号过脉,不过事隔久远,无从查考,他的爷爷却是地地道道的名医。
丁万寿本来很有希望承袭祖业,当一名名医。谁知十二岁那年他去河阳城东的水塘子戏水,正玩到兴起,就见一团紫烟从水塘子中央升起,忽儿幻做一条青龙,忽儿幻做一朵莲花。十二岁的丁万寿哪见过这等奇景,直让那团紫烟给迷了。不知不觉中,身子竟随了那团紫烟去。忽地,青龙不见了,莲花不见了,水中奇奇地立着一裸体女子,貌若仙子,其笑盈盈,直把十二岁的丁万寿魂给勾了。女子见他痴望,遂伸手牵住他,慢慢将他引到面前。一股奇香扑来,丁万寿一阵晕眩,就倒在了女子怀中,头抵着女子酥胸,手揽住女子细腰,甚是迷醉,醒来后却见自己躺在父亲上班的医院里。起先他还有思维,问父亲怎么会在这儿?父亲告诉他,他溺水了,幸亏被过路者发现,要不……父亲说着哭起来,要知道,他可是父亲的独苗呀。哪知丁万寿猛从病床上跃起:“仙子,我要仙子。”说着两手乱抓,像是要抓住什么。父亲惊了,忙唤助手将他摁倒,打了镇静剂。
他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年,忽儿清楚,忽儿糊涂。清楚时直喊肚子饿,吃多少也不饱。糊涂时便满嘴疯言疯语,嚷着要见仙子,要跟仙子下水游玩。一日,趁父亲不备,他从医院跑出来,赤条条跳入水塘,果真看到仙子。他惊呀,乐呀,欢叫着朝仙子扑去,哪知一头栽进水里。父亲闻声赶来,他已被路人救起,口吐白沫,没了神志。父亲带他四处求医,跑遍了大江南北,他再也没清醒过来。“文革”中父亲被当做牛鬼蛇神拉出来批斗,受不住折磨,自杀身亡。父亲死的那夜,丁万寿突然从昏迷中醒过来社,冲天哇哇了几声,然后就痴痴地盯住一个方向,一望就是半天。
此后,丁万寿便成了痴子。说不清清醒还是傻着,反正就成了这样。整天跑东窜西,见人就伸手,见吃的就拿。日子一久,人们便将他当成了乞丐。
在河阳,你要是想做生意,特别是想做饮食生意,那你就得第一个去拜丁万寿。为啥?丁万寿是丐帮头子呀。
凡事都有自己的理,乞丐也有乞丐的理。在河阳,丁万寿就是乞丐的理。你要是拜好了,拜妥了,那你就顺了这个理。你要是不信服,走着瞧吧。
有个外地老板,偏是不信。他在北关弄了块地皮,修了个饮食市场。谁也拜了,就是不拜丁万寿。开张这天,着实热闹,河阳方方面面的人物都来了,门面撑了个足。鞭炮响过,掌声响过,方方面面领导的话讲过,宣告市场开业了。就在这时,一路人马浩浩荡荡,非常壮观地开进市场。眨眼工夫,大大小小二百多家摊点前,挨个儿蹲了乞丐。不说话,不伸手,只是拖着长长的鼻涕,笑,傻笑。食客们闻知市场开张,赶来一饱口福,饭菜刚上桌,门口蹲的乞丐腾地扑进去,对准饭菜就是一阵猛吐。
一连十天,天天如此。
还有谁敢到这市场来吃?
你猜咋着?投资几百万的小吃市场硬是让一帮乞丐给搅了,没法开了,关门大吉。直到第三年,另一位老板接手,这市场才启动起来。
至此,丁万寿牢牢确立了他河阳第二名人的稳固地位。
不过,河阳四大名人丁万寿至今仍没忘他是个乞丐,老本行说啥也不能丢啊。
因为是国庆节,丁万寿要的文明,人们给的也大方。不出二十分钟,他手里已攥了一大把毛票,照这么要下去,今儿个丁万寿准能收入个二三百。可偏偏丁万寿今天不走运,就在他眉飞色舞要得起劲时,广场里突然炸响一声惊雷,人们哗一下散开,齐齐地往外跑。
咋了?
河阳出大事了!
没有人能料到,河阳今儿个会出大事。等人们从城里蜂拥到郊外铁路边时,兰新铁路已中断将近一小时。先一步赶来的警察封锁住现场,荷枪实弹堵住了路。人们失望极了,一腔热血给凝在了半道上,只好远远地踩着庄稼地里的土块,仰起脖子巴望。
兰新铁路上,黑压压爬满了人,足足有两列火车那么长。人群大约一千米处,一列火车吓得正停在铁轨上冒粗气。人们不明缘由,互相打听,才知是河阳糖厂下了岗的两千多工人要集体卧轨自杀。幸亏让邸玉兰发现了,舞动着红绸子,连喊带唱,才把疾驶而来的火车给挡住。
要不然,天爷——
这年的国庆节对市长夏鸿远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因为没有一家企业响应政府的号召,夏鸿远狼狈不堪,这是他主政河阳以来最败兴的事。夏鸿远连回省城的心思都没,独自窝在招待所211室,睡大觉。
211室位于市委招待所后院风景区,从大门进去,是招待所新修的两栋三层小洋楼,欧式风格,很别致。专供接待省上或中央领导,当然一些重大的商务谈判、贸易活动偶尔也用一下。小洋楼后面是一幢六层的接待楼,外表看没啥稀奇,里面却很不寻常。进去过的人都说,赶上北京的五星级饭店了。河阳召开重大的会议,代表们就住这儿。再往后走,是一片绿树环抱着的风景地,有假山、小溪,更多的则是绿莹莹的草地。沿着草地上曲径通幽的小廊往里走五百米,是一片小园子。
园子里,几棵硕大的核桃树,几棵碧翠的苹果树。树上挂着红丢丢的苹果,绿生生的核桃,散发出秋天气息。树下摆放的木桶里,石榴和凤尾竹长得正旺。凤尾竹耿直不弯,石榴则古怪虬曲。沿着木桶和花盆摆放成的甬道走进去,就能看见那座被河阳人称为“红房子”的平房了。
211是这座平房的房号。据说自打河阳的老书记搬出去后,这儿就成了外地调来的单身首长们的卧房兼工作室。关于这座平房的种种传闻,一直是河阳城极为神秘的话题。有人说这间屋子的陈设多半是五凉时代留下来的遗物,只有地毯是晚清年间河阳城最有名的织毯人宁毯匠织的。有人说这间屋子打个喷嚏,河阳城都要感冒。还有人说单是从这间屋子提拔起的服务员,就足够一个连,官职最低的,现在也是个科长。河阳城最火的歌厅“万紫千红”的老板娘徐虹,年轻时就是这平房的服务员,目前,已是千万级的富婆。传闻归传闻,“红房子”依旧静静地躺在绿荫中,不张扬,也不夺目。
这天早晨的211室很安静,因为是节日,主人想好好睡个懒觉。电话线拔了,手机关了。他不想别人烦他,所以秘书无法跟他联系。等到迫不得已去敲门时,铁路边上围观的群众已经很多了。
等市长夏鸿远的小车开进人群中时,国庆节的太阳已经爬上人的头顶,火辣辣晒得人满身淌汗,闻讯赶来的小摊贩们比赛似的高声叫卖一瓶两块五的河阳牌矿泉水。
局面一直僵持着,趴在轨上的工人们丝毫不给市长面子。已经下了台的厂长面无血色,死狗一样瘫在地上拽不起来。
“工人们条件很苛刻,根本无法接受。”先前一步赶来的副市长刘振先汇报说。
“啥条件?说。”夏鸿远一看阵势,急了。
“一是发清拖欠他们五年的工资,二是市上安排全部下岗职工。”
“你答应下来不就行了?”夏鸿远冲没脑子的副市长发火。
“我答应了,可……工人们不相信,骂……红嘴白毛,说话不牢。”副市长刘振先一脸难堪,粉嘟嘟的脸上尽是汗珠子。
夏鸿远急得想骂娘,后来忍住了,只在心里恨恨骂了一句,说:“谁领的头,总有个领头的吧!”
刘振先尽量不让自己太显慌张,擦把汗说:“一个是工会主席苏连泉,另一个叫王春寿,据说是个老混混,咋呼得很凶。”
“把他们叫来!”
人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应声,也没谁去叫。夏鸿远怒了,冲副市长刘振先吼:“去呀,平时的威风哪去了?”
刘振先耷拉着头,一肚子窝囊火。这次他算是领教了,都说河阳这官不好当,他还不信,今儿这世面,他算经得有价值。
正僵着,夏鸿远的手机响了,一接电话,脸色立马暗下来,语气发着抖颤说:“是……是……省长您放心,我保证十分钟让人撤下来……嗯……哎,好,好,我会注意方式方法。”
电话接完,夏鸿远的脸色就复杂起来,先是苦,染着重重的愁,接着变绿、变灰、变青、变黑,最后成了锅底色,两眼逼视着副市长刘振先,在酝酿一种从未酝酿过的情绪。
刘振先也是一肚子不痛快,脸上冻了一层霜,脖颈里汗失了控地往下淌。他想表态,想跟夏鸿远来上一段豪言壮语,可是,可是工人们太狠了。“不成啊市长,我跟他们把嘴都磨破了,没一个听,他们说要让市长您亲自过去。”
夏鸿远觉得让人抽了一个嘴巴,脸上火辣辣的烧。
没时间再想别的办法,更不敢拖,他只好亲自过去。往铁路上爬时,一脚没踩稳,身子重重倒地,膝盖磕在一块尖利的碎石上,破了,一股血渗出来,疼痛难忍。秘书几步扑过来,往起扶他,夏鸿远一把甩开秘书。
“走开!”他冲秘书吼一声,目光怒瞪在刘振先脸上。刘振先赶忙往前两步,前面带路了。
工人堆里,邸玉兰舞着红绸子,跳得好欢快。听见动静,往这边一瞅,看见了夏鸿远,扭着屁股就喊:“欢迎欢迎,欢迎卧轨。”
夏鸿远肺都要气炸了,管不了工人,她还添乱。
“给我轰下去!”
公安处长一挥手,两个干警立马扑上去,扭住邸玉兰胳膊。邸玉兰挣扎着,又喊:“下岗下岗,统统失业。”
“成何体统,你们工作怎么干的?!”夏鸿远不知是骂谁,他的骂声很响亮。
几分钟后,市长夏鸿远跟苏连泉和王春寿的谈判开始了。
夏鸿远换了脸色,其他人也换了脸色,这个时候,脸色有可能决定事态的发展。
“除了刚刚提过的,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市长夏鸿远一改刚才训斥人的语气,非常和蔼地冲工人代表说。
工会主席苏连泉是个有心人,他很怀疑夏鸿远的动机,犹豫了几下,没张口。铁轨上蹲的王春寿有点耐不住,心想把市长都整来了,还磨蹭个球。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见苏连泉板个脸不出声,王春寿没好气地冲夏鸿远说:“说出来,你可得答应。”
夏鸿远笑笑,斜睨一眼王春寿,恨不得踹他两脚,嘴上却说:“只要你能让工人们回去,我啥都答应你。”
“真的?”王春寿猛地直起身子,一眼的绿光喷在夏鸿远脸上。
苏连泉忙伸手拽他,生怕他上当。
王春寿结结巴巴又止住。
时间一秒秒过去,副省长限定的时间马上就到。夏鸿远强抑住心头怒火,开始用央求的口气说:“你们今天提的所有要求我都答应,作为一市之长,我夏鸿远从不说假话。”然后慢条斯理望住王春寿,“说吧,都说出来。”
王春寿终是厚下脸皮说:“你得把我的儿子安排掉。”
“行,没问题。”夏鸿远想也没想就答应。
苏连泉结巴着,这下他矛盾了,很矛盾,巨大的心理驱使下,还是张了口:“你得把我儿子放出来。”
“你儿子?好,好,我保证。”其实夏鸿远压根没思想他们说的话,他一边焦躁地看表,一边痛快地应着。
“现在马上让工人挪开!”夏鸿远命令道。
苏连泉没有动,他仍然不放心,想了一会说:“你得给我写个条子!”
夏鸿远气得眼里要出血,十分钟早就过去了,这两个人还没完没了。他焦急地扫了一眼黑压压的铁路,恨恨说:“拿笔来!”
“说,写啥?”
“我儿子叫苏朋,酒厂的,你得让酒厂放人。”
王春寿凑夏鸿远跟前,嚷嚷着也要条子,被秘书一把拉了过去。
谈判结束了。苏连泉和王春寿满意地吆喝着工人们离开。工人们一听五年的工资有了着落,慢悠悠站起来,朝铁路下边的人群走去。
半个小时后,那列火车吼叫着开过去。
天空突然吹过一丝凉风,夏鸿远拭拭额上的汗,钻车里给副省长汇报去了。
这一天,兰新线中断四小时零五十二分。
所有的人都没注意,老城里人黄风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铁路北边一片小树林里,他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工人们起身离开铁路的一刹,黄风觉得自己让人喂了一只苍蝇。
黄风恨恨“呔”了一声,孤零零朝河阳城走去。
第六章
国庆节一完,车光辉的队伍就开进乱石河滩。
酒厂科技生态园项目催得紧,要赶在冬季停工前干完主体工程,这事不能耽搁。他把三个项目处的人集中过来,又从乡里叫了一批民工,声势浩大地打响了战役。
贷款的事终于有了眉目,想不到说话腼腆的贾科长办起事来却很干脆,没怎么难为就把报告批了。行长的路子也已跑通,只待酒厂的担保手续办妥后,先期的五百万贷款就可以到账。
这天车光辉正在工地上忙活,保姆黄丫儿突然打来电话,说刘素珍又犯病了,在屋里砸东西呢,她拦挡不住。车光辉说:“甭管她,想砸什么只管让她砸。”
老婆刘素珍砸东西是常事,这年头,家里女人不砸东西,证明男人没用。这是车光辉的逻辑。车光辉有很多混账逻辑,这些混账逻辑已经成为他对付世界的好办法。这天他却不走运,电话合上没多久,黄丫儿又打来了,拉着哭腔说:“叔你快回来呀,再不来,家要被烧光了。”
一听烧字,车光辉怕了。老婆刘素珍这些年精神不大正常,真要烧起家来,黄丫儿是挡不住的。他跟工地上的人交代几句,驱车99lib?就往回赶。
车光辉回到家,妻子刘素珍正等着他呢。
刘素珍没烧,但家里砸得早不像样子。车光辉以前还敢把值钱的收藏品,陶啊罐的放显眼处,让刘素珍砸掉几批后,不敢了。客厅以及卧室里,只摆些好看却不值钱的,就这,三天两头仍然免不了噩运。
“怎么回事?”车光辉瞪住老婆,老婆不像是发病,像是发疯。
“哪里的臭婊子,说!”刘素珍往前横跨一步,一张脸上燃烧着炸药。
车光辉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边放包边说:“又发神经了?”
“死去吧你,搞多少才够!”刘素珍忽然扑向车光辉,这是她最近想出来的恶招,与其吵不如打,与其打不如先撕他。撕烂他,看他还怎么出门。
车光辉连忙招架,边招架边喊丫儿:“你姨又发病了,快来捆住她。”
这一招真灵,气势汹汹的刘素珍一听“捆”字,果然不敢了,再闹车光辉真敢捆她。以前刘素珍发病,车光辉一点办法也没,后来是医生出的主意,让他用绳子。结果发现,这招很灵,绳子便成了车光辉对付老婆发病的利器。
刘素珍跌坐在沙发上,鼻子一把泪一把。车光辉理好衣服,对着镜子照了照,脸没被撕破,他怒恨恨一眼扫过去,见刘素珍还在哭。
“哭什么丧,病犯得重了是不?!”
刘素珍噤声,刚才的蛮横瞬间没了影,可怜兮兮望住车光辉。
刘素珍就这样,反复无常,难以自控。她不是装病,是真有病。这病好几年了,车光辉带她四处求过医,吃了不少药。后来刘素珍拒绝求医问药,怕车光辉拿毒药害死她。但这些年刘素珍也学会了装,装得还很像回事。更多的时候,你分不清她是真犯病还是假犯病,可能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上楼睡觉去!”车光辉冲老婆叫嚣一声。
换在往常,刘素珍会听话地上楼,哪怕睡不着,也要在床上躺着。她对车光辉的恨往往就那么一两声,吼过去就没事了。今儿个她没,泪眼兮兮地盯住车光辉,盯半天,忽然又扑过去,一抱子抱住了他。
“求求你了,不要再碰婊子行不,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吧,再碰,我们母子都会疯的。”
车光辉没想到老婆会这样,身子在刘素珍怀里连着打出一片悸。
“你碰的够多了,把剩下的半辈子留给我们母子吧,求求你了。”刘素珍越说越恓惶,泪把她的脸颊打湿了。
车光辉伸出手,摩挲着妻子头发。这一刻,他有所触动,内心某根最软的弦,被弹了一下。
“好了,快去楼上吧,不要乱想,你身体不好。”
刘素珍猛地抬起头:“我乱想,你说我在乱想,姓车的,你敢说你没碰?!”
“素珍!”车光辉叫了一声,又放缓声音道,“跟你说多少遍了,你身体不好,要多注意休息。”
“你个没良心的,少拿身体吓唬我!”
话未落地,刘素珍痉挛起来,一双手先是抖着,紧跟着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羊癫风似的倒在地上。
黄丫儿从角落里跳出来,拿根绳子就要捆刘素珍,车光辉一把拽住她:“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啥也没说呀。”黄丫儿抬头道。
“别捆,今天别捆,把药拿来。”
家里是有常备药的,刘素珍这样已不是一天两天,说真心话,车光辉不是不管她,管,但没用,前脚医好,后脚病又犯。
强行服了药,刘素珍安定下来,这药其实就是让人安定的。车光辉抱起刘素珍,往楼上去。黄丫儿怪模怪样看住他们,心里道,今天这人可有点反常。
半小时后,刘素珍睡着了。车光辉并没马上离开,坐在床边,爱怜地望住眼前的女人。再怎么说,这也是他的结发妻子呀,跟他吃过苦患过难,尝受过人生的艰辛。只是……
老婆刘素珍原本不这样,她曾是个性格开朗,风风火火的女人。当姑娘时,还是队上出了名的铁姑娘。可是,自从车光辉有了钱,成了大老板,她便慢慢变成另一个人。多疑、猜忌,老是怕车光辉外头有女人。这样的事其实是阻挡不住的,这点她比谁都清楚。但她没法控制自己,终日阴云满面,心情抑郁,这给她的身体带来了更大伤害。早在五年前她就患了糖尿病,医生不止一次劝诫,要注意调节情绪,不能太激动,尽量不生气,要平和、乐观。
糖尿病人有两大忌:一是饮食。要多食豆面、荞麦面等杂粮,忌食含糖量高的食物。水果更是不能沾嘴。二是情绪。要放松自己的心情,切忌大悲大伤。饮食上刘素珍控制得不错,每日按医生嘱咐,杂粮蔬菜配以少量的白面、鸡蛋,一日五餐,保姆会按时做好。情绪却由不得她自己。尤其儿子车前子学坏以后,她更是动不动暴跳如雷,歇斯底里。
不能提儿子,一提儿子,刘素珍就会崩溃。
车光辉对她打击已经够深重,现在再加上儿子,不变疯才怪!这小杂种才多大点人啊,就敢把父母不往眼里放,三天两头领乌七八糟的人上家里鬼混,抽烟、酗酒、上迪厅打架闹事,有两次还差点弄出人命。这不成心不让她活吗?她真想拿根铁绳将他拴了,不让他出门。
钱,都是钱惹的祸。每每想到这里,刘素珍就想一把火把啥也烧了,烧了它总干净了吧?
车光辉木然地坐了好久,脑子开小差了,一个人影儿跳出来,先虚着、淡着,脑子里一下一下地晃,接着就真,就强烈。到后来,车光辉有点控制不住。
这天他没吃饭,没胃口。天快要黑时,他拿着包往外走。一直坐在餐桌边等他吃饭的黄丫儿追出来:“你要去医院啊?”
“去医院做什么?”车光辉被黄丫儿问得莫名其妙。
黄丫儿低头嗫嚅一阵,猛地抬头道:“还能干什么,看我姐啊,你当我不知?”
车光辉吓了一跳。黄丫儿随后说出的话,就让他腿都抖起来。
“你去医院找我姐的事,姨知道,她就是因我姐发病的。”
车光辉的步子最终还是迈到了医院,本不想来的,黄丫儿那么一说,心就突突跳,血也热,鬼使神差就往医院方向走了。
大丫在楼道里看见了他。
“来了?”大丫问。
“来了。”车光辉说。
“今天又来看哪个?”大丫问。车光辉每次来,都说是看病人,最近病人是多,多得医院都装不下。
“看位领导,他也出血了。”
“领导也出血啊?”大丫惊讶了一声,原又背过身去。幽暗的灯光下,车光辉看到一张背影。背影有点朦胧,有点飘,有几分虚幻。可这样的背影,他在河阳城是遇不到的。车光辉脑子里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看见这背影时的情景,他承认,他不是一个多崇高的人,打那刻起,他的心里就有了东西。
“怎么样,作家病情好点了吧?”车光辉往前跨了小半步,问。
“老样。你闲着啊,我得去侍候病人了。”说完,幽灵一般消失。
一道幽暗滑过心底,带着失落。车光辉苦笑一声,发了会怔,掉转身走了。出医院时他想,有些事真是急不得,得慢慢来。她不给机会,上天会给机会的,他又想。
第二天车光辉没在外面应酬,惦着老婆孩子,刘素珍发病是个信号,要是再不留心,麻烦就大了。车光辉吃过这亏,教训深。
回到家,黄丫儿已做好饭等他。餐厅里不见老婆儿子,车光辉感到蹊跷。
“人呢?”
“姨跟前子哥又骂架了,谁也不出来。”
“又为啥事?”
“前子哥想玩电脑,说是上网查东西,姨不让。争来争去,前子哥就把电脑砸了。”
“啊?!”
黄丫儿捂住嘴不敢笑,车光辉发怒的样子挺好玩。黄丫儿觉得,这家人真是怪,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天天吵。要说也是姨的不是,人家前子哥不就上个网嘛,干吗那么凶?前子哥天天挨骂,骂得她都有些同情他了。有时趁姨不注意,她会溜进前子哥的房间,陪这个小男人说说话。她觉得前子哥不像姨骂得那么坏,她倒挺喜欢他那股野味。
黄丫儿想不明白,黄丫儿想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比如车光辉,怎么会喜欢让姐姐大丫呢,这事不但奇怪而且好玩。
黄丫儿决计探个究竟。
车光辉气得跳脚。为电脑的事,他不知跟着讨了多少气。当初儿子老跑网吧,有时透夜不回来,刘素珍唠唠叨叨,骂他:..t>“不就一个电脑,买给他啊,让他往死里玩。”车光辉也觉得该给儿子买,儿子学习不好,说不定能在电脑上弄出点名堂。可不出半年,娘俩就为电脑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刘素珍骂儿子,整天钻电脑里,尽看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儿子不依,嚷:“电脑是爸买给我的,我看啥,不用你管。”刘素珍气得不行,趁儿子不在家,竟把电脑给卖了!儿子跟她几个月不说一句话,一有空就往网吧钻,抽烟、喝酒都是那时学会的,还大着胆把一些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穿着花里胡哨衣服的男男女女往家带。
哪个家长不担心儿女?电脑又抱来了,联想新产品,一万六千块。他开导老婆:“你就别再瞎费心了,只要他不出去惹事,爱咋玩咋玩去。”刘素珍恨恨地:“亏你还能说出口,你去瞅瞅,他看的啥?”又道,“唉,这小杂种,我脸红的说不出口……”
“去,把前子叫来!”车光辉对丫儿说。
黄丫儿哪敢怠慢,也不想慢,忙去叫车前子。见她进来,车前子先是扮个鬼脸,唬她:“敢告我黑状,看我怎么收拾你。”黄丫儿吐吐舌头,也扮个鬼脸出来。车前子抡起拳头,想揍她。黄丫儿凑过去说:“揍呀,揍,揍,就揍这。”她指着自己的脸说。没想车前子猛在她脸上嘬了一口,这可把她吓坏了,傻傻地看着车前子,又急又臊地说:“你……你……”
车前子毫不在乎,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说:“走吧,陪我挨骂去。”黄丫儿脸还红着,小胸脯跳得厉害,手忍不住摸了摸刚才被嘬过的地方:“你坏!”又道,“叔正生气着哩,可千万别顶嘴。”
车前子像是没听到,大义凛然走了出来。
黄丫儿的担心纯属多余,车前子一走出来,便老实得像只小绵羊,乖乖站车光辉面前,等着挨训。
“头抬起来!”车光辉一看他又装,气大了,“装啥装,有本事你把这个家砸了。”
黄丫儿在边上使劲递眼色,车前子偷望一眼,她的样子逗乐了他,车前子没忍住,扑哧就笑出声了。
见儿子这样,车光辉沮丧地跌坐在沙发上,他知道发火是没用的,一点用也没,遂败兴地道:“去跟你妈认个错。”
车前子磨蹭半天,没动。
车光辉摆摆手,也不逼儿子,叹气道:“好了,好了,砸了也好,免得你一天到晚尽看些破东西。”
一听父亲提这事,车前子窘得,脸不知往哪放。看来,自己在这个家里没有秘密,自己做什么他们都知道,想着想着,忽把目光瞪在黄丫儿脸上。黄丫儿有几分紧张,站了一会,实在撑不住,跑了。
“叛徒,原来是你在出卖!”车前子目光一直追着黄丫儿,直到她消失。车光辉也被儿子的目光逗出心事,眼前浮出另一张影子。
上午他得到消息,那个叫叶开的狗屁作家,怕是真不行了。消息是医院传染病科主任亲口告诉他的。
苏朋母亲来找黄二丫的这天,老城里人黄风恰巧没去广场。
糖厂职工灰溜溜地离开铁路,令黄风大为扫兴,无意间看到苏连泉和王春寿的丑恶嘴脸,黄风更是感到人世间的无耻,心情因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而越发沮丧,门都没心思出了。
中午的太阳恶毒而刁钻,钻哪儿晒哪儿,空气污浊又沉闷,压抑得很。乱石河滩一施工,河阳城的上空便整日荡着尘土味儿。黄风躺竹椅上,双目微合,神思凝重。他没心思陪这个找上门的二吊子婆姨说话,却也没想躲着她。二吊子婆姨跟破鸟二丫的谈话中,他已得知苏朋那鸟让检察院起诉了,听口气像是躲不过这个坎。报应!黄风心想这就是报应。
苏朋母亲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叫耿兰花,黄二丫跟儿子做夫妻的这些年,她一次也没登过儿子的门,也断然不允二丫这货上自个的门。因此她跟黄二丫几乎没啥交流,算得上是陌路人。可儿子现在进了看守所,耿兰花得想法子把他弄出来,打听到黄二丫姐姐的公公是监狱长,她才厚着老脸来求二丫。
“你是他的妻子,总不能睁眼看着不管吧?朋儿有了难,你不出钱倒也罢了,托个人说个话总能做到吧?”她说了一中午的好话,二丫还是不松口。
“这阵知道我是谁了,你儿子跟我闹离婚时你在哪?总不至于连这个你都不知道吧?”黄二丫听了一中午,也忍了一中午,这阵忍不住了。
“他混账,他不是东西,可他终归是你男人呀。到了这地步,你不帮他谁帮?”
“你说帮我就帮,我是你闺女还是你啥人?”
“二丫,妈求求你了,妈过去错了,妈给你认错还不行吗?”
“妈?亏你能说出口,不怕牙掉出来。”
二丫恨恨摔了下杯子,她只顾自己喝,给耿兰花一口水都没倒。耿兰花抹把泪,哽咽着嗓子。
耿兰花快要给二丫跪下了,眼泪珠子哗哗往下掉。
二丫忽然想起那个名叫林倩倩的鸡,指点迷津说:“你去找林倩倩,你儿子不是要跟她结婚吗,说不定她有好办法。”
“呸,你还提她,那个扫帚星,臭婊子——”骂到这儿突然噤了声,原来她也这样骂过二丫,忙改口说,“找了——”
她的声音弱下来,脸色惨白一片:“她早拿上钱跑了,唉,也怪那个愣头鬼,真名真姓都没弄清楚……”
二丫猛一抬头,不敢相信地盯住耿兰花,半天后悲凉地叹口气,关我屁事哩。
院里,黄风早已不耐烦。他认为这个二吊子婆姨简直愚蠢透顶,明明是蹲大牢的事,还瞎抱指望,没好气地冲屋里喊:“说完了没,说完了忙正事去。”
二丫从父亲口气里听出味道,眉一抖,笑脸儿一露,温和道:“我不会去求人,你还是回去吧,别瞎耽搁工夫了。”
耿兰花差点让这不近人情的父女激怒,直想骂几句脏话,可儿子完全把她的筋骨伤没了,再也没得那骨气,忍着泪出来,消失在毒毒的太阳下。
二丫的心被耿兰花打乱,没想这个女人会可怜到这地步,换上她,怕是打死也不会去求人。她跟出来,望着渐远渐逝的那个背影,心里漫过一阵疼痛。阳光粗硬地打在脸上,碎下来的全是冰凉,二丫能听到心哭泣的声音,一场夫妻就这样做到了头,说不出该哀还是该痛,脑子乱得像一锅粥,直想找个地方哭一场。
正伤神时,三儿远远走过来,见了她,垂头丧气道:“烦死了,狗日的天爷,热得人活不成。”二丫收起心事,强打精神问:“愁眉苦脸的,赔了还是输了?”
三儿说:“扯淡,谁还有那心思,我姐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二丫一惊:“啥时的事,你可别吓我。”
“谁吓你了?我是来问问,以前红红跟你说啥没?”三儿显得很恼躁,脸上灰扑扑的,全然没了那份精神气。都是找红红找的,这个女人,可把三儿害死了,说不见就不见,一个大活人,居然真就不见了。这热的天,上哪找去?见二丫怔在那里不说话,三儿又道:“怕是我姐跟人跑了。”
“你放屁!”二丫突然就给骂了一句,骂得很脏。她认真想了想,没想起啥,以前跟红红老在一起,说过的话多着呢,这阵全给没了影,一句也记不起来。
“你看我这脑子,里头装的尽是石灰。哎,厂里你问了吗?”
二丫有点急红红。
“问个啥!她都半月没上班,厂里还到处找她呢。”
二丫让三儿的脏话说得脸红起来,没来由的就红。
红完,她又说:“这就怪了,能到哪去呢?”
二丫觉得自己并不理解红红,她不理解这世上每一个人,有时候,她连自己都不能理解。她望望天,天火红火红,她记起好久没看到云彩了。
“报案了没?”又过半天,二丫收回目光问。
“报个辣子!”三儿气鼓鼓的,他的心思并不全在红红身上,如果不是他妈硬逼着他找红红,他不会在这热的日头下乱跑。凭啥要让我跑?!三儿的生意赔了钱,心烦得要死。
“她留下封信,不让家里找她。”三儿又说。
二丫松口气,既然不让找,人肯定是安全的,说不定过几天自己就回来了。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地说:“三儿你得报案,这种事报了案好。”
“报案得花钱,你以为警察会给你白找人,我才不花那冤枉钱。”
三儿的话让二丫心凉,联想到苏朋,心里漫过一层惆怅。“你也甭急,慢慢打听,能上哪儿哩,没地方去还不就回来了,用不着担心。”她敷衍着说了几句,打算回去。
“我担心她做啥哩,是我妈担心,天天催我找。祸害,真是个害人精。”
“她是你姐哩,找也是应该的。”二丫又多了句嘴。
“姐咋了,姐就该害人?害得我买卖都做不成。”三儿擦擦额上的汗。其实他生气的是红红拿走了他一千块钱。钱压在枕头底下,本想给二丫买条裙子,没想让红红给偷了。这些日子没买卖,他心里急,嘴上都起了泡。看见二丫穿件吊带背心,奶子鼓鼓地往外跳,藕似的胳膊白白嫩嫩。他又忍不住心动,咽口唾沫,馋馋地盯住二丫。
一碰那目光,二丫仿佛醒了,丢下句话,趿着拖鞋进了院。
三儿痴痴癫癫,隔着院子望了好一阵,终因怕着黄风,不敢轻举妄动,很不甘心地走了。
晚饭刚吃过,丫儿来了,一进门就搂住二丫脖子,这家里就数她跟二丫还算亲热。
“做啥好吃的,也不给我留点。”
“待一边去!”二丫没好气地臭道。
“不嘛,人家想你了。”丫儿说着挠一下二丫的胳肢窝,二丫咯咯笑了。
“想想想,头上想还是脚上想?”二丫正在刷锅,怕把丫儿衣服弄脏,一进门她便发现,丫儿出脱了,时尚了,袅袅婷婷的,完全是她当年那副模样。
丫儿还在纠缠,她今儿高兴,恨不得咬二丫一口。
二丫忙完,姐妹俩到里屋说话,丫儿才发现,姐姐心里有事。
“还是那个三儿?”丫儿问。
二丫摇头,她才不会为三儿烦心哩,三儿走后,黄风又唠唠叨叨,把她说得八面子不是东西,二丫懒得跟父亲争辩,这段日子她跟父亲的话越来越少。
二丫是烦苏朋。表面上二丫装得冷,好像苏朋的死活跟她没关,其实只有自己知道,她为这事焦心哩。她拉过丫儿的手:“你说我该不该去求大丫?”
“去了也不见得管用,大姐不会帮你。”丫儿说。
“我就知道,谁也看我笑话哩。”
“姐,不要小心眼好不?”丫儿嘟囔了一声,说,“他们家跟我家一样,一个不管一个。”
二丫没话了,大丫家的情况她多少还是知道点,这个指望怕是真要落空。
“你少理他,钱又不是你花的。”丫儿愤愤不平,她对苏朋没好感,从没叫过一声姐夫。二丫缄口不语,丫儿还小,哪知道夫妻间这些破事。整个下午,她都为这事犯难过,她是真不想管的,也没法管,可她不得不为自己着想。女人离一次婚可以,要是接二连三离,怕是一生都要耗在这上面了。
睡觉时,丫儿突然神神秘秘说:“大姐最近不对劲,怕是要出事哩。”
“她不是在医院,能出啥事?”二丫本来不想提大丫,见丫儿表情很怪,忍不住问。
“不说,反正出事哩。”
“你个死丫头,拿我开涮!”两个人在床上打闹起来。
丫儿还是忍不住把心里的疑惑跟二丫说了,二丫好不愕然,半天才说:“真的?”丫儿说完又后悔,她也是乱猜,并无真凭实据。见二丫透不过气的样子,丫儿忙说:“兴许是我乱想哩,医院里乱糟糟的,我都烦死了。”
二丫却认定丫儿说的是真。
老城里人黄风没睡,睡不着,丫儿到车家当保姆两个月了,极少回来,回来也不跟他说会话。黄风感觉被她们踹开了,成了一条多余的老狗,可怜巴巴等施舍。女子们是没有良心的,他越发地认识到这点,长大一个飞一个,直飞得鸟去巢空,一屋子孤单留给他自个。
夜风吹起来,吹得院里沙沙作响,屋子里的温度渐渐凉下去,黄风感到身上有点冷。
二丫和丫儿还在叽叽喳喳,好像在说大丫。黄风支起耳朵,就听得大丫这鸟又犯贱了,跟那个包工头眉来眼去。“呔!”他心里恨恨恶心了一阵,闭上眼,装睡,却没想一股子泪潸然落下。
老城里人黄风曾有个不错的家。
大丫跟二丫是双胞胎,二十二前的那个冬天,在一场漫天飞舞的雪里,大丫和二丫哌哌落地,给这个没落的家庭带来新的欢乐。在父母的呵护里,小姐妹一天天长大。母亲是个贤淑的女人,气质高雅,举止端庄,脸上始终洋溢温和的笑。父亲虽然不苟言笑,但对两个女儿却是充满着深爱。小时候,两个人的性格并没什么太大的差异,只是二丫比大丫稍稍性烈一点。在母亲的循循诱导下,大丫很早便形成宽厚的性格,凡事都让着二丫。母亲生下丫儿不久,被一场车祸无情地夺走生命。这场意外的灾难给这个祥和、温暖的家庭带来致命的打击,父亲自此变成一个寡言少语,对世事漠不关心的人,他把全部精力放在三个女儿身上。
母亲的去世让大丫过早地从孩子变成了大人,从那时起,大丫肩上的担子重起来,她自觉地担起母亲留下的责任,像个小母亲一样尽心尽力照顾两个妹妹长大。十九岁那年,她遇到了叶开。这个身材瘦削,个子矮小,眼睛乌黑,眉间和下巴上有不少黑痣的年轻男人,一闯进她的生活,便牢牢地俘获了她少女的心。他的狂傲自大,他的多才多艺,以及性格中不时流露出的那种多愁善感的文人气质,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大丫,使她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子魔力,让自己无法摆脱。
那时的叶开刚从大学毕业,在河阳政府部门做秘书。他的父亲是公安局的科长。优越的家庭条件和令人羡慕的工作环境无法不让大丫心生幻想,而且重要的是叶开是位诗人,他在大学时代就发表了不少作品。那个年代是文学的年代,作家和诗人既是社会的灵魂,又是少男少女膜拜的偶像。十九岁的黄大丫很快被叶开迷得神魂颠倒,她经常变着法儿请叶开到家里吃饭。父亲黄风一开始对这个青年才俊给予相当不错的评价,尤其得悉叶开的祖上是晚清时代河阳城的一名门望族时,更是对过位年轻人抱以很高的热情。
在父亲和大丫的一片热情里,二丫也很快与叶开熟络起来。叶开每次到黄家都能受到最好的礼遇和最为热情的招待。父亲的态度增强了大丫献身叶开的决心,在一个月色柔美的夜晚,乘叶开的父母外出,大丫终于如愿以偿,将自己少女的纯真奉献给了心仪的男人。偷食禁果非但没让大丫害怕,反而让她意外地尝到了人生的另一枚甜果。她频繁地跟叶开幽会,一有机会就剥光叶开衣服,让这个大她五岁的男人在自己身上撒野。可是好景不长,父亲黄风突然在一天晚饭后郑重其事地警告大丫,要她立即断绝跟叶开的来往,并宣布从此以后不许姓叶的迈进黄家一步。
这个意外如同母亲惨遭车祸一样深深震撼了大丫的心,也以更快的速度颠覆了父亲在她心中的地位。经过一整夜的思考,第二天一早大丫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搬去跟叶开同住,直到叶开娶她为止。这个决定刚一宣布,便在家里炸响惊雷。父亲黄风气得一头栽地,险些一命呜呼。妹妹二丫血赤着脸,鼓足了劲抡起胳膊扇出了一生最为震惊最为耻辱的一个嘴巴。她在二丫泼妇一般的辱骂中骄傲地走出这个曾经无限眷恋,而现在丝毫不觉有啥温暖的家,义无反顾地走进那座河阳城众人向往的老式四合院。
大丫跟叶开一直没有正式结婚,叶开说真正的爱情不需要世俗的形式证明。再说他苦于创作惊世之作,哪有什么闲时间举行婚礼?大丫不在乎结不结婚,只要自己心爱的男人守着她就行。她不怕叶开弃她而去,对付叶开这样的男人,大丫相当有自信。
然而谁能想得到,正是这个叶开,让黄风对他含辛茹苦拉大的两个女子生出了切肤之恨。他知道,是叶开把他推向了深渊,让他再也无法拿正常的目光去看待他的两个孩子,一想这事,黄风就恨得要命,他怎能轻易原谅叶开这个千刀万剐的呢?
每个清晨,包工头子车光辉都是第一个站到乱石河滩的天空下,直等到工地上干活的人影稠密起来,他的心方能踏实。这个多年养成的习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不过他自己是改不了了。
市长夏鸿远打电话时,他刚刚跟胡万坤吃完“三套车”。大多数人都是中午吃“三套车”,他和胡万坤却老在早上吃。
夏鸿远找他谈阳光工程的事。有人把这事告到了省上,省上派人调查,也没弄出个结果。告的人不死心,带着一帮子贫民窟的安置户去省里上访,据说在省政府门口静坐了半天,省上打电话让河阳的领导去领人。车光辉到市政府的时候,副市长一行刚刚上路。
“得想办法开工,工程停了五年,造成的影响有多大,你应该清楚。这个半拉子工程必须解决,否则,你我都不好跟上面交代。”一进门夏鸿远就说。
河阳一连串的事弄得夏鸿远被动上加被动,他必须尽快抓出一两件能安定人心的事来,要不然他这个市长,可就真的不好当了。这个半拉子工程他一直不想管,省上过问时他把责任都推到上一届班子身上,说里面原因很复杂,他不好插手。现在看来,不插手还不行。
“钱都让政府挪给了别人,您让我拿啥开工?”一听夏鸿远老话重提,车光辉故意道。
“政府有政府的难处,你们企业就不能替政府分点忧?”
“谁没难处?我们企业难处更大,现在环境这么差,每项工程都得垫资,能垫得过来?”
“你们靠什么发展起来的,回报一下社会有什么不可以?”夏鸿远对车光辉的态度不满了,语气一下重了许多。
车光辉笑笑,每次领导发火的时候,他都笑笑。
“我现在实在是垫不过来,就那半拉子工程,我还垫了一千多万呢。”
“这个我知道,可工程一拖五年,你难道不觉得脸上难受?”夏鸿远口气越发不友好起来,他凝视了车光辉一会儿,又道,“我说车总,这不是垫资不垫资的问题,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形象问题,我想你不会让政府太难堪吧?”
夏鸿远把话说到这儿,打住了。他不想在这些厂长经理面前发表太多的言辞,但他必须得表明一个态度,那就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政府难堪!以前他替车光辉遮拦,那是他不想管这件事,现在既然要管,就得先给车光辉亮出一个态度。
态度很重要。
车光辉再次笑笑。他不想惹恼市长,但他更不想去修那个半拉子工程,要修早修好了,哪能拖到现在。车光辉心里是有气的。当初你们划转工程款的时候,谁征求过我的意 89c1." >见?大笔一挥,钱到了河化大厦上,这是你们造的苦果,就该你们来品尝。车光辉胡乱想着,脸上却装出一副诚惶诚恐、唯唯诺诺的样子。
夏鸿远见他服了软,说:“这事你回去考虑一下,抓紧给市上一个答复。”
车光辉刚要嗯,手机响了,电话居然是黄大丫打来了。车光辉惊讶坏了,黄大丫居然会给他打电话?心里一阵热,紧跟着又迷乱,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夏鸿远。夏鸿远猜想,定是哪个女人打来的,只得说:“去吧去吧,你们都是日理万机。”
“不敢不敢,市长您才是日理万机。”车光辉一边说着,一边逃出来。紧着就冲电话喂喂。电话那头黄大丫说:“你送来的那个病人快要死了,麻烦你把她弄走吧,我好烦。”
车光辉的确往医院送过一个病人,是个女的,跟叶开一样,也是大风后犯病的,流血,恰好就安排在叶开病房里。女人的父亲曾是河阳建筑工程管理站站长,对车光辉有恩。但凡有恩的人,车光辉都想报答。
赶到医院,医生正给女人治疗,病房里的气氛有点紧张,两个护士来回奔跑,推来炮弹似的氧气瓶要给女人输氧。女人躺在床上,脸色惨白,比刚送到医院那天还虚脱。车光辉不安地问大夫,到底咋回事?主治大夫说:“病人体质一直很弱,自身免疫力太差,昨天给她减了药量,没想这么快病情就出现了反弹。”
“要紧吗?”车光辉让女人纸一般白的面色吓坏了。
“不会有啥事,这两天反弹的病人比较多,估计与气候有关。先输些氧,再把药量加上去,很快就可以恢复过来。”
大夫说得很轻松,车光辉却出了汗,黄大丫看他紧张成这样,递给他一条毛巾,说:“擦把汗吧,小心你也给急出病来。”
车光辉感激地看了一眼黄大丫,接过毛巾,却没擦。
半小时后,女人睡着了。女人鼻孔插着吸管,手上扎着针头,睡着的样子很安静,鼻翼轻轻翕动着,一缕刘海儿遮住她苍白的额,青春的面颊尽管让疾病浸淫,可虚弱中呈现的美丽依然那样动人。
另一张床上,叶开也昏昏入睡,面色如土,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
“他情况咋样,实在不行就转院啊。”车光辉突然替叶开担心起来。
“还能咋样,老样子。”黄大丫伤感地叹口气,扭头望住窗外。这段日子,黄大丫一天比一天憔悴,丈夫的情况十分糟糕,身边又没有一个帮她的人,连句安慰话都听不到。黄大丫也是急了,不急她不会给车光辉打电话。她知道这男人心里想什么,可现在真是顾不上了,救丈夫是关键。黄大丫本来是想,等男人来了,就让他帮忙,想办法给叶开转院,这破医院她是一天也不想待了,好人都能治死。可这阵面对男人,黄大丫突然又不想说。
凭什么啊,他会无缘无故帮你?
不见黄大丫说话,车光辉有点急:“有什么需要我帮的吗,尽管说,千万别客气。”
愁闷着的黄大丫本想感激,一抬头,却触到一双贪婪的眼睛,还有车光辉那种居高临下的富人态势,当下火了:“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要你来管我?”
“我……我……”车光辉哪想到黄大丫会发脾气,还这么猛,一时傻住。
黄大丫忽然又想起房子的事,如果不是他,那座四合院就不会拆,他们的日子就会平平安安。如果不是他,她的心情就不会这么烦。这些天在医院,黄大丫看够了医生护士的脸色。同在一个病房,医生对另张床上的女人百般殷勤,要多周到有多周到。对她家男人,却是恶眉恶眼。昨晚她还跟值班医生吵架呢,就因为她连叫三次,医生护士没一个理。对方刚摁铃,医生护士马上笑容可掬地出现了。
黄大丫将一肚子火发泄出来,她的声音惊动了病床上的两个人,叶开挣扎着抬了下头,没抬起来,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另张床上,女人努力着想坐起,想跟黄大丫说句什么。一见黄大丫的恶相,又缩了回去。
“算了,我没心思陪你说这些,你还是走吧,我要睡一会。”黄大丫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跟一个暴发户发火有什么意思呢,她可是作家夫人啊,有身份的人。
车光辉却不觉得尴尬,很耐心地听黄大丫把火发完。这段日子在医院来来去去,目睹了形形色色的病人,车光辉算是有了另一番感慨。医院真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你感受到的是人类另一种气息,与死亡挣扎、搏斗的气息。生与死的较量,痛与苦的挣扎,在这里被演绎得生动、丰富,而又充满更多的无奈。病人的呻吟、痛叫,家属的眼泪、叹息、悲伤甚至绝望都会让健康人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只有到了医院,人才能透彻地悟到,唯有健康,才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
车光辉很能理解黄大丫,绝不是因为她漂亮,更不是某一个早晨,这位河阳城里颇富传奇色彩的女人用一张背影打动过他,更不是自那天起,他在心里就藏进这个女人。这阵的他,真真实实感受到了黄大丫的痛,黄大丫的苦,还有黄大丫的那份无助。
他想帮她,可女人用这样的方式拒绝了他,也掐灭了心中那团呼呼往外跳的火焰。讨了没趣的车光辉只能冲黄大丫笑笑,悻悻然离开。目前他还缺乏对付女人的办法,或者说,心里那团火还烧得不旺。他需要时间,需要反复地问清自己。
但他相信,女人是逃不开他的,他有这个直觉。
第七章
李木楠从北京回来了。
河化上市的事再次泡汤,有关方面对河化财务报告经过反复核查,认定是一例典型的作假上市案。为此北京方面已对推荐河化上市的省经贸委提出严厉批评。
“是河阳有人告状,证券委掌握的情况比较细。”李木楠说。
陈天彪本来就有心理准备,听了李木楠的汇报,平静地笑笑:“跟告状没有关系,问题就在河化身上。”
两年的努力付之东流,一线残存的希望终于破灭。陈天彪眼里是挥不走的迷茫。为了运作上市,林子强两年花出去三千万。三千万啊!就像打水漂一样白白流走了。而河化下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没着落。
“小丽把东西给你了吗?”他抑制着内心的愤慨,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李木楠从包里拿出账本,默默放陈天彪面前。
陈天彪没动账本。事实上林子强花出去的每一分钱,他都一笔笔记在心里,之所以让汪小丽一笔不漏地秘密追记在这里,也是为将来做提防。河化毕竟是国有企业,陈天彪不想落到三千万打了水漂自己到头来却说不清的地步。
“这事怎么办?”李木楠已从汪小丽的口中得知不少上市内幕,心中愤愤不平,用目光征询陈天彪的意见。
“花都花了,还能咋办,把它放起来吧。”陈天彪言犹未尽。他懂李木楠的意思,可上市表面上由林子强全权负责,但里面到底插了多少双手,恐怕连林子强本人也说不清。这是个炸弹,最好能把它捂得严严的,否则……陈天彪不敢想下去。
李木楠没想到陈天彪会如此简单处理这件事,心中的困惑更大。他在北京的时候就已想好,一定要把这三千万弄清楚,绝不能让它进了私人腰包。见陈天彪一点没有追究的意思,他想张口争辩,却让陈天彪拿手势止住了。
“啥也别想,啥也别问。木楠,听我一句劝,凡事都有它的背景,往后做事,别太冲动……”
“我不是冲动,我是心疼工人的血汗钱。”
“算了吧,这事到此为止,记住,以后不许提起。”
李木楠不语了。他真是没想到,陈天彪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以前可不是啊。李木楠脑子里闪过许多事,以前的陈天彪,在他眼里不只是一位企业家,更是敢言敢为、疾恶如仇的侠士。
“好吧。”他无不灰心地应道。
“……望成他好吗?”半晌后陈天彪才问及儿子望成。
李木楠意欲离开,陈天彪问他,又不能不回答,耐着性子道:“望成很好,他的咨询公司开得相当不错,目前正在为省里一家企业做上市辅导……”说到这,李木楠脑子里忽然又闪出一个人,道,“嫂子也很好,腿病没大碍,望成给她请了最好的针灸医。”
陈天彪哦了一声,心似乎松弛下来。半天,他抬起目光,投向窗外,探向遥远的天际。天际苍茫,浩瀚无边,陈天彪眼里随之一片混沌。往事一幕幕跳出来,在他内心深处翻滚,忽而惊涛骇浪,忽而雷鸣电闪,悔恨和内疚齐齐压向他,要把他吞没,击穿……
这一刻他忽然彻悟,有些人,有些情是永远种植在心里的,是长着根连着枝的,根本无法忘却,想拔掉它砍掉它,一点都不可能。可是晚了,到这时,他才体会到生命里的失去还有抛弃是多么深重的罪。
夜里,陈天彪早早上了床,一句话也不说。苏小玉忙活完,洗了澡,一袭粉红进来了。
瓷白幽暗的灯光下,映出一具曼妙而又性感的身子。哦,那是女人的身子,细白的肌肤裹在丝质睡袍下,睡袍几近透明,软软地垂在膝盖处。她的脖颈裸露着,那里呈现出一片玉色,真的是玉色,带着粉,透着红,灯光打上去,粉变了,红也变了,变成一种少见的玉石色。那色彩忽而变成象牙的颜色,忽而又变成水萝卜的色泽。顺着两只滑润的肩膀看下去,你就看到风景了。睡袍轻轻盖住的,是两座山峰,饱满、结实,以年轻的姿态高高挺起。中间那道沟,看似是遮掩住的,其实是半露的。那是怎样一条沟啊,顺着两座小山包滑下来,在鼓胀和澎湃中缓缓散开,却又暗暗的收拢。于是那里就更显出饱满,更显出坚挺。睡袍的颜色也变了,因了那沟,变成另一种色儿,肉色。两座山峰颤丢丢的,像饱熟了的玉米,更像两只玉色的兔子,急不可待想跳出来。顺着山峰下去,便是一片平坦的腹地。好平坦啊,青春的颜色写得满满的,青春的弹性还有青春的肉感都呈现在那里。
不可否认,苏小玉是年轻的,只有二十来岁。跟床上的陈天彪比起来,做女儿也还嫌小。可这个年轻的女子发育得太快,成熟得有些让人吃惊。尤其今夜,刚刚沐浴过的身子如开放的荷,如浮出水面的藕,如缓缓绽开的莲。一袭暗香飘过,整个屋子变得迷离,变得令人气短胸闷,变得让人很想做点儿什么。
那就做吧。
苏小玉有些急不可待,轻轻褪下睡袍,裸着脚,朝床走去……
一具鲜活的女人肉体,一个滚烫的身子,一条宽阔的河。河呼唤鱼儿,呼唤一条激情勃勃的船。
“我要……”柔软的灯光下,苏小玉发出热切的呼唤,一只手伸过去,蛇一样在陈天彪早已失却光泽的身上抚摸。陈天彪仍旧闭着眼睛,似乎感觉不出一条美艳的蛇已爬他身上。苏小玉好久没跟陈天彪同床了,年轻的身子哪能经得住这长的饥渴。不等陈天彪做出反应,一只手急切地就往里钻,轻车熟路就探到了底。
软的!
哦,它是软的!
苏小玉不甘心,刚才沐浴的时候,她就幻想了许多,把这个难得的夜晚想得那么丰富,那么多情,那么热烈。事实上自从嫁给陈天彪,她一直是饥渴的,就像一头小鹿,从没在老鹿身上吃饱过。
来一回啊!
她更急地扑上去,像一团火,急切地在他身上燃烧,更像一头发情的小母牛,哞哞叫着,舔着,要。
陈天彪却完全像个死人,任凭那具嫩得能淌出水,鲜得能冒出芽儿,热得能灼烧死人的女人在怀里动,在身上野,在四处乱抓,就是不做出一滴儿反应。
女人努力了半个小时,把自己的身子折腾得火烧火燎,难以自禁,却发现对方死如冷灰,不但不配合,反而用一种残酷的方式回击着她。
苏小玉愤怒了,猛地从他身上弹起来说:“到底怎么回事,玩腻了是不是?!”
面对苏小玉如雷般的质问,陈天彪一句未吭,腾地跳下床,披上衣服,下楼去了。
苏小玉脸色铁青,刚才还滚烫的身子瞬间熄了火,一股冰凉从心口处腾起,迅速就蔓延了全身。
“陈天彪,你不是人,你是魔鬼!”骂完,她伏在床上哭了起来。
陈天彪来到楼下,没入浓浓的夜色中。脑子里一直挥不走麻大姑的影子,一个磨盘滚出来,滚得满地都是。那点点滴滴的恩爱,从四下溢出来,溢得他想叫、想喊。他真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狠心丢下她,跟眼前这女人过起日子来?
难道仅仅因为她年轻漂亮?
夜风啸啸,月光惨淡,世界一片浑浊,夜气像沙漠深处腾起的热浪,让人疯狂又令人窒息。
……
六年前,陈天彪的前妻麻大姑还住在乡下。
每个周末,陈天彪都回到乡下去过。这天吃过饭,麻大姑张罗着喂她的猪和鸡去了,陈天彪想帮她,大姑不让。自从陈天彪在城里有了份事业,大姑就不再让他沾手家里大大小小的粗活,陈天彪硬沾,大姑便气气地说:“让你歇你就歇着,这粗活哪是你做的?”陈天彪虽知大姑说的是真心话,可听了还是难受,自己咋就沾不成粗活了呢?
大姑是个闲不住的人,辛苦把两个儿子拉扯大,一个留到北京,一个.t>去美国留学,大姑突然就老了,从身到心地老。一次陈天彪请客人到家吃饭,客人见了大姑,很恭谦地喊了声姨,还说:“姨啊,你好福气,有陈总这么争气的儿子,该好好享享清福了。”弄得大姑尴尬得不知脸往哪儿放。客人走后,大姑浅浅地叹了声,说:“往后有啥招待,你在城里办了吧,甭往家里带。”
打那以后,大姑开始养猪,养鸡。她心细,操心操得周到,鸡一窝一窝地卖出去,猪一窝接一窝地下崽,可大姑的身子也一天一天弯下去。陈天彪知道,拦是拦不住的,苦了一辈子,突然让她闲下来,还不把她憋死?
那一天,陈天彪站在堂屋门口,盯住大姑的身子望,晚霞的余晖里,那身子像一磨盘,转啊转啊,转出一个囫囫囵囵的家,转出一个圆圆的月亮……转得他心里实实在在,一点儿空缺都没有。
多少年前,他在监狱里隔窗望月的时候,这个磨盘就是他望不够的月亮。蹲在阴冷的牢房里,望着望着就望出两行滚烫的热泪,泪珠子一直滚到这城市的边上,滚到他两个儿子的眼睛里。从牢房到这个家,是他爷仨泪珠子铺成的一条路呀……而路上来回奔波的,就是这磨盘。
磨盘不流泪,从她给了陈天彪这个家到今天,没有谁见她流过泪,就是重点的叹息,陈天彪也不曾听到过……
有了这个磨盘,陈天彪心里还能再有别的女人吗?
可他还是有了!
上市的希望彻底破灭后,河化的改革便被逼到了桌面上。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非下不行的棋。再不下,怕是连下的机会都没了。
可到底怎么下,陈天彪心里还是没个准谱。
难的是人啊!人往哪打发,怎么打发?
董事会开了整整两天,李木楠提出的“内部法人责任制改革方案”最终未能获得董事会通过。董事们的理由很简单,河化是河阳的一面旗帜,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让河化散了摊子。李木楠再三向董事会解释,内部法人体制改革不是散摊子,而是把劣势企业首先推向市场,让其自生自灭,从而确保优势企业能轻松健康发展,不被拖死。
董事们反驳,一家人两锅饭,职工能答应?
陈天彪在这两天里没发表任何意见,企业走到这一步,他还能说什么?他承认,李木楠提出的分灶吃饭方案是解决目前河化危机唯一的方案,也是拯救河化的唯一途径。河化目前十四家厂子,八家是亏损的,两家持平,只有四家赢利。用四家厂子赚的钱养活十四家厂子几千名工人,用不了多久,这四家也会被拖死,与其被拖死,还不如趁早让该死的死掉。明眼人都懂这个道理,何况他陈天彪!
但真要这么做,行得通吗?
董事们的担心不无道理,八家亏损的厂子要全部断了奶,自己找饭吃,不出半年就会关门大吉。而这八家,拥有的工人最多,合起来有五千六百名。如果一下子把这么多人推向社会,会是什么后果?再说,河化是国有企业,做出这么大的决定,必须经市上通过。市上会同意河化这方案吗?
陈天彪现在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做大呢?没人逼他,是他错误地估计了自己,也错误地估计了这变幻莫测的形势。
他后悔自己后来太优柔寡断,没把这些破烂一股脑儿全甩出去。
当天夜里,陈天彪把李木楠叫到家里,因为会上受挫,李木楠情绪非常低落,牢骚满腹地说:“董事会只会和稀泥,有啥决策水平?这么和下去,河化不垮才叫怪。”
陈天彪微笑道:“你也别急,有些事情急不得,一急准出事!”
李木楠说:“集中优势产业的实力,继续保持河化的竞争力,才有机会走出低谷。至于那些本该淘汰的企业,你救它何用?市场经济就是淘汰经济,没有死亡哪有新生?”
陈天彪不说话,一张脸阴沉着,眉头皱得很紧。李木楠说了半天,他才从冥想中醒过神,冲李木楠说:“继续说,我在听。”
“改革是死,不改革更是死。与其等死,还不如破釜沉舟,或许还会杀出一条血路来。”
“政府呢,你考虑过政府吗?”
“政府当然不会同意,这个我早就考虑过了。”
“那你还坚持改?”
李木楠不语了,他承认,很多地方他还很书生,按陈天彪的话说,就是不考虑现实,纸上谈兵。但把所有现实都考虑周全,还有出路吗?这也是他执意离开河化、离开陈天彪的原因。他越来越感觉到,在河化这样的企业,除了被捆绑被束缚,妥协忍让,什么作为都很难有。可惜,他未能离开。曾经的去意坚决,又变得优柔寡断,到底舍不得什么呢?
苏小玉从卧室走出来,照样趿着拖鞋,穿一套宽松而质地柔软的睡衣,样子看上去有些慵懒。李木楠算是这个家的常客,苏小玉在他面前很少有什么不自在。加之她跟李木楠年龄也差不多,还较李木楠小一岁呢。平日李木楠称她嫂子,她佯装不高兴,非要让他改口。至于改口叫什么,她倒是不说,李木楠也不敢改。
“木楠来了啊,我给你倒水。”说着,苏小玉给李木楠倒水去了。李木楠说不用,坐会就走。苏小玉已经跨进厨房的步子又扭出来,“有些日子没来了吧,今天多坐会。”说完,目光轻轻一动,去倒水了。
李木楠马上就不自在。刚才苏小玉看他那一眼,特别有意味,轻波微漾中,就有巨大的信息释放出来。更加让他难堪的是,他的目光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宽松睡衣下露出的两条粉腿,细匀、光滑,发散着瓷质的光芒。再者那睡衣有点透,里面若隐若隐,竟连黑色的底裤都能看到。李木楠一阵气短,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在苏小玉面前,就是气短。
倒完水,苏小玉大方地在李木楠身边坐下,给他削苹果。陈天彪懒得再管她,比她重要的事有许多,脑子忙不过来呢。
苏小玉给李木楠削好苹果,非要李木楠吃。李木楠不想吃,两人推搡中,苹果掉在了地上。李木楠赶忙去捡,一低头,结果看见……
“我该走了,董事长您也早点休息。”李木楠站起身说。
“走什么,事情还没谈完,坐。”陈天彪语气不容置疑。李木楠稍一犹豫,还是乖乖坐下。在陈天彪面前,他还是有些怕。从他被高薪聘进河化集团那天起,陈天彪三个字,就压住了他。不管在什么时候,这人总是有一种力量让他服从。
李木楠觉得自己有点宿命。
“你坐着干什么,睡觉去!”陈天彪又冲苏小玉说了一声,苏小玉脸一红,起身进卧室了。
两人又接着谈,陈天彪是想说服李木楠,结果说来说去,反被李木楠一席话说的没了词。他承认,李木楠坚持的这些,对河化目前是最见效也最实用的,一味地想着为政府脸上贴光,毁掉的不但是他自己,更是河化一万多人的饭碗。
一万多人啊。一想这数字,想起那一张张焦盼着的脸,陈天彪的心就重,似有万千压力积在心头。后来李木楠说:“我们已经错失了一次机会,当初如果能果断地把这些包袱甩出去,河化不至于被逼到死路。现在真是不能犹豫了,必须痛下决心。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应记住,我们是企业,不是政府更不是福利单位,企业是以效益为先,以……”
“好了,不说了!”陈天彪猛地打断李木楠,脸上表情无比痛苦。李木楠走后许久,他还不能平静。当初,当初如果真能按李木楠说的那样金蝉脱壳,做精做细做强,河化怕就是另一番样子了。
陈天彪说的金蝉脱壳发生在河化组建后的第三年。
那是一个生长爱情的季节,空气里充满玫瑰花的味道,人们只要吸上一口,爱情的甜美就会在心里升腾起来。陈天彪和苏小玉的爱情,正是在那时萌发的。可是在这样一个多情的季节,陈天彪却干过一件近乎绝情的事。
那件事完全是因为一件小小的意外引起,但对河化却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那天陈天彪心情很好,心情很好时他不愿闷在办公室,而是习惯到厂区各个角落走走。他一连转了几个厂子,转到链条厂时,一种意想不到的情景刺痛了他的眼睛。
主车间里,工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女职工织着毛衣,男职工或是甩扑克,或是闲聊,有两个人居然十分投入地下围棋。两道生产线静静地停在那里,另一道上,机子轰隆隆空转。操作台后面,一对小青年正卿卿我我,看上去很缠绵,很投入。
陈天彪静静地观察半天,没有人发现他,工人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欢乐里,只有那空转的机子,向他诉说这里的散漫,悠闲……
他回到办公室,这个意外猛地惊醒他,河化已不是原来他经营的那个化工厂,而是一个庞大的新家族,这个家族新添了不少成员,他们杂七杂八,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甚至还不具备起码的爱岗意识。如果不加遏制,河化会毁在这些人手上。
他没有发火,改造一批人的观念,靠发火和制裁是不管用的。他在寻求一种自然而然的方式,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一种新观念,这观念才能牢靠,才能成为大家共同维护的东西。
他将李木楠叫来,问有人只想拿钱不想干活,怎么办?李木楠说,换一种方式让他们拿,直到他们拿的不好意思。陈天彪豁然一笑,点了点头。第二天,他突然给链条厂单独开了一次会,宣布链条厂放假一个月,工人可以到劳动局自己联系培训,一个月后拿培训合格证重新报到。工人们一听乐坏了,全都有说有笑地走了。
接下来,他开始往劳动局打电话,过问报名培训的情况,劳动局的回答让他一天比一天失望。一个月很快过去了,重新报名时,二百号工人居然全都交了培训合格证。这种合格证,二十块钱一张,劳动局公开卖。
陈天彪的心翻了,他终于明白好好的链条厂为啥总是亏损,这是一批不可救药的工人,或许他们应该一直生存在亏损企业里。他不想再花什么心血,如果每个兼并的厂子都让他花大量心血,河化是走不多远的。他决定断腕割爱,也好给其他厂子给点颜色。
链条厂虽然不大,占地优势却很明显,地处河阳城商业密集区,有不少人早就盯上这块地盘,只是让河化抢了先机。陈天彪放出风,决定将链条厂改建商厦,寻求合作伙伴。一个月后,在众多洽谈者中,陈天彪独独选中腐竹厂的浙江老板杨东升。杨东升的麻大姑牌腐竹远销西北五省,生意很火,赚足了钱,想投资建一座现代化的商贸城。但精明的杨东升开价很低,他认定可以像当初不费吹灰之力拿下“麻大姑”这个品牌一样拿下这块地盘。陈天彪成其心愿,还价更低,条件是必须带走这二百名工人。杨东升非常高兴,二百名工人不就占二百个摊位吗?少掏二百多万,这买卖太划算。合同很快签好,链条厂的工人也是一片欢呼,终于不再干苦力了,白得一个摊位,摇身一变自己就做了商贸城的小老板。经商一个月赚的钱比厂里干一年挣的还多,在这个全民经商的年代,人们想钱都想疯了,谁还会在机遇面前犹豫?
商贸城很快破土动工。按合同,每个职工须先预交押金两万元,算是借款,商贸城建成后,按股分红。陈天彪多了个心眼,将这钱截留到河化账上,杨东升因捡了便宜,不好跟陈天彪计较。
仅仅一年,商贸城便在河阳落成,剪彩那天,河阳城好不热闹,可独独陈天彪皱着眉,他在替杨东升算计关门的日子。这场交易,表面看河化吃了亏,但陈天彪清楚,他把二百人的负担甩给了杨东升,而且更关键的是,杨东升筹资几千万兴建商贸城,这步棋一开始就输了。河阳是个农业城市,社会购买力本来就弱,这些年各处的老板都来投资建商城,但真正赚了钱的没几个。为啥?河阳人有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买一般日用品,从来不进大商城。河阳人建的批发市场尽管规模不大,但购物方便,轻车熟路,谁会费那么大劲爬上几层楼去买一个拖把,或是几个纸杯?再说,修那么大商城,商户从哪来?建商城一是需要社会购买力,再一个是必须与社会消费习俗相吻合。河阳毕竟是河阳呀,浙江人再精明,还能一口气改变河阳人多年形成的习惯?
果然,商贸城开张不出半年,就支撑不住了。客流量太少,交易额上不去,进去的商户又搬了出来,回到自个的老地方经营去了。商贸城成一座空楼,杨东升栽了。
工人们愁眉苦脸前来找陈天彪,陈天彪很同情地安慰他们,说实在没办法,你们已跟厂里解除了劳动合同,我也是爱莫能助呀。工人们再告艰难,陈天彪宽容地说,你们到公司财务去借些钱吧,谁让你们曾经是河化的职工呢。
工人们陆陆续续借够两万块钱后,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迟了,他们只能自己照顾自己,河化集团已经不是他们的了。
后来,杨东升迫不得已,将商贸城和腐竹厂一并抵顶给了银行,就这,还背了一屁股债。
这能怪得了谁呢,自古最无情的就是商战,一步失算,满盘皆输呀——
李木楠又拿了一个方案,陈天彪还是不满意。
“人呢,人咋办?”陈天彪固执地问。
“河化就是让人的包袱压倒了,要让我说,现在裁员一半,企业效益才能提高。”
陈天彪盯住李木楠,李木楠的直率敢言让他感动。班子成员中,唯有李木楠敢对他讲真话,讲气话。包括他离婚娶苏小玉,建河化大厦等许多大的决断面前,李木楠不止一次反对过他。后来的事实恰恰证明,李木楠的反对是正确的。陈天彪承认,李木楠是富有远见的,尤其现代企业管理和战略方面,李木楠可以算是专家。
但他能听李木楠的吗?
“你去过早市吗?”半晌后陈天彪问。
“没有,我跑那儿干啥?”李木楠有些不解地盯住陈天彪。
“有机会你去早市转转。”陈天彪说。
河阳城西区的体育场,不知啥时兴起了早市,每天天不亮,四处的小贩们齐齐赶来,卖瓜果蔬菜的,卖早点的,卖减价货的,河阳人便早早来这儿选购。李木楠一连去了两次,除了看到热闹的交易场面外,没发现别的。陈天彪再次问他时,他说去过了,想不到那儿挺热闹。
陈天彪的神情微微一动,想说什么,却又止住。
此时刚好九点,正是早市结束的时间,陈天彪拉起李木楠:“走,我们一道去看看。”
早市离河化不太远,车子几分钟就到了。小贩们正推着三轮车往外走,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粗声呵斥着磨磨蹭蹭还想多卖一会的小贩。提着菜篮子的老头老太太们从陈天彪和李木楠身边擦过,他们谈论着今儿的菜价又比昨儿贵了几角。李木楠心里犯疑惑,不就一个早市嘛,有啥看头?
当他跟着陈天彪走进去时,目光忽然被眼前的景象定住了。
只见刚刚摆过小摊的地方,一窝蜂地围去五六十号人。有老人,有妇女,居然还有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和小媳妇。他们扑向菜贩们扔下的菜叶、烂菜帮,争抢起来。有两个险些为一棵白菜打起架来……
李木楠的眼睛像是被什么猛地蜇了一下,他别过脸,朝远处的祁连山望去。
“知道不,他们过去可都是企业的主人,现在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跑来捡这些……”陈天彪沉沉地说。
他不知啥时点了烟,烟雾罩住他的目光,李木楠觉得那里面掩藏着很深的东西。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临进办公室时,陈天彪说:“即或是下,也得给他们有个交代。”
月末的一天,河化的职工突然围住了办公大楼。
事情的起因是河化要分流职工。方案刚刚定下来,外面就嚷嚷成一片,工人们围住陈天彪,纷纷讨要说法。起先陈天彪还耐心做解释,后来见工人们实在太过分,索性不理了。
工人们越嚷越激烈,说啥话的都有,有几个甚至在公开谩骂。李木楠出来了,他黑住脸,冲领头的几个发火:“吵什么吵,都给我回去!”
工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人回。奇怪的是,也没人再骂了。
“怎么,想闹事是不是,想上班的回去,不想上班的留下!”
这句一出,工人们全怕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像在等什么。陈天彪站在不远处,看西洋景一样看住李木楠。李木楠掏出手机,给人劳部和保卫部打电话,工人们一见他要来真的,哗一下散了。
陈天彪这才回了楼上。刚才那一幕,触动了他某一根神经,进办公室好久,他还怔怔地想着。工人们不怕他,居然怕李木楠,什么原因呢?
李木楠叫来人劳部长和车间主任,召开现场会,车间主任多方找理由,为围攻的工人辩护,李木楠一激动,当场做出决定,将刚才带头围攻的几个予以停班。会后,他走进陈天彪办公室。
“这帮工人,不能给好颜色。”
陈天彪望望他,一时不知该说啥,末了,只说:“工人也有工人的难处。”
“如果老是想着工人的难处,企业就永远没法改革。我还是那个观点,企业不是救济院,更不是养老院,我们要的是能创造价值的人。”
陈天彪今天不想听这些,他脑子有些乱,见李木楠还想说,做个手势制止道:“好了,大道理留着以后讲,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掉。”
李木楠一愣,再看陈天彪神情,就知道他烦了,脸一苦,告辞出来。没想在楼口碰见苏小玉。
“你……”自从辞职在家后,苏小玉很少再到厂里来。尤其这一年,陈天彪再三警告她,没事少在厂区里晃。苏小玉也懒得晃,她才不想在这里显摆呢,没意思。
“你什么你,不能来啊。”苏小玉俏皮地说了一句,看住李木楠。李木楠脸无端地就红了,目光想躲开,却又……
苏小玉穿一条紧身长裙,裙摆没及脚面,上面又披一条驼色披肩,显得既青春又华丽。面对这样一个女子,很难把他跟五十多岁的陈天彪联系起来,可是她真真切切是陈董事长的夫人。
“傻眼了啊,瞧你,没一点出息。”苏小玉往前迈了小半步,离李木楠很近了,呵着香喷喷的气息悄声说。
有工人从远处把目光看过来,楼里出来两位办事人员,想跟李木楠打招呼,一看情形,低下头绕了过去。
“找董事长吧,我带你进去。”李木楠略显惶乱地说。
“干吗要找他,找你不行啊。”苏小玉扬起脖子,挑衅地看住李木楠,“中午没应酬吧,陪我吃饭去。”
“哪有时间,你看这厂里乱的,我马上要去车间,刚才还闹事呢。”李木楠躲躲闪闪说。
“哟,怎么一下又为厂子献起身来了,你不是要去南方吗,人家沈小姐可天天盼你呢。”
苏小玉说的似是醋话,这话却伤着了李木楠。沈小姐叫沈佳,南方一家企业的总经理助理,李木楠去南方的事,就因沈佳而起,双方条件都谈妥了,李木楠这边又打了退堂鼓。上周沈佳还打电话催,让李木楠尽快过去,那边职位已留好,就等他走马上任。
“来吧,与其跟河化一块死掉,不如到这边施展你的抱负。”沈佳态度还是那么诚恳,那么迫切。李木楠却越发犹豫,他真的能割舍下河化?
“怎么,舍不得离开啊,那好,陪我吃饭去!”苏小玉咄咄逼人。说着就要把胳膊套上来,李木楠吓得慌忙一躲。这工夫,陈天彪从楼上下来,看了他们一眼,没好气地冲苏小玉说:“又跑来做什么,有事?”
李木楠趁势逃开。
河化集团职工闹事风波很快得以平息,但消息还是传到了外边。一时之间,社会上议论四起。糖厂刚刚闹完,河化又要分流职工。几乎同时,一条小道消息也不胫而走。有人说,河化董事长陈天彪外头养着情人!
这消息一下子激怒了河化的职工,妈妈日,怪不得厂子成了这样?
于是,关于陈天彪养情人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从河化内部很快响到了社会上。这一次,河阳人对陈天彪不再宽容了,而是异口同声:“球!想不到他也是这号烂货。忘本了,日他先人,学殷纣王哩,把江山葬到女人身上了。”
“河阳城咋尽出这号二吊子货,这是毁哩,好不容易干大个企业,让这些败家子就给毁掉了。”
河阳人骂起人来,那可真是嘴上不留情。他们骂陈天彪生就一个破烂命,骂陈天彪是土锤,就知道蛮干,修个棺材等着活埋。“神娃娃”说陈天彪命犯桃花,一沾女人准交霉运,河化倒定了。就连邸玉兰这次也没放过陈天彪,她在广场对面的新华书店门口堵住街,骂了整整一个上午。
往东看,糖厂职工在要饭
堵着铁路线中断
往西看,包工头子又蛮干
酒厂搬到乱石河滩
往南看,破烂儿的风流事不断
河化集团要完蛋
……
关于陈天彪的流言蜚语就像八月的那场沙尘暴一样席卷着河阳城,人们在谩骂里获得一种满足,求得一种平衡。尤其那些办厂子栽了跟头的人,唾沫渣飞得比谁都凶。老城里人黄风在广场的茶社里就听到四个打麻将的人骂:“他陈破烂能干啥,不就是套了银行几个亿的贷款吗?不是老子吹牛,那贷款要给我,十个河化都搞起来了。三万,碰不碰?”
“碰个头!白板。不就一个破烂儿吗,捧上天了,现在牛逼呀,咋牛不动了?”
“碰!听说破烂儿这回搞上的是个记者,一次给了几十万的广告。”
“和了!掏钱……记者个球!说是他们副总的对象,破烂儿也太不是人了。”
老城里人黄风鄙夷地瞅着这四个光着膀子,喝着茯茶,满口污言秽语的恶心鬼,心里愤愤道:“河阳城就是让这些二吊子弄得乌烟瘴气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无风不起浪。关于陈天彪找情人的事起因据说是在大风之前的半个月,有人亲眼看见陈天彪领个光膀子的小姐,到河阳宾馆总台登房间。据说当时是夜里十一点,陈天彪亲自去开房间,不是跟情人幽会还能是啥?
据说那小姐长得实在那个,目击者望了一眼便动了心,这样的女人陈天彪能放过?
唉,人家是董事长呀!目击者叹了口气,出来就把这事说身边的人。一传十,十传百,等陈天彪自己听到时,跟他上床的已不仅仅是那个杂志的小记者了,广告公司的业务经理、酒店老板娘、旅行社女老板,都让河化职工拉到了他床上。
陈天彪断然没想到,如此泼脏水的,竟是自己的职工!
招弟听到传闻,匆匆从乡下赶来,一见面就问:“到底咋了,怎么满城都是风?”陈天彪说:“这话你也信?”招弟说:“信倒是不信,不过唾沫渣子淹死人呀,你……”陈天彪说:“他说他的,我干我的,管他呢。”招弟见陈天彪很镇定,就知没这回事,是人乱嚼舌根哩,当下心里宽了一截。不过随后她又问:“听说你真要让工人下岗?”陈天彪说:“不是下岗,是分流。”陈天彪解释了半天,招弟还是听不懂,索性不说了。后来汪小丽来了,两个人才把话岔开。小丽拉招弟去了她家,还请陈天彪中午过去吃饺子。
招弟一走,陈天彪的心思又落到了改革上。说实话,外面沙尘暴一样的谣言并没有让他产生什么不安或惊恐。他太了解河阳人了,河阳人说你好时,会把金子往你发光的脸上贴。说你坏时,恨不能将屎罐子扣你头上。现在河化遇上了沟坎,人们不骂他才怪。
他已下定决心将八家亏损厂子全部断奶,具体方案已公布出去。这是稳中求进,进中求变的一步棋。走好了,河化会积聚优势,>?用二到五年的时间进行调整,让优势企业轻装上阵,不断扩充实力,形成核心竞争力。劣势企业或淘汰或转轨,或许断奶后也会杀出一条血路。至于工人,他已想好,采用一次性买断工龄,按河阳国企改制的最上限每人发给三万块买断金,分三年付清。河化有一座商贸城,他打算拿出来专门安置工人。实在不行,就分期分批轮岗。总之,河化改革的力度要大,行动要快,而且必须坚决。
促使他下这个决心的,是糖厂的破产。糖厂也是一家国有企业,早几年,效益要比河化好,仅仅几年,糖厂就举步维艰,年亏损高达三千万元,破产时早已负债累累,工人连一分钱的补偿也没得到。三年前,糖厂的老总跟他探讨过改制的事,可方方面面阻力太大,根本无法运作。如果当时改了制,糖厂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
很快,工会将职工意见反馈上来,不出所料,赞成和反对各占一半。工人们担心的焦点,集中在买断金的支付上。现在的工人很实际,好像先他一步看到企业的末路,想着趁早拿到一笔钱。陈天彪笑笑。有时他觉得,工人要求并不太高,甚至低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河化目前资金确实紧张,一次性支付困难太大,但他会想办法。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一生那么多沟沟坎坎都挺过来了,这一次,他会输给困难?
他打算将效益最好的三家厂子全部抵押出去,全力以赴融资,实在不行,还有两家地段较好的厂子,一家是纸箱厂,一家是焊条厂,必要时全都卖出去。这两个厂子设备虽然不值钱,可地皮值钱。
所有的计划都已酝酿成熟,他等待的,是市上的批文。
陈天彪起身踱步窗前,十月的阳光下,厂子看上去异样的平静。风掠过视线里的厂房,朝远处的广场刮去。河化大厦顶端那团粉红,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我有情人吗?
他突然地问出这个问题,居然连自己也惊了一下。
在他的生命里,除了麻大姑,就只剩下苏小玉了。他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他实在对生命之外的那些女人,动不起念头来。他的脑海里,再一次闪出大姑的影子,那磨盘一般的身影,久久地,久久地旋转着,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
蓦地,脑际中幻化出另一个身影,一个模糊而又清晰的身影。那是一个美丽得让人惊骇的女人,一袭白裙,在斜阳下悠然地走着,粉红的面庞盛开灿烂的笑容,清澈的眸子盛满水汪汪的温柔。她向自个走来,从黄昏走向深夜,带着她的温柔,带着她的圣洁。那灿烂的笑容要融化他,如水的温柔要淹没他……
她是谁?为什么老是出现在我的幻觉里?
他把目光伸向远处,盯着那一团耀眼的粉红。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咋了,只要一看到那团粉红,那个白衣粉面、美若仙子的女人就会清晰地出现,而后久久地盘桓在梦里,挥之不去……
李木楠忙着跟河阳体改委汇报河化改制的事。李木楠现在是身兼数职,不仅是河化副总,还兼着河化体改领导小组组长。河化的体改方案是他亲手编制出来的,里面许多细节问题,他得给体改委主任一项项汇报清楚。跟他一道去的,是河化体改办主任汪小丽。
上市泡汤以后,陈天彪便将汪小丽召了回来,最近搞内部改制,陈天彪又让汪小丽给李木楠当助手。陈天彪这样安排,目的再明白不过,就是想让他们重归于好。可他哪里知道,有些东西一经毁坏,是再也不可能复原的。
重新面对李木楠后,汪小丽多了一份从容,少了一份羞涩。这个让她深爱了五年的男人最终还是亲手粉碎了她的爱情,也粉碎了她人生最后一个童话。她像从大梦中震醒,开始学会用另一种目光看人生。
市体改委主任对河化改制方案表现出一番少有的“热情”,不厌其烦地询问着李木楠,一次次推翻或是否定李木楠的意见。汪小丽有点厌烦这个男人。他询问的神情不像是为了完善方案,而更接近于一种鸡蛋里挑骨头的无理取闹。听了没多久,就觉这个所谓的体改委主任也只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靠嘴巴子混饭吃的角色。他除了对河阳市制定的国企改革二十四条背得烂熟外,对企业改革最本质、最关键的有如产权如何清晰,政企如何分开,核心竞争力如何形成等几乎一无所知。碰上这么一个人,即使你的方案再经典、再实用,又有何用?
目睹了河化的潮起潮落,亲身经历了河化的几次大震荡,汪小丽评价事物的态度越来越像陈天彪。这些年她遇到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让她从骨子里生出一种厌恶。现在一听那些不着边际的大道理,她就条件反射似的头痛,甚至反胃。她正想找个借口溜出来,透一点新鲜空气,李木楠的手机响了。隐隐约约听到打电话的是个女人,语气很急切,再看李木楠,说了没两句,额上已渗出细碎的汗。汪小丽瞅他一眼,心里忍不住泛起一股酸涩。
两人走出体改委,李木楠极力掩饰自己,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是一位老同学,她家里出了点事,让我过去一下。”
汪小丽笑笑。她突然觉得李木楠很好笑,自己也很好笑,这又何苦呢?
从体改委回来,汪小丽径直去见陈天彪。
陈天彪临窗而立,背影像一棵风中屹立的树。汪小丽站在门口,凝视了好一会儿,才敲响本就敞开着的门。
陈天彪回转身,凝着的脸缓然放松:“怎么样,体改委有没有提出不同意见?”
“还能没有?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汪小丽很是愤愤然,她把体改委主任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过程述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道,“看样子,他们压根就不想批。”
陈天彪皱起眉头,心里掠过一层暗,片刻后,若有所思地说:“这点我们早应该想到,现在没人想让河化这样。”
“我也这么想,万一市上卡住不批,这改制不又成了纸上谈兵?”
“有啥办法,说是企业的事,可又由不得你企业,这也不光是我们一家,现在的国有企业,都是这个处境。”
“可南方就不一样,国有企业都朝私有化方向改,企业的自主权大得很,政府只管宏观上的调控,企业的经营权完全交给了企业。”
“南方,南方,老提什么南方,这里是河阳!”陈天彪猛然发了火,汪小丽吓得噤声。
过了一会,陈天彪又说:“小丽啊,你进厂也有些日子了,跟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看问题,一定要全面,年轻人光会意气用事不行,要学会审时度势,要学会辩证,更要学会综合分析或判断。让你担任体改办主任,我是有私心的。一是想锻炼你,二来……”陈天彪忽然有些说不下去,汪小丽看见他眼里多了东西,那东西呈雾状,茫茫苍苍。
她嗯了一声,低下头,等陈天彪把话说完。
陈天彪咬了下牙,又道:“我现在孤单啊,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
“不会的,真的不会。”汪小丽紧忙起身,陈天彪的话把她吓着了。陈天彪打断她道:“有些事你这个年纪还搞不明白,不过没关系,多磨砺磨砺,你会成熟得快。”
“我听您的,一定听您的。”
“不是听我的,而是凡事要有你自己的判断!”陈天彪加重语气道。汪小丽不吱声了,陈天彪对她,几乎跟女儿一样,这里面有姑姑招弟的原因,也更有陈天彪自己的原因。汪小丽能深深感受到,陈天彪内心的那份孤独,那份不被理解。
作为河化集团体改办主任,她非常清楚河化改革的艰难,也十分理解陈天彪所处的两难境地。一头是企业,一头是工人,二者实在难以兼顾啊。河阳下岗职工实在太多了,再下,不只是难以交代,而是良心不安啊。
还有政府这层关系,汪小丽虽然体会没陈天彪那么多,那么深刻,但就她这些年跟政府打的交道,她就知道,哪方面都能开罪,都能说不,独独政府,说不得,也不能说。
汪小丽还有一份难,望着陈天彪忧虑不堪的样子,她为自己不能替他分忧解难而心生惭愧。她是陈天彪一手培养起来的,河化刚刚起步的那年,她有幸被派到省商学院读了三年大学,学成归来后,一直想报效厂子。一眨眼,五六年光景逝去了,自己对河化、对陈天彪一点大的作为都没有。有时她真恨自己,觉得那三年学真是白上了。可陈天彪反而时时刻刻鼓励她,给她机会施展,这让她越发心生自责和内疚。这次河化提出改制,尽管她内心深处极不情愿再跟李木楠一起工作,但为了自己这个心愿,她还是强装欢颜地给李木楠当起了助手。
“木楠呢,他咋没回来?”陈天彪问。
“他……他接到个电话,说是有急事办。”汪小丽说着,脑子里却又揣度起那个怪异的电话来。那女人是谁,难道他已有了新爱?
李木楠接的是苏小玉电话,苏小玉说在他家门口,有急事,让他速回。李木楠匆匆赶去,果真见苏小玉站他家门口。
“有事?”李木楠问。
“开门再说。”苏小玉很霸道,李木楠最怕她霸道,只好打开门,请苏小玉进屋。
刚进去,苏小玉一下子就将李木楠抱住了。李木楠吓得魂都没了:“小玉你这是干啥,快松手!”
“我不松!”苏小玉抱得更紧。李木楠边推目光边朝门这边看,生怕有人跟进来。苏小玉一只腿伸过去,一脚关上了门。
“木楠哥……”她叫得越发亲昵,抱着李木楠的双臂更加用力,整个身子不管不顾地贴上来,李木楠有点接不上气。苏小玉是属火的,性格属火,脾气属火,身子,更是属火。
“小玉!”李木楠狠劲推着苏小玉,喘着粗气说:“你疯了,叫我来到底什么事?”
“我没疯,我就是想见你!”苏小玉猛地把嘴巴凑上来,差点就用舌头封住李木楠的嘴。
“不要!”李木楠狂吼一声,一把推开了苏小玉。
苏小玉没想到李木楠那么狠心,一个趔趄倒地上,哇一声哭开了。她在哭自己,也在哭曾经的日子。曾经,曾经多么好啊,是她把一切断送了……
她的哭声更猛。
李木楠惊魂未定,慌忙扑进洗手间,拿凉水洗了把脸,平静一会,见苏小玉还倒在地上,走过来问:“没摔痛吧?”
“你少管!”苏小玉恶恶地站起来,一双眼睛要吃了李木楠。
“小玉你听我说。”
“我什么也不要听,我要离婚!”
“什么?”
李木楠被这句话骇住。这女人疯了,这么急把他招来,竟说要离婚。这话要是让陈天彪听到,怎么是好?
在屋子里乱转一阵,李木楠还是想不出拿什么话劝苏小玉好。苏小玉疯疯癫癫有段时间了,他一直在回避,不敢面对她。
苏小玉却不管,大哭了一阵,扑上来,一把抓住李木楠的手:“木楠,带我走,离开河阳,去哪也成,走得远远的,好吗?”
李木楠面色骇然:“小玉,你别胡说。”
“我不是胡说。木楠,原谅我的以前吧,求求你带我走。我一天也不想待在这里了,他不爱我,真的不爱,我受不了这份冷落,受不了失败,我想远走高飞。”
这话一出,李木楠就要崩溃了。以前,他们有以前吗?李木楠有一阵恍惚,紧跟着,心里就涌上剧烈的痛,还有酸楚。
当初,他那么爱她,以为她也同样爱他。两颗青春的心,眼看就要撞一起了,就在他决定求婚的那个晚上,苏小玉却突然告诉他,她要嫁给陈天彪。
穷!很长的日子里,李木楠都在想,爱情到底是什么,或者,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爱情这东西。在物质和金钱面前,爱情的力量到底有多大?要是当初自己不那么一贫如洗,一条像样的围巾都不能买给她,苏小玉会离开他嫁给陈天彪吗?
她是嫁给金钱的,也嫁给了权力。这一点,她自己也承认。“木楠,我知道你爱我,对我好,可我不能嫁给你,真不能。我需要的不只是爱,我要更多。可这些东西你给不了我,就让爱死在你心里吧,不要恨我,也不要骂我,让我搏一把。这辈子,我真是不想白活!”
一个疯狂的女人!他曾这么理解她。后来她嫁了过去,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男人,李木楠觉得自己特失败,特没用。再后来,他的想法居然变了。
他不怪她,真的不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人为情而活,有人为钱而活,也有人为权而活。但苏小玉今天突然提出要跟他私奔,却让他吃惊。
第八章
往事如烟,袭击了陈天彪。
一场接一场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雪封住了朱王堡通往河阳城的公路,整个村庄茫茫一片,冬日闲着没事干,苏万财拉上本家堂弟苏栓子,提着筛子,嚷嚷着去麦场上捉鸟。捉鸟是苏万财的拿手把戏,只要下雪,他的手就痒痒,再说又是两个多月没尝过荤腥了,嘴馋的实在受不了。
两人出了巷子,往北一拐,踩着二尺厚的雪,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麦场上。雪刺眼的亮,苏万财眯着眼瞅瞅草垛,草垛上也是厚厚一层雪,鸟们藏在草垛里,叽叽喳喳地叫。
轻轻绕到草垛后头,那儿有一片洼地,碾场时洒下不少麦谷,鸟们平日里就在那儿觅食。苏万财让栓子拿住绳头儿,自己轻踩着雪,慢慢移到洼地里,小心翼翼地扣下筛子,用一根拴了细麻绳的柴棍儿支起筛子的一边。支稳了,才掏出一把细谷子,均匀地撒进筛子底下,又掏出一小撮在筛子外边稀稀地散了一条细路,然后轻轻移过来。见没惊动垛上的小鸟,才放心地掏出烟末子,跟栓子卷了个烟卷儿。
那天的鸟太精明,好像一开始就看到了苏万财的阴谋,半天竟不飞出来一只。栓子是个没耐心的人,见鸟不上当就嚷嚷着要回,说刘三狗跟朱二姑今儿个定亲,可不能耽搁了肉盘子。苏万财骂:“人家定亲,你急啥?就刘啬皮家那盘子你也馋?他家那个细法,一辈子毛上捋虱子,能给你放几片肉,还不如扣它几筛子,美美地吃一顿。”
“那就再冒一根,说好了,冒完没事我就走。”
两人又卷了烟卷儿,四周是一片子静,鸟的叽喳让两个人心悬得很空,生怕一落地会惊飞鸟儿。终于,有鸟“扑扑”地从垛上飞下来,飞到他们的目光里。两个人心提的更紧了,连呼吸都屏住了,眼看着就有鸟跳进筛子里,苏万财抢过绳头,怕栓子心急,拉早了,可“扑啦”一声,鸟们又飞走了。
“走吧。”栓子嘟囔。
“夹住你的嘴,心急能吃热豆腐?再等等,没看见,鸟们正试探哩。”
果真,鸟们一连试探了几次,确信不是圈套,你让我我让你地往里跳,一只,二只,四只……
“拉呀!”
“急个萝卜,没望见还有五只嘛!”苏万财懊恼地一把打开栓子的手,又屏住呼吸等。
终于,只剩下一只没进了,苏万财不敢再等,屏住气刚要拉绳儿,就有人乱喊着跑了过来。
“扑腾腾——”鸟全飞走了。
“爹死了还是娘抹脖子,哪个挨刀的!”
苏万财气得一跺脚,冲喊叫的方向骂去,还没骂完人就到了跟前,是小寡妇麻大姑。
“不得了了,破烂儿快死了——”
麦场西头那间四面漏风的破屋里,破烂儿真的快死了。盖在身上的那床烂被窝就像铁一样,一敲嘣嘣响。破烂儿身子冻得更像冰块,脸青黑青黑,一个磁蛋蛋,看不见一丝儿血色。麻大姑粗声破嗓催苏家弟兄,叫他们快背破烂儿去看医生。栓子没心思听小寡妇唠叨,一扭身走了,苏万财一想背了这破烂又得挨书记的骂,说了几句风凉话,也走了。
雪地里,二十六岁的小寡妇麻大姑背着只剩一口气的破烂儿,艰难地朝村子走去。白雪皑皑,那一深一浅的足印,记录了这对患难夫妻最初的爱情。
其实,在这以前,破烂儿是有过一场爱情的。正是那场大雪,深埋了这一切。至今想起来,陈天彪仍感到身上冷冷的。
五十二年前,破烂儿出生在那个叫下四坝的村子里。破烂儿是孤儿,爹妈死得早,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十七岁那年,他孤身进了河阳城,收起了破烂,两年后的一天,他在河阳城遇见大队书记的女儿兰花,兰花跟他同岁,小他几个月,初中念完后在家闲着,不用下地干活,也不用挣工分,唯一的事就是跑到河阳城玩,破烂儿城里熟,自告奋勇给兰花当起向导。
一年后,两个人竟然有了恋情,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要是放在今天,陈天彪兴许就把一切都掐死在萌芽中,偏是在那时候,吃百家饭长大的破烂儿心气竟高得能冒过天。兰花让破烂儿到她家提亲,破烂儿就傻乎乎跟在媒婆花大婶后头,来到大队书记家,还没等花大婶说完话,大队书记一把扔了破烂儿恭恭敬敬奉上的厚礼,暴跳如雷道:“一个捡破烂的,敢跑老子门上提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猪脑子里进了水,也不到先人坟上撒泡尿照照?”
兰花跑出来说:“我愿意,是我让他来的。”
书记一个巴掌打过去,兰花捂着脸跑自个屋里哭去了。
书记吼道:“给老子滚!再敢跑进老子的门,老子打断你破烂的腿。”
整整一年,破烂儿去一次,书记摔一次,骂一次,兰花哭一次,可两个人就是分不开。
破烂儿也有些灰心了,心想自己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想跟兰花分开。可兰花不依,非要嫁给他,破烂儿吃了秤砣铁了心,又去。
两斤白糖,两块茯茶,一个四斤重的肉方子,红纸包着。媒婆花大婶不去,说她老脸上挂不住这个臊,拿裤裆打脸哩。花大婶发完牢骚,又规劝:“破烂儿,说句不当听的话,再跑也是白搭,多好的主儿人家都推了,就你?趁早死了心吧,有本事,哄着睡了,生米煮成熟饭,看他大叫驴把你吃了……”
“大叫驴”是书记的外号,村里人背地里都这么叫他。
媒婆花大婶让“大叫驴”书记驳了几回面子,恨他,出了个馊主意。
破烂儿心一横,就当闯鬼门关,豁出去了!
那天的阳光很好,空气里弥漫着庄稼成熟的味道,“大叫驴”书记躺在书房炕上,叼着五分钱一盒的经济烟,乐滋滋地听广播匣子,见破烂儿进来,一个蹦子跳下炕,鞋都没顾上穿。
“好你个死皮赖脸的烂货,三番五次的,不知天高地厚。”他一把抢过破烂儿提的礼当,扔到院子里。大花狗闻见荤腥味,呼一下扑过去,肉方子让它逮个正着。
“我要娶她。”破烂儿硬梗梗道。
“挖你先人的坟!”大叫驴书记怒吼道,“今儿个老子把话挑明了,你狗日再敢动兰花的脑子,老子拧断你脖子,滚!”
“我要娶她!”破烂儿恨恨道,目光坚硬地对住书记,脸上一点畏惧也没。
“反了!反了!敢骑到老子头上拉屎。”大叫驴书记突然放缓语气,“你滚不滚?”
“不滚!我得娶兰花!”既然脸已撕破,破烂儿也就不觉有啥狠不过去的了。
可是他错了,他低估了书记,这个被人骂做“大叫驴”的家伙一旦狠起来,做出的事是别人无法想象的。
书记叫来了民兵,那时节,民兵手里是有枪的。
“给老子捆起来!”书记炸了雷,房顶都要揭破了。
就这一句话,破烂儿挨了绳子,细细的麻绳扎进肉里,皮不开肉不绽,一捆就是三天,不给吃不给喝,两个民兵轮流着抽他耳刮子,边抽边问:“还想不想兰花?”
“想!”
又抽一个。
“想不想了?”
“想!”破烂儿回答得更坚定。
“啪!”抽得更响,接着是一枪把子。
几天后,破烂儿被放出来,兰花急不可待,两人又偷偷在一起,一个搂着一个,哭。哭够了,兰花狠下心子说:“跑吧,带我跑吧!”
就跑!刚跑到河阳城,追的人就到了几条路口都给堵上,再想跑,除非长翅膀。
他们躲进一间破房,收破烂时破烂儿常在这歇脚,两个人又抱着哭,天黑下来,暗淡的月光下,两个夺命的鸳鸯拥抱着,呜呜咽咽,哭出一串子对命运的愤懑。
弯月如钩,钩住两个人的心,现实的不平,未来的渺茫,齐齐地朝他们压来。这时候,破烂儿才觉出自己的弱小,望着天上细碎的星星,他忽然想,星星是没有爱情的,除非它变成月亮,或者太阳。
“回去!”破烂儿抹干眼泪,忽然说。
兰花不回去,她铁了心,一回去,就再也见不到破烂儿。
“回去!”破烂儿口气硬硬的,像吐出个刀子。
兰花见破烂儿两眼发凶,一脸煞气,忽然更怕地抱住他:“你不要胡来,不要!”
“我不会动你老子的,不会!”破烂儿的话从牙缝里迸出,一股子火腥味。
“你睡了我吧,睡掉他就没办法了。”
兰花边抽咽边缓缓解扣子,一粒,又一粒,那粉白的身子,一点点显出来,借着月光,破烂儿看到那白在抖,在颤。那是怎样的一片白啊,脆脆的、嫩嫩的、生生的,如同草叶上的露珠,那么晶莹,那么剔透,美得令人心惊!却又那么烈,如油灯上的火苗,扑扑的,分明要把破烂儿点燃。兰花的手指解到裤腰上,眼看着女儿家那一片粉全要露出来了,破烂儿牙一咬,朝天吼道:“穿上!”
可是迟了,破房子外边,书记领着两个民兵,恶狼一样嗥叫着冲了进来。
“我日你十八辈子先人,挨千刀的破烂,老子把你丢进油锅,老子挖掉你的祖坟,老子骟掉你驴日!”
兰花一动不动,手还停在裤腰上,她的眼里是恨,是绝望,是再也不想活下去的玉石俱焚般的刚烈。
大叫驴书记疯了,他让兰花那亮白的身子炸疯了,一脚踹过来,照准破烂儿的要命处,如果不是破烂儿躲得快,破烂儿那天就废了。
一顿毒打后,破烂儿被弄到大队后面一个屋子里,陪伴他的,是房上跑地上跳的老鼠,还有一根更细的麻绳。
等他放出来后,兰花出嫁了,草草地嫁给河阳城一个工人。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雪,至今还纷纷扬扬飘在破烂儿的记忆里。
破烂儿记得,那场大雪里他做过一个梦。
他先是梦见自己推着丁零哐啷的破自行车,走在河阳城狭窄悠长的巷子里,干着嗓子喊:“收破烂哎,破铜烂铁旧鞋底——收破烂哎,骨头废纸脏东西——”白家大婶开了门,丢出来一纸箱子。又叫几声,门口有根电线杆的人家开了门,探出一个白生生的女子,有点难为情地抱出来两双破皮鞋,一口烂铁锅,一个电筒子,几个空酒瓶,皮鞋一双卷成个牛皮卷,帮跟底脱成两张皮,他拿手里折了折,一股子污浊味扑进鼻子。另一双不太破,只是底跟帮脱了线,鞋头子上一道口,就想这双补补还能穿。他收好东西,谈价钱,女子不会说价:“你看着给吧,不给也成。”他给了女子五角,就又往前走。
巷子里的风很厉,吼吼地叫,几只鹰旋在天空,谁家的收音机正在唱秦腔, href='/article/6459.htm'>《铡美案》,破烂儿一听就听出来了。风打在脖子里,嗖嗖地疼,天太冷,风灌得他直打哆嗦,脚有些木,脚后跟那道冻裂的血口子一迈步就生出钻心的疼。
后来又梦见被两个民兵捆了绳子,押到大队院里,连长苏万财叼着经济烟,打他一个嘴巴,骂:“你狗日吃了豹子胆,敢打兰花的主意,说,你摸兰花没?”“没摸。”他照实答。“没摸个头!白晃晃的奶子细嫩的肉,你能不摸?”民兵二蛋接过话,朝他尻子上踢了一脚,他见二蛋手里拿个铁钳子,朝自个移来。他怕了,颤颤地说:“摸了。”
“哈哈,老子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还真给摸了。老.实交代,摸上去啥滋味?”苏万财一脸淫笑,脸凑他跟前。
他不知道该咋交代,垂下头,使劲想兰花脱了衣服的样,可咋想也想不起来。二蛋没耐性了,猛一下夹住他的手指头,他妈妈老子地喊。苏万财顺手捡起一团烂棉花,一股子腥气熏得他呵不出气,他脸涨得红红的,眼珠子都要憋出来了。苏万财猛就把棉花塞他嘴里,扇他一耳光道:“交不交代,不交代老子把你东西给剪了!”
破烂儿狠上心,心里使劲骂:“二蛋,操你妈,苏万财,你不得好死!”
他骂的很过瘾,很解气。
后来他就醒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就觉后脑勺下面绵绵的,暖得跟枕在娘肚子上一样,身上居然还盖着被子,身子底下一股子热,像睡在大书房炕上似的。
他努力地辨别着,辨不清自个到底在哪,耳朵里响起匀细的鼾声,两股细气儿扑扑吹在脸上,温热、潮湿、痒痒儿的,伸手一摸,竟摸见身边是个女人,一骨碌翻起来,跳到炕下,心嗵嗵直跳。
“哧”一声,火柴划着了,点了灯,眼前一片晕白,等反应过来,猛见炕上躺着的是麻大姑。
“你总算活过来了。”
麻大姑掀开被窝,露出半裸着的身子,一对跳兔子似的奶头,晃来晃去耀在破烂儿眼前。她披上外衣,下了炕,趿拉上鞋,说:“知道不,你都昏迷几天了。”
“我咋在你家?”半晌后破烂儿问,心还惶惶的。
麻大姑给破烂儿倒碗热开水,说:“前儿晌午我路过你家,想起你被民兵抬回去,几天了不见人影,进去一瞅,你冻成个冰蛋蛋,吓坏了,叫栓子背你看医生,你猜咋着,他跟苏万财一溜秋儿钻了。没法子,我就把你给背来了,你都昏了几天,下雪那天背过来的,今儿个雪都化开了,整整四天,你命大呀,总算活了过来。”
麻大姑边说边往锅里下面片子,咕咚咕咚滚,白白的面片在滚头上跳来跳去,发出馋人的光。水汽腾起来,掩住了麻大姑大半个身子。屋里是一股香喷喷的热气。
饭熟后,破烂儿一气吃下三大碗。
麻大姑跨在炕沿上,破烂儿说了一堆感激的话,吃完就要回去,麻大姑拦住他,嗔骂道:“不要命了你,你那屋里一个冬天不生火,冻得跟地窖一样,又没个热炕,你还想再死一回呀。”
“那……我总不能再睡你屋里。”破烂儿吞吐道,一脸的愁和尴尬。院子里风吼吼直叫,把人的心扯得一紧一紧。
“我屋咋了?嫌冷还是嫌脏,你的羞脸重还是命重?”
破烂儿还在犹豫,毕竟这是小寡妇的家,说不定庄子里早有了闲话,可一想自个的冰窖,这屋的暖和就像暗中扯他的手,脚步迟疑着,终究还是没迈出去。
麻大姑不再吭声,专心煎中药。药味弥漫开来,漫在两个人的心上。
这夜,两个人谁也没再睡觉,炉火烧得旺旺的,两个人围住炉火,说话说到了天亮。
破烂儿再要进城时,大姑多了句话,有时间到猪站去转转。
那年月,农民让养猪,却不让私下卖猪,收猪归猪站管。大姑男人原在猪站当屠夫,操得一手好刀,可他贪酒,喝上二两就不知姓啥,大姑说他不听,终于喝出事来。他给站长送了一副猪下水,两个人拉开阵势喝,站长性奸,不到一瓶就灌翻了二愣子。他头昏脑涨往家走,半道上让拖拉机给辗了。
猪站在河阳城北门外,不大,空落落两个院子,几间房,空地里摆几口大黑锅,烫猪用的。锅边上支几块木板,血污一片。破烂儿转悠来转悠去,几个人正围在门板前,操刀的操刀,涮肠的涮肠。院子里满是猪粪和血腥混杂的味道,站长悠闲地吧嗒着“黄金叶”烟,居高临下地瞅着前来交猪的农民。农民们来自四乡,一人一头猪,猪脖子里套个木夹板,绳头攥在主人手里。
不到一个星期,破烂儿看出门道来了。
河阳城就这一个猪站,可四乡八邻的猪多,农民卖猪是由着性子的,忽一天猪多,忽一天猪少,猪站统共五个人,猪多时忙死也收不过来,卖不掉的猪只能赶回去。第二天,破烂儿依照大姑的吩咐,买了两瓶粮白酒,两盒黄金叶,敲开站长的门,喧了几句,走了。隔了几天又来,还是两瓶粮白酒,两盒黄金叶,多了大姑纳的一双布鞋。日子久了,两个人熟了,站长觉得破烂儿不错,就说,想学屠户就来,让你白学。
破烂儿白学了一个月,隔三间五送站长一些“礼”,站长有时喝醉了,破烂儿把他背回去,站长家煤块用尽了,破烂儿抽空给他拉下一院子。站长很是高兴,说:“明儿个起,一天给你五毛,工资,我说了算。”
又过了一月,破烂儿领了工资,十五块,一分没动送给了站长老婆。站长眯着眼说:“你图啥哩,直说。”
破烂儿笑笑,不急,喝酒,喝高兴说,喝不高兴不说。
再后来,猪站前面院里,多出个代收站。当天卖不掉的猪,赶回去累赘,就赶到破烂儿这院,过秤后一律付现钱,卖猪的农民很高兴。
一年后,破烂儿不单是坐院里收,还悄悄到各村各队收,套个驴车,天黑出门,天亮回来。这期间,破烂儿一有空就来大姑屋里坐上一阵,隔阵子不来,心就空落。大姑早已不拿他当外人,衣裳脏了给他洗,夜里就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给他缝补。看他鞋破了,又哧溜、哧溜纳上一双厚底子,拿出箱底子下压了好几年的条绒,做一双新鞋。慢慢,庄子里就风言风语,众人嘴里喷出的唾沫渣能把人淹死,破烂儿只当没听见,身正不怕影子斜,叫他说去。
正收到好处,破烂儿突然不收了,草草把收猪的东西贱卖掉,回来了。
天已擦黑,破烂儿没心思做饭。城里一个人懒散日子过惯了,想认认真真做顿饭吃,难,手懒了,心也懒了,躺炕上干瞪着屋顶望半天,就望出愁肠了。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破破烂烂地过日子,这日子,哪像个日子呀。恓惶了一阵,心一狠,算了,不想了,光想顶啥用,一步一步来,我就不信!
庄子里墨黑一片,坑坑洼洼的巷道几次险些将他绊倒。西北风呼呼地响过,卷起几声狗叫,叫得他心慌。谁家的娃子挨了打,狼崽子般哌喊。穿过麦场,绕过干涝池,往右一拐,洼地里隐隐约约的旧院子,就是麻大姑家了。
庄门关着,他想喊门,又怕叫人听见,就抓住门环拍打了几下。立刻,院里响起踢踏的脚步声,随后门缝里传出细软地问:“谁呀?”
门闩轻轻抽开,门轴吱呀一声。
“咋才过来?”声音里有一种轻轻的责怪。
破烂儿心里一热。
进了屋,猛望见案板上摆着一把一把的手擀长面,锅在炉子上空滚,炉边扣着几个菜盘子,蒜窝子香喷喷地喷出油泼大蒜泥味。
“做啥好吃头,这么香。”破烂儿明白人装糊涂,拿话掩饰住心头的窃喜。
“看见了还问,我说你咋也学城里人,油腔滑调的。”大姑嗔道,脸上是掩不住的高兴,见破烂儿挡住了锅,又说,“炕上坐去,我给你下饭。”
一见着长面,破烂儿肚子就叫了起来,恨不能立刻端上碗,脱了鞋,上炕,眼巴巴盯住锅望。
看见他的眼馋相,大姑扑哧笑出了声:“不就一个长面嘛,你想吃,我天天给你擀。”
油泼蒜泥一拌,就着沙葱、猪肉炖粉条,长面那个香,简直能香到骨头里。破烂儿一气吞下三碗,人撑着站了起来,馋还是没解掉。大姑看他吃的香,自己也跟着吃下两碗。
吃完饭,洗了碗,大姑在火上熬了茯茶,又从箱子里翻出一罐白糖,过年时娘家二舅拿来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夜,算是派上用场了。
破烂儿把收猪的事说了,大姑不解地问:“收得好好的,咋又不收了?”
“那龟孙子,心黑着哩。”说着就把前因后果道了出来。
原来,破烂儿跟站长闹翻了。
破烂儿靠啥赚钱?一是秤。他的秤一开始就有假,不过破烂儿心轻,心太重了钱拿到手也烫得慌。一百斤短一斤,再不能轻,再轻没赚头。二是等级。肥猪算一等,肥夹瘦,花猪算二等,瘦猪黑猪算三等,猪站一直这么收。到了破烂儿这,没一等,顶到头是二等,多的是三等,还多了个三等半,破烂儿独创的。不卖就拉倒,不嫌破烦你赶回去。卖猪的再计较,这猪还得卖。而且破烂儿话活泛,见好猪先给你验个三等,嘴皮子磨了半天,破烂儿口一松,行,算我亏,就依你,二等。人们反觉占了便宜,利利索索卖了。破烂儿卖给猪场的,好坏不说一律一等,站长发了话,谁敢有意见。
站长当然不白说话,他家天天吃肉,老婆都吃腻了,专拣瘦的要。这还不算,站长抽的烟档次高了,喝的酒快要赶上公社书记了,还有穿的、用的。可这龟子孙一天比一天贪,居然提出要给他老家盖几间房。几间房是多少钱?破烂儿不干,啥事都不能太过,这是他活人的原则。
“你咋个打算?”大姑问。她知道破烂儿心野,庄稼地拴不住他,再说惹翻了“大叫驴”书记,回到庄里也尽是气受。
破烂儿点了根烟,这阵子他已抽上烟,不过是五分钱一盒的“经济”。他瞅瞅大姑,今儿个的大姑格外好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灯底下扑闪扑闪的,像两眼清泉,鼻梁上沁着细碎的水花花,灯光下很撩人的眼,说话间,胸脯儿一颤一颤……
见破烂儿盯了自个望,大姑禁不住脸一红,羞涩地低下头,手在炉子上划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圆。
“我租了北门外一个仓库,想再收一阵子东西。”破烂儿忽地意识到自己望的太贪了,差点连自个也给望乱,忙说。
一听又要收破烂,大姑心里不知怎么就忧郁起来,愁眉说:“就不能做点别的?”
“还能做啥,就这个命呗。”破烂儿道,眼里掠过一道很深的伤,那伤不像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该有的,倒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大姑立刻受了感染,明亮的眼睛渐渐变暗,圆的脸上掠过一层冷,粉红已下去,阴云爬上来。屋子里的空气骤间冷下来。生活的重压,命运的不幸齐齐压过来,压住两颗年轻的心……
月牙儿这时才慢慢爬出来,吃力地划破厚重的黑暗,把浅浅的月光儿洒下来,洒在破旧的院落,洒向纸糊着的窗幔,也洒向这两颗湿冷的心……
很久,破烂儿起身说:“我该回去了。”
“再坐会儿,你一走,我怕。”大姑勾着头,说。
破烂儿顿觉词穷,一时不知该说啥,仓促间问了句:“怕啥?”
大姑扬扬头,伸手捋了一下刘海儿,像是捋了一下乱哄哄的心事,微微皱眉,瞅瞅破烂儿,沉沉道:“说出来怕你笑话,我这院子,都成狼窝了。”
破烂儿心一紧,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庄子不大,是非却不少,难道?他不敢想,望着眼前凄美动人的大姑,心里掠过一道更深的暗。
正在这时,院里“咚”一声响,很厉,很瘆人。两人不约而同地跳到窗前,往外望。
是隔墙扔进了东西,紧跟着,院外响过一片子脚步声,狗叫嘹亮起来。破烂儿跑出去一看,一条死狗,还有一双破鞋。他恨恨骂:“我日你先人!”抄起死狗扔出去,再进屋时,就听见大姑低低的啜泣声。
这啜泣,立刻激起他男人的血气,仿佛自己的亲人受到莫大的侮辱,声音如洪钟般凛然道:“是谁,你说!”大姑捧起头巾角,擦去眼角的泪,抽泣道:“说了顶啥用,天天夜里就这样,不是捶门就是扔东西,你能挡住?”
“到底是谁!”破烂儿气吼如牛,脖子里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大姑止住抽泣,吐出一个名字:苏万财。
“狗日的,等我收拾他!”
骂完,忽又蹲地下,双手抱头,痛苦地痉挛起来。这苏万财,他是惹不过的,仗着有“大叫驴”书记做后台,成天挎个枪把子,叼着烟,盛气凌人地在庄子里摆来摆去,看谁不顺眼,就冲尻子捣一枪把子。庄里人见他比见“大叫驴”书记还怕。
……
转眼间,时间又过了半年。
破烂儿在北门外设点收购,这次他玩大的,啥也收,废铜烂铁,破鞋烂袜子,狗啃不动的骨头,甚至连一些政策不允许的,也偷着收。
胆子大了心也大,他把河阳城大大小小的事在脑子里滤了一遍,竟谋算着要办个腐竹厂。腐竹是啥玩意,以前没注意,可自从跟着四川人吃了一回,就再没忘掉过。那东西像肉,又不是肉,嚼起来香,咽肚里更香。河阳人肉不常吃,腐竹却常买,为啥,便宜呀,拿回家一炒,当肉吃,娃娃大人从嘴里香到眉头上。他偷着跟四川人谈了几次,差不多妥了,就是还缺几万块钱。几万块呀,在那个年代可以吓倒一个庄子的人,可吓不倒他破烂儿。这些年在河阳城收破烂,他经见的世面广,结交的人也广,新近又结了林业局一个副局长。
说出来没人相信,破烂儿还能结交上局长,可他真交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不单局长,信用社的主任他都交了,不过他不想动用主任的关系,要办厂,用主任的地方多着哩,钱的事,他已有了着落,林业局那个王副局长答应帮他。
提起王副局长,破烂儿觉得结交得还算容易。有天北门外那破院里来了个干部模样的人,破烂儿一眼瞅出这人是个官,忙忙从抽屉里拿出好烟,主动跟人家套起了近乎。套出来人是林业局的王副局长时,破烂儿脸上的笑更殷勤了,恭敬地问:“王局长,有啥卖的吗?”
“是套旧家具,想卖掉换套新的。”
“应该换,应该换,现在那家具,又漂亮,又实用。”
破烂儿边说边替王局长点上烟,王局长冷漠地打量着他,像是提防着什么,忽然说,“不过,你得晚上拉。”
“成!晚上就晚上,白日人多眼杂,换家具不好。”
王局长奇奇怪怪地盯他片刻,开口道:“看不出你一个收破烂的,心眼儿倒多。”
破烂儿心上像是让蜜蜂蜇了一下,不过他忍着,脸上的笑愈发殷勤。
夜里,照着地址摸到王副局长家,王副局长跟他老婆看电视,见他进来,也没让座,指着沙发、写字台、衣柜说:“就这些,你给个价。”破烂儿估摸了一下,但不急着说出来,掏出专门买的好烟,殷勤地递过去,又掏出火柴给他点上,眼睛敏锐地搜索着。见破烂儿不吭声,王副局长说:“这么着吧,你给五百,这些全拉走。”破烂儿眉一紧,五百,喝老子血哩!嘴上却说:“不急,不急,东西我拉,价钱嘛,好说。”一直没吭声的局长老婆搭了腔:“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以后有个啥事的,随便给你帮个忙,不也值个千儿八百的。”
“对着哩,对着哩,到底是局长太太,说话就是不一样。”
他没叫老婆,而是学一些城里干部称“太太”,这招果然灵,局长太太递给他一个小板凳,说:“坐吧。”
他就坐下来,只要一攀扯上话,破烂儿就不是破烂儿了,不出半个小时,他就把局长一家说舒服了,尤其是局长太太,冷眉儿早就舒展开,一笑一颦。临走时,破烂儿说:“这么着吧,明儿我陪太太先瞅新的,瞅好了一次性弄。”
第二天,破烂儿换上一套料子衣服,陪局长太太去瞅。局长太太果然好眼力,连沙发带家具,总共瞅了一千四百块,破烂儿一声不吭,抢先付上钱,夜里以新换旧,谁也没提钱的事。
一来二去,他成了王副局长家的常客,谈起办厂的事时,王副局长自然鼎力相助,说正好局里有些树要种,索性你去种吧。
签合同时,合同上写的是八万五,王副局长笑着说,统共付你七万,咋样?破烂儿合计了一下,打两眼井得三万,树苗儿得一万五六,算了半晌,讪笑着说:“怕不够哩,多少再加点。”
王副局长慢腾腾收起合同,眼看着就要丢进抽屉里,眯成细缝的眼里是不容讨价还价的坚决。
破烂儿不敢犹豫了,牙一咬:“成,七万就七万,不过得先付钱。”王副局长爽快地一笑,“这不就成了嘛,你我之间,还用得着打哑谜。”
签完合同,破烂儿愁上了。
他愁的不是挣不了钱,而是没人去挣这个钱。破烂儿一不是队长,二不是书记,到哪里寻五十号人哩?原想转手把活包出去,可又怕出个万一,到手的铜变成烂铁,这买卖不能做。
后晌,他赶回庄里把难肠跟大姑道了,大姑替他寻思半天,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个法来。这事一不能张扬,二不能明着去叫人,要是让“大叫驴”晓得了,非给他一蹄子踢掉。庄里可靠些的,又没几个人,算来算去,也就五六个人。大姑性急,连夜一家一家问去了。破烂儿守在屋里,心里头七上八下,这两年遇上事,除了大姑他竟找不出第二个诉说的人,这么一想,心里头漫过一片子潮湿,眼里竟也跟着湿起来,泪珠子不听话地往外奔,冰冰凉凉地一阵难过。
大姑很晚才回来,一看脸色就知白跑一趟。果然,大姑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进来便蔫在炕沿子上,脸色一片白。
“不成就不成,做啥那么愁哩?”破烂儿宽慰道。
大姑长长地吁一口气,叹道:“话淹死人哩,不去就罢了,何苦舌头上带刀子,把人住死里戳哩?”
“说啥了?”破烂儿忍不住问。
“说啥的都有,这庄里啊,咋就没一个好人了呢,人穷得鬼拔毛,口气还硬成个铜锣。”
“啥铜锣?棒槌!”
两个人感慨了一阵,大姑由衷地说:“还是你对着哩,挣弹出这个苦焦坑,也犯不着天天跟这些白眼仁子打交道。”
次日,大姑清早奔了娘家,她娘家二舅在队上当队长,说去试试。后晌破烂儿再去时,大姑一脸喜色,说事情成了,娘家人就是好,都给二舅面子,后天一早出发。破烂儿忙奔回城里,准备去了。
动身这天,破烂儿襟子底下夹两条“牡丹”烟,帆布包里藏两瓶“洋河曲”,一块茯茶,拜见了队长二舅。二舅留着八字胡,说话时不住地拿拇指跟食指拈着,浓黑的三角眉下长着一双狼眼,两道幽幽的光射在破烂儿脸上。破烂儿感到那是庄户人少有的威风,幸亏二舅个子矮,顶多到破烂儿耳根子这,要不,二舅那气势,还真是让人怕。
二舅话不多,只是跟他交代几句沙窝里植树要把人看好,千万不能跟沙乡人惹事端,该让的让让人家。再就是打井时记住,叫婆姨们离井口远远的,打井见不得红。
破烂儿一一记住了。
“去吧,赶在薅草前回来,给你叫的都是壮劳力,队上等着用哩。”二舅说。
破烂儿谢过二舅,领着人上路了。
这是清明前头,地刚种上,苗出来还有段时间,正是植树盖房的好时节。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开出村子,春风拂动大地,尽管寒意还未消尽,破烂儿心里却热乎乎甜润润的。
队伍里有驾马车,拉着打井用的器械和五十号人的口粮,行李卷谁也舍不得放车上,背在自个肩上踏实些。大清早动身,走到日头西斜,破烂儿看见了那一派浑黄。远远的,沙漠像海一样拽直他的目光,雄浑、浩瀚、宏大……那是一片神秘的疆域,一如他生命的未知,博大中透着深沉,辽阔中隐露深邃。太阳像一圆白,不是平原上那种小而圆的红日,是放大了几十倍的惨白,看上去跟沙漠连在一起。西天边的云却是红的,火烧似的红,一团一团,像大漠着火后喷上去的红烟,姿态各异,面目狰狞。红云下,滚滚翻腾的沙浪像暴风,又似骤雨,一浪紧随一浪,卷起千堆沙,万瓣雪。惊涛下的沙丘、沙梁,像一个千变万化的女人,细腻、流畅、滑润,蠕动中竟也风情万种。的确,在破烂儿眼里,沙漠真像个女人,尽管那时他还没完整地见过女人,但在心里,女人就是这样的,浑圆、饱满、结实,发出金色的光芒,逶迤的沙岭,滚圆而修长,流畅到不打一点折皱,光滑柔顺,细腻无比……
渐渐,灼人的热浪涌来,胸脯子开始蒸汗,脚底下腾起干热,直往裤腿里钻。还没到沙窝里,人们已叫喊热。平原上的人不经热,破烂儿心一沉,这点热都叫喊,真热起来咋干活?
脚底下开始踩黄毛柴、蒿子、沙米棵、梭梭,近了,一步步地,跋进了沙窝铺。
沙窝铺是四周的沙岭围起的一大片洼地,里面长满刺蓬、红柳、芨芨草、骆驼刺。靠近沙岭的地方,还长着沙米、蓬稞草、白茨果等。捡破烂以前,那时娘还活着,破烂儿好像七八岁,跟着娘来。娘说这里曾是一片湖,叫青土湖,湖水不很深,但也能没过人。水和天一个颜色,青里透蓝,蓝里透青。湖中生满芦苇,苇间穿游着鱼儿。秋天芦花开了,野鸭子飞来飞去,把拳头大的鸭蛋撒在湖里。后来湖干了,再后来这儿就成了沙地。娘是沙乡的女子,常带破烂儿进沙窝采撷。沙窝里宝贝多,白茨果像枸杞,酸甜酸甜的,采来可以当药材卖,也可以熬茶。蓬果烧成灰,可以和面蒸馍,也能当肥皂洗衣。特别是那沙葱和沙米,更可以腌菜,晒“粮食”。沙葱是一种针叶儿草,腌出来像韭菜,可以当咸菜吃。沙米是一种血节花,花开败结的籽,采回来拿簸箕簸干净,洗了晒干,就可以当粮 98df." >食吃了。
眼下是三月底,还不到草青时节,植物们仍旧干枯着身子,风一吹,瑟瑟作响。
卸了牲口,破烂儿指挥着搭窝铺。窝铺就是拿几根杆子,插土里,绑好,上面遮一块破油布,人夜里睡。本来说好五十个人,临来时又多了两个。一个是队长二舅的小娃子,叫三成,才打学里出来,二舅让跟上炼炼,给不给工钱都成。一个是大姑,她放不下心,硬跟来了,说娘家队上她人熟,好喊叫。人群里还有几个女的,刘二病着,他婆姨来了,还有个杨家的丫头,哥哥一直娶不上媳妇,家里等钱用。再就是跟大姑一齐玩大的招弟,出嫁给本队的墩子,墩子赶马车时摔断一条胳膊,队里当伤残养着,日子一直紧巴,硬缠着大姑要一道来,说挣几个钱给娃们扯几件衣裳。她自个是一身破衣裳,洗的倒干净,紧绷绷裹身上,衬得腰是腰身子是身子,很撩男人眼。
四个女人的窝铺搭在了远处,周围是一片密密的芨芨草。
次日微明,破烂儿吆喝人们起身干活。沙窝里日头大,干活不比平原,抓的是早晚两头子。夜里大姑已给分了工,张二爸打过井,领十个人打井。李三爸干活细劳,负责喊叫种树。四个女人两人两人轮换着做吃食。灶连夜就挖好了,破烂儿吆喝时,大姑已点起炊烟,袅袅轻烟升起,像升腾起一个希望,或是飘起一个如烟如雾的梦想。
沙窝里栽树,难倒是不难,把地挑成一道一道的沟,将沙拉出去,从远处取来松软的土,填进沟里,栽树,浇藏书网水。这一带已栽了不少树,祖祖辈辈,为了挡住沙子,不让它把村庄吞没,唯一的办法就是种树。树连成一道宽宽的屏障,隔断黄沙肆虐路,给人遮挡出一片活下去的世界。比起平原地带,沙乡人过得更苦焦,怕沙,又离不开沙。地里不长庄稼的年份,就得跑沙漠里找活命的路。挖煤的,狩猎的,拾野菜的,岁月教会沙乡人不少活下去的本领。
铁锨挖下去,滚滚沙尘扬了起来。沙是干塘子沙,风一卷,呼呼飞起来。早晨西北风厉,从沙岭上吼过来,老鹰扑食般卷了沙土就扬。霎时,眼前一片土蒙,沙尘呛得人不敢吸气,啸叫的沙粒不停地扑打人的面孔,脖颈,钻进人的身体。干了一阵,破烂儿才知道沙窝里干活是个啥滋味,怪不得本庄里那几个人宁可挨穷也不到这鬼地方挣钱。
太阳升起的时候,像是一箭射出个火轮子,极快,不像平原那样冉冉的,先探出个头,再消消停停露出身子。沙漠的日头像是弹出来的,“嗖”一下,就高高地挂在了天上。渐渐,枯干的梭梭、沙米棵让太阳涂了层白光,骆驼悠悠晃进视线,像一个永远压不弯的老人,一步步迈着实在的步伐朝沙漠深处走去。早晨的骆驼头抬得极高,浑身充满豪气,激情十足。
破烂儿一边闷声干活,一边想心事。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是个心事很重的人。粗算起来,在河阳城他已混迹了十个年头,混出了一个“破烂儿”的名,这名虽不好听,心里头却实在。可河阳城仍像个陌生又冷酷的巨人,拒绝着他,抵制着他,甚至有时不拿他当人看。这个冷漠而坚硬的城市一如眼前浩瀚无际的沙漠,诱惑着他,悲伤着他。他多想挤进去,直直地挺起腰杆,冲它大吼,我不是破烂儿,我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多少个日夜里,他这么坚信着自己,坚信是人活下去的力量。
远处,大姑裹着红头巾,像一串火焰,扑扑的,他的心忽就热了。
正怔想着,人堆里突然爆出一串子笑,破烂儿回过神,细听,才知是有人说荤话。干活时寂寞,人们就拿段儿解闷,庄稼人就这点好,再苦再累,心却是透明的,从不拿愁呀闷的捆绑自己。闷了就说段子听,你说一个他接一个,再苦的活也轻轻松松干完了。
李三爸正讲着,刘二婆姨不依了,斗嘴说:“三爸知道得多,给我们讲讲呗。”
“真听啊?”李三爸一本正经道。
“听。”谁都竖直了耳朵。
“问你爹去。”
人堆哗一下笑开了。唯杨丫头红着脸,闷声低头干活。人们说困了,抬头瞅瞅破烂儿,见他一直不吭声,李三爸说:“掌柜的,说说城里的女子,听说城里女子夜里行好事前,先要把那地方洗一洗,有这事没?”
昨儿到现在,人们一直管破烂儿叫掌柜的。这是破烂儿长这么大头一回受尊重。在河阳,“掌柜的”一般指称那些家大业大又有声望的人,破烂儿听了,心里既热乎又忐忑,觉得大姑娘家队上的人真是不错。这阵听李三爸把他往荤处拉,猛地脸红耳热。长这么大,他还从没说过这种荤话儿,城里女子夜里做啥事,他从哪儿知晓?他连个囫囵女人身子都没见过,还说荤话哩。见破烂儿不吱声,其他人东一声西一声催上了,他一急,忙从衣袋里掏出烟:“抽烟,抽烟。”刘二婆姨笑说:“人家掌柜的还是个瓜蛋子,这号事张不开口。”李三爸抢话道:“你咋晓得人家是瓜蛋子,尝过?”人们又笑。刘二婆姨接过话茬:“我倒是想尝,就怕有人不让哩。”说笑间就有人朝做饭的那边望了望,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破烂儿感觉他们在望大姑,心一阵猛跳。
吃早饭时已近九点,大姑做的黄米干饭,炒白菜。一人端着高高一大碗,蹲沙地上吃。吃了没几口,有人叫起来,嚷着吃进了沙子,碜死了。破烂儿嘴里也碜碜的,但硬挨着。沙窝里的饭,哪有不碜的?边吃边偷偷瞅一眼大姑,见大姑正拿眼望他,忙低下头。
人多眼杂,又都是大姑娘家队上的,见面说话就得装成另一副样,反而不比以前自然。到了天黑,吃完仍掺有沙子的饭,人们三三两两躺在沙子上,让夜风吹干出了一天汗的身子。夜色渐浓,喧嚣了一天的沙漠渐渐平静,凉凉的夜风,像温柔的手掌,抚摸着日头晒疼的脸。
一连几天,破烂儿都没机会跟大姑好好说上一阵话。说不清为啥,自打进了沙漠,脑子里尽想些过去的事儿,大姑对他的好,对他的关心一次次漫上心头,每每望见她,禁不住面红耳热,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以前他只把大姑当姐,一个能诉苦能说知心话的姐,从没想过别的。可是现在,不像了,心里头怪怪的,生出很多复杂模糊的念头,尤其是听李三爸和刘二婆姨说荤话时,忍不住就往大姑身上想。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人踩着稀薄的月光登上沙岭。夜晚的沙漠静谧安详,夜气无声地涌动,这是沙漠独有的夜气,似风,又不是风,似浪,又不是浪。它发出水一样的声音,哗哗地流动,轻柔,缥缈,像一个神秘的存在,洗涤人的灵魂。
风弱下来,渐渐,只有大漠的孱动声了。那是一种能把人的心扯得很远很远的声音。
他轻轻掬起一捧沙子,夜晚的沙子是那样的柔弱、细软,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奇怪这样柔软的东西咋会发出那样的尖啸,他把沙子慢慢撒在自己铜色的肌肤上,肌肤发出一阵清凉的欢叫,美妙的感觉迅疾涌遍周身。
他沉浸在大漠的孤独里,他觉得自己成了哲人,能跟大漠一样思考了。这个二十出头的乡下汉子头一次把人生两个字拿出来,细细地把玩,咂摸。渐渐,一个在心头孱动了无数次却总也捕捉不到的梦想变得清晰,他仿佛已看到自己的未来,那样明亮,那样清澈,他甚至能伸手触摸那清晰的脉络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窣声惊醒他,掉头一看,竟是大姑在为他遮挡着夜风。
他突然张开双臂,搂住她娇弱的身子。
没有反抗,没有抵挡,有的,是一阵紧过一阵的颤动。很久,大姑抬起头,喃喃道:“回去吧,夜深,风儿凉。”
他没法松手了,感觉再也丢不开她,猛一用力,更紧地搂住她。
可是,大姑推开了他,苍凉地说:“我是个寡妇,我不想毁你……”
次日,负责打井的张二爸说,三成那娃放井上不成,想换个人。破烂儿说,行,你挑上谁谁过去。
沙窝里打井,先按图上的尺寸把坑挖下去,挖到一百米时,水利局会派技术员来,再用钻头钻。水大约在二百米,支井架、箍井筒的事都由水利局的人专门指挥。张二爸的工作,就是先挖一百米,等水利局来了人,人家让咋做就咋做。当然,连人带机子,费用由破烂儿出。
三成挖树沟挖了一天,大姑嫌弹道:“三成,干活要狠着心,你那样,不是你干活,是活干你哩。”
“我又不拿工钱,爱咋干咋干。”三成是他爹硬逼来的,干这苦脏活,心里就有气,听大姑一嫌弹,口气就凶。大姑还要说啥,猛见破烂儿使眼色,话咽了肚里,脸却黑黑的。看得出,大姑见不上磨洋工的人。破烂儿虽清楚,工钱一个子儿少不了三成的,可毕竟他是队长的儿子,说重了他给你耍脸子,你有啥治?
果然,第二天,三成耍了脾气,说不干了,要回。大姑黑着脸说:“回就回,二舅还让你炼哩,炼个萝卜。”两人说着就吵了起来,破烂儿急了,挡在中间劝半天,才把姐弟俩劝开。破烂儿说了一堆好话,才把三成留住,最后给三成另行按当了个差事,专门拾柴火,三成才不嚷嚷了。
谁也想不到,三成拾了几天柴火,竟拾出一个天大的祸。
他和沙乡一个叫薛兰兰的女子好上了。
据三成说,他跟薛兰兰是先相好后在一起,不在一起她家不让薛兰兰嫁给他,可是这样一来麻烦就大.99lib?了。
薛兰兰家的人追来了,跟破烂儿讲理。说是讲理,其实是讲钱。
“你的人,你说个话,叫我告哩还是叫我死哩。”先找来的是兰兰妈,一个四十多岁的沙乡女人。
破烂儿怕事情张场,忙把兰兰妈拉到僻背处。“人呢?”他问。
“叫我给捆了!”兰兰妈恨恨道,接着又哌喊,“丢死先人呀,我不活了,我这就到公社死去——”
“他婶子,咋回事,先说清楚嘛,说清楚告也不急。”破烂儿一边附和一边想对策。
“咋回事?我说不出口啊,天老爷啊,我不活了,我的闺女啊,硬让他给害了。”
兰兰妈鼻子一把泪一把,哭天抢地。
破烂儿慌了手脚。跟兰兰妈同来的还有两个男人,气势很凶。破烂儿赶忙掏出烟,敬给人家:“两位劝劝,劝劝嘛,有话好好说。”
“拿一边去,这事不能这么了了!”
“对,不能这么了了!”
于是就按沙乡的乡俗来了。
破烂儿先出六百块钱,给兰兰妈压惊。兰兰妈同意把三成放回来,剩下的事,由破烂儿担在身上。
当夜,破烂儿和大姑去了戈壁,领回了三成。他们去时,三成光着身子,一根绳子捆住他的手脚,头耷拉在地上,等着挨宰。
谁也没说啥,出了这号丑事,打骂已是无用。大姑象征性地宽慰几句兰兰,一扭身先回来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破烂儿就又站到了兰兰家门口。
这件事整整熬费掉破烂儿十天的时间,来来回回跑几趟,兰兰家才答应让三成娶兰兰,条件是彩礼双倍,队长二舅先给兰兰哥说一房媳妇。队长二舅很感激破烂儿,好歹不说,这事算是结了。
树种完时,井才打了一半。水利局来了三个人,一个师傅,两个徒弟。干活的人回了一大半,三个女的也走了。杨家丫头听说三成的丑事后,哭了一鼻子,谁也没注意到,在这个热浪滚滚,沙尘漫天的地方,还会悄悄生长出这么一份情。大姑说,杨丫头不值,为三成这么个烂货。不管值不值,杨家丫头的眼泪是流到沙窝里了。大姑侍候着十几个人,破烂儿又去了河阳城,他已着手腐竹厂的事,风里来土里去,人瘦下去很多。大姑每望他一回,心里总忍不住想,这人到底翻天哩还是入地哩,他咋就没个闲下来的时候?
最后一场春雨哗哗落下来,下了一天一夜,火爆的大漠温柔了,空气清爽了许多,隐隐约约中,沙漠能看见绿了。
水利局的赵师傅很烦人,顿顿拣好的吃不说,一天到晚嘴里没个干净,一肚子男盗女娼。喧起荤段儿来比李三爸能喧多了。打井的人一天到晚猴子追猩猩似的围住他,让他讲那些笑掉牙的段儿。大姑却很烦,那男人的眼贼鼠鼠的,一天到晚盯住她的身子不放。一看见大姑,就兴奋得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候,眉飞色舞。
赵师傅又在讲,讲到精彩处,人们哗一下笑了。李三爸笑得饭都喷了出来,窝铺前响起一片哎哟。笑完了都说这段子好,有味,再吃饭,好像那段子进了碗里,嚼的那是个香。
夜里,大姑细细想了这段子,竟也捂住肚子笑了几回,笑完就难受,空空荡荡的。雨后的沙漠有点冷,凉意从四处袭来,她瑟缩着身子,很久才入睡。迷糊中觉得有只手在身子上蠕动,起先还以为是梦,美滋滋的,等男人重重地压上来时,才顿觉不好,有人摸进窝铺了,一阵乱叫,惊惶中见是赵师傅这个老不死的压住她,她奋力挣扎,赵师傅死死抓住她的裤腰带不放,嘴像猪拱地似的拱着她的奶子。大姑急了,摸出枕头底下藏的剪子,就往赵师傅身上戳。赵师傅这才怕了,松开手,提着裤子跑了。
大姑一直哭到天明,漠风听到了,星星听到了,就连睡了的沙鼠们也听到了。
姓赵的挨了一顿猛揍!如果不是两个徒弟拉得快,怕是要给揍死哩。
破烂儿回到沙窝铺,听了大姑的哭说,狮子一样吼叫着扑向赵师傅。破烂儿那么大个身架,揍个赵师傅,简直就是老鹰啄小鸡。
赵师傅不服气,挨了揍还犟嘴:“不就一个小寡妇嘛,又不是你老婆。”他又挨了一顿猛揍,这次他两个徒弟没拉。
是夜,破烂儿走进大姑的窝铺,再也没出来。
第九章
天渐渐放亮。晨光均匀地涂抹在大地上。深秋的大地,呈现出一派瑟瑟抖动的萧条。万木渐枯,百草凋零,花是见不着了,绿色也像是一夜间让秋风掠尽,留给人们的只是满目枯黄。
西北风照旧吹着,唯有它,像个永不知倦的斗士,不屈不挠,坚定不移。
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灰天灰地中,河阳城睁开困顿的眼睛,迎接又一个黎明。
乱石河滩上,推土机的轰鸣在黎明还未来到前就已划破暗夜的宁静。西头子那十丈长的明长城废墟上,几只老鹰睁着愤怒的眼睛,怒视着那几台“哇哇”乱叫的推土机和灰头灰脸的人群。他们的闯入打破了乱石河滩的宁静,也惊扰了废墟上鹰们的好梦。老鹰们显得很烦,它们弄不明白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凭啥要闯入它们的生活?
鹰的视线里,包工头子车光辉披一件深蓝色风衣,立在风中。起早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优点中的一个。等工地上的民工们发现时,他在风中已立了半个时辰。
他的脸上依旧露着温和的笑容,是那种让河阳人永远也读不懂的笑。河阳人的印象里,包工头子车光辉一年四季都在笑。不管是冷笑、热笑、温笑、讥笑还是嘲笑,反正在跟你说话时他总是笑着的。没见过他发怒或是发威,也没见过他发悲还是发愁。
同是大企业的老板,在河阳人眼里,表情却非常不同。陈天彪的愁,胡万坤的酷,车光辉的笑。上到河阳官员,下到工程队的民工,凡是跟车光辉打过交道的人,无不惊叹他那笑。
有人说车光辉的钱,是赔笑陪出来的。也有人说凡是跟车光辉上过床的女人,都让他的笑勾了魂。但河阳人公认的,还是车光辉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是个“笑面虎”。你瞧,他望见当官的,笑是从下巴往上挤的,一缕一缕挤上去,到了眉眼处,连眼都歪了。望见民工,笑又从额上落下来,像瀑布哗一下散开,让你觉得他温厚、和善,那笑沐浴了你,让你全身都舒坦。最是那遇见女人,笑从眼睛深处射出来,不用看脸,单看那眼睛,你就被一波儿一波儿的光给罩住,那光夺人心魄,直把你给淹了,没了。
此刻,车光辉正望着眼前的景致笑。
他先笑酒厂的职工。心想胡万坤真够绝,想出这么个点子,让酒厂的干部职工轮流到工地上拾石头,刨沙子。每天二百人,六点钟上工地,干到十一点,下午还要在厂里上班。听说是酒厂的职工现在不好好卖酒,五百多人的销售队伍实际坚守岗位的不到五十人,其余不是做小买卖就是成天钻茶屋里打麻将,反正销售员个个有钱,审计时最少的也占用酒款一二十万。检察院抓了几个,不敢往下抓了。五百人哪,能抓得过来!除非酒厂自己开个检察院。胡万坤没辙儿了,只好想这么个法子,说是重新打造企业精神。
车光辉不能不笑,把职工赶到工地上拾石头,也能打造出企业精神?你瞧那些拾石头的,两三个人推一架子车,半天了往上捡一块石头。东倒西歪地洒了一工地人,一天拾的石头卖到车光辉手里,还不够他们的饮料钱。
笑完酒厂的职工,车光辉又笑糖厂的工人。
在市长的再三干预下,车光辉的河建集团吸纳了三百名糖厂下岗职工。原想这些丢了饭碗的工人会珍惜这次机会,没想一进工地他们的怨声就来了。堂堂一介工人怎能干民工的活,这不辱人吗?干了不几天,跑得剩下不到一百人。望着他们疲疲沓沓的样子,车光辉苦笑了。
唯有河建的职工和乡下来的民工,才让他真正地笑了。
晨光里,乱石河滩就像一片荒芜已久的处女地,急切地等待人们去开垦。天空中终年弥漫的那股死亡气息在这个早晨似乎淡了,晨风掠过,空气里多了一些活气,鲜鲜的,亮亮的。车光辉显然是嗅到了。他耸耸鼻子,想闻得更真切一些。可是,这气息窜动的很快,瞬间,车光辉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糜烂的气息。
他摇摇头,目光掠过乱石河滩,伸向远处茫茫的腾格里大漠。
车光辉很是奇怪,在这样一个清晨,面对这样一片正在开垦的处女地,居然生不出一丝儿的兴奋。他的心态,更像是一个掘墓人。那轰轰隆隆喧叫着的推土机,传递出来的不是建设什么的气息,而是一种接近毁灭的声音。
是的,对于河阳城来说,车光辉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掘墓者。从当初的车灰灰到现在的董事长,他在河阳城大大小小揽过多少工程,自己都记不清了。站在这个清晨的天空下,他突然找不到自己在河阳城建下了什么。身后一大片败落的乡镇企业,是他的手笔,再有,就是那缺胳膊少腿的半拉子工程……要说撤的、毁的,倒是装了一脑子。
他笑笑,为自己这独特的创业轨迹。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甚至从来就没想过要当企业家。所有的头衔都是河阳人封给他的,跟他没多大关系。他只认为自己这些年就这么活了过来,活得有些乱,有些无奈;偶尔也活出些精彩,但都与建筑无关,而是女人,是生命中不期而至的女人,让他的生命丰富着,亮丽着。也只有在跟女人的碰撞中,他的生命才富有激情,思想才闪出灵光。
现在,他就被一个女人折磨着。
只要一闭上眼,女人的影子就明明亮亮闪了出来。女人的两道眉黑而茂盛,形如镰。后来他还发现,左眉中间有颗黄痣。长长的睫毛下,那一对藏而不露的眼睛,让男人往往忘了提防。等发现被这双眼睛牢牢吸引住后,回首凝望,才发现这是一双多么不同寻常的眼啊!那双眼睛既不乌黑,也不发亮。看上去朦朦胧胧的,像是有一层薄雾罩在上面。望久了便发现,那不是雾,是一层蕴动的气。这气从两口井里升腾出来,带着心的灵性,带着肉的光芒,融合成一道夺人心魄的光,似水,比水柔,似火,比火烈。但决不是电,是一把柔柔的剑,能穿透男人的心脏。而在利剑出销的一瞬,那眼是微闭着的。只露出两弯盈盈的水波,若明若暗,似粉似黛。男人往往只注意了水波,它生动、柔媚、妙趣横生,有一种缥缈,有一丝儿的梦幻,却忽略了那剑。其实最伤人的,是那剑,剑柔软无比,刺中了却让你轰然倒地,粉身碎骨。
不幸得很,车光辉就被那剑刺中了。
车光辉摇摇头,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车光辉跟女人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以前这种感觉好像不是太浓,最近却十分强烈。
苦恼的是,女人击中他后,忽然就冷起来。这种欲擒故纵的老把戏,车光辉早已见怪不惊。这一次,却难倒他了。
这女人,煎熬人啊。
这个时候,黄丫儿已做好早点,上楼去请刘素珍。
刘素珍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知是昨夜又哭过了。丫儿轻轻挪步至床前,唤道:“阿姨,早饭好了。”
刘素珍眼珠动了动,说:“这阵我不想吃,你跟前子先吃吧。”刘素珍的忧郁感染了丫儿,她为眼前这越来越苍白的女人心生叹悲。边上悄立了片刻,轻声劝道:“阿姨,饭你还是按时吃吧,你这病,是经不住乱饿肚子的。”
一听“病”字,刘素珍脑子里“嗡”一声,爬起来就冲丫儿发火:“我病不病碍你啥事,大清早的你咒谁呀!”
“我哪有咒你,我在劝你。”黄丫儿见惯了刘素珍的疯劲,暗地里她拿刘素珍叫刘疯子,有次叫失口,让车前子听到,车前子追问:“你刚才叫什么,再叫一遍?”黄丫儿知道是失口,摇头不敢。车前子不依,非要她叫,她就大胆叫了,没想车前子听了,笑痛了肚子:“叫得好,叫得好呀,疯子,她真是个疯子,他也疯,我们一家全是疯子!”
“还敢顶嘴,你个小妖精,到底跑我家干吗来了,说!”刘素珍跳下床,一把撕住黄丫儿,两只手用满了力,捏住黄丫儿脖子,“小妖精,小妖精,敢咒我,说,跑我家干什么来了?”
黄丫儿眼看接不上气,疯婆子这是真疯了,一边挣扎一边用劲力气喊,声音惊动了楼下的车前子,跑上来一看,黄丫儿快让刘素珍掐的没气了,一头撞过去:“干吗啊这是?”
刘素珍被儿子撞得一个趔趄,摔在了床上。
“找死呀,你居然帮她?”
车前子不理她,一把拉过丫儿:“少理她,疯子!”
到了楼下,黄丫儿终于缓过气来,脸上刚有了血色,哭声就出来了。长这么大,哪受过这委屈,想想在文老先生家,她可是宝,说是当保姆,其实是当宝贝。文老先生哪舍得让她干活,重点的话都不敢讲,疯子居然敢把她往死里掐,想着想着,气来了,一把撕住车前子:“疯子家的,我让你掐,我让你掐!”
黄丫儿的小手越来越用劲,她真是气坏了。车前子“啊啊”叫着,用力往开推黄丫儿,可是推不动,最后用足了劲,踹黄丫儿一脚:“疯丫头,你也疯了啊,抓烂了我的脸。”
“活该!”黄丫儿出了气,心里平和多了。后来见车前子脸上真让她抓出了血印,心立马又疼,走过去想摸摸烂处。车前子一个反扑,将她压到了床上。
“我让你疯,我让你抓!”车前子边骂边挠黄丫儿痒痒,黄丫儿尖声叫着,两条腿乱蹬,两个人很快在床上扭起来。扭着扭着,一双手忽然紧紧箍住了黄丫儿。
车前子喘着粗气,重重压在了黄丫儿身上,不动了。
“你想干啥,放开我!”黄丫儿又急又臊。
车前子像是没听见,继续紧箍着黄丫儿。一种奇怪的感觉升腾起来,车前子觉得体内的血往某个地方涌。黄丫儿也感觉自己不对劲,好像一下变得无力。
“放开我,坏蛋!”就在车前子想进一步时,黄丫儿从虚幻的迷蒙中醒过神,一把推开身上动作着的车前子,翻起身跑了。
车前子怔怔的,梦一样。黄丫儿跑进洗手间,脸一团红,身上燃起了火,小胸脯一起一伏,停不下来。死前子,坏前子,心里不停地骂,两条腿止不住地打战。
这一幕,偏让走下楼的刘素珍看到。刘素珍心里讶了好几声,没敢下楼,捂着脸跑回楼上去了。
天继续闷热。
新西大街西侧这座拆了几年都未能拆掉的四合院前,再次站满了人。
这座四合院并非啥名胜古迹,也不是河阳城哪个名人的住所,但它却实实在在成了河阳城最大的钉子户。叶开和黄大丫是遵从父命住进来看守这所院子的。拿父亲叶兆天的话说,这院子地脉硬着呢,哪能随便让他拆掉。叶开住进医院并最终被确诊为肝癌的那个下午,黄大丫气呼呼地将钥匙扔给公公,说:“现在硬不硬了,你儿子硬不动了。”黄大丫并不理睬公公叶兆天的吃惊,扭着屁股离开公公家。
包工头子车光辉是在人大开完会后的第二天下午领着人马去强行拔这个钉子的,路上他还在想,怎么跟黄大丫开口。没想到黄大丫早早等在这,见着他便说:“拆,拆,拆了干净!”车光辉没想到黄大丫这么痛快,激动地一挥手,民工们便扑了上去。
人大是在代表们的强烈要求下专门召开这次会的。会上几个代表义愤填膺,猛烈抨击了叶兆天的霸道行为,说他严重干扰了河阳的城市建设,给河阳城抹了一道永远擦不掉的黑。车光辉觉得好笑,不就一座院子嘛,何必上纲上线。有个代表质问他,是不是有领导施加压力?车光辉先是惊讶,继而便明白过来,他冲代表温暖地笑笑,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代表正义凛然地说:“你只管放心去拆,谁再干扰,我们代表去问他。”那口气真有种为人民利益牺牲一切的豪情,车光辉忍不住感动,说:“谢谢代表。”
这座院子让车光辉卖了整整三年的人情。卖足了,卖过瘾了,再不能继续卖了,所以他才下决心实打实地来拆。
当天下午,车光辉将黄大丫接到东关核桃园的小洋楼里。黄大丫当时说的是气话,墙刚一推倒,心里的难过便上来了。她跳着扑向车光辉,骂车光辉不是东西,是南霸天、黄世仁,是河阳城的大恶霸。没办法,车光辉只好将她强行抱上车,离开了那里。
“不就一套平房嘛,何必那样?”车光辉劝解道。
“平房?它跟你说的平房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
“反正不一样!”黄大丫恨恨道。她想起了平房里度过的日子,想起了跟叶开的点点滴滴。现在叶开要死了,她却连房子都看不住。
她的眼泪再一次流下来。
车光辉递给她一片纸巾:“好了,你在我楼盘里任挑一套,挑两套也行,看上哪挑哪。”车光辉说的是实话,他已想好,在补偿的问题上,只要黄大丫开口,他决不还价。
“我挑这儿你舍得吗?”黄大丫忽然说,并起身打量起屋子来。
“舍得,只要你看上,我这就派人收拾。”
黄大丫突然没话了。她从车光辉眼里,似乎看到一样东西,这东西已不是一天两天,似乎从他们认识起,就有,不过今天更强烈。她相信只要她开口,这男人真会把小洋楼送给她。
可是她能开口吗,不能!黄大丫再次想起病房里奄奄一息的叶开,心情一暗,没心思跟车光辉斗嘴了。
河阳城那座孤零零的院子终于灰飞烟灭。人们经过西大街时,再也不会因眼里冷不丁闯进一个暗疮而牢骚满腹。老城里人黄风得知这消息,心里微微冲过一丝凉风,他再次忆起祖上留给他的那座古院子,忆起二十年前那场大火。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毁灭的。他以前对叶家这座破院充满了鄙夷,甚或仇恨。自己祖上那样珍贵的古院子都给毁了,你个破烂四合院子,还死皮赖脸摆在那儿丢人现眼。这时他却忽然生出一丝伤感,该毁不该毁的都没了,就连文老先生的古院子都让一个浙江人买了,说是建啥电子厂,这河阳城还有啥让人留恋的。毁吧!他“呔”了一声,发誓再也不想那古院子了。
老城里人黄风并不知道自己的大女子破鸟住进了小洋楼。黄大丫对此守口如瓶,而且行踪诡秘。她的行踪瞒过了河阳城的眼睛,就连最好事的邸玉兰这次也没能打探到这个新闻。她只告诉叶开自己租了间民房,月租六十块钱。病入膏肓的叶开此时已无力拯救落难中的妻子,望着一天天憔悴的黄大丫,他强压住心头的伤悲,紧紧攥住大丫丰腴细腻的手,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大丫理解他的心情,抹把泪说:“开,你好好养病,病好了我们买幢别墅。”叶开闭上眼睛,一股冰凉的泪水从睫毛下喷涌出来,他想起曾答应妻子的话,等小说卖了后给她买一套复式楼房。这个愿望只能带到墓里去了。他的小说写了一半,剩下的永远也没人替他完成了,这是多么深重的遗憾啊!
黄大丫多的时候陪在医院里,婆婆得悉儿子患了肝癌,从北京飞速赶来。她像个坚定的报应主义者,口口声声说叶家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子不会得癌的,一定是医院弄错了。后来听说男人叶兆天在追捕越狱逃犯时,危机时刻一枪击毙了逃犯,她“天呀”一声,轰然倒地,仿佛中枪的是她自己。她醒来后便在家里设起了香坛,终日跪拜在菩萨面前,替男人赎罪。
这期间大丫收到北京一家出版社的信,信中说叶开的中篇小说集《大漠魂》即将出版。这是一个让她欣慰的消息,但她考虑再三还是把这个消息烂在了肚里。她说不清为啥不把这消息告诉叶开,有一天她躺在小洋楼的卧室里,反反复复想把这事情想明白,想到最后却为车光辉这么长时间不来小洋楼大动肝火。
拿我当什么了,要饭的,还是逃难的?
当下她便怒冲冲找到车光辉的办公室,掏出钥匙,啪地扔到桌上。车光辉惊得瞪大眼睛:“谁惹你生气了,发哪门子火啊!”
大丫一团火窝肚子里,见他居然像个没事人,当下憋不住就发了出来。“谁稀罕你个破房子,阴森森的,像坟墓,我到外边租房子去。”
车光辉把玩着钥匙,半天不说话。
黄大丫发了半天火,突然顿住。自己这是咋了,跑这地儿发哪门子火?沮丧像一根有力的鞭子,把她抽醒。黄大丫掉头往外走,车光辉赶忙追出来,在楼道里拦住了她。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阵我实在忙,要不你先住着,晚上我让丫儿去陪你?”
“谁让她陪!我妹妹陪我还用得着你批准?你当你是谁,有钱咋的,有钱就欺负人?”黄大丫更觉委屈,这个男人像是远远地牵住一根绳子,耍猴一样戏弄她。
“这咋成欺负你了?”车光辉这才觉得有点过,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看来已被女人识破。他不敢再装了,再装,怕大好机会就会白白丧失掉。果然,黄大丫不客气地戳穿他:“你清楚,你心里的鬼你明白!”
黄大丫撒完脾气就往外走。车光辉一急,伸手拽住她。黄大丫恨恨甩开他的手,夺步走了。车光辉怕人看见不敢去追,傻傻地立在门口,望着美丽的背影消逝在楼梯口。
一股子沮丧涌来。望着办公桌上躺着的钥匙,车光辉为自己的小聪明后悔得要捶胸。看来不是哪个女人都吃他这套的,对这个黄大丫,他必须另想办法。
苦恼完,车光辉的心思又回到河建上。这段时间,河建遇到了麻烦。乱石河滩已经开工的五项工程被告知停工,一半以上的工人没有活干,被迫放了假。他跟建设单位交涉了几次,到现在还没有明确的答复。
工程停工的直接原因是广场的扩建方案出了问题。当初方案论证时,就有很多人不同意,夏鸿远耐着性子给大家做工作,说河西三地二市,就河阳广场设施最落后,面积最小,跟河阳这座文化古城不匹配。经济发展了,人口增加了,河阳的城市广场面貌却很破旧,无法满足现代化城市的功能需求。夏鸿远的苦口婆心还是没换来大家的共识,最后夏鸿远怒了,拍了桌子:“我就不信河阳建不起一座广场,建!”
官员怒,才是真的怒。不出几天,河阳广场的扩建被提上议事日程。具体讨论中,又经历了三上三下。夏鸿远一直主张将广场周围的建筑物全部拆除,广场面积扩大两倍。征求意见时却遭到周围单位的强烈反对。这些单位一直仗着地处黄金地段,每年仅房租就能养活不少人,突然要把它们赶出市中心,等于是断了他们的财路。方案因此搁浅下来。后来又把拆迁单位缩至一半,没想矛盾更加激化。上访者终日不断,理由是凭啥光拆我们,不拆他们……此事一拖再拖,到最后不得不让步到最低限度,由原来的搬迁二十家到现在的五家,而且是先建后拆。谁知工程刚刚启动,里面两家又不干了。
一家是糖酒公司。糖酒公司签订搬迁协议时,大部分职工已放了长假。一听公司搬迁,在家待了几年的职工纷纷跑来上班,还提出补发放假期间的工资。经理不答应,差点让职工从楼上扔下去。经理这才找到夏市长,说啥也不同意搬了。
另一家是大河饭店。原方案中将大河饭店从城中心搬至西门,跟链条厂对换,链条厂搬至古河滩,但现在链条厂不干了。大河饭店乘势也毁了约。
这事让夏鸿远大为恼火。夏鸿远来河阳上任前,曾咨询过他的老师,省政府政研室主任。老师说河阳撤地设市,第一任市长抓工业出了政绩,抓出了河化、河建、河酒几大集团。第二任市长提出了“三个大办”(大办工业,大办乡镇企业,大办第三产业)在全省刮了一场大办风。政绩突出,市长当了省上某委的主任。老师说从政最大的忌讳是重复别人,再三叮嘱夏鸿远要另辟蹊径,出奇制胜。夏鸿远上任后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老师赐给他“卖”“改”两个字。这“卖”字可做企业改制讲,重点要在“卖”上做文章;这“改”字可做城市改造讲,重点要抓能见成效的改造。夏鸿远恍然大悟,回来便着手做这两篇文章。
无奈夏鸿远时运不济,现在河阳经济萎靡不振,要干点政绩实在太难。“卖”的文章倒还好做,这“改”实在是不易。一个小小的广场扩建起来都这么难,其他的,想想都觉牙痛。
车光辉正在着力想办法做通糖酒公司和链条厂的工作,工程不能停太久,否则,他今年的效益就全泡汤了。
糖酒公司的朱经理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年轻时当过老师,后来在市委某个部门做秘书。“三个大办”时被派到糖酒公司挂职锻炼,等熬到经理这个位置时,糖酒公司已近乎破产。朱经理人长得斯斯文文,戴副眼镜。做事奉行三思而后行的准则,事事显得小心谨慎,给人一种优柔寡断的错觉。车光辉一连约了两天,都没能约到,不得不亲自登门造访。上了糖酒大楼才发现,办公区这层楼道口安了一道铁栅门,铁将军把门。里面安静得能听见苍蝇的声音。站在阴森森的楼道口,车光辉想起了昔日这楼的辉煌。他刚开始创业时,每年都要从这里拿走不少名烟名酒。那时楼道里排着长长的队,经理一天到晚忙着批条子,碰到老熟人连寒暄几句的工夫都没,一晃才几年工夫,这里已人去楼空,徒留下无限的伤悲。车光辉独自伤了会神,这里的凄清再次触动他某根神经,令他发出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人生喟叹。
终于打听到朱经理办公室的一个女秘书杨琳在人民巷开了间茶社,说不定他就在那里。车光辉独自走进茶社,打算碰碰运气。女秘书一眼就认出他,黯然的脸上掠出一道喜色,热情地招呼他:“想不到车大老板屈临小店,快请坐。”车光辉忙解释:“我不是来消费的,我来找人。”女秘书目光狡黠地动了动,不由分说将他拉进包厢沏了茶,坐他边上说:“车大老板是来找朱经理的?”
“是,他人在吗?”
“你是为搬迁的事来的吧?”
“正是。”
“今天不凑巧,朱经理有事去外地了。”女秘书替朱经理向他道歉。车光辉见女秘书很健谈,索性跟她聊起来。车光辉这才知道,糖酒公司的工人闹事不仅仅为了公司搬迁,主要是让公司退还他们的股金。
“那钱呢,工人的股金去了哪里?”
“唉——”女秘书叹口气,心事重重地说,“先头说是股份,后来上面又把入的股全拿走了,把糖酒大楼一半的产权卖给了公司。那钱公司压根就没见过,等于工人掏钱买了半幢大楼。”
“可当时不是宣传你们改制后效益翻了几番吗?”车光辉记起河阳搞股份制改造的事。改制后报纸广播天天宣传,说股份制让这些企业重新焕发了生机,企业效益大幅增长,大有“一股就灵”的势头。
“那都是市体改委弄的,我们听了也觉脸红。事实上公司只是翻了个牌子,经营上一点起色也没有。”
“朱经理呢,他当初为啥不阻挡?应该把工人们的股金用于企业的经营嘛,买产权能救活公司?”
“唉——朱经理那人,在政府部门干时听上面话听习惯了,哪敢抗上面的旨。上面让咋他就咋,这不,反把自己害得没地方去了。”
车光辉记起跟朱经理的几次接触,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恭顺的背后反倒隐藏着勃勃野心。一听女秘书这样评价他,车光辉对这人的伪装暗暗叹服,不愧是机关下来的,脑子真是够用。
车光辉很快从市委组织部一个朋友处打听到,朱经理果然活动着当体改委的副主任。如果不是工人闹事,这事都已成了。车光辉暗自一笑,决计要会会这个朱经理。
会面是在女秘书杨琳的安排下实现的。朱经理行踪诡秘,没有杨琳的帮忙车光辉要找到他还真不容易。好在杨琳乐意帮车光辉,两个人在杨琳的茶屋里见了面。
朱经理依旧跟以前一样,西装革履,斯斯文文。不过他对车光辉的态度更谦恭了,车总长车总短地叫着,把自个在糖酒公司的苦衷道了一大堆。然后说:“实在对不起,车总,这事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工程一停工,车光辉的损失大得连自己都不敢算,朱经理居然用麻烦两个字来形容。
“没关系,小事一桩,朱经理的前程才是大事。”车光辉笑笑,轻轻喝茶,面色平静如水,目光和蔼地盯住朱经理。
“谢谢车总还惦记着我,惭愧,兄弟我惭愧呀。”朱经理做出一副惭愧相。如果不是早已心中有底,车光辉这阵怕又要感动了。
“搬迁的事,还望朱经理帮个忙,毕竟牵扯到五家单位,几千万的工程呀。”
“这——”朱经理艰难地低下头,面色难堪了许多。他犹豫片刻,说去趟洗手间,神色凝重地走了出去。
杨琳旋风般闪进来,问谈的咋样?车光辉笑笑,说朱经理这人不错,够义气。杨琳说他除过胆小怕事,其他还真没得挑。
“是吗?”车光辉冷不丁盯住杨琳问。杨琳顿觉失言,讪讪一笑,旋了出去。
朱经理再次走进包厢时,手里多出一个袋子。
他盯住车光辉望了片刻,颤颤地将袋子往车光辉面前推了推,嗫嚅说:“实在对不住,我怕……没能耐帮你忙了。”车光辉伸手摸摸袋子,袋子里一沓沓硬硬的人民币让他的手缩了回来,惊诧地问:“你这是做甚?”
“这是十五万,我先还你。另五万我女儿上学花了,等我凑够马上还你。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这——”车光辉压根无意讨回这二十万辛苦费。他原想劝说朱经理放弃从政为官的梦想,把心思用在公司经营上。见朱经理一下让事情来了个急转弯,反把他逼到不仁不义、过河拆桥的小人堆里。车光辉自己从不做这种事,也恨别人出尔反尔。既然朱经理把竿子伸过来,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爬了。
“算了,朋友一场,何必那么认真呢?”
“不,我想我们之间还是清清白白的好。那五万我打了借条,你收好了。”
“这样还真就清白了。”车光辉望着白纸黑字的借条,突然觉得很滑稽。人和人之间,原来竟是这么回事。他嘲笑自己的多情,更恨不把他当人看的朱经理。心一横,眉一挑,把借条推到已经让他鄙夷的朱经理面前,说:“这借条你收好,我想买一份东西。”
“啥?”朱经理一脸蜡黄,哆嗦的目光落在车光辉脸上。
“买你一份辞职报告。”
扔下这句话,车光辉提上那十五万块钱,恨恨走出茶社。
接下来车光辉又去做链条厂马厂长的工作。
链条厂是河阳“三个大办”中创办的一家国有企业,二百多号人,是原来林业局下属的一个厂子倒闭后改建的。厂子不大,但地理位置很优越。马厂长从部队转业后,正赶上“三个大办”的浪潮,从军人摇身一变成了国企的厂长。几年下来,他魁梧的身材日渐发胖,脖子里都堆满了肉,头像个巨大的肉球栽在坛子上。两只眼睛让肉压迫成两条线,每眨一下都显得困难。
找到马厂长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爱上洗头屋洗头。有不少洗头屋的小姐认得他,背地里称他“马肉”。车光辉走进一家名叫“相思鸟”的洗头屋,见“马肉”头扎在小姐怀里,躺在沙发椅上享受着哩。车光辉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看小姐的两只手在“马肉”肥嘟嘟的脸上毫无章法地拍打来拍打去,打得“马肉”舒服无比,就想自己这手要是抡圆了打到那肥肉上,“马肉”会不会有感觉?因为那肉实在太厚了,简直比肥猪的屁股还要厚。
小姐给“马肉”打拍完脸,又开始捏胳膊捶腿。“马肉”的双眼始终微闭,他闭上眼时,你很难从他脸上找到眼的位置,直等舒服无比地享受完全过程,才在肥嘟嘟的肉西瓜上裂出两道刀纹。
“哎哟,车大老板,敢情你也在这儿遭罪呀。”“马肉”终于享受完,没想到车光辉会在他边上,他立马像个麻袋似的滚下来,赶忙跟车光辉打招呼。
“我是看你享受哩。”车光辉握了下他肥腻的手,嘿嘿一笑说:“还是马厂长会活人,看你保养的,又白又胖,神仙日子呀。”
马厂长咧开肥厚的嘴唇,自我解嘲道:“我这是穷折腾,哪像你,富在心里。走,换个地方喝茶去。”
几乎每个当厂长的都有一专供自己喝茶的窝子。河阳的茶屋正是他们的带动下如雨后春笋,成为河阳三产的新生力军。开茶社的大多又是近年下岗的工人,只要抓住一个大老板,这一年的生意就有了。那些抓不住大老板的,只好动起歪脑子,名义上是喝茶休闲,实质上是赌博。河阳人干啥都缺钱,唯独赌博不缺钱。
马厂长的窝子在西大街农民巷一幢居民楼里。开茶屋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粉嘟嘟的,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很有风情,看见马厂长,嗲声嗲气道:“刚才有两个人找你,我说你给市长汇报工作去了,让他们晚上过来找。”
“啥人?”
“一个本地的,姓王。一个南方的,好像姓赖。”
马厂长脸色一变,对着女孩儿耳朵嘀咕了几句,女孩儿当下变了脸色,惶惶道:“我咋晓得是来要账的?”
“算了,算了,把门锁上。我们有要紧事谈,别让人打搅。”
进了包厢,马厂长道:“是江苏的赖兵高,要设备钱哩。哪有钱哩,我都让钱逼着上吊哩。半年没给工人发工资了,不瞒你车大老板,这球活我早不想干了。累,累呀——”
能不累吗?干啥都不容易,车光辉打着哈哈。
“还是你好呵,民营企业,自己给自己干,累死也值。哪像我们,苦死累活就挣那几个干工资,一天到晚还尽挨工人的骂。划不来,十万个划不来……”
正感叹着,腰里的手机响了。马厂长看看号码,脸上浮出一层神秘的表情,他望望正在沏茶的女孩,又望望车光辉,最后还是决定在包厢里接听。
“喂……喂……知道,知道。你迟些再打过来,我这阵正谈事……哎呀,你别瞎猜好不……真的有事,信不信由你……好了,晚上见。”
“马厂长业务可真忙呀。”车光辉听出是一个啥电话,故意装傻说。
“哎,瞎忙,瞎忙。一个客户……”马厂长讪讪的,生怕再打进来,索性关了手机。
一谈正事,马厂长脸上的粉色马上隐去了,苦相像是装在耳朵里,说吊就吊了出来。
“哎哟,车大老板,不是我故意臊你的脸,是工人不饶我呀。一听说我把那么好的地皮让给了饭店,工人们跑去砸我的锅哩,你让我咋整。”
“哪个工人砸你的锅,你再不要绕弯子,是你自个反悔了吧?”
“哎哟,我的车大老板,你是民营,不了解我们这些人的难处。我哪敢反悔呀,你车大老板的事,谁个敢搅浑水。真的是工人!现在这工人,动不动给你上访,围攻。唉,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车光辉不动声色地听他诉苦,叫冤,等他诉叫够了,才单刀直入说:“你还是明说吧,何必绕那么大弯子。”
他端着茶杯,静静地等马厂长把那句话说出来。
马厂长缄默一阵,挠头抓耳地思索片刻,才说:“唉,要说这话我不当讲,可谁让我这人心软哩。上次把合同签了,厂里有些人跟我过不去,横挑鼻子竖挑眼,骂我当了卖国贼,还说我从你手里拿了黑钱。没法子,我只好花钱堵嘴。现在的人心黑呀,你给的那几个全打点出去,这嘴还是封不住。尤其那个工会主席,简直贪得跟啥一样,好像我拿了你几百万似的。我就是砸锅卖铁,也满足不了他呀。算了,这话也只能跟你说说,我的办法我想,你那边呢,再等等。兴许工会主席哪天想通了,这事也好说,不就一句话嘛……”
车光辉压住心头的怒气,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关于马厂长和工会主席之间的龃龉,他早已打听清楚。工会主席拆马的台不假,但跟马要好处,简直是天方夜谭。上次一样给了马二十万,想不到这人如此贪得无厌。
“行,你说个数吧,搭伙求财,我车某人不想让谁白出力。”
“哪能呢,算了,不谈这事,喝茶,喝茶。”马厂长撇撇嘴,脸上显出紧张局促的神色。
“你看你,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藏着掖着,说吧,多少合适?”车光辉一脸坦荡,口气分明像兄弟间掏心窝子一样。
马厂长终于卖够了关子,把握住时机,很随和地说:“再有个十万八万的,相信他们该闭嘴了。”
“行,没问题。明天我给你办,要支票还是现金?”
“现金,现金。”马厂长忙乱不迭地给车光辉沏满茶,脸色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两个人像模像样地品了一会茶,车光辉见天色已黑,突然说:“有个地方桑拿不错,你洗了上头还没洗下头,走,我请客,好好洗它一下……”
一听洗桑拿,马厂长快步跟了出来。心想车光辉说的地方,保准是河阳城里数一数二的。人还在路上,脑子里已飘成一片。
车光辉带马厂长穿过一家酒店,三转两转转到一家隐秘的桑拿里。单是装潢的气派和进门的神秘劲,马厂长心就怦怦跳开了。在河阳城混了这么些年,他哪来过这种地方?看来好人都让包工头子活了。
车光辉跟老板嘀咕几句,沿原路踅身出来。站在酒店门口,拨通了工会主席家的电话。他跟工会主席说马厂长在什么地方几号房如何如何,说完关上电话,回家了。
第二天,河阳城立马传出链条厂马厂长嫖娼被抓的新闻。
乱石河滩的工程重新开工后,车光辉设宴招待五家单位的领导。链条厂的工会主席杨明川一接任厂长就去拜见车光辉,在车光辉的办公室里,他神神秘秘提起那个电话,车光辉模棱两可问:“谁那么清楚马厂长的行踪,他可有点冤呀,不就洗个桑拿吗?”杨明川从车光辉的话里听出一股怪怪的味道,诧异地望望他,心领神会地说:“你放心,链条厂再也不会添乱了。”
糖酒公司新上任的是罗经理。三十来岁,以前在河阳宾馆当部门经理。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砸了那道铁栅门,还开除了几名长期不上班自己干生意的职工,包括开茶屋的女秘书杨琳。这事在社会上引起一阵小波澜,不过很快便平息了。人们传言这位罗经理有后台,是位惹不起的主。他在拜见车光辉时只说了一句话:“该咋做我自己心里有数。”
车光辉还是那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他坐在最下席里,礼貌客气而又不失身份地帮他们夹菜,不停地举杯敬酒。五位尊贵的客人起先都有些不自然,慢慢便融化在车光辉营造的和善友好的气氛中。车光辉话说得谦虚到位:“五位都是河阳国企的中坚力量,国企是老大,礼应受我这小弟一拜。小弟在大家的嘴底下混口饭吃,不图别的,只图大家都能和和气气生财。”
五位客人一一跟他回敬,不知不觉两瓶茅台没了,谁都有些醉意,但谁都不敢真醉,便推辞酒好了。车光辉酒兴正浓,提议既然有缘坐一起,不妨喝个痛快,于是一瓶又很快没了。桌上的王八静静躺在汤盆里,谁也没动它。
送走客人,车光辉给《河阳文学》的何主编打了电话,约他晚上带几个文友过来聊天。这阵子他太累,想跟文痞们一起轻松轻松。
夜里,何主编带着一堆男女杀进了车光辉的小洋楼。一进门便有人大声啸叫:“车老板,你可好久没请我们吃酒了,今儿个非喝你个落花流水不可。”说这话的,是《河阳日报》的王牌记者林山,早期是老师,写一手好诗,后来折腾到报社,不出一年便成了河阳的名记。林记者不善修边幅,经常邋里邋遢,但浑身透着诗人的才气,是河阳文学圈公认的才子。自恃才高,从不把别人放眼里,即便见了车光辉,也绝无半点拘谨,依然我行我素,大声说话,大口喝酒。车光辉反倒十分敬重他,觉得他简直有点稀有动物般弥贵。能请他来,今晚这酒喝起来便更有味道了。
客人中有一女的,梅婷,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诗人,早先跟一画家同居,后来又迷恋上一位跟她父亲同龄的老艺人,跑遍了河阳的旮旮旯旯,出了一本《河阳风情录》,搜集了不少民俗方面的素材,正在着手创作一部地方戏,想不到今天她也能来。
车光辉为他们备齐了红酒、白酒、啤酒,准备了一大堆水果,几种牌子的香烟。文痞们一到他这里,个个撕去伪装,露出好酒好色的本性。按他们的话说,这叫杀富济贫,吃大户。
一阵狂轰滥炸后,众人脸上皆有了酒色,话题便渐渐从酒和女人转移到时政上。一谈时政,文痞们立马激动许多,热情远远压过了女人和酒,但大多限在空发感叹和满腹牢骚上。
车光辉取笑道:“你们这些文人,做不了官便骂官场肮脏,挣不了钱便骂有钱人心黑,世道到了你们眼里,尽是一片黑暗。啥时你们能看到光明,你们也就有救了。”
梅婷道:“文人是一群没落的精神贵族,活在自己构织的无奈里,他们眼里永远没有光明。”
车光辉笑道:“你们吃着河阳,骂着河阳,可气,可悲,可爱。”
林山接话道:“有一天连文人都哑巴了,你再看这世道。哈!必将死水一潭,毫无生气。”
话题又扯到河阳的选举上,里面有人大放厥词:“下届选举我必投丁万寿一票!”
林山立即训斥:“嗨!你那是人话吗?就冲你这心态,一辈子也没机会投票。”
另一人道:“管他谁当哩,反正有肉吃有酒喝便是。”
车光辉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们个个世外高人似的,原来却是见不得阳光的。”
林山高声道:“我们何不齐心协力助车老板一臂之力,这应当是我等奋斗的方向哇!”
林山一语,举座皆惊,目光齐齐地聚在车光辉脸上。当下车光辉便觉一脸芒刺,摇头笑道:“别拿我开涮,这话不扯了,不扯了……”
林山断喝:“谁说不扯,这是大事呀——”
何主编见林山酒高失态,起身告辞:“酒也喝了,烟也抽了,诸位该告辞了,车总,改日再叙。”
林山不怀好意地一笑,扬言落下打火机了,说不能便宜车老板,便将众人轰走,自己随车光辉踅身回来。
“你今天喝大了。”车光辉一进屋便说。
“一派胡言!我能喝大?凭他们那臭拳,能把我喝大?”林山倒在沙发上,点了烟猛吸,皮鞋在沙发上蹭出两条土印。
车光辉瞅他一眼,心想今天他又赖皮不走了,边收拾残局边说:“你这酒性,还能当记者?往后注意点。”
“注意个啥?那些领导见了我,个个头痛,过瘾呀——”
“可你得为自个的前程着想。”
“让我苟且偷生?罢,罢,罢,看来我白把你当朋友了。”
两人争执几句,林山要水喝。车不辉拿出一盒上好的银针,沏了一杯,说:“这茶送你吧,以后多喝茶,少喝酒。”
林山突然翻起身,一本正经说:“刚才我说的是真话,这话我寻思好久,既然说了出来,不妨好好谈谈。”
车光辉这才发现他的确没醉,刚才是故意装的。
“我对这事没兴趣。”
“愚蠢至极!如今是民营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经济层面的变革必将带来社会更深层面的变革。这是机遇呀,天降大任于是人,你却整日缠绵在女色中,悲也!当收敛处则收敛,毕竟你是成大事者,焉能与我等鼠辈苟合?算了,机会在你手里,抓不抓全取决于你,关我何事——睡了。”
车光辉还想听,林山已打起了呼噜。半支烟夹在手指中,烟头一闪一闪的,像他思想的灵光,飘忽不定,让人不可捉摸。
月色透过窗棂,洒了一地。车光辉躺在床上,却无一丝睡意,像有千万匹骏马在脑中驰骋,他索性放开想象,姿意狂想了一番。
第十章
直到十一月底,河化的改制方案还是没有批下来。
陈99lib?天彪找了几次市长,市长夏鸿远不是推说太忙不接待,就是说体改委还没把意见拿上来。去找体改委,主任又去外地考察取经去了。陈天彪哪里知道,夏市长早就对河化的分流方案下了死命令,不管怎么改,一个工人也不能下岗。
这期间,河化兼并来的五家厂子相继停产,工人暂时放了假。另外两家也不能生产了。李木楠说,越生产亏损越大,产品滞销,货款回笼不力,生产投入又大,只能停产。
工人一放假,河阳城里的说法就更多了。人们对企业已形成这么一种看法:厂子一不行,先是给工人放假,然后动员工人自谋出路,最后就是拖,拖个一年两年,工人看着没指望了,对下岗这个现实也就默认了。河阳城倒掉的这几家企业,几乎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河化企业形象一落千丈,《河阳日报》报道企业界新闻时,记者已将河化排在了第五第六,甚至更后的次序上。这个小小的变化让读惯了新闻的人马上嗅到一种信息,河化龙头老大的地位遭到了颠覆。陈天彪不再是昔日那个风光无限、神秘叵测的陈天彪了。
月末的一天,检察院突然带走了副董事长林子强。一同带走的还有汪小丽和另外两名上市小组的成员,这个意外立马在河化内部引起震动。当警车尖啸着驶出厂门时,厂区里很快围满了工人。人们起初以为抓走的是陈?天彪,神秘地打探消息,直到确信董事长陈天彪还在安全办公时,才一个个又回到工作岗位上。
一直捂着的盖子还是让人揭开了!检察院在接到举报后先是进行了一番暗察,直到获取有力的证据,才进厂带人。
陈天彪一下被动起来。林子强是市长派来的董事,上市又是市里做出的决策,里面虽然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带人,让他怎么跟市上交代?
这可不是小事啊!果然,很快就有电话打进来,口气严厉地质问陈天彪,到底咋回事?陈天彪吞吞吐吐,答不上个所以然,只说这事他也不清楚,检察院没打任何招呼就带走了人。电话“啪”一下挂了。
陈天彪感觉事情惹大了,忙给副检察长打电话,手机嗡嗡半天,自动断线。再打,关了。
陈天彪这才反应过来,副检察长开始躲他。
主动躲,就证明事情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了。
下班后,陈天彪犹豫再三,还是找到副检察长家。平日里,他和副检察长关系不错,关键时刻,打听点消息总不至于太难吧?到了门口,敲半天门,没人理。往家里打电话,也没人接。陈天彪叹息着,内心十分纠结。后来他还是不敢太固执,默默地转身。正要下楼,门却蹊跷地开了,探出半个身子,是副检察长夫人,半明半暗一张脸,也不请陈天彪进去,只是用客气的话说,副检察长不在,一个小时前出了差。
出了差?回走的路上,陈天彪心里很是难受。他是个不喜欢惹事的人。林子强从北京回来后,并没有主动跟他汇报上市的善后工作。这在企业内部,是一种很不正常的风气。林子强自视是市上派来的股东,又是河化董事会学历最高、专业知识最全面的董事,一直没把陈天彪放在眼里。按说上市工作一结束,林子强应该主动向董事会汇报两年的工作,包括运作资金的开支情况。但他没有这样做。陈天彪又不便催,这事拖到现在,真是被动死了。
问题明摆着出在资金开支上。当初由林子强负责上市工作,也是遵循了上面的指示,至于资金开支,董事会上产生过分歧。李木楠坚持资金可以专款专用,但审批权必须掌握在董事会。林子强不同意,说上市前期是大把花钱的时候,得靠钱打通许多关节,如果每项开支都拿到厂里审批,外面的人怎么办事?这点上,陈天彪倒是同意林子强的意见。毕竟李木楠没单独跑过什么大业务,不知道现在企业办事的难处。那些渠渠道道,光靠人跑是不解决问题的,得有强大的资金支持才行。陈天彪专门咨询过一位已经获准上市的企业老总,对方连开玩笑带认真地说,从省上到北京,不放掉几身血拿不下来。这说法并不夸张,如今办啥事有办啥事的行情,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按行情办就行。所以陈天彪最后还是在董事会上把审批权委托给了林子强,后来发现有些开支太过随意,曾提醒过林子强。林子强发牢骚说:“我也知道有些开支不应该,可不花行吗?你换个人来试试,说不定这钱还花不出去呢。”争着上市的企业太多,大家又都在一个起跑线上,谁的活动能量大谁上,这在企业界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陈天彪没跟林子强争论,只是悄悄让汪小丽将每一笔开支暗中记下账。
如果问题真出在这上面,那本账就成了关键。陈天彪担心账本一旦拿出来,他也就成了另一种罪人。
他一路想着,回到家里。
这个秋天对陈天彪来说,简直是多事之秋,一大堆纷至沓来的变故突然间围困住他,乱七八糟的事预谋好似的,赶在一起出现。顾了首顾不了尾,心力交瘁,陈天彪感叹自己真是老了。
招弟惊慌失措从乡下赶来的这天,是个阴天。干冽的秋风从头天晚上刮到了现在,气象局预报有沙尘暴,提前发了防风通知。河阳城一时之间又是人心惶惶,中小学生照例又放了假。陈天彪索性让上班的几个厂子也放假,厂区里出奇的静。
昨夜陈天彪没回家,他在办公室度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整个夜晚,他的耳边都是呼呼啸叫的风声,朔风击打着窗户,也击打着他纷乱如麻的心。
他跟苏小玉又吵了架,这次吵得很凶,陈天彪差点动了手。苏小玉脾气越来越大,根本不考虑他有多忙,多烦,进门就冲他发火。陈天彪刚说了句:“没见我最近忙得喘不过气?”苏小玉就大声斥责了:“你是忙,忙得连你是谁都忘了。那我又算什么,养在屋里的一只鸟,关在笼子的一只狗,还是你扔掉的一只鞋?”
“怎么说话呢,就不能说点好听的?”陈天彪不想应战,从某天起,他就懒得跟苏小玉吵了,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让她离他远点,越远越好。对这想法陈天彪从未自责,就跟当初娶苏小玉时从不自责一样。对这段婚姻,陈天彪除了后悔,还是后悔。
苏小玉显然不想轻易放过陈天彪,见陈天彪爱理不理,撇下她往卧室去。她扑上去,连骂带拽发泄起来。陈天彪被彻底激怒,一把推倒苏小玉。
倒在地上的苏小玉愕然地看住他,眼里除了怀疑,更是恐怖,好久,才歇斯底里地叫:“陈天彪,我跟你没完,你毁了我,毁了我一切!”
我真的毁了她吗?昨天晚上,陈天彪脑子里反复想着这问题。一开始他怀疑,不承认,到后来,大风怒吼中,竟老泪纵横地承认,是他毁了她啊。唉,>?是该给她一个交代了,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下去。
可给什么交代呢,陈天彪心里还没底。
招弟径直找到他办公室,土眉土脸,风尘仆仆。
“小丽人呢,都把我吓死了。到底犯啥事了,外头传得很邪乎,我不信小丽能干这号事,你可得给她做主啊。”招弟顾不上擦把脸,一气问了许多。
陈天彪看她着急的样子,宽慰道:“你犯啥急,外面的话你也信?先擦把脸,这么大的风,还敢四处跑。”
“你说我能不急嘛,这破天爷也真是,刮刮刮,啥时才刮完。”
她洗了把脸,拿毛巾掸掸衣服上的尘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听陈天彪给她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完,招弟悬着的心才稍稍有些着落,不像来时那么惊惶。这也许跟见到陈天彪有关。大半辈子了,陈天彪始终在她心里是根顶梁柱。不论遇到多大的事,只要见着陈天彪,招弟就觉有了主心骨。
“你能想个法子吗?我得看看她,要不,我这心还是放不下。”
陈天彪让招弟给为难住了,他自己能不能见上小丽,还很难说。检察院这次是下了狠心,把事情弄得很神秘,采取异地关押审查,轻易不让外人接触。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敢说出来,招弟心小,一说怕又乱想。
“我尽力想办法吧。”
说完小丽的事,招弟忽然怪怪地盯住陈天彪。她这才发现,陈天彪脸色不对劲。
“你咋了,莫不是又遇啥难心事了吧?”
“没,没,能有啥难心事?”陈天彪撒谎道。
招弟看着不像,硬问,陈天彪极力回避着,这事要真说给招弟,天下就乱了。
外边的风渐渐变小,刮了一天的沙尘暴终于累了。这已是八月大风后的第六次扬沙天气,没完没了的沙尘刮得人心里一片焦苦。招弟虽没问出啥,但心里,却又为苏小玉记下了一笔暗账。
自从苏小玉取代大姑,走进这个门,只要看见陈天彪不高兴,招弟就会主动在心里为苏小玉记下一笔。
这场沙尘暴同样搅乱了李木楠的心。苏小玉跟陈天彪吵完架,不停地给他打电话,非要李木楠到她家里去。李木楠哪敢,抱着电话的手一直发抖,不停地找理由搪塞。后来苏小玉火了,直接问道:“你来不来,你敢不来,我就过去!”
李木楠吓坏了,苏小玉说到做到。不久前一个晚上,陈天彪去了省城,苏小玉说要见他,李木楠回绝了。不出十分钟,苏小玉就杀了过来,进门先是哭,接着闹,接着就把自己扒光,非要问是她漂亮还是汪小丽漂亮?还质问李木楠,当初跟汪小丽恋爱,是不是报复她?问得李木楠哑口无声,问得李木楠近乎要扇自己耳光。
她疯了。这女人是彻底疯了。昨天晚上, 674e." >李木楠担心了一夜,也纠结了一夜。苏小玉后来没再打电话,也没到他家。但李木楠心里一直充满着不安,甚至恐惧。既怕此事被陈天彪知道,那么聪明一个人,不可能什么气味也嗅不到。到时,咋解释?更怕苏小玉会做出更出格的事。这女人,可是啥事也能做得出啊。想着想着,李木楠就又想到汪小丽。他对不住她,真对不住。当初不该拿她填补内心的空白,更不该在她身上寄托感情。但这些都已无法挽回,他把别人给他的伤害,转手又送给了汪小丽。他借一只手伤了另一个人,现在,这只曾经伤害过他的手,又重新朝他伸过来,逼得他躲都没地方躲。
我得离开她,真得离开。李木楠这样想着,思维就又藏书网转到曾经联系他的南方那家企业了。到底该不该去,逃离还是坚守,他真是难以做出决断。
令他忧虑不安的,还有另一件事。
是他举报了林子强!
林子强从北京一回来,他就动起这个心思。当初他坚决反对上市,还说过“不上市是等死,上市是找死”这样的过激话。林子强一意孤行,丝毫听不进他的意见,硬是把企业带进了死胡同。当他从小丽手中接过账簿,上面一大笔一大笔不明真相的开支令他触目惊心。蛀虫!没想到林子强是个打着上市旗号为自己捞取好处的蛀虫。他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将这蛀虫送上法庭。经过几天几夜的斗争,他终于写了那封举报信。
这事他没跟陈天彪商量。他太了解陈天彪的为人了,凡事好好先生,最大的优点也是他最致命的缺点。善成全了陈天彪也毁了陈天彪。现代企业的管理,光有善是远远不够的,更多的时候需要果决,需要当断则断,需要狠。一个董事长如果不能完全控制董事会的意见,决策上一味追求大家说了算,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河化到今天这地步,某种程度上跟陈天彪的忍让、平衡、妥协有直接关系。
对一个根本不具备民主议事能力的班子来说,民主往往会被个人私欲所利用,成为个人私欲的怂恿,进而演变成窝里斗。
让李木楠难堪的是,检察院居然把汪小丽也弄了进去。
他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林子强事件在河化引起巨大风波,一时之间,内讧四起。
有人说此事是陈天彪一手搞的阴谋,怕林子强纂权,陈天彪抢先下手,借刀杀人,够毒。也有人说河化垮了,为推脱责任,陈天彪拿林子强当替罪羊,够狠。
自从来了林子强,河化内部的斗争就没停过。林子强是市上派来的,后台硬,河化不少中层暗中把宝押到了他身上。林子强一出事,这些人有了后怕,索性搅起了浑水。一时之间,风言风语四处都是。
在检察院一位科长的帮忙下,几经周折,陈天彪终于单独见到汪小丽。
科长说,汪小丽是本案的关键人物,按规定绝不能跟外人见面,尤其河化集团的人。科长只给了陈天彪五分钟时间,就这,他还担很大的风险。
汪小丽并没有关在看守所,案件调查过程中,检察院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河阳城中心地带的一幢楼房,这儿以前是工商行的办公楼,工商行搬迁到新楼后,这儿改成了内部招待所。没有人会想到检察院在这里办案。
见到陈天彪,汪小丽眸子一亮,阴郁的表情立时化成一股风,吹走了。汪小丽看上去稍稍瘦了些,但并不憔悴,人也收拾得很精神,一望气色,陈天彪心宽了一半。
“你受苦了。”陈天彪的目光搁她脸上,语气里是一股浓浓的疼爱。
汪小丽心底涌上一层感动,伸手捋捋额前的秀发,说:“没事,他们只是了解情况,没别的意思。我在这儿挺好,您……也别太担心。”
“你姑妈想你,本来要一同来看你的,只是……他们不让。”
“您让姑妈放心,事情一调查完,我就可以回去了。又不是……反正别瞎担心就是。”汪小丽差点说出“蹲监狱”三个字,话到嘴边又忙忙咽回去了。故意装出一副轻松样,不想让挂念她的人担心。
“有啥要我帮忙的,你只管说。”陈天彪本想打听打听案情,可想起科长的忠告,还是改了口。
“……你把那账本放好。他们……可能就冲这,我不想搅到这事里,我……啥也没说,你不会怪我吧?”汪小丽注视着陈天彪,看得出她的心情很矛盾。
“哪会呢,事情弄到这份上,也不是谁能左右的,你……还是照顾好自己,明白吗?”
“……我懂。”汪小丽垂下头,眼里忽然有了湿意。
五分钟眨眼就到,科长走进来,很难为情地指指手腕上的表。陈天彪伤感地叹口气,目光盯住小丽片刻,走了出来。
汪小丽的话让陈天彪止不住犯惑,检察院咋会知道那本账?
暮色沉沉地压下来,烦躁了一天的河阳城像个倦怠的女人,在星星点点的灯光下敞开衣襟,露出她若明若暗的身子。大什字周围的高楼上,曾经通宵闪烁的霓虹灯广告牌不知何时成了瞎子,黑乎乎如怪物。路灯若明若暗地照着,一点激情也没。街上的出租车一半空跑着,司机脸上无奈的苦笑令人伤心。广场边上的人行道依旧摆满了地摊,叫卖声此起彼伏。
越过马路,一挨近广场,空气里就多出一股味儿。夜风吹动,这味儿却沉沉地罩在广场上空,散不掉,挥不去。
夜幕下,河化大厦形似外星球掉下的巨型怪兽,阴森可怕。
一看见那楼,陈天彪的心就禁不住猛地一紧,我那时怎么了,为啥要修这么个怪物?
那是一九九四年的七月,一个火热躁动的夏天,河化集团成立四个年头了。主导产品氰铵,碳酸钙价格一路上扬,十分畅销。兼并来的水泥厂也在一年前起死回生,蓬勃兴起的建筑市场给了水泥厂翻身的绝佳机会,一时之间,河化的效益成几何倍数增长。在河阳五大企业的夺冠式竞跑中,河化终于超过连续三年效益最佳的酒厂,坐上了河阳龙头老大的宝座。
陈天彪早已成为一个传奇式人物,他的成功大片大片煽起河阳人的创业激情,市上不失时机地提出“大办工业,大办乡镇企业,大办第三产业”的“三个大办”,一大批泥腿子扔下锄头和铁锨,办起了企业。城西古河滩两边肥沃的土地等庄稼一收割,立马就被划为“乡镇企业开发区”和“第三产业开发区”。机器的轰鸣声,民工的吆喝声没日没夜地咆哮,西北风一吹,整个河阳城都淹没在一种激情里。
那一届市长突然发现,一座几千年的古城居然没有一座标志性建筑,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改革开放将近二十年,河阳居然没为这段沸腾的历史留下一个永久的见证。经过专家们的广泛论证,河阳市决定在广场左侧建一座富有时代特色的标志性建筑。具体方案为土地无偿划拨,政府投资百分之十,银行支持贷款百分之三十,在市内几家大企业间公开竞标,谁有实力谁建。
一时之间,河阳五大企业纷纷组织最得力的人马,参与竞标。河阳城建委还在全市公开搞了一次民意测验,最后的结果可谓众望所归,河化集团一举击败四家企业,成了大厦的主人。
河化大厦破土动工了。这是河阳历史上的一件大事,河阳上下对河化大厦的兴建给予了极大关注。原设计图纸为二十层,工程破土动工后忽然惊闻邻市正在修一幢二十六层的标志性建筑。河阳人不甘心输给一个没有历史积淀的 5de5." >工业小城,于是河化大厦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设计,直到加高到极限高度二十八层才被重新确定下来。
在整个河阳的注视下,河化大厦拔地而起。到了第二年秋天,大楼建到十八层时,突然建不动了。
原来预算的投资根本不够,政府的投资也迟迟到不了位,省一建又一分钱不肯垫。河化的压力重了。
市长没辙了,总不能眼睁睁望着工程停下来,于是来个全民动员,凡拿工资者人均捐款五百元,市上领导人均捐了一千百元。尽管河阳人掏的有点心疼,可杯水解不了大旱。迫不得已,市上硬性将安居老城区居民的阳光工程款项挪给了河化大厦。陈天彪感激之余,动用一切关系,多方筹措,这才让工程继续开工。
大楼封顶时,整个河阳城都松了一口气。为了庆贺这历史性的胜利,市上在工程刚封顶后,迫不及待地举行了大型庆典。望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河阳人突然想,这么大一幢楼,放在这儿派啥用场?
老城里人黄风更不像话,居然在庆贺大典那天不阴不阳地说:“我咋看着这物像个棺材。”
然而让河阳人大出意料的是,这座庞然大物典礼完毕便没了响动。有谁敢相信,财大气粗、热火朝天的河化集团这时再也拿不出一分钱来,工程不告而终。此后不久,大面积的经济萎缩像瘟疫一样蔓延,河阳城像遭了霜杀似的,开始萎靡下去,一天比一天蔫。
陈天彪觉得那是一个梦,一个永远都不敢惊醒的噩梦。很多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跌进那个噩梦里,他已记不清自己当时是个什么样子,只觉得那时的天太热,空气里膨胀着一股野味。他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不是爱情,尽管那时他刚娶了如花似玉的苏小玉,但这肯定与建楼有关。
他白白让河化背了一屁股债,而且更要命的是每月仅偿付银行利息,他就得拿出河化一大块的利润。河化的利润一年比一年少,到现在,索性连利息也欠了。
他能不困顿吗?
招弟做梦也没想到,陈天彪跟苏小玉的婚烟,竟是瞎子点灯,装给别人看。
白日里,她耐不住性子,做贼一般溜进广场,替陈天彪算了一卦。半仙一通话,说得她心怦怦直跳。没想到了晚上,就听到更坏的消息。
陈天彪一开始是不想说的,可招弟提起了苏小玉,还提起大姑,他受不住熬煎,一股脑儿就给说了出来。包括苏小玉最近吵着要离婚,包括他现在一天也不想见到苏小玉。
招弟傻了。
灯光下,两个忧郁的人相对而坐,茶几是他们之间唯一的阻隔。好几次,招弟都想伸出手,给这个可怜的老男人抚一抚额上的老皱纹,让他的愁容少一点。她只当他是坚强的、辉煌的,只当他娶了小的,天天当新郎,过得逍遥自在,哪想到会是这样。
现在他把伤口亮在自个面前,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坚强后面的脆弱,负重后面的孤独。
“我悔啊,这辈子,咋就做下这糊涂事。唉,我把她们两个都毁了,也把自个毁了。”
陈天彪带着深深的忏悔说。
“那……咋办?”招弟一时显得无主,她恨苏小玉,老想着是这个小妖精把大姑挤走,抢了暖腾腾的金窝窝。却没想到,小妖精在金窝窝里过得并不快活。
“还能咋办,她想离,就离呗。”过半天,陈天彪无奈地说。
“离?哪有那么简单,你以为是你厂子的工人啊,你说走人就走人,她是苏小玉,苏万财的丫头。她想离,苏万财肯?!”
一句话,又把陈天彪的心说重了。苏小玉大吵着要离婚后,陈天彪也想过这问题,离就离给她吧,反正这样子,过下去也没啥意思,不如痛痛快快离了。可真想到离,又怕,怕的不是苏小玉,而是另一个人,苏万财。
苏万财能放过他?当初,苏万财可是狠着劲敲了他一竹杠啊,这些年,苏万财当女儿是摇钱树,当河化是他的私人大金库,啥时想来啥时来,啥时想拿啥时拿。突然把他这条财路断掉,苏万财会放过他?
招弟乱想一阵,起身,给陈天彪的水杯里加满热水。陈天彪一直在抽烟,房间让烟雾罩满了。她想说,少抽点,抽多了对身体不好,可又没说。只是静静地盯住他望,抽吧,烟造下就是给男人解烦的,多抽几根就多抽几根吧。
他老了,两鬓间有了白发,额上的皱纹,像是拿刀一下下刻上去的,跟二十多年前沙窝里种树那阵比,简直就成了一个糟老头。论岁数,他才五十二岁呀,不该老得这么快……唉,岁月不饶人,何况他又是个心气高的人,一辈子折腾来折腾去,临完,折腾了个啥呢?
夜风无声地刮着,窗外一片墨黑。这寂静的夜,咋就让人这么心堵呢?
“她……真想离,能舍得?”许久,招弟又把纷乱的思绪扯回来,问。招弟也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么一句。或许心里,一直有某种期待。
陈天彪吸口烟,重重地叹了一声,说:“到了这份上,离不离都一样,她既然不想过了,在一起还有啥意思?”
“唉,不知大姑听见,会怎么想。我有点想她了,改天到北京看她去。”
“真想去?”陈天彪莫名地一阵兴奋。
“想。”招弟说得很肯定。
陈天彪默了一会,说:“那就去吧,我跟墩子说。”
“不,我得等小丽出来,让她陪我一道去!”
陈天彪心蓦地一暗,说来说去,她竟绕了这大一个圈子!
不管怎么,招弟陪他的这个晚上,还是让陈天彪想起了许多事,尤其跟墩子一家的感情,还有一路的沟沟坎坎。陈天彪感叹自己真是老了,稍不留心,就掉进了往事里。
往事如风,一扑儿一扑儿地又旋起来。
第十一章
这年秋后,陈天彪的腐竹厂已办了六个年头。
晨光熹微,河阳城东南角那座不大的厂区内,工人们刚刚绕厂区跑完步,这阵子正排成方队,跟着楼顶的广播做操。附近早起的人们也都伸长脖子,跟着工人伸胳膊踢腿,但是人们怎么也学不像,就交头接耳,说这操咋不像操,倒像耍猴的。
当然不是耍猴。每节六个动作,每个动作表面上像做操,实际是车间里某道工序的操作方法。目的就是让工人们在身心愉悦中熟练和掌握工艺操作要领,做到真正的爱厂敬业。
工人们身着整齐的工作服,看上去个个精神饱满,神情专注,做动作时更是一丝不苟,不敢有丝毫马虎。他们的脚下,是刚刚清扫干净的水泥地面,上面有细碎的水印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豆味,吸进去让人觉得踏实,亲切。
厂子虽然不大,但却干净整洁,厂区四周,高高的钻天杨昂首挺胸,树叶茂密而阔大,晨曦中泛着油光。厂房错落有致,无论墙壁还是玻璃,都干干净净,不染尘灰。院落里码放的麻袋、包装物,整齐有序,丝毫不比国家粮库码放的逊色,上面盖着墨绿色篷布,整个厂区找不到一个烟蒂,一片垃圾。
这天的日子没什么特别,厂里也不是为了应付什么检查。
这是习惯。
俗话说,习惯成自然,到这天这习惯已经深入人心,成为人人自觉遵从的一个原则。
第一批腐竹陈天彪没卖多少,他想送给领导们尝尝。当时三成是他的助手,他让三成印了几百张意见表,恭敬地写上领导们的称谓,一家一家亲自去送。领导们起先不肯收,后来被他的诚心打动,便也很仁义地炒上吃了。吃完后继续想吃的领导,陈天彪吩咐下去,开始减半送。减来减去,领导们也花钱买了。领导们自然也提出不少意见,最关键的一条,是腐竹得有个名字,恰恰这一条陈天彪给忽视了,或者压根就没想到过。起个啥名呢?陈天彪人生头一次尝到不念书没个文化的难处,他让三成想,三成想了几天跟他说,叫“收成”吧。庄稼人说收入都叫收成,陈天彪挑不出啥毛病,可觉得还少点啥,又请来几位河阳城有名望的读书人,说起个好名五百块钱。读书人不为钱动,图的是河阳城有了自己的腐竹,这让吃了好几年南方腐竹的他们大为感慨,觉得起个好名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便绞尽脑汁,废寝忘食,苦思冥想,起出丰收、大河阳、红太阳、银丝绸等等,陈天彪听了一一叫好,独自一个人细细咂摸时仍觉少点啥,模模糊糊说不清,跟自个脑子里那想法还不大对路,索性自己苦想。想了废,废了再想,一时竟有点疯癫。
这天夜里睡觉,大姑红扑扑的脸庞让陈天彪痴望许久,那份安详,那份踏实,那份对生活的满足,还有不知疲倦劳作后幸福的鼾声……望着望着,脑子里一股清凉凉的风突然掠过。
一个名字缓缓从远处走来,那么亲切,那么可爱,那么形象,那么逼真,简直绝了!他猛地一拍脑袋,兴奋地大叫一声:“麻大姑!”
大姑应声而起,似从噩梦中被人惊醒,神经质地就往炕下跳,见她惊吓的样子,陈天彪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等弄明白时,大姑也爆出一串幸福的笑。
“麻大姑”牌腐竹在做了一些技术改进后隆重上市,那麻哩哩、脆生生的独特香味,一下子迷倒不少人,第一批很快销售一空,不少商家纷纷弃了南方的远路,就近上门催货,厂子的生意十分红火。
破烂儿办腐竹厂,原是被许多人笑话的。“大叫驴”书记就曾当着全村人耻笑说:“他破烂儿要能办起个腐竹厂,老子倒撅尻子走路,你们信不,谁敢跟我打赌?破烂儿要真办成个厂,我让他当驴骑!”“羞死他十八辈子先人,办厂?哼!”民兵连长苏万财跟着笑话,“那狗日捡破烂捡疯了,捡个破烂女人,生个破烂娃娃,还要办个破烂厂厂,先人的坟都破了,没治了,一辈子破烂命,等着吧,说不定还弄出啥破烂事哩。”
听了这些话,陈天彪不敢生气,但也绝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舌头底下活人,大姑让他格外小心,他自己更是清楚,所以从不敢乱花一分钱,厂子几乎是一分一分省出来的。办了几年厂,省城跑了无数遍,四川、北京都去过了,硬是舍不得给大姑和娃蛋们买一件新衣裳。该省处硬省,该花处死花,这是陈天彪节省的原则。
厂子刚投产时,乡里来的娃子拿车间当自个的家,黄豆随便兜里一装,下班回去铁炉子上一烤,香喷喷的,脆软,解馋。陈天彪说了几回,没人听,明着不装暗里装,多里不装少里装,每人一天一把,攒起来,是个大数字。后来产了腐竹,爹娘老子捎话来,能拿了拿几袋,那东西脆,比肉还香,娃子们就拿。陈天彪不好说,乡里乡党的,又是娘老子捎的话,不能让人家说啬皮,庄户人最恨啬皮,一成啬皮鬼,人缘就完了,往下谁来给你干活?拿了一阵,陈天彪心里开始疼,很疼,一袋一块七,一天拿走十袋,十七块没了,还不止这个数,咋弄?
挡,挡不住,搜,搜不成。那成啥了,防贼哩,娃子们给你干活,给你挣钱,你还把人家当贼。何况多一半是女娃子,咋搜?人家把袋子往怀里一揣,看上去啥也没,总不能硬往人家怀里擩手吗,那不成二杆子、流氓了?不搜又不成,光喊几句顶屁用。
这不是个小事儿。农业社为啥空了,大家你一把我一把拿空了。厂子才有些起色,这么拿下去,了得!他脑子里终于转出个道道,只是……
这天他叫了三成,说这事儿你想个法,得一下子就制往,一回制不住再制就越发难。两天后,三成把法儿想了出来。陈天彪一听笑了,三成就是三成,聪明得没法说。这法儿毒是毒些,但不毒制不住人,眉头一拧,咬咬牙说:“中。”
99lib?两天后的下午,工人们刚下班,正准备回宿舍,墩子吊着一条胳膊喊:“开会哩,现在就进饭堂。”几个工人嚷嚷着,要回宿舍,墩子黑下脸,“厂长等半天了,回你爹个头,快进饭堂。”工人们陆陆续续走进饭堂,见陈天彪红着脸,人刚到齐,陈天彪抬起头,竖起两道冷眉,脸一黑,扯起嗓子说:“有人一直给我反映,说有人私下拿腐竹哩,我不信。我说这是工厂,又不是农业社。娃们都成工人了,还能学大头社员一样私下拿黄豆、腐竹?可有人说,真有这回事,还跟我打了赌,让我搜,搜出来几个让几个滚蛋。我说行,今天,我让墩子带上几个班的班长,去搜一回,先说好,搜了要没有,我陈天彪给大伙当面让错,每人发五袋腐竹,不收一分钱。若要是搜着……”陈天彪显得很难为情,像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嘴唇动半天,猛地咳嗽一声,“我也不好说啥,一句话,立马走人。”工人们头哗一下全低下去,脸上青的、白的、红的,一句话,全变了色。
墩子带上几个班长,腾腾腾进了宿舍。陈天彪不再说话,开始冷冷地打量眼前的工人。工人们把头垂得更低,觉得那目光是盯着自个的,有几个女娃子手哆嗦着捂住衣襟,生怕一不小心里面掉出个祸来。饭堂里虽然有点阴,工人们头上却在冒汗,又不敢拿手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些人腿开始抖,有些身子在颤。完了,这回说99lib?啥也完了,想不到会来这一手,好好的工作踢掉了,回去咋跟娘老子交代?再落个贼娃子的名声,一辈子都洗不清。糊涂呵,人家厂长这么放心我们,咋就能干这事哩?厂长说得对,都成工人了,工人咋还能像种庄稼那阵,见啥拿啥?唉,拿习惯了,改不掉,这破手真想一刀剁掉。咚,一个女娃子心慌得捂不住了,手一抖里面的腐竹掉了出来,饭堂的人全都吸进一口冷气,齐齐地盯住她。陈天彪依旧不吭声,好像没听见东西掉地的声音,眉头紧紧的,脸越发黑了。
终于,墩子领着班长们回来了,谁也不敢抬头,屏住气等待噩运的降临。
“你说。”陈天彪的声音很冷,很硬,目光冲着墩子。
“厂长,这……”墩子的声音有点虚。
“说,有啥张不开嘴的,有就是有,没有也别冤枉娃子们。”
饭堂里死一般的寂,吸气声都听不见,谁的心都提到嗓门上。这阵子后悔来不及了,听天由命,让人家撵吧。
“是……”墩子不敢说,吭哧着。
“说!”陈天彪怒喝,声音能把人吓死。
“是三成,拿了五袋。”
“啥?!”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声音抬起了头,齐齐地把目光盯住三成,三成简直羞死了,头眼看钻到了裤裆里。
“三成?三成竟干这种事——”陈天彪简直不敢相信,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咋是三成,三成也干这个?好,看他咋说。
陈天彪像是犹豫了很久,才断然下了决心:“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来了,没说的,三成走人。”
哗,人群炸开了,工人们又把目光齐齐聚在陈天彪脸上,打死也不敢相信陈天彪会让三成走人。陈天彪说完,在工人们一片嗡嗡声中,踏着愤怒的步子走了。
工人们像是突然记起啥,哗一下散开,朝自个房间里跑。房间里整整齐齐,像是压根就没搜过,这才松口气。细一想又不放心,伸手一摸,床底下压的腐竹不见了,这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傻了似的干瞪着眼。
这天后晌,谁也没去饭堂打饭,宿舍门关得严严实实。院子里风一阵吼过一阵,刮得人心里无比难受。大家眼睛里窝着一股子泪,直想放开嗓子吼上几声。
后来,工人们果真看见三成背着铺盖卷,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口。风打在三成脸上,却疼在每个人心里。有人受不住,从屋子里跑出来,站在了三成边上。一个,两个,不大工夫,几乎所有工人都跑了出来,默默地站到三成跟前,啥也不说,还说啥哩,能说出来吗。
远处,一间屋内,陈天彪隔着窗户,静静地注视这感人的场面,心里头有点儿苦,有点儿酸,但他最终止住了自己的步子,没干出前功尽弃的事。
这天夜里,陈天彪去了三成家,当着队长二舅的面,给了三成一千块钱。他让三成去学一门技术,一门豆腐渣再加工技术。三成啥话没说,只是很感激地望着陈天彪。队长二舅说:“三成,你们两口子要记住你陈姐夫的好,要记得牢牢的,没有你陈姐夫,你们啊,我不说了,你们也是长大了的人,我不说你们也该记住,记住呀……”二舅一席话,说得谁都心里痒痒的。陈天彪是个禁不住伤感的人,鼻子一酸,说:“啥恩不恩的,你这二舅,水帮鱼鱼帮水的,明儿个就走,厂里等你哩。”说完掉头出来。
这时节陈天彪的家已搬到二舅队上。
不搬不成呵。人们一见腐竹卖火了,红了眉毛绿了眼,觉得破烂儿当初耍了他们。
当初建厂时,上面政策虽然松了些,但必须得把厂子挂靠在队里名下。陈天彪找了几次“大叫驴”,非但没同意让挂,还抖起箩儿扯簸箕,把陈天彪骂了个驴死鞍子烂。那胀气话说的,简直能把人淹死。实在没法子,陈天彪愁容满面地求到队长二舅头上,二舅一直想找个机会报答陈天彪,见机会果真来了,眉毛儿一挑想都没想便答应道:“成!这有啥不成的,好事儿。还能给队上安顿掉几个娃,‘大叫驴’那烂货,心一个窄道道,娘老子身上都行短哩,能答应你?你放心,有二舅在,就有你的厂子在,用人给人,用粮借粮,不瞒你说,干了几年队长,我给队上攒了不少粮哩——”于是腐竹厂就挂靠到二舅队上。一见厂子挣了钱,还安顿了娃们,下四坝的人就不满了。骂他吃里爬外,娶了个寡妇连姓都卖了,把厂子办给了人家。
陈天彪从三成家出来,天已麻黑,西北风挟裹着远处的麦香,近处的牛羊粪味,一齐扑进他的鼻子。谁家院子里响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庄户人日子穷,吃什么都香,那吸溜声听上去就让人耳热,觉得这日子再穷还是有滋有味地在过。陈天彪心中感慨着,穿过三成家的巷子,往东拐弯时听到有人咳了一声,循声一望,模模糊糊中就看见一个女人,陈天彪觉得眼熟。又走几步,黑影儿清晰起来,夜色下立着的,正是墩子媳妇招弟。看见陈天彪,招弟忙捋捋额前的头发,亲热地迎过来,“是大哥呀,到谁家喧去了?”
陈天彪停住步,瞅一眼招弟,温声道:“噢,招弟呀,我打三成家出来,说了个事。站巷里做啥?”
招弟挪挪脚步,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才吃过,正想上你家喧去哩,这么巧,那先进屋坐会吧。”
墩子家还是三间老房子,两间正房在东头,一间小房在西头,中间豁出三间的地方,是分家时他哥拆着搬出去的。墩子摔断胳膊,一直没气力再盖起来。那豁就那么空在中间,夜色下竟生出几分恐怖来。招弟将陈天彪让进屋,忙着到小屋熬茶去了。陈天彪推说不喝,招弟说饭不吃茶总得喝一口。
自打墩子进了厂,招弟眼里的愁容一天天淡下去。陈天彪清楚他们的日子,每月多给墩子发几十块钱,招弟心里过意不去,一有空就跑陈天彪家帮大姑干这干那。两个人又是打小一块玩大的,说话脾气都投缘,好得跟亲姐妹一样。招弟是个心强的女人,日子虽紧巴,里里外外收拾得却很紧凑。两个娃娃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补丁剪成个月牙儿,或是小兔呀,小公鸡什么的,穿身上看不出是补丁,反觉有意在那儿装饰了一下。
茶很快熬好,招弟身子轻盈地来回在夜色下穿动,那步子,那神色已不是沙窝里种树时那般凝重,轻盈中透出一股俏,透出一股巧。
坐下说话,那俏便溢到脸上,巧便显在嘴上。陈天彪这才发现,招弟的脸色愈发粉润,眼神里漾着股涟漪,轻柔、妩媚,心忍不住一阵摇曳,忙呷口茶,将旌荡的心稳住。
招弟说:“娟子他爹干得行不?他那人老叫人放心不下。”
“干得蛮好的,他在厂里替我操不少心哩。”
“你别哄我了,那能叫操心?你得叫他干些活儿,重活干不成,轻活还不有的是。他那人是个算盘珠珠,拨一拨,动一动。不拨,就呆愣在那,老实墩墩,说死也改不了。”
一提墩子,招弟眼里的愁就有了,两道细长的眉毛一闪一闪的。她就这毛病,老觉墩子让厂里白养活,在陈天彪面前,就像欠下一份很深的情,老想还又还不了。
“你也别老惦着这事,墩子哥人老实,换别人,我还不放心哩。”陈天彪说的是实话,墩子尽管没干力气活,可里里外外的心都替他操到了。
招弟轻叹一声,幽怨道:“反正,这情我是还不了了。”
“你看你,老提啥还不还的,好像我找你逼债来了。你就不能往宽展处想?”陈天彪故意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他不想让招弟拿这事压住心,什么欠不欠的,在他看来,人跟人只要心对路了,用不着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他劝招弟,不要老在心上系个疙瘩,活一场人哩,谁还没个让人帮的时候?水帮鱼,鱼帮水,把日子过好就成,老那么计较,活不老都给愁老了。
这话一说,招弟心里果真亮堂许多。
三成学成归来这天,陈天彪在厂子里开了一场会。他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蓝哔叽制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纹丝不乱,脚上一双锃亮的牛皮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浑身透着一股精神气。
那天的阳光格外明媚,万里晴空无一丝儿云,天蓝得醉人。已经泛黄的庄稼散发出成熟的气息,空气里布满芳香。专程从庄稼地里赶来的职工家属们从没见过工厂开会是啥样,一个个伸长脖子朝主席台巴望。在他们眼里,陈天彪已是了不得的人,一个娃子打他这里挣的钱已经赶上两个壮劳力一年的收入。大姑跟招弟坐一条凳上,两个人一直说着悄悄话,不时地你捣我一下,我捏你一下,发出“咯咯”的笑。队长二舅被请上主席台,他面前放着一盒“大前门”,一杯清香的花茶,这两样东西都是二舅此前没尝过的。茶喝起来清冽冽的,比茯茶淡但比茯茶清香。烟抽着软和,爽口。他的表情委实丰富,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滋润。当队长开会,随便往谁家书房炕上一坐,抱个旱烟锅,想躺就躺,想伸腿就伸腿,哪这么周正地坐在众人前头开过会。可这种感觉真好,一坐上去立马就觉人高了,大了,精神气儿足了。再看下头的人,就密密麻麻,小不拉唧,比自个矮了好多。日怪,城里这种开会真是日怪。把人分得开开的,下头的人做啥都看得清清楚楚,谁也逃不过自个的眼皮子。再看当工人的这些娃,个个又白净又神气,一点都看不出是翻过土疙瘩,捋过铁锨把的。他斜瞅瞅陈天彪,见他比公社书记还牛,这么大点岁数,竟能捣腾出这么大个事,把娃蛋们调教得又规矩又懂事。嘿!还真是个人精。
终于,在人们的一片期待中,陈天彪亮起了嗓子:“今天,我们开会就一件事,请三成到厂里。”他略作停顿,环顾一下会场,接着说,“三成过去是出了点事,我让他走了,可三成有志气,到外面学了技术。我陈天彪没文化,可我喜欢有文化的人,办厂子没文化咋行?所以我决定,请三成回来当副厂长。”讲到这儿,他带头鼓掌,下面的人醒过神,齐齐跟着鼓掌。一片掌声中,三成从外边走进来,人们把目光移过去,几个月不见,三成一下子变了个人。脸上的羞涩不见了,换成一副见过大世面的坦然,他朝主席台和会场分别鞠个躬。陈天彪走过去,亲手给他披上一匹红。人们又一次鼓掌,目光里满是惊羡,赞叹,觉得三成今儿个比当新郎官那天还神气,还英俊。薛兰兰也在台下,她眼里已是一片模糊,又舍不得抹去。心里头更是湿热一片,恨不得当下就扑上去,美美亲上三成一口。陈天彪微笑着望望台下,清清嗓子,继续说:“从今往后,谁要学技术,我陈天彪给他出钱。谁家的娃娃念完高中,我陈天彪请他到厂里,给他安排好工作。”“哗——”又是一片掌声。这一次是台下自发响起来的,热烈,持久。人们被陈天彪的话感染,兴奋,激动,会场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冷不丁,有个女娃子站起来,大着胆子说:“我想学裁缝,你给我出钱吗?”
陈天彪一愣,会场的人也愣了神,目光一下又集中到陈天彪脸上,等着他的回答。
陈天彪思索片刻,笑着答复:“这钱我不好出,你学厂子里用得着的技术,我二话不说。学裁缝,现在还不能付钱给你,不过将来我若办服装厂,头一个请你。”
女娃子笑着坐下,她的大胆又带动几个年轻人,嚷着学技术。陈天彪说:“行,明天你们到三成副厂长那儿报名。”
大姑和招弟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陈天彪。这是她们头一次听陈天彪讲话,新奇、陌生、惊讶、赞许……目光复杂得如同秋日的山野。会开完后,两人眼里热热的,心里潮潮的,像是头一次发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男人……
又是一个秋日的早晨,工人们做操的时候,新建的办公楼一扇窗户里,陈天彪默默注视着这一百多号人的队伍,心里感慨万千。晨光透过玻璃,映在他脸上,黝黑的皮肤在晨光中泛着青紫色的光亮。细心望去,这张青春的脸庞已染上浓浓的岁月风尘,额头和眼角过早出现的皱纹再次印证着创业的艰辛和守业的艰难。
这一年,农村已经包产到户,从大集体走向单干的农民们正在经受一场洗礼。面对人多地少的矛盾,一向憨直的庄稼人开始算计,而陈天彪有幸成为庄户人第一个算计的对象。大姑娘家队上围绕到底该不该分地给陈天彪一家进行了旷日持久的一场争论。因为单干,队长二舅的威信受到了挑战,在全队几百号人的利益面前,队长二舅不得不做出让步。陈天彪一家没有分到土地。本庄那边,等大姑赶去时,土地早已分光。好像本庄人的记忆里,压根就没陈天彪和大姑这两个人。失去了土地,大姑突然像个失去依靠的孩子,晴朗的脸变得阴郁,一向随和温厚的脾气也在悄悄改变。这种不适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日子好像被浓浓的黑云罩着,一家人开心不起来。有天夜里,陈天彪半夜做梦吓醒来,见大姑傻傻地坐炕上,眼神怪怪的,吓得他忙拿宽心的话安慰。大姑突然咧嘴一笑,强装无事道:“看你说的啥话,谁愁了,你看我像个愁的人?”陈天彪听了,越发觉出大姑是把千愁万恨强压在心里,不想给他添负担哩。直到大姑办起自己的养猪场,生活才又慢慢恢复到以前的面目。
接下来,大姑娘家队上有人提出分厂子的建议,当初简单的挂靠又使问题复杂起来。有人说厂子既然是队上的,就该人人有份,陈天彪没道理一个人独吞。队长二舅竭尽全力,摆出一副誓死捍卫陈天彪利益的架势,但他的地位毕竟已经动摇,人们再也不习惯看他脸色听他发号施令。一方坚持要分,一方据理怒争,队长二舅一气之下身染重病,差点丢掉性命。问题一直闹到县里,前前后后来了几拨人,可谁也吃不准到底该分不该分。有几个大头社员耐不住性子,索性跑到厂里闹事,陈天彪再三规劝,还是阻挡不住他们“瓜分”的野心。他们冲进车间,见啥拿啥,工人们吓得机器都不敢开。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向寡言少语,很少在人面前走动的墩子,忽然扑进车间,一只独臂挥舞着棍子,朝正在撒野的几个人一阵乱舞。没有人能想到独臂墩子敢跟人玩命,混乱中那几个人丢下手里的东西一片尖叫,抱头逃走。而后,墩子像个忠实的守门人,一天到晚提根铁棍立在门口,没陈天彪的批准一个闲人也不放进。庄户人嘴上嚷叫得凶,一见墩子豁命,心里还是怯了几分。
厂子虽说恢复正常,陈天彪心里却蒙上一层抹不掉的阴影,辛辛苦苦干了这么些年,咋就成了大家的呢?
此时,腐竹厂已经发展到三条腐竹线,一个饲料车间,一个酿醋车间,一百五十号工人,年产值二百万元,规模算是不小。“麻大姑”牌腐竹不仅在河阳城享有盛名,全省都拥有市场,前景十分看好。陈天彪一心想着再往大里发展,三五年内再让厂.99lib.子翻个番,谁知又遇上这档子难缠事。
站在窗前,看着晨风中威立的墩子,陈天彪心里泛过一层浪。墩子头上还裹着纱布,为了厂子,墩子头上缝了五针,那殷红的血一直泊在陈天彪心里,怎么也褪不掉。
很久,陈天彪才收回目光,回到办公桌前,问题一日不解决,他就一日不得静心,再这么拖下去,厂子拖不垮也把他给拖垮了。
望着墙上一幅幅玻璃框,不知是该激动还是该伤心。框子里面是他办厂六年一点一滴创造出来的制度。三成把这些编成了条条框框,写在纸上,挂到墙上。他识字不多,读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但他知道那上面凝着他的心血,浸着他的智慧。如果有一天厂子真让人给分了,这些心血不都白费了?
多管用的东西呀!
创立这些制度,说来还真让人可笑。当初他并不知制度是啥玩意,能顶啥用,只是自个瞅着哪儿不对劲,必须解决,苦思冥想出一个招儿,一用还真管用,就让三成将这招儿写下来。再发现问题,再想一个招儿,就这么着,慢慢竟也积攒下这么多。后来三成把这些编成制度,县上来人参观厂子,见厂子越办越有起色,让他介绍管理经验,他懂个啥管理,让人问急了,笑着说,我就当老婆补衣裳哩,发现一个洞洞,找一个补丁补上,再发现一个就再补一个。领导们全都笑了,说他谦虚。陈天彪却一本正经道,有了洞洞不怕,关键是找准药方子,药方子对路,啥问题也能解决。
这些话让河阳城一个笔杆子费脑子润色了一番,还起了个“补漏洞管理法”和“对症下药”原理的名字,一下给吹了出去。河阳城几个大厂连着请他作报告,说是请他传经送宝,把他羞弄的,再也不敢在人前瞎说话了。以后来了参观、调研的,索性推给三成。三成文墨深,说得头头是道,上面听了,还真拿它当经验交流。唉!
啥经验,不就逼出来的吗?出了问题不解决,问题越垒越高,垒到一定程度,想治也治不了。
谁能想得到,许多年后,他的“补漏洞管理法”和“对症下药”原理竟被写进一本著名的管理学著作,成了风靡一时极其时尚的企业管理理论,被中国企业家们奉为至宝,广为传颂。
而这个秋后的早晨,他还在为这些条条框框犯愁!
三成走进来,问他饲料快卖光了,要不要再生产?
陈天彪忽然问:“有一天你我不造腐竹和饲料了,你说我们做啥去?”三成吃惊地瞪住陈天彪,半天不敢相信陈天彪会问出这样的话。
“你不会同意把厂子分掉吧?”
陈天彪像是突然醒过神:“我咋跟你问这个哩,日怪。”
第十二章
十二月初,河阳市按惯例公示了一批拟提拔的领导干部。公示一出,人们便沸沸扬扬,河阳城的一帮笔杆子居然榜上有名。
河阳是座文化古城,笔杆子历来受宠,但一次提拔这么多,河阳还是第一次。
小洋楼里,车光辉神色怡然,听完林山一席话,他笑着说:“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这是市上的决定,我一介草民,哪有说话的份。”
林山会心一笑,他也有幸成为公示的一员,不过倒没像同样要被提拔的何主编那么激动。他刚才说的话,其实是何主编的担心,他自己,压根就没拿这当回事。
这天两人没喝酒。车光辉找林山来,是有要紧事儿商量。
“接下来呢?”
林山似乎早有准备,道:“按计划行事,先出书,不妨炒作一把。”见车光辉皱眉,解释道:“这事你放心,我们会做得不显山不露水。当然了,”他话锋一转,真就给车光辉指点起迷津来,“你还得干几件实事,贫民窟的工程最好动工,不能让老百姓老对你老有意见。再者,要把广场的文章做好做大……”
“你是说……”
“广场是河阳上下关注的焦点,如果真能建一个现代化的广场,而且不让市民集资,这功劳可就大了。”
“资金从哪来?”车光辉脑子里迅速算着账,一启动阳光工程,他的资金就显得吃紧,广场无力可及。
“别人会借力,难道你不会?”
“你是说……”
“我啥也没说。”
两人哈哈一笑,脑子里同时闪出一个人来。
车光辉知道,该是下血本的时候了。
过了一会,林山突然说:“河酒最近出的那个波宝酒,火啊,你可得小心,要是让河酒坐了头把交椅,弟兄们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车光辉看着林山,不紧不慢道:“那酒我已买断,等于是我的品牌。”
“好你个老谋深算的家伙,竟敢瞒我!”林山跳起来。
“我能瞒得了你?”车光辉颇有意味地一笑,一把拉过林山,“坐,坐,你别吓着我。”
林山依然夸张地说:“谅你也不敢!”
车光辉不仅瞒了林山,而且瞒住了河阳的广大消费者。河酒集团走下坡路后,原有的产品销路堵塞,市场占有率急剧下跌,产品大量堆积,资金回笼不力。接连开发几个新产品,均遭本地几大酒类营销商的抵制。车光辉细细研究一番,发现是河酒产品价格体系存有严重缺陷,产品还未畅销,价格便出现倒挂,经销商前脚吃货,后脚价格便下跌,赔得叫苦连天,哪还敢再经营新产品?
车光辉清楚,这与河酒大量以酒抵顶有关。工程款、广告费,还有包装物款,河酒都以酒抵顶,为了变现,他们不得不低价倾销,河酒的价格体系焉能不崩溃?
车光辉跟胡万坤是朋友,这是河阳城众人皆知的秘密。朋友有了困难,他焉能不帮?这次河酒上新项目,车光辉到现在还没拿到一分钱,无意中他跟胡万坤谈起开发保健酒的事,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保健酒必将引领未来酒类消费新时尚,产品开发成功,车光辉提出独家买断销售权,款项用于充顶工程款。胡万坤也正在探索一条新的营销路子,这事便秘密议定。为了监督河酒,车光辉将自己的人派进河酒,专门负责出入库控制。
车光辉摒弃河酒惯用的先铺天盖地大打广告,借助广告攻势遍地铺货再辅以酒店促销的传统销售方式,而是在一种极为神秘的背景里将“波宝酒”作为礼品巧妙地送出去,让高消费阶层先秘密品尝起来,等产生一定的口碑效应后再小批量投放市场,始终造成一种产品紧缺的假象。
这招果然很灵,目前“波宝酒”已成为市场上非常神秘非常抢手的高档礼品,每瓶价格已炒到一百二十八元,而车光辉的买断价是十六元。
送林山走时,车光辉拿出两件“波宝”。林山大喜,说正有人冲他索要这酒呢。车光辉笑笑,说:“这酒生产量小,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林山大怒,说:“我还用得着它?!”
河化分流的步子终于在磕磕绊绊中迈开。尽管市上明确表态,不同意此方案。但陈天彪铁了心,李木楠也铁了心。
第一批公布的名单,清一色是兼并厂子的员工,纸箱厂和印刷厂厂长也在分流之中。
凡事没动真格之前,兴不起什么风浪。一旦真动作起来,风浪立刻就大。
率先站出来反对的,是印刷厂厂长郭春海。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身材矮胖,腆着一个啤酒肚。一对小眼睛,左眼还稍稍有点斜视,说话时经常耸着鼻梁,日子久了,鼻梁上竟耸出一个肉桩桩。嘴唇有点厚,下嘴唇还朝外翻。
印刷厂是河阳城为数不多的几家老厂之一,河化兼并时,郭春海已当了八年厂长。设备落后,工人参差不齐。河化兼并后,投入一百多万,更新了部分设备,厂子一度很有起色。近两年却一天不如一天,人闲着,设备也闲着,就是揽不到活干。后来陈天彪听人说,郭春海在外头养个情人,张罗着给开了一家小型印刷厂,活全跑到小情人那儿去了。一次会上陈天彪提出撤换郭春海,林子强坚决不同意。郭春海弟弟在市经贸委当副主任,河化上市也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人没撤换掉,厂子却瘫痪了。
郭春海径直闯进陈天彪办公室,气势汹汹地问:“凭啥让我走人?”他后面还跟着五六个人,都是些印刷厂的小头头。有个女工陈天彪挺熟,叫张素云,平日里跟汪小丽走得近,这阵竟也掺和在里面。
“还用得着我告诉你吗?你自己应该比谁都清楚。”陈天彪回敬着郭春海,眼睛却盯在张素云身上。
“不就有人说我外头开了个厂子吗?这事谁能拿出证据?你能拿出来?”郭春海目光很凶,口气更是硬。
那厂子是以小情人名义注册的。本来他也想通了,分流就分流,好赖自己还折腾了个小实体,这几年打着河化的旗号,小实体发展得不错。但他做梦也没想到,小情人在他眼皮底下又养了个小白脸,两人一唱一和,想把他挤走。他这才慌了手脚,死活不同意分流。
“谁说你开厂子了?分流是分流,跟你说的是两回事。”陈天彪料定会有人找他闹,心里早已做好准备。
“那你得给我说个头头道道,不能打发叫花子似的,说撵就给撵了。”
“你别忘了,讨论方案的时候,你是签过字的。”
郭春海没词了,两眼发直,不服气地瞪着陈天彪。
“我们可没签过字,凭啥光撵我们,老厂的人咋一个也不分流,明显是一个锅里煮两样饭,拿我们当外人看。”跟来的人接着嚷嚷,办公室里一下子乱起来。
“是我把你们当外人?这是你们自个把自个当外人!你们凭良心说说,这些年,老厂亏待过你们没有?可你们呢,又给老厂做了些什么!”一提这事,陈天彪窝在心里的火就翻腾起来。
“那你当初干啥来着?当初你要不兼并我们,说不定我们还落不到这地步。”
人在牵扯到自身利益的时候,未必都见得能讲道理,未必都凭良心做人。
人们七嘴八舌,乱嚷一阵,发泄够了,留下一大串威胁话,走了。陈天彪抬起头,见张素云还在,忽然想刚才她一句话也没说,便问:“你还留着干什么?有火就发,用不着怕。”
张素云怯怯地抬起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两只手机械地捋着衣角,怔了半天,才说:“能不能不让我分流?”
她的声音很轻,蚊子叫似的。目光始终盯住自己的脚,样子看上去怪可怜。
陈天彪瞥她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问:“是不是有啥话要说?”
张素云这才大着胆子,抬起头跟陈天彪说:“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上班的了,爸、妈、哥哥、嫂子全下了岗,我要是再没工作……家里连菜都吃不起了……”话没说完,眼角已滚出几滴晶莹的泪。
陈天彪本来是生着气的,听张素云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像打翻五味瓶。他最怕的,就是工人们跟他说这个。
他静静端详张素云半天,忽然把目光移开,毫无目标地探向窗外。
窗外黄风掠地,轻沙漫扬。
“不信,您可以到我家看看……”张素云的声音更弱了。
这个张素云,曾到过他办公室一次,或许那一次就有话跟他说,只怪自己太过粗心。
那是大风前一个月,大约七月初的一个早晨,陈天彪刚走进办公室,张素云他们就跟了进来。两位老工人陈天彪都认得,一个是老刘头,一年前让机子压坏了右手,伤好后干起了门卫;另一个是车间的老曹,三个人一字儿排开站到陈天彪眼前,嗫嚅着不说话。
“有啥只管说,我又不吃你们,怕啥?”
听陈天彪一说,老曹才抬起头,吭哧半天,说:“我们……来问问工资。”
“啥工资?”陈天彪一时没反应过来,盯住老曹问。
老曹红赤着脸,道:“我们那边——两个月没发工资了。”
“有这事?”陈天彪惊疑地扬起头,河化一些分厂工资是单独发放的,具体情况陈天彪并不是太清楚。
“你看你,我说董事长不知道吧,你还硬说知道。这不,让我说准了不是。”老曹美美捣了一下老刘头,紧皱的脸一下绽放开。见老刘头拿眼瞪他,忙扭过脸跟陈天彪说:“咋敢哄你哩,月月就等着那几个工资,再不发,家里都断锅哩。”
“有那么严重?”陈天彪一听老曹把事情夸张得很邪乎,脸上露出不悦。
“还严重哩,家里儿子媳妇全下岗,就靠着我那几个救命钱过日子。老刘头家也是,都一个月没吃肉了,不信你问他。”
老刘头赶忙低下头,害怕陈天彪真的问他。
看着这两个老实本分的人,他想这话是真的。陈天彪把目光搁他们身上,片刻后又缓缓挪开。
“好吧,我问问看,如果真拖了你们的,公司会尽快给你们想办法。”
“那就好,那就好。”老曹跟老刘头忙哈腰点头,脸上满是感激的笑。唯有张素云呆立着,怯怯的,不敢正眼望陈天彪。
“你呢,你有啥事?”陈天彪见她不走,又不说话,顺口问了一句,语气里有种不耐烦。
“我……我……没事。”张素云越发紧张,红着脸吞吞吐吐道。
“没事你回去吧,安心上班,工资的事再不用操心。”
三个人走后,陈天彪叫来财务部长,一问,果真两个月没给发过工资。
“你这个部长怎么当的,这么大的事为啥不及早汇报?”陈天彪有点火。他一直自信河化在工资发放上没让工人戳过脊梁骨,想不到在他眼皮底下还是发生了这事。
“还有哪几个厂子拖欠?”
“纸箱厂和油毡原纸厂也没发。”
“谁给他们的权力?我一再强调,哪怕砸锅卖铁,也要给工人按时发放工资,你们工作咋干的?”
财务部长低下头,这事她给副总李木楠汇报过,是李副总点的头。董事长训她,又不敢把李木楠供出来,只好硬着头皮挨训。
等陈天彪发完火,财务部长才汇报,几个兼并过来的分厂由于亏损严重,已经没钱发工资了。
“那就从老厂这边发。”陈天彪毫不犹豫地说。
“这边的钱还不够开这边的工资,这个月利润又降了不少。”
光顾了发火,陈天彪竟把这个给疏忽了,财务部长说完,他才冷静下来,觉得问题已很严重。
“就没有别的办法?”他放缓语气,征询道。
“除非……”财务部长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
“……动用董事长基金。”
董事长基金是专门用于董事长解决企业意外危机的,多少年来,陈天彪一直没动用过这笔资金,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动的。
“银行方面呢,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今年的贷款额度已经用完,再争取怕也得等上一阵子。”
陈天彪思索片刻,狠下心说:“先把工资发了吧。”
……
两次联想起来,陈天彪就觉张素云真是有啥难言之隐。
陈天彪走进张素云家时,张素云的嫂子正跟婆婆吵架。
不用问,张素云就知道是为嫂子跳舞的事。嫂子原来在食品厂上班,下岗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事干,无聊中竟迷上跳舞。河阳城有几家舞厅,分别开着早场、午场和晚场。嫂子多一半跳的是午场,因为只有午场女士免票。跳久了才发现,跳舞的女士几乎清一色是下岗工人,蹲在家里实在太烦,跑到舞厅里散散心,下岗带来的痛苦多少会减轻些。
张素云的妈却不这么想,儿子下岗后,一天到晚蹬个三轮车,给建材市场送货,那份苦力钱挣得多不容易呀。媳妇却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往舞厅跑,一分钱不挣,饭也不做,她能不气吗?三天两头,婆媳二人总要吵上一架。
见张素云领着客人进了家,婆媳二人的架立马止住了。
张素云有些尴尬地向家人介绍陈天彪。一听来人是素云的董事长,大名鼎鼎的陈天彪,婆媳二人显得很吃惊,不相信地盯住陈天彪望半天。还是媳妇眼尖,她在电视上见过陈天彪,确定无疑后,倏地收起脸上的不悦,换了一副灿烂的笑容,张罗着给陈天彪让座。见婆婆还僵在那里,忙伸手拉一下婆婆的衣襟,使个眼色,讪笑道:“妈,快做饭呀!”
婆婆恍然醒过神,嘴里嗯着,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钻厨房里去了。
屋子不大,两间。里面一间从中间隔开,外面一间算是客厅,墙边却支了张床,用蚊帐罩着。有个砖头垒起来的小院子,院里搭一个小棚,算厨房。
算上王大虎家,陈天彪这是第二次走进这个被河阳人称为贫民窟的地方。不知咋的,一到这儿,他的心里就难受。
他说不清为啥要跟张素云来,但目的绝不是为了查证她说的话。他似乎从张素云的目光里看到一种东西,是什么呢,一时他也说不清楚。
坐在沙发上,他感觉心在慢慢沉下去。
自从当上河化董事长,他还从未踏进过这样的家庭。眼前的这个家,深深刺痛他的眼睛。面对一家人的热情,他觉得自己的表情是冰凉的,硬挤出的笑更是苍白无力。从张素云嫂子手中接过水杯时,他感到了自己双手的抖颤。
张素云嫂子站他对面,尴尬地说:“不好意思……凑巧茶叶没了……您先喝杯开水,我这就去买。”
陈天彪忙掩饰道:“我平日喝的就是开水,你别太麻烦。”
张素云就立在边上,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家里一年来就没喝过茶,陈天彪的话分明是在替她们遮掩。她敏感的心这一刻是那样的脆弱,生活的窘迫让她青春的脸上总有一层抹不掉的阴云。
“你这素云,来这么大领导咋也不提前吭一声,你叫我咋做饭哩。”母亲压低声音惶恐不安地说。
“……有啥做啥吧,反正也摆不起阔。”张素云这才觉得自个太冒失了。但既然来了,索性就让他实打实地看看吧。
到了外边,母亲嘀咕道:“你爸拣菜去了,这阵肯定回不来,你身上有钱没?要不,去买只鸡吧,总不能拿白开水招待人家吧?”
“行,我这就去买。”张素云没敢跟陈天彪打招呼。走出院门不远,母亲撵出来又安顿,买几根黄瓜,还有油菜啥的,拌几个凉菜。
这顿饭陈天彪吃得艰难极了。正吃饭的当儿,张素云的父亲回来了。他比陈天彪大不了多少岁,面相却比陈天彪老出许多。他原先是河阳糖厂的工人,第一批下的岗,后来到处打工,现在工都没处打了,无奈之下,就拣起了菜叶。刚拣时还有点抹不下脸,现在已相当老到了。可近来拣菜的人又添不少,菜贩们也越来越小气,菜没那么好拣了。
见着陈天彪,他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并没搭话,端着碗蹲院落里吃去了。陈天彪很想跟他说几句话,可他明显仇视着陈天彪。陈天彪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张素云家原先不在城里,在一个叫四十里堡的乡下,没本事弄到农转非指标的父亲硬是咬着牙将一家人的户口全买进了河阳城,后来才发现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河阳只管卖户口,却不管安排就业。父亲凭自己给糖厂干了半辈子,好说歹说将儿子弄进糖厂。轮到女儿张素云时,他一点办法都没了,正好印刷厂集资招工,东借西凑拼了一万块,张素云才当上印刷厂的工人。
从张素云家出来,天已黑尽,夜色吞没了贫民窟,也吞没了整个河阳城。踌躇于河阳街头,陈天彪心里一片墨黑,白日的各种烦恼退潮似的渐渐隐去,唯有张素云一家人的表情在脑子里亮着,他被这家人的无奈感染着,揪扯着,脚步不由得变沉变重。
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久,停下脚步时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立在河化大厦下面。夜风中,大厦像个巨人似的思考着,那冷漠,那孤独,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体味到的。他默默将目光移上去,又缓缓落下,再移上去,落下……慢慢,他成了大厦的一分子,感受着大厦的痛,体味着大厦的苦……
那是跟他一样的痛啊……
次日一大早,陈天彪来到工商银行。河化贷款的报告呈给工行差不多快一个月,迟迟得不到落实。他先后找过行里不少领导,这些人见了他,脸上千篇一律堆着笑,话语依旧充满关切,免不了一如既往送他些奉承,可是一谈到正题,一个比一个溜得快。
今天他要找的是王副行长。王副行长跟他的关系,已非一天两天。早在王副行长当信贷科科长的时候,两人就已非常熟络。从信贷科科长往副行长位子上努力的过程中,两人更是建立了非同寻常的关系。陈天彪看好王副行长的前程,甚至将王副行长的前景跟河化的未来联系在一起。办企业,在银行没有铁杆子朋友不行,单从正常渠道弄来的那点贷款,塞牙缝都嫌少。河化需要大规模贷款,没银行的支持,你就是有天大本事,也难把企业玩转。如今,王副行长如愿以偿,坐上了梦寐以求的位子。为避嫌,陈天彪一直没找过他,这步棋他留着,不到迫不得已,他是不会走的。
陈天彪三言两语道明来意,王副行长先是听,完了并不急于答复,脸上是浅浅的笑,目光有点深不可测。
“怎么,有难度?”陈天彪耐不住性子问。
王副行长仍旧是笑。
“我现在急火攻心,成不成,你给句话。”
“干吗那么急,天又塌不下来。”
“你说得轻松,一万号人跟我要饭哩,你来试试。”
“哎,我说你能不能换个思维想想?”王副行长轻叹一声,目光从陈天彪脸上挪开。
“什么意思?”
“譬如河化滑坡的原因,我是说深层次的。”
“今天只说贷款,不说别的,你别扯题。”
王副行长敛起笑,一本正经说:“我认为这很重要,你想过没,为啥现在国有企业这么难,难道都是经营上出了问题?”
陈天彪一怔。他知道王副行长又要老话重提了,忙说:“你说的问题太大,我现在没时间跟你扯。”
王副行长打断他:“你不要回避,有些事你看得比我明白,有些却未必。我想劝你一句,见好就收,为自个的将来打算打算。”
“怎么打算,我收了,厂子咋办?一万人哪,老兄……”
“你以为你救得了它?”王副行长端起脸,语气沉沉地说,“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冥顽不化了。”
“可它是在我手上滑坡的,我不能撒手不管。”
“干吗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河化的问题不仅仅是经营上的,更大的在于体制,在于它生长的环境……”
“我不正在改革嘛,这款就是分流职工用的。”
王副行长突然不语了。他无不伤感地盯住陈.天彪,心说你总是认为自己是救世主,谁离了你都不行。可你知不知道,他们正在算计你呢。他叹口长气:“好吧,既然你一心要这么做,我也不好说啥了。钱的问题,你得给我时间。”
“我急等着用呀。”陈天彪焦躁起来。
王副行长似乎已经知道什么,迫于无奈,他只好实话实说。
“不瞒你说,行里已开了会,对你的贷款,怕是要冻结。”
话说一半,陈天彪便怒不可遏。“什么?!”
元旦前夕,河阳城突然传出风声,几家大企业要卖给南方人。
这风简直是往河阳人伤口上撒盐,河阳人本来就对南方人恨之入骨,放眼四望,河阳城里卖家具的,开商场的,理发洗头的,卖精品时装的,哪一行没让南方人占了先?南方人赚了河阳人的票子,又要买河阳人的厂子,末了,再让河阳人给他打工,凭什么?
其实这些都是小生意人,真正代表南方人实力的,首当推河阳浙江商会会长、浙江大厦老板娘陈珮玲。
陈珮玲在河阳城里算个传奇人物,她十九岁来河阳城创业,靠装潢起家,短短十年聚积的财富对河阳人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河阳金融系统的装潢业务,一直由她垄断。河阳招商引资,陈珮玲变戏法似的从浙江引来几个大股东,短短八个月的时间,奇迹般地建起了河阳最大的商城“浙江大厦”。
浙江大厦地处河阳最繁华的大什字西侧,那儿原是部队的训练场,是一块让很多开发商眼红的黄金地盘。围绕这块地皮的争夺,河阳城曾上演过一连串触目惊心的“好戏”。一番明争暗斗后,最终获胜的竟是浙江女人陈珮玲,就连车光辉这样的河阳大腕,也不得不扼腕惜败,望地兴叹。
陈珮玲长得并不十分好看,眼睛有点小,鼻梁有点塌,碎眉碎眼的,还不及河阳名媛徐虹一半好看。单凭这姿色,她是挣不下那么多钱的。但陈珮玲又的的确确挣了很多钱。所以河阳人挖空心思猜她,绞尽脑汁打听她,还没等河阳人思谋出个所以然,浙江女人陈珮玲的惊人之举又到了。
李木楠没料到,浙江老板收购河化的传言居然是真的。更令他惊魂不定的,是浙江女人陈珮玲竟给他抛出个“绣球”!
陈珮玲打电话请他吃饭时,李木楠脑子里曾闪过一些疑惑,但绝没往这上面想。即便换上一个想象力较他丰富十倍、百倍的人,也不可能想到这方面。他跟陈珮玲并无多少来往,无缘无故请他吃饭为何?
饭菜吃到中间,李木楠仍然嗅不出这顿宴请有啥异味。陈珮玲拿一些河阳城的轶闻当下菜的作料,里面穿插几个浙江同乡在河阳城的艳遇。讲到精彩处,先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颊上飞过一道道浅红。
末了,陈珮玲莞尔一笑:“早知道李总是个性情中人。”
李木楠脸一红,忙自嘲道:“我一个西北佬,哪称得上性情中人,性情两个字都让你们南方人占完了。我们身上,只剩下粗野了……”
“什么粗野?那是阳刚。西北男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就跟你们的手抓羊肉一样,我倒是越来越喜欢了。”
坐在边上的沈佳不停地给李木楠夹菜,脸上始终笑吟吟的。她很少插话,仿佛今天跟着陈珮玲,中心任务就是给李木楠夹菜。
李木楠心中藏着疑惑,见饭桌上气氛很融洽,遂问:“陈总今天约我,到底有何指教?”
“哪敢。”陈珮玲举起酒杯,“来,李总,论年龄我该是你大姐,大姐敬你一杯。咱们今天饭桌上不谈正事,如果有缘,吃完饭我们谈。如果没缘,权当大姐耽搁了你一顿饭工夫。”说完一碰杯,自个先饮了。
李木楠喝白酒不怕,抵挡一桌人不成问题,喝红酒却愁眉。白酒虽烈,喝多了也只是酒醉心里明,红酒软绵绵的,喝多了会叫人失去知觉。以前他吃过几次红酒的亏,见了红酒便心虚。两位女士提出喝红酒,他又不能不从,敬来敬去,头就开始晕。他提醒自个,千万别贪杯,今天这丑说啥也不能出。
饭后,陈珮玲请李木楠到浙江大厦坐坐。李木楠推辞,沈佳这时话多了,说:“莫非李总怕我们绑架不成?”李木楠笑笑,灯光下他忽然发现沈佳很迷人,明眸流盼中,生出南国佳丽独有的风情。北方男人最经不住这风情的诱惑。沈佳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软软一笑,轻语道:“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李总不去,就不怕遗憾?”
街上霓虹闪烁,摇曳的灯影下,沈佳显得格外动人,飘逸的长发,动感的身材,一笑一颦,就把南国佳人的那种味儿给活脱脱演绎出来了。李木楠是真心想拒绝,却又拒绝不开。正在犹豫间,沈佳轻轻挽住他:“走吧,李总,还犹豫啥呢?”
陈珮玲在前引路,沈佳跟李木楠随后,看上去就像一对甜美的恋人。大约喝了点酒,沈佳将头半依在李木楠胸前,李木楠顿时有种虚虚飘飘的晕眩感。
上了大厦,沈佳将李木楠带进接待室,房间的装修与陈设令李木楠瞠目结舌,恍若来到一座迷宫。陈珮玲借故头晕,独把沈佳留下来陪李木楠,说自己稍歇一会,请李总千万不可多心。李木楠直觉得自己还在飘,陈珮玲说啥他根本没听进去。直到沈佳拿出酒,款款捧至他眼前,才觉自己来了一个不该来的地方。
沈佳倒是殷勤周到,说总经理交代了,不能不照顾好李总。小嘴一抿,自个先饮了,然后双目流盼地看着他,李木楠焉能不饮?
音乐响起来,低柔,舒缓,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李木楠的思绪被音乐牵着,慢慢进入了状态。
与佳人共饮,李木楠先有几分陶醉。沈佳的美在灯光下恣意扩展,美轮美奂。恍然中有青春女人的芳香飘来,李木楠心旌摇曳。
“有份报告想请李总过目。”沈佳柔情四射地盯住李木楠,将报告款款递过来。
李木楠看了几页,心猛地提紧。刚才那股温情陡然而逝,脸上掠过一道惊恐。他强压住心头的惊愕,屏声敛气地阅完报告。
这是一份浙江大厦收购河化的方案概略。内容简洁,句句铿锵。方案最后,赫然列着收购后新河化董事会的名单。李木楠被封为总经理!递到李木楠手里的,同时还有一份聘书,上面清楚地写着,总经理年薪二十万元。后面是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
“我不懂你们的意思。”李木楠强压住心头的震惊,将文件、聘书还有支票一并递给沈佳。
“李总是明白人,用不着我再明说吧。”沈佳依旧温情脉脉,目光一烁一烁,李木楠顿然感到一股冷寒。
他霍地起身:“对不起,我该告辞了。”
沈佳也起身,并不惊讶,嫣然一笑:“想不到李总这点挑战都面对不了。”
“挑战?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总还是请坐,何必这么焦急呢?”
沈佳得体而又不失暧昧地拉过李木楠的手,将他又请回到沙发。“我们的意思已经很明白,接下来就要看李总怎么选择。”
“你们口气也太大了,收购河化,亏你们能开起这样的玩笑。”
“李总是小瞧我们的实力还是小瞧我们的能量?”
“你说呢?”李木楠反问一句。这时他才清楚陈珮玲给他摆了一场鸿门宴,不过他脑子里想的却是,陈珮玲也太过幼稚,河化是拥有十亿资产的大型企业,这么容易就能买走?
沈佳看上去对他的心思了若指掌,不急不恼说:“李总笑我们痴人说梦?”
“难道不是吗?”
“可你别忘了奇迹都是人创造出来的。河化虽大,却是死水一潭。浙江大厦是小,却充满活力。一个有旺盛生命力的企业吃掉一个濒临死亡的巨人,应该不算是奇迹。李总是企业管理方面的专家,这一点想必不会否认吧?”
“既然濒临死亡,你们何苦费这个心思?”
“资本重组。河化的症结在于体制,在于管理。这两个瓶颈要是冲破,再加上资本的活力,河化依然是旺盛的。”
“这些我们正在做……”
“还有一个因素李总别忘了,目前招商引资是河阳的重头戏,只要有资本进入,政府是不会拒绝的。”
这句话触到了李木楠的痛处。他早已料到,收购河化很可能是一种政府行为。只要有政府这只大手在,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河阳目前提出的口号是“招商活市,引资兴企”,政府在中小企业上做了几年的文章,收效甚微,很有可能拿大企业示范。这样的话,外界的传言就很有可能成为一种事实。
“其实我们也在寻求一种双赢,希望李总能考虑我们之间的合作。”
沈佳目不转睛地盯住李木楠,热切的目光充满期待。李木楠极力避开她目光,心境突然复杂起来。沈佳他以前接触过,多次开会,他们就坐在一起。沈佳表面上是陈珮玲的助理,其实在浙江大厦内部,权限很大。那次灾后重建会上,她代表陈珮玲,当场表态捐 51fa." >出二百万,让李木楠刮目相看。这女人年龄并不大,应该比李木楠还要小几岁,但在商场上,已叱咤风云好些年。李木楠每每见到她,必要感叹一番。南方人就是南方人,天生就是干生意的料。
“这支票我先替你保管,不过,我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的。别忘了,河化也是你的梦想啊……”见李木楠怀疑地看着她,沈佳似是有点心虚,不过脸上表情依旧丰富,话也说得意味深长。好在李木楠这阵已从幻觉中醒过神,脑袋里绷紧着一根弦,无言地瞥了沈佳一眼,离开了浙江大厦。
人虽是走了出来,心,却乱了。不可否认,两个浙江女人抛给他的“绣球”实在太大了——二十万年薪,总经理位置。李木楠睡不着了,彻夜难眠,有几个人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呢?早上一上班,他想把这事告诉陈天彪。敲门的一瞬,猛又犹豫了。
该怎么跟他解释?
李木楠这才发现,跟董事长陈天彪之间,再不像以前那么从容坦荡,已经很难再开诚布公。从哪天开始的呢,李木楠感觉心的某个地方,已长了杂草。
李木楠想把这事忘掉,只当没发生过。可很难。时不时地,浙江大厦两位女老总的影子就会跳出来,在他心里搅起一阵波澜。往南方去的计划已经破产,他跟南方那家公司早把态度表了,人家也已经物色到新人选。而浙大两个字,又在他心里活跃起来。他把这事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想了几遍,尽管还没有足够的理由让他相信河化真会让陈珮玲收购,但陈珮玲给了他一个信号。
人得打有准备之仗啊。
上班时,李木楠装作若无其事,在陈天彪面前那份不自在也被他很好地控制,反而表现得比以前更为大方更为镇定。
接下来发生的事果然不出李木楠所料,市上出其不意把封压了几个月的河化分流职工的方案给批了,而且专门开了一场会。会议要求河化加大改革力度,把亏损企业统统推向市场,该淘汰的淘汰,该关门的关门,一切按市场经济规律去办。
陈天彪显得很兴奋,立刻组织河化中层以上领导干部进行讨论,如何正确贯彻市上的精神,将河化改革步伐加快。中层们疲疲沓沓,无精打采,并没表现出陈天彪期望的那种热情。这怪不得他们,大的变革面前,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会发生难以想象的改变,谁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改制分流后,自己的位置到99lib?底在哪。
唯有李木楠清楚,市上是在为浙江人清理包袱。浙江人真正收购的,是河化的核心主业,等河化自己把包袱甩尽后,浙江人也就粉墨登场了。
这天李木楠再次接到沈佳电话,邀他到外面坐坐。
李木楠没有回绝,热情地答应了。
他们在一家浙江人开的酒吧里见了面。沈佳长发飘飘,穿一件米色风衣,颀长的身材更显飘逸。李木楠不自禁地脱口夸赞:“沈助理今天真漂亮,有一种魔幻感觉。”
“是吗?”沈佳笑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调皮地眨几下眼睛,又说,“你看上去还是那么沉重,像个思想家。思想家不好,我们要想办法让李总轻松轻松。”
包厢是封闭式的,暖色调,地毯很柔软,脚踩上去有踩着云朵的感觉。老板刻意将灯光调得朦胧暧昧,然后别有意味地笑笑。这些都影响着李木楠的心情。很明显,沈佳今天是特意打扮了一番的。在她脱去米色风衣的一瞬,李木楠的眼睛像被蜇了一下。沈佳笑笑,笑得很柔软。李木楠想躲开她,目光却不慎触到她紧裹在黑色紧身毛衫下面的丰乳。沈佳身材极为妖娆,曲线毕露,发育出奇完美,两条修长的腿衬托得她更为高傲挺拔。
李木楠有点气紧。
“这下你们满意了,用河化几千号人的下岗换取你们的利益,你们真做得出啊!”
李木楠似乎吐的是肺腑之言,一想到几千号工人面临下岗,他这个当副总的还是感到悲哀。
沈佳并没反驳,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显出本真的表情来。
“这是阵痛,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承受。”
“阵痛?你说得轻巧,那几千号人咋办?”李木楠的口气有点像陈天彪。
“该咋办咋办,人不是靠同情能活下去的,得靠他们自己。”
李木楠噎住了。沈佳的话的确挑不出毛病。相比之下,沈佳更像个职业经理人。
“说吧,下一步你们作何打算?”李木楠突然觉得,空叹已毫无意义,索性实打实地问。
沈佳仔细地捕捉李木楠的每一个表情,她今天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李木楠表态。这点,陈珮玲跟她交代得很清楚。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她说。
“这可能吗,让我出卖自己公司的利益?”
“那你就甘心情愿把自己出卖给别人,做一辈子替身?”
这话有些恶毒。河阳城早有人说,李木楠把自己卖给了陈天彪,充其量不过是陈天彪的走狗,想不到沈佳也这么看他。
“你们还了解什么,对我还知道多少?”李木楠显然受了打击,语气已不如刚才那么镇定。
“我还知道,你跟董事长夫人之间的私情。”沈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她用的是私情,而不是爱情。她的目光无所顾忌地盯在李木楠脸上。李木楠的脸因为吃惊而抽搐,肌肉在剧烈痉挛。她狠狠心,接着说:“你们不能自拔,但你们没有未来。”
李木楠强压住内心的愤慨,瞪住沈佳的眼睛:“想不到你们这么卑鄙!”
沈佳垂下头,脸由红变白,变紫,慢慢,没有颜色了。半天后她张嘴辩解:“我知道你会生气,可你想过没有,你跟苏小玉之间的事,陈董事长怎么看,河化的职工怎么看?说重点,你这是在玩火,拿你的前程,拿你一生的幸福玩火,你明白吗……”
“不要说了!”李木楠打断她,“我原以为你们是真心跟我合作,没想到你们会采取这种……手段!”他把“卑鄙”两个字省略了,因为他清楚地看到沈佳在抖,那张脸因他的话一点点变形,变得令人不忍目睹。他忽然换转口气,“算了,我何苦要跟你发火。”
沈佳无话了,想好的话居然派不上一点用场。而且,自己确实没理由替他操心啊。她仰起白晳的脖颈,微微闭上眼睛,痛苦染了她一脸。良久,她垂下头,目光缓缓移过来,像两股清凉的泉水,泻在李木楠脸上。
李木楠渐渐平静下来,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过激,轻声说:“对不起,我的话重了。”
沈佳苦笑,忽然说:“我们回去吧。”
李木楠张了张嘴,有些讶异地盯住沈佳,可沈佳已动身买单。
李木楠哪里知晓,沈佳盯他盯了好久。
沈佳是陈珮玲的一张牌。陈珮玲从动河化脑子那天起就在寻找这样一张牌,寻来寻去,始终找不到。后来她把目光对在沈佳脸上,天呀,我还上哪找,这不就在身边吗!
陈珮玲暗叹这是天意。
这张牌是专门打给李木楠的。
想动河化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必得先找它的软肋,这是陈珮玲一贯的行事原则。
河化的软肋就是李木楠。
找准软肋并能打出一张好牌,这便是陈珮玲成功的诀窍!
果然,听完沈佳的汇报,陈珮玲暗自一笑,她知道李木楠动心了,不动心才怪。但她不露声色,说:“暂时先不要接触,他这个人,反复无常,得留点时间给他自己。”
陈珮玲还觉不放心,第二天,她让沈佳出差,离开了河阳。
沈佳不情愿,可也没有办法。等到了陌生的城市,沈佳就崩溃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朝她袭来,淹没她撕扯她,要让她疯掉!
有谁理解沈佳此时的心情呢?陈珮玲交代这个任务时,她曾委婉地拒绝过。对李木楠,沈佳不想采取这种方法。可陈珮玲固执己见,说对李木楠这样有才气,有抱负的男人,必须先彻底打碎他在河化的幻想,否则,他是不肯轻易倒戈的。沈佳渴盼过跟李木楠合作,但她又多么不愿用这种方式。以前就有一家公司,采取不正当手段,将合作对象一家国企老总的私生活偷拍下来,迫其就范。这种事沈佳向来不齿,可没想到,有一天同样的事情降临到她头上。
沈佳矛盾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按陈珮玲说的做。她这样做有她的理由,不只是陈珮玲需要李木楠,对她而言,更需要!
哪个女人不怀春?沈佳盯李木楠的同时,也把自己盯了进去!
元旦前的气氛照样淡而无味。河阳城冰冷如铁。冬日的阳光瘪瘪地洒下来,很快被凛冽的西北风洗劫一空。
老城里人黄风穿着他那件过时的军绿色呢子大衣,戴一顶咖啡色礼帽,躺在冬日的竹椅上。目光冰凉,脸色如铁。身边的茶馆里密密匝匝聚了很多人。寒冷将广场里闲散的人驱进了茶馆,茶馆的空气更加污浊。黄风躺在门口,时不时被浓烈的旱烟味或脚臭味熏得发呕,只好一次次往外挪竹椅。
里面不少人谈论着暖气的话题。因为交不起暖气费,大片大片的居民楼至今还没供暖。就连北关老城巷的家属楼也没供暖,那里面住的多一半可是河阳的老干部啊!
“没办法,一只老鼠害一锅汤。”一位老干部模样的人发着牢骚,把怨恨发泄在死皮赖脸不交暖气费的住户身上。
“昨儿个我们楼上又有一对老两口往上抬炉子,五楼呀,想想看,生炉子是多么麻缠的事……”有人附和。
“不生炉子咋办,他们硬是不供,钱都交了三个月,还没见过暖气。夜里冻得下巴响,你说这冬咋过?”
人们怨声如潮,发泄心中的不平。
黄风冷冷一笑,还暖气哩,再过些日子,连电带水都给你停了,看你还敢不敢住楼!
一进冬日,黄风对眼前的这座破城生出刀子般的仇恨,看啥都觉憋气。他无比伤感地忆起少时的河阳城,忆起祖上那座古色古香四进头的院子。那是多么惬意的一种生活啊,白日读书写字,夜里专程请文老先生说书。祖上给他留了总也读不完的书,他沉醉在浩如烟海的诗书里,每一天都有崭新收获。哪像现在,不得不靠晒太阳打发日子。
黄风的仇恨还来自大丫二丫那两只鸟。破鸟大丫的男人不久前被医院判了死刑,没得救了,手术都没法做。年纪轻轻得这种病,不是作孽是什么?一想那狗屁作家干下的伤天害理之事,黄风就阻止不住心头的诅咒。破鸟大丫先是哭闹了一阵,接下来竟变得若无其事,好像要死的不是她男人。也好,死了倒也干净。烂鸟二丫更让他无地自容。她像是欠男人似的,跟那个名叫三儿的碎鸟乱蹬了一阵腿,居然没了影踪。一个多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个冬天,老城里人黄风常常被一些烂事纠缠,让他无法轻松自在。他的脑子里经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这些想法大都跟河阳城有关。尤其夜深人静,他会清晰地听到一种断裂的声响。贫民窟的人找他商议上访之事,黄风推说身子骨不舒服,硬是把人家打发走了。想起此事,多多少少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贫民窟有多少人家这个冬天连炉火都无法生起,他们为上访花光了家里仅有的钱,不得不靠大伙的救济生存着。黄风觉得贫民窟快要被冻死了,河阳城也快要被冻死了。
他抬起头,目光困顿地盯住那座庞然大物。楼顶的那团粉红早已不见,黄风已记不清它消逝的确切日子。望不见粉红物,黄风顿然觉得那楼没了望头。
这个下午,失踪一个多月的黄二丫回来了。她穿一件暖红色羊毛绒大衣,腿上很是张扬地穿了一条黑皮裤,脖子里围一条长长的羊绒围巾。头发焗成了棕色,还烫了几个大波浪。看上去既时尚又前卫,一点也看不出她是贫民窟走出去的女人。
她下了车,手提两个大包,里面鼓鼓的。在人们惊讶的目光里,趾高气扬走进老城里人黄风的家。
老城里人黄风还没走到院门前,就已闻见一股香喷喷的味儿。他惊奇地推开院门,瞅见做饭的正是不知死活的烂鸟二丫。那股香味立刻化成.一口闷气,压在了心上。他咳嗽一声,算是跟烂鸟打过招呼。二丫望见父亲,脸上别扭地绽出两道子笑,忙将饭菜端茶几上。接过碗的当儿,黄风斜望了一眼二丫,那鸡窝似的头立刻让他联想到广场里整天乱转的鸡。他恨恨收回目光,心头掠过一层近乎绝望的悲凉。茶几上一下摆了八个碟子,还端端正正摆放着一条中华烟,两罐黄山毛峰。
二丫早已换上以前穿的衣服,规规矩矩像个乖巧孝顺的女儿。只是没想到鸡窝头会出卖她,一时窘得脸都不敢抬。见父亲阴着脸,她的心扑扑直跳,耳朵机灵地竖起来,随时准备她爸甩碟子掼碗。
黄风并没像二丫预期的那样做出什么举动,他只是默默地咀嚼着饭菜,从烂鸟二丫精心烹炒的一道道菜里,他咀嚼出另一种味道。这味道让他慢慢化解开积郁在心中的怨气,脸随之也略略舒展一些。吃完饭,他目光瓷实地瞥了一眼二丫,如同石磨里碾压出一般,沉沉地道了一声:“他要死了,你该去看看……”
父亲黄风的这句话彻底洗刷了二丫心头将近十年的怨恨,也使她混乱了十年的思维渐渐明晰。躺在床上,冬日的寒冷从门窗缝里灌进来,将屋子里稀薄的热气洗掠一空。可她并不觉冷,反倒觉得心里暖暖的。父亲那句话热气包一样温暖着她的心,她奇怪一向严酷的父亲怎么会在今天突然仁慈亲善,他冷漠如铁的心肠难道也有深爱深藏?
第十三章
新一年的第一缕曙光洒向河阳城的时候,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正在检查家里的暖气。手刚触到暖气片上,她便烫得嗷嗷乱叫。这是她冬天每个早晨都要例行的一件公事,如果暖气片不能烫得她在家里哇哇乱叫,她就要跑到市政府去叫了。
她的市教委上班的女儿仍在睡觉,大约嫌屋里热,居然把被子蹬到床下。她替女儿盖好被子,又静静端详了一阵女儿酣睡中的脸。1999年的最后一天,她的女儿失恋了。勾引她女儿恋爱,又差点弄大女儿肚子,最后又狠毒地将她女儿一脚踹开的臭男人,是市信访办的一个小科员。女儿正是在他不厌其烦上门来落实暖气烫不烫手,下水道堵没堵塞,对面楼上有没有偷窥狂之类问题时被这个臭男人迷惑的。邸玉兰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欺辱她女儿的小角色。她结结实实吃了顿早餐。进入冬季后,她的早餐改在家里吃,街上的小吃摊太冷,再说全河阳城数她吃早餐的时间最早,这阵所有的早点摊还没摆出来哩。
“敢耍我女儿,狗日的杂种。”邸玉兰骂着小科员,手脚麻利地拾掇她的道具。这个时候她并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天河阳城会发生那么多的大事,否则,她会静下心来思考一会儿,好让自己有个轻重缓急,也不至于在新年的头一天就累出病来。
她给小喇叭换了三节电池,对在嘴上试了试效果,又把骂陈世美的那盘贤孝带装进录音机。一切收拾停当,隔着卧室门望了望仍在熟睡的女儿,便踏上了替女儿复仇的征程。
一出楼口,阴冷的西北风刀子一样朝她刺来,她拽拽衣领,让裸露出的脖子尽量藏在衣服里。然后推起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朝市委方向走去。这辆自行车是信访办主任掏钱给她买的,她在城西洗头一条街闲逛时无意中发现这个老男人从一家新开的“追忆似水年华”的舞厅里走出,上出租车的一瞬,她清楚地看见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也钻了进去,为了追上他们,她让自行车飞出了汽车的速度,最后在一家私人招待所堵住这对狗男女。自行车却不翼而飞,定是让刚刚打完野食的大烟鬼顺手牵了羊。大烟鬼没敢拿她的道具,否则,小喇叭和录音机也早换成了新的。
经过农贸市场时,一颗明晃晃的脑袋耀入她的眼帘。她急捏手闸飞身下车,丁万寿露着灿烂的笑容已来到她面前。她握住丁万寿伸过来的手,另一只手友好地在他比西瓜亮比电灯泡暗的光头上抚摸了一把。丁万寿咧开嘴,憨憨地笑了笑,模样儿就像傻孩子见了娘,想撒娇又撒不出来。他们站在马路边,亲热地寒暄起来,举手投足甚至透出一份初涉爱河的少男少女青涩的娇羞。那神神秘秘的亲热劲一下子让河阳城的空气暖起来。市场门口几个乞丐远远地望着这一对冤家,口水都流了出来。早起的摊贩们齐齐把目光聚过来,盯住这对河阳城的宝贝,两大名人的会晤一下拉开他们的想象,他们猜不透今儿个河阳城又要出些啥事。
告别丁万寿,重新骑上自行车,邸玉兰哼起了“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的流行小调。正哼得带劲,猛觉眼前一片红红绿绿,河阳城在她眼里不像了。她放慢车速,朝那些红红绿绿骑去,才发现楼上贴满了广告。妈哟,几乎街道两旁所有的楼面都贴满这玩意,一下子让街道染上了某种色彩。
邸玉兰的神经立时兴奋起来。她推着自行车,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一样东停停,西望望,嘴里已换成“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的调儿。行至老工行大楼前,她似乎闻见了什么味儿,奇奇怪怪抬头朝上张望,全街道上独独这幢楼没贴。心里纳闷,凭啥这幢楼不贴哩?正张望着就见顶楼一扇窗户的玻璃猛地碎下来,紧跟着一个黑黑的影子从窗户飞出来,晃晃悠悠朝她头顶飞来,她“妈呀”一声,吓得慌忙闪开。耳朵里嘭的一声巨响,就见一个人像碎了的鸡蛋一样瘫在了她刚才站的地方。鲜红的血从那人头上流出,迅疾染红一大片街道。鲜红在她的视线里慢慢变黑,黏黏糊糊的腥味弥漫开来……
身经百战的邸玉兰让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蒙了。双腿僵在地上,手木然地扶着自行车,眼睛大睁着半天反应不过来眼前出了啥事。
楼上的人飞身赶来时,她脊背里还直冒冷汗,前心贴在后心上,身子忍不住地打哆嗦。当几辆警车先后“吼啊”着停她身边时,她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很快把自行车推马路中间,选好一宽敞地带,支车、取录音机、接线……一切收拾停当后,楼底下的警察也刚刚用绳子把现场围好。
新年的第一个早晨就这样开始。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老工行楼的四周让人围得水泄不通。邸玉兰早已忘却替女儿报仇的私事,她在人堆里扭着秧歌,嘴里唱一首新编的顺口溜:我们河阳好地方警察贪官结成帮
百姓有苦难上访
贪官和警察比谁脏……
一曲秧歌扭完,围观的人更多了,邸玉兰又换一首 href='2576/im'>《便衣警察》的曲子,随口唱道:跳楼了,摔死了摔死别忘记功劳
跳楼了,摔死了
警察的线线断掉了
断掉了——
东边有个贪官,西边有个警察
贪官说,你别查了
查了你就傻逼了
警察道,我线断了
线断你就自由了
自……由……了——
邸玉兰的唱声里,河阳城的领导和警察一点也不敢轻松。此时,他们已分布在各主要街道,指挥着一批一批紧急调集来的学生、工人、干部,抓紧清洗楼上的广告。
制售假证者实在可恶,一夜工夫,居然把河阳城的四街八巷给贴满了。更可气的是,这次的广告不是即时贴,是一种高科技不沾水彩色纸,粘到墙上就跟印上去一样,怎么洗也洗不下来。批发市场的个体老板们趁机拿来积压几年的各色刷子,最后选中一种钢刷。矬个子老板见天赐良机,一口气将平日只卖一块还销不动的钢刷涨到了二块五,买就买,不买拉倒。负责人没办法,牙一咬,买吧!
陈天彪此时正在办公室里。河化职工新年放假,市上让立即集合3000人的队伍,去刷主要街道西大街。他正在打电话叫人时,公安局又打来电话,让他立即赶到老工行大楼,说检察院收审的河化职工跳楼自杀了!
今天这日子咋了?!
陈天彪脑子顿时乱成一锅粥,拼命让自个先冷静下来,凭直觉他断定自杀的绝不是林子强,也不可能是汪小丽,一定是财务部副部长江上月。赶到出事地点,果真见江上月俯卧在地上,右脸贴住水泥地面,嘴里、鼻孔里、耳朵里全往外冒着黑乎乎的血,半个脑袋已经破碎,脑浆迸溅在四周。陈天彪望了一眼,忍不住呕吐起来。
这一幕曾在他脑子里闪现过,记不清是啥时候,大约是检察院带走人不久。非常清晰,非常准确。当时只当是梦境,没怎么在意,想不到现在竟活生生摆在了眼前。
江上月在上市小组负责财务,也就是每一笔资金的具体支出。如果非要有人跳楼自杀,他不跳谁跳?
半小时后,江上月的老母亲、媳妇和十岁的女儿哭天抢地从人堆里扑过来,想冲破武警的防线,往江上月尸首上扑。陈天彪不忍看这悲绝的一幕,在副检察长的陪同下上了楼。
江上月少时丧父,母亲寡妇拉娃娃,卖尽家当供他读完大学,又给他娶了一个贤惠的媳妇,谁想却是这么个下场!
一间临时改成办公室的客房里,副检察长神情暗淡地对陈天彪说:“原打算过完节就放人,没承想弄成这样。”
陈天彪斜瞪住副检察长,觉得他那哭丧着的脸极为做作,有一种欲盖弥彰的虚伪。自从林子强事件发生后,他们之间就断了联系,过去的友谊早已成为一堵冰冷的墙,此时横在中间。陈天彪想说话,却觉有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嘴动了动,但发不出声。
“还希望你能主动配合,把这事处理好。”
陈天彪猛地弹起身,冒着嗓子被鱼刺划破的危险,激动地说:“我主动时,你在哪里?现在出了人命,你让我咋主动?”
副检察长的脸仍旧躲在灰暗后面,心里因曾经故意躲陈天彪,今天不得不求他,别扭得有点拐不过弯儿,不过毕竟是老江湖了,面不改色心不跳,脸厚话软这点基本功还是有的。他调整一下心态,说:“家属的工作,我想还是由你们来做。至于案子嘛,今天我就表态,这案结了。”
陈天彪睁大眼睛,啥叫见好就收?这时他才明白,看来真是有吹箫的就有捏眼的。熬到关键人证跳楼,这案就结铁实了。拿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去熄灭一场火,这就是所谓的立案侦查?
“这工作我没法做,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他扔下副检察长,恨恨地下了楼。他本来是想到楼下把江上月的老母亲和媳妇孩子劝到厂里,冷月寒天的,别把老人家再闹出啥事,不料刚到楼下,便碰上慌慌张张的李木楠。
“出事了!”
李木楠一看见他,就惊乍乍地说。从他脸上陈天彪看出事不小,压低声音问:“慢慢说,慌啥,又是什么事?”
李木楠抹了把头上的冷汗,上气不接下气说:“郭春海领着下面几个厂子上千号工人去市委闹事,我阻止不住,董事长您赶快走,去迟就来不及了。”
陈天彪脑子里轰一声,像提前埋好的雷管正点爆响一般,眼前炸出一片黑。李木楠赶忙伸手扶他,说:“不要紧吧?”陈天彪闭目微养一会,睁开眼问:“领头的还有谁?”
“几个分厂的厂长都在。”
陈天彪心想这阵去也晚了。既然成心谋算着要闹,索性就让他闹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陈天彪已经无能为力了。到这时,陈天彪才真真切切感触到啥叫雪上添霜了。一股莫名的伤悲袭来,他觉得自己被无边的黑浪包围着,随时都有可能被吞没,被撕裂。他把这边的事给李木楠交代几句,坐上车回到了厂里。
这时,郭春海领着五六百号人浩浩荡荡朝市委那边走去。
密谋是在十天前开始的。市上开完会,厂里又接着开会,紧跟着河化的改制工作大刀阔斧搞了起来。这次不是分流,市上在河化一步到位搞买断改革。每人年均一千元的买断金,买断后解除劳动合同,劳资关系全部进入人才交流中心或再就业中心。郭春海这才意识到刀已经架在脖子上。
不让我好活,你也别自在!他开始悄悄联系各分厂厂长。分厂厂长们有气没处撒,正窝在家里生闷气哩。厂子再不景气,自己大小还是个头,好歹还有几百人供自己使唤。这下全让陈天彪给砸了,一夜之间啥都不是了,这不让人折寿吗?郭春海一鼓动,分厂厂长们二话没说,干!豁上老命也得让陈天彪滚下台!
他们分头发动职工时,碰到一个非常尴尬的难题。昨天还服服帖帖指东不敢西的工人立马翻脸不认人,做出一副惊诧的样子,阴阳怪气问:“你现在还当厂长啊?”
分厂厂长在郭春海家里碰了一次头,都说这口气实在没法咽。不把陈天彪整个稀巴烂绝不甘心。郭春海望着大伙,心里的气比谁的都大,但他忍着,阴狠狠问:“咋个整法?”
几个厂长几乎同时想到了老葛。这种时候,他们再发号施令已形同放屁,要把工人煽动起来,就得抬出一个工人们服的人,老葛担此重任再合适不过。
老葛是河化老厂的职工,是河化资格最老的机修工,河化兼并这些分厂后,老葛几乎一个分厂半年,挨着维修设备,还带出一大把徒弟。本来河化改制怎么也改不到老葛头上,但老葛的儿子小葛在印刷厂,分流方案刚出台,老葛找到集团人劳部,提出跟儿子对换,小葛给照顾到了老厂,这才有了今天老葛买断的命运。
郭春海亲自上门做老葛的工作。没想到工作做得相当艰难。当了大半辈子劳模的老葛最瞧不起背地里整人的人。“这缺德事我做不来。”他一口回绝郭春海,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郭春海走进卧室,殷勤地在老葛久病的老婆床前坐下来,问寒问暖。直问得老葛鼻子发了酸,才告辞出来。
第二次去时郭春海带着大伙的一点心意,将五百块钱递到老葛手上。人穷志短,老葛早已家徒四壁,亲戚朋友四下里都借得路断人稀。钱的事上早已直不起腰来。正好小葛谈起了浙江人要买河化的事,郭春海在边上煽风点火,说这都是陈天彪一手搞的阴谋,明着搞改革,暗中搞打劫。老葛不信,说:“我不信他会干这号缺德事。”老葛的老婆原先是链条厂的工人,链条厂卖给浙江人后,她到商贸城做起了服装生意。半年赔进去几万块钱不说,还把工作也给丢了,一口气缓不过,躺在了病床上。
郭春海见老葛话虽硬,神色却发生质的动摇,当下心里便有了主意。等李木楠跟浙江女人沈佳在酒吧门口约会时,郭春海则领着老葛站在马路的对面。那天他花了半月工资,请老葛到酒吧见了回世面,回来后老葛的脾气就给抖翻过了。
“狗娘养的,老子们辛辛苦苦卖了一辈子命,给几个药钱就打发了。他们倒好,里通外国,当卖国贼。”
老葛是那种一竿子插到底打死回不过头的人,脾气一抖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整!整死这帮卖锁子铁的!”
老葛一出马,情势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老葛是工人们心中的一面旗,他说“整”,没有谁再会心慈手软。这场轰轰烈烈的上访就给发动起来了。
他们绕过北关十字,排成四路纵队,每张脸都染着似喜实悲的庄严。街上的人起初以为是来洗刷标语的,还在心里说河化毕竟是河化,连洗标语这样的事都做得有声有色。等他们到市委门口,突然四下散开,盘腿坐在新建成的市委小广场时,人们才知道河化工人也终于上访了。
瞧瞧人家,大企业就是大企业,上访都是大气派!
街巷里擦洗墙壁的人立马停住了手,扔掉水桶、脸盆,围过来看热闹。
江上月跳楼自杀,李木楠竟奇怪地生出一层兴奋感。第一反应是检察院这次倒霉了,侦查期间涉案嫌疑人自杀,检察院有十张嘴也说不清,这样他林子强还能出来?陈天彪走后,李木楠并没急着上楼,而是来到楼下,站在远处。这样做一来是不让别人发现他,二来也不想让江上月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嚎钻进耳朵里。
江上月的尸体被四个警察抬上警车,更多的警察则护着哭喊的家属。江母的嗓子已经哑了,头上碰出了血。江上月的妻子一阵一阵昏过去,醒来后又诅天咒地。那场面令在场群众伤心悲愤,不少人已跟着落泪。江母见儿子被警车拉走,疯了似的挣开警察的手,连碰头带抓脸,使出全身力气,呐喊一声“我的儿呀——”就一头撞在楼上,昏死过去。殷红的血从额头上汩汩流淌出来,将她花白的头发染成一片血红。江上月妻子的两条胳膊让一男一女两个警察架在脖子上,整个身子像柔弱的白纸飘在风中,她的嗓子已经哭哑,只见嘴皮动,却听不到声音。她十岁的女儿两只小手揉着红肿的眼睛,弄不清爸爸死了是多大的灾难,但一看奶奶在楼上碰破了头,哭声猛一下撕裂开来……
这是一个让人无法不悲痛的上午,整个河阳城弥漫着浓烈的悲怆气氛。李木楠后来被请到顶楼那间临时办公室,检察院、公安局和厂里就家属的问题开始扯皮,公检两家一致认为家属应该由河化集团负责,李木楠却说江上月不是死在工作岗位上,河化没这个义务,再说家属也不答应呀。
副检察长刚开始还很有耐心,慢慢就浮躁了。他没想到李木楠居然比陈天彪还难说话,这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竟然不给他面子,甚至有意要让检察院出丑。他本想教训他一顿,但一想事情比较棘手,还是忍住了。
“你讨价还价,这事是讨价还价的吗?”
李木楠平静的脸上泛起波澜,他听不惯这种训人的口气,最烦这些当官的动不动拿官腔压人。平日里拿官腔压人倒也罢了,出了人命,还这么有理!心里立刻生出一股逆反来:“江上月的死因没查清以前,河化是不会做家属工作的。而且,你们最好也给我们一个说法。”
副检察长的脸刷地变黑,怒气从眼圈四周往外扩散,从没有哪个企业的厂长经理敢这样跟他说话,猛地一拍桌子:“你想要什么说法,这是办案场所,不是你们河化集团,容不得你在法律面前撒野!”
李木楠一听他将自己比做法律,鄙夷地笑了,脑子里迅速转出一个计谋,他要把这人惹翻,让这位副检察长心里存下对河化的恨。
“我们一个职工不明不白死在你们手里,难道我们连过问的权利都没有?”他语气坚硬的质疑立刻激起副检察长更大的不满,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几乎吵了起来。幸亏公安局一位负责同志在,不然,副检察长的脸面全让他给撕破了。
三家商谈最终破裂。没办法,公安局只好先管了起来。
市委门口,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哪里需要我,就到哪里去。这是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的座右铭。人们刚才还见她在老工行楼下振臂声讨,这阵又见她在市委门前摆好自行车,手拿小喇叭,清脆的女高音随之响起:说河阳,道河阳河阳是个烂地方
市委修楼建广场
百姓住的塌塌房
河阳工人忙下岗
河阳领导忙卖厂
大小企业都卖光
拖儿带女来上访
邸玉兰嘹亮的歌声中,信访办主任和一个小科员战战兢兢走过来。一碰见邸玉兰锋利的目光,两个人的头齐齐缩进脖子里,脚步僵在离大门四五米处,怯生生朝这边张望。
看见他们鬼头鬼脑的样子,邸玉兰扭起小步儿,手里抖着红绸儿,更加卖力地唱:两个小冤家呀快点走过来呀
今天是元旦呀
我给你们来过年呀
一听邸玉兰要给他们过年,信访主任领着小科员,转身逃也似的朝里走去。那两人正是给邸玉兰买了车和踹了邸玉兰女儿的,他们跑进去,没敢再出来。后来,一位更老一点的科长走出来,绕过邸玉兰,站到河化职工面前。
“我们要见书记!”
“我们要见市长!”
“我们要与河化共存亡!”
工人们见只有一个科长出来接待,心里的火更大,有人呼起了口号,更多的人在响应,场面一时更乱。
老科长是个极有耐心也极能沉得住气的人,干了一辈子信访,啥棘手的事都遇过。他的目光掠过几个分厂厂长,掠过郭春海,盯在老葛脸上不动了。凭经验他断定这将近一千号上访者今日只有这一颗脑袋,这是多年处理类似事件修炼成的。他走过去,在老葛对面坐下,慢悠悠地掏出一盒烟,给老葛递上一根。老葛横眉冷眼,说:“不抽!”老科长笑笑,自个点上抽了,一边吸烟一边跟老葛唠上了。
“我说老哥哥呀,这大冷天的不在家暖着,干吗也来凑这份热闹?”
老葛瞪他一眼,没心思跟他搭话。老科长并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不瞒你老哥说,我也是快退休的人了。干了一辈子,这临退时脑子里却犯糊涂了。你说这河阳城,咋就这么多人喜欢上访哩?你不来他来,东家不来西家来,反正天天有人上访。这不,连你老哥也来了不是,还带了这么多的人,这在河阳城呀,可算是热闹的一次了。”他叹口气,揶揄地笑了笑,突然伸直目光,问老葛:“可你说这上访到底能顶多大用?”
老葛从他的话语里隐隐听出些什么,扬起眉毛反问:“你说顶啥用?”
“要叫我说呀,啥用都不顶。”老科长吸口烟,一丝不漏地全咽进肚里,神色出奇的平静。
“这话咋说哩,有你这号当干部的吗?”老葛显然对老科长的话感了兴趣。
“好我的老哥哥哩,你就让我说一回实话吧。”老科长索性平坐在地上,一点也没了干部的架子,“你知道贫民窟吧,那些人从河阳上访到省上,还不甘心,听说又要跑北京。可那楼修了没有?没有!为啥?你把你的访上,我把我的事忙。”
“那……上头就不管?”老葛惊诧地问。
“管!咋个不管,可能管过来吗?就说这下岗,现如今有多少,上头能管多少。唉……靠上头顶啥用,归根结底还是靠自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话是对着哩,理也是这个理。可他们要把厂子往外卖啊。”老葛的声里拉了长腔,看来对厂子,老葛还是很有感情的。
“这你又外行了,现今卖个厂子算啥?人家大城市连地都卖了。要叫我说,早卖比迟卖好,卖了兴许还有救,糖厂的例子在前头放着呢,到了那一步,一分钱拿不上,你还不得照样下岗。靠不住呀,老哥……”
老科长的一席话慢慢把老葛僵住的心给说活泛了。见老葛神色有了转机,老科长不温不火劝道:“听我一句话,回去吧,回去早点寻思着自己干个啥,日子得自己过,难处得自己克服,谁的话都靠不住……”
老科长不再说下去,他的目光飞向远处,仿佛在为自个的明天打算。老葛牛反刍一样咀嚼着他的话,开始明白自个让人当枪使了。如果接下来河阳城再不出啥事,说不定老科长的工作就做成了。可偏巧这个时候,人群里嗡嗡传来话,糖厂的工人坐到了市政府门口,发誓要绝食。
“我们要求见书记!”
“我们要求见市长!”
“我们要誓死保卫河化!”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老葛再想站起来制止,已有点迟了。
糖厂的工人真的坐在了市政府门前。
事实上是郭春海在做老葛工作的同时,跟糖厂的苏连泉暗中联系了几次,商议好今天一同上访。要闹就往大里闹,这是他们的共识。
卧轨事件结束后,糖厂的工人原以为会有个说法,结果等到现在,屁个说法也没。有人怀疑是苏连泉和王春寿出卖了他们,跑去找两人闹事。王春寿发毒誓说,谁出卖了谁让车撞死。苏连泉恨不得掏出自个的心让大伙看,发誓说砸锅卖铁也要上省上上北京,替大伙把工资讨回来。事完没几天苏连泉的儿子苏朋就给判了,儿媳妇黄二丫紧跟着又离了婚。这个打击对苏连泉来说是致命的,人们这才确信两个人没出卖他们。后来苏连泉果真去省上上访,得到的答复是河阳市正在处理此事,要他回去耐心等,这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郭春海找到他时,苏连泉正在筹措路费准备上北京上访。经郭春海再三劝说,才推迟了去北京的时间,挨家挨户通知元旦上访的事。
有河化做后台,糖厂的工人们自然理直气壮。他们一队儿排开,静坐在政府门口的马路上,东大街的交通立时给堵了。啥快也不如邸玉兰的腿快,糖厂的工人刚坐稳,邸玉兰的声音就响起来。这次她一改往日直白调,居然用了河阳民间《哭五更》的小调。
一更里来月儿升
糖厂的工人去卧轨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糖厂的工人去呀去呀么去卧轨
二更里来西北风吹
工人的血汗钱没了音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工人的血汗钱没呀没呀么没了音
三更里来月正中
工人的死活谁关心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工人的死活谁呀谁呀么谁关心
四更里来起乌云
这世道叫人说不清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这世道叫人说呀说呀么说不清
……
邸玉兰的五更哭得肠断肝裂,声泪俱下。仿佛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冤魂对天痛诉心中的悲愤。天有了感应,地有了感应,一股沉沉的怨气弥散在河阳城里,久久不能散开。
这天的上访是那样不走运,仿佛寻亲的人不远万里冲破一切艰难险阻怀着激动难耐的心情叩响亲人的门,期待着与久别的亲人紧紧拥抱,却被告知他朝思暮想急切想见的亲人有事出了远门,热情顿时化作冰凉,多日的渴盼反倒演变成一股莫名的愤怒,恨不得一脚将拒绝他的门扉踢个稀巴烂。
老城里人黄风从这片谩骂里嗅到一股气息,一股烂白菜倒大街上的腐烂味儿。他站在离人群五六米处,眼里是一片迷惑。这个上午河阳城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让他失去了镇静。脑子里反复琢磨这些事,试图琢磨出个头头道道。不料这些事反在脑子里团成个疙瘩,把他琢磨的路给彻底堵住了。
陈天彪是让市长的车拉到市委招待所的。刚进会议室,就被夏鸿远劈头盖脸训了一通。
“你这董事长是吃干饭的,上千号工人上访,你竟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会议室气氛低沉,隐隐透出一份临战前的紧张。陈天彪本想解释几句,一看四周全是冷冰冰的脸,垂下头,哑巴似的站着挨训。
市委副书记接过夏市长的话,语重心长地说:“职工接二连三地上访,说明我们的思想工作做得很不够。这很危险啊!企业无论改到哪一步,党委的作用都不能削弱,这个教训很值得我们深思。”
陈天彪清楚,副书记的话是指向他的。一年前市上对河化这样的大企业提出一种思路,意为董事长跟党委书记不再一人挑。林子强作为党委书记的候选人被提到党代会上,结果表决时比陈天彪少了六票,未能当选。副书记对此耿耿于怀,今天借题发挥,也在情理之中。
几乎所有的领导都对陈天彪或明或暗批评了一番,会议才算告一段落。接下来讨论如何答复工人,尽快平息事态。
会议很快形成两种意见,一是以夏市长为代表的强硬派,要把这次上访定性为聚众闹事,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有人甚至要求公安介入,严肃查处。另一种是以副书记和副市长刘振先为代表的稳妥派,提议市上立即组织力量,深入到上访工人当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们体谅政府的难处,有问题按组织程序解决。
意见不统一,会议出现了短暂的僵持。
市长夏鸿远把目光挪向陈天彪,征求他的意见。
陈天彪扫扫会场,用征询的口气说:“能不能先做做工作?工人们的要求也不是没有道理。”
“好,你现在马上去做工作,我们等你的消息。”夏鸿远不耐烦地打断他,将他第一个推到工人面前。
老城里人黄风觉得自己是在看戏。从早起到现在,他一边品着茶,一边静观事态的发展。今天这场戏,早在他的预想之中。想买河化,哪有那么容易?
黄风今儿个心境好,从他旧礼帽遮挡下的脸上便能看出来。昨晚烂鸟二丫终于毕恭毕敬坐他面前,承认自己错了。二丫说她本打算这辈子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下去,可现在她醒悟了。说这话时烂鸟二丫脸上挂着悔恨的泪,晶莹的泪珠子就像春天的雨打在黄风干裂的心上。等烂鸟二丫忏悔完自己的人生,黄风的心也让雨水给湿润了过来。他开始理解二丫,觉得这丫头其实苦着哩。他甚至有点怨悔自个对二丫过于狠,过于苛刻,没有及时医好她的心,让她走了这么多的弯路。幸好,这丫头自己撞南墙撞醒了。浪子回头金不换,黄风递给二丫一片纸巾,示意她把脸上的泪擦干。薄薄的一片纸巾仿佛载了一颗父亲重重的心,二丫接过的一瞬,“哇”一声捂脸大哭,那哭声载着太多太多的内容,也终于把裂了缝的父女情哭愈合了。
黄风并不完全清楚二丫醒悟的真正原因,有些话二丫没说,说了怕父亲永远不原谅她。生活中的种种遭遇真的让她醒悟了,她真想再活回自己。
老城里人黄风换了个姿势,尽量让自己躺得舒服点。日头已经西斜,冬日的阳光晒多久也不见热,一旦遮挡住身子便冷起来。他的面前又围了不少人,是从乡下赶来看热闹的农民。农民们七嘴八舌,说出一些让黄风吃惊的话。
“市长呢,他咋还不出来。”有人哈哈笑着说。
“破烂儿哩,破烂儿咋还不来?”
“他狗日还有脸来,早成了捣死在洞里的老鼠。”
“……”
“破烂儿来了——”
人群“哗”一阵骚动。黄风暗暗一惊,想不到陈天彪真是个木头鬼,今天这事,你躲还来不及哩,硬往火堆里跳,找哪门子死啊。
果然,陈天彪进去没多久,上访者便发生一阵骚乱。他黑住脸,厉声让郭春海带人回去。郭春海阴笑着:“你算老几?”陈天彪见没人听他的,脾气越发大,冲上访的工人说:“有本事你们闹,能闹出饭碗来我背你们回去。”
“姓陈的你滚开,你把老子们的饭碗砸了还跑来当好人。”人群里爆出一声恶骂。骂这话的人是张干头,纸箱厂的装卸工,三十来岁,身子很横实,长得凶神恶煞,纸箱厂没兼并前打群架伤了人,蹲过几年监狱。这些年仗着这点资本,在河化混成了个人物。见陈天彪望他,张干头怒了,黑脸道:“敢望我?你滚不滚,不滚休怪我不客气。”
一看张干头也掺和在里面,陈天彪的火气更大,再次冲职工喊:“都给我回去,听乌合之众的话,你们有没有头脑?”
“谁是乌合之众?”张干头存心挑衅滋事,跳到陈天彪面前,指着陈天彪鼻子,恶声质问。
陈天彪哪能受下这等侮辱,厉声道:“你这害群之马,给我走开!”
没等陈天彪说完,张干头冲他就是一拳。这一拳正好打在陈天彪脸上,他捂拄脸,眼冒金花,鼻脸在手指间肿胀起来。张干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喊了声:“打这破烂儿!”拳头便像雨点似的朝陈天彪头上砸去。老葛一看动了手,扑上前护住陈天彪,骂张干头:“你耍哪门子二货,给我滚回去。”张干头冲老葛又是一拳,“敢骂老子二货,老子连你一起打。”
人群骚乱起来,工人们有的护老葛,有的护张干头。张干头疯了似的朝人群乱砸拳头,几个狗痞也乘势起哄,郭春海趁乱瞅准陈天彪的裆,猛踹一脚。那一脚,是能要掉人的命的呀!陈天彪一声尖叫,倒下去。骚乱的人群从他身上踩来踩去,场面完全失去控制。
这一天,若不是王大虎从外面豁上命地扑进来,没准陈天彪就让众人踩死了。王大虎一阵猛扑,将张干头放翻在地,几个狗痞一看王大虎豁了命,吓得住了手。等事态平息后,陈天彪已奄奄一息。
王大虎背起陈天彪,拼上力气往外跑。
黄风看到这儿,恨恨地“呔”一声,愤怒使他无法坐下去,一跺脚起身离开,走出很远,心里仍是一大片的失望。河化完了,彻底没救了。乌合之众,真正的乌合之众!他徒生悲哀,说不清是为河化,还是为自己。
接下来的一切便有点戏剧性。警车呼啸着从大什字方向开过来,毫不迟疑地冲进人群,十多个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跳下车,狮子一样扑向张干头。张干头还在愣神,胳膊已被警察反扭到后头,警察的手劲一点不比他差。他听到胳膊“咔嚓”一声,就再也不能动弹了。他看见郭春海把头埋在裤裆里,藏得很露骨。心想这杂种是逃过去了,脑子里非常清晰地闪出郭春海踢向陈天彪的那一脚,他感到裆里猛地一痛,忙闭上了眼睛。
警车呼啸着开走了,声音有点张扬,有点示威,更有点卖弄的味道。
郭春海趁人不注意,猫腰溜出人群,不见了。
人们傻傻地坐着,像一群无处觅草的羊,等牧羊人拿鞭子来赶。
天黑时分,上访的工人都已散尽。几辆警车仍在街上叫来叫去,给平静的街道洒下几分不安。
夏鸿远接到最后一个电话,告诉他事态已彻底平息。他打发秘书回了家,自个从前楼消消停停走下来,朝院子后面的211室走去。
他看见浙江女人阵珮玲正等在211门口,身边还立着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他知道那女子的名字,沈佳。他微笑着走过去,握住陈珮玲细软的手。
这天晚上,夏鸿远跟陈珮玲仔细商谈了关于河化收购的事。尽管之前方案就摆到了夏鸿远桌上,夏鸿远还让有关部门修改了几次。但在这样一个晚上,夏鸿远还是觉得应该跟陈珮玲深入地谈一谈。谈到后来,夏鸿远的注意力还有目光就集中到沈佳身上不动了。沈佳也感觉到夏鸿远目光有些邪,想提前走,被夏鸿远阻止了。
“谈得正好,干??吗要走?沈小姐莫不是认为我跟你们陈总之间有什么秘密吧?”
“没,没,我哪敢那么想。”沈佳显得慌张。
“没有就好,我夏鸿远做事可是光明磊落的哟。”夏鸿远边说边起身,在屋子里踱步,踱着踱着,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沈佳肩膀上。
“市长……”沈佳慌忙站起,满脸潮红,神色甚是不安。
“哈哈哈哈,我说陈总,你这沈小姐可是个人才啊。怎么样,如果舍得,我可要挖墙脚了。”说话间,手并没有移开。
陈珮玲不敢明着拒绝,只好站起来,笑吟吟望着夏鸿远说:“市长这边人才那么多,还跟我挖墙脚?晚上我们还有点事,不再打扰市长休息了,我跟小沈告辞了。”
“好,好!”夏鸿远倒也大度,并没太难为陈珮玲,不过心里,却是牢牢记住了沈佳。
听到陈天彪挨打的消息,招弟风风火火从乡下赶来,一进病房就说:“没明没夜替他们操心,操出一顿打来,不操了,不干了,图啥啊,跟我回乡下去,我养活你……”
陈天彪挣扎着抬了抬身子,说:“你别瞎说了,让人听见多不好。”
“怕啥,又不是我们做了亏心事。大天白日的,上千号人围着打你,王法呢?咋就没个人替你说句公道话?有本事去找上面的闹啊,打自个的厂长算啥能耐?”
招弟不听劝,越骂越起劲,边骂边摸陈天彪的头、腰、腿,摸一处问一句:“疼不?”陈天彪浑身肿得不能动弹,招弟手一重,痛得他嗷嗷叫。招弟又骂:“是人吗?下手这么重,出门叫车撞死,让雷劈死。”
护士听见吵闹,走进来问:“你是患者什么人,医院不许大声喧哗。”
“家属!”招弟的劲儿能吃人,见护士盯着她,越发不满,“我心里难受,不兴发发火呀。”
陈天彪冲护士摆摆手,护士忍住不满退出去。招弟就蹲床边哭开了,哭了好一阵子,止住泪:“小妖精哩?吃香喝辣时有她,人躺医院里就没她了……医生咋说,要紧不要紧?”
“没事,缓几天就好了。”陈天彪硬撑着说。
“还没事,打死才算有事?一辈子这个脾气,改不掉,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招弟一边抱怨一边往整齐里收拾病房。
第二天,墩子也从乡下赶来了,甩着一只空胳膊,一进门就问谁下的毒手。陈天彪怕他惹事,没往细里说。墩子蹲地上,眼睛里两股火直冒:“狗日的杂种,不想活了。”
“你别乱来,这事不怨工人,怨我。”陈天彪忙劝墩子。
“什么工人,良心叫狗吃了。”
陈天彪当上董事长的第二年,墩子便开始办砖厂,现在也算个人物,好歹不说也管理着上百号人呢,见自己最尊敬的人被打,哪能咽下这口气。
“公安局呢,人抓了没?他要不抓,我闹他个底朝天。”
“你看你,还是这脾气。说说厂子的事,砖销路好不?”
“好着哩,最近烧的都拉给车灰灰了,现款。”
“你可得谨慎点,别再学了我。”陈天彪叹气道。
“知道,我那个小厂,好管理。你安心养伤,别整天就知道把厂子挂心上,谁念你的情呢。”
墩子走时让招弟留下侍候陈天彪,招弟抢白道:“我不侍候谁侍候,还指望那个妖精?”陈天彪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他已让律师把离婚协议给了苏小玉,具体怎么离,就让律师帮他打理吧,他是没精力也没心情理这事了。一场错误的婚姻让他疲惫不堪,苏小玉当然不会痛痛快快跟他离,好戏还在后面呢,但他已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有些事是错不得的,人生一步路错了,有可能一生都错。现在悔这些已经晚了,他只求苏小玉能放过他,少点曲折,多点宽容。他已嘱咐律师,自己所有财产,包括楼房包括存款,只要苏小玉提出,都归她。
他也只有这样来弥补她了。
后来招弟又跟他说起上访的事,陈天彪很是纳闷,这次上访背后肯定有阴谋,可阴谋的制造者是谁?动机是啥,想达到啥目的?想着想着,陈天彪猛地想起了郭春海。
郭春海在河阳城可是臭名昭著。
陈天彪一住院,河阳四大名人“神娃娃”就放出话,陈天彪煞气太重,建大厦压着了河阳城的土地爷,土地爷怒了,要灭陈天彪哩!又说河化建在女人双腿间,女人吸尽了陈天彪的阳气,陈天彪怕是自身难保……
到底“神娃娃”说过没有,传的人却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招弟真想去问问“神娃娃”,可到了“神娃娃”家门口,腿又僵住了。
市上在河化召开紧急会议,参加的除河化中层以上领导外,还有市国资局,市体改委、经贸委的主要领导,副市长刘振先主持会议。
会议认真分析了河化目前的形势,提出坚定不移地走好改革的路子,要求中层以上领导干部务必保持清醒的头脑,以坚定的信念和饱满的热情迎接挑战,推进改革。
会议最后宣布,鉴于董事长陈天彪同志因病住院,河化集团的工作由李木楠副总全面主持。
郭春海坐在会议室最后一排的墙旮旯里,头始终垂在裆里,重得抬不起来。
自打元旦那天侥幸逃过警察的视线,郭春海就害了恐惧症,一听见警车叫,头不由得就往裆里钻。这些日子他躲在家里,整日提心吊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夜里他把卧室门牢牢锁上,蹲在床上不敢睡。脑子里老是想起自个踢陈天彪的那一脚,想着想着身上就冒出一层冷汗。那一脚偏偏让张干头看见了。脚踹向陈天彪裆里的一瞬,他清晰地捕捉到张干头惊愕的目光。狗日的张干头,咋就偏偏让他看见了呢?他担心张干头把他供出来,他的手腕冰了又热,热了又冰,臆想中已让警察戴过无数次手铐。
他想不出有啥好办法能帮自个逃过此难。为此他很伤心,也很恼火。
通知开会时,他着实吓了一跳,心想这下完蛋了,一定是想把他骗到厂里,然后抓他。后来脑子里又“万一”了一下,才战战兢兢地来开会。
会上竟然没提上访一个字!好像这事压根没发生过一样。这让他大为振奋,会一完他的头立马又昂了起来,胸挺得高高的。他想或许张干头根本没看见,是自己看花了眼,也或许张干头早就放了出来,屁事没有。不就一个破烂儿吗?现在河化的大权都落在了李木楠手里,他还能奈何得了我!这么一想他立马精神抖擞,重又威风起来。
李木楠主持河化全面工作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参与了元旦上访的所有分厂厂长全都免了职。尽管分厂都在搞买断,有职无职已无多大实际意义,但这一招还是镇住了工人。
工人们原还巴望着李木楠的上台会给他们带来一线新的希望,没想他上任的三把火把把烧到了工人眉毛上。免掉分厂厂长后紧跟着将所有分厂的车间、库房,甚至大门全都封起来,而且在《河阳日报》公开打出了拍卖厂房、设备的公告。第三步棋便是在集团公司厂务公开栏里公示了买断者的名字、买断金,而且要求工人限期到集团公司办理手续。
工人们这才意识到,卷铺盖走人已成铁定的事实。所有分厂几千号工人居然没有一个站出来再次鼓动大家上访或是闹点别的,有消息说张干头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已被正式拘留。公安正在全力搜集他们平日鸡零狗碎做过的坏事,打算新账老账一起清算。更有确切消息说,已经免了职的分厂厂长们陆陆续续被传唤到公安局,具体谈话内容不得而知。
一条更令分厂工人吃惊的消息是河化老厂的工资往上调了百分之三十。怪不得老厂的工人这些日子上班总是趾高气扬,神气劲儿能气死人。这一招十二分的恶毒,老厂的工人觉得这几年工资涨不上去并不怪厂里,而是兼并进来的分厂抢夺了他们的利益,因此他们举双手拥护改革,一旦听到分厂工人说出不利于改革的话,便会不由自主站出来维护改革。老厂和分厂的差别到这时才十分清楚地显露出来。
分厂工人们蔫了。他们就像后娘养的孩子一样缩着脖子,灰溜溜地到临时设立的“买断办”签字领钱,然后在一份表格上签上“同意”二字。
河化的改革迈出了最为关键的一步,河阳所有的媒体都对这一重大事件做了主题鲜明的报道。
《河阳日报》头版头条刊发了名记林山的署名文章《甩掉包袱轻装上阵,龙头企业再显活力》。
《河阳晚报》两版篇幅发了《大集团裂变,小巨人重生》的长篇专题。
河阳电视台追踪采访了李木楠。李木楠面对全河阳的观众,信心十足地说:改革必将会使河化这艘巨轮跑得更快,有理由相信,三到五年的时间里,河化定会重振雄风。
浙江女人陈珮玲在浙江大酒店设宴,庆贺李木楠初战大捷。陈珮玲举起酒杯,恭喜道:“李总果然名不虚传,一出手就是大手笔。这个包袱河化背了几年没甩掉,你上任几天就甩了,佩服,佩服。”
李木楠谦虚道:“哪里,还不是承蒙陈老板鼎力相助,我该敬你才对。”说着举起酒杯,硬要敬陈珮玲一杯。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可早把你当自家人了。你说呢,佳佳?”陈珮玲把目光挪向沈佳,别有意味地说。
沈佳脸一红,举了酒杯:“我敬二位老总一杯。”
“你是替李总敬,还是替我敬?”陈珮玲笑得越发妩媚。
李木楠窘红了脸,似乎这段时间,他对沈佳,心里也多了那么一种东西,忙说:“陈总就别难为她了,我喝了便是。”说着一仰脖子饮了下去。
“哎哟!李总倒是心疼上了,我这个当姐的成了外人。佳佳呀,你得提防着点,小心中了李总圈套。”
一句话说得两人勾下头,目光却暗暗往对方脸上去。最近一段时间,两人彼此心里都是朦朦胧胧,见面越来越频繁,似乎都有所期待。这阵四目相对,两张脸都是一片飞红。
陈珮玲道:“这次买断,李总可是名声大噪,听说省报也马上要采访。怎么样,名人感觉是不是很好?”
“什么名人?不要成为千古罪人就行,还不知那些工人怎么骂我呢。”
“工人骂顶啥用?再说,他们总算拿到一笔买断金。要是学了糖厂,一分钱拿不到还不照样失业。这方面李总还是少考虑,免得影响你的决心。”
“影响倒不会,只是大半买断金还没着落,我都快愁出病了。”李木楠实话实说。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李木楠感觉陈珮玲并没那么可怕,相反,很多事她还能帮着出主意。李木楠本来就对南方老板有浓厚兴趣,现在对陈珮玲还有沈佳,更是有了依赖,真是不打不成交。
“银行不是答应贷款吗,怎么?还没落实?”陈珮玲问。
“谈何容易呀,以前没跑过银行,不知道银行的门槛有多高,难啊,比想象难十倍,百倍。”李木楠脸上涌上愁容。
为筹措买断金,李木楠先后跑了几家银行,没想他这个主持全面工作的副总在人家眼里连个财务部长都不如。一听说贷款支付工人买断金,银行不但不贷,反催着要他还款。尤其工行王副行长,张口闭口说让你们董事长来谈,好像他李木楠是个假冒伪劣副总,一想起那人盛气凌人的样子,李木楠就像受到莫大侮辱似的,心理极不平衡。
“要不要我出面给夏市长说说,让他通融通融?”陈珮玲表示出极大的同情,末了委婉地问道。
“恐怕作用不大,我就是夏市长打完电话才去找他们的,他们未必给市长这个面子。”
“车到山前必有路,来,干了这杯,让我们共同为河化祝福。”陈珮玲举起酒杯,一扫脸上的同情,转成幸福的微笑。她的举止里再次透出成功女人所向披靡的风采,令李木楠不得不佩服。
宴后,陈珮玲推说有事,再次将沈佳单独留下,还特意叮嘱要好好陪李总。她的99lib?用心再清楚不过了。
沈佳突然沉默,说不清为什么,她心里有种堵,很堵。她脑子里反复琢磨陈珮玲最后叮嘱的那句话,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在陈珮玲手下干这么多年,她的秘密沈佳再清楚不过。为了摆平各种关系,陈珮玲网罗到一批跟自己一样年轻貌美又有较高学历的女孩。她们平日在毫不起眼的工作岗位上,有些甚至不在河阳,关键时候却往往被赋予某种特殊使命。刚才陈珮玲一番话,忽然让沈佳觉得,今晚,自己扮演的就是那种角色。
“到外面走走吧?”见沈佳不高兴,李木楠提议,他也不想在这种场合单独跟沈佳相处。
沈佳摇摇头,片刻后说:“我想回去。”
“怎么,不舒服?”李木楠忽然关心起沈佳来。
“没事。”沈佳心里很温暖,李木楠这句话,让她心头的阴郁淡去了一些,可是她决定不再陪李木楠了。一则怕自己心情影响到李木楠,再则,她也不想让陈珮玲那么去想。任何时候,她都是靠能力吃饭的,而不是靠出卖姿色,哪怕在李木楠面前。于是她果决地说:“我们回去吧,谢谢李总。”
李木楠好不扫兴,送走沈佳,他独自来到街上,机械地迈着步子,脑子里再次想起筹款的事。大街上的热闹与喧嚣这时都与他无关。自从全面主持河化工作后,他开始被一件接一件的事困扰着。他找不到以前幻想中的那份感觉,当大权真正落到手里时,才发现愁是唯一的感觉。
回到家他连脚都懒得洗,和衣躺在床上就想死睡。电话一遍接一遍叫,他懒得去接,更害怕是找他要账的。主持工作没几天,他已接待不少催款的客户。那些人一听河化搞“买断”,齐齐赶到他办公室,一坐就是一整天。任凭他磨破嘴皮,就是不走。
这个老总,真是不好当啊。不当家不知油盐贵,李木楠忽然理解起陈天彪来。
林子强出来了。
早晨一上班,工人们看见一辆黑色高级小轿车很显眼地停到办公楼前,林子强走下车,冲早晨的太阳微微笑了笑,美美地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然后在几位领导的簇拥下走进办公楼。
他白了、胖了,精神得就像刚从国外回来。他边上楼边冲闻声赶来迎接的每一位同志拱手作揖,在大家的一片热情里走进自己办公室。办公室立刻一片忙乱,抹桌子的,拖地的,沏茶的,不多时,便窗明几净,一片鲜亮。早晨的阳光柔和地洒进来,照得室内暖融融一片,不知何人已从花店购来几束鲜花,摆放在窗台上,屋内的活气更足。
李木楠静静地坐在小二楼里,目光盯在纸上一动不动。很久,才拨通办公楼那边的电话,电话里一片嘈杂,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拿着电话,良久,复又慢慢挂上电话。
中午,河化不少中层凑到一起,在一家新开张的酒楼为林子强接风。已被免职闲居在家等着领买断金的几个分厂厂长也闻声赶来,郭春海握住林子强的手久久不肯丢开,长嘘一声说:“盼你啊——”林子强笑笑。大凡主动来给他接风的人他都一视同仁地说声“谢谢”,然后举起酒杯跟大家一一碰杯。林子强喝了不少酒,但自始至终把握得很好,席间他很少说话,眉宇间始终露着和善和亲切。他用微笑回敬了大家,用不停地敬酒跟大伙做着感情上的交流。后来郭春海喝醉了,一激动便大骂陈天彪大骂李木楠,将酒桌上温和的气氛搅得变了味。林子强眉毛微微一动,便有人将郭春海架了出去。
林子强装做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跟大伙猜拳行令……
汪小丽也出来了,李木楠没去接她。想去,又怕。自从分手后,李木楠再也不敢主动接近汪小丽。工作上的事迫不得已,硬着头皮也得在一起。轮到私下,李木楠则是能避就避。这辈子他是欠下她的了,永远也还不起,无法还。每每想起这些,李木楠就痛悔不已。
招弟去接汪小丽,陪她洗完澡,又上街买了套衣服。招弟迷信,说那种地方穿过的,不能再穿,要扔掉。过日子一向精打细算,节俭了再节俭的招弟,这次表现得非常大方,不容分说就把汪小丽身上衣服扒下来,果断地扔进垃圾桶,还冲垃圾桶呸了几口,说霉气再也不跟着小丽了。
汪小丽来医院看陈天彪,陈天彪挣扎着坐起,笑说:“你再不出来,你姑妈都急出病来了。”
汪小丽急着问病情,陈天彪支吾说没事,一点轻伤,养几天就好。招弟一旁不高兴,说:“轻伤?都下不了床,还轻伤!”说着,抹起了泪。汪小丽就急着跑去问大夫,不大工夫,又走进病房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啊,恩将仇报。”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没见你姑妈生气嘛。”
“我才懒得生气呢,我是气自个。”招弟说着擦了泪,张罗着给陈天彪换药。护士很快被叫来,汪小丽要帮忙,招弟打开她的手:“一边去,谁家女孩干这个?”
汪小丽半天才明白过,脸一红,背过脸去。
护士走后,两人都是满头大汗,招弟用毛巾细细地抹去陈天彪头上的汗,心疼道:“疼坏了吧,这阵好点没?”陈天彪努力着笑了笑,“你也擦擦汗吧,看你,比我还疼。”
李木楠正在考虑要不要主动给林子强开个欢迎会什么的,毕竟现在是他主持工作,不热闹一下似乎说不过去。没想林子强很快就找来了。
目光相对的一瞬,两个人都想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些什么,可惜都未如愿。时光赋予他们很多智慧,让他们在这种场合变得从容、变得圆滑。
李木楠起身,客气地请林子强坐。
“正打算给你接风呢,看来气色不错嘛,好,回来就好,回来我就有主心骨了。”
这话说的,真是让林子强有些吃惊,印象中李木楠好像不是这样。才几天工夫,怎么感觉变了个人?
林子强大大方方坐下,并不为李木楠所迷惑。这世界,能迷惑他的东西越来越少,尤其这次经历后。他的态度很端正,拿请示的口吻道:“我来问问,我的工作怎么安排?”
李木楠自然知道林子强是跑来做什么的,干笑两声,谦和地说:“董事长住了院,厂里一下没了领头羊。很多事又火烧眉毛,耽搁不得。你来真是太好了,你是副董事长,你说吧,咋都成。”其实昨晚他就林子强的分工苦想了半晚上,打定主意绝不让林子强沾手改革的事,最好去抓抓党务或者工会什么的,离生产经营越远越好。
林子强倒是很大度地说:“我这次进去,厂里上上下下肯定有不少议论,过几天检察院要来做些说明。这样吧,要不我先熟悉熟悉,你想好了随时通知我。”
“行。”李木楠爽快地应了。既然是玩,就玩个痛快,反正现在他也不怕哪个。林子强隐隐感觉到李木楠的辣,还有狠,不简单啊。心里似乎有点不舒服,几年前他就知道,对他来说,河化真正的对手不是陈天彪,是李木楠。没承想,两人的交锋这么快就开始。
李木楠这天也是成心,脸皮迟早是要撕破的,这一层他看得很透,林子强快出门时,他突然问了句:“家里都好吧?”
林子强的脚步稍一迟疑,马上就又淡定,朗声道:“还行。酒厂搞了个新品牌,老婆还挺忙的。哎,对了,啥时喝你们的喜酒?小汪这次可跟着我受罪了,你要好好补偿补偿她。”
李木楠没想到他会提汪小丽,一时语塞,讪讪地笑道:“我跟她……算了,不说了,你是大忙人,别耽误了时间。”
林子强反倒不想走了,站那里又说:“江上月的母亲跟老婆孩子还在公安局招待所住着,厂里是不是该关照一下?”
李木楠顺水推舟说:“要不你给工会安排一下,让他们照你的意思去办就是了。”
“好吧,你表态了,我这就去办。”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啊。
林子强走后,李木楠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巾,边擦头上的汗边诅咒自己,说是不怕,还是被他搞乱了。现在是你主持工作,而不是他林子强,为啥让人家三言两语就问得乱了方寸?怪来怪去,才明白,搞乱他的不是林子强,而是汪小丽。
说曹操曹操就到,李木楠还没彻底镇静下来,汪小丽又敲门进来了。
“你……回来了……”他慢慢从椅子上站起,声音打着趔趄。
“回来了。”汪小丽倒是显得平静。那场死去的爱情,不管给汪小丽留下怎样的伤痛,表面上,她却从未有过受伤的样子。生活给不同的人不同的感受,不同的风雨留在不同心上的印迹是不同的。汪小丽一开始是痛苦的,死的心都有。后来明白自己不过是给别人做了几年替身,忽然就通达了。她失去的不是爱,赎回的却是自己。
“回来就好。”李木楠明显有几分尴尬,搜肠刮肚在找词,末了却说,“要不要休息几天?”
“不休息了。”汪小丽平静得出奇,好像跟李木楠从未有过什么关系,“我来请示工作。”
“这样啊。”李木楠结巴半天,说,“没人说要变你的工作,如果不休息,就继续到企改办上班吧,很多事还等着你处理呢。”
“谢谢李总,我先告辞了。”
李木楠大脑一片空白。这两个人,一前一后给他上了两堂课啊。
林子强上班后,并没像李木楠担忧的那样制造什么麻烦,相反,他事事站在李木楠一边,主动维护李木楠的权威。李木楠几乎要感动,偶尔也会问自己,是不是受陈天彪影响太重,误解了林子强?
贷款的事迟迟没有着落,买断金仍然无法支付,改革逼迫停顿。班子会上,林子强建议,应该抓紧落实几个分厂的出售,拿这笔钱支付买断金。李木楠将这项工作分工到林子强头上,叮嘱道:“出售的目的是妥善安置职工,一定要做到现款出售,不能再来个十年八年分期付款。”
河化几个分厂的地理位置都很优越,出售公告登报后,前来咨询的人倒是不少,但一听必须是现款支付,而且一次付清,问津者全都叹息而回。李木楠这边急等用钱,不停地催促林子强加把劲。林子强一边诉苦一边解释说:“河阳这些年出售企业从没一次性付过款,有些甚至签了五十年付清的合同,行情都让小企业弄坏了,这步棋看来走不通。”李木楠说:“再弄不来钱分厂的工人要造反了,你说咋整?”林子强说:“办法倒是有一个,不知能不能干?”李木楠情急地问:“啥办法,快说。”林子强说:“我认识一家投资公司的老板,现在正好有一笔钱闲着,我们可以借来救急。”李木楠埋怨道:“有这事咋不早吭声,我都让钱逼疯了。”李木楠真是让钱逼疯了,每天追屁股后面要钱的各路人马有好几拨,再搞不来钱,他连厂子里都不敢来了。
林子强顿了顿,缓缓说:“他们放的是高利贷……”
李木楠心里腾一声,半天,忍不住问:“利息多少?”
“百分之十,而且是提前扣除。”
“太高了吧,不能……往低谈?”这时候,李木楠已经在冒险。一个声音阻挡着他,马上打住,不能就这话题往下说。另一个声音蛊惑他,能不能成功,兴许就在这一搏。
林子强观察他好久,道:“这是最低线,我谈了几次,才谈到这个数上。不过,一次能借到一千万……”
李木楠动心了,一千万啊,足能救急。不过他还是佯装做不了主地问:“你的意见呢?”
林子强笑笑:“这事还是你做主。”
李木楠随后就召开总经理办公会,参加会议的除高层领导外,还扩大了财务部牛部长,企改办汪小丽等几个中层。会上大家都在看李木楠脸色,听他的口风。这事最后表态定了下来。李木楠对做记录的办公室主任说,把记录做好。
财务部牛部长问:“借一千万到账只有九百万,账怎么记?”李木楠说,“还用我教你吗?你是老财务了,技术处理应该懂吧?”
办公室主任抬头问:“这话记不记了?”
李木楠恼怒至极,问办公室主任:“水平太高了吧你?”
签合同时,对方提出到期不能还本,以河化集团氰铵公司的产权做抵押。林子强吃不准,跑来请示。李木楠说:“抵押就抵押,我不信到时候还不了款。”
汪小丽很担心,将这事说给了陈天彪。陈天彪听得一愣一愣,等汪小丽说完,叹道:“他胆子真大啊……”遂感慨万千地闭上眼。招弟训斥小丽:“以后厂里那些破事少往这里带,还想不想让他好了?”
汪小丽吓得噤了声。本来她还有其他话要跟陈天彪说呢,一看姑姑那恶相,不敢言声了。
李木楠已经有些日子没来医院探望陈天彪了,陈天彪的信息越来闭塞,到现在,有关河化的一切,近乎听不到。病床上的他又气又急,气的是自己一住院,那些前呼后拥的下属像是躲瘟神似的躲他。急的是李木楠再这么折腾下去,河化怕是真保不住了。出让和变卖河化子公司,这是步死棋啊。现在需要的是硬挺,只要咬牙渡过这难关,河化一定有救。一旦变卖公司,形象立马就垮。如同一座大坝,一处决口等于毁了大堤。李木楠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
口碑是企业的无价之宝。李木楠要毁的,正是这来之不易的口碑啊!口碑一倒,人心必散。人心一散,你拿什么让企业起死回生?
李木楠啊李木楠,原以为你聪明、能干、有魄力、有胆略,哪想到你会这样!你真是聪明反比聪明误,别以为你读的书多,理论一套接一套,办企业有时候需要的是最简单、最朴素的理啊!
陈天彪怅叹一声,对这个最信任、最欣赏的副手已是无能为力。他医院都不肯来,眼里哪还有他这个董事长?
招弟见他又犯老毛病,气急败坏说:“不占茅坑不拉屎。你少操点闲心,爱卖卖去,爱借借去,厂子是大家的,身子可是你自个的。不是我说你,看你一辈子用的人,哪个有良心?你风光时恨不得管你叫爹,你一病,抢权的,夺利的,哪个不是你信得过的人?从三成到李木楠,你瞅准谁了……”
是啊,我瞅准谁了?
招弟不提还罢,一提,陈天彪又让滚滚往事淹没了。
第十四章
三成变了。
最先跟陈天彪说这话的是三成的亲爹队长二舅。是在庄稼收了场打碾了麦子、苞谷全入了仓,庄稼人终于可以歇缓上一口气的一个后晌,队长二舅佝偻着身子拄根拐杖迈着艰难的步子一步一步来到厂里。
他跑来见陈天彪,不再是堂而皇之坐到椅子上,一点也没了当年理直气壮的样子。进门后巴望半天,“哧溜”蹲到了门边,圪蹴着身子颤抖着嘴唇跟陈天彪说:“三成变了。”
接下来是薛兰兰。
她挑陈天彪回家的日子走进大姑养满猪的院落,身后还跟着两个碎娃。如同惊讶队长二舅一样,陈天彪惊讶薛兰兰的变化。娃娃相的脸上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不但不见光泽反而让密密麻麻的雀斑吸尽了水分。这倒也罢,谁的脸都有个难看的时候,关键是她还挺着个大肚子,瘦弱的身子像是压根无力负担起这份沉,不得不学队长二舅一样佝偻下腰。她立在猪圈门上的样子看上去十二分的孱弱,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因此她伸手扶住了不太高的猪圈墙,借以支撑瘦弱而又笨拙的身子。她的眼睛干瘪瘪的,不见柔情,也不见羞涩,有的尽是无可奈何的悲戚。她望了一眼欢叫着吃食的猪,又望了一眼因忙着照料猪而无暇跟她打招呼的大姑,才把目光搁陈天彪脸上。但只是短暂的一瞥,很快就挪开,盯住脚下刚刚起出来的猪粪说:“三成变了。”
夜里,陈天彪机械地盯住屋顶,跟有些疲倦的大姑说:“三成变了。”
大姑转了个身,像是唠叨自己的猪一样说:“那不是个好货。”后来大姑睡着了,睡得很踏实。打着均匀的鼾,胸脯一起一伏,陈天彪不忍破坏大姑甜美的梦,睁着眼睛冥想:三成咋就变了呢?
是啊,三成咋就变了呢?
三成办公室就在陈天彪隔壁,按说陈天彪完全有理由喊来三成问个明白,可他没问,而是暗地里留意三成,他想凭自己的眼光判定三成到底是咋样一个人。
那阵子,天冷,风连续地刮,雪还没来得及下。陈天彪似乎已觉察出些什么,这天他早早回了家,临走还特意跟三成打了招呼,要他夜里多操点心。叮嘱完,他跟墩子一道回到村里,没让大姑知道。招弟手底下利落,天刚黑饭就熟了,转百刀面,猪肉炖粉条,蒜拌茄子,墩子又宰了只鸡。院子里飘荡着一股子香,两个娃娃老早就守在锅头前,鼻子一紧一紧的,使劲往鼻孔里吸香气。
吃饭的时候,陈天彪突然问墩子:“哎,你看三成这人咋样?”
墩子眉头一皱,搁下筷子:“咋问这个?”
“没啥,随便问问。”陈天彪说得很轻松。
“我看这人有些烧,尽干些没名堂的事。”墩子心实口直,不会拐弯儿。
陈天彪心里明了,闷声吃饭。
墩子扒拉了几嘴,边嚼边琢磨三成,咽下饭说:“三成学陈世美哩,说不定早就安下这心,念的书多,肚子里蛐多。兰兰遭罪事小,娃娃们难大了。”
“他敢!”正在捞饭的招弟突然接口道,“兰兰又是伺候老的,又是拉扯小的,图啥?还不是图他当个副厂长嘛。真那样,天爷饶不了他!”
“少说两句!捞饭你不捞,瞎掺和啥?男人们说话,女人少插嘴。”墩子剜一眼招弟,他也只是心里瞎猜,没凭没据,万一让薛兰兰听见,了得!
话说到这儿,陈天彪心里的怕便被证实,脑子里再次闪出个人来。
那是头一年三月,因为三成得到提拔,河阳城传出陈天彪求贤若渴,吸纳人才的佳话,一些念了书又一时没地方上班的年轻人找到腐竹厂,求陈天彪给他们一份工作。陈天彪先后留了几位。后来,有个叫周玲的城里姑娘找到陈天彪,也想要份工作。陈天彪看了一眼,这姑娘太洋气,穿着也时髦,往他面前一站,陈天彪立马呼吸紧张,说了没几句就浑身不自在起来。恰好三成找他问事,顺手把姑娘打发给了三成。陈天彪原本不想留她,这姑娘太招眼,感觉是一种是非。可过几天问三成,三成说周玲已上班,还夸赞干得不错。陈天彪怪怪地看了三成一眼,没吭气。队长二舅跟薛兰兰说三成变了以后,陈天彪细心留意过,发现三成跟这个周玲就是不一般,比别人亲、近,偶尔几次,两人还一道进城买东西,亲亲热热,蜜得很。看来这事儿已不是一天两天。
吃完饭,陈天彪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和墩子骑车往厂里赶。路上墩子问了几次,神神秘秘做啥哩?陈天彪说你别管,到时就知道了。到厂里已是夜里十一点,陈天彪让墩子等楼下,吩咐道:“听见我叫你,你再上来。”他自个抬高脚步,悄悄到楼上。三成办公室透出微弱的灯光,陈天彪屏住气,听了一会,突然放开嗓子:“三成,睡了没,没睡过来,说件事。”掏钥匙开门的当儿,猛听里面一阵窸窣,还有女人受惊的声音。陈天彪心里立刻凉了半截,事情到这份上,他还能说什么?他突然对自个的做法产生怀疑,甚至反感,觉得这种极不光明极不正道近乎于捉奸的行为真是荒唐。
“算了,不说了,你安心睡吧。”他又冲那屋喊了一声,悻悻下了楼。
三成跟周玲的事最终还是嚷了出去,墩子看不惯,把薛兰兰叫来,当场捉了奸。万没想到,薛兰兰一头撞墙上,差点出了人命。
三成跟薛兰兰闹离婚的第二年,腐竹厂出了事。
河阳城接连发生几起食物中毒事件,一查,祸首竟是腐竹。有关部门很快查封腐竹厂,一化验,陈天彪的腐竹果真有毒!
没等陈天彪弄清原委,河阳城一位老烈属又中毒死了,他家的腐竹可是陈天彪亲自送的。这下完了,陈天彪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辆警车呼啸着开进腐竹厂,带走了陈天彪。
大姑和招弟跌跌撞撞从乡下跑来,抓住墩子问,人呢?墩子甩一下空胳膊,说:“完了,人抓了,厂子封了,啥也没了,还得抵命。”
招弟吓得浑身筛糠,一个劲说:“咋办哩,这可咋办哩?”
大姑拧把鼻子,问墩子:“公家怎么说?”
墩子把大致情况说一遍,大姑一听腐竹里化验出了老鼠药,脑里一闪,问:“会不会有人使坏?”
墩子说:“我也这么想,可想不出谁有这么狠。”
招弟猛一拍大腿:“准是三成,挨千刀的,为婊子的事记恨着哩。”
墩子捂住招弟嘴:“胡说啥哩,人家是副厂长,能干这事?”
招弟还想说,让大姑挡住了。
当天,大姑和招弟到公安局报了案,说肯定有人想害陈天彪,眼红哩,心口子不平,想这种丧天良的手段哩。
公安查了一月,竟查不出个线索,最后把责任全算在陈天彪头上。陈天彪判了刑,十年!厂子查收,人要蹲十年!
半年后,城西那家浙江人办的腐竹厂出人意料地红火起来,不仅客户到了他们手里,连“麻大姑”这个牌子也成了他们的。
大姑撵到门上,质问浙江老板杨东升:“为啥抢了我的名?”
杨东升望着大姑:“啥叫你的名字,你到工商局问问,这名字到底是谁的?”
大姑一问才知道,“麻大姑”三个字,早让浙江人注册了。大姑说啥也不明白,自个的名字还能叫别人注册,她和陈天彪咋就不知道注册呢?
抢了就抢了,大姑没时间跟他理论,陈天彪还在监狱,她整日忙着喊冤哩。
还是招弟眼尖,她从浙江人的玻璃板下发现了周玲的照片,当时没吭声,出了门才把这事说给大姑。
大姑忽然想,莫非……
天啊,三成这个没脑子的,竟往厂里引狼。
两个人找三成,哪还有三成的影?队长二舅家冷清极了,薛兰兰领着两个碎娃回了娘家,大的两个扔给了队长二舅。队长二舅一个人拉扯两个娃,饥一顿饱一顿,屋里冷灰死灶,坐的地方都没。问三成,队长二舅半天才从胸腔子里掏出两个字:“死了。”
她们赶到沙乡,薛兰兰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她也几个月没见人了,肯定是跟野女人跑了。
跑了?!大姑一跺脚,你就是跑到天尽头,我麻大姑也要把你抓回来!
大姑把家扔给招弟,跟墩子去了四川。三成在外边没啥熟人,能去的,也只有以前学习过的那家厂子。
一问,三成果然来过这厂,干了一月又走了。厂长听完经过,说:“没承想他会是这种人,他要再来,我一定给你送回去。”吃饭时厂长又说:“那周玲也不是好货,干了没几天,差点跟我的技术员搞到一起。”
大姑一听心里有了底,既然周玲这样,就不会对三成真心,三成这种人,外头哪能混下去?
他们就又回到河阳,墩子开始狗一样守在队长二舅家,不信等不着三成。大姑天天跪公安局大门口,头上顶个“冤”字,为陈天彪喊冤。
那一年的河阳城,麻大姑几乎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人们常常见她跪在水泥地面上,膝盖血淋淋一片。
多么凄心的日子啊……
墩子逮住三成的那个夜晚,招弟正在监狱往回走的路上,心里黑黑的,满是愧疚。她认定三成害陈天彪全是墩子惹的祸。望着日渐憔悴的陈天彪,恨不得自个跳进去代他坐牢。
三成果然招出了周玲,是周玲乘人不备投的毒。
周玲是浙江人派过来的奸细,起先是想偷技术,技术偷成后,又想让厂子关门。三成这猪脑子,竟想跟周玲远走高飞,结果让周玲甩了。
“你说吧,咋办?”大姑火都发不出来了,木木地丢过去一句。
队长二舅拿把菜刀,若不是墩子死拦,他真能一刀剁了这坏良心的。
三成说:“我去坐牢,把陈大哥换出来。”
招弟骂:“放屁,牢是你家的,想换就能换出来?”
队长二舅扯直嗓子吼:“你们杀了他吧,快杀呀,我没脸活人了。”
三成投了案,公安局才开始抓周玲。周玲一直没抓住,陈天彪又在牢里蹲了一年。直到招弟冒死一头撞在省上来的一位领导的小车上,事情才算有人管了。
人是放出来了,可厂子却完了。不仅厂子没了,家也空徒四壁。
往事如烟,每每想起这些,陈天彪忍不住心雨如注。如果不是大姑,不是招弟,这辈子,他还不知在哪呢?
河化的改革眼看就要中途夭折,李木楠终于拿出一个整体出售的方案。
他对林子强说,将分公司整体买断产权,整体买断工龄,整体负担养老,整体安置职工,整体承担债务,一步转换机制,简单说就是“五整一改”。
林子强一时听不清楚,李木楠详细说:整体买断产权是职工一次性全部购买国有企业产权,使职工由无产者变成有产者,成为企业产权的所有者。整体买断工龄是国家以国有净资产给予补偿的方法,买断职工的国有身份,由国家职工变为企业股东。整体负担养老是切出一块国有净资产,由企业无偿使用,解决退休职工的养老费用,确保老有所养。整体安置职工是职工买断工龄后,由企业全部负责安置,不得随意推向社会。整体承担债务是企业改制后仍然承担原企业债务,今后逐年偿还。
一步改制就是将企业原有的机制一步转换为股份合作制。通过改制,职工既是生产者又是产权所有者。
李木楠讲了半天,林子强说:“你的意思不就是连厂房带工人全推出去嘛。”李木楠失望地摇摇头:“你怎么能这样理解?”林子强自知失言,忙说:“这样吧,技术问题你处理,工人工作我来做。”
谁也没想到,几个还没领买断金的分厂很快统一意见,强烈要求按“五整一改”方案进行改制。李木楠自然高兴,既不用为出售分厂发愁,更不为买断金四处求人,而且还能多少收回一点资金,他的心轻松许多。
资产重新评估后进行处置时,财务部部长站出来反对,说处置国有资产必须征得董事长同意,不见董事长的亲笔签字财务不予办理手续。李木楠强调,这是董事会的决议,而且经市上批准了的。牛部长固执己见,一口咬定董事长是法人代表,不能没有他的签字。
李木楠没想到事情会让一个小小的财务部长难住,他找来林子强,商量解决的办法。这其间,李木楠跟林子强的关系已经很好,甚至称得上亲密,之前的怀疑还有担心已被他忘到脑后,感觉林子强才是真正支持他改革的人。
见李木楠生气,林子强委婉劝道:“要不你亲自征求一下董事长的意见,你也别发火,牛部长跟董事长多年,他们有感情。”
“感情?”李木楠扬起眉毛。
林子强讪讪一笑:“我是指工作方面。”说完又解释,“当然,牛部长这也是坚持原则嘛。”
李木楠不服气地说:“现在是谁全面主持河化工作,这是市上的决定,不是我李木楠个人争的权。”
林子强眉头暗暗一皱,但很快就又看不出什么了。略一停顿,继续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姿态说:“那就只有动一动下面了……”
李木楠要的就是这句话。
集团公司召开董事会,会上,李木楠提出人事变动的议题,林子强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这边,一番争论后,包括牛部长、汪小丽在内的几个对改革持不同意见者被免职,新提拔了一批年轻干部。
财务部长已经四十多岁,最初是同董事长陈天彪一起创过业的,在河化,算是元老级人物。被免职后,也没发什么牢骚,提出自己也要买断走人。李木楠这时才有点怕,毕竟她是河化的财政大臣呀,万一将来陈天彪怪罪下来,自己岂不是有改朝换代之嫌?
犹豫再三,李木楠决计采用缓兵之计,先将财务部长稳住,等改革告一段落,重新聘她到中层岗位。
两人之间的谈话是在李木楠办公室进行的,面对淡定而又沉着的牛部长,李木楠谈得很吃劲。
“这次调整也是迫于上面的压力,你是老同志了,也是我的老大姐,希望你能顾全大局,改革一结束,我保证第一个恢复你的职务。”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在乎这个职务?”牛部长盯住他,一脸陌生,“听我一句劝,现在就去见董事长,你应该多听听他的意见。”
李木楠脸一沉,他现在是越99lib.来越听不进反对意见,尤其听不得给他泼凉水的话。他说:“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你以为河化不改就没问题?不改是等死,改是找死,我宁肯找死,也不会让河化坐失良机。即使改死,我也无怨无悔。”
见他铁了心,毫无悔意,财务部长起身说:“那好,你改你的,我走我的,咱俩谁也甭劝谁。”
当天,财务部长就来到医院,把“五整一改”跟陈天彪做了详细汇报。陈天彪并没有发火,更没怪李木楠趁他住院时清理异己,玩洗牌游戏,而是就眼下谈得火热的“五整一改”谈了看法:“这等于还是吃大锅饭。表面上人人有其股,说穿了最终人人啥也没有。股合制?这能叫股合制?”
财务部长说:“董事长,你应该找市上反映反映,不能让他们再这么干下去了。”
陈天彪凄笑一声:“你以为上面不清楚?没准这‘五整一改’还能让市上树典型呢,不管是省里还是市里,都喜欢这些。如果我判断的不错,这将是河阳国企改革的又一创新。”
陈天彪的话果然言中,“五整一改”像一枚炸弹,很快就在河阳炸响。河化分厂的改制还在进行中,市上就派出由体改委牵头,五家单位组成的工作小组进驻河化,总结和完善“五个整体,一步改制”。市长夏鸿远要求,一定要借河化改革的契机,将“五整一改”进一步深化,把它当成河阳国企改革的新创举,总结完善,全力推广出去。
工作组在充分听取李木楠、林子强汇报后,深入群众,听取职工对“五整一改”的心声。有消息说被列为试点单位的几家分厂职工这次没对工作组发任何牢骚,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也有消息说跟工作组谈话的并不是分厂职工,林子强巧施调包计,将老厂职工冒名顶替进去。总之,工作组没听到反对意见,他们将河化的经验高度凝练,反复推敲,提交到河阳最高会议上。
正在苦苦摸索国企改革路子的河阳高层讨论了三天三夜,最后确定,将“五整一改”确立为河阳企业改革的新思路,并且提出了20条具体要求。
《河阳日报》以重题新闻刊发了记者林山采写的报道:《“五整一改”指明方向,企业改革再奏凯歌》。记者林山的这篇文章被誉为是扛鼎之作,掀开了河阳历史新的一页。
“五整一改”一经推出,便获得极大成功。省报很快组织力量,深入河阳调查研究。李木楠一时成为新闻媒体关注的热点人物,他的名字和事迹频频见报,被誉为强硬的改革派代表。
李木楠出名了,河化出名了,河阳城跟着也出了大名。
老城里人黄风如今已是很少出门。冬季的严冷阻挡了他吊儿郎当的脚步,整日躺在贫民窟小院里,晒着稀薄的太阳,喝着女儿黄二丫从金昌带来的毛峰茶,想着一些非常久远的事情。他的眼睛时常是闭着的,如果没有太大的响动他宁肯合着也不愿随意睁开。他对河阳的时事已失去热心,自从元旦市委小广场那一幕扫了他的兴,他便对河阳的时事不闻不问。广场茶屋的塌鼻梁男人专程来请过他。“您老不去茶客们寡味得很啊。”黄风将眼睛微微启开一道缝,小缝里塌鼻梁男人的鼻梁骨越来越塌了,背也驼下来,黄风慢悠悠说:“他们寡味关我何事?”
“大伙惦着您哪。”塌鼻梁男人越发弯了腰说。
“跟他们说,甭喝茶了,干点正事。”
塌鼻梁男人气得鼻子要出血,不喝茶他挣谁的钱?
过几天北门一家茶屋的老板又来请他。
“您老关屋里不憋闷呀,出去走走,吸点新鲜空气。”
“新鲜空气?”黄风双目洞开,跳出两个巨大的问号,瞅了一眼矬个子老板,瞬间就又合上。
“您老不去,这河阳城的茶喝起来就少了味道,茶客们心里堵啊……”
黄风稳稳地躺竹椅上,表情漠然。
“河阳城又出名人了,叫啥李木楠,搞了个‘污蒸一骗’,又要挖工人们腰包哩。多的一万,少的五千,说是不让当工人,让当股东哩。茶客们想听听您老咋说?”
矬个子男人不依不饶,软法儿泡他。
黄风耳朵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启开,想说句啥,使了半天劲却只叹出两个字,然后在矬个子老板的期待里严严实实合上了嘴。
矬个子老板在冬日的太阳底下站了一个钟头,仔细地回嚼着刚才黄风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两个字,可是回嚼了半天,仍是捉摸不透他到底说啥呢?
二女子黄二丫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给人打工去了。鸡窝一样的头发第二天便收拾得整整齐齐,据说花了三百块钱。黄风并没问她给谁打工,打啥工。见她早出晚归,就觉这烂鸟像个人了。现在让他烦心的反倒成了小鸟丫儿,怎么说呢,这鸟长大了,长大便让黄风揪心。有天黄风装作随意地跟她问起一些事,小鸟丫儿支支吾吾,不说实话。这些日子索性家都不回了,好象攀了高枝,忘了他这个穷窝。黄风心里有气,嘴上却从未露出来。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离心。说不定丫儿这鸟哪天也离他飞走,飞自己那片林里喳喳去了。
这么一想,一股孤独袭来,黄风觉得周身发寒。他冲天空软弱无力地“呔”了一声,便又沉沉地垂下头。
烂鸟二丫并没去给别人打工,她径直找到雷啸公司里,冲化妆品一样摆在总经理门口的田二小姐说,我要见雷啸。雷啸跟二丫离婚后,一怒之下辞去公职到田大小姐开办的蓝鸟广告公司打工。黄二丫嫁给苏朋享受人生的几年里,他整天屁颠屁颠跟在经理田大小姐后面,夹个黑皮包包,跑遍了河阳城大大小小经理的办公室,终于成功地将田大小姐赶出了广告界,还用六十多万买下了田大小姐的广告公司,田大小姐的妹妹田二小姐却继续给公司公关。
黄二丫打听雷啸的同时,捎带着把田大小姐田二小姐姐妹俩也打听了个清楚。田大小姐本名田蔓芳,父亲原是河阳公路段设在北部腾格里沙漠县城一个道班的小头头,八十年代中期,腾格里沙漠的这座县城因为大板瓜子在全国享有盛名,不少江浙一带的商人长期驻扎在县城,做着大板瓜子的生意。田蔓芳的父亲因此认识了一个外号叫陈扁头的浙江老板,还跟他成了朋友。当年不到二十岁的田蔓芳早已厌倦学校生活,缠着父亲硬给陈扁头做起了收购员。田蔓芳自此走上一条河阳人看来非常辉煌非常了不起的人生道路,她幸运地成为河阳第一代二奶,并因此声名大振。给陈扁头生下一个儿子后,河阳开始放开搞活,田蔓芳想离开腾格里沙漠到河阳城大干一场,儿子连同五年的青春向陈扁头清算了一百万,只身回到河阳,创办了河阳历史上第一家广告公司。包括陈天彪车光辉在内的河阳人还不知道广告是啥玩意的那个年代,田蔓芳却从南方带来了霓虹灯技术,单调乏味的河阳城因她一下流彩夺目,她将一张化妆品广告喷到楼顶的钢筋箍架上,那艳丽性感的女人几乎让河阳城发生地震。等本地企业知道大打广告时,她已开着私家车,享受着河阳第一代豪宅,领着河阳城第一代白领男生,招摇于河阳人的视线里。人们惊叹她的传奇人生时,渐渐忘了她名字,习惯性地称她田大小姐。此时妹妹田蔓丽以更让河阳人吃惊的胆略在河阳城开起了第一家歌厅,从西南一次性招来二十多个漂亮小姐,着实令河阳男人开了眼。田二小姐的名号也一下响起来。歌厅赚钱后,又扩大规模,开了酒店,几年下来也买了豪宅,但毕竟比不了田大小姐,至今还没开过私家车。直接原因是她和一个外号叫“棒棒”的调音师有了感情,“棒棒”不争气,白白净净的小伙居然抽起了“白粉”,差点将田二小姐的老本抽光。田二小姐这才怕了,将酒店歌厅变卖,躲在一个“棒棒”找不到的地方,直等“棒棒”销声匿迹,才回到河阳城。这时她已无力东山再起,迫不得已进了田大小姐的广告公司,想混口饭吃。谁知田大小姐很快就将广告公司低价卖给雷啸,作为附带条件,她也被让利销售了。
田大小姐和田二小姐都已三十好几,但从未嫁人。她们的财富和经历使她们荣登河阳四大寡妇榜首,压过了后来的河阳名艳徐虹和河阳美容业皇后吴美人。
田二小姐并不认识黄二丫,更不知道眼前这位皮肤细润,眉目里暗含万种风情的少妇就是总经理雷啸的原配。她瞅了一眼黄二丫,用当年那种不可一世的口气说,总经理不在!
黄二丫毫不理会这个远看一朵花,近看豆腐渣的处理货,径直往里闯,被心生嫉恨的田二小姐野蛮地挡住。争吵声惊动了雷啸,开门一看是黄二丫,雷啸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过很快便镇静,将二丫请进办公室。
黄二丫就这样给雷啸打起了工,具体工作是啥到现在也没弄清楚,雷啸不给她安排,她也懒得问。雷啸请她吃饭,她毫不客气给拒绝了。
“你是老板,我是打工者,你付给我工钱就行,没必要吃饭。”
“我们之间就没别的?”
“没。”
“你是不是嫌田二?要不我把她辞了?”
“辞不得,她是你的摇钱树哩。”黄二丫说的是实话,田二自从被雷啸收留,工作当中一点没当年的那份张狂,卖力得如同一匹骒马。特别是为公司利益勇敢“献身”的精神,令全公司员工感动。黄二丫又说:“你要辞田二,我马上走人。”
雷啸搞不清黄二丫的真实想法,可他又实在想请二丫吃顿饭,一狠心就拿孩子做武器:“你可是我孩子的亲妈……”
黄二丫猛然泪如雨下,豆大的泪珠子滚了一脸。
雷啸越发懵怔。
二丫在公司本本分分上班,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实在没事干就拿本书看。那些广告书简直跟天书一样,什么创意呀,文本呀,策划呀全在她脑子里变成瞌睡虫,让她觉得广告是件百无聊赖的事。雷啸怎么就能靠这东西赚钱呢?
她想不通,也懒得问。平日她很少进雷啸办公室,她觉得那儿离她很远,很陌生。
田二小姐一定把她当成靠关系跑来混饭吃的角,每每看见雷啸叫她,总是惊恐不安地伸直目光,像沙漠里突然遭受侵扰的兔子,惶恐至极。等她出来,那目光便成了熨斗,在她脸上、身上细致地熨,直熨得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二丫不想让田二小姐嫉妒,更不想造成什么误会。雷啸需要田二,就像她需要这份工作。
“往后你别叫我,叫我也不进来。”她说。
“干吗非要躲我?”雷啸很不理解,记忆中的二丫不是这样的。“难道你忘了……”他一脸深情,这么些年,他居然对二丫没恨。
“我啥也不记得,你最好也忘掉。”
“我不想忘,也忘不了。”雷啸猛地抓住二丫手,脸色血红。
门外响起田二清脆的咳嗽。
这天正吃晚饭,大丫来了。大丫很久没来了,叶开病情咋样,谁也不知道。黄风想问,但又张不开口。
二丫放下碗,到厨房去盛饭,脸上却是一层冰霜。黄风挪了挪屁股,给大丫腾出个坐的地方。大丫犹豫着,到底坐还是不坐。
二丫盛了饭,将碗搁茶几上,瞅都没瞅大丫一眼,继续吃她的饭。黄风“啪”地将筷子掼碗上,骂二丫:“把你饿死了,慢点吃别人能抢你的碗?”又冲大丫说,“还站着做啥,让我请你哩?”
大丫这才坐下,刚端起碗,黄风问:“好点了没?”大丫说:“怕是好不下了。”一家人便闷声吃饭,屋子里响起面片滑进嘴里的吸溜声。
饭后,黄风支走二丫,问:“没盼头了?”大丫说:“没了。”“他们家大人呢,就不往前走走?”大丫强忍着难过:“闲的,到哪都一样,晚期了。”黄风长叹一口气:“你也别压力太大,打起精神来,没啥过不去的桥。你把自己操心好,日子还长着呢。”
大丫的泪再也忍不住,稀里哗啦的,流成一条河,边哭边说:“这是我的命,我认,我认啊。”
黄风不满地瞥一眼大丫:“啥命不命的,一遇事就怪命,自个的命自个握着,我黄风的姑娘,不兴这么没用!”
一股暖流涌上来,大丫顿觉心情好出许多。她并不是跑来诉苦,对叶开的病情抑或死亡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她尽心了,也尽力了,为给叶开治病,她已借了好几万的债,包工头子车光辉的钱她都借了,还能咋?医院是个无底洞,填进多少都听不见响声。叶开一天比一天瘦弱,皮包骨头,那个遭罪劲,谁望了不掉泪?她来是求二丫,叶开不知犯哪门子神经,突然提出要见见二丫,她把这事跟父亲说了,黄风登时变了脸,半晌没有言声。
离开贫民窟,黄大丫并没回医院,在一家公用电话厅拨通车光辉手机,片刻后,她听到车光辉的声音。大丫一时语塞,想好的话瞬间全忘了,抱着话筒发愣。
车光辉在那边不耐烦,口气很坏地问:“谁呀,说话!”
“是我。”大丫最终还是说话了,车光辉好像正在吃饭,电话里传来乱哄哄的猜拳声。
“是你……你在哪儿?”
黄大丫说了地方,车光辉让她别走开,马上来接她。
不大会工夫,车光辉的车停在了路边。“去哪儿?”上车后车光辉问。
“我也不知道。”大丫心里一片乱,说不清为啥,这段时间一见车光辉她就发憷,很憷。
“要不,去我那儿?”车光辉征求道。
“不!”大丫头摇得直响。一想上次发生的事,心就要跳出来。
本来她是铁了心不想再见车光辉的,可没办法,叶开要化疗,一天接近一千元的治疗费,老公公给的一万块很快便没了,她借了几处,人们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这年头,借钱比借人家老婆还难。更可气的是,婆婆老怀疑她把钱私藏起来,居然跑医院里对账。她跟婆婆吵了一架,实在没办法时她想到车光辉,跟他电话里说了借钱的事,车光辉让她到小洋楼去取。
那天活该她出丑,本来心情就不好,婆婆给她的气还窝在肚子里,车光辉又拿话气她。见面就说:“稀客啊,我还以为大小姐再不理我了?”
“借就借,不借算我没张口,谁是你的大小姐?!”
“哟嘿,脾气蛮大的嘛。作家夫人就是不一样,在河阳,还没哪个人跟我甩脸子呢。”车光辉听似是玩笑,却也在话里透出某种气息。换以前,黄大丫压根不拿这话当话,现在不一样了,人穷志短,她算是尝到了这种滋味。
“好好好,算我没说,我道歉。”见黄大丫脸色不好看,车光辉赶忙赔笑。
“我可担当不起,只要车大老板别拿我当要饭的就行。”
“干吗那么凶,来,喝杯酒,算我向你赔情。”车光辉举过酒杯,目光定定地望住黄大丫。他是有长远计划的,对付女人,车光辉向来不缺少办法,不同的女人他会用不同的策略。所以不急着冲黄大丫下手,一是他觉得自己还没思考好,黄大丫毕竟不同于那些文艺女青年,更不同于那些交际花,怎么着也是名门之后,又是作家夫人,有品位的女人,不敢乱来。二则车光辉也一直在犹豫,男人泡女人有几种想法,一种是即时泡,一夜情最好,到手便扔开,这叫品尝型,二是短期拥有,可以尝试一阵子,直到腻味,这叫短线投入。三嘛,就有点长远的意思了。
能让车光辉动出长远念头的,绝非一般女人。这么说吧,到目前为止,真正打动了他心的,还就眼前这黄大丫,不容易啊。可越是打动了心,下起手来就越难,真难!车光辉才发现,自己在女人面前,也不是想象中那么所向披靡,甚至有几分笨手笨脚。
这不,这阵他就有点笨了。
大丫哪有闲情逸致,钱是能毁灭掉很多东西的,它能让拥有者变得恶俗,更能让欠缺者心贫如洗。大丫早已是心力交瘁,什么也不敢奢望不敢抱幻想,此刻盼的,就是尽快拿钱走人。车光辉偏是要折磨她,闭口不提钱的事,等着她把那杯红酒喝下去。
大丫一发狠,端起酒杯就灌。车光辉也不拦她,笑吟吟看着大丫喝完,又斟给她一杯。
“凡事想开点,别太难为自己。”连着几杯下去,车光辉才开口说话。
“你少管,猫哭耗子,发什么善心?”大丫有点失态,内心里翻滚着许多东西,她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沦落到如此程度。曾经她是多么的趾高气扬啊,哪能将车光辉这种暴发户看在眼里。可现在……她甩了下头发,头一昂,正视住车光辉:“说吧,你想怎样?”
车光辉忽然扭过目光,似乎大丫这样,他有点于心不忍。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重新来到大丫面前:“人这一辈子,谁没个沟沟坎坎,忍,再就是放开了哭。不瞒你说,我也哭过啊……”
不管车光辉说的是不是真话,但这话着实伤着了黄大丫。大丫再也不控制自己,一头歪车光辉怀里,借着酒劲,哭开了。
车光辉闭了下眼,狠狠甩了甩头,半天,伸出手来,抚住黄大丫的头发,将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前,任她湿热的泪水滚在自己胸上。决不能说车光辉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那一刻,他真是被这女人的脆弱击倒,仿佛淹没在痛苦里的不是黄大丫,而是他自己。他的手慢慢用力,搂紧她,感觉自己跟这女人,融进某种共同的情绪里去了。
那一刻有点美,也有点浪漫,更有点奢侈。
黄大丫后来发现半个身子偎在车光辉怀里,着实迷怔了一阵。她太需要胸脯靠一靠了,单枪匹马支撑着生活的她这时才发现,一个女人,没有一副宽厚的胸膛做支撑,是多么的悲哀多么的凄情。她闭上眼,头又往瓷实里靠了靠,那份感觉让她踏实得想睡。
她想不到自己真会睡着,兴许真是酒精的作用吧,后来她回想过多次,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睁开眼时,已是半夜,朦朦胧胧中发现睡在床上,身上穿着柔软的睡袍。床下,竟坐着傻傻的车光辉!
那个夜晚到底发生过什么,车光辉不说,黄大丫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她想,那晚什么也没发生。可有时……
女人的心其实也是善变的。
车子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打转,车光辉一句话也不说,他在耐心等。转了一个多小时,黄大丫终于忍不住说:“别乱转了,到我那儿去吧。”
从小洋楼搬出来后,大丫在东大街红星巷租了一间房,这是河阳城老早的一片民房,据说已卖给一位姓张的包工头,还没来得及拆。低矮的民房散发着年代久远的气息,一到这里,便让人生出一片怀旧情绪。黄大丫住在这,一是图便宜,二是离医院近。
现在她不能不考虑经济因素。
车刚停巷口,黄大丫就后悔了。
我怎么能带他到这儿?
她有种莫名的后怕,快快跳下车,也不管车光辉,一个人惶惶朝巷子深处走去。车光辉又被她弄傻了,想不明白她到底怎么想。那晚他的确什么也没做,但他看到了她的全部,不然,睡袍是换不到她身上的。面对曾激发起他无限幻想的女人的裸体,车光辉那晚是有强烈冲动的,有那么一刻,甚至想不顾一切扑上去,狠狠地压住那美丽的身子。真是美丽啊,尽管已不年轻,但那身子一点都没褪色。相反,朦胧的灯光下,那身子发出金黄色的光芒。那光儿一弦一弦的,就把他的眼睛给弦晕。她的腿那么修长,那么富有弹性,饱满处饱满,匀称处匀称。肌肤细嫩、光滑,有玉的质感。车光辉想,要是把手放上去,轻轻一摁,肯定能摁出水来。可他没敢,就那么傻站着,呼吸一阵比一阵紧,心跳迅速加快,血液也在沸腾。后来他看到了乳,那是怎样的一对乳啊,车光辉将目光搁上去,再移开,再搁上去,又迅疾移开。就那么反复折腾着自己,终没敢将蠢蠢欲动的双手轻搁在上面。现在,车光辉又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他有点傻,有点不像男人,可,那个夜晚他很幸福。
他知道,从那个夜晚开始,他在内心里开始珍视女人了。那是一种全新的感觉,那种感觉特别美好。
车光辉咽口唾沫,紧跟几步追上去。巷子太黑,脚下磕磕绊绊,车光辉追得疾,差点绊倒。
进了屋,车光辉傻眼了。大丫租的是不到十平米的小屋,破烂不堪,这冷的天,竟连炉火也没生。车光辉刚进屋,就被冷气逼得连打几个冷战。
大丫不说话,也不看车光辉,扔给他一个冰冷的脊背。
“你就住这儿?”车光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嫌了你走,别脏了你的鞋。”大丫的自尊受到伤害,她已听不出车光辉是在心疼她,还是在挖苦或讥笑她。
车光辉心里酸死了,不容分说就收拾东西。大丫吃惊地瞪住他:“你……你想做啥?”
“跟我走!”车光辉利落地将东西收拾停当,一把拽起大丫,就要往门外拉。他的火气十分大,收拾东西时弄出的声音更大。他是在跟自己生气。这么长时间,居然不知道她住这种地方。
“放开我!”大丫喊了一声。车光辉的举止出乎她意料,一时反应不过来。“把东西放下!”她又叫了一声,这一声其实是叫给自己听的。
车光辉没停,他被疯狂涌来的内疚还有更深的东西折磨着,这一刻他才明白,他欠下这女人的了。
“放下,谁说要跟你走?!”大丫扭过身子,想夺车光辉手里的东西。车光辉猛地搂住她,一点都不给她反抗的机会。
“不要跟我耍性子,打今天起,必须听我安排!”
“凭什么?”大丫使出浑身的劲,想挣开这男人,可是,可是挣扎几下,竟挣扎不动了。因为她听见车光辉更猛地喊出一声:“就凭你是黄大丫,不该受这样的罪!”
大丫只觉得身子一软,心一酸,然后就找不到自己。
有时候,女人要的只是一句话,一句能把自己心暖住的话。女人为了一句话,往往就付出一生。大丫是性情中人,车光辉就这么一句,她便稀里哗啦崩溃了。
是啊,她是黄大丫,黄风的长女,叶开叶作家的老婆,凭什么要受这罪?!
此刻,黄风刚刚跟二丫谈完大丫和叶开,转告了叶开想见她一面的意愿。二丫坐沙发上,久长的沉默,脸埋在手掌里,身子一阵紧过一阵地打战。
黄风等着她表态,她一沉默,黄风就来气:“你倒是吭个声呀,去还是不去?”
二丫抬头白了黄风一眼,一拔腿跑里间去了。脚步声砸在黄风心上,黄风无限悲伤地摇摇头。这么些年,他早已让这些鸟们折腾得没了脾气。若不是大丫苦着脸求他,才懒得跟二丫这鸟提呢。
算了,爱去不去,都是些不成器的东西。
可转念又一想,不能不去啊,有些情,迟早是要还的,有些结,终归是要打开的啊,不能让他带到土里去!
这夜,黄风和二丫几乎同时忆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是四月的一个下午。那年黄风还在上班,那个下午他突然坐立不安,办公室里走出走进,总觉什么东西不是落家里就丢街上了。细心一想,又觉什么也没有。可心里头还是一个劲地急,那份急,急得叫人想上吊。后来他走出办公室,穿过乱哄哄的街道,不由自主就到了自家院门前。那时黄风一家住在西关街的平房里,房子是城建局落实政策补偿的。站在院门前,他似乎想了想,该不该开门进去。黄风一向做事光明磊落,从不干偷偷摸摸的事。那天却突然生出很阴暗很狭隘的心理,谨慎至极地打开院门,没让粗重笨拙的门轴发出一点儿响。穿过一丈深的门洞时,他的心快要跳出来,害怕极了,他分明已听到一种声响,很急,很迫切,又很惶乱。老城里人黄风想停下来,当时他真这么想过,他怕,怕啊。但是,他坚持住了,他知道自己想要证实什么,更知道一旦证实了,后果将是多么严重。可他没法让自己半途而废,其实,这可怕的一天,早就藏在他心里了。
往前走的过程相当漫长,老城里人黄风每挪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力,不,不只是浑身,简直把一生的力都用上了。脚步落了地,心仍悬在半空,放不下呀,天下哪个父亲能放下这心。黄风高一脚低一脚,一丈深的门洞差点没把他的命要掉。
声音是从二丫房间传出的。补偿给他的这院子一共五间房,大丫、二丫、丫儿各占一间,二丫的房间在最西边,窗帘严严实实拉着,门也关得死紧,但那声音就是关不住,硬往黄风耳朵里灌。黄风还没到门边,里面便很夸张很尖厉地“呀”了一声,是二丫。黄风定住了,再也走不动。二丫的嗓子很尖锐,像被钝器刺穿似的,很夸张。紧跟着便是一连串的“啊”,一听这声音,黄风顿觉被击中了,击穿了,头里“嗡”一声,溃然倒地。
叶开和二丫几乎是赤条条奔出来的,黄风倒地的声音似晴天霹雳,一下将他们从云层击回到地狱……
二丫轻轻翻个身,那一幕便翻了过去,往事如同一张发黄了的旧报纸,再也激不起什么波澜。她惊讶自己现在的心态,从金昌回来,她的身心有了质的变化。要是换以前,只要想起那一幕,身心立刻会被仇恨淹没。她曾认定美好的一生就是在那个四月的下午被叶开和父亲合着毁去的。那个下午之前,她的人生是多么的充满向往啊,自信像一把所向披靡的剑,可以砍向任何一个男人。二丫坚信,只要自己愿意,再伟大再出色再不可一世的男人,也会在她妩媚的一笑里软软倒下,如同挺拔伟岸的白杨总会在正午的阳光里垂头一样。二丫的这种自信在对叶开轻而易举的征服中得到了空前的膨胀,如果以前仅仅限于幻想的话,对叶开,却是一场实战啊。
说来奇怪,对叶开,二丫原本不屑一顾的,甚至暗暗嘲笑大丫,有什么显摆的呀,不就一烂砖头。忽然的一天,她不再这么想。每每看见这个会摆弄文字的瘦黑男人对大丫做出亲昵的动作时,她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开始不舒服,吃饭或是喝水,嗓子便跟她作对,很香的饭菜一到那儿便难以下咽,而且没有味道,抵达胃部的尽是白开水般的寡淡。因此饭桌上她的表情总是烂白菜一样死青,不像大丫那么神采飞扬,下巴的颜色都如粉色内衣般充满了肉感。后来她无意偷看到大丫洗澡的情景,她的胸又高又大,完完全全变成了两座山峰。再看自己,那儿简直就像懒惰的农人随手铲的两个干土堆,既无形也无状,水分更是少得可怜。
原本她们是一模一样的啊!
她把这一切都归罪于叶开,是他的勤劳拉开了两人的差距。这么一想,她看叶开的目光便变了。
事实上二丫从未动过从大丫手中争抢叶开的脑子,她和叶开上床完全是大丫无意中漏了嘴说出一句让她怦然心动的鸟语,大丫是在跟叶开完事后意犹未尽地跟她耳语:“他在床上那个疯哟……”脸上像夕阳涂抹上去的红霞,久久不肯褪去。二丫傻傻地站在大丫床头,当下心便成了一片汪洋。很多个日子里,她被大丫这句鸟语折腾得夜不能寐。等那个下午黄风和大丫上班后,她忽地忆起那句鸟语,脸颊滚烫一片,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让她骑车就去找叶开,等她跟叶开关起门来喘粗气时,她的五脏六腑都让大丫那句鸟语掏空了……
那个下午不但没能让二丫体会到大丫鸟语里的那种疯癫,更可气的是慌乱中叶开将一大摊污物喷在了她平坦滑润的小腹上。自此,二丫对男人所有的美妙幻觉都化成手纸里的污物,以至嫁给雷啸很长的日子里,一看到雷啸完事后用手纸擦那污物,便恨恨地生出将雷啸一并扔进垃圾桶的冲动。直等到她跟苏朋在浴盆里完完美美有过一次后,才将那脏兮兮的记忆彻底冲洗干净。
想起来,那是多么漫长多么污浊的一段记忆啊。
现在叶开要死了。经历了叶开经历了雷啸经历了苏朋经历了三儿的二丫,突然对男人有了另一种看法,这世上,男人是需要好女人去疼的,他们个个都是伤痕累累。
躺在床上,二丫脑子里尽是支离破碎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跟男人有关,但她无法将它们串联起来。仿佛每个碎片都是不经意中扔弃的一片手纸,这阵却以异常坚硬的方式刺痛她。她的心快要痛得出血了,她听到自己哭泣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痛悔自己一生的声音,有忏悔、羞怒、怨恨……更有深深的期盼,焦灼的等待。
阳光从窗户泻进来,打在地板上。冬日的阳光,显得那么稀薄,那么惨淡。
病房里有点冷。
陈天彪头上的伤愈合得差不多了,眼角已经拆线,裆里却迟迟消不了肿。他急着要出院,让医生训了一顿。“跌打损伤一百天,何况这伤在要命处,要是不怕废,你这就走。”
一听废,招弟恶恨恨顶了医生一句:“你咒谁哩,说话不能好听点啊。”
来医院探望他的人越来越少,有时一连好几天,都听不到厂里一点信儿。小丽倒是天天来,但招弟看得很紧,不让提厂里一个字。
这天小丽走时,悄悄把一张报纸放下。陈天彪一看,是前一天的省报,整个二版全让河化占了。
李木楠的大幅照片登在上面,照片上的他年轻、英俊,眉宇间透出超常自信。陈天彪一字一句往下看,慢慢,眉头就皱紧了。
“不行,我得找他谈谈!”陈天彪猛地跳下床,恨不得立刻叫他来,当面理论一番。改革是大趋势,是挡不住的洪流,也是国企解危脱困的唯一途径,但陈天彪坚决不同意再让工人集资入股。河阳前些年不是没搞过集资入股,但结果怎样?厂子破产时照破不误,工人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补偿,入进去的钱都没地方要。工人一年挣几个,那都是血汗钱,养命钱呀!
他对“五整一改”不敢妄加评论,但对打着改革旗号再掏工人腰包的做法却深恶痛绝。现在河阳一窝蜂搞“五整一改”,但落脚点最后都集中到工人入多少股。河化几个分厂制定出每人入股一万元的硬杠杠,不入股者不得重新上岗,这让他不得不对“五整一改”产生怀疑。
“我电话呢,拿来。”陈天彪冲招弟说。
“看报哩不看,要电话做啥?”招弟正在扫地,停下问。来医院第二天,她便将陈天彪电话没收了。
“我得打个电话。”
“给谁打,不说清楚不给。”
“你看你,人家有事,快拿来。”
招弟瞅了他一眼,低头复又扫地。陈天彪说:“给不给?不给我到外面打去。”说着就要出门。招弟急了,扔掉笤帚,跑过来说:“我给还不行嘛,跟谁赌气呢,身子骨还没彻底好呢,就憋不住气了?”
陈天彪没理招弟,拨通李木楠手机,半天没人接,再拨,手机占线,连拨几次,来气了,一把将手机扔床上,骂:“电话都不接,真是眉毛干了,翅膀硬了。”谁知手机又突突叫起来,一看果真是李木楠,陈天彪喂了一声,那边说话的却是办公室张主任。
陈天彪眉头一皱,紧跟着就吼:“让李木楠到医院来,马上!”
吼完,挂了电话,忽然间有些难受。合上眼睛,半天不再吭气。
招弟望住他,没吱声,提上暖瓶打水去了。阳光悄然地退出房间,留下一层朦朦的暗。大约过了一小时,李木楠才姗姗而来。一同来的还有林子强和办公室张主任。林子强手捧鲜花,张主任怀抱一大堆礼品。
真是人精啊。陈天彪苦笑了一声,说:“你们都来了……”
三个人谁也没坐,李木楠说:“董事长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厂里太忙,对您照顾不周,您多批评。”
陈天彪哑然,目光依次掠过三人脸,然后沉沉闭上。他心里那个气哟,恨不得把谁从窗户扔下去!
林子强说:“你安心养病,厂子有李总,你应该放心。身体要紧,你要多保重,多保重啊……”
这话,这话是在安慰病人吗?陈天彪的脸成了紫色。
张主任像个木偶,听他们这样说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表情甚是难看。
招弟见状,恨恨地将尿盆摔了一下。李木楠这才说:“您休息吧,过两天再来看您。”
三人前脚走,陈天彪后脚就冲招弟发火:“把花给我扔出去,把东西全扔了!”
招弟故意说:“不舒服了?你肚量不是大得很嘛,这么点气你都受不了?花没惹你,东西没惹你,扔,我还舍不得呢!”
“你有点志气没?”
“志气?你这就叫志气?人家巴不得你气出病哩。”招弟边唠叨,边把鲜花摆床头柜上。
“拿走!”陈天彪一把将花打翻,胸腔里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招弟默默拾起花,捧手里,双肩剧烈地抖颤。
正在这时,墩子甩着一条空胳膊进来了,一看病房里的架势,还以为陈天彪跟招弟生气,嘿嘿一笑,问:“咋了,两个人吹胡子瞪眼的?”
“不关你的事,坐吧。”陈天彪缓了口气说。
“我说嘛,伺候个病人,还伺候出病来了。”墩子拉过凳子,坐下。
“谁伺候出病来了?还成我的不是了,你伺候的好你伺候!”招弟一甩门,出去了。
墩子撵两步没追上,进门说:“你看这婆娘惯的,好赖不叫人说。”
陈天彪笑道:“你别管她,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本来给我使气呢,叫你给赶上了。”
“她使个啥气?你看这人,咋能使气哩?”墩子一边数落,一边收拾刚才被招弟弄乱的房间。
“没啥,没啥。厂里来人,我让她把花扔了,她舍不得。”
“破花有啥稀罕的,这女人,人老了,心倒是年轻了。”
两人说了几句,陈天彪问:“最近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墩子叹气道:“嘿,提不成,真成杨白老的天下了,你去收账,请吃请喝不说,还得送礼。”墩子忿忿的,一提收账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
“呆死烂账有多少?”陈天彪的心又扯到墩子的砖厂上,如今不管大小,是企业,就不好干。
“不多,不像你们国有企业,个人这点钱,时时操心着哩。”墩子说了句宽心话。
陈天彪放下心来。这段日子招弟一直在医院照顾他,那边成了墩子一个人,家里厂里的事,全落他身上,陈天彪实在过意不去。几次都让招弟回去,招弟骂他:“嫌了,还是丢你人?”弄得他东也不是西也不是。不过也真亏有招弟,不然,这段日子真有他受的。自打他住院,苏小玉一天也没来过。她爹苏万财倒是来过两次,不是来探望他的,是来要钱的。不知啥时,苏万财又跟河化做了几笔土特产生意,只付了一半钱,听说河化由李木楠主持工作,苏万财急了,生怕钱要不到,硬逼着让陈天彪给李木楠打电话,让招弟骂了出去。
她怎么一次都不来呢,一个电话也不打,心真就那么狠?陈天彪忽然又想起苏小玉来。两天前律师来过,送来一封离婚协议,还跟陈天彪谈了许多。律师口中陈天彪才明白,苏小玉是铁了心要离,为离婚,她什么条件也不提,房子财产全不要,就一个条件,让陈天彪痛痛快快签字,还她自由身。
她为什么这样?陈天彪真是搞不清苏小玉心里到底怎么想,如果苏小玉贪点,甚至狮子大张口,陈天彪还好解决,现在她来了个什么也不要,净身出户,陈天彪反而为难的不知该怎么办了。招弟不在,正好是个机会,陈天彪想跟墩子唠一唠。没想话刚出口,墩子就说:“那女人的心思,鬼才知道,你还是别想这事,养好病出去了再说。”
陈天彪看着墩子,墩子向来不瞒他,更不会骗他。这么多年,都是有啥说啥,肯定是墩子听到什么了。算了,医院不是谈这事的地方,还是等出去再说吧。
等到天黑还不见招弟回来,陈天彪心急了,跟墩子说:“你去小丽那儿看看,是不是娘俩又喧上了。”
墩子到小丽家,小丽说姑妈没来。墩子纳闷,这婆娘,跑哪去了?小丽要去找,墩子拦挡说:“你屋里等着,她没地方去的,指不定等会就来。”
街上转一圈,夜很黑了,墩子往回走。快到医院时,瞅见前面不远有个人影像招弟,紧赶几步追上去,果真是她。
“跑哪去了,一天不见你的影。”
招弟正闷声走路,墩子吓她一跳。“死鬼,吓死人了。”她嗔怒一声。墩子见招弟神色恍惚,“咋了,脸色这么难看?”
“还说呢,快把我愁死了。”招弟一屁股蹲地上,说,“我去测字了,你猜咋着,唉,他的命咋就这么硬呢?”
墩子听得没头没脑,等问清原委,自个心里也跟着一片冰凉。
原来,陈天彪住院后,招弟心里惶惶,偷偷去见了“神娃娃”,替陈天彪问回一个字,“人”字下面一方框。招弟一直藏心里,解不开。今天借机从医院出来,跑到北关去测这个字。北关公园门口有家测字问卦取名的店,店主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白发、灰胡须、戴老式花镜,目光从花镜上面探过来,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
“测字还是问卦?”老先生阴森森问。
“我……测字。”招弟颤惊惊答。
“问儿女还是问自己?”
“我……问旁人,亲戚……不对,是……”招弟结结巴巴,不知该咋表述。
“好了,我知道你问啥人了。写个字吧。”老先生收回目光,递过来一张纸。
招弟迟疑半天,哆哆嗦嗦将那个字递给老先生。
老先生先放到远处端详半天,又对到眼镜底下望了一阵,一字一句说:“这字是神娃娃赐的?”
招弟点点头,心里对老先生肃然起敬。
“不好!”老先生突然摘下眼镜,凝视望字,半天不语。
招弟的心快要跳出来了,脸色骤然变暗,忍不住问:“咋个不好?”
“不好就是不好,没有缘由。”
招弟掏出二十块钱,战战兢兢递上。
“唉——”老先生怅叹一声,双目微启,说:“这字初看是一人压住一座城,说明这人非等闲之辈,必受众人抬举。细一看又不尽然。”老先生又不往下说了,斜眼窥招弟,仔细观察招弟神情,良久,才又道:“人入方框为囚,此人必有牢狱之灾。”
招弟只觉体内“嗵”一声裂响,险些软倒地上,双手艰难地扶住桌子,脸色惨白,嘴唇血紫。
老先生又道:“此人为城所困,出城方可求得一片安宁。若为男人,事业中途受挫,若为女人,必将半道守寡呀。”
老先生说完,捻着胡须,闭目沉思。招弟强撑出笑脸跟老先生说了声谢,踉踉跄跄往外走,就听老先生在后面叮咛:“大贵之人必有大劫,大劫之后方显大贵。他要是熬过这劫,将来必有大为啊。”
他能熬过去吗?两口子蹲在大街上,谁也回答不了。夜晚的寒风抽打着他们的身体,透骨的冷寒刺进心窝,两人谁也不说话,像是自己遇到了大难……
从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跃成为河阳城的焦点,李木楠真是经历了一场人生洗礼。大报小报的记者接连采访他,大有将他宣传成第二个陈天彪的势头。
一开始,面对记者他总是滔滔不绝,大讲特讲改革的许多观点,描绘河化的明天。慢慢地,声音弱了、疲了、困了,人也不再激动,一种无法言说的心情开始困扰他。
这天他对《河阳日报》记者林山说:“‘五整一改’是不是对所有企业都适用?”林山做出一副吃惊状:“你怎么能怀疑?”李木楠笑笑,“我不是怀疑,我只是觉得有些问题考虑得不是太清楚,想请你指点迷津。”
林山哈哈大笑:“你有迷津?不会吧。连你都犯糊涂,河阳的改革可就难说了。”说完要走人,李木楠硬拉住他,看来他是真的犯惑了。
“高潮过后是疲软,高潮这还没来嘛。李老总挺住啊,我还指望你多上几次头条呢!”林山丢下这么一句,甩手而去。他在李木楠这里,远不如车光辉那边痛快。
李木楠有点绝望,还以为林山这样的记者是真心看好他呢,现在看来,所有的高潮都是伪高潮。而且,就他最近的观察,发现所谓轰轰烈烈的“五整一改”,不过一场声势浩大的游戏。不少企业都在观望,实际上并没动作。表面上喊着学河化,其实,人家在关门做自己的事。
李木楠怀疑的一点没错。尽管上上下下已将“五整一改”宣传得热火朝天,真正动起来的企业却没几家,大多企业都持观望态度,目光聚在河化身上,看河化到底怎么运作。你成功了,我跟进,你不成功,我走人。
河化的运作也不十分顺利,完全不是记者们写的一路凯歌。最大的难点还在职工入股。工人拿不出钱,改革就没法往下进行。市上却急了,省报将河化经验宣传后,在全省引起较大反响,邻近几个兄弟地市已决定前来参观学习,取一份真经回去。市上要求河化务必加快步伐,春节前搞出两个试点,让兄弟地市参观学习。
虽是绞尽脑汁,李木楠还是想不出解决矛盾的办法。林子强建议道,索性将职工集资这一块往低压,先把牌子翻过来再说。李木楠顾虑重重,方案已经公布出去,万一上面来查,账上没那么多钱咋办?林子强就势引导:“我们可以做两手准备,一是让工人打欠条做账,二是把老厂的资金先挪过去一部分,应付检查。”
李木楠倒吸一口冷气,心说:“造假造到这份上,我这是何苦啊!”可一想市上限定的时间,不得不点了头。
一场不为人知的造假开始了。
李木楠深感疲惫,想象中的老总不应该是他这样子,想象中的辉煌也不是这样子。面对现实,他越来越感到无力。年轻的心里升腾起对自己的不满,还有现实的无奈。这天他推掉所有应酬,只想回家睡觉。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累,还有茫然。脚步刚到门口,就让苏小玉堵住了。
“为啥躲着我?”苏小玉穿一身牛仔服,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性感。只是,她的眼里多了沧桑,看李木楠的眼神,除了恨怨,还有一种陌生。是的,李木楠越来越成为风云人物,相比之下,她这个居家女人不但显得落魄,更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想当年,她可是取笑过李木楠的。笑他刻板,笑他不懂这个时代。
李木楠定睛望了苏小玉一会,摇摇头,拿出钥匙开门。
“回答我,为什么要躲着我?”苏小玉一步跨过来,挡住李木楠的身体。
李木楠再次将目光搁她脸上,她比前段时间更憔悴,一双曾经水汪汪的眼,接近枯干,再也看不到当年摇曳的风情。眼圈四周,密密地开出一道道皱纹。她是什么时候有了皱纹的呢?李木楠感觉时间过得真快,过得也很恍惚。仿佛昨天,他们还在一起,牵着手,在河边漫步。月光下他揽过她的肩,深情地看着她,心里一遍遍说,嫁给我吧,我会让你幸福一辈子。后来,他们拥在了一起,她迷蒙地抬起眼,不知是羞涩还是多情,细白的脸上泛出一层红晕。他幸福极了,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住了她,吻住向往已久的唇。
月光羞了,河水羞了,他们呢喃着,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他的一双手粗暴而又柔情地在她身上动着,忽而上,忽而又下。忽而触到那对高耸如峰的酥胸,忽而又抚摸到紧绷绷的大腿。一切是那么的惶乱,乱得没一点章法,一切又是那么的让人热血沸腾。李木楠快要窒息,怀中的苏小玉挣扎着,抵抗着,却又以更猛烈的方式回应着他,激励着他。就在他不顾一切想彻底打开她时,一双手却适时而又果决地阻止了他:“不,我不能给你!”
我不能给你!这是李木楠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话,以后很长的日子里,这句话总是冷不丁地响起,在某个突然的时候袭击他,让他伤让他悲让他绝望,更让他崩溃。关于男人,关于女人,关于爱,李木楠似乎就停留在这句话上。
“说话啊,哑巴了还是咋的,为什么要躲着我?”苏小玉的声音越来越高。李木楠无不厌恶地说:“我忙,没空。”
“忙?卖厂,抢权,捞自己的政治资本,这就是你忙的事?李木楠,曾以为你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我爱过你的才华,也被你的奋斗目标所激励,但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寡情薄义,你会急不可待,你会不择手段。李木楠,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吗?!”
“过分?你现在跑来跟我说过分?苏小玉,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跑来教训我?我告诉你,他在医院,需要你的爱,需要你去陪。刚才那番话,你去跟他讲吧!”
李木楠忽然昂起头。似乎这是他第一次在苏小玉面前昂起头,这一刻,他突然感到轻松了,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很长的日子里,不管是在苏小玉面前还是陈天彪面前,李木楠都有一种压抑,一种自卑,无法理直气壮。没想到,今天他找回了这种感觉。
他非常强大地看着苏小玉,看着这个曾经背弃了他的女人。
“你……”苏小玉被他的样子惊住了,眼前这个男人让她陌生,刚才她是怒着的,这阵,却有些惊恐。
“李木楠,真没想到,你会……”苏小玉大张着嘴巴,却不能将无耻两个字说出来。
“你不是不爱他吗,不是口口声声嚷着要跟他离婚吗?怎么,现在心疼了?替他鸣不平了?”一种恶恶的惯性指使着李木楠,他自己都想不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李木楠,你太无耻了!”苏小玉猛地跳起来,没等李木楠看清,一个巴掌掴过去,重重掴在李木楠脸上。
这一巴掌把两个人都掴愣怔了,掴得他们都看不清对方是谁,更看不清自己是谁。
苏小玉恨恨一跺脚,转身朝楼下跑去。
李木楠捂着脸,他被自己吓坏了,也被苏小玉吓坏了。我刚才说什么了,我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此后一段日子,李木楠被这段话折磨着,苦恼着。他不时地问自己,难道我从来没敬重过他,没拿他当恩人,当兄长?还是因为苏小玉,因为失去的爱,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他得不到答案。他认定自己不是那样的人,他相信那天自己是气疯了,气糊涂了,冲动中说出那些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
苏小玉绝望了。她找李木楠,并不是叙旧情,更不是在他身上再寄托什么希望。不可能了,某天开始,苏小玉就明白,一切已经失去,再也不可能回到起点。李木楠是爱过她,她也痴情地爱过这个男人。但是她选择了陈天彪,选择了财富和成熟。对此选择,苏小玉后悔过,认为自己当年真傻,竟能生出那种梦想,将自己的青春年华错误地寄托在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人身上。她搞不清当年陈天彪拿什么征服了她,只记得那个时候她对他很着迷,在她眼里,这个成熟男人一切都是新鲜的,是未知,是神秘。对,神秘。她可能就输在神秘上。直到今天,苏小玉才发现,自己对神秘两个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痴迷,凡事只要迷惑住她,只要让她产生兴趣,她定会弄个明白。当年正是这份冲动,才一步步陷进去,掉进一个中年男人的成熟和成功里。等发现到手的一切跟她真正需要的不是一回事时,生活已成了另一番样子,再想回头,就来不及。
生活从来不会给你回头的机会,一步错,满盘错。这是苏小玉最近才想明白的。原来她还天真地想,离开陈天彪,再跟李木楠重温旧情,照样可以获得完美的人生。笑话,怎么可能呢?连着几次在李木楠这里碰壁后,苏小玉清醒了,梦是不能持续去做的。人可以毁在一个梦上,但不能接二连三去做梦。
把梦扔开,面对现实。这是苏小玉最终做出的决定。她找李木楠,就是想警告他,河化不能这样。你可以否定陈天彪,可以把陈天彪排挤到权力中心之外,但你不能为所欲为,将本来就危机重重的河化再次带上不归路。
苏小玉并不是绣花枕头,如果谁那样想,就大错特错。当年她绝不是只凭借青春和美色征服了陈天彪,她的聪颖她的智慧是征服陈天彪的另一把剑。嫁给陈天彪的这些年,耳濡目染,对河化对河阳的国有企业,苏小玉是有至深至痛的感受的。她所以表现得平庸,有两个关键原因,一是陈天彪坚决反对她“参政议政”,吹枕头风,所以她只能表现的傻。二是嫁过去不久,她便开始怀疑婚姻,怀疑自己的人生,这种怀疑是很致命的。一个女人连正确的婚姻都选择不了,还能选择什么?苏小玉对自己失望,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但是现在,苏小玉想振作起来,不是要救河化,凭她的能耐,救不了这样一家企业,更救不了一万多名职工。但她想阻止李木楠,阻止林子强。
不能让他们沆瀣一气,把河化毁了!
这也算是自我救赎吧。苏小玉现在越来越觉得,李木楠在借刀杀人,拿着公事泄私愤。这私愤,因她而起。如果不是她,李木楠跟陈天彪之间,不会有这么多七拐八弯的事。
离开李木楠家,苏小玉径直去了医院。她发誓不去医院的,陈天彪刚住院时,她动摇过,也担忧过,可是最后还是选择不去。不想去!他不是有招弟吗?那女人定会第一时间赶去陪他,伺候他照顾他,还要她做什么?还有,人家上访关你什么事,河化不是你一个人的,它是国家的,是河阳政府的,不是你陈天彪的,你逞什么能?红脸你唱,黑脸你唱,白脸黄脸你也唱,还真把你自己当成神了!
苏小玉一边走,一边恨。心里那个憋屈,真是没法说。怕是谁也想不到,结婚到现在,她最见不得的,就是招弟。那个招弟,不管啥时来,都不拿她当主人。阴一句阳一句,有些话能把她气个半死。刚结婚时,招弟称她苏家丫头,到了她家,左一句苏家丫头右一句苏家丫头,苏小玉纠正过,可人家狠狠地说:“这屋里我只认大姑,其他,哪来的还得到哪去。”后来两人还当面干起架来,苏小玉骂招弟不要脸,招弟哈哈大笑:“我不要脸,我上了别人的床还是霸了别人的窝?”一句话呛的苏小玉很多个日子说不出话来。更让她伤心的是,每每这种时候,陈天彪必站出来拿话训她,没有一次,陈天彪是向着她的,什么都是招弟对,招弟说什么都是理。
苏小玉越想越气,不自禁的,眼泪就下来了。这些年,为招弟这女人流的泪已经够多。她发誓不再流,没想今天还是流了。忽又想起招弟一定在医院,苏小玉走着的步子蓦地停下。我干吗去,都要离婚了,干吗还要找不自在?
河化试点的步子终于迈开。
两个试点定在纸箱厂和印刷厂,具体工作由林子强负责。不几日,林子强便汇报,准备工作就绪,选个日子签合同吧。
李木楠惊讶:“这么快?”
“这种事,越快越好,怕的就是拖泥带水。”
想想也是。李木楠吩咐道:“你去安排一下,签字仪式搞隆重点,新闻界的朋友要安排专人去请,每人准备份礼物,也该让他们出出力了。”
林子强说:“到时市上所有改制企业都要派代表参加,经验材料得提前准备。”
“不是已经安排给办公室了吗?”
“办公室的材料我看了,太一般化,高度不够,内部用用还行,作为典型材料,拿不出手。”林子强说着把材料递给李木楠。
李木楠翻了几页,果真如林子强所言,空洞无味。他忽然想起林山,何不请他润色一下?
等林子强走后,李木楠拨通林山电话,说中午一块吃个饭。林山推辞说,中午实在有事,跟人家约好了。李木楠紧追不放,问:“下午呢?下午大记者别答应别人,我请大记者单独坐坐。”
听他这么恳切,林山笑道:“行啊,李老总目前是红人,跟红人吃饭,当然乐意。”
打完电话,他安下心来看两个厂的改制材料,看着看着,头就大了。
印刷厂总资产3620万,总负债3100万,所有者权益520万,职工总数310人。每个职工按一万元量化后,所有者权益剩210万,从中切出30%用于离退休职工养老,还剩147万。报告中看,资产净值还有一大块,可细一分析,仅土地资产就占了总资产的67.7%,如果不算土地资产,印刷厂早就该破产了。
纸箱厂情况更糟,所有者权益居然是零,职工置换身份、离退休职工养老均无资产可量化,最后只能将欠河化老厂的180多万从负债中剔除,用于职工安置。
一个巨大的问号突然闪出来,这些早该破产的企业为什么一个也破不了,难道真有一双神奇之手让他们起死回生?
正想着,财务部新上任的朱部长领着税务局的人进来了。李木楠忙起身迎接,一阵寒暄过后,话题落到税款上。
“这个月你们又欠了二百多万,李总,这样下去,实在不好交代呀。”税务局老李说。
“我这不正想办法吗?”李木楠给朱部长使个眼色,朱部长接口道:“等下个月货款一到,我们全部交清。”
“你们说了多少个下个月,谁见你们补交过一分?”老李不满了,今年税收缺口大,市上催得又紧,他们也有难处。
“年前不是全都交清了吗,咋说没交?”李木楠忽然想起十二月份陈天彪贷款交税的事。
“还说年前哩,去年你们一共欠了一千八百万,不行,这个月二百万说啥也得交。”
“厂子现在穷得叮当响,拿啥交?通融通融,缓一个月。”李木楠又是敬烟,又是沏茶,脸上笑堆得比肉厚。
“你也理解理解我们,每家企业都这么拖,你让我们怎么干工作?”坐在老李边上的小王科长刚说了一句,就让老李狠狠剜了一眼。李木楠装没看见,心里却有了底,说:“二位领导别急,喝茶,喝茶,工作是相互支持的,等缓过气,我们……”说着又冲朱部长使个眼色,朱部长笑吟吟道:“我们给局里的同志搞了些福利,李主任,你看啥时方便,我们送过去。”
“不必了,谢谢你们的好意。这税嘛,还是积极点,要不我可真要停你们的发票。”老李口气缓下来,人也和蔼不少。
老李他们刚走,要账的客户又到。
进来的是江苏老板孙得旺,四十多岁,留个寸头。这些年一直给河化供包装物,是河化最大的供应商,也是河化最大的债主。早上刚上班,李木楠便接到市里一领导的电话,让酌情给孙老板解决一下,想不到这么快他就找上门来。
李木楠跟孙老板并不太熟,以前分管改制和企管,跟供应商打的交道不是太多,主持工作后,孙得旺找过他几次,都被他躲开了。这阵见了孙得旺,有点尴尬。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家里一大摊子撂着,这边又收不着账,你说咋整?”孙得旺说。
“厂里实在太紧,这不,税务局的人刚走。我现在是手里没刀杀不了人,干急无奈何。”李木楠接过孙得旺敬上的烟,一副苦相,口气听上去比孙得旺还可怜。
孙得旺并不着急,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李木楠扯,直把李木楠扯急了。要是天天这样,工作还干不干?
李木楠心里明白,跟这些人硬不得。这些人在河阳城做生意做久了,盘根错结,关系复杂得很。说他们在河阳上能通天能入地一点不过分。南方人到西北,为啥能把事儿做大,人家着眼点一开始绝不在生意上,而是结交朋友!等上上下下、行行道道有了关系,这事儿做起来,可就顺手多了。比如陈珮玲,起步时顶多也就有个四五十万,人家能瞅准目标,一次性投出去,就搞来八百多万货款。有了这八百万,地皮很快拿到了手,又以地皮做抵押,在另一家银行贷了八百万,项目一批,工程还未开工,马上向河阳人预售摊位。黄金地段,黄金市场,再加上河阳方方面面的鼓动与支持,个体户的钱便到了她手里。啥叫借鸡下蛋,人家这才叫借鸡下蛋!河阳搞了多少招商引资项目,商是招了不少,资谁见过?还不全是河阳银行的钱!这点上不服南方人不行,他们有脑子,有胆略,敢干!陈珮玲买河化,靠啥?浙江大厦一抵押,啥问题不都解决了!如此循环,周而复始……
李木楠胡思乱想一通,又把话题回到孙老板身上。说:“要不你再等几天吧,这些日子我们正在全力催收货款,想法给你凑一点。”
孙得旺皮笑肉不笑地望住他,望了半天,说:“我相信李总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不打扰你了,我先告辞,改天有时间,一块出去坐坐。”
李木楠忙起身送客,心想总算是打发了。
反身进屋,目光却奇奇凝住沙发不动。刚才孙得旺坐过的地方,多出一包东西。李木楠打开一看,人立刻呆了。
孙得旺留下的,是一沓用报纸包着的百元大钞!
下午六点,李木楠约了林山,去吃羊肉。
在这块土地上,羊肉是百吃不厌的大餐。
吃法有多种。开锅手抓吃的是原汁原味,只需将羊肉剁成拳头大的块,开水里煮熟,放鲜姜、花椒,撒点盐,双手一抓啃着吃。爆炒黄焖吃的是加工味,羊肉块要小一些,核桃那么大刚好,加姜、葱、蒜等作料,猛火爆炒。吃时香味扑鼻,鲜嫩可口。这些年又多了红焖羊肉,涮羊肉,烤全羊等多种吃法。
在河阳,羊是最值钱也最不值钱的动物,它值钱是河阳人可以一辈子不吃鱼不吃虾,但不能不吃羊肉。时间久了不吃它,浑身痒痒得难受,骨头都出了毛病。河阳的干部出差回来,头一顿必是拿手抓解馋。它不值钱,是说它命贱。羊是这片土地上最没个性,最没筋骨,最软弱的动物,任人宰割,从不知逃避或反抗,面对屠刀,它连吼的力量都没,只能软绵绵地“咩”上几声,流几滴清泪,伸长脖子等刀。
河阳这块土地,又是那么适宜羊生长,它是羊的基地,羊的温床……
俗话说,吃啥补啥。羊肉吃多了,人身上便多了羊性,味儿也是羊的,就连河阳这座城,也有了羊的风骨、羊的耐性、羊的膻味。
说到这膻味,可真是不好闻,那是整座城的膻,一年到头的膻。为压住这股味儿,河阳人种出了全国最有名的大蒜。吃了大蒜,膻味是闻不到了,嘴里却多股臭。嘴臭便成了河阳人一大特色,骂起人来直梗梗的,无遮无拦。河阳有个臭文人,写了本《河阳语考》,里面搜尽了河阳骂语,可谓五彩缤纷,色彩斑斓。一位语言学教授看了却说,河阳骂语虽杂,但徒有其声,却无其骨。言下之意,河阳人嘴硬骨头软,嘴硬得似狼,骨头却是羊的。
羊肉吃多了还有一毛病,爱发骚。河阳女人骂男人寻花问柳,拿羊骂:“吃了羊肉跑骚呀——”可见羊肉对河阳男人有多重要。
李木楠点了二斤黄焖,两只羊头,四个凉菜。小姐问要啥酒,李木楠说你们这儿啥酒卖得最火?小姐脸一红,说是波宝。李木楠瞅一眼林山,见林山没反对,说来一瓶。
酒菜上齐,李木楠举起酒杯:“来,先敬大记者一杯。”
林山谦虚道:“应该我敬你呀,你是大老板,岂敢让你敬我?不敢当,不敢当。”说着将酒杯举过头顶,双手捧杯,一弯腰,做出个毕恭毕敬的样子。
李木楠从没见过这种敬法,诚惶诚恐地接过酒杯,连忙饮了。
李木楠跟林山接触时间不长,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被林山的才气和个性折服。论年龄他们相差无几,论经历林山似乎也丰富不到哪里,但林山身上有股味儿让他不得不服。那是智慧的野味,是灵性,是大气。
李木楠同时也觉得,林山对他保持着距离,不近,也不远。隐隐的,他有点遗憾。李木楠边吃边把事情说了,林山嘴里啃着骨头,骨头缝里吐出一个“行”,便又大吃。斯文人无斯文相,这便是林山。
肚子里有了羊肉,喝酒便胆大,没几下一瓶波宝没了。第二瓶打开后,林山面露怪色,轻声道:“这玩意厉害,可不能让它害了。”李木楠笑说:“大男人死都不怕,还怕它。”随后便喝。
李木楠是初次喝这酒,林山的话他并没当真,猜拳又赢不了林山,不知不觉间竟喝了两瓶多。
“再开一瓶,咋样?”李木楠有点头晕,但他不服输。林山见他到了量,劝:“够了,酒这玩意,多了乱性,还是适可而止吧。”
“错!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我之交,尽在酒中,喝!”
再喝,李木楠就真醉了,抓住林山的手:“不瞒你老兄说,我这日子,难啊……”
林山摇头道:“人在江湖,哪能不难。说难便是你不难,等你难也不觉得有了,你也就出道了。”
李木楠听得懵懵懂懂,话未嚼透,却嚼出一身燥热,惊道:“我不行了……”
林山笑笑,半天不语。李木楠一把拉了他,说:“快找个降温的地方。”
第十五章
苏万财真是没想到,他也能喝上波宝酒。
爽!爽啊!
一进门他便这样说。自从陈天彪住院,苏万财来的机会多了,来了也不像以前那么放不开。有啥放不开的呢?妈的,白活了,以前真是白活了,让一个破烂儿压的,几十年抬不起头。这下好了,他住院,丢权,家成我丫头的了。丫头的就是我的!苏万财打了个酒嗝,爽,爽啊。
苏小玉见又是他,扭头就上楼。苏万财嘿嘿笑了声,躲我哩,能躲过吗?
“你站住,我有话说。”
苏小玉艰难地止住脚,她要不止住,苏万财会追到楼上去。摊上这么个爹,有啥办法。
“说,啥事?”
“嘿嘿,你烦我哩,烦,我让你烦,有你烦不动的时候。”苏万财说着,重重倒沙发上。他喝得实在太多了,就着驴肉,一个人喝了两瓶,两 74f6." >瓶呀——
谁说我做不成生意?破烂儿,你以为没你我就活不成?错了,你错了呀,没你,老子照样做,而且是大生意!
爽,爽啊。
“我要喝水!”苏万财喝了一声。这酒就是好,好酒,好酒一入口便能尝出来,喝到肚子里更是不一样。“水,我要喝水。”苏万财开始烧,烧得很,眼睛里冒火,看苏小玉不像了,重影儿,恍恍惚惚,不像是他女儿。倒像,像啥哩,说不清,他摇了下头,还是说不清。
苏小玉恨恨地倒过来一杯水,见苏万财一直盯着她看,目光定定的,就想躲开。
苏万财又说:“你站住,我有话哩。”
“有啥事就说,没谁挡你。”
“嘿嘿,没事,我能有啥事,吃得香,睡得着,打牌手气又好,交运了,真是交运了。”
“那你躺着,我上楼了。”苏小玉丢下话,就走。
苏万财忽然翻起身,一把拉过女儿,跟她讲起这次生意是怎么做成的。
苏小玉做梦也想不到,父亲苏万财这笔大生意竟是跟李木楠做的!
苏万财窥探这样的机会已不止一天两天。陈天彪住院,河化大权旁落到李木楠手里,令他无比懊悔。早知如此,就该在陈天彪掌权时多整他几笔。但他不气馁,他相信机会总是会来到的。得悉女儿要跟陈天彪离婚,苏万财没怒没恼,那个老男人都那样了,当然要离。不能让一朵鲜嘟嘟的花插老牛粪上,前些年插是因为女儿糊涂,糊涂够了她自己就要离。苏万财觉得这是件好事,至少能雪掉他心头的耻。但他紧跟着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女儿为什么要离呢,莫不准是心里有了别人?
对呀,别人!苏万财恨死自己了,咋就如此迟钝,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女儿是谁,没有别人她会离婚?想清楚这点,苏万财就开始行动。他的行动很简单,跟踪!踩着女儿的脚步,不相信发现不了新情况。终于,苏万财大功告成。某一天女儿扑进李木楠家,一把抱住李木楠时,他就在后面。原来是他!苏万财先是气愤,女儿怎么这事也瞒他,不公平嘛。紧跟着,就笑。哈哈,李木楠,果真是李木楠!这时候苏万财才记起一些事,好像女儿嫁给陈天彪前,就传出她跟李木楠相好的传闻,只是那时他的注意力全在陈天彪身上,没把李木楠当回事。现在好,一个刚垮,另一个又来接替,老天成心要给他机会啊。
苏万财这次没急,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事须从长计议。他把秘密压在心里,等,他相信机会是等出来的。可是再次偷听到女儿跟李木楠谈话后,他的心虚了,感觉不能再等下去。
李木楠这吃里爬外的,居然那样欺负他女儿!
第二天,苏万财大摇大摆走进河化,跟李木楠说:“我搞了批包装袋,你看怎么办?”李木楠脸一绿:“你搞包装物,跟河化有什么关系?”
“真没关系?”苏万财凑上前去问。
“你从河化赚不少了吧,该不该知足了?”李木楠口气很轻蔑,一点不把苏万财当人物。
苏万财也不拿他当回事,往前跨半步,厚着脸说:“知足,你李总让我知足,我哪能不知足。”
李木楠见他不对劲,蹙起眉头问:“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就想问一件事,你把我家小玉怎么了,多长时间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请你不要信口雌黄。”
“啥叫信口雌黄?李木楠,胆子不小啊,敢对我家小玉下手。怪不得她要离婚,原来是你!”苏万财突然加重了语气。
“你出去,马上出去!”李木楠有些慌。
“你让我出去我就出去啊,我出去到哪去,去找陈天彪,告诉他有人给他戴绿帽子了,还是他最亲的人?”
“你……无耻!”
“我是无耻,可我没抢权啊,没乘人之危啊,更没打人家老婆的主意。”苏万财边说边笑,笑得很阴,也笑得很损。说笑间,又把关于包装物的合同往李木楠面前推了推。
李木楠大汗淋漓,他相信苏万财说出就能做出,要是把这人惹急了,转身就能跑陈天彪那里,添油加醋乱说一气。正犯着急,林子强进来了,李木楠如同看到救星,急不可待地冲苏万财说:“这事归林总负责,你……你找林总。”
找就找!这时候,苏万财已不怕找谁,河化就像他家,他喜欢找谁就找谁。想不到林子强出奇的痛快,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办了,临走,还付给他一笔定金。哟嘿嘿,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清!
说不清的是苏小玉。
苏小玉感觉自己的世界完全乱了,乱成一锅粥。她以为,逃开已经不再爱她,她也不再喜欢的陈天彪,生活就能清静,就能恢复到她向往的那个状态。可是不行,父亲苏万财不让她回去,母亲姚桂英也不让她回去。有天晚上,母亲姚桂英大半夜跑来,跟她耍疯,说胆敢离开陈家,离开这金窝窝,就死给她看!李木楠也不让她回去。他们用一条条绳索,捆绑了她,让她忽然间进退两难!
夜已经很深了,苏小玉蜷曲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过去的日子一页页翻开,有爱,有激情,也有恨,有说不出的苦恼。这一夜,苏小玉是动摇的,她想用回忆温暖自己,唤回已经走失的心。可是不行,真的不行,想来想去,除了绝望,竟什么也不再有。这时她才确信,自己跟陈天彪,是彻底没有希望了。原想如果还有一线可能,她就要收回那个决定,重新回到他身边,哪怕多痛苦,也要坚持。哪怕坚持到他出院,坚持到河化有个结果,再提离婚也不晚。但是太难,不想这些还好,一想,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鸟笼子,离开令她伤心的河阳。
到底什么伤透了她的心呢,让她对这段曾经疯狂的婚姻不再有一丁点迷恋?
温暖!对,温暖。
苏小玉曾经以为,自己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大女人。当初所以离开年轻的李木楠,决意嫁给陈天彪,并不是人们传说的贪图荣华富贵,当小三享现成。她是真的被陈天彪打动。他身上多有男人味啊,敢于征服,有野性。她迷恋他的雄才大略,更迷恋他敢作敢为的大男人气魄。相比之下,李木楠就逊色多了,充其量只是一介书生,弱小,善于空谈,常常不着边际,听着让人激动,细一想却落不到地上。苏小玉打小就不喜欢空谈,她喜欢实干,喜欢有血性敢打敢拼的男人。这可能跟她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有关吧,父亲苏万财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嘴上功夫。骂起仗来,一个村子的人都骂不过苏万财,但全村人能过上的日子,苏小玉一天也过不了。苏小玉上大学,苏万财从不给学费,说我养你这么大,现在还跟我伸手要钱,你亏不亏啊?苏小玉就觉真亏了父亲的,所以就靠自己,一边打工一边上学。正是打工那些经历,让她深深懂得,人的真功夫不在嘴上,而在手上。
嫁给陈天彪后,苏小玉确也激动过,她不后悔,真的不。那么多人骂她,嘲讽她,啥话都有,有些脏得简直入不了耳,她都能忍。她要的是陈天彪,跟别人无关,跟父亲苏万财和母亲姚桂英都无关。她只求他们能红红火火的,把这场不伦恋轰轰烈烈演下去。开始倒也行,陈天彪尽管上了年纪,但激情依旧,热度丝毫不输给年轻人,苏小玉幸福坏了。可慢慢,矛盾就有了。矛盾倒不是出在年龄上,也不是出在外人的攻击上,苏小玉才不在乎那些呢。
是生活细节。苏小玉原以为,嫁给一个男人,就能接受他的一切。享受他的成功,更能宽容他的缺点。但真到了婚姻中,自己先做不到。陈天彪看似辉煌无比,魅力四射,坏毛病却也一身。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他的农民做派。苏小玉是个爱干净的女人,丝毫容忍不了男人的不卫生,可陈天彪偏偏是个不爱讲卫生的人,按他的说法,没这习惯。比如他一月不洗一次澡,一周不洗一次脚,不洗脸不漱口就上床,就要亲热。刚开始苏小玉不在乎,日子一久,就受不了。强迫陈天彪进门换拖鞋,先洗手后吃饭,晚上睡觉,必须洗澡,洗干净才能同床。陈天彪一开始勉强响应,日子长了,同样受不了。结果两人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过激时,苏小玉甚至拿不让上床来惩罚他。陈天彪骂,老子上了半辈子床,哪见过这么多规矩!更可怕的规矩还在后面,男人上了年纪,小便就不利落,容易洒到外面。苏小玉想出一个妙法,每每陈天彪要进卫生间,必先跑进去说:“蹲下,坐上面,学女人。”
陈天彪终于火了:“凭什么要坐上面,我是男人!”
“男人?男人就该听老婆的!”苏小玉高声说。
“你这妖精哪像老婆,要是大姑在,会这么……”话说一半,陈天彪噎住了,没说完。苏小玉脸色阴起来,怔然地看了陈天彪半天,啥也没说,出去了。
打那天起,苏小玉心里多了东西。原来她坚定地认为,从她进门那一刻,那个叫麻大姑的女人就死了,再也不可能在这个家复活。但是她错了,她惊讶地发现,有些东西是很难改变的,有些烙印一旦打上去,再也消失不了。
比起生活中那些小节,令苏小玉真正伤心的,还是麻大姑的复活。正是从那天起,陈天彪变了。以前很少回村子的他,第二天就驱车回村,还在招弟家住了一宿。
招弟、麻大姑,像两个幽灵,时不时跳出来,骚扰她一下。苏小玉幸福的状态没了,生活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更糟的是,这时候的苏小玉,突然重视起温暖这个词来。以前她没想过这个词,以为婚姻就是男人娶女人,女人嫁男人,然后一块奋斗一块打拼。过着过着突然发现,婚姻不是这样,婚姻中是有很多东西,可温暖才是最重要的。一个男人如果给不了女人温暖,再多的山盟海誓,再多的金钱物质,都不能掩盖掉婚姻的虚脱。她原来错误地认为,自己要的是成功,要的是辉煌,等这些东西体验过后,才发现女人在婚姻中真正该要的,是温暖!
一句问候,一句关怀,一个眼神,甚至一声呵斥。
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男人,能给得了她温暖?
裂隙因此而生,并且越来越大。苏小玉最终发现,陈天彪把所有的温暖都给了别人,麻大姑、招弟,包括那个令她憎恶的汪小丽。独独对她,温暖不了。
温暖不了是因为没有爱。他看中了她,不顾一切娶了她,原以为是爱,结果发现不是,只是男人的征服欲、占有欲。想清这个现实,苏小玉彻底崩溃了。
河化集团“五整一改”新闻发布会暨印刷厂、纸箱厂签字仪式在河阳宾馆多功能厅隆重举行。
一大早,蓝鸟广告公司的职员们便忙了起来。拱门早早就吹了起来,两个鼓风机像忠于职守的吹鼓手,卖力地往拱门肚子里吹气。贴在拱门中间的“河化集团”四个大字在鼓风机的鼓吹下,使劲往外憋,看上去随时都有胀破的危险。
寒风中,黄二丫围着一条粉红色围巾,正往空中升气球。这是最后一个气球,绑在气球上的条幅上面印着:“热烈欢迎兄弟企业领导前来指导工作”,黄二丫费了几次力,都没能升上去。气球明显充气不足,升到空中软不拉沓的,一点都没有欢迎的意思。她想再往里面充点气,可充气工吃早餐去了。黄二丫折腾半天,粉嘟嘟的脸上折腾出细密的汗。
田二小姐走过来,冲黄二丫发火:“干啥吃的,到现在气球还升不上去。”
黄二丫说:“气球太瘪,没法升。”
田二小姐说:“你想要多硬,节约成本懂不懂?”
黄二丫望一眼田二,田二今天打扮得格外抢眼,大冬天的穿一套天蓝色套裙,裙子刚刚裹住大腿,膝盖和小腿耀眼地裸着。田二小姐没围围巾,套装下的衬衣领朝外翻着,一颗蓝宝石显眼地趴在裸着的颈子上,高耸的胸前别出心裁佩戴了一枚蝴蝶状的胸针。黄二丫发现,田二小姐除过裆里没作特别记号,其他该给男人提醒的地方都提醒到了。
“看啥看,没见过咋的,快点准备。”黄二丫不久前下到公司制作部,算是自己找了份苦差事,田二小姐得意死了,有事没事总要找理由奚落一番。这阵逮着机会,哪能轻易放过。
二丫恨恨瞪她一眼,对田二她已忍到顶点,不想再忍了,还口道:“你能了你来做,张牙舞爪,给谁耍威风?”
“就给你耍,不服气呀,不服气你别升。”田二小姐挑衅地看着黄二丫,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不升就不升,当我怕谁不成,告诉你田二,老娘想升就升,不想升一脚踹天上去。”说着话便奋力一甩手,“噔噔噔”朝宾馆大门走去。身后的气球突地飞起来,晃晃悠悠上了天。一阵风吹,气球拖着长长的条幅,像个巨型蝌蚪,到了半天里。
田二小姐急了,冲二丫背影喊:“黄二丫,球跑了,你不是说瘪着吗,咋一丢手就跑了。”
黄二丫头也没回,趾高气扬吃早餐去了。
恭迎在大门口的礼仪小姐让气球吓坏了,全都抬了头,直直地瞅着,不大工夫,“蝌蚪”不见了。
领导们一个个鱼贯而入,李木楠没想到,代表印刷厂签字的竟是郭春海。
刚坐上主席台,他便发现郭春海也来了。郭春海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看上去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肥厚的嘴唇一努一努,坐在主席台下,远远地冲李木楠笑。
李木楠介绍完经验(他介绍的相当成功,林山写的材料朗朗上口,念到关键处他自己都感动了),市上领导讲完话,签字仪式正式开始。
郭春海大腹便便走上来,神情里满是胜利者的从容。他一点不在乎李木楠的惊讶和疑惑,对着记者的镁光灯,大笔一挥,将“郭春海”三个字写在精美的合同纸上,然后冲镁光灯笑了笑,扭头就往下走。礼仪小姐忙拦住他,示意要跟李木楠握手合影。郭春海转身瞟了一眼李木楠,把手伸过去。
这一刻,李木楠甭提有多难受。镁光灯下,他感到无数条毛毛虫在脸上蠕动,恨不得一把撕碎合同,扔郭春海脸上。改制来改制去,竟改出这么一个结果!
会议一结束,李木楠就想找林子强问个究竟。说好是让新任命的厂长杨光泉签的,怎么成了郭春海?还没等他找林子强,林子强已笑嘿嘿走了进来。
林子强身后,竟跟着他最不想见的一个人。
苏万财进来后一屁股坐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悠然自得。李木楠强压住心中的火,问林子强有啥事。林子强说老苏搞了一批配件,货已经拉来了。
“谁让他搞配件的?”李木楠脸上顿然没了血色。
苏万财欠欠身,故意大声说:“不是你说的吗,咋,忘了?”
“算了,拉都拉来了,怎么说他也是董事长老丈人,你我要是不同意,董事长怎么想?”
李木楠不只是惊讶了,直觉被人套在了套子里。两人走后,他立即给财务部打电话,这两天所有货款都不能付,尤其苏万财这边。朱部长在电话里汇报,苏万财的配件款已付了一半。李木楠惊问:“货才到,手续都没办,付的什么款?”朱部长说:“货两天前就到了,是林总批准付款的。”
李木楠扔下电话,半天透不过气。
他终于意识到,身边人出了问题。怎么办?
这一天,人们惊讶地发现,广场那座庞然大物——河化大厦的楼顶上,又飘起了一条长长的红带子。目击者说,红带子是一个像鹰一样的气球拖过去的,先在广场上空飞旋,忽高忽低,人们抬着望时,就见气球直直地冲楼顶飞过去,撞在了楼顶那根很模糊的旗杆上,有人听见了一声爆响,有人没听见。随后楼顶升起一团紫烟,真的是紫烟,目击者发誓说。那团紫烟后来变成一条蛇,盘绕着,舞旋着,冲向九霄云外。那条红带子却牢牢拴在了旗杆上。
围观者说,日怪,咋就那么准呢,天那么大,闭着眼睛也飞过去了,咋就硬往旗杆上撞呢。
完了!说不定那压根就不是气球,河阳城放了多少年气球,谁见过往楼顶撞的?那肯定是个……完了,这下又不知出啥事哩。
看见的人都后悔,恨自个为啥要抬头,为啥要看,没看见多好,也用不着担心,用不着胡猜乱想。唉——
狗日的气球!
老城里人黄风这天遗憾的没能作为围观者亲眼目睹气球撞楼的壮观场面。他病了。怎么能病呢?早晨起来都好好的,还在小院打了一阵太极拳。吃过早饭不久,头猛地一裂,像要炸开似的,后来是胸,闷得透不过气,他挣扎着躺到床上,就啥也不知道了。
二丫回来的时候,黄风正做噩梦,一只巨大的鹰飞向他家,叼起人就飞。好像就是刮大风时挣死在他家的那只鹰。鹰飞到半空时,他看见鹰嘴里叼着的不是大丫,不是二丫,好像也不是丫儿,但明明是从他家叼出去的。他使足了劲喊:“呔!”可嗓子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声音。正急着,99lib?被二丫摇醒了。
黄风一把抓住二丫,抓得紧紧的。二丫说:“爸你发高烧,刚才还说梦话。”黄风问:“我说啥了?”二丫眼里忽然有了泪,嗓子也哽起来,“爸,你在梦里使劲喊,孩子,我的孩子——”
黄风别过脸,没让二丫看见眼里的泪。
二丫说:“爸我扶你上医院吧,你烧得太厉害。”黄风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一辈子没进过医院,没打过一针,偶尔有风寒肚痛的,就扛,实在扛不过去,找北关老刘中医开中药。
黄风想起来,身子没法动。二丫急了,吵着要打120。黄风摆摆手,沙哑无力地说:“你去找北关老刘中医,让他开服中药。”
二丫去了没多久,空手回来了,说,老刘中医死了,今儿一大早咽的气。
黄风目光直直的,躺床上不动了。
二丫赶忙打120。急救车呼叫着开到门口时,黄风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目光直直地瞪住二丫,二丫吓坏了,跑到门外,抓住大夫就喊:“快,我爸,我爸……”
大夫跑进来,黄风却在床上静静躺着。二丫怀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细一想,不会呀,分明看见他坐了起来,双手伸直,做飞的姿势。
大夫检查后,说不碍事,就有点风寒,打什么“急救”。口气分明是在怪二丫。
这一天的包工头子车光辉却是喜事连连,竞争激烈的电信大楼工程招标有了结果,河建集团以绝对优势击败来自省内外的六家公司,一举中标。中午他请招标小组的领导吃饭,老婆刘素珍接连打电话,催他回家,说是前子舅舅来了。
前子舅舅在新疆部队上,这次专门来接前子。车光辉回到家,刘素珍正在做饭。一见弟弟,她的病立马没了,亲自下厨,弄了一桌菜。前子围着舅舅,问这问那,车光辉一时插不上嘴。饭后,他跟前子舅舅喧起前子去新疆的事。其实这是刘素珍的主意,车光辉并不十分赞成。前子舅说,部队也在搞改革,很多事跟过去不一样了,前子去了还是上学,拿不拿文凭倒在其次,关键得掌握一两门技术,将来才好安排。
一提上学,车光辉笑了,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从没抱啥指望。不过,去新疆也好,换个环境。
下午五点,前子娘俩陪他舅去了乡下。车光辉想起件事,唤丫儿,楼上楼下找不到她。这才记起,进门后就没见过丫儿。这孩子,跑哪去了?
等了半天还不见,车光辉开始起疑,莫不会?他脑子里闪出一层不祥。
正犯着闷,电话响了。是省里一位领导打来的,很婉转地说,那事儿……定了。
“真的?”车光辉有点激动,心已怦怦跳起来。
领导很淡定地说:“先跟你通个气,到时该怎么操作,就怎么操作。”
“好,好,好。”车光辉的心无法平静了。
搁下电话许久,车光辉还沉浸在突然而至的喜悦中。领导说的不是小事,他马上要当政协副主席了!这事跟谁都没提,一切都在秘密操作中。没想,这么快就有了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
晚上,车光辉应酬到一半,将客人交代给下属,自己溜出来,兴致勃勃去找黄大丫。这段时间,他跟黄大丫的关系融洽多了。黄大丫现在住在东关富民花园住宅小区内,小区是车光辉去年开发的,规格高的几幢都已住满,大部分给了领导子女,也算是投资吧。其余几幢,住的多是搬迁户。
大丫刚从医院回来,晚上叶开由他母亲照看。叶开母亲最近突然不跟大丫吵了,以前婆媳是仇人,一个见不得一个。婆婆那双眼,什么时候都有毒,尤其大丫找公公叶兆天,不管是家事还是公事,婆婆眼里立马会奔出两只蝎子。这几天婆婆却出奇的温顺、体贴,处处替她着想。大丫想,兴许是她儿子不久人世的缘故吧。
见着车光辉,大丫心里很高兴,嘴上却说:“你是大忙人,咋想起上我这儿来了。”
“想你了。”车光辉说着话,目光盯到大丫身上。最近他在大丫面前说话越来越放肆,有时甚至赤裸裸的,大胆至极。这怪不得他,在他眼里,大丫是一天比一天美丽。这个三十岁的女人,不知用什么魔法将他牢牢控制住,真是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你想的人多吧。”大丫故意道,目光却温情脉脉搁车光辉身上。自从搬到这儿,大丫心情好了许多,对车光辉的误解也一点点没了。随着接触时间的增长,对他,竟有那么点意思了。
车光辉这天喝了酒,胆子有点大。加上他来得突然,大丫没准备,身上还穿着睡衣。大丫喜欢粉色,睡衣清一色是粉的,淡粉或者粉红。衬托得她的皮肤更白,脸虽有些憔悴,但仍然掩不住诱人的美丽。尤其睡衣里半裸的一对酥胸,粉中透着白的乳沟,令人想入非非,欲火中烧。
见车光辉目光有些异样,大丫不自在,说:“你先请坐,我去换件衣服。”车光辉猛地抓住她,不容分说就将大丫揽了过来。
“你?”大丫想挣扎,又感觉自己没有力气。
车光辉啥也不说,捧起大丫的脸,眼睛痴痴的,两股子火灼烧着。
“不要……”大丫扭了一下。
车光辉更紧地将她揽过去。
“不要……”
“要!”车光辉再也不想忍了,干吗要忍,他已忍得够久!要是换了别的女人,早就成他的猎物了。他觉得自己已够君子,如果再君子下去,他就不是车光辉,怀里这位也不再是黄大丫。
黄大丫迷惑极了,也兴奋极了。她在内心里幻想过这一刻,也尝试着抵抗过这一刻,可每次抵抗的结果都是更深地陷进去。她像是挣扎在沼泽地上,越是想拔出双腿,双腿却陷得越深。她痛恨自己,怎么能这样啊。他是什么人,能跟叶开相比?可马上又想,这人身上有股子野性,这野性,是叶开这样的男人不能比的。况且……黄大丫拒绝着自己,不想让自己想到钱,或跟钱有关的字眼。可是没有办法,叶开一场大病,让她深刻地感受到这个字的存在,没有钱真的不行。这个世界上,你可以仇视一切,独独对钱,对财富,不能抱有仇视。以前根本不世俗的黄大丫,现在也变得妥协起来。
兴许,妥协就是人生。黄大丫这么想着,抓着他的手慢慢变得无力,整个人变得像抽了筋似的。车光辉敏锐感觉到这点,一双大手越发变得有恃无恐,在黄大丫身上极尽贪婪地抚摸。黄大丫动弹不得了,闭上眼,任由车光辉折腾。
空气变热,变得干燥。两个人大张着嘴,像缺水的鱼。那团粉红的身子一旦牢牢贴在身上,车光辉身体立刻着了火,双手再也不文明,疯了一般探进去。大丫啊啊叫着,间或发出“不要啊,不要”的呻吟。但她的身子分明又在迎合,在发着另一种呼唤。两人挣扎一会,世界就成另一种样子了。不知啥时,也不知是谁在先,总之,他们的唇吻到了一起,是热烈的,激情四射的,又是迷茫成一片的。他们吻得很持久,一个要把一个吸干一样。后来,后来他们到了床上。
车光辉剥葱一样剥开了大丫。立时,他惊住了,呆住了,笨拙而又强悍的双手再也不肯往那粉白上碰,这哪是他碰的呀——
这粉,是一嘟儿一嘟儿的粉,不是粉在肉上,是粉在骨头里,从里到外的粉,粉出一朵一朵的云,那云不在天上,就开在这白生生的身子上。这白,不是一般女人的白呀,车光辉想起了乡下的月光,水一样泻下来,大地被它洗净了,庄稼被它洗得有颜色了,更是这月下的女人,被月光洗出一片一片的晕白,有层次的白,流动的白。凸的地儿,月是实的,那光儿便有了彩似的,上面闪着亮亮的银粉,银光点点,目光搁上去,立刻便碎了,碎出大片大片的惊99lib?,大片大片的讶。凹的地儿,月是虚的,光儿便层层叠叠,如梦如幻,如层层的波,荡在丰嫩的庄稼上,庄稼立马丰盈了,会说话了。它说,不要呀……
车光辉颤颤的,手颤,心颤,眼颤,他终于明白,自己为啥一见她就丢不开了,她是千年的精、万年的妖。怪不得,怪不得叶开有了她,门都舍不得出,一年四季,像天守着地,土地守着庄稼,牛羊守着草地一样。她值啊——
大丫还在呢喃,目光发出呻吟,发出呼唤,车光辉却再也继续不下去了,这身子,这肉,哪是他一个粗人碰的。天生她就属于叶开啊……
他气气地回到核桃园,像是受了重创。好心情早也没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是个粗人,大粗人,土锤。他诅咒着自己,诅咒着叶开,脚步踏得腾腾响。人为啥要有短处,短处为啥要在关键时跳出来!
李木楠遇上过不去的坎了。
他终于明白,在河化,他是孤家寡人,上上下下,没一个人能让他信任,敢让他信任。
独木是很难活的,在河阳,要想活出个头,你就得..设法成为林子,成为林子里的大树。根深叶茂,别人才肯依附你。你给不了别人依附,别人就不可能依附你。但在这片土地上,要成为大树,多难啊。李木楠曾经以为,自己是大树,是林子,现在才明白,他啥也不是,甚至还不是一棵树。
他苦恼,他绝望。
真正的大树是陈天彪。怪不得到现在,林子强还那么热心地给苏万财办事;怪不得到现在,人们看他的目光还比不上看林子强的。林子强也有根呀,这根在河化盘横交错,不知网了多少人。
傻,真傻。怎么能拿林子强当朋友,怎么能将很多事放手让他做?上次借刀杀人,不但没伤着林子强,反把江上月的命搭了进去。现在看来,还是陈天彪老谋深算。放虎归山,老虎焉有不反扑的道理!还有苏万财,拿女儿要挟他,从他这里不断拿好处。弄不好,苏万财跟林子强早就串通一气,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不行,说啥也得把林子强拿掉!林子强一日不拿,河化就一日不得安宁!
到这时候,李木楠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可他马上又犹豫,靠啥拿,靠他自己?李木楠苦苦一笑,早上他跟林子强有过一次较量,是为江上月妻子的事。李木楠毫不知情,江上月妻子竟从厂里借走五万,说是给婆婆看病。如果不是在财务室看到那张借据,这事就被瞒了过去。李木楠正在批评朱部长,林子强进来了,笑呵呵问出了啥事。还没等他开口,朱部长便哭哭啼啼跟林子强诉冤,好像李木楠冤枉了她。林子强边拍朱部长的肩边冲李木楠说:“当时快下班了,她又赖着不走,我怕她找你,就做主借了这款。”
借都借了,还能说什么!李木楠不过也是想拿这事给朱部长敲个警钟,别太目中无人。想不到中午刚要出大门,江上月妻子便扑上来,一把抱住他,又哭又闹,折腾了将近一小时。
李木楠知道,自己中了套,这套下得猛啊,差点让他全身沉没!
不行,得马上解套,马上从这局里跳出来。可是怎么才能解套呢?李木楠又难住了。自己势单力薄,哪方面都比不了林子强。
猛地,一个人跳出来,李木楠眼前一亮,对呀,怎么忘了她!
好长一段时间,李木楠都拒绝着沈佳。浙江老板陈珮玲多次宴请他,都被他婉言谢绝。沈佳也给他打过几次电话,言语间透出想见他的意思,李木楠照样采取了冷处理。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排除一切干扰,全心全意搞好河化改革。他太想出政绩,太想靠自己的力量,迅速帮河化解危脱困。哪知凡事欲速则不达,他太高估自己了。
李木楠抓起电话,犹豫一会,还是打给了沈佳。
一小时后,他和沈佳坐在了第一次单独约会的酒吧里。
没等李木楠说完,沈佳便拨浪鼓似的摇起了头。
“为什么?”李木楠情急地问。
“这事我不会做,而且我劝你也别做。”沈佳说。
“难道你怕他,扳不动他?”
“专心搞你的企业,别把心思用这上面,好不好?”沈佳含情脉脉地看住李木楠,仿佛有很多话要说。
“我怎么专心?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他在后面挖坑。”
“你呢,你不也一样吗?”沈佳反问道。她的话明显含着不满,沈佳决然没想到,李木楠找她来,会是这事。在她心里,李木楠是那么纯真,那么激情,那么富有正义感,跟此时的李木楠简直判若两人。
李木楠同样感到失望,他以为,只要把想法说出来,沈佳马上会站到他这边,鼎力支持他。谁知……
“好吧,我知道你们都看我笑话,这关还是我自己过吧。”说着就要离开,沈佳起身,横他面前,牙齿咬在一起,轻声喊了声木楠。
李木楠的脚步僵住,目光在沈佳脸上停了几秒钟。就在沈佳张口的一瞬,他突地甩开沈佳的手,离开了酒吧。
一股冰凉袭来,沈佳软软地垂下手。眼看着李木楠甩手而去,沈佳内心强忍的悲就猛地倒出来。
沈佳心里有苦哇。
她跟陈珮玲闹翻了。她怎么也想不到,陈珮玲会把她送给夏鸿远。
沈佳跟夏鸿远相识是在加盟陈珮玲旗下不久的一次晚宴上,夏鸿远主动给她夹菜,令她受宠若惊。后来在舞会上,夏鸿远主动邀她跳舞,更令她心潮起伏。夏鸿远舞步娴熟,气质优雅,是舞场上令女人心仪的男伴。初次接触,夏鸿远留给她深刻的印象。他市长的身份,成熟男人的魅力,对女人得体而周到的照顾,都让她心动。后来工作当中,她跟夏鸿远又有几次接触,这种好感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真实。但她没想到,所有这些都是伪装,谦谦君子般的夏鸿远原来有多张面孔,不同场合,他的面孔是不同的。更致命的,夏鸿远对她早就有了那种心思。按他的话说,只要他夏鸿远看上的,没一个能逃得过去。
两天前,市长夏鸿远约陈珮玲吃饭,点名让她一道去。沈佳心里喜滋滋的,不管任何时候,能被市长邀请,都是一份荣耀。
这是河阳新开张的一家酒店,老板是地道的河阳人,干餐饮干了将近十年,从最初一家羊肉泡馍馆干到现在这个规模,称得上河阳餐饮业老大。这幢五层大楼,征地到竣工,只用了短短七个月,装修将近花了一千万。一楼卖牛肉拉面。二楼普包,以川菜为主。三楼是火锅,河阳人又叫涮锅子,以羊肉为主。四楼豪包,经营粤菜,海鲜。这五楼,就带点超豪包的色彩了。从一楼到五楼,每个楼梯口都有礼仪小姐热情地微笑,小姐们似乎长着火眼金睛,能一眼分辨出客人的档次。她跟陈珮玲刚走进门,便受到热情的恭迎。从大厅到包房,先后有六名小姐侧身躬腰,像传一道精美菜肴小心翼翼将她们传上来。一进包房,沈佳的眼睛便被震住了。
这间足足有一百平方米的豪华包间,装修绝对赶得上五星级酒店的标准。
吃饭的只有她们三人,却有五名小姐服务,一看就是百里挑一精挑出来的,身材、长相丝毫不比沈佳逊色。菜是清一色的素,夏鸿远打趣说,吃素健康长寿,而且不增脂肪。陈珮玲幽默地说:“市长是嫌我们脂肪多了?”夏鸿远嘿嘿一笑:“哪里,是我老婆嫌我胖呀。”沈佳斜睨一眼夏鸿远,觉得他一点也不胖,恰到好处地显出一身官气。
沈佳一开始有点拘谨,尤其夏鸿远目光盯住她不动时,心里就忍不住打哆嗦,夹菜连筷子都拿不稳。夏鸿远的幽默风趣渐渐让她适应过来。在她眼里,平日高高在上、让人生畏的市长大人风趣起来比老百姓还有意思。他故意用半生的河阳话说一些在老百姓中间广为传播的河阳典故。
譬如一个河阳乡下老头进了省城,经过省城最大的五星级酒店时,被高楼震慑,抬头数起了楼层。正数着,过来一省城妇女,妇女故意戏弄老头,“数啥哩,这楼也是你数的吗?数一层一块钱,你数了多少层?”
老头一惊,哥哥,数一下就一块,了得!见妇女瞪着他,老头狡猾地说:“我才数了十层。”说着掏出十块钱,给了妇女。妇女喜滋滋地走了,心说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很简单地就把钱吓来了。老头却在心里耻笑,“真是傻逼,老子都数了二十层,才收我十块。”
沈佳笑坏了,嘴里的菜差点喷出来。夏鸿远递给她纸巾。沈佳红了脸,觉得不该在市长面前失态。
如果一切停留在这里,夏鸿远留给她的印象仍将是美好的,可是偏偏没有!
饭后,陈珮玲提出送送他,夏鸿远没有拒绝,沈佳当然不会多想。这时的夏鸿远在她心目中还是非常完美的,是值得她敬重的。
走进211,屋子里的陈设令她大吃一惊,同时也让她大开眼界,看上去更像文物的家具散发出一股年代久远的气息,让她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摸摸这,坐坐那,新奇、陌生,甚至还有暗暗的紧张。说不清为什么,当她走进里间,坐在一张看起来像是练字用的书桌旁时,心里便有了紧张。这紧张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带给她的。透过对面的书橱,沈佳嗅到了床的气息,脑子里立刻飞腾出许多想象,竟然都与传说中那张清朝年间的古铜色睡床有关。书橱后面弥漫过来的气息,充斥着女人的味道。沈佳惶惶地走出里间,想找个光线明亮的地方坐,忽然发现一同进来的陈珮玲不见了。
“陈总呢?”沈佳的声音带着本能的紧张。
夏鸿远笑笑,没回答,或者用他非常暧昧的目光做了回答。
沈佳感到不对劲,正想告辞就被夏鸿远轻轻揽住了。他揽得很自然,很熟练,让人几乎挑不出毛病。沈佳脸红了,很不自然地想摆脱他的手。但那只手磁铁一样吸她身上,摆了几次都没成功。沈佳有点不知所措,更要命的是心里竟泛起一层涟漪。就在夏鸿远暗暗用劲想把她彻底搂怀里时,沈佳忽地醒了,身子一缩挣了出来。
“我该回去了。”一片慌乱中,沈佳说。
“怎么,陈总没跟你说?”夏鸿远显然没遇过这种情景,他让沈佳的临阵脱逃弄得有些发蒙,胳膊僵在空中,说出的话顿时没了平日那种绅士风采。
这话的确大杀风景,后来沈佳想,如果夏鸿远不说那话,或许事情会是另一番样子。可惜他说了,而且恨恨的。问题的实质一下发生了变化。
沈佳拿起包就走,夏鸿远急了,饿狼扑食般扑住她。
“放开我!”沈佳吼叫,对夏鸿远所有的好感一瞬间全没了。
“你装什么正经,连李木楠你都投怀送抱,在我面前摆什么谱?!”
“放开——”如果他不是市长,沈佳可能就要骂他流氓了。
夏鸿远哪受得了这种拒绝,更受不了沈佳突然冒出来的傲气。一把拉过她,不由分说就将手伸进沈佳衣服。沈佳拼命反抗,挣扎中一粒纽扣迸到了地上,她用力护住胸,同时高喊:“你再这样,我要叫人了!”
夏鸿远恼羞成怒,一把推开沈佳,气急败坏吼道:“走——回去告诉你们陈总,以后少给我打电话!”
沈佳什么也没听到,夺路冲出那间奢华的办公室。
刚出招待所大门,就被邸玉兰堵住。
“嘿嘿,这么快……”邸玉兰狞笑着盯住她,拿自行车挡住她的路。
“让开!”沈佳吼道。
“嘿嘿,大小也是个事,不能让我白等吧。”
沈佳扔给邸玉兰一百块钱,心想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夜色中她的脸让愤怒焚烧,恨不得立刻找陈珮玲算账。
后来她在一家迪厅灌了一肚子啤酒,把自己灌得差不多醉了,才跌跌撞撞去敲陈珮玲的门。
陈珮玲住大浙江大厦五楼。平日里,是没有人敢轻易敲这扇门的。如果不是酒精的作用,沈佳就是有再大的愤怒,也不敢跑到她卧室撒野。
“咚,咚,咚……”沈佳用力擂门,她豁出去了,大不了明天走人,她已做好走人的准备。
没有回音,整个大楼寂静一片。
再敲,里面说话了。陈珮玲的声音:“谁呀——”
“我,沈佳。陈珮玲,你给我开门!”沈佳的声音很高,很野,醉汉骂街一样响亮。原来她灌酒,就是为给自己壮胆。陈珮玲打开门,意外的敲门声惊着了她,惶乱中竟连睡衣纽扣都未系好,大片粉胸露外面,饱满的乳房上跳跃着蓝色的火苗。看清是沈佳,陈珮玲怒了,不能不怒,这种时候,陈珮玲是严禁任何人打扰她的。
“有病啊你,敲什么敲,回去!”
沈佳的泪涌出来,一看见陈珮玲,心里的愤懑和屈辱齐齐地爆发,几乎要扑上去,撕烂这个妖魔。
陈珮玲呆愣了几秒钟,马上转过神来。她闻见一股酒味,借着灯光,看到一张扭曲的脸。略一犹豫,还是将沈佳拉进屋子。
一股粉红色的味儿扑进沈佳鼻子,里间若明若暗的灯光下,陈珮玲的睡床发出一股子奇光,一个人影儿半卧床上,被子裹着头。沈佳看不清是谁,但意识到自己敲门敲的不是时候。
“你好狠心哇,陈珮玲,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啊——你说!”沈佳已经不叫陈珮玲陈总,而是直呼其名。愤怒地指住陈珮玲鼻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痛痛快快闹个够。
“女人!”陈珮玲堵在沈佳面前,重重地说。
“你把我当成了妓女,妓女!”沈佳歇斯底里,啸叫声震得屋子响。这时候,里面床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陈珮玲扶住摇摇晃晃的沈佳,呵斥着让她坐下。看得出,内心里她是不愿沈佳受此伤害的,扶住沈佳的手在微微发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一时却又说不出来。
沈佳仍然机关枪一样疯扫着,她的话句句伤在陈珮玲心上。她骂陈珮玲卖身求荣,重色轻友,拿别人的尊严、肉体、色相换自己的利益。“你不是我的老总,我恨你!”沈佳最后说。
陈珮玲始终抓着沈佳的胳膊,十指深陷进肉里。后来她抖抖地将沈佳揽进怀,浑身痉挛着说:“你骂吧,骂出来心里就舒服了。我不是人,我也恨我自己,恨死了……你骂,骂吧……”
陈珮玲战栗着,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步步软下来。她被沈佳的痛苦淹没了,身为女人,她岂能不理解沈佳此时的心情,但她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词安慰沈佳,只能不停地摩挲沈佳的脸,一次次为她拭去泪水。这个时候,她的心里竟没有愧疚,真的没有,有的只是同沈佳一样的恨,对男人,对这个世界的恨!
沈佳终于平静下来,说:“我不干了,你另请高明吧。”
陈珮玲并没吃惊,而是很中肯地说:“何苦呢,你以为就我这儿脏,黑暗?告诉你沈佳,这世界没有你寻找的那种净土,要想生存,就得付出代价,就得学会忍。忍你懂吗?忍的啥时心上没血了,你才能干成一点想干的事。”见沈佳没有马上离开,陈珮玲心想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接着说:“生为女人,最大的敌人还是你自己,你是个有才华有抱负的女人,但仅有这些还远远不够,得学会牺牲。你走我不拦你,但我为你可惜。”
这话深深地刺激了沈佳,沈佳惶惶离开。
一连几天,陈珮玲都没找沈佳。沈佳反而有点坐不住,假使陈珮玲真辞了她,又该到哪里去落脚呢?沈佳这才发现,对陈珮玲,对浙大,早已有了感情。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感情。女人啥关都能过,独独感情这关,过不了。
偏在这时候,李木楠又提出,让她联手,利用陈珮玲跟夏鸿远的关系,挤走林子强。斗争,到处都是斗争,都是算计、排斥。茫茫世界,难道真的没有一片净土?李木楠都这样,这世界,还有什么值得她信赖!
那天晚上,李木楠扔下沈佳,郁郁寡欢地回到家。打开门,地上躺着一封信。
我走了。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你用不着自责,事实上你也不会自责。你不该爱我,我也不该爱你。我们原本属于两个世界,不幸错遇在一起。我曾经幼稚地想,有一天我累了,你会把肩膀借给我,供我依靠。但我错了。你的肩膀原本就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女人。不错,你有才华,有野心,有抱负,但这些,都不是我爱的。我原来爱你的忠诚,爱你的善良。现在我发现,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是一种残缺,是我看走了眼。我没权力要求你做到什么,我也不再奢望你能做到什么,但我还是要说,别忘了你的根本,做人不能太贪,不能太急功近利,更不能忘本。
对了,我找过汪小丽,原本是想跟她解释清楚一切,让你们重归于好。可是她一句话提醒了我,你是一个只为自己活着的人,在你眼里,什么都没有目标重要,女人不过是你借以避难的场所,难过后,你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前程。这话太对了,小丽算是提醒了我,也让我放下早该放的一切。对了,她已彻底原谅你,你不必为她和我内疚什么,尽可没有包袱地去追求你想追求的一切,权力,名誉,女人,但我相信,最终你会一无所有!
这是报应,谁也躲不过。
一连读了几遍,李木楠先是震惊,而后是愤怒,最后,目光盯住那行字不动了。
最终你会一无所有——
难道真是这样?
他倒在沙发上,双手抱着信,久久,久久都不能平静下来。
郭春海意外地掌了印刷厂的帅印,真可谓创造了奇迹。
操作完全是密不透风中进行的。关键时刻,拉他一把的还是林子强。当他躺在那家破招待所里,真的是万念俱灰。除了偶尔找个小姐打发一下寂寞,他想不出自己还能做点什么。林子强奇迹般出现了,开口第一句便问,想不想再当印刷厂厂长?郭春海一骨碌翻起身,想,想,做梦都想哩。
于是,林子强给他面授一番机宜,末了又叮嘱:“以后少给我张狂,夹着尾巴做人,明白不?”
“明白,明白。”郭春海拼命点头,生怕林子强变卦。
此时的印刷厂已陷入瘫痪,工人早就不上班了,留守的除新厂长杨光泉外,再就是几个家里没事又闲不住的人。郭春海可怜巴巴地走进杨光泉办公室,一想起自己曾经耀武扬威地坐在那里,头垂得就更低了。杨光泉是个没多少心计的人,干了多年的技术副厂长,心思全熬技术上去了。见厂长驾到,忙起身迎接,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好像是他对不住郭春海似的。
郭春海心里一笑,对付杨光泉这样的呆子,他还是绰绰有余,便说:“我来看看改制的事。”
杨光泉像是遇到了救星:“改制我真是搞不懂,还是你来干吧,我一看文件就头痛,这毛病你也清楚。”
郭春海随便翻几页,佯装心不在焉地问:“听说你也自己办了个小厂?”
杨光泉脸蓦地变白,说话的声音也不像了,唉声叹气道:“不折腾咋办,厂子没了指望,一大家人还得过日子。”见郭春海一脸叵测,忙又说:“小厂,养个家,糊个口,实在也是没办法。”
郭春海啥也没说,只是同情地叹了一声。
这以后,郭春海按林子强提供的名单,天天去串门子,去喧,去谈。言谈中自然少不了跟别人检讨一番,说以前在位子上,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得罪了的大家,还请多担待。人总是同情弱者,郭春海都这样了,大家当然不会再对他有什么意见。等得到大家的原谅,郭春海话锋一转:“我让李木楠撸了不要紧,人嘛,高也能活低也能就。可厂子不能散,这么多人靠厂子吃饭哩,散了咋办?得寻思个法儿让厂子活过来,活过来大家就都有指望了。”
人们这才发现,郭春海变了。人一旦失去权力,反倒像个人了,话也对路,心也善良,能跟老百姓说到一块去了。又听说郭春海让老婆踹了,房子、家产、孩子,全让老婆拿走了。此时的他成了一条丧家狗,整日夹着尾巴,东家出来进西家,认错,赔情,能做的他都做了。你再有气,还能跟他去较劲?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郭春海现在口口声声念叨着厂子,他光棍一条,都能替厂子着想,何况拖家带口的。
很快,郭春海的口碑又好起来,毕竟是当了几十年领导的人,大家心底里终归还是高看他一眼的。“五整一改”方案一出来,人们的兴趣又很快集中到未来厂长(改叫总经理)的人选上。大伙觉得杨光泉太软,面条似的,这种人能把厂子管理好?没底呀——
还有更重要的一条,杨光泉接替厂长后,从不替工人说句话,上面叫咋他就咋,简直成了上面的传声筒。这种人靠不住!不像郭春海,敢跟上面作对。领头上访的是谁?是郭春海。踢陈天彪的是谁?还是郭春海。一直跑前跑后,把集资款(现在又说叫股金)从两万争取到一万的又是谁?还是郭春海!
于是,签字仪式前一天的股东表决会上,人们齐刷刷把票投给了郭春海,就连杨光泉,也心服口服投了他的票。李木楠整的人,工人们偏要拥护!在他们心里,是郭春海替他们保住了饭碗。
郭春海真正感谢的,只有林子强一个。
“我这下半辈子,全交给你了,你说东,我就东,你说西,我就西。我要是敢背你做一件事儿,天打五雷轰。”
林子强笑笑:“你现在是老总了,说话做事别那么直戳戳的,得讲些策略。”
“不扯那些,我个大老粗,拐弯抹角弄不来,还是直肠子好。你说咋整我咋整,你讲策略就够了。我嘛,给你当个看家狗就成了。”
林子强听到这儿,心踏踏实实落了地。
改制一完毕,郭春海就去跑银行,他的尾巴依然夹得很紧,逢人三分笑,点头又哈腰。印刷厂是市上确立的试点企业,银行少不了得扶持,贷款很快批下来。市领导又亲自出面招揽业务,很短的时间内,印刷厂的机器声又轰轰响起来。等外地考察团参观时,厂子已是一片新景象。
李木楠也开始走他的群众路线。在发现苏小玉留给他的那封信的第二天中午,单独请财务部出纳员白琳吃了顿饭。白琳结婚不久,新郎在部队坦克团工作。接到李木楠的邀请,白琳非常惶恐。一个小小的出纳员,居然能得到如此高的礼遇,不能不让她激动。提前回到家,对着镜子又是打扮又是梳妆,仿佛赴一次至关重要的约会。
整个中午她都是在一种非常复杂的心境中度过的,目光始终盯在李木楠脸上,生怕不小心弄出什么差错,坏了李木楠的胃口。幸好李木楠吃得很有味,当然这是她的感觉,她把这感觉一直珍藏着。在她看来,这顿饭关键不在吃什么,而在于跟谁吃。请她吃饭的是李木楠,而且是单独请,所以不用李木楠表白什么,她已心领神会了。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白琳总是拿这顿饭提醒自己,凡是到她手中的发票,没有李木楠的签字,一分钱都不支付。她的固执后来让财务部朱部长很恼火,但她自己却很高兴。因为自从这顿饭后,她在财务部的地位明显提高,再也没有谁敢对她指手画脚。
从出纳到保管,到采购,到统计,凡是重要岗位上的重要人员,李木楠一一请了过来,或吃顿便饭,或随便找个地方聊聊天。李木楠发现,领导联系群众的方法虽然很多,关键一条是领导要主动。领导一主动,群众的心就近了,而且无形中心里就有了堵墙,自然而然就把别的领导堵到了墙外。
他的信息一下广起来,大到某个领导(重点是林子强)跟哪些中层经常在一起,干什么,小到厂里谁在什么场合发了句牢骚等等,就连厂里男男女女的私生活也源源不断汇报上来。他这才发现,河化是个大世界,藏书网纷繁复杂,五花八门的事都有,风平浪静的表象下,原来有那么多的内容。怪不得河阳城有人说,河化水深呀,水一深,啥样的怪事都有。
所有信息当中,有一条引起李木楠高度重视。
林子强跟江上月的妻子打得火热。汇报消息的人说,他亲眼看见林子强陪江上月的妻子上街买衣服,而且,胳膊还是挽住的。
江上月跳楼自杀,河阳城引起不小震动。尽管检察院很快就做出对林子强不予起诉的决定,但在江上月的问题上,却迟迟不下结论。江上月的妻子肖淑贤一直跟检察院讨说法,三天两头跑检察院哭闹,整得检察长没法办公。有消息说检察院让林子强出面做工作,肖淑贤居然不闹了,同意接受检察院提出的赔偿。但在赔偿金的分割上,肖淑贤跟婆婆发生了严重分歧。婆婆坚持说儿子是她拉扯大的,儿子的命价理所当然归她。肖淑贤不同意,她是江上月的妻子,江上月活着挣的钱归她,死了挣的钱岂能落婆婆手里?林子强建议,把赔偿金以女儿的名义存起来,婆婆继续由肖淑贤赡养。
婆婆突然瞪大眼睛问:“她要是嫁了人咋办?”
林子强说:“淑贤就是嫁了人,也不会扔下你不管。你想想,这么多年淑贤是不是拿你当亲娘看待的?”
婆婆嗫嚅道:“看待是看待,那是有我儿子哩,现在儿子没了,难说!”
林子强磨了半天嘴皮子,还是说不转婆婆,索性大包大揽道:“淑贤要不养活你,我养。”
“你……凭啥?”婆婆迟疑地瞪住林子强,脸上是打死也不敢相信的神情。
“不凭啥,江上月是我的兄弟,好兄弟呀——”林子强突然动了感情,痛彻心扉地捂住嘴哽咽起来。
婆婆毕竟老了,经不住林子强连哭带发誓的劝说,再说也担忧真跟媳妇闹僵,后来,点头答应了。
善后协议签字前一天,林子强单独跟肖淑贤有过一次谈话。谈的时间很长,内容却无人知晓。这以后,两家的关系便不一般起来。
李木楠觉得该去看望一次陈天彪了。
这是个下午,特护区静悄悄的,李木楠推开门,病房里只有陈天彪一人,半躺在床上,双目微闭。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床边,陈天彪并没睁眼,仍然那么躺着。李木楠一时有些心虚,头上开始渗汗。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谈话该怎么进行,陈天彪还会像以前那样对他充满期待充满信任吗?
望着眼前这张脸,李木楠脑子里涌出许多往事,他想起陈天彪三顾茅庐去小厂请他的情景,想起初到河化的日日夜夜,想起陈天彪一次次力排众议,将他一步步提携到领导岗位上的良苦用心……往事如烟,往事又如一把刀,层层剥开他的心灵。
望着望着,他心里又浮出另一番感慨。
如果说,主持河化这段日子他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感受,那就是对人的感受。人在世界上,如同那些树,你如果单从树的枝叶来衡量、来判断一棵树的生命力,那你就大错特错。树的生命力不在枝叶,在于根。有些树根深枝粗,却没有几片像样的叶子,你不能说它就要枯死。那些千年古树,一身干皮,枯枝败叶,却风吹不倒,雨淋不死,一活就是几千年。而那些看上去清秀挺拔,枝浓叶茂的树,冷不丁一场风就给吹断了。为啥,它缺的是根呀!
人活岁数树活根,说的正是这个理……
而在河阳,要想活出根来,是多么不容易!
“你来啦——”陈天彪微微睁开眼,瞅了一眼床边默坐的李木楠。
“来了——”李木楠起身,恭顺地说。
“遇到什么难事儿了吧?”
一句话,李木楠的心便湿了。他本来已做好挨骂准备,想不到,想不到啊。
“没,没遇啥事儿。”
“没有就好。”陈天彪复又合上眼,脸色微微变幻着。
“您……恢复得好吗?”
“好,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哦——”
寂静。
“分厂……都改了?”
“改了。”
“工人……没再闹?”
“没闹。”
“厂里……咋样?”
“还行。”
又过了半天,陈天彪像是很艰难地问:“你把汪小丽……撤了?”
“有些事,等你……病好我再给你解释。”
“没……没必要,你觉得咋合适就咋弄。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是……急了点,但我真是想把厂子搞好。”
“我能懂,我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
“你……听到什么,还……还是别乱信……”
“我能听到什么,什么也听不到呀。”
“都怪我,没及时汇报。”
“是吗?”
“……”
“……招弟呢,她咋不在?”
“她回乡下了,家里有事。”
“那……我派个人来?”
“不用了。”
液输完了,陈天彪自己拔了针头,拿棉球摁住针孔。
“还有药吗?”李木楠真想找点事做,可病房里实在没啥事儿。
“没了,你回吧,厂里不能没人。记住,干事就得像个干事的样,瞻前顾后不行,耍小聪明不行,要让人服你,首先自己要行得端,立得正。干错了不怕,就怕一错再错。河化……不能再出错了……”
这话,既像是说给李木楠,又像说给他自己。李木楠觉得再待下去没了啥意思,陈天彪这些话,已经明确把他的意思表达了出来,再想多听什么,就有点愚了,遂起身告辞。
一出医院,李木楠的心情立马变得不一样。来时他怕,内心很恐惧,这阵,却不再怕;来时他愁,这阵,心境居然出奇的明朗。改变心境的方法原来这样简单,就是要敢于面对你不敢面对的人,敢于面对不敢面对的事。他抬头望望天,天蓝得透明,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浑身变得轻松。
接下来,他要认认真真考虑跟浙江人的合作了。
第十六章
夜色渐深,冬日的寒冷浸漫到屋子里,陈天彪感到从未有过的冷寒,他的身子已经在抖了,紧跟着心也抖起来。他拽拽被子,想把自己裹严实点。
来医院看他的张素云默无声息地灌好热水袋,轻轻塞进被窝。他感激地瞥她一眼,这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富有人情味的姑娘啊。在河化,有多少人得到过他的帮助,多少人从他手中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可现在,他们在哪里?那些让他心动的微笑,那些总也听不完的奉承,不请自来的关心,都到哪去了?
这世道,真的就这样冷硬如铁?
连日来,陈天彪都在想一些问题。他自信是个正直的人,没伤过谁,没害过谁,更没盘剥过谁。他辛辛苦苦,废寝忘食,没命地愁,没命地干,为了谁?可上面为啥要对他这样,停他的职,收他的权,现在又要将他赶出河化。
陈天彪已从几个渠道听到,最近市里在研究河化班子,很有可能,他要被扫地出门了。尽管尚不能明确,接替他担任河化董事长的究竟是李木楠还是林子强,他自己,却肯定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他想不通,想不通啊!
酒!他现在真想喝酒,想痛痛快快喝一场,痛痛快快醉一场。
“你去帮我买瓶酒来。”他突然说。
张素云慌了,不知所措地望住他。
“去呀,愣着干什么?!”他的声音猛就厉起来。
“董事长……你不能喝。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也不能拿自个身子赌气呀。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这点委屈,你还受不了?”
张素云走到床前,很想抓住陈天彪的手。她有好多话想对陈天彪说,此时此景,所有的语言又那么苍白无力。她尊重这个男人,理解这个男人,更是深深感激这个男人。但是,她说不出口,自己哪有能力开导他呢,这一刻,张素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没用。
不多时,病房门“嘭”地开了,招弟一脸风尘横在门口。
张素云知道自己该走了,将医生叮嘱的话跟招弟重复一遍,黯然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陈天彪坚决地出了院。
招弟死活不同意,陈天彪这次没听招弟的,一瘸一拐办了出院手续,打车回到了家。
屋里灰扑扑的,尘土落了一屋子,沙发上,茶几上,就连地板都是厚厚一层土。陈天彪这才想起,苏小玉走了。她走时去过医院,将离婚协议放他面前,说:“我走了,你自个保重吧。”她的声音很平静,面部表情更是平静得可怕。陈天彪跟她过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沉着,这么冷静。那天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是离过一次婚的人,知道婚姻对男人、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一场婚姻一旦要散,说什么也是闲的。本来还想问问,她要去哪,带了多少钱?又一想,这话可能引起她误会,索性什么也没问,掉转头闭上眼,直等她消失。
现在回到家,突然感到家没了,又一次没了。一股子难过的情绪涌出来,陈天彪感到从没有过的失败。
招弟进屋后,扫了一眼,没说啥。苏小玉离家出走的事招弟知道,那天她偏巧不在,如果在,她会甩脸子给苏小玉的,骂出难听的话也有可能。等她从乡里赶来,苏小玉已经走了。陈天彪躺在床上,手里捧着离婚协议,痴痴的样子令人难受。招弟问了几遍,发生什么事了,陈天彪才说,苏小玉走了,啥也没带,啥也没要,就那么走了。
“本来就不是她的,她拿什么,有脸没?”招弟抢白道。陈天彪苦笑一声,人只有在失去某样东西之后,才能感受到它的珍贵。何况陈天彪这次失去的是人,一个陪伴他过了五年日子的老婆。是他把苏小玉从黄花闺女变成了二房,陈天彪感慨万千。想起第一次跟大姑离婚,他似乎没这么难受,痛苦尽管也有,但毕竟这边有如花似玉的苏小玉等着,那份难受是能化解的。可这次,他化解不开。
招弟那天又唠唠叨叨说了许多,陈天彪后来不满了,斥道:“少说两句行不,人都走了,你还不放过她!”招弟马上掉过脸,恨道:“是我不放过她啊,她抢了我还是夺了我?她死她活关我屁事!”骂完,收拾东西要走人。陈天彪也不阻拦。他的心已乱,以前是恨不得苏小玉立刻消失,真消失了,内心又生出强烈的负罪感。招弟没走,她也只是说说气话。她是恨苏小玉,恨得有些莫名其妙,恨得有些不知道为什么而恨。苏小玉真的离开陈天彪,心里却又替她担心起来。“说了没,往哪去。那人是个烈性子,万一闹出啥人命来,苏万财两口子能放过你?”陈天彪无言以对。
这阵,同样的感受袭击着招弟。望着冷清至极的家,满屋子的灰尘,招弟的心猛疼了几下。身为女人,对家的温馨、家的整洁有一种本能的向往与爱护,看着眼前的凄凉景象,招弟心叹,原来没有女人的家是这个样子的。苏小玉在时,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个家。陈天彪忙碌一天,回到家里,有人捧给他热茶,端给他热饭。可现在……
招弟的眼泪不由得就下来了,控制不住。她怕陈天彪看到,偷偷抹掉泪,拿起抹布,紧着清理起来。那些灰尘随着她的手,慢慢离去。屋子一步步地,往干净里去。炉子上的开水,也冒起了热气,家的感觉在她手上,慢慢升腾起来。眼看就要整理干净了,外面响起敲门声。“谁呀?”招弟问了一声,走过去开门。门刚打开,就把她骇住了。
苏万财领着四五个人,加上他老婆姚桂英,站在门外。
“你们……”招弟怯怯地问。
“走开,你个骚货,怪不得我女儿过不下去,原来是你这老妖精作怪。”姚桂英率先一步跨过来,一把撕住招弟的领子,不容分说就扇起了嘴巴。招弟哪受过这辱,挨两巴掌后被姚桂英扇醒了,一拳还击过去,姚桂英的鼻孔就出了血,鼻梁骨差点让招弟打断。
“好哇,敢打我老婆,你个老不要脸的,抢我女儿被窝不说,敢对我老婆下狠手。往死里打,打死我负责。”苏万财自己没动手,指使带来的人对招弟动粗。就在这当儿,楼梯口响出一声:“哪个敢?!”原来是墩子。他去医院看陈天彪,护士告诉他病人强行出了院,才匆匆赶来。见着这阵势,就知道出了什么事。
“苏万财,真有种啊,带人打上门了。”
苏万财瞥一眼墩子:“我的家务事,你少管。”
“打我老婆也是你的家务事?”
怕是没人会相信,苏万财谁都不怕,独独怕一条胳膊的墩子。年轻时候,两人就为琐事争吵过。有次苏万财动手,结果让墩子拿铁锨一顿乱砍,差点将一只耳朵砍下来。打那以后,苏万财见了墩子,远远就避开。
“谁打你老婆了,你看见了?”
墩子没理苏万财,几步跨过去,横在姚桂英面前:“你刚才骂什么,再骂一遍让我听?”
“我……我……”姚桂英吓得往后缩。墩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敢豁命的,俗话说邪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下四坝村还没几个人敢跟墩子较劲,甭看他只有一条胳膊。
“我骂欺负我女儿的人!”姚桂英哼哧半天,憋出一句话来。
“你女儿的事找你女儿去说,少在这里丢人现眼。”墩子说着要进门,姚桂英忽然不依了:“我丢啥人了,我是偷人了还是抢人了,今天要不说清楚,谁也没完。”
苏万财也接话道:“我女儿到底去哪了,今天他破烂儿要是交不出人来,没完!”
话刚落地,门口闪出陈天彪的身影。
“让开,让他们进来!”
招弟和墩子不明就里地看了陈天彪半天,见陈天彪跟平时不大像,身子一闪,让苏万财一伙进去了。
“说吧,跑我家来,想做什么?”陈天彪显得很镇定,一点不因苏小玉娘家人找上门发慌。
“姓陈的,我女儿呢,我家小玉去哪了,你得说清楚,活得给我人,死得给我尸。”姚桂英又耍起了泼。
“放心,她死不了,她活得好好的。”陈天彪说。
“你说好就好啊,你把她害成这样,还有脸说。我的可怜的女儿呀,小玉啊,妈对不住你呀。”姚桂英竟扯着嗓子哭起来。
“今天见不着我女儿,我们不走!”苏万财一屁股落在陈天彪沙发上,气势汹汹说。
双方争吵半天,陈天彪不争了,说:“我知道你们为啥而来,这家里的东西,是我的,也曾经是你们女儿的,你们看上啥,只管拿,能把这楼拆走,也拆吧。”说完,拐着一条腿进了卧室。
“真的?”苏万财和姚桂英齐齐问了一句,两人目光对在了一起。
“搬,能搬的都给我搬走!”苏万财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手一挥,指挥着同来的几个男人,往外搬东西了。他边搬边说:“这家,怎么着也有我女儿一半呢。不,一大半,还有我女儿的青春损失费,也得赔。”
刚刚整理干净的家,瞬间又乱得挪不过脚,招弟凄怨地看一眼墩子,没说啥,到卧室照顾陈天彪去了。墩子像尊门神,守在门口,但也阻拦不住苏万财他们往外抬东西。
折腾了将近三个小时,苏万财两口子才算满意。一个丰实的家被折腾空了,家里只要能搬的,苏万财一件没给陈天彪留下。电视、冰箱、沙发、桌椅、餐具,包括墙上一幅字画,也让手下拿了下来,还说是文老先生的画,好值钱呢。把家搬空还不算,临走,苏万财又狮子大开口,跟陈天彪要了五十万。说一个黄花大闺女让他糟蹋成这样,这点钱还不解恨。
等苏万财他们走后,三人谁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墩子点了烟,一根接一根抽。陈天彪也想抽,被招弟拿眼神止住了。闷坐了一个多小时,陈天彪说:“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坐坐。”
两人谁也没说不走,换平时,他们是走不开的,但这天,招弟和墩子竟乖乖走开了。两人刚出了门,陈天彪就爆出狼一般的吼。
苏小玉的出走给了陈天彪致命一击,他再也没心情去市政府了,更没心情为河化着想。仿佛曾经打拼的一切,都离他远去,整日浑浑噩噩,沉浸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困顿里。他像一棵老树,在秋风里枯萎、凋谢,更像一根朽木,在等待死亡。
墩子放心不下,天天来看他,以前两人有说有笑,啥都喧。可现在,陈天彪没了话,墩子也没了话,两人都变成了哑巴。这样持续一段日子,墩子怕了,这天他终于说:“要不给望成打个电话,让他妈回来吧。”
春节说到就到。
跟往年一样,每逢春节,下级单位都要给上级单位或主管部门送年货。这事丝毫马虎不得,更小气不得,谁要是把这事办砸,谁的日子就不好过。有人说,送年货是一场战争,更是一场大戏。谁都想在这场较量中脱颖而出。
河化是大企业,办年货自然就得大气派。年前一个月,李木楠便将此项工作布置下去。按常规,先由各部门将业务单位报到办公室,统一汇总后,报总经理办公会研究。今年正处在改革的关键时期,业务单位比往年猛增许多,除工商、税务、银行几个大口外,政府序列部门增了不少。如体改委、再就业办、招商局、信访局等,还有一大块就是新闻媒体。
总经理办公会研究时,领导们又提出一些不得不办的单位。全部汇总出来,李木楠吓了一跳。今年年货的负担真是不小,精打细算,还是比去年超支近五十万。
钱从哪来?往年这时候,河化的财务状况是一年中最好的,大批货款回笼,银行方面也支持得不错。可今年,财务出奇的吃紧。货款回收遭遇历年最差水平,银行这边又是只打雷不下雨。不当家不知油盐贵,李木楠算是体味到啥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迫不得已,李木楠又开始跑银行。可银行不是他想跑就能跑成的,人家话很好,态度也很热情,但就一点,别提贷款的事。不催要利息就已很给面子,银行也有银行的难处,那些难处说出来,比李木楠遭遇的还多。
接连碰了几鼻子灰,李木楠心灰意冷。这天他把财务部朱部长叫来,问:“离开银行,还能从哪儿弄来钱?”朱部长也让款逼急了,每天办公室都围满了人,都是催要货款的。李木楠连问几遍,朱部长不能不回答,牙一咬心一横,道:“办法也有,但不知行得通行不通。”
“啥办法,说。”
“借,跟销售商借。”
李木楠心头一悦。
河化老厂的产品市场销售还算不错,跟销售商借钱倒也不难,以前资金紧张时,也用过此法,这事李木楠是知道的。不过供货时价格必然有优惠,销售商图的也是这个。但这事弄不好,也会出问题,比如会不会寅吃卯粮,再者给生产这一块造成太大压力。如果危及到生产,责任可就大了。李木楠叫来分管生产的副总,反复斟酌半天,确信一季度生产没问题时,才让财务部长去借钱。
朱部长不负厚望,几天工夫,借来三百万。
资金解决了,礼品又成难题。一到节前,联系礼品业务的单位和个人络绎不绝,谁都抢先盯着河化这块肥肉,找上门的都有来头,哪个也不能得罪,市上几个领导的公子更是一天到晚缠住他不放。迫于无奈,李木楠关掉手机,又躲进二层小楼,将事儿推给了办公室张主任。
张主任这方面极有经验,替陈天彪管了这么多年家,管出不少道道来。他按领导职务高低将公子们排了个队,按次序谈。多的搞个四五十万,少的意思一下,竟把这个难题给解决了。
李木楠感触很深地跟张主任说:“看来管理企业是一门大学问啊,以前我把它想得太简单。”张主任谦虚地说:“这都是跟董事长学的。”一提陈天彪,李木楠的心情沉重起来。
他已经有些日子没去看望陈天彪了,每每要去时,心里又怕。不明白怕啥,但就是怕,最后,步子只好止住。
他知道,他是离陈天彪越来越远了。社会上已经有不少人骂他,忘恩负义,为了权力不择手段。面对非议,他很痛苦,想解释,但又不知从哪里解释。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企业正常运转。
礼必须要送,但范围不能太大,抓主抓重,该节省的,一定要节省。李木楠重新修订了范围,并果断将离退休老干部这一块砍掉,让他们委屈一下吧,等以后企业效益好转,再给他们补上。同时,他把自己的关系户也悉数砍掉了,这样做,是为了不让班子成员说出闲话。
范围确定后,就抓紧行动。送礼分了四个小组,由四位厂领导带队,兵分四路,昼伏夜行。李木楠带着出纳白琳,办公室两位秘书,跑的是市委几幢家属楼。跑楼是很能考验意志力的,感觉跟做贼没啥两样。你得先记熟要去的人家住几楼,左手还是右手。上楼怕碰上熟人,楼道里不能说话,脚步不能太紧。这些日子,领导大多不在家,在家不方便,谁会等在家里收礼?家里只有夫人或孩子,透过猫眼望半天,确信不是坏人,才将门打开个缝,问找谁?眼睛却盯着你怀里的东西。如果是目标大而又根本不值钱的东西,门“啪”地就锁了。李木楠就在门洞口碰到两位扛着大纸箱的送礼者,气喘吁吁扛上去,让人家给退了下来。那个辛苦劲,真感人。他们扛的一定是羊肉,老土了。看见李木楠他们抱着“波宝”,感慨地说:“瞧人家,箱子又小,东西又实惠,哪像我们,傻啊。”
谁也没想到,今年“波宝酒”大受欢迎,几乎每个家属见了都乐呵呵的。李木楠真是感激张主任,管家毕竟是管家。
送了一夜,李木楠发现有点不对头,大凡停在楼下的车,车牌都是蒙上的,唯有河化,这可是个大疏忽。第二天夜里,车牌便牢牢地遮盖起来,李木楠心里这才踏实。
整整一个礼拜,大口的年货才算送完,剩下个别,就由领导们单独送了。这天夜里,李木楠送完年货已近十二点,回到厂里,感觉浑身散了架。厂领导们通报完情况相继回了家,他躺在招待所,一点都不想动。累,真是累,索性在招待所凑合了一夜。
这晚,李木楠居然梦见了苏小玉。苏小玉自杀了!噩梦中惊醒,全身冒汗,赶紧着就给苏小玉拨电话。手机被告知是空号,连着拨几遍,都是同样的声音。不会的,她绝不会自杀!李木楠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又乱翻电话簿,遗憾的是,手机里没有苏小玉的新号。
她到底在哪里,现在还好吗?
小玉……他像是灵魂出了窍一样,木然地坐到了天亮。
年货即将送完的这天,张主任突然跑来说,丁万寿来了!
李木楠一惊,问:“在哪?”
“大门口。”张主任擦了把汗,为自己的疏忽而不安。
“他跑来做什么?”李木楠不解地问。
张主任哼哧半天,吞吞吐吐说:“怕是为年货的事。”
原来,河阳城的几个名人都有坐收年货的习惯,单位的头头们为图个平安,过年过节总要多少施舍一些。如果你不慎忘了,邸玉兰准给你来个堵车没商量,丁万寿则会不声不响坐你大门口,他坐不要紧,怕的是那些乞丐,他们也跟着坐。几十号乞丐东倒西歪躺你门口,想想那是啥场景?
此时,丁万寿和他的乞丐们就横七竖八躺在河化大门口,抓头挠耳的,龇牙咧嘴的,还有褪下裤子捉虱子的。工人们围在远处,弄不清这是咋了,心里却生出暗暗的兴奋。
企业效益不好,职工福利就少。眼看过年了,职工福利的事没人提起,工人们当然不高兴。眼见着每天都有礼物送出去,那可都是他们的血汗赚来的啊,理所当然,工人们将这笔账算到了李木楠头上。
李木楠责怪张主任:“为啥不早说,提早送他几份不就是了?”
张主任说:“现在几份怕是打发不过去。”
李木楠气恼地说:“得多少,总不能全给了他吧?”
气归气,人还得打发。他冲张主任摆摆手,没好气地说:“你看着办吧。”
乞丐们一人抱着一堆礼品走后,张主任又对李木楠说:“邸玉兰家里,怕是你得亲自去一趟。”
李木楠这下炸了:“让我给她送礼,你有完没完?!”张主任本想细细解释,一听李木楠拿他使气,当下情绪也上来了,心说,爱去不去,出了事你别怪我。
李木楠的车让邸玉兰堵了。
是在第二天正午,李木楠请体改委一领导吃饭,他跟白琳刚下车,就发现邸玉兰堵在酒店门口。
李木楠想上车溜走,已来不及了。几个乞丐围住他的车,嚷嚷说:“大家都是要饭的,凭啥别人有他们没有?”
白琳哪见过这阵势,吓得身子乱抖。两个乞丐恶作剧地围住她,目光直往她身上蹭。
李木楠来了气,掏出手机就打110。不一会,110的车是来了,但邸玉兰的小喇叭也响了起来。一听是邸玉兰堵车,110驶上另一条街,嚣叫着走了。
邸玉兰边跳边舞,走到李木楠面前:李木楠王八蛋敢把陈天彪来背叛
恩人老婆你敢偷
河化的家业你卖完
河化的大权你独揽
……
我说一句我留一句
今天给你留面子
回家反省你自己
下次可不便宜你
白琳急了,情急中冲邸玉兰嚷:“你胡说,不许诬蔑我们董事长!”
邸玉兰本来要走,忽听白琳嚷嚷,转身对住她,唱上了:这个女人叫白琳长得真像白骨精
工作上一点不用心
专给厂长卖风情
……
白琳羞臊极了,她哪让人这样羞辱过,还当这么多人的面。她捂上脸,从人堆里跑了。
这次教训算是让李木楠明白过来,有些东西不是他想改变就能改变的。邸玉兰、丁万寿等人,所以敢这么有恃无恐,也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思前想后,李木楠还是决计去一趟邸玉兰家。
邸玉兰躺沙发上看电视,神情跟正常人没啥两样。她的小女儿客气地给他们让座,敬烟。李木楠一看,那烟居然是中华。再看她家,不大的客厅里礼品码了一地,都是上好的烟酒,比他在领导家看到的还多。邸玉兰斜斜地瞅了一眼他们抱进来的礼品,一点不在乎地说:“你还真长记性。”
李木楠真是又气又恨,又怕她当着张主任面再说什么,忙微笑着点点头,没敢落座就反身出来。
出了门,张主任问:“神娃娃家呢?”李木楠恨恨丢下一句:“要去你自己去!”说完跳上车,连张主任也没拉,就愤怒地回到了厂里。
年关虽近,过年的气氛却迟迟显不出来。
走在大街上,满目尽是萧条。河阳城像个哀伤的老寡妇,满脸倦容,一身疲惫。
大大小小的批发店老板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愁容,眼瞅着年一天天逼近,积压如山的年货却销不出去。他们无不忧伤地怀恋着刚做生意的那些年,一进腊月门,满城的疯抢疯购便开始了。那时的人们像是有花不完的钱,大把大把的票子流水一样哗啦啦从门前淌过,一弯腰就能捡个百儿八十。可如今,站在门口像自由市场一样吆喝一整天,也吆喝不进来几两银子。
因为大旱,庄稼几乎绝收,进城购物的农民寥寥无几,偶尔遇上一两个,也是母鸡屁股里抠蛋,眼珠子绷得贼紧,给你往死里压价,气得老板们个个要吐血。
城里人就更抠门了,仿佛他装的那几个钱是金子,是银子,东挑西拣半天,说上一大堆嫌弃话,末了给你个空喜欢。
生意清淡得几乎叫人绝望。城西的批发市场,前几年一进腊月便围得水泄不通,可今年过了二十三小年,还看不见热闹影子。农民一年盼个麦儿黄,生意人一年熬个腊月忙,腊月都这副惨相,生意还咋做?
做不做生意是你的事,查不查是公家的事。工商、税务、防疫,各路神仙这阵子全下了凡,戴着大盖帽,穿着制服,一手拿着文件,一手拿着罚款单,开始挨家挨户查。大小挑出毛病,眼一闭就给你开单子。
老板们心里清楚,检查是幌子,办年货才是目的。往年这些人只需等在家里,或坐在办公室,年货一一就去了。今年太清淡,他们等不住了,自己找上门来,生怕不敲个警钟,那年货便认不得自己的门。老板们心里窝着火,脸上还得赔笑,嘴上不停地说:“一定,一定,忘不了。”
老天也跟人作对。过了二十三,天气往暖转,这是天爷的规矩。今年天爷也不守规矩,一过二十三,猛乍乍往死里冻人。太阳倒是照出不误,可那是太阳吗?白惨惨的一个瓶底子,苍白无力挂半天里,不发热倒也罢了,可你也不能往下泼寒气呀。虽不下雪,地上却冻着冰溜子,街上的人都让天气给冻跑了。这样的天,能叫人过个好年?
包工头子车光辉最近格外的忙。一进腊月,“波宝酒”的市场猛一下开了,不但河阳城,就连省城的客商也一窝蜂跑来抢货。河酒两个包装车间四条生产线开足马力生产,仍是供不应求。车光辉害怕酒厂犯老毛病,萝卜快了不洗泥,砸了这酒的牌子,便亲自督阵。后来发现一批酒果然口感不对头,苦中带酸。车间主任说没事,反正销路好,略微的口感变化,没人能尝出来,劝他尽快拉走。车光辉坚持不拉,非要他们重新灌装,并再三强调,不许在质量上玩花样。这事惊动了胡万坤,将酒库主任叫来,一顿恶骂,连夜将那批酒全部倒进酒库,重新勾调。
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眼看年关近了,他的年货还一家都没送,车光辉恨不得自己有分身术。
酒厂这边搞顺头,车光辉便紧着置办方方面面的年货。
酒是断然不能送的。市场一开,它就成了宝贝。自己再往外送,就等于抢自己的市场。他不但不送,酒厂这边也不让送,气得胡万坤直骂他不够义气,整天有人跟着他屁股要酒,再怎么着也得送一点呀。车光辉呵呵一笑说:“你把整个酒厂送了我都没意见,波宝酒,没门。”
胡万坤没法子,只好从他手里买了一批。
一不送酒,年货办起来就费事多了。轻了拿不出手,重了,人多面广,又招架不住。正犯着难,浙江女人陈珮玲找上门来,说手头有一批新到的茶饮料,浙江大厦独家代理的,问他要不要?车光辉心想,陈珮玲定是借他的关系网,想打开市场。本想拒绝,转念一想陈珮玲还欠他的工程款,便以抵账的方式进了一批。
跟着市上一位主要领导的公子找到他,说手头有一批“软中华”,帮着给弄一下。车光辉一听便知是假货,但他故意不揭穿,问:“啥价?”公子犹豫片刻,说:“五百一条,咋样?”车光辉笑笑,不做回答。公子红脸道:“蒙你也蒙不过去,一百,最低价。”车光辉说:“行。”公子很高兴,说:“晚上一块坐坐,有个工程的事,跟你谈谈。”
车光辉想,公子的老子刚从外地招商引资回来,手头一定又有新项目,便爽快地应了。
到了晚上,他跟公子一块去了徐虹那里。徐虹打扮得妖冶十足,一手抓着公子,一手抓着车光辉,风骚至极地说:“这么长时间不来,都想死我了。”车光辉受不住她的肉麻话,挣开手说:“想来,可老婆管得紧呀。”徐虹还口道:“是哪个老婆管得紧,车老板也学会金屋藏娇了?”
进了包房,徐虹张罗着安排小姐去了,公子开门见山地说:“老爷子引来个大项目,是跟南方人合着搞药的,投资在八千万左右,基建有四千万,有没有兴趣?”
车光辉给公子点上烟,试探地问:“插手的人多不?”
公子说:“省上有家建筑公司,已托人给老爷子打招呼了,不过老爷子心里还是惦着你哪。”
车光辉想起老爷子给自己办的许多事,忽一下就跟公子感情近了,发自内心说:“老爷子是好人哪,你先替我谢谢他,改天我专程去拜访。”
公子忽然叹气道:“老爷子怕是在河阳待不久了。”
“怎么,要变动?”这消息倒令车光辉吃惊,到现在他还没听到这方面的风声。
“省人大,差不多定了。”
“噢——”
小姐派进来一批,让公子打发走了。徐虹急急地追进来,神色不安地问:“嫌年龄还是嫌长相,这几个可是我这儿最好的。”
公子不耐烦地说:“装什么装,打发些二档货应付我们,闪一边去。”
徐虹哑巴了,不好意思地走出去。公子破口大骂:“这年月,鸡婆也学会狗眼看人低了。”
原来,河阳城几大公子老在徐虹这里找小姐。以前,公子来了客人,徐虹总是把最好的小姐派给他。最近徐虹不知听见了啥风声,反倒将好小姐留给了另一位暂时还屈居老爷子之下但下一步很有可能掌管河阳的领导的儿子。公子气不过,这才发刚才的火。
车光辉知道,河阳城的领导,台上是老子跟老子争,台下是儿子跟儿子斗。只有他,跟哪个领导也是朋友,跟所有的公子都能坐一起喝酒。见公子生气,他说:“算了,不就小姐嘛,逢场作戏,又不讨她做老婆。”
公子恨恨道:“狗娘养的烂婊子,也不想想她咋发的家!”
这话骂的车光辉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好像公子在指桑骂槐。但他自问自己不是过河拆桥那种人。后来细一琢磨,猛想起徐虹曾经跟老爷子的关系,心里便一片惊。
小姐最终没能要成。无论徐虹怎么热心,公子就是不满意,成心找碴,反倒弄得车光辉尴尬。后来公子扬言要砸了这歌厅,徐虹翻了脸,叉着腰说:“你砸给我看,老娘河阳城啥没经见过,还怕你个下三烂。”
眼看两人要动手,车光辉又气又急,真惹出事来,自己的名声全就毁了。最后硬是把公子拦腰抱下楼,气呼呼道:“跑这儿撒野逞什么英雄,你不丢人老爷子还丢人呢,跟我回去!”
最后他拉公子去了那家桑拿屋,一生气给公子派了两个小姐,坐在外面,无端地伤感起来。觉得人生总有一些活不明白的地方,不同的人为不同事烦恼着,很多看似轰轰烈烈,风光无限的人,骨子里竟是那样脆弱。他搞不清自己这样活着究竟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没完没了地赚钱,无休无止地赔着笑脸?活到现在,他尚且不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权力,金钱,女人?似乎是,似乎又不全是。他说不清,总觉人生有一种缺憾,一种无法弥补无法填充的缺憾。
他忽然想起林山。每当郁闷困惑,无法排解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这个活宝贝。他穷,但他快乐,不管何时,都有一份超然于物外的洒脱。
拨通电话,车光辉听到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半天林山才说:“我快喝死了,你咋才给我打电话。”
车光辉心想,记者真是个不错的职业,白吃,白喝,白拿,遂挖苦道:“又在哪里腐败?”
林山说跟一帮校长喝酒,没劲,酸死了,问车光辉有没有安排。
车光辉想了想,问:“你要啥安排?”
林山说:“打麻将太累,泡小姐没味,唱歌不会,还是聊天最带劲。”
二人遂说好地方,聊天去了。
聊完天已近午夜,林山醉得一塌糊涂,把车光辉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大骂他不上档次,充其量包工头一个,这世界上最没意思的就是你们这些有钱人。先富起来咋样?世界是穷人的,快乐是穷人的,痛苦也是穷人的,富人有啥?
车光辉想半天,觉得这话太精辟,说到了要命处。
回到家,这感受便越发真实的让他绝望了。
老婆刘素珍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双眼尽是仇恨。见他进来,劈头问:“又跟哪个婊子鬼混去了?”
车光辉被她噎得半天答不上话。刘素珍的猜疑已到了空前的地步,只要他不回家,就是跟婊子鬼混。这女人,走火入魔了。
他往楼上走,心说我懒得跟你解释。
“你给我站住!”刘素珍断然喝道。
车光辉止住步,心里连连叫苦,今晚又不得安宁了。
“车光辉,你眼里有没有人?我等你等了半夜,你一声不吭就想溜?你好歹毒呀……”
“我累了,要睡觉。”车光辉压住心头的火,他不能先发火,他一发火,就中刘素珍计了。她这么等着,不就是为了吵架吗?
吵架,已成为某些女人的职业。越是生活无忧的女人,越是喜欢吵架,这是车光辉在吵架过程中总结出的。
“你能不累,这个刚抱完,那个又来了,你到底想要多少个?”刘素珍怕的是打不开话头,一打开,她就不是她了。拉出的架势,骂出的话,就好像她是车光辉前世的仇人。
黄丫儿听见吼,从门里探出头,远远冲车光辉扮个鬼脸。自从知道他和姐姐大丫幽会,黄丫儿便没了保姆的拘谨,常常做一些他意想不到的动作,仿佛他们之间已达成某种默契。
“你想找碴是不,有话楼上说!”车光辉扔下话,果断地上了楼。随后便听到一连串摔砸东西的声音。他坚持着不让自己回头,说啥也不能让丫儿看他笑话。
楼下的声响一阵接一阵,他不下楼,刘素珍就不会停止。
这夜,车光辉家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刘素珍就差点一把火,把这个家全烧了。
家里的事再乱,工作不能耽误,这是车光辉多年坚持的原则,就是不让家庭矛盾影响到工作。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送礼这档事。除过银行、税务等几个部门,车光辉把年货重点集中到政协委员上。这跟往年很不一样,往年他心里是没有委员们的,今年不,今年必须把委员们放在前面,而且送礼要大方、实惠。低价弄来的软中华正好派上用场,反正这烟也不是谁都能抽得起的,多数人并不知真假。就算知道,心里也是快活的。这就叫送礼的学问。果然,年货送到一半,河阳城就开始传他的好话了。
车光辉有点得意,看来,谋划已久的事,应该能成真。为那个政协副主席,他可是付出了很多啊。
年终于到了。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老城里人黄风全然没了往日的精神,他浑浊着双眼,除了文老先生眼里那两个巨大的问号,终日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成日里忧心忡忡,神色黯然,对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趣。
先是叶开死了。
尽管谁都在心底里早就为叶开的死做足了准备,但当死亡真正降临时,还是感到莫大的震惊。
叶开是死在烂鸟二丫怀里的,这种死法让叶黄两家相当尴尬,甚至有种愤怒。
二丫自从那个早晨将气球放到通天柱顶上后,很快成为河阳城的新闻人物。新闻的最初制造者当然是蓝鸟广告公司的田二小姐。据说田二小姐眼睁睁看着气球飞走后,第一反应便是跟雷啸告状。她历数了黄二丫对她的种种不恭,还将气球放跑一事极力作了一番夸大,说河化老总李木楠已扬言拒绝支付广告费,最后的落脚点自然而然归结到开除黄二丫,而且是立即开除,否则她田二小姐立马走人。当时雷啸偏巧不在河阳,他在省城谈一项非常重要的合同,头一个反应便是黄二丫这事做得委实过分,她在毁蓝鸟广告公司的声誉,便毫不犹豫地答应田二小姐。当天中午,田二小姐便将白纸黑字的开除决定贴公司门口,她用的是“开除”,而不是惯常用的辞退。雷啸回到河阳,气球早已找不到,唯有条幅高高飘扬在河阳城的上空,把天空染成了一片红色。雷啸突发奇想,这是广告中的神来之笔啊。
第二天他去谈广告业务,一进门人家便问,你就是把气球升上天的那位?雷啸冷眉,不知作何回答。岂料对方爽快地掏出合同,签!就冲你这惊人之笔,签!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甚至几家从没打过交道的公司也主动打来电话,要把开张店庆的宣传交给他做。雷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田二的当,不该开除黄二丫。后悔已晚,田二小姐已将风声放遍河阳城,黄二丫的名字如同高高飘扬在通天柱顶上的红色条幅,令河阳城仰慕。
“太神了,这女人太神了,能把气球放到通天柱上,了得!”
广场里那些摆卦摊的,卖老鼠药的,拉板胡唱贤孝的,甚至丁万寿、邸玉兰这些名人全都发出类似的感叹。黄二丫一下成了人物,令人浮想联翩,激动不已……
雷啸负荆请罪,来到贫民窟,叩响黄风老人的家门。二丫正在看书,雷啸奇怪二丫居然在看书,要在以前,这是打死也不敢相信的事。
“你来做甚?”二丫微微扬起头,面带粉色,样子楚楚动人。
“我……我来请你上班。”雷啸鼓起劲儿说。
二丫眉毛一抖:“上班?”
雷啸马上认出一堆错,把自己检讨了一番,而后,眼巴巴瞅二丫。二丫听过瘾了,这才放下书,缓缓将跷起的腿放下。她放得很慢,两条修长的腿在阳光里划出一道波浪,雷啸的目光在那波浪上一起一伏,心也跟着跳动。他一定记起了什么,一定是过去的某个日子或日子里的片段。记忆就这样被打开,瞬间,淌出许多的温馨来。
二丫笑笑,她料定有这一幕,说话间又把腿抬起来,更慢,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将院子划得哗哗响。雷啸的目光不只是跳动了,简直就像麦田里的鸟儿,扑扑腾腾,目光落稳时,心已让二丫搅成一片。
二丫居然没答应雷啸,说好几家公司请她,她想找家没女人骚扰的公司。
雷啸完全听懂了二丫的意思,回到公司,果断地开除了田二小姐。惊得田二小姐连眼泪都流不出,横着眼睛倒着眉,干着嗓子吼:“你……你想赶尽杀绝呀!”这一刻田二小姐一定想起了同胞姐姐,也终于意识到替姐姐夺回公司的梦想彻底破灭。
两天后,雷啸再次走进贫民窟,二丫正在梳妆,饶有兴致地摆弄着头发,看到二丫的发型,雷啸哦了一声,那是多么熟悉多么让他迷恋的发型呀。曾几何时,他就被这发型所迷,进而爱上了这个谜一般的女人。他轻轻走过去,拿起桌上的发卡,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别在她的脑后。
这一幕以一种蒙太奇的手法,刻骨铭心地印在了老城里人黄风脑子里。黄风的印象里,这一天的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有一种春天的味道,令他开心,令他落泪。他非常幸福地闭上眼睛,回味着跟妻子恩爱时的情景。
将雷啸折腾得差不多,二丫见好就收,装作勉强地应了他。坐上田二小姐位子的一瞬,二丫心头所有的愁容都化开了,她冲正往里走的雷啸说:“干吗打深蓝色领带,不好看,来,换上这条。”然后在众目睽睽下给雷啸换上一条真丝绣花领带,雷啸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如果不是大丫再次找上门来,她是不会去医院看叶开的,或许叶开还能侥幸活过大年三十。可偏巧大丫这天发烧,烧得一塌糊涂,进门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冲二丫说:“你去一趟医院吧,就算我求你。”二丫盯着大丫看了半天,终于明白求她的是自己姐姐。她冲大丫微笑着点点头,便对着镜子细心打扮起来。如今打扮已是二丫出门前必做的功课,连一向对出门打扮深恶痛绝的老城里人黄风也宽恕了二丫这个坏毛病。他躺在门外,对二丫说:“去了嘴乖点,该叫姐夫叫姐夫,他可是只剩一口气的人了,经不住你气。”
事情或许就坏在黄风这句话上,只剩一口气是个啥概念?大年三十如此咒人,能不出事?
二丫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大丫心里惦着黄风刚才说的话,忍不住挣起身子问:“爸,你说他……能活过这个年吗?”
黄风两眼浑浊地瞅瞅天,半晌自言自语道:“他是属羊的,过了今儿就是他的本年,本年呀……”
大丫并没完全听懂父亲的话,懵懵怔怔中预感到自己害怕的一天就要到了,她流出两行冰凉的泪,迷迷糊糊进了梦乡。
二丫走进医院,许是大年三十的缘故,医院格外冷清,两个护士在楼道里迎住她问:“你是哪床的?”二丫非常霉气地啐了一口,说:“我是来看14床的。”两个护士叽叽喳喳走了过去。二丫从后面发现左边一个腿有点罗圈,右边一个屁股太瘦,再怎么发育也不会长成美人坯子。遂自信地昂首挺胸,在楼道里踩出一串清脆的脚步声。
叶开大睁着双眼,他的耳朵分明听到一种呼唤,一种来自遥远世界热切的呼唤。门一开他就认出是二丫,只有二丫才能敲打出那样动听的脚步。他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想让二丫看到一个健康的自己,但他的努力被虚弱的身子抵挡住了,只好强撑出一个惊喜而热烈的表情。他认为撑得不错,谁知这表情一下粉碎了他在二丫心中的形象。二丫直觉看到了一个鬼,一个奇丑无比狰狞可怕的厉鬼。她几乎要倒退出去,又见叶开软软地招手,示意她坐到床边来。二丫怯怯地挪着步子,她需要给自己不停地打气,不停地镇静,还好,她挺住了。
坐到床边,二丫调动所有想象,居然无法将这个皮包骨头眼若枯井的男人跟当年那个拿走她贞操的叶开联系起来,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了病房,等看清床头上醒目的“14”时,明白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这个男人或许原本就这样狰狞。她一下感谢起姐姐黄大丫来,是她用一生为自己挡住了一场灾难。她甚至感谢父亲在那个下午能及时赶到,把一场即将蔓延的灾难扼死了。她同情而又充满悲悯地望他一眼,发现他两口枯井似的眼眶在动。那里面还会有温情吗?她惊吓地在心里问。
叶开颤颤地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如同老公鸡干裂的爪子,她的手背立刻发出尖利的痛。她想躲开,却被这个可怜的人软了心。她任他握着,任他干柴棍一样划着自己细嫩温软的玉手。他分明是想说什么,但被她的无动于衷止住了。
她就这样干坐着,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表达此时的心情,后来她想起父亲的话,心里试探了几次,都没法叫出口。她想算了,何苦要在一个死人面前装斯文呢?叫不叫都一样,反正他是黄大丫的男人,很多年前的那档子事权当一场噩梦,今儿起彻底忘掉便是。
他像是不甘心。大约医院死一般的寂静让他怕了,非要弄出一点声音,嘴唇再次动了动,使着全身的劲终于说出一句话来。说得很轻,梦呓般,二丫听清了,真的听清了。
她的心猛就抖起来。
他说:“丫,你还……恨我吗?”
就这句话,一下打翻了二丫的心,把她猛地拽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拽回到花一般的少女时光。瞬间,房间的空气发生了变化,充满了花的味道。透过这张脸,恍恍惚惚中二丫又看见那个才气横溢、自负狂妄的叶开。
那是一个多么生动多么能迷惑人的男人呀。
她怎能轻而易举忘掉!
病房里顿时迷离,来苏水的味道都变得亲切可人。到最后,二丫竟辨不清是病房还是自己那间卧房了,反正味儿像,气氛也像。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刚才还干枯如柴的鸡爪忽然就丰实起来,富有肉感,涌动着热量。很多年前的那股热猛地回到了身上,想象中她踮起脚,环着胳膊,将嘴唇连同身子一道递过去。
二丫俯下身子,她奇怪自己怎么就俯下了身子。她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害了我一生哪。天!你知道吗?”
叶开黑枯枯的眼里立刻涌出两汪清澈透明的湖水,黑眼珠在湖水里不停地打转,慢慢,便淹没到一片汪洋里了。他挣扎着,艰难地抽动喉头,说:“……丫,原谅我吧,我就要死了,没法赎罪了,只求……只求我死后,你不再恨我……”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疯泄下来。她俯向他,整个俯向他,扯心撕肺地说:“原谅我,开……我来迟了……我不让你死,不让……”
叶开细若麻秆的胳膊伸过来,轻轻揽住她:“丫,好好活着,活着是多么好啊……”
二丫猛地抱住他,声音嘶哑地喊:“开……你不能走,不能走呀!”
叶开望着她,微笑道:“……丫,谢谢了……我……知足了。”
“不——不!”二丫仿佛仿佛已经触摸到死亡,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想把他从死神怀中抢夺回来。见叶开微笑着闭上了眼,二丫疯了般地摇晃着他:“你这个欠债鬼,你得还完了再走啊!”
叶开奇迹般地睁开眼,面色如春。二丫忙忙抹把泪,转悲为喜道:“你没死呀,你可是吓死我了。”
叶开孩子般笑了笑,安详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半天,像是很为难地道:“丫,我能唤你一声妈吗?”
二丫猛地将他拥进怀,将他的头牢牢搂在自己的乳房上,摩挲着他的脸说:“傻孩子,只要你答应不死,唤啥都行……你唤,唤……”
“妈哎——”
仿佛从地层深处发出一声唤,牢牢地攫住了二丫的心。她泪如泉涌,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悲恸。她早已忘了羞怯,忘了恨怨,柔柔地应:“开哎,我的娃,我的小亲亲,我一辈子的冤家……”
这一刻,他是多么的不想死呀,真想永远躺她怀里,但是他分明听到死神的脚步,由远而近,由弱渐强,他害怕,他哆嗦,他无力地呻吟道:“我不行了,抱紧我……”
“开,你行,你行呀——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我都给你——开,你挺住啊——”
二丫疯了,从没见过死亡的二丫一定是疯了!她不知道拿啥才能挽留住他,二丫忍不住再次哭出声来,哭的凄切,哭的伤情,哭的无奈,哭的悲绝!
悲恸至极的哭声中,叶开沉沉地合上眼,软软地倒在二丫怀里。
叶开死了!
而此时,黄大丫正幸福地闭着眼睛,沉浸在美梦带来的巨大快慰中。她梦见包工头子车光辉将她带到一片开满油菜花的草原上,满世界金黄的油菜花簇拥着她,她像一只蝴蝶,飞啊飞啊,总也飞不出这一片金黄。后来她累倒在一个男人怀里,那男人时而温柔如水,时而热情似火,撩拨得她通体难受,美妙无比。后来她同男人一块倒下去,倒在一大片金黄里,油菜花碎裂的声音中,男人给了她无比舒畅无比雄猛的一次。金黄色的光芒中,她看不清男人到底是谁,像叶开又像车光辉,她多么想两个同时拥有呀。
醒来后她便听到二丫的哭声。
三儿被抓了。
黄二丫还没从叶开死亡的阴影中挣扎出来,又听到三儿被抓的消息。
红红进来时,她还没起床,这些日子赖床成了她抵挡痛苦的唯一方法。红红见她面色苍白,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忙问怎么了?她披头散发,揉着红肿的眼睛说:“大丫那破鸟男人死了。”红红显然没听到这消息,惊了一声,恨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偏偏又死。”遂陪着二丫叹息。二丫见红红比金昌时瘦了一圈,眼圈青肿,脸更是憔悴,问她怎么成了这样?红红本已打消告诉二丫的念头,二丫一问,她又忍不住说:“我家三儿被抓了。”
“抓了?”二丫一骨碌翻起身,“他做了啥事?”
红红极难为情地望住二丫,咬着嘴唇说:“他造假。”
“造假?”三儿居然能造假?二丫一脸的不相信,重复说:“就三儿,也能造假?”
红红这才把实情告诉二丫。
三儿真的造了假,而且造的是“波宝酒”。
三儿是腊月初跟两个外乡人扯上瓜葛的。当时三儿做生意赔了一大笔,赔得这辈子也翻不起身来了。他心灰意冷,绝望得活不下去,路过农贸市场时买了几包老鼠药,又买了一瓶烈性农药,打算美美吃一顿腊肉后就着茯茶喝下去,从此离开这个烦人的世界。后来发现身上还装着八十块钱,就想最后潇洒一次,花完钱再走。他进不起歌厅,便去了“追忆似水年华”舞厅,一进门便被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缠住。跳舞时三儿脑子里闪出二丫,想起二丫第一次引领他做男人的情景,忍不住伏在那女人身上痛哭起来。他想他再也见不到好女人二丫了,往事便哗啦啦从脑子里倒出来。他记不清跟几个女人跳了舞,每次手放到陌生的乳房上,脑子里闪出的都是二丫那一对精美绝伦、柔嫩无比的奶子。有个女人甚至厚颜无耻地缠向他示好,三儿恶心地推开她。心说,你要是能跟上二丫一个脚指头,老子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都成!遂气恨恨离开舞厅。
三儿不想死在家里,怕这样会吓着母亲。活着没能孝顺上,死了也别再麻缠老人。更不想死在河阳城,这破城活着让他伤心,死了更会让他难受。他想找个空气新鲜,人烟稀少,清静僻背的地方死。这一走就走到离河阳城六公里外的双河乡二道村。村外河滩上有幢破房子,周围一片干枯的杂草,这地方不错,面朝河滩背靠田野,死后定能顺顺当当上天堂享福。他躺在背风处抽了一锅子烟,心里再次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二丫,一辈子遇上这么一个好女人,也该知足了。于是他微笑着打开农药瓶,撕开老鼠药,吞咽幸福一样吞咽下去,然后舒舒服服躺开,无怨无憾地闭上眼睛,等着农药发作,等着上天堂。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屁股上挨了一脚,以为是判官要带他去见阎王,一骨碌翻起身,见面前立着的不是判官,不是小鬼,而是两个贼头鼠脑的外乡人。三儿揉揉眼,心说我不是死了,咋还能看见太阳,看见河滩,看见人?正纳闷着外乡人开口了,“死也不找个好地方,跑到这烂河滩找死,想当孤魂野鬼呀?”另一个跟着说:“小子,知道不,是我们救了你。”
三儿还在纳闷,后面说话的矮个男人笑着指指农药瓶,捂住肚子说:“这玩意能毒死你?靠!连个蚂蚁都毒不死,你真傻逼呀。”
三儿不服气地问:“你咋知道?”
矮个男人眼里都笑出了泪,见三儿犟嘴,极其得意地说:“俺们造的俺们咋不知道?!”
三儿就这样奇迹般活了下来,还跟两个外乡人成了莫逆。整日跟在外乡人屁股后头,干起了造假的营生。这是多么好的一桩营生啊,一造一个准,啥好卖造啥。
两个外乡人发现,河阳市场上“波宝酒”销得奇猛,便跟三儿说,造一批吧,多好的机会呀,造了准发大财。三儿不敢,矮个男人骂:“靠,鸡儿大点胆,还想发鹰的财,不干走人,还愁找不到合伙的?”三儿一听又有点舍不得,商量着只造一批,脱手后再也不干。矮个男人阴笑着点点头,心里却骂,有钱不挣,不穷才怪,孬种呀。
红红说,如果听了三儿的话,第一批脱手后洗手不干,三儿就不会出事。可外乡人太贪,一连造了三批,这下惹出祸来了。造那么多,酒厂能不知道吗?红红口气里充满对外乡人的怨恨,末了竟学外乡人“靠”了一声,“那两个挨千刀的,听到风声连夜跑了,我们家三儿还傻呵呵给他们装酒哩,你说冤不冤?”
二丫也觉三儿有些冤,外乡人跑了让三儿当冤大头,背黑锅,这世道,越来越不讲理了。怨归怨,三儿还在号子里,年也过不成,二丫就替三儿伤心起来。
一连几天,二丫跟着红红为三儿四处奔波。红红不愧是三儿的好姐姐,把自个在金昌挣的钱全拿出来,见人就打点。可现在的人心真黑,拿了钱不办事,只说让等。等什么呀,再等黄花菜都凉了。二丫说:“这不是办法,我听说‘波宝酒’是让包工头子车光辉买断的,要想救人,必须找车光辉。”红红愁眉道:“他那么大个老板,拿啥找?”
二丫说:“丫儿在他家做保姆,让丫儿先打听打听。”
红红像是逮着了救命稻草,忙拉二丫去找丫儿。
这个年,黄丫儿简直忙死了。从大年初一早起,黄丫儿就没闲过。一拨接一拨的人呼啦啦来,呼啦啦走,沏茶,开饮料,端冷盘,斟酒,黄丫儿简直成了酒店的服务员。她从没见过,过年会有这么多客人拜年,更没想到,年还有这种过法。有钱人真是了不得呀,这些日子单从她手里拿出去的饮料,足足能拉一卡车。来的人更是了不得,上至书记市长,下至建筑队干活的,脸上清一色堆着笑。黄丫儿发现,再大的官到了车光辉家,都没了架子,仿佛车光辉是个比官高一级的人物,尤其那些中不溜的官,脸上的笑几乎比肉厚,可怜巴巴讨好的样子,丫儿都受不了。一个春节,唯一敢在车光辉.99lib.家撒野的,是个叫林山的人。他穿得皱皱巴巴,皮鞋上落一层灰,头像是一月没洗,刚进门,丫儿还以为他是跑来跟车光辉找活干的民工,没理他。哪知这人一坐下,骂就出来了。“腐败呀,腐败,这哪是拜年,简直是上海滩拜龙头大哥。”此语一出,举座皆惊。当时在座的是政协的人,闻声全都停下吃喝,齐齐地拿眼望他,眼神就像看邸玉兰一样。他却毫不在乎,拉过一把椅子,往众人面前一坐,口出狂言道:“老车,你先歇着,让我杀他一关。”便展开鸡似的手指,“六呀”“八呀”过起关来。黄丫儿这才发现,别看这人穷馊馊的,杀起关来却一往无前,政协那些头头,全让他给唬住了,两个秘书竟然吃了六个干零,想赖一拳,林山耻笑道:“输了就喝,和我林某人划拳,岂容一个赖字。”
政协老少八人,居然无一人能赢他,让他杀了个“红”关。“头”们面子上过不去,缠着要他再过一关,想复仇。他点了烟,狂妄至极地说:“再过也是白搭,这河阳城,赢我林某的,还没见过呢,你等乖乖认输吧。”把人家气的,个个摩拳擦掌,打架似的不放过他。
丫儿看的直乐,她心里是气这些人的,说不清为啥,但就是气。一看有人替她出了恶气,一下跑到林山前,又是敬烟又是递饮料。林山看她一眼,道:“这娃,这娃是个好娃。给车某人扛长工,可惜了。”
一句话把她羞的。
人去楼空,丫儿便想起前子。原想过年他一定会来的,哪想……
他一定是把我忘了,车家的少爷,啥事做不出来。
丫儿忽然伤心起来,心里咸咸的,老有泪水要涌出来。她忍着,自己劝自己,不就一个破前子嘛,有啥了不起。可不顶用,越劝心里越想,越想心里越乱,那个乱哟,能把人乱死。
丫儿决定不干了,过完年就走。促使她做出这个决定的不只是前子,还有刘素珍。一提刘素珍,丫儿心里的气就来了。
大年初一起,车家来的客人阴差阳错给丫儿发起了压岁钱,一发就是好几张,错把她当成车家人了。丫儿不敢拿,双手躲背后,想说我是保姆,又噎着说不出。客人趁机把钱塞她兜里。客人一走,刘素珍审贼似的盯住她,鼻子里冷冷哼一声。丫儿明白是为压岁钱的事,掏出钱,一股脑儿塞给刘素珍。车光辉在边上不满了:“干啥,这是干啥?那是给丫儿的压岁钱,你要什么要?”
刘素珍恨恨剜一眼车光辉,拿上钱上楼了,边走边故意把屁股扭得吱吱响。丫儿心里骂:“小心扭烂!你个守财奴,黄脸婆!”
车光辉从皮夹里掏出一沓子钱,要给丫儿。丫儿偏不拿,顶嘴道:“我穷,我没见过钱,以后你在门口贴张告示,告诉人家我是保姆,要发就直接发她手里,甭拿我当猴耍,当贼防。”
丫儿一气说了许多,车光辉不知该咋哄她,怕她一耍性子不做了。以前用了五个保姆,都没超过三个月,一甩袖头走了。车光辉舍不得丫儿,硬是把钱塞给了她。
丫儿不是心疼钱,她是气不过刘素珍那眼神。她甚至想,让前子去新疆,定是守财奴的主意,她是怕我跟前子好呢。哼,你个药婆娘,白伺候你了。丫儿想起大丫,忽然恶作剧地笑笑,让你人财两空,看你还妖魔不妖魔!
夜里丫儿听见两口子吵架的声音,吵得好凶,好像又提到压岁钱的事。丫儿心里叹道:“迟早让钱害死呢,没见过这种人,钱比命还重要。”
第二天起,只要客人给,丫儿一律大大方方收下,还甜甜地说声谢。客人走后,丫儿故意把钱掏出来,当着刘素珍的面点一遍,复又装进兜里,看都不看刘素珍一眼。
这是丫儿到车家做保姆唯一冲撞刘素珍的一件事。后来丫儿觉得过分,想找个机会把钱给她。没想刘素珍突然病倒了,又是烧又是吐,一合上眼就说梦话,吓得车光辉连夜把她送进医院。
二丫和红红进门的时候,丫儿刚送走几位客人。客人是乡下来的几个小包工头,一听刘素珍住院,茶也没喝就赶着去医院。
看见二丫,丫儿喜上眉梢,一气拿出很多好吃的,让二丫和红红吃。二丫看她俨然像个小主人,担心道:“在人家做事,得懂点规矩,不能人家给个拐棍,就往上爬。”丫儿不屑道:“没事,这点主我还是做得的。”二丫道:“这家可不比文爷爷家,你还是规矩点。”丫儿笑道:“知道,看你,婆婆妈妈的,一来就训人。哎,大姐那边咋样了?”
丫儿太忙,叶开的葬礼都没参加,心里惦着大丫。二丫叹气道:“人都没了,还能咋?她公公还没来,婆婆又不跟她说话,好像是我们家害死她儿子的。”
“她咋这样?守寡的是我姐,又不是她。她连医院都不去,还有脸说我们。”
姐妹俩喧了一阵,才发现把红红晾到了一边。
红红心里急三儿,嘴唇干巴巴望二丫,意思是让二丫抓紧说事。
二丫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问丫儿有没有办法。
丫儿阴下脸说:“这事我听过,前天工商局来了几个人,专为这事来的。车叔看上去很生气,说不光要罚款,还要重重地判。三儿胆也太大,造假造到车叔头上来了。”
红红头垂得更低了,眼眶里泪珠子直打转。
二丫说:“你别吓唬我们,看把人家红红急的,你倒是给想个办法呀。”
丫儿说:“我能想啥办法,我一个小保姆,又不是他啥人。”说到这忽然想起大丫,嗫嚅半天说:“法子,倒是有一个,不知行通行不通?”
红红眼里蓦地闪出希望,抓住丫儿说:“啥法子,你快说。”
丫儿顿了顿,说:“你们去求大姐吧,大姐要是肯帮忙,说不定有救。”
红红眼里的希望复又灭了,重重叹口气,“算了,二丫,我也尽力了,听天由命吧。”
二丫很是不解,大丫怎么就能帮上忙?
农历正月初八,河阳城又出了件大事。
这事出得没有一点先兆,就连一向料事如神的河阳四大名人之一“神娃娃”,也绝没想到。大约是深夜两点,河阳城早已死寂一片,唯有城北几家歌厅的霓虹灯还在不安地闪烁。初八是上班的日子,家里憋急了的男人们借着上班的名义,溜进歌厅,但毕竟是过年,玩得不敢太迟。到出事这阵,河阳城最大的这家歌厅早已人去楼空,老板娘徐虹跟值班的服务生叮嘱几句,自个便叮叮咚咚下了楼。徐虹不住在歌厅,尽管到现在她还没个男人,但家还是有的。一人住一大套楼房,里面装修的跟歌厅差不多。她走下楼,朝大街上巴望了一眼,一辆“摩的”看见她,飞驰过来,骑车的以为她是小姐,想钓鱼,至近处一瞅,才见是她,悻悻地问:“坐不坐?”徐虹果决地摇摇头,她怎么能坐摩托车呢?笑话!“摩的”失望而去,一溜烟没了影。
事情就坏在她没坐摩托车,如果屈尊坐了,也就天无事地无事了。可她没坐,能怪谁呢?
她站在风口,等出租开过来,心里巴望着能碰上一赏心悦目的帅哥。徐虹坐车极挑剔,不只挑车,关键还要挑人。这样的深夜,她是非常期望帅哥的。以前这样的故事就发生过,很抒情,很浪漫,很让她怀恋。但正月初八这晚,徐虹很不走运,等半天不见有出租过来,她穿的单,风又厉,身子忍不住发抖。这时又一辆“摩的”飞来,离她两步远处戛然停下。骑车者很年轻,很英俊,是让徐虹望一眼便怦然心动的那类帅男人。他跳下车,走到徐虹面前,很近,徐虹都闻到他身上的男人味了。见帅男人死死盯住她,禁不住心旌摇曳。帅男人问:“是徐虹吗?”声音正好是她最想听的男中音,很有磁性。徐虹脸上盛开一朵桃花,微微启开朱唇,道:“是我,你……你是?”接下来,徐虹期望着发生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她甚至已提前进入角色,秋水涟涟,美目流盼。
谁也料想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多么令人惊心动魄。帅男人一改温柔,恶恨恨地道:“老子是你爷!”话音还未落地,一瓶浓浓的硫酸便朝徐虹泼来!眨眼间,徐虹便陷入巨大的黑暗中,顿觉眼睛没了、脸没了,天地陷入一片火海中……
河阳四大寡妇之一,娱乐界头号人物徐虹让人毁了容!
这是一个多么不幸、多么残酷、多么心碎、多么震惊的意外啊。
据说是贫民窟的潘大军救了她。仗着胆把她送到了医院。
次日,一股风迅疾刮遍河阳城。男人女人对此事都显出浓厚的兴趣,人们惊叹凶手的狡猾,据说公安查看现场时,找不到一点证据。后来便查当天夜里去歌厅的客人,查了一半公安不敢查了,有谁愿意为个徐虹丢掉自己的饭碗?
正月初九,陈望成陪着母亲麻大姑回到了河阳城。
望成本想年前赶来,偏巧公司出了点事,一耽搁便耽搁到了现在。
陈天彪的春节是一个人过的。招弟和墩子三番五次请他,都被他回绝了。腊月二十八,趁招弟回乡下的工夫,他把张素云叫来,让她把别人送来的年货全拉走。张素云自然不肯,让他狠狠剋了一顿:“装什么清高,你不要还有你父母呢,放我这也是糟蹋,你不拿我就全扔出去。”张素云从没见过他发火,吓坏了,只好按他的吩咐将年货搬走。
打发走张素云,陈天彪来到乡下。他是想苏小玉了,不管怎么着,他得知道她的下落。这么不明不白让她走掉,心里不是个味啊。陈天彪想,苏万财两口子一定知道苏小玉的下落,他来求他们,希望他们告诉他苏小玉到底在哪。这天正好姚桂英在家,陈天彪说明来意,姚桂英一改往日的恶妇相,听完陈天彪的话,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她哭了半天说:“你甭找了,她怕是再也不回来了……”陈天彪不解,抓住姚桂英的手问:“她到底去了哪,快说呀,去了哪?”姚桂英越发哭得恓惶,到最后,竟也没说出个具体地方来。
这个年,陈天彪过得恍恍惚惚,苏小玉的影子时不时地跳出来,出其不意地袭击他。好几个夜里,他被噩梦惊醒,怔怔地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沌。想想往事,看看现在,他禁不住叹息:人,人哪——
望成跟墩子来接他。看见他,望成惊了。
一年不见,父亲竟老成这样,父亲他怎能老成这样!那白发,那皱纹,那脸上的沧桑,风霜,还有眼里大片大片的混沌……望成的泪下来了,哗哗的,站在门口,就那么任泪水流着。墩子拽他一把,他没动,仍旧站着,目光痴痴的,像是被父亲的沧桑牢牢捉住了。
陈天彪也愣在屋里,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墩子看他们爷俩发呆,急了,一跺脚:“你们这是做啥,望成,叫啊。”
望成这才颤颤地喊了声:“爸——”
一听这声“爸”,陈天彪的心就翻个了。没等望成喊第二声,他便躲到卧室里,好久,他才平静下来。墩子拉起他说:“走,乡下去,这年,还没完呢。”
他默默跟着他们,一路,目光躲避着儿子,不敢跟他对视,心里竟又全成了大姑的影子。那磨盘,在这乡间的路上,转啊转啊。招弟早早迎在门口,看见陈天彪,目光跳了几跳。自从出院,陈天彪就不让她陪了,说在医院苦了她,再也不能让她受累。其实她知道,陈天彪怕啥,是怕闲话,也怕墩子有想法。真愚,墩子怎么会有想法呢?
“快进屋,看看,都瘦成啥样了。”招弟下意识地拍打着衣服说。
陈天彪看一眼招弟,没说什么,忐忑不安地走进去。终于,他望见站书房地下的大姑,那是他曾经的老婆,是他这辈子都不能背叛的人。可他偏就背叛了她。
大姑绞着手,目光抖抖地伸过来,在他脸上碎成一片。他比她想象中还要老出许多,憔悴许多。如果不是在家里,她都不敢认。天哪,他咋能老成这个样子呢?她的心里卷起一股潮水,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包围着她,她木了,对他的恨,对他的怨,全都凝成了泪,一滴,两滴,掉在了冰凉的脸上。心里,却升起另一样东西,雾雾腾腾的,一下把她给罩住了。
墩子说:“快进屋,站着做啥哩,一家人认不得一家人了。”
根旺和媳妇翠翠正在张罗着煮羊肉,翠翠远远看着陈天彪,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跟根旺说:“你看陈爸,傻头傻脑的,就跟头次上门相亲一样,老了的人还羞……”根旺瞪她一眼,喝道:“乱说什么,做饭去!”
翠翠吐吐舌头,不敢言声了。
进了屋,招弟又是倒水,又是端馍,故意把声音扯得高高的,一会儿一个哥,一会儿一个嫂,硬是把气氛给说活泛了。陈天彪喝了几口茶,抬眼道:“你……腿还疼吗?”大姑赌气说:“我没腿,我哪长腿哩,长腿的都跑了。”
招弟忙说:“不见想哩,见了嚷哩,嚷好,嚷说明谁心里都有谁哩。”
墩子说:“嚷啥嚷,多少年没见了,正喧的都喧不过来,还有时间嚷?”
望成插不上话,跑去给根旺和翠翠当帮手。根旺说:“你快歇着去,这粗活,哪是你北京人干的。”翠翠故意道:“北京人咋了,北京人还不吃肉了,等会给我烧火去。”望成说:“烧就烧,当我不会烧啊,这家里的活,怕是你还不如我哩。”翠翠来劲了,说:“一听就是个没出息,将来呀,准是个怕老婆的。”望成道:“怕老婆咋了?怕老婆是男人的美德呢。”翠翠说根旺:“听见没,往后学着点。”
屋里屋外,忽然间就变成另一个世界。
晚饭是手抓羊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肉端上来时,大姑和陈天彪脸上都已漾出自然的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两人没喧上几句,心就拢一起了。仿佛他们压根就没离过,只不过是大姑出了趟远门。
墩子拿出一瓶茅台,说今儿个大团圆,怎么也得庆祝一下。招弟一把夺过去,说:“刚不打针不吃药了,你又拿出这傻水,想喝你一个人喝去。”陈天彪说:“又霸道了不是,大过年的,我们就喝一瓶。”招弟白他一眼说:“不行,一口也不许,等身子缓过来,爱咋喝咋喝。”墩子说:“你这不成心扫人兴嘛,吃羊肉不喝酒咋行?再说,今儿个啥日子,年还没完哩,拿来,我跟望成喝。”
大姑见状,笑着说:“你就让他哥俩喝吧,看把他们急的,一见酒,啥都顾不上了。”
招弟这才把酒瓶给过去,说:“就一瓶,望成,看着你爸,让他少喝点。”
墩子斟好酒,举杯道:“哥、嫂,我敬你们一杯。我墩子一家有今天,全托哥嫂的福,多的话,我不说了。这个家,是我的,也是你们的。你们住这里,我心里暖和呀,暖和呀……”说着一仰脖子喝了。
墩子一席话,说得一桌人心里咸咸的。招弟和大姑不由想起如烟的往事,想起沙窝铺种树的那段岁月,想起那脆生生的腐竹。招弟湿了眼,大姑也湿了眼,桌上的气氛忽地陷入悲悯中。招弟抹把眼,说:“吃,吃了这顿团圆饭啊,谁都把不快忘了,装在心里,堵得慌。”大姑也觉心里憋憋的,想说,瞅瞅陈天彪,又把话咽了下去,挑了一根羊肋骨,默默递给陈天彪……
星星终于挂满天空,一轮弯弓似的上弦月缓缓升起,给乡村的夜晚带来几份宁谧,几份多情。大地在月光中静若处子,又仿佛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慈祥而深沉。墩子陪着陈天彪,站在月光中。月光拉长他们的影子,那影子仿佛他们写在大地上的记忆……
夜深了,大地发出均匀的鼾声,除过远处的几声狗吠,整个村庄都没在一派夜寂中。招弟咳嗽一声,说:“睡吧,睡足了,明儿再喧。”墩子就去开门。房间是年前就收拾好的,也是两间的大书房,跟墩子们睡的这屋邻着。大姑瞅瞅招弟,似有说不出口的难为情。招弟说:“去吧,啥离不离的,他这几年也不容易。兴许到了这阵,才知你的好哩。”大姑犹豫半天,最终还是去了。
望着炕上铺好的两床新被,两个枕头,大姑的心再次湿成一片。陈天彪坐在炕头,脸憋得通红。大姑说:“睡吧。”陈天彪望望炕,机械地重复:“睡吧——”
大姑灭了灯,和衣钻进了被窝。
陈天彪犹豫一会,也和衣躺下了。
夜,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月光温情地洒进来,映得屋子一片生动。屋子里升腾起一股熟稔的气味,那是两个人闻惯了的体香,那是夜的味道。
半晌,大姑问:“病全好了?”
陈天彪答:“好了。”
大姑默了阵,又问:“苏家的……就那么走了?”
陈天彪答:“走了。”
“你没找?”
“找了。”
“往后……咋办哩?”
“……”
“你呀……”
“我……嘿——”
大姑怯怯伸出手,试着伸过去,正好触到陈天彪伸过来的手,两只手颤颤地握一起,战栗,温暖,两个人的心瞬间泛起一片湿。大姑侧过身,摸住他的脸,这是一张多么熟悉多么难忘的脸啊——她哭了,再也无法忍住自己汪洋一片的泪。陈天彪不停地为她拭泪,拭着拭着,自己竟也抽泣起来。
春节一过,河阳企业改革的步子就快起来。试点企业河化分厂的经验一推开,那些坐等观望的企业便纷纷动了起来。有消息说,省上已将河阳“五整一改”的典型经验全面推广,河化在国企改革的洪流中,可谓大出风头。
除了两家试点分厂,其他几家也一律推翻“买断制”,回头搞起了“五整一改”。
李木楠跟林子强的关系,也处在微妙的变化中。表面看,林子强对他的尊重更为明显;暗地里,两人却越发较劲。这让河化中层左右为难,常常陷于举棋不定的痛苦中。不久,财务部朱部长提出辞职,河化内部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财务部朱部长辞职是因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春节过完,江上月的妻子肖淑贤找到她,提出要借两千元钱。起初她没答应,后来肖淑贤拿出借条,上面有林子强批的“同意”二字。朱部长犹豫片刻,说:“得找李总签字。”肖淑贤说:“子强说了,他批了就算。再说,我一个寡妇,找来找去的,我不怕麻烦人家还嫌哩。”朱部长一听她管林总叫子强,口气就像说自家男人,不好再卡着不借,就在借条上签了“暂借”两字。肖淑贤找出纳白琳拿款时,白琳正往外打电话。白琳眉飞色舞,样子很激动,让人想起热恋中的少女。白琳嫌肖淑贤霉气,看了眼借条,扔给肖淑贤两千块钱,就又抱着话筒聊天。聊了足足十分钟,才搁下话筒。记账时才发现借条上没李木楠的签字,白琳急了眼,追出来找人。肖淑贤早已没了影,白琳顿觉自己失职。
临近下班,白琳拿着借条,找到李木楠,委屈地说:“李总,我不干了,我实在干不了了……”李木楠扬起头,看到她受伤的表情,讶异地问:“又遇到啥困难了?”
白琳咬咬嘴唇,一狠心说:“我不付,朱部长说我目中无人,还要停我的职,我……只好付了。”说着将借条递给李木楠。李木楠扫了一眼,眼睛被林子强“同意”两个字刺得生疼,但他佯装轻松,笑着说:“不就两千块钱嘛,付了就付了,没事。”
白琳一听,当下转悲为喜:“李总真的不批评我?”
“不批评!”李木楠重重说。
事后,中层会上,李木楠不点名地狠批了一顿财务部。说个别部门工作毫无起色,整天只知利用手中权力拉关系,搞帮派,该做的事一件都做不好,不该做的事却比谁都积极。
朱部长当场就流下委屈的泪,李木楠明着暗着敲了她好几次警钟,她快上五十岁了,再也没心思掺和到这些争斗里面,会后便一纸辞呈交上去。
财务部长的辞职引发一场中层危机,那些跟林子强明里暗里有交情的中层,事后第二天便找李木楠表态,说自己如何如何,绝没参与到帮派中去。林子强也找了李木楠,主动检讨错误,等李木楠脸色转暖后,顺水推舟说:“财务部长可不能缺,我看白琳业务不错,把她提起来吧。”
春节过后第一次总经理办公会,白琳被聘为财务部长。
过了正月,沈佳从南方回来了。她跟陈珮玲解释,过年得了场大病,差点回不来。陈珮玲没多问,但她心里清楚,沈佳定是到哪里应聘去了。她笑了笑,甚是热情地欢迎沈佳。
李木楠跟沈佳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两人似乎有些离不开,但在一起时,又觉得很难把握对方。
这天李木楠找陈珮玲谈银行贷款的事,春节过后,资金再次变得紧张,生产需要大量流动资金,销售又是只铺货不回款的季节。再者,省城那家公司的一千万马上就要到期,没有两千万,李木楠的日子将很不好过。之前陈珮玲曾答应他,分厂改革搞完,设法帮他弄一批贷款。
他在电话里跟陈珮玲约了几次,陈珮玲不是推说忙,就说银行方面的关系户最近不在。李木楠隐隐觉得,陈珮玲在推,在躲。
上了楼,他尽量调整自己的心态,认为陈珮玲没必要跟他玩什么花样。举手敲门的一瞬,他突然听见里面传出林子强说话的声音。他吃了一惊,忙屏声敛息侧耳细听,说话的果然是林子强!听语气,林子强像是跟陈珮玲特熟。李木楠被这意外惊呆了,这可太出乎他的意料!他踅身下楼,路过沈佳办公室时,突然改变主意,进去不由分说拉起沈佳就往外走。沈佳正在做一份企划案,看见李木楠,先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出了办公室。
“放开我,你这是做什么?”沈佳被他的唐突弄傻了。
李木楠气呼呼将她拉进电梯,不容沈佳反抗,将她弄到楼下,冲司机说:“送我回家!”
一进家门,李木楠怒冲冲问:“你们到底搞什么鬼?”
沈佳糊里糊涂,挣开他的手说:“你吃错药了呀,大白天的,犯什么浑?”
李木楠堵在她面前,铁青着脸说:“沈佳我告诉你,今天你要不说实话,我饶不了你!”
沈佳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瞪眼说:“说什么说,什么事啊!”
李木楠此时已昏了头,他认定林子强跟陈珮玲之间,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沈佳保证知道底细。他们合起来谋算他!
“说,到底怎么回事?!”
沈佳惊愕地盯住他,一头雾水。李木楠如此无礼,令她失望透顶。春节前跟他吵完架,她心里一直窝着一股火,没想到自己真心付出,却换来如此回报。整个春节,她都在重新审视跟李木楠的关系,她已经错过一次了,不想再错第二次。
这时,看见他丧心病狂的样子,心里那股恨腾地升起来。“李木楠,你放明白点,我是沈佳,不是你手下那些女人!”
李木楠突然抡起手,眼看要扇过去,沈佳往前一步,逼住他:“李木楠,你是不是疯了?!”
李木楠的手慢慢软下来,脑子也一点点清醒。沈佳的眼睛告诉他,她是无辜的。
“到底怎么回事?”沈佳终还是忍不住。她的心里也起了一大团疑云,等李木楠把疑惑告诉她,沈佳吃惊地说:“不会吧?”
李木楠冷静下来,他现在确实需要冷静。如果陈珮玲跟林子强真联起手,情况将糟糕得多。沈佳劝他不要多想,还是认认真真把自己的事做好。
“怎么做?”李木楠反问沈佳。这时候,他忽然觉得,沈佳在他心里,有种特殊的位置。这位置一直没被他重视,他有些后悔,但他不想这么快就认输,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落败的样子。
“你先别急,容我们把事情搞清楚。千万别怕,更不能乱。木楠,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沉住气,只要你不乱,任何人都没有机会。”
沈佳并不明白李木楠想什么,还在真心实意替他着想。沈佳自然清楚,所有这一切,都是陈珮玲演的,其他人包括林子强,包括曾经给河化借高利贷的李经理,不过都是陈珮玲的棋子。当然,陈珮玲一个人绝对操不了这么大的盘,背后是谁,非常清楚。沈佳想帮李木楠,也想实实在在为河化做点事。河化不能这样,真不能。这是从她内心发出的声音,她更不想看李木楠落败,不管李木楠有多少缺点,多少不成熟,都不能掩盖掉他身上的光芒。在她接触过的企业家中,他算是最光明的一个,他好学、上进,有责任心,抱负和理想加上责任感,将来准能让他有所作为,而且是大作为。他缺的只是经验,只是磨砺,他需要支持,需要机会。
可谁给他?
沈佳这才发现,这个世界是很少给你机会的,大家都在争,在抢,在夺,不择手段,疯狂中透着贪婪,贪婪中演绎着无尽的恶。沈佳需要善,这个世界同样需要善。
也不知怎么了,这一天,沈佳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跟李木楠说。她甚至想好对付陈珮玲和林子强的办法,她想放手一搏,为她,为李木楠,也为这个世界。
可李木楠冷酷地拒绝了她!他竟然说:“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你还是回她身边去吧,她才是你老板。”
沈佳恨死了,他怎么就如此愚顽不化呢!
沈佳其实冤枉了李木楠。李木楠不是不想听,更不是不想寻求帮助。事实是,这场不见硝烟的较量或者博弈,力量相差太悬殊。他们根本不是对手,一开始他们便败局已定。这种时候,他怎么忍心再连累沈佳呢?他知道沈佳要做什么,类似的想法他也有过,但马上又怀疑。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吞下失败这枚果子,尽管内心很痛,但必须吞下。
人只有经历了失败,才会懂得珍惜机会。李木楠知道自己错在没珍惜机会。事业如此,爱情更是如此,对陈天彪,更是如此!
那就让失败来得更惨烈些吧。
同样的炼狱,也发生在陈天彪身上。
乡下住了半月,陈天彪的伤势彻底痊愈。儿子望成假已满,张罗着要回,大姑也要一道回去,招弟和墩子再三挽留,大姑还是不肯留下来。陈天彪想挽留,几次话到嘴边,又噎得说不出口。尽管这些日子,他和大姑相敬如宾,但中间总是横着苏小玉的影子,谁也没法将她抹掉。见大姑去意已决,陈天彪无不伤悲地说:“去了,多操心身子……”大姑拧了把鼻子,酸酸地说:“能退,就退吧,逞了一辈子强,别再逞了。”
乡下这段日子,儿子望成成了帮助陈天彪走出困惑的老师。那些盘桓在脑子里的诸多疑问,在儿子的旁征博引下,一一化解开来。儿子不愧是研究生,说出的话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谈到国企改革这一难题时,儿子说:“国企的症结不仅仅在体制,更深的原因在于社会大环境的变革。政治改革的不到位,职工素质的低下,经济发展的不平衡都在制约着它。想要短期内一下子解决这么多问题,几乎没有可能。现在把改革当成了速效救心丸,想着一改就灵,一股就灵,太急于求成,反把事情弄得更糟。”陈天彪问:“上面就没有办法?”儿子说:“国企改革是个世纪性难题,工程大着哩,哪能有现成的模式?单是职工安置这一项,就够我们探索十年八年。”
临走这天,儿子非常诚恳地说:“爸,忍痛让位吧。河化到这地步,一半责任在你。在中国,做大一个企业容易,做强一个企业却很难。你是把河化做大了,大得连你都驾驭不了。这是你们这一代企业家共同的命运。你得承认,一个人的能耐是有限的,不能因为个人的局限影响一个企业的发展。你已尽了力,无怨无悔地退下来,给后来者留下足够的空间,让他们去探索,去发展……”
陈天彪不甘心地说:“可他们,是在给社会甩包袱呀……”
儿子笑笑:“你背着是包袱,甩出去不一定就是包袱。你看看南方,早走了一步,就赢得了先机。改革是艰难,是阵痛,它在考验我们每一个人的意志力。”
“那工人咋办?全下岗?工人的日子苦哇……”
“再苦也得受,这就是改革。再沉重的代价也得由人承担,不是吗?”
陈天彪不语了,儿子有儿子的观点,儿子有儿子的理论。但他心里,还是觉得堵。
大姑和儿子走后,陈天彪回到河阳城,思来想去,总算是想明白一点。这天一早,他径直找到新近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刘振先,明确表达了自己想退下来的意愿。刘振先抓着他的手,非常感激地说:“太谢谢你了,你能这么高姿态,给全市的领导干部做了一个表率。老陈,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谢谢你。至于你的安排,组织上会慎重考虑。”
走出市政府,陈天彪顿觉轻松,对着阳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这时他才发现,阳光竟是那样的灿烂,天空居然那么湛蓝,透明……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呀。
走上大街,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脚步时而轻快,时而沉缓。阳光打在他脸上,绽放出一朵朵陌生的花瓣。周围的空气陌生而新鲜,那些匆匆从他眼前晃过的表情各异的脸,扯动他的想象。他猜度着他们的心理,感受他们的气息。路边小贩的吆喝声,行人的嚷嚷声,街上汽车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鼓荡着他的耳膜。他感到亲切,又觉这一切曾离他那么远。这么多年,他被另一种声音包围着,紧裹着,反而对这本该熟悉的声音陌生起来。
这才是河阳城的声音啊,是大地最真实的声音!
蓦地,仿佛从某个街巷深处,响过来一句“收破烂哎——有破烂卖不?”他一下定住了,双耳不由得竖起来,分辨声音的方向。许久,他兀自笑了笑,心里跟着爽爽地叫了声:“收破烂——收破烂哎——有破烂卖不?”
一路走,一路想,脑子里尽是收破烂时的情景,点点滴滴,逼真而生动,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回到那个让他羞耻而又无比自豪的年代。恍然中他觉得再次站到了城市边缘,城市露给他一张陌生的面孔。他忽然记不清这些年在这座城里干了些什么,或许一直就游荡在城外,游荡在坚硬的拒绝中。
他停下步子,抬头望望天空,却发现自己停在广场边上,停在那座庞然大物下面。
天哪,它是多么高啊!以前咋从没觉得它有这么高,这么骇人!真是他修的吗?他有些怀疑,有些不敢确定。楼上那黑乎乎的窗子,仿佛变成无数双眼,吃惊地盯住他,问:“你是谁?”
他猛地一颤,忙忙收回目光。他觉出自己眼眶里有了湿意,紧跟着心也湿了。他真想放开嗓子,大吼一声:“收破烂哎——”
广场里人挤人,自从修了这楼,原本宽畅的广场一下挤了。他东摇摇,西摆摆,几乎是让人挤了进去。
他在瞎仙的摊前停下步,瞎仙周围挤了不少人,多是乡下来的,人们正沉浸在三弦子凄美哀婉的乐声里。他往跟前挤了挤,想听瞎仙唱什么。
三弦子铿铿锵锵响,瞎仙的声音抑扬顿挫:娶了个大老婆
嘴上开豁豁
使着叫做饭去
一嘴把火吹灭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就像我
娶了个二老婆
虮子虱子多
使着叫缝衣去
虱子做了窝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就像我
娶了个三老婆
丫头娃子多
使着叫回门去
回来又多一个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就像我
瞎仙还要娶下去,陈天彪却听不下去了。
“世上的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陈天彪边挪步子边琢磨,心想瞎仙唱的准是他,想着想着竟也哼起来:“厂长经理多,哪个就像我……”
“收破烂哎——”他恨恨吼了一声。
文化馆楼下,茶社依然开着,门口一把竹椅上,躺着一位老者。陈天彪认出那是老城里人黄风。在河阳城,陈天彪最怕碰到的就是老城里人黄风。今儿偏偏又碰上了。黄风也看见了他,把目光伸过来,躺竹椅上一动不动盯住他。要在往常,陈天彪一准扭身走了。他知道,关于自己的种种传言,都是经这人的嘴传播开的。可今天,他却突然来了劲,直直地视着他,走过去,两人面对面时,老城里人黄风突然合上眼,不跟他对望了。
一丝苍凉涌来,陈天彪顿觉失落。
他刚转身,老城里人黄风那双眼又睁开了,一股灼痛刺着他的背,他恨恨跺了一下脚,想抖落芒刺一样的目光。
陈天彪的辞职很快得到批准。不久,市上重新调整了河化的班子,李木楠被任命为董事长,奇怪的是,他心里竟没一丝儿惊喜。林子强被任命为总经理。宣布第二天,《河阳日报》便打出整版套红广告,上书:河化集团董事长李木楠、总经理林子强携全体员工向河阳人民问好。新一届班子提出“一年脱困,三年发展,五年再创辉煌”的战略目标。
汪小丽是李木楠正式上任的这天早上提出辞职的。当时李木楠正在翻看白琳抱来的一大摞报表,汪小丽将辞呈递给他,没等他发话,便走了出来。她已跟望成联系好,不日将赴北京。
车光辉如愿当选为政协副主席。当着全体委员的面,他立下军令状,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将阳光工程建设好,要让老百姓赶在入冬前搬进新居。此态一表,大会有关贫民窟的提案便落到实处。
“两会”不久,河阳市任命了一批领导干部。名记林山正式任命为河阳电视台副台长,《河阳文学》的何主编被任命为《河阳日报》副总编。消息公布当天,文化圈几位新官便聚到二层小洋楼,共同庆贺。
这一天他们喝得很尽兴,直喝得车光辉举着酒杯,半天咽不下去,众人这才作罢。
人去楼空,车光辉跟林山躺在床上,兴致勃勃谈下一步。林山道:“广场的事,你要抓紧,这不比贫民窟工程更重要。”车光辉道:“差不多了,过两天资金就能到位,市长跑省上要的,方案也快定了。”
林山说:“这就好,今年要是把这两件事办好,你可就……”
车光辉忙打乱语:“不谈这事,不谈这事。”
其实,车光辉想跟林山谈的,是他的家务事。这阵子,他让家务事弄的,烦啊。老婆刘素珍居然上塔儿寺当了居士,事前他一点觉察都没。等发现后,刘素珍已跟着苏万财老婆姚桂英一同走街串巷,化起了缘。车光辉再想拦挡,晚了。
据丫儿讲,刘素珍跟姚桂英是在姚桂英上门化缘时认识的,这两个女人,仿佛前世有缘,一认识便分不开了。以后姚桂英隔三间五找上门来,一来就关上门喧半天。丫儿见不惯僧道之人,姚桂英一来,她就躲楼下看碟片。前子走时忘了锁自己的碟片,被丫儿找见了。那些碟片看起来真过瘾,怪不得前子一看就是半天,神神秘秘的,原来是看这玩意呀。
河阳塔儿寺本不是一座名寺,只是跟青海塔儿寺重名,才得以保留下来。寺的规模不大,年久失修,木塔摇摇欲坠。不知咋,这些年香火突然旺了起来。每逢初一十五,善男信女纷纷前来烧香拜佛,香烟袅袅,古刹声声,反倒让寺兴旺起来。
刘素珍遁入空门,给车光辉致命一击。他没想到老婆会变得这样愚钝,这样顽冥。这事要在河阳城传开,他还怎么做人?他让亲朋好友给刘素珍做工作,不料刘素珍吃了秤砣铁了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整天早出晚归,家里的饭不吃,水不喝,有时索性睡在寺院里。车光辉去过寺院,正是下午吃饭时分,不大的院子里,挤满化缘归来的居士。车光辉粗略数了数,竟有上百人。个个穿戴的干净整洁,给人一尘不染的感觉。刘素珍正端一碗斋饭,蹲院里吃。望见车光辉,也不打招呼,脸上漾着佛家的光辉,以前那病怏怏的脸色早不见了,仿佛换了个人。
车光辉无奈地叹口气,算是死了心。人各有志,谁能勉强?
林山听完,却哈哈大笑:“佛祖保佑你啊,快上香,上香!”
第十七章
河化大厦要炸掉!
消息是在广场新建方案最后一次论证会后传出的,非常可靠。消息一出,举城皆惊。
河阳人先是纳闷,大惑不解,那么大一幢楼,咋就要炸掉?于是,夜幕下,大厦周围人多起来,全都仰着脖子,使劲看。那楼孤零零的,突然就没了原先那种霸道气焰,显得可怜,无助,浑身不停地打着战儿。
楼的哆嗦中,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有人说,这么大一幢楼,几亿的票子,炸了,太可惜呀。有人说,炸吧,炸掉干净,炸掉就没东西压着河阳城了。也有人说,陈天彪完蛋了,这楼不完蛋才怪。更多的人则附和,炸吧,这狗日太张狂太扎眼,炸掉好,炸掉藏书网痛快呀……
人群外,陈天彪默立风中,目光阴郁成夜的颜色,一动不动注视着楼。此时,他心里奔涌着一条河,那河要是决堤,准能把河阳城淹掉。
他这样立着,已经好几个晚上了。听到炸楼的消息,他先是惊,后是怒,慢慢,便沉默了。此刻,听到人们的议论,他的心在滴血,殷红的血,汩汩渗开,河阳城一片血红。
他找过市长,请求将楼留下来。市长夏鸿远语气坚定地说:“炸楼是省市两地专家的意见,已经论证了几次,绝不能再变。”他找到省上一位专家,征询能不能变动一下方案?专家用惊诧的目光打量他片刻,说:“当初你咋能把楼修这个位置?这严重违背城市规划要求。不炸掉楼,那能叫广场吗?”他最后找到李木楠,请求他以河化的名义,要求市上重新修正方案。李木楠嘴上应着,却迟迟不见行动。
他无能为力了,站在楼下,顿感自己是何等的渺小。
炸吧——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眼里滚出两行热热的泪。
夜已很深,旷寂、黑暗的夜,吞噬着他的痛,粉碎着他的梦。他像个绝望的守墓人,为这座城,为城里的人,守护着绝望。
市长夏鸿远却感到由衷的高兴,怎么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扩建广场的方案一定下来,他马上下令在广场进口处竖了两块高高大大的公示牌,将方案主要内容公示了出去。原担心市民们会对炸楼提出抗议,会到市政府上访,为此他已做好应对准备。但一个星期过去了,啥事也没。人们尽管私下里议的沸沸扬扬,公开提的意见一条也没。只是周围需要拆迁的几幢家属楼,住户们闹出一点意见,几个钉子户甚至扬言,死都不搬。这没关系,他太了解住户们的心思了,不就是借机想多要几个钱吗?
一周以后,他主持召开广场扩建动员会,会上他斩钉截铁,下了一道死命令。广场扩建工程马上动工,力争六个月内给河阳人民建一座全河西地区最漂亮、最具现代都市色彩的新广场。
接到命令,车光辉的人马立刻开进广场,几百名工人雄赳赳气昂昂,眨眼工夫便将广场拿塑料布围起来,进口处很快搭起一架彩门,上面插满鲜艳的旗子。
早起锻炼的人们一看广场给围了,才相信真是要扩建哩,于是停在四周,互相打听广场到底要建成个啥样。有人很是不满:“吃饱了撑的,那么多半拉子工程不建,建啥广场?”有人甚是担忧:“让车灰灰一弄,这广场,八成又弄个十年八年。”
人们正议论着,就见一颗明晃晃的脑袋在众人的簇拥下朝广场亮过来,及至近处,才见是瞎仙和算命先生簇拥着丁万寿。众人诧诧地望过去,就见算命先生们指着塑料布,气气地说:“广场堵了,让我们上哪去坐?丁爷,您可得替我们做主呀,有人要断我们的活路哩。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指望这几个救命钱呢。”算命的一嚷,瞎仙们便弹起手中的三弦子,弹的是《十面埋伏》,抑扬顿挫,如悲如诉。
不大工夫,邸玉兰骑着辆崭新的自行车疾驰而来。据说这辆自行车是“两会”期间有人送她的,没留姓名,只给她留下四句歌谣:天不下雨地照滑有人摔倒有人爬
世上若无小喇叭
世人皆成活哑巴
邸玉兰一个急刹车,停在丁万寿面前,亲热地摸摸丁万寿的光头。丁万寿羞怯地笑笑,指着塑料布给邸玉兰看。两人交头接耳,嘀咕一阵,邸玉兰骑车走了。望着她渐渐消失的影子,丁万寿回味无穷地摸摸自己的头,然后气粗如牛地说:“大伙别乱嚷嚷,今儿个我老丁要给大伙讨不来个公道,往后我在河阳城不混了。”
众人全都安静,只见丁万寿从怀里掏出一块红丝布,站高处一挥,就从四街八巷“哧溜”“哧溜”冒出一些人影。细一看,正是平日里各市场讨饭的乞丐。众乞丐见丁万寿召唤,齐齐聚过来,自觉排成两队。丁万寿对着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笑了笑,噌地转身,挺着硕大的啤酒肚,踏着豪迈的步伐朝前走。身后,算命的扶着瞎仙,男乞丐牵着女乞丐,晃成两条长长的带子。
这一天,河阳城又发生了大事。市长夏鸿远刚到城建委坐下,他要在这儿开个短会,然后去广场参加开工典礼。秘书慌慌张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好了,丁万寿来了。”
等市长夏鸿远醒过神,丁万寿带着大队人马已走进建委大楼。按分工,瞎仙们蹲在一楼,算命的蹲二楼,乞丐们分两批,把住了三四楼。丁万寿在两位乞丐的陪伴下,大摇大摆,闯进会议室,一屁股蹲沙发上,啥也不说,只是傻兮兮地望着夏市长。
秘书沏茶敬烟的当儿,整个办公大楼已乱作一团。瞎仙们弹着三弦子,唱起了贤孝《三娘教子》,悠悠扬扬的乐声飘荡着,直往夏鸿远耳朵里扑。那乐声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铿锵有力,但确实把楼内的人震撼住了。人们平常对这些人漠视惯了,认为他们属于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群。这阵被音乐一感染,心里突然多了层东西。
二楼算命的更离奇,一人把住一个门,门口摆开卦摊,双目微闭,盘腿而坐,一副大仙的样子。吓得里边的人不敢出,外面的人不敢进,傻傻地望着这些“神仙”,不知道今儿个怎么了。
三四楼,衣不遮体的乞丐们横七竖八躺在楼道里,嘴里呻吟着,有些赤脚,有些赤腿。两个女乞丐甚至裸露出又黑又脏的奶子,手伸里面捉虱子。硕大而又丑陋的奶子发出一种奇光,射得人睁不开眼。一股浓烈的酸臭味荡在楼道内,令人窒息。
小会议室里,丁万寿抽着秘书敬的中华烟,悠然自得,不慌不乱。市长夏鸿远憋不住了,想发火,建委主任使劲冲他摇头。秘书保护着他想离开,门口四个大汉严严实实堵住了路。迫不得已,他强装微笑,对丁万寿说:“你们有啥要求,先找信访办。我很忙,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
丁万寿傻傻地笑笑,不说话。
九点多钟,被称为河阳第一委的建委门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邸玉兰站在人中央,手拿小喇叭,头系红丝巾,边扭边唱:天皇皇地皇皇河阳要修新广场
过路的君子听我言
我替百姓来申冤
说河阳道河阳
河阳的公仆实在忙
忙完改制忙广场
半仙瞎仙遭了殃
没有吃没有穿
摆个小摊把家养
不靠救济不偷抢
为啥也要全下岗
谁的脑袋明晃晃
谁的心里亮堂堂
谁替穷人来上访
谁给河阳把罪人当
邸玉兰一唱,周围的群众便喝起彩来。有人伸长脖子,高声喊:邸玉兰,来段荤曲儿。那人的破嗓门喊了几遍,邸玉兰才听见,她突然扭了下腰,做了个十分娇媚的动作,放开嗓子,唱:人人都说河阳好我说河阳真风骚
领导的小蜜有人包
董事长老婆总经理搞
姐夫偷了小姨子
连襟开车往崖下跑
风流寡妇毁了容
大肚子婆娘失了踪
外地老板棋更高
美女攻关有奇招
人群“哗”一下炸开了,不知道邸玉兰最后一句唱的谁,有人喊:“唱明白点,告诉我们是谁。”
邸玉兰诡秘地一笑,突然改了口:叫你听来你就听领导的隐私别打听
灯红酒绿舞升平
国泰民安风雨顺
河阳人民真幸福
迈步跨入新世纪
听完这曲你别得意
回去还得过日子
……
众人听到这里,顿觉无味,知道又被邸玉兰耍了,便纷纷叹气。心想邸玉兰越来越会卖关子了,话到嘴边不往外说,害得回去又要想半天。
这一天,河阳四大名人丁万寿算是露了回脸。据说他在城建委傻笑了将近一个小时,直把市长笑得没手抖了。后来市长夏鸿远召集建委负责人,研究解决他们的问题,丁万寿什么要求也没提,只是反反复复重复四个字:“给口饭吃。”外面的乞丐,算命先生们也跟着他喊,一口一个“给口饭吃”。
“给口饭吃。”这是多么简单又多么难人的一件事啊。
夏鸿远为难极了,迫不得已,从自个腰包里掏出三百元钱,递到丁万寿手上。见市长向丁万寿伸出援助之手,其他领导纷纷效仿,慷慨解囊。一时之间,丁万寿手里的票子像信访办的上访材料一样迅速厚起来。末了,市长说:“你可以走了吧?”丁万寿摸摸自己的光头,咧嘴笑笑,又说:“给口饭吃。”
丁万寿领着大队人马走出城建委时,已近中午。外面围观的群众还在增多,他们看了那么多上访,还没见过这么有趣这么成功的上访。见丁万寿出来,有人冲他竖起大拇指。围观者中就有糖厂的苏连泉和王春寿,他们站在人群最外很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心里无比难过。
丁万寿穿过人群,跟唱累了的邸玉兰握握手,目光相视一笑。有人起哄,来个拥抱,来个吻!丁万寿羞怯怯地望望邸玉兰,手摸着光头,不好意思极了。邸玉兰倒很大方地张开双臂,热情地拥抱了他。
尔后,丁万寿掏出红丝巾一挥,队伍哗啦啦冲破人群,朝西大街走去。像是商量好似的,不大工夫,沿途各繁华点三三两两摆下了卦摊,响起河阳人熟悉的三弦子。
以前,这些人就分散在沿街,城建委整治市容时将他们全驱出主要街道。没想到,今儿个他们又大大方方蹲在了这里。
这一天,包工头子车光辉丢人极了。精心准备的开工典礼因为市领导的缺席不得不草草收场。电视台副台长林山领着工作人员,扛着摄像机,本想摄录下这激动人心的场面,谁知主席台四周,连个围观的群众都没有,林山只好扫兴而归。
开工仪式的冷清给车光辉蒙上一层很深的阴影。自组建河建集团以来,从没哪个开工仪式这样冷清过。想不到一个丁万寿会搅这么大浑水,他真是憋胀死了。中午,他沮丧地把预定的酒席退了,一个人去找黄大丫。
大丫已从叶开死亡的悲痛中走出来,目前在一家民营企业打工。老板是位刑满释放人员,狱中曾受过叶兆天恩惠。叶开葬礼那天,他便向大丫发出热情邀请。大丫的工作是替老板看管市场的摊位,手下还管着五个人。干这份工作大丫自我感觉不错,心情一天比一天晴朗。
见到大丫,车光辉的心情立马好起来。大丫正在做饭,车光辉说:“我没地方吃,跑这儿蹭饭来了。”大丫说:“不嫌尽管来蹭,蹭一辈子都行。”车光辉心一热迷迷蒙蒙一阵妄想。大丫见他神经,笑说:“我可是只管饭哟。”车光辉就想抱住她。大丫躲了两下,还是把身子钻他怀里,两人摩挲一会,大丫说:“饭煳了,快松开。”车光辉不松,说:“我就喜欢煳味。”大丫猛地板了脸,说:“怪不得见一个要一个,原来你有这爱好呀。”把车光辉噎的,当下僵在那儿犯怔。吃了饭,车光辉又想亲热,大丫却陌生人似的说:“你这样累不累呀?”车光辉止不住又要发誓,大丫推开他,说:“你身上女人味太重,我闻不惯。”
车光辉再缠,大丫就变得很坚决很冷漠了。
广场扩建工程最大的难点不在于建,而在于拆。尽管拆是车光辉的强项,但这一次拆的是河化大厦,不仅车光辉,就连河阳城建委的专家们也给难住了。
当初会上决定拆除河化大厦,就有专家对拆除能力提出质疑。车光辉当即表示,有人能建起来,我就能拆掉。可一等合同签了,广场开了工,拆的难题却迟迟得不到解决。车光辉去了趟省里,想请省建总公司帮忙,对方提出的费用又太高,车光辉根本无力承受。他在省城度过几个难耐的夜晚,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回到了河阳城。
一进家门,车光辉敏感地捕捉到一股怪异的气味。当时是下午两点,春日的阳光透过玻璃,斜斜地照在沙发上。沙发边的饮水机也沐浴在阳光里,饮水机边,君子兰开出娇艳的花。这些车光辉都捕捉到了,但他分明感到自己是被另一种气息慑住的。站了五六分钟,车光辉大梦初醒地唤黄丫儿。一连唤了几遍,声音覆盖了楼上楼下所有角落,竟连一声回音都没有。
这时他才醒悟,屋里的怪异是因缺少黄丫儿而生出的,犹如一片肥硕的草原突然失去牛羊,空荡而陌生。车光辉意识到不好,忙走进黄丫儿的卧房,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残留着稀薄的少女的味道。黄丫儿来时带的皮箱不见了,衣柜里空空荡荡。很显然,黄丫儿走了。
她怎么不打招呼就走呢?
后来又觉不对劲,就想给大丫打电话,拨号时突然发现电话边有个纸条,一看,顿时惊了。
前子带走了黄丫儿。
两人私奔了!
前子从新疆溜了回来。他舅让他一边上班一边读夜大,前子哪是读书的料,读来读去,脑子里竟让丫儿给灌满了。趁舅不注意,就从新疆溜了回来。有了去新疆的经验,前子胆子大了,鼓动丫儿,说外面世界多大多好,窝在河阳算是白活了。丫儿本也是个心野的姑娘,不用前子鼓动,就想奔出去,她才不愿在河阳窝一辈子呢。两人臭味相投,很快就达成出逃的共识。未等车光辉嗅到半点信息,两人就远走高飞了。
车光辉把纸条给了大丫,大丫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天啊,她怎么……怎么能?
车光辉说:“你先别急,我马上派人去找。”
大丫非常暴躁地打开他的手:“都那样了,找见又能咋?”
车光辉明白大丫的意思,一时语塞,过了半天,才叹道:“孽障,我车光辉干了啥缺德事,老天尽让我出丑。”
黄大丫也觉尴尬得不得了,这一对冤家,等于是扇了她一耳光。她了解丫儿,或者说她了解她们黄家的女儿,都是些为情生为情害为情迷为情苦为情累为情死的角儿。事已至此,她还能说啥?
老城里人黄风听到小鸟丫儿跟包工头子的儿子私奔的消息,当时就昏厥到竹椅上。吓得大丫抱住他就哭,倒是二丫显得有经验,她用力掐住父亲的人中,叫喊着让大丫拿醋来。过了几分钟,黄风“哇”一声放声恸哭。那哭声一下让晴朗的天空变暗。二丫忍不住也哭起来,哭着哭着,猛听父亲断喝一声:“哭什么哭,都给我住声!”大丫二丫忙止住哭,诧诧地盯住父亲,心想父亲一定是让意外击昏了,绝绝没想到,父亲沉默了半晌后突然说:“她比你们有出息呀——”尔后便双目紧闭,久久不语。
大丫二丫被父亲最后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一连想几天都没想明白。二丫忍不住将此事说给雷啸,雷啸思忖片刻,说:“岳父大人是说丫儿心高志远。”二丫紧跟着问:“你是说她跟前子跟对了?”雷啸摇摇头:“问题不在她跟谁,岳父大人看重的是她闯世界的勇气。”二丫默想片刻,还是不明白,忽然发觉雷啸的话有问题,遂嗔怒道:“谁是你岳父大人?”
雷啸猛地揽住二丫,激动地说:“知道吗,丫,我一直等你回来呀。”
二丫挣了挣,没挣开,反使出全身劲,把雷啸紧紧搂在了怀里。
半晌,二丫喃喃道:“啸,你不嫌我吗?”
雷啸说:“把一切都忘了吧,让我们从头开始……”
这夜,老城里人黄风彻夜未眠。守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他感到无比孤独。二丫的彻夜不归证实了他的预感,女儿们是离他远去了,往后的日子,他只能在孤独中打发……
半夜时分,他来到院中,夜气很快袭了他一身,他忍不住打个寒战。望着闪烁的星空,他忽然忆起早逝的妻子来。
河化大厦的拆除引起社会各方的关注。自从丁万寿带人上访后,有关大厦拆除的种种说法便在河阳城响起来,有人说,建大厦时死了人,这拆大厦,怕也没那么太平。有人说,大厦压在河阳城心脏上,大厦一拆,河阳城怕是要闹一番地震哩。河阳四大名人“神娃娃”说,拆不得呀,那楼今年两次挂红,是凶相呀。人们纷纷议论,越说越离谱。有人甚至听见大厦在夜深人静时发出阴凄的哭,很恐怖,很骇人。还有人看见天色微明时楼顶冒出一缕紫烟,袅袅地升一阵,哗一下散尽。天黑时分,一团黑色烟云 53c8." >又在楼顶盘旋,人一望,它就变成两只鹰,两只硕大的黑鹰,斜斜地飞进大厦里。
包工头子车光辉是个不大相信迷信的人,传闻到他耳里,他轻轻一笑,很潇洒地摆摆手,用不屑的口气说:“不就一幢破楼,南城门楼我都拆了,当时传的这样那样,我不也好好的?拆这么个破楼,有啥好怕的。”人们听见车光辉这话,便都齐齐地赞叹:这人煞气重啊,拆了半辈子,庙拆过,城门楼子也拆过,啥屁事没有!他是个家儿呀……
市长夏鸿远却远没车光辉乐观。最近他受到方方面面的攻击,有人在电话里言辞激烈地质问他,到底想在河阳干什么?还有人写匿名信,骂他是典型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一心想踩别人肩膀往上爬。这些他都能忍,不能忍的,是有人借机在河阳散布谣言,大有将他搞倒搞臭的架势。
他决计快刀斩乱麻,不能因这件事毁掉他在河阳的形象。正好他一个同学出差来河阳,谈及此事,同学一拍大腿:“这点小工程就把你难住了,交给我吧。”同学手下有一道路桥梁公司,资质等级很高,施工经验丰富,拆这幢楼,简直小菜一碟。
夏鸿远一听,眉头哗一下展了,当即拍板将此事定下来。很快,那家公司的代表来到河阳城,做实地考察。
春末夏初的一天,停工三年之久的阳光工程再次启动。这天早上,天空中有一股清新湿润的香味,几乎贫民窟的每一个人都闻到了这股香味。车光辉的人马浩浩荡荡开进贫民窟时,整个贫民窟沸腾了。人们纷纷从家中跑出来,涌到工地,建筑工人爬上脚手架时,有人放响鞭炮,霎时,炮声震天,欢声如雷。老城里人黄风也从院里跑出来,从二丫手里抢过放气球的绳子,颤颤地将挂着条幅的气球升上天空。望着条幅上“热烈庆祝阳光工程再次开工”的大字,黄风热泪盈眶。一旁观察许久的雷啸见状走过来,递给他一片纸巾。黄风接住纸巾,却没有擦泪。温热的目光盯了雷啸好久,眼看雷啸撑不住了,才说:“有空,带孩子到屋里来坐……”
雷啸心猛地一热,颤颤地就喊了一声“爸”。
黄风背转身,摇摇摆摆回家去了。
二丫撇嘴道:“你喊得那么小,蚊子似的,谁能听见啊。”
雷啸望着黄风的背影,猛唤道:“爸——”
太阳升上天空的一刹,蓝鸟广告公司的九个大气球忽地排成一排,九个闪闪放光的大字,猛然点亮人们的眼睛——“阳光工程温暖千万家”。人们仰起脖子,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泪,盼了五年哪,多少个日日夜夜,人们终于又盼到希望了。
九声礼炮之后,工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离工地不远的马路边,车光辉坐在小车里。这个早晨发生的一切,真实地印在了他脑子里。望着欢呼一片的人群,他心里流淌出热乎乎的泪。他真想下车,走进人群,冲他们说声谢谢。多少年来,这是他见到的最激动人心的场面,他被一股奇异的暖流包围着,燃烧着,激励着。他忽一下明白了许多世理。
正在车光辉百感交集的时候,一辆自行车戛然而止,停在车前。车光辉一望,见是邸玉兰,他的心猛地一凉。正要开车溜走,就见邸玉兰跳下车,包里掏出一大挂鞭炮,手舞足蹈地奔向人群,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邸玉兰扭起了秧歌。车光辉悬着的心腾地一落地,缓缓开动车子,朝广场去了。
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自成名以来,唯有这一天没唱什么小调,她欢快的秧歌着实亮了人的眼,人们纷纷鼓掌,为她喝彩。
陈天彪算是碰够了钉子。
广场拆建方案一公布,他便一趟趟去找市领导。起先领导们还耐着心跟他做工作,要他维护市上的决定,从大局出发,从长远出发,不要老抱住过去不放。可他就是不甘心,一遍遍说:“这楼碍着谁了,有拆楼的钱,给我,我定会把大楼启动起来。”
领导们被他缠急了,缠烦了,再也不给他面子了。“给你的钱还少啊,要不是你,谁会在广场里修那么个玩意?”
陈天彪结舌了,修楼竟成他一个人的罪过。
后来再去找,他便成了瘟神,远远地就有人躲。他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在酒店门口堵住夏鸿远,请求夏鸿远给他五分钟时间,听他把话说完。夏鸿远气恼地打断他,说:“你的安排市上正在考虑,你不要跑着要官行不?”
此话一出,社会上立马传出陈天彪跑官要官的风声。更有消息说,市里对陈天彪极其不满,已经示意有关部门调查他的经济问题。陈天彪知道,有人烦他了,不,不是某一个人,是整个河阳在烦他,不想让他继续留在河阳。
这天夜里,他拨通北京的长途,抱着话筒,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末了,只对大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招弟和墩子来看他时,已是次日上午十点多钟,他仍躺在床上,没有心思起来。招弟喊半天门,他才疲疲沓沓起来,打开门见墩子也来了,脸上表情动了动,说:“别老往我这里跑,操心好你们自己的事。”
墩子笑说:“往你这里跑就是我们最大的正事,怎么样,习惯不?”
“习惯,咋能不习惯呢?”
“习惯就好,怕你想不开,自己跟自己怄气呢。”
“有啥气可怄,你说有啥气可怄吗?”陈天彪明显心情不好。两人又聊几句,墩子就听出话来。陈天彪是有一种失落,一种不服输不甘心。是啊,拼了一辈子,最后却落成这样,咋能服气呢?换了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哟。墩子嘴笨,心里有话,却劝不出来。陈天彪见状,调侃地笑说:“我现在真成瘟神了,连你也不敢跟我说实话了。”
“哪里——”墩子咧咧嘴,越发急。多少年了,在陈天彪面前紧张的毛病还是改不掉,越紧张嘴越笨,脸也红起来。他索性佯装倒水,跑厨房里冲招弟挤挤眼。招弟明白他的意思,嗔道:“狗肉包子,一辈子不上席面。”
不大工夫,招弟端出两碗热腾腾的馄饨。陈天彪这才感觉到饿,细一想,这些日子,哪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唉,乱了,生活全乱了。不该啊,他陈天彪啥没经历过,怎么会被这些事搞乱呢?
饭后,他的心情渐渐好转,听墩子把砖厂的事说完,深有感触地说:“还是你行啊,你瞧我,折腾大半辈子,折腾出个啥?唉,人这一生,说不清,说不清啊。”
墩子憨憨一笑,饶有兴致地问:“听说,市上让你去乡企局当书记?”
“乡企局?书记?”陈天彪讶异地盯住墩子,真是不知道这话从何而起。
“我也是昨儿个才听说的,他们说会都上了,市上没找你谈?”
“谈?他们找我谈?!”
墩子这才清楚陈天彪真是不知道,遂恨恨说:“缷磨杀驴!现在这世道,真是亏死老实人。不看功劳也得看苦劳,他们这么做,明摆着欺你老实,没给他们送……”
“书记有啥不好的?”一旁的招弟插话道,“要我说,哪儿清闲上哪儿,操一辈子心,还没操够?”
“你懂啥?!”墩子抢白道。
“就你懂,你能!能了你,也弄个书记当呀,还嫌弹哩,多少人想破头还轮不上呢。”两口子一说就拌嘴,拌成习惯了。
陈天彪苦苦一笑,说:“算了吧,你们争个啥。啥书记不书记的,跟我没关系。我啊,还真想重新收破烂去。”
一句话说的,谁都心事重下来。
墩子想半天,说:“要不,到砖厂来吧,你给掌舵,我就不信,非得端他们那饭碗,哪儿不活人。”
“又说你那破砖厂,那也是人待的地方?”招弟听墩子越说越邪门,抢白道,“人跟人不一样,有人干个芝麻大的事,就觉成仙了。天上飞的就是天上飞的,千万别往鸡群里混,没出息死了。我就不信,这么大河阳,没咱陈大哥做的事!”
墩子也觉刚才那话离谱,跟着老婆的话说:“是啊,眼下政策这么宽松,好好谋划一下,说不定,真能东山再起呢。”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就把气氛说活跃了。这些日子,陈天彪也在思考,不能就这么认了输,也不能指望政府或别人。还是那句话,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他陈天彪这辈子,就不是为“输”这个字生的。
墩子和招弟走后第三天,组织部门果然找陈天彪谈话。原来市里还真有让他去乡企局当书记的意思,负责企业干部培训的刘副部长开门见山表明市里的态度,然后征求陈天彪意见。
陈天彪耐心听完,摇头道:“不劳组织费神了。”
刘副部长本已做好陈天彪闹情绪耍性子的准备,陈天彪这样一句,反把他弄得没了词。他知道,跟陈天彪这样资历的企业家谈话是件不太容易的事。他调整一下思路,严肃而又不失温和地说:“我市乡镇企业这几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发展形势不容乐观。但乡镇企业的重要战略地位绝不能动摇。市上所以让你到乡企局工作,就是要加强对乡镇企业的领导。你有丰富的经验,更有深刻的教训,这些,都是宝贵的财富。你可不能辜负市上对你的一片厚望啊。”
要在以前,听了这样的话,陈天彪定会激动不已,说不定会立刻表态,甚至立下军令状。可今天,他的心异常冷静,内心没一点波澜。等刘副部长说完,再次回答道:“真的不劳组织费神了,我自己的办法自己想。”
刘副部长本想把谈话再提一个高度,见陈天彪根本不予响应,就想他是情绪闹大了。遇到这种情况,组织上习惯的做法是让当事人回去思考,然后从侧面再做工作。刘副部长起身说:“今天就谈到这,有什么不通的,我们随时可以交换意见。但有一个原则必须坚持,就是个人服从组织。”
陈天彪默然地离开,心说,没什么可交流的,真的没有。这辈子,能交流的,已经跟你们都交流过了。往后,我要跟自己多交流,跟自己多交流吧。
从组织部出来,陈天彪径直来到王副行长这里。凡事既然决定了,就要立马付诸行动,时间不等人啊。
数日不见,王副行长显得分外热情,沏一杯上好的龙井,笑着问:“怎么,还没安排?”
“刚谈完话,让我到乡企局去,书记。”
“乡企局,书记?开什么玩笑!”王副行长显出一副吃惊样,语气明显是为陈天彪打抱不平。过了一会,又问:“你答应了?”
“答应能咋,不答应又能咋?”陈天彪笑笑,呷口茶。他找王副行长,是有事商量。这些天他思来想去,不知怎么就动起了杨东升那个腐竹厂的脑子。
陈天彪把意图说给王副行长,王副行长乐了。
“我说嘛,拿上你的心劲,怎么也不可能去政府机关养老。这次呀,你算是找对路了。”
其实,去年那个时候,王副行长就想跟陈天彪提这个事,可陈天彪一心扑在河化上,王副行长只好忍着没说。在他看来,人这一生只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才能活得有意思。
陈天彪感动地握住王副行长的手:“你把厂子交给我,不怕?”
“我怕个啥,这次我们先说响,后不嚷。厂子一步到位卖给你,你爱咋整咋整。我就不信,你敢让它垮掉。”
“卖给我?”陈天彪纳闷,“我拿啥买,连你也觉我是贪官?”
“看你,紧张干吗?”王副行长诡谲地一笑,“你不是有楼房嘛,还有墩子的砖厂,实在不够,我把自己的房子也押上。”
“你——”
“放心,我早给你算好了,两套楼房加一个砖厂,我再给你贷百八十万,这厂子,就归你了。”
“墩子那边好说,可你把房子押上,让我过意不去。”
“没啥,就这么说定了,墩子那边你说,我也催催,这事要干就得抓紧,再拖,那厂子可就真成一堆废铜烂铁了。”
这一席话说的陈天彪心里直翻滚。他告辞王副行长,很快去找墩子。
浙江女人陈珮玲收购河化的消息终于浮出水面。谁也没想到,传播消息的竟是印刷厂厂长郭春海。
“五整一改”后,郭春海很少到河化露面。忙,忙啊。这天,他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地走进河化,立刻就有人围过去。人们都想听听最近他跟哪个女人在一起,是否打算将单身继续下去。
之前,有人亲耳听见郭春海大谈离婚男人的好处,说离婚让他真正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以前在老婆眼里,他什么都不是,简直一堆烂肉。没承想一离婚,身价倍增。大到河阳四大寡妇,小到印刷厂的姑娘媳妇,纷纷向他抛绣球。
这天的郭春海看上去比往日略显持重,没有谈论男女风情的意思。果然不一会,他便极庄重极神秘地冲围着他的人说:“知道吗,你们厂子要卖给浙江女人了,这个月底就签合同。”人们以为郭春海拿大厂出气,不屑一顾。谁知他脸色一沉,继续说:“谁跟你们开玩笑?我这都是念及大家曾在一个厂里,赶来给你们透个信,别拿好心当驴肝肺,哪天让浙江人一脚踹出来,可别怪我没给你们提过醒。”
说完他双手一背,踱着四方步子,走了。
工人们面面相觑,猜不透郭春海说的是真是假。有人看见林子强从办公楼走出来,便大着胆走过去,问:“是不是厂子真要卖给浙江人?”林子强一愣神,旋即浅笑着说:“这事我不大清楚,具体咋个卖法你们去问问董事长。”说完钻进小车,一溜烟不见了。
工人们反复咀嚼林子强的话,最后终于明白,厂子真要卖掉了。
狗日的李木楠,敢背着我们做这事!
于是,第二天,河化老厂的工人坐在车间里,既不开机,也不回家,静坐罢工。
李木楠叫来生产部长,责令他半小时内做好工作,开机生产。
半小时后,生产部长汇报说,工人不买他的账,要董事长亲自去车间跟他们对话。
“要我亲自去,他们想对话就对话?你把领头的名单全记下来,我就不信没办法治他。”
话虽这么说,李木楠却很清楚,自己还真缺少办法。再者,眼下李木楠根本无力顾及工人罢工的事。省城那家公司逼债已逼到门上。再要不还钱,对方就要向法院起诉。到现在他才明白,当初把还款日期签在三月底,是个致命错误。他又一次被人算计,每年三至五月,是河化全力准备生产的月份,资金需要量比任何时期都大。加上今年销售市场疲软,部分市场又被一家外地集团抢占。市场一丢,别说还钱,正常过日子都无力维持。迫于无奈,李木楠找市长夏鸿远告艰难。夏鸿远听完,猛地一拍桌子:“好哇,李木楠,你居然敢借高利贷,这样的事你也做得出来,知不知道,这是犯法!”
次日,审计局三名工作人员进驻河化,开始查账。李木楠急了,连夜敲开陈珮玲的门,求陈珮玲帮他渡过这个难关。陈珮玲不动声色地听完,只说了一句:“看来你真是山穷水尽了。”说完便哈欠连天,示意自己困了。此时的李木楠已无半点傲气,灰着脸丢下一句:“那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再去找,秘书说董事长去了浙江老家。李木楠知道陈珮玲在有意躲他,看来,这出戏的确是陈珮玲和林子强合着演给他的。既然如此,他就配合着把戏继续演下去吧。
第二天,李木楠叫来林子强,将合同往桌上一摊,问:“到底咋办?”
林子强叹口气:“还能咋办,照合同执行便是了。”
李木楠抬起头:“亏你说得出,氰铵公司一抵顶,这河化还能叫河化?”
林子强翻一下白眼,这时的林子强,已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他一边欣赏着李木楠的苦相,一边说:“那咋办,合同上约定的,总不能让他们起诉到法院吧。这官司真要是打起来,可是既输面子又丢厂。”
林子强显然是在掐李木楠的死穴,李木楠怕啥,他偏拣啥说。李木楠收回目光,出其不意地说:“那就准备打官司吧。”
林子强一愣,旋即又笑道:“看来董事长是胸有成竹啊。”
李木楠诡异地盯着林子强看半天,说了一句让林子强更加摸不着头脑的话:“既然河化要烂在我李木楠手上,那我就让它一烂到底。”
林子强琢磨一夜,认定李木楠在虚张声势。第二天下午,他赶到河阳宾馆,陈珮玲和投资公司杨经理正在等他。一进门,他便信誓旦旦说:“这次可把他逼上绝路了,坐等好戏吧。”遂添油加醋,将李木楠如何求银行又如何遭拒的事一一说了。听完林子强的叙说,陈珮玲笑说:“现在该跟他摊牌了。”林子强摆摆手:“再等两天,等审计局查出那一百万,再跟他摊牌。”
林子强还给李木楠准备了一道菜,他相信,这道菜端上来,李木楠就一点傲骨都没了。
杨经理不大放心,疑惑地问:“这事会不会引起啥麻烦?”
林子强耸耸肩膀:“放心,高息融资目前在企业界已是公开的秘密。再说了,你是投资者,账上走的是一千万,怕啥。”
杨经理还是吃不准,嗫嚅道:“这事最好还是别闹太大,毕竟……”
陈珮玲插话道:“子强也只是拿此事给李木楠施加压力,放心,不会出事的。”
杨经理望望陈珮玲,心想,反正这钱是从陈珮玲账上打过去的,自己不过赚个手续费,要出事,这二位的事比他大。人家都不怕,自己怕啥?遂自嘲地笑笑:“看我这人,没出息极了。”
陈珮玲又给两人分别交代几句,起身说:“晚上你们找个地方轻松轻松,我就不陪了。夏市长那边来客人,我还得应酬去。”
几天后,一份审计报告递到了市长夏鸿远手里,他还没看完,便让秘书打电话叫李木楠。
李木楠赶到市长办公室,夏鸿远将审计报告扔给他,气咻咻地说:“一百万,你好大的胆子。”
李木楠像是遭到当头棒喝,他压根没想到,对方会出此恶招。狠,狠啊。面对夏鸿远的批评,他只能辩解:“当初也是没办法,安置职工需要钱,企业一时拿不出这么多,只好……借高利贷。”
“借高利贷?报告上写得清清楚楚,是私吞公款,搞假账!”
李木楠大脑轰一声,接下去,便听不见市长的声音了。
好久,他才再次抬起头。在他眼里,面前立着的已不是那个笑容可掬,温文尔雅的市长,而是一个足以毁灭他,粉碎他的庞然大物。
短短几分钟,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嗓子里冒着干烟,五脏六腑都让人重新排列了一番。他强撑起精神,说:“借高利贷是我不对,但说我贪污,未免太过了吧?你可以查会议记录,这事是集体讨论了的,不是我李木楠一个人做的主。”
夏鸿远没想到.99lib.,这个时候他还敢用这口气说话。他脸一沉,厉声质问:“那乱采乱购呢,也是集体讨论的?企业资金那么紧张,你大笔一挥,几十万就不见了,这里面有没有问题?还有请客送礼,要不要我给你一件件说下去?”
李木楠的脸刷地成了紫色。这下他才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置于市长监控下,脑子里蓦地想起南方孙老板那十万块钱,身子一软,一点劲也撑不起来了。
夏鸿远居高临下,捕捉了李木楠每一个细微变化。看看火候差不多,见好就收地说:“当然,工作当中出点问题也是在所难免,我还是希望你能认清自己,回去好好反省一下,从思想深处找原因。至于企业到底怎么搞,我想你还是多听听林子强同志的意见。据群众反映,你这人霸气太重,这不好呀,你是国有企业的领导,搞专断怎么行?这样下去,不但会害了你自己,也会给企业给国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你好自为之……”
事情到这儿,李木楠便明白,自己被人做了死局,一点盘活的希望都没了。
是一点都没了。
回到厂里,李木楠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发了半天呆。面对有可能到来的种种结局,他知道,目前唯一能做的选择,就是妥协。他必须重新面对林子强,重新面对眼前的一切现实。他像吞下毒药一样吞下这个决定,拿起电话,就要给林子强打。想了想,又放下,此时应该亲自去找。
林子强正跟财务部长白琳说事儿,两个人挨得很近,几乎脸贴着了脸。见李木楠进来,白琳显得慌乱,脸刷地一红,低头道:“董事长。”林子强倒是落落大方,一副明人不做暗事的磊落样。“有事?”他问李木楠。
“也没啥事,你先忙,要不过会我再找你。”李木楠恨死自己了,就这么点场面他都应付不了。林子强嘿嘿一笑:“我有啥忙的,这不正跟白琳闲聊哩,你说吧,啥事?”
这口气,俨然他是李木楠的领导。
李木楠瞅一眼白琳,更不知说什么才好。尽管他跟白琳之间什么也没有,可他的心还是让这个女人给搅乱了,搅翻了。看着她羞答答垂下涩红的脸,他愤然一跺脚,啥也没说就走了出来,一进办公室,便想撕碎自己。
意识到在河化的使命行将结束,李木楠陷入从未有过的绝望中,再也挣扎不起一丝儿信心。他把所有的事务推给林子强,看着林子强得心应手地处理那些在他看来十分麻缠十足烫手的头痛事,他悲凉地叹口气,这是哪跟哪啊。他终于承认,自己还是太嫩,太不成熟!他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发出一阵阵嘲笑,笑声里那个刚愎自用自大轻狂的李木楠一步步死去,再也没脸跳出来指点江山了。
他再次想起陈天彪说他的一句话:你还是缺少成大事者的大愚啊,这愚不是书本上学来的,它是一种境界,一种修炼,是人的骨啊!
夜色蒙蒙,街灯发出晕白的光,李木楠踟蹰而行,说不清是悲哀还是绝望。往事凝成一道厚重的墙,轻易不敢触碰,未来更如这惨白的夜,让人望不到明天会在哪个方向。
他脆弱的心灵在这夜晚发出一阵阵抖颤,无边无际的悔恨成了他此时最真实的思想。他感到害怕,恐慌,此时最想做的就是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永远不再走出来。
然而,另一个声音又从遥远处响过来:你不能输,不能就这么倒下!你还年轻,年轻是需要磨炼的,你得振作起来,咬着牙往前走,往前走!
不久,河阳市批准了浙江大厦收购河化的方案,职工整体移交,债务整体承担。一时之间,所有的传闻都得到证实,人们这才信服,浙江人就是浙江人啊。
与此同时,一封举报信秘密从河阳寄出,信中历数了夏鸿远在河阳的种种劣迹,包括他在浙江人收购河化中收受巨额贿赂的事实。
五月的一个早晨,车光辉站在晴朗的天空下,凝望着阳光工程,心情无比激动。
自从工程开工,他便被大片大片的赞誉包围。就连老城里人黄风,这次也慷慨地发出感叹:“变了,变了啊。”老城里人黄风的感叹里,河建就像一面旗帜,高高飘扬在河阳城上空。截至目前,河建纳税已近一千万,遥遥领先于其他企业,成了本年度的新贵。这样的成绩搁谁身上,都会光彩夺目。不久前,他已被市工会推选为全国劳动模范,如果不出意外,他将会成为继陈天彪之后河阳城第二个获此殊荣的人。
广场工程也有了重大进展,几幢居民楼的钉子户在他恩威并施下,一个个搬出旧宅,从根本上消除了不安定因素。为此市领导多方协调,又给他解决了一千万贷款。
河化大厦的拆除在多次论证后,已形成初步方案,这次拆除将采用目前国内最新的爆破技术,据说可以将灰尘控制在一千米内,爆炸飞出的碎块控制在二百米范围。
车光辉对这些技术问题没有兴趣,到时会有专家到场,他只需做好配合工作就行。
这一年的春季,应该有足够的理由令车光辉激动。如果不是有两件事破坏他的心境,这个春天可以称得上完美。
河酒集团的新项目被迫停了工。开春以后,项目进入关键期,车光辉和胡万坤都想在春季拿下主体工程,时间就是金钱,就是效益。
事情坏就坏在造假上。春节前,波宝酒的销量大增,市场占有率急剧扩大,形势非常乐观。谁知仅仅一个春节,市场便直线下滑,价格也一路狂跌,由节前每瓶八十元跌到每瓶十元,就这,还卖不出去。
假货太厉害。车光辉毕竟不是专业做酒的,不知道造假的严重性。以为抓了三儿,再在电视上一曝光,事情就会朝他预想的方向发展。没承想,媒体一报道终端便有了反应。难怪事后胡万坤怪他,咋能曝光呢,你这是自己砸自己的牌子呀。我当了十年酒厂的老总,最怕什么?不是造假,是媒体披露市场有假酒!车光辉若有所悟,可后悔已来不及。他到市场转了一圈,仿佛一夜间,河阳城大小百货店都摆上了波宝酒。尤其批发市场,到处都有人在做波宝酒生意。最低批发价已降到每瓶六元!再一看货,他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什么人造的呢?车光辉查了一星期,一点线索都没。这时他才明白,三儿不过是条毛毛虫,真正的造假者,来头不小。遂一个电话,将三儿放了出来。
好端端的一个牌子,说砸就给砸了。自筹资金一不到位,银行的项目配套款一分也弄不出来。车光辉没办法,胡万坤更是没招,工程只能停工。
胡万坤求他,把阳光工程停下来,先建项目,等项目赚了钱,回头再建阳光工程。这一次,车光辉说啥也不敢听了,他无奈地跟胡万坤说:“你饶了我吧,我给你做了十年义务销酒员,这活我做累了,做怕了,实在做不了啦。”
胡万坤叹口气,伤感地说:“岂止你干累了,我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眼下,胡万坤正活动着去政府机关,按他的话说,只要后半生有个着落,他就满足了。看来,新项目又成了半拉子工程。
另一件事,便是黄大丫。黄大丫自给家私店老板打工后,慢慢开始疏远他,前些日子竟把借他的钱还了!车光辉不拿,黄大丫放下便走,连多句话都不跟他说。这阵又听那老板把婚离了,跟黄大丫成双入对地进进出出。车光辉一下急了,八成黄大丫真要嫁给她老板?
一想这事,车光辉的好心情全没了。
这一天,车光辉在贫民窟的工地上迎接了前来视察工程的省政协领导,当着省市领导面,他夸下海口,赶在国庆前一定要让居民们搬进新居。一片掌声中,他忽然看见放气球的黄二丫冲他怪怪地笑。
视察一结束,车光辉被林山拉到电视台。电视台打算给河建做一个专题片,脚本已搞好,林山请他过目。车光辉笑着说:“你就直说吧,得多少钱?”
林山是个耻于谈钱的人,一听这话,变了脸说:“你干吗那么俗,钱钱钱,跟你说多少次了,这叫赞助费。”车光辉道:“少跟我穷酸,你要能给我上省台,多少我也掏,上不了,一个子儿也甭想。”
林山说,等你“五一”拿了奖,我保证让省台在黄金时间播出。
车光辉自信地笑笑,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说:“富民花园三室两厅,你也该给老婆有个交代了。”
林山接过钥匙,想了想,说:“要不,我给你打个借条吧。”
车光辉呵呵一笑,什么也没再说,从容地离开了电视台。对他来说,一套楼房算得了什么,每年从他手里送出去的楼房、车子,他自己都记不清。不过给林山这套,他送得开心。
车光辉当选全国劳动模范的消息是“五一”前一周在河阳城传开的,几乎是在同一天,老城里人黄风才从烂鸟二丫口中听说大丫跟车光辉的关系。
黄风躺在床上,脑子里像卷过龙卷风一样,呼呼啸啸,费了很大劲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木然地睁开眼,却看到两个巨大的问号又一次竖他眼前。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黄风久久地沉入巨大的迷惑中,他听见一阵阵凄厉的尖啸响过,那声音从他胸腔里发出来,刺破黑夜,直奔云霄而去。后来他筋疲力尽,身心像是在一场激烈的搏杀中受到重创。他觉得活不久了,他闭上眼,做好了离开这世界的准备。
次日,老城里人黄风意识到自己还有些事必须要做的时候,猛地跳下床,他觉得一刻也不能耽搁了,皮鞋也没顾上擦,就直奔大丫家。一进门,就对正在梳妆的大丫说:“好不得呀,丫头。这人可不能乱活……”
大丫望一眼父亲,她对父亲一大早的造访本来抱着漫不经心的态度,认为父亲一定是来跟她谈论烂鸟二丫的破事。这段日子,父亲突然变得唠唠叨叨,仿佛二丫跟雷啸的旧情复燃在他看来简直是一件可歌可泣的事,动不动来跟她唠叨半天。父亲激动的神色常常让她生出莫名的妒意。父亲怎么能够只沉湎于二丫的幸福而对自己不闻不问呢?二丫换了那么多男人最终仍能靠情归雷啸彻底赢得父亲冷石一般的心,相比之下,自己岂不活得可怜活得无助活得没有颜色!
可是,可是父亲居然叫了她声“丫头”。当那声充满磁性充满沧桑的“丫头”从父亲冰冷的胸腔里发出时,大丫的心一下被软化了。她颤悠悠地盯住父亲,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温情四溢如长江水般波澜壮阔的声音是他发出的。
“爸呀,我能……挡住他吗?”大丫哗一下就回到了女儿的本色里,她的声音充满委屈充满嗔怒充满一股浓浓的娇味儿。
“得挡住!你可不能一错再错……要嫁,也得光光明明清清白白嫁呀。害人的事,万万做不得。”
“我没害谁,我谁也不嫁,我就这么活下去了。”
“丫头,女人嫁汉,这乃天经地义。只是这嫁谁,你得三思呀。”老城里人黄风已完全没了昔日的那股冷威,他慈祥的目光如同寒夜里的两团火,燃烧着大丫。见大丫动了感情,他忍不住语重心长地说:“他车灰灰要是好男人,就不该让患难妻子遭罪受,丫头——”
大丫不语了。她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黄风接着说:“我们不图他的钱,不图他的名,只图有人能真心实意对你一辈子。我老了,不能照顾你们,你们自己的路,自己要走好啊。”
说完这句,黄风悲壮地转身,大步走了出来。身后,大丫早成了泪人。
“五一”转眼到了。日子平淡得让人乏味。偌大的河阳城,几乎听不见一件令人心潮澎湃的事。因为广场修建,平日里爱凑热闹的闲人没了去处,只好蹲在自家屋檐下晒太阳。这大大减弱了新闻的传播速度。使得河阳城有限的几件趣事迟迟不能传播开,以至于人们茶余饭后没了谈的。
徐虹死了,死在了自家浴缸里。
徐虹的死因简直简单到不用警察侦破,因为她那张脸从河阳到省上到北京都被医生们无情地下了最残酷的结论。对于一个靠脸蛋吃饭的女人,这从根本上消除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至于她为什么死在浴缸哩,没有人关心。
河阳人对这些却全没兴趣。河阳人感兴趣的,是寡妇徐虹的存折去了哪?那可是一笔不小的遗产,留给谁,都能花天酒地过上一辈子。
一代美女徐虹,就这样无声无息走了。她的自杀并没激起人们多少谈欲,就连老城里人黄风,也只是象征性地“呔”了一声。因为这事发生的同时,烂鸟二丫跟雷啸复婚了。
二丫自己也没料到,她最终还是回到了雷啸的怀抱。更让她感到惊讶的,是雷啸居然真的不嫌她。
这让她多么感动啊!
于是,在雷啸向她明确求婚后的某个夜晚,她在一家浴室把自己彻底清洗了一番,然后很温柔很内疚地敲开雷啸的门。当她看到床头柜上摆放的儿子的照片时,忍不住伏在雷啸怀里恸哭起来。那场哭真实而彻底,几乎流尽了她生命中全部的泪。泪水将雷啸淹得一塌糊涂。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在很多天后回想起来,仍令他们惊心动魄,热血沸腾。所以两个人迫不及待选择“五一”为婚期。他们从省城私立学校接回儿子,一家人坐上飞机,到遥远的南方度蜜月去了。
“五一”长假刚过,河阳城突然锣鼓震天,鞭炮阵阵。人们走上街时,城区的小学生已排着整齐的方队,将南城门楼至大什字的街道装扮得花枝招展。鼓乐手迈着矫健的步伐,奏响欢快的乐曲。小学生后面,一条巨龙伏地而行,人们一看那龙,便知是车光辉北京领奖回来了。
锣鼓声只响了短短半小时,大街上的热闹像一阵风一旋而过,人们还没看出个眉目,欢迎仪式便告结束。这样的场面令围观者大为不满,纷纷说这是哪跟哪啊,人家陈天彪当年……
车光辉被市长夏鸿远请进河阳宾馆,跟在市长后面的,是电视台副台长林山。林山最近刚刚完成一部反映河阳企业改革的专题片,已送省台审定,不日便可播出。正是这部专题片拉近了他跟市长的距离,市长夏鸿远很赏识这位才干出众的年轻人,很多时候都把他带在身边。
三人坐定,市长夏鸿远开门见山地说:“省上要召开一次中小城市建设与发展经验交流会,其他地市已纷纷行动。小林通过关系,请了一位省台的专家,计划筹拍一部全面反映河阳城市建设的专题片。这部片子很重要,它关系到河阳在全省发展的战略地位,一定要把它拍成精藏书网品。摄制组的人下午就到,你是河阳城市建设的功臣,拍片不能没有你呀。”
车光辉谦虚地说:“市长过奖了,河阳的成就,都是你领导有方。”他顿了顿,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问:“噢,对了,经费落实了没?”
“这个嘛……”夏鸿远欠欠身子,目光挪向林山。
车光辉朗声一笑,说:“行,经费我来出,还有什么要我办的,市长尽管吩咐。”
夏鸿远眉头顿展,爽朗地笑了笑,拍拍自己的肚皮,以朋友的口吻说:“老车啊,我这个市长,难哪!到处都是跟我要钱的手,我都快成救济院院长了。”
车光辉附和道:“这么大个市,几百万人要吃饭,你不难谁难?幸亏是你,要是换了别人,河阳还不知是啥样呢?”
夏鸿远脸上的笑更舒展了,他知道这是恭维话,可他爱听。他起身,亲热地拍拍车光辉的肩膀:“走,给你接风去。”
市长夏鸿远这个季节里突然迷恋起专题片,他已暗中做好计划,打算将河阳各个行业做一次系统的宣传。人在不同时期是有不同嗜好的,夏鸿远这一嗜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了林山。夏鸿远眼里,林山不仅仅是个人才,而且是一个值得信赖值得重用的人才。因为他总能非常到位地理解他的意图,并把这意图不露痕迹地在专题片里体现出来。
同样一部专题片,不同的人会拍出不同主题,尤其是人物表现方面,拍摄者的观点显得相当重要。夏鸿远在看过林山拍的第一部片子后,便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他悟性好啊!
这句话几乎成了夏鸿远评价林山的专用语。
因了这句话,林山的名气一下在河阳城大起来。不少单位争着请他去拍片,一时之间,拍专题片几乎成了河阳一大热点。河阳人到现在才明白,对外宣传是多么重要。
一片忙碌中,河化大厦拆除的日子终于定下来。
五月二十八号。一个让河阳城的风水先生们听了心服口服的日子。
据说这日子是河阳四大名人“神娃娃”给看的,包工头子车光辉为看这日子,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有人说他把家传的一件古董都给了“神娃娃”。也有人说这日子压根就不是“神娃娃”看的。“神娃娃”看的是六月二号,但这日子正好是车光辉父亲的忌日,车光辉忌讳。他到离河阳城二百里的马家庄子,找八十八岁高龄的马五爷给看的日子。
人们关注的并不是谁看的日子,而是那通天柱一般的大楼终于要炸掉了。这幢河阳人看了多年,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怎么看也不顺眼的楼真要炸掉了。乖乖,真要给炸掉了。
人们充满了期待。
经过半月艰苦细致的工作,河化集团的并购已基本结束。这一天,陈珮玲在河化主持召开并购后第一次职工大会。
会上,陈珮玲宣布了新一届领导班子名单。尽管李木楠早有心理准备,当真的听到自己被拒之门外时,内心还是异常震惊。出乎意料的是,林子强也没在新班子中。早在方案决定前,林子强已有了新的去处——河阳市国资委主任。他在河化的使命已经完成,再留下去,就显得多余了。
会后,李木楠孤独地走进办公室,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一刻,他的心是静止的,连思维都僵成一片。他弄不清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办公室外的欢呼因何而起?只知道自己该走了,永远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河阳……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新上任的副总经理沈佳。李木楠没有吭气,自顾自地收拾着。文件、材料、报表,这些曾经在他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东西,瞬间变成了废纸,他真想点一把火,将它们连同自己的过去一并烧掉。他仿佛已闻到一股焦味,一股灵魂焚烧的煳味。
沈佳轻轻走过来,蹲下,拣起一本书,是一本《哈佛管理全集》。蓦地,她脑子里闪出买这本书时的情景。和风习习,他们相偎着走过省城的街头,书店门前,沈佳含情脉脉地看着李木楠,那眼神,分明是在向他倾诉。那时候,她眼里的这个男人是多么具有诱惑力呀……
沈佳默默起身,将书放进纸箱。这一刻,她突然对他没了恨,没了抱怨,有的只是同情,是理解。
她在陈珮玲面前据理相争,为他的去留。陈珮玲冷冷地丢给她一句话:“他连陈天彪都敢背叛,我敢用他?!”
“可他是人才!”沈佳近乎呐喊。她忽然想,如果不是自己,李木楠或许走不到今天。是她替陈珮玲撒出诱惑的网,才让他迷失了自己。
“人才?用他是人才,不用,他还敢说自己是人才?”陈珮玲阴笑着,口吻是那样的不屑。
沈佳忽然觉她有些无耻,有些变态。
“告诉他,想干就从头做起,下车间。不想干,请便。”
此时,沈佳有多少话想跟他说。见他脸冷如铁,沈佳犹豫着,迷茫着,她真是舍不得他走呀。
“你……就这么……走了?”她知道他去意已决,但她多想留住他。爱过恨过之后,心里,仍是割舍不下那份情。
“留下让你看我笑话?”他的语气僵硬,愤怒,仇恨,抑或是失败者的自嘲?
“看你笑话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沈佳激动了,想不到在挫折面前,他会变得如此狭隘。
“谢谢,用不着你指教。”
“木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这种心态,能成什么大事?”
“我什么大事都不想成,我只想找回我自己。”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去哪里?”沈佳急了,一把捉住他的手。
去哪里?这问题他想了好久,到今天仍没有答案。或许他应该好好待在家里,反省自己,等自己想清楚,目标也就有了。
看到沈佳那双焦灼的眼睛,他突然内疚了。一阵刺痛划过他的心田,他垂下头,尽量掩饰自己的不安。
“你说话呀,到现在,你还信不过我吗?”
李木楠怆然一笑,说:“你走吧,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会,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说。”
新上任的总经理是一位南方人,据说人家读过MBA,在南方一家企业做过两年总经理,是陈珮玲通过关系挖来的。他的身份是职业经理人,跟陈珮玲首先谈的条件是年薪。五十万,一分都不能少。
这价码让陈珮玲吃惊不小,但河化正在用人之际,她还是咬牙答应了。
消息一出,全河阳城震惊。五十万!老天爷,这不跟抢一样吗?就连胡万坤听了,也惊出一身汗。
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听到消息,在大什字唱道:一代厂长是农民泥腿子一甩进了城
二代厂长是能人
光有胆子没水平
三代厂长是儒商
搬着书本找市场
四代厂长经理人
水平高低看年薪
见人们拍手叫好,邸玉兰又扭着身子唱道:一代工人王进喜不怕苦来不怕死
二代工人忙革命
不搞生产搞运动
三代工人忙建设
工资福利都姓铁
四代工人忙改革
砸铁换泥饭碗破
五代工人忙竞争
论了年龄论文凭
六代工人忙下岗
饿着肚子乱上访
七代工人谁来干
再小也要当老板
……
此后一连几天,李木楠突然没了消息。沈佳到处寻找,家里没人,手机关机。沈佳急坏了,生怕他一时想不通,会出什么事。
人真是奇怪,自己不是恨他吗,怎么突然又多情起来?沈佳说不清,也不想说清。这个世界,有什么能说得清呢?自己不也恨陈珮玲吗,还不照样给她当了副总经理。
也许这就是生活,爱和恨交织在一起,又怎么能断然分得开呢?
哦,木楠,你在哪儿?
夜,漆黑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西北风凄厉地叫,那声音好恐怖,好狰狞。沈佳睡不着觉,索性披衣来到窗前。城市的灯光星星点点,仿佛夜的眼睛,望着这伤心的城市,她突然生出想大哭一场的欲望。
这时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叫昌灵山的尼姑庵里,一位尼姑正盘腿而坐,默默诵经。
她看上去很平静,尘世里发生的那一切,早已烟消云散,随风而逝。她活在佛的慈光里,宁静,安详,美丽动人。
她法号惠云。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过去叫什么,仿佛一朵无名的山花,清香宜人,一尘不染。
常来看她的,是苏万财老婆姚桂英。寺里的人发现,每次姚桂英来,惠云都关在屋里不出来。
尽管姚桂英至今还没跟她说上一句话,但她坚信,惠云就是女儿苏小玉。
炸楼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是一个跟平日根本没啥两样的日子,唯一的区别是前一天夜里三点多钟突然起了沙尘暴。风力不大,但沙尘密度很高。当时人们正在梦里,并没有对这场突然而至的沙尘暴做出什么反应。一大早起床后,才发现屋里屋外全是厚厚的沙尘。
河阳城一夜之间又变得土头土脸,好在人们已对沙尘暴早已见惯不惊。看看风止了,浑黄的天也在渐渐转晴,太阳像是患了肝炎一样乏乏地从东边尘雾中渗出来,人们的心情便又很自然地恢复到对炸楼的期待中去了。
一切都没有先兆。就连一向料事如神的河阳四大名人“神娃娃”,这一次竟也没能预知到什么。事后有人据此断定,“神娃娃”的气数已尽,再也不灵了。可“神娃娃”却恼羞成怒地骂道:“懂个地瓜,天机不可泄露。”这是人们多少年来从“神娃娃”嘴里听到的第一句脏话,这句脏话加上他恼羞成怒的神情一下子使他的形象一落千丈。
人们还是想不通,事情过去很久,人们还在窃窃私语,发生这么大的事咋就一点预兆也没呢?狗日的楼,真叫怪。
一场飞来的横祸给这个日子罩上神秘的颜色,使它成为河阳人心中永远的痛。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河阳人谈楼色变,谈陈天彪色变。仿佛陈天彪和他的河化大厦,是这块土地上无法破解的一个谜。
炸楼出事了!天大的事!
早晨,人们顶着沙尘而来。离炸楼还有两个小时,广场四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两天前就布好的安全警戒线阻断了人们冲进广场的欲望,人们的目光越过警察,齐齐地聚在河化大厦上。
这一天的河化大厦看上去格外孤独,它像个傲慢而绝望的外星人。神秘,肃穆,隐隐约约还透着几分恐怖。但没有人理会这些,人们争相争论着大楼身上到底有多少个炮眼,炸药是不是从美国进口的?听说负责炸楼的工程师是个女的,而且也姓陈,会不会跟陈天彪是本家?争论声鸦叫一样噪成一片,空气里充满唾沫星的味道。
广场西头,一幢三层小楼的平台上,端坐着应邀前来观光的市上领导。车光辉听从专家的意见,将这个简易平台布置成主席台的样子。为示隆重,台上还临时铺了红色地毯。
市长夏鸿远端坐在主席台正中,他的心情激动极了。昨天夜里,从省城打来的一个电话让他兴奋得一夜没合眼,半夜里还跟陈珮玲通了一次话。当然他不可能把电话的内容告诉陈珮玲,他只是平静不住自己的激动,想把这喜悦的心情传播得远一些。
电话里说,他在河阳的工作已得到省里全面认可,只要新广场建起来,年底调整时就可……电话尽管只有短短几句话,很含蓄,很委婉,但他却分明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能让他马上飘起来的声音。
尽管一夜未眠,但他毫无倦意。一股被希望燃烧着的火苗从心里跳出来,盛开在他的目光里。他的脸已接近太阳的颜色,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包括副市长刘振先,也是那么激动。确切消息说,他很快将到临市任代市长。之前,他还在恨上面,为什么举报信寄出去没一点动静,难道夏鸿远真的扳不倒?昨天晚上,上面有人给他透信,有关人员已秘密进入河阳,一张网已经撒开,就等着大鱼自投罗网。包括林子强,包括陈珮玲,这次全进入了视野。河化收购可能要翻盘,所有黑幕将一一抖出来。他激动得一夜未眠。想想,这些工作多亏了陈珮玲那个助理沈佳,没她,他还拿不到那些机密资料呢。可沈佳为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不知道好,不知道心才能静,才能咬着牙去做某些做不出的事。
一股风吹来,暖洋洋的。刘振先斜眼瞅瞅台上的夏鸿远,看他还那么张牙舞爪,还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心里的笑更猛了。
人们热烈地交谈着,急切地盼望着,仿佛每个人的前程都在大楼那面,只要轰一声,大楼坍塌了,似锦前程就会真实而亲切地展现在眼前。
刚刚提升为电视台台长的林山独辟蹊径,选择了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带着他的两个得意弟子,站在人们不注意的一个楼顶上,扛着刚刚从日本进口的摄像机。他要摄录下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这可是河阳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大奇观呀。
包工头子车光辉也是一宿未眠。昨夜他陪专家组详细察看了大楼的每一个点,直到专家们确信准备工作万无一失才回到宾馆。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疲惫,心里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响。睁开眼那声音不在了,一闭上眼那声音又响起来。怪怪的,从没听过这种声音。后来他披衣下床,给黄大丫拨了个电话,电话通着,却没人接听。一连拨了几遍,最后,手机竟关了。
车光辉的心也像是被人关上了。接下来他变得六神无主,不知道是该醒着还是该回到床上睡觉。隔窗一望,才发现天色昏暗一片,一场未经预报的沙尘暴铺天盖地袭来。坐在窗前,他从头到尾观看了沙尘暴袭击河阳的过程。
今天他完全可以陪坐在主席台上,炸楼的事全权由对方专家组指挥,他的任务只是照顾好首长。但他毫无陪坐的欲望。他觉得自个血管里钻进了蚂蚁,坐哪儿都不舒服。有一瞬,他忽然想离开现场,离得越远越好,到一个大家都不熟悉的地方,美美地泡个热水澡。他几乎都要付诸行动了,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一位领导打来的,说他因事来晚了,找不到主席台。车光辉马上问明位置,赶去给领导引路。
爆炸声是正点响起的。十点十分,半秒都不差。
声音很小。一点也没人们预想的那么夸张。人们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就像一棵树倒地那么响,便看到一股浓尘哗一下舞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蘑菇,很壮观,很漂亮。当时所有人都双手捂着耳朵,害怕爆炸声震破耳膜。土尘一冒,人们心一下提紧,还想真正的爆炸在后头哩,便都齐齐等更大的声音响。
谁也没想到,灾难就在这一瞬间突然降临。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林山。他的摄像机正随伞状的土尘往下移,移着移着,他忽地发现了问题。因为那一声“嗡”响过后,他感觉整个大楼都在动,就像他小时烧山药垒的垒子,抽掉任何一块土疙瘩,垒子都会整体塌下来。可摄像机移到某个位置时,他忽然感觉那儿是静止的,怪怪的静止,顽固的静止。他多停了几秒钟,就发现整个大楼的秩序被这静止破坏了。他脑子里“轰”一声,扔了摄像机,冲手下人喊:“不好,逃命呀。”
几乎在林山喊出这声的同时,灾难从天而降。
大大小小的混凝土块以千钧之力从大楼上端某个部位飞出来。立时,天空就像有无数挺机枪狂扫,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比子弹厉害百倍、千倍的碎石,烂砖。它们尖啸着,狂舞着,砸向楼群,马路,车辆,人群……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但那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几秒啊!
人们完全被吓傻了,吓蒙了,吓呆了,吓木了!
据说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丁万寿。当时他正站在邸玉兰边上,他们的位置正好在主席台下方。邸玉兰站在自行车后座上,站得非常耀眼,像一朵灿然开放的喇叭花。乱石飞过来的一瞬,她展开双臂,做了个迎接的姿势。丁万寿双眼猛地一亮,他看见一块头大的石块斜刺里飞向邸玉兰,直直冲她脑门砸去。几乎在石块砸头的一瞬,他一个猛扑,撞翻自行车。邸玉兰妈呀一声尖叫,摔倒在丁万寿怀里。石块呼啸而过,重重地砸在后面一根电杆上。电杆立时断成两截。好险啊,如果不是丁万寿,邸玉兰的头这阵就没了。
邸玉兰的尖叫震醒了众人。立时,人们抱头鼠窜,乱作一团。呼啸声,尖叫声,凄嚎声响成一片,整个广场陷入了混乱……
乱石飞了只几秒钟,骚乱却持续了将近四个小时。下午两点,奉命赶来清理现场的武警官兵开始往外抬血淋淋的尸体,大批受伤者被送往医院。
河阳城到处彻响哭嚎,凄绝震耳,裂人心肺。
天明时分停了的沙尘暴突然卷土重来,霎时,四野茫茫一片,凄风嚎叫,沙尘漫天,天地一片浑浊……
据事后公布的消息,这场巨大的灾难夺去河阳城十三条鲜活的生命,重伤二百余人,轻伤无数。毁坏楼房十余幢,车百余辆,直接经济损失五千余万元。
一个无比沉重的消息是,市长夏鸿远不幸遇难。噩耗传开,四野皆悲。
据主席台上的领导回忆,十点十分爆炸声响起时,夏市长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然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大睁双眼,无比吃惊地盯住那楼,表情跟爆炸声响起前迥乎两样,眼里像是有两个巨大的问号。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所以才那样奇奇地盯住大楼。
还没等别的领导反应过来,天空中便哗啦啦飞来一串子石块。台上顿时乱作一团,人们纷纷往桌子底下、凳子底下钻,实在钻不进去,就把头抵在别人怀里。幸亏飞到主席台上的石头不多,就两块,一块砸在了桌子上,一块,不偏不倚就砸中了市长。
当时整个主席台上,唯有夏市长是站着的。他在正中间,两边被人挤得死死的,蹲都蹲不下,只好站着。
比之市长夏鸿远,包工头子车光辉死得更莫名其妙。
他在广场外围,人群外侧。按说石块不应该落这里,但他肩上分明有石块击中的痕迹。照伤痕推测,石块有拳头那么大,所以车光辉不应是石块砸死的,顶多击倒在地。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是被踩死的。他站的位置,正好是通往共和街的那条巷子。人们在混乱中只想夺命而逃,压根想不到脚下还有一条负伤的生命。
但是,车光辉的的确确死了。
第十八章
这场大劫让河阳城陷入比死亡更恐怖的阴影中。劫后长达两个月,河阳人竟不敢出门,更别说去广场看看了,生怕不小心天上又掉下石块来。直到黄丫儿和车前子从外地回来,广场里才有了人。
黄丫儿站在车光辉出事的地方,脑子里忽然就想起一年前打在脸上的那团鸟屎。她瞅瞅天,天有些蓝,有些灰,但绝没有鸟。
黄丫儿回来的第三天,事故原因终于查清。说是十六层西边一个爆破眼出了问题,死炮,没响。大楼一下失去重心,硬是把这一层西边半堵墙喷了出来。
幸亏只有一个炮眼,要是再多点,这河阳城不就完了?
黄丫儿想,那炮眼会不会是个鸟窝?她记得大风过后,曾做过一个99lib?梦,梦见大楼里有一窝鸟,很美丽,很可爱,就在十六层,就在西边。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的陈天彪在干什么。肯定没去广场,没看炸楼。
据说劫难发生第二天,有人在贫民窟看见过他,是在黄昏,暴戾的沙尘暴停了不久。一个高高大大的土人站在贫民窟的天空下,蓬头垢面,形若揭墓贼。
有人据此推测,那一天,破烂儿陈天彪定是跟老城里人黄风在一起。因为按说炸楼这么大的事,老城里人黄风没道理不去99lib?,但黄风的确没去,他定是让破烂儿陈天彪给缠住了。
咋就能让他缠住呢?
人们再见到陈天彪,已是劫难发生的两个月后。他瘦了,几乎跟劫难前判若两人。但他的目光比以前清澈多了。
据说他已办好腐竹厂的所有手续,腐竹厂正式更名为麻大姑腐竹有限公司,陈天彪还去外地进了一次设备,这阵正忙着调试哩。
墩子家的院子改成了收购点,两口子到处忙着收豆哩。
老城里人黄风已经很久没出门了。他躲在自个家里,心思完全用在了读书上。那是一本秘笺,外人根本看不懂上面写些什么,可黄风读得津津有味。据说那是文老先生留下的一本书,读着读着,老城里人黄风忍不住涕泗滂沱,老泪纵横。
黄风知道,自己是彻彻底底老了,用不了多久,他也会追随文老先生而去。
一场跟去年一模一样的红风遮天蔽日刮了过来。
这一次人们没有惊慌,没有躲避。只在心里说,刮吧,刮死这天爷,刮死这河阳城。
大风起时,贫民窟通往阳光工程的那片空地上,黑压压聚满了人。不知何时,这儿多了个茶摊,很简陋,从建筑工地拿来几根架杆一架,上面盖块塑料布,再摆些躺椅、桌凳,就成了茶摊。
茶摊是糖厂的苏连泉摆的。为啥选这地方,没有人清楚,但来的人多。苏连泉老婆是熬茯茶的好手,她的茯茶据说放了十几种作料,清香润肺,回味无穷。还挂了“老苏家茯茶”的牌子。茶客从早喝到晚,每人一元钱,便宜。除贫民窟的住户外,来者大多是新近下岗的工人,他们照样一时半会不知道做啥,就来茶摊熬时间。
茶客们很少打牌、下棋或玩别的,来了就喧,啥都喧。这河阳城的事,一件接一件,全喧到了茯茶里。
苏连泉一直盼望着,老城里人黄风能来茶摊坐坐。因为茶客们越喧越糊涂,越喧越不知东西。直到大风起时,老城里人黄风也没给他这面子。
大风如一列轰轰隆隆的火车,从西天极远处黑过来。茶客们并不紧张,也没逃散。他们望着西天,就像望着自个的明天,心里头黑乎乎的,很不是滋味。
茶客们的视线里,两只鹰开始挣扎,开始夺命。
鹰能逃过这场劫难吗?
大风这天夜里,浙江女人陈珮玲孤零零坐在自己卧房里。她憔悴了许多,也老了许多。
精心算计着弄到手的河化集团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河化集团,李木楠抢在她收购前,把库房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顶了账。市长夏鸿远遇难后,她在河阳城一下没了靠山,款贷不出来,生产迟迟不能启动。工人们耐不住性子,跟她吵了几架,现在班都不来上。而且更糟糕的是,有人举报她在河化收购中,大肆行贿,以非法手段牟取不正当利益。省纪委调藏书网查组已经找她谈话,目前她的行动已经不再自由。兴许下一步,更暗的日子就到了。
花五十万聘来的职业经理人坚持了一个月,走了。陈珮玲遭遇从未有过的危机,再也没有心思去谋划她的事业了。厂子扔给沈佳,问都懒得问。
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却是万梦皆空,人生居然是这样!
怅然中,陈珮玲坚强的眼里,流下两行清泪。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暗,从未有过的孤独感袭击着她,要把她从灵魂到肉体掏干净。这一刻,她好想见沈佳。这个世界上,真正懂她理解她的,怕也只有沈佳一个了。她抓起电话,犹豫再三,还是打了过去。
沈佳看到号码,心一下沉了。
去,还是不去?窗外是铺天盖地的沙尘,是震耳欲聋的嘶鸣,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窗内是死一般的寂,孤独,无边无际的孤独。她害怕这孤独。
她本来在等另一个电话,那电话应该从北京打来。她在查阅公司账目时,无意间发现李木楠曾以咨询费的名义向北京某经管学院打过一笔十万元的款,她一下把这款项跟李木楠的去向联系到了一起。果然,她北京的朋友今天早上在电话里证实,李木楠正在那所学院读MBA。
她联系了一整天,才打通他的电话,电话里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迟迟不跟她说话,末了,只说让她晚上等电话。
电话突地叫起来,沈佳一把拿起,迫不及待说:“是木楠吗?木楠,我好想你……”
电话那头却传来陈珮玲的声音。
沈佳有点扫兴,更多的,却是跟陈珮玲一样的孤独与茫然。是的,茫然。这种感觉以前很少有,以前的她什么时候都有信心,什么时候也都有明确的方向。可是自从河化事件后,她突然找不到方向了。
方向呢,难道真是被残酷的现实毁了?
风势越来越猛,整个河阳城都在“嗖嗖”地动,几乎要连根拔起。
城西腐竹厂院子里,陈天彪兀立在狂风中。沙尘打着他的脸,撕着他的衣服,卷走他手里的烟,将他整个撕成一破烂儿。但他的双腿仍稳稳站在大地上,仿佛一棵千年古树,狂风卷走了树的一切,独独留下那根,与大地一起颤动。
陈天彪不远处,一个身影默立着。她立了很久,像个磨盘,任凭大风肆虐,就是不能撼动她的脚步。她站着的姿势也像一棵树,一棵被岁月压弯了腰却依然坚持站立姿态的树。
她是大风前从北京回来的,跟谁也没说,包括儿子望成,也让她瞒住了。墩子和招弟这边,也没吭声。她急他,放心不下,她必须来。她知道,这种时候,只有她,才能成为他的另一半。
风继续刮。
刮吧,沙尘暴。
刮吧,河阳城——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