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唐玄宗·叁·长恨遗歌》 第一回 张九龄累言招烦 武惠妃招婿娶媳 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秋,关中霖雨连绵,粮食产量大减,外粮又短时难入,由此引起长安谷价大幅度上升。春节过后,李隆基考虑减少关中粮食用度,使关中谷价不可上升太猛,遂率领百官、后宫妃嫔、皇子、公主等人赴洛阳就食。 李隆基再次成为“逐粮天子”,心中的滋味实在不好,唤来裴耀卿嘱咐道:“众卿上书时,动辄恭维躬逢盛世。哼,关中稍有灾害,朕就要率百官就食洛阳,如此还能妄谈盛世吗?” 裴耀卿心想,因为漕运艰难,运粮关中成为近百年来的沉疴,如此积弊须慢慢化解,岂能一朝解决?他于是就细说了诸般难处。 李隆基为之规定了期限:“裴卿,自今日始,以两年为期,须将漕运之事彻底解决,朕不能再让天下人讥为‘逐粮天子’了。”李隆基说话至此,已然有些气急败坏。 裴耀卿不敢再说理由,只好躬身答应。 东都洛阳有现成的皇宫,朝中百官也多在洛阳置有房产,所以他们到了洛阳没有暂时寄居之感。洛阳较之长安水陆运输方便,诸种物品更为丰富,且洛水自城中横贯东西,其环境显得更为雅致,一些人更愿意长居洛阳,颇有乐不思蜀之感了。 这日朝会之后,李隆基留下张九龄和李林甫,让他们随同自己到庭院里散步。 李隆基并非闲暇得无聊,他想与二人继续探讨钱荒的难题。 自从宋璟禁恶钱失败,张嘉贞继任后取消禁令,天下再复好钱与恶钱同时流通的局面。尽管这样,钱荒的窘境并未因此改观,反而愈演愈烈。尤其是最近两年,诸种恶钱花样翻新纷纷出笼,一些富商奸人在两京收得好钱,将之潜运至江淮之南,然后以每文好钱换来私铸恶钱五文,再假托官钱输入两京为用,遂使两京之钱日渐碎恶。 这日朝会之上,李隆基询问群臣如何解决钱荒之事,张九龄不假思索,脱口答道:“陛下,天下之所以出现钱荒,实因天下财货日益增多,由此铸钱不敷用度。微臣以为,应彻底取消私铸禁令,使百姓争相造钱,则可度过钱荒。” 张九龄此言一出,殿中的大多数朝臣皆不以为然,李隆基心中更是坚决反对。 钱币向为国家大政,历代皆由朝廷主使官铸,哪儿能放开禁令容许百姓私铸?若此禁令一开,庶民百姓恐怕无力铸造,定为那些富贵之人开通了一条生财之道!张九龄之所以如此说话,实因他不谙熟经济之事,由此信口开河。 李隆基还是顾及了张九龄的颜面,接口说道:“钱币事大,须众卿深思熟虑然后定论,今日就不用再当殿议论了。” 其时正为初春之时,庭间错落种植有各色牡丹,其中花期最早的“洛阳红”已然绽开,满庭内红影扶疏,花香满院。君臣三人慢慢行走,如此就到了庭中央的一个花坛之中,这里四周摆满了牡丹花盆,其中有绽放的花朵,也有粉嫩欲放的花骨朵儿,花丛之中,还有一只硕大无朋的鱼缸。 李隆基走到鱼缸前停下脚步,观看其中成群的各色游鱼,然后赞叹道:“洛阳果然好水土啊。牡丹花生得富贵美艳,就是这些鱼儿也似生得格外活泼。” 张九龄闻言没有开口,李林甫瞧了张九龄一眼,为了不至于冷场,急忙接口道:“陛下,这些鱼儿似臣等一样,日日沐浴在皇恩之中,当然活泼有生机了。” 李隆基闻言脸上浮出微笑,他知道李林甫所言为恭维话儿,此时说此话时机最佳,否则君臣在一起,时时说些严肃话题,岂非无趣得很呀! 张九龄实在无趣,他不瞧李隆基的脸色,冷冷地说道:“陛下,这些鱼儿其实与一些朝官差不多,皆为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李隆基脸上的微笑不由得僵住了,他斜眼瞧了瞧李林甫的神色。就见李林甫似未听见张九龄此言,仍为一脸的灿烂。 李隆基知道,张九龄如此说话,实为讥诮身边的李林甫。 张九龄就是在李隆基面前,也敢直言李林甫“无文”,这是有真凭实据的。李林甫为吏部侍郎时,看到考功郎中所写的评语中有“杕杜”二字,遂问人道:“杖杜为何意?” 该词其实出自于《诗?唐风?杕杜》,开篇写道“有杕之杜”,原指孤生的杜梨树,后人常取树木孤零独立之意。李林甫幼不学文,当然难识此字了。 李林甫近日又闹出个大笑话,由此哄传洛阳城,被人讥为“弄獐宰相”。 太常少卿姜度为李隆基的表兄弟,姜度某日喜得贵子,由此贺客盈门。李林甫也有厚礼相送,李林甫此前苦练书画渐有名声,其成为宰相之后求书画者不少,李林甫倒是很少出手,此次姜度得子,他在宅内铺纸展墨,随赠墨宝一幅以示珍重。 李林甫令家人将礼物及墨宝送入姜度宅中,姜度见了礼物也就罢了,对李林甫的手书却无比珍重,因为此为当朝宰相的墨宝,那是可以向众人炫耀的,遂当场令人将此书幅悬挂于中堂之上。 贺客中不识文者见了李林甫的手书,不禁啧啧称羡;识文者见了书幅不敢当堂品评,出了姜度之门方才畅怀大笑。 原来李林甫手书的前六字为:“闻有弄獐之喜”,其中的“獐”字令识文者大犯踌躇,这“獐”字为何意呢?继而马上明白,敢是宰相大人在这里大掉书袋,却偏偏将此字写错了。 《诗?小雅?斯干》有言:“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璋为玉石,瓦为纺车之器,后人常将生男呼为“弄璋之喜”,生女呼为“弄瓦之喜”。 “獐”又为何物呢?那是一种类似鹿的小畜生。 李林甫如此一字之差就非为贺喜了,分明是骂姜度:别人生儿子可以拿美玉来玩,你的儿子就以小畜生为伴吧。 李林甫绝对不想骂姜度,他根本就没有弄清“璋”与“獐”的区别,却偏想显示自己有些文采。不料此事一出,文名并未落下,倒为自己留下了一个“弄獐宰相”的“美名”。那些日子,洛阳城里每每有人提起此事,定是笑声不绝,喷饭者、笑出泪者甚多。 张九龄如此说话当然是讥讽李林甫了,然李林甫似闻所未闻,依旧笑容灿烂。 李隆基不想让李林甫难堪,他鉴于前任宰相争吵不断,选任此二人也是颇费心思的。张九龄文名既播,又心思正直,由其出任中书令,可彰显自己依贞观故事施政的主旨;而李林甫少文无名,然明于吏事,其在张九龄面前不敢张狂,亦可弥补张九龄处置政事的缺陷。他如此配置宰相,实想重复此前姚崇与卢怀慎、宋璟与张嘉贞、张说与源乾耀那样配合默契的格局。 看到李林甫在张九龄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李隆基心中大为满意,他刻意打破眼前尴尬的场面,说道:“张卿啊,朕将恶钱的事儿想了一遍。此前宋璟厉禁恶钱,结果引起天下动荡;如今若完全放开禁令,则国家法度为之松弛,亦为不妥。朕今日唤二卿前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恶钱还须禁约,然也须别寻钱途,以治钱荒。” 如此一来,李隆基就为解决钱荒定下了基调,张九龄此时已知自己不甚谙熟此事,也就不再开言反驳。 李隆基目视李林甫道:“李卿,你参与括户之时多识民间详细,有何想法呀?” 李林甫瞧了一眼张九龄道:“陛下今日朝堂之上令臣等思虑治钱荒之事,臣当时有些想法,本想先向张令禀报。现在陛下问询,臣不知高低就先说了。” 李隆基见李林甫处处维护张九龄的尊严,心中又复高兴,遂示意李林甫接着说话。 李林甫说道:“陛下刚才所言,实乃圣虑远大,龙目如炽。眼下的钱荒,正如张令所言,实因财货日增、一时不敷用度而致,若假以时日,钱荒定能缓解。臣以为,一者须遵陛下之言厉禁恶钱,对于那些富商奸人妄自收好钱兑恶钱之举,务必坚决打击;二者,要以疏导为主,引领天下人使用好钱,两京可定期出左藏库内排斗钱,许市人兑换,另在宣州、润州等地设置钱监,以抑恶钱之势。如此两三年间,钱荒定能为之缓解。” 李林甫的这席话不长,其先是力捧李隆基和张九龄,再提出自己或抑或扬的主张,而眼前的情势之下,此法最为稳妥。 李隆基闻言大喜,心想还是这些明于吏事之人考虑周全,断不会有宋璟及张九龄或极左或极右的主张,以此行事,最为可行,遂目视张九龄道:“张卿,你以为此法如何?” 皇帝既已定下了治钱的基调,张九龄当然无话可说,李隆基遂嘱李林甫近期专司此事。 李隆基最后说道:“这样很好嘛。裴卿忙于运粮关中,则朝中之事多赖二卿襄助。你们今后若如今日这样诸事商议,又能取长补短,朕心甚慰。” 李林甫躬身答道:“臣今后定依陛下之旨,诸事皆向张令讨教主意,不敢独断专行。” 李隆基如此相劝张九龄和李林甫,自是希望他们如前期数对宰相那样配合默契。李林甫明白皇帝的心意,日常寡言少语埋头办事,对张九龄异常尊敬,诸事皆让张九龄拿主意。 张九龄居于宰相之位,身上兼有了宋璟与张说的某些禀性。宋璟的直率与固执,张九龄用来应对皇帝李隆基;而张说对非文学之士的不屑,张九龄也完整地继承了下来,集中体现在对李林甫的态度上,张九龄向无好脸,动辄呵斥。 转眼八月初五“千秋节”将近,光禄寺开始忙碌起来,其在广达楼张灯结彩,忙于宴会的布置。 八月初五系李隆基的生日,其生日之所以成为“千秋节”,还是张说的功劳。开元十七年八月初五,此为李隆基四十五岁的生日,李隆基在“花萼相辉楼”之下大排宴席,以宴请百官。是晚百官满席,羽觞流行,歌舞助乐。酒酣之际,尚书左右丞相源乾耀、张说率领文武百官上表祝曰:“伏惟开元神武皇帝陛下,二气合神,九龙浴圣,清明总于玉露,爽朗冠于金天。目惟仲秋,日在端五,长星不见之夜,禅光照室之朝。群臣相贺曰:诞圣之辰也,焉不可以为嘉节乎?” 张说是时已被罢相,此尚书右丞相为一散阶之官,源乾耀为侍中,是为主要宰相。然此等主意唯有张说能想出来,大约此表也出于张说之手,他选择宴酣酒热之际向李隆基发问:陛下诞辰难道不应该成为天下人同时欢庆的节日吗? 李隆基当场答应,此后每逢八月初五,就成为举国欢庆的“千秋节”,全国要休假三日,然后聚宴欢饮;乡里赛白帝,报田租,一片欢乐的情景。 是日傍晚之时,李隆基驾临广达楼,就见百官毕集,大家依礼参见。宋璟是年七十三岁,其年老多病,行走不易,犹强撑着病体前来与宴。李隆基上前搀起宋璟,令其在己侧坐定,并好言慰问。 按照光禄寺此前拟定的议程,李隆基坐定之后,九部乐开始奏起,黄门官宣读皇帝制书,然后百官献礼,继而开宴,最后由皇帝赋诗,群臣应制。 乐曲声中,黄门官朗声宣读李隆基的制书,此制书写得极为简略,制曰:“今属时和气清,年谷渐熟,中外无事,朝野乂安。不因此时,何云燕喜?卿等即宣坐饮,相与尽欢。” 百官开始鱼贯行至李隆基面前敬献礼物,群臣历年所献之物大致相同,即各献宝镜一面系以绶带,上面写有颂词贺句。群臣行至李隆基面前,躬身将礼物放在几案上,然后再言祝寿之语。 李隆基看到张九龄所献礼物不同,观之似为书函,遂令高力士取来观看。就见此书名为《千秋金镜录》,其随手一翻,但见书中内容皆由张九龄用工整的楷体小字写成。 李隆基将张九龄唤过来,笑问道:“张卿,众卿皆献宝镜,独卿以此书相献,不知其中内容为何?” 张九龄躬身答道:“陛下刚才制书言道:‘中外无事,朝野乂安’,臣因思太宗皇帝昔日多次言道,须居安思危,勿行懈怠。臣撰此书,即是恳望陛下以历代兴亡为鉴,常怀警惕之心,方保千秋万代长治久安。” 李隆基闻言斜眼瞧了瞧一侧的宋璟,就见宋璟正热切地瞧着张九龄,其老眼中满是欣赏的光芒。李隆基心间由此泛出一丝不快,心想这些老生常谈,我岂能不知?你又何必在此高兴的场合来大煞风景呢?不过他的脸上仍然堆满笑容,答道:“好呀,张卿如此常怀警惕之心,朕心甚慰。朕定将此《千秋金镜录》仔细诵读,还要下制褒美张卿此行,令天下官吏皆效仿之。” 张九龄又道:“臣以为吴兢此前所献《贞观政要》一书,其中详记贞观君臣言行,对太平之世最有警惕作用。臣请陛下将此书刊行天下,使诸官吏能日夕诵读,则可教化天下。” 李隆基当初见了吴兢所献《贞观政要》,仅仅下制褒美数句,从此丢开。今日张九龄再提此书,猛然间还要思索一下,方能记起此书。他颔首答道:“嗯,朕记下了。张卿,你退回座中吧。今日欲寻宴饮之乐,朝堂之事还是在朝堂之上议论吧。” 张九龄躬身退下,李隆基示意开宴,然言犹未尽,笑对侧座的宋璟说道:“宋公,九龄系你所荐。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看来一点都不假,九龄身上,大有宋公遗风啊。” 宋璟此时口齿已然不清,脑筋却并未糊涂,其闻言含混不清干笑两声,然后说道:“九龄有老臣遗风,而非步张说后尘,则为陛下之福。陛下,自臣之后,前有韩休,现有九龄,彰显我朝后继有人啊,老臣恭贺陛下善于择人。” 李隆基闻言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只好以笑声应对。恰在此时,群臣轮番向李隆基祝酒,李隆基由此专注于宴饮之乐。 宋璟从此又苟延残喘了两年,终于病入膏肓不治。李隆基赠其为太尉,赠谥号为文贞。 宋璟之所以如此推崇张九龄,也属于惺惺相惜。张九龄是一个无比谨细且执拗之人,若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儿非坚持到底不可。其位居中书令,李林甫见了他恭顺无比,其他官吏见了他也大致如此,那么他经常争论者,即是皇帝李隆基了。李隆基知道张九龄的禀性,起初诸事皆顺着他,然时日已久,看到了张九龄动辄顶撞自己,其口中虽未有恶言,脸上却有不豫之色了。 李隆基心中认为,张九龄所言的那些大道理自己皆知,哪儿需要你来动辄授课呢?其实李隆基不知,其心间的容忍之量远不如开元之初了。 张九龄心思细腻,当然能感知皇帝神色中的变化,遂心有感触。来年夏日到来之时,李隆基赐予三位宰相每人一柄白羽扇,张九龄接扇后当即作《白羽扇赋》并献于皇帝,赋中最后写道:“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中。”此句一语双关,用文人的笔触明写感激圣恩,暗里其实询问皇帝是否要将自己弃而不用。 李隆基阅过此赋,马上读懂了张九龄的心意,遂展颜一笑,提笔在上批道:“朕倾赐扇,卿以涤署……佳彼劲翮,方资利用,与夫弃揖箧笥,义不当也。” 李隆基此语委婉表明,自己没有将张九龄弃之不用的心思,让张九龄不可多心。 张九龄见到皇帝的批语大为欣慰。 一个人辗转得知了此事,其鹰隼一般的目光中露出了笑意,他非常准确地判断:这对君臣之间已然出现裂隙了。 此人为谁?正是那位日常低眉顺眼的宰相李林甫。 这日,三十八岁的武惠儿在宫中揽镜自观,猛然发现乌发间似有一根白发。她顺势将白发拔出,然后摊之于掌心,眼光顿时变得木然,数滴清泪不自觉跌落下来。 她扪心自问道:为何三十八岁就有白发生出,韶华竟然如此易逝吗? 武惠儿自从在花房巧遇皇帝被临幸,二十余年一直处于专宠的位置,宫中佳丽众多,她能够如此长久占据皇帝之心,付出可谓良多。其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按说应当满意才是。 然而武惠儿的心病恰恰就在于没有皇后之名。她日思夜想就是想将皇后之位据为己有,然皇帝碍于群臣之请不敢将后位封给自己,看眼前光景,皇帝恐怕要将皇后之位长期空置了。武惠儿虽私下里联络李林甫等朝臣以为己援,然在李隆基面前,她须将这些心事深深藏起,还要装出一副淡泊坦然的模样。如此就过于劳心,自然也就华发早生了。 武惠儿正在镜前自怨自艾之时,宫女近前禀报,言说女儿咸宜公主与驸马都尉杨洄欲入殿觐见。 武惠儿展颜一笑,示意宫女将这对新婚小夫妻引入。 十五岁的咸宜公主刚刚新婚两个月,其驸马杨洄出身于弘农杨氏,即隋朝宗室的后裔,为列入《氏族志》中的名门望族。是时贵宦家婚姻,最首要者要讲门当户对,至于人才学识,尚在其次。武惠儿现有二子二女,咸宜公主是最先成婚的。对于这样的婚事,武惠儿极为重视,驸马除了要门当户对之外,她还要亲自考察杨洄的体貌及性格、学识等,她若不点头认可,杨洄终究难成驸马的。 杨洄生得俊朗也就罢了,难得此人聪明伶俐,善识人意,说话得体,如此极合武惠儿的心意。 咸宜公主与杨洄向武惠儿见礼毕,武惠儿笑问女儿:“你们今日为何又入宫了?莫非还想找父皇讨封吗?” 李隆基.99lib.于开元之初大幅削减公主的实封,规定长公主(皇妹)一千户,公主仅五百户,与昔日太平公主的实封相比实有天渊之别。当时有人提出公主的实封太过微薄,李隆基答道:“百姓租赋非我有,士出万死,赏不过束帛,女何功而享多户邪?使知俭啬,不亦可乎?”此次咸宜公主新婚,李隆基忘记了自己的前言,下令将所有公主的食封增至一千户。咸宜公主因是武惠儿亲生,所谓女因母贵,由此得到这样一注大礼。李隆基是时已生有二十七个女儿,除了六女幼年夭折之外,其他公主均因此而受惠。 咸宜公主并非恃宠而骄之人,见母亲问话,其老老实实说道:“父皇刚刚赐女儿实封,女儿不敢有得陇望蜀之心。母妃呀,女儿今日入宫,却是为哥哥的婚事而来。” “婚事?”武惠儿一时不明,心中一片茫然。 杨洄低首轻声说道:“母妃莫非忘了?上次母妃曾提起过寿王的婚事,公主与小婿今日入宫,正为此事而来。” 武惠儿还是想不起来,儿子李瑁的婚事与这对小夫妻有何干系? 咸宜公主顿足急道:“母妃好糊涂,我们上次入宫,你一脸恼火,不是正斥责高力士他们对哥哥的婚事不上心吗?” 武惠儿恍然大悟,李瑁比咸宜公主要年长两岁,如今女儿已出嫁,奈何儿子之妃尚无着落,那一次当着女儿女婿之面,武惠儿一时恼火,怒斥高力士及宗正卿无能。 杨洄说道:“母妃为此事烦心,公主与小婿务必要替母妃分忧。好叫母妃得知,我们已替寿王物色了一位美人,今日先向母妃禀报。” 武惠儿闻言大喜,笑对杨洄道:“洄儿,你能如此上心,足证我当初的眼光不差。”咸宜公主少女心性,断不会主动考虑哥哥的婚事,只有杨洄如此灵动之人方有如此谋虑。 此前宗正卿和高力士确实对寿王李瑁的婚事很上心,遂在名门之中选适龄少女供武惠儿挑选。李瑁现为武惠儿的长子,人又生得端秀,武惠儿对儿子选妃之事无比用心。奈何武惠儿极为挑剔,对报选之女皆不满意,如此不觉蹉跎了两年时间。寿王妃的人选尚无着落,武惠儿不识自己眼光太挑剔,反而责怪宗正卿及高力士等人太过无能,以致比李瑁小了两岁的咸宜公主都出嫁了,寿王妃的人选还无踪无影。 咸宜公主面露喜色,说道:“母妃呀,驸马的眼光确实不差。女儿起初不信,心想母妃遍选佳人两年未成,他如何信口一说就能适宜呢?女儿令人将此女领入府中一观,这一看呀,果然是国色天香。” 武惠儿不理女儿,直视杨洄道:“嗯,说说此女的来历。” 杨洄恭敬答道:“禀母妃,此女出于弘农杨氏,小字玉环,与小婿为本宗。其高祖杨汪,曾为隋代大理卿,然其后世逐渐式微,到了杨玉环父亲一代,至多为七品官员。” 武惠儿道:“其父族官职渐微,毕竟出于公辅之门,还是清白流庆望族之后,这是无妨的。这个杨玉环的父亲现任何职呀?” “玉环之父名玄琰,开元之初任蜀州司户,是为从七品。然玉环长至十岁左右,其父母忽然双双染病,竟然相继撒手而去,留下四女一子无依无靠,他们只好离开蜀州赴洛阳,归其叔父杨玄璬抚养。” 武惠儿叹道:“幼女骤失双亲,殊为可怜。嗯,其叔父杨玄璬现任何职?” “杨玄璬现任河南府士曹参军事,亦为从七品之职。” 武惠儿闻言一笑,说道:“其门户竟然衰微至此。这杨玉环寄人篱下,模样生得如何也就罢了,其日常用度定然困窘得很,会不会养成促狭的性子呢?” 杨洄笑道:“母妃大可放心。此前本族传言,两京名门之中,以此女为殊,惜养在寒微之中,无人得识。小婿上了心之后,遂令本家妹妹想法与杨玉环攀玩,如此知道颇多讯息。这杨玄璬果然厚道,其将兄家子女视如己出,给予一样的用度,并未亏欠他们,有时甚至为养育他们而举债。小婿以为,这杨玉环实有三桩好处:一者,其体貌生得匀称美艳,公主曾睹其真颜,小婿不用多说;二者,其风度雍容华贵,实有旺夫之容止;三者,此女举止得宜,既温婉识礼,又识书会舞,可谓多才多艺。” 咸宜公主插话道:“母妃呀,驸马所言不虚,女儿初见玉环真颜,顿时惊为天人,此女堪为哥哥良配。” 武惠儿笑道:“你们夫妻二人毕竟为小孩子,阅人甚少,如何就惊为天人了?” 咸宜公主急道:“母妃若是不信,可以亲眼一观嘛。” 杨洄也道:“公主说得对,母妃最好能亲眼见一见。母妃的眼光,自比我们要准上许多。” 武惠儿沉思片刻,然后说道:“也罢,我就去瞧上一眼吧。洄儿,我择日出宫去你们府中,你可使人邀杨玉环入府,我在侧旁悄悄一观即可。” 杨洄躬身答道:“小婿谨遵母妃吩咐。” 咸宜公主喜道:“好呀,母妃,最好让哥哥同行观看最好。” 武惠儿寒脸说道:“胡说,没谱儿之事,哪儿能事先张扬?你记住啊,此事不许事先告诉瑁儿。” 咸宜公主伸一下舌头,扮一下鬼脸。 武惠儿又对女儿说道:“侧室里有几匹潞绸,其颜色还算有些特别。女儿呀,你可随宫女前去挑选一二。我在这里与洄儿说上几句话。” 咸宜公主答应了一声,然后欢天喜地而去。 武惠儿唤杨洄走近一些,微笑着说道:“洄儿,你能替瑁儿用心如此,我心甚慰。唉,瑁儿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其婚事蹉跎至今,终因无人实实在在替他操心。我在宫中出入不便,有力使不上啊。这下好了,洄儿,你是个有心之人。” 杨洄眨了一下那双活泛的眼睛,心中暗自思忖道,惠妃将公主支开单独与自己说话,肯定不会仅仅说些赞许之言,遂躬身言道:“小婿办这些事儿,实为本分。母妃如此夸赞,小婿心中实在不安。” 武惠儿看到杨洄如此识趣,心想这是一个可以交托心事之人,也就不再大兜圈子,直言说道:“瑁儿的婚事虽耽搁一些,我们只要多用些心为其选人,其事终究能成,用不着劳心太多。洄儿,你知道我这些年想得最多者为何吗?” 杨洄有些迷茫,他如何能知武惠儿的心事呢?遂老老实实答道:“禀母妃,小婿其实不知。” 武惠儿叹道:“是了,你们新婚燕尔,哪儿得空识得世间艰难之事呢?洄儿,我有二子二女,现在仗着圣上的恩宠,你们可以过得无忧无虑。然世事变迁,假若某一日圣上烦我了,或者我日渐衰老,终究要离开你们,谁还能看顾你们呢?” 杨洄闻言急忙俯伏在地,叩首说道:“圣上待母妃圣眷愈隆,母妃千万不可如此说话。” 武惠儿将杨洄搀起来,说道:“后宫之事看似波澜不惊,你又如何识得其间暗流涌动呢?洄儿,我今日向你交托心事,你就不用再行如此虚礼了。” 杨洄略知后宫之事,皇帝向有龙马精神,除了生女二十七人之外,还生有皇子二十五人(其中五人早夭),寿王李瑁不过排名第十八,其后的七名皇子仅有一人系惠妃所生。遥想武惠儿当初以掖庭宫宫女身份被皇帝临幸,此后专宠至今,可想而知惠妃在其间付出了多少心智,然她心间时时存有一个忧虑,即万一有一个不起眼的后宫之人如自己那样大称皇帝之心,则自己的地位就会发生摇摆。 此实为可能之事。 杨洄知道,咸宜公主被加实封至一千户,婚礼又办得极为风光,非是咸宜公主最得皇帝爱怜,还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亲生母亲的缘故。所谓母贵子荣,此话一点不假,以当今太子李瑛为例,其母亲赵丽妃当初被皇帝宠爱,李瑛被顺利封为太子。及至赵丽妃失宠身死,李瑛虽一直保持太子之位,然多年来在朝中无声无息,现在年近三十,皇帝从未让他历练政务之事,皇帝出外巡视的时候,也从未让太子监国。李瑛日复一日所做之事,就是待在东宫之中读圣贤之书。朝野议论,太子之所以无事可做,还是缘于其母亲死得太早的缘故,杨洄对此类事儿耳闻不少。 杨洄思忖至此,武惠儿似心念互通,其迅疾提到了太子的话题:“洄儿,你久在京中穿行,当知人们对太子如何议论?” 杨洄笑道:“朝野议论,当今太子实为可有可无之人。其年近三十,终日待在东宫内读书,若长此以往,说不定某日可以兼知国子监博士教授生徒,可谓得宜。” “嗯,外人如此议论,太子本人难道没有话说吗?” “太子深居东宫,小婿无缘与之交往,则他如何说话,小婿其实不知。不过外人皆知,太子素与鄂王瑶、光王琚交往甚密,光王与鄂王定知太子的言语……”杨洄说话至此,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他由此想到了一个念头,也由此大致猜知了武惠儿的真实心意,心中顿时惊愕无比,说话也为之停顿。 武惠儿柔声说道:“很好嘛,继续说下去,为何住口不说了?” 杨洄此时忽然想起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之所以交往甚密的原因,他们三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是亲生母亲或死或在皇帝那里渐遭疏薄。 李瑶系皇五子,亲生母亲为皇甫德仪;李琚系皇六子,乃刘才人所生。李瑶与李琚年龄相若,其年幼时又住在一起,较之其他皇子二人最为友爱。及至他们渐渐长大,诸皇子之中此二人的学识最为超卓,李琚又有勇力,善骑射,可谓文武双全,李隆基曾多次夸赞。 然武惠儿获得专宠之位后,赵丽妃不久身死,皇甫德仪与刘才人也被李隆基遗忘,此后再未侍寝皇帝,与打入冷宫一样。所谓同病相怜,加之这三人学识甚好,有共同话题,他们交往颇多,说话也肯定无所顾忌。 杨洄当时脑中灵光一现,心想这三人因母亲失宠聚在一起,他们说话定有对皇帝的怨言,也定会有对武惠妃的斥骂之言,如此行为岂不是结党吗?若太子结党,定为皇帝不喜。 杨洄想起刚才惠妃说过的看顾之言,心中猜测莫非惠妃瞧中了太子之位了吗?若她瞧中了太子之位,其首要者就是要设法废除李瑛的储位,如此方能给寿王李瑁腾出位置。那么若能寻出太子结党的凭据,就可将李瑛扳将下来。 杨洄想了许多,毕竟是一忽儿的事儿,他急忙接口道:“是啊,母妃,太子与光王、鄂王交往甚密,他们定有所图。太子今年年近三十,居储位已二十余年,小婿妄自猜度,他是否暗自图谋皇位呢?” 武惠儿闻言,脸上浮出微笑,心想此人果然聪明绝伦,难道他瞬间就猜出自己的心事了吗?遂说道:“你能从他们亲密交往的面上,猜出他们可能有所图,此为忠君之心,实乃可嘉可赞。然他们皆为皇子,年龄又相若,若有来往也实属正常,若无真凭实据,洄儿,这等话万万不可对外人提起。” 杨洄道:“母妃提醒,小婿定然不敢孟浪。刚才所言也是一时想起,今后不敢再说。” 咸宜公主手捧两匹潞绸,笑吟吟地冲过来,说道:“母妃,这两匹的颜色最好,女儿就拿走了。” 武惠儿说道:“我与洄儿尚未说完话,你且到侧旁等待一会儿。” 咸宜公主撅着嘴怏怏而去。 武惠儿转对杨洄道:“我们今日说的话,你千万不能在她面前提起。她少年心性,口无遮拦,容易误事。” “小婿谨记。” “嗯,如此就好。对了,我听说太子常常出东宫到二王府中聚谈。东宫防卫甚严,外人难入,而王府就疏于防范。洄儿,若想知道他们在一起都说些什么,到王府侦知应该不难吧?” 武惠儿的话已然说得十分露骨,即是让杨洄设法到光王府或鄂王府中探听他们谈话的内容,杨洄闻言率然答道:“请母妃放心,小婿定将此事办成。届时小婿或派人前去隔壁窃听,或费些财帛邀买其身边之人,那是绝对不会显山露水的。” 武惠儿见杨洄如此乖觉地体察己意,心中愈发欢喜。她此前与宫外之人联络,唯靠牛贵儿居中联络,
现在有了这样一位聪明伶俐的女婿,既可居中联络,又可办些隐秘之事,对武惠儿而言,不啻如虎添翼。 杨洄回府之后,唤来妹妹,让她设法某日将杨玉环邀来,如此敲定了日期,咸宜公主再入宫告知武惠儿。 武惠儿欲出宫察看杨玉环的前夜,在枕边将自己欲办的事儿告诉了李隆基。 李隆基闻言笑道:“宗正寺负责为诸王选妃,自有选妃程序,你又何必事必躬亲呢?” 武惠儿嗔道:“陛下不提宗正寺也就罢了,如此一提,妾连带高力士也一齐恼了。他们口称勤谨得很,然瑁儿的选妃之事一直延耽至今,分明在敷衍嘛。” “呵呵,惠儿呀,你冤枉他们了。他们怎敢对瑁儿的婚事不上心呢?诸王的选妃之事皆顺利,为何瑁儿的事如此难办?是不是你过于挑剔了?” “挑剔?陛下也如此说妾吗?” 李隆基的倦意涌了上来,侧身欲睡,喃喃说道:“也罢,你就去瞧瞧吧……” 过了几日,两少女携手进入咸宜公主府的“梨居”,李隆基设“梨园”,公主就步父亲之韵设此房以观乐舞。室内摆有各色乐器,房间甚阔,极为适宜奏乐、歌唱以及曼舞。 两少女皆梳成双鬟髻,此髻从两侧高高隆起梳成环状,然后折下以彩绸缚之,散出的乌发随意地泻向两肩,尽显少女的活泼之态。是时,两京富庶之家少女多梳此髻。 她们虽发式相同,然衣着就可看出家境的区别来。那名头上缚有彩绸的少女,下着单丝碧罗笼裙,罩以白底兰花红花心之衫,周身未用其他饰品,可以看出其衣着比较名贵,此女即为杨洄的妹妹。 另一少女头上缚布及裙衫皆为纯色,即一色的青色绸布,这样的绸布固然廉价,然较之庶民的麻衣布又要好上许多。就见此女周身在青布衣的映衬下,肤白若雪,其俏立那里,宛如风摆拂柳,似有纤尘不染之感。 她就是杨玉环了。 她立在那里,双眉纤纤如画,双眸柔情似水,玲珑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使其整个面庞显得雅致无比。 杨玉环入室后怯怯说道:“妹妹,此为公主之宅,我们再来操琴,公主若知,不会怪我们吗?” 杨洄与杨玉环家虽为本宗,然杨玉环家日渐衰微,仅有一个名门之后的空壳子,与势如中天的杨洄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两家根本没有来往。那日杨洄的妹妹主动来到杨玉环家,言说自己刚刚得了一张好琴,惜音不准,闻听玉环善乐识律,想请杨玉环入府调校一回。 杨玄璬当然知道杨洄刚刚娶了咸宜公主,其家正是势旺之时,现在人家主动来搭讪,且两家毕竟为本宗,焉有不允之理,遂促玉环前往。杨洄的妹妹今日再请玉环,还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杨洄的妹妹闻言笑道:“姐姐何必如此多礼呢?公主嫂嫂待人甚是和蔼,你为客人,她焉有相拒之理?且这张蕉尾琴系圣上所赐名琴,实为公主最爱,你上次帮她调准音高,她多次夸你呢。” 杨玉环谦然说道:“我知道此琴名贵,公主最好请宫中名师调校最好。我手艺低劣,万一有了差池,就是误了公主。” “不妨。姐姐还按上次之法调出,公主定然欢喜得很。她说了,她有物赏予姐姐呢。” 杨玉环摇头道:“能帮公主调琴,实为玉环荣耀,赏物就不必了。”她说罢向蕉尾琴走去,就见其步态美妙,可谓仪态万方,及至其端坐在古琴之前,其姿容和坐姿又显得雍容华贵,气度非凡。 杨玉环伸手将琴弦逐个拨了一遍,然后俯身静听其音,抬身说道:“妹妹,可能有人动了一弦与三弦的旋柄,由此失去音准,不妨的,将之旋紧复其音阶即可。” 杨玉环即凝神调校,须臾乃成。她将音阶逐个检查了一遍,觉得其音准皆归于正常,遂抬脸微笑着说道:“妹妹,我这里抚琴一曲,正好再查音声是否调校好,你可听其不妥之处。” 杨洄的妹妹拍手道:“好呀,姐姐的琴声美妙,妹妹今日又有耳福了。” 杨玉环敛容屏息静气,然后挥手一拨,美妙的琴声顿时响彻堂内。 杨玉环所弹为古琴曲,名为《高山流水》,其未弹全曲,仅奏《流水》一节,琴音中可闻那汹涌的波涛、杳深的山林和悲啼的鸟群,深远悠扬。杨玉环未看曲谱,就可信手奏出此曲,可见其对琴艺及曲谱极为谙熟。 武惠儿在女儿女婿的陪同下,一直待在侧室透过门缝观看杨玉环的一举一动。她看到杨玉环挥手拨了一把,然后将那只皓若冰雪的纤手滞在空中,知道此曲已然结束,遂目视女儿出去将外面二女引走。 咸宜公主推开侧门,拍手笑道:“好呀,果然妙手妙曲,我听得入迷了。” 杨玉环不知侧室有人,顿时愕然起身相迎,杨洄的妹妹笑道:“姐姐,此为公主,还不参见?” 咸宜公主上前一手一个牵起二女,说道:“参见什么?哪儿有如此多的虚礼?走吧,我们到前面堂中说话。” 武惠儿眼观三女步出门外,转对杨洄笑道:“洄儿,你的眼光不错,这个玉环甚称我意,就是她了。” 武惠儿回到宫中,令人唤来高力士道.99lib.:“高将军,请你先转呈圣上,再知会宗正寺,这寿王之妃就定为杨玉环吧。” 高力士系皇帝的亲信之人,武惠儿日常对他相当客气。 寿王妃的人选既定,宗正寺就按照“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的程序依例行之,然后就是隆重的“册妃”仪式了。 开元二十三年十月二十四日,杨家父女和亲戚们皆集于杨家,杨玉环如此平步跃入龙门,实为他们莫大的喜事。杨玄璬最为兴奋,养女成为寿王妃,此为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他又知道寿王系实有皇后之实的武惠儿所生,那么自己也从此攀上了高枝,不日之内,自己的从七品秩位肯定会成为历史了。 李隆基极其重视这件婚事,派出李林甫和黄门侍郎陈希烈为正、副册妃使。时辰刚交吉时,就听鼓乐声由远及近,杨玄璬率家人迎出门外,就见李林甫与陈希烈在仪仗的护拥下款款而来。 二人还随带一帮使者、持节者、典谒者、赞礼者、持册案者等人,他们入宅后各就各位,女相者将杨玉环从侧室中引出,一应繁文缛节之后,使者开始读皇帝册书,书曰: 维开元二十三年岁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皇帝若曰:吁戏!树屏崇化,必正阃闱,纪德协规,允资懿哲。尔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璬长女,公辅之门,清白流庆,诞钟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是以选极名家,俪兹藩国。式光典册,俾叶龟谋。今遣使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林甫,副使黄门侍郎陈希烈,持节册尔为寿王妃。尔其敬宣妇道,无忘姆训。率由孝敬,永固家邦,可不慎欤! 使者读完,女相者将杨玉环引至于前接过册书,杨玉环自这日始就成为寿王妃了。 杨玉环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就成为寿王妃了,然嫁入皇门,终为好事,其心间就充溢着幸福,兼有期盼之意了。 再过了一月,杨玉环再经过“亲迎”、“同牢”、“妃朝见”、“婚会”、“妇人礼会”、“飨丈夫送者”、“飨妇人送者”七项礼仪,终于入寿王府与李瑁生活在一起。 “妃朝见”之时,李隆基与武惠儿一起接受了李瑁和杨玉环的拜谒。礼毕,新人退出。李隆基此前多闻杨玉环之名,今日方才初次会面,他笑对武惠儿道:“看来惠儿的眼光不差嘛,此女果然含章秀出,堪为瑁儿之妇。” 武惠儿一笑置之,心意惬然。 李隆基又道:“只是此女体态纤然,稍显单薄。” 武惠儿嗔道:“陛下难道不懂吗?女儿成为妇人之身,她其实自会体态日渐丰满呀。” 二人相对而视,会意一笑。 第二回 李林甫迭出妙计 武惠妃错使昏招 李隆基现在十分关注边疆之事,对有军事之才的人物也十分注意。司农卿皇甫惟明昔年任左卫郎将之时,曾上书建言与吐蕃和好,并出使吐蕃取得成效。皇甫惟明自幼与忠王李亨为好友,比李亨与王忠嗣要年长数岁,三人读书会武,私谊甚好。李隆基认为皇甫惟明之长在于军事,须让他到边疆历练一番,某日制授皇甫惟明为河西节度使,原河西节度使牛仙客转授朔方节度使。 皇甫惟明到了凉州之后,在河西节度副使王忠嗣的陪同下,逐个视察了营房与仓库,惊奇地发现牛仙客果然名不虚传。只见营房整洁有序,库房中粮食盈满,诸般兵器虽置满仓库,然整齐有序又清洁如新,大约是经常擦拭的缘故。 皇甫惟明叹道:“牛大使清勤如此,那些动辄伸手要钱的边将何以为堪?有将如此,实为国家福祉。” 王忠嗣也赞道:“牛大使日常行事皆依令式,不敢有逾越。其清廉也就罢了,对圣上赏赐的财物皆缄封不启,不敢挥霍享用。” 皇甫惟明又赞了一声,回衙后将牛仙客的事迹写成一书,然后上奏皇帝。李隆基阅罢,也是大为赞叹,又虑皇甫惟明言过其实,遂派刑部员外郎张利贞前往凉州查实。 张利贞自凉州返回洛阳,就在朝堂之上将复核情况禀报李隆基:“陛下,皇甫大使起初的奏书句句为实,臣奉旨查看了所有营房与仓库,与奏书中的描绘并无差别之处。” 李隆基闻言大喜,说道:“武将能征善战,是为本色,然多失于理财。牛仙客能战又清勤如此,这种人就少之又少了。唉,朕想不起来如何赏他了,皇甫惟明的奏书上说,牛仙客竟然将朕所赐之物继续封存,朕就是再赏财物有何用处?” 座下群臣闻言不禁莞尔。 李隆基仰头说道:“如何赏牛仙客?朕要好好想一想。张卿,可拟制书一道予以褒美,这皇甫惟明不掩其功,也须彰扬。” 张九龄躬身答应。 朝会散后,李隆基留下张九龄与李林甫,欲继续说牛仙客的事儿。李隆基叹道:“牛仙客为武将之身,其能理财如此,行事皆依朝廷令式,朕以为此人有出将入相之能,二卿以为如何?” 李林甫瞧了张九龄一眼,当然不先说话。李隆基的话已然很明白,即是欲重用牛仙客。李林甫对牛仙客没有恶感,因为牛仙客与李林甫的出身大致相同,且牛仙客为人谨慎,逢事以避让为先,与之相处最为省心。 张九龄与李隆基说话之时,向来不看李隆基的神色与口气若何,一贯由着自己的思路来说话,他当即答道:“陛下,牛仙客之清勤确实值得褒扬,待制书颁下,天下皆闻其名,则褒奖已足。陛下说牛仙客有出将入相之能,臣不敢认同,其薄文少识,岂是相者之才?” 张九龄如此说话,不自觉又触到李林甫的痛处。李林甫不知是涵养甚深,还是听此言语多了,并不为怪,依然笑吟吟站立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恼怒之色。 李隆基接受上次欲授张守珪无果的教训,断不会再提授牛仙客为相之话。他这日心中已有计较,即是想授牛仙客为兵部尚书。他于是笑道:“朝中已有相者三人,朕不想再授他人。你们三人皆没有军事经历,若让牛仙客兼知兵部尚书,如此就相得益彰了。”李隆基说完后,由于深谙张九龄的禀性,知道他最爱阻挠自己的想法,故转向李林甫道:“李卿一直未说话,你以为呢?” 李林甫躬身说道:“陛下圣虑远大,只要张令传旨,臣自当照办。” 李隆基眼光中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看来李林甫顾及自身行止,断不会在自己面前显示其与张九龄有异议。他于是只好转问张九龄道:“张卿,你以为呢?” 张九龄果然不给皇帝面子,引经据典说道:“臣以为不可!尚书为古之纳言,我朝或多以旧相任之,或选历重任且有德望者任之。牛仙客不过为河、湟之间一使者罢了,若授之为尚书,天下之人会怎么说呢?” 李隆基今日之所以不提授牛仙客为相,而退为其次,其实还是忌惮张九龄。现在张九龄慷慨陈词一番,将牛仙客说得如此不堪,其不看牛仙客的能力,唯观其出身,令李隆基的心间晃出一丝恼怒。然李隆基明白,此类人言语说得难听,而心底无私,不过奉圣贤道理而已,遂将心间火气慢慢按捺下去。他停顿片刻,又柔声说道:“也罢,就依卿之言不授尚书。然牛仙客此行确实超卓,当为天下楷模。若仅仅以制书褒美,毕竟有些薄了,或者将之封爵,赐予实封如何?” 张九龄当即予以反对:“陛下呀,汉时之法非有功不封,唐遵汉法,此太宗皇帝之制也。牛仙客作为边将,其积谷帛、缮器械,实为其职责本分。陛下若欲赏之,金帛可也,唯独不宜裂地以封。” 李隆基闻言脸上有些僵硬,嘴角不自觉牵动了一下,显示出内心极度不喜。李林甫在侧冷眼瞧科,心中若有所思,且很快有了计较。 李隆基努力使自己脸色恢复正常,其年轻时被人呼为“阿瞒”,当知喜怒不形于色为其涵养所在。张九龄的言语竟然使他脸上改换了颜色,由此可见其心底之怒。他此时反问道:“赏以金帛?张卿又非不知,此人惯将赏赐之物封存,就是赏他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君臣此后无话可说,李隆基遂令二人退下。张九龄已退出殿门,李林甫却一瘸一拐地落在后面。李隆基见状,心想此人朝会之时尚无异状,为何顷刻之间就腿瘸了呢?看来李林甫有话想说,遂将李林甫唤了回来。 李林甫脸现痛哭之色,说道:“臣刚才扭身移步,不料忽然剧痛难忍,想是岔气之缘故。” 李隆基不想听他的鬼话,笑问道:“李卿,你莫非有话想说吗?” 李林甫见皇帝猜出了自己的意图,急忙躬身答道:“陛下圣明,微臣确实有话想说。” “嗯,说吧。就是错了也无妨。” 李林甫道:“陛下即位以来圣目识人,唯才是举,使各级官吏皆得其所,倾尽心力为朝廷办事,由此大治天下。陛下识人,不以门第不以出身,如臣等小吏出身之人,也能超擢相位,臣唯有感激涕零。”李林甫知道皇帝睿智无比,这些好听话儿须点到为止,若泛滥为之必定招烦,遂归入正题道,“张令刚才所言,臣以为失于偏颇,其以文吏眼光拘泥于古义,如此就违了陛下唯才是举之初衷。” 李隆基脸上有了一些笑意,问道:“哦,原来你与九龄的想法有些不同呀,刚才为什么不说呢?” “臣牢记陛下训示,不敢与中书令意见相左。” “你们不许动辄争吵,然商议大事之时还是可以争论的。朕倡言臣下可以诤谏,难道就允许中书令成为一言堂吗?嗯,你以为可以给予牛仙客实封吗?” “微臣以为,牛仙客实有相者之才,难道就不能为尚书吗?至于封爵实封,其实为末节了。” 李隆基目视李林甫,心想此人为宰相,比张九龄要有趣多了,其颔首说道:“嗯,朕知道你的心意了。然九龄刚才所言也有些道理,牛仙客固有宰相之才,还是需要一些历练的。明日朝会之时,还是先为其封爵位赐实封吧。” 李林甫心中坚执认为,皇权为上,臣子须察言观色,诸事皆顺着皇帝的心意而行,如此臣子之位方能恒久。如张九龄这等动辄犯颜直谏,屡屡不合皇帝心意之人,焉能长久呢?皇帝现在如此表态,说明他刚才根本不喜张九龄之言,无非碍于太宗皇帝倡言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训示,心中勉强按捺罢了。 李林甫甚识进退,见皇帝已然表态,自己的目的已达到,遂拜辞而去。 第二日的朝会之上,群臣奏事大致结束,李隆基言道:“褒美牛仙客与皇甫惟明的制书已颁发了,朕觉得稍嫌单薄,可封牛仙客为陕西县公,加实封三百户。” 张九龄闻言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昨日似乎已接受了自己的建言,为何一夜之间就变卦了呢?按说李隆基刚才所言没有一点儿与群臣商议的意思,所谓君言为重,又是当殿说出,身为中书令的张九龄应该依旨意行事才是。 然若顺从圣意而为,就不是张九龄了。他闻言出班,坚执反对牛仙客封爵。 李隆基冷冷说道:“难道什么事儿都要依着你才行吗?” 这句话已然说得相当刻薄了,甚至有厉言斥责张九龄有越位之嫌的意思了。 张九龄无动于衷,依然不依不饶地说道:“太宗皇帝说过,自古以来民为重,君为轻,则朝廷大政,须依圣贤道理而行。” 张九龄如此当殿顶撞,李隆基感到在群臣面前失去了颜面,一时怒火难抑,遂讥讽道:“你认为牛仙客没有门籍,那么你又有何门阀呢?” 张九龄闻言一愣,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说话,即是讥诮张九龄并无望族血统,为何要苛责他人呢?这句话又比上句话更加刻薄,若为识趣之人,闻皇帝此言默默退回朝班最好。 然张九龄并未退回,又前行一步跪下说道:“臣确实生于荒远之地,且家世微贱,而牛仙客为关中之人,有祖荫可恃。然陛下能擢臣践台阁,掌纶浩;牛仙客却为河、湟一使者,其目不识文字,若降大任于他,臣以为不宜。” 李隆基心中怒火更炽,本想再加呵斥,然他毕竟有隐忍功夫,知道史官在侧,若自己再与张九龄纠缠下去,传之后世,定有失威仪。于是他强按怒火,说道:“张卿,牛仙客的事儿就如此定了,你退朝后速速拟旨吧。你若有想不通的地方,我们可以私下再谈。嗯,退朝吧。” 李隆基不等张九龄回答,也不待张九龄起身,自顾自地起身离去。 李林甫下衙回府,一个人在庭间沉思发呆。家人知他此时正在思索大事,皆不去打扰。 眼前的那盆牡丹花经过秋风之后,花叶早已凋尽,仅剩下壮硕的枝杆犹在抵御日甚一日的寒风,待来年再吐芽绽开。李林甫眼睛盯着枯枝儿暗自想道,人其实与草木一样,其繁茂与枯萎的时光皆有一个前奏,那么张九龄现在为何季节呢? 一个很明白的事实,即是皇帝与张九龄之间的裂隙在逐步增大,然能判断大势的李林甫异常清醒:皇帝此时尚未有舍弃张九龄的兆头,欲速则不达,自己还应韬光养晦,断不敢贸然出招,以致前功尽弃。 那么,能使张九龄彻底垮台的机遇在何处呢? 李林甫不知道,但他相信一定会有的。 如此,就慢慢地等待机会吧。李林甫思念至此,忽然感觉有些饥饿,遂抬步向堂中走去。 吉温依旧为李林甫的门客,此时他已成为李林甫最信任的亲信。侍立一旁的吉温,看到李林甫挪步,急忙小跑至其身后禀报道:“大人,萧炅已等候多时了,让他入见大人吗?” 李林甫闻言,脸现厌憎神情,说道:“真没眼色,没看到现在是饭点吗?先让他候在那里,我用完晚饭再见他。”李林甫知道萧炅的来意,萧炅刚刚由户部侍郎之职改授为岐州刺史。当初萧炅被授为户部侍郎,还是得李林甫之荐,奈何此人太不争气,吏部考功甚差,加之刚刚闹了一场笑话,由此被授外任。 萧炅的门第相当显赫,其为南朝梁国萧衍的后裔,属昭明太子萧统的一支,为当时的名门望族。萧氏向以文学传家,如萧统就编撰了《昭明文选》,萧炅却没有这些爱好,自幼不学无术,长大后靠门第荫官而已。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是他们出身与经历大致相同,萧炅与李林甫聚在了一起,如今李林甫为相,得其所荐,萧炅由此被授为户部侍郎。 某一日,萧炅赴喜宴,与朝中官员在厅间闲坐等候,恰巧萧炅座侧放有一本《礼记》。萧炅左右无事,将之取过诵读起来。读了片刻,口中忽然诵出“蒸尝伏猎”四字,就听四侧响起了一阵轻笑,萧炅不知何故,急忙住口不念,并抬头观看。 就见周围多为一片奇异的眼光,一人从座中立起身走至萧炅面前,微笑着问道:“萧侍郎刚才诵读得挺好,只是周围声音有些嘈杂,刚才数句未闻清楚,烦请萧侍郎再读一次,可乎?” 萧炅笑道:“严左丞有令,萧炅敢不遵从?” 于是低头又念了一遍。 周围笑声又起,比刚才更加响亮。萧炅不明何故,脸现迷惑之色。那严左丞谢道:“萧侍郎果然读得好,挺之深谢了。” 此人名严挺之,即是当初在太原向李隆基奏报王毛仲私索甲杖之人。李隆基后来念其功绩,擢其为刑部侍郎。及至张九龄为中书令,张九龄与严挺之禀性相似,二人私谊又好,张九龄遂荐其为尚书左丞,并兼知吏部选拔之事,李隆基当即准奏。 原来《礼记》原文为“烝尝伏腊”,意指四令时节。萧炅估计不识“腊”字,将之读为“猎”字。严挺之等人多为科举出身,对《礼记》诸章实在谙熟无比,萧炅读后,他们马上意识到了错误。严挺之起身戏言让他再读一遍,萧炅不知是计,由此笑料更大。 萧炅从此又得了一个“伏猎侍郎”之雅号。 更有好事之人揶揄道:本朝上有“弄獐宰相”,下有“伏猎侍郎”,看来他们惯好在山林中穿行狩猎了。 却说李林甫吃完晚饭又独坐消食一番,方让吉温将萧炅唤过来。 萧炅不想离开京城,此次来意,就是央求李林甫帮他想想办法。 李林甫听完萧炅的倾诉许久未吱声,既而呵斥道:“你好好去参加喜宴,无非吃饭喝酒而已,偏要去诵读什么《礼记》?你的文才很好吗?哼,那帮人自幼习书,在他们面前读《礼记》,你岂不是班门弄斧吗?” 萧炅低头听训,心中却不以为然:我不过读错了一个字,李大人您呢?那幅“弄獐”之字挂在姜度中堂何止一日?岂不是比我丢丑还要大吗?其想到这里,愤然骂道:“这帮人太可恶了,不过多识几字,有何张狂之处?” 李林甫摆摆手道:“罢了,不要再纠缠这件事儿了,与读书人打交道,唇枪舌剑你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他们的。即便你当时占了一些便宜,然笔杆子攥在他们手中,千秋万代之后,终归是你遗臭万年。” 萧炅道:“李大人,这件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朝廷授书已下,又无过硬的理由,如何再扳过来?张九龄与严挺之让你出任岐州,人家未提你的‘伏猎’之事,缘于你的考功太差,且京官外任向为皇帝提倡,就是到了皇帝面前,这样的理由也很过硬。” 其实李林甫不知,严挺之兼知吏部诠选之事,某一日对张九龄说道:“张公无法制止‘弄獐宰相’,难道也能容忍‘伏猎侍郎’吗?”张九龄遂以考功为由将萧炅改任,则萧炅出为外任还是缘于“伏猎”。 萧炅道:“哼,下官知道,下官之所以有今天,皆是那个好事的严挺之撺掇张九龄的结果。”此前京官放为外任的时候,往往在秩级上稍稍升一些以为安慰。萧炅原为户部侍郎,是为正四品下,而岐州为下州,刺史也为正四品下,看似为平级调任,实则有贬官的意味了。 李林甫叹道:“你还是先去就任吧,将来再寻机会。人在背运之时,多静少动为其主旨,你此去岐州,须勤于政事,最好不要多说话。” 萧炅躬身答应,然意犹未平,狠狠说道:“我与严挺之有何冤仇,他为何要平白无故害我前程?李大人的训诫,下官定会铭记在心,然这口气终究难忍。” 李林甫淡淡地说道:“你能不能忍住,事关你想成事或是坏事。你若想图一时痛快,大可效匹夫之行前去辱骂一番,此于事有何补呢?唉,萧炅啊,世间要隐忍的地方太多了,你这点小挫又算得了什么?” 萧炅见李林甫大发感慨,一时难明其意,只好应了一声。 李林甫又笑了一声,说道:“你此去岐州为任,其实很好呀,如此就在京城无声无息。你那‘伏猎’之名,说不定数月之后就会被人们淡忘了。如此一来,你就处于暗处,那严挺之就居于明处。” “暗处?”萧炅有些不明白。 “对呀,那严挺之在明处,他若有过失,你大可进行点评嘛。” “严挺之难道会有过失吗?李大人,此人除了说话难听一些,下官确实瞧不出他的过失之处。” 李林甫幽幽一笑,说道:“他难道没有过失之处吗?他现在没有,并不意味他将来没有!萧炅啊,严挺之身处要位,他能保证自己不犯错吗?对了,你说他说话难听,这许是他犯错的根源。” 严挺之将“弄獐宰相”与“伏猎侍郎”连在一起笑谈,李林甫也有耳闻,他内心里也早对严挺之恨得牙根直痒。 裴耀卿这两年忙于漕运之事,经常到各地奔波,很少回京,如此殚精竭虑,终于使运粮关中有了起色。 南方所产之粮经运河运到洛阳,其间通行无阻,运价甚廉,其最艰难处即是三门砥柱一段。这里水流迅疾,舟船易破,几乎无法通行。高宗皇帝显庆年间,朝廷征六千余人在三门山凿石开山,修山路以通牛车,将水运改为陆运。然如此一来,其运费昂贵也就罢了,运量却受到限制,每年最多能输入关中之粮约五十万石,远远不敷关中使用。 裴耀卿亲自在三门山附近踏勘多次,最终采用了“沿河设仓、逐级转运、水通即运、水细便止”的办法, 5373." >即在三门砥柱东面置集津仓,西置三门仓,又于三门北山开山路十八里,漕粮运至集津仓后,改为陆运绕过三门险滩储入盐仓,再用船运至太原仓,最后经黄河入渭水,漕粮即可输入京师。 如此一来,每年可输入京师漕粮二百余万石,并节省运费十余万缗。 李隆基听完裴耀卿的禀报,龙颜大悦,放声大笑道:“好呀,朕从此以后再不用被人讥为‘逐粮天子’了!哈哈,裴卿功劳很大,张李二卿,朕该如何酬劳裴卿呢?” 裴耀卿躬身答道:“臣忝为侍中,这些年未署朝政之事,仅仅忙于漕运之事,漕运虽有小成,毕竟有亏职守。陛下若不斥责微臣,则已足矣。” 张九龄衷心赞道:“三门险滩向为漕运最艰难处,此前多少人想了无数方法,依然难奏其效。裴侍中今依地势,逞巧思而去难题,实有李冰建都江堰的同工之妙。陛下,裴侍中刚才说话太谦,臣以为可颁制书褒奖。”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颁制褒奖实为惠而不费之事,然天下之人会不会责朕过于吝啬呀?”随着国势渐旺,府库财货日积,李隆基如今赏赐之时,其手面甚阔。 李林甫此前与张九龄一起面君时,难闻其声,现在似乎话语也多了起来,其躬身说道:“裴侍中此举使朝廷每年节省运费十余万缗,其功莫大焉。”此话藏头露尾,既顺李隆基之意,又顺势捧了裴耀卿。 李隆基道:“如何赏赐裴卿?裴卿如今官至宰相,又有爵位,也就照旧吧。朕听说裴卿在长安的宅第甚小,这样吧,朕在长安赐你一处新宅,建造之费用由国库所出。李卿,此事就由你来办吧。” 李林甫躬身答应,裴耀卿急忙谢恩,张九龄想起那日朝堂上与皇帝争论的情景,也不想在此等小事上徒费口舌。 李隆基因为运粮关中的事儿得到解决,兴致变得很好,展颜说道:“裴卿将此等事儿办成,看来其中也有天意。我们此次离开长安,不觉已近两年。朕在宫中一直住得挺好,近来却有数名宫女接连遇到异事,她们皆说看见过青面獠牙之鬼怪。想来宫中闹鬼,定是上天催促我们速回长安了。” 三人闻言一惊,宫中闹鬼实为大事,裴耀卿急问道:“陛下,若宫中有鬼,不可忽视,须由太常寺之巫师施法祛之。” 李隆基不以为然道:“鬼怪之事多为传言,不足为信。然宫中人心惶惶,也不可忽视。今日三位宰相总算聚齐了,我们这就商议一下,趁着现在天气尚未寒冷,我们回归长安如何?” 李隆基口中对鬼怪之事不以为然,心中却未必这样。是时人们皆信鬼神,宫中有如此异兆,李隆基肯定为此上心且心生焦虑。 张九龄再一次表现了他不懂君心的特点,宫中既然闹鬼,李隆基心中已有不安,那么离开洛阳返回长安实为正解。张九龄却不这样想,其躬身禀道:“陛下,如今刚入十月,正值秋收时节。若大队人马返回长安,势必影响沿途百姓的秋收事宜。微臣以为,若返京可延后一些时日,待仲冬十一月最为适宜。” 裴耀卿也顺口赞同了一句,李林甫却一声不吭。 张九龄此议实为秉持“民为重、君为轻”之圣贤道理,主要考虑不夺农时,也就忽略了李隆基的迫切心迹:此时返回长安既可摆脱洛阳宫中闹鬼的窘境,行在路上又不会觉得寒冷。 三名宰相中有两名不同意现在返回长安,李隆基心中不高兴,也就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 待他们辞退的时候,李林甫又故技重演,装出腿脚不舒服的样子,故意落在后面,李隆基瞧其模样,知道他有话想说,就将他唤了回来。 李林甫说话相当简约,其拱手禀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欲返长安,其实不用征求臣下的意见。” “此为朝政大事,例该征询宰相意见。” “微臣以为,洛阳与长安为陛下的东西二宫,陛下或住东宫,或住西宫,全凭陛下一时兴致,我们为臣下者自当跟随罢了,那是不必多言的。” 李林甫此言实为李隆基找寻理由,将皇帝行幸两京说成自己的家事。自古以来,皇帝家国一体,则皇帝无私事,所以皇帝立皇后太子,乃至日常用度,例当与重臣商议,以匡正过失,有利国家。 李隆基听言后觉得十分顺耳,说道:“刚才九龄所言也有道理,朕之出行须不违农时。” “张令有些泥古不化了。陛下心系百姓,返回长安之后免除沿途地方的租赋,如此对百姓更为有益。” 李隆基向李林甫投去赞赏的目光,心想此人能够体察圣意也就罢了,还能因势想出一些妥当的处置之法,如此就很难得了。 后一日,李隆基下诏,全体人员于十月初六动身返回长安。 张九龄选择直率之言与皇帝相抗,其效果极差。皇帝由此愈益不高兴,且大多结果与张九龄的初衷相违,可见李林甫的法儿显得更为高明。自古以来,以诤谏出名者以魏征最显,成就魏征之名者非是其本人,还是缘于其身后的太宗皇帝。李隆基此前能够容忍宋璟和韩休,现在对张九龄却有些不耐烦了。 大队人马返回长安不数日,气温骤降,长安很快迎来了是年的初雪。 李隆基晚膳后离开勤政楼,其不坐暖舆,自行顶着雪花踏雪而行,如此费时小半个时辰方入南熏殿,周身已然发热,且冒有薄汗。 宫女帮他去掉斗篷,看到武惠儿未前来迎接,李隆基微觉诧异,遂顺口问了一句,宫女怯怯地答道:“禀陛下,娘娘今日不知何故生闷气,连晚膳也不用,一直躺在榻上呢。” 李隆基来到榻边,果见武惠儿侧身而卧,脸朝向里侧,遂上前将她身子扳过来,急问道:“惠儿,莫非身子不舒服吗?” 武惠儿急忙起身欲见礼,李隆基见她脸上布满了泪痕,就将她按坐下去,惊问何故。 武惠儿眼中不绝地流出泪水,张开嘴本想说话,又摇摇头不再开言,唯低声啜泣而已。 李隆基愈发摸不着头脑,就与武惠儿挨着坐于榻上,轻轻手抚其肩,柔声问道:“惠儿,到底有何委屈之事?你如此闷在心中,岂不是作践自己的身子?” 武惠儿再摇摇头,然后轻声说道:“陛下呀,妾不想说出此等言语。唉,事关皇子,妾不管怎么说终究难脱嫌疑。” “皇子,莫非哪个皇子惹你了吗?” 武惠儿还是摇头,说道:“陛下,妾真的不想说,也不敢说。” 李隆基看到武惠儿顾虑甚多,遂宽慰道:“惠儿,你我夫妻一体恩爱多年,可以无话不说,你就是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我知道皇子众多,难免口舌驳杂,他们多数年幼,说话少有分寸,若无意间冲撞了你,还是宽怀为本吧。” “陛下,若年幼皇子说话无礼,妾也是一笑了之。然这几个皇子年龄既长,学识又好,其所言非是脱口而出,当是深思熟虑而成,妾因此方才忧虑万端。” “嗯,哪几个?” “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 “他们如何说话?” 武惠儿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似自责般说道:“陛下,此话说来话长。唉,陛下踏雪入殿,妾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儿,竟然忘了替陛下宽衣。来,且将靴子脱下,先烫烫足,待陛下安定下来,妾再详说吧。” 李隆基其实未听出她话中的破绽:武惠儿本来一直躺在榻上伤心落泪,又如何知道自己踏雪而来呢? 李隆基舒坦地斜倚在胡床之上,温度适宜的热水滋润着足部。他凝视侧旁的武惠儿,温言道:“他们究竟如何?你可以说了。” 武惠儿道:“妾此前早知他们三人私谊甚好,他们或入东宫,或入二王之府,诸皇子中他们三人私下交往甚多。” “嗯,诸皇子中以他们三人学识最好,想是他们趣味相投,由此过往甚密,实属正常。” 武惠儿摇摇头道:“妾起初也是这样想,现在看来全错了。他们如此交往甚密,非是志趣相投,缘于他们的母亲或逝或被陛下疏远,由此对陛下渐生怨怼之情,且陛下一直待妾亲爱,他们连带着将妾母子也一同恨上了。” 李隆基生于皇家,对后宫之事何等熟稔?他闻言觉得武惠儿有点小题大做,微微一笑道:“惠儿,此为你之猜测吧?瑛儿为太子二十余年,日常端庄谨慎,绝非多事之人,他不该对我们有怨怼之情啊?” 武惠儿此时的颜色也淡定下来,其缓缓说道:“妾侍奉陛下多年,陛下当知妾非无端猜测之人。妾今日之所以伤心,实因得了翔实的凭据。” “有何凭据?” “鄂王瑶府中有一张姓仆人,其日常侍奉鄂王左右。前几日,这张姓仆人因做错一件小事,被鄂王令人痛殴一番,他由此不忿,前往驸马杨洄那里告密。陛下,原来太子他们三人一起时说的话,既对陛下无礼,又对妾母子心怀怨毒。” 李隆基闻言,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脸色顿时变得凝重无比,沉声问道:“他们如何说?” “他们说陛下宠爱妾身,由此渐至昏庸,只对妾生子女怜爱,却对其他皇子公主视若无物。以太子为例,其居储位二十余年,陛下唯劝其读书,年近三十竟然还不能接触政事。太子曾多次慨叹,他至今不知监国为何滋味。” 李隆基脸色变得更加凝重,其“哼”了一声,并不插言。 “鄂王与光王多引前史为例,劝太子要以隐忍为主。他们说陛下年事渐高,太子终有一日能够继承皇位,到那时杀伐决断,其实未晚。陛下呀,妾以为他们所言实在阴险无比,他们既盼陛下早日交出权柄,又想不利于妾母子。妾由此忧虑万端,将来事情终归要成这样,妾难有万全之策啊。陛下,难道妾殷勤侍奉陛下,也错了吗?” 李隆基脸色怒极,伸手猛地向下一击,怒道:“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李隆基是年五十二岁,正值壮年。遥想自己于先天元年登基之时,自己不过二十四岁,看自己目下的身体与精力光景,再做二十年皇帝也非难事,难道太子李瑛果然有些焦急了吗? 太子若有此等心思,只要其不付诸于行动,按说也很正常,然他现在就与李瑶、李琚混在一起,那李琚还为文武全才之人,他们如此妄议父皇,其实已有结党之嫌了。 李隆基由郡王之身经多番拼杀成为皇帝,他当然明白觊觎皇位者甚众。为了清除这些对皇位有威胁者,他往往不待其发展至萌芽状态即扼杀之。像王毛仲当初未必有谋反之心,然其权位日重且交结诸将,则有谋反的条件和可能,所以李隆基凭借严挺之的奏言将王毛仲一伙散之于无形。如今太子三人交结妄言,其实蕴藏有祸乱的可能,李隆基由此心生警觉。他默默思索片刻,然后问道:“那张姓仆人现在何方?” “杨洄为了不引起鄂王警觉,即让他又返回鄂王府中。” “嗯,杨洄还算谨细之人,如此做甚好。惠儿,此事不用声张,我明日先与九龄他们商议一下,再定下步行止。” 武惠儿脸上不自觉地绽出笑容,答道:“妾谨遵陛下之言。陛下,妾身今生侍奉陛下,则心足矣,唯思身后瑁儿和琦儿一生平安,则为大幸。”武惠儿共生过四个儿子,前两个生下来不久即夭折,寿王李瑁为李隆基的第十八个儿子,另李琦被封为盛宣王,为李隆基的第二十一子。 李隆基叹道:“你仅想瑁儿和琦儿,我却想让诸子皆一生平安啊。” 第二日朝会散后,李隆基留下三名宰相,意欲和他们商议太子结党之事。 李隆基将太子三人私下过往甚密且口出怨言的事儿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朕于开元之初,即诫约诸王不得私下交往过密,今三子置若罔闻,实有轻慢之心,且无端怨恨朕与惠妃,则有图谋不轨之意。” 太子图谋不轨,实为震动朝野之事,张九龄等三人闻言,不禁惊愕万分。 张九龄问道:“皇子之间为兄弟,他们互相交往实属正常,陛下建‘花萼相辉楼’,即是彰显兄弟友悌之情。微臣请问,若言太子图谋不轨,除了他们来往较多之外,还有其他真实凭据吗?” “当然有了。他们背后对朕有怨言,待惠妃以痛恨,有人亲耳听到他们多次谈说,现有伏辩在此。” “哦,他们也说惠妃的坏话,那么惠妃也知此事?” 李林甫见张九龄连着追问惠妃,就想岔开话题,其躬身禀道:“陛下,既有知情者伏辩在此,就让大理寺协助宗正寺查勘此案吧。” 裴耀卿也赞同李林甫之言。 张九龄接连追问武惠妃,绝对有其缘由的。他见李林甫与裴耀卿皆赞同查验,即挥手止之,说道:“陛下,微臣以为此案不必查验。” 李隆基心中的厌憎之情又起,耐着性子问道:“不去查验如何能明其中详细?张卿,如此明晰的事儿放在面前,诸人皆明,你为何视而不见呢?” 张九龄拱手说道:“陛下即位近三十年,今太子被立储之后,常不离深宫,日受圣训。今天下之人,皆庆陛下享国日久,子孙极盛且恭顺,未闻其过。陛下若令有司勘问,说不定小事演变成大事,既不利于陛下名声,也对太子不公。太子国本,难以动摇,乞陛下慎思之。” “哼,张卿所言,实无道理,难道有司会屈打成招吗?太子他们既无大错,若有小失,所谓防微杜渐,正好借机训诫一番。” 张九龄声音高亢起来:“陛下若让有司查勘,天下人皆知天子与储君有间隙,如此太子威信顿失,此后定有小人推波助澜。陛下,太子不可轻废,昔晋献公、汉武帝及隋文帝易太子,其后失却天下,应为殷鉴。” 李隆基怒极,呵斥道:“难道天下之大,唯有你张九龄知道历史兴替?你还说什么小人推波助澜,莫非天下唯有你张九龄为君子吗?” 张九龄横下一条心,沉声答道:“陛下,此事确有幽微之处。微臣昨日晚间遇到一件蹊跷之事,本来顾及皇室颜面不想说出,观眼前之势,臣不得不说了。” 原来昨日晚间,武惠妃的贴身太监牛贵儿忽然进入张九龄府中。张九龄不明其来意,遂询问其究竟。 牛贵儿的丑脸上露出倨傲的神色,说道:“咱家日常在惠妃娘娘身边行走,想张令定然知晓。” 张九龄摇摇头道:“我其实不知。朝廷有规制,内外官不得妄自交结,我何必识得你们?” 牛贵儿对张九龄奚落之言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咱家今日请见张令,却是替惠妃娘娘传话。惠妃娘娘说了,当今太子朝不保夕,那么有废有立,张令若能多替寿王说项,惠妃娘娘可保张令长期居于相位。” 张九龄闻言怒火万丈,手向外面一指,大声喝道:“滚出去!你是何方的妖人?竟敢杜撰惠妃之言!” 牛贵儿只好鼠窜而去,当此之时,武惠儿正在南熏殿里向李隆基倾诉。 张九龄将牛贵儿入府传话的过程说了一遍,李隆基闻言脸色大变,裴耀卿与李林甫也是惊愕万分。 张九龄进而问道:“陛下,若那牛贵儿果然系惠妃指使,则惠妃实有废立之心;或者牛贵儿系其他妖人指使,亦未可知。” 李林甫道:“张令多虑了。想惠妃多年来端庄谨慎,断不会行此鬼蜮之事。那个牛贵儿确实要好好问一问,他到底受了何人指使。” 李隆基的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此事由惠儿而起,其中的关键之人张氏仆人、杨洄和牛贵儿,皆与惠儿有关,则惠儿所谋所虑,即是想让瑁儿替为太子。 李隆基此时对张九龄的恼火已无影无踪,心中的诸般滋味一时难明,其脸现萧索之色,挥挥手道:“罢了,此事就议到这里,大家都散了吧。” 是日晚间,牛贵儿按例进入李林甫府中。 李林甫怪道:“惠妃让你找张九龄说项,你为何不先透个信儿?你们莫非不明白张九龄的禀性吗?唉,你们如此办事,只会越来越糟。” 牛贵儿在张九龄面前碰壁,第二日一早方把详情禀报给武惠儿。此时李隆基已去早朝,武惠儿知道自己办错了事,又无计可施,只好长吁短叹。 李林甫转而柔声道:“你回宫后告诉惠妃,欲谋大事,不可性急。请惠妃放心,我李林甫愿为惠妃奔走,且力保寿王为储。” 李隆基既知这场事儿实由武惠儿拨弄而出,心中就有了不少异样。然他与武惠儿恩爱多年,见了面也不忍责备她,仅淡淡地说了一句:“惠儿,你今后有什么心事,对我说知也就罢了,不必再对外人说项。” 武惠儿愧疚满面,当即跪倒请罪,衷心说道:“陛下,妾一时糊涂,心想瑁儿若能成为太子,可保万全,如此就办了糊涂事,妾知道错了,乞陛下责罚。” 李隆基将她搀起来,温言说道:“母爱其子,实属正常,你并无过错。bbr>.99lib.只是储位之事,关乎国家大政,朕不敢随便废立。” 武惠儿见他并未责怪自己,心中感动,竟然又痛哭起来。 李隆基又好言抚慰,.99lib.忽然又想起一事,遂嘱咐道:“瑶儿府中的那名张姓仆人,朕并未说出去,还让他在府中待下去吧。你可使杨洄继续与之联络,若他们再说什么话儿,让杨洄及时禀报过来。” 武惠儿弄的这场事儿虽未达到自己的目的,毕竟引起了李隆基的警觉。这三个儿子有才有识,动辄聚在一起密谈,其形迹着实可疑,且李瑛还是太子呢!李隆基对何人为太子并不太在意,若有人形成威胁自己的苗头,那是分外上心的。 武惠儿不料皇帝还有这等兴致,心中的热望又复燃起。其破涕为笑,急忙殷勤侍候李隆基。 第三回 施连环林甫上位 贬荆州九龄聚谈 李隆基愈来愈觉得李林甫讨人喜欢,与其说话的时候也愈来愈多。君臣二人这一日说完政事,李隆基忽然问道:“李卿,你认为严挺之如何?” 李林甫知道,若皇帝突然关注某人,则此人或被擢拔或者要倒霉,严挺之显然属于前者。他假作思索片刻,然后恭敬地答道:“严挺之才识超卓,又行事正直,臣以为其为良吏。” “其有相者之才吗?” 李林甫心中大震,明白了皇帝询问的真实含义,遂镇静答道:“陛下,严挺之才识昂藏,雅有吏干,当时姚公初见之即深为器重,他此后又历练多年,臣以为他当有相者之才。” 严挺之刚刚经科举入仕,被授为义兴尉,时为常州刺史的姚崇见之大为器重,后来姚崇再为中书令,即将严挺之召回京中授为中书省右拾遗。 李隆基颔首道:“是啊,姚公识人之能超乎常人,他的眼光应该不会错的。嗯,朕今日也就是随便问问,记得去岁之初,九龄向朕荐严挺之,他还说曾与你商议过,果有此事吗?” “禀陛下,张令曾向臣提过此事。臣当时赞同张令之言,又想张令向陛下荐人,臣无需两度进言,因三缄其口。” 其实李林甫不知,张九龄起意向李隆基推荐严挺之的时候,已然感觉出李林甫虽对自己恭顺无比,然日益获得皇帝的信任,自己在皇帝面前已今非昔比。他当时告诫严挺之:“李林甫深承圣恩,你宜造门与之沟通。” 严挺之所以与张九龄相友好,那是缘于二人禀性相同之故。严挺之现在听到自己一向尊敬的张丞相说出这等话,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在他看来,若向少文的李藏书网林甫屈膝,还不如杀了自己。若按严挺之往日的脾性,他肯定会不顾张九龄颜面说出难听的话,然他又想张九龄如此说,还是为自己好,于是将不满强压于心中。 严挺之此后别说入李林甫府中造访,就是执行公事之时,也少有言语,自是缘于不耻李林甫之人品。 李隆基未继续深入此话题,淡淡说道:“朕今日忽然想起此事,不过随便问问。你与九龄对严挺之的看法不错,王毛仲昔日肆无忌惮之时,唯有严挺之敢与王毛仲相抗,勇气可嘉呀。” 李林甫辞别李隆基之后,回衙路上一直在琢磨皇帝的真实心意。他认为,皇帝看似无意,其说话之中已露出易相的端倪。 皇帝征询自己的意见,说明他肯定不会动自己,那么其易相的目标即是张九龄或裴耀卿了。不管是将他们同时罢相,或者二选其一,都是李林甫乐于看到的局面。因为张九龄为中书令,裴耀卿为侍中,李林甫以礼部尚书兼知中书门下平章事,外人皆呼张裴二人为丞相,对李林甫绝大部分人仍称之为“尚书”,显然李林甫位次在二人之下。 然若让严挺之递补为相,则非李林甫所愿了。张九龄与严挺之禀性相若,二人相较,张九龄毕竟有柔弱谦让的一面,严挺之则一味以刚强为主了。 李林甫想起了萧炅“伏猎侍郎”的故事,再思起严挺之讥讽自己为“弄獐宰相”,胸中的怒火已然熊熊而起。 李林甫心中怒骂萧炅:真是笨蛋一个,时辰已过这么久了,竟然连严挺之的毛病都寻不出来一个! 其实李林甫有点苛责萧炅了,他外任为岐州刺史,已脱离京城生活,又如何寻严挺之的茬儿呢? 张九龄近来愈来愈觉得李林甫的影子日益明显,尤其是在皇帝面前。一个很显著的例子就是,此前皇帝每遇事多与自己商议,现在却多找李林甫叙话,将自己抛在一边。 与张说相比,张九龄更善于识出事件背后的暗流。当初崔隐甫、宇文融联手向张说发难的时候,张九龄能准确嗅出他们的动向,并向张说提醒;如今皇帝对自己转换了态度,张九龄相信,其中李林甫的功劳最大。 张九龄久在京中为官,且居中书门下多年,深明皇帝开元以来授任丞相的规律,即宰相可以专任而不久任,往往三年为期。现在屈指算来,张九龄自开元二十二年四月被授为中书令至今,已近三年,那么皇帝转变态度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因素呢? 张九龄确认皇帝肯定有这方面的考虑。 张九龄与张说相比,并不十分恋栈相位,性子要恬淡许多,很乐意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他日益感觉到李林甫的步步紧逼,怎么办呢?文人自有文人的思维方法和行事方式,遂写就《归燕诗》派人送给李林甫,该诗写道: 海燕虽微渺,乘春亦暂来。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 绣户时双入,华堂日几回。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张九龄在诗中自比于岭南之燕,以此喻告诉李林甫:自己如同燕子一样春来秋去,不会在朝中久留的;末句将李林甫比为鹰隼,明确告诉他:我无心与你争权夺利,你也不必猜忌、中伤我了。 文学之士多读圣贤文章,对原始的人性往往覆以一层善良以及幻想的希冀,张九龄写作此诗,即是幻想李林甫勿以自己为念,二人还是和平共处,他定能顺利上位的。 张九龄错了,其错误之处在于他至今尚不能明晰李林甫的心底。 张九龄初为中书令之时,最先反对李林甫为宰相职,及至李林甫进为宰辅之后,张九龄待他全无好脸,且动辄呵斥。李林甫当此之时,选择逆来顺受为己任,不管什么时候见了张九龄皆是笑脸相向,且态度恭顺。 李林甫读罢《归燕诗》,嘴角间不自觉漾出一丝冷笑:哼哼,果然今非昔比,昔日你连话都不愿与我多说一句,今日竟然能为我单独赋诗了。 张九龄向自己示弱了,此为李林甫的第一感觉。 那么张九龄向自己示弱,会不会是一招缓兵之计呢?因为张九龄在诗中将自己比为鹰隼,看似恭维,内里是否为阴毒的咒骂呢?李林甫始终以为,这些文学之士自幼就熟谙字词的比兴之意,他们骂人可以不吐脏字,吃人也可以不吐骨头。 目标明确且简明扼要,如此更加贴近于现实且易于操作,这就是李林甫的思维方法和行事方式。张九龄等人的思维往往偏离现实,且游移于圣贤道理与幻想之间,行事时又拖泥带水,因而两者的差异很大。 张九龄写作此诗实为大错,其诗中唯一可取之处即是将李林甫比作鹰隼,如此比喻还算恰切。李林甫此时鹰隼似的目光,正炯炯地觑准一件事情的动态发展,他相信,这件事情能够此时出现,实为天赐良机。 这件事,李林甫已关注数月了。 事情其实很寻常:蔚州刺史王元琰数月前被人告发任内贪赃,李隆基先昭示御史台前去蔚州核其状,御史台覆奏其贪赃大致属实。因为王元琰系三品大员,此案例由大理寺、御史台及刑部三司会审,大理寺派人前去将王元琰捉拿回京,然后下至狱中,三司此后按序审理。 张九龄向来痛恨依势贪赃之人,王元琰既有贪赃凭据,那是应当严惩的,其署理有关王元琰的公文时多是一挥而就,然后嘱咐有司秉公办理,未将之放在心上。 李林甫自看到王元琰事发之后,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关注。他多次询问御史台与大理寺关于此案的进展情况,并对具体细节面授机宜。王元琰即将被捉拿回京之前,李林甫将吉温单独召来,又密密地布置一番。 李林甫的威权日重,顿改昔日唯唯诺诺的模样,办理诸事与以往相比皆有较大改观。吉温为门客多年,李林甫以其为吉顼之后辈,到吏部为其谋了荫官的资格,先授其为万年县丞,刚刚又转授其为京兆府法曹。 李林甫说道:“王元琰明日就要被捉拿回京,按例要被囚禁在京兆府牢狱之中。从明日开始,你要紧盯着王元琰,不可让他离开你的视线。” 刑部与大理寺本来也设有牢狱,近年来人犯日少,遂将其犯人集于京兆府牢狱中。吉温现任京兆府法曹,则牢狱之事由其主管。 吉温不知李林甫为何对王元琰如此上心,心里虽嘀咕,终究不敢问,遂答道:“请大人放心,小人明日就搬入牢中居住,以就近看管。请问大人,对王元琰好一点还是坏一些呢?他若不敬大人,小人先让他受些皮肉之苦。” 李林甫摇摇头道:“你盯着他就成了,你要记住,其一,一定让王元琰好好活着,哦,如此看来,你还要待他好一些,不可让他产生轻生之念;其二,若有外人来见王元琰,你不可刻意拦阻,然他们之间说的话,你不可记失一句一字!” 吉温不敢废话,躬身答应后离去。 按照当时规定,案子审理之时,当事人不许与外人会面。然此规定仅为朝廷而设,一些人犯的亲属设法打通关节,还是能与当事人会面的。王元琰之妻自丈夫被捉后一直未见面,到了京城辗转托人,终于能入牢中与丈夫见面。 王妻泪流满面,问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外面传言说你贪赃多少万钱,我在家中为何一直99lib?未见呀?” 王元琰叹道:“外面传言,定是扩大无限。确实有一笔小钱,当时并未在意,顺手取来也就当时花费了。唉,我早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不料还有人如此上心,寻来一干人证,将事儿证得结结实实。” “你认了吗?” “当然,人证确凿,焉能不认?你大可放心,那笔钱数额极小,就是将来按律处置,至多贬官而已。” “贬官?你处此职位容易吗?一朝被贬岂不是前功尽弃!” 人处厄运时,往往起初时万念俱灰,待明白了自身处境,知道大致结果时,定有得蜀望陇之心,又想有更好的结果。 王元琰心中燃起热望,其沉默片刻,继而下定决心说道:“我已向三司承认了贪赃事实,他们皆记录在案,此案定难彻底推翻。当前之计,唯有寻妥当人儿居中向三司陈情说项,或许能有变化。” “去哪儿寻此妥当人儿呢?” “你去找他吧,他肯定行。”王元琰直视妻子的眼睛,坚定地说道。 王妻闻言先是沉默片刻,然后重重颔首道:“好吧,也只有找他了。” 王元琰夫妻其实不知,他们说的话一字不漏皆灌入一旁窃听的吉温耳中,当日晚间,吉温就将原话复述至李林甫的耳中。 李林甫听完,脸上又露出微笑,他知道,事儿正沿着自己预设的轨道进行着。 如此过了旬余,御史台又有一道奏书直达李隆基面前。李隆基阅罢,即让高力士传唤三位宰相前来议事。 三位宰相须臾趋步而入,李隆基令他们落座,然后手挥那道奏书道:“你们瞧瞧,这严挺之日常以正直面貌示人,为何一遇私情就把持不住?想不到他竟然有上蹿下跳之能啊!” 三位宰相逐个传看了御史台的奏书。 其实王元琰的案发之后,李林甫就断定,严挺之迟早要被牵入此案之中。要说原因很简单,王元琰之妻系严挺之的前妻,他们如此就有了说不清的干系。 王元琰之妻离开牢狱,就直奔严挺之府,见了严挺之之面,先是梨花带雨一番,既而怯怯说出请严挺之搭救王元琰之意。 严挺之听罢前妻的哭诉与哀求,就在那里沉默良久,心中好生为难。严挺之恪守为官之道,向来对事不对人。王元琰贪赃枉法事实俱在,他本人也亲口承认此为板上钉钉之事。若严挺之此去替王元琰说情,即是以自己的情面想法减轻王元琰的罪过,如此就违了朝廷制度,且大违自己一向行事的本分。 前妻见状,又复哀求。其时严挺之的新夫人侧坐一旁,见此情景心生怜悯之感,怪严挺之道:“如今王元琰遇到大难,又求到你面前,你若袖手不管,莫非真为铁石心肠之人?” 严挺之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与前妻也曾有过恩爱的时光,男女若有肌肤之亲,则一辈子难脱干系。此后几日,严挺之或独个亲往,或辗转托人,逐个与会审之人有了接触,让他们看在王元琰理政还算勤谨的面上,想法减轻他的一些罪过,最好不至于贬官才好。当然,严挺之既然求人也不能免俗,其面见之时也要奉上礼物的。 御史台奏书之后,还附有数份伏辩,即是那些受礼官员主动揭发严挺之行贿。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可看出,此事看似顺势而成,然侦知王妻的行踪、严挺之上下说情以及受礼官员主动举报情况,最后由御史台具文上奏,其火候拿捏得甚准,环环相扣,浑若天成,实在绝妙,定有高人背后一手促成。 这位高人即是李林甫了。 看到三位宰相将奏书看完,李隆基叹道:“人为何会有多面之态呢?唉,严挺之既有廉名,又有公正之姿,他今日这样,朕心伤悲啊。” 张九龄闻言闭目不语,裴耀卿急忙表示自己的态度:“臣以为不然,人生世上,焉能无情?严挺之行事公正,此次想是碍于前妻促请,由此办出糊涂之事。臣以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严挺之看来为极重情义之人,毕竟一时糊涂,陛下可重重训诫一番即可。” 裴耀卿平时与严挺之也算亲密,他现在当然帮助严挺之说好话儿。 张九龄睁开眼睛,斥责裴耀卿道:“裴侍中怎能如此说话?严挺之已然休妻,有何私情?”又转向李隆基道,“陛下,奏书中言及王妻入严府中求情,臣以为此为杜撰之言,严挺之已有新夫人,她能容许严挺之为前妻之夫援手吗?臣以为此奏书中有不实之处,请陛下核实。” 张九龄如此说话实在犯了大错,严挺之若不看在前妻的情分上,焉能上蹿下跳替王元琰说情?其话说出口,外人皆知他又替严挺之说情了。 李隆基闻言,心中当然明白事儿的是非曲直,其按捺住心中的恼怒,转而问李林甫道:“李卿,你如何看?” 李林甫此时早改了此前唯唯诺诺的模样,绝对不会顾及上面两位宰相的颜面,由此遮掩自己的真实心意,其起立躬身言道:“臣以为,王元琰贪赃事实俱在,应予严惩;至于严挺之有枉法之嫌,陛下应予深责。” 李林甫说话声音较大,其言语简短,而其意甚明,李隆基深以为然,颔首说道:“就是这样。朕此前说过,朕没有太宗皇帝之雅量,不会给予贪赃者以赏赐,务须严惩。可将王元琰流放至岭南,至于严挺之,这个中书侍郎也不用做了,可贬为洺州刺史。” 李隆基今日早有准备,知道洺州刺史一职空置,心里已有计较。其将三位宰相叫来,无非观察他们对此事的态度。 严挺之此前任中书侍郎,是为正三品官员,而洺州为下州,其刺史以正四品下之秩级设置,则严挺之从此失去了其大好前程。 皇帝不再征询宰相意见,以雷霆之势明示了王元琰与严挺之的命运,三人无话可说,只有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斜睨张九龄,冷冷说道:“严挺之固然将其前妻休掉,他们之间难道就没有私情了吗?” 张九龄张嘴欲答,奈何李隆基挥挥手令其闭嘴,然后作势令三人退出。 武惠儿现在有了牛贵儿与杨洄两条渠道传递讯息,其稳坐宫中即可洞悉朝野中的大小事儿。王元琰一案发作之时,她并未上心,某一日牛贵儿自李林甫府中返回,悄悄说道:“李大人今日郑重说道,让娘娘多关注王元琰一案。” 武惠儿不以为然:“一个小刺史贪了一点赃,有何关注之处呢?” 牛贵儿道:“奴才其实不知。李大人言道,这个案子终究要牵连到严挺之和张九龄身上,如此一来可以彰显这些文学之才有结党之嫌。李大人说了,让娘娘得空儿在皇帝面前提提结党的话题,由此向皇帝提个醒儿。” 武惠儿对李林甫的话有点将信将疑,然而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李林甫预言的那样,将火引到了这两人身上。 皇帝召来三位宰相叙话,很快将王元琰流放,将严挺之贬官,这些讯息几乎同步传入武惠儿的耳中。待传言者将李隆基对张九龄的最后一句冷言传过来之后,武惠儿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开心的微笑:呵呵,这个烦人的张九龄马上就该滚下相位了。 李隆基与人说话也是因人而异,譬如面对张九龄这等大文人的时候,他往往说话简短却潜语丰富,貌似未用激越言语,然绵里藏针,对方思量之后,方知此言犀利无比。 他冷言反问休婚之人就没有私情了吗,分明是在告诉张九龄:严挺之念及前妻情分然后上蹿下跳营救其夫,那么你张九龄也是基于私情来袒护严挺之,你与严挺之一样,皆为表里不一之人! 武惠儿悟出了皇帝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欣喜万分,她决定晚间再为皇帝加一把火。 武惠儿由此彻底走出了上次挫败的阴影。 是晚侍寝之时,武惠儿看到李隆基愁眉不展,遂笑问道:“陛下向来心胸阔大,不为俗事萦怀,今日愁眉不展,到底有何愁事儿?陛下不妨说出来,惠儿也好替陛下分担一些忧愁。” 李隆基叹道:“惠儿有所不知啊。我今日之所以愁闷,非是缘于一人一事。今日张九龄与严挺之让我伤心,他们平时何等公平公正,我正是基于此点,方对他们隐忍至今。然他们表里不一,一遇攸关己身之事,顿时变成俗人一个。我今天一直在想,太宗皇帝与则天皇后大力推行开科取士,大唐由此形成科举取人的主流渠道。张、严二人皆为科举出身,他们做出如此让我伤心之举,则科举之路果然是取人的最好渠道吗?” 武惠儿见李隆基很快就引入自己想说的话题,心中大喜,然犹作矜持说道:“妾有话想说,不知是否有妄言朝政之嫌,因而踌躇不敢说。” 李隆基笑道:“免你无罪,说吧。” “妾窃以为,太宗皇帝与则天皇后虽大力提倡科举取士,然并未将科举视为取士的唯一途径,所以另有荫职与举孝廉之途并行不悖。” 李隆基颔首同意。 武惠儿接着说道:“陛下于开元之初,不看某人出身,唯观其是否有济时之才,如此实现天下大治。然张说为相之后,其一面在陛下面前鼓吹,一面利用职权打压那些非科举出身之人,张九龄为张说门生,当然紧随其后了。若非陛下诸才并举,张说与张九龄方才收敛一些,则朝中之人说不定皆为科举之人了。” 李隆基觉得武惠儿说话很别致,说道:“呵,瞧不出来惠儿还有这般眼光嘛。嗯,你将朝廷重科举之士之倾向,归于张说与张九龄刻意提倡,还是有些道理的。” “对呀,正是基于他们提倡,遂使朝中科举出身之人愈来愈多,也就有了‘五十少进士’之说。妾以为,如此唯重出身,由此不分良莠授任,使朝中官员多有文才少有吏能,其实对朝廷不利。” 李隆基喃喃说道:“是啊,如李林甫这等无科举之名的能才,确实少之又少了。” “陛下,妾再说一句不知轻重之话。这些文士入官之后,往往以门生同年为纽带,会不会由此结党呢?” “结党?”李隆基愣了一下,继而坚决说道,“他们不敢!” 武惠儿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后宫之人不许干政,既是祖训又是朝廷规制,她已然知道这日说话相当多了,遂微笑不语。 李林甫知道自己未曾大权独揽的时候,尚无能力凭空制造事端,若想扳倒某人,唯有瞪大眼睛找寻机会。 正如李林甫当初对萧炅所言,居重位者终究会有毛病出现,无非时辰早晚而已。王元琰犯案,李林甫记忆甚好,马上意识到王元琰之妻为严挺之前妻,则严挺之>定为王元琰说项,如此严挺之就有毛病出现了。 若严挺之有了毛病,皇帝定然问罪,李林甫深明张九龄的禀性,他基于友情与义气定会在皇帝面前袒护严挺之。如此一来,张九龄也会被此案牵连。 当然,李林甫把准时机,暗地里竭力推波助澜,要取决于皇帝与张九龄已有了极大的裂隙。人皆有私情,皇帝也不能免俗,若皇帝对张九龄依然信任有加,李林甫断断不会贸然出手的。 李林甫此次顺势而行,将诸般细节活儿做得极为周全,又暗与武惠儿通气里外配合,如此方能一击而中。 达到了目的,又不露痕迹,这才是李林甫的高明之处。 三日后,即是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李隆基免掉张九龄的中书令之职、裴耀卿侍中之职,另授他们为左右丞相,二人从此成为散阶之官。 李隆基同时授李林甫为中书令,兼知兵部尚书;牛仙客为工部尚书,兼知中书门下平章事,朝中宰相于是再换一茬儿。 张九龄被授为尚书右丞相,如同此前的宋璟与张说一样,可以享受着一品秩级的俸禄,皇帝咨以军国之事时,还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这实为一个颐养天年的好位置。 然而,李林甫心中实在不乐意。张说与张九龄的门生众多,这二人又先后为士林文宗领袖,二人的影响如今皆汇于张九龄一身,张九龄若待在京中,李林甫就感到芒刺在背。 要想赶张九龄出京,务必有一个妥当的理由,李林甫这日在奏书中又瞧出了机会。他将那道奏书细细瞧了几遍,然后如获至宝,亲自捧着这道奏书入宫,将之奉与李隆基御览。 李隆基阅罢脸上变色,怒道:“大胆!这个周子琼是何来历?其腔调怎么如同张九龄一样,还在这里喋喋不休斥牛仙客无文呀?” 这道奏书系御史台监察御史周子琼所奏,书中主要内容是说牛仙客薄文少识,若为宰相实在不堪。 李林甫答道:“臣问过吏部,当初周子琼授任时,正是由于张九龄所荐。” 李隆基闻言恍然大悟,心想张九龄果然阴魂不散,他当初反对重用牛仙客,如今罢了相职,犹有其门生继续鼓吹,看来是一脉相承了。 李林甫叹道:“陛下,臣与仙客皆非科举出身,如今朝中官吏多为科举之人,他们腹藏诗书,臣与仙客与之相比,确实失于少文。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如罢臣之相,另寻一位文学之士为相与仙客相配,如此定会少了许多议论。” 李隆基瞪了李林甫一眼,没有细思他的激将之法,唯将怒火倾注于周子琼这帮人的身上。李隆基认为,如周子琼这等文学之士怀有此等心思者甚多,他们明里鄙夷牛仙客少文,内心里其实责怪皇帝不善识人。 李隆基这日对这些文学之士有了异乎寻常的反感:你们不过多读了一些诗书,难道就明白为政之道了吗?你们拥有了科举出身的身份,难道就可以臧否他人了吗?他于是转对高力士说道:“高将军,速派人入御史台,将这个名为周子琼的御史唤来。” 李林甫此时不知这件事儿的最终结果,然皇帝的怒火已彰显无余,那么过会儿周子琼前来定有好戏可看。 李隆基沉思片刻,说道:“李卿,今后吏部选人,除了循资格以外,要重在吏才,不看出身。你与仙客要将所有官吏筛选一遍,利用考功之时,要将那些徒有其表的文学之士定为散阶之官。” 李林甫闻言大喜,躬身答应。他今日入宫面君固然想借周子琼的事儿来借力打力,由此攀扯到张九龄的身上;然朝中官吏多为科举出身之人,其中的大部分人绝对不会与李林甫同心同德的,李林甫现为中书令,如何排斥异己安插亲信为迫切之事。李林甫知道,自己初为中书令,则万众注目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就是想办自己的事儿也不可形迹太露,如今皇帝主动放话,那么今后调整官吏就是奉旨而行,如此就可百无禁忌了。 周子琼入殿觐见,李隆基不说平身,让其一直跪在下面,由此可见李隆基心中的怒火之旺。李隆基将那道奏书抛到周子琼的面前,斥道:“你为监察御史,例当分察百僚、巡查州县,是为本分。你如今受何人指使,竟然敢对朕授任之宰相评评点点?” 周子琼没有畏惧之色,强项说道:“陛下依贞观故事行事,臣观太宗皇帝事迹,知道太宗皇帝导人诤谏,只要身为臣子,即可上谏皇帝,下察百官。臣为监察御史,上此奏书其实为本分,莫非今后宰相有过失,臣子就不许再向皇帝上奏了吗?” 周子琼义正词严,李隆基不由得为之语塞。李林甫见状,急忙说道:“周子琼,你仅看到牛尚书少文,难道没看到他清勤为政,屡为国家建功吗?御史奏言并不为错,然不能断章取义,以偏概全嘛。” 李隆基由此缓过神儿来,就依着李林甫的思路继续质问周子琼。 所谓言多必失,周子琼力证牛仙客无能为相,竟然不知不觉援引谶书之言为例证。李林甫听到此言,心中大喜,心想周子琼用了这句谶语可谓自掘坟墓。 此前说过,李隆基严禁百官与僧、尼、道士交往,那些卜相占卦之人,也不得出入百官之家,他如此做,自是要杜绝百官行阴谋之事。如今周子琼口出谶语,说明他私下里曾研究过谶书,如此有违圣旨,心中定有不臣之心。 李隆基闻言大怒,当即令人将周子琼按在地上杖击之,很快,周子琼被打得说不出话,奄奄一息。 周子琼事后被流放,由于伤势过重,行到半途,即伤重而死。 张九龄也被周子琼牵累,李隆基认为张九龄所举非人,应当惩罚,遂罢张九龄尚书右丞相之职,贬为荆州长史,并严令他从此不许入京。 李林甫行事不好走极端,譬如他此次调整人事,对张九龄所重用之人并非赶尽杀绝,无非将他们调离关键岗位而已。当时的大诗人王维由张九龄调至中书省,初任右拾遗,后来又任御史台监察御史。李林甫现任中书令,当然不会让王维待在这个位置上瞪大眼睛找自己的毛病,于是将王维调至兵部任库部郎中。 库部郎中与监察御史的秩级相同,皆为六品职。王维此次未被授为外任,又未被贬职,他应该能接受这个结果。大约李林甫未对他过度抑制,可能也惮于他诗名太盛。 王维眼见张九龄被贬出京,李林甫与牛仙客从此把持了朝政之事,心中滋味并不好受。前程大受影响不说,王维还时时担心李林甫再寻自己的不是,其诗中写道:“既寡遂性欢,恐招负时累。”由此可见其惴惴不安之心。 其妻体会到王维的心绪变化,劝慰道:“官人想是心伤张丞相离去吧?官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张丞相昔日器重你,此为上天赐予的缘分;今张丞相离去,官人说不定又有其他因缘,何必如此长吁短叹呢?” 王维叹道:“我为何如此命运多舛呢?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开明贤良的张丞相,却又被人算计走了。唉,因缘之说,只怕十分渺茫了。李林甫对文学之士极度不屑,我不敢再有幻想。” 其妻笑道:“我们在济州之时,日子过得何等清贫?我们不是一样快乐吗?官人如今的俸禄,比济州多了不少,妾心已然十分满足了。如有归隐之意,官人现在就是挂冠而去,妾也是乐意的。” 王维摇摇头道:“现在若去归隐,毕竟有点早了。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回归乡里,因生计困窘竟然向人乞讨,夫人啊,如此傻事,我断然不为。唉,我如今儿女尚幼,家中的兄弟未娶,小妹未嫁,就是这点俸禄尚薄,哪儿敢挂冠而去呢?” 与陶渊明相比,王维觉得羁绊甚多,断不会挂冠而去,而是选择了随俗浮沉,朝廷的这份俸禄还是要挣的。 兵部库部郎中掌军械督造与储存之事,每年须往军械制造之地巡视一回。是年饶州所造军械最多,王维若去饶州巡视,势必经过荆州地面,如此就可探视张九龄一面,且荆州还有孟浩然在那里,仲春三月,王维欣然起行。 往日王维自济州返京后,即劝同样颇有诗名的好友王之涣与高适参加会试,以求仕宦之门,也修书与隐居荆州鹿门山的孟浩然出山。 其实王维与孟浩然此前并未谋面,二人皆以诗知名,由此互相倾慕,他们常常有书信往来,渐成好友。 孟浩然听从了王维的劝告,自荆州动身入长安求仕。奈何时运不济,在长安待了一年有余,其间也拜访过张九龄,还是无功而返。孟浩然是时已四十岁,这次入京求仕得挫,令他返回鹿门山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难以缓过劲儿来。其心间有怨怼、有失落,更有愤懑之情。某日月夜之时,孟浩然独立山影之中,他眺望空中的那轮明月,满腔的自怨自艾顿时化为一股幽思,遂对月吟道:“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孟浩然当初求仕情切,然如今宦途渺茫,鬓发已白,可见他的忧虑焦急之情。 该诗名为《岁暮终南山》,此后不久辗转传入京中。孟浩然虽仕途无名,然诗名扬于天下,此诗传入京中后,人们争相吟诵。李隆基某一日看到此诗,读出了孟浩然的弦外之音,就对张九龄说道:“你应当见过此人吧?哼,此人求仕未成,既而自弃,其诗中为何诬朕弃之呢?凡事浅尝辄止,能有何大用呢?” 其时张九龄与皇帝裂隙渐大,他也没有替孟浩然辩驳。王维后来得知皇帝的态度,知道孟浩然今生恐再无机会了。 王维行至荆州府已是傍晚时分,春日的余晖渐渐散去,暮色逐渐加重。王维刚入驿站,赫然看到张九龄与孟浩然正立在那里,他急忙上前见礼。 张九龄微笑着说道:“我们得知摩诘出京的讯息,算着应该这几日到达荆州地面。我与浩然这几日下衙后就直奔这里等候,今日果然接到了。”孟浩然之名后世不详,以字称世。 王维见张九龄脸色平和,神态甚为安详,遂说道:“下官前来参见,哪儿敢让张丞相亲迎?还有浩然兄,鹿门山离此尚有不短距离,劳烦浩然兄相迎,王维心中十分不安。” 张九龄笑道:“想是摩诘不知,浩然如今入我幕府为宾,我们可以朝夕相处了。摩诘不要再出下官之言,我们今后以兄弟相称最好。唉,也不要再提什么丞相,那都是往日故事了。”张九龄迭逢大难,其虽旷达,亦有萧索之意。 王维道:“王维不敢与张丞相互称兄弟,若张丞相不弃,王维今后自称晚生吧。”王维当初会试之时,张九龄时任吏部考功郎中,王维若自称学生,也能说得通,张九龄于是就默认了。 张九龄道:“今日时辰已晚,舍中备有薄酒,我们就回舍下先替摩诘洗尘。我听浩然说过,你对浩然在鹿门山之居处甚有兴趣,待明日再去吧。” 王维拱手道:“谨遵张丞相安排。” 是时暮色愈浓,三人踏着暮色步行至张九龄的居所中。孟浩然这几日为了迎候王维,早将荆州特产的菜肴之料备好交与张九龄夫人打理,又搬来数坛荆州人常饮的“富水”酒,所以他们入座之后酒菜很快搬上案来。 窗外花香阵阵,伴着微风散入窗内,三人久别重逢,有说不出的兴奋溢于心间。张九龄举盏祝道:“记得浩然赠摩诘诗中有‘知音世所稀’之句,我今后与浩然可以长相为伴,却与摩诘天各一方了。然我们就是天各一方,心思依然相通。来,请共饮此盏。”此后你来我往,渐至醺醺然之际。 文人相聚,少不了谈论诗篇。张九龄笑道:“摩诘呀,浩然去岁成章句,你未曾见过吧?” 孟浩然道:“此诗为去岁旧作,我觉得诗句不错,将之献给张丞相。” 此诗题名为《临洞庭湖赠张丞相》,诗中写道:“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王维阅罢此诗,不由得赞道:“好诗。浩然兄,诗中‘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二句,实为咏洞庭湖佳句,愚弟以为,古往今来尚无出其右者。” 张九龄也以为然,孟浩然则有些得意。 王维心想去岁八月之时,张九龄尚为丞相,孟浩然观钓有感,由此产生羡鱼之情,看来其仕宦之心尚未泯灭。如今张九龄被贬为荆州长史,孟浩然至多充为幕府之宾,那么他就是有再多羡鱼之情,终归无用。王维思念至此,心中忽然一酸,又凭空萌发出许多感叹。 王维说道:“晚生在京中看到张丞相新作《感遇》之诗,感到张丞相诗风有了不少变化。张丞相昔日评说始兴公之诗,赞之曰‘轻纤素练,实济实用’,而《感遇》诗却转趋朴质简劲。” 孟浩然颔首道:“好哇,还是摩诘能够知微,这‘朴质简劲’四字说得最好。” 张九龄叹道:“我入荆州后所作之诗,不料已传入京中了。摩诘,你最喜欢其中的哪一首呀?” 王维恭恭敬敬道:“《感遇》之诗托物言志,彰显张丞相恬淡心迹,晚生皆十分喜欢。比较而言,《感遇》之一与之七用心细微,余味悠长,晚生最喜,诵读最多。” 这组《感遇》诗共十二首,其一写道:“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其七为:“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王维继续说道:“晚生之所以最喜此二首,缘于从中读懂了张丞相的高洁品格及不羁之性。屈子说过:‘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张丞相其实想告诉我们,兰生空谷,不因无人而不芳,如此考虑也就不用患得患失了。” 王维自从见了张九龄,见他虽有萧索之感,然神色间从容淡定,看来已然走出此次贬斥的阴影。《感遇》之诗,其实就寄托了张九龄的满腔思绪。 《感遇》之七中,张九龄以丹橘自喻,另以桃李来影射当权的李林甫。可见写这首诗时,其心绪并未完全平复。经历了此后的日子,他本已心静如水,如今听王维重提旧话,又感叹道:“唉,圣上受小人撺掇,近来对文学之士贬斥不少。其实文学之士之长处仅在于他们多识一些诗书吗?非也!我辈自幼读圣贤之书,心中由此渐生济世理想,理政时虽有缺失,终归不会行鬼蜮伎俩。唉,今后朝中环伺圣上左右者尽为那些势利之人,则国运堪忧啊。” 孟浩然见张九龄又被勾起了心事,在这里大发感叹,遂转移话题道:“张丞相此来荆州,从此远离朝堂,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们自可寄情山水,何必管这些俗事?” 张九龄摇摇头道:“我不可在荆州待得太久。当初圣上夺哀授我为中书令,多年来未在老母墓前尽孝。过上两年,我还要向圣上央求返回韶州的。” 如此过了两年,李隆基果然同意张九龄返回韶州。张九龄回乡后不久忽然染病,竟然不治而亡,终年六十一岁。这是后话。 孟浩然见场面有些沉闷,又说道:“你们知道吗?去岁八月,我陪伴何人到了洞庭湖?” 二人摇头不知。 孟浩然得意地说道:“呵呵,某一日有人来访,惜我不识。那人倒是毫无拘束,径直走入堂中,然后大剌剌坐定,说道:‘世人皆称浩然兄待客豪爽,我李白慕名而至,何不先拿酒来?’” 二人惊呼道:“原来是李白啊。” 孟浩然微笑道:“如此良辰美景,方为谈说李白的时候。我此后就陪着李白在这里盘桓数日,他又要向东游历,我将之送到洞庭湖方才分手。” 张九龄与王维此前读了李白的不少诗篇,顿时惊为天人。这日又向孟浩然详细问了李白的遭际,叹道:“此人诗才如此,我等诗作与其相比,皆黯然失色。唉,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奇人,他那首《蜀道难》岂是凡人能写出的吗?‘噫吁嚱,危乎高哉!’何人敢以此开篇写诗呢?浩然呀,如此奇人不为世人所知,实在可惜了。” 孟浩然道:“是呀,李白不愿参加乡试,专爱游历天下,求仙学道,且绝足不往京城,实在如明珠藏于泥土。” “莫非他没有仕宦之心吗?” “他当然有了,请张丞相看看他的那篇《与韩荆州书》,其仕宦之心彰显无余。”李白称的韩荆州即韩朝宗,原任荆州长史兼知山南东道采访使,是时因放任属下被贬为洪州刺史。李白写作此书时为开元二十三年,其开篇写道:“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纯属恭维韩朝宗,意欲请他举荐自己。然此书送与韩朝宗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孟浩然又道:“李白又向东游历,他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待他回转时也是一年以后了。待他回来,我让他拜见张丞相如何?” 张九龄明白孟浩然想让自己向朝廷举荐李白,叹道:“浩然,若李白由我举荐,对其前程有好处吗?” 孟浩然明白张九龄的心意。 张九龄又道:“我倒是渴望与他会面。至于仕宦之事,你还是劝他入京城找寻机会吧。” 李白此前不为人知,似乎横空出世一般。他之所以如此,那是缘于其独特的身世、漂泊无踪的游历及其狂放不羁的禀性。 李白出生于西域碎叶城,大约四岁时随父亲李客迁入蜀地。二十岁时只身出蜀,开始漫游天下,其足迹南到洞庭湘江,东至吴越之地,行到安陆地面时,巧遇许氏由此成婚,于是就在安陆居住至今。许氏夫人为其生了一儿一女,李白或居家享受天伦之乐,或出外漫游,日子过得轻松无比。 其实李白的内心并不轻松,其年近四十,尚无任何功名,日常用度还要仰仗夫人家中的周济,这也是李白写作《与韩荆州书》迫切求仕的因由。 不知是出于不屑,还是不愿被求学绊住身子,李白未走乡试、会试、诠选的仕宦路子。他现在希望官家能赏识自己的才华,如此能博得一官半职。为了有一个进身之阶,李白甚至在郡望上刻意隐瞒自己的真实来历,将自己的身世弄得扑朔迷离,令人莫测高深。 李白自称为陇西李氏之后,即与大唐皇室同宗。至于其出于哪一支,便闪烁其词了。于是有人想到,莫非李白为唐初太子李建成或齐王李元吉之后?他们为避太宗皇帝的追杀,如此辗转逃往西域,至神龙年间方敢返回内地。而李白自言其“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一般而言如此才华横溢、诗赋文章汪洋恣肆之人,除了天赋异禀,必定家教优严,定非白丁之后。可当别人细问李白身世时,他笑而不答,人们只好继续猜测下去。 是时人们最为重视郡望,若李白果然为陇西李氏,则其出身高贵,任宦之途定然平坦。奈何李白并无谱系旁证,说话间半遮半掩,那么这郡望之说也就成了空中楼阁,求任之路当然不易。 却说李白此次出外游历又两年有余,待他返回安陆再与孟浩然见面时,得知张九龄已然返回韶州,不禁有些怅然。 孟浩然将张九龄所写的一封荐书交给李白,说道:“张丞相让你到京师走动走动,将此荐书交与秘书监贺知章。张丞相说了,贺公最善奖掖后进,其自号‘四明狂客’,与你太白弟的禀性大致相同,你们定为投缘,贺公定然对你有小助。” 李白闻言叹道:“难为张丞相如此了。” 李白的前一句话出于其新作之诗《将进酒》之中,诗曰: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此诗系李白东游时所作,其诗既有鄙弃世俗、蔑视富贵的傲岸心迹,又有慨叹自己不能遂愿的寂寞之情。至于“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之句,表明了他依然对自己充满希冀。 第四回 皇帝一日杀三子 惠妃数月失九魂 李林甫与牛仙客被授为宰相职,那牛仙客果然如李林甫此前预料的一样,独洁其身,唯唯诺诺而已,一切政事听由李林甫处置。李隆基看到这对宰相勤谨于政事,二人又默契合作,似乎又恢复到开元之初时的宰相格局,心中就大为满意。 不过,另一层忧虑又在逐步加重。 李隆基心中一直记挂着太子李瑛之事。 李瑛被封为太子二十余年,其间未曾涉足政事,无非日日读书而已,一晃就到了三十岁。李隆基相信,若李瑛心中没有想法,则为铁石之人,正是因为他心中肯定有想法,才对自己的皇位有了莫名的威胁。 李瑛如今与诸皇子之中最有才识者交往甚密,难道不是想成就羽翼吗? 此三人生母或逝或失宠,他们聚在一起或说对自己的怨怼之意,或提对武惠妃的怨恨之心,如此就有了与自己离心离德的渊薮。 李隆基思来想去,觉得目前此三子对自己的威胁最大,需未雨绸缪才是。他这日与武惠儿共进晚膳之后,笑问道:“瑁儿新婚之后,许久未入宫相见了。嗯,他与新妇过得如何?” 武惠儿说道:“呵呵,难得陛下记起瑁儿了。陛下少年新婚之时,当知其中滋味,所谓蜜里调油,即是瑁儿今日了。” 李隆基看到武惠儿说话时眼波流转,心中顿时忆起自己年轻时的情事,遥想那时无忧无虑,白日里与王崇晔等人或走马游赏,或斗鸡玩毬,入夜即与王氏、刘氏一起恣意欢畅,自己那时何曾想过今后能成皇帝?则当时的轻松惬意与李瑁的今日有些类似了。只不过瑁儿与自己年轻时的性子大为迥异,瑁儿日常处事谨慎端庄,少有呼朋唤友、恣情欢娱的时候。 李隆基又问道:“你最近见过杨洄吗?对了,瑶儿府中的那个仆人又传出什么话了吗?” 武惠儿闻言,迟疑了片刻,未曾立刻回答。上次事件之后,牛贵儿转述了李林甫的言语,她方悟自己办了一件无比糊涂之事。本来太子与另外二皇子多次聚谈,语涉对皇帝的怨怼之意,皇帝已然大为震怒,且与宰相会商解决之道,不料张九龄将牛贵儿的原话全盘复述给皇帝,由此彰显了武惠儿欲为李瑁谋取储位的企图,事情于是中途夭折。 武惠儿悔意无限,知道自己的这一昏招,说不定招致了皇帝对自己的猜忌。为了弥补前失,她此后在李隆基面前绝口不提及太子李瑛之事。现在皇帝主动问询,他到底是在试探自己呢,还是心中果然关注?她于是悄然察看皇帝的神色,二人夫妻多年,她还是能从李隆基的神色间显露的细微之处,读出其真意。她瞬间已判断出:皇帝并非在试探自己。 武惠儿心间如此判断,说话时犹小心翼翼:“陛下,妾见到杨洄之时,未曾刻意问询太子之事。那个张姓仆人倒是向杨洄言及鄂王的近时光景,好像一切如常,并无异常之事。” “又如何叫一切如常了?他们三人莫非还如往常那样经常相聚吗?且一样说些怨怼之言?” “正是这样。哦,对了,现在除了他们三人聚谈之外,有时太子妃之兄薛锈也加入其中。” 武惠儿看似平淡之言却暗藏机锋,她想告诉李隆基,太子李瑛三人非但不接受此前的教训,如今反而变本加厉,聚谈日益频繁,且又有新人加入其中! 李隆基闻言没有做声,脸上虽神色未变,其心中却翻江倒海。 李瑛现在竟然将太子妃之兄也拉入了聚谈阵营之中,看来其不轨之心日益明晰了。若他们兄弟三人聚在一起说些牢骚之话,尚可理解,现在一个外人加入其中,即可沟通与外官联络的管道。 李隆基以阴谋起家,当然熟知其中的勾当。遥想自己当初以郡王之身私下联络外人,在当时可谓无声无息,结果也能成就大事。如今李瑛以太子的身份私下聚议,且形迹已露,相信其谋划之事已进展颇多。 李隆基想到这里微微一笑道:“哦,这名仆人还算忠心。待事情完结,你可嘱杨洄出面举荐,为此人谋一差使。” 武惠儿听到“事情完结”之语,心中不禁大喜,心想皇帝心中莫非已有定论了?她心想在此关键之时,务必出语谨慎,不可节外生枝,遂含糊地答应一声,不敢再问详细。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隆基是夜梦中似回到前隋仁寿宫中。他在一侧冷眼旁观,看到隋文帝大呼:“畜生何足付大事,独孤诚误我!”既而令兵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前去寻废太子杨勇,并欲将时为太子的隋炀帝杨广废掉。谁知左仆射杨素早已成了杨广的死党,其立刻知会杨广,杨广一面派人入仁寿宫将皇帝鸠杀,一面控制朝中大臣,最终登上帝位。 李隆基看到数拨人在自己的面前来来往往,及至看到隋文帝服了..毒药后翻起了白眼,心中大急,一面大呼道:“文帝一世英雄,岂能如此中了小人暗算?”一面抬脚欲上前拦阻。 宫内之人将他视若无物,他作势欲前,奈何双脚纹丝不动,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隋文帝渐渐没有了动静。 李隆基黑暗中醒来,蒙眬中发现武惠儿正与自己并头而眠,方悟刚才是南柯一梦。其神智尚未完全清醒,就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独自思索:隋文帝一生睿智无比,何以不能善终呢?难道其上了年纪之后,心思就变得愚钝起来了吗? 古人最信天命,上至日月星辰变化,下至器物有所异状,乃至梦景,他们皆将之视为天神在向自己示警。李隆基在榻上静躺片刻,知道此后再无睡意,遂披衣而起。 宫女们急忙前来侍候,武惠儿于是也被惊醒,她睡眼蒙眬地问宫女道:“什么时辰了?” 宫女回答说:“刚交四更。” 武惠儿说道:“陛下,时辰还早,不如躺下再睡一会儿。” 李隆基道:“我睡意全无,再躺下还是睁着眼。你睡吧,我且到案前瞧瞧奏章吧。” 武惠儿哪里敢独自睡下?她也急忙下榻,殷勤侍候李隆基。 窗外依旧为沉沉的暗夜,李隆基独坐在案前随手翻看奏章,心思并未放在奏章之上。他心中反反复复还在琢磨着梦中情状:隋炀帝杨广是不是杀父篡位,史书上的记载扑朔迷离,未必当真。然自己梦境中见到如此情形,难道上天果然在向自己示警不成? 且说李林甫初为中书令,当然要励精图治一番。这日朝会之上,李林甫奏道:“陛下,臣以为户部度支旨符过于烦琐,亟需简化;募兵仅限于京师及个别边关,全国须以此例统一;律令格式也亟需修订。若陛下允可,臣会同有司克日完成。” 李隆基闻言赞道:“李卿举重若轻,这三件事儿说来简单,若想顺利实施,恐非数年之功。好吧,朕允你与牛卿一起完成此事。” 李林甫奏言简略,然所涉及的三件事儿皆为当前亟需厘改的大事。 所谓简化度支旨符,即此前每年先由户部将租税杂支造为旨符,然后发至州县及诸司,其事劳烦,又无定例,须百司抄写,仅纸张就需要五十万张。李林甫在政务中发现,如此办法劳烦不说,由于无常例,一些州县之官往往从中妄动手脚,由此影响朝廷赋税征收。 张说将府兵制改为募兵制,然并不彻底,此时仅限于京师卫戍之兵及数个边关使用募兵,李林甫意欲将所有边兵皆改为募兵之制。 至于律令格式的修订,李林甫并非指正在编撰的《唐六典》及《大唐开元礼》,而是指武德年间以来律令格式的沿革,务必将之以文字的方式固定下来,以有实效作用。 这三件大事亟需厘改,李林甫适时提出,恰恰在李隆基面前显示了其吏治之才。李林甫知道,自己被授为中书令,那些文学之士心中以为他无文少识,巴不得他什么都干不成,如此就可瞧他的笑话。 朝会99lib?散后,李隆基单独将李林甫留下来,继续赞道:“李卿啊,你这一段时日就全力办那三件大事吧。国家走至今日,亟需瞧出其中的厘改之处,如此方能使国家更加完美。嗯,朕授你和牛仙客为宰相,正是瞧中你们有这样的好处。” 李隆基既赞李林甫,又捎带自捧了一把,李林甫当然听得出来,急忙谢恩道:“陛下雄图大略,臣等躬逢盛世,如此遵旨替陛下办事,则万分荣幸。” 李隆基看到李林甫如此会说话,心中惬意无比。他忽然想起此前的宋璟、韩休和张九龄,暗道这些人仅会盯住那些阴暗之事,对天下甚多的光明之举视而不见,看来他们的性格过于偏执了。 李隆基又问道:“今日朝堂之上,朕未及细问,若简化度支旨符后,那么朝廷单独赋税是多收了,还是少收了?” 李林甫道:“陛下,臣欲简化度支旨符,非是仅仅少用一些纸张而已,实则通过简化,将地方的赋税折成相对数量,然后按例征收。如此化繁为简,昔日那些在文字间动手脚之人再无缝隙可钻,臣以为朝廷赋税定有增加。” 李隆基闻言心中暗赞道:“此为吏治之才也。能于庞杂中瞧出事情的真貌,然后妥当处置,唯践行之人方有如此能耐啊。” 李隆基留下李林甫却非讨论赋税之事,他还想听听宰相对太子之事的态度。李隆基行到今日,大事皆与宰相商议,其从开元之初形成的办事规矩未失。他又与李林甫闲谈了几句,就将话儿转到正题之上,说道:“李卿啊,还记得我们上次曾议过太子之事吗?” “臣记得。当时陛下有废立之心,是张令拦阻了陛下。” “是啊,朕前次将事情放下,不再追问。奈何太子与瑶儿、琚儿继续聚谈,看来他们的怨意难解啊。”李隆基说完,用炯炯的目光凝视李林甫。 上次事罢之后,李林甫知道皇帝对太子已生嫌隙。太子若被皇帝猜忌,其内无后宫之人相护,外无重臣相助,则其地位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那么皇帝肯定会旧事重提。其实上次若无武惠妃妄使昏招,被张九龄据以口实,李瑛说不定当时就被废掉了! 如今皇帝又来征询自己的意见,李林甫瞬间似乎变得期期艾艾起来,其先是摆出一副踌躇难答的模样,然后缓缓说道:“陛下,臣以为此等皇家之事,不容外人来插嘴。” 李隆基当时并未反应过来,追问了一句:“此为大事,例应与重臣会商。” 李林甫道:“陛下,此前张令曾多次说过皇帝无私事,臣当时为属下不敢妄言,心中却以为不然。皇帝难道就无私事吗?譬如皇帝欲纳何人为妃,欲使何人为储,当然为皇帝的私事,外人岂能妄自多言。如眼前太子之事,其聚谈时并未言及国事,实为陛下家事,那么陛下欲斥欲贬,当由陛下做主。” 李林甫的意思很明白,处置皇子为皇帝的家事,那么皇帝如何处置,臣子不该妄言的。换句话说,皇帝不管如何办,臣子们都是应该完全遵从的。 这句话其实似曾相识,当初高宗皇帝欲立武媚娘为皇后的时候,长孙无忌及褚遂良等重臣坚决反对。此后高宗皇帝征询李勣的意见,李勣淡淡地说了一句:“此系陛下家事,何必问臣!”高宗皇帝由此茅塞顿开,武皇后由此上位。 以李隆基的睿智,他岂不明白宋璟、张九龄等人苦苦坚持的正义何在吗?他当然明白,然自己心意已如此,李林甫又能如此识趣,他当然顺水推舟了。 李隆基闻言嘴角间又漾出微笑,太子李瑛的命运由此尘埃落定。 李林甫既然将太子之事定义为皇帝家事,李隆基就煞有介事地按照家法来进行处置。他令高力士将邠王李守礼、宁王李宪请入兴庆殿,再令宗正寺将太子李瑛、鄂王瑶、光王琚唤入,那个张姓仆人也被杨洄悄悄带入宫中。 李守礼此时须发皆白,李宪的鬓角也现白发,李隆基见了二位哥哥先是唏嘘感触一番,继而说道:“二位兄长,都怪隆基疏于管教,你们的几个侄儿渐有不轨之心。今日请二位兄长来此,就是想请二位兄长做个见证,万一隆基处置不当,也请二位兄长当场驳正。” 李守礼与李宪不明何事,然听到让他们驳正皇帝,他们万万不敢的,李宪说道:“驳正就不必了,陛下处置事儿,那是不会错的。” 李隆基道:“今日非为朝中之事,无非家事而已。若隆基所行不当,全凭二位兄长做主了。” 此后的事情过程非常简单,李隆基先斥三个儿子不思父恩,妄自多次聚谈,语涉图谋不轨;三子当然不认,李隆基遂唤出张姓仆人,看来那张姓仆人早有准备,其语无滞涩、口齿伶俐地将三人图谋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此仆人记性甚好,能复述三人某年某月某日说了什么话,甚至将三人当时的座次及动作都说得非常细致。 李隆基最后问道:“这些话你们都说过吗?不会是这名仆人编造的吧?” 三人想不到身边竟然隐藏有父皇的耳目,他们一时间竟然呆了。 李隆基又转向二位兄长道:“二位兄长,隆基教子如此,实在有愧啊。我意将他们贬为庶人,你们以为如何?” 李守礼向来明白自己的身份,绝对不敢在李隆基面前乱说话,遂将目光指向李宪。李宪叹了一口气,他起初以为这三子无非聚在一起说些牢骚之语,不料他们说话如此深入,那么李瑛的太子之位就岌岌可危了,其心中惋惜,说道:“太子废立为朝中大事,陛下似应与朝中重臣商议一番最好。否则天下震动,恐惹物议。” 李隆基道:“我将二位兄长请来,则此事为我们的家事,没有必要与大臣商议。若二位兄长认可,就将他们废为庶人吧。” 李宪毕竟心存仁慈,说道:“他们从此失去王位,还望陛下使他们日常用度不差。” 李隆基见二位兄长不反对将此三子废为庶人,遂示意宗正卿当场宣读已然写好的诏书。李瑛等三人惶惶然跪而接旨,就听书中宣示将三人废为庶人,流薛锈于播州(今贵州遵义)。 事情若到此为止,殊非李隆基本意。当初王毛仲被贬的时候,其行之半路即被追赶而至的使者当场宣旨赐死。李隆基之所以如此行事,即是不允许危及自己皇位之人存于世间。太子李瑛心存怨言,其废为庶人后肯定怨气更大,则与王毛仲当时的境况颇为相似。 李隆基于是故技再使。 后一日,李瑛、李瑶、李琚还在城东驿被衙役看押的时候,宗正寺来了数名如狼似虎之人。领头之人先是宣读了皇帝的诏命,“三庶人”闻言后顿时脸如死灰,李瑛当即瘫倒在地。 原来李隆基同时将这三个儿子赐死,来人携有绳套悬于房梁之上,三人随后被吊身死。 同时,薛锈刚刚行至马嵬驿,使者快马追至,他于是也被结果了性命。 再一日,李隆基再下制书,将李瑛舅家赵氏、太子妃家薛氏、李瑶舅家皇甫氏、李琚舅家刘氏主要者皆予以流放,共有数十人受到株连,再加上其家属,有数百人相望于流放路上。 如此之行方为李隆基行事风格: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是时天下丰衣足食,人们日日处于一种祥和而休闲的气氛之中。如今京城中乍现大案,太子与二王被废后又被当即赐死,此讯息以长安为中心快速向四周流传,旬日之余即传播于天下。其传播过程中又被人演绎甚多,由此变得五花八门。 “圣上曾经说过,其即位以来,未尝杀一无辜之人。太子既长无过,二王英武绝伦,圣上听信谗言,一日杀三庶人,实为天下奇冤啊。”传言过程中,“三庶人”成为此案的代称,逐渐声名远扬。 是时李隆基在百姓心目中,实同神人一般。李隆基励精图治二十余年,使大唐国势蒸蒸日上,百姓丰衣足食,民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淳朴之风再现。人们日日盛赞遇到一位好皇帝的同时,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此事系李隆基亲为,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皇帝听信谗言,一时糊涂而已。于是,朝中是否出了奸臣,实为他们口沫横飞的所在。 然而李林甫刚刚上位,其日常勤谨理政,此时口碑尚好,若论奸臣为何人,人们说什么也怀疑不到他的身上。 京城中由于接近皇室,总有痕迹可寻,有人渐渐地将杨洄密探“三庶人”的蛛丝马迹传言出来,于是乎,武惠妃就成为了皇帝身边的奸人。 “知道吗?武惠妃即是则天皇后的侄孙女儿。她欲效则天皇后故事成为皇后,然圣上英明,说什么也不封她为皇后。她于是转而寻太子的不是,意欲替其亲生儿子寿王谋太子之位。” “是呀,听说杨洄轻功甚好,最善听人壁脚。如此说来,杨洄得惠妃授意偷听‘三庶人’言语,再转由惠妃密告圣上?” “当然了。听说惠妃最善添油加醋,唉,自古以来枕边风最为有效,圣上这一回算是落入惠妃的毂中了。” 人们谈论之余,不免怀念被贬的张九龄,有人说道:“其实九龄丞相在任之时,圣上听了惠妃言语就想废掉太子。奈何九龄丞相秉持正义,遂向圣上力请,太子因此侥幸保位。唉,九龄丞相去职后,朝廷重臣再无呵护太子之人。” 人们既然提起张九龄,势必引出李林甫,有人问道:“对呀,听说九龄丞相力保太子之时,李丞相也在当场,他的心意应当与九龄丞相相同呀。他这一次为什么不继续力保太子呢?” “哼,他怎么会保太子?听说武惠妃的贴身太监牛贵儿一向为李丞相府中的常客,则李丞相定会力保寿王,又如何肯替太子瑛说句好话?” 这些真真假假的传言铺天盖地,渐渐也传入武惠妃和李林甫的耳中。 李林甫听了这些传言,想不到自己也被牵扯其中,由此百思不得其解。他在此事过程中,除说了一句皇帝家事的言语之外,其他时候皆游移其外,不料还是被牵扯进来。 李林甫一面感叹京城之中各方眼线太多,看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譬如与惠妃私下联络之事,还是被人瞧出了端倪;另一方面又想到,如今“三庶人”被赐死,惠妃和寿王上位之路一片坦途,若寿王果然能成为太子,自己的前途则不可限量。 李林甫由此感到很惬意,根本不在意这些传言。 武惠妃听到这些传言,就少了李林甫的从容,日益变得惶恐起来。 还在“三庶人”被赐死的当晚,李隆基入南熏殿与武惠儿共进晚膳。武惠儿是时已知“三庶人”被赐死的讯息,她第一时间的感觉是:皇帝怎么了?将他们三兄弟流放即可,为何要将他们赐死呢? 李隆基这晚没有胃口,仅轻轻地喝了几口粥之后就停箸不食。武惠儿轻声劝道:“陛下,长夜漫漫,若仅食数口粥,如何能挨过长夜呢?” 李隆基摇摇头,眼中沁出泪花,叹道:“朕今日赐死三子,唉,父子连心,他们现在已成黄泉之人,我于心何忍啊。” 武惠儿得知三兄弟的死讯,未见到李隆基的时候,心中还想皇帝毕竟为皇帝,其心硬竟然如斯。一日杀三子,常人哪儿有如此手段?待看见皇帝现在动了真情,方悟天下并无铁石心肠之人,就急忙上前安慰道:“陛下,他们已成黄泉之人,为之伤悲终归无益。唉,妾不知道陛下要赐死他们,若早一些知道,定然拦阻陛下,其实将他们流放外地就可以了。” 武惠儿如此说话,李隆基听来并不觉得悦耳,反而有了一些生厌的感觉,就在那里暗暗想道:太子之位如今空置,岂不是最合你的心意? 张九龄当初将牛贵儿转述惠妃之话告诉皇帝,使李隆基洞悉了武惠儿的真实心迹,由此开始有了对武惠儿的警惕之心。然他有时候又想,自己与惠儿恩爱多年,她作为母亲替儿子谋一些事儿,亦属常理,心思随之模糊起来。 武惠儿从座中将李隆基搀起,然后二人相携走向寝殿。李隆基此时忽然大发感叹,说道:“皇帝有私事吗?看来李林甫说得不对。若是寻常家庭,能有为父者一日杀三子吗?” 武惠儿感到无法回答,于是选择默然以应。 李隆基又道:“我怎能忍心杀自己的亲生儿子呢?然他们已有结党之嫌,今后时日方长,为了天下,为了其他儿子的安定,我只有硬起心肠将他们赐死。由此看来,皇家没有私事啊。” 武惠儿近来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此时在李隆基面前不敢多话,唯有小心侍奉为上。 李隆基今日心情不好,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倦意不觉涌了上来。武惠儿见状,亲自替其宽衣,然后将之扶上榻中睡下。李隆基头及枕上,不觉沉沉睡去,武惠儿一面令宫女将灯火熄灭,一面脱衣入被,她此时尚无睡意,就瞪眼在那里胡思乱想。 恍惚间,黑暗中影影绰绰走过来了三人。这三人皆身穿缁布长衣,头上的长发随意四散,他们到了武惠儿面前一言不发,环形相围。 其中一人缓缓说道:“武惠妃,我们兄弟即将上路,想起你对我们的诸般关爱,就来瞧你一回。” 武惠妃听出此声音系光王李琚所言,那么另外二人即是太子李瑛和鄂王李瑶了。她心中此时非常清楚这三人已然死了,恐惧感顿生,犹故作镇静地说道:“你们走就走了,与我却不相干。” 李瑶阴恻恻地说道:“如何不相干了?我那府中的仆人诬告我等,莫非不是你的功劳吗?你如此处心积虑谋害他人性命,当有果报!” 三人中以李琚的性格最为火爆,其大声说道:“如此贱人,不用多与她费口舌。贱人,走吧,随我们到阎王面前说个明白。” 武惠儿听到“阎王”之名顿时惊慌起来,她忽然弹身而起,拔足狂奔,三兄弟在后不疾不徐地追赶。 跑到了太极宫之中,武惠儿看到宫门边站立着一位盛装妇人,观其模样似为则天皇后,顿时大喜,狂呼道:“则天皇后救我!则天皇后救我!” 及至武惠儿行到那名妇人面前,惊奇地发现此人并非则天皇后,赫然为先入冷宫再逝去的王皇后。 王皇后冷冷地说道:“贱人,你终于有今天啊!哼,玩弄诡计可以逞凶一时,终有果报的时候。走吧,我们须到阎王面前分辩一番。”她说完此话,即张开双臂上前来捉武惠儿。 后有三兄弟追击,前有王皇后拦抱,武惠儿惊恐不已,她无法挣脱,喉间迸出凄厉的惨叫之声。如此一叫,武惠儿从梦中惊醒,只觉周身冷汗涔涔,心脏狂跳。 枕边的李隆基犹在酣睡,武惠儿渐渐明白自己刚才处于噩梦之中,心中逐渐放下了。此时殿内一团漆黑,也不知此时为何时辰,武惠儿不敢扰了李隆基的睡眠,只好一动不动挨过难熬的时辰。 武惠儿此后再也无法入眠,其一遍遍回味刚才的梦境,心中又忽然收紧:莫非神鬼之事并非虚妄吗?这三兄弟不肯当即步过奈何桥,却来缠绕自己,看来他们心中的怨恨难以平复啊!再说了,王皇后死后从未入过自己梦中,何以三兄弟一死,她就及时出现了呢?想是她知道有了帮手,由此胆气愈壮。 武惠儿思来想去,觉得没必要与死人较真。天明之后,可差牛贵儿唤来太常寺的巫师,设法释奠一番也就是了。 及至杨洄将宫外的流言转述至武惠儿,她闻言后心中更为惊恐。此前太常寺的巫师到宫中施法一遍,然毫无用处,武惠儿夜里入睡后,还是常常梦到那帮人前来索命。如今天下人言汹汹,将“三庶人”被杀归罪到武惠儿身上,其心中由此又多了一层心思。月余之后,武惠儿受此折磨日渐消瘦,言语一日比一日少,她又不敢将自己的心思向李隆基诉说,只好强压心底,如此更增其病状。 李隆基并未注意到武惠儿的这些变化,高力士为内官之首,当然有人将武惠儿的性情变化告知了他。高力士又有意无意地接触武惠儿几回,大致明晓了她的心思。 李隆基这日在勤政楼阅罢奏书,起身欣然道:“好呀,看来李林甫确实有吏治之才,其厘改户部度支旨符不过数月,户部所收赋税较之去岁就增加了一成,可谓效果卓著啊。” 高力士看到皇帝心情甚好,近日已渐渐走出赐死“三庶人”的阴影中,现在又将全部奏书阅完,距离午膳时刻正好有一段闲暇时候,遂小心翼翼躬身说道:“陛下近日可曾感觉惠妃有异状吗?” 李隆基思索了一下,说道:.“嗯,她似乎有些消瘦,话也越来越少了。高将军,可曾让太医替她瞧过吗?” “已瞧过数次了,太医们实在找不出其病因,可谓一筹莫展。臣窃以为,惠妃之病在于其心事太重,药石对她其实无用。”高力士跟随李隆基多年,与常人相比,其说话还算直接。 “心病?莫非她还在思虑储位之事?” “太子瑛被废,惠妃当然想立寿王为储。然瞧她如今的光景,其对储位并未思虑太多,主要还是惧怕、焦虑所致。” “她惧怕什么?” “臣听说惠妃曾让太常寺巫师入宫施法,以祛除心魔。如今宫外传言,将‘三庶人’赐死归罪于惠妃身上,惠妃会不会思虑太多,由此堕入了魔怔?” 李隆基此时回味起武惠儿近日的种种行为,再思高力士所言,顿时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是这样。唉,惠儿平时敏悟果决,为何绕不开这桩事体呢?高将军,你须想些法儿让她脱开此魔障。朕这些日子也有些粗心了,惠儿又不向朕诉说,以致今日方知。” 高力士道:“惠妃的心病若想祛除,须当自解。臣再召太常寺巫师,让其立‘三庶人’牌位,再写上当时前去赐死的官员名字,让他们当着惠妃之面作法。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三庶人’心有戾气,自该找那些吊杀之人言语,不该缠着惠妃以致阴魂不散。” 如此法儿是否有效?李隆基心中实在没底。高力士提出的这个法儿明显是个馊主意,如此转移“三庶人”的目光,惠妃的心病就能医好吗?李隆基再叹息道:“祛除魔怔,也只有使此等法儿了。高将军,如今天气渐凉,可入骊山温泉宫住上一段时间。那里温泉滋润,惠儿若离开京城静养一段,对其心病当有裨益。” 武惠儿因惊悸而病,可见其心中甚是脆弱。此前许多人说武惠儿酷似则天皇后,“三庶人”被杀,这种传言愈发甚嚣尘上。如今武惠妃发病,说明其心智和手段与则天皇后相较差别甚远,则此等传言不攻自破。李隆基此时顿将对武惠儿的警惕之心抛到九霄云外,心绪化为浓浓的怜惜之意,亟切盼望她的病情好转。 太常寺的巫师此后奉召入宫祈请,奈何祈请数月,终无效果。李隆基得知了武惠妃的病情,从此变得呵护备至。这一日,长安的初雪降临,李隆基抚摸着她那消瘦的面庞,怜爱地说道:“惠儿,初冬已至。我此前多次让你入温泉宫静养一段时日,你屡屡却之。这次不许再推,我们明日就出行吧。” 武惠儿此时的身子已然十分虚弱,其眼光散漫无力。她心想温泉宫比京城中温暖许多,又得温泉滋润身体,对自己的病说不定大有好处,遂答应前往。她又向李隆基提出一个请求,即允准寿王李瑁夫妇随行,李隆基当然满口答应。 武惠妃一路颠簸到了温泉宫,起初几日得温泉滋润,皮肤有了颜色,进食也稍多一些,李隆基见状大喜。 然而十日之后,武惠妃又恢复离京时的状态,进食日少,身体日瘦。李隆基每日前来探视一回,其他时候自有其他妃嫔陪侍。李隆基这日起床之后,高力士向他禀报道:“陛下,惠妃的身子恐怕不大好呀。昨晚惠妃后半夜忽然大喊大叫,竟然脱力昏了过去。太医忧心忡忡,认为此地不宜久留。” “惠儿入温泉宫后渐趋平静,她为何又大喊大叫起来?” “臣听惠妃身边的宫女说,惠妃夜里喊叫之时既提及‘三庶人’名字,又提废后王氏之名,看来其魔怔依然未除。” 李隆基叹道:“唉,我之所以劝惠儿前来这里,就是让她忘却那些记忆。唉,这几个鬼魂不依不饶竟然追到这里了?也罢,我们过去瞧瞧惠儿。” 武惠儿的寝殿里人影幢幢,其夜里昏厥过去,令众多宫女、太监与太医在这里忙乱不已,寿王李瑁夫妇一大早闻知此讯,也急忙前来侍候。 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救治,武惠儿终于清醒过来,脸色苍白,头发蓬乱,显得憔悴无比。她此时看到李瑁夫妇侍立床边,就叹道:“唉,毕竟活过来了。瑁儿,我们母子所幸还能相见。” 李瑁闻言,眼泪不绝地涌出,杨玉环也陪着垂泪不已。 这时,就听门外高力士喊道:“圣上驾到。” 李隆基与武惠儿相会之时,外人例不得同室。虽李瑁夫妇,亦得回避。只不过今日李隆基来得性急,其他人躲避不及,只好顺势侍立一旁,并敛身屏气。 李隆基大步走入室中,其目光忽然触到了李瑁身边的杨玉环,心间不由得大震:此女新婚时身材纤弱,哪承想数年过去,竟养得如此珠圆玉润,光彩照人! 李隆基毕竟关注武惠儿的病情,其心中的绮念一闪而过,目光很快移到武惠儿的面庞之上。 武惠儿看到皇帝前来,干涸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涕泪涟涟地说道:“陛下,妾只怕不能好了。妾刚才想了,妾不想将此身子寄于此骊山之中,还想回到京城最为安心。” 李隆基道:“你身子如此虚弱,哪儿敢再经鞍马之劳?惠儿,还是在这里将息数日吧。” 武惠儿微笑道:“不妨的。此去长安不远,让车儿慢慢行走,那是无妨的。” 李隆基叹息了一声,扭头唤高力士,令他速去安排,午后即车驾还京。 武惠儿回到兴庆宫南熏殿,夜夜梦见前来索命之人,如此又强熬了十余日,终于油尽灯枯,阖目而逝。 李隆基见武惠儿辞世,想起此前的恩爱情景,心中悲痛异常。李隆基除了将之厚葬于敬陵之外,还在长安昊天观之南为之立庙彰念。 李隆基下制赠武惠妃为“贞顺皇后”,武惠妃待王皇后被废之后,先是孜孜以求皇后之位,继而再为亲生儿子谋求太子之位,惜皆未成功。她死后方得皇后之名,黄泉路上也算多了一些安慰。 李林甫得知武惠妃亡去的讯息,心中五味杂陈。他一面深深惋惜,如此的宫中强援得来何等不易?怎么倏忽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又一面暗自感叹,女人中武惠妃也算超卓之人了,只可惜她年龄未及四十就轻易弃世了,如此一来,寿王李瑁失去了母亲的关爱,其太子之位就变得渺茫起来,人算不如天算啊! 第五回 李亨走运升太子 皇帝施蝶选美人 自从武惠妃逝后,高力士渐渐发现李隆基变得沉默起来,睡眠时间与食量也在减少。 屈指算来,高力士随侍李隆基身边已历三十余年。某日高力士向李隆基表白道:“臣生于夷狄之国,长自升平之代,一承恩渥,三十余年。尝愿粉骨碎身以禅玄化,竭诚尽节,上答皇慈。”李隆基知道他的这席话发自肺腑,满腔真诚,因忧容待之。李隆基除了嘉许高力士之忠诚,还甚为赞赏其行事原则。史称高力士“性和谨少过,善观时俯仰,不敢骄横,故天子终亲任之,士大夫亦不疾恶也。其中立而不倚,得君而不骄,持国柄而无权,近无闲言,远无横议”,由此可见高力士长久得宠的原因。 高力士比李隆基年长一岁,二人年龄相近,又旦夕在一起,那么李隆基有了心事,高力士能够很快洞察其细微。高力士知道,皇帝之所以如此减膳少眠,近因是为武惠妃新逝,远因则是忧虑太子之位由何人来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武惠妃能够专宠二十余年,所倚绝不仅是容貌及顺承,更多的还是她与皇帝男欢女爱,心意互通。那么武惠妃新逝,李隆基心中顿时空落,由此伤悲实为正常。高力士知道,不可能很快让皇帝步出这个阴影,唯有让时间来慢慢淡化。 高力士相信,皇帝在储位之事上的犹豫,缘于他身居其中不能自拔,由此不能全盘衡量。若太子之位能够早日解决,皇帝的心情也会大有好转。 皇帝此时的心结是:果然让寿王李瑁成为太子吗? 当初太子李瑛被废赐死,武惠妃当时病状未显,李隆基曾向宰相询问立储的人选。牛仙客唯唯诺诺唯李林甫马首是瞻,李林甫没有一丝犹豫,当即建言寿王李瑁可为太子。 高力士其时在侧,闻言后紧盯皇帝的反应。李隆基此时脸上未有喜怒之色,甚至还闭目思索了一会儿。高力士明白,李林甫今日的表态实在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因为他刚刚向皇帝说过废立太子为皇帝家事,今日又怎能直言推荐太子人选呢? 此前已有风言风语说惠妃与李林甫私下联络甚频,那么他如此表态,肯定是得惠妃之语了。 李隆基心细如发,怎能容许宠妃、宰相以及今后的太子连成一线呢?他现在隐忍不发,很大程度上归于自己与惠妃的恩爱。 如今惠妃已逝,则皇帝心中当有微妙的变化。高力士斟酌再三,觉得自己该是向皇帝进言的时候了。 李隆基自从武惠妃逝去之后,近一个月未让其他妃嫔侍寝。高力士这日待李隆基用毕晚膳,上前请示道:“陛下,前日会稽奉来数盆百叶木芙蓉,今日其花开得正旺,还请陛下移步前去一观。”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好呀,我们就前去一观吧。高将军,你这些日子费尽心思,无非不想让我孤坐殿中吧?” 高力士道:“饭后百步走,此为古训。臣觉得甚有道理,遂促请陛下,不免有些聒噪了。” 百叶木芙蓉摆放之地在“花萼相辉楼”之下,李隆基近来一直居住在兴庆殿中,两地相距何止百步?高力士被李隆基识破心事,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又说道:“陛下近来减食少眠,说到底还是常常孤坐殿中少有行动的缘故,臣无能使陛下心境顿开,只好用如此法儿让陛下起身了。” 李隆基大为感动,说道:“朕号称君临天下,然天下之人能知朕冷暖者,唯高将军一人而已。嗯,走吧,我们就走动一回。既在宫中,就不用他人相随了。” 其时刚至初夏,白日里阳光甚烈,到了太阳掩入西山之后,些许凉意渐渐沁起,人行在庭院之中,倒是十分惬意。李隆基在甬道上行了一段,眼观四周的姹紫嫣红,再嗅花香阵阵,心绪渐渐展开,其喟然叹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高力士知道皇帝所吟的为庾信的《枯树赋》,说的是东晋大将桓温北征经过金城,看到自己年轻时所种柳树皆已十围,遂叹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遂攀枝执条,泣然流泪,感叹岁月易逝。李隆基现在如此吟咏,大约睹宫中景物依旧,而佳人已逝,其心中多有悲怆之意。 高力士为了转换李隆基的心意,不随其话头触景生情,笑道:“陛下,臣已让武贤仪香汤沐浴,待会儿将她送入兴庆殿如何?” 武贤仪虽姓武,却与武惠妃无任何瓜葛。其已被李隆基临幸过,去岁末刚刚生下了李隆基的第二十九子李睿。武惠妃在世的时候,宫内人为示区别,皆呼武贤仪为“小武妃”。 李隆基闻言摇摇头道:“唉,自从惠儿走后,我对女人再无兴趣。高将军,还是免了吧。我近来睡眠不好,若再来一个不如惠儿熟稔的女人为伴,说不定会扰了睡眠。” 高力士见皇帝不肯,也就不再勉强,遂叹道:“陛下正当盛年,还是需要阴阳调和的时候。臣窃以为,惠妃生前侍奉陛下无微不至,她现今若地下有知陛下如此不爱惜自身,其寸心顿碎。”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我心中明白这些道理,奈何心中思念如此,挥之难去,实为无法之事。”说完话又长长叹息了一声。 高力士深明李隆基的性情,知道他宠爱某女时,往往全然投入,其情既醇又浓。如今武惠妃逝去,其心绪难平,实为例证。然随着时辰的缓缓逝去,终将会冲淡他的心绪,所以高力士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百叶木芙蓉在暮色中开得正浓,该花顾名思义,叶子生得极为繁茂,阔如蒲扇,密密匝匝地镶满枝干,最顶处方绽放出一朵粉红色的荷花状花儿。共有六盆摆放在一起,竟然成为一片小树林,青叶的清新之气与花儿的馥郁浓香混同一体,随那晚间的轻风曼舞,由此弥漫四周。 主仆二人绕丛而观,李隆基观之心情渐渐舒展,啧啧赞道:“会稽至长安何止千里?将如此大棵的花儿搬运至此,委实不易啊。” 高力士道:“若无裴侍中疏通漕运,这些江南的稀罕之物肯定难以看到。如今漕运通畅,关中粮草已然无虞,顺手捎来几盆花儿让陛下欣赏,实谓举手之劳了。” 裴耀卿此前主持的运粮关中之事大获成功,此后不管关中发生何种灾害,那些江南之粮可以源源不断输入关中,李隆基再也不用率领百官前往洛阳就食,由此彻底摆脱了“逐粮天子”的讥称。 李隆基闻言大为欣喜,说道:“是啊,开元以来办了多少难事儿?这运粮关中,可谓锦上添花了。裴耀卿办成此事,不枉其为相一任。”李隆基说完,又开怀大笑了数声。 高力士一直在观察着皇帝的神色,李隆基先是开颜,继而发出会心的笑声,足证其心情与刚才相比大有改善。高力士觑准这个时机,开口言道:“是啊,陛下英明无比,又有能臣辅佐,则天下再无难事。然如今有一件大事,并无难处,陛下为何一直拖延未定呢?” “什么大事?” “太子未定,即为大事啊。” 李隆基闻言,脸色顿时为之一暗,那些莫名的心事又搅动上来,他看了高力士一眼,叹道:“高将军随我多年,难道不明白我的心事吗?这太子之事,又如何无难处了?” 武惠儿当初为了替自己的儿子谋取太子之位,不惜采取卑劣手段罗织太子李瑛结党的证据。武惠儿有心栽柳,不料想牵动了李隆基的心事,由此痛下杀手,一日杀三子,彻底铲除了这个可能图谋不轨的萌芽。此后李林甫数次建言立寿王李瑁为储,李隆基又想起武惠儿当初找张九龄的情景,再看到李林甫如此积极,心中其实不想立李瑁为太..子,然究竟立何人为太子,其心中并无目标。恰值武惠儿病情延续数月乃至身死,此事就被耽搁了下来。 李隆基的心绪其实陷入一种偏执之中,其不想立李瑁,又碍于武惠儿之面和李林甫之请,不想直接拒绝,心中由此忧患不乐。 高力士此时率然说道:“陛下何必如此虚劳圣心?但推长而立,谁敢复争!” 此句话顿时点醒梦中之人。 当初立李瑛为太子而未立长子李琮(幼时名为嗣直),其冠冕堂皇的理由为李琮幼时狩猎时,曾被野兽抓伤脸庞,由此破相,则无太子之仪。高力士现在说推长而立,那么李琮破相依旧,无继嗣资格,次子李瑛被废赐死,如此就轮到三子忠王李亨了。 李亨生于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其生母杨氏。其时李隆基为东宫太子,太平公主上倚哥哥睿宗皇帝之势,手下爪牙众多,就是东宫之中也多有太平公主的耳目,他们朝夕洞察,将太子的一举一动报与太平公主。某日李隆基得知,杨氏怀孕了,他当即大惊失色,生怕被姑姑得知后再告之父皇,以此举证自己沉湎声色,不足为太子。李隆基召来张说密商。张说心领神会,从宫外寻来三贴去胎药交由李隆基。谁知李隆基亲手熬药,但其三煮皆覆,杨氏肚中的胎儿因此保全,后来足月而生,成为李隆基的第三个儿子,是年二十八岁。 李亨被封为忠王,此前历任安西大都护、朔方节度大使、单于大都护、河北道行军元帅等职。不过亲王为任,向为京中遥领。 李隆基闻言先是思索一会儿,继而击掌赞道:“汝言是也!汝言是也!对呀,我此前为何就想不起来呢?” 高力士微笑不语。 人皆有私情,对儿女也有厚薄之分。李瑛当初被立为太子,其中肯定有母亲赵丽妃正当专宠的功劳;李瑁以十八子之身份跃入李隆基眼帘之中,还是母亲得其宠爱的原因。相比而言,李亨之母杨氏早被李隆基遗忘,那么李亨也就变得默默无名了。 李隆基又道:“你提醒得好呀!亨儿仁孝无比,又好学不倦,此前又不和那几个逆子混在一起,实在稳妥。好、好,还是我家老奴最识我心意。” 李隆基如此说话,其心中已然属意让忠王李亨为太子,高力士知道点到为止的道理,绝不废话相随。其时暮色更浓,数名识趣的太监手持灯笼远远等待,高力士劝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请回吧。臣让他们过来照路吧?” 李隆基今日由于终于想通了立储的事儿,心中大为妥帖,周身也变得轻松起来,其脸含微笑,答道:“好哇,让他们过来吧。对了,你过一会儿将武贤仪送过来吧。” 高力士看到皇帝终于答应招妃,心想今日不虚此行,嘴角间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李隆基一旦想通了太子人选,就立刻付诸实施。开元二十六年六月初三,李隆基下诏立李亨为皇太子;七月初九,李隆基率领百官亲御宣政殿,在这里举行了隆重的册太子典礼;再过十日,又下制册立忠王妃韦氏为太子妃。 自开元二十四年武惠儿向太子李瑛发难至今,已历三个年头,此前默默无闻的忠王李亨一跃而成为皇太子,则储位之事从此尘埃落定。 李林甫此前坚决荐李瑁为皇太子。其实李林甫行事一贯少有棱角,他如此旗帜鲜明地支持李瑁,使皇帝知悉,朝野之人皆闻,与其惯常行事大为迥异。如今李亨成为皇太子,李林甫因武惠妃已逝也不再坚持,转而赞同皇帝此封,然退至府内,其心中有着许多悔意。 李林甫回府之后,遇到思虑大事的时候,往往入那间密室静思。此密室不许任何人入内,李林甫处其中时更不许别人打扰。李林甫为此密室取了一个很文雅的名字,名曰“精思堂”。 皇帝颁下册太子之诏后,李林甫回府即迈入“精思堂”,在里面待了两个多时辰。府中的晚膳早已备好,然李林甫不到场,阖府上下只好静坐等待,那些不谙事的小儿女们肚饿难忍,纷纷哭将出来,其母只好悄悄寻来些糕点之物聊为充饥。 李林甫深悔自己不该如此旗帜鲜明,使朝野之人皆明自己的心思所在。长期的仕宦过程中,李林甫养成了凡事不轻易表态的习性,然此次率然表态,也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事情很明显,李林甫能够击败张九龄,说明皇帝对他大为赏识。若再得皇帝的宠妃为援,那么这个相位就可以长久地坐下去。万一某日皇帝龙驭宾天,继任者为他力荐而来的太子,则李林甫的荣华富贵,也可以继续下去。 然人算不如天算,谁会料到年龄不到四十的武惠妃会突然逝去呢? 李林甫的悔意毕竟只是一瞬间,他现在想得最多的,即是如何应对今后的太子李亨。 李亨此前无助无援,无非一个失落的藩王而已。此前李瑛为太子二十余年,此后寿王李瑁继任太子呼声最高,任何人想不到这太子之冠会轻易地落到他的头上。李亨现为太子,皇帝李隆基正当盛年,其身体康健,精神健旺,观如此光景,太子若想继任皇帝之位,恐怕二十年之内毫无希望。李林甫相信,太子李亨现在主要考虑的,就是如何保住这太子之位,其行事态度势必为待皇帝以谦恭,待臣下以谦逊,日常以读书为要,不敢轻易插手朝政之事。 李亨有如此保位的心态,只要皇帝李隆基对李林甫的信任不改,他就难以对李林甫构成任何威胁。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李林甫是一个谋虑周全的人儿。他此时心中已然断定,自己前度举荐寿王李瑁太切,由此就将自己推向太子李亨的对立面。皇帝李隆基信任自己之时,太子李亨毫无办法。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万一哪天太子果然上位了,自己的荣华富贵顿时处于堪忧的境地。 李林甫又将李亨的任职过程与人脉关系想了一遍,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李亨自幼爱学,尤对兵法军机之事最感兴趣。李隆基看到这个儿子有此长处,遂选名师予以教授,并允他与志趣相投之人在宫中学习,并相谈论。这些人中现有二人最为著名,一个是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另一个为陇右节度使王忠嗣。 及至李亨年龄渐长,李隆基量才授用,开元四年,李亨年方六岁时,授其为安西大都护;开元十五年,授为朔方节度大使、单于大都护;开元十八年,又授其为河北道行军元帅。 唐制规定,藩王授实职时仅为京中遥制,仅有名义上的职称,而无实际统驭之实。像李亨的军职虽显赫,其实从来未统驭过兵将。尽管这样,李亨还是可以和名义上的下属将领有所交结,譬如他为河北道行军元帅之时,其名义属下的八总管率兵十万取得北伐大捷,这些总管归捷后例先向李亨禀报,李亨也因此次军功被授为司徒。 再观太子妃韦氏一脉,其世代为望族,姻亲关系在贵宦之家盘根错节。太子妃之弟韦坚,又新被授为京兆尹,韦坚又与刑部尚书李适之交厚(李适之系太宗皇帝长子李承乾之孙,此人善文能饮,与贺知章、张旭等人来往颇多)。 李林甫稍稍将李亨的人脉关系梳理一遍,心中叹道:想不到如此一个无声无息之人,一旦成为太子,其风头竟然盖过了故太子李瑛! 李亨的亲生母亲出身于弘农杨氏,如此有着皇室血统的望族之门,当然将出身于草莽之间的赵丽妃压比了下去。李瑛与李亨同为皇子,其母亲出身就有了高下之分。 当李林甫笑眯眯地走出“精思堂”的时候,意味着他已将太子李亨的事儿想得非常清楚。至于他到底想了一些什么,下一步如何与太子李亨面对,天下之大,此时没有任何人能知其心事。 那日武贤仪侍寝之后,李隆基第二日就将其抛之脑后,再未召见。此后多日,李隆基将自己可意之人寻来侍寝一遍,其间也偶召新人,不久就兴致索然。 高力士明白皇帝闷闷不乐的原因,李隆基这日下朝之后,高力士殷勤地说道:“陛下,后宫庭院内花间相映,且今日天上阳光有云层遮挡,阳光并不强烈,适宜去漫步一回。” 李隆基知道高力士的心意所在,叹道:“你以为还能巧遇惠儿那样的佳人吗?唉,诸事不可强求,那种巧遇岂能重复?” 高力士被皇帝说中了心事,只好讪讪而笑。 李隆基又道:“六宫粉黛众多,为何与惠儿相较,皆失却颜色呢?” 高力士道:“想是陛下心有专属,由此心无旁骛。臣以为,陛下若能复原心迹,定能找到中意之人。想当初惠妃久处掖庭宫,若无那次巧遇,她岂不是要在掖庭宫劳役终其一生吗?” “嗯,你说得有些道理。然近日以来,我阅人甚多,又有哪一个如惠儿那样的呢?” 高力士心中不以为然,心想宫中有品秩者近千人,仅就体貌而言,胜过惠妃者又何其少了?皇帝心间不能平复,还是难以忘怀惠妃的缘故。 开元之初,高力士品秩渐高,李隆基见之则呼其为“将军”,未将他当成纯粹的内官,则高力士可以在宫外建宅。高力士有了新宅,即99lib?娶吕氏为妻,再收养子,俨然一个气度森然的贵宦之家。高力士虽有妻有子,无非装点一下明面上的虚荣,像他与吕氏如何有夫妻之实呢?吕氏不过一名内管家而已。高力士难与女人有夫妻之实,也就难以体察女人滋味和男女心情,他也就不能全识李隆基的心怀。 李隆基现在兴致索然,令高力士也一时束手无策。 李隆基于开元初年决心依贞观故事行事,不免内敛性情,未在女色上用心太多。然他年少之时即与王崇晔等人聚众游赏,洛阳城及长安城中的勾栏之处也多有他们的踪迹,实为烂漫飞扬之心性。尽力抑制这种心性,可以沉寂于一时,终究难以悉数斩绝。这些年天下繁华似锦,朝中大事皆能妥帖安置,特别是近来将挠心的储位之事平稳册封,令李隆基的心思有所活泛。 少年时的好玩场面忽然浮现在李隆基的面前,其心中顿时有了一个新奇的念头,遂微笑着说道:“好呀,高将军,我们就来一场好玩的物事如何?” “好玩的物事?” “是呀。你刚才不是说过要到花间漫步吗?花间漫步就不必了,你可寻一个少有花木的庭院。” “若论花木甚少的庭院,兴庆宫中以显庆殿前花木最少,且离这里甚近。” “嗯,就选在那里吧。你这就前去唤来百名宫人集于此院,不要那些侍寝过的妇人,最好寻些生面孔过来。你集齐之后,再来唤我。” 高力士答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前去安排。他知道,皇帝这一次换了新法儿欲选新人,自己深明皇帝的心思,务必所选得人。 若在宫中数万人之中选出百人,殊非易事。若要悉数听选,须费很多时辰。高力士选用了一个快捷法儿,即挨个宫殿走走,看到顺眼之人即令她盛装至显庆殿前等候。如此集齐百人,也费时一个多时辰。 李隆基看到满头大汗的高力士前来促请,问道:“集齐百人如此难呀?不觉已至午时了。” 高力士躬身答道:“臣妄自猜度陛下心意,并将诸女一一过目,实在颇费时辰。累陛下久等,臣之罪也。” 李隆基笑道:“你何罪之有?为此小事,你以将军之身奔忙劳顿,我心其实颇为歉疚。” “臣侍奉陛下,虽忙累无比,若能换来陛下一丝愉悦,则为臣之幸,天下之幸。” 李隆基起身笑道:“呵呵,我知道此话为衷心之语。高将军,昔年我们一见如故,此后三十余年相携至如今,我们名为主仆,实为老友了。你年长一岁,让你如此奔忙,我终有歉疚之心。罢了,我们过去吧。” 二人步下勤政楼,沿着甬道向显庆殿方向走去。高力士此时惊异地发现李隆基手中还拿着一只小小的锦盒,急忙趋步前去,欲将锦盒换持于自己手中,李隆基摇手不许,高力士又问持此盒有何用处。 李隆基故作神秘道:“此盒大有用处,你一会儿自可明白。” 甬道右侧生有一蓬芍药花儿,其绽放的花朵儿召来了数只彩蝶上下飞舞。李隆基见之蹑手蹑脚放低身子向花丛接近,就见他在那里揭开锦盒盖子,然后作势猛扑了几回,转身之时脸色笑容灿烂。 高力士不明何意,急问其故。 李隆基到了高力士面前,将锦盒稍微打开一条缝儿,令高力士向内观看。 高力士看见,盒内有一只硕大的五彩蝴蝶正在那里鼓动双翼,竭力想从盒中挣脱。李隆基将盒盖合上,问道:“瞧清楚了吗?” “瞧清楚了。里面有一只蝶儿。” “知道其颜色吗?” “此为一只五彩蝶儿,且以金色为主,极易辨认。陛下扑下这只蝶儿,有何用处呀?” 高力士想起李隆基刚才的扑蝶之状,心想皇帝虽然是五十岁的人了,却身手矫健,不输于少年,心中就大为叹服。 李隆基莞尔一笑,说道:“你只要记清了此蝶的形状,下一步即有大用。” 百名佳人盛装立在显庆殿前,恰似凭空生出百丛花木,只闻院内香风阵阵,说不尽的风光旖旎。她们不知来此何事,已在这里俏立良久。待看到皇帝乍然出现在面前,皆心中大震,全不顾爱惜自己的洁衣,纷纷匍匐叩首行礼。 李隆基令她们平身,然后说道:“朕今日有暇,欲午膳时与尔等在显庆殿内会食。此时菜食尚未备妥,你们可在庭间等候片刻,也就不用太过拘谨了。” 此前高力士已嘱尚食局在显庆殿内备菜,众女闻听午间可与皇帝一起共同进膳,皆喜形于色。其中一些心思灵动之女暗自想道,若今日能得皇帝龙目惠顾,说不定能够成就一段喜缘,其春心拱动不已,暗思接近皇帝之策。 李隆基看到众女起身之后不敢随便走动,皆拘谨地站立原地,就对高力士说道:“她们如此站立不动,倒是免了你的一番周折。” 高力士不明其意,急问究竟。 李隆基微微抬起锦盒,示意道:“还记得这只蝴蝶的模样吗?你若记不清楚,可以再看清楚。” 高力士记性甚好,回答说不用再看。 “嗯,我待会儿将此蝶放出,你须瞧仔细了,看看这只蝶儿最先落在谁的身上。呵呵,她们今日盛装来此最好,身上既有香气,又梳有头油,且珠钗满头,蝶儿定为喜欢。” 高力士此时方悟李隆基捉蝶的本意,遂微笑着答道:“如此说来,蝶落之处之人即是今日为陛下侍寝之人了?”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你仅记得侍寝之事。午膳之时,你让此女在我身后侍奉用膳吧。”其说完话,即伸手揭开锦盒盖,那只五色蝴蝶乍见亮光,顿时展翅飞将出来。 高力士全神贯注,盯紧蝴蝶的飞翔路径。 蝴蝶先越过李隆基的头顶向来路飞去,再观眼前似无花丛可依,遂折转身子北飞。蝴蝶之所以如此,自是闻到了庭院之中透来的馥郁香气。 是时,人们使用香料愈加炽烈,这些宫人虽难以用上名贵的香料,其身上衣装皆被香料熏过,一些人身上还挂有香囊,由此香气弥漫,引来蝴蝶反身。 这只蝴蝶忽高忽低飞入人丛之中,追寻自己最为喜爱的香气所在。高力士紧盯此蝶,脚步不由得随之挪动,渐至人丛之中。高力士紧盯上方,其挪动之时竟然撞到躲避不及的宫女身上。众女眼观显赫的高大将军如此怪异举动,皆不识其意,心中骇异万端。 那只蝴蝶最终落在一个身着翠绿衫子的女子头顶,高力士行至其身旁,闻到此女身上散发出一股龙脑香的气息,心中暗暗叹道:这只蝶儿莫非也知香料的贵贱程度?龙脑香较之寻常香料,要名贵许多,蝶儿一路..不顾他香直奔而来,定是识得此龙脑香气了。 宫中寻常之人难得龙脑香料,此女能佩龙脑香,则其非为寻常宫人。高力士定睛一看,识得此女为典乐女官,其享有六品秩级,当然有财力使用龙脑香了。 此女午膳之时侍奉李隆基用膳,晚间则入兴庆殿侍寝。另外九十九女后来得闻此女之所以被皇帝选中,原来是其使用的香料招来了蝶儿,不禁扼腕而叹,一些有财力的女官深自悔恨,只怪自己那日为何不将好香用上呢? 经历了这样一场蝶选佳人的游戏,宫中之人使用香料量大增,更有许多人费尽心机寻来名贵香料常佩身上,渴望被皇帝再次选中。 李隆基儿子众多,其于开元十年在长安东北角兴建“十王宅”,随着儿子日渐增多,“十王宅”中居住者早已不止十人。其南临兴宁坊,西靠长乐坊,东北两面与城墙相邻,渐渐有了一大片殿楼逶迤、飞檐相接的华丽宅宇。这片殿楼越建越多,除了安置李隆基的儿子之外,其数量众多的孙子也要有自己的院宇,于是建筑越过北城墙向北延伸,其西墙与大明宫相接,成就了好大一片院落。李隆基这一次接受上次“十王宅”气魄太小的教训,将此院落取名为“百孙院”。 诸王之宅中,每宅皆配四百宫人侍候;“百孙院”中,每院也有四十宫人侍奉左右。 寿王宅约建成于开元十五年,此为武惠妃的亲生儿子之宅,建造之人当然小心巴结。诸宅的大小规模以及殿宇高度有严格规制,建造之人不敢丝毫逾制,然在用料选材及精细程度上,还是有所不同的。这些人为了巴结皇帝宠妃,当然用钱时没有节俭的意思,将寿王宅建得美轮美奂。 寿王李瑁自小在武惠妃的呵护之下,可谓身处锦绣丛中顺风顺水,若非武惠妃早逝,寿王进位为太子,并非不可能之事。 强势母亲养育大的儿子,大多恭顺心慈。李瑁自幼在宁王府中长成,入宫后随兄长们一起读书习礼,养成了腼腆有礼、谦让宽容的性格。其长大之后,此性格终究难改,与其母之性情相比大为迥异。 武惠妃与杨洄谋取太子李瑛之时,其间惊心动魄且曲折往复之处,李瑁其实一点不知。当然,武惠儿逝时,李瑁满腔悲痛,这种悲痛并非基于从此失去了可以助力的大靠山,纯粹是基于母子亲情。 因为李瑁排行第十八,他从未奢想过自 5df1." >己能够上位为太子。武惠妃明白这个儿子性情恭顺,那么谋取大事之前没有必要将企图先向他透露。如此一来,李瑁觉得能成为一个养尊处优的藩王,则心已足。 是夜繁星满天,月光下泻,寿王宅前院的“春知堂”内灯火通明,远远可闻其中的鼓乐之声。 此为寿王宅演习歌舞的所在,李瑁虽未有其父李隆基谙熟乐律的能耐,却偏爱观闻歌舞。 今日入乐之诗为王维的新诗《终南山》。王维现为兵部库部郎中,其眼见张九龄罢相之后,李林甫对文学之士日渐厌恶,心中就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前面说过,王维不赞赏陶渊明弃官的做法,他需要继续为官,又见当时朝中风向,就选择了既仕又隐的路子。某一日,王维携友入终南山游历,偶然瞧中了一处半山腰间的破败房舍,遂出薄资将之购买下来,稍加整修一番,闲暇时即离开京城入住其中。这首《终南山》,即是王维在终南山中探幽入微时的感遇之作,诗曰: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之迥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笔,阴晴从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此诗很快传入京城入乐,成了京城近时演唱的首选之曲。 李瑁此时悠闲地宽坐于座中,听完一青衣女子肩扛药锄将此诗清唱了一遍。既而乐声次第响起,八名身着白纱之少女翩翩而出,随着乐声在台上曼舞。 李瑁观之觉得有点奇怪,心中暗想道:“明明为山中景色,她们如何舞出溪边浣纱之状呢?” 乐声忽然变为一曲横笛之音,只听笛声没有呜咽之状,仅以短促的欢快之音奏出。台上原来曼舞的八女忽然站立两侧,脸现期盼之色,面向后台。 后台有一女踏着碎步缓缓而来,她也穿着一袭轻薄的白纱衣,与台上八女一样头上未饰以任何钗钿,其乌发及肩,与白衣相映,对比强烈美不胜收。 该女行到台中,另外八女在其身后聚成半圆状,只见该女将长袖散出,八女也依样挥袖,台上顿时白袖翻飞,恰似广寒仙子在月宫中寂寞而舞。 此后的舞意并非渲染月宫故事,她们间或跳跃,间或作浣衣之状,分明演绎的是越国浣纱女在溪中浣纱欢畅的情景。到了最后,白衣女子又将王维的《终南山》吟唱一遍,与此前青衣女唱腔相比,此声婉转宛如黄鹂。 李瑁观看台上九女,心中暗自叹道:一样的装扮,一样的舞姿,一样的歌词,何以差异如此之大呢? 就见八女簇拥之中,后来之女肌肤如雪,眉目如画,一招一式显得雍容华贵,妙不可言。 这后来之女,即为寿王妃杨玉环了。 曲终人散,杨玉环施施然归于座上,其身上犹不绝沁出细汗,香气扑鼻。 李瑁笑道:“此曲舞若单独观之闻之,堪称美妙。然集成一部乐舞,就有些不妥了。” 杨玉环轻启香唇,脸上现出迷人的微笑,问道:“殿下是言,妾有些不明白,何处不妥?” “王维此诗多写终南山之景,今日之乐曲可与此诗相配,唯舞意似为溪边浣纱之姿,则与诗意有些相违了。” “殿下呀,知道妾今日扮相为何人吗?” “当然为越女了。” “嗯,越女之中何人最有名呀?” 李瑁笑道:“莫非为西施吗?” “对呀,正是西施。当日西施功成身退,终与范蠡泛舟于五湖之间。王维之诗多叙隐者之情,其意正与西施相通啊。” 李瑁稍微愣了一下,说道:“若如此攀扯,就过于牵强了。须知乐舞最宜直观,如此大拐其弯,就失去了歌舞本意。” 李瑁如此评论,说明能识歌舞之妙。杨玉环听罢,微微将头一晃,娇嗔道:“妾偏喜如此舞,难道不可吗?殿下若想依王维诗本意,大可自扮王维入空山而舞。”她如此说话,明显有些强词夺理了。 李瑁当然熟知杨玉环的心性,新婚之后,当他第一次看到杨玉环露出此种神情时,如痴如醉,心中油然生出对母妃的感激之意,因为只有母妃方能为自己访来这样的佳妇。 李瑁此时莞尔一笑,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这就安歇吧。” 李瑁与杨玉环离开“春知堂”,然后各归自己的寝室。 二人新婚之际,有说不出的柔情蜜意。此后二年,杨玉环一方面承载着丈夫的雨露蜜爱,另一方面享受王府的优裕生活,本来有些柔弱的身子日渐丰腴。其艳丽风情如旧,又新增了动人心魄的诱人之美,李瑁坐拥美妇,心中更觉甜蜜。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辰,李瑁本来火热的心田渐冷,其原因甚为简单:李瑁眼瞅着比自己小的弟弟都有了儿女,眼前的佳妇虽美貌无比兼风情万种,奈何数年间其肚子却毫无动静。 本分的李瑁望儿心切,渐渐将杨玉环抛在一边,转而再寻其他佳人。这并非难事儿,唐制规定,亲王可有正妻二人,称为孺人,媵十人,妾无定数。李瑁宅中有宫女四百,他可以令任何人侍寝。若娶孺人与媵,需要朝廷册封,比较麻烦,然让宫女侍寝,则相对简单得多。 李瑁从此很少让杨玉环侍寝,转而挑选其他人入室。效果非常明显,一年之后,李瑁就有了一子二女,其儿女的母亲也因此被朝廷册封为媵人。 杨玉环现在独寝许久,已然变得十分习惯了。 按:李隆基兄弟及诸子名字改动甚多,如废太子李瑛初名嗣谦,开元二十四年改名为瑛;现太子李亨初名为嗣昇,开元十五年更名浚,开元二十八年更名绍,天宝三载方更名为亨。本书为就简略,仅取其后名,其他类似者也按此例。 第六回 李林甫励精图治 温泉宫歌舞传情 张说将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其下设五房总理天下庶务,使朝廷大政集于一体,由此打破了历来三省分工制衡的局面。李林甫任中书令之后,这种局面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 李林甫任中书令并兼知吏部尚书,总文武官员选事;牛仙客为侍中兼兵部尚书。李林甫当初向李隆基举荐牛仙客的时候,正是瞧中了牛仙客向为“独洁其身、唯诺而已”的性格,牛仙客为侍中之后,果然唯唯诺诺,一切政事皆听命于李林甫。如此一来,李林甫真正成为了朝廷的中枢。 李林甫近来又有了一项新举措,这日在中书省召来诸道采访处置使十人,然后面授机宜。 采访处置使于开元二十二年设置,其本意为加强朝廷与诸道的联络而设。这些使者可以在道内诸州巡视,然后将巡察情况书面奏报至中书省,使朝廷能知诸州之情,其时采访处置使没有任何处置政事的权力。 这十人入中书省再至李林甫案前,皆躬身而立。其时李林甫威权日重,这些人惮于其势,见了李林甫如同面圣一般。 李林甫抬眼看了看众人,说道:“你们明日必须出京分赴各道,不得延误。” 众人齐声答应。 李林甫缓缓起身,然后踱至众人面前说道:“本官禀得圣上同意,你们此次巡视道内所辖诸州时,其处置事体与往日略有不同。 “其一,诸州若遇天灾之时,你们可当即与该州刺史商议开仓赈粮,不需要事先奏报。 “其二,若发现有贪赃枉法之官吏,包括诸州刺史,你们有权停其职务,并选人代理,同时向朝廷上奏具知其情。 “其三,户部现在正在简化度支旨符,以行折纳制度。然诸州之情各异,你们须详细了解各州赋税实情,使朝廷知闻。” 众采访使得闻自己有了这些权限,皆喜形于色。其中的第二条最为紧要,昔日诸州刺史知道这些采访使并无实权,明面上虽恭谨有礼,心里却不以为然,从此以后,诸州刺史见了他们肯定会有恐惧之感。 李林甫似乎知道这些采访使心中所思,又厉声说道:“你们到诸州巡察,不可自恃威权欺凌诸州,须以谦逊之心善待官吏。你们临机处置之事,御史台会一一核查,若有人敢胡作非为,当知其后果。” 众人唯唯诺诺,皆言不敢胡作非为。李林甫挥了挥手,令他们退下,又唤回京畿道采访使王鉷说话。 王鉷是时任户部员外郎,是为六品职,其掌天下租赋、物产丰约之宜、水陆道深之利,这一次被李林甫点将兼任京畿道采访处置使。 李林甫说道:“我刚才所言第三点,估计他们并未放在心上。王鉷,你在户部任职多年,应当明白我的深意吧?” “下官明白。李大人之深意,即是诸州贡献赋税之时,既要行折纳之举,又要视各自情况变通征收,使赋税有所增长。” “不错。圣上多次说过,朝廷在租庸调之外,不得额外征收。你在户部应当有所感受,这些年营造之事日多,圣上也动辄赏赐,若仅用法度内的赋税花费,圣上就有些不太顺手了99lib?。” “大人的意思,想让下官另辟财赋渠道以供圣上取用了?” 李林甫向王鉷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说道:“是呀,你可在京畿道巡视之时琢磨这件事儿,若有想法,可及时与我沟通。嗯,你明白这件事儿也就罢了,也就不足为外人道也。” “下官明白。” 李林甫摸准了李隆基的心思,他已然识出了皇帝心间的微妙变化。这些年连年大熟,可谓国富民丰,货物盈积,然国家赋税统一征之户部,支付时皆有定例,皇帝并不能随意花钱。皇帝之所以有如此窘境,主要缘于开元之初,李隆基决意依贞观故事行事,那么皇帝须抑奢侈之心,则朝廷规制中多有戒奢侈之条例,皇帝因而不能随心所欲。李林甫知道,若让皇帝公然冲破这些禁锢,李隆基碍于名声,那是断断不可为的,自己唯有另辟蹊径。 王鉷甚得李林甫青睐,将之授为采访处置使,李林甫正是想让他结合诸州的实际,探索出一条生财之路。难得王鉷心思灵动,领会甚快,李林甫也就不再过多叮嘱。 王鉷欲辞之时,又向李林甫央求道:“李大人,下官妻兄的那件事儿,果然无法通融了吗?” 王鉷妻兄为万年县丞,欲谋县令位置。奈何吏部循资格授官,其妻兄论起任职年限,尚差一年有余。王鉷此前认为自己在李林甫面前说得上话,就替妻兄央求即时升迁。李林甫得知其年限不够,当即拒绝。 李林甫正色道:“天下官吏众多,吏部须公平公正待之,方使他们心服口服。我为中书令力倡循资格授任,天下皆知,今日若让你妻兄破例,即是自毁规矩。王鉷,我甚为看重你,你不可恃此让我办违心之事。” 王鉷只好讪讪而退。 第二日的朝会上,李林甫奏道:“陛下,集贤修书院经历十余载,已将《六典》及《大唐开元礼》修成。” 李隆基道:“朕算着日子,这两部书该是修成的时候了。朕这些日子未到集贤殿走动,呵呵,李卿,你们事先为何不透一丝风儿?” 李林甫躬身答道:“臣等妄自认为,陛下对此两部书期盼甚殷,则书成之时给予陛下一个惊喜最好。禀陛下,两部书由人奉至殿外,请予御览如何?” 《六典》及《大唐开元礼》实为历史沿革及有唐一代相关制度集成之书,此时修成,彰显“盛世修书”之说,更显李隆基治世功业。李隆基此时心中愉悦无比,情不自禁立起身来,脸上笑容灿烂,连声呼道:“呈进来,呈进来。”其渴望立刻见到两书的期盼心情在脸上彰显无余。 在黄门官导引之下,一行人捧着书函鱼贯而入,他们躬身将书函放在御台之上,转眼间就堆成小山之状。 两书先后经张说、萧嵩、张九龄、韦述四人负责总管修撰事宜,不料最终由李林甫领衔献上,就应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古话。《六典》共分为三十卷,其中详尽辑录了大唐衙司设置及官吏任用制度,注文中备述历史沿革,使内外上下,晓然究悉;《大唐开元礼》共一百五十卷。 李隆基行至书堆前,俯身拿起一本书册翻动,书页卷起时可闻到其中弥散开来的墨香。 李林甫看到皇帝脸色灿烂,遂伏地叩首说道:“陛下,国家繁荣昌盛,此书修成,可使国家循格令而治,则大唐千秋功业,可历万世。微臣恭贺再拜。” 后面的群臣见状,也急忙叩拜称贺。殿堂内由此嗡嗡声起,可闻诸种颂词贺词。 李隆基令群臣平身,转身归入御座,手指书堆说道:“好呀,此书就存于此殿,以便朕随时取阅。李卿说得对,治天下最忌朝令夕改,此二书修成,我朝就可依格令行事,不可随便逾越。李卿献书有功,可赐彩绢一千匹,至于其他修书之人,就由李卿拟出一张单子,要对他们或升秩或赏赐,朕决不会吝啬。” 想是由于国库充溢,李隆基近年来赏赐群臣时,出手甚阔。 李林甫急忙谢恩领旨,又躬身奏道:“陛下,臣忝居中书令以来,抽调人力修订律令格式,年底前当能完成。如今大致框架已成,共删辑七千零二十六条,计总成律十二卷、律疏三十卷、式二十卷、开元新格十卷。待此律令格式修订完成,即可与此两书相映配套,天下政事可循格而行。” 唐朝的律令格式自高祖武德七年(公元624年)颁行后,分别于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永徽二年(公元651年)、垂拱元年(公元685年)和开元七年(公元719年)四次修订。李林甫与牛仙客主持此次修订,共删去一千二百三十四条,随文损益二千一百八十条,仅三千五百九十四条未变。该律令格式秉持贞观时宽法慎刑之精神,诫约不得法外征收,经此修订显得更为简约。 李隆基闻言更喜,说道:“李卿条理众务,增修纲纪,诸事皆循格令而行,朕最为放心。朕刚刚看过大理少卿徐峤之奏书,言说去岁天下断死刑仅五十人。如大理狱院,长久以来相传杀气太盛,鸟雀由此不栖,今岁却有喜鹊在院中树上筑巢。呵呵,此为何等的祥瑞之事啊!李卿、牛卿,你们将天下治理得如此顺畅,朕心甚慰。” 李林甫与牛仙客当然不敢贪功,急忙躬身说道:“陛下自开元以来励精图治,以圣贤道理教化天下,终于治成国泰民安、风俗淳朴之局面,臣等躬逢其盛,万万不敢贪天之功。” 李隆基笑道:“能有今日之局面,确实非一日之功,然卿二人实为集大成者,功劳亦大。嗯,天下岁断死五十人,实为宰相燮理、大理官平允之功。可封李卿为晋国公、牛卿为邠国公,刑部及大理寺各赐彩绢二千匹。” 李林甫一日之间既得厚赏,又成为国公之身,其心中由是满溢幸福。 进入立秋之后,天气逐渐变得宜人起来。转眼进入了八月,有关衙署早将“千秋节”的诸物备齐,到了八月初五那日,李隆基驾临“花萼相辉楼”,群臣上万寿,王公戚里进金镜绶带,以祝贺皇帝五十六岁的寿辰。 每年的“千秋节”庆典仪式大致相同,李隆基先是接受群臣、王公的祝贺及礼物,然后赐宴,最后举行以此节为内容的诗会。是年为开元二十八年,屈指算来,李隆基自先天元年登上皇帝位,至今已有二十九个年头。遥想自己登基时的艰难及山河的凋敝,再观今日天下似花团之锦簇,李隆基认为自己的作为可以告慰列祖列宗,心中就满溢得意之情。 整个仪式充满着喜庆气氛,并依照程式平稳而行,唯寿王李瑁携妃前来进献宝镜称贺时,李隆基心中不由得大震。 李瑁及杨玉环依序祝寿,他们到了李隆基面前双双下拜,李隆基唤其平身,由此得睹杨玉环之芳颜。 记得他们新婚之时,杨玉环生得若风摆杨柳,其模样虽艳丽不可方物,毕竟失于瘦弱,李隆基后宫佳丽众多,对如此容貌并未太在意。不料一晃数年,杨玉环的身子变得丰腴起来,其举手投足之间由此增添了一份雍容华贵的风度,容貌间多了一份顾盼自如的媚态,再观其露在外面的手臂,显得珠圆玉润,皮肤犹如凝脂一般。 李隆基还在愣怔的时候,李瑁夫妇已在典礼官的指引下退下,后来诸王再来拜寿,李隆基在那里沉思,竟然忘记了唤其平身。还是身边的高力士识机,出声让跪拜者离去,如此使仪式依序进行。 从那日起李隆基开始若有所思。 高力士近来也替皇帝犯愁,连续九日,皇帝不许唤侍寝之人,也就不用再去兴庆殿,仅在勤政楼中阅读一些奏章,或者翻阅《六典》及《大唐开元礼》,困意上来后方独自就寝。 高力士深明李隆基的性子,知道他身边断断不能无女人侍候。皇帝今年五十六岁,房事固然不能太频,然九日不唤人侍寝,也着实奇怪。 自从武惠妃逝后,李隆基没有相对固定的女人为伴。他往往兴之所至随便点来一人,或者施蝶选美,或者拈阄取人,种种花样翻新,不可胜记。某日,高力士从莆田选来名为江采萍的女子,此女温婉貌美,又好诗书,颇有太宗皇帝的徐惠妃之风。李隆基见而宠之,令其随侍身边数月之久。此女最爱梅花,宫中之人多呼其为“梅妃”。到了最后,估计李隆基有些烦了,忽然不肯亲近“梅妃”,也不肯再出花样选人,甚至让高力士替自己定夺。 他现在竟然独寝,可见其厌烦之情日渐加剧,不料竟然如斯。 若说李隆基从此对女人失去了兴趣,高力士绝对不会相信。他知道,皇帝之所以如此,缘于他尚未找到自己可意的人儿。然而,这个可意的人儿到底在何方呢?高力士一筹莫展,只好暗暗犯愁。 深秋的凉意透过窗棂漫入殿内,令殿内摆放的数盆菊花散出了阵阵幽香。李隆基斜躺在胡床之上,借着灯光阅读《婆罗门曲》之曲谱。 《婆罗门曲》系天竺之乐,经由西域商人辗转传入京中,近日刚由李龟年献上。李隆基阅之,竟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已暗自揣摩多日。 刚刚过去的中秋节之夜,李隆基邀来道士罗公远入“花萼相辉楼”一起赏月。他们相对坐于露台之上,天上的一轮圆月当头,泻下的银光使周围景物清晰可辨,李隆基一面赏景,一面聆听罗公远宣讲道家的至理。 自从高祖皇帝将老子奉为皇家先祖,并追封为“玄元皇帝”,道教一跃成为国教,其地位凌于佛家之上。到了开元时代,道家的地位依然无法撼动。某一日,李隆基根据自己的梦幻,派人到楼观山间找到一张老子像,当即将之迎奉于兴庆宫之内。此后,李隆基召来所有高手画师,令他们依此像摩画老子真容,将之分置诸州道观之中。由此一来,天下处处皆有老子画像,可见老子及道教受尊崇的程度之高。 老子之 href='2523/im'>《道德经》五千言,其中的道理写得含蓄空明兼简略意深,所以其日后弟子有一部分就归入了以木剑灵符作法的一类,他们莫测高深,将自己扮成神人一般。罗公远显然就有这种本事,他说的那些话令李隆基浮想联翩,脑中幻想无限,是夜入睡之后,李隆基又很快进入梦中,继续白日的这些幻想。 蒙眬之中,李隆基似被罗公远引领至月宫之中。他们到了一个名为“广寒宫”的所在,入门之后就见到一株高耸的桂树,其下有一人手持利斧在那里奋力猛砍,奈何此树遇砍即合,此人只有在这里空费力气。 李隆基问罗公远道:“这吴刚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日日在这里砍树不已,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相传吴刚为汉朝西河人,曾随仙人修道成仙,不料入天界之后犯了天条,就被贬到月宫,日日干这种徒劳无功之事,以示惩罚。 罗公远笑道:“陛下,天机不可泄露。”罗公远凡夫俗子,他岂能知道吴刚的命运为何?他这样说话,还是想故弄玄虚。 忽闻香风阵阵,乐声缭绕,素爱乐律的李隆基急忙寻至有声处。就见居中的宫殿高台上,一群婀娜多姿的仙女,正随着音律翩翩起舞,其音为天籁之音,其舞则是人间绝无,令李隆基看得听得有些痴了。 李隆基今日来到广寒宫,最大的心愿就是见一见美貌的嫦娥。美妙的乐舞令他暂时驻足下来,然心有不甘,眼神犹在四处打量搜寻嫦娥的踪迹。 嫦娥不知躲在何处,李隆基四处搜寻不见,心中不免有极大的遗憾。如此一分心,竟然又误了李隆基的一件大事。 李隆基观此乐舞实在美妙无比,就向身边未舞仙女打探此曲何名,那仙女微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识,可名为《霓裳羽衣舞曲》。” 李隆基向为不服输的性子,他得闻“人间不识”的言语,就凭借着自己的记忆要生生将此曲舞记下。他暗自想道,自己只要将乐谱记下,再观舞蹈之大致模样,回宫后依样敷演,如何就“只应天上有了”? 待李隆基梦醒之后,才发现自己所记曲谱仅有一半。另一半之所以遗忘,自是因为李隆基多思嫦娥的缘故。 李隆基这日观罢《婆罗门曲》,觉得此曲韵律与梦中丢失的那一半曲谱大致相似,不禁龙颜大悦,就在那里琢磨将所记月宫曲谱与《婆罗门曲》相合。人间的《霓裳羽衣舞曲》就此完成,李隆基决定翌日就入梨园令乐工、伶人们照此敷演一番。 高力士看到皇帝脸上露出了笑意,知道他已想定了心思,遂趋前两步轻声说道:“陛下,夜已深,似应安歇了。” 李隆基因为成就了一曲好乐谱,心中大为亢奋,此时并无睡意,笑道:“高将军,我现如今能安然而卧吗?” 高力士会错了意思,还以为皇帝的话中有某种暗示,遂忙道:“小武妃正候在殿外,就让她入殿侍寝如何?” 李隆基闻言叹息一声,说道:“人言高将军最识我心意,其实未必。我刚才因观乐谱生出一些喜好之心,你又拿这种事儿来烦我。唉,你让她回去吧。” 高力士惶恐地答道:“臣知罪。”然后走至门前,吩咐宫女引武贤仪离去。 李隆基起身来到案前,提笔将自己心中刚才想到的曲谱变化处记录下来。月宫之曲与《婆罗门曲》糅合一起,并非生硬地叠合在一起即可,其中还要依李隆基的心意增删取舍,韵律变化处更要细加琢磨,以使整首曲子圆通如意。 高力士刚才的殷勤惹来皇帝的责怪,他现在只有侍立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李隆基将刚才心中所思以曲谱的方式都记录下来,待他日再加润色,整个曲谱大模样可成,就可令人边演舞边完善。李隆基此时心中忽然又晃过梦中月宫仙女的领舞之人,心中大起感慨:“此曲只应天上有,这些仙女眼见是难来人间了。” 他于是扭头问高力士道:“嗯,听说寿王妃善舞能歌,果然如此吗?” 高力士想不到皇帝会忽然提到寿王妃,一时不明其心意,遂小心翼翼答道:“臣也听过此类传言,惜未见过,则无能知悉寿王妃歌舞之技。” 李隆基此时忆起“千秋节”时寿王夫妇到自己面前拜寿的情景,想起那杨玉环婀娜身姿及雪肤玉颜,他今日思来恍若昨日,就自言自语道:“此曲舞领舞之人非寻常歌伎能领,那纤尘无染又旷达高贵的模样,也只有她能够担当了。” 高力士不知李隆基所言何意,生怕又会错了念头,就不敢贸然插嘴。 李隆基又思索了一会儿,吩咐道:“听说寿王宅中晚间常有歌舞,你明日就入寿王宅,替我看看寿王妃的歌舞之技。” 高力士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道:“你入了寿王宅,不许言说奉旨而行。总而言之,你须寻个自身理由,动静不得太大。” 高力士第二日晚间果然入了寿王宅,对李瑁言说自己听闻这里的乐舞不错,想来开眼一回。李瑁自从母亲逝后,已渐渐感到自己被父皇遗忘,今日父皇的第一宠臣入宅,他当然小心巴结。杨玉环得李瑁殷殷嘱咐,遂精选曲谱,自己亲自下场,或歌或舞,果然妙绝。 高力士回宫后绘声绘色说了杨玉环的歌舞之技,最后说道:“臣观寿王妃歌舞之时,忽然忆起赵丽妃歌舞的情景,她们确实有些相似。若论舞姿雍容华贵一节,寿王妃似要胜过赵丽妃。” 李隆基沉吟不言。 其实高力士观看杨玉环歌舞之时,其心中油然晃出赵丽妃的模样。那一时刻,他惕然惊觉:皇帝关注寿王妃,其意真的限于歌舞之技吗?他再将赵丽妃和武惠妃的事儿想过一遍,愈觉此事意味深长。 皇帝在潞州初识赵丽妃,正是他失意彷徨的时候,其身边有了一个能歌善舞的妙人儿为伴,即可带来许多欢乐;及至开元之初,皇帝励精图治,将玩乐之事弃置一边,赵丽妃再想以歌舞取悦皇帝,终无机会。当此之时,年轻貌美兼聪颖无比的武惠儿闯入皇帝的视线之中,她除了与皇帝共行鱼水之乐以外,还可以谈古论今,与皇帝有许多共同的话题。 眼前天下丰饶,朝中大事皆处置得妥妥帖帖,皇帝的心绪由此松弛下来。他这一段时日览尽后宫之人,可惜无得选之人,他是否还想觅得一个如赵丽妃那样少有心机且歌舞俱佳的妙人儿呢? 高力士有了这样的心思,他一面观看台上杨玉环翩翩而舞,一面想了许多相关的事儿。 李隆基终于开口道:“哦,看来传言非虚嘛。高将军,我这些日子成就一曲《霓裳羽衣舞曲》,可谓殚精竭虑,其领舞之人最为关键。若依你所言,这个杨玉环倒是合适人儿。” 高力士此前就想过,皇帝若以歌舞之名将杨玉环召入藏书网宫中,实为不妥。为免惹物议,须耐心想出妥善法儿缓缓为之。他此时心中已有计较,然碍于皇帝之颜面也不能明说,遂婉转说道:“寿王妃实为领舞之不二人选,只是她贵为寿王之妃,让她入宫领舞只怕有些不妥。” “嗯,如何不妥了?” “寿王妃为正五品之秩,若让她混迹于歌伎之中,恐于礼不合。” 李隆基闻言面现焦虑之色,斥道:“胡说,朕好不容易有了一件可乐之事,岂能以礼相阻?高将军,悄悄将相关人员集于一起,让他们为朕演练一回即可,哪儿顾得了如此多的繁文缛节?” 高力士看到皇帝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更加证实了自己此前的猜测,心中于是不无得意。他故作思索之状,缓缓说道:“陛下,臣有一个主意,既无碍陛下兴致,又免外人物议。” “嗯,你有何主意?” “每年十月,陛下例带百官及诸王、命妇入温泉宫避寒。时辰很快进入十月,待入温泉宫之后,陛下密召寿王妃演舞,如此可以两遂其便。届时再由臣向寿王叙说详细,即可无声无息。” 李隆基仰头思索了一遍,觉得高力士此计可谓无懈可击,遂颔首同意。事儿至此妥善解决,李隆基的心间一阵轻松,并涌出阵阵期待欣喜之意,倦意也同时涌上来,他于是安然而睡。 骊山脚下的温泉有治疗疾病、祛除风寒的妙用,汉代以来,诸朝多在这里设立离宫。贞观十八年,太宗皇帝令将作大匠阎立德在周、隋离宫的基础上营建新殿。此后历朝经常修缮,其规模并无大动。 李隆基于开元之初入此宫赋诗曰:“桂殿与山连,兰汤涌自然。阴崖含秀色,温泉吐潺湲。绩为蠲邪著,功因养正宜。愿言将亿兆,同此共昌延。” 李隆基此时心系天下,雅不愿独享此汤,该诗序中说道:“惟此温泉,是称愈疾。岂予独受其福,思与兆人共之。乘暇巡游,乃言其志。”表达了他愿与民同乐和君臣同乐的胸怀。温泉宫中设有各类馆室,各色人众须依贵贱程度入相应的汤池而沐,其中确实设有供庶民沐浴的大汤池,只是庶民百姓是否能入池而沐,也就不得而知了。 然百官、内外命妇、诸王等人随皇帝前来沐浴,这倒是不争的事实。近年以来,每至十月,李隆基都要带人来这里住上十日左右,其目的在于躲避初寒,兼而沐浴健身。到了这些日子,皇帝和百官一面享受沐浴之乐,一面处置政务,大唐的国都就从长安移到这骊山脚下。 皇子与皇孙皆居于宫东侧的一片住房里,与长安的“十王宅”与“百孙院”相比,这里显得过于狭窄。 李瑁与杨玉环进入了自己的居所,刚刚安顿好,高力士即不期而入。 诸王随皇帝入温泉宫沐浴,此为皇帝的恩赐,且居所狭小,李瑁不过携杨玉环和二位媵人来此,不可能将所有家人带来。 李瑁看到高力士未带随从,仅一人来此,微觉诧异。那高力士虽是李隆基宠臣,又是宫内太监之首,到了李瑁面前,毕竟是奴才的身份,其礼数依规矩而行。李瑁自从母亲逝后,渐渐知道自己再无相护之人,见了外人更加谦逊,高力士礼数虽齐,他也不敢怠慢,急忙殷殷相迎,屏退左右,将高力士引至座上,然后拱手问道:“阿翁一路鞍马劳顿,如此不辞辛苦来此,有何见教?” 高力士现在地位尊崇,皇室之人见了他异常尊敬。自太子李瑛开始至现太子李亨,见了他皆呼之为“二兄”(高力士家中兄弟排行第二),诸王公主见了他则呼之为“阿翁”,至于驸马一辈则呼之为“爷”,可谓敬重不怠。 高力士看到无闲人在侧,暗赞寿王还算乖觉,遂说道:“咱家来此,即是有事向寿王求请了。” “阿翁怎能如此说话?阿翁有令,自当吩咐。再说了,阿翁神通广大,天下殊无难事。” 高力士叹了一声道:“按说并非难事,却是咱家失于计较了。圣上近日来新成一曲,正好入温泉宫敷演,咱家这几日忙昏了头,偏将携带乐工伶人的事儿忘在脑后。圣上在路上问起此事,咱家方才知道犯了大错。” 李瑁道:“此去京城不远,可快马使人去招即可。” “唉,圣上的性子,那是决计等待不及的。圣上新成一曲,正为兴奋之时,若无人敷演,定会气馁不已。寿王知道,自贞顺皇后逝去,圣上一直提不起兴致来,若为此气馁,则是咱家的罪过了。” 李瑁大起同情之意,急忙说道:“是啊,父皇龙体最为重要。阿翁智计百出,说什么也要想个法儿渡过此关。” 高力士微笑道:“咱家愁绪无计之时,忽然忆起那日入寿王宅观乐舞的情景。寿王妃能歌善舞,其歌舞之技胜于那些伶人。若能使寿王妃助圣上敷演新曲,相信能解此燃眉之急。”高力士说完,起身拱手向李瑁施礼道,“说不得,只好请寿王救难咱家了。” 李瑁急忙起身,将高力士劝回座位,说道:“阿翁怎能如此说话?孝敬父皇,实为儿子们的本分。让内人去助父皇敷演新曲,实为小事一桩,且为孝敬本分,阿翁何来如此客套之语呢?” 高力士凝视李瑁,说道:“如此说来,寿王答应咱家了?”高力士已大致摸准李隆基的心意,他又知杨玉环的容貌风度,知道杨玉环从此入宫之后,恐怕再难回到寿王宅了。高力士其实为宅心仁厚之人,心想自己为悦圣颜,不惜编排故事来诱此懵懂之人,心中就晃过了一丝不安。 李瑁笑道:“阿翁现在就可携内人入宫,我岂敢拦阻?” 高力士心中虽不安,又觉得此事重大,务必向李瑁叙说轻重,以使他不得轻易对外人泄露杨玉环的行踪。他先是说道:“现在就不必了。这里离宫门不远,过上半个时辰,请寿王知会寿王妃,让她独自到宫门前,咱家 81ea." >自会派人在那里迎候。” 李瑁看到高力士如此郑重,心中微微生疑,又不敢问询,只好随便应了一声。 高力士瞧出了李瑁的迟疑之色,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于是微微一笑,郑重说道:“寿王啊,圣上与寿王妃毕竟为翁媳,他们在一起演舞,若被闲人瞧见,说不定鼓舌播非。寿王,此事还要隐秘一些最好。” 李瑁连声称是。 李林甫到了温泉宫稍事休息,即入宫请见李隆基。 李隆基此时正斜倚在胡床之上闭目养神,心中正憧憬着与杨玉环相会的情景。闻听李林甫来见,他知道李林甫行事一丝不苟,这会儿入见定有要事相告。 李林甫携来一道拟发制书,其中为授任五品以上官员的人员名单。李隆基接过此书,稍稍在胡床上欠了欠身,然后快速扫了一眼。 李林甫说道:“还是行在路上之时,吏部方将此名单拟好。臣不敢耽搁,只好前来扰动陛下了。” 李隆基自胡床上起身,走至案前索笔署令了此书,然后将之递给李林甫。 李林甫微觉诧异,说道:“陛下,其中人员甚多,陛下似应一一瞧过,如此匆匆即署令,何其速也,万一其中有不妥当之处呢?” 李隆基笑道:“李卿任中书令以来,行事谨慎,皆依格令而行,难有逾越之处。朕以为自开元之初历任宰相,李卿最令人放心。譬如授任一节,以姚崇、张说之贤,他们犹有私心,而李卿坚持循资格授任,不管亲疏远近皆以格令待之,遂使天下官吏,皆称李卿公平公正啊。” “谢陛下夸赞,臣依本分行事,不敢妄自居功。” 李隆基取得天下大治的一个根本原因,在于使用宰相的分寸上把握甚好。他先是针对时弊选出良相,然后给予充分大的权力使其专任,为防宰相任期过长后容易懈怠及结党,李隆基往往以三年为限设置宰相任期。李林甫自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任中书令,至今已四年有余。李隆基觉得他行事谨慎,绝无野心,将朝廷政务处置得井井有条,实在顺手无比,从未动过宰相易人的心思。 李隆基又说道:“今后如此等循资格或循格令的文书,皆由李卿处置即可,就不用找朕署令了。” “陛下不可。朝廷自有规矩,天子之事若让臣下代理,即为逾制,臣万万不敢奉旨。”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李卿啊,你若与张说相比,就失于变通了。朕今年五十六岁,精力大不如前,岂能如年轻之时事必躬亲?你多替朕办些事儿,朕实慰藉无比,又如何能说你逾制了?” 李林甫只好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李隆基忽然想起了一事,吩咐道:“呵呵,你循资格选官,确实阻碍了一些人的晋身之路。那太子妃之兄韦坚若循资格,大约还要数年升为五品秩吧?嗯,你就在此书中补叙一回,授韦坚为五品职吧。” “陛下大约是从太子之请吧。既有陛下特旨,那是不必以资格为限的。”李林甫认为韦坚被皇帝重用,定是太子在旁说项,心中就惕然惊觉,于是有了现在看似淡然的一问。 “太子向来不爱管此等闲事的,此为惠宣太子妃所请。” 是时李隆基的三兄弟已先后辞世,仅有宁王李宪尚存。三兄弟辞世后,李隆基赠李成义为惠庄太子、李隆范为惠文太子、李隆业为惠宣太子。 李隆业于开元二十二年辞世,其妻韦氏也就成了惠宣太子妃。此韦氏为韦坚之姐,即与当今太子妃出于一门。同门姊妹或嫁叔叔,或嫁侄儿,这辈分就有点糊里糊涂,可见唐代对女家辈分不太看重,当时人们对此等事儿视若无睹,并无怪异之感。 李林甫因为当初旗帜鲜明地支持武惠妃,其拥立李瑁之心为朝野所知,由此落下一块心病,便对新太子有了警觉之心。现在韦坚并非太子所荐,李林甫由此看到韦坚身后枝蔓荣盛,心中更添忧虑。 李隆基却不知道眼前李林甫的心思,又转向另外一个话题,问道:“李卿,你以为李适之如何?” “李尚书主持刑部,行事端庄又果断,皇族之中亦为超卓之人了。”李适之为李承乾的孙子,若论与皇帝的亲疏程度,李林甫绝对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是啊,朕也有同感。嗯,须使他入三省历练一番,将来应该有大用。李卿,你以为呢?” “陛下圣虑远大,臣以为然。只是李尚书好酒疏于理事,陛下若能有所训诫,则臻于完美。” “是呀,他往往与贺知章等人纵酒狂欢,甚至提剑夜行,确实与上官身份有些不谐。好吧,朕下次见了李适之,要好好说将一番。” 李隆基入温泉宫主要有两个常待的场所,一个为飞霜殿,此为他接见群臣和议事寝居的所在;另一个则为九龙汤馆,馆之北面为一片阔厅,可以在这里表演歌舞,馆南为更衣之所,与九龙汤相连,此汤由皇帝独享,当然,若皇帝愿意,也可以邀人共浴的。 却说杨玉环得了李瑁的言语,怀着忐忑的心情独自步往宫门。这里已有两名宫女等候,她们见了杨玉环,即说奉高将军之令迎候寿王妃,然后将杨玉环带至九龙汤馆。 杨玉环步入馆内,马上感到一股温热之浪扑面而来,顿时将室外的初寒一洗而净,周身觉得温热起来。其时馆中仅有她们三人,两名宫女小心侍候不敢说话,馆内显得相对寂静,唯闻水声潺潺。杨玉环毕竟还有少女心性,遂缓步探究水声何处。她行到墙壁前,方悟室内如此温暖的原因,原来墙脚处开凿有尺余宽的水道,其中水流潺潺,兼而水汽氤氲,敢情此水系从温泉引来,由此室内温暖如春。 杨玉环此前仅在大池中沐浴,哪儿得识皇帝御泉竟然精致如斯?她不由得鼓掌赞道:“妙呀。” 一股浑厚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唉,室内燥热如此,你何不将披帛除下?” 杨玉环愕然而顾,惊异地发现皇帝站在身后。她大惊失色,连忙转身,然后伏地叩拜见礼。 一双大手撑着她的双臂将她挟起,李隆基柔声说道:“一家人何必如此多礼?起来吧,速速将披帛除下,瞧你,额头上已然沁出细汗。” 杨玉环此前多次见过皇帝,多是远远参见不敢凝视,心中慑于皇帝的威严而战战兢兢。不料今日皇帝话语既柔,关爱又细,她竟然有些呆了。 李隆基凝视眼前这位妙人儿,其年龄为二十二岁,昔日那个清丽的少女经历了近五年的寿王妃生活,身子丰腴了一圈,变得珠圆玉润兼而风情万种。再观其入室之后被热气催热了脸庞,饱满的额头上沁有丝丝汗珠,脸膛红润透彻,宛如初升的朝霞,极浓处似吹弹可破。杨玉环看到皇帝将自己扶起后竟然不肯将双手拿开,脸上的红霞更现灿烂之色。 李隆基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缩回双手,扭头唤道:“来人,将王妃引入座中坐定,打开数扇窗子,让室内清凉一些。” 两名宫女急忙过来招呼杨玉环入座,杨玉环此时忆起皇帝之语,伸手除去肩上的披帛。杨玉环知道今日入宫须起舞,就穿了一件轻薄的黄罗银泥裙,外罩一件厚实的五晕罗银泥披帛。其披帛除去之后,周身顿时为之清凉。 杨玉环所穿黄罗银泥裙下摆及地,披帛除去后,就见她双肩裸露,低束的罗裙使得她的前胸半露。李隆基观看此模样,第一次知道了杨玉环的皮肤竟然美妙如斯,心中就晃过了“粉胸半掩似晴雪”的诗句。 李隆基看到宫女要去开窗,急忙止之曰:“真是蠢才。没看到王妃已然除去外衣了,若再开窗,她非受凉不可。你们下去吧。” 杨玉环看到皇帝关注自己的冷热,竟然如此细心,心中就有了莫名的感动。李瑁近年来移爱他人,早对杨玉环少了怜香惜玉的关爱。她现乍遇如此细致的关怀,眼中向李隆基投去感激之意,初来时的惶恐之心也被此感激之情冲淡许多,颜色间就渐渐有了一些从容。 李隆基一生阅人无数,当然明白杨玉环此时的真实心理。他知道,眼前的首要之事,就是要想法舒缓此女的紧张心绪,待场面变得轻松之时,两人方能从容而谈。 李隆基取过曲谱,将之递给杨玉环。他是时已观察到杨玉环在那里手足无措,待她手中有曲谱可观时,当能舒缓其心绪。 杨玉环怯怯地起身取过曲谱,俏眼不敢直视李隆基,眼神在那里游移不定。 李隆基观此情状,心智痴迷愈甚,他努力稳定心神,边入座边说道:“记得你小字为玉环吧?嗯,我今后就呼你为玉环了。别在那里傻站着呀,入座、入座。高力士大约向瑁儿说过这个曲谱的事儿,你坐下先看上一遍,我们再说话。” 杨玉环乖觉地“嗯”了一声,然后轻盈地入了座。她依令在那里细观曲谱,眼中的余光看到皇帝正在那里凝视自己,心中忽然涌出一阵异样之感,两颊的红霞不自觉又飘然而至。那一霎时,她眼前的曲谱变得模糊无比,心中如有一头小鹿撞入,使她不明所以。 李隆基召见杨玉环,可谓早有企盼;而杨玉环如今春心萌动,则是归于自然。可见男女若有缘分,其实不用明言,各自心思相通,其意彰显无余。 李隆基察觉了杨玉环的异样,于是悄声站起,慢慢踱至南边的更衣室内。他想以此舒缓杨玉环的心绪,让她安心看完曲谱。他这一去,竟然用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返回。 杨玉环稳住心神,细细地读完了整个曲谱。她起初默然而读,待读完上半阙,渐被其中美妙的音律感染,不自觉地随曲哼出声来,身子也随着音律而动。她由于沉浸在曲谱之中,竟然不知李隆基又悄悄回到身边。 看到杨玉环沉浸在音律之中,李隆基心中也是如痴如醉,不觉轻声问道:“玉环,此曲名为《霓裳羽衣舞曲》,你可为我舞之吗?” 杨玉环惊愕而起,她此时心意已平,叹道:“陛下,贱妾观此曲谱,只觉得为人间仙曲,若贱妾一人独舞,深恐难现其韵味。” “不妨, 6211." >我已嘱高力士将乐工伶人召来,他们明日就到了。你先咀嚼其中韵味,明日成为领舞之人。” 杨玉环浅浅一笑,俏眼凝视李隆基,眼神中就比刚才多了一份大胆,问道:“此曲果然为陛下所作吗?” “嗯,其中多为我梦中所思,再将《婆罗门曲》混糅其中而成。” 杨玉环眼神中又多了钦佩之色,其喟然叹道:“唉,此曲超脱凡尘,哪儿为人间之曲呢?陛下,贱妾肉胎凡骨,恐难将曲中仙风舞出。” 李隆基发现了杨玉环偶然露出的娇嗔之色,心中又复鼓荡。他走至古琴前坐下,扭头说道:“玉环,我先将此曲轻抚一遍,你一边倾听一边默思舞蹈之姿。此曲罢后,我再抚琴,你就要在前方起舞了。” 杨玉环于是立在李隆基身后静听其琴音,李隆基依谱抚琴,其间偶尔有几处滑音,自是李隆基感觉杨玉环的柔丝轻拂其颈间,由此心旌摇动所致。 其实杨玉环距离李隆基有两步之距,其青丝如何能拂至他的颈间呢? 此曲既罢,杨玉环此时已默思出自己的舞姿,遂飘然下场依李隆基的琴音起舞。李隆基一面抚琴,一面观看杨玉环的舞姿。只见她身轻如燕,广袖翻飞,分明是自己梦中的广寒仙子下凡而舞嘛。 李隆基对曲谱并未纯熟,他由于专注于欣赏杨玉环的舞姿,竟然几度忘记了音律,由此数次停顿。 杨玉环舞罢之后,其周身已是大汗淋漓。李隆基见此模样,不觉伸手替她揩汗,如此一来,翁媳今日已是二度肌肤相触了。 杨玉环此时早没了初来时的紧张心绪,她一面伸手取过丝绢自揩汗水,一面娇声问道:“陛下此次抚琴有几处停顿,似不如刚才的琴艺呢。” 李隆基瞧到她那似娇似嗔的模样,心间又复鼓荡,竟然有些如痴如醉的感觉。 第七回 玉肌美艳女道士 鼓舌藏奸李林甫 李隆基伸手触及杨玉环脸颊之时,既感受其肌肤的柔嫩,又闻到其发间因流汗而透出的香气,不禁心旌神摇,其个中滋味,唯有李隆基本人方能明白。 心中既然燃起欲火,若李隆基顺势将杨玉环拥入怀中以成其好事,那杨玉环慑于皇帝威势,肯定不敢拒绝。何况杨玉环与皇帝相见之后,早抛却了羞怯之心,两人言笑晏晏,其意甚恰呢。 李隆基强耐心中之火,努力将心神调匀,然后侧头喊了一声:“高将军。” 一直候在侧室之中的高力士闻召,急忙疾步过来。李隆基说道:“时辰不早了,她也有些累了,你唤人将她送出宫吧。” 杨玉环张嘴欲言,又生生地将话头咽了回去。李隆基捕捉到了她那丝飘过来的眼神,竟然能感受到其中有些恋恋不舍之意。 高力士躬身答应,他取过搭在座上的披帛将 4e4b." >之交与杨玉环,然后躬身相请:“寿王妃,请这边行。” 杨玉环当然还要向李隆基行礼告退,李隆基又感受到其眼神中的些许幽怨之意。 高力士令宫女将杨玉环送至宫门前,自己又转身回返室内,就见李隆基正在绕室踱步。高力士偷偷观看其神色,见其脸上满是亢奋之色,偶尔也有淡淡忧虑的影子,高力士由是全明皇帝心意。 李隆基到了高力士面前止步,喟然叹道:“此女大妙,此女大妙啊。” 高力士微微一笑道:“臣知陛下与寿王妃琴舞相谐,眼前时辰尚早,怎么就让她走了?” 李隆基知道自己什么事儿都难瞒过这名老奴的眼光,遂哂道:“朕为皇帝,岂能如此猴急?” 君臣相对一笑,对对方心思皆了然于心。 李隆基示意高力士坐下,自己也复归座上,微笑着说道:“力士,我们须要好好计较这件事儿。” 高力士知道皇帝所言何意,看样子皇帝今日已打定了主意,即是要将杨玉环收入后宫。然杨玉环毕竟是皇帝的儿媳,若公然收入肯定会惹议论。 那么必须寻一个妥当的法儿。高力士事先早为这件事儿费尽心思,其首要之事就是让杨玉环脱去寿王妃的身份。杨玉环成为寿王妃之时由皇帝颁下册书,天下皆知,她现在不可能如寻常夫妇那样被丈夫休掉即可,不管其走向何方,还必须由朝廷颁下制书方才圆满。 高力士已想出一个主意,遂小心翼翼地说道:“宫中规制,后宫之人可出为女尼,寿王妃能否仿照此例?”高力士的这个主意其实缘于则天皇后的经历。则天皇后昔为太宗皇帝的后宫才人,太宗皇帝逝后,她按例削发入感业寺成为女尼。此后高宗皇帝见而悦之,将其复召入宫,最终成为则天皇后。 高力士得宫中传说,知道太宗皇帝未逝之时,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已暗生情愫,否则后宫佳丽甚多,高宗皇帝不会想起感业寺有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尼,也不会独入此寺与她相会。高力士相信,则天皇后先为女尼再复入宫,定是他们事先计议好的策略,以情势上估计,此计多由睿智的则天皇后所拟。 不过现在向李隆基献计,高力士不敢老老实实搬出这段往事为据,他只好改称循宫中规制而行。 李隆基凝思片刻,叹道:“如此办不失为好路径,只是她寿王妃做得好好的,为何要削发为尼呢?如此稍嫌突兀,须有翔实理由。” 高力士道:“陛下圣虑远大,如此小事,定有良策相辅。” 李隆基此时心情甚好,笑道:“哦,你莫非也想成为谀臣?如此谀词,我听来觉得十分受用啊。” 高力士虽为李隆基身边的第一宠臣,平时无话不说,还是明白自身身份的。皇帝有此轻松之态,他万万不敢顺着杆儿与皇帝说些不敬之言,急忙辩解道:“臣实话实说,不敢擅进谀词。” 李隆基却没有顾及这些闲话,他此时想起了姑姑太平公主的往事。太平公主幼时,吐蕃闻其名向则天皇后请婚,则天皇后不忍亲生女儿远赴高原,遂以为已逝姐姐荣国夫人追福的名义,度太平公主为道士,以..拒和亲之事。李隆基想到这里,觉得依此故事办杨玉环的事儿,要比高力士所献之计高明得多,脸上就浮出了会心的微笑。 李隆基告诉高力士:“浮图禁忌太多,不用将她遁入其门了。昭成皇后逝去近五十年,我这些日子正想着为母后追福,嗯,若将寿王妃度为女道士,使其入观替昭成皇后祈福,实为我的一片孝心了。” 高力士闻言心中暗赞皇帝心思果然活络,片刻之间就想到这样一个好主意,委实妙绝。寿王妃若度为女道士,其意在替皇帝逝去的母后祈福,彰显皇帝的仁孝之心,天下定传为美谈,世人一时之间又怎能知道其中的奥妙所在呢?杨玉环成为女道士,过一段时间再令她还俗,如此无声无息名正言顺,就成了皇帝的后宫之人。 杨玉环既然要成为女道士,须有道观为之栖身,高力士心中开始盘算与兴庆宫相近的道观何在了。他小心问道:“陛下,兴庆宫西门外有一白云观,只是稍嫌破旧,臣这就唤人去整修一番,以为寿王妃今后的容身之所如何?” 李隆基道:“不用忙碌了。我看玉真观甚好,就让她去那里寄身吧。”李隆基此时暗笑高力士迂腐,又非真的让杨玉环长期为女道士,无非一个名义而已,哪儿用得上大兴土木呢?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是夜,李隆基异常兴奋,子时以后方才就寝。其身在榻上,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高力士瞧其模样,知道皇帝还是思念杨玉环的缘故。他出门后暗自笑道:还说别人猴急呢。陛下你内心煎熬无比,又硬撑着故作矜持状,岂不是自找难受吗? 杨玉环回到居所,李瑁仅淡淡地问了几句,杨玉环的心中却久久难以平静,甚至有些甜蜜。 如果说杨玉环入宫时心中忐忑,待她被李隆基双手扶起后,这颗忐忑之心就变得迷离婉约起来,其中杂有莫名的欣喜。 男女相见,最奇妙的就是初见时的感觉。杨玉环被李隆基扶起的一刹那,倏忽间触及李隆基的眼神,她从中读出了温润热切之意,心弦由此被拨动,马上感觉自己置身于极度温馨的氛围之中。 李隆基既为皇帝,又是丈夫李瑁的父亲,杨玉环当然不敢有任何绮想。她只是觉得此种感觉很舒服,既有甜丝丝的心理感触,又有莫名的兴奋之情。当李隆基抽身离开令其观谱,杨玉环借此空当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绪,再见皇帝时就从容了许多,此后二人琴舞相配,杨玉环也渐渐恢复往日的言笑之态。 她还从李隆基身上感受到了许多别样之处,女人最重细节,李隆基今日的诸多作为,是李瑁决计没有的。 杨玉环早闻皇帝擅长音律之学,她此前也见过李隆基所谱之曲,多赞其美,今日再见《霓裳羽衣舞曲》,更叹实为人间仙曲。 李隆基年少时有倜傥之美,如今渐至老年,其身上更添儒雅之气。其实男人若有地位或者有才气,女人眼光中便有了诸多的仰慕,何况杨玉环现在仅二十二岁呢? 至于李隆基对女人的细致体贴,更令杨玉环心折。李瑁与之相比,相差甚远。 是日晚上,杨玉环沐浴一番,然后独寝榻上,眼睛盯着黑暗的房顶,在那里一幕幕回味白日里99lib?与皇帝相处的情景。 杨玉环记住翌日入宫的时辰,由此盼着黑夜早点过去,以使那个时辰早点来临。然她思绪联翩,一会儿琢磨着自己的舞姿,一会儿又想到皇帝的音容笑貌,由此愈发感到黑夜行得太慢,内心更加着急,就愈发不能入眠。 第二日的九龙汤馆之中,杨玉环依约前来。她入内看到其中仅有皇帝一人,诧异地问道:“父皇,那些乐工伶人呢?他们应该到了呀。” 李隆基道:“哦,高力士说他们携带乐器甚多,由此误了行程。哼,京城离此甚近,他们就是蜗牛,爬也该爬过来了。”其实乐工伶人已到温泉宫,李隆基念着前一日与杨玉环相会的美好气氛,不许他们前来。 杨玉环闻言扑哧一笑:“是呀,他们真成了蜗牛,也该爬过来了。父皇,这些人该打。” “好呀,我令人备些板子,他们前来之后,就由你来援手吧。” 杨玉环将手乱摇,说道:“父皇,妾手无力,若妾援手,岂不是便宜了他们?”杨玉环此时说话,较之前一日少了一些拘谨,两人对话分明如常人一般。 李隆基看到杨玉环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与她那明眸美颜相配,就多了一分生动,比宫中之人见了自己多敛眉信目有趣味多了,由此龙心大悦。 此后李隆基操琴,杨玉环依韵而舞。 杨玉环经过一夜乱思,今日的舞姿又多了一些变化,飘逸之中更现仙女之姿。 李隆基抚罢一曲,停手喟然叹道:“你昨日说此曲为人间仙曲,你今日之舞,何尝不是人间仙舞呢?” 杨玉环拖曳广袖,缓缓行至李隆基近前,其婀娜的身段随着脚步而轻摇,宛如一位月宫的仙女下凡而来,李隆基观之,不禁意乱神迷。他看见杨玉环脸上又现出不少汗滴,就取过身边的锦帕起身,欲替杨玉环揩汗。 杨玉环伸手去迎锦帕,口中说道:“父皇,还是妾自揩吧。” 李隆基不许,伸手攥住了杨玉环伸过来的手。两手相握之时,二人同时感受到了异样,杨玉环眼中露出了羞涩和欣然之色,由此四目相对凝视,时辰好像为之凝固。 良久,李隆基才回过神来,扬起锦帕替杨玉环揩汗。杨玉环虽年轻,毕竟也是过来之人,她已从皇帝的眼神之中读出了深意,心中羞涩身子绵软,李隆基急忙将之扶入座中。 杨玉环就此瘫在座中,眼神游移不定。她由于大致知道了皇帝的心意,心内又添慌乱之情,只好暗自调息以掩慌乱。 李隆基阅人甚多,观此情状即知杨玉环的心中所思。他微微一笑,唤来两名宫女,吩咐道:“寿王妃有些累了,你们服侍她入汤沐浴一番。嗯,她的衣服有汗渍,不可再穿,须为之另换衣衫。” 杨玉环明白朝廷规制,闻言急忙撑起身说道:“陛下不可。此九龙汤为陛下御用,妾实在不敢逾制。” 李隆基道:“玉环勿虑。须知天子金口,也是不可更改的。嗯,你昨日就该在这里沐浴一番,这就速去入浴吧。待沐浴之后,可与朕共进晚膳。” 杨玉环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说话才好。那两名宫女还算识趣,上前搀着杨玉环走向浴室。杨玉环行之半途回头而观,就见皇帝仍然站在那里注视着自己,她的目光中于是有了许多复杂的神色,让人难识其味。 杨玉环第一次进入九龙汤,方识此汤之大。南墙根东南角传出“哗哗”水声,自是地底下涌出的温泉穿墙而过汇入室内池中。室内水池分为上下两个,上汤如九龙状堆砌成池,下汤则池面宽阔,其中竟然置有白船可供荡舟。杨玉环毕竟少女心性,看到白船,有心上去划动一番,又思第一次入内,终究不敢张狂。 二宫女熟练地替杨玉环除去衣衫,将她搀入池中。杨玉环乍入水面,感到水温适宜,就惬意地将全身浴入水面之下,然后头枕池壁闭目养神。经过一番折腾,杨玉环本来繁乱的心绪稍稍平定,她开始琢磨:圣上莫非喜欢上自己了吗? 大凡女人被男子关爱,往往心中甚喜,假若此人又为皇帝,则如此关爱实在不能拒绝。杨玉环此时先喜后忧,其忧虑自己身为寿王妃,纵然皇帝喜欢,实为不尴不尬的事情。 杨玉环思来想去,终究无法破解此迷局。既然无法破解,也只好随遇而安了。 两名宫女看到杨玉环已在水中浸泡片刻,遂轻声召唤她到池壁上坐定。二人一边一个,替杨玉环洗头搓身。沐浴既毕,一名宫女则取来新衣替她穿上。 她们将杨玉环引出汤室,转往侧室。这里大约是皇帝日常沐浴时起居的地方,其中有榻有案,一应寝具皆备。 一名宫女轻声说道:“圣上说了,请王妃娘娘先在此室中歇息片刻。王妃娘娘刚才累了,就由婢子服侍入榻中歇息吧。” 经历了刚才的舞动,杨玉环确实有些疲累。池水的温润已然舒缓了疲劳,若再入榻上歇息实为美事。杨玉环就听从二宫女的摆布,任她们脱去自己的外衣,然后扶入榻上被中安歇。 二宫女悄悄退出,室内由此一片寂静。杨玉环舒适地躺在被中,身上的毛孔经刚才的温泉水滋润而张开,无一处不畅快。她于是将四肢伸展,眼睛微微闭上,享受这美妙的时分。 一张大手悄悄地扶住杨玉环的脸庞,杨玉环先是惊了一下,既而释然,她知道定是皇帝之手,遂脸含笑意慢慢地张开了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皇帝的那张笑脸。 李隆基柔声说道:“玉环,刚才的水温还算适宜吗?” 杨玉环未及答话,只觉皇帝的双手已从脸庞上下滑,缓缓地滑至胸间,她不由得嘤咛一声,双手不觉就抱紧了皇帝的双臂。 李隆基由此占领了娇嫩儿媳妇的身体。 好事既罢,娇羞的杨玉环头枕李隆基的手臂,俏目深深,欲语还休。 李隆基叹道:“环儿,你昨日离去后,我竟然一夜难寐。” 杨玉环本想再称“父皇”,话到口边又觉不妥,就生生将“父皇”二字咽入肚中,她停顿片刻,方缓缓说道:“陛下,妾……妾昨晚也是一夜难眠啊。” 李隆基不觉又抱紧了杨玉环的胴体,说道:“嗯,今后我们二人相对之时,可呼我为‘三郎’。” 杨玉环点头答应,当时又想说话,终觉“三郎”二字不好呼出,脸上的娇羞之色愈加浓厚,只好将脸庞埋入“三郎”的胸怀之中。 自此,杨玉环再未回到李瑁的身边。 杨玉环入宫一夜未归,寿王李瑁心中大存疑惑:父皇召之演舞,竟至通宵达旦吗? 辰时三刻,高力士又独自来见寿王。李瑁正是满腹狐疑的时候,看到高力士来此正好替自己解疑,遂恭恭敬敬地将之迎入堂中。 李隆基与杨玉环成就好事,高力士其时就候在门外,当然能知二人的内情。晚膳之后,高力士又将他们奉入飞霜殿就寝,是夜李隆基抖擞精神,二人不知又鏖战了几回,到了子时方才鸣金收兵。高力士早上起来即到飞霜殿等候,孰料日上三竿,皇帝榻上依然无声无息。高力士就得此空隙,前来见寿王欲叙说详细。 李瑁毕竟年轻沉不住气,二人坐定后即问道:“阿翁,玉环入宫一夜未归,到底所为何事呢?” 高力士看到一宫女正在那里添茶,遂示意她离开,然后侧头笑对李瑁说道:“王妃入宫,实为舞事啊。咱家前日已对寿王说知,莫非寿王忘了吗?” 李瑁有些着急,说道:“我知道她去演舞,奈何她一夜不回,难道演舞须通宵不歇吗?此处与宫中相连,相距仅几步路,她为何不回呢?” 高力士正色道:“咱家今日来此,正欲向寿王说知此事。寿王妃不仅昨夜不回,就是今后也难回寿王身边了。” 李瑁霍地站起,急声道:“她……她不回了,此为何道理?” 高力士面色平静,示意李瑁坐下,然后说道:“寿王妃今后不再回到寿王身边,就是这‘寿王妃’的名号,恐怕也要改一改了。请寿王少安毋躁,容咱家细细叙说。嗯,昨日圣上观寿王妃演舞之时,心中忽然涌出仁孝之心,圣上当时念起已逝的昭成皇后了。” “昭成皇后已逝近五十年,她与玉环有何干系?” “大有干系!圣上念其母后音容,就兴起了替昭成皇后祈福的慈念。其时寿王妃正在面前,圣上就对咱家说,欲将寿王妃度为女道士为昭成皇后追福。寿王啊,圣上金口,那是言出必践的。” 李瑁闻言顿时哭笑不得,颤声说道:“这……这又从何说起?” 高力士脸色严肃,凝视李瑁沉声道:“圣上治国,以仁孝为根本。圣上今生此慈念,寿王为皇子,难道不能遂圣上的这点心愿吗?” 李瑁被高力士的气势所慑,张了张口,终究说不出话来。 高力士知道李瑁性子有些懦弱,其强势的母亲逝后胆子更小,他觉得刚才说的硬话已足矣,就转而柔声道:“圣上说了,此次返京之后,要为寿王另行择妃。寿王啊,你若有心仪之人,也可禀报圣上照准的。” 李瑁此时颓坐座中,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如何回复高力士之话。 高力士明白他此时的心境,又劝道:“寿王啊,人言一日夫妻百日恩,寿王妃今度为女道士,她终究难忘与寿王的情分。她如今满足了圣上祈福母后的愿望,今后定能在圣上面前说上话儿,如此一来,实对寿王大有裨益啊。” 高力士如此说话,即为赤裸裸的威胁了。他想告诉李瑁,昔日武惠妃在世,可保李瑁荣华富贵,如今武惠妃已逝,你宫中又有何人可为倚仗呢?君不见,皇帝一日能杀三子,你李瑁若无相护之人,则今后结局,实为难料。 李瑁左思右想,终无得法,只好接受这种现实,遂答道:“阿翁说得对,父皇有仁孝之心,我为皇子,应效父皇之行。阿翁,今后的事儿全凭父皇做主,诸事也请阿翁多加看顾。” “嗯,此为皇子本分。寿王啊,你知道此事就可以了,不用向外人说嘴。待朝廷颁下敕令,你须诫约府内口舌,不得妄说。” 李瑁只有满口答应,他起身将高力士送出门外,转身回到室内在那里独坐发呆良久,还悄悄地洒下一泓清泪。 后数日,李隆基颁下《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其中写道:“圣人用心,方悟真宰;妇女勤道,自昔罕闻。寿王瑁妃杨氏,素以端懿,作嫔藩国,虽居荣贵,每在精修。今距太后忌辰即近,咏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宏追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 敕文中所称,杨玉环之所以成为女道士,那是她自己的“由衷之请”,李隆基不过遂其愿而已。由此可知历来官样文章,那是当不得真的。 李隆基此前带人入住温泉宫,一般在旬日之内小住即返京。这一次由于得识杨玉环滋味,二人双宿双飞,不觉时光穿梭如飞,一口气在这里待了十八个美妙的日子。 返京之时,杨玉环独坐一辆密封的车儿紧随皇帝銮驾之后,寿王李瑁的车驾远隔后方。仅仅十余日前,杨玉环与李瑁同车而来,不料如今就人分两端。杨玉环端坐车中,心中多想与李隆基一起的神仙般的日子,对李瑁的面貌渐至模糊,只是偶然想起。 早晨起驾之前,高力士悄悄询问李隆基道:“陛下,臣已传话京中之人将南熏殿洒扫完毕,就将王妃安顿其中如何?” 李隆基闻言瞪起眼睛,斥道:“糊涂,她已是女道士,还为王妃吗?既为女道士,如何能入宫居住?” 高力士心中不由得暗笑:事情已然做成了,皇帝还要将面子活儿做足。他脸现惶恐之色,答道:“臣糊涂,乞陛下责罚。” 李隆基笑道:“责罚你什么?我们此前已经说过,将她安顿在玉真观即可。嗯,玉真妹妹的性子愈来愈孤僻了,她面前多了一人说话,也不无好处。” 高力士躬身答应。他此时心中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儿,瞧近来皇帝与杨玉环如胶似漆的缠绵劲儿,杨玉环若真的待在玉真观中不见皇帝之面,皇帝能够隐忍吗?他肯定不能忍耐! 玉真观建在大明宫内,其与兴庆宫有复道相通。若皇帝思念杨玉环,可将她载入舆中抬至兴庆宫,无非费一些周章而已。 玉真公主眼瞅着高力士将杨玉环带至自己面前,脸上似笑非笑,问杨玉环道:“杨玉环,你好好的寿王妃不做,偏要‘由衷之请’来做女道士,到底犯了哪一根筋?”玉真公主事先已知那道度杨玉环为女道士的敕令,心中正在大呼奇怪。 杨玉环此前也知玉真公主的脾性,玉真公主当初能够坚执在父亲睿宗皇帝面前请为女道士,到了皇帝哥哥面前也是毫无禁忌。如果李隆基待宁王李宪为敬重,那么对于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则是又爱又怕了。皇室之人都知道,若玉真公主到皇帝面前相请的时候,只要不违朝廷规制,李隆基是百依百顺的。如此一来,皇室之人见了这位道士公主便恭顺有加,杨玉环昔日多次随李瑁入大明宫内向她请安,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 现在玉真公主出言质问,杨玉环还算伶牙俐齿之人,现在却为玉真公主的气势所夺,心中又怀有鬼胎,嘴巴张了几张,终究说不出话来。 高力士看到杨玉环的尴尬之色,急忙上前遮掩道:“公主,此女请为女道士,即是想为昭成皇后追福,实为一片仁孝之心。圣上令老奴引此女来此,想让公主赐此女一个道号,今后还望公主多多指引修道才是。” 玉真公主听到高力士提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其气势顿时收敛一些,叹道:“哦,若有此孝心,亦为不易了。杨玉环,你今后可以太真的名号在此修持吧。” 杨玉环躬身谢道:“妾敬谢公主收留。” 玉真公主毕竟疑窦未消,她唤来一名使女,令她将杨玉环引入静室歇息,单留下高力士说话。 玉真公主斜睨高力士,不屑地说道:“高将军,现在仅剩下我们二人。你须对我说实话,将杨玉环度为女道士,果真为母后追福吗?哼,事儿如此蹊跷,哪儿会如此简单?我问你,皇兄和你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如此让高力士犯了难,李隆基临幸杨玉环的事儿,只有高力士最明底细。然皇帝颁下敕令,明言度杨玉环为女道士,玉真公主虽为皇帝的亲妹妹,其中隐情未征得皇帝同意,如何敢启口叙说其中真情呢?高力士在那里吭哧了半晌,方缓缓说道:“圣上圣虑远大,老奴智浅才疏,不敢妄猜圣上心意。” 玉真公主此时已然猜出了一二,她见高力士闪烁其词,不禁怒道:“什么圣虑远大?全是狗屁,皇兄的那点花花肠子我能不知吗?高将军,皇兄是否要打杨玉环的主意?由此掩耳盗铃,将她藏于我处,欲暗度陈仓?” 高力士不敢接腔,玉真公主观此模样,愈坚信自己的猜疑:“好呀,你还不告诉我实话?那杨玉环今后道号太真,为我观中之人,皇兄今后再也休想见到她。” 高力士知道这个皇妹向来口无遮拦,就是在皇帝面前也毫无顾忌,遂不敢在她面前多说一句,以免惹出祸端。他听到公主说出如此狠话,急忙躬身说道:“请公主见谅,老奴为圣上身边侍候之人,仅凭圣上言语行事。至于圣上今后是否想见太真道姑,老奴委实不知。或者圣上与公主会面之时,公主亲口问一声,也是好的。” 玉真公主“扑哧”一笑道:“哈哈,老滑头,真有你的,话说到这个地步还滴水不漏,皇兄器重你,看来还是瞧对了人。滚吧。” 如今大唐天下,皇帝对高力士尚且礼数有加,唯有玉真公主才敢如此说话。高力士知道公主的禀性,也不以为意,就躬身告退。 李隆基在温泉宫与杨玉环缠绵十余日,倒是颇费精力。其在温泉宫不用早朝,回到京中却要恢复早朝的惯例。李隆基回到兴庆宫后觉得周身乏力,是夜未召任何人侍寝即独自睡去。正睡得香浓之时,掌时宫女轻轻至榻前唤醒李隆基,告诉他该是上朝的时辰了。 香甜的梦境被瞬时打破,李隆基无奈地睁开眼,心中有些窝火。然宫女唤醒自己为其职责本分,他也无法发作,只好叹口气起身穿衣。冬日里天亮甚晚,此时天上晓星渐沉,四周还是一片黑黝黝的颜色。李隆基一面穿衣,一面暗自嘀咕道:“好好的白日里什么事儿都可以办,为何要有早朝之例呢?这岂不是将君臣一起折腾吗?” 李隆基是年五十六岁,自感精力大不如以前,近来又添了与杨玉环缱绻之事,愈发感到疲累。他在太监的搀扶下进入御座,群臣礼毕后犹哈欠连连,脸上疲态尽显。说也奇怪,他今日对群臣所奏多提不起兴致,仅随口敷衍两句而已。 唯有李林甫奏京畿道采访处置使王鉷所为时,李隆基方打起精神听得甚为详细。王鉷秩级较低,无缘参加朝会。李隆基觉得李林甫所奏太过简略,遂让李林甫待朝会散后,带同王鉷入宫再详细禀告一回。 王鉷得了李林甫的钧令,遂在京畿道诸州巡查多日。他牢记李林甫的训示,专注新辟财税之源,由此果然发现了朝廷征税之时的几个漏洞。 其一,诸州向朝廷纳物时,由于转运过程中有水渍伤破等状况,朝廷由此并未得到全物。 其二,皇帝因为各种原因,往往下令免除某地百姓赋税一年。王鉷以为,赋税可免,也不能分文不收,须另征脚钱。 其三,戍边之人由朝廷免除籍贯的赋税,实行募兵制之后,朝廷还要每岁给付兵丁相应的费用。然一些兵丁死亡之后,边将为了吃空饷,刻意不申牒除去该兵丁的名录,朝廷还要接着付费。王鉷以为,应派员至边关清查兵丁存亡情况,若有领空饷的情况,须按原来户籍向边将追回相应的租庸。 王鉷思路明晰,口齿伶俐,将这三个漏洞剖析得甚为明白。李隆基听得十分认真,目视李林甫赞道:“好呀,想不到李卿能用如此超卓之人。这些漏洞存续多年,为何此前多视而不见呢?” 李林甫道:“陛下,诸州与边关皆有自身的思虑,朝廷此前虽有巡查,毕竟不细。臣此次奉旨派出诸道采访处置使,又赋予他们一些权限,再有王鉷这样上心之人,方能窥出端倪。” 李隆基向王鉷颔首说道:“你很好。你有过计算吗?朝廷每年可为此多收多少钱?” 王鉷躬身答道:“禀陛下,仅以京畿道为例,每岁可多征十亿万钱,若推及天下,可岁入百亿万钱。” 李隆基不由得叹道:“哦,仅此三个漏洞,每岁就可多征这么多啊。” 李林甫见机禀道:“陛下,王鉷以为这些钱皆为常年额外物,非征税物,不用入藏国库,可入内库由陛下赏赐之用。臣以为此建言甚好,乞陛下采纳。” 李隆基笑道:“这么多钱,哪儿能赏赐得完?嗯,李卿,王鉷此次有功,应当重用,可授其为户部侍郎兼侍御史。” 王鉷闻言,急忙叩首谢恩。王鉷为李林甫的亲信,他当然也乐见其成。 王鉷的这三个建言,看似未超出租庸调征收范围,其实深究,还是加重了百姓的负担,有重敛之实。譬如再向诸州收取损耗之钱,诸州定将这些钱再摊向百姓;朝廷免了百姓赋税本是基于天灾等原因,王鉷却要再征脚钱,势必还要从灾民手中收取。 这些钱收归国库也就罢了,李林甫和王鉷却要取悦李隆基,妄称此钱为“额外物”,可贮入内库由皇帝任意支取。李隆基现在需要钱的地方甚多,如此巨量之钱可供自己任意挥霍,当然龙颜大悦,当即超升王鉷之职。 王鉷退下后,李隆基满心欢喜,笑对李林甫说道:“所谓天人合一是也。朕此次入温泉宫,觉得那里既狭小又破败,有心好好修缮一番,然国库之钱皆有用度,不得妄取,朕甚是矛盾。哈哈,不料卿与王鉷却送来这么大的一笔钱,朕心甚慰啊。” 李林甫问道:“陛下的心意,欲用这笔钱修缮温泉宫吗?” “正为此意。李卿,你速速找人绘制图样,至少要依兴庆宫规模再造温泉宫。嗯,这名儿也须改一改,今后可称之为华清宫吧。” 李林甫心中暗想:这哪儿是修缮了?分明是重造新宫嘛。 李林甫此后秉持皇帝心意,派人重修温泉宫。其在骊山上下,增汤井为池,台殿环列山谷。汤池既有皇帝及妃嫔之汤,也有百官之池。宫中新建飞霜殿、九龙殿、长生殿、重明阁、朝元阁等殿阁;宫外建有“十王宅”及“百孙院”以及百司及公卿邸第。由于钱帛充实,华清宫既造得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建造工期又短,年余既成。此为后话。 说完了这些事儿,李隆基又想起起床时的闹心事儿,就决然说道:“李卿,今后早朝之例不用行了。” 李林甫有些不解,说道:“陛下,早朝为古制,若一朝废之,有些不妥吧?” “怎么不妥?今后诸卿若有事禀报,可于辰时之后入宫见朕。一样能将事儿办了,为何非要折腾得七荤八素,由此更无精力呢?” 李林甫其实也厌烦早朝。皇帝上朝可在卯时一刻入座,而大臣们却在寅时一刻即要上路,然后集于待漏院等待,又比皇帝早了一个时辰,是夜根本睡不好觉,要比皇帝辛苦多了。 李林甫此时又敏锐地察?觉,皇帝现在有些怠政之嫌了。开元之初至今,皇帝勤政无比,一样为早朝,他什么时候嫌过早朝折腾人了? 李隆基为了自圆其说,..似自嘲道:“李卿啊,朕转眼就要进入花甲之年了,与年轻之时相比,精神就要差了不少,看来岁月不饶人啊。” 李林甫急忙禀道:“陛下说得对,只要将事儿办好了,何必在乎是否早朝呢?臣这就吩咐下去,今后群臣若有事禀报,例在此前朝会之日入宫面圣。对了,还须辰时以后。” 李隆基颔首说道:“就这么办吧。李卿为中书令,早将朝廷巨细之事理得井井有条,朕近年来觉得轻松多了。嗯,今后你还一力操持吧,朕不必知道的事儿,就不要来烦朕了。” 李林甫闻此言语心中大震,暗中思忖:皇帝如此说话是出于真心呢?还是试探自己?他再观皇帝的神色,再思他刚才不愿早朝的事儿,由此断定并非试探自己。李隆基英武绝伦,由此拼杀而出成为皇帝,又励精图治多年,造就了眼前这个花花世界,则他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成为一个昏庸的皇帝!李林甫深明此节,在皇帝面前什么时候也不敢表露自己的懈怠倨傲之心,遂恭恭敬敬答道:“臣万万不敢奉诏。天子保有天下,则朝中巨细之事务必知闻。” 李隆基哈哈一笑,不再说此话题。他此时又忽然想起一人,问道:“李卿,那严挺之如今何在呀?” 李林甫的记性甚好,当即答道:“严挺之初为洺州刺史,现迁为绛州刺史。” 严挺之当初因与张九龄友善,又极为鄙视李林甫,被李林甫行了“一石二鸟”之计,将张九龄与严挺之同时贬斥。 李隆基叹道:“严挺之为人正直,最早瞧出王毛仲有反心,还是立有大功的。朕后来想呀,他基于前妻之情帮王元琰求情获罪,算是有所惩罚了。嗯,此人可堪进用,你随后问问他的近况。” 李林甫恭顺地答应着,随后辞别而去。他边走边盘算,如何应付严挺之这件事儿呢? 李林甫已然瞧准了严挺之这类人,他们若再被重用,说什么也不会对自己言听计从,既然这样,你严挺之还是赋闲到老最好。 从勤政楼到中书省衙居的路程不算太远,李林甫进入中书省的大门之时,已想好了主意,入衙的第一件事儿,即是令人去唤严挺之的弟弟严损之。 严损之因受哥哥之累,多年来一直任承议郎。此职为六品的散阶之官,虽有朝廷俸禄,然无事可做。严挺之被贬之后,朝野之人皆称此为李林甫的“一石二鸟”之计,严损之又知哥哥与李林甫积怨甚深,现在李林甫位至中书令,正是炙手可热之时,遭此处境只好默默忍受,不敢有非分之想。 严损之进入中书省见了李林甫,急忙躬身施礼。李林甫抬眼看到严损之,脸上露出惯常的笑容,起身到了严损之面前,执手将之携至侧座之上,然后并排坐定。严损之想不到李林甫竟然如此和蔼可亲,心中惶恐顿生,说道:“李大人召唤下官,有何事吩咐?” 李林甫微笑着说道:“我今日偶然翻动名册,看到你任承议郎多年未动,唉,此事是我疏忽了。你之才具与令兄相若,令兄因事被贬也就罢了,怎能将你长期闲置呢?损之啊,此为我的过错。” 严损之一时不明李林甫之意,他这些年赋闲已久,心态早已平复,只要李林甫不再生事,如此混着日子,亦为不错,遂低头说道:“难得李大人念记,下官其实心甚满意。” 李林甫正色说道:“你虽满意,我却不安。这些年朝中选人皆循资格而行,你为承议郎多年,却未曾调任,我忝居吏部尚书,实为失职。我今日将你召来,即是想当面向你致以歉意。” 严损之还是闹不明白李林甫的真实心意,只好答道:“下官不敢。” “嗯,我想好了。明日即授你吏部司封员外郎,你以为如何?” 吏部员外郎虽与承议郎同秩级,然其执掌赏封命、朝会、赐予之级,当然不能与散阶之官同日而语。严损之闻言,不禁喜出望外,起身躬身施礼道:“李……李大人待下官如此厚恩,下官万分感谢。” 李林甫脸上笑容又回归灿烂,挥手令严损之坐下,说道:“以你的资格,早该调出散阶了。我今日方才授任,其实有些晚了。你不怪反谢,我如何消受呢?” 严损之想不明白李林甫今日为何如此谦逊,不管怎么说,李林甫想着自己,足证李林甫还是一位公正的好官。此前有人多次在严损之耳边说道,李林甫与其兄交恶,那么严损之难有出头之日。今天看来,李林甫实为公平之人,则此前的这些谣言便不攻自破。 李林甫还是主动提起严挺之,其叹道:“损之呀,外人皆言我与令兄不睦。唉,我们二人其实性子迥异。譬如令兄好直言,我口舌拙笨话语甚少,如此就有了区别。想是外人从差别上瞧出我们不睦,也就有了流言。然他们不知,我本人甚为钦佩令兄的才具,他被贬外任,我很是惋惜不已。” 严损之闻言虽有些将信将疑,然他刚才将自己调任吏部,显系好意,心中也就愈发相信李林甫之言。 李林甫道:“令兄出为外任已数年,损之呀,我刚才办了你的事儿,就连带着想起最好将令兄也召回京中任职。令兄实有相者之才,他若回京能堪重用,对我也有好处啊。” 严损之看到李林甫如此积极为哥哥着想,心中就认定了李林甫为天字一号的大好人,脸现感恩之情兼有急切之意,匆匆说道:“好呀,鄙兄为外任多年,下官在京中也是望眼欲穿。李大人位居中枢,只要李大人愿为鄙兄着想,定有良策。” 李林甫微微闭眼,似乎陷入了沉思,既而缓缓说道:“令兄毕竟为圣上熟识之人,若使令兄回京,须当由圣上允可。” 严损之当然知道此情,急忙连连点头。 李林甫接着说道:“我近来在圣上面前,数次听到圣上主动提起令兄之名,看圣上的意思,虽对令兄上次包庇前妻之事不能释怀,毕竟有思念之情。如此看来,令兄须有一个面圣的机会。我想呀,只要圣上与令兄会面,则此事能成!” 严损之大喜道:“好哇,下官谨遵李大人之言,这就修书一封,让鄙兄返京面圣。” 李林甫哂道:“你呀,果真是赋闲多年,竟然有些傻痴了。你莫非忘了朝廷制度?外官若非朝廷召唤,不可擅自离职。你让令兄入京,岂不是让令兄入罪吗?” 严损之又复惶恐,顿时语无伦次道:“下官……下官确实糊涂,还请……还请李大人指点……指点迷津。” 李林甫故作沉思状,如此沉默片刻,方缓缓说道:“朝廷之制,外官返京除了朝廷召唤之外,若其身体有恙,也可回京诊视的。” 严损之大惑不解,说道:“下官知道,鄙兄虽年龄渐高,身体还是无恙的。若诈病入京,岂不是欺君之举吗?” 李林甫道:“对呀,人若上了年纪,最易患风疾。此病来势甚急,若状轻微,愈后无遗症。若让令兄言说自己患了风疾,此事别人无法举证,怎能说欺君之举?损之呀,令兄既为老臣,又是圣上关注的人儿,他若言说自己患了风疾,圣上向为仁慈之心,闻讯后定当召见抚慰。唉,我将此事想了一遍,也只觉得此法为上策了。” 严损之闻言大喜道:“李大人替下官兄弟着想,下官全家沐此大恩,实为幸运。李大人,此策大妙,下官这就修书至绛州,让鄙兄遵计而行。” 李林甫道:“何必如此麻烦,此去绛州,书信来往一回需多少时日?凡事宜早不宜迟,令兄因病入京诊视又非公事,无需公文,你可以令兄的口吻写状一道,再覆以令兄的印章即可。” “下官来写,能行吗?” “怎么不行?你将此状写好交与我手,大事可谐。此后你与令兄,自可在家静候佳音了。” 严损之心中此时的感激之情无以复加,他起身跪伏于李林甫面前,叩首道:“李大人之恩,下官只好叩谢了。” 李林甫急忙将严损之搀扶起来,怪道:“我虽为上官,我们毕竟还是同僚嘛。你行此大礼,实为逾制!今后万万不可。” 严损之的眼中,此时已然闪出感激的泪花。 第八回 霓裳羽衣绕宫苑 灵符祥瑞致新元 严损之不明李林甫的真实心意,将之视为大恩人,因而感激涕零,并将其言语奉为圣旨依言而行,可谓十分恭谨。他归家之后即以严挺之的口吻写就一状,其中哀哀切切说自己患了风疾,请求朝廷准许自己返京诊治。严损之没有哥哥的印章,就央人造了一枚,然后加盖状上,将状书恭恭敬敬送至李林甫手上。 李隆基记性甚好,过了两日又想起严挺之,就再向李林甫问询。 李林甫叹了一口气,脸作悲戚之状,从袖中取出那份状纸,将之递给李隆基,说道:“陛下念起严挺之,他的这份病状就不期而至。唉,想不到严挺之出京之时尚且康健,仅仅数年时间,就有如此大变呢?” 李隆基眼光在状纸上扫了一遍,看到严挺之果然自述得了风疾,遂感触说道:“是啊,严卿年近七十了吧?人寿夭有期,那是勉强不来的。朕观其病状虽微,今后须小心谨慎,不可再犯啊。” “陛下,京中良医及饮食皆便,就将严挺之召入京中为官如何?” 李隆基叹道:“他如此身体,如何有精力理政?他现任刺史,其实也勉为其难了。李卿,严挺之一生正直,前者有包庇之嫌,那也是基于人伦之义。唉,就任其为散阶之官吧,朝廷可多付俸禄,使其能养疾归闲。” 李林甫闻言心中大喜,脸上犹现平淡状,拱手称道:“陛下待臣下宽宏,老臣皆能优裕善终。臣能为陛下之臣,实为大幸。” “嗯,臣子替朕辛劳一生,老年后就该优裕归闲,以颐养天年。昔太宗皇帝视君臣为一体,善待臣下,其实就是善待自身。” 李林甫躬身再谢。 李隆基思索了一下,既而说道:“记得宋璟归养洛阳,他还是有眼光的。洛阳物产丰饶,水土又好,较之长安更宜养老,就让严挺之归养洛阳吧。他的秩级也需升一升,授其为太子詹事吧。”绛州刺史为四品官员,太子詹事则为三品。 李林甫躬身领旨。 严挺之此后很快被授为太子詹事,准其在洛阳居住养疾。严挺之不明其中详细,他到了东都洛阳,感到郁郁不得志,不久果真酿成一病,一年后即逝去。 严损之不明不白成了李林甫手中的玩偶,无意之中帮助李林甫结束了哥哥的从政生涯,由此搬掉了李林甫的眼中钉。看来严损之之名取得有些毛病,他这次所“损”之人却为自己的亲哥哥。 玉真公主与杨玉环在玉真观中待了三日,李隆基这几日还算安静,并未召唤杨玉环入宫侍寝。 杨玉环成为女道士,即在宫女的服侍下头戴黄冠,身披道士服。美颜的女人不管身着何服,皆有不同常人的韵味。就见那黄冠之下,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庞勾人魂魄,宽大的道袍难掩她婀娜的身姿。其时正为黄昏,杨玉环独倚窗棂向外观看,一抹殷红的残阳映照其脸庞之上,艳丽不可方物。 杨玉环此时正在细细回味着与皇帝骊山相会的情景。自昨日至今,她将此过程想了无数遍,越想心中愈甜蜜,兼有一丝忐忑:莫非圣上回到京城,就难以随意见到自己了吗? 与皇帝相处的十八日里,杨玉环觉得仅为一忽儿的事儿,之所以如此感觉,自是因为极大的幸福和极大的愉悦同时袭来,由此方感时日短促。 杨玉环自幼失去双亲,童年时虽有欢乐时光,毕竟记忆模糊,此后寄养于叔父家中,叔父虽待如己出,但终究隔了一层。要说杨玉环此生最大的喜事,即是被册为寿王妃,其新婚之际,与李瑁曾有过一段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可惜这种愉悦的日子持续不长。她此时强烈地感觉到,这短促的十八天里,方为其人生中最为美妙的日子。 皇帝多才多艺,虽五十多岁的人了,然体貌犹魁伟如初,周身散发出成熟睿智的气质,一般女子都难以抗拒其魅力。 李隆基的彬彬有礼与细致呵护,也让杨玉环心折不已:皇帝向来威权独运,不用在乎他人心意,他何至于待人如此温情有加呢? 其实杨玉环感触最大的,就是她在李隆基身上体味到了男女之间的云雨之事竟然美妙如斯,她此前在李瑁那里未曾体验过。 二人新婚之际,初识云雨之乐,起初尚强烈,两年过后,杨玉环即归于平淡。他们亲热之时,李瑁未有任何前奏,没有调情及抚摸,草草了事。杨玉环此后渐对男女云雨之事心生厌烦,觉得行事麻烦,殊无乐趣可言。 李隆基却让杨玉环识知了欲死欲仙的味道。 杨玉环想到此处,脸上不禁露出了甜甜的微笑,下体也同时感觉有些潮湿。 这时身后有人说道:“哦,你在这里忽喜忽痴,莫非又想起什么好事了?” 杨玉环愕然而顾,发现玉真公主正立在身后,她急忙转身见礼。 玉真公主道:“什么事儿让你如此专注?我入室良久,你竟然毫无知觉。” 杨玉环想起与皇帝的情事,脸上不禁飘出两朵红霞,其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之下,显得更为动人。她嗫嚅一下,低声道:“妾初入道观,当定气凝神,以修道法。想是过于专注,竟然不知公主入内。” 玉真公主上前携着杨玉环之手,两人相对坐下,她笑道:“我此前仅知你明艳美貌,却不知你还有伶牙俐齿。呵呵,你专修道法,分明是鬼话嘛。你脸露红霞,定是情系男人,怎能扯上道法了?” 杨玉环低眉小声说道:“妾入观修道,当心无旁骛,不敢胡思乱想。” “哼,你想得还少吗?你与瑁儿成婚多年,瑁儿早已移情别处,你定无心绪想他!那日高力士领你前来,我当时问道好好的寿王妃不做,为何偏偏度为女道士?你们二人皆支支吾吾不肯讲明。你们以为我想不出其中缘由吗?” 杨玉环此前知道这个皇妹非同小可,气势就为之所夺,只好低头不语。 玉真公主道:“什么替母后追福呀?哼,皇兄如何想出这个馊主意?那日高力士带你入观,我已然猜出了其中详细。若非皇兄瞧中了你,他如何肯费力行此障眼法儿?” 杨玉环心中一震,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将头落得更低。 玉真公主笑问道:“玉环,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此次温泉宫之行,皇兄对你下手了?” 杨玉环头虽低垂,闻言后又想起温泉宫中的种种风光,两朵红霞不自觉又浮到双颊上。玉真公主见此情状,顿时了然于心。 玉真公主叹道:“皇兄后宫佳丽甚多,为何独独瞧中儿子之妃?着实荒唐啊。他行此障眼法儿看似高明,终归纸包不住火,又如何能掩天下人之口呢?” 杨玉环此时抬头说道:“公主其实不用过多责怪圣上,自从武惠妃逝后,圣上心间挺苦,望公主恤之。” 玉真公主呵呵笑道:“呵呵,看来皇兄瞧中你,你心中其实十分乐意了?这不,已然替皇兄说话了。” 杨玉环见了这名公主不免气夺,只好又低下头,不敢说话太多。 玉真公主笑道:“嗯,我今后如何称呼你呢?寿王妃显然不妥,皇妃又无名分。” 杨玉环轻声道:“妾道号太真,公主今后呼妾太真即可。” 玉真公主哈哈大笑道:“呼你为太真?莫非你真的以为自己就成为女道士了吗?哼,皇兄的心意我最为明晓,不出三日,他定会召你入宫,你又如何能成真道士?” 杨玉环闻言心内窃喜,脸上难掩甜蜜之状。 玉真公主观此情状,不禁轻轻摇摇头,说道:“其实你为寿王妃或为皇妃,都是无妨的。瑁儿媵妾不少,将来皇兄终归要为他另择王妃。可是呀,你入了皇宫,知道后宫的险恶吗?你美貌聪颖,又伶牙俐齿,能得皇兄宠爱一时,然能够持久为之吗?你若在皇兄面前失宠,知道后果吗?只怕到了那个时候,你还不如以寿王妃的身份终其一生呢。” 杨玉环心间此时溢满幸福,又对李隆基满是爱慕之情,玉真公主如此好意提醒,她并未放在心里,只是随口应了一句:“妾多谢公主好意。” 玉真公主从未嫁人,她自幼即厌烦嫁人生子等琐事,由此坚意请求父皇出为女道士。其一生虽未有婚姻,身边却从未断过男人,即使现在为五十余岁的妇人了,还偏爱寻些壮男供其淫乐。她一生可谓阅人无数,然仅知床笫之欢,并不知男女心心相印而使灵与肉相谐互通的妙处。她今日之所以提醒杨玉环,即是根据自己的经历,坚定认为男女相处得久了,起初火热的情欲终究会淡然下去,那是不可持久的。 玉真公主的好意提醒,杨玉环根本听不进去。她此时满心满怀皆是李隆基的影子,两人分开不过二日,她却觉得时辰无比漫长。 到了杨玉环入观后的第三日晚间,暮色刚刚笼罩了大明宫,高力士领人抬舆入观,自是李隆基召唤杨玉环了。 李隆基将杨玉环度为女道士,为了不惹外人议论,他本想让杨玉环在玉真观住上一段时间。然接连数日,其脑中眼前晃动的皆是杨玉环的影子,由此对六宫粉黛提不起任何兴致,其思念杨玉环的心情愈甚。 杨玉环被抬至兴庆殿前落地,高力士将之引入殿内。她抬眼看到李隆基正立在殿中凝望自己,遂按捺不住,由碎步变为小跑,先是越过高力士,继而扑入李隆基的怀抱,喜极而泣,在李隆基耳边说道:“妾不知何日能见陛下,这几日……这几日煎熬得……” 李隆基又闻到熟悉的体香,心旌随之摇动,既而心花怒放,身子随之变得轻松而酥麻。那一时刻,五十六岁的皇帝忽然变成少男一般,双手一提,即将美人横抱于怀中。 高力士见状,心中实在吃惊。他知杨玉环非小巧之人,体肉丰腴,皇帝毕竟上了年纪,万一因此闪了腰怎么得了。高力士嘴张了张,本想劝谏,话到嘴边又怕会扰了皇帝兴致,只好生生咽下。 李隆基将佳人横抱于怀中,顿时与其美目相对。他脚下一面挪动着向榻边行去,一面含笑问道:“嗯,你想我何处了?” 杨玉环的眼神顿时变得迷离,她双臂环紧李隆基的脖项,将面颊埋在其肩窝之中,如呓语般说道:“妾……心间满是陛下身影,妾……妾无处不想啊。” 李隆基轻轻说道:“我们此前说过了,今后 4e0d." >不许称陛下,呼我三郎。” 杨玉环张了张口,终究呼唤不出,只好将面庞更加埋紧在其肩窝之中。 此后李隆基不肯将杨玉环放回道观,夜里二人即在宫中颠鸾倒凤,说不尽的欢愉;白日里即携杨玉环入禁苑梨园,专注地将《霓裳羽衣舞曲》排练成功。 应该说,李隆基自此摒除了早朝之制,由此挣脱了听政的羁绊,为他悠游寻乐赢得了宽松的时间。 此时《霓裳羽衣舞曲》的曲谱已定,舞蹈经过杨玉环的演绎显得变幻缥缈无比,也大致有了框架。经过数日彩排,这日在梨园里第一次演出。 该曲共三十六段,分为散序(六段)、中序(十八段)和曲破(十二段)三部分,其配器选用磬、筝、箫、笛、箜篌、笙等金石丝竹。 散序为李隆基记忆月宫之乐加以自己的神奇想象而成,歌与破则是吸收天竺的佛曲主调,再加以李隆基梦仙的曲调混为大曲。该曲以清乐为主,追求一种文雅的气氛,因而少用羯鼓等乐器。 开场之时,场中寂静无声,这时一曲玉笛之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显示了寂寥的天际之中,人之遐思游移往复;既而金、石、丝、竹次第发声,其迤逦的吹弹之声奏出了月宫的纯洁及虚无缥缈的意境。 今日奏乐之人皆为当时著名之人,李龟年执筚篥,贺怀智弹琵琶,薛琼之持筝,黄庭兰操琴。散序中以笛声为主,当然少不了以笛闻名的孙处秀和李漠,吹奏时此二人其实为辅,主吹者则是当今皇帝李隆基。 为了创作此曲,近来李隆基近乎痴迷,那几日定谱的时候,手中常持玉笛,每当想起韵律即拿起玉笛定调。今次首演,最善羯鼓的李隆基遂持玉笛为曲谱定音。 散序进入第六叠之后,趁着乐声的背景,李龟年展开其浑厚低沉的嗓音悠悠唱道: 仙人十五爱吹笙,学得昆仑彩凤鸣。 始闻炼气餐金液,复道朝天赴玉京。 玉京迢迢几千里,凤笙去去无边已。 欲叹离声发绛唇,更嗟别调流纤指。 此时惜别讵堪闻,此地相看未忍分。 重吟真曲和清吹,却奏仙歌响绿云。 绿云紫气向函关,访道应寻缑氏山。 莫学炊笙王子晋,一遇浮丘断不还。 李龟年是时为男声歌唱第一人,其低沉的嗓音宛如夜空中传来的天籁之声,浑厚细腻绕于耳旁,令人久久挥之不去。此歌词说的是仙人吹笙的事儿,其用到散序曲尾,很好地将月宫仙界及人间美景结合在一起,极具飘飘欲仙的韵味,与李隆基当初的梦境暗合。 既而散序奏罢,场面上稍微沉寂片刻,李龟年用筚篥吹出了异域的风情,曲谱由此进入中序的第一叠。筚篥声中,透出了法曲的庄严及佛曲的宝相,兼有明亮的欢快之意。就见身着绿纱的少女依次而出,竟有九十四人之多,俄而一女身披白纱衣,拖曳长袖被簇拥着走了出来。场面上舞者九十五人,即合了“九五之尊”之意。 就见白纱女子在群女的簇拥下,忽而散开,忽而聚拢,身姿随那乐声而摇曳。那白纱女子的舞姿最为优美,其轻盈旋转若雪花飘舞,疾趋前行像受惊的游龙,那纤纤素手似柳丝一样娇美柔软,舞裙团起时仿佛白云升起。 这白纱女子就是杨玉环了。 吹笛稍歇的李隆基凝目注视杨玉环,看到她美眉流盼,有说不尽的娇美之态,那舞袖翻飞,更有道不明的万种风情。心中就暗暗想道,此女为何一入此场就仿佛换了一个人儿呢?她那舞姿要胜过广寒宫仙女的飘逸,莫非是上元夫人招来的仙女萼绿华的化身吗? 中曲十八叠繁富华丽,乐舞相配,若跳动的珍珠撞击玉片一样亮丽清脆。杨玉环其间一面轻舞,一面顿开嗓子唱道: 翠蛾列坐层城女,笙笛参差齐笑语。 天颜静听朱丝弹,众乐寂然无取举。 衔花金凤当承拨,转腕拢弦促挥抹。 花翻风啸天上来,裴回满殿飞春雪。 抽弦度曲新声发,金铃玉佩相嗟切。 流莺子母飞广寒,仙鹤雌雄唳明月。 李隆基当初选此词为歌时,对此词并不满意,然又无他词为替,只好聊为充数。孰料任何歌词经杨玉环唱出来,皆如莺啭燕啼,端的是绕梁三匝余音袅袅,使李隆基又复痴迷不已。 乐舞进入曲破十二叠之后,是为全曲高潮,以舞蹈为主,其繁音急节、乐音铿锵,终曲时节奏变慢,仅舞不歌,随着乐音渐远,杨玉环等舞人随那乐音愈缓,最后如凝固一般。 《霓裳羽衣舞曲》实为当时法曲之首,后来有人写诗赞道: …… 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舞时寒食春风天,玉勾栏下香案前。 案前舞者颜如玉,不着人家俗衣服。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 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擫弹吹声逦迤。 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 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99lib?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 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 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 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 当时乍见惊心目,凝视啼听殊未足。 …… 玲珑箜篌谢好筝,陈宠觱篥沈平笙。 清弦脆管纤纤手,教得霓裳一曲成。 …… 我爱霓裳君合知,发于歌咏形于诗。 君不见,我歌云:惊破霓裳羽衣曲。 又不见,我诗云:曲爱霓裳未拍时。 由来能事皆有主,杨氏创声君造谱。 君言此舞难得人,须是倾城可怜女。 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 娇花巧笑久寂寥,娃馆苎萝空处所。 …… 杨玉环自中序开舞,兼而歌唱,曲终之时,已是香汗淋漓,娇喘连连。李隆基急令宫女前去替她揩汗,又对她叹道:“天降你来佐bbr>我啊。此曲若无你来配歌配舞,焉能美妙如斯?” 杨玉环美颜如花,娇声笑道:“陛下说得不对。若无此等美妙之曲,焉能有此歌舞呢?” 李隆基闻言笑道:“呵呵,想不到你也学会逢迎溜须了。” 杨玉环本想说话,又见周围人多,只好将话语咽了回去。 是晚二人共浴之后,杨玉环素手轻捋李隆基之须,笑道:“三郎,妾溜此须,只觉得意甚恰切,有什么不妥吗?” 杨玉环现在早没有了初见李隆基时的惶恐和矜持,二人相对时,杨玉环言笑不忌。近六旬的李隆基眼见这个妙人儿在侧,心间似乎又返回青年时代,身子也变得轻飘飘起来。 杨玉环从此一直待在宫中,奈何她没有后妃的名号,依旧为女道士的身份。宫内之人眼见这个不尴不尬的人儿得皇帝专宠,宛若武惠妃当日在宫中的地位,也就人人在意。宫内下人往往呼妃嫔为“娘娘”,她们无法用此称呼,就别出心裁呼杨玉环为“娘子”,杨玉环听来顺耳,也就乐于接受。 《霓裳羽衣舞曲》在宫苑中演练多次后,到了来年的“千秋节”,就在“花萼相辉楼”前向群臣演出。 秋阳高照,花香袭人,就听箫管悠悠,琵琶铮铮,《霓裳羽衣舞曲》开始响起。既而舞者入场,该舞曲进入了高潮。她们伴着乐声的节奏,婉转绰约,轻盈飘逸,锦靴沙沙,及至杨玉环一袭白装出场,那翻飞的云袖伴着柔软的腰肢在场中曼舞,令百官看得呆了:此女舞姿甚好,脸上容色淡定而高贵,分明是广寒宫的仙子下凡嘛。 此时杨玉环依旧为女道士身份,在宫中被人呼为“娘子”,宫外虽有一些传闻,许多人惜不知详。百官一面观乐舞,一面啧啧称赞杨玉环实为天人。 寿王李瑁也在当场,他闻听身边之人称呼杨玉环,又观台上的杨玉环神采飞扬,脸色白中透红,身段愈发婀娜多姿,显见她离开自己的这段日子过得相当滋润。由此心中五味杂陈,竟然涌出辛酸之意。 这种辛酸之意万万不敢显露在颜面之上,李瑁心中这样想,脸上又偏想摆出欢娱之意,可惜他的这种功夫万万不及李隆基,脸上就显露出一副强颜作笑的木然之色。 杨玉环从此再未回寿王宅中,李瑁起初甚为伤心,那几日在宅中指东骂西,性情一时变得很暴躁。及至他慢慢平静下来,又与妹妹咸宜公主和驸马杨洄商议了数回,这种暴躁又转为深深的恐惧了。 杨洄昔日曾助武惠妃谋废太子,心思就较之李瑁兄妹要灵动许多。他听了杨玉环入宫的过程,根本不相信她去编舞的鬼话,心中已隐隐猜知皇帝的真实心意;及至李隆基下敕度杨玉环为女道士,又知杨玉环那日入宫后再未返回,心中更明其真实内情。杨洄知道,自从武惠妃逝后,寿王兄妹少了庇护之人,由于此前树大招风,今后务必小心在意。 杨洄悄悄对李瑁说道:“事情很明白了,玉环入宫非为编舞,也非为女道士,她应该成为圣上的后宫之人了。” 李瑁并非傻子,当然略知真情一二。 杨洄继续说道:“寿王,还记得高力士说的那番话吗?” 李瑁对妹妹及杨洄可谓坦荡,早将其中详细过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 杨洄道:“高力士说过玉环入宫对寿王大有好处,这句话看似为威胁之语,其实为一句衷心之言。唉,自从贞顺皇后逝去,寿王少了庇护之人。若玉环今后常在圣上身边,其念及昔日与寿王的情分,对寿王定有相护之意。” 李瑁闻言心中不禁苦笑,以此等情分换来后半生的平安,委实尴尬了些。 杨洄告诫道:“寿王啊,所谓一荣则荣,一损则损,寿王能得平安,则为我等之福。寿王近一段时候最好慎言慎行,如此方为避祸之道。” 李瑁此后果然谨遵杨洄之言,平时多待在宅中,绝足不出户外,对媵妾及下人说话很少,愈发变得无声无息起来。 虽然如此,李瑁心中犹自忐忑。“千秋节”之后,李瑁由于做妥了一件事儿,得到了李隆基的夸赞,他方才心稳下来。 宁王李宪进入今岁之后,身子渐弱且病重卧榻。“千秋节”之时,他强撑病体来替皇弟祝寿,归家后旬日有余,竟然阖目而逝。 李隆基闻此噩耗,竟然颓坐于座中,为之伤感不已。李隆基亲兄弟中,二哥李成义、四弟李隆范、五弟李隆业此前已先后逝去,大哥再逝,世间仅留李隆基一人。是年李隆基为五十七岁,他那一时刻心中忽然涌出了无尽的恐惧:难道死亡就如此容易不期而至吗? 死亡向为人类的最大恐惧所在。李隆基贵为君王,面对着眼前这个自己亲手打造的花花世界,心中想到若一旦撒手离开,该是何等的不忍啊! 李隆基正在这里心伤大哥逝去,又兼胡思乱想的时候,李瑁请求入见。 李瑁此时已披上孝服,入殿后即伏地恸哭不已,竟然不肯起身。高力士见状,只好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李隆基明白李瑁的来意,其眼含泪水,哽咽道:“瑁儿此来,莫非心伤你大伯逝去吗?” 李瑁禀道:“儿臣乍闻此噩耗,心中顿时大乱,就想入宫向父皇请求一事。” “嗯,什么事儿?” “儿臣自幼得大伯抚养,实恩同父皇。儿臣想请父皇准许,今日起儿臣即着孝服至大伯灵前守制。” 李隆基闻言,起身赞道:“好哇,不忘宁王养育之恩,真为大孝之人。瑁儿,你能这样,我心甚慰。”李隆基说话至此,眼观李瑁脸上涕泗横流的模样,脑中忽然浮现出武惠儿当时的美颜,心中就平添了一股柔情,也就对李瑁多了一些爱意。他又转向高力士说道:“高将军,寿王此行须彰扬天下,可嘱有司拟诏颁发,使天下知闻此事。” 李瑁此举大获李隆基赏识,他自己也因之心安许多。 李瑁退下去后,李隆基又归于座上胡思乱想。他想起了“千秋节”与大哥会面的情景,他们当时并排而坐,待观罢舞曲之后,李隆基笑道:“大哥,此曲系我殚精竭虑所作,还算妥当吗?” 李宪也是幼通音律,这些年为藩王,为了免除弟弟的猜忌,多在府中探乐弄律,由此愈发精进。 李宪当然知道此曲为弟弟的呕心之作,其曲、舞、歌浑然天成,实为少有的佳作,少不了赞颂一回。他最后又说道:“中序之后,其曲大约混有凉州所献《婆罗门曲》吧。此曲虽佳,然宫离而不属,商乱而暴,君卑逼下,臣僭犯上。发于忽微,形于音声,播之咏歌,见于人事,臣恐一日有播迁之祸。” 古者以宫、商、角、变徴、徵、羽、变宫七种,李宪深识音律之阶,将《婆罗门曲》宫、商二音编排与宫、商二字之义相映,进而将音律引申到国家大义上,就有了这些见解。 李隆基闻言默然。 李宪又道:“陛下不弃,我可将相关音律稍加改动,如此就可变其大义。” 李隆基道:“大哥身体欠佳,就不用再劳神了,还是由我自己改动吧。” 李隆基想到此节,心想今后再也难见大哥颜面,不禁悲从心间来,由此失声号恸,高力士等人陪在一侧,闻声也不禁潸然落泪。 李隆基给予了大哥无尽的哀荣,追谥其为让皇帝,以彰其当初谦让太子之功,并以天子之制归葬。一些御史认为如此不合制度,李宪长子也上表陈说父亲一生素退让,不敢当大号,李隆基一概不许。 李隆基一日杀三子,既而武惠妃逝去,由此心情黯淡许久。待杨玉环进入了他的生活,杨玉环那明朗的美艳及欢声笑语令他心情转为光明。不料此次宁王逝去,李隆基由此怀上了心事,心间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这日四更之时,杨玉环尚在美梦之中,李隆基披衣而起,独自来到前殿之中。殿上方供有玄元皇帝老子及高祖皇帝李渊等人的牌位,居中处还置有从楼观山间寻来的老子真容。李隆基在侧旁净手洗面毕,即上香礼拜列祖列宗。 李隆基拜毕,即盘腿坐于蒲团之上,他闭目冥想,有若假寐。 恍惚间,老子从纸像上飘然而下,立至李隆基面前,庄严肃穆地说道:“汝当庆流万叶,享祚无穷。”言讫又倏忽不见,李隆基睁眼之时,唯见案上的老子画像正慈眉善目地瞧着自己,那眼神,充满着老子对后辈的无限怜爱。 李隆基一激灵,心中大悟道:“想是我日有所思,终于感动了老祖,果以诚应,莫非这就是难遇的通神吗?” 是时刚交五更,周围万籁俱寂,窗外漆黑一片。 李隆基想到此节,又复上香礼拜,心中祷念,感激老祖显灵。 李隆基近日郁闷的缘由就在于此了。大哥不过六十三岁,不料就轻易辞世,那么自己的寿数还有几许呢?世人恐怕难以说出自己的寿年到底有多少,也只好向老子祖宗求教了。 今日老子显灵,说出了“汝当庆流万叶,享祚无穷”之语,其中分明说到自己延寿无穷,李隆基由此万分欣喜。有此喜讯,他当然不能独享,就想将这番话告知李林甫等人。 李隆基现在不上早朝,李林甫却不敢怠慢,每两日至少要与牛仙客一起入宫禀报,且事无巨细叙说甚详,较之朝会之时所叙事体,多了何止一倍?李隆基嫌其啰唆,数次斥二人不可如此烦琐。李林甫当面答应,再入宫禀报时依复如是。李隆基实无办法,只好任他絮叨,却对他所言的大多数话来个充耳不闻。 辰时以后,李林甫与牛仙客果然双双入宫。他们到了李隆基面前,又复絮叨繁复。李隆基仅对其中要紧事儿问上两句,对其他事儿既不听也不问。 李林甫为何如此固执呢? 李林甫知道,李隆基非昏庸之君,他从人缝中拼杀而出,当然明白人性的幽微之处。自己谨慎小心,办事遵制而为,令皇帝无比满意,由此放手任自己施政。然皇帝果真对自己一直放心吗?李林甫知道皇帝对世上之人能信任者,唯其自身而已。自己若疏忽大意,稍稍办错一二件事儿,或者让皇帝瞧出了自己有机心,那么这种暂时的信任就会化为乌有。 李林甫明白自身的位置,这个天下是皇帝的,自己无非帮皇帝办事而已。皇帝不上早朝,不想管琐碎事儿,自己务必事无巨细向皇帝禀报。因为,皇帝可以选择不听,若自己不禀报,就是自己的错处了。 李林甫与牛仙客向李隆基叙说了一个多时辰,方将朝政之事说完。李隆基愈发不耐烦,说道:“唉,你们莫非想气倒我呀?我早就说过不想听这些劳什子琐事,你们偏要来烦我。” 李、牛二人躬身答应,李隆基瞧他们神色,知道他们下次再来时还会如此,也就懒得再说。他想起了自己与老祖通神的喜事,脸上恢复一些笑意,就将过程向二人叙说了一遍。 李、牛二人闻言对视一眼,急忙双双下跪拜贺。李林甫颂道:“陛下盛业昭如日月,玄元皇帝由此显灵,此为陛下之幸,庶民之福。愿我朝千秋万代,永享祚业。” 李隆基令二人平身,满意地说道:“梦之正者,是谓通神,于惟圣容,果以诚应。玄元皇帝显灵,实为我朝之幸啊。” 李林甫想起李隆基此前依梦入楼观山寻到老子真容,今日又与老子通神,心中就晃过一种念头:历代大唐帝王老年时皆倾向崇道,以祈求长生,莫非当今皇帝也有此症吗? 自从高祖皇帝李渊将道祖老子奉为自己先祖,道教遂成为第一国教。以当时信众而言,崇佛者最众,佛道两家屡有争竞之事。然道祖老子为皇家祖宗,佛家就难以逾越这道坎儿,只好屈居第二。说也奇怪,历朝皇帝到了老年之后,不约而同地选择炼丹修道,以祈求长生。太宗皇帝李世民应该属于最明白事体的皇帝,他也不能免俗,五十岁就开始炼丹服用,最终仅活了五十二岁。 李林甫心念至此,就小心地说道:“陛下潜心国是,终不能全晓玄元皇帝显圣之真迹,若有道家饱学之士在侧详细解释,则更有裨益。” 李隆基闻言叹道:“是啊,那张果神仙不知飘然何方?他若在此,当能释去存疑。” 张果即是后世传说八仙之一张果老的原型。他自称为帝尧时代的大臣,此时已活了三千余岁。开元二十二年,李隆基派人至恒山将他迎到东都洛阳,张果将量命、炼丹、幻术诸法演示了一遍,颇显神奇灵异之能,令李隆基开了眼界。不过李隆基此时心思还用在治国之上,不想深究,张果不久就离开洛阳。 李林甫道:“陛下,张果神仙虽不知所踪,然臣听说中条山有一位叫叶法善的道士颇有异能。陛下若想释疑,可派人将其唤来。” 李隆基道:“叶法善?此人道行如何?李卿见过他吗?” 李林甫闻言大震,知道皇帝忌讳大臣私交方术之人,遂辩解道:“臣也是听太史局之人说过此人,至于其 9053." >道行如何,臣惜不知详。” 牛仙客也说道:“陛下,臣也听过叶法善颇有神通。若将他召入京中,一试便知。” 李隆基此时心系道法,遂令李林甫派人去唤叶法善。 大凡道士施法,或念咒烧符,或木剑施法,或星宿算命,诸如此类,实为大同小异。如叶法善这等名气较大的道士,无非障眼法儿比寻常道士要高明一些,由此名气愈彰。 叶法善见了李隆基,将其法术展示了一遍,另借助灵符及星宿之法,神秘地告诉李隆基可以“享祚无穷”,使李隆基对神仙之事深信不疑。李隆基应叶法善之请,为其撰写了《叶尊师碑铭并序》,其中写道:“或潜泳水府,或飞步火房,或剖腹涂肠,勿药自复,或刳肠割膜,投符有加;或聚合毒味,服之自若,或征召鬼物,使之立至;呵叱群鬼,奔走众神,若陪隶也。故海内称焉。千转万变,先朝宠焉。”由此将叶法善演示的种种神奇之事,以皇帝金口将其肯定下来,叶法善的名气由此更大。 叶法善估计是一个幻术和杂耍的高手,其披着道士的外衣在李隆基面前演法,竟然使李隆基深信不疑,看来其施法颇为独到。 李林甫既然感受到皇帝崇道日甚,他由是颇费心思,以迎合圣意。 叶法善面圣果然使龙心大悦,李林甫也因此得李隆基的夸赞,说他荐人有功。李林甫行事绝不愿简单重复自己,他若再荐道士至皇帝面前,即为蠢才了。 李林甫那日回府后,又在“精思堂”内待了许久,将事儿想明白后方才出堂。 李隆基现在动辄赏赐臣下,且赏物甚厚。岁初之时,李隆基将城东的薛王别墅赏给李林甫,此别墅建于林亭幽邃之间,风景绝美,其建造奢华程度不次于城中豪宅。李林甫的媵妾日多,他又碍于名声不敢造新宅,由是宅内人满为患。现在有了这座别墅,实为雪中送炭。李林甫就将媵妾分出一部分移于城东别墅,还在那里置有女乐二部,每至闲暇之时即入别墅享受齐人之乐,这里远离京中也不招摇,颇合李林甫心意。 李林甫这日在堂中想明白了两件事儿,首要者为此事如何做?其次选何时机去做? 此时将届新年,京城飞雪中洋溢着浓郁的过年气氛。中国人自从有了过年的习俗,每至此时要享受着年货的丰裕,并祈盼来年更为丰裕。且年成较好之时,其心情更好,这个年味也似乎要更浓一些。 每年元日,朝廷例行早朝大典,以庆贺新年。李隆基现在虽罢早朝之事,然其崇信神仙,这个早朝大典却是必办无疑的。 晓漏之前,王公、宰相等重臣自各自宅中奔往兴庆宫。他们皆以桦烛百炬拥马而行,此时的长安城中,因百官居住地各异,就见各条街道上皆有火炬耀目,近观之又见队列中杂以衣绣鸣珂,由此焜耀街陌。是时因光照全城,时人谓此时节为“火城”。群臣集至勤政楼,李隆基此时入内升至御座之上,先由群臣拜表称庆,再由礼部员外郎宣读诸道贺表,其后由李林甫代表群臣跪读贺章。 这些仪式皆依序而为,仪式全部结束后,皇帝与百官共进早膳,随后百官各返其家,继续他们的假日生活。 李林甫读完贺表,又伏地叩首大声道:“陛下伟哉功业,使万众景仰,得玄元皇帝垂青。陛下,今日入朝之时,臣又知天降祥瑞之事。” 李隆基此时最喜祥瑞之兆,何况今天为新年元日,若有祥瑞,至少可护佑一年,遂大喜道:“卿言祥瑞,从速说来。” 李林甫禀道:“臣行到宫门之前,就见一人上前拦住马头,说有要事禀报。臣不识此人,那人自称为陈王府参军田同秀。” “嗯,他欲说何等祥瑞之事?” “臣问其详,田同秀不肯叙说,让臣将他引见至陛下面前,他方肯说出。” 李隆基脸色一寒,斥道:“一个王府参军,又能见什么祥瑞之事了?哼,他许是沽名钓誉之人,不过想见朕一面吧?” “臣当时也这样想过,就盘问了他一番。臣向他晓以利害,田同秀颜色不改,坚执要见到陛下之后方才说知。臣见他不似作伪,就令人将他看管于宫门之处。” 李隆基想了一下说道:“也罢,让他进来。李卿平身,你为妥当之人,应该不会看走了眼。” 田同秀怯怯地被人引领入殿,其向李隆基见礼,李隆基森然问道:“田同秀,你有何祥瑞之事?速速说来。” 田同秀说话还算畅快,其叩首道:“陛下,小人晓漏之时出室观看火城之景,行到丹凤门之前,忽然见门上方火光之中现出玄元皇帝真容。玄元皇帝俯身告诉小人一番话,并让小人速速禀告陛下。” 李隆基闻听玄元皇帝显灵,脸色顿时郑重,身子不觉起立,急急问道:“玄元皇帝现身,其言语定是非同小可,玄元皇帝说了什么?” “玄元皇帝让小人转禀陛下九个字,其说道:‘我藏灵符,在尹喜故宅。’陛下,不知这尹喜为何方官吏?玄元皇帝为何垂青此人呢?” 李隆基和群臣闻此言语,心间不由得会心地一笑。想是田同秀身为参军,毕竟为莽夫一个,其虽知玄元皇帝的名号,却不知玄元皇帝当日入函谷关之时,正是得函谷关令尹喜相请留居,世间方有了五千言的 href='2523/im'>《道德经》。 李隆基闻言脸色又复郑重,其双手合十,闭目仰头祷祝了一下,然后睁眼说道:“高将军,你速速带人前往函谷关,去寻玄元皇帝所藏灵符。” 高力士躬身接旨。 李隆基又转对李林甫道:“李卿,你可派人先将田同秀看管起来。若玄元皇帝所藏灵符为实,自有他的好处;若他胡言乱语,亦为大罪!” 高力士接旨后不敢怠慢,他带人顶着晓月繁星向东狂奔,望能早一点赶赴函谷关,以验田同秀所言的真伪。他们经过沿途驿站时连续换马,终于薄暮时分到了函谷关。 李隆基近年来崇道日甚,国库中又有用不尽的财货,对于道家圣地函谷关异常重视,近年来多次拨巨款进行修缮,函谷关的房舍焕然一新,变得美轮美奂。尹喜旧宅虽大模样依旧,其细微处也被修缮得异常精致。 高力士携来的百余人即在尹喜宅周围查找灵符,他们小心翼翼地不敢损毁圣物,耐心细致地翻看一石一瓦。半个时辰后,一人惊呼道:“找到了。”就见灵符藏于尹喜宅向西一百三十步的一块大石之下。 李隆基见此灵符,心中大悦,当即下诏为玄元皇帝建新庙,还同时追号庄子为南华真人。 群臣得知果获灵符,虽在假日之中,皆上表称贺。李林甫与牛仙客联名上表,其中说道:“函谷灵符,潜应年号,先天不违,请于尊号加‘天宝’字。” 李隆基接受了李、牛二人建言,当即下诏改年号为“天宝”,新年之后即为天宝元年,究其内心,他其实想通过改年号来冲淡大哥逝去给自己造成的阴影。 更改年号的同时,朝廷的官名也有改动。自天宝元年开始,中书令改称为右相,侍中为左相,尚书左、右丞相复为仆射,州改为郡,刺史改称太守。 田同秀因此功被授为光禄大夫。别人看到田同秀不费吹灰之力即获大贵,遂纷纷效之,清河人崔以清奏言也见到了老子,并藏灵符于紫云山,李隆基派人去寻找果然得之。东都留守王倕认为其中有诈,将崔以清捉拿按问,崔以清最终承认受了田同秀的启发,自藏灵符再假托为老子所言。 后来人们纷纷传言,田同秀所称灵符其实为他自己所藏。李隆基也不知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仍然信以为真。 至于田同秀是否由李林甫指使,此事已不可考。不过李林甫肯定从中受益不少,既然改元了,李隆基口赞心认的妥当宰相,自是还让他继续施政了。 第九回 七月七日长生殿 暮春三月广运潭 天宝元年三月初八,正是春和景明的天气,高力士陪同李隆基与杨玉环在梨园里待了一日。晚间回到宫里,高力士将诸事安排停当,即向李隆基请求出宫。 李隆基笑道:“你今日侍奉一天,毕竟有些累了。再巴巴地返回外宅居住,不怕往返折腾吗?” 高力士道:“今日母族有人来京,臣须去面见一回。” 李隆基知道高力士事母至孝,高母虽已逝去,其犹对母家之人以礼相待。高力士生在岭南,那里尚为蛮荒之地。其多年来散施财货,对家乡之人帮助不小。李隆基遂示意他可以离去。 高力士趁着月光进入宅内,家乡来人早已等直了脖项。他们寻高力士多为两件事儿,或求高力士替自己谋一出身,或求些财帛。高力士向来不吝啬,皆使来人满意而归,由此来人更多。对母家之人,高力士又多以礼相待,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将他们所求事儿办妥,才返回寝室。 妻子吕氏虽与高力士无夫妻之实,但还是一个称职的女主人。她征得高力士同意收了数个养子养女,宅内器物甚精,她还享有朝廷五品的俸禄,实为令人尊崇的贵妇人。吕氏见高力士有些疲累,就亲手服侍他卧于榻上,边替高力士解衣边说道:“今日李相派人送来了一些礼物,妾推辞不要,来人却说李相得知岭南来人,由此致以心意,妾只好收下了。” 高力士疑窦顿生:“他如何知道岭南来人了?所送礼物为何?” “有潞绸、马蹄金等物,其价不菲。” 高力士“嗯”了一声,毕竟有些累了,很快闭眼沉沉睡去。李隆基不上早朝,由此也解脱了高力士,这一觉直睡到天色大亮。他醒来后又想起李林甫送礼的事儿,心中暗自叹道:实乃聪明之人啊!其既讨皇帝欢喜,又待朝中上上下下重臣一团和气,明白事体孰轻孰重,这宰相之位一坐就是六年,皇帝至今还没有换相的意思。 高力士与李林甫交往算不上亲密,高力士谨守本位,绝不与外臣交往过密。李林甫成为宰相的过程中,高力士间接地起过一点作用。裴光庭任宰相之时,李林甫暗中与裴光庭的妻子武氏勾搭成奸。武氏为武三思的女儿,而高力士的养父高延福出自武三思之家,武氏由此与高力士有了渊源。后来裴光庭病故,武氏找到高力士,让他在皇帝的面前说李林甫的好话,争取能使李林甫晋为宰相。高力士觉得此事不妥,遂不许。后来韩休为相,高力士在发诏书之前,将这个讯息告知武氏。李林甫得以事先告诉韩休,由此得到韩休的信任。高力士之所以如此,还是看在武氏的面上,却与李林甫毫无瓜葛。 高力士对李林甫不冷不热,李林甫却知高力士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明里私下皆热络得很,经常以各种名义前来送礼。 高力士对李林甫的示好无动于衷,其虽将礼收下,至多见面谢上一句,并无其他表示。他现在就心想,皇帝此前多以三年为期更换宰相,这李林甫却在宰相位上一坐就是六年,至今也没有下台的迹象,李林甫到底有何能耐呢?他的能耐莫非比姚崇、宋璟和张说的本事还要大吗? 高力士又想起了皇帝近来最喜欢干的事儿,他或与杨玉环双栖双飞,忙于编排歌舞,或求道法热衷神仙之事,对朝中政事关心不多。心间由此晃过一丝疑虑:皇帝莫非有些倦于政事了吗?皇帝之所以不愿更换宰相,那是皇帝以为李林甫没有野心,办事干练且稳妥,由此用着顺手。 高力士怀着这种心思起床,然后乘马入宫服侍皇帝。他行到宫门时,看到李林甫与牛仙客已候在那里,遂拱手致礼问询一声,既而匆匆入内。他边走边想道,这李林甫身上长处甚多,仅他如此勤谨依序办事的不苟精神头儿,其年年如此,日日如此,委实令人赞叹。 李隆基是时刚刚起床,杨玉环毕竟年轻,犹沉睡在香梦之中。李隆基洗漱用膳毕,即召李林甫与牛仙客入内。 李林甫依旧长篇大论奏事,李隆基似听非听,在那里微闭双眼,脸上微露厌烦之色。待李林甫说到疏通漕运时,李隆基方睁开双眼道:“对呀,韦坚的那道奏书还是蛮有见地的,这漕运之事确实有些停滞,该是疏通一下的时候了。韦坚现为陕郡太守兼水陆转运使,致力于渭水的疏通,并以此为例建言疏通天下漕运,应当实施。” 李林甫道:“陛下所转韦坚奏书,臣与牛相认真读了数遍,正是基于此,请陛下示户部拨出专款疏通天下漕运。另韦坚言道,若自咸阳阻堰以绝灞、浐二水,向东建一条与渭水相平的渠道,再在禁苑之东凿广运潭,则天下货物可直达京师。臣等以为可行,也请陛下核准,并拨款营建。” 李隆基脸上就有了一些喜意,说道:“昔裴耀卿设法解决三门砥柱的难题,使运粮关中得以畅通;今韦坚建渠凿潭,可使天下货物直达京师,实为百利之事,朕照准。嗯,此渠潭若今岁开凿,何时能成?” 李林甫道:“凿此渠潭,无非一些土方之功,只要多上人力,至多一年可成。” 隋代奠定了当今漕运的基础,其共开凿运河五次,使天下水网大致联通,到了唐代,又在隋代水网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完善,运河使用日久容易淤塞,务须疏通,如此方保舟船通行无阻。 由于水路通畅,舟船越造越大,多数船只能载货万石以上,仅操驾人员就需数百人。船大的好处,就是载货越多,获利愈丰。遂使天下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汉,前指闽、越,七泽十薮,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舰,千轴万艘,交贸往还,昧旦永日。 李林甫与牛仙客离去后,李隆基问道:“玉环起床否?” 高力士答道:“娘子正在洗漱。” 李隆基道:“高将军,如此暮春时节,正是到曲江游赏的时候。你去问问玉环,看她有兴趣否?” 杨玉环正是年少好动的年龄,焉有不允之理?高力士出外吩咐了一声,乘舆当即备好候在殿前。自兴庆宫至曲江有复道相通,皇帝此去曲江不用招摇过市即可直达。 因为要等杨玉环用膳兼梳洗打扮,李隆基与高力士就在前殿等候。李隆基此时若有所思,问高力士道:“高将军,知道何为太平天子吗?朕近十年不出长安,而天下无事,朕可以高居无为,此就是所谓的太平天子吧!” 高力士见李隆基微露自诩之意,当即顺势恭维一番。 李隆基闻言心里十分熨帖,叹道:“我即位至今已三十余年,从一个弱冠青年至于老者。唉,其间的酸甜苦辣,你一直随我身边,应当最为明晓。” 高力士回忆起走过的日子,当然明白皇帝在其间付出的辛劳,心中于是感触万分。他此时忽然忆起晨起时的思虑,就想为皇帝提个醒儿,遂说道:“陛下这些年来勤政不辍,譬若择相一事,陛下用心良苦,然择人甚准,由此对国家裨益良多。” 能选良相,实为李隆基的得意之事,他因此感叹道:“是呀,遥想开元之初,功臣皆据重位,我逐郭元振、张说和刘幽求等人,断然起用姚崇。虽博来了不善待功臣的骂名,对国家而言,得益良多。” 高力士想将话头引入正题,接着言道:“对呀,陛下自拜姚崇为相始,仅用一主一辅两名宰相,对他们放权甚多,又不许主宰相任职太久,臣后来拈指算来,其任期约在三年左右。” 高力士如此说话,其实暗指李林甫为相已历六年,该是变更的时候了。李隆基心中并未向这个指向考虑,仅淡淡说道:“人之禀性多有长短,诸相任期多以三年左右为限,朕实想用其所长。” 高力士闻言,急忙说道:“陛下,李林甫为相已历六年,似该为抑其所短的时候。” 李隆基听到这句话,脸色稍为一寒,其凝视高力士片刻,竟令高力士心中有些发毛。 李隆基又侧头想了一会儿,问道:“高将军,莫非李林甫有不妥之处吗?” 高力士不明皇帝的真实心意,只好怯怯答道:“李林甫眼前并无不妥之处。臣也是一时想起陛下此前的做法,故有此言。” 李隆基悠悠说道:“李林甫处政妥当依序,又端庄谨慎。如今天下安澜,须无为而治,天降这样一个妥当的人儿帮朕办事,又何必更换呢?” 高力士见皇帝如此认为,就吓得不敢再说话了。 大唐如今国力鼎隆,仅从营造之事上就可窥见一斑。六月初一,将作监禀报,去岁皇帝敕建的华清宫已然营造成功,并将新宫图样呈与李隆基。 李隆基翻看华清宫图样,就见新宫依骊山山势而建,以津阳门、前殿、后殿、昭阳门为中轴线,东西两侧分布着瑶光殿、霞飞殿、玉女殿、七圣殿、笋殿等建筑,另有长生殿、明珠殿、望京楼、翠云亭、羯鼓楼掩映在山谷之间;宫外还建有百官、诸王及王孙的宅邸。其台殿环列,松柏森森,赫然好大一片宫苑。 李隆基有些将信将疑,问高力士道:“如此宏大的宫苑,如何一年能成?高将军,你派人去实地查勘一番,别是将作监好大喜功,由此来瞒哄于朕吧。” 高力士答道:“陛下,臣初闻此讯,也是不相信,就多问了几句。近年内漕运通畅,四方货物可顺利输至京师,且建新宫又无财货之虞,这营造速度就快了许多。臣奉旨,这就派人前去查勘一番。” “嗯,速去查勘一回吧。新宫能够营造成功,也不许他们为抢工期,由此粗制滥造。” 数日后,前去华清宫查验之人返回京中,禀报说新宫造得货真价实,没有欺瞒的成分。 李隆基闻言大喜,其时杨玉环在侧,李隆基向其笑道:“玉环,天气一日热甚一日,我们下月入新宫避暑如何?” 杨玉环闻言有些不解,问道:“那里温泉可以避寒,难道还有避暑的妙用吗?陛下,妾有些孤陋寡闻了,如何有这么多的妙用呀?” 李隆基道:“玉环实为小儿女之思虑,温泉可以避寒,你难道未看见那山间树木葱茏,实为纳凉的好去处吗?”他尚未说完话,猛然瞧见杨玉环的嘴角间藏有一丝浅笑,心知又上当了。 杨玉环正色说道:“山间固然可以纳凉,然陛下怀中却无山风,妾就是入山间阴凉之中,陛下又不期而至,让妾如何躲避呢?”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是呀,你又能躲往何处呢?” 二人单独面对之时,此等疯话可谓比比皆是。李隆基每至此时,忽然感觉自己的年龄似乎已回到年轻时候,其灿烂心情与杨玉环相若,周身也就充满了青春的气息。 转眼就进入七月,李隆基带领后宫妃嫔、诸王、诸王孙及百官入住华清宫。新宫既有朝廷衙署办公的地点,前来之人又皆有崭新的居所,大家可以一边避暑一边处置政务,大唐的国都就从长安迁移至华清宫。 华清池以温泉著名,这一次重修宫室当然要对汤池大加修缮。皇帝所用的九龙汤、妃嫔所用的长汤及太子汤、少阳汤、尚食汤、宜春汤等汤共计八十一处,其中还专为杨玉环修建了芙蓉汤。 芙蓉汤又称海棠汤,其位置居于九龙汤的西北方五十步处,其汤池小于九龙汤,又大于其他汤池,其池中以瑟瑟石及沉香木等叠为瀛洲、方丈形状,池中漂泛着银镂漆船、白香木船,其楫橹上甚至饰以珠玉;汤池之外另建有四个莲花状小池,其以红白石雕成镶于白石面上。 那日众人入宫后,李隆基携杨玉环来观芙蓉汤。杨玉环看到池中的木船,顿时欢呼出声,有心上去荡舟一回,但见池水甚热,只好作罢。又见四个莲花小池建得很精致,遂向李隆基询问其用处。 李隆基伸手取过杨玉环的手臂,轻轻摩挲一遍,说道:“居中大池可以游嬉,这些小池须投入各色香料,届时这滑腻肉皮再添香味,岂不更妙?” 杨玉环惊问道:“莫非这莲花汤,今后就由妾专用吗?” “对呀,此池今后由你专属使用。” 杨玉环叹道:“此汤不过比陛下御汤稍小一些,若让妾专属使用,就有些过于奢侈了。”此时杨玉环的身份已被世人所知,将作监专造此汤归她使用,摆明了想借此来讨皇帝的欢喜。由此可见,杨玉环尽管无任何妃嫔名分,宫内外之人皆将她视为后宫之首。 李隆基笑道:“宫内外的汤池何止百处,玉环现为三郎最亲爱的人儿,若无一处汤池由你专属使用,我的颜面何在呢?” 杨玉环扁嘴笑道:“妾其实不用专属之池,妾日日待在陛下之侧,与陛下共浴即可,何必独浴呢?” 杨玉环说此话时,眼含媚笑之态,此风情令李隆基观之不由得怦然心动,心里又在想入非非了。 杨玉环忽然侧头一想,凝神再思,既而撅嘴问道:“陛下,事情有些不对呀。” 李隆基摸不着头脑地问道:“有何不对?” “妾自从得奉陛下身边,未曾远离陛下视线以外。你这次到底有何居心,要巴巴地为妾单造新池呢?” 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自己明明为好意,怎么又成居心不善呢? 杨玉环又凝神想了一阵,郑重说道:“哦,妾知道了。想是陛下将妾打发到一边,就可办随心所欲之事。陛下呀,妾果然招烦了吗?” 李隆基闹明白杨玉环原来怀有这种心思,不禁喟然叹道:“玉环啊,你莫非还不知我心吗?我们自从骊山相会之后,这么长时间里,我可曾临幸.99lib?过其他妃嫔吗?” 近两年以来,素来风流好色的李隆基似乎变了一个人儿。他将满腔的心思都用在杨玉环身上,对其他后宫妃嫔视而不见,确实未曾临幸过其他女人。 杨玉环急忙上前伸手堵住李隆基之嘴,嗔道:“妾仅说怕招烦陛下,怎么敢生妒忌之心呢?” 杨玉环如此似嗔似喜的神情最令李隆基着迷,他将杨玉环揽在怀中,然后轻拍其背,说道:“哼,你明明为妒忌之心,又来强词夺理。” 杨玉环伏在李隆基耳边道:“妾不敢对圣上强词夺理,偏爱与三郎说话儿。三郎,妾莫非有错吗?” 到了这个地步,李隆基似乎无计可施,只好任其撒娇了。李隆基的脑海里忽然晃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瞬间变得异常清晰。 七月七日转眼到来,早晨的红日就显得很热,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烈日将大地烤得有些发烫。华清宫由于林木的遮掩,且北临渭水,山间的清风习习,就显得有些清凉。群臣心中暗自庆幸,还是皇帝最恤大家,若今日待在京中,定是一个难熬的日子。 如此炎日却是天上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天上的灵鹊飞来衔成鹊桥,让隔在银河两边的牛郎、织女渡河相会。有诗写道:“乌鹊桥头双扇开,年年一度过河来。莫嫌天上稀相见,犹胜人间去不回。”既描写了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美好传说,又对二人相会的美妙时分进行了由衷的赞美。 七月七日被时人称为“乞巧节”,是日妇女多燃香祈于织女,以乞其巧。有诗描写了妇女乞巧的情景:“闺女求天女,更阑意未阑。玉庭开粉席,罗袖捧金盘。向月穿针易,临风整线难。不知谁得巧,明旦试相看。”妇女乞巧时有两条禁忌,其一为只能提出一个愿望;其二为三年后方可对他人言说。 李隆基今日一反常态,起床用膳后即入霞飞殿召来群臣议事,如此忙乎一日,到了月上东山时犹在忙碌。杨玉环这些日子与李隆基朝夕不离,乍遇此独居的时辰,竟然有些寂寞难忍。自午后开始,她多派身边宫女前去打探皇帝行踪,不断得到“圣上正与大臣议事”、“圣上赐宴群臣”等讯息,她只好强忍着等待。 晚膳之时,她实在没有胃口,伸箸夹菜终又放下,竟然不肯吃饭。身边宫女眼见此状,知道她不知何故又使出了小性子,皆小心翼翼地不敢招惹她。 月上中天的时候,山间的清凉愈加细密,与月光清辉相映,使那天上的月宫也有了清凉之意。杨玉环遥望天上银河,心中想象牛郎织女正在那里缠绵不已,若天上一日地下一月,则他们在鹊桥上相会的时候实在短暂。匆匆一见之后,又是一年的等待,这种思念也太折磨人了。 杨玉环正在庭间漫步、胡思乱想的时候,高力士匆匆入内,到了她面前躬身说道:“娘子,圣上此时在长生殿等候,让老奴前来相请。” 杨玉环幽幽说道:“这里很好,为何要到那里呢?” 高力士道:“长生殿居于山腰之中,最宜赏月。瞧圣上的意思,想请娘子前去赏月呢。”高力士不知杨玉环此时正在使性子,犹老老实实回答。 “此时非中秋节,赏哪一门子月呢?请高将军转禀圣上,就说妾不过去了。” 高力士着急地说道:“娘子……娘子不去?这如何可以?” 杨玉环“扑哧”一笑道:“瞧高将军的着急样儿。难道圣上所言皆为圣旨吗?譬如眼前之事,我若不去,就是违旨吗?” 高力士老老实实地答道:“圣上金口,那是不可违旨的。” “哼,我今日偏要违一回旨呢?” 高力士此时捕捉到杨玉环眼中闪烁着调笑的神色,心中有些明白,遂笑道:“娘子违旨许是不当紧,然老奴传旨不成,圣上就会怪罪老奴了。娘子莫非不恤老奴受罚吗?” 杨玉环此时娇声一笑道:“高将军待妾慈爱有加,妾如何敢为难高将军呢?我们这就走吧。” 长生殿建于九龙汤之南的山冈上,地势较高,凌于诸宫殿之上。其间有一条石板甬道相连,杨玉环居于步舆之上仰头望天,就见甬道之上松柏树叶密密匝匝,月光的清辉从松针柏叶间凌乱地散入,顿有斑驳之感。她的心里在琢磨皇帝的举动:哼,整日不来理我,这会儿想起我了,又来这山冈上赏什么明月,到底弄什么玄虚? 长生殿的庭院里月光下泻,将院内照得一片银白。院内未点任何火烛,杨玉环借着月光,就可清晰地瞧见居中的几案上已陈满瓜果酒馔,猛然想到今日为乞巧节,莫非皇帝要在这里陪自己乞巧吗?她想到此节,白日里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心中满是对李隆基的依恋之情了。 高力士将杨玉环让至案前上的胡床上坐定,然后说道:“请娘子少歇,老奴入殿禀报圣上。” 杨玉环道:“不用禀报,我自去便了。” 高力士道:“圣上如此吩咐老奴,请娘子坐定即可。” 杨玉环不再坚持,就斜倚在胡床之上眺望空中的明月。四周万籁俱寂,唯闻山间的松涛之声阵阵。杨玉环闻此涛声,心中生出了一丝恐惧之情,暗暗想到皇帝让自己独坐院内,他又待在殿中不出来,他到底何意呢? 就在杨玉环纳闷的时候,一双大手缓缓抚过杨玉环的发间,杨玉环一下子就闻出了熟悉的味道,故作矜持不做声。李隆基将双手移至她的双肩之上,口唇俯在她的耳间轻声道:“玉环,此景还算美妙吗?” 杨玉环闻此声音,白日里的委屈顿时冰融雪消,她伸手捉过李隆基的双手抚于自己胸间,喃喃说道:“三郎,妾一日不见,思念得紧啊!” 李隆基顺势与其并坐在胡床之上,将右手绕过她的头间,然后环于其腰肢之上,微笑着问道:“我们不过一日未见,想那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不能见,不过此时在鹊桥上执手相望一回。我们与他们相较,那是何等的幸运啊。” 杨玉环顺势将头颈伏于李隆基的胸间,闭目说道:“妾不慕神仙,唯盼此时。三郎,答应妾的心愿,此生不离不弃,一直陪伴妾之身边。” “嗯?妇人于乞巧节之时,唯祈自己心巧手巧,你为何有此心愿?” “妾心巧手巧又如何?若与心爱之人相伴一生,妇复何求?” 此时月色更为皎洁,李隆基闻听杨玉环透出如此心语,心间轻颤。他扶着杨玉环的身子坐起,左手轻轻搬动其肩以视其面,就见杨玉环微闭的双目中似有晶莹泪光,遂叹道:“玉环,我们那日在莲花汤中说话,你似责我多爱。唉,不知何故,自从你到了我的身边,我的心中再难有他人身影,唯被你的身影充满。我今日白天刻意不见你,心中也是思念难忍。我现在就想告诉你,唯今生一世,我们须相伴一生,勿复分开。” 杨玉环闻声睁开眼睛,脸色顿时变得灿烂,泪眼也变为圆圆笑目。然此笑容很快凝固,其又轻轻叹息道:“唉,陛下后宫佳人数千,妾如此奢求一生相伴,是过于执拗了。” 李隆基微微一笑,腾出手来从身后取过一物,将之交于杨玉环手中,柔声说道:“嗯,你瞧瞧此物吧。” 杨玉环好奇地接过此物,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就见此物似为黄金打就的方形盒子,上面镶满了珠玉,上下两片有钩相连。杨玉环再视李隆基,就见他那温润的目光正示意自己打开盒子,她于是轻掀上盖,就见盒子里放有一支金钗。 杨玉环见之轻轻叹道:“陛下所赐钗钿何其多也,今日再赐此钗,莫非想让妾就此戴上吗?” 李隆基缓缓地摇摇头道:“此钗与别物不同,可做今晚的见证。玉环,我今晚对着天上的明月,再以此物为证:今生今世,我们毋得分离。” 杨玉环此时方悟李隆基是夕的真实心意:他要借牛郎织女相会的甜蜜时机,来向自己宣示他庄重的誓言。那一时刻,杨玉环沐于皎洁的月色之中,心中鼓荡着柔情蜜意,只觉得天地之间唯有二人的浅浅呼吸声,于是纵体入怀,喜极而泣。 李隆基与杨玉环就在月色中的长生殿共盟誓愿。那些暂避一侧的宫女此时也未闲着,她们在殿内持烛各捉蜘蛛,闭于小盒中。待拂晓之时,方才悄悄开盒观察其中蛛网的疏密程度,若网密则言此女今岁巧多,而稀者则少?99lib.t>。此法渐渐流出宫中,此后每至乞巧节,民间妇人也辄取蜘蛛入盒,从而以蛛网乞巧。 韦坚自从领旨通渠凿潭,倒是倾尽全力。其一年之前,先是征发丁夫工匠,对江淮至长安的运河全线进行了一次疏通,既而又开始修建长安至渭水的沟渠,再在禁苑之北开凿广运潭。到了这年深秋时节,渠道及深潭大模样已成。韦坚心中甚喜,这日邀来好友李适之沿渠观摩。 李适之为太宗皇帝长子李承乾的孙子,当初李承乾因与侯君集等人有谋逆之举,由此失去太子之位并被废为庶人,全家迁至黔州。然李承乾毕竟为太宗皇帝的长子,其于贞观十九年病死之际,太宗皇帝还为之废朝,并诏以国公之礼葬之。此后李适之之父李象官至鄂州别驾,到了开元年间,李适之渐为三品官员,现任刑部尚书。 李适之为人豪爽,公余爱与贺知章、张旭等人赋诗聚饮,其酒量甚宏,向在京中闻名。 他们行到广运潭开凿工地之旁,李适之凝目细观,心中有了计较,遂说道:“子全,此潭造得有些不妥呀。” 韦坚本来对自己的杰作甚为得意,闻言急问道:“适之兄为何有此观感?有何不妥呀?” “此潭为何与那禁苑北墙相隔甚远?” “适之兄又非不知。广运潭建好之后,须引浐水东流注入潭中,其水势甚大,万一水势扰了禁苑,岂非大罪?” 李适之微微一笑道:“子全呀,我若教你一个妙法,由此使圣上龙颜大悦,你该如何谢我?” 韦坚答道:“适之兄智计百出,愚弟心服口服,若有妙计,谢物任兄随便指出。” “嗯,你知我好酒,近来觉得剑南烧春酒味道不错。若此计能成,你须以百坛烧春酒谢我。” “呵呵,百坛?适之兄胃口好大。哦,你与贺公一帮酒友连日斗酒,莫非近来美酒缺乏了吗?好吧,只要此计能成,愚弟答应就是。” “哈哈,此计若成,得以换来百坛美酒,归根到底,还是你占大便宜。” “适之兄不要卖关子了,请说吧。” “嗯,看到禁苑里的望春楼了吗?此楼建在禁苑北端,若人登此楼,其目力所及可至渭水之北。” “愚弟知道。春日之时,皇宫之人可以登楼览景,故有此名。” “是呀,你为何将广运潭开凿在此位置呢?若将此潭再向南延伸一些,由此与禁苑北墙相邻,岂不更妙?” 韦坚还是闹不明白如此开凿的好处,就懵懂问道:“适之兄,如此开凿有何区别呢?” 李适之叹道:“唉,我将话说到如此地步,你依旧不明白。子全啊,看来你枉自生了一副聪颖的面目。”他伸手向东指去,说道,“你将运河疏通一遍,届时天下货物可云集此广运潭中。有句话为‘若富贵不归故乡,若锦衣夜行。’届时货物集于此潭,若无人来观,又如何能显出你的手段呢?” 韦坚顿时明白了李适之的意思,大喜道:“好呀,届时请圣上登上望春楼,以观广运潭中货船,则圣上定会龙颜大悦。” 李适之微微一笑,说道:“对呀,你终于明白了。子全,此计能值百坛酒否?” “值、值,太值了。适之兄,愚弟这就派人购酒送入兄府中。” 李适之捻须大笑道:“哈哈,能以片言换来百坛美酒,如此好事若能天天都有,岂不妙哉?” 韦坚依计而行,派人扩凿广运潭,将潭边延至禁苑北墙之下。韦坚对此事甚是上心,数次亲入禁苑登上望春楼俯瞰地貌,再依样修改。经过数番折腾,渠、潭的大模样日渐清晰,日子也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天宝二载二月了。 进入新年之后,牛仙客忽然染病卧榻不起。李林甫再入宫向李隆基奏事之时,身边无伴,唯一人前行。 李林甫今日奏事之时,其中提到韦坚已将渠、潭修好,欲注入浐水之事。李隆基对这件事儿来了兴趣,问道:“若渠、潭开始注水,何时可以蓄满?” 李林甫答道:“据韦坚言道,若引水入渠,三日内可将潭水注满。” 李隆基面露笑容:“此为好事啊。此前漕运不通,朕动辄带领百官入洛阳就食,因此获得‘逐粮天子’的‘雅号’。此后裴耀卿打通粮道,现在韦坚更能将粮直输京中,实为大功啊。朕昨日看了韦坚的奏书,他欲使朕登望春楼检阅天下货船,此议甚好。” 李林甫知道皇帝近来雅好风光之事,若舟船集于广运潭,届时潭中百舸竞帆,岸上观者如潮,实为一件喜乐之事。韦坚建言此事,本该先向自己禀报,他却直接写在呈于皇帝的奏书中,李林甫心中有些不喜。然如此情势之下,皇帝有这样兴趣,李林甫只有顺势而为方为正选,他急忙答道:“臣也有此意,运粮关中向为我朝顽症,陛下圣明方使此顽症一朝解决,实为可喜可贺之事。臣以为,须让韦坚即刻蓄水,另知会各州开始输运货物,再选良辰吉日请陛下登楼检阅。” “好呀,前两件事儿,卿可知会韦坚去办,至于良辰吉日,可嘱太史局选一日子。” 太史局很快将日子选好,其考虑到了诸州货物输往京师的所需时日,将皇帝检阅的吉日定在三月二十六日。 广运潭注满清水之后,顿时变得碧波浩渺起来。西面有坝筑起,将昔日南流的浐水改为东流,由此注入广运潭中。潭东首又有一条宽阔的沟渠向东延伸,渠水与北面的渭水平行东流,渭水呈现出一条黄带,与潭、渠中的清水相映,成就了一幅动静相宜的图画。 暮春的温暖及湿润早将原野的草木染绿,一片葱茏的原野之上,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各色野花。三月二十六日一大早,长安市民得知皇帝欲在广运潭检阅的讯息,许多人天未亮即集于广运潭岸侧占据好位置。到了辰牌之时,就见这里如同盛会一般,人们密密匝匝聚在一起,竟然密不透风。 李隆基携同杨玉环一起乘舆到了望春楼下,就见太子李亨和李林甫率领一帮大臣候在楼前,韦坚是为今日的检阅使,也手执红旗身在其中。 李隆基登上望春楼,看到外面碧波如垠,岸上观者如堵,顿时龙颜大悦。转对李林甫道:“李卿,今日天公可谓赏脸,空中万里无云,正是检阅的好时候。” 李林甫及身旁大臣急忙恭维一番。 这时广运潭四周的观众忽然喊声一片,且此起彼伏,无止无歇。 李隆基听到喊声中多是“万岁”之声,知道百姓看到自己登楼,因而欢呼。是时国泰民安,百姓得到了实惠,早将李?隆基看成神人一般,其欢呼声可谓发乎真情。李隆基近年来每登楼与民同乐之时,皆可闻到此种欢呼之声,早已习以为常,唯捻须微笑而已。 李林甫目视韦坚道:“吉时已到,可以开始了。” 韦坚闻言走至楼面西北角,将红旗伸向楼外翻滚招引。 池西首顿时传来三声炮响,继而鼓乐轰鸣,观众也依之欢呼雷动。 韦坚此时趋至李隆基面前,躬身说道:“请陛下龙目视向东方。” 李隆基依言身子稍转了转,就见东方的沟渠里排满了一溜儿高大的帆桅。这些舟船缓慢驶来,越近越显其高大,那些多在曲江中见过游船的长安百姓,何曾见过如此高大的帆船,就听惊呼之声又是此起彼伏。 韦坚此次备好了三百艘大船,其高四十五尺,长二百丈,桅高一百五十丈,巨大的风帆被风鼓起,远远望去,宛如平地上行走的庞然大物。 待大船渐渐行近,人们就见每艘船头上标有郡名,船中装满了大米,船背上则陈列着各郡的珍货特产。船队连接,竟有数里之长。其从东首进入后,先向潭南首行去,以接受皇帝的检阅,既而沿岸西行,再列队集于池西首。 李隆基眼含笑意,静观船只向己方驶来。到了近前,李隆基方才发现驾船人皆头戴大斗笠,身着宽袖衫,脚穿草鞋,一身吴楚之地的打扮。李隆基遂笑着对李林甫言道:“呵呵,韦坚处心积虑,对穿着一节也是煞费心机啊。” 李林甫言道:“兹乃盛会,正该如此。若能博陛下一乐,则为臣等幸运。” 第一艘船已行到禁苑墙下,就见船头站立一人,身穿绿色短衫和锦制短袖衣,右边胳膊袒露,额头上抹有红色,振臂扬声唱道: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 潭里舟船闹,扬州铜器多。 三郎当殿坐,听唱得宝歌。 此汉子唱完一遍,手势一挥,就听整个船队的船工齐唱此歌。一时间,就见船队依序而行,其中传出的歌声颇为雄壮。 所谓“得宝弘农野”,即是天宝二载正月,又有人如田同秀那样得神人启示,言说陕郡桃林县藏有得宝灵符,且果然寻到真符。陕郡古称弘农,由是称之。 李隆基唤来韦坚问道:“这名领唱的汉子为何方人士?” 韦坚答道:“禀陛下,此人系陕县县尉崔成甫,因其嗓音较高,微臣遂令其领唱。” 李隆基微笑道:“这《得宝歌》唱得好呀,诸船载运天下宝物,朕确实得宝不少。呵呵,这崔成甫如此装扮,确实像足了江南田汉,只是其腔一出,即知其为北人了。” 身后群臣闻言,不由得发出了会心的轻笑。 李林甫脸色笑容灿烂,心中却在暗自咒骂韦坚道:“哪儿来的灵符?为了此次广运潭之会,不惜装神弄鬼,竟然敢捏造灵符之事!哼,我难道瞧不出吗?” 李隆基心情甚好,说道:“韦卿,此事办得甚好。事罢之后,你须代朕好好赏他们。” 韦坚躬身言道:“臣谢圣上隆恩。” 每艘船经过李隆基面前之时,各船上又有一名大嗓门之人报出船上所载特产。李隆基细细听来,就听前列之船所载货物为: 广陵郡(今扬州):锦、铜镜、铜器、海味 丹阳郡(今镇江):京口绫衫段 晋陵郡(今常州):折造官端绫绣 会稽郡(今绍兴):铜器、罗、吴绫、绛纱 南海郡(今广州):玳瑁、珍珠、象牙、沉香 豫章郡(今南昌):名瓷、酒器、茶釜、茶铛、茶碗 宣城郡(今宣州):空青石、纸笔、黄连 始安郡(今桂林):蕉葛、蚺蛇胆、翡翠 吴郡(今苏州):三破糯米、方丈绫 三百艘大船中,共载有天下五十余郡的货物,其物丰富多样,这里也不一一详记。 时辰到了午牌之时,三百艘船方才一一经过集于池西首。远远望去,就见那里帆樯如林,似平地中一下子多出了一片参天树林。 李林甫趁此间隙,躬身奏道:“陛下自开元之初留心理道,革去弊讹,使天下大治。至今河清海晏,物殷俗阜;安西诸国,悉平为郡县,置开远门,亘地万余里;四方丰稔,百姓乐业,户计一千余万,米每斗三钱,路不拾遗,行不赍粮。今日广运潭之会,奇瑞叠委,最显大唐国力,此陛下文治武功也,微臣恭贺陛下。” 其他大臣看到右相李林甫大唱赞歌,也皆至李隆基面前躬身称颂,望春楼上,种种谀词颂言,不可胜记。 李林甫等人恭维李隆基,虽为阿谀之举,毕竟说的为实情,让李隆基听得飘飘欲仙。他挥手说道:“李卿说得对,今日广运潭之会,彰显我朝国力,由此四方丰稔,百姓乐业,朕乐见今日之局面。众卿推朕功劳,有些偏颇,若无众卿襄助之力,靠朕一人之力如何能成?高将军,朕今日要在‘花萼相辉楼’赐宴群臣,你速速安排。” 高力士躬身答应后离去。 杨玉环自始至终立于李隆基身后,仅默默观看,并不多言。李隆基现在动辄携带杨玉环抛头露面,她虽无后妃之名,群臣早知其在宫中的地位。 李隆基午间就在“花萼相辉楼”大宴群臣,因为韦坚有功,第二日即授韦坚为左散骑常侍,另兼御史中丞及江淮南租庸、转运、处置等使。 牛仙客病重不治,由此逝去。李隆基看到左相位置空置,遂授李适之为左相,并兼知刑部尚书、兵部尚书。 李适之为帝胄之后,又与贺知章等文学之士打得火热,且性子豪爽直率,说什么也不会如牛仙客那样唯唯诺诺,实非李林甫之愿。 李林甫回府后又在“精思堂”待了良久方出,皇帝如此重用李适之和韦坚,令他心存忧虑。其实皇帝单纯授任此二人,李林甫并不以为意,然此二人身后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令李林甫不敢小视。 李适之平时结友甚多,他不仅与贺知章等文学之士饮酒赋诗,又与军中之人颇有交往,如皇甫惟明、王忠嗣与其交往甚多。 韦坚为太子妃之兄,又与李适之为好友。李林甫想到这里,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对呀,这些关系若明若暗,最后都汇集到太子李亨身上。 李林甫由此分外重视。 是晚,他分别召见了两个人。 第一人即为王鉷,李林甫见面即说道:“韦坚因广运潭之事得到擢升,你能识其中之味吗?” 王鉷道:“大人,这韦坚身后是否有高人指点?譬如桃林灵符及《得宝歌》,以韦坚之智断难想出。” “你何必在乎这些末节之事?凡事须知大节所在,你莫非没有瞧出其中奥妙所在吗?” “下官愚钝,请大人点拨。” “哼,你莫非未瞧出圣上的心绪有所变化吗?圣上现在既造新宫,又赏赐良多,他最重什么?” 王鉷道:“下官之所以多思征税之法,正为此意呀。” “你那些细枝末叶,可以休矣。我今日唤你来,是想嘱你须以韦坚为楷模,想法多收钱货以供圣上之用。总有一日,须将韦坚现在所担差使悉数转来。” 王鉷明白了李林甫的心意,躬身答道:“下官明白。下官回宅之后,将诸事好好想上一遍,由此想出几个法子,再来向大人禀报。” 王鉷走后,吉温闻召而至,他与李林甫说话良久,还向李林甫荐来一人。 “你就是罗希奭了,现在官居何职呀?” 来人躬身答道:“禀大人,下官现任孟津县法曹。” “嗯,吉温说你能耐挺大,说说你有何能耐?” 罗希奭道:“下官长在民间,由此多识人间险恶之事,大凡瞧人一面,即可知此人心底所思所想。” 李林甫笑问道:“你今日初见我面,能知我心中所思所想吗?” “大人为上官,小人实难识出。” “不对吧。我听吉温说 8fc7." >过,你扳倒孟津县丞的过程可谓迅疾无比。他也为上官,你怎么就瞧出他有反骨呢?” 孟津县丞刚刚被解至京师,经刑部核准后以待秋后处决,成为是岁为数不多的死刑犯之一。该县丞的罪名实在很大,其招引方士行图谶之事,又到河图洛书出现之地祷祝,家中还阴养死士,且招贿甚多,被定为谋逆之罪。此案正是由罗希奭秘密首告,且由他亲手审理,最终成为铁案。 罗希奭脸上既无得意之色,更无愧疚之容,平淡地说道:“大人,那县丞狂悖谋逆,可谓铁案如山,请大人调看其案卷,即可知道详情。” 李林甫脸色一寒,说道:“一个小小的县丞,他无缘无故为何要谋逆?哼,他又能成什么气候?我对他的案子不感兴趣,却知你审理之时株连甚众。我还听说你审理颇有本事,又是未审即定罪,或先去抄家财以充受贿之数,嗯,你好好叙说这些手段吧。” 罗希奭见李林甫如此说话,脸上凝重无比,不知他到底有何意,心中涌上恐惧,一时呆立当地,不敢说话。 吉温这时说道:“罗兄,李大人问话,你就实话实说吧。我来时就对你说过,你大可将审案过程和盘托出,万一李大人听得高兴,对你大有好处。” 罗希奭如此方定下心来,将自己严刑逼供及种种花样娓娓道来,其说话之际,犹偷眼观看李林甫的表情,就见李林甫听得甚为仔细。 李林甫听完,就在那里沉默良久。他心中暗暗想道,眼前二人堪为绝配:吉温善于打探讯息,往往于蛛丝马迹中觑出事件的真情;而罗希奭则为刑狱好手,往往能从隙缝之中撬开坚石,种种手段,不弱于则天皇后时的来俊臣、周兴等人。他们二人由此相配,将来定有大用。 李林甫寻思至此,脸上颜色未改,平淡地说道:“也罢,你就不用再回洛阳了。吉温,你先将他安顿住下,我随后在御史台为他谋一差使。” 吉温闻言急忙向罗希奭道:“罗兄,速谢李大人呀。” 罗希奭当即跪倒,叩首说道:“小人叩谢恩相栽培之力。” 后数日,吏部果然授罗希奭为御史台主簿,是为从七品官员。 第十回 杨玉环终成贵妃 李太白诗冠长安 杨玉环那日随李隆基登上望春楼,其身上衣着及装扮堪为绝妙。她在李隆基检阅过程中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然诸种装扮却由此流出宫外,数日后京中贵妇人纷纷模仿,成为一时风尚。 是时妇人爱着红裙,杨玉环因此前为女道士“戴黄冠”,穿黄色道袍,觉得自己身着黄衣更显肤白,是日就身着黄裙,肩上披以质轻如纱的紫色薄绢,如此黄、紫相配。此前无人以此色着衣,杨玉环容貌既美,身姿绰约,其身着此衣出外,所见之人眼光顿时一亮。 衣着如此,其发髻也很特别。她刻意将长发梳松,发端插上发环,使发面呈扇形,正中大,两边小,上面饰以金凤、珠翠等首饰,后佩孔雀翎,两鬓簪以步摇。此发髻由杨玉环首创,后人称之为“玉环髻”。 所谓步摇,即是为女子鬓发修饰之用,上有垂珠,步则摇动。杨玉环所佩步摇,系用丽水镇库紫磨金琢成。此紫金与其肩上紫绢相映,两者相对,再与那步摇上的垂珠相配,垂珠摇曳之时,更显风韵。 杨玉环眉目如画,这日的眉式又有新花样,其线条细长,宛如柳叶,称之为柳叶眉。 此后数日,京中贵妇人纷纷仿效此妆,成为一时风尚。黄裙紫披肩、高髻金步摇、柳叶眉由此誉满京城。 其实外人不知,杨玉环的柳叶眉却是由李隆基亲手画出。 杨玉环这日起床洗漱毕,向李隆基娇声说道:“三郎,妾也数次自画眉,奈何就少了一些韵味呢?” 李隆基微笑道:“你之所以难画其妙,缘于不得柳叶眉之要领。你记住,须以青黛细点,描成眉细之状,如此方显其妙。” “好呀,妾身bbr>99lib?边自有画眉高手,就不用详记这些要领了。” “呵呵,看来诸事不可轻易沾手。譬如这画眉一节,我难道今生要为你画眉不止吗?” 杨玉环娇嗔道:“陛下若为妾画烦了,自可转为新人画眉嘛,妾不敢拦阻。” 李隆基拿起画笔,走至杨玉环面前,叹道:“是呀,我也有此意。奈何这双美目实在撩拨人,唉,恐怕今后会画眉不止,竟然丢不开手了。” 杨玉环闻言心中感动,美目流露出的柔情蜜意更令李隆基心醉。 时辰已然进入七月,热浪逐日升高,李隆基又兴起入华清宫避暑之意。杨玉环在赴往华清宫的途中,眼望车外的山川绿树,心中忽然忆起一事,侧头笑对李隆基言道:“三郎,妾如今忽然忆起蜀中风光了。” 李隆基笑道:“你十岁即离开蜀地,如今还能有清晰的记忆吗?” “怎能没有?儿时的记忆最为深刻难忘,妾有时梦中又回到旧地重游,故居边的一草一木,皆记忆深刻。” “好哇,你若有此意,我们就往蜀中走一趟,正好瞧瞧你的故居。” 杨玉环摇摇头道:“蜀道艰难,陛下若巡幸一方,势必车驾庞大,如此费力不少,且会扰民,雅非陛下之愿,妾不敢胡作非为。” “如何成了胡作非为了?我巡视天下,实为本分,你何必有如此多的忧心?” 杨玉环叹道:“妾自从随了陛下,已是心满意足。妾也读过文德皇后所著《女则》,深知后宫之人须恪守本分,不得撺掇君王劳忧百姓。”她说到此处忽然变换语态,眼神灿然如花道,“然有一件小事,不知陛下能遂妾意否?” “哈哈,小事?大事也可嘛。” “妾幼年在蜀中,每至此时最喜啖食荔枝。其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甜如醴酪。妾自从离蜀之后,再未食过荔枝,每至此时辄想起荔枝美味,竟然舌中生津。” 李隆基见杨玉环提出此求,哂道:“嘿,我还以为有多难呢。如此小事,我嘱人送来即可。你说荔枝何等美味,我也曾食过,只觉入口干涩,有何美味可言?” 杨玉环叹道:“陛下其实不知啊。荔枝古称离枝,须离枝即食,方有鲜美之味。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 李隆基闻言犯了难,说道:“蜀中到此,何止千里?荔枝如此娇嫩,若输入京师,定失原有美味。” 杨玉环眼珠转动,似嗔似笑道:“陛下忘记刚才的大话了吗?如此小事尚且难以办成,遑论大事?” 李隆基最喜杨玉环如此娇嗔模样,就顺势将其揽在怀中,手指轻弹其脸,笑道:“嗯,你以为我果真办不成吗?我一生遭逢多少大事,尚且不惧,此等小事,定然手到擒来。” 杨玉环嘟起红唇,说道:“陛下手到擒妾,自是百发百中。若输来荔枝色退失味,妾万万不答应。” 车儿辘辘声中渐至骊山地面,其清凉扑面而来,令车中的柔情蜜意多了一层舒适。 李隆基入华清宫之后,即与高力士商议荔枝的事儿。高力士闻听杨玉环欲食荔枝,眉头顿时皱起,叹道:“臣生在岭南之地,也知荔枝鲜美,然其离枝即失味,又如何能输来京中呢?” 李隆基道:“岭南离京既远,那里荔枝又非玉环所食滋味,就想法从蜀中涪郡输入吧。” 高力士摇摇头,说道:“陛下,就是蜀中荔枝,也输来甚难啊。” 李隆基有些焦躁:“若为寻常事儿,我还用寻你出主意吗?” 高力士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涪郡至长安,约有二千里路程。若用寻常驿马传递,每日不过五百里,如此输入长安,也须五日之后。” 李隆基道:“让他们选备良马,且日夜速递,两日内可到达长安。” 高力士摇摇头道:“该果离枝失味,别说两日到达,就是一日也不成啊。”他又沉思片刻,心中想到一个主意,禀道,“陛下,臣想到了一个主意。不过此法太过劳烦,臣恐陛下不喜。” “既有主意,但说不妨。” “臣知鲜果若以冰镇之,即可常保鲜味。涪郡那里现在炎热,断无冰雪可寻,然蜀西高山之上,却有常年积冰。若将积冰运至涪郡,将荔枝自树上卸下来,即以积冰裹之,然后驿马日夜相替速递,所送荔枝应该能保鲜味。此法虽可行,只是劳力太多,恐怕陛下不喜。” 李隆基未有不喜之意,凝思道:“此法果然可行吗?譬如山上积冰到了地面,肯定很快融化,又如何能到涪郡呢?” “臣想过此节。可令上山凿冰之人携带厚厚棉胎,再凿以大块积冰,以棉胎裹之。如此到了地面,厚厚棉胎可将外面热气阻住,就是驰传之时有些许融化,毕竟不能全部化完。” 李隆基闻言大喜,上前轻拍高力士之膀,赞道:“好一个高力士,如此犯难的事儿竟有法儿化解,实为睿智之人。我听说荔枝成熟之期不过一月,你这就去办吧。嗯,除了冰雪保鲜之法,我也有一法可同时尝试。” 高力士想不到李隆基还有新法儿,急忙问询究竟。 李隆基道:“荔枝离枝失味,可使它不离枝嘛。若将荔枝树连根拔起,且根上固有原土,如此整树输来长安,肯定能得其味。” 高力士鼓掌赞道:“对呀,臣为何就想不起来呢?此法简略得当,比臣的笨法儿要强许多。” 君臣二人为了将荔枝保鲜,可谓殚精竭虑。二旬之后,李隆基与杨玉环果然食到鲜嫩可口的荔枝。后人有诗写道: 长安迥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其传递荔枝到底用了贮冰之法或是连棵搬运之法,抑或他人另想新法,惜未可知。不过李隆基所提整棵搬运之法,恐怕难以实现,因为单骑单人难以将整棵树轻松携带,何况还要疾驰如飞呢? 李隆基与杨玉环情爱日甚,终不能长期让杨玉环如此无名无分。杨玉环此时身份依然为号为太真的女道人,外人称呼时也有呼之为“太真妃”的,实为不伦不类。那日李隆基想起此节,笑对杨玉环说道:“太真妃?呵呵,莫非大唐天子后宫无人吗?他们如此说话,心中会不会暗笑朕呢?” “他们如何敢暗自取笑?”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许是心想,皇帝后宫无人,只好寻一个女道士来滥竽充数了。” 杨玉环听到李隆基如此说话,知道他又在调笑自己,遂嗔道:“滥竽?妾如此滥竽,在陛下身边无声无音,早该裁撤才是。” “对呀,该是裁撤的时候了。”看到杨玉环的脸色有些焦虑,李隆基知道她会错了自己的意思,遂补充说道,“人嘛就不用换了,这‘太真’之名应该裁撤。” 杨玉环回嗔作喜道:“陛下要予妾何名号呢?” “嗯,此事需从长计议。” 李隆基所说的从长计议,即是要定杨玉环名号,需先办好寿王妃的事儿。 自从杨玉环度为女道士,寿王妃的位置空置至今。如此之事,若无李隆基发话,李瑁万万不敢自专。 宗正寺根据李隆基的吩咐,在名门中选出韦氏拟为寿王妃。李隆基认可后,即册韦氏为新任寿王妃。册封韦妃之时,其排场不亚于册杨玉环为寿王妃之场面。册书中既赞韦氏出身名门,又赞其性柔温婉,有辅佐之德。并遣左相兼兵部尚书、宏文馆学士李适之为正使,门下侍郎、集贤院学士兼崇文馆大学士陈希烈为副使,前往韦氏家中册封。 李瑁有了新妃,一颗悬了数年的心方才踏踏实实放了下来。父夺子妃,若李瑁这些年有怨言冲尊,或死或废,实为易如反掌之事。李瑁这些年小心谨慎,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又主动提出替宁王守孝,如此孝顺恭敬之态,终于得到了回报。 不说李瑁欢颜得妃,李隆基也因此使册封杨玉环为妃有了前奏。既然寿王妃新立,昔日的寿王妃被度为女道士已历数年,许多人不知道这个太真女道士与寿王有何瓜葛。过了十日,李隆基册杨玉环为贵妃。 自大唐立国之后,唐因隋制,贵妃之号相当尊崇,在后宫中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到了高宗皇帝之后,因迭出强势皇后,贵妃之号再未轻易授人;到了李隆基即位之后,取消了“贵妃”之号,别出心裁地设立了“惠妃、丽妃、华妃”的封号,如今再恢复贵妃之名授予杨玉环,意味着李隆基再复旧制。自从王皇后之后,李隆基不再议封皇后,那么前有武惠妃,后有杨贵妃,实为后宫之主。 皇帝纳皇后或纳妃,均有一套繁杂而隆重的礼仪。杨玉环今被立为贵妃,非是以父家闺女受册的,其仪式也就从简,李隆基仅在内宫中举办了一场小范围的欢庆宴乐而已。杨玉环受册后觉得今后有名有分,内心早就喜动非常,并不在意仪式的大小。 所谓一人得宠,合家升迁,此前杨玉环没有贵妃名分,其家族也非外戚,也就无法讨到便宜。如今贵妃之名已定,那么皇恩浩荡、惠泽周流,李隆基肯定会推恩于杨门。 杨玉环的养父杨玄璬早年因养女之故,已从河南府士曹参军的位置上升为国子监同业,从七品官员骤升至四品官员,可谓大讨便宜。然此时已逝,也就没有必要再升迁了。 杨玉环亲生父母早亡,如今女儿成了贵妃,他们虽在墓中也要追赠一番以显荣耀。李隆基赠其父为兵部尚书,其母为凉国夫人。杨玉环之父生前不过官至蜀州司户,至多为七品官员,如今夫妇二人在地下享受着正三品的秩级,可惜人鬼殊途,不过成为活在世上的家人的虚荣罢了。 杨玉环还有一个亲叔叔杨玄珪在世,此时为光禄寺太官令,李隆基超擢其为光禄卿。 杨玉环的亲哥哥杨铦,被任为殿中少监,是为四品职;其堂兄杨锜,即叔父杨玄珪的儿子现任侍御史,当杨玉环被册妃后的第二日,李隆基命杨锜娶了武惠妃的幼女太华公主,杨锜由此成为驸马都尉。 杨玉环为寿王妃时,太华公主常入李瑁宅中,见了杨玉环例呼为“嫂”,如今杨玉环被册封为妃,太华公主也就成了晚辈。令今人不可理解的是,杨玉环的堂兄却娶了皇帝的女儿为妻,如此一来,这辈分岂不是乱得一塌糊涂?其实唐人对此等事儿不太重视,李隆基夺儿媳为妻也就变得比较正常了。 杨玉环还有三个美貌的亲姐姐,这三女相继嫁给了崔家、裴家、柳家,此时也在京居住。李隆基此次赐三女豪宅,以示推恩之意。 杨门上下皆蒙荣宠,引来京城之人的极端羡慕,不久就有民谣流传开来,“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可见杨玉环升为贵妃加重了人们生女的信心。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着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这首诗名为《南陵别儿童入京》,作者为迁居南陵的李白。 孟浩然此时已发痈而逝,李白闻讯登门吊唁,其回家后不久,许氏夫人也染病而逝,膝下留了一双儿女。这时,李白在越中漫游时相识的刘姓女子寻上门来,二人未经明媒正娶,也就生活在一起了。 刘姓女子不喜荆州风土,就撺掇着李白迁往越中,李白于是携带儿女离开荆州。一家人行到南陵之时,李白看到这里风光甚好,就决意在这里居住下来。那刘姓女子不喜南陵,又见李白无财无物,就在一日悄然离去,不知所踪。 李白被女人所弃,心中忧愤无以复加,就在南陵度过一段黯淡的日子。他某一日翻检书信,忽然翻出了张九龄的荐书,犹如看到了救命稻草,就央求公人将此荐书及自己的一些诗稿带入长安,并转交于贺知章。 张九龄当初写此荐书的本意,是想让李白亲身入京面见贺知章。然李白如此境遇尚且顾及身份,并不亲身入京。 张九龄于开元二十八年请得李隆基同意,得以归乡扫墓,是年五月七日,病逝于家乡曲江,终年六十三岁。贺知章收到张九龄的荐书,睹物思人,不由得老泪纵横。贺知章是时已八十余岁,实谓高寿之人,身为集贤院学士,又新被授为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 贺知章再睹李白诗稿,就见其诗想象丰富奇特,风格雄健奔放,色调瑰伟绚丽,实为继屈原之后最为可称的诗人。贺知章此前已从王维那里知道一些李白的事迹,得知他经常漫游访道,实为得道之人。为谋李白出身,贺知章入玉真观求见玉真公主,将李白诗稿奉上,又言李白之道法。 经过贺知章和玉.真公主引荐,李隆基又观李白诗稿,对李白也是大加赞赏,遂嘱有司召李白入京。 李白将儿女安顿好,然后独身奔赴长安。其行走之际,驿路两侧秋色正浓,田野与山间多以红黄叶儿点缀于浅绿之中,白云伸展于蓝天之上,这秋高气爽的快畅之意正合了李白此时的心绪。李白的性情向来旷达,如今怀揣皇帝见召的诏书,其心情激荡,每至驿所时便辄取美酒相饮,一路上又写出不少佳诗,其中一首最显此时心情,诗曰: 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 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 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 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 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诗中歌咏鲁仲连却秦救赵的故事,描绘出其倜傥豪迈的气概以及功成不居的高尚,李白实以此诗自比。 经过一路跋涉,这一日李白终于进入长安,是时正是薄暮时分,他得人指引径直寻到贺知章府前。门人入内禀报,他就在门前等候。 少顷,就听门内杂沓脚步声响起,一个既苍老且粗洪的声音喊道:“来客果真是太白吗?”其话音刚落,李白就见一名老者带领一帮人迎出门外。 李白拱手答道:“在下正是李白。来者莫非为贺公吗?李白冒昧来访,请恕唐突。” 贺知章哈哈大笑,上前携起李白之手向内引走,说道:“老夫算着日子,觉得这几日该是太白入京的时候了。哈哈,我等早已望眼欲穿了。走、走,且请入堂中,待坐定后,我再向你介绍诸位。” 李白见贺知章身后数人皆笑容灿烂,奈何其手被贺知章相携无法施礼,只好颔首示意。众人入堂后坐定,李白被迎至主宾位,贺知章仰头笑道:“今日老夫邀友聚饮,尚未开宴,而太白即至。呵呵,想是天意如此,让我等今日特意替太白洗尘。来,来,太白,老夫先将在座诸位向你介绍一番。”贺知章手指李白的对面,介绍道,“这位名为李适之,却是当朝左丞相兼知兵部尚书了。” 李白起身拱手道:“李丞相之大名如雷贯耳,不料今日有缘相见,李白实在幸运。” 李适之也急忙起身还礼。 贺知章依次介绍下去:“此人名苏晋,现为太子左庶子,也有诗名;汝阳王李琎,系让皇帝之长子也;齐国公崔宗之,现任侍御史,为功臣崔日用之子;这名焦遂虽为布衣之身,却以嗜酒闻名;张旭又称‘张颠’,其草书最似本人。” 李白一一与他们见礼,心中又暗自嘀咕道:“这帮人中既有王公,又有布衣,他们缘何聚在一起?” 贺知章似乎猜出了李白的心意,笑问道:“太白,老夫现在已能熟背《将进酒》,其中有句‘会须一饮三百杯’,莫非你也为嗜酒之人吗?” 李白欠身说道:“好叫贺公得知,李白此生须以酒相伴,今日若非行路,早已酒意醺醺。贺公刚才言道要为李白洗尘,李白早已心痒难耐,恨不得及早痛饮一回。” 在座之人皆会心大笑。 贺知章笑道:“呵呵,太白今日入席,果然为天意。太白呀,知道我们这帮人为何聚在一起吗?” “李白其实不知,正想问询贺公。” “呵呵,看来我们皆为同道之人嘛。太白,在座之人身份不同,然共同有一件喜好之事,即是嗜酒如命。” 李白闻言大喜,击掌赞道:“好哇,看来我李白此次入京果然为上策,不说其他,能够结识如此一帮酒友,足令人欢喜若狂了。” 座中诸人眼观李白果然为酒中性情之人,心中也乐开了花。李适之说道:“今日太白入席,当为席上增添异彩。你嗜酒也就罢了,还有另外一种身份,我辈就自叹弗如了。” 李白问道:“敢问其详?” 李适之道:“贺公近来饮至半酣,最爱吟咏《将进酒》与《蜀道难》二诗,且吟咏之时常常叹道:‘此诗哪儿为凡人所写,分明为天上谪下的仙人所作嘛。’太白,你未入京时,我们早将你视为‘谪仙’身份。” 贺知章接口道:“是啊,‘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月夜,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诸位请听,虽屈子再生,能有如此佳句吗?分明为‘谪仙’嘛。” 李白起身团团一揖,说道:“李白能得诸君错爱,实幸甚无比。” 贺知章道:“太白入京尚未到寓所吧?晚间就在老夫客房中安歇吧。我们废话少说,且请入席开饮吧。” 贺知章就推李白坐在主宾之位上,李白也不推辞,于是坦然而座。是夕聚饮至晚方散,个个大醉而归。这八人日后辄聚辄饮,被京中之人呼为“饮中八仙”,并为他们排出了座次,且有赞语。 一仙贺知章。赞曰: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二仙李琎。赞曰: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三仙李适之。赞曰: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四仙崔宗之。赞曰: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五仙苏晋。赞曰: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六仙李白。赞曰: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 七仙张旭。赞曰: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八仙焦遂。赞曰: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阔论惊四筵。 宴酣之际,李白忽然想起了王维,遂向贺知章问询其踪迹。贺知章道:“有些不巧了。王维刚刚被授为侍御史,须四方巡边,他若从东向西走动一圈,两年内能回京就不错了。太白既已入京,终有见到他的时候。” 李白顿有怅然之意。 这日,李林甫入宫求见李隆基,照例事无巨细地细说一遍。李隆基见李适之未曾随行,即问李适之何在。 李林甫并未回答,只是以笑作应。 李隆基道:“莫非他昨晚吃酒太多,以致还在大睡?” 李林甫微笑道:“李左相向来性情洒脱,其性之所以,亦属正常。” “哼,他若为散官,或者为庶民,自可快意酒池肉林之间。他现为左相,哪儿能如此散漫?李卿,你年长于他,须多有训诫。” “臣遵旨。” “嗯,你刚才说韦坚凿渠及广运潭之时,因多侵民间坟墓,由此招来民怨沸腾,果有此事吗?” “此为京兆府的奏书中所言,是否属实,尚需核实。” 李隆基沉思片刻,既而言道:“韦坚凿渠潭之时,其工期甚短,应该有欺凌庶民的时候。李卿,若民怨沸腾殊非小?99lib.事,昔日赵履温强拆民居,最后竟然被长安百姓生食其肉,可见民怨事大。这件事儿要认真核实一番。” “臣遵旨。臣速让京兆府核查,并让御史台派人前去督办。” “嗯,你瞧着办吧。对了,昔日悖逆庶人所修的定昆池现在何用呀?” 其所说的悖逆庶人,即为安乐公主。 李林甫道:“禀陛下。那定昆池昔为悖逆庶人私有,悖逆庶人被诛后,定昆池已如昆明池一样成为公共之地,人们可以入内游赏,更有当地村民以捕鱼为生。” “好好的一个池子,任由杂人出入,实在可惜了。” “陛下所言甚是。臣听说定昆池自从成为公共之地,从此无人修缮,池中房舍破败无比;就是那池水也无人清淤,水流变缓且有臭味。” “也罢,你派人前去接管定昆池,不许闲杂人进入,另要疏通水道,将房舍好好修缮一遍。我记得池中岛上甚阔,将《霓裳羽衣舞曲》搬到那里表演,更显其妙。” 李林甫得知皇帝的这个心意,又禀道:“待定昆池修缮之时,可让那李龟年前去督造。将作监之人皆不懂音律,须有擅律者督造,方称其妙。” 李隆基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如此甚好,你速去办吧。” 李林甫回到中书省衙内,派人将吉温、罗希奭唤来面授机宜,说道:“你们此次奉旨查案,明白其中的轻重吗?” 吉温道:“恩相刚才说了,那韦坚毁人坟墓,由此引来民怨沸腾,小人定会多找人证,以指证韦坚。” 罗希奭看到李林甫闻言没有吭声,知道吉温未说到李林甫的心坎之上,遂说道:“恩相谋虑远大,小人难知其中轻重,乞恩相指明。” 李林甫阴恻恻说道:“嗯,我知韦坚近来在曲江之侧造新宅一座,其美轮美奂,所耗财货甚多。韦坚发人坟墓,人证当然越多越好,然其财货来源何处?凭其俸禄断难维持,这来源就需好好查一查。” 二人此时恍然大悟,吉温道:“请恩相放心,别说韦坚有贪赃行为,他就是没有,我等定使出百般手段,要查他个人仰马翻。” 李白第二日酒醒之后,即在贺知章相引之下入玉真观拜谢玉真公主。礼毕之后,玉真公主笑道:“此前贺公曾言太白先生为‘谪仙’,我观先生之诗,果然有飘然之风,今观真人,果然仙风道骨,不枉我向皇兄引荐一番。” 李白急忙躬身再谢。 贺知章道:“太白昨日入京,即入敝宅畅饮一回,令诸多酒友大呼畅快。公主呀,太白此前专爱漫游访道,不肯入京面圣,实为遗憾啊。” 玉真公主道:“贺公最爱聚饮论诗,其实骨子里最具道法精神。我之所以敬重贺公,实缘于此。人若有了旷达心境,是否入观为道士,其实无妨。” 贺知章拱手道:“玉真公主修道弥深,已臻化境,老夫最为佩服。老夫这些日子倒是萌生了入观为道的心思,说不定还要请公主在圣上面前说项玉成呢。” 玉真公主微笑一下,不予作答,转问李白道:“太白先生入京之后,尚未有驻足之处吧?” 李白道:“昨日酒醉之后,仅在贺公宅中客房权歇一晚。” 玉真公主道:“我有别馆一处,常常留居同道之人。若太白先生不嫌简陋,可在别馆歇足。这里离贺公宅中不远,你们大可常常聚饮赋诗;若先生闲暇之时,也可入此观与我探究道法。” 李白长揖道:“恭敬不如从命,李白再谢公主之恩。” 玉真公主目视贺知章说道:“贺公,时辰差不多了,你可携太白先生入见皇兄。你们不用大兜圈子,从此复道前往兴庆宫距离最近。” 贺知章与李白辞别玉真公主,即从复道前往兴庆宫。此复道非常人可行,若无玉真公主吩咐,宫人万万不敢放二人行此复道。 李隆基近来少往勤政楼,多在兴庆殿听了李林甫禀报之后,即与杨玉环四处游乐不已。海池之中、曲江之畔乃至梨园,多见二人相伴的身影。此时杨玉环尚在内殿梳妆未罢,李隆基正坐在案前阅读奏章,闻听贺知章率李白来见,即同意二人入见。 李白随贺知章俯伏在地,叩首说道:“草民李白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隆基唤二人平身,然后起身打量李白,脸含微笑道:“呵呵,想不到草莽之中果然有大才子。贺公,看来科举之制不能将才俊悉数网罗,李白若非由你荐来,我大唐岂非少了一个‘谪仙’之人?” 李白听到皇帝如此平易近人,心中大起亲近之感,躬身说道:“草民本无才识,入乡试而不能,不料今日能睹圣颜,实在荣于华衮。” “哦,李白不用太谦。朕听贺公赞你幼熟诗书,长大后游历天下,能懂番文,可谓博识超人。朕这些日子略读了你的诗稿,颇为赞许贺公‘谪仙’之说。想那韩朝宗为何许人物?因你一句‘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由此名扬天下,可见你笔力之健啊。” 李白当初写《与韩荆州书》,其中多用溢美之词,无非想让韩朝宗向朝廷推荐自己。写此书的时候,李白刚刚三十出头,如今一晃十余年过去,李白已四十二岁。其想起前事,不由得感触万端。 李隆基继续说道:“你这篇《梦游天姥吟留别》,实为近作吗?唉,朕读罢此诗,果然如登仙界呀。” 《梦游天姥吟留别》系李白东游天姥山之后,某晚梦中忽然又回到如仙境中的天姥山之中,醒来后即一挥而就,其诗曰: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白躬身答道:“禀陛下,此为草民在荆郡时所作。” 李隆基叹道:“自从宋之问与沈佺期将今诗格律大致固定,世人皆依其框而行。此诗与《蜀道难》一诗相同,并不寻求格律整齐,唯以文字表达心意而已,其不求整齐,不求字数,完全是信手拈来,然全诗浑然天成,能为此诗者,天下唯李太白一人而已。” 李白连连拱手谦谢。 李隆基又似调笑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呀,朕为天下最大的权贵,你若为臣子,心颜能开吗?” 贺知章生怕李白说错了话,又不敢胡乱插言,只好静待李白回答。 李白的答话还算妥当,其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臣能为天子尽力,即为莫大的荣宠。草民所谓之‘权贵’,即指那些蒙受皇恩而凌暴庶民者。” 李隆基微微颔首,看来颇为赞许李白的回答,又说道:“此诗中所称谢公,当指谢灵运了。谢灵运既有诗文之才,其诗文有清新恬静之韵味,又崇尚佛、道之法,只是未得善终,其为官之道要逊于其祖谢安许多了。” 谢灵运实为开创中国山水诗先河的第一人,奈何最终被宋文帝以“叛逆”之罪杀害,令后人惋惜不已。其曾祖父谢安官至东晋太尉,既有与王羲之等名士交游的“兰亭之会”,也有大败前秦的“淝水之战”,且得以善终。 李白答道:“谢安虽为后人钦佩,然他为相时要设法弥合王、桓等大家族的嫌隙,劳心甚多。若谢安此时登天姥山,终无谢公灵运的心情恬淡。” 李隆基闻言,先是愣怔一下,继而哈哈大笑道:“好呀,果然为李白,果然文如其人。贺公,朕欲授李白为翰林供奉,你以为如何?” 贺知章急忙对李白道:“太白,赶忙向陛下谢恩啊!” 李白知道自己终于成为朝廷的官员,然不知“翰林供奉”到底为何职,只好懵懵懂懂地伏地叩首谢恩。 李隆基唤其平身,说道:“李白今后以翰林供奉在朕身边,我们就可长相讨论了。” 李隆基话音刚落,忽听内殿传来脚步,一声娇呼也随脚步声传了过来:“三郎,我们这就走吧。” 想是杨玉环脚步太急,其语音刚落,人已冲至李隆基身后。李隆基侧头笑道:“玉环,怎可如此唐突?” 杨玉环这日依旧高髻,簪以金步摇,脸上的柳叶眉依然尖而妖娆。她今日未穿黄裙,改换一袭藕色着地长裙,肩上搭以纯白色轻纱,显得淡雅无比。 杨玉环看见前殿有人,急忙收住脚步,刚才笑意盎然的脸上顿时改为平和之色,那份雍容华贵的气质透彻而出,就款款地行至李隆基身侧。 李隆基道:“贺公你是相识的,贺公身边之人,即是名动天下的李白了。” 贺知章与李白急忙向杨玉环施礼。 杨玉环轻声说道:“哦,这就是李白了。陛下近来诵读李白之诗,有时竟然夜不能寐,妾当时就想:这李白到底有何特别之处呀?” 李隆基哈哈大笑道:“好呀,李白今后到了朕的身边,这曲词定彰异彩。李白,朕与贵妃日后入梨园之时,你务必跟随。” 李白躬身答应,随后与贺知章一同退出。 李白不明白“翰林供奉”的职事,出宫后即向贺知章问询究竟,并问“翰林供奉”为几品官职。 贺知章道:“翰林院不归门下省及中书省节制,直接归圣上差遣。譬如老夫为集贤院学士隶于门下省,而弘文馆学士又隶于中书省。” 李白道:“如此说来,翰林院因亲近圣上,其位就较为殊重了?” “对呀,翰林院掌四方表疏批答及应和文章,其职能看似与‘中书门下’有些重叠,然翰林院由圣上直接差遣,而‘中书门下’却隶于左、右相,他们虽职能大致相同,其地位却差别甚大。翰林院若有人得圣上青眼有加,由此礼遇益亲,外人常常称之为‘内相’。” “哦,圣上授李白为此职,看来有些重用的意思了。” “翰林供奉因亲近圣上,又被外人称为‘天子私人’,其职任虽轻,然升迁之迅速,外人实难相比。” “职任甚轻?到底为几品呀?” “唉,若说品秩,实在不值一提。此职者无定员,自诸曹尚书下至校书郎,皆可得选,不过比照七品级给予些许俸禄而已。” 李白闻言,意甚沮丧,叹道:“原来如此啊。贺公,不管怎么说,李白得公举荐,终于得列朝班,李白深谢了。” 贺知章也看出了李白的怏怏之意,遂劝道:“瞧今日圣上待太白的态度,应当十分器重,假以时日,太白定能为圣上重用。” 李白摇摇头道:“贺公,我素有自知之明。圣上今日以谢公灵运为例,以喻示仕宦之道,想谢公灵运家学渊源,处乱之中游刃有余,不过未得善终罢了。以我李白仕宦之能,至今四十余岁,不过谋了一个无品供奉而已,又如何与谢公灵运相比呢?” 贺知章当然能听出李白的弦外之音,知道他对皇帝的授任实在不高兴,其心间也对李白萌生了一些不满。心想自己又是找玉真公主,又是向皇帝说项,结果却得来了个不满意。不过贺知章生性豁达,这些不满仅在心间一晃而过,随即大笑一声即作罢。 李白此时的脑海中留有杨玉环的倩影,他暗暗赞道,此女美艳无比,又风度雍容,难怪皇帝不惜夺子媳为妃了。 自拜见李隆基之后,李白的诗名由此不胫而走,由长安传出,渐渐冠于天下。 长安的梨园及五品以上官员宅中,皆有丝竹之声,近时李白之诗入乐而奏成为风尚。李白的《怨歌行》、《长门怨》、《长信怨》、《玉阶怨》等诗最符合此时长安仕女的口味,一时“怨”声大起。 按:《梦游天姥吟留别》本系李白弃官离开长安第二年所作,本书为求简略,将创作时间稍稍提前。 第十一回 李白赞妃清平调 贺公求道辞东归 吉温与罗希奭得了李林甫的言语,即辟出刑堂开始拿人询问。韦坚凿沟潭毁人坟墓之事相对简单,仅将事主叫来询问一遍,再令事主将坟墓方位写入伏辩即可。二人对此事不太上心,却将心思完全用在韦坚是否贪赃之上。 吉温笑对罗希奭说道:“恩相说我们二人堪为良配,这样吧,我负责拿人,你负责审讯。我拿回之人,你务必使他开口说话,否则我颜面尽失。” 罗希奭道:“请吉兄放心,他们若不开口说话,就难见愚弟手段。天下承平已久,这些官员久不知刑法,我仅用两招,他们定知无不言。” “哦,你欲用哪两招?” “呵呵,说起来不过拾前人牙慧罢了。那些官员入刑堂之后,愚弟先用宿囚之法,白日不许他们喝水吃饭,晚间不许他们睡觉打盹,他们万一熬不住,审讯之人务必敲扑撼摇,不许他们入睡。愚弟以为,仅用此法,至少有几成之人会开口说话。” “嗯,另一法呢?” “其二即为‘铁笼’之法,愚弟已将此法物造成置于侧室,就请吉兄移步一观。” 吉温随罗希奭进入侧室,就见居中放有一只黑黝黝的铁笼子。此笼约有一人高,顶部有一个仅能容纳头颅的小口,边缘上竖有数个小木橛,此木下粗上尖。吉温一见此物,微笑道:“此物由索元礼最先使用,我还以为世上已绝了迹,不料今日又重见天日。” 索元礼系则天皇后的胡人面首,其首开酷刑之风,后来大名鼎鼎的来俊臣、周兴等人不过继其衣钵而已。此铁笼系索元礼首创,将人犯置于笼中,然后将木橛向内渐推,终能使人脑浆迸出而死,使天下之人闻“笼”色变。令索元礼想不到的是,自己也败在此铁笼之中,后来有人举报索元礼不轨,则天皇后派人查问,索元礼起初不认,前来询问的官吏仅微笑着说了一句话:“取公铁笼来。”索元礼吓得急忙招认,最终死于狱中。 罗希奭笑道:“届时仅将木橛稍稍向内推移一些,这剩下的一成之人不用脑浆迸裂,肯定纷纷招认。” 吉温哈哈大笑道:“好呀,天下承平已久,他们久未见过此种手段,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嗯,此次尚可使用恐吓手段,若时辰稍长,其法就会不灵验。你须依时再用他法。” 罗希奭道:“请吉兄放心,此前刑法甚多,愚弟皆有记载,那是不用多虑的。” 吉温与罗希奭于是开始审理此案,韦坚很快就觉察到其中的暗流,并嗅出了二人的指向,于是先找李适之商议。 李适之问道:“当初为凿渠潭,且工期甚紧,由此毁了一些坟墓,实属正常。现在有人告状,朝廷给予一些补偿,也就罢了。” 韦坚道:“他们将参与营造之人悉数拿去,这些人出来后虽语焉不详,我瞧他们都恐惧得很。” 李适之道:“莫非其中还有其他隐情吗?” “并无什么隐情。适之兄应当知道,那日广运潭会后,愚弟将船载之物分送于人。此事若被圣上知道,圣上会责怪我吗?” 李适之不以为然,说道:“随他们去吧。你将船载之物分送他人,此事虽有些不妥,并非大事。当今天下殷富,圣上也不至于因此微物降罪于你。” 韦坚由此有些心安。 李隆基近来热衷于歌舞之乐,不愿意赴禁苑梨园,就令人将兴庆宫的后园整修一番。后园居中为龙池,西为交泰殿,西北角为沉香亭。龙池之畔及沉香亭四周遍植绿树,春夏之时繁花似锦。沉香亭就成为伶人歌舞之所,李隆基和杨玉环有时技痒难耐,李隆基或鼓或笛,杨玉环或歌或舞,少不了在沉香亭合作一回。 转眼间过了新年,天气渐渐转暖,龙池四周绿叶再复,鲜花也一日日繁茂起来。李隆基新得李白诗三首,就将之敷演成曲,这日要在沉香亭演练,就令人将李白唤来观舞听乐。 李白此诗名为《清平调》,却是为杨玉环而写,其诗曰: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槛杆。 李白在诗中盛赞杨玉环。其一摹写在霓裳羽衣的背景下,如花一样的容貌沐于春风之中,如此花容得露华滋润,分明如仙女一样缥缈多姿。李白似在梦境之中感叹道:这样的人儿若非在西王母的群玉山头相见,定是在月宫瑶台相逢了;其二将杨玉环比为凝香争艳的牡丹,是时沉香亭侧植有牡丹,其花朵绽放散出香气,与沉香亭的香味(沉香亭系用沉香木营造)相混合,其味道愈加馥郁。李白此时又想起了楚襄王巫山梦断的往事,巧妙地将李隆基嵌入其中,由此大发感叹:可怜赵飞燕还需靠新妆来取君王欢喜,贵妃天生丽质,勿需用新妆点缀;其三更是大发感叹:如此倾国之色使君王笑目关注,使春风平生妒意,而贵妃依然平静淡然,她正倚在沉香亭北侧的槛杆之上,此为何等的风度啊! 李隆基那日得了《清平调》之诗,细细阅了一遍,既而叹道:“不愧为‘谪仙’之人啊!此诗似大江无风,涛浪自涌,白云卷舒,从风变灭,能为是诗,唯李太白一人而已。”又转向杨玉环道,“呵呵,古之美女以西施、赵飞燕为首,李白为你写了此诗,则千秋万代之后,你将凌于二女之上。” 杨玉环道:“果然如此吗?妾怎么看那句‘可怜飞燕倚新妆’有些刺目呢?妾知赵飞燕终被贬为庶人,李白此诗莫非讥妾亦为此结局吗?” 李隆基哈哈大笑道:“你擅歌舞,却不知诗之韵味了。若论才貌及宠幸,赵飞燕实属汉宫第一人,然赵飞燕还需倚新妆得君王欢喜,你天然去雕饰,已然胜过赵飞燕。呵呵,若让我来赞你,实在想不出比李白更好的法子。” 杨玉环转眸笑道:“陛下说得不对。若与李白相较来夸赞妾身,还是陛下更强一筹。” “嗯,我未曾写诗赞你,又如何强于李白了?” “李白诗中明明写道,赵飞燕及妾等后宫之人,唯得陛下宠幸,方可称得丽人。由此看来,妾等能得陛下一个赞赏的眼神,就胜于李白之诗了。” 李隆基伸手将杨玉环揽入怀中,笑道:“好呀,我若多与几个眼神,又将如何?” 杨玉环将头埋进李隆基怀中,既而抬头说道:“妾浑身无力,只好长在陛下怀抱中了。” 顷年以来,二人相处一起嬉笑逗趣,令李隆基感到无比轻松。种种类似这日的逗趣场面,不胜枚举。 李白这日入得宫来,午间又明显饮酒不少。屈指算来,李白自蒙召入京被授为翰林供奉,至今已半年有余了。 大凡性情中人,常常快意恩仇,其忍耐的功夫最差。且此等人心中难存其话,每逢饮酒之时辄将腹中心事倾泻一通,李白日日饮醉,似活在迷离之间,其胸中一句话儿也不存,实为透明之人。 他写作《清平调》之时,心情尚好,满想真情夸赞杨贵妃一通,由此邀宠皇帝,为自己拓展仕宦之路。李白被授为翰林供奉时,贺知章解释此职实为“天子私人”,因长伴皇帝身边,由此升迁甚快。半年下来,李白愈来愈觉得贺知章所言并非真实,自己固然长伴在皇帝身边,然皇帝仅将自己看成一位写词之人,当其游乐之时辄使李白写一些助兴的诗文,根本不让李白起草治国平天下的诏敕。 李白此时半醉半醒,斜睨沉香亭中忙忙碌碌的伶人,心中长叹道:我在皇帝身边,与这些伶人有何区别呢? 李白如此自怨自艾,并对李隆基起了怨怼之意。他有如此处境并不能怪别人,李白入京与“八仙”混在一起,其写诗可以“斗酒诗百篇”,然决计不敢用他来起草诏敕。他如此散漫的性子,也只好专写诗文了。 李隆基携带杨玉环分花拂枝而来,在场之人皆叩首跪迎。李隆基唤众人平身,从中看到李白的身影,遂走至面前将他搀扶起来,并一下子闻到李白身上的酒味,笑道:“呵,李卿不愧为酒中之仙,每日若无酒浸泡,就是有名无实了。” 李白躬身道:“臣闻陛下见召,深知陛下定会命题作句。臣若无酒意,则佳句难下笔中,如此就违了圣意。” 李隆基哪儿知道李白心间已萌出不快之意?也就难听出其话中的弦外之音,遂笑道:“罢了,莫非朕见了太白,即要命题作句不成?朕今日召你前来,却是请你观《清平调》曲舞,若曲舞不合诗意,你大可当面指摘。” “臣不敢。陛下所谱音律,实属天籁之音,拙作能入陛下之乐,实在荣于华衮。” “哈哈,我们君臣之间就不要互相恭维了。你善‘谪仙’之诗,朕谱天籁之音,若传扬出去,外人定会笑我们君臣二人不识好歹、自吹自擂了。” 李白此时有些站立不住,身子摇晃了一下。李隆基见状,笑对高力士道:“高将军,你携太白至好座儿宽坐,待曲罢后再来说话。” 高力士躬身答应,就携同李白前去落座。李隆基今日一身短打扮,明显要上台操鼓了。 李白坐定后,看到面前案上仅摆有瓜果及茶水诸物,心中又念起美酒,遂转对高力士说道:“高将军,陛下刚才让李白观舞,还要曲舞之后再说话。高将军当知李白最善饮酒,饮酒愈多,脑中愈清明,如此方知曲舞之妙处。就让他们上一坛美酒如何?” 高力士年近六旬,又是李隆基的宠信之人,外人见了他皆是小心恭维。且高力士性子持重,早对李白饮酒无节甚为不满。他现在听到李白要酒,心中的火气愈甚,强压怒火说道:“李翰林侍奉圣上身边,须以恭谨为上。你今日入宫就有酒意,已然有些不妥了。” 李白听到此话,顿时睁圆了眼睛,问道:“高将军莫非不许李白饮酒吗?” “哦,咱家非是不许李翰林饮酒。譬如圣上赐宴之时,或者公余聚饮,大可一醉方休。李翰林刚才说了,待曲舞罢后还要与圣上说话,你已有酒意,刚才就站立不稳,如何还能接着饮酒?” 李白瞧着高力士那严肃的神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高力士脸色稍为和缓,低声说道:“李翰林善诗能文,极得圣上器重,还请李翰林不要辜负了圣上的期望才好。李翰林好饮,并无不可,然须用对了场合。李翰林,咱家今日不许你再饮酒,还是为了你好,望你不可会错了意。” 李白嘴张了张,心中终究不乐意,只好脸向沉香亭,静等曲舞开演。 李隆基所谱此曲,依诗三阙也谱为三幕。其场景及人物虽不如《霓裳羽衣舞曲》宏大,然细微处却更加细致,直将杨玉环的花容月貌演绎得如同仙人。 如纱如雾的缥缈仙境中,玉笛声声悠扬婉转,令人不知此为瑶台,还是群玉山头。如此仙境没有四季轮转,然那清脆的琵琶声催出的满腔和风,似乎将春的颜色和春的露华凝于环宇之中;一枝牡丹彤红如火,其徜徉在仙境瑶池的灵芝仙草之间,显得那样夺目,显得那样富贵。 羯鼓导引之下,乐声忽化为一片莺啭鹃啼之音,闻声可知那柳色金嫩,梨花雪香,说不尽的玉楼巢翡翠及金殿锁鸳鸯之趣。 曲终之时,美娇娘杨玉环缓缓落下广袖,操鼓手李隆基将双手抚于鼓面之上,二人四目相对,有说不尽的赞赏与柔情蜜意。 李隆基携手杨玉环走下舞台归于座上,很想听听李白的好评,其目视一圈未发现李白的身影,遂问高力士道:“李白何在呀?” 高力士此时方发现李白的座位已空,躬身答道:“臣观曲舞过于专注,由此不知李白何时起身。想是他如厕去了,臣这就派人找寻。” 李隆基见李白未完整地观看歌舞,心头就有了一丝不快。 片刻之后,数人回来禀告高力士,说未发现李白踪影。 高力士此时恍然大悟,急忙说道:“陛下,臣想起来了。曲舞开演之前,李白曾向臣讨要酒喝。臣当时见他已有酒意,深恐其再饮之后易失体统,遂不准其请。他中途溜走,定是酒瘾难耐,就出宫寻酒去了。” 李隆基闻言与杨玉环对视一眼,二人心意互通,脸现古怪之色,继而笑出声来。杨玉环边笑边说道:“这个李太白倒是有趣,好好的歌舞不瞧,却要中途溜号出宫饮酒。”她得李隆基解释,知道李白此诗盛赞自己,也就对李白有了好感。 李隆基对高力士道:“大凡才高之人,皆有怪癖。他要饮酒,你又何必阻他?他现在出宫定会说嘴,怪我等吝啬不肯与他酒喝。” 高力士道:“臣当时以为,臣子面圣之时须礼仪为上,酒易乱性,不可多饮。不料李白不识臣意,且不行禀告即私自溜走,臣以为应当惩戒一番。” 李隆基因李白未观完歌舞,又未得其评语,心中就有些不舒服。他沉默片刻道:“罢了。此等人与贺公大致相似,其放浪形骸,最喜在酒中寻到乐趣,就不必以寻常官吏之礼来要求他了。” 话说吉温与罗希奭将事儿办妥,即捧着一沓子伏辩来见李林甫。他们知道禀报此等隐秘事儿不可白日里大摇大摆进入中书省,遂在夜幕降临后悄悄进入李宅。 吉温禀报道:“恩相的眼光果然不差,这韦坚自恃为太子妃之兄,又与左相李适之交好,确实有些肆无忌惮了。恩相请看,这些伏辩中将韦坚的罪行说得很明白。” 李林甫随手翻了一下伏辩,又将之推到一边,说道:“你就叙说韦坚的详细吧。” 吉温道:“韦坚掘人坟墓,计有二百余座,小人将事主一一唤来,具成伏辩。其实他另有两宗罪行,令人更是吃惊。” 李林甫道:“你们近日拿人询问,动静不小,我耳闻不少。听说你们二人还有分工,吉温负责拿人,罗希奭负责审讯,你们使失传已久的铁笼子也重见天日了吗?” 吉温、罗希奭躬身道:“恩相明察秋毫,正是这样。” 吉温接着说道:“韦坚的这两宗罪行,其实早在恩相思虑之中,此次就坐得结结实实。韦坚在疏通漕运及营造过程中,没少克扣朝廷的钱物,新近兼任诸使,甚至向诸郡相关人员索贿,其既索钱帛,又要珍货,伏辩中皆有指明;他另一宗大罪行,既是将广运潭之会的货物纳为己有,并分送京中私密之人。” 李林甫早就洞悉韦坚的这些伎俩, 50cf." >像广运潭船上的珍货,李林甫也曾得到一批。他之所以令二人前去鞫问相关人员,不过想拿到真凭实据罢了。.. 吉温见李林甫在座中闭目沉吟不语,就跃跃欲试道:“恩相,韦坚贪赃之事实属明白无误。小可二人若请得恩相钧旨,这就去拘捕韦坚如何?” 李林甫冷冷地说道:“韦坚现为三品大员,你一个小小的法曹,能去拘捕他吗?” 吉温道:“小人若有恩相钧旨,就是一品大员也敢去拘。” 李林甫看到罗希奭站在一侧,脸色一直很平淡,且少言语,心中暗赞吉温将他荐来实谓得人。自己今后有了这二人为爪牙,即可无坚不摧! 李林甫摆了摆手,说道:“罢了,此事到此为止,你们出去后不得妄言,更不许另生事端。你们这就退出去吧。” 二人躬身退出,李林甫又呆坐座中稍想片刻,即释然而起。他此时已然想到,单凭此事难以一举扳倒韦坚,事儿须从长计议,且韦坚并非李林甫的终极猎物。 李林甫次日见到李隆基,说话间就提到韦坚之事,李林甫语气平淡,缓缓说道:“陛下那日嘱臣访韦坚掘墓之事,臣已派人访查清楚,韦坚当初为赶工期,共掘二百余座坟墓,由此民怨沸腾。臣仰察圣意,知道陛下体恤民情,已让户部专项拨款予以补偿,则民怨已息。” 李隆基叹道:“祖坟事大,百姓得些钱物补偿即罢息怨愤,实为知礼恤朕啊。韦坚办事太过毛糙,他当初营造之时若拨出一些钱物予以迁坟,哪儿有此后之事?” “想是韦坚急于完工,由此失于计较。陛下,臣访查之时,又得知韦坚有贪赃之举,不敢不奏。” “哦,其贪赃数目多少?” “要说其贪赃数目不算太大,这里有相关人员的伏辩,其中所说甚详,请陛下御览。”李林甫未提韦坚将广运潭货物分送他人之事,缘于他知道皇帝对此等事并不十分上心。 李隆基摆摆手道:“既然数目不大,朕就不用看了。你们为官一方,若无一些顺手之便,也就非为官身了,朕不宜深究。然韦坚身兼采访使、转运使多职,这些差使皆是与钱货打交道的活计,他今日有了这个毛病,假以时日,他能够放手吗?” 李隆基于开元之初自身简朴不说,还诫约臣下不得利用职权得人好处。进入了天宝年间,天下诸物丰富,李隆基大把花钱早已习惯,也就默认臣下借职捞些便宜。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让臣下做靠俸禄养家的清官,不过为一种美好的要求,现实中的官吏恐怕不可能做到。李林甫正是明白了皇帝的这种心思,知道吉温二人收列来的韦坚罪状太小,到了皇帝面前难以一举扳倒韦坚。 李林甫故作沉思状,既而叹道:“韦坚既有此举,若让其自行收手,恐怕不易。依微臣之意,臣可奉旨对其训诫一番,以使其有羞耻之心。” 李隆基道:“这种事儿,你若去问他,他肯定坚执不认……嗯,还是给他换一个位置吧。他既有此行为,就不宜任此触手钱货之职。李卿,朝中现在何职空缺?” 李林甫闻听皇帝如此决定,心里就乐开了花,这正是他想达到的目的。他又故作思索片刻,抬头答道:“自从李适之被授为左相,还同时兼知兵部尚书与刑部尚书,如此李左相就过于劳碌了。臣以为,可罢李相刑部尚书之职,另授予韦坚。” 李适之纵酒为乐,整日里呼朋唤友,李隆基早对授其为左相渐生悔意。他听到李适之的名字,心头顿时涌出不快,说道:“李适之兼职过多,确实应该分之。然韦坚有贪赃行为,此前为从三品官员,若授为刑部尚书,是为正三品,朕如此行事,岂非赏罚不明?” “陛下,韦坚前次疏通漕运,再凿明渠及广运潭,遂有广运潭盛会,则韦坚实为有功之臣。其功名扬于天下,现在虽有贪赃行为,毕竟为小节,陛下又不欲彰扬其贪赃之行,那么骤然贬斥韦坚,天下人定然议论纷纷。” “哦,你还替韦坚说话?” “臣非是替韦坚说话,臣之所以如此建言,还是顾及陛下的威严。” 李隆基凝视李林甫,见其模样真诚,又知他与韦坚素无瓜葛,遂信其建言,微微颔首同意授韦坚为刑部尚书。 李林甫又似不经意地说道:“陛下,说起来挺有趣,能有广运潭盛会,其间还有李左相的功劳呢。” “他又有什么功劳了?” “臣访查之时,得知某一日韦坚邀李左相前去视察工地,其时广运潭离禁苑甚远,李左相遂令韦坚将潭向南开凿,陛下此后方能立于望春楼上检阅船队。” “哦,果然如此吗?” “应当属实。当时随侍李左相和韦坚的身边之人叙说此话,且.99lib.有数人互证。”吉温与罗希奭此次拿人审讯,可谓细致入微,竟然将此等叙话也访查清楚。 李隆基又陷入沉默,李适之与韦坚交往如此亲密令他不快,而李适之平时看似大大咧咧,却能替韦坚出了如此好主意,又不露一言,令李隆基觉得李适之有些高深叵测了。他将这些不快努力忘掉,却说了另外一个话题:“李卿,你觉得陈希烈如何?” 陈希烈即是册韦氏为寿王妃的副使,现任金紫光禄大夫、门下侍郎,另兼集贤院学士、崇文馆大学士。此人禀性与牛仙客大致相似,不爱多事,谨守本分。 李林甫当然知道皇帝如此问话的含义,当即答道:“陈希烈恪勤恭谨,行事又按规矩,又善文章,可堪重用。”李林甫用人,首要者要看此人能否柔佞易制,陈希烈倒是颇合他的脾胃。 李隆基微笑道:“哦,卿也是如此看呀。”然后就没了下文。 李林甫不再追问,又提到另外一个话题:“陛下,韦坚去除诸职,可否由王鉷接任?” “好呀,王鉷人才难得,极善理财,让他来兼知诸职,朕最欢喜。” 李林甫由此大获全胜。 事先筹谋好法儿,再巧妙地一步步将皇帝引入毂中,最后从皇帝的嘴中说出自己想办的事儿,这就是李林甫的本事。 李林甫如此做也有自保的想法,天下之大,庶务甚多,若皆决于自己之手,就是将诸事办得妥妥帖帖,难保没有怨言。现在大小事儿皆由皇帝定夺,外人没有话说,皇帝心中满意,决计不会认为李林甫专权了。 自从高宗皇帝于总章年间派兵击破高句丽,粟末靺鞨人联合少量高句丽遗民建立了渤海国,建都于旧国(今吉林敦化),不久向大唐纳贡称臣,其历代君王接受大唐册封,被册为渤海郡王。后来契丹人与奚人叛唐作乱,渤海国因其地理位置重要可以牵制敌军,更得大唐重视。 是年渤海国遣使入贡,进献鹰、马、海豹皮、昆布、人参、牛黄、白附子、虎皮等物。李隆基最喜其中的一张白老虎皮,他认为白老虎实在罕见,渤海国能将此皮献上,既显渤海国忠于大唐之心,又彰显祥瑞,因而龙颜大悦。他一面令有司赐予财货回赠,其中有潞绸、金银器、凌绣、名瓷、铜器等物,若以价值而论,逾于所贡方物何止十倍!他又嘱有司以渤海国文拟诏一篇。 李隆基将所拟诏令看了一眼,他不识渤海国文,当然难识其意,就令人读了一遍。李隆基听完顿时瞪起眼睛,斥道:“此文写得既短又平淡无味,岂有上国威仪?” 李林甫与李适之其时在侧,李林甫闻言答道:“陛下,那渤海国文繁复难识,此前回文皆是三言两语即可。若想写出汪洋恣肆之文,翰林院与鸿胪寺向无如此才情之人。” 李隆基此时忽然想起了李白,说道:“记得李白说过善识番文,他应当能识渤海国文字。高将军,你速派人将李白唤来,就让他在这里拟诏吧。” 高力士躬身答应,即派人前去召唤。李适之对高力士道:“李白昨夜又是饮得大醉,只怕此时未醒,你让人入贺公宅中去寻吧。” 李隆基听到此话,将李适之唤到面前问道:“李白昨日大醉,定是你们‘八仙’一起了。适之呀,你为何没有大醉呢?” 李适之道:“禀陛下,臣一样饮酒,不过酒量稍大一些,由此未醉。” 李隆基揶揄道:“呵呵,我朝宰相能够列身酒中神仙,唯卿一人而已。你酒量甚宏,饮酒甚多又不大醉而卧,实在难得啊。” 李适之当然知道此非好话,只好躬身站立,不敢妄自说话。一侧的李林甫闻听此语,脸上依旧保持平和恭顺之态,心中却欢喜万分。 李隆基又问道:“你兼知兵部尚书,近来边关还算平稳吗?” 李适之道:“东北境那里,安禄山新被授为平卢节度使,他一面督促渤海国出兵对敌军予以牵制,又主动出击并行分化之策,契丹人与奚人大敛气焰,已退往极北地域;至于西北境,突厥人近年来再未生事,唯皇甫惟明与王忠嗣尚需防范吐蕃,因边防稳固,近年来少有战事。” “哦,边关无事,你于是可大肆饮酒了?”李隆基不忘继续揶揄李适之,又转换语气问道,“范阳节度使张守珪,近来还算安稳吗?” 天宝二载,朝廷单设平卢节度使,然仍然归范阳节度使节制。 李适之躬身道:“张大使恪守职责,多有边功,臣未听他有何异状。” 李隆基从案上奏书中抽出一封,将之抛到李适之的面前,斥道:“哼,你仅听张守珪言语,也就难见其他之言了。你好好看看此书,瞧里面到底说了一些什么?” 李适之捡起奏书仔细观看,就见此书系安禄山所上密书,未曾经过兵部及中书省,由此直接送到皇帝的手中。其中写道,张守珪曾派乌知义袭击奚人,此战先胜后败,战后张守珪隐瞒真情,反向朝廷奏报取得大捷,骗取了不少军功赏赐。 李隆基又令李林甫也观此书。 李适之禀道:“陛下,若依安禄山所言,此事应该发生在两年以前,其间无人奏报,今若凭安禄山一人之言,实为两可。臣以为,须派人前去核实。” 李隆基叹道:“张守珪少年英雄,积功而至此位,使我大唐东北境安静数十年。唉,莫非其年龄渐长,这患得患失的心情愈重吗?他果有此败,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要遮遮掩掩呢?” 李林甫因李适之兼知兵部尚书,对军事很少过问,他现在知道自己为右相,若一言不发,也为不妥,遂言道:“陛下,张守珪功劳甚大,然安禄山为平卢节度使,处于前线,他如此上奏,定有因由。臣以为可使人前去核查,以示珍重。” 李隆基颔首道:“也罢,就派人前去查勘一番吧。高将军,你从宫中选出一名持重的太监,由兵部派人引领前去查核吧。” 高力士、李适之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道:“若安禄山所言为实,他不惧上官敢来奏报,其勇气与忠心可嘉啊。胡人中有此人物,也算不易了。他数年前曾入京一回,许久未入京,朕有些记不起他的模样了。” 李适之微笑道:“上月有人回京谈起安禄山,说他现在模样大变,本来粗壮的身体骤然发胖,变得大腹便便起来。” 李隆基脸上方有些笑意,说道:“果然如此吗?朕倒是想见他一面,适之呀,你这就唤他入京吧。”他说到这里,忽然忆起李白之事,“我们说了许多话,李白迟迟未来,他果然大醉未醒吗?” 高力士闻言,急忙出门张望,既而回来禀告道:“李白已入宫门,看来他果然未醒。前去召唤之人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臂膀,其腿脚尚不灵便。” 李隆基皱眉道:“如此烂醉如泥,又如何能书番文?” 说话间,李白已到了门前。想来他的脑子并不糊涂,只见他挥手推开相架之人,然后脚步蹒跚进入殿前,到了李隆基面前还知跪倒见礼。 李白说话尚且流畅,然起身时却有些费劲,高力士见状急忙上前扶了他一下,他站立以后还有些摇晃。 李隆基笑道:“太白似日日活在酒中,你的那些佳诗莫非需在梦境中而成吗?” 李白道:“陛下如此说,实在说到臣的心坎之上。自来诗酒相伴,人若平静沉稳,心中断难出现好句,臣之所以如此,无非想用斗酒换来好诗,即令臣快慰人生了。” “嗯,你有此意不错,千万不可有屈子‘众人皆醉我独醒’卓尔不群之心绪。若是那样,我辈就愧对世人了。”李隆基正话反说,意谓李白终日邀醉,实不齿与世人为伍。 李白没有回答,只是哈哈大笑了数声。众人闻声,心中皆不以为然。李适之见状,有心帮助李白挽回一些局面,遂笑道:“李翰林,圣上召你前来,是想问你能识渤海国文否?” 李白一瞪眼睛,说道:“李左相有些健忘了。我们相处日久,你难道不知李白既识渤海国文,又善书之吗?” 李隆基有心瞧瞧李白是否虚言,遂笑道:“好呀,此为渤海国来书,李卿可先看一眼。来人呀,速备笔墨之物,就让李卿在这里当场回书吧。” 李白接过来书看了一遍,说道:“此有何难?陛下,不知回书篇幅若何?” 李隆基道:“若篇幅过短,难显我大国气度,至少千字吧。” 李白脚步蹒跚行至案前,看到一名宫女欲磨墨,就想起了那日高力士不肯上酒的情景,遂计上心来,拱手说道:“陛下,臣有一请,乞照准。” 李隆基道:“好呀,李卿但有所言,朕定依从。” “臣曾经听说,高将军最善磨墨,所磨之墨精细匀称,陛下昔日最爱使高将军所磨之墨。臣斗胆请旨,今日之墨就由高将军来磨如何?” 李隆基笑道:“磨墨还有高下之分?朕今日第一次听说。看来这传说之事实为形形色色,高将军何曾替朕磨过墨了?” 李适之觉得李白在胡闹,移步过来轻声说道:“太白,不许胡闹。” 李白充耳不闻,兀自说道:“奈何臣今日有此心意,若挫了心志,恐怕这渤海国文就难书了。” 李适之闻言色变,李白的这句话有些过火,竟然想以书渤海国文之事来要挟皇帝。他本想张嘴再劝,不想高力士已行到案前,脸含微笑道:“好呀,能为‘谪仙’磨墨,实为咱家荣幸。李翰林,请稍等片刻,此墨即成。”高力士说完,已挽起袖子取过墨锭,低头磨起墨来。 李适之暗自叹了一口气,慢慢退回原地。李隆基见高力士不顾身份,可谓谦逊之极,心中也大生感触,叹道:“记得九龄也善渤海国文,奈何九龄已逝,墓木早拱,今日天降李卿来此,高将军欣然磨墨,传之后世,也为一段佳话了。” 李林甫见李白如此醉态再行狂悖之举,心中妥帖无比。张说、张九龄主政之时,对文学之士既偏爱又倚重,遂使朝中上下遍布文学之士身影,将非科举出身之人挤压得颇为逼仄。自从李林甫主政,他不像张说那样大力渲染,仅是暗暗地将那些非科举出身者调至重位,由此格局大改。李林甫之所以坚执循资格授任,即是要厘改此前超授科举之人的状况,使后续之人并重。李白今日恃才胡闹,皇帝虽隐忍未言,心中肯定对李白乃至文学之士顿生恶感。一个很明白的道理就是:如此狂悖之人,若让他去主持一方,能行吗? 高力士磨墨毕,李白也就无话可说,他取笔蘸墨,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李林甫在李隆基面前时刻掌握说话的时机,他此时拱手说道:“陛下,瞧李翰林奋笔疾书的模样,其对渤海国文定是谙熟无比。大凡国运昌盛,则人才毕集,臣恭贺陛下德昭天下。李翰林既有此才,将来出使四番,定会使四夷赞我大唐有人。” 李隆基闻言微微一笑,并未言语。 李白很快将番书写好,然后捧至李隆基面前,躬身道:“陛下,此书已成,臣是否朗读一遍?” 李隆基道:“朕观李卿疾书之际,已知卿果然谙熟渤海国文。朗读就不必了,就依此下诏吧。李卿,你回书有功,朕赐彩绢二十段予以旌扬。” 李白急忙谢恩。 李隆基又道:“李卿酒意未消,又回番书,委实不易。适之,你这就携李卿下去吧。” 二人走后,李林甫又躬身奏道:“陛下,臣观李白委实才华横溢,又懂四方番书,不如将之调入鸿胪寺重用。” 李隆基瞧了高力士一眼,叹道:“重用?李白不过狂生一个,其日日饮酒,你不怕他误事吗?” 数日后,李白再入贺知章宅中饮酒,感觉这日的贺知章有些异样。此前酒仙们相聚贺宅之时,酒可以豪饮,然案上果蔬相对简单,自是以饮为主了。贺知章一生好友豪饮,又无其他进账,仅靠自身俸禄,当然有些窘迫。 这日的几案上,却摆满了各色肉食果蔬,其样既多,菜式又精。李白见之不免生出疑窦,遂问张旭道:“今日非年非节,贺公设如此盛宴,莫非有喜庆之事吗?” 张旭答道:“哦,确实有大事发生。开席之后,你自听贺公如何说话,便知端详。” 除了菜式精美之外,李适之还将他那些不轻易示人的珍贵酒器搬了出来,计有蓬莱盏、海川螺、舞仙盏、瓠子卮、幔卷荷、金蕉叶、玉蟾儿、醉刘伶、东溟样九种。这些酒器各有妙用,如蓬莱盏上有山、象三岛,注酒时以山没为限;舞仙盏有关闸,酒满则仙人出舞,瑞香毬落盏外。李适之在京中不仅以嗜饮出名,其酒器因独出心裁,亦为长安一绝。 众人入席之后,分别依各自爱好取过酒器一种,然后注满了酒。众人闻到酒味,知道此酒是李琎携来,不由得喜笑颜开。 李琎自号为“酿王兼麴部尚书”,其有独特酿酒之法,所酿之酒滋味独特,亦为长安一绝。他将酿酒之法辑成《甘露经》秘不示人;又运来云梦石砌渠蓄酒,名为泛春渠;再以金银制成龟鱼等形酒器,然后置于渠中,以备随时酌酒。他所酿之酒因用料考究,产量不多,外人极难品尝。众人看到数只大坛摆在一侧,知道汝阳王这日大方无比,自是允大伙儿豪饮一番的,由此皆有欣然之意。 贺知章举盏说道:“诸位,老夫今日蒙圣上恩准,即时辞官度为道士,后日就要离京返乡了。今日蒙汝阳王赐来美酒,李左相借来酒器,我们就大醉一场。来,请同饮此盏。” 李白将酒饮尽,心中顿时涌出伤感,他环顾左右,叹道:“原来贺公辞官回乡,李白为最后知悉之人。唉,贺公离京,我们这‘八仙’之名也就从此散矣。” 贺知章道:“太白不必伤感。老夫今年八十有六,此生得蒙圣上不弃,既为官身,又可呼朋聚友,放浪形骸,不料暮年之时又成就‘八仙’之名。来,请再饮一盏,老夫今后返乡为道,还会记挂着诸位。” 众人依言同饮,其中有人想道,贺知章已为高龄之人,其家乡在会稽山下,那里距离京城何其遥远,那么此番饮后,若想再聚,恐怕虚妄得紧;更有人想道,只怕从此一别,今后难再相见了。 张旭看到场面有些沉闷,遂起身道:“人生动如参商,诸君能够聚首,且在京中得了‘八仙’之名,实有深厚之缘分。贺公向为旷达之人,我们与其分别固然伤感,然此伤感若被贺公带回家乡,即为诸君之失。来吧,大家或饮或放歌,须延续往日之状,此方为贺公之愿。” 贺知章闻言捻须大笑道:“对呀,还是伯高最识我心。你们为老夫送行,若效那凄凄惨惨模样,就愧对了‘八仙’的名号。” 席间的气氛终于慢慢地恢复了常态。此日实为“八仙”最后一次在京中聚饮,若有人不得醉归,就愧对了这番情意。是日座中人人喝得烂醉如泥,一大半人需被人搀扶回去。 李白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此前在贺宅中大醉之后即被人扶入客房中安歇,今日亦复如是,李白入得客房即躺在榻上呼呼大睡,此前他大醉后往往一觉睡到翌日午后。 李白的性子虽豁达,然贺知章即将返乡离京,让他心头生出许多依恋。饮酒之时虽如往日一般狂饮放歌,然毕竟掩不去心头的那丝伤感。他睡至四更时分,因口渴忽然惊醒,遂黑暗中起身喝水。贺宅的客房虽不奢华,然室内洁净,且一应物品具备,仆人们素知李白的习性,早在案上为他备好了醒酒汤。李白披衣而起,熟练地摸到了茶盏,然后一饮而尽。李白此后再难入眠。 李白当初蒙李隆基召唤入京,行前写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说明其建功立业之心甚为迫切。然其入京已久,只有一个翰林供奉的名号,看来皇帝无非把他看做一个作诗写序的应景之人,离李白出将入相的理想相差甚远。李白由此十分苦闷,这种苦恼渐渐变成愁绪弥漫李白的全身,这晚又被贺知章离别的伤感勾起,愈发变得浓烈起来。 他酒意并未全消,然已清醒大半,遂披衣而起燃亮烛火,在室内踱步转圈。他推窗外望,就见院内的月光如银泻地,竟有些许清凉之意。 此时正是李白作诗的最佳时机,他一时兴起,转身走至案前,提笔写道: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写完,又自诵一遍,自我感觉甚好。此时倦意又袭了上来,他于是又和衣沉沉睡去。 此诗重笔书写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最后一句“明朝散发弄扁舟”许是他从贺知章辞官的事儿上得到启发,遂萌生了辞官漫游的念头。 贺知章离京之时,李隆基派太子李亨率百官亲往贺宅中送行。 李亨随身携带了一乘舆,并转达了李隆基的口谕:“父皇说了,贺公年高,不易骑马,可乘舆而行。” 贺知章眼观乘舆,知道此舆系皇帝所用,他急忙跪倒谢恩。 李亨将贺知章搀起,微笑道:“沿途驿舍之中,已备好抬舆之人,贺公可从容到达家乡。哦,对了,这儿还有一道吏部的授书。贺公长子贺曾被授为会稽郡司马,父皇说了,贺曾不用管郡中之事,唯以侍奉贺公为要。” 贺知章此时感激万分,老泪夺眶而出,又跪伏谢恩。 李亨及百官一直将贺家送出春化门外,方挥手而别。 待贺知章行到灞桥西首,就见那里站满了送行之人。李白握其手道:“贺公,会稽山神秀,实为养老佳所。某一日,李白说不定就会飘然而至,我们届时再痛饮数番。” 贺知章忙乱地与众人道别,并未将李白的话放在心上。贺知章回到家乡不久,即阖目逝去,则此次送别实为永诀。 贺知章于则天皇后证圣元年(公元695年)中进士,初授为国子四门博士,由此一路走来,先后经过五位皇帝,其职位相对稳定且渐有提升,为官时间竟然达五十年之久。他因为高寿熬死了多少政坛人物,又因豁达好客,使开元一代的著名文学之士不约而同地聚在其身边,由此就有了许多佳话。 说也奇怪,自从贺知章离开之后,京中文学之士再无聚集之地,渐渐无声无息;且自天宝年间开始,再无年轻文学才俊出现,此后诗文名著者,皆为开元年间成长之人。 却说贺知章离开京城数月后,李白在京城虽饮酒、赋诗依旧,心中的郁闷愈益加深。某一日酒后以《行路难》写成一诗,诗曰: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天。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首诗辗转流传,李隆基某一日也看到此诗。他读罢笑对高力士说道:“高将军,看来李白似乎不满眼前处境啊。你观此诗,可见其心绪难平。” 高力士将诗读了一遍,说道:“李白对眼前美酒、珍馐毫无兴趣,看来其志在山水之间。” 李隆基摇摇头道:“非也。其最末写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此方为其最终志向。唉,李白自称为豁达之人,却一面有仕宦之心,另一面有飘世之意,他把自己置于矛盾之境。” “或者陛下为李白再换一职位?” “李白能干什么呢?他若如张说那样既有文才,又有济时之用,可堪大任;若能沉下心来专事学问,也算适宜。我看呀,他一样都不能。” 高力士颇有同感:“陛下识人甚准,让李白为翰林供奉,倒是人尽其用。”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人之禀性发乎天成,则其一生命运随其禀性而动。高将军,你相信吗?李白早对这翰林供奉不耐烦了,终有一日,他眼见无升迁之机,定会辞职而去。” “陛下届时能放逐吗?” “李白的性子,唯在山水之间能舒缓其心智,且会有佳句产生。既然这样,为何要将他羁绊在京城之中呢?” 数旬之后,李白果然上表辞职。李隆基没有拦阻,且赠百金以恤之。 某一日,李白只身出京飘然东去。 按:李白月夜之诗,实名为《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系天宝十二载时,李白在宣州所作。本书为合李白此时愁思,因提前于此。 第十二回 吉温衔命赴北境 适之携将宴曲江 为了核查张守珪瞒报之事,高力士遵旨派太监牛仙童随兵部之人前往核查。天宝元年改州为郡后,幽州改称为范正阳郡,原幽州节度使也改称为范阳节度使。牛仙童一来一回月余时间,回京后奏称张守珪并无瞒报之事,如此一来,安禄山的密报则成为诬告。 李隆基得讯后有些疑惑,问高力士道:“不对呀,若安禄山为诬告,那张守珪为其上官,他没有真凭实据,敢如此犯险吗?这个牛仙童到底是如何核查的?” “臣也有疑惑,就盘查了一番。看来他们仅行到范正阳郡地面,仅向张守珪核实一遍,并未实地核查,也未与安禄山照面。” “哼,若张守珪果然瞒报,朝廷派员前去核查,他敢于自认吗?这个牛仙童说不定得了张守珪的许多好处,由此骤返复命。” “臣今后多观牛仙童动静,他若得了张守珪的好处,断不会藏掖太久。” “何必如此麻烦?再派人去一趟定能知道真情。唉,看样子宫内人也靠不住呀,我此前很少派宫中人出使,不料这一趟就折戟而返。” 高力士为太监之首,皇帝如此说话,他羞愧难当,不敢多话。 后一日,李林甫入宫奏事,李隆基忽然想起了这档子事,就向李林甫说了自己的疑惑。 李林甫顿首道:“陛下圣虑翔实,臣以为然。此事透出蹊跷,不可轻易放下。” 李隆基道:“张守珪与兵部之人交往甚多,不宜再派兵部之人前去核查,这些太监也靠不住。李卿,就由你荐人前去核查一番吧。” 李林甫的心思此前多放在西北二人身上,即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及陇右节度使王忠嗣,对张守珪与安禄山并不上心。不过皇帝如此郑重,李林甫不敢怠慢,其思索片刻,答道:“臣遵旨。陛下,京兆法曹吉温办事干练,若得陛下允可,臣想让他去走一遭。” “吉温?就是吉顼之侄吧。此人为一不良汉,能堪重用吗?”李隆基此前听说过吉温之名,数人言说此人心术不正,李隆基方有此说。 “陛下,此人任京兆府法曹以来,目光锐利,办事干练,屡立大功。上次韦坚的案子,即由他来审理,事情办得还算妥当。” “嗯,朕当时不许韦坚贪赃之事流出,时至今日果然无声无息,看来此人口风甚严,果然妥当。” “臣相信派吉温出使,定能将案子弄得水落石出。” “好吧,你觉得合适,就如此办吧。此人为一不良汉,许是有这方面的特长。只要将事儿办好了,朕定有赏赐。” 吉温得此任命,又隐约知道此为皇帝钦派,心中就得意万分。其临行之前,例入李林甫宅中,要得李林甫面授机宜。 吉温施礼毕,然后问道:“恩相,小人此去,果然要查个水落石出吗?” 李林甫.99lib.答道:“你此次出使,务必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荐你出任,既让你显出手段,又想事成后对你大有好处。” 吉温顿时感激涕零:“恩相待小人,实为重生父母。小人此行定谨慎周密,以不负恩相期望。” “罢了。我问你,你欲如何访查此事?” “小人想好了。小人出京后直奔营郡,小人那里还有数个熟识之人,就携带他们访查数日。若果证安禄山之言,小人再请见安禄山。至于张守珪那里,小人就不去了,免得打草惊蛇。” 李林甫颔首道:“好呀,此法还算周密。你若拿到真凭实据,即可速回。” “小人明白。若恩相再无他话交待,小人明日一早就动身了。” “嗯,你速去速回。京中的事儿,你已让罗希奭接手了吗?” “小人按恩相嘱咐,已悄悄嘱咐了罗希奭一番。尤其那些要紧人儿的门首,昼夜有人看顾。” “哦,再过数日,那皇甫惟明就要回京献俘了。你再去告诉罗希奭,若皇甫惟明回京后,不仅要派人盯其门首,还要在其身后布置眼线,以便时刻盯住他。” “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去告诉罗希奭。” 李林甫觉得满意,又鼓励道:“你此去差使办得好,我定在圣上面前举荐你。这个罗希奭也不错,你若升迁,就让他晋至你这个位置吧。” 李林甫近来觉得京兆府法曹职位虽微,然用着却十分顺手,又不显山不露水,务必由心腹之人担任。罗希奭精于刑讯之道,他若任此职,说不定比吉温的作用还要大。 吉温快马加鞭向东北境疾驰,其身后仅随带二人,他们晓行夜宿,在路上非止一日,这一日就到了营郡。 吉温在这里有两名..相熟之人,皆在平卢军中任职。吉温见了他们,并未表露自己的身份,一番酒酣宴热、你来我往之后,他们说话就渐至随意起来,吉温淡淡问道:“二位兄长,近来可有战事吗?” 一人叹道:“怎么没有?本来好好的,相安无事,得范阳节度使张大人之惠,我们这几年又开始忙碌起来。” 吉温道:“哦,吉温愿闻其详。” 那人说道:“我们的安大使,想你应该知闻。自从安大使到此地主持后,对契丹人、奚人采取或打或拉的策略,数年间使其势力大挫。那契丹人、奚人眼见不是势头,就向朝廷递交了降表归降。” 吉温道:“我听说过这件事儿。好像朝廷为此置松漠都督府,并封那契丹、奚人首领为郡王,分任正副都督。” “对呀,他们归属大唐,如此边境无事,我们也就乐得清静。谁知张大人难忍寂寞,对松漠都督府苛刻无比。契丹与奚人终于不能忍耐,于是复叛大唐。” 吉温:“张大人向来睿智骁勇,他如何办出这种事儿呢?” 另一人嘿嘿笑道:“想是你未在军中待过,不知边将最为渴慕边功。张大人将契丹、奚人逼反,正是他建功立业的时候。” 吉温暗自想道,张守珪年少之时英武无比,由此闯出了莫大的名声,不料年龄渐长,其名利之心愈加炽烈。边境本来无事,他却要凭空生出事来。吉温想到这里,哈哈一笑道:“他们复叛大唐,岂不自寻死路?其实不用张大人动手,安大人镇守于此,则仅凭安大人之力,定能将他们剿灭。” 那人摇摇头道:“事儿若如此简单,也就好办了。军中传说,安大人前些年迭立大功,竟然引起了张大人的猜忌。张大人这一次不用安大人,却派来一位名为乌知义的将领前来主持剿灭事宜。” “结果怎样?” “那乌知义贪功冒进,结果大败亏输。张大人眼见难以收拾,只好令安大人接手。安大人收拾残兵败将勉力应付,到了近日方换来相持局面。” “哈哈,看来兄长二人在安大人手下甚是得意,言语之中满是对安大人的推崇之情嘛。” “错了,安大人并不识我等二人。然安大人这些年的功业,那是有相当好的口碑的。” 是夕,他们尽欢而散,吉温待他们走后,就坐在榻上细细盘算了一番。看来张守珪兵败瞒报为实情,明日须出外再查访一番,若再证此言,就可请见安禄山了。 吉温第二日醒来洗漱之时,就听外面有人叩门。他拉开门向外观看,就见那里站立着一位笑吟吟的文士装扮之人。 那名文士躬身揖道:“小可姓严名庄,特来拜见吉大人,如此相扰了。得罪,得罪。” 吉温有些不明白,问道:“请恕鄙人眼拙,这位严兄,我们此前并不相识吧?” “既有初识,即为有缘。吉大人莫非不许小可入室吗?” 吉温满腹狐疑,然他毕竟是见过大阵势之人,闻言即侧身说道:“对,对,严兄说得对,鄙人确实有些怠慢了。请,请。” 严庄施施然而入,其目光在室内扫射了一圈,叹道:“此室如此简陋,岂为吉大人所居之所?吉大人,小可奉鄙主之令,特来相请大人移居。” 吉温冷眼旁观,心中早已认定此人定有来头。现在见此人开门见山并无隐瞒的意思,遂笑道:“严兄许是认错人了吧?鄙人为京城客商,来此地不过想贩些皮毛,又如何识得尊主了?” “吉大人久在京中,应当知道小可主人的名字。” “鄙人确实不知。” “嗯,平卢节度使安大人即为小可之主。吉法曹,安大人早就想与吉大人结识,今日有缘,请吉大人勿却。” 吉温见严庄说出了安禄山的名字,又揭示了自己的身份,心中不由得一惊。 吉温三人因赶路程,需换乘驿所之马,他们到了营郡地面即消失在城中。他们操京城言语又不用官家接待,由此引起了驿长的注意,事情很快逐级向上禀报,安禄山未出一个时辰,就得知了此讯息。 安禄山唤来其门客高尚、严庄,向他们通报了这件蹊跷事儿,并说道:“他们一路上征用驿马,定非常人,且京城来人甚少,他们来此到底有何公干呢?” 高尚及严庄系当地落第举子,因他们颇有文名,安禄山将之召入府中为门客。安禄山日常对二人礼数颇周,未将他们视为寻常的门客,实指望二人对自己有参赞之功。 严庄自告奋勇道:“他们入城人地两生,定寻旅舍居住,寻到他们的踪迹不难。安大人,此事就由严某去访查吧。” 严庄很快访到了吉温的踪迹,又见吉温自军中召来二人聚饮。待二人返回营中,严庄即将二人唤来问话,由此得知了吉温的名字。严庄闻此名大惊,不顾深夜即叩门向安禄山禀报。 安禄山不知吉温来历,严庄却觉得非同小可,说道:“安大人,小可知道吉温早为当今李右相门客,现任京兆府法曹。此人官职虽微,却为李右相的第一亲信之人。” “哦,他来此何意?” “吉温向那二人言道,他来此地想贩些皮毛,他好好的法曹不做,如何凭空成了商贾之人?定为其虚托之言。小可想呀,他们聚饮谈话之时,吉温多问这里的军事,若小可猜测得不错,他此来定是奉李右相之命前来办事。” 安禄山此时发胖许多,其身材本来高大,现在坐在榻上犹如一团肉塔堆在一起。他凝思片刻,说道:“严先生,只怕吉温非是李右相所派,万一奉钦命来此呢?” 严庄有点不相信,说道:“钦命来此?他一个小小的府衙法曹,能得圣上钦命吗?” 安禄山道:“圣上上次派出一个姓牛的太监出京核查,回京后说了张守珪的不少好话。哼哼,圣上岂能被蒙蔽?算着时辰差不多了,正是钦使该来的时候。”安禄山又想了片刻,决然道,“严先生,明日一早,你就将吉温请入府中吧。”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番场景。 吉温见自己身份已经暴露,又思终归要面见安禄山,遂跟随严庄进入衙中。他刚进入大门,就见一个肥胖之人向自己迎来,吉温饶有兴趣地发现,此人虽肥胖无比,腰间的赘肉似乎要绷出衣外,其走动之时满身肉上下左右摇摆,恍如一只肚中怀有崽儿且周身生满油脂的母猪,然其行动却不显笨拙,可谓健步如飞。吉温此前得闻过安禄山的体貌,知道此人定是安禄山了。 那安禄山行到吉温面前,忽然伏地叩首道:“吉钦使来此,禄山有失迎迓,有罪有罪。” 吉温想不到安禄山竟然有这样的礼数,一时大惊,口中说道:“安大人怎可如此?下官担待不起,请起、请起。”他一面说话一面俯身去拉安禄山,奈何安禄山如一坨巨肉瘫在那里,凭吉温之力如何能撼动? 此后安禄山在从人相扶下缓缓站起,他脸色严肃,郑重说道:“吉钦使怎能如此说话?禄山为胡人不懂朝廷礼数,只知凡是从京中来此的官人皆为钦使,禄山见了钦使如同面圣一样,皆需行大礼的。” 经过如此一番折腾,众人相拥着进入室中。吉温见了如此情状,也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就从身上取出朝廷的行文,并说了自己的来意。 安禄山道:“禄山刚才行礼,贵使还说担待不起,你果然为钦使嘛,则禄山之礼还有些欠缺。请贵使放心,朝廷勘查之事不用贵使辛苦,禄山自会将一应人证、物证妥为收集,绝不敢有一点差池。” 此后的日子里,吉温在这里享受着如皇帝一般的生活。白日里,安禄山寸步不离,引吉温食山珍海味,饮佳酿美酒,观轻歌曼舞;到了晚间,吉温身边有数名美女侍候,使他有着享不尽的温柔之福。 吉温来此不觉已有旬日,他早与安禄山兄弟相称,竟成莫逆之交。吉温虽想长居此富贵温柔之乡,又想起自己的使命,这日只得恋恋不舍地向安禄山辞行。 安禄山道:“愚兄本想长留钦使在此,又想李丞相望眼欲穿,也就不敢强留了。来日方长,我们兄弟今后长相交好,也不差这一日一时。” 吉温道:“早听说禄山兄英武义气,不料竟然豪爽如斯,愚弟深谢了。” “唉,我们既为兄弟,今后不许说此虚饰之语。钦使回京之后,须替愚兄向李丞相致敬,愚兄下次入京之时,定专程入丞相府拜望。哦,对了,那几个侍候钦使的女子,就带回京中吧,愚兄知道钦使俸禄甚薄,此次先赠一些钱物,今后每岁也会派专人奉上。” 吉温此次所办差使顺利,又凭空得了数名美女和一大批财货,心中于是无比妥帖。 安禄山又道:“愚兄还为李丞相备了一份礼物,也劳烦钦使代为奉上。” 吉温听到这个请求,倒是颇费踌躇,嗫嚅道:“这个……这个,就需从长计议了。” “有何不妥吗?” 吉温叹了一口气,说道:“想是禄山兄不知啊。恩相驭人甚严,愚弟在其面前,终日战战兢兢,不敢做错一点事儿。我这次若代兄赠物,恩相定然不许,我若贸然带回,说不定会因此获罪。嗯,这样吧,那些礼物就不用带了,我先向恩相探探口风再说。” 安禄山想不到李林甫竟然克己如斯,其脑中见机甚快,遂答道:“愚兄全听钦使的,如此从长计议便是了。” 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之所以返京,缘于他近来又与吐蕃对战一次,且为小胜。捷报传入京城,李隆基龙颜大悦,遂下旨准皇甫惟明返京献俘。 献俘仪式极为隆重,先由皇帝、百官携带俘虏前往太庙举行献捷仪式,李隆基在祖宗面前读献捷祭告,以将自己的功业告于先祖;随后銮驾回宫,百官集于勤政楼举行宣露布礼,并使天下知闻此捷。诸般仪式完成后,李隆基要对参战将士封赏一番,还要赐宴皇甫惟明。 李隆基这些年热衷于这些风光之举,如此小胜,不免有些小题大做。 赐宴之后,李隆基又将皇甫惟明留下单独叙话。李隆基此时最为关注西北军事,其时突厥人已不足为患,唯吐蕃势大,李隆基就对吐蕃多有询问。 皇甫惟明道:“请陛下放心,吐蕃内乱之后,至今未恢复元气。臣与王忠嗣常通声气,既内练兵阵,又协同防守,边防之事固若金汤,吐蕃人莫想攻进一步。其实吐蕃人现在并无侵扰之力,他们能够防好现有之地已属不易。” 李隆基颔首道:“不错,你与忠嗣同进同退,使陇右与河西连成一体,如此两者叠加,其威力显赫啊。” “陛下,仅陇右与河西相协同还嫌单薄,若朔方能与此两镇相连,则可北镇突厥,又对吐蕃有泰山压顶之势。” “好呀,河西与朔方相连,你可居中联络,使三镇协同防御嘛。” “陛下,臣的想法是,朔方节度使或由臣兼任,或由王忠嗣兼任,如此方能形成合力。” 李隆基闻言沉默片刻,然后徐徐说道:“卿之心意,待朕与左右商议一回再定吧。对了,忠嗣许久未回京了,相对而言,陇右战事要比河西少一些,他莫非还是日日忙于练兵吗?” “禀陛下,忠嗣不仅忙于日日练兵,他这些年还多了一项本事,即是善于选将,如今帐下猛将云集,臣自愧不如了。” 李隆基饶有兴趣,遂示意皇甫惟明细说一番。 皇甫惟明如数家珍,一一说道:“忠嗣帐下,原来二将最为知名,其一为哥舒瀚,突厥人,先为忠嗣帐下衙将,后积功升为右武卫将军,此人文武双全;其二为李光弼,现为云麾将军,此人赏信罚明,有勇有谋,有古良将之风。后来安西副使高仙芝奉调入了陇右,其帐下也有二人,名封常清和郭子仪,这三个皆有勇略,忠嗣倚之甚重。如此一来,忠嗣帐下就有了‘五虎将’的名号。” 李隆基道:“哥舒瀚、李光弼、高仙芝、郭子仪、封常清,是谓五虎将,朕记下他们的名字了。”又问道,“皇甫卿,你回京一次不易,这一次又立大功,可在京中多住一些日子再回。你若有何求,自可提出。” 皇甫惟明躬身道:“陛下此次封赏甚厚,臣已感激涕零,再无所求了。陛下,臣有一建言,却未涉及军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卿言并无禁忌,朕准你大胆说来。” “陛下,李林甫自开元二十四年为相,至今已逾十年。陛下此前授相职,任期多为三年左右,臣等私下以为,李林甫此次为相的时候也太长了一些,不知圣虑有所思吗?” 李隆基心中晃过了一丝不快,心想你为边将,真是多管闲事!他又问道:“莫非李林甫有不妥之处吗?” “臣久在边关,不知京中之事,难知李林甫不妥之事。臣之所以说此建言,只是将宰相职前后相较,就觉得李林甫为相的时间太长了。” 李隆基微笑了一下,说道:“贞观年间,那房杜贤相处宰相位一直到死,太宗皇帝却从未嫌过他们任期太长呀。哦,你说李林甫为相不妥,可为朕荐人为相吗?” 皇甫惟明大约久在军中,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他现在又未猜度皇帝的心思,下面的话脱口而出,如此就犯了大错。 皇甫惟明说道:“臣以为刑部尚书韦坚可堪为任。” 李隆基当然知道皇甫惟明与韦坚及李适之交好,皇甫惟明如此建言,即是让皇帝将李林甫罢相,如此李适之与韦坚就成为左右相,其私心过于明显了。 李隆基并未当场斥责皇甫惟明,仅淡淡地说了一句:“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皇甫惟明退下后即入李适之衙中,晚间又随李适之入其曲江别墅聚饮叙话。 长安的达官贵人除了在城中各坊建宅居住外,还爱在四郊风景绝佳之地修宅建院,以为私人游赏之地。曲江两岸由于风景优美,便成为最佳选址之地。李适之的别墅建在曲江东岸的一个小山半腰间,面临池水,整栋楼宇掩映在树木花丛之中,实为一个雅致的所在。 接连两日,二人夜来或在宅中饮酒,或乘兴携手沿曲江侧漫步,皇甫惟明也就宿于此别墅中。 他们不知道,黑暗中有数双鹰隼似的眼睛,正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吉温回到京中,安禄山将一应物证、人证弄得甚为妥帖,吉温只需将之原样复命即可。 李隆基由此大怒,当即罢张守珪的范阳节度使之职,贬为括郡太守。一个战功卓著、英名远播的战将,最终没有越过贪功的坎儿,由此断了自己辉煌的前程。 太监牛仙童及兵部相引之人因受贿瞒报,被施以极刑。 因此事得了好处之人首推安禄山,李隆基欲使安禄山兼知范阳节度使,遂令安禄山来京面授。 吉温也因此功被授为御史中丞。 吉温回京后最先入李林甫之宅,将此行详情一五一十禀报给李林甫。那日李林甫听完,叹道:“如此证据,足以扳倒张守珪。唉,想不到一个看似憨厚的胡人,竟然有如此的机心和?手段。” 吉温也说道:“是呀,安禄山最先被张守珪收为义子,他能有今日,张守珪实有赏识之功。此次张守珪瞒报之事,安禄山又是首告,又是殷勤收集证据。恩相,看来安禄山其志不小啊。” 李林甫沉默不答,心中默默想道,什么义父义子?不过相互利用罢了。张守珪当初用安禄山,那是瞧中了他既勇猛又善番语,对自己有所用,当安禄山贪功冒进遭致挫败之时,张守珪一样将安禄山当替罪羊解送入京!那么安禄山今日反戈一击,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吉温说得对,此人志向不小,今后须小心在意! 吉温又道:“小可在营郡的日子里,安禄山得知了小可与恩相的渊源,言语中对恩相推崇备至。他既让小可代向恩相致意,还说将来入京之时要到恩相府中专程拜望。” 李林甫问道:“他如何知道了我与你的渊源?定是你自炫身份,由此信口开河了。” 吉温急忙辩白,将严庄到旅舍相访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李林甫喃喃说道:“此人远在边关,又少来京城,对京城之事如此熟稔。还知用落第举子为幕僚,此人果然不可小视啊。”李林甫又转向吉温道,“安禄山既知你的身份,定是小心巴结、殷勤备至了?” 吉温不敢隐瞒,答道:“小可在营郡之时,安禄山旦夕陪伴小可,确实甚为殷勤。小可官职低微,此次虽为钦使,安禄山按理不该如此。小可事后细细想来,许是安禄山瞧着恩相与小可的渊源,想藉此示好于恩相吧。” “哦,如此说来,你返京之时,安禄山所送程仪也颇为丰厚吧?” “禀恩相。小可临行之时,安禄山共备有两份程仪,其中一份让小可转赠恩相。小可当时念起了恩相的嘱托,遂予以坚辞。” “哦,如此甚好。你记住,你若接受了人家的礼物,今后就沦为人家的走狗,如此实在不值。” 吉温暗自庆幸未带回赠与李林甫的礼物,否则得李林甫训斥,那样就尴尬万分了。然安禄山赠与自己的礼物太丰厚了,自己若不受岂非傻瓜一个?恩相俸禄既厚,又有其他生钱之处,自己官微俸轻,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恩相问询那是决计不可说的,只好如此闷声发大财了。 李林甫深知李适之豪爽粗疏的性格,这日就依其性子设下一圈套。 李适之这日来到李林甫的衙内,手执一奏书说道:“李相,华郡的这道奏书如何分至我案上?” 李林甫接过奏书看了一遍,说道:“是呀,想是枢机房糊涂,如何就分至左相案上了?好吧,此书就留置于这里吧。” 李适之倒是对奏书所言之事有浓厚的兴趣,殷勤地说道:“李相,此奏书中所言实为天大的好事呀。华郡在华山中发现金矿,若将之开凿,大唐又可增加许多财富。” 原来奏书中所言之事,却是华郡刚刚在华山之中发现了金矿之脉。李适之执掌兵部、刑部之事,此等事儿按例由枢机房将奏书分至李林甫署理才是。 李林甫将奏书拿起又看了一遍,脸上现出喜色道:“不错,若果如华郡所奏,此矿开凿,对我朝钱事大有裨益。” “既然如此,李相何不早将此事禀报圣上呢?” 李林甫颔首道:“是啊,圣上早知此事,就早一时欢喜。只是我刚刚见过圣上,若再进宫,圣上定责我做事太过随意。也罢,就将此事押后两日,再禀报圣上不迟。” 李适之自告奋勇道:“李相,我恰恰要入宫面见圣上,以禀报西北军事。若李相不嫌我多事,就捎带着将此事禀告圣上如何?” 李林甫微笑道:“好呀,及早使圣上知闻,亦为我愿。如此就有劳左相了。” 李适之兴冲冲地入宫请见李隆基,就将金矿之事详细禀报,还力促李隆基及早使人开凿。 李隆基闻言也很高兴,此前已开凿的金矿仅在山南道和岭南道有之,如今京畿之地竟然发现了金矿脉,实为一件大喜事。 后一日,李林甫入宫,李隆基就令他及早安排有司开凿。李林甫闻言,长叹道:“陛下,华岳发现金矿脉固然为一件喜事,然万万不可开凿呀。” 李隆基惊问其故。 李林甫道:“华郡之奏报来京之后,臣阅了一遍就将放在一边,不知如何竟然被左相看到了,还来向陛下禀报。陛下,华岳为陛下本命王气之所在,如何敢妄动山岩呢?” 李隆基由此恍然大悟。 李隆基生于乙酉年,属鸡,地支酉位居西方,五行属金。因李隆基降生于洛阳,则西岳华山就成为其本命和王气的所在。 李隆基现在虔信道法,对天命有极强的畏惧之感。华山就是整山为金,那也是不可妄动一块的。李隆基即明此节,就对李林甫生出感激之意,相对就迁怒于李适之,斥道:“这个李适之,整日里将心思用在饮酒之上了。如此明眼之事,他为何视而不见呢?” 李林甫略施小计,就将皇帝心间对李适之的恶感又加重了一层。 第十三回 京城无端兴大狱 贵妃伤怀首出宫 这日李隆基接连看了数道御史台的奏书,心中顿时大怒,令人速唤李林甫入宫。李林甫见皇帝召唤甚急,知道有大事发生,遂疾驰而至。 李隆基令李林甫先阅那几道奏章,然后在殿中踱步,说道:“这皇甫惟明意欲何为?李适之与韦坚他们到底在商议什么?” 李林甫细看书中详细内容,只见其中写有李适之与皇甫惟明夜游曲江,数夜共宿一起;韦坚又在景龙观与皇甫惟明相会。 皇甫惟明与李适之夜游曲江,外人不过说他们不该如此亲密,尚无大错;而韦坚与皇甫惟明的交往就有大错了。韦坚为外戚身份,皇甫惟明为边将,此前李隆基诫约贵戚不得与边将私自交往,此其一也;另外二人相会的地点也不对,二人既然共入回龙观,势必与道士见面,如此就犯了李隆基的大忌,此其二也。 李林甫读完奏书后,说道:“陛下所言甚是,皇甫惟明回京献俘,得封赏无数,此为圣上的恩典,其事罢后应及早返回河西才是。他逗留京中不回,热衷于与朝廷重臣交往,确实有些不妥。” “难道仅仅为不妥吗?”李隆基目光炯炯,显然对李林甫的答话很不满意。 “其行为不端,陛下可召之训诫一番,让他速速离京返回河西就是。” 李隆基闻言,其目光就在李林甫身上凝视片刻,心里琢磨李林甫对此事的态度。奈何李林甫入宫之后脸色一直无激动之色,仅为平和恭谨之态,李隆基若想在其面上搜寻出真实心语,实在枉然。 李林甫见皇帝不吭声,又说道:“若得陛下允可,臣召他们训诫一番,以让他们敛其言行。” 李隆基道:“朕召你前来,就是想让你主持此事。不过非是训诫,你须好好查勘一番。” “查勘?陛下,他们为左相、边将、贵戚,臣如何能查勘他们呢?” 李隆基冷冷地说道:“将此三人下在狱中,由你主持,再由三司会审,难道还有妨碍吗?” 李林甫一惊,说道:“陛下……陛下要将他们下在狱中?这个……这个……” 李隆基接过话头,厉言道:“你是不是想说朕小题大做呀?哼,是否小题大做,须查验后方才明白。嗯,那个吉温办事还算不错,你就嘱他具体为之吧。” 李林甫躬身领旨,恭谨而退。 如狼似虎的兵士同时抓捕李适之、皇甫惟明和韦坚,将此三人执入京兆府牢狱之中。自从吉温迁为御史中丞,李林甫兑现前言,果然授罗希奭为京兆府法曹,则此三人归入罗希奭的辖下。 三人被执后,其家宅前后皆有兵士把守,家眷们见此惊变,多恐惧不已,一日之内三名大员同时被执,也引起了京师震动。 夜幕张起,吉温与罗希奭不约而同地进入李林甫宅中。事情行到此处,当知其间的密窥、策划、告发皆为李林甫授意,吉温与罗希奭堪为功臣,现在就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李林甫屏退左右,室内仅留下他们三人。罗希奭首先禀道:“恩相,那三人已拘入牢中。若得恩相允可,小人可连夜用刑,不怕他们不招。” 李林甫沉吟不答,吉温毕竟对此三人了解甚深,小心说道:“此事还要稳妥行之。此三人皆为大员,若对他们妄动大刑,面上不好看,那李适之还为皇室之人,圣上知道肯定不喜,此其一也;再者,三人中韦坚许是扛不住,皇甫惟明却为硬骨头,李适之性子粗豪,也未必能招,三失其二,就有些不妥了。” 罗希奭得吉温引荐至今,可谓官运亨通,因而对吉温感恩万分,急忙答道:“吉兄所言甚是,就依吉兄所言。” “我们听恩相的吩咐吧。” 李林甫观此二人,知道二人皆为心狠手辣之徒,这种人用起来很顺手,万一哪天反噬一口,那也非同小可,心里就对此二人有了警惕之心。他觉得吉温的思路还算妥当,遂说道:“圣上虽让我主持此事,然具体审理就要看你们的手段了。吉温,圣上知你办事干练,特意敕令具体审理时由你主之。这二人已收执入狱,至于下面如何审理,还是由你来拿主意。” 吉温也不推辞,禀道:“恩相,小可以为此案应先审外围,再证主犯。韦坚初到刑部,皇甫惟明又离河西军甚远,须将审理重点放在兵部那里。若从此有了突破,即可逐步扩大。” 李林甫见吉温所虑甚为缜密,心中同意,遂说道:“好吧,你们抓紧办吧。圣上对此事催得甚急,你们须昼夜不停,务必查出个水落石出。” 吉温道:“请恩相放心。希奭近来又制出数种刑具,那些兵部之人若见了这些稀罕之物,他们不用亲历,早已招了。” 李林甫冷冷地说道:“此时尚未审理,不可将话说得太满。哦,你们审理之时务必严谨,不得出一点差错。” 二人急忙躬身答应。 兵部共有各级官员五十三人,其中就有韦坚的弟弟韦芝,现任兵部员外郎。第二日傍晚正是他们下衙的时候,罗希奭带领一帮手执兵器的衙役堵在兵部门前,然后将他们押入京兆府狱中的一间大厅里。 这些人不明所以,及至入了牢狱之中,心中的无名恐惧顿生。他们畏畏缩缩,心中忐忑,此前有关牢狱之事的传闻瞬间涌上心头。 罗希奭入厅巡视一圈,其脸色阴沉,不发一言,将冷峻的目光与诸人的目光接触一遍,既而又背着手慢慢踱入侧室。 厅内之人早已风闻罗希奭的诸般折磨人的手段,现在见他仅入内走了一圈又退出,莫明其意,人们一时各有所思,厅内显得寂静万分。 蓦地,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寂静,此声显然从侧室传来。侧室之门露出一条缝儿,此后,接连的惨叫声愈来愈高,人们侧耳倾听,就听惨叫声中夹杂有皮鞭的抽打声。 片刻之后,又有不同嗓音的惨叫声加入其中,显系同时有两名受刑之人。这两种惨叫此起彼伏,皮鞭击打声音夹杂其间,令外厅之人听来觉得毛骨悚然。 这时皮鞭声忽然止歇,一粗豪声音大声喝道:“招是不招?” 片刻之后,又有一人沉声说道:“换烙铁。” 侧室里由此沉静片刻,忽然两声凄厉惨叫声震周围,其声比刚才拖长许多,显是烙铁正在灼其肌肉。既而惨叫声戛然而止,想是受刑之人已然昏死过去。 这时罗希奭施施然而出,脸上努力挤出了一丝微笑,说道:“诸位兵部大人能够莅临鄙衙,实为下官的荣幸。只是鄙衙别无长物,唯刑具而已,大人们难得来此,这就请入室内观赏一番吧。” 此言名为相请,分明就是命令了。衙役们闻言,当即驱赶兵部之人进入侧室。他们入室之后,顿时瞧见其中惨状,只见两名遍体鳞伤之人耷拉着头,显然还在昏死状态;室内弥漫着满室的焦臭之味,墙边的炭火熊熊,其中数把烙铁被烧得通红。忽闻人群中接连有呕吐之声,自是其中的胆小之人又惊又惧,呕吐中又瘫软在地。 罗希奭很满意这帮人的神情,得意地说道:“诸位瞧见了,这两人明明为贼盗,偏偏不肯承认,只好受些皮肉之苦了。你们听到他们的惨叫之声,定是以为这里的刑罚严酷吧?嘿嘿,我告诉诸位,此等可以使人犯呼出声的刑罚,其实用的是最轻微的刑具。”罗希奭说到这里,呼唤左右道,“把铁笼子推过来。” 一阵声响之后,衙役们将墙脚的铁笼子推到众人面前。众人皆知这个令人胆寒的铁笼子,不禁毛骨悚然。 罗希奭走到铁笼子之前,伸手拽了一下红绳,就听笼顶的铁铃“当啷”一声。罗希奭得意扬扬地转过脸,笑对众人说道:“此刑具就不用人犯发声。诸位看到中间的圆孔了吗?人犯之头就嵌在那里,其嘴中还塞有麻团。待四周木橛逐步旋紧,人犯之头可以感受其压迫,他此时若回心转意,同意招供,手还是能动的,可拉铃一次,人也就被卸下来;否则木橛愈往里面深入,就可戳破人犯的脑壳。” 罗希奭说到这里,双手做放开状,口中夸张地说道:“只听‘嘭’的一声,这颗脑壳就开了花,其中有红色、白色,颜色煞是好看。” 其话音未落,就听人群中“哇哇”之声相连,自是胆破之人大声呕吐。 罗希奭皱起眉头,说道:“诸位为兵部的上官,职掌天下兵马之事,怎能如此娇嫩呢?牢狱刑法不过为皮开肉绽而已,战场上真刀真枪,一场战事下来,死伤者何其多也!唉,诸位为兵部上官,如此心智,岂不是愧对了圣上的圣眷?” 罗希奭掌握着火候,知道这帮人观摩了此等场面,至少有小半魂儿不知了踪影,遂开始说正题:“诸位想是一直奇怪,不知为何到了这里。呵呵,我罗希奭不过一个小小的法曹,就是再胆大妄为,说什么也不敢忤逆上官招诸位来此。诸位应该知道了,李适之、皇甫惟明、韦坚因密谋犯上,已被捕入牢中,呵呵,他们与诸位不过一墙之隔罢了。哦,又扯远了,我想说的是,今日将诸位请来,非是希奭大胆,实为奉了圣上的旨意。” 下面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罗希奭又厉声道:“李适之原为诸位的上官,你们或参与了他的密谋,或知道他的一些事儿,今日须一一说个明白。若有人隐瞒不说,即为抗旨,这些刑具就因之而设。好了,这里血腥味太浓,诸位请复归大厅。你们须好好想一想,我自会一一与诸位叙话。” 众人似避瘟神般逃出刑房,他们入了大厅,竟有一小半人瘫在当地。罗希奭乐见此景,就入另一侧房,开始一一审讯。他问话的秩序为:你是否参与李适之的密谋?你是否知道李适之的图谋?李适之有何不轨的言行? 大凡人遇到此等处境,往往急于撇清自己,却对别人没有怜悯之心。兵部答话之人不敢承认自己与李适之有图谋之举,一大半人多说李适之平时即有不轨言行。这帮人的证言合在一起,李适之分明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阴谋之人。 罗希奭大为满意,令他们在各自伏辩上画押。此后罗希奭再仿此例,努力扩大李适之三人的熟识范围,并一一招来询问。其间遇到一些强项之人,罗希奭少不了拿诸种刑具向其身上招呼。数日之间,罗希奭拘来询问之人已有数百人之多。一时间,与李适之等三人相熟之人人人自危。 东宫之中,三十七岁的太子李亨密切地关注此事态,接连两夜,他竟然不曾闭上一眼。 李隆基推长立储,李亨由此大捡便宜被立为太子。此时武惠妃已逝,李隆基新宠杨玉环,然杨玉环并无儿女,且少有野心,李亨的位置看似较为稳固。 李亨尚在母腹的时候,李隆基为避姑姑太平公主的中伤,差一点将李亨杀死于母腹之中。待李亨出生及至慢慢长大,其母早被李隆基遗忘,且二哥李瑛早早被定为太子,则李亨实难引起外人注意,由此他也学会了应以默默无闻来保全自己。 李亨突然间成为太子,其兴奋之余,又想起前太子李瑛的遭际:李瑛为太子二十余年,其间小心谨慎,不过多与二位弟弟说了一些话,由此遭遇横祸,被废后又被赐死。他举目四观:父皇心思难测,后宫又无可以倚仗之人,那权倾天下的李右相当初支持寿王为太子,自己实为孑然一身,无依无靠,除了加倍小心谨慎以外,李亨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李适之等三人骤然被捕入狱,吉温与罗希奭又在城中搜索甚急。李亨与此三人颇有渊源,皇甫惟明为李亨之友,韦坚又是太子妃之兄,李亨从一开始就觉得此事来势汹汹,其矛头似乎对着自己,且在事情背后隐隐看到李林甫的影子。 李亨有此思虑,却又无人可说,心中暗暗焦急。由此心火渐旺,竟然夜不能寐。李亨后来终于明白,不管外事纷纭,自己的太子之位是否存续,唯在父皇的一念之间。他想通了此点,于是决定入兴庆宫请见父皇。 李亨此前多在东宫读书,并不涉足政事,不过在朝会时能与李隆基见上一面。现在李隆基废朝,他又在宫中自得其乐,则父子相见的机会实在太少。李亨今日主动请见,肯定有非常之事,李隆基遂准其入见。 李亨见礼后,就躬身立在李隆基面前,禀道:“父皇,儿臣觉得韦氏不贤,就想将她贬退,不知能得父皇恩准否?” 李隆基有些奇怪,问道:“朕听说韦氏自入东宫后还算贤惠,她出身于名门,应该会恪守妇道的,又如何不贤了?” “儿臣以为韦氏一门素爱生事,其家族枝蔓甚繁,由此良莠不齐,儿臣因此忧心。” “呵呵,太子有些多虑了。昔中宗皇帝之韦庶人最爱生事,却与太子妃韦氏毫无干系。哦,莫非因韦坚被执入狱,你由此忧心吗?” “父皇圣目如炽,儿臣正是因此忧心。” “唉,你有些多虑了。韦坚虽为太子妃之兄,他犯的事儿又非太子妃指使,你何必多心呢?且朝廷正在审理之中,韦坚有无罪过,终归要有凭证。” 李亨躬身拜道:“父皇,所谓瓜田李下,难以释疑。儿臣向为胆怯之人,深恐招惹麻烦。故切请贬斥韦氏,还请父皇为儿臣另择良人为盼。” 李隆基叹道:“你为储君,终有一日会即位,若如此心怯多虑,将来如何杀伐决断呢?韦氏虽家族枝蔓甚繁,她本身并无过错,若一旦弃之,朕于心不忍啊。” 李亨又跪倒叩首道:“父皇春秋鼎盛,可延千秋功业,此为玄元皇帝诏示,儿臣坚信不疑。儿臣能居太子之位,实属圣眷甚隆,请父皇今后万万不可再出此语。至于韦氏之事,儿臣心意已决,乞父皇垂怜。” 李隆基无奈地摇摇头,说道:“起来吧。韦氏的事儿,你自己瞧着办吧。念她终无过错,你若非要将她逐出东宫,须厚赠财货。” 李亨涕泣道:“父皇仁慈之心,实昭如日月,儿臣定将父皇的仁意,转述韦氏。” 李亨辞出之后,犹感到后背冷汗涔涔,然其心中却舒畅无比:将韦氏逐出东宫,就洗脱了与韦坚等人的干系,则眼前的大祸说什么也牵扯不到自己的身上。 因为,李亨已然明白父皇的真实态度。 经过十余天昼夜审讯,吉温与罗希奭终于将案结清。李林甫翻动案卷和所附伏辩,满意地说道:“旬日之间将此大案结清,堪称神速。好呀,我这就入宫向圣上禀报。” 李林甫入宫见到李隆基,即将所有案卷及伏辩奉上,李隆基看到案卷甚厚,惊讶地问道:“不过三个人的事儿,怎能有如此多的案卷?” 李林甫躬身禀道:“臣也是看了这些案卷,方悟陛下当初圣目如炬!臣当时以为,他们三人不过说些闲话,则稍加核实即可。不料案子愈加深入,愈发现此案非同小可。陛下所言确实,这的确为一桩图谋不轨的大案。” 李隆基也没耐烦看那些案卷,遂掩卷问道:“好吧,你就将此案的大致脉络说上一遍。” “陛下,此案还要从皇甫惟明与韦坚在景龙观说起。原来韦坚此前与回龙观观主相熟,此道士又善卜筮观相之事,据那道士交代,皇甫惟明向他问了自己面相及国运二事。” 李隆基闻言心中大怒,不禁骂道:“该死!” “那道士言道,皇甫惟明问询国运之时,曾旁敲侧击询问太子的大运如何。”李林甫如此说话,明显想将案情向太子李亨的身上引去。 “旁敲侧击?那就是并未直接问询了。这些摇唇鼓舌的骗钱之徒,如此模棱两可的话儿又如何当得了真?” 李林甫明白,罗希奭审讯道士之时,那道士绝口未提太子之名。吉温奉李林甫之令,让罗希奭在道士的伏辩中增加了太子的字样,其中写得甚为含糊,可谓语焉不详。李林甫现在向皇帝禀报,似无意间提及太子的言语,实为观察李隆基的态度。不料皇帝闻言后厉言斥责,李林甫由此见机,此后绝口不提太子之名。 李林甫由此想到,皇帝现在虽怠于理政,对诸般繁事不愿上心,然他毕竟为睿智之人,其思虑脉络清楚,逢事判断能择首要,实为不可轻松糊弄之人。他由是轻轻地掉转话头,继续说道:“其实皇甫惟明与韦坚相较,皇甫惟明武人本色,并无杂念,韦坚却有所思虑了。吉温愈深查,愈发现韦坚处心积虑,不经意已成就了一张巨大的网络。” “哦?可细言之。” “韦坚与李适之交往甚密,又自恃太子妃兄身份,竭力拉拢太子之友皇甫惟明、王忠嗣等人;其出身望族,朝中各级官员甚多,再加上李适之、韦坚深自交结同僚,此网已然成形。此次查出,朝中各级官吏有四十余人入此圈中,私下交往甚密。” 李隆基听到此处,方才大为警惕,就关切地问道:“其主要者为何人?” “禀陛下,韦坚之弟韦兰任将作少匠,韦芝为兵部员外郎、韦冰为鄠县令,其子韦谅为河南府户曹,另韦坚又与殿中侍御史郑钦说、监察御史豆卢友相友善;李适之素与兵部仓部员外郎郑章、监察御史杨惠私谊甚密。” 李隆基闭目静想,看来李适之三人未必有反意,然其私下结党已彰显无余。李隆基此前遇到这等事儿,向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不将萌芽扼杀于出头之前,为日后的生乱就增添了变数。 李隆基睁开眼睛,说道:“李卿,就仿照前例,妥为处置吧。嗯,李适之既罢,谁来继之呢?朕的意思,想让陈希烈继任,你以为如何?” 陈希烈实与牛仙客行事风格相似,他若被授为左相,见了李林甫定会唯唯诺诺,此局面最为李林甫乐见,李林甫当即答道:“微臣奉旨。” “好吧,你速去办理吧。韦坚的刑部尚书一职暂由你兼知,皇甫惟明的河东节度使一职,就由王忠嗣兼知吧。朕欲面见安禄山,他何时到京?” “臣算着日子,安禄山应当在这几日入京。” “嗯,你再知会王忠嗣,让他也入京吧。今后大唐边境之事,皆要仰仗此二人,朕就对他们各自嘱咐一番吧。” 一桩大案子由此结束,李林甫一举扳倒李适之、皇甫惟明和韦坚三人,算是消除了觊觎自己右相之位的主要威胁,他总体上还算满意,然也有遗憾。此案明为整治这三人,暗地却剑指太子李亨,他分明行的是“一石数鸟”之计。李林甫事后方知太子李亨已禀告皇帝逐出太子妃韦氏,由此抢占了先机躲过大难,他在遗憾之余,又暗叹太子李亨明似性软敦厚,内心实为灵动,就对李亨多了一份戒心。 后数日,朝廷制书颁下,贬李适之为宜春太守、皇甫惟明为播川太守、韦坚为缙云太守;郑章贬为南丰丞,郑钦说贬为夜郎尉,豆卢友贬为富水尉,杨惠贬为巴东尉;至于韦坚之弟韦兰、韦冰、韦芝及其子韦谅皆被流放;另有数十人也被连累。 吉温与罗希奭经过此案名声大振,人们为其送上一个“吉网罗钳”的雅号。此号寓意甚明,自是说吉温善于罗织罪名,而罗希奭谙熟酷刑,二人相配,则可横行天下。 罗希奭生得黑矮粗壮,一张驴脸上爬着一只鹰钩鼻子,面目可怖,手段又狠,又被京城之人呼为“骡子”。京城妇人有时为使孩子停止哭闹,动辄呼道:“骡子来了。”说也奇怪,孩子听到此呼顿时惊恐不已,也就不敢再哭出声了。 却说李适之等人被贬斥出京后,李林甫暗暗想道,这帮人虽遭贬斥,然他们心中肯定依然奉太子为倚靠,假以时日,他们定有翻身的机会。李林甫行事,向来不会拖泥带水,绝不会留下后患反噬自己,他将诸事思虑清楚,就与皇帝李隆基有了一番对话。 “陛下,那皇甫惟明看来颇得军中之人爱戴,他此次被贬为播川(今贵州遵义)太守,讯息传到河西,竟有军中之人私自前来送行。” 李隆基顿生警觉,说道:“妄离军中,即为大罪,果有此事吗?” “臣听说皇甫惟明行到马嵬驿之时,忽然自西面来了数十人,这些人未穿军服,系常人装扮,他们就在驿中摆宴替皇甫惟明饯行。驿卒听他们互相称呼,多为军中之职,由此断定,这帮人定为军中之人了。” 李隆基叹道:“皇甫惟明久在军中,且待属下甚为亲爱,由此得属下爱戴。唉,他若无与韦坚私通之事,实为我大唐的一位良将。可惜了。” “陛下,如此正为微臣忧虑所在。皇甫惟明善于治军,这帮人竟然不顾国家法度前来私会,委实令人堪忧啊!” “嗯,王忠嗣即日入京,朕嘱他回河西后诫约一番即可。” “陛下,王大使虽执掌河西之军,毕竟初来乍到,又哪儿能知其中的幽微之处?微臣以为,此案由三司会审至今,须不留瑕疵之隙,须由三司访查到底,如此也为王大使执掌河西军杜绝了祸乱之源。” “祸乱之源?李卿,你许是将事态看得过于严重了。” “陛下,此案具结之后,臣又想了许多。此案事发前绝无征兆,而变起骤然,何以如此呢?缘于各人渊源甚多,其暗里交往,人莫能知。以皇甫惟明为例,其历任侍御史、司农少卿、司农卿等职,因久在京中,他的那些人脉渊源又如何能详查呢?” 李隆基赞同此议,自唐初以来,朝中大臣以能出将入相为荣,那么诸人一路走来,你又如何能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人脉渊源呢? 李林甫接着说道:“微臣之所以对皇甫惟明忧心,还在于他所历军职太过重要。自从兵制改革之后,边关士卒皆以募兵之法招募,遂使边关兵士相对固定,朝廷不用像此前那样提调,如此边将可以坐拥雄兵。如皇甫惟明在朝中人脉极广,又得属下爱戴,若他有怨怼之心,振臂一呼,极易生祸,乞陛下详查。” 李隆基道:“若如李卿所言,这些边将须有忠心才是。万一某人起了异心,即为祸乱之源。像王忠嗣兼知陇右节度使与河西节度使,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与平卢节度使,他们若有异心,岂不是祸乱更大?” 李林甫微笑道:“臣之所以殚精竭虑,即是倾国家之力防范,不许他们坐大,又互为制衡。以皇甫惟明为例,须于其萌芽之时即予扼杀。” 李隆基闻言没有做声,他此时对边将祸乱没有一点忧心:自己英武绝伦,那些有觊觎之心之人恐怕尚未生出来。 李林甫又道:“陛下,其实王忠嗣与安禄山相较,二人稍有区别。” 李隆基明白李林甫话中的含意,王忠嗣毕竟为中土之人,就与朝中之人有了千丝万缕的干系;而安禄山系胡人,他除了效忠皇帝之外,与朝中之人难有什么隐秘的瓜葛。李隆基此时对李林甫愈发赞赏不已:能将诸事想在前头,确实能消弥许多无端的烦乱,有相如此,自己确实可以省心许多。他想到这里,遂准许李林甫派人前去核查皇甫惟明与军中之人交往之事。 李林甫得此圣旨,当然要尽情挥洒一回。他唤来吉温和罗希奭,对他们密密嘱咐了一番。 罗希奭带领一干人沿着皇甫惟明的足迹追赶,到了蜀州地面终于追到皇甫惟明一家。罗希奭就将驿所作为刑堂,对皇甫惟明用尽诸般酷刑,终于得知了到马嵬驿前来送行的军中之人人名。罗希奭如获至宝,看到皇甫惟明已然奄奄一息,就授意属下将皇甫惟明活活打死。于是,皇甫惟明家财被籍没,其家人也成为流放之人继续前行。罗希奭又带领属下赶至河西,然后按图索骥将送行之人拿下,少不了又是一番严刑拷打。待罗希奭返回京城,那道皇甫惟明交结军中之人谋反的奏书早被李隆基和李林甫看过,此事也就真正尘埃落定了。 当罗希奭西行的时候,吉温也在京城开始行动。他又到处大肆搜捕与韦坚有交往之人,然后塞入牢中逼问韦坚的贪赃之举,那些凶狠的衙役远至洛阳、陕郡动辄拿人,沿途的牢房里竟然人满为患。 再过月余,李林甫又令罗希奭到李适之和韦坚等人的贬所巡视一圈。经过前案和皇甫惟明之死,罗希奭的大名早已流播天下,其如活阎罗一般的手段令天下人胆寒。韦坚闻听罗希奭到了自己的地面,不愿忍受其凌辱和酷刑,遂取一索挂在梁上,然后再将自己挂在上面;李适之的死法又与韦坚不同,他得知罗希奭即将到衙中,就取过案上早就备好的茶盏,将其中的毒药一饮而尽。 罗希奭得知二人不见自己之面皆已自尽,遂嘟囔了一句:“呵,都是明白人啊!如此倒免了我一番手脚。” 李林甫向李隆基禀报二人的死讯之时,将其死因归于他们自愧有亏,以死相谢皇恩。李隆基也就信了这番鬼话,感叹数句后,就此丢开。 且说安禄山这一路行得太难,由此误了一些日子。 安禄山出了营郡,到了下一个驿站之后,发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安禄山身体太胖,到了驿站中要挑选最壮之马,此事还好办,最难的是安禄山骑到马上之后,周身的肥肉随着马蹄声摇摆不停,尤其是腹前的那坨肥肉忽儿向左忽儿向右,慢慢行走尚好,若稍快一些,这些肥肉将安禄山坠得非常难受。前几日因赶路甚急,安禄山晚间躺在榻上周身疼痛,竟然哼叫至半夜。此后他便不敢行得太快,只好慢慢行走,如此就误了行程。 安禄山这日入宫后即伏地叩拜,李隆基眼见面前好大一坨肉,脸上就浮出微笑,起身行至安禄山面前搀起其胳膊,笑道:“哈哈,数年未见,不料安卿增肥许多。” 以李隆基之力,那是决计扯不动安禄山的,然安禄山身体虽肥,行动还算迅捷,他哪儿敢让皇帝使力?急忙顺势而起,起身后又躬身言道:“微臣托陛下洪福,由此心宽体胖,足证国富民强,臣实为幸甚。” 李隆基见安禄山挺会说话,就觉得有趣,遂打趣道:“只怕安卿体态愈肥,就疏于战阵,朕边关之事还能安稳吗?” “请陛下放心,臣体态虽肥,依然能跨马征战,不敢让外人侵唐土一寸。” “安卿姗姗来迟,朕听说缘于安卿乘马时不敢疾行,又如何能上阵了?” “禀陛下,微臣乘驿马之时,确实不敢疾行。然臣在营中所备战马,皆有特制的鞍子,马背上固定有一囊,可将臣腹肉收束,如此一来不碍事,就可以疾驰拼杀了。” 李隆基哈哈大笑道:“昔张九龄创出笏囊,今安卿又有肉囊,实在有趣。高将军,你吩咐下去,今后安卿入京沿途的驿所里,须专为安卿配置有肉囊的鞍子,使安卿再来京时不再误了行程。” 安禄山闻言,当即跪倒谢道:“陛下待臣恩情无微不至,臣感激涕零。” 李隆基唤其平身,又予赐座,温言道:“安卿,张守珪贪功瞒报已获惩罚,则今后东北境军事就由卿主持。朕唤你来京,就是想当面问询,契丹人、奚人近来还算安生吗?” 安禄山一路上慢慢行走,他此前已知皇帝欲面授自己为范阳节度使,皇帝既然对自己重用,那么自己下一步对边关之事将采用何等对策呢? 若集范阳军与平卢军,约有十万人马,大唐国力今非昔比,一应粮草、战具丰富,可以长期支撑战事。以此兵力来对付那些若散兵游勇的契丹人与奚人,实为绰绰有余。契丹人与奚人倚仗马骑灵活及熟悉地势,往往设伏讨些便宜,这些法儿若今后想用在安禄山身上,实在是打错了主意。安禄山此时胜券在握,根本未将敌人瞧在眼中。他若上任后采取摧枯拉朽之势大肆讨伐敌军,不出一年,东北境就可再无战事。 一个边将若想取得朝廷注意,务必将面临之敌描绘得穷凶极恶,朝廷方会拨钱拨物拨人予以强援;若想得到朝廷封赏,务必常有胜仗,且不能完胜,如此方能细水长流。当然,若想达到这种境界,必须有将对方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能耐。 安禄山就有这种能耐。 皇帝现有此问,安禄山遂滔滔不绝地讲述敌方大势。他要极力渲染敌方之强、山川之险,当然,其话语中要流露出自己有掌控大势的能力。 李隆基听言后觉得很满意,心中又想起往事,认为自己当初未听张九龄之言杀掉安禄山,实为大唐保留了一位能办大事的良将。 李隆基于是说道:“张守珪瞒报军情,已被贬斥,朕今日就授你为范阳节度使,则今后东北境军事,就由卿一力担当了。” 安禄山急忙叩首谢恩。 李隆基令其平身,继续说道:“张守珪昔有大功在身,你久在他身边,当知其能。然他贪功瞒报,使其一生英明,毁于一旦。安卿,前有覆辙,你须切记。” 安禄山躬身道:“臣谨遵圣谕,不敢胡作非为。” “嗯,你刚才说过欲行战事。好呀,新官上任,须有一个好的开局。至于钱粮、人马之事,你就找李右相禀报吧,他定能妥为处置。朕在京中,今后日日盼望佳音。” 李隆基又令安禄山在京中等待数日,让他与王忠嗣见上一面之后再走。安禄山领旨,然后拜辞而退,即入中书省求见李林甫。 安禄山此来又携带了不少礼物,其入京之后立刻见了吉温,并想携礼拜望李林甫。吉温此时已知李林甫待安禄山的态度,遂坚决不许安禄山妄入李林甫宅中,仅许他公事公办,到中书省拜见即可。安禄山心有遗憾,只好依计而行。 李林甫看到安禄山入室,顿时满面春风,起身绕过案前,就将其让在侧座上坐定。安禄山谦让了一回,就将来意说了一遍。 李林甫笑道:“安大使既有出战之志,就是替国分忧,我当依圣旨办理。钱粮之事现在就可办理,只是增兵之事,不知安大使属意何方兵士呀?” 安禄山道:“谢李大人待末将宽厚。末将想一战大挫契丹势头,所增之兵最好要久历战阵。末将以为,陇右、河西之兵精强,近来那里又无战事,若能借兵三万,即可取得大捷。” 李林甫道:“安大使此虑甚好,王大使近日也蒙召入京,待他入京之后,我将你们召集在一起,届时商议如何?” 安禄山道:“圣上刚才也让末将见一见王大使,许是圣虑已想到此节。” 李林甫见安禄山抬出了皇帝的牌子,心中思虑瞬息万变,然面上的笑容依然灿烂,说道:“圣上圣虑远大,常人如何能及呢?好吧,兵力之事留待以后,钱粮之事现在就办。来人。” 衙役躬身入内,李林甫吩咐道:“速将王中丞唤来。” 安禄山现在对朝中之臣了如指掌,李林甫所说的王中丞,即是王鉷了。王鉷自从接替了韦坚的差使,过了不久又被授为户部侍郎、御史中丞,这两个职位并不十分显赫,然他同时兼领户口色役使、江淮转运使,河北道、京畿道、关内道采访处置使,天下勾当租庸、铸钱等使,共有二十余职,由此就掌握了天下财税大权,其一人之力早已凌于户部之上。京城人知道,自从李适之被贬后,陈希烈继为左相,然陈希烈唯唯诺诺,形同虚设。若从朝中重臣所掌实权而言,除了李林甫高高在上,其下就是这位貌不惊人的王鉷最为显赫了。 李林甫步回案前落入座中,又从案上取过一道奏书观看。安禄山在侧座上静静等待,堂上一时显得很寂静。 此后的场面令安禄山惊愕万分,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一人小跑至门前,然后立定稍整衣衫,方才敛步入内。其在门外本来为直直的身体,入内后身子即前倾成萎缩之状,他小步疾趋至李林甫案前,身子弯下与脚面平行,头仰起时,就见面上皆为媚笑之态,言道:“下官王鉷闻召前来,请大人吩咐。” 安禄山得知此人为王鉷,又瞪大了眼睛重新审视了一遍,心中大惊道:如此作态分明为仆役模样,哪儿似朝廷手握实权的四品大员呢? 李林甫头也不抬,问道:“嗯,河北道有存粮多少?如今东北境需用粮十万石,另需草料三十万斤,能够短期筹措吗?” 王鉷记忆力甚好,某粮仓存粮多少皆能记出大概,由此对答如流;而李林甫所问,也十分精审。安禄山在侧听闻他们对答,方悟这二人皆为一等一的吏治之才,皇帝重用他们,自是因为可以将政事交托于他们。安禄山又想起自己身边的高尚、严庄,与眼前二人相较,只配做一个把门的厮仆罢了。 二人一番对答,将供应粮草之事说得甚为明白。李林甫此时方抬起头来,点头示意道:“王中丞,安大使就在当场,刚才说好的粮草数目,你们二人自行交割即可。” 王鉷此时方才直起腰来,他侧头去看安禄山,脸色中的恭谨早变成了一派凛然。安禄山此前看到王鉷的恭谨模样,早对自己刚才与李林甫对坐一起的举动深悔不已,身子不觉就离开座中。他此时迎着王鉷的目光趋前数步,躬身言道:“末将有礼了,王中丞,今后粮草一事就多承费心了。” 王鉷微微颔首,意甚矜持,又惜字如金,答道:“好说,好说。” 李林甫道:“王中丞,你须按安大使所需,按时将粮草输往前线。圣上甚为重视此战,若因粮草误了战事,王中丞,你当知后果。” 转身后的王鉷又复刚才的媚态和笑脸,躬身答道:“请大人放心,下官这就下去安排。”李林甫微微颔首,王鉷施礼后即转身离去,竟然不与安禄山招呼一声。 王鉷的傲慢和不屑刺痛了安禄山之心,然他那胖脸上常挂有憨憨的微笑,此时虽微微抽动一下,既而恢复常态,外人就难识其心。 安禄山见事儿已办妥,遂向李林甫施礼辞出。李林甫对安禄山甚是客气,又起身笑眯眯地将安禄山送出门外。相别之时,李林甫执其手说道:“安大使,今后有事就直接提出,不要顾虑太多了。你知道,圣上近来春秋渐高,我们做臣子的就要戮力多办一些事儿,既替圣上分忧,又报答了圣恩。圣上待我甚是放心,又委事甚多,今后安大使遇到大事自须向圣上禀报,若是一些小事儿就不用惊动圣上,我们谈说一番就是了。” 安禄山又是躬身再谢。他别后行了一段路程,李林甫这些柔和亲切的话儿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竟然挥之不去。然安禄山殊无亲切之感,只感到冷气森森直刮心底,满身皆是恐惧之意,其脖项后背之上,此时已冷汗直淌,他又是一阵心悸。 李隆基愈来愈崇道法,大 540c." >同殿内设有玄元皇帝之像,他每日坚持四更起床,然后到大同殿玄元皇帝像面前焚香顶礼。每至特别日子,他还要在宫内道坛大做法事。 这日为玄元皇帝的诞辰之日,李隆基照例在宫内道场忙碌一回。他将自己亲手撰写的黄素文放在案上,恰至一阵微风吹来,那黄素文冉冉升起,既而飘得无影无踪。李隆基是年六十一岁,随着其年龄渐长,心中也愈发虔诚,眼见如此异状,李隆基眼观即将消逝在浩渺天际的黄素文,心中暗暗想道:莫非玄元皇帝有何启示不成?其思念至此,遂双目微闭,身子直立,双手抱于胸前,果然听到了天上传来了巨大的声音,其声异常清晰,仅有四个字——“圣寿延长。” 人至暮年之时,往往感到时日短促,就对那无法避免的死亡有了深深的恐惧。李隆基已年届花甲之年,曾无数次想过自己若闭目而逝,那是何等的可怕,遂对生有了深深的眷恋。现在上天启示自己可以“圣寿延长”,实为李隆基最为兴奋之事。 辰时之后,李林甫与李适之入宫奏事,李隆基脸含春风,不待二人奏事,就先告知了自己的这般际遇。 李林甫与李适之闻言,急忙跪伏祝贺。二人此后也不再奏事,转身出宫将此情告诉百官及王室之人。 很快,贺表如雪片似的送入宫中,此后,皇太子李亨率领文武百官及王公贵戚入宫祝贺,宫内于是贺声一片。 玉真公主得知皇兄有此际遇,当然要前来恭贺一番。她不喜吵闹,觉得宫中百官散去之时,方乘舆自复道进入兴庆宫,此时已经午时。 玉真公主见到李隆基,先是真诚地祝贺一番,然后说道:“看来皇兄慧根甚深啊!我修道多年,尚无此际遇,妹子深羡皇兄了。” 李隆基也自吹自擂道:“哦,我做事向来坚执,凡事皆有所成。想来玄元皇帝知道我心,故有此启示。” 玉真公主本想揶揄一番,又想上天启示为“圣寿延长”,此为皇兄的好话,不敢有丝毫亵渎之情,遂将话头咽回肚中。 李隆基倒是瞧见了玉真公主的神情,笑问道:“妹子脸现不屑之色,莫非心中笑我吗?” 玉真公主摇摇头道:“我哪儿敢笑皇兄?我只是想呀,皇兄不管做何事,都会弄得轰轰烈烈。譬如这道法之事,我修道多年难识其味,因而无声无息。而皇兄你呢?未及三年,又是玄元皇帝真容,又是频显灵符,动静闹得挺大。” 玉真公主如此说话,实际上有嘲笑李隆基的成分。放眼天下,敢如此说话者,唯玉真公主一人而已。 李隆基听言不怒反喜,笑道:“你刚才不是说我有慧根吗?慧根通灵,方有动静。再说了,你为道士,果然为道士吗?整日里笙歌宴乐,心能够静下来吗?” 玉真公主微微一笑,说道:“皇兄日日处于锦绣丛中,且有常人难有的齐人艳福,犹得道法如此。妹子与皇兄相比,还是要寂静许多了。” 李隆基知道妹子在取笑自己,仅呵呵一笑,并不接腔。 玉真公主犹穷追猛打,继续说道:“呵呵,看来玉环的滋味挺好嘛。皇兄自从将她从妹子身边夺了过来,竟然视后宫粉黛无颜色,皇兄实在专情得紧了。” “胡说,又如何成了从你身边夺来?” “怎么不是?杨玉环本来好好地做她的女道士,若非皇兄偷偷抬走,如何成了今日的贵妃?” 玉真公主在李隆基面前说话毫无禁忌,反而使李隆基觉得与妹子说话是一种享受,其间既有兄妹亲爱之情,又有无比的轻松惬意。许是李隆基渐至老年,早将世间万物看得平淡,那些刀光剑影的谋略争权,那些豪情顿生的千秋功业,已不是李隆基的兴趣所在,因而渐少激情。所以李隆基现今待人接物,偏爱那些轻松惬意的人事,他喜爱杨玉环,其中一点就是杨玉环能如玉真公主一样,能给李隆基带来许多愉悦。 “呵,什么话儿从你嘴里说出,就变了味儿。我偷偷抬走,我就如此不堪吗?” 玉真公主叹了一口气道:“唉,自太宗皇帝至皇兄,怎么一个个皆为情种呢?你们坐拥后宫粉黛众多,却偏爱钟情一人,如此一来,岂不是冷落了他人之心?” “嗯?妹子又想替谁说话来着?” “你许是不知道吧?自从你封了贵妃,别看她好似万事不上心的模样,其实颇有心机呀。皇兄想想,那些昔日侍寝的后宫之人还能见到你吗?” 李隆基想了一下道:“是了,近时果然难见她们。” 玉真公主呵呵一笑道:“皇兄的一颗心儿,皆拴在玉环身上,还能留意他人吗?她被封为贵妃成为后宫之主,一日说道,圣上虽多居兴庆宫,宫城与大明宫也不可冷落,说不定圣上哪日兴起又复入住,因需派妥当人儿入居主持。”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想是玉环以此理由将他人遣出此宫了?呵呵,她竟然有此心思,我倒是想不到。” “呵呵,想不到吧。再傻的?女人,也知让郎君专爱自己。” “哦,妹子既如此说,玉环并无不妥之处呀?” “皇兄既喜杨玉环,她做的任何事儿皆无不妥!罢了,皇兄的这些闲事儿,妹子也不想多费心了。然妹子刚刚碰上一人,我心一软竟自答应,看来还是脱不开皇兄的闲事儿。” “哦,妹子出手相帮,定非闲事儿。” “就是闲事儿。玉真观与紫宸殿相距甚近,我昨日闲暇,就入紫宸殿前漫步,恰遇一人梨花带雨向我倾诉对皇兄的思念,听得我有些心软了。” “想是你常入紫宸殿漫步,让此人心中有了计较。此人为谁?” “她托我带来一纸,此人为谁?你一看便知。至于其中写了一些什么,我也没耐烦细看。” 李隆基接过纸笺,轻轻伸展开来,就见上面写有一赋,题为《楼东赋》。其开篇写道:“玉鉴尘生,凤奁杳殄。懒蝉鬓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疑思于兰殿。”李隆基再观下文,既有此人回忆与自己的共相缱绻之时光,又有现在无尽的思念。李隆基识得此字迹,又知后宫之人中能为此赋者唯有一人,遂喟然叹道:“此赋乃江妃所作,难得她巧思如此啊。” 江妃即是高力士选来的莆田才女江采萍,当武惠妃逝去之后,此女入宫在李隆基身边待的时间最长。 玉真公主道:“皇兄,妹子真正多管闲事了。我当时见她那楚楚可怜之神情,心中不忍,由此带笺予兄。皇兄可将她召见一回,以慰其心。” 李隆基笑道:“此女文才卓越,要是妹子喜欢,就将之度为女道士然后为伴可好?” 玉真公主摇手道:“罢了,我今后不会再招惹皇兄身边之人了。度为女道士?万一皇兄兴致所致,又派人将她偷偷抬走,则如何是好?罢了,我不再多话,这就走了。” 玉真公主走了几步,又折转身道:“对了,我知皇兄现在与玉环无话不说,妹子今日私传信笺一事,请皇兄不要多嘴了。” “呵呵,妹子向来毫无畏惧之心,怎么今日变得小心谨慎了?” “唉,皇兄与玉环终归是夫妇一体,我虽为皇妹,终究是外人了。” “罢了。玉环待你向来敬爱有加,每见到稀罕之物,皆亲自捧着送入玉真观。放眼天下,玉环敬爱者唯妹子一人,我犹在你之下,又何来此语呢?” “哼,皇兄如此说话,对玉环相护之情无以复加。不管怎么说,妹子今日传笺之事,皇兄务必烂于肚中,不许对玉环提及。” “好了,我这就将此笺咽入肚中如何?” 玉真公主知道哥哥说什么也不会将纸笺咽入肚中,她话已至此,不用多说,遂展颜一笑,转身出殿。 玉真公主走后,李隆基又将江妃之赋读了数遍,其脑海中又回忆起与江妃相处时的情景。他看到赋中“君情缱绻,深叙绸缪”的字样,想起了江妃那双如一泓秋水的妙目,其中荡漾着无尽的柔情与撩人的风致,此为她当初最吸引李隆基的地方。那一时刻,李隆基心弦一动,心中泛起了一阵涟漪。 李隆基沉思片刻,唤过高力士说道:“记得江妃最爱梅花,也喜珍珠的晶莹模样。近来合浦呈来的珍珠甚好,你这就派人赐予江妃一斛吧。” 江妃自将纸笺托玉真公主带走,即在紫宸殿里日思夜祷,渴望李隆基读赋后召见自己一回。谁知左等右等却等来了一斛珍珠,心思就变得有些幽怨,她让送珠之人少待,转身至案前取过一纸素笺,在上面匆匆写就一诗,该诗题名为《谢赐珍珠》,诗曰: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江妃写诗之时,心中情动,泪飞如雨,由此泪落纸上,变成了点点泪痕,恰似梅花之状。 江妃写完,素手轻抹泪花,将诗笺与那斛珍珠递于来人,说道:“请转言高将军,务必将此物转呈圣上。” 来人亦知江妃系由高力士选拔入宫,他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捧着两物回到兴庆宫。 李隆基将江妃之诗细细读了数遍,一种温温的暖意涌上心头,就对高力士说道:“萍儿由你访来,此女温柔似水,观其寂寥之情,却又似火熊熊。” 高力士不知如何回答,怯怯说道:“江妃看似温婉恬静,其实性子执拗。她将陛下所赐珍珠退回,其实不该。” 李隆基叹道:“后宫之人甚多,又有几人如江妃这样对朕一往情深?唉,男儿在世,若能得女子一腔挚爱,最难消受啊。她将珍珠退回,其实欲明其心迹啊。” 高力士难知男女两情相悦的滋味,也就难明李隆基所言的深99lib.意。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萍儿如此一往情深,我也有些念着她了。” 李隆基念起江采萍,又顾及杨玉环的感受,这日晚间竟然不辞辛苦,乘舆自复道中进入大明宫紫宸殿,在此与江采萍密会。那江采萍想不到皇帝果然难忘自己,一时间百感交集,喜极而泣的清泪中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仅就情感上而言,男女差别很大。女人若动了真情,往往一往情深,对所爱男子专情日久;而男子囿于一时情境,可能对某女也倾尽全爱,然再获其他际遇,又会钟情他人。以李隆基的禀性,其对杨玉环的宠爱发乎真情,且可持久下去,然江采萍身上拥有的柔情如诗如水甚为别致,他也难以忘怀,于是难忍心头之火再来寻爱。 是夕江采萍如水蛇一般缠绕在李隆基身上。寂静的深夜里,她用轻声慢语倾诉对李隆基的依恋之情,李隆基听来心中感激,只觉得她此前独对星河长天,将一番心事化成满腔思念与寂寥,心中不觉有些愧对她了。 杨玉环于晚膳时就不见李隆基身影,女人遇到此等事之时往往有着敏锐的预感,遂猜到明白皇帝有事瞒着自己。她不动声色,暗暗访查了皇帝此前常待的地方,依旧不见皇帝的踪迹,就由此判断道:皇帝是夕肯定离开兴庆宫了。 杨玉环是夜无法入眠,双目一直睁到天亮。 翌日,李隆基回到了兴庆宫,见到杨玉环面色疲惫,又未梳洗,遂惊问其故。杨玉环微微一笑,说道:“妾夜里未见陛下,由此心忧,也就懒得梳洗了。” 李隆基心中有鬼,不愿深入叙说前一晚之事,就咧咧嘴,一笑置之。 杨玉环也默默无语,不再追问。 如此又过了两日,李隆基难舍江采萍的滋味,又重入大明宫再复故事。江采萍眼见皇帝又来,即纵体入怀,又与李隆基缠绵在一起。是时窗外月光皎洁,殿内灯光氤氲,江采萍的柔情蜜意似乎拥塞殿内的角角落落,令李隆基感受到了佳人似水。 蓦地,外面忽然有了动静,顿时破坏了李隆基的美好心境,他轻轻挪开江采萍,愤而呼道:“为何喧哗?” 高力士是时一直候在殿外,此时怯怯入内低声禀道:“陛下,贵妃……不知贵妃如何来了。” 李隆基闻言,心中顿时燃起无名火,就将佳人推开,斥道:“她为何来此?哼,她意欲何为?” 高力士不知如何回答,轻声说道:“这个……这个……臣尚未问询,臣这就去劝贵妃返回。” 李隆基此时上了肝火,大声喝道:“你让她进来!” 高力士急忙转身,出门将杨玉环引入殿内。杨玉环入殿后发现皇帝此时已立在殿中,灯光下可见其脸色铁青,显然震怒无比,她急忙敛身下拜,说道:“妾得知陛下入了大明宫,就有些不放心,遂跟随前来侍奉。” 李隆基不理杨玉环,目视高力士道:“高力士,你速去查勘,到底是哪一个奴才多嘴?查实立刻棒杀。” 高力士应了一声,然脚步未动。 李隆基未提让杨玉环平身之语,可见其火气依然很大,其恨声斥道:“杨玉环,你身为贵妃,当知宫内的规矩。你尾随朕前来,就是对朕不敬,且妄动嫉妒之心。” 杨玉环不料李隆基如此愤怒,观其脸色,再闻其声,这哪儿是平日里情意绵绵的那个三郎呢?她就对自己的行为有了一些悔意,然心中的幽怨终究难平,遂抬头说道:“陛下,妾不敢有嫉妒之心。然陛下此前多次对妾说过,陛下春秋渐高,得妾侍奉最为称心。妾今日挂念陛下,怎么又成嫉妒之心了?” 其时江采萍在侧冷目旁观,李隆基见杨玉环竟然敢犟嘴,就觉得脸上实在挂不住,遂喝道:“你……你还敢与朕犟嘴?!高力士,速将她拖下去。” 杨玉环闻言跳起身来,傲然说道:“陛下,妾自己会走,不用别人来拖。好吧,既然妾来此陛下不喜,妾这就走了。” 李隆基见杨玉环如此倔强,愈发感到自尊受到了伤害,遂冷笑道:“哼,你想走了,你又走向何处?” 杨玉环道:“妾又有何处可走?只好回南熏殿了。” 李隆基此时早已恼羞成怒,说道:“你不用再回南熏殿了,这就出宫去吧!”此言一出,殿内之人皆惊呆了。 高力士趋前一步,禀道:“陛下,此时宫门皆闭,贵妃如何出宫呢?请陛下息怒,臣先将贵妃送回兴庆宫吧。”高力士冷眼旁观,知道杨玉环今晚的行动激怒了皇帝,且杨玉环又与皇帝强项相顶,如此弄得不可收拾。若先将二人分开,待他们心静之后自然平息。 唐代宵禁极严,各城门及宫殿的殿门,皆有禁军守护。每日早晚按时开启、关闭,均以击鼓报时为号。此时诸门皆已关闭,若要夜开禁门,务必事先奏报中书门下核准方可。 李隆基此时已然暴怒,大喝道:“胡说,我为天子,难道就不能使禁门开启吗?高力士,你就速将这个悍妒之人送入其兄宅中吧,朕不想再见到她。” 杨玉环见皇帝说出这等狠话,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火气也被激起,遂躬身施礼道:“陛下,妾这就走了,如此就还陛下清净。”说完,就将脖项扬起,转身疾步冲出门外。 李隆基见状,竟然口不择言,说道:“她……她这是还我清净吗?分明想气死我!嘿,她还自顾自地走了,我此前怎能宠上这样的人儿?” 高力士示意江采萍过来,然后说道:“江妃,你速将圣上搀至座中歇息。陛下,老奴这就将贵妃送出宫外,然后再来侍奉陛下。” 李隆基此时兀自嘴硬,斥道:“什么贵妃?你告诉她,这个贵妃的名号自今夕始,就从此没有了。” 高力士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什么话都不要多说,就向江采萍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出外。 高力士将杨玉环送入杨铦宅中。其宅居于崇仁坊内,离兴庆宫甚近。其时杨铦因身为杨玉环亲兄的缘故,被授为殿中少监,是为四品官员,且此宅也系李隆基赐予,可谓皇恩浩荡。 杨铦见妹妹深夜被高力士送至宅中,又见妹妹满脸戚容,以泪洗面,不禁错愕万分,急问缘故。 高力士见府内一时忙乱,急忙一把将杨铦拽至一旁,沉声说道:“此事重大,不可多问。你速备净室一间,将贵妃迎入其中,另寻妥当人儿相陪,不许其他闲杂人与贵妃接触。” 杨铦见机甚快,急忙说道:“东客房甚为整洁,贵妃又素与内人亲爱,今晚就让她们姑嫂同居此室吧。” “如此甚好。你这就吩咐下去,待咱家与贵妃说上几句话之后,我们再叙说详细。” 杨玉环就被迎入东客房之中,经历了巨变及一路上的哭泣,杨玉环的心情此时稍稍平静下来,高力士察言观色,就徐徐劝道:“贵妃呀,今日的事儿却怨不得圣上,还是贵妃失于计较了。” 杨玉环心中虽有悔意,嘴上依然硬气,说道:“哼,过六旬的人了,儿女一大堆,犹如馋猫儿一样。哼,我从此不再入宫,也就图个耳目清净。” 高力士叹道:“贵妃呀,此等话儿今后不许再提。老奴想问贵妃,果然决绝如此吗?” 杨玉环也知现在弄得不可收拾,遂低头不语。 高力士颔首道:“这就对了。其实圣上与贵妃皆有不舍之意,今日气头之上不免各说气话,若贵妃答应老奴一件事儿,老奴设法弥合今晚的局面可好?” 杨玉环就有了热切的眼光,问道:“高将军有话请讲。” “嗯,今晚之事,不许对外人提及,就是今后见了圣上,也不许强项顶嘴。” 杨玉环阖目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妾知道了。” 高力士露出笑容,说道:“如此甚好,老奴这就回宫了。请贵妃放心,不出二日,老奴自会请圣上将贵妃迎入宫中。” 杨玉环于是欠身为礼,说道:“妾深谢高将军玉成。” 高力士临走之前,又郑重嘱咐杨铦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你须诫约宅中之人,今后不许对外人提及贵妃出宫之事。” 杨铦此时惶恐万分,唯有连连答应。 第十四回 杨钊投机获官阶 李白漫游邀杜甫 杨玉环被逐出宫,李隆基在紫宸殿里吹胡子瞪眼恼怒了良久,江采萍在身边小心劝慰,依然难熄李隆基胸中怒火。他本来一团高兴,想与江采萍重温旧情,不料经杨玉环来此一搅,心情全无。高力士返回之后,李隆基说道:“高将军,我们这就回去吧。” 高力士知道皇帝此刻脾气很大,当然唯命是从,小心侍奉;那江采萍肯定不舍皇帝离开,也不敢开言央求,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皇帝乘舆消失在夜幕之中。 李隆基回到兴庆殿,脸色阴沉问高力士道:“那泼妇现在如何?” 高力士知道皇帝尚在气头上,他现在开口询问,说明他毕竟还记挂着贵妃的行止,遂小心答道:“陛下,贵妃已然安歇,臣已嘱杨铦夫妇好生看顾,不许外人滋扰。” “嗬,她倒是歇下了?将朕闹得七荤八素,自己反而无动于衷。” 高力士心中暗笑,看来皇帝与常人并无不同,现在他们呕气又与寻常夫妇有何区别了?皇帝的口吻中没有任何掩饰,将对贵妃的怒火、抱怨乃至莫名的关切都彰显无余。他于是躬身答道:“陛下,贵妃也是伤心欲绝,且已有悔意。臣临走之时,贵妃泪流满面请臣转告陛下,说她知错了。” 李隆基刚才颇伤自尊的心灵现在总算得到一些修补,心间就有了些安慰,口中犹斥道:“哼,现在后悔,已然晚了。力士,此女平时好像毫无心机,不料妒心如火,竟敢尾随于朕行泼妇之事。” 高力士心想还是将皇帝劝上榻最好,他此时怒火未熄,自己说什么也是枉然。也许他睡上一觉明晨醒来后,心火已熄,那时方为进言的时机,遂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还是及早安歇吧。” 李隆基此时说话的欲望甚强,嘴巴张了张,本想继续说话,然看到高力士低眉顺眼的模样,也就失去了兴致。他此时没有心情再召他人侍寝,卧入榻上,眼前一直晃动着杨玉环的身影,她一忽儿娇笑憨态,一忽儿薄怒倔强,弄得李隆基无法入睡。鼓交四更的时候,他方进入半醒半梦之间。 高力士早早前来侍候,他得知皇帝晚上睡眠不好,愈发小心谨慎。果不其然,李隆基起床之后,接连办了三件比往日特别的事情。 李隆基洗面之时,忽然觉得水热,遂端起面盆将水泼向两名侍候的宫女,骂道:“蠢奴才,将水弄得如此热,莫非想烫死朕吗?拉下去,掌嘴。” 两名宫女心中大呼冤枉,洗面之水与此前并无二致,如何就热了?然皇帝震怒,这确实是真实的,挨打就成为必然,那是无法分辩的。 众人好不容易将李隆基侍候着用完早膳,若按往日光景,此时正是朝廷重臣入宫面圣的时候。李隆基此时却吩咐高力士道:“高将军,你让他们回去吧,朕今日不想见他们。” 高力士依言办理,边走边想道:皇帝的心情看来依然没有恢复,且到了无心理政、迁怒他人的地步,自己该如何处之呢? 及至高力士回到殿中,又看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一个日常在文案前侍候的太监正跪在当殿,李隆基先是挥掌扇其脸,继而抬脚将其踹倒。 高力士知道这名太监精细稳妥,不知道他如何得罪了皇帝,就疾步过去问询究竟。李隆基气冲冲地骂道:“这个狗奴才,送来的茶水要烫死朕呀。高将军,把他拖下去,好好教训一番,让他知道今后如何办事。” 高力士急忙挥手召人,令他们将此太监拖下去。一样的理由,皇帝今日先责宫女,再打太监,高力士此时已然知道皇帝的真实心意了。他先将皇帝扶坐至胡床之上,待李隆基喘息既定,然后缓缓说道:“陛下,外面风清气和,不如臣伴陛下出外走动一回,如何?” 李隆基没有好气,见了高力士却不肯将火发到他的身上,就长叹一声道:“唉,朕今日乏得很,没有劲儿走动,你且到一边,让朕独自静上一静。” 高力士心中暗笑道:贵妃出宫不过一日,皇帝已然心躁气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夫妇相处若久,双方从对方的体态、气味乃至心理上往往产生依恋,二人本来琴瑟相和,乍生冷遇,心中顿时生出难识滋味。李隆基此时的表现正是如此,然杨玉环系他亲口逐出,现在虽心念难忍,又如何能出口令她返回呢? 高力士既明皇帝的心思,就在那里暗动脑筋。天下之大,也只有高力士最适合办好皇帝的尴尬之事。他趋前一步低声说道:“陛下,老奴刚才忽然想起,贵妃出宫太过匆忙,其日常使用供帐、器玩等物未曾携去,且贵妃饮馔甚精,那杨铦宅中肯定缺少。” 李隆基此时的焦躁皆因杨玉环不在身边,昨晚的愤怒早已灰飞烟灭。然他此时依然绷着脸,打量了高力士一阵,缓缓说道:“这泼妇走就走了,还用管她如何起居吗?杨铦宅中诸物不缺,又如何委屈她了?” 高力士赔着笑脸道:“老奴昨晚见贵妃已生悔意,又见她以泪浇面,她若见旧物,许是能心情舒缓一些。再说了,贵妃旧物放在宫中无用,她见旧物定能感受皇恩浩荡,心中更加追悔不是?” 午牌时分,百余辆车儿满载着器物及御膳出了兴庆宫,一径来到杨铦宅前。高力士不辞辛苦,又亲自走了一遭。自从前一晚杨玉环出宫,杨铦一家乃至杨玉环的三个姐姐皆惊惶万状,现在看到高力士携带一溜车儿前来送物,心中的忐忑顿时落于地面,心中又充满了希望和快乐。他们知道,自己的富贵和前程皆拜杨玉环所赐,若杨玉环从此被逐,那么一损俱损,他们皆知自己的处境。现在皇帝送物送食,显见此事尚有希望。 高力士与杨铦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入室拜见贵妃。 高力士有此过程,回宫后方才可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说皇帝。 “陛下,老奴见了贵妃,就见她素面未饰脂粉,脸上兀自挂满了泪痕。老奴听杨铦妇人说,贵妃昨晚一夜未眠,啜泣不已。” “她也将朕折腾得一夜难眠。” “老奴亲手将单笼金乳酥饼奉上,并说此饼系陛下金口钦点。贵妃闻言后,又哭得梨花带雨,最后哽咽着说道,她只好面向兴庆宫跪谢了。” “嗯,她还说了些什么?” “贵妃说道,陛下待她何等关爱,她其实不该犯执拗性子,由此惹恼了陛下,现在想来,她实在悔死了。” 李隆基脸色稍微平和了一些,听到杨玉环说出悔恨之意,他的心间也得以舒缓,又问道:“高将军,别是你编来她的话来哄我开心吧?这泼妇向来较真,让她认错,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高力士脸现惶恐之色,躬身答道:“陛下,老奴不敢欺君,刚才转述之言,确实为贵妃真切之语。” 李隆基不再询问,起身说道:“高将军,你陪朕到外面走动走动。朕今日在殿内呆坐至今,确实有些闷了。” 高力士心内窃喜,皇帝主动提出外出,说明他的心情较之前好了许多,看来自己为杨玉环送器物的事儿办对了。不过高力士陪皇帝漫步的时候,决计不提贵妃之名,而是多说皇帝爱听的事儿,努力逗皇帝开心。李隆基心情渐好,就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晚膳之前,高力士瞅着皇帝心情甚好的当儿,躬身禀道:“陛下,老臣以为可将贵妃召回宫中,令其陪陛下用膳才好。” 李隆基稍稍一愣,脸面上毕竟还挂不住,说道:“朕独自用膳,何必叫她?” 正当高力士满怀失望的时候,李隆基又缓缓说道:“现在不用唤她,可待夜幕张起时,再唤她回宫不迟。” 高力士顿时喜出望外,因思皇帝如此安排,大约缘于贵妃昨夜离宫,今夜再召回,那么贵妃的行踪就少有人看见,此事就变得相对无声无息起来。 是夜从杨铦宅到兴庆宫的诸门悄悄洞开,杨玉环去而复归。杨玉环见了李隆基即涌出热泪,然后伏地谢罪,李隆基欣然抚慰,伸出双臂将其搀起。是夕二人如何相对互诉衷肠,不得而知。李隆基第二日在宫内大摆宴乐,召杨玉环的三个姐姐与杨铦夫妇入宫尽欢。席间,李隆基看到如杨玉环一样美貌的三个姐姐同坐,顿时龙心大悦,依她们姐妹族家的排行,呼崔氏为“大姨”、裴氏为“三姨”、柳氏为“八姨”。后一日,又下制封崔氏为韩国夫人、裴氏为虢国夫人、柳氏为秦国夫人,此为国夫人的地位,朝廷每年还要赐予每人千贯脂粉钱。 此后三位夫人可以随意出入宫禁,四姐妹陪同皇帝或宴饮,或娱乐。李隆基身边有此四佳人陪伴,她们又是至亲,相处得极为融洽;而杨玉环让几个姐姐候在皇帝身边,皇帝再无机会瞧见新爱,也与自己的心意相合。 五人在一起时最爱玩樗蒲。 樗蒲盛行于魏晋南北朝,流传至今,早已成了各色人等熟稔的游戏。 樗蒲从最早的盘、杯、矢、马演化至今,简化为棋盘和骰子。骰子为五枚,两面分别涂有黑色和白色。黑色的一面中,有两枚刻有牛犊之形;白色的一面中,有两枚刻有野鸡之状。掷骰时,若掷出五枚全为黑面为“卢”,可得彩十六;二雉三黑为“雉”,可得彩十四;二犊三白为“犊”,得彩十;五枚全白为“白”,得彩八;以上四种彩为“贵彩”。另有开、塞、塔、秃、撅、枭六种“杂彩”,其得彩较少。若得贵彩可以连掷,可以打马,得以过关,而杂彩则否。 诸彩中自以“卢”彩为最好,人们游戏之时为了争胜,在掷彩时往往连声喝呼卢彩,将场面渲染得甚是热闹,此场面就称为“呼卢”。 李隆基与诸姐妹们宴饮之后,即聚在案前掷骰开赌,场面上“呼卢”之声及惊呼之声甚是热闹,往往深宵方散。 玩樗蒲时有一项精细活儿,即是计算彩数,一盘结束后方才结账。此前李隆基等人各凭记忆结账,往往各说各理,纠缠不清。赌博之时要有“博品”,其输赢务必剖分得明明白白,这五人既为至亲,又视钱为无物,然结账时却吵得非常认真,李隆基贵为皇帝,一样藏书网为了彩数争得面红耳赤。 为了平息纷争,“三姨”虢国夫人奏请再入宫时携带一人前来点数,李隆基当然答应。此人在侧点数,果然记忆甚准,一盘下来,若有人提出异议,他当即将全盘的局数复述一遍,某人彩数单局多少,相加多少,说得一丝不差。 是夕玩骰又入子时,场面上少了此前的争吵声,李隆基玩得更加尽兴。戏罢之时,李隆基赞此人道:“好一个会理财之人。你不用再回蜀州了,就先授你为金吾曹参军,兼知闲厩判事。前职可让你能出入宫禁,今后这计数之职,就由你执掌了;至于后职,你日常可助王鉷理天下之财。” 此人闻言大喜,当即跪伏谢恩。 此人名杨钊,与杨玉环一个曾祖父,为杨玉环的远房哥哥。 杨钊生得体态魁伟,面貌俊朗,自幼好饮嗜赌,因游手好闲无进财之路,只好左右告贷,遇到窘迫的时候,竟然如乞丐般乞讨,由此被族人所恶。他到三十岁时,方才入蜀军为卒,后来积功被授为新都尉,如此混了两年被罢去,又穷困潦倒如旧。他一时无法,只好前去投奔杨玉环的父亲。然此时杨玄琰已然病重,其弥留之际,嘱咐杨钊护视其家。 杨玉环的三个姐姐此时皆许婚他人,静待夫家将她们娶走就是;而杨玉环与杨铦尚幼,杨玄琰嘱咐杨钊将他们二人送至其弟家中。 杨钊满口答应,待杨玄琰逝去不久,却与杨玉环的二姐眉来眼去,两人就暗地里成就了好事。 某一日,杨钊技痒难耐,偷偷拿走杨玉环二姐的私房钱至成都玩樗蒲之戏,不料手气太差,将所携钱物输得一干二净。他无颜再返,于是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素与李林甫不和,他深知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一面深虑李林甫妄生事端排挤自己,一面又瞪大眼睛在朝中物色可倚靠之人。皇帝宠了杨玉环,又惠及杨门,章仇兼琼得知了杨玉环的渊源,顿时计上心来,这日就唤来蜀中大富豪鲜于仲通商议。 自古以来官商一体,鲜于仲通在蜀中呼风唤雨,少不了与蜀中高官来往甚密,于是二人私谊甚笃。其后鲜于仲通得章仇兼琼之助,被朝廷授为朝议郎,此虽为散阶之官,毕竟有了官身。章仇兼琼见了鲜于仲通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说道:“贵妃昔为蜀人,她能成为圣上宠妃,实为蜀中之幸啊。鲜于兄,愚弟有个计较,想让你去京城走一遭。若想见到贵妃太难,然见到她的三个姐姐应该不费周折,她们离蜀入京不过数年,你为蜀中名宿,找她们聊聊蜀中之事,颇在情理之中啊。” 鲜于仲通当然明白章仇兼琼的用心,笑道:“章仇大人早该有此思虑,不过现在想起也不为晚,只不过让我入京,非为合适之人。” 章仇兼琼还以为鲜于仲通有其他想法,急忙说道:“请鲜于兄放心,鲜于兄此次入京,其车马之费乃至京中用度,包括赠送礼金礼物,都包在愚弟身上。” 鲜于仲通瞪起眼睛,不悦地说道:“章仇大人如此说话就有些见外了,此行所费之资又有几何?我之所以说自己不合适,缘于我身边有一个最为合适之人。” “哦?此人姓甚名谁?” 原来杨钊身无分文四处游荡,某日恰遇鲜于仲通。鲜于仲通一生阅人无数,看到此人生得器宇轩昂,非为草根人物,遂细问了杨钊的家世及人生际遇。杨钊此后就入鲜于府中为门客,鲜于仲通知道他生性好赌,偶尔也赏钱予他。如此一来,杨钊将鲜于仲通视为恩人,遂一直在其府中滞留至今。 章仇兼琼得知了杨钊家世,又知他与杨氏姐妹渊源颇深,遂大喜而呼:“好哇,想不到鲜于兄府中竟然藏有这样一位人物,就是他了,天降此人来助我们啊。” 杨玉环成为皇帝的宠妃,其近亲可得皇帝“推恩”获得官职,杨钊作为其远亲,说什么也轮不到他的份儿。待杨门显赫天下之时,杨钊也动过心思想去攀亲占些便宜,奈何想起自己当初绝情吞金的往事,终究不敢上门。 杨钊此时已娶了一位蜀中之娼为妻,且生有三个儿子,日子过得潦倒困顿,那娼妻得知丈夫有此渊源,就接连逼他到京中攀亲。杨钊心有苦楚,只好左右推搪。 章仇兼琼于是授杨钊为“推官”,令其以贡献“春绨”的名义前往京城。杨钊眼见自己骤然成为官身,又见章仇兼琼待自己甚是礼遇,恩人鲜于仲通的眼中也似换了神色,再观随带礼物甚丰,于是欣然起行。 杨钊行至郫县,又得到了章仇兼琼为他备好的价值百万贯的蜀货。他此时虽对自己往日待杨家姐妹的薄行忐忑不已,然自己向她们奉上礼物,再送上笑脸,然后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言说当初的无奈,往事许是会烟消云散。 杨钊知道她们姐妹中以“三姨”虢国夫人最为凌厉多言,自己与她曾有肌肤之亲,那么此行入京,首要者要先将她说服拿下,其他人也就不在话下了。 虢国夫人裴姓丈夫一年前刚刚病逝,她于是成为了新寡妇。她们四姐妹美貌相若,然性情各异,虢国夫人生得如一朵紫色的玫瑰花,其体态较之杨玉环?99lib?稍微瘦一些,面容冷峻时如霜雪,奔放时则灿烂如花,快言快语,嘴巴向来不饶人。她得知杨钊入宅拜访,昔日的不堪往事顿时涌上心头,脸色复为冷峻,羞恼之色跃然于脸上,骂道:“何方猪狗之人?也敢妄自入宅!让他哪儿来的就滚回自己的狗窝。” 仆人于是传话杨钊道:“夫人说了,让你滚回自己的狗窝。” 杨钊颇有耐心,闻言微笑不语,乖觉地退出门外,然后立在大门之侧静静等待。 虢国夫人生性淫荡,否则也不会在闺中与自己的堂兄私通成奸。她自从嫁了裴姓丈夫,虽育有子女数人,然犹难笼其心,私下里常有不忠于丈夫之事。及至因杨玉环得贵又入京中,其常呼俊男厮混,竟然不避丈夫耳目,裴姓丈夫早逝,实与其淫荡有莫大干系。这日听闻杨钊来访,其首先想起他绝情偷金之事,由是愤怒满胸,然过了片刻,心中的绮念油然而生。 杨钊模样俊朗,又能说会道,由此俘获了虢国夫人少女之时的芳心,并以身相许。大凡女子最难忘自己的初恋男人,初恋时的一颦一笑,或者触摸亲吻,乃至此后的肌肤相亲,记忆最为深刻,此后的岁月中,竟然能深深地融入血液之中挥之不去。其实初恋男女果然成家待在一起,由于岁月的磨砺,起初的记忆许是会模糊起来,再加之龃唔反目,极可能使初恋的美感荡然无存。虢国夫人当初正在情浓之时,杨钊却消失无踪,她由此心生恨意,然那些初恋的美好也随此恨意愈加清晰。 仆人回室禀报:“那人混赖无比,就站在门侧一动不动。夫人,下人们前去将他驱走如何?” 虢国夫人没好气地说道:“就让他站在那里吧。我倒想看看,此狗到底有多少耐心。” 杨钊由此一站,直站到太阳及顶,不觉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虢国夫人一直在室内询问杨钊的动静,其间无数次想起当初二人的好事,嘴角间不禁浮出期盼的笑纹,春心于是慢慢荡漾起来。眼见到了午膳的时刻,她的心终于软了下来,唤道:“让他进来吧。” 待她看到年届中年的杨钊入得室来,其模样未改,且少了一份稚嫩,多了一份成熟,眉宇间的风霜之色又让她顿生垂怜之情。其心情如此,脸上却故作冰霜之色。 杨钊入室后即跪倒在地,叩首说道:“虢国妹子,罪兄迟至今日方来探视,实为失礼,乞妹子垂怜。” 虢国夫人冷笑道:“你不在蜀中快活,又如何想起我了?今日若非瞧在我们杨氏一脉,又如何许你登门?” 杨钊垂泪道:“妹子其实不知啊,罪兄那日入成都,谁知掉入别人预设的陷坑中,竟将罪兄圈入房中囚禁。罪兄后来好歹逃出了樊笼,即前往寻妹,谁知宅中已空,此后再难知妹子踪迹。” “哼,你满嘴鬼话,只会骗些三岁孩儿。你在蜀中又是赌钱聚饮,又是娶娼为妻,日子过得何等滋润,又如何想起我这苦命之人呢?” 杨钊闻言欣喜不已,她这段话中透出了两个含义,其一为她始终记挂着自己,否则如何能详知自己的经历?其二就是话中透出自怜之意,女人若说出此等幽怨之语,显见她对自己未失情意。他于是又说道:“罪兄后来得知妹子嫁人,再观自己潦倒模样,实在不忍去打扰妹子富殷平静的日子。唉,不料蹉跎多年,罪兄还是这等模样,只好恳请妹子垂怜了。” 虢国夫人想起杨钊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困顿,也就抵消了自己多年来的怨毒之情。杨钊现为底层之人,而自己贵为国夫人,二者相较,她心中油然升起俯视之情,就有了赐予的快感,对俯伏在地的男人真的生出了垂怜,遂叹道:“念你?多年不易,我也不想深责。爬起来吧,该是用膳的时候了。” 她这句话实如天籁之音,杨钊当时就知道这个妹子原谅自己了,遂感激得又涌出清泪。虢国夫人见状斥道:“老大的人儿,却如小儿女一样动辄出泪,成什么样子?” 这句话儿,又包含有娇嗔的成分。那杨钊嘴儿甚甜,实为撩哄女人的一把好手。既然竹竿儿横在面前,他当然会准确把握时机,顺着竿儿轻盈盈地爬入虢国夫人的心底。 午膳之后,二人又相对叙话。他们一个是心猿意马,媚眼如丝;另一个曲意逢迎、情意绵绵,所以未及片刻,即相拥滚入榻中。 乐事即毕,那虢国夫人轻眯媚眼,身子犹如软蛇一般缠绕在杨钊身上,满意地说道:“嗯,想不到别去经年,你这似狗样的身子依然精进如斯。” 杨钊也会把握时机说些风话:“妹子现在身边无人,若妹子不嫌弃,为兄常愿伴妹身侧。” “嗬嗬,你别是又想打什么坏主意吧?若故技重演,既占我身体讨些便宜,再卷金逃得无影无踪,我又到何方寻你?” “我现在敢吗?妹子,你现在就是持棒赶我走,我也要赖在这里了。” “真是赖狗一个。”虢国夫人娇嗔道。 杨钊既与虢国夫人再续旧缘,也就可以顺利地拜见韩国夫人、秦国夫人与杨铦,以叙亲情之谊。二人又鬼混多次,虢国夫人终究不忍放杨钊再回蜀中,遂荐杨钊入宫帮忙计数,杨钊由此就挤入了京城。 章仇兼琼的这一计策果然收到实效,其时他正在乐山营造弥勒大佛,然耗资巨大自己难以筹措,杨钊就请求李隆基为其拨去专款,使大佛终于落成;此后章仇兼琼又被召入京中任户部尚书和御史大夫,实在大占便宜。此为后话,且按下不提。 再说李白那日怀揣李隆基赐予的百金出了长安,欲去洛阳和高适相会。王昌龄此时早已不在洛阳居住,其先以汜水尉改授江宁丞,李白出京时又闻王昌龄刚刚因事被贬为龙标尉。龙标县位于古夜郎国地面上的夜郎郡内,其离京城遥远,李白行在路上对王昌龄思念不已,某夜以《闻王昌龄左迁龙标尉遥有此寄》为题吟成一诗,以寄相思之意,诗曰: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李白到了洛阳,不免将见不到王昌龄引为憾事,然高适却向他引见了二人,令李白又多了几分欣喜。 高适将李白引入旗亭酒肆款待,他们上得楼面,就见二人起身迎候,四人团团行礼,高适笑道:“太白兄,你之大名早已响彻天下,那是不用多介绍的。这二位亦为同道之人。何谓同道之人呢?一者好酒,二者好诗。” 李白见面前二人皆眼露欣喜之色,且其中饱有对自己的崇拜之情,遂拱手问道:“好呀,敢问二君台甫?” 高适答道:“太白兄,这位左面之人,名岑参,系荆郡南阳人,天宝三载中进士,刚刚被授为安西节度使幕府书记,你来得挺巧,再过数日,就要动身赴西北了。” 李白喜道:“久仰、久仰,李白见过岑君数诗,其诗风颇与达夫相似,今日相会,实为有缘呢。” 岑参笑道:“谪仙惊破长安,太白兄自从入了京城,天下谁敢再言诗呢?” 数人顿时仰头大笑。 李白终不能脱去辞官的郁闷,自嘲道:“想我李白诗酒冠天下,入了京城不过为一帮闲伴当,纵有诗才,又有何用呢?为诗之时,莫若对酒当歌来得畅快。” 高适打断李白话头,手指右面之人,说道:“太白兄,此人姓杜名甫,字子美,现居于巩县,近来多来往于两京之间……” 李白又插入话道:“哦,我虽未睹子美之面,却见过子美之诗。那首《望岳》之诗,我曾经诵读多次,我当时猜测,子美许是应举之时有感而发吧。”杜甫生得精瘦,脸盘黝黑且如刀削一般挺直。年龄虽比李白年轻十六岁,然他们立在一起,似乎年龄相仿,较之李白那飞扬的性子,杜甫脸上布满了愁苦,好像还要比李白更老相一些。现在李白提起《望岳》之诗,其中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句在民间广为传诵,实为杜甫的得意之作。他拱手谢道:“拙诗能入仙人法眼,实为杜甫之荣幸。那年应进士举落第,由此漫游齐、赵之间以排遣郁闷,故有此诗。” 李白呵呵笑道:“子美望岳不止,看来这企望登顶之心终究难以泯灭。呵呵,只是你我今生的希冀,恐怕渺茫得很。子美既爱漫游,我们从此就结伴如何?” 杜甫道:“若蒙谪仙太白青眼,杜甫幸何如之!” 高适知道李白弃官离京的滋味未必就好,且又提及杜甫科举之事,杜甫屡考不中,实为其伤心郁闷之处,遂招呼众人道:“好好的座儿不坐,尽顾着站着说话了。大家这就入座吧,太白兄,愚弟今日专为你准备了上好的蜀中烧春酒,不知能如意否?” 李白道:“烧春酒?好呀,此物得来不易,不知达夫如何觅得?呵呵,当初李适之自韦坚处赌来百坛烧春酒,未及旬日就被‘八仙’饮尽,那种滋味,今日思来意犹未尽啊。” “此物得来不易,且价格不菲,由此量少,恐怕太白兄今日不能尽兴。我们先饮此酒,此后再饮荥阳的‘土窟春’如何?” “不妨,不妨,只要为酒,李白皆能尽兴。且‘土窟春’一样有名,又何分彼此呢?” 杜甫与岑参看到李白谈酒时顿时眼光发亮,二人对视一笑,方信此前李白嗜酒如命的传说。 四人端起酒盏欲饮,李白忽然停盏说道:“对了,我有一约,须酒前叙说方能说得明白。否则酒多之后,那时舌硬神迷,许是就忘记了。” 另外三人放下酒盏,静听李白剖说。 李白道:“刚才达夫说过,我们皆为同道之人,诗酒以外,也不可少了漫游之事。此时离仲秋不远,我听说汴郡那里菊花冠绝天下,且有古吹台。岑君数日后即远赴西北也就罢了,我们三人届时就在古吹台相会如何?” 高适与杜甫当然无异议,此约就此定下。 四人中酒量以李白为冠,其他三人量亦非浅。他们此后你来我往,喝得甚是畅快。李白其实为熟醉之人,往往数盏酒入肚,醉态即现,此后不管饮得再多,此醉态保持恒久,并无二致。李白这日堪堪饮到六盏酒,醉意已涌到脸上,他端起酒盏仰头饮尽,大声说道:“我以诗名得睹圣颜,最终挂冠而去,呵呵,‘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诸君,李白就是蓬蒿人,恐怕今生难改了。” 三人看到李白那狂放的模样,知道他心中有着无尽隐痛。岑参起步来到李白面前举盏祝道:“太白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等有缘相聚,即为人生得意之事。来,愚弟敬兄一盏,今后我们天各一方,许是难聚了。” 李白就与岑参同饮一盏。 李白的心意终究难平,又转对杜甫说道:“子美啊,你可谓生不逢时。自张丞相罢相之后,朝中重臣多为无才之人把持。你想呀,这些人本身无才,遂视天下贤人为眼中钉,他能够让你们考中吗?哼,自天宝以后,能得中者逐年减少,你莫非不知其中奥妙吗?要我说,你干脆别再考什么生员,随我一同漫游天下最好。” 杜甫心中不以为然,自古以来学而优则仕,此路虽艰,终有出头的时候。杜甫现在家徒四壁,囊中羞涩,若非循着科举之路苦苦坚持,由此熬个一官半职,他实在不知自己今生还能倚靠什么。 高适叹气不语,他对朝廷现状略知一二。自从李林甫成为主宰相,文士的境遇日渐艰难,不说科举之路因录用渐少而日显狭窄,就是已被诠选授任之人也难得好位置。 李白乘着酒兴,说话欲望甚强。想是他出京之后一路郁闷,现在终于遇到可以倾诉心声之人,由此直抒胸臆。他又饮尽一盏,继续说道:“我未入京之时,见天下阜康富足,想到圣上励精图治由此造就天下,就对圣上充满了仰慕之心。咳,谁知在京中待了不久,心境却大为不同。” 杜甫关切地问道:“有何不同?” “圣上宠了贵妃,竟然废了早朝,将朝中之事交予李林甫办理,他与贵妃整日里优游赏玩,那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我名为翰林供奉,难见朝廷公文,却成了皇帝的帮闲之人。” 高适笑道:“太白兄之《清平调》传唱天下,莫非为帮闲之作吗?” 众人闻言不禁莞尔,《清平调》盛赞杨贵妃美若天仙,其诗甚美,李白写作此诗,明写杨贵妃,其实想以自己的诗才取悦李隆基,其中也有邀宠之心。 李白闻言,心中五味杂陈,叹道:“诸君未曾见过贵妃,唉,她之美貌,她之风度,她之歌舞技艺,实在冠绝天下。我起初对圣上纳子媳为妃不以为然,然见了贵妃之面,方知其中缘由。” 高适问道:“是何缘由?” 李白道:“常人见了贵妃尚难把持,何况圣上?” 其他三人闻言皆大笑,纷纷说李白饮酒过多,以致说话颠三倒四。 李白瞪起眼睛,大声道:“我如何颠三倒四了?常人见了美貌妇人,心中虽有爱意,能够出手横刀相夺吗?嘿嘿,我如此说话,难道有错吗?” 众人觉得李白说的虽为歪理,然也有几分道理,遂默默无语。四人虽为同道之人,也只有李白曾近得皇帝之身,且与京中显贵之人交往颇多,那么也只有李白有资格说这种话。 李白又目视杜甫道:“子美呀,还是刚才那句话,考什么劳什子的生员?你若考中,定会生出无尽的闲气。皇帝怠政喜游,奢侈无度,那李林甫嫉贤妒能,权倾天下,近来又起用酷吏,使‘吉网罗钳’横行天下。呵呵,什么盛世?什么富殷?我看不过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子美,我们从此漫游天下,快意山水,岂不是强似官场行尸走肉一般的活法?” 杜甫心中并不认同李白之言,然李白如今诗冠天下,自己名声轻微,能得其青眼有加,也令他感动万分。他闻言上前又与李白共饮一盏,说道:“诚如君言,杜甫敢不从命?” 李白哈哈大笑,又俯身自己倒酒。高适事先准备好的烧春酒早已饮尽,此时所饮为荥阳“土窟春”酒,李白喝酒过了数盏之后,就不再辨酒之滋味,可见他但凡有酒即可,酒之品质如何尚在其次。 四人皆饮得熟醉,最后相携扶归。是夕洛阳街头上,有四人踉踉跄跄而行,路人闻其酒气,观其醉态,又见他们似癫狂般大声说话,遂努力躲避这四个不知何处出来的醉汉。他们哪儿知道,其中二人实为有唐一代称冠的诗仙诗圣呢? 秋风再起,宜人的天气将人们带入秋色之中。忽如一夜之间,汴郡城内大街小巷里的菊花齐齐盛开,花团锦簇,其盛状唯有洛阳牡丹盛开时方可媲美。 汴城外东南三里处,有一个秀水环绕、古木参天的所在,居中有一个高约五丈的高台,台上种植有名花贵木,更有殿宇亭楼,到了此季节,满台被各色菊花遮掩得密密实实,菊花的香气弥漫在高台周围。 此台名为“吹台”,系汉代梁孝王在此修建梁园时,为了在此吹弹游乐,由此增筑高台。梁孝王其实是在旧台的基础上增高加阔而已,这个吹台古即有之,那是人们为了纪念晋国太宰师旷而建。 师旷自幼眼盲,然听力超群,琴艺卓绝,且满腹经纶,能言善辩,深得晋悼公和晋平公的信任及重用。师旷琴艺卓绝,能以琴音描绘出飞鸟的动姿和鸣叫,其琴谱《阳春》、《白雪》和《玄默》等曲实为千古绝唱,其身逝之后,仪邑百姓就在师旷住过的地方筑台建祠,并供上师旷抚琴的塑像,是为吹台现在之址。 李白、杜甫、高适三人果然依约齐集吹台,他们赏菊游台,凭吊师旷的古迹,由此逸兴湍飞,诗兴大发,各有佳作留存。 李白眺望蓝天白云,心中幽思顿发,感触地说道:“遥想师旷当年,在此小桥流水,其焚香操琴,将天地万物动静皆集于其琴音之中,此种美韵,我辈惜于只能遥思了。唉,人生若能如此,夫复何求?” 高适笑道:“太白兄寄情山水,有仗剑游侠之风。若师旷再世,他专一处静寻幽,太白兄如此性情,能与之长期相处吗?” 李白道:“偶然为之,亦无不可。” 三人由是相视而笑,其意甚洽。 此后高适被转授为左晓卫兵曹参军,赴河西节度使幕府掌书记之职;而李白在汴郡又结喜缘,娶了宗氏夫人,他或游历天下,或与夫人举案齐眉,日子过得相对平静;至于杜甫,仍孜孜以求于考取功名,只是屡考不中,以致岁月蹉跎,可见命运造化,殊非强求而来。 第十五回 君王惘识安禄山 权相欲谋王忠嗣 安禄山现在身兼范阳节度使与平卢节度使二职,又得李隆基面授,当然要立新功表现一回。其回到营郡即召人开始谋划,待从王忠嗣那里借来的二万兵马到位,即发动一拨攻势。 王忠嗣拨来的二万兵马主要从河西军里抽调而来,王忠嗣令哥舒翰带兵前往。这二万兵马到了涿郡地面,即接到安禄山将令就地驻扎。 月余之内,安禄山纵兵向北猛攻,相继击破契丹人与奚人的营盘,捕获人众五万,由此获得东北大捷。捷报传到京中,李隆基闻讯大喜,当即下诏旌扬安禄山,并对参战将士给予了丰厚的封赏。 哥舒翰带兵驻扎后方,又为客军,朝廷的封赏没有他们的份儿,颁下的诏书中也未提他们的功劳。如此又过了月余,哥舒翰渐渐变得焦躁起来,遂修书一道,派人快马送至王忠嗣手中。 哥舒翰系突厥哥舒部的后裔,其能读《左氏春秋》、《汉书》,又仗义疏财,由此将士归心。王忠嗣之所以看重他,却是缘于哥舒翰英武绝伦。某日吐蕃兵盗边,侵入苦拔海并击杀唐军守将。王忠嗣即令哥舒翰前去主持防务,哥舒翰仅带年仅十六岁的一名家奴前去接管。孰料驻军副使倨傲不肯服从,哥舒翰遂拔出刀来一刀将他砍翻,由此震慑众人。 这里的唐军因为主将被杀,早吓得龟缩垒中不肯出战。哥舒翰驱赶众人出垒,令他们在后掠阵,看自己如何厮杀。 哥舒翰常使一杆蘸金虎头枪,此枪重六十二斤,通体系用镔铁打造。却说两军对阵,哥舒翰一马一枪行至两阵中间,身后仅有那位名为左车的家奴步行跟随。双方擂鼓声中,就见吐蕃军阵中也缓缓走出三骑。 哥舒翰驱马跑动,口中大喝一声,瞬间就冲到敌骑面前。那杆金枪左右闪动,就见两人已然倒撞下马,剩下一人大惊,驱马斜刺里好歹躲过了金枪的招呼。倏忽就冲出了数丈之远。他又听到脑后马蹄声响,知道哥舒翰正在追赶,遂低头策马狂奔,于是八只马蹄在阵前“嗒嗒”乱响,马后扬起的尘埃形成了一道长烟。 蓦地,一声断喝如雷鸣似的,那吐蕃将领闻声一惊,不由得回头而顾,就见哥舒翰已将金枪高高举过肩顶,然后凝力前刺,此将顿时感到喉间一凉,刺痛后再无意识。哥舒翰挑杀番将,又奋力将尸体向空中一抛,竟然有五丈余高,众人眼睛一花,那尸体已然跌落地面。 左车飞奔而至,手提利刃斩下首级。众人这时才发现,左车的手中已提有两颗首级,敢情他随哥舒翰上阵,竟然是办如此的善后事儿。 哥舒翰挥手令唐兵冲锋,吐蕃兵由于遭此大挫,竟然折了锐气,阵脚很快大乱,由此大败。 王忠嗣得知哥舒翰的英勇事迹,赞道:“一枪连击三将,真英武也。”是役之后,王忠嗣奏请朝廷,授哥舒翰为右武卫将军。 哥舒翰在涿郡候王忠嗣复书,这日终于候到,他阅罢回书即驰往范阳。 安禄山此时已从营郡回到范阳,闻听哥舒翰在门外求见,遂同意入内。哥舒翰入衙后向安禄山欠身为礼,说道:“安大使,末将奉王大使将令,刻日就要返回河西,今特来辞行。” 安禄山听了觉得有些不顺耳,遂冷颜说道:“哥舒将军此话从何说起呢?这二万兵马奉圣旨归入本大使统辖,又哪儿来的王大使?哥舒将军,你率本部兵马欲往何处,须奉本大使将令才是。” 哥舒翰的祖上系突厥部族酋长,归入大唐节制后,也官至大都督之职,这安禄山虽号称突厥人,其身上流淌的血液实在说不明道不清,殊非突厥正宗。哥舒翰此前与他人谈起安禄山的来历,语气中颇有不屑之意。他现在见安禄山脸现倨傲之色,心中的不屑又腾然而起,就强压火气说道:“末将奉旨来此,此前谨遵安大使将令,不敢有丝毫差池。然末将之所以领兵前来,圣旨里说得很明白,即是安大使暂借一时,待此战完毕,可当即归回河西。如今战事已毕,末将奉王大使将令返营,有何不可?” “对呀,不过小胜一场,又何谈此战完毕呢?哥舒将军,本大使正在筹划下一场战事,你且静待时日,本大使还有倚重你的时候呢。” 哥舒翰见安禄山施出了耍赖之法,心中的怒火更炽。若依安禄山所言,这战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大唐与契丹人的战事已断断续续打了数十年,那么自己就要这样长久地耗下去吗?他于是坚决地摇摇头,说道:“王大使来书言道,当初安大使与王大使在圣上面前,圣上说过为保首战成功可借兵二万,战事完毕即归还。安大使取得大捷,捷报满天下,朝廷又有封赏,则首战已毕。” 安禄山之所以借兵,又将之放在后方,实有他的考虑。别看安禄山生得蠢笨无比,内心的诡计却是花样百出。他知道河西军久历战阵,将士骁勇,就向李隆基出言借兵。然河西军若为此战的主力,岂不掩了自己的功劳?他于是将之放在后方,使用“拖”字诀,假以时日,将这二万兵马分解,最终由自己统辖。谁知王忠嗣较真,这个哥舒翰也对王忠嗣忠心听从。他思念至此,脸上就浮出笑容,笑道:“哥舒将军何必性急呢?许是王大使当初记差了圣上的言语呢?这样吧,你先安心回涿郡驻扎,本大使再向圣上请旨。你应当知道,圣上如今颇重东北境军事,你若离去,引起阵脚大乱,还是要稳妥一些最好。” 安禄山的言语中隐含有威胁的意思,哥舒翰当然听得出来,然他并不畏惧,平静地说道:“好呀,若有圣上谕旨,末将定当遵从。然现有王大使军令,末将唯有听从,克日拔营回归。待安大使请得圣旨后,我们再反身不迟。” 安禄山大怒道:“哥舒翰,本大使亦为你之上官,且你现在在我统辖之下,你到底要听谁的将令?” 哥舒翰此时依然平静无比,淡淡地说道:“末将为朝廷的命官,现忝居右武卫将军,由安西节度使统辖,和范阳节度使与平卢节度使并无干系。安大人,末将若由你统辖,须请得朝廷改一下末将的职号为好。” 安禄山听到其话音中有讥嘲之意,心中怒火更甚,遂冷冷地说道:“哼,若无本大使的将令,你能走出范阳地面吗?” 哥舒翰毫无畏惧之意,拱手说道:“安大使,末将这就告辞了。末将所部为官军,所行之处为大唐地面,则行军之时并无阻碍。若有人敢妄自阻挠,我手中的金枪也不是吃素的,至于能否行出范阳地面,就不用安大使劳心了。”他说完此话,即昂然而出。 安禄山那双被推挤在肉面中的小眼冒出火来,他虽说出威胁之语,也知哥舒翰果然离开并无阻碍,他说什么也不敢领兵相阻。 安禄山确实在筹划下一场战事,他此时早已与契丹人和奚人达成默契。只要唐军进攻,他们稍稍抵抗一下即退走,并捎带着让唐军抓获一些俘虏。安禄山凭借这些俘虏可以向朝廷邀功请赏,而契丹人与奚人也没有什么损失。譬如上次战事俘虏五万人,这五万人已被逐批放还本族,且安禄山还赠与他们一些钱物。 两者皆有利的事儿,当然一拍即合。自此以后,安禄山这里捷报频传,并得99lib?到了朝廷的大批封赏。 安禄山深谙为将之道。某将镇守边关,将所辖地境治理得平平安安,安禄山绝不为此等傻痴之事。因为边关太平无事,就少了皇帝和朝廷的注意,得不到封赏不说,肯定还会被遗忘;至于骁勇厮杀之事,安禄山也不想为,因为毙敌一千,自伤八百,万一某战失败,则前功尽弃,那张守珪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安禄山于是就祭出此招妙法儿,果然屡试不爽。 哥舒翰带领二万兵马返回河西,将此行详情一一向王忠嗣进行了禀报,王忠嗣听得认真,还让他将向安禄山辞行的情景再复述一遍。 其时封常清被授为安西节度使远赴安西四镇,高仙芝作为节度判官随行。王忠嗣身边仅有李光弼跟随,李光弼是年刚满四十岁,时任云麾将军、安西节度使军府兵马使。李光弼性格严毅,沉静果断,善骑射,有韬略,其任赤水军使之时,独力连破敌军,由此大获王忠嗣赏识。此后王忠嗣待之甚厚,虽哥舒翰等人也难以与之相比。 王忠嗣听完哥舒翰的叙述,赞道:“哥舒将军毅然领兵回归,不畏安禄山恫吓利诱,真将军也。哼,这安禄山故意曲解圣上的旨意,是何居心?” 李光弼一直在侧听哥舒翰讲话,此时微笑着问道:“哥舒将军许是初识安禄山吧,不知对他的观感若何?” 哥舒翰道:“一个如圆球似的死胖子,实在难看。也不知此人到底有何长处?圣上竟让他身兼二职。嘿,他时常以突厥人自居,我突厥人上马能战,下马健步如飞,哪儿生出这样一位惫懒人物?真令突厥族人蒙羞。” 王忠嗣也笑道:“呵呵,想不到哥舒将军范阳一行,竟然对安禄山反感如斯。安禄山不过有一名突厥养父而已,血脉中并无突厥渊源,哥舒将军勿引以为耻。其实观人非看模样,这安禄山智计战功,实超乎常人。圣上将之倚为股肱,并非没有道理。” 李光弼凝眉说道:“王大使刚才的问话,颇有深意。我此前也听说安禄山虽模样蠢笨,然智计百出,颇有远识。他此次既不让河西军出为前锋,又欲长期滞留不归,肯定有他的图谋。王大使,这图谋说来简单,安禄山不过想将这二万人马纳入其下辖罢了。” 王忠嗣道:“光弼说得对,我刚才也有如此想法。何况,契丹人与奚人能与吐蕃人相比吗?其如游寇相似,范阳军与平卢军合计有十万人马,如此官军对付这些游寇绰绰有余,安禄山为何还要想吞并这二万兵马呢?” 王忠嗣话说到此处,三人心中其实皆晃出同样的念头:安禄山心思远大,要不懈地加强自己统辖的军力。 王忠嗣心中另有想法,却不便对二人明言。是夜掌灯修书,然后派专人将此密奏送给李隆基。 李隆基阅了王忠嗣的密奏,心中不以为然,又对西北军事有了许多想法。 原来王忠嗣密奏中所言,详述了安禄山欲扣留河西二万兵马的企图,进而言说安禄山所辖兵马镇抚东北境绰绰有余,他为何还想继续扩充实力呢?如此只有一个解释,即安禄山想拥兵自重,心有异志,因建言皇帝早作防范。 李隆基由此想到安禄山当初被执入京的情境,张九龄不过观其面相就认为其有反骨,故建言杀掉安禄山。自己未听张九龄之言,结果呢?安禄山从此在东北连战皆捷,并取代张守珪,成为大唐镇抚东北的良将。现在王忠嗣因安禄山欲留河西军一事,竟然又如张九龄一样言说安禄山有异志,实为未卜先知的妄言了。 第二日,李林甫与陈希烈依例入宫奏事,李隆基未向他们透露王忠嗣密奏安禄山有异志的事儿,却主动提起西北战情。 李隆基说道:“此前皇甫惟明和王忠嗣还算妥当,与吐蕃大小十余战,遏制了吐蕃的攻势,使吐蕃人龟缩在石堡城之中,从而使大唐倾力对付东北军事。这安禄山不负朕望,自从身兼二节度使之后筹谋大战,一战使契丹人与奚人逃窜北荒。如今河西军已归建,该是说说西北军事的时候了。” 陈希烈以左相兼知兵部尚书,其到任后确实如李林甫预想的那样,不管事情巨细皆要禀知李林甫讨要主意,真正成了摆设一般。如此李林甫真正做到权倾天下,由此大称其心。李林甫现在听了皇帝的言语,心中暗暗想道,看来安禄山东北一战重拾皇帝信心,现在要对全国战局筹谋一番了。如今突厥人相对安稳,则西方、北方无战事,那么皇帝现在关注西北军事,自是与吐蕃有关。他于是拱手说道:“如今天下殷富,边关兵强马壮,陛下欲谋西北军事,定然势如破竹。” 李隆基曾在开元之初答应姚崇,三十年以内不轻启边事。如今已过去三十余年,大唐国力已今非昔比,李隆基就无比轻松地将昔日诺言轻抛脑后。他于是说道:“李卿说得不错,如今四方安澜,唯吐蕃人占据石堡城让朕挂念。” 李林甫与陈希烈见皇帝提到石堡城,顿时知道皇帝心念何在。 李隆基愤愤地说道:“吐蕃如今国弱内乱,然其占据石堡城却坚如磐石。朕就不信了,举大唐之力,难道拿不下这个石堡城吗?” 陈希烈虽无主意,倒是一个诚实之人,他现任兵部尚书,熟谙石堡城的详细,遂躬身禀道:“陛下,那石堡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上次王大使入京之时,臣曾与王大使议论过石堡城。臣当时问王大使,那石堡城虽险,并非攻不下来,为何让其坚守至今呢?王大使说道,如今吐蕃国内乱象频生,其无力侵犯大唐之境,然自恃高原地势尚能自保。他们知道石堡城位置重要,遂倾举国之力来坚守此城。王大使更说道,那石堡城并非打不下来,然攻打艰难,唐军若取得胜利,势必血流成河、叠尸如山,由此须万分珍重。” 李林甫闻言说道:“左相未亲往石堡城亲眼观察,仅凭王忠嗣的片言来作定论,太过简单。那石堡城易守难攻不假,然吐蕃人往往凭此大掠唐土,若不除之,实为心头之患。” 陈希烈看到皇帝的眼光中颇为赞赏李林甫之言,遂吓得不敢再说。 王忠嗣用兵虽骁勇无比,然非莽夫。他爱惜兵士性命,雅不愿伤折兵力太多以取军功。其与吐蕃对阵多年,与皇甫惟明联手进行了十余战,皆是以逸待劳取得完胜,由此遏制了吐蕃人多年横行西域的势头,使吐蕃人处于完全的守势。他现在对石堡城采取了围而不攻的战略,只要吐蕃人不去侵扰内地即可。王忠嗣采用如此持重的战略,既稳妥又暗藏凌厉之招,若吐蕃人妄动或者有机可乘,唐军大可乘隙而入。 李林甫敏锐地发现,皇帝关于石堡城的想法与王忠嗣一贯的做法有了相左的势头。李林甫扳倒了皇甫惟明,其目的志在太子李亨,而王忠嗣则为太子幼时的玩伴,那么李林甫如鹰隼一样的目光早已罩在王忠嗣的身上。他现在既然看到皇帝与王忠嗣之间可能存在着的裂隙,肯定会支持皇帝的想法,再观下步行止,以取得更大的机会。 李隆基得李林甫鼓励,愈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心,遂说道:“欲谋其事,先利其器。朕刚才想了,陇右、河西两镇与吐蕃面对,朔方、河东与此两镇相连,可倚为支援。王忠嗣现任陇右、河西节度使,不如另两镇节度使也让王忠嗣兼知。如此四镇皆由王忠嗣统辖,四镇连成一线,所有兵力由王忠嗣提调,假以时日,定能一鼓作气攻下石堡城。” 李林甫闻言心中大惊,他实在没有料到皇帝竟然如此行事。若王忠嗣成为四镇节度使,那么大唐兵力,有一大半皆归王忠嗣统辖。王忠嗣今后的地位及势力,又有谁人能够撼动呢? 李林甫每每遇到皇帝有所主张的时候,他断断不会出言劝谏的。皇帝现在欲授王忠嗣为四镇节度使,他虽心中不是滋味,却依然当即出声赞同并遵从。李林甫相信,任何人皆有疏失的时候,王忠嗣若担任四镇节度使,看似得皇帝信任风光无限,然所辖地域广甚,诸事纷纭,难保不出疏漏。李林甫现在欲扳倒一人,绝不会赤膊上阵与之相搏,他会耐着性子等待机会,待其人出现一些缺失的时候,他会上前抓住紧紧不放,再使出诸法无限扩大其缺失,从而一击而中。 李隆基又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李卿呀,吏部现在循资格授任,则官吏循序渐进。然天宝年间之后,为何没有新人入朕目之眼呢?” 李林甫近年以来逐年减少生员的名额,且从试题的命名到试卷评判,皆用一班老成古板之人主持,选出的人员既少又皆循规蹈矩,难有超卓之人入选。就拿开元年间与天宝年间相较,由于选才格式稍改,且李林甫一直兼知吏部尚书,其中就多浸润了个人的兴趣和指向,选才路向就趋向平庸。以进士科为例,虽依然以诗赋取士,却再也难见到如王维、王昌龄那样才华横溢之人。 李林甫对皇帝的问话并不惊慌,坦然答道:“陛下力倡循资格授任,则会试得中者皆须依序入官,他们从低秩做起,数年磨炼后方小有名气,如此方堪大任。天宝以来不过数年,他们其中谁为庸才谁为俊才,尚在观察之中。” 李隆基早失却了开元初年时诸事较真的精神,对李林甫胡扯的鬼话信以为真,于是又扯到另外一个话题:“也罢,如此就慢慢观察吧。然天下之大,真才俊者未必皆循科举之路入仕,朝廷须为他们另辟入仕通道。” “陛下于开元之初即诏各郡县举贤良,吏部每岁之初皆重申陛下此诏,此通路一直向天下人洞开,请陛下勿虑。” “然近十年以来,朕未见到各郡县举来之人呀?李卿,这样吧,速速拟诏公布天下,若有能通一艺者皆可集于京师,朕届时亲与他们对策殿中,以选贤才。” 李林甫想不到皇帝这日竟然有了选才心思,且还要亲自殿试。李林甫绝对不允许这样的场面出现,他相信草莽之中定有异人,仅以科举取人而论,自己这些年逐步减少录取名额,不知有多少人由此流落江湖;再者,若殿试之时有人口不择言,当面向皇帝叙说当今选才之弊,岂不是让皇帝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吗? 李林甫什么时候也不会当面顶撞皇帝,何况其中有着自己的幽暗心机呢?李隆基这些年来觉得李林甫使着顺手,李林甫的恭顺可意实在是讨了很大的便宜。他于是躬身答道:“陛下求才若渴,实为天下庶民之幸。臣遵旨拟制,并公布天下,使天下人知闻。只是举荐过程中,是否稍作改动呢?” “改动何处?” “天下之人通一艺者甚多,其中不乏卑贱愚聩者。若令他们蜂拥至京,再不分良莠皆入见陛下,臣深恐其中的俚言会污浊圣听。微臣以为,须为之规定相应的选荐程序。” 李隆基闻言微笑道:“李卿行事最依规矩,如此大规模选人,当然须有一套仪注程序。如此甚好,卿试言之。” “微臣以为,对于自言通一艺者,可先由所在郡县长官精加检试,有卓然超绝者,再选送入京。这些人入京后,由吏部覆试,由御史台监之,最后取名实相符者闻奏陛下。” 李隆基闻言极为赞成,颔首道:“好哇,如此依序选才,超卓者定然能脱颖而出。李卿,就这样办吧。” 李林甫此后认认真真地办理此事,他先严令各郡县长官务必严格选人,后来选送入京者寥寥无几,此后吏部又依科举之制对来京之人覆试一遍,竟然无一人能与李隆基于殿中相会。后来李隆基问起此事,李林甫脸现寂寥之色,遗憾地答道:“经过一番选拔,竟无一人得中。看来天下贤才皆入官序,由此野无遗贤了。”此事于是作罢。 李林甫那日又向李隆基举荐杨钊,说道:“陛下重视选贤与能,实为天下之幸。那杨钊自得陛下圣目识中,其随同王鉷办事,果然钩校精密、处事缜密,王鉷多次向臣夸赞杨钊呢。想那杨钊当初不过为蜀中闲汉,陛下圣目能识其能,臣等万万难及。” 李隆基微笑道:“哦?杨钊果然能助王鉷办些事吗?” “禀陛下,杨钊行事谨细,自从成了王鉷辖下,尤使王鉷省了许多计算之力。陛下,杨钊现任金吾兵曹参军兼闲厩判官,不过为八品职,臣以为其秩级有些低了,乞陛下另擢授其职。” “李卿向来坚持循资格授任,杨钊此前无品无秩,现为八品实为骤升,且刚刚授任不久,又如何另为其擢授呢?” “循资格授任为朝廷之制,然有超卓之人,陛下超授其职,既为陛下的恩泽,也体现陛下求贤若渴之恩情,臣以为并无不妥。陛下,那杨钊善于计算,擅长理财,如今户部度支郎中正好空置,臣以为可使杨钊补之。” 户部度支郎中掌天下租赋、物产丰约之宜、水陆道涂之利,岁计所出而支调之,秩级为从五品。若杨钊果然被授为度支郎中,就由从八品骤升为从五品,从此迈入朝廷高官之列。 李隆基沉默片刻,一个从五品的官员在他眼中实为平常,现在李林甫主动推举,且杨钊也确实有理财能力,他又为贵妃之亲,若超授可以一举三得,于是顺水推舟地同意了此事。 李林甫之所以力荐杨钊,既有杨钊近来刻意靠拢李林甫与王鉷的举动,也有李林甫拉拢杨钊的考虑。事情很明显,杨钊不过为蜀中一闲汉,何足道哉?然他身后有皇帝宠妃,他又经常入宫中伴于皇帝身边,李林甫想藉此与杨玉环姐妹修好,那么力荐杨钊不过费些喉舌,实为惠而不费之举。 杨钊被授为度支郎中之后,依然入宫替李隆基及杨玉环姐妹点算筹数。他这日依然点算精细无误,戏罢后,李隆基少不了又夸赞他,却依杨钊的新官职来言:“好度支郎耶!” 杨钊闻言当即跪倒谢恩:“臣以微贱之身得陛下圣恩,竟然超擢如此。臣感激涕零,不胜惶恐。” 李隆基笑道:“呵呵,加上这次,朕想不起你已然叩谢几回了。起来吧,李右相向朕荐你,那是不会错的。” 杨钊叩谢后起身,就见虢国夫人抿嘴笑道:“这个李林甫倒挺知趣,看到杨钊系圣上钦点之人,竟然向圣上力荐大讨便宜。呵呵,他若有目力,为何不早一些在蜀中发现杨钊啊?” 杨钊却知自己的荣华富贵与李林甫无关,自己之所以能与皇帝挨近,凭的还是这几个如花似玉的杨家姐妹。四姐妹之中,以虢国夫人最爱说话,且话语直率又嗓音甚大。李隆基对虢国夫人如此说话并无反感,反而眉开眼笑,心中甚美。 杨钊又拱手请道:“陛下,臣有一请,乞陛下恩准。” “嗯,有何事相求啊?” “臣现为度支郎中,主事天下财货。然臣名中有‘金刀’之意,臣深恐与天下财货相克,故请陛下另为臣赐名。” 李隆基闻言哈哈大笑,环视杨氏姐妹道:“哈哈,看来人若官职上升,眼光也为之一新。你们看,这位度支郎心中已存天下之念了。” 四姐妹闻言不禁莞尔。 李隆基又目视杨钊道:“好嘛,你心系天下,即是对国家有了忠心,就赐名为‘国忠’吧。” 杨钊又复跪倒谢恩:“谢陛下赐名,臣国忠衔恩叩拜。” 杨钊从此更名为杨国忠。 杨国忠因为李林甫力荐自己,就专门备些礼物登门拜望。 李林甫待人因人而异,譬如他见安禄山之时,将恩威并重用得恰到好处,力图使安禄山对自己产生畏惧之心。安禄山为胡人,在朝中无根基,他现在虽得皇帝信赖,然世事变迁,若其在朝中无重臣维护,那么皇帝圣眷也可能随时转变。杨国忠则与安禄山不同,他倚仗的是杨氏姐妹的裙带,观如此光景,皇帝专宠贵妃的局面恐怕短期内难以改变;加之杨国忠本人为人灵动,又颇有理财之能,就不可小视。李林甫再思杨国忠的出身,知道此人好赌成性,又一贯困顿,这样的人最为势利,且心有自卑之感,李林甫于是待之以礼。 杨国忠见李林甫满面含笑迎出门外,急忙躬身说道:“下官前来致谢,怎敢让丞相出门相迎?如此,下官就叩谢了。”他说罢即作势当庭跪倒。 李林甫急忙上前搀扶他,不许其跪倒。其实李林甫知道杨国忠根本无真心下跪,他无非作势而已。李林甫轻轻一扶,杨国忠也就不再坚持了。 二人入室后分宾主坐下,李林甫笑吟吟地说道:“杨郎中钩校精密,实为朝廷栋梁之才,圣上量才使用,杨郎中前程似锦啊。我为宰辅多年,顷年以来难见君似才俊,看来,我朝后继有人啊。” 杨国忠敛身谢道:“下官蒙丞相错爱,不料能越级晋升,国忠日夜感恩,不知所云,唯旦夕祷祝丞相身体康健,则为举国之福,大唐之幸。” 李林甫此时已知李隆基赐名之事,遂赞道:“杨郎中蒙圣上洪恩,举目朝中,何人能得圣上赐名?则杨郎中实为朝野侧目之人。假以时日,杨郎中前程不可限量。对,就是不可限量,我这里也深深祝贺杨郎中了。” 此后二人你来我往,互相恭维,种种谀词听来虽肉麻无比,二人却说得异常认真。李林甫见杨国忠携来礼物,先是推辞,最终收下。然又唤人当场准备回礼,其物价值,又甚于杨国忠所携礼物许多了。 杨国忠辞去之时,李林甫欲将之送到大门之外。杨国忠起初坚决不许李林甫行如此大礼,说道:“丞相官重年高,下官前来拜望,实为本分。若丞相如此多礼,下官今后就不敢登门了。” 李林甫怪道:“杨郎中许是不知,若外客来访,我向来皆送出大门。礼为万物之首,我现在忝居丞相之位,终有一日会致仕归养,莫非礼数需依官职而定,我要前倨后恭了吗?呵呵,只要我走得动,外客来访皆要送行。你今后不敢登门?若长时不来,我就要唤人前去促请了。” 杨国忠心中不知是真感动或是假感动,就在那里赞叹连声。他们下台阶之时,杨国忠例行在前,然他乖觉地与李林甫并排行走,又主动伸手相扶,极尽殷勤之意。 王鉷当然随李林甫的眼色来对待杨国忠,日常待杨国忠没有一丝儿上官的架势,实有兄弟之谊。王鉷现在位高权重,又能替李隆基捞钱,因此极得皇帝器重。他此前在京中见了外人,除了皇帝和李林甫之外,往往以鼻孔看人,现在待杨国忠如此,实为异数。 某日李林甫召来王鉷议事,其时堂中仅有二人面对,他们议事之后,王鉷不觉提到杨国忠的话题,王鉷说道:“恩相,这些租赋事儿,下官是否向杨国忠知会一声?” 李林甫脸露不屑神色,斥道:“我们好好说话,你提他干什么?真是好没来由!” “他现任度支郎中,职掌租赋之事,恩相又待之以礼,为何不让他知闻呢?” “嗯,王鉷,你以为杨国忠如何?” “杨国忠如今得圣眷正隆,且为人灵动,精于算计,下官以为不可小视此人。” “哼,说到底,此人不过一赌徒罢了。常人玩樗蒲,不过玩乐一会儿就此丢开,他却是以赌为乐。王鉷,你了解赌徒的习性吗?” “下官不知。” “这等人心中无礼仪廉耻之心,其心性浸润赌性。由此处世行事,皆以赌性为要。这等人往往大胆、执拗、不计后果、毫无礼仪约束,与人交往最是无情无义。王鉷,你既知杨国忠心中满溢赌性,知道与其往来进退之法吗?” 王鉷得李林甫一番教训,顿有醍醐灌顶之感,恍然大悟道:“恩相识人,入木三分,下官深蒙教诲。这杨国忠初入京城,毕竟羽翼未满,因潜伏爪牙忍受,假以时日,其真正嘴脸终究要显露出来。如此说来,许多事儿还是不让他知闻最好。” “嗯,你与他相处时辰最多,也不可明里招惹他,须不卑不亢,妥当相处。” “下官明白,下官定会妥当待之。”王鉷既知李林甫对杨国忠的真正态度,此后与杨国忠交往之时便更加谨慎。 李隆基念着西北军事,这日又向李林甫和陈希烈问询详情。 陈希烈禀告道:“王忠嗣自从兼知四镇节度使,知道圣上如此授任的深意,就进行了一些兵力调整。他令李光弼领赤水军屯积石,令哥舒翰领大斗军屯墨离,两军以钳形之势压迫石堡城。” “可曾接仗吗?” 陈希烈向李林甫看了一眼,然后小心答道:“王忠嗣来书说道‘平世为将,抚众而已’,他其实不愿让兵士甘冒矢石,硬攻石堡城,由此伤折不少。他派出两军向前压迫,意在观察吐蕃人下步行止,以找寻交战机会。” 李隆基闻言大怒,斥道:“这个王忠嗣,昔日年少时何等勇猛,为何官职愈高,胆儿却变得愈来愈小了?他手握四镇之兵,却对一个小小的石堡城畏若蛇蝎,竟然裹足不前?哼,真是没用。” 陈希烈又瞧了一眼李林甫,看到其目光中有暗示之意,遂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主帅有如此心结,恐怕一时难改。微臣以为,若使圣意顺利通达前线,最好考虑主帅易人。” “主帅易人?卿有人可荐吗?” “陛下,如今大唐国力鼎盛,王忠嗣竟然连一个小小的石堡城都拿不下来,许多军士皆引以为耻。他们义愤填膺,纷纷要求上阵杀敌,以建军功。右武威将军董延光数次上书,恳言奔赴前线。” “这董延光此前可有战功吗?” “董延光此前一直在京中宿卫,未曾在边关建功。” “哦。”李隆基轻轻应了一声,然后默默思索,他知道边关易人务须持重,让一个没有实战经验之人领如此重任,那是万万不可的。他于是摇摇头,说道:“王忠嗣虽对攻石堡城不积极,然他在那里经营多年,西北近年无战事,他实有大功,不可轻言废之。然眼前局面亟需改变,二位爱卿,朕意再下诏书,其中厉言促王忠嗣出战,你们以为如何?” 李林甫微笑着答道:“陛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王忠嗣心意如此,恐难改变,他接旨后许是会出战一次,然不出全力,不痛不痒,实无关宏旨。” 李隆基叹道:“如此说来,除了易人,别无他法吗?” 场面上由此沉寂片刻。 李林甫率先打破平静,禀道:“陛下,臣有一法,可能会对王忠嗣有所触动。臣知道石堡城正面狭窄,若大举兵力难以展开,则有三万劲兵足可攻关。若陛下另任战将一员,自京畿之中募兵三万前赴石堡城,再让王忠嗣为后援,不知此计可行否?” 李隆基默思此计,觉得若能因此力促王忠嗣下定攻取石堡城之心,倒不失为一条好计,然他也有忧心,遂问道:“天下承平已久,京畿之兵多年来专职宿卫之事,他们若骤然上阵,能行吗?” “陛下所言甚是,臣之所以如此建言,就是想让他们上阵得到磨炼。再说了,他们上阵攻关就是遭遇小挫,也无关大碍,王忠嗣坐拥雄兵,他不会坐视不管吧?” 李隆基于是下定决心,决然道:“也罢,就依卿此计而行。那个董延光不是数次上书请战吗?就授他为兵马指挥使,让他领兵三万,克日出征;另诏王忠嗣为董延光后援,董延光但有所求,他不得拒绝。” 二人躬身接旨。李林甫见皇帝果然依了自己的计策,顿时心中大乐。他知道,董延光此次领兵去攻石堡城,不管是胜是败,王忠嗣皆在皇帝面前讨不到好处。若董延光取胜,可见石堡城易攻,王忠嗣畏缩避战,你到底有何居心?若董延光遭败,大可将取败原因归罪到王忠嗣不配合协助之上。其实李林甫十分明白,以王忠嗣之智之勇,对攻取石堡城持重万分,那么这个石堡城肯定不易攻取,董延光以无战阵经验之身率一帮京畿承平之兵,又如何能取得胜利呢? 既然这样,李林甫心中就拿定了主意:董延光出征之前,自己须派人向他密密嘱咐一番。 吉温是日入夜后,又悄悄入李林甫宅中,自是有隐秘事儿禀报。 李林甫未曾向吉温明言自己对太子李亨的真实态度,然吉温已从上次李适之、皇甫惟明和韦坚一案中,大致瞧出了李林甫的真实目标,由此心领神会。 自从太子妃韦氏被废后,太子李亨的身边之人皆成为吉温的观察对象,良娣杜氏由于太子妃缺位,由此成为东宫内官之首,也就得到了吉温的重点关照。 吉温双手递给李林甫一封告辩,李林甫快速看了一遍,嘴角间就漾出了笑意。 这道告辩系左骁卫兵曹柳勣所写,柳勣的夫人即为杜良娣的姐姐,柳勣所告之人却为自己的岳丈杜有邻。 李林甫笑问道:“这个柳勣竟然首告自己的岳丈,其岳丈又为太子良娣之父,不会有诈吧?” 吉温道:“请恩相放心,那柳勣与小可约谈数回,小可核实多次,应该不会有诈。” “嗯,他们翁婿之间,到底有何深怨呢?” “小可都问清楚了。看来他们翁婿二人,性情大为不同。杜有邻为东宫赞善大夫,行事向来持重;而柳勣则轻傲狂放,喜交豪俊之士,他与淄川太守裴敦复、北海太守李邕、著作郎王曾等人交好,其在宅中辄喜聚饮。杜有邻不喜柳勣如此行为,多次训斥不已。” “仅仅性情不同,柳勣也不至于翻脸首告嘛。” “禀恩相,他们翁婿不和,如此就有了嫌隙,小可再从中叙说利害,那柳勣当然会反戈一击了。” “哦,怪不得,若无你从中相助,柳勣能想出如此罪名吗?” “对呀。柳勣与杜有邻为至亲,现在柳勣首告自己的岳丈,如此所行大违常理。外人闻言,皆会以为杜有邻有大逆之罪,虽至亲之人也不敢为之隐瞒。” 李林甫微微一笑道:“你与罗希奭现在行事,愈发炉火纯青了。嗯,既有首告,即可兴刑狱之事,这的确为一桩大案子。” “若恩相允可,小可这就开始动手吧?” 李林甫脸色凝重,沉思片刻又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现在尚非时机,先押后一段时辰吧。那个柳勣,现在果然在你掌控之中吗?” “请恩相放心,柳勣何时说话,又如何来说,须凭小可言语。” “这就好。你须对柳勣说知,事发之前,不可一字一语流出。” “小可明白。”吉温明白此事先搁置一段时辰,也就乖觉地不再多言,又面含笑容另禀他事,“恩相,小可刚刚寻来一名绝色女子,若得恩相允可,晚间就送入尊府吧。” 李林甫府中现在媵妾成群,因人数众多,分两处居住。吉温深明李林甫老来弥坚,深爱此道,多年来坚持为其觅人不已,已为李林甫选来佳人七名,由此大获李林甫赏识。现在吉温欲再赠佳人,李林甫当然来者不拒,笑答道:“好呀,此女从何处觅来呀?” “禀恩相,此女系契丹绝色佳人。” 李林甫闻到“契丹”二字,脸上的微笑顿时凝成冰霜之态,沉声问道:“契丹?看来你与安禄山来往颇多,此女定是安禄山托你转赠于我的吧?” 吉温见李林甫脸色严肃,又知李林甫对安禄山的态度,心中顿时一沉,只好硬着头皮答道:“禀恩相,此女确为安禄山所赠。小可知道恩相严谨,然又思此女已送入京城,再送回颇费周折,如此就请恩相笑纳了吧。” “嗯,你既知我之态度,为何还要前来招烦?就物归原主吧。”李林甫自从见过安禄山,深知此人面似蠢笨,内心其实机警无比,由此有了警惕之心。不料安禄山被自己 62d2." >拒去赠物,现在又来赠人。人与物相较,人又比物凶险多了。自己若接纳此女,焉知此女是否为安禄山埋在自己身边的眼线?那么自己的一举一动,安禄山许是会了如指掌。 吉温与安禄山交往密切,李林甫心中其实并不舒服。李林甫由此想到,这个安禄山倒是颇有手腕的,吉温跟随自己多年,不料东北一行,两人竟成莫逆之交。他于是不动声色地说道:“哦,看来安禄山待你,果然非同一般啊!吉温,那安禄山到底有何长处呀?” 吉温察言观色,感到李林甫所言非善,他久侍李林甫身边,深知其习性及手段,心中由此大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说道:“恩相,那安禄山不过胡人一个,他纵有长处,到了恩相面前,实属蚂蚁一般,小可与其相交,无非想藉此获得一些讯息,以为恩相出力。” 李林甫轻声警告一声,看到吉温如此乖觉,心中就大为妥帖,说道:“好好说话,你又为何如此多礼了?起来吧,你有如此想法,我很欣慰。” 吉温依言起身。 李林甫又嘱咐道:“我如此提醒你,实为你好。你为御史中丞,列为朝廷高官,那安禄山为胡人边将,你们若来往颇密有了痕迹,传入圣上耳中,你岂有好处?” 吉温躬身道:“恩相训诫,小可谨记心中,今后定注意言行。” 二人皆为聪颖之人,凡话点到为止,不用多说。李林甫于是又转往另一个话题,问道:“西北诸吏中,可有相信之人吗?” “不知恩相问的是哪一类人?” “嗯,就是近三年中,能与王忠嗣有过交往的郡县官吏。” 吉温默默想了片刻,实在想不出有此类人,只好答道:“恩相,小可实在想不出。” 李林甫横了他一眼,斥道:“再想!西北之郡官员众多,难道竟无一个可相信之人?” 李林甫如此问话,吉温当然知道其本意何在。这人既要与王忠嗣有过交往,又要与吉温相熟,则李林甫实想寻出不利于王忠嗣的凭据。然一时之间,这样的人儿须从何处寻来呢? 吉温就在那里苦思冥想,眼光中忽然一亮,急忙说道:“恩相,小可想起一人,只是此人已不在西北了。” “此人为谁?又在何处藏书网?” “此人姓魏名林,现任济阳别驾。” “如此不相干之人,有何用处?” “恩相阅人甚多,想是记不起此人了。魏林昔为鄯州刺史,其时王忠嗣为陇右节度使。某一日王忠嗣向朝廷奏报魏林解送粮草不力,魏林由此被贬为一个八品之吏。” 李林甫道:“鄯州刺史?天宝初年改州为郡,那么魏林贬官实为开元末年的事儿了。时辰那么久远,我真是想不起来。多年过去,不料还为一县小吏。” “对呀,若追根溯源,魏林以刺史之身降为小吏,还是要归咎到王忠嗣身上。小可也是近来偶然得知,说那魏林现在怨气很大。然王忠嗣现为四镇节度使,又是皇帝假子、太子挚友,他终究无计可使。” 李林甫得知济阳竟然有这样一个妙人儿,顿时来了兴趣,就吩咐道:“好呀,你不妨寻个缘由将魏林召唤入京,你们两个可以好好叙说一番。” 第十六回 折粮换绢入左藏 遭诬兴狱去良将 定昆池经过近两年的修缮,终于整修一新。其中山水依旧,而楼阁亭殿因原件破败,故拆掉重建,又在池中华岳山下别筑百尺高台,以为演舞之用。园内青林繁茂,绿水弥漫,波光潋滟,池水清淤后又多植千叶白莲,到了秋风起时,满池之侧白莲盛开,人或俯视或泛舟其中,宛如仙境一般。 李隆基得知定昆池整修完毕,遂携杨玉环前去观看一番。他们行至池中高台上站定,举目四观,李隆基不由得赞叹道:“好呀,一个破败的园子,不过稍稍一修,就成为一处好景致。玉环,若在此高台上演舞,是否更加尽兴呢?” 杨玉环笑道:“此前歌舞,多在殿堂之中,若在此高台上起舞,似融入天地之间。那满池的白莲,又似在足底,确实别有韵味。陛下匠心独运,常人又如何想起这等好主意?” “呵呵,不过旧物利用罢了。想那悖逆庶人用了多少国家财货营造此池,一旦弃之竟然破败无比,实为暴殄天物啊!我令人稍加整修,顿时再换新颜,岂非惠而不费之举吗?” 李隆基在这里自诩得意,又哪里知道修缮此池所费巨大呢?仅以其中的亭阁而言,将作监知道皇帝与贵妃最喜香味弥漫,遂将其中亭柱、围杆皆用沉香木造成,此次修缮土方工程量不大,而所用诸物皆为精贵之物,则所费也不输于安乐公主当初的造池之资。 眼见千秋节将近,李隆基遂嘱这年的宴乐之地就改在定昆池。八月初五这日,百官贵戚络绎不绝地自城中赶赴定昆池,他们依序向李隆基祝寿之后,就开始静观台上歌舞。李隆基作为寿星,当然不便再上台擂鼓吹笛,仅见那杨玉环抖擞精神,带领一帮衣着光鲜的伎女在台上翩翩起舞。因台面阔大,舞者竟然达到一百五十六人之多,其白色舞衣上下翻飞之际,与池中的莲花相映浑然一体,将《霓裳羽衣舞曲》演绎得美妙绝伦。 杨国忠第一次在百官序列中当面向李隆基祝寿,此后归入座中默默观舞,心中思绪却纷乱如飞。 王鉷现任户部侍郎兼知御史中丞,又身兼二十余使,大唐的财货收支实集于一身。王鉷现在得李林甫嘱咐,待杨国忠甚为礼遇,然并不交托财货详情。杨国忠冷眼旁观,心中渐有计较。 赌徒樗蒲之时,虽全盘皆现狂热亢奋之情,然每盘掷骰计筹之时,脑中又异常冷静清醒,其静观盘面形势及对手细微,以察制胜之道。 杨国忠不能详知财货收支详情,缘于自从李林甫为相以来,朝廷收取租赋,改变了此前由户部所司单一收取的格局,变成由户部所司征收主要租赋,另由诸使再收杂赋的局面。王鉷身兼二十余使,每年可额外收来许多财物供皇帝使用。杨国忠那赌徒的眼光已识破了其中的奥妙:王鉷之所以得皇帝宠信,缘于王鉷能替皇帝敛钱。眼前美如仙境的亭台楼阁,乃至歌舞宴乐,其器物精美无比,若无王鉷日日进钱,皇帝哪儿能花得如此畅快? 杨国忠任度支郎中,毕竟能窥知朝廷大致进项状况。他见李隆基现在动辄赏赐,出手很大,刚刚修缮好定昆池,又要修缮龙池和太液池,则花费日增。由此预测到,按王鉷现在的敛财途径,恐怕有些力拙了。 是日宴散回京,杨国忠其时已将妻子和儿女接入京来。那鲜于仲通眼见杨国忠入京后果然得意,就派专人将杨国忠的家眷送至长安,并随之送了厚厚一笔程仪。杨国忠于是用这笔钱,再加上虢国夫人等人所赠,在京中买了一处宅子,将家人安顿于此。杨国忠回府后与家人一同用过晚膳,就乘马奔往虢国夫人宅中。其妻早已风闻二人的暧昧事儿,然夫君的富贵毕竟得虢国夫人之助,夫君此去藏书网就是一夜不回,她也不敢多话。 虢国夫人面前虽新欢不断,然杨国忠毕竟是自己的初恋,且杨国忠嘴上和床上功夫甚于常人,她也就难舍难分,心里将之视为夫君一样。到了就寝时分,杨国忠就揽着虢国夫人入榻而卧,少不了一番颠鸾倒凤。 事毕之后,杨国忠揽着虢国夫人的胴体,恭维道:“妹子,白日里瞧着你的容貌,夜来再抚此柔嫩的身子,我竟有历久弥新的感觉。” 虢国夫人嗔道:“你这张油嘴只会哄人。哼,你那时跑得无影无踪,怎么就忘了此话了?” “唉,这笔老账,妹子什么时候能忘记呢?或者妹子今后用一根小绳,将我拴在你裙带之上,这样就不会失踪了。” “你说得好听。只怕我现在就是用大棒赶你,你也会赖着不走了。” “哎,妹子,我今日前来,其实有事相商。” “什么事呀?你不会瞧着你那娼妻生厌,就想让我替你寻一门望族亲事吧?”虢国夫人近来热衷于保媒拉纤之事,其日藏书网常在“十王宅”、“百孙院”穿行甚多,说媒甚有功力,基本上百说百成。当然,她办这些事儿并非全凭热心。若保媒成功,当事者(主要是女方)需纳钱千缗,以酬谢意。 杨国忠道:“唉,我哪儿有这种闲心呀。妹子,我今年已四十岁,虽被授为度支郎中,却在衙中闲得无聊,唯一的正事,即是替圣上和你们算筹。” “呵呵,你以无品之身擢升为五品,心犹未足吗?” “唉,妹子不知我心呀。我想办些事儿,非是为自身考虑,却是替妹子着想啊。” “好一张油嘴,我瞧不出这其中与我有何干系。” “王鉷不过为侍郎之身,他得圣上宠信由此权倾天下,凭借什么呢?此为明眼之事,妹子其实不知,王鉷身兼二十余使固然为圣上敛钱,他借这些使职,自己又得了多少好处,想是妹子不知吧?妹子应当知道李林甫与王鉷的宅第之精吧。王鉷自己得好处之时,也不忘孝敬李林甫,他们若靠自身俸禄,焉敢花钱如流水?” “是了,李林甫宅第之精,媵妾如云,若仅靠自己的俸禄和圣上的赏赐,那是不敷用度的。如此说来,王鉷实为向李林甫输钱之人了?” “不错,就是这样。妹子近来颇爱保媒拉纤,所得酬劳有几许呢?那王鉷稍动手脚化公为私,仅一小笔就抵去妹子十年之功。妹子,我若能真正办事,得些好处岂不都是妹子的?” 虢国夫人现在荣华富贵,诸事遂意,唯对钱货最为渴求。她想要更精美的府第,用最好的香料器物,由此夸富京城。她之所以热衷于保媒之事,即是想借机敛财。现在杨国忠向她指明了一条敛财的明路,顿时神情大振,翻身坐起,目光炯炯地说道:“你这张油嘴别是又想讨我欢喜吧?化公为私?哪儿有如此轻易之事?” 杨国忠叹道:“妹子呀,人们千里做官都图些什么?莫非为那些微薄的俸禄吗?人人渴望升职,莫非想图些虚名吗?错了。权力愈大,则进项日多,举目天下,能如王鉷这样便于敛财的位置,不过一人而已。若以日进斗金喻之,并不为过。” “好呀,果有如此美事,为何不为呢?好吧,我们今日约定,我若助你占此位置,所得务必平分。你这张油嘴也不要说得如此动听了,果然将所得全部奉与我,你那娼妻与儿女能够愿意吗?” “我的俸禄足够他们使用,妹子不用多虑。” “罢了,就这样定吧。”虢国夫人想着此等美事,脸上顿时美颜绽开。她忽然又想到自己非是皇帝,若直言向皇帝荐杨国忠上位,皇帝能答应吗?且杨国忠刚刚被授为度支郎中,皇帝之所以如此超授,毕竟顾及自己姐妹的颜面,现在再提要求,此话如何出口?她于是叹道:“此事虽好,毕竟难办。你刚刚擢升不久,圣上能容进言吗?” 杨国忠伸手将虢国夫人拖入被中,俯耳轻声说道:“只要妹子肯援手,此事定然能成。我心中已有计较,功成时妹子可适时进言,则大事可谐。” 虢国夫人闻此语态,就笑骂道:“你也学会莫测高深了,不会是油嘴哄着我,暗里又想卷我的钱货吧?” 且说董延光领兵进入河西地面,与王忠嗣照会一面后,即提兵向石堡城开进。 王忠嗣得知皇帝派来董延光攻打石堡城,从中觑知了皇帝的心思及对自己的不满,情绪为之十分低落,就对哥舒翰和李光弼感叹道:“不料圣上执意如此,令我实在不堪呀!唉,圣上此前对边事甚为谨慎,只要边境安静就行,并不刻意轻启战端,为何现在心性大变呢?” 哥舒翰虽对王忠嗣恭谨非常,然其心性骁勇,对石堡城也倾向于攻打,遂说道:“王大使,皇命如山。想那石堡城何足道哉,待那董延光引兵来此,且在一旁观战,末将率兵拿下石堡城即可。” 王忠嗣厉声说道:“你随我多年,岂不明其中详细?不错,石堡城何足道哉,若倾全力攻打定能拿下。然拿下石堡城又有何用?大唐难道在意那些雪域之地吗?现在吐蕃有内乱势弱,却是倾举国之力来守石堡城,我们硬碰硬前去攻城,那里地势狭窄,大军难以展开,徒伤折兵力而已。哼,只怕不死两万人,难破此城!” 李光弼为人持重,且思虑甚详,就忧心忡忡地说道:“近来京中之人对这里战事鼓噪不已,一些人豪言当取石堡城,圣上定是受了这些人的蛊惑,由此派董延光出征。王大使,末将以为不可小视此事,须防有人藉此兴风作浪。” 王忠嗣颔首同意,缓缓说道:“对呀,我今日与你们商议,正是珍重此事。董延光带领三万京畿之兵,他们未历战阵,又如何能撼动石堡城?其败局已定,无非最后伤折多少罢了。这样吧,还由你们二人率赤水军与大斗军,以为董延光两翼,可伺机救援,且要防止吐蕃人乘胜冲击,乱我阵脚。” 二人躬身答应。 王忠嗣又道:“董延光何许人也?他到底有何能耐?唉,说不得,基于大势,他来到时,我还是要好好劝说他一番,望他体恤将士生命,争取少伤折一些吧。” 李光弼劝道:“京官向来眼界甚高,董延光又是奉钦命而来,估计难入忠言。王大使与其叙话之时,还望慎言,以防被他拿到了口实。” “我知道,为恤将士生命,我不得不说。” 王忠嗣见了董延光,先介绍石堡城的敌方情势,又劝说董延光攻击受挫时,须稳扎稳打,不可一味硬攻,以防伤折太多。 董延光踌躇满志提兵来此,正是志高意扬的时候。王忠嗣如此说话,他听后却觉得王忠嗣既畏缩避战,现在又怕自己建功后扫其颜面、抢其功劳,心中就不以为然。王忠嗣毕竟为四镇节度使,又骁勇善战威名远扬,董延光想说硬话,终归不敢,遂不软不硬地说道:“圣上极为重视此战,望王大使妥善备好后续粮草。至于战事之时,末将自会谨记王大使忠告,妥善应之。” 王忠嗣又道:“我已让哥舒翰与李光弼领兵前去,以为董将军两翼。交战之时,他们皆归董将军统辖,可以互为支援。” 董延光笑道:“想是王大使多虑了。一个小小的石堡城,末将所率三万兵马去攻,已然足矣,却不用劳动二位将军了。” 王忠嗣见话不投机,也不愿多说。 此后的战事进展正如王忠嗣预料的一样。董延光引兵来至石堡城下,连日间至城门前搦战,奈何其骂阵声若石沉大海,吐蕃人稳居石堡城墙之上不理不睬。董延光于是推出抛石车、连弩等大型兵器,一阵疾射之后即派出肩扛云梯及撞门巨木的兵士出击,其结局可想而知。石堡城墙系用巨石垒就,墙高壁厚,两边山峰夹峙。唐军巨石袭来之时,吐蕃人即躲入石垒之中,待唐军冲锋,城墙上及两侧山峰上顿时布满了吐蕃人的身影,他们或使弓箭,或掷投枪,转眼间可将城门前空地上的唐兵屠杀得干干净净。 董延光连攻三日,城门前唐兵的尸体叠如小山状,不知不觉间已伤亡五千余人。董延光再下令冲锋时,辖下的偏将、都尉等人跪满一地,齐齐说道:“如此战法,就是全军覆没,也难将石堡城拿下。董将军若再下令冲锋,还不如将我们悉数斩了,也强似死在吐蕃人箭下。” 董延光无计可施,只好收兵不攻。这时吐蕃人派来一使者说道,若唐军到城下收尸,却是无妨的。董延光到了此时,方悟王忠嗣的前言不虚:吐蕃人确实倾举国之力来守此城,他们最喜唐军硬攻此城,至于尸体之事则可示之以礼了。 未伤敌人皮毛,而自伤五千,此为大败之战,已毋庸置疑。董延光当初主动请战,又得皇帝期望甚高,若如此灰溜溜地班师回京,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处置。董延光想起临行前的情景,遂缓缓退兵,连夜修成奏书,将战败的原因归咎到王忠嗣的身上,然后静待回音。 李隆基是夕樗蒲之时又获大胜,待杨国忠数筹之后有了终局,就笑眯眯地说道:“好呀,自从有了度支郎计筹,我的胜局为何就多了许多呢?呵呵,想是此前你们姐妹合伙作弊,以此来暗算我吧?” 四姐妹当然不依,虢国夫人说道:“陛下如此说话,却提醒了我等姐妹。国忠为陛下度支郎中,凡事皆要秉承圣意,他如何计筹,我等浑然不知,他暗里替陛下计多一些,实为正常之事。” “哦,不料你们还倒打一耙,就成国忠算计你们了?国忠,果如此言吗?” 杨国忠答道:“陛下,臣计筹之时不敢欺瞒。臣记性甚好,若她们不信,臣可自起局开始逐一讲来。” “好呀,你就讲上一遍,免得被人冤枉。” 杨国忠于是将逐盘情势一一讲来,其记性甚好,又口齿伶俐,果然将结局讲得毫厘不差。 李隆基笑道:“听清楚了?我之所以能大胜,靠的是自己的手劲和运气,哪儿需要国忠帮忙呢?” 虢国夫人撇嘴说道:“嘿,陛下库中财货山积,还不忘琢磨妾的这点小钱。想是陛下最爱财货,由此见物就收,没有手软的时候。” 杨玉环也笑道:“对呀,陛下,连妾等的小钱都挣,陛下的手似乎狠了一些。” 李隆基知道她们几个在哄自己开心,心中就很欢喜,笑道:“嘿,还说什么财货山积,我为何未见到呢?想是那些如山堆积的财货,无非经过库藏一回,又转被赐入你们的宅中了吧?” 在座六人顿时相视而笑。 杨国忠停下手中活计,起身禀道:“陛下,眼前提起财货一事,臣想起一计,可使左藏库日日溢满。” 李隆基之所以擢拔杨国忠,无非瞧在杨玉环姐妹的颜面上,却与杨国忠的个人才能毫无干系。想李隆基个人才识超卓,一生阅人无数,多少能臣良吏供其驱策,他又如何能将杨国忠瞧在眼中?现在杨国忠提出能使左藏库溢满,他有些将信将疑,仅淡淡地应了一声:“好呀,可详细说来。” “陛下,臣访诸郡县之时,见个个义仓满溢。仓粮为防陈化,须诸岁更换,如此徒费人力,且损耗不少。臣以为可改变义仓之法,令诸郡县不用储粮,将之换成等值布帛输入京师左藏库即可;另丁租地课之税,往年皆以粟米方式输入京师,其运费甚巨,自此以后,亦将之折纳为绢。” 李隆基听了这两条提议,眼光顿时精亮,赞道:“好主意!” 杨国忠所提两项,后一项将丁租地课折粮为绢输入京师,虽能节省不少运费,毕竟朝廷所得有限;而前一项非同小可,若能施行,朝廷顿时可变得巨富无比。 义仓系贞观年间时所兴,其本意在于救荒,不论王公庶人,计垦田多寡,亩纳地税两升,秋熟收税入仓,歉收则散赈灾民。 李隆基于开元之初恢复此法,到了开元中期,鉴于连年大熟,谷价渐落,为防谷贱伤农,就下诏各州县若遇丰年谷贱时,可由朝廷拨款收粮贮入义仓中,待粮价上升时再卖出,义仓由此就多了一种新功用。 开元年间至今,丰年为多,歉年为少,则岁岁每亩纳税两升,使义仓爆满;加之为防谷贱购入之粮,诸郡县迭增义仓数量。由此为诸郡县长官带来一个愁眉之事:义仓贮粮年年增加,除了要淘汰一些陈粮以外,仓房贮量难以为继。 义仓为朝廷设置,地方官吏们不敢动用,虽在淘汰陈粮时讨得一些便宜,终究不敢大肆妄为。唯有韦坚筹备广运潭盛会时,令诸郡从义仓中拿出贮粮,然后折绢再换成各色轻货,以博李隆基欢喜,算是消耗了一大注。义仓之货未在朝廷岁入之例,韦坚待盛会过后,即可自行做主,将诸物私赠他人。 现在杨国忠倡言将义仓储粮折绢输入京城左藏之中,诸郡县历经数十年的贮集,若骤集在一起,实为一个骇人的数量。李隆基深识其理,稍稍一思索又笑道:“若此法实施,则左藏之库就稍嫌狭窄了,须扩充数倍。国忠此法甚好,左藏库满,则朕就真正成为富家翁了。” 将义仓之粮折绢输入左藏,其实改变了义仓丰收歉补的原则,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与皇帝毫无干系。若集于左藏之中,又是与实钱一样等值的绢绸,又未列国家入项,实与无头之物相似,那么皇帝若想取用,就同私家钱库一样。 李隆基越想越高兴,哈哈大笑道:“国忠此议,价值万金,朕定会重赏。” 虢国夫人想起了那日与杨国忠缠绵时的情话,觑准了这个时机,当即插言道:“陛下果然吝啬。国忠此言替陛下挣来了多少财货,如此一点赏钱就将有大功者打发了?” 李隆基此时心情甚好,笑问道:“好呀,若三姨不满,可以再替国忠请求嘛。” 虢国夫人道:“陛下常夸国忠有理财之能,然仅使他在此替我们计筹,不肯大用。国忠今有好建言,陛下又欢喜,此事终归由王鉷前去办理,有功劳定是王鉷的,又如何显出国忠的手段呢?” “哦,三姨替国忠打抱不平来了。好呀,国忠有此意否?你若有意,此事就由你一力署理,却不用王鉷插手。” 杨国忠当即跪倒,叩谢道:“陛下待臣以信任,臣定戮力办理,不敢有差。” 李隆基喜道:“起来吧。国忠,这次就全看你的手段了。届时左藏溢满,朕定重重赏你。” 虢国夫人看到果然替杨国忠谋到了一个好差使,眼前似乎现出那些黄白之物及各色珍货源源不断流入宅中的情景,心中就乐开了花。她走到李隆基面前摇动其手臂道:“国忠若能建功,其 4e2d." >中也有妾之功劳,陛下也要赏赐妾呀。” 李隆基看到虢国夫人那神采飞扬的艳面,心间忽然一动,觉得她与杨玉环相比,激情四溢,别有趣味,遂伸手轻拍其肩,笑道:“你也为功臣,当然要赏。” 却说李林甫接到董延光报来的奏书,阅罢后即露出开心的微笑。他令人唤来吉温,然后屏退左右开始密谋。 李林甫说道:“那两件事儿可以着手办了。” 吉温明白,这两件事儿,一是柳勣告杜有邻,二是魏林告王忠嗣,就当即答道:“请恩相放心,小可这就让柳勣入京兆府首告,今日晚间可将杜有邻等人拘来,不出三日,定有结果。只是魏林又回了济阳,若一来一回,颇费时日。” “不妨,你嘱驿所快传,让魏林速速入京就是。” “请恩相放心,十日内定让魏林入京。” 李林甫又沉默片刻,问道:“魏林上次入京,你们谈得还好吧?” “记得小可曾向恩相禀报过,魏林一口咬定,他昔日为鄯州刺史时,曾数次闻王忠嗣亲口说过,王忠嗣因自幼与太子李亨为伴,当力奉太子为君。” “嗯,只要有了这句话,王忠嗣大罪难逃。那魏林入京之后,就找你首告吗?” “小可忝为御史中丞,魏林来此首告,实为正途。” 李林甫摇摇头道:“这样不好。外人皆知你昔为我的门客,你若接状,再奏闻圣上,外人定会说此行系我指使。” “恩相……恩相想让魏林去何处?” “让他去找杨国忠!” “杨国忠?杨国忠不知此事详细,魏林骤然见之,万一杨国忠不予理睬,如何是好?” “你须事先与杨国忠商议一回。” “恩相,那杨国忠自恃贵妃之兄,又得圣上宠遇。若小可让他信了魏林言语,他能相信吗?” 李林甫冷笑一声,说道:“他如何会不相信?杨国忠现在渴望在圣上面前建功,见了我又殷勤备至,你去与他相商,他定知此为我的主意,他实在欢喜得很。” 吉温心中就充满了对李林甫的钦佩之情,若杨国忠将魏林的言语告诉皇帝,实有两个好处:皇帝现在宠遇杨国忠,且杨国忠与王忠嗣素无瓜葛,那么魏林的告发就多了几分可信;外人皆知杨国忠为贵妃的哥哥,就可将李林甫的身影悉数隐去。 吉温躬身退出,他先派人去唤魏林入京,再将罗希奭唤将过来密密嘱咐一番。是日,一场炼狱之事又拉开了大幕。 李林甫先将董延光的奏书押下,得知魏林入了京,并确认杨国忠已向李隆基禀报王忠嗣的谋逆之事,方手捧董延光奏书入宫请见。 李林甫向李隆基行礼起身后,偷眼看了李隆基的神情,就见其面上满是恼怒之色,心中知道此定为魏林所告言语起了作用,李隆基果然说道:“李卿来得正好,朕正要派人唤你过来。” 李林甫躬身道:“陛下唤臣,莫非也得知了西北败绩之事吗?唉,近日西来官道上遭逢大雨,山体滑坡,由此阻了交通,董延光败绩的奏书今日方到。” 李隆基却不知道西北军败之事,惊问道:“董延光大败了吗?” 李林甫双手递上奏书,叹道:“唉,三万兵马竟然伤折五千,那石堡城却岿然不动。看来董延光出征时的豪言壮语,其实皆为虚言。” 李隆基快速阅读奏书,待将书阅完,起初心中对董延光的失望之情,已然转换成对王忠嗣的满腔愤怒。 原来董延光奏书中所写,将此战失败皆归咎于王忠嗣身上。董延光罗列了王忠嗣的几大罪状:其一,王忠嗣不遵圣旨,迟迟不接济粮草,遂使董军处于半饥饿状态之中;其二,王忠嗣不肯拨出军资定赏格,所谓“重赏之下定有勇夫”,因赏格不行,交战时兵士不肯奋勇上前;其三,王忠嗣有妒忌之心,处处设限,譬如董军不明地理,王忠嗣竟然不肯出引路之人,更不用说交战时予以援手了。 董延光如此奏报,明显是颠倒黑白,诬陷王忠嗣,以掩自己的败绩。其奏书之言极端偏激,往昔朝廷遇到此等情状,照例会派员前去核查,再定有关人员罪责。 李隆基这日却没有如此耐心,他将奏书拍在案上,怒道:“看来王忠嗣果然有谋逆之心了,李卿,速将王忠嗣押?99lib.回京中,再由三司勘问。” 李林甫想不到皇帝竟然决绝如此,似惘然地问道:“陛下,此战系董延光主之,王忠嗣虽不予配合,毕竟为次。再说了,王忠嗣为四镇节度使,其在西北经营日久,若骤然取之,是否对边事无益呢?” 李隆基怒道:“哼,正是他身兼四镇节度使,朕方如此持重。李卿,你知道吗?杨国忠昨夕向朕奏报一事,他得济阳别驾魏林首告,言说王忠嗣多次说过欲奉太子为君。唉,朕还未死,他就如此性急吗?” 李林甫惊道:“啊,王忠嗣竟然有如此之心!还请陛下持重,魏林为何方人物?他又如何能知王忠嗣的言语?” “是呀,这些皆需核实。这王忠嗣实在令人着恼,他畏缩避战也就罢了,还要掣肘董延光,遂遭此大败。你速派人前往河西,将王忠嗣拘入京来,由你主持,对他进行三司会审。嗯,这个魏林也需好好问询一番,以查证其言是否属实。” 李林甫想不到自己所设之计,竟然如此轻易实现,那一忽儿,他不敢相信此为真事。他躬身答应后,又禀道:“陛下,王忠嗣为四镇节度使,他被拘入京后,这四镇由何人主之呢?” “朕见那哥舒翰骁勇善战,河西、陇右两镇暂由其署理,另河东、朔方两镇暂由副使主之。对了,你让那哥舒翰入京一回,朕想见见他。” 李林甫领命而去。 王忠嗣之案由李林甫主持,吉温与罗希奭照例为其先锋干将。他们依计步步深入,果然将此案审得结结实实。 王忠嗣先是被拘入京,当即被投入到京兆府狱中。董延光、魏林等人也被罗希奭审讯多次,即使不用王忠嗣的口供,一场惊天逆谋已显现无遗。 王忠嗣手持四镇之兵,自恃与太子为友,此有魏林证言为佐证。至于王忠嗣不愿攻取石堡城,缘于他与吐蕃暗里勾结,吐蕃人答应王忠嗣起事时为后援,王忠嗣则承诺保全吐蕃之境。 三司会审后很快得出结论:王忠嗣犯谋逆及勾结外番之罪,按律当斩。 至于杜有邻之案,罗希奭频繁拿人审讯,早将京中闹得鸡飞狗跳。李林甫未将案件详细禀至李隆基,仅说有一案正在审理之中,自是他认为未到禀知时机。 眼见李林甫的图谋得逞,哥舒翰奉旨入京,却为王忠嗣之案带来了变数。 王忠嗣被拘入京之时,其部将悲痛欲绝,竟有人提出杀掉拘押之使,赖哥舒翰与李光弼力阻,方使诸将放行。王忠嗣在西北经营多年,其战必破、攻必克,极得将士爱戴,此次不愿硬攻石堡城,实为不愿枉伤人命。当他们得知哥舒翰奉旨入京之时,纷纷拿出个人财帛交予哥舒翰,竟然在哥舒翰帐中集拢成堆。 哥舒翰见状问道:“你们莫非欲用此物贿于圣上吗?” 有人说道:“此案由李林甫主持,其下由吉温与罗希奭审理。此三人心思既狠,又最爱财,就请哥舒将军将此物奉与他们,或许能替王大使留下一条命来。” 李光弼这些日子潜心思索,其所派入京打探讯息之人传回话来,说一个名为魏林的济阳别驾诬告王大使欲以太子为君,他心中由此隐隐猜测,此事许是与李林甫大有干系。王忠嗣平素将李光弼倚为可倾诉之人,前次皇甫惟明一案,他们曾谈论多回,认定李林甫早年极力推荐寿王为储君,而今日李亨为太子,殊非李林甫之愿,则皇甫惟明一案其实暗指太子!他于是叹道:“若无圣上旨意,何人敢把王大使拘入京中呢?你们想使钱贿之,妄图替王大使保命,终归枉然。” 李光弼又转向哥舒翰道:“圣上召哥舒将军入京,显见对将军极为倚重。若哥舒将军见了圣上,将此地详情据实禀报,由此力保王大使,此法更优于使钱了。” 哥舒翰慨然说道:“光弼说得不错,我正有此意。请诸位放心,我此次见了圣上,拼着去职为民,务必保全王大使性命。我辈追随王大使,皆系赤胆忠心之人,圣上向来睿智圣明,定然能明我辈心意。这些钱帛,还请诸位取回吧。” 哥舒翰入京请见李隆基,依例行礼后,李隆基令其平身,笑道:“早闻哥舒将军一枪挑三将的英勇之举,你的那杆金枪,朕很想观瞻一回。” “禀陛下,末将向来枪不离身,然不敢带入宫中,现寄放在旅舍之中。” 李隆基颔首道:“朕知道。哪日得空,你可在演武场内向朕演示一回。” “全凭圣上指示。” “嗯,朕听说卿既勇猛,又善读书,对《左氏春秋》及《汉书》最为谙熟。好哇,不知卿最喜哪位古之良将呀?” “禀陛下,末将最重汉中郎将苏武。其被匈奴扣留十九年,困居北海牧羊,不改其志,其所持汉节虽旌尾掉失,犹护持返京。” 哥舒翰系突厥哥舒部后人,他现在如此说话,早已没有华夷之分,将自己视为大唐之人。李隆基想起哥舒翰的渊源,心中感动,赞道:“好呀,看来你读书果然用心,明白为将之道,首要者即为忠心。朕此次召你入京,欲授你为鸿胪卿,并兼知陇西节度副使,今后陇右军事,就由卿忠心主持了。”李隆基虽授哥舒翰为鸿胪卿,表明哥舒翰从此成为三品大员,且兼领京职,体现了皇帝的重视,然仍以主持陇右军事为主。 哥舒翰急忙跪伏谢恩,又叩首说道:“陛下,臣有一请,乞陛下宽恕。” 李隆基笑道:“你但有所求,朕皆准奏。对了,朕还要在京中赐卿一所宅第。” 哥舒翰顿首道:“陛下,臣深谢圣恩。臣有一请,臣愿去职为民,也不要赐第,唯替王忠嗣求情。恳望陛下深察王忠嗣忠心……” 李隆基脸色陡变,斥道:“胡说!如今三司会审,已推王忠嗣有谋逆之罪,如何可恕?你知朕重你用你,你却想恃恩而沽吗?” 哥舒翰涕泣再顿首道:“陛下,王忠嗣忠心昭如日月,其尽心边事,忠心耿耿,何曾有谋逆之心了?此定为小人构陷,乞陛下明察。” 李隆基森然地说道:“一个小小的石堡城,王忠嗣左推右挡不肯攻取,此次董延光领兵去攻,他又在那里掣肘不已,其谋逆之心昭然,你还敢为他强辩吗?” 哥舒翰此前并不十分明白王忠嗣的罪名,现在得知竟然为这一档子事儿,就在那里大呼冤枉。他忽然变得异常口齿伶俐,就将吐蕃的情势、石堡城的地势详述一番,并将董延光到了河西之后,有关王忠嗣的劝诫及相关布置都说了一遍。 “哦?原来你与李光弼曾为董延光的两翼,王忠嗣也未故意刁难缓发粮草,如此说来,董延光的奏书中未曾提及,即是想为其败绩找寻理由了。” “陛下圣明。臣当初引大斗军、李光弼引赤水军为其两翼,一直大张旗鼓随董军而行,此事尽人皆知,臣不敢欺瞒圣上。” 李隆基现在虽有懈怠之情,诸事皆委于李林甫,心中对王忠嗣慎对石堡城一直心怀不满,乍听王忠嗣掣肘董延光,又闻魏林密告王忠嗣有拥立之心,由是大怒。然他非昏庸之人,听了哥舒翰一番情真意切的辩白,方悟自己许是受了蒙蔽,由此另换心思。他沉默片刻,看到哥舒翰依旧跪在面前,遂说道:“起来吧。那董延光若欲逃罪,由此攀诬王忠嗣,朕饶不了他。这样吧,你离京之时,就随带吉温前去查勘一番,再将详情报来。” 哥舒翰隐约猜出王忠嗣之案与李林甫似有干系,然在皇帝面前不敢明言,就小心说道:“陛下,此案重大,吉温一人似嫌单薄,臣以为须数人往查,方为持重。” 李隆基当然明白哥舒翰的心思,决然答道:“此事就由卿与吉温联手核查,待查实后,奏书须由你们二人同时写出并签印画押。” 哥舒翰闻言大喜,躬身答道:“谢陛下信任。” “朕问你,那石堡城果然急切难下吗?” “禀陛下,王忠嗣昔日说道,大唐无意于高原雪域之地,若拿下石堡城,定伤折不少。只要吐蕃不侵扰唐土,即为上策。” 李隆基皱眉说道:“我们说话,又提王忠嗣干什么?” 哥舒翰顿时吓得不敢说话。 李隆基又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坚定地说道:“哥舒将军,朕令你克日拿下石堡城。至于伤折多少,却与你无干。” 哥舒翰见机甚快,想起王忠嗣不肯遂皇帝心意,于是落到这种结局。皇帝今日答应核查王忠嗣之案,已给了自己天大的颜面。若在石堡城之事上继续与皇帝相抗,即为不知好歹了。何况,皇帝还承诺道,不管伤折多少,将石堡城攻下即为功劳,也许拿下石堡城,会减轻王忠嗣的罪名呢。 他于是信誓旦旦,决计拿下石堡城。 李林甫得知吉温奉旨随哥舒翰核查前次战事,心中顿时大震,明白王忠嗣之案许是要有反复。 吉温问道:“恩相,小可前去核查之时,果然要据实向圣上覆奏吗?” 李林甫问道:“仅你一人随行吗?” “哥舒翰代为传旨,言说他与小可二人共 540c." >同核查。” 李林甫此时明白,事情之所以变化,大约是哥舒翰在其中捣的鬼。他在那里沉默不已,吉温亟需讨得此行提示,又开口问询如何行止。 李林甫冷冷地说道:“如何行止?事情真相如何,就如何向圣上覆奏便了。” 吉温明白这次案件的真实所指,就惋惜地说道:“此事若真是董延光弄鬼,岂不是便宜了王忠嗣这厮?恩相,小可定想法子弄些手脚,哪儿容许王忠嗣逃过此劫?” “哼,那哥舒翰为王忠嗣的心腹将领,王忠嗣平素又会收拢将士之心,他们岂能容你擅动手脚?罢了,你还是据实禀报吧,万一你有了痕迹,我也脱不了嫌疑。王忠嗣能逃过此劫吗?我看未必。即使董延光有罪,王忠嗣也难辞其咎。圣上的言语,为臣子者岂能软磨硬抗?” 不说吉温领命而去,李林甫第二日见了李隆基,又刻意提到王忠嗣之案。李隆基说道:“看来此案有幽微之处,暂时押后吧,得核实以后再定。” 李林甫主持此案,闻言自愧说道:“陛下,臣主理此案,许是偏信了董延光的言语,由是失措,请陛下责罚。” 李隆基瞧了李林甫一眼,心中忆起高力士此前说过的话,暗思自己果真对李林甫过于信任了吗?天下之事皆委其手,是白是黑皆凭其言说。其心中就晃过一丝疑问:看来李林甫为相十余年了,许是在朝中一手遮天,除了高力士能对自己说些真话以外,难闻其他人的异音。他心中这样想,口中犹平淡地说道:“李卿不必自责,你虽主持此案,并非亲自审理,就是有失措之处,亦属正常。我们可以复核予以纠正嘛。” “唉,吉温他们审理之时,仅信董延光奏书所言,并未到实地核查。臣定以此失为例,嘱他们今后凡事仔细,务必详审案件实情。”皇帝既然宽怀为要,李林甫也就乐得就坡下驴。 李隆基抬眼问道:“李卿,杜有邻之案审得如何了?” “臣今日正想向陛下详奏此案。陛下,此案已审结,案情已清,若继续向下追索,需禀得陛下圣意。” “嗯,此案若何?” “柳勣首告杜有邻,一是杜有邻妄称图谶,妄言交构东宫,并指斥陛下;二是杜有邻自恃良娣之父,专爱交结外官,如北海郡太守李邕等人,皆与其交厚。经过审理,旁证甚多,杜有邻等人也供认不讳。” “哦,这个柳勣为杜有邻女婿,他们翁婿有何怨仇?竟然对簿公堂!其中是否有幽微之处,譬如柳勣是否受人指使呢?须核查清楚。” “禀陛下,他们翁婿此前见面就吵嘴,乃至动手,可见积怨甚深。柳勣既探知杜有邻逆谋,首告后又说出了证人、证据,则杜有邻谋逆实翔实无比。” “看来吉温他们审案粗糙,须另有人再加核实。” “禀陛下,事情有些不巧,那柳勣在审理过程中,忽患暴病不治,竟然死去。” 李隆基心中又是一惊,沉默片刻后方缓缓说道:“哦,如此一来,倒是死无对证了。” “禀陛下,柳勣虽死,其伏辩还算妥当,杜有邻难逃其罪。” 李隆基最恨别人行图谶之事,历年诏制之中诫约官员不得交结方术之士,杜有邻却明知故犯,须容不得他。案件审理清楚,就可结案了,李隆基恨恨地说道:“这杜有邻实在可恶,就嘱吉温他们,将其当庭杖杀。李卿,太子得知良娣之父牵入此案,已向朕禀知逐出杜良娣,此案就到此为止。” 李林甫向来见机转篷最快,这日却难知皇帝真实心思,就行出昏头之举,他穷追不舍地说道:“陛下,杜有邻自诉,他确实与太子密谋多次。太子贵体,吉温他们不敢前去询问。为使此案稳妥,微臣以为,陛下最好向太子问话一番。” 李隆基听闻此言,心头顿时火起,斥道:“吾儿居深宫,安得与外人通谋?一些人打着太子的旗号,行祸乱之举,许是有的,然妄图攀诬到太子身上,即为虚妄。李卿向来睿智端庄,如何能信这些鬼话?” 李林甫看到皇帝声色俱厉,方知自己办了昏头之事。看来自己言说大臣、边将等人有谋逆之举,皇帝还是默许的;若直指太子有异心,皇帝决计不答应。他急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微臣狂悖,未曾详审即出言无状,乞陛下责罚。” 李隆基从杜有邻的案子再想起王忠嗣之案,二案绝无干系,然最终皆指向太子。他的心间就晃过一个疑问:如此指向相同,难道仅仅是巧合吗?若非巧合,其背后定有更大的图谋!他寻思至此,也不想再为此事枉费思虑,就厉声说道:“起来吧。你告诉有司,今后若有案情与太子相连,须事先向朕禀明,不得妄自审理。” 李林甫顿首答应。李林甫此次设计此案,可谓殚精竭虑、精妙奇巧,他将任何细节都琢磨得一丝不苟,实为一击即中的妙计。他唯有未琢磨透李隆基的真实心思,以致功败垂成。 杨国忠获皇帝钦命专司折绢事宜,遂抖擞精神倾全力办理。朝廷制书颁下后,杨国忠即亲自带人由近及远,督促诸郡将义仓粮食及丁租地课之税先折成绢段,再封运至京师左藏库中。 仅以义仓而论,诸郡治所设有主仓,各县也皆设分仓,经过三十余年的积累,这些仓房粮食满溢,且逐年扩建。可想而知,这些粮食折绢后输入左藏库之中,实为一个庞大的数目。未及三个月,诸郡输来的绢段早将左藏库贮满。眼见后续绢段尚在源源不断行进之中,杨国忠只好下令诸郡暂时停止输绢,再上奏建言营造新库。 李隆基得知了这种盛状,顿时龙颜大悦,当即带来百官前往查看左藏库贮货。众人入库之后,看到其中的绢帛钱币如山样堆积,不免赞叹连声。李隆基心中更喜,问杨国忠道:“若将后续绢段输来,需增库房几许?” 杨国忠答道:“臣之奏书中已核算清楚,若将后续绢段输来,似此间库房,至少要增建百间。” 李隆基叹道:“百间?唉,想不到天下富庶竟然到了此等程度!朕今日若非亲眼看到,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国忠,能以此法将天下财货集于京师,你实居首功。”他目视李林甫道,“李卿,国忠如此,是否该赏?” 李林甫当然连声称是。 李隆基于是当场赐杨国忠紫衣金鱼,授其为太府卿,原来的度支郎中仍然兼任,杨国忠遂从五品官骤升为三品大员。一个蜀中闲汉,很短的时间就成为三品官员,实为罕见之事。 王鉷闻言,心中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他心中默默想道,杨国忠此行有何能耐呢?又非使朝廷增加新的收入,不过将义仓之粮折为绢段而已,皇帝却对他如此厚赏,自己的官秩反而低于杨国忠了。 王鉷尽管抱屈不已,也知杨国忠之所以有此际遇,还在于他有一个贵妃之妹,终究无可奈何。 这日随行官员,皆为五品之上。李隆基赏罢杨国忠,又见库房内财货山积,就动了赏赐群臣的念头。他现在出手甚阔,当即赏三品以上官员每人三千段,五品以上官员每人二千段。 绢段实与钱币有相同的功能,这些绢段可以如钱一样流通。百官于是喜笑颜开,山呼万岁谢恩。 第十七回 诸番将守境戍边 杨国忠承宠荐人 哥舒翰携同吉温回到凉郡地面,一面安排人协助吉温核查,一面组织兵力向石堡城进发。看来李隆基志在石堡城,他令陈希烈自朔方、河东两镇抽调六万兵马,皆归哥舒翰统辖。这六万兵马再加上河西之兵,计有十万人,哥舒翰自领中军,再令高秀严、张守瑜二将统左右军,数日间即抵达石堡城下。 高秀严与张守瑜带兵轮番进攻,他们日夜攻打,奈何石堡城墙坚壁厚,他们除了在城下留下一堆尸体,三日三夜竟然难以撼动石堡城半分。 哥舒翰治军向以严酷著名,他看到攻城三日未下,又伤折六千余人,心中自然怒火万丈。他令人唤来高、张二人,先是劈头盖脸一番辱骂,继而下令将他们绑起来,欲斩之而示众。 高秀严眼见大祸将至,当即跪倒哀求道:“哥舒大使,石堡城坚固难攻,经此三日攻打,吐蕃人已然疲惫。请哥舒大使暂寄下末将二人项上之头,以三日为限,容末将戴罪立功。届时若攻不下此城,我等虽死无悔。” 哥舒翰知道石堡城的详细,若欲攻取,除了硬攻之外别无他法。眼前二人面临杀头之难,若以死相激,许是能逼出他们的杀气来,于是就允了高秀严之请。 这二人死里逃生,深切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即哥舒将军秉持圣旨,说什么也要将石堡城拿下,至于死伤多少,那是无妨的。高秀严恨声说道:“张兄,你都瞧见了。三日为期,不是城破,就是我等二人纳命。” 张守瑜刚刚从惊悸中逃出,决然说道:“三日之内,我们须驱兵日夜攻打。纵然积尸为山,后续者再踏尸破城,也顾不得了。” 他们到了第三日,果然将石堡城拿下。是时,斜阳夕照,城门前的唐兵尸体堆积如山,其尸体相叠竟然到了城墙垛口处,后续唐兵正是踏着尸山攻入城中。大战过后,城门前血流成河,腥风弥漫,夕阳与血色相映,实在狰狞无比。 战后检点人数,是役死者三万五千人,伤者无数。 哥舒翰经此一役,将吐蕃人压迫后退三百里。他派兵固守石堡城,又在赤岭筑城为塞,两城遥相呼应,使吐蕃人不敢妄动侵扰之心。哥舒翰此后又在辖区中再历数战,名气愈大,隐然超越了王忠嗣,当地的民谣盛赞哥舒翰: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哥舒翰在石堡城激战正酣的时候,吉温已将事情办妥返回长安。他得了李林甫的授意,不再刻意替董延光隐瞒战情,其与哥舒翰写就的奏书很客观地叙述了实际战情。 这亦为李林甫的本事,时刻关注李隆基的态度变化,进而调整自己行事的尺度,至于牺牲何人,却与李林甫无关。 李隆基看了哥舒翰与吉温的奏书,心中若有所思;待此后看到攻取石堡城的捷报,哥舒翰不敢隐瞒其中伤亡情况,李隆基方悟王忠嗣当初持重的原因,就对王忠嗣有另外一番心思了。他于是召来李林甫和陈希烈,有了如此一番谈话。 “董延光败绩,欲将责任推至王忠嗣身上,实在可恶。如今王忠嗣已在狱中羁押多日,该是了结的时候了。朕今日召你们前来,就想议论此事。” 李林甫听吉温转述核查情况,再思皇帝心意,明白王忠嗣此次已然逃过大难,遂禀道:“董延光不识地理,一味猛攻,由此劳师败绩,伤折不少,确实有罪。其败绩后不思罪愆,反将责任推至王忠嗣身上,则错上加错,应予惩罚。” 陈希烈毕竟心实,说道:“看来石堡城确实易守难攻,此次哥舒翰虽将城池攻下,却折损甚多。董延光不识深浅,由此败绩……” 李林甫知道皇帝不喜听到这等话语,遂打断陈希烈的话头,说道:“哥舒翰领兵攻城虽伤折一些,毕竟将城池拿下。董延光不识大势,败绩后还攀诬他人,岂为不识深浅了?” 陈希烈不敢再吭声。 李林甫又道:“陛下,董延光有罪难赎,王忠嗣也难辞其咎。哥舒翰此次得圣意催促,虽人员伤亡多一些,毕竟将石堡城攻了下来。如此看来,石堡城并非如王忠嗣所言那样坚不可摧,他此前提调四镇之兵,大可稳妥排阵,循序攻取。王忠嗣若早奉旨意,定能将石堡城拿下,伤亡也会少许多。” 揣摩圣意,用自己的话将皇帝的心思说出来,此为李林甫的能耐。经过此案的一番折腾,纵使王忠嗣有帅才将能,李隆基说什么也不会再让他回到军中,他于是说道:“好吧,就如李卿所言,王忠嗣与董延光皆有过失,就将他们贬为某郡太守吧。” 皇帝的这句话,就为王忠嗣之案一锤定音,李林甫当初筹谋这件事儿的时候,其首要者意在太子李亨,捎带将王忠嗣拿下。如此结局虽非李林甫之愿,然王忠嗣被贬为太守,从此与军职无关,也就翦除了太子的最大强援。 李隆基又道:“哥舒翰此次攻城有功,就擢授其为河西节度使吧。李卿,朕这些日子想起你此前说过的话,看来任番将为边将,其利甚大啊。如今安禄山在东北境连奏凯歌,哥舒翰又新建功,前时高仙芝攻破小勃律,实为例证。” 高仙芝被授为安西节度副使之后,安西节度使夫蒙灵詧即令其带兵攻打小勃律国。 小勃律国位于葱岭之西,都城设在孽多城(现克什米尔吉尔吉特城)。小勃律国起先为大唐属国,后来吐蕃势强,且与大唐交恶,吐蕃拉拢小勃律国,将公主嫁给小勃律王苏失利为妻,小勃律国由此归附于吐蕃,与大唐绝交。吐蕃此后以小勃律国为落脚点,进而控制了西北二十余国,使大唐的西域之路从此断绝。此后数任安西节度使(包括夫蒙灵詧)皆明小勃律国的位置重要,多次领兵攻打,皆无功而返。 高仙芝就带领一万兵马杀向小勃律国,封常清时任节度判官,郭子仪为振远军使随同远征。他们过拨换城,入握瑟德,经疏勒,登葱岭,涉播密川,路上千辛万苦,历百日后到达特勒满川。 特勒满川的西南端有一连云堡,即为小勃律国的北方堡垒。其堡中驻兵千余,堡南又以山为栅,驻兵九千以为呼应。若拿下此堡,即可挥兵直指小勃律国都城。 其时为夏秋之间,特勒满川本有积水,夜来又来洪水,满川成为一片汪洋。高仙芝与当地土人叙话毕,第二日杀牲祭川,然后令将士身带三日干粮开始涉水。他们到了连云堡前,小勃律人并不防备,乍然看到水中出现了唐军,顿时惊为天人,遂被一鼓而擒。高仙芝此后统军势如破竹,很快攻入小勃律国都,将国王及吐蕃公主俘获,并令封常清将他们解往长安。 经此一役,西域诸国知道吐蕃势落,遂有七十二国纷纷向大唐归附。 高仙芝班师回到安西四镇,夫蒙灵詧得知未经过自己认可,小勃律国国王已被解往长安,就认为高仙芝抢功,顿时勃然大怒。因高仙芝为高丽人,夫蒙灵詧张口闭嘴呼之为“高丽奴”,在那里破口大骂,并令高仙芝派人将小勃?律国国王追回,他要另派人解送报捷。 高仙芝大惧,急忙派人去追封常清。其时封常清已行到朔方地方,闻令后并不折返回身,反而一径入了京城。 李隆基现在热衷于开疆拓土,闻听西域大捷,诸国又复归大唐,当然喜上心头,少不了召见封常清细问究竟。封常清一面详细禀知了战况,又捎带言说了高仙芝现在的境遇。封常清泣涕说道:“高副使立此大功,却遭遇厄境,许是会忧郁而死。陛下,高副使如此,今后朝廷还有人敢奋勇立功吗?” 现在皇帝提起了高仙芝之名,李林甫明白其中的曲折,遂禀道:“陛下,安西节度使夫蒙灵詧此前攻打小勃律国无功而返,如今高仙芝建功,他又嫉贤妒能,妄图贪为己功。微臣窃以为,他实与董延光相似,应当受罚。” 陈希烈也赞同此议。 李隆基脸现怒色道:“对呀,嫉贤妒能,为官者大忌。就召夫蒙灵詧返回,这安西节度使一职,由高仙芝继任吧。” 李林甫禀道:“陛下圣明。今后安禄山独挡东北,哥舒翰力逼吐蕃,再与高仙芝联手,可保大唐西域之路通畅。且陛下待番将以宠信,委之以重托,古往今来,除大唐以外,未之有也,由此可见陛下博大之胸怀。”李林甫本想说?李隆基大胆使用番将,实为古往今来第一人,然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太宗皇帝待番将也不差,于是迅速变换言语。 陈希烈也少不了说出一番恭维言语。 太宗皇帝当初大胆使用番将戍边,那是李世民基于华夷一家的胸怀,视番将为大唐之人,不管将其用在何处俱为正常之事。李隆基却是得李林甫提醒,认为番将与朝中百官及中土之人没有瓜葛,且番将骁勇善战,若重用之,他们除了对皇帝感恩戴德,无复他心。李世民与李隆基一样用番将,而李隆基就多了一些机心,祖孙所行看似相同,其实大有区别。 李隆基笑道:“二卿深识朕心,就速去办理吧。” 李光弼此次被授为陇右节度副使,封常清大得李隆基赏识,也被授为安西节度副使。郭子仪此战有功,其原来官职毕竟低微,虽增秩一级,并不惹人注意。 至于朔方与河东二镇,李隆基令李林甫遥领朔方节度使,陈希烈遥领河东节度使。 王忠嗣被贬为汉阳太守,终于脱身牢狱。他被家人接出,由于多日待在潮暗的牢房之中,难见天日,乍见阳光,顿时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在牢中待得时日颇多,王忠嗣渐渐与同室之人混得厮熟,又与其中一个自称山人的老者说话最多。 这个老者平时在外最爱串门交结人物,后来被牵入一桩谋逆案子入狱。李隆基现在最恨这些僧人、方士乃至山人与官吏交结,由此易行阴谋之事。这老者得罪入狱,估计其罪名颇大,王忠嗣入狱之时,他已在狱中待了许多时日。他与王忠嗣攀谈数句之后,已暗暗猜出其来头不小,遂好意提醒道:“狱中之人驳杂,你不可妄自说话。万一有人得到你言语的把柄,肯定会向牢头首告邀功,则罪加一等。老夫入狱日久,他们连我的名字还不知呢。” 老者这日看到王忠嗣又在那里长吁短叹,遂低声劝道:“王将军,老夫早知你之威名,可谓战必破,攻必克。然你蒙难入狱,有一点肯定无疑,即是你遭人暗算了。” “遭人暗算?我光明磊落,唯以公心行事,又有何人恨我呢?” “嘿嘿,自古忠贤之人,皆工谋于国而拙于谋己,由此暗箭难防,最易伤身。何人恨你?你身领四镇节度使,已然犯了别人。你没有防备之心,就是今日未倒,将来定会跌得更惨。” 王忠嗣默思良久,除了知道董延光为掩盖败绩攀诬自己之外,实在想不出其他暗算之人。 老者又嘿嘿一笑道:“王将军日里想些忠君之事,不似山人偏想些人心幽微之处。王将军若如山人这样闲人一个,大可多琢磨别人,看到势头不妙即撤身走人。可你为四镇节度使呀,那是万万走不开的。若山人居王将军位置,首要者须得皇帝信任,再有朝廷重臣维护,另要防同僚属下行幽暗伎俩。王将军,这三者缺一不可,你皆能持否?” 王忠嗣默然不应,片刻后方喟然叹道:“为将者唯忠心镇边而已,何必要想这些心思呢?” “嘿嘿,王将军若不想,山人就无话可说了。你心中若无这些心思,山人就奉劝你及早离开是非之场吧。若居是非之地,你就不要妄想安静,那些莫名的是非会一宗宗找上身来。” “唉,我许是连命都保不住,何谈离开不离开呢?” 王忠嗣出狱之后,想起老者的这番话,心中惧意大增。他出狱之际,老者又重重嘱咐:“记住,那些暗算之人会注视你的一举一动。你出狱之后,实为凶险无比,须早早离京避开他们的视线。” 儿子劝王忠嗣去拜见太子,他说父亲此次出狱固然是得哥舒翰的力请,然太子暗中相助也有其功。王忠嗣令其闭嘴,一面自家中取出一些财物令儿子送至牢中,让人寻妥当之人转赠老者;一面令家人连夜收拾家财装车,第二日天未亮即赴汉阳上任。 王忠嗣遭逢大难,终究心事难平,一年后即染病郁郁而终,年仅四十五岁。他这期间未曾与太子李亨见过面,然太子却未忘记他,曾在王忠嗣刚刚到汉阳后派贴身太监李辅国前去探望。 李辅国回东宫向李亨言说了王忠嗣的近况,李亨得知王忠嗣如今形容枯槁,知道他难以走出大难的阴影,不禁唏嘘连声。 李辅国道:“殿下,那王忠嗣似乎换了一个人儿。奴才见了他如入定一般,极少说话,唯奴才辞行的时候,他数番欲言又止,最后方小声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让奴才转奏殿下:‘李光弼严毅沉果,有大略,乞太子珍视。’” 李亨闻言,当即明白了王忠嗣的深意,其神情也如入定一般。王忠嗣如此说话,俨然向李亨交托后事了。 李隆基经过这场风波,对李林甫如今权倾天下有了些许担忧。他这日与高力士单独面对,叹道:“高将军,记得朕数年前欲将政事委于李林甫,你当场反对,现在看来,你还是有些道理的。” 高力士答道:“天子巡狩,古之制也。天下大柄,不可假人。若李林甫威势既成,谁敢复议之者?” “不错,是这个道理。李林甫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恒度,今大唐天下,不可缺了此人。然上下官吏,皆仰李林甫鼻息论事,亦为隐忧。” 高力士听出皇帝的口吻中,依然对李林甫推崇备至,唯对朝中上下官吏人云亦云、毫无主见有些不满,心中就不以为然。李林甫为相十余年,确实用心国是,凡事皆有条理,皇帝用着顺手,许是认为国家难离此人了。高力士明白自己为内官身份,不敢妄议朝政,其心中虽有想法,只好选择默然以应。 自开元初年开始,李隆基设立一主一辅两名宰相,给予主宰相以极大的权力。譬如姚崇在任期内可以大刀阔斧推行新政,使天下气象为之一新,此后历任宰相各逞心力,终于实现天下大治。李林甫为相之后,天下已富庶无比,李隆基以为无需再费心力,只要将朝务大致稳定即可,李林甫行事有恒度,如此大称李隆基之心,这也正是李林甫久任宰相的原因。 李隆基现在的忧虑,即是不许李林甫权倾天下,以致朝中上下皆为附和李林甫的声音,不过这些想法就没必要向高力士叙说了。 杨国忠现在春风得意,除了晚 95f4." >间继续入宫侍奉李隆基计筹之外,白日里也可以向李隆基单独奏事。他这日向李隆基奏事完毕,李隆基笑眯眯地问道:“国忠呀,你除了理财之能以外,还有识人之能吗?” 杨国忠久在赌场中浸淫,早已练就了快速反应的能耐。现在皇帝有此问话,其话中指向就比那骰子的变幻无端简明多了,杨国忠脑中灵光一现即明其意,遂躬身禀道:“陛下,臣昔年多混迹于乡俚之中,难识能人。然臣所以能侍奉陛下,得益于两名恩人,臣以为此二人实为有才具之人。” “嗯,你得章仇兼琼之荐得以入京,他实为卿之恩人,另一位呢?” “另一位即是臣昔年东主鲜于仲通了。陛下,鲜于仲通既为蜀中富豪,亦为朝廷散阶之官,现任朝议郎。” “哦,朝议郎为六品秩级。如此说来,你认为此二人为有才具之人了?” “禀陛下,臣孤陋寡闻,想是因为此二人对臣有恩,方有如此心机,其中不免存有私心了。” “呵呵,也未必呀。章仇兼琼为剑南节度使,那鲜于仲通虽为散阶之官,非是靠钱换来,朝廷诠选授任皆循资格,他能列身六品,亦非庸才了。” 杨国忠顿时释然。 李隆基又道:“卿既认为他们为有才具之人,朕就替卿报恩一回,就将他们召入京中为官如何?” 人们心目中历来重京官轻外官,李隆基于开元初年力推内外官交流,意在使内外官地位平等。然朝廷力促某事,恰恰因为其有缺憾。以内外官为例,虽朝廷力促交流,人们还是恋栈京官,不愿出外。章仇兼琼与鲜于仲通地居蜀郡,与中土相较实为相对偏僻的地方,他们若入为京官,不啻鲤鱼跃入龙门。杨国忠闻言大喜,急忙伏地叩首,说道:“陛下圣恩,微臣这就代他们叩谢陛下了。” “嗯,户部尚书一职空悬至今,就让章仇兼琼入京任此职吧,至于鲜于仲通,先授其为太府少卿吧。” 杨国忠暗自思忖,章仇兼琼若任户部尚书,王鉷时为户部侍郎,自己为户部度支郎中,这样对自己其实有利;而自己现任太府卿,太府寺无非职掌邦国仓储之事,让鲜于仲通任自己的副职,其实无用。他于是再叩首拜道:“臣再谢陛下圣恩。只是鲜于仲通长于吏事,若授其为太府少卿,非其所长。” “起来说话吧。卿不欲使鲜于仲通入职太府寺,欲令其往何处呢?” 杨国忠起身答道:“陛下,微臣知道京兆府尹虚悬已久,就让鲜于仲通入京兆府主持如何?” “呵呵,鲜于仲通现为六品秩级,授其为太府少卿,已为超授了。京兆府为上郡,其府尹为三品,朕若授之为京兆尹,岂不是大大超授了?” “臣狂悖无知,全凭圣上之意。” “也罢,就授鲜于仲通为京兆府少尹吧。待朕看看他是否有才具,再定下步行止吧。” 杨国忠不料今日得了一大注赌财,自己今后在京中就陡然有了两名强援,心中狂喜无比,又伏地叩首谢恩。李隆基眼观杨国忠欢喜的模样,心中也很满意。 这就是李隆基的思虑结果,他今后要大力培植杨国忠的势力,以使其与李林甫分庭抗礼,自己就可安稳而居。 李林甫对这次皇帝未与自己相商就授任杨国忠的二位恩人心存不满,但却不会如张九龄那样直谏皇帝,他乖觉地奉圣意颁下制书,授章仇兼琼为户部尚书,鲜于仲通为京兆府少尹。回到府中,他又独居“精思堂”,默默地琢磨这件蹊跷事儿。 他明白,皇帝既有此行,说明皇帝与自己已有裂隙。那么这种裂隙是如何形成的呢? 杨国忠能够接近皇帝,且他近来又有义仓折绢之举得皇帝赞扬,莫非是杨国忠在皇帝面前进谗言吗?李林甫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杨国忠虽有贵妃的庇荫,其在朝中毕竟无根无底,现在还是谄媚李林甫的当儿,他绝对无胆向皇帝妄进谗言。 至于陈希烈等为数甚少的能够面圣之人,李林甫根本不相信他们敢对自己动手脚。 李林甫将诸人诸事儿想了一遍,最后得出了结论:莫非御史台出了毛病? 御史台与其他衙司不同,御史们的奏书除了可以按序经中书门下署理后上达皇帝,也可以隔过中书门下直接送入皇帝之手。李林甫这日遍寻无果,终于认定许是某位居心叵测的御史妄自奏书,其中定是叙说自己之短,由此让皇帝与自己有了隔阂。 是时,御史台之主官御史大夫空置,仅吉温为御史中丞主持台务。李林甫经过详思后觉得吉温不适合此职,原因有二:吉温长于刑狱不通文书,其面对一帮善于舞文弄墨的御史,实难驾驭;再者吉温心思活络,与安禄山暧昧不清,近来又与杨国忠打得火热,李林甫渐对吉温心生不满,因为王鉷的例子就放在眼前,王鉷虽得皇帝宠信,一直对李林甫忠心无比,吉温与王鉷相比,无疑落在下乘。 李林甫于是有了决定,他要向皇帝推荐王鉷兼知御史大夫,以掌控御史台。至于吉温,须将他调出御史台,找一个闲差使让他清醒清醒吧。 若想办妥这件事儿,须对皇帝察言观色,以掌握好进言的时机,此事也不忙在一时。然有一件急事儿,那是非办不可的,到了第二日辰时,李林甫罕见地驾临御史台。 李林甫的出行排场今非昔比,前数十丈有金吾卫鸣锣开道,左右还有数百甲士护卫,虽公卿见之,也纷纷躲避。昔日姚崇、宋璟与张九龄等人为相时,在大街上行走时无非一骑一仆而已,不刻意回避士庶之人。李林甫之所以行如此排场,固然有摆谱树威的考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即是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结怨甚众,生怕刺客来袭,遂护卫重重。此前宰相不自视特殊,始终认为自己为普通之人,并不刻意与士庶之人保持距离;李林甫为相十余年,早将自己视为神人一般,如此就与士庶之人拉开了距离。 吉温事先不知李林甫要到御史台,乍闻恩相驾临,不禁慌得手脚忙乱,小心翼翼地将李林甫迎入衙中坐定,并问询恩相此来究竟。 李林甫脸色平淡,吩咐道:“你速将三院御史及主事以上官吏皆集于此堂,我有话说。” 御史台设三院,即台院、殿院和察院。台院例设侍御史六人,掌纠举百僚入阁承诏,知推、弹、杂事;殿院设殿中侍御史九人,掌殿庭供奉之议;察院设监察御史十五人,掌分察百僚,巡按郡县。另有主簿、主事及令史等官吏。按照朝廷规制,这些人虽秩级不高(如监察御史仅为八品官员),皆有直接向皇帝上书的权力。 李林甫为相十余年,深知御史台的特殊地位,早依自己的口味将台内御史调换了数番。这些人皆得李林甫之恩,闻听李右相驾临,皆躬身疾趋而入,然后小心地向李林甫行礼。 李林甫眼观这些人鱼贯而入,他知道这些人皆经自己之手得以进入御史台。尽管这样,李林甫对他们并不放心。李林甫深知,这个世界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了,别看他们人人对自己恭谨非常,焉知其内心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 眼见人员到齐,吉温躬身说道:“右相大人,除了到郡县巡视三人未回,台内人员皆集于此,就请右相大人问话吧。” 李林甫露出他那惯常的笑容,眼光在堂内慢慢扫射一圈,然后开口说道:“我多年来忙于冗事,竟然未入御史台一回。呵呵,御史台掌邦国刑宪典章之政令,以肃正朝列,如今天下殷富,朝野秩序井然,这其中就有御史台的功劳。林甫其实早就应该来慰问诸位了。今日方来,其实有些晚了。” 吉温急忙答道:“右相大人日理万机,却心系御史台,实为我辈幸运。” 其他人也纷纷说话,无非是些恭维与感激之语。 李林甫将手一挥,堂内顿时鸦雀无声,他又缓缓说道:“诸位不用自谦。如今朝列端庄,方使天下秩序井然,实为天下殷富、四方来朝的基石。若归根溯源,此为御史台职掌所在,有此好处,又有谁敢与御史台争功呢?” 座下诸人当然喜笑颜开。 李林甫又接着道:“圣上昨日与我谈起此事,圣心也颇为欢喜。然我当时心有隐忧,夜里竟然为之难寐,我今日因之不入中书省,就直奔御史台了。” 众人看到李林甫的脸色渐至郑重,其心皆提起来,就愈发无声地关注李林甫下面的言语。 “中书省右补阙杜琎的事儿,诸位想来皆已知闻了吧?” 吉温答道:“杜琎无端妄语,竟然上书言说天下黑暗,由此抹煞圣上大治之功,实为忤逆之言。后来我等听说杜琎不过被贬为县令,心中甚为不平。杜琎此罪,虽杀之也不解恨,谁让圣上与右相宅心仁厚呢?” 中书省有右补阙,门下省有左补阙,皆为六品官,其与谏议大夫功能相似,即随时谏朝政及皇帝诏敕之失。数月前,右补阙杜琎不知犯了哪一根筋,写了一道洋洋五千言的奏书。李林甫见其中多写天下诸失,且许多事儿皆为李林甫所为,他当即扣下此书不让李隆基看到,仅向李隆基淡淡说到杜琎大逆不道予以贬官,李隆基对一个六品官员毫不在意,就随口同意了。 李林甫厉声道:“杜琎职掌与诸位有些相似,其固然可以言无不忌,也不该颠倒黑白胡说八道呀?譬如天下殷富,四方来朝,杜琎却妄说危机四伏,实为昙花一现,诸位能赞同其言吗?不说诸位,就是到田野里随便寻来一个老农夫,他也不会赞同杜琎之言的。” 众人纷纷颔首赞同。 李林甫又长叹一声,说道:“我之隐忧,恒由此起啊!为人为官者,首要者须判断大势,不可逆势而动。杜琎之所以被贬官,就是不明此节。” 吉温此时已大致明白了李林甫的来意,躬身说道:“右相大人仁慈为怀,刚才谆谆所言,其实还是为着下官们的身家着想。” 李林甫微微颔首道:“哦,就是这话。若天下凋敝,乱象纷生,此情正是诸位大展身手的时机。方今天下花团锦簇,国势蒸蒸日上,诸位应顺应大势,多添好言才是。那些没来由的添乱混账之语,诸位须以杜琎为鉴,今后还是少说为佳。” 众人见李林甫推心置腹,于是纷纷答应。 李林甫此时脑中晃过一物,心中就有了一番精辟之语:“诸位皆知宫中的立仗马吗?” 宫中规制,每日寅牌之时,宫中正殿侧宫门外,皆有八匹厩马分列左右厢,以为仪仗,候仗下即散。这些骏马皆养得高大威壮,以显仪仗之威,是为立仗马。御史台的御史官秩虽低,然皆有入宫面圣的机会,他们此前对立仗马不太注意,现在李林甫提起,他们纷纷忆起了立仗马的模样。 李林甫继续说道:“这些立仗马日常按三品之俸予以豆料,由此被养得膘肥体壮,它们立在殿前,颇有威仪之状。然立仗马之所以能为立仗马,就在于它们立在殿前须终日无声,若有马妄自鸣叫一声,就会被黜而不用。嘿嘿,被黜之马今后虽欲不鸣,妄想再享受三品俸料,它还能失而复得吗?” 李林甫的这番话最符合其身份,其以宰相之身说出威胁之语,以堵塞众人言路;此前张九龄等人鄙薄李林甫少文,这番话即为最好的注脚,因为这句话以马来喻官,实有侮辱之意,其中透露出李林甫内心的极度刻薄。 众人默默品味李林甫的话,座下又是一片寂静。 李林甫生怕众人不明白,又加重语气说道:“当今圣上实为不世出的明主,诸臣欲顺之尚且不暇,哪有时辰说些不恭顺之言呢?” 吉温当即说道:“诸位,右相大人这番话,实为我辈自身着想。请右相大人放心,今后自下官为始,皆牢记右相大人这番金玉良言,不敢妄行其是。” 座下众人心向李林甫者为多,于是纷纷出言向李林甫表达忠心。李林甫见今日已达到此行的效果,脸色再复灿烂,遂在众人簇拥下离开御史台。 后数日,李林甫向李隆基建言,欲改授吉温为户部侍郎,王鉷为御史大夫,李隆基当即准奏。杨国忠听到这个风声后,认为太府卿与御史大夫虽同秩级,御史大夫却能寻任何人的毛病,就比太府卿风光多了,也找李隆基求为御史大夫。 李隆基道:“卿善理财之事,如何又瞧中御史台了?” 杨国忠当然不敢说御史大夫较之太府卿要风光许多的理由,仅说若兼知御史大夫,可以更加有利于理财。李隆基信了他的这番鬼话,说道:“授任王鉷为御史大夫的制书已发,朕不能朝令夕改。也罢,卿既认为有利于理财之事,就权在御史台兼知御史中丞吧。” 杨国忠急忙谢恩。 杨国忠之所以坚执入御史台兼职,其内心中实有与王鉷较劲儿的心意。 王鉷现在不再兼职户部侍郎,从而入主御史台,看似与户部没有了干系,然他身兼的二十余使却并未拱手交出。则他现在虽不在户部任职,此前的财税大权一丝未失。杨国忠因新近立功得皇帝宠爱,早对王鉷手中的实权虎视眈眈,他之所以如此,缘于他有更大的觊觎。 赌徒的心理,往往得胜时傲视天下,而手风差时,又有患得患失之心,模样儿不免猥琐顺承。杨国忠现在春风得意,乍然又成三品大员,其下一个赌注当然不屑于同秩级的王鉷,他之所以与王鉷较劲,其实意在李林甫的宰相之位。 杨国忠入朝数年,对权倾天下的李林甫献媚有加,甚至不惜充当李林甫的先锋打手。然他慢慢冷眼旁观,渐渐瞧清楚了李林甫行事的路数。其路数之一,即是身边要有一帮得力的帮手。 李隆基突然让杨国忠荐人,此举实为雪中送炭,让杨国忠在京中一举有了两名得力的帮手。 章仇兼琼与鲜于仲通此前施恩于杨国忠,如今终于有了回报。二人入京后,断然不敢在杨国忠面前以恩主自居,皆变得恭顺小心,变成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鲜于仲通虽为京兆少尹,然京兆尹位置空悬,鲜于仲通就有了主持京兆府之实。他此番入京,少不了携带巨财,并将其中的绝大部分奉与杨国忠。 杨国忠看到眼前这数担金珠宝货,脸上无动于衷,说道:“鲜于兄初入京城,尚无住宅,这些财货就拿去购置一处宅子吧。我现有俸禄,圣上赏赐又不少,手头还算宽裕。”杨国忠此前口呼鲜于仲通为“主人”,此次见面不觉就改了称呼。鲜于仲通未有不适之感,且觉得杨国忠呼己为兄,有些受宠若惊了。 鲜于仲通见杨国忠推辞,哪儿知道杨国忠替皇帝敛钱之际,他自己也是赚得盆满钵满呢?其日进斗金,岂会瞧得上鲜于仲通所赠小钱?可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鲜于仲通不明其意,坚执要赠。 杨国忠叹道:“国忠昔年困顿之时,得鲜于兄相助方得保全。若无鲜于兄相助,哪儿有国忠今日?也罢,我先收下此物,待兄离府时再转赠于兄,如此就为国忠的一点心意吧。” 鲜于仲通见杨国忠坚执不受,心中感动,只好答应。 杨国忠又道:“鲜于兄今后执掌京兆府,知道其中的奥妙吗?” 鲜于仲通道:“京兆府知京中庶事,因京中达官贵人太多,最应小心谨慎。下官到任后,不敢肆意妄为,凡事还要到杨大人这里讨要主意。”杨国忠虽呼鲜于仲通为兄,鲜于仲通却不敢倚老卖老,老老实实以官职互称。杨国忠起初不许,待听了数日后,也就觉得顺耳,遂不再坚持。 杨国忠摇摇头道:“错了!京中达官贵人虽多,哪一个敢在我杨国忠恩人头上撒野?鲜于兄,你勿复为虑,凡事就由国忠替你做主即可,不用怕他们。” 鲜于仲通道:“下官不知,乞杨大人分解。” “嗯,京兆府有一个名为罗希奭的法曹,鲜于兄知道此人吗?” “下官知道。外人常以‘吉网罗钳’来喻说二人,罗希奭就是其中的‘罗钳’了。听说那罗希奭手段毒辣,人闻其名就闻风丧胆。” “对了,就是此人。吉温与罗希奭闻名天下,鲜于兄知道他们得何人授意吗?” “听说此二人早年皆为李右相门客,他们能够发迹如此,想来李右相脱不了干系。” 杨国忠闻言赞道:“鲜于兄果然讯息通畅,虽僻处蜀中,对朝野之事皆在掌握之中。不错,吉温与罗希奭一前一后任京兆府法曹,此职虽微,却能掌京中刑狱之事。李林甫这些年来恃此二人,办了许多大案啊。” “下官在蜀中,也知皇甫惟明案、杜有邻案及王忠嗣案皆由此二人所办。” 杨国忠冷笑道:“哼,李林甫通过此二人控制京中刑狱之事,又对御史台不肯放手。他若想兴大狱,不过在其一念之间。” “杨大人何出此言?下官听说,李右相其实待杨大人甚为关爱。” “甚为关爱?与王鉷相较,他还是关爱王鉷多些。”杨国忠说到这里,脸上早变成了愤然之色。 鲜于仲通毕竟浸淫江湖多年,对人间鬼蜮之事最为明晓。他一转念间,很快知悉了杨国忠的心意,遂决然说道:“下官既为京兆少尹,即为罗希奭的上官。下官入职之后,慢慢寻出罗希奭的不妥之处,想法将其贬斥就是。” 杨国忠摇摇头,说道:“李林甫知道鲜于兄为国忠恩人,若鲜于兄将罗希奭贬斥,那李林甫定然迁怒至国忠身上。鲜于兄,那李林甫为相十余年,可谓枝繁叶茂,我们若公然与其相抗,那是得不到好处的。” 鲜于仲通想不到杨国忠入京数年,仿佛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崭新的人儿,心中就在那里感叹不已。 杨国忠沉默片刻,方缓缓言道:“鲜于兄入职后,须大说罗希奭的好话,我再在皇帝面前吹吹风,想法升一下罗希奭的秩级,将其调出京兆府最好。” 为调某人关键岗位,对其明升暗降,这也是杨国忠从李林甫那里学到的本事。 杨国忠知道吉温、王鉷与罗希奭实为李林甫最为倚重之人。吉温此次被调职,让杨国忠觑出了吉温似在李林甫面前受到冷遇的倾向,若将罗希奭再调到一个无关紧要的职位,则可除去李林甫的两个得力爪牙。至于王鉷,杨国忠与其共同署事,就有了观察的机会。 李林甫一生最会算计人,他没有想到,在他眼中无关紧要的杨国忠已在暗中默默算计他了。 第十八回 安禄山迭立边功 杨国忠扳倒王鉷 安禄山如今在京城的眼线甚多,他身在范阳,朝中的一举一动都能了如指掌。近时王忠嗣案与杜有邻案,乃至新贵杨国忠的详细情况对他触动很大,这一日就召来高尚、严庄悄悄商谈。安禄山直接说道:“近来京城事儿挺多,令人有些眼花缭乱,二位先生不知有何观感呀?” 高尚微微一笑道:“事儿虽多,若追根溯源,无非几个老相识之间的事儿。不过现在杨国忠横空出世,朝局似为之一变呢。” 安禄山道:“对呀,杨国忠此前默默无闻,近来却颇得圣上宠信,身兼度支郎中、太府卿与御史中丞之职。近来章仇兼琼入京,圣上竟然将剑南节度使一职交付其遥制。杨国忠若以此种势头走下去,将来不可小觑啊。” 高尚道:“安大使所言甚是。杨国忠为贵妃之兄,确实无人可比。” 严庄道:“杨国忠能得圣上宠信,固然有贵妃的缘由,然主要还是得益于此次义仓折绢之事。我这些日子将这几件事儿连在一起琢磨,愈来愈觉得其中滋味良多,则杨国忠得宠另有幽微。” 安禄山与高尚便问其故。 严庄接着说道:“王忠嗣边功甚著,新近又被授为四镇节度使,圣上极为看重。然董延光败绩,却能一道奏书将王忠嗣下在狱中,其反差就太大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再看到杜有邻案兴起,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案看似毫无关联,然指向甚明,那个济阳别驾魏林不是密告王忠嗣‘欲奉太子’吗?柳勣密告杜有邻也有此等言语,则此两案意在太子。” 安禄山问道:“严先生此言,是否为吉温亲口转述?” 自从吉温与严庄相识后,严庄就负责与吉温的联络,基于此因,安禄山方有此问。严庄闻言摇摇头,说道:“吉温行事谨慎,他感念安大使厚待,对案情详细可以和盘托出,然案情内里,他从来不肯透露一字。” 高尚道:“当今天下,敢动太子心思者又有几人?安大使,这两案皆由罗希奭与吉温审理,那么幕后指使之人即可明了。” 高尚与严庄判断幕后指使人为李林甫,安禄山闻言,想起了李林甫日常惯有的灿烂笑容,眼前虽是阳光灿烂的白日,心中却不由得不寒而栗。 这两案眼见是李林甫做出的案子,为了达到嫁祸于太子的目的,李林甫可以借皇帝之力,轻轻地将一个战功卓著的四镇节度使拘入京城;至于太子良娣的父亲,在李林甫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他可以不用惊动皇帝,就将一干人的案情做实,并将他们或流或贬,其中数人在审理过程中竟然被活活打死。李林甫固然权倾天下,却对国家储君毫无顾忌,有此心力之人,除了对皇帝有所顾忌之外,其他人在其眼中视若无物! 安禄山自幼混迹于市井之间,练就了胆子大、手段狠的性子。他得了张守珪举荐方有今日之位,起初对张守珪毕恭毕敬,心中却不畏惧张守珪,最终将张守珪踩在脚下。然不知何故,安禄山自从见过李林甫之后,李林甫虽待安禄山一团和气,满面笑容,安禄山观之却不敢亲近,心中惧意满溢。 鉷严庄见安禄山不吭声,不知其心中所思,又说道:“安大人,听京中来人说道,吉温自从转授为户部侍郎,心思一时大坏,每日下衙回宅后即在那里长吁短叹。我暗自揣度,王鉷被授为御史大夫,吉温由此觉得在李右相面前有些失宠了吗?” 高尚颔首道:“吉温较之外人最明李右相心思,他有此状,显然心中有苦楚,应当有些失宠了。” 安禄山好歹将心思平定,却不理会吉温现在的遭际如何,转而问道:“二位先生,范阳与河东相邻,今王忠嗣被罢,河东由陈希烈兼知节度使遥制。我若向圣上请兼河东节度使,可否?” 高尚与严庄想不到安禄山竟然有此心思,二人对视一眼,高尚开口说道:“安大使有此宏愿,实为幸甚。前些日子朝廷授职制书颁下之后,我等二人曾议论一番,觉得安大使最该兼知河东节度使,然时机未到。” “哦,为何时机未到呢?” “河东为大唐龙兴之地,此前太原诸军政正使皆由藩王遥制,则此职重要,须圣上心系之人兼知;王忠嗣兼领四镇节度使,所谓树大招风,方有此祸,若安大使再领河东节度使之职,实与王忠嗣当时相若,殷鉴不远,更应慎重。” 安禄山脑海中又浮现出李林甫的灿烂笑容,就想自己若与王忠嗣相比无疑落在?99lib?下乘。自己若处于显眼之位,在朝中又无可倚仗之人,别说遭李林甫之忌,就是其他人在皇帝面前说上一些不利于自己之言,自己的地位也势必堪忧。安禄山由此又想,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地位,凭的是什么呢?正是自己取得的边功得到皇帝赏识,除此之外,自己确实一无所有。 严庄接着说道:“安大使,此次章仇兼琼与鲜于仲通得杨国忠之荐,竟然皆入京中得居要位,由此看来,杨国忠得圣眷渐隆,假以时日,其在朝中地位确实不可小觑。杨国忠此前在李右相面前恭顺万分,然鲜于仲通入主京兆府之后办了一件事儿,看似不显眼,却耐人寻味。” “什么事儿?” “鲜于仲通入职后,办的第一件事儿,即是将罗希奭逐出京兆府。当然,鲜于仲通多言罗希奭有功,恳请朝廷予以升秩,事儿办得可谓冠冕堂皇。然他定是得了杨国忠之语,不肯今后再让李右相的亲随插足京兆府,其意彰显无余。” “如此说来,杨国忠与李右相之间已然有隙了?” “不错,正是这样。我等二人议论之时,皆认为今后朝中局面定改,那杨国忠当然恃皇帝之宠与贵妃之势,与李右相隐然相抗。” 高尚与庄严所言,即是劝安禄山不可树大招风,由此招惹事端;且朝廷中已现李林甫与杨国忠相争端倪,安禄山自可静坐范阳,细观此二虎相斗即可。安禄山闻言不语,心间已认可了这二人之言。 高尚又道:“自从哥舒翰攻破石堡城之后,近来安西、陇右和河西诸镇再无战事。我等以为,战事不仅仅限于东北,譬如范阳与河东的结合之地,也须有战事辄起。” 高尚与庄严如此建言,即是让安禄山常有战事,这样能得朝廷重视,且胜仗又可获得许多封赏。安禄山言听计从,明白自己现在唯有迭立战功,才能得皇帝赏识,实为自己的立身之本。不过高尚所言在范阳及河东结合处兴起战事,他一时不明其意,待高尚解说一番,安禄山顿时心领神会。 非中土之人由于不读经史,难知诸子经籍及历代史事,也就难识前代事迹及人心幽微。譬如安禄山不识文字,他若仅仅凭借自己经历行事,做一名市井混混尚可,做一名大唐将军就勉为其难了,所以他早早便有了二位落第幕僚。这高尚与严庄无能及第入仕,却从书籍中窥知了许多谋略经验,令安禄山受益不少,这也正是安禄山与其他番将的根本区别。 经过杨国忠的一番筹谋,罗希奭被授为刑部员外郎,秩级顿时升了两级,此次就离开了京兆府。鲜于仲通此时已知杨国忠心意,其任职未及一月,这日晚间即入杨国忠宅中密谈。 鲜于仲通昔为杨国忠的东家,杨家上下因受其恩,现在对他异常尊敬。鲜于仲通却不敢有丝毫托大,入了杨宅后即低眉顺眼,如厮仆一般。 杨国忠问道:“那帮人调教得还算好吗?”其所指的那帮人,即是罗希奭在牢狱之中的那一干辖下。鲜于仲通去京兆府之前,杨国忠嘱他将这帮人好生对待,不可走失一个。 鲜于仲通答道:“请杨大人放心,这帮人并无长处,除了刑狱之事,他们又会干什么?下官既用言语恐吓,又赏给他们一笔财货,他们实为天下最势利之人,肯定不愿走了。” “如此最好。鲜于兄还要对他们说清楚了,若有人胆敢再与罗希奭妄语,诸般刑具就让他们尝上一遍。” “下官明白。杨大人,下官今日前来,想禀知大人此前交托之事。经过这些日子明察暗访,事儿似乎有了头绪。” 杨国忠大喜,急声道:“好呀好呀,快说快说。” “下官先是派人访查王鉷,此人行事谨细,又无嗜好,难瞧其端倪所在。下官见此状况,一面派人继续盯紧王鉷,另一面派人在其亲属中逐个访查,未及旬日,果然有了收获。户部郎中王焊,杨大人定是谙熟了。” 王焊系王鉷的同胞弟弟,杨国忠初任户部度支郎中之时,这王焊仗着王鉷之势,未将杨国忠瞧在眼中,动辄吆五喝六,杨国忠只好笑脸忍耐。杨国忠想起这些不堪往事,心中的怒火顿生,恨声说道:“这厮飞扬跋扈,最不识礼,我早就忍了一肚子鸟气。好了,王焊怎样?” “这王焊日常为人狂妄,其无才无识,却将自己视为高人。譬如其兄王鉷得圣上宠遇,王焊却瞧着很不舒服,见了其兄不理不睬,还动辄生事。” 杨国忠笑道:“嘿,天下还有这样的稀罕事儿。奶奶的,他狗仗兄势,还待狗兄不恭。嗯,后来怎样?”杨国忠口出骂言,显是对他们兄弟恼恨之极。 “王焊行止不端,专爱交结奇人。他最近偏爱与邢縡交往,日日混迹于邢縡宅中。” “邢縡又是何人?” “邢縡系鸿胪少卿邢畴之子。此人在京中颇有名气,专爱弄枪舞棒,家中养有会武门客数十人,最爱听人呼之为‘邢大侠’。” “大侠?不过一浮浪之人罢了。此人不求仕不行商,却在家中养了那么多闲人,莫非仅靠其父的俸禄过活吗?” “他之所以在京城小有名气,正是缘于他靠拳脚闯出了名声。如 4eca." >今京城东西两市商贾众多,其中又有许多胡商。这些胡商入京后两眼一抹黑,因怕被人欺生,最想找到倚靠之人。邢縡偶然从其父口中得知胡商这种窘境,顿时计上心来,由此寻到了一条财路。” “哦,他恃其父名声,再凭拳脚为胡商提供保护,由此财源滚滚。你昔为蜀中大豪,这些行市里的门径最为知晓。这样一个人儿,顶多说他不务正道罢了,王焊与其交往,又有什么妨碍了?” “是呀,他若养些闲汉,由此霸市收钱,亦无不妥。然其交往之人形形色色,其中最令人注目者,即是万骑右龙武军中十余人为其宅中常客。” “哦,想是他们皆爱武艺,由此比武弄枪,也是有的。” 鲜于仲通稍稍停顿片刻,然后重重地说道:“下官起初也并未在意,后来慢慢想来,其中大有玄妙之处。圣上多次诏制重申,不许万骑将士私下与官吏交往,杨大人应该记得此节吧?” “我知道。然邢縡并无官身,其实无妨呀。” “邢縡虽无官身,其父却为鸿胪少卿啊。万骑将士若与常人交往不妨,他们为何要成群结队与爱舞枪弄棒的邢縡相交呢?杨大人,请忆起圣上昔年之事,就知此事其实并不寻常。” 李隆基营造了一个富庶的花团锦簇的天下,当今庶民对其爱戴有加,就对李隆基的轶事最感兴趣。是时,民间常有说唱艺人走街串巷,李隆基昔年的轶事就成为艺人口中说唱的主要内容。诸如李隆基上应天命在潞州时的灵异之事,乃至此后的诛韦氏之举,说唱艺人往往说得口沫横飞,遂使家喻户晓。杨国忠为闲汉之时,就知道当今皇帝昔年暗结万骑之人,方有了此后的雷霆一击。 鲜于仲通如此暗示,则邢縡私与万骑中人交结,就有图谋不轨之嫌了。杨国忠闻言大喜,击掌道:“好哇,邢縡图谋不轨,王焊与其友善,定为同伙。嘿,他们不过为小角色,能当何用?说不定其背后正是王鉷指使呢。” 鲜于仲通知道杨国忠缺文少谋,之所以能居高位,无非因缘凑巧而已。人世复杂纷纭,一些人无才无识,偏能飞黄腾达,实为无可奈何之事。鲜于仲通当初收留杨国忠,不料成为其今生做得最成功的富贵之源,现在当然要全力维护,遂笑道:“杨大人所言甚是。他们确实有谋反的嫌疑,王鉷许是幕后主使之人。然这些事儿向圣上禀明之时,须有一应人证物证,圣上方才信服。下官以为,现在不可声张,可悄悄派人前去探寻,以搜集证据。” “对呀,就是这样。鲜于兄,我不欲使罗希奭留在京兆府中,就是事先想好了这些事儿。罗希奭昔日统辖的一班人皆为好手,他们只要肯出力,何愁事儿不成?” 鲜于仲通明白杨国忠的暗示,无非将人捉来屈打成招。与杨国忠直接简单相较,鲜于仲通毕竟是老江湖,凡事持重。此案若仅寻邢縡的毛病,可以大肆兴狱以获口实,然杨国忠意在王鉷,若随便拿人定然走漏风声,须小心翼翼地逐步核实。鲜于仲通心里这样想,也决定此后依此行事,言语中就爽快地答应了杨国忠。 安禄山又传来捷报,其亲带三万骑攻入土护真水与潢水的交汇处,横扫了奚人营盘,并俘获六千奚人。奚人无法在此处立脚,只好遁入北面的大漠深处。捷报传至京城,李隆基阅之大喜,又是下制书褒美,又对有功将士封赏一番。 时辰不觉过去两个月,安禄山又取得了一场小胜。其奏书报至长安,李隆基阅罢顿时皱起眉头,令人将李林甫与陈希烈传入宫中。 原来奚人不甘挫败,退至大漠深处之后,某一日选出三千精骑向南而行,他们昼伏夜出,悄悄从范阳军与河东军的结合处溜进内地,然后大肆抢掠一阵。自从张守珪主持东北境军事至今,契丹人与奚人再未侵入内地。 范阳军反应迅速,一万骑很快出动,奚人见势不妙,扭头向西狂窜,如此就到了河东所辖的云郡地面。河东军此前仅重点防御北方之敌,没想到一彪人马从背后出现。他们尚未弄清来者何人,奚人马骑早如一阵风般掠过山谷,由此抢过关隘,冲入北面的草原深处。 李隆基问二位宰相:“你们都见过安禄山的奏书了?” 陈希烈此时遥领河东节度使,由于奚人马骑从其防区中经过,知道自己难逃干系,故了解此事过程最细。他辩解道:“陛下,奚人小股马骑,在路上昼伏夜出,并选择两镇结合处侵入内地,可谓处心积虑,实难防备。” 李隆基冷冷地说道:“实难防备?安禄山所部能够很快觉察,并出一万骑前去围堵。河东军呢?只会眼睁睁地瞧着贼人逸出地面!” 陈希烈吓得不敢吭声,李林甫见此场面,有心替陈希烈排解,就开口言道:“陛下,贼骑骤然来袭,应当惩戒一番。微臣以为,贼骑来袭,还是报复安禄山上次征讨之仇,可令安禄山再兴兵剿之即可。小股贼骑实为癣疥之疾,陛下不必忧怀。” “安禄山奏书也有此意,可嘱安禄山立刻前去痛剿一番。然贼骑此次选择两镇结合处突入内地,可谓用心险恶,不可不防啊。” “两镇结合处皆有古长城,此前未曾相连。经过此事,臣等以为确有疏失之处,已嘱户部拨出钱款,再令两镇征集民夫,及早将两段长城连起来,使贼人今后再无空子可钻。”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长城毕竟为死物,若想妥当守边还要靠人力。李卿,若两镇节度使由一人兼知,还能有如此疏失的时候吗?” 李隆基显然认为陈希烈遥领河东节度使失于亲自提调,他如此说话,明显让安禄山再兼河东节度使。 陈希烈对兼知节度使一职并无想法,兼知也行,不兼更好,反正都是皇帝的心意。李林甫为相多年,深知诸事轻重。安禄山现在待李林甫既敬又惧,李林甫深识其心,然觉得安禄山兼领二使,坐拥十万雄兵,已然盛矣。若让安禄山再领一使,其势渐强,李林甫对安禄山没有忌心,却不能容许他今后有可能势大,所以必须把握好尺度,绝对不许他身兼三职。 李林甫于是缓缓说道:“陛下,若两镇结合处长城连起,则胡人难有一骑侵入。微臣以为,安禄山兼领范阳、平卢两使,主要让其专注东北军事,而河东、朔方二镇主要防备北方突厥人。若让安禄山兼领三职,臣以为有两个弊端:一者使安禄山心分两处,容易顾此失彼;二者,安禄山为突厥人,其面对同族之人恐有不便之处。” 李隆基本来就是灵机一动,并未深虑,既然李林甫反对,他也就不再坚持,遂说道:“也罢,就抓紧续修长城吧。李卿,安禄山欲兴兵讨贼,要求增兵,他瞧中了朔方的那数万同罗骁骑,卿现在遥领朔方节度使,愿意将同罗骁骑暂借安禄山吗?” 李林甫对待此事很爽快,朗声道:“朔方久无战事,圣上有旨,就让李献忠带领同罗骁骑前去相助安禄山,微臣并无异议。” 李献忠现任朔方节度副使,其原名阿布思,系昔日臣属东突厥汗国同罗部的首领。东突厥汗国灭亡之后,同罗部不堪回纥部的压迫,阿布思就率部来投大唐。李隆基令将同罗部安置在朔方河南之地,赐阿布思姓名为李献忠,册为奉信王,授为朔方节度副使,其手下有数万同罗骁骑。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李林甫与陈希烈退出后,即立刻发书授符、按旨调兵,并拨款修缮长城不提。 安禄山此次既想借兵,更想兼领河东节度使,不料李林甫轻轻一言,即令皇帝转换心意,令安禄山功败垂成。安禄山虽有意河东,毕竟不敢明言,他无非想试探一番,及至后来得知此事未成系李林甫相阻,就对高尚和严庄叹道:“二位先生果然识机,看来此事着急不得。也罢,此事就从长计议吧。” 高尚道:“我早年曾读了张九龄赠李右相之诗,其中将李右相喻为‘鹰隼’。如今十多年过去了,这只‘鹰隼’愈老弥辣,还望安大使小心在意。” 安禄山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杨家姐妹得皇帝宠遇,其衣着服饰被长安贵妇人争相效仿。每至春日之时,杨家姐妹最喜结伴游春,其以大车结彩帛为楼,载女乐数十人,或游城中园苑,或至近郊漫游。城中豪富之家见之纷纷仿效,每至春日,就见城内外的游盖若青云飘忽,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风。 虢国夫人游春,最喜乘马而行,其每次出行之时,身边皆簇拥着十余个骑马的使女。但见一片绿叶红花的原野之上,一群盛装的仕女骑马缓缓而过,将五颜六色的身影、人骑飘逸绰约的美姿、弥漫着异香的欢声笑语洒在过往的路上,成为长安一绝。杜甫此时还在孜孜不倦地求学,某三月三日游春之时,在郊外路上巧遇虢国夫人一行,归寓所后以《丽人行》为题写作一诗,诗曰: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诗中先写游春仕女的体态之美与服饰之盛,引出杨氏姐妹的娇艳姿色;再言宴饮的豪华及所得宠幸;最后感叹杨家炙手可热的威势。 李隆基也闻杨氏姐妹游春的名声,这年三月三日即将到来之时,主动提出到了三月三日那天与杨氏姐妹一起乘马游春,以感受别样的滋味。 虢国夫人闻言,嘴儿轻轻一撇,嗔道:“嘿,若陛下出行,定然车驾隆隆,仪卫云集,这分明是巡幸天下,哪儿为游春呢?” 李隆基向杨玉环笑道:“玉环,三姨还嫌我们碍手碍脚呀。” 杨玉环也爱无拘无束地出游,遂说道:“姐姐说得甚有道理,若身边满是仪仗与仪卫,就是到了原野之上,殊无游春的滋味。” 李隆基决然道:“也罢,届时不用车驾,仅让高力士带领百名飞龙甲士远远跟随即可。” 到了三月三这日,李隆基与杨玉环乘舆自复道中进入大明宫,又在宫内换了马骑,如此控骑缓缓地出了重玄门,就见杨家三姐妹在数十名婢女的簇拥下候在那里。一群盛装之女皆骑在马上,微风拂来,顿时奇香阵阵,确实为别样的风景。 虢国夫人在其中最为扎眼,她今日身穿淡青色窄袖上襦,肩搭白色披帛,下着描有金花的红裙,裙下露出红色绚履,坐下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李隆基见状笑道:“三姨的这身装扮,独独缺了一杆银枪。嗬,若红装红马,再持银枪抢入敌阵,说不定会惊得敌骑目瞪口呆。” 虢国夫人接口道:“好呀,就请陛下赐妾银枪,妾从此不要这国夫人的名号,今后就做将军吧。” 杨玉环觉得近来皇帝和三姐说话太过随意,心中就涌出了一阵不快,遂打断虢国夫人的话头,说道:“姐姐不可胡说。哪儿有妇人为将的道理?你如此说话,岂不.是信口开河?” 虢国夫人毕竟忌惮杨玉环,只好低头不语,李隆基见状,又呵呵一笑,就带领众人向北漫行,如此就行到渭河的河堤之上。李隆基眼观河中滔滔向北奔流的黄水,心中忽然充满激情,说道:“嘿,如此缓步游春,还是少了一些趣味。我欲沿河快马疾驰一阵,你们谁愿随行呀?” 杨家姐妹中以虢国夫人骑术最佳,其闻言顿时应道:“妾愿随陛下疾驰。” 李隆基又问其他三人:“你们如何?” 杨玉环道:“陛下有此兴致,可沿河疾驰一段,妾等缓缓赶上即可。只是这里荒郊野外,为策万全,陛下须使甲士跟随。” 李隆基就令高力士分出五十骑跟随自己,他与虢国夫人绝尘远去,五十骑与其保持距离,河堤上顿时现出一溜尘埃。 虢国夫人骑术虽精,不过与妇人相较而言,她今日又是一身盛装,向前疾驰了不及二里,早被颠得花钗凌乱,周身香汗淋漓,不觉控紧缰绳,放慢速度,李隆基瞬间前蹿了数十丈远。李隆基向有怜香惜玉之心,觉得虢国夫人落后,急忙放慢马骑速度,继而兜转马头,缓缓行到虢国夫人面前,待看到虢国夫人那狼狈样儿,顿时哈哈笑道:“三姨自诩骑术甚精,未及二里路即败下阵来。罢了,我们皆下地等候吧,也权且歇息一阵。” 李隆基于是先下马,然后一手拉着马匹,一手来扶虢国夫人。只见她娇喘吁吁,脸色红艳,与红衣红马相映,煞是好看,李隆基心间不觉一颤。待他扶到她的腰身,手触其柔软的肌肤,鼻闻其迷离的肉香,那颗色心又悠然而起。 此前游戏之时,李隆基最喜虢国夫人那如火一样的神情与银铃似的话音,二人说话,早已无所顾忌,只不过碍于杨玉环,面子上努力收敛着。李隆基色心即起,待虢国夫人站定,就将眼光定定地凝视其胸前,说道:“嗯,你这双乳房,似不比玉环小吧。”他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前去摩挲虢国夫人那双高挺的乳房。 虢国夫人身子顿时酥软,整个人就倒在李隆基怀中,喃喃说道:“陛下若喜欢,尽管拿去就是。” 李隆基本想与她缠绵一阵,然看到随行的甲士渐近,遂轻声道:“晚间樗蒲戏罢,你就不用出宫了,我要好好地把玩把玩。” 虢国夫人此时星眼迷离,周身无力,眼中飘出柔丝,似乎想立刻将李隆基吞没。 他们晚间回宫先是宴饮,继而樗蒲,杨国忠照例为他们点筹。待戏罢之时,杨国忠说道:“陛下,臣有要事奏闻。” 李隆基此时心中装满了虢国夫人,哪儿想听杨国忠奏事?遂说道:“时辰不早了,你这就出宫回宅吧。你若要奏事,明日再来。” 杨国忠不敢再请,于是躬身告退。 李隆基早就想好瞒骗杨玉环的法儿,他令杨玉环回南熏殿就寝,自己要在兴庆殿阅些奏章,杨玉环信以为真。待众人散去,虢国夫人从藏身的侧殿悄悄走出,如此就投入到李隆基的怀抱之中。 杨国忠欲向李隆基奏闻之事,即是鲜于仲通近来暗暗察知邢縡的谋逆证据。所谓证据说来简单,无非与邢縡交往之人中有二人首告邢縡谋反,且有伏辩为证。 李隆基前一晚与虢国夫人春宵一度,领略了同拥姊妹的诸般好处。杨国忠入宫禀报之时,李隆基一面听言,一面冗自沉湎于虢国夫人的迷人身段及淫声浪语,心中暗想:此种妙处,玉环就被其姐姐比了下去。 杨国忠禀报完毕,李隆基听其大概,方才从臆想中醒过神来,不屑地说道:“一个闲汉,不过与几个甲士交往一场,难道就敢谋反吗?” 杨国忠道:“这两道伏辩说得很清楚,邢縡密与龙武军甲士说过,若能斩杀龙武将军,就可率众擒拿李林甫和陈希烈,如此唾手可得天下。” 李隆基觉得好笑:“这个邢縡莫非为白痴不成?他若想谋反夺天下,应该想法谋害朕才是,他却要擒李林甫与陈希烈,于事何补呢?再说了,陈玄礼如今治军严谨,就是他能将龙武军策反成功,还在陈玄礼掌控之中,他又如何能入宫禁一步呢?” 王毛仲被贬赐死,昔日随同李隆基建功之人如李宜德、葛福顺和李仙凫等人受牵连,由此得罪。陈玄礼多年来专心养马,又性格谨细,行事端庄,此次又未涉案,遂得李隆基信任,从此取代了王毛仲成为京中禁军之首。其入职多年,将禁军打理得井井有条,且为人简约,绝不恃势妄为,李隆基用之非常放心。 右龙武军归陈玄礼节制,李隆基由于相信陈玄礼,也就根本不相信龙武军敢于叛乱。且杨国忠所奏事体中,言说邢縡兴兵作乱,其意在于李林甫和陈希烈,此为杨国忠的个人妄自臆猜,其实含有莫大的漏洞。 杨国忠继续拿着那两份伏辩为证,坚言邢縡有谋反的企图。李隆基有些不耐烦,最终同意王鉷与杨国忠一起前去抓捕邢縡。杨国忠见大事将成,心中狂喜不已,遂飞奔而去。 其时高力士在侧,他看到皇帝对这件事儿不以为然,就提醒道:“陛下,杨国忠刚才说邢縡宅中养有一帮闲汉,邢縡带领他们日日舞枪弄棒,想来身手不错。若王鉷与杨国忠带领一帮衙役去捕,邢縡束手就擒尚可,万一冲突起来,衙役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李隆基顿时醒悟过来,赞同道:“是呀,衙役们恃威吆喝庶民尚可,若真刀真枪与人相搏,他们如何有还手的能耐?也罢,你就在宫内带上百名飞龙军甲士,速去协助他们一番吧。” 高力士道:“或者臣去知会玄礼将军,让他带人前去抓捕如何?” 李隆基不屑地说道:“不过几个小蟊贼,哪儿需要如此大的阵仗?就不用知会陈玄礼了,你速去办理吧。” 杨国忠回到御史台,并不向王鉷叙说详细,仅传皇帝之旨,让王鉷速与自己一起前去拿人。 王鉷闻言大惊,他知道弟弟王焊与邢縡交好,心想自己若前去拿人,万一弟弟正好在邢縡宅中,岂不是遭到连累?他脸上不动声色,借口内急要去出恭,出门后悄悄对亲随言道:“你速去邢縡宅中,看到吾弟若在,速将他唤回吾宅,若不在,你也速速躲开。”亲随领命而去,王鉷在厕中蹲了良久,方缓缓入堂,看到杨国忠在那里焦急地踱步不已,就平静地问道:“杨中丞,拿人的事儿例归大理寺或京兆府职掌,御史台并无此职责呀。这样吧,我这就入宫面请圣上,还是让京兆府前去拿人最好。” 杨国忠没料到王鉷如厕竟然用了这么长的时辰,心里没有好气,就大声说道:“圣上金口,岂能收回?王大夫,我们若在这里磨磨蹭蹭,或者让人犯得了讯息跑掉,我等在圣上面前吃罪不起啊。” 王鉷觉得留给亲随的时辰足够了,遂慢腾腾说道:“王中丞既如此说,我们这就拿人去吧。” 王鉷此后召集衙役又费时不少,好歹集齐二十余人,便直奔邢縡宅居。到了其宅门前,衙役们簇拥着二位大人昂然而入,更有衙役大声喝道:“邢縡何在?还不敢快出来见官?” 邢縡带领数十人走至院中,看到王鉷骑在马上,急忙拱手问道:“原来是王大人驾临啊。不知王大人前来,有何吩咐?” 王鉷尚未说话,杨国忠已然大声喝道:“这厮就是邢縡吧?!左右,将他绑将起来,押回衙中。” 两名衙役手执绳索上前到了邢縡身前,不料邢縡双臂一振,两名衙役顿时跌倒在地。邢縡向王鉷呼道:“王大人,邢縡安分守己,又犯了哪种王法?你们不说来由,上来就绑人,是何道理?” 杨国忠喝道:“哼,你大逆不道,今日还敢拒捕,更为大罪。左右,速速将这厮绑将起来。” 邢縡日常横行东西两市,早练就了蛮横的性子,他看到杨国忠坚执要绑自己,心中的怒火腾地燃起,遂大呼道:“兄弟们,赶快抄家伙,将他们打将出去。哼,此为我宅,焉能让你们横行。”他说完话,就从腰间抽出长剑,只听“扑”的一声,顿时将一名衙役砍翻在地。 王鉷见势头不对,拨马掉头奔出院外,杨国忠也见机甚快,两马一前一后就冲出大门。可怜那些腿短的衙役,片刻间即被邢縡的手下打倒在地。 杨国忠虽慌乱无比,毕竟眼尖,冲出大门后即看到前面有一帮禁军服色的甲士,他顿觉有了救星,纵马越过王鉷前去求救,到了近前方才发现这彪甲士由高力士带领,遂滚鞍下马手指邢宅,连声叫道:“高……高将军救我,有人造反了,他们已然斩杀许多衙役。” 高力士此来所带非止百骑,一下子唤来了四百甲士。他见邢縡果然作乱,且敢斩杀衙役,遂回首呼道:“你们前去将此宅团团包围,有敢突围者或敢反抗者,杀无赦。” 邢縡带人将所有衙役打翻在地,并未伤了一人性命,其喘息之余,蓦地发现又有禁军甲士围来。他心中大惊,心想自己将衙役打翻已闯下祸事,现在若束手就擒,恐怕难得善终,遂大声呼道:“众兄弟,随我闯出京城,切莫落入官家之手。” 这帮人对付衙役绰绰有余,然与训练有素的甲士相抗,殊非对手。飞龙军系李隆基新设的贴身宿卫,人数不过千余,不归陈玄礼节制,仅听高力士之令。他们皆从禁军中挑选而出,其身手超乎常人许多。如此数百人来围这数十人,又见他们欲突围而去,就奉高力士的严令,见人就是一刀,很快将邢縡及其从人斩杀干净。 李隆基得了高力士奏闻,叹道:“他们竟然敢伤衙役?国忠说他们谋逆,朕万万不信;然他们如此行为,表明他们日常舞刀弄枪,确有横暴不法之心。也罢,他们既已伏诛,此事也就到此为止吧。” 杨国忠随后请见,他见了李隆基之面就跪伏在地,且泣涕连声道:“臣此去一回,差点儿将命丢掉,如今能见陛下,实为幸甚啊。” 李隆基道:“哦,他们日常练武,朕让一帮衙役去捕,确实失于计较了。起来吧,总算高将军去得及时,还算有惊无险吧。” 杨国忠兀自不肯起身,再叩首道:“陛下,若歹人单纯行凶,臣并不畏惧。臣也是刚刚得知,原来王鉷与这帮歹人暗通声气,他们实为一伙,臣由是骇怕万分。” 李隆基bbr>大为奇怪,问道:“他们又如何与王鉷暗通声气了?一个朝廷的三品大员,怎么会与一帮闲汉厮混?你起来说话,别是有人妄图攀诬王鉷吧!” 高力士上前搀起杨国忠,叹道:“杨中丞,刚才皇帝已然说过,既然歹人悉数伏诛,此事也就作罢。” 杨国忠起身后脸上泪痕满布,他重重地摇摇头,说道:“陛下,臣与王鉷前去抓捕邢縡之时,邢縡一面挥刀砍伤衙役,另一面呼唤手下动手,其时还不忘嘱咐一句‘勿伤王大人’。陛下,邢縡为何相护王鉷?虽危难之际不忘嘱托,可见他们同声连气。” 李隆基问道:“你亲耳听到此话吗?” “臣当时站立靠后,并未听见,事后受伤衙役向臣转述此话。” 李隆基闻言默然不语。恰至此时,李林甫与陈玄礼得知邢縡拒捕之事,遂双双入宫请见李隆基。 杨国忠看到皇帝并不回应,遂又说道:“陛下,臣听那些衙役说,王鉷与邢縡许是没有直接干系,然王鉷之弟王焊却为邢宅中的常客。” 李隆基目视李、陈二人道:“嗯,国忠说歹人与王鉷相连,朕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你们来得正好,就帮朕分剖一番吧。” 由于此事变起仓促,李林甫不明其中究竟,他又听王鉷与杨国忠共同前去拘捕,现在辄听杨国忠将此事扯向王鉷,心中就哑然失笑。他瞧了一眼杨国忠的满面泪痕,心想你欲陷害王鉷,哪儿能用如此浅显的法儿?他当即说道:“陛下,臣觉得王鉷与此事相连,有些虚妄。王鉷为朝廷三品大员,为人谨细端正,案上的书奏堆积,其虽日日劬劳,犹难襄理,哪儿有闲心与闲汉交往呢?其弟想是与邢縡有所交往,却与王鉷无干。至于意指王鉷谋反,更是虚妄。王鉷敬陛下以忠,陛下待之以恩宠,他又如何生出谋反之心呢?请陛下慎思之。”其言语中对杨国忠颇有不屑之意,因而话说得相当干脆。 李隆基闻言,又瞧了一眼陈希烈,心想陈希烈每遇此等场合,皆以李林甫所言为准,也就不准备向他问询,遂言道:“李卿所言不错,朕也是如此认为。王鉷办事谨细,他如何能与闲汉来往呢?国忠呀,那帮歹人已然伏诛,此事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生枝蔓!” 杨国忠见皇帝不认同,李林甫又替王鉷说好话,看来一时难将王鉷牵入案中。他心有不甘,终究无可奈何,只好暗自咽了一口唾沫,心中叹息一声。 陈希烈此时却拱手禀道:“陛下,微臣以为此案有幽微之处,不可轻轻放下。王鉷固然与邢縡没有干系,然其弟王焊却与邢縡来往颇密,既有此干系,还是查证最好。若王鉷果然与此案无关联,也可以还王鉷一个清白嘛。” 杨国忠闻言心中大喜,而李林甫则惊愕万分:陈希烈今日怎么了?平时唯唯诺诺毫无主见,今日却口齿伶俐,思虑缜密。 李隆基也对陈希烈的举动有些诧异,遂笑道:“陈卿果然以为要继续查证吗?” 陈希烈道:“陛下,那邢縡敢公然打杀衙役,可见他心中或有鬼或有所恃,自开元年间以来,如此行为罕见。臣以为,此事须查个水落石出,方无隐患。微臣不才,愿与杨中丞一起查证此事,乞陛下允准。” 陈希烈既力主查证,又主动请缨,其为宰相多年,此等的事儿还是头一遭。 李隆基闻言,目视李林甫道:“呵呵,想不到陈卿执意如斯。李卿,就让他们去查证一回吧,也可还王鉷清白。” 李林甫心中认定王鉷与邢縡绝对没有勾连,皇帝既然这样决定,他当然连声赞同。他鹰隼一样的目光偶尔掠过陈希烈之面,心想他今日有此举动,倒是不可大意,事后要务必弄清陈希烈的真实心意。 李林甫许是永远不会知道,陈希烈之所以胆敢反戈一击,实因杨国忠数日之前的一次拜访所致。 陈希烈见杨国忠携带礼物入宅拜望,一时不知所措,又不知其来意,唯有殷勤地将之迎入座中。二人寒暄已毕,杨国忠不藏不掖,很快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来意:“国忠今日前来拜访,实指望陈左相今后多多提携。国忠才陋识浅,也望得到陈左相及时指点。” 陈希烈非傻痴之人,他多年来与李林甫共事,之所以选择唯唯诺诺的行事方式,实因李林甫为人诡险,他若不用此法儿就难以保全。杨国忠如今恃贵妃之势,又能替皇帝敛财,得宠遇无限,陈希烈心知肚明。现在杨国忠主动登门拜访,定是有求于己,就不敢怠慢,答道:“杨中丞如此说话,实让希烈愧疚万分。希烈得圣上之恩,无非勤谨办事而已,哪儿有眼光与能耐指点杨中丞呢?假以时日,杨中丞前程不可限量,希烈还要请杨中丞多提携呢。” 陈希烈的话说到杨国忠的心坎之上,其闻言哈哈一笑道:“好嘛,陈左相果然有眼光,如此免了我的一番口舌。陈左相既然瞧清楚了今后大势,若遇到与国忠相干的事儿,定然不会难为国忠吧?” 陈希烈毕竟为弘文馆与集贤殿大学士,说话向来深沉,绝不会如杨国忠这样直来直去,所以听到杨国忠的势利之言,其心间难以接受,遂踌躇不言。 杨国忠不明陈希烈心中的幽曲,仍然自顾自说道:“陈左相,假若今后遇到一事,国忠与李右相各执一词,你居中会支持谁呢?” 似杨国忠此等无文之人,说话向来单刀直入,不会委婉曲折;而陈希烈为宦多年,深明言多必失的道理,说话时好留余地,且话语闪烁。杨国忠如此问话,分明将自己置于李林甫的对立面,然后让陈希烈抉择,由此让陈希烈好生为难,他斟酌再三,方缓缓答道:“希烈替圣上办事,食大唐禄米,行事须合朝廷规制。若李右相与杨中丞意见相左,且杨中丞意见与朝廷规制暗合,希烈当然会支持杨中丞的。” 这番话说得无懈可击,杨国忠听来却很不舒服,心中暗暗骂道:“老滑头。”他们随后又叙话片刻,杨国忠方辞出,心中的滋味其实不好。 孰料陈希烈今日旗帜鲜明地支持杨国忠,令杨国忠喜出望外。想来陈希烈经过这几日的思索,慎思了其中的利弊,终于决定舍弃李林甫,从此身归杨国忠。 陈希烈与杨国忠奉旨查案,剩下的事儿就变得相当简单。鲜于仲通指使罗希奭昔日的辖下,不断地拿人与刑讯,终于使案情大白。其中除了王焊曾参与邢縡的谋逆之事以外,还审出了另外一宗与王鉷有关的案情。 若以家居而论,王鉷实为一个孝母友悌之人,其弟王焊忌兄势强,王鉷仍然待其以关爱。然王焊实为一个狂妄无知之徒,某日他与一名术士叙话,王焊问道:“我有天子之貌吗?”吓得那位方士落荒而逃。王焊觉得好笑,就向王鉷笑谈了此事。王鉷闻言大惊,因为皇帝多次禁止官员与术士交结,现在弟弟又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万一那名逃走的术士泄露了此事,岂不是大祸临头?王鉷遂密遣人追到这名术士,当场斩杀以绝口。过了不久,王鉷又得知王府司马韦会果然从术士口中得知了弟弟的狂言,遂又指使人将韦会收在狱中,并连夜缢死。 李隆基知道了案情的详细,其中不乏陈希烈和杨国忠的殷勤添言,遂令当庭杖杀王焊,赐王鉷自尽,籍没其家。《赐王鉷自尽诏》中写道:“王鉷外饰公忠,干冒非据;内怀奸诈,包藏不测。”这句“包藏不测”实为预测之言,王鉷不法杀人当为事实,而说他谋反,则为杨国忠之功了。 陈希烈在李隆基面前盛赞杨国忠处事干练,使一桩谋逆大事胎死腹中,其既能理财,又善吏治,实为朝廷栋梁之才。李隆基龙颜大悦,当即擢杨国忠为御史大夫,并将王鉷昔日身兼的二十余使皆归杨国忠。 鲜于仲通因审理有功,得杨国忠之荐,也被擢为京兆尹。 扳倒了王鉷,杨国忠集荣耀实权于一身,真正与李林甫形成了分庭抗礼的局面。 第十九回 杨贵妃再出宫苑 李林甫重使阴招 王鉷的结局让李林甫瞠目结舌,他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攀依皇亲的闲汉,一个唯唯诺诺的庸官,二人一旦联起手来,竟然以莫须有的罪名说动皇帝,并逼迫王鉷自尽。李林甫此时方悔起初过于大意,以致自己眼睁睁地瞧着王鉷消失,却无力施以援手或阻止,使自己顿失一臂之助。他思念至此,心中喟然叹道:“一辈子玩鹰于股掌之间,不料被雏鹰啄了眼睛。” 及至杨国忠取代了御史大夫之位,并将王鉷昔日所兼二十余使收归自己,李林甫方才明白杨国忠当初不遗余力查办邢縡案子的最终目的。如此看来,杨国忠举荐鲜于仲通为京兆少尹,其目的就是将罗希奭排挤出京兆府,由此拥有了刑狱逼供的手段。 李林甫起用吉温和罗希奭二人,由此“吉网罗钳”闻名天下。李林甫用此二人制造了许多大案,将那些可能对其地位形成威胁之人悉数拿下。杨国忠瞧出其中关键,即令鲜于仲通入主京兆府,由此拥有了李林甫曾经的手段。李林甫此时深悔当初太过大意,自己当时未将杨国忠瞧在眼里,对鲜于仲通入主京兆府未曾加以阻止,方对此后的王鉷一案无力掌控。 李林甫此时对杨国忠有了警惕之心,然他还有一个关键之点未曾想到:杨国忠开始在朝中呼风唤雨,若无皇帝的支持,他许是寸步难行! 李隆基得高力士提醒,觉得李林甫为相十余年,使朝野上下皆听其命,就有了制衡的心思。李隆基有了制衡的考虑,就选择了杨国忠作为牵制李林甫之人,所以章仇兼琼与鲜于仲通得以入职京官,王鉷既倒,杨国忠顺势接替其职。 李林甫仕宦一生,迭施诡计谋得宰相之职,如此潜心经营十余年,早知皇帝已然离不开自己。不料到了暮年,未曾潜心识明皇帝心意,将满腹心思用在他人身上,如此便马失前蹄,大错就此酿成。 他此刻待在“精思堂”中,一直琢磨杨国忠与陈希烈二人。陈希烈此次出人意料地帮杨国忠说话,李林甫隐隐觉得他受了杨国忠的蛊惑,即使这样,陈希烈不过庸人一个,并不足为虑。李林甫遂将满腹心思用在杨国忠身上,他先思杨国忠此次招数,心中哂道:“不过觑知了老夫的手段,如此拾人牙慧,并无新意。今后想法将鲜于仲通调走,再掌京兆府刑狱之事即可。” 李林甫再将杨国忠的禀性与手段想了一遍,觉得对自己的威胁不大。杨国忠现在虽掌御史台大权,可能会指使御史上奏书弹劾自己,然自己在朝中经营十余年,各衙司皆有自己的心腹之人,且中书省、门下省皆有谏官,杨国忠若让御史弹劾自己,那些谏官也不是吃素的。 李林甫现在对杨国忠有了深深的敌意,然不屑将其作为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他相信,若自己略施小计,管教杨国忠有来无回。步出“精思堂”的时候,唯见天上满是星斗,微风荡漾着清凉,李林甫深吸一口气,就觉清凉瞬间绕遍肺腑之间,心中觉得惬意无比。蓦地,由于凉意侵体,他忽然弯腰猛咳,竟然咳得眼冒金星。李林甫此时想起,自己是年已经六十九岁,已有些老态龙钟之感了。 杨国忠奉旨查抄王鉷之家财,其进入王鉷宅第后,仅从大门行至中堂,早已惊得瞪大了双眼。就见其中的房栊户牖,无不以珍异饰之,凡药臼、食柜、水槽、釜铛、盆瓮之物皆以金银为之,以镂金为笊篱、箕筐;房中置有水晶、火齐、琉璃、玳瑁等床,悉以金龟、银鳌为脚;堂中设连珠之帐,却寒之帘、犀瑞牙席,还有鹧鸪枕、翡翠匣、神丝绣被、七宝枕、瑟瑟幕、纹布巾、火蚕绵、九玉钗、澄水帛等物。王鉷宅中有一景最为神奇,名曰“自雨亭”,系引出地下的涌泉,昼夜喷出地面如散雨状,井栏以宝钿为之,亭子系用镂金汉白玉筑成,水雾落处有奇石一片,这些奇石有盘坳秀出如灵丘鲜云者,有端俨挺立如真官神人者,有缜润削成如珪瓒者,有廉棱锐刿如剑戟者,实有“百仞一拳,千里一瞬”之观感。泉水漫过亭面之上,虽盛夏酷暑,人若置于亭中,其凉爽如深秋。 令杨国忠喜出望外者,即是王鉷贮藏的钱货宝珠之物,在其后进院中,竟然有十余间房间装满了诸物。杨国忠调来二十余人清点造册,竟然用了数日之功。杨国忠此前揣测王鉷肯定财货不少,然没有料到有如此之多,他由此陷入了深思。 王鉷的家财肯定不是他的俸禄所得,其从天宝初年开始接手天下租赋财货之事,近十年来确实暗自搜刮不少。这些财货来历不明,藏在王鉷宅中外人无从得知,若老老实实将所有财货上缴国库,岂非傻痴之人吗? 若按王鉷的俸禄所积,再加上皇帝的赏赐,王鉷说什么也难以营造出如此美轮美奂的宅居。杨国忠暗自想道,这个宅院虽精美无比,自己奉旨查抄,说什么也不敢将之昧为己有。那么将此宅院献出,再加上一间财货,王鉷就在皇帝和百官面前成为一名极贪之人。 剩下的十余间财货呢?杨国忠打定主意,这些财货既然无迹可寻,当然要全部归于自己名下了。 待杨国忠将诸事办妥,那些珍货也被搬入自己宅院的密室之中,他想起此前诺言,就从中取出数匣金银珠宝,然后亲自捧入虢国夫人的宅中。 若按杨国忠与虢国夫人此前的相约,虢国夫人助杨国忠登上要位,那么有了收益,二人须平分。杨国忠此次捧来数匣宝货,就是与抄来王鉷的一间财宝相比,又值几何?看来人皆有私,那些诺言是靠不住的,尤其有赌性之人更加没谱。 虢国夫人看到眼前的珠光宝气,一颗欢心早融入其中,脸上的容艳又变得娇媚无比,哪儿知道杨国忠向她昧下了巨大的财富呢?她欢声说道:“哥哥果然好主意,如此财货,妹子要说媒多少次方能相比呢?” 杨国忠将之揽在怀中,伏在其耳边轻声说道:“妹子,好日子刚刚开始,你将库房准备好,这些珍货将如流水一样汇入妹子宅中,只怕有一日,妹子视珍货如粪土,再也不会稀罕了。” 虢国夫人推开杨国忠,嗔道:“嘿,我什么时候都稀罕得很,你不许悭吝哟。” “那是,那是,哥如何会悭吝呢?妹子呀,你今后在圣上面前,还要多替为兄美言呢。只要有权柄在手,财货之事实为小节,我们兄妹联手,定为天下无敌。” 虢国夫人闻听杨国忠提到李隆基,心中顿时为之一漾,脸上娇态愈甚,且有了傲然之姿,说道:“圣上那里又值几何?不用玉环言语,我若说话,圣上也会百依百顺,你就不用多虑了。”李隆基自从那日临幸了虢国夫人,此后难丢此滋味,又数次避开杨玉环,二人暗暗成就好事。此时,虢国夫人的脑际中晃出了二人缱绻时的销魂场面,嘴角间又不觉漾出了数纹笑意。 杨国忠观其模样有些心惊,他此前从秦国夫人那里隐约得知皇帝对这个妹子有了别种心意,且近来宫中流出了风言风语,遂委婉地说道:“妹子呀,我家能有今日还是缘于玉环,我们若有事向圣上相请,还是让玉环转述最好。” 虢国夫人闻言一撇嘴,哂道:“玉环?你莫非不知她的禀性吗?她专注做圣上的宠妃,却对家中之事不管不问,你若指望她替我们办一些实事,只怕徒然熬白了头发!” 杨国忠知道,虢国夫人与其他三个姐妹相比,无疑精进许多。譬如杨玉环,其满足于与李隆基双栖双飞,对其他俗事不愿多想,更不想多问。杨国忠本来还想规劝虢国夫人,杨家能有今日,终究缘于杨玉环的贵妃之位,不可妄自与皇帝厮混,由此生乱,须万分珍视才是。他见虢国夫人如此说话,不敢再劝,只好暗自咽下一口唾沫。 李隆基与虢国夫人的好事最终被杨玉环撞见。 每年冬日之时,李隆基率百官及妃嫔入华清宫避寒,早已成为惯例。是年赴华清池的途中,杨家凭借贵妃之宠,其车驾排场最为耀眼夺目,杨国忠以剑南节度使开纛,其后三夫人与杨铦家鱼贯而行,他们每家一队,每队着一色衣,远远望去,形如五色之云。其竞为车服,一车一费,动辄数十万贯,那拉车之牛甚至不堪重负。至于贵妃诸姐皆盛饰珠翠、钿簪,其摇落于途,路人俯拾皆是。 所谓物极必反,杨家恩宠声焰震天下,令外人侧目艳羡,然虢国夫人有私于皇帝,终究惹出一场乱子。 李隆基与虢国夫人意乱情迷之时,李隆基偶然提起,若两人共浴温泉之中,岂不更妙?虢国夫人由是渴望,此次既入华清池,少不了与李隆基眉来眼去,两人商定某日某时,由李隆基走出飞霜殿,以林荫间漫步的名义避开杨玉环的耳目。 李隆基出了飞霜殿不远,即转入一条小道折向西行,此路尽头有一角门,即是虢国夫人居所的入口。李隆基入得门来,那活色生香的虢国夫人早已俏立等待良久,李隆基当即将她揽入怀中,二人相携共入小汤池效鱼水之乐。此池露天并无遮挡,二人在水中头颈处虽有风寒吹拂,然汤水之温滋润胴体,早将发间蒸腾得有汗流出,二人又在水中不肯安静,虢国夫人的淫声浪语更撩得李隆基心思难平。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们方才离池入室。待二人更衣毕,宫女方怯怯说道,刚才贵妃来访,在室内待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离开。 虢国夫人闻言,知道妹妹得知了自己与皇帝的好事,她之所以未当场喝破,还是为自己的夫君和姐姐留下脸面。她惊恐万状,急问李隆基如何是好。李隆基并不惊慌,淡淡地说道:“事情已然做下,徒说无益。她既然不肯喝破,想来不愿将事情闹大。待朕见了她,看她如何说吧。” 李隆基回到殿中,看到杨玉环已在那里哭成一团。李隆基见状未有愧疚之感,反而由此想起了她上次出宫之事,心中渐生恼火之意:“此女妒悍如此,是何道理?朕为天子,难道临幸何人还要得你认可吗?哼,你姐孀居在家,朕与她玩乐一回,有何不可?” 杨玉环见皇帝入宫后不答理自己,遂带着哭声道:“妾这就去兄宅居住了。” 李隆基闻言心头火起,斥道:“胡说,好好的宫中不住,偏要入杨铦宅中。你为贵妃,宫中宫外难道任你来往吗?” 杨玉环本想斥责皇帝不该与自己的姐姐有了私情,话到嘴边又想,终究是自己的姐姐行止不端,那也怪不了别人。她思念至此,心头一酸,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话头难以出口。 李隆基见状,心中柔情顿起,二人恩爱多年,他毕竟难舍此女,遂走近几步轻声说道:“玉环不用伤心了,你若较真,今后不许三姨再入宫便是了。”他如此说话,其实已认错,自是保证今后不再与虢国夫人有来往。 杨玉环心中不知想些什么,仅是泪流满面不作回答。李隆基无计可施,就觉得待在这里实在无趣,遂摇摇头缓步离开。 此后的日子里,杨玉环虽未离开宫中入杨铦之宅,却终日对李隆基冷若冰霜,不出一言。李隆基觉得无趣,不数日即下令大队人马返回京城。以往来此避寒,他们要住足两月方回,这次却仅有十三日。 杨玉环回京之后,坚执向李隆基请求出宫入杨铦宅中。李隆基觉得杨玉环有些不可理喻,自己已然答应今后不许虢国夫人再入宫中,她犹在这里不依不饶,其心中恼火又复上升,威胁道:“你出此宫门甚是容易,若再想入宫门,恐怕就难了。” 杨玉环此时的执拗性子直冲脑门,她依然泪流满面,虽然不说话,可以看出其意志坚定。 李隆基无可奈何,只好轻叹一口气,挥挥手,令高力士将她再送回杨铦之宅。如此事隔四年,杨玉环基于同样的原因再次出宫。 杨国忠得知杨玉环出宫,不明何故,即刻入杨铦宅中探望。他进入宅中,就见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和杨铦满面忧色地坐在堂中,其中未见虢国夫人的踪影,再向他们询问虢国夫人何在,秦国夫人说她在家不肯前来。杨国忠微一沉思,就知道这场风波的根源何在了。 杨国忠现在后来居上,其得皇帝宠遇,又在朝中风头正劲,入堂后,杨家兄妹就向他讨要主意。 杨国忠问秦国夫人道:“玉环如今是何心思?”因为秦国夫人与杨玉环年龄最为接近,诸姐妹中她们二人见面时说话较多。 秦国夫人答道:“玉环现在只是哭泣而已,我想法与其说话,她却毫无心思。她常常拿出那盒黄金钗钿发呆,偶尔叹道:‘什么海誓山盟,都是些唬人的鬼话。’我知此盒系圣上赠予玉环,她如此说话,显是对圣上有怨言。” 杨国忠摇摇头,秦国夫人此话更加印证了他此前的猜测,遂叹道:“唉,果然闹出了事端。我此前劝过三妹,奈何她不听,如今如何是好呢?” 杨家兄妹此前也知虢国夫人与皇帝眉来眼去,且她数次滞留宫中不回,现在杨国忠点明此事因虢国夫人而起,他们心中顿时了然,由此大惊失色。 韩国夫人怯生生地说道:“或者让三妹过来向玉环认个错儿?” 杨国忠道:“不妥。玉环此时正在气头之上,她若见了三妹,许是更糟。唉,三妹怎能玩火呢?我们一家能有今日富贵,皆缘于玉环啊!她如此横插一杠,岂不是想自败家门吗!” 杨玉环已为天下皆知的贵妃,且被皇帝宠爱无比。虢国夫人与李隆基暗度陈仓,缘于李隆基贪图新鲜因而偷腥,事儿终究不..敢放于明面之上,且虢国夫人为寡居之身,说什么也难以达到杨玉环的地位。 二夫人及杨铦心急如焚,他们皆明此中道理,急问杨国忠如何挽救此颓势。 杨国忠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若想挽回局面,两件事儿缺一不可。第一件,圣上难舍玉环,待气头过去下旨复召;第二件,玉环不可对圣上有怨怼之心,还要主动向圣上请罪,以求宽恕。” 面前三人听了此话,觉得这两件事儿实比登天还难。皇帝果然难舍玉环吗?他会下旨召玉环回宫吗?就是那里屋面壁哭泣的杨玉环,又如何肯低下头来向皇帝认错呢?他们一时面面相觑。 杨国忠不容他们迟疑,决然道:“玉环的事儿,就请诸弟妹设法转圜了,此为我们杨门的头等大事,务须珍重。至于圣上那里,就由我去找高将军求情,请他设法在圣上面前维持吧。” 杨国忠因时常入宫替皇帝点筹,身上持有出入宫中的令牌,由此见到高力士很容易。杨国忠见了高力士,双膝跪地,脸上流出不绝的泪水,叩首道:“高将军,杨门遭逢大难,恳求援手则个。” 高力士脸色平淡,见杨国忠行此大礼微觉诧异,就伸手将他搀起道:“朝廷有规制,杨大夫不该行此大礼。来吧,请坐下说话,杨门如何有大难了?” “玉环被斥出宫,莫非高将军不知吗?” 高力士微微一笑道:“哦,原来杨大夫忧心此事。贵妃不过出宫省亲,又如何成了被斥出宫了?杨大夫言重了。” 高力士对杨国忠和杨玉环这对兄妹看法迥异。当初杨玉环能够入宫,那是出于李隆基与高力士的共同密谋而成,高力士在其中出力不少。高力士此后眼瞅着杨玉环渐至贵妃之位,对自己帮皇帝玉成此事大为满意。杨玉环生得风姿绰约,令人赏心悦目,自不必说。高力士最看重她性格活泼天真,兼而多才多艺,其陪伴于皇帝身边,皇帝便能有许多快乐,实为渐至暮年的皇帝的佳偶。杨玉环虽处贵妃之位,绝无弄权之心,既不像韦皇后那样插手朝政之事,也不像武惠妃那样在宫中迭施心机,无非有些妒嫉之心而已。高力士以为,妒嫉之心实为妇人天性,无伤大雅,因而对杨玉环最为满意。 杨国忠不过为蜀中一闲汉,其作为贵妃的远亲入宫替皇帝计筹,不料由此平步青云,竟至如此显赫地位。观其现在势头,已然隐隐与李林甫分庭抗礼!高力士随侍李隆基身边多年,多少人物成为过眼云烟,高力士能知这些人物的禀性长短。大凡朝中显赫人物,其所恃皆有自身之长,即使如李林甫,虽张说、张九龄等人讥其无文,然他居相位能勤谨理政、掌控朝局、凡事循格循序而行,也有其长啊!杨国忠到底有何长处呢?高力士左瞧右瞅,实在瞧不出端倪来,最终认定他不过有些赌技而已。高力士昔年愿意在李隆基面前进些忠言,然李隆基近年来心性似乎有些变化,高力士虽对杨国忠行为看不惯,终究闷在心中,不敢在皇帝面前提及。 杨国忠现在看到高力士面色平淡,将杨玉环出宫说成省亲,心中不明其意,又央求道:“唉,想是高将军不知呀,下官刚从杨铦宅中出来,得知玉环一直以泪洗面,实在不知有何变故,故急急入宫向高将军讨教。” 高力士当然明白此事的前因后果,其对虢国夫人淫荡成性也颇为不满。贵妃上次因妒曾出宫一次,虢国夫人岂能不知?杨家富贵至今,皆为沾了贵妃的恩泽,她却不识后果与皇帝暗度陈仓,岂非昏了头吗?他当然不对杨国忠说知详细,又微笑道:“贵妃省亲,许是思念逝去的父母,由此垂泪,那也是有的。” 杨国忠明白高力士在和自己打哑谜,由此说些鬼话,遂再请道:“玉环许是乍离宫中,由此睹物思旧,方才垂泪。高将军所言不错,下官倒有些大惊小怪了。乞高将军转呈圣上,玉环如此垂泪,若时辰久了会伤身,她若能回宫到了圣上身边,心境许是会好起来。高将军,下官唯有再次叩谢了。” 杨国忠说毕,又复跪倒叩首。杨国忠来时的路上暗思请求高力士之道,高力士实为皇帝身边一等一的人儿,此人待皇帝忠心无比,又口碑甚好,自己若奉财货央求,高力士绝对不取。他想到最终,觉得唯有以真情感动之,许是有些作用。 高力士将杨国忠搀起来,责怪地说:“杨大夫不该行此大礼。请杨大夫放心,咱家为圣上和贵妃面前的老奴,但凡有利于圣上和贵妃之事,实为老奴分内所当。请杨大夫勿复为虑。” 杨国忠得到高力士的这句话,悬着的心方才落下一些。 其实杨国忠不知,高力士早觑破了李隆基的心事。举目天下,能陪伴皇帝身边并给皇帝带来长久愉悦的妇人,唯杨玉环一人而已,则皇帝必定难舍杨玉环。只不过眼前皇帝和贵妃皆在气头上,须使他们彼此平静数日,到了该说话的时候,高力士再适时进言,效果更佳。 高力士此后观察李隆基,发现他此次神情与贵妃上次出宫时相较,有了不少变化。杨玉环上次出宫的翌日,李隆基即在殿内动辄责打宫人,显示出其心境颇为烦躁。杨玉环此次出宫已到了第三日,李隆基犹平静如初,未露烦躁模样。 莫非皇帝果然对贵妃没有挂念之意了吗?或者皇帝此次与虢国夫人暗通,由此愧对贵妃,而故做镇静?高力士心中猜疑不定,就决定向皇帝试探一回。 李隆基此时来到勤政楼,正在那里阅读堆积下来的奏书。他静静地看了一个多时辰,感觉眼睛有些疲累,遂从御座上起身在殿内踱步。看到高力士在侧,其笑眯眯地说:“高将军,我刚才读了杨国忠的奏书,他言说今岁税赋又可增加一成。呵呵,看来人无完人,能通一艺就成。杨国忠若非有了这些职使,又如何能瞧出他的手段呢?” 自王鉷自尽后,其身兼职使皆归杨国忠,遍视朝中诸官,杨国忠实为官职差遣最多之人,计有: 散官:银青光禄大夫。 职事官:御史大夫。 使职差遣:判度支事、权知太府卿;两京太府,司农出纳、监仓、祠祭、木炭、宫市、长春、九成宫等使,两京勾当租庸、铸钱等使;蜀郡长史、持节剑南节度、支度、营田等副大使,本道兼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关内道及京畿采访处置使。 爵位:弘农县开国伯。 高力士听到皇帝赞许杨国忠,他此时正在思索杨玉环的事儿,闻言后心里就多了些轻松。因为皇帝既然认可杨国忠,说明杨玉环在皇帝的心中位置未改。高力士始终认为,杨国忠之所以能飞黄腾达,固然与其本身善于逢迎皇帝和计筹有干系,最重要的还是缘于杨玉环的宠遇。高力士心中这样想,口中就随口答道:“是啊,杨国忠最善樗蒲计筹,最为精细,不可让赋税流失一厘,想来赋税日增了。” 李隆基斥道:“你明显心不在焉,在想什么心思?赋税增加与樗蒲有何干系?如何就扯在一起了?” 高力士急忙躬身答道:“臣胡言乱语,乞陛下责罚。” 李隆基哈哈笑道:“我们随便说话,哪儿需要动辄加罚呢?” 高力士见皇帝心境尚可,急忙拱手说道:“陛下,臣刚才走神,实为有罪。陛下刚才提到杨国忠,臣心间由此念起贵妃了。” 李隆基见高力士提起杨玉环,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斥道:“我们好好说话,为何又提到这名悍妒之人?真是好没来由。” 高力士眼观李隆基的神色,见他虽笑容顿失,毕竟没有恼怒之色,遂知经过这数日的平复,他的心间已归于平静,遂说道:“陛下,贵妃不明不白出宫数日,想是妇人智识不远,有忤圣情。然贵妃久承恩顾,陛下何惜宫中一席之地,若使其就戮,也须将之戮于内宫,安忍取辱于外哉?” 李隆基听完此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上前摸了摸高力士之头,说道:“我还以为你发烧乃至呓语呢。嘿,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戮她了?她执意要出宫,难道让我死乞白赖拦下她吗?” 高力士闻言心中大乐,看来皇帝依然难舍杨玉环,所以有了眼前的尴尬场面,他于是请道:“贵妃出宫已有三日,不知她在外面如何?臣若得陛下允可,就前往探望一回?” “哎,你着急什么?她那执拗的性子,须好好磨炼一回。就让她好好静思一段时日,否则她入宫后动辄与我翻脸,反为不美。” 高力士心中暗笑,原来皇帝心中还有这般思虑,分明想拿捏杨玉环一段时日。他稍微沉思片刻,继而言道:“陛下,贵妃性子刚烈,她出宫数日,难明陛下心思,万一有个好歹,如何是好呢?” 屈指算来,李隆基与杨玉环自从骊山成就好事,至今已有十余年。李隆基从杨玉环那里得到过无数欢乐,他们共演舞曲,有相同的志趣和言语;或游赏诸景,杨玉环笑靥如花,每每说出话来让李隆基妥帖无比,李隆基甚至为之取了一个“解语花”的名号,由此可见他们二人心意与言语交融甚洽。今日高力士危言耸听,李隆基明白他有夸大之嫌,心间也不由得怦然心动。 他们现在二人实为斗气,若由此酿成祸端,殊非李隆基之愿。 他沉默片刻,说道:“也罢,你就携带一些御膳去瞧瞧她吧。是啊,一别数日,她千万不要闷坏了身体。” 高力士知道,这场闹剧已然接近尾声了。 及至高力士入了杨铦宅,杨氏兄妹看到高力士携来御膳,再忆起杨玉环第一次出宫的情景,知道此行系皇帝示好之意,皆喜上眉梢。杨玉环见了高力士,又是泪飞作雨,少不了一番满含悔意的哭诉。 高力士此时暗暗笑道,皇帝与贵妃真如冤家似的,两人同时使性分开,又很快有了悔意,还要劳动这一干子人跑腿传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杨玉环叙说一番,忽然拿起剪刀来,高力士见状大惊,还以为她要有自戗的举动,作势欲扑。杨玉环摇头止之,然后撩开头上青丝,挥剪剪开一绺,又从身上取出一方粉红色的锦帕,将青丝放入裹起。 杨玉环将之递给高力士,说道:“妾青丝一缕,请高将军呈于圣上面前,圣上由此定知妾之心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杨玉环剪发代首,实有与李隆基诀别之意。高力士接过锦帕,已然读出了贵妃的断发之意:若李隆基不再召贵妃入宫,任其流落宫外,她自会杀身殉情,从此与君绝。 高力士细心无比,似不经意间将剪刀轻轻拿起,然后宽慰杨玉环道:“老奴前来,即为圣上有意驱使。老奴回宫之后,定向圣上陈情,三日之内务必使贵妃返宫。就请贵妃不可再伤怀落泪,否则圣上见到贵妃时,看到贵妃因伤神而凋颜,说不定会怪罪贵妃之兄侍候简慢呢。” 杨玉环脸上方有了一些笑意,说道:“高将军待妾以殷勤,妾深谢高将军。请高将军放心,妾定会自重身体,请转呈圣上勿以劳心。” “如此就好,老奴这就告辞了。”高力士到了外房,将剪刀交予杨铦,嘱他务必使人环伺贵妃左右,不可出丝毫差池。 李隆基掀开锦帕,看到那缕青丝,脸上大惊失色,连声说道:“罢了,罢了,高将军,你速去将她召回吧。我知道她外柔内刚,言出必践,若一时想不开,什么样的事儿都能做出来。哼,她若非如此性子,也不会动辄出宫了。” 高力士听到李隆基话音中犹有愤懑之情,心中又是一阵暗笑。大凡后宫妃嫔,在皇帝面前皆为恭谨模样,哪儿有人敢如杨玉环一样动辄使性子?所谓爱之深、恨之亦深,皇帝与贵妃为这句话做了很好的诠释。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至于李隆基与杨玉环会面后如何言语,与上次出宫后的会面情景大致相似,即是礼遇如初,宠待益深。杨氏兄妹与高力士跑腿说合有功,李隆基皆予重赏,独将虢国夫人抛在一边。 杨玉环还在杨铦宅中之时,已说过从此不见虢国夫人的狠话,杨家之人觉得此女行为放浪,差点儿断了杨家恃宠的根本,由此同仇敌忾。虢国夫人从此不得入宫,也就少了昔日的许多威风,只好紧紧靠拢杨国忠。她此前瞧不上杨国忠的发妻,每每出口皆呼之为“娼妻”,现在无人答理,只好与杨妻过往渐密,似为亲姊妹一般。 李林甫现在对吉温有了顾忌,觉得他既对安禄山示好,又对杨国忠献媚有加,这样活络之人不足以交托心事,由此渐渐疏远之。其实吉温仍然视李林甫为恩人,依旧待其忠心,只是李林甫能从细微处识出吉温活络心意,吉温不能感知罢了。可见仕宦场中以人划线,吉温既然得李林甫之恩发迹,就该步步跟随才是,他有此行,就犯了大忌。 罗希奭此时依然得李林甫信任,是日晚间,他闻唤悄悄进入李林甫宅中。 李林甫问道:“你此次巡边,何时能到蜀中呀?”朝廷六部每岁例安排人巡边,罗希奭现为刑部员外郎,此次与人结伴出京巡边。 罗希奭答道:“禀大人,小可此行先赴陇右,再赴剑南,若到蜀中,当在两月之后了。” “嗯,杨国忠遥领剑南节度使,你们若到剑南巡边,当知南诏的近时形势吗?” 南诏本为西南乌蛮及白蛮人的蒙舍诏,当时乌蛮及白蛮人共有六诏,因蒙设诏居南方,故称南诏。六诏之中,南诏势力起初偏弱,其首领皮逻阁眼光卓识,不像其他五诏那样在大唐与吐蕃之间摇摆不定,他一直归附大唐,由此得到大唐支持势力渐强,最终统一了其他五诏,被李隆基封为台登郡王,后进爵为云南王。 皮逻阁死后,其子阁罗凤继为云南王。这阁罗凤年轻气盛,即位后又想向东兼并土地,此想法与大唐思虑不合,双方小有冲突,边关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罗希奭知道这些变故,却不明其中详细,就老老实实回答说不太清楚。李林甫为相十余年,其虽居京城,皆知天下细微。南诏的这些微澜他也心有体味,如此就思好一计。李林甫于是说了两个名字,并问罗希奭可否识得此二人。 这二人系李林甫安插在剑南军的心腹之人,罗希奭此前在李林甫宅中数次遇到过,遂答应道:“小可识得他们。恩相的意思,莫非让小可到了蜀中去见他们?” “嗯,你去见见他们,并将这两封书信交予他们。他们若有回书,你就顺势带回京中吧。” 罗希奭不敢多问,遂拜辞而去。 陈希烈前次突然倒向杨国忠,令李林甫大为震惊,从此就对陈希烈有了许多戒心。他以往入宫请见李隆基的时候,往往带同陈希烈前往,自此后不愿答理陈希烈,入宫时往往独自一身。 李林甫这日入宫后向李隆基禀报完诸事,又拿出数道请表,说道:“陛下,此为蜀中之人的请表,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接过请表,慢慢地看了一遍,发现这些请表皆为蜀中之人联名而写,其内容只有一个,即是近来南诏形势有些不稳,亟需剑南节度使杨国忠亲临蜀地,以就近赞画机宜。李隆基读完后蹙眉问道:“南诏一向与大唐亲密,为何近来颇有异动呢?” 李林甫答道:“臣见了这些请表不敢怠慢,急召兵部与鸿胪寺相关之人问询究竟。看来这些请表所言属实,南诏形势之所以不稳,主要缘于二因。一者,自皮逻阁死后,阁罗凤继为云南王,此子行事有些刚猛,与剑南属吏交往有些失措;二者,杨大夫遥领剑南节度使,自领职后未曾至蜀地一步,如此就失于就近署理,有了脱节之感,使阁罗凤难知杨大夫威仪,就缺少了震慑之功。” 李隆基颔首道:“不错,卿言有理。哦,杨国忠现在兼职不少,头绪纷繁由此失措。李卿,你有人可荐吗?若有得人,可授其为剑南节度副使,也可替杨国忠分出些繁务。” 李林甫笑道:“杨大夫精力旺盛,处事得宜,若令杨大夫专注一些,其实不用再授副使。” 李林甫深明杨国忠此时的心性,杨国忠春风得意,最欲揽权,恨不得将朝政大权皆集于其手。譬如剑南节度使一职,他不置一事,却最爱此职的威风,像出行华清宫之时,即以此职建纛,他断然不会轻易丢手的。 “哦,卿意欲何为呢?” “臣以为,可遣杨大夫入蜀地镇抚一段时日,以杨大夫之能,其亲掌此职后威力顿现,那阁罗凤见杨大夫亲临,定知朝廷专注剑南,他从此定会敛行低眉,不敢再有异动。” 李林甫派罗希奭入蜀地联络,让蜀人联名上请表,催杨国忠亲署剑南节度使之职,即是想让杨国忠离开京城,使其渐与朝政疏远,此为釜底抽薪之计。 李隆基闻言,当即明白李林甫的真实心意,然李林甫建言合理,他也无话可说。就内心而言,李隆基渐增杨国忠之势,其实是要用他来牵制李林甫,现在渐入佳境,李隆基其实不想让杨国忠离开,他于是沉吟道:“国忠长于理财,未曾亲历军中之事,他是否亲身入蜀地,其实无碍吧?” 李林甫前来之时早已想好劝说皇帝之计,见皇帝话中透露出不愿杨国忠离京的意思,遂微笑道:“陛下,如今大唐国势鼎隆,最具震慑之力,遂使四夷来朝。国家势强,边将其实不用兴兵弹压,以势抚之即可。杨大夫为陛下重臣,又身兼诸职,他不用识军机之事,只要赴蜀地走一遭,即可令南诏心惊,从而稳定边陲。”他见皇帝沉吟不言,又继续言道,“陛下,臣之所以如此认为,其实有诗为证。” “有诗为证?卿欲言何诗呢?”李隆基知道李林甫缺文少墨,今日却主动谈诗,就觉得有些奇怪。 “臣近来偶读岑参之诗,最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与《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二诗,现抄录于此,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先读《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一诗,就见其中写道: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李隆基再读另一首诗,仅看完“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数句,就击节赞道:“果然好诗,其迥拔孤秀,语奇体峻,意亦造奇,实与李太白相似。李卿,朕此前曾听闻过岑参的诗名,他现在何处呀?” “禀陛下,岑参原为河西节度使府书记,现调至安西节度使府判官。” “哦,此人诗才卓著,堪当重用。” 李林甫今日献诗并非替岑参美言,其意指杨国忠。李林甫为相多年,既减少会试得中者的数量,又将得中者多授以散阶之官。他要努力营造一个四平八稳的局面,不肯让有才之人崭露头角。现在皇帝欲重用岑参,他先含糊答应一声,继而言道:“陛下,臣读过此诗,深叹我朝边功,早已凌于汉武帝时代之上。察以往朝代,少有将边塞之事入诗,如今‘边塞诗’蔚为风尚,其中彰显陛下文治武功之功业。” 李隆基见李林甫拐弯抹角,终于将话题扯到杨国忠赴蜀之事上,心中甚赞此人用心良苦,遂微笑着说道:“若如卿言,国忠势必入蜀地走一遭,如此方能解剑南之危局么?” “臣以为是这样,乞陛下圣裁。” “也罢,就令国忠克日出京,就由卿代为转述吧。” 李林甫终于说通李隆基,心中就惬意万分。他拜辞李隆基返回中书省,行在路上又在琢磨下一步的行动:只要杨国忠能够顺利离京,其势顿时失却大半,那么再施巧计,管叫他有去无回!李林甫想到此节,心中又泛出不屑之意:一个成都街头的混混,还敢妄想与自己相抗,真正瞎了眼了。 杨国忠听罢李林甫笑吟吟地转述了皇帝的旨意,心中顿时感到五雷轰顶。他出了中书省,也不回自己的衙中,竟然不知不觉进入了京兆府。自从鲜于仲通入京以来,杨国忠将之视为心中的倚靠,每遇大事皆要与其商议。 鲜于仲通眼见杨国忠失魂落魄的模样,知道有大事发生,遂将他迎入侧室问询究竟。 杨国忠将皇帝旨意说了一遍,最后黯然说道:“圣上遣我出京,这些身兼的差使眼见毫无用处。唉,早知如此,我干吗要兼知这个劳什子的节度使?!” 鲜于仲通思索一阵,然后坚决地说道:“若杨大人出京赴蜀,未必是圣上的心意,其中定有李林甫的‘功劳’。下官此前得闻一些蜀地传来的讯息,恐怕与此事有关。” “什么讯息?” “前时罗希奭去蜀地巡查边事,其身在蜀地未走,就有人联名上书。下官得讯后曾百方打探上书内容,奈何他们口风甚严,未曾询问出来。今日看来,这些上书许是与大人有关,定是出于罗希奭指使。”鲜于仲通虽入京为官,蜀地的讯息仍畅通无比。 “依鲜于兄猜测,让我入蜀定为李林甫的阴谋吗?” “应该是这样!圣上现在日益倚重杨大人,哪儿肯让杨大人离京呢?” 杨国忠恨声道:“这个老不死的奸相,竟然敢动我的心思!鲜于兄,此为李林甫的阴招,然他毕竟说动圣上有了旨意,如何是好呢?” 鲜于仲通沉默一阵,方缓缓言道:“圣上心意到底如何?杨大人其实不知。依下官之意,杨大人这就速速入宫面见圣上,届时请杨大人察言观色,以探圣上真实心意。” “若圣上坚意让我入蜀,如何是好呢?我不想入蜀,又以何理由向圣上申明呢?”杨国忠此时已六神无主,心中毫无主意。 “嗯,若圣上坚意让大人入蜀,大人也不可与圣上硬抗,可顺势拜见贵妃,让贵妃向圣上求情。至于理由嘛,大人身兼诸职,若入蜀则无法处置,即为现成的理由。” “鲜于兄让我找玉环央求?唉,鲜于兄当知玉环的脾性,她向来不喜管闲事,又如何肯向圣上进言了?” 鲜于仲通笑道:“大人为贵妃之兄,若在贵妃面前坚请,或者悲恸一番,贵妃定然为兄动容。万一圣上不肯答应,下官又想好了一招,定能解大人眼前之厄。” 杨国忠大喜道:“好呀,既有妙计,快说,快说。” “大人身兼剑南节度使,无非多了一些威名,其实并无用处。依下官所见,不如将此职让出去。然此职亦为要职,不可落入外人之手,章仇兼琼昔为剑南节度使,不如让他兼领此职,并立刻入蜀主持。” 杨国忠听到章仇兼琼之名,心中大为恼火,说道:“让章仇兼琼兼领?罢了,我当初让他入京,已然将肠子都悔青了,不要再提他了!鲜于兄此言倒是提醒了我,鲜于兄在蜀中多年,也深谙剑南形势,这剑南节度使一职,由兄主持最为妥当。”章仇兼琼为刑部尚书之后,想是自顾身份,不肯与杨国忠交往过密,杨国忠方才大为恼火。 鲜于仲通在蜀中有许多产业,若领剑南节度使一职,既可照顾自己的生意,又可八面威风,他当然满口答应。 杨国忠依计而行,当即入宫请见李隆基。 李隆基还以为杨国忠来向自己辞行,遂微笑道:“呵呵,想不到蜀人盼卿入蜀执意得很,竟然联名请求。好哇,你就去走一遭,得偿其愿吧。” 杨国忠得知了蜀人上表的内容,再忆起鲜于仲通刚才提过的罗希奭入蜀之事,确认这一切皆是李林甫闹的鬼。然个中幽微太过繁复,他又无凭无据,无非猜测而已,不敢在皇帝面前直斥李林甫,只好又伏地叩首,兼而涕泪泗流道:“陛下,臣确实应当入蜀主持剑南之事,然臣入蜀之后,其他事儿无法署理,只怕要因之停顿了。陛下待臣恩宠无比,诸事若因之失措,实在有负圣恩,臣只好事先叩首谢罪了。” 李隆基想不通杨国忠为何悲痛,说道:“起来吧。又非生离死别,何至于有悲恸之情呢?你入蜀无非在那里主持一段时日,即可回复京中,你权当前往巡视一番即可。” 杨国忠并不起身,继续请道:“臣署理诸使职刚刚顺手,若骤然弃之,实在对国事不利。陛下,剑南那里其实无关宏旨,臣以为派员镇之即可。鲜于仲通久在蜀中,最明剑南地理人事,臣愿举之署理剑南节度使之职,也可让臣专心署理朝中之事。” 李隆基此时方才明白杨国忠不愿离开京城,遂叹道:“卿去蜀中历练一番有何不可呢?你办事妥当,最识朕心,待从蜀中返京之时,朕有意授你为宰相职。” 杨国忠听到皇帝许愿,眼光顿时发亮,然又想到毕竟要入蜀,生怕其间李林甫再使诡计,心中又复黯然。他衡量利弊,觉得还是以不离开京城为上策,遂绞尽脑汁申明不离京的理由。 李隆基有些不耐烦起来,看见杨国忠一直跪伏在地上,就说道:“哦,你先退下去吧,让朕再详思一回,再定行止。” 杨国忠退出勤政楼,一转身又前往南薰殿。他为贵妃之兄,又持有宫中通行的令牌,所以通行无阻。 杨玉环听了杨国忠的一番倾诉,疑惑道:“你身兼剑南节度使之职,理应入蜀主持呀。圣上既让你入蜀,那是不会错的,你又何必推三阻四呢?” 杨国忠知道这个贵妃妹妹向来不关心朝廷之事,对吏道可谓一窍不通,他也没必要向她解释其中详细,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随便扯了一个理由:“妹子应当知道,圣上前些日子赏了愚兄不少钱,愚兄就想用这些钱造一新宅。” 杨玉环道:“是呀,你现有的宅子确实太过简陋,早该建一新居了。”杨玉环知道此钱的来历,她出宫之时,杨国忠上蹿下跳,为自己回宫颇立功劳,李隆基正是基于此予以赏赐。杨玉环想起此节,心中又涌出对杨国忠的感激之意。 杨国忠道:“妹子知道,你那位嫂嫂平素诸事不问,则建宅之事须愚兄操心。我若入蜀,新居现在刚刚打起地基99lib?,又要从此撂下了,不知何月才能建成。” 杨玉环颔首道:“哥哥所言不错。也罢,我就向圣上央求一声。哥哥不管入蜀还是在京中,一样替朝廷办事,又有何区别呢?” 杨国忠闻言大喜,心想若杨玉环开口说话,皇帝定然不会驳她的面子,遂连声致谢。 第二十回 李林甫病入膏肓 安禄山功至荣宠 杨国忠的图谋果然收到实效,杨玉环平素从不向李隆基开口恳求什么,这次请求杨国忠不入蜀之事,李隆基果然爽快答应。此后二日,李隆基颁下制书,授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杨国忠兼知京兆尹。 鲜于仲通欲起身入蜀就任,起身前来向杨国忠辞行。杨国忠恨声说道:“鲜于兄此行入蜀,须先将阁罗凤那厮唤来好好训斥一番。他好好地做他的云南王,所辖地盘已然不小,为何还要无事生非?他在那里稍一动弹,险些让我堕入李林甫的奸计之中。” 鲜于仲通唯唯诺诺,答应连声。 李林甫通过此事,彻底瞧清楚了杨国忠背后的力量,另让他最为震惊的是,自己与杨国忠对决之时,皇帝已然明显地倾向杨国忠一方。 李林甫深深知道,自己之所以十余年来能够稳居相位,虽与自己勤谨理政、暗暗翦除异己势力有关,然归根结底,皇帝常怀信任之心、倚己重己殊为首要。那么许是从此时开始,因为杨国忠的加入,旧时的格局已然被打破。他颓坐“精思堂”中,忽然感觉自己的精力正在快速地漏泄,甚至无力抬起身子。 一个无才无识的闲汉,不过顺势替皇帝敛了一些财货,竟然能翻着筋斗迭升至如此高位!李林甫从一开始就极度鄙视杨国忠,不过瞧在他为贵妃之兄的面子上方礼遇有加。李林甫之所以敢出招算计杨国忠,缘于他的这份鄙夷之心,因为他未视杨国忠为对手!此次遭逢大败,李林甫方事后追悔:自己莫非错了吗?许是皇帝眷顾杨国忠,自己方有如此大挫?遥想自己相继推翻张九龄、皇甫惟明、李适之、韦坚和王忠嗣等人,这些人的才干远超杨国忠,不是一样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吗? 李林甫由此悟出此战败绩的关键:皇帝的心思所在! 是啊,一个杨国忠何足道哉!就是一个傻痴之人,若其背后有皇帝的鼎力支持,一样会变得强大无比!李林甫此时埋怨自己的疏忽:皇帝并非庸人,他听了杨国忠的言语赐王鉷自尽,并将王鉷的使职皆归杨国忠,其实彰显皇帝属意杨国忠的指向。可自己呢?将杨国忠受皇帝重用归功于贵妃身上,由此一叶障目,使自己忽略了真实的内情,从而导致了自己出招错误。想想也是,杨铦为贵妃的亲兄,而杨国忠为贵妃的远房之兄,若归因到贵妃身上,皇帝为何不重用杨铦呢? 李林甫此时想道,早知如此,自己还不如对杨国忠示以怀柔之意,强似眼前的硬碰硬!李林甫如此想,其实已有示弱之意。 大凡强人,一生中也有示弱的时候,然此示弱多为总体策略所用,达到目的之后,强势依然不改。到了其真正示弱的时候,说明已然山穷水尽,除了心底涌出无尽恐惧之外,终究无法可施。李林甫仕宦一生,见过诸多大风大浪,皆有法子排解,眼前之势,他确实一筹莫展了。 李林甫是日连晚膳也不用,在堂内待了许久,方才昏昏沉沉踱出堂门。他此前在此堂中想过无数事儿,皆能想得清清楚楚,如今日这等依旧迷茫的神色,实为第一遭儿。 第二日早晨,李林甫依旧昏昏沉沉而睡。他素有早起的习惯,家人见此模样觉得异样,就试着轻触额头,触手间就觉滚烫无比。 李林甫从此在榻上躺了十余日,前来珍视的太医们大呼奇怪,因为此病绝无前兆,可谓无声无息,而一旦袭来却如排山倒海之势,高烧不退竟然达七日之久,他们实在难查病因。李林甫毕竟为一个近七旬的老人了,高烧数日后,周身竟然瘦了一圈。 李隆基得知李林甫患病,还亲自入其宅探视一回。李林甫患病期间,朝政之事例归陈希烈署理。 李林甫为相十余年来,精力充沛无比,又无病无灾,朝中权柄由他紧紧把持,未曾失却一日。此次李林甫突然病倒,左丞相陈希烈独持相权,竟然有些不适之感,不知道从何做起。好在李林甫为政十余年,凡事皆依格式规制而行,早将朝政打造成为一个高度自觉依序的整体。譬如陈希烈若向皇帝奏报,中书门下的枢机房早为之准备好了一应禀报事体,陈希烈入宫后依之奏报即可。 李隆基现在虽废了早朝之仪,然朝中大小事体还需向他奏闻的。 陈希烈这日入宫请见李隆基,将一应事体禀报一遍之后,李隆基笑道:“这个安禄山果然好手段,此次既取得粟末水大捷,俘获契丹人二万,又北出劲兵势压回纥,将那李献忠的叛军召回中土,其功大焉。” 陈希烈附和道:“安禄山能征善战,保大唐东北疆土无失,实为大唐之幸。” 李隆基道:“是呀,如今吐蕃势衰,自从丢了石堡城,后退数百里,使大唐西北境再无战事,高仙芝与哥舒翰也就落个清闲。唯契丹人与奚人一直闹腾不息,多亏有了安禄山,朕方能高枕无忧。” 安禄山此前的计策已收到实效。自从哥舒翰领兵攻取石堡城,吐蕃后退数百里,轻易不敢启衅,大唐与吐蕃几十年间攻伐不断,如此恢复了少有的宁静。正是由于吐蕃势衰,高仙芝率兵攻取小勃律国,西域七十二国望风而附,隔绝多年的西域通路由此畅通。然哥舒翰与高仙芝大胜之后,致力于守土保境,此后少有战事,安禄山那里却战事不断,且连战皆捷,由此得到李隆基的注目。 其实契丹人与奚人的势力不强,他们慑于大唐之势,早有归附之心。奈何安禄山不许他们请降,又与他们达成了捕获即放的默契,于是东北境战事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格局:安禄山大军攻击,契丹人与奚人急忙拔营后退,并留下部分人供安禄山俘获以向朝廷报捷。这些被俘之人在安禄山营中待上一段时日,然后携带着唐营发放的粮草之物返回。 此次粟末水大捷,就是这种故事的再续。然李隆基提到的李献忠叛唐之事,其中就大有幽微之处。 李献忠以朔方节度副使之身,奉朝廷之令率三万同罗骁骑前去范阳。等见了安禄山,未及三言两语,二人便起了争执。 安禄山令三万同罗骁骑分头驻扎,一万驻渔阳,另两万分驻密云郡和北平郡。 同罗部昔为臣属东突厥汗国仅次于回纥的部落,其人数众多,李献忠曾被乌苏米施可汗任命为西部的叶护,其地位仅次于可汗。有了这种渊源,李献忠对安禄山的感觉其实与哥舒翰相似,未将这个突厥人瞧在眼中。现在安禄山让三万同罗骁骑分驻三地,李献忠当即反对,说道:“末将奉朝廷之令前来相助安大使,即是暂借一时,哪儿能分兵驻扎呢?” 安禄山冷冷地说道:“你既奉朝廷之令,来到范阳地面须由本大使统辖。本大使即将筹划战事,所以分兵驻扎正是为了下一步考虑,你莫非想抗命吗?” 李献忠摇摇头,说道:“末将自从归了大唐,圣上封末将为奉信王,圣上当时金口相许,既划地安置同罗部落,又许同罗骁骑勿得分离99lib?。末将如今归安大使统辖不假,然不可违了圣上言语。” 安禄山道:“想是奉信王不知吧?本大使已上奏言知圣上,请将同罗部落自朔方迁至范阳,圣上定然恩准。奉信王,同罗部归入范阳地面,须依本大使之令垦田守土,你难道还想抗命吗?” 李献忠闻言心中大震,他早知道安禄山心狠手辣,若同罗部今后归入其手,势必被其肢解。他当时无语辞出,归营帐后即召人商议。最后一致认为,与其遭安禄山肢解受辱,还不如率兵西归回到朔方地面,然后携带同罗部落北投回纥。 同罗骁骑拔营西归,当即被安禄山侦悉,当即派出史思明和安守志率领四万铁骑追赶。 这四万追兵中,有八千余人为其生力军,系安禄山自突厥、契丹、奚人降者中选拔出的精壮者,他们被称为“曳罗河”(系突厥语中壮士之意),由安禄山的百余家僮分任伍长、队正等职领之。这八千余人皆骁勇善战,冲锋陷阵时勇不可当。 史思明秉持安禄山的授意,追上同罗骁骑后先是一番厮杀,同罗人顿时伤折数千,可谓损失惨重。史思明又派出快骑前去知会回纥人,令他们不得接纳李献忠所部;又令懂同罗话之人向被围的同罗骁骑喊话,言明李献忠叛唐为其个人之事,却与其他人无关,只要大家能够从阵中走出归附,依旧为大唐将士。 这番攻心之术起到了效果,此后数日,竟有两万同罗骁骑临阵倒戈。李献忠只好率领数十名亲随之人落荒而逃,他不敢再回朔方,也不敢去投回纥,只好向西狂奔,到了相熟的葛逻禄部暂时栖身。 安禄山经此一役,既可向朝廷奏闻平叛的功劳,又凭空里获得了两万同罗骁骑,从此归入自己的统辖。 李隆基此时识不出安禄山的手段和心机,唯对安禄山赞赏有加。他与陈希烈一番对话之后,又悠悠说道:“陈卿,朕又有数年未见安禄山,竟有些记挂之感了。这样吧,你速速传旨,召安禄山入京见朕。” 陈希烈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李隆基又笑问道:“陈卿,安禄山功劳很大,他此次入京,朕如何赏他呢?嗯,瞧李卿的身子有些不大好,则朝政之事须卿多劳心了。不如授安禄山为兵部尚书,让他替卿分担一些,你以为如何?” 陈希烈一直兼知兵部尚书,皇帝既然想让安禄山为兵部尚书,其中透露出要重用陈希烈的意思。陈希烈当然明白皇帝的深意,其脑海里立刻晃出杨国忠那虎视眈眈的模样,遂答道:“安禄山素晓军事,若授其为兵部尚书,对大唐军事实为有益。陛下,御史大夫杨国忠颇有吏治之才,可堪重用。” 李隆基呵呵笑道:“朕也就是一时想起,随便说说而已。这样吧,安禄山在京中尚无宅第,可嘱将作监选址为其营造一所。营造之资,由户部拨专款给予,营造时但求壮丽,不限财力。” 陈希烈称喏而退,回衙后当即召来将作监传达皇帝旨意。 将作监就在亲仁坊选址为安禄山营造新址。如今天下水陆交通便利,诸物可以很快达于京师,皇帝又有旨意营造时不限财力,未及半年,一座美轮美奂、堪与皇家宫苑媲美的府第拔地而起。 唐初颁有营缮令,对百官及庶民住宅的规格有明确的规定。譬如王公以上,舍房不得施重栱藻井;三品以上堂舍,不得过五间六架。安禄山此宅媲美皇家宫殿,已经不是简单的逾制了。此宅占地甚大,约为亲仁坊的四分之一,其室宇奢广,当时为冠。至于器物之精,更为卓绝,其梁栋为文柏、沉檀,饰金银为户牖,宅内朱楼绮阁、山池别院,虽一栏一围,皆用宝钿装饰。宅内每堂之费,皆需数百万钱以上。 新宅建成之后,李隆基又颁赐起居用具,计有:银平脱花鸟屏帐一具,方圆一丈七尺;色丝绦一百副;夹颉罗顶额织成锦帘二领;檀香床两张,各长一丈,宽六尺;水葱夹贴绿锦缘白平绸背席二领;银平脱帐一具,方一丈三尺;贴文牙床二张,各长一丈阔三尺;屏风六合;红瑞锦褥四领;二色绫褥八领;瑞锦屏两领;龙须夹贴席十四张;贴文柏床十四张;白檀香木细绳床一张;绣草墩子三十个等。可知其用具之精。 营造之人渐渐将新宅的内部陈设之状透露出去,外人得知宅中的厨厩之物也都用金银装饰,不由得啧啧连声。 时辰进入了六月,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起来。朝廷近些年来早形成了这样的规矩:遇热遇冷之时,皆入华清宫理政。六月初三,大队人马出京后缓缓东去,自是为了避暑要在华清宫待上一些日子了。 李林甫近来身子忽好忽差,勉强入衙视事数日,又觉得身子不适,再归宅静养,如此竟然反复多次。杨国忠瞧其模样,知道一个近七旬的老翁若有此等症候意味着什么,某日就在宅中对虢国夫人说道:“一个苟延残喘之人,还要强撑着入衙视事。哼,这个老杀才,还是及早死了最为干净。” 虢国夫人自从经过上次风波,昔日气焰早已消失殆尽,反而要顺着杨国忠过活了。这次入华清宫避暑,她无法随同前去,昔日杨家的五色云车骑,顿时失却一云。由此可见权势实为瞬息万变之事,昨日还为人上之人,今日许是就成为阶下之囚了。 李林甫撑着病体,在家人与卫士的簇拥下好歹到了华清宫。经过一路上的颠簸,其下车时忽然又是一阵昏厥,顿时又瘫倒在地,经过好一番救治,他方才慢慢苏醒过来。 李林甫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躺在平时入华清宫时的居所里。由于李林甫权倾一方,其在华清宫之宅与宫墙相邻,从此院中可以看到皇帝日常居住理政的飞霜殿。他呆呆的眼睛瞅着房梁许久,发现与长安宅中的房梁不同,遂问道:“我这是到了何处?” 其长子李儒现任司储郎中,自从李林甫得病一直候在身侧。他现在听闻父亲说出糊涂之言,眼泪不觉涌出眼眶,就哽咽着说道:“父亲此时已在华清宫宅中,由于天气渐热,圣上特旨让父亲前来避暑。” 李林甫此时慢慢回忆起来,又叹道:“哦,看来我的身子不见好了,这些日子怎么愈来愈觉得沉重了呢?” 李儒急忙道:“请父亲勿忧,儿子刚刚寻来一位异人,此时已在来此的路上,他定能手到病除。” 李林甫听到“异人”二字,顿时大为警惕,急忙道:“你怎可妄自寻方术之人?儒儿,圣上最忌官宦与异人交结,你莫非不知吗?” “请父亲放心。儿子请此异人之时,让太医令先禀报圣上,得到圣上旨意后方敢去请的,如此不妨。” 李林甫闻言方才放心,他又在那里喘息良久,方才将气调匀,然后缓缓说道:“算着日子,安禄山应该快到了。儒儿,安禄山想是要到这里来面圣了,你派人打探讯息,安禄山到来后,速速禀告于我。” 李儒答应了一声,心中却不以为然。父亲都这种光景了,却还念念不忘朝中之事,何必要如此劳心呢? 李林甫老眼透过窗子看到外面的树叶,又嘟囔了一句:“圣上毕竟牵挂着老臣啊,这里清凉宜人,对我的身子大有益处。” 安禄山此次入京,早已不用沿途驿所为其备好能托腹的马匹,其仪卫车驾皆为自己随身携带,一路上浩浩荡荡,好不威风。他得知皇帝现居华清宫,遂径直入宫觐见。此时已是午后,安禄山甫入宫门,就觉得这里凉风习习,果然是一个纳凉的好所在。 李隆基就在飞霜殿接见安禄山,他看到安禄山携来的礼物,心中更喜。安禄山临行之前,令高手匠人觅来燕山奇石,精心雕琢了一尊青色功德碑和幡花香炉,以此颂扬皇帝的恩德,并兼顾了皇帝崇道的习性。 二人叙话数句,李隆基眼见天色渐暗,遂嘱尚食局在长生殿大摆宴席,召百官及随行王孙与宴,有替安禄山洗尘之意。 是夕夜幕张起,建于高处的长生殿此时灯火通明,众人皆按时入殿归入自己座中,李林甫因身子沉重无法与宴。待李隆基携杨玉环入殿之时,众人纷纷跪伏见礼。李隆基令众人平身皆归其位,然后笑呵呵地说道:“今夕凉风宜人,恰至安卿来此。安卿体态颇丰,一路上想是劳乏颇多,此宴就聊为洗尘了。” 众人听到皇帝言语轻松,颇有调侃安禄山之意,遂发出了一阵轻笑。此宴既是为安禄山洗尘而设,按制须由安禄山谢恩后方才开宴。 安禄山虽模样蠢笨无比,内心却灵动非凡,他听到皇帝言语,知道皇帝现在心情甚洽,遂有意凑趣。众目睽睽之中,安禄山拖着他那臃笨的身子缓缓行到李隆基面前,然后俯身下拜,口中呼道:“微臣叩谢贵妃娘娘之恩。”原来李隆基与杨玉环并排而坐,安禄山俯身之处恰在杨玉环面前。 殿内之人顿时脸上变色,李隆基脸上之色也顿时凝固:皇帝为天下之首,安禄山现在不拜皇帝,却先去拜贵妃,到底在弄什么玄虚呢? 众人惊愕之中,安禄山已施施然起身,再向李隆基叩拜谢恩。 李隆基唤其平身,疑惑地问道:“安卿为大唐之臣,你不先拜朕,却先拜贵妃,是何道理?” 安禄山并不起身,仅抬头说道:“陛下,臣虽为大唐之臣,毕竟为胡人之身。陛下为君父,则贵妃实为娘亲,臣自幼浸润胡礼,例先母而后父。臣今日一时激动,竟然忘了朝廷之制,只好依胡礼行之了。” 李隆基闻言,脸色顿为和缓,笑道:“哦,原来安卿有这番孝心,好呀,难为你了,速速平身吧。” 一侧的杨玉环看到这个比自己长二十余岁的大胖子自称儿子,心中觉得有趣,不禁格格笑了起来,说道:“陛下,想不到妾凭空有了这样一个大儿子,有趣极了。” 李隆基也笑道:“安卿既然认你这位娘亲,你也不可太吝啬,须有些见面礼吧。” 安禄山见机甚快,又伏在杨玉环面前,乞道:“娘娘,安儿讨要赏钱。” 杨玉环笑声更脆,说道:“既是圣上的旨意,明日赏你吧。”杨玉环此时心想,若果真有了这样一位肥大的儿子,实在滑稽。其笑声感染了殿内之人,他们看到眼前这位叱咤风云的边将,竟然瘫成一堆肉乞为风华绝代的贵妃之子,既有惊愕,又有鄙夷,眼前却化为一片笑声了。 李隆基没想到安禄山如此诙谐,脸上的笑容无法收敛,就笑指侧座的太子李亨道:“安卿,你速速拜过太子,这就开宴吧。哈哈,实在有趣得紧。” 安禄山闻言立起身来,脸上一派茫然之状,问道:“陛下,臣为何要拜太子呢?” 殿中之人闻言,皆惊得收去笑声,安禄山竟然不肯拜太子,怎能如此犯浑呢?李隆基道:“太子为储君,安卿速速拜过。” 安禄山继续道:“臣为胡人,不习朝仪,不知太子储君为何官?臣为何要拜之呢?” 李隆基信了安禄山的鬼话,解释道:“原来安卿不知啊!太子为储君,朕千秋万岁后,代朕为君者,即是今日太子。” 安禄山脸现恍然大悟状,说道:“唉,臣过于愚钝,此前仅知为君者唯陛下一人,尚不知还有储君之说。”他走到李亨面前下拜,说道,“太子,请恕微臣不知,臣既向太子谢恩,更向太子谢罪。” 李亨欠身还礼,呼其平身,心中却怒火万丈。 李亨现在虽谨小慎微,却不意味他连耳目都不用。安禄山近年来迭立边功,身兼二镇节度使,帐下谋士猛将辈出,他又在京中常驻有人,若其连太子的名号都弄不懂,真是一个傻痴之人。安禄山今日之所以有如此表现,无非装出一副傻痴卖乖的模样哄皇帝开心,且藉此表现出对皇帝的无比忠心。李亨心中识破了安禄山的机心,终究无可奈何,他明白自身周遭形势,只好将怒火强压心底,不敢将情绪流露到面目之上。 是夕宴会,因为有了安禄山的插科打诨,场面上的气氛变得轻松无比。李隆基瞧着高兴,不免多饮了数盏酒,当其离座返宫就寝之时,脚步已现蹒跚之态了。 第二日辰时,李隆基尚在沉睡之中,安禄山已候在宫门外请见。高力士至门前说道:“圣上昨夕多饮了些酒,此时尚在睡梦之中,安大使请回吧,或者待午时再来请见?” 安禄山问道:“高将军,禄山今日为贵妃携带一些礼物,能代为转呈吗?” 高力士看着眼前这张胖脸,心中不知何故升腾起一阵不适之感,说道:“安大使若有进礼,可依制交付有司收妥即可,就不用面呈了。” 安禄山道:“高将军昨夕立在贵妃之侧,当知贵妃将禄山收为养子之语。这些礼物虽薄,却表达禄山一片孝心,还是面呈贵妃最好。” 高力士心中暗暗骂道:一个近五旬之人,却不知羞耻乞为贵妃养子,真正要把人臊死了。他心中如此想,又思安禄山毕竟为皇帝倚重之人,故脸色平静地说道:“也罢,就请安大使将礼物放下,由咱家转呈吧。宫中有规制,外臣不得私自面见贵妃,安大使还是请回吧。” 安禄山躬身拜谢道:“如此就有劳高将军了。还请高将军上覆贵妃,禄山知道中原有三日洗儿之俗,禄山既为贵妃养子,此俗也不可偏废。” 高力士答应了一声,心中不禁大有疑惑:此人昨夕皆依胡礼,今日一早即知洗儿之俗,看来他对中土之仪甚为谙熟啊! 及至李隆基醒来,高力士将安禄山携礼来拜贵妃的事儿说知。李隆基先赞安禄山甚识礼数,又嘱咐道:“安禄山既为贵妃养 5b50." >子,哪儿有不许他入宫的道理?高将军可知会各个宫门,自今日始,允许他自由出入宫门!”?99lib. 高力士闻言,不禁瞠目结舌。 安禄山得知李林甫病体沉重,遂让吉温相引入其宅中探望。多年以来,李林甫从不接受安禄山的厚赠,安禄山此次相探也不敢造次,仅携带一些燕山土仪而已。 李林甫经过数日的静养,神情较之初入骊山之时要清爽一些。他闻听安禄山要来探访,急令家人为其换上一件干净的绛纱单衣,再戴上皂色幞头巾子,然后净面、修整胡须,最后从榻上撑起,令人将他挟坐在外堂的牙床之上。 李儒不解,问父亲道:“父亲大人身体不适,安禄山既来拜见,父亲躺在榻上即可,何必要如此徒耗精力呢?” 李林甫经过如此一番折腾,早累得气喘吁吁,他闭目调息片刻,方缓缓言道:“你不懂。为父刚强一生,如今虽在病中,也不可让这名胡人小瞧了。嗯,你唤他们进来吧。” 吉温引着安禄山疾趋堂中,安禄山到了李林甫面前团团一揖,躬身说道:“禄山在范阳得知丞相身体有恙,心急如焚,早该入京探望,今日姗姗来迟,望丞相恕罪。” 李林甫笑道:“安大使戍边立功,实为我朝可以倚重之人,怎可轻言离开呢?老夫微恙,劳安大使如此挂念,我心存感激。来人呀,速为安大使奉座上茶。”吉温现在为户部侍郎,为朝廷四品大员,然昔为李林甫的门客,现在入了李林甫门中依然如厮仆一样,唯立在安禄山身后,不敢落座。 李林甫又说道:“安大使近来连战皆捷,使圣上龙心大悦,新近在京中为安大使建一宅,可见皇恩浩荡啊。” 安禄山道:“禄山为圣上与丞相的北境一走狗而已,能为朝廷守境戍边,实为本分。不料获宠荣如此,禄山除了感激涕零之外,心中实在不安。” 二人如此客套叙话一番,李林甫又转问道:“李献忠提兵往助安大使,为何无端就出走了?” 安禄山看到斜倚在牙床之上的李林甫虽神情委顿,然说到此话时眸子里似有精光,他此前就对李林甫畏惧万分,见此情景心中不觉一沉,生怕李林甫觑知出个中的幽微,遂小心答道:“回丞相的话,想来李献忠归附大唐时并非真心,其率兵出了朔方地面,其间许是受了歹人蛊惑,由此生乱。丞相呀,今后番人归唐,最好将他们化整为零,最为妥当。” 李林甫听出安禄山现在所言纯粹鬼话,李献忠早不反晚不反,为何离了朔方地面方反?且其部落之众尚在朔方。李林甫不愿当面驳斥安禄山,仅淡淡地说道:“哦,若部落归附大唐,例全其部落安置,不得拆散。此为太宗皇帝于贞观年间定下的方略,那是不可更改的。” “哦,原来是太宗皇帝定下的方略,如此确实不宜更改。” “嗯,老夫听说你派兵追击李献忠,且收了不少同罗骁骑?” “是呀,李献忠部属不愿叛离大唐,如此就临阵倒戈,李献忠只好带领亲随数十人逸去。” 李林甫说了这样一番话,感觉有些疲累,就调息片刻,然后又轻声说道:“安大使连捷数阵,这些同罗骁骑可以回归朔方镇了。老夫忝居朔方节度使,镇内兵员不可太过空虚,且这些同罗人也渴望与族人团聚。安大使,你回范阳之后,就速办此事吧。” 安禄山连声答应,看到李林甫的疲态尽显,他又说了数句祝词,然后辞出。 安禄山瞧中了这些同罗骁骑马快刀利,方处心积虑想将之招纳麾下。他当初压迫李献忠,并没有预料到李献忠会当即领兵出走,不料李献忠如此帮忙,自己虽派兵追击一场,却能将大部分的同罗骁骑招至麾下,堪称神来之笔。 李林甫遥领朔方节度使,他以丞相之身命安禄山将同罗骁骑归还朔方,安禄山虽满心不愿意,然慑于李林甫之势,只好忍痛割爱,决定回到范阳后即遵令执行。 安禄山到了华清宫的第三日,辰牌过后即入飞霜殿拜见李隆基,其叩见毕,就见陈希烈已立在一侧。 李隆基看到安禄山大腹便便,一伏一起之时动作虽属迅捷,模样毕竟有些蠢笨可笑,不觉就咧嘴笑道:“安卿此腹甚大,其中到底装满了何物呢?” 安禄山闻言,脸上顿时化为痴痴的憨态,他知道皇帝在取笑自己,就稍一思索躬身答道:“陛下,臣腹中更无余物,唯满腹赤心耳,臣持之以效陛下。” 李隆基见安禄山答得机智,又复哈哈大笑,说道:“陈卿体态较瘦,若如安卿所言,陈卿的赤心就要小上一些。哈哈,朕之所以能在这里高枕无忧,多亏安卿持此赤心替朕戍边啊。” 安禄山道:“臣实为陛下北境一走狗,如此保主平安,实为本分。臣在范阳,闻知陛下赐臣豪宅,心中感恩无比,又觉臣不过办了一些本分之事,却得如此恩宠,就深深不安了。” 安禄山此前入京次数不多,陈希烈第一次近距离地发现他竟然如此会说话,不禁有些惊愕之感。 李隆基看到安禄山如此恭顺,心中更喜,说道:“不过一处宅子,又值什么?安卿此前入京无栖身之处,倒是朕失于计较了。嗯,朕此前曾经与陈卿商议一回,安卿有军机征战之能,若偏居一隅有些亏待,你此次就不用回范阳了,朕授你为兵部尚书如何?” 安禄山闻言大惊,他在东北境经营多年,若一旦离之,岂不是前功尽付流水?若今后入京为兵部尚书,名声好听,然对信奉实力为上的安禄山殊无新意。他见机甚快,瞬息间心中已有计较,遂“扑通”一声跪伏在李隆基面前,叩首道:“陛下待臣皇恩浩荡,臣虽肝脑涂地不能报答万一。臣刚才说过,臣之所以能替陛下办一点小事,无非北门走狗而已。臣愿意永远替陛下看守北门,无能无才领兵部尚书之职。” 安禄山不愿就职兵部尚书,颇出李隆基和陈希烈意料之外,李隆基心中大起感慨,伸手搀起安禄山,叹道:“唉,莫非上天降卿来佐朕吗?多少人皆盼入朝为官,哪儿有人如卿这样安心在边鄙之地戍边呢?起来吧,安卿,你不愿入京,朕就依了你。” 安禄山起身道:“陛下心系兵部,臣愿举一人。户部侍郎吉温能识军机,可堪入兵部为任。” 李隆基不以为然:“吉温?他未曾经历军事,又如何有军机之能了?既然安卿不愿入职,此职就还由陈卿兼知吧。” “臣举吉温,不欲其任兵部尚书,将其调任兵部侍郎即可。”安禄山继续为吉温坚请。 李隆基对此毫无兴趣,就含糊地答应一声,不作理会。安禄山察言观色,看到皇帝如此,也就知趣而返,又说到另一个话题:“陛下,河东与范阳两镇结合处的长城已然连起,其对防御外寇有些作用,然此段长城分辖两镇,若有外敌入侵,因所辖不一,易生掣肘之力。” “哦,莫非安卿想将此段长城统辖吗?然再往西去,终有结合处呀。” “陛下,河东镇与范阳镇相连,皆向北防御,微臣以为,此二镇由一个人兼知即可,如此可以协防。陈左相现兼知河东节度使,就将范阳镇也划归陈左相,臣专力主持平卢镇即可。陛下,臣还有一请,东北境所赖粮草皆需户部支应,那里离京中遥远,与朝中来往公文颇费时日,且易误战机。微臣以为,可使河北诸道上缴租赋直接划归平卢,如此就少了许多周折。” 安禄山又在这里行以退为进之计了,他现在连战皆捷,李隆基岂容他退出范阳节度使之职?且陈希烈遥制河东节度使,无非一个空名罢了,边境之中最重一刀一枪的真功夫,李隆基绝对不会使两镇节度使空悬,那么他势必倾向于安禄山兼知。 李隆基果然笑问陈希烈道:“陈卿,安卿荐你为两镇节度使,如何?” 陈希烈躬身道:“陛下,军机大事,不可疏忽。臣居京城之中,难知边疆形势,如今身兼河东节度使已然战战兢兢,深恐有闪失,且臣未有边功,难识军机,如何敢再兼一职呢?陛下,?臣今日想将河东节度使之职也一并辞了。” 李隆基沉吟道:“嗯,陈卿说得有理,这空头的节度使,还是不挂也罢。杨国忠此前兼知剑南节度使,也是觉得对边事不利,遂荐鲜于仲通前去署理。也罢,安卿呀,这河东节度使一职,就由你兼知吧。另你所说的粮草一事,此前周折颇多,就准你所奏吧。今后河北道、河东道的采访处置使就由你兼知,边关所需粮草由此两道为主筹措,不敷之处再表奏户部给付。” 安禄山闻言大喜,本想再推辞一番,又想到自己在皇帝面前皆为淳朴憨态,若虚意推辞弄不好会露出痕迹,遂再伏地叩拜,说道:“臣谢陛下洪恩。臣今后执掌此三镇,管教外敌不敢侵入一步,以保陛下无忧。” 李隆基现在对安禄山既信任又倚重,本着“用人不疑”的想法,他什么都不想即新授安禄山此三职。陈希烈早就不想兼职河东节度使,如今好歹将此职送出,心中也灿烂无比。 安禄山却在那里踌躇满志。若他从此兼知河东节度使,此三镇有天下最精锐之兵二十万人,则大唐天下之兵,安禄山就掌控了其中十之有四。至于他身兼两道采访处置使,就掌控这两道诸郡的官吏授任考课、赋租征收和刑狱之事,他此后就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了。 君臣三人又叙话一番,李隆基忽然想起杨玉环的嘱咐,遂对安禄山说道:“朕险些忘了,安卿如今为贵妃的养子了。你为何不去拜见贵妃呢?她好像有什么事儿找你来着。嘿,你说胡人规矩先母后父,今日为何忘了?” 安禄山答了一声:“臣该死。”然后躬身退下,急急离去。 李隆基又向陈希烈说道:“陈卿近来可曾瞧过林甫?他此前身子一直挺好,为何突然之间就躺倒了?” 陈希烈答道:“臣昨日刚去瞧过李右相,神情还有些委顿。臣问过太医令,他说右相此病实在难知其因,只好开一些调气理络的方子调理而已。”陈希烈想说李林甫患病许是因为年迈的缘故,然想起皇帝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不过比李林甫小了两岁,话到嘴边又咽入肚中。 李隆基却没有这些忌讳,脱口说道:“莫非大限将至吗?唉,林甫劬劳一生,为国家贡献良多啊!陈卿,就让他好好将息,朝政的事儿就须你多担待一些了。” 陈希烈道:“臣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望。只是臣才疏智浅,虽尽全力,犹难妥当署理。臣以为,御史大夫杨国忠颇有吏治之才,若朝政之事让他分担一些,对朝政其实有利。” 李隆基微笑道:“想不到陈卿对国忠推崇备至,也罢,就授国忠为尚书左仆射,今后尚书省的事儿,就让国忠多署理一些吧。” 君臣二人又在一起说了会儿话,陈希烈辞出。李隆基念起杨玉环,就步出飞霜殿前往九龙馆方向。 李隆基刚刚拐过一个弯儿,就闻前面一片喧哗嬉戏之声。李隆基回视高力士道:“这帮宫人愈发无礼了,怎敢如此喧哗?”高力士为内官之首,出现这种事儿难辞其咎,遂快步越过李隆基,前去查看究竟。 李隆基远远看到,右前方贵妃池前面簇拥着一帮宫女,她们将一个彩色的大包袱抬到一具彩舆之上,然后约有十名宫女抬着此舆在那里歪歪斜斜地行走,杨玉环被一帮宫女簇拥着立在池台上,目光随着彩舆的游移,不断地发出嬉笑的声浪。 高力士快步奔了回来,脸上露出古怪的微笑,就向李隆基禀报道:“陛下,贵妃刚刚为安禄山行了三日洗儿之礼,再令宫女们将之裹入一个绣绷子之中,现在正在抬舆巡行呢。” 李隆基闻言,想到一个巨胖无比的大肉团,生生被宫女们以布裹之抬起,就觉得此为天下最为滑稽之事,忍不住放声大笑。许是笑声太大,以至于笑弯了腰,几滴清泪也被笑出眼眶。高力士见状,急忙上前扶持。 李隆基笑指前方道:“呵呵,想不到玉环还有这般手段,真正把人笑死了。高将军,玉环既有洗儿之礼,也须有赏赐禄儿钱物,你速去内库取出一些,这就送过去交予玉环之手吧。” 自此以后,宫中之人皆呼安禄山为“禄儿”。 李儒请来的异人为李林甫诊视一番,这名异人在李林甫身前很是拨弄了好一阵子,然后郑重地告诉李儒:若想减轻李林甫病情,别无他法,唯有李林甫能与皇帝见上一面,则病情就可缓缓好转。 李儒闻言无比郑重,当即请见太医令,让他将这番请求向皇帝禀知。李隆基得闻后,认为病重的李林甫提出这个请求应当满足,意欲入李林甫宅中探视一回。 高力士却觉得此举不妥,皇帝与李林甫年龄相若,如今李林甫病重,再让皇帝前去探视,分明想把李林甫身上的晦气转到皇帝身上嘛。高力士既有此思,又不便向皇帝谏止,就暗暗找到太卜令密密嘱咐一番。 太卜署掌卜筮之法,太卜令既得高力士之令,就到了李隆基面前摇唇鼓舌一番,先阻止皇帝的探视之行,又为李隆基献上一计。 是日艳阳当空,李林甫在家人的搀扶下来到庭院之中,然后向西方注视。片刻之后,只见一行人登上飞霜殿之侧的降圣阁,居中的一人手执红巾向李宅中招摇,观其模样,正是当今圣上李隆基。 李林甫见状老泪纵横,心中感激皇帝圣眷,就带领家人跪下向李隆基遥拜。 众人将气喘吁吁的李林甫扶入榻中,李林甫调息半晌,方眼含泪花道:“哦,圣上还是体恤老臣啊。” 李儒道:“是啊,自今以后,父亲的身子就会一日日地好起来。” 李林甫又闭目歇息片刻,缓缓说道:“圣上怎能授予安禄山如此多职呢?假以时日,又如何能制之呢?唉,连兼三镇节度使,又为两道采访使,不可如此啊。” 李儒看到父亲身体如此沉重,还在虑心朝政之事,心中不以为然,就劝说道:“父亲经过方才一番劳乏,已费力不少,还是少说话为佳,将息要紧啊。” 李林甫又叹了一口气,身子折转过去,于是沉沉睡去。 李隆基与杨玉环既收了安禄山这名大胖养子,少不了在宫中赐宴演乐。李隆基不顾六十八岁高龄,想起华清宫为与杨玉环定情演舞的美妙之所,遂令再演《霓裳羽衣舞曲》,他抖擞精神或操鼓,或吹笛,杨玉环或歌或舞,二人又在台上尽兴一回。《霓裳羽衣舞曲》演练至今,虽细微之处也被修饰得圆润自如,整曲清雅飘逸,实为最纯熟的神仙之曲。 这日晚间宴饮之后,安禄山请道:“陛下、娘亲,禄儿想献舞一曲,以为助兴,不知能允否?” 李隆基瞧着安禄山那过膝的腹皮,笑道:“卿果然能舞否?朕瞧你行路尚需二人挽扶,又能舞何曲呢?” “禀陛下,禄儿最善胡旋舞。” 杨玉环闻言,不禁笑得花枝乱颤,似要背过气去。她笑指安禄山道:“呵呵,好笑死了。禄儿若缓慢而舞,许是能撑持,胡旋舞起舞即需旋转如风,哈哈,你能转几圈呀?” 安禄山正色道:“禄儿曾闻贵妃娘亲也善胡旋舞,禄儿就请娘亲下场,我们共舞如何?” 杨玉环笑色未改,轻轻摇手道:“罢了,你先独舞一回,让我们先开开眼。” 安禄山于是走往侧殿换了一身软衣,再踏上一双软底靴子,然后登上矮台,就听《胡旋曲》缓缓奏起,安禄山依节点缓缓起舞。《胡旋曲》的节点由缓变快,安禄山的身子随其左旋右转,一个胖大身子转眼变成了一具撑满风的斗篷似的,果然旋转如风。 李隆基与杨玉环惊愕得睁大了眼睛,他们想不通,模样蠢笨的安禄山,何以置身《胡旋曲》中之后,居然变得如此敏捷? 安禄山在那里左旋右转不知疲倦,虽千匝万周不知终曲何在。有诗赞道,此景“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此舞由一个胖大之人演来,似乎别具韵味。安禄山舞到曲终之时,一足着地立于圆毯之上,另一足微跷,双臂高举于顶,随旋转之惯力单足旋转,身子披帛飞扬,极具美感。 舞曲渐渐远去,安禄山俯伏在地向李隆基和杨玉环叩拜。 李隆基大喜,急唤安禄山平身,又面向杨玉环感叹道:“看来突厥人最善胡旋舞,昔日武延秀不过在突厥营中居住了一段时辰,回京后其舞技竟然冠绝长安城,还赢得了那个悖逆庶人的芳心。只怕武延秀再生到了安卿面前,其舞技也会落在下风。” 杨玉环笑道:“是啊,不料禄儿舞技,竟然妙绝如斯。禄儿,你且歇息一阵,我现在有意与你共舞了。” 安禄山舞蹈时身段虽迅捷,毕竟两腿支撑着比常人逾倍的体重,如此舞动一曲,早累得气喘吁吁,周身大汗不断。若现在再与贵妃共舞,简直是欲要其命。看到贵妃如此关怀自己,他急忙谢恩,也就顺水推舟到侧殿歇息片刻。 舞曲间隔一会儿再复响起,杨玉环这时身着一袭葱绿的舞衣轻盈上场,安禄山此时又换上一身银白色的干燥软衣随后上场。当舞曲节点渐密时,就见台上的二人早旋转成一个胖大的白蘑菇和一株青翠的水葱,两者间或交叉而舞,更显风致。 李隆基看得高兴,就在那里连声叫好。其他从观之人看到皇帝如此尽兴,少不了随同喝彩,场面上于是欢声一片。 杨国忠为少数几个陪观之人之一,他一面大声喝彩,一面瞧着安禄山那肥硕的身子暗自思索:安禄山边功卓著,如此得皇帝宠幸无比,此事无可置疑。然安禄山入华清宫没有对自己这个新贵有任何表示,却巴巴地跑到李林甫宅中殷勤拜望,那么安禄山与李林甫的交情定非一般。 至于安禄山找皇帝讨要了河东道与河北道采访处置使,此事最令杨国忠恼火:自己执掌天下财赋之事,生生地被安禄山扒了两个口子! 然此授任系皇帝所为,杨国忠虽心中不满,终究无计可施。 第二十一回 宰相再易两重天 南诏平乱六万兵 安禄山在华清宫待了月余,又随同李隆基回到京城。当安禄山进入新宅之时,李隆基令重臣皆具礼往贺,又在花萼楼赐宴饮乐,安禄山由此深沐皇恩之中。他恃此势头,又向李隆基请求今后对有功将士可以不拘常格,超秩加赏,且先由朝廷写好告身,安禄山回到军中再填受封者的名字授予。 李隆基对安禄山所请满口答应,安禄山此次共请从三品的将军一百人、正四品的中郎将二百人,李隆基令有司将空着名字的告身交付安禄山,由其回军中后自行授予。 此行其实破坏了大唐的授封规制,李隆基近年来不愿署理繁杂庶务,授官时仅对五品以上官员勾画而已。安禄山此行将朝廷的恩威变成自己的私恩,使被授任者仅对安禄山忠诚,却与皇帝李隆基没有什么干系了。 安禄山离京前一日,李隆基又在花萼楼赐宴送行,并令百官第二日将安禄山送出上春门。 此时满朝文武官员皆被李林甫调理得乖觉恭顺,昔日动辄上言的谏官早成了温顺的“立仗马”,绝不会发声奏事。凡李隆基的一言一行皆为至理,群臣整齐划一拥护。如安禄山得如此殊遇,他们皆视为正常,唯听旨奉承而已。 高力士此时也摸准了李隆基的性子,不敢妄发议论,这日瞧.99lib.着李隆基的心情甚好,就大着胆子想再进言一回。 李隆基阅罢一道奏书,起身笑眯眯地踱步,转对侍立一旁的高力士说道:“不空自从入了鸿胪寺,已译出佛经一百一十部,计一百四十三卷。好呀,不空译经甚多,堪与玄奘法师媲美,亦为我朝一件盛事了。” 佛学此时广播天下,若以受众而论,朝廷奉道学为第一国教,而道教信众难及佛学信众十之有一。李隆基起初对佛学不感兴趣,像普润为禅宗首领普寂之师弟,李隆基与普润交往甚密,却对禅宗没有修习;然善无畏于天竺那烂陀寺修习密宗回国,李隆基从此对佛学密宗大有兴趣,将此时最盛的佛学禅宗弃置一边,封善无畏为“教主”;善无畏圆寂后,李隆基又封曾经赴五印度和狮子国修习密宗的不空为“国师”,并将其迎入鸿胪寺译经。不空由此与鸠摩罗什、真谛和玄奘并列,被称为中国佛学史上的“四大译师”。佛学密宗之所以传入中国并得到发展,李隆基功不可没。密宗教义与佛学其他教派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其将女性作为修学密法不可缺少的伴侣。其宣称“随诸众生种种性欲,令得欢喜”,由此大得李隆基赏识,还亲从不空法师受“五部灌顶法”,可见密宗独得朝廷殊遇。 高力士衷心答道:“太宗皇帝昔日礼遇玄奘法师,今陛下又对不空法师优礼有加,遂使他们成为译经大家,实为盛世佳话。” 李隆基此时不乏自诩之情,笑道:“朕于开元之初倡言依贞观故事,高将军,今日天下殷富安定,此盛景当与贞观盛世相媲美了吧?” “以天下人口及财富而论,此时应当优于贞观年间,此为陛下之功啊。” 李隆基闻言心中得意,仅微笑不语。 高力士此时进言道:“陛下,所谓居安思危,臣近日有一些担心。如今边将拥兵太盛,陛下将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祸发,不可复救。” 李隆基闻言收起笑容,凝视高力士道:“哦,你是替他人转言?还是心中自有是思?” 高力士躬身答道:“臣也是一时想起。陛下,自从府兵制废弛后,京中禁军及宿卫之兵不足十万,边关却屯集重兵。若某边将生有异心,然后恃兵生乱,京畿之兵难以一时平叛,臣由是忧心。” “你以为哪员边将有异心呢?以各镇兵力而论,自以安禄山、哥舒翰和高仙芝拥兵最多,他们皆忠心无比,怎么会有异心呢?” “陛下,臣非是疑心这些边将,只是以为如今形成了内弱外强的格局,由此堪忧。” 李隆基笑道:“罢了,高将军,好好地随朕在京中享乐吧,你有些杞人忧天了。朕待边将以满腔关爱,他们如何会有异心呢?哼,朕为皇帝,只怕有异心之人还一时未生出来。” 高力士看到李隆基目光坚定,说话甚为决绝,也就不敢继续此话题了。 深秋过后,日子一日比一日寒冷起来,一场寒风席卷而来,气温为之陡降,又苦苦撑持数月的李林甫终于熬不下去了。天宝十一载十一月十二日,一直以中书令或右相专掌朝政达十六年之久的李林甫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李林甫一生姬妾盈房,有子女各二十五人,子婿中有十人为三品以上大员。其在平康坊宅第发丧之际,宅中守灵者众,前来祭拜者络绎不绝。李隆基赠李林甫为太尉、扬州大都督,给予班剑、羽褒鼓吹之器,李林甫之哀荣可谓极矣。 李林甫死后五日,李隆基授杨国忠为右相,并兼知吏部尚书。李隆基起初欲授陈希烈为右相、杨国忠为左相,奈何陈希烈坚辞,杨国忠方能上位。 朝野之人闻听杨国忠成为右相,皆大为感叹。有官阶之人感叹一位蜀中闲汉竟然一跃成为右相,心中虽不屑,毕竟不敢吭声;至于庶民百姓,将杨国忠能够上位归功于其有一个贵妃妹妹,遂又重复“生男不如生女”之感慨了。 杨国忠入李林甫宅中致祭的时候,李林甫的子婿们知道杨国忠如今得圣眷甚隆,遂模样恭谨,前后侍候。杨国忠看到李府中人头攒动,心中暗暗想道:“这个老家伙,生前权倾天下,死后又哀荣无限,实为好命啊。” 杨国忠顺口问李林甫灵柩的归葬之期,李儒回答说因墓地营造尚未完工,估计灵柩还要在宅中供祭一段时日。杨国忠就责怪道:“李公生前病重多日,如坟地营造早该建好,你为李公长子,难辞其咎。” 李儒道:“禀杨大人,先父坟墓早已造好,此次圣上新赠先父为太尉,则坟茔就要稍作改动。” 杨国忠恍然大悟,说道:“是呀,李公因此为一品衔了。”李林甫此前为正二品,按制其茔地为方八十步,坟高一丈六尺,如今成为一品之职,茔地也要改为方九十步,坟高一丈八尺了。 杨国忠凝视李林甫那黑沉沉的灵柩,想起自己差点被他赶出京中的事儿,就对他棺中的尸体充满了怨恨:“奶奶的,一生玩弄阴谋诡计,还不是一样到阴间为鬼吗?哼,只不过这个老鬼终老而死,又享尽哀荣,未免有些太便宜他了。” 他在这里愤恨不已,所谓心灵通神,杨国忠刚刚被授为右相,一件与李林甫有关的案情就送到他的面前。 李献忠所率的同罗骁骑被安禄山打散,李献忠仅带数十人亲随向西逃逸。他不敢到朔方招纳部众,只好逃往昔日相熟的葛逻禄部栖身。 葛逻禄部居于庭郡之北,北庭都护程千里得知李献忠逃窜入葛逻禄部,遂派人知会葛逻禄部首领,逼迫其交出李献忠。葛逻禄部系东突厥的一支,这些年与大唐相处融洽,断不会因李献忠与大唐反目成仇,于是很快将李献忠一行捆绑起来交给程千里。 杨国忠得知李献忠被执入京,忽然想起李献忠昔为朔方节度副使,而当时的朔方节度使由李林甫遥领,那么李献忠叛逃..,是否与李林甫有干系呢?杨国忠现在虽为右相,然此前所兼的四十余使包括京兆尹并未卸下,他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令人将李献忠拘入京兆府狱中,再令那一班人严加审讯。 数日后,杨国忠如获至宝,入宫面见李隆基,眉飞色舞道:“陛下,好大一桩奸谋,险被李林甫遮掩下去。” 李隆基大惑不解:“李林甫已在病榻上躺了数月,又逝去不久,他又如何行遮掩之事了?” “陛下当初待李献忠恩情似海,李献忠却忘了圣恩,背叛逃逸。臣当时就大惑不解,好端端的,他为何要逃呢?此次程千里将李献忠递解入京,臣稍稍一审,顿时大吃一惊,原来李林甫与李献忠早就约为父子。” 李隆基脸色顿时凝重,沉声问道:“此事确实吗?”李隆基最忌朝臣与边将过往甚密,昔日皇甫惟明一案,李林甫正是瞧准了皇甫惟明以边将之身妄与韦坚、李适之过往甚密,皇帝为之震怒,才得以构陷成功。那么李林甫遥领朔方节度使,毕竟为朝中宰相,如何能与番将约为父子呢?仅此一点就可看出李林甫的不臣之心。 杨国忠双手呈出数道伏辩,说道:“陛下,李献忠亲口承认与李林甫约为父子,且有李林甫之婿杨齐宣的佐证。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无言细阅伏辩,其翻看完毕,脸色十分难看,说道:“看来李林甫死早一些,还是对国事有利。” 国家公器,务须公平公正,否则一旦走偏,使用者许是会一时得益,终归会反噬其身。李隆基于开元之初摈除酷吏之风,而李林甫为保相位,势必要翦除异己,由此“吉网罗钳”横行天下,李林甫恃之接连拿下皇甫惟明、韦坚、李适之和王忠嗣等人,太子李亨也险些被废除,至于没名气的小人物,更是不计其数。李林甫现在尸骨未寒,他躺在棺内根本想不到,杨国忠用他的法儿搬掉王鉷之后,现在又在打他的主意了。 杨国忠既然认为李林甫与李献忠有干系,那么何种干系最为牢固呢?当然假父假子了。杨国忠令刑讯之人告诉李献忠,若他承认为李林甫的假子,既可免除眼前的皮肉之苦,又可借此立功举动,由杨右相向皇帝请求减罪,许是能保下命来。 李献忠当初被安禄山紧逼,由此冲冠一怒带兵出走,不料还是沦为朝廷的阶下囚。他此时心中再无所求,唯保命而已。现在凭空有了一条救命之索,他焉能放手? 狱吏手持李献忠的伏辩来见杨国忠,杨国忠阅罢喜形于色,说道:“好呀,看来本官预想得不错,李林甫果然与李献忠为父子。有此伏辩,本官就可找圣上禀报了。” 此狱吏此前为罗希奭的刑狱好手,手头不知审过多少案子,他知道仅凭这一道伏辩太过单薄,遂建言道:“杨大人,小可以为,李林甫与李献忠约为父子当避外人耳目,他们私下交往肯定不避家人。若其家人能证此事,圣上定会确信无疑。” 杨国忠闻言觉得有理,遂赞道:“好主意。本官再容你几日,速速将此事访查清楚,再向圣上禀报。” 这位狱吏实有好手段,他事后就睁大眼睛搜寻能为佐证的李林甫家人。李林甫的儿子是时居丧,若将之抓来屈打成招,动静既大又未必能成,他于是将目光盯在李林甫众多的女婿身上。李林甫的第十七个女婿杨齐宣进入其视线之中,这个狱吏将之邀到狱中谈话一回,事儿果然很轻松就成了。 李隆基多年来一直倚重李林甫,对其信任有加,待王鉷案过后,李隆基的心思方有了一些改变,这也正是杨国忠能够骤升的根本原因。他现在又乍闻李林甫与李献忠约为父子的讯息,深悔自己对李林甫毫无警惕之心,若非李林甫现在死了,许是会有谋逆的举动。 京中禁军由陈玄礼掌控,宫中还有一支三千余人的飞龙军由高力士亲掌,李隆基相信这二人对自己的忠心。李林甫之所以与边将勾结,知道自己在京中无隙可乘,转而向外结交了。 李隆基现在既然这样认为,就对躺在棺中的李林甫怀有愤怒之心了。数日后,李隆基颁下《削李林甫官秩诏》,其中指斥李林甫“外表廉慎,内怀凶险,筹谋不轨,觊觎非望。呢比庸细,谮害忠良,悖德反经”,将李林甫废为庶人。一帮如狼似虎的衙役闯入李林甫宅中,他们剖开灵柩,拿走李林甫嘴中所含宝珠,剥去其身上的紫衣金鱼袋,令其家人更换小棺,速将李林甫以庶人礼藏之。李林甫入土后,其儿子们也皆被罢官流入岭南,一个显赫一时的家族从此衰微。 李献忠指诬李林甫,妄图保下命来,最终也成为虚妄。数日后即被斩首,其妻也没为娼女。 李林甫仕宦一生,把持朝政十六年之久(若加上与张九龄同时为相时间,其任宰相职共十九年)。在其为相过程中,多少厉害人物皆被其踏在脚下,他至死都不会相信,一个闲汉出身的杨国忠能将他起于棺中,废为庶人,且全家流放。 李隆基此前对有功宰相甚为宽宏,虽罢其职,依旧礼数有加。李林甫一生劣迹斑斑,毕竟能够娴熟地驾驭着这个庞大的帝国,且能每事过慎、动循格令、增修纲纪,藉以条理众务。他此次被人从棺中扒出,大违李隆基行事常法。事发之后,天下人议论纷纷,皆认为皇帝此行有些过火,李林甫有些冤屈。更有人说道,想来皇帝受了杨国忠的蛊惑,方有此事。 李隆基现在基本上不行朝会之议,能近其身边禀报之人仅为寥寥几人,言官与朝臣又被李林甫整治得规规矩矩。外人言说皇帝受了杨国忠的蛊惑,确实有道理。因为如此处置李林甫,颇有杨国忠行事之风韵。 陈希烈因忌惮杨国忠之势,极力在皇帝面前推荐杨国忠,如此就保有了自己左相的位置。如今杨国忠上位为右相,陈希烈待之依旧唯唯诺诺,与当初待李林甫之态毫无二致,杨国忠上得皇帝信任,下面又毫无阻碍,由此可以大展拳脚施展一番了。 按照朝廷旧制,宰相须午后六刻始出归第。李林甫为相时,看到李隆基废除了早朝之制,遂向李隆基奏言天下无事,每时巳牌之时即还第。从此军国机务填委,皆决于私家。杨国忠如今为右相,除了入宫面见皇帝或有廷议之事外,其余事体皆在宅中决议,大小官员须入其宅中奏事。 陈希烈这日入杨宅中奏事,二人叙话毕,杨国忠问道:“陈左相,国忠初为宰辅,不知朝中当前大事为何?” 陈希烈答道:“如今新年刚过,则吏部诠选授任为头等大事。往岁吏部经‘三注三唱’,再经门下省审核,须自春至夏,方能将此事办妥。” 杨国忠不以为然道:“不过例行的诠选授任,又如何成为头等大事了?也罢,这些事儿此前皆是李林甫亲为,你为我详述一遍吧。” “自从李林甫为相之后,一直循资格授任。十余年来,吏部建有相应的格令条例,再依个人考功评绩,依序而为。”陈希烈为求详细,将诠选之制逐条解释。 杨国忠听得头昏脑涨,打断其话头道:“罢了,这些格令太过烦琐。既然循资格授任,又搞那么多的条例干什么?譬如人品一节,竟然有二十条之多。”若循资格授任,须以考功评语为辅,像人品高下,条例中规定有二十种,某人资格足够,然人品低下,一样不能授任。 陈希烈道:“天下官吏众多,且良莠不齐,只有以成序格令套之,方有统一规矩。” 杨国忠斥道:“哼,李林甫此前果然循资格授任吗?他用此名义蒙蔽圣上,再以这些格令暗自调之,那么授任何人,皆有他李林甫一人定之了。” 李林甫用人,固然安插亲信,然总体上还依规矩。陈希烈随侍李林甫多年,还是赞同他的做法。现在杨国忠大为光火,陈希烈知道替前任辩解,无疑自找没趣,遂缄口不言。 杨国忠稍一思索,即说道:“也罢,自今日始,我们就将那些烦琐格令废除,用人无问贤不肖,选深者留之,依资据阙注官。陈左相,如此一来,天下人定会欢呼鼓舞,赞扬其公平公正了。” 陈希烈有些瞠目结舌之感,又在杨国忠面前不敢露出半分诧异之态。只好连声赞道:“杨右相所言甚是,从此就可化繁为简,且公平正直。” 历来选官,既重人品,又重才识,杨国忠却提出“用人无问贤不肖”,不管是好人坏人,只要资格有之,即可授官。如此授官标准,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杨国忠又得意扬扬地说道:“不过一件简单的事儿,却让李林甫弄得复杂无比,竟然要春去夏来才能搞成。陈左相,你且看我的手段若何?” 杨国忠的手段确实简单无比,他先令吏部侍郎带领属吏入己宅中,不过一个时辰就将授官名单勾画出来,然后就带领他们入了尚书部堂。 陈希烈已闻唤带领门下省给事中、诸司长官在堂中等候。 杨国忠在堂中坐定,然后笑对陈希烈道:“陈左相,今日我等二人主持,又唤来门下省、吏部诸员,就将授任一事定下来吧。” 陈希烈不知杨国忠闹什么玄虚,只好恭顺地答道:“全凭杨右相吩咐。” 杨国忠就目视吏部侍郎道:“好吧,我们这就开始吧,你将那名单读上一遍。” 吏部侍郎于是展开名单宣读。 按照此前规制,此名单例由吏部侍郎召集吏部司封郎中、考功郎中及员外郎,加上一应主事,计有近二十人初评。他们依授任之制,再依个人资格及考功评语逐人审核,提出名单后经过“三注三唱”,方敢将名单呈于吏部尚书。这日由杨国忠主持,不过用了一个时辰即勾画而成,堪称神速。 吏部侍郎读过名单,杨国忠道:“陈左相,此为呈送门下省审核的名单。今日门下省相关人员皆集于此,你们若无异议,就可呈送圣上过目了。” 门下省属吏面面相觑,他们此前对吏部送呈名单须拿来人员的履历和考功评语一一复核,最少也需月余乃成,哪儿能须臾即成呢?刚才吏部侍郎仅读了一堆人名儿,他们又如何知道这些人到底如何呢? 陈希烈现任左相,即为门下省之首。看到属吏皆为一片惊愕的神色,他心中慨叹果然见识了杨国忠的手段,遂拱手说道:“杨左相行事快捷,吾等心悦诚服。吏部所唱名单,定依朝廷规制精选而出,自是万分妥当的,吾等没有异议。” 陈希烈既然发声赞同,那些门下省的属官虽心存不满,又有哪一个人敢吭声呢?于是昔日的“三注三唱”选官之制,以及门下省复核之举皆废其实,变成杨国忠一个人自弹自唱,当然变得简捷无比了。 杨国忠哈哈大笑道:“好呀,此事既罢,本官就要上覆圣上了。哈哈,你们往岁忙碌数月,想不到竟能一日就可议定吧?今后诸位署理朝事,务必如今日这样去繁就简,也可腾出些时辰多办一些事儿。” 朝政之事中,授任官吏实为重要。朝廷官吏向来万众瞩目,人人皆想跻身官途,由此来博得富贵。杨国忠不识授吏实为万众仰望之重,先发出“用人无问贤不肖”之谬论,再以轻狂之态破坏慎重选人的程序,由此流毒天下。 李隆基看到欲授任名单,既不知人名为何人,也不知他们因何被授任,却对杨国忠能够快捷办妥此事大为赞赏,当即提笔签署。 鲜于仲通回到蜀中任剑南节度使,云南王阁罗凤闻知,当即备礼入蜀拜望。鲜于仲通想起杨国忠临行前的嘱咐,少不了虎着脸将阁罗凤呵斥一回。阁罗凤年轻气盛,当即与鲜于仲通顶撞,恼得鲜于仲通当场令人将其驱出官衙。 阁罗凤只好黯然返回南诏。 及至杨国忠成为右相的讯息传到蜀中,鲜于仲通闻讯大喜,即在锦云楼里大摆宴席,邀属吏和蜀中豪富之人共饮庆贺。其宴酣之际,忽得快马来报:云南王阁罗凤率兵反了大唐,已然攻下姚郡,并擒杀云南太守张虔陀。 此事其实有其根由。阁罗凤某日携礼拜会云南太守张虔陀,一行人入了姚郡城,即入衙请见。张虔陀此时已知鲜于仲通待阁罗凤的态度,待阁罗凤入衙之后,他坐在案前,竟然不肯起身相迎,完全将阁罗凤视为属下。与阁罗凤说话,也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他看到阁罗凤随行之人中,有三名皮肤白皙之女甚是艳丽,心中暗想,这三女莫非是阁罗凤奉献给自己的吗?待阁罗凤一行人入馆舍居住之后,即派人前去索要。 白蛮之女生得皮肤白皙,由此与中土女子相比显得艳丽无比。张虔陀属意这三名女子实在犯了大错,因为她们非为奉献之人,恰恰为阁罗凤随带的妾姬! 阁罗凤向来将南诏视为大唐的藩国,不想这日却遭受了一个太守的鸟气,他回到旅舍就在那里詈骂不已,不想这个鸟太守又瞧上了自己的女人!他的心间一横,令属下将女人送出,第二日一早即带从人返回南诏。 阁罗凤再来姚郡的时候,身边率领着大队人马。这些南诏之兵多年来战斗频繁,皆为善战之人,一个小小的姚郡不在话下。他们并未硬攻,先领小队人马占领大门之后,方才纵马入城砍杀。张虔陀尚未识尽白蛮女的滋味之时,首身已然分离。 鲜于仲通闻讯大怒,即驱剑南军三万人前往掩杀。两军对阵之时,阁罗凤独马走出阵列,请求与鲜于仲通说话。 鲜于仲通在数十人护持下走出阵列。 阁罗凤欠身说道:“鲜于大使,本王心向大唐,雅不愿与大唐为敌。此次张虔陀待本王无礼,更欺辱本王亲眷,方有此祸。” 鲜于仲通道:“你攻我城池,杀我大唐命官,难道还能巧辩不与大唐为敌吗?” 阁罗凤道:“为消弥此祸,本王愿罢兵退回南诏地面,并出财帛予以赔偿。” “哼,你兴兵作乱之心已非一日,老夫已隐忍多时了。你想罢兵也可,从此南诏不复为国,须成为大唐的郡县,老夫再奏请圣上,容你入京为藩王。” 阁罗凤哈哈大笑道:“我慕大唐之势,却不怕你的这些破兵。哼,你隐忍多时,却不知我忍你们的鸟气也多时了。” 大唐承平多年,除了东北境与西北境有战事,大唐将士在那里得到战斗磨炼之外,其他地方少有战事,已成承平将士。剑南军的这三万兵马看似雄壮,如何是能征善战的南诏兵对手?双方对阵冲杀数番后,唐军将士早被冲杀得七零八落。唐军大败扎营,又被趁着夜色前来偷营的南诏兵偷袭成功。 鲜于仲通携带的三万兵马只剩下不到一万,他只好带领残兵退回成都。 按照大唐规制,边将遭此大败实为大罪。鲜于仲通心知肚明,他一面令属下设法阻止兵败讯息外传,一面传令选出健壮脚力,他要紧急入京向杨国忠讨要主意。 鲜于仲通风尘仆仆入京,是时夜色已至,他趁着夜色径入杨国忠府中,一片惶恐之色向杨国忠禀报了详情。 杨国忠闻言大怒,骂道:“这个该死的阁罗凤,竟然敢与我作对!鲜于兄,他是不是与李林甫颇有渊源呀?莫非他得知李林甫被废为庶人,就想来替李林甫报仇吗?哼,若果然如此,我定然禀报圣上,还要加罪于李林甫!” 鲜于仲通见杨国忠如此思虑,有些哭笑不得,又不敢说张虔陀掳人妇女,因而激变,只好附和道:“杨大人所言甚是,当初李林甫想让大人离开京城,许是与阁罗凤暗通声气,二人遥相呼应,由此来陷害杨大人。” 杨国忠狠狠地说道:“是呀,一个南蛮首领不自量力,竟然想和我作对,有他好瞧的。鲜于兄,你不识地理,小有初败,又值什么?你可再加募兵,将那阁罗凤小子擒入京城。” 鲜于仲通怯怯地说道:“下官之所以急入京城来见杨大人,实有两宗为难之事。一者,此次姚郡大败,伤折不少,下官按律当有大罪;二者,西南诸郡募兵有限,毕竟钱粮不足。”经此一役,鲜于仲通识知了南诏兵的勇猛,知道自己若就地募兵,那些毫无训练的兵士猝然上阵,定然不是南诏兵的对手。 杨国忠微微一笑道:“鲜于兄,你有罪无罪,谁说了算呀?” “下官已嘱属下努力遮掩此次兵败,然事关重大,总有讯息透露出去,说不定会传入圣上的耳中。” 杨国忠起身伸手在鲜于仲通的肩上轻拍一掌,说道:“鲜于兄大可将心稳稳地放入肚中,此次剑南战事,我若不向圣上禀报,又有何人敢在圣上面前多嘴呢?嗯,你就速返蜀中吧,钱粮之事不用担忧,我足量拨付就是。” 鲜于仲通闻言大喜,想不到一场大败仗,竟然可以轻易地消弥于无形,他急忙起身深深一揖:“杨大人洪恩,下官感激涕零。” “嘿,有什么呀?我昔为剑南节度使,鲜bbr>藏书网于兄替我前去,即是帮我办事,我们难道还需分出彼此吗?” 鲜于仲通又是恭维感激一番,这个昔日的东主,身上早无一丝一毫的主人痕迹,全然为厮仆的模样。败军之罪既然放过,鲜于仲通心间又晃出南诏兵的凶猛,不免心有余悸,遂向杨国忠请道:“杨大人,剑南军承平多年,殊无战阵经验,能否从别处借来一些善战之兵呢?” 大唐如今最能上阵之兵,多集中于安禄山、哥舒翰和高仙芝的手下,杨国忠如今虽大权在握,也不敢从这三人手中借兵。何况向他们借兵动静太大,说不定会传入李隆基的耳中。杨国忠思忖良久,方决然说道:“这样吧,我为你拨去足够的钱粮,先在蜀中等地募兵三万;我再令兵部在京畿之地募兵三万,然后开赴蜀中归你统辖。鲜于兄手中有了六万兵马,还愁对付不了阁罗凤吗?” 鲜于仲通心中其实殊无把握,然手中有了六万新兵,再加上剑南军残余之兵,与南诏对阵时就占了人数众多的便宜。他由是又向杨国忠感激一番,第二日即反身回蜀。 安禄山回到范阳,即着手集合同罗骁骑,欲使他们返回朔方。同罗骁骑尚未成行的时候,京中传来了李林甫辞世的讯息。安禄山闻讯大喜,当即下令同罗骁骑暂缓启程。 此后杨国忠成为右相,又过不久李林甫被废为庶人,尸体从棺材扒出。诸般讯息接连传来,令安禄山感慨万千,少不了与高尚、严庄二人暗自交谈。 李林甫之死,令安禄山长..舒一口气。举目天下,皇帝如今耽于娱乐享受,对朝政之事疏于谋虑,又倚重安禄山戍边守境,安禄山无非想方设法多奉承皇帝和贵妃而已,并无多少惧意;他唯对李林甫最为小心,每每想起李林甫的笑容柔言,心中往往感到深深的恐惧。 李林甫终于死了,安禄山心中如释重负,周身轻松无比。 得知了杨国忠藉李献忠叛唐之事废掉李林甫,安禄山心中又有了一些担忧,问二人道:“李林甫与李献忠果然约为父子吗?我怎么从未听说?若此案系杨国忠罗织而成,李献忠叛唐系我借兵而起,杨国忠会不会将案情指向我呢?” 高尚替安禄山宽心:“当初圣上重用杨国忠,其实已对李林甫心生嫌隙,杨国忠揣摩圣上心意,由此构狱而成。安大使如今在圣上面前宠遇无比,杨国忠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打安大使的主意!” 严庄微微一笑道:“吉温传来讯息,言说从未听说李林甫与李献忠约为父子之事,杨国忠如今大权独揽,显然掌刑狱以构陷李林甫。近来天下之人皆呼李林甫甚冤,可为佐证。” 安禄山凝神说道:“这个杨国忠手段够狠,竟然连一个死人都不肯放过。高先生,可使人专事侦知杨国忠的一举一动,此人不可小觑了。” 严庄道:“我听说杨国忠甚为贪婪,安大使,可否让吉温居中联络,设法与杨国忠交结,这就派人携带财货交予吉温打点?” 高尚摇摇头道:“不可。杨国忠理财多年,听说他前次查抄王鉷得财不少,又如何对丁点儿财货瞧上眼了?我意不可轻动,可观察一段时日后再定下步行止。” 安禄山对高尚之言甚为赞许,颔首道:“高先生所言甚是。杨国忠刚刚上位,且看他能否掌控朝局吧。哼,为何向他送出财帛呢?圣上待我信任有加,我哪儿需要上赶着向他献殷勤?”安禄山此前在京中之时,某日二人并肩行走,走至台阶前,杨国忠殷勤地搀着安禄山手臂,以助他登台。安禄山想到此景,觉得自己若再向杨国忠俯首,难以一时转变心性。 严庄看到安禄山说话决绝,不敢再劝。 安禄山笑道:“李林甫既死,这些同罗骁骑就毋须归还了。呵呵,我想招揽这些同罗骁骑之心非止一日,唯有一个躺在病榻之上的李林甫能够察知我的心意。从今以后,我不用再忌惮他人了。” 高尚与严庄闻言惊愕,他们与安禄山相处多时,知道安禄山待李林甫甚为礼敬,却不知道他竟然如此畏惧李林甫!人在得意之时,往往容易透露心机,李林甫如今既死,安禄山由此脱离压抑,也就敢说出心底长存之话。 安禄山又道:“昔日李林甫以‘吉网罗钳’闻名天下,杨国忠兼知京兆尹后如法炮制。地底下的李林甫做梦都不会想到,杨国忠不过用了他的法儿,竟然将他起于棺中。” 高尚叹道:“是啊,昔日王忠嗣兼知三镇节度使,不是一样被陷狱中吗?李林甫真人杰矣,他觑知了人心皆弱,仅以严刑逼供就可屈打成招,由此横行天下。唉,威刑之下,焉有保全之人?” 王忠嗣为皇帝假子,又有三镇节度使之职,身有战功无数,一旦被拘,罪名立加。安禄山当初得闻王忠嗣之案后,心中惕然生惊,自忖自己与王忠嗣相比尚落在下乘,又如何敢与李林甫作对?这也是他深深畏惧李林甫的一个重要原因。 那么杨国忠今日是否有李林甫之能呢?他是否有能耐可以指诬任何人?安禄山默言沉思良久,最终认为杨国忠难动自己分毫。其心中所恃无非两点:一为皇帝之宠,二为本身之势。他想到这里,决定要再打一仗。自己身兼河东节度使,须在河东镇的北境上开战一次。 然敌人在何方呢?若让契丹人和奚人来这里进攻,这里离他们的营盘太远,则作假痕迹太显,显然不妥。边境外面的突厥人早已安静多年,绝对不敢与大唐开战。安禄山的目光瞧中了大漠之北的回纥部,虽然回纥部早已臣属大唐,双方相安无事,若许之以利,让他们兴兵来到边境上骚扰一回,此事应该能成。安禄山由此暗暗定计。 严庄此时禀道:“安大使,刘骆谷刚刚返回范阳,其临行前曾拜会过吉温一回。他们叙话之时,吉温曾说了一番模棱两可之语,不知刘骆谷向安大使禀报否?”刘骆谷系安禄山拿到朝廷的空白告身亲授的归德将军,因其为人灵动,又在京中人事颇熟,就被安禄山派往长安长住,其每隔数月返回范阳向安禄山当面禀报一回。 安禄山道:“刘骆谷从不向我禀报模棱两可的言语,严先生,你听到了什么?” 严庄道:“吉温对刘骆谷说道,他好像听说剑南刚有战事,且官军惨败。吉温与刘骆谷皆未经核实,无非风闻而已。” 安禄山道:“若剑南军开战,即是与南诏有战事了!” 高尚道:“既有风闻,须知无风不起浪的道理,说不定真有战事发生。当初杨国忠兼知剑南节度使,由于南诏欲东向攻击,遂与大唐龃龉,杨国忠差点儿赴蜀地,最终由鲜于仲通代之。既有前迹可寻,若有战事实属正常。只是官军惨败,其实未必,剑南军有兵三万,难道对付不了南诏之军吗?” 安禄山冷笑道:“剑南军如何是南诏兵的对手?南诏近年来统一其他五诏,战事不断,而剑南军久无战事,他们其实不用开打,则胜负立判。严先生,你让刘骆谷速返京城,让他专力打探此事。” 高尚在那里默思片刻,然后说道:“安大使今连兼三使,边关对兵器的用度日多,此前三镇兵器堆放无序,似应寻一妥当位置统一贮放。” 高尚原名不危,未曾追随安禄山之时曾说过“当举大事而死”的雄心大志,可谓野心毕露。其成为安禄山的入幕之宾,与严庄等人一起替安禄山出谋划策,最得安禄山信任,实为安禄山身边最受重视的谋士。安禄山闻言后知道其必有深意,遂问道:“高先生其意如何?” 高尚道:“若选一址贮藏兵器,以为三镇调度之所,另辅以铸炉工匠,日夜打造兵器,如此可敷三镇用度。” “嗯,还是高先生想得周到呀,你对这个兵器之所有考虑吗?” “我想过了,此所应设在三镇居中之处,可利于三镇调度,范阳向东五十里处有一平坦之地,最宜建造此城。嗯,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名之为雄武城吧。” 安禄山手绾军政大权,近来又得李隆基特旨,允许其在范阳开炉铸钱,那么营造一个集锻造及贮藏于一体的小城不在话下。后数月,雄武城拔地而起,城池中既有大量贮藏兵器的府库,更有半城的铸炉锻工,一些匠人云集于此,就见城内火光熊熊,敲打之声震天,即为他们日夜打造兵器不止。 杨国忠可以在李隆基面前瞒下鲜于仲通败绩讯息,然决意在京畿范围募兵,此动静太大,他势必禀报不可。 杨国忠见了李隆基,如此编造募兵的理由:“陛下,近来南诏阁罗凤与吐蕃往来颇密,鲜于仲通来报,言说阁罗凤欲弃大唐联手吐蕃。” 李隆基蹙眉道:“不对呀。自皮逻阁开始,一直追随大唐,从不像另外五诏那样左右摇摆。且石堡城一战,吐蕃大为气馁,又如何敢轻易启衅呢?” “禀陛下,这个阁罗凤年轻气盛,早抛却了其父的做法;且吐蕃自从兵败石堡城之后,看到陇西那里无隙可乘,就欲与南诏联手,犯我大唐之境。” 李隆基此时心气颇高,想起则天皇后时吐蕃兵犯唐境,且阻塞西域通路的事儿就愤怒不已。他自恃大唐今非昔比,若有人敢犯边境,管叫他有来无回,遂怒道:“哼,吐蕃贼心不死,阁罗凤有异动,想是受了吐蕃人的蛊惑。嗯,国忠,你欲以何策应之?” “陛下,剑南军以蜀人为主,他们承平多年,未有战事,且兵力仅有三万。臣以为,可在京畿之中募兵三万归剑南军统辖。如此六万大军压境,那阁罗凤定会不战请降。” “从京畿内募兵?国忠,蜀中承平多年,京畿也是多年未有战事呀,为何不在蜀中募兵呢?” 杨国忠见机甚快,满嘴鬼话顺口而出:“陛下,蜀中较之京畿,钱粮丰盈不多,若从京畿募兵三万,他们入蜀时可携带钱粮,就可不扰蜀中百姓;且京畿之兵进入蜀中,那阁罗凤知道朝廷专注云南,可更夺其势。” 李隆基也就无话可说,杨国忠遂嘱陈希烈知会兵部到京畿各郡募兵。 此前实行府兵制之时,朝廷十之七八之兵集于京畿周围,他们战时为兵,闲时为农,每年有部分将士或宿卫京师,或轮换戍边,还是有接触战事机会的。自从张说废除府兵制开始改为募兵制,兵士从此与田亩脱离了干系,募兵可以不限地界,京畿之兵就大为减少。 张说为相时,只有京师的宿卫之兵和部分边关实行了府兵制向募兵制的转变;李林甫为相后,彻底地完成了边关戍兵由府兵轮番担任向募兵充任的转变,他于天宝八载五月初十,向李隆基奏停折冲府下鱼书。此举昭示以折冲府为标志的府兵制已寿终正寝,折冲府此后再无军事的功用,其府兵官吏名称虽存,不过照顾一些人的俸禄而已。 从今以后,边关将士及宿卫之兵由朝廷支付钱费,可以在各地募兵,毋须从内地尤其是京畿之地遣人戍边。 京畿之人见朝廷募兵,他们承平多年,又不缺粮少衣,由此报名应征者甚少。 杨国忠等了十余日,这日陈希烈入其宅中,杨国忠问询募兵如何。 陈希烈摇摇头道:“难呀,至今各郡报来的募兵数量,不过数千人。” 杨国忠又问为何如此难募? 陈希烈答道:“顷年以来国泰民富,百姓安于现状,不肯应征行险。且募兵为应征者自愿,各郡县官吏虽张榜于各处,人们瞧不上应募所得,应征者便寥寥无几。” 杨国忠闻言大怒,心想鲜于仲通在蜀中等得望眼欲穿,这里却募不来人,就大声喝道:“都是一帮笨蛋,竟然连区区三万人都募不上来,还做什么狗官?”他如此说话,自是将陈希烈也连带骂在其中,他又继续吼道,“谁让你们如此募兵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他们既然不愿,早该由官家摊派就是。” “摊派?”陈希烈不识杨国忠话中含义,遂迷茫地问道。 “就是摊派。陈左相,你今日速去办此事。将三万人分至各郡县之中,不管什么法儿,三日之内,这些人须集于咸阳桥之侧向蜀中开拔。” 陈希烈见杨国忠语声严厉,不敢再说话,遂躬身欲辞。 杨国忠恨恨不已,叫住陈希烈又道:“哼,他们有粮有衣,不愿应征吗?好吧,我听说此前往征兵士,须自己置办兵器等物。你知会各郡县,那些选中的丁壮出征之时,须采办好自己用的衣装、兵器等物。” 府兵制之时,那些亦农亦兵的兵士确实需要自己置办衣装、兵器等物,然实行募兵制之后,这些物品皆由朝廷统一置办。杨国忠不愧为理财能手,他灵机一动,又替朝廷省下一注资财。 陈希烈不敢有异议,遂知会各郡县,按杨右相所言办理,且规定了集合的期限和地点。各郡县长官看到如此严厉的钧令,知道事态紧急,遂派出如狼似虎的衙役入乡强索。 按照规定的日期,三万兵士集于咸阳桥侧。他们出征之时,前来送行的家人何止十万?这里人山人海,尘土飞扬,兼而哭声连天。 杜甫此时仍然未得进身之阶,依旧在京中蹉跎度日,这日也来到咸阳桥观此盛景。此次征兵早成为一场大灾难,那些被募中的丁男有与家人生离死别之感,加之官吏衙役强索硬摊,早弄得天怒人怨。杜甫目送出征的队伍渐渐远去,归舍后以《兵车行》为题写作一诗,以古讽今,描写了这场苦难,诗曰: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第二十二回 国忠嫉恨安禄山 禄山再入华清宫 三万新兵浩浩荡荡地入了蜀中,鲜于仲通再起新募之兵和剑南军残部,合计八万人,杀奔姚城。 阁罗凤虽一时不忿与大唐开战,但终究明白以己身之力难以与大唐抗衡,闻听鲜于仲通领兵又至,就派出使者向鲜于仲通说道:前次开战,阁罗凤情愿谢罪,愿赔偿金帛,并释放俘虏,南诏今后仍为大唐属国。 鲜于仲通听到使者的后半截话顿时怒不可遏,原来阁罗凤又传话道:若鲜于大使不肯和解,那么南诏就会西投吐蕃,则云南之境从此不附大唐!鲜于仲通明白此为威胁之语,就下令囚禁使者,随后大军开始攻城。 阁罗凤这一次却未硬碰硬与唐军对攻,他以逸待劳并不出战,多派熟悉地理的小股人马分头骚扰唐军,旬日下来,将毫无战事经验的唐军扰得人困马乏。某日黄昏时分,南诏兵开城门而出,四周更有许多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南诏人分头杀入唐营。鲜于仲通这一次更惨,他逃回后方收拢残兵,可怜出发时为八万人,如今仅剩下不足二万。 阁罗凤此前传话并非虚言恫吓,他战后果然派使者前往吐蕃逻些城申明归附之意。吐蕃赞普看到南诏主动前来,实为对付大唐的强援,遂封阁罗凤为“赞普钟”,号为东帝。吐蕃人常呼弟弟为“钟”,阁罗凤得此封号,可见其位仅在吐蕃赞普之下。 若论阁罗凤内心,雅不愿叛大唐归吐蕃,他后来在太和城中立一大碑,上写三千八百余字,主要颂扬阁罗凤的文治武功,并叙述历次战争的缘由和经过,表明了叛唐的不得已及希望与唐和好的愿望。此碑立成之际,阁罗凤带领属下前来观瞻,其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一抹余晖照于大碑之上,阁罗凤凝望碑文良久,然后不无伤感地对众人说道:“我今叛唐,实属不得已之举。将来终有复归大唐的时候,我若辞世,你们须使唐使者看到此碑文,让他明白我的本心,并转呈唐皇。” 这块碑此后历经千余年不倒,至今犹存,后人称之为“德化碑”。 杨国忠很快得知了云南丧师的讯息,不久又得知南诏成为吐蕃的属国,他难以察知阁罗凤的真实心迹,许是赌徒的心性作祟,不仅不加反思,反而一意孤行。 他先骂阁罗凤:“格老子,竟然与我较上劲了。奶奶的,我若不将你挫骨扬灰,誓不为人!你想讨饶?门儿都没有!”然后再骂鲜于仲通,“两次兴兵,竟然拾掇不下这个小南蛮!哼,八万人转眼就没了,他们就是一群猪,也能将阁罗凤挤入泸水中淹死!” 杨国忠在堂中暴怒詈骂良久,终有静下心的时候。他唤来陈希烈,嘱咐道:“速让兵部募兵六万,除了京畿以外,也可延至都畿道、河南道等郡县。募齐之后,速将他们开赴蜀中,归鲜于仲通调遣。” 陈希烈此时尚不知再次兵败,问道:“数月前刚刚在京畿中募兵三万,莫非还不够用吗?” 杨国忠也不想向他解释,不耐烦道:“你速去办事,不用问个不停。对了,另以兵部关防移文,从安禄山那里借兵二万,从哥舒翰那里借兵一万,拨归鲜于仲通指挥。”鲜于仲通将此次战败归因于新兵太多,其回到成都后专文向杨国忠请求,恳求调取一些有实战经验的将士。 陈希烈闻言道:“杨左相,朝廷有制,若边关之兵调动,需有圣上旨意。” 杨国忠不耐烦道:“你速去拟文,我这就入宫向圣上请旨。军情紧急,哪儿容得慢慢吞吞?” 陈希烈遭此一番抢白,只好辞出入衙办理。杨国忠也随后出门,直入兴庆宫求见李隆基。杨国忠新宅建在宣阳坊内,其出了大门向东行走不远即为东市,沿东市绕行半圈,就到了兴庆宫的南大门,若骑马而行,须臾即到。然杨国忠成为右相之后,立刻依李林甫的车仗仪卫规模新置一套,其行在街上威风八面又车骑庞大,行进的速度就大为减缓。 李隆基与杨玉环此时正在宫内观看打毬。李隆基是岁年近七十,早已不敢骑马入场玩毬,只是有此嗜好,常常令少府监右尚署的专职毬队比赛,自己在侧观看并品评。他观毬之时不许设座,自己在场外来回走动,且大声吆喝,如此一场毬赛下来,满头有汗浸出,且声嘶力竭,倒是活动了筋骨。杨玉环不喜如此赛事,奈何为陪李隆基,就在后面随同,后来渐渐识知了毬赛的规则和技巧,也就渐有兴趣,且能与李隆基共相品评赛事。 毬赛已罢,李隆基入场手持毬杆,示意一名毬手道:“唉,你这一杆稍稍用偏,若能这样,就是一杆好毬。”他说罢奋力将毬一击,只见那毬化成弧线,转眼击入网囊。众随从及毬手早知前来陪皇帝玩乐,能让皇帝龙心大悦实为首要,见状后又是叫好,又是鼓掌,场上顿时嘈杂一片。 李隆基回视杨玉环道:“唉,老了。遥想朕年轻之时,那时玩毬何等畅快!某日吐蕃有团来此,朕在中宗皇帝面前以四人之力,击败吐蕃十人之团。唉,别去经年,朕再也玩不动了。” 杨玉环笑道:“陛下怎可如此说话?譬如我们现入场中对阵,妾终究难敌陛下。” 李隆基知道杨玉环在逗自己欢喜,遂笑道:“你固然年轻,毕竟为弱女子,朕就是大胜,也胜之不武。” 杨国忠此时凑上来,说道:“陛下,臣也会玩马毬,奈何挥杆击毬,那毬儿往往不知所踪,看来打毬须有悟性。” 李隆基道:“嘿,你什么时候会玩毬了?朕为何不知呀?卿算筹之精,堪为天下第一。” “陛下,臣以为凡是陛下欢喜之事,臣下务必亲身体验,以追随陛下之趣;凡是陛下不喜之物,臣下不得自诩夸口。譬如算筹之事,无非为侍候陛下之功,如何能上得了台面?” 李隆基摇头道:“非也。人天性不同,则所长各异。天下诸人,若有一艺能够超卓,其实难得了。” 众人簇拥着李隆基返回兴庆殿,杨国忠就在路上禀报道:“陛下,近来阁罗凤叛唐投奔吐蕃,罪不可恕。前次募兵三万, 7136." >然皆为新兵,臣意从安禄山那里借兵二万,从哥舒翰那里借兵一万,让他们前往剑南助剿阁罗凤,不知陛下能允否?” “哦,阁罗凤竟然投奔吐蕃了?实在可恶,须好好剿灭一番。国忠呀,你现为右相,就居中调兵弹压之吧。剑南镇兵员不多,又无实战经验,你从他镇借来一些劲兵,殊有必要,可行关防调之吧。” 杨国忠想不到事儿轻易即成,心中窃喜,遂满口答应。 李隆基又道:“还有个事儿需一同办了。安禄山奏请二百个将军和三百个中郎将告身,你嘱兵部办妥送至范阳吧。” 杨国忠闻言心中不快,按朝廷规制,安禄山若有奏请,经行文至中书门下再上奏皇帝。然自己丝毫不知,则安禄山定是经过翰林院直奏皇帝,心中于是暗暗骂道:这个胡儿,简直是不懂规矩!他果然不懂规矩吗?非也,无非未将自己瞧在眼中罢了。 杨国忠心中愤怒,又不敢在李隆基面前直斥,就转而言道:“陛下,东北三镇哪儿需要这么多的空名告身呀?是否酌减一些?且安禄山亲授,那些被授之人也难知朝廷恩情。” 李隆基摇摇头道:“不然。古语有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见边关军机之事,主帅最为重要。安禄山如今独当契丹人、奚人和回纥人,他只要将边关守好,所请之事又值什么?” 他们说话间已至兴庆殿门前,杨国忠不敢再说,躬身将李隆基送入殿门后,自己方才转身出宫。 安禄山看到京城驿传过来的借兵关防移文,就对高尚和严庄说道:“杨国忠欲为剑南借兵,看来这一仗又是惨败了。”刘骆谷奉命返回京城,专一侦知剑南形势,很快得知了鲜于仲通初战南诏且丧师二万的实情,并令人快马将此讯息传至范阳。至于杨国忠在京畿募兵二战南诏的详情,安禄山尚未得到讯息,由此猜测。 高尚道:“安大使所言不错,若鲜于仲通战胜南诏,定会报捷京中,如此无声无息,且又是募兵又是借兵,显见这一仗败得更惨。嗯,看来杨国忠遮掩的能耐不差,鲜于仲通连败两阵,按大唐军律早该问罪了,他还能安稳地坐镇成都当他的剑南节度使,估计圣上难闻剑南二度败绩之事。” 严庄笑道:“吉温曾经说过,如今朝会之制基本上废弛,圣上欲知朝政之事,唯听丞相奏报而已。那陈希烈向来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主儿,则朝政如何,圣上唯听杨国忠如何说了。若我猜测得不错,杨国忠定然不向圣上禀知败绩之事,唯请增兵而已。” 安禄山端坐座中,满身的肥肉随着身躯微动颤动不已,他微微闭目,摇了摇肥硕的脑袋,说道:“鲜于仲通初为蜀中豪富,又如何能带兵了?哼,他就是领二十万兵与南诏对阵,也终归无用。唉,纵然能征善战的将士到了他的手中,也如猪牛一般。” 高尚察知安禄山的心意,就问道:“安大使莫非不想借兵吗?” 安禄山道:“我这里战事颇紧,哪儿有兵可借呢?再说了,我纵有多余之兵,难道白白将他们送入南诏之口吗?” 严庄有些忧心道:“安大使,杨国忠为借兵的主谋,此人性情歹毒、心胸狭窄,李林甫躺在棺中犹要扒出,若不借兵与他,我怕他不肯干休!” 安禄山道:“二万兵马,得来何易?怎能轻易将之驱入虎口?哼,南诏何足道哉,称之以虎口有些抬举他们了。严先生,我能有今日之势,无非因为辖下有雄壮之师,拼着杨国忠不高兴,也不能将兵借出。” 高尚沉吟道:“安大使,兵不可借出,须寻一个推却的好理由。杨国忠敢发文借兵,定须向圣上禀报。” 安禄山笑道:“高先生忘了?回纥近来数侵边境,我正在筹谋一场大战,岂不是最好的理由吗?” 杨国忠虽埋怨鲜于仲通剿灭不力,毕竟念着他为自己的恩人,决定将他调回京中继续任京兆尹,剑南节度使暂时空置,今后剑南战事暂由剑南留后李宓主持。他之所以这样做,还是怕鲜于仲通再遭败绩,由此得罪,实有保护鲜于仲通之意。李隆基对杨国忠的建言例当准奏,事儿由此办妥。 从哥舒翰那里借来的一万兵很快开赴蜀中,99lib.而安禄山的二万兵马一直不来。杨国忠左等右等,还是在李隆基那里等来了推辞之言:“安禄山近来正筹谋与回纥一战,其兵力尚且捉襟见肘,就不要向他借兵了。” 杨国忠闻言心中大怒,又知皇帝现在宠信安禄山甚于宠信自己,只好把满腔怒火强捺腹中,不敢再向李隆基坚请。他回到宅中,看到鲜于仲通已在堂上等候,就再也忍不住,胸中的怒火迸然而出:“这个可恶的胡儿,简直气死我也!你先倚李林甫之势,今日又恃圣上之宠,竟然不把我瞧在眼中,哼,我们走着瞧吧!” 鲜于仲通虽不懂军机,屡战屡败,然在人际之事上就比杨国忠老辣许多,闻言劝道:“杨大人,如今安禄山势力已成,且圣上宠信无比。下官以为,杨大人待安禄山不可一味刚强,宜恩威并施。” 杨国忠不以为然:“哼,他势力再大,终为一个边将。昔日王忠嗣也为三镇节度使,朝廷不过派数人前去宣敕,就将他拘押回京中。奶奶的,他势力再大,终究离圣上太远。走着瞧吧,他既然敢惹我,我为何还要向他施恩呢?” 鲜于仲通本想再劝,又素知杨国忠的禀性,自己败绩两阵还多亏他在皇帝面前遮掩,也就不敢再吭声。 杨国忠犹愤愤地说道:“鲜于兄,我觉得安禄山的谋反嫌疑甚大。你瞧,如今举国兵力被他掌控十之有四,我仅向他借兵区区二万,竟然不肯松手,这说明他有谋反之心嘛。对了,他还任两道采访处置使,如此手中有兵有粮,他若不谋反,只怕日头从西边出来。” 鲜于仲通心中不以为然:你刚才还说三镇节度使何足道哉,为何一忽儿之间又说出反话呢?他心中这样想,口中犹附和道:“是啊,人若势大,须谨防尾大不掉。杨大人为丞相,须在圣上面前多多提及,使圣上有警惕之心。”鲜于仲通明白以杨国忠之力难以撼动安禄山,放眼天下,唯有皇帝方有此能,这也是他向杨国忠献上的一条计策。 杨国忠道:“不用鲜于兄提醒,我已有此意。总有一日,安禄山须如王忠嗣一样下场。哦,对了,你须知会李宓,此战不宜匆忙开打,可让那一万河西兵将新兵训练一段时日,就可增加一些胜算。” 鲜于仲通一面答应,一面忧心地说道:“杨大人,蜀中经过前两次战事,耗费钱粮颇多。现在近十万人骤然集于蜀中,每日耗费钱粮不少,蜀中府库难以维持。再者,蜀道险峻,转运粮草甚难,须再增人力专事转运。” 杨国忠信心满满,嘱鲜于仲通对钱粮之事不用劳心。杨国忠既为丞相,又兼任四十余使,这些使职大多与租赋有关,则大唐财货之权集于其手。为了更加准确地收取赋税,杨国忠于任右相之初就下令户部重新核实天下人口,此事历经两年乃成。 近日户部奏天下郡三百二十一个,县一千五百三十八个,乡一万六千八百二十九个,户九百零六万九千一百五十四个,口五千二百八十八万零四百八十八人。有唐一代,户口极盛于此。 杨国忠闻奏大喜,他并非感于户口极盛表明国家兴旺,而是依此人头可以大致算出又能多收多少赋税。杨国忠之所以指使户部缜密核实人口,不可漏掉一人,其意在于此。 这也是他信心满满的原因。 国家赋税日增,杨国忠的私囊也日增月积。自从他夺了王鉷的使职,即先将王鉷的大多家财据为己有,他那善于“钩校”的脑子多想化公为私的招数,未及数年,其宅子后面的府库竟有三十余间之多,且财货盈积皆堆至房梁处。某日杨国忠一时兴起,将财货册子取来筹算一番,最后连他自己也惊讶无比:所有财货若按彩帛换算,竟有三千万匹之多! 杨国忠赌徒出身,年轻时大赢时,往往要将所得之钱花干花净。他现在巨富无比,绝不会当守财奴。其新宅建成后,隐然为京城第一豪宅,竟然占了宣阳坊的一半,至于其器物之精、花费之巨,皆为上乘。杨国忠某日感叹道:“未知税驾之所,当取乐于富贵。”所谓“税驾”,谓休止之意,就是要及时行乐的意思。 鲜于仲通得知天下人口达到五千二百八十八万零四百八十八人,遂计上心来,怂恿一些官员上表举贺。是时盛世标志,一曰人均粮食多寡;二曰人口数目。天宝之时,粮食年年丰收,人均拥有粮食数目实为有史以来最多;而人口达到如此数量,也为有史以来的顶峰。 这些官吏上表之时,皆遵鲜于仲通言语先颂皇帝的文治武功,再赞扬右相居功至伟,应在中书省门前立颂碑彰扬。 李隆基接表后龙颜大悦,遂下制令鲜于仲通撰颂词,并同意立碑。鲜于仲通接旨后即召来数名文学之人撰写,将杨国忠赞得如花团锦簇一般,李隆基御览后又在颂词中改动了数字。待此颂碑制成立于中书省门前时,人们才发现,其中数字以金粉填之。此为鲜于仲通的妙计:此颂词由皇帝亲自定稿,金粉之字即为皇帝御笔亲改,此碑即为御碑了。 杨国忠恨上了安禄山,这一次却不愿成为急先锋,就嘱鲜于仲通先选出数位言官,让他们先向皇帝上奏,言说安禄山势大无比,渐有不臣之心。 李隆基此时对安禄山宠信无比,看到这些奏书的内容不禁大怒,就将杨国忠和陈希烈唤入宫中,将那数道奏书抛到地面,怒道:“你们去核查一回,这几个人为何共同弹劾安禄山?他们背后定有指使之人。安禄山镇守北疆,犹如万里长城,朕不容许他们如此胡闹!” 其实背后主使之人就在李隆基的面前,只是他不知道罢了。杨国忠弯腰拾起那几道奏书,然后躬身说道:“陛下,臣此前略知这些奏书的内容,果然一致弹劾安禄山。臣奉旨核查,bbr>.若他们包藏祸心,欲毁长城,须饶不了他们。” 李隆基道:“是啊,多年以来,想是天下安澜,这些言官无事可奏。他们骤然联手弹劾安禄山,定是包藏祸心。当初李林甫权倾天下之时,他们为何就没有察觉李林甫有不臣之心呢?” 杨国忠既为主使之人,当然要努力消减安禄山在皇帝心中的重要位置,他于是悄悄向陈希烈行了一个眼色。他们进宫之前,杨国忠如此这般向陈希烈授意一番,陈希烈慑于其势,当然满口答应。 陈希烈就躬身奏道:“陛下,这些言官奏言许是有夸大之处,然安禄山身兼五使,坐拥二十万雄兵,其势甚大。臣曾得闻京中百官议论,他们对安禄山实有忧心。” 陈希烈平时说话不多,在李隆基的印象中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儿,他今日如此说话,实属罕见,因此得李隆基重视,遂问道:“哦?陈卿也有是思?朕待安禄山以信任,所谓用人不疑,实指望他为朕以北境长城敌外藩侵扰,难道不妥吗?” “陛下,人无近忧,必有远虑,安禄山眼前并无不妥,然假以时日势大无比,他会不会倚势坐大呢?” 李隆基摇摇头,微笑道:“朕理天下,又有何人敢坐大?哦,陈卿想是看到安禄山身兼三镇节度使,由此担忧。其实无妨呀,昔王忠嗣也曾身兼数镇节度使,又能坐大到何方呢?” 杨国忠此时适时禀道:“陛下,臣以为陈左相所言值得重视。安禄山之势甚于王忠嗣,一者,其精兵多于王忠嗣;二者,其又身兼二道采访处置使,手中既有兵又有粮。另外,安禄山为胡人,心中没有忠孝之思,最易生乱。” 李隆基不以为然,说道:“一件简单事儿,为何容易被执两端呢?当初王忠嗣案发之后,李林甫奏称边关宜以番将主之最佳,如今你们又如此说话。唉,朕如何定之呢?” 杨国忠知道李隆基如今倚重安禄山,自己若与安禄山相比,恐怕在皇帝面前要屈居第二,他就不奢想一次说服李隆基,遂说道:“臣等今日之语,实为肺腑之言,乞陛下察纳。陛下,臣另有一请。臣以为陇右、河西二镇相连,此二镇节度使由哥舒翰一并兼知最好。” 李隆基道:“你们刚才奏称安禄山连兼数职容易坐大,哥舒翰亦为胡人,你们就不惧其坐大吗?”李隆基说话时,已隐隐猜到杨国忠的居心,即通过扶持哥舒翰用以抗衡安禄山。是时,安禄山与哥舒翰不睦之事朝野皆知,李隆基也有耳闻。 哥舒翰此次爽快借兵至剑南,令杨国忠看到了他与安禄山的不同,心中就对哥舒翰大起亲切之意。李隆基的猜测甚准,杨国忠就是想扩大哥舒翰之势,以形成与安禄山抗衡之力。 杨国忠并不隐藏自己的心迹,就直接说道:“陛下圣明。天下之势,须数人分之,方有益于国家。” 李隆基就准了杨国忠所奏。当授书颁发之际,李隆基又灵机一动,加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哥舒翰为西平郡王,如此一东一西,确实有并重的含义。 那日杨国忠和陈希烈辞出后,李隆基就待在御座里凝思良久,然后转问侍立于身边的高力士道:“高将军,你认为这对丞相所言有些道理吗?” 高力士眼见朝政现由杨国忠把持,边关由安禄山等将领镇抚,可谓忧心如焚。他既怒杨国忠肆意专权,使百官皆缄其口,皇帝难以察知实情;又忧边将日益势大,深恐朝廷今后无力掌控。他又知皇帝已非开元年间那个励精图治的有为之人,自己若动辄在其面前劝谏,说不定很快就得离开皇帝的视线,所以他要掌握好说话的火候。 现在皇帝既然问询,说明他愿意思索这些事儿了,高力士遂凝重答道:“陛下,臣闻云南数丧师,边将既拥兵太盛又不报实情,若一旦祸发,陛下何以制之?”高力士如此答话,既回答了对安禄山的忧虑,也捎带着斥责了杨国忠隐瞒二度惨败的劣行。 李隆基非是傻痴之人,杨国忠禀报云南战事时轻描淡写,然他又是借兵又是募兵,李隆基也知云南战事不妙。然李隆基又想,战事既已开打,一个小小的南诏能成何气候?就由着杨国忠去操持吧,他也懒得去上心。现在高力士如此回答,李隆基也听出了其话语背后的含义,就问道:“哦,看来高将军对国忠颇有微词啊?” 高力士眼见杨国忠被授为右相,又身兼四十余使,则其权力远超李林甫,心中就对李隆基百思不得其解:皇帝难道糊涂了吗?如此庞大的国家,交予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闲汉来打理,能成吗? 他因惧皇帝的心思难辨,这般心事只好长存心底。这日皇帝既有此问,高力士硬着头皮答道:“自陛下以权假宰相,赏罚无章,阴阳失度,臣何敢言?”他寥寥数语,既表明了自己对杨国忠的态度,也指陈了宰相专权、群臣缄口的政情。 李隆基想不到高力士说话竟然如此直接犀利,顷年以来,敢在李隆基面前直谏者,唯高力士一人而已! 高力士的话应当对李隆基有所震动,然他思索之后,也不知是不愿更改还是无力改变,他选择了默然以应。 不过他同时封安禄山和哥舒翰为郡王,还算接纳了杨国忠与高力士的一些建言。 时辰进入天宝十三载九月,关中秋雨连绵,粮食歉收。自天宝十载开始,关中或遭水灾,或遇大旱,粮食产量锐减,所产粮食不敷京城用度,皆赖水路将江南之粮输入京中。 李隆基这日看着窗外不绝的秋雨,随口问杨国忠道:“秋雨连绵,对田中禾苗有碍吗?” 其时秋雨已接连下了月余,那些该收获的粮食多沤烂在田亩之中,新播的禾苗经水浸泡,多被淹死而枯黄。杨国忠平时根本不关心田亩之事,现在皇帝问询,他出宫后即让鲜于仲通带领京兆府相关人员前来禀报田亩情况。得知了实情之后,他一面令人现在就去田中选出最好长势的禾苗,一面嘱咐鲜于仲通道:“你须诫约手下,不许他们向朝廷禀报田亩真实情况,就是户部问起,也不许胡说。” 杨国忠拿着那把千挑万选出来的碧绿禾苗,兴冲冲地入宫请见李隆基,禀告道:“陛下,臣奉旨到郊外查看一圈,看来雨水虽大,却对庄稼无碍。陛下请看,此禾苗系臣顺手拔来。” 李隆基接过禾苗细细观看,这把禾苗估计从地势稍高之处取来,色显翠青,禾秆茁壮,其观罢颔首道:“如此甚好,只要庄稼无碍,雨水多一些也无妨。”李隆基现在很少关切天下之事,偶然问起关中田亩禾苗长势,经过杨国忠这样一番虚言,也就不再过问了。 杨国忠得此间隙,少不了继续在李隆基面前说安禄山的坏话。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如今天下安澜,臣唯对一件事儿日夜忧心,且常常夜不能寐。” 李隆基明白杨国忠想说何话,杨国忠近数月经常在李隆基面前谈及安禄山的动静,动辄将其行为与谋反相连,李隆基听得有些不耐烦,就问道:“莫非安禄山又有什么新作为了?” “陛下圣明。安禄山修筑雄武城之后,近来又将城池扩大逾倍,在那里日夜打造兵器,已贮藏不少,此其一也;二者,安禄山蓄养大马数万匹,牛羊五万余头,还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如此看来,其反心日益明显。” 李隆基不以为然:“安禄山领三镇节度使,独力对抗契丹人、奚人和回纥人的侵扰,他打造兵器及囤积粮草实属正常呀。国忠呀,边关战阵之事,打的就是粮草马匹诸物,若不事先准备妥当,如何上阵?安禄山的忠心还是可信的,你不可听了一些人的闲言碎语,因此盲从。” 杨国忠看到皇帝如此信任安禄山,心里不免着急,所谓急中生智,脑中灵光一现说道:“陛下宅心仁厚,恐怕难知小人之心。臣想起一事,安禄山坐拥雄兵,手下猛将云集,还以家仆为伍长、队正,成就一支近万人的壮士队伍,名曰‘曳落河’。边关需有猛将勇士,安禄山如此蓄养私家队伍也就罢了,然他身边却收罗了一帮文学之士,陛下知闻否?” “嗯,军中也需文书来往,各镇皆设有书记、判官之职呀。” “陛下,安禄山幕下由高尚掌奏记,严庄主簿书,还有张通儒、李延望、平冽等人为其出谋划策。臣令人打探了高尚的来历,此人乡试不中,专心研讨图谶之术,且有‘当举大事而死’的狂言。如此狂妄之人,安禄山如获至宝,将其引入幕中,正好由此瞧出安禄山有不臣之心。” 杨国忠此前在李隆基耳边喋喋不休地叙说安禄山有谋反之心,所举事例多为安禄山努力增强势力的例子,李隆基多是右耳听,左耳出,没有太多上心之处。杨国忠今日偶然想起高尚有解图谶之能,这句话方才对李隆基有震动。他动容问道:“你从何处得来这些讯息?别是道听途说吧?” “陛下,高尚入安禄山之幕已十余年,且随侍安禄山身边,凡京中前去范阳之人,定能见到高尚之面。对了,臣听说吉温与高尚、严庄交好,陛下若有疑问,可召吉温问话一番,当知臣所言不虚。” 李隆基暗自思索,若杨国忠所言为实,安禄山召善谶之人入幕,许是有不臣之心。长期以来,李隆基对自己的谋事之举历历在目,就对那些善谶之人心生警惕,不许官吏与其交结。然他又知杨国忠不喜安禄山,近来在自己耳边屡屡言及安禄山欲谋反,莫非此谓将相不和吗?他由此迟疑不决。 杨国忠又道:“陛下,安禄山有不臣之心,日夜在范阳练兵贮粮,妄图谋反。算来他又有数年未曾入京了,就请陛下试他一回,即刻宣他入京面圣!臣窃以为,安禄山心中有鬼,定然不肯前来。” 李隆基此时下定了决心,说道:“也罢,就召禄山入京吧。国忠呀,你不可将话说得太满,安禄山果然心中有鬼不敢入京吗?错了,朕却以为,安禄山必来。” 杨国忠禀道:“安禄山敢入京城最好。陛下,时辰很快进入十月,今岁继续入华清宫避寒吗?” “还是十月初三动身吧。算着时辰,安禄山此来还须入华清宫觐见了。” 杨国忠见李隆基信心满满,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心中其实也没底,自己在皇帝面前说了狠话,万一安禄山果然来了,自己该如何办呢? 十月初三,大队人马开赴华清池。是时,朝廷每岁两度入华清宫已成为惯例,华清宫与兴庆宫的功能相近,成为李隆基晚年理政及休闲的主要处所,从这里源源不断发出的政令号令全国。 众人入宫后的次日,杨国忠从自己的宅第中走出,欲上马入宫请见李隆基。待他入宫见了李隆基,就见李隆基微笑着说道:“算着时辰,安禄山这几日该到了。国忠呀,你说他肯定不来,他果然来了,看来安禄山并无异心。” 杨国忠此前也知闻安禄山出发的讯息,然他根本就不相信,认为此为安禄山的障眼法儿,无非虚晃一枪罢了,遂答道:“陛下,安禄山已从范阳出发多日了,然至今未到,焉知他是否真的离开范阳了?” 李隆基今日心情不错,不想与杨国忠较真,就笑道:“你呀,许是真应了‘不见棺材不落泪’之语。好吧,待安禄山到来的时候,看你如何说?” 安禄山闻召后,心中迟疑万分:到底是奉召而行,还是坐地不动呢? 京中官员鼓噪安禄山有谋反之心,杨国忠多次在皇帝面前指斥安禄山,这些讯息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汇集到安禄山那里。安禄山不禁对高尚叹道:“看来还是高先生说得对,小人难防啊。我与杨国忠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何视我为眼中钉呢?” 高尚笑道:“杨国忠昔日殷勤巴结李林甫,结果李林甫躺在棺中还是一样被扒出。安大使如今得皇帝宠信,又拥三镇之兵,杨国忠焉能不妒?此人赌徒出身,行事最是大胆直接,他既对安大使有了这等心思,也就不用遮掩了。” 安禄山幽幽地说道:“高先生,暗箭难防啊!我不能束手待毙,是否要事先有些准备呢?” 高尚道:“诸事正在有序行进之中,只是尚需时日罢了。” 众谋士中,安禄山唯将高尚视为心腹之人,他可以将自己的心机完全向高尚坦露。李林甫实为安禄山最为忌惮之人,他一旦死去,安禄山顿时如释重负。此后李林甫被废为庶人,杨国忠在朝中权势如日中天,安禄山既对杨国忠不屑,又对杨国忠在皇帝面前诋毁自己颇为忌惮。某日就对高尚说道:“杨国忠如此兴风作浪,我须有自保之道。”高尚素有举大事之心,此时明白安禄山被李林甫压抑日久的雄心已开始焕发,二人的心迹由此契合在一起。 李隆基召唤安禄山入京,二人皆知此行包含凶险,安禄山迟疑未定之时,高尚决然说道:“属下以为安大使须立刻入京。” 安禄山道:“我若离了范阳地面,就要任人摆布。杨国忠心狠手辣,万一我入京之后被他暗算,又如何是好?” 高尚笑道:“安大使大可放心前往。如今圣上倚重安大使戍守北境,他岂能容许杨国忠构陷安大使?若安大使不行,圣上定会生疑,说不定恰恰落入了杨国忠的陷坑之中!” 高尚又压低声音道:“安大使,眼前的诸事尚未备妥,若与圣上就此翻脸,实为不智啊。” 安禄山于是成行,这日来到华清宫,进了飞霜殿,即叩伏在李隆基面前涕泗满面诉道:“陛下,臣好好地在边关却敌,不料被急召入京,由此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终于想通,许是圣上听了杨国忠的言语欲加害臣下吧。” 李隆基想不到安禄山如此直接,刚刚见面就直斥杨国忠,忙起身搀扶道:“安卿怎能如此说话?你久在边关杀敌,竟然一别数年,朕就有些记挂你了。起来说话。” 安禄山那庞大的身躯如何能被李隆基搀起?安禄山很是乖觉,急忙顺势立起,脸上犹挂满泪痕,继续说道:“臣本胡人,陛下不次擢用,累居节制,恩出常人。杨国忠因怀妒忌之心,常思谋害臣,臣恐怕死期即至矣。” 李隆基叹道:“安卿真是糊涂了。你为大臣,非是无名之人,杨国忠又如何能谋害你呢?好了,速将你脸上的泪痕擦去,我们要好好叙话一番。” 宫女奉上湿巾,安禄山一面擦脸,心中一面暗暗庆幸刚才的表演甚好,眼见奏效了。他擦罢眼泪,又重重地叹道:“陛下,臣为胡人,也知将相不和的结局。臣在边关忙于战事,数年难睹圣颜;而杨国忠日日侍候在陛下的身边,他向陛下进谗言,终归要比臣方便许多。” 李隆基哈哈大笑道:“若如安卿所言,朕就成了一个偏听偏信的昏君?你如今好好地坐在朕的面前,可见朕尚未昏庸吧?” “臣不敢。” “嗯,朕刚才说了,朕因记挂你,方将你召唤入京。这样吧,你久在边关辛苦,此次入京就好好地休整一番。这些日子先在汤泉中沐浴,过些日子再随朕返回京城,要将你那日日紧张的思绪松弛一些。” 安禄山的心思还在狐疑不定,他在琢磨李隆基的真实心意:果然是好心抚慰,还是缓兵之计?他一时拿不准,只好连声谢恩,心想先静观一段时日再说。 杨国忠得知安禄山果然奉召前来,心中不免气馁万分,如此失策使他在李隆基面前大失颜面,许多日子见了李隆基竟然不敢多话。 杨国忠与安禄山见面时还是相当亲热,只不过两人心中暗怀鬼胎,皆未表露而已。 安禄山此后乖觉地待在华清宫和京城,日常随着李隆基一起游赏、宴乐,也免不了与杨玉环同台共演胡旋舞,不觉就在京城中待了两个月。安禄山经过这两个月的观察,觉得皇帝对自己毫无疑心,也就不刻意提出返回范阳,完全为一副安然随意的模样。 某日哥舒翰返京,李隆基知道安禄山与哥舒翰此前曾有龃龉,就令高力士设宴邀二人到场,其中有撮合他们冰释前嫌之意。 二人明白皇帝的心意,又知道高力士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所以二人相见后皆举止有礼,且透出亲近之意。若按安禄山的心性,他断然不会有如此作为,只不过已隐忍两月,这日也不可无端生事。高力士主持开席,他们你敬我饮,场上气氛相当融洽。 高力士眼见宴饮接近尾声,心想没有辜负皇帝的重托,将事儿办得非常顺利,心中就大为畅快,遂举盏说道:“你们一人为北平郡王,另一人为西平郡王,圣上多次说过,大唐江山皆赖二位郡王拱守呢。来,咱家再祝二位一盏,愿二位如兄弟一般携手拱卫边境,则为国家之幸。” 安禄山和哥舒翰一饮而尽。安禄山这日吃酒吃得兴致颇高,放下酒盏说道:“对呀,高将军所言有理。哥舒大使,我父为胡人,母为突厥人;你父为突厥人,母为胡人,我们血脉其实相类,为何不能相亲相爱呢?”中国人往往称外人为胡人,其中也包括突厥人。安禄山自幼生长于突厥部众中,知道突厥人除中国人之外,皆称外族为胡人。哥舒翰的母亲为于阗国人,安禄山因而称之为胡人。 哥舒翰见安禄山主动示好,当然要热情回应。不过二人的经历有所差别,安禄山自幼不读书,实为市井之人,而哥舒翰出身于突厥上层官宦之家,能够熟读《汉书》、《左传》等书,他们说话时也就有了区别。哥舒翰答道:“安大使所言甚是。谚语有言‘狐向窟嗥不祥’,因为其已忘本。今安大使见爱,我怎敢不尽心呢?” 哥舒翰引用的这句谚语,说的是野狐向着自己出生的洞窟嗥叫,说明野狐已忘本,此为不祥的征兆。以此来喻示自己与安禄山实为同类,应当亲爱,勿得相攻。然安禄山识字甚少,哪儿能听明白这句拐弯抹角之语呢?他既不明其意也就罢了,还将“狐”听为“胡”,就认为哥舒翰讥刺自己为胡人,实有不齿为伍之意。他闻言霍地站起,指着哥舒翰的鼻子骂道:“你这突厥狗怎能如此说话?” 高力士眼见场面形势突变,一面目视哥舒翰制止其起身,一面起身来到安禄山面前劝道:“安大使不用发怒,其实哥舒翰大使所言非为歹话,也为亲近之意,你不可误会了。” 安禄山愤愤不平,大步向门外走出,边走边说道:“什么亲近之意?这个突厥狗此前在背后多次讥讽于我,又何曾少了?高将军,谢你赐宴,安某就告辞了。” 高力士顿时傻了眼,想不到一场其乐融融的酒宴,竟然落得如此结局。 高力士向李隆基禀知了此事,李隆基闻言哈哈大笑道:“真性情也。”后数日,李隆基觉得应该再赏安禄山,又发现无物可赏,于是决意授其为同平章事。看到皇帝如此厚待安禄山,杨国忠急了眼,决然谏道:“陛下,安禄山虽有军功,然他目不识书,岂可为宰相?若制书颁下,臣恐四夷轻唐。” 李隆基想想也是,若让一个目不识书的人来任丞相职,确实有点不伦不类,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安禄山很快得知了这个讯息,心中又对杨国忠增添了几许恨意,又趁机向李隆基请得了闲厩总监和陇右群牧使等职。 这几个职务可以职掌天下的军马,安禄山认为得了此职,远比一个同平章事的宰相空衔要实惠多了。 三月初一,安禄山请得李隆基同意决计返回范阳。是日李隆基亲临望春亭为其饯行,当着百官之面将御衣脱下,亲手赐予安禄山。 安禄山谢恩接过御衣,看到皇帝身后站立着杨国忠。其时杨国忠眼光中既有阴冷、妒忌,又有无奈之色,安禄山眼光与其轻轻一触,旋即滑至一旁。 第二十三回 安禄山伺机谋反 封常清痛失洛阳 安禄山出了京城,即带领属下狂挥马鞭疾驰而行。从长安至潼关三百里的路程,寻常驿卒策马而行需一日余方可到达,而安禄山到了潼关之时,太阳尚未落山。安禄山离京之前,派出一干人为其打前站,此时已在风陵渡为其备好了舟船。安禄山狂奔至风陵渡,即舍马上舟,他不事休息,下令船夫开船。黄河水深流急,若乘舟顺流而下,就可免了陆地上山坡深涧之奔波,安禄山于是选择了舟行方式。 夜幕降临,黄河无法趁夜行船,安禄山遂令舟船寻一个隐秘的所在泊下,他也不登岸,就夜宿舟中。天刚蒙蒙亮,舟船即行,每至须纤夫拉引的河湾处,那些打前站之人早在相关郡县召来纤夫在岸边等候,待安禄山坐船到来时即牵引而行。 安禄山的座船行至渭郡转入永济渠,从此顺水上行可直达范阳。安禄山如此就到了自己统辖的地面,那颗忐忑之心方才彻底地归入其宽大的腹中。回视其走过的路程,竟然日行四百里,堪称神速至极。 安禄山之所以如此神速返回老巢,归因于其心中渐渐生出的反叛之意。其恐杨国忠图谋未成暗自加害自己,于是有了这些反常的举动。他此前数月待在京城,完全是一副随意平静的模样,一旦出京,便露出狰狞的真面目。他回到范阳不事休息,立即召来高尚和严庄入室密谈。 二人先向他称贺,赞他平安而归有惊无险。安禄山摇摇头道:“我在京中度日如年,得圣上恩宠方才化险为夷,归途中每每想起杨国忠的嘴脸,不禁有脱离樊笼之感。” 安禄山明白此次 5165." >入京的玄机,若皇帝对自己哪怕有一丁点儿的猜疑,自己便不能够轻易脱身。归途中,他常常坐在舟船中凝视两岸飞快掠过的田垄,心中庆幸这一次终于能够逃出杨国忠的魔掌,又转对自己坐拥二十余万雄兵,却在京中束手待毙愤愤不已:奶奶的,这一辈子说什么也不可与雄兵分开了!人若离开了所恃,就会变得软弱无比。他思念至此,转对高尚道:“今日严先生在场,我们就将话挑明了吧,那件事儿要抓紧筹措,不得耽搁!我不愿如王忠嗣那样,京中仅来数人即可将我拘走!” 此前有关举事的事儿,安禄山仅与高尚密谋,他此行回来,看来心思又坚定了许多,就把严庄也加入其中。 严庄毕竟为安禄山的贴身之人,安禄山此前虽未向他明言,他心中也能猜出七八分。 高尚道:“安大使在京之时,这里的诸事皆在有序进行,兵器、粮草及马匹增加不少,请安大使勿虑。” 安禄山道:“我此次又请为闲厩总监和陇右群牧使,可选妥当之人持节前往陇右马场走一趟,将其中的可用之马挑选一些,送至范阳备用。” 严庄此时已明眼前二人的图谋,就建言道:“安大使,兵器、马匹和粮草需储备,兵士也需急募一些。如今三镇之兵仅二十万余人,是否有些少呀?须知朝廷若骤然募兵,可以募兵无数。” 安禄山闻言微微一笑道:“募兵无数?哼,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罢了。能够上阵之兵,须多经战阵锻炼,且有善战之将率领方能冲锋陷阵,二者缺一不可。以剑南战事为例,他们无能将领之,又无善战之兵,则二者皆废,因此连败两阵。现在剑南之兵由李宓为帅,李宓又如何能上阵为帅了?他现在坐领八万兵马,其中虽有一万河西借兵,终归无用。眼见他们开战在即,我相信李宓定会大败亏输,严先生若不信,自可拭目以待。” 剑南战事让安禄山彻底瞧清楚了大唐的虚实,他知道现在天下虽国富民殷,两京之中又整日里莺歌燕舞,这些不过为表面的光鲜,内里实在不堪一击。 高尚也笑道:“安大使所言甚是。依我看来,若统十万雄兵自范阳出发,可以破竹之势直捣长安。兵不在多,在乎其精啊!” 安禄山叹道:“如此大事,就须二位先生多多筹措了。圣上眼前待我宠遇无比,然那杨国忠包藏祸心,他日侍圣上身边累进谗言,万一圣上被他说动了呢?再说了,圣上今岁已七十有余,我此次在京中觉得圣上已然老迈了,若圣上有个好歹,太子就要继位。嘿,太子现在无声无息,他若为新君,焉有我的好处?” 高尚和严庄皆知这段往事,当时安禄山装痴弄傻不拜太子,固然讨了皇帝李隆基的欢喜,却将太子李亨彻彻底底地得罪了。 安禄山离开京城数月后,先派人赴陇西马场挑选出近万匹良马赶至范阳,再派副将何千年入朝,奏请以三十二名番将代替汉将,李隆基当即准奏。 杨国忠自从遭逢大败,不敢在李隆基面前提起安禄山。这日陈希烈得知安禄山奏请以番将代汉将,平素绝不开口乱说话的他也忍不住了,就忧虑重重地对杨国忠说道:“杨右相,我此前对安禄山有反心的议论将信将疑,如今其以番将代汉将,则反心明矣。我们这就找圣上禀报一番如何?” 杨国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此前多次向圣上提及,奈何圣上不听。唉,圣上对安禄山的忠心没有一丝怀疑,我们此时相劝,能有好结果吗?” 杨国忠不愿向皇帝进言,陈希烈也不会去自找没趣。杨国忠心生一计,让陈希烈寻找数位御史向皇帝上书。 御史台众人此时温顺无比,他们早随李林甫言语争做“立仗马”,多年以来无声无息,不敢再向皇帝奏言。几名御史得了陈希烈的言语,又知右相大人杨国忠向来厌恶安禄山,遂接连上书弹劾安禄山有谋逆之心。李隆基接到奏书,顿时龙颜大怒,唤来杨国忠和陈希烈厉言道:“这帮御史多年不奏事,为何一日之间接连上书?哼,他们背后定有人指使!你们这就知会百官,若有人再敢妄奏安禄山谋反,朕就连人带书一并送给安禄山处置!” 二位宰相想不到皇帝如此信任安禄山,他们不敢再说,只好恭顺而退。 时辰过得很快,转眼间酷暑即至,既而秋风渐起,天地间就入了秋高气爽的季节。李隆基此时念起安禄山,就派出宦官马承威携带玺书前往范阳。玺书中这样写道:“朕与卿修得一汤,故召卿。至十月,朕 5f85." >待卿于华清宫。” 安禄山在范阳紧锣密鼓筹备大事,定有蛛丝马迹遗漏于外。李光弼是时调任朔方节度副使,其先从安禄山利用职权从陇右马场调马的事儿上瞧出端倪,且李光弼为营郡人,其有不少故旧与其来往之时,往往不经意谈及安禄山的近时举动,李光弼由此心生警惕。自从王忠嗣逝后,太子李亨与李光弼有了一条秘密通讯渠道,二人经常密书不断。李光弼有了这些忧虑,又知皇帝宠信安禄山,他不敢通过正常渠道向皇帝奏言安禄山有反心,只好将自己的忧虑详述给李亨。 安禄山当初不拜李亨,从那时候起,李亨就知此人鹰视狼顾,绝非善类。然而此时的李亨虽贵为太子,深知自己的地位不稳,整日里战战兢兢,不敢在李隆基面前多说一言。从朝中权臣对待李亨的态度而言,前有李林甫数度构狱,险将李亨罗织其中;后有杨国忠恃势专权,虽未向太子下手,也从未将李亨瞧在眼中。可怜李亨刚刚中年,头上的白发已生小半,他又怎么敢向父皇建言呢? 李亨得了李光弼的言语,当时并未声张,又静观安禄山的动静,愈发感到安禄山的反状频显。是时,李隆基果然将数名奏称安禄山有反状的官员解往范阳,由此朝中官吏缄言一片,李亨于是硬着心肠,某日入宫请见父皇。 李隆基在李亨行礼时,忽然发现儿子的头发已近半白,遂转头对高力士叹道:“唉,岁月催人老啊。高将军,我有时不信自己已为七十一岁之身,今日看到太子已然白发半头,方知自己果然老了。” 高力士微笑不语,李亨心中却大为震惊,父皇之话,莫非意指自己白发催他下位吗?就急忙说道:“儿臣不善修持,由此白发满头惹父皇感叹,实为儿臣之罪。” “人之生老病死,实为天道,我不过感叹一句,你何罪之有?嗯,太子此来,有事要说吗?” 李亨躬身道:“父皇,儿臣近数月留意边关之事,觉得安禄山职掌三镇,其行事颇有异状,儿臣甚为忧虑。” “哦?莫非太子也认为安禄山有谋反之心吗?唉,太子呀,你终归一日成为天子,要知为天子者,不宜盲从群言,且要用人不疑。我待安禄山可谓全心全意,他如何会反呢?且他当知大唐国势,若他果然谋反又有什么好处呢?”若换做别人来言说安禄山谋反,李隆基多是厉言呵斥,然为太子建言,李隆基就有训诫的想法,言语就缓和很多。尽管这样,其脸上犹现冷峻之色。 李亨硬着头皮说道:“父皇,儿臣之所以认为安禄山有不臣之心,缘于看出了数种异状:安禄山以空白告身授任了三品将军五百余人,四品中郎将二千余人,又以‘曳落河’为主打破朝廷建制自组队伍,分明将边关将士视为私家军队,此其一也;安禄山今岁以来大肆贮备粮草、兵器和马匹,又以闲厩总监之职私取陇右马骑近万匹,说明他正在暗自蓄力,此其二也;近日又奏请以番将代汉将,分明将军中将领换为自己的心腹。这些异状表明,安禄山肯定有异心。儿臣奏请父皇,速削安禄山之势,或者将其调入京中为文官,如此方保大唐安靖。” 李隆基道:“哼,想不到你受外人蛊惑竟然如此之深。安禄山为三镇节度使,他若不致力于兵强马壮,又如何能抵御外侮了?朕为天子,譬如为保东北境安靖,须选好一人为帅即可。朕选了安禄山,他只要能连战皆捷,保国内平安,至于如何运兵排阵、储运粮草兵器,都是他的事儿,朕为何要横加干涉呢?太子呀,国之大事在乎用人,剑南为何战事不顺呢?终归缺少一个安禄山罢了。” 是时,李宓已然提兵与南诏交战。可怜八万兵马,又弄了个全军覆没。杨国忠不敢向李隆基禀知详情,仅说小挫一阵,李隆基也就信以为真。 李亨欲再力请,忽见高力士向他使眼色,自是阻止他不可再多言。李亨见状,就乖觉地说道:“儿臣见识甚浅,不知父皇胸中胜机浩荡。儿臣今日得益甚多,归去后自当含英咀华。” 李隆基见李亨不再坚持,也就没有厉言训斥。父子又在一起说了一番话,李亨即躬身退出。 李亨出门之后,一直在琢磨高力士刚才的神情。高力士刚才连连使眼色,明显是阻止李亨继续安禄山的话题,实有相护之意。李亨成为太子数年后,某日李隆基高兴,顺口说出了高力士当年立长为储的建言,李亨方知自己能够成为太子,在于父皇的一念之间,而高力士的适时建言至关重要,因对高力士怀有感激之心。 后数日,李亨再入宫时,恰在丹凤门前遇到高力士和陈玄礼在那里说话。 陈玄礼现任左龙武大将军,王毛仲被杀后,他就取代了王毛仲掌控了京中禁军。陈玄礼以淳笃自检,又是随李隆基起事的功臣,故得李隆基极度信任,是年已七十三岁,李隆基依然将其留在自己身边。陈玄礼为人随和,既能和睦统驭禁军,又与文官和宫中之人相处融洽。当初王毛仲得势之时,其与手下视宦官为奴才,动辄欺凌;而陈玄礼却能待高力士等宦官首领以礼,其辖下见之,顿改昔日霸道之风。 太子为储君,百官见之须行君臣之礼。高力士和陈玄礼见太子入宫,急忙敛身为礼。李亨知道这二人在父皇面前的地位,如他日常呼高力士为“二兄”,那是不敢怠慢的,急忙还礼。他在还礼之时,看到这二位老臣须发皆白,再思自己也白发渐生,不禁心中感叹连连。 高力士想单独与李亨说话,遂让陈玄礼暂避一侧,然后低声说道:“太子今日入宫,千万不能再提安禄山之事。老奴那日向太子使眼色,太子能识老奴心意吗?” 李亨拱手道:“二兄好意,在下心知肚明。然安禄山谋反迹象愈来愈明,父皇熟视无睹,若果然酿成祸事,我若不言,也就失了儿臣的本分。” 高力士摇摇头道:“老奴久在圣上身边,深明圣上心意。圣上对安禄山深信不疑,不管何人来说,终归难对安禄山疑心。太子若说得太多,除了于事无补之外,恐怕还要危及太子之身。唉,眼前之势,太子还是自保为好。” 李亨有些吃惊,高力士实为父皇身边最知心之人,他今日如此说话,说明他心中也有许多无奈,遂问道:“二兄如此说话,莫非胸中有良策吗?安禄山反迹渐显,若任之由之,如何是好呀?” 高力士默然片刻,继而摇摇头道:“唉,今后究竟如何?老奴也是一派茫然。唯世间万事,终究邪不压正,定有处置之途。太子,老奴衷心以为,以眼前之势,太子以自保为要,凡事仍需谨慎而行。” 李亨多年来生活在恐惧之中,他当然明白高力士相劝的深意。且高力士如此说话,其实担当着莫大的风险,那一刻,李亨心中的感激之情再度涌出,眼眶中也油然有了温润之意。 杨国忠眼见自己难以扳倒安禄山,且安禄山入京之后似乎皇帝的宠遇又加深了一层,自己再也不敢在皇帝面前直接添言,心中的怒火就日甚一日。 “奶奶的,我不相信安禄山不谋反!哼,圣上坚决不信,难道安禄山兴兵作乱时,圣上还对他宠遇有加吗?”杨国忠这日单独与鲜于仲通面对时,忽然破口大骂。 此时杨国忠的思虑甚为简单:皇帝不相信安禄山有谋反之心,如今安禄山在范阳厉兵秣马,终有出兵攻掠的时候,皇帝见此情景,当知自己当初的建言为实。 鲜于仲通道:“是啊,安禄山反心毕露,听说数日前太子还到圣上面前劝谏,奈何圣上坚决不信呢?” “哼,圣上不信?也罢,就让安禄山加速谋反吧!” “加速谋反?莫非杨大人有良策吗?” “嗯,我这些日子想了两法,今日就与鲜于兄商议一番。” 杨国忠知道安禄山在京中眼线甚多,就派其门客何盈暗查这些眼线到底为何人。何盈不辱使命,很快向杨国忠禀报道,安禄山以其京中亲仁坊的豪宅为据点,派刘骆谷在京中主持,其手下又有李超、安岱、李方来、王岷等人,他们或四处打探,或与吉温等人来往密切,将京中情报源源不断地输往范阳。 杨国忠向鲜于仲通详述了这些人的举动,然后愤愤地说道:“鲜于兄,安禄山应当专心戍边才是,他为何刻意在京中遍植眼线?分明有谋反之心嘛!”鲜于仲通也知安禄山必将谋反,遂沉吟道:“杨大人意欲何为呢?” “嗯,这第一个计策,就需鲜于兄来主持了。你可发兵将安禄山之宅团团围困,然后将那一干人一鼓作气而擒之,他们入了狱中如何说话,就看鲜于兄的手段了。” 鲜于仲通知道,杨国忠又想兴起一场狱事。将安禄山的这帮辖下拘入狱中,然后屈打成招,让他们指认安禄山谋反,非为难事。鲜于仲通毕竟老成,深知此事重大,遂说道:“请杨大人放心,事儿定会做得很妥当。只是下官担心,万一安禄山被激后果然反叛,朝廷能将之平复吗?”鲜于仲通此前率领剑南军往征南诏连输两阵,新近李宓往征又全军覆没,他此时心有余悸。 杨国忠道:“哼,我正盼着他反呢。他若不反,我尚无他策。鲜于兄,安禄山谋反开始,就是他丧亡之日。不说朝廷派兵征剿,就是他统辖的三镇之兵为大唐之师,能够听命安禄山一起叛乱吗?哈哈,说不定安禄山反声未落,那些将士当即将他擒下,就此解入京师呢。” 鲜于仲通心中存疑,然见杨国忠信心满满,就不敢再说。 杨国忠的第二条计策,即是将吉温等与安禄山相善之人皆贬出京城,以此彻底阻塞安禄山在京中的言路。杨国忠办这些事儿可谓手到擒来,第二日即将此事办妥。吉温被贬为合浦太守,罗希奭作为李林甫的仆从,这一次也成为安禄山在京中的眼线,也被贬为始安太守。不过杨国忠对待此二人还是有区别的,吉温始终恭维杨国忠可以顺利赴任,而罗希奭行至始安尚未就任,就被杨国忠派来的人宣敕废止,始安太守另授他人充任,罗希奭当场获重杖六十,从此成为流人。 鲜于仲通领兵团团围困安禄山之宅,从中搜出了李超等人,并将宅中搜掠一遍。李超等人入狱后连遭酷刑,几个人最后被生生打死,狱卒们最后用他们的死人指头在写就的伏辩上按上了指印。 刘骆谷平时不在安宅中居住,其警惕性颇高,居无定所,由此逃过一劫,他很快得知大变,遂逃出京城,然后昼伏夜行逃归范阳。 太监马承威携带李隆基的玺书前往范阳,安禄山先是托病不见,旬日后方才允许马承威入府宣旨。安禄山此前每逢圣旨来到,必大开中门,焚香洒扫,然后跪伏接旨。马承威此次入府,被人领到安禄山的寝室中,安禄山躺在榻上一动不动,马承威无奈,只好展书宣旨,安禄山听完,仅淡淡地说了一句:“祝圣人安稳。”即令下人将马承威送回寓所。 是时马承威在京中多闻安禄山欲反,他待在寓所里无法动弹,心中恐惧万分,就日日请求返京。数日后,安禄山同意马承威离开。马承威就如脱钩之鱼,快速返回了京城,他面见李隆基详述传旨过程,话未说完已泪流满面,最后说道:“臣几不得生还。” 李隆基闻言斥道:“安卿有病,如何能尽全礼?你自己吓自己,现在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又过了数日,安禄山向李隆基上了一道奏书。原来安禄山得知京宅被围,数名门客惨死,遂罗列杨国忠二十大罪,如此向李隆基反诉。 杨国忠此前已将那些死人的伏辩交予李隆基,李隆基阅之大怒,当场骂道:“哼,人都打死了,又哪儿来的伏辩,岂不是死无对证?朕早就说过,安禄山忠心昭如日月,不可相疑,奈何你一味不听,莫非想将安禄山逼到绝路上吗?哦,对了,京兆牢狱的那一帮人趁早赶走,他们妄用刑具,正是酷吏手段,再好的人儿经过他们折腾,皆成有罪之人。” 杨国忠想不到李隆基竟然如此这般反应,吓得不敢吭声。 李隆基现在见到安禄山的来书,暗思这对将相互相指斥,已然水火不容了,心中就矛盾万分:一边是戍守边境的得力猛将,一边是统领全国的丞相,都是不可割舍之人啊!李隆基在那里默思良久,终究无法取舍,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将杨国忠唤来斥责一番,继而认为此事的罪魁祸首为鲜于仲通,就将鲜于仲通贬为零陵太守,以平安禄山之愤。 杨国忠数番与安禄山交手,不料又败一阵,且此次还连带着将鲜于仲通贬至边远之地,心中的懊恼又加深了一分。 时辰进入了十月,大队人马又复入华清宫。君臣妃嫔或浴温汤、或观歌舞,一派悠然闲适的景象。李隆基身处温柔之乡里,有时偶然想起安禄山应该奉旨到来了,然过了月余,安禄山依然无影无踪。 安禄山上次如摆脱金钩而去,怎么会再来体验一遍恐惧呢?此时范阳冰天雪地,安禄山已然完成了诸般准备,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即将开始了。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八,范阳中军帐中 自八月开始,河东镇与平卢镇奉令调来八万人,加上范阳镇的七万兵,共十五万人,他们屯于雄武城之西,日日操练不已,且每隔五日,就要大飨士卒一回。将士们知道,看眼前情势,眼见要有一场大战事,然接连练兵到了十月,安大使依然没有出征的号令。他们私下议论,只好猜度不已。 这日五品以上官秩者皆来集合,中军帐中无论如何放不下,从三品以下者只好排列在中军帐外。辰牌三刻,安禄山那胖大的身躯在高尚等人的簇拥下入了中军帐。 众人知道,经过多日来的练兵,眼下肯定会有出征的方向了。 安禄山将胖大的身子塞入座中,然后沉声说道:“奉事官胡逸昨日自京城来,带来了圣上的密旨。杨国忠大逆不道,如今上欺圣上,下凌百官,已现凶逆之象。奉密旨,遣禄山将随手兵入朝来,以平祸乱。” 众将恍然大悟,原来此次大张旗鼓练兵,为的是入京“清君侧”。然个中也有数个心思灵动者暗自想道:胡逸昨日方带来皇帝的密旨,大军却在八月就开始集结,莫非安大使未卜先知,早早就知道杨国忠要兴乱吗?安禄山道:“大军定于明日在蓟城南门外大阅誓众。大军南征后,由范阳节度副使贾循守范阳,平卢节度副使吕知诲守平卢,别将高秀岩守云中。” 这三人闻唤,当即出列接令。 安禄山道:“此三地为我根本,又是众将士家属所居,你们三人须谨守本分,把这些地方守好了。” 贾循等三人急忙躬身接令。 安禄山又唤出云麾将军何千年、归德将军高邈道:“你们二人即日选出精骑二百,今日就赴太原,可以献射生手的名义经驿所行走,明日将太原留守杨光擒拿。你们得手之后,即可撤离太原到云中,与高秀岩会合。” 二将又躬身接令。 此计系高尚所献。若何千年能将太原留守生擒,此讯息能够很快传至长安,如此就造成安禄山大军将经太原直扑长安的假象。 安禄山最后说道:“明日平明即大阅誓众,你们各返己营分发兵器与粮草,晚间藏书网大飨士卒。”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至十二月初二,蓟城、博陵郡、邺郡、汲郡沿线 十一月初九平明时分,安禄山在众将簇拥下立于蓟城南门楼上,一番大阅誓众仪式过后,十五万兵马开始启动。 大军行走起初比较隐秘,他们夜半而行,平明而食,然后驻扎休息。沿途毫无抵抗,大军每日进军六十里。如此到了第十日,大军就进入了博陵郡。安禄山乘铁舆而行,看到大军进军如此顺利,起初的忐忑之心就归入肚中,回视高尚、严庄道:“哈哈,看来我们此前过于谨慎了,如此一路走来,郡县皆望风而降,我们何必要夜半行军呢?自明日始,大军平明造饭,辰时启动,不用遮遮掩掩了。” 此后十五万步骑精锐白日行军,他们行走时烟尘遮日,鼓噪震地。无数张巨大的鼙鼓同时擂响,似雷声,又似旋风,如此更添从征战士的雄心。 安禄山大军所过之处,尚为安禄山所兼河北道采访使统辖的地面。沿途郡县慑于安禄山之势,其守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或为擒戮,可谓望风瓦解。大军如旋风般掠过邺郡、汲郡,十二月初一即到达灵昌地面。 灵昌郡南临黄河,此时寒潮滚滚,朔风逼人,安禄山到了黄河边,指令人们连夜用绳索和草木将集来的舟船连接起来,然后横绝黄河。 初二一早,这些舟船经过一夜与河水激荡黏合,竟然冰合如浮桥。安禄山手指南岸,下令步骑沿桥过河。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十五日华清宫飞霜殿中 何千年率领的精骑到了太原,果然将太原留守杨光擒拿,然后呼啸奔至云中。太原火速将此情况向朝廷申报,李隆基见之不以为然,根本不相信安禄山会谋反。看来安禄山虚晃一枪欲行疑兵之计毫无效果,因为李隆基完全不设防。如此到了十五日,安禄山大军已开始攻入博陵郡地面,河北各地奏报安禄山的大军踪迹,李隆基此时方才明白:安禄山果然反了! 李隆基急唤杨国忠和陈玄礼到飞霜殿议事。杨国忠自从得知安禄山谋反,心间鼓荡,满溢兴奋,此时进入飞霜殿,.99lib.t>脸上尚有难掩的亢奋。 李隆基脸上既有愤怒,又有萧索之色,叹道:“唉,看来还是你们说得对,胡人往往狼子野心,不足托以大事。安禄山谋反无疑,我们须有应对之策。” 杨国忠扬扬得意地说道:“请陛下放心,今反者仅安禄山一人而已!其将士被他一时蒙蔽,旬日内必知安禄山叛国,定会斩之来降。或者陛下发兵讨之,仗大义诛暴逆,则可兵不血刃而定矣。”杨国忠之所以激安禄山谋反,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虑:安禄山举反旗之日,就是其灭亡之时。陈希烈还算持重,说道:“杨右相所言甚是,安禄山逆势而动,定然灭亡。陛下,臣以为应当发兵讨之,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刚刚入京,此人有勇有谋,可将之召来询问行军方略。”是时高仙芝刚刚被授为右金吾大将军,安西节度使由封常清继任。 李隆基颇以为然,就派人去唤封常清。他知道大军压境,若一味听从杨国忠之言,等待安禄山的手下拿下安禄山,毕竟虚妄。于是令特进毕思琛赴洛阳、金吾将军程千里赴太原开始募兵。 封常清进入殿内,看到皇帝一副忧愁的模样,纳头便拜。 李隆基令其平身,说道:“封卿知道安禄山反了吗?” “臣也是刚刚得知。请陛下勿虑,安禄山不自量力,置皇恩于脑后,如此乱臣贼子,是不可长久的。” “嗯,你说得对,朕推心待之,此贼却以谋反待朕。封卿久在边关,颇知军机之事,你现在来朕身边,实为上苍佐朕。如今贼势汹汹,当以何种讨贼方略来行呢?” 封常清稍稍凝思片刻,既而答道:“陛下,如今安贼号称领凶徒二十万,无非虚张声势,臣以为实际兵员不过十万罢了。如此十万兵员侵犯中原,实为以卵击石,不足为虑。臣以为陛下可派上将一员赴东京,立即开府库,募骁勇,旬日间即可募兵二十万。待安禄山兵犯东京之时,我军即可以逸待劳,计日取逆胡之首悬于阙下。” 李隆基见封常清说得如此坚决,脸上方才有了些许笑意。同样轻松之语,刚刚出于杨国忠之口,李隆基不予认可,现在能征善战的封常清也如此说,李隆基就有些信服,心中顿时释怀了许多。 封常清在安西多年,对于安西人皆习战很熟悉,却不知中原由于长期安定,金鼓之声不闻,应征之人哪儿能仓促上阵?其实前次剑南数战应当成为鉴戒,那些在京畿所募之兵接战即溃,奈何杨国忠将实际战情瞒得甚严,封常清根本不知,便用安西的情势来套眼前之势了。 李隆基于是说道:“封卿,朕属意你去洛阳募兵迎战,如何?” 封常清没有惧色,再拜道:“国难当头,臣愿领此职。” 李隆基就当场授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令其速往洛阳募兵迎敌。 封常清当日即离开华清宫向东疾驰。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二十二日长安兴庆宫 封常清前赴洛阳,李隆基心中得到一些轻松,就又在华清宫待了数日。安禄山此时攻下博陵郡,开始令大军鼓噪南下,李隆基心慌无比,下令返回长安。 十一月二十一日,李隆基在兴庆宫接连发出了数道敕令:授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李光弼为河东节度使、右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新置河南节度使,领陈留等十三郡,由卫尉卿张介然担任;以原先赴河东的程千里为潞州长史;凡是叛军冲击的诸郡,皆设置防御使。 同日,李隆基下令斩杀太仆卿安庆宗,赐其妻荣义郡主自尽。安庆宗系安禄山的长子,父贵子显,所以能为朝中大员,且娶郡主为妻。 李隆基办完了这些事儿,又欲御驾亲征,并留太子在京监国。 杨国忠得知此讯,顿时惶惶不可终日。是时杨铦和秦国夫人已病逝,杨国忠就与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商议,其含泪说道:“太子素恶吾家专横久矣,若一旦得天下,吾与姐妹便命在旦暮矣。”二女闻言大惊,急忙联袂入宫面见杨玉环。虢国夫人多年不与杨玉环朝面,如今事态紧急,也就顾不得了。 不知道杨玉环在李隆基面前如何说辞,最终让李隆基打消了御驾亲征的念头。 十一月二十二日,李隆基在勤政殿召集重臣,宣布以皇六子李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帅,由二人统率诸军东征。李隆基拿出内府钱帛,令二人先招募新兵,预定招募人数为十一万人。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初一长安望春亭 李琬和高仙芝经过十余日募兵,再加上集来的边兵和京中部分禁军,虽未达到十一万人的规模,终于集齐约五万人。李隆基心急如焚,指令他们集齐的队伍名为“天武军”,约定十二月初一出征。 李隆基先在花萼楼里宴请高仙芝等出征将领,然后又到望春亭慰劳送行。李隆基举盏祝道:“封常清此时已在东都募兵六万,其断洛阳桥防止贼军过黄河,并亲带骁骑到虎牢关拒守。高将军可驻扎于陕郡,与封常清前后联络,以奋勇杀敌。来,请饮尽此盏,祝马到成功!” 元帅李琬不明军事,还在京中遥领此职,则高仙芝为事实上的主帅,李隆基另诏宦官边令诚为监军将军,令其随同行军,以行监军之职。 如此一来,李隆基就在安禄山的进攻方向布置了三道防线。第一道,河南节度使张介然领兵一万,以陈留郡(今河南开封县)为依托,首先抗击叛军;第二道,封常清领兵六万,从虎牢关开始节节抗击,最后可依托坚固的洛阳城池拒敌;第三道,高仙芝领兵六万驻扎陕郡,其背靠潼关,成为拱卫长安的最后屏障。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初二至十八日陈留郡至潼关沿线 李隆基精心构筑的三道防线看似坚固无比,然在安禄山的劲兵冲击下不堪一击。安禄山的大军渡过黄河之后,即直逼陈留郡。河南节度使张介然刚刚到任数日,闻敌袭来,就亲率近万将士登城防守,奈何寡不敌众,被叛军袭破城门。安禄山此时得知长子安庆宗被斩的讯息,就仰天长号,为泄其愤..,先将张介然斩于军门之前,再将俘获的近万人统统斩杀。 十二月初八,安禄山攻破荥阳,大军再前行二十里,就到了虎牢关前,是时封常清已至关上。封常清看到叛军漫山遍野而至,面无惧色,下令开关出门排阵迎敌。 安禄山所携十五万将士,其中骑兵占据大半,而骑兵中,又以“曳落河”万余人为核心。举目天下,马骑之精,骑手之术,这些人实为傲视天下。封常清不识利害,驱动其募来的乌合之众勉强排阵,如此正中安禄山下怀。待冲锋开始,就见那些马快刀利的番人骑手冲在最前面,很快将封常清的将士冲得七零八落。封常清到了此时,方悔自己不该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这些募来的六万兵士,不过匆匆集训旬余,如何是这些铁骑的对手呢? 封常清见机甚快,一面带领少数人退入关内,一面下令紧闭关门,留在外面的万余人只好任叛军任意宰杀了。封常清知道虎牢关难挡叛军脚步,仅留下数百人据守关隘,自己带领残兵返回洛阳,意图用洛阳城池与叛军相抗。 虎牢关实为洛阳的东大门,武德年间,李世民率军围困洛阳王世充,闻听窦建德领兵来援,他不撤洛阳之围,自己亲带骁骑狂奔至虎牢关据守,终于以少胜多,先败窦建德,再逼降王世充,为大唐夺得了中原之地。李世民当时所带骁骑,实为经战事锤炼出的精锐之兵,由此所向披靡。不料百余年后,中原少有战事,天下的精骑集于安禄山之手。封常清此次东出据守虎牢关,实指望凭地利与叛军相抗,不料己方兵力太弱,由此一触即溃,若李世民地下有知,定叹后辈不肖。 封常清率众出关奔赴洛阳,其未行百里,就闻身后吹角鼓噪之声连天,且烟尘障目,自是叛军破关而至。封常清并不慌乱,将随行之兵分为两支,设伏于罂子谷。待敌军追兵入谷,即驱兵掩杀。那些叛军先头骁骑由于连战皆捷,不免有些懈怠骄矜,根本想不到这里还有伏兵。很快,数百叛军骑手被斩于马下。 如此叛军小挫一阵,然后续之兵无止无歇,封常清的这些残兵如何为其对手?封常清只好下令且战且退,好歹到了洛阳上春门,然追兵尾随而至,封常清只好留下一些人与追兵缠斗,仅有少数人随其入城。 十二月十二日,洛阳城被低垂的云团笼罩,夜来雪花纷飞,到了清晨,城内外的地面上皆大雪盈尺。此时,安禄山的全部人马已集于城外,辰牌一刻,安禄山下令攻城。于是,叛军开始从四面八方围攻。三万多守兵皆为临时募集而来的市井之人,他们先是一窝蜂地据守于城墙之上,待叛军射来密集的弩箭和飞石,即被打得哇哇乱叫,遂龟缩在能避之处。其实大军攻防之时,那些伍长、队正等人最为重要,这些人因战阵经验丰富,可以上领将军意图,下率士卒同时进退,而封常清仓促募来之兵中,那些伍长、队正从无战阵经验,实与普遍士卒相同,由此一个“乱”字了得。到了午时,洛阳城池就有数处被攻破,这些叛军素有攻城经验,入城后先去打开城门,使大队叛军得以蜂拥而入。这些叛军骁骑入城后,即纵马沿街杀掠,雪白的地面上,到处都洒满了殷红的血迹,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 封常清率领二千余骑且战且退,其先与叛军战于都亭驿,不胜;退守宣仁门,又败;再从提象门出来,砍伐大树,阻塞道路;最后从禁苑西边坏墙逃出,至于谷水。封常清回视身后,就见仅余百骑,不禁仰天叹道:“常清所将之兵,皆是乌合之众,以此抗凶寇,焉能保全?”再观雪幕中的洛阳,此时已落入安禄山之手,封常清无可奈何,只好带领从骑向西狂奔,投奔驻于陕郡的高仙芝。高仙芝在陕郡统兵五万,是为李隆基设立的拱卫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 封常清见了高仙芝伏地大哭:“六万兵马全军覆没,洛阳城也入敌手,高将军救我。” 封常清一直跟随高仙芝,其先为判官,继为安西节度副使,高仙芝实有赞襄之功。高仙芝将封常清扶起,问道:“贼寇自十一月初九出兵,至洛阳城破仅三十四日,何其速也!你与敌接战数阵,当知其虚实,可将其详情叙来。” 封常清将交战的过程说了一遍,他此时早失却了当初在李隆基面前的豪情,知道以眼前的兵马难挡叛军之势,最后说道:“常清累日血战,知道贼锋势不能当。陕郡无险可守,仅此五万兵马难与贼争锋,且潼关无兵,若贼寇狂奔,则京师危矣。常清以为,将军宜弃此守,退保潼关为上策。” 封常清起初投奔于高仙芝麾下,起初不过为一侍卫,之所以颇受高仙芝的赏识和擢拔,主要基于封常清才能出众。封常清经过数日来的激战,深识己军之弊,脑子冷静下来,就有了暂避敌锋、退保潼关之策。 高仙芝一生大小战数十役,其战事眼光超乎常人。他现在听了封常清之言,又冷静筹算片刻,觉得封常清的建言实为上策,就当即下令五万大军连夜拔营,退守潼关。 陕郡濒临黄河设有粮仓,名为“太原仓”,其中堆满了历年蓄积而来的粮食和布帛。高仙芝不忍这些财帛落入安禄山之手,就令人将太原仓打开,将其中的财帛分发至将士之手,那些不能带走的粮食只好就地焚烧掉。 是时洛阳失守的讯息早传遍军中,将士们生怕叛军快马而至,心中惊恐万状。现在高仙芝下令分财帛焚仓库,愈加证实了叛军将至的猜测。待他们手持火把向西撤退的时候,忽然有人惊呼:“贼军来了。”这些人顿时如惊弓之鸟撒腿狂奔,再无队伍之形。 由于秩序混乱,士马杂相狂奔,或跌入沟壑,或互相践踏,由此死者甚众。待平明时分,只见陕郡至潼关的沿途道中道侧,满目皆是丢弃的兵器、粮草及财帛,路边死尸甚多,受伤的将士撑着伤体向潼关挪移,那些负伤的马骑或躺在道侧,或漫步在田野里哀嚎。 监军边令诚目睹此惨状,就躲在关内修书一道奏与李隆基,而高仙芝和封常清此时正督促兵士加固关隘。 天宝十五载正月初一东都洛阳 高仙芝率部退守潼关之时,安禄山其实未派骁骑追赶。他自从得了洛阳,早已志得意满,无意继续西进,就开始在洛阳圆自己的皇帝梦。 正月初一,安禄山经东都耆老多次劝进下,在宫内乾元殿登上皇帝宝座。自称为“雄武皇帝”,国号“大燕”,改元“圣武”。以原河南尹达奚珣为侍中、张通儒为中书令、高尚和严庄为中书侍郎。 安禄山出兵以“清君侧”为名,即是要奉密旨诛杀杨国忠,不料他到了洛阳就将伪装撕下,可见其志在取天下,眼光早盯在李隆基的皇帝之位上。 安禄山满足于在洛阳称帝,无意在兵锋最盛的时候乘胜攻取潼关,由此给李隆基带来了喘息之机。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长安与潼关 前方败绩的讯息接连传往长安,李隆基忧心如焚,又对诸事进行了安排。十二月十五日,即洛阳失守的第四日,李隆基授皇十六子李璘为山南节度使,皇十三子李璬为剑南节度使。他之所以如此授任,自是基于安禄山占领洛阳之后,汴水漕运由是断绝,江淮租赋势必改道江汉,然后输入关中。李隆基令其二子主持山南和剑南道,其目的在于巩固京城的后方。 李隆基办完这些事儿,也没有忘记在潼关镇守的高仙芝和封常清。 同日,李隆基同时颁下两道敕书。一道敕书颁往河西镇,召哥舒翰入京前往潼关主持防务;另一道敕书,则由边令诚携带前往潼关宣旨。 这道敕书即是高仙芝和封常清的死令。 边令诚先召见封常清宣旨,以“讨逆无效,丧师失地”之罪予以处斩。封常清早知死罪难免,就将早就写好的遗表捧至边令诚,让他转呈皇帝,表中说道:“仰天饮鸠,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做圣朝之鬼。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铤。臣常清无任永辞圣代悲恋之至。” 高仙芝再被唤来,他在百余名陌刀手的簇拥下,再见封常清的尸身已躺在芦席,知道自己今日难以独活。他听完圣旨,悲愤地说道:“我退兵至潼关,罪也,守死不辞;然以我减截兵粮及赐物等,实小人诬我也。”他如此说话,即是斥责眼前的边令诚。 是时将士们闻听欲斩高将军,不约而同地聚到门前,在那里大呼冤枉,以头碰地,其声震天。边令诚生怕将士生乱,遂令刽子手速斩。 高仙芝又看了看封常清的遗体,悲戚地说道:“常清,你随我自微及著,相处甚笃,今日又与你同死于此,实为天命啊!”言讫,从容被斩。 边令诚唤来右武卫将军李承光,令他在哥舒翰到任之前,署理这里的军务,然后匆匆返回长安。 第二十四回 促战溃败失潼关 闻惊仓皇弃长安 天宝十五载正月初一,哥舒翰被人抬至潼关门楼上向东眺望,此时的洛阳城内,安禄山正在那里举行皇帝登基仪式。昔日大唐的一东一西二位郡王,如今成为敌手东西对峙。 哥舒翰入朝行至半途,晚间入浴室沐浴之时,忽然中风瘫痪。李隆基授其为副元帅之时,一些人认为派一个瘫子主持潼关军务,令人堪忧。李隆基听闻这些风言风语不以为然,说道:“哥舒翰威名显赫,其虽瘫痪难行,而眼光智计不失,放眼天下能抵御安禄山者,唯此一人而已。” 李琬被授为元帅,不必亲赴前线,无非挂名而已。然其被授为元帅的第六日,忽然离奇暴死。如此一来,李隆基又授给哥舒翰一个全新的军衔,名曰“皇太子先锋兵马元帅”,即哥舒翰为皇太子李亨的先锋元帅,则此次东征冠以皇太子的名义。天宝十四载二十三日,哥舒翰率领集来的八万将士奔赴潼关,这其中有哥舒翰从河西、陇右诸藩调来的五万部落兵。李隆基先在勤政楼与哥舒翰壮行送别,再令百官到郊外饯行。大军出发之后,就见旌旗兵戈绵延百余里,可谓壮观。如此八万余人再加上高仙芝、封常清的残兵,则潼关守军共计十余万人,对外号称二十万。 哥舒翰此时凝望关外,就见关下依次设有三道壕沟,这些壕沟皆宽二丈,深一丈,壕沟的前方更设有大量的鹿角刺木,如此态势再加上险要的潼关,委实易守难攻。哥舒翰观此情状,回首对众将说道:“高仙芝与封常清当初弃守陕郡,退守潼关还是有眼光的。唉,只是叛军未大举来攻,他们自乱阵脚自伤太多,却搭上了高仙芝的一条命,可惜了。” 哥舒翰未到潼关之前,这里军务暂由李承光主持,其闻言说道:“哥舒元帅所言甚是。高将军和封大使当时以为,贼军远来,利在速战。官军唯有凭险坚守,不可轻易出关,此为上策。” 哥舒翰道:“不错,我若当时在此,也会选择此策。嗯,传我帅令,各部唯凭险坚守,不得出关一步,违令者斩!李承光,今后由你职掌步军,马军由王思礼职领。你们可分出一半人轮换守关,另一半在关内操练。唉,这十几万将士骤然集在一起,须下大力气让他们依军令而行。” 守军十几万人依然为乌合之众,除了哥舒翰带来的蕃兵稍有战斗力之外,其他人多为市井之徒。士卒们缺乏斗志,将佐们彼此摩擦,哥舒翰由此确立首先守关、再次整兵的方略,实为正确之举。 安禄山自立为皇帝,从正月十一日开始,接连派次子安庆绪、将领崔乾祐和田乾相继犯关。守军秉持哥舒翰的严令绝不出关,看到敌骑冲锋,即从壕沟中和关垒中现身,不绝地向敌人掷射去密集的弩箭和投枪。潼关之前场地狭窄,骁骑无法展开,叛军每次攻关之后,不过多了一片尸体,只好看着雄关嗟叹而已。 捷报传回长安,李隆基和百官兴奋异常,一直紧绷着的脑弦儿终于松弛下来。李隆基此时又有抚慰之意,就加封哥舒翰为同平章事,兼知尚书左仆射,哥舒翰由此成为宰相职。 安禄山攻打潼关受挫,又转而打起了江淮租赋的主意。自从安禄山占了河南和洛阳,漕运为之阻绝,江南租赋只好沿长江上行到荆郡,再通过陆路辗转输往京师。李隆基之所以设置山南节度使,正是为了保护江淮租赋的畅通输送。 安禄山于是派出两路人马,一路向东攻掠,意图直奔扬州,以占领江淮地面,彻底掐断唐廷的租赋来源;另一路则南下直袭,意欲夺取江陵,斩断江水输运的粮道。然东路军到了雍丘,原真源令张巡不愿投降安禄山,集众在这里与叛军相抗,此后六十余日里,张巡率众与叛军大小三百余战,使叛军难以攻克雍丘,也就无力向东南方攻掠;另一路叛军到了南阳也遇挫而退,这里有南阳节度使鲁炅领兵相抗,鲁炅先依滍水立栅栏阻挡叛军,再退守南阳坚城与敌相抗,此时黔中节度使赵国珍等人奉朝廷之令来援,叛军眼见不是势头,只好退回洛阳。 安禄山眼见图谋江淮租赋的主意落空,又转而再思攻取潼关之计。他这一次决定自己亲自率兵去攻,然他西行至新安县,忽闻河北有了大乱子,只好折头返回洛阳,派兵二万渡过黄河驰援河北,以打通被阻绝了的洛阳至范阳的通路。 促使安禄山放弃攻打潼关的真正原因,缘于河北忠义勇士奋起自救,起义大旗蔓延河北二十四郡,其中又以颜杲卿、颜真卿兄弟最为著名。 颜杲卿为常山郡(今河北正定)太守,系初唐名儒颜师古的后人。安禄山自范阳起兵鼓噪而来时,颜杲卿表面上顺从,内心则暗自筹谋举兵大计;颜真卿为其族弟,时任平原郡(今山东德州)太守。 安禄山领兵横扫河北,李隆基待哥舒翰镇守潼关后喘息方定,某日哀叹道:“河北二十四郡,岂无一忠臣乎?”颜真卿一面招募勇士抗击叛军,并悄悄与颜杲卿私下联络,又上书至长安向李隆基表达忠心。其时安禄山正忙于琢磨获取江淮租赋的事儿,其东南两路军刚刚出发,颜真卿率先扯出义旗之后,河北诸郡义旗蜂起,并推颜真卿为义军盟主。李隆基看到颜真卿的奏书,得知河北诸郡义军蜂起,不禁大喜,顾左右道:“朕不识真卿形状如何,不料英雄如此!”其时陈希烈在侧,禀道:“颜真卿系开元二十二年进士出身,初为侍御史,后来因故贬为外任。其早年曾师从张旭学书,如今书法自成一体,世称其为‘颜书’。”李隆基更为喜悦,当即加颜真卿为户部侍郎兼平原郡防御使、河北采访使。 颜杲卿暗自筹划,与常山长史袁履谦一起设计杀了叛军将领李钦凑,并俘获敌将何千年和高邈,使常山郡再归唐廷。如此一来,颜氏兄弟在河北大地上遥相呼应,河北诸郡纷纷响应,二十四郡中竟然有十七郡复归朝廷,诸郡兵员相合,计有二十万,由此威势大张。 安禄山视河北为自己的后院,如今后院起火,他唯有暂停攻击潼关,欲先定河北。颜杲卿占据常山郡,其位居洛阳与范阳通路的中腰,由此切断了驿路,令安禄山难以忍受。安禄山先令史思明自范阳领兵南下,再令蔡希德自洛阳带领二万人北上,合计五万兵马将常山城团团围困。颜杲卿毫无惧色御众守城,最终粮尽矢竭,城陷被俘。颜杲卿被解往洛阳,安禄山见了他怒目问道:“我擢你为太守,为何要负我而反呢?”颜杲卿也瞋目骂道:“你不过为营州的一个牧羊羯奴罢了,既蒙圣上恩宠,你不思报恩,为何要谋反称帝?实为乱臣贼子!我颜家世为唐臣,以忠义传家,我恨不能斩你以报圣上,岂能从贼为逆!”安禄山令将颜杲卿缚解天津桥处斩,颜杲卿一路骂声不绝,刽子手竟然钩断其舌,颜杲卿继续含糊相骂,从容就义。 安禄山好歹复夺常山城,打通了驿路,然月余之后,此路又被阻绝。 郭子仪被授为朔方节度使后,即奉旨率朔方健儿东讨逆贼。他率军长途跋涉,进驻单于都护府城内,击败安禄山的云中军使高秀岩,然后乘胜攻克静边军、马邑,最后进至东陉关。 李光弼此时任河东节度使,他募兵二万东出井陉,然后夜袭常山城,使此城二度回到唐廷之手。叛将史思明难以忍受常山城丢失,遂引重兵再围常山城,两军对垒,竟然相持四十余日。城中粮草有限,眼见就要断粮,李光弼遂派人向郭子仪求援。 天宝十五载四月初十,郭子仪率军到了常山,与李光弼会师,二人大败史思明于九门城南,史思明只好率残部逃走。唐军乘胜追击,又顺手攻克赵郡。 史思明逃归范阳后,又纠集六万人马再来挑战,两军就在嘉山进行了决战。是役唐军大胜,共斩敌首四万余众,俘虏千余人。史思明也被打落战马,最后赤足而逃,至暮方才逃回本营,然后拔营返回博陵郡。经此一役,唐军再次斩断洛阳与范阳联络的驿路,且使唐军士气大振,河北十余郡皆杀贼守将而归唐廷。 经过半年来的动荡,战局在向着有利于唐廷的方向倾斜。 安禄山近半年来深居宫阙,沉湎于酒乐歌舞,早失却了范阳起兵时的锐气。他这日得知了史思明在嘉山大败,洛阳与范阳的驿路又从此断绝,心中惧意顿生。安禄山攻克洛阳之后,眼中渐渐生出了一层白翳,目力由此急剧下降,此时已至半瞎,心情也随此愈益暴躁起来。他稍不如意,即破口大骂,甚至对人拳打脚踢。他率兵一路连胜,不免得意扬扬,现在闻史思明兵败,回范阳的归路被郭子仪和李光弼断掉,潼关又急切不能攻下,就迁怒于高尚和严庄,责备道:“汝等令我举事,皆云必成。今四方兵马若是,必成何在呢?哼,分明是你等陷害我嘛,你们滚出去吧,我不想见到你们。” 高尚、严庄知道安禄山的性情大变,其詈骂乃至动手殴打也就罢了,万一他提刀来砍,又如何能阻呢?吓得二人当即抱头鼠窜而去,数日不敢面见安禄山。 哥舒翰镇守潼关坚守不出,如此保住了身后的京城平安,唐廷由此赢得了半年多的安定时辰。 李隆基身为皇帝,近半年的举措不失为一个明君之举。他看到三道防线已失,即派哥舒翰镇守潼关;再派郭子仪和李光弼袭扰河北,并对颜氏兄弟加封官职,示以鼓励;增援南阳等地,保障江汉漕运通道。 当然,李隆基也有失策之处,即是斩杀高仙芝和封常清。 杨国忠的心迹却与李隆基大不相同。 杨国忠初闻安禄山起兵范阳,心中大为畅快,脸上得意扬扬。他之所以如此,即是天真地以为,安禄山谋反之后将会很快被平定,这个讨厌的家伙也就会很快掉了脑袋。然此后的进程令杨国忠瞠目结舌,安禄山范阳起兵后到了第三十四日,竟然一举攻克东都洛阳,眼见长安也岌岌可危。杨国忠此时心中大惧,若安禄山击溃官军,俘虏皇帝和百官,那么最先掉脑袋的,说不定就是自己了。 眼前潼关坚固,使叛军无法西掠,而河北之地义军蜂起,郭子仪和李光弼又有了嘉山大胜,这些好讯息令杨国忠心中的阴霾顿散,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 杨国忠渐渐对哥舒翰有了防范之心,事情的缘起始于潼关>藏书网守军的流言:安禄山范阳起兵时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其剑指杨国忠。大唐之所以形成今日之祸乱,皆因右相杨国忠胡搞所致,须诛杨国忠以定天下! 哥舒翰所辖潼关守军成分复杂,除了有五万河南部落之兵外,其他人多从京畿募集而来,其中也有一些京城宿卫之兵。将领中以京将为主,他们多知朝中详细,由此皆知杨国忠劣行,有此议论实属正常。 杨国忠却不这么想,他将这些不利于自己的言论归到哥舒翰的身上,此时又有人暗自对杨国忠说道:“潼关当时非为流言,系马军将领王思礼等人多次相请哥舒翰对丞相不利。如今朝廷重兵尽在哥舒翰之手,若哥舒翰援旗西指,于公岂不危哉!” 某个朝代气数将尽之时,或有一些奇怪的人儿出现,或有一些奇怪的事儿发生。李隆基励精图治,以再现贞观盛世为己任,一生孜孜不倦,忙于选任贤相,不料到了暮年,先信李林甫,再用杨国忠,就将自己亲手打造的花花世界折腾得乱七八糟。 杨国忠现在就是这个奇怪的人儿,他之所以奇怪,就在于他经常有一些奇怪的招儿。 他这样想道:安禄山为胡人,哥舒翰亦为胡人嘛!皇帝将这些胡人倚为心腹,结果呢?安禄山现在已然坐在洛阳宫中自称皇帝了。这个哥舒翰能值得信任吗?万一他“援旗西指”,说不定长安宫中,又多了一个胡人皇帝。杨国忠寻思至此,又忽然忆起当初皇帝封这二位胡人为东西郡王的事儿,对呀,他们说不定一东一西并为皇帝呢。 杨国忠有了这些思虑,就奏请李隆基办了两件事儿。一者,调派自己熟识的剑南军使李福德和刘光庭为统领入京,选出三千监牧小儿,由此二人在苑中日夜练兵;二者,招募万余人屯兵灞上,派自己的心腹之将杜乾运领之。 哥舒翰素晓军机,他见杨国忠以抵御叛军的名义行此两招,其意在防御自己,心中不过冷笑一声而已。因为这两招别说抵御叛军的脚步于事无补,在哥舒翰眼中也属小儿招数。哥舒翰现以“皇太子先锋元帅”统御京畿兵马,又兼同平章事,尚书左仆射,早未将杨国忠瞧在眼中。天宝十五载六月初一,哥舒翰召杜乾运到潼关议事,杜乾运到了关前未见哥舒翰之面就被斩下头来,灞上的万余人也奉调前往潼关。哥舒翰既斩杜乾运,不过向李隆基奏报一声而已,书中言说杜乾运御兵无法,因而枭首示众。 杨国忠得知杜乾运被斩,心中又是恼怒又是恐惧,因为他对哥舒翰暂无报仇之法,心中就渐渐形成了这样一条以毒攻毒之计:你哥舒翰手绾重兵,我无法可施,然促使哥舒翰出关与叛军接战,那么安禄山和哥舒翰至少可拼个两败俱伤,我岂不是可以坐收渔人之利吗? 也只有杨国忠如此赌性无忌之人,可以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虽在如此危急关头,仍不忘为一己私利胡乱出招。 李隆基看到战局已稳,且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倾斜,心中就有了微妙的变化。自从安禄山范阳起兵,李隆基自恃国殷民富,未将安禄山瞧在眼中。杨国忠认为安禄山仅以己身反,其实无人支持,则可“旬日必斩之来降”,李隆基以为然;封常清言道:“臣请走马赴东京,开府库,募骁勇,挑马棰渡河,计日取逆胡之首悬于阙下。”李隆基颇信其豪言壮语。然此后事势发展,安禄山既未被手下斩首,也未被官军打败,反而在洛阳自称为皇帝,李隆基此时方舍弃那些美妙的幻想,心中有了重视之意,就有了那些相对正确的举措。 如今安禄山西攻潼关止步,所遣东路军和南路军又分别受挫于雍丘和南阳,郭子仪和李光弼取得常山和嘉山大捷,河北义军蜂拥而至,这些佳讯令李隆基龙颜大悦。 杨国忠和陈希烈这日入见,杨国忠示意陈希烈说道:“陛下,兵部近日来连派斥候便装向东侦察,发现洛阳以西叛军甚少。叛军数月不再攻潼关,仅在陕郡那里驻军数千。侦者抵近叛军军营观察,发现这数千人皆为羸弱之徒,侦者又遍访周边庶民询问,也佐证了安禄山在陕郡并无其他驻军,且难见骁骑踪影。” 李隆基道:“不错,安禄山一路走来,所经地面须派兵戍守,近来又派兵东掠南下,又要派兵回河北增援,已然自顾不暇,哪儿还有力量再犯潼关呢?” 杨国忠适时说道:“陛下,臣与陈左相以为,安禄山气势已衰,该是官军大举反攻的时候了。哥舒翰在潼关领兵二十万,应当出关横扫陕郡,然后乘虚而入攻克洛阳,则安禄山定无遁身之地。” 李隆基对安禄山占据洛阳耿耿于怀,郭子仪和李光弼取得嘉山大捷之后,李隆基即令他们分兵南下,以进取东京洛阳,可见洛阳在其心中的位置。不过郭子仪深知叛军的实力,知道若分兵进击洛阳实为不智之举,就建言先取范阳再徐图他计,由此婉拒了李隆基冒进洛阳的不智之举。现在李隆基得知陕郡仅有数千叛军弱兵,心中的雄心顿起,觉得哥舒翰若继续屯重兵驻守潼关,实为浪费,若使之进攻洛阳,许是能一举荡平贼势!他于是颔首说道:“嗯,哥舒翰若一味持重守关,什么时候才能把安禄山赶出洛阳呢?这样吧,你们将陕郡叛军驻员告诉哥舒翰,并由兵部移文,令哥舒翰速速出关东征吧。” 杨国忠不忘替哥舒翰添言,禀道:“陛下,哥舒翰如今拥兵自重,兵部移文无法促其出关东征。臣以为,还是陛下下旨,差中使前去宣旨最好。” 李隆基闻言怒道:“胡说,兵部移文为朝中制度。诸将不从即为抗旨,哥舒翰敢不从命吗?” 后二日,杨国忠兴冲冲地进入宫中,向李隆基呈上一书道:“陛下,哥舒翰果然不听兵部号令,还说了一大通言语。请陛下观此书中所写,当知哥舒翰真实心机。” 李隆基接过展开阅览,只见其中写道:“禄山久习用兵,今始为逆,岂肯无备!是必羸师以诱我,若往,正堕其计中。且贼远来,利在速战;官军据险以拒之,利在坚守。况贼残虐失众,兵势日蹙,将有内变;因而乘之,可不战擒也。要在成功,何必务速?今诸道征兵尚未多集,请且待之。” 哥舒翰久历战阵,知道安禄山久攻潼关无果,就想行诱兵之计,其放在陕郡的数千弱兵,分明为诱饵。其书中坚持官军现在须以坚守为主,可静观其变,也可待诸道征兵之后再行反攻。 李隆基阅罢,说道:“对呀,哥舒翰书中也提到安禄山‘兵势日蹙’,这句话最为要紧。哥舒翰既知安禄山‘兵势日蹙’,为何还要推三阻四不肯出兵呢?” 杨国忠道:“胡将心思深沉,难明其心迹。臣以为,前有安禄山为鉴,不可使胡将拥兵太多,此后诸道所征之兵不可由哥舒翰统辖,万一他成了安禄山第二怎么办?如今贼方无备,哥舒翰逗留不前,定会失却良机。臣以为陛下须亲手下旨,遣中使前往潼关催促,务必使哥舒翰遵旨出兵。” 君臣二人一样让哥舒翰出关东征,而其心迹却绝然不同。李隆基有速胜之心,觉得若复取东都洛阳后,即可与河北之地遥相呼应,藉此彻底扭转战局;而杨国忠却想让哥舒翰与安禄山接战相斗,或者两败俱伤,或者一方败绩,都能消耗两者的气力,杨国忠乐见他们衰微,自己就可在皇帝面前长保地位。 李隆基不明杨国忠的真实心意,遂下手诏再由太监送往潼关宣旨。李隆基为了催促哥舒翰出战,未待传旨太监返回,又手诏一道再令太监送出,由此传旨太监在奔赴潼关的驿道上络绎不绝。 陈玄礼负责守宫之职,这日在宫门前看到一个个太监驱马绝尘东去,不知道有何要事发生。恰恰此时高力士路过此门,陈玄礼平时不愿多事,今日见到事情蹊跷,就询问高力士详细。高力士叹道:“他们一个个出宫,皆是前往潼关催促哥舒翰出关东征。唉,杨右相在圣上面前殷勤得很,我其实甚为忧心啊。陈将军,我近来有一种预感,凡是杨右相积极建言的事儿,结局往往很糟。你久在军中当晓军机,你觉得哥舒翰如今适宜出兵吗?” 陈玄礼坚决地摇摇头,说道:“末将久典禁军,深知禁军虚实。这些人或为圣上的仪卫,或者在京中弹压乱象,还是能尽职的;若让他们到了阵前真刀真枪与敌人相战,那就有些勉强了。近来募来市井之徒为兵,他们到了阵上还不如这些禁军,又如何能为叛军的对手?前次高、封二人之所以溃败,缘由于此,若哥舒翰失去险关依托,驱此乌合之众与叛军相抗,胜机甚少。” 高力士叹了一口气,心中顿时觉得不妙。 陈玄礼急道:“高将军向为圣上信人,当此危急关头,须向圣上力谏啊!” 高力士脸现萧索之意,叹道:“我在圣上面前早已尽力,奈何圣上不听啊!唉,这个杨国忠,若不将圣上逼上绝路,何时能够罢手呢?” 陈玄礼贴近高力士的耳边悄悄说道:“高将军,天下人如今皆知杨国忠误国。末将前些日子听人提起,潼关守军有一些人密谋诛杀杨国忠以谢天下,不知高将军知闻否?” 高力士闻言轻轻摇摇头,叹道:“潼关守军有此密谋?他们如何能近杨国忠之身,不过痴人说梦罢了。唉,若果然有人能将杨国忠诛杀,实为去除了圣上身边的最大祸胎!陈将军,闲话少说,我要走了。” 陈玄礼目送高力士出宫而去,竟然在当地呆立良久,若有所思。 哥舒翰看到一个个太监相继而来,所传圣旨内容皆为出关东征之命。他不禁悲从心来,环视座下众将道:“圣上坚意出征,我若按兵不动,即为抗旨。左右都是一个死,众将官,这就随我出关吧。” 言讫,这位向来坚毅无比的猛将忽然伏案恸哭。 天宝十五载六月四日,哥舒翰下令启关出兵。王思礼率领五万骁骑居前,庞忠率步军十万继之,哥舒翰自带三万人押后。自潼关至陕郡地势狭长,北有黄河,南有崤山相迫,中间的狭隘中方可行军,这近二十万大军出关之后,竟然前后相连七十余里。 接连三日,去路上未见叛军一兵一卒。到了六月七日午时,大军前锋到达灵宝县西原,王思礼眼见后军扯得太远,遂下令前锋就地驻扎等待后军。 六月八日,哥舒翰坐船至黄河中流观察西原阵势。当他得知王思礼昨日曾与叛军接战一回,对方人数既少又无骑兵,早被打得四散而逃,遂大放其心。哥舒翰于是舍舟登岸,令后军三万人登上黄河岸上鸣鼓助威,再令王思礼开始向前攻击。 叛军将领崔乾祐故意出兵不满万人前来抗击。官军看到这近万叛军队列散漫,行军时或进或退步伐不一,皆望而笑之。官军前锋与叛军接触后,叛军佯装偃旗,作欲逃窜之状,官军于是紧紧跟随,很快就到山隘之下。那些溃败的叛军忽然四散而走,转眼不见了踪迹,留下一大片越集越多的官兵在那里发愣。 蓦地,叛军伏兵齐出,他们先是居高抛下木、石,使隘下越集越多的官兵死伤颇重。哥舒翰在岸边的高地上眼见不妙,遂下令后军推出“毡车”居前冲锋,开始向隘口攻击。此时已过午时,东边的隘口间忽然刮起强劲的东风,崔乾祐下令推出数十乘草车来抵挡官军的“毡车”,草车行至官军人群之中忽然燃烧,东风助火势,将草车吹得烟焰张天,且缓缓西去。官军们瞧不清楚,还以为敌人躲在烟雾之中,遂乱发箭矢,待日暮时烟消矢尽,他们方知烟雾里没有一个敌人,所射杀之人皆为自己人。 此时,安禄山那二万同罗骁骑已悄悄绕至官军的身后,他们趁着暮色闯入官军后军之中,开始一路砍杀向前疾行。隘口的崔乾祐看到官军后队大乱,知道同罗骁骑已得手,遂呼唤身边的骁骑也跨马开始向后砍杀。官军由此首尾骇乱,当初高仙芝领兵回潼关的场面再次显现,官兵们竞相逃走,由此相互践踏,所死者远被敌人砍杀者要多。 隘中的官军溃败,随着哥舒翰立在岸边高地上的三万官军见状,竟然望之即溃,顿时作鸟兽散。哥舒翰指挥身边亲兵强自收拢,如何能制止那些拼命逃窜的官兵?哥舒翰此时无计可施,只好带领数百骑自河东县首山西进入潼关。 崔乾祐所带叛军不过二万余人,如此就轻松地击败了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崔乾祐先向官军示弱诱敌深入,继而巧设埋伏,再借东风,前后夹击,其阵前指挥要优于哥舒翰。 哥舒翰回到潼关,发现身边将士不足一万。他一面下令收关,一面收拢残兵,想以雄关与叛军继续周旋。六月九日平明,崔乾祐率领叛军进至关前,看到关门紧闭,稍往关前便箭矢如雨,他一时也无可奈何。 崔乾祐的好运气尚未到头,他在关前与官军僵持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攻关无望意欲撤兵的时候,忽见关门大开,一帮人策马而出。他正想排阵,忽听来人大声喊道:“投降、投降、我们投降。” 崔乾祐将信将疑,令从骑严阵以待,生怕哥舒翰行诡计。 一人独驱其马靠近,他到了近前,方才发现其马上还横搭一人,骑手大声嚷道:“崔将军,我名火拔归仁,此人正是哥舒将军。我与众将商议,认为大势不可逆挡,就绑了哥舒将军前来献关了。” 崔乾祐大喜,如此就轻松地占领了潼关。 火拔归仁系哥舒翰一手擢拔的突厥将领,他于辰牌三刻悄悄来到哥舒翰身边,劝道:“元帅率大军二十万往击,竟然所剩无几。元帅有何面目见圣上呢?元帅当知高、封二人的下场,不如降了安禄山献出潼关吧。” 哥舒翰如何肯降安禄山呢?就坚持不许。火拔归仁于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将哥舒翰团团绑起,他事先已说通了十余位将领一同投降,于是开关将哥舒翰献出,还捎带着献了潼关。崔乾祐大喜,遂唤人将哥舒翰押解到洛阳。 哥舒翰一向与安禄山不睦,如何肯向他屈膝投降?其被解押的路上,一直在想法儿寻死,其间以头撞墙,或持棒击头,终究未死。只不过他到了洛阳之后,心思已然改换。 安禄山看到哥舒翰被押解到面前,就对瘫坐在地的哥舒翰道:“哼,你往昔讥我为胡人,意甚不堪,今日又如何?” 哥舒翰忽然双手及地,连连叩首道:“臣肉眼不识陛下,遂至于此。乞陛下宽恕小人藏书网之过,小人愿为陛下效力。” 安禄山冷冷地说道:“你现在为一个瘫子,有什么用呢?” 哥舒翰再叩首道:“陛下为拨乱之主,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常山,鲁炅在南阳,来瑱在河南,此三人皆为臣昔日辖下,臣愿以尺书招之,可替陛下平三路兵马。” 哥舒翰果作书送至此三人处招降,这三人皆回书,不过将哥舒翰斥骂一番,鄙其向安禄山摇尾乞怜。 杜甫后来经过潼关时,曾写作《潼关吏》一诗,诗末写道:“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谨嘱边关将,慎勿学哥舒。”其中既叹惨烈的灵宝西原之战,又对哥舒翰乞降失却一世英名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安禄山的西进之兵仅有二万余人,手中又无多余兵力可派,一时不明前方官军的虚实,就令崔乾祐暂在潼关驻扎。 六月九日夜幕降临,李隆基得知平安火未曾燃起,知道前方战事许是不妙了。 所谓平安火,即是烽火。唐代烽候所置,每隔三十里置一烽火台,若遇敌情则放燃烽火,以一、二、三、四炬为差,表明敌人多少。自安禄山占领洛阳之后,自潼关至长安恢复了烽候设施,每日初夜放烟一炬,然后站站传递,表明前线平安无事,烽火示警变为举火报平安。李隆基是夕看到无平安火,心中的恐惧顿生,夜里入榻,辗转反侧未曾合眼。到了卯时三刻即披衣而起,派人唤来杨国忠商议。 看到杨国忠匆匆入殿,李隆基劈头说道:“知道昨夕平安火未燃吗?如此看来,哥舒翰的东征之军许是又败了。” 杨国忠极力撺掇李隆基催促哥舒翰出征的时候,心中盼望的是交战双方两败俱伤,也知道哥舒翰多是败绩的结局,所以此时脸上少有惊慌的模样,反而有些沾沾自喜。因为前线败绩,至少可以消除哥舒翰对自己的威胁。他于是叹了一口气,脸做悲戚之状,说道:“陛下,臣得知平安火未燃之后,也是一夕未睡。唉,若官军败绩,则京城危矣。” “是啊,潼关若失,从那里到京城一马平川,再无险关可依。朕现在将你唤来,就是要筹划下一步大计。” 杨国忠视蜀中为自己的后院,此次安禄山兴兵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前一阵子潼关守军又有不利于杨国忠的言论,皆令杨国忠恐惧万分,他早就开始琢磨自己的退路。早在数月前,杨国忠就派出自己的心腹崔圆返回蜀中,令他在蜀中增修城池,建置馆宇,储备什器,以备急需。现在李隆基向他问计,杨国忠不假思索道:“陛下,蜀中虽窄,然其土富人繁,内外险固,可资利用。臣以为以眼前之势,陛下车驾幸蜀实为良策。” “幸蜀?”李隆基想不到杨国忠有此主意,想到若从此拱手将长安丢给叛军,心中实有不甘。 杨国忠又继续道:“陛下,蜀道艰难,安贼手下骁骑多为北人,其入蜀颇难,又不服水土,必不敢轻易犯蜀。陛下入蜀之后,可将江淮租赋转运蜀中,再资各方勤王之兵,假以时日,定可徐徐图贼。” 李隆基一时没有主意,就对杨国忠道:“若离京幸蜀,实为大事,容朕好好想一想。国忠呀,所谓群策群力,你可召百官议论一番,瞧瞧他们是否另有良策。” 杨国忠到了辰时三刻,即在勤政楼里召集百官议事。是时,潼关的败退之人已入京,满城皆知哥舒翰东征失败的消息。高适是时任监察御史,此前一直在潼关辅佐哥舒翰,昨夜随溃兵一起逃回了长安。今日杨国忠召集百官议事,高适未及换装,满面尘土地匆匆入朝。 杨国忠先让朝官叙说了潼关之败,然后向百官言道:“潼关既失,则京城危矣。圣上命本官召集百官,访以救援安危之策。” 百官闻言默然不对,殿内一时显得很安静。 杨国忠目视陈希烈道:“陈左相,你兼知兵部尚书,当有何策呀?” 陈希烈道:“全凭杨右相主意。” 高适眼见百官无言,就伸手掸了一下衣上的蒙尘,然后出班躬身说道:“杨大人,下官高适刚从潼关返回,现有建言呈上。” 杨国忠看到高适的狼狈相,不屑地说道:“高御史想是昨夜逃回的吧?瞧你一脸惊悸之色,心中还有稳妥的主意吗?也罢,可试言之。” 高适道:“下官以为,贼军据守潼关之人不过数万。如今京城宿卫之兵数万,再招募百官子弟及豪杰之人,可以集兵十万,然后兵出京城,与敌决一死战,定能将潼关夺回。” 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遇敌即溃,由此可见关中之人的心情低落,少有斗志,也可折射出京中官宦之人的心态。现在高适建言招募官宦子弟上阵杀敌,岂不是以羊驱虎?百官闻言顿时出声反对,殿堂内于是一片嗡嗡之声。 杨国忠道:“哥舒翰率领二十万大军尚且不敌,叛军哪儿仅有数万人?高御史,想是你惊悸过度,故而胡言乱语,你退下吧。” 杨国忠再问群臣之策,这些人早就习惯了唯唯诺诺的模样,如何肯在如此危急关头妄语惹祸?他们又在殿内议论良久,终究无法可想。杨国忠最后说道:“此前群臣累累上书,言及安禄山反状已显,奈何圣上不信。唉,今日之事,非宰臣之过也。”他到了此时,还想着推卸自己的责任。 是时潼关兵败的讯息已传遍京城,士民惊扰奔走,作鸟兽散,昔日里人潮汹涌的东西二市,这日却少有人影,颇为萧条。 杨国忠回宅之后,又匆匆地叫上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再复入宫,自是请见杨玉环叙说入蜀大计。杨国忠此时认为,既然无力回天,那么早早入蜀可以保得平安,实为上策。 六月十二日,李隆基亲御勤政楼召百官议事。李隆基端坐御座之后,却发现座下礼拜的百官仅剩下疏疏落落的数十人,那些不来朝见之人,显是已经逃离,或在宅中收拾细软,皆思身后之计了。 李隆基见此情状,也懒得细究,而是煞有介事地宣布,他要御驾亲征了。既要御驾亲征,势必要进行一些安排。 其一,诏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崔光远为京兆尹充西京留守;边令诚掌宫闱钥匙; 其二,诏剑南节度使、颖王李璬立刻入蜀,并移牒至蜀,诏诸郡县设储供以迎颖王; 其三,为了御驾亲征,李隆基午后即从兴庆宫移驾北内禁苑,特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顿禁军,厚赐钱帛,挑选良马九百匹供护驾之用。 李隆基如此安排,看似为御驾亲征而设,其实是为其逃往蜀中布的谜局,陈希烈等人皆被蒙在鼓中。他们其实未曾细想,若皇帝御驾亲征,势必要大肆募兵,然皇帝对募兵之事未置一词,却移牒蜀中令其设储供,由此可见蹊跷之处。 六月十三日卯时,蒙蒙细雨笼罩着长安城,低垂的云层加重了黎明前的夜幕,城中人皆在睡梦之中。此时禁苑的西门(延秋门)忽然洞开,一行人自门中鱼贯而出,默默地向渭水便桥行进。由于禁苑西门远离城池,城中人难闻这里的脚步杂沓声和人声,他们的行为就显得颇为诡秘了。 李隆基前一日午后移仗禁苑之内,实为今晨隐秘出行的前奏。 这队人马计有五千余人,陈希烈统领禁军三千余人为前导并押后,中间所行的为李隆基、太子、亲王、妃主、皇孙、杨氏兄妹、高力士等亲近宦官与宫人等。至于那些皇亲国戚和百官,李隆基并未知会他们,任他们各安天命。 平明时分,这队人马匆匆过了渭水便桥。杨国忠生怕叛军追来,就下令从人烧断便桥。李隆基闻讯,流泪说道:“今百姓仓皇,各求生路,何得断绝!”就让高力士走马至桥,阻止禁军烧桥。 朝中百官大部分人已逃散,到了辰时以后,还有二十余人依旧上朝。他们在兴庆宫门前等候,犹闻漏声从容,宫中三卫立仗俨然。待宫门开启,忽见内宫之人仓皇逃出,他们边跑边嚷道:“圣上不见了。”这些朝臣闻言先是愕然,继而恍然大悟,顿时作鸟兽散。 皇帝失踪的讯息如风一般刮遍全城,城中的王公、士民纷纷逃窜,也有如陈希烈那样的官吏稳坐家中,打定了投降安禄山的主意。城外的山谷细民闻听京城大乱,纷纷入城争入宫禁和王宫豪宅,他们见物就拿,竟然有人乘驴入殿。有人直入大明宫左藏库中,先将其中的金珠绢绸搬取一空,又有人将其中的大盈库点火焚起,于是火光冲天,更添纷乱之势。 过了十日后,崔乾祐方带兵进入长安,如此一来,安禄山彻底地占领了两京,其叛乱战果达到了极致。 李隆基过了渭水便桥,回首凝望晨曦中的长安都城,心中的酸楚化做满面涕泪,一种负罪感瞬间传遍全身,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杨国忠与高力士等人见状,急忙靠近其身边来劝。 李隆基泣不成声,哽咽道:“自高祖皇帝从隋炀帝手中取得长安城,已近一百五十年了。朕愧对列祖列宗,竟然拱手将两京让于胡贼,朕实为不肖子孙啊。” 杨国忠劝道:“请陛下放心,两京终有光复的时候。我们暂避一时,不用太过伤心了。” 李隆基灰心至极,叹道:“说什么光复两京啊。此前封常清、高仙芝和哥舒翰率领数十万大军东征,如今皆灰飞烟灭,光复之日,实在迷茫啊。” 太子李亨劝道:“请父皇勿忧。安贼虽占了两京,然西北诸郡、蜀中以及江淮等地尚在朝廷之手,叛军如今已为强弩之末,假以时日,父皇定能再回两京。” 李隆基听了这句话,心里方才有了一些安慰,其凝视李亨道:“嗯,太子如此说,我心甚慰。太子呀,为父年老气衰,今后平乱之事,你要多操心一些。” 李亨眼睛余光中看到杨国忠眼中似有阴冷的光芒,急忙躬身道:“父皇英明无比,虽有小挫,定能光复两京。儿臣愿追随父皇,或为前驱,定效力驱逐胡贼。” 李隆基的心情很坏,兴致始终难以提起,就不再回头眷恋京城,开始低头默默赶路。辰牌时分,他们到了咸阳之东的望贤宫,然打前站的太监以及咸阳县令皆不知踪影,由此大队人马的早膳就化为泡影。 大队人马只好忍饥而行,时辰过了午时,李隆基饥肠辘辘无力再行,就下舆坐在路边的大树下。是时热风已起,李隆基肚中饥饿,心中灰暗,再加热风一烤,毕竟为七十余的老者,顿显枯萎之状。杨国忠令人到邻近市集上购来一些胡饼,然后亲手捧到李隆基面前,李隆基就着凉水胡乱将饼咽入肚中,由此稍有精神。附近的村民得知皇帝至此,且缺少膳食,遂将家中的剩饭搬来。那些皇孙早已饿得肚皮朝天,看到眼前这些杂有麦豆的粝饭,顿时视之为珍馐,争以手掬食之。李隆基见状,又一阵悲愤袭至心间,不禁掩面而泣。 村民中有一位老者名郭从谨,年龄与李隆基相若。高力士见皇帝悲戚,恰巧看到郭从谨在侧,就将之推到李隆基面前,示意他宽慰皇帝。 郭从谨向李隆基叩首行礼,李隆基急忙将他搀起来,说道:“朕逃难之时,无须行礼。瞧我们的年龄相仿,就以兄弟相称吧。” 郭从谨躬身说道:“草民不敢。” 李隆基脸上挤出数丝微笑,叹道:“唉,如此落难情景,让老丈见笑了。” 郭从谨摇摇头又说道:“陛下不可如此心灰。陛下治国,草民治家,其实道理相若。草民数十年来,家境也是波折甚多,当有逆境之时,只要不灰心颓丧,终有起复的时候。” 李隆基见郭从谨说话不凡,顿时来了兴趣,喜道:“好呀,不料老丈识见如此不凡啊。呵呵,看来草莽之中也有真知灼见呀。” 郭从谨道:“陛下于开元之初励精图治,使天下庶民享受了无尽的富庶,草民心中一直感激不尽。今日能得见陛下,总算满足了草民感恩的心愿。” 李隆基颓然叹道:“如今山河破碎,连累天下庶民动荡,此为朕之失啊!” 郭从谨道:“陛下所言甚是。安禄山包藏祸心,固非一日;亦有诣阙告其谋者,陛下往往诛之,使得逞其奸逆。草民犹记宋璟为相,数进忠言,天下赖以平安。此后在廷之臣以言为讳,唯阿谀奉承而已,是以阙门之外,陛下皆不得而知。若陛下再复开元初年精神,草民以为大唐必兴。” 李隆基想不到一个村中的老者竟然说出这些话来,心中猜疑他是否有人所教,就呆呆地凝视郭从谨良久,然此老者系村野中偶遇,又有何人所教呢?李隆基脑海中就将自己在开元年间和天宝年间的作为进行快速对比,方悟自己前后差异很大。他就在那里沉思良久,眼光凝视地上斑驳的树影,最后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唉,如此破碎山河怎能从头收拾呢?” 待大队人马再上路后,李隆基就在舆中琢磨郭从谨的这番话,其间偶尔看到杨国忠的身影,一丝悔意油然而生:是啊,杨国忠怎么就成为宰相了呢? 子夜时分,大队人马好歹疲惫地行到了金城县。杨国忠派人出外募食,智藏寺的僧徒还送来了一些刍粟,众人勉强填饱了肚子。是夜驿中无灯,人们相互枕藉而卧,也就没有贵贱之分了。 从金城县向西二十五里,即为马嵬坡。待大队人马翌日到了马嵬坡,就要折向南行,从此进入真正的蜀道。 第二十五回 香魂归葬马嵬坡 太子北驰灵武城 六月十四日辰时,车仗离开金城县向西行走。这帮人包括那些禁军将士,此前皆处锦绣丛中,何曾受过如此又饥又累的大罪? 陈玄礼悄悄来到高力士面前,忧心忡忡地说道:“高将军,仅仅一夜之间,竟然有数百将士不知所踪。剩余之人也是窃窃议论,怨气很大,若长此以往,恐怕要生乱子。” 高力士叹道:“唉,大难当前,皆自思退路了。今晨起来,连袁思艺都不见了踪影。圣上此前待袁思艺恩遇殊重,连他都跑了,遑论他人!”袁思艺此前任内侍监,职掌内侍省,秩级正三品,是李隆基最宠信的宦官之一。当此危难之际,竟然不告而别。 陈玄礼此前与高力士相善,闻言着急道:“高将军还是速思善策吧。此去蜀中路途遥远且艰难,若从人四散逃奔,如何能维护圣上周全呢?”李隆基不愧有识人之能,他之所以让陈玄礼长期职掌禁军,就是瞧中了陈玄礼的一颗忠心。 高力士颔首道:“不错,圣上的平安也只有我二人一力维护了。嗯,陈将军,你刚才说将士们怨气很大,莫非仅仅因为饥饿劳顿吗?” “此为诱因。他们议论到了最后,多指出此次逃难的罪魁祸首实为杨国忠。若无杨国忠激起安禄山生乱,又没有促哥舒翰出关兵败的事儿,哪儿有今日的狼狈之相?” 高力士闻言若有所思,沉吟片刻缓缓问道:“这些随行的将士随你多时,你有把握掌控他们不得生乱吗?嗯,就是说他们逃散一些尚可,勿得哗变危及圣上。” 陈玄礼面带忧色道:“这些随行将士,皆为挑选而来,末将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哗变。然逃散之人愈多,就会扰乱军心,若不能扼其势,终归难以收拾。” “也罢,你这一路上不要随侍圣上身边,就与将士行在一起,观察他们的动静。陈将军,你我二人皆得圣上厚恩,圣上路上若有闪失,即是你我之罪,我们须有万般谨慎之心。” 陈玄礼答应后离去。 自金城县至马嵬坡仅有二十余里的路程,这一班疲惫之人行走得甚为缓慢,日过头顶后方缓缓到了马嵬坡。高力士将李隆基及妃嫔迎入驿中,随行的禁军将士则在驿外驻扎。 当车驾将至马嵬坡的时候,陈玄礼又借故来到高力士身边,悄悄说道:“高将军,形势有些不妙。末将一路上让诸将努力约束士卒,然难以收心,许多人在那里骂骂咧咧。末将以为,今夜之后,这些随行的将士许是会散失大半,如何是好呢?” 高力士一路行走,起初脑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逐步清晰起来,他不能容许事态进一步恶化,务必行果断措施,以保李隆基平平安安到达成都。他此时没有犹豫,问道:“他们是不是以为,若杨国忠待在皇帝身边,事态就难以好转?陈将军,我这一路上也想了许多,杨国忠在蜀中经营多年,我们这些人到了蜀中,将来是否要全听杨国忠号令?” 陈玄礼颔首道:“不错,军中之人既怒杨国忠此前胡作非为,又忧到了蜀中再受杨国忠祸害。他们纷纷逃之,多因于此。” 高力士断然道:“陈将军,若斩杨国忠,是否能使将士收心呢?我以为,为保圣上平安,斩杀杨国忠可使将士归心,并可永绝后患,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陈玄礼微微一笑道:“末将早就等着高将军这句话。斩杀杨国忠何足道哉,我此前只是担忧圣上会责我谋逆,若高将军今后能在圣上面前替末将遮掩则个,末将又有何惧呢?” 二人此时心心相印,其实不用多话,大计已然定矣。陈玄礼欲离开的时候,高力士又唤着他:“如此大计,最好还是禀知太子一声。” 陈玄礼疑惑道:“高将军,此事你知我知,事发前最好不宜扩散。太子日常谨慎小心,他如何肯为此事做主?” 高力士叹道:“我等二人皆为臣下,太子毕竟为储君,如此大事最好由太子首肯。你这就去禀知太子不妨,杨国忠胡作非为,太子早已切齿痛恨。当初圣上或让太子监国,或让太子领兵为帅,杨国忠一直横加阻挠,你莫非不知吗?唉,此等大事有太子首肯,那么千秋万代之后,世人也不会指斥我们为逆臣。” 陈玄礼领命而去,一场大事即将发生。 驿中尚存有食物,可以让驿中之人混个半饥半饱.;而驿外的将士处此荒郊野外,周边少有村落和集镇,他们又如何能觅来食物呢?陈玄礼派人到邻近村落里买来一些食物,毕竟僧多粥少,难止将士们的饥饿。这帮将士昔日在京城,皆为锦衣玉食的主儿,然自昨日一大早离了京城,既无食物果腹,又行色匆匆,疲累无比,心中的无名火就越燃越旺。现在到了午后又无食物入口,一些将士就出言咒骂,现出混乱苗头。那些秩级较高的将领眼见势头不妙,就围至陈玄礼身边讨要主意。 陈玄礼观此情状,心中就暗赞高力士道:眼前无食物果腹,唯有斩杀杨国忠以转移视线,方为绝妙的唯一胜途!他待众将纷纷说完,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此前好好地待在京城,到底为何落到此等可怜境地?” 恰在此时,有二十余名身着吐蕃服色的使者到了马嵬坡,他们既无法入驿居住,又无物可食,得知杨国忠为朝廷丞相,就挡住杨国忠的坐骑诉说。 一将侧头看了看马背上的杨国忠,恨声说道:“陈大将军明知故问!杨国忠实为国贼,先激反安禄山,再胡作非为沦丧国土。然杨国忠恃圣上之威,又怎能奈何他呢?” 众将皆以为然,纷纷点头。 陈玄礼看到火候正好,遂言道:“不错。今天子震荡,社稷不守,使生人肝脑涂地,皆是杨国忠所为。哥舒翰好好地守着潼关,实有诛杀杨国忠之心,杨国忠为祸害将士,就撺掇着圣上逼哥舒翰出战,由此大败。我今日有心,欲诛杀杨国忠以谢天下,你们以为如何?” 众将闻言先是大震,继而异口同声地说道:“好呀,我们早有此心。只要杀了此贼,就是得罪,亦为所愿。”众将说完,皆将目光斜向与吐蕃人说话的杨国忠。 眼前的时光似乎凝固,化做短暂的沉寂。忽然一将大声嚷道:“杨国忠与胡虏谋反,欲挟持圣上入吐蕃,我们怎么办?” 众将齐声喊道:“杀了他。”他们一面拔刀奔向杨国忠,一面招呼邻近的将士随同前往。很快,杨国忠与二十余名吐蕃人被团团围了起来。 杨国忠看到将士们激愤地围在自己身边,脸色一寒,张嘴欲叱,忽然一箭飞来,恰恰射中其前额,杨国忠顿时倒撞马下。 可怜杨国忠糊里糊涂就成为众人的刀下之鬼,那二十余名吐蕃人也被连累,皆被齐刷刷地砍下脑壳。众人杀红了眼,新任御史大夫魏方进恰在近旁,看到杨国忠被斩,就问了一声:“你们为何杀宰相?” 其话音未落,也随即被砍下了脑袋。 杨国忠得知李隆基欲往蜀中,就先令家人扶持其妻裴氏和虢国夫人提前离开京城,此时已到达扶风地面。其长子杨喧此时任户部侍郎,与韩国夫人随大队行走。将士们杀掉了杨国忠,立刻寻来韩国夫人和杨喧,也是一刀砍落,二人顿时身首异处。 将士们欢呼声起,经过这番折腾,他们暂时忘记了饥肠辘辘。有人将杨国忠的头颅割下,然后挑在枪头之上,就立在驿门外悬首示众。 虢国夫人和裴氏后来得知了马嵬坡兵变,吓得不敢再向蜀中进发,只好向西逃窜到了陈仓地面。陈仓县令薛景仙闻讯,即率人追杀。虢国夫人、裴氏以及杨国忠的小儿女皆死在陈仓,显赫无比的杨氏家族就以这种方式凋落于世。 李隆基刚刚与杨玉环共进一些饭食,这里的饭食较之前一晚的刍粟要可口一些。李隆基瞧着杨玉环那憔悴的容颜,心疼地说道:“出行仓促,不料遭罪如此。唉,到了蜀中,境况许是会好起来,这一路上,你不管饭食好坏,务必将肚中填饱。” 杨玉环脸上露出微笑,说道:“陛下心忧国事,又颠簸劳顿,就不要替妾操心了。妾只要随侍陛下身侧,虽粗粝陋食,并无怨言,唯盼陛下多进食一些。” 李隆基摇摇头,无奈地长叹一声。 这时驿外传来喧哗声,且间以凄厉惨叫,让人听来觉得毛骨悚然,高力士见状,急忙出外察看。 过了一会儿,高力士返回驿中,李隆基急问外面为何喧哗。高力士先瞧了一眼委顿在地的杨玉环,继而言道:“陛下,随行将士因无物果腹,由此喧哗,恰好有吐蕃使节到此,因一言不合,将士们就将这些吐蕃人砍翻在地。” 李隆基道:“陈玄礼呢?他们砍翻吐蕃使节,即为大罪,陈玄礼为何不管?” 高力士叹道:“众怒难犯,陈玄礼一人之力难成。观眼前之势,唯有陛下出外赦免将士之罪,许是能平息下来。”其实杨国忠之头就悬在驿门之前,高力士不说杨国忠已死,本意为不想惊扰了杨玉环。 李隆基于是起身,高力士一面上前搀扶,一面递上拄杖,然后二人一前一后步出驿外。李隆基出门后赫然看到杨国忠的首级,再见众将士将驿站围得严严实实,心中不由得大震,惊问道:“力士,国忠怎么被杀了?他们……他们意欲何为?” 高力士躬身答道:“陛下,臣刚才当着贵妃之面不敢明言。臣刚才问询明白了,将士门又累又饿,由此生变,最终认为杨国忠实为国贼祸首,为绝后患斩而杀之。将士们未奉旨而杀丞相,心忧有罪,如此就围了驿站,请陛下赦免其罪,就可解除眼前之厄。” 李隆基年轻时即数发宫变,如今老来弥辣,当然明白眼前的形势。他此时没有一丝停顿,大声喊道:“陈玄礼何在?” 陈玄礼就从人缝中挤出来到李隆基面前,伏地叩首道:“臣无能无力,由此惊扰了圣上,请圣上治臣之罪。” 李隆基知道,群情激愤之时,须因势利导,万不可一味斥责酿成祸端,由此惹祸上身。他先唤陈玄礼平身,继而言道:“杨国忠倒行逆施,朕早有去除之心。将士们今日深明大义,毅然斩杀国贼,大称朕心。陈玄礼,朕赦将士们无罪,你速速代朕前去宣慰,并劝将士们各回本队,这就散了吧。” 陈玄礼叩首领旨,就转身来到将士们面前大声宣旨。将士们闻听皇帝赦免了擅杀朝廷宰相之罪,心头大觉轻松,然并不听从各回本队的旨意,脚步不动,依旧团团围困驿所。 陈玄礼又大声宣旨一遍,这时将士们齐声喊道:“贼本尚在!” 李隆基闻听此言,知道将士们所指的“贼本”即杨贵妃,脸上颜色顿时黯淡。其身侧的高力士也是脸色一沉,心中暗暗叹道:“果然连累了贵妃!” 陈玄礼又趋至李隆基面前,叩首道:“陛下,杨国忠谋反,则贵妃不宜供奉。如今将士们群情激愤,愿陛下割恩将贵妃正法。” 李隆基脸如死灰,缓缓说道:“朕当自处之。”言讫,拄杖缓缓进入驿门。李隆基入门后不忍去见杨玉环,就在那里拄杖倾首而立。他知道,眼前众怒难犯,自己虽为皇帝之身,也无能平息;若将杨玉环杀之以平众怒,自己又如何能舍得呢? 高力士和陈玄礼见皇帝入门后久无动静,二人对视一眼,皆心急如焚。他们一样的心思,知道若皇帝不能当机立断,许是会危及自身。陈玄礼先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转对众将士行了一个手势,让众将士宽心稍稍等待,他就与高力士并肩入了驿门。 陈玄礼满脸焦急之色,又伏地连连叩首道:“陛下,今众怒难犯,陛下安危在顷刻之间。愿陛下速决贵妃之事。” 李隆基先责陈玄礼:“朕让你掌控禁军,难道让你们行兵谏之事吗?”他说话至此,深知人心难测,陈玄礼往昔虽恭顺忠心,万一他现在也有异心怎么办?遂再以柔言说道,“玄礼呀,你久随朕身边,当知贵妃常居深宫,又如何能参与杨国忠的谋逆?你还是出外好好劝劝将士们,让他们不要有畏惧之心,这就散去吧。” 陈玄礼听言后,知道现在不杀杨玉环,驿外的将士定不会罢休,他又不知该如何劝谏李隆基,只好一味叩首而已。 高力士眼见事态紧急,急忙躬身说道:“陛下,臣知道贵妃未曾参与杨国忠的谋逆,诚无罪责。然将士们现在已杀杨国忠,若贵妃今后仍侍奉陛下左右,他们能心安吗?为防激变,臣躬请陛下速下决心,眼下唯有赐死贵妃方能解围。” 李隆基眼中涌出老泪,叹道:“朕废了贵妃之位,仅保其命不可吗?” 高力士道:“众将士之所以未曾入驿擒拿贵妃,实基于圣上之威及陈将军往昔统驭之功,若时辰久了,臣深恐事态扩大。陛下宜速断之!” 李隆基心头虽乱,也明眼前局势。那一刻,他心间忽然感叹,自己贵为天子,竟然不能保有自己的宠妃之命,由此万念俱灰。地上的陈玄礼一直叩首不已,李隆基明白这二位臣子实虑及己身安危,遂长吁了一口气道:“也罢,力士,你去办此事吧。”其说完话,就颓然坐于地上。 9ad8." >高力士知道眼前时刻危急,就说了一声:“陈将军速侍圣上。”然后急急地带着数名太监跑向室内。 高力士先令数名太监将杨玉环引入驿后的佛堂,再令一太监将白绫悬于房梁之上,然后伏地叩首道:“事态紧急,乞贵妃娘娘救圣上之危。” 杨玉环此时已知外面兵变,又从太监口中得知杨国忠之头悬在驿门之处,姐姐也死于非命,心中大惧,脸上梨花带雨。她闻听高力士之言,反而平静下来,问道:“妾若身死,果然能保圣上安危吗?” 高力士急声道:“将士们害了杨丞相,生怕贵妃今后在圣上身边对他们不利。圣上不忍赐死贵妃,然时辰久了将士们容易激变,老奴特来恳求贵妃……” 杨玉环打断高力士的言语,说道:“不用说了。若因妾身之故,使圣上处于危急境地,妾当以死维护圣上。唉,不料未能诀别,就请高将军向圣上转呈妾意。” 杨玉环走至佛像前,默默地向佛礼拜。礼毕,她径直走向白绫处,将头颈伸入绫中,然后自己蹬开了凳子,一缕香魂由此升天。 高力士令将杨玉环的尸身抬至院中,自己疾趋前门。李隆基此时颓坐地上,看到高力士前来,已知他办完了事儿,豆大般的泪珠就不绝地滚出眼眶。高力士观此情状,心中也是一酸,然他知道大事要紧,就转对陈玄礼道:“贵妃之尸已陈院中,陈将军,你速去唤来一些领头之人入院验尸,然后令众人散去吧。” 高力士搀扶着李隆基,缓缓进入室内。 将士们得知贵妃已死,遂收心散去。经过如此一番折腾,夕阳已开始散出最后的余晖。到了这般光景,大队是日无法前行,当晚就要宿在马嵬驿中。 杨国忠临死,还拉上二十余名吐蕃人陪葬,这些吐蕃人死得实在冤枉。此后吐蕃赞普闻听所派使节被杀,顿时大怒,就趁着大唐西北军力空虚的时候,大举攻入陇右、河西和安西之地,大唐的西域通路由此断绝。 高力士待李隆基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轻轻问道:“陛下,将士们看了贵妃的尸身已然散去,臣令人将贵妃尸身置于佛堂,陛下是否移步一观?” 李隆基实在不相信活色生香的杨玉环已然与自己人鬼殊途,刚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复激动,眼泪不绝落下,就摇摇头道:“罢了,朕不想见她死人之面。力士,你先在左近找一个地方将她葬下吧。” 高力士道:“或者将贵妃的尸身搬入蜀中,与其父母葬在一起?否则贵妃独自在此,也太孤单了一些。” “胡说,她是我的妃子,将来须与我葬在一起!嗯,你也同时将杨国忠等人的尸首收拢收拢,让他们入土为安吧。两京终有光复的时候,届时再来替她移墓吧。” 马嵬驿向北不远有一土冈,被称为马嵬坡。高力士就在冈下掘坑,将杨玉环等人葬在此处,为防别人盗掘,高力士与陈玄礼仅寻来亲近之人秘密安葬,甚至在驿所附近设有疑冢。由于他们行事颇为隐秘,有人掘发疑冢之后发现其中仅有杨玉环的衣冠,由此妄言杨玉环未死,也就引申出了许多美妙的传说。 高力士办完了这些事儿入驿向李隆基复命,李隆基道:“哦,你要记准贵妃墓的方位,将来我要去凭吊一番。唉,我今日周身无力,心中沉重如铁,竟然没有最后看她一眼。力士,她此时在阴间,会不会怪我薄情啊?” 高力士看到李隆基率性如此,就哽咽着说道:“陛下……”话刚出口已然泪飞如雨,后面的话就无法说出了。 将士们杀了杨国忠和杨玉环,又觉饥饿,眼见夕阳西下,遂四处寻食,好歹混饱了肚腹。 夜幕张起,大家经过午后这场血雨腥风,脑中回复清明,忽然就明日趋向开始了争论。事情还是从杨国忠被杀后开始引起,有人以为蜀中由杨国忠经营多年,那里的将吏势必与杨国忠“连谋”,若此数千人入蜀之后,实在微不足道,说不定杨国忠的同伙会危及皇帝和众人,因此不主张入蜀。此议一出,顿时议论纷纷,有人主张往朔方,有人提议到太原,更有人提出返回京师,由此莫衷一是。 李隆基在太子等人陪同下勉强进了些晚膳,众人看到李隆基遭此大变神情郁郁,场面就显得颇为沉闷。待高力士和陈玄礼将众人议论禀知李隆基,李隆基毫无兴致,仅淡淡地询问李亨道:“朕寸心大乱,毫无思虑,太子以为应去何方呢?” 李亨此次出京后一直随后军行走,午间休息时也未入驿中陪伴父皇左右,所以未曾目睹驿中兵变。待事情完结后,方急急入驿陪伴李隆基身边。他听到李隆基问询,即脱口答道:“儿臣全凭父皇主意。” 李隆基有些不满,摇了摇头,叹道:“我心力交瘁,能有什么主意?太子呀,如今危难之际,你须多替我分一些忧。” 李亨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闻言后答道:“儿臣愿替父皇分忧,父皇尽管吩咐。” 李隆基又长吁一口气,就转对高力士道:“高将军,我意还是入蜀,然不可再因此生出变故。这样吧,你代朕召集随行大臣和将领议论一番,还是要心齐归于一处,方为妥当。” 高力士见皇帝如此说话,明显是受了白日兵变的刺激,由此心有余悸,不敢再与众将领面对。他于是携同陈玄礼一起,走到驿门外张着火把开始议事。 众人依旧吵吵嚷嚷,各持己见。高力士待众人说完,方缓缓说道:“太原虽固,然地与贼邻,且那里原属安禄山统辖,则人心难测;朔方靠近边塞,那里人一半为蕃戎之人,易生变数;西凉悬远,沙漠萧条,大驾难动,人马难行,且那里物产缺少,恐难持久。蜀中虽窄,然那里土富人繁,表里江山,内外险固,则蜀道可行。” 高力士逐个分剖了利弊,最后认为还是入蜀为宜。众人闻言颇为信服,然数人终对杨国忠不放心,就有人说道:“高将军所言甚为有理,然杨国忠久在蜀中经营,说不定有连叛之人。我们人数太少,万一入蜀之后被杨国忠的余党相攻,如何是好?” 高力士决然道:“蜀中郡县一样为大唐之土,又如何成了杨国忠的私人地面?大家莫非忘了吗?颖王已奉旨事先入蜀,他此时已在入蜀沿途驿中设好了储供,请大家放心,蜀中将吏定会恭迎圣上驾临,且使大家免去饥饿困顿之厄。” 强权之下,大凡威权丧失之时,人们方敢议论纷纷。众人这日杀了杨国忠,又逼皇帝赐死杨玉环,他们觉得昔日仰之弥高的皇权不过如此,因而才敢出声议论。现在高力士逐个驳倒欲往之地,力促入蜀而行,众人方才想到,皇帝欲往何方是皇帝的事儿,哪儿有他们说话的份儿?由此不再多言,次日入蜀就成为定议。 李隆基知道了议论的结果,就平淡地说道:“既决意入蜀,就让大家早点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太子,你不用候在这里,也去歇息吧。” 李亨躬身退出,就回到自己的栖身之地东厢房歇息。 陈玄礼当时寻到太子李亨,婉转表达了欲诛杨国忠的心意,李亨一贯谨小慎微,此时猜不透陈玄礼的真实心机,就在那里沉吟不答。 陈玄礼有些着急,疾声说道:“太子,若不诛杀杨国忠,路上定有祸变,则势必危及圣上和太子。臣请太子做主。” 李亨叹道:“陈将军不可如此说话,我为太子,亦为父皇的臣下。如此大事,最好还是恭请父皇示下才好,我纵想做主,又如何能做主了?” “太子应当知道,杨国忠与贵妃随侍圣上身边,圣上如何肯责他们一句?太子,事态紧急,臣担着天大的责任,无奈出此策,心中还是记挂着圣上和太子的安危。若太子不便回答,还请太子将臣刚才说的话永藏心间,不可对外泄露一句。” 李亨多年来生怕父皇猜疑,尽力收敛自己的言行,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当李林甫屡行大狱,意图从外戚那里攀诬李亨的时候,李亨不惜接连休掉二妃以图自保;杨家威势凌然,李亨选择了努力避让的方式,不敢让自己进入杨国忠的视线之中。李亨是年已四十余岁,他能长期将自己装扮得乖觉恭顺,在李隆基和百官眼中实为一名碌碌无为之人,这份隐忍功夫常人难及。 对杨国忠而言,李亨将其劣行瞧在眼中,绝不出言一句,心中早对杨门一家横行京城厌恶之极。其实李亨的这份冷静,也让杨国忠恐惧,当李隆基决定御驾亲征、令太子监国的时候,杨国忠顿时感到末日将临,就与杨家姐妹一起劝说李隆基取消此议。 现在皇帝带队西逃,随行的数千禁军就成为举足轻重的力量,陈玄礼职掌禁军,他若有意诛杀杨国忠,实为天赐良机。李亨当然乐见这种局面,若杨国忠身死,对李亨的安全而言就增加了不少平安。 李亨一开始摸不清陈玄礼的真实心机,就选择推却以察其意。刚才陈玄礼话中的意思,摆明了就是太子不首肯,他们也会决意去干,李亨由此心花怒放。他觉得自己不可过于冷漠,最好添火加柴,力促此事办成,就可永绝父皇身边最大的祸胎,遂说道:“杨国忠胡作非为,今日国难,恒由其起!陈将军若能上应天意,下顺民意斩杀此贼,我并无异议。只是此事重大,须妥善筹谋才好。请陈将军放心,我绝对不会向外泄露一句的。我也想叮嘱一句,将来此事不管成败,父皇面前,还请陈将军不要提及我名。” 陈玄礼看到李亨支持此议,心中大喜,就拱手说道:“末将今日既得了太子之言,则信心倍增。请太子放心,将来就是海枯石烂,今日所言终将烂于末将肚中,绝不会对外泄露一句。” 马嵬兵变的核心人物实为陈玄礼、高力士和李亨三人,陈玄礼和高力士之所以发动此变,主因在于保护李隆基路途安全,而李亨同意此议,心间又有其他想法。事发后三人绝口不提密谋之事,后世也就有了许多妄测。 李亨当时目送陈玄礼的身影向前疾驰,心中不由得叹道:陈玄礼向为父皇虔信的忠顺之人,不料出京未远,心中就开始酝酿大事,可见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 待陈玄礼领兵诛杀杨国忠,又逼死杨玉环,李亨一直紧绷的心就安然落了下来。现在高力士力排众议,决意翌日仍然赴蜀,李亨的心中又若有所思。他回到东厢房,召来贴身太监李辅国悄悄问道:“信使还没有回来吗?” 李辅国叹道:“信使出京之时,尚不知圣上要幸蜀。他就是此时回京,也难寻我们的踪迹。” 李亨与李光弼一直来往甚密,其信使频繁在两地间穿行。李亨每遇大事,特别是近来的军国大事,皆要倾听李光弼的主意。 李亨决然道:“明日再派人与李光弼联络,让他速就眼前情势评估。” 李辅国疑惑道:“如今居无定所,信使返回时又到何处呢?” 此前李光弼来书中多嘱李亨勿要丧失信心,他认为安禄山谋反不得人心,其势难久,朝廷只要稳扎稳打,定能剿灭叛军。然哥舒翰兵败如山倒,皇帝也因此逃往蜀中,李光弼远在常山郡难知此情。李亨之所以速派信使前往常山,其实最想询问李光弼对眼前大势的看法。 李亨闻言喃喃说道:“是呀,我们果然随大队入蜀吗?”然后缓缓坐下皱眉凝思。 李辅国不明其意,心想若不入蜀,又有何方可去? 李亨心间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该是摆脱挥之不去的那团巨大的阴影的时候了。 多少个晨昏之时,李亨在镜中看到头上渐生白发,哀怜不已:这个太子之位,莫非要坐到满头白发之时吗?李光弼此前的来书中,多次向李亨勾勒了这样一个对阵形势:只要官军固守潼关,与叛军长期相持,届时郭子仪和李光弼可以率军逐步占领河北地面,再将安禄山的老巢范阳攻下,就可持叛军将领的家属相胁。如此到了反攻之日,官军可自北、西、东、南四个方向同时向洛阳压迫,则叛军定会土崩瓦解。李亨此时想道,潼关失守长安丢失之后,官军看似一败涂地,然朝廷还拥有西北、朔方、河东诸郡、江淮之地以及蜀中,河北还有郭子仪和李光弼的两支劲军,并未到山穷水尽之时。 李亨由此拿定主意,断然道:“我们不去蜀中,明日须向朔方而行?” 李辅国道:“我们不去蜀中,难道圣上也去朔方吗?” 李亨道:“父皇欲去蜀中,我如何能拦阻?蜀中固然内外险固,无非守势而已,安禄山虽一时难以攻下,官军又如何攻得出来?反观西北之地,若令郭子仪和李光弼自河北会师,我们坐拥西北之地,就进可攻,退可守。” 李隆基此时锐意已失,只想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喘息而已。李亨此时心有大志,打定了与安禄山相抗的主意,眼光就与李隆基大不相同。平心而论,李亨此时决意弃蜀北上,再以郭子仪和李光弼所部为平叛主力,实为扭转眼前之势的唯一良策。 李亨心中既有主意,是时虽疲困无比,然兴奋难寐,就与李辅国等亲随密谋一番,然后分头行事。 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五日,老天仿佛为了适应李隆基的心情,夜半之后即狂风大作,继而暴雨如注。比及天明,小雨依然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辰牌三刻,李隆基步出驿门,随行人马开始缓缓行进。李隆基侧头向北眺望,前一日此时尚相伴左右的杨玉环已人鬼殊途,正长眠在那高冈下。李隆基思念至此,心里又是一阵抽紧,遂闭目稳定心神,就觉得飘拂到脸上的雨丝,如玉环那满头青丝般起舞,似向自己倾诉别去衷肠,其中既有伤感,又有幽怨,不觉两眼又流出清泪。 车驾在雨中行走更显缓慢,此去成都路途遥远,寻常驿卒行走尚需二十余日,如他们这样缓慢而行,至少月余方至。李隆基随着铁舆的摇摇晃晃,渐渐止住了泪水,又有困意袭来,就在那里睡了过去。 蓦地,前方的先导止步,行进的队伍也就戛然而止。李隆基此时如惊弓之鸟,感觉车驾停止了走动,顿时一激灵睁开眼来,疾声喊道:“力士何在?力士何在?” 高力士闻言急忙跑到李隆基面前,李隆基问道:“前面有何事发生?为何不走了?” 高力士禀道:“臣已然问过了。前面不知为何聚集了数百村民,他们遮道相阻,恳求陛下不要入蜀,就留在此地集合官军与叛军相抗。” 李隆基闻讯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心想只要不再发生波折最好,就吩咐高力士道:“这些百姓眷恋本土,并不为错。也罢,可取出一些财帛等物散与他们,让他们自顾安命吧。你嘱前队辟开道路,我们先行,让太子带领后军抚慰他们。” 高力士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车驾又开始缓缓行进。李隆基行经那些百姓身边之时,只见这数百人牵衣拦道而哭,果然情切意真,心里又是一酸,只好低头而去。 前队行了一个多时辰,眼见临近中午,就停止前进就地造饭。他们用完午饭,并不急着行走,要在这里等待太子率领的后队。然时辰一刻一刻地飞逝而去,后面的来路上难见太子人影。 李隆基心中忽有预感,就让高力士派人沿来路返回,以侦太子及后军行踪。三骑马由是疾驰而去,较之大队车驾的缓慢而行,这些快骑要迅疾许多。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前去侦知的三骑返回。李隆基急忙问道:“太子为何不来?” 其中一人答道:“禀陛下。我等到了马嵬驿前,就见那里又聚集了数千人。他们皆为临近的村民,就此将太子和后军团团围困,不让太子随同陛下行走。” 李隆基觉得奇怪,马嵬驿附近村落稀疏,为何能有数千人聚集? 那人继续禀道:“我等奋力挤入人群之中,如此得见太子之面。太子言道,乡民情殷意切,极力挽留太子抗击叛军,太子决计不再随陛下入蜀,就此带领乡民北上朔方募兵,以驱除安贼。” 李隆基此前的预感得到证实,看来太子决计与自己分道扬镳,他要独力扩充自己的势力了。李隆基想起杨玉环昨日猝死,今日太子又分道而去,心中感触良深,不禁仰天叹道:“天也!” 瞬息之间,李隆基脑中闪出了带人将太子追回的想法,然太子所带后军千余人,万一后军已奉太子为主,见面后两者再混战一番,岂不是损人不利己之策?李隆基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又思太子留在北方,可以召集官军抵御叛军,自己入蜀求安,让太子独当一面于国事有利,心里就另外有了主意。他就问高力士道:“太子妃张良娣在此吧?嗯,你选出数名妥当的宫女随侍,把她带过来。” 李隆基又唤过陈玄礼道:“太子今后在朔方,身边须有卫士相护。后军千余人太少,可从这里拨出一千人,由你带领前去相护太子。玄礼啊,你随我日久,今后须以忠心侍奉太子吧。” 陈玄礼前一日主持兵变,令李隆基感触良深,他现在让陈玄礼随护太子,自是以为陈玄礼已与自己离心。其实不唯李隆基这样想,就是陈玄礼本人也知经过了这场事儿,皇帝定然会对自己有顾忌之心,就闻言伏地叩首,兼而涕泪横流道:“臣奉旨拨出千人前去相护太子,然臣自从随了陛下,决计不敢离开陛下左右。请陛下体恤老臣之心,恩准老臣随侍陛下吧。” 此时张良娣也来到李隆基的面前,李隆基见陈玄礼如此动容,就叹道:“你不愿随太子,就还在朕身边吧。你起来吧,速速去调兵,这就相护着张良娣去寻太子吧。” 陈玄礼不愿意离开李隆基,自是想表明发动兵变实为剑指杨国忠,其目的在于维护皇帝,自己对皇帝的忠心也不改。然李隆基并不领情,后数日,李隆基诏寿王李瑁统制禁军,就将陈玄礼撇在一边。 如此分兵,李隆基身边随侍之人仅剩千余人。众人冒着淅沥小雨再复上路,李隆基两日内迭遭两场大变,心中灰暗实已到了极致。他蜷缩在舆中一角,似在半睡半醒之间,连话都不想多说。 入蜀队伍在路上又行了二十余日,他们先到扶风郡再到陈仓,然后越过大散关进入汉中地面,其后沿嘉陵江向南,即为崎岖的蜀道。他们越过险峻的剑门关之后,七月十三日到达普安郡。剑南节度留后崔圆等人已相继前来迎驾,崔圆原为杨国忠的心腹之人,其见了李隆基之后颇尽臣子本分,令李隆基大为心安且感动,竟然流泪对高力士等人赞道:“世乱识忠臣啊。”当即授崔圆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此前路途中,李隆基心伤杨玉环之死,又叹太子不辞而别,心中就有无数哀怨,到了此时此地,心绪方才好起来。 李隆基其实不知道,此日此时的灵武城里,太子李亨已自称皇帝,在灵武城南楼即位,其颁布册书,大赦天下,改元曰“至德”,遥尊李隆基为“上皇天帝”,授任追随自己的三十余人为文武大臣。其中郭子仪为兵部尚书、灵武长史,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太原留守,二人皆为同平章事,是为宰相职。 李亨的制书中写道:“朕闻圣人畏天命,帝者奉天时。知皇灵睠命,不敢违而去之;知历数所归,不获已而当之。在昔帝王,靡不由斯而有天下者也。乃者羯胡乱常,京阙失守,天未悔祸,群凶尚扇。圣皇久厌大位,思传眇身,军兴之初,已有成命,予恐不德,罔敢祗承。今群工卿士佥曰:‘孝莫大于继德,功莫盛于中兴。’朕之所以治兵朔方,将殄寇逆,务以大者,本其孝乎。须安兆庶之心,敬顺群臣之请,乃以七月甲子,即皇帝位于灵武。敬崇徽号,上尊圣皇曰上皇天帝,所司择日昭告上帝。朕以薄德,谬当重位,既展承天之礼,宜覃率士之泽,可大赦天下,改元曰至德。内外文武官九品已上加两阶、赐两转,三品已上赐爵一级。” 天下人见了这段话,当知李亨之所以为皇帝,实为父皇传位,他在灵武称皇帝也就变成名正言顺了。 李隆基何曾有过“传位”的想法了?他此时在普安郡安下心来,继续以皇帝之身行事。多亏此时音讯不通,否则天下人定然迷惑:为何同时有两位大唐皇帝? 李隆基颁下《幸普安郡制》,制文首先缅怀了大唐盛业,指出自李隆基即位以来,“垂五十年,中原幸无师旅”,然由于皇帝陛下的不明,遂令贼臣内外为患。这里的内外贼臣,外指安禄山,内指杨国忠,说明李隆基经过这一路上的反思,已然彻底地认清了杨国忠对朝堂的危害,从而将杨国忠定性为逆臣。制文中还写道:“伊朕薄德,不能守阙位,贻祸海内,负兹苍生,是用罪己责躬。”此制文本由贾至拟撰,这段话却是由李隆基亲笔添上,此文虽未以“罪己”冠名,然天下人读到此处,当知皇帝推心置腹,深深追悔自己往日的过失,因而下诏罪己! 李隆基虽老来怠政昏庸,其毕竟为睿智的本性,经历此大难,方能以清醒的眼光再观往事。那日行到咸阳望贤宫之时,老者郭从谨向李隆基进言一番,对李隆基震动很大。此后再经马嵬之变及与太子分离,李隆基一路上细细默想,方有了罪己的想法。 李隆基在制文中还对天下大势进行了一番部署。以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使,让其南收洛阳、长安,担负平叛的重任。 制文中还构筑了对安禄山的包围圈,以永王李璘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使;以盛王李琦为广陵大都督,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使;以丰王李珙为武威都督,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使。 纵观此制文,李隆基先追悔罪己,继而以李亨为兵马元帅,诸皇子分路协助致力平叛,其眼光部署皆为上乘。惜李亨已在灵武自立为皇帝,则此文就与李亨有冲突之嫌了。 七月二十九日,李隆基一行抵达目的地成都。他们自六月十三日离开长安,至今整整四十六天;出发时五千余人,如今到者仅一千三百余人。 崔圆将李隆基奉入事先准备好的行宫。该行宫此前系原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的使院,其院宇华丽、竹树茂美,实为盛景之地。李隆基一路上颠沛流离,或饥或寒,如此乍入行宫再处锦绣丛中,竟然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李隆基的皇帝生涯,又在成都延续了十四日。其间他先颁大赦令,重申普安郡时所提出的平叛措施,书中写道:“朕用巡巴蜀,问励师徒,命太子北略朔方,诸王分守重镇,合其兵势,以定中原。”其还提出了对待叛乱胁从官员的新策,明确指出“安禄山胁从官,有能改过自新,背逆归顺,并原其罪,优与官赏”,以图分化安禄山的势力。 李亨在灵武称帝之后,当即派出使者前往成都,要将自己即皇帝位的讯息奏知李隆基。使者自灵武出发之时,李隆基尚在普安郡,此后他们又同时向成都进发,其间就隔有十余日的路程。李隆基进入成都行宫的第十四天,灵武使者方才进入成都请求觐见。 李隆基现在偏安成都,早将平叛大计..交予诸子,现在李亨来使,他明白朔方在抗击叛军中的地位,心中渴望知道朔方的近况,就急令使者入室禀报。 使者入室后,例先行叩拜之礼,李隆基令其平身,使者手捧一书呈于李隆基,口中说道:“上皇天帝,此为皇帝陛下所奉上表,请予御览。” 李隆基大惑不解,转视高力士道:“嗯。朕如何成了上皇天帝?皇帝陛下又是何人?” 那使者躬身说道:“皇帝陛下已于七月十三日于灵武即皇帝位,并改元为至德元年。皇帝陛下书中所述甚详,上皇天帝阅之可知。” 李隆基此时方知李亨已即皇帝位,其心中鼓荡,脸上颜色不免古怪,遂展表阅览。他将书仔细看了一遍,许久未语,最后缓缓说道:“哦,原来是亨儿尊朕为‘上皇天帝’。” 高力士此时已明灵武城里发生了变故,使者奉旨前来送书,哪儿知道李亨即皇帝位系自发行为,现在观李隆基似乎毫不知情,就在那里一头雾水。 李隆基缓缓放下李亨之表,转对高力士道:“高将军,使者一路劳顿,先将他安置下来,明日再来吧。” 高力士答应了一声,就带领使者走出门外。李隆基瞧着二人的背影,就枯坐于那里默默发呆。高力士去而复返,看到李隆基似入定一般,就侍立一边不敢打扰。 李隆基这一坐便坐了一个多时辰,他长叹了一声,方才发现高力士在侧,就微笑道:“呵呵,想不到亨儿在灵武成了皇帝。” 高力士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默然以应。 李隆基似如释重负,又说道:“如此甚好啊,亨儿即皇帝位,就将天下大任接入其肩,我今后就可在蜀中轻松了。嗯,还尊我为‘上皇天帝’?什么‘上皇天帝’,还是太上皇最为恰切。” 李隆基虽如此说话,心中其实也有许多酸楚,这个皇帝位不是他心甘情愿传给李亨的,反而是李亨自作主张。遥想李隆基当年,其迭设机谋,历经千辛万苦夺得皇帝位,今日儿子又趁火打劫将皇帝位拿走,李隆基心中的滋味一时杂陈。 大凡人的脑子清醒之时,所行之策也多为睿智。李隆基入蜀后反思深刻,如今李亨谋夺皇位,他也能冷静处置。八月十六日,李隆基颁布《命皇太子即皇帝位诏》,其中说道:“今宗社未安,国家多难,宜令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且天下兵权,宜制在中夏,朕据巴蜀,应卒则难。其四海军权,先取皇帝处分,然后奏朕知。待克服上京,朕将凝神静虑,偃息大庭也。”如此说法,就为李亨窃据皇帝位彻底圆了场。其诏中还收回此前命诸王分守之令,让他们皆归新皇帝节制。 又过了二日,李隆基令大臣韦见素、房琯等人携带传国宝玉和《皇帝即位册文》前往灵武,让他们代己举行传位李亨的仪式。 李隆基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皇帝生涯,此后就在成都安心地过着太上皇的日子。 第二十六回 太上皇月下忆昔 古栈道霖雨闻铃 李隆基虽对李亨夺去皇位有些不舒服,然眼前山河破碎,李隆基早已失去往昔的锐气,现在儿子既然愿意挑起平叛的千钧重担,他也就多了一些轻松,开始了悠闲的蜀中生活。 成都较之长安多山多水,满城似掩映在无边的葱茏树木之中,李隆基初入成都正是盛夏之时,满目的姹紫嫣红兼而满鼻的馥郁花香,可以抚慰李隆基那颗破碎的心灵。其行宫所在位于成都西南侧,宫内清流翠筱,树石幽奇,方圆百亩之地,其中建有新亭、流水、竹洞、月台、渚亭、竹溪、北湖、花岛、柳溪、西山、竹径、荷池、柳巷、镜潭、孤屿、梯桥、月池等数十处景观,眼前夏日之时,就见其中石寒水清,松密竹深,甘棠垂阴,皓壁如霜。李隆基初入行宫之时,某日叹道:“想不到鲜于仲通如此奢华,这里的景观似胜过兴庆宫了。” 那些日子,李隆基白日里常常独自坐在柳溪之侧饮茶。他不许别人随侍,身边仅有一小童为自己烹茶。李隆基入乡随俗,现在偏爱剑南蒙顶石花茶,再从青城山间汲来泉水烹之。 时光渐渐流逝,品尝着清冽的茶水,李隆基开始静下心来回忆自己的往事,并反复咀嚼近半年来如电光火石般的皇帝岁月。 这日午后,李隆基午膳后在柳溪边的胡床上品茗歇息,又睡了一个多时辰。待他醒来之时,就见高力士正侧立于身边。 高力士微微笑道:“陛下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只是外面湿气颇重,恐怕会对身子不利,今后最好还是在室内歇息。” 李隆基此前不许别人在侧,知道高力士现在前来,定是有事要奏,遂说道:“我喜欢如此景致,就随意吧。高将军,有事吗?” “陛下,绵郡太守齐瀚求见。” “齐瀚?”李隆基一时想不起此人为谁。 高力士道:“陛下,齐瀚昔为中书舍人,曾经品评过姚崇和宋璟,因其颇知史事,善评人物,外人常称之为‘解事舍人’。” “哦,原来是他。算来他的年龄也不小了。竟然还活在人间,他如何又成了绵郡太守?” “臣见齐瀚来此,也觉奇怪,就多问了几句。他当初因过被贬为县尉,此后又任两道采访使,再迁汴州刺史、润州刺史,后来不知如何得罪了李林甫,再迁为平阳太守,终为绵郡太守。” “呵,想不到他的宦途如此曲折,能存留至今,实属不易了。嗯,让他进来吧,如今天色已晚,就留他共进晚膳吧。” 齐瀚入内,此时也是银髯飘飘,李隆基见之不免感叹道:“岁月如刀啊,齐卿昔在中书省之时,何其俊雅飘逸,不料今日也成为一老者了。” 齐瀚礼毕后,忽然老泪纵横道:“臣入蜀多年,本想再难见陛下之面,不料陛下幸蜀,臣……臣感叹由之……” 李隆基打断他的话头,上前携起齐瀚之手,说道:“罢了,不要再说这些感伤的言语。人言老来念旧,我今日见到故人,心里很高兴,我们要好好叙话一番。走吧,我们先去进膳,待膳后再来这里坐地饮茶赏月。齐瀚呀,你此次不要急着回去,在这里多陪我数日吧。” 他们入室坐定,齐瀚举盏祝酒,却见到李隆基面前没有酒盏,脸上有不解之色。高力士见状解释道:“陛下此次幸蜀至于巴西郡,群臣以为蜀中气候温瘴,因而数进酒,陛下不许,并宣旨今后再不饮酒。齐太守若饮酒请自便,就不用再劝陛下了。” 齐瀚知道李隆基酒量甚宏,嗜酒成性,不料入蜀之后竟然断酒,心中顿有感触,遂将酒盏放下,说道:“既然陛下不饮,臣如何能独饮?臣随陛下进膳便了。” 李隆基笑道:“蜀中气候确实温瘴,饮酒有利身体。我不愿饮,齐卿何必相随?你可随意呀。” 齐瀚闻言,顿改拘谨之状,举盏祝道:“如此,臣祝陛下身体康健,这就先饮一盏了。”此后齐瀚边吃边饮,共饮酒六盏,李隆基这日确实有异乡遇故人之感,其瞧着齐瀚畅怀饮食,心中甚觉惬意。 成都较之长安似水汽要多一些,虽一样为天上的明月,坐在成都地面赏月,似乎月轮要温润一些。李隆基与齐瀚膳罢,又携手来到竹溪旁,只听周围流水潺潺,虫鸣蛙声一片;再观水中的月轮随着流水而影影绰绰,与空中的明月群星相映,更添四周的静谧之感。 齐瀚酒量不大,饮了数盏酒后,话语不免多了一些。李隆基今日有了偶遇故人之感,少了一些昔日皇帝的威严,无形中又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他们此时说话渐无拘束。 话题还是从齐瀚当初评价姚崇、宋璟时聊起,李隆基笑问道:“齐卿当初品评姚、宋二人,他们果然心服口服吗?” 齐瀚道:“臣实话实说,他们心中就是有些不满,终归无话可说。” 李隆基闻言,不禁哈哈大笑。 姚崇当时志得意满,某日向齐瀚问道,自己与贞观名相房玄龄和杜如晦是否能够相比,齐瀚断然答道:“不如。”姚崇之所以如此问,其实自诩与房、杜相若,闻言后不免沮丧无比。齐瀚此时又补充道:“然姚公不失为救时之相。”姚崇闻言大喜道:“虽救时之相,亦属不易啊!”后来宋璟又谦虚问道:“我不敢与房、杜相比,若与前任之相相比如何?”齐瀚率然答道:“不如。”自是说宋璟不如姚崇。 李隆基叹道:“不错,姚崇果然为救时之人。如今亨儿令房琯为帅兵至彭原,此人不足以破贼也。若姚崇在,贼不足灭也。” 李亨近来在灵武大集士马,又从回纥借兵,就东至彭原,令房琯为帅率兵东进。房琯向为文臣,没有带兵的才能,李隆基由此不看好他。后来房琯与叛军战于渭水便桥,结果大败,由此可见李隆基识人眼光未失。 李隆基现在怀念姚崇,可惜姚崇已逝去三十余年。李隆基现在忽然明白了姚崇当时让他三十年不求边功的深意,又叹道:“姚崇当年不求边功,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基于国家需要恢复生机之因。现在看来,其还是大有深意,姚崇如此不轻易在边关开战,实想形成威慑之力,使四夷畏惧大唐之势不敢轻易启衅,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也。如今安贼叛乱,朝廷不得已自西北等地调兵,吐蕃与南诏又趁乱掠地了。” 齐瀚见李隆基如此怀念姚崇,遂笑道:“陛下如此器重姚崇,为何匆匆将他换下相位,以宋璟代之呢?” 李隆基叹道:“是呀,现在想来,我当初失于匆促了。你品评宋璟不如姚崇,此评甚是,宋璟成为丞相,少了姚崇的赞襄之能,此后多以直言换其名耳。” 其实李隆基当时以宋璟代姚崇,是因为他看到姚崇为相数年后渐有结党之嫌,且其纵子贪赃,难为天下标杆作用,遂选有正直之名的宋璟代之。 齐瀚见李隆基现在贬宋璟而赞姚崇,心中不以为然,说道:“陛下,臣当时品评宋璟不如姚崇,主要是因吏才而论,今日看来,陛下用宋璟取代姚崇,其实长远对天下有益。若让臣今日再品评二人,姚崇实不如宋璟也。” “呵呵,齐卿为何有了现在的思虑?” “陛下于开元之初倡贞观故事,罢酷吏之风,姚崇虽有吏才,然己身不正,万难实现陛下之志,而宋璟吏才稍逊,却能开贞观之风。” 李隆基呷了一口茶,叹道:“想不到齐卿颠沛边鄙之地,还能凝思天下大计。好哇,我们今昔就开怀畅谈,好好叙说一番。” 齐瀚也微笑道:“若陛下不嫌臣说话絮叨,臣就信口开河了。其中若有妄言,还请陛下恕罪了。” “嗯,你还是先说宋璟如何能倡贞观之风?” “陛下,贞观之初曾经有过一场争论。那日太宗皇帝召集群臣和学士在弘文馆议事,封德彝等人倡言治乱世须用严法霸道,而房玄龄与魏征等人却建言用教化之策。两帮人争论不休,太宗皇帝最终决意以教化治天下。” 此为贞观时期很著名的故事,李隆基知悉甚细,便说道:“我之所以倡言依贞观故事,正是欲依教化之策治天下。” “臣后来细思这场争论,愈加钦佩太宗皇帝的高瞻远瞩。秦代专用法律,汉代杂用霸道,到了董仲舒建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后历代视儒家为治国大道,唯有太宗皇帝身体力行,所以出现了‘贞观之治’。陛下此后依教化之策治国,也就有了开元盛世。” 李隆基叹道:“什么开元盛世?如今山河破碎,却与盛世扯不上干系。”李隆基说话时语调黯然,可知心中有无比的悔恨。 齐瀚谈兴正浓,继续言道:“陛下,人心叵测,孔孟圣人察知了人心幽暗之处,因而有了仁心君子之说。其努力使人心向善,较之秦始皇与隋炀帝的严法苛政相比,可使国家政治清明、人心思善和谐,使君权长治久安。陛下当初倡言去除酷吏之风,行清明政治,宋璟为相实有标杆作用。臣之所以妄言宋璟优于姚崇,实缘于此也。” 李隆基在月影下摇摇头,说道:“我当初禁毁《罗织经》,不料到了天宝年间,‘吉网罗钳’又复盛行于世,唉,此事颇为自嘲啊!”此前的日子里,李隆基不知道天下有“吉网罗钳”的名号,此次入蜀途中方才得知。 齐瀚宽慰李隆基道:“李林甫为保相位,方有了‘吉网罗钳’,却与陛下无涉。酷吏之行向为去除异己之手段,李林甫为了翦除李适之、王忠嗣等人,不惜罗织大狱。陛下,法律为国家公器,若沦为权臣打击异己的手段,则国家实属危矣。” 李林甫迭施机谋罗织刑狱之事,将朝中许多大员相继拿下,若非李隆基认可,其事难成。李隆基现在不愿意承认这些事儿与自己有关,仅仅说了一句:“是子妒贤嫉能,举无比者。” 齐瀚是夕多饮了几杯酒,说话时就少了一些拘束,听到李隆基如此说话,就追问道:“陛下诚知李林甫如此,为何任之久耶?” 李林甫任宰相十九年,其算计张九龄后独专宰相位十六年。此前李隆基授宰相之期多为三年左右,李林甫任期之长实为异数。究其原因,李林甫为政时确实能掌控天下,且李隆基怠政放手,方有如此局面。李隆基现在见齐瀚如此来问,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黯然以应。 齐瀚又道:“李林甫嫉贤妒能,确实无敌于天下。然天下凋敝如此,臣以为李林甫实为始作俑者。” 李隆基想不到齐瀚对李林甫如此看法,心中不以为然,说道:“李林甫虽有小过,毕竟能掌控天下,使朝政井井有条。齐卿如此说话,有些太过。” “陛下,李林甫与前任宰相相比,其不同处何在呢?” 李隆基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不过任期稍长而已,并无太多不同。” 齐瀚摇摇头,说道:“此前相者如姚崇、宋璟、张说、韩休、张九龄等人,他们虽各有所短,然皆有相同之处,即他们胸怀圣人仁之理想,愿以己身之力为国劬劳。以张说为例,此人既有功劳,又逢迎陛下,倾轧同僚,然其终以圣人理想治世,如此就与李林甫有了根本区别。再观李林甫,理政时能条理众务,增修纲纪,大唐天下由其手而得到驾驭。然其常怀妒忌之心,打压同僚,不重科举,使天下后继无人;其行事皆以保位为要,使朝政看似有条不紊,实为庸政;他还上瞒陛下,下绝诤谏言路,使百官沦为‘立仗马’。李林甫心无圣人理想,整日盘算己身之利,看似他掌控天下大局,不过尸位素餐罢了。” 李隆基说道:“若论个性,张说与李林甫确实相似,齐卿为何还要推崇张说呢?” “陛下,张说在众人眼中,其优劣之处可谓鲜明;而李林甫似无迹可寻,这样的人儿其实最为可恶。” 李隆基笑道:“我知道了,你之所以推崇张说等人,再贬李林甫,缘于你与张说他们皆为科举出身,由此鄙夷李林甫无文,不过党同伐异罢了。” 齐瀚摇头道:“臣刚才说了,臣等之所以与李林甫不同,在于臣等常怀圣人之心。只要常怀圣人之心,有文无文其实并无差别。譬如某人科举出身,然他抛却圣人理想,专爱如李林甫那样混迹宦途,这等人一样可恶。臣听说陈希烈累受皇恩,如今却投奔安禄山了吧!” 陈希烈未曾逃离长安,他端坐于家中,待叛军攻入京城后即率领一帮官吏向安禄山投降。李隆基后来得知此事,不禁感叹良久,此时切齿说道:“是呀,此人为左相时在李林甫、杨国忠面前唯唯诺诺,危难当头又降了贼人,真正是一个软骨头!齐卿,看来还是我识人不明,如此就看走了眼。” 齐瀚想起李隆基于开元年间时择相甚严,往往以三年为期另择新相,李隆基由此掌控国家大局,再令那些专任而不久任的丞相发挥所长,就将国家引领至富强的路上。孰料到了天宝年间,李隆基不肯再逞心力,让李林甫长期为相,就为帝国崩塌埋下了隐患,则皇帝的怠政实为主因。齐瀚这日说话已然直接凌厉,现在又想为尊者讳,不想直斥李隆基,就将话儿闷在肚中。 李隆基此时也许想到了自己的过错,遂叹道:“我昔为天子,任人不明,实为我之过错啊!齐卿,我将国家引入富强的路上,天宝年间的广运潭之会,天下珍货集于京师,则天下之富、庶民之康,实为有史以来的极盛之貌。我有此财富,将朝政之事交予臣子襄理,我持渐老之身享一些清福,难道不可吗?” 齐瀚道:“臣此前读魏征的《十渐疏》,起初觉得魏征确实有些吹毛求疵。太宗皇帝戎马取得天下,又励精图治,取得贞观之治,魏征为何对太宗皇帝接受了外藩的赠马和赠物横加指责呢?臣后来方才明白,天子之行昭于天下,其细微之行可以传递至百官乃至庶民,若奢侈风起,势必耗费巨大,由此用度加剧,而臣下为满足天子日益增加奢求,必想法增加赋税来搜刮百姓,由此荼毒天下。” 李隆基听出了齐瀚话中的深意,遂笑道:“齐卿这是在怪我啊!我在天宝年间重用王鉷、杨国忠二人,当时觉得这二人颇有吏治之能,听了齐卿一席话,方知他们能替我敛财,于是大称心意。唉,奢侈之风既害人又于国不利,天下人长期追求奢侈之乐,再不思习武应乱,结果叛军袭来,瞬间便土崩瓦解了。” 齐瀚觉得这日说话过于大胆,遂起身躬立道:“臣仅是思虑前事而已,万万不敢责怪陛下。” 李隆基令其坐下,说道:“你叙话前说过,今日若说错了话儿,不许我加罪。你刚才说的皆为至言,并未妄言啊。嗯,齐卿,我致力于国殷民富,然民富之后就忘了战乱之事,那些募来的兵丁毫无战斗力,往往遇敌即溃,实在不堪啊。” “陛下,安禄山之所以叛乱,缘于陛下给予他的权力太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初张说废除府兵制,李林甫继而全面实行募兵制,其实埋藏了安贼起乱的祸根;此后陛下大力任用番将,使边将势力日重,京师无制约之力,遂有此乱。府兵制虽笨拙,毕竟天下兵事集于朝廷之手,边将不敢有异心;如今天下皆行募兵之举,中原少有战事,就不堪为安贼对手了。” 李隆基听到此处,身子后躺仰望空中,双目直视月轮,似入定了一般,许久不再答话。齐瀚先是等待,继而怯怯地问道:“陛下,莫非臣又说错话儿了吗?” 李隆基长叹一声道:“你没有说错话儿。你的这番话又让我想起了九龄。唉,只悔当初未听九龄之言,使安贼终酿今日之乱啊!” 安禄山当初恃勇轻进招致大败,被张守珪解送京城,按例当斩。李隆基却觉得安禄山骁勇善战,可将之免职再回前线,容其戴罪立功。张九龄是时任中书令,数劝李隆基道:“禄山狼子野心,面有逆相,臣请因罪斩之,以绝后患。”李隆基坚决不许,安禄山因而保命。 其实张九龄当时不能预测到安禄山后来果然谋反,仅以安禄山的面相猜测而已,不料一语成谶! 李隆基起身时已是满脸泪痕,其啜泣着说道:“悔不用 4e5d." >九龄之言啊!齐卿,两京终有克定之日,待返京之后,你代我前去韶郡曲江祭奠九龄,并持币恤其家人。” 齐瀚连声答应。 李隆基此时悔恨不已,忽然放声大哭道:“齐卿啊,今日我们共叙往事,让我深悔己过啊!我此前自诩开元之治不让贞观之治,咳,太宗皇帝慎始慎终,我如何能及呢?” 齐瀚看到李隆基悔及往事,顿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劝慰才好。 李隆基又悲声道:“我也不如则天皇后啊!则天皇后逝后,尚能为我留下治世能臣姚崇、宋璟、张说等。如今亨儿继位,我为他留下能臣了吗?” 齐瀚劝道:“如今圣上身边,文有韦见素、房琯等人,武有郭子仪、李光弼等将,这些人皆为陛下擢升而来,陛下须自心宽。” 李隆基道:“齐卿不过宽我心罢了,平心而论,他们何人能比姚崇呢?” 齐瀚继续宽慰道:“陛下使海内殷富,四夷来朝;使本朝涌现出来的文士、画者、乐师,可谓群星璀璨,仅此一节,即可傲视前朝。” 李隆基持巾抹了一把眼泪,稍稍思索了一下,既而淡淡地说道:“山河破碎,他们藏书网不过嘲弄风月而已,于国于家,又有什么用处呢?” 是时,三位最著名的为诗者居于三地,且遭际不同。 王维在长安城破之日,职任门下省给事中,为正五品官员,未能随同李隆基逃入蜀中,被叛军执押往洛阳。安禄山知其诗名欲授其职,王维服药取痢,诈称有病以却伪官,安禄山将王维拘入普施寺继续逼迫,王维最终无奈,只好接受伪职。然其心向大唐,曾作诗《凝碧诗》,其中有句云:“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后来官军光复两京,王维藉此诗脱罪,被李亨授为太子中允。此后的王维虔心佛事,下朝后即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他又在辋川别墅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吟终日,成就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山水之诗。其中的《积雨辋川庄作》最能现其心迹,诗曰: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杜甫当初得知潼关失守,又闻李亨在灵武称帝,遂将家小安置在鄜郡,独自西向奔往灵武,不料被叛军俘获,被押回长安。他此后又逃出京城,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后来得知李亨到了凤翔,遂前往投奔,被授为左拾遗。杜甫在此期间作诗不少,其中的《哀江头》描绘了长安被叛军占领的景象: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杜甫观眼前山河破碎,实在想不通本来繁花似锦的人世,为何成为今日之模样呢?遂对往昔有着深深的追忆,其《忆昔》一诗最能表现这种心情,诗曰: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 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 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 小臣鲁钝无所能,朝廷记识蒙禄秩。 周宣中兴望我皇,洒泪江汉身衰疾。 安禄山起兵范阳的时候,李白正避居庐山吟诗玩水。永王李璘奉李隆基之命出师勤王,李白被李璘召入幕府。此后李亨成为皇帝,诏令李璘入蜀中陪伴李隆基,谁知李璘自恃掌控江淮租赋,遂引舟师攻下金陵,意欲割据一方与哥哥分庭抗礼。李璘最终兵败身亡,李白也因此被流放于夜郎,其行至巫山之时,恰逢朝廷大赦天下,李白成为自由之身,于是顺着长江乘舟而下,就有了那首著名的《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是时已年届六旬,其瑰伟绚丽兼清新奇特的诗篇妙绝天下,杜甫赞他“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被后人誉为“诗仙”。只是他一生锐意仕宦,然宦途曲折实为败笔,可见李隆基当初确实有识人之能,若李白以翰林供奉的身份领取一份朝廷俸禄,再如王维那样寄情山水,对其自身大有好处。可惜李白常怀“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之心,又难如陶渊明那样断然隐居,如此进退失据,最终闹了个被流放的境地,殊为可叹。 纵观中国王朝的兴亡,其兴也勃焉,亡也忽焉,过错大致相似。安禄山手握大唐精兵叛乱,很快攻据两京,官军忙于四处抽调兵力,然一触即败。李亨派房琯为帅进兵至渭水便桥,房琯竟从古书中搬出春秋时代的“车战之法”,被叛军打得大败。以当时而论,官军与叛军实为相持阶段,且叛军势力稍稍占优。 然此时洛阳城里,一场宫变正在发生,就为官军带来了有利局面。 安禄山的眼疾越来越严重,到了至德二载(公元757年)竟然双目失明,其性情愈加暴躁,动辄捶打身边之人。严庄某日向安禄山奏事,一言不合,即被安禄山劈头盖脸捶打一顿。严庄早对安禄山宠信高尚不满,现在又遭暴打,心中就充满了愤怒,遂将目光转向安禄山的次子安庆绪。 安禄山现在最宠段氏,子因母贵,段氏所生之子安庆恩就成为安禄山最宠爱的儿子。李隆基当初斩杀了安禄山的长子安庆宗,作为次子的安庆绪认为自己年龄最长,理当成为太子,然观安庆恩风头正劲,其生怕安庆恩夺了自己之位,就日日恐慌不已。 严庄就与安庆绪一拍即合,又悄悄找来太监李猪儿相商。 李猪儿久侍安禄山身边,日常替安禄山穿衣解带,因而挨打最多。现在得知可以解脱苦厄,当然满口答应。某日晚间,三人悄悄进入安禄山的寝殿之内,安庆绪和严庄持刀站立在帐外,李猪儿则手持大刀抢入帐内,对准安禄山的腹部猛砍一刀。安禄山受疼醒后猛呼,催动破腹中的肠、血滚滚而出,很快死于非命。 安庆绪由此成为“皇帝”,严庄也因此成为“中书令”。 人性很奇怪,譬如安禄山,哪怕仅剩下一口气躺在榻中苟延残喘,其部下皆畏势不敢动弹。现在安禄山死了,其部将之中总有人不服安庆绪,则安禄山之死就为官军带来了胜机。 李亨此时率臣下进驻凤翔,令李光弼戍守太原牵制叛军,再令郭子仪率大军十五万进驻长安西郊,与据守长安叛军展开决战。至德九月十二日,郭子仪率军打败叛军,并进入长安城,沦陷一年多的长安终于光复!捷报传到凤翔,李亨百感交集,涕泪横流。 郭子仪此后乘胜追击,先克潼关,再复华阴、弘农二郡,至德二年十月二十日,双方在陕郡西新店展开决战,严庄率领叛军倾城而出,结果大败。三日后,郭子仪率军进入洛阳城,此时安庆绪和严庄逃至邺城,从人不过千余人。 李亨在凤翔接到收复长安的捷报时,当即派人奉表入蜀,表言奉请李隆基返回长安继续为皇帝,李亨则继续为东宫太子。 李隆基得知官军收复长安,当即满心喜悦,然他看完李亨的上表之后,又复脸色大变,就对使者说道:“嗯,你这就返回长安吧。你须转呈亨儿,朕当与剑南自奉,不复东矣。” 高力士在侧觉得奇怪,心想皇帝促请太上皇返回京城实为喜事,太上皇为何决计不回呢? 待使者走后,李隆基将李亨的上表交予高力士观看,并叹道:“高将军,我如何能回京城呢?” 高力士阅表后方知详细,也就知道了李隆基不肯回京的原因。 大凡皇帝之位,实为天下权力巅峰,历朝前代,为争此位虽有父子之亲、兄弟之谊,也会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弑父杀兄。李亨居太子位熬白了头发,终于得脱李隆基的控制自立为皇帝,如今整兵有道,光复两京,他如何肯束手交出皇位,再为太子呢? 不唯李隆基和高力士知道李亨此为虚言,就是其他人也皆会这样认为。 李隆基由此忧心忡忡,是夕晚膳之时竟然难以下咽,一连数日多在那里枯坐,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 三日后,李亨使者再至。李隆基阅罢上表,脸上露出喜色,多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大笑道:“吾方得为天子父。”当即下诰离蜀返京。 李亨称帝不久,昔东宫供奉李泌飘然来投。李泌七岁能文,号为神童,及长后先为翰林供奉,后入东宫为官。后来李泌赋诗讥诮杨国忠、安禄山等人,杨国忠就将之贬至蕲春郡为小吏。李亨看到李泌归来大喜,欲授其官,李泌不受,就成为李亨身边的主要谋士。此后李亨光复两京,平复天下,其中李泌的赞襄之功实为首要。 李泌自长安返回,得知了李亨上表的内容,就婉转说道:“太上皇若见此表,定不肯前来。臣子七旬尚且要致仕归养,何况欲劳动太上皇以天下事乎?”李泌当然不敢说李亨虚情假意,就以李隆基已年过七十为由,推测李隆基不肯高龄劬劳天下,就让李亨听得无比顺耳。 李亨于是认为自己好心办了错事,急忙问道:“如今奉表使者已离开三日,难以将表追回,怎么办?” 李泌于是建言,此上表最好以群臣贺表的名义来写,李亨当然言听计从。李泌于是亲自捉笔,其中写道:“自马嵬请留,灵武劝进,及今成功,圣上(即李亨)思恋晨昏,请速还京以就孝养。” 此表中通过群臣之口向李隆基讲明:李亨北上是从马嵬父老所请,此后灵武即位缘于群臣劝进;如今克复京师,实为李亨君臣努力的结果,李亨此时旦夕思念太上皇,急盼太上皇返回京城颐养天年。李隆基阅表后得到一些慰藉,就喜动颜色决计返京。 至德二年十月二十三日,李隆基率领六百余人离开成都,北上蜀道,开始向长安进发。是日长安那里,李亨率领文武百官自金光门中进入城内,父子是日一进一出,颇为巧合。 李隆基到了剑门关,仰观剑门左右岩壁峭绝,此时想起去岁凄惶惶奔入蜀中的景象,心中有感而发,遂赋诗道: 剑阁横空峻,銮舆出狩回。 翠屏千仞合,丹障五丁开。 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 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 此诗先咏剑门之险,继而写出“乘时方在德”的诗句,喻示了“在德不在险”的道理,全诗颇有气魄。只是他去岁经过剑门时明明是仓皇出走的落难天子,如今却变成了巡游打猎归来的皇帝,不免有些滑稽之感了。 过了剑门关,即是古栈道地段。是时已入冬月,栈道侧的树木早已褪去叶儿,唯将枝干挺立,以迎那一场寒似一场的冷风;嘉陵江水涛涛不绝,南向而去,浪花翻涌更添寒意。 栈道间或传来马帮行走的马铃声,李隆基裹着棉衣缩在舆中,半睡半醒之间忽闻此铃声,思绪又回到去岁行此道中的情景。 无边无际的细雨织就了一张巨大的低幕,将柔软、清凉的雨丝贴向山间的峭壁,令壁上的青苔愈发透出翠色,那苔上漫流的水痕,无止无歇兼而澄澈晶莹,分明似由泪珠儿凝成;细雨无声地浸润着山间葱茏的树木,树梢相连而成的冠盖上因此弥漫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水汽,微风漾动,这团白雾缥缥缈缈,似想将整个山体裹起,那是什么?分明是佳人白衣而舞,此时缓步漫回,似要欠身低吟,倾诉那别后的惆怅。 细雨忽然飘入舆中打湿了李隆基的面庞,进而迷离了眼睛,他伸手抹去,再凝望掌中的一泓清水,辨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蓦地,山中传来了一阵隐隐的猿猱凄哀,李隆基闻此,顿时拨动心弦,脑中又想起马嵬坡下的那抔黄土,不禁又掩面而泣了。 铃声此时隐隐响起,其先是夹在雨声中有那么少许静响,既而铃声越响越近,其声就变得急促而杂,似乎细雨化为绵绵青丝,直撩拨李隆基那早已柔肠百结的心底。这时一阵山风低掠,吹动起舆前的金铃,两种铃声相映,李隆基早已泣不成声。 李隆基一路上难忘杨玉环,眼前的细雨淋铃,再荡起铃声,让他追忆起杨玉环往昔的音容笑貌。如此佳人,如今与自己人鬼殊途,此生再难会面,李隆基由此颇为伤怀。 后人写到此处,多有上佳文字,此段文字最能描绘李隆基此时的心境: 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进。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恸空山寂,铃声相应,阁道崚嶒,似我回肠恨怎平! 李隆基这日行在栈道上,闻听马铃声,眼前虽为冬天的景色,然思绪又沉浸入去岁入蜀时的苦雨时节,不禁又复泪飞沾襟了。 高力士是时紧随李隆基身后行走,得知李隆基又在那里无语落泪,知道他定是触景生情,许是又念起贵妃了。高力士生怕他情深伤身,就急忙令舆停下,再走至他面前请道:“陛下,此去利安郡不远,晚间就在这里歇息了。” 李隆基抬起泪眼,向高力士投去感激的目光。二人长相厮守,早已心灵互通,下一站的歇息处早就定在利安郡,高力士如此说话分明废话一般,摆明了是想打断李隆基的愁肠乱绪。 李隆基就抹了一把眼泪,抬脚走下舆来,说道:“好吧,晚间就歇在利安郡。高将军,我们权歇一回,正好舒展一下拳脚。嗯,你将张野狐唤来,我有话说。” 李隆基当初逃离长安时走得匆忙,许多梨园弟子皆被丢下,仅有乐工数人跟随,其中仅张野狐善筚篥。张野狐闻唤趋步来到李隆基面前,李隆基手指眼前的山水说道:“野狐,若以筚篥吹奏演绎眼前山水,你能识其韵否?” 筚篥自汉代的龟兹国传入,其声凄音悲,西域人曾吹筚篥以惊中原战马。其以竹为管,以芦为首,是时已成为梨园中的主要乐器。 张野狐凝视眼前的景物,只见栈道上下为青色的峭壁,山间的树木早被寒风吹光了叶儿,其枯黄的枝干与枯草相映,满目皆是一片枯萎萧条的模样;再观脚下的嘉陵江水,其激荡往复,唯清冽袭人。 李隆基看到张野狐满脸茫然神色,又轻轻说道:“还记得去岁经过此地的景象吗?当时苦雨连绵不止,山间间有铃声,更兼轻雾弥漫。” 张野狐在那里若有所思。 李隆基道:“此去利川郡不远,你路上就好好默思此景。我现在心中谱有一曲,曲名就为《雨淋铃》吧。晚膳之后,你持筚篥入我室中,届时记谱演之。” 张野狐躬身答应。 李隆基去岁经过栈道之时,低垂的云层与十余日的苦雨愈添其心中对杨玉环的深深思念,那雨中传来的铃声若杨玉环的幽怨倾诉,一下子拨动了李隆基的心弦,两行清泪不觉如注。他当时就有了以《雨淋铃》为曲名谱曲一首的想法,且主曲大致定型,今日再经此地,该曲就基本完成。 是夕,李隆基与张野狐对坐,李隆基取出乐谱令张野狐吹奏。张野狐按宫捺商,一曲忧郁凄悲的筚篥之音响彻在利川郡寒冽的上空。张野狐一曲演罢,已知该曲寄托了太上皇对杨玉环的相思之意,方悟李隆基今日路上让他体味路景的深意。 筚篥声凄音悲,用之演绎苦雨悲铃,可谓得其形声。然要将此曲吹奏得缅怀无限,兼而情景交融,则演奏者务必要追随李隆基当时的心境。 张野狐既明李隆基的心意,再演奏时体会李隆基的真实心迹,筚篥声中就加入了人的情感,其音色就多了一些凄美悲情。按说张野狐万难完全体味李隆基的心迹,尽管这样,其曲刚奏大半,李隆基又复泪流满面了。 李隆基谱曲之时,还配有唱词,词曰: 百岁光阴,宛如转毂。悲乐疾苦,横夭相续。盛衰荣悴,俱为不足。忆昔宫中,尔颜类玉。助内躬蚕,倾输素服。有是德美,独无五福。 李隆基以往谱曲填词之时,杨玉环多伴舞轻唱。如今李隆基纵有新词,再无佳人试唱,也就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此曲后来又演变成词牌名《雨霖铃》。是岁二百余年后,一位名柳永之人以此词牌填词一阙,其中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成为后世名句。李隆基谱此曲抒写了生离死别的情感,且乐声化入人脑中又可有许多联想的感触;柳永此词极度渲染了离情别绪,然与李隆基此曲相比,又少了许多深沉的伤感,无疑就落在下乘了。 李隆基一行六百余人出了成都,其间经剑门,历汉中,过散关,这日到达凤翔郡,共历三十日。李亨此时派来三千精骑到凤翔迎卫,并解除了李隆基的随驾甲杖。 李隆基目睹此节,心中感叹万千。当初李亨虚言复为太子,那是当不得真的,他对数百名随驾卫士的甲杖如临大敌,又何谈自己退位呢?然李隆基此时已入李亨之手,其今后的命运就自此由儿子掌控,他只好无可奈何说道:“临至王城,何用此物?” 从凤翔出发再行三日,就到了马嵬地面,李隆基远远地看到马嵬坡,就对高力士说道:“力士,待我们到了马嵬驿歇足之时,你陪我去瞧瞧玉环吧。” 经历年余时辰,杨玉环的坟上早生出了一层新草,如今草枯土黄,这座孤坟就不起眼地静静躺在冈下。李隆基在高力士陪伴下到了坟前,就在那里久久呆立,心中思绪翻滚,不觉泪流满面。李隆基从高力士手中接过一个绢包,打开后可见其中有十余枚干枯的荔枝。 李隆基将干荔枝撒在杨玉环的墓前,哽咽道:“玉环,这些荔枝系我亲手摘下,又贮藏至今。你在阴间,断难再食荔枝滋味,就以这些干果为伴吧。” 高力士听到其音凄然,不觉也掉出数滴眼泪。 李隆基回视高力士道:“力士,回京后要办的第一件事儿,就是须以贵妃之礼改葬玉环。” 高力士恭谨地答应,心中却不以为然。因为数百名卫士的甲杖都被当今皇帝给缴了,是否能以贵妃之礼改葬,恐怕太上皇的话也当不了真。 李隆基又道:“力士,玉环在佛堂自缢之前,果然容色平静,未有怨怼之情吗?” 高力士答道:“臣此前所禀之言,皆为实言。贵妃当时说道,只要能保圣上平安,她不惜一死。” 李隆基长叹一声道:“玉环生前给了我许多快乐,又因我而死,还是我负了玉环啊!力士,我以万乘之身,却不能保全一个心爱的女人,情何以堪啊!” 这是李隆基始终为之纠结的话题。 李隆基移爱杨玉环,将大唐国事委于李林甫署理,自己与杨玉环或歌舞、或游赏,失却了开元初年的雄心和锐气。平心而论,杨玉环不涉政事,也未曾在李隆基面前出过坏主意,然杨玉环间接地导致了李隆基愈益怠政,并使杨国忠列身宰辅,若言安禄山之乱与她毫无干系,也实在说不过去。 李隆基却不这样想,他始终认为自己造就了这个锦簇天下,那么自己喜欢一个心仪的佳人,再享受一些自己挣来的财富,有何不可呢?难道天下富庶无比,皇帝依然要过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吗? 牢牢地掌控天下与享受富庶,莫非真的不可兼得吗?这一段公案,自由后人评说了。 (全书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