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唐玄宗·贰·盛世华章》 第一回 唐皇思治忆贤者 张说识机策功臣 先天二年,长安又到了金秋时节,城内外的树叶被数度秋风染润后,次第变成了金黄与橘红的颜色,其与湛蓝的碧空相映,成就了一幅绚烂美丽的图画。是时,长安之人不唯公卿士人览景吟诗,就是那些贩夫走卒也以诵诗为荣。若论秋景诗,当时莫能超越王绩的《野望》,所以时人吟咏此首诗者最多,其诗曰: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倚。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王绩描绘了一幅薄暮时分山间秋晚图,诗句的结尾引用伯夷叔齐采薇的典故,喻示主人的归隐之心。王绩生活在贞观时期,此诗为唐初最早的五言律诗,该体裁到了沈佺期与宋之问的手里大致定型,成为时人吟咏诗作的主要体裁。 且说这日早朝已快结束,群臣奏事完毕,中书令张说又出班奏道:“陛下,眼下金风送爽,骊山一带红叶绚烂无比,正是游赏的时候。臣以为陛下可以摆驾携群臣游赏,联诗谐趣一回。” 李隆基在御座上微闭双眼,稍稍沉吟片刻,然后说道:“嗯,张卿作为文坛领袖倡议诗会,殊为正途;然张卿作为中书令,首要考虑者似不应该是诗会。骊山联诗也就罢了,如今金风送爽,正是演阵讲武的时候。郭卿,朕意在骊山集合大军演武一次,你以为如何?” 郭元振是时任兵部尚书,并兼同中书门下三品,是为宰相职,其闻言出班答道:“陛下所言甚是,往有韦氏构逆,近又有凶魁作祸,正该讲武以振国威。” “嗯,若集合京畿周围府兵,能集合多少人?十月初能集合至骊山吗?” “臣以为能集合十余万人,十月初当能集合至骊山脚下。” “也罢,就定于十月十二日为期,须集合二十万人于新丰驿讲武。郭卿,此事就由兵部来办,其阵法进退,须有预案,届时朕率领文武百官前去观阵,你须将诸事筹划得仔仔细细。” 郭元振躬身答道:“微臣明白。” 李隆基再环视群臣一遍,说道:“今天就这样吧,散朝。张卿,你且到西侧殿等候,朕有话说。” 张说在西侧殿等候了片刻,方见李隆基缓步入内,张说急忙跪迎,李隆基挥手道:“张卿免礼,就座吧。”张说见李隆基脸上不喜不怒,心情似乎淡然,遂惴惴然就座。 李隆基坐下后,在几案上取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问道:“张卿,你今日怎么想起联诗之事了?” 张说起身答道:“陛下,如今诗律经沈佺期与宋之问力创践行,已将之大致固定,人们循律而作,其内容日渐广泛。陛下,京城里就是那些贩夫走卒,也以诵诗为荣。臣以为,一个昌盛的诗词时代就要来了,若陛下再加提倡,则可加速其进度。” 李隆基神色漠然。 张说从袖中取出一方纸,将之展开呈于李隆基面前,说道:“陛下,臣刚刚访来一篇佳作,请御览。” 李隆基瞟了一眼,就见此诗名为《春江花月夜》,诗作者为张若虚,心中顿时不喜,然忍着没有发作。 张说继续说道:“臣以为此诗为近年来少有的佳作,词清语丽,韵调优美。首句就出手不凡,前四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接下来就引出‘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幽思,实为绝妙好诗!陛下为谱曲圣手,若依此诗谱曲,再加以妙舞……” 李隆基心里不耐烦,将面前诗篇推至一边,沉声说道:“够了,张卿,你不要说了。你身为中书令,若依‘春江花月夜’‘若虚’而行,国家能上正道吗?” 张说听出了其话音中的严肃之意,急忙躬身言道:“陛下斥责微臣甚是,微臣实在不识时宜,请陛下降罪。” 李隆基眼观张说那惶恐的面庞,心想此人以文名满天下,官声也不错,就是思虑过于繁杂,毕竟有些美中不足,就叹了一口气,缓声说道:“张卿,你坐下说吧。朕那日当堂令天下禁毁《罗织经》,并言说依贞观故事治理天下,如今已两月有余,然天下似乎如故。你为中书令,是为宰臣之首,难道不应该有些想法吗?” 张说依言坐下,心想皇帝原来心忧治理天下过于缓慢,遂小心说道:“陛下夙夜思虑天下大计,微臣万万不及。不过如今天下百废待兴,须缓缓为之,如此方显稳妥。” “哼,你说得不对。当初诛灭韦氏,太上皇选用姚崇与宋璟主持政事。他们旬日之间,就纲纪并举、革除弊政,复有贞观、永徽之风。由此可见,以‘百废待兴’之说为托词,那是不足为凭的。” “陛下所言甚是。然姚宋当时毕竟失于急促,惹得‘斜封官’大闹吏部,使得事情中途而废,今日思之犹扼腕叹息。” 李隆基见张说犹在为.99lib.自己辩护,心中的怒火又起,说道:“姚宋之所以功败垂成,缘于太平姑姑在那里横加阻挠。朕问你,那些‘斜封官’直到今日犹在那里混日子,作为中书令,难道能够容忍他们长久下去吗?” “陛下,政事堂曾就‘斜封官’的事儿议过几回,已让吏部逐个核查个人情况,以选用有才之人,将其他人皆遣散。如此方显稳妥。” “稳妥?‘斜封官’由弊政而生,若不革除之,天下人会如何说?姚宋二人行事时束手缚脚,那是缘于有人掣肘的缘故;你们现在有朕撑腰,有必要患得患失吗?” 张说明白,皇帝现在对自己为首的宰相班子极端不满,缘于行事太慢。他想到这里,小心说道:“陛下训诫,臣铭记在心。郭公他们现在政事堂等候,臣过去速速传达陛下旨意,臣等再速议数项,请陛下圣裁。”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太宗皇帝曾经说过,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之务,错谬甚多。朕之下再设各级官吏,那是让你们在各个层面上将诸事办妥。朕有多少精力来圣裁诸事呀?”说完,双眼微闭,张说见状不敢再接腔。 如此过了片刻,李隆基方才缓缓睁开眼睛,问道:“宋璟现为幽州都督,那姚崇还在申州任刺史吧?” 张说小心翼翼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李隆基道:“幽州防务甚重,宋璟在那里还算妥当,就不要动他了。申州离京城有点远,可让姚崇调任同州刺史。张卿,这件事儿要马上去办。唉,一别许久,朕这些日子有些念记起他们了。” 张说起身躬立答应,心中却激荡不已。他明白,皇帝的话背后肯定有着更深层的含义。 李隆基挥挥手,说道:“郭公他们还在政事堂等着你,这里没事了,你退下去吧。”他斜眼看到那张诗稿,就伸手捻起递给张说,并说道,“你先把文坛领袖的事儿放一放,现在不是吟诗弄乐的时候,要把你中书令分内的事儿好好做一做。这个张若虚文才不错,然朝中没有用着他的地方,就让他自得其乐吧。” 这句话说得很重,令张说的心倏地一沉,他小心地施礼缓缓退出。 这日按例为政事堂议事的日子,主持政事堂的中书令被皇帝留下,其余几人就在堂中等候。自太平公主党羽被清除后,原来的宰相职人员仅剩下郭元振和魏知古,刘幽求现任尚书左仆射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再加上张说,宰相职人员仅有四人。 看到张说尚未回来,三人就先在一起说些闲话。刘幽求说道:“突厥默啜又派人入朝请婚,圣上已经答应了他。历来边患之事,就数突厥与吐蕃爱惹是生非,这些年还算消停。不料契丹与奚又来生事不已,郭公,幽州那里似乎还应该加强。” 郭元振点点头,说道:“幽州那里地广人稀,兵勇又少,难得宋璟采取了固守城池的办法,这样的法儿虽有些示弱,然不失为最好的办法。我这些日子正想奏请圣上再加募兵,户部还要增拨一些钱粮,要挡住他们,令其不能动辄侵入幽州地面。” 魏知古说道:“郭公,宋璟进士出身,此前多历文职,让他在幽州领兵,会不会少了一些抢攻之意?” 郭元振摇摇头道:“人若能成为良将,不要问其出身,要看他的悟性。魏侍中,我也是进士出身,一生却与枪棒打交道。不过你说得对,宋璟的长处非在军事,他还是在文职任上更合适。刘仆射,应该选一个合适人替换宋璟最好。” 刘幽求笑道:“郭公晓谙军事,更会留意合适人才。郭公若有得人,再找圣上奏请一回,应该是顺势而成的。” 郭元振俨然有得意之色,举目天下,如自己这样既得皇帝恩宠,又能通晓军机兵法者,唯己一人而已,几可与贞观朝的李靖相似。 刘幽求又谈起另外一个话题,说道:“现在政事堂的人员也有些少啊。左右就我们四人,议起事来不能集思广益。瞧圣上的意思,其择相甚是严谨,如钟绍京、王琚及张暐这些功臣放在那里就是不用。不知道圣上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郭元振听到张暐的名字不禁皱起眉头。问道:“张暐?这样的人能当宰臣吗?此人商贾出身,大字不识几个,又嗜酒如命,当初刘仆射与此人商议大事,被他泄露机密,险些把圣上也扯了进去。他若能为宰臣,我趁早离开这里。” 刘幽求此前也任过尚书右仆射,其以县尉之身一下子蹿至此高位,理政能力与经验毕竟不足,再加上萧至忠为首的太平公主党羽的排挤,处于劣势不说,还由此博得了一个无能的名声。其被流放之后,多次检讨自己的过失,此次回京再任尚书左仆射,遇事就多了一份谨慎。他现在闻听郭元振的斥责并不恼怒,反而微笑道:“郭公说得对,我的眼光确实浅陋。相信郭公的心中定有其他合适人选。” 郭元振道:“其实崔日用为一可用之人,只是他此前跟随宗楚客太紧,这次又临阵反水,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魏侍中,你以为呢?” 魏知古急忙答道:“选择宰臣关乎国家大运,圣上定会谨慎为之。郭公、刘仆射,选择宰臣是圣上的事儿,我们只需要把眼前的事儿办好,似不该如此费心。”魏知古冷眼旁观,发现这二人所提人选都囿于功臣的圈子,心里庆幸自己当初听了姚崇之言,方有了今日的际遇,心中颇为满足。 郭元振对魏知古的态度有些不满,说道:“魏侍中如此说,就有些违背了圣上的意思。圣上说过今后须依贞观故事行事,我们作为重臣向圣上举荐良臣,那是分内所当,为何就不用费心呢?” 魏知古咧嘴笑了笑,不愿意与郭元振辩驳。这时候,张说脸色凝重地走了进来,正好替魏知古解了围。 张说拜别李隆基走出门外,心中已经明白皇帝的心意。事情很明显,皇帝非常不满意自己及其他重臣这一段时间的作为。按照李隆基的心意,太平公主及其党羽被清除之后,新就任的大臣早就该大刀阔斧地行动起来,然时辰已过去两月有余,朝政似乎还是一池静水波澜不惊,所以皇帝不免有些着急。 其实朝政也异常忙碌,七月初三之后,先是要稳定京城和朝局,进而要对太平公主的党羽进行甄别,同时还要任用一批官吏,仅忙完这些事儿,转眼就到了八月中旬了。张说想到这里也有些抱屈:我们这一班人那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难道圣上就忘了吗? “斜封官”现有数千人之多,这些人自神龙年间兴起,渐行渐积,至今已有近十年时间,他们在京城早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张说多次思考过这个事儿,觉得要用稳妥的法子。张说想到这里,心中又涌上一丝不满:我力求稳妥,其实还是替圣上着想,圣上为何要责之甚切呢? 张说今日心间震动最大的波澜,莫过于皇帝关注姚崇。张说心思敏锐,知道皇帝深明姚崇的才干,不会简单以一个区区的同州刺史授任就罢了,其内里肯定有更深的心思。刚才皇帝夸赞姚崇能够在旬日之间使朝政纲纪并举,再与皇帝不满自己相对照,张说忽然生出一丝恐惧。 张说步入室内时,看到三人谈兴甚浓,凝重的脸色顿时绽开微笑,遂问道:“圣上将我留下说了一番话,累诸位久等,实在对不住了。瞧诸位谈兴甚浓,不知有什么好话题?” 刘幽求道:“我们不过随便聊聊。我刚才提起要补充宰臣的话题,由此说了许久,郭公和魏侍中还争论颇健,哈哈。张令,圣上有什么旨意?” 张说收起微笑,庄重地说道:“圣上是有旨意,正好传达给你们。圣上责我们政事堂办事不力,在太平公主覆灭之后至今已两月有余,朝政犹平静如水,未见任何改观。譬如‘斜封官’的事儿,如今还在拖泥带水未做裁处。” 尚书省下辖吏部,所以刘幽求最关注“斜封官”的事儿,他闻言关切地问道:“崔尚书现正在甄别‘斜封官’,张令未向圣上言明吗?” 张说叹道:“我说了,奈何圣上不听。对了,还有一件事儿要速速去办。圣上说了,改授姚崇为同州刺史,刘仆射,你须让吏部加急办理此事。” 刘幽求道:“授姚崇为同州刺史?好呀,我这就派人让崔日用速办此事。张令,圣上怎么想起姚崇了?瞧圣上的意思,是不是想起用姚崇呀?” 张说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目视郭元振问道:“我如何能知道圣上的心意呢?郭公,您以为呢?” 郭元振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嗯,算来姚崇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其在刺史任上还能干几年呢?不过依姚崇的才干,圣上若委以重任,亦未可知啊。” 张说笑道:“瞧,还是郭公说得明白。你们刚才不是在谈论补充宰臣话题吗?圣上刚才夸赞了姚崇和宋璟,说他们在景云初年事情办得很好,旬日之间就将朝政面貌改观,以此责我等办事不力。其实圣上若能将姚崇召入政事堂,定能很快厘清如‘斜封官’之类的事体,姚崇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选。” 郭元振与刘幽求听闻此言,心中有点震惊,齐声问道:“此为圣上的心意吗?” 张说道:“圣上没有明说,不过推荐良臣也为我们的职责,我们应该寻个时机向圣上举荐。” 郭元振与刘幽求口中答应了一声,然后在那里若有所思。刘幽求心想姚崇是太上皇的人,如何能用呢?郭元振心里相对坦然,心想若能让姚崇来主持吏部,则处置“斜封官”之类的事儿相对麻利。 魏知古毕竟与张说相处多年,深明其性子,知道张说对权位看得甚重,若姚崇果然入了政事堂,其能力及才具明显比张说高了一筹,肯定会对张说中书令的位置形成威胁。然张说现在慷慨陈词,竭力想劝皇帝起用姚崇,明显是言不由衷。魏知古就在那里犯了心思:张说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李隆基近来确实十分思念姚崇。 眼下的宰相班子为四人。张说为文宗领袖,其明于政事思路甚锐;刘幽求虽少了一些为官经验,毕竟还算勤谨;至于魏知古和郭元振二人,他们作为辅臣应该是很合适的。奈何他们两月余未见任何成效。李隆基由此思考两件事儿:第一,他们是否适合为宰臣?第二,宰相职人员是否多了? 李隆基忆起景云初年的那段日子,一个姚崇,再加上一个宋璟,就把所有的事儿给办了。由此看来,宰臣不需太多,有两人就足够了。这就要求宰臣人选必须是顶尖人物,且二位宰臣必须相辅相成,刚柔相济。 张说虽识文武之道,且理政能力罕有其匹,然他心思有些太活络,素爱附势,遇事往往考虑太多,让他如快刀斩乱麻一样将眼下的时政理出一个头绪,肯定是奢望。李隆基每当想到这里,愈发怀念起姚崇的好处了。 此时暮色渐渐张起,掌灯宫女早将殿内燃起火烛,李隆基在那里凝思过于专注,并不觉得光线交替。这时,有一人缓步入殿,其轻轻的脚步声拉回了李隆基的思绪,他抬头一看,发现高力士已至面前。 高力士轻声说道:“陛下忙累了一天,该入侧殿歇息了。小人刚入侧殿张了一眼,就见丽妃早为陛下备下了汤水,静候陛下入浴。” 李隆基换颜一笑,说道:“朕早就说过,你今后不可自称小人。你现为右监门将军,且为内侍省之首,朕今后称呼你为将军,不可太谦啊。” 高力士躬身道:“臣奉旨。” 李隆基说道:“这样最好。高将军,朕那日将张说责了几句,你当时也在场,说说你的想法。” 高力士躬身道:“臣不敢。朝廷有制度,内臣不许交结外臣,更不许擅议朝政,臣若妄说就是坏了规矩。” “不妨,朕非昏庸之人,任何时候外人难乱朕心智。高将军,人在世上皆有倾诉之欲,朕为皇帝也不能免俗。朕无非想与你谈说一番而已。” 高力士踌躇道:“如此,臣就妄说了。臣以为张令与刘仆射等人,还是尽心尽力的。然他们有一样共同的心智,如此就有了羁绊。” “嗯,什么羁绊?” “他们都是功臣呀。臣近来听到外面传言,说萧至忠当日曾对王琚说了一番话,大意是后浪推前浪,别看王琚现在很得意,终有势落的时候。陛下清除太平公主党羽之后,这些功臣占据了要位,他们出身不同,然皆为功臣,心里就有了相同的感觉,如此就有私了。心里因为有了羁绊,行事未免有些瞻前顾后。” 李隆基起身,轻轻击掌道:“你说得好,他们看似无私,其实已有私了。他们连‘斜封官’都没有处置的法儿,确实是瞻前顾后。唉,功臣!可是呀,高将军,你亦为功臣,也应该与他们连气啊。” 高力士闻听此言,顿时惶惶然:“臣不敢自认为功臣,臣不过一直侍奉陛下,其实不过尽了自己的本分。” 李隆基上前轻抚其肩道:“嗯,你不必紧张,朕不过随便说一句。你说得很好,朕会好好想想这个事儿。走吧,随朕去侧殿。” 高力士边走边说道:“陛下,丽妃实为恭谨之人。臣今日唤她来侍寝的时候,她还一直辞让,说该让王皇后侍寝为好。”高力士所说的丽妃,即是李隆基在潞州所纳的赵敏。先天元年八月,李隆基进位为皇帝,立正妃王氏为皇后,赵敏为丽妃。 李隆基说道:“哦,丽妃还是挺念着皇后的,丽妃歌女出身,没有促狭之气,真是难得啊。” 高力士附和道:“臣从在东宫侍奉陛下,就见丽妃甚是尊重皇后及刘华妃,三人在一起甚是亲密。当然,皇后仁慈待下,是为主因。”李隆基为藩王时先纳王皇后,次纳刘华妃,至潞州时方遇赵丽妃。 李隆基叹道:“你说皇后仁慈,朕看未必吧。她一直未有子嗣,近来的神色言语间有些怨气,她们能够相安无事,估计还是别人念着她皇后的身份,不免让着她。你说,皇后若一直没有子嗣,是否有些名不副实?” 王皇后出身于名门,然自与李隆基成婚之后,一直未有子嗣。李隆基的长子系刘华妃所生,次子李瑛系赵丽妃所生,第三子李享由杨良媛生育。杨良媛怀孕的时候,李隆基当时恐惧太平公主说自己怠于政事,密令张说寻来打胎药,李享差点儿就胎死腹中。 高力士不敢接此话题,他们此时正好走至侧殿门前,高力士躬身言道:“陛下请进,臣就告退了。” 李隆基见高力士不回答自己的话,心中暗赞此人甚是明晓事情的轻重,也不想逼他太过,遂说道:“嗯,你退下吧,对了,这二日王琚怎么没来?你明日让他与朕同进晚膳。” 高力士张嘴欲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仅仅答应道:“臣遵旨。” 赵丽妃早带领宫人在门内跪迎皇帝到来,当赵丽妃立起身的时候,李隆基细瞧其腰身,就见她虽生过一子二女,略微丰腴而已,依旧保持着初见她时那婀娜的身材。李隆基现为皇帝,宫内美女何止上千,他虽偶尔选择其他丽人侍寝一回,多数时辰还是与丽妃一起度过。 丽妃的腰身明显撩起了李隆基心间的欲火,遂说道:“敏儿,温汤备好了吗?嗯,你随同朕一同沐浴吧。” 赵敏笑道:“陛下,妾这几日又练成了一套曲舞,现在时辰还早,容妾为陛下舞蹈一回如何?” 李隆基摇头道:“罢了,朕如今没有心情观曲舞。忙累了一天,就想舒舒坦坦歇息下来。” 赵敏灿然一笑,上前搀着李隆基一同去沐浴。 李隆基如今专宠赵敏,对赵敏的父兄也青眼有加。赵敏的父亲赵元礼及兄长赵常奴除了封有爵位之外,又被授为四品大员。当赵元礼从山东风尘仆仆携子带女到潞州卖唱讨生活的时候,他们没有想到一场巨大的富贵正等在那里。由此可见人生无常,一次偶然的事件能够决定人生的走向,人们往往相信天命,恒由此起。 王琚现在体味着同样的幸福。事变结束后,李隆基封其为赵国公,授其为中书侍郎。遥想自己当初鼠奔扬州的时候,那是何等的狼狈与凄惨,到了这个时候,他愈加想起岳丈的好处。当王琚初识李隆基被授以官职的时候,其妻返回扬州,当地早已轰传这个富商岳丈慧眼识女婿的本事,如今王妻再以诰命夫人身份回家乡省亲,早惊动了扬州的诸多官吏。他们竞相迎候巴结,使得这位富商岳丈感受到莫大的荣宠,暗赞自己这桩生意做得最漂亮。 王琚在李隆基最困顿的时候与其相识成友,又辅以奇计,现在李隆基当了皇帝,其享受的恩宠当然不在话下。他常常朝会散后一直待在李隆基身边,两人共同商议朝政大事,遇到休息日的时候,李隆基动辄派专使将其召入宫中议事,往往日薄西山时方才辞出。时人慕其宠荣,又不免对其得到专宠有些嫉妒之意,遂背后呼之为“内宰相”。王皇后因为没有子嗣,诸事想讨皇帝欢心,她看到皇帝如此信任王琚,遂对王琚百般示好。王琚将母亲迎入府中,王皇后听说后,当即派尚宫携带美食锦服入府慰劳,且从此每隔数日后,尚宫都要入府送物探望一次。 这日晚膳之后,王琚将母亲奉入房内安歇,当其转身要走的时候,母亲唤着他,说道:“琚儿,趁着媳妇儿回家省亲的空闲,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说与你听。” 王琚是时已有姬妾七人,其中的二人还是李隆基从宫人中简拔出来赏他的。至于男仆婢女,府内也养有七十余人,仅贴身侍候母亲的婢女,也有四人之多。王琚闻言,挥手令婢女们退出,然后与母亲相对坐在床榻之上,说道:“母亲请讲。” 王母说道:“你为至孝之人,将我从洛阳接到这里,让我享受到如此的锦衣玉食,更有皇恩浩荡,有儿如此,夫复何求?想起在洛阳时的困顿受穷,尤其是你亡命不知所踪的时候,与今日相比,恍若隔世啊!唉,你爹爹那时惊悸而死,无缘享受今日的荣华富贵,实在可惜。”王琚的父亲当时任孟津县尉,因受王琚牵连被逐回 家,其心胸不阔,竟然连惊带怕,一年后染疾而逝。 王琚叹道:“是啊,父亲毕竟还是受到儿子的牵连,儿子事后每每想起,心中愧疚不已。唉,儿子无以报答,只好加倍对母亲好了。” 王母摇摇头,说道:“不是这样。我当初在洛阳,虽陋居粗食,日子过得甚是坦然,再加上对你的期冀,心中往往充塞暖意,总觉得天地间舒畅得很。然我自从入京处此锦绣丛中,你和媳妇儿孝心相护,身边的下人们又殷勤备至,我怎么愈来愈感到不安稳了呢?” 王琚笑道:“母亲乍入京城,府中又是一个新处境,当然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这种情况很正常,相信母亲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王母叹道:“儿子呀,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周易》有言‘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你当初鼠奔狼狈,此后又有了荣华富贵,与此理暗合。可是呀,一个人的福分终究是有限的,你不觉得自己现在‘盈’得有些过分吗?” 王琚有些不以为然,说道:“有什么过分?儿子辅佐圣上成就大计,如今奸人既除,正是应该大展宏图为圣上出力的时候,可谓甚得其宜啊!” 王母道:“儿子呀,天下能人英才甚多,就是那些无才无德者,其妒忌心也为一帖猛药。人愈处高位,愈有高处不胜寒之感,因之要持中庸之道,不可太过招摇。再说了,你爹爹不过一个县尉,再往你祖上找,没有超过州官者。哼,你无野战攻城之功劳,不过取得圣上信任,兼之出了一些阴谋之力,一下子就处此高位,能长久吗?” 王琚有些不喜,说道:“母亲言重了。野战攻城算什么功劳?哪儿有处帷幄之中定计天下的功劳大?母亲勿虑,不用考虑这些虚妄的事儿,好好居家享福即可。您尽可放心,圣上如此信任儿子,又有谁能撼动儿子的地位呢?” “你呀,执迷不悟!‘伴君如伴虎’,你莫非忘了这句话了吗?我听说外人称你为‘内宰相’,好像此前的上官婉儿也有这个名号,你的手段和宫中根基,与上官婉儿相比如何?唉,你若如此行之,我非危言耸听,恐怕你王家的祖坟今后就无人上香洒扫了。” 这句话说得挺重,令王琚耸然动容。恰在此时,外面有人叫道:“老爷,中书令张大人来访。”王琚闻言,似乎得到解脱,急忙起身道:“母亲早点安歇吧,儿子告退。” 王母摇摇头,叹道:“看来你还是听不进逆耳之言啊。也罢,我的话已然说过了,听与不听,你自便吧。” 王琚没有言声,躬身行礼后退出。一个人志得意满之时,往往气盛至极,听不进外人的忠言。王母刚才的话说得很重,然王琚走出门外,早将所有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张说已经候在中堂内,看到王琚进来,急忙拱手道:“张说冒昧造访,定然扰了赵国公的清静,得罪,得罪。” 王琚还是尊敬张说的,因为张说不仅位高名扬,还曾经当过当今圣上的老师,他闻言急忙还礼道:“张令怎能如此说话?王琚年龄小职级低,理当应唤拜望。请坐,请坐。” 张说施施然就坐,然后说道:“我今日来没有特别事儿,今日吴中来人,奉上一些鲜蟹,就想携来几只让令堂尝尝鲜。我听说尊夫人为扬州人,其烹制鲜蟹应该很拿手,这样味道更佳。” 张说随人呈上一只五彩盒子,王琚伸手打开,就见里面摆有十二只蟹,每只蟹足有五两重,蟹壳上有金缕龙凤花云贴其上,显得更为名贵。是时正是吴中蟹肥之时,其转运至长安费用不少,为当时的珍品。王琚如今富贵之时,家中并不缺少此物,然这是张说的一片心意,他诚心谢道:“张令如此厚爱,王琚不胜感激。” 张说道:“金秋时节尝蟹吟诗,则别有一番韵味。听说赵国公昔日曾在扬州生活数年,那里的瘦西湖风景更佳,你在那里定体味不少呢。” 王琚道:“咳,那时候亡命狼狈,哪儿有心情赏景哟!又哪里比得上张令为文宗领袖,可以一面做官一面游赏弄诗。” 两人在这里说了一些闲话,彼此非常谦逊。王琚一面说话一面猜测张说的来意,他知道,张说登门拜访,绝对不会是赠送几只螃蟹这么简单。 果然,张说很快进入了正题,说道:“圣上授姚崇为同州刺史,赵国公知闻此事吗?” 王琚点头道:“圣上曾向我说过此事,听说吏部的授任书已发出去了,姚崇到任了吗?” “应该快了。” “圣上数次说过,姚崇在则天皇后和太上皇时期两度为相,实为一不世出的能臣,他与宋璟当时得罪了太平公主而被贬,实为莫大的浪费。” “对呀,我们想到一起了。圣上此次改授姚崇为同州刺史,实在有点大材小用。” “哦,张令的意思,莫非想让姚崇回京吗?我观圣上的心意,他确实想重用姚崇。好呀,你为中书令,宜荐良臣,你赶快向圣上进言啊。” “对呀,我瞧中了一个位置,最适合姚崇,赵国公若认可,我当举荐至圣上。” “什么位置?” “河东总管。河东北拒幽燕,近逼京师,须有才有识者镇之。此位已虚悬月余,正该姚崇担任。” 王琚闻言眼珠翻了几翻,心中霎时就明白了张说的来意。他先是轻笑,继而大笑,弄得张说一头雾水,急问道:“赵国公何至如此?莫非张说说话有什么不妥吗?” 王琚止住了笑声,说道:“妥当得很!张公不愧为中书令,事情想得挺远的嘛!” 张说探询王琚的目光,问道:“赵国公的意思是……” 王琚“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河东总管说它重要也重要,说它不重要也不重要。若按张令所言,姚崇才具超卓,让他来任河东总管,毕竟还是有些屈才啊。我明白张令的心思,你大约怕姚崇来京任职,从此会威胁张令的地位吧!?” 王琚之所以能得李隆基的宠信,缘于他心思如电、见识非凡,张说今日明着说要重用姚崇,其实想将姚崇继续放为外任。王琚一下子就识出了张说的居心,他知道在中宗时代或者太平公主当权之时,姚崇与张说这帮能臣基于正义,所以心内互通。如今尘埃落定,权力格局大致固定,张说抢得先机,当然不愿意有人来威胁自己的地位。 张说含笑摇摇头,说道:“赵国公如此想有些道理,然不甚全面。” “此话怎讲?” “赵国公未曾与姚崇共过事儿,当然不了解他的为人。姚崇有才有能,那是不会差的,然此人专权跋扈,眼界奇高,能入其眼者甚为寥寥。魏知古如今官至侍中,知道姚崇怎么看他吗?” 王琚摇摇头。 张说叹道:“姚崇此前多次说过,魏知古小吏出身,能有什么作为?”唐太宗时健全了科举制度,其选官之法甚为严格,能得官者大致有二途:一曰勋荫子孙,二曰科举取士。到了则天皇后当政时期,选法基本上有名无实,一些胥吏因缘也能走上官途,后来到了唐中宗时代“斜封官”出现,人只要奉上钱就可当官。 王琚闻言心中一震,暗想魏知古虽小吏出身,毕竟还当过胥吏多年,在理政方面积累许多经验;再观自己,一天胥吏都没有当过,若不是当时巧遇李隆基,哪儿有今日的高位与风光?若按姚崇的眼光,自己的出身绝对比不上魏知古。 看到王琚在那里默默无言,张说心中明白他正想些什么,遂再加一把火:“姚崇向来将不合自己心意之人视若无物,他若大权在手,估计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魏知古!赵国公知道,那时太平公主何等势力,姚崇还敢打太平公主的主意,你瞧,就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 王琚插了一句:“张令言重了,圣上能容他胡作非为吗?” 张说看到火候差不多,遂起身告退。他知道王琚是一位十分聪颖的人物,只要把话点到,再详细说明反而不美。 王琚起身送客,起初他默默无语,到了门首前叮嘱了一句:“张令,你在圣上面前,还是不要提起让姚崇任河东总管为好。” 张说何等聪明,马上明白王琚要出手了。遂躬身答道:“我自听赵国公的吩咐。” 王琚目送张说的车儿渐渐没入暗影里,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次日午后,李隆基小憩之后起身批阅奏章。他阅罢诸多奏章,从中拣出两份,然后在那里凝眉思索。 高力士轻步入内,躬身说道:“陛下,王侍郎到了。”李隆基抬头一看,就见其身后跟着王琚,展眉说道:“嗯,你们坐下说话。” 王琚行礼后依言坐下,高力士不敢坐,就立在王琚身后。 李隆基说道:“王卿,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两份奏章挺有意思,我们正好共同研修一下。”李隆基一直称呼王琚为“王兄”,自从去岁当了皇帝,其应王琚强烈之请就改了称呼。他扬起两份奏章,说道:“你先看一看。”高力士疾步过来接过奏章,然后退至王琚身边将奏章交付于他。 王琚展开奏章一看,发现一份由郭元振所奏,另一份由御史大夫赵彦昭所写。郭元振在奏章中建言增补王琚、钟绍京和崔日用为宰相职人员;而赵彦昭在奏章中弹劾姚崇在申州刺史任上不事作为,整日里饮酒赋诗怠于政事。 李隆基问道:“王卿,你以为如何?” 王琚道:“郭公所言增补宰相职人员,臣以为也有必要。如今百废待举,选择良臣充实政事堂人员,只要他们能够忠心办事,定能为陛下分担许多忧劳。只是微臣已处此高位,无能无才再晋宰相职。” 李隆基微笑道:“你为何不可?朕听外面传言,呼你为‘内宰相’,则已有宰相之实,你不可太谦。” 王琚起立躬身道:“陛下,此前家母曾训诫微臣一番。家母说微臣祖上不过州县职而已,臣无野战攻城之功,然皇恩浩荡竟至如此高位,应有惶恐之感。微臣自思此前确实无从政之经验,居现高位已显吃力,晋为宰相职是万万不可的。” 李隆基闻言赞道:“令堂能有如此识见,必为一知书达理者,嗯,很难得。然她说你无野战之功,就失于狭隘,你佐朕成就大业,要比野战难得多了。你们母子二人不居功自傲,常怀谦卑之心,真是很难得。你坐下说吧。” 王琚谢后坐下。 李隆基道:“郭元振的奏章有些拘泥不化,宰臣为何一定要增至七人?其实人不在多,得人即可。譬如弄了一帮宰臣在一起,各人一条心,认同时少,争议时多,岂不是消磨了许多精力与时光?朕以为,宰臣现有四人,已然多了!” 王琚禀道:“臣以为宰臣不宜太少,现有三人主持三省,郭公又长于军事,若稍微增补,则可集思广益,有利于国家。” 李隆基眼中精光闪了一闪,说道:“如此来看,王卿颇为赞同郭元振之言了,且认可现有这几名宰臣?” 王琚颔首道:“臣确实如此想。” 李隆基转移了话题,说道:“王卿对赵彦昭所言如何看?” 王琚道:“臣以为赵彦昭所言纯粹捕风捉影。姚崇两度为相,治理国家犹从容淡定,如今治理一个小州,当然不在话下;姚崇理政之余,聚众饮酒赋诗亦属正常,不宜苛责。然赵彦昭身为御史大夫,纠察百官之失为其职责,陛下也不宜谴责,将奏章搁置即可。” 李隆基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就这样吧。不过有一件事儿很蹊跷,如此长的时间无章弹劾姚崇,为何朕刚刚改授其为同州刺史,这弹章就来了呢?” 王琚未置可否,他稍微停顿片刻,委婉说道:“姚崇才具超卓,将他同级调任,似乎有些屈才。微臣以为,应该将姚崇擢拔高位,让他能发挥作用最好。” 李隆基微笑道:“不错,朕将姚崇调至同州,正为此意。王卿,你认为可将姚崇授为何职呀?” 王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臣听说河东总管正缺任,姚崇任此职最合适。” 李隆基脸上的微笑似乎一下子僵住了,瞬间现出冷漠的神情,一字一顿问道:“王卿,这果真是你的主意吗?” “臣听说此职缺人,因有是思。” “恐怕不是你的主意吧!我听说张说昨晚入你府中访问,你们说的就是这个话题吗?” 王琚闻言大惊,急忙伏地叩首:“陛下,张说昨晚确实入臣府中赠蟹,只是闲聊了数句,万万不敢语涉政事。”张说夜间入府,若非皇帝派专人窥测打探,此等事儿断难很快入耳。 “哼,你们都是功臣,万万不可恃功结党。授姚崇为河东总管,你久在朕身边一直未说此话,为何张说入你府中一回就出此言语?你们密谋声同,就是欺君,按律当斩!” 王琚闻言惊得大汗淋漓,在那里叩首不已,说道:“臣知罪了,臣知罪了,乞陛下宽恕。” 李隆基起身踱了几步,然后仰头叹道:“你们有大功在身,朕若斩你,天下人定会说朕为德薄之君。罢了,朕念起你的功劳,就饶了这一回。你起来吧。” 一旁的高力士见状,上前说道:“王侍郎,圣上已然宽恕你了,赶快谢恩呀!”高力士待王琚谢恩毕,将他搀了起来。 李隆基也不想再多说,挥手说道:“罢了,王卿,你退下去吧。” 王琚听到皇帝口中说出“王卿”之语,心中方才有了一丝宽慰,遂再谢恩躬身退出。其行出殿门外,用衣袖揩去满头的汗滴,心中慨叹自己以宠臣身份入殿,既而一言不合险被杀头,实乃冰火两重天,方才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王琚辞出后,李隆基在那里默默沉思了半天,看到高力士依旧侍立在殿侧,遂感叹道:“将军你瞧,朕与王琚一半为君臣一半为兄弟,朕向他托以心事,他却向朕施以机心。唉,人之心为何如此难测呢?” 高力士躬身道:“臣前些日子曾向陛下建言注意这些功臣,现在来看,他们确实有恃功而骄的势头。至于王琚,臣听到一些传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哼,你不至于也向朕施以机心吧?” “臣不敢。外人看到陛下清除太平公主党羽之后,陛下待王琚恩宠太厚,王琚日日待在陛下身边,可以随时出入宫门,且陛下每遇大事辄与王琚商量,因送王琚为‘内宰相’名号,明显有了不忿之意。臣也以为,王琚并无治国平天下的能耐,其所长者不过阴谋之能。如此权谲纵横之士,可以用之定祸乱,难以与之守承平。” 李隆基听闻此语,脸含微笑向高力士走近了几步,问道:“高将军,朕若非知道你自幼知书达文,入宫后宣读诏敕最为无虞,肯定会认为这番言语为人所教。” 高力士躬身道:“臣知无不言,不敢藏私。朝廷有制,内宫不可擅议朝政,违犯者皆为死罪。若非陛下数次赦了臣罪,臣万万不敢胡乱说话。” 李隆基点头道:“你只要诚心,就算说了错话,朕也不会怪你。你说得对,为君者须正大光明,谋求权谲纵横之术,非为明君的道理。高将军,朕那日说过,今后朝政须依贞观故事而行,朕也要依太宗皇帝那样做一位明君。这样吧,王琚今后有事可在殿上启奏,就不用他频繁入宫了。你知会有关宫门,今后不许外臣未听宣就入宫。” 高力士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走至案前坐下,将郭元振的那篇奏书又细读了一遍,然后凝神沉思。 高力士心中忽然晃过一丝阴影,心想李隆基要当一位明君,然他派人监视大臣私下交往,未必就是一件光明之举。不过人心叵测,对诸事早做预防,并不算多余。他忽然又想到王琚今日前来,本来要陪李隆基共进晚膳,不料今日风云突变,王琚今后恐怕再无与皇帝单独进膳的机会了,由此可见世事难料,心中不由得又叹息了一声。 第二回 骊山讲武树君威 渭川会猎拜新相 十月十二日午后,皇帝御驾到达新丰,百官也随驾而至。 郭元振已在新丰除地为场,场地周围插满了五色旗,内设步骑五军营域处所。场地的周围,二十万兵马依方色建旗驻扎,营寨绵延五十里,就见微风过处,旌旗猎猎,显得威风凛凛。 从这里向东南观看,骊山已近在咫尺,其山脚下设有离宫,宫内的温汤驰名天下,眼下秋风送凉,正是沐浴的时候。抵近新丰的时候,高力士向李隆基请示道:“陛下,营中居所简陋,且明日方才讲武,就请陛下今晚入骊山离宫居住,正好沐浴洗去路尘。” 李隆基摇头不许,说既来讲武,就该与将士一起同吃同住,高力士依言将车驾引至辕门前,郭元振带领一帮将帅迎了出来。李隆基定睛一看,识得其中一人,因问道:“郭公,你怎么把郭都护也叫了过来?” 李隆基所说此人名郭虔权,是时任北庭都护府都护,兼右骁卫将军。唐于长安二年(公元702年)设立北庭都护府,治所在庭州,负责管理从西突厥手中收复的土地。 郭元振躬身道:“郭都护回京述职,适逢此大典,臣因命其随行观摩。且郭都护晓谙阵法,也能助臣一臂之力。” 李隆基觉得有些刺耳,说道:“大典?讲武之礼,岂等同寻常之典?《礼记》有云:‘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则威严不行。’朕令今次讲武,须现士气高涨,军礼肃然,以示国威。郭公,讲武固然有成礼,然演练之时须有气势,朕让你主持预案,事先可曾演练过?” “陛下,臣接旨后,已令兵部统带京畿数万府兵在京郊演练数回,今日大军毕集,各部皆知本身职责,应该无妨的。” 李隆基的眉头略挑了挑,心想二十万大军不经过一次预练,若同时演练,肯定会顾此失彼,遂问道:“明日演练,由何人主持?” 郭元振答道:“门下省给事中唐绍,为此次演武总知礼仪事。” 李隆基不以为然,说道:“二十万大军何等雄壮,唐绍不过一个五品官员,又不懂军事。郭公,让他来对二十万大军吆五喝六,能行吗?” “请陛下放心,如今军纪严明,只要依令指挥,臣与唐绍是没有分别的。” 李隆基笑道:“郭公如此自信?好呀,朕与群臣明日自当观摩。郭公,让大家都散去吧,你随朕到营中巡视一回。” 郭元振关切地说道:“陛下一路车驾辛苦,不如暂到骊山离宫歇息,明日再来观摩即可。且陛下现在若入营中,将士定会拥挤面圣,如此会引起躁动,恐对陛下安全不利。” “有何不利?朕处营中若有不利,天下又有何处为安稳之处?走吧,你我微服乘马,两骑急速进出,肯定不会扰了营中秩序。” 郭元振依言拉来两匹马,两人换上寻常服饰,不带随从,到各个营盘巡视一遍。是时为金秋时节,远方的山麓间以及近旁的沟坎之上,早已遍布了红色与黄色的树丛,其林下的路径上,也蒙上了一层黄红相间的树叶,马儿奋蹄而过,让人倍感惬意。李隆基行至此处,忽然忆起张说来此游赏联诗的提议,心中诸般滋味顿时涌起。他们用时一个多时辰,已走过了大半军营,此时行至一个高坡上,就见一轮红日斜挂在西方的天际上,将近旁的彩叶、沟渠映照得艳丽不可方物,其与军营中五彩旗相映,成就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李隆基观景停步,回视郭元振道:“郭公,这些府兵平时亦农亦兵,如今猝然而集,朕观之实在有些凌乱。”自唐开国至今,军事制度沿用府兵制至今。府兵之制,起自西魏、后周,历隋至唐,逐步发展,唐初时析关中为十二道置军府,以骠骑、车骑两将军统领,此后又将军府改为折冲府。府兵战时出征,闲时为农,具有“寓兵于农”的特点。 府兵制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即“内重外轻”,是时共有六百三十四折冲府,而关内道(即京畿周围)有二百六十一府,与国内任何地区相比,其兵力绝对处于优势地位。这样的兵力布置,形成了京城为首的特点,所以自太宗皇帝开始就识出其中的关键之处:掌握了玄武门,就掌握了宫中的关键门户;由此控制了中枢,就可控制禁军;再进而掌控雍州辖内的折冲府,则天下莫能与之抗。太宗皇帝发韧于玄武门,此后玄武门之变屡屡发生,李隆基之所以成为皇帝,也得益于玄武门之变,其个中缘由,恒由此起。 郭元振叹道:“陛下的眼光果然犀利。初唐之时,府兵骁勇,此制正当其时。然初唐至今已近百年,天下承平日久,这些府兵早已不愿打仗,他们更愿与妻子一同居家。臣当时为安西都护时,雅不愿使用这些府兵,更愿意采用募兵的法儿招募一些骁勇之士。” 李隆基沉思片刻,又转到另一个话题:“郭公,朕说过以贞观故事致兴国务,太宗皇帝当时就采取了与民休息的法儿,则不可轻启战端。你主持军事日久,最明晓边疆形势,如何不启战事又保持边疆安澜呢?” 郭元振稍微停顿一下,然后说道:“陛下,如今突厥与吐蕃势衰,南诏也很安静,唯契丹与奚有些不安分。臣以为,边疆不需增派兵力,只要选择好主帅即可。” “嗯,你有何主意?” “南诏与我国相处甚稳,不须考虑。而西北军事相对较强,须加强幽州方面的人力。臣近日考虑,如今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位置相近,可选一人镇此要冲,以备突厥,南防吐蕃。” “郭虔权可担此任吗?” “臣以为幽州防务甚重,若能以郭虔权代宋璟守此,可逐步将契丹与奚赶回营州以北。”营州都督职掌镇抚契丹与奚,然则天皇后之时,因都督赵文翊失政,契丹人与奚人联手攻陷营州,并一直攻抵幽州城下,营州都督的治所只好设在幽州东面的渔阳城内。郭元振提议郭虔权兼任幽州都督与营州都督,就是想让他专职对付契丹与奚。 李隆基沉吟道:“嗯,你认为合适就行。你说得对,宋璟所长非军事。不过宋璟自调任幽州都督后,毕竟遏制了契丹与奚的攻势,也算不易。” 郭元振问道:“若罢宋璟的幽州刺史,陛下欲改授其为何职?” 李隆基忽然忆起郭元振与姚崇皆为相王府属的故事,宋璟虽未在相王府任职,然基于张氏兄弟及韦氏弄权的原因,三人心心相印,过往甚密,遂问道:“郭公以为呢?” 郭元振答道:“宋璟与姚崇一样才具超卓,曾为宰相职,陛下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若起用他们,相信能为陛下出力不少。” 郭元振实话实说,李隆基听来却有些别扭。为君者皆愿群臣单独效忠自己,雅不愿他们私下里过往甚密,就算不结党,也有结党的嫌疑了。何况七月初三那天自己带领人清除姑姑党羽的时候,郭元振一直仗剑护卫在父亲李旦身边,他这样做固然是与自己商议在先,事后再忆起此事,总觉得郭元振是生怕任何人要不利于父亲李旦,这任何人是否也包括李隆基自己呢? 李隆基想到这里,脸上未有任何不豫神色,仅淡淡说道:“是呀,眼前正是用人之际,该是他们出力的时候了。” 郭元振此时最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话,话说出来其本身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李隆基却觉得十分刺耳:“陛下想是已阅罢臣之奏章了,宰臣亟待增补,不可拖久了。” 李隆基心想,增补宰臣与否那是朕的事情,你提出奏章也就罢了,为何要把不关你的事情视为己任?其斜眼瞧了郭元振一眼,淡淡地说道:“嗯,朕知道了。走吧,我们回营。”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太阳又下落了一大截儿,太阳愈沉愈红,熏红了西方的半边天际。半空飘着的鱼鳞状云彩,预示次日肯定是一个晴朗的艳阳天。 此次讲武的知礼议事唐绍心弦儿绷得紧紧的,事先他已传令各军,令将士们三更而起,四更造饭,五更必须在指定位置上集齐。许是他的心思甚重,这一夜竟然没有合过眼。 五更之时,各军果然在各自位置上排定。就听人语马嘶,喧闹声音甚大;再观漫山遍野火把毕集,汇成了一个火把的海洋。 李隆基是夜也没有睡安稳,三更之时将士们离帐起身,早将营帐周围喧腾得喧哗无比,李隆基因此而醒,再也无法入眠。谁知这种喧闹竟然无止无歇,乱到五更之时,犹没有平息下去的势头。 四更之时,李隆基令高力士询问究竟,高力士返回后言说了将士们今晨的行事顺序,李隆基闻听后没有吭声。到了五更过后,李隆基听到外面喧闹无比,一腔无名火顿时从心底里涌起,怒道:“这郭元振练的是什么兵?到了阵上如此喧闹,早把敌人惊跑了!哼,听说郭元振经常自比李靖,遥想李靖当初仅带领一万兵马竟捣破东突厥牙帐,郭元振如此能成吗?” 高力士急忙劝道:“陛下,大军昨日方才聚齐。这些将士从各处汇聚而来,事前又未加演练,肯定有一个忙乱的过程。臣这就去找郭公,让他申明纪律约束将士,不得喧哗。” 李隆基斥道:“军容军纪须平日里形成,岂能靠言语弹压?罢了,随他们去吧,看他们到底能乱到什么时候。你让他们进来,服侍更衣。” 李隆基起身穿衣,在宫女的服侍下洗脸漱口,然后坐至案前食用早膳。其用膳的当儿,忽然想起郭元振昨日关于府兵的话题,感叹这些亦兵亦农的府兵承平日久,确实有些松弛了。 天色微明,这时外面响起了数通金鼓鸣声,兵士的喧哗声也随之沉寂了下来。李隆基知道,击鼓即进,鸣金即止,大约外面正在进行演练。 太阳渐渐升起,就见军阵依五色旗排为五阵。每阵中少者在前,长者在后,分层次分别持弓矢、戈矛、旌旗、刀盾,经过阳光的反射,可见枪戟如林,兵刃尖处熠熠闪光。 北面建有一高台,可以南向俯视兵阵,这是为李隆基观阵而准备的,其台下有一方阔地,自是让百官在此观摩。辰时三刻,五方阵将士肃立,百官也垂肩相迎,就见李隆基的銮驾缓缓而来。其到了台上下辇,百官急忙跪迎,将士们也跪而呼喊,就听“万岁”声响雷动,此声音从二十万人口中齐声呼出,自是不同寻常。 唐绍越众而出,指挥众将士誓师。事毕后,将士们起身复而列阵,从原来的方阵变成战斗阵列,这预示着讲武即将开始。 李隆基这日身着武弁服,此为皇帝讲武、出征、狩狩时用服。其冠支以玉,上身裹以紫褐束身紧衫,下系白骻素裳,足蹬乌皮履,腰系珠宝钿带,身侧斜挂着一柄古色斑斓的玉真松纹剑。李隆基本来就容貌俊秀,再配上这身戎装,愈发显得英气逼人。 李隆基唤郭元振过来,说道:“郭公,取一面大鼓过来,另让鼓手届集于台下,朕要亲自击鼓。” 听到皇帝要亲自击鼓,群臣惊得张大了嘴。此举表明皇帝要亲身加入到讲武行列中,可以进一步激发士气,近旁将士闻之,不由得热血沸腾。郭元振知道皇帝善于击羯鼓,然眼前为军鼓,其中定有差异,遂关切地问道:“陛下圣手,岂能与士卒同伍?” 李隆基明白郭元振的心意,说道:“不妨,朕与鼓手们稍微合练一回,即可融入其中。你放心,无非几个鼓点,较之乐舞中的羯鼓,实在简单多了。” 郭元振依言去办。 按照讲武之法,东军闻鼓举青旗为直阵;西军闻鼓,举白旗为方阵以应之。次南军闻鼓,举赤旗为锐阵;北军闻鼓,举黑旗为曲阵以应之。此后东军再闻鼓,即举黄旗为圆阵;西军随之举青旗为直阵以应之。如此各阵互为客主,先举者为客,后举者为主,以旗帜颜色表现五行相胜之法。当阵势变化之际,各军出士卒进行格斗,各出刀盾之士五十人,挑战于两军之前;此后又有骑兵阵战,其法与步军略同。 此次集合二十万将士,昨日连营旌旗连绵五十里,今日列阵,此阵势当然非同小可。 李隆基与鼓手们试鼓完毕,军鼓节奏相对简单,只要掌握节奏按序擂出即可,李隆基很快掌握了其中的诀窍,示意郭元振讲武可以开始。 郭元振向唐绍喊道:“开始吧。”唐绍闻言,刷地举起了手中的红旗,然后向下猛地一挥。 此为擂鼓的信号,几十面大鼓瞬间响起,李隆基领悟得甚好,就听鼓声节点整齐没有乱音。 东军闻此鼓声,急忙举起青旗变为直阵。当其变阵的当儿,鼓手们住手不鼓,待东军变阵成功后再鼓召唤西军。 李隆基站立的位置最高,他将两个大鼓槌悬于空中,凝神观看东军变阵。看着看着,他渐渐地皱起了眉头:东军变阵缓慢不说,最要命的是步伐较乱,其头顶上的青旗既不成行又不成列,乱糟糟的一大片。最后士卒到了指定位置之后,其头上的青旗方才聚拢成形。 李隆基心中怒火渐炽,他斜眼瞧了一瞧郭元振,只见他犹立在那里兴高采烈。这时鼓吏又示意击第二通鼓,李隆基强忍着火气,挥槌击打鼓面。 鼓声止歇,西军开始举白旗变为方阵,以与东军赤旗直阵相应。较之东军变直阵,西军因变方阵,模样变得稍好一些,然其头顶的白旗犹乱成一团,没有队列的层次,显示其步伐凌乱不堪。 李隆基心中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他挥槌..向鼓面猛敲,就听“咚”的一声之后,李隆基大声喝道:“郭元振,不用再讲武了。” 郭元振闻言,急忙趋步至李隆基面前台下,躬身问道:“陛下,讲武刚刚开始,为何骤然停下?” 李隆基手指正在变阵的西军,就见他们还在那里凌乱地变阵,李隆基大声喝道:“此为训练有素的将士吗?朕看他们非为将士,分明为一帮农夫在那里悠闲聚众。” 郭元振辩解道:“陛下所定讲武日子太短,这二十万将士匆忙相聚,没有一起演练的时日,凌乱是有一些,然毕竟中规中矩。” “哼,朕一月前就定过此事,并让兵部有演练预案,如此混乱不堪,分明是你们把朕的言语当成了耳边风。郭元振,这难道是朕的错吗?”郭元振的辩解更加惹恼了李隆基,他大声喊道,“来人!郭元振职掌兵部,治军不力,致使今日军容不整,有碍观瞻,依律当斩!” 王毛仲是时任辅国大将军,被封霍国公,职掌左龙武军,时为李隆基的近侍。李隆基话音刚歇,王毛仲已带领六名如狼似虎的龙武甲士快速奔至郭元振身侧,左环右抱将之捆绑起来。此时,西军变阵已然成功,全场人皆知皇帝正在雷霆大怒,一时间,偌大的场地上鸦雀无声,静得似乎掉根针都能听得到。 正当王毛仲要把郭元振带出去斩首的当儿,被此变故惊呆的群臣醒过神来,以刘幽求和张说为首,齐齐地跪在李隆基面前叩首。刘幽求率先禀道:“陛下,郭元振今日虽有罪,然他往日有定边之功,又随陛下讨除逆党,有大功于国,乞陛下免其死罪。” 张说也禀道:“陛下,二十万兵马集合于此未加演练,确实疏于阵列。乞陛下看在郭元振往日功劳的面上,千万要饶他一番。” 其他臣子也苦苦哀求不已。 郭元振在此仓促之间遇此陡变,心里说什么也不相信因此掉了脑袋。其眼观群臣在那里央求,方悟大祸已然落在头上,心里就有了惧怕,然口中已被甲士塞上了布团无法说话,只好向皇帝投以哀求的眼光。 其实李隆基内心里根本不想杀了郭元振,这样做无非为了立威,他知道群臣定会替郭元振说情,如此就有了台阶可下。他望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郭元振,脸色依然阴沉,停顿片刻说道:“也罢,看在你们求情的分上,就饶了郭元振的死罪!然活罪难免,可即时剥夺其一切官爵,废为流人,发配新州!”新州居于南方蛮荒之地,离京城五千二百余里。 群臣见郭元振被免去死罪,方才吁了一口气,看到李隆基怒气难平,不敢再进一步替他求情。那边的王毛仲见皇帝改了郭元振的死罪,唤人为其松绑,并派人将其押赴京城,然后与其家人一起递解至流放地。 李隆基余怒未息,愤然说道:“郭元振也就罢了,那个唐绍身为知礼仪事,将此讲武之事弄得乱七八糟,实为大罪。王将军,你速将唐绍拿下,就地斩首,以树军威!” 王毛仲答应了一声,带领甲士前去捉拿唐绍。顷刻之间,只听一声惨叫,唐绍就在阵前被斩首。 群臣知道今日皇帝震怒,须有一个替罪者。唐绍为五品官员,层阶较低,这些重臣平日与他也没有什么交情,也就不敢吭声。魏知古是时为门下省侍中,为唐绍的主官。然门下省此次主持大礼出了差错,皇帝说唐绍该死,那么门下省侍中也有逃脱不了的责任。魏知古这会儿心想只要皇帝不找自己的毛病,说什么也不敢替唐绍求情。 唐绍被斩,现场将士登时惊骇不已,阵列就有些散乱。李隆基此时冷面立在高台上,凝目观看下面兵阵,这时看到大部分阵形皆乱,唯南军和中军有两小部分人岿然不动,心中就有些诧异,将王毛仲唤过来吩咐道:“看见了吗?这两部分人马还算齐整,你速去瞧瞧,这是谁领的兵。” 王毛仲飞身上马前去查探,过了一会儿,回来禀道:“陛下,臣瞧仔细了。那两部兵马一为中军节度薛讷所领,另为朔方道大总管解琬所带。此二路兵马甚是严整,臣欲入其阵寻主将,竟然无法通行。” 李隆基脸上露出喜色,说道:“好哇!郭元振说眼前混乱缘于仓促集合,为何这两部兵马就能纪律严明呢?可见治军之道,唯在日常从严。高将军。” 高力士趋前躬身答应。 “你持朕之符节,速去传北庭都护郭虔权、朔方大总管解琬及中军节度薛讷过来见朕。” 高力士急忙去传讯。 李隆基瞧见群臣犹跪在面前,说道:“都起来吧,朕有话说。” 群臣起身垂手而立,李隆基大声说道:“朕此前下诏说过,往者韦氏构逆,近有凶魁作祸,则我之宗社实属危矣。若武之不修,将处何种境地?此次讲武,就是想以振国威,查勘军实。孰料军礼不肃,可见军务懈怠,已入膏肓之境。所谓一叶知秋,朝中其他事务想也如此,你们为朝中重臣,自今日始都要打起精神来,当以郭元振与唐绍为殷鉴!” 这番话说得很重,群臣听后不禁心有余悸。想想也是,朝中之臣何人能与郭元振相比,如此功臣却因军容不整差点丢了脑袋,遑论别人? 高力士将郭虔权等三人带了过来。 李隆基目视三人道:“郭都护久在北庭都护府带兵,那里是真刀真枪的本事,若稍有懈怠,脑袋会被敌人砍了去;你们二人也很好,众军溃乱,唯你们所带兵马岿然不动,连朕派去的人都入不了阵,可见平日训练之严。朕过后自有封赏。” 三人急忙跪伏谢恩。 李隆基令他们平身,然后说道:“你们都看到了,这次讲武实在令人沮丧。怎么办呢?凡事不可半途而废,朕想过了,就由你们三人继续操持此次讲武。任郭虔权为讲武使,薛讷、谢琬为讲武副使,朕给你们一天半时间操练,后日朕与百官再来观摩。” 李隆基刚才流郭元振、斩唐绍,已在群臣心目中形成了巨大的威严,现在如此说话,当然没有商量的余地。郭虔权三人闻言,急忙跪伏领旨,郭虔权抬头说道:“请陛下放心,臣等就是不吃不睡,定将阵列演练得有模有样。” 李隆基此时方才脸露微笑,说道:“你们去吧,朕相信你?99lib.们的本事。” 郭虔权三人离去后,李隆基说道:“张卿,明日到渭川围猎之事已安排妥当了吗?” 张说越众躬身禀道:“请陛下放心,围猎之事早已安排妥当。围猎事宜及护卫之事,由左骁卫大将军葛福顺和武卫将军李宜德负责;按照朝廷规制,三百里以内诸州刺史须到场随行,臣已移文知会,他们今日应该到达渭川。请陛下明日辰时二刻起驾,百官随驾行走即可。” 李隆基点点头,说道:“此次围猎,非为嬉戏之道,其内里精神与讲武类似,朕想让众卿体会尚武精神及雷厉风行之道。张卿,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其间若有纰漏,朕唯你是问。” 张说躬身道:“臣定会小心谨慎,不敢有失。” 李隆基意味深长地盯了张说一眼,然后起身离去。 围猎地点离新丰驿仅有十余里,皇帝车驾及百官赶到这里,已近午时。就见渭川谷底平阔,两旁的山坡上多为灌木丛,残存的叶子尚有大半,树顶处的叶子为红色,其下及散落到地面的叶子为黄色,其与泛黄的枯草相映,煞是好看。按照围猎惯例,渭川外围先由甲士持棒击木,使其中的小兽受惊吓向中间驱奔,以利皇帝及百官射杀。负责此项事儿的葛福顺向身着戎装的李隆基禀告道:“陛下,众甲士已至预位,是否现在开始?” 李隆基答道:“嗯,先等一会儿。张卿,诸位刺史都到达了吗?” 张说上前躬身道:“禀陛下,应到刺史昨晚就集于此地,没有差一个。” 李隆基点头赞许,问道:“姚崇到了没有?”姚崇现任同州刺史,同州距离新丰不足百里,按例应在随行之列。 张说给予了肯定回答,看到皇帝如此关注姚崇,其心里顿时又添了几丝疑问。李隆基不再说什么,让高力士速传姚崇前来。 姚崇是年六十三岁,其当初被贬斥出京,在外任上一晃数年。他领旨来到李隆基面前行礼,李隆基凝视片刻,叹道:“姚卿,我们一别数年,不料你的容颜变化甚大,颇有苍老之感啊!” 姚崇躬身道:“陛下数年未见微臣,因觉变化甚大;臣这些年饭吃得香,觉睡得沉,反而觉得精神健旺更甚往日,没有任何苍老之感哩。” 李隆基哈哈笑道:“是了,你之容颜尚未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地步。” 姚崇道:“臣不敢比廉颇,也没必要自比廉颇!” 李隆基发觉姚崇此话中的机锋甚健,微一沉吟,马上明白了姚崇的真实心意,遂又笑道:“嗯,你今日的装束倒是围猎的样儿,不知是装装样子,还是果有其能呀?” 姚崇答道:“想是陛下不知,臣自幼为浮浪子弟,携带猎鹰出外围猎为臣最拿手的活儿。只是臣二十岁时遇到一个老者,说臣今后是一个出将入相的人物,不可如此虚掷青春,臣方才翻然醒悟,从此折节读书。” 群臣看到这君臣二人视众人为无物,在那里唾沫横飞叙说姚崇幼时的掌故,心中实在不得要领。唯有张说冷眼旁观,知道皇帝今日单挑姚崇说话,其含义定然深远。想起昨日郭元振被废为流人,今日皇帝又召见姚崇,此两者是否有内在关系呢?张说思念至此,忽然悟到若果真如此,那么皇帝改授姚崇为同州刺史,此次又在渭川围猎,三百里以内的刺史要来随行,是不是说明皇帝早就筹划好了到此与姚崇见面?张说想到这里,脑中不由得一激灵,后背上顿时惊出冷汗来。 李隆基微笑道:“如此说来,姚卿定然是文武全才!不过你二十岁前可以在山野间腾跃翻飞,如今毕竟六十开外,还能行吗?” 姚崇断然答道:“臣筋骨尚健,至于驰射,老而犹能。” 李隆基笑道:“也罢,你今日就随朕一起围猎,让朕瞧瞧你是否在夸海口。葛福顺,可以开始了。” 葛福顺取出哨子吹了一声,此后哨声如烽火相传,渐渐弥散开去。继而川外有了响动,那是击打声与吆喝声相间,自是驱赶开始。 催犬携鹰围猎亦为李隆基拿手的事儿,其年少之时颇与姚崇相同,那是京城中闻名的浮浪少年。只见他一马当先向谷中扑去,姚崇见状,也急忙紧催马儿跟随过去,二人一先一后没有拉开距离。 自贞观年间开始,唐朝宫廷就盛行狩猎活动,因设雕坊、鹰坊、鹘坊、鹞坊和狗坊,名为五坊,五坊使由闲厩使兼领。每至围猎之时,五坊里皆牵出最好的五种猛禽猎狗,供皇帝与大臣们驱策。李隆基狩猎之时,偏爱以雄鹰为伴,然对五坊所养看不上眼,最为喜爱四弟岐王范所养的一只北山黄鹘、五弟申王业的一只高丽赤鹰,此前都要派人从弟弟那里要来,由自己单独使用。 这一场狩猎,用时近两个时辰,此时艳阳已然西斜,金色的光芒使得渭川的林木显得更为明丽。此后检点猎物,姚崇比李隆基少了一只獐子和一只梅花鹿,然李隆基有了两只猎鹰的协助,野兔却多出了二十余只。姚崇观罢叹道:“唉,臣毕竟老了,与陛下相比,实在落在下乘。” 李隆基用衣袖揩了头上的汗滴,笑道:“姚卿不可太谦!这一番奔忙下来,朕已感到劳累,观卿犹然神清气闲,卿之长力肯定胜于朕。再说了,朕得了那两只畜牲之力,因而多了一些猎物,不足为凭。” 张说这时凑过来,插言道:“臣等刚才观陛下与姚公一前一后左冲右突,如闪电之疾。臣等私下里说,大约姚公这些年深爱此道,故体魄壮健,臣等万万不及。” 李隆基目视张说,微笑道:“依卿所言,姚卿之所以能狩猎如飞,定是平日里不务正业所致了?” 张说急忙躬身辩解:“臣等刚才以为,陛下精力旺盛,姚公也老当益壮,实为国家之幸。眼下百废待兴,君臣身体康健方能从容处置冗务,且错谬甚少。” 李隆基颔首道:“嗯,你这样说,还算有些道理。”他又扭头唤道,“高将军,传旨车驾向骊山离宫进发。大家今日又是汗又是土,应该好好沐浴一回。” 高力士领旨后急忙过去安排。 李隆基又微笑着对姚崇说道:“你很好!想不到你六十有余,身子还如此康健,身体如此,脑子也不会差了。这样吧,朕许久未见你,有好多话儿要说。待会儿车驾启程后,你就随后行走,不要离朕远了。” 姚崇躬身相送,嘴里也似乎答应了一声。 渭川至骊山脚下的离宫仅有六里,车驾启程后,百官及护卫人员皆乘马而行,一个时辰内应该能到达。 李隆基此次斥退郭元振,又到渭川面见姚崇,看似偶然之举,其实是有意为之。 自己真正成为皇帝之后,李隆基最大的想法就是立刻拨乱反正,树贞观之风。然近三个月的时间已然过去,张说这帮功臣如温吞水一般不急不躁,四平八稳的,这令李隆基想起姚崇的好处来,因有起用之意。张说窥破了李隆基的心事,其先是用言语煽起功臣们进身为相的心思,继而又向王琚陈说利害,于是王琚就有了向李隆基建言的一幕。李隆基是何等聪明的人,马上明白张说为幕后主使,由此感到这帮功臣唯重既得利益不思再建新功的现状,且这帮功臣围在身边,其他人不能打开这个圈子,有能力打破这个圈子的人唯有皇帝一人。 李隆基起初是想寻张说一个错处将之拿下来,然郭元振却早早地撞了过来,张说由此逃过一劫。不过拿下郭元振效果更好,此人名望之隆声名之赫,无人能望其项背,且他在军中经营多年,又是太上皇的嫡系亲信,被拿下后就可少了许多隐患。 郭元振尚且如此,其他功臣定然大为震骇,李隆基已然达到了立威的效果。 至于面见姚崇,缘于李隆基的一个疑惑:姚崇毕竟六十多岁了,若委以重任,他的身体精力能行吗?今日的一番驰骋表明:姚崇能行! 李隆基坐在车内,随车轮的转动轻轻摇晃着身体,想到此处,其嘴角间不禁抿起了笑纹。那一时刻,他不禁扭头撩起车幔,意欲看视姚崇一眼。然其瞧了片刻,没有看到姚崇的身影,遂喝道:“停车。” 车停之后,李隆基跳下车来。高力士不明所以,急忙前来问询。李隆基挥手指道:“姚崇呢?朕让他随后行走,为何不见他的身影?” 高力士走到队伍末节,方才寻到姚崇。朝廷有制,皇帝车驾之后由宰臣相随,再往后为朝中百官,至于各地刺史属于地方官,当然排在末节。 姚崇被高力士带着面见李隆基,姚崇欲行礼,被李隆基喝住,就听他厉声质问:“姚崇,朕让你随后而行,为何抗旨不遵?” 姚崇答道:“陛下,臣为同州刺史,当遵朝廷制度不敢僭行。” “哼,你遵朝廷制度,朕的话又当何处?” “陛下,臣以为国家法度,不可轻言废止。臣读过陛下近期诏令,多次说过要遵贞观故事而行。太宗皇帝得魏征之谏,不敢动辄违了朝廷法度,如此才有了贞观之治。” “嗬,如此说来,还是朕的不是了?” “臣以刺史之身,不敢妄居宰臣之前。” 李隆基凝视姚崇片刻,忽然哈哈大笑道:“姚卿呀,原来你嫌自己的官职太小。也罢,朕今日就遂你愿。高将军,唤张说过来。” 张说过来后,李隆基当即吩咐道:“张卿,你就在这里拟诏,授姚崇为兵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 张说躬身答应,心中却一片冰凉,心想自己不愿意的事儿竟然这么快就发生了。 然而姚崇却来到李隆基面前躬身一揖道:“陛下大恩,姚崇心领。然姚崇年老才陋,万不敢奉此职!” 李隆基一愣,愠道:“朕授你此职,没有违背朝廷法度吧?你若不奉诏,即为抗旨!” 姚崇拱手道:“臣不敢抗旨。然臣此前已二度为相,行事皆半途而废。臣想做些事儿,事先须得了陛下言语允可,方敢奉诏。” 李隆基转颜一笑,说道:“哦,你想与朕讨些条件吗?好吧,我们就不要在途中说了,待沐浴之后,你可与朕共同进膳,你再细说。然这道诏书必须立刻就发,此事不用商议。张卿,你速去办吧。” 李隆基登上车驾,回眸笑道:“姚卿,你这次就跟在朕身后行走,应该不违背朝廷法度了吧?” 姚崇于是跟在车驾之后行走,与原来三位宰臣张说、刘幽求和魏知古行在一排。姚崇与其他三人目视,互相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就资格而言,姚崇此次三度为相,其气度无意有意间显得非常从容。昨日的郭元振还在宰辅之列,不料一日之间就换为姚崇,可见世事难料,似无预兆。 自从李隆基诛灭太平公主之党羽后,姚崇虽身在千里之外的申州,仍异常关注朝廷的一举一动。待到他看到张说等人为相后,没有体会皇帝的心意而有所动作,心中的滋味杂陈。此后又得到改授自己为同州刺史的授书,姚崇知道,许是自己的机会来了,因为此举表明,处于纷繁万端事务中的皇帝想起自己,绝不会仅仅改授一下这么简单。从那个时候开始,姚崇处置同州事务更趋简单,更多的时候独处静室默默思索。 姚崇想到这里,再回忆今日皇帝的言行,嘴角间不禁浮起微笑:皇帝今年不过二十九岁,其心计竟然老辣若斯!昨日讲武将郭元振废为流人,今日来狩猎是假,其内里意在自己,起意绝不会在近日。看来人称皇帝为“阿瞒”,那是绝对有道理的。 李隆基泡于温汤之中,惬意地将自己的四肢伸展,任池水荡漾轻刷躯身。他今日办完姚崇的事儿,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到了此时,李隆基的色心随着池水荡漾辄起,方悟此次讲武未带妃嫔,不免有些美中不足。他此时有心在离宫中选出一位宫女来消火,又忆起姚崇马上就要来了,遂将色心按捺下去。 一番沐浴之后,李隆基感到通体舒泰。凡驰骋劳顿后再入池水,即可消解疲乏,精神再生。李隆基起身出浴,两名宫女急忙上来揩净水滴,并替其穿衣。李隆基此时闭目猜想姚崇的犹豫:我让你当宰相,自是让你大权独揽,你又何必在这里推三阻四呢? 从温汤室沿内廊向北行约五百步,再向左拐,即为皇帝起居议事的正殿。此处离宫较之太极宫小了不少,然一应设施颇为齐全。李隆基步入正殿的时候,就见姚崇已候在那里。姚崇起身行礼,李隆基关切地问起姚崇是否沐浴过,姚崇答道已然沐浴过。原来这里除了皇帝沐浴的专汤之外,另建有供大臣们沐浴的大汤池。 李隆基施施然坐下,令姚崇与自己相对而坐,然后说道:“姚卿,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此次任你为相,非朕一时兴起,实因朕熟思良久,认可你为不世干才方有此授。你如此推三阻四,莫非不想帮朕吗?” 姚崇起立后再复跪下,奏道:“陛下待臣如此厚恩,臣万分感谢。然殷鉴不远,太上皇主政之时,臣与宋璟颇想有作为,不料中途夭折。臣今日想了几件要紧事儿,若陛下答应,臣方敢就职;若陛下不答应,臣只有违旨了,哪怕降为流人也心无所憾。” 李隆基诧异道:“只要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朕万事准奏。姚卿,你心思机敏,当能明白朕的心意。我们其实并无私交,当时你与宋璟之所以暗里助朕,正是缘于我们皆有正本清源、将国家领上正路的心思。你起来说话,朕定会答应。” 姚崇道:“今日就请臣跪奏,若陛下答应,臣定当起身履任。” 李隆基摇摇头,苦笑道:“也罢,你赶快说吧。千万不可长篇大论,如此跪麻了你的膝盖,那也怨不了别人。” 姚崇抬头道:“臣有十事相献。这第一件,垂拱年间,则天皇后开始以峻法严刑御下,此非仁政也。愿陛下今后施政先存仁恕之道,可以吗?” 李隆基当即答道:“朕施政诏书中说过要效贞观故事,太宗皇帝贞观之初施政就是去严刑峻法,以教化天下为主旨。姚卿,今日所谓拨乱反正,就是要以忠恕治下,朕答应你。” “第二件,自垂拱年间之后,朝廷在西北用兵屡有败绩。有句话叫做‘内强则外强’,臣请求陛下三十年之内不追求开疆拓土,可以吗?” 李隆基颔首道:“可以。贞观之初不求边功,以清静为要,让国家与百姓休养生息。” “第三件,过去近亲宠臣触犯了国家的法度,常常因为皇帝的开恩而免于处分。臣请陛下今后自亲近之人始严守国家法度,可以吗?” 李隆基断然道:“可以。国家法度在朕之上,朕不敢擅专违反。” “第四件,则天皇后临朝之时,常常用阉人传达诏命,阉人由此成为朝廷的喉舌,臣请求陛下不许阉人干预政事,可以吗?” 是时高力士正站在一侧,姚崇口称..“阉人”而不呼“宦官”,显示其极度厌恶宦官。李隆基抬眼向高力士扫了一眼,沉吟道:“好吧,今后宦官只许内廷侍候,不许干预政事。” 宦官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干预政事由来已久,让宦官完全不参与政事,其实很难。以李隆基之英明,刚刚授高力士为右监门将军,是为正三品职,由此打破了唐太宗定下的内侍省不置三品以上官员的定制。后来宫廷宦官渐多,且三品以上将军除授日增,肇始于此。 “第五件,顷年以来皇亲国戚向皇帝贡送财物以取媚,公卿及地方官也依此效法。陛下,这些贡献多是他们额外搜刮而来,由此加重百姓的负担。臣请陛下今后除国家规定的租、庸、调之外,杜绝其他收取,可以吗?” “可以。” “第六件,自武氏窃据权要,继之韦庶人、安乐公主、太平公主又专权用事,使班序荒杂;臣请今后皇亲国戚不得授任台省以上中枢官员,凡是斜封、待阙、员外等官,一概罢免,可以吗?” 李隆基拍案道:“好呀,此为朕的夙愿。姚卿,你主政后可以从此处下手。” “第七件,先朝皇帝轻慢大臣,有时横加凌辱。臣请求陛下对大臣以礼相待,可以吗?第八件,中宗朝燕钦融及崔琬等人因直言被害,谏官畏惧不敢诤谏。臣请求陛下允许今后臣下都可以批逆鳞、犯忌讳,以开诤谏之风,可以吗?” 李隆基点头赞许,说道:“太宗皇帝开诤谏之风,代臣下以礼,朕记住了。” “第九件,则天皇后造福先寺,中宗造圣善寺,太上皇造金仙、玉真二观,其耗资何止百万?实为劳民伤财之事。臣请陛下今后不得再建寺观,可以吗?” 李隆基道:“朕每次见到这些寺观,心中就感到不安,今后肯定不再建造。贞观之初,太宗皇帝力促去奢省费,朕此后对奢费一节当有举措。” “第十件,此为最后一件事儿。西汉时吕禄、吕产几乎覆灭汉朝,此后的窦宪、梁冀又乱了东汉,如此外戚干政,在我朝更甚。臣请求陛下将不允许外戚干政,更不允许再出现女主天下的局面,可以吗?” 李隆基听完站起身来,边走边说道:“你这十件事儿皆说到朕心坎之上,前朝所以纷乱无比,其根源皆在外戚干政上。好了,姚卿,这十件事儿朕皆答应,你可以起来,今后就依此施政吧。”他走到姚崇面前,伸手扶他起来。姚崇毕竟跪了良久,腿上有些酸麻。 姚崇道:“谢陛下容臣无礼。臣还有一事不明。臣现在虽为宰相职,然为兵部尚书偏重军事,如何来施政呢?” 李隆基微笑道:“哈哈,人言姚卿老而弥辣,看来不假。你先以十事逼朕就范,现在又伸手要权来了。姚卿放心,朕多次思虑过此事。前朝有宰相七人,如今为四人,所谓人多嘴杂,不宜太多。朕以为有一主一辅二人就够了。你此后可放手施政,朕近来再替你留心,想法为你寻来一名辅政之人。” 李隆基此话说得非常直接,按其话意如刘幽求、张说和魏知古三人很快就要离开宰臣的位置,姚崇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而大权独揽。 姚崇心内大为感动,再复长跪谢道:“谢陛下恩典。陛下对臣之信任无以复加,臣定肝脑涂地,有死而已。” 李隆基将姚崇搀了起来,说道:“朕将年号定为开元,即是想开启一代新纪元。只要你我君臣戮力共治,定能遂朕之愿。姚卿,今日就说到这里,你速去安歇吧,今后就仰仗你了。” 姚崇长揖相谢,躬身告退。 第二日的讲武如期举行,经过郭虔权、薛讷和谢琬的连夜调教,讲武阵形虽不是十分整齐,毕竟有了大模样。李隆基由于办成了两件大事儿,心情大为好转,对郭虔权等人并不十分苛责。午时过后,讲武仪式完毕,李隆基等人随便进了一些食物,即起驾返回京城。 随后,李隆基还是采纳了郭元振的建议,授郭虔权为营州大都督,并兼任幽州大都督。至于宋璟,李隆基授其为雍州府刺史,并兼知御史大夫。 按:开元元年十二月,尚书左、右仆射改称左、右丞相,中书省改称紫微省,门下省称为黄门省,雍州府为京兆府,洛州为河南府,长史为尹,司马为少尹。到了开元四年,又将称呼改为原状。本着明晓简单的原则,本书不做改动。 第三回 罢冗官机锋暗藏 贬功臣苦心图存 李隆基与姚崇的这番对话,已勾勒出了此后这对君臣施政的大致模样。姚崇的十事要说,则是以贞观之治的精髓,结合当前的弊端而来,非常符合李隆基的心意。由此可见姚崇事先的筹谋功?99lib.夫:这十件事儿,皇帝肯定十分乐于答应。 李隆基透露出今后将设一主一次两名宰臣的想法,更让姚崇喜出望外,如此就可以大刀阔斧行事,再无掣肘之感。君臣二人明白此后朝中走向,而外人则一时不明。如张说虽对姚崇拜相感到不舒服,然心想姚崇不过为郭元振的替代者,今后在政事堂议事应该偏重于军事,对自己的地位有威胁,尚不足以颠覆。只要自己今后万事留心,如此的格局可以保持一段时间。所谓事在人为,说不定皇帝此后会对姚崇改变看法,那也是不可知的事。 孰料姚崇为相后第一次上朝,顿时弄得张说手忙脚乱。 这日皇帝临朝之后,姚崇首先持笏出班奏事:“陛下,臣以为欲彰显新元气象,须立刻罢‘斜封官’。自太宗皇帝贞观朝力主开科取士以来,天下能才脱颖而出,遂使大唐昌盛如此。然自从有了‘斜封官’,就断了选贤用能之路,更使天下百姓咬牙切齿。” 李隆基眼中露出赞许之意,说道:“是啊,此为我朝最大弊端。其一日不除,则无法再说其他。姚卿,你欲如何罢之呢?” 姚崇上来就提“斜封官”之事,让张说和刘幽求很不舒服。他们皆有同样的心思,你姚崇身为兵部尚书,为何要来管“斜封官”的事儿?二人并排而立,张说斜目向刘幽求使了个眼色,刘幽求马上明白了张说的心思,遂不待姚崇回答,跨前奏道:“陛下,政事堂已就‘斜封官’的事儿议过几回,吏部已将‘斜封官’甄别完成,近日内就要罢掉一批。” 崔日用任吏部尚书,也出班奏道:“陛下,‘斜封官’共有三千二百五十三人,此次甄别后罢去二千五百六十一人。” 李隆基冷冷说道:“如此说来,这剩余的六百九十二人定是颇有才具了?” 崔日用答道:“刘仆射曾与臣商议过此事,吏部马上进行第二次甄别。” 李隆基问道:“你这第二次甄别之后,大约要在来年才能完成吧?” 崔日用答道:“臣与吏部官员可以昼夜加班,争取在年关前完成。” 李隆基起身,在台上缓缓走了数步,说道:“一个十分简单的事儿,让你们弄得愈发复杂起来。有必要搞什么甄别吗?他们不走朝廷诠选程序,却花钱托门子,由此获得了朝廷的俸禄,就是不该!你们政事堂就不要管这个事儿了,姚卿,此事由你主之,由你督促吏部,自今日始将全部‘斜封官’罢掉。” 姚崇躬身答道:“臣奉旨。” 张说明于吏事,知道在此当儿不宜再出言反对。刘幽求却不然,眼见姚崇狗拿耗子管了自己分内之事,心中就有些不忿,忍不住奏道:“陛下,臣以为‘斜封官’历时已久,尤其在京中其内里关系盘根错节,眼下国家稍安,不宜轻易启衅,似以稳妥为要。” 魏知古也出班奏道:“陛下,刘仆射所言甚有道理。当时‘斜封官’大闹吏部衙门的事儿犹历历在目,千万不可生乱。” 李隆基听到刘幽求口中说出“启衅”二字,心中不由得大怒,心想皇帝办事,何为“启衅”?他本来想当庭斥责,转而又平静下来,轻轻复归座上,目视姚崇微笑道:“姚卿,朕已让你主持此事,你以为刘大人和魏大人说得有道理吗?” 姚崇微微一笑,答道:“斥退‘斜封官’为得民心之举,措施愈严厉,则天下民心愈向往陛下。臣有一请,只要陛下允可,则三日内此事就可风平浪静。” 李隆基颔首示意姚崇说出请求。 姚崇道:“治除乱象,须用重典。臣请陛下暂借龙武军甲士二百人,并附带二百根大棒。只要这些‘斜封官’敢来闹事,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三日之后,他们自然清静。” 闻听姚崇使用如此狠招,座下群臣暗地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姚崇为官多年,向来端庄谨慎,只知道他内心算计颇为缜密,何曾有过如此简单粗暴的行为?然瞧着眼前之势,皇帝刚刚起用姚崇已然万分信任,若出声反对只是自讨没趣,遂各缄其口。 李隆基微笑道:“好呀,朕准奏。王毛仲,你从龙武军中挑出二百精壮之人由你亲带,你这几天什么事都不用干,跟随姚卿身后即可。” 王毛仲出班答应。 “斜封官”虽在京中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然辨其根源无非因请托韦氏、安乐公主及太平公主等人而来。景龙二年“斜封官”大闹吏部衙门,其根源在于太平公主妄图插手朝政,因而暗中指使张俭及丘立德等人聚众闹事,以向皇帝哥哥李旦施压。如今太平公主已死,这些“斜封官”的后台皆已消失,其气焰也随之大幅收敛。 姚崇此次主持罢“斜封官”之事,首先请李隆基签署了罢官诏书,并将之明发天下;此后又嘱托王毛仲在吏部衙门前安排二百龙武甲士站立,这些甲士皆手持大棒煞气凛凛。 事儿非常奇怪,罢官诏书下发后,京城衙署中再也见不到昔日“斜封官”的身影。他们不但乖乖回家,也不敢有任何怨言,吏部衙门门前静悄悄杳无人迹,看来这些甲士空忙了一场。 此后的第三日早朝散后,李隆基将姚崇留下入偏殿议事,李隆基笑道:“看来这些大棒立竿见影,将‘斜封官’吓得魂飞魄散,没有一个人敢来闹事。” 姚崇道:“人之性情善于欺软怕硬,如此事儿只要朝廷稍微示弱,他们定会顺着竿儿无休无止。陛下此次决意罢官,这些人在朝中没有倚仗之人不免气馁,事儿就好办了。臣当日在殿上当堂说出此法,朝会散后这些人已从各个渠道知悉,知道这次是认真的,没人敢来说三道四,就有了今日的结果。” 李隆基叹道:“你在顷刻之间,就办妥了张说他们三个月办不成的事儿,足见朕此次拜相甚为妥当。姚卿,以张说、魏知古之能,为何不能遂朕心意呢?” 姚崇道:“此次罢‘斜封官’之后,陛下须跟进整饬吏事。臣替陛下想过了,现在已近年关,到了考绩官员的时候,过往官员考绩流于形式,此次一定要整改前弊。” “好呀,此事还是由你来办。” 姚崇摇摇头,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那日朝堂之上,张说与刘幽求对臣插手吏部之事不以为然,陛下应该知道。” 李隆基微笑了一下,伸手从案上抽出几道奏章,将之递给姚崇,说道:“这里有御史大夫赵彦昭数人的奏章,你瞧一瞧。” 姚崇接过一看,见奏章中弹劾的人正是自己。其内容大致一样,主要引用圣人的仁恕道理,将姚崇的大棒之策驳得一钱不值,劝诫皇帝不可任由这种流毒荼毒天下,应对姚崇进行惩罚。姚崇读罢笑了笑,说道:“人间万象,任何事都会有人说三道四,随它去吧。” 李隆基问道:“你认识赵彦昭吗?” 姚崇摇头道:“臣听说过此人,然并不相熟。” “朕上次授你为同州刺史时,此人也上弹章,说你在申州时不理政务,整日里游赏淫乐,你们莫非有些宿怨吗?” 姚崇道:“陛下,赵彦昭身后定有人指使,妄图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些言官在清明政治下,忧国忧民,心底无私,敢于犯颜直谏,对国家大有益处,然到了乱世之时,他们心底往往有私,就沦为利益攸关者手中的工具,就成了打手,当然,言官本人也可因此获益。” “如此说来,定是有人不想你出山为相,因而指使。也罢,朕要治赵彦昭之罪。” 姚崇摇摇头,说道:“陛下不可。陛下那日答应臣导人诤谏,若将赵彦昭治罪,岂不是堵塞言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随它去吧。只要今后政治清明,这些言官定会以魏征为楷模,不敢再有偏差。” “好呀,你心宽如此,朕心甚慰。” 姚崇狡黠一笑,问道:“其实不欲臣出山者,莫非陛下不知吗?” 李隆基哈哈一笑,不做正面回答,转为其他:“朕这几日想过了,眼下的朝中重臣或有大功在身,或者私心颇重,不宜辅卿。按说宋璟颇为合适,然大理寺正在办的一件事儿为其亲戚,恐怕他要因此受累,连雍州刺史都干不成,朕准备改授其为广州都督。” 姚崇知道这件事儿,也就不再追问。皇帝既然说时下的重臣皆不宜为相,显然已将张说、刘幽求和魏知古排除在外,那么皇帝心仪何人呢? 李隆基继续说道:“朕近日瞧中了一个,此人现任门下省侍郎,名卢怀慎,你与他相熟吗?” 姚崇摇摇头,说道:“臣知道此人,然未有交往。听说此人清俭不营产业,所得禄赐,多散于故人亲戚,家中妻子贫寒如故。当初他到东都赴任,其奉身之具只一布囊而已。” 李隆基也摇摇头,说道:“朕看中卢怀慎,非是看重他清俭。当然,人若清俭则示此人心底无私,由此处置政务之时无欲无求,颇为公允。朕以为,卢怀慎为人谨慎,不争权夺利,唯思踏实办事而已。他若与卿相配,大政方针由你定之,细务由卢怀慎来办,你们倒是相得益彰。” 姚崇道:“大政方针自由陛下来定,臣等实为办事之人。” 李隆基道:“姚卿今后不许太谦!譬如选相之事,当然由朕定夺。至于其他事儿,当然由相者办理。自从有了国君与官吏,如宝塔一样层层治理,逐级的事儿非常分明,若皇帝事必躬亲,岂不累死了?姚卿放心,朕用人不疑,你今后可以放手干吧。” 姚崇默默不语,心想自己倒可以放手来干,然现在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何来干? 李隆基似乎猜透了姚崇的心思,说道:“姚卿,朕总觉得赵彦昭与张说大有干系。朕知道,张说虽未明言,但其最怕朕拜你为相,当初他游说王琚来劝说朕,建言授你为河东总管,由此可见一斑。当然,这可能是朕猜疑罢了。” 姚崇还是笑了笑,他心中早如明镜似的,知道张说如今的心思。然张说毕竟曾为皇帝的老师,又为当今文宗领袖,官声不错,且有拥立之功,皇帝若无过硬的理由不好轻易将他拿下。姚崇心中暗暗想道:既然皇帝一时找不出罢黜的理由,那么自己要想法为皇帝找一个过硬的理由。 李成器现仍住在兴庆坊内,因李隆基近来追封生母窦氏为昭成顺圣皇后,遂与李成义一起避讳改名。李成器改名为李宪,李隆基徙封其为宁王,授为开府仪同三司;李成义改名为李沩,封为申王,授为金吾大将军。 开府仪同三司为散阶之官,为从一品,其位虽尊贵,然无什么实际事儿。贞观之时,如魏征等人被授此职,唐太宗仍让他们参与机务,位同宰相职。现今宰相职人员仅四人,李隆基还嫌人多,李宪深知自己的身份特殊,不敢过问朝政,除了按例上朝,其他时间多待在府中消磨时间。 李宪与李隆基一样,自幼受到父亲李旦的影响,深谙乐舞之道,其府中养有一批乐工和歌伎,至于器乐之精,也是可以傲视天下的。李宪近来又多了一种兴趣,即沉湎于诗词唱咏,自己也作诗不少。张说作为文宗领袖知道李宪有此喜好,闲余之时偶入府内与李宪共相切磋。 这日后半午,张说又入宁王府中。 张说说道:“下官观殿下近来所写之诗,格律日渐纯熟,且流丽婉畅之中,更有宏放浑厚之气象。尤其那首写长安古意之作,清词丽句,韵味深厚,不流于浮艳,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可相媲美。” 李宪听后虽觉欣喜,然颇知自己诗才若何,绝对不能与张若虚相提并论,遂说道:“我得张丞相之助,能将一首律诗大致写出,已算不易了。然诗之用词、用律乃至用典,我远未到纯熟的地步,万万不敢与张若虚等人相比。张丞相,近来外面又有什么佳作呀?” “好诗甚多。下官那日向圣上建言,若君臣联诗,定会推动诗坛更加繁荣,奈何圣上不听。” 李宪遇到谈论李隆基及时政的时候,向来缄口不言,现在也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张说见状,继续说道:“近来有两人写诗颂庐山之美,他们并不相识,诗兴相当有趣味。”张说说罢,伸手取出两张诗笺,递给李宪。 李宪接过诗笺,先看了张九龄所作的《湖口望庐山瀑布水》: 万丈红泉落,迢迢半紫气。奔流下杂树,洒落出重云。 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 另一首由孟浩然所写,名为《晚泊浔阳望香炉峰》: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 李宪读罢后问道:“这个孟浩然还在荆州居住吧?他的那首《春晓》诗早已闻名天下,且往往成为孺子最早上口之诗。这位张九龄,我却不识。” 张说道:“下官也仅与张九龄会过一面,此人系韶州曲江人,擢进士后又以道侔伊吕科策高第,被授为左拾遗。”左拾遗为门下省属官,为从八品官员。 李宪道:“嗯,这两首诗不分伯仲,然我更心仪张九龄这首。张丞相,你说是吗?” 张说道:“殿下的眼光,那是不会差的。孟浩然此诗佇兴造思、洗削凡近、意境清远,多自然超妙之趣,然终为隐居闲适和羁旅愁思,不免狭隘;而张九龄的末句言‘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其词采富艳不说,更有实济时用之妙。” 李宪笑道:“好长时间未见张丞相衷心夸赞一人了,此人现为八品官员,看来将来不可限量啊。”李宪知道,张说日常见了权势人物以恭维为主,当日崔湜离衙后跨马吟诗一首,张说不齿崔湜的人品,当时就有“文与位固可致,其年不可及也”的赞语,可见张说日常的恭维之词,那是当不得真的。 二人谈诗良久,李宪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张丞相,说点题外话吧。你为中书令,按说亦非题外话。当初我们兄弟五人联宅而居,京城之人称此处为‘五王宅’,如今三郎当了皇帝,此‘五王宅’就成为皇帝旧邸,我们兄弟在此居住就不相宜了。” 张说颔首道:“殿下所言甚是。按照以往成例,皇帝旧邸需修缮一新后成为皇帝别宫。” “我们兄弟四人商议,准备联名上奏章,请求圣上为我等另辟新宅,搬出旧府。张丞相以为此举妥当吗?” “当然妥当,且越快越好。” 张说说到这里,忽然转颜一笑,说道:“殿下今后不可再称下官为丞相,如今姚崇入阁,我等几位已是有名无实。其实殿下近日要搬出旧宅之议,还是与姚崇沟通一下最好。” 李宪没有接腔,遇到这等敏感话题时,他知道选择缄默方为上策。 后两日早朝之时,李宪四兄弟果然联名上了一道奏章,建言退出“五王宅”另辟新宅。李隆基阅罢奏章,唤出工部尚书源乾曜道:“朕准了宁王之奏请,工部可依‘五王宅’现有之格局稍加修缮即可,如今国家大乱之后,亟待休养生息,不宜耗费太多。” 源乾曜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道:“‘五王宅’今后更名为‘兴庆宫’,待此宫修缮完毕,朕即搬出太极宫入此宫居住。虽不必大加修缮,必要的营造还是要有的。居中可修建两楼,南面名为‘勤政务本楼’,朕今后就在里面理政;西面的名为‘花萼相辉楼’。” 群臣闻听“花萼相辉楼”这个名字,一时不明白皇帝建此楼的意思。 李隆基马上解释此楼的含义,他唤出李宪说道:“大哥,我们兄弟五人自小就住在一起,今生不可远离。朕想过了,你们搬出‘五王宅’当然可以,然不可远离。此‘花萼相辉楼’即为我们兄弟所建,此为我们日常宴饮相聚的地方,你与五弟可在胜业坊建宅,二哥与四弟在安业坊建宅,你们不在宫中的时候,朕若念起你们,即可登此楼相望。” 群臣一听皇帝原来是这样的心意,想到皇帝如此友悌兄弟,不禁大为感叹。李宪兄弟四人躬身谢恩之后,张说即出班奏道:“陛下友悌兄弟,遥追周公燕兄弟之情。《诗》云,‘棠棣之华,莫如兄弟’,其萼胚依依,正是手足之情相辉之意。臣等感叹之余,颇有艳羡之意。” 姚崇却不是这样想,心想皇帝明似兄弟不舍之意,焉知其是否为了伺察诸王动静,因而要目力所及就近监督呢?看到张说在这里谀词连连,也出班奏道:“陛下,张令的说法臣不敢苟同。怎能起‘艳羡’之意呢?陛下友悌兄弟,定会推恩惠及臣下,此话其实不用多说。” 张说心想让姚崇抓住了自己话中的破绽,既打击了自己,又向皇帝邀宠,委实高明,自己无法反驳,只好顺着说道:“姚公所言甚是。臣乍闻陛下此议,心中不免激荡不已,由此话不择言。” 李隆基挥了一下手,微笑道:“罢了,你们不用再说。朕想起太宗皇帝昔日说过,君臣戮力共治,无非使君臣长葆富贵而已。朕这些日子想起这段故事,想起那日处置郭元振和唐绍之事,心中就有了一些想法。按说军容不整,处置此二人并不为错。然郭元振为功臣,且也不能将所有错处归罪于唐绍一人。” 群臣听到皇帝悔悟,不敢言声。 李隆基唤出吏部尚书崔日用道:“崔卿,郭元振现在还没到新州吧?” 新州距长安五千余里,郭元振一家在路上逶迤行走应该行至半途,崔日用据实回答。 李隆基道:“崔卿,吏部速拟授书,起复郭元振为饶州司马;另给予唐绍妻子半禄,聊作补偿吧。” 郭元振的身心却未领到李隆基的这份情意。郭元振被流放出京之始,他心想自己有边功于国,近来又佐皇帝诛灭太平公主之党,当时自己手绾兵权,若非全力支持皇帝,其成功与否肯定要大打折扣,怎么能因为一件小事就翻脸不认人了呢?那日若非张说和刘幽求求情,自己说不定就掉了脑袋!郭元振越想越恼,将所有的怨毒都集于李隆基一身,然差役在侧,若流露出对皇帝怨恨的言语,肯定会掉下脑袋,他只好将怨毒深埋心间,数日之间就染成一病,只好病恹恹地挨在车儿上慢慢行走,病情越来越重。当他行至中途接到驿卒快马送来的起复授书时,拿起看了一眼,喃喃说了一句:“饶州司马?呵呵,我又成六品官了!”饶州是时为下州,司马仅为六品职。郭元振如此未转过心劲儿,三日后忧愤而逝。 李隆基现在宽待郭元振和唐绍,又让群臣感叹一番。 朝会散后,群臣躬身按序退出。姚崇作为宰臣站在前列,按例最后退出。李隆基忽然发现姚崇退行的时候腿脚有些不灵便,就关切地问了一声:“姚卿,你怎么了?” 姚崇慢慢行走至御座下,此时群臣皆退出门外,殿内仅剩下姚崇一名朝臣。李隆基再问道:“姚卿,你昨日还好好的,莫非昨日摔了一跤?” 姚崇摇摇头,说道:“陛下,臣腿脚也就罢了,唯心疼而已。” 李隆基笑了,说道:“姚卿说笑来着。朕尚未听说心疼会致腿脚蹒跚。” “心疼为大病,那是会影响全身的。” 李隆基关切地说:“如此,朕传太医速来为卿医病。” 姚崇道:“此心病太医是医不好的,唯有陛下能医。” 李隆基此时已明白姚崇是在故弄玄虚,遂正色说道:“姚卿,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不用绕弯儿!” 姚崇拱手道:“臣听说张说近来常往‘五王宅’走动,陛下知悉否?” 李隆基点头道:“朕知道。大哥近来颇爱诗律,常与张说研讨诗词格律,大哥近来的诗作进步甚快,其缘于此。” 姚崇摇头道:“张说与宁王探讨诗律,臣也知闻。然臣昨晚间偶然经过‘五王宅’,恰巧看到张说乘一辆车儿未入宁王府,却进入岐王府了。” 李隆基闻言不禁神色大变,岐王李范现为金吾大将军,按例掌管禁军,张说夜入其府,莫非有什么要紧事儿? 李隆基以郡王之身兴起,他与姑姑联手,又与禁军将领交往,终于诛灭韦氏;此后又小心翼翼再清姑姑党羽。其间的阴谋诡计可谓层出不穷,李隆基作为其过程的重要人物,当然明白阴谋诡计的缘由和操作过程。如今张说身为中书令,又是功臣,其与同为功臣的岐王李范相会,其中李范又兼有亲王和禁军统领的身份,两人会面不用说任何话,本身就十分敏感。 李隆基沉吟片刻,说道:“他们果然夜里见面了吗?姚卿,四弟向为粗犷的性子,张说人情练达,他莫非不知如此会有瓜田李下之嫌吗?” 姚崇道:“张说聪颖无比,他焉能不知?他不过暗想夜幕障去身影,如此可以不知不觉,谁知臣因缘凑巧路遇见之。” 李隆基不再吭声,其沉思片刻,方才微笑道:“姚卿,你将这番话说出,心病应该大好了吧?” 姚崇道:“陛下圣明。臣将这番话说出,好似卸下千斤重担,心里一下子就豁亮无比。所谓心宽体松,估计臣之腿脚也要利索多了。” “嗯,你腿脚轻松,夜来又可乘车在城内四处晃悠,说不定又能瞧见什么事儿。” 姚崇一时摸不清皇帝说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不敢轻易接腔,遂躬身道:“陛下,容臣告退。” “嗯,你退下吧。” 姚崇走后,李隆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独自盘算了许久。大约过了小半时辰,李隆基唤来高力士,吩咐道:“朕昔为太子之前,身边总有一班人谈说,甚是有趣;如今当了皇帝,除了朝堂上正襟危坐听他们禀报之外,等闲难得见上一回,朕今日有些念记他们了,你去传这班功臣入宫,晚间共同进膳。” 高力士答应后离去,一个时辰后回来禀报已知会完毕。高力士说道:“这帮功臣闻听圣上召见赐宴,皆欢喜得紧,唯普润禅师以化外之人请托,坚辞不来。” 普润自从李隆基诛灭韦氏之后,仿佛心性大变,专一研讨佛理,绝足不问政事。 李隆基笑道:“看来只有普润禅师活得最为明白,其研讨佛理之际变得无痴无欲,这份定力委实难得。” 赐宴地点设在太极殿西侧殿里,功臣们闻听皇帝赐宴固然欣喜万分,然毕竟今非昔比,皇帝的威严日见凌厉,郭元振的例子历历在目,他们心间都多了一份小心。酉时三刻,这帮功臣小心翼翼进入殿内,素常诙谐多趣的王琚和麻嗣宗也变得端庄起来,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申牌时分,李隆基步入殿内,群臣跪伏行礼。李隆基微笑道:“平身吧。朕所以能登皇位,得众卿助力不少。朕今日又念记起大家,就来聚饮一次。都在各自案前坐下吧,我们慢慢叙话。” 张说得知皇帝赐宴,心里不禁生出疑问:当初皇帝谋位之时,当然需要一帮贴心之人秘密行事;如今皇帝言明要依贞观故事治国,恐不能囿于功臣的小圈子来择才授任。那么皇帝此举意欲何为呢?张说眼观李隆基那微笑之面,虽知皇帝的饭不是好吃的,然实在猜不透其本意,只好继续满腹狐疑下去。 菜品果蔬酒水已布满案上,李隆基手执酒盏说道:“我们今日坐在一起,那也是因缘而成。如王崇晔、麻嗣宗为朕少时的玩伴,王毛仲、李宜德为朕的亲随,钟绍京、刘幽求和葛福顺等将领也算旧识,王琚则是朕巧遇而识,至于张说、魏知古、崔日用为朝中重臣,你们心向朕立有大功,总而言之,你们皆为朕之功臣。来,请共饮一盏,以示朕感激之情。” 众人依言饮尽一盏。 张说放下酒盏,拱手说道:“陛下此言让臣等万分羞愧。臣等尽力为臣子的本分,然今日荣于华衮,实为陛下的万分圣恩,臣等唯有感激涕零,不知所以。” 麻嗣宗一直隐忍至今,看来实在憋不住了,拱手插言道:“张令说得不错。微臣不过伴陛下日子多一些,有了如此的大富贵,则此生太值了。”麻嗣宗现任左金吾大将军,官至正三品。 李隆基斜睨了麻嗣宗一眼,脸上微笑依然未改。他再举起酒盏,说道:“你们如今官至高位,其职责与往日相比大为不同。望你们恪尽职守,谨依本分,来,再共饮一盏。” 众人依言饮尽,他们慑于李隆基的威严,皆小心翼翼,连夹菜也不敢频繁出筷。 李隆基伸手取过一梨,轻轻剥去梨皮。此梨系长安南郊所生,色呈黄金色,肉嫩水多,名为“哀家梨”,此时以烤食为最佳。李隆基一口咬入半个,就觉汁水在口中漫溢,入腹后顿觉有沁脾之香,是时为解酒最佳之物。座下人看到皇帝吃梨,也急忙随之剥梨咽入。 李隆基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说道:“麻嗣宗刚才说的话,估计诸位皆有同感。有此富贵当然好,然不可忘了自身职责。朕听说万骑将士恃有大功,竟然在京城大街上横暴不法,你们七人执掌禁军,知闻此事吗?”李隆基所指七人,即是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王毛仲、李宜德、麻嗣宗和王崇晔。 葛福顺拱手禀道:“陛下所言甚是。景龙之变后,一些万骑将士确实横暴不法,臣等当时得陛下之训大力整饬,此后虽偶有反复,终无大碍。” 李隆基道:“终无大碍?天下承平之后,有多少人眼观着你们这些功臣的一举一动。即使有‘小碍’亦为恃功而骄,望诸位切记。崔卿,崔氏家学渊源,应当知晓汉代功臣的结局,葛福顺他们读书甚少,你可将那段史事剖明一下。” 李隆基此言一出,座中如张说、崔日用等饱学之人心里不由得一震:皇帝今日赐宴,莫非想借汉代功臣之事来敲山震虎吗? 崔日用依言说道:“昔汉高祖克定天下,将所有大功之人分封为侯王,然韩信、英布与彭越等昔日名将野心膨胀,终致被戮。” 崔日用此话一出,吓得麻嗣宗等一干人神情慌张。 李隆基端起酒盏,微笑道:“刚才崔卿所言,说的是西汉的事儿,后面还有东汉的事儿可以借鉴。当初跟随光武帝开国的南阳二十八将,功成之后,有厚禄重赏,皆退居林泉,含饴弄孙,他们如此优闲自保,也成就了光武帝的美名。来,我们共饮这第三盏酒,但愿我们君臣传之后世如东汉故事那样。” 李隆基的这番话看来是今晚赐宴的主旨,座下人听后如张说等人非常明白皇帝的劝诫,而李仙凫等粗人则不甚了了。其实他们内心中有个共同的想法:提着脑袋帮皇帝夺得了天下,正是享受权力的时候,岂能主动去当闲人? 刘幽求是一个有野心之人,他此时理解李隆基告诫的是这帮军中粗人,并不牵涉自己。因为汉光武帝夺得天下之后,将大功武将搁置一边,专一访求文士来治理天下。遥想自己此前处心积虑帮皇帝定计诛灭韦氏,此后为了与太平公主争斗被废为流人,其间受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力,若从此为闲职,刘幽求万万不能接受。 李隆基此时又想起郭元振的事儿,叹道:“其实功臣得罪,皇帝的心中就好受吗?朕那日贬斥郭元振,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以当时之势若非将他拿下,天下人定会耻笑朕,又如何依贞观故事治国呢?大事面前,个人受一点委屈不算什么,今后朕若有得罪诸位的地方,若为国家之体而行事,望诸位能够理解。朕那日晚间因贬斥郭元振,竟然连觉都没有睡好,其实唐绍也不致身死。王毛仲,你那日的手也太快了一些,若当时不杀,事后从轻处置也是可以的。” 众人闻听李隆基吐露心声,暗思这个皇帝内心不乏柔情,心中就大为妥帖。 此后众人逐个向李隆基敬酒,李隆基不胜酒力,待诸人敬酒时仅浅抿一口。此时夜已阑珊,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殿内,让人想起此时已为初冬的时节。李隆基此后不再多说话,众人也不敢轻启话题,场面不免有些压抑。好在李隆基脸色始终和缓,宴席终究尽欢而散。 张说平时眼界甚高,能瞧上眼的功臣唯崔日用一人。他退出殿后有意和崔日用行在一起,轻声问道:“崔尚书,圣上今日赐宴,到底意欲何为呢?” 崔日用心思深沉,又知张说心思活泛,遂含混说道:“圣上想念功臣,因有此聚会,似无特殊之处。” “圣上让你说汉朝功臣故事,莫非没有深意吗?” “是啊,我起初会错了圣上的心意,原来圣上想用东汉的故事劝我们功臣以优闲自保,这亦非坏事。” 张说见崔日用故意装糊涂,知道此话题难以深入下去,遂转换心意,呵呵笑道:“优闲自保?我们皆在重位,如何优闲?像崔尚书主持吏部,因‘斜封官’的事儿稍为缓了一些,惹得圣上大为不满,这悠闲一节确实颇费思量呢。” 崔日用琢磨张说的话中有刺儿,有心想再对上一句,张张嘴又将话儿咽了回去,只留下一声干笑回答张说。 张说在第二日的朝会上,非常深刻地领会了李隆基“优闲自保”的含义。 李隆基这日神色如常,一一处置了群臣所奏事体,其不拖泥带水,没费多少时辰便将诸事办妥。眼见群臣奏事完毕,李隆基却未有散朝的意思,他将张说唤出朝班,问道:“张说,你知罪吗?” 张说闻听此言,顿时如雷轰顶,惊愕中惶然答道:“陛下,臣不知有何罪?” “朕问你,你平日里按君子的言行规范自己了吗?” “陛下,臣按圣贤所教规范自己。” “嗯,孔夫子说过‘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明白此话的含义吗?” “臣明白。”张说见皇帝引经据典,知道他肯定恼怒自己,那么自己最好少说话,以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 “国家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你身为中书令,位居中枢,本该宵衣旰食,多为国家尽心尽力。然你不务正业,白日黑夜里忙于串门子,说闲话,此为君子之行吗?” 张说到了此时,明白皇帝今日想来找茬,不敢抗争,答道:“微臣无能,未将事儿做好,请陛下多加训诫,臣定接受教训加倍努力。”张说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晃出一种想法:我昔为帝师,若非君子之行,难道教皇帝小人之道吗? 李隆基也不想当众指责张说到王琚府鼓吹和到“五王宅”走动的事儿,厉声说道:“你为中书令,至今殊无建树,朕看就不用做了。相州刺史一职正好空缺,你这就退下去,今日就去赴任吧。” 张说见皇帝罢了自己中书令之职,顿时有了万念俱空的感觉,不过此人心思机敏,知道在此当儿言行不能有任何差池,否则结果更坏,遂当即跪倒叩伏,口称:“臣谢陛下隆恩。” 群臣鸦雀无声,目视张说退出殿外。张说此时目光一片茫然,余光中似乎看到姚崇的身影,其多日的忧心顿时释然:是了,当时皇帝授任姚崇为同州刺史时,已有预兆,今日果然有此结果,那也不用怨天尤人了。 李隆基待张说退出门外,又说道:“朕昨日赐宴功臣,席间曾提过东汉功臣优闲自保的故事。张说身为功臣,位居中枢,本该端庄谨慎,勤于政事才是,然他热衷于串门子、说闲话,若长此以往,其难以自保不说,也陷朕于不义境地。今日将他贬为相州刺史,其实还是顾全了君臣之义。” 群臣遇此大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选择静默。 李隆基唤出高力士,说道:“这里还有两道诏书,你为众卿宣读一下。” 高力士接过诏书,先读第一道诏书,高力士嗓门甚洪,句读甚准,实为宫内宣诏第一人。此道诏书为授封之书,抛却那些皇帝赞扬的丽词绮句,其主要内容为以下几点: 罢刘幽求尚书左仆射之职,授为太子太保,封徐国公; 罢魏知古门下省侍中之职,授为特进,封梁国公; 罢崔日用吏部尚书之职,授为太子少保; 罢王琚中书侍郎之职,授为御史大夫,封为赵国公,即日赴北方巡边; 罢钟绍京户部尚书之职,授为太子詹事; 左金吾大将军、凉国公麻嗣宗赐姓李,改名为延昌,即日起赴秦州等地屯兵; 右金吾大将军、越国公王崇晔赐姓李,改名为延寿,即日起赴河东屯兵。 高力士读完此章,李隆基令他缓读第二道,唤出刘幽求和魏知古道:“刘卿、魏卿,你们能识朕之苦心吗?” 姚崇观此情景,心中叹道皇帝毕竟还是有些稚嫩啊!刘幽求与魏知古此前官至宰辅,又为功臣之身,一下子失去相位,其心情定然难受。然皇帝还当众叫出此二人表态,让二人说些违心之话夸赞皇帝圣明也就罢了,现在还让人家衷心体会这一番苦心。皇帝如此自以为是,无疑自说自话罢了。 刘幽求此时果然一腔悲愤,他原以为昨儿晚间皇帝说的一番话意指有功将领,不料今日雷霆一击剑指的是这些有功谋臣。一瞬间,其心间晃出“鸟尽弓藏”的字样。想当初皇帝困顿无援的时候,正是这一帮人甘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划谋支策,不避矢石在最前沿奔忙,从而使一个非嫡出的郡王成为今日的皇帝。然座上之人才当了数日皇帝就要卸磨杀驴,何其速也!刘幽求闻听皇帝召唤,脚步似云游般晃出朝班,脸上的悲愤之色虽竭力隐藏,终究按捺不下去,现出僵硬呆板之态。 李隆基见二人只是躬立不吭声,又追问一句:“刘卿,你以为呢?” 刘幽求快速恢复常态,拱手言道:“陛下昨儿晚间的旨意,微臣夜来思忖良久,终觉醍醐灌顶。陛下,臣等今日富贵皆拜陛下所赐,如此优裕一生,实为天大的福分,人生多变,一生富贵恒定,夫复何求?” 李隆基微笑道:“刘卿是思,甚合朕意,你们千万不可如张说那样有非分之想,那样朕就觉得难办了。魏卿,你以为呢?” 魏知古道:“臣之心思与刘太保一样,处此富贵之位,再有非分之想,非人臣之义。” 李隆基听到魏知古称呼刘幽求的新官职,心中大为妥帖,说道:“好呀,你们能这样想,足证你们心怀甚阔,我们君臣就可以长久地融洽相聚。也罢,你们退回吧。” 群臣中心思活泛之人大致猜中了李隆基的心意,皇帝这样做让功臣有职无权,可以优闲自保,不得擅权威胁皇权。李隆基的这番作为让多数大臣非常称心,因为功臣的人数不多,此前皇帝貌似与功臣形成了一个小圈子,令外人有难触隔膜之感,如此一来,顿时拉近了皇帝与多数大臣的距离。 更有心思机敏的人想到,皇帝对待功臣还是有区别的。此次授任未涉及葛福顺、王毛仲等禁军将领,看来皇帝不许功臣在朝中擅权,然身旁护卫之职须由贴心之人掌控最为放心。 高力士此后再宣读的第二道诏书相对简单,其授任姚崇为中书令,并兼知尚书左仆射、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加上此前授任姚崇为兵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姚崇不仅成为宰辅第一人,更集大唐实际权位为一身。群臣凝望这位稍显干枯的小老头儿,从此真正肩负起大唐的万千重任,他能够承受得起吗? 令群臣始料不及的是此前默默无闻的卢怀慎被授为门下省侍中,并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是为现今大唐的第二位宰臣。 如此一个平凡的早朝,李隆基以雷霆之势贬张说、迁功臣,再授新宰臣,令群臣惊愕不已,不敢妄语。以宁王李宪为首的四兄弟,隐隐觉得张说被贬的主要理由为串门子,此前张说到“五王宅”走动不少,这是否为皇帝对兄弟们的一个间接警告呢?他们心里不免惴惴,也是无言退朝。 姚崇内心里踌躇满志,他知道皇帝今日为自己清除了所有的羁绊,可以放手有为一番了。 人事变动向为朝廷的核心之题,宰臣更换,其下的官吏肯定会有大变动,群臣由此心情各异,开始思考自己的事儿。 第四回 减奢费宫廷焚玉 明秩序姚崇施政 时辰进入了腊月,往年的这个时候应该落雪数场,这年冬天似乎并不太冷,太阳日复一日高挂中天,没有落雪的预兆。田中的禾苗因无雨雪光顾,已有裂隙出现,禾苗嗷嗷待哺,无比口渴。 中国古来有春日祈雨的习俗,冬日漫长,禾苗蛰伏过冬,对雨水的需求较之生长期要低许多,所以未有祈雪的仪式。北周大象元年时,乞寒胡戏自波斯传入。该戏系众人裸露形体,然后鼓舞跳跃,彼此泼水相戏,以乞寒意。进入腊月之后,东西两市已演数场。往年的这个时候,乞寒人众游街行走,沿途人员陆续加入,其场面蔚为壮观,这些人甚至来到承天门前的广场起舞,皇帝及其妃嫔按例登门观看。 唐制规定,百官在通乾门、观象门前序班,文在先,武在后。朝见之时,百官至于宣政门,文官由东门而入,武官由西门进入。这日百官序班之时,数人抬头望见满天星斗在闪烁,星星里面似乎饱有水分,有人嘟囔道:“瞧如此星象,今日肯定又是一个艳阳天了。”旁边有人附和道:“是啊,今年老天连一朵雪花都不落,应该乞寒了。” 姚崇听到这些对话,在那里若有所思。是时人们往往畏惧上天,心里极端虔诚,姚崇却不这样认为,他多次说过天地之间有其运行法则,某地少一些雨雪实属正常,靠人力祈求终归无用。 此后的朝会上,李隆基提到了乞寒胡戏:“张说为中书令之时,曾向朕建言罢乞寒之戏。如今已到腊月,姚崇,可颁敕令,自今以后,无问蕃汉,即宜禁断。” 姚崇出班躬身答道:“泼寒之戏裸体跳足,挥水投泥,甚失礼仪,陛下今罢此戏,实为移风易俗之举。” 李隆基微笑道:“姚卿能识此节,甚识朕心。嗯,你为中书令,当对骄淫及伤风害政之事严加禁断,不用朕一一言明。” 姚崇知道,李隆基拨乱反正之心甚为殷切,他将一应功臣赶下要位,即是让自己再无掣肘之人放手施政。他此时举起笏板,就见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朗声奏道:“陛下,微臣有数策请予核准。第一条,如今‘斜封官’已罢,且历年所积各处官职缺员不少,亟待调整。臣以为年关将至,须对京官及外官进行考课,定其优劣之后,再加授任。往年考课例由吏部考功郎中主管,再由中书舍人核查。臣与卢侍中商议过了,此次考课由臣二人亲自主持,优胜劣汰;第二条,顷年以来渐渐形成重京官轻外官的弊例,此次考课之后,务必打破这种格局。臣以为,京官之识见才具整体不错,若让他们扎堆儿待在京中,实为浪费,应让他们放为外任以造福一方,同时将外官交流至中央,可以弥补京官亲民的不足。” 李隆基微微颔首,说道:“这些事儿早就该办了。严格考课之制,此为贞观朝形成的规矩,这些年确实有些废弛了,你们亲自主持,就是拨乱反正。姚卿,你提出的重视外官,此点殊为可贵。其大至一州刺史,小至一县之令,皆为亲民要职,其理政如何关乎国家大局。这样吧,朕不管其他考课之事,唯对县令的考课,朕亲自主持。” 姚崇暗想天下有三百余州,县又多数倍,则县令有近千人,若皇帝一一接见这些县令,那得费去多少时日?遂禀道:“陛下亲择县令,可开真才之源,又可明吏治之严。然天下县令甚多,臣以为陛下可阅县令之卷,至于接见县令,可以京畿范围县令为宜。”所谓京县,包括长安、万年、河南、洛阳、太原、晋阳六县;畿县则是指雍州府、河南府、太原府所管诸县。 李隆基明白姚崇的苦心,颔首同意,另叮嘱道:“好呀,三百余州府刺史由吏部选叙,朕大致能明其人;然县令众多,所举者不免鱼龙混杂,你们要多加留心。”唐制规定,县令人选除具备做官资格之外,另由五品以上的京官各举荐一人,若吏部选叙不严,定有滥竽充数者。 姚崇道:“自今开始,吏部选叙一批县令之后,须入金殿拜谢陛下并接受陛下简择。” 看到李隆基不再有话,姚崇继续道:“第三条,‘斜封官’行于世,使天下士子心灰意冷,由此阻塞才具之道。臣以为今后须严格考试及选拔程序,为引天下英才,可依贞观时的‘四时听选’行之。”唐制规定每年的举子须冬月时集于京师候选,贞观初年时打破这一成例,改为四次选拔。 李隆基准奏,并说道:“进士一科自高宗皇帝时开始以诗赋取士,如今诗赋正兴,不宜改动。” 姚崇此后又奏数事,皆与人事有关。李隆基知道,治乱须从人事开始,一一准奏。当初姚崇在骊山向李隆基申明十事,其中提出的“班序荒杂”,虽事关皇帝亲信、宦官、外戚乱政事宜,皆与选才授任有关,姚崇此次先从吏治下手,可谓抓住了重点。 近时朝臣经李隆基整肃之后,奏事者大为减少,卢怀慎虽为侍中以缄言为主,基本上以姚崇为主奏事。所以姚崇奏事时,以这对君臣对话为主,姚崇奏毕,朝会也就基本结束。 李隆基此时起身道:“众卿缓些时候再散,随朕一同到庭院里一观。” 群臣不明所以,遂尾随李隆基身后出殿,就见太极殿前的庭院里,一群太监与宫女正在那里忙碌。他们来来往往,将携来之物堆在地上,已成为好大一堆儿。群臣定睛一看,眼光不禁为之灿烂,就见其中物件皆为五颜六色的珠玉。群臣中有人心发绮想:莫非皇帝今日有了兴致,又有人能领赏不成? 李隆基挥手一指,说道:“这些珠玉器玩,或为内宫贮藏,或为后妃佩饰,朕今日将之悉数取来,要当众卿之面,将之焚毁。” 众人不明其意,有人心里却大叹可惜:如此贵重之物若遭焚毁,岂不是暴殄天物? 李隆基接着说道:“近世以来,奢费之风愈刮愈烈。像悖逆庶人的一件五色裙子,竟然值百万钱,更使岭南珍鸟一时绝迹。朕今欲大治天下,须力倡节俭,以绝浮竞之风。高将军,点火!”安乐公主死后,李隆基废其公主称号,改称为“悖逆庶人”。 高力士指挥太监们点火,为了增加火势,太监们取来牛油木炭之物与珠玉混杂,火燃起之后,就听“噼啪”声中,浓烟随之升腾,一堆价值不菲的珠玉渐渐成为一摊灰烬。 姚崇明白李隆基的心意,心想若将宫内珠玉悉数取来,恐怕言不副实。然皇帝这样做,向天下宣示自己如此克己,天下之人更应效仿之。当初安乐公主在京城炫示自己的百鸟五色裙,官宦之妇争相仿之,遂使江岭奇禽异兽毛羽,采之殆尽;至于太平公主府内,其绮疏宝帐,音乐舆乘,同于宫掖。李隆基本人为太子之时,其好妓之声,闻听宫内外,即位之后,更是追求声色。先天二年正月十五,李隆基派人在安福门外造了一座灯轮,高达二十丈,饰以金玉锦绮,燃灯五万盏,簇之如花树;另宫女千数,皆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丹粉。据时人估计,其一花冠、一巾围皆万钱。装束一妓女则需钱三百贯,由此可见当时之奢靡。李隆基今日能够这样做,可以看出其治世之决心。 李隆基目视姚崇道:“姚卿,你速拟一道敕书明发天下。其一,宫内今后所有人不得服珠玉锦藏书网绣,宫内金银器物由有司收集起来,将之铸为铤以供军国之用;其二,天下更不得采取珠玉、刻镂器玩,造作锦绣珠绳,违者决杖一百,受雇工匠降一等办罪;其三,两京及诸州旧有官织锦坊宣停,百官车服饰及酒器用物也不许奢费。” 姚崇问道:“陛下,如今三品以上官员饰以玉,四品饰以金,五品饰以银,今后也诏改之吗?” 李隆基摇头道:“也不可矫枉过正,百官服饰显示层级,还是照旧吧。” 李隆基又目视高力士道:“高将军,朕听说外面有传言,以为朕耽求声色,频频采择女子,以充掖庭。唉,朕这是替太平公主受过,朕当初事事顺从太平公主,其采办女子充入宫掖之事,朕如何能拒绝呢?”当初太平公主为讨皇帝哥哥李旦的欢心,确实从各地选来了不少宫女。然这些女子入宫之后,李隆基却顺势享用不少。 高力士躬身道:“小人久在宫中,未见陛下诏采女子。”李隆基道:“这样吧,当初太宗皇帝曾遣出宫女三千人,你可选择宫女遣出,人数要比三千为多。” 高力士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道:“朕今日罢乞寒胡戏,以遵儒家礼仪;再焚珠玉铸金银,使百姓家兴人和;至于罢遣宫女,其意在于抑制己欲,使宫女安居乐业。众爱卿,朕说过要依贞观故事行事,非空泛之言,需要渐行渐积,落到实处。姚卿,你当时申明十事,朕将身体力行。” 姚崇听言后心中感动,遂跪倒言道:“陛下身行力践,臣等若再不将事做好,实在愧对圣恩。请陛下放心,臣等定鞠躬尽瘁,如贞观之臣那样尽心尽力。” 百官见状,也急忙跪倒成一片,誓言尽心尽力。 李隆基道:“众卿平身。朕恨不得马上恢复贞观、永徽时的荣光,然此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们君臣只要用心办事,相信终会有这一天。好了,大家散去吧。” 御史大夫赵彦昭与张说为故交,他当时得张说之嘱,先后两次上奏章弹劾姚崇。孰料姚崇遇弹陡升,竟然官至中书令,掌控着中书省与尚书省的大权,而张说却被贬出京。赵彦昭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不禁黯然神伤,又见姚崇如今大权独揽,他终归会知道自己上章弹劾的本意,其每思至此,心中不免惴惴,深恐遭到姚崇的报复。 然而一段时间过去了,皇帝和姚崇那里无声无息,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奏章一样,自己还可以在御史台任御史大夫。 那日皇帝罢乞寒戏、焚珠玉、遣宫女,令百官深受震动。熟谙史事的赵彦昭知道,皇帝宣示今后依贞观故事行事,看来并非口头说说而已!若依贞观故事行事,太宗皇帝开诤谏之风,当今皇帝肯定不会偏废!皇帝和姚崇不怪罪自己,恐怕正是基于此呀,他们不想因此堵塞言路。 赵彦昭认识到这一点,顿时来了精神。他决心要以魏征为楷模,争取当一名诤臣,将功补过。此后的日子里,赵彦昭的谏章每日不少一篇,其所谏内容极其驳杂,既指摘皇帝大政之失,更有外戚、勋官之劣行。 李隆基看到这些奏章很高兴,一日拿着赵彦昭的奏章对姚崇说道:“看来你当初建言不处置赵彦昭还是对的,你瞧,此人奏章中虽有偏颇之处,总体来看,极富魏征诤谏之精神。” 姚崇道:“人往往善变,关键要看当时之导向。赵彦昭今日之变其实源于陛下欲效太宗皇帝开诤谏之风。” 李隆基颔首道:“是啊,当初太宗皇帝倡导清明政治,遂使封德彝这些前朝佞人收拾起劣行,转而做出一些有益之事。赵彦昭能够如此,朕心甚慰。” 姚崇走后,李隆基派人将王皇后传入殿内。李隆基手持赵彦昭的奏章挥舞道:“你们王家为关中望族,你这妹子既蒙家教,为何做出如此不法之事?” 原来赵彦昭所奏,言说王皇后的妹夫长孙昕横暴不法之事。是时王姓与长孙姓皆为望族,长孙昕门当户对娶了王家女儿。此后妻姐竟然成为皇后,本人也被授为尚衣奉御,此为五品官员,掌管天子服御之事。当李隆基与姑姑钩心斗角的时候,长孙昕觉得自己宅第狭小,就想法将邻近的民居拆迁,其手法当然不会公平。李隆基的事儿办成,长孙昕的新宅也大致建成,然邻居积怨已深,他们慑于皇后之势不敢说什么,私下里的辱骂却是免不了的,如此就传入赵彦昭的耳中。 王皇后接过奏章看了一遍,说道:“陛下,妾近时到过妹子宅中,却不像赵大夫所称那样宏大奢侈。至于邻里纠纷,他们想多索一些补偿,由此内心不平,那也是有的。” 李隆基道:“朕答应过姚崇,今后不许外戚贵主更相用事。长孙昕身为勋戚之后,如此横暴不法,倚仗的就是你这皇后之势!当初安乐公主侵夺民宅,由此民怨沸腾,那赵履温更是被百姓生食其肉,你们为何不接受这个教训?”长孙昕为长孙无忌的曾孙,当初长孙无忌被高宗皇帝逼迫自杀,子孙们被流放岭南,十五年后..,高宗皇帝方才恢复元舅的官爵,准其子孙荫官。 李隆基说到这里想起长孙皇后,遂说道:“遥想太宗文德皇后当日,其鉴于汉朝马皇后不能抑制外戚当权的往事,数次苦求太宗皇帝不许哥哥无忌处于要位。唉,看来文德皇后实为非常人,她当时说外戚当权不利于国家,更不利于自保。长孙无忌若以勋戚身份悠闲自保,哪儿有此后的横祸?” 王皇后惶恐说道:“妾当以文德皇后为楷模,多加劝诫身边亲戚,不许他们胡作非为。” “嗯,文德皇后逝前著有一本名为《女则》的册子,你为后宫之主,要带领她们多学学此书。至于长孙昕,宅子已建成也就罢了,你要让他逐个找邻居赔情,并按常例多与补偿,以平怨愤。” “妾明白。”王皇后躬身答应后退出。 长孙昕是年二十七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王皇后将其夫妻唤入宫中,劈头盖脸怒斥了一顿,并转述皇帝之言,令其赔礼赔钱。长孙昕当着皇后之面唯唯答应,出宫后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将一腔怒火撒在赵彦昭头上,由此有了一件非常的举动。 是夜彤云密布,日光早早隐去,大臣们离衙返宅时踏黑而行。赵彦昭的宅第位于曲江之侧的修政坊内,距御史台甚远,赵彦昭行到离家有三条巷子远的地方时,路边的宅居里早已掌灯一片,此时正是晚膳时候,路上行人甚稀。 黑影里蹿出二人,他们来到赵彦昭面前不吭一声立刻拳打脚踢,赵彦昭左推右挡,然毕竟人已中年,如何挡得了这两位身强力壮者的殴打?很快,赵彦昭脸肿鼻青,身上官服也被撕烂。 赵彦昭在灯影里识出了一人,气喘吁吁喊道:“长孙昕,你当街殴打本官,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长孙昕见赵彦昭认出了自己,遂住手不打,沉声说道:“当然有王法!如你这样多嘴多舌之人,就该用拳脚招呼。” “本官为御史大夫,纠察百官之失为职责所在,大唐有律令,就是言中有失,也不会因言取罪。你现在殴打本官,其实就是和大唐律令作对,你难道不知后果吗?” 另一人上前又踹了一脚,双拳将赵彦昭挥倒在地,然后用脚踩在赵彦昭身上,沉声骂道:“多嘴多舌者本没有好下场,今日你挨一顿揍算是得了便宜,今后若不改正,有你的好处!” 长孙昕也上前来朝赵彦昭踢了两脚,说道:“就是这样。” 二人随后扬长而去。 第二日的早朝班序里,群臣看到赵彦昭鼻青脸肿,脸上犹有血痕,身上官服也被扯得七零八落,身边之人急忙询问究竟,赵彦昭只是摇摇头,并不作答。 御史大夫为正三品官员,朝见时立在文官的前列。赵彦昭如此模样立在太极殿内,李隆基升御座后立刻瞧见。群臣按制拜见皇帝后起立,李隆基即唤出赵彦昭道:“卿为御史大夫,负责纠察百官之失。朕前些日子罢乞寒胡戏,意在恢复儒家礼仪,你今日当殿烂衣露体,有失朝廷威仪,该当何罪?” 赵彦昭当即跪倒,说道:“臣确实有失朝廷威仪,然罪不在臣身。臣昨晚离衙回宅路上,被人殴打至此。” “朗朗乾坤,又是京城地面,何人敢如此大胆殴打三品官员?” “臣曾向陛下奏报尚衣奉御长孙昕夺人宅基的不法事儿,由此引起长孙昕不忿,昨晚他带领一人将臣殴打,责臣不该多嘴。” 李隆基闻言大怒,遂喝道:“长孙昕,是这样吗?” 长孙昕是时立在后排,闻言急忙出班前趋,与赵彦昭跪在一起禀道:“陛下,臣昨晚与赵大夫途中相遇,因一言不合动起手来。” 李隆基冷冷说道:“赵大夫身上如此,你的服饰却光鲜得很呀。朕问你,与你一同动手的那人是谁?” 长孙昕答道:“臣当时恰与妹夫杨仙玉行在一起,他当时看不过就帮了手。” 李隆基此时的脸色变得铁青,看到姚崇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心想长孙昕明显是胡说八道,其心怀私愤伺机殴打赵彦昭当是实情。长孙昕身为勋戚之后,又是皇后妹夫,今日若不给群臣一个满意的交代,其他事儿也就无从提起。他想到这里,呼道:“高将军,速派人将杨仙玉传来!”其又柔声向赵彦昭说道,“赵卿,你起来吧。待杨仙玉到来之后,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赵彦昭缓缓起身,不忘继续添油加醋:“昨晚的事儿,请陛下详查。臣以为,长孙昕毁伤臣之发肤,臣身虽痛,也就罢了;然他们扯烂官服,实有轻辱国体之心!” 李隆基颔首道:“朕知道了,赵卿,你退回去吧。”他转而瞪着俯伏在地的长孙昕道,“赵卿年近五十,你与杨仙玉正值青壮之年,如此殴打赵卿,显系蓄意为之。你身为国家官员,不思王法律令所在,竟然咆哮凌辱官服,实在有辱国体,此罪一也;你身为勋戚之后,又是当今皇戚,本该谦虚谨慎,然你仗势欺人,飞扬跋扈,此罪二也;太宗文德皇后不预朝政,为抑外戚之势数请太宗皇帝,由此名垂百世,你为文德皇后族人之后却行此劣行,实在有辱文德皇后之名,此罪三也。” 长孙昕想不到这件事儿到了如此地步,心间方才有了些悔意,其叩首流涕道:“臣知罪了,臣愿替赵大夫疗伤并赔偿,以此谢罪。” 李隆基“哼”了一声,转问姚崇和卢怀慎道:“姚卿,卢卿,按我大唐律令,该如何处置呀?” 卢怀慎当然以姚崇的建议为准,姚崇禀道:“陛下,长孙昕身为皇戚行此劣行,实在有辱官体,应当严惩。臣以为,应当给予廷杖三十,以去赵大夫之忿;另废为流人,以观后效。” 群臣听言不禁暗里唏嘘,心道姚崇果然心辣手狠,如此斗殴之事,若杖击三十,再罚官俸则足够了。 李隆基却不这样想,接口说道:“大唐立国以来,太宗皇帝不许外戚干政,当初长孙无忌官至太尉,非为外戚故,缘于长孙无忌佐太宗皇帝克定天下,且有治国之能。然自则天皇后之后,先有武氏乱政,后有韦氏谋乱,遂使大唐国脉陷入倾覆之危。长孙昕如此做看似小事,其实是一脉相承,姚卿之言,不足以改此劣势。” 群臣听到皇帝如此说,心想如此处置长孙昕尚嫌太轻,那么皇帝又会如何处置他呢? 过了一会儿,杨仙玉被带至殿上,群臣很快有了令人目瞪口呆的答案。李隆基此时不愿再从杨仙玉口中证实昨晚的事儿,悠悠言道:“众爱卿,当初太宗皇帝修订《贞观律》,其基于前隋苛政的殷鉴,以宽简的法则厘定新律,由此出现死刑岁断无一人的年景。如今事儿大不相同,乱世多年,须用重典。长孙昕、杨仙玉,你们横暴不法须当严惩,那也怨不了别人!来人,当殿杖杀此二贼!” 群臣闻言,大惊失色,然慑于李隆基之势,无人敢此时向皇帝求恳。那长孙昕和杨仙玉闻听此言,顿时瘫在地上。要说杨仙玉最冤,不过帮大舅哥助拳,不料由此丢了性命。 如狼似虎的十余名甲士进入金殿,他们上前提溜起长孙昕二人,将之掼至地上,然后挥开大棒猛击,棒棒向要害处招呼。二人先是凄厉惨叫,随着两棒猛力向二人的脑袋猛击,其叫声先后戛然而止,只见红白脑浆迸出,显见不能活了。 金碧辉煌的太极殿中,如此添了两具死尸,显得狰狞万分。群臣中有胆小的人,早已吓得或闭目不观,或作呕吐状。那赵彦昭也惊得张大了嘴,没有想到事儿竟然以如此结局收场。 李隆基一直端坐在御座之上,其好整以暇观看棒杀此二人的全过程,脸上未有喜怒之色。待高力士上前探探二人鼻息,禀报他们已然身死,李隆基方点点头,令高力士将此二人尸体抬出殿外。 尸体虽抬出,殿内血污未消。李隆基目视赵彦昭道:“赵卿,长孙昕系朕之私戚,朕平素管教不严,致使其凌辱卿之朝服,朕难辞其咎。今将此二贼当殿杖杀,其实难以谢罪。唯望爱卿今后不改刚正不阿之精神,继续诤谏于殿前,勿以此等凶人为念。” 赵彦昭此时烂衣破颜,早已失却了入殿时的志气,遂伏地叩道:“陛下如此替臣出面,臣唯有万分感激,不知所言。” 刘幽求与钟绍京等人被授为散官,他们明白从此有职无权。这日天降瑞雪,刘幽求在宅院中眺望落雪,其默思良久,既而静极思动,遂唤下人去请钟绍京和崔日用入府饮酒。 钟绍京与崔日用现在皆为闲人,闻听刘幽求召唤,当即踏雪而来。看到刘幽求依旧立在院中如雪人一般,钟绍京笑道:“圣上下诏不许行乞寒胡戏,刘兄如此乞寒,很是别致。” 刘幽求抖动一下,伸手掸掉发上积雪,笑道:“乞寒也就罢了,今年的这场初雪还算有模有样,我们临雪围炉饮酒,定有一番好兴致。” 崔日用是时也走入院来,闻言接口道:“刘兄果然有趣,我在家中刚刚起意邀人饮酒,刘兄的人就到了。” 刘幽求哈哈笑道:“我们现在皆为闲人,心意不免相通。走吧,请二位入室,我备好的小羊肉已然炙烤熟了,闻见香味了吗?” 三人相携入室,只觉满室飘香,他们心情顿时大好,其后分宾主坐下,相互敬酒,不大一会儿就喝得脸儿通红。酒过三旬,说话也就无所顾忌起来。 刘幽求摇摇头说道:“那日圣上当殿杖杀长孙昕二人,我回府后脑中一直浮现那堆模糊的红白脑浆,以致挥之不去,那天夜里没有睡好觉。” 钟绍京也道:“我也如是。” 刘幽求道:“唉,圣上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过了?长孙昕不过动手打人,竟然为之丢了性命!我们知道太宗皇帝当时宽法慎刑,圣上一面说依贞观故事行事,一面又说乱世须用重典,岂非自相矛盾?” 崔日用道:“刘兄莫非瞧不出吗?我听说骊山围猎之时,姚崇曾向圣上建言十事。圣上这些天罢乞寒戏、禁珠玉、遣宫女,此案抑制外戚导人诤谏,皆为姚崇当时建言的内容。” 钟绍京道:“如此来看,圣上这样做,是为了践姚崇之言?” “应该是这样。”崔日用答道。 刘幽求厉声道:“姚崇虽三度为相,甚至瞧不上魏知古小吏出身,然其内心骨子里就是酷吏做法!我就弄不明白了,姚崇到底有什么好?却大受圣上器重,我们之所以成为散官,皆因圣上让我们给姚崇腾路!” 钟绍京忧然说道:“二兄如此说,实在让我替国家担心。姚崇虽不是酷吏,然其心硬如铁,绝非谦谦君子;而圣上杀伐决断绝不手软。刘兄,还记得上官婉儿那晚乞命的事儿吗?其实上官婉儿可以不杀,孰料圣上没有一丝犹豫当场杀掉。圣上如此,姚崇也相似,他们能行仁政吗?” 刘幽求冷笑道:“我们从此成为闲人,国家今后走势如何,不用我们再操心。唉,想起这些就心寒,我们替圣上出了多少力,脑袋都差点掉了,眼前百废待兴,难道就没有用着我们的地方了吗?” 钟绍京也甚为郁闷,叹道:“我们三人,皆为圣上出了大力。若无刘兄之谋,以及日用决然投奔,能有圣上今日吗?” 刘幽求笑道:“是呀,你那日若晚一些开门,焉能有今天吗?” 三人说起往事,心中郁闷难平,遂频频饮酒,由此大醉。 姚崇行事可谓雷厉风行,其夜以继日,未出正月,早将所有官员考课完毕。他与卢怀慎一起,根据官员考绩结果,拟出了授任名单。姚崇从中拣出五品以上官员的授任名单,然后单独入宫面见李隆基以求核准。 李隆基看了三品以上官员授任情况,看到赵彦昭被授为吏部尚书,遂问道:“你们将赵彦昭考课之绩定为上下,果如其然吗?”考课共有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该考课等级,直接与禄秩相关,凡考中上以上,每进一等,加禄一季。是时考课甚严,能获上中以上者,实在寥若晨星,如赵彦昭能获上下级,已属难得。 姚崇答道:“此次考课,虽由臣与卢侍中主持,然其进程中诸人分掌各个层次,以公平公正为要不敢有失,其结果无人能够操持。赵彦昭能有如此评语,臣也感到吃惊。” 李隆基笑道:“赵彦昭曾两次弹劾你,又与张说相善,朕以为他能安守本位就很不错了,不料能擢其为吏部尚书。姚卿,你很好,可谓气度从容。” 姚崇也笑道:“臣若小肚鸡肠,岂不是辱没了陛下的眼光?” 李隆基又是一笑,将名单递还给姚崇,说道:“好吧,将之颁发吧。‘斜封官’已被废,如今各个官职皆被授任,吏治一道可谓走上正轨。嗯,此次京官与地方官变动甚大,估计那些出京赴为外任的京官肯定有些想法了。” “重内轻外之积弊由来已久,他们有些想法实属正常。此次授任过程中,臣等考虑到了这种差别,对那些考绩中中以上者皆晋秩一级。如尚书右丞倪若水被授为汴州刺史,其原为四品,现为三品。”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如此就能遂其心愿了?朕看未必。然他们只要能去赴任,且能用心办事,这些人文才识见都不差,相信对地方会有益处的。对了,朕说过要亲自考核县令,此前虽见过京畿县令一面,毕竟人数太少。你曾说过让朕见见新任县令,近期可有安排?” “陛下,近期诸事忙乱,此事可稍缓一缓,臣以为下半年为宜。” “此事不宜太缓!这里有数道奏章,多是奏吏部选叙太滥,以致县令非才。” 姚崇拱手道:“臣以为所奏属实。陛下,如今天下三百余州,县多数倍,安得刺史县令皆称其职乎!臣以为凡事须循序渐进,若起初即追求完美,反遭其累。” 李隆基见姚崇之思决然,遂不再追进,说道:“也罢,就按卿言来办。” 姚崇又递上名单,说道:“陛下,此为三品以下郎官授任名单,请陛下圣裁。” 李隆基此时却无动于衷,不接名单,更不与姚崇说话。 姚崇心思如电,心想是否刚才的县令话题惹得皇帝不高兴,遂说道:“臣半年后即派出巡按使,专门巡查县令德绩才行,以定黜陟。陛下,此为拟授任郎官名册,请予御览核准。” 李隆基依然不理姚崇,其身子竟然微倾,眼光向房梁瞧去。 姚崇又说了一遍,李隆基依然不理。 高力士在一旁看到姚崇的尴尬之色,遂上前圆场道:“姚公,圣上有些乏了,你可先退下吧。” 姚崇心里惴惴不安,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对自己如此。他只好伏地叩拜,然后悄悄地退出殿外。 姚崇走后,高力士小心问道:“陛下,姚崇有何不妥?” 李隆基坐直了身子,眼光从屋顶收为平视,说道:“他当然不妥,且有点招人烦。” 高力士道:“陛下欲励精图治,所以选姚崇担大任。臣以为,唯有君臣相偕取得共识,如此方能图治天下。刚才姚崇数请陛下,而陛下不顾不应,如此不纳臣言,使臣下恐惧,臣下今后怎么还敢说话呢?” 李隆基道:“哼,朕命姚崇担当大责,数次向他言明,今后朝中大事,朕当然与他一起商量。然如此授任郎官之类的小事,实为姚崇与卢怀慎辖内所决,他今日再三来烦朕,岂不是自讨没趣吗?” 高力士恍然大悟,说道:“陛下是思,姚崇恐不能悟。臣请求现在往中书省走一趟,可否?” “嗯,你去吧。你告诉姚崇,朕用人不疑,只要出于公心,那是百无禁忌的。” 姚崇其时正在衙中颇费心思,李隆基突然拉下脸,令他如罩了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何处得罪了皇帝。高力士入衙后叙说详细,姚崇方才释出微笑,说道:“圣上如此信任臣等,古来君王尚无此例。高将军,请上覆圣上,就说姚崇今后定放手施政,不敢辜负了圣上的心意。” 高力士道:“对呀,姚公若能如此,也不枉了我的这番奔走。” 姚崇凝视高力士道:“高将军,我此前对宦官殊多无礼。有你这样的内官在皇帝面前,则为国之幸事。来,老夫今日要向你行礼,聊表寸心。” 高力士上前扶住姚崇,说道:“姚公不可,外臣与内官只要一样为圣上尽力,那是没有差别的。请姚公放心,我不敢干涉朝政,今后若有此等有利于圣上和国家之事,我还是尽量做一些。” 姚崇深深一躬,此举确为真心所至。高力士能得姚崇如此礼遇,不啻于皇帝的夸奖,实有志得意满之感。 李隆基当殿杖杀长孙昕,王皇后心里当然不是滋味。然李隆基此前以《女则》要求自己,言谈话语之间流露出不满,王皇后深知自己无子嗣为软肋,不敢在长孙昕之死上有所怨言。何况妹夫死了,妹妹大可另寻他人改嫁,确实没必要替长孙昕哀痛欲绝。 李隆基许久未让王皇后侍寝了,王皇后知道后宫中以赵丽妃侍寝为多。赵丽妃既尊敬王皇后,在后宫中人缘又好,王皇后也就不以为意。 李隆基这日晚间又让赵丽妃侍寝,赵丽妃默契地替李隆基宽衣解带,然后一同躺入锦衾之中。丽妃是年二十三岁,虽已生过一子一女,身子较之初识李隆基时丰腴不少,然周身皮肤犹滑如凝脂,让李隆基觉得愈有滋味。李隆基的后宫佳丽甚多,其发现特别之 5973." >女时不免起意,然而这些人侍寝之后,李隆基又感到兴趣索然。缘于这些佳丽侍奉龙体之时,多是心中既恐惧又羞涩,不免手脚忙乱,令李隆基甚不畅快。而赵丽妃甚懂李隆基心思,其单独面对李隆基的时候,柔情满腔,恨不得死在对方身上。李隆基爱怜之情顿时涌起,与之云雨大得趣味,令其念念不忘,认为与丽妃相处实为人生中的极大乐事。 却说二人一番欢畅后,丽妃伏于李隆基身上渐渐恢复平静。李隆基用手轻轻摩挲丽妃之背,闭目说道:“敏儿,遥想你初在潞州时羞涩至极,不料数年之间,你竟奋进如斯。” 丽妃并不回答,只是双手又紧抱了一下李隆基的腰间。 赵丽妃过了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陛下提起潞州,妾想起一件事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不说出来,朕如何知道当讲不当讲?” “皇后这些日子督促我们读文德皇后的《女则》,妾知道后宫不许干政,因而深恐言语之间涉嫌政事。” “不妨,你说来听听。” “今日午后,张员外夫人入宫聊些往事。说话间,她忽然垂下泪来,说张员外在府里经常长吁短叹,甚多心事,她眼瞧着心里也难受。”赵丽妃一直称呼张暐为张员外,至今未改。 李隆基森然道:“张暐如此慨叹,莫非有怨言吗?” “非也。张员外知道陛下让他们悠闲自保的好意,不敢有怨言。只是觉得如此一来与陛下聚少离多,因而心里难受。” 李隆基笑道:“如此小事,还用日日长吁短叹吗?朕这些日子忙乱得很,哪儿有时间凭空消闲?待将来诸事理顺后,可诏他们夫妻入宫叙叙旧事,亦无不可呀。”李隆基此次夺功臣实权,然对他们还是有区别的。如张暐与刘幽求等人相比,虽一样是功臣,然张暐还有不同之处,其为李隆基亲信之人。张暐豪爽仗义,饮酒无度,有对李隆基的绝对忠心,李隆基还是非常喜欢这个优缺点明显的忠心之人的。 “陛下,张员外夫人让妾转呈陛下,说张员外有要事请求入宫,不知陛下能准否?” 李隆基伸手刮了一下赵丽妃那玲珑的小鼻儿,笑道:“他们夫妻二人也颇有心机,张暐有事想见朕,自可当面奏请,何必如此绕着弯儿让你来转呈?哈哈,他们想让朕念着旧情,多对张暐好一些而已。敏儿,你告诉他们,今后不可如此了。” 赵丽妃又泛出那令李隆基为之情迷的眼神,说道:“妾明白。不过若没有他们,妾此生如何能侍奉陛下?那时的张员外,又如何知道陛下今后能成为皇帝呢?陛下,妾日日还念起张员外拨给的那座宅子,只觉得比此宫里更温馨。” 李隆基道:“是呀,人皆有私,那是一点不假的。朕虽为皇帝,也不能免俗,谁让我们当初接受张暐的巴结呢?” 丽妃闻言,不禁浅浅而笑。 后一日午后,李隆基在殿内将奏章批阅完毕,忽然忆起赵丽妃之语,遂让高力士派人传张暐入宫觐见。 张暐入殿后,即抢至李隆基面前叩拜,然后眼含热泪,说道:“臣近来闲住府里,只是念记陛下得紧,今日既蒙召见,心中不禁为之鼓荡,难以自已。” 李隆基令其平身,微笑道:“你在府中清闲无比?朕看未必吧。朕听说你府里来人穿梭不已,又是游方道士,又是游侠逸士,似比朕还要忙乱一些。” 张暐闻听此言,脸上不禁为之一变。他知道皇帝起事之初以结交这些人为多,如今昔日的阿瞒成了皇帝,当然不许臣下再行阴谋之举,他急忙辩解道:“臣在府中确实见了不少旧人,臣之所以如此,还是基于对陛下忠心的缘故。” 李隆基依旧微笑道:“好嘛,朕想听听你的忠心在何处。” “臣以为,天下承平不久,此前陛下先诛韦氏,再清太平公主之党,由此积怨不少。臣所以频召故人,无非想多知道一些讯息,以为陛下耳目。” 李隆基颔首道:“嗯,朕若非知道你对朕忠心,早就要问你了。你说有要事相告,现在可以说了。” 张暐转头看了看殿内,李隆基明白其心意,说道:“高将军是无妨的。高将军,你可让其他人全部出殿。” 殿内由此仅剩下三人,张暐低声禀道:“臣有两件要紧事儿,可谓十万火急。第一件事儿,陛下起用姚崇,让所有功臣优闲自保,陛下知道这些功臣们的近况吗?” “朕不甚了了,只知道刘幽求、钟绍京等人私下里交往甚频。朕就不明白了,你也为功臣也为闲人,为何不与他们一起扎堆儿饮酒谈说?” “他们也数次叫过臣,然臣皆以托词却之。臣以为陛下让功臣优闲自保,其实意蕴深远,若功臣们不听圣言继续扎堆儿,那就是失了自保之道。” 李隆基颔首,目视高力士道:“刘幽求他们博闻识见,哪一个不比张暐强?奈何如此浅显的道理,他们愣是弄不明白。” 张暐躬身道:“陛下,他们不明白也就罢了,更为可恨的是他们不念圣恩,对陛下口出怨言!” 李隆基脸上变色道:“你未参与聚会,如何能知他们口吐怨言?” “臣知道他们经常聚会,由此就上了心。陛下知道,臣若想在刘幽求宅中安插耳目,那是不用大费力气的。”张暐此后将刘幽求他们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出来,李隆基听至大半,心中已然震怒,遂拍案呼道:“高将军,速传姚崇过来!” 高力士离殿后,李隆基脸色稍和,说道:“张卿,这件事儿就不用说了。第二件是什么事儿?” 张暐放下刘幽求等人的话题,脸色变得更加凝重,说道:“陛下,此件事儿尚需时日打探,臣也是刚刚嗅出一点苗头。最近入臣府中的一些故人言道,东都洛阳那里有人放言,说陛下的皇位非为正统,这个皇位应该是李重茂的。” 当初唐中宗李显暴崩,韦皇后立李显的小儿子李重茂为皇帝。此后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诛灭韦氏之党,事变结束后,太平公主从御座上将李重茂提溜下来,说道:“天下之心已归相王,此非儿座!”如此相王李旦就成为皇帝,李隆基成为太子,李重茂被封为温王囿于内宫。李隆基与张暐皆是事变过程的主要参与者,当然知道李旦的皇帝位是靠抢夺而来的,那么李隆基的皇位由此延续而来,说到底不会令人心服。 李隆基脸上恢复平淡之色,释然道:“天下悠悠,如何能堵众人之口?他们愿意如此说,就随其去吧。” 张暐摇头道:“不然。臣感到其中有人推波助澜,显系有意为之。臣已探知一人,此人现在虽化名隐居,然有人识得其面貌,识得此人正是太平公主府典签王师虔。” “哦,王师虔?若这些流言由王师虔所发,确实需要郑重对待。王师虔当初化名逃逸,莫非隐居在洛阳吗?” “一月前有人在洛阳孟津见过王师虔,臣听说后暗里派人去访查,然不知所终。” 李隆基凝思片刻道:“张卿,你很好。若有王师虔出现,则其志不小,不可小视之。此事还要继续访查,朕要好好想想此事,容后再议。” “臣明白。” 姚崇在高力士带领下进入殿来,李隆基厉声道:“姚卿,刘幽求、钟绍京和崔日用三人不思君恩,动辄说些怨谤之言。你即日起将此三人圈禁中书省内,由你亲自查核,视实情予以发落。” 姚崇不明所以,期期艾艾说道:“臣奉旨。然此三人说话并无对证,臣当以何法审之?” “张卿这里有人证!张卿,你速将人证带至中书省。” 姚崇此时完全明白张暐为告密者,遂躬身领旨,其目光飘过张暐的脸庞时,眼中透出一丝复杂之色来。 第五回 逐功臣再放藩王 涌暗流数探河南 姚崇当即令人将刘幽求等三人请入中书省,这三人不知何事施施然而来,很快被引入由十余名甲士看管的静室内圈禁。刘幽求见状大怒,大骂道:“姚崇何德何能?竟敢圈禁我等。你们把他叫过来,看他如何说。” 姚崇不慌不忙,令人好生看顾这三人,却不急着面见他们。到了第二日午后,他方才与卢怀慎一起进入室内。三人看到姚崇如见仇人,崔日用还算有城府,眼中虽迸出怒火并不吭声,那刘幽求和钟绍京却不客气,若非甲士阻挡,他们已然对姚崇挥拳相向了。 姚崇笑道:“诸位因圈禁于此,遂怨恨姚崇,实属正常。然诸位想一想,诸位有大功在身,我与卢侍中若非得圣上言语,敢动诸位吗?” 崔日用冷冷说道:“姚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未入中央,我们一切都好,缘何你当了中书令,我们一日不如一日了呢?” 刘幽求道:“你将我们圈禁在这里,为何不直接投入刑部大牢一了百了?” 姚崇摇摇头,叹道:“你们所犯之罪,按说入刑部大牢一点都不冤。还是圣上念着你们的功劳,方有如此仁慈之举。” 钟绍京道:“我们到底有何罪?你还是痛快说出来,不用如此藏头露尾。” 姚崇道:“卢侍中,你把那份伏辩交给他们看。唉,事情如何,你们一看便知。” 三人凑在一起观看那份伏辩,只见上面记录着三人饮宴时的场景,其何时何地,乃至三人坐在什么位置,以及三人如何对话,都记得甚为详细。三人看后,不禁如雷轰顶,心知果然闯了大祸。 刘幽求拢摄心神,强作镇定说道:“哼,这份伏辩分明是有人诬陷,显系捏造而成!” 姚崇冷笑道:“刘公,知道这份伏辩系何人所供吗?尊府里有一名仆人名刘二,刘公应该认识,他现在正在隔壁室中。” 刘幽求嘴动了动未出言语,心道原来自己府中出了内贼,那也怨不了别人。 姚崇叹道:“唉,想不到你们竟然说出这等没遮拦的言语。你们说我心狠手辣也就罢了,竟然说圣上难行仁政,这等言语若是圣上知闻,你们得罪若何?” 刘幽求道:“你不用假作慈悲。你带着卢怀慎前来,难道敢向圣上隐瞒不成?”刘幽求说出此话,表明已然有些气虚了。 姚崇道:“我如何向圣上禀报,自有分寸。今日当着大家之面,我向诸位保证,念着你们有大功在身,自当维护诸位周全。然这些事儿都是你们自行做下的,现在还没有一点悔悟之心吗?我忠言劝大家,赶快联名向圣上具结悔过,也许还有挽回的机会。”姚崇说完不想多话,即与卢怀慎一起退出室外。 刘幽求喟然长叹道:“唉,人若背时,什么人都来作对。这个刘二日常恭眉顺眼,想不到竟然有此蛇蝎之心。” 崔日用凝思片刻,决然说道:“姚公说得对,我们说此怨谤之言实为大罪,由此诛身亦属正常。二位兄长,我们还是具结向圣上悔过吧。” 刘幽求与钟绍京点头赞同。 姚崇出了静室,便径直去见李隆基。 “事儿弄明白了?”李隆基抬头问姚崇道。 姚崇禀道:“他们现圈禁在中书省内,有仆人刘二为证,他们纵然抵赖终归无用。” “哦?如何处置他们,你有何想法?” “臣来觐见陛下,其实想请陛下示下。” 李隆基瞅着姚崇消瘦的身子躬立当地,恰似一只待熟的大虾米,心中不禁涌出一些笑意,遂唤道:“来人,替姚卿看座。姚卿,你坐下说吧,今后我们君臣单独相对时,不用如此拘礼。朕将这件事儿交由你处置,为何还来问朕呢?大唐有律令,你按制处置即可。” 姚崇此前费了许多时间琢磨李隆基的心思。以往遇到这种事儿,例由一名重臣召集刑部、大理寺会审,以定其罪,然此次皇帝随口让三人圈入中书省内,如此就很蹊跷。姚崇知道,若按大唐律令,他们背后怨谤皇帝,就是心怀不满,可以无限上纲斥其有不臣之心,杀头或流放都是可以的。姚崇很快明白,李隆基这样做,缘于这三人为功臣,这个举动的本身已彰显皇帝有宽恕之心。姚崇于是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若按律令处置,他们口出怨言实为大罪。然他们皆为功臣,其乍离要位,由此说一些幽愤之言,实属正常。” “哼,姚卿莫非想轻轻放下吗?朕早就说过这些功臣要致力优闲自保,他们为何不明白朕的心意呢?他们确实有功劳,朕对他们封赏不少了,像刘幽求昔为一离职县尉,如今官至高位,且有国公的爵位,为何还不满足?” “是呀,臣刚才也说他们。如此高官俸禄,为何还不知足?却偏爱聚会饮酒烂醉,进而说出一些不臣之言。这三人还算明白,当场痛哭流涕请臣代向陛下谢罪。陛下,此为三人悔过所具之结,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挥挥手,说道:“他们能有此心就够了。唉,昔日功臣,一旦被囚,朕的心里也不是味道。当初流放郭元振,事后想想不免过于严厉。” “为除乱象,陛下施行一些非常之举,是为必须。至于其中有人受挫乃至受一些委屈,其与国事相比,实属小节。陛下此后又起复郭元振,天下人皆称其善。”姚崇知道,李隆基之所以如此慎重处置功臣,其中最大的顾虑还是碍于天下人会如何说,皇帝不愿意背上鸟尽弓藏的名声。 李隆基忽然笑道:“若按他们所言,你行事严厉,朕处事血腥,我们君臣二人岂不是成为暴君酷吏?朕事后想来,他们如此说也有些道理。朕欲效贞观故事,则贞观之清静抚民与宽法慎刑实为主旨,你在骊山也曾劝朕行仁政,我们这一段是否有些矫枉过正?” 姚崇摇头道:“欲治乱世,须用重典,待秩序恢复,再循序渐进。陛下,欲行大事,不须顾忌他言,否则会扰乱心智。至于酷吏一节,陛下已焚《罗织经》向天下昭示,臣此次考课诸官时,又将那些有酷吏行为之人剔除班序,天下人应该知道朝廷正向仁政回归。” “嗯,可下诏明示天下,这些有过酷吏行为之人永不叙用。姚卿,我们回归正题,你以为应该如何处置他们?” 姚崇此前心中已有定论,他揣摩李隆基如今正在恢复国运,不愿意看到这帮人待在京城评头论足,只要把他们散出京城即可,遂禀道:“臣以为他们妄发怨言应予惩戒,他们可以保留爵位,每人须削实封三百户;另他们待在京城容易聚众惹是生非,须将他们散出京城,这帮人皆有才具,可任为刺史,以使他们做出一些有益之事。” 李隆基果然满意,颔首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如此一来,也顾全了我们君臣之义,很好。对了,王琚如今出外巡边,魏知古闲在京城,可参照此法令他们外任刺史,这二人的实封就不用削了。” 李隆基又道:“张暐近来有要事在身,还让他任大理卿吧。” 姚崇见自己猜对了皇帝的心思,心里大为受用,然不敢溢于言表,其口称“遵旨”后,又说道:“陛下,忆昔诸王在京易生乱。臣大胆以为,宁王等人虽谦逊有度,亦须防范为先。” 姚崇此话顿时牵动了李隆基的心事。如今京城里有亲兄弟四王,另有宗室诸藩王,他们作为皇室贵胄,若恃此号召力再辅以异样心肠,实为祸乱的渊薮。自己当初不过为郡王之身,且是京城中闻名的风流少年,今日不是也当了皇帝吗?他想到这里当即问道:“嗯,姚卿有何想法?” 姚崇知道李隆基碍于亲情,说话不免拘束,这些话还是自己直接说出来为好,遂直言道:“臣以为可使诸王散归各处,兼任诸州刺史。这个刺史仅为名分的职位,其不涉州务,实际州务可由该州长史全权署理。” 姚崇的这个提议看似简单,其实内蕴丰富。自汉朝分封诸王以来,诸王若聚在京城,他们皆有继承皇位的可能身份,若再行阴谋之事往往铸成祸乱;若将他们分封各地,他们往往画地为牢积蓄力量,成为尾大不掉之势,晁错之所以建言削藩,缘由于此。姚崇此番建言可谓结合了这个正反经验,既使诸王离京令其无法彼此联络,又不让他们掌握诸州实权以培植个人势力,由此更加稳定了皇权。 李隆基当然明白姚崇的深意,长叹一声道:“如此不失为一个稳妥的法子,然如此一来,兄弟们天各一方想见一面太难,有失兄弟情义呀。” “如此并不妨碍陛下与诸王相聚呀。陛下日理万机,可让诸王轮番入京朝见陛下。臣以为,陛下相隔一段日子会见诸王,更添亲密,每季可允许两名藩王入京,也没必要让他们扎堆儿入京。” 姚崇不让诸王一起入京,自是防范他们互相交往的机会。若每三月有两名藩王入京,他们仅是单独面见皇帝叙兄弟之谊,彼此又不碰面,如此就少了许多事端。历朝规定,诸王不许私自到彼此领地会面,且诸王身边皆有皇帝的眼线环伺,他们也绝对不敢动辄出领地。 李隆基见姚崇将事儿想得如此细致,心想此人思虑此事非是一日两日了,有相如此,确实可堪大用,遂说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办。然藩王所任之州不得偏远,其器用之物更不得简陋。唉,想起兄弟从此远离,朕心里就不是滋味。如今兴庆宫里的花萼相辉楼正在建造,若此楼建成,却无兄弟聚欢,岂非憾事?” 姚崇心里暗笑,心想皇帝名为阿瞒,确实传神。他此时不敢有任何不豫之色,急忙答道:“花萼相辉楼须两年后建成,那时天下安澜,陛下若思念兄弟,将他们全部召回京城,可谓相宜了。” 君臣二人在这里谈谈说说,将功臣与藩王放为外任之事定了下来。李隆基心中满意,脸上不禁有了不少笑意,遂扬起案上的一道奏章道:“姚卿,这个新任汴州刺史倪若水挺好嘛。其到任后看到宫人捕奇鸟过汴州,遂上此谏章。其中言道:‘农方田,妇方蚕,以此时捕奇禽怪羽为园筑之玩,自江、岭而南,达京师,水舟陆运,所饲鱼虫、稻粱,道理之言,不以贱人贵鸟望陛下邪?’哈哈,他竟然敢说朕贱人贵鸟,此人颇有胆量。” 姚崇笑而不答。 李隆基接着道:“朕闻过即改,已令宫中悉放禽鸟,今后不许再采。朕还下诏褒美倪若水,赐帛四十段以为奖赏。” 姚崇拱手祝道:“陛下如此,实为天下之福。” 李隆基道:“看来这京官、外官交相任职一事,还是做对了。以往外官,谁人能有倪若水的见识和胆量?” 姚崇笑道:“这倪若水实在有趣得很呀,他根本不想离京为官。臣听说某日他与班景倩饯行,竟然追着其马后尘土跑了很远,还说班景倩马后扬起的尘土为‘仙尘’。” 李隆基闻言,不禁为之莞尔。 刘幽求三人在室内度日如年。虽每到用膳时候,有人会送来丰盛的菜食,然他们难以下咽,心中忐忑不安,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他们。 钟绍京叹道:“所谓祸从口出,看来不假。当初我们若安坐家中,哪会有今日的横祸?” 崔日用道:“若此次事平后,我们千万不敢动辄聚会,如此就可少了不少麻烦。” 刘幽求冷笑道:“你们以为缩头避祸就能求安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些时候,你想躲也躲不开的。譬如那个刘二入我府时,我们尚未说出此话,人家早就存心了,你能够防范吗?” 钟绍京见刘幽求的声音较大,急忙挥手制止,说道:“刘兄,小心隔墙有耳。” 刘幽求摇摇头,叹道:“唉,我们还是有些想不开呀。古往今来,被冤死者又有多少人?我们爵至国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看来人心不足,实在难抑啊!” 崔日用深知刘幽求此时的心态,笑道:“是啊,刘兄所言甚是。当初陛下为临淄王时,刘兄毅然相投,刘兄不过为一离职县尉,今日有此富贵,实属不易了。” 刘幽求听来不甚舒服,反唇相讥道:“是啊,我那时的确寒微。你当时已官至侍郎,又得宗楚客的信赖,为何要反戈一击呢?” 钟绍京毕竟为厚道之人,看到二人在这里争竞,劝道:“罢了,我们同处一室,应该同病相怜,那些没来由的话,最好别说了。唉,不知道圣上到底如何想?他应该念及旧情啊。” 刘幽求听到“旧情”二字,张嘴欲言,又使劲儿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室中三人中,以刘幽求的仕宦之心最著。当初他被贬为流人的时候,因为心中有李隆基可能真正掌权的希冀,所以坚持如恒。待他成为尚书左仆射的时候,自认为上蒙圣恩,正该踌躇满志大展拳脚。孰料皇帝瞧中了姚崇,反把这帮功臣变为闲职,刘幽求不甘心就此退出朝政前台,心中的郁忿日甚一日,其怨怼之情要甚于他人。他此时虽不言,未出口的话儿却是充满怨毒:“旧情是什么?唯有势弱者方念旧情!” 三人如此待到了第三日的午后,姚崇此后再也未入此室,三人被甲士严加看管,难出室外一步,愈觉时光难熬。他们一开始还彼此说话,到了后来,三人各处一角,眼光呆望屋顶,各自想着心事。 门此时被打开,一人手执锦绢迈入室内。来人姓冯名昂,时任中书舍人,其入室后即呼道:“刘幽求、钟绍京、崔日用接旨。” 李隆基的圣旨中深责他们不该恃功妄言,削实封三百户以为惩罚,另授刘幽求为睦州刺史、钟绍京为果州刺史、崔日用为常州刺史。 三人跪接圣旨时,听到王琚被授为泽州刺史,魏知古被授为汝州刺史,相顾探询,不知为何将此二人攀扯进来。 冯昂宣读毕,转身令甲士撤走,然后道:“下官恭贺三位大人去厄逢喜。三位大人请回吧,明日离开京城即可。” 三人起身,刘幽求问道:“姚崇和卢怀慎呢?他们将我等圈禁数日,为何不来?” 冯昂道:“姚大人和卢大人有事抽不开身,遂令下官来宣旨。” 刘幽求道:“哼,只怕他们没脸见我们。” 钟绍京见刘幽求摆谱,心想现在在人屋檐下,焉能不低头?遂扯了刘幽求一把,不许他再乱讲。 冯昂知道事情的始末,小心说道:“三位大人的这一场事儿,朝野皆知。圣上雷霆震怒,姚大人和卢大人在圣上面前替大人们求了不少情,方有如此结果。三位大人,请回吧。” 三人结伴走出了中书省,崔日用拱手说道:“二位兄长,我们遭此大祸,看来圣上还是念及旧情因而轻罚,我们应当心存感激。我们明日就要天各一方,愚弟祝二兄一路平安。” 5218." >刘幽求说道:“对,我们还是走远一些最好。我奉劝二位一句,今日别后勿复见面,明日悄悄及早离京。我想过了,我们此前得罪的人不少,我们遇难之时他们最爱落井下石。唉,早点走吧,早点离开他们的视线方为上策。.99lib?” 钟绍京赞许此言,三人遂拱手相别。 孟津县居于洛阳之北、黄河之南,北邙山东西绵延,由此成为洛阳与孟津的分界线。秦汉以来,识风水者认为北邙山虎踞龙盘,有王者之气,由此许多达官贵人皆选北邙山为家族墓穴,遂使北邙山遍布陵墓,渐有“葬在北邙”之说。东汉光武帝刘秀也瞧中了孟津铁榭的风水,这里黄河环抱,地势开阔,相传为“河图”出现的地方,刘秀即以铁榭黄河边为陵,此后东汉皇族及重臣也随葬在这里。 自刘秀陵向东十余里,这里相传为河图出现的地方,约在西汉时候在此修房为纪,四周遍植的柏树已森然成林。每至初春时候,洛阳城中之人往往结伴来此游春,兼而凭吊古迹。是日午时,三人三马来到此古迹前,领头身穿白衫者背手进入院内。他从甬道上慢慢行至中堂,凝神观望堂中的伏羲及龙马塑像。 相传伏羲氏教民结绳为网以渔,并养蓄家畜,由此祥瑞迭兴,天授神物。某日天气景明,伏羲氏行到此处,就见一只龙背马身的神兽,其生有双翼,高八尺五寸,身披龙鳞,在黄河中凌波踏水,然后进入黄河之中。伏羲氏看到其背负图点,遂用心记之并依之画出,此即为“河图”。伏羲氏依河图演成八卦,成为《周易》的来源。 白衣人想到这些故事,心中顿时肃穆万分,遂虔诚地伏地叩拜。其叩拜完毕,起身退出堂外,然后背负双手向堂后柏树林行走。看来此人游兴甚健,初春的阳光透过柏树丛照在其脸上,其脸色显得安详且从容。 此时西北角忽然闪出一名褐衣之人,趋步慢慢向白衣人靠近,到了近前躬身行礼道:“立节王近来安好?” 白衣人顿时一惊,凝目观看后方才识出来人,惊道:“哦,原来是王典签!你事变之后再无音讯,不料还在世上。” 这名白衣人即是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了。当初太平公主一家多被李隆基斩杀,李隆基鉴于薛崇简平时劝诫母亲,因而免其死罪,官爵如故。李隆基另赐薛崇简李姓,赐名延昌,令其到东都洛阳居住。 褐衣人即是昔日太平公主府典签王师虔,其闻言叹道:“唉,当初公主与我逃往山中,数日后公主欲返回,我苦劝其不可回府,奈何公主不听。我当时与公主辞别后,至今隐姓埋名。” “圣上待我们还算宽宏。你不如找圣上请罪,他定会念及旧情,许是能宽赦你,如此强似隐姓埋名。”若追根溯源,李隆基当初与太平公主联手反韦,薛崇简与王师虔其实为他们的联络者,因此亦算有功。 王师虔摇摇头道:“阿瞒不会轻饶我。当初我帮公主办的那些事儿,他肯定不会轻易忘怀。” “你如此颠沛流离,焉能长久?” 王师虔沉默片刻,继而又摇摇头道:“立节王,我知你生性敦厚,待人善良。可是呀,人心百态,你始终以己心度他腹,能够得到回报吗?我知道,阿瞒这次饶你不杀,天下人由此皆说皇帝宽宏,然人家能对你没有戒心吗?我知你今日来此游玩,方悄悄来会,所以如此,缘于你府中不会少了朝廷的耳目。若让我过如此胆战心惊的日子,我宁可死了。” 薛崇简叹道:“唉,我岂能不知?然大势如此,又有何法?你今日其实不该见我,若我府中果然有朝廷耳目,他们知悉我们会面,对我们都不好。” 王师虔笑道:“请立节王放心,我并非一人在此,早为之有了诸般防范。” “你今日见我到底有何事?” 王师虔慨然道:“公主被阿瞒逼死,公主家人多被诛戮,立节王心中难道没有想法吗?我受公主大恩,每念至此,心如刀割!立节王,当初阿瞒欲举事,你我也出了不少力气,他如此寡恩情绝,若依旧忍声吞气,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寡恩情绝?王兄,为君者若不心硬如铁,焉能树立权威?郭元振有拥立之功,结果被废为流人,乃至气绝;刘幽求、钟绍京、崔日用、王琚和魏知古居功至伟,一样被逐出京城。唉,人世险恶,若能平安度日,我心足矣。” “你想平安度日,然事儿偏偏还会找到你,当如何处之呢?” 薛崇简仔细想了想,觉得确实无计可施,喃喃说道:“哦,也只有顺势而为了。王典签,你现在缺少钱物吗?” “公主恩典,赏了我不少钱物,当时侥幸带了出来,如今花费还算宽裕。” “前面的路还远着哩,不可大手大脚。我现在毕竟还有俸禄,你若有需要的时候可派人来取。” “谢立节王关心。” “如此,你就早点走吧。这里虽为僻静之处,也保不准有朝廷的眼线。你今后若无特别的事儿,就不要再来见我了。唉,前路漫漫,我们各自珍重吧。” 王师虔见薛崇简下了逐客令,遂躬身道:“如此,属下就告辞了。我今日之所以来密会立节王,实为去思之意。属下告退。”其实王师虔今日本来有许多话要对薛崇简讲,然看到薛崇简如此小心怕事,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薛崇简目送王师虔闪入后墙豁口处,心中多了许多感叹,最后唯有长叹一声,无心再在院内信步,遂转身出外。 张暐被授为大理卿,其将衙内事务赋予大理少卿班景倩署理,自己则带领一班人来到洛阳。其启程之前,先入宫内与李隆基密谈一番,则此行实为李隆基指使。 洛阳较之长安暖和一些,郊外已是一片深绿,城内的牡丹园内万朵牡丹含苞欲放,间或有数枝早开者已然绽开花瓣。张暐一帮人到洛阳后却没有观赏雅兴,他们并不知会当地官署,包下了城西边的一处旅舍,然后深居浅出。 那日张暐与李隆基密谈之时,张暐禀道:“陛下,臣这些日子细细想了。如今京城内外流言纷起,这王师虔实为紧要人物。他在孟津出现,其背后是否有李延昌的影子呢?” “李延昌?”李隆基一时想不起此人为谁。 “就是薛崇简了。” “哦,是了,薛崇简现在一直在东都居住。王师虔既在洛阳附近出现,按理会与薛崇简见面。” “是呀,臣也是这样想。陛下,欲除祸乱须斩草除根,如温王与薛崇简等人留在世上,实为祸乱的渊薮。臣以为,干脆将这一干人统统抓了,他们定会供出王师虔的踪迹,则流言可不攻自破。” 李隆基哂道:“朕授你为大理卿,非是让你如来俊臣、周兴那样使用酷吏手段。使用严刑逼供的法儿固然简单可行,其实为无能。朕答应过姚崇,今后须行仁政。你若如此为朕添乱,这个大理卿最好别干了。” 李隆基昔为郡王时,张暐可以与他言笑无忌,然近时以来,张暐每每见到李隆基,出言时考虑再三,可谓小心翼翼。他现在见皇帝不喜,心中顿时大为惊恐,急忙躬身谢罪:“陛下,臣错了。” 李隆基道:“朕说过要依贞观故事行事,如此须行正大光明之举,若行鬼蜮之法,朕如何面对天下百姓?你说王师虔可能密会薛崇简,那是可以访一访的,若他们见面仅叙故人之谊,未搞阴谋诡计,天下之大,难道就容不下一个薛崇简吗?” 张暐知道李隆基以阴谋诡计起家,如今偏要正大光明治国,天下之人当然有疑惑。然皇帝既然如此说,自己当然要照常执行。为了找到王师虔,且拿到王师虔与薛崇简勾结密谋的证据,张暐决定带人到洛阳悄悄坐探。 他派人住在薛崇简住宅周围监视,然十数日过去,这里毫无动静。薛崇简实为一名淡泊无欲之人,其遭此大变,深知少事避祸的道理,日常多待在宅中,极少与外人交往。张暐这日得知薛崇简要到孟津踏青,除派人尾随外,另提前在薛崇简沿途可能停留之处布点设人。这些人临行之前,张暐召见他们时恶狠狠地说道:“都给我瞧仔细了!凡薛崇简今日接触到的器物和人物,你们眼睛不可眨巴一下。若瞧失了什么,我定会打断你们的狗腿!” 这日暮色之时,出外跟踪的人们回到旅舍,他们逐个向张暐禀报当日目视情况。当有人提到薛崇简在院内与褐衣人交谈的时候,张暐仔细问了褐衣人的身材及长相,然后说道:“此人正是王师虔。”当初王师虔与李隆基的友人混得厮熟,张暐当然能识出。 张暐急问道:“我让你们熟识王师虔的相貌,怎么让他跑了?” 这名下属回答道:“属下当时为防薛崇简发现,隔着墙缝儿向里张望,因离得较远,无法确认。” 张暐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追问道:“后来呢?” “那王师虔与薛崇简说了一会儿话,即闪出后墙豁口逸出墙外,我等过去查看之时,王师虔已与数人驱马北去。” “他们到了何处?” “属下等人追到黄河边,就见他们连人带马皆登到一艘船上,然后顺流而下已漂出数里之外,不知所踪。” 张暐大怒,上前一拳抡倒此人,骂道:“蠢猪才会办出如此事儿!来人,把他的狗腿给我打断了,明早再治,让他好好疼上一夜,以示罚戒。” 数人上来将此人拖至院内,很快,只听一声闷响,就听哀号声顿起。 其他属下见状心里寒怕,只好躬身立在室内不敢吭声。张暐背手绕室踱步,边走边自言自语道:“他向东去了,到底要到何处呢?”其转身又问道,“从孟津到汴州,其间有多少渡口?” 有人怯怯答道:“大的有六个,因多条河流与黄河相连,其若驶往支流,可登舟处不计其数。” 张暐怒火更盛,骂道:“混蛋,你不是白说吗?” 众人看到主人火气很大,不敢再吭声,生怕再触霉头。 张暐思来想去,觉得天下之大,若自己如此悄悄暗访王师虔,如同大海捞针一样。第二日,数拨快马从旅舍驰出,座上之人皆身带王师虔面孔图样,张暐让邻近诸州刺史协查王师虔。待赴各州人员出发后,其又招徕数人面授机宜。顷年以来,张暐素爱结交所谓的游侠及游方之人,已然积聚了相当广的人脉关系。这些人行踪隐秘,然耳目甚广,其探知讯息远比公门中人迅疾。 如此过了数日,张暐坐镇洛阳,发现薛崇简宅中无外人来往,前去知会周边诸州的属下也没有令人振奋的讯息传回,如此张暐渐渐有些焦躁,其心火很盛,动辄骂人,吓得下属不敢靠近。 这日晚间,一骑自长安方向奔来,此人正是张暐散出去的游侠王勇。他见了张暐禀报,言说有人在渭河边上看到王师虔弃舟登上北岸,张暐急问道:“他登上了北岸,又到了哪里?” 王勇道:“是时暮色已浓,其跨上马背即不知所踪。” “不会看错吧?” “王师虔在长安旧城时,他们已然盯上,然后跟到渭河边,不会看错。” 张暐疑惑道:“不对呀,那日王师虔若顺流而下,他哪儿有时间又出现在长安郊外,他莫非生了飞毛腿不成?再说了,他知道京城风紧,识得他的人甚多,他跑到京城去又想干什么?” 话说申王李沩被授为豳州刺史,其临行前求见李隆基,央求道:“陛下,臣府中的录事闫楚归随臣多年,可谓踏踏实实,臣此次远行,其也随行。臣想请陛下将其改授为申王府参军,可否?” 申王府录事的官秩为九品,若改授为参军,则升为七品官。 李隆基此时心中忽然涌出柔情,眼前的这个二哥系父皇与一名柳氏宫女所生。其降生之时,则天皇后认为其出身低贱欲除之,就向身边的一名高僧万回征求意见。万回慈悲心肠,有心存活此子之命,他闭目沉默半天,然后郑重向则天皇后建言道:“此子虽母贱,然其为西方柳树神托生,将来定能相宜兄弟。”由于高僧的这句话,李沩方才存活下来。李沩长大后得知这段故事,知道自己母亲与其他兄弟的名门母亲相比确实差距甚大,遂谦逊为人,遇事退让为主。李隆基当了皇帝,以这位兄长开口相求最少,如今他即当远行,开口央求这样一件小事,李隆基当然满口答应。 皇帝署理的授任敕令到了中书省,既然为圣旨,中书省知会尚书省后即可生效。姚崇见了此敕文,心中大震,他推开手边的一切事务,然后袖了此敕文,径直入宫求见皇帝。 李隆基闻报姚崇欲觐见,心中甚为妥帖。上次姚崇禀报郎官之授任,李隆基故意不睬他。姚崇得高力士传话,明白了皇帝让自己在所辖范围内大胆施政的苦心。从那时开始,姚崇大刀阔斧,施政雷厉风行,政务由此井然有序。姚崇如此一人之下,在官员中拥有绝对的权威。卢怀慎虽为门下省侍中,却不能与姚崇平起平坐,成为姚崇施政的第一执行者,难有自己的声音。京官私下议论,卢怀慎如此唯唯诺诺,世所堪有,私下称其为“伴食宰相”。如此名号实为讥讽卢怀慎,好在卢怀慎以尽本分理政为要,对这些风言风语不以为意。李隆基闻之,认为自己设置一正一副宰相正为此意。多次暗赞自己选人的眼光甚准,不免扬扬得意。 姚崇入内施礼毕,从袖中取出那道敕文,禀道:“陛下,臣见到此文,以为不妥,请陛下收回此文。” 李隆基笑道:“朕署理此文时也知不妥,然此为申王开口求恳,其即当远行,朕若驳回,岂不是失了兄弟之义?” “陛下顾全了兄弟之义,就违了国家法度。臣为相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罢‘斜封官’;又得陛下旨意,严格考课诠选程序。今陛下成全申王之请,绕过两省吏部诸制而直接署理,与‘斜封官’并无二致;且陛下说过郎官以下,由臣主之,不用向陛下禀报。总而言之,还请陛下收回此文。” 李隆基心中苦笑,其绝顶聪明,当然明白此事的是非曲直。他此时心里感叹道,看来想做一个好皇帝,首要者要抑制己欲,不能为所欲为。如眼前的这件小事儿自己办不成,肯定会得兄弟的耻笑;若再将所发敕文收回,岂不是更驳皇帝颜面? 然姚崇如此直言相抗,其考虑的并非自己的颜面和权力,而是国家大计!李隆基一霎时心间晃过了这些想法,很快就有了定论,爽快答道:“也罢,就收回此文,按朝廷法度办!” 姚崇躬身谢道:“陛下能准臣下之请,实为国家之幸。” 李隆基笑道:“罢了,恭维之言就少说一些吧。朕即国家,你帮朕办事儿,哪儿有谢朕的道理?唉,申王那里,免不了还需朕好言抚慰一番。” 姚崇见此事办成,本想辞出,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儿,又问道:“陛下,大理卿张暐不在衙内视事,如今不知在何处,bbr>陛下知否?” 李隆基颔首道:“此为朕的不是。张暐出外,实替朕办一件要紧事儿。大理寺可由班景倩代为署理,你就不要再问张暐的去向了。” 姚崇知道事情的进止之道,皇帝不许自己问询张暐的去向,自己自当闭口不问。他此时不多废话,躬身行礼意欲退出。 李隆基不许他退出,招手令其就座,说道:“姚卿,你与其他数位大臣皆上书谈及储位之事。朕起初想到,这些皇子皆幼,可缓上数年再说。然又想国家草创阶段,诸事皆需万?99lib?全,看来这储位之事也不可小视。” “陛下所言甚是。如今为保皇权,使功臣、诸王外任,而储位事关国家大局,若虚悬太久,易生祸乱。皇子们固然年幼,若选定太子,既可定盘大局,使外人少有觊觎之心;且陛下可为太子选好辅教之人,以利长期培养。臣等之所以切言此事,缘由于此。” “嗯,以卿观之,哪位皇子可堪为嗣?” 姚崇知道面前的这位皇帝精明无比,他虽问询,心中恐怕早已拿定了主意。然储君废立向为国家大事,皇帝每事必征求宰臣意见。姚崇略微沉吟片刻,即说道:“自古以来按制立嫡长者为储,今王皇后无子,按例应该立皇长子为嗣。然皇长子……”姚崇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李隆基精力旺盛,虽宠爱赵丽妃,犹爱临幸后宫其他颜色。是时已生有九个儿子(其中二子早夭),十一个女儿。诸皇子中,长子李琮及第六子李琬由刘华妃所生.99lib.,次子李瑛由赵丽妃所生,三子李享由杨淑妃所生,钱妃生四子李琰,皇甫德仪生五子李瑶,刘才人生八子李琚,第七子和第九子早夭。 李隆基示意姚崇说下去。 姚崇接着说道:“皇长子聪明伶俐,那是不用说的。然他幼年时曾跌伤左腿,由此落了残疾,若他为储君,是不是有碍大国风仪呢?”姚崇如此说,其指向已然非常明白。既然皇长子腿有残疾不宜为储君,那么再向下排定,即是赵丽妃所生的皇次子李瑛了。 李隆基最早娶了王皇后和刘华妃,这二人系出身于名门望族,其嫁入皇室自是需要一番挑选的。奈何李隆基新婚之初新奇过后,对此二女归于平静。想是李隆基生性活泼,不喜欢中规中矩的大家之女,却对潞州偶遇的歌女赵敏喜爱有加,且一直专宠至今。姚崇如此说话也是揣透了李隆基的心思:所谓母以子贵不假,然子以母显也有道理;李隆基如今专宠赵丽妃,当然乐于立其子为储。 李隆基闻言脸上十分平静,颔首道:“卿所言甚有道理,琮儿腿有残疾,殊为可惜。” 姚崇道:“此为臣片面之言,请陛下慎思,也请陛下征询宗室及其他重臣意见。” “宗室是要问的,大臣嘛,朕再问问卢卿。此事未定之前,不宜人人皆知,如此宜惹事端。” 姚崇当然明白事情的轻重,说道:“请陛下放心,臣定会守口如瓶。” 李隆基答应了一声,准许姚崇退出。 第六回 固边疆皇帝忧心 灭蝗虫姚崇发力 郭虔权被授为营州大都督兼幽州大都督之后,一改宋璟固守幽州的办法,采取步步为营的法子,第一步先将营州都督治所从渔阳移到榆关,以此挡住契丹人向关内进犯。 榆关北倚燕山余脉,东南濒临大海,中间只有一条相对狭窄的通道与东北境相连。汉时因此地势险要,又为连接东北境与中原地区的咽喉要道,因在此地设关;隋朝开皇年间在此地设城,称之为榆关镇。 郭虔权领兵来此,就见榆关镇经契丹人与奚人数度抢掠之后,已经破败无比,镇上人口早已四处逃亡杳无人烟。郭虔权见状叹道:“这个赵良翊实在该杀百遍,大唐的千里疆土因为其失败而尽弃之,实乃千古罪人”,他回视众将道,“圣上授我为营州大都督,如今营州为契丹人盘踞,我若困守在此,岂不是名不副实?” 众将士明白,大都督如此说话,自是想将自己的治所挪到营州去。然契丹人与奚人的马快刀利,此前唐军与其交战败绩者多,眼前的这点人马能行吗? 这时,一名英俊壮硕之人排众而出,观其服色为别将之服,其年龄不足二十。他走到郭虔权面前拱手道:“都督大人,其实契丹人与奚人不足为患,此前与其对阵之人囿于捉对厮杀,或者固守城池,如此就扬其长守己短,遂使困窘如此。” 此人名叫张守珪,系陕州人氏。众将知道,郭都督平素非常喜爱此人,他今日敢超越上官当众说话,正是缘于都督青眼有加。郭虔权闻言果然露出笑容,说道:“好呀,说说你的见解。” 张守珪道:“当初突厥汗国何其强大,其最后之所以四分五裂,内力使然。太宗皇帝登基之时,颉利可汗兵逼京城,太宗皇帝当时在渭河便桥与其盟约,虽有国家亟需休养生息的考虑,也有静观其变的打算。后来东突厥果然内乱,李靖方能仅带万骑捣其巢穴。” 郭虔权颔首道:“嗯,孺子可教!然眼前之势,我们万不可退后一步。” 张守珪道:“都督所言极是,我们若再后退一步,圣上定为不喜。末将的意思是,今后不仅要与契丹人和奚人排阵交战,示之以强势,更要采取怀柔的方式分离其内部,如此方能事半功倍。” 郭虔权大喜,说道:“不错,就是这样。张守珪,你有胆量仅带随从数人,深入契丹人的地盘内谋取分离之道吗?” 张守珪躬身道:“末将愿行。数人一起行动,目标太大,末将一人前行足矣。” 郭虔权赞道:“好哇,有胆量!男儿少壮,自当建功立业,守珪,你此行有成,本都督定会有赏。” 李隆基当了皇帝之后,为求北境安宁,答应了突厥默啜的求婚请求。默啜为了与大唐宗室联姻,确实费了不少心机。则天皇后时,默啜要求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皇室,则天皇后派出武延秀前去成婚,不料默啜认可李氏皇脉,认为武家为小姓,如此通婚实为则天皇后敷衍自己,遂扣下武延秀,提兵再犯唐境。然大唐国势非复初创之时,今日突厥也非昔日突厥汗国,默啜深知以己之力难与大唐相抗,其来犯境无非虚晃一枪造势而已。此后双方你来我往,互有胜败,默啜把握火候,又适时提出自己的儿子求娶大唐公主的事儿。 看到皇帝答应求婚,默啜大为高兴,就静等婚期。谁知左等右等,哪儿有公主的影儿?默啜此时明白皇帝虽口头答应,内里并不情愿。他于是故技重施,提兵杀奔朔方道,意欲逼近京师,逼迫皇帝早早将公主送过来。 李隆基闻听此讯没有惊慌之色,反而淡定处之。他知道默啜现在虽为突厥最强势者,手下无非有数万马兵,其可以旋风般到边境抢掠一阵,断不敢深入大唐腹地。且边境有重将镇守,默啜也难以逾越。骊山讲武之后,解琬依旧任朔方道大总管,李隆基另授薛讷为北庭都护府都护,突厥若犯境定从此二地进入,李隆基对此二人很放心。 此后,李隆基下诏痛斥了默啜一番,并绝其婚事。 姚崇这日又接报,言说突厥默啜兴兵侵扰,那边的吐蕃也在蠢蠢欲动。他接报后忧心忡忡,遂疾步入宫求见李隆基。 李隆基闻言,不禁叹道:“唉,我国这些年来忙于内耗,遂使这些夷狄轻视于我。吐蕃连年内耗势衰,因请求申宗皇帝和亲,金城公主因而远嫁高原。现在突厥稍一动弹,吐蕃即想与之呼应。和亲能致两国修好吗?朕看不能!朕此次绝突厥婚事,缘由于此!姚卿,朕当时答应你三十年内不寻求开疆拓土,如今人家欺负到门上了,你看应该如何处之?” 姚崇坚定地说道:“当然以牙还牙,御之于国门之外!陛下,臣今日求见,缘于有些忧心。” “嗯,你说吧。” “默啜现在兵犯朔方,解琬久在朔方经营,默啜肯定会无功而返。然默啜老奸巨猾,他不会善罢甘休,万一他在朔方虚晃一枪后再杀向北庭,薛讷能够应付得了吗?” 李隆基明白姚崇实为文武全才之人,他的眼光是不会错的。薛讷初到北庭都护府,没有在西域经营的经验,若默啜来攻,南面的吐蕃再来凑热闹,薛讷马上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李隆基沉思片刻,然后决然道:“所谓锋自磨砺出,良将也须磨难,薛讷能否支撑西域局面,就看他此一遭了。” “陛下,万一薛讷受挫,则西域之路顿时塞绝,陛下须早做打算!” “以卿之意,当何处之?” “西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郭元振昔日之所以能守稳西域,缘于他并不一味与敌方对攻,善于发现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以利制衡。薛讷久在京畿范围驻守,此一节实为短板。臣以为,郭虔权若驻守北庭,效果更好。” “唉,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西域安静,东北境困窘,所以调郭虔权去对付契丹人。再说了,若依卿所言,北庭那里许是有战事,现在出征调郭虔权,毕竟有些迟了。” 姚崇不再坚持,说道:“如此,还要早做防范。臣以为即日起从关中征调五万兵马,西出阳关屯于瓜州以为后援。” 李隆基同意此议,令姚崇速速去办,转而又道:“姚卿,看来这府兵制有点不合时宜了。关中府兵一枝独强,征调四方时既费时日,又费钱粮,不如今后在紧要边疆处屯兵多一些,如此可免了这些麻烦。” 姚崇摇头道:“陛下不可。人心最难把握,若边将拥兵自重,极易生乱。府兵制之所以形成,就是为确保皇权而设,征调时虽多了一些忙乱,然与滋生大乱相比,毕竟?99lib?为小节。臣以为,边疆之事以府兵为主,适当辅以屯兵,最为至要。” 李隆基笑道:“朕也就是说说而已,姚卿不须认真。” 姚崇也不以为意,躬身告退。 去岁冬天雨雪不多,由此春日时田亩干涸者多,百姓忙..于引水浇灌虽有成效,然是年收成减产已成定局。当夏日早早而来时,一场巨灾又突袭而至。 先是山东最早发现了蝗虫,继而河南河北等地也有蝗虫出现,随后,各地发现蝗虫的奏报如雪片般报往中书省。 李隆基阅此奏报,心中不由得十分沉重,遂对姚崇说道:“姚卿,看来上天确实想考验朕!朕说过依贞观故事行事,遥想贞观初年天降大旱,又生蝗灾,如此灾异何其相似啊!” 姚崇鼓励道:“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 5148." >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陛下欲成盛世,这‘苦其心智’一节是断断免不了的。” 李隆基道:“昔太宗皇帝为抑蝗灾,取蝗吞入腹中,说道‘人以谷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姚卿,若此法有用,朕愿效之。” 姚崇笑道:“太宗皇帝心忧百姓,陛下可效此心。然天地间蝗虫无数,陛下仅吞数枚,焉能止之?” “姚卿以为,当用何法止之呢?” 姚崇决然道:“臣想好了,当以人力全力捕杀,然后坑而焚之!” 李隆基脸色大变,说道:“此法不可!朕为天子,想是上天认为朕德行有亏,以蝗示朕,若以人力捕杀,即是大违天意,此法万万不可。” 姚崇道:“想是陛下未见过蝗灾之利害,蝗虫起落时黑压压遮天蔽日,其落入田间,禾苗俱毁,若听之任之,今岁定会颗粒无收,难道陛下忍见百姓断粮而亡吗?” 是时人们往往畏惧上天,李隆基也不能免俗,蝗虫与百姓争食,顿时令李隆基陷入两难的境地。在他的思想中,一面是天意的恐惧,另一面则是百姓的饥馁,两者都不可得罪,心中矛盾万分。 姚崇又追问了一句:“陛下欲依贞观故事行事,太宗皇帝贞观之初与民清静,然百姓若无口粮活命,焉能清静?” 李隆基眼珠一转,说道:“当初太宗皇帝吞蝗数枚,令蝗虫感知太宗皇帝的诚意果然退去。也罢,朕即时起驾河南,也前去吞蝗数枚,以息蝗灾吧。” 姚崇心里大急,心想贞观之初仅关中之地出现蝗灾,范围既小,地方官又督促百姓就地捕杀,方免大灾,若说太宗皇帝仅吞蝗数枚就能免灾,实为鬼话!遂着急说道:“陛下,如今山东河南等地蝗虫铺天盖地,若不用人力大肆捕杀,难遏蝗灾之势。陛下去河南就不必了,只要陛下允微臣全力捕杀即可。” 李隆基摇头道:“不可,此为天意,朕若允卿去处置,即是得罪了上天。朕若逆势而动,上天说不定会降下更大的灾异。”姚崇此时脑中灵光一闪,再观李隆基的神色,已明晓李隆基的真实心意。心想皇帝不愿得罪上天,也不愿百姓无口粮,那么只有将皇帝置身度外,方能解眼前的难题。他故意沉思片刻,然后庄重地说道:“陛下曾经说过,宰相辖内的事体,由臣等全权处置。眼前的蝗灾事宜,臣不该向陛下禀报,臣自行处置即可。若有错谬,则上天与陛下罚臣即可。” 李隆基眼中透出笑意,说道:“是呀,应该这样。譬如上次授郎官的事儿,此为你等辖内的事体,朕绝对不插嘴。若事儿办得很妥当,此为你等应尽的本分;若徇私枉法,朕还是会过问的。” 姚崇躬身道:“如此,臣即回中书省拟发牒文,不用再请诏敕。”唐制规定,皇帝发文名为诏敕,而宰相发文则为牒文。 李隆基收起笑容,准其退出。 姚崇回到中书省,即召来中书舍人令其速拟牒文,其内容为各州县即时起全力捕杀蝗虫,然后焚而坑之,务使蝗虫绝迹。牒文中还特别强调,年底对官吏考课之时,灭蝗的程度将作为考绩的一项重要标准。 牒文尚未发出,“伴食宰相”卢怀慎见到此文,遂三脚并成两步来到姚崇面前,连声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姚崇知道卢怀慎虔信佛学,其生活清俭,家徒四壁。家人所过的日子实在寒苦,缘于他乐善好施,将所得俸禄多散于故人亲戚。姚崇平素对他的这种行为颇为敬重,另一方面也有些不屑,多次劝诫过他:“卢兄,你的妻子毕竟为宰相家人,他们如此过着叫花子的日子,岂不是有碍官体?你有俸禄,当然可以周济他人,首要者应该让家人过好日子。” 卢怀慎拱手却道:“此为我的家事,请姚相勿虑。” 姚崇只好大摇其头。 姚崇看到今日的卢怀慎大异常态,心知其定是心伤灭蝗,动了佛家的恻隐之心,遂明知故问道:“卢兄,何故为此态?谁又有罪过了?” 卢怀慎大声道:“那些蝗虫虽小,也为生灵。姚相此牒文一出,天下生灵涂炭,实为天大的罪过呀。” 姚崇知道,如此谦逊的人儿若较起真来,不是三言两句就能打发过去的。他就在那里斟章酌句道:“卢兄饱读诗书,当知古时典故。《诗》云:‘秉彼蟊贼,付畀炎火。’汉光武帝诏曰:‘勉顺时政,劝督农桑。去彼螟蜮,以及蟊贼。’则蝗虫实为蟊贼也,若不除之,则殃及百姓。” 卢怀慎大声道:“姚相此说,实为强词夺理。每只蝗虫皆为一条命啊,如今天下的蝗虫,何止亿兆?若如此捕杀,罪过比天还大,罪孽深重啊。” 姚崇仰头沉思片刻,然后森然道:“卢兄深谙佛理,当知人为何物?” “这还用说?人为万物之灵。” “对呀,佛祖最悯人间苦难。你我为大唐宰臣,其下有数千万庶民,若蝗不除,则今年冬春之时,百姓无粮可食,天下定将饿殍满地。若此景出现,你能够安心去拜佛祖吗?” 卢怀慎一时语塞,说道:“百姓可悯,然蝗虫也为生灵啊!” “好哇,一边是蝗虫不可杀,一边是百姓需要口粮,卢兄现为大唐的宰臣,首要者应该面对天下的子民,我问你,此事由你来办,当如何处?” 卢怀慎喃喃道:“姚相为中书令,当然由姚相拿主意。” “对呀,这件事儿你到底管不管?” 卢怀慎确实犯了难,若管此事,则百姓与蝗虫肯定会去一端,如此大违佛家慈悲心肠;若不管此事,自己又为宰臣,如何说得出口呢? 姚崇看到卢怀慎在那里左右犹豫,心中不禁暗笑,遂缓声说道:“卢兄,灭蝗的事儿,你就不要过问了,你专注办其他事儿吧。我已向圣上言明,今后如何治蝗,不用诏敕仅发牒文,此牒文由我独自署理,却与卢兄无涉。” 卢怀慎只好黯然而退。 姚崇望着卢怀慎的背影,心想灭蝗本为一件简单的事儿,不料皇帝和卢怀慎竟然有如此的顾虑,那么其他人肯定也有想法。又想到山东诸州的奏文中说道,百姓蹲在田边眼望蝗虫起落,竟然无措彷徨,使他愈觉此次灭蝗的事儿任重道远,不敢小视。 他于是召来御史大夫,断然说道:“御史台将其他事儿放在一边。所有侍御史和监察御史皆为捕蝗使,立刻动身前往有蝗灾的诸州,就近督促各州灭蝗。你与御史中丞也不许待在京中,可划定范围四方巡查。” 御史大夫有些迟疑,说道:“御史台也应留下一些人吧?否则衙内庶务停办,圣上定然怪罪。” 姚崇脸色一寒,说道:“我说过了,一个不留!你若再迟疑犹豫,我现在就去请圣上旨意,你就回家歇着吧。” 御史大夫吓得不敢再吭声,知道姚崇如今在皇帝那里得宠,自己虽为三品官员,若姚崇不喜则位置不稳。他躬身告退,誓言自己速回衙安排,翌日全体人员出京捕蝗。 姚崇下发灭蝗牒文之后,御史台倾台而出,前赴各地督促灭蝗的捕蝗使很快到位。地方官员看到朝廷如此重视灭蝗,当然不敢怠慢,将灭蝗列为政事的首要者来办。捕蝗使到了汴州,倪若水阅罢灭蝗牒文,再翻眼瞧了瞧捕蝗使,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先住下吧。” 捕蝗使在驿所里住了两日,看到倪若水毫无治蝗动静,心里不由得大急,汴州系山东与河南相连之地,蝗灾很严重,若坐等一日,灾情就更甚一日。捕蝗使实在忍不下去,就闯入衙内质问倪若水。 倪若水大怒,骂道:“我为朝廷的三品官员,你身为侍御史,无非一个七品官员!你擅闯本州官衙,实为藐视上官,莫非想找打吗?” 这名捕蝗使明白倪若水的来历,看到他依然摆着昔日尚书省上官的谱儿,心里并不示怯,昂然说道:“倪大人确实为上官,本官虽职位低微却身兼捕蝗使之职。倪大人应该知道,本官手执中书令姚大人的牒文来行督察之职,即是代表中书令来说话。” 倪若水冷笑道:“你能代姚令说话?哼,你莫非不知自己的斤两?我就奇怪了,如此大的事儿,圣上不下诏书,你们却弄了个牒文来糊弄我们吗?” 捕蝗使毫不示弱,说道:“姚大人职掌中书省,位居中枢,其所下牒文,当然是秉持了圣上的旨意。” 倪若水道:“也罢,你既然代姚令说话,我来问你,你须回答。昔者刘聪攻破西晋,以荒淫和残暴治国,使天地失和,由是天降蝗灾,河东地区当时死者十有五六,由此观之,蝗灾因失德而兴,靠人力捕杀难扼其势,须修德弥补。姚令如此大肆捕杀,岂非本末倒置?” 刘聪本为匈奴后裔,为十六国时代的汉国国君。其攻破西晋都城洛阳,使西晋从此灭亡,从此长江以北成为刘聪的势力范围,司马氏只好带领大臣到江东开创东晋政权。刘聪成为中国霸主,不免得意扬扬,开始变得荒淫与残暴,如此过了数年,天降大蝗灾,加速了汉国的衰亡之势。 倪若水胸中文才恣肆,口才又好,捕蝗使焉是对手?他张了张嘴咽了一口唾沫,实在无法作答,只好悻悻然退出汴州府衙,将此情详报于京城。 前往汴州的捕蝗使快马送回奏书,姚崇粗略一看,登时大怒。他将奏书向案上一拍,大声骂道:“好一个倪若水,竟敢狂妄如斯!” 姚崇起身在堂中踱了数步,然后唤来中书舍人,说道:“你磨墨侍候。我说,你写。” 此为专发汴州刺史府的牒文,姚崇用词严厉,不给倪若水一点颜面。 牒文首先写道,刘聪为伪君主,其侵扰晋朝江山,残暴中土庶民,当然为无德之人。我朝皇帝上应上天,下应民意,岂能与刘聪类比?倪若水如此说话,实有蔑视当今圣上之心,实为大罪! 姚崇进而讥道,你倪若水宣称蝗灾系失德所致。若按此理,汴州境内蝗虫遍地,你倪若水身为汴州刺史,境内如此,是不是也因你大大失德而招致蝗虫了呢? 姚崇最后说出硬话:倪若水若继续坐视不救,使百姓今年无收成,这个汴州刺史就不要做了。 当倪若水读到这道牒文时,深知话中所含深意,身上早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与捕蝗使费口舌,急忙召集属下布置灭蝗事宜。 倪若水因被放为外官,心中结了疙瘩,对姚崇有了怨望之心,此次存心想找茬儿。姚崇的这一番疾言厉色,终于使倪若水醒过神来。 若论识见才具,倪若水绝对是一等一的人才。此后的日子里,倪若水亲自部署灭蝗事宜,自己也深入田间带头灭蝗。旬月时间,汴州共灭蝗十四万石,由此保住了粮食收成。 这日辰时过后,李隆基在殿中检视各地的灭蝗奏报。看来姚崇的措施殊为有效,各地按令全力捕杀,由此扼制了蝗灾的蔓延之势。 高力士走过来,轻声说道:“陛下,姚崇带领百官集于承天门前,请求入宫觐见圣上。” 李隆基疑惑道:“他们有事为何早朝时不说?现在入宫能有什么事儿?” “微臣不知。不过他们皆面带喜色,定非要紧事儿。” “好吧,让他们进来。” 过了片刻,姚崇带领百官进入太极殿内。百官礼毕,姚崇趋前禀道:“陛下,太史局此前推算今日辰时一刻,当有日食出现。然直到此时,太阳毫发未损。臣等以为,太阳应亏不亏,实为祥瑞之事,遂前来向陛下祝贺。” 太史局此前又称为司天台,其职责为察天文稽历数。此前太史局依据李淳风编制的《麟德历》,计算出今日当有日食发生。是时人们皆畏惧上天,认为日光有亏,即是上天警示人们的凶兆,如今日光当亏不亏,则为喜事。 李隆基忆起太史局此前曾禀告过这件事儿,遂唤出太史令问道:“太史局预算日食之事,是否有错谬呢?” 太史令躬身答道:“臣深知此事重大,遂带领属下多次敷演,并时刻仰察天象,则日食之事应该发生。” 姚崇又拱手禀道:“微臣以为,日光当亏不亏,实为陛下行德政的结果,如蝗灾已渐至平息,是为例证。陛下,请接受臣等的祝贺。”他说完此话,当即俯身下拜。身后的群臣见状,随即俯伏一片,口中发出的颂扬之声响彻殿内。 李隆基再令群臣平身,笑道:“好呀,此事应该祝贺。众卿佐朕施政,使天象示好,亦为上天奖赏卿等。” 姚崇道:“陛下,上天示好我朝,实为可贺之事。臣以为,此事应由史官记之,传诸后世。” 李隆基赞同此议,此后君臣又相互恭维一番,姚崇方带领群臣退出。 李隆基在御座上默坐片刻,脸上忽然露出微笑,问高力士道:“高将军,你如何看此事?” 高力士道:“上天示祥瑞于我朝,实为可贺之事啊。” “哈哈,莫非你也信了姚崇的这番鬼话?” 高力士不明所以,只好愕然相对。 李隆基道:“太史局的这帮人儿,哪一个有李淳风的本事?哼,反复敷演,他们纵归演练百回,日食许是为本就没有的事儿。”李淳风系初唐时期的一位异人,曾任太宗朝与高宗朝的太史令,《麟德历》即为其在高宗麟德年间全力修成的历书。 高力士愕然问道:“陛下既认定太史局演算错误,为何又从了他们?” 李隆基叹道:“有句话叫做‘花花轿子人抬人’,太史局此前说过要有日食发生,然今日未有日食,则群臣前来祝贺也不为错。朕若驳了太史局,就碍了群臣的兴头,于天下舆论也不利。与己与人无利之事,还是不要做了吧。” 高力士不敢再问。 李隆基又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高将军,朕整日闷在宫里,身子有些难受,我们出宫走一遭如何?” “陛下欲往何方?” “普润禅师许久未入宫了,朕有些念记他,我们就往宝昌寺走动一回。” 高力士摇头道:“佛道相争由来已久,自高祖始定道教为国教,陛下为国君,则一举一动事关导向。陛下若大张旗鼓进入宝昌寺,则道教之人定为不喜。” “朕不想摆驾出宫。你我二人换了便装,不带从人,如此悄悄微服出访。” 高力士更是大摇其头,说道:“陛下不可!臣身为内官,又为监门将军,深知陛下之安全重于泰山!如今朝局刚刚维稳,毕竟还有未稳之处,若陛下不带护卫出宫,实为凶险,臣万万不敢奉旨。” 奈何李隆基心思已起,坚执要微服出宫,高力士实在拗不过,只好答应。不过高力士毕竟为有心之人,趁着换衣服的间隙,悄悄唤来心腹之人,令他速出转告王毛仲,让王毛仲增派人手到宝昌寺周围护卫。 普润被李隆基授为护国大禅师,享有三品官秩,身份大非寻常。宝昌寺此时修缮一新,大雄宝殿重新建造,其殿基九尺,从地至鸱尾高一百七十九尺,有九间,二十三架,三陛轩,殿柱粗者有十八围,此殿宇恢弘,仰之目眩,号为京城中最大的佛殿。至于殿内陈设,可谓金碧辉煌,寺内所有佛像,皆饰以黄金。 李隆基与高力士微服而来,入寺后直奔寺西北角,二人边行边看,李隆基不禁感叹道:“看来普润挺有持家的能耐。我当初入此寺时,寺内建筑简陋不说,甚至有些破败。不料今非昔比,你看这寺中的一器一物,何等讲究啊。” 高力士轻声说道:“宝昌寺之所以有今日,还是得益于陛下的关爱。” 李隆基笑而不答,说话间已到了寺内的西北角,普润一直在这里修禅居住,至今也没有移住他处。然李隆基到了近前,发现这里也修缮一新,昔日的偏堂变成了一处有门有墙的别院,院门外更是站立着两名灰衣和尚,观其身材高大威猛,定是会武之人。 李隆基回顾轻笑道:“高将军,看来普润也似有僧兵了。” 两名灰衣和尚看到李隆基走近,伸手拦下,说道:“二位施主请右行,此处为本寺大禅师修禅的静所,外人不得进入。” 李隆基拱手道:“我为普润禅师的故人,难道也不能进入吗?” 其中一名和尚笑道:“大禅师名声满天下,求见者络绎不绝,口称为故人者又何曾少了?施主若有故人凭信,贫僧方可通禀。” 李隆基再对高力士笑道:“嗯,他说得不错,你身上带有凭信吗?” 高力士有些着急,皇帝微服到此,当然不能说出皇帝的身份。其实就是说了,瞧这两名如狼似虎的僧人定然不会相信,说不定还会反唇相讥:你们的这副扮相,会是皇帝到此吗? 李隆基倒是好整以暇,转对僧人说:“这样吧,请你们通禀普润禅师,就说阿瞒来访,他定会迎出门外。” 两名和尚将信将疑,又观李隆基的气度确实非同常人,遂入内通禀。李隆基当了皇帝,其昔日的外号渐至无闻,寻常人不知“阿瞒”是谁,然普润这些故人肯定如雷贯耳。 顷刻时间,就听院内一阵响动,普润已飞奔而至,看到李隆基身着常服,知道他不愿意表明身份,遂躬身合十为礼道:“贫僧迎迓来迟,恕罪恕罪。请,请入室奉茶。” 李隆基笑道:“不料普润禅师竟有如此大的排场,可谓戒备森严啊。” 普润再躬身道:“贫僧想图清静,因设人在此。这些人言语粗陋,只怕冲撞了贵人,贫僧代为谢罪。” 李隆基哈哈一笑,说道:“罢了,我们入院吧。”高力士没有随同入院,乖觉地候在门侧以为守卫。 李隆基入室落座后,当即有小沙弥奉上香茶,他环视室内,见其中陈设也是簇然一新,又笑道:“禅师之禅室除了清静之外,也好会生活呀。” 普润挥手令小沙弥退出去,然后施礼道:“贫僧托陛下洪福,由此再塑庙宇并修缮一新,确实较往日改观不少。” “记得佛家有托钵苦行的说法,禅师如此,是否有些不相容呢?” 普润知道,皇帝今日微服前来,定是入寺后看到寺观改容甚大,因有这些言语。他微笑了一下,并不随着李隆基的话头说下去,而是另转话题:“陛下今日入敝寺,为何微服而来呢?陛下若念起贫僧,大可派人传唤即可。” 李隆基道:“朕日日待在宫里,有些闷了,就想出外走动一回,若排起仪仗,有些束手缚脚,哪儿有如此自由?朕今日想见禅师,其实记起你曾经说过一僧善识天文,就想来问询究竟。” 普润当即明白,说道:“此僧法名为一行,俗名为张遂,此人的祖上还与皇族有相当大的渊源。” “有何渊源?” “其曾祖父名张公谨,被太宗皇帝封为邹国公,官至代州都督。” 李隆基颔首道:“嗯,朕知道张公谨,其辅佐太宗皇帝迭立大功,其病逝之后,太宗皇帝曾扶棺哭之。如此功臣之后,不料成为高僧。” “陛下欲寻一行,是何原因?” “今日姚崇带领百官入宫称贺,言说日光当亏未亏,实为祥瑞之事。朕却以为不然,如今太史局里何人有李淳风一样的本领?哼,日光当亏!万一其算错了呢?” 普润早知李隆基的本领,这一段时间由于接触不多,有时会想到李隆基高高在上,是否会被臣下蒙蔽而不知呢?从此件事儿可以看出,皇帝还是很清醒的,因说道:“陛下欲寻明白人儿,找一行可谓最善。一行自幼博览经史,尤善阴阳五行之学,其出手即阐释扬雄的《太玄》之著,遂为天下共识。武三思闻其名声,有意收为下属,一行为避之,从此出家为僧。” “嗯,一行现在何处?” “其剃度之初,云游天下名寺;其后多在嵩山大法王寺与天台山国清寺停留,以研佛问理。” “好呀,就请禅师代为寻访,请一行入京来见朕。” 普润笑道:“一行禀性刚直,若贫僧代陛下寻访,恐怕难收其心。贫僧以为,一行与皇室颇有渊源,若陛下亲自派人促请,效果更好。” 李隆基赞同此议,但让普润访其踪迹,普润当然满口答应。是时佛学禅宗正当兴旺之时,禅宗弟子满天下,普润既为禅宗领袖普寂的师弟,又被皇帝封为护国大禅师,寻访一名僧人非常容易。 李隆基取盏喝了一口茶,笑问道:“禅师如今绝足不问俗事,朕请你入宫赴宴竟然不去,你果真想成为佛家一代宗师吗?” 普润道:“贫僧不敢。贫僧起初与俗事牵扯太多,如此就大违佛家本意。既为僧人,当秉持佛祖佛旨,以修身养性为要。贫僧之所以不入宫内,缘由于此,请陛下宽宏。” “然禅师将此寺打造得如精舍一般,是否有违佛祖的意旨呢?”李隆基调侃道。 “所谓精舍陋居,皆如浮云一般。陛下赏赐不少钱物,又赐与不少寺田,贫僧用来修缮寺院,除礼敬佛祖菩萨之外,也可用来普度众生。陛下,寺成之后,来寺进香之人逾倍,是为例证。” 李隆基心中暗笑道,你普润纵然万般说辞,在佛学之上恐难成正果。不过他能如此做,实出于一番苦心,遂说道:“你能如此,很好。立大功而不倨傲,且静心如此,刘幽求等人就没有这般心境。” 当初刘幽求由普润相引结识李隆基,由此可见二人相交之深。李隆基此来,普润知道说话之间断难绕过这个话题,现在果然来了。他闻言并不犹豫,当即接口道:“刘幽求等人心胸狭窄,如此就落在下乘。国家之计为大事,当初我们追随陛下,那是随大势而动?;如今国家初创,陛下亟需各方人才,岂能囿于功臣的圈子?刘幽求等人心生怨言,实在不该。其实陛下待我们,可谓仁至义尽,又有爵位,又有赏赐,应该满足才是。刘幽求出京之前,曾来敝寺辞行,贫僧当时已将此番话说与他听。” 李隆基微微颔首,他私下里派人探查重要人物的行踪,当然知道刘幽求曾来过宝昌寺。普润这日主动说知,可见其所言不伪。 普润接着说道:“贫僧虽不再过问俗事,然明晓陛下近来的作为。陛下罢功臣、放诸王、选良吏,重用姚崇,非为私恩,实为重树国势之举。贫僧以为,若如此下去,不出三年,天下定然大治。” 李隆基听罢此言,可谓龙心大悦,笑道:“禅师能有是思,足证你探研佛理小有成就。好哇,你今后可多入宫,多与朕谈谈话,如此对治国也有好处。” 普润推却道:“贫僧与一行相比,又落在下乘。贫僧速速访知一行的踪迹,陛下可促请入宫,则远胜于贫僧。陛下,贫僧有此际遇,又被封为护国大禅师,则可光大禅宗之学,此生足矣。” 李隆基不再坚持,心想普润选择如此道路,实在是一个乖觉的人儿。是时佛道游方之人,往往利用自己结交四方人士的便利游说,由此易成暗流。李隆基起事之初,身边少不了佛道阴阳五行之人,现在当了皇帝,对此类人便保持高度警惕。李隆基默思片刻,然后面带微笑,欲张嘴说话,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极度的嘈杂声。 普润见状,转身欲出门察看,恰在此时,高力士推门而入。李隆基急忙问道:“高将军,外面有何事发生?” 高力士禀道:“请陛下勿虑。刚才王毛仲带领一班人前来护卫,与护院僧人起了争执,由此有了响动。” “王毛仲?他如何知道朕的行踪?” “想是王将军耳目甚灵,由此侦知了陛下的行踪。”高力士见李隆基薄有愠色,不敢说自己悄然告知,遂顺口扯谎。 “哼,你把他叫进来。” 王毛仲被传唤进入,其入室后先向李隆基行礼,继而急急说道:“陛下微服出宫,让奴才大急,因前来护驾,由此惊扰了陛下,实为大罪。” “嗯,朕未出京城,不过来瞧瞧禅师,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吗?” “想是陛下不知,奴才刚刚得到密报,说有外人交结军中之人,意欲不利于陛下。奴才深怕有意外,所以急急来此。” “哦,果有此事吗?” “密报言之凿凿,应该不会错的。奴才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看这军中之人到底是何方奸人!” 李隆基转对普润笑道:“他们来此一搅,朕也没心思再聊了。也罢,以后有空儿的时候,再来与禅师清谈。” “贫僧今后日日盼望陛下光临。” 李隆基抚慰一番,遂起身离寺回宫。 第七回 挫兵变施恩宽宏 立太子图安济世 且说蝗灾起始之初,姚崇采取果断措施,由此扼制了蝗灾的蔓延,是年秋熟之时,收成受蝗灾的影响甚微。李隆基阅罢诸州来报,顿时龙心大悦,笑对姚崇说道:“荀子说过人定胜天,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朕当初若心怀犹豫,蝗灾定然难以收拾,则秋熟许是颗粒无收。” 姚崇答道:“陛下上应天命,所以即位之初定然有些煎熬,然陛下授任臣等办事,其本分就是替陛下排忧解难,所谓君臣一体是也。如今五谷丰登,亦为上应天命。” 李隆基听姚崇说话甚乖,心中大为妥帖,笑道:“是啊,果然为君臣一体。姚卿,你立此大功然不居功,其实难得。嗯,朕该如何赏你呢?” 姚崇连连挥手却道:“为陛下办事实为臣子的本分,事办对了其实应该,怎么敢动辄讨赏呢?臣万万不敢奉旨。” 李隆基道:“也罢,朕会记住你的好处的。呵呵,这个倪若水挺有趣味的,他得了你一番训斥,竟然身入田间示范,汴州由此灭了这么多的蝗虫,难得难得。” 姚崇笑道:“倪若水恋栈京官,由此心生牢骚,实属自然。此人才具超卓,还是很有眼光的。臣听说其治理蝗灾之后,即在汴州增修孔子庙,并在所辖州县内兴办学堂以劝生徒读书,其身为教诲,由此风化兴行。陛下,倪若水如此行教化之策,实属难得啊。” 李隆基颔首道:“此人果然不错。朕欲效贞观故事,则教化天下实为主旨。倪若水能识朕心,朕心甚慰。姚卿,可诏天下诸州依例行之,同时要好好褒扬倪若水一番,朕另要赏赐他。” 姚崇笑道:“倪若水渴望回京,若陛下准其回京为官,则为最大的赏赐。”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京官与外官交流,殊为正途,朕若让倪若水回京,岂不是说还是京官重要?现在非为时机,待过一段时日,若京中有职缺,让其还京也是可以的。” 姚崇不再说此话题,转而问道:“陛下,张暐到底在东都有何公干?如今大半年过去了,他仅是匆匆回京数回,根本不署理大理寺的事儿,成为一个挂名的大理卿。臣以为,若张暐抽身不开,干脆另授他人为大理卿。” 李隆基也喃喃说道:“是啊,张暐在忙些什么呢?” 此为小事,李隆基自不必挂怀,随后又想到秋季大熟,遂令礼部和太常寺筹备秋季吉礼,定于九月初三亲往郊外圜丘主持。 长安圜丘在明德门外东南二里,其丘四成,每成高八尺一寸,下成广二十丈,再成广十五丈,三成广十丈,四成广五丈;又设十二陛,每等十二节,圆外径三百步,内径一百五十步,上设昊天上帝神座,以太祖景皇帝(即唐高祖李渊的祖父李虎,李渊当了唐朝的开国皇帝,其祖宗也被追认为皇帝,李99lib?虎庙号为唐太祖,谥号为景皇帝)配享,坛之一、二、三等分列东方青帝、南方赤帝、中央黄帝、西方白帝、北方黑帝等六百八十七座诸神。从此丘向东望去,可以看到曲江池的一池静水。 九月初三寅时三刻,天色依然漆黑,李隆基的车驾自承天门前始发,其身后跟随着文武百官,如此长列沿朱雀大街向南行走,可谓浩浩荡荡。李隆基在车中看到街道两侧密密地排满了甲士,他们皆手持火把,将沿途照得如同白昼,李隆基微觉诧异,回藏书网首问高力士道:“王毛仲今日莫非将所有禁军集于此?有必要如此排场吗?” 高力士答道:“王将军近来忙忙碌碌,似乎在忙什么大事儿。不过护卫之事宁严勿疏,加倍小心应该不错。” “嗯,待祭祀事毕,你把王毛仲唤来,问问他到底有何事儿。” 祭祀仪式相当繁复,一番仪式下来,待李隆基车驾返宫已近午时。王毛仲未待高力士传唤,主动入太极殿求见李隆基,言说有要事禀报。 李隆基说道:“你来得正好。朕问你,瞧今日的阵仗,沿途护卫密不透风,缘何如此如临大敌?” 王毛仲躬身答道:“陛下那日入宝昌寺,奴才带人前往护驾并向陛下说了一番话,今日之所以如此,正是有人想为祸陛下。” “果有此事么?” “奴才前些日子得人密报,言说有外人与禁军中人私下联络,意欲不利于陛下。奴才心想禁军数万人马,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辨查清除,因外疏内紧,派人密伺诸军动静。” “嗯,此为上策。” “陛下今日欲出城祭祀,奴才心想若有奸人定然不放弃此次机会,遂一面加强车驾沿途护卫之事,另暗中窥视军中动静。到了昨晚上,左屯营果然有了动静,别将常元慈带领十余人混出兵营,竟然不知所踪。” “常元慈,此人是何来历?” 王毛仲顿时面露愧色,躬身谢罪道:“此人为常元楷的族弟,奴才过于粗心,事先未曾注意此人,由此埋下祸端,请陛下治罪。”常元楷原为左羽林大将军,被太平公主拉拢过去成为其党羽,李隆基在事变之初先斩常元楷,再去追杀姑姑的其他党羽。 李隆基未斥责王毛仲,继续问道:“后来怎样?” “常元慈离奇失踪,奴才当时就猜测他们肯定想在车驾沿途中犯上。奴才一面连夜增派沿途护卫,令他们皆手持火把,身上另配有暗记,防止常元慈等人混入其中;又令三十人为一队,共组成五百余队,让他们秘藏于沿街诸坊中以观察动静。卯时一刻,天色刚刚微明,就见兰陵坊里蹿出十余条黑影,陛下的车驾恰恰行到这里,他们显然要犯驾。” 李隆基说道:“朕行到兰陵坊的时候,未曾感觉有何异样呀。” 王毛仲此时有些得意,说道:“奴才此前已在兰陵坊和相邻的开明坊埋伏有二十余队甲士,他们刚刚露面,这些甲士顿时现身与其格斗,这十余个人毛焉为对手?很快被一鼓而擒。此次未曾惊扰圣驾,也算弥补奴才之疏漏之万一。” 李隆基颔首道:“好哇,你能灭敌于无形之间,不枉了朕对你的信任。嗯,这常元慈犯上作乱,莫非想替常元楷报仇吗?” 王毛仲一笑,可见其心中更有得意之处,其说道:“奴才当时与陛下的心思一致,当即审问常元慈。唉,看来此人实为软骨头,架不住几下棒打,很快招出了实情。原来他想为常元楷报仇固为其因,更重要的是其身后有主使之人。” “主使之人?此人为谁?” “说起来此人为我们的老相识,昔太平公主典签王师虔是也。” 李隆基听到王师虔的名字,心中顿时明了,沉声说道:“若其身后有王师虔主持,此事就不足为怪。王师虔现在何方?” 王毛仲灿烂一笑,答道:“好教陛下得知,那常元慈实为软骨头,当即表态要将功赎罪,说王师虔尚在城中,他愿意带路捕之。此时天色刚明,城门未开,只要王师虔在城中,肯定插翅难逃。陛下前去祭祀的时候,奴才带人寻了一个所在,已将王师虔捉拿归案。” 李隆基此时的思绪却飞往别处,怒道:“看来张暐实为饭桶一个,他在洛阳寻找王师虔,已足有大半年时间,他尚不知道王师虔藏在京城。王毛仲,你速派人去唤张暐,让他速速滚回京城来见朕!” 王毛仲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张暐候在洛阳,却是为王师虔的事儿。臣奉旨,立刻派人唤他回来。” “王师虔现在何处?” “臣知此人紧要,已使绳索加其身,并派重兵看护,现候在承天门外。” 李隆基此时露出微笑,说道:“嗯,此事办得甚为妥当,朕要赏赐你。毛仲,你职掌禁军,事关朕之安危,今后须当更加留心。” 王毛仲当即跪倒,叩首道:“奴才之身由陛下赎出,如今更是官至高位,奴才心怀感激,此生为陛下足下之犬,定为陛下驱策所指,至于赏赐一节,奴才万万不敢奉旨。” 自唐太宗时的玄武门之变开始,此后多场政变皆由玄武门发韧,实因禁军地位太过重要。李隆基两度主持玄武门之变,深知掌握了禁军即掌握了皇宫,也即是掌握了大权号令天下,则禁军大权务必由自己的亲信职掌。王毛仲被自己赎出奴籍之身,跟随自己以来虽有事变前夕脱逃滑头之举,总体上对自己还算忠心,且此人心思敏捷,办事较之李宜德等人还算妥当,所以成了职掌禁军的不二人选。 李隆基见状笑道:“起来吧,朕之赏赐为朕之心意,你就不要推辞了。你速去把王师虔带进来,此人阴谋犯朕,到底有何种心思?” 王师虔被五花大绑押入殿来,其嘴里大约塞有麻核无法说话。李隆基见状,令王毛仲为其松绑,取出麻核。 王师虔没有惊慌之色,其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微笑道:“对呀,如此方为待客之道。阿瞒,你当了皇帝,若在此殿内不为我松绑,确实有些小气了。” 王毛仲上前踢了王师虔一脚,喝道:“见了圣上还不下拜?找死吗?” 李隆基喝止王毛仲,起身微笑道:“好哇,我们今日仅叙故人之谊,就不要来这些虚礼了。王毛仲,为王先生搬来一张座儿,我们坐下说话。王先生估计有些口渴了吧,来人,为王先生奉上香茶。” 殿中 7684." >的高力士和王毛仲等人看到皇帝如此相待王师虔,一时摸不着头脑。王毛仲更想到若二人相对而坐,王师虔若起身袭击皇帝怎么办?又思王师虔手无寸铁,论身手也不是皇帝的对手,遂复归释然。 王师虔也不客气,大刺刺地坐下,他毕竟有些渴了,将奉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尽管茶水有些烫嘴。 李隆基笑吟吟问道:“我自从当了皇帝,王先生可谓忙得不亦乐乎。你先佐太平公主联络宫中之人,意图对我下毒;如今又撺掇十余人,欲效博浪之击。我问你,到底有何深仇大恨,欲置我于死地?” 王师虔道:“公主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为她的下属,当然依令而行。阿瞒,昔日若无公主助你,你能登上皇位吗?我实在看不上你这副嘴脸:势衰时逢迎蓄势,一旦得势立刻斩尽杀绝,公主为你的嫡亲姑姑,你竟然也下得了手?” 李隆基正色道:“我为太子,后为皇帝,实为大唐正朔所在。你们撺掇公主持非分之想,我犹一再忍让,其后你们恣意妄为,竟然行谋杀小人之举,那也怨不得我!” 王师虔又现出微笑,说道:“是啊,公主的心机与手段哪儿比得上你?所谓成王败寇,我也无话可说。阿瞒,我仅想问你一句,你以阴谋戮杀夺来大位,如今心里果然十分舒坦吗?” 李隆基闻言大怒,然看到王师虔那好整以暇的神色,知道此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自己若勃然作色,则被他比了下去,遂拢摄心神平淡说道:“我大唐天下被数名妇人折腾得七荤八素,这里面也有公主的份儿。她们不行正道,专爱邪佞之事,我若以谦谦君子对之,岂不是又走‘五王’覆辙?因而对付她们,阴谋诡计还要用一些的。我现在很坦然呀,毕竟列祖列宗传来的家业未丢,大唐也逐渐走上了正道。王先生,这一年多来,你莫非没有一丝感触吗?” 王师虔哈哈大笑道:“你疑心颇重,难以从善如流,昔日跟随你起事的功臣们,一个个被你逐出京外,是为例证;你性爱美色玩乐,难能如太宗皇帝那样克制己欲,导人诤谏,国势定难以长久。哈哈,此为我一年多来最大的感触。” 李隆基越听越恼,霍地站起,脸色变得很难看。 王毛仲踏前一步斥道:“王师虔,圣上待你以礼,你不可太过无礼。” 王师虔笑道:“王毛仲,你这昔日的奴才,也竟然成了大将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你们不用说此等威胁之语,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还有什么可畏惧的?王毛仲,你以为我是你主动抓住的吗?哼,我若非有必死之心,早就无影无踪,焉能落入你手?” 李隆基在殿内踱了数步,将情绪平复下来,闻言扭头说道:“你有必死之心?谁又让你死了?” “我既遣人投毒,又来鼓动谋乱,焉能不死?阿瞒,一年前我未随公主回京,那时就该死了。” 李隆基摇摇头道:“你不能死!你若死了,国家数年后恢复大治,你不能眼见,岂不是遗憾?” “笑话,我若想死,你能拦阻吗?” 李隆基来到王师虔身边,伸手抚其肩说道:“王先生,我想与你有一个约定,就以十年为限吧。昔太宗皇帝三年使天下大治,我无能与太宗皇帝相比,就努力十年使天下大治吧。我将你送到薛崇简那>里,你们朝夕为伴,看看我如何治理天下,十年之后,你若还想寻死,我不拦你。” 殿中之人闻言大惊,包括王师虔本人也想不到李隆基会有如此决定。死亡实为人之最大恐惧,王师虔来时虽抱定必死之心,现在闻听可以不死,当然又有了求生之心,遂沉默不语。 李隆基转对王毛仲道:“你速派人将王先生送至东都薛崇简宅中,今后要好生看顾,生活用具不可少了。” 王毛仲答应了一声,心中暗想如此得罪皇帝之人岂能长久活下去?过一段时日想法结果了他,说不定正好称了皇帝的心愿。 李隆基似乎看出了王毛仲的心事,补充说道:“王毛仲,今后王先生和薛崇简的性命就与你联在一起。他们若路遇飞石而死,或者溺水而死,朕皆视为你们有意谋杀。高将军,此事由你监督,若果然发生这些事儿,立刻取下王毛仲项上人头问罪。” 李隆基如此说话,众人方信留下王师虔的性命为真,遂轰然答应。 李隆基转对王师虔道:“先生留下命来,只可惜常元慈一干人不免身首异处。唉,你若能早点来见我,大家谈谈说说,世上岂不是又少了十余个冤魂?他们魂归地府,定会埋怨你撺掇他们做此无谓之争,先生今后定然会忆起此事,只怕那时心中难有妥帖的时候。” 王师虔听此揶揄之话,早没了刚才的一腔豪气,还是木然不答。王毛仲使了个眼色,数名甲士上来将王师虔提溜起来,然后拥至殿外。 张暐被召返京,其在行进的路上,已然闻知了王师虔在京城谋变的详细,心中顿时涌出无数懊恼和落寞,再想到即将面见李隆基,又转而成为深深的恐慌。 路边的树叶大多褪尽,仅留下少许黄叶在深秋中颤抖着。张暐素无诗才,无能览景伤秋起兴,只剩下一片极度糟糕的心情,路上也无心饮酒吃肉。 李隆基见了张暐果然大怒,斥道:“王师虔在京城里谋乱,你安坐东都吃肉喝酒,朕看你呀,确实为酒囊饭袋!” 张暐叩首谢罪:“微臣该死。微臣曾经接报王师虔在京城现身,然数度寻访未见踪影,也就未再上心寻访,不料酿下如此祸端。陛下,此为臣失察,请予降罪。” “嗯,人称你为‘张员外’,朕看你做一个员外挺合适。这样吧,大理卿就不做了,你回家好好做你的国公吧!” 看到皇帝仅夺自己的大理卿之职,未降其他之罪,张暐心里不由得一阵窃喜,急忙再叩首道:“臣谢圣上隆恩。” “嗯,起来说话吧。”张暐毕竟为李隆基的故人,李隆基也不想责之太切,遂放缓颜色,示之起身。 张暐起身叹道:“微臣确实想替陛下出力,奈何时运不济,每每把事儿办砸。唉,微臣心里,实在愧疚难当啊。” 李隆基笑道:“朕知你忠心,故让你干自己得心应手之事。人之才具,参差不齐,你最适合做一名富家翁,今后也就不要为难自己了。” 张暐躬身再谢,忽然又想起一事,遂禀道:“陛下,臣近来访查王师虔的行踪,也捎带着查其与李重茂的干系。如今看来,李重茂似未参与此事。然臣近些日子心想,让李重茂居于京城,容易被歹人利用,易生祸乱。” “嗯,你的心思是让重茂迁出京城?” “不错。让他迁出京城最好,或者快刀斩乱麻,让他彻底消失最好。陛下,一个逃跑的王师虔尚且弄出如此乱子,李重茂毕竟当过皇帝,还是太平公主将其扯下御座再让太上皇上位,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啊。” 李隆基默然不语。 张暐跃跃欲试道:“陛下只要点头认可,臣与王毛仲一起定将此事办妥。” 李隆基显然对张暐失去了信心,斥道:“朕刚才说了,你今后做一位富家翁足矣,不许再动任何心思!你走吧,如此的话儿不许再提!” 后数日,李隆基果然颁诏,改封李重茂为襄王,授为襄州刺史,令其出京赴襄阳居住。李重茂在赴任的途中,不慎翻车跌入深沟,竟然摔死。则李重茂到底是偶然而死,或者李隆基派人蓄谋害之,实在模棱两可,未有定论。 李重茂的尸体被运回京城,李隆基册封其为皇帝,以皇帝之礼葬之。李重茂是时二十岁,其生在帝王之家,有幸当了十八天的名义皇帝,很快被姑姑和叔父赶下了台,又因为有皇帝之名莫名其妙死掉,早早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后人悯之,呼之为“殇皇帝”。由此看来,权力场内个人若无真能耐,趁早退避三舍为佳,然李重茂当上皇帝又被赶下台,自己完全做不了主,此为李重茂最大的悲哀。 李隆基对各州的大熟奏报有些信不过,深恐刺史们文过饰非行欺上瞒下之举,遂令门下省和御史台派人出京暗访,门下省左拾遗张九龄被派往河北一带访查。 张九龄出京东行,自孟津渡口渡河进入河北地面,然后开始细致访查。 此地向北不远,即为著名的太行山(古时又称五行山),该山山势东陡西缓,成为河北平原与山西高原的分界线。自东望去,就见山脊之上的断层岩壁气势雄伟,此时虽为深秋天气,犹见山涧的松树葱茏苍翠。太行山自南向北,其山体形成五指峡、龙泉峡、王莽峡等大峡谷,峡谷中有绿浪滔天的林海、刀削斧劈的悬崖、千姿百态的山石、如练似银的瀑布、碧波荡漾的深潭,其实虚相间、明暗光色、奇险卓绝,可谓巧夺天工。众多小溪渐渐汇集于一起向东流淌,形成了滹沱河、漳河、沁河与济河等河流。 此后二十余日,张九龄沿东北方向一路访查,其所观所问,觉得诸州所报秋熟情况大致属实。这日行到相州地面,相州城已是咫尺可见,张九龄从包裹中拿出官服穿戴起来,然后入城直奔相州府。相州刺史张说与张九龄有师生之谊,张九龄当然执敬师之礼前往拜见。 张说被贬为相州刺史,其心智当然大受磨难,其面貌也显得有些消瘦。看到张九龄来访,当然大为欣喜,待他听罢张九龄的来意,心中有些担心,说道:“你为朝廷访查使,例当暗中访查以核实情。你如此登堂入室,岂不是违了朝廷之制?” 张九龄道:“学生入相州之后,已将诸事访查清楚,不敢欺瞒朝廷。如今诸事已毕,学生方敢从容来拜恩师。” 张说颔首道:“这还不错。相州今岁仅东南地面有蝗虫起伏,当时捕杀甚为及时,对收成未造成太大侵害。相州送往朝廷的奏报中,确实依实情而奏。” 张九龄关切地问道:“恩师身形消瘦,今后不可操劳过度。” 张说笑道:“有事忙乎亦有好处,至少不用胡思乱想,心情也会大为妥帖。九龄,京中的那些故人们都好吗?” 张九龄叙说了京中刚刚发生的王师虔事件,张说仔细听完,又沉默片刻,方才说道:“哦,王师虔如此不自量力,明显有自投罗网之嫌,他到底图些什么呢?确实令人费解。圣上最后饶他性命,令其到洛阳居住,也为匪夷所思的事儿。这件事儿来得奇怪,结果也是意料之外。九龄,依你我的心智,实在猜不出此事的来龙去脉,令人费解啊。” 张九龄颔首赞同。 张说继续说道:“至于张暐被罢大理卿,实属应该。此人不过一名土财主,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因缘凑巧有了邓国公的封号,大约是其祖上有荫德的缘故。”张说与张九龄皆为进士出身,这帮人自视清高,又自恃才具,向来对其他管道入官之人不屑一顾。 张说又沉吟道:“这个王毛仲可谓圣上身边的最信任之人了。九龄,圣上近来对高力士如何?” 左拾遗为从八品官员,其职级低微,张九龄实难了解这些宫中内幕,他只好老老实实说不知。 张说自顾自说道:“若王毛仲与高力士相比,高力士不过为圣上身边的近侍之人,难与手绾禁军大权的王毛仲相持。嗯,看来若干时期以内,王毛仲在圣上面前说话还是管用的。九龄,知道被贬出京者的近期讯息吗?”张说僻处相州,对朝中动态相对塞绝,故有此问。 张九龄答道:“学生所知不多,只是听说前些日子刘幽求又被新授郴州刺史,其在赴任途中竟然气绝而死。” “刘幽求死了?”张说惊问道。 “是啊。京中传言,刘幽求在任睦州刺史期间,心中悲愤难名,以致整日里郁郁独坐,终于酿成一病。此次改任郴州刺史,那里与岭南相邻,实为蛮荒之地,想是由此更加加重了病症,不料途中就气绝而死。” 张说摇摇头,想是自己与刘幽求的境遇相似,由此也勾起了自己的无限幽思。张九龄眼见老师心思沉重,也不敢再出声说话。 过了一会儿,张说忽然换颜一笑,说道:“九龄,你以为刘幽求死得值吗?” “其心胸狭窄,未能渡过此次难关,实为可惜。” “他岂止可惜,实为不值!现在都看清楚了,圣上之所以贬谪我们出京,实因圣上以为我们这帮功臣碍了他施政之路,即让我们腾出位置,并非想赶尽杀绝。我听说王琚被贬出京就很好哇,他忙着猎色饮酒,将日子过得花团锦簇。你刘幽求气绝而死,有何用处呢?” 张九龄笑道:“是啊,学生听说不只王琚大人会享乐,还有宁王李宪等藩王也是笙歌夜夜,日子过得悠闲无比。” “对呀,人生不能一帆风顺,当权力远离自己的时候,不妨享受一番以为补偿,也算对得起自己。九龄,世事纷纭万端,并非一成不变,人只有好好善待自己,如此方有了应变的本钱。刘幽求自贱身体,即把本钱丢了,可惜呀可惜。” 张九龄躬身道:“学生唯盼恩师善待自己,永葆愉悦心情。” 张说哈哈大笑道:“我不会如刘幽求那样干白痴之事,九龄,看来小吏出身之人,心胸皆不开阔,如此就误了自身。你放心,我的心情愉悦得很呢,人困厄一时,岂能长期困守?”张说说到这里,眉飞色舞,可见并非作伪。 张九龄在相州住了一晚,张说号称是时文宗领袖,因僻处相州音讯隔绝,少不了与张九龄谈诗论文一番。 次日清晨,张九龄向张说辞行,意欲上路返京。张说拿出一只密封甚严的锦盒,将之递给张九龄,嘱咐道:“你返京之后,可入王毛仲之府将此盒交给王毛仲。” “此盒中之物很紧要吗?” “此物并不紧要,无非是相州的一些土仪。你告诉王毛仲,我无暇返京,眼见年关渐近,就以此物为礼了。” 张九龄闻听张说向王毛仲送礼,心中很不受用,脸上有些不豫之色,说道:“王毛仲无非一个奴官,恩师难道不顾身份赠礼于他吗?”王毛仲本为奴籍,长安士人虽碍于他为皇帝亲信不敢明言,心里却甚鄙夷之。 张说道:“所谓礼多人不怪,此物甚微,无非致以问候之意,又有什么要紧?!再说了,王毛仲为京城中剩下不多的故人,今后还要多加联络才好。” 张九龄虽心中有些不情愿,然碍于张说的恩师情面,只好将锦盒藏入行囊中。 其实张九龄不知,锦盒中所藏并非相州的土仪,而是数十颗马蹄金以及金簪、金钏等饰品。 许是因为蝗灾不起天下大熟的缘故,李隆基的心情舒缓很多。这日午后,他令人唤来赵丽妃同行,乘舆出玄武门进入禁苑,然后落舆步行,信步来到禁苑西首一所雅致的庭院之中。是时苑中大半树叶已然飘落,透过稀疏的枝叶间向南望去,可以看到那道褚红色的围墙,李隆基见此忽然忆起,昔日钟绍京的住所应该就在那个位置。遥想那日敲门不开,李隆基当时心情既有焦急兼有恼怒,更有恐惧之心,如今人移物在,李隆基心间不禁唏嘘万端。 一群人跪在庭院中迎候李隆基,为首之人为太常寺卿张廷珪。是时,大唐宫廷之乐主要分为雅乐和燕乐两种,雅乐主要由贞观时吕才编制,号称“十二和”,例在祭祀时演奏;至于燕乐,则是指清乐、西凉、龟兹、天竺等为名的九部乐,例在宫廷宴饮时演奏。李隆基通晓音律,虽在正规场合依然使用雅乐和燕乐,心中其实不喜这些乐曲的呆板固定,偏爱自行依词敷曲,然后歌舞配之,可谓生动出彩。按照规制,宫廷雅乐、燕乐及俗乐,皆归太常寺署理,此庭院即为太常寺为李隆基专设的一个演奏俗乐的场所。太常卿张廷珪身后跪迎之人,既有乐工,也有歌者舞者。 此时天气渐凉,居中的殿堂四角已燃起炭火,使室内温暖如春。李隆基入室后即脱去外面厚衣,然后短衣坐于座上,转问张廷珪道:“张卿,今日欲演何曲?” 张廷珪答道藏书网:“臣此前数度与丽妃商议过此事,觉得陛下昔日所敷《感庭秋》甚好,时下演奏最为相宜。丽妃愿意领舞,并示臣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入乐。” 李隆基微笑道:“丽妃腰肢已粗,还能舞得动吗?再说了,朕之旧曲主要是伤秋而作,此乐意岂能与《春江花月夜》之空明相配?” “此事不妨。臣今日访来二人,一为琵琶手贺怀智,由其以琵琶先演奏陛下之乐,最后丽妃领舞,由新来伎女永新唱出诗句。” 李隆基哂道:“你们如此搭配,实为不伦不类。也罢,念你们一片苦心,就演来瞧瞧吧。” 贺怀智是年三十有七,其演奏琵琶技艺纯熟,实为天下第一。他与其他乐工先向皇帝行礼之后,就聚在堂中西南角持器演奏。 琵琶约在秦朝时出现,起初为西域胡人骑马时的乐器,传入中土之后,经历代改造,渐成为比较统一的直项琵琶。到了南北朝时,天竺的曲项琵琶自龟兹传入中土,时人将琵琶改直项为曲项,琵琶于是成为今后的曲项、梨形音箱,四柱四弦的固定模样,成为一种非常普遍的乐具。是时,上至宫廷乐队,下至民间演唱,皆少不了琵琶。因为琵琶演奏技法多样,既可以演奏《十面埋伏》及《霸王卸甲》的武曲,也可以演奏《月儿高》及《昭君怨》等文曲。 贺怀智今日当然要用文曲技法演奏李隆基的《感庭秋》,只见他竖抱琵琶,右手挥指轻轻一捻,一阵萧萧的秋意悠悠而来,其再拨小弦,就听其送出的音声如窃窃私语,让人顿思空明的寂静秋夜。 李隆基闭目聆听,思绪忽然飞回潞州时的日日夜夜。他当时降秩出京,凄凄惨惨到了潞州,何曾有过当皇帝的念头?不想在潞州遇到了善歌舞的赵敏,如此方使黯淡的日子有了不少生机。 贺怀智的演奏渐至深处,其转腕拢弦或挥或抹,其音声似花翻凤啸自天上而来,既而音绕殿中似金铃玉佩相磋切,疑似九霄天乐下云端。到了最后,贺怀智抚弦而过,手指忽然凝然不动,一丝余音渐细渐去,既而寂然无声。 赵丽妃身披绿色薄蝉衣带领十二伎女出场,她们居中轻舒粉腰,柔软而舞;既而永新撩鬓举袂,喉啭而歌。她们歌舞之处,正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意境。 李隆基观看片刻,不禁微微摇头。自己的《感庭秋》与《春江花月夜》本为迥异意境,如今却糅在一起,确实不伦不类。不过眼前的歌舞也很妙,将之与此前的琵琶曲割裂来观,倒也不失韵味。李隆基于是打起精神凝神观看,又见赵丽妃的腰身确实有些笨拙,杂在群女婀娜的身姿摇摆中,其舞姿不能浑然一体,李隆基心里于是又暗笑一声。 歌舞既毕,李隆基对赵丽妃和张廷珪说道:“琵琶与歌舞皆不错,只是有些不伦不类。所谓推陈出新,须善加融合浑然一体,不可如此上下分割。” 张廷珪看到皇帝不满意,然其脸色未有怒意,遂躬身谢道:“臣才疏智浅,由此亵渎了陛下的圣曲,实为大罪。” “朕今日所听所观还算满意,你就不要心中不安了。张卿,朕刚才观舞之时,心中有一个计较,俗家之乐不能再由太常寺署理了。” “臣恭听陛下圣裁。” “就像刚才的词曲不能糅在一起一样,俗乐今后也不能再与雅乐、燕乐混在一起。太常寺为礼乐之司,不应署理倡优杂伎之事,今后专置雅乐、燕乐即可。朕想好了,可设左右教坊以教俗乐,其下置宜春院以养伎女,这个贺怀智的琵琶弹得不错,就任他为教坊使掌管此事吧。” 张廷珪当即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道:“左右教坊仍归太常寺节制,然不许过多问其细务。嗯,这个园子就归左右教坊吧,为何不取个名字?这样吧,今后就称这里为‘梨园’吧。” 后世戏曲号称“梨园之技”,盖缘于此。李隆基被后世称为“梨园鼻祖”,如此成为了其开山祖师,实为佳话。 是夜,李隆基令赵丽妃侍寝。事毕后,李隆基抚摸着赵丽妃那似凝脂般的皮肤,说道:“敏儿,今后就不要再起舞了。你已为几个孩子的亲娘,哪儿还能如小儿女那样轻歌曼舞?” 赵敏笑道:“陛下最喜妾之歌舞,妾只要能为陛下带来一丝快乐,决然不敢停舞。” 李隆基笑道:“罢了,你入朕怀中,可以体会你丰腴之美,令朕倍生情趣。然你入了舞场,腰间不免露出赘肉,哈哈,你今后不许再舞。” 这句话说得赵敏心里很难受,一时默默不语。 李隆基知道自己的话刺疼了她,遂正色道:“朕明日要册立瑛儿为太子,今后你就成了太子之母。今后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之外,数你为尊,你若继续与伎人为舞,岂不是有失身份?” 赵敏闻听儿子李瑛竟然成为太子,一时间竟然惊呆了。 次日早朝时,李隆基向群臣宣布立次子李瑛为太子。高力士手持册书,当殿将立李瑛为太子的册文读了一遍。李隆基此前已与重臣勋戚商议过此事,皇长子因腿有残疾不宜立为储君,众人又知道皇帝极度宠爱赵丽妃,那么顺序推长而立,这太子之位当然落在皇次子李瑛的身上。此后,年仅五岁的李瑛被引到李隆基的面前,并接受群臣的叩拜,由此成为新太子。 群臣拜毕,李隆基开言说道:“朕即位之后,许多大臣纷纷奏言,劝朕早立太子,以使祚业平稳。朕今日立瑛儿为太子,就遂了群臣之意,其年龄尚小,也就不必行重典了。待其冠礼加元服之时,那时行礼不迟。” 群臣纷纷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道:“太子毕竟年幼,今后他是否成为一位称职的储君,还要看他本身的造化。为今之计,须为其选择良师,让其识礼知书为好。姚爱卿,卢爱卿。” 姚崇和卢怀慎闻召步出班外。 李隆基道:“朕授姚卿为太子少师、卢卿为太子少傅,则今后培育太子的大任,就落在二卿的肩上。你们可选择良日,让太子行拜师之礼,至于其他东宫属官与教授,也要着落在二卿身上妥为选授。” 姚卢二人知道皇帝此授既为恩典,肩上又有莫大的责任,遂伏地叩首,拜谢皇恩。 历来设立太子为国家大事,李隆基此次使李瑛为储君,固然有宠爱其母赵丽妃的缘故,毕竟坚持了立长为储的惯例,大臣们也就无话可说。 李瑛被立为皇太子,宫中之人心中滋味最不好者当属王皇后。按说李琮为皇长子未立为太子,其母刘华妃心中更应郁闷,然李琮毕竟腿有残疾,刘华妃心中当然有想法,然实在无话可说。 李瑛被立为太子后的第三日,恰为王皇后父亲王仁皎的七十寿诞。国丈寿诞自要大肆庆贺一番,李隆基除了令内府具礼相送外,更准王皇后亲身去祝寿。 若追溯李隆基与王皇后的婚姻,那还是有相当来头的。长寿二年,李旦一家再次“入阁”,即是在宫内幽禁,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非常小心谨慎。然此年忽然来了一件喜事,大约则天皇后非常喜爱李隆基这位小孙子,她亲自做主将王家小姑娘配给李隆基,是年李隆基刚刚九岁,二人成亲之时可谓“娃娃亲”。 “太原王氏”号称当时五大姓之一,王皇后祖上为初唐名臣王珪,则其婚姻实为门当户对。且此婚姻由则天皇后主之,则为女皇示爱,对当时凄凄惨惨的李旦一家可谓莫大的安慰。此后幼小的王氏伴着李隆基逐渐长大,其时正是李隆基人生中最为灰暗的时候,两人可谓“患难夫妻”。待李隆基萌生夺位的思想之后,王氏其父王仁皎、其双胞胎之兄王守一成为最为支持李隆基之人,且立功不少。待李隆基成为皇帝,王氏被封为皇后,王仁皎被授为将作大匠,继而被授为开府仪同三司,王守一也被封为晋国公。 按说王皇后此时诸事皆顺,唯有自己的肚子始终不争气,眼见其他后妃已生出十余个皇子,自己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这日祝寿之礼可谓盛大,京中王公大臣皆具礼来送,王宅门前顿现车水马龙。王皇后入宅之后不耐如此热闹,遂唤哥哥王守一到后院静室内叙话。 王守一见妹妹眉宇间总有难以舒展处,明白妹妹的心事,遂劝道:“圣上虽立太子,毕竟不动妹妹皇后之位,请妹妹勿虑。” 王皇后道:“丽妃不过倡伎出身,难道能成为皇后吗?” 王守一点头称是,并说道:“丽妃也为明白之人,其日常对妹子恭谨非常,想是不会有别样心思。” 王皇后摇摇头,叹道:“唉,我这肚子到底怎么了?圣上又非不来临幸,它为何没有一点动静?我现在还是皇后,然太子非为亲生,若时间久了,这皇后之位是否有些勉强?” 王守一沉思片刻,小心说道:“算来妹子随圣上已二十年有余,圣上又非疏离妹子,然妹子肚中毫无动静,此症结还是在妹子身上。愚兄以为,妹子不可一味等待,须想法求子。” 王皇后哂道:“我已试过多少法儿,你又非不知道,至今殊无起色,奈何?” 王守一道:“妹子莫慌。愚兄此后日子什么事儿都不管了,专替妹子寻求求子良方,妹子说什么也要诞下龙种。” 无子的惶惑在王皇后的心中萦绕十余年,她想尽了许多法儿,然殊无良方,弄得她心灰意99lib.懒,对王守一眼前的说辞并无激动之处,仅淡淡说道:“也只好如此了。” 第八回 闻惊变调臣遣将 赐衙居施爱示仁 西北果然出事了。 默啜不愧为大漠中练成的老狐狸,其纵马到朔方道绕了一圈,与解琬所部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遭遇战,立刻发现在这里讨不到任何便宜,遂领兵逸去。 薛讷闻听默啜兵犯朔方,不敢怠慢,遂整兵备战。孰料他在轮台左等右等,难见突厥人的踪影,不觉数月就过去了。西域较之中土,气候变化既剧烈又高寒,白日本为晴好的天空,半夜里就会突然变脸,只听风吼如雷,似乎要将兵士们的住所连根拔起,只听“噼啪”声接连作响,自是大风卷起满川的碎石呼啸而至。疾风过后,大风依然没有止歇的劲头,此时漆黑的夜空里和风撒下大片的雪花,待兵士们天亮起床推开屋门,就见门槛已被白雪掩埋,放眼远望,只见山川间一派银白,大地似乎凝固,偶尔有野骆驼和野马在川中觅食,方知这个世界还是存在生命的。 轮台作为北庭都护府的治所,其周围驻扎戍卒两万人;再向西的安西四镇,也驻扎两万戍卒。北庭都护府与安西都护府设立之后,保持着唐朝与西域诸国商路的畅通,其北方与西方有突厥人的诸方势力,东南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吐蕃,则此四万戍卒实际维系着大唐西域的安定。 戍卒自关中的折冲府抽调而来,按例在边关轮值三年,方得调换。每年盛夏之时,例为戍卒调换时期。薛讷初到轮台,因有默啜入寇之军情,数请兵部将调兵日期押后,如此过了数月,薛讷看到默啜无声无息,又见天气骤变,认为默啜在此恶劣天气里定会龟缩在大漠,遂准一万戍卒成行回家。 一万戍卒回家,新来轮值的戍卒尚未到达,轮台值守的戍卒仅剩下一万人,对于窥伺良久的默啜来说,可谓天赐良机。 一个风高雪急的夜里,默啜带领三万兵马卷地而至,利用雪光袭入轮台唐兵营中,然后大开杀戒。可怜一万唐兵仅有一千余人星散逃走,薛讷也死于乱军之中。 此军情传往长安,正好新年过后,君臣阅此消息,心中的滋味一时错杂而生。 李隆基叹道:“姚卿,看来你当初的担忧还是有道理的。薛讷毕竟稚嫩,绝非默啜的对手。唉,薛讷为薛仁贵之后,如此就堕了先人的威名。如今轮台已破,则安西四镇实属危殆。吐蕃人有动静吗?” 姚崇宽慰道:“默啜现在已成为一个不愿蚀本儿的老狐狸,他先在朔方道那里没有捞到便宜,遂瞅准时机到轮台大掠一把。安西四镇城池坚固,默啜明白以自身力量难啃此硬骨头,已然回头撤回自己牙帐了。吐蕃人见默啜如此来去如风,也没机会。” 李隆基问道:“记得当初曾在瓜州驻有五万兵马,如今安在?” “臣当时见西域无战事,已逐渐撤回三万,仅余二万兵马。臣闻此惊变,已令他们会同轮值戍卒前往轮台接防。” 李隆基闭目沉思片刻,然后说道:“姚卿,西域数万兵马若无得力之人主持,形同一盘散沙。如此,就把郭虔权调回西域吧,还让他任北庭都护使。” “臣恭听陛下圣裁。” “郭虔权近来在营州也不错,已然兵出榆关,契丹人与奚人的气焰大为收敛。若将郭虔权调回,营州那里也须有得力之人主持。” “陛下还记得前些日子当殿直谏的张嘉贞吗?此人识见才具,可堪为用,臣以为可使他任营州都督,正可历练一番。” 李隆基沉吟道:“张嘉贞虽有才具,毕竟未真刀真枪在战阵中历练,凡紧要之位,须谨慎授用,不可使薛讷故事再现,姚卿,你兼知兵部尚书,此事须万端谨慎,须妥为挑选。” “微臣明白。陛下,新年刚过万事纷纭,去岁使内外官交流好处不少,然紧要衙署尚缺吏事练达之人。以吏部和户部为例,其事关朝廷大局,则尚书人选务选得人。这一阵子,因此二部无得力之人,费去臣等的精力不少。” 李隆基仅设两名宰相,又对各部重臣挑选甚严,近来兵部、户部和吏部皆无尚书任职,则事儿皆汇集到姚崇与卢怀慎那里署理,使二人显得既忙累又憔悴。李隆基目睹此景,生怕累坏了二人,也一直琢磨着为此三部配人。现在姚崇主动提出来,李隆基当然认可,说道:“好呀,此事早该办了。姚卿,你有人选吗?” 姚崇道:“兵部的事儿紧急,臣还是暂兼一段时日。其他二部,须有德才者充之,臣以为,可使宋璟任吏部尚书,魏知古任户部尚书。” 李隆基笑道:“宋璟以德著称天下,兼有才具,让他任吏部尚书,可谓得人;至于魏知古,朕听说你耻其出身,意甚不屑,为何又举之呢?” “陛下,魏知古虽小吏出身,然其谋虑严谨,精于盘算,进止有节,实有才具。户部总领军国财政,有其主之,最为相宜。臣以为,除了京城以外,以东都选事最重,魏知古除了主持户部以外,可让他协助宋璟,分掌东都选事,也有相辅相成之功。” 李隆基见姚崇不以个人善恶选人,可谓公平公正,心中甚喜,遂笑道:“好哇,就依卿所奏,即日授任吧。姚卿,如今朝官中以科举出身为主,兼有一些小吏出身积功而擢者,你身为科举出身之人,不囿于己类选人,朕心甚喜。” 姚崇道:“科举出身之人,因长期烂读经书,心中渐有济世匡政之理想,此类人施政之时,虽多有泥古不化之迂腐举动,毕竟心存圣人之教,使军国大政趋于正途而行。国家之所以设科举以举人,缘由于此。至于自小吏积功而上之人,往往目光短浅,囿于得失计较,心中难有志存高远之处,如魏知古绝对为其中卓越之人,擢之以辅吏事,不失为一种辅助之法。” 李隆基闻此宏论,不禁笑问道:“姚卿虽系萌职出身,毕竟好学读书,由此将自己归入读书人之列。你如此否定小吏出身之人,是否对他们有些不公平呢?万一他们心存积怨,会不会埋怨姚卿身为宰辅,如此来行事有朋党之嫌呢?”姚崇父亲贞观时为上州都督,死后被追赠为幽州大都督,姚崇因而有了荫职的资格,其初被授为孝敬挽郎,此为末级散官,此后积功而行,被善于识人的则天皇后发现,最终官至宰辅。 姚崇正色道:“臣所思所想,合乎国家诠选之道。古往今来,国家官吏制度历经变革,最后归于科举选人,殊为正途。他们若有积怨,自可入读书之门列身士子,不该未知读书之难反有怨言。至于朋党之说,实在上不了台面。若天下读书人心系国家,践行孔孟之言成为一体,这样形成而来的朋党实为天下之幸,亦为陛下之幸!” 李隆基叹道:“可惜呀,若让天下读书人恪遵孔孟之言,实为难事。昔宗楚客、崔湜、宋之问与沈佺期等人皆进士出身,胸中皆有锦绣文章,然其所思所行,哪一个又谨遵了孔孟之教?姚卿,人心百样,那是勉强不来的。” “陛下依贞观故事而行,即是如太宗皇帝那样教化天下。此法看似涵浩深远,其实有立竿见影之效果。譬如对规范人心,就有了标杆的作用,若人心思齐,远胜于严法厉旨。” 李隆基忽然笑问道:“姚卿近来大刀阔斧,可谓重振吏治。如此一来,一些人风言风语,说姚卿失却了敦厚之道。姚卿勿惊,朕知道非常之时须用重典,若拖泥带水就会误国误民,你办的事就是代朕行政,他们说你其实就是说朕,我们不用多思此言。朕今日问你,前一段所作所为,你身上到底是教化之策多了一些,还是吏治权谋之术多了一些呢?” 姚崇一时不好回答,他这一段所作所为毕竟权谋之术多了一些,若实话实说,岂不是违了教化之国策?且此权谋之术多为仕宦多年之时磨砺而出,实为魏知古此类人的仕宦之道,自己大用其道,若实话实说,自己岂不是成为混迹于魏知古之流的人物? 姚崇很快躬身答道:“教化之策为大政,权谋之术为手段,只要心向光明,自可使用一些。臣每每施政之时往往混淆了二者的界限,竟然不知不觉使用了一些权谋之术。然臣心想,只要国家能够逐渐走上正道,此为小节。” 李隆基不由得莞尔一笑,意甚满足。要知李隆基一路拼杀而来,近来又贬功臣、放兄弟,此皆非秉承圣贤所教。姚崇如此回答,实在替自己解了心结,心里也就十分熨帖。 郭虔权闻召风尘仆仆赶回长安,先到中书省求见姚崇。 郭虔权是时已闻知西北发生的事儿,遂笑对姚崇说道:“看来我为奔忙之命,东北境事急,将我自西北调往此处,如今西北兵败,姚公又想起我了。” 姚崇虽对郭虔权待之以礼,脸色却没有任何笑意。姚崇知道,郭虔权如今主持一方军事,在其所辖范围内操持生杀大权,威权与日俱盛,其手下见了他往往不敢仰视。郭虔权如此说话,其内里含义实有自诩的成分,姚崇当然不能随声附和以助其势。姚崇哼了一声,冷然说道:“你久在轮台驻守,熟悉周围情势,如今北庭有事,圣上当然就想起你了。当初调你去东北境,自有当时的情势,如今去西北,亦为必需。郭都督,你莫非不想去吗?” “下官不敢。姚公,下官集合数千随行甲士之后,立刻动身前往西北。”郭虔权知道姚崇世事练达,眼下又威权独运,当然不敢怠慢。 “嗯,听说你离任后,对朝廷副都督刘正威署理营州事宜颇有微词,是这样吗?” “不错,姚公问询,下官不敢隐瞒。刘正威随下官多年,此人辅佐军事,或者监运粮草,办事既稳妥又勤谨,还算胜任。若让他主持一方军事,其既无霸气又遇事不能定,实属勉强。下官私下以为,刘正威有些不适宜。” “是呀,我们皆知刘正威的才具尚欠火候。奈何西北军情紧急,先让你抽身出来,营州都督一职容后稳妥物色。” “姚公,自从下官主持东北境军事以来,非是下官妄自夸口,契丹人与奚人的昔日气焰已大为收敛,大唐之军稳扎稳打,已渐入佳境。下官以为,东北境那里须有得力之人主持,否则再有变数,于国不利。” “嗯,你安心到西北赴任吧。东北境的事儿,圣上自有旨意。” 姚崇话音里更加冰冷,明显让郭虔权不用多说,最好马上闭嘴。郭虔权当然明白此意,然心有不甘,继续说道:“姚公,下官愿保一人,可保东北境安定。” 由于郭虔权熟悉东北境防务,则其所荐继任者,姚崇当然重视,他当即正色问道:“好哇,此人姓甚名谁?” “此人名张守珪,现任营州都督府司马。”营州为下州,其都督府司马例为从五品官员。 姚崇闻言微微一笑,说道:“此人两年不到,即从一名无品别将升为五品官员。郭都督,朝廷自有规制,张守珪虽有微功,当初擢其为五品官员,已然破格,圣上惜才,再加上你力请,方有此任。营州都督为朝廷的三品官员,若让一个二十余岁的小子来任,岂非匪夷所思?” “姚公,营州之所以有今日的局面,缘于张守珪献分化之策。他又独身深入敌后,将敌情摸得甚熟,如此知己知彼,方有制胜之道。他有功如此,岂是微功一件?” 姚崇心中有些恼怒,然面色冷峻如常,沉声说道:“论阅历见识,薛讷岂不是要比张守珪高上一筹?结果如何呢?丧师丢土,使京中震动!张守珪毕竟为毛头小子,若让他来主持边关要务,岂不是犯险吗?郭都督,我知道你向来爱护手下之人,然国家大事,非同儿戏,你就不要再说了。” 郭虔权显然不服气,继续说道:“姚公此论,下官不敢苟同。昔太宗皇帝纵横战阵之时,不过二十余岁。凡战阵之事,所重者须有禀性灵气,若无灵性,就是阅历再多,终归无用。” 姚崇闻言大怒,拍案斥道:“郭虔权,你莫非自恃一些微功,就想来教训我吗?告诉你,为人不可居功自傲,你若一味如此,只会毁了自己!我大唐泱泱大国,人才辈出,你有些功劳无非是国家用你。嘿嘿,莫非国家少了你,事儿就无人办了吗?” 这时,外面忽然有人说道:“姚卿何必如此大动肝火?所谓虚心纳言,你莫非就忘了吗?” 姚崇和郭虔权闻听此言,知道皇帝驾到,遂慌不迭地迎出门外,纳头便拜。姚崇边叩首边说道:“微臣不知陛下驾到,实为大罪。” 李隆基笑道:“朕今日有心来瞧瞧姚卿在忙些什么,遂微服来此。入门后又令门人不得通禀,卿何罪之有?”李隆基身后仅带高力士一人,所以动静不大。 李隆基被迎入堂中坐下,其笑问道:“朕刚才在门外仅听了数句,不明其中详细。姚卿不虚心纳言当然不好,郭卿,想是你冲撞了上官,也为不该。”姚崇闻言心想皇帝也会和稀泥,殊有趣味。 郭虔权躬身答道:“微臣刚才一时兴起,就在姚公面前失了礼貌。臣错了,请陛下责罚,并请姚公原谅。” 李隆基笑道:“郭卿久为镇边大都督,想是习惯了人人仰视的眼光,忘记中书省为国家中枢所在,就想与姚卿辩论一番。好呀,你们争执些什么?说来听听。” 郭虔权心中有些惶惑不安,急忙伏地叩首谢罪。 姚崇将刚才的谈话过程说了一遍。 李隆基听完,先是沉默片刻,继而微笑道:“郭卿说得有些道理,若人有带兵灵性,岂能以年龄论人?昔太宗皇帝带兵攻入长安,既而纵横中原,不过二十余岁嘛。若高祖皇帝不放手让太宗皇帝施展才华,大唐肯定要迟一些才能统一全国。姚卿,你的想法过于谨慎了。” 皇帝一言九鼎,姚崇当然连连称是。 李隆基接着说道:“人在二十余岁最有志气,若其再有天赋,定有一番作为。这个张守珪能瞧出分化治之的效用,足证其眼光不差,不妨让他一试!他就是起初打上几场败仗,只要不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其实无妨。姚卿,若能因此磨炼出一位名将,朕以为应该很值。” 郭虔权躬身道:“陛下皇恩浩荡,实为英明无比。” 李隆基道:“姚卿,我们这一次就依了郭卿之奏。可授张守珪为营州都督府长史,由其主持营州事务,至于刘正威,可以副都督之身行监军之实。” 姚崇躬身答应。 李隆基目视郭虔权道:“郭卿,营州的事儿遂你所愿,如今西北军急,你就不要在京中多停留了。朕在京中,自会日日盼望你的好消息。” 郭虔权答道:“请陛下放心,臣此去轮台,定当秣马厉兵,管教默啜有来无回。臣午后即出京上路,现在即向陛下请辞了。” “嗯,你退下吧。” 郭虔权又与姚崇拱手相别,然后步出门外。姚崇眼望郭虔权背影,转对李隆基说道:“陛下,边将往往宜骄且气盛,不可万事遂其愿。郭虔权之才具及见识皆臻一流,就是气势足了一些,陛下须慎之。” 李隆基笑道:“朕知道。然张守珪一事,你过于谨慎了。郭虔权久在战阵中厮杀,其识军人之能当远胜我们。嗯,朕有时也觉得奇怪,人皆为父母所生,为何出世后其才思就现出分别呢?像赵括为名将之后,其饱读兵书可对战事侃侃而谈,然一遇真正战事就败下阵来,他许是还比不上张守珪哩。看来人之灵性,实为无法之事。” 姚崇心思电转,心想皇帝如此说话,是否在自夸呢?李隆基也是二十余岁开始有异志,其以一个默默无闻的郡王之身,竟然一跃成为大唐皇帝。姚崇本想借机恭维李隆基一番,又觉得形迹太显,还是不说为妙,遂说道:“臣恭听圣命,已让兵部去办张守珪的事儿,其授任之书今日应该能够发出。” 李隆基答应了一声,忽然又微笑道:“姚卿,你近来忙于政事,可谓夜以继日。朕听说你回京后尚未有住宅,尚在外赁房而住,且离衙署甚远,这怎么可以呢?你为重臣,此等起居之事如此简陋,是朕不恤你了。” 姚崇心中登时打了一个突儿,其仕宦多年,当然能洞察细微。皇帝今日无声无息入衙来访,确实有些蹊跷,自李隆基入衙之后,姚崇心里一直在猜测皇帝的来意,现在皇帝主动问起自己的宅居,肯定不是泛泛而问。姚崇稍作停顿,当即答道:“臣回京之后,朝中事务颇多,没有时间察地购宅。恰巧有人介绍有一宅院可以租赁,臣觉得如此省心省力,就搬了进去。待此后有闲暇时候,臣再慢慢细访购宅。陛下心系微臣起居,臣不胜感激。” 李隆基道:“你为朕股肱重臣,京中却无自己的片瓦独木,此事若传扬出去,外人定会说朕只思让人办事,不问其生活。姚卿,你是否钱财有些不充裕呀?这样吧,你这几日去选一处宅基,其建造之费由朕拨给,你好歹要有一所自己的宅第。” 姚崇躬身谢道:“臣历年宦中所积,可资建宅之用,请陛下勿虑。且国库之财例归国家,不能让功臣私用。微臣再谢陛下圣恩。” “朕非用国库之财,难道用朕内库之财赏赐你,也不可以吗?” “陛下欲依贞观故事行事,须对臣下一视同仁,不可对一人殊遇过重。陛下若赏了微臣,其他人肯定心有不足,如此对陛下不利。”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看来想做一名好皇帝太难,竟然连自己的物品也不可随意赠人了。也罢,就遂卿之意,朕也因此省钱了。然则卿须抓紧购房,否则有失朕之颜面。” 姚崇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问道:“姚卿,你有几个儿子呀?唉,朕每每督促你办事,却对你家事关心不够,此为朕之失呀,有失厚道。” 皇帝主动问起姚崇的儿子,姚崇的心里如电光火石般交相辉映,终于理出了一些头绪。他此时心中已有定论,皇帝今日前来定与自己的儿子有关,然自己的儿子有何要事能上达皇帝呢?他边思索边答道:“臣有三个儿子,长子彝和次子异蒙圣上恩典,现在东都任职为国家出力;三子奕年龄尚小,一直随臣身边。” 李隆基笑道:“所谓将门虎子,姚卿文武全才,则其子定为不差。姚卿,你要举贤不避亲,他们若才具超卓,你不可拦阻吏部建言重用他们哟。” 皇帝提到了吏部,终于令姚崇明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他重重地叹了一声,说道:“唉,一提起他们99lib?,臣就有些伤心。臣多年来辗转任职,有时就将长子和次子寄放他处,如此就疏于管教。他们虽蒙圣恩替国家办事,然品行多欲而寡慎,臣每每想起此节,深恐他们滋事妄为,心中忧焚有加。” 李隆基说道:“想是姚卿择人甚严,对己子尤甚。如姚卿如此才具者,天下又有几人?姚卿不可用己长格物,如此就有失公平。” 姚崇摇摇头,说道:“臣近来有些忧心,正想召此二子嘱咐一番。陛下,魏知古新任户部尚书,又兼知东都选事。臣深怕此二子认为臣有恩于魏知古,遂打着臣的旗号去找魏知古,以帮他人说情,如此就违了朝廷制度。”姚崇此时隐隐猜到,说不定自己的儿子果然找到魏知古办事,他们哪儿知道魏知古对自己心存芥蒂,说不定魏知古定将请托之事奏报给皇帝,以此彰显姚崇教子不严,且纵子受贿,由此借机打压姚崇。 李隆基脸上未改颜色,依旧微笑道:“姚卿怎能如此想?你治政甚严,儿子们岂敢违背父志?对了,你那小儿子到了弱冠之年时,若有才具,须当重用。” 姚崇躬身谢道:“陛下关爱微臣一家,臣恭谢皇恩。” 姚崇归家之后,即派家人赴洛阳问询儿子是否向魏知古请托。待家人返京详细向姚崇叙说了事情过程,姚崇听完不禁身上沁出了冷汗,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未卜先知,由此躲过了一劫。 魏知古分掌东都选事,这一日来到洛阳,后二日姚崇的两个儿子连袂前来拜望。魏知古见了他们,心中可谓五味杂陈。姚崇被拜相之后,对昔日功臣痛下杀手,一个个皆被赶出京城。自己此次虽被允返京任户部尚书,并分掌东都选事,看似被委以重任,然与昔日的宰相职相比,实有天渊之别。魏知古的心里不舒服,见了姚崇的儿子却是一副笑脸,口中盛赞姚崇对自己甚为有恩。姚崇的儿子何尝知道魏知古真正的心思,闻言脸有得色,心以为然。 三人寒暄一番,姚彝从身上取出一张名册,将之递给魏知古,说道:“魏大人前来主持东都选事,与侄儿相熟之人知道魏大人与家父交情甚厚,纷纷前来托侄儿转请魏大人予以关照。侄儿本想不管,奈何情面上实在抹不开,只好来见魏大人。若魏大人能够照顾一二,侄儿不胜感激。” 魏知古低头一看,只见册上写有数十个人名,心想这哪里是相熟之人?分明是收人钱财帮人办事!他脸色依旧灿烂,笑道:“我们两家实为一体,何必说客气话。我若不帮你们,见了姚公如何说话呢?” 魏知古返京之后,还是有机会单独面见皇帝的。魏知古出京赴洛阳公干,李隆基当然知道,少不了问询一句,魏知古此时长叹一声,说道:“微臣前去主持选事,诸事皆顺。就是姚公的两位公子前来请求照顾,让臣实在犯了难。” 李隆基急问究竟,魏知古轻描淡写地将事情过程说了一遍,并拿出那份名册让李隆基观看。 李隆基观看之后脸色阴晴不定,继而问道:“你主持选事,有人请托实为正常,关键看你如何应之呀。” 魏知古躬身答道:“陛下罢‘斜封官’,倡导按制诠选,则臣不敢逾制。其名册上的人名,若其具备朝廷规定的条件,臣不敢遗漏;若其不够条件,臣也不敢徇私。” 李隆基闻言颔首道:“好呀,就如此办。魏卿,此名册之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向别人说项。” “臣明白。”魏知古躬身答道。 李隆基由此犯了心思,若姚崇儿子的请托之事由姚崇指使,此事确实非常严重。国家如今在姚崇的主持下刚刚迈入正途,足证当初拜姚崇为相可谓得宜,若其开始徇私枉法,此事不可不防。 李隆基于是决定试探一番,得知姚崇根本不知道儿子请托之事,其心事就放了下来,转对魏知古的密告有了看法。遥想当初诛灭太平公主前夕,魏知古突然前来告密太平公主的即将动作,后来知道其事先隐身是得了姚崇之嘱。然而自己若难得大势,太平公主真正控制了朝政,魏知古还敢挺身而出吗? 李隆基心中实在存疑,其后魏知古又转为工部尚书,其宦途渐趋窄微,与李隆基的此种心思大有干系。 卢怀慎虽被时人讥为“伴食宰相”,然他无非不愿意出头拿大主意而已,其对日常的政务却十分操心,付出的精力一点都不比姚崇少,有此谑号实为冤枉。转眼间夏去秋来,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卢怀慎忽然偶感风寒,竟然卧榻不起。想是他积劳成疾,年岁又高,其病情日益沉重。李隆基数次入宅探望,并促太医署选派良医救治,奈何卢怀慎病疴沉重,是年刚刚入冬,其病不治,溘然辞世。 李隆基为之辍朝一日,待他得知卢怀慎家贫如洗,竟然无治丧之资,不禁流泪道:“天下人自私者多,如卢怀慎这样无私无欲者,实在少之又少。卢公逝后,让我去何处再寻如此良相呢?”李隆基随后赐其家彩绸百段,米粟二百斛,以治丧事,其又撰文,令人书之以为碑文,诏有司为其立碑。 卢怀慎逝后,姚崇顿时感到庶务骤增,未及旬日,容色间已显得十分疲惫。李隆基见之,心忧其累,问道:“卢公逝后,须立刻选人替其任。姚公,朕这些日子思绪有些杂乱,心中没有合适的人选,你若有得人可速速荐来。” 姚崇也不推辞,说道:“臣以为宋璟可堪为任。臣与宋璟合作多时,理政之时相得益彰,可以互相弥补彼此短长。”当初太上皇始任皇帝之时,姚崇与宋璟主持政务,其间虽有“斜封官”的风波,然他们二人革除弊政、纲纪并举,史称这一时期蔚然有贞观遗风。 按说如此良配当为李隆基的首选,然他沉吟片刻,坚决地摇头不许,说道:“宋公端正峭直,实为官员的道德楷模,如今天下承平不久,吏部亟需这样一位尚书守正理政,以形成吏治之道德之风。” 姚崇有些不解,追问道:“如此操守端正之人,若使其成为宰相职,可以教化天下呀。”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除了宋公之外,你还能举荐他人吗?” “臣不能。” “如此,就由朕慢慢物色他人吧。姚公,看来调郭虔权去轮台,还是办对了。郭虔权如今已赴任大半年了,他一去顿时稳定了西北局面,默啜眼见无便宜可讨,又转来求婚了。” 姚崇微笑道:“是呀,郭虔权治军甚严,默啜此前与其交过手,当然不敢轻举妄动。嘿嘿,那郭虔权治军有道,催要起钱粮来,那也是一点都不含糊。其驻军轮台,这半年多要去的钱粮逾往日之倍。” 李隆基道:“不妨,他稳定了西北局面,也就稳定了国家大局。区区一点钱粮,又值几何?今岁秋季大熟,国家太仓与各地义仓已然储满,姚公何必如此悭吝呢?” 姚崇走后,李隆基一直琢磨授任侍中的人选,他索来京中官员名册逐个翻看,然遍索无果,不觉已到子牌时刻。 其实姚崇所荐宋璟,实为合适人选。李隆基之所以不许,缘于如此的考虑:乱世之时,姚崇和宋璟皆为治世奇才,心儿可以走到一起。如今承平之时,二人的性格还是有差别的,姚崇主政时能持大节,小节之处颇有圆润之变,而宋璟凡事皆从圣贤之言处入手,不免棱角分明。二人经历相似,若让宋璟屈身姚崇之下,宋璟注定不会像卢怀慎那样恭谨顺从办事,说不定每每遇事会与姚崇争论一番。 李隆基之所以设定一正一副宰相,就是让正宰相乾纲独断,如此可省去许多掣肘之力,以有利于国家。李隆基现在选人的原则是:个人的道德与才具越高越好,然必须听命于姚崇。 李隆基此时的困意涌了上来,恍惚间忽然想起张嘉贞那日当庭诤谏的情景,心中忽然一激灵,暗道此人不错可堪为任。然他仅记起此人姓张,说什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李隆基唤过值日太监,令他速去中书省将此时值日官员唤来。 中书省今日值日的官员为中书侍郎韦抗,其时正在衙内打瞌睡,闻听皇帝夜半召唤,不知有何大事发生,遂脚步匆匆随太监入宫进入太极殿。 李隆基急急问道:“韦卿,朕想起一人,奈何记不起他的名字。你替朕想一想,此人现为北方大将,张姓而复名,此人到底为谁?” 韦抗没有迟疑,当即答道:“陛下说的莫非是张齐丘吗?此人现任朔方节度副使。” 李隆基仰头思索片刻,豁然答道:“嗯,就是他了。韦卿,你速回中书拟旨,授此人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韦抗不料皇帝竟然将宰相职授给一个记不起名字之人,惊诧得张大了嘴。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伏地叩首,称旨退出。 韦抗走后,李隆基倦意全消,遂坐在案前翻阅各地报来的奏章。时光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李隆基忽然一拍几案,大呼道:“错了!” 只见李隆基面前正放着张嘉贞报来的疏奏,李隆基看到张嘉贞的名字,方悟此人非张齐丘也。 韦抗再被召入太极殿,奉旨改正诏书。是时,张嘉贞已被改授为秦州都督,如此,张嘉贞以秦州都督之身一跃升为宰辅之职。 张嘉贞被召入京,以门下侍郎之身行门下侍中之实,其实顶替了卢怀慎的昔日角色。恰在此时,想是姚崇这一段时日操劳过多,一下子病倒在家,则张嘉贞主持了一切政99lib?务,每遇大事例由张嘉贞向李隆基禀报。 是年五谷丰登,朝廷的太仓已储满粮食,各地的义仓也已按规征粮入仓。所谓义仓,即是不论王公和庶人,按其拥有垦田多少,每亩纳地税两升粮食,待秋熟时收税入仓,若遇荒年则将其粮散赈灾民。此义仓之“义”既有平均税收的含义,又有赈灾与众皆同之意。张嘉贞这日来见李隆基,禀报说各地来奏报,今岁秋熟之后,因粮食渐多,谷价下降,百姓家中的粮食堆积太多。 李隆基闻言笑道:“好呀,粮价开始下降了,此为吉兆啊。张卿,你有何忧呢?” “微臣以为,如今各地义仓未满,可趁此好年成,每亩加收税一升。” 李隆基闻言拉下脸来,问道:“此加税之事,你事先可曾与姚公商量过?” “此为微臣想法,未与姚公商议过。” “哼,你为何不向姚公知会?朕欲依贞观故事行事,须与民清静,不可动辄加税,这样的馊主意,你竟然想得出来?” 张嘉贞顿时惶恐不安,说道:“如此,容臣现在入姚公宅中问询一番。” “嗯,你速去速回。” 姚崇之宅离皇城甚远,张嘉贞一来一回竟然用时一个多时辰,其奔回太极殿的时候,不知是心急还是脚步太急,周身大汗淋漓,其入殿即躬身报道:“臣将各地的秋熟情况向姚公说了一遍,姚公说圣上体恤百姓,加税万万不可。然粮食也不能多了而浪费,且粮价降得太多宜伤农事,须有妥善之法。” “姚公之法为何?” “姚公以为,义仓之法可为常法,不宜改动。可由朝廷和诸州筹钱,在丰年谷贱时籴进,以刺激谷价浮升;待凶年谷贵时粜出,以平抑粮价。” 李隆基沉吟道:“此法不错,然朝廷须为之拿出好大一笔钱。” “姚公说了,此法主要在初年时耗费一笔钱,若凶年时粜出,朝廷其实不亏。姚公还为之取了一个名字,名为‘常平仓法’。” 李隆基闻言,脸上渐渐绽出微笑,说道:“好一个‘常平仓法’,此议足显姚公之睿智。张卿,你速与户部议一议,即时开设此法吧。” 张嘉贞躬身答应。 李隆基继而言道:“张卿,你今后遇事须先与姚公一议。非是朕不认可你,实因姚公善处朝政大事,你问一问他就可少走些弯路。” 张嘉贞也为直性之人,其脸露出苦色道:“陛下也看到了,臣此去再回来费时甚多,把时辰都耗在路途上了,非是臣不愿去问询姚公,实怕因此耽误了朝中大事。” 李隆基想想也有道理,朝廷大事甚多,若让张嘉贞来回穿梭,也委实不像话。 张嘉贞此时说道:“姚公住得太远,若其能住得近一些就好了。” 李隆基颔首道:“对呀,你想得很对,为何不早一些让姚公住得近一些呢?张卿,朕看四方馆就挺好,可让姚公全家皆搬入四方馆居住。如此出了朱雀门就可入四方馆,我们前去探视姚公颇为方便。” 四方馆自隋朝时初设,其归属鸿胪寺,馆内设使者四人,分别负责接待东西南北诸国使者。自皇城出了朱雀门即为长安城内贯通南北的最宽街道——朱雀大街,与朱雀门相对的西南角有一处花团锦簇下的建筑群,是为四方馆。 张嘉贞迟疑道:“四方馆接待四方来使,若让姚公家人居于此,是否有碍我朝威仪?” 李隆基斥道:“没有姚公理政,我朝的事儿办不妥当,则更失我朝威仪!你速速传诏让姚公一家迁入此馆,以就近理政。唉,想姚公定有你一样的疑虑,你告诉姚公,若非朝廷规制所限,朕还想让姚公迁入宫内居住,他知道了朕的这番殷切之心,定会迁入此馆。” 姚崇得知李隆基的关爱之心,心中大为感动,遂迁入四方馆居住,此后的日子里,李隆基每日遣高力士代己询问姚崇的饮食起居,宫内尚食尚官与御医相望于道。京城之人看到皇帝待姚崇如此恩遇殊重,心中顿生艳羡之意。 第九回 花萼楼兄弟同欢 逢大赦姚崇识机 国丈王仁皎时任将作大匠,这些年把主要精力用在兴庆宫的建造之上。兴庆坊改作兴庆宫,其原有建筑基本上全部拆除,工程量可谓浩大无比。王仁皎看罢兴庆宫的建设图样,又听皇帝言及“花萼相辉楼”和“勤政务本楼”,深知皇帝最为关切此二楼,遂督促将作监加速建设。转眼到了开元四年的春天,“花萼相辉楼”建造成功,“勤政务本楼”也初具大致模样。为了装点“花萼相辉楼”四周景物,王仁皎从全国各地移来奇树名花,错落有致地种植在此楼的周围。初春的风儿拂过,可闻清香扑鼻,园中花树上的花萼粉嫩相依,确实合了“花萼相辉”之意。 王仁皎数次促请李隆基观摩“花萼相辉楼”,某一日阳光明媚,李隆基忽然兴起出外舒展筋骨之意,遂派人唤来王仁皎,令其带同前往兴庆宫视察。 太极宫与大明宫皆有夹道相连,并与四方城墙相通,王仁皎此次又在兴庆宫修建夹道与东城墙联为一体,则李隆基自太极宫乘舆从夹道中即可到达兴庆宫。 李隆基登上“花萼相辉楼”,纵目四观,就见与其相对的“勤政务本楼”已初具模样,其他的一些殿堂也出了地面,不免有些凌乱之感;然此楼周围花木葱茏,实为一个幽静而雅致的所在,心中就大为满意。 王仁皎禀道:“陛下,整个兴庆宫全部建成,大约还需三年的时日。如今国家草创时期,臣不敢多添劳力,以致耽搁了时日。” 李隆基赞道:“好嘛,你能体会朕意,不扰百姓,实为好事。太极殿虽有些旧,毕竟还能住人,也不急在这一时。这‘花萼相辉楼’建得不错,即使其他地方建造未成,朕也可以在此宴饮兄弟嘛。” 李隆基说到这里,忽然勾起心事:此楼虽建好,然兄弟们散归各处,又如何能宴饮相聚呢? 他此后闷然回到太极殿,让高力士唤来姚崇说话。 李隆基道:“朕刚才到兴庆宫走了一圈,有些触景生情啊。” 姚崇摸不着头脑,心想兴庆宫那里建设正酣,又有什么好景了? 李隆基接着道:“朕前天去见太上皇,太上皇忽然问起宁王他们。朕今日到了兴庆宫,顿时想起昔日‘五王宅’兄弟相聚的情景,如今物在人非,兄弟们星散四方,朕心中滋味很不好呀。” 姚崇恍然大悟,心中暗想当初让诸王出京分赴各地,那是为保皇权而采取的预防手段。然皇帝如今的口吻中,似乎让他们兄弟分离,分明是姚崇挑的事儿。姚崇心中不禁苦笑:谁让自己处此位置呢?那么贬功臣散兄弟的恶名,只好自己坦然担当罢了。姚崇想到这里,急忙答道:“陛下仁孝且友悌兄弟,此为天下皆知的事儿。新春过后,宁王等新宅皆已建成,且与兴庆宫毗邻,臣以为,可宣宁王等人返京,从此与陛下旦夕一起,与太上皇共享天伦之乐。” 李隆基颔首道:“朕召你过来,就是想办这件事儿。朕前日去见太上皇,觉得父皇的身子骨一日不似一日,若兄弟们皆侍奉在父皇周围,说不定父皇的身子骨会大好起来。” 姚崇知道,经过此前数年来君臣努力,国势逐渐恢复且平稳,李隆基的皇权已至高无上,几无可撼动之人。当此时机,若令诸王返京,其与李隆基的皇权无碍,且能周全李隆基的名声,殊为好事。 此事于是被定了下来。 李隆基又问道:“姚卿,张嘉贞为相,可堪为托吗?” 姚崇道:“陛下钦定之人,焉能不堪?只是嘉贞性格简疏,且太信他人,行事不免有些毛糙,容易误事。臣知其短,已数次直言相劝,相信其历练一些时日,当有进步。” 李隆基前一夜忽发奇想,由此将一个不知名之人擢为相职,如此简拔方式和授任过程实在有点过于简单。他闻姚崇之言笑道:“若张嘉贞完美无比,他就不宜居此相位。姚卿,万事皆由你主持,所谓绿叶红花,张嘉贞无非绿叶而已。朕之所以选他,缘由于此。” 姚崇如今已明白李隆基任用宰相的大致脉络。历来相权作为皇权的延伸,按说两者的目的是统一的,只要相权服从于皇权,国家可以依序施政。然历史上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例子,即相权过于强大,渐渐侵凌皇权,二者由此产生了矛盾。所以大唐立国以来,太宗皇帝设立政事堂,如三师三公、三省长官乃至“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的低品级官员,皆为宰相职,皆可入政事堂议事。唐太宗这样做固然有集思广益、大事仍由皇帝定夺的目的,其中也有让宰相们互相制衡的考虑。李隆基如今废除政事堂议事的成例,转而极大地扩大主要宰相的相权,此举可以改变政事堂议而不决的弊病,也表现出其对主要宰相的无限信任。 姚崇于是又感恩一番,随后辞去。 旬日之后,宁王李宪诸兄弟奉诏返回京城,李隆基在兄弟们归齐之后,即在“花萼相辉楼”摆起宴席,以为洗尘。 是夜楼外暗香浮动,红桂、木兰及月桂树之异香被微风所裹挟,轻轻漫入纱窗进入楼内。“花萼相辉楼”向南不远,有一片无垠的水面,即是昔日涌泉而成的隆庆池,如今为避李隆基名讳,改称为兴庆池。水面中心的岛亭中,斑斑点点挂有数串红灯笼,凭栏望去,就见那微风中微微晃动的灯笼与池中的微澜相映,将近旁的花树、奇香带动起来,形成了一幅动态的图画。 李隆基虽为皇帝,在此席中仍推大哥坐在首席,其举盏祝道:“国家草创之际,为绥四方安定,只好委屈兄弟们代朕四方镇守。来,请饮尽此盏,聊慰兄弟们奔波之劳。” 李宪等四兄弟心如明镜,他们出京后虽有刺史之名,然州务皆由本州长史署理,朝廷明文不许他们妄加过问,则此数年日子,无非以闲极无聊来打发时间。李隆基现在说他们镇守四方,分明为鬼话。然李隆基已非昔日的三郎,而是手操天下任何人生杀大权的皇帝,他们心间早就生出了恐惧之心,遂小心地饮尽盏中之酒。 李隆基又挥手一指,说道:“朕建此楼,即为兄弟相亲之意。今后我等兄弟侍奉父皇之余,每旬日可以来此聚乐一回。唉,这些年每思兄弟们,惜不能聚齐,实为遗憾之事。” 李宪举盏说道:“陛下初登基之时,动辄邀兄弟入宫聚会,且同榻而眠;如今国事繁重,犹不忘兄弟,造此楼以彰兄弟之情。有史以来,难有如陛下这样友爱兄弟的皇帝。来,我代兄弟们敬陛下一盏。” 李隆基挥手制止道:“大哥,我们今后在朝堂之上,可以君臣相称;若遇如此家宴之时,还是兄弟相称最好。大哥,我们兄弟同饮此盏吧。” 其他人闻言,当然举盏饮尽。 李隆基又道:“兄弟们入京之后,还要替朝廷出力。明日我与姚公商议一下,要依各位兄弟的特长安排重职。天下虽已承平,然不可懈..怠,此为我家天下,还要加倍努力才是。” 李宪等四兄弟在此漫长的放逐日子里,有一件事儿皆想得无比明白,即是今后说什么也不能再任朝中的实职了。李隆基此前曾针对功臣以东汉为例,说过“南阳故人,优闲自保”之语,他们认为也适用于自己。若从此不过问朝中之事,作为藩王有优厚的食封,从此优哉游哉,岂不畅快? 李宪与三位弟弟对了一下眼神,然后庄重说道:“三弟,我等酒宴之前曾一起说过,今后有藩王之身则足矣,从此远离朝政之事,至于授职之事,今后不用再提。” 李范三人重重点头,说道:“就是这样。” 李隆基又虚让一番,看到兄弟们咬紧牙关坚决不允,也就住口不提。 是夜兄弟五人饮酒甚宏,至深夜时方尽欢而散。 却说李隆基兄弟五人在“花萼相辉楼”频频举盏的时候,姚崇在中书省衙内掌灯办公。 是时民众崇佛者甚多,人们稍有钱财,往往发愿建寺。开元初年,长安有寺四百余所,李隆基鉴于此状,认为若建寺太多不利于恢复农事,遂下敕道:“自今所在毋得创建佛寺;旧寺颓坏应葺者,诣有司陈牒检视,然后听之。”近年由于连年大熟,一些地方又复建新寺的苗头,姚崇当然不允许故态复萌,遂拟出措辞严厉的牒文发往各地,并令御史台派出巡察使到各地纠察。 办完了这件事儿,姚崇又认真阅读张守珪的奏章。今春之后,张守珪已将营州治所前挪到大凌河一带,契丹人内部失和纷争不已,由此失去了进攻的势头。姚崇阅书至此,起身拍案赞道:“好哇,果然有猛将风范。哈哈,郭虔权的眼光奇准,这一次没有看走了眼。” 中书舍人齐瀚今天值日,其时侍立一旁。看到姚崇如此高兴,不明所以,遂小心问道:“姚公如此高兴,莫非郭都督又有胜仗了?” 姚崇道:“郭虔权前次擒杀默啜之子,已大敛默啜的气焰,则近期西北无战事。我今日之所以高兴,缘于他当?初向圣上举荐张守珪,由此我朝又有了一员猛将。” 去岁冬末,默啜故技重使,欲趁着恶劣天气去偷袭轮台。郭虔权早有防备,固守轮台城并不出战,令突厥人感到唐兵畏惧示怯。默啜此次遣其子同俄特勒为右军统帅,其看到唐兵不出,先是带领手下前来骂阵,继而单骑到城下耀武扬威。郭虔权时刻把握战机,看到同俄特勒如此狂妄,遂在军中选出数名身手矫健之人出城埋伏。同俄特勒果然单骑再来,就见数条身影一跃而起,挥刀将其斩杀。突厥人闻听大汗之子被擒,派人入城谈判,表态愿意以军中资粮赎回大汗之子。郭虔权微笑道:“我城中粮草甚多,要你们的资粮又有什么用?人嘛,你们可以带回去。”突厥人看到大汗之子已然身首异处,顿时满营痛哭。郭虔权是夜打开城门,全体将士奋力斩杀,突厥人由此大败。 齐瀚得知事情详细,衷心赞道:“郭都督固然有眼力,然圣上和姚公不认可,张守珪终究难当营州大任。” 是时外面万籁俱寂,一丝得意之情冲开了姚崇的心扉,其笑问道:“嗯,你说得有些道理。齐瀚,我知你博古通今,又随我多年,你认为我与古代的哪一个贤相可以媲美呀?” 齐瀚一时愣在当地,姚崇既说“贤相”,又说“媲美”,当然是自诩贤相。他有心想说可比于杜如晦,然又觉得不像。 孰料姚崇不待齐瀚回答,其心中早有了自己的定论,又追问一句道:“你觉得我比管仲和晏婴如何?” 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晏婴则历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三朝,为相长达五十余年,孔子曾赞道:“救民百姓而不夸,行补三君而不有,晏子果君子也。”此二人皆为史上著名的贤相,姚崇自比二人,显然自视甚高。 姚崇本待齐瀚出声附和,以畅己意,不料齐瀚先是沉默片刻,继而摇头说道:“下官以为,姚公恐怕比不上他们。” 姚崇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双手撑着几案问道:“我如此不堪吗?试说其道理。” 齐瀚答道:“管仲与晏婴施政之时,其所定措施未必能传之后世,然在他们的有生之年,确实一以贯之。姚公数年来施政,其主旨随时更改,仅从此点上看姚公似乎比不上他们。” 姚崇抬头细想,觉得齐瀚所言并非虚话,心情有些低落,然并不甘心,继续追问道:“嗯,我确实比不上他们。你好好想想,我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宰相呢?” 齐瀚此时脱口而出:“贞观初年,太宗皇帝谋求大治,房杜二相倾力辅弼,果然实现大治,则姚公与房杜之作用差相仿佛。然房杜行事低调,姚公善于大刀阔斧,如此也有区别。” “如此说来,我比房杜二相也有些勉强了?” “非也。下官以为,姚公实为救时之相!” 姚崇闻言,不禁容色灿烂,双手离案挥舞,不觉将手持之笔掼于地上,其大声说道:“好呀,救时宰相!我能有救时宰相之誉,其实也很难得呀。” 此后姚崇离衙归家,路上想起齐瀚对自己的评价,心中快乐之极,嘴角间不时漾出微笑。 唐人素爱香料,达官贵人往往衣服熏香,身上还挂着香囊,庭院中和公堂衙门里也是芳香袭人,就是沐浴之时,浴缸中也加有香料,因而香料需求十分巨大。 是时本土出产香料十分有限,多从西域诸国进口而来。如出自天竺的沉香、出自波斯国的没香等。或从陆路自西域运来,或装上船舶海运至广州等港口。由于国内需求香料甚巨,且此买卖的利润丰厚,许多国人和胡人投入其中,成为一个非常庞大的买卖人群。 去冬以来,一种名为苏合香的香料风靡京城。此香较之沉香等贵重香料要便宜许多,将之混入灯烛之中燃烧,则幽香扑鼻。此物价廉物美,先在宫中使用,全城官宦之家很快纷纷效仿,由此其使用量剧增。 经营此香的胡商康惠登顿时日进斗金,脸上笑容灿烂如花。他起初蜗居在西市的“波斯居”之中,数月之后即耗费重金在修政坊购了一处大宅子,宅中婢仆成群,俨然一位坐拥万金的富商。 人在平淡或潦倒之时,向无别人注意。然其一旦大贵或暴富,诸般眼神就会集于其身,且其中的眼神多为挑剔或疑窦的询问。康惠登如此风光,顿时引起了监察御史崔隐甫的注意,他一直在琢磨这样一个症结:康惠登作为一个粟特人,其入京不久,连大唐官话都说不囫囵,缘何能将香料打入宫中,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 监察御史为正八品官员,官职实在不高。崔隐甫是年三十五岁,其自幼不习诗书,难以以科举道路列身官场。其先祖曾在隋朝当过散骑侍郎,且其为崔氏大姓,他靠着这一点余荫初入官场当了一名兵曹参军,此后宦途多艰,至今方成为八品官员。按说崔隐甫若安于现状,则可平稳致仕,也为平安的一生,奈何他心高多欲,不甘心如此碌碌无为下去,就有了立功之心。 崔隐甫由此注意上了康惠登,很快发现康惠登将中书省主书赵诲奉为上宾,他由此更加上了心,从各个侧面打探二人交往的详情。 中书省主书为七品官员,主要职掌中书省的文翰之事。按说赵诲无非和文书打打交道,说什么也难与香料买卖扯上干系。然崔隐甫到底心机深沉,很快理出了二人交往的脉络。 康惠登数次操着不太熟练的官话当众说道:“没有赵大人的帮助,我难以有今天。”崔隐甫据此为赵诲定了两宗罪:朝廷规定官员不得交结外夷,此其一;其二为康惠登的话中透露出赵诲为其帮了大忙,则其中肯定有利益关系。 崔隐甫再仔细打探赵诲的来历,又有惊奇发现。赵诲在中书省虽官职不高,然其拟文既快又准,中书省的大半公文皆出于其手,因此极得中书令姚崇的赏识。崔隐甫由此深层次想道,赵诲之所以能帮助胡商打通宫中关节,是否利用了姚崇的威力呢? 监察御史虽官职不高,然其有一件好处,就是其奏文可以直达皇帝手中。崔隐甫于是抖擞精神,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字,然后密封后送入宫中。 李隆基阅罢此文,派人将崔隐甫唤入宫中当面询问。 李隆基扬起崔隐甫的奏文,冷峻问道:“崔御史,此文非是你臆造而成吧?” 崔隐甫小心答道:“微臣暗中访查月余,虽未得二人亲口伏辩,然事实彰显,实不敢妄自臆猜以欺瞒陛下。”崔隐甫将奏书送出后,心想皇帝阅后让有司核查,则可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料皇帝如此郑重其事,竟然将自己召入宫中亲口问询,令他喜出望外。 李隆基道:“嗯,朕似乎听过姚公数次提起赵诲的名字,好像此人文笔甚好,可堪为用。如此为文之人,若交结胡商,得人好处,则此人不简单。” “陛下圣明。赵诲在中书省虽为七品官员,然他自恃姚崇信任,似乎未将其他上官放在眼中。微臣以为,赵诲之所以敢交结胡商,实因其恃宠渐至狂妄,则姚公也脱不了干系。” 李隆基看到崔隐甫将赵诲的事儿往姚崇的身上引,心中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他沉思片刻,然后说道:“你未明详细,焉能扯上姚公?也罢,须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崔御史,朕让大理寺助你,速速将那名胡商和赵诲捕入大理寺讯问,由你前去主审。” 崔隐甫心中顿时乐开了花,心想这一次奉旨勘问,定能大功告成。他当即伏地叩拜,以谢皇恩。 崔隐甫走后,李隆基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赵诲是否有罪,此为无足轻重之事,然其身后的姚崇,倒是颇费思量之事。李隆基翻来覆去始终想的是一件事:赵诲如此无法无天,姚崇是否知情? 大理寺拿人时并未大张旗鼓,姚崇得知赵诲被大理寺捕走的时候,已到了第二日的下朝之后。姚崇初闻此消息,登时勃然大怒,骂道:“这个班景倩平时还算妥当,缘何这一次昏了头了?他拿了我的人,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他到底想干什么?来人,去把班景倩叫来。” 大理寺非为三省的辖下机构,例归皇帝直辖。然这些年李隆基放手任姚崇施政,百官皆对姚崇产生了畏惧之心,进而恭谨相待,诸事要向他禀报一声。大理寺卿班景倩资历尚浅,对姚崇的恭谨自然又比他人要多三分。 班景倩闻召不敢怠慢,很快入中书省来见姚崇。姚崇见了他没有好脸色,劈头斥道:“班大人,中书省莫非成了东市里的摊档了吗?大理寺竟然敢不知会一声就强行带人,你到底倚了谁的势?” 班景倩满脸赔笑,轻声说道:“姚公息怒。大理寺确实将赵诲带走讯问,然他到底犯了何事,下官至今也是一头雾水。” “笑话。你为大理寺的主官,就是不直接审问人犯,属下也该将案情告诉你,班大人,你莫非想搪塞老夫吗?” 班景倩向姚崇走近了几步,然后低声说道:“姚公,赵诲的罪名估计不轻!昨日监察御史崔隐甫手捧圣上之旨入了大理寺,圣旨上指明崔隐甫主审此案,仅让大理寺全力协助,不得妄自干预。” 姚崇得知此案由皇帝指使,心中大为震惊,急问道:“赵诲到底犯了什么事了?竟然使圣上如此大动干戈?” 班景倩道:“下官不敢多问。不过崔隐甫还同时拘来一位胡商,此人似为贩香料者。如此看来,赵诲的事儿似与胡商有关?” 姚崇似自言自语道:“嗯,赵诲如何又与胡商搅在了一起?此人日常在衙中恭谨办事,非为惹事之人啊。” 班景倩又低声道:“瞧现在的阵势,估计事情很大。姚公,刚才崔隐甫前来找下官,让下官速速备出一间净室。下官再三问其用途,崔隐甫方才悄悄说道,圣上要亲入大理寺询问人犯,此净室即是为圣上所备的。姚公,下官以为此事重大,不宜多问,以免引火烧身。” 姚崇似乎不信,喃喃道:“圣上竟然要亲自审讯?不过一个七品官儿,能惹多大的事儿?” 班景倩又道:“下官再劝姚公,最好远离此事。其实下官刚才说过之话,也是不该说的。姚公,切记勿向他人言及此事。” 姚崇颔首道:“嗯,我知道事情的轻重。我不知道事情竟然如此曲折,刚才错怪你了,老夫向你赔礼。” 班景倩躬身谢道:“下官不敢。姚公,下官这就告辞了。” 姚崇在衙中思虑片刻,即赴宫内求见李隆基。姚崇这些年来往宫中,可以凭牌直入,不像其他人那样须蒙宣方能入内。 李隆基看到姚崇急匆匆而来,心里明白他的来意,然他并不点破,笑吟吟言道:“姚公刚刚下朝不久,又匆匆而来,莫非有什么急事儿?” 姚崇也不兜圈子,单刀直入道:“臣回衙后得知,属下主书赵诲被大理寺拘去。臣大略问了一下,得知此案系监察御史崔隐甫奉旨审理。臣想代赵诲向陛下讨个情儿,若其事情不大,念其多年勤谨办事的分上,还是宽大一些吧。” 李隆基道:“案子正在审理,朕听说这个赵诲交结胡商因此受贿。姚公明晓刑律,当知此罪不小呀。姚公,此人不过一名七品官员,他犯了事儿当然由自己担当,你不用为之操心太多。” “陛下,臣之所以代此人说项,实因臣惜才的缘故。此人文笔甚好,又有理政才具,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名有用之人。他不过得人一些钱财,让他退出来也就罢了,何必揪住不放?” 李隆基想不到姚崇竟然如此着急,还说出如此不负责之语。他目视姚崇那熟悉的脸庞,忽然感觉到一丝陌生。他的思绪拉回到魏知古向自己禀报姚崇儿子请托的时候,当时姚崇以不知情化解了这件事情,然其子代人请托,且有数十人之多,则其儿子肯定得人好处。现在姚崇又说出让赵诲退钱之语,看来姚崇始终认为受人贿赂实为小节,你为国家宰相,如此认为岂不是大失人之操守?李隆基想到这里,心间就酿出了一丝恼怒,然未在脸上呈现,犹笑吟吟道:“姚公何必着急?此案正在审理之中,待案情水落石出,再定下步行止也不晚。” 姚崇蹙眉说道:“此案若让崔隐甫审理,臣确实有些忧心。崔隐甫小吏出身,此类人心思活泛,恨不得将一件芝麻大的事儿说成磨盘,以此来邀功升迁,此点请陛下明察。” 李隆基闻言心中更不是滋味,他此前查过赵诲的经历,此人于开元二年以明经科第二名得中,是时姚崇兼知吏部尚书,则赵诲与姚崇有了名义上的师生名分。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赵诲在中书省从末等官员做起,很快升至七品官员,由此可见姚崇的赏识之功。李隆基阅罢此节,心中晃过一点疑问:人皆有私,莫非姚崇利用自己的宰相地位开始结党了?姚崇向来不喜小吏出身之人,那么其结党范围肯定从明经、进士诸科出身者中选取。姚崇现在极力替一个低品官员脱罪,是不是正为此嫌疑呢? 历来皇帝,最忌臣下结党。李隆基作为一名从乱世中冲杀而出的皇帝,深明臣下结党首先不利于维护皇权,再者若有竞争也不利于朝廷稳定。 诸般思绪,在李隆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却不用费太多时间。李隆基微微一摇头,脸上的笑容依然不改,温言道:“姚公啊,朕以为小吏出身之人也有其好处,他们自知出身低微,平素小心谨慎且戮力而为。想崔隐甫也不敢胡作非为,朕说过要根绝酷吏行为,他难道还敢屈打成招吗?罢了,我们不说此事了。姚公,太上皇近来的身子一日沉重一日,须早为置所啊。” 姚崇答道:“臣有同感。臣前些日子曾到桥陵巡查一番,其营造工程已近尾声,请陛下勿虑。” 自唐太宗开始,其改变此前皇帝堆土成陵的成例,开创因山为陵的办法,遂成为后代君主造陵的定式。太上皇李旦的陵墓选在京城东北方向百里处的丰山之上,此山与秦岭诸峰遥遥相对,周围峰峦起伏,山川壮丽,最奇妙处在于丰山形同座椅,实为风水绝佳之处。此陵于开元二年开建,其以山为冢,在山腹中开凿地宫,在地面上绕山筑城,现已初见规模。 李隆基叹道:“父皇今年不过五十五岁,奈何疾病缠身,如何处之呢?” 姚崇道:“人生寿夭有期,天命不可违。陛下孝名天下,待太上皇可谓体贴甚细,不可因此劳神伤身。” “唉,若朕能代父皇少了一些痛楚,朕定感激上苍有眼。” “陛下不可如此。臣去看望太上皇之时,太上皇眼观朝政之事渐趋平稳,其心甚慰。陛下身系社稷之重,若轻贱自身,则国家危殆,太上皇若知此情,肯定会心伤不已,如此反对太上皇不利。” “嗯,姚公,我们一定要多想些法子,争取让太上皇的身子大好起来,如此方为天下之福。” 李旦成为太上皇,即从太极宫迁入百福宫,从此开始了颐养天年的岁月。 李旦刚刚成为太上皇的时候,因心伤妹妹太平公主之死,不免对儿子李隆基有些恼怒,为此沉默寡言许多日子。随着岁月的慢慢流逝,又见李隆基励精图治,国势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方悟自哥哥李显成为皇帝以来,还是以此子当皇帝最为称职,心中的不满渐渐平息。 李旦素为恬淡的性子,其心情平复之后日日待在宫中,或听乐、或为书、或钻入故书堆里研究训诂之学,日子过得相当充实。李隆基经常前来问安,并让宫内尚官每日送来饮食用具。 李旦为太上皇,绝足不问朝政之事,如此与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相比就有了很大差别。李渊当了太上皇,还非常关注朝政之事,唐太宗派李靖打败了东突厥,李渊闻讯,喜极而狂,立刻在凌烟阁置酒庆祝,并让儿子李世民起舞助兴。 李旦不像李渊那样多事惹皇帝讨厌,其日常无声无息,似乎天下根本没有这个太上皇。 按说李旦与李隆基这对父子互不干扰,则李旦的清静日子可以长久地过下去。然李旦的身子不争气,这年春节之后,身子忽然虚弱无比,就此躺在榻上无力再起。 李隆基为彰自己的大孝之名,这日听了一名方士之言,决定大赦京中囚犯,以为父皇祈福。 然这些招数毫无用处,李旦又在榻上躺了两月,时间进入六月之后,随着热气一日比一日愈浓,李旦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李旦死后,李隆基为其上谥号为大圣真皇帝,庙号为睿宗皇帝。 再说姚崇非常关注赵诲的案情,他不屑于问询崔隐甫,数次召来班景倩打探情况。班景倩起初以未插手为由却之,到了后来,其看到姚崇的殷殷之情,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就劝说道:“姚公,下官以为此案情复杂,您最好不要再问了。” “唉,我岂能不知?然赵诲毕竟为我的属下,其家属日日来求我,我若不管,是不是有些薄情?” 班景倩摇摇头,说道:“下官听说,此案已大致审理具结。那胡商言之凿凿,将行贿之金说得一点不差,赵诲也予以认可并画押确认,则此案已成铁案。姚公熟谙朝廷律法,当知赵诲之罪当死。” “我曾经找过圣上,恳请圣上准许赵诲退出贿金,如此保下一条命来。” 班景倩张嘴欲言,又把到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是时,李隆基替父祈福的大赦令刚刚发至刑部和大理寺,班景倩来之前已看到此诏令,只见诏令的末句单独写道:“独不赦赵诲。”班景倩心想姚崇为中书令,则皇帝署此大赦令肯定会与姚崇商议,然观姚崇那茫然不知的神情,他此时肯定不知有此诏令! 班景倩由此隐约猜出,皇帝不与姚崇商议,则二人已透出生分。既然这样,自己还是少说为佳。 姚崇到了这日黄昏之时,方才得知了皇帝大赦令的详细内容。他闻知后颓坐在衙中案前,一直坐到掌灯时分。 中书省这日又轮到齐瀚值日,他得知姚大人独坐衙中且不掌灯,顿时大为奇怪,遂带人入室燃起灯烛,关切地问道:“姚公,是否又有急事儿须连夜来办?如此,下官先唤人为姚公准备晚饭如何?” 姚崇看见齐瀚,忽然想起那日二人在此关于“救时宰相”的对话,心中不由得感触万端,暗暗自言道:“‘救时宰相’?是了,人若到了狂妄之地步,已然近乎无知!我自诩为‘救时宰相’之时,其实宰相之路已走到尽头!” 姚崇此时心中异常清醒,他已然洞悉了李隆基此行为的真实含义。他向齐瀚挥了一下手,说道:“罢了,没有什么事儿。我这就离衙回府。”他说完此话,慢慢撑起身子,然后缓缓步出室外。 齐瀚眼观姚崇那略显蹒跚的背影,不敢再问,遂呆立当地。 院内的月光如水,姚崇缓缓走动,其身影在月影下显得颀长。姚崇知道,明日该是找皇帝请辞中书令的时候了,则此夜晚为自己宰相生涯的最后一段时辰。 姚崇想明白了此事的真正含义。李隆基先是指使崔藏书网隐甫审理此案,并亲入大理寺询问赵诲。一个七品官何至于让皇帝如此大动干戈?那么真实的原因只有一个,即皇帝认为赵诲素为姚崇的宠信之人,则赵诲的行为或出于姚崇的授意,或恃宠而为。此后姚崇甚为关注赵诲案情,并亲找皇帝求情,由此可为旁证。 皇帝已对姚崇产生疑心,此为千真万确之事。且姚崇求情之时,李隆基始终不说一句准话儿。姚崇为相数年,多少事皆由自己独立署理,皇帝对他十分放心,缘何如此一件小事儿,李隆基竟然不给姚崇一点面子呢? 大赦令中的“独不赦赵诲”,姚崇以为这句话就是写给自己看的。姚崇明白,皇帝以此事告诉自己,你姚崇御下不严,且有结党之嫌,那是不能给一点面子的。 皇帝若对宰相起了疑心,你还能继续干吗? 姚崇积数十年的仕宦经验,若不明白此事且不能及时决断,他也难以走到今天! 第十回 姚崇真诚荐宋璟 皇帝花间遇倩女 第二日早朝之时,姚崇神色如常按例奏事。他执笏奏道:“陛下,欲使农事少受水旱之灾,须大兴水利。自贞观朝以来,历朝皆重水利,如贞观朝共营造水利设施二十六处,高宗皇帝时期建有三十一处,则天皇后时期建有十五处。这些水利设施建造之后,即可永惠后世,实有百世之功。如今到了我朝,陛下倡兴农事,一些地方因地制宜量力而行,也屡有建造,臣请陛下下旨褒扬这些有功官吏。” 李隆基这些年先遇旱灾,再遇蝗灾,顿时闹了个手忙脚乱,其间多次下旨让各地量力营造水利设施。是年刚刚入夏,若此时再督促一番,则有利于推动此项事情更加深入,李隆基闻言赞道:“好呀,姚公果然为有心人。何处官吏水利之功最为彰显呀?” 姚崇答道:“华州刺史姜师度、太原府文水县令戴谦与蓟州三河县令鱼思贤最为彰显。自开元元年至今,姜师度已在华阴县、郑县开凿敷水渠、利俗渠与罗文渠;至于鱼思贤,其为任丘县令时开凿通利渠,到了三河县,又先后开凿渠河塘和孤山渠;戴谦则在文水县开凿甘泉渠、荡沙渠、灵长渠和千亩渠。” “嗯,他们开渠之时,可曾在租庸调法之外额外摊派否?” “臣此前曾让御史台派人前去核查,发现此三人皆因势利导,由渠水惠及田亩的主人自愿出力,官府无非出面出头组织,如此顺势而成。譬如文水县令戴谦,其所建田渠皆在开元二年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在于他能顺应民心,统筹调动,因而一年乃成。” 李隆基闻言顿时龙心大悦,起身说道:“好呀,国家能有如此官吏,则为朕之幸,国家之幸!朕为皇帝,卿等为重臣,若无此等地方官吏在所辖地面努力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是万事皆依诏敕中规中矩而行,终究落在下乘。姚公,可诏此三人官秩皆升一级,朕另赐此三人彩绸百段,以褒此行。” 姚崇躬身领旨,李隆基继而言道:“昔秦国之所以能一统中国,其水利之功不可忽视。那位韩国的水工郑国在本国无用武之地,秦王嬴政却采纳其建议在关中引泾河水兴建郑国渠,遂使关中八百里秦川得到了泾水的滋润;还有蜀地的都江堰,朕年少时曾去观摩,甚叹李冰父子因地而设的鱼嘴、飞沙堰和宝瓶口实在奇妙如斯,竟然无坝而引水滋润蜀中平原如今。秦国有水利而能兴农,遂成霸业。姚公为中书令多年以来,凡事皆能上心,国势连年渐旺,则为国家之幸啊。” 李隆基不赦赵诲的举动,此时仅他与姚崇二人心中有数,至多大理卿班景倩能猜出数分,其他人皆茫然不知。李隆基此宏论一出,朝班中马上有数人步出,既恭维皇帝之能,又捎带附和皇帝之赞夸赞姚崇。 朝会散去后,姚崇独自留下,显然有事与皇帝会商。这些年来,朝中大事例由李隆基和姚崇商议而成,群臣们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怪。 姚崇看到群臣皆已退出殿外,躬身言道:“微臣以老朽之身,本以为如此苟延残喘以度余年而已。不料得遇圣恩,赐臣以国家重柄,臣戮力而为,虽办了不少错事有负陛下嘱托,陛下犹信任有加,得夸赞不少,臣心中实在不安。” 李隆基微笑道:“姚公今日怎么了?你这些年为中书令,尽力使国家步入正轨,实有房玄龄之功。朕今日赞你之语,实为朕衷心之言。高将军,速为姚公赐座。” 高力士久侍李隆基身边,当然能洞察李隆基对姚崇的内心变化之微,李隆基今日虽言笑晏晏,他却感受到今日的气氛有些异样,遂不敢吭声,乖觉地将姚崇引入座中。 姚崇微微摇摇头,叹道:“臣之心确实有些年轻,似乎还是二三十岁的年龄,然臣的身子毕竟六十七岁,已然老了。譬如前一阵子,臣得病休息良久,还得陛下恩典赐居‘四方馆’内,此病痊愈之后,臣觉得大伤元气,每每感到力不从心。臣这些日子细细想了数遍,认为若拖着此老朽之身勉力理政,许是对国家不利,且有负陛下圣恩。臣因想请陛下罢臣中书令之职,另举贤人继任。” 李隆基不赦赵诲,心知姚崇近数日之间定会找自己辞去中书令之位,此时心中早有准备。他闻言先是沉默片刻,继而说道:“姚公莫非想弃朕而去吗?刚才朝堂之上,你让朕褒扬数人,以彰其水利之功,为相者统揽大局,能于细微处辨为政主流,当今天下,唯姚公一人而已。你若离去,让朕去哪里再寻如姚公这样的人呢?” 姚崇闻言起身离座,随即“扑通”跪倒,两行老泪潸潸流出,边叩首边说道:“陛下,天下已然承平,且朝中胜过臣者何止一人?陛下若不肯放臣而去,即是不恤臣了。陛下,臣坚意去职,若陛下不答应,臣只好长跪不起了。” 李隆基见状,也急忙起身,走下御台与高力士一起将姚崇搀了起来,并且责怪道:“姚公何必如此?有什么话儿尽可慢慢说,如此涕泗满面,还要长跪不起,成何体统?高将军,速去拿湿面巾来,替姚公揩去脸上泪痕。” 高力士转身拿面巾,李隆基执姚崇手恳切说道:“也罢,朕就依了你。然你刚才说了,朝中胜过你者何止一人,则继任者由你举荐。若你所荐之人德行不似你说的一样,那也没办法,这中书令一职还由你勉为其难吧。” 君臣二人经历这么一番表演,皆顾全了彼此的颜面,可谓皆大欢喜。姚崇接过高力士递过来的面巾,慢慢揩净脸上的泪痕,然后复归座上,说道:“臣所荐第一人,想陛下心中定然有数。吏部尚书宋璟为人耿介有大节,居官梗正,为政清毅,可堪为用。” 姚崇此前曾向李隆基举荐宋璟为相,奈何李隆基认为宋璟为人梗正,且其资历又与姚崇相似,若两人搭伙时政见不同,极易酿成纷竞,遂弃置不用。现在若姚崇罢中书令,则局面为之变化,宋璟的理政能力较之姚崇稍逊,然在人们心目中实为道德标杆。李隆基欲依贞观故事行事,则道德教化实为主旨,选取一位道德高尚之人任中书令,则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李隆基此前料定姚崇定会举荐宋璟,心中早已肯了,然口中答道:“宋璟之德堪与姚公相匹,然其理政之时常常泥古不化。若说他强于姚公,朕却不这样以为。” “若陛下认为宋璟不行,还有一人,其虽活络一些,也可堪为任。” “嗯,姚公请讲。” “相州刺史张说。此人文才识见,皆臻一流,若陛下能用其长,则亦为良相。”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张说曾为朕之老师,朕识其长短所在,如目下之境,他实不宜为相。姚公,朕听说你替代张说为中书令,张说私下里对你怨言甚多。你如此不记私怨而为国荐相,实为大公无私。” 姚崇有些动情,说道:“臣暮年之后,本该蜗居一隅以度残生,陛下不弃微臣,擢拔臣于危难之际,此番恩典让臣此生难赎。且臣佐陛下施政数年,陛下待臣以宽宏,令臣肆意妄为而不加恶言一句,今日更赞臣遥追房杜之贤。此情此景,令臣感激万分,兼而羞愧难当,臣今生哪怕只剩一口气,也不敢在陛下面前图逞私心。” 姚崇此言语出真诚,令李隆基大为感动,遂温言道:“也罢,朕就遂了姚公之愿,授宋璟为中书令吧。姚公,你今后虽去中书令之职,朝中的事儿也不许懈怠了,可以开府仪同三司之职参与政事,须五日一参,朕也会如常咨以军国之事。” 开府仪同三司为文散官之首,姚崇任此职既可颐养天年,享受较高的官俸,又可不脱离朝政,实为一个最适宜的退路。姚崇于是再起身,叩首谢恩。 姚崇走后,高力士方敢说话,其说道:“陛下,姚崇举荐宋璟为相,是不是有些私心呢?此二人自则天皇后时即私交甚好,臣听说宋璟处事时泥古不化,且直来直去,若让他来主持军国之政,能行吗?” 李隆基今日因为顺利地更换了中书令,心中无比惬意。其实不用姚崇举荐,李隆基早已属意宋璟。自其主政之后,将军国大权放手任中书令施为,则中书令一职或者说主要宰相人选为其心中最高思虑之事,其心中思虑何止百次?高力士久在身边,李隆基日常将其视为可以倾诉的人儿,可谓言语无忌,高力士因而敢与李隆基说些朝政大事。李隆基现在却不直接回答,微笑着说道:“高将军,你现在速去吏部,把宋璟召来。嗯,你见了宋璟,就说朕得姚崇之荐,意欲授其为中书令,让他心里早做预备。” 高力士躬身答应,遂去传唤宋璟。 宋璟正在吏部衙内忙碌,闻听皇帝传唤,急忙跟随高力士向宫内走去。 高力士满脸含笑说道:“恭喜宋尚书了。宋尚书现在闻召入宫,实有大喜事一件。” 宋璟斜目瞧了高力士一眼,脸色严肃如常,根本不答理高力士。 高力士看到宋璟未有回应,感到甚没趣味,继续微笑道:“好叫宋尚书得知,宋尚书今日得姚公之荐,圣上已属意宋尚书为中书令了。” 宋璟闻言停下脚步,脸上颜色变得更加严厉,斥道:“高宦官,你虽被圣上授为内监门将军,不过为圣上的恩典,仍为宦官的身份。朝廷有制,内官不得交结外官,更不许泄露禁中之言。我是否为中书令,当由圣上授任。我现在未得圣上言语,你竟然敢妄传,实为大罪。你知道我宋璟的性子,莫非想凭着你能传点讯息,我就感恩你吗?” 高力士是何等身份?他遭了这一顿抢白,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急忙辩解道:“宋尚书想是不知,咱家说此言语也是奉旨而为。” 宋璟不再理会高力士,疾步甩开高力士径直奔入太极殿。 李隆基看到宋璟的脸色严峻,笑问道:“宋卿此来,莫非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缘何如此颜色不开呢?” 宋璟瞧了高力士一眼,愤然说道:“陛下,微臣来此路上,高宦官言说陛下欲授臣为中书令。朝廷规制,内官不得泄露禁中之语,不得交结外官,高宦官此行,实为大罪,臣请陛下当即惩之。” 李隆基闻言先是一愣,继而言道:“宋卿恼怒原来为此。嗯,高将军召你之时,是朕让他传说此话。刚才姚公极力请辞中书令之职,并向朕荐你为代,朕召你前来,正为此意。” 宋璟正色道:“陛下如此,实为不妥。中书令为朝廷重要职务,圣上欲授此职,例该征询重臣意见以博采众议,进而形成定议,并在朝堂之上郑重昭示此事。陛下现在通过宦官之口传召微臣宣示此事,实在失于简慢。” 李隆基闻言哑口无言,刚才的惬意顿时飞得无影无踪。他今日本想召来宋璟纵论一番,就像当日在骊山离宫与姚崇促膝深谈一样,孰料宋璟上来先谏高力士的不当,再指责自己的不是,让李隆基一时无措。 高力士眼见皇帝的尴尬之色,有心说话以消除不堪,又想自己若说话,宋璟肯定又会直斥自己,场面闹得愈发不可收拾,遂缄口无言。 宋璟看到李隆基不吭声,又追问道:“陛下今召臣来,还有其他事吗?” 李隆基缓过劲儿来,言道:“朕想了一下,如此召你过来,确实有失郑重,朕的确有失。嗯,朕本想与卿谈论一番,也罢,待朕在朝堂之上授任之后,我们再细谈。” “如此,容臣告退。” 宋璟走后,高力士忧心说道:“陛下,昔太宗皇帝之时,魏征最善犯颜直谏。奴才观宋璟之态,分明又是一个魏征再生嘛。如此诤谏之人,若授为御史大夫或者主持一部事务,可谓恰当为任。中书令位居中枢,其上应天子,下接百官,若如此直性人儿为任,没有一点变通的时候,能行吗?” 李隆基闭目冥想片刻,忽然哈哈笑道:“哈哈,国家现在正需要这样一位中书令!魏征再世?高将军,朕若想如太宗皇帝那样成为一名旷世明君,辖下若无魏征那样的诤臣,终归名不副实。朕就是要让宋璟当中书令,就是他了!” 次日李隆基果然授姚崇为开府仪同三司,仍兼知太子少师;授宋璟为中书令。李隆基此次以赵诲之事点拨姚崇,顺利地完成了此次相权交接,可谓相当从容,了无痕迹。 监察御史崔隐甫此次因赵诲一案颇有功劳,李隆基甚为嘉许,少不了要升其官,被授为侍御史,一下子从八品官员升为六品之官。要说最亏者当数赵诲,其因为姚崇的缘故被列为大案,遇大赦也无法逃命,数日后即被斩首。赵诲本为明经出身,又得当朝宰相青眼有加,外人眼中其仕宦之途本为一马平川,私下里艳羡不已。孰料其阴沟里翻船,昔日的恩师无法援手,反而加重其罪。由此看来人还是平常为真,若木秀于林,必遭人惦记,其错处甚至被无限放大,甚至因此丢了性命。 宋璟当了中书令即入衙视事,姚崇散朝后随行入中书省取了一些自己的随身物品,无非是些笔砚之物。 姚崇取物之后,转身欲走,其目睹室内的熟悉之物,想到自己在此室内理政三年有余,不免有些感叹,遂说道:“广平,大唐的千钧重担今后就落在你的肩上了,望好自为之。” 宋璟与姚崇的性格虽不同,然二人皆互慕对方特长,所谓惺惺相惜是也,二人私下里的交情甚洽,宋璟衷心说道:“请姚公勿虑。开元之初,天下乱象纷纷,也只有姚公的本事能治此乱。当今天子年龄不大,能在乱世中识姚公之才,如此眼光实在令人叹服。如此君臣共治,使天下步入正途,我今日继任此职,无非守成而已。” 姚崇知道宋璟遇到夸赞他人之时,往往惜语如金,他今日不吝言语将李隆基和自己夸赞得如锦绣一般,显系衷心之言,脸上于是漾出微笑,说道:“天下人事能得广平赞许,那是不差的。我今日得此赞语,则不枉了这数年为相。广平,你说守成过于轻松了,我消除乱象,毕竟有迹可寻,陛下要依贞观故事行事,则贞观时期的政治清明与天下富庶的大任就要落在你的肩上。此象看似平淡,然所费力气何止万钧?且要不着痕迹。” 宋璟拱手道:“圣上今日说了,姚公今后要五日一参,圣上还要咨以军国之事,则我今后有事相询时,姚公也要不吝教诲。姚公,晚间请至敝舍,我们对饮一番如何?” 姚崇知道,宋璟眼光奇高,能入其眼者甚少,放眼天下,能得宋璟心悦诚服者实在少之又少,其对己如此谦逊,实为异数,其心间大为感动,遂拱手道:“如此,愚兄就叨扰了。对了,几案右上角有王守一的奏请之书,已押在那里数日。愚兄知道,你终究为继任者,王守一奏请之事于愚兄为烫手之事,然对你来说实属容易,如此就请恕愚兄推搪了。广平,愚兄告辞了。” 姚崇走后,宋璟即取过王守一之书阅览了一遍,方知姚崇为何为难。 国丈王仁皎忽然得病身故,其女现为皇后,王家当然要大大操办一回。王守一想起了李隆基生母昭成皇后之父窦孝谌的故事,遂上书一道请求将王仁皎之坟修为五丈一尺。 唐制规定,为官一品者坟高一丈九尺,若大臣功勋高者得以陪葬先皇帝,其坟不过高出三丈而已。窦孝谌之所以坟高五丈一尺,还是缘于唐睿宗李旦的恩典。则天皇后长寿二年正月初二,李旦的二妃窦氏和刘氏按例入宫拜见婆婆则天皇后,不料一去不回,尸骨无存。李旦成为皇帝之后,追谥窦氏和刘氏为皇后,并招魂葬于东都洛阳城南。窦皇后的父亲窦孝谌也因此受益,窦孝谌此时已逝,生前曾任润州刺史,此次被追赠为太尉与邠国公,其家人免不了将其旧坟再修一遍,竟然将其坟修高至五丈一尺,唐睿宗得知后竟然默认,遂为成例。 姚崇之所以为难,缘于他为太子之师。姚崇与宋璟行事手法不同,然在此事上绝对观点一致,即不允许诸事逾制而为。王守一上书请求高五丈一尺造坟,即为逾制。姚崇知道当初立李瑛为太子,王皇后心里已非常不舒服,自己为太子之师若出面驳回,极易引起王皇后与赵丽妃的龃龉,于是小心谨慎,不敢轻易作答,正好自己即将卸任,就将此件押下归宋璟处置。 宋璟阅罢觉得实为小事,自己面见皇帝之时让其按常例修坟即可。 是日午后,宋璟入宫求见李隆基,向其禀报了不少事情,其中也包括王家逾制修坟的事儿,李隆基从宋璟之请,答应按常制修坟。 是日晚间,当姚崇与宋璟对饮的时候,王皇后梨花带雨地来见李隆基,当然是继续说修坟的事儿。 宋璟回衙后驳回了王守一的修坟之请,王守一闻讯后并不找宋璟纠缠,而是直接入宫见了妹妹。 李隆基耐心地听了王皇后一番泣不成声的哭诉,叹道:“坟高坟低皆为外人所观,对死者而言有何干系?昭成皇后之父坟之所以修成五丈一尺,那是父皇鉴于母后离奇失踪,为慰母后家族,遂默认其逾制。朕顷年以来依贞观故事行事,则诸事皆须依朝廷规制而为,你为皇后,难道不识朕心吗?” 王皇后抽泣道:“>家兄午后入宫向妾说道,既有成例在前,奈何到了家父面前而一朝毁之?家父之坟若按常制修造,外面定会群言汹汹,妄议妾位将不保。” “糊涂。你的皇后之位岂能与此坟连在一起?唉,这个王守一呀,如何与怨妇一般?” “陛下,此事的确关乎妾家颜面。望陛下看在家父兄昔日立有大功的面上,就从了此请吧。”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你又非不知,是宋璟等人坚执按常制修坟,朕要虚心接受臣下诤谏之言,如何能驳之呢?对了,你此前带领后宫之人修习文德皇后之《女则》,当知文德皇后遇到此等事儿,她会如何处置。” 王皇后一时语塞,她知道文德皇后对族家要求甚严,竟然不允许太宗皇帝授其功臣哥哥长孙无忌为重臣,则如此逾制之为,她断不会做。 李隆基看到王皇后那楚楚可怜的容色,想起夫妻二人的患难与共时光,又念起王仁皎与王守一坚定跟随自己争夺皇位的情景,心里软了下来,长叹道:“也罢,此次就从了你吧。你告诉王守一,自此以后,不得再有非分之想。” 王皇后闻言后笑容上脸,当即躬身谢恩。 李隆基没有向宋璟言说自己又改了主意,待宋璟辗转得知王家开始逾制修坟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宋璟又多方确认此讯息,当即入宫求见李隆基。 宋璟拜毕即问道:“臣听说皇后家已开始逾制修坟,陛下是否得知此事?” 李隆基坦然答道:“朕知道。朕事后觉得皇后父兄皆有大功,如此小事何必闹得其家不愉快?坟高坟低,无非土多少而已,若太较真就是因小失大,就允了他们。” “陛下怎可如此呢?”宋璟的声调不由得高亢起来,“陛下金口,已答应臣之请,如今又反复,如此实在不堪。” 宋璟的这句话说得过于难听,李隆基素常的隐忍功夫不差,闻言不禁拉下脸来。李隆基此时心想,宋璟此前虽以正直闻名,然见了自己犹慢声细语,未有如此激烈顶撞的时候。难道他现在当了宰相,脾气也跟着见长了吗? 宋璟却不理会皇帝现在的心情如何,自顾自继续说道:“陛下于开元之初焚珠玉、禁雕缕,其意在于戒除奢侈。俭,德之恭;侈,恶之大也。陛下若允皇后之父逾越礼制厚葬,即是鼓励天下再归奢侈之途。” 李隆基叹道:“宋卿,朕明白这个道理。然有成例在前,朕难道能一时废之吗?” “睿宗皇帝之所以默认,缘于其心伤昭成皇后之逝。再说了,当时之所以如此,缘于朝中没有如臣一样之人极谏。陛下,逾制修坟既不俭省,又违圣人之意。圣人昔年制礼,使衣衾棺椁,各有度数,遂使天下之大,皆依礼而为。陛下欲遵贞观故事,焉能自废其礼?” “然则朕已答应了皇后和王守一,若再废之,岂不是失信于人?” “皇后非不知礼之人,若遵制而为,其实对皇后一家实属好事。昔太宗皇帝嫁长乐公主,其因为最爱文德皇后,诏其陪嫁之资甚于长公主,魏征闻而切谏,太宗皇后欣然纳之,文德皇后不怒反喜,遣使厚谢魏征;而韦庶人追王其父,并为其父擅作醴陵,而祸终及其身。陛下,臣所以极谏,无非想成就王皇后之俭德,也因此维护了陛下对天下之承诺,此为去小节而立大信!” 李隆基心中暗道:“此人莫非是魏征再世吗?既认死理,脖项又直!”他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其之所以答应王皇后,无非认为修坟实为小事,无关国家大计。不料宋璟认为此事太大,并将之上升到国家生死存亡的地步。李隆基心中不以为然,说道:“也罢,朕让皇后按常例修坟罢了。” 宋璟闻言拱手道:“陛下,国家知人情无穷,故为制度,不因人以摇动。陛下能够如此,实为天下之幸。”其看到皇帝答应自己,不再多废话,遂躬身告退。 李隆基派人将王皇后唤来,说道:“刚才中书令宋璟又来极谏一番,朕答应他了,乃父之坟不可逾制修造。” 王皇后闻言,眼泪顿时成为两行,抽泣道:“此为皇家的事儿,宋璟为何横加干涉?陛下,妾父之坟已开始修造,则天下知闻,现在再按常例修坟,天下之人定会耻笑妾家。” 李隆基想起文德皇后的事迹,再对比自己的皇后之言,遂思二人的差距甚大。文德皇后既有贤名,又有大家之风范,而自己的皇后实在上不了台面,心中就生出了厌恶之意。他于是板起面孔,斥道:“此事不用再反复,就依了宋璟。你告诉守一,修坟事小,然逾制则事关国家大局,让他不可再来求恳。” 王皇后闻听此言,知道此事不可再说,遂委屈答道:“妾知道了,今后不敢再提。如此,妾……妾就告退了。”其泣不成声,两道泪痕分外明显。 李隆基见状又忆起王家的功劳,更忆起王皇后跟随自己这么多年的死心塌地,心里忽然又软了下来,柔声说道:“这样吧,你让守一寻人撰一碑文,由朕亲笔书之,然后成碑立于乃父墓前。” 王家之所以要求逾制修坟,无非以此彰显皇后对王家恩宠。李隆基如今主动提出书其碑文,此等恩遇甚至要比在坟上多添几许土更重,王皇后闻言,当然明白事情的轻重,遂破涕为笑,说道:“如此最好,妾父地下有知,定感激陛下恩情。陛下,妾听说当今天下以张说之文最美,妾派人让张说撰此碑文如何?” “张说远在相州,若一来一回,会耽搁许多时日。也罢,你们不嫌麻烦,尽管去吧。唉,皇后呀,你我夫妻情重,岂不比这些虚空的外物更为珍重?你如此重视这些俗物,有点可惜了。” 王皇后却没有听出夫君话里的弦外之音,顿时欢天喜地地告退。张说看到皇后派人来请碑文,当然抖擞精神,妙笔如花,将王仁皎夸得如开国功臣一般。李隆基将此文一挥而就,用的是他最擅长的隶书之体。墓碑刻成之后,立于渭水之滨的王仁皎墓前神道中,路人见此,皆知当今皇帝对皇后族家恩宠殊遇。 一场小风波由此风平浪静,此后两日,李隆基一直在思虑此事:宋璟此为,应该鼓励还是稍稍抑之呢? 第二日的早朝之时,李隆基给出了答案。他当殿褒扬宋璟,赞道:“朕常欲正身纪纲天下,今遇国丈之事,朕有迷失之时。众卿皆不敢言,独宋卿敢强项诤谏。朕此二日深思,若想依贞观故事行事,须依圣人之言行教化之道。则众卿须像宋卿这样,敢于逆龙鳞触龙颜,教化之策方能深入人心。为旌扬宋卿之功,朕赏彩绢四百段。” 群臣闻言,心中顿时大吃一惊:四百段啊!是时彩绢实与钱币有相同的功用。唐高祖李渊于武德四年废除已通行一千三百余年的五铢钱,改铸开元通宝,遂为有唐一代的通用货币。是年每斗米约为三十五文,面每斗四十八文,绢每段三百三十文,彩绢约为五百文。绢由于具有容易贮藏和便于交换的功用,除了可以制成衣饰使用之外,较之其他物品更具有货币的功能,唐人实将之视为货币。李隆基此前赏人,或者数十段,至多不过百段,今日一下子赏了宋璟四百段,价值二十万钱啊! 当初太宗皇帝为了导人诤谏,大臣孙伏伽因上谏言,竟然因此得赏一处豪宅——兰陵公主园,则李隆基今日当殿赏赐宋璟,实有相同功用。 宋璟得了这笔巨赏,他若将此物捧回家中,也就不是宋璟了。是年陈州大旱,百姓颗粒无收,朝廷此前已赈济多次,宋璟令人将此彩绢换成米面,然后送之陈州以济灾民。 君臣二人冀此四百段绢,皆收到了各自美名。 自入冬以来大雪已下了数场,这日自凌晨时分雪渐渐下密,天亮之后,就见宫内上下皆蒙上了白色一片。雪花还没有止歇的意思,一直下到近午时,地上的雪层已积有半尺多厚。 李隆基此前一直在殿内批阅奏章,其过一会儿就问高力士:“雪还在下吗?”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心情愉悦有加。他将案上一沓子奏章看完,起身兴致勃勃地说道:“高将军,随朕出外到雪中走一走。” 高力士随侍李隆基多年,知道他有冒雪而行的癖好,早就为之备好了一件白纱中单大氅和一具素色斗篷,一双高腰的乌皮履。李隆基装束出门,不许其他仪卫随行,仅有高力士一人跟随,主仆二人就踏着乱琼碎玉冒雪向殿后走去。 甬道上皆被落雪覆盖,此甬道一直通往宫内居中的海池,李隆基一路默默行走,唯听其脚下乌皮履踩雪的“嘎吱嘎吱”声。 二人来到海池边,放眼望去,海池的静水早已凝结成冰,现在冰面上又蒙上了一层雪花,与周边的亭台、廊桥、楼阁浑然一体,成为一个银白的世界,四周寂静无声,似乎时间也凝固不前。 李隆基取下斗篷,抬头望天,任密集的雪花跌落在脸颊之上,其时飘落的不唯雪花,间或夹杂有雪粒,敲在脸上有微微刺疼的感觉,李隆基心境奇好,赞道:“若一年之中,日日皆有雪花飘落,岂不美哉?” 高力士说道:“陛下心系庶民,若天下无季皆冬,则粮食定会颗粒无收,陛下那时定会忧虑万分了。” 李隆基笑道:“高将军,你莫非也成了宋璟一般?朕好不容易出外轻松一番,别再拿军国大事来烦我了。人生一场,若整日里规规矩矩,那是好无趣味的。” 高力士道:“世人皆言宦者最善献媚,陛下也经常训诫宫内之人。臣若万事皆顺着陛下,则陛下定会疏远臣等。”高力士毕竟陪伴李隆基多年,二人虽为主仆,然渐有友情,说话不像起初那样小心翼翼了。 “朕休闲之时不 518d." >再想军国之事,你要顺着我高兴才是。” “臣明白。” 李隆基手指池中说道:“眼前白雪茫茫,若池中此时有数丛绿树,则此景更佳。” “陛下若有此意,入春之后可使人在池水之中造一小岛,并植常绿之树,则陛下来年落雪之时可观此景。” “罢了,朕也就是说说而已,不用大兴土木了。” 李隆基提起绿树,勾起了高力士心里的记忆,遂说道:“臣想起一处观景的所在,临湖殿里的牡丹应该开了,陛下若有兴致,倒是可以一观的。” 李隆基昔年曾在王崇晔宅中看到其用热气培育出的洛阳牡丹,其记忆犹新,此后令人依其法在宫内培植,以待春节时观赏。他此时闻言大喜,说道:“好呀,眼前雪花飘飘,室内又有牡丹争奇斗艳,此景大妙。我们这就过去。” 高力士说道:“此去临湖殿路途甚远,请陛下稍待片刻,臣唤人抬舆过来。” 李隆基摇手不许:“如此美景,何必乘舆而行?我们就慢慢走过去。对了,午膳就在临湖殿用吧,你可派人速去筹备,还要暖上一壶好酒。” 高力士看到李隆基心情甚欢,心内也随之轻松。其在跟随行走的过程中,唤人细细嘱咐了一遍。 临湖殿此前一直空置,自从开始在宫内培育洛阳牡丹之后,这里似乎就成为一个养花的所在。到了冬日,此殿门窗皆用棉帘遮盖,殿内四角燃起木炭,室内宛若春日时的温度。只是其中水汽较浓,加之浇花用的肥汁味儿与水汽相混,殿内显得十分难闻。 为了便于皇帝和妃嫔前来观赏,高力士早就令人将临湖殿的东侧室修葺一新,室内依然温暖如春,没有了水汽和难闻的味儿,仅将绽放的牡丹挑选后移入此室。临湖的窗子也不用棉帘遮盖,而是糊上了素色的窗纸,若推窗向外观去,可以欣赏到湖水的碧波与柳浪,当然,眼下飞雪纷纷,窗外则成为一派雪景。 李隆基一路走来览尽雪景,身上也沁出了一层细汗。他步入东侧室,只觉一股热浪迎面袭来,令他顿时感到身上衣装的厚重,遂在高力士的服侍下除去外面衣衫。 室内已摆满了各色的牡丹花,有红、白、粉、黄、紫、蓝、绿、黑等颜色,其花朵名称也争奇斗艳,如洛阳春、潜溪绯、寿安红、欧家碧、魏紫、鹤翎红、玉天仙、二乔、璎珞宝珠、飞燕红妆、雪夫人、粉香奴等。是时牡丹经过多年人工培育,已有一百余个品种。 李隆基边观赏边对高力士说道:“昔年王崇晔在宅中冬培牡丹,不过十余个品种,那时观之已觉新奇,他又怎能比过皇家呢?” 牡丹本为野生植物,与荆棘无异,关中周围的山地皆有生长。自隋朝开始,牡丹在民间培植的基础上进入皇家园林,隋炀帝建都洛阳之时,辟西苑二百里专事种植牡丹,“洛阳牡丹”由此驰名天下。洛阳城北面的邙山本野生有大量白色的杨山牡丹和紫斑牡丹,经过花师们与外地牡丹的嫁接,加上其他牡丹品种的大量引入,洛阳牡丹的花色渐渐丰富起来。洛阳这个地方很奇怪,外地的牡丹若移植到此,花色及花朵之盛要胜于原产地;而将洛阳的牡丹移往别处,花朵就会慢慢变小,由此就有了“种植好牡丹,必取洛阳土”的说法。眼前盛开的牡丹,皆为其幼苗时连盆带土运来,花开一季后即丢弃,却也不用那么多的讲究。 李隆基观罢群花,走至墙边将轩窗推开,外面的急雪飘飘洒洒挤入室内,李隆基不由得脱口赞道:“美哉斯景!窗外飘雪纷纷,室内花香袭人,人处此景,浑若天成!” 高力士见李隆基今日一直兴致颇高,生怕打乱其思绪,不敢贸然接腔。其等待片刻之后,方轻声说道:“陛下,时辰已过午时,该是进膳的时候了。所暖之酒为剑南之‘烧春’,现在正适宜饮用。” 李隆基此前心里似有缺憾,且一直挥之不去,此时方才恍然大悟,说道:“是了,今日之花丛中为何未见‘眼儿媚’呢?” “眼儿媚”为牡丹花中一种,系人工培植而成。其花朵为黄色,每瓣花瓣居中处有一条隐隐红线,好像一个浓妆的美人在那里轻抛媚眼。李隆基因此花比较特殊,对其记忆甚深,今日因未见到,又想不起花名,到了此时方悟。 高力士急忙说道:“花丛中果然没有,请陛下稍待片刻,臣速入花殿里问询。” 高力士很快返回,禀道:“陛下,‘眼儿媚’花期较长,臣刚才看了,其花苞刚刚绽开,须数日后方能全部绽放。” “都是一样的花儿,为何此花要稍长数日呢?” 高力士心想,花期长短自由其花木决定,如此浅显的道理,皇帝还要问个究竟,自己实在答不出来。他转头向后面喊道:“你出来,速速回答圣上的垂询。” 通向正殿的门帘一动,一双素手撩开门帘,从中走出一位素衣女子。 想是临湖殿甚暖,此女子衣衫甚薄。其上着窄袖茶褐上衣,下系素色长裙,裙幅红绿相间,随行走略显颜色,长裙在腹下以一带缚之,想是因裙子过长不易劳作,故而系束。是时天寒地冻,妇人们素常的衣装稍嫌臃肿,此女子一身薄衣轻盈而出,令李隆基观之更有爽心之感,眼光也为之一亮。 此女子低头渐趋而来,李隆基可以看到其露在外面的小臂与颈胸上部的肤色同藕色相若,其长裙鼓摆之余,可见其身形婀娜之极。李隆基此时心间忽然漾出了一股酥酥的感觉,他自己也不知因何而出。就见此女子行到跟前盈盈下拜,口中吐气如兰说道:“贱婢拜见陛下。”其语音中虽有急促之音,未见惊慌之态。 李隆基将刚才的疑问再说一遍。 女子答道:“此花系由‘邙山黄’与‘二乔’培植而成,其花萼相配颇费时日,如此就挨后数日。此后花种乃成,待播种后花开之日,皆要顺延数日,其个中缘由,想是因此而生。” 李隆基聆其语音,只觉声声轻柔又清晰无比,宛似黄莺之声,心中酥酥的感觉又加重了一层。其面向高力士笑道:“高将军,如此浅显的道理,你却说不清楚。”然后又低头说道,“嗯,你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此女闻言,缓缓将头抬起,就见其面貌粉嫩至极,似吹弹即破,一双圆睁的大眼深若泓水,微微一眨似会说话。李隆基此时心里一震:嗯?如此的可人儿,为何在花房里充杂役之职呢? 李隆基素为一个怜香惜玉的主儿,他思念至此,心中柔情顿起,说道:“平身吧,起来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闻言叩首谢道:“贱婢不敢起身,如此就违了宫中的规制。回陛下问话,贱婢名惠儿,家姓为武。” 李隆基听说其姓武,心中已大致知其来历。武家势落之后,其得罪女眷若未至流放地,多入掖庭宫为婢女,此女年龄不大,估计自幼时即入宫。为证己猜测,李隆基接着问道:“如此来说,你为武家后人了。你父亲姓甚名谁?” “贱婢之父名为武攸止,已于长安元年病卒。贱婢当时年幼,按例入宫长大至今。” 武攸止系则天皇后的侄子,武家得势后被封为恒安王。武攸止为人宽厚谨慎,不像武承嗣、武三思等武家子弟那样野心勃勃。其与李氏皇族私交甚好,此后李唐复辟乃至李隆基当了皇帝,武家后人难得善终,仅武攸止的恒安王之爵名未加剥夺。 若按辈分而言,李隆基应该唤武攸止为表叔,则与面前的这位小女子实为表兄妹了。李隆基明白这些渊源,心中的怜惜之情又大为加剧,转视高力士道:“如此藩王之后怎能充此杂役之职?高将军,你为内宫之首,焉能将其与得罪之人混为一谈?” 高力士暗自哭笑不得。此人之所以沦落如此境地,实受则天皇后的余荫。自李唐复辟之后,中宗时代对武家之人尚可,到了睿宗执政,武家境遇一落千丈。王皇后昔日随夫家小心度日,内心对武家之人极为怨毒,她如今为后宫之主,当然对武家女眷没有一点仁慈之心,严令她们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并不得接触皇帝。像武攸止死后,则天皇后认为此女年幼恩准其入宫抚养,不料形势突变,其长大之后竟然沦为仆役之身。高力士此时暗骂自己不该让此女近皇帝之身,若王皇后知道今日的事儿定会暴怒不已。他脑中思绪不已,口中期期艾艾答道:“臣实在糊涂,竟然忘了此女为恒安王之后,臣实在该死,请陛下责罚。”高力士明白,皇帝也就罢了,如何去对付王皇后的询问方为正理。 李隆基不再理会高力士,转而柔声说道:“哦,你叫惠儿,赶快起来说话。” 武惠儿不再扭捏,再向李隆基叩首后即袅袅婷婷立起身来。李隆基观其身形,只见其如风摆杨柳,身子既显柔软,然骨肉丰腴而实,心中不由得充溢喜爱,右手不自觉伸了出去扶其臂膀。触手间只觉满手柔软滑腻,心中一直存有的酥酥之意顿时释于手掌间。 武惠儿看到皇帝来搀扶自己,脸上的羞涩之意一晃而过,仅在脸上留下两团淡淡的红晕。李隆基见此,心中忽然又涌出醉意,恍恍惚惚问道:“惠儿,你今年年龄多少呀?” “禀陛下,贱婢今年年方二九。” “哦。这些年也难为你了,宫中的岁月难熬吗?”李隆基此时说话,早无皇帝的威严,实如一位长兄在怜爱妹子。 “禀陛下,贱婢年幼时入宫,得则天皇后怜爱,其饮食器具并不差,还有专人教授诗书及乐律。至于此花房之职,非是尚官有意役使,却是贱婢知道则天皇后昔日最爱牡丹,因多次坚请此职。” “如此说来,你是睹花思人了?”则天皇后为李隆基的祖母,她虽杖杀李隆基的生母,毕竟亲情血脉犹存。武惠儿这会儿提起则天皇后,一下子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武惠儿的眼中顿时涌出清泪,哽咽着说道:“贱婢年幼丧父,则天皇后如此亲怜有加,贱婢睹物思人,感到则天皇后音容犹在。” 李隆基此时似乎忘记了自己尚未进膳,其凝视惠儿片刻,爱怜地说道:“你今后在朕面前,不许自称贱婢,自称惠儿即可。” 他又转向高力士道:“一个金枝玉叶的女子,却与闷腥臭气为伍,岂非亵渎玉人?高将军,你唤人把惠儿领走,先以香汤沐浴,今后就让她在太极殿服侍朕吧。” 高力士心里叫了一声苦,若武惠儿今后在太极殿大模大样服侍,王皇后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将如何处之呢? 第十一回 武惠儿承恩侍君 宋丞相守正谏帝 宋璟于春节假日的前几天,又办了一件令京城之人目瞪口呆之事。 唐初因山川形势之便,分天下为关内、河南、河北、河东、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十道,至开元年间,分江南、山南各为东、西两道,又增置黔中及京畿、都畿三道,共为十五道。此道纯为监察需要所进行的划分,每至考绩之前,朝廷临时指派监察官员到各道巡视,非为常设机构。监察事毕,官员回京履事,这里仅剩下一名采访使负责讯息联络。 这些采访使非为朝廷正式官员,无非替朝廷办事领取一些酬劳,身上无品无级。然人们发现,这些采访使的前程皆不错,往往数年之后皆被授官。其中诀窍在于,这些采访使虽职位不高,然负责官员考绩时的联络,又主持所辖诸州的官办采购,则诸州刺史皆买其账。有一点很明显,每至春节前夕,这些采访使照例回京城述职,其身后携带大量的土仪物品,自是要向朝中各紧要衙署送礼。由此一来,这些采访使在京中人缘甚好,官路也随之通畅。 宋璟现任中书令,这些采访使当然要以诸道的名义到宅中拜访。宋璟清名远播,早令门子挡于门外。大多数人看到此情景,只好黯然携物回程,只有数人不识宋璟厉害,将土仪丢在门前,向门子说了一声:“我为某某道采访使,此物献于宋大人。”然后一溜烟逸去。 宋璟将这些物品搬入中书省,然后派人将所有在京采访使召唤过来。宋璟手指面前堆成小山的物品说道:“诸位回京实在辛苦,这些物品仅为四人所送,已堆成小山之状。想你们回京之时,身后载物之车定然成行了。” 大多数采访使皆知宋璟的禀性,心想今日要糟,皆不敢吭声。 宋璟接着说道:“我查了一下,朝廷每年供给你们每人二十石粮,另每月有一千文的费用。如此收入仅够你们家人勉强度日,估计你们无余钱再购这些物品。我问你们,这些所谓的土仪从何而来?” 采访使们默然无语。其中有人想道,官员的俸禄能值几何?若不利用职权收一些礼或者贪污一些,如何能过花天酒地的生活?若恪守制度,估计欲当官者也不会趋之若鹜了。其中有人不以为然:这些土仪能值几何?无非节日之际联络情谊罢了,宋大人为何要小题大做呢?昔日姚大人为相时,也是欣然笑纳这些土仪呀。 宋璟哼了一声,说道:“我知道这些土仪的来历,无非借着自己的位置,觍着脸向诸州索要而来。我问过了,你们回京之时每人皆不空手,哼,你们先索民脂民膏,再回京行贿,如此就犯了两宗罪。你们知罪吗?” 采访使中有人悄声答道:“小人知罪了,这就将土仪退回去。” 宋璟瞪起眼睛,说道:“退回去?晚了!你们速速将所有物品送到此处,由中书省代为收贮至国库。” 众人纷纷答应。 宋璟又冷冷说道:“你们如此办事,实在玷污了圣上的脸面。自今日始,你们的采访使之职都不要做了,朝廷会另选新人。请回去吧。” 宋璟此举顿时在京城炸了锅。要知诸道采访使虽职位不高,然实为肥差,且有“终南捷径”的妙用,采访使者皆有相当的背景,其中不乏勋贵、外戚、望族之家。 春节前后,宋璟罢诸道采访使之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盛赞此举:“自中宗之后,朝政日益紊乱,姚大人虽有救时之誉,毕竟不能以正服人。皇帝选来宋大人主持朝政,可谓得人,如此定能振贞观之风。” 赞誉之声毕竟少之又少,顿时淹没在无边的辱骂海洋里。这些人辱骂之余,又迁怒到李隆基身上,说道:“皇帝怎么如此糊涂?一个藏书网直来直去不知变通之人,如何能处置朝政大事?天下之事纷纭万端,如此死心眼之人,早晚会将大唐天下弄得七荤八素!” 旁边的人笑道:“你以为皇帝好受吗?当初国丈修坟不过多了一丈,这宋璟旁征博引,把皇帝说成如隋炀帝一般。哈哈,瞧着吧,皇帝难受的日子还在后头哩。” 旁边又有人叹道:“唉,世事万端,上天怎么降生如此一个奇怪的人儿?按说宋璟的际遇如此坎坷,他不改初衷,却能混到今天且官至相位,实为奇数。” 宋璟起初进士及第,先为监察御史,继为凤阁舍人,甚得则天皇后赏识。然宋璟不会拐弯,先后直言触怒张氏兄弟和武三思,这些人先找宋璟的短处,奈何实在找不出,张氏兄弟只好寻人谋杀。如此十数年间,宋璟逃脱了生命危险和降职厄运,今又起复为相,实为幸运。 一人冷笑说道:“你以为宋璟果然无错谬之处吗?” “张氏兄弟与武三思何等样人?他们对宋璟尚且无可奈何,你莫非比他们还高明吗?” “我不比他们高明,我也找不出宋璟的毛病。” “此又何说?” “哼哼,宋璟现为丞相,就是他最大的毛病。他此前无欲无求,又未处紧要之位,当然无毛病可寻。现在则不同,他为丞相就要办事,若办事就有错谬的时候。” “哈哈,果然为高论,我们拭目以待吧。” 武惠儿那日沐浴之后被送入太极殿,李隆基眼瞅着此女顷刻之间焕然一新,宛似一棵沐浴着春风的含苞桃花之树,其发间散发出的淡淡香气更使其心旌神摇,按捺不住。是夜,如此娇女被李隆基揽入怀中,武惠儿的娇羞、慌张乃至其破瓜后的疼痛虽难比那些善侍的妇人,然李隆基心里甚喜,其满足感似乎要溢出胸间。 按照宫中规制,女子初被皇帝临幸之后,须迎入为其专置的侧殿静养三日。武惠儿入殿静养,眼瞅着身边服侍自己的宫女和太监,再想起自己昨日尚为仆役之身,心中不由得唏嘘万端。 武惠儿初入宫内抚养,宫内人皆知其身份,又慑于则天皇后之威,不免众星拱月,将武惠儿侍候得如同公主一般。武惠儿自小就生得美貌,且聪颖无比。其未及七岁,已将五经之书背熟,一手隶书也写得相当有火候,至于琴艺、乐律也有涉及。 随着其年岁渐渐长大,她发现周围人的眼光也在逐渐变化。六岁那年,她忽然觉得周围人对自己少了一些恭谨,多了一点不屑。原来是年则天皇后失去权柄,年末驾崩。随后,其境遇每况愈下,伴随她那些昔日势强的亲人一个个不见了踪影,她也似乎被人遗忘了,渐渐沦为一名干粗活的宫人。 宫内的岁月是极端难挨的,那里仅有着宫墙内固定的空间、森严的等级以及严厉的责罚,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处此环境中,宛若囚徒一般。武惠儿任岁月磨砺着其粉嫩的颜色,稚嫩的心思也渐渐沉稳,其出身于大家的身世和其聪慧告诉她:只有出人头地,方能摆脱如此厄境。 花房的搬运培土之苦以及肥料的腥臭之味令其他宫人避之不及,武惠儿却接连央求领受此职。她当时隐隐觉得,在宫里若想出人头地,须有接触皇帝的机会,花房中有奇花异草,更有相对稀罕的冬开牡丹,万一皇帝信步走来,自己岂不是有了机会? 人性的原始裸露,以监狱和内宫最著,武惠儿由此早熟,且果然因此成功。 下体犹在隐隐疼痛,武惠儿此时的心间却满溢着无边的幸福。她唤过尚食宫女,说道:“听说‘哀家梨’甚为好吃,你取过一只来,让我尝尝。” 尚食宫女脸色平淡,说道:“宫中有规制例有食谱,‘哀家梨’未在谱中,婢子不敢乱取。”这名尚食宫女见过被皇帝临幸过的女人,实在多了。她知道武惠儿此时的心情鼓荡,妄想从此一飞冲天,可是呀,多少女人仅被皇帝临幸一夜,即被抛在脑后,其境遇与寻常宫女有何二致?尚食宫女心中暗想:哼,竟然想吃“哀家梨”?看来也是一位张狂的主儿! 武惠儿肯定不知,此时王皇后正在寝殿内大骂高力士。王皇后刚刚唤来高力士,恰巧赵丽妃也入殿觐见。王皇后让赵丽妃侧坐,说道:“妹子来得正好,瞧这奴才办的好事,真正气死我也!” 赵丽妃此时也得知了皇帝临幸武惠儿的事情,然她觉得皇帝临幸一个宫女实属正常,也没有太在意。 王皇后厉声问道:“狗奴才,我早让你将武氏家人圈入掖庭宫之中,让她们捣衣浆洗即可,为何这花房中又冒出一个?她在花房也就罢了,你随侍圣上身边,为何还让她见到圣上?” 高力士此时百嘴难辩,只好低头领罪,唯唯连声。 赵丽妃笑道:“皇后何必如此生气?不过一个宫女被圣上临幸一回,有什么大不了的?” 王皇后厉声道:“她若为寻常宫女也就罢了,可她姓武!且为武家后人!妹子,你随侍皇上较晚,不知朝中之事。我大唐江山,差点让那个老淫妇折腾没了,这武家女人心底最阴,焉能让圣上蹈其履辙?!”则天皇后作为后来皇帝的母亲和祖母,他们心中虽有想法,面子上还非常恭顺;然自韦皇后及安乐公主等女眷,包括今日的王皇后,却对则天皇后没有任何恭敬之情。 赵丽妃道:“皇后如此郑重,今后不让圣上再见此女也就行了。” 王皇后闻言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呀,高将军,此事今后就偏劳你了。”王皇后刚才罹骂高力士为“狗奴才”,那是缘于一时气愤,现在沉下心来,知道高力士现为皇帝的第一亲信之人,还是需要笼络的,因而改换了称呼。 高力士期期艾艾答道:“奴才谨遵皇后懿旨,今日即将她移到掖庭宫居住。只是……只是……万一圣上问起,或者找奴才要人,这如何是好呢?” 皇后虽为后宫之主,却没有阻挡皇帝索要一名寻常宫女的过硬理由。王皇后思来想去,终无善法,只好换声道:“如此就须高将军妥当挡之了。高将军,我之所以如此,也是为大唐江山考虑。昔太宗皇帝得李淳风预言,言说宫中有武姓之女终将女主天下,并屠戮皇家子孙殆尽。太宗皇帝不察,找了一个不相干的李君羡来顶缸,终使那老淫妇荼毒天下。高将军,为天下计,你不可懈怠。” 王皇后说的是贞观朝的一段掌故,当时有言“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李淳风将此异兆禀报给李世民。恰巧左武卫将军李君羡封爵武连县公,其小名又为“五娘”,李世民将这些异兆归于他身上,寻个理由将其杀掉。是时则天皇后已在宫中,名为武媚娘,由此逃过了一劫。 高力士还是唯唯连声,当然顺着王皇后之意回答。 高力士走后,王皇后回视赵丽妃道:“妹子,你也不可小视此事。你为太子之母,若此女妖孽果成,圣上还会看见我们吗?” 赵丽妃心中不以为然,觉得皇后有点危言耸听。不过皇后此举毕竟是好意,她当然出声附和,并致感激之意。 王皇后更为赵丽妃出招:“妹子,我素知圣上的脾性,他若专宠某人,定会心无旁骛。我与刘妃已然年老色衰,难拢圣上之心。你被圣上专宠多年,定要使出百般手段,不可让如此狐媚子钻了空子。” 当赵丽妃被专宠之时,王皇后等人心中其实不是滋味,不过赵丽妃为人随和且尊敬皇后,其间的关系还算亲密。然赵丽妃此时今非昔比,她长叹一声道:“皇后又非不知,自去冬以来,圣上再未让妾前去侍寝。这专宠一说,恐怕有些茫然了。” 二人心间,顿时涌出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李隆基实为怜香惜玉的主儿,其尝过武惠儿的滋味之后念念不忘,到了第二日午后,不顾初被临幸女子须休息三日的规矩,即让高力士去接武惠儿。 高力士因顾忌王皇后,没有当即去传,其踌躇道:“陛下,此女子姓武,如今宫中朝中之人鉴于武氏曾荼毒天下,激愤甚多。臣以为,陛下似不易临幸此女太多。” 李隆基有些奇怪,抬头打量高力士的神色,既而说道:“她虽姓武,不过一个寻常女子,又有什么特别了?嗯,高将军,不用啰唆,速去传来。” 高力士看到李隆基那坚毅的眼神,慑于其威严,不敢多说,遂躬身而去。 一双水灵灵的会说话的眼睛,举止优雅的风度,说话间不经意流露出的诗书之气,这就是武惠儿短短时辰里给李隆基留下的强烈印象。 李隆基在后宫阅人甚多,这些女子大多具有美貌、恭顺等特点,已不稀罕。赵丽妃歌伎出身,其除了歌舞之长外,草莽中形成的活泼而天真的性格未曾泯灭,由此吸引李隆基多年,对其宠爱多年未减。如今武惠儿出现,既异于后宫多数人,又比赵丽妃多了一些清新和内涵,令李隆基觉得新鲜。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止于门前,就见高力士撩起门帘,一纤纤女子微扭腰身步过门槛。李隆基心间忽然舒展,定睛再看武惠儿款款而来,其下着一件红、黄二色的长间裙,上面外罩缦衫,着窄袖,衣作白底蓝花红花心,所翻出的领作褐黄色,由此衬出其粉嫩脸儿更显白里透红。李隆基初见武惠儿之时,她头上的发髻为宫女们常梳的单鬟髻,今日已改为相对高耸的望仙髻,髻上未饰钗簪,仅在右上角簪一朵红色的梅花,此花色与其衣着相配,既简约又颇为协调。 武惠儿到了李隆基面前盈盈拜倒,李隆基轻声一笑,说道:“罢了,平身吧。惠儿,你换此衣衫,倒是增添了几分妇人的韵味。嗯,过来。” 武惠儿起身低头绕过龙案,怯怯地立在李隆基身边。李隆基牵过其手轻轻摩挲,轻声道:“惠儿,这两日还好吗?” 武惠儿脸上顿时透出两朵红霞,轻启朱唇道:“妾蒲柳之质,得奉圣上,可谓‘桂棹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轻摇橹’。妾不见陛下两日,觉得日子过得无比漫长。” 李隆基知道武惠儿引用了王勃《条莲曲》的两句诗,他知道其下还有两句,即“相思苦,佳期不可驻”,武惠儿仅吟两句,可谓恰到火候。他将武惠儿拉至怀中,轻轻对着其耳边说:“惠儿,朕也念得你有些紧。你瞧,未及三日,朕就将你唤来了。” 武惠儿在其怀中展颜一笑,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令李隆基心动不已。他明显感到惠儿的胴体渐渐温热起来,不由得有些情迷。 高力士在侧看到皇帝如此怀抱玉体,其透出的情意绝非一般的喜欢。他实在闹不明白,皇帝此前偶然临幸宫女,不过图一时的新鲜,往往临幸一回即丢开。然眼前二人的神情,分明冤家一般,莫非皇帝这次上了性儿不成?想起王皇后的训诫,高力士觉得还要尽起自己的职责,遂轻声说道:“陛下,该启程了。” 李隆基由此回过神来,轻轻推开武惠儿,说道:“惠儿,你留在此殿,替朕将案上的奏书整理一遍。朕要出宫一趟,约掌灯时分回宫,你就在这里候着朕罢。” 李隆基此时出宫,径奔姚崇宅中而去。 春节过后,李隆基有意东巡一番,遂让有司准备御驾。恰在此时,太庙的主殿忽然坍塌。 太庙供奉着李唐的列祖列宗,主殿坍塌当然非同小可。宋璟与张嘉贞先与有关大臣商议一番,然后找李隆基禀报道:“陛下,臣等以为太庙坍塌,实为上天示警。” 李隆基有些不以为然,问道:“如今天下安澜,百姓安居乐业,有何警可示呢?” “臣等以为,陛下三年之丧未终,按例不可以行幸。太庙坏压之变,即为上天示警,陛下宜停东巡,居京修德以答至谴。” 李隆基看到此二人将自己的东巡与太庙坍塌连在一起,有些啼笑皆非,然又无理由反驳,只好默然以对。 二人走后,李隆基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已然有了东巡的兴头,岂能轻易放下?他想起姚崇当时灭蝗时的阻力,就想去找姚崇问个明白。且姚崇居闲在家,自己亲入其宅慰问,可以宣示皇帝不忘老臣之意。 姚崇后来在颁化坊建了新宅,其以文柏为梁,红粉以为泥壁,磨文石为阶砌及地,中堂五间九架,后院还建有飞楼,则此宅建得既精致又恢弘。李隆基此前曾入其宅,赞道:“好呀,如此高宅方为朕宰相之宅。” 李隆基行到姚崇门前,就见姚崇已带领家人在门外跪迎。李隆基在肩舆上笑道:“姚公,让大家平身吧。嗯,朕上次来的时候,戟数太少,这一次还算有些模样。” 姚崇叩首道:“臣全家再谢陛下恩典。” 李隆基所称之戟,即是按照朝廷规制,三品以上官员可以在门外列戟。此戟由朝廷供给,一品可列十六戟,二品可列十二戟,三品可列十戟。李隆基前次入姚崇宅中时,其为三品之职仅列十戟,现在官至一品,当然可以列十六戟了。 李隆基被奉至中堂坐定,高力士站在身后,姚崇及其小儿子姚弈侍立一旁。 李隆基说道:“自姚公离职后,朕因少见你身影,心里就有些空落。今日在宫中忽然兴起,就想来瞧瞧姚公在忙些什么?” 姚崇躬身道:“臣朝参之余,或入东宫教授太子,或回宅中含饴弄孙。臣如此锦绣日子和好心境,皆蒙陛下所赐,且陛下挂念老臣,臣实在无言以对,唯有感激涕零。” 李隆基目视姚弈道:“姚公啊,此次考课之后,该让此子出外历练一番了。” 姚弈成人后为官,其先入东宫为左内率府千牛,继而又转为东宫右春坊的太子舍人,两者秩级相同,皆为六品官员。李隆基此前多次向姚崇说过,欲授姚弈为五品官员,或为京官或出外任,由姚崇自选。姚崇认为,儿子年龄尚幼需要历练,不宜升迁太快,如此就婉拒了李隆基的好意。 姚崇答道:“此子为太子舍人未及半年,不宜变动,臣谢陛下恩情。” 李隆基笑道:“想是姚公对前两个儿子管教太少,由此对小儿子就严于管教。姚公啊,也不能矫枉过正呀。” “臣以为,欲习知吏事,须不越官次循序渐进最好。他们生在为官之家,少了一些命困途穷之厄境,不让他们升迁太快,其实对他们自身最有好处。” “嗯,姚公既有此意,朕就从你所请吧。姚公,近来宋璟斥退诸道采访使,京城之人议论纷纷,你如何看此事?”姚崇现在虽非宰相,李隆基每遇大事皆要向其询问。 姚崇微微一笑,说道:“宋璟此举,岂不是正合了陛下之意?” “哼,他罢采访使之前,根本不向朕言语一声,又如何合了朕的心意?” “陛下,这些采访使往年回京之时,皆要送出大批土仪,已为成例。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往年以为这些物品无非地方土仪,因而来者不拒,坦然相受。宋璟此举从微处着手,旨在彻底清除送礼请托的弊风,可谓使京中震动,更使全国震动。若因此绝了此风,陛下倡导的教化之策由此深入人心,此举实为好事啊。” 李隆基心想姚崇不掩自己收礼之行,足见坦承,遂颔首同意。他既而又说道:“是啊,宋璟一身正气,由他来厉行教化之策,可谓得人。然宋璟与姚公相比,就失于死板。午前他与张嘉贞又来劝谏一番,言说太庙坍塌,劝朕不可东巡,须居京修德。姚公,你如何看此事?” 姚崇道:“陛下说得不错,宋璟等人如此认为,确实失于呆板。臣听说隋建太庙之殿时,取来前秦苻坚的故殿之木以为营造,则此殿至于今日,已有数百年。山岩若风吹日晒久了,时有崩塌,木头积年而久且有虫蠹,其能与山石相比吗?” 李隆基大有同感,赞道:“姚公此言,甚合朕心。天地万物,亦有寿夭,岂能与天命相连?朕想起当初治蝗之时,那汴州刺史倪若水之论调与今日宋璟等人之谏言差相仿佛。” 姚崇接着道:“去岁河南丰收,而关中稍有歉收。陛下此去东巡,既可视察天下安澜,又可使百官随行,顿减关中用粮之量。此为一举多得之事,臣请陛下东巡依旧。” “好呀,姚公所言甚合朕意。” 姚崇又笑道:“陛下此次东巡,定能见到倪若水。此人在汴州多年,官声不差,教化有方,如今朝中三省极缺能才,倪若水又渴望回京,若陛下认可将其改授亦可。” “嗯,宋璟也提过让此人入尚书省,朕已答应授其为尚书右丞。” 李隆基本想在姚宅中多待一会儿,然大事皆问过,就有些坐立不安。究其原因,缘于李隆基心里记挂着武惠儿,如此他在姚宅中仅待了小半个时辰,即乘舆回宫。 武惠儿此时已将案上的奏书收拾完毕,她将李隆基已批阅的奏章放在一侧,将未批阅之奏章摊在座前。其实殿内宫女在李隆基离殿时也会收拾,然李隆基觉得武惠儿收拾过的几案显得更加温馨。 李隆基归于座上,向侍立一旁的武惠儿投去温情一瞥,转对高力士说道:“张家行事为何如此迟缓?朕令其促请一行入宫,数年过去,为何杳无音讯?” 高力士答道:“臣多次追问,奈何张家说一行云游四海,居无定所,实在难寻。” “你明日告诉张家,若一行年中不来见朕,他们也不用在京城待了。哼,拖来拖去,又动辄扯上天命。若无一个明白人儿在朕身边,只怕日子都会过差了。” 武惠儿在侧轻声说道:“陛下,妾有一法,可让一行速至京中。” 李隆基侧头道:“朕令其族家访一行多年,奈何他如消失了一般,难见其踪影。如此人儿,若用强力追求,那是勉强不来的,你能有什么妙法儿?” “妾曾听说过一行和尚的事迹,若勉强不得,陛下为何不仿燕昭王故事呢?” 李隆基闻言笑道:“燕昭王为求贤才去见郭隗,那郭隗以千里马为例,让燕昭王为己建屋而居,并拜己为师,如此贤才果然召来。惠儿,你让朕为谁建屋呢?” “陛下当然为一行建屋。妾听说一行素爱观星察天,若陛下此屋中备齐汉时张衡所造浑天仪及地动仪等物,那一行得知陛下诚意,定会不速而至。” 李隆基闻言大喜,说道:“好呀,果然为好主意。高将军,你速让将作监选样造房。”他又伸手揽过武惠儿,眼色迷离,轻声道,“好惠儿,为朕出了这样一个好主意,朕要好好赏你。” 晚膳之后,李隆基与武惠儿共同沐浴,是夜两情欢洽,其详细滋味也不一一细表。 开元元年之后,李隆基很少出京,则此次东巡为其盛大规模出行的第一遭。张嘉贞被任为西京留守,其他藏书网百官多随御驾行走。三月初三,车驾离开长安,就见各色旌旗猎猎,左右枪戟如林,其执旗执仗,驾车驭马,警跸将士以及各级官员、侍从,不下四千人。如此长的队伍行走起来,速度当然不会快,好在皇帝巡行并无时辰限制,自可慢慢行走。 李隆基此次启大驾仪仗,其所乘玉辂车由六马所牵,驾前有驾士四十人,千牛卫将军一人陪乘。另左右护卫着左右卫大将军各一人,千牛将军一人,中郎将一人,左右监门校尉各十二人,左右骁卫、翊卫各三队,左右卫夹毂厢各六队,还有御马二十匹。若让李隆基在此重重护卫中闷坐车中行走,实为无趣之事。孰料李隆基早有准备,其不仅让武惠儿随行,更让武惠儿陪侍身边,两人或手谈围棋,或偎依一团眺望沿途风景,令李隆藏书网基感觉此行实在惬意无比。 如此过了数日,车驾不觉就过了潼关,开始进入淆函谷地,午后即可到达函谷关。相传老子倒骑青牛路过此地,并在此地写下了五千字的 href='2523/im'>《道德经》。是时,李唐奉老子为其先祖,李隆基到了此地当然不敢怠慢,要好好凭吊一番。 自潼关向东至于渑池县,其间凡四百八十里,其北为波涛汹涌的黄河,其南面为崤山,形成了一道极为狭长的函谷。古人曾记此险:“翼岸巍峰插天,约谷深委。终日走硖中,无方轨列骑处。”由于此地形势险要,从春秋时起,这里成为多起重大战事的古战场。 却说李隆基到了函谷关,下车驾后一眼看此地势,转对身边的宋璟叹道:“宋卿,此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崤山,北塞黄河,实为拱卫京师之第一门户。若此关丢失,身后的潼关实属危殆。” 宋璟答道:“此地势确实险要,堪称雄关。然臣以为,若国君德政不修,妄想凭一二险关拒敌于国门之外,终为虚妄。昔太宗皇帝不修长城,缘由于此。” 李隆基看到宋璟说话,终究要扯到道德之上,心想在此险关壮丽山河之前,不能随意抒发胸臆,不觉有些气闷,遂干笑一声,说道:“哈哈,此为我家先祖写道德之言的圣地,宋卿再提道德之言,实为相宜。走吧,我们且去凭吊一番。” 老子被奉为李唐皇家先祖,那么有老子的遗迹之处皆被修得美轮美奂。自唐高祖李渊开始,历朝皆拨重金修葺此地。其依关而建太初宫,宫门上的匾额上有着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赫然为“紫气东来”,其字由太宗皇帝亲笔所书,那是太宗皇帝最为擅长的“飞白”体。 进入太初宫不远,有一处年代久远的矮小房舍,相传此为当初函谷关关令尹喜的寓所。某一日早晨,尹喜自此寓所走出不远,到了一个土台之上,忽然看见东方紫气腾腾,霞光万道。他欣喜若狂,大呼“紫气东来,必有异人通过”,急令关吏洒扫道路,以迎异人。其后不久,就见一老翁银发飘逸,倒骑青牛入关而来。尹喜执礼前去问询,并邀老翁入寓所休息。此老翁感于尹喜盛情,在此盘桓数日,写下五千字的文章,即为流传至今的道家宝典 href='2523/im'>《道德经》。 皇帝要来凭吊先祖,有司早为之准备好了一应祭祀物品,且有相当烦琐的祭祀仪程。一番祭祀仪式下来,李隆基有些乏了,高力士遂将之奉入早就准备好的净室里休息。李隆基虽有些忙累,却兴致颇高,令宋璟随之一起饮茶叙话。 李隆基问道:“宋卿,朕刚才有些疑惑。这尹喜果然有其人吗?朕观 href='2523/im'>《道德经》,其字数不多,然汪洋恣肆,可谓包容万物。难道说若无尹喜相留,这 href='2523/im'>《道德经》就难以问世吗?” 宋璟看到皇帝容色轻松,知道皇帝这会儿想说些轻松话儿,遂凑趣儿说道:“陛下有此思,臣刚才也有遐思。后世传言,老子西去化胡,如此老子到底在何处呢?” 李隆基笑道:“大唐立国以来,不分华夷,皆为子民。则先祖化胡之说,已有先兆。如此说来,先祖不管隐居国内,还是远赴西域诸国,其实无关紧要。” 宋璟也随之笑道:“陛下如此说,臣也可诠释尹喜其人。臣以为当时紫气冲霄、霞光万道,未必是真,想是尹喜看到老子器宇非常,遂邀谈数句,不料相谈甚洽,由此殷情招待。老子得此闲暇,遂将心中所思写就, href='2523/im'>《道德经》因而流传后世。” 宋璟日常言语严谨,难有如此说话随意的时候。李隆基与其相处,不免言行谨慎,生怕一言不合又遭其诤谏,他闻言哈哈笑道:“若如卿所言,吾敬爱先祖竟成为一个贪恋口舌之福之人。嗯,有些亵渎先人了。不过你难得有如此轻松说话的时候,其实为人一世,若日夜端庄慎言,殊无趣味。你能如此随意说话,只要无伤大雅,也很好嘛。” 李隆基小憩片刻即出关东行,按照日程安排,今晚到陕州治所歇息。李隆基笑对武惠儿说道:“陕州那里温泉四溢,我们且去沐浴一番,正好洗去征程疲乏。” 武惠儿近来已识男女交合之妙,心思温泉水温,能助性趣,不由得眼波流转,心甚企慕沐浴之乐,问道:“原来陕州也有温泉?陛下,其水与骊山温泉相似吗?”此次车驾出京之后,第一站即在骊山离宫歇息,武惠儿第一次入温泉与李隆基共浴,其事后余味绵绵而长,至今犹品咂不已。 “嗯,那里的宫室稍嫌简陋,温泉水却要比骊山还要丰盈。其温塘村周围方圆数十里,皆有温泉溢出,当地人竟然无冷水可用。” “哎呀,天下竟然有此妙处。” 李隆基轻抚了武惠儿的脸庞,笑道:“山川再美,若无美人在怀,终无趣味。” 是时车内风光旖旎,柔情无限。 李隆基如此好心境未曾持续太久,前方的拥堵令其心情大坏。 车驾入了谷底,就见函谷内两侧地势险峻,唯谷底平坦成为贯通东西的通道。谷底忽宽忽窄,最窄处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过,历来有“车不方轨、马不并辔”之说。车驾经过此地,速度大为减缓,到了最后,大队人马竟然停滞不前。 李隆基在车内越等越急,眼见天色渐晚,若不前行在此谷中度夜,岂不糟糕?他在车内待有小半时辰,眼见队伍还没有动弹的迹象,遂探头对一直随侍身边的王毛仲说道:“王毛仲,前面何故不行?” 王毛仲禀道:“车仗行至狭窄处,那里仅能容一辆车通过。不料两车齐逐,竟然卡死在那里,由此耽搁了时辰。” 李隆基怒道:“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既知此处狭窄,为何不按序通过?你这就赶往前去,赶快疏通。” 王毛仲驱马前往,奈何谷里早已拥得水泄不通。待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赶至狭窄处,再指挥人将车儿抬开,又费时不少。如此车仗行到陕州治所的时候,就见空中月明星稀,时辰已至深夜。 此次东巡的车驾之事归太仆寺署理,李隆基将太仆卿召至车前痛斥一番,并要黜去其职。 太仆卿眼见大祸将至,模样虽恭顺惶恐万端,心里却有主意,禀道:“臣处置不当使车驾延误,实属大罪。然臣久处京中不明沿途地势,出发前已知会诸州府,由其领引路之责。此谷由陕州所辖,其无人领路,又事先不言明,臣虽难辞其咎,陕州府也脱不了干系。” 李隆基想想也有道理,遂下旨罢去陕州刺史李朝隐与知顿使王怡等人的官职,太仆卿仅被罚俸三月。 宋璟闻此消息,心中大急,待车驾入陕州停稳,李隆基刚刚进入为之准备好的行所中,即来请求觐见。 李隆基此时又困又饿,本不想传见,又怕宋璟有要紧话儿说,只好勉强接见。宋璟见礼后直接说道:“陛下,臣以为若罢李朝隐与王怡之职,实为不妥。” 李隆基知道宋璟此来是为了这件事儿,心中的无名火又起,没好气地说道:“宋卿,你没见现在是何时辰了?朕又没将他们杀头,不用刀下留人,我们明日再说好吗?” 宋璟见皇帝确实为极度疲乏的模样,也觉得自己有些性急,遂说道:“臣不恤陛下,此为臣之罪。如此,就请陛下先去用膳,臣先候在这里。” 李隆基叹道:“唉,你年长于我,又一样鞍马劳顿。朕去用膳,你却空着肚子候在这里,莫非想陷朕于不义吗?也罢,你就与朕一同用膳吧,我们坐下来说。” 宋璟也老实不客气,躬身谢道:“如此,臣谢陛下赐膳之恩。” 李隆基归于座上,武惠儿先是递来一方热巾,李隆基用之擦面抹手,再仰身舒展一下腰身,顿时感觉释去了一些劳乏。武惠儿继而又递来一盏热茶,李隆基轻抿一口,说道:“嗯,此为蕲州之团黄,此时饮之,既能润喉,又兼舒骨。宋卿,待饮尽此盏后,你可说话。” 宋璟此时也是喉咙冒烟,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李隆基见其饮尽,问道:“宋卿,到底有何不妥呀?” 宋璟回答道:“此次东巡实为陛下登基以来之首次巡守,如今国家渐至安澜,庶民渐至富足,则国人无比注目此次巡守。函谷本来狭窄,拥塞实属正常,此次不过延迟车驾一个多时辰而已。那李朝隐与王怡引路不当,确有过失,然陛下雷霆一怒,竟夺其职!天下人若知陛下出巡的第一遭事儿,即是让人以小过而获大罪,恐怕于陛下不利呀。” 李隆基道:“他们侵凌天子威严,能为小过吗?” “臣刚才将官吏考课之内容细细回忆了一遍,其中似无如此内容。陛下,国家法度虽由臣民遵守,然国君也不可动辄毁之。前朝‘斜封官’流毒天下,正是中宗皇帝肆意为之,可为佐证。” 人在愤怒之时,往往会有出格的举动。李隆基盛怒之时罢黜二人之职,待其后来平复下来,也觉得自己有些过火。现在宋璟郑重其事前来劝谏,他也就想顺水推舟再复二人之职,遂爽快说道:“也罢,朕就依卿所奏,可废前敕复其官职。” 宋璟本想皇帝为保自己颜面不肯认错,他此前早就备好了诸般说辞,欲持久劝谏。他没有料到李隆基今日如此痛快,竟然早早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如此就迟疑了一下。 李隆基笑道:“宋卿就为此事吗?朕答应了,我们就速速用膳吧,明日还要行路。” 宋璟先闭目想了一下,继而坚决说道:“陛下,一日之内..黜其职再复其职,也似不妥!” 李隆基有些不耐烦,叹道:“宋卿呀,你今日来莫非专为折腾朕吗?黜又不是,复又不行,你到底意欲何为?” “陛下想呀,今日陛下雷霆一怒黜其官职,臣来此轻轻一说又复其官职。事后外人定会说,皇帝行事简单且粗糙,还是宋璟守法持正待人以恩。如此咎归陛下,恩归微臣,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李隆基马上明白了宋璟的心意,笑道:“人言宋卿心直如杆,若以此事而论,你的心思也很细腻嘛。也罢,你不用再说道理,仅说办法即可。此事既结,我们须即刻用膳。” “微臣以为,不用马上复其职,可使他们以待罪之身行往日职责。稍待一些时日,再敕还其职即可,如此可谓进退得宜。” “就按卿所言来办,好吗?来,我们速速用膳。” 宋璟走后,武惠儿关切地说道:“陛下今日劳乏,可稍微清洗一番入寝。” “朕确实有些劳乏,你也一样啊。” “妾毕竟年幼,又不用思虑过多,并不觉得劳乏。” “如此说来,朕有些老了?” 武惠儿微微一笑,说道:“陛下壮健如斯,可谓龙马精神,哪里能说‘老’字?” 此后数日,车驾向洛阳缓缓而去。是时初春时分,原野上的枯黄已蒙上了一层新绿,愈往东行,感觉风儿愈暖。田间的禾苗已开始返青,李隆基有时令车驾停下,然后信步入田间观看禾苗长势,甚至与农夫攀谈数句。得知去冬数场大雪,初春后又遭遇两场春雨,则土壤墒情甚好,眼前无春旱之虞,于是龙心大悦。 车驾抵近洛阳城门,李隆基眺望那黛色的城墙,心里忽然想起薛崇简和王师虔居住在这里,他们现在如何呢? 第二日近晚时分,李隆基唤来王毛仲,说道:“这里有两位故人,他们的日子过得如何呀?” 王毛仲被皇帝猛然问起,一时想不起其说的故人为谁。如此停顿片刻,方才恍然大悟。王师虔当初被执,李隆基令王毛仲将其押至薛崇简宅中好生看管。王毛仲起初还问问王师虔的状况,时间一长,便有些懈怠,遂让河南府尹代为看管,他也渐渐不问。现在皇帝问起,他不敢实话实说,含糊其辞道:“禀陛下,此二人这些年还算乖觉本分,他们日日待在宅中如寓公一般,倒是没有惹出是非。” “嗯,朕有些念起他们了。你去将他们召入宫来,与朕一同进晚膳。” 王毛仲躬身答应,心里其实有些忐忑:这二人到底是死是活呀?万一少了一个,如何向圣上交待呢? 王毛仲这些年官运亨通,职掌禁军大权,实为李隆基宠信之人。他这些年威权日盛,对其他人视若无物,然见了李隆基,还是潞州时初为护卫时的恭顺模样。 王毛仲在河南府尹的带领下寻到薛崇简宅第,薛崇简与王师虔当然小心迎接。王毛仲见到此二人的模样和神情,心中不禁唏嘘万端:这二人怎么如此谦卑万分?还是他们本人吗? 短短数年之间,二人似乎老了许多,他们见了官方之人,皆佝偻着腰,模样恭顺之极。王毛仲不禁想到,薛崇简性子一直平和也就罢了,那王师虔昔日的精神劲儿为何就无影无踪了呢? 二人随同王毛仲入宫,见了李隆基也是三跪九叩,口呼万岁。待他们与皇帝同席进膳时,依旧小心翼翼低眉顺眼。 李隆基脸色平和,进膳时言笑晏晏:“朕这些年忙于国事,无暇召见你们。唉,人年龄愈大,这念旧的心思愈长,此次来东都就念起你们了。王先生,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王师虔小心答道:“草民蒙陛下不杀,这些年在东都活得也相当优裕,草民日日感激陛下的圣恩。” 薛崇简说道:“陛下,王先生入敝府之后,臣从府中选一有颜色之婢女相配,如今已生有一子一女。” “哦?王先生有家室了,此为好事呀。王先生添丁加口,日常用度足用吗?” “草民得立节王好生看顾,日常用度倒是不缺。草民有时环视妻子,甚感如此好日子终归由陛下所赐,不由得感激涕零。” “好呀,王先生如今有家有口,如此就体会了好生生活的滋味。嗯,你的日子也不能过得太紧巴,这样吧,朕再加立节王二百户实封,此专为王先生生活之用。” 王师虔闻言,当即离席下拜:“草民叩谢陛下圣恩。” 顷刻席散,王毛仲派人将二人送回宅中。王毛仲感到今日实在有趣,说道:“陛下,这王师虔怎么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儿一样,他当时谋刺陛下,被执后见了陛下也是一副不屑神情。臣今日观此景,心甚诧异,王师虔似未作伪啊。” 李隆基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蝼蚁尚且惜命,王师虔能够存留于世,他能不感恩吗?再说了,他娶妻生子,由此在世上就多了许多牵挂。唉,他怎能作伪呢?” “哼,王师虔所犯之罪,杀他十回头也够了。陛下心胸如海,饶其性命,若换作是臣,说什么也不会如此好心。” 高力士是时也在一侧,闻言悄声向王毛仲提醒道:“王将军怎能如此说话?还不向陛下谢罪!” 王毛仲方悟自己说错了话,自己本为奴才之身,怎敢和皇帝相提并论呢?他急忙跪倒,叩首道:“奴才不会说话,请陛下责罚。” 李隆基倒是不以为然,叹道:“罢了,你起来吧。唉,王师虔死与不死,对朕有何干系呢?他留在世上,让朕还能念起故人之情,倒是还有一点用处。” 王毛仲退出后,心中对高力士有些恼火:皇帝对自己的越位之言根本未放在心上,你这个老阉奴为何如此多嘴? 薛崇简与王师虔回府后,也在那里大发感叹。薛崇简道:“王先生多次说过,圣上留你性命,实让你双眼观看他施政的效果。如今天下安澜,庶民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人口也增加不少,国势确实大有起色。他今日见了先生,仅问起居生活,为何不言及此事呢?” 王师虔道:“他若果然来问,日后传扬出去,岂不是有碍其圣君的名声?他对我愈加彬彬有礼,愈能增添其皇恩浩荡的模样。唉,我自从有了苟活于世上的念头,这些口舌之争皆变为虚妄了。” 薛崇简闻言顿时大有同感,遂默然相对良久。 第十二回 郝灵佺献头邀功 王毛仲力荐张说 默啜当初请婚不成遂袭唐境,奈何西有郭虔权,中有解琬镇守边疆,他实在讨不到便宜,只好再厚着脸皮向大唐请婚。默啜既然请婚,也就表明其不再用武力与大唐相抗,则北部边疆相对恢复平静。李隆基对其请婚之事不予理睬,却允许双方互派使节沟通讯息,双方紧张的态势如此稍显缓和。 春节之时,各方君长按例派使入京朝贡,待春节之后,朝廷也派出使节到四方巡视,其携带不少钱物,以皇帝赐赏的名义散发各处。是年,鸿胪寺典客署掌客郝灵佺作为入蕃使出使北境,要到突厥各部巡视一圈。这日行到突厥十姓的聚集地,首领拔曳固将其迎入帐内好生款待,并向其捧出了一份大礼,赫然为一个人的脑袋。 突厥十姓为西突厥的一支,郭元振为安西大都护的时候,其首领阙啜忠节与西突厥娑葛可汗交恶,郭元振居中调停,从制衡的角度将阙啜忠节的突厥十姓安排得甚为妥帖。后来,宗楚客与纪处讷接受了阙啜忠节的贿赂,逐走郭元振,由此惹起西域战事。数年过后,还是由朝廷出面,将突厥十姓安置在多逻斯水流域,并诫约娑葛可汗与默啜可汗不得为难。由于多逻斯水接近默啜统辖的地面,阙啜忠节主动向默啜示好,愿意接受其节制。阙啜忠节死后,继任者拔曳固继续维持这种态势。 默啜这些年与大唐交恶,伤亡既大,损耗又多,对这些示弱部落索要日重。拔曳固一开始还咬牙坚持,到了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就横下一条心,由此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其实突厥十姓这里也没有什么珠宝美玉,无非是些牛羊之物,某日默啜又派人来见拔曳固,要求送去牛羊多少。对于游牧部落而言,这些牛羊实为族人的口粮,拔曳固实在无多余的牛羊可送,于是断然拒绝。来人冷冷地丢下一句:“你不给也就罢了。大汗说了,你若不给,他会亲自来讨。”然后扬长而去。 默啜闻听一向恭顺的拔曳固竟然敢抗命,顿时大怒,果然率领百骑前来索要。可惜未等他行到突厥十姓的帐篷之处,半路上即被早就埋伏好的数百人一拥而上斩杀,默啜的头颅如此就到了拔曳固的手中。 郝灵佺看到默啜的脑袋放在自己面前,心中不由得狂喜不已。默啜为祸大唐多年,其如此被轻易斩杀实为大快人心之事。郝灵佺更想到,此前朝廷赏赐军功甚厚,自己将默啜的脑袋带回京城,肯定为大功一件,朝廷至少会赏自己一个将军做做。他想到这里,狂喜问道:“如此说来,此首级从此就献于大唐了。” 拔曳固恭恭敬敬道:“是呀,我正准备派人将此首级送往京城,恰巧尊使前来,此等美事岂不是专为尊使而设?” 郝灵佺虽为九品官员,毕竟见过世面,现在又为上国大使,当然知道言语进退,遂哼了一声道:“哼,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吗?想当初三国之时,吴国斩了关羽,却将首级送到魏国,此嫁祸之计也。你今日此计,不过是惧怕惹祸上身寻求大唐庇护罢了。” 拔曳固见郝灵佺识出了自己的机心,愈发恭敬道:“是呀,尊使果然明白我的心意。如此,就请尊使回京后多替敝部美言了。敝部为此准备一些金珠等物,请尊使携回以沟通关节之用。” 郝灵佺看到拔曳固还算识趣,大包大揽说道:“不妨。今日大唐非为昔日魏吴诸国,就是果真杀了默啜,又有何惧呢?” 待郝灵佺满怀欣喜风尘仆仆赶回京城的时候,李隆基已带领百官东巡出京。张嘉贞见如此大事不敢擅专,就让郝灵佺带着默啜首级前去追赶车驾,以俟皇帝定夺。 李隆基的车驾此时已然巡行到汴州,这里是河南道、河北道与都畿道的交界处。李隆基出京之前就说此次东巡止于汴州,其在汴州留待数日后即开始返京。按照唐朝规制,皇帝驻于某地超过三日,方圆三百里的诸州刺史皆要过来觐见。张说时任相州刺史,也在觐见之列。 皇帝巡行时的一次重要内容即是要巡查田间,李隆基到了汴州的次日,即在百官及诸州刺史的簇拥下视察田间。 汴州地面一马平川,隋朝时所开凿的汴渠自虎牢关附近板渚接通黄河水,然后向东南汇入洪泽湖,从而与京杭大运河连在一起。其时黄河尚未改道,向北距离汴州近二百里。汴渠开通既有农田灌溉之利,又有舟楫之便。人若离汴渠甚远时,即可看见渠面上弘舸巨舰来往不绝,其帆轴高耸,显示了一派繁忙之象。 田间的麦苗儿早已返青,已有近尺之高,就见其禾苗肥壮,叶子显深翠之色。田埂上偶然生有一丛黄花,与大片绿色相映,颇显跳跃生动。李隆基得知此田间不惧干旱,只要黄河有水,仍可保秋后大熟,遂感叹道:“隋炀帝横征暴敛,实在苦了前隋庶民,然他留下的这些沟渠,毕竟使后世获益,也算做了一点好事。” 倪若水此时已任尚书右丞,他为汴州前任,此时与新任汴州刺史一起跟随皇帝身边。其闻言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臣初为汴州刺史之时,览此阡陌水渠,觉得前隋果然做了一点好事。隋朝之前,关中平原例为国家粮食主要产地,自有了这些沟渠,中原之地粮食产量已超关中,则粮产区已然东移。” 李隆基今日的兴致颇高,笑问道:“朕听说倪卿初来汴州之时,心中不是滋味儿,竟然追着班景倩的马蹄尘跑了很远,还誉其为‘仙尘’。这汴州的水田之美莫非比不上班景倩的马蹄尘吗?” 倪若水知道皇上在调笑自己,脸色如常说道..:“臣当时初来汴州,心思京城,就藉马蹄尘聊寄相思之意。陛下,臣如此举动,应该未碍政事吧?” “哼,你若有举动与心意相随,那就是碍了政事!朕若非瞧你还算勤谨,在此任上办了不少实事,早把你打发到更偏远的地方去了,焉能回京?” 李隆基身边的人闻言发出了轻笑,宋璟一贯脸色严肃,此时脸上也绽开微笑之色。 李隆基又问道:“听说你在这里大兴州县学庐,尊师重学,并身为教诲,遂使风化兴行。你勤于政事,捕蝗有功,使田亩大熟,这等事儿其实为末节,最重者还是行教化之策。朕知道你口功甚好,此等事儿不是你妄自吹嘘的吧?” 倪若水躬身正色道:“微臣不敢。就请陛下移步到最近的学庐视察,以察实情。” 李隆基目视宋璟道:“宋卿,我们就找一学庐瞧瞧。若倪若水所行为实,须在天下诸州彰扬,如此既能为朝廷育人,更能以圣贤道理教化天下。” 宋璟拱手答道:“陛下此行,实在惠及后世。教化之策,须一以贯之,如此渐行渐积,方慢慢有起色,臣恭颂皇恩。” 李隆基不愿再谈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他一面颔首应付宋璟,一面向人群中的张说招手,喊道:“张卿,你过来。” 张说许久未见李隆基,此次相见也未曾照面说话,现在忽然听皇帝召唤自己,心中狂喜不已,遂疾步行到李隆基面前躬身言道:“微臣张说,特来领旨。” 李隆基数年未见张说,此时打量他的面庞,感觉苍老了一些,遂叹道:“看来张卿在相州还算勤谨,吏部的考绩好像不错嘛。” 张说道:“臣奉旨主持相州,不敢懈怠。只是难见陛下圣颜,心中着实挂念。” 李隆基当初居东宫为太子时,张说为东宫侍读,二人实有师生之谊。李隆基闻此言语,心间悸动了一下,然脸色依旧如常,问道:“朕观汴州得汴渠灌溉之利,天旱时可保收成。因思相州那里无黄河水可引,田亩莫非仅依天降雨水而润吗?” 张说答道:“禀陛下,相州境内有漳水、洹水等水流自西向东流过,相州的东、南、北三方多为平地,可引水灌溉;唯西部处于山间,若天旱久无雨,西部的人畜吃水就会出现困境。” “朕多次昭示天下,让各州因地制宜兴修水利,卿为何不想法改观呢?” “陛下,臣多次入山察看,那里是悬崖峭壁,人行走时就难以立足,实在无法修筑。好在那里百姓不多,臣又鼓励他们迁出山间,如此影响甚微。” “嗯,让山民到平地上垦植,如此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王毛仲这时走过来禀道:“陛下,离此地二里处有一学庐,陛下巡查之后,就该用膳了。” 空中的太阳已渐至头顶,一群人于是上马向北,疾驰而去。 郝灵佺到了汴州,即手捧装着默啜首级的匣盒请见宋璟。待宋璟听完了郝灵佺的出使遭际,眼中现出厌恶之色,目视匣盒说道:“此匣中莫非盛着默啜的首级?你从大漠行至京城,再来汴州,那匣中的首级岂不是要腐臭如泥?” 郝灵佺得意地答道:“下官知道此节,遂请拔曳固觅来高手匠人,选来桑椹木精心打造此匣。其密封甚好,首级就是在其中放上一年,水液臭味也不会溢出一丝。” “你这些日子与此匣为伍,再闻其中汁液晃荡之声,心间莫非没有一丝恶心之意吗?” 郝灵佺获此首级,满心想到自己的大富大贵要从此而来,心中被欢喜充溢,哪儿有一丝恶心?他老老实实答道:“禀宋丞相,此人为我大唐之劲敌,下官获此首级,心中又快意又对之切齿,倒没有其他感觉。” 宋璟哼了一声,怒道:“默啜虽为大唐之敌,然他还为突厥首领。你提着此匣走了数千里,宛如你的玩物一般,实有轻辱之心。若突厥人得知你的行为,定会辱我大唐无大国风范,且会恨你入骨。”郝灵佺此前多次想过,自己此次获得默啜的首级,圣上定会给自己加官进爵。如今宋璟的一番训斥,宛如一瓢凉水兜头泼下,心中的凉意弥漫全身,然他心有不甘,嘟囔道:“宋丞相,下官想觐见圣上……” 宋璟打断了他的话头,斥道:“你无非鸿胪寺的一名九品掌客,按例向鸿胪寺典客令禀报即可!你以为获得了默啜首级即为奇功一件?哼,你还想觐见圣上?我告诉你,你如此越级见了本相,已属越位,你再啰唆,本相立刻治你之罪。” 郝灵佺被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弄懵了,惴惴然不敢说话。 宋璟道:“你速带此匣返京,由鸿胪寺召集京城的突厥人好好礼葬默啜。你今天就走,不许耽搁!” 郝灵佺于是黯然离去。 宋璟并非莽撞之人,如此大事当然要找皇帝禀报。待郝灵佺走后,宋璟即起身到李隆基居住之所,入室后发现室内还有王毛仲与高力士陪侍皇帝身边。 李隆基听宋璟禀报完事儿的过程,说道:“好呀,默啜为祸大唐多年,终被同族人斩杀,如此就去了朕的一块心病。” 宋璟蹙眉说道:“陛下,默啜昔在突厥部落中一枝独大,我朝可以全力察其动向然后划策应之。默啜如今身死,突厥人形同一盘散沙,则我朝北境更须谨慎。” “嗯,宋卿所忧为何?” “臣以为,突厥人现在各自为政,不知道他们将从何处入境骚扰大唐。如今西北有郭虔权,中有谢琬镇守,当保无虞;唯并州北境云州、代州一带,稍显薄弱。并州为大唐龙兴之地,万不可遭到突厥人袭扰。” “并州有天兵军长期镇守,其兵强马壮,已保并州多年安澜。依卿所言,并州那里似缺一名猛将主持吗?” “陛下圣明。并州刺史向由藩王遥领,则并州长史例兼天兵军大使,此人须能文能武,方能堪当其任。如今此位缺员,请陛下从速增补为好。” “嗯,卿有得人可荐吗?” “倪若水如何?” “此人文职一生,未曾主持过军事,有些不妥。宋卿,此事不用太急,我们缓缓思之,然后再议。对了,那郝灵佺出使大漠,携回默啜首级,可谓有功,按照朝廷规制应该赏赐。你为何将其训斥一番,并赶回京城,如此是否会寒了其他人之心呢?” “昔陛下在骊山时,姚公曾上言十事,其中姚公请求陛下三十年内不谋求开疆拓土,陛下好像当初答应了?” “不错,朕答应不求边功,以清静为要。” “对呀,臣若让陛下晋升郝灵佺之职,万一陛下再赏其钱物,此举即是向天下宣示:自今而始,大家可以以边功邀宠!” 李隆基闻言沉默片刻,然后笑道:“哈哈,宋卿此为‘萧规曹随’。然如此一来,就委屈了郝灵佺的这番奔波之劳了。” 郝灵佺回京后望眼欲穿,日日盼望朝廷为自己加官晋级,如此一等竟等了一年有余,次年秋天,宋璟方才授其为右武卫郎将,是为从六品的武散官。郝灵佺久候不见提拔,心中早已忧愤如火,现在看到得到如此低品之散官,更加急怒攻心,数日后竟愤怒而死。 宋璟向皇帝奏事,一旁的王毛仲和高力士说什么也藏书网不敢插言半句,他们知道宋璟不会给他们留情面,弄不好会被宋璟训斥一回。待宋璟走后,王毛仲笑道:“陛下,若宋璟为相,如奴才此等武人出身者难有出头之日了。” 王毛仲如今统领禁军,昔为李隆基的长随,实为李隆基身边一等一的宠信之人。李隆基闻言笑道:“宋璟确实有魏征之风,朕每每见了他,心中也要打起精神,生怕说错了话,何况你们呢?然宋璟理政出于公心,其行事刚正绝伦,终对国家有利。朕有此良相,何必计较旁枝末叶呢?” 王毛仲道:“陛下,宋璟刚才提起并州人选,奴才倒想起一个人来。此人能文能武,堪与姚公比肩。” 李隆基此时已知王毛仲所荐之人,笑道:“你大约想荐张说吧?其实刚才与宋璟说话时,朕已想起此人。嗯,说说你所荐理由。” “外人传言,张说之所以被贬出京,缘于与姚崇不睦。张说之文才吏事能力,那是不用说的,奴才还听说他幼读兵书,晓谙军事之事,中宗皇帝时曾任兵部侍郎。如此能文能武之人,可堪为任。” 李隆基看到高力士一直默默,遂问道:“高将军,你在此事上有何见解?” 高力士躬身道:“臣为内官,不明军事,不敢妄自言语。” 王毛仲闻言有些刺耳,心想:这个老阉宦果然巨猾无比。他如此说话,就反衬出自己妄言了。 高力士此前听说张说私下里与王毛仲打得火热,如今王毛仲力荐张说,则证其实。王毛仲如今渐至跋扈,日常言语间对高力士也有欺凌之意,然高力士甚有涵养,说什么也不会将对王毛仲的不满流露出来。 姚崇在骊山被李隆基拜相,此后大刀阔斧施政,其威权日重。张九龄以左拾遗之身,数次致书姚崇,劝其远谄媚,进淳厚,书中言辞犀利,其略云:“任人当才,为政大体,与之共理,无出此途。而向之用才,非无知人之鉴,其所以失溺,在缘情之举。”姚崇读后,由此注意上了张九龄。此后不久,张九龄被调职吏部。 张九龄现为职掌官吏勋级的考功员外郎,此次随驾而行。他到了汴州,得知恩师亦至,遂当晚入其驿舍拜望。 二人叙话片刻,张说笑道:“你现为考功员外郎,则天下官吏的考绩皆须你品评,那么天下官员见了你,多恭顺之态唯恐巴结不够。姚崇还算识人,他自己不干不净,却能选你守此位。嗯,你的名声不错嘛,为师虽在相州,也常常听到赞你公正考评的好名声。” “学生谨记尊师之训,不敢狂妄造次。” “唉,其实你任此职,终归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使。圣上如今欲效贞观故事行事,则大多数官吏能按朝廷方略为人,你公正公平待人,对他们终无妨碍。然总有一些官吏德行既亏、才具又差,他们肯定希望你能替他们遮掩一二,可你不识变通之机,终会得罪了他们。这帮人虽明面上不敢说话,暗地里却咬牙切齿。” 张九龄谢道:“尊师如此谆谆提醒,学生今后定当小心在意。然人之禀性难移,学生遇事皆思朝廷规制,实在不会转圜。” 张说摇摇头,叹道:“为师知道,你终究难改,那也是无法之事。”他稍一转念,又笑道,“其实你何必要改?你的性儿大概甚合宋璟的脾胃,你们二人行事相似可谓绝配,哈哈,倒也有趣得很呀。” “尊师所言甚是。宋丞相理政未久,直性儿堪比魏征,其或在朝堂之上直谏圣上之失,或在衙内厉言百僚之过。宋丞相刚直公正如此,学生万万不及。” “哼,宋璟若长此以往,焉能长久?” “恩师可能不知,宋丞相谏国丈修坟逾制,圣上不怒反喜,赐绢四百段以彰其行。” “我如何不知?此事以诏书形式明发天下,则天下皆知。九龄啊,人之性情最喜奉迎,以太宗皇帝之贤尚不能免俗,他当初将魏征墓碑拔除,即为泄其愤。太宗皇帝虽后来再复魏征之碑,然其心路历程已彰显无余。当今圣上欲复国势,当然可以隐忍,若时间愈久,则不可知。” 张说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了警惕,嘱咐道:“我们师生之间身居密室尚可谈谈说说,到了外面,如此话儿一个字儿休提!现在圣上虽不许行酷吏之风,然人心百态最为莫测,有人最善摘取你的只言片语来搞名堂,此事不可不防。” 这是老师的好意提醒,张九龄当然恭听此训。 王毛仲力荐张说为并州长史兼知天兵军节度使,如此正合李隆基心意。李隆基此后与宋璟商议此事,宋璟对张说素无恶感,觉得张说若任此职,其身负才具实在绰绰有余,遂满口赞成。李隆基于是签署了制书,张说未出汴州就被授以新职。 张说得此授任心中狂喜不已,按说此职与相州刺史的品秩相同,不应如此欣喜,然张说深谙其中玄机,并州为大唐龙兴之地,其地位当然要比相州重得多,且并州为大唐北境屏藩,自己此去既主并州政事,又以天兵军节度使之职主持军事,此举说明皇帝已对自己转变了看法。自己若以此为基,只要好好把握,宦途前程将会变得美好起来。 是夜,张说趁着月色独自前往王毛仲所居的驿所。王毛仲今非昔比,其驿所前后皆有甲士环卫,须通禀之后方能入见。 张说获准入内,其见了王毛仲,马上来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双膝着地,将手中所持的木匣轻放一边,然后双手撑地,口吻及于王毛仲的靴面,如此长跪不起。 王毛仲尚未受人如此大礼,何况张说年长于自己,又是驰名天下的文宗领袖,竟一时呆了。等醒过神来,他伸手搀起张说,连声说道:“张先生请起,王毛仲何德何能,焉能受此大礼?” 张说顺势起身,口中说道:“王将军何必太谦?张说遭此困境,若无王将军搭救,焉有今日?”他将那只木匣交与王毛仲,说道,“我听说王将军刚刚又得了一女,区区薄礼,请予笑纳。” 王毛仲知道匣中定是装有金珠之物,没有推脱,伸手接过,口中谢道:“如此多谢张先生了。张先生多赠重礼,王毛仲唯有万分感谢了。” 二人归于座上,张说舌灿如花,自是继续感激王毛仲施以援手。 王毛仲叹道:“圣上当初听了姚崇之言,认为先生交结藩王,实为阴谋之人。唉,要想让圣上改变初衷,委实不容易。你知道,圣上英明无比,我若将话儿说得太过,如此就露出了痕迹,事儿反为不美,时辰也就耽搁长了一些。” 张说何等聪颖?他听着王毛仲的话音,知道他还是在炫耀自个儿的功劳。事情越难,他的功劳越大,遂连连称是。 王毛仲继而笑道:“其实张先生也挺会做人,你替国丈写的那篇碑文甚好,皇后还在我面前数次说你的好,圣上也颇为赞赏。加之姚崇卸任,没有人再惦记先生,事儿也就顺势而成了。” 张说拱手谢道:“总而言之,张说深谢王将军大恩。今后时日尚长,万事还要仰仗王将军援手加恩。” 王毛仲摆摆手,说道:“张先生不必太谦。你此次主政并州,且兼知军事,地位与昔日不可同日而语,则多有面见圣上的机会。张先生,天下之大,只要能得圣上之宠,还有什么可以忧心的呢?” “王将军所言甚善,张说今后但凡有机会入京,既可面圣,又能拜见王将军。” “我忘了,你曾经为圣上之师,又比我们多了一层情谊。哈哈,张先生,你好自为之,定能飞黄腾达。” “张说不敢,今后定仰仗王将军援手方为至道。” 张说今日见了王毛仲,其言行竟至肉麻。若张九龄看见尊师如此,不知作何感想。 此后张说到并州赴任,皇帝车驾也开始向西回京。其时日光愈暖,沿途的田间及山野一片碧绿,鲜花次第绽开,风景如此美好,令一行人赏心悦目。 第十三回 理赋税朝廷括户 识虚实张说检兵 想是因为族人的殷勤促请,或者得知皇帝专为自己营造了房舍,一行和尚终于入京请见李隆基。 李隆基大喜过望,急忙走下御台执手相迎,并携手将一行和尚迎入座中。看到一行和尚才三十余岁,然面庞稍显苍老,不禁叹道:“朕听说禅师数年来奔波天下,遍寻高僧精研佛理,且穷究天文,如此劳身费神而不改其志,委实令人叹服。” 一行道:“贫僧得知陛下相寻,本该立刻入京,奈何其时正在天台山国清寺,一位老禅师正向贫僧传法,因而延误至今,贫僧特向陛下请罪。” 李隆基笑道:“朕听说此位老禅师尤善历法,你本来以善识天文、深谙历法闻名天下,犹如此虚心请教,则历法之学臻于化境,实令朕可叹可敬。” “陛下数次约见贫僧,不知有何要事?” 李隆基叹道:“自从李淳风成就《麟德历》,天下人从此将之奉为宝典。开元以来,太史局依《麟德历》推算,将有数次日食发生,然每次皆错。百官事先前来祝贺,言说日光当亏未亏,实为朕德行布于天下而改。朕起初还信,然每每如此,朕方悟许是《麟德历》之中定有错谬。” “陛下所言甚是,天下以历法为经,不可错谬。” “对呀,朕之所以多次约请禅师入京,正缘于此。若《麟德历》果然有错,须立刻匡正,以防其继续流毒于天下。朕知道订正历法之事术算浩大,既费人力,又须时间,请禅师放心,朕定会全力支持。” 一行揖手道:“陛下不嫌贫僧陋思,贫僧定殚精竭虑,勉力为之。” 李隆基是夜见到武惠儿,想起其建言的功劳,不禁柔情顿起,将其揽入自己的怀中说道:“惠儿,你果然聪颖无比。朕依言建屋,一行禅师大为感动终于回京,让朕如何赏你呢?” 武惠儿伸手执起李隆基之手抚在自己的腹上,柔声说道:“陛下,妾有此赏,则心足矣。” 腹中的胎儿似乎轻轻动了一下,武惠儿脸上顿时漾出温柔的微笑。李隆基此时已有子女二十余人,不像武惠儿将为人母那样新奇和欣喜,然毕竟为自己的宠妃怀孕,其心间也很高兴,就用手掌轻轻抚摸惠儿的腹部,问道:“尚宫可曾派专人定期侍候?”宫中规定,若宫人被皇帝临幸怀孕,须加派人手照顾起居,且精心调理食膳。 惠儿答道:“皇后得知妾有孕,遂藏书网让尚宫选出最妥当的人儿前来护理。她们说道,胎儿约有四月,观妾腹间模样并听闻胎音,胎儿生长甚好,请陛下勿忧。” 李隆基调笑道:“唉,此胎儿果然累赘,有些碍手碍脚啊。” 惠儿知道皇上的心思,遂斜眸一笑,脸上不由得涌出一抹醉红。 因姚崇之语,魏知古渐在李隆基面前失爱,此后被派往外任,不久病卒。接替魏知古任吏部尚书者,名为源乾曜,此前任尚书左丞。 李隆基和姚崇力主内外官交流,此事在京中阻力甚大,尤其那些官宦子弟为官者,皆不愿离京,畏缩不前。源乾曜此时找到魏知古,表示仅留一子在京,其余二子可出京为官,他如此让儿子出京外任,就带了一个好头。此后,京中官宦子弟有一百余人外任出京。李隆基正是在这件事上注意到了源乾曜,叹道:“其宽平淳大、清慎恪敏如此,实为为官楷模。”后来吏部尚书一职出缺,源乾曜遂被简拔至此。 此次皇帝带领百官东巡,其中也有关中遭灾,然后东去就食以减关中粮乏之困的原因。源乾曜巡行途中,眼见沿途的禾苗茁壮,又思数年来虽局部地区遭灾,全国毕竟还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缘何关中遭灾一次,百官还要东出就食呢? 源乾曜回京之后,又将户部近年来所征租庸调数目核实了一遍,心中顿时明了。他细细地写了一道奏书,并携带户部有关文册,然后入中书省求见宋璟。 宋璟此时正在中书省声色俱厉地斥责张嘉贞。 皇帝东巡期间,张嘉贞留京驻守。这期间,雍州府长史王钧因贪赃犯事,被御史台奉闻至李隆基。因李隆基巡行在外,便令张嘉贞将王钧捉拿勘问,以审其罪。张嘉贞接诏后颇费思量,一面让大理寺捉拿王钧审问,一面暗中促大理丞速速将王钧杖杀于当庭。王钧死后,张嘉贞再移文一道,向李隆基禀报因王钧口硬,审讯时不慎将其杖杀。 宋璟闻知此事大怒,斥责张嘉贞道:“我问过了,大理寺之所以失手杀了此人,缘于你督促甚急。张大人,你为朝廷宰辅之人,须知朝廷有律法,焉能如此草菅人命?” 其实张嘉贞如此做,其中大有隐情。那王钧也为巴结之人,二人此前颇有渊源,看到张嘉贞入朝为相,遂殷勤帮助张嘉贞修缮住宅,所费钱物当然由己所出。王钧此次犯事,张嘉贞怕其被审时说出此事,由此影响了自己的前程,遂促其早死以掩其口。 张嘉贞辩解道:“大理寺后来具结此案,发现王钧果然贪赃不少,则王钧实为死罪。他早死一些,其实并无妨碍。” 宋璟怒道:“圣上欲宽法慎刑教化天下,你为宰相万众钦仰,本该办案详实以服庶民,奈何如此草草具结,不清不楚?” “此案有旁人伏辩为证,怎么能说不清不楚呢?” “旁人伏辩?哼,万一别人诬陷怎么办?那王钧毕竟未开口承认,则此案就有极大的漏洞……”宋璟说到此处,恰恰源乾曜求见,遂刹住话头,匆匆说道:“罢了,王钧已死,他是否有冤屈终究无法认证,张大人,望你今后以此为戒,遇事时务必审慎。” 张嘉贞心里终究有鬼,看到向来认真的宋璟不再追究此事,心中大喜,当然连声答应。 源乾曜入室发现张嘉贞在侧,说道:“原来张大人也在这里,太好了,下官正好向二位丞相禀报。” 源乾曜拿出写就的奏章,说道:“此奏章言及国家赋税收入之窘状,请宋大人上奏圣上。” 宋璟接过奏书,问道:“大唐立国以来,一直以租庸调法行于天下,源尚书所言窘状,却是从何而来?” 大唐武德年间,唐高祖李渊准了民部尚书刘文静之奏,决定在天下推行均田法和租庸调法。此二法从此成为大唐的经济基石,延续至今。 均田法将天下田亩分成永业田、口分田、勋田、职分田数种,并规定官员和庶民的受田数量。譬如庶民之家,规定一夫受露田八十亩,妇四十亩,又每丁给永业田二十亩,合计一夫一妇应受田一百四十亩。 租庸调法则规定,每丁每年向朝廷缴纳粟二石,曰租;随乡公所每年缴纳绢二丈、锦三两,不产丝锦的地方,纳布二丈五尺、麻三斤,曰庸;每丁每年服徭役二十日,如无徭役,则纳绢或布替代,每天折合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曰调。 源乾曜回答道:“下官此次东行所观,田间禾苗茁壮,又见新田垦植不少,再想数年来风调雨顺,连年大熟,然为何朝廷的租庸调数目不见增加呢?” 张嘉贞插话道:“为了赈灾,圣上曾数次减免部分州县的赋税,租庸调数目不增加,大约与此有关吗?” 源乾曜道:“下官已经细细核算过,圣上减免部分州县赋税,其实无关大局。其之所以减少,另有要因。” 宋璟听到此处,打断源乾曜的话头,说道:“嗯,经源尚书提醒,我倒想起来了。今日御史台送来一道奏书,却是监察御史宇文融所写,其中奏称如今贵宦豪强之家,往往恃强夺田,遂使国家赋税流失。源尚书,此说是否与你所言相似?若果然相似,记得宇文融曾为富平县主簿,你那时任雍州府长史,你为宇文融的上官,如此就所见略同了。” 源乾曜颔首道:“宇文融所言有些道理,然并非全部。二位大人,下官穷究其因,发现自则天皇后的天册、神功年间开始,北狄西戎作乱,大军过后,必有凶年,且水旱频仍,民众逃亡日甚。此弊流转至今,渐有愈演愈烈之势。” 源乾曜说话至此,宋璟和张嘉贞顿时了然。租庸调法的核心是以丁计算赋税,若丁男逃离土地,则其所有田亩抛荒,朝廷无从征收,随着逃户愈来愈多,朝廷的赋税则愈来愈少。 宋璟颔首道:“是了,宇文融在奏章中建言,要求在全国行括户之举,看来大有深意。那些贵宦豪强之家私揽土地,再召逃户为其种地,如此皆不用向朝廷缴纳赋税,可谓损了朝廷,肥了个人。”宋璟边说边想道,若行括户之举,首先触及的定是这些豪门的利益。 所谓括户,即是重新检索户口,按照均田法重新分配土地,如此可将流民重新固定在土地之上,国家可以按例收取。 张嘉贞叹道:“唉,括户谈何容易?那些豪强之门固然不愿,就是那些流民托庇于这些豪门之下,许是其缴纳的租金要比朝廷赋税为少哩。” 源乾曜拱手说道:“二位大人说得不错。若行括户之举,需要圣上首肯,二位大人更要事必躬亲,则户部以下可以推行此事。” 宋璟起身道:“源尚书说出了括户的总纲。事不宜迟,须立刻禀报圣上。走,我们这就进宫。” 三人入宫见了李隆基,宋璟为主禀报了括户之举的详细,李隆基间或问了一些细节,立刻明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和紧迫态势,当即答道:“好呀,此事就以户部为主推行天下,这个宇文融很好,可暂归源卿节制参与括户事务之中。宋卿,另以御史台为主派出巡察使,以督察天下。” 李隆基的寥寥数语,已勾勒出所发诏书的大致内容。三人躬身领旨,李隆基令宋璟留下,另有话说。 李隆基问道:“宋卿,营州的奏报已来数日了,其所奏为实吗?”张守珪刚刚奏报,说自己已经将治所移到最初丢失的地方,李隆基让宋璟核实。 “臣让兵部核实过,张守珪所奏并非虚妄。他这些年确实步步为营,逐步将营州治所向东北前挪,现在果然以营州为治所了。” “嗯,看来郭虔权的眼光不差,其所荐之人果然成为我大唐的一员猛将。当初让张守珪主持东北军事时,朕与姚公心中其实颇为忐忑,现在水落石出,方显此人能耐。宋卿,朕欲重用此人!” 宋璟道:“张守珪年纪轻轻,已为营州副大都督,实际主持营州事务,实为天下最年轻的都督。陛下欲如何重用他呢?” “嗯,朕将你留下,正为商议此事。朕想过了,或者升任张守珪为营州大都督,或者授其为兵部侍郎。” 宋璟摇头道:“臣以为不可。” 李隆基近期以来屡被宋璟拒绝,早已有些厌烦,现再被拒绝,心中就有些不满,说道:“张守珪现以副大都督之身主持营州军事,其实有都督之实。现又立此大功,朕扶其正,难道也不可以吗?宋卿,凡事须顺势而成,岂能泥古不化?” 宋璟道:“臣以为不可,实为事出有因。陛下,郭虔权近年来在西北颇有大功,其镇守轮台,北抵突厥,南镇吐蕃,使大唐西域之路畅通无阻。陛下因其功再授其为冠军大将军,封为潞国公,可谓恩重殊遇。然郭虔权前些日子上书朝廷,要求授其八名家奴为游击将军。此事臣已处置,并未奏报陛下。” “哦?还有此事?他竟然一下子求授八人?有些多了。若择一二授之,还是可以的。” “游击将军为五品官员,例归陛下量才授任。然此八人不过为郭虔权家奴,未有尺功于国,完全是郭虔权恃功营私之行,郭虔权为将多年,岂不明白朝廷选将制度?臣当时以为若从了郭虔权之请,就是坏了朝廷纲纪,故当即驳回,没有奏报圣上。” 李隆基自姚崇为相后,坚持大事须奏闻自己、宰相辖内事体自行处置不用奏闻的做法,则宋璟如此驳回郭虔权,并未逾制。他心中苦笑暗思:如此行事是否有些作茧自缚呢? 宋璟接着说道:“陛下,臣之所以提起郭虔权之事,缘于陛下昔年曾答应过姚公,三十年内不谋求开疆拓土。若陛下动辄赏赐边功,就助长了这些将士的拓疆之心,其实于国不利。” 李隆基叹道:“将士们在边关餐风饮露,保全大唐疆土无失,若刻意压制,岂不是冷了将士之心?” “陛下对郭虔权晋职封爵,则已足矣;至于张守珪,其为最年轻的都督,应该知足。且他之所以再复营州,除了自身才具,也有天时之力。” “天时之力?他又如何有天时了?” “默啜此次被斩,既改变了突厥部落一枝独大的格局,又对其他族人大有影响。譬如吐蕃此前多与默啜联手夹击我国,如今默啜身死,吐蕃一时无所适从,则西北军事大为改观;至于东北境军事,张守珪此前争取分化之策渐有效果,契丹人与奚人素为突厥人的胁从,默啜一死,他们再无主使之人,因而大多归附我朝,此即为张守珪的天时。” 李隆基闻言,心中顿时大为妥帖,笑道:“朕见你兼知兵部尚书过于忙累,就想让张守珪回京。你此番话说得甚有道理,也罢,就依卿所言吧。” 李隆基顿了顿又笑言道:“嗯,萧规曹随,宋卿倒是紧随姚公步伐没有偏差呀。” 宋璟躬身言道:“臣以为,只要于国有利,前任规制不必推倒重来。陛下,人若继任之后往往鄙视前任所为,以彰显己身之能,窃以为此举实属愚蠢无比。人之智力,大致相同,只要忠心办事,则其所为多是殚精竭虑而来,若推倒重来,既费心智,且新法儿未必比旧法更好。” “嗯,规制长期施行,不动辄折腾,于国有利。” “对呀,其实不急于擢拔张守珪,臣也有机心。张守珪年纪轻,心中向上之欲最盛,陛下若早早将之升于高位,极易产生懈怠之情。” “哈哈,朕说不过你,就依卿所言了。” 且说李瑛被封为太子,因年龄太幼,朝会时立在一侧闻听父皇与大臣议事,实在难明其意。李隆基遂对姚崇嘱咐道:“太子年幼,还是以劝学为主。” 姚崇退位中书令之后,倒是恪守为臣之道。只有李隆基询问时才就事谨慎作答,对其他朝政之事从不妄评片言只语。他对辅佐太子还算上心,每隔一日,即要入东宫教授太子。李隆基看到姚崇年老腿脚不便,特赐乘舆允许其在京城行走。 姚崇这日入东宫之后,太子李瑛执拜师礼向姚崇行礼。姚崇看到李瑛的脸上有两道泪痕,惊问其故。 李瑛泣道:“姚公,学生今早入宫问安,就见母妃病了。” 姚崇宽慰道:“人食五谷岂能无病?待太医院差人调理,相信丽妃定能痊愈。” “姚公有所不知,母妃今日见了学生,全身无力地将学生揽入怀中,泪流满面道:‘为母身子实在虚弱,儿呀,你年龄尚幼,我若不好,让我如何忍心啊。’姚公,她如此说话是不是将死了?” 姚崇斥道:“丽妃无非有些小病,定可痊愈,你不可胡思乱想。”看到李瑛那幼嫩的面庞,他心里又大起柔怜之情,遂好言抚慰。 李隆基新宠武惠儿,顿时把专宠多年的赵丽妃丢在身后,姚崇对此事当然心知肚明。他暗自思忖道,丽妃能歌善舞,身子实在健康无比,且其年龄未及三十岁,若果然有病,大约还是从心病而起。然皇帝宠爱何人,外人终究无法可想,姚崇慨叹之余,唯有暗自叹息而已。 姚崇唤人替李瑛擦去泪痕,然后师生对坐,姚崇开始逐字讲解《礼记》的内容。李瑛起初静不下心,渐渐心绪趋平,专心听讲并逐段吟诵。 如此接近午时,外面突然有人喊道:“圣上驾到,太子速速迎候。” 姚崇和李瑛急忙起身出门,就看见李隆基的舆驾正行过中门,遂跪倒在地拜迎。 三人入殿后,李隆基与姚崇归于座上,李瑛侍立一边。李隆基说道:“朕刚才与宋璟他们说了一会话,忽然念起姚公,就想来东宫瞧瞧姚公在干些什么。” 姚崇道:“臣正在教授太子《礼记》,太子实在聪颖,已将《礼记》背得甚熟,臣讲解之时也能领悟。” 李隆基道:“《礼记》内容博大精深,瑛儿若能明白一二,已属不易。记得《中庸》篇载夫子语云:‘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姚公教授瑛儿时,固然要识文断意,然让他养成如此学风才最为重要。若瑛儿有此学风,则可自学自研经籍,其功倍之。” 姚崇闻言起立躬身答道:“陛下圣训,微臣谨记。” 李隆基挥手令姚崇坐下,转对李瑛说道:“瑛儿,你先到侧室自行修习一会儿,朕要与姚公说话。” 李瑛走后,李隆基诚恳说道:“朕此来东宫,一来想瞧瞧你们,二来也想征询几件要紧事儿。” “陛下请讲,微臣但有所知,不敢不言。” “嗯,刚才宋璟他们前来请求推行括户之举,朕答应他们了,姚公如何看?”李隆基此后把括户的事儿详细说了一遍。 姚崇闻言,当即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请接受臣拜,此为陛下和国家之福啊!” 李隆基起身将姚崇搀扶起来,然后归于座上,责怪道:“我们君臣说话,不用行如此大礼,你屡屡如此,实在麻烦,今后不可如此。” 姚崇道:“臣之所以称贺,实为陛下选人眼光超卓,使我大唐后续有人,能隆国势。” “哈哈,那宋璟由姚公所荐,如何成了朕的功劳?” “臣之所以如此说,缘于宋璟、张嘉贞乃至源乾曜他们理政劬劳,能够洞察国家大事的幽微所在,且此幽微彰显施政的深度走向。陛下想呀,臣为相时,惩于历年所积,忙于整吏治,树朝廷威权,由此博来了‘救时之相’之称。既然‘救时’,施政之时或疏或堵,可解一时之困,终究未有全盘考虑,由此失于短暂。” 李隆基叹道:“回想开元初年时的乱象,也只有姚公才能独撑大局。你说话不可太谦,‘救时之相’?很好嘛,你若不抚平乱象,理清脉络,国势焉能有今天?” “臣如此说,只是想赞宋璟他们有超卓之眼光。源乾曜与宇文融从各自眼光中发现弊端,宋璟进而以丁男取赋理出脉络,由此倡言括户。臣以为,推行括户有许多好处,其一,通过括户,能理全国人丁实貌,重新分配田亩,可致农事大兴,且可增加朝廷税赋;其二,可以抑制豪门兼并田亩,遂罢恃强欺民之渊薮;其三,国家赋税增加,可大兴水利、巩固边防,则国势愈强。” 李隆基颔首道:“朕刚才答应了宋璟他们,终归有些不放心,就想来讨你的主意。嗯,你如此说,朕就放心了。” 姚崇笑道:“若行括户之事,既耗人力,又费时辰,三年能成,实为不易。且括户触及官宦豪强的切身利益,其难度可想而知,陛下不可不察。” “朕知道。” “宋璟主持括户,其本来就率直,只怕这一次更成为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姚公放心,朕会替他们做主。” 姚崇拱手谢道:“如此,臣代宋璟他们谢陛下关爱。” “你们替朕办事,何必言谢?姚公,你与宋璟的区别就在于此。那宋璟办事,每每如朕亲临一般,办对了不讨赏,办错了也应该。嘿,朕此前仅知宋璟为率直之人,不料率直如此,真正让朕领教了。” 姚崇明白李隆基此时心中的真实感觉,实不愿深入说下去,君臣相对莞尔。 李隆基又道:“朕此前答应过你三十年不求边功,宋璟据此特别较真。那张守珪立有大功,朕欲授其为都督,奈何宋璟坚决不许,朕无法说服他,只好许了。” 姚崇正色道:“陛下曾经说过,若国家富强,则四夷可安。三十年不求边功,正为国家休养生息,还静于民,臣请陛下慎终如始!臣此前也说过,世间万物,以人心最为叵测,边将有功既要赏赐,又不可使之恃功坐大,须有常法制之,府兵之制,使中央集权,可以遥制边将,即为制衡边将坐大启乱之常法,望陛下慎思。” 此为老生常谈,李隆基听得并不入耳,仅勉强颔首赞许。 高力士此时躬身禀道:“陛下,时辰已过午,臣已让尚食局送食至此,就在此殿用膳吧。” 李隆基投去赞许的眼光,说道:“还是高将军最有眼色,朕许久未与姚公共同用膳了。嗯,让他们速速摆膳,也唤瑛儿过来。” 姚崇谢李隆基赐膳,又趁此间隙轻声说道:“太子今日看罢赵丽妃,入东宫满脸泪痕。陛下,赵丽妃何病?果然不轻吗?” 李隆基愣了一下,随口问道:“她病了吗?朕至今未知呀。” 李隆基自从宠上武惠儿,顿时把赵丽妃抛在脑后,已数月未让赵丽妃侍寝,赵丽妃由此变得无声无息。 李隆基见姚崇未作回答,自顾自道:“嗯,午膳过后,朕去瞧瞧她。” 姚崇不愿多说,他深知宫内人的势利眼光远较宫外为甚。当赵丽妃受宠之时,宫内太监和女官将之簇拥得如众星拱月;其一旦势衰,那帮人转而将这番殷勤用在新人面前。如此之快的转圜看似无情,其实最合人性。 张说来到并州赴任,太原为并州的治所所在,是为大唐的龙兴之地。自高祖皇帝开始,历代皇帝对并州颇有照顾,或赐钱粮,或免赋税,逐渐使并州变得家家富庶,民风淳朴。 张说赴任后仅在衙中视事三日,将衙中积务处置一清,即乘马离开太原向北行走。其为天兵军节度大使,是时天兵军主要在雁门、善阳、云内一带驻防,他当然要来巡视一番。 雁门为张说巡视的第一站。 巍巍恒山,沿代州北境逶迤绵延,自战国、汉代修筑的古长城蜿蜒于山巅,其犹如玉带联珠,将雁门山、馒头山、草垛山联成了一体,由此形成了并州北境的天然屏障。 雁门山古称勾注山,这里群峰挺拔、地势险要,战国时即置雁门郡,并派兵戍守。唐因隋制,为防突厥内扰,遂置雁门关。此关渐有“外壮大同之蒲卫,内固太原之锁钥,根抵三关,咽喉全晋”之称,唐兵据守此关后,自唐初开始,突厥人难从此关逾越,由此保住了并州的安宁。 张说步上关城,向下眺望来时的路径。就见山间林木葱葱,难见路径;再观关楼建于两峰之间,因叹道:“记得 href='1656/im'>《山海经》中有言,‘雁门山者,雁飞出其间’,大雁尚且要从此夹缝中飞过,何况人呢?由此可见此关之险。” 因雁门关位置重要,天兵军例派一名怀化郎将常驻此关。怀化郎将一直陪同张说身边,闻言答道:“节度使所言甚是。每年春来之时,此关更有奇观。其时南雁北飞,皆口衔芦叶,至关前盘旋良久,待口中芦叶落地后方才过关。” 张说笑道:“这些大雁想是因为此关险峻,因而落叶为记?”他既而问道,“靖边寺安在?” 怀化郎将答道:“靖边寺就建在关城东侧,节度使若想观看,末将就此引路。” 张说摇头道:“不忙,我闲暇时候定去一观。遥想李牧曾在这里大破匈奴,其场面何等激昂?我今思之,犹血脉贲张。” 张说所问的靖边寺,即是后人供奉战国名将李牧的地方。 战国时期,赵武灵王改胡服骑射,大败林胡、楼烦的入侵,建立了云中、雁门、代郡。后来李牧被任为雁门守将,他在这里“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先以谨重防守法子,使匈奴数年无所得;然后把握时机,巧设奇阵,诱敌深入,大破匈奴十余万骑,使匈奴后来十余年内不敢寇赵国。 张说步下关楼,就见关城正北置有营房,东南设有练兵校场,靖边寺果然建在东侧。张说停步问道:“此关内驻有多少人?” 怀化郎将答道:“禀节度使,关上共驻军三千。” “若突厥人前来犯关,你们如何应付?” “平时无战之时,关城及长城城垛计有五百人巡防,每三个时辰换防一回。若有战事,则留五百人在营房中待命,此为机动之兵,其他人则进入各自防守位置。” 张说抬手指了一下头顶的关楼,说道:“好吧,我们就演练一回。你速去按实战调派人手,并进入各自阵地,我上此楼观瞻。” 怀化郎将领命而去。 此关楼各向东西连绵数里,皆有长城相连。此长城系汉时所修,现在稍加修缮,即可使用。张说拾阶上楼,立于居中的墙垛之中,从此既可观看营房里的动静,又可观察两侧长城上兵士的举动。 过了好一阵子,营房中有兵士出来。 这些兵士皆披甲执矛,他们不按队列行走,却是数人一团,他们脸上没有紧急之色,脚下步子也不急促,慢慢地走向各方。 张说观之,心中晃过一个疑问:此为应战之兵吗? 郎将此时也走上关楼,随侍张说身边。 张说的脸色变得铁青,瞪视郎将道:“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你且到日晷那里,先看兵士到指定位置用时多少?再观他们撤回时用时多少?” 郎将看到张说面色不善,顿时小心翼翼,答应一声作势要走,张说又叫住他问道:“若有敌人犯关,你们也不擂鼓为号吗?” 郎将道:“突厥人多年来未曾犯关,此擂鼓之法已废弛多年。” 张说挥挥手,令郎将离去。 待兵士到达指定位置,郎将又从张说之命将他们召回营房,此一番折腾下来,竟然用时近两个时辰。 张说步下关楼,来到练兵校场,吩咐郎将道:“你速去选来三百人,其中一百人射箭,二百人捉对格斗。我先给你说明白了,要选其中最有能耐者来演练。” 郎将抬头道:“此时日已过午,节度使又是鞍马劳顿,不如用过午膳之后再来演练。” 张说道:“我年龄大,又如你所言鞍马劳顿,此时尚且不饥,何况你们?你速去安排吧。” 又过了好一阵子,三百人方才集于练兵场上。张说令人将箭垛摆于五十步开外,说道:“罢了,格斗就不必了,诸位皆来射箭吧。我知道,若将箭垛摆于百步之外,有些难为你们,就以五十步为限吧。你们每人三箭,射中两箭,可以吃饭休息,射不中者,就由这位郎将带领你们继续习射,饭就不用吃了。” 是时唐兵所用之弓,力道约为两石,若百步左右射中人之要害,可致人命。张说此时以五十步为限令人射箭,可谓要求不高。 三百人依序射箭,一番比试下来,其结果实在令人汗颜。中一箭以上者,共五十余人,中二箭以上者,仅有十二人。 张说前来巡视军营,天兵军的一应将领自然随同,其职高者为宣威将军,低者为校尉。他们看到雁门兵如此丢人现眼,不由得面面相觑,心中各怀鬼胎。 张说环视众人,说道:“诸位今日随本使观摩了雁门兵的临敌应变过程和箭术,大家有何观感?” 众人不敢吭声。 张说继续道:“雁门关向为并州第一雄关,其将士尚且如此,其他地方的将士也可想而知。” 宣威将军名王权,已五十有余。他从军多年,当然知道眼前这位张大人的底细。张说为文宗领袖,官至中书令,此前中宗皇帝时任过兵部侍郎,实为一个文武皆通的明白人儿。王权不敢替雁门兵辩解,长叹一声道:“张大人,顷年以来府兵来源枯竭,末将等人只好苦苦支撑,实有许多苦衷啊。” 张说道:“你们有何苦衷?你们用着朝廷的俸禄,这些兵丁也是朝廷按例征发,就该好好操练,以应来敌。哼,你们把兵带成这样,还敢说嘴吗?” 王权道:“刚才这名郎将说,雁门关有兵三千。张大人,知道这三千人是如何来的吗?按照朝廷的名册,来雁门戍守的府兵应为一万余人,他们可以轮番戍守,以有交替。然连年下来,府兵越来越少,这三千兵也是连吓带哄方才过来,他们心中根本不乐意在此戍守,将官们只要他们能在这里凑个数儿,也就满足了,哪儿能再让他们辛苦操练呢?” 张说当然明白府兵制的弊端,惊问道:“我当然知道府兵制已渐松弛,奈何这数年之间,竟然废弛至斯吗?” 府兵之制,起自西魏、后周,历隋至唐,达于极盛。其寓兵于农,兵士亦耕亦战,为唐初至今的重要军事制度。 张说在唐中宗时期曾任过兵部侍郎,他当时已经察觉到府兵制的弊端,主要有二,一是逃户日甚,府兵来源逐渐枯竭;二是府兵多集于关中,征调四方需远途跋涉,极费钱粮。 朝廷规定按均田法将土地授给庶民,然后要求其男丁自备衣粮兵器当兵丁,若有战事,这些种田的男丁即被征入伍。然自高宗朝之后,或由于战乱引发百姓逃亡,或者贵宦豪门之家恃强兼并土地,许多男丁无力自办军粮兵器参加兵役,则府兵的来源逐渐枯竭。另外战事减少,诸军和诸折冲府的将校之官也不愿带兵操练,视部内兵丁如同厮役,任意驱使。由此天长地久,人人惧服兵役,百般逃避。 众人就在那里你一言我一嘴,诉说为将者如何不易。 张说见这帮人越说越起劲,心中的怒火腾地燃起,厉声问道:“若突厥人果然来攻,如此外强中干的雄关能撑多久?你们皆为朝廷的将官,不思操练强兵,却一股脑儿将你们的不作为推到朝廷身上,天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看到张说发怒,这帮人连忙闭嘴,不敢再吭声。 张说暗自考虑,府兵制的弊端由来已久,靠一人之力难以撼动,且此为多年定例,若稍改其法即为大罪,须万分审慎才是。他此时忽然忆起王毛仲说过,今后要多找理由回京面见皇帝,心中顿时一亮:对呀,这不是一个现成的机会吗? 张说看到眼前的这帮人正目光炯炯瞧着自己,知道要立刻处置此事。大凡人初任新职,往往寻个机会以立威驭下,眼前正是现成的机会,张说当然不能放过。 张说手指那名郎将,说道:“王将军,此人镇守要地,懈于操练,统驭无法,天幸我们此行发现,否则定有大乱。可速罢其职,永不叙用。” 王权期期艾艾说道:“张大人,此人系五品官,例由朝廷授任……” 张说打断王权的话头,断言道:“我当然明白朝廷的规制!王将军,你先将此人就地看管,待我回京上奏圣上,再赶其出关。此关位置重要,须有人主持,王将军,今后就由你统领此关,不得有误。” 王权见张说抬出了皇帝的牌子,又想张说曾为宰辅之人,遂不敢反对,躬身答应。 张说此后带人巡视了天兵军的所有防地,看到各地与雁门关的状况大致相似,心中就有了计较。 那日宋璟三人退出太极殿回到中书省,宋璟派人去传宇文融,以听取宇文融的想法,再定括户的具体细则。 宇文融年近四十,其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八品的监察御史,非为自己考取的功名而得,实是由祖上的余荫而来。 太宗皇帝>.99lib.自贞观年间厘改选官制度,其大兴科举制度以招揽天下英才,然同时保留了荫官制度。如宇文融的祖父曾在永徽年间任过宰相,宇文融由此不用通过科举之路就可靠祖父余荫成为官身。当然这类人起初大多是些文武散阶低品之官,俗称“小吏”。姚崇当时瞧不起魏知古的“小吏”出身,大约认为此类人无才无能,无非靠祖上余荫来混口饭吃,因而耻于与之为伍。 宇文融入室后见了三位上官,逐个问候一遍,貌甚恭谨。宋璟说道:“宇文御史,你的奏章已奏过圣上,圣上属意括户。自今日始,你暂离御史台前往户部,由源尚书节制。” 宇文融闻言脸现欣喜之色,心中暗想这一次的奏书很是奏效,十有八九是一次升迁的机会,遂躬身言道:“源尚书向为下官的老上司,下官定欣然前往。” 源乾曜接口道:“户部此次主持括户天下,二位丞相大人也会日日督促。宇文御史,你既上书当知逃户之弊,有何策来应之呢?” 宇文融见三位重臣专门听取自己的想法,心中大喜,有心卖弄一番,遂言道:“逃户之弊,在证圣年间已显现,当时流民多因征战所致;到了后来,或因夷族入扰,或者赋敛过重,遂使人多失业,流离道路。” 张嘉贞在三人中最无耐心,闻言打断道:“宇文御史,宋丞相为四朝老臣,你所言皆为宋丞相亲身经历,这些过程就不要过多啰唆了,还是直说欲用何策吧。” 宇文融遭此抢白,脸色愈加恭顺,说道:“张大人所言甚是,下官有些啰唆了。至于欲用何策,下官以为,当初凤阁舍人李峤曾向则天皇后建言采用‘设禁令’‘垂恩德’‘施权衡’‘为制限’等措施,此法今日亦可采用。” 所谓“设禁令”,即是闾阎为保,递相觉察,以乡里连坐;“垂恩德”即是招诱逃户返乡的优惠措施,诸如供给返乡路费、赈济乏食者等;“施权衡”则对流民不愿返乡者,允许他们就地附籍;“为制限”即是规定逃户在百日内报到,即为自首,可以既往不咎,若此期限内不出面,若捕之即可将之迁往边州,是为流刑。 宋璟闻言赞道:“宇文御史可谓留心,能将李峤之建言寻出来,实属不易。源尚书,李峤建言宽严相济,可依此拟定我朝括户之成法。” 源乾曜躬身道:“下官就着宇文御史速速拟文,不敢耽搁。” 后来此文经李隆基御览后昭告天下。其内容大致有五条:一是限制逃户百日内自首;二是自首逃户自愿归返故籍或者就地附籍皆可;三是按期不自首者,捕之者即流于边远之地;四是隐匿逃户者,按罪论处;五是自开元五年十二月之前勾征未纳的贷粮种子、地税皆免。 宋璟凝眉说道:“李峤的建言毕竟太过久远,譬如当时的豪强之家尚未大肆兼并土地、隐匿逃户,如今此风滋蔓,更应严处。宇文御史,你的奏章中仅大略一提,我以为此事似比逃户更为严重,须有常法制之。” 座中四人对贵宦豪门的态度可谓泾渭分明。宋璟和张嘉贞系则天皇后时进士及第之人,二人出身草莽,以学识得中入官,与其时的李唐望族没有什么干系;源乾曜又稍有不同,他虽进士出身,然其祖父为隋朝刑部侍郎,父亲为永徽年间的太常卿,其家世背景就与宇文融相仿。 宇文融闻言迟疑片刻,回答道:“逃户归入豪门之家,实想托庇于大家以逃国家赋税。此次检括之后,这些逃户皆归籍,则此事就可迎刃而解。” 凡正直..之人,多与上官同僚龃龉甚多,对下属及庶民则甚为宽宏,宋璟就是这样一个人儿,其闻言怒道:“你如此认为岂非本末倒置?这些豪门之家或有俸禄或有朝廷赐予的田亩,根本不该再兼并田亩收留逃户!哼,逃户们若日子过得好好的,他们能为了逃避国家赋税而离开自己的田亩吗?托庇于大家?亏你这样的话也能说出来!” 宇文融慑于宋璟的威严,吓得不敢再吭声。源乾曜看到宋璟发怒,急忙上来打圆场:“宋大人所言甚是,待拟文之时也要严惩豪门此行为。下官以为,此次既要检括户口,更要打击豪门的兼并之风,须双管齐下,不可偏废。” 宋璟由此火气稍敛。他们又在一起说了一阵,然后散去。 宇文融随源乾曜而去,二人毕竟颇有渊源,宇文融当然说话相对随意一些,其悄声说道:“源公,若依宋丞相所言检括户口,源公岂不是成了千夫所指之人?下官跟随办事,也会被扯上干系。” 源乾曜当然知道此事的轻重,他知道这些贵宦豪门之家内里盘根错节,自己说什么也不能成为和他们对立的恶人。人处世上,唯利益为重,你若动了他们的财富,纵有皇帝的圣旨,纵有千条万条理由,人家终归要恨死你!源乾曜闻言说道:“我们二人实为括户首倡之人,圣上又力促此行。我们到了如此地步,哪里还有退路?此事说不得,只好勉力为之了。” 宇文融叹道:“唉,下官上书之时仅想逃户之弊,谁料想宋丞相将矛头直指豪门之家呢?” 源乾曜见宇文融的脑筋不拐弯儿,心想自己若不指点一二,此人拟文时定会出错,遂正色说道:“逃户之弊损及国家,此为非办不可之事。此事由来已久,朝廷稍有动作,即可立见成效。你我为办事之人,只要把事儿办得妥当,圣上当然高兴。豪门之事,当然要有涉及,且此事由宋丞相力促,我们只要依言办事即可。” 宇文融听出了源乾曜的话音之妙。宋璟上谏皇帝,下斥百官,其正直性格早已闻名朝野,那么此次向豪门收田散民由宋璟所倡,不足为怪。 后来皇帝诏书中的第四条涉及隐匿逃户者,仅提及按罪当罚,此即为宇文融懂了源乾曜的意思而运用了曲笔。中国文字大有玄妙,此条按字面意思对贵宦豪门阻碍括户语出严厉,如此就合了宋璟的心意,万一引起豪门怨言,反正有宋璟在上面顶着。至于按罪当罚更是一句空泛之言,因为罪之大小并无标准,那么如何责罚也就看当事人的意思了。 第十四回 皇帝迁居兴庆宫 宋璟惹怒贵宦家 赵丽妃的病一日重比一日,其身子日渐消瘦。太医署自太医令以下善医之人皆来诊视一遍,或开方抓药,或按摩施针,或咒禁施为,皆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王皇后平时与赵丽妃来往甚密,自从赵丽妃有病,她更是三天两头来探视。这日秋日景明,王皇后又来探视,其将携来的波斯枣儿令宫女挤成汁液,就见其色类砂糖,皮肉软烂,王皇后亲手执汤匙,将之一匙匙喂入丽妃口中。 赵丽妃心中感动,食及一半,其干瘪的眼眶涌出数滴清泪,叹道:“皇后待妾如此,我……我……”她说话至此,忽然一阵咳嗽,竟然不能把话说完。 王皇后伸手轻拍其后背,柔声道:“妹妹不用着急,须会调理自己。你将此枣汁儿喝完,姐姐再带你到院中走走。” 赵丽妃摇头道:“妾如今全身无力,哪儿还有劲儿到院中走动?恐怕只好辜负皇后的美意了。” 王皇后叹道:“你若如此消沉下去,就是作践自己。你年纪尚轻,难道就熬不过这一关吗?” 赵丽妃摇摇头,然后闭目调息。她知道王皇后所言的含义,此前二人多次在一起谈话,王皇后劝她不要气馁,皇帝许是图个新鲜,焉能长久与那个狐媚子待在一起?然赵丽妃心里十分明白,皇帝此次宠上武惠儿恐怕是认真的,皇帝从此再未让自己侍寝,且自己得病之后,皇帝虽来瞧过两回,不过说几句话看一眼就走,自己若想再次受宠,恐怕渺茫得很。 王皇后瞧着赵丽妃那可怜的样儿,心里不禁有气,斥道:“你若打不起精神,则万事皆休!我现为正宫,你的儿子已成了太子,她一个狐媚子焉能乱了圣上心智?唉,你如此不争气,真把我气死了。” 武惠儿刚刚被李隆基宠爱,王皇后顿时如临大敌。李隆基素爱女色,被其临幸过的女子何曾少了?王皇后此前并无妒意,她如此嫉恨武惠儿,实为头一遭的事儿。 其实王皇后的内心深处,还是缘于对则天皇后的嫉恨而招致对武惠儿的警惕。说也奇怪,这些武家女儿,一个个生得既美貌又聪颖无比。王皇后自从嫁给李隆基,虽未过多接触这位祖母皇帝,然对则天皇后的事迹和手段却耳熟能详,心中对其恐惧无比。她成为后宫之主后,立刻下令武氏女儿仅可在掖廷宫洗涮浆衣,不得接触皇帝。孰料阴差阳错,武惠儿竟然被皇帝临幸,这正是王皇后得知后大加训斥高力士的根本原因。 赵丽妃泪眼婆娑道:“皇后,妾知道自己的身子,万一有个好歹,瑛儿就累皇后多加看顾了。” 王皇后看到赵丽妃如此心灰,感到确实无计可施,心里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宽慰道:“妹妹好生将息身体,什么事儿都不可多想。你放心,我身后无子,我们姐妹又如此亲近,我早将瑛儿视同己出。” 赵丽妃听到这句话儿,脸上方现出一些喜悦之色。 王皇后离开赵丽妃的寝殿,回宫后召来尚宫问道:“狐媚子那里有何动静?” “禀皇后,婢子刚刚随太医署之人前去诊视一番。瞧其模样,再过一月她该生产了。” “嗯,她身边之人还算稳妥吗?” “禀皇后,婢子奉命?妥为挑选,一旦发现异样,立刻将不听话之人发至掖廷宫。” “好吧,你还要事事留心。” “婢子省得。皇后,刚才晋国公派人传话,说有要事欲面见皇后。” “他又有什么事了?嗯,待先父忌辰时见面吧。” 李隆基即位之后,惩于前朝后宫紊乱,不许后宫之人动辄出宫,更严禁男人进入后宫。王皇后虽为后宫之主,若与亲兄相见也很不易。 后二日为王仁皎之忌辰,此为国丈的周年之忌,皇后要亲临墓地祭祀,太常寺当然要细致安排。一应繁文缛节过后,车驾返京之际,王皇后叫过王守一,兄妹二人就在王仁皎的墓地前叙话。 “你让人传话,有何话说?”王皇后知道哥哥要见自己,定非小事,遂屏退身边之人。 王守一叹道:“朝廷近来括户天下,也不知怎么闹的,户部竟然把目光盯在为兄身上,御史台还派人与为兄谈了一阵。他们皆说奉宋璟之令,要查勘府中田亩和人口,皇亲国戚更要依圣上诏令而行。” “你这些年大约收了不少土地和逃户吧?” “那些贵宦之家皆如此办,我当然不能免俗。譬如父亲之墓建在这里,总要人守墓吧。为兄就想,在这里想法弄些田亩,让这些守墓人耕种自足,岂非一举两得之事?” 王皇后闻言,顿时大惊道:“啊,你竟然如此大胆?皇家之陵可以有守墓人,且朝廷可以划给田亩耕种,没听说王公大臣之墓可以如此,你如此胡闹就是逾制!你今日就不要走了,速速遣走守墓人,且要把田亩退回原处。” “此为小事,妹妹何必如临大敌?” 王皇后叹道:“人心险恶啊,我为皇后,然身后无子,圣上渐宠他人,则此皇后之位更要小心翼翼。你如此逾制而为,万一有人指使言官上奏,那就是皇后恣意妄为之举了。” 王守一知道,若妹妹没有了皇后之位,自.己的地位也会岌岌可危。守墓之孝与兄妹之位相比,当然无足轻重,他当即满口答应,立刻按妹妹所言来办,不给他人以口实。 王皇后又道:“户部与御史台派人找你,估计不会因为这点田亩吧?” “是呀,其他地方还有一些,也为此收了一些逃户帮助耕种。” “嗯,你按我说的去办。你今日回京之后,主动找到户部,将多收田亩悉数退回,并呈上逃户名册。” 王守一有些不愿,说道:“妹子,我们家与其他人家相比,动手又晚,所收又少,为何如此积极呢?哼,这个宋璟算是和我王家耗上了,他这样做,其实也是不给圣上面子!” “你懂什么?圣上现在对宋璟言听计从,你若与宋璟对着干,圣上定会认为我实为指使之人。你不要说了,就这样办!” 王皇后见哥哥勉强答应,心中又生气恼,说道:“你不把正事儿办好,偏爱在如此小节上心。你寻来的那些药方儿有何用处?我吃了你那些苦药汁儿数年,缘何这肚子里毫无动静?” 王守一为使妹子肚中怀上龙种,这些年费了许多劲儿寻来许多药方,然王皇后的肚子平复如故。他现在听了妹妹的斥责之语,心中很是不安,低声说道:“请妹子放心,为兄近来遇到一位异人,已将之请入宅中细谈。为兄不敢提及妹妹之事,仅说府内孺人需用。此异人言之凿凿,说定有妙法儿让孺人怀孕。” 王皇后此时对哥哥已大失信心,淡淡说道:“什么异人?莫非又是招摇撞骗之徒?” 兴庆宫经过数年营造终于建成。此宫一反以往宫城布局的惯例,将朝会之所与御苑区的位置颠倒过来,由藏书网一道东西墙分隔成北部的宫殿区和南部的园林区。 为避李隆基讳,昔日的隆庆池改称龙池。池中种植有荷花、菱角等物,池北岸种有可解酒性的醒酒草,此草味辛芬芳,且枝蔓旺盛,将池水与岸上的奇花异树连成翠绿一片。北岸的百花园中点缀着沉香亭、五龙坛、龙堂等低矮建筑,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花萼相辉楼”与“勤政务本楼”。 北宫居中为跃龙门,两侧为通阳门和明光门。入门之后为大同殿,殿前左右为钟楼、鼓楼;再往后行即为正殿兴庆殿,其功能与太极宫的太极殿相似,是皇帝朝会和处置政务的地方。宫城的东北方向又有一片宫殿群,其主殿为南熏殿,又有新射殿、金花落等辅殿,此为皇后及后妃居住之地。 皇帝迁入新宫,然朝廷各衙署仍在原处办公。好在兴庆宫离原宫城不远,臣子们入新宫朝会或者奏事虽免不了一番征程,毕竟不算太累。 这日为臣子们到兴庆宫的初次朝会,恰巧张说自并州返京,遂依百官一起入兴庆殿面君。 百官依序觐见,礼毕后,李隆基一眼就瞧见武班中的张说,遂笑道:“张卿素为文官,今日一身戎装入殿,儒雅中显得英武逼人,实为儒帅啊。” 张说这日头顶顿项头旄,系玄金的盔体,覆以云状的红缨;身披紫绦连甲绯绣葵花文袍,袍间的甲片显得薄而精致,甲片多显银色,随着身动而熠熠生辉;两肩各有一褐色披膊,与乳部的圆护相配,显得威风凛凛。 张说闻言即迈出班序,躬身说道:“臣忝为天兵军节度使,所以戎装觐见,实为不敢忘记本分。” 李隆基转对宋璟说道:“宋卿,朝会时例由文臣先奏,今日张卿进京入见,定有非常事要说。我们今日就改一改此前之序,先让张卿奏事如何?” 宋璟难得露出笑容,躬身道:“陛下金口,微臣谨遵。” 李隆基笑道:“朕不管巨细事儿,皆须宋卿首肯,否则万一有失,宋卿定会不依不饶地诤谏不已,朕岂不是自找麻烦?” 群臣闻言,知道皇帝是在调侃宋璟,不禁莞尔。以往朝堂之上君臣议事,往往严肃刻板,难有如此轻松的时候。 张说前行了数步,躬身言道:“陛下,臣衔恩命就职天兵军,至并州后不敢懈怠,遂至各驻地巡视一遍。”他此后将边关驻军的窘况扼要说了一遍,直言兵源难以为继,且士气不振,甲士演练甚少。 李隆基先是收起微笑,愈听脸色愈发凝重。既而严峻问道:“依卿所言,如雁门关等地实为外强中干,不过以雄关威慑突厥罢了?若果如此,我大唐四境实属危矣。” 张说仕宦多年,深知不可贬损他人的道理。他若顺着李隆基的话头说下去,那么此前的百官和边将未曾提醒过皇帝,仅有本人目光如炬,由此就犯了众怒。他立刻斟章酌句,小心翼翼说道:“陛下,此窘境非一日之功,实天长日久渐行渐积而来。究其根本,实因均田法遭致破坏,如此兵源顿促,钱粮亦无。”他详细地将均田法遭到破坏的事儿说了一遍。 李隆基闻言颜色渐缓,转视宋璟道:“宋卿,你们力促括户之举,其实与张卿的识见殊途同归。好呀,自武德年间颁布两法以来,已近百年,其间乱象频仍,该是整饬的时候了。” 宋璟道:“此次括户由户部主持,另由御史台出使四方督促,已渐入佳境。好叫陛下得知,晋国公刚刚主动退出多占田亩,并将辖下逃户书成名册上缴户部。晋国公此举,实有牵头作用,京城贵宦之家闻此讯息,纷纷效仿,如此就开了一个好头。” 其实宋璟不知,这些贵宦之家一面退田交人,一面私下里诟骂宋璟不已。王守一作为皇后之兄带头响应朝堂诏令,他们无可奈何只好效仿。源乾曜与宇文融办事之余,动辄说宋璟在上面逼得甚紧,他们只好听命行事。如此一来,宋璟就成为这些贵宦之家切齿之人。 李隆基闻言大喜,将王守一唤出夸赞道:“朕之外戚,正该如此。你能识大节不贪小利,朕要赏赐你。来人,速赏王卿彩绢一百段。” 王守一叩伏谢恩,心想此次好险,暗赞妹妹目光甚准。自己若硬挺到底,圣上怪罪不说,妹妹说不定也因此受累。 李隆基办完这件事儿,既而又忧虑上脸,说道:“括户能使均田法趋于正途,有利于国家赋税增加。然积弊已久,将之理顺尚费时日,宋卿,你觉得什么时候能见效果?” “臣以为三年尚短。”宋璟答道。 “是呀,朕也这样以为。然边关之事,一日都不能耽搁。张卿,以目下边关之窘状,能保证边关数年稳固吗?” “臣以为不能!”张说与宋璟相比,说话的功夫要悦耳许多,其拱手继续言道,“陛下龙目深远,如此就瞧出了事儿的关键。臣此来正想请奏陛下,为保边关稳固,须有一些非常之措予以弥补。” “嗯,说下去。” “臣记得则天皇后时,曾于山东、河北诸道设置武骑团兵,其来源于家产丰赡的农户之家,家丁须身体强壮、骁勇好狠,其一旦被征,朝廷免其番役差料,不必自备兵器、衣器,号为‘团结兵’。臣以为眼前非常之时,可仿效此制以为权宜之计。” 张说所提的变通之法,实际以府兵制为基础,加入一些募兵的成分,较之单纯的府兵制,兵丁的负担要轻了许多。李隆基听完此建议,忽然想起了姚崇此前的数度提醒。若依此法,以天兵军为例,其节度使就可在并州辖地大加募兵,如此极易形成边将拥兵自重的局面,朝廷付出大量钱粮之后却无节制之能。李隆基的目光在下面搜寻姚崇的身影,然姚崇五日一参,今日并未上朝。 看到皇帝在那里沉吟不语,宋璟问道:“张大使,你身兼并州长史,则并州军政大事皆由你主持。我问你,若行此法,所募甲士或免或发钱粮皆由你一人定之吗?”宋璟目光如炬,马上瞧出了此法的利弊所在。 张说当然知道皇帝最关心的地方,率然答道:“其或免或发钱粮,例由户部统一调拨,各地并无此权。” 张说顿了顿又道:“其实所募兵丁数量,也要由兵部事先核准,另御史台要定期或不定期核查甲丁和钱粮实际数目。” 宋璟点头道:“如此尚可施行。” 李隆基此时方才开口道:“也罢,就依张卿所奏,先选数个边关以为试点,范围不可太大,人数也不易太多。宋卿,待括户收到效果时,此权宜之法立刻废止。” 李隆基此时既信姚崇之言,又思边关窘境须有非常之法,就有了如此的权宜之计。 李隆基搬入兴庆宫数月后,其二位宠妃皆有大事发生。 已然失宠的赵丽妃终于病重不治,一日晚间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此撒手离去。 李隆基毕竟还记住与赵丽妃的恩爱,嘱有司按制予以葬礼。因赵丽妃为太子生母,其父兄又为朝廷大臣,其葬礼办得还算轰轰烈烈。然葬礼过后,许多人就将赵丽妃遗忘,仅剩下太子李瑛在那里心念生母,哀哀切切伤心不已。 武惠儿足月临盆,果然诞下了一位朗目秀貌的皇子。按照皇子序列,此为李隆基的第十四个儿子。李隆基观此儿子,心中甚喜,为之取名叫李一。 老子 href='2523/im'>《道德经》中写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一”即为老子五千言 href='2523/im'>《道德经》的总纲,由此生出阴阳二气,遂有天地万物。李隆基为此子取名为“一”,足见对其宠爱之心。 然天有不测风云,李一降生..后的第三日晚上,忽然停止了呼吸,由此夭折。 武惠儿得此噩耗,抢入室内抱起儿子的尸身号啕大哭,既而昏倒在地。李隆基闻讯,急忙前来看视。 经过人们一番手忙脚乱的救治,武惠儿方才苏醒过来。她睁眼看到李隆基坐在身边,遂翻身扑入李隆基的怀抱之中哽咽道:“陛下,一儿怎么……怎么就,没了,妾……妾也不想活了。” 李隆基此时也是柔肠百结,无比伤心。其眼中流出两行清泪,轻声道:“惠儿,朕之心……朕之心也碎了。”他用一只手轻抚武惠儿之面,另一只手试着去揩眼泪。 武惠儿抢过李隆基的双手,将面庞枕于其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哭。室内诸人,皆忍不住陪其流泪。 李隆基屏退众人,伸手将武惠儿扶起,拢入怀中,说道:“一儿已死,徒哭无益。惠儿,你若哭坏了身子,朕将何处呢?” 武惠儿神思恍惚,不想说话,唯有紧抱李隆基啜泣而已。 两人相拥相抱,不知过了多长时辰,是时夜已阑珊,夜空中月星辉映,将大地照得一片银白。李隆基倦意上来,遂不唤宫女,自己将被子展开,仅将外衣一脱,然后抱着武惠儿并颈而眠。 武惠儿此时极度疲累,躺在李隆基宽厚的胸怀之中,心中就感到有了倚仗,于是就在神思恍惚中,不觉沉沉睡去。 看到武惠儿终于睡过去,李隆基不由得心头一松,很快沉入梦乡。 李隆基还在睡梦中,忽然被人推醒,就听武惠儿那熟悉的声音说道:“陛下,已交五更了,妾刚刚听到五鼓响起。” 李隆基知道,这是武惠儿在提醒自己该起床了,一个勤谨的皇帝不可动辄误了早朝。室内依旧黑暗,李隆基难辨其脸,不知道武惠儿此时的心情如何。然她能提醒自己上朝,大约已恢复了平静,李隆基心内大喜,摸索着抚其面庞道:“你能这样,朕就放心了。你还歇着吧,朕朝会过后再来看你。” 武惠儿轻声道:“陛下勿牵挂妾太多,若因此误了朝政之事,实为妾之大罪。陛下尽管放心上朝,妾慢慢将息,不敢糟蹋身子,望陛下宽心。” 李隆基觉得此女果然妥帖无比,女人遇此悲事往往难平,她却能一夜之间化去悲痛提醒自己上朝,实为不易啊。李隆基想到这里,叹道:“惠儿,人生不如意事甚多,诸事皆要想开了。一儿为朕第十四个儿子,加上他,朕已有五个儿子幼年夭折,朕伤心又何止一回?你年龄甚轻,今后还能生育,如此好好将息,就是善待自己。” 武惠儿终究不能全部脱离悲痛,闻言又忆起孩儿,心里一阵抽紧,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下来。然她生怕再引起李隆基的思绪,先是轻轻答了一句:“妾知道了。”然后撑起身子,大声喊道,“来人,掌灯。” 李隆基临走时,俯在榻上轻声道:“你好好躺着歇息,不可大动。朕待会儿让皇后过来,由她安排人好好照顾你的起居。你遭此大变,可好好与皇后叙话,如此也可舒缓心情。” 武惠儿对王皇后没有什么好感,她闻听皇后要来,立刻起身坚决回绝道:“陛下,妾不敢劳动皇后大驾。妾独自将息,最怕别人在侧,妾深谢陛下好意,千万不敢让皇后前来。” 李隆基何等聪颖,一看武惠儿的神色就知其坚意所在,遂微微一笑道:“躺下,快躺下。你说不让皇后前来即可,何必如此着急?” 源乾曜深知括户的进度牵挂着皇帝之心,因而全力为之。皇帝的括户诏书下至各州,指明由各州长史专司此事,则各州自长史以下至于乡里,皆有衙役及乡勇分头核查。户部与御史台的功能大致相似,即须派员至各地督察。源乾曜知道,天下十五道中以京畿道、都畿道和河东道三处最为重视,因为长安、洛阳和太原三地,达官贵宦之家最多,则括户之时相对棘手。 源乾曜在皇帝诏书下发之日,即召来宇文融商议此事,并说此三道事?关重大,若其能括户成功,则括户之举就可成功大半,所以非派能员督察不可。 宇文融道:“源大人果然目光如炬,下官也深以为然。下官以为,源大人主持天下括户大局,非坐镇长安不可,则京畿道的事儿,源大人可以顺手督促。” 源乾曜心想,京中事儿最为棘手,这家伙却先给自己一顶高帽儿戴,轻轻松松就置身度外。然自己毕竟为户部尚书,确实需要坐镇京中,他就是不说也该如此。 宇文融又道:“若源大人不嫌下官职位低微,下官愿往都畿道巡查。” 是时官宦之家往往在东都与西都皆有宅第,则田亩也不会少。宇文融主动提出前往洛阳,那里处置官宦之家的事儿也不会少了,源乾曜闻言赞道:“好哇,宇文御史系圣上钦命来此干事,当然要担大任。你主动提出到东都巡查,我最放心。” 宇文融道:“河东道虽比京畿、都畿二道达官贵人少一些,然此为大唐龙兴之地,名门望族不少,其又身连两京,如此也须妥善之人前去主持。若源大人不怪,下官愿荐一人。” “好呀,请说。” “太子中允李林甫。此人系宗室之人,又明晓吏事,堪当其任。” “李林甫?他有些不合适吧,此人未曾在吏事上有过历练,骤然使之担当巡查大任,恐怕不行。” “下官曾与李林甫有过交往,此人固然年轻,然他沉稳有思,每每处事时张弛有度,实为得宜。再说了,圣上当今求贤若渴,若使李林甫从此历练一番,说不定也能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才。” 宇文融之所以如此说话,其实揣摩准了源乾曜的心思。源乾曜看似与李林甫毫无瓜葛,然内里其实有拐弯儿的亲戚关系。李林甫的舅舅为楚国公姜皎,而姜皎的妹妹又嫁给了源乾曜的侄子孙光乘。李林甫因此关系,就与孙光乘和源乾曜的儿子们混得厮熟。宇文融素与李林甫有交往,二人又比较投缘,由此得知李林甫与源乾曜之间的这一层关系。 李林甫颇善钻营,源乾曜当了户部尚书,其往源府跑的趟儿骤然多了起来。过了一段时间,李林甫觉得火候差不多,就请源乾曜的儿子告其父曰:“李林甫欲求为司门郎中,请父亲予以援手。” 司门郎中为刑部的四品官员,李林甫此时的太子中允为从五品官员。李林甫此请可谓胃口不小,若果然能成,既连升二级,又脱离了东宫的冷差使。 源乾曜并非枉法之人,闻言斥道:“郎官须有素行才望高者得任,李林甫有郎官的才具吗?哼,他得祖上余荫和姜皎的帮忙,官至从五品实属难得,如今又要得蜀望陇了。” 儿子道:“父亲,李林甫来求援手,你不帮忙也就罢了,何必还要损他一番?”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之人,李林甫入了源府见人皆为笑脸,说话又很得体,逢年过节还有礼品相送。儿子如此一说,源乾曜也觉得自己有些过火了,叹道:“哦,你告诉哥奴,靠祖荫无非能博得一个出身,若想有大用终须努力,要让君臣瞧见其功劳才好。”李林甫字哥奴,亲近之人一般以字相称,源乾曜现在既称其字,显见其已然心软了。 现在宇文融主动提出让李林甫到河东道赴任,源乾曜顿时眼前一亮,觉得李林甫正好有了历练的机会,遂说道:“好呀,圣上重视括户之举,钦命吏部可以在百司选人,若李林甫愿意前往,大可一试。” “下官此前曾与李林甫说过此事,他当时满口答应。” “如此就好。”此后宇文融赴洛阳,李林甫赴太原,二人得知源乾曜在京中率先对达官贵人下手,国舅王守一率先退出田亩,交出逃户,由此那些观望之人不敢懈怠,纷纷效仿王守一之行退田交人。二人由此精神大振,遂夜以继日督促各州府先查富户并田匿人情况,对任何人都不留情面,似乎括户之举就此变了味儿,括户变成了次要,核查富户则成了主旨。 近来为督察各地括户情况,御史大夫带领御史台内大半人散归各地巡查,由御史中丞崔隐甫主持台内事务。 崔隐甫这日午后端坐衙内处置政务,忽听大门外传来鼓声,不禁诧异道:“御史台向来大门敞开,本官又端坐衙中,为何还要敲鸣冤鼓?”他即令衙役前去查看。 御史台作为朝廷的监察衙门,例在大门外设巨鼓一只,供人鸣冤之用。然而多年以来,人若有冤屈自可入门诉说,不用敲鼓,今日鼓声乍然响起,确实有些蹊跷。 衙役很快回来,禀道:“崔大人,门外集有二十余位老翁,皆银发白须,风尘仆仆,据说他们从太原、洛阳赶来鸣冤。” “好呀,既有冤屈,可让他们入衙诉说。” “他们不愿入衙,欲请大人出门诉说。” “这帮人是何来历?为何如此托大?” “崔大人,这帮人言语轻慢,似乎来头不小。” 崔隐甫心想,洛阳和太原向为贵宦望族聚集之地,他们敢如此托大,定有所恃,遂起身道:“也罢,我这就出去见他们。” 衙役领着崔隐甫出了大门,就见那二十余名老翁席地而坐,衙役向他们喊道:“此为御史中丞崔大人,你们可起来说话。” 座中一位老者说道:“御史中丞?御史大夫呢?他为何不出来见我们?” 崔隐甫笑道:“御史大夫出京巡查,本衙事务暂由本官主持,你们有什么冤屈自可诉说,本官替你们做主。” 老翁们相对看了一眼,忽然齐声大哭,兼有老泪纵横。 崔隐甫观此情状,知道这帮老翁定有来头,遂转对衙役说道:“速去多叫些人过来,先将这些老者搀入厅中奉茶。他们如此坐在地上,实在有碍观瞻。” 这帮老翁看到崔隐甫言语得宜,处置得体,遂在衙役的搀扶下入了厅堂之中。 崔隐甫看到老翁们相对平静一些,遂笑言道:“御史台行监察之职,若朝中各衙及各州县有失,由此伤及百姓,本官定将此冤屈或上达圣上,或知闻有司,予以申冤。” 那些老翁闻言,皆从怀中取出大小不一的册书。一名操着太原口音的老者说道:“如此甚好。我们这帮人的祖上皆有功于本朝,历朝皇帝皆颁有册书为证。如我家祖上早年随高祖皇帝首义于太原,太宗皇帝至太原时还要邀请我家先人入宴,并非庶民百姓。” 崔隐甫令衙役将这帮人的册书收过来一观,顿时肃然起敬道:“原来诸位皆为功臣名宦之后,本官实为后生小子,请向诸位前辈致敬。譬如刚才这位前辈所言,本官曾在《太宗实录》中看到这段经历,当初太宗皇帝征辽东返京路过太原,曾赐宴太原名宦之家。” 一名操着官话的老者说道:“对呀,我家祖上曾随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数征辽东,为克定高丽立下了汗马功劳。崔大人,我们得祖上余荫守一些薄田度日,该是不该?” 崔隐甫明白他们马上要说到正题上了,遂恭敬答道:“大唐立国以来,无数文臣武将为国劬劳,甚至丢了性命,应该补偿,国家之所以有荫官制度,正缘于此。你们有如此先人,更应得到国人的尊敬。” 一老者闻言气哼哼地说道:“尊敬?你们不把我们赶尽杀绝,已属幸事了。我们哪里还敢奢谈‘尊敬’二字?” 此话题一开,其他老者顿时开始七嘴八舌地控诉,人人义愤填膺。 “我们老了,没有用了。可朝廷也不该忘了我们呀,朝廷欲行教化之策,这‘尊老爱幼’实为古训啊。” “瞧那些前来办事的衙役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呼叱我们如训小孩儿一般。我那日稍缓了一些,竟然挨了一棒!瞧,这里还乌青乌青的。” “对呀,那些田亩本来无人种植,我们将之收拢过来,再寻人帮助垦殖,如此多收获一些粮食,有什么错?莫非我们犯了弥天大罪吗?” “崔大人,你要替我们申冤啊。这些衙役横暴乡里,实在有辱斯文!” 崔隐甫仔细聆听,很快明白这帮人不满括户之举,说道:“朝廷正行括户之举,这些衙役本该宣讲圣上诏令,然后依序而行。他们如此粗暴,应当促其改正。本官定知会有司,嘱他们修正衙役之行,此前若有失礼行为,让他们登门赔礼。” 一老者冷冷说道:“崔大人,这些衙役前来捣乱,口口声声说是奉宋丞相之令而行。我们皆老迈无知,当今的丞相果然姓宋吗?老夫想来,为丞相者断不会令下人如此胡作非为,也许是这些衙役胡乱抬出丞相之名,以吓阻庶民,那也有可能。” 另一老者接口道:“你在太原,我在洛阳,缘何那些衙役皆说依宋丞相之命而行呢?崔大人,想是朝中果然有一位宋丞相吧?且宋丞相果然以此言语号令全国?” 崔隐甫觉得这帮老者明知故问,宋璟已为相一年多,且为有名之人,这些老者的晚辈多为官宦之身,他们肯定知道宋璟姓甚名谁!崔隐甫也不愿与这帮老者较真,温言道:“当今中书令正是宋璟宋大人。圣上颁发括户诏令之后,中书省据此也下发了括户牒文。此牒文正是由宋大人所发,现堂中存有原文,其中并无让衙役们横暴执法的字样。” 一老者“嘿嘿”两声,说道:“崔大人,我们昔日也曾为官,知道公文须冠冕堂皇,如何能将此等字样写于其中?那些见不得人的言语,当然要口口相传了。” 崔隐甫知道这帮老者非为善茬儿,常言道言多必失,还是少说为佳,遂笑道:“诸位的冤屈本官知道了。我这就去将诸位言语写成书奏,然后上奏圣上如何?” 一老者道:“如此最好,我们就坐在这里等。崔大人,你上奏圣上时须写明,我们绝不反对朝廷括户之举,无非对宋丞相指使衙役残暴地对待庶民不满,你要切记此点。” 崔隐甫道:“本官明白。你们可在这里坐等,待本官写成书奏,由诸位过目后再上达皇上。嗯,诸位风尘仆仆而来,本官知会鸿胪寺,请诸位到四方馆歇息。” 这帮人看到事情办成,又知四方馆是何名堂,当即缓下脸色,笑容晏晏。 第十五回 李隆基力护宋璟 李林甫屡拜张说 宋璟阅罢御史台报来的奏书,因其事关己身,不敢怠慢,遂入宫面见李隆基。 李隆基匆匆阅了一遍,既而抬头对宋璟笑道:“宋卿,这帮人虽詈骂你和衙役,毕竟不敢直斥括户为错。如此看来,这帮混人尚且知道括户为朝廷大政,他们不敢明里反对。” “陛下所言甚是。然衙役行政之时,保不准有些害群之马为祸乡里,此事应知会各州县,让他们收敛衙役行为。” “哈哈,宋卿啊,你仕宦多年,诗书满腹,莫非还瞧不出个中的蹊跷吗?”李隆基稍微停顿一下又问道,“嗯,朕问你,这些老者从何而来?” “奏书中写得很详藏书网细,他们从洛阳和太原而来。” “洛阳与太原到京城,其方向不同,路途也不一样,他们缘何聚在一起,且同时到御史台击鼓鸣冤呢?” “陛下的意思,是说这些人背后有主使之人,由此能够聚在一起?” “对呀。朕再问你,为何长安没有人参与其中呢?” “微臣愚钝,委实不知。” 李隆基摇摇头,笑道:“宋卿为人正直,与行鬼蜮之人的思虑实为迥异,所以你想不出。可是呀,此主使之人欲盖弥彰,恰恰说明其就在京城。” 宋璟还是不明白。 “哼,上次王守一带头在京退地交人,朕当殿赏了王守一。这帮人看到软抗不行,只好乖乖退地交人。然他们心中恼怒异常,又不敢把火撒在朕身上,由此将矛头对准了你。这帮老者口口声声说各地衙役横暴不法由你所教,分明是往你头上泼脏水嘛。” “臣还是不明白,主使之人缘何在京城?” 李隆基转对高力士说道:“你派人速传崔隐甫面朕。”然后又转对宋璟说道,“京城之人与洛阳和太原两地渊源颇多,主使之人让他们同时到御史台击鼓,本人又不露面,妄想达到其目的,如此就露出了马脚。” 宋璟不愿在此细节上费脑筋,叹道:“看来欲行一事颇难,多么明白的理儿,他们为了一己私欲,竟然处心积虑横加阻挠。陛下说得对,微臣向为直肠性儿,确实难识这班人的鬼蜮伎俩。”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天生万物,唯人的思虑最难把握。朕为皇帝,你为丞相,天下之人见了我们皆恭谨为上。然朕有时心想,他们的心里也同样恭谨万分吗?其中大部分人可能这样,总有一些人心里定会想些别的事儿。哈,此为无奈何之事,若人人都如宋卿这般直性心肠,也就不用大费心思了。” 宋璟心里有些不服气,心想那些鬼蜮伎俩自己并非想不到,无非心中厌恶不愿为之罢了。他看着李隆基那年轻的面庞,心中忽生绮想:人之禀性发乎天成,此子起初不过为一个郡王之身,之所以最终成为皇帝,大约其既有宏图大略,也有敏锐的机心。自己一根直肠子,竟然官至宰相,实为异数。 崔隐甫此时闻召入殿,李隆基待其礼毕,沉声问道:“听说你的心肠挺好,将那一帮老者招待得挺好的,他们这会儿许是正在大力夸赞你哩。” 崔隐甫一听此话,心想要糟,只好硬着头皮答道:“禀陛下,这些人远途跋涉而来,又多为功臣之后,微臣不敢不恭敬……” 李隆基打断他的话头,斥道:“尊老爱幼,此为圣贤所教,当为至理。然这帮老头子不辞劳苦,巴巴地跑到京城来闹事,你愈敬他,他们的劲儿愈大。崔隐甫,朕听说你还将他们奉入四方馆居住,那里例为四夷来使的居住地,他们为何能到那里骚扰?你好大的胆子!” 崔隐甫原想自己替朝廷排忧解难,说不定皇帝还会赞赏几句,孰料自己完全会错了皇帝之意,干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他看到皇帝发怒,急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微臣糊涂,实在不会办事,请陛下降罪。” 李隆基道:“哼,这帮老头子此时定然酒足饭饱吧?他们不该花费朝廷的钱粮,朕今日罚你一月之俸,聊为补偿。你现在就入四方馆,将那帮老头子赶出去,谁若再敢聒噪,可将之架出城外扔到荒野之中。” 崔隐甫不敢再多话,叩首后出殿急忙赶往四方馆。 宋璟有些不忍,说道:“这帮人无理闹事虽令人着恼,然毕竟上了岁数。陛下此为,天下人知道后会不会说陛下失于敦厚?” “对呀,朕正要使天下知闻此事。朕将他们逐出四方馆,再罚崔隐甫月俸,今后谁还敢在括户之事上妄生事端?宋卿,万事开头难,括户之事繁琐庞杂,既费人力,又费时辰,这些贵宦之家阻挠其实为末节。然去了贵宦之家的阻挠,后边的事儿即可一马平川,官吏衙役只要戮力括户即可。” 李隆基又笑道:“宋卿果然为谦谦君子!你以为这些老头子出了四方馆就会流落街头吗?错了,其主使之人定会妥善安置他们。朕不想多事了,若派人访其踪迹,定能查出主使之人的大致脉络。此事已结,随他们去吧。” 宋璟心中暗叹,自己尽管年长于这位年轻皇帝,然在此类事体上的思虑远远不及啊! 却说兵部核准天兵军可按募兵的方式招纳五千,则此五千人可由户部减其赋税,并给予其兵器、衣服之费。张说回到并州后即张榜募兵,百姓看到以此方式参军,自己不用拿钱置办衣甲,还可为家里省下一大笔钱来,由此响应者众多,旬日内竟有近二万人报名。张说见状大喜,如此就有了挑选余地,很快挑出了五千名骁壮的甲士。 张说没有>.将这帮人按惯例散入各防守关塞上,而是将他们领入蒙山之中。 蒙山向为皇室的狩猎之地,这里的山岭不高,然峰峦如涛,山谷连绵不绝,山间树木密布。这些甲士入山之时,恰至初冬,树叶、草丛皆已凋落,唯见山间空阔,极利骑马驰骋。 张说一身戎装,站立高岗之上,五千甲士四面环绕。张说伸手指向谷底,大声吼道:“诸位请看,谷底有何物?” 众人定睛观看,就见谷底聚集着马群。这些马儿大约训练有素,除了有轻微的鼻息声,没有一匹马儿妄自仰头长嘶。 甲士看完后没人说话,张说又大声吼道:“此为王大将军赠给天兵军的三千匹骏马。你们此次被招募从军,本大使不想让你们缩在城楼里为防御之士,你们要成为铁骑甲士!” 众人听闻,顿时嗡嗡议论。 张说又大声吼道:“马儿有三千匹,你们却为五千人。将来一人一骑,谁能上马就看你们个人的本事。王大将军随赠一百名马师,你们自今日起就跟随这些马师训练,三个月后可见分晓。成为马军者,本大使另有厚赏,被淘汰者即编入步军,待遇同于往日。” 张说出京之前又去见了王毛仲,请求拨给马匹。王毛仲此前得了张说所赠甚丰,且此为办公事,当然满口答应,然不解地问道:“并州北境关塞险固,甲士凭关防御即可。你要去许多马匹,有何用处?” 张说答道:“若凭关防御,气势终归差了一层。我欲练成马军,然后机动出击,由此可大堕突厥人的志气。” 王毛仲闻言赞道:“好呀,张兄此举,说不定可立奇功,圣上定会欣喜无比。” 张说拱手道:“承王大将军吉言,张说定戮力而为。圣上那里,还请王大将军多为美言了。” 此后三个月,这五千甲士就在蒙山里练骑术和劈杀之技,果然选出了三千名马骑之士。 是时正为隆冬时节,天上彤云密布、阴风怒号,突厥人此时皆躲于帐篷中围炉取暖。这三千铁骑奉命出关,深入到突厥的聚集之地,然后骤然发动,杀死了该地的突厥男人,将妇女和牛羊等物作为战利品带回关中。 默啜死后,突厥人至今尚未出现一位强有力的人物,形同一盘散沙,各自为政,难对大唐边境形成威胁。以往突厥势强之时,往往借助其马快刀利,快速突入大唐边境劫掠一番。张说今日效仿突厥人故技,以铁骑环甲之人去对付毫无防范的突厥部落,当然毫无伤亡,大获全胜而归。 张说送往朝廷的奏报中,并没有实话实说。他叙说事件的起因,却是突厥人因苦寒缺物,妄想入唐境劫掠一番捞些便宜,天兵军先是凭关抵御,看到突厥人气馁退去,遂派出新练马军追击掩杀,由此大破敌军云云。 李隆基阅此奏报,心中大喜,拍案击节赞道:“张说果然文武全才!昔太宗皇帝以骁勇的玄甲军威震大漠。张说刚刚练出三千铁骑,竟然有如此威力,实有玄甲军遗风。” 宋璟不愿表彰边功,这一次也实在拗不过皇帝的执意。诏书即下,其中大力褒扬张说的追击之功,盛赞其募兵有方,练兵得法,实有贞观时李靖之遗风。王毛仲养马勤谨,使大唐军用良马连年增加数量,此战显示该马优于突厥人之马骑,也应该予以褒美。 张说由此在李隆基的心中更加增添了分量。 且说李林甫到了并州,由并州司马陪同,奔赴各县督促括户事宜。如此不觉三个月过去了,是时李隆基撵走告状老者的消息已传遍天下,贵宦之家由此气馁,不敢与朝廷的括户之举对抗,则括户事宜进行得相当顺利。衙役们忙于丈量田亩造册,核实田亩的实际主人,然后想法招回逃户,数月内倒有三成逃户返回故土。 李林甫身为朝廷大使,初到并州时即要拜见张说。奈何张说以事儿太多为借口坚决不见,仅由并州司马出面接洽。李林甫看到括户事宜已纳入正途,且由于括户渐至深入,有许多事儿需与张说商议后定夺,因多次请见张说。 张说之所以不见李林甫,缘于他实在瞧不上这个靠宗室荫职和打通关节出身的无才之辈,心想这样一个钻营取巧的小子,来到并州后无非应景般地瞎比画虚吆喝,混够了日子即可回京交差,所以根本不想理他。 三个月下来,张说从司马口中得知,李林甫不图享受、不端架子,往往深入到乡里观察括户详细,夜里还召集有关人商议括户细节,甚至通宵达旦,心里就有了异样之感。 李林甫第三次请见时,张说同意他入衙相见。 张说抬头看见入衙拜见的李林甫,就见此人长身玉立,一张国字脸,生得器宇轩昂,且其自始至终,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张说不由得对其大生好感。 李林甫躬身行礼,张说道:“罢了,请坐吧。你为朝廷的大使,按理应该我先行礼才是。” 李林甫脸上依然洋溢着微笑,闻言再躬身行礼道:“张大人言重了。张大人向为朝廷重臣,又文名远播天下,晚生能得见一回,已是荣于华衮。” 张说听到其用“晚生”的称呼,心里顿时涌出了一股不舒服,心中暗自骂道:“小子不自量力,你连乡试都未参加,竟然敢妄自称为‘晚生’?”他于是哼了一声,问道:“你数次约见,到底有何事儿?” 李林甫倒是不多废话,直言道:“张大人,并州开始括户以来,已有三成逃户返归乡里。然朝廷当初颁布诏令,规定以百日为期允许逃户自首,如今百日已过,则今后返乡逃户者再无优惠。晚生以为,若想将括户事儿办好,须宽宏为主,此百日之限过于短促。” 张说近来虽未参与到括户具体事宜之中,然一直关注着事情的进展。李林甫现在说得很对,如今逃户返乡未及一半,期限一过,那些未返乡逃户肯定不敢露头,那么括户的进展就会停滞下来。张说心念至此,暗赞李林甫果然为有心之人,遂问道:“依李大使的意思,此事应该如何办呢?” “晚生以为,括户应以宽宏为念,最好不设期限;若设期限,最少应以一年为限。晚生因请张大人以并州的名义上请朝廷,晚生忝代监察之职也会具文上奏,如此双管齐下,想是能引起朝廷重视。” 张说想了一下,觉得李林甫的提议很好,遂颔首同意,转向并州司马道:“就按李大使的意思,具文上奏朝廷,你先与李大使具体商议,奏文中的言语最好一致。” 并州司马躬身答应。 李林甫的笑容更加灿烂,谢道:“晚生拜谢张大人成人之美。” 张说淡淡说道:“我们皆为朝廷出力,此为有利朝廷之事,依序上奏实为为官者本分,何谢之有?嗯,李大使,我们没有师生之谊,今后不可自称晚生,我们同朝为官,还是互称官职为好。” 张说的这句话其实大伤李林甫的自尊心,然此人涵养甚好,脸上没有一丝不悦之色,依然微笑道:“下官明白。下官见了张大人,心中敬仰之情如波涛奔涌,由此说错了话,请张大人海涵。” 张说答应了一声,转对司马说道:“你速与李大使一起商议奏书之事,还是早一点将奏书发出。” 李林甫知道这是张说在下逐客令,急忙说道:“张大人,下官近来闲暇时候,绘了一幅张大人驱马图。若张大人不嫌下官用笔浅陋,就请就近一观如何?” 张说有了兴趣,说道:“哦,想不到李大使雅擅丹青?不知李大使师从何人学画呀?” “下官素无才艺,就央求本宗李大将军指点一二。下官技艺拙劣,此次又凭记忆绘出了张大人面貌,恐怕难绘张大人之神韵与英姿,由此污了张大人法眼,下官先行谢罪。” “哦,李大将军一手金碧山水画技驰名天下,其善以青绿为质、金碧为纹,你师从此名师,那是不会错的,何必如此谦逊?好呀,就请展开画轴。”李林甫入衙之时,右手就持一画轴,张说此时得知该画为己而绘,颜色稍和,心中也有了几分希冀。 并州司马上前帮助李林甫展开画轴,二人各持一端,将绘画展于张说眼前。张说定睛一看,只见画中一跨白马服戎装之将军,一手紧提马缰绳,使白马收弹前蹄、马身几乎直立;另一手紧握一柄三尖两刃刀,刀刃泛光与马身白毛相映,显得马上将军与胯下战马皆英武凛人。张说再观那将军面貌,至少有七分类似于自己,心中不禁大喜,不自觉抵近观摩。 一旁的并州别驾看完此图,脱口赞道:“李大使果然好手段,张大人的英武之姿果然溢于纸端。张大人的形貌也很像嘛,且绘画之道,最重神韵,此画中张大人之神韵又远胜形貌。” 张说再细看,就见身后背景有红叶衬托,依稀为秋天景色;卷轴的末端,还题有一首诗,张说细致一看,原来此诗还是自己的一首旧作,诗曰: 虏地河冰合,边城备此时。兵连紫塞路,将举白云司。提剑荣中贵,衔中盛出师。 日华光组练,风色焰旌旗。投笔尊前起,横戈马上辞。梅花吹别引,杨柳赋归诗。 此诗系张说送友人赴塞外出使而作,李林甫使此诗与该画相配,倒是彰显了诗中描绘的边塞风光与金戈铁马的氛围,借此衬托张说的英武之气,可谓十分相宜。张说不由得瞟了李林甫一眼,心想此人年纪轻轻,本无学识,却能以诗画相配取悦自己,这份机心委实深沉。 李林甫的双目一直紧盯着张说的神情,就见张说阅罢后喟然叹道:“哦,李大使真正用心了。此画金碧辉映,笔格遒劲,极得李大将军笔法之韵味;嗯,想不到李大使的书艺也不错嘛,诸位请看,此草隶中依稀有王羲之之笔风,刚劲有力且又婉转自如。好呀,我就将此书画收下了,如此深谢李大使的美意。” 李林甫闻言大喜,笑吟吟地说道:“下官能得张大人如此夸赞,真正容于华衮。若张大人今后能指点一二,下官将会终生受用。” 李林甫此话,即是想向张说讨教诗文了,张说当然不会与此等人为伍,然今日人家巴巴地赠送书画,张说也不好开口拒绝,遂敷衍道:“好呀,我们今后有闲暇之时,还是可以共相琢磨嘛。” 李林甫当然瞧出张说的敷衍神情,不敢进一步央求,遂又说了几句客套之话,然后辞出。 张说与姚崇一样,根本瞧不上这些荫职出身的小吏。然李林甫今日所展示出来的书画之艺,张说认为颇有几分火候,心里就有了赞赏之意,暗想此人既有理政才具,又有钻研书画之道,其在荫职之人中,亦属超卓之人了。 第十六回 后宫幢幢显暗影 宋璟殷殷斥恶钱 武惠儿眼见就要生产,行路之时蹒跚无比。李隆基对她非常呵护,每天都要前来瞧上一次,并嘱尚宫增派稳妥人手周密看护。 李隆基那日轻轻抚摸着武惠儿之腹,笑问道:“惠儿,你肚里的孩儿是男是女呢?” 女人皆渴望成为母亲,武惠儿虽已生育过,然孩子早早夭折,此次腹中的胎儿一日日长大,胎儿间或动动手脚,让她心中更生甜蜜的感觉。她闻言答道:“人言女儿好养,妾倒是希望替陛下生下一位公主来。” 李隆基道:“好呀,若为公主,定会继承你的美貌和仪姿,待她稍稍长大,即可绕膝把玩,实为一个好玩的小玩意儿。” 武惠儿稍稍噘了噘嘴,嗔道:“原来陛下欲要公主,却是想多一件小玩意儿呀。” 李隆基凑近其耳边,轻轻说道:“天下最好玩的物事,莫过于你呀。唉,数月来难近你身,实把朕愁死了。” 武惠儿见皇帝说风话,心间顿时一晃,脸上现出两团红晕,其不自禁地斜乜了李隆基一眼,那眼光中既柔情似水,又火辣辣的,这熟悉的神情令李隆基大为心醉。 武惠儿此神情在脸上稍纵即逝,一丝忧虑从心间泛出来,其叹道:“陛下,妾这一年来心伤一儿不已,如今生产在即,总怕生下的孩儿不能保全。” 李隆基断然道:“惠儿,这一次大可放心,朕已知会皇后和尚宫,若孩儿再有个三长两短,则侍候之人皆为死罪。” 武惠儿的慧目凝视李隆基片刻,方才叹息道:“陛下如此上心,想是无妨的。” 此后未及一月,武惠儿果然顺利生产,且为龙凤之胎,令李隆基和武惠儿喜出望外。李隆基当即为男孩取名为敏,女孩为慧。 大喜过后,即为大悲了。还是三日之后,李敏和李慧相差不足十二个时辰,相继双双夭折。 李隆基既悲且怒,令人将孩子身边侍候之人统统拉走溺死。 武惠儿又不免呼天抢地悲恸一番。 李隆基待武惠儿稍为平静一些,方才入殿好言抚慰,并说已将那些失职之人统统溺死,以慰孩儿之灵。 武惠儿啜泣不已,泪眼婆娑道:“陛下过于性急了。陛下想呀,三个孩儿相继夭折,其中莫非没有隐情吗?” 李隆基此前也想过此节,然转念又想,宫中防护甚严,没有人能动手脚,遂将此念丢开。现在面对武惠儿的疑问,其心间又生疑窦,惊问道:“惠儿,你莫非以为有人暗中对孩儿不利吗?” 武惠儿流泪道:“妾以仆役之身得陛下宠爱,宫中的妒目难道会少了?陛下其实不该早早将那帮人溺杀,须从她们身上问出究竟来。” 李隆基明白,惠儿此话就是直指王皇后了。王皇后早就失去了李隆基的宠爱,她又非太子生母,其地位似乎有点摇摇欲坠。此前赵丽妃受宠的时候,王皇后与赵丽妃私下来往甚密,李隆基碍于其皇后之名分,每年也会偶尔临幸数回。自从武惠儿受宠后,李隆基让王皇后侍寝的机会愈来愈少,似乎把全部身心都倾注在这个小妃子身上。 然李隆基深知王皇后的性儿,她绝对不会出于嫉妒来谋杀武惠儿的孩儿。且这次鉴于上次李一夭折的教训,对婴儿守护甚严,王皇后就是果真想派人来谋害,估计也难近婴儿之侧。 看到武惠儿那楚楚可怜的神情,李隆基心中柔情又起,上前将她揽入怀中,柔声说道:“惠儿,且莫哭坏了身子,也不可胡思乱想。孩儿已然离去,多哭无益,你还是好好将息吧。” 武惠儿的两行清泪不绝地流出,顿时浸湿了李隆基胸前的衣襟,其哭道:“陛下,妾真是不想活了。宫禁既严,竟然护不住妾之孩儿,妾今后不敢奢望再生育了。” 武惠儿口口声声,将有人谋害她的孩儿的罪名坐实了。李隆基此时柔肠百结,知道惠儿如此哭诉,是要自己找寻宫中凶手。 凶手何在呢? 若按武惠儿所指,凶手定是王皇后或者其他妃嫔指使,然李隆基此时心中所想,并非如此简单,他知道宫内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到底谁是谁非,实在莫衷一是。 李隆基此时想起了永徽年间的一件公案。 高宗皇帝的皇后王氏为了对付宠妃萧淑妃,鼓励皇帝将武媚娘迎入后宫,是为武昭仪。王皇后引入武昭仪本想破坏萧淑妃之宠势,孰料武昭仪本事更高,很快专宠于高宗皇帝。这样一来,王皇后又与萧淑妃结为联盟。 这武昭仪即为此后的则天皇后,她当然不愿意仅成为一位皇帝宠爱的妃子,她更想当皇后。事情也凑巧,武昭仪入宫后生下长女,某日王皇后来看过后,此女竟然离奇死了。高宗皇帝得知此过程,认定王皇后害了此女,后来王皇后果然被废,实由此事而始。 后世传言,此女并非王皇后所害,反而是武昭仪为嫁祸王皇后,亲手扼杀亲生女儿。 李隆基为尊者讳,不愿承认祖母亲手扼杀了这位长姑母。然李隆基内心深处,深知祖母的心性和手段非常人可比,她若想进位为皇后,牺牲一个女儿肯定在所不惜。 他此时瞧着怀中这个梨花带雨的娇人儿,心中晃过一个疑问:她莫非也想学则天皇后的手段,嫁祸当今的王皇后吗?然他又转念一想,惠儿绝对不会连杀自己亲生的二子一女,还是自己想多了。 李隆基右手轻抚惠儿之背,柔声说道:“你若不想生育,朕粉妆玉裹的孩儿又从何而来?不要胡思乱想,你放心,你将来再诞下孩儿之后,朕定会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 李隆基想出的法子,却与宁王李宪有关。 这日朝会之后,李隆基将李宪留下,两人到侧室屏退他人悄悄说话。 李隆基道:“大哥,惠儿所生二子一女皆夭折,想你也知闻了?” 李宪叹道:“是呀,怎能如此不幸呢?武妃此前常入愚兄府中,与贱内相处甚洽,瞧她的身子和气色,应该没有什么毛病呀。唉,何至于如此呢?” “是呀,我也觉得非常奇怪。惠儿将来终究还会怀孕,若生出孩子再夭折,那就要了惠儿的命了!大哥,我这两日想了一个法子,若惠儿今后再生出孩子,其降生之后立刻抱入大哥府中,烦请大嫂代为抚养如何?” 李宪一时沉吟未答,心想你在宫内尚且养不活,若抱入自己府内也养不好,那该怎么办?他此时不知道李隆基心中的幽微所在,就是隐约有所猜测,他也决计不敢问。 李隆基瞧出了大哥心中忧虑所在,遂笑道:“我知道大嫂向为精细之人,她来抚养孩儿,我最为放心。你告诉大嫂,人之寿夭实由天定,若孩儿有个三长两短,那是天命所归,我不会怪罪大嫂的。” 李宪踌躇道:“孩儿若出宫抚养,武妃心中愿意吗?她放心吗?” 李隆基叹道:“她怎么会不放心呢?惠儿如今举目无亲,除了我之外,最亲的人当数大哥大嫂了。” 李隆基的话儿说到如此地步,李宪也无法再推辞。 李隆基之所以让李宪之妃代为抚养,缘于他实在弄不准孩儿连续夭折的真实原因。若此祸果为人为,到底是王皇后等人出于嫉妒之心而痛下杀手,还是武惠儿欲嫁祸而为?李隆基实在不能判断,于是就想了这样一个法儿。他知道,若大哥大嫂来抚养孩儿,他们定会尽心的。 武惠儿看到李隆基并未追究孩儿夭折的事儿,虽然郁闷良久,终究不敢催促追问,事情也就慢慢平淡下去。 这日还是武惠儿侍寝,二人一番鏖战即罢,武惠儿星眼媚酥,俯伏在李隆基臂弯之中,轻声说道:“妾有一事相请,陛下一定要答应哟。” 李隆基此时全身舒泰,品咂美滋味之余渐渐有些迷糊,遂“嗯”了一声。 “陛下,妾想从掖廷宫选出一些新人,将妾身边侍候之人尽数换过。” “嗯,行呀,你瞧着办吧。”李隆基迷糊中回答了一声,既而沉沉睡去。 武惠儿说办就办,第二日即唤来高力士和尚宫,口称奉皇帝之旨,让他们速去掖廷宫挑人。 王皇后闻听此讯大怒,骂道:“这个狐媚子愈发上脸了。我为后宫之主,且宫中自有规制,她万一假传圣旨呢?” 武惠儿毕竟为皇帝新宠,王皇后在皇帝面前愈发江河日下,高力士和尚宫当然旁观者清。尚宫素为皇后的亲信之人不敢吭声,高力士却知道其中的利害,因躬身请求道:“武妃是否假传圣旨,请皇后向圣上求证,如此奴才方好办事。” 王皇后道:“也罢,我这就去问问圣上。哼,她不来对我说,分明没把我这后宫之主瞧在眼里,我还没死,她莫非就想张狂了?” 李隆基听了王皇后的倾诉,心里有些不满,抬眼斥道:“如此小事,还用如此大动干戈吗?惠儿当初在掖廷宫日久,她想让昔日熟悉之人到身边侍候,有什么不可呢?” “陛下,宫中自有规制,这些新人毛手毛脚,须教习之后方有侍候之能。” “罢了,无非一些掌灯端水之劳,哪儿有如此复杂?你就别啰唆了,速让他们去办。” 王皇后到了李隆基面前,还是小心谨慎的。她现在闻听李隆基如此说话,知道此事不可逆转,遂躬身答应。 武惠儿所生孩子接连夭折,李隆基此时还萦绕在怀,他没有凭据说王皇后从中使坏,心中终究难去其疑,现在也不忘捎带训斥一回:“皇后啊,你为后宫之主,要把心儿用在正事上。惠儿的孩子接连夭折,那些宫人虽被惩办,然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新人们毛手毛脚,你那些老人们又何曾好了?” 王皇后闻言敛身屏气,不敢接腔。 张说与李林甫分别报来奏章,要求延长逃户自首的时限。李隆基阅罢后询问宋璟的意见,宋璟断言道:“此二人异想天开,若立刻宽限,那么将置陛下的诏令于何种境地?” 看到宋璟态度如此坚决,李隆基遂将此事丢在一边。不过李隆基对张说募兵成功且追击突厥人一事大加赞赏,并颁下制书予以褒奖。 括户的好处日渐明显,户部年末时核实天下户数,天下共管户七百零六万九千五百六十五户,人口四千一百四十一万九千七百一十二人;其与开元初年的管户与管口相比,人口足足增加了六百余万人。这其中固有人口自然增殖的原因,更多的则是逃户回归故里的因素。 粮食连年大熟,且人才渐增,户部尚书源乾曜观之甚喜,然又有忧色上脸。这日朝会散后,源乾曜尾随宋璟入了中书省,禀道:“宋大人,钱不够用了。” 宋璟疑惑道:“钱怎么会不够用?朝廷每年铸钱量皆比上年有所增长,我又知铸私钱者甚众。今年斗米价格如何?” “比去年同期又下降了三文。” “如此看来,若钱不够用,非是诸物价格上涨的原因。” “宋大人所言不错,依下官看来,近年来括户有成,粮、货充溢于肆,朝廷铸钱毕竟有限,由此愈发窘迫。” “哦?若如是,市面上的恶钱岂不是更加泛滥?” “岂止泛滥!若宋大人有空,可便装到东市去观摩一回,则知其详。” 所谓恶钱,即是相对朝廷所铸开元通宝而言的私铸之钱。 唐高祖武德四年,废隋朝五铢钱,行开元通宝钱。此钱用铜铸造,径八分,重二铢四累,积十文重一两,一千文重六斤四两。到了唐高祖时期,由于经济大步发展,官钱不够用,遂有私铸钱出现,私钱分量不够,有时还掺入锡、铁之物,故谓之恶钱。 宋璟与源乾曜于是换了便服,他们不带从人,出了朱雀门之后在街边各赁驴一匹,然后进入。 唐朝规定,只有州、县治所及东、西两京才能置市。长安置有东、西二市,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将四方珍奇之物聚集在一起,然后在市内四面立邸而售。二市由雍州府所设市令管理,午时?99lib.击鼓二百下开市,日入七刻,击钲三百下散市。 宋璟二人入市后,就见市内人们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四壁有四百余店,分属肉行、绢行、布行、铁行、面行、米行、秤行、药行、屠行、果子行、靴行、椒笋行、染行等,其店内外货贿山积,买卖者洽谈价格,十分繁忙。 源乾曜悄声说道:“宋大人,我们一路过去,仅看他们交易所用之钱,即可明了。” 宋璟从未来到东、西二市,观此盛状,不由得叹道:“哎呀,想不到长安竟然有如此忙乱的地方。他们熙熙攘攘一天,有多少货物被交易啊!” 源乾曜道:“宋大人,您看那些店肆,经营者以胡商居多。他们摆在这里的货物仅为少部分,无非充作样品或小额的交易,若做大宗买卖,其货物多在市郊库房或车船之上,他们谈妥后,货物不用入市即可运走。” “嗯,货物如此多,钱怎么够用呢?” “请,宋大人,我们近前细看。” 二人沿街细看,专看买方所付之钱。他们看了十余家,只见那些钱颜色或淡或暗,色度不一,形状也五花八门。源乾曜悄声道:“宋大人,其颜色不一,缘于其或以铁、锡相合,或者干脆一点都不用铜,由此五花八门。” 宋璟问道:“我刚才看到有人用前隋的五铢钱付账,难道五铢钱还能通用吗?” “怎么不能?五铢钱与那些恶钱相比,还算是好钱哩。” “好钱?对呀,我们看了十余家店肆,为何没有看到一宗买卖用官钱交易呢?” “唉,宋大人,所以下官说官钱不够用嘛。官钱量少,然成分颇足,持钱者不愿轻易出手。譬如来此交易者,肯定先花恶钱,将官钱留到最后。其实官钱缺少的原因还有一个,宋大人应该知道人死后往往用钱随葬,此随葬之钱皆为官钱,虽庶民百姓也不用恶钱随葬。” “是啊,随葬之钱的数目不小。” 他们又行到一个店肆前面,宋璟忽然取过一枚硬币,惊呼道:“此物难道还是钱吗?” 源乾曜细观此钱,只见此物较之官钱要小上一圈,面上没有隶书小字也就罢了,竟然没有方孔,仅中间凿有一小圆孔供串之用,钱面黑黝黝的,估计里面没有一点铜。 源乾曜观罢说道:“此物大约系江淮之间所制,盗铸者藏于深山之中,人迹罕至,他们匆匆而为,将此物制成钱之大致模样。” “哦,看来你对恶钱甚熟嘛。” “是呀,下官此前曾来过这里数回,由此方知一二。” 宋璟向前遥望,只见前方还很长,估计自己刚刚走过全部店肆的二十分之一。他喟然叹道:“罢了,我们回去吧。估计前面的店肆与看过的一样,实在触目惊心啊。我们回去请来张侍中一起议议,然后奏报圣上。” 宋璟与源乾曜逛东市时,顺手换来了十余枚颜色不一和形状各异的恶钱。宋璟又让人唤来张嘉贞,然后三人一同入兴庆宫面见李隆基。 李隆基近来多在“勤政务本楼”理政,兴庆宫的主殿兴庆殿似乎成了他的寝殿。 “勤政务本楼”紧邻兴庆宫之南墙,此楼高约三十丈,殿柱粗者约有二十四围,比西面的“花萼相辉楼”要高出十丈,实为周边的最高建筑。 李隆基在此批阅奏章或接见群臣,只觉殿内光线充足,较之昔日的太极殿不可同日而语;其间或起身离案,信步走出殿外,然后凭台向外观临,顿将全城风光尽收眼底,不禁心旷神怡。 李隆基仔细听了宋璟的奏报,再将案上一字排开的恶钱逐个拿起观察,遂笑道:“所谓按下葫芦浮起了瓢,括户之事还没有完结,恶钱的事儿又彰显出来。” 宋璟道:“臣此前生怕物价飞涨,由此引起恶钱泛滥。此番入市核查之后,发现谷、面等庶民日常所需,其价不升反降。由此看来,陛下自开元初年以来抚民以静,百姓安心田间劳作,且垦荒不少;近来又大行括户之举,使户口增加,如此物多钱少,方使恶钱泛滥。” 李隆基拿起那枚仅有轮廓且成分无铜的恶钱说道:“对呀,以‘泛滥’来称恶钱,确实恰如其分。如此之物,竟然能当钱通行天下,实为异数。你们二人,也如宋璟一样看法吗?” 张嘉贞答道:“恶钱之源,非始于今日,正如宋令所言,陛下行仁政使国家兴旺,且国家造钱有限,钱不够用,由此恶钱泛滥。” 源乾曜当然附和二位丞相之言。 李隆基道:“张卿提到恶钱之源,钱不够用,国家只有多造钱币,以敷其用才是。然天下矿冶之处毕竟有限,若骤然加铸许多,铜又何在呢?” 是时唐朝共有官办的银、铜、铁、锡等冶所一百六十八个,多分布于陕、宣、润、饶、衢、信六州,其中银冶五十八所、铁山五个、铜冶九十六所、锡山二个、铅山四个。李隆基所言不错,若建一冶所,首先要核实矿源,继而再开采、冶炼,非是短期可为之事。 宋璟道:“陛下,如今市上流通之钱,几无官钱,多为恶钱。此恶钱所用之材,并非从官办之冶所而来,系百姓私采,由此看来,百姓私采之金已多于朝廷官办冶所。臣以为,欲正本清源,须严禁百姓私采。” 源乾曜闻言轻声向宋璟说道:“宋大人,朝廷已向百姓私采征收矿冶之税,若加禁止,则此税顿失。” 李隆基闻言问道:“源卿,户部每年收取的私采矿冶之税有多少?” 源乾曜答道:“去年岁末为例,共收私采矿冶之税合三千三百缗。” 李隆基闻言惊道:“哦,数目不小啊!看来宋卿说得对,目下私采之矿甚于官办冶所。” 还在太宗皇帝贞观年间,当时铜铁之物的采矿及冶炼皆归朝廷,不许私人染指。当时民间也有私采呼声,大臣权万纪曾上书请求征收银税,以鼓励民间采矿,遭到李世民的拒绝。此后到了高宗皇帝永徽年间,官钱已不敷够用,恶钱开始出现,高宗皇帝遂下令以五恶钱酬一好钱,并改造新钱,制乾封泉宝钱,本意想摒除恶钱,匡正时弊。然此币制改革未收到实效,新钱径一寸,重二铢六分,与旧钱开元通宝钱相较差不很多,然朝廷敕令却要用新钱一文当旧钱十文;另新钱的回文不通,如开元通宝钱可回文念做开通元宝钱,其义亦通,而新钱回文则念成乾泉封宝,遂遭人诟病。新钱发行后遭人抵制,并使米帛增价,高宗皇帝无奈间只好废除新钱,重新使用开元通宝钱。 如此一来,官钱还是不够用,盗铸盗采无法禁止,朝廷于是顺势而为,规定凡州界内有出铜铁处,官未采者,听任百姓私采冶炼,但要按量向国家缴纳赋税。 张嘉贞也不赞成宋璟的严禁之令,说道:“陛下,此前朝廷之所以未禁断百姓私采,缘于其所采矿源皆为鸡窝之状,官家无法进行采掘冶炼。臣以为如今官钱不够,实因官钱之材太少,若将百姓私采之材善加利用,可以弥补官钱之材之不虞。臣还有一个忧虑,若朝廷禁断百姓私采,则钱更不够用,极易引起物价飞涨,乾封年间之新钱未成是为例证。” 李隆基知道宋璟向来嫉恶如仇,其行事时也好剑走偏锋,由此易陷极端。恶钱之事渊源已久,非为简单易行之事,须万端审慎。他就在那里凝眉思虑,不做表态。 宋璟对张嘉贞的话有些不满,斥道:“张侍中的话,是否有替人说项的嫌疑?你口口声声说百姓私采,果然是百姓而为吗?哼,你所说的鸡窝矿确实有,然天下私铜皆由鸡窝矿产出,有如此大量吗?我好像听说,江淮之间也有数座不亚于官办冶所的私矿,此等规模能是百姓所为吗?” 张嘉贞平时与宋璟共事,倒是兢兢业业,谨守本分,多听宋璟言语不与之顶撞。然宋璟今日当着皇帝之面直斥自己,其话音中似乎还有自己私下染指矿冶之事的嫌疑,心里一下子就急了起来,脸色也变得通红,反问道:“若依宋令所言,那江淮之间的私矿莫非是在下所开的吗?陛下,此事重大,请予微臣一个清白!” 李隆基看到两位丞相因意见相左引发纷竞,觉得有些好笑,遂说道:“张卿何必如此认真?宋卿无非泛泛而指,又如何污你清白了?”其话锋一转,又道,“若禁断百姓私采,其实于国不利,还是照旧吧,税还要继续收。然则宋卿所言的大矿,那是绝对不允许私人来办的,此事应有章法,须收归国家官办。” 李隆基此说看似英明,实则无法操作。当此之时,国内所有私矿实为一笔糊涂账,朝廷连数量都闹不清,如何能厘定其规模大小?且厘定规模之时,那些矿主自可化整为零,一下子又冒出许多鸡窝矿来,则朝廷无法将之收为官办。 李隆基又道:“源卿,户部的那些盐铁使日常都干些什么?他们若仅限于在现有的冶所上守成,那是不行的,须让他们设法开辟新的矿源,以增加铜铁之数。宋卿,今岁对这些盐铁使的考课,须增添此内容,且要以此为首。” 宋璟与源乾曜躬身答应。 宋璟对皇帝如此定夺甚不满意,继续辩道:“陛下,朝廷再开新矿,殊非易事。其要先探矿脉,再加开凿,数年间难见其功。微臣以为,若不能扼制私采之风,难以改观日前之局面。” 李隆基叹道:“宋卿啊,之所以形成今日之矿冶局面,非是一日之功,你又何必奢望短期内能够扭转呢?且天下之大,官办冶所不能满足铸钱之用,如此允许百姓私采,国家又能从中课税,何乐而不为呢?此事就议到这里吧,不用多说。” 宋璟只好悻悻然作罢。 李>隆基又道:“我们该说说正题了。恶钱泛滥,我们该用何法制之?源卿,你职掌户部,最明此事详细,你先说。” 源乾曜禀道:“臣以为,官钱之所以短少,一者是因为其成分足、分量重,遂被南方奸商拉走,将之熔毁后加入铅、锡之物新成恶钱;二者是人们将之用于陪葬,由此官钱愈少。” 李隆基摇摇头道:“源卿所言,不过为末节罢了,未涉及此事根本。如陪葬之事,只要下敕一道予以禁止,则可改正,然如此能够改变官钱缺少之大势吗?朕看不能。你刚才说奸商毁钱造恶钱,如此方才沾了一点边儿。依朕看来,恶钱之所以泛滥,在于造钱者在其中有利可图!” 宋璟闻言赞道:“陛下所言甚是。臣听说盗铸者每造恶钱,以掺锡之币为例,每千文即有百文的盈利,如此暴利,当然令人趋之若鹜了。” 张嘉贞也附和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句话用在盗铸者身上十分贴切。历朝以来,朝廷打击盗铸者可谓严厉,然屡禁不绝。其盗铸之所不敢在市井显眼之处设立,这些人或匿于江湖之中,或至深山老林人迹罕到之处私盗,官府莫能禁约。” 李隆基目视源乾曜道:“源卿,你有何法来改其势呢?” 源乾曜稍一思索,率言道:“臣以为唯有以好钱置换恶钱,方为正途。恶钱虽制作低劣,毕竟有其币值,朝廷将之收回之后再加熔铸成为好钱。” “嗯,以何比例置换呢?” “禀陛下,臣以为以一好钱置换四恶钱为宜。” 这一次又轮到张嘉贞不满了,其禀道:“陛下,臣以为源尚书所言甚为草率。” “嗯,卿试言之。” “自有恶钱出现,历朝多用置换之法,奈何难扼其势。高宗皇帝显庆五年,以五恶钱酬一好钱,百姓以恶钱价贱,私自藏之,以候官禁之弛;则天皇后长安年间,又悬钱于市,令百姓依样用钱,可以二恶钱换一好钱,然简择艰难,交易留滞。今源尚书再启用置换之法,恐怕难收效果。” 张嘉贞走到案前,手指案上排列的恶钱说道:“陛下请看,此恶钱有十余种,只为世上流转恶钱中的一小部分。臣听说世上恶钱五花八门,有熟铜、排斗、缺顿、荡染、穿穴、沙涩、白强、黑强、鹅眼、铁锡、古文等大类,不下数十种。源尚书仅说以一好钱易四恶钱,这些恶钱中也有优劣之分,能一以贯之吗?” 张嘉贞所言确实有道理,源乾曜回答之前未详细考虑,其法就失于简单。李隆基此时颇赞同张嘉贞之言,说道:“是呀,恶钱也有币值,且币值不一。此次若出敕令,一定要事先详加考虑,不可妄加变动。” 宋璟拱手道:“臣有一法,可改此势。只是此法施行之后,短期内定有波澜,须陛下坚定行之,不可遽忽变动,时日一长,即可达到效果。” 李隆基此时心间忽然涌出一股雄心:恶钱之事缠绕历朝日久,如今非制之不可。他虽未听宋璟之法详细,也知依宋璟禀性定行严厉之举不可,其心中就有了希冀之情,笑道:“好呀,卿试言之。” 宋璟断然道:“张侍中说得不错,不要再行什么置换之法,须厉言禁止即可。” “如何禁止呢?”李隆基见宋璟所言大合自己心意,就鼓励他说下去。 “臣以为,市面上的一切恶钱禁止使用,务必使用官钱交易!恶钱悉数由朝廷收回,按其成色给付铜、铁、锡、铅诸材之本钱。” “然市面上的官钱太少,如何应之呢?” “可以三月为限,期限内允许恶钱流通,此期间朝廷加大铸钱数量,期限一满,即严加禁止。” 李隆基听闻此法,心间已然允了。他又转问其他二人道:“张卿、源卿,你们赞同此法吗?” 二人观察到皇帝的颜色和缓,显然对宋璟之言甚为嘉许,也就不敢再公然反对。源乾曜躬身说道:“臣以为宋令此法可以一试,然恶钱积弊已久,其牵扯面广,事关庶民日常用度,须万般审慎。臣以为期限太短,是否改为半年?” 李隆基默然片刻,既而断然道:“欲排解纷纭之势,须用断然之措,就以三月为期吧。宋卿,你立刻拟敕,明日就发往天下。” 源乾曜心思深沉,预感禁恶钱之事非同小可,弄不好会惹祸上身,遂向李隆基请求道:“陛下,非是臣逃避职责,如今户部忙于括户之事已然忙乱无比,且括户渐至深入,不敢懈怠,则此禁恶钱之事实在无能再领此任。” 李隆基知道,这禁恶钱之事非同小可,非户部一家能够勉力行之,遂对宋璟道:“源卿所言有理,宋卿,此事由你主之,可由尚书省与御史台分头实施。”他又转对源乾曜道,“户部其他人也就罢了,你与诸州盐铁使却不能脱了干系,须听从宋卿号令,以步调跟从。” 源乾曜见自己不用主持禁断恶钱,心内大喜,遂躬身答应。 第二日,李隆基的《禁恶钱敕》明发天下,其文曰: 古者聚万方之货,设九府之法,以通天下,以便生人。若轻重得中,则利可和义;若真伪相杂,则官失其守。顷者用钱,不论此道,此后深恐贫窭日困,奸豪岁滋,所以申明旧章,悬设诸样,欲其人安俗阜,禁止令行。 宋璟回府后抖擞精神,召集诸人布置禁恶钱事宜。他知道江淮之间恶钱最滥,就想派一得力之人前去主持其地禁采、禁盗铸事宜,他首先想到倪若水,欲令倪若水为禁断使前赴江淮。 孰料倪若水以百般理由推托不去,惹得宋璟大发脾气,那倪若水依旧不从,竟然托病不入衙视事。 宋璟无法可施,只好另寻他人,由此寻到御史中丞崔隐甫。 崔隐甫也知禁恶钱之事棘手,然看到相熟的宇文融和李林甫因为参与括户事宜,多次得到皇帝的夸赞,对其仕途相当有利,也想把握这次机会,遂欣然前往。 于是,轰轰烈烈的禁断恶钱事宜开始展开。 第十七回 禁恶钱波涛汹涌 平怨愤丞相频易 李隆基这日在“勤政务本楼”阅读奏章,感觉有些乏了,遂起身推开轩窗立于露台之上。是时正为寒冬时节,上一场雪尚未化尽,其目光所及的屋舍以及背阴处积雪不少,由此寒气更加凛冽。李隆基被寒气一激灵,感到本来有些闷涨的脑袋清爽了不少,此时脑中突然晃过一个念头:许久未见一行了,他的事儿忙得如何了? 李隆基此心念一起,当即令高力士安排乘舆,要去观瞻一回。 李隆基为一行修建的房舍位于城东北角的长乐坊里,这里地势相对较高,其院内还建一高台,利于一行观测天象。 一行等人其时正在高台上忙碌,闻听皇帝驾临,急忙下台跪迎。李隆基自舆驾下地,上前携起一行,问道:“如今天寒地冻,你们不在屋内取暖,却在高台上顶风冒寒,忙碌些什么呢?” 一行手指台上的物什,说道:“陛下,贫僧奉旨督造浑天仪,其大模样已成,已到了最后安装阶段。” 李隆基闻言兴致盎然,说道:“哦?此果真就是浑天仪吗?好呀,禅师请带朕去观瞻一回。” 高台上摆满了好大一片物什,其中有圆形的黄铜球、铁制的水槽和转轮、木制的柜子以及两个木人,因没有安装完毕,稍显杂乱。李隆基看了一遍,不明所以,遂问道:“一行禅师,这些物什怎么就成浑天仪了?” 一行手指黄铜球说道:“陛下请看,此铜制物为圆天之缘,界外更有日月星辰,刻有列宿赤道及周天度数;这些水槽和转轮,却是用来注水激轮,令得自转。” 李隆基道:“古书有言,汉张衡曾造水运浑天仪,即类于此物吧?” “陛下圣明,就是此物。然此物较之张衡所造,其技巧之精与度数之细,当不可同日而语了。” 李隆基来了兴趣,说道:“好呀,这技巧之精与度数之细,请禅师言之。”李隆基兴趣广泛,雅好关注新奇之物。他此前仅从书中得知浑天仪之名,惜未见实物,因而兴致盎然。 “陛下请看,水激转轮,该圆天之象依各自轨迹运转。一日一夜,天转一周,日月随之西转一帀,则日东行一度,月行十三度十九分之七。凡二十九转有余而日月会,三百六十五转而日行帀。” 李隆基没有弄懂一行所言的术语,然大致明白其意,说道:“依禅师所言,此浑天仪就是模仿天象运行,其日月的位置显示每日与每年的度数?” “陛下所言甚是。” “嗯,这两个木人有什么用?” “陛下请看这木柜,其为地平,浑天仪一半在柜上,一半在柜中,如此可在晦明朔望之时,调校其迟速。这二人就立于木柜之上,前置钟鼓,以候辰刻。每一刻自然击鼓,每辰则自然撞钟。” 李隆基大致瞧明白了,遂感叹道:“禅师说此物之精细,非是自诩之言。此物大致圆天之象,既显年月,又显时辰,实在妙绝。” 李隆基又手指那两个小木人道:“禅师,这两个小木人挺有趣嘛。有了此物,遇刻击鼓,遇辰敲钟,那些沙漏、日晷等物就显得太蠢笨了。” 一行所造此物为显天象,其附带的这两个小木人实为后世钟表的祖先,比世界上的第一只钟表威克钟要早上六个世纪。 一行谦逊道:“此物须用水运之,且费钱甚多,较之沙漏、日晷,就失于因地制宜了。” 李隆基兴致勃勃道:“嗯,待禅师将浑天仪做成,可置于武成殿前,让百官观瞻禅师的手艺。”他们步下高台归于室内,李隆基又兴致勃勃地观看了木制的黄道游仪等许多奇器,然后说道:“禅师如此勤奋,且有这些仪器相辅,则新历法就呼之欲出了。” 一行摇摇头,说道:“禀陛下,这些仪器虽有辅功,然毕竟闭门造车,与实际尚有差距。前代历法之所以有错谬,多为室内推演之缘故。今日陛下驾临,贫僧正好有事相求。” “好呀,禅师但有所请,朕定照准。” “陛下,如今大唐之疆域,北至大漠,东南至于大海,西至葱岭。如此广阔之疆域,正好为贫僧实测提供了便利。陛下请看,此为贫僧所造的测量之具,名为‘履矩’。” 李隆基拿起该“履矩”仔细观看,就见该物以木所制,形状如三角,上面刻有等距离的许多纹路,他不明此物有何用,遂问道:“禅师,此物似像尺子,然又不像,此有何用?” “禀陛下,以此物测量日影,可知当地的春分、秋分与冬至、夏至之准确日子,也可用之测量日夜之长短与天球之高度。然天下之大,若囿于一地就失于偏颇,前代历法之所以有错,就在于其未审全貌仅窥一斑,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是也。” “哦,朕明白了。你欲用此‘履矩’到各地丈量,以求精确?” “陛下圣明。贫僧须让人到四方测量资料,以求精确。然此行需大量人力,既费钱粮,又费时日,贫僧因而踌躇,还请陛下示下。” “呵呵,此为好事儿嘛,又何必大费踌躇?朕嘱户部专为禅师拨出钱粮,若一年时日不够,你可随意延长。至于人嘛,就由禅师自行挑选吧,朕知道办这些事儿,须有一些精细人儿方可,禅师还要教会他们使用这些仪器吧?” 一行看到皇帝如此支持自己,心中感动,合掌为谢。 一场大规模的实地测量就在大.99lib.唐境内四方展开,自中国有史以来,此等规模的实地测量尚未有过。数年之后,一行根据收集来的测量资料绘制了二十四幅《履矩图》,其中精确地算定了春分、秋分、冬至、夏至等日子、北极的高度以及昼夜长短等,为其制定新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履矩图》中,一行还计算出,若北极高度差一度,则南北两地相隔三百五十一里八十步。此长度合现代长度为一百五十一余公里,实为地球子午线(经线)上一度的长度。一行实际为世界上测定子午线长度的第一人。其后九十年,阿拉伯的阿尔?花剌子模也测出了子午线的长度。 其时为开元九年,是为公元721年。大唐王朝显得无比安谧。这里的边境无战事,国内人口在增加,粮食丰盈,粮价逐年下降,呈现出一派繁荣之象。 一行无意间测出了地球子午线的长度,那是因为朝廷需要一个准确的新历法。至于为何没有在自然科学的其他方面有所发明创造,缘于其时中国不需要这些无用的技巧之术。 且说崔隐甫被授为捉钱令前往江淮之间,其第一站到了庐州。 崔隐甫本为御史中丞,此次又为朝廷钦差之人,庐州刺史等人当然小心巴结。崔隐甫拿出朝廷敕文,示之庐州刺史诸人:“诸位既然知道本官的来意,当知朝廷最重庐州。天下恶钱以淮南道最盛,淮南道之中又以庐州最为猖獗。” 庐州刺史小心说道:“崔大人明察秋毫,那是不会错的。庐州盛产铜铁,自古以来就为官办冶所所在。近年来一些不法之人就地收铜铁,然后于深山之中盗铸。本官多次派人搜剿,奈何盗铸者众,实在无法禁绝。” “刺史大人当然遵朝廷法度,然你的属下是否有人与奸人勾结,以内外通气,使盗铸日甚呢?” “那是,那是。崔大人所说不错,本府属下良莠不齐,保不准有人与奸人勾结。”庐州刺史听出了崔隐甫的话中之音,他虽说自己的属下与奸人勾结,焉知是不是敲打自己在辖内放任不管,由此成为盗铸的渊薮呢? “嗯,本官忝为捉钱令,且第一站就到了庐州,还望刺史大人全力襄助才是。” “那是,那是,下官定会不遗余力。” “那好,就请刺史大人近期以此事为主吧,若果有成效,我自会向朝廷申明刺史大人的功劳。” “分内所当,分内所当。” “我之所以来庐州,非仅为这里盛产铜铁而来,实瞧准了这里的舟车之便。这里官道四通,水系纵横,货物聚集这里后能够很快运往天下各地。” “崔大人的意思是……” “就请刺史大人派人到各码头和驿站驻扎,日夜监视来往货物。若是官运之铜铁和钱币自可放行,若有私运此物即就地扣押,不许流出。” 庐州刺史闻言迟疑,叹道:“崔大人有所不知啊,此事看似简单,其中也颇有曲折啊。” “刺史大人何出此言?” “庐州向为铜铁产地,朝廷又在这里设有两处制钱之所。顷年以来,朝廷又允许私采铜铁,遂使天下之人熙拥而来,其中固然有庶民百姓为讨生计四处寻采,更多者则为达贵之人持资开掘,这些私采之矿皆向朝廷课税,下官实难拦阻,此难处一也;至于所铸之钱,其解押之时皆有朝廷封印,下官听说其中大半皆为私铸,有此能耐者非庶民所为,此二难也。” 庐州刺史为官多年,深谙庐州的采矿铸造详细。其实许多人对此等事儿皆看得明白,话儿却宁可烂在肚中也不说出来。今日庐州刺史若非崔隐甫相逼,断不会轻易说出此话。 崔隐甫离京之时,也知庐州的矿冶之事肯定会事关京中的达贵之人,然没有想到会如此严重,他一时就在那里犯了踌躇。 庐州刺史小心翼翼说道:“崔大人,若想将此事办得彻底,最好禀报朝廷严禁个人私采,如此就能彻底改观了。” “圣上说过仅禁个人办大型矿冶之所,那是为民考虑。若全面禁断私采,就是违了圣上的本意,且对庶民不利。” 庐州刺史见崔隐甫拿出皇帝的大帽子来压人,吓得顿时不敢吭声。 崔隐甫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就这样吧。就请刺史大人速派人力前去查核,先将那些违禁之物扣下来,再交由本官定夺!至于你说的那些私办大型矿点,我带些兵士前去查勘一番,若果如刺史大人所言那么严重,本官也不会心慈手软的!” 从庐州冶所向南行走近二百里,就到了长江边上,这里方圆数百里闻名天下,历来以“铜都”为名,相传商代的青铜器所用之材大多在这里出产。 后一日,崔隐甫驱马离开庐州冶所向南进发,其时尚为隆冬天气,这里与长安相比虽稍为温暖一些,然空气中饱有水分,湿冷无比,其滋味比长安更为难受。崔隐甫跨马前行,身后有人持有旗幡,上书“钦命捉钱令崔”之字样,再其后更有五百名手执枪戟的甲士,使崔隐甫有了威风八面的感觉。 一行人被沿途的驿所迎来送往,数日后就到了江面之北,驿所早在岸边泊有一艘大船,他们登船后即驶过湍流甚急的江面,由此进入江南地面。 虽为一江之隔,江北江南的风景大为不同。他们满目所及,有水面粼粼的湖塘,更多的则是绿黄相间的山陵杂树,这里官道狭窄,人迹甚少,行走时稍嫌艰难。然朝廷钦差,例有驿卒沿途照应,其饮食住宿还算方便。当此之时,朝廷每隔三十里即置一驿,全国有陆驿一千二百九十七所、水驿二百六十所,水陆相兼八十六所,共计一千六百四十三所。官员旅行时,可以免费食宿。 崔隐甫倒是不辞劳苦,深入山中视察了朝廷的冶铜之所。这里离九华山不远,山坳里为冶铜所在,几只硕大无朋的熔炉下炭火熊熊,其散出的烟雾笼罩着整个山谷。 山谷的最里面有一小山般的矿石堆儿,许多衣衫褴褛的背矿人一筐筐将铜矿倾倒在堆儿上,然后折返身再回山中。 崔隐甫本想再入山中的采矿点观瞻,被此冶所使拦下,劝阻道:“山中崎岖难行,这些背矿人善行山路,身上衣衫犹被挂得支离破碎,请大人勿入。” 崔隐甫问道:“行路尚且艰难,采矿也十分艰辛吧?” “禀大人,此山中的矿脉比较明显,他们觑准矿脉所在然后凿之,由此边凿边取形成矿洞,其洞内渐深有数里之长,且此洞仅容一人行走,确实艰难无比。” 崔隐甫眼观刚刚倾倒出的一炉通红的铜水,叹道:“钱不敷用,在于铜冶甚难啊。” 崔隐甫又在此处盘桓片刻,遂离开冶所欲返回驿站。其走出山谷约三里余,忽然看到左边的山谷里也有一片烟雾,遂转头问道:“那里莫非也为朝廷的冶所吗?” 钦差之人来本州岛办事,刺史府例派人跟随,庐州刺史此次派长史随同,长史闻言答道:“崔大人,那里似为宣州地面,是否为朝廷冶所,下官其实不知。” 崔隐甫为钦差之人,不用管什么宣州和庐州地面,遂说道:“既有烟雾,肯定有人,我们这就过去瞧瞧。”崔隐甫来时路上,也曾瞧过数团烟雾,现在知道此烟多系冶铜时所生,遂大为关注。 数百人于是折向左行,很快进入到烟雾升起的山谷之中。 这里果然为一处冶铜之所,两台大熔炉正被炭火烧得通红,也有一堆儿小山似的矿石,一溜儿背矿之人也在络绎不绝地倾倒。 崔隐甫带人入谷来到近前,令人唤在此管事儿之人前来说话。 一个满面虬髯之人来到崔隐甫面前,其看到如此阵仗知道崔隐甫来头不小,然脸上没有任何慌乱之色,大大方方向崔隐甫行礼,口称草民张某拜见官府大人。 崔隐甫一听“草民”二字顿时了然,遂问道:“朝廷不许个人私采大矿,你胆子不小呀,竟然敢如此大张旗鼓采矿冶炼!本官问你,此矿为谁所有?” 那张某早有计较,不慌不忙答道:“禀大人,草民当然知道朝廷法令。草民所炼之铜,却是从采矿之民手头收来矿石,且皆向朝廷课税,未违朝廷法令呀。” “胡说!本处区域例为朝廷采矿重地,不许个人妄自盗采。你如此巧言狡辩,到底是仗了何人之势?” “大人如此说,草民就有些不明白了。草民今年不过三十岁,打记事起就知朝廷不禁庶民在此采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朝廷又不许在这里采矿了?” 崔隐甫心中大怒,回视庐州长史道:“你们瞧瞧,此人自称草民,像个草民吗?其目无长官,若其背后无人撑腰,焉敢如此大胆?非奸即盗啊!来人,将此人收执后仔细问话,这个冶所留兵五十予以看守,若果然是他们私自采冶,可收归朝廷。” 庐州长史深知矿冶之事曲折甚多,遂悄声说道:“崔大人,此处冶炼日久,事儿不会如此简单,乞大人稳妥为之。” 崔隐甫一瞪眼睛,斥道:“天下之大,皆为朝廷所宗,凡有违朝廷法度之事,例应取缔。事儿复杂与简单,又有什么区别了?” 庐州长史闻言,吓得不敢再说话。 此后数日,崔隐甫带领这数百兵士在山中转悠,凡看见烟雾起处即前去查看究竟,结果收获很大,又端了三处类似的私家冶所。 待崔隐甫大获全胜返回庐州之时,庐州刺史奉令盘查码头、驿所,扣押了不少铜铁以及恶钱,竟然堆成小山之状。崔隐甫见之大喜,即令人将这些物什解押到官办造币之所,以为造钱之用。 崔隐甫如此在庐州大肆禁钱,就如一块石头投入到本来平静的水面中,其散开的涟漪既而弥漫全国。 李隆基的《禁恶钱敕》中规定,恶钱使用期限以三月为限,过期后不允恶钱流通。然而未及三月,天下已然大乱。 宋璟的禁钱态度最为坚决,大凡正直之人,思虑之时往往坚持其大道之理,不认真去辨诸事源流而一概行之。《禁恶钱敕》下发之后,宋璟也下发了数道牒文,无非对禁恶钱之事申以具体细节。此时,崔隐甫已到庐州大事动作,天下官吏和庶民皆知朝廷这一次是动真格的。 李隆基和宋璟他们疏忽了一个细节,且该细节是致命的。朝廷敕令中规定三月后不许恶钱流通,恶钱将按铜锡之材价格由朝廷收归,另行铸造官钱。 敕令下发不及一月,市面上的恶钱一下子失去了踪影,再难见其踪影。 原来不管是达官贵人,或者庶民之家,若手头持有恶钱皆不出手,悄悄地藏匿宅中,绝不示人。 此前数次禁恶钱或者以恶钱换好钱,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恶钱难禁,过了一段时日,恶钱照用。 事儿怨谁呢?当然怨朝廷,谁让你不将官钱做足呢? 现在朝廷收归恶钱,仅按铜锡之材价格给付。若有了今后恶钱还能流通的预期,则现在藏匿恶钱实在便宜无比,于是恶钱顿时绝迹。 一些老实之人慑于朝廷严令,倒是规规矩矩到朝廷设立的兑换点去以恶钱兑换好钱。谁知那些衙役们横挑鼻子竖挑眼,口中将恶钱贬得一文不值,兑换时不免大打折扣,令兑换之人大呼上当。 天下市面局势由此急转之下。 “陛下,今日宫内采买之人出宫后无物可买,原来东、西二市皆罢市了。”高力士向李隆基禀报说。 “东、西二市罢市了?嗯,此前诸州奏报中,也说过有些州县行罢市之举,这事儿竟然闹到京城来了。” “是呀,陛下。据人们传言,之所以有罢市风潮,皆缘于禁恶钱而起。” “朕知道。你去将宋璟和张嘉贞传唤入宫。” 高力士奉旨前去传唤。 宋璟与张嘉贞闻后速速赶来,见面忙行跪拜之礼,李隆基抬眼说道:“平身吧,赐座。”然后问道,“东、西二市罢市,想你们应该知闻了吧?” 二人齐声回答已知闻。 李隆基起身离案,边踱步边说道:“知道东、西二市为何罢市吗?” 宋璟奏道:“臣询问过了,他们之所以罢市缘于禁钱!陛下,这些奸商猾贾实在可恶,他们得闻禁钱令即恶意囤积恶钱,结果无钱可用,使绢帛价格飞涨,竟然使米面也每斗涨了一文。” “嗯,果然是商贾之人恶意囤钱吗?” “是呀,当然是他们,庶民百姓手中余钱不多,也就无力多囤恶钱。” 李隆基转对张嘉贞道:“张卿,你如何看?” 张嘉贞道:“微臣此前就以为,禁断恶钱须万端谨慎,如今之局面,正是禁钱而生。陛下,朝廷无力多造官钱,又无他法替代,如此决除恶钱,天下当然动荡。” “依卿之意,难道不禁恶钱吗?” “臣以为恶钱固然制作低劣,毕竟也由铜锡之物制成,官钱不敷用度之时,权将恶钱充一时之用,还是可以的。此前宋丞相力主除恶钱,陛下也赞成,微臣只好随波逐流了。” 宋璟听后觉得十分恼火,斥道:“张侍中此言,宋璟实不赞同。为人臣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必要吞吞吐吐做事后诸葛亮。” 张嘉贞平时多依宋璟之言,今日却大反常态,强项说道:“事后诸葛亮?宋丞相,陛下面前不能如此说话。陛下,臣此前明白自身位置,之所以多依宋丞相之言,缘于视宋丞相为上官。” 李隆基看到二位宰相今日当面相责,不想为他们排解,凝眉说道:“罢了。你们就谈谈如何应付眼前之势吧。” 物价飞涨,诸市罢市,再加上崔隐甫在庐州弄得鸡飞狗跳,李隆基明白眼前面临着一场极大的危机,若不设法制之,任其发展下去定会难以收拾。 宋璟当然老调重弹,坚决说道:“陛下,欲行一事,定会改变原来格局,则前期定有波澜。今禁断恶钱之敕令刚刚下发不久,停恶钱之限尚未到期,眼前乱象实为正常。为今之计,唯有坚决行之,使那些妄想之人丧失希冀之心,则此事可成。”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钱呢?钱在何方呢?若无钱可用,终为祸患。” 张嘉贞奏道:“陛下,为今之计,唯有即停禁钱令,允许恶钱暂时流通。朝廷即刻加大铸钱力度,待好钱充盈,则恶钱自停。” 李隆基闻言没有接腔,心中其实赞同张嘉贞之言。然《禁恶钱敕》由自己所颁,现在若停禁恶钱令,如此一颁一停,朝三暮四,那么自己的颜面何在呢? 李隆基犯了踌躇,他挥手令二人退出,自己又颓坐案前独自苦思。 宋璟回到中书省,却没将此事太上心。他始终认为,眼前之势只要坚决行之,则会云开雾散。他回到衙内坐在案前专注处置公文,不觉已近午时。 中书舍人齐瀚走到案前,将拟好的牒文请宋璟署名。这是一道有关括户的牒文,宋璟一目十行浏览一遍,然后一挥而就。 齐瀚转身欲走,宋璟此时手中无事,将他唤转过来,笑问道:“齐舍人,算来你做中书舍人已近八年了吧?你莫非还要长期做下去吗?” 齐瀚自嘲道:“下官以‘解事舍人’驰名朝中各衙,中书省目下尚无人可替代,下官只有继续做下去了。” 齐瀚将历代典章制度、人物春秋、韬略权谋等烂熟于心,与人谈话时往往如数家珍,中书省同僚因之送上一个“解事舍人”的美称。 宋璟叹道:“若为声名之累,竟然因之不能升迁,则为上官之失。嗯,我下次见了圣上,要说说你的事儿。” “宋令勿虑,此事不妨。下官本为恬淡之人,且为中书舍人,官至五品,俸禄足够养家,何必妄生他想呢?宋令就不必找圣上说项了,下官在此位上做得熟悉,又很快活,就是以此职致仕,那也很好嘛。” 宋璟大为感叹,说道:“人言我宋璟无欲无求,若与你相比,我还是多了一些纷竞之心。也罢,事归自然。随遇而安吧。” 齐瀚又要辞出,宋璟忽然想起一事,又将他唤了回来,笑问道:“对了,齐舍人。昔姚公为相之时,听说是你给予姚公‘救时之相’之誉?” “不错,正是下官所言。下官口无遮拦,还望宋令宽恕则个。” “此誉恰如其分,又哪里口无遮拦了?嗯,齐舍人,我为相已三年有余,倒很想听听你对我的评语呢。” “下官说话直率,恐怕冲撞了宋令。” “哈哈,这有何妨?若说率直之言,我宋璟在天下还有一点小名声,我们今日就彼此彼此,无须遮遮掩掩了。” 齐瀚闻言,也是笑容上脸:“宋令如此说,我们就彼此敞开胸襟了。” “嗯,我问你。你如何评价我的丞相之任呢?我不敢与贞观贤相房杜相比,若与前任姚公相比如何呢?” 齐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宋令不如姚公!” 人之自尊发乎天成,以宋璟之贤也不能免俗。其听了此断然之语,脸上顿时有几分挂不住,心中也颤而黯然,他停顿片刻方才恢复平静,脸上竭力挤出微笑道:“嗯,我不如姚公?何以为例呢?” “姚公理政,能够时刻关注事态发展,若发现事情有变,当即有对策。其如此变通虽失于前瞻,犹不失于亡羊补牢,所以有‘救时’之称。反观宋令,遇事时有时失于前瞻,又不加变通,如此就失于呆滞。譬如眼前东、西二市同时罢市,姚公说什么也不让事儿发展到如此地步,他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宋璟闻言大受震动,似自言自语道:“呆滞?哦,我确实有些呆滞了。” 齐瀚说话不给宋璟留情面,但其心中很钦仰宋璟的人品,遂微笑着宽慰道:“宋令其实不必太过灰心,圣上授您为相可谓恰当其时啊!圣上倡言依贞观故事行事,宋令一身正气,理政之时以公心为要,这种风骨实为臣民应有的楷模,圣上定是欣喜万分。” 宋璟此时彻底恢复平静,笑道:“好呀,能得‘解事舍人’之赞,我此生无憾了。” 其实宋璟大可不必如此重视与姚崇的比较,他的丞相经历实与姚崇紧密连在一起。后世每每盛赞大唐贤相时,往往前称贞观时的房杜,后赞开元时的姚宋,可谓青史留名。 李隆基的长考终于有了结果,就是罢去宋璟的丞相位置。 宋璟既罢,谁为继任者呢? 李隆基有些拿不准,每当此时,他都会想起老臣姚崇。于是,姚崇很快被传唤入宫,其被李隆基特准乘舆行走,如此就免了奔波之劳。 姚崇去岁初冬忽然得大病一场,其病痊愈之后,身子很虚弱,从此不入朝参拜,也不再入东宫教授太子。他今日虽乘舆行走至勤政楼前,仅行数步已然气喘吁吁。李隆基见状,急忙趋行数步上前搀住姚崇,将之扶入座中,然后歉疚地说道:“让姚卿奔波至此,是朕不恤你了。早知如此,朕该登府拜望才是。” 姚崇归于座上喘息片刻,调匀气息之后说道:“陛下准老臣乘舆在宫内行走,已使臣免了奔波之劳,臣唯有叩谢皇恩。陛下,臣虽身子弱一些,然脑子不糊涂,身子并无痛楚,还能入宫拜见陛下。”说罢后,挣扎着要起身向李隆基叩拜,李隆基见状,急忙上前按住他,并说道:“姚卿自今日始,今后见了朕不得叩拜,我们拱手为礼即可。” 姚崇只好拱手谢道:“老臣拜谢陛下隆恩。” 李隆基复归座上,如此正好与姚崇面对而坐。他看着宫女为姚崇奉上香茶,并让姚崇先喝上几口,然后方才说话:“姚卿,知道东、西二市罢市的事儿吗?” “禀陛下,老臣今日听家人说过此事,然不知何因而起。” 李隆基于是将事儿过程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姚卿,你如何看此事儿?” 姚崇沉默片刻,然后缓缓说道:“这件事儿,是宋璟他们失于太急了。唉,恶钱积弊太久,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就的事儿?陛下,臣为相之时,也瞧出了恶钱之弊,然当时急事太多,就没有招惹这件事儿。” “哦,你当时也知恶钱之弊?然你未向朕提起过呀。” “恶钱之弊,在于恶钱制作太劣,且由此让铸钱之人获益。其对于国家而言,其实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宋璟说起恶钱,恨得咬牙切齿,你怎么如此淡定?” “陛下,臣当时想呀,这恶钱虽粗劣,毕竟还是用铜锡之物铸成,实有钱币之功用。国家铸造官钱不足,以此钱弥补,不失为一种途径。当然,国家需加大官钱制造力度,使恶钱逐步退出流通,殊为正途。” “以卿所言,恶钱与官钱并行于世,其实无碍的?” “短期内应该无碍。陛下,百姓私采之矿及私家冶炼,例向朝廷课税,则国家并未流失收入。一些人通过私采和私冶,获益不少,然朝廷赋税通过括户等手段逐年增加,这些人手中之钱多一些,并非坏事。” “嗯,若使姚卿继续为相,断不会出现今日之局面。姚卿,朕意已决,欲罢宋璟之相位。朕今日唤你来,就想征询你对继任者的意见。” 姚崇闻言微微一震,很快恢复了平静,微笑道:“嗯,臣算着宋璟的日子,也该差不多了,不知陛下属意何人为继任者?” 李隆基对姚崇的上半句话觉得很新奇,然未作理会,答道:“张嘉贞算一个,还有吏部尚书源乾曜亦为人选。” 姚崇微闭双目沉默片刻,然后微笑道:“若论继任者,臣以为陛下还忘了一人。” “卿试言之。” “张说。臣以为为宰相者,既要善于办事,还要有大的胸怀。张嘉贞与源乾曜皆为忠谨办事者,然他们在胸怀一节上就逊色于张说。” 李隆基知道姚崇与张说多年以来互有芥蒂,然此关键时刻,姚崇还举荐张说,实乃“外举不避仇”是也。他心中感动,赞道:“好呀,姚卿此举,最足于彰显卿之胸怀。朕此前也曾想过张说,然觉得此人过于世故,考虑事儿末节过多,就舍弃了。” “张说的毛病确实不少。然此人眼光识见,那是不差的。且他这些年来多在外任上磨砺,定会改一些性子。” “嗯,朕会好好想一下。姚卿,你刚才的那句话,朕实不解,怎么宋璟又到了时候呢?” 姚崇微微一笑,说道:“此话若说出,实为臣之大忌,臣不敢说。” “恕你无罪,请说吧。” “也罢,臣自知时日无多,所谓‘鸟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隆基打断其话,斥道:“你好好说话,为何说出如此不祥之言?你身子骨有些虚弱,将息一段时日终归会好起来,朕会时常向你咨以军国大事,此等不祥之言不许再说。” 姚崇微微摇摇头,心中暗想,我自己的身子,只有自己最为明白呀。 姚崇看到李隆基不高兴,且发乎真情,心中就有了不少慰藉。他展颜一笑,目露狡黠,轻声说道:“臣斗胆询问陛下,若无此次恶钱事件,宋璟是否也一样会被罢相?” 李隆基先是一怔,继而温言道:“姚卿老而弥辣,朕问你,你是如何瞧出朕之心思的?” “陛下开元年间以来,厘改前朝宰相多人制度,仅设一主一辅两名宰相,臣将此制以六字概括:专任而不久任!” “专任而不久任?愿闻其详。” “陛下此行,首要者择相甚严,陛下针对时势再考课个人脾性以有的放矢。譬如陛下任臣为相,那是瞧中了臣有济时之用;任宋璟为相,那是瞧中了宋璟有教化楷模之作用。” “嗯,其次呢?” “人之禀性有长有短,待长处用尽,短处则彰显,此期间约以三年为限。陛下用臣及宋璟,无非三年左右,此即为不久任是也。” 李隆基被姚崇窥破心思,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哈哈大笑,起身离案走到姚崇身边,执其手曰:“知我者,姚卿也。你说得不错,朕如此而行,确实有此考虑。所谓用人不疑,你身处相位,大可快意行事,大刀阔斧,然人皆有懈怠之时,朕此时就要收回权力了。” 君臣二人相对而笑,个中滋味只有他们心中自明。 姚崇辞退之时,李隆基叮嘱道:“姚卿,你觑破了朕的心思,这番话儿却不用再对外人言语。” “请陛下放心,这番话儿只会烂死在臣的肚中,将来仅会随臣而去。” “瞧你,又说不祥之语了。” 第十八回 宰相新成三驾车 张说问兵朔方城 李隆基下诏罢宋璟的中书令之位,另授宋璟为开府仪同三司;张嘉贞被授为中书省中书令、源乾曜为门下省侍中,张说以兵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 李隆基之所以未听姚崇建言,缘于他认可了宋璟的推荐。 那日李隆基将宋璟传唤至“勤政务本楼”,说道:“宋卿,朕欲授你为开府仪同三司,就像姚崇当初那样须五日一参,朕也会随时唤你咨以军国大事。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如此开门见山,宋璟闻言没有失落之感,反而如释重负,起身拱手谢道:“微臣敬谢陛下关爱。臣自从被授为中书令以来,深知本人才疏学浅,生怕有负圣望,因勉力为之。今日去释,大有卸除千钧重担之感。” 李隆基笑道:“如此说来,你为中书令之时,心中负担甚重,还是朕不恤你了。” “陛下,臣固然才短智浅,然理政之时安其位,劬其劳,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有时结果会差强人意,却不是臣之初衷。” 宋璟为人正直,说话时往往不顾及他人颜面,颇有魏征之风。然其理政之时,其辛劳程度又甚于魏征。譬如魏征理政之余,善于自行调酒,其以葡萄酿成的美酒成为当时长安一绝,而宋璟殊无爱好,其在衙中考虑的是公事,回府休息常常自行呆坐,依然思虑朝政巨细。 宋璟又道:“陛下授臣以开府仪同三司,此职秩甚高,臣愧不敢受。臣现在最想做的事儿,却是到丽正书院修书。” 李隆基既然想以太宗皇帝为楷模,当然亦步亦趋。贞观之初,李世民设立弘文馆汇集天下学士,让他们或辨史、或修书,由此有了“好文之君”的称谓。李隆基在开元之初设立丽正书院,其大加搜写,广采天下异本,按“经、史、子、集”四部体制予以修治,李隆基为其命名为《群书四录》,如今其书已成。 李隆基答道:“宋卿欲入丽正书院修书,当然可以嘛,此与授你为开府仪同三司无碍,此事就不用再说。” 李隆基既而问道:“宋卿既去中书令之任,你属意何人为继任者呀?” 宋璟心想,你既然罢我中书令之职,那么你心目中早已有了人选,遂直来直去说道:“陛下心中肯定已有人选,臣不敢妄言。” “嗯,张说如何?” “臣以为张说不可。” “有何不可?朕知道张说与姚崇互有芥蒂,却与宋卿无碍。你如此说,肯定没有个人恩怨。” “陛下如此说,让臣心中很不舒服。凡为臣子,须忠君体国,不能以个人恩怨而遮目。多年以来,臣论事时皆对事不对人,陛下莫非不知吗?” 李隆基无端地遭到宋璟直言相斥,心里虽不舒服,又想毕竟是自己找上门的话题,很快复归释然,敛容说道:“好吧,说说你的理由。” 宋璟道:“张说虽文名满天下,又处事练达,智计百出,然此人机心太重,逢迎善变,不堪大用。” “然有人对朕说过,张说胸怀博大,有相者之风啊。” “其胸怀固然博大,然其中多为文士飘逸之风,如此就少了一分对人的敦厚与凝重。” “哈哈,宋卿认为张说实在不堪,你又属意何人呢?” “臣以为张嘉贞可堪为用。” “嗯,卿试言之。” “张嘉贞为人平和,私欲无多,譬如他至今不愿置办田亩和房产,是为例证。此人理政时又中规中矩,谨守本分,他若为中书令,定会依陛下之言谨慎理政,少有过失。” “人若中规中矩,就少了一些创举。宋卿莫非看不出吗?你与姚崇先后为相,朕对宰相辖内事体向无干涉,朕之所以如此,就是不想缚住了你们的手脚。” “如今已为开元九年,朝廷的大政方针皆有成例,为相者只要谨慎本分勉力理政即可。” 对宋璟此类好认死理儿的人而言,最容易行极端之事。他若认为有理的事儿,可以不考虑皇帝的感受,不听他人的劝阻而一味干到底;若遇日常中的许多事儿,他往往极端保守,可谓小心谨慎。 李隆基最终认可了宋璟的建言,于是授张嘉贞为中书令;然他对姚崇的建言也没有忽视,就授张说为宰相职。 如此一来,李隆基就打破了自己自开元初年来设立一主一辅两名宰相的格局,朝中有了三位宰相,显示李隆基尚在观望。 李隆基还将崔隐甫自庐州召回,将其降为侍御史,崔隐甫从而由一个四品官员降为六品职。 张嘉贞体会圣意,看到皇帝处置崔隐甫,遂下牒废去禁钱限令。如此一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禁恶钱风潮无疾而终,恶钱又纷纷露出面目,罢市之事得以平息。 张说接到李隆基的授书之时,王毛仲正奉旨巡边,恰在太原。 是日晚上张说隆重设宴,单请王毛仲。张说拿出皇帝授书请王毛仲阅看,王毛仲阅后说道:“好呀,张先生终于以宰相职回到京城,可喜可贺啊。” 张说道:“张说明白,若无王大将军鼎力相助,我现在说不定还蜗居在哪一个边鄙之州,王大将军请受张说一拜。”张说说罢,即屈膝跪倒向前俯伏,其吻又及王毛仲靴面。 王毛仲见状大惊,急忙将张说搀扶起来,忙不迭地说道:“王毛仲何德何能?怎么敢受张先生如此大礼?张先生今后万万不能如此了。” 张说脸色平静,衷心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王大将军如此大恩,张说不知何以为报,只好拜礼以还了。” 此后二人归于座中,当然是王毛仲坐在主席,张说殷勤劝酒,渐至宴酣酒热之情势。 王毛仲此时酒意已有七分,脸膛已被酒劲儿熏得通红,其乜斜着眼说道:“张先生此次以兵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当然可喜可贺,毕竟还有点美中不足啊。那张嘉贞和源乾曜有何才干?他们如何能与张先生相比呢?” 门下省和中书省的长官,其职位当然要比兼知者的身份要重一些。王毛仲替张说鸣不平,张说听着当然顺耳。他当即附和道:“王大将军所言不差,譬如中书令一职,其总揆百司,那是何等重要!张嘉贞昔日为门下省侍中还可勉强而行,他今为中书令,恐怕就有些差强人意了。” 王毛仲颔首道:“张先生既这样说,那是不会错的。” “记得皇帝带领百官东巡之际,张嘉贞为京城留守,当时雍州主簿王钧贪赃案发,张嘉贞奉旨勘问,王大将军还有记忆否?” 王毛仲闭目想了半天,方说道:“嗯,好像有这档子事儿。” “此事大有蹊跷啊。” “有何蹊跷?” “我听说宋璟回京之后,对大理寺堂上杖毙王钧一事大为不满,曾责张嘉贞不问清楚以致草菅人命。” “好像有此事。” “我当时得闻此事之后,心里就打了个问讯:王钧曾为张嘉贞下属,一向对张嘉贞甚为巴结逢迎,此次王钧犯事,张嘉贞本该周全维护才是,缘何如此无情无意,竟然当堂杖毙呢?” “是呀,此事有些反常。” “我于是留了心,辗转打听个中藏书网详细。这一打听,还真的探出些幽微来。哼,张嘉贞对外标榜自己不置房产与田亩,然他在京城中的住宅,却是王钧一手帮他购置和修缮。王大将军请想,王钧如此忙乎,说不定还要替张嘉贞贴补一些钱物呢。” “张先生的意思,那张嘉贞急于杖杀王钧,意在灭口了?” “王大将军所言极是。王钧若果然贴补了钱物,说不定也是公中所出。张嘉贞生怕王钧被审时口无遮拦说出此事,由此在圣上及百官面前有碍他的清名,于是决意杖杀!” 王毛仲一拍几案,案上的酒盏等物竟然跳了起来,其大声言道:“张先生所言有理!想不到张嘉贞明似公正,暗实阴险,真小人也。” 张说既而叹道:“然王钧已死,则此事死无对证,我所说的终归是猜测罢了。” 王毛仲率然道:“不妨。我觑准机会,须在圣上面前说出此事。张嘉贞实为无德无才之人,他如何能居中书令之位呢?” 王毛仲与张说在太原相对饮酒,崔隐甫、宇文融、李林甫也在京城中相对聚饮。 崔隐甫此前与他们二人私下交往甚密,他们今日聚饮,有慰崔隐甫之意。崔隐甫数盏酒入肚,脸上愁眉未开,长叹道:“唉,我怎么如此倒霉?不好好做自己的御史中丞,跑到庐州去禁什么劳什子恶钱,却捞了一个贬官的结果。哪儿像你们括户有成,既得圣上赞赏,又对仕途有利。” 宇文融笑道:“崔兄确实有点饥不择食了。我听说宋璟起初想让倪若水任捉钱令,孰料这家伙滑头无比,竟然装病不去。唉,看来还是崔兄事先没有盘算清楚。” 李林甫衷心劝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崔兄大可沉寂一时,待风头过去,圣上还会起复你的。” 崔隐甫举盏祝道:“谢哥奴吉言,来我们再同饮一盏。” 崔隐甫饮后又复叹道:“我事先非是未加思虑,当时以为恶钱泛滥,圣上决心禁断,宋璟又是深恶痛绝,遂想顺势而成。孰料刚刚起步,圣上就改了主意,宋璟被罢,我也因之受累。你们说我使力太猛,因而得罪了权贵。你们当初开始括户之时,不是一样得罪权贵吗?” 宇文融摇摇头,说道:“这两件事儿看似相近,其实大为不同。” “又有什么不同了?” “神龙年间之后,国库日渐空虚,皇帝几无现钱可用。我问你,当今圣上为何要依贞观故事行事?哈哈,对了,圣上的本意就是想让国库丰盈。”宇文融如此诠释李隆基的国策,可谓相对别致。人生遭际不同,由此思虑定式也不同,若让宋璟来诠释当今国策,其肯定会从儒家正义的角度来大加渲染。 宇文融接着说道:“行括户之举,在于有立竿见影之效果,如此国库进账不少,当今圣上焉有不喜之理?然禁断恶钱之事呢?国家一时无法多造官钱,把恶钱全部禁断,国库能多收几许?且同时使市面大乱,所谓得不偿失是也。” “说到底,还是我选择错了。”崔隐甫叹道。 李林甫举盏祝道:“崔兄不必如此哀叹,你这次其实是代人受过,圣上心中如明镜似的。我刚.99lib.才说了,假以时日,圣上终归还有起复你的时候。” 宇文融也说道:“哥奴说得不错,崔兄就不必一唱三叹。来、来,我们接着饮酒。” 三人将盏中酒饮尽,李林甫忽然凝眉说道:“圣上这一次有些特别呀,圣上此前例设一主一辅两名宰相,此次为何又多了一个张说?” 崔隐甫说道:“听说张说近来与王毛仲打得火热,那王毛仲又是圣上面前一等一的宠将。想是圣上无法推却王毛仲之请,由此就让张说帮衬一下。” 宇文融觉得崔隐甫的想法太简单,遂摇头道:“崔兄之言差矣。当今圣上何等睿智,他的主意正着呢,岂能为了一个奴才的颜面所动?我想呀,圣上许是对张嘉贞不十分满意,才会有了如此格局。” 崔隐甫道:“好呀,若圣上对张嘉贞不满意,那么源公就有机会了。”崔隐甫知道,源乾曜既与李林甫有拐弯儿亲戚的干系,近来又因括户的事儿对宇文融甚为亲善,所以其心间倒是偏向源乾曜多了一些。 李林甫摇头道:“唉,即使张嘉贞去职,源公也未必能为中书令。” “哥奴为何如此说?源公现为门下省侍中,其位已在张说之上。” “你们忘了,张说还与圣上有师生之谊哩,圣上登基以来,最愿用前朝老臣为相,如姚宋二人就为例证。源公近来政绩无非括户有功,其与张说的阅历还差距不小,若说源公继任中书令,我以为渺茫得很。你们若不信,我们且拭目以待。” 宇文融笑道:“哥奴年龄尚轻,其揣摩圣上的心思还是有独到之处。嗯,我们且拭目以待,以此验证哥奴的揣摩之功。” 李林甫叹道:“宇文兄谬赞了。人间百物,以人心最为难测,何况是圣上的心思呢?二位兄长,愚弟不过随便说说,千万不可当真。” 且说政事堂到了姚崇、宋璟为相之时,几近废弛,因为只有一主一辅两名宰相,有大事时二人聚在一起商议一回,更多的时候辅相遵令而行。张嘉贞既为中书令,不觉将政事堂议事的规制 91cd." >重新恢复,其原因既有三人为相的格局,也有张嘉贞心中认为张说曾为自己上官的缘故。 政事堂议事例由中书令主持,张嘉贞得知张说自太原返京后,即召集张说和源乾曜入政事堂议事。 张说昔日为相之时,这二人连郎官都不是,所以张说入堂之后,其矜持之色不自觉就显露出来,二人并不为异,对张说颇多恭敬之色。 所议大事还是括户及禁钱之事,禁钱已然废弛,剩下的无非多做一些抚慰即可;源乾曜认为括户之事渐做渐难,朝廷宜以宽恕为主,应将括户初期的那些优惠措施不作日期之限,张嘉贞不敢定夺,须请皇帝示下。 张说在侧并不插言,微笑着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在那里议论不已,张嘉贞到了最后想起须让张说发言,遂说道:“张尚书有何高见?” 张说敛起笑容,说道:“高见倒是没有。然兵部刚刚接到朔方送来的一道急报,此事十万火急,亟需奏闻圣上。” 张嘉贞急问究竟。 张说道:“朔方那里本有解琬镇守,然去岁解琬忽然病故,朔方即由副使主持。” 张嘉贞道:“不错,吾弟嘉佑任朔方军偏将军,我对朔方情势还是知道一二的。” “张令知道朔方时下的情势吗?” “似平静如常呀。” “怎么会平静如常呢?当初默啜死后,那些突厥降众就蠢蠢欲动,奈何他们忌惮解琬,虽暗流涌动毕竟未有动作。旬日之前,昔突厥降将康待宾忽然携众一万人脱离朔方管辖而北走大漠。” “朔方急报说的就是这件事儿?” “正是。”张说边说边将急报递给张嘉贞。 张嘉贞将急报看了一遍,瞧不出其中有何紧急之处,遂说道:“他们走就走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张说知道张嘉贞的性子比较简疏,行事时有些大大咧咧,他瞧不出此事的内中曲折,殊为正常,遂说道:“张令许是不知,这康待宾实为志大之人。他当初之所以归附朔方,缘于他与默啜一直不睦。他今日叛我大唐北走大漠,定想有所为。我个人以为,康待宾许是看到默啜死后,突厥人群龙无首,他先入大漠联络突厥部族,再设法说服突厥降众叛我大唐,然后领兵袭击朔方,妄图成就其在突厥人中的首领地位。” “张尚书有些危言耸听了,他们不过一帮乌合之众,没有必要如此重视。” “张令昔日亦为军职,当知军情似火的道理。康待宾现在正如萌芽状态,须早将之扼杀于无形,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万一康待宾大势即成,就要大费周章了。” 源乾曜看到张嘉贞摆着中书令的谱儿,在这里问三问四,有些看不过眼,遂说道:“张令,圣上何等睿智,他见了此军情,定会有吩咐的。” 张嘉贞沉默片刻,又问道:“张尚书,若朔方形势果然如此,兵部欲如何应之呢?” 张说决然道:“军情火急,不可耽搁。请张令代奏圣上,由张说兼知朔方节度使前去镇守,我或剿或抚,可保万全。” 李隆基见此奏报,当即准奏。 张说临行之前,特地抽出时间前往王毛仲府中辞行。 王毛仲大为困惑,问道:“张先生刚入京师,为何又要匆匆离京?如此一来,你这宰辅之身仅为边将一名,岂不是名不副实?” 张说叹道:“我为兵部尚书,当然要替圣上分忧主动请缨。只要边疆稳固,使大唐无虞,个人的一点名声又算什么?” 王毛仲听后大为感动,数日后见了李隆基又大为感触一番,盛赞张说能以大局为重,不慕虚名,实为忠节勤勉之人。李隆基也有同感,叹道:“是啊,张说自开元初年被罢相之后,其意志并未消退,反而磨砺心智,竭诚为国出力。王毛仲,想起你在汴州向朕举荐此人,可谓有功啊。” 王毛仲为李隆基的宠信之人,张说肯定不会向他全抛一片心。其口中所标榜与其心中所想,实为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儿。 朔方有事,张说身为兵部尚书自可荐一人前去主持,他为何如此主动请缨呢?张说其实看到,如今朝中的宰相格局以自己的位置居于最末,若行宰相职权到政事堂议事,皇帝满意时首功当推张嘉贞,若皇帝责难时自己也有份儿。与其如此,自己干脆远远躲开,既与朝中之事无涉,又可建功一番。 张说明白,一个人无事可做时,其既无功劳也无过错。张嘉贞时任主丞相,面对天下纷纭无比的事儿,他能将每件事儿办得妥妥帖帖使皇帝满意吗?显然不能!因为圣人也有错谬的时候,何况张嘉贞那简疏的性子,极易办错事哩! 一个人欲谋大事的时候,然眼前格局实无机会,还不如远远躲开静观其变。张说现在使的就是这一招儿:我没机会,时光飞逝的过程就会有许多变数,如此别人犯错就使我有了机会。 却说武惠儿果然足月生下了一个粉嫩的男孩儿,是为李隆基的第十八个儿子。李隆基观之发现此子继承了自己和惠儿的体貌优点,生得秀凝无比,其龙心大悦,为之取名为瑁。 古时天子所执之玉,用于覆在诸侯所执圭之上,称之为瑁。李隆基赐此子以此名,彰显了此子的身份之贵,似乎要凌于其他皇子之上。所谓母以子贵,而此子之贵得于母宠,明眼人皆能窥知。 想起武惠儿此前生下的二子一女皆夭折,李隆基不敢怠慢,令高力士亲自护送,将此子奉入宁王府中抚养。武惠儿在宫中将息二日后,因思念孩儿,被李隆基特准也入宁王府中。 李隆基自武惠儿出宫之后,倒也清心寡欲,未召其他嫔妃侍寝。其时已为深秋天气,夜来星空深邃,凉意渐浸,李隆基忽来兴致,令人取来谱纸,意欲谱曲一首。 李隆基于开元二年设梨园,由此招来了数人诤谏。李隆基虽未废梨园,也知为君者多近乐舞之事于国不利,遂下诏曰:“自有隋颓靡,庶政凋敝,征声遍于郑卫,衔色矜于燕赵。广场角抵,长袖从风,聚而观之,寝以成俗。此所以戎奇志,夫子遂行也。朕方大变浇讹,用除灾蠹,眷兹技乐,事切骄淫,伤风害政,莫斯为甚,既违令式,尤宜禁断。”他既然如此诫约天下,自己当然不能沉迷于乐舞之中,如此宫中乐舞为之禁绝。赵丽妃有歌舞之长,其之所以渐渐失宠,大约也与此有关。 李隆基新得麟儿,又为宠妃所生,其心间就充满了欣喜,观夜色阑珊,秋意渐浓,他的那颗多彩多姿的心儿由此荡漾起来,也就有了谱曲的欲望。 其所谱之词为其一首旧诗,诗名为《过大哥宅探得歌字韵》,其诗为: 鲁卫情先重,亲贤爱转多。 冕旒丰暇日,乘景暂经过。 岁里申高宴,平台奏雅歌。 复寻为善乐,方验保山河。 李隆基为此曲取名为《花萼相辉曲》,无非还是颂扬兄弟之义。其曲以琴音为主,间以笛声为辅。李隆基按宫踏羽,口中轻声哼哼,手中之笔快速录谱。过了片刻,李隆基将笔一抛,大声道:“成了!” 这时有人说道:“陛下又成新曲了。” 李隆基抬头一看,就见王皇后笑吟吟地立在对面,想是自己刚才谱曲时过于投入,以致未察觉皇后进入,遂说道:“哦,皇后来了。朕刚才专注于谱曲,以致忘乎所以。” 王皇后依然笑吟吟道:“是呀,妾入殿之时见陛下专注谱曲,生怕打扰了陛下的兴致,因而静候一侧。陛下,妾刚才亲手淘了一盏波斯枣汁儿,请陛下尝尝。” 李隆基笑道:“好呀,朕正好有些口渴,呈过来吧。” 李隆基伸汤匙将枣汁儿送入口中,连品数口赞道:“哦,果然是皮肉软烂,有火烁水蒸之味,想不到皇后还有如此绝佳手艺。” 王皇后叹道:“陛下国事繁忙,妾有心侍候,终究不敢打扰太多。” 李隆基听出其话音里的怨怼之意,即是说自己对她有些冷落了。李隆基凝视王皇后那张熟悉的脸庞,忽然惊奇地发现,其眼角处已现出淡淡的纹路,心间顿时晃出一个疑问:皇后今年不过三十六岁,为何如此憔悴? 想起王皇后初嫁之时,二人皆为少年,哪儿懂夫妻房事之乐?他们朝夕相处,反倒是兄妹的情意多一些。随着年龄渐长,二人夫妻情浓,再加上王皇后一家全力帮助李隆基走上皇位,则李隆基对王皇后又增添了一份敬重之情。 然而敬重之情难以持久,岁月的磨砺会使之褪色不少。王皇后至今色衰也就罢了,其成为皇后之后渐生的促狭之气最令李隆基瞧着生厌。 今晚的王皇后明显来时曾梳洗一遍,周身散发着李隆基熟悉的瑞脑香味儿,身上未着冠服,一头长长的黑发仅用一只金钗笼住,其黑发垂及腰间与一袭露肩素色长裙相映,由此就多了几分妩媚。李隆基观此心间暗暗一笑,顿生一些舒服的感觉。 王皇后果然说道:“秋夜渐凉,陛下似可早点安歇了。” 李隆基起身离案,上前执起王皇后之手,说道:“好呀,我们一同就寝吧。嗯,算来你多日未来侍寝了。” 王皇后闻言眼光迷离,其中终究难去幽怨之色。 一番云雨过后,王皇后透出几分羞涩说道:“陛下,妾近日寻来一个偏法儿,据称甚是灵验。”? 李隆基的手从王皇后胸间滑至小腹,触手处觉得这儿少了武惠儿等年轻妃嫔的滑腻以及弹性,且稍显粗糙,遂叹道:“唉,你这肚儿为何难见动静呢?你放心,你永远是朕的皇后,何必如此费心劳力呢?” “不嘛,陛下只要肯赐雨露,妾心思定然能成。” 李隆基又轻叹了一口气,毕竟有些乏了,于是沉沉睡去。 武惠儿虽在宁王府照看孩儿,其眼线倒是蛮尽力的,第二日就将皇后主动找皇帝侍寝的讯息传了过去。武惠儿闻言心急如焚,当日就撑着身体返回宫中。 孩儿固然重要,然与君王的宠爱相比,那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李隆基看到武惠儿如此快就返回宫中,笑问道:“你在宫中,孩儿在大哥府中,你能放心吗?” 武惠儿道:“大嫂夜不解衣,日夜候在孩儿身边,比妾还要尽心。妾在那里,反而有些碍手碍脚,还不如入宫侍候陛下。” “好呀,明日你随朕去瞧瞧孩子,也正好谢谢大嫂。” 武惠儿浅浅笑道:“大哥大嫂以全家性命相托,陛下岂能以一句谢谢了事?” 武惠儿此时明艳的脸上充盈着笑意,笑意背后隐藏着许多话语,既有孩儿健康成长的侥幸,又有如释重负的欣喜。李隆基觑此容颜当然知道她的心意,遂笑道:“惠儿,让孩儿入大哥府中抚养,朕这个99lib?想法还是很妥当的。嗯,孩儿这一次定能健康成长,你大可放心。” 武惠儿脸现惶恐之色,上前用小手堵着李隆基之嘴,急道:“陛下千万不可说此满话,妾……妾……妾心里哪里敢稳当了?” 李隆基心里顿时划过一阵阴霾,心想自己威权天下,何以深锁的内宫竟然养不活武惠儿的数个孩儿,那心中的怒火油然而生。 这日王毛仲入殿奏事,李隆基忽然若有所思,问道:“王毛仲,你以为皇后如何?” 王毛仲对王皇后一直很敬重,脱口说道:“皇后有母仪天下之风,奴才以为皇后很好。陛下为何有此问?” 人遇事时往往有向人倾诉的念头,李隆基身为皇帝,也有是思。原来王琚在身边之时,正是出于这种诉求,李隆基大小事都要与他商议。如今皇帝威严日重,李隆基身边能够随便谈说的人越来越少,除了高力士之外,也就只剩下一个王毛仲了。 王毛仲又继续道:“惜皇后一直不能生子,有些美中不足了。” 李隆基接口道:“对呀,皇后有子成为太子,这皇后方才名副其实。嗯,朕有一个想法,不如废了她,另立皇后如何?” 王毛仲闻言大为震惊,急忙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说道:“陛下万万不可呀。王皇后已经被立十余年,天下知闻,皇后又无过错,若轻易废之,天下肯定动荡,乞陛下三思啊。” 李隆基想不到一个身边的奴才竟然如此爱戴皇后,就在那里沉思良久,继而说道:“朕不过随便说说而已,你何必认真?起来吧。嗯,此话仅我君臣二人的私话,出去后不得乱言。” 王毛仲此时的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就再叩首道:“请陛下放心,刚才的话儿奴才只会烂在肚子中,不敢泄露一字。” 二人没有想到,武惠儿在此殿里布下的眼线,还是原原本本将刚才的对话禀报给了她。武惠儿闻言又喜又恼,喜的是皇帝终于有废皇后之心了,恼的是王毛仲这个奴才竟然如此维护王皇后,遂将王毛仲恨在心中。 张说尚未行到朔方,康待宾果然发动了攻势。他此时已有突厥兵三万余人,其带人向南攻略,接连攻破六座小城。张说得知后心急如焚,带人加快行进速度,以求早些赶到朔方城。 这日黄昏,张说一行风尘仆仆抵达朔方城。朔方节度副使率人前来迎候,这其中就有张嘉贞的弟弟金吾将军张嘉祐。 张说稍稍梳洗一下,然后草草一饱,即升帐召集众将议事。 节度副使扼要讲了一遍朔方的驻守情况,对康待宾不屑一顾。他认为朔方城固若金汤,再给康待宾几个胆子,他也不敢领兵再犯。 众将闻言,也深以为然。 张说脸色凝重听完禀报,说道:“康待宾已攻破六座小城,你们以为他不敢来攻朔方城吗?” 节度副使道:“他决计不敢!康待宾昔为突厥降户,对朔方了如指掌,他明白若硬攻就是以卵击石!” “了如指掌?对呀,你如此说康待宾,可谓说到了正点上。”张说赞罢副使,既而又面对众将道,“你们想过没有?康待宾如今逃入大漠之后,旬日间其下辖人众就从一万人升至三万余人,何其速也!他联络了本族之人后,下一步就会找拔曳固、同罗诸部进行联络,朔方下辖有突厥降户六万余户。你们想一想,若康待宾将这些人裹挟之后,朔方城还能安稳吗?” 节度副使不以为然:“那康待宾昔日不过为一降户,他有如此大的能耐吗?” 张说道:“他是否有能耐,观他近一段的作为即可99lib.窥其端倪。诸位,默啜死后,突厥人一盘散沙,这康待宾瞧准了这个空隙,妄想填补默啜昔日的位置,其野心不小啊。” “若果如是,张大人计将安出呢?”节度副使问道。 “嗯,本人已然想好了。明日,我仅带二十人出去办一件事儿,你们须谨守本位防止康待宾来袭。”张说想了一下道,“唉,那数万突厥降户很是麻烦,须防止他们与康待宾暗中联络。” 节度副使道:“这数万降户居住分散,实在无法全部监视。” 张说颔首道:“我知道,如何处置他们?确实需要一个稳妥的法子。” 由此过了两月有余,张说很稳妥地办好了朔方的事儿。 他那日带领二十骑悄悄入了塞外,第一站到了拔曳固所部,第二站到了同罗所部。张说见了拔曳固,单刀直入说道:“康待宾可曾来贵部联络过?” 拔曳固回答来过,且他本人正在犹豫。 “此等事儿,你为何还要犹豫呢?默啜由你亲手所杀,他们将你恨之入骨。他现在来联络你,无非想连同一体对付大唐。待他势强之后,他们就会找你报默啜之仇了!” 拔曳固其实心如明镜似的,知道本部须取得大唐的庇护,否则就难于保全自身。他马上誓言声声,向张说大表忠心。 同罗非突厥族人,一直颇受突厥人的盘剥和压榨。张说既为宰相之身,又是兵部尚书,其亲入同罗部落里申言保护,同罗人当然喜出望外,坚言不与康待宾联络。 散去这二路康待宾的潜在盟友之后,张说又开始琢磨散居朔方的突厥降户,苦思处置他们之计。他这日忽然想出一计,当即向李隆基上奏疏一道。该奏疏的主要内容是奏请将河曲的五万余降户迁往许州、汝州、唐州、豫州等地,使朔方之地变得空荡无人。 这并非张说想出的妙法儿,其实贞观年间灭掉东突厥之后,魏征就建言将突厥人迁往内地,实为同化之意。然李世民未用魏征之计,采用了温彦博的办法,即让他们到河曲一带居住,使他们逐步改变游牧方式成为耕种之农,如此就成为了大唐与大漠之间的藩篱。 不料此法实行近百年后,由张说奏请,李隆基核准,终于采用了魏征的初议。 迁居之事非一朝一夕可为,张说既然启动迁居,就派出专人催办此事。他此时心中,还在思索着如何与康待宾接战的事儿。 张说这一日得知,康待宾攻破了银城之后,又向连谷进攻。他当即集合起马步军一万,自己亲带五千马骑出合河关驰援连谷,令节度副使带领步军也随后掩杀。 张说敢于以少对多,缘于他知道康待宾虽号称拥数万之众,其下辖皆是仓促聚在一起的乌合之众,若与训练有素的官军相遇,根本不是对手。 五千马骑旋风般地杀奔连谷城下,此时城里人正在凭城坚守,与突厥人形成了僵持局面。此五千马骑到城下之后,顿时改变了战场态势,顿将攻城的突厥人杀得无招架之力,康待宾招呼手下人退出一里地,方才扎住阵脚。 康待宾惊魂过后,再观来袭唐兵不过数千人马,他立刻又来了劲儿,大呼道:“敌寡我众,只要上前与他们贴身缠斗,唐兵焉是对手?大伙儿上啊!” 张说见状,马上改变方略。他将人马分为两队,一队主攻,另一队掠阵,绝不与突厥人贴身缠斗,绕着连谷城池转着圈儿与对手周旋。 时间就如此被消磨着,日光过了中午,既而太阳西斜。张说如此有耐心,目的就是等待自己的五千步兵出现。 节度副使终于带领步兵出现在视野里,他们手持盾牌卷地而来,当其与突厥人开始接阵的时候,张说大声喝道:“放号炮,令城中守军开城门出击!” 突厥人由此大败,开始向后退却。张说不依不饶,命马骑不得脱离,步兵随后跟进掩护。 日落之前,突厥人星散逃遁。唐军俘虏三千人,其中包括其首领康待宾。俘获康待宾的别将立功心切,看到康待宾在那里孤身无援,遂赶上前去挥刀一砍,如此就取得了康待宾的首级。 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李隆基闻讯大喜,当即下诏旌扬,并赐张说实封二百户。 唐军收兵返回朔方,张说抽出大多兵力去强行迁徙那些突厥,以加快他们迁徙的步伐。相对来讲,张说较前一阵子要闲暇许多。 这一日,张说与节度副使在帐内说话,张说问道:“那个张嘉祐到底怎么样呀?” 节度副使闹不清张说与张嘉贞的关系如何,不敢贸然作答,谨慎答道:“他为张丞相的胞弟,还是称职的。” “称职?”张说虎起脸说道,“我到这里未及三月,许多人找我告状,说那张嘉祐贪赃爱色,你难道未闻一丝讯息吗?” 节度副使顺势说道:“卑职也得闻一些,奈何其为张丞相之胞弟,无人敢问呀。” “哼,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个丞相的胞弟又算什么?也罢,你这些天就不要做别的事儿了,好好查一查张嘉祐的案子。我回京之前,你务必将此事查清,以便奏闻圣上。” 节度副使看到张说无比认真,心想还怕什么,就放心查吧。张嘉祐此前仗着哥哥之势,没把多少人放在眼中,若想找他的毛病,随便一查都能拿到坚实的证据。 第十九回 张说计赚张嘉贞 姚崇智擒张道济 这日早朝之时,群臣施礼后按班站列。李隆基忽然发现张嘉贞今日未来,遂问道:“源卿,张嘉贞为何不来朝?” 源乾曜出班躬身奏道:“陛下,微臣序班之时,张令派人知会臣,说他居家素服待罪,不敢来朝。” “他有何罪?” “来人语焉不详,隐约说道似与其弟贪赃事有关。” “如此说来,张嘉祐贪赃,张嘉贞也果然得了好处!” 李隆基转问张说道:“张卿,张嘉祐的事儿结果如何?” 张说将朔方的事儿安顿好,已于三日前返回京城。他见皇帝询问,急忙出班奏道:“禀陛下,张嘉祐的事儿已然查实,他也有伏辩在此。其历年贪赃所积,约有二万余钱。臣请陛下示下,此案下一步由何方继续审理?” 李隆基听到张嘉祐贪的钱如此少,不想再追究下去,遂说道:“他已有伏辩,何必再加审理?哼,张嘉祐为从三品官员,朝廷每年给他多少俸禄?却贪图如此一点小钱!朕看呀,他这个偏将军恐怕做不成了。” 李隆基的话说得很明白,即是要贬张嘉祐之官。张说问道:“陛下,如今武散阶官之定远将军缺任,就由张嘉祐充之如何?” “如此贪鄙之人,还能做有品官员吗?”定远将军为正五品,看来将张嘉祐向下贬两级远远不够。 张说小心问道:“请问陛下的旨意。” “哦,找一个偏远一点的折冲府,让他任折冲都尉吧。”折冲府的折冲都尉看似为官名,然无品无阶,只不过由朝廷供应些许俸禄而已。 群臣闻言大惊,一个三品官员因为一点小钱被贬为折冲都尉,实为冰火两重天啊。 李隆基似乎看出了群臣的心意,说道:“昔太宗皇帝之时,长孙顺德贪赃事发,太宗皇帝不罚反赏,以激长孙顺德羞耻之心。长孙顺德既为皇戚又是勋臣,太宗皇帝如此做,实想以德服人。如张嘉祐之人贪赃,朕不会以赏代罚,须以法度为绳,使天下心服。” 李隆基又转对源乾曜道:“源卿,你可转告张嘉贞。他愿意在家中素服待罪,就让他在家里候着吧。” 李隆基如此说话,缘于他心间忽然晃出王毛仲说的那番话。如此看来,张嘉贞当初急匆匆杖杀王钧,肯定怕王钧说出对张嘉贞不利之事。李隆基由此对张嘉贞顿改印象:此人看似性子简疏,且号称不置房产田亩,其内里实在龌龊无比,实为一个伪君子! 张嘉贞在宅中素服待罪,先见到弟弟张嘉祐被贬为衡阳折冲府折冲都尉的授任;又过一日,皇帝册授张说为中书令,自己则被贬为豳州刺史。他到了此时,方知这一次上了张说的大当。 那日张说自朔方赶回京城,张嘉贞得知讯息后即刻入府拜望。张嘉贞之所以如此殷切,主要想来打探一下弟弟的案情。 张说满脸含笑道:“张令为上官,例由张说先去拜望。你如此前来,让张说如何消受呢?” “张大人向为嘉贞之上官,我入府拜望,其实应该。” 二人心中皆明相见原因,宽坐叙话时,几句话就扯到了正题。 张嘉贞说道:“唉,我得知舍弟如此胡闹,心痛不已啊。张大人,不知舍弟案情究竟如何?还望张大人看在我们多年共事的分上,还是向好处去吧。” 张说摇摇头,叹道:“令弟平素招摇太过,由此嫉恨者甚众。我此去朔方,那朔方副使上来就说令弟的事儿。其时突厥大兵压境,我就让他先将事儿押后再议。待突厥人事毕,我将令弟之事瞧了一遍。唉,令弟的胆子实在大了一些,想是倚仗张令之势,有点肆无忌惮了。他贪的钱不少呀,竟有十余万钱之多!” “十余万钱?有这么多吗?” “有呀,这里有数人的伏辩,请张令细瞧。令弟的事儿办得太大胆了一些,若到了圣上面前,恐怕讨不到好处吧。” 张嘉贞闻言大急,连声道:“这怎么处?这怎么处?张大人,还望你看在嘉贞的面儿上,想法遮掩一下则个。” 张说摇摇头,一时不语。 张嘉贞道:“张大人,或者由我和舍弟想法筹钱加倍奉还,以赎舍弟之罪,如何?” “知道这件事儿的人甚多,若如此遮掩,就是欺君之罪啊!张令,如此连我也牵扯其中了。” 张嘉贞六神无主,只好一味叹气。张嘉贞自幼丧父,对弟弟张嘉祐关爱甚细,他如此上心,正是基于此情。 张说冷眼旁观,感到火候差不多,遂又叹道:“我们同事多年,若不替令弟担待一些,有失我们相善之情。张令,我想了一个办法,不知可行否?” 张嘉贞闻言,恰似溺水之人捞到一根救命稻草,顿时喜出望外,一迭声说道:“张大人智计百出,既有办法,那是不会差的。请说请说。” 张说又稍微停顿片刻,既而横心说道:“令弟贪赃事发,皇帝已然知闻,现在再说其事虚妄,那就是做了蠢事一件。嗯,我们可以在其赃款上打打主意,譬如不说全部,仅说零头,则十余万钱仅剩下二万余钱,如此就可减轻一些罪责。” 张嘉贞闻言,忽然伏地下跪,说道:“舍弟全凭张大人援手搭救了。若舍弟过了这一关,嘉贞一生感激张大人之大恩大德。” 张说见状,急忙上前搀起张嘉贞,连声道:“张令怎可如此?请起请起。”他将张嘉贞扶入座中之后,坚言道:“请张令放心,事儿就这么办吧。万一有个好歹,我张说一力承担就是。” 张嘉贞紧握张说之手道:“请张大人放心,此事你知我知,不敢有一丝儿讯息漏出去。” 张说又思忖片刻,又说道:“嗯,此事儿就这么办!然令弟毕竟还有事啊。为减令弟罪责,张令似还要办些事儿。” “张大人请说,嘉贞定言听计从。” “嗯,你为中书令,此前为侍中,多年来勤勤恳恳替圣上办事。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圣上说不定会瞧你的功劳,对令弟网开一面哩。” “张大人所言甚是,我这就入宫请见圣上,以当面向圣上求恳。” 张说摇摇头,说道:“如此当面求恳,过于直接了。万一圣上当面拒绝,也就难有转圜的机会了。依我说呀,你须想出一个悲情的法儿,以进退有余。” “悲情的法儿?” “是呀。譬如你不去上朝,素服居家待罪,圣上见你不朝定会问起。圣上说不定心里一软,派人将你召回朝中,则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张嘉贞大喜,躬身谢道:“张大人果然智计百出,好计好计。张大人,明日早朝之时,还望你在圣上面前多说一些好话。” “当然。嗯,张令,你再好好想想,还有其他更好的计策没有?” “这个计策就很好嘛,不用再想他策了。张大人,嘉贞这就告辞。今后我与舍弟,定旦夕祷念张大人的大恩大德。” 于是就有了这许多变故。 张嘉贞过了几日,终于品出一些滋味儿。 张嘉祐贪赃事发,却与张嘉贞无涉。张说却劝说张嘉贞不去上朝,待在家里素服待罪,明显想将污水往张嘉贞身上引。李隆基得知这种状况,首先想到的是张嘉贞也有罪,再加上王毛仲此前在他耳边吹的风儿,张嘉贞于是被罢相。 张嘉贞理出了这些头绪之后后悔不已,心想自己当初为什么就不能识破张说的机心呢?再想起弟弟此前没有事儿,何以张说到了朔方之后,弟弟的贪赃事儿就败露了呢?如此看来,张说处心积虑想当中书令已非一日,这是张说做好的圈套。 张嘉贞就在宅中长吁短叹,嘟嘟囔囔就是一句话:“相煎何急呢?” 想起张说毕竟替弟弟瞒下了十万钱,张嘉贞心中虽恼,终究不敢找张说吵闹。万一此事暴露,张说固然不美,自己和弟弟的罪愆又要加重一层。张嘉贞此时更加叹服张说的手腕:欲谋大利,须先以小利与他人,如此既获他人感激,又形成利益攸关之群体,彼此可以守口如瓶,以各自得益。 张嘉贞无法可想,只好凄然收拾行装,前往豳州赴任。 姚崇终于油枯灯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李隆基闻此噩耗,亲入姚崇宅中吊唁,并辍朝一日。赠其为扬州大都督,谥为文献。 是时丧仪极其繁复,由于姚崇为一品官员,须由鸿胪卿护其丧事,百官如流水般入姚崇宅中吊唁。 张说是时为中书令,当然要入姚崇宅中吊唁。 张说入姚崇宅中奠仪一番之后,姚崇的三个儿子齐向张说叩首,以致谢意。 姚崇的长子与次子居洛阳,因他们行止不端,其仕途渐微;三子姚弈现任太子舍人,外人皆称此子大有父风,其仕途似为一马平川。此次葬仪上,每有重要客人前来,皆由姚弈出面接待。 姚弈起身后躬身说道:“张大人向与先父交厚,请入侧室,容小侄奉茶。” 张说本想祭奠后即走,看到姚弈的邀请非常实诚,就迟疑了一下,说道:“好吧,我就稍坐一会儿。唉,姚公猝然逝去,我心伤难止啊bbr>。” 姚弈恭谨地将张说引入侧室座中,张说发现此室似为姚崇生前的书房,其四周堆满了书函,更有一些旧时的竹简,遂说道:“想不到姚公还有藏书的嗜好,姚公日常最好盘算,他哪儿有读书的闲暇之时呢?” 姚弈听出张说话中的揶揄之意,不敢接腔,躬身将茶盏放在其面前的几案上。 张说起身走到堆放竹简的地方,轻轻抽出一束将之展开,细辨之后不禁轻呼一声,叹道:“哦,此为我见过最早之 href='2283/im'>《诗经》写本了。姚公从何处得来如此珍品呢?” 此竹简色泽暗黄,模样古朴,张说一眼就瞧出来此为先秦时的竹简。他再观简上字样,只见其黑体清晰,大约其简成之后在字上又覆上一层桐油之物,使字样弥久常新。 姚弈答道:“先父生前酷爱收藏,此堆竹简由何处所得,小侄其实不知。好像小侄记事时就见到此简,先父辗转各地时皆珍重携同,可见先父甚爱此物。” 张说道:“姚公素爱收藏,我此前也闻其名。哦,那案上的珍玩之物,大约也是姚公所藏了。” 左边临窗的几案上,摆满了一些珍玩之物。张说信步走过去,拿起一方端砚仔细观看,就见此端砚色泽明黄,匠工巧妙地利用原石形状,雕成一株苍松,上面伫立着两只仙鹤。张说观后颔首道:“此石定是出自烂柯山中,雕刻甚精,实为端砚之中的上品了。” 端砚始产于唐初,石材产于端州(今广州肇庆)东郊羚羊峡烂柯山的端溪之中。端砚出现的时候并不名贵,实为文士墨客常用之物。然端砚的石质有坚实、润滑、细腻、娇嫩等特点,无论酷暑严寒,若用手按其砚心,其湛蓝墨绿,水汽久久不干,遂有“哈汽研墨”之说。一些高手匠人开始在端砚上雕花镂鸟,使端砚有观赏之用,于是其身价渐行渐高。 案上还有王羲之与王献之之手书一幅,另有笔洗..、镇纸等物,其色泽古色斑斓,显系久远之物。张说逐件观摩,口中啧啧称奇。 姚弈一面小心作答,一面仔细观察张说的神色。 张说观罢旋归座上,叹道:“姚公果然为有心之人,将如此多的珍物囊括怀中,实为不易。贤侄呀,我劝你好好将这些物件收贮起来,以免别人看见后,定会说姚公生前善于敛财了。” 姚弈闻言,忽然跪至张说面前叩首道:“小侄叩谢张大人关爱之语。张大人,小侄有一不情之请,望张大人千万答应。” 张说见状,起身将姚弈拉了起来,说道:“你有何话,尽可站起来说,何必如此郑重?” 姚弈起身后说道:“张大人,这些物件皆为先父生前心爱之物。如今先父已逝,晚辈们再观此物肯定会睹物思人,如此倍添悲痛之情。小侄那日与二位兄长商议道,张大人为天下文宗领袖,这些物件由张大人收贮最为合适,小侄们欲将此物献于张大人,请张大人勿却。” 张说闻言,心中顿时大喜。张说还是识货的,姚崇所藏之物件件皆为精品,若收藏要费去大笔钱财不说,最紧要处为这些藏品皆为难觅之物,就是有钱也未必能够拿到手。看来姚弈兄弟不识此物贵重,轻易张口就要将此物送人,自己岂非得到了一笔大便宜?张说心中虽如此想,然脸面上未现喜色,连连摇手道:“这怎么可以?姚公旧物例由你们兄弟收藏,正好睹物思亲。你们若随意赠人,若姚公地下有知,也会怪你们兄弟的。” “请张大人勿忧,先父在日,曾经说我们三兄弟非为文之人,收藏这些物件并不妥当,须将之赠给有缘之人。” 张说闻言,心里忽然打了一个突儿。然他毕竟甚为中意这些物件,并未往深处细想,遂笑道:“原来姚公也有此意,哦,他为何会有此思呢?” 姚弈躬身施礼道:“若张大人不弃,小侄马上派家人将这些物件奉入张大人宅中,请张大人勿却。” 张说沉思了片刻,心中终究难舍此物,遂叹道:“我若不取,就辜负了你们的这片好意。也罢,我就将这堆竹简和那方端砚暂为收藏吧。待我赏玩一段时日,还会原物奉还的。” 姚弈见张说答应收藏,喜色上脸,说道:“如此,小侄们感激张大人得偿先父心愿。”姚弈知道,只要此物入了张说之宅,就是以熟肉打狗——那是有去无回的。张说口称还会原物奉还,那是当不得真的。 二人又叙话几句,张说起身告辞,姚弈恭敬地打帘侍候。那边的姚彝与姚异看到张说欲走,急忙过来相送。兄长二人悄悄去探询姚弈的眼神,从中读到了肯定的回答。三兄弟于是又齐刷刷地跪在张说面前,连连叩首并不言语。 张说见状大觉奇怪,急忙上前将三人一一搀扶了起来,并问道:“此为何故?” 姚崇长子姚彝泣涕说道:“张大人,侄儿们不孝,还望张大人援手则个。” “你们又如何不孝了?” “禀张大人,先父逝去之后,因侄儿们无能,其墓碑上的碑文空置至今。侄儿们想央求张大人,恳请张大人成全侄儿们的心愿,以去不孝之名。” “哦,你们想让我替姚公撰文?” 三子齐声答道:“是呀,望张大人垂怜。” 张说此时任宰相,又是天下文宗领袖,其为文俊丽,用思精密,其所撰碑文、墓志,当代无人能及。能求得其一文字,实在难上加难。 姚崇与张说同僚之时,既有合作,又有对抗,尤其是开元元年姚崇刚刚为相,即挑拨李隆基将张说贬官,是为张说最为愤懑之事,至今未平。若按张说心情,说什么也不会替姚崇撰写碑文以锦上添花的。 然张说今日受了姚弈的一份大礼,且其物件系张说心爱之物,所谓拿人手软,张说怎么能拒绝此三子的央求呢? 张说心中盘算片刻,终究舍不得那堆竹简和那方端砚,又想自己挥笔写就一文与此相较,实在太值了,遂决然道:“好吧,我答应你们了,我这就替姚公撰一碑文。” 姚家三子闻言大喜,急忙叩伏为谢。三子将张说送出大门,姚弈又说道:“张大人,先父下葬在即,碑文还请张大人早一时成文。” 张说道:“我回家后就写。这样吧,你们明日辰时派人去取即可。” 姚彝说道:“小侄明日辰时之前,即到尊府门前静候。” 张说笑道:“如此小事,派一个下人来府即可,哪儿需要姚大公子专往?” 姚彝道:“如此美文,侄儿们当然恭敬迎候。” 姚崇临死之前,将家产平均分给了三个儿子,将诸种后事安排得妥妥帖帖。他这日躺在榻上,忽然长叹一声,意甚萧索,三子急问何故,姚崇喟然叹道:“为父一生虽宦途曲折,毕竟主政替朝廷办了许多事儿,且所遇到的则天皇后、睿宗皇帝乃至当今皇帝,皆待为父不薄,如今官至一品,位至国公,可谓荣华之至。我心无悔,我心无悔啊!然我刚刚想起一事,终究无法可办,只好叹气了。” 三子知道,若父亲感到为难之事儿,肯定是极度难办的,他们也是无法可想。然父亲将死,其若有未竟之事,儿子也要问个清楚。 “我那碑文之事,至今依然空悬呀。” 姚彝说道:“儿子们本想请宋丞相代笔,奈何父亲不许,不知父亲到底属意何人?” 姚崇一翻眼睛,问道:“你们当知天下撰碑文第一人为谁吧?” 张说名声满天下,三个儿子当然知道。然他们也知张说与父亲之间微妙的关系,若让张说替父亲撰文,张说肯定会拒绝。他们听了姚崇的话音,知道父亲属意张说为己撰文,心想此为不可能之事,三兄弟顿时哑了声音。 姚崇道:“张说极度恨我,让他来撰文赞我,终为难办之事。可是呀,为父一生不识人间难事,事情越难,为父愈想办到。唉,我欲使张说撰文,非图虚名,其实还念着你们三兄弟啊。” 三兄弟急问何故。 “如今外面传言,张说极度恨我。他现在再为宰相,以他的才智定能权倾一时。张说毛病不少,然其心胸并不狭窄,他今后对你们不会怎么样。然天地之间,人心最坏,人们知道我与张说不睦,说不定会变着法儿挤兑你们兄弟,以取悦张说。若张说能替为父撰文一篇,天下人定会以为我们已释去前嫌,如此就会对你们兄弟大有益处。” 兄弟三人看到父亲垂死之际,还在考虑儿子们今后的事情,不由得大加感动,眼中也流出泪来。 姚崇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睁眼说道:“我想出一法,不妨一试。” “我以国公一品之身,死后百官定会前来祭奠。张说为中书令,他就是心中不愿,然顾及面子,肯定要来。” 三子闻听父亲提到身死之事,不由得哭出声来。 姚崇斥道:“哭什么?都给我住了嘴,不许再哭!我告诉你们,张说也有贪财的毛病,他爱卖弄风雅,尤对名贵文具最为偏爱。三郎,我有一些珍玩之物以及那些古书,估计能入张说之眼。他来祭奠之时,你须将他引入书房,并设法让他看到这些物件。” 姚弈怯怯问道:“万一他拜毕不入书房呢?” “蠢才!你们莫非连这点事儿都办不了吗?那就不用说了。”姚崇一时情急,不由得连声咳嗽起来。 姚彝急忙上去帮忙捶背,并急声说道:“请父亲放心,儿子们说什么也要将张说请入书房。” 姚崇慢慢调息,如此缓下劲来,颔首说道:“如此就好。三郎,张说入书房后看见这些物件,定会一一观摩,你把握时机,恳切请张说收藏这些物件。他若同意,待他离去时由你们三兄弟跪求碑文,他情面难却定会答应。” 三兄弟想不到父亲死后,犹为张说布下如此好局,不怕张说不就范,心中就油然升起敬仰之意。 姚崇又道:“哼,那张说聪颖无比,他虽一时入套,终究会醒悟过来。你们须在他答应撰文次日索回碑文,并备好石碑、工匠当即刻石;三郎还要想法面呈圣上,取得圣上首肯。哼哼,如此一来,张说就是想反悔也无计可施了。” 三子闻言,心中大为叹服。后数日,姚崇果然逝去,三兄弟依计而行,张说果然上当。 姚彝取到了张说的撰文,拿到后看都不看,立刻飞身上马奔赴府中,令工匠立刻依文凿字。 三兄弟此时方细阅此碑文,见张说在文中极赞姚崇人品相业,并叙自己平日爱慕钦服之意,其中写道:“八柱承天,高明之位列;四时成岁,亭毒之功存。”三兄弟见文中多说父亲好话,如此就放下心来,且笑逐颜开。 姚弈令人将此碑文抄成数本,欲入宫将原文进呈皇帝。恰在此时,高力士奉旨入府,姚弈急忙将张说所撰之文呈上,让高力士转呈皇帝。 张说这日下朝之后,行在路上忽然想起此事,就将事儿的前前后后细细地想了一遍,猛然一拍大腿,惊呼道:“上当了,还是着了这老儿的道儿!” 自己那日入姚府祭奠,然后被留奉茶,再观竹简和珍玩,继而三兄弟口头相请,这分明是事先就设计好的套路嘛。如此缜密的布置很似姚崇的手法,自己之所以深陷毂中,缘于认为姚崇已死,这三个小哥难有如此睿智。张说此时心想,万一这些法儿是姚崇生前就布置好的呢? 张说想到这里,急令身后亲随:“你速入姚府,以文稿欠妥需要修改的理由将文稿索回。” 待张说入衙不久,那名亲随匆匆而来,禀报姚家已将文稿进呈至皇帝。 张说得闻之后,颓然归于座中,眼前似乎浮现出姚崇那张满是皱纹且常带微笑的面庞。张说知道,快速取回文稿,快速将文稿进呈皇帝,且宅中早已备好石碑和工匠,分明是姚崇施计而为,姚家三兄弟断无如此缜密而快速的手段。 将文稿进呈给皇帝,自己说什么也讨要不回来;碑文已刻在石上,则此事已成定局。 张说长叹一声,似自言自语道:“姚崇老儿,看来还是你计高一筹啊!你多亏死了,否则焉有我张说翻身之日?” 此事慢慢传了出去,人们既叹姚崇多智,又笑张说懵懂有趣,将此节故事命名为“死姚崇算计活张说”,成为一时佳话。 张说后一日觐见李隆基,就见李隆基扬起那篇文稿,赞道:“张卿,你能如此盛赞姚公,朕心甚慰啊。” 张说有些哭笑不得,违心说道:“姚公以十事要说呈天子而后辅政,且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臣劣笔陋词,实难颂姚公功绩十之有一。” 李隆基笑道:“张卿文名满天下,你若写不好,又有何人能写了?嗯,朕读了数遍,觉得你还是用了心的。” “谢陛下夸赞。” “哈哈,你应姚崇之子之请为此文,润笔费也收得不少吧?” 张说心里一惊,知道皇帝已知其中详细,就不敢隐瞒,说道:“姚崇之子先赠古书与端砚,随后方请为文。陛下,臣确实心爱那些竹简与端砚,也就半推半就受之了。” “半推半就?哈哈。张卿用词很好。张卿,其实你一文不取,也该替姚公撰文的。你之所以为相,知道得何人为荐吗?” “微臣不知,莫非是姚公吗?” “是呀,正是姚公。宋璟罢后,姚公极力推荐你来继任。” 张说说什么也想不出姚崇会向皇帝推荐自己,那一刻,他竟然有些惊呆了。 第二十回 新官上任三把火 旧妇失位九魂归 张说新官上任,当然要有所作为。事实上,李隆基之所以任用张说为中书令,也是有所期待的。 这日下朝之后,李隆基将张说留下,笑问道:“张卿任中书令已月余,不会满足于处置一些日常事务吧?” 张说当然明白皇帝所说含义,禀道:“微臣忝领中枢之位,不敢无端乱政,此月余以来潜心诸事细微,力求识诸事本末。” “嗯,应该这样,所谓有的放矢是也。你对开元初年以来有何看法?” “开元以来,陛下依贞观故事行事,启教化之源,树皇权之威,理施政之纲,使 56fd." >国家步入正途,国库日益充盈,百姓安居乐业,使贞观永徽之风一朝复振。” 李隆基深明张说的脾性,其文采飞扬,若说起颂词来比一般人更加出彩,遂打断其话头道:“罢了,这些颂词就不要说了,说点具体的事儿。” “陛下,姚崇为相之时,主要办了三件事儿,一者上十事要说,使陛下依贞观故事理政有了落脚点,实有除弊革新之作用;二者贬功臣散诸王,使国家少些干扰,政务可以公平公正而行;三者姚崇有变通之能,处乱象之中能识正途,可临机出措以应之,譬如灭蝗一事,堪称精彩。” 李隆基微微颔首,说道:“卿能如此评价姚公,其地下有灵,也该欣慰了。张卿,你当时也为功臣,被贬的滋味恐怕很不好受吧?” 张说笑道:“臣当时为中书令,一朝被贬为相州刺史,若说当时心中无想法,即为蒙蔽陛下的虚言。然臣事后细细想来,个人宦途与国家大势相比,实在渺小无比,若自怨自艾,就是会错了陛下的心意,也因此误了自身。” 李隆基闻言大起感触,叹道:“此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朕有时也想啊,人降生尘世,其难者为何呢?朕以为最难者莫过于把握好自己。卿经历磨难,然能以平淡心情对待自己,终有起复的今天。唉,刘幽求与卿相比,就失于心胸狭窄了。谋大事者若心胸不阔,最先毁了自己,何谈谋大事呢?” 李隆基提起刘幽求,张说心知皇帝与刘幽求二人隐秘甚多,自己终究隔了一层,还是不要接腔为好。 李隆基又道:“说起刘幽求,朕又忆起那帮故人来。对了,朕昨日听王毛仲提起,好像钟绍京回京了。嗯,今晚朕就在‘花萼相辉楼’赐宴吧,你可陪同钟绍京入楼与宴。” 张说躬身答应。 李隆基道:“嗯,姚公如此,你接着说下去呀?” “宋璟为相之后,以凛然正气率先垂范,遂使官风为之一变。臣刚才说了姚公的好处,然他处政善变,使法无常循,且其纵子受贿又包庇亲善,终为其失。宋璟如此,实为补足了姚公的短处。” 李隆基笑道:“张卿目光如炬,看来最善臧否人物了?” “陛下刚才说过最难把握自己,人确实如此。譬如臣善于评说他人短长,实在无能自知。” 李隆基没有接腔,心中暗想这个张说实为聪明绝顶的人物。自己本想顺着他的话头问其自评如何,他如此轻轻自嘲,也就无法再问询了。李隆基想到这里,脸上又不禁轻笑了一下。 张说看到皇帝没有接腔,急忙又将话头拉到正题,说道:“宋璟如此脾性,其处置政务之时往往泥古不化。以括户与禁恶钱为例,两件事儿渊源与内里颇为不同,他用一样的法子一以贯之,括户之事大获成功,而禁恶钱事儿却使天下动荡。” “嗯,张卿为政,欲如何处置这两件事儿呢?” “臣见过李林甫的奏书,觉得其言有理。欲使括户成功,前期对逃户的优惠不可废之,还要恢复才好。至于恶钱之事,官钱不敷用度,还是用渐行的法子,暂容恶钱流通吧。” 李隆基想了想,说道:“也只有这样了。你速速拟发牒文,将此前括户的宽限优惠之举悉数恢复。恶钱的事儿,就暂且不提吧。”他停顿片刻,又问道,“张卿评说了姚公和宋璟,张嘉贞也曾为中书令,你如何评价他呀?” 张说答道:“陛下,张嘉贞不过为过渡人物,他做一名助手还行,若让他长期位居中枢,定会差强人意了。” 李隆基对张嘉贞的评价也是如此,张嘉贞素服居家待罪,若李隆基将他叫来一问,即可明晓事情详细;李隆基之所以不问,就想以此口实将他贬斥,从而为张说腾出位置。李隆基事后也知张嘉贞受了张说之惑而抱屈,然皇帝定的事儿,无须认错,也就将错就错了。李隆基在此事上反而对张说很欣赏:多聪明的人儿呀!张说肯定揣摩准了自己的心意,遂为张嘉贞刨下了一个巨大的坑儿,既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好的口实,又为他本人上位清除了道路。 张说又躬身禀道:“陛下,臣忝为中书令,渴望在姚宋二相的基础上锦上添花。臣想办两件事儿,恳请陛下照准。” “好呀,请讲。” “自陛下设立一主一副二人宰相之后,昔日的政事堂已虚悬多日。臣想将政事堂改个名称,名曰‘中书门下’。” 政事堂为宰相们议政的地方,贞观之时初设在门下省,后来迁至中书省。此前宰相甚多,例由中书令召集议事。自从张说罢相之后,姚崇入主中书省至今,政事堂已废弃至今。 李隆基不明其意,说道:“仅仅改个名称有何用处?不是一样废置吗?” “陛下圣明。臣想在‘中书门下’再设五房,曰吏房、曰枢机房、曰兵房、曰户房、曰刑礼房,各房人员可从三省中抽调,以襄助宰相办理各类事务。” 李隆基听了五房名称,马上明白了张说的真实心意。唐因隋制,以三省六部制作为政府的核心组织形式,中书省掌皇帝之命的起草,所谓“掌军国之政令,缉熙帝载、统和天人”是也;门下省负责臣下上达之文书,并对中书省所起草的皇帝之命进行封驳,所谓“掌出纳帝命,缉熙皇极,总典吏职,赞相礼仪,以和万邦,以弼庶务”是也;尚书省总领六部执行皇帝之命。 三省六部制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设计,其围绕皇权既有分工制衡,又有顺达执行渠道,若各级官吏配置得宜,可以保证庞大帝国的正常运转。 张说这个提议的核心就是加强中书令的权威,将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意味着门下省侍中今后真正成为中书令的副手,且门下省的庶务大政就在中书省内决定;“中书门下”下设五房,其功能大致与尚书省的功能相同,那么今后张说有牒令时,不需要经过尚书省,可以直达六部。 该提议的核心就是加强中书省的权威,相应减少门下省与尚书省的权力。 其实李隆基在开元之初授任姚崇为相,就是采用这样的路子。姚崇为中书令,门下省侍中虽为宰相,其实为姚崇副手,尚书省从此未设宰相。张说如此提议,无非使三省办事程序更加明晰罢了。张说认真揣摩李隆基的心意,如此提议可谓顺水推舟。 李隆基将诸事想了一遍,觉得若如此改称政事堂实为妙法,心中已然愿意,又问道:“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还是可以的,然其下设五房,这五房岂不是与尚书省有些重叠了?” 尚书省在仆射之下设有左右丞,其中左丞总知吏、户、礼三部,右丞总知兵、刑、工三部。“中书门>..下”所设五房中,除了枢机房以外,皆与六部有关。 张说答道:“陛下,‘中书门下’所设五房,每房人数不超过五人,各房主事为六品职,主要负责三省六部之间的讯息传达,与尚书省现有职责并不冲突。” 李隆基知道,五房主事职级不高,人数又少,然他们皆为职微权重之人,他们与人说话,皆代表宰相发言。李隆基想到这里,嘱咐道:“好呀,就这样办吧。然五房之人数虽少,务必选精干谦逊之人。今后‘中书门下’就成为了朝廷的中枢,其主事之人万万不可作威作福。” “陛下圣明。臣有一请,乞陛下核准。” “说吧。” “吏部考功员外郎张九龄,其为人谦逊,又有才具,臣想让其任枢机房主事。” “张九龄本为六品官员,其平调至此,又有什么分别了?你与源卿商议一下就可办理,不用向朕禀报。” “枢机房实为五房之首,其职级虽低,位置非常重要。张九龄为臣门生,臣若不向陛下禀报,外人说不定会说臣枉私。陛下,臣之所以属意张九龄,非为门生的缘故,实因张九龄为最合适之人。” 张九龄的诗名渐响,近来又在吏部获得了很好的口碑,李隆基当然有所耳闻,遂笑道:“卿大可放手施为,不许有顾忌。朕知道张九龄此人,他确实很适合这个位置,就这样办吧。然宰相之职责不可与五房相混淆,譬如这张九龄为枢机房主事总揆五房,你万万不可再弄出一个类似副宰相之人颐指气使。” 这是皇帝的提醒,其似为淡淡而说,然其内里的意思很是严厉。他告诉张说,居中枢之位,那是不可以任人唯亲的。 张说此建言将中书令的威权制度化,李隆基明白其中的利害。自古以来,皇权与相权实为一致的,然相权过大时,容易架空皇权,进而容易篡权。李隆基近年来的做法是:在期限内给予主要宰相莫大的权力,然不许宰相久任,宰相在任期内根据自身特点尽情挥洒,三年左右即要下台,如此可保住帝国健康的肌体。 李隆基心中诸般念头倏忽即过,说道:“此事不用再与他人商议了,你速速拟敕,就这样办吧。嗯,此事已结,你还有他事吗?” 张说道:“臣对现行兵制有些想法,为示郑重,臣将心中所想书成奏章,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接过奏书,发现奏书字数颇多,不少于万言,遂笑道:“看来此为张卿深思熟虑之作了。好吧,我仔细阅读一番,以识其味。这样吧,你大概说说奏书的内容。” “禀陛下,奏书所言,事关现今兵制。臣为天兵军节度使之时,已开始思考现今兵制的弊端。臣以为,府兵制已走过鼎盛时期,如今已为暮途,譬如折冲府无兵可征,京师几无宿卫之兵,是为例证。” “当初开始括户,朕好像听说过,若括户成功,则府兵制可以发挥作用。如今括户已有数年,逃户纷纷返乡,为何无兵可征呢?” “陛下,此前之所以有逃户,固然有区域战争的原因,然最根本之因,在于农户不堪赋税及兵役之费,于是纷纷逃避。如今逃户虽返乡里,奈何他们不愿亦兵亦农,遂使兵源枯竭。臣此前确实说过若括户成功则有兵源之语,如今看来失于简单了。臣以为,如今兵制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非改不可?如何改呢?” “陛下,国家之所以养兵,主要作用在于戍守边疆和拱卫京师。如今边疆号称有兵六十万,臣以为现今边疆既无强敌,又无大的战事,不宜设置如此多的兵员,可以裁减二十万人,使之归田。” 李隆基哂道:“六十万为多吗?若边疆九节度使仅辖四十万人,岂不是捉襟见肘吗?” 大唐边疆至今已陆续设置了九节度使,自东北向西北、西南,依次为: 幽州节度使(后改称范阳节度使),治所幽州,统经略、威武等九军;另统辖营州都督(后改称平卢节度使,与幽州节度使分治),统平卢、卢龙二军;其任务是防制东北诸部,主要是奚、契丹、室韦、靺鞨等; 天兵军节度使(后改称河东节度使),治所太原,统天兵、大同等四军; 朔方节度使,治所灵州,统经略、丰安、定远三军; 河东、朔方两镇互为犄角,主要防制北方的突厥; 河西节度使,治所凉州,统赤水、大斗等八军,主要是隔断吐蕃与突厥的联络,守护河西走廊; 陇右节度使,治所鄯州,统临洮、河源等十军; 剑南节度使,治所益州,统天宝、平戎等六军; 陇右、剑南两镇主要防御吐蕃,剑南还镇抚西南方诸族; 安西节度使,治所龟兹,统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 北庭节度使(原称北庭都护),治所庭州,统瀚海、天山、伊吾三军; 安西、北庭两镇内外相连,主要镇抚西域天山南北的诸国; 岭南五府经略使,治所广州,统经略、清海二军。 张说现在听了皇帝的忧虑,微微一笑道:“陛下,臣久在疆场,具知其情。冗卒既多,那些将帅苟以自卫役使营私而已。减去二十万人,并不妨碍边疆防卫之事。” 李隆基道:“卿曾任天兵军节度使和朔方节度使,你能以偏概全吗?” “陛下,如今西域相对稳定,东北境也颇为安澜,吐蕃内乱无力外侵,则天兵军与朔方抗御突厥人最为紧要。天兵军和朔方如此,其他地方也大致相同。” 张说看到李隆基忧虑难平,誓言道:“臣坚言减兵二十万于边疆之事无害,且这些人解甲归田,可以有利农务,此为一举两得之事。陛下若以为疑,臣请以阖门百口保之。” 李隆基沉思片刻,然后展颜笑道:“卿以阖门百口保之?罢了,若边疆有失,卿百口之家还是于事无补。此事重大,须缓缓图之,朕此后细阅此奏书,再向他人询以意见。” 张说看到李隆基如此郑重此事,也就不再多言,遂躬身告退。 张说是日晚间与钟绍京一同入宫与宴,李隆基将赐宴地点设在“花萼相辉楼”,他们走至楼下,就见周围花木扶疏,且暗香浮动。 张说惊异地发现,钟绍京显得有些老了。若以年龄来说,张说要比钟绍京大上五岁,然钟绍京已头生白发,脸上灰暗憔悴,似比张说还要年长十岁。 他们走至楼梯处,钟绍京躬身说道:“张丞相先请。” 张说忆起初识钟绍京之时,其儒雅的面庞里透出一派轻松自信,眼前的钟绍京却是一副卑微的神情,他毕竟有过此经历,心中就多了一层怜悯,遂说道:“不敢,圣上令我来陪钟别驾,还是别驾先请。” 钟绍京是时任温州别驾。 钟绍京推辞不过,只好先行。张说又笑问道:“钟别驾远在温州,这书艺之道应该没有落下吧?” 钟绍京叹道:“唉,不瞒张丞相,我迭逢僻地,哪儿还有心思想书艺之事呢?” 张说摇摇头道:“钟别驾昔日在京之时,书艺甚精,诸宫殿匾额皆由钟别驾所书。怎么能够轻易落下呢?人生世上宦途曲折,其荣辱终为身外浮云,唯个人爱好不可丢弃,如此就可挨去许多无趣的日子。不瞒钟别驾,我出京之后,反对诗文一节更加上心,如此并不觉得烦闷。” 钟绍京拱手谢道:“绍京今后谨遵张丞相之言。” 钟绍京此后果然听了张说的言语,其嗜爱书画渐至痴迷,其家中藏品有数百卷,其中不乏王羲之、王献之、褚遂良等名家真迹。 其实张说所言不过蒙蔽钟绍京罢了,其被贬谪的日子里,对诗文之事固然上心,然比起钻营仕宦之途来,就变为次要。不过张说可以大说特说自己以诗文排遣性情,他是绝口不提自己的钻营之道的。 二人说话间,已至“花萼相辉楼”前,就见王毛仲、高力士已候在那里。高力士先入内禀报,三人闻召入内,然后一同向李隆基叩首行礼。 李隆基脸带笑容,说道:“好呀,都是故人,平身吧,起来说话。” 张说和王毛仲再叩一下首然后起身,就见钟绍京依然俯伏地上,将头面埋于双手之间,身子抽动,可闻微微啜泣声。 李隆基笑道:“绍京兄,朕算来有十余年未见你了,赶快起来,让朕好好瞧瞧你。” 钟绍京依然不动,忽然放声大哭。 李隆基微微示意,高力士抬步前去搀扶。张说和王毛仲见状,急忙帮助高力士将钟绍京搀扶起来。就见钟绍京的泪痕沾有地上的尘土,变成了花脸之状,其哽咽道:“微臣乍见陛下,心中激动,由此失礼,乞陛下宽恕。” 李隆基笑道:“绍京兄情至深处,由此流露真性情,朕为何要怪你呢?高将军,速取湿巾替绍京兄揩面,然后坐下好好说话。” 钟绍京止住哽咽,说道:“谢陛下宽宏。”他接过高力士递来的湿巾,小心擦面。 李隆基叹道:“绍京兄,朕其实经常记挂着你们哩。遥想那日晚间,绍京兄若不启门,则大计就会胎死腹中。张卿,朕年龄未及四十,为何近来常常忆及往事呢?人们常言若老时爱念旧,朕莫非也老了吗?” 李隆基说此话时,眼中的余光忽然瞥到王毛仲的神色有些不自在,顿时想起那日王毛仲不辞而别的事儿,心中也就晃过一丝阴影。 张说很会说话,禀道:“陛下念旧,其实为仁心待人的缘故。陛下起事之初,臣等率然响应,正是看到陛下顺应大势讨逆兴世,且有仁者的风范。” 张说并未参与景隆之变,他若与在座的数人相比,论与李隆基密切的程度,终归要逊上一筹。他如此说话,也有顺势为自己脸上贴金的想法。 那边的钟绍京刚刚揩去脸上泪痕,闻此言语又止不住哭泣起来,其哽咽道:“陛下念旧,微臣……微臣心中感激。然臣数年以来被陛下弃身草莽,心中其实99lib?很苦啊!陛下,当初同事立功者,有人身骨已枯,所余者不过数人,恳请陛下垂悯啊。” 张说三人闻听此言,觉得钟绍京所言过于直接,皆看着李隆基的脸色不敢说话。 李隆基闻言,先是闭目仰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至钟绍京面前,伸手取过那方湿巾替钟绍京揩去泪水,叹道:“绍京兄,你们被贬出京,肯定会怨朕忘了你们的功劳吧?朕不会忘记的!然朕为国君,面对的是国家大势,让你们受一些委屈,那也是难免的。嗯,不可再哭。” 钟绍京想不到皇帝亲自替自己擦泪,急忙就势俯伏在地,口称:“谢陛下圣恩。” 李隆基毕竟年轻,一把将钟绍京搀扶起来,说道:“我们今日为故人聚饮,不许如此多的规矩。大家都就座吧,我们边饮边谈。” 高力士见状,急忙传令开席。侍立一边的宫女流水般地缓步过来布菜施盏。众人依序归座,场面归于平静。 李隆基执盏说道:“绍京兄,今日就替你洗尘了。嗯,张卿,绍京兄不用再回温州了,先让他入东宫教授太子书艺,暂任为少詹事吧。来,大家共饮一盏。” 钟绍京闻言急忙谢恩,泪珠儿又想夺眶而出,对面的张说以目示意,他方才平静下来,急忙举盏饮尽。 李隆基饮尽后叹道:“绍京兄说得不错,故人们一日一日少了。刘幽求早死,普润禅师居静室问禅,此后王崇晔、麻嗣宗、崔日用相继病死,眼前除了绍京兄及禁军中的数个武人,只99lib?剩下一个王琚了。王毛仲,王琚近来如何呀?” 王毛仲微微一笑,说道:“好叫陛下得知,王琚初为泽州刺史,其后辗转为五州刺史,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奴才听说王琚在任所颇为自放,与属官小吏酉豪辄相聚欢,日常爱毬乐、樗博、藏钩之技,还与宾客女伎共相驰弋。” 李隆基笑道:“王琚立有大功,如此娱乐并不为过,只是不要误了政事为好。张卿,这样吧,自今日始,尽复昔日功臣的实封,若本人已死,可由其家属享用。” 李隆基此言一出,座中的张说和钟绍京又是喜出望外。他们在开元之初因为功臣之身,其实封要逾于常制。譬如张说当时为中书令,钟绍京为户部尚书,其皆有实封数百户。他们被贬之后,实封也因之被削,今日再复,则为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 君臣此后频频举盏,尽欢而散。 张说在席中又动了脑筋,他从李隆基再复功臣实封的事儿想了许多。李隆基如此宽待功臣,说明开元之初功臣有碍朝政的局面已不复再有,李隆基用东汉功臣的例子告诫自己的功臣,看来已起到作用,像王琚耽于声色,乐于聚欢,李隆基不怒反喜,是为例证。既然如此,皇帝也就乐得厚赏功臣一些钱物,让他们尽情享乐去吧。 皇帝所言厚赏功臣,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是国家经过十余年间的休养生息,国库里的钱物日益充溢起来,非复往日捉襟见肘的时候。 张说由此想明白了一件事儿,皇帝在开元之初焚珠玉毁金银之器,那是鉴于当时的窘迫之境,当然也有克制己欲教化治国的考虑。如今时过境迁,皇帝的心中已有微妙的变化。 皇帝心中既有变化,作为中书令的张说当然不能抱残守缺,由此又有新的想法。 因为张说就是张说,而非泥古不化的宋璟。 且说李隆基无法决断兵制之事,这日找到宋璟问询。 宋璟对此事持否定态度,其说道:“陛下,臣与姚公向来不愿改变府兵制。不错,府兵制虽有兵源不足且耗费较大的弊端,然府兵多集于关中,如此可以确保皇权稳固。若改为募兵,朝廷鞭长莫及,难以掌握边关将帅的真实募兵数目,则边关将帅极易拥兵自重。再说了,京师宿卫之兵不到边关历练,其战阵厮杀之技就落在下乘。万一边关将帅生乱,朝廷如何制之呢?” “张说说过,边关募兵数目须由朝廷控制,不允许其自行募兵。且边关将帅以三年为期,须使他们相互调换,勿使他们就地坐大。” 宋璟摇头道:“陛下呀,许多突发事儿多临机而发,处帷幄之中如何能决之呢?” 李隆基知道宋璟向来有泥古不化的毛病,也不想在具体事儿上与他较真。他此时忽然怀念起姚崇,若姚崇还在,他定会三言两语将事儿剖析得甚为明白。 宋璟又道:“张说还说减去二十万人以务农事,此举看似替国家省了钱,其实不过为障眼法儿!” “障眼法儿?” “是呀,陛下请想。自此以后,兵农分离,则养兵之费皆须朝廷负担。此花费与减去二十万人相较,孰轻孰重呢?” 宋璟说得不错,张说此提议实为彻底废除府兵制,此前那种寓兵于农的办法就永远成为历史,军费全部由朝廷负担。 李隆基笑道:“宋卿又非不知,如今国库日渐充实,全国将士不过八十万人,朝廷还是负担得起的。” 宋璟又摇摇头道:“陛下千秋万代之后,能保证国库常常充盈吗?天道无常,万一迭遭凶年,朝廷也会入不敷出啊!” 李隆基笑而不答,心想宋璟有些杞人忧天了。 宋璟对张说有些不以为然,大约二人性情相差极远,由此互相看着不舒服,其愤愤说道:“陛下,臣有衷心之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李隆基笑道:“宋卿向来快言直语,犹如魏征再世,朕什么时候禁约你说话了?” “陛下,臣瞧着张说的派头甚不舒服,不知陛下为何授他为中书令?” “想是宋卿不知,张说之所以为相,朕还是得姚公之荐。” “唉,姚公那一时刻许是昏了头。陛下,张说文才武略,实臻一流;然此人逢迎转篷,那也是极致的。陛下以此人为相,不可不察。” 李隆基闻言心中感动,心想宋璟如此直肠人儿,虽罢相后犹对自己累进忠言。有臣如此,夫复何求?他重重点头道:“朕知道张说的性情,请宋卿放心,朕自会多用张说长处,屏其弊端。” 李隆基虽服宋璟人品,然对他的建言并不重视。他始终认为,姚崇思虑缜密,其所言多为深思熟虑的结果,那是应该认真对待的;而宋璟却偏于感性,其所言大道理不错,然用之处置纷纭万事,就失于简单。 李隆基在厘改兵制之事上没有听从宋璟的意见,他认为时势多有变化,一味死守府兵制并非上策,也就基本上全盘接受了张说的主张。 后数日,李隆基在朝会上拿着一沓奏书说道:“此为张卿厘革兵制的奏书,朕细细看了数遍,其间又多询重臣意见。看来府兵制已落后于时势,确实应该厘革。张卿,朕准奏,可速速拟发诏书,即刻施行吧。” 是时“中书门下”已取代政事堂正式运行,张九龄为枢机房主事,张说还兼知兵部尚书。此厘革兵制的诏书一下,“中书门下”与兵部倾力实施,裁军与募兵同时进行,实行了近二百年的府兵制从此寿终正寝。 若姚崇在世,其对厘革兵制的观点与宋璟大致相同,那是断断不会允许边关自行募兵的。姚崇开元初年为相以来,其孜孜以求的就是维护皇权,其贬功臣散诸王,不怕身背恶名。眼前的厘革兵制,即是废弃府兵制,那么皇帝此前绝对拥有兵权的局面,许是有了许多变数。 李隆基是日晚上又让武惠儿侍寝,他因与故人相见,又多饮了几杯酒,变得有些兴奋。其对武惠儿说道:“日子过得好快,瑁儿已经半岁了吧?惠儿,还不如把瑁儿接回宫中,他日日待在大哥府中,使你们母子两分,成什么样子?” 武惠儿幽幽说道:“陛下,妾当然心念瑁儿,然妾心有余悸,委实不敢啊。” 李隆基明白武惠儿所怕为何,不想再与她继续说这个话题,就轻叹一声,说道:“朕有些乏了,我们睡吧。” 数名宫女上来替李隆基和武惠儿更衣,其中一位稍为年长一些的宫女忽然跪倒在李隆基面前,禀道:“陛下,婢子有宫中要事禀报,乞陛下圣听。” 武惠儿见状斥道:“陛下面前,哪里容得贱婢说话?左右,先轰她出去,明日再予惩罚。” 李隆基挥手止之曰:“不然。惠儿,这些宫女皆知宫中规矩,她敢犯颜禀报,说不定真有要事哩。她说完后,若果然胡言乱语,再责罚不迟。” 武惠儿答应了一声,嘱咐那名宫女道:“陛下宽宏,就先容你一时,说吧。” 那名宫女已然吓得浑身发抖,张嘴结舌道:“婢子听南熏殿相熟宫女说,皇后每至夜深人静之时,都要从匣中取出一只木偶人祷告一番。婢子心想,后宫严禁厌胜之术,皇后如此做似为此行啊。婢子深知此事重大,斗胆向陛下禀报。” 武惠儿怒道:“你在本宫之中,奈何去管南熏殿之事?我看你才是多事之人。” 李隆基没有接腔,心想王皇后这些年行动之时有些遮遮掩掩,她弄来一个小木人念念叨叨,实属正常。他今日有些酒意,思绪忽然拉回到惠儿的数个儿女夭折之事,刚刚降生的瑁儿又不敢回宫,心想后宫怎可如此诡秘?心中的一股火霍地升腾起来。他想到这里,追问道:“你所说不过是传言,你应当知道,若所言不实,你的下场是什么。” 宫女再叩首道:“婢子也怕传言太虚,遂央求那名相熟宫女相引入南熏殿以探虚实。婢子那日晚间躲在暗影里,果然看到皇后拿出一只木人祷告之后,又将之收入匣中。” 李隆基听到此语,背心上忽然一阵凉意直透脚底,他不禁四处看了看,生怕此时黑暗中也有眼睛盯着自己。他此时暗下决心,不管此女所言为虚为实,不可再让此女留在世上。 李隆基唤来一名太监,说道:“速去传高将军,让他带十名太监前来。” 李隆基又重重对那名宫女道:“你有胆子吗?待会儿随朕一起入南熏殿,并将皇后所藏偶人指引出来。” “婢子愿往。” 李隆基听到此女语声平静,心中倒是多了一些诧异。他将目光投向身侧的武惠儿,只见她闻此惊讯正站在那里发愣。李隆基上前扶着武惠儿,温言道:“惠儿,你身子沉重,还是早点睡吧。朕将那边的事儿处置好,也就不过来惊扰你了。” 高力士很快带领十名太监候在门外。 李隆基于是带领一班人奔向南熏殿。 王皇后其时已然就寝,其被杂乱声音惊醒,睁眼一看就见李隆基沉着脸带领一班人立在面前。她不明所以,急忙披衣而起伏地见驾。 李隆基没有理她,向那名宫女沉声说道:“你说的偶人藏在何处?搜!” 王皇后一听“偶人”二字,顿时明白了李隆基的来意,一下子瘫倒在地。那名宫女居前指挥,数名太监依指示前去。很快,就听一名太监惊呼道:“找到了。” 高力士将找到的偶人递给李隆基,此偶人并不很大,系用霹雳木雕成,样子做得相当精致。 李隆基看完正面,再看背面,依稀发现那里似写有一行字。他急令高力士掌灯过来细观,待他看清了字样,不由得大怒,脱口骂道:“该死。” 李隆基挥舞偶人,怒问王皇后道:“这是你办的好事!宫中有规制,不许后宫之人行厌胜之术,你为后宫之主,为何带头破禁?” 王皇后此时泪流满面,辩解道:“陛下,妾求子心切,故请偶人祈祷,却与厌胜之术无涉呀。” “朕问你,此偶人如何流入宫中?” “禀陛下,妾兄守一悯妾无子,故广求仙人,遂有此法。” “哼,你们果然为兄妹嘛。朕问你,你们在偶人身后写的一行字,到底是何用意?!” 原来偶人背后除书有天地之字及李隆基之名以外,更写道:“佩此有子,当如则天皇后。” 这句话就惹了大麻烦了。王皇后若佩此有子,就可成为则天皇后。李隆基碍于祖母之尊,明面上不敢直斥则天皇后之短,然内心深处,对祖母大肆屠戮李唐宗室,重用武氏,且天下之姓差一点就改成武家天下,其心中其实厌恶之极。现在王皇后又想成为则天皇后,偶人上又写有李隆基的名字,分明想诅咒李隆基大权旁落,由此王皇后可以大权独揽嘛。 如此就犯了大忌讳。 王皇后和王守一实为蠢人,其视王皇后为则天皇后,本意想专宠后宫,未必就有染指朝政的想法。王皇后果然迷茫答道:“妾只想生子,并无他想呀。” 李隆基不再理王皇后,转对高力士道:“高将军,你速将此贱人看管起来。嗯,还有王守一,你须连夜将其捉拿,其家人也要圈禁起来。” 李隆基如此决绝,王皇后当然明白大祸已然临头,她顿时号啕大哭起来,哭诉道:“妾不过犯了一点小事,陛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陛下,我们数十年夫妻恩情,莫非就毁于一旦吗?” 李隆基铁青着脸,木然起步向殿外走去。 王皇后又是惊叫一声,手指那名宫女,尖声喊道:“啊,我想起你了,此贱婢正是狐媚子身边之人。陛下啊,那狐媚子一直处心积虑,妄想废王立武,果然是她来构陷妾身啊!” 李隆基听到“废王立武”四个字,脚步停顿了一下。大约七十年前,祖父高宗皇帝下诏废王皇后,立武氏为皇后,引起朝中的一场轩然大波。李隆基此时恍然想到,果然重复往日的故事吗? 李隆基霎时又否定了自己,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惠儿非比则天皇后,最关键的是,自己亦非祖父高宗皇帝。 李隆基想到这里,回头冷冷说道:“你说别人构陷你?哼哼,这霹雳木,这所写字样,难道也是别人替你办的?” 王皇后张嘴结舌,一时回答不上来。 李隆基接着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朕再叫你一声皇后,你之所以有今日,皆是你自己做出来的,那怨不了别人。” 王皇后稍为平静下来,说道:“陛下呀,我们夫妻患难之时,哪儿知道陛下能成为皇帝?妾成为皇后?那狐媚子未受宠之前,宫内祥和平静,为何她受宠之后,宫内就迭生事端呢?妾知道陛下终归要废除妾皇后之位,妾不足惜。唯望陛下善视后宫,万不可使阴谋之人窃据皇后之位,如此后宫将永无宁日,也会危及陛下啊。” 王皇后此语出乎真诚,李隆基当然听得出来。然李隆基早就对王皇后心生厌烦,如此天赐之机岂能轻易放过?他于是摇摇头,不再理王皇后,然后决然走了。 第二日朝会之上,李隆基令群臣传看所搜出的偶人。宋璟是日也上朝,看到偶人及字样也只有摇头叹气。若按宋璟往日的性子,他认为皇后及太子等废立之事,事关国家,非是皇帝家事,不可轻易废立。然王皇后欲为则天皇后,那是毫无办法的。 李隆基是日下诏,废除王皇后之位,诏曰:“皇后天命不佑,华而不实,有无将之心,不可以承宗庙、母仪天下,其废为庶人。” 王守一因邀约妖人,蛊惑皇后,被李隆基下诏赐死,其家人也被流放岭南。 王皇后被废为庶人之后,一直圈禁宫中。王皇后遭此打击,心思黯淡之极,很快酿成一病,过了两个多月,即郁郁而死。 王皇后生前待后宫之人平和亲近,其身死之后,宫女们往往暗地里唏嘘怀念不已。就是李隆基本人,其与王皇后少年成婚,二人一同走过患难岁月,还是有一定感情的。他有时睹物思人,对如此决绝处置王皇后颇有悔意。 悔意毕竟是一忽儿的事儿,李隆基白日里忙于理政,晚间就是武惠儿殷勤侍候,还有许多娇嫩颜色纷至沓来,令他目不暇接,也就把王皇后淡忘了。 第二十一回 集贤殿群英荟萃 勤政楼君臣聚谈 某日,李隆基与张说议过时政,忽然又想起一事,说道:“张卿,元行冲年老致仕,则丽正书院修书使空悬。朕想了数人皆不合适,看来只好由你兼知此职了。” 开元五年,秘书监马怀素鉴于秘书省图书流失、分类杂乱,遂向李隆基请求重新编订图书目录。是时天下连年大熟,国家已渐至正途,李隆基明白“盛世修书”的道理,遂答应其请,并将洛阳乾元殿之书全部迁至长安的丽正殿,授马怀素为修书使。由于修书量巨大,书未修成,马怀素即逝,由元行冲接任。至开元八年,《群书四录》修成,总计二百卷,收书四万八千一百六十九卷。 张说问道:“《群书四录》已成,陛下还想修何书?” 李隆基答道:“《群书四录》不过为目录罢了,其对搜辑群书还有点作用,然对时事裨益不多。” “陛下的心意,莫非按经、史、子、集四部汇集成册,以成大书?” “朕刚才说了,仅仅汇集前人著作,不过为砌墙工匠的手艺,殊无新意。” 张说不明李隆基的真实心意,只好说道:“微臣愚钝,乞陛下明示。” 李隆基取过一张白麻纸,将之递给张说。张说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有六字:治、教、礼、政、刑、事。 张说此时大致明白了李隆基的心意,说道:“陛下的意思,以此六类总汇图书,以济时用?” 李隆基颔首道:“就是这样。然编撰时须以唐代为主,前代之事不过作为沿革罢了,不可原书搬进,须重起炉灶依序撰写。朕想过了,此书可名为《唐六典》。” 张说手执白麻纸,觉得上面所书六字非常沉重。他知道,编撰如此一部大书,既要耗费许多时日,又须大量有才之士倾力完成。 李隆基微笑道:“贞观一世,太宗皇帝修成许多史书与志书,注疏《五经》,修订《氏族志》,其修书之人也随之青史留名。张卿为文宗领袖,如此大书也只有你才能牵头修撰,然此书太大,耗力颇多,不知张卿意下如何?” 张说躬身答道:“陛下有命,微臣谨从。”张说边答话边想道,看来陛下鉴于天下安澜,开始有闲心折腾一些青史留名之事,这倒是一个有趣的变化。他想到这里,接着言道:“陛下刚才提到孔颖达注疏《五经》,这倒让微臣想起一件事儿来,国家大事,以礼为首要。《礼记》为前贤宝典,不可一字改动;然五礼仪注,经贞观、显庆年间两度所修,前后颇有不同,宜删改行用。” 李隆基闻言大喜,拍案叫绝道:“好呀,朕为何想不起来此事呢?嗯,此书就命名为《大唐开元礼》吧。” 张说心中不由得赞道:聪明的人儿一点即透,皇帝是也。 李隆基又微笑道:“然如此两部大书,极耗精力。卿现为中书令,国事纷繁,你能一心二用、勉力为之吗?” 张说拱手道:“请陛下放心,臣为修书使,只要能有人力,即可无虞。臣请陛下开恩,容臣遍访天下学士以专心修书,并请陛下赐予俸禄。” “嗯,此为修书之根本。你看中何人,即可将之召入书院中,其俸禄可以逾于常制,朕会令户部单独给付。” 李隆基又稍微思索一下,说道:“丽正殿过于狭窄,可将书院迁入集贤殿来。此殿宽阔,既利于贮藏书及修书人行走,朕有闲暇时候也可就近察看。” 集贤殿为兴庆宫仅次于兴庆殿的一处大殿,李隆基将此殿用于修书,对修书人来说实为一件恩遇之事。 张说又躬身谢恩。 张说主持集贤殿书院之后,广聚文学之士,如秘书监徐坚、太常博士贺知章、监察御史赵冬曦等著名文士皆延揽其中,至于张九龄等张说喜爱之人,那是必须进入书院的。一时之间,集贤殿书院在京城名声鹊起,文学之士以进入其中为荣,几可与太宗皇帝设立天策府文学馆的盛状相似。太宗皇帝当时刚刚被封为天策上将,其文学馆招揽学士,天下文士趋之若鹜,若有人能预其选者,竟然被时人称为“登瀛洲”,由此可见其位望之殊。 张说这日在集贤殿内与众人讨论书之纲要,秘书监徐坚被张说授为主修之人,其叹道:“我曾七度修书,奈何《六典》内容庞杂,我措思良久,对其体例实在未知所从。” 张说道:“圣上的意思,决计不可以砌墙的手法来驳杂堆砌,则体例之事务须珍重。” 众人此后七嘴八舌,争执不已。 他们莫衷一是,争执了好长时候,最后直学士韦述说道:“晚生以为,可以模仿周礼六官先叙现行职官,将令格式按内容系于有关职官之下,职官本身的沿革变化则在注文中叙述。如此一来,既可侧重大唐之典,又兼顾了历史沿革。” 韦述此言一出,众人沉默思索,觉得 8fd9." >这是一个好法子,遂将目光转向张说,以俟其定夺。 张说将韦述的法子想了数回,感到此法甚好,心中已是同意了,于是缓缓言道:“此法颇有些强行比附与削足适履之感,然总算为我们找到了一个下笔之处,可以一试。《六典》可以如此体例而写,《开元礼》也以此行之吧。” 张说一锤定音,众人也不再说什么,遂按各自分工前去忙碌。 且说武惠儿大腹便便,预产期很快就要到了。 李隆基抚摸其腹部,忽然觉得里面的胎儿似乎动了一下,遂笑道:“惠儿,这些年你不停地怀孕,不停地生产,难道不怕孩儿生得太多,因此会消退你的容颜吗?” 武惠儿微微笑道:“妾之所以连续生产,在于陛下赐爱甚多。妾欢喜尚且不及,哪儿会有旁思呢?” 李隆基打量武惠儿的容颜,就见她虽经历了数次生产,然颜色依旧艳丽,且多了一些雍容华贵之气,愈发迷人。他脑海里忽然晃过王皇后的身影,那是一张令人生厌的面庞,如此两相交映,愈益衬托出武惠儿的可人。 李隆基将武惠儿揽入怀中,可以闻见其发间有一种甜甜的味道,其情思迷离地说道:“惠儿,有一件好事儿,你愿不愿做?” 武惠儿眼睛微眯,静静地享受着眼前的温馨时刻,随口答道:“陛下有命,妾唯有谨从。” “嗯,后位已虚悬有些时日,朕看呀,这皇后之位只好由你来领之了。” 武惠儿闻言一惊,登时睁眼起身直视李隆基道:“陛下果然当真吗?” “君无戏言,朕什么时候说过玩笑话?” 武惠儿脸色凝重,继而轻轻摇摇头道:“陛下不可。妾无才无德,不敢领后位之职。妾能得陛下关爱,心已足矣,哪儿敢痴心妄想呢?” “朕说过的话当然会实施,怎么会是你痴心妄想呢?”李隆基听了武惠儿说出“痴心妄想”之语,心想若痴心妄想,说明你心中并非不乐意,又继续替武惠儿打气。 武惠儿正色道:“陛下,王皇后虽废,皇长子之母刘华妃现在宫中。所谓推长为尊,妾以为当以刘华妃为后最为妥当。” 李隆基脸上闪过一抹神态,其过程虽快,武惠儿仍瞧出了该神色实为厌憎之情。武惠儿知道,皇帝一直不喜欢刘华妃,她虽生出了皇长子,奈何她侍候不周让热水烫了儿子之面,由此破相。多年以来,李隆基对这对母子基本上不管不问,刘华妃事实上处于冷宫地位。 李隆基果然说道:“她的模样如何能成母仪天下的皇后?”继而叹道,“惠儿,就是你愿意成为皇后,也须过了大臣这一关。朕上次废除王氏,他们看到偶人不敢吭声,若立新皇后,他们再无顾忌,定会说三道四了。” 武惠儿这会儿忽然想起则天皇后的往事,当初高宗皇帝欲废王立武,遭到大臣激烈反对,其数次提议皆被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大臣给挡了回去。名将李勣(原名徐世勣,李世民赐姓为李,为避李世民的名讳改为李勣)瞧在眼中,心中有所思,这日高宗皇帝询问他的意见,其不假思索答道:“此为陛下家事,何须问他人?”高宗皇帝由此茅塞顿开,很快立武氏为皇后。 武惠儿想到这件往事,嘴唇动了动,本想用这句话来回答,又觉得形迹太露,遂生生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武惠儿不愿为后,并力荐刘华妃继任,多少令李隆基有些意外。历来皇帝与皇后为多少男女渴慕的地位,武惠儿却不心动,令李隆基心中多了一些感动。 这日早朝事过中途,群臣奏事接近尾声,李隆基开言说道:“众爱卿,王庶人被废,后宫之位空置至今,后宫不可长期无主啊。嗯,朕以为武惠儿性格温婉约素,颇有母仪天下之风,可继为后位,众卿以为如何?” 群臣闻言,众皆失色。王皇后被废之后,从宫内传出的流言,皆说武惠儿恃专宠之身,觊觎皇后之位,其先在皇帝耳边诉说皇后的坏话,继而又将偶人藏于王皇后寝殿中,再令人密告撺掇皇上前去搜殿,由此王皇后失位。此流言虚虚实实,外人莫知其真,然将武惠儿勾画出了一副耍奸弄谋的嘴脸,人们心中惊呼:莫非昔日的则天皇后又化身进入宫中了吗? 如今皇帝突然提出立武惠儿为后,更加印证了武惠儿的阴谋:其步步为营,若取得皇后之位后,她还会想些什么? 李隆基看到群臣没有答腔,遂转问张说道:“张卿,你为中书令可先回答:此事于礼有碍吗?” 张说此前曾为则天皇后之臣,当然明白则天皇后的手段。想起那段乱世,张说感到恍如昨日,其心中激烈反对武惠儿为后。然张说就是张说,他断不会当着群臣之面反驳皇帝,遂躬身道:“陛下立任何一位妃.嫔为后,只要其端庄温婉,其于礼都是无碍的。” 李隆基闻言心中暗暗笑骂了一声:“老滑头,说了也是白说。”又追问了一句,“武惠妃有碍吗?” 张说期期艾艾道:“武惠妃,武惠妃,哦,臣毕竟不知武惠妃详细,就由陛下圣裁好了。” 宋璟现在五日一参,正好参加今日朝会,其对张说吞吞吐吐有些不满,越班躬身奏道:“陛下,臣以为武惠妃为后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武惠妃非皇太子之生母,武惠妃现已生皇子,若立武惠妃为后,则储位将不安,由此天下就有了乱象之源。” 李隆基笑道:“宋卿啊,你当知皇太子生母已逝,若依此等考虑,朕今后就难立皇后了。” “当然可立皇后!臣以为刘华妃为人谦和恬淡,皇长子又待皇太子既尊敬又亲爱,如此最为妥当。” 李隆基得闻宋璟也力荐刘华妃,心中的厌恶之情又升起,一时陷入沉默。 这时班序之后有一人越众而出,躬身奏道:“陛下,微臣潘好礼有言要奏。” 潘好礼现为御史台御史大夫,是为正三品。李隆基看到潘好礼出班奏事,心中期望他最好与宋璟唱唱反调,如此就有了转圜的机会,遂温言道:“潘卿职掌御史台,最解邦国典章之政令,好呀,请说吧。” 不料潘好礼开言所说的一番话,差点让李隆基背过气来。 “《礼记》有言,曰‘父母仇,不共天’;《春秋》有言,曰‘子不复仇,不子也’。陛下欲以武惠妃为后,然武惠妃之再从叔为武三思,其从父为武延秀,他们皆干纪乱常,天下共疾。夫恶木垂荫,志士不息,盗泉飞溢,廉夫不饮。匹夫匹妇婚姻时尚相选择,况天子乎?愿陛下慎选华族,称神祇之心。” 李隆基听完这段义正辞严之话,心中的恼怒之情充溢心间,然他环视群臣,发现这帮人脸上皆有得色,心中暗自叹道:武氏流毒,看来殃及惠儿了。他努力平复心神,脸上拼命挤出微笑道:“卿言惠妃本家之恶,他们并非惠妃本人呀。” 李隆基其实不知道,其脸上流露出的恼火与挤出的微笑混为一体,此模样有些奇奇怪怪。 潘好礼没有抬头瞧李隆基的脸色,依然不疾不徐奏道:“宋公说得对,宜立刘华妃为后。” “此有何区别呢?” “《春秋》有云:‘宋人夏父之会,无以妾为夫人。’又齐桓公曾誓于葵丘曰:‘无以妾为妻。’陛下,此圣人明嫡庶之分,则窥兢之心息矣!臣之所以赞成宋公之言,缘由此起。” 李隆基凝视潘好礼那有些激越的脸庞,心想此人平时言语不多,为何遇到这等事儿就如此慷慨激昂?听到他如此引经据典,显系有备而来。李隆基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自己今日当殿提出欲立惠儿为皇后,他们怎么会事先得知呢? 张说看到李隆基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心想如此场面若太久,皇帝定会很难堪,遂急忙替李隆基找下台阶的机会,其奏道:“陛下,欲立皇后也不忙在此一时。臣另有他事要奏,不知陛下允否?” 宋璟当然明白张说的心意,遂侧目而视。 李隆基从尴尬中解脱出来,遂向张说投去嘉许之意。 张说所奏为括户事宜,他认为括户已然数年,其成绩斐然,朝廷不宜再派专门人力督查,今后由各州秉持朝廷方略,自行括户即可。 李隆基展颜一笑,说道:“当初宋卿、源卿以及宇文融倡言括户,可谓甚有前瞻。嗯,就依张卿所言,今后由各州为主括户吧。张卿,对于那些括户有功人员,除了赏赐,还要重用。” 若论括户有功人员,除了大员宋璟和源乾曜之外,其下当属宇文融和李林甫,因禁恶钱被贬的崔隐甫后来也加入括户之行列中,也算有功。这三人皆为小吏出身,张说向来是瞧不起的。今日皇帝当殿说要重用他们,张说心中不愿,不禁有些愕然。 朝会散后,李隆基将张说留下来,他们还有话说。 张说暗暗思忖,皇帝单独将自己留下来,其谈话内容定与武惠妃有关。 孰料李隆基根本不提武惠妃的事儿,而是凝眉说道:“记得贞观之初,房玄龄、杜如晦、魏征倡言国家实行教化之策,魏征更是信誓旦旦说道,若实行教化之策,三年就可实现天下大治。到了贞观四年,果证魏征之语。张卿,自开元之初至今已有十余年时间,你认为天下大治了吗?” 张说率然答道:“陛下太谦了。其实开元四年之时,天下已然大治,从那时至今,陛下继续行教化之策,历年锦上添花,则今日之国势已盛于贞观、永徽年间。粮食、盐铁、人口、土地皆逾于往日,百姓安居乐业且思慕圣人所教,则教化之策已散入人心,臣恭贺陛下了。” 李隆基摇摇头道:“卿言太过,朕如何敢与太宗皇帝、高宗皇帝相比呢?记住,此话今后不可再说。不错,贞观朝与永徽朝之物产少于今日,然其治国之策惠及今日,终归还是先皇帝的功劳。对了,贞观年间曾出现‘岁无断死’之局面,可见教化之旨深入人心,百姓思贤修身,如此天下其乐融融。张卿,仅此一点,我们就不可过于自诩了。” “陛下放心。陛下以《唐律疏议》为基础,陆续编订《开元格》、《开元后格》及《开元令》,现在又开始修撰《唐六典》。臣以为,这些新制格令还是秉持‘宽法慎刑’之精神,有些地方较之前朝更加宽慎,终有一日,定会出现‘岁无断死’之局面。” 张说与李隆基对答至此,已大致摸准了皇帝的心意。李隆基口中虽谦逊无比,然其内心中实在得意,这份心情是隐藏不住的。张说此时心念一动,暗想皇帝已有是心,那么今后须从这方面多加思虑了。 李隆基说到这里,已感身心舒泰无比,遂起身踱步说道:“好呀,今日将你留下谈说一番,实为幸事。张卿,今日朝堂之上,宋璟说话向来不拐弯儿,也就罢了;那潘好礼向来矜持,为何今日也能引经据典,且语出尖刻呢?” 张说闻言心里一紧,知道二人此前之语实为前奏,皇帝现在的问话才是最紧要的。他脑中思绪飞速轮转,然后斟章酌句答道:“陛下,潘好礼平时虽寡言少语,然其记性甚强。一次宴饮,潘好礼得令须让其背诵《礼记》,臣等以为他肯定背不出,就在那里等他的好看。谁知他一字一顿,将《礼记》整篇诵出,且一字不落。” “哼,朕却看不出呀。他如此好记性,今日也就脱颖而出了。” 张说不敢再接腔,他知道言多必失,还是少说为佳。 李隆基却不与他打哑谜,单刀直入道:“张卿,你在朝堂之上语焉不详。这里就你我二人,朕欲立武妃为皇后,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张说遇到此重大事体之时,还是不含糊的,他昂然说道:“陛下,当初武氏横行天下,李唐天下差点为之倾覆。臣知道,百官及百姓过上如今的好日子,都不愿再回到乱世。他们之所以不愿立武妃为皇后,其实还是替陛下着想,生怕再启祸乱之源。潘好礼说话虽直,还是有道理的。” “嗯,此语果然是你心中所思吗?” “臣不敢欺瞒陛下。” 李隆基沉吟片刻,然后道:“好吧,朕知道了。朕若一意孤行,就拂了大家的好意。请你们放心,朕在位上,说什么也不许后宫之人干政的。” “陛下如此,实为天下之福。” “呵呵,朕本想你会以‘此为陛下家事’来推搪,为何如此旗帜鲜明呢?” “陛下,臣等遵圣贤所教,于大节处须秉持大道之理。李勣当初向高宗皇帝建言,其心中有私欲,臣等不愿为也。” “好,好,卿等如此,朕心甚慰。”李隆基纵声大笑,心中甚为畅快。 自此以后,李隆基再未动过立皇后的心思。 武惠儿次日到了宁王府,宁王妃悄悄对她说道:“知道吗?圣上昨日欲立你为皇后呢。” 武惠儿淡淡说道:“圣上有此心意,然立皇后当立刘华妃呀,我哪里够格呢?圣上那日说起,就让我拒绝了。” 若论宁王一家,他们对武家并无好感。然武惠儿将孩儿交来抚养,这些年来往甚密,且武惠儿又为皇帝的专宠,他们倒是期望武惠儿当上皇后。宁王夫妇知道,皇帝对己家甚为恩眷,可是皇心无测,自己一家前些年不是被放逐在外吗?今后宫内若有武惠儿照应,则可无虞。宁王妃急道:“妹子怎可如此说话?此为天大的好事,你怎可拒绝呢?” 武惠儿摇头道:“大嫂啊,我得圣上关爱,心已足矣。皇后须有德之人居之,我若妄居,非为好事。” “妹子怎么就无德了呢?然话又说回来,妹子若不能升为皇后,恐怕是受你家世之累了。” “大嫂说得对,唉,我却无可奈何呀。”武惠儿很想知道朝堂上的情景,问道,“估计昨日朝堂之上,大臣们反对声音甚多吧?” “我仅听你大哥匆匆说了几句,惜不甚详。好像宋璟最先反对,此后御史大夫潘好礼出来引经据典,语甚激烈。” 宋璟出面反对,武惠儿早闻其名声,并不觉得奇怪。这潘好礼为何方人士呢?他又为何如此激烈?武惠儿本想继续询问,又想宁王妃所知甚少,自己若问得多了,说不定会露出痕迹,遂住口不问。 至于张说对此事的态度,其身边宫女昨晚上已悄悄向她禀报了皇帝与张说的对话过程,武惠儿早已在“勤政务本楼”中安插了眼线。 武惠儿回宫后独自在轩窗前沉思,忽然有些自怜:这些讯息或从宁王妃口中辗转得知,或者自己偷偷打探,如此讯息不通,委实可怜啊! 武惠儿在掖庭宫为宫女的时候,是时其家族已崩溃,由此饱受了更多的白眼,与其刚入宫时享受公主一样待遇相比,实有天渊之别。她天资聪颖,又读书甚多,其小小心灵中明白了一件事儿:这个世界上奉行弱肉强食的规则,你若势强时,周围人会纷纷前来阿谀奉承;你若势弱时,还是这帮人,他们投来白眼不说,有些人甚至恨不得将你踏在脚底。 武惠儿身为宫女,她知道若想有出头之日,唯有接近皇帝一途。天可怜见,她果然在花房中巧遇李隆基,且果然成为皇帝的宠妃。她事后也暗自庆幸,若无那日的巧遇,或者皇帝见到自己不感兴趣,又该如何呢? 武惠儿知道,李隆基绝顶聪明,心思深沉,且爱好广泛,比太宗皇帝多了一些风流自赏。这样的人儿,肯定不喜欢怨妇一样的女人,王皇后是为例证;他也不喜锋芒毕露野心勃勃的女人,因为他知道则天皇后、韦皇后干政后的恶果。于是,当李隆基提出让武惠儿继为皇后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她不敢露出欣喜的神色满口答应,更不敢心中实愿而造作推却。一切都要显得毫无痕迹,如此效果更佳。 她没有想到,宋璟、张说和潘好礼出声反对,百官也基本上附和,如此皇后之位就变得有些渺茫了。 她现在又在琢磨两件事儿。 “看来欲谋后位,没有朝中大臣响应,那是断断不可的。” 武惠儿锁在深宫,至多到宁王府走动数回。宁王李宪绝口不问政事,则与之没有联络的必要。 武惠儿于是暗自琢磨:“朝中的哪类人可以联络呢?又通过什么渠道进行联络呢?” 经历过这场事儿,武惠儿彻底明白了张说的心思。此人看似活络,皇帝在朝堂之上询问时,他唯唯诺诺左推右挡,然与皇帝面对时,其回答却决然如斯。 “罢了,此人无缝可插。”此为武惠儿对张说的评语。 对潘好礼武惠儿怨恨甚深,可谓切齿之痛:“上有重臣,下有礼部,你一个御史大夫却来狗拿耗子,何至于如此张狂呢?” 武惠儿到了最后,终于想明白了:“御史台为言官聚集地,上至皇帝,下至百僚,乃至于各种台阁制度,皆可开言说话。嗯,有了随便说话的权利,且皇帝还要郑重倾听,也算有能耐了。” 而李隆基欲使武惠儿继为皇后不成,那日就向武惠儿表达了自己的遗憾。 武惠儿大为感动,嗔道:“妾早就说过无能为皇后,陛下关爱妾身,则妾已知足了。陛下,今后再不能有此议了。” 李隆基叹道:“惠儿,朕为皇帝,竟然连自己的皇后都决定不了,委实可悲呀。这帮大臣,这帮大臣,为何让朕如此不舒服呢?” 武惠儿敛身为礼,说道:99lib?“妾恭贺陛下。” “又有何处要恭贺了?” “妾读前朝故事,那日太宗皇帝在朝堂之上得魏征诤谏,回宫后恼怒不已,口称要杀了魏征这名老儿。文德皇后闻言,急忙换服朝贺,并说此为君明臣直之结果。陛下,如今朝臣敢于诤谏,却与贞观朝相似啊。” 李隆基闻言,心中甚喜,赞道:“好呀,你能明白此大义,即为天下之幸。哈哈,惠儿,你将朕比于太宗皇帝,你也有文德皇后之风嘛。” 武惠儿正色道:“陛下,文德皇后昭如日月,.99lib.妾哪儿敢相提并论呢?”她又展颜一笑道,“何况,妾之身毕竟为妃嫔罢了,又不是皇后,也就没有提谏言的资格。” 武惠儿如此说话,就有撒娇的意味了。 李隆基闻言更喜,心想这就是这个可人儿的好处,既善解人意,又殊多趣味。其心中如此想,口中犹言道:“话虽如此说,然那潘好礼却过于无礼了,他引经据典,将朕说得一无是处。哼,他有如此本事,朕此前竟然没有瞧出来。” 武惠儿接口道:“陛下,妾听说有才之人方敢直言相撞,潘好礼如此,许是他此前不善于表达的缘故。陛下,潘好礼许是璞玉一块儿哩,若善加琢磨,肯定能成大器。哦,他若久处中央,就失于锻炼,还是让他多加历练才是。” 李隆基无语地瞧了武惠儿一眼。 武惠儿马上觉悟,急忙用手捂嘴道:“妾知错了,妾不敢干预朝政,乞陛下责罚。” 李隆基挥手向其臀部轻轻一拍,笑道:“好了,朕已责罚你了。” 第二十二回 张丞相用人分明 王忠嗣挥兵如神 李林甫自太原返京,这日带着一些并州土仪入源乾曜府中拜望。 经历了括户的过程,李林甫与源乾曜变得相熟起来,李林甫已不需要让源乾曜的儿子们传话,两人可以相对攀谈,且话语渐至深入。 李林甫拱手拜道:“源公,晚辈奉命回京,看来括户之事已大致成功,不用朝廷派人日夜督促了?” “是呀,圣上对张令就是这样说的。” “源公,不知朝廷会如何安置我们这帮人呀?” “嗯,你们大有前途,大有前途啊。”源乾曜说到括户之事,顿时大为兴奋,当初由源乾曜和宇文融倡言括户,此事使国家受益很大,圣上对此大为称心。追根溯源,源乾曜之所以被授为门下省侍中成为宰相职,其与括户之事大有干系,他接着兴奋地说道:“你们此次回京,朝廷定会论功行赏,官秩皆会有升的。” “哦,如此还请源公多多照看晚辈。” 源乾曜问道:“你昔在太原之时,张说在那里任并州长史和天兵军大使,你们应该经常见面,他对你观感如何?” “晚辈不过匆匆见过张令数面,言语并不多,也就无情分可言了。” 源乾曜微微一笑道:“是了,张说自视才高,你又为荫职出身,他终归未将你瞧在眼中。” 张说将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源乾曜如此一来待在中书省的时间最多,他们每每议事,张说的主意成为主要,源乾曜处于绝对从属的地位。 源乾曜待在中书省里的时候,有时候也暗赞张说的能耐。其将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则门下省似成为中书省的附属;其在中书门下设立五房,又可将尚书省绕过,可以直接向六部下令,如此似将各衙署的权力集于一身。 门下省对中书省封驳之权,如今处于从属位置,则封驳功能大为降低。源乾曜知道,此前的中书省与门下省的相对设计,有利于权力的制衡,如今集于一身,则张说相权日重,其实对皇权不利。 令源乾曜大为不解的是,皇帝李隆基对此举不加反对,反而大加赞成。 皇帝尚且如此,源乾曜当然随同,然并不意味他的心里没有想法。 李林甫自从约见张说之后,已明张说对自己的态度,知道自己就是百般奉承,也终归枉然。李林甫有一件好处,他能够很快明白事情的大致脉络,进而有所抉择,绝不走冤枉之路。 所以他决计不会再走张说的门路。 李林甫微微一笑道:“源公所言甚是,晚辈明白张令眼光甚高,也就不会去空耗力气了。” 源乾曜叹道:“然皇帝之下,张说一言九鼎,你不去走他的门路,再寻他途,实为空耗力气啊。” 李林甫从此话中读出了源乾曜的无奈,心想源乾曜日常唯张说之令是听,看来心中也是有想法的,遂说道:“源公为侍中,亦为宰相职,圣上睿智无比,肯定不会偏听偏信,则源公说话,圣上也会重视的。” 源乾曜刚才话音出口,已是大为后悔,心想自己在一个后生小子面前说出此怨怼之语,若传扬出去实在不美,遂笑道:“是啊,国家大事,例由我们先议,张说还是善于倾听意见的。哥奴呀,你们括户有功,朝廷定会念着你们的功劳,妥为授任的。” 李林甫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官腔了,其神色如常,谦逊问道:“晚辈识浅目陋,不知进退。请问源公,晚辈今后在何处任职为宜呀?” 由于事关李林甫的前程,源乾曜倒是开动脑筋想了一遍。李林甫非科举出身,虽对书艺、音律、丹青之事有所涉猎,然官场中以文翰为主,他终归难上台面。源乾曜又想,如今中书省、门下省与尚书省似混为一体,唯御史台可以弹劾任何人,似成为三省之外唯一的相抗阵地。若御史台也被张说所把持,则朝中就成为一团和气了。眼前此子说什么也不会与张说混成一体,若将之布于御史台,说不定将来会有什么用处哩。 源乾曜想到这里,微微一笑道:“圣上如今导人诤谏,对言官甚为重视。哥奴呀,你有识见,行事也缜密,我觉得你能入御史台倒是一个好去处。” 李林甫躬身相谢:“源公之言,晚辈谨记。还望源公方便的时候,在圣上和张令面前多替晚辈周全则个。” 看来武惠儿的无意之言在李隆基面前起了作用,过了几日,李隆基对张说说道,潘好礼颇有才具,须到外任上历练一番。 是时内外任交流已成惯例,潘好礼又非张说的亲信,也就无须向皇帝进言。后数日,潘好礼被授为并州长史,并兼知天兵军节度副使。 如此一来,御史大夫之位出现空缺。 李隆基征询张说授任此位的意见。 张说道:“臣想起一人,其平乱有功,又为功臣之弟,现为中山郡公闲居在家。” 李隆基道:“此人莫非崔日知吗?” “正是崔日知。” 崔日知系崔日用的从父弟弟,当初李隆基杀掉韦氏拥父亲李旦为皇帝之时,崔日知时任洛州司马。适逢中宗皇帝的次子李重福在洛阳领人作乱,崔日知领兵痛击,遂立大功。后来崔日用被贬,崔日知也受到牵连,赋闲至今。 李隆基叹道:“博陵崔氏实乃人才辈出,可惜崔日用已逝,想起他当初立有大功,而今黄泉两途,朕心伤悲啊。好呀,可以起复崔日知嘛。张卿,你莫非想授崔日知为御史大夫吗?” “臣有此心意。陛下,崔日知明经及第,素有才翰,可堪为用。” “然他赋闲多年,御史大夫为一重要的职事,他果然能胜任吗?” 李隆基心中掠过了一阵不快,他想起了张说对崔隐甫和宇文融的授任之事。 崔隐甫和宇文融的授任之事空悬至今,缘于张说欲授崔隐甫为金吾将军、宇文融为明威将军。 金吾将军为从三品,明威将军为从四品,其秩级不低,然兵制厘革之后,府兵制已名存实亡,其虽有将军之名,而无督军之实,则为闲散之职。 张说欲授任此二人的想法尚未奏闻李隆基,其讯息不知从何处流了出去,引起京城人们舆论。 “崔隐甫与宇文融括户有功,圣上也说过要予以重用,为何将他们任为军中闲职呢?” “嘿嘿,中书令张说为文宗领袖,对非文学之士向来瞧不在眼里,你莫非不知此二人的出身吗?” “不错,此二人确实未经科举入官。” “对呀,他们未经科举入官,就是无才,焉能为文官?还是做一名武夫最好。” “胡说。此二人致力于括户之事,若无文翰之才,焉能大功告成?” “嘿嘿,所谓党同伐异,朝中多为文学之士,如何能容这二位白丁之士?” 这股风也刮入李隆基耳中,宫内的武惠儿也有耳闻。 那日李隆基下朝之后,武惠儿陪其用午膳。他们用完膳后,李隆基躺在胡椅中闭目消食,武惠儿忽然笑吟吟问道:“陛下,妾近日得闻姚公与魏知古的一段故事,有点想不通哩。” 李隆基“嗯”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当初韦氏和太平公主干政,姚公与魏知古皆为陛下立下大功。听说魏知古侦知太平公主欲不利于陛下,他及时奏闻方免祸乱。然姚公为相之后,似乎忘了魏知古的功劳,对魏知古殊无好感,且百般刁难。” 李隆基心想,姚崇当初大加贬斥功臣,非是出于个人恩怨,却是为固自己皇权而设。只是其中幽微,也没必要向武惠儿详细说知了。 武惠儿接着道:“妾后来得知,姚公之所以不喜魏知古,缘于他认为魏知古小吏出身。陛下,魏知古有大功在身,为政时又勤勉谨慎,姚公如此待他,是否有些不公呀?” 李隆基叹道:“朕用姚公,在于他有济时之用。朕对姚公信任有加,允其辖内威权独运,果然使国运昌盛。有相如此,朕心甚慰啊。至于他在施政时对谁好一些对谁差一些,乃至委屈了某人,终为小节。” “陛下所言甚是。然妾还是不明白,人若小吏出身,就可断定其一生无才吗?” 李隆基睁开眼,微笑道:“天下人们众多,岂能一脉考人?姚公如此认为,实在失于偏颇了。譬如文学与吏治并非对立,如姚公为科举出身,以文华著名,尤善于吏道,他若一味以文学治世,焉能有‘救时之相’之称?惠儿,你今日为何沉湎于这个话题?” 武惠儿抿嘴笑道:“妾也是一时心血来潮,由此想请陛下指明。唉,女子为何不能参加科举呢?若有此例,妾说不定也能考中进士,如此也很荣光嘛。” 李隆基闻言畅怀大笑,说道:“嗯,你哪日到孔夫子墓前瞻仰一番,捎带着问一下孔夫子,他那‘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之语从何而来?你若能说服孔夫子,朕也可以专为你设立女进士之位嘛。” 武惠儿知道这是皇帝调笑之言,那是当不得真的,遂正色道:“惠儿不敢扰了陛下之心智。妾知道,男女有别,治国大事还是男子来理最好,若女子插足,极易酿成歧途。所以三皇五帝至于今,未见女子为皇帝为大臣者。” “嗯,你知道就好。惠儿,朕有些乏了,我们到榻上歇息一会儿。” 武惠儿为聪颖之人,她说的这番话是有所指的。她既知张说对自己的态度,知道此人的主意甚坚,那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自己的皇后之位暂时无望,然假以时日,万一皇帝旧话重提,届时朝中大臣依然无人支持自己,则皇后之位依然渺茫。从这个时候开始,武惠儿决意在朝中寻觅支持自己的人儿,张说明显不是,那么她遍植亲信、打压异己的做法也不可做得太畅快了。 如此就有了这番对话。 李隆基现在见张说推荐崔日知为御史大夫,耳边就响起了那日与武惠儿的对话,遂说道:“张卿,崔隐甫昔为御史中丞,因禁恶钱被贬,现在又括户有功,若让他任御史大夫还算妥当;还有宇文融,其倡言括户,又在东都督促括户数年,其成绩卓著,授其为御史中丞,应该能有作用。” 皇帝既有此意,张说不敢与之硬抗,只好迂回说道:“陛下,此二人到御史台任职,应该称职。臣有一点忧心,他们读书不多,如此眼光就有了局限。御史台有肃正朝列之职责,他们为主官,眼光识见较于寻常官吏要高。” 李隆基见张说又抬出了这般说辞,闻言说道:“张卿,他们未经科举出身,是为短处。然也有好处,他们明白自身之短,处政时加倍努力,所谓以勤补拙是也。括户之所以成功,正是因为他们出于公心,戮力而为,是为例证。” 张说见皇帝心意甚坚,不敢再加阻挠,遂躬身言道:“臣奉旨。” “好吧,你这就去拟旨吧。嗯,崔日知也不要再赋闲了,就授他为金吾将军。他在洛阳以平乱出名,还是有些军事之才的。” 李隆基不经意之间改变了张说的欲授之人,崔隐甫与宇文融入主御史台,他们后来也辗转知道此次授任的详细过程,二人从此对张说暗自怀恨。 崔隐甫为御史大夫,宇文融为御史中丞,二人一主一副主持御史台,李林甫也很快进入御史台,成为察院的侍御史,是为六品职。 李林甫为谢二人提携之情,这日晚间在府中治酒,请二人入府为客。 宴酣酒热之际,崔隐甫与宇文融不由得想起张说,慢慢地就有了不逊之言。 崔隐甫骂道:“昔日狼窜鼠辈,不过会舔奴才的靴跟,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了。”张说巴结王毛仲,且他吻王毛仲靴面之事不知如何就传扬出去,如此就被天下人诟病。 宇文融也很得意,说道:“还是圣上圣明啊,我们办了一些具体事儿,圣上就瞧在眼中。张说这一次欲玩权术,不料被圣上瞧破了。哈哈,想张说这会儿定 662f." >是懊丧得很哩。” 崔隐甫衷心说道:“是啊,是啊,你倡言括户,果然眼光深远。嘿嘿,我禁恶钱被贬,不料因括户又翻过身来。唉,其实这御史大夫应当你做才是,我继续做我的御史中丞,最为相宜。” 宇文融道:“崔兄何出此言?我们同台为僚,又分什么彼此了?今后遇事时,我们大可多商议数回,只要谁的主意好,就依此言而行。” “那是,那是。”崔隐甫点头称是。 宇文融道:“我们今后就把眼光集中盯于张说那帮人身上,他们只要有错,我们尽可弹劾。哼哼,他们皆处要位,只要行事,皆会有错,我们弹劾多了,时间一长,圣上也会不耐烦他们。” 崔隐甫赞道:“对呀,御史台谨守职责,如此做正合圣上心意。” 李林甫比二人年轻,又为他们的属下,今日设酒相待,只是殷勤侍候,不敢随便插话。他听了二人说了许多话,心中有了计较,遂举盏道:“二位兄长,愚弟再敬酒一盏。” 三人举盏对饮。 李林甫起身执壶倒酒,他为谨慎之人,开席之后不许家人入内,并将房门合上,不许家人听见他们说话。 李林甫归于座上,拱手说道:“愚弟心中有些想法,还请二位兄长批评。” 崔隐甫嘿嘿一笑道:“哥奴年纪虽轻,然比我们老成。你的话定是深思熟虑而来,说吧。” 李林甫道:“?二位兄长刚才所言,愚弟不敢苟同。愚弟以为,对张说这帮人不宜弹劾太频,反而应该放任他们。” “此为何道理?”宇文融惊问道。 “二位兄长应该看到,圣上择相甚严,如今张说为相,圣上肯定会有所期待。张说上任之后,果然不负众望,先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又厘革兵制,此二招皆为大手笔,圣上甚为嘉许啊。” 崔隐甫颔首道:“不错,是这样。” 李林甫接着道:“张说为相未及二年,其理政少有缺失,国势也日渐繁荣,圣上对其信任有加。我们若动辄弹劾,圣上定会以为我们为泄私愤而为。” 崔隐甫和宇文融相视点头,意甚嘉许。 “如此一来,就有些打草惊蛇了。愚弟以为,我们不挑其毛病,以奉承为主。刚才宇文兄说得对,他们皆处要位,怎么会没有毛病呢?我们不挑其小毛病,要找一个致命的大毛病,然后一招致命!”李林甫说完,又拱手道,“此为愚弟的拙见,还望二位兄长批评。” 二人一时没有答话,他们心中皆被深深地震撼了:此子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心机。若假以时日,那如何得了啊! 自从默啜死后,突厥人对西北境的压力顿减,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得到了难得的安谧,其商旅之路也畅通无阻。 郭虔权久为北庭都护,其因为斩杀默啜之子同俄而威名远扬,使突厥人不敢轻易启衅。然去年冬日,郭虔权忽染一病竟然不治,如此就死在军中。郭虔权虽死,突厥人现在一盘散沙无力攻伐,边疆由此相安无事。 突厥人无事,吐蕃人却在蠢蠢欲动。某一日,他们兴兵攻下石堡城。 石堡城原为吐谷浑的地盘,吐谷浑王内附大唐之后,这片地面也就归了大唐。吐蕃看到吐谷浑归了大唐,顿时感受到了威胁,遂屡屡攻入唐境。他们攻到石堡城地面,觉得这里是进入河西地区的必经之道,遂在这里因山筑城,以储存粮械,进而威胁河西、陇右地面。 吐蕃内乱之后,其势衰落,石堡城由此易手,由唐兵控制。现在唐兵一时大意,石堡城又被夺走。 萧嵩是时任河西节度使,恰在此时,朝廷厘革兵制的文书颁下,萧嵩见之大喜,遂想起一人,令人唤他入帐,劈面问道:“你久有鸿鹄之志,眼前有一个报仇机会,你愿往否?” “只要能报仇,末将愿往。”此人年纪甚轻,至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年龄,其面庞稚嫩,然身子高大且粗壮。 “好呀,朝廷有敕令,我们今后可以自行募兵。这样吧,你可在现有兵士中挑选,也可另行募兵,如此练成一万人。我给你三月的时限练兵,然后兴兵直取石堡城。” “末将听令。” 此人名为王忠嗣,是年刚刚十八岁,却是一位大有来历之人。 解琬昔为朔方节度使的时候,为了对付吐蕃侵扰,朝廷令他兼知河西节度使,某日他召集重兵,以王海滨为先锋攻击石堡城。此战唐兵大胜,共斩敌一万七千人,获马七万匹,牛羊四十万头,可谓大捷,唯王海滨身先士卒,其深入敌围,竟然脱力战死。 李隆基感于王海滨之忠义,赠其为左金吾大将军。王忠嗣是为王海滨的独子,是年刚刚九岁,其入见李隆基的时候,伏地而泣,李隆基抚之说道:“此霍去病之孤也,须壮而将之。”遂授其为尚辇奉御,是为五品职,并将之养在禁中。王忠嗣年龄与李隆基第三子李享相当,二人又志趣相投,由此一同长大。 王忠嗣长到十七岁,为报父仇,累累请求到河西为将,李隆基无奈答应,授其为左威卫将军。然李隆基怕他血气方刚,又有复仇之心,私下里诏萧嵩不可轻易派王忠嗣出战,以免发生意外。萧嵩由此将王忠嗣压了两年,王忠嗣累累请战而不能,恼得嗷嗷连声。直到近期萧嵩密奏李隆基,李隆基复诏答应:若有以多胜少之机会,王忠嗣可以居后出战。 由此可见李隆基对王忠嗣的关爱之心。 所以王忠嗣领令之后,萧嵩又交代一声:“与战之时,你可居后指挥,不得前锋杀敌。此为圣旨,你若不听,就是抗旨!” 王忠嗣答应了一声,心想我若到了阵上,你又如何管得了我在阵前或是在阵后? 王忠嗣在军中日久,深知府兵制的弊病。这些亦兵亦农的兵士,贪恋家中的田亩和妻儿,打仗时极不愿冒死冲锋,只想混够时辰返回家中。在高宗皇帝时期开始,西北战事屡有兵败之事,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此。 王忠嗣决心训练出一支全新的军队,只是萧嵩给的时限太短,他只好从权了。 时限太短,就不能到太远处募兵。王忠嗣决定,先从河西军中选出六千人,再设法从邻近的陇右、朔方等地招募四千兵士,由此形成步、骑各五千的队伍。 此后,王忠嗣用了一月时间将一万兵士集齐,再用两月时间集训。他一边练兵,一面思考如何攻击石堡城的事儿。 石堡城因山而建,据险而立,与雁门关的地势有些相似。王忠嗣知道,若拿这一万人去强攻石堡城,就会成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攻坚战,能否攻下石堡城尚在两可,估计这一万人定会伤亡大半。 但为了不辜负皇帝的期望,王忠嗣一定要打好这一仗。 两万唐兵向石堡城进发,他们到了距石堡城两里处的小山前停下,然后摆开阵列,根本没有攻城打算,摆出了一副防御的态势。城上的吐蕃人眼见两万唐兵犯关,知道他们纯粹是以卵击石,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中。然而他们没有想到,唐兵摆好阵列,从后面又走来了许多提铲持锤等农夫模样之人,他们到小山上开始凿石筑墙,明显想建一城堡。 吐蕃人见之大惊,若此城堡建成由唐兵据守,则后患无穷。以往吐蕃人固据石堡城,间或开关纵兵侵入河西、陇右地面大肆劫掠一阵,看到唐兵开始合围,即又蹿回石堡城,唐兵到此无法攻破,只好望洋兴叹。若眼前新堡建成,吐蕃人就没有了以往畅快进出的方便。譬如吐蕃兵再入河西、陇西地面侵掠,极易被新堡里的唐兵闸断归路,由此大量伤亡。 吐蕃小论悉诺逻恭禄负责主持对唐军事,其闻听唐兵在石堡城前筑新堡,连忙到关前亲眼观察,他很快明白了唐军的用意,说道:“若此新堡建成,即成我军跗骨之蛆,不行,须让他们建不成新堡。” 悉诺逻恭禄与唐兵交手多次,深明唐军的虚实,其说道:“哼,用两万兵马就能挡住我吐蕃铁骑吗?嗯,速速集齐一万铁骑来此集合,待午间他们懈怠之时即去冲杀一阵。你们见兵就杀,连那些农夫也不可放过,不出两日,他们自可退回。” 悉诺逻恭禄知道,唐兵步卒大多怕死,他们每每遇到吐蕃铁骑即一哄而散。 他不知道,引兵出关正是王忠嗣的计策。 高原的阳光较之平原更为浓烈一些,天空中虽有数抹白云,终究难挡阳光。就见碧蓝的空中挂着一轮热辣辣的日头,其直射地面令人慵懒。唐兵经过一晌的暴晒,渐渐枯萎,其阵形眼见散乱起来。 石堡城门猛然洞开,就见许多吐蕃铁骑一拥而出。 唐军见状大惊失色,趁着吐蕃兵出关之后需要等候排阵的当儿,一唐将挥舞红旗,就见二万唐军步卒很快分成两拨:一拨手持盾牌护持小山农夫,另一拨排成方形之队,前面步卒排起盾牌,后面步卒张弓待发。 吐蕃兵已排阵完毕,就听他们忽然齐发一声喊,阵形开始发动。随着他们靠近,那些持弓唐兵发出箭矢,密集的吐蕃马骑顿时有人马中箭倒地。 无奈关门离唐兵阵列太近,那些吐蕃铁骑很快闯入唐军阵列中,他们或砍或挑,就听唐兵一片哀号声音,如此吐蕃铁骑过后,地面上横七竖八躺有唐兵的千余尸体。 蓦地,唐兵阵中有角声鸣起,就见小山上的唐兵收缩防守,纷纷以山石掩护,以防吐蕃铁骑的冲击;空地上被冲散的唐兵瞬间变成大圆,外面皆用盾牌护持,然后缓缓地旋转后退。 吐蕃铁骑回头又冲击了一回,然到了这个奇怪的阵势面前冲击不开,只好遇强而分,从其两翼掠过,然后再成方阵,再顶着唐兵圆阵缓缓后退。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且战且退,圆阵里的唐兵此时腾出手来放一些冷箭,让吐蕃人伤亡不少。此时后退约有三里开外,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场地,吐蕃人突然发现,一彪唐兵正立在那里,似是专候他们。 圆阵里的红旗又展,圆阵于是缓缓退到左边,将新到的唐兵与吐蕃人对阵。 吐蕃兵的率兵之将看到眼前的这帮唐兵更少,至多有五千人,他们所处位置正好适合己方。就听牦牛角吹响,吐蕃人又发动了攻势。 新到唐兵的战法很奇怪,他们排成横队,其间相距约有二十步。眼见敌骑冲来,前排之人一手持圆盾护身,然后将身滚地,盾下伸出一只钩形之枪专钩来骑马脚;后排之人依样画葫芦,皆倒地伸出钩枪。 冲锋过来的吐蕃铁骑由此遇到了克星,一番冲锋过去,竟有三停马骑倒地。那些唐兵此时丢掉钩枪,从身上拔出砍刀,开始与摔在地上的吐蕃兵缠斗起来。 冲锋过去的吐蕃铁骑眼见此状,不知所措。现在若反身再冲,极易伤到自己人,他们一时拿不定主意。 蓦地,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响起,随后就听见马蹄如风一般卷地而来,两彪唐军马骑一左一右夹持奔驰,瞬间就到了正在愣神的吐蕃马军面前。吐蕃人尚未惊醒过来,唐军马骑已闯入敌阵开始砍将起来。 一银甲将军一马当先,其手挥泼风大砍刀率先杀入敌阵,只见银光闪处,十余名吐蕃人顿时身首异处。此人正是王忠嗣,他早忘了皇帝的嘱咐,变成一位拼命先锋。 王忠嗣的勇气激励着将士们的杀敌之心,那吐蕃将领见不是势头,又令牦牛角响起,此为退兵命令,吐蕃铁骑此时所剩不过一半,开始夺路而逃,待他们退回到石堡城门前,所剩之人不及一千。 为什么呢? 新出现的唐军已歼灭近半敌人。 左方的圆阵唐兵又变为一字长蛇阵,顺势截下千余马骑。 剩下的吐蕃马骑行到小山之前,就见那里的万余唐兵步卒已排好阵势,以盾牌将他们拦截,他们缠斗在一起,后面的王忠嗣已带领唐军马骑前来抄底。不及千人的吐蕃人好歹闯过了拦截之阵列,他们也多是遍体鳞伤了。 吐蕃兵由此大败。 王忠嗣银盔银甲,带人在石堡城前耀武扬威一番。 萧嵩闻此大捷,当即写成奏书送往长安,其中详叙战场情节,当然重点赞扬王忠嗣有谋有勇。 萧嵩得知王忠嗣不听圣命,依然为前锋在阵前冲杀,遂怪而责道:“你明知圣上之命不许为前锋,为何还要抗旨呢?哼,你就是有些功劳,终究难赎抗旨大罪。” 王忠嗣少年心性,到了阵前就忘记了皇帝的嘱咐,返程之时想起此事,心中不免惴惴。其回到灵州之后,不先见萧嵩,而是悄悄寻到此前相熟的军中录事,从其口中得知发往京中的奏书中只提自己的功劳,未提违旨之事,心中的石头方才落了地。 王忠嗣诚恳答道:“末将到了阵前,满脑子皆为杀敌的念头,就忘记了圣上和萧大使的嘱咐。萧大使,还望瞧在末将欲为父报仇的分上,请在圣上面前多遮掩一些吧。” 萧嵩看到王忠嗣抬出死去的父亲,实在无话可说,只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萧嵩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言犹未尽,叹道:“此战虽大捷,然吐蕃人还据守石堡城,有些美中不足啊。” 王忠嗣慨然说道:“请萧大使放心,此战不过为大战之前奏,末将还有后续之策,管教吐蕃人退出石堡城。” 萧嵩叹了一口气,心想那石堡城据险而建,想让吐蕃人退走,谈何容易?不过王忠嗣此战有功,他说些大话也不以为过。 捷报送往京中,李隆基阅罢龙颜大悦,拍案说道:“好哇,虎父果然无犬子,又是一员良将!” 张说其时在侧,也赞道:“王忠嗣自幼得陛下关爱,其为报父仇,由此用心磨砺,果立不世之功。陛下,那萧嵩敢用如此年轻之将,也算慧眼识人了。” 李隆基闻言不免有些得意,自诩道:“朕曾对萧嵩言道,若能保忠嗣安全,可以给他出战的机会。呵呵,看来武将与文士有些不同,武将往往需要临机变化,在瞬息变阵中能觑出战机,非是一味勇猛即可,这样的人才可能成为帅才。嗯,能为帅者还是着重天赋的。” “陛下所言甚是。此战彰显王忠嗣有为帅之才,陛下宜擢拔重用。” “是呀,怎样赏其功呢?忠嗣年龄不过十八岁,已成为四品将军,其位已高,似不宜擢拔太快。” 张说微微一笑,说道:“陛下所虑甚是。若王忠嗣再打几次胜仗,陛下接连擢拔,则他很快官至一品,如此一来,若他志得意满,由此不思进取,就违了陛下的心意。” 李隆基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然此仗为忠嗣军事生涯的首场胜仗,朕无任何封赏,也就少了激励之意。这样吧,给他一个爵位,以示关爱之意。” 此后,李隆基敕封王忠嗣为清源县男。 说完了王忠嗣的事儿,李隆基又对张说厘革兵制大加赞赏,其说道:“张卿,此次与吐蕃一战,彰显兵制厘革已初见成效。萧嵩奏书中说道,这次之所以能战胜敌人,关键在于那一万新生力军。有句话叫做一心无二用,此前兵士亦兵亦农,他们的军械甲服还要自己承办,其打仗之时牵挂家中的田亩和妻儿,甚至对手中的军械也不敢损坏,这样的兵失却勇往直前的劲儿,能打胜仗吗?譬如自高宗皇帝至今,我方与吐蕃的战事屡有胜负,朕以为我方败绩的原因,多因少了这股精神头儿。” 皇帝赞扬兵制厘革,即是对自己施政的肯定,张说闻言心中无比舒坦。李隆基又道:“忠嗣此次就地募兵,使朝廷少了人员转运之费。张卿,此举果然能使国库充实一些吗?” 张说答道:“臣令户部核算过,两者其实相差无几。府兵制之时,兵士无战事时居家为农,有战事时自备衣装军械加入战列,朝廷主要负责其战时粮草,虽有转运之劳,负担并不很重;兵制厘革之后,自募兵开始,朝廷须负担其衣装军械,还要免其租庸调,另边疆紧要处须常备为军,户部每年要专项拨出大笔军费以养兵。” 李隆基却不计算这些小账,说道:“国家养军队干什么?须使他们有军队的样子,由此所战必捷,以镇四夷。他们既有战力使边疆稳固,则四海承平,百姓可以平安富足。此前的兵制看似省钱,然一战败绩,即震动京师,此等震骇与糜费,岂是能用钱来衡量的?这样挺好,张卿,你确实文武全才,为国家立了一大功。” 张说眼观李隆基那神采飞扬的神色,心想如此区区一战,皇帝如此高兴,看来还是其心思发生了变化。张说知道,姚崇为相时向李隆基提出三十年内不求边功的建言,李隆基爽快答应;宋璟为相时萧规曹随,对于取回默啜首级的郝灵佺不理不睬,迟迟不愿擢其官职,郝灵佺竟然郁郁而死。那时的皇帝绝对听从丞相之劝,绝不开口彰扬边功。张说为相之后,明白姚崇当初建言这项国策的深意,绝口不倡言边功,无非对兵制厘革一番而已。皇帝的神情表明其心思有变化,张说应该如何应之呢? 张说虽有逢迎转篷之能,然在大关节上还能把持得住。他知道,历朝以来皇帝若轻启边事,穷兵黩武,往往落了一个国破民敝的结果。隋炀帝接收老子隋文帝营造的丰厚家产,他不思安静,肆意挥霍并发动辽东之战,其执政不过十余年就身死国破。太宗皇帝正是以隋炀帝为殷鉴,制定了“抚民以静,唯重教化”的国策,也就成就了贞观盛世。 张说心间其时晃出一丝感叹:为何皇帝多爱边功,且追求奢侈呢?他心念及此,决定还是不要鼓励李隆基谋求边功为好。他躬身言道:“陛下任用姚宋为相,十余年来励精图治,抚民以静,使国家富足如此。臣如此建言,无非顺势而为而已。陛下,臣知道,其实姚宋二人此前也都瞧出了兵制的弊病,他们之所以不予厘革,一者因为国家尚需恢复生机;二者认为府兵制虽有弊端,然其兵权实在中央,可以制衡四方。如今兵制厘革之后,边疆权重加大,若其有异心,极易生乱。” 李隆基闻言叹道:“是呀,姚宋二人此前皆有此虑,朕也以为然。你刚才说过厘革兵制其实是顺势而为,国家走至今日,若不顺势厘革,就是抱残守缺了。” 李隆基凝眉思道:“我们此前也议过此事,须有常法予以制衡。边关钱粮由户部拨付,边将没有多余钱粮,终究无所作为。眼前之势,突厥人已不复为患,唯吐蕃人和契丹人还须防范,河西与幽州作为防范重地,其所部皆不超过十万人。哼,他们就是有心作乱,本钱还是差了一些。” 张说拱手说道:“陛下谋虑深远,则为天下之幸。” 李隆基又微微一笑道:“哦,忠嗣此战出名,却与张守珪相映成趣呀。忠嗣拒吐蕃,张守珪挡契丹,天降此二人来佐朕啊。” 张守珪现为幽州节度副使,并兼知营州都督。张守珪与契丹人、奚人相峙多年,基本上将东北境治理安澜。张守珪是年不过三十余岁,甚得皇帝的称赞和器重。 张说看到皇帝又将话题扯到边将之上,不想与之继续讨论,遂转移话题道:“陛下文治武功,天下之人共仰。陛下于开元之初,留心理道,革去弊讹,仅用六七年间,即使河清海晏,物毁俗阜。陛下,如今入河湟之赋税可满右藏,东纳河北诸道租庸,即可充满左藏。其时财宝山积,不可胜计,四方丰稔,百姓乐业。” 张说所提到的“左藏”以及“右藏”,泛指国家仓廪。所谓“右藏”,指设在京师的太仓,主要受纳各州县上贡的正租,用来给付皇室费用、京官禄米、诸官户丁匠公粮,也可用于补充军饷;所谓“左藏”,指的是设在关东的国库,掌钱帛、杂彩、天下赋调,由户部统一支配。 是时除了这些国库之外,每州县还设正仓,用来储存每岁本州县应纳之租,除了向国家上缴正租外,此仓还负责州县之官的禄米给付,以及驿递丁夫的口粮。 开元年间之后,随着粮食日渐丰盈,民间为了备荒自救,自发在各县设立义仓,朝廷看到此举可以防灾赈济,遂将之收归县衙管理,然后据地收税。其后粮食丰盈,义仓爆满,一些主要产粮区又设立常平仓,其中储积,主要来自和籴,有调整物价之意。 李隆基听到张说颂词连连,不觉笑道:“卿如此恭维于朕,莫非有话想说吗?”李隆基颇为了解张说的习性,知道他颂词频出的时候,肯定有其他意思以为后续。 张说躬身道:“陛下新设集贤殿书院,彰显陛下向文好礼之胸襟。臣以为,天下富足,则需礼仪为之相配,所谓顺势而为,若陛下重视礼仪,实为教化之策再上台阶。” “是呀,朕让你们编撰《唐六典》与《大唐开元礼》,正为是思。” “臣以为,编撰此二典颇费时日,京中之人许是知道陛下重视礼仪,然天下人呢?” 李隆基明白,张说正在撺掇自己举行一些大礼仪式了。若时光倒退几年,李隆基断不会听此等言语。开元之初,李隆基焚珠玉铸金银,其目的在于减奢费,若举行大礼仪式,势必花费其多,与戒奢尚朴之旨不合。然眼前国势渐强,国库充实,李隆基的心态已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其闻言颔首道:“嗯,你说得有些道理。遵制为礼,确实为将教化之旨深入人心的好方法;且国家与庶民日渐富庶,人心知富,更有珍重之心与自尊之心,可以顺势为之嘛。” “臣以为天下安澜,实为陛下励精图治,由此感动上天垂顾的结果。为使今后繁荣昌盛,陛下宜祭拜昊天上帝,祭于南郊。” 张说提出祭拜昊天上帝,李隆基心中涌出往事,叹道:“上次祀南郊还是景龙三年的事儿,时光飞逝啊,一晃已过去整整十四年了。” 十四年前的今日,李隆基以临淄郡王的身份居于潞州。自己的伯父李显为皇帝,伯母韦皇后干政,因恐惧宗室危及自己地位,将一应亲王、郡王都赶出京城。是年李显决定举行盛大的祀南郊仪式,诏诸王回京观礼,李隆基因而得以离开潞州返回京城。 想起那次回京的路上,赵敏已怀孕,其对京城有着美好的憧憬,一路上欢声笑语,犹不能释去李隆基的心头愁闷。其观看道侧的萧萧落木,由此触动心境,遂敷演一曲《感庭秋》。 李隆基当时为郡王之身,他当时肯定想不到自己能成为威权独运的皇帝,且是一位效太宗皇帝之行的有为皇帝。只是当初路上相伴的佳人已逝,令李隆基心头有了一丝遗憾。 张说的建言恰恰说到李隆基的心坎上,他为皇帝准备了诸般演礼的理由,李隆基若不答应就有违常情了。李隆基此时心中也有欣喜,同样为祀南郊,自己前者为观礼的郡王,现在为致祭的君主,两者相较,其中能增加自己多少的愉悦啊。 李隆基算了一算时辰,问道:“按例应当于十一月祀南郊吧?如今其间时辰无多,能来得及吗?” “请陛下放心,若论礼仪所需,有旬日时辰提前准备即成。只是若请四夷来使及外官入京观礼,时辰就有点紧了。” “若祀南郊,没必要让外官返京观礼,他们一来一返,既费钱粮,又会误了本所政事;至于外使,其京中若有使者,邀请他们观礼即可。” “如此,臣速速与礼部和太常寺会商,保证按期举行。” 李隆基大称心意,说道:“好哇,朕授你为礼仪使,全权负责此次仪式。哈哈,你为一代宗师,行此事就有些牛刀小试之感了。” 张说躬身答应。 第二十三回 王猛观礼惹祸端 张说热灶议封禅 雍州府是时更名为京兆府,其刺史改称为尹,以示与其他州府的区别。 中宗皇帝神龙二年,雍州府司户李元纮成为闻名天下的人物。当时太平公主到长安郊外游玩,瞧中了一所寺院的水碾,令人拆除后移回府中。寺院僧人不服,将太平公主告至雍州府,司户李元纮受理之后,当即将水碾判还寺院。 雍州府刺史窦怀贞是时热衷名利,看到李元纮一点不给皇妹太平公主面子,顿时吓得要死,当即令李元纮改判。 那李元纮遭窦怀贞一番训斥,回到案前提笔在案状上写了八个字:南山可移,此判无动!然后挂冠弃职而去。 李元纮由此成为天下闻人。 宋璟为相之后,想起这件往事,遂奏闻李隆基,破例授李元纮为京兆府尹。李元纮非科举出身,其正直的性儿与宋璟颇合,二人可谓相得益彰,使得京兆府官风为之一变。 朝廷欲祀南郊,仪礼之事由礼部及太常寺负责,地面行人维持则由京兆府负责。李元纮深知此为朝廷大典,不敢怠慢,此前就全力布置安排诸事细节。 十一月初九,祀南郊大典按期举行。朝廷多年来未举办如此大典,此风传出后,人们皆算着此日子欲来观礼。初九日天未放亮,就见自兴庆 5bab." >宫开始转往朱雀大街,再到南郊圜丘,道路两侧已是万头攒动。这些人多为京城居住之人,也有少部分人从外地拥来,他们知道此为皇帝仪仗必须经过的地方,遂早早占据一个好位置,以观大典。 张说为仪礼使,此前召集礼部及太常寺人员议礼,其程序多依古礼而行,唯在献礼之人上争执颇多。 每逢大典之时,首献者当为皇帝,其后名为亚献、终献。自高宗皇帝开始,如封禅等大典仪式上,皇后往往成为亚献之人,如高宗皇帝时,则天皇后为亚献;中宗皇帝时,韦皇后为亚献。 张说决定取消皇后亚献的成例。 仪礼之人中倒有一大半人反对张说的提议,他们振振有词,认为既有成例,不可妄自推翻。 张说道:“朝廷祀南郊,例由高祖皇帝配享昊天大帝,当然应当由宗室之人献礼。” “皇后难道非宗室之人吗?” “皇后?如今后宫哪里有皇后了?” “王皇后虽废,还有华妃、惠妃嘛。” “哼,我至今没有听说过,哪儿有妃嫔献礼的道理?” 他们争执数番,最后还是张说的意见占了上风,由此奏闻李隆基之后,李隆基说了一句:“对呀,大唐遭乱日久,其中主因多为女人干政。自今日始,祭拜昊天大帝时不许女人参与。”他当即准奏。 献礼的秩序为:皇帝李隆基为首献之人,邠王李守礼为亚献,宁王李宪为终献。 邠王李守礼之所以能为亚献之人,其来历颇为辛酸。 高宗皇帝共有八个儿子,前四个儿子因非则天皇后所生,皆不得善终,其后辈也很凋零。李守礼系则天皇后长子李贤的次子,李贤被封为太子不久,很快被废为庶人,并被母亲迫令自杀,其长子李光顺和三子李守义也先后不明不白身死,李守礼得以苟延残喘存活下来。 到了开元年间,李隆基一辈中以李守礼年龄最长,如此获得了亚献的机会和荣誉。 是日南郊祭祀仪式繁复,午时之后方才结束。待李隆基一行返回兴庆宫,冬日已然西斜。 祭祀之时,南郊圜丘早被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这些人固然为观礼来此,他们最大的兴趣还是想一睹李隆基的龙颜以及重臣的风采。 为了争抢有利位置,那些可能得见龙颜的地方人满为患,人们摩肩接踵,挤成一团。 自开元初年至今,四海安静,百姓富足,人们闲谈之时,早将李隆基视为不世出的英主,言语间恭谨万分。渐渐地,李隆基被人们渲染成一个传奇万能人物。他诛韦皇后、杀奸臣之举被人说得口沫横飞,甚至被演绎成一位能够飞檐走壁、飞刀耍枪的异人;另一方面,李隆基所谱之曲、所写之词经教坊敷演已然散入民间,人们又看到一位风流多才的英俊皇帝。以潞州为例,李隆基居住的地方被辟为圣地,府衙派专人前来值守,允许游人依序瞻仰。至于李隆基在潞州巧遇赵敏、韩凝礼卜蓍遇异、山间现祥云之事,更被人说得绘声绘色。 所以,李隆基每每出行之时,百姓沿途观者如堵。 今日人们争相观礼,由此酿出许多事端。 一文士模样之人单足蹬在土坡的边缘处,伸头向前观礼,不料被人撞了一下,由此立脚不稳跌落坡下。 他抬头上观,就见撞击自己的为一个锦衣少年,与自己的年龄差不多。他心中大怒,跳起身来将那名锦衣少年扯了下来,然后复立原处。恰在此时,皇帝车驾从面前经过,他好歹看见了李隆基的侧面。 那锦衣少年也摔倒在地,其跳起身来大怒,随即破口大骂,本想上去拉扯,又见此文士身材魁梧,知道自己与其相抗讨不到好处,遂愤愤地说一句:“你等着。”言罢转身出外。 这名文士系河间举子王猛,是时入京会试,闻听有大典即来观礼。他见那名锦衣少年离开,遂不以为意,继续在那里探头探脑观看。 王猛忽觉后衣一紧,顿时被拽至坡下。他立定后观察,就见那名锦衣少年又带来两名年龄相若之人,那锦衣少年开口骂道:“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敢到京城地面来撒野,找打呀?” 三人于是围拢过来,欲对王猛拳打脚踢。 王猛虽为文士,在家乡时也颇爱弄拳习棒,身子练得颇为壮健。他看到三人围拢过来,暗思若与他们抱成一团,自己就讨不到好处,于是慢慢后退,眼中的余光忽然瞥到右方地上有半截木棒,遂弯腰拾起。 锦衣少年三人看到他拾来半截木棒,心中并无怯意,心想他终究难抵六拳,就继续向前逼近。 王猛渐渐退到坡边,已无路可退。他的心一横,双足跳起,挥动木棒直击锦衣少年。只见一道白影晃过,惨叫声中,那锦衣少年已然倒地。 另二人尚未愣过神来,那王猛已收住脚步,挥棒左右连击,就听惨叫连连,这二人实在经不起打,与那锦衣少年一同在地上翻滚惨叫。 是时四周已聚拢数百人观看,他们看到王猛以一敌三,且姿势矫健,身手不凡,遂发出叫好声。叫好声惊动了维持秩序的衙役,他们看到数人在这里斗殴,生怕扰了大典仪式,就将王猛等四人带离现场。 锦衣少年三人想是手臂被打断,他们疼痛难忍,惨叫连连,身上的锦衣沾满了尘土,模样显得极为狼狈。 王猛等四人被衙役扭送至京兆府衙,由京兆府法曹断理此案。按说因口角斗殴实为小事,然在大典之侧喧闹,有捣乱大典之嫌,法曹于是十分重视,其问清了事情详细,先斥王猛道:“你入京参加会试,不好?99lib.好在舍中温书,却来斗殴,实在有辱斯文。” 他又斥锦衣少年三人道:“你们聚众斗殴,且以多欺单,实为主责。” 锦衣少年装出一副可怜相,辩解道:“大人呀,此人膀大腰圆,实为恃强欺人。请大人好好看看,我等三人手臂骨折,他却是毫发未损。” 法曹“哼”了一省,说道:“按照大唐之律,你们扰乱大典,实为大罪,须当囚禁。” 法曹不敢自专,转入正堂将事件禀报给了李元纮,并请示如何。 李元纮闻言道:“他们滋扰大典,按理为大罪。然他们毕竟为斗殴,也未扰了大典,若将他们囚入牢中,就违了圣上倡言的宽法慎刑之旨。罢了,就不用与大典相连了。” “李大人之意,莫非以斗殴之事处置他们?” “是呀,他们确实为斗殴嘛。只要他们不再争竞,就放了他们吧。” 法曹闻言,即返回前衙,对四人说道:“李大人宽宏,不再追究你们滋扰大典之罪。你们今后不许再有争竞,若答应此事,即可具结后出衙。” 那锦衣少年哭诉道:“大人,若如此来办,我等岂非白挨打了?” 法曹道:“嗯,让王猛赔你们一些钱,回家好好养伤去吧。” 如此轮到王猛不愿意了,其强项说道:“大人如此断案,有些横蛮。鄙人好好观礼,是他前来滋事,又寻来二人妄图以多胜单。若非本人有些力气,早被打得甚惨。大人,他们前来滋事,理在本人这里,他们受伤其实活该,本人不该赔钱。” 法曹听完王猛的申辩,顿时大怒,斥道:“你若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则理在你方,你却恃强出手,将他们打得伤筋动骨,如此逞凶,还有什么道理可言?本官大事化小,你却不领本官之情。也罢,你们不听本官调解,就入牢囚禁吧。” 王猛知道,会试之日在即,若误了会试之期,自己的损失更大。他寻思再三,只好委屈地拿出钱来赔付,然后具结了事。 李林甫数日后辗转得知此事,心中就转开了心思。 祀南郊大典顺利结束,张说作为仪礼使居功至伟,李隆基龙颜大悦,将张说夸赞了数回。 张说因为祀南郊大典办得极为成功,又见皇帝龙颜大悦,心中若有所思。 “中书门下”的五房设立之后,张说与源乾曜商议好的政令可以快速发出,这里名副其实,成为中枢之地。源乾曜下朝之后就直奔这里,其在门下省待的时候越来越少,在这里的时候越来越多。 他们这日商议好待处理的政事,张说笑问源乾曜道:“源侍中,皇帝陛下的心情实在好呀。看来这次大典恰当其时,圣上今日朝会之时又将我们夸赞了一遍。” 源乾曜答道:“张公倡言祀南郊,如今国泰民安,则张公倡言恰当其时,皇帝陛下由此龙心大悦。”源乾曜日常处事之时,时刻牢记自己的本分,即张说为主,己为辅,不敢与张说争权。 张说听到此赞语,心中惬意无比。源乾曜日常勤勉办事,议事时又以张说为主,从未有过自己的独立意见,且不固执己见,张说于是甚为满意。 张说不忘源乾曜功劳,说道:“源侍中怎能如此说话?明明是我们共同商议好的事儿,怎么就成了我一人的倡言呢?” “事实如此,张公今后不可谦逊。” 张说慨而受之,然后说道:“嗯,此次大典过后,我又有一个新想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公请言。” “我想呀,如今国泰民安,国家能有今日,实因皇帝陛下上应天命,再依贞观故事来教化天下的缘故。此次祀南郊,场面毕竟太小,我以为须行封禅大礼,方能彰扬陛下之功。” 源乾曜闻言惊道:“封禅?” “对呀,就是封禅!上一次封禅之时为万岁登封元年,其时则天皇后登嵩山封禅,距今已过去近三十年,皇帝陛下该是封禅的时候了。” 源乾曜感到此事重大,一时沉默不语。 张说见状,追问道:“源侍中有何顾虑?” 源乾曜停顿一下,方缓缓言道:“张公,如今虽国泰民安,然国家此前迭遭乱世,如今刚刚步入正途,非为彰扬的时候。再说了,封禅事大,糜费颇多,若劳民伤财,恐非圣上之意。” 张说斥道:“你又如何知道圣上不同意呢?”恰在此时,张九龄入室,张说见之唤道,“九龄来得正好。我欲倡言圣上到泰山封禅,源侍中以为不合时宜。来,谈谈你的看法。” 张九龄平素办事持重,看到这二位宰相意见不合,暗想自己人微言轻,哪里敢说自己看法了?遂踌躇道:“下官识浅学陋,不敢妄言。” 张说道:“此非定议,不过漫谈罢了。九龄,你但说不妨。” 张九龄瞧了源乾曜一眼,见他目光甚殷,心中就将封禅的事儿想了一遍,遂说道:“二位大人,下官以为封禅事大,应予持重。遥想太宗皇帝贞观年间,群臣数次建言封禅,太宗皇帝不许。终太宗皇帝一生,从未举办封禅大典。由此看来,只要国富民强,是否举办封禅大典,其实无碍的。” 张说听得张九龄如此说话,明显赞同源乾曜之言,心中就有些恼火,斥道:“你懂什么?其后高宗皇帝举办封禅大典,实为彰扬贞观之功。嗯,你胡乱说话,强似不说。下去吧。” 张九龄讨了个没趣,只好躬身而退。 源乾曜见张说本想让张九龄前来帮腔,孰料张九龄却不顺着其恩师的意思说话,如此被赶走,心里就有些好笑。他现在又不想与张说翻脸,就坐在案前低头不语,其脸色紧绷,不现喜怒之色。 张说沉默了一会儿,继而言道:“源侍中,到底封禅不封禅?终归要看圣上的意思。这样吧,明日早朝之时,我代表百官向圣上进言,来年到泰山封禅,你以为如何?” 源乾曜颔首道:“好吧,就按张公的意思办。张公,若圣上单独问我,我该如何说呢?” 源乾曜如此说话,说明其心中还有些不愿,张说也很爽快,答道:“哦,若圣上单独问你,你大可直抒胸臆,否则就是欺君了。然明日朝堂之上,我代表百官向圣上进言,你就不可再出反对之言了。我们今日说话,岂能白说?” “那是,那是,场面之上,我还是唯张公马首是瞻的。” 次日早朝之时,张说待百官诸事奏罢,然后再出班奏道:“皇帝陛下握符提象,出震乘图,英威迈于百王,至德加于四海。臣等幸遭昌运,谬齿周行,咸申就日之诚,愿睹封峦之庆。”他说完自袖中取出一卷绢书,双手将之擎起,说道:“此为百官联名的上表,恭请皇帝陛下东封泰山,请陛下御览。” 高力士趋步过来取过上表,将之交于李隆基手中。 张说伏地叩拜,说道:“请陛下封禅泰山,以遂百官之请。” 后面的百官见状,忽然一齐跪倒,齐声说道:“请陛下封禅泰山,以遂臣等之请。” 李隆基接过上表瞧了几眼,看见百官跪倒,遂挥手道:“罢了,都平身吧,起来说话。” 李隆基乍闻百官倡言封禅,其内心感受实为惊喜。刚刚结束的祀南郊大典之上,李隆基依礼首献,其叩拜之时,就见前方香烟缭绕中,正中的为昊天大帝的牌位,侧旁有高祖皇帝的牌位配享,心中由此涌起一股志得意满之情:隆基依贞观故事治国,使国家步入正途,如今繁荣昌盛、国泰民安,如此就不枉了上天的眷顾和祖上的厚望。 现在百官倡言泰山封禅,此大典与祀南郊相比,实为至上盛典,又可夸示于天下,李隆基心中有些愿意了。 李隆基心中虽愿,并不意味着当即答应。此时群臣已然立起,李隆基眼光环视群臣一圈,缓缓说道:“卿等心意,朕甚明白。然朕承奉丕业,十有余年,德未加于百姓,化未覃于四海。现在若在泰山封禅,则上天和先祖会认为隆基乖理也。” 张说躬身奏道:“陛下有大舜之孝敬、文王之慈惠、夏禹之恭俭、帝尧之文思、成汤之深仁、轩皇之至理,如此之仁德,使人和岁稔,成就盛世。臣等仰考神心,旁采众望,则封峦展礼,时不可仰。” 张说的这番话,将李隆基的仁德和功绩吹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李隆基听完,心中妥帖无比,觉得张说所言,句句中听,果然是为自己量身打造一般。 其他官员也一同躬身言道:“乞陛下上应天命,早日泰山封禅。” 李隆基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朕之功德,如何敢与太宗皇帝相比?昔贞观君臣戮力施治,终于成就盛世。朕观《太宗实录》,贞观五年,赵郡王孝恭等人倡言封禅,贞观十一年,众臣又请封禅,太宗皇帝先是同意继而废之,终太宗皇帝之世,未行封禅。朕欲步太宗皇帝之英烈,不敢轻言封禅。” 张说此时心中想道,大凡遇到禅让、加尊号,乃至封禅等大事,皇帝断不会爽快答应,那是需要推辞数回的。今日倡言封禅,已然恰到好处,不宜再多说话,遂缄口不言。 李隆基看到群臣不再吭声,遂继续说道:“自今日始,今后不许再提封禅之事。” 朝会于是随之而散。 李隆基令张说和源乾曜留下,令他们到西侧殿议事。 二人入了西侧殿,忽见殿中比以前单独面见皇帝时多了二人:一为御史台御史,二为史官。 李隆基看到二人有惊诧之色,遂微笑释疑道:“你们不用惊疑。朕前些日子观《太宗实录》,看到太宗皇帝每遇三品以上者奏事时,必让史官、谏官在侧。朕认为此制甚好,就令高将军依制恢复。” 张说和源乾曜也知这段前朝往事。唐太宗于贞观初年,规定中书省、门下省及三品官入朝奏事时,在侧必备有谏官和史官,以即时匡正过失,史官即时记录。然到了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后主政时,许敬宗和李义府当权,他们往往在杖卫百官退朝后,把皇帝左右的人屏开,然后秘密上奏,御史、史官皆不得与闻。如此一来,唐太宗确立的这项制度渐渐废弛,为奸臣的进谗为恶大开方便之门。 张说躬身赞道:“陛下此举,看似甚微,实则宏大无比。自今以后,奸人再不敢在陛下面前进谗言为恶。唉,臣为何此前就想不起来这件往事呢?陛下,臣确实失职了。” 源乾曜也表达了敬佩之情。 李隆基笑道:“罢了。张卿,你今日的好听话儿说得不少了。恭维话说得多了,也就成了谀词。呵呵,他们立在一侧,将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甚为明白。” 张说道:“臣不敢苟同陛下之言。臣以为,誉美之言非是谀词,因为这些赞美之言实有所据。臣今日确实说了不少好听话儿,然句句为实呀。” 李隆基不想再与张说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嗯,你们二人为朕宰臣,当知无不言,使朕知晓天下之事。哼,你们今日蒙蔽圣听,知罪吗?” 二人闻言,再观皇帝脸色严肃,不知犯了哪项天条,遂相视一眼,然后齐齐跪下,张说叩首道:“微臣愚钝,不知如何得罪?” 李隆基将那卷上表拍了一下,说道:“哼,你们联络百官,为何不先对朕言一声?你们今日殿上突然集体发难,不正是想要朕的好看吗?” 皇帝既然提到这一档子事儿,张说心中顿时释然,源乾曜却在那里有些惴惴不安。 张说拱手奏道:“此系微臣之罪,却与他人无涉。臣等联名之时,有人确实问臣是否奏知陛下,臣当时含糊答道陛下已知闻了,陛下,臣有欺君之嫌。然臣当时心想,臣等倡言封禅,此为臣等心声,万一陛下事先得知,肯定厉言禁止。” 其实张说让群臣联名之时,李隆基一开始就知道了事儿的详细。他今日之所以厉言斥责张说,无非想将在朝堂之上的戏份儿做足做够。 李隆基又斥责源乾曜道:“源卿,听说你最先署名!哼,你为门下省侍中,当有对中书省的封驳之能,如此甚好,你们倒是成为同声连气的好搭档。” 源乾曜吓得不敢吭声,只好一味叩首。 李隆基觉得火候差不多,遂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念你们有功于国,朕不便深责。罢了,都起来说话。” 张说自被授为中书令,其时刻把握李隆基的心路。开元之初,李隆基确实励精图治,努力克制己欲效贞观故事,至开元八年,使国家渐至富庶。他近来与张说说话,无意间流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神情,尤其他设集贤殿书院,亲自书写编撰《唐六典》及《大唐开礼》的体例,张说已然十分明白:皇帝此时渴望彰显自己的文治武功! 张说由于觑准了李隆基的真实心路,现在虽蒙皇帝的训斥,也就比源乾曜坦然许多,他于是转移话题,说道:“陛下,集贤书院编撰二书的进度,臣今日已在朝堂之上向陛下禀报了。臣今日想奏闻一件好事,集贤学士吴兢编史之余,广采太宗皇帝贞观一朝史事,已大致编成 href='451/im'>《贞观政要》一书,不日就可献于陛下。”.. 李隆基认识吴兢,说道:“吴兢还兼知卫尉少卿吧?此人沉湎于治史,可谓有成。源卿,记得你与张嘉贞为相时,此书已大致编成,为何迟迟不献上来?” 源乾曜看到张说提起吴兢所编的 href='451/im'>《贞观政要》,心中暗暗骂张说太过无耻,其为了邀宠皇帝,竟然想通过献书来彰扬己功!吴兢自则天皇后之时即入史馆修史,其在开元初年之时,鉴于皇帝欲依贞观故事治国,就萌生了编著一部贞观君臣的对话集。从那个时候,他就开始搜集太宗皇帝史料,然后自开元五年开始编撰,如今大模样已成,并为之定名为 href='451/im'>《贞观政要》。 源乾曜躬身禀道:“陛下,吴兢此书已于开元十年大致编成,其迟迟未献,缘于其深恐书中错谬贻害天下,由此精心勘误。” 李隆基颔首道:“对呀,欲少有错谬,务必精益求精。嗯,就让他慢慢修订吧,也不忙在这一时。”他转而又说道,“嗯,朕刚才提起张嘉贞,听说张嘉贞即将回京。待他面见朕之后,卿等二人可代朕宴请他一回。” 二人急忙躬身答应,张说因陷害张嘉贞,心中不免有鬼,偷眼瞧了皇帝一眼,意欲探知皇帝的真实心意。99lib? 李隆基果然回答了张说的疑问,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张嘉贞曾为中书令,其因弟累而贬官,朕当时有些草率了。唉,你们今日在朝堂之上颂扬朕之功德,可是呀,若无百官的劳苦,焉有今日?张卿,自姚公为中书令直到今日,你们这帮为相者居功至伟。张嘉贞有过失,然他为相时勤谨为政,还是颇有功劳的。你们宴饮之时,要将朕的这番话说给他听。” 二人又是躬身答应。 李隆基接着道:“朕念着张嘉贞,其实也是眷顾你们。众卿只要能够勤勉理政,朕不会忘记你们的,姚公和宋公罢相之后,朕皆授为开府仪同三司,以使他们俸禄无亏,正为此意。” 李隆基的这番话彰显了其对臣下的殷爱之心,令他们大为感动。二人衷心地跪下,叩谢皇帝圣恩。 李隆基令他们平身,从案上拿起一本书奏,将之递给张说,说道:“此为李林甫的一道书奏。你们好好看看,再让有司前去核查。李林甫所言之事看似简单,其中也有幽微之处,卿等二人须尽心了。” 张说与源乾曜看过李林甫的奏书,其中详述了王猛等人斗殴的过程,认为京兆府如此处置有欠公允,失却大唐法之精神,故奏请有司予以复核。 张说面现不屑,鄙夷说道:“这些御史们偏爱在琐事上纠缠不休,天下那么多大事,他们为何不问呢?” 源乾曜近来与李林甫交往颇多,深知李林甫谋虑深沉,其所言语往往有的放矢,绝非浪言,遂说道:“此事看似简单,万一其中果然有幽微之处呢?” “不过几个少年斗殴一番,有何幽微之处?然此事由圣上交办,不可敷衍塞责,你让刑房知会大理寺去复核一遍吧。” 源乾曜答应后欲走。 张说又问道:“吴兢的 href='451/im'>《贞观政要》应该编成了,他为何迟迟不献上来?我知道其与你相熟,你不妨劝劝他早日完成,抓紧献上来。” 源乾曜道:“吴兢治史甚为精细,大凡一字一句都要斟酌多遍,他之所以不献上来,估计还未最后定稿。” 张说无可奈何,示意源乾曜可以离开。 源乾曜边走边想道,只要你张说为中书令,这本书肯定不会经你手献于圣上。 张嘉贞为中书令,源乾曜为侍中时,二人对吴兢甚为礼遇,又知他欲成新书,诸方面皆给予大力支持,吴兢甚为感恩。不料风云突变,张说略施小计,张嘉贞被赶下相位,吴兢后来渐知内幕,对张说的人品极度不齿。 张说为相后,一日来到集贤殿查看编撰进度。吴兢是时忙于编撰《则天实录》,初卷已编成,吴兢带领一帮人忙于校勘。 则天皇后时,张说在永昌年间以第一名高中,被授为太子校书郎,此后历任凤阁舍人、兵部员外郎、工部侍郎,官至四品。他非常关心《则天实录》中有关自己的表述,遂取过书卷详细观看。 张说在则天皇后执政时有一段著名的故事。 魏元忠是时任丞相,又兼知灵武道行军大总管,集军政大权于一身。魏元忠为人耿直,看不惯则天皇后男宠张氏兄弟的行为,曾鸩杀张易之的家奴,并维护时任太子的李显。张氏兄弟于是构陷魏元忠,将之下在制狱,则天皇帝欲召集有关人在朝堂之上明辩。 张昌宗悄悄找到张说,让他当堂作伪证,指认魏元忠确实说过不忠于则天皇后之言,并向张说许以高官厚酬。张说迫于张昌宗之势,答应作证。 同为凤阁舍人的宋璟得知张说欲当堂作证,悄悄将张说拉到僻静处,语重心长劝道:“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你不可陷正人以求苟活。若君此次因而被贬,后世可传美名,望慎重为之。” 张说是夜辗转反侧,将作证的后果想了无数遍,最后做出了决定。 第二日的朝堂之上,则天皇后问张说道:“你曾听过魏元忠的不忠之言,并向张昌宗转述,此情为实吗?” 张说脱口答道:“臣未曾听到魏元忠任何不忠之言。” 侧旁的张昌宗闻言大怒,嚷道:“张说实为反复无常之人,你昨日还亲口对我说过,今日为何就改口了……” 此后魏元忠与张说同时被贬。后来张氏兄弟被杀,张说将这段故事渲染得人人皆知,以夸示自己坚持正义。 张说阅过《则天实录》,对其中有关自己的描写甚为不满。他将吴兢召过来,问道:“这个刘知几是怎么闹的?怎么能如此写呢?” 刘知几在则天皇后时就担任史官,负责撰写起居注,并兼修国史,已于开元初年逝世。其一生著述甚多,撰有《唐书》、《武后实录》、《氏族志》、《中宗实录》、《睿宗实录》、《史通》等,是为当时著名的史家。吴兢现在主撰的《则天实录》,就是以《武氏实录》为基础重修而成。 吴兢问询究竟。张说手指书卷,说道:“你瞧这段,我当时据实回答则天皇后,实为正义在心。刘知几如此写来,似乎我据实回答,好像主要受宋璟之劝。” 吴兢答道:“刘公撰《武后实录》时,主要依据则天皇后起居注,兼及其他史料旁证而来。下官今修订《武后实录》而成《则天实录》,又将史料核实数遍,不敢有差。” “我为当事之人,最知事件详情。” “宋公当初找过张公,且果然说过这番话吗?” 张说沉吟不答,继而和颜悦色道:“嗯,宋璟这段话其实为末叶,还是删去最好。” 吴兢坚定地摇摇头道:“若徇公请,则此史不为直笔,何以敢取信于后?!” 张说遇到此等较真的人儿,终归无可奈何。 吴兢其后向源乾曜诉说张说欲改史的事儿,愤愤地说道:“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为构陷魏元忠,为何单单瞧中张说作伪证?由此看来,他们定是瞧准了张说热衷功利之心。哼,同为凤阁舍人,张氏兄弟为何不去找?99lib?宋公呢?” 吴兢从内心里厌恶张说,源乾曜相信,只要张说为相,吴兢不愿为其面上添彩,说什么也不肯将 href='451/im'>《贞观政要》献出来。 第二十四回 张嘉贞发怒闹宴 双丞相率众累言 张说奉旨宴请张嘉贞,其宴饮地点定在曲江之侧的紫云楼里。 自紫云楼向西而望,即可看到那边的杏园与慈恩寺,紫云楼三面环水,烟波浩渺。 张说与源乾曜下衙后一同来到紫云楼,二人到了楼前舍马步行,缓缓向楼内走去。 张说问道:“宋公与张嘉贞应该到了吧?” 源乾曜回答道:“应该到了。张九龄一个时辰前就去促请,他们应该比我们早到。” “我瞧圣上的意思,张嘉贞此次返京,许是不用回豳州了。如今户部尚书一职出缺,听圣上的口风,似欲将此职授于张嘉贞哩。” 张说玩弄诡计拿下张嘉贞,源乾曜事后得知了其中详细,既替张嘉贞抱屈,又不齿于张说的为人。然张说现在为自己的上官,面子上还是需要维持的,遂敷衍答道:“圣意到底如何?我不敢妄猜。” 他们说话间,已上至楼面,张九龄在楼梯间候着他们,然后将之向阁中引入。 张说毕竟心中有鬼,令源乾曜先走,他押后几步,悄声问张九龄道:“张嘉贞情绪如何?” “应该没有什么异样,他得知恩师奉旨设宴,一股劲地感激圣恩哩。” “哦,如此就好。” 张说入阁之后满面春风,拱手向宋璟与张嘉贞施礼,然后坐定寒暄,多问张嘉贞在豳州的生活起居。 张嘉贞道:“豳州的水土风物,与京城相比,毕竟苦寒了一些。然这里有一宗好处,京城还是比不了的。” 数人急问究竟。 张嘉贞笑道:“大唐之马,一大半出于豳州,敢问哪儿能与豳州相比呢?” 源乾曜问道:“如此说来,张公肯定多往浅水原巡视了?” 浅水原即唐初李世民率兵与薛仁杲激战的地方,此后张万岁看到这里水草肥美,就向李世民请求将这里作为养马场。从此以后,浅水原就成为大唐军马的驯养地,如今王毛仲兼知闲厩使,主管大唐马政,浅水原马场仍然作为主要驯养基地,陈玄礼每年约有一半时间都待在那里。 张嘉贞笑道:“是啊,嘉贞去过数回。陇西气候苦寒,养出的马分外结实。令我最感动的是,陈玄礼将军十余年如一日,每年多待在马场里。” 宋璟赞赏道:“是啊,圣上实在识人。王毛仲与陈玄礼二人主持马政,使大唐军马逐年增加,好像已有四十万匹了吧?” 张说笑道:“宋公向来夸人甚少,又不喜边功,为何盛赞此二人?要知养军马为战而养,宋公莫非从此改了心意吗?” 宋璟摇头道:“孙子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首善。圣上说我萧规曹随,姚公建言三十年不求边功,我也如是。道济啊,你今为中书令,最好如姚公那样,不要鼓励皇上致力开疆拓土。然不求边功,非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自身必须势强,方能震慑四夷。唉,人弱被人欺,那是无法之事。” 张说道:“请宋公放心,张说谨记此点。” 张嘉贞接口道:“宋公说得不错。己身势强,方保四境安康。张万岁在贞观朝养马,使唐朝马政傲视天下;如今王毛仲与陈玄礼致力马政,使军马逐年增加,则四夷不敢妄生事端,可使国内百姓保持安静。” 张说入阁之后一直观察张嘉贞的神色,看到他神色如常,绝口不提当初之事,也就放下心来,遂招呼大家入席。 张说嘱咐张九龄一定将今晚宴席弄得精致一些,张九龄心知恩师与张嘉贞的那段恩怨,当然心神领会。张九龄事先嘱咐酒楼之人,那些拿手之菜诸如飞刀鲙鲤、羊兔熊鹿五生盘、鹅阙、鳖磓、冷修羊、软钉雪笼以及一应时鲜果蔬,皆需上席。 宋璟被推坐在主席。 李隆基让宴请张嘉贞,张说心中有鬼当然忐忑,又想宋璟在场,可以以其清正之名弹压各方,心中又归释然。 张说文才武略,皆臻一流,奈何其心思活泛,时人颇有微言,其人绝对不能归入正人君子一流。然他到关键时候,还将宋璟倚为心中支柱。由此看来,人心向善殊为人类主流,张说此时的心路可以作为例证。 宋璟也不推辞,举盏祝道:“圣上有仁爱之心,其日理万机,犹不忘嘉贞。嘉贞,人生仕途坎坷,你能得圣上关爱如此,心当满足。来,大家同饮一盏,既感圣上,再替嘉贞洗尘。” 众人依令一饮而尽,张嘉贞饮罢心中鼓荡不已,眼中已经隐隐沁出泪花。 张说也举盏祝道:“嘉贞,圣上的意思,你今后可能复为京职。来吧,请共饮一盏,我们今后又可多在一起宴饮了,可喜可贺。” 张嘉贞谢了一声,然后仰头饮尽。 宋璟见各色菜蔬如流水般布在面前,又见菜色精美,明白眼前皆为名贵之菜,遂说道:“道济,此宴席过于奢侈了。你看,菜式精美不说,数量又颇多,我们不过四人,如何能吃得完?嗯,最好减去一些。” 张说笑道:“为替嘉贞洗尘,又想嘉贞在陇西不免清苦一些,我嘱九龄往好处治席。是有些多了,九龄,你让后厨酌量减去一些。” 张九龄一直候在门外,闻言答应了一声,然后疾步入后厨吩咐。 张嘉贞举盏祝道:“圣上如此挂念老臣,我……我……我现在就是死了,也该含笑九泉了。”他说到这里,忽然哽咽出声,眼泪不绝地流下。 场面一时陷入静寂,与其相邻而坐的源乾曜立起身来,走至其身边轻声劝道:“张公,不可如此。今日既蒙圣恩,大家应该高兴才是。你如此作态,就会扰了场面上的兴致。” 张嘉贞闻言,急忙伸手抹去眼泪,起身持盏谢道:“是了,嘉贞情难自已,由此碍了诸位的兴致,赔罪、赔罪。来,请饮尽此盏,表达嘉贞一点心意。”说完之后,先是仰脖饮下。 此后张嘉贞连连敬酒,皆是先饮为敬。 张说看到张嘉贞连连饮尽,心想他此前的酒量甚浅,难道去豳州这年余时间日日以酒浇愁,以致酒量大升了吗?他心中暗笑道:不知张嘉贞酒醉之后,会是何种模样? 宋璟与源乾曜也觉得张嘉贞今日举止大异常日,皆好心劝他。宋璟说道:“嘉贞呀,我们今日还是以叙话为主,不要饮酒太快。” 源乾曜也轻声劝道:“张公,酒还是缓一些吧。宋公说得对,我们今日还是以叙话为主。” 张嘉贞此时酒意已有八分,他闻言笑道:“圣上……圣上让我们宴饮,当然让我们兴致盎然嘛。我今日心情甚好,酒嘛,还是要……还是要多喝一些嘛。”他说完话也不再敬别人,随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张说见状心中暗笑一声:呵呵,舌根已然开始硬了,应该差不多了。 张嘉贞扭头唤张九龄道:“别愣着呀,快点倒……倒酒啊。” 张九龄依言添酒,他生怕张嘉贞喝醉,仅添了半盏。 张嘉贞一瞪眼睛,大声道:“怎么了?难道……难道没酒了吗?” 张九龄只好将盏中添满。 宋璟眼观张嘉贞醉态已出,蹙眉说道:“九龄,嘉贞酒意已多,不用再添酒了,把坛中之酒都撤下去吧。” 张九龄躬身答应,然后出门唤人。 张嘉贞此时的酒劲上脸,眼中的血丝布满。他伸手又将盏中之酒饮尽,然后挥手将酒盏掷在地上,大声嚷道:“宋公在此,今日要好好替我们评评理。” 与座之人被张嘉贞的举止惊呆了,就见张嘉贞手指张说道:“宋公,张说实乃小人也。他若不行阴谋诡计,这中书令的位置焉能得之?” 宋璟挥手道:“嘉贞,坐下好好说话。你如此咆哮,成什么样子?” 张嘉贞此时根本不听宋璟之劝,手指张说大骂道:“你构陷吾弟,也就罢了;为何还让我素服待罪,哼,我又有什么罪了?” 张嘉贞此时已怒极,只听“呛啷”一声,他伸脚踏翻了面前的几案,然后大踏步奔向张说,其挥舞拳头,显然要揍张说。 源乾曜毕竟年轻了数岁,身子还算灵活,其飞身而起上去拉着张嘉贞。其时张九龄等人闻听动静,急忙入阁帮助拽着张嘉贞的手臂。 张说其时甚为平静,一言不发,稳坐那里注目眼前的场景。 宋璟大怒起身,斥道:“皆为宰辅之人,成何体统?道济,你先走吧。乾曜、九龄,你们将嘉贞架回去,让他好好醒醒酒。” 一场酒宴不欢而 6563." >散。 大理寺复核王猛的案子仅用三日,结果维持京兆府的原判。 李隆基阅罢大理寺的奏书,即陷入沉思之中。其时李林甫又上奏书一道,其中写了自己对此案的新发现,并对大理寺敷衍核查表达了不满。 李隆基令高力士将宋璟传入宫来。 宋璟入见后,李隆基将那几道奏书递给宋璟,说道:“宋卿,你先将这些奏书看一遍,我们然后说话。” 宋璟此前也风闻此案的大致经过,现在再细观奏书,明白了此案的详细。他读完后抬头问道:“陛下让臣观这些奏书,不知何意?” 李隆基很直接答道:“朕欲使你主理此案!” 宋璟大惑不解:“陛下,此案甚为简单,不过少年人斗殴之事。且此案先由京兆府审理,次由大理寺复核,其间过程甚为明晰,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嗯,朕一开始也有疑窦,心想李林甫为何会对此案如此上心?朕看了其第二次上言,其中说到那法曹与其中一位少年有亲戚干系,如此就需郑重了。” “臣刚才看过了,李林甫对此事确实上心。他们确有亲戚干系,然绕得较远,且法曹断案时未有徇私之嫌,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 李隆基叹了一口气,说道:“宋卿向来光明磊落,不识人间鬼蜮伎俩。若他们果然有亲戚干系,此事就要另外说了。绕得甚远?哼,他们此前就是没有亲戚干系,不过相熟,此事也透出乖张。” 宋璟大致明白了李隆基的心意,看来皇帝主要还是忌讳这位法曹徇私,因说道:“李林甫所言是否属实,稍一核查即可探知。陛下有旨,臣当奉旨而行。”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朕之所以请宋公出山,缘于其间人物多为大名鼎鼎之人。朕令张说与源乾曜前去查问,想是他们以为朕小题大做,不过按序令大理寺前去查勘一番,看来并未放在心上。此事由京兆府而起,那京兆尹李元纮当初敢于和太平公主叫板,如此天下知闻,则李元纮所处置案子,几无错案。朕考查天下之人,也只有卿能担当此任。” 宋璟拱手道:“臣谢陛下信任。” “呵呵,其实宋公此时心中,是不是也认为小题大做呢?” 宋璟实话实说:“臣确实有些疑窦。” 李隆基慎重道:“贞观之时宽法慎刑,岁无断死,那是基于百姓心中有知耻之心,力行君子之举止;朕无能岁无断死,然要保证执法之人清正公平。朕之所以重视这件小案,就是基于这样的想法:庶民百姓遇事之时唯盼官府公平公正,是为他们心中的最后一道底线,朕不能失信于民。” 宋璟此时彻底明白了皇帝的真实心意,其大为感动,起藏书网身俯伏在地,叩首道:“微臣代天下苍生,叩谢圣上体恤民情之心。臣奉旨核查此案,定公平公正,不敢有失。” 李隆基也起座离案,上前搀起宋璟,温言道:“卿言错了。其实天下之人,皆视卿为公平公正的化身。朕请你出山,正为此意。” 二人此后又闲谈一番,说话时又不免提到张嘉贞那晚闹宴的事儿。 宋璟还有点余怒未消,说道:“唉,皆为宰辅之人,如此作为实在有辱斯文。陛下,臣当时未能诫约双方,实在无能。” 李隆基道:“卿如何就无能了?朕以为这样很好呀,张嘉贞当初确实中了张说之计,如此宣泄出来,即可舒缓心中郁闷。哈哈,张说施诡计得了便宜,也该付出些代价了。” 宋璟想不到皇帝如此认可此事,心中有些不解,说道:“陛下,臣早就说过张说心术不正,不宜为相。陛下为何还能容忍呢?” 李隆基反问道:“卿如此以为,想姚公当初也能瞧清楚张说的为人,他为何还向朕推荐呢?” 宋璟沉吟道:“臣与姚公颇有不同,则眼光也有差异。” 李隆基又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当是时,李隆基识人能力罕有人及。譬如以张嘉贞罢相为例,若非李隆基有意罢其相,张说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终归无用。他为张嘉贞设计挖坑,无非让李隆基有一个口实罢了。 宋璟见皇帝不回应自己,犟劲上来,继续问道:“臣自己承认,张说确实有才,然其心术不正,其才具最易用错地方,如此祸害更大。” 李隆基问道:“宋卿,你认为自己有短处吗?” “当然有。譬如禁恶钱为例,臣谋虑简单,由此天下生乱。臣事后细细想来,果然还是自己处置不周。” “嗯,宋公守正,处事公平,其长处与短处相比,还是长处占优;张说却与宋公相反,其短处颇多,长处嘛虽少,毕竟还是有的。” “陛下所言甚是。” “对呀,朕尽量抑张说之短,用其所长,也就妥当了。” 宋璟摇摇头道:“张说为相之后,臣没有瞧到其长处。譬如他将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明显想加重相权,却与皇权有碍;至于他废除府兵制,短期看可以省些费用,有利于边事,若长远看来,其是否会成为祸乱之渊薮呢?” 李隆基对此没有忧心,因为相权虽重,然相者往往三年左右即更换,实难以危及皇权;至于边关募兵之制,朝堂也有许多制衡之措,皆是不足为虑的。他挥手说道:“宋公心重了,此事不足为虑。你此前提过此虑,朕记下了。” 二人将话说完,宋璟辞出。 李隆基现在单独接见臣子时,言官与史官侍立在侧,言官可以当场指出君臣对话过程中的过失,史官则将君臣谈话记录下来。 如此格局,那些妄图进谗言的臣子会大有顾忌。宋璟敢于当堂直斥张说,表明他襟怀坦白,直性儿始终未改。 张说明白宋璟对自己的态度,也知宋璟曾在皇帝面前多次说自己的不是。然张说对宋璟之行不挂怀在心,反而对他愈发恭敬。 宋璟辞别李隆基之后,其步下勤政殿,看到左前方集贤殿的匾额,想起那里文士毕集,就信步到集贤殿走动一回。 宋璟进入集贤殿后,看到张说也恰在这里。众人看到宋璟入内,皆停下手中之活,躬身向宋璟行礼。张说迎上前来,携手将宋璟引入座中,然后问道:“宋公此来,阖殿生辉。不知宋公今日为何有此好兴致?” 宋璟说道:“你每日忙于大事,不过偶尔来这里。我却不同了,似闲云野鹤,倒是常来这里。” “莫非这里有宋公牵挂之处吗?” “有呀。你们编撰的那两部大书,我很喜欢呀。还有,僧一行刚刚圆寂,其撰成的《大衍历》也由这里校对刊印,实?为大事。” 僧一行这年初不幸病故,其修撰的《大衍历》刚刚完成,李隆基令集贤殿书院完成成书后续事项。 张说颔首道:“是啊,他们责任很重。嗯,若宋公有兴趣,这修书使一职就由宋公来领,如何?” 宋璟摇手道:“罢了,我来瞧瞧还行,哪儿敢担当此任?我既无文名,又老眼昏花,干不了如此重责之活。”宋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吴兢,问张说道,“对了,吴兢的 href='451/im'>《贞观政要》修得如何?” 宋璟提起吴兢,令张说心中升起一股不快,不过他向来不将心事放在脸上,仅淡淡说道:“哦,此为吴兢私撰之书,我倒是未曾问过。” 宋璟急道:“道济呀,你怎可如此糊涂? href='451/im'>《贞观政要》记录贞观君臣的对话,彰显贞观之治精髓,对今日实有裨益,你怎可不问呢?” 张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是啊,贞观之治彰显太宗皇帝治世之精神,我辈应当多温习才是。宋公,我有时在想,一个君主乃至一个凡人,若想青史留名,且想留好名声,务必依圣贤所教行事,日常需有畏惧之心。太宗皇帝有畏惧之心,继而克制己欲,遂成一代英名;前朝的隋炀帝只重视自己的感受,少畏惧之心,也成就了自己的恶名。” 宋璟颔首同意,继而说道:“多一些畏惧之心,行事时就多了一些谨慎,为人应当这样。然太宗皇帝行贞观之治,并非为青史留名考虑,其主要还是为了昌隆当世。” 张说微微一笑道:“我以为太宗皇帝还是考虑过后世留名的事儿。宋公应该知道,凡本朝皇帝起居注,本朝皇帝例不许观看,然太宗皇帝不仅看了,还令史官修改有关玄武门之变的用词。他若不为后世考虑,岂能如此?” 宋璟叹道:“太宗皇帝虽贤,也不能免俗啊。”继而又叹道,“想姚公逝前殚精竭虑,终于求得了你的一篇碑文。他有是思,也是缘于后世留名的缘故。唉,姚公的名誉心实在太重,你生前做过的事儿,自有后人评说,何必在乎一篇碑文呢?对了,道济,你写一篇碑文的润笔费若何?” “宋公莫非想让张说为文吗?” “哈哈,我不会如此无聊。为了区区一篇碑文,又是处心积虑,又是耗费钱财,我不为也。” 是时姚崇算计张说写碑文的事儿,早已轰传天下。宋璟如此说话,其实就是借姚崇之事暗讽张说,有揶揄之意。张说当然听得出来,其没有懊丧之意,反而有些得意:你姚崇生前似乎什么事儿都压过我,唯文章一途你终究无可奈何,临死前还想着求我呢。 张说忽然正色道:“宋公,人不免一死。待你百年之后,由我替你撰一碑文如何?” 当时人们之所以孜孜以求张说的文章,固然有其文章华美的原因,然主要者在于张说的文名扬于四海,让其撰文,可以借其笔扬其名声,有盖棺定论之用。 宋璟闻言连连摇手,说道:“罢了,我不治家产,没有珍藏,也无能付润笔之资。你的文章虽好,也就免了吧。” 宋璟说话尖刻,张说却一点不恼,笑道:“谁说要收宋公润笔费了?宋公,张说撰文,分文不取!” “哦,你果真不取?如此就大违你之常性啊。” “呵呵,宋公如此说,张说岂不是成为利欲熏心的小人了吗?” 宋璟不再客气,拱手言道:“好呀,不费分文能得道济美文,我怎能推却呢?如此就深谢你了。” 张说也拱手还礼,二人相对而笑,意甚融洽。 三天之后的朝会上,君臣议过时政,张说与源乾曜出班,二人躬身奏道:“陛下,此为百官联名写就的劝封禅奏书,请御览。” 李隆基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说道:“你们又劝封禅?此事刚刚议过,朕已有旨意,为何又旧事重提?也罢,高将军,把奏书接过来吧。” 李隆基接过奏书,低头观看,就见奏书写得极其华丽,重调了张说上次说过“大舜之孝敬”、“文王之慈惠”、“夏禹之恭俭”、“帝尧之文思”、“成汤之深仁”等老调,把皇帝即位这十余年的政绩吹得天花乱坠。奏书之结尾写道:“臣等仰考神心,旁采众望,峰峦展礼,时不可仰。”力劝皇帝行封禅之事。李隆基看完,笑问张说道:“张卿,朕观奏书辞采,似为你之文风,此书大约由你写就吧?” 张说拱手言道:“百官劝陛下封禅心切,因请臣代笔。臣文陋词穷,难颂陛下功绩之万一,乞陛下见谅。” 源乾曜双手捧着一沓书札,说道:“陛下,百官及学士感于皇恩,再思陛下开元以来励精图治取得的无上功业,因成赋颂,计有上千篇。臣今日择其中百篇,请陛下御览。” “哦,有如此之多呀。高将军,且将这些赋颂放在案侧,朕下朝再予观瞻。” 张说与源乾曜忽然双双跪下,身后百官见状,也齐刷刷俯伏在地。就听张说和源乾曜先叩首言道:“乞陛下从臣等之议,择日有事泰山。”二人说完,后面的百官也重述一遍,其声洪大,音震殿室,窗棂本来落有数只小鸟,被此大声惊得一飞冲天。 李隆基观此动容,离开御座走至台前,双手平摊面前向上摇动,温言道:“众爱卿,请起吧。” 张说于是带领群臣起立。 李隆基继续道:“你们盛赞朕功业,其实错了。朕幸赖群公,以保宗社,岂能贪众卿之功,以展封祀之礼呢?罢了,今日不许再提此事。你们还有事吗?若无事,大家就散了吧。” 张说不再多话,群臣于是依序退朝。 张说及大臣们明白皇帝的心意,知道皇帝在前三次请封禅时肯定不许,那么就要煞有介事地将戏份儿做足。 过了一天的朝会上,张说和源乾曜又带领群臣上书,奏请皇帝封禅泰山,李隆基仍未首肯。 张说到了第二日,没有再提此事,后两日也没有再提。 只是李隆基的御案上,堆满了百官及学士们送来的颂赋。 到了第四日的朝会上,张说和源乾曜带领百官又是一番上言。张说语出灿烂,最后说道:“陛下功格上天,泽流厚载,三王之盛,莫能比崇。登封告成,理叶幽赞。” 李隆基闻言微微一笑,拍了拍御座旁那堆颂赋,说道:“朕这几日看了众卿的赋颂,张卿不愧为文宗领袖,若论华丽工整者,以张卿此篇为首。” 张说躬身道:“谢陛下夸赞。” 李隆基说道:“朕说过不许再提此事,你们为何如此喋喋不休呢?” 源乾曜禀道:“臣等坚意封禅,非是一时心血来潮。陛下,如今东往泰山封禅,恰当其时,是为国家首等大事。若陛下一日不许,臣等定会日日坚持。” 李隆基摇摇头,又在座上沉默片刻,既而离开御座在台上踱步。群臣望去,知道皇帝在那里考虑答复,遂静默敛声,殿内无比安静。 李隆基停下脚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朕拗不过你们,就从了你们吧。张卿,朕仍授你为礼仪使,明年十一月十日,式遵故实,有事泰山。” 群臣闻言大喜,皆俯伏在地,山呼万岁。 第二十五回 李林甫识机入职 集贤殿君臣定礼 宋璟坐镇大理寺,再派人核查王猛一案,事情很快水落石出。 那断案法曹果然与锦衣少年有亲戚干系,且探事衙役还了解到事初起时,锦衣少年家人与法曹来往颇密。 宋璟于是求见李隆基。 李隆基听完了案件的全过程,叹道:“人皆有私,如此简单的事儿也有曲折,何况其他呢?” 宋璟禀道:“陛下,此事虽小,其意义颇深。那法曹与当事人有干系,本该回避才是,他却隐去此节,可见事之初即有私情。臣以为此法曹不宜再用,可夺其职。” “若仅去其职,太便宜他了。宋公,朕以为为了警醒后人,应将之流放。那李元纮为府尹本以断案公正闻名,这一次却简略糊涂,应该申斥,且要在其考绩中记录一笔。” “陛下如此处置,是否有些过于重了?” “哦,你去查一下大唐律仪,若能沾上一些边儿,就如此处置吧。宋卿说得对,朕欲彰显法之精神,君权却不能凌于律法之上。” “臣定会依法处置。” 李隆基沉默片刻又言道:“宋公,李林甫此次能从纷繁中窥出事情去向,其眼光看来不差,你以为如何?” 宋璟老老实实答道:“李林甫虽无文才,然他在宗室一辈中堪为能人。陛下,一个人不管出身如何,其心中若有认真做事欲望,还是能有作为的。如此之人因无文才,眼光识见就要逊一筹,其难以独当一面,然还是有辅助之功的。” 李隆基闻言笑道:“宋公,你与姚公、张说禀性各异,然在人之出身一节却出奇的一致。难道未经科举出身,就难以成为栋梁之才吗?” 宋璟禀道:“臣以为,人之出身事关国家大局。以张说为例,此人毛病颇多,然他自幼修习圣贤所教,心中渐成圣贤理想与行事法则,且其文名渐炽,其行为不免收敛以合圣贤所教。如此之人往往小节有亏,然大处还能依圣贤道理有所把持。” “哦?朕原来以为宋公视张说一无是处哩,不料还能总体肯定。” “对呀,譬如此次倡议封禅,张说如此热衷固然有逢迎陛下的心思,他又策动众人纷纷上颂赋,其实太过,臣本该贬斥才是。然臣又想,如今天下确实大治,且富庶程度胜于贞观、永徽之时,适当地举办一些大典,可壮国威,又能激发民众心中光荣之情,则封禅泰山应当举行。” “哈哈,朕此前见你对封禅之举未曾表态,还以为你心中不愿哩。宋公能如此想,朕心甚慰。” 停顿片刻,李隆基又道:“宋公,来年封禅之行,你就不要再鞍马劳顿了。泰山距京城,一去一返,至少用两个月,你的身子骨恐怕承受不起。” “谢陛下关爱。” “然封禅之时,朕与百官皆需前往,如此两京空虚。朕刚才想了,届时两京之事,还需借重宋公。” “臣愿效力。” “朕授你为东都留守,你坐镇洛阳,可以遥制西京,又可居中与朕联络。宋公,天下之大,唯有你担任此职,朕方才放心。” 宋璟知道,两京为国家最重要的地方,皇帝多居京城,很少出外。国家遇到皇帝出巡的时候,例由太子监国,宋璟想到此节,遂向李隆基提出建言。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太子未及弱冠,他又如何能监国?朕封禅之时,太子须随行的,也正好让他有所历练。宋公勿复再推,此事就这样定下了。” 宋璟见皇帝态度坚决,又想皇帝将两京托付给自己,实为莫大的信任,其心中感动,遂躬身领旨。 源乾曜下衙之后,就见李林甫已候在堂内。随着李林甫数年来积功而升,源乾曜早对他改变了态度,二人谈话也就多了起来。 源乾曜看到李林甫笑容灿烂,一直躬身而立,遂说道:“哥奴不用如此拘谨,坐下说话吧。嗯,你下衙后不回府,莫非有事吗?” 李林甫没有马上落座,依然躬身问道:“是啊,晚辈心有忐忑,想来问询源公。” “有何忐忑?” “晚辈听说宋公已将那桩案子核实完毕,且向圣上禀报,不知结果如何?” 源乾曜瞧了李林甫一眼,心想此人的嗅觉果然灵敏。今日宋璟到了中书省面见张说,其时源乾曜在侧,宋璟言道将王猛之案交割中书门下依序处置,并转达了圣上的旨意。源乾曜听出了其中的话音,李林甫此次有功,应予擢职。然李林甫升为何职?这就需要圣上和张说商议而定了,源乾曜向来不插足人事之事。 源乾曜先唤李林甫坐下,继而说道:“宋公已然向圣上禀报过,此案今后按序由有司处置。哥奴呀,你眼光甚准,那法曹果然与当事人为亲戚,唉,这一次连带李元纮也受到牵连。” 李林甫闻言黯然道:“李尹也受到牵连了吗?唉,林甫奏事未想太多,不料因此毁了李尹的一世英名,殊为可惜呀。” “你很好呀,听宋公转述圣上的言语,圣上此次盛赞你哩。” 李林甫心中顿时狂喜,其努力拢摄心神,不想把喜色流露到颜面上,仅在面上表示出恭谨之色,拱手说道:“当初林甫回京,得源公所教入职御史台。今日能得圣上赞赏,足证源公的眼光甚炬,林甫感激源公栽培之功。” 源乾曜摇摇头道:“哥奴不必太谦。人若为酒囊饭袋,你就是用上九牛二虎之力,也难推上台面。你能有今日,皆为你本身戮力之功,别人能给你提供一些帮助,不过顺势而为罢了。你也看到了,臣子若有一些功劳,圣上就会瞧在眼中,并善加重用。哥奴,你如今就算是开了一个好头,好好干吧,假以时日,你定有大作为的。” 李林甫模样更加谦卑,其衷心说道:“林甫有幸,得遇源公大力提携。林甫不赞同源公刚才‘顺势而为’之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源公为何不对别人‘顺势而为’呢?晚辈定将源公的这番关爱常记心中。” 源乾曜听来觉得十分舒坦。李林甫如此效忠,让他心中有了深深的满足。 过了二日,李林甫的授书果然颁下,其被授为御史中丞,一下子从六品官员步入四品官员的行列。如此一来,崔隐甫为御史大夫,宇文融、李林甫为御史中丞,此哥儿三人由此牢牢掌控了御史台。 同时还下了一道贬书,将中书舍人齐瀚贬为蜀州司马。 齐瀚对历朝典章制度、人物春秋、韬略权谋烂熟于心,被誉为“解事舍人”。然其宦途平淡,仅在中书舍人任上一坐就是十余年,其在任上曾评价姚崇、宋璟的相业,评语堪为中肯,由此名声更大。 齐瀚此次被贬,缘于他惹恼了张说。 张说此时尚无闲心,请齐瀚评价自己,他之所以恼火齐瀚,缘于齐瀚数次言说王毛仲的不是,并欲上书奏闻皇帝。 是时王毛仲承恩皇帝之势,其统帅禁军,军中之人皆仰其鼻息,可谓权倾京中。以高力士为例,高力士早侍李隆基身边,并参与诛灭太平公主党羽的过程,实为有功之人。李隆基待高力士恩遇颇重,他未将高力士作为宦官对待,直呼其为“将军”。 王毛仲自恃在潞州时就跟随皇帝,根本没把高力士等宦官瞧在眼里。其日常称呼宦官,皆以“阉竖”呼之,他见了高力士还算客气,不过以“高宦官”代之罢了。 齐瀚愈发瞧不过眼,他也风闻张说与王毛仲的交情,然不以为意,这日单独见了张说之后,躬身请道:“张令,王毛仲愈发横暴不法,不知张令有所闻否?” 张说闻言一惊,抬眼瞧了齐瀚良久,欲探询其说话的真实含义。看到齐瀚脸色严肃,心想他后面定有话说,就随口应了一声:“王毛仲横暴不法?你从哪里听来的言语?” “张令,此话还用别人转述吗?请张令先瞧王毛仲的宅子,其豪奢阔大,缘于他连娶妾侍,由此多侵民居以敷其用,此情此景与昔日悖逆庶人安乐公主差相仿佛!再者,王毛仲统制禁军,又为闲厩使统率天下战马,其本该谦逊待人、忠心护卫皇上才是,然他飞扬跋扈,在军中邀约亲信抱成一团,妄图使禁军成为私家军队。下官听说,王毛仲早就与葛福顺结成了儿女亲家。他们结亲之时,儿女尚在襁褓之中,他们之所以如此,儿女亲事尚在其次,最重者他们要在军中成就紧密联系,以助其势。” 张说紧盯齐瀚的眼睛,琢磨他说此话的真实含义。齐瀚的这番话说得太重,直指王毛仲培植个人势力,实有谋逆之心。张说明白齐瀚的底细,知道他向来不攀势、不聚朋,那么他今日所言,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呢?张说于是先试探了一句:“齐舍人,你如此说话非同小可啊!王毛仲是谁?他久侍圣上身边,对圣上忠心不二,圣上将之倚为腹心。你如此说话,实有离间之嫌啊!” 齐瀚容色平淡,答道:“下官知道王毛仲久侍圣上,也知他与张令交情甚好。然下官熟谙史事,深知人之野心萌生,实为最熟悉最信任之人,王毛仲如今已有苗头,请张令转呈圣上,还是要及早防范为好。” 张说闻言,明白齐瀚是言实为一个书呆子的无端呓语,看来非为有人指使,悬起的心也就轻轻落了下来,遂说道:“嗯,我知道了。我定会择机将你的这番话转呈圣上,让圣上明白你的这番苦心。” 张说停顿一下,又厉言道:“齐舍人,你非言官,为何如此生事?我可以将你的话转呈圣上,然你自今日始,不许再对他人说王毛仲的不是。王毛仲手绾兵权,万一被你的言语激恼,由此酿出祸端,则为你的罪愆!” 齐瀚明白张说在威胁自己,其不卑不亢答道:“下官虽非言官,然圣上秉持太宗皇帝贞观精神,自开元之初就导人诤谏,则下官亦有上言的资格。请张令放心,下官此等言语除了向张令禀报之外,至多会书奏圣上,断不会向外人言语的。” 张说也听出了齐瀚言语的执拗,若张说不向圣上转呈言语,其会上书圣上的。 张说脸色阴沉,鼻中“哼”了一声,不再答理齐瀚。 张说与王毛仲交厚,?99lib?其成为中书令及此后宦途,还是需要倚重王毛仲的。齐瀚明知他们这种干系,却在张说面前直斥王毛仲之过,且扯到谋逆的话题上,令张说恼怒异常。张说更往深里想,若王毛仲果然谋逆,那么得益者为谁?且王毛仲奴才出身,如今不过一武夫罢了,若皇上追究起来,张说肯定脱不开赞计划谋的嫌疑! 张说越往深里想,越觉得此事重大。他待齐瀚走后,无心处置政事,就在室内踱步,思索自己应该如何处置此事。 他首先想的是:皇帝若闻此言,他该是何种态度?事情很明显,张说务必将齐瀚言语原原本本向皇帝禀报清楚,否则齐瀚再上奏书,或者皇帝将齐瀚唤去当面问询,张说由于言语不实,如此就有欺君之罪。 张说足足在那里想了大半个时辰,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知道,王毛仲此次毫无危险,齐瀚却要接受贬官的命运。 此后的过程证实了张说的预测。 李隆基得闻张说转述齐瀚的言语,并未马上表态,当即问道:“张卿,你如何看此事?” 张说停顿一下,缓缓答道:“齐瀚心忧国家,事事替陛下着想,极具人臣之义。臣以为,陛下导人诤谏,由此蔚然成风,实为可喜,齐瀚敢责陛下重臣,其胆气可嘉。” 张说知道,若上来即责齐瀚之行,皇帝肯定知道自己与王毛仲的交情,如此就露出了嫌疑。他此前已经细细分析过皇帝的心路,就采用了欲抑先扬的说话方式。 “哦?如此说来,王毛仲果然有异心吗?”李隆基迭逢乱世,经拼杀斗智而成为皇帝,颇有识人之能。他知道,现在就是再借给王毛仲十个胆子,王毛仲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王毛仲早侍陛下身边,其以奴才之身成为大将军,且陛下信之任之,臣以为他唯有感激圣恩,不敢有异心。陛下,臣愿以阖家百口作保,王毛仲绝对没有异心。”张说停顿一下又道,“然王毛仲平时生活确实有些奢侈,有过于招摇之嫌,陛下宜浅责数句。” “浅责数句?王毛仲难道会收敛其行吗?” “臣以为可以。” 李隆基陷入沉思。 统领禁军之人,有两件事情至关重要。一者要对皇帝绝对忠心,二者要能真正掌控禁军。李隆基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帝,他当初派王毛仲去拉拢禁军中的中下级军官,由此关键时候反戈一击,最为紧要。李隆基瞧出了禁军的紧要之处,在人事安排上煞费苦心。他起初让二位弟弟统领禁军,自己的亲信王毛仲、李宜德、葛福顺等人又把持禁军中的重要位置,如此可谓双保险。然人心叵测,万一弟弟起异心分离禁军呢?于是乎,王毛仲最终取代了二位亲王,成为禁军之主。 王毛仲对李隆基绝对忠心,他与李宜德、葛福顺、李仙凫、陈玄礼等人一起可以掌控禁军的角角落落,实为最恰当人选。 如今齐瀚弹劾王毛仲,李隆基绝对不相信王毛仲会有异心,然心中也生出警惕:王毛仲掌控禁军十余年,其在禁军之中已是绝对权威,万一他渐生异志,又如何能制之呢? 李隆基想到这里摇摇头,心中叹道:天下能制约王毛仲者,唯自己一人而已。反过来说,将自己的安危系于一人的忠心与否上,殊为可叹。 李隆基决然道:“张卿,这些言语由你向王毛仲说知最好,事后,你将你们说话的过程告知于朕。至于齐瀚无端揣测功臣之心,应予贬官。” 张说闻言大喜,为了达到这种目的,他本来准备好了许多说辞。不料皇帝脱口而出,倒是免了自己的一番口舌。 张说事先揣知了李隆基的心路,王毛仲由于手绾禁兵大权,皇帝不会表示出一丝对王毛仲的怀疑。齐瀚如此诤谏,注定为被贬的命运。 王毛仲从张说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全过程,其闻言后心中既有感激又有惶恐,当即入宫面见李隆基,跪伏请罪。 这就是李隆基乐于看到的效果。 李隆基此时很大度,先唤其平身,继而道:“这些文官偏爱在鸡蛋里挑骨头,朕将之贬官,以示惩戒。王毛仲,你少文拙舌,今后还是离他们远一些最好。” 李隆基说此话时温言细语,王毛仲听来感激万分,其顿时泪流满面,双膝不觉又复跪在地上,叩首连连。 张说被授为封禅礼仪使,其首要的任务就是刊撰封禅仪注。于是,集贤殿里的众文士开始忙碌起来。张说此时也改变此前的处政方式,将大量政务交给源乾曜处置,自己则带领张九龄日日待在集贤殿中。 转眼间冬去春来,日子很快进入了四月。集贤殿内的一干人日日忙于书牍之事,他们走出门外,忽然发现周围姹紫嫣红,兼有鸟语花香,恍然有隔世之感。 张说此时已献上仪注草稿,李隆基阅罢很高兴,诏于今晚与宰臣、礼官、学士欢宴于集贤殿。 李隆基是日午后小憩一回,即信步进入集贤殿。那日张说献草稿时说道,其中有许多大事需皇上定夺,李隆基今日早来,正为商议此事。 众人见礼毕,李隆基笑言道:“朕今日入此殿,就不用许多虚礼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可以有利讨论。张卿,你为礼仪使,就由你先说题儿,大家一同议论吧。” 张说率众又是恭颂一番,然后依令围坐在李隆基身边。 按照古礼,封禅时本来没有妇人的事儿。然唐高宗封禅之前,则天皇后建言道:“封禅旧仪,祭皇地祇,太后昭配,而令公卿行事,礼有未安,至日,妾请帅内外命妇奠献。”高宗从其言,由此开了妇人走上祭坛的先河,此后的韦皇后也依例施为。 张说决定彻底斩断妇人走上祭坛的理由。上次南郊祭昊天上帝时,以睿宗皇帝配享,这次泰山封礼时,可以高祖皇帝为配享,皇帝为首献,李成礼为亚献,李宪为终献;至于祭地时,可以睿宗皇帝配皇地祇,献礼之人照旧。如此以来,宫闱之人别说主祭,就是当一名看客也没有资格。 此为最重要的问题,张说最先提出来请皇帝定夺。 李隆基在上次南郊祀礼时就坚决支持张说,此次也不例外,其闻言说道:“如此来办甚合古礼,孔子认为祭礼为大事,不许妇人上祭坛,我朝为何反其道而行之呢?张卿说得对,我朝此前迭遭乱世,妇人主祭实为肇始之源。” 李隆基如此说话,自是将其祖母则天皇后彻底否定。 李隆基接着说道:“此次封禅,宫闱之人不许随行。” 后世妇人不得接近祭坛,实由此始。 座中有位四门助教施敬本,其听了李隆基赞扬张说“甚合古礼”之语,心中顿时来了劲儿。此前议礼之时,他对张说和徐坚等人大肆删减古代礼仪颇为不满,多次上言应循古意,奈何其人微言轻,张说根本不理他。现在皇帝说过要循古意,遂越众奏道:“陛下,臣以为此封禅仪注草稿中有八条与古礼不合,应回归古礼。奈何臣身微言轻,张令竟不采纳,乞陛下圣裁。” 李隆基目视张说道:“哦,竟有八条之多呀。张卿,你为何不博采众意呢?” 张说微微一笑道:“陛下,敬本所言八条,臣与徐副使等人数次议过,就请徐副使详述如何?”徐坚是时被授为礼仪副使。 徐坚依言取出施敬本的上书,逐条向李隆基禀报。 李隆基仅仅听过五条,已明白张说和徐坚不采纳施敬本之言的原因,大约张说和徐坚将古礼删繁就简,施敬本不满,认为应该照搬古代烦琐的礼仪。李隆基挥手令徐坚不要继续叙说下面的三条,转问张说道:“嗯,朕知道你们分歧的所在,此事就不用说了。古人之说纷纭万端,张卿,你们须格式以定之。” 源乾曜此时不失时机说道:“陛下,臣观此仪注草稿,张令等人确实倾注无数心血而成。今日陛下临场圣裁,则仪注可成,彰显大典肯定成功。” 李隆基也很高兴,说道:“好呀,张卿能成仪注如此体例,可谓删繁就简,朕甚赞同。封禅大典千头万绪,且时辰无多,诸卿还要戮力为之的。” 由于皇帝赞同了“删繁就简”,剩下的事儿就相对简单。张说将仪注草稿中需要定夺的地方挑出来,李隆基很快裁定,所以日头未落之前,此仪注已大致定稿。 李隆基到了最后,又想起一事,问道:“张卿,兵部郎中裴光庭近日所上奏书,你看过了吗?” 裴光庭奏书中反对东行封禅,他认为皇上率百官东行,则西京肯定空虚,突厥人容易乘虚入寇。李隆基看过此奏书后,将之批给张说观看。 张说道:“臣看过了。陛下,裴光庭此议,有失我大唐威风,可以留中不理。自默啜死后,突厥人形同一盘散沙,哪儿有胆子和力量侵入中国之内?然裴光庭此议倒是让臣想起一事,也请陛下圣裁。” 李隆基道:“封禅之时,边关需整固为备。人心难测,万一有人想捞些便宜由此侵边,就会扰了大典的兴致。嗯,你有何事?说吧。” 张说道:“臣以为封禅大典既为中国喜庆之事,四夷诸国也应从封泰山。如此有两个好处:一者,四夷诸国入中国观礼,可以瞻中国物华之天宝,使其顿生倾慕之意,彰显中国之大国威仪;二者,中国向为礼仪之邦,若四夷来朝,可以使其渐生向礼之心,如此有利于天下安澜。” 国家与人相同,当其有典礼之时,例邀外者前来观礼,既彰显与四邻亲近友好之意,又有显摆己势的诉求。张说此语一出,座中众人纷纷点头,皆以为然。其实前朝封禅之时,例邀四方君长及来使从封泰山,则此节已成为成例。 李隆基听罢默然,他明白如此做其实还有不便于说出的第三宗好处,即邀四方君长来此,也就有了将他们为质的作用,从而在封禅的过程中,其族人不敢轻举妄动。此等好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李隆基也不想画蛇添足,遂笑道:“好呀,如此大礼,应邀诸国从封。张卿,你欲邀约何方呀?” 张说答道:“若陛下允可,鸿胪寺须立刻派出使节四方邀约。如突厥、契丹、奚、昆仑、吐蕃、靺鞨等族,再者如大食、日本、高丽、新罗、百济、日南诸国,皆在邀约之中。” 李隆基当即准奏。 齐瀚被贬官后,中书舍人一职空出了位置,张说当即请得李隆基同意授张九龄为中书舍人,是为五品职。张说感到张九龄用得顺手,仍让其兼知枢机房主事。 是日朝会散罢,张说回衙后若有所思,就在室内缓缓踱步。 张九龄是时入内奏事,看到恩师在那里颇费思量,遂知趣地侧立一边,不敢出声相扰。 张说早见张九龄入内,其走了两圈行至张九龄面前立定,问道:“九龄,大典上所用词颂都备好了吗?” “除了恩师所撰《封祀坛颂》与源侍中所撰《社首坛颂》之外,学生已将词颂之目列好。至于让何人来撰写,还请恩师示下。” “嗯,玉册文与玉牒文由你拟出,至于其他文就分于别人撰之吧。圣上说了,随同登山之人可以升秩。呵呵,九龄,登封之后,你就擢为四品官员了。” 张九龄闻言脸现惶恐之色,躬身说道:“恩师,学生刚刚被擢为中书舍人,若再被超拔,外人会不会有闲话呢?学生以为,此次登封之时学生可以参与出力,然官秩不宜再动。” 张说摇摇头,心想这个学生什么都好,唯读圣贤书太多,有点泥古不化,这方面与宋璟颇有相似之处,遂斥道:“胡说!九龄,人遇事时不可退避谦让,何况是天赐良机?当今天下,除我以外,你实为后出词人之冠!则能替圣上拟玉册之文者,舍你其谁?那么依例升秩一级,实属正常,你何必要退却呢?” 张九龄一时不敢吭声。 张说又道:“九龄啊,人若处厄运之时,大可潜伏爪牙等待机会;若风生水起之时,就没必要左顾右盼患得患失了。譬如此次封禅,即天降大任至为师之身。封禅大典既要有赞襄机务之能,又要有识文懂礼之才,那姚崇与宋璟为相之时,为何不敢启封禅之议呢?哈哈,他们其实不能啊。” 张说说到这里,其自诩得色跃然脸上,张九龄观此状,心中忽然晃过《尚书》中的一句话:“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他此时想道,恩师如此志得意满,若自己用《尚书》中的话去劝谏他,肯定会招来没趣。他嘴唇动了动,又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张说却不知眼前的张九龄正在那里心思电转,依然自顾自说道:“九龄啊,你速去拟出一份登山的祀官与词官名单,赶快拿过来。” 张九龄领命离去。 张九龄归座之后,老老实实按大典议程逐个列出了祀官、词官名单。祀官主要从门下省、礼部、太常寺中产生,词官则主要从中书省、秘书省、集贤书院中择出。 张说快速将名单看了一遍,然后取过笔来在上面圈圈点点,最后将改好的名单递给张九龄,说道:“你再把此名单誊抄一遍,记住,此名单除了你我之外,不许第三人看见。” 张九龄接过名单,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其心中不由得大震,就立在那里有些呆滞起来。 张说在名单上有删有增,所删者多为非文学出身之人,所增者可分为三类,一类为张说的近身之人,如五房主事、中书省中书主事张观等人;二类如集贤殿的文学之士;最后一类则为张说的故旧与亲戚,如张说女婿郑镒赫然归入词官之列。 张说号为文宗领袖,其所选女婿当然不能为白丁之人。去岁张说二女儿待字闺中,张说瞧中了国子监录事郑镒。此人刚刚会试高中,被授为九品之官,且人物生得器宇轩昂,由此能得张说青眼。郑镒看到能为当今中书令之婿,也是喜悦非常,遂一拍即合,在去岁秋末办了婚礼。.. 张九龄当然明白此事的轻重:若郑镒被列入词官,且随同皇帝登封泰山,那么回京之后,郑镒则可一跃从九品官超授为五品官! 张九龄此时心中顿起波澜,就呆立在那里考虑是否劝谏恩师一回,张说看到他的迟疑,又催了一句:“你速去誊抄,愣在这里为何?” 张九龄还是下定决心,开言说道:“恩师,若将贵婿列为词官,学生以为外面物议定起,只怕有些不妥。” 张说叹道:“九龄,我岂能不知吗?然为师为相,已历二年有余,圣上择相有期,为师若不在任上多替故人和家人办些事,一旦罢相,再无能力。将郑镒列为词官,我也知有些过头。然错过这个时机,还有更好的法儿吗?且郑镒之才具,可堪为词官,既而登封超授,皆合朝廷规矩。” “学生知道合乎朝廷规矩。然前时王猛之案,圣上亲自过问并责法曹徇私。恩师与郑镒实为翁婿,万一将来有人借此大作文章,则恩师实为被动。” 张说知道张九龄所言实为替自己着想,并无恶意,遂在那里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决然道:“九龄,我知道你的好意。这样吧,先将郑镒从国子监调入枢机房,先瞧瞧外人反应如何。封禅之期还有半年,郑镒入枢机房之后,也许封禅之后就风平浪静,我们那时再定下步行止。” 张九龄见张说意志坚定,也不敢再劝,遂暗叹一口气,转身去誊抄名单而已。 武惠儿虽未被立为皇后,然其恃李隆基宠爱,在宫中的地位实与皇后相同。这几年,她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李隆基将其封为咸宜公主和太华公主,由于王皇后被逐且死去,武惠儿觉得宫内危险已消,遂奏请李隆基将寿王李瑁接回宫中。 李瑁是年刚刚六岁,其继承了父母的体貌优点,生得面如冠玉,长身玉立,性格温和,待人彬彬有礼。武惠儿此时方将一子二女收拢膝下抚养,心中洋溢着无边的幸福。 武惠儿此时已迁入南熏殿居住,昔日侍候王皇后的宫人和太监皆被赶走,换上了武惠儿一一挑选的宫女;至于太监,武惠儿挑中了名叫牛贵儿的太监作为南熏殿值事太监。 牛贵儿年龄二十五岁,容貌生得奇丑无比,原在太监群中因为貌丑不知得了多少奚落,不料被武惠儿选中,由此身价陡增。 老天爷造化育人,还是相对公正的。牛贵儿容貌虽丑,然思维缜密,口才甚好。武惠儿正是瞧中了他的这种本领,将其选入南熏殿。武惠儿知道,如此貌丑平素不被人待见的他,其被自己纳为亲信,定然会对自己忠心无比。 武惠儿之所以选中牛贵儿,正是想藉此修通与宫外联络的通道。按说高力士对武惠儿也恭谨得很,然他是皇帝的亲信之人,武惠儿绝对不会将自己的这番心事坦露给高力士的。牛贵儿入南熏殿之后,不觉已侍候武惠儿近两年时间。牛贵儿此时已明主子心事,颇有默契,他日日到其他宫殿穿梭,热衷于帮助武惠儿打探讯息。 李隆基那日在集贤殿赐宴,牛贵儿自始至终混迹于殿中。宫中规矩,太监不许离开己位四处穿行,然高力士明白牛贵儿的来意,又知他在惠妃面前炙手可热,对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力士尚且如此,其他人明白武惠妃今日在宫中的地位,见了牛贵儿皆献上献媚之笑,皆不敢多管闲事。 宴会散后,牛贵儿三步并成两步返回南熏殿。武惠儿此时未睡,李隆基此前说过今日与宴就歇在兴庆宫,不用惠儿侍寝,则她不睡就是专等牛贵儿前来传讯。 牛贵儿将今日集贤殿君臣对话大致复述了一遍,待他说到封禅时宫闱之人不用随行的时候,武惠儿追问了一句:“圣上果真说定了?” 牛贵儿又将当时皇帝与张说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武惠儿听罢,心中顿时涌出两种情感。 她先是恼火张说:又是这张喋喋不休之嘴坏事!哼,“宫闱接神,有乖旧典”,当初则天皇后执政之时,你那时为何不在她面前鼓舌呢?你现在敢如此说话,不过欺我势弱罢了! 武惠儿想当皇后心切,然在李隆基面前不敢露出一丝痕迹。她闻听欲封禅泰山,心中顿时大喜。心想祭天时,由于有上次祀南郊的前例,自己终难涉及;然到社首山祭地时,定会以文德皇后配享,那么前朝有例,自己就是不能亚献,也能捞上一个终献。孰料张说改为睿宗皇帝配享,自己想露脸的机会终为空想。 她此时想杀张说的心思都有了,然自己无权无势,终究无法可想。 至于李隆基令宫闱之人留居京中,武惠儿闻言心中先是轻轻一笑:呵呵,圣上龙马精神,此去泰山一来一回至少需用二月,他身边若无女人侍寝,岂不是急煞了他! 李隆基是年四十一岁,其床笫之事正是健旺的时候。武惠儿相伴李隆基多年,深知皇帝或许能忍得二日,终归难忍到第三日,其到时定会随手寻来女人出火。 武惠儿想到这里,不由得心生警惕:皇帝东行可以不带现有妃嫔,然他在路上行走二月,其若需要,那最懂皇帝心思的高力士肯定会替他妙选佳人奉上的。武惠儿知道李隆基的禀性,他若专宠某人时,皆会倾尽心力相爱,至多偶尔尝鲜临幸她人一次,既而丢开。万一皇帝东行时宠上某位佳人,那么自己就会被疏远。 武惠儿此时已是深深地恐惧了:若自己在皇帝面前失宠,那是生不如死的。她想到这里,顿时心乱如麻,挥手令牛贵儿离开,自己则瞪着灯火木然发呆,时辰不觉过去,她竟然不知东方之即白。 第二日晚间,李隆基令武惠儿侍寝。武惠儿抖擞精神,将李隆基侍候得眉开眼笑。一时事罢,李隆基畅快说道:“好惠儿,还是你的手段最为迷人。朕这些日子实在快活,嗯,还是你的小腰身最好啊。” 武惠儿浅浅一笑,问道:“陛下这些日子到底遇到哪些快活事儿?bbr>?惠儿实想与陛下一同高兴。” 李隆基眼睛微闭,慢慢说道:“想你也应该听说了,朕欲往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朕登基十余年来,渴慕再现贞观、永徽年间辉煌,如今天下安澜、国富民强,岂非高兴事儿吗?” “妾听说了,妾着实替陛下高兴。陛下东封之日,妾当随陛下前去观礼,以睹此千载难逢盛状。” 李隆基轻轻摇摇头,说道:“嗯,朕说过了,宫闱之人此次不许登山。惠儿,你应当知道,前朝乱世,多由妇人干政而起,由此神人共愤,朕不敢再令妇人接近神仙。” 武惠儿闻言,忽然猛地坐起,扯着李隆基的手臂道:“陛下,妾不敢接近神仙。然陛下此去泰山,一来一回耗时良多,且路途遥远颠沛辛苦,陛下不许妾等侍候身边,惠儿怎么能放心呢?” “不妨,沿途州县自会小心迎候,朕身边又有熟悉的内官调理,惠儿大可放心。” “不嘛,陛下。妾若离开陛下这么久,不知该怎么活了。陛下,妾有主意,可以一举两得,乞陛下照准。” “嗯,你有什么好主意?” “妾选取伶俐之人随行陛下,到了泰山脚下不再前行,就在那里等候陛下礼毕返京。陛下行礼之前三日,妾当诫约自身,更诫约其他佳人,不许近陛下身前。” 其实李隆基说过不许宫闱之人随行的话之后,已然暗自后悔。试想如此长的日子里,自己身边少了这个可人儿,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武惠儿的这个主意,实在熨帖在李隆基的心坎之上,其心间顿时有了麻酥酥的感觉。他伸手将武惠儿拽伏在自己臂膀之上,轻声说道:“惠儿,你莫非不怕颠沛之苦吗?” 黑暗中的武惠儿脸上甜甜地现出微笑,她知道皇帝如此说话,已然允了自己的主意。 第二十六回 武将联姻喧喜宴 泰山封禅耸奇观 王毛仲此去泰山身兼二职,首要者要负责皇帝及东巡队伍的安全,其次还要负责为此次出行提供马匹。他这日将陈玄礼唤来,说道:“陈将军,你速到陇西马场走一回,每色马各挑出一万匹,共五万匹。然后派人将之赶往东都备用。” 陈玄礼有些不太明白,问道:“王大将军,为了封禅泰山之用,刚刚从马场挑来一万匹马儿送入京师,现在再挑五万匹,到底有何用处啊?” 王毛仲道:“你不用问太多了,这些马儿肯定有大用。你速去速回吧。” 陈玄礼道:“末将知道,贵公子与福顺女儿大婚之日,末将说什么也不敢误了时辰的。” 王毛仲哈哈大笑道:“是呀,犬子婚礼,众将毕集,你若不到,我们不敢开席。” 王毛仲三儿子诞生之后,其“洗儿”之时邀众将欢宴。那日宴席之上,李仙凫提议王毛仲与葛福顺结为儿女亲家,王毛仲与葛福顺换盏而饮,并击掌为约。其实这等宴席上的玩话,未必当真,孰料葛福顺却认了真,数日之后即派人入王宅中请去王三公子的生辰,然后与自己女儿的生辰共同卜筮一回,结果显示大吉。按照当时礼仪,问女之名而卜本为男方办的事儿,葛福顺如此积极,表明他热衷与王毛仲联姻。王毛仲见状,也就顺水推舟同意,孩子三岁时就向葛家行了纳采之礼,王葛二家就成为真正的儿女亲家。 婚礼之日,王府张灯结彩。自葛福顺府中到王毛仲府第的路上,排满了酒食之物,每隔不远,即有一班戏乐之人持器歌舞。是日王毛仲府中欢腾喧闹,不说京中武将毕集,就是朝中百官也络绎不绝前来祝贺,张说被百僚推为男方傧相。众人欢腾之际,高力士率人送来皇帝之礼,其中一物最为珍贵,即是李隆基亲笔所书的一幅立轴,上面浓墨成就四个大字——“佳儿佳妇”。王毛仲见状大喜,当即令人将之悬于中堂正中央供奉,众人见之,愈发艳羡王毛仲得圣眷甚隆。 高力士参加完婚礼,即返回宫中向李隆基禀报。 李隆基虽未到现场,也知这场婚礼定然办得热闹,遂笑问道:“哦,此时已过未时,你耽搁至今,想是婚礼之上人数众多,莫非吃饭也需排队吗?” 高力士答道:“陛下说笑了。臣代陛下前去赐礼,陛下的那幅手书当即被挂起,由此耸动当场。王毛仲感谢圣恩,坚持让臣留下观礼,由此就误了时辰。” “嗯,婚礼还算热闹吗?” “岂止是热闹?陛下,此场婚礼之盛,臣有数年未曾见过了。” 李隆基此时闲暇,对此场婚礼的盛状饶有兴趣,遂令高力士将婚礼的过程述说一遍。 “婚车自葛家启程,沿途相隔不远即有戏乐班子,其广奏音乐,歌舞喧哗,引来百姓围观,由此遮拥道路;李仙凫等一帮武将为障车使,婚车每行一段,障车者即于道路上截之,此时王毛仲早派人在沿途设有酒食之棚,他们将障车者邀入酒食棚中逗留,赠其酒食,由此婚车方能前行。” “哦,李仙凫成为障车使?” “是呀,看来那帮武人分成两拨,一拨由李仙凫带领,负责女家障车、奠雁之俗;另一拨人则由李宜德带领,负责催妆、谢障车者及男家宴席之事。”唐人是时成婚,其礼节颇为繁杂,譬如奠雁仪式,即先用扇子或行障遮新妇于堂中,女婿及迎亲傧相行礼毕,然后女婿取雁隔障掷入堂中,由女家人收执。该雁一般用红罗包裹,以五色锦缚口,勿令做声。婚礼过后,此雁须由男家以物赎回,然后放生。 “嗯,你刚才说张说为男方傧相,那李宜德一介粗人,他又如何能为催妆诗了?” “陛下,想是张说自高身份,其一直待在王家,并未亲身迎亲。不过新郎所备催妆诗,皆出于张说之手。” 李隆基微微一笑,说道:“遥想王毛仲昔日在潞州时为奴,他又如何能想到其儿子成婚,竟然有天下文宗领袖为其写催妆诗呢?” “陛下所言极是。张说文名远播,等闲之人求其文比登天还难。以姚公之能,还要绞尽脑汁算计来一篇碑文。王毛仲如此,可谓十分荣光了。 “陛下,王毛仲此次办事估计花钱不少。听说街道上的鼓乐班子皆由王毛仲所请,其酒食棚子既邀障车者,也向围观者散食,那些运送酒食之人,可谓相望于道,王毛仲之所以如此不吝花费,无非想图一些热闹;至于其府中喜宴,可谓芳酒绮肴,穷极水陆,靡不丰盈。看来王毛仲早有准备,臣见贺者众多,总怕其酒食一时用尽,谁知王宅所备之物,似乎无穷无尽,没有用完的时候。” 高力士如此说话,明显有着告御状的意思。以王毛仲为首的一帮武人,仗着近侍皇帝,根本没将太监们瞧在眼中,视之为只能干活不许说话的阉人。太监们每每经过诸门时,其守卫之人呵斥太监为家常便饭,有时还会拳脚相加。高力士为太监之首,太监们常常向高力士诉说冤屈。高力士也无法可想,心想王毛仲连我都没瞧在眼中,对你们如此也实属正常,他虽然没有法子,然心中的怒火渐升。 王毛仲如此实为不智,他虽为皇帝的亲信之人,然有两点比不上太监。一者,其掌控禁军看似权力显赫,可是权力实为双刃剑,皇帝一面信之用之,另一面则会常怀警惕之心,而太监身有缺陷入宫为奴,皇帝并不设备;二者,王毛仲之辈不可能日日环侍皇帝身边,而太监则与皇帝朝夕相处,如此就占了口舌先机。 高力士知道,皇帝如今励精图治,力戒豪奢。皇帝尚且克制己欲不慕浮华,岂能容许你王毛仲先涉奢华? 人须常怀警惕之心,应对其他世人雍荣包容,哪怕是最不起眼之人,也不可有轻蔑之心。王毛仲不知太监的利害,轻易地将太监们视为无用之人,如此就大错特错了。 李隆基果然说道:“哦?王毛仲如此做有些过于招摇了。” 高力士不失时机,又进言道:“是啊,自从安乐公主婚礼之后,其豪奢程度以此宗婚礼为最。陛下,臣以为王毛仲如此办事有些逾礼。” 李隆基淡淡说道:“以往财富匮乏之时,办事可以从简。如今国强民富,奢华一些亦未不可。” 高力士妄图以豪奢来贬王毛仲,其实想差了念头。李隆基少年之时以奢华为乐,其在开元之初焚珠玉、毁金银,无非想遵贞观故事率先垂范而已。如今国势已隆,国库私库中的财货日渐丰盈,其心间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高力士见皇帝如此说话,遂乖觉地不再吭声。 其实高力士不知,他的一番话对皇帝还是颇有震动的。李隆基感到震动的并非是王毛仲所办婚礼过于豪奢,而是此场婚礼所彰显的人脉关系。 王毛仲职掌禁军十余年,军中将领如众星拱月一般恭维王毛仲,现在他又与葛福顺成为了儿女亲家,王毛仲由此在军中的地位如虎添翼,除了皇帝,还有何人能撼动呢? 王毛仲还与张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关系。 其实李隆基眼前最倚重之人,一为张说,再一个就为王毛仲了。张说用不断加重的相权,维系着大唐帝国各级机构的正常运转;王毛仲则掌控禁军维护皇宫安全,并以京畿重兵遥制四周边将。 那一时刻,李隆基脑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如此二人亲密无间,对皇权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个念头虽一晃而过,却让李隆基心生警惕。因为答案是肯定的,李隆基即位之后,禁止所有人与术士交往妄自卜筮(婚丧卜筮除外),不许内官与外官交结,不许官员与宗室藩王来往,其目的只有一个,即是千方百计保证皇权稳固。 一个权倾天下的主要宰相怎能与一个手绾禁军大权之人交往频繁呢? 李隆基想到这里,转身来到身后的书架前,取过一函书籍,将之递给高力士道:“你去一趟中书省,将此书赐于张说吧。” 高力士双手接过,低头观看书名,就见此书为班固所撰《汉书》。其一面躬身退出,一面心中暗暗嘀咕:张说家中藏书甚丰,像《汉书》之类史书何曾少了?皇帝如此赐书,到底有何深意呢? 暮春时节,李隆基带领百官及后宫之人奔赴东都洛阳,他们要在这里完成封禅大典的前期准备事宜。太史局已将所有时辰算定,十月初离开洛阳奔赴泰山。 洛阳的牡丹花儿早已开败,仅留下壮硕的枝干和翠绿的叶儿镶满圃园。李隆基降生于洛阳宫中,又在这里度过童年时代,洛水南岸的积善坊还有他任楚王时的宅邸。大凡人之一生,对童年时代的记忆最为深刻,也最为清纯。李隆基入东都之后,政事似乎少了许多,他就抽出空儿到这些故居观看一番。 李隆基那日来到积善坊故居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当儿。其故居北面的洛水东流,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之上显得落金无限。李隆基站立南岸,眺望北岸宫城的端门和应天门,不禁想起了自己幼小之时随祖母则天皇后、姑母太平公主及上官婉儿登上应天门城楼上的情景。如今这三人已然作古,李隆基念及与这三位妇人的种种往事,不禁抚今追昔,感叹唏嘘。 李隆基眼观洛水两岸密集的绿树,心想这洛水日夜流淌,那些山涧的溪流一路东行归入大海,不由喟然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高力士随侍身边,他见皇帝呆立水边良久,最终用孔子之言感叹,心知皇帝定然有些伤怀了,遂劝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请移步回宫用膳吧。” 李隆基微微摇头,说道:“如此良辰美景,若弃之实在可惜,就多待一会儿吧。高将军,朕刚才仿佛看见孔夫子正在周游列国,他恰恰行到洛水之侧,正与学生在那里濯足。” 高力士此前粗知孔子事迹,知道孔子似在十七岁时曾来到洛邑找到老子问礼,而其周游列国时未曾行到洛阳地面。然皇帝现在如此说话,他也不敢驳正,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 李隆基兀自说道:“朕在想呀,春秋时期有今日繁华吗?孔子乘一辆驴车,带着一帮弟子周游列国,他们经常挨饿,可见那时少有今日的水陆驿所。” 高力士心中不由得窃笑:皇帝今日怎么了?为何有了这些看似如少年般的奇思异想? 李隆基长叹一声道:“唉,今不如昔呀。遥想那时生计困厄,却有诸子百家争鸣一时,如此盛状,后世为何未曾再现呢?” 高力士道:“陛下,想是汉武帝采用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议,由此难现百家争鸣之境。” 李隆基道:“不错,应该这样。秦皇一统,汉武尊儒,遂有大哉国家。朕刚才想呀,孔子为何能在那个时代立大哉斯言呢?” 高力士眼光迷茫,不知皇帝所言何意。 李隆基此时思绪如飞,跳跃甚快。他刚才想起祖母与姑姑等人,心想权力实在太过无情,亲情遇之也会变得软弱无力。他进而想起孔子之言,感叹一个落魄老人,何以能在纷纭的乱世中瞧出人间的正道呢? 于是,孔子的名言纷至沓来。 “仁即爱人。” “何事于仁,必有圣乎!尧、舜其状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有君子之道思焉,其行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李隆基知道,孔子的这些言语,实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德标杆,无论国君、臣工、百姓依此行事过于艰难,以国君为例,也只有太宗皇帝依此教化治国,其他朝代少有全部施行。 “沧海横流,唯有如此方显圣贤本色。”李隆基心中又暗叹一声,圣贤之言犹如黑夜中的明灯,令迷茫的路人心中燃起希望,由此奋勇而行。 李隆基笑问高力士道:“高将军,朕欲举办封禅大典,百姓会如何看此事?” 高力士答得很快:“封禅泰山,告于天地,则显陛下仁政辉煌,百姓定会鼓舞而歌。” “嗯,你答得好。朕东行封禅,正为此意。” 高力士愈发摸不着头脑,不知皇帝又想到何种念头。 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十月十一日,封禅队伍自东都洛阳出发。宋璟率领留守官员立在上东门外,躬身为皇帝送行。 先导者为禁军的五色方队,分赤旗、黄旗、白旗、黑旗与青旗建队,每队的甲、弓、箭、刀、盾皆依队旗颜色而制。其行进之时甲色分明,旌旗猎猎,其兵士系挑选而来,个头皆高大匀称,极具威武之姿。 其后则为李隆基的大驾,其羽葆、华盖、旌旗、罕毕、车马皆依制设立,其执旗执仗、驾车驭马者以及警跸将士约有三千人。 再其后即是王公贵戚以及百官的仪卫,其中间有四夷酋长及使者的车辆。 最为壮观者当数王毛仲早就送至东都的数万匹战马。王毛仲依马之毛色将所有马儿分为五队,计有赤、白、黑、青、黄色,与前导的五色方队相呼应。这些马儿训练有素,在驭手的指挥下依序行走,其毛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一匹织就的五色云锦正在缓缓展开。 队伍的最后,则是运送大批物资的车队。 数万人马迤逦而行,其彩旗飘扬,鼓乐喧鸣,浩浩荡荡,数百里不绝。如此多的人马,其饮食用度不可能随身携带,须由所经州县沿途供应。为了不使州县二度花费,封禅队伍的往返路线也事先确定。去程为出洛阳后到达荥阳,然后向东北方向行走,经滑州、濮州、济州、兖州到达泰山脚下;返程时经曲阜、曹州、宋州、汴州后到达洛阳。 十一月初六,李隆基率领百官抵达泰山脚下,并住进搭就好的“帐殿”之中。此时的泰山,空气中已显寒冷。武惠儿令人在一圆形帐篷中四周笼上炭火,居中的浴盆中注满热水,然后将李隆基?99lib?请入帐中。武惠儿先用手试了试水温,说道:“陛下一路辛苦劳顿,想来沐浴一番之后定能解乏。此时水温适宜,妾服侍陛下入浴。” 李隆基一入此帐,就觉帐内燥热无比,看到四周那些通红的火盆,方知武惠儿的心意,遂解衣道:“好呀,想你也乏了,我们就一同沐浴吧。” 武惠儿上前帮助李隆基解衣,一边浅浅笑道:“陛下莫非忘了?妾说过此行随侍陛下,然到了此泰山脚下,深恐污了灵气,不敢让陛下沾染女色半分。自今日始,妾等不与陛下共寝一室,只会服侍陛下。” 封禅事大,李隆基心中也是十分重视。他闻听武惠儿此等言语,遂正色道:“是了,朕如何就忘了此节呢?惠儿,还是你识大义。不错,朕行大礼不敢近女色,明日还要斋戒一天。” 武惠儿将李隆基引入浴盆之中,温水的滋润令李隆基舒畅地张开四肢,武惠儿的一双纤手轻轻摩挲其皮肤,更令李隆基畅美,由此闭上双目静静享受。武惠儿那熟悉的语音又在耳边轻轻响起:“是啊,应该斋戒一天。陛下远行疲惫,须养足精神再行登山,这也是对上天的崇敬之情嘛。” 十一月初九巳时,泰山谷口。 岱庙距登山谷口不远,此为道家圣地,例为举办封禅大典时的必参之所。李唐皇室尊老子为祖先,将道教奉为国教,则李隆基登山前须入此庙遥拜一番。为了准备此次大典,将作监此前早派人前来将所有建筑修缮一新,岱庙作为主要祭祀之所,当然花费不少。 一番祭祀之后,时辰已过辰时。李隆基率领众人离开岱庙,浩浩荡荡奔往谷口,这里是登山的起点。 登山的步道旁边,两侧除了遍插旌旗之外,王毛仲每隔十步即布上卫士。李隆基即来拜山,为示虔诚之心,决计不敢乘舆而行,他须步行登至山顶。他们从此登到中天门之后,须在那里备好的帐殿中歇息一晚,第二日再步往玉皇顶,然后主祭昊天上帝。 李隆基行至谷口,驻足扭头观望。就见身后的队伍络绎不绝,其山下仪卫遍竖旌旗,竟然百里不绝。如此宏大的场面,顿时令李隆基心中豪情顿生,其瞥了身侧的张说一眼,心想此人为相,可谓恰当其时。他若不坚持倡议,何来今日恢弘之场面呢? 然而身后的嘈杂声隆,令李隆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除了山下的仪卫,今日登山之人不少于万余人,张说此前也禁绝他们登山时喧哗,奈何人数众多,其嘈杂声实在难绝。 李隆基摇摇头,唤来张说说道:“张卿,这样不行。” 张说不明其意,问道:“陛下,敢问何处不妥?” 李隆基抬手上指说道:“灵山清静,如何能耐如此喧哗?” 张说当即答道:“陛下,人多口杂,欲使清静,须裁减上山人数。” “朕正有此意。张卿,可使宰相、诸王以及祠祭祀官随朕登山,其他人就留在这里。” “陛下,那些四夷酋长及来使远道而来,是否让他们随行?” “他们就在岱庙观礼,上山就免了吧。” 张说接旨,当即前去分派。他先让王毛仲派人把守谷口,再让张九龄拿着名单逐个放人。如此一来,上山之人不过百人。 百官闻听不许上山,心中不免遗憾。皇帝能够封禅一回,殊非易事,今日躬逢其盛,却不能登山观礼,那么今生再无此等机会。那些四夷之人也就罢了,他们能来此观礼则足矣,正不想费足劲儿登山辛苦,如此正合己意,也就乐得山下游逛。大多数官员闻听此举系奉旨而行,也不再言语;一些性急的官员想悄悄溜过去,然看到那些如狼似虎的甲士守在那里,终究无法可想。 崔隐甫其时与宇文融和李林甫立在一侧,崔隐甫观此情状,知道终究不能再前行一步,遂长叹一声。 三人中以宇文融性子最急,其见崔隐甫长叹,遂说道:“此举定是张说的主意!我与哥奴也就罢了,崔兄为御史大夫,各部尚书以及台寺主官应当随行。哼,仅许宰相随行,明显透出是张说的主意嘛。” 李林甫笑道:“宇文兄不必着急。你想呀,就是张说的主意,也须圣上首肯。此等话儿不要再说了,百官不能上山,心中定是委屈,若如此怨言从宇文兄口中传扬出去,实为不美啊。” 崔隐甫道:“哥奴说得对,我们从此不许再说此话。” 李林甫又低声说道:“二位兄长可曾看到刚才一幕吗?” 二人急问究竟。 李林甫道:“愚弟此前听人风言风语说道,此次登山祀官与词官,其中多为张说亲信之人。愚弟心想呀,张说为睿智之人,他怎能如此不遮面目?” 宇文融接口道:“他果然如此吗?我倒是未曾注意。圣上此前说过,登山词官可以超授五品,祀官也可以秩升一级。” 李林甫道:“愚弟刚才就在张九龄之侧,听清楚了所有从登之人。那些祀官也就罢了,毕竟以礼部及太常寺之人为主;词官则清一色为张说亲信之人,像张九龄、贺知章等人官秩已达五品也就罢了,如张观、郑镒等人也混迹其中,张说的胆子实在太大了一些。” 崔隐甫问道:“郑镒?此人莫非张说的女婿吗?”当初张说嫁女遍请群僚,崔隐甫与宴时曾见过郑镒,故有印象。 宇文融恨恨地说道:“不错,正是张说女婿。那个张观为中书主书,平时见了张说摇头摆尾似走狗一般,不是女婿又胜似女婿了。” 三人不再说话,互相对视,他们此时的心迹是相同的。 十一月初十丑时中天门 君臣们宿于临时搭就的帐殿之中,此时夜过子时,他们已然进入梦乡。 张说本已熟睡,忽被一阵声响惊醒。他睁开眼睛,耳听帐外山风强劲,继而“噼啪”的雨滴声音落满帐顶,他急忙掌灯披衣而起。就见左侧的帐壁被风鼓起,风雨带来的寒意令他缩手缩脚。张说心中不由得大震:坏事了,若如此狂风骤雨,皇帝如何登山呢? 源乾曜、贺知章、张九龄等人也被风雨惊醒,他们所住的帐篷与张说所居相连,看到张说帐中有了光亮,遂不约而同走了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贺知章叹道:“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我昨日还问太史局之人,他们说天气如此晴朗,不会有雨。唉,可惜一行禅师早逝,他若在此,也不至于如此手忙脚乱。” 源乾曜忧心忡忡:“再过两个时辰,圣上就该登山了。不说路滑难走,就是到了山顶,如此风大雨急,如何举办祀礼呢?” 张说也是忧心如焚,他撩起帐帘向外观看,就被一阵疾风疾雨推了进来。他一时呆立在那里默不做声,心中盘算补救的办法。 贺知章说道:“或者待雨停之后,再行登山?” 源乾曜说道:“这如何可以?登山时辰与祭祀时辰皆为事先卜出的吉时,如何能改?” 众人一时无语,唯听室外的风雨声。 张说最后打破平静,缓缓说道:“山间风雨来得急,走得也快。我们现在一时无法,唯盼风雨早一点停.99lib?歇吧。” 风雨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果然渐渐停息。阴霾的天空云开雾散,竟然能看到闪烁的星星,山气也渐渐暖和起来。是夜山中山下燃火相属,雨刚住歇,那些甲士们又将火堆燃起来。若从山下向上望之,犹如群星相连自地达于上天。 十一月初十辰时泰山极顶封祀坛 山雨刚刚住歇,天色刚刚发亮,李隆基便率领众人向山顶攀登。他们用时一个多时辰,即到达山顶封祀坛。 东方的云海里渐渐出现一抹红霞,继而霞光万道,一轮红日似乎在地平线下“托”地一跳,顿时现出其绚红的面目。张说作为礼仪使,这日身披阔大的金色礼服,口呼道:“吉时已到。鸣乐,献礼。” 礼乐声中,李隆基登上封台的前坛,祭拜以高祖皇帝配享的昊天上帝。李隆基先取出玉牒之文,朗声念道:“有唐嗣天子臣某,取昭告于昊天上帝。天启李氏,运兴土德……中宗绍复,继体不定。上帝眷佑,锡臣忠武。底绥内难,推戴圣父。恭承大宝,十有三年。敬若天意,四海晏然。封祀岱岳,谢成于天。子孙百禄,苍生受福。” 前代帝王封禅之时,其玉牒之文及玉册之文往往秘而不宣。李隆基今日当众朗读,既可上达于天,也由此遍示天下之人。 李隆基首献之后,李成礼依序亚献,李宪终献。献毕,张说指挥人们将盛有玉册和玉牒的两个玉匣,藏于祭坛之石室。 李隆基步下封祀坛,面向东南而立。只听张说又是一声大喊:“举火。” 位于东南方向有一座燎坛,其中早已堆满了柴草。张说声音刚落,三名甲士将手中火把一齐抛入燎坛中,顿时,其火势直上,日扬火光,庆云纷郁,遍满天际。 此燎火为封祀的组成部分,按照李隆基此前定下的“先奠后燔”仪式,此火发之后,则封祀仪式大致结束。 张说趁着火势正旺,率领群臣伏于李隆基面前,齐声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顶的“万岁”声起,满山的步道两侧甲士闻声也顿矛而呼。就听山间的“万岁”声音若波浪一般,一波波地传下山去,渐渐漫过中天门,过了一会儿,自山顶可以听到山脚下响起“万岁”的巨大声浪,此声音自是从数万人之口中同时发出。 李隆基闻此欢呼陶醉无比,他令面前群臣平身,又询问张说道:“张卿,眼前如此阵势,朕此前为何不知呀?” 张说道:“陛下,未上山百官今日同时在岱庙祭祀五帝五神,由此众人毕集于岱庙周围。今日封祀顺利,臣等感念陛下伟业,使四海晏然,由此心声顿发。不料山上山下呼声连成一体,臣此前也未曾想到。” 张说明显说的是鬼话。他此前与王毛仲多次议过此节,否则满山甲士哪儿能够步调一致?此次东行泰山,以兵士最多,他们欢呼,其他人定然随即而从。 李隆基志得意满,满意地说道:“好呀,今封祀初建,云物休佑,皆是卿等辅弼之力。我们君臣今后要长相互保,勉副天心,以期长如今日,不敢矜怠。” 张说闻言又复带领众人跪言:“陛下,昨夜则息风收雨,今朝则天清日暖,复有祥风助乐,卿云引燎,灵迹盛事,千古未闻。陛下又思慎终如初,长福百姓,则天下幸甚。” 李隆基此时心情大好,闻听如此美言,觉得自己受之无愧,遂仰天长笑,继而说道:“都起来吧,我们该下山了。今日午时,我们要欢宴帷宫,大家好好乐一乐吧。” 此次封禅大典,以山顶封祀为高潮之处。是日午宴之时,未上山群臣累进颂言,有人言道,其在山下遥望泰山之巅,就见日色明朗,庆云不散,紫烟袅袅上升,实为极度祥瑞。李隆基闻之,顿时龙颜大悦。 是日晚间,天空忽然又复阴沉,竟然飘飘洒洒落下雪花。李隆基心思鼓荡,提笔赋诗一首,名为《登封喜雪》,诗曰: 日观卜先征,时巡顺物情。风行未备礼,云密遽飘英。 委树寒花发,萦空落絮轻。朝如玉己会,庭似月犹明。 既睹肤先合,还欣尺有盈。登封何以报,因此谢功成。 其末句以“谢功成”收篇,由此可见李隆基的自诩之情。 十一月十二日辰时社首山顶 是日辰时,李隆基及群臣集于社首山泰折坛,以祭地皇,由睿宗皇帝配享。 其礼仪如封祀坛之礼,不加累述。 十一月十三日辰时帐殿 李隆基这日在帐殿里接受朝觐,除了文武百官之外,又比往日多了许多人,计有: 孔子后代,诸方朝集使,儒生,文士上赋颂者; 突厥、契丹、奚诸王; 吐蕃、大食、五天十姓、昆仑、日本、新罗、靺鞨之使; 高丽朝鲜王、百济带方王; 十姓摩阿史那兴昔可汗、三十姓左右贤王; 日南、西竺、凿齿、雕题、牂牁、木可、乌浒之酋长。 李隆基观此情状,心中不由得叹道:实乃四方诸侯,莫不来庆啊! 张说、源乾曜分别朗读了《封祀坛颂》和《社首坛颂》之后,群臣及外使纷纷出班大唱赞歌。 李隆基又复龙心大悦,当殿宣布了两宗事儿:一是封泰山神为天齐王;二是大赦天下。 朝会即将结束,张说又躬身奏道:“陛下,曹州八岁童子候在殿外,要当殿献颂于陛下。” 李隆基问道:“八岁童子?其能作颂吗?” “陛下,此人名叫刘晏,幼读诗书,善著文章,七岁时被曹州举为神童。其闻陛下东封,遂作《东封颂》。” “不会请人代笔吧?” “臣此前也有存疑,因与此童子对答一番,此子对答如流,果然为神童。” “嗯,张卿既如此说,那是不会错的。宣上殿来。” 一名八岁孩童昂然而入,毫不怯场,到了李隆基面前伏身叩首,仅这一份儿气度就令人叹服。 李隆基笑道:“张卿,搀他起来吧。一个小孩99lib?儿家,能从容行此大礼,亦算不易了。你名叫刘晏吧?好好将所作之《东封颂》读出来,若读得好,朕定有厚赏。” 刘晏起身,开始朗读自己所作的《东封颂》,要说其中的句子如“封祀岱岳,告成功于昊天上帝”亦属平常,然其为八岁孩童所作,又清脆诵出,中间绝无停顿,实属不易。 李隆基心知此情此景定是张说事先安排,无非想让自己更加高兴。然一个八岁童子能写颂词,且能朗朗诵于口舌之间,令殿间的外邦之人甚服中华后继有人,确实令自己脸面之上甚添光彩。 李隆基又复龙颜大悦,赞了刘晏数句,并授其为秘书省正字。如此一来,刘晏小小年纪一跃成为九品官员,从此可以身着官服列身朝班。 刘晏的神童之名由此传扬天下。其长大之后果然成为一代名臣,此为后话,这里隐去不表。 封禅队伍离开泰山后向南而行,第一站即来到曲阜。李隆基致祭孔子,封孔子为“文宣王”。 大队人马在路上又行了十余日,这日行到宋州地面。李隆基眼望前方缓缓流淌的睢水,对张说说道:“从此西行汴州后,很快就可到东都了。我们千军万马一路行走,为了不扰地方,未曾驻足,这宋州水陆方便,向来富庶,我们就在这里歇上两日吧。” 张说心领神会,唤来宋州刺史等人将大队人马妥善安置。宋州城内有一著名的酒肆,名为“梁园”,居中有一座上下两层的阔大酒楼。张说请得李隆基同意,让王毛仲派甲士在梁园周围警戒,是夜李隆基在此 8d50." >赐宴群臣及外邦来使。 夜幕渐合,梁园灯火辉煌。李隆基与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在二楼用膳,其他官员及外邦来使则在底楼欢宴。 宋州号为三皇五帝的建都之地,此后又成周代宋国的国都,汉代被封为梁国之都,又称睢阳,梁孝王据守此地三个月,从而一战闻名。宋州城池建造坚固,城内房舍整齐,向为大唐的东方重镇。自通济渠开通之后,宋州又成为漕运码头,由此弘舸巨舰交相往来,天下诸物,遍集于此。 由于皇帝赐宴,宋州刺史当然打起精神,要将诸般精美之物皆献于案上。李隆基步入楼中,看到案上食物丰盛,果蔬纷呈,酒水精美,心中有感而发,唤来张说道:“张卿,朕出行此前,曾诏勿广劳人,务存节约。此宴如此丰盛,有失朕意。” 张说想不到皇帝如此说话,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办,遂禀道:“陛下自出东都以来,不扰地方,厉行节约,则辛苦已久。如今即将回京,宋州地面丰饶,陛下由此赐宴群臣,似无不可。” 李隆基道:“还是过于丰盛了。这样吧,你让他们减去一些,朕方才开宴。” 张说见皇帝意甚坚持,只好吩咐下去。 众人坐定后,李隆基方才率众饮酒。宴酣之际,李隆基忽然长叹一声,对张说说道:“朕此次东封成功,还有更重要的收获。” 张说询问究竟。 李隆基道:“朕此前出巡天下,原来以为能够观实风俗,察吏善恶,然与此次相比,其实不然啊。” 群臣见皇帝大发感叹,皆停箸不食,静待其言。 李隆基叹道:“此次东封,诸州刺史殷勤支应,还是有差别的。有三位刺史,可称为良吏。一为怀州刺史王丘,其除了正常支应外别无他献,朕知其不市恩也;二为魏州刺史史崔沔,其遣使供帐,不施锦绣,示朕以俭,此可以知其日常为政也;三是济州刺史裴耀卿,其数次上书,言说济州贫穷不堪支应,朕因之不在济州停留。” 群臣听完不禁惊愕万分,沿途州县为了迎送封禅队伍,多是尽出财物周到服侍,不料事情过后,能得皇帝赞扬的竟然是这三位最抠门的刺史。 李隆基接着说道:“张卿,回京后须将此三位刺史的事迹写成明诏,以彰扬天下。” 张说闻言起身伏地,叩首道:“陛下心忧百姓,厉行节俭,则臣等幸甚,天下幸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他群臣见状,也急忙伏地口称“万岁”,楼下的与宴之人不知何故,然有泰山封禅时的群呼为鉴,他们当即不问究竟,随之呼声连连。 一时之间,“万岁”之声又响彻梁园。 第二十七回 京城热议“泰山”力 张说冷遭御史功 李隆基回京之后心绪难平,趁着兴奋的心情将其过孔子宅所作之诗谱成一曲,然后将曲词交给太常寺敷演。 太常寺这日将曲词敷演成功,然后邀李隆基到花萼楼赏乐。李隆基事先吩咐,此曲词空明寥廓,仅用一名唱者即可,不用舞者。 该曲配器以洞箫、长笛为主,在丝、竹混声背景下,洞箫呜呜咽咽忽高忽低,尽显天地之寥廓;既而一支长笛的声音从低往高,凸现孔子当初的寂寞以及卓而不群的身姿;最后由歌者李龟年浅唱诗词,其声低沉而遒劲,颇合李隆基创作此曲词的韵味。 李隆基欣赏完毕还算满意,对众伶人说道:“总体还算可以,然仅以洞箫、长笛为主,稍显单薄,配器似应再丰富一些。” 李隆基平时与众伶人混得厮熟,缘于他谙熟音律,彼此交流显得很随意。座中的伶人中多为是时音律大家,李龟年既善唱歌,又善羯鼓、筚篥;孙处秀、李漠以善笛闻名;雷海青、贺怀智精于琵琶;张徽以吹筚篥见长;黄幡绰则擅洞箫。 若在往日,众伶人定会七嘴八舌与李隆基谈词论曲,今日却有些异样。李隆基说完话之后,众人却一声不吭。李隆基见状,就追问他们为何不吭声。 李龟年禀道:“陛下,吾等皆为梨园伶人,今太常寺上官在此,吾等不敢乱说话。” “太常寺上官?谁呀?” 张说女婿郑镒上前躬身答道:“陛下,臣郑镒奉太常卿之命,前来侍奉陛下。” “嗯,朕识得你为张卿之女婿,你现在太常寺为何职呀?” “臣蒙皇恩,刚刚被授为太常丞。” 太常寺有卿一人,为三品官员;少卿两人,职授四品;再其下,就是两名太常丞了,其职授五品官。 李隆基之所以识得郑镒,缘于郑镒会试高中之后廷试时得见。则天皇后天授二年时曾在殿前策贡举人,李隆基那年心血来潮,召诸科前三名入殿问询。郑镒为此年进士科第二名,其应答之时态度从容、对答如流,又兼人物生得甚是俊朗,李隆基对之印象颇深。过了一段时日,李隆基得知郑镒被张说选为女婿,遂祝贺道:“张卿可谓捷足先登,甚有眼光啊。”张说嫁女之时,李隆基还派高力士前去具礼相赠。 郑镒会试高中,此后选拔授任,至今未及两年,他如何能升至五品官员呢?李隆基心有疑惑,随口问道:“你被授为太常丞?朕为何不知呀?” 众伶人今日力推郑镒与皇帝说话,显然对张说超拔女婿心怀不满。他们看到皇帝果然大为诧异,心中皆乐开了花。其时善吹洞箫的黄幡绰离李隆基较近,其微笑接口道:“陛下,此为泰山之力也。” 李隆基闻言恍然大悟,此次封禅泰山随自己登山的祀官可以秩升一级,词官则可超授五品。想来郑镒以词官身份登山,返京后即被授为五品。张说返京后曾拿着一张祀官、词官的名单让自己过目,自己阅罢也表示同意,想来其中定有郑镒的名字。 李隆基嘴巴动了一下,终究无话可说。张说超授女婿,其中定有私情,然郑镒善写文章,非白丁之人,其被超授也算合乎朝廷规矩,何况那张授任名单业已经自己同意了呢? 黄幡绰的这句话可谓一语双关,既说超授郑镒乃因泰山封禅之故,又暗指郑镒得了岳丈张说之力。后世常常以“泰山”作为岳丈的代名词,实缘于此。 张说回京后将登山祀官、词官列成名单,欲向李隆基禀报授任。张九龄详知内情,这日坚决向恩师劝阻。 张说有些不耐烦,斥道:“你语焉不详,累说此举不可,有何不可呢?此名单上的人皆为朝廷祀官、词官不假吧?封禅之时他们皆从圣上登山吧?圣上此次推恩加秩,有何不妥呢?” 张九龄道:“圣上推恩,理当加秩。然名单之人,多与恩师有关,或为门生,或为亲戚,如此就有些不妥了。官爵者,天下之公器,须德望为先,劳旧为次。恩师如此行之,恐怕天下讥议定会涌起。” 张说摇摇头,叹道:“九龄啊,你什么都好,唯有脑子不太活络。大约你多沉湎于圣贤道理,由此有些不谙世事了。我现为宰臣,位居中枢,当然要替圣上操劳,然人皆有私心,我位当宰臣能居几年?你们后进之人,我在任时能为你们谋些福祉,将来我身退之后,你们在朝中能当其位,如此对你们有好处,对我也有益处啊。” 张说从未将张九龄看成外人,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其如此说话,显系推心置腹。张九龄听来却不以为然,说道:“恩师难道不知,圣上最忌讳朝中大臣陷入朋党迷局吗?” 张说冷冷说道:“朋党?朝廷开科取士,我多荐文学才具之人,即是替朝廷着想,如何入朋党迷局了?九龄啊,你如此说话,实为迂腐无比!我依朝廷大势善揽人才,唯才是举,使朝廷后继有人,圣上怎能认为此为朋党呢?” 张九龄看到恩师如此执拗,就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恩师许是不知,那日百官在谷口,未曾登山,他们不怨圣上旨意,反将此事皆怨在恩师身上。学生后来听说,崔隐甫、宇文融和李林甫三人出言相讥,还暗地里推波助澜。其中宇文融仗着括户有功,说话最是毫无顾忌。恩师呀,这三人聚在一起易弄诡计,暗箭难防,恩师不可不防啊。” 张说闻言大怒,骂道:“此三位小吏实为无德无才之人,他们窃据要位,本就不该,焉敢说三道四?九龄,不用理他们,瞧他们能奈我何?” 张九龄忧心忡忡说道:“恩师呀,学生听说这三人与源侍中交往甚密,若源侍中暗中支持,亦不可小视。” 张说此时脸上露出笑容,赞道:“我刚才还说你过于迂腐,你能瞧出此节,亦算不易了。不错,源乾曜隐忍功夫甚好,明面上诸事皆顺着我,然他心里果然同样恭顺吗?我看未必!九龄,不用管他,谅他也难以翻起大浪。” 张九龄无可奈何,只好后退一步,说道:“为避嫌疑,请恩师将学生名字去掉。学生能至今日之位,早已心满意足。” 张说闻言瞪起眼睛,斥道:“胡说!此为圣上的恩典,你不愿升职,就是不识抬举!怎么了?你莫非想清高自赏,不愿意与名单中人同流合污吗?” 张说此话说得很重,吓得张九龄不敢再说话,只好躬身而退。 此次东封泰山,除了祀官与词官升秩之外,其他从登者官秩皆升一级,如王毛仲被封为开府仪同三司,张说与源乾曜被授为尚书省左、右丞相(该丞相与开府仪同三司秩级相同,皆为从一品,其俸禄有所增加,并无实权)。至于其他未从皇帝登山的官员皆无所获,而负责护卫的将士最为辛苦,然没有得到实惠的赏赐,仅仅给予空头的勋官。朝廷的封赏敕令一出,京城之人顿时大哗。 那日张九龄劝说张说之时,其预见到这种结果,曾说道:“今登封霈泽,千载一遇,清流高品,不沐殊恩,胥吏末班,先加章绂,但恐制出之后,四方失望。” 未得到朝廷封赏者不敢怨望皇帝,他们见张说大肆授任亲信亲戚,遂将满腔怒火倾泻在张说身上。那些日子,但凡没有张说亲信亲戚的场合,人们唾沫横飞,将张说说得一文不值。伶人们日常在贵宦之家穿行,由此了解到事情详细,且他们之中有人也曾随同皇帝登山奏乐,结果未有任何封赏,由此与大多数人同心。他们之所以共同捉弄郑镒,缘由此起。 张说本为睿智之人,偏偏在此等事上未曾上心,由此得罪之人甚众。 那些日子,人们每每提起岳丈,皆用“泰山”代之,且说话之人往往相对大笑。开元十五年,“泰山”成为是年热词。 却说崔隐甫这日在衙中屏去其他人,独与宇文融、李林甫在侧室中说话。 崔隐甫最先说道:“坊间的物议愈来愈炽热,我们忝居监察之职,若坐视不管,即为失职。” 宇文融与李林甫对视一眼,他们皆明白崔隐甫的心意,即是要弹劾张说。宇文融性情最急,起身说道:“对呀,早该如此了。如今天怒人怨,圣上定有耳闻,此为千载难逢的良机,该是出手的时候了。” 李林甫安然而坐,闻言微微一笑,问道:“宇文兄欲出手,请问如何出手呀?” 宇文融大为奇怪,摊开手目视崔隐甫道:“如何出手?事儿还用说吗?崔兄,哥奴是不是有些糊涂了?我们此前就要出手,奈何哥奴拦阻。如今事儿就摆在面前,他如此说岂非明着装糊涂?” 崔隐甫比较持重,更知李林甫年纪虽轻,其思虑却非常缜密,遂问道:“哥奴,你认为应该如何出手呢?” 李林甫道:“二位兄长想呀,我们若现在弹劾张说,定会拿他徇私说事。然此举能扳倒张说吗?我看不能。” 二人急问何故。 李林甫道:“譬如郑镒由九品官超授为五品官,近日京城中流行‘泰山’之语,看来其错处在于他为张说女婿。” 宇文融愤愤说道:“对呀,他若非张说女婿,焉能成为登山词官?” 李林甫摇摇头,说道:“外人皆如此认为,张说却会振振有词。一者,郑镒确实有文才呀,圣上封禅的玉册确实由其参与拟文呀;二者,郑镒被授为五品,那是出于皇帝之口,并非张说私授。” 宇文融道:“一派歪理。” 崔隐甫微微颔首道:“不错,有些道理。张说可以对圣上和外人说,他如此做是基于‘内举不避亲’的古训。” 李林甫道:“对呀,圣上那日先是惊诧于郑镒升秩太快,继而又不再吭声。圣上所以如此,缘于他看明白了张说处心积虑如此做,实乃钻了朝廷空子所致。我们若上章弹劾,那张说定会说皆奉旨而为,我们岂不是落入张说事先布好的大坑吗?” 崔隐甫恨恨地说道:“不错,张说敢于如此妄为,实因他事先算定了事情因果,由此方敢放肆。” 宇文融本来满腔热望,现在兜头浇下一瓢冷水,顿时熄了火,其喃喃说道:“如此说来,我们莫非就这样看着他继续胆大妄为吗?” 崔隐甫摇摇头道:“非也,你不用如此悲观。哼,张说如此招摇大胆,百官也就罢了,圣上能容他长期如此吗?” 李林甫顿时笑容灿烂,接口道:“对呀,还是崔兄目光如炬。宇文兄,圣上为睿智圣君,当初姚崇功劳甚大,结果因袒护小吏丢了相位。张说如今作为,比姚崇当时更甚,圣上肯定不许!二位兄长说得对,该是出手的时候了,然如何出手?我们还要细加考量。” 崔隐甫见李林甫说话时沉稳无比,显系心中早有了计较,遂笑道:“哥奴愈来愈老成了。你心中有何计较?不妨细说来听听。” 李林甫在二人面前不敢故弄玄虚,急忙回答道:“崔兄谬赞了。愚弟这几日一直在想,圣上最忌讳大臣私下办些什么事呢?对了,是谋反!张说若能坐实此罪名,定能万劫不复!” 二人顿时疑惑,如何能让张说扯上谋反的罪名呢?张说若有此罪名,哪怕能牵扯上边儿,确实为一击致命的招数。 李林甫压低声音道:“愚弟这些日子派人盯紧了术士王庆则,呵呵,王庆则倒是一个要紧人儿……” 三人聚拢一起,秘密商议了良久。 李林甫是夜回府,即派人唤来吉温。 吉温是年十九岁,生得五短身材,周身肌肉虬结,显得孔武有力。99lib.此人有一个有名的伯父,即是曾向则天皇后奏请除去酷吏来俊臣的宰相吉顼。吉温从小未曾习文,又无荫官资格,偏爱习枪弄棒惹是生非。李林甫看到此人有些力气可用,刚刚将他收为门客。 吉温入室立定后,李林甫问道:“怎么样?盯得还算紧吗?” 吉温躬身答道:“请大人放心,那术士王庆则的行踪尽在小人掌握之中。” “他今晚宿于何处?” “张观今晚邀来左卫长史范尧臣入府,与此妖人谈说了良久。其后范尧臣起身离去,此妖人就宿于张观家中。” “嗯,怎么又来了一个范尧臣?其任左卫长史,是否与王毛仲有干系?” “禀大人,小人此前早就核实过了。范尧臣与王毛仲一点干系都没有,大人,范尧臣能入左卫府任职,知道荐者为谁吗?” 李林甫冷冷地说道:“混蛋,你到了我的面前,还想故弄玄虚吗?” 吉温吓得急忙跪倒,伸手自掌其嘴道:“小人该死,不该如此说话。大人,正是张说将范尧臣荐入左卫府的。范尧臣与张观同时得中举子,他们此前就很相熟,皆得张说赏识。” 李林甫一时无语,就坐在那里闭目思索,既而说道:“也罢,你这些日子不许惊动了他们,须想法探知他们聚谈时都说了什么。记住,不可使王庆则离开你们的视线。” 吉温抬头说道:“禀大人,小人离开张观府前时,还留下二名府丁在那里观察,说什么也不敢让王庆则离开视线半步。” “你滚回去吧。记住,小心你们的身影让他们瞧去了。” 过了数日之后,王庆则离开张观家,沿街出了光化门向北行走。其离开城门约有二里余,几条身影倏忽横在面前,领头之人为五短身材,此人自是吉温了。 王庆则久在京城穿行,还是有些见识的,他见状并不惊慌,拱手言道:“诸位来此,有何见教?” 吉温微笑道:“你是王仙人吧?听说你仙术高明,我等想当面讨教一番。” 王庆则观看面前数人并非善类,有心挣脱,又终归不敢,只好虚与委蛇道:“好说,好说。只是这里荒郊野外,说话诸多不便。或者我们另行约个日子,找一个清静地方清谈如何?” 吉温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日就挺好嘛。从此岔路向西行约半里,那里有一处清静地,就请王仙人前去如何?” 王庆则答道:“好呀,就请引路前往吧。”王庆则依靠吃饭的家伙就是这张巧嘴,身上别无长物,不惧去往各地,因而爽快得很。 前行半里之后,果然有一处宅院,王庆则由此被圈禁在此院中。 集贤殿书院经过一番忙碌,终于将一行所撰《大衍历》刊印,张说遂在朝堂之上将此书献于李隆基。 李隆基看到书卷百感交集,抚书叹道:“一行能成此历,可谓呕心沥血。不料书稿刚成,人已仙逝,殊为可惜。” 张说请求正式颁行此历。 李隆基道:“李淳风所撰《麟德历》早已过时,宜废止此历,启用新历,可名此历为《开元大衍历经》,即日颁行。” 颁布新历与封禅泰山一样,皆为开元年间的标志性事件,由此彰显李隆基施政的功绩,李隆基由此龙颜大悦。 朝会散后,李隆基令张说陪同入集贤殿观看编书进度。 张说和徐坚根据众人所长,将之分为两拨,或主修《大唐六典》,或主编《大唐开元礼》。由于从全国召来的人数众多,遂使阔大的集贤殿内人满为患,几无插足之地。李隆基入殿之后,众人当即俯伏跪迎,因人们身处狭窄,数人不慎撞翻了身边的书堆,殿内顿时响动一片。 李隆基见状叹道:“众文士本来潜心编书,朕来此却扰了诸位的心绪。嗯,诸位平身吧。” 李隆基与张说、徐坚走入侧室说话。 李隆基问徐坚道:“徐卿,近来编撰进度如何?” 徐坚答道:“禀陛下,两书编撰体例已定,目录于去岁列出,众人按分定目录搜集史料,已然开始撰写。” “按如此进展,大约能何年完成?” 徐坚向张说探询了一眼,然后答道:“陛下,两书相较,《大唐开元礼》稍嫌简明,再有八年,应该能够成书;至于《大唐六典》,由于其卷秩浩繁,内容庞杂,十年之内恐难成书。” 张说微微颔首,显然赞同徐坚之言。 李隆基闻言说道:“编撰此等巨书,若想留存后世,非精雕细磨不可。有唐一代,高祖皇帝定制,再经太宗皇帝、高宗皇帝时期删减,至今大约成形,应将之刊定成书,以为后代子孙常制。张卿,徐卿,你们帮朕办成此事,实为后代留下一笔极大的财富。” 张说二人急忙躬身谢恩。 张说说道:“集贤书院得陛下鼎力关爱,如今人才毕集,徇为盛事。众人编书之余,近日即可成就两书,系由陛下所撰。” 李隆基有些奇怪,问道:“朕何时又撰书了?” 徐坚道:“陛下,张令那日从秘书省取来陛下昔年旧稿,一曰《周易大衍论》,一曰《金风乐》,嘱臣等校阅刊行。如今两书已成,《周易大衍论》为三卷,《金风乐》一卷,后日印成后即可呈上。” 此为李隆基开元初年时的旧稿,一直藏在秘书省未曾示人。不料张说却能获悉,且刊成其书,向李隆基献上惊喜。 李隆基心中高兴,叹道:“此系旧稿,藏之即可,何必将之成书呢?张卿,你有些多事了。” 张说答道:“陛下博采众艺,潜心学问,实为天下之人楷模。此书刊成,一者可使陛下精研之学传承天下,二者也能彰显陛下教化治国之精神。”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此非儒家教化正义之学,又如何能教化天下了?嗯,书成之后,朕可用来赐予群臣,颁行天下就不必了。” 周易之论与乐理亦合儒家精神,李隆基潜心研读为其兴趣使然,然毕竟为儒家正义之说之末节,李隆基心中实不欲彰扬天下。不过人心大多有成就之感,张说如此主动成书,既满足了李隆基的成就之心,又彰显了李隆基的多才多艺,李隆基心中此时其实妥帖无比。 李隆基不愿在此干扰众学士编书,又问了徐坚一些话儿,即在张说陪同下离开集贤殿。 此时为冬月,室外寒气袭人。李隆基有心在庭院里走动一回,不愿乘暖舆而行,就与张说一前一后在甬道上行走。 由于刚刚落雪一场,甬道两侧尚堆有残雪。李隆基观看此景,忽然感叹道:“哦,不知不觉之间,春日已过去月余了。张卿,再过一段日子,这些冰雪就要绝迹了。可谓时光飞逝啊。” 张说不知皇帝何故如此感叹,遂小心答道:“陛下日理万机,由此甚感时光短促。” 李隆基停下脚步,颔首笑问道:“张卿,你为中书令有多久了?” 张说略微想了一下答道:“陛下于开元十一年正月授臣为中书令,至今已三年有余了。” 李隆基道:“朕刚才感叹时光飞逝。开元之初卿为中书令,至今又再度为相。这十余年间,姚公,宋公和卿相继为相,佐朕理政,使天下成为一个锦簇世界,你们功劳很大呀。” 张说提醒道:“陛下忘了?张嘉贞也曾任过中书令。” 李隆基决然道:“他不算。他不过为过渡人物,至多勤勉为政罢了,未有理政实绩。”李隆基心间此时以为,姚崇为相拨乱反正,有济时之用;宋璟一身正气,引领风气之先,有守正之妙;至于张说兼有文才武功,其力行修书与封禅之举,则有烘托盛世的才情。张嘉贞无非勤勉尽心,在国家大政上没有出彩的贡献。 张说现在既明皇帝对张嘉贞的真实看法,心想自己当初玩些诡计令张嘉贞罢相,实在遂了皇帝的心意,心中就泛出许多得意之情,没有羞愧之意。 李隆基又忽然问道:“张卿,朕此前赐你的《汉书》,你最近可曾读过?” 李隆基赐予张说的《汉书》,张说一时不明皇帝深意。《汉书》之中包罗万象,可以从多方面求解。张说不明皇帝心意,也不敢开口问询,只好心中暗自猜测。他得蒙赐书后,其实从未读过,现在皇帝冷不丁地问起,他急忙答道:“陛下的赐书,微臣日常奉于案头,理政之后归家首先捧读。秦代一统中国,而汉代方显大国风范,各项朝政制度渐至规范。臣诵读之时,能从中汲取许多益处,方悟陛下之深意。” 李隆基道:“卿能体会朕之深意,朕甚欣慰。有汉一代,其事件纷纭,人物众多,其实后世多为前史的再演,能将前史读透,则裨益良多。” “陛下所言甚是。臣读《汉书》之时,鉴于臣现居中枢之位,遂将其中宰相列传细细诵读,以求助益。” “哦?你果然用心了。朕此前曾说过宋公‘萧规曹随’,不知卿将自己比于汉代哪位宰相呀?” 张说愣怔了一下,继而答道:“臣不敢自比于萧何、曹参,臣唯知忠心事君,不敢梦想与古之贤相并列。”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张卿何必如此自谦呢?其实你之文才武略,远胜于他们,难道今不如昔吗?” 张说此时捕捉到皇帝的笑目中的一丝冷意,顿时令他心间大震,既而惶恐无比。他熟知史事,知道皇帝若夸臣下才干超卓时,或为真心,或为揶揄,而眼前皇帝夸赞自己,显系后者。 那么,自己到底何处惹了皇帝呢?张说一时愣在当地,心思电转,终究不知道用何妥当之词回答皇帝。 李隆基瞧出了张说的不安,不想继续此话题,就接着说道:“罢了,我们就不用研讨历史,你回衙去吧。” 张说如蒙大赦,躬身相送皇帝先行,然后怀着满腹心思,沉甸甸而去。 李隆基见张说不明白自己赐书之意,心里就有些窝火。张说向来聪颖无比,一点即透,他这次为何如此懵懂呢? 张说现为丞相,李隆基之所以赐书,无非想让他观汉代丞相的沉浮事迹,由此悟出一些道理。皇权与相权实为一体,相权由皇权赐予,那么相权行使务必听随皇权的意志,不得有任何偏差。且丞相行权之时,务必谨守本分,不得妄结诸方势力,否则就是渐生野心。霍光为相时可谓有功,然他却令皇帝感到“芒刺在背”,并使霍家势力急剧膨大,如此就埋下了夷族的根子。 李隆基知道,一个人若不能及时检视自身的时候,说明他已然开始膨胀了,张说现在已有这种苗头。他此次赐书,正为提醒张说。李隆基初为太子时,张说时任太子侍读,则与李隆基有师生之谊,李隆基也甚服这位老师的才华;且其为中书令以来,办的数件大事皆称皇帝之心,李隆基一时不想将他舍弃,仍想用之。 这日朝会之时,群臣按序奏事,情势一同往日。 御史大夫崔隐甫此时出班,其身后紧随御史中丞宇文融和李林甫。崔隐甫执笏奏道:“臣御史大夫崔隐甫,今日联名御史中丞宇文融、李林甫,有要事奏闻。” 李隆基微觉诧异,崔隐甫任bbr>99lib?御史大夫之后,起初也曾在朝堂上奏事几回。奈何其所奏事体模糊不清,兼而口齿笨拙,李隆基尚未说话,早让张说驳得体无完肤,遂令崔隐甫大折其势,此后不敢在朝堂上论事,唯以奏书形式上奏。今日此三人联名廷奏,看来确有要事。 崔隐甫道:“臣等三人今日弹劾中书令张说不法之事,其引术士占星,徇私僭侈,受纳贿赂。陛下,此中详情,由御史中丞宇文融详细奏来。”想来崔隐甫知道自己口拙,因先引出话题,再由口齿相对伶俐的宇文融细说。 崔隐甫此言一出,殿内顿时现出噪声。李隆基听到“术士占星”之语,心中的愤怒顿时燃起,他看到张说意欲张嘴辩驳,遂伸手止之,示意宇文融道:“宇文卿,速将详情讲来。” 宇文融躬身说道:“陛下,中书令张说交结妖人,图谋不轨,罪不容赦。其一,张说指使中书主书张观、左卫长史范尧臣招引术士王庆则入张观府中,他们夜祠祷解、占星探玄;其二,张说与僧人道岸交往甚密,道岸多入张说府中与张说妄议时事;其三,张观、范尧臣倚仗张说之势,市权招赂,擅取太原九姓羊钱千万。” 李隆基听完此话,其心中的怒火化成阴冷的眼光斜视张说。 张说听到自己的如此罪状,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说道:“陛下,他们信口雌黄,全是诬告啊。” 张说之所以如此惊慌,缘于他知道崔隐甫三人用心险恶,其所奏罪名是皇帝最不能容忍的。 李隆基以阴谋起家,当时身边有不少术士、僧人、山人,姑姑太平公主也多聚此类人进行阴谋活动。李隆基即位皇帝之后,鉴于此例,遂三令五申,予以严禁。开元初年以来,多次诏敕禁止,不许百官与僧、尼、道士交往,更不许卜相占候之人出入百官之家。 张说脑中一霎时闪过这些诏敕条文,心中恐惧之极。 李隆基冷冷问道:“张说,你知罪吗?” 张说道:“陛下,那张观、范尧臣所行之事,臣根本不知啊。” “如此说来,僧人道岸常入你家了?” “臣宅中做法事之时,好像请过此僧人。陛下,臣知道朝廷法令,从未与术士及僧道之人频繁交往啊。” “你既然识得道岸,又怎能说御史台诬陷你呢?” 李隆基此时对张说的不满到了极致,他不再理张说,转对源乾曜说道:“源卿,此事就由你审理吧。” 源乾曜与张说同僚多年,按常理看到张说落难,他本该向皇帝求情。他此时不多说话,出班躬身道:“陛下,张说为中书令,应由三司会审为好。” 张说脸伏在地面听到源乾曜此言,心中又是冰凉。 其实张说平时对喜爱的人甚是宽厚,甚至得了“敦气节,立然许,喜推籍后进,于君臣朋友,大义甚笃”的好评语,然对其他的人则脾气暴躁,说话刻薄。源乾曜不敢与他争权,每事皆推让之,其实其心间对张说大为不满。如今张说遇难,他不出声求情,即彰显其真实心态。 人在强势之时,虽与别人未曾结怨,然往往会挑起人们心中的嫉妒之心,其实不觉已得罪了许多人。当其落势之时,这些人多幸灾乐祸,乐见其成。 李隆基道:“此案由你主理,可会同刑部尚书韦抗、大理少卿胡珪和御史大夫崔隐甫同审。王毛仲,速将张说羁押,另派金吾兵围张说之宅。” 百官惊愕万分,不料事发突然,刚刚还好好的中书令一朝沦为阶下囚。 朝班后面忽然抢上来一人,其与张说并排跪在一齐,大声说道:“陛下啊,臣多入张说之宅,未见过其谋逆之举。崔隐甫如此血口喷人,实在奇冤无比啊。”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此人为张说的同胞哥哥张光,现任东宫左庶子。 李隆基大怒,斥道:“张说有无罪状,须审理后方知,你来胡闹什么?左右,把他架出去。” 张光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裁纸的小刀,一手拽着自己的右耳,然后挥刀斩耳,其耳朵顿时掉了一块,血流如注,其再叩首道:“陛下,臣愿割耳鸣冤,并以全家良贱担保张说无事。” 李隆基眼观面前的惨状,脸上未曾动容,仅说了一声:“王毛仲,为何还不把他架出去?” 王毛仲急忙带领数人上前,连拖带抱将张光弄出殿内。 李隆基起身道:“源卿,你要加速审理。退朝吧。” 牛贵儿很快将张说被拘的讯息告知了武惠儿。 春天的脚步,已然悄悄来临,满庭的绿树花香,既悦人眼目,又沁人心脾。武惠儿步出殿外信步慢行,心中着实惬意。 她不喜欢张说。 武惠儿深明李隆基的禀性,她若仗着皇帝的宠爱,动辄在李隆基耳边对朝政说三道四,则此专宠肯定会慢慢消失。一个后宫之人失去皇帝的喜爱,则万事皆休,强似于死。 朝政这个权力圈里,历来争锋甚健,尤其是宰相之位,由于位居中枢,争夺更猛。张说为相之时,虽对皇帝逢迎巴结,然对非本派之人极度刻薄,那么盼望张说下台者,肯定不会少了。武惠儿此前就打定了主意:我年纪尚轻,大可一侧敛眉静观,等待张说下台。 天下之人若想无错,须以无职无权之身什么事儿也不用做。其实职权本身就是出错的渊薮,何况张说还善于揽权呢? 武惠儿注意上了御史台的这几个人。 武惠儿又想,张说已罢相,谁为继任者呢? 李隆基将张说下狱之后,即开始思索谁来继任的事儿。是时宋璟任东都留守住在洛阳,李隆基不想与源乾曜商议人选之事,由此乾纲独断。 他想起了京兆尹李元纮。 此次崔隐甫三人弹劾张说,使朝中的文学派和吏士派之争显露端倪。所谓的文学派人士皆为科举出身,目前在朝中占据多数,这些人有一个特点,即如张说那样,认为非科举出身者皆少文无识,由此不屑。李隆基冷眼旁观,渐渐发现这种倾向,其想授任李元纮,就有平衡两派的考虑。 其实非科举出身者也有长处,他们往往从最底层吏职干起,最后能胜出者虽为少数,然明达吏事,善理时政。 李元纮就是小吏出身,其公正处事,极有盛名。 后一日,李隆基制授李元纮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是为宰相职。 如此一来,中书令一职空悬,侍中源乾曜成为主要宰相,李元纮为其副。 源乾曜率领三司会审张说,奈何张说咬紧牙关,仅承认对张观和范尧臣有所关照,对所控事体坚决否认。 其时僧人道岸、张观和范尧臣皆被下在狱中,李林甫也将王庆则移交给大理寺,并将吉温所逼出的王庆则伏辩同时交上。 三日后,源乾曜入宫向李隆基禀报此案初步审理结果。 李隆基听完案情过程,又拿出众伏辩瞧了一遍,最后拿出王庆则的伏辩再细阅了一遍,疑惑地问道:“张说坚执不认,然此妖人的伏辩中,分明说到其从张观和范尧臣之请,曾数为张说卜筮。源卿,你瞧这句话说得多么露骨:‘张令现在虽位极人臣,其犹有远大前程。’哼,张说已官至一品,还想有多大前程啊?” 源乾曜答道:“陛下圣明。臣也以为这句话最为紧要,且张观、范尧臣的伏辩中也承认此事,足为佐证。” “由此看来,张说难脱干系了?” 源乾曜为人谨慎,张说出事其内心欣喜,然知皇帝与张说的渊源,雅不愿在此案审理过程中推波助澜,使自己露出形迹。皇帝现在如此问询,他知道事体重大,不敢随便作答,遂斟酌再三,方缓缓答道:“臣等四人审理此案时,在张说涉案深浅之上也有分歧。臣奉旨主理此案,不敢妄自发言,由此多听他们三人意见。” “嗯,他们三人意见若何?” “韦抗和胡珪以为,张观和范尧臣得张说所荐为官,由此感恩,他们与妖人交往卜筮应当属实,其卜筮过程殷勤向妖人探问张说究竟,应在情理之中,然将之归于张说授意,有些牵强;崔隐甫则认为旁证甚详,张说难脱干系。” 李隆基心中想道,此案由崔隐甫三人奏起,崔隐甫作为发起之人,当然希望张说得罪。 源乾曜又道:“陛下,僧人道岸确实入过张说之宅,共有三回,确实为办法事;张观与范尧臣结交妖人,妄自纳贿,张说估计不知。然臣以为,张说若行佛事可入寺院,不该忘了朝廷禁令将僧人邀入宅中;再看张观与范尧臣实为张说亲信之人,他们犯事,则张说有疏于规劝之失。” “哦,张说态度如何?” “张说坚决否认所控罪行,然对自己小节有亏,由此愧对陛下信任追悔莫及,数次痛哭流涕,请臣转呈陛下。” 李隆基听到张说如此态度,心中有了一些轻松。他本想张说这些年来威权日重,乍逢此事定会暴跳如雷,尤其会詈骂崔隐甫不已。不料张说态度却能如此诚恳,看来他尚未被权力冲昏头脑。 人在权力鼎盛之时乍逢祸事,往往依托手中权力的极大惯性而强硬应之,殊不知鼎盛的反面即为衰败,其不识变化而妄图以强硬闯过,实在适得其反。张说能大能小,实为聪明之人。 李隆基赞扬源乾曜道:“卿能如此公平评判,实属不易,朕心甚慰。对了,朕瞧这份王庆则的伏辩,似早于张说被拘多日,此又何情呢?” “禀陛下,臣当时也有此疑问。崔隐甫说道,他们侦知了此妖人行踪,见他欲出城逃遁,遂派人拘之圈禁。” “哦,看来崔隐甫他们处心积虑,显非一时之功了。” 李隆基说此话时看似平淡,其中也有质疑崔隐甫的成分。源乾曜平时与崔隐甫三人交往甚密,觉得此时有必要替他们辩驳几句,遂说道:“陛下,妖人行踪隐秘,崔隐甫他们事先若不用心,则妖人离开京城后再难寻觅,如此就难于彰显张观、范尧臣的罪行。” 李隆基认为源乾曜所言有理,遂说道:“张说为中书令,又是天下文宗领袖,此案务必慎重。你们还须细细复核一遍,有罪须彰之,无罪也不能屈打成招。朕于开元之初厉禁酷吏之风,不可使此风抬头。” “臣等谨记陛下之旨,不敢胡作非为。” 源乾曜又说道:“陛下,吴兢撰 href='451/im'>《贞观政要》十余年,近日即可定稿,欲献于陛下。” 李隆基闻言大喜,说道:“朕开元之初倡言依贞观故事行事,然太宗皇帝之言行散于各史料之中,常人难以全知其貌。吴兢此书成后,即可刊行天下,使所有人知闻。吴兢可谓用心之人,你让他速速将书献出来。” 张说此前多次催促吴兢献书,然吴兢耻于张说人品,始终哼哼哈哈。如今张说刚刚入狱,吴兢即表示献书。若张说狱中有知,心中肯定又添痛楚。 源乾曜走后,李隆基在那里沉思良久,既而唤来高力士,吩咐道:“高将军,你去狱中瞧瞧张说吧。他毕竟曾为朕之侍读,你前去之时,可随身携带一些食物。” 高力士躬身答应。 张说已在狱中待了数日,其有生以来遇事无数,其间数有大起大落,以此回最为凶险。他本人身陷囹圄不说,其家中百口也被禁军围困不许出入。那些日子,张说身处斗室之中无法动弹,无助地随光线明暗打发日子,感到时辰无比漫长。 一个人身处囚室之中难受无比,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将事情的详细翻来覆去想上无数遍。张说将诸事想得明白无比,此时最悔的两件事儿,一是当初未听张九龄之劝;二是未料到崔隐甫等人竟然如此阴险。 张说入狱之后,如张九龄、贺知章等人接连上奏,力保张说没有谋逆之心,李隆基阅过之后将奏书丢在一边,再不答理。贺知章、张九龄等人还携带食物至牢门前,要求探望张说,奈何张说现为重犯,他们无缘得见,只好无功而返。 张说身在牢中,无能得知外面的情景。其一颗心儿千思万转,始终萦绕着一句话儿:崔隐甫他们此次果然能一击而中吗? 他们借张观与范尧臣交结术士之事,又以僧人道岸为证,妄图攀扯自己图谋不轨。 至于张观受贿之说,其实与自己是无碍的。 自己在封禅泰山一事上,正如张九龄所言,确实惹了众怒,遂使未得实惠之人想着法儿在皇帝面前诋毁自己,如“泰山”之讥是为例证。崔隐甫等人正是利用众人的不满,猜测皇心有变,由此痛下狠招。 皇帝果然会借此事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张说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现在正处在两可的境地。 皇帝向来行事果决,不拖泥带水,他若果然厌了自己,则会不讲理由痛下杀手。当初张嘉贞有何过错呀?皇帝为了让他赶快腾位,未行任何复核之事,即将他贬为刺史。 然皇帝还是颇念旧功的。想想姚崇、宋璟罢相之时,皇帝无非不想让他们继续任宰相,然礼遇有加,被罢后又授为开府仪同三司。自己在开元之初被罢相之后,无怨无悔为刺史多年,此后迭立新功,终于积功再为中书令。这些年主持括户、厘改兵制、整顿朝务、倡议封禅且大典成功,又编著大书,使大唐国运蒸蒸日上,并使皇帝的文治武功彰扬天下。 自己功劳如此之大,皇帝应该顾念功劳宽大处置。何况自己对皇帝始终忠心为上,且与皇帝有师生之谊呢? 张说思索到最后,明白自己的命运掌握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这时忽听牢门外有声响起,继而牢门打开,刺眼的亮光顿时映迷了张说的眼帘,就见几条身影闪入门内,一名牢子大声喊道:“高将军到此,罪囚张说速速迎接。” 张说依言跪下,高力士急忙上前搀起,说道:“张公不必如此,唉,张公受苦了。” 高力士转身怒斥牢子:“张公的名讳,岂是你这等小人能提的吗?滚出去,跪在门外向张公谢罪。” 张说乍听到高力士入牢探望,深知高力士前来定是奉旨而行,心中就大叫一声:“救星来了。” 张说又复跪倒,说道:“高将军此来,实为圣上亲临。罪臣罪愆深重,唯有叩拜谢罪,感谢皇帝不杀之恩。” 高力士微觉奇怪,寻常人遇到这种事儿,多是大呼冤枉,何曾如张说这样自认其罪,且认可自己的死罪呢? 第二十八回 高力士巧舌如簧 李林甫偃旗息鼓 张说下狱七日后被放还家中,李隆基免去其中书令之职,仍保留左丞相的一品虚衔,张说今后可以修书使的身份主持集贤殿书院。 对于张说而言,遇大难未一败涂地,实为一个相当不错的结果。 那日高力士入狱看过张说,即返回宫中向李隆基禀报道:“陛下,张说见到所赐食物感激万分,其面向北方叩首不已。他未将那些食物享用,而是将其供在窗台上,以使他时刻感念圣恩。” 李隆基有些奇怪:“将之供在窗台上?张说入狱已有数日,莫非狱中的饮食甚好吗?朕本想让他享些口福,如此看来有些多余了。” “陛下,狱中的饮食粗陋,能吃饱就不错了。张说之所以不食精食,臣以为他有些自罚的意味。” “自罚?” “臣入狱室之内,就见张说蓬头垢面坐在乱草之上,身边有一瓦器,其中盛有脱粟饭、盐渍咸菜,是为其饮食。臣见状即问牢子,张说现在仍为中书令,无非三司勘问而已,为何以如此粗食相奉?” 李隆基接口道:“你问得对。这帮小人,哪儿能如此势利呢?” “张说此时止住臣,自言食此粗食为其本人主意,让臣不可错怪牢子。张说更说道,此次案发,不管他因如何,他本人对属下未能一视同仁,由此亲疏有别,终于酿出祸端,实在有负皇恩。他如今后悔莫及,唯有如此自罚,或能减去一些罪过。” 李隆基闻此言语闭目不言,张说的许多往事纷至沓来,渐渐冲淡了其心中近日来燃起的怒火。因为他始终明白,张说虽偏爱科举之人,对他们奖掖擢拔甚切,私下里也会得人好处,然张说始终对自己是忠心的。 想起自己昔为东宫太子时,面对姑姑太平公主的诸多发难,姚崇、宋璟和张说这帮老臣毅然站到自己一边,张说其时为太子侍读,为自己出过许多主意。随同自己起事的刘幽求、钟绍京等人虽为自己死党,然他们出身职级太低,少有这帮老臣的政治睿智和谋略。他此时又想起与姑姑争斗的关键时刻,远在洛阳的张说为自己献来一把佩刀,以此喻示要果断出手。 张说在狱中揣测皇帝的心理,他认为李隆基还是念旧的,这一点很到位也很关键。张说之所以自罚身体,正是想以悲悯之态激发皇帝心中的这根柔丝,以图自救。张说仕宦多年,他在血雨腥风的过程中体会良深,就是人遇大难时能救自己者,最关键者还是自己!当然,这其中有事发前自己的言行,也有事发后的态度和应对。 李隆基心中的柔丝果然被触动,其缓缓睁眼问道:“高将军,张说此行非是假装吧?” “臣观张说发乎真情,显非作伪。” 其实李隆基派高力士去狱中探视张说,并随带饮食,已彰显李隆基在此案上的微妙变化。高力士久侍李隆基身边,洞察其言行的细微变化,能大致明白其心意。事情很明显,若李隆基对张说失去耐心,早就趁着此由头快刀斩乱麻,将其堕入万丈深渊之中。高力士心明此意,张说在狱中见高力士奉旨探望,心中大呼:“救星来了。”则二人所思相同。 李隆基又问道:“嗯,你如何看张说这档子事儿?” 高力士还想卖卖关子,说道:“臣为内官,不敢干政。” 李隆基换颜一笑道:“你呀,今后不可在朕面前玩这些小聪明。朕早说过,我们虽为主仆,亦为良友,朕问你话,但说无妨。呵呵,其实你刚才说的话,已尽显你在相护张说,你以为朕不知吗?” 高力士躬身道:“臣窃以为,张说一直对陛下十分忠心,且于国有大功,因此小事不宜贬斥。” 李隆基颔首道:“嗯,你如此说话还算本意。张说有功于国,然在此案上也有过错,中书令就不用做了。你去将源乾曜叫来,朕有话说。” 张说有了一个好的结果,然张观、王庆则、范尧臣皆被诛,大约想给张说一个警告,那僧人道岸也成为一个冤死鬼,另有连坐贬逐者十余人。 李隆基如此处置张说,令崔隐甫和宇文融大失所望;李林甫此前又是出主意又是拘禁王庆则,可谓劳心劳力,本想一击而中,此种结果令他大出意外。 宇文融绞尽脑汁,将此案的前前后后想了数遍,实为不解,遂问道:“为何功亏一篑呢?到底什么地方出错了?” 崔隐甫参与了案子的审理过程,他见张说坚执不认,遂多在旁证上下工夫,想以旁证证死张说。他难掩失望,叹道:“本想捞一条大鱼,不料仅有两条小鱼虾触网。唉,圣上不知听了何人言语?由此功败垂成。哥奴,莫非源公关键时候暗保张说吗?” 李林甫笑而答道:“我们此前就知道,源公慑于张说之势,其面子上皆顺从张说,内里其实不满。嗬嗬,此案得益者即为源公,他哪儿愿意张说今后在其面前碍手碍脚呢?” 宇文融叹道:“是啊,我们哥儿们忙乎一场,不料便宜了源公。嘿嘿,源公可谓有福啊。” 李林甫道:“源公能够主持朝务,不正是我们希冀的结果吗?二位兄长,此案以这种结果收场,虽有遗憾之处,终归达到了我们的目的,愚弟以为可当祝贺。” 宇文融摇头道:“此事果然可贺吗?我看未必!你们知道吗?张说出狱之后,贺知章召集那帮人摆宴替张说压惊,他们宴酣之际,知道张说如何说话吗?” 崔隐甫和李林甫知道了张说赴宴的事儿,然不知张说在宴席上说了什么话,二人急问究竟。 宇文融说道:“那张说得众人连连敬酒,得意扬扬说道:‘圣 4e0a." >上圣明,终知此案有小人作祟。自古以来邪不胜正,小人能奈我何?’你们听听,他明着在辱骂我们。” 崔隐甫大怒道:“张说实为小人!你们不知张说在牢狱中的模样,其蓬头垢面,如狗一样吃着粗食,看来这是他故意装扮的可怜相。他怎么一出牢门,就判若两人呢?哼,我们须将他的这番诳语禀报圣上。” 人在走背运弱势之时,一定要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且要无声无息,方为上策。张说如此高调赴宴,且口出狂言,就给予了宇文融这些目光炯炯想找茬儿之人以口实。只要张说赴宴,他就是未说狂话,居心叵测之人还会编造其言,因为人们口口相传,不管什么话儿皆可虚虚实实,那是无法辨别的。 宇文融也点头认可。 李林甫心中却不以为然。 此次向张说发难,其时机可谓选得十分精准。从民意上而言,未从封禅大典之中得到实惠之人正是群情激奋的时候;皇帝也对张说拉帮结众甚为不满;至于发难理由,其角度及火候也选得十分恰当,为何不能一击而中呢? 李林甫此时判断,张说之所以能逃过大难,关键在于皇帝的态度。此结果表明,皇帝对张说旧情难忘,雅不愿一棍子打死。 至于己方战果,张说毕竟被赶下中书令之位,源乾曜继任之后,将对己方大有好处。如此看来,此役的胜面应该令人满意。 现在崔隐甫与宇文融想继续痛打落水狗,李林甫与此二人相比,还是有区别的。崔隐甫知道张说向来瞧不起自己,是为旧恨,前次又差一点未被授为御史大夫,是为新仇,如此旧恨新仇,崔隐甫绝对不会轻言罢手;至于宇文融,其恃括户有功,皇帝面前会一争长短的。 张说果然成为“落水狗”了吗?李林甫认为未必。其为文宗领袖天下闻名,又曾为皇帝侍读,则与皇帝有师生之谊,且其确实有功于国,李林甫知道以眼前三人在皇帝面前的分量,皆难敌张说的。 既不能收到全功,则要退而求其次。李林甫知道,若锋芒毕露,向为官场中的大忌,且容易遭致皇帝厌倦。他们三人此次联手弹劾张说,既尽御史台本分,又顺应民意替皇帝寻出罢相的理由,那么继续穷追猛打,则会走向事情的反面。 李林甫决定适可而止,不再随眼前二人继续弹劾张说。当然,他不会当面拒绝,只要以后不上奏言即可。 且说王毛仲有二位夫人,皆生得美艳无比,其中的孙夫人系李隆基所赐。孙夫人本来已生有一子一女,去年又怀孕,今年仲春时候又诞下一子。其“洗儿”之时,贺客盈门,张说虽刚刚出狱,闻此喜讯当然要登门祝贺。 王毛仲见张说前来,急忙将之迎入侧室坐定,并责怪道:“张公刚刚出狱,正是敏感时候,何必要亲自登门呢?贺知章前次设宴,你去走动一回再惹祸端,你莫非还不警醒吗?” 崔隐甫与宇文融果然上书再弹劾张说,李隆基见之大为光火,令高力士传旨,不许张说再上朝,仅许在集贤殿内编书。 张说叹道:“人若走背运时,动辄得咎。然王将军生子大喜,我若不亲身来贺,也为失礼。我入尊府一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吧?” 王毛仲摇摇头,叹道:“张公这一次实乃阴沟里翻船,暗箭难防啊!若追根溯源,张公参加封禅之后措置事体有些不妥,我那禁军中人也是怨声载道哩。” 张说再长叹一声,心中生出了一些悔意。 王毛仲宽慰道:“张公此前三起三落,这一次虽被罢相,然皇恩浩荡,张公犹保秩级,则假以时日,你终有起复的时候。” 张说摇摇头,苦笑道:“再有起复?王将军,我看有些渺茫了。” “张公不可灰心。源乾曜、李元纮如今为宰相,然中书令之位一直空置。对了,张公此前一直兼知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不能让他们再占了,我昨日向圣上请求授此职于我。” 张说现在意志消沉,眼光和谋虑却未消退,他闻言大惊道:“王将军果然向圣上请授此职了吗?” “对呀,此为昨日之事。” “圣上如何回答?” “圣上当时说我将马儿养得不错,为兵部尚书也许能称职。” “如此说来,圣上答应了?” “圣上仅应了一声,又转向别的话题。” 张说长叹了一声,说道:“王将军,你向圣上请授兵部尚书,实为大错特错之事。你事先为何不找我商议一下呢?” 王毛仲不以为然:“我现为开府仪同三司、辅国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知监牧使,若再被授为兵部尚书,无非多干一些活儿,有何不可呀?” “对呀,你职掌禁军,掌控天下军马,若再为兵部尚书,则天下兵马事归于一人,圣上如何肯答应?” 王毛仲此时方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脸上微微变色,喃喃说道:“是了,我有些信口开河了。” 张说推心置腹说道:“王将军,今后这种话儿万万不可出口了,在皇帝面前也不要再提此事。唉,人世间险恶无比,须防暗箭啊。你须以我为戒,在外面要三缄其口,不可授人以柄。” 王毛仲连连点头,虚心纳言。 其实王毛仲不知,他此时已然惹下了祸端。 王毛仲“洗儿”之际,李隆基例派高力士前来赐物,并授新生儿为五品之官。高力士办完事儿返回宫中,李隆基见之随口问了一句:“哦,你回来了。怎么样?王毛仲定是欢喜异常了。” >高力士欲言又止。 李隆基见状有些奇怪,说道:“你平时伶牙俐齿,今日怎么吞吞吐吐起来,有何难言之隐?” “陛下,臣担心回禀之后,圣心定为不喜。” 李隆基此时上了心,其缓缓坐下,然后平静地说道:“好吧,有什么话详细说来吧。” “臣今日奉旨入王将军之宅,就见贺客络绎不绝。王将军见了臣,知道臣是奉旨办事,起初还是挺欢喜的。然他听说圣上仅授此子为五品官,顿时愀然不乐,说道:‘我现为开府仪同三司,是为一品官,难道此子不能被授为三品官吗?’” 王毛仲当时确实说过此话,然非高力士叙述的场景。王毛仲接旨谢恩之后,再经高力士送出中门,二人并排行走的时候,王毛仲笑嘻嘻地说道:“圣上此前授犬子皆为五品官,此子系圣上赐妻所生,若圣上能授为三品官,那该多好啊。” 看来王毛仲所说不过为玩笑话,不料高力士依此话稍作改动,就非为玩笑话了。 李隆基也没有将之当成玩笑话。 他闻言大怒,起身一掌击向案面,就听“嘭”的一声,案上的笔、纸弹起,可见李隆基掌击的力道甚大。 李隆基开口骂道:“无耻奴才!其早年负我,朕未曾为意,今日竟然想使婴儿为三品官,何其狂也。” 李隆基起事诛灭韦氏之时,王毛仲忽然不见了踪影,事成之后方才返回。李隆基未曾责怪他,依然宠之信之。然这件事儿实为李隆基心中难以挥去的阴影,其口中不提,心中却记忆犹新,今日恼怒之时,顿时脱口而出。 高力士眼见激起了皇帝的怒火,心中不免得意,继续添言道:“陛下,北门奴官皆为王毛仲的亲信,若不早图,必起大患。” 高力士的这句话实为画蛇添足之言,李隆基闻言先是瞧了高力士一眼,继而缓缓坐下。李隆基深明统制禁军的御术,王毛仲现在正用得顺手,他不过有些志得意满而已,离图谋不轨甚远,岂能因一句话就废之? 李隆基知道禁军与宦官的情况,风言风语听说过王毛仲及其将领欺凌宦官之事。然禁军与宦官相比,还是禁军最为重要,遂向高力士说道:“高将军,朕知道了,此事到此为止。” 高力士乖觉得很,看到皇帝不回应自己说的话,心中正隐隐后悔自己说话有些太急,遂点到为止,不再说此话题。 其实高力士不知,他的这番话还是警醒了李隆基,心中开始起意换掉王毛仲。然此非一朝一夕的事儿,须万分珍重,譬如谁来接手王毛仲?如此位置须寻来一个既对皇帝忠心,又能统御禁军的人儿,且应以王毛仲为鉴,其性情不能飞扬跋扈。若想寻来这样一个相对完美之人,恐非一日之功啊。 源乾曜越来越发现李林甫可堪造就,李林甫这日晚间入府拜望,源乾曜衷心赞道:“哥奴,你很好呀。我见崔隐甫与宇文融接连上奏再弹劾张说,生怕你也随同。呵呵,你未盲目跟从,殊为可嘉呀。” 李林甫道:“晚辈当初随他们弹劾张说,那是基于所职本分和正义。张说如今不过在酒宴上说过几句狂话,其出狱后一时激动,殊为难免,也就不必认真了。” 源乾曜赞许道:“孺子可教。哥奴呀,张说此次被罢中书令,然其他官秩犹存,可见皇恩浩荡啊。他们二人如此死缠烂打,明显想将张说置于死地,如此做就有些太过了,他们不是以张说为敌,明显想让圣上难堪嘛。嘿嘿,圣上从此不许张说上朝,然我知每遇大事时,圣上还会派人前去问询张说意见,哥奴,圣上圣明无比,他心中的主意实在明白得很呐。” 源乾曜平时慎言少语,绝不会轻易坦露心迹。其与张说共事多年,心中肯定有不满之处,然无一字一句对张说的怨言,由此可见其隐忍之功。他近来与李林甫说话颇多,缘于他认可李林甫可堪造就。如此的话儿,他万万不与崔隐甫和宇文融表露的。 李林甫此前已洞悉事情的幽微之处,所以再也不与崔隐甫联手上奏。现在源乾曜难得细说详细,李林甫心中固有主意,面容上犹作恍然大悟之态恭维道:“晚辈此次未曾盲从,不料将事情做对了。今日闻源公之言,晚辈犹如醍醐灌顶,则今后每遇事儿,定先来请源公示教。” 源乾曜微微一笑道:“哥奴不必太谦!以睿智而言,同龄之人中,难有人能居于你其上。” 李林甫今日来见源乾曜,并非仅仅闲谈。他又谦逊了几句,继而问道:“源公,听说张九龄受张说之累,即日要出为外任了?” 张九龄昔日为张说最为亲近之人,如今张说罢相,源乾曜作为主要宰相,断不会继续让张九龄任枢机房主事。此位置职务虽微,然可以有与皇帝接触的机会,又总理各衙事务的联络,则十分重要。源乾曜此前已说通李隆基,欲使张九龄为外任。 源乾曜答道:“圣上向来重视内外官交流,张九龄居京多年,早该出外历练一番,怎能说他受了张说之累呢?” 李林甫顿悔自己失言,急忙向源乾曜认错。 源乾曜目视李林甫,心想此子果然心思灵通,张九龄的授书尚未发表,他闻此讯息即前来问询,看来属意此职。 李林甫遇此良机,当然要把握机会,其直言说道:“源公,若张九龄去职,则此位空悬,不知晚辈能够充任吗?” 张九龄以吏部侍郎之职兼知枢机房主事,李林甫此时为御史中丞。若李林甫能顺利代之,则秩级可由正四品下升为正四品上,其实秩级之升尚为其次,李林甫最为看重的还是这两个位置太过重要。 源乾曜既要拿下张九龄,势必要物色继任者。他此前也想过李林甫,觉得李林甫诸方面都合适,唯文才一节太过浅陋,遂犹豫不决。 源乾曜沉默片刻,方缓缓说出自己的忧心。 李林甫慨然道:“源公多虑了。晚辈以为,处置政务非是诗赋文章,若能粗知文理且能善御下人即可;晚辈这些年来深知己身之短,遂潜心学文,略有收获,这些年来能对所涉政务应付裕如,可为例证。” 李林甫实为有心之人,他知道自己未经科举出身,则“无文”之名实为自己的短板,公余就潜心学文。如此坚持下来渐有所成,其可以从容奏对文章,且绘画、书艺在京中小有名声。 源乾曜也愿意如此识趣的人儿在自己身边供驱策,李林甫颇有才干且有远识,如此定会对源乾曜的相业有助益。李隆基现在使中书令一职空置,说明源乾曜在皇帝心目中并非尽善尽美,李元纮被授为相职也为权宜之计,则此二人能得皇帝的完全认可尚需时日。 源乾曜于是说道:“也罢,我就向圣上说说你的事儿。你前次参与括户之事,圣上对你印象颇佳,不过此事是否能成,还要看你的造化了。” 自从张说女婿郑镒事发之后,李隆基重申授五品职以上官职时,自己须事先知悉,并逐一亲手签署。 李林甫拱手谢道:“源公的主意,圣上定不会轻易驳回的。如此,晚辈深谢源公栽培大恩了。” 李林甫因未再参与弹劾张说,引起崔隐甫和宇文融的极大不满。三人本来为一辆战车上的战友,李林甫忽然不声不响跳下车去,岂不是逃兵吗? 人想加入一个团体为获认可,要付出许多,真正加入一个团体之后又想退出,还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不过源乾曜果然说通了皇帝,授李林甫为吏部侍郎,兼知枢机房主事,李林甫从此离开了御史台,就少了与崔隐甫、宇文融二人见面时的尴尬。 宇文融那日稍微回过味儿来,对崔隐甫说道:“哦,看来哥奴这一阵子有意疏远我们呀。” 崔隐甫道:“我们联手扳掉了张说,如此源乾曜得了好处,哥奴飞身前去跟随,这般心机实在强于我们啊。” 二人相视而笑,对李林甫意甚不屑。 宇文融道:“哼,他想去抱源乾曜的粗腿,就由他去吧。崔兄,到了我们现在的位置,丞相之言能当多少作用?终归要看圣上的态度。”宇文融因为括户有功,甚得皇帝的赞赏,所以颇为自信。 崔隐甫摇摇头,叹道:“哥奴这人呀,怎能如此不义呢?看来此人终非池中物啊!” 宇文融道:“我们不说他了。崔兄,我们今后还对张说出手吗?” 崔隐甫断然道:“怎能不出手?做事情最忌中途而废,务必穷追猛打。张说此前三起三落,向有隐忍功夫。若让他缓过了劲儿,由此再得势,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宇文融点头认可,认为言之有理。 崔隐甫道:“今后再弹劾张说,我们二人也不用赤膊上阵了。可使御史们轮番出击,对张说及其昔日亲信逐个弹劾。至于弹劾何事,就让他们自行寻找吧。” 御史台行监察之职,如此行事实为本分,宇文融深以为然。 从那个时候开始,御史台的奏章骤然猛增。张说其时埋头编书,起初并未在意,然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所在。他凝思对策,心中就有了主意。 数月过去,御史台的弹风愈演愈烈,这些御史们遍寻张说及其党羽毛病,然终归没有要害之处,无法将人扳倒。 张说其间无声无息,终日在集贤殿埋头编书,似乎不知道眼前之事。 过了几日,张说写了数千言奏书上言李隆基。其奏书名为《论监察封事》,其中以贞观朝之事为例,阐明行监察之职的衙司务必公正公平,不可用国家公器泄私愤,更不能朋党交构。 与崔隐甫指挥众御史们轮番出击相比,张说如此行动可谓高明。他不直接斥责御史台,仅从侧面阐述监察大义;他以静制动,显得无比从容。两者相较,则高下立判。 崔隐甫与宇文融却未瞧出张说的居心,依旧指挥御史们强攻不已。 张说不许自己人出面相争,其之所以示弱,缘于他知道历朝皇帝皆有心结,就是不许大臣结党。御史台近来如此热闹,就任其表演下去,张说在其间再轻轻上书点题,定会让皇帝瞧出御史台有结党的嫌疑。 到了年底,张说再上奏书,该书名为《论党锢之祸》,以汉代事例直斥结党之害,其矛头直指御史台。 李隆基对御史台如此行事早已不满,由此痛下杀手。 李隆基令张说致仕回家,张说此前并没有想到。他本来以为自己被罢相,现在埋头编书而已,皇帝断不会对自己再加贬斥。 须知两派相争,多为两败俱伤的局面。皇帝如此做,固然有平衡两派的考虑,他也想藉此警醒他人:不许结党! 李林甫离开御史台,不再参与弹劾张说之事,从此与崔隐甫、宇文融渐渐疏远,如此就成就了自己。 张九龄起初被授为冀州刺史,奈何其母亲向在家乡韶州居住,以为冀州那里高寒,其身子老迈多病不愿随行。 张九龄事母至孝,遂以此理由请求吏部改授,当是时,此孝心可以作为改授的重要理由,吏部逐级请示之后,改授张九龄为洪州都督。 张九龄离京之日,贺知章与张说率领众人到灞桥为张九龄送行。 张说折柳相赠,愧疚地说道:“九龄,我此前未听你劝,遂酿祸事;今日你又受我之累,使你携母外任。唉,我心有愧,我心有愧啊。”李隆基倡言内外官交流,有意摒除人们轻外官重内官的弊端。然京官位居中枢之地,若再有引荐之人,其仕途可谓坦荡,此为明眼之事。张九龄此时已崭露头角,若张说为相的日子再长一些,则张九龄的仕途一片光明。 张九龄闻言,突然伏地向张说叩首,说道:“恩师遭逢大难,学生无法援手,那些日子,学生恨不得能够身代恩师。如今大事已遂,学生唯望恩师颐养天年,容学生告别了。学生返京之时,定首先探望恩师。” 张说将张九龄搀起来,叹道:“你此时外任出京,也算相宜吧。你可藉此避一避风头,我离开相位,那些暗箭小人定会将你作为靶子。” 张九龄劝道:“学生临行之时,还想奉劝恩师今后专心编书,不用再理那帮小人。恩师为相多年,在任上就是万般警惕,终有得罪人的时候。如今风头未过,恩师宜避让为上。” 张说微微一笑,说道:“我如今不过为一编书匠,又有什么可惧之处了?那崔隐甫与宇文融不过为跳梁小丑,就是到了皇帝面前,我也不惧。” 其他送行之人知道此师生二人有话要说,遂有意避开。贺知章看到他们说了一会话,感到差不多了,就带领众人走上前来,开口说道:“道济,时辰差不多了,该让九龄上路了。否则九龄今晚错过了宿头,那将如何处呢?” 众人上前纷纷与张九龄告别。 张说又嘱咐了一句:“九龄啊,你在洪州为都督,那里的事儿不多。洪州山水极佳,你闲暇时候不妨多为文写诗。你这些年来忙于政事,偶尔奉制赋诗,少有佳作。嗯,你有佳作时可传抄至京,我们睹诗思人,如此殊多趣味。” 张九龄躬身答应。 众人此后目送张九龄携母将妻离开桥西,他们登车而行,渐渐离开众人的视线。 张九龄此后辗转渡过江干经浔阳奔往洪州。其在浔阳夜宿的时候,独自漫步到了岸边,就听江水拍打江岸发出声响,一轮明月恰在东方,其皎洁的月色映得一泓江水跳跃亮光,愈显周围万籁俱寂。张九龄心中有感,遂成章句,诗曰: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返回旅居之后,当即秉烛将此诗默写而出,并冠名为《望月怀远》。数月后,张说与贺知章辗转看到此诗,张说赞道:“贺兄,九龄遭此际遇,其诗风也大为改观哩。你瞧此诗,写得轻缣素练,和雅清淡,实在轻逸得很呀。” 贺知章微微一笑,揶揄道:“九龄性格恬淡,其遇事之后往往能够看开,诗风也就为之变得飘逸。然道济你呢?你遭此大难,犹干进之心难失,诗风就少了一分灵动了。” 张说与贺知章实为老友,贺知章如此说话,实讽张说仕宦之心难消。张说闻言也不恼火,哈哈一笑即作罢。 转眼秋去冬来,时辰飞逝而去。春节过后,李隆基终于不耐其烦,下诏令张说致仕回家,崔隐甫免官回家侍母,宇文融出为魏州刺史。 一场明争暗斗以如此结果暂时收场。 宋璟任西京留守数年,一直待在洛阳。此次李隆基入东都巡视,他少不得要鞍前马后侍驾。他年龄毕竟大了,如此忙累几日,脸上的疲惫尽显。李隆基见状,嘱他先回府歇息,并说要与他单独叙话。 这日阳光明媚,春风拂面。李隆基令人在积善坊旧宅中的后园中摆上案子和胡床,再邀宋璟前来喝茶叙话。 后园内绿树成荫,粗壮的柳树将倒垂柳叶儿拂向洛水奔腾的水面。在此饮茶,可以观看洛水两岸绝佳的风景,且周围绝无喧闹之声,唯有蝉鸣以及水声为伴。 所谓胡床,即是后世所称的椅子。人坐其上既有扶手相撑,可以半坐半躺,较之方凳要舒服得多。宋璟入园后看到两张胡床相对而设,急忙说道:“臣在圣上面前,不敢如此无礼。还是赐臣一张几凳,侧坐一边吧。” 李隆基道:“今日唤你前来,即是饮茶叙话,如此相对而坐,叙话最为方便。此间又非殿堂,就不要拘于那些虚礼了。” 宋璟只好相谢就座。 李隆基示意宋璟取盏饮茶,其边饮边问道:“宋卿,你能识此茶何名吗?” 宋璟饮了一口细品,唯觉茶味清香,却不知此茶何名。 李隆基道:“朕幼时居住此宅,最爱从下面洛水中取水,然后以水烹此茶。此茶产于峡州(今名宜昌),名曰碧涧,茶烹成后汁水碧绿,清香扑鼻,知道其中的诀窍吗?” 宋璟更是不知。 李隆基得意地说道:“人们饮茶之时偏爱加盐,此洛水味甜,万万不敢加盐。此茶水清香馥郁,其诀窍说来简单,无非不加盐而已。” 宋璟闻言心中不禁慨叹,皇帝那时居此宅时不过六七岁年龄,竟然已解茶道,看来实在聪颖得紧。其长大之后,身边渐渐聚集一帮京城浮浪少年,估计皇帝少年之时极为有趣,由此人气渐高。 宋璟知道,皇帝唤来饮茶并非简单叙话,他定有要紧话说。他们闲话片刻,李隆基果然将话题扯到了正题上。 李隆基叹道:“自封禅之后,宋公一直居于洛阳,让朕有些空落落之感。每遇要紧事儿,眼前无人可以问询,实为憾事啊。嗯,你这东都留守就不要做了,此次就随朕返回长安吧。” 此为皇帝之旨,宋璟唯有答应。 李隆基又问道:“最近朝中重臣变化颇大,宋公如何看?” 宋璟说道:“陛下将张说罢相,臣衷心赞成。唉,此次封禅之后,张说照顾自己的亲戚与亲信,竟然不遮不挡,胆子实在太大了。哼,他将女婿升为五品官,这样龌龊之事,也只有张说能做得出来。” 李隆基知道宋璟向来瞧不上张说,就在那里微笑听言。 宋璟继续自顾自说道:“不过御史台奏闻张说有谋反之心,此事有些太过了。臣明白张说的禀性,他于大节处尚能把持,唯小节有亏。” 李隆基当然明白张说的禀性,否则也不会如此处置了。 宋璟又道:“臣在东都,难识圣上深意。张说既罢中书令之职,陛下为何还将此职空悬,为何不让源乾曜继之呢?” 李隆基叹道:“源乾曜与张嘉贞大致相当,他们办事勤谨,绝不会出格;然中书令一职,所居之人须有前瞻眼光,且能善掌时事屡有创意,源乾曜在此节上略逊,朕由此犹豫。宋公,你有人可以荐于我吗?” “陛下择人甚严,且开元以来频换宰相,则宰相一职难以久任,臣现在一时想不到人选。” “嗯,莫非宋公责朕使宰相任期太短吗?” 宋璟摇头道:“陛下在任期内给予宰相莫大的权力,使其能将聪明才智用于政事上,于国大有裨益。然人之性情往往容易懈怠,且易结党,则宰相不宜久任。”宋璟说到这里,脑中忽然晃过一人,遂说道,“陛下欲让荐人,臣现在想起了一人。” 李隆基还是相信宋璟之眼光的,急忙催促道:“宋公请言。” “臣以为张九龄可堪为任。” 李隆基闻言大为失望,说道:“张九龄如何可以?宋公莫非不知吗?张九龄与张说有师生之谊,且与张说走得甚近。想是宋公不知,他已被出为洪州都督了。” 宋璟道:“陛下欲寻得人,须摒除门户之见。张九龄与张说亲近不假,那是因为张说昔年对张九龄有恩,由此可见张九龄极重情义。陛下啊,他们虽为师生,然性情迥然不同,张说有才无德,而张九龄则德才兼备。” 李隆基根本听不进此言,遂打断宋璟话头说道:“此事以后再说。唉,宋公最重人之品德,你且不可以此偏颇遮蔽双目啊。” 宋璟摇摇头,叹道:“除了张九龄,臣现在实在想不起他人了。” 李隆基不以为然,又对自己的眼光颇为自负,心想天下文武官员众多,何愁无人可选?他又端盏饮茶,将话题引向闲话。 宋璟观看洛水两岸美景,心中又有感触,叹道:“陛下,岁月实在不饶人啊。臣如今的心思尚在壮年,然每去一岁,身子就渐不如昔。” 李隆基眼现疑惑之色,问道:“宋公精神饱满,身子也壮健,为何出此言呢?” 宋璟抬手指了指双腿,说道:“臣现在脚步蹒跚,一年不如一年。陛下,臣有一请,望能照准。” 李隆基示意宋璟继续说话。 宋璟道:“臣这些年腿脚还算灵便之时,就居住长安以备陛下问询。若行走艰难时,请陛下准臣来此洛阳养老。臣这些日子,愈来愈喜爱洛阳的风物饮食了。” 李隆基想不到宋璟正在规划自己的死日了,心想人皆寿夭有期,每人难以回避,其心中忽有异样心思,竟然忘记回答宋璟之言。 李隆基与宋璟饮茶叙话的时候,李林甫来到牡丹园赏花。其时正是牡丹花期,满园姹紫嫣红,极有富贵之态。 李林甫今日前来观看牡丹,其实想借实物琢磨牡丹画法。他师从李思训学画,技法以“金碧辉映,重彩高奇”为特点,以此法来绘牡丹最为相宜。他徜徉在花丛中凝神观看,竟至痴迷。 这时,有人在后面说话道:“李大人,请借一步说话。”李林甫愕然而顾,就见身后立着一位相貌奇丑的小太监。 小太监继续说道:“请李大人随咱家行走。” 李林甫心中觉得奇怪,然并不多问,就跟随小太监沿花径向园后走去。他们走过一道花墙,就见这里独立隔出一个小院,里面摆满了各色牡丹。 数名宫装之人簇拥一位丽人正在那里指指点点品评牡丹,小太监令李林甫停下等候,他独自过去禀报。 那名丽人抬眼看看李林甫,一抹笑容顿时漾上脸庞,任何男人观此模样定会怦然心动。那丽人挥手相招,说道:“李侍郎,请移步过来。” 李林甫早已识出此丽人正是皇帝宠妃武惠儿,那名貌丑小太监自是她的贴身太监牛贵儿了。 李林甫闻言碎步疾趋,到了武惠儿身边行礼道:“臣不知惠妃娘娘在此,未及早前来拜见,实为罪过。”其说话之时,就觉四周花香簇着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此异香定是武惠儿身上所发了。 武惠儿轻轻一笑道:“李侍郎不必自责。本宫今日来游园,听说李侍郎正在园中观花竟至痴迷,遂想起你为丹青高手,故请来为本宫点评牡丹一番。” 李林甫继续躬身,瞧见武惠儿今日下着一件翠绿的团花裙子,其裙摆遮地,仅露出一双珠履的尖儿。其闻言应道:“惠妃娘娘有令,林甫定然奉命。” 武惠儿咯咯一笑道:“李侍郎只知低头望地,莫非花朵儿都生在地面上吗?你如此作态,又如何能品评了?”她不待李林甫回答,转对身边侍从之人道,“你们皆到此门之前看守,不许闲杂人入园。若有人来扰了本宫和李侍郎看花的兴致,即为你们疏于看守之罪。” 牛贵儿率数名宫人前往门首,如此一来,一貌丑太监衬得数名盛装宫人愈发明艳,数名宫女的美艳与周围花丛相映,显得香艳无比,使无数游人驻足观看。 李林甫缓缓抬头,如此就可以直视武惠儿的芳颜,再闻其体上发出的香气,只觉心中鼓荡,一时无法平复心神。好一阵子方才缓过劲儿来,开口说道:“林甫园中能够偶遇惠妃娘娘,实为幸甚。然朝廷有规制,后宫之人例不许与外官交往,此处人多眼杂,林甫以为不宜说话太多。” 武惠儿道:“哦,人言李侍郎行事持重,甚明进退,看来其言非虚。你不用如此多虑,你为宗室之人,本宫与你说上几句话儿,非为失礼之事,就是皇帝知道,他也不会怪罪。何况你刚才说过,我们如此相见不过为‘偶遇’,实属正常。” 李林甫听出武惠儿话中的真实含义,即她在皇帝面前极度得宠。李隆基专宠武惠儿,实为天下人皆知的事情,她为何要向自己重申一遍呢? 李林甫想到这里,心中早明白了武惠儿的来意,一股巨大的兴奋顿时涌向心间。他此时明白,一种极大的机遇竟然如此不经意地找上门来,实为令人喜狂之事。 因为所谓“偶遇”,其实为一种必然。惠妃今日为何恰恰与自己同时游园?惠妃何以在游人如织中发现自己的身影?她又为何挑中这样一个相对僻静的所在与自己叙话呢? 李林甫断定,此次“偶遇”显系惠妃的预谋。 第二十九回 频易宰相走马灯 夺哀九龄回京城 光阴荏苒,时光飞逝,不觉又有数年过去。李隆基的治国之策依旧,老天似乎继续眷顾李隆基和其治下,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括户之事已进入尾声,户口人丁年年有序增加。 眼见诸事皆顺,李隆基心情甚好,一个很明显的例证,就是他入梨园的次数日渐多了起来,其入园之后或观歌舞,或敷演自创新曲,过得十分惬意。开元之初,李隆基为了专心治国,将自己深爱的音律之事藏于心间,基本上不到梨园走动。如今事顺时变,他也就稍稍改换了心意。 然有一件事儿缠绕李隆基数年,且始终没有改观,令他一直苦恼不已。此事绝非小事,即是宰相人选始终不能遂意。 张说罢相之后,中书令一直空置,源乾曜为侍中,李元纮以平章事的名义行使宰相职权。李隆基对此二人皆不完全认可,除了觉得他们无能充任中书令之外,还认为他们没有军事之能,于是又授安西副大都护杜暹为平章事,如此就有三名宰相同时在朝。按照李隆基的考虑,三人中自以源乾曜为主,其下有一文一武两名宰相,由此可以彼此取长补短,使政务顺利前行。 然李元纮与杜暹二人共事后,不过数日就针尖对麦芒,其口角相争也就罢了,数次还要老拳相搏。 李元纮以公正之名名扬天下,与卢怀慎一样不治家产,散俸禄于亲族,素有清廉的名声;而杜暹之所以能入朝为相,李隆基除了认为他有军事之能外,也认可杜暹的清廉名声。 杜暹昔为婺州参军离任时,属下小吏将公事结余下来的一万张纸送给他。其时造纸皆由手工而成,产量甚少,纸价甚贵,则纸与当时绢锦一样,皆有货币的功能。官吏离任之时,属下以纸作为赠礼,实为通例。杜暹当时仅取百张,其他的原物奉还,由此初有清名。其职务渐升,亲族之人少不了找他办事,杜暹却一概拒绝,最后亲族之人竟然不再与他来往。 李隆基之所以擢拔两名清廉之人为相,也是惩于前任张说不干不净,想让他们的清廉之名楷模天下。 可令李隆基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皆以清名为恃,各持己见,从此吵闹不断。他们当面争吵不说,还各自到皇帝面前说对方的坏话。 如此到了开元十七年六月,李隆基终于对他们失望了。其下制说道:“虽清以自牧,而道则未宏,不能同心戮力,以祗帝戴。而乃肆怀相短,以玷朝纶,将何以缉叙三光,仪辟百刑。”遂贬李元纮为曹州刺史,杜暹为荆州长史;源乾曜身为侍中,不能居中协调,有失职守,也被同时罢相。 李隆基虽罢源乾曜侍中之位,犹保留其尚书左丞相之虚职,并让其五日一参,极尽礼遇之事。由于宰相皆罢,李隆基还让源乾曜荐人。 源乾曜推荐李林甫为相。 李林甫是时已任吏部尚书,这其中既有源乾曜的功劳,也有武惠儿的暗中之功。 李隆基却不看重李林甫,过了不久,他将安西节度使萧嵩任为中书令,并以宇文融、裴光庭为中书门下平章事,由此新成宰相三驾马车。 李隆基欲授萧嵩为中书令,派人前去征询宋璟的意见。宋璟并不多言,只微微一笑说道:“萧嵩美须髯也。” 李隆基得闻宋璟如此评价萧嵩,也是微微一笑,明白宋璟不认可萧嵩,缘于萧嵩少文。 萧嵩为中书舍人时,李隆基令其拟制书一道。萧嵩奔回中书省,找出此前类似制书东拼西凑一番,由此成文。李隆基阅罢觉得其中的“国之瑰宝”用得不妥令其修改,萧嵩作势要走,李隆基唤住他道:“仅改一字,何必离开?屏风后有笔有墨,你改之即可。” 萧嵩不情愿地步入屏风后,在那里待了许久不出来。李隆基还以为他将制书大改再写,由此颇费时辰,就在那里耐心等候。 然左等右等还是不见萧嵩出来,李隆基觉得奇怪,遂踱步过去观看究竟。这一看顿时令李隆基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其伸手扯过那道制书将之抛到地面,再踏了两脚,骂道:“你实为‘国之珍宝’,赶快滚吧。” 原来萧嵩用了诸多时辰仅改一字,即将“国之瑰宝”改为“国之珍宝”,其所拟制书上滴满了墨点和汗滴,显系其改此一字竟然耗力如此。此事后来传扬出去,人们私下皆呼萧嵩为“国之珍宝”。 萧嵩任为宣州刺史倒是政绩不差,吏部历年考功评语甚好。其到了安西为任,也是迭立大功,先用王忠嗣取得大捷,继而对吐蕃使用反间计,使吐蕃赞普杀掉了对唐境最有威胁的大将悉诺逻恭禄,由此名声大震。 李隆基未听宋璟的建言,毅然授任萧嵩为中书令,并兼知安西节度使,还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萧嵩的儿子,他们由此成为儿女亲家。 宇文融骤升为宰相,其昔日的敌对之人顿时睁大了眼睛。宇文融自以为得志,放出大话道:“使吾居此数月,庶令海内无事矣。”他上任后常引宾客故人,旦夕欢饮,且轻易表态,无端斥责属下,由此引来弹劾无数。李隆基此时也认为宇文融“彰于公论,交游非谨”,不宜居中枢之位,宇文融为相不及百日,即被出为汝州刺史。 裴光庭原为兵部侍郎,封禅泰山之前曾提醒李隆基要防备大典之时外夷入侵,张说由此提出届时邀四方君长观礼,以为牵制。裴光庭与李隆基还有一层渊源,裴光庭娶了武三思之女为妻,李隆基应呼武三思为舅,两人于是亦为姻亲。 李隆基与萧嵩为儿女亲家,与裴光庭为姻亲,则三人就有了私谊。 按说萧、裴二人同僚为相,又有私谊,大可一团和气,其乐融融吧。然过了不久,二人又开始争吵不已,动辄闹到皇帝面前。 二人争执的焦点,在于人事授任。 李隆基现在配相的考虑,萧嵩长于军事,就让他以中书令之身兼知兵部尚书、安西节度使;而裴光庭长于吏事,则让他以侍中之身兼知吏部尚书(李林甫是时调任门下省侍郎)。如此二文一武,可谓相得益彰。 然裴光庭极度鄙视萧嵩无文,私下里以“珍宝”唤之。其对自己辖下的事体独自决断,根本不与萧嵩商量。萧嵩认为自己为中书令,是为主丞相,则诸事必须经过自己。 裴光庭根本不听招呼,依旧我行我素。譬如用人一节,裴光庭掌管吏部,坚持“循资格”选人,其亲信阎麟任中书门下吏房主事,阎麟出具授任名单,裴光庭即下笔签署批准,再由吏部依单办理,根本没有萧嵩过问沾手的机会。 萧嵩大怒,向李隆基奏报此事。然裴光庭办理时并非任人唯亲,皆为依序办理,实在找不出毛病。萧嵩除了争吵别无他法。 二人愈争愈烈时,眼见就要失控,开元二十一年99lib?三月,裴光庭忽然病故,二人的争吵方才休止。 这期间,朝中有数件大事发生。 开元十八年,张说久病不治,由此逝世,年仅六十四岁。 张说致仕不久,李隆基又复其修书使之职,继而再授为尚书右丞相,最后授其为开府仪同三司。开元之初至此时,被授为开府仪同三司者仅有王仁皎、姚崇、宋璟、王毛仲四人,由此可见张说在李隆基心中的位置。 张说患病期间,李隆基每天派使者探问,还亲手为张说开具药方。张说逝后,李隆基甚为忧伤,赠以太师之名,并御笔赐谥曰“文贞”,为之撰写神道碑文。张说一生曲折,其文名远播,且文武全才,唯其人品为时人所讥。李隆基如此对待张说,则当时荣宠,莫与为比。 李隆基也数次亲入张说宅中探病,其时李隆基正被宰相纠纷闹得苦恼不已,也让张说荐人。张说叹道:“臣多次向陛下荐张九龄,奈何陛下将之置于边荒,惜不可用。臣今日还荐张九龄。” 李隆基问道:“张九龄到底有何长处?” “为宰相者,须有宰相之道,以姚公、宋公和臣为例,我们三人本身皆有毛病,然有一点还是共通的,即有心有情治国为要,兼而目光深远能识时弊。恕臣说句大话,臣身后至今的为相者,皆无如此眼光,而张九龄则有。” 李隆基微笑不语,他现在没有看好张九龄。 开元十九年正月,太原府少尹严挺之向李隆基奏报,言道王毛仲移书太原府索要甲仗,实有不臣之心。 其实王毛仲此前多次到幽州、太原、朔方巡边,由此计会兵马,各地供应甲仗为正常之事。严挺之本为京官,向以直言善谏闻名,王毛仲此来索甲仗,严挺之认为此为昔年所欠,现在无兵事,遂坚决不予,同时奏闻皇帝陈说理由。这严挺之本为言官出身,对王毛仲恃宠掌控禁军的事迹颇有耳闻,遂进而指出王毛仲如此威权独运,易生祸变,请李隆基事先防范。 臣子每天的奏书甚多,其中多有偏颇之论,李隆基无非阅读一遍不多理会,然对严挺之的这道奏书上了心。他阅毕沉默良久,最终下定了决心。 李隆基令高力士前去传旨,晚间要在“花萼相辉楼”赐宴。 亥时以后,被邀之人结伴进入“花萼相辉楼”,其中以王毛仲居首,葛福顺、陈玄礼、李宜德、李仙凫等人簇拥其后。 众人入室之后,发现其中未有皇帝的踪影,且其中几案上空空荡荡没有饮食,非是皇帝赐宴的模样。众人正在惊愕的时候,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响声,就见两列身着飞龙军服饰之人拥入进来,将王毛仲等人围在中间。 高力士戎装进入室内,立定后沉声说道:“王毛仲接旨。” 王毛仲不明何意,急忙跪下。 高力士展卷朗声读道:“开府仪同三司兼辅国大将军霍国公内外闲厩监牧使王毛仲,是唯微细,非有功绩。擢自家人臣,升于朝位,恩宠莫二,委任斯崇。无涓尘之益,肆骄盈之至。往属艰难,遽兹逃匿。念深唯旧,义在忧容,仍荷殊荣,蔑闻悛悔。在公无竭尽之效,居常多怨望之词。迹其深愆,合成诛殛,恕其庸味,宜从远贬。可瀼州别驾员外置长任,差使驰驿领送至任,勿许东西及判事。” 这篇诏文系李隆基亲手所写,他愤愤不忘起事时王毛仲不辞而别的这笔老账,然后痛说王毛仲不识好歹,居此高位还想索取兵部尚书之职,因未遂意颇多怨望之词。此诏书中根本没提王毛仲索取甲仗之事,看来李隆基也认为以此理由问罪王毛仲,实在过于牵强。 葛福顺也被贬为璧州员外别驾,李宜德为业州员外别驾,李仙凫为道州员外别驾,另与王毛仲亲密者如左监门将军卢龙子、唐地文,右威卫将王景耀、高广济等人皆被贬,共有数十人受累或贬或流。王毛仲的六个儿子皆被夺官。 李隆基的诏令中还具体指明三点:其一,所有人被贬官之后,不许回家,由飞龙军严加看守并送至贬官之地;其二,他们到任后不得离开驻地;其三,其官称为虚名,到任后不得问事。 入室之人中,唯有陈玄礼未被提及,他心中正在惶恐不已的时候,高力士微笑言道:“陈将军,请随咱家行走。” 陈玄礼被引至“勤政务本楼”,就见皇帝正在那里秉烛观书,陈玄礼急忙跪倒,口称:“罪臣叩见陛下……” 李隆基起身来到陈玄礼面前,俯身将陈玄礼搀起来,笑道:“你很好呀,怎么又成罪臣了?你从不骄盈放肆,日常淳朴自检,与王毛仲他们大为不同。” 陈玄礼此时方才放下心来,知道自己彻底逃脱了这次大难。李隆基当场任陈玄礼为辅国大将军,兼内外闲厩监牧使,如此一来,陈玄礼取代了王毛仲,从此掌控了禁军。 高力士刚才率领的飞龙禁军为一支独立的力量,其人数不多,不足千人,不归北门禁军的节制。 唐初以来,皇帝拥有内外闲厩之马,共计十二闲,例由内外闲厩监牧使统领;则天皇后时增置禁中飞龙厩,由宦官掌管。李隆基今日拘押王毛仲等人,当然不能从他们所统领的禁军中调派,则高力士统领的飞龙禁军就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王毛仲由飞龙禁军一路押解,其行到永州地面时,李隆基的诏文又追踪而至。诏文中的内容甚是简短,即赐死王毛仲。 王毛仲被赐死,其实与上官婉儿被当场杀掉一样,即李隆基为了预防他们今后生事,干脆立斩永绝后患。 开元二十年,宋璟感到身子衰弱,遂向李隆基请求致仕归居洛阳。李隆基仍赐其全禄,准许其归居。宋璟从此在洛阳养老,再不过问朝中之事。 裴光庭死后,李隆基早就厌倦宰相之间无谓的吵闹,这日对萧嵩言道:“朕若为你配置辅相,你们闹不好又要争执。这样吧,你可自行择相一名,今后勿复争吵。” 萧嵩闻言大喜,当即奏称欲选王丘为相。李隆基封禅泰山时,王丘任怀州刺史,李隆基在宋州酒宴上盛赞王丘,赞他“讫牵外无他献,我知其不为也”,对其印象甚好,当即准奏。 然而王丘得闻此讯,却不愿入京为相,他bbr>藏书网认为自己为一地方刺史尚可称职,实无宰相之才,遂向李隆基和萧嵩婉拒好意。 王丘不愿就职宰相之位,却向萧嵩荐来一人。此人名韩休,现任尚书右丞。王丘向萧嵩说道,韩休现在虽默默无闻,其诸项才具皆在自己之上,若能为相,定能成就佳话。萧嵩暗自想道,尚书省属官多为性格柔和之人,则能容易制之,遂从王丘之言向李隆基荐引。 韩休为相,确实成就了一段佳话,然与萧嵩起初的愿望相违。 韩休颇有贞观时魏征之风,为人刚直方正,不会拐弯抹角。其为相未及十日,即与萧嵩争论是非曲直,弄得不可开交,后来愈演愈烈,韩休就是到了皇帝面前,也当面直斥萧嵩之失,弄得萧嵩后悔不迭。 韩休待萧嵩如此,就是见了皇帝也毫不客气。某一日,万年县尉李美玉有罪,李隆基欲将之流放岭南。韩休此时出面拦阻,进言道:“县尉为小官,所犯又非大恶。今朝廷有大奸,请得先治。” 李隆基即问朝中大奸为谁。 韩休道:“金吾大将军程伯献恃恩而贪,居所规模及用马皆逾朝廷法度。臣请先将程伯献治罪,然后再说李美玉的事儿。” 王毛仲被贬之后,禁军的将领进行了大量的调换,程伯献执掌金吾军,实为李隆基的亲信之人。程伯献系高力士所荐之人,去岁高力士母亲去世,程伯献当场哭得哀哀切切,甚至比高力士还要悲痛。李隆基对于身居重位的亲信之人还是相当宽宏的,像韩休所提程伯献的罪状,李隆基内心认为实在是不值一提。现在韩休拿李美玉的事儿要挟自己,李隆基当然拒绝。 韩休下面的话更加强硬:“陛下不容李美玉之小罪,而对巨奸大猾却置之不问。若陛下不治程伯献之罪,臣不敢奉诏。” 李隆基遇到这种执拗的人儿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将程伯献惩戒一番,以堵韩休之嘴。那些日子,韩休似乎专盯皇帝的错儿,大至国家大政,小至生活细节。韩休的奏章日日皆有,弄得李隆基噤若寒蝉。李隆基闲暇时,即入禁苑或狩猎或观歌舞,他此时环顾左右道:“声响不可弄得太大,若韩休得知,定来诤谏。”其话音刚落,韩休的谏章已至,李隆基只好起驾回宫。 宋璟得闻韩休事迹,大有知音之感,赞道:“不意韩休如此,仁者之勇也。” 李隆基被韩休折腾得七荤八素,不能尽兴,又不能斥责,日渐憔悴。某一日,李隆基取镜自观,看到自己的憔悴容颜,不禁喟然长叹。武惠儿其时在侧,心疼说道:“自从韩休入朝为相,陛下无一日欢颜,竟然憔悴如斯,日渐消瘦。妾以为陛下不用如此隐忍,将韩休逐出相职即可。” 李隆基摇摇头,说出了一番名言:“吾虽瘦,天下肥矣。萧嵩每奏事必顺意而奏,我退而再思天下,却难以安寝。韩休敷陈治道,多鲠直之言,我退而思天下,却能睡得安然。惠儿,我用韩休为相,非为自身,实为社稷大计耳。” 李隆基有如此胸怀能够容忍韩休,萧嵩却?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皇帝当初信任自己,为免争执让自己选人,谁知竟然选来这样一个人儿。其间他曾见过王丘,登时将王丘骂得狗血喷头。 萧嵩实在难以忍受,又无法张嘴说韩休的坏话,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条苦肉之计。他可怜兮兮地找到李隆基,禀道:“臣近日来忽觉精神恍惚,深恐如此下去会误了国家大事。臣请陛下开恩,允臣卸任致仕吧。” 萧嵩明白皇帝聪颖无比,自己言说精神恍惚,肯定是韩休闹的。或者皇帝不忍放弃自己,肯定会放弃韩休,自己就可以另选他人继任。 是时韩休为相刚刚六个月,韩休如此性格,又资历尚浅,断难继任中书令居中枢之位。萧嵩之所以行此苦肉计,正是基于此点。 孰料李隆基不假思索,脱口答道:“好呀,萧卿不愿勉为其难,朕当照准。致仕就不必了,张说去世后,尚书右丞相一直空置,卿可继任吧。” 萧嵩不料皇帝爽快答应,顿时傻了眼。 李隆基下面的话令萧嵩有了一些安慰,其说道:“韩休性格峭鲠,也不宜继续为相,你们就一同罢相吧。可授任韩休为工部尚书。” 是时为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李隆基再也不能容忍宰相继续在自己面前争吵了,他决定要彻底改变这种局面。 萧嵩与韩休争吵正酣的时候,李隆基已在考虑下一任宰相的人选,如今萧嵩主动提出卸任,尽管他行的是一条苦肉计策,毕竟给李隆基送来了罢相的理由。 萧嵩与韩休之所以争吵,非为私怨,缘于他们对政事的见解不同。萧嵩行事粗疏且往往顾及人情世故,而韩休则基于儒家正义且铁骨铮铮,二人由此相撞。李隆基之所以能容忍他们,在于他们争吵未殃及朝廷大政,且争吵之后,往往是韩休的意见占了上风,对时政实有裨益。 李隆基想到宋璟与张说之荐,决定授任张九龄为中书令,京兆尹裴耀卿则被授为侍中。 李隆基东封泰山时,裴耀卿为济州刺史,他向皇帝建言济州贫瘠,无能支应,由此封禅队伍仅过其境而未停留。李隆基由此对裴耀卿甚为看重,并在宋州酒宴之时对其大加旌扬,此后不久,裴耀卿被改授为京兆尹。 裴耀卿此次被授为侍中,在于他想彻底解决长安运粮的问题,李隆基同时授任其为江淮河南转运使,正为此意。 自高宗皇帝开始,关中若遇到天灾,其缺粮问题顿时凸显。贞观年间,长安及关中有户三十二万余户,人口一百四十三万八千余人;到了此时,有户五十四万余户,人口三百一十五万余人。人口增加甚快,加之京官甚多,皇室供应渐增,还要供应庞大的军粮,则关中自产粮食不敷使用,每年约短缺一百多万石。 如此大的缺口需要从外地调粮,然转运艰辛,又无相应的仓储之地,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朝中衙署皆到东都洛阳办公,由此解决长安的供应压力。 高宗皇帝、则天皇后、中宗皇帝乃至李隆基动辄带领百官前往东都,皆缘于此因。时人讥之,将他们称为“逐粮天子”。 就食东都洛阳,固然有体念百姓困苦的想法,终究为一件不体面之事。 裴耀卿认为,要想解决关中缺粮问题,须改进漕运,使江南的粮食能运往关中。具体而言,须改陆运为水运,并利用沿途前代旧仓,然后分段节级转运。李隆基亟盼解决这个犯愁的事儿,遂甚赞裴耀卿之言,让他以侍中之身号令全国,加速改进漕运。 张九龄在洪州都督任上干了两年,之后又转授为桂州都督,并兼岭南按察选补使。张说逝世不久,李隆基想起其言,就将张九龄召回京中,授其为秘书少监、集贤殿院士。恰在此时,渤海国遣使入京进贡,朝廷当下要赐以诏书,然无人能识渤海文,李隆基想起张九龄,召之,张九龄入宫后援笔立就。 张九龄的母亲年长体弱,这些年又随着张九龄颠沛就任,入冬时一口气未喘过来,由此逝去。张九龄归家葬母,并居家守孝。 李隆基夺情授张九龄为中书令,张九龄起初坚决不奉召。奈何李隆基派来数拨人力请,并厉言相催,张九龄只好奉旨回京入职。 是日为开元二十二年正月初五,还在朝廷规定的七日假期之中。午后天空幕云低垂,继而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李隆基观之甚喜,吩咐高力士道:“晚间就在此殿治一小席,单邀张九龄与裴耀卿过来,我想与他们围炉赏雪,饮酒叙话一回。” 高力士深知前面数任宰相争执不断,皇帝为之甚为劳心,少有展颜的时候。如今新宰相被授任不久,再过一日即要上朝视事,则皇帝对之希冀甚多。这次小宴看似简单,皇帝肯定大有深意,其答应后急忙精心安排。 张九龄与裴耀卿按时入殿觐见,李隆基唤其平身就座,并笑言道:“张卿风威秀整,今日并非朝会严肃之时,你之装束犹一丝不苟,实令朕精神顿生啊。” 张九龄为人严谨端庄,反映在其衣着装饰和体貌细节上,皆精心规整、举动得宜,其在朝会之时,风度异于百官。李隆基授任官吏时,对风度一节视张九龄为标杆,常常问道:“风度得如九龄否?” 唐代授官,常以“身、言、书、判”四项作为择人标准。其中的“身”项,即是人物要生得英俊且有风度,后世貌俊者在仕宦场中大讨便宜,恒由此起。 张九龄恭敬答道:“面圣为庄重之事,不管任何场合,臣不敢有丝毫懈怠。” 裴耀卿闻言瞧了瞧自己的装束,就见袍角之上既有折迹又有污痕,与张九龄相比确实反差不小。这种习惯大约是他任济州刺史时形成,其自慰想道:把事情做好就成了,何必在乎这些小节呢? 李隆基又道:“张卿,你服丧未毕,却被夺情。你累累拒却,朕坚意如此。须知守孝固为个人大事,然与国事相比,毕竟为小节。你能识朕此心意吗?” “臣明白此节,方顺圣意夺哀返京。陛下,臣才疏智浅,妄居此中枢之位,总怕辜负了陛下的重托。” 李隆基凝视二人,缓缓说道:“九龄文章自有唐名公,皆弗如也,张说逝后,你实为文场之帅,何谈才疏智浅?至于裴卿,其德高恤民,善识经济,这往关中运粮重任,非你莫属。你们二人相辅相成,只要不像前任者无端争执,定能将政事处置好。” 李隆基如此盛赞二人,他们闻言大为感动。其提到不许争执,可见李隆基对他们的极度希冀。 张九龄道:“臣今后每遇要事,皆事先与裴侍中商议,不敢独断专行。且裴侍中任刺史多年,熟谙吏事详细,臣多居京城,此项正为己短,正好向裴侍中求教。” 裴耀卿也急忙表白:“请陛下放心,张令为文场之帅,又久居中枢之地能识巨微,臣向来钦服有加。张令与臣虽皆为宰相职,然张令为主,臣为辅,臣不敢僭位越权,定谨守本位。” 李隆基见此二人谦逊有加,显非虚伪之言,心想自己总算选人妥当,他又转念一想,叮嘱道:“你们能如此谦让,朕心甚慰,然也不能一团和气,由此忘了朝廷的规制而争为好人。韩休与萧嵩争竞,动辄向朕诤谏,朕身受其累,然对天下大有益处,朕因之对他最为看重。你们今后为相,不能如前任那样在小节上动辄争吵,须有肚量;然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朕允许你们争吵,朕若有失,你们也可当面指出。” 李隆基如此说话也为衷心之言,张九龄二人听言心中又是大为感动。自古至今,能够衷心接受臣下的谏言且身体力行的皇帝,实在少之又少。二人皆为科举出身,多听圣贤之言,“文死谏、武死战”的道理实为这帮文士的终极理想,一个开明的时代必有一个从谏如流的皇帝,除了此前的太宗皇帝之外,眼前的这位皇帝实为承载他们理想的极佳之人。因为他们不用以死来谏,只要忠心办事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即可,他们认为恰当其时实为自己莫大的幸运。 张九龄道:“请陛下放心,遇大是大非面前,臣定依圣贤道理和国家法度来行事,虽在陛下面前,臣也不会隐瞒自己的想法,还想陛下今后多多包容。” 李隆基笑道:“张说在世之时,曾数次说过你有魏征和宋璟之风,这很好嘛。然为相之人,须虚怀若谷,能容巨细之事,不可因小节冲动动..辄肝火上升。韩休之所以罢相,正因此点,他为一某部尚书还能称职,而居中枢之地就要多一分镇静。” 此为皇帝的训诫,二人急忙起立躬身答应。 裴耀卿言道:“陛下的训诫,臣定牢记心中谨守本分。其实陛下不用担心,臣为办漕运之事,今后在京时少,出京时多,则朝中政务大多由张令费心了。陛下,臣就是想与张令争嘴,惜无机会。” 李隆基闻言不做声,裴耀卿说的是实话,其兼任江淮河南转运使,要将关中动辄乏粮的问题彻底解决,他不知要办多少巨细事儿。如此一来,裴耀卿确实没有多少时间待在京中,则其侍中之位有名无实,张九龄须独力撑持朝局。 李隆基想到这里,暗暗地摇摇头,天下巨细之事甚多,前朝宰相有数人之众,自己将之减为两人,若仅剩张九龄一人主持朝中大局,他岂不是要忙累太过? 君臣说话有了一段时辰,外面的夜色早已张起,忽然一阵疾风将一扇未关紧的窗子吹开,就见外面疾雪如疾雨一般冲入进来,一宫女急忙上前关紧窗子。李隆基此时方才想起今日实为赐宴,遂自嘲说道:“嗬嗬,今日佳雪更添节日气氛,朕有心请卿等二人来此围炉赏雪,兼而饮酒闲话,怎么说起朝政之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来吧,请二卿举盏,我们共饮。” 李林甫自从在洛阳牡丹园中偶遇武惠儿,二人从此修好沟通管道,自是由牛贵儿来回穿梭传话。 武惠儿能够面见李林甫绝非“偶遇”,显是处心积虑有意为之。武惠儿那次想继为皇后不成,后来得知主要因为张说等人的反对所致,其再往深究,最终弄明白了这帮文士出身之人内心所思渊源,也就不再指望这帮文士能给自己提供帮助。 武惠儿知道,他们之所以对自己如此警惕,还是拜自己那位强势的姨奶奶则天皇后所赐。 其实则天皇后主政之时,她为固自己皇位,就大力杀戮排斥皇亲贵戚等显族之人,并大加开科选士,使许多庶族微贱之人登上重位。李隆基为帝之后,如姚崇、宋璟、张说、魏知古、郭元振、张九龄等人为其出了大力,这帮人恰恰正是则天皇后擢拔而来。 他们虽由则天皇后擢拔而来,然秉持圣贤道理,对“女主天下”极端痛恨,认为此为祸乱天下的起源。李隆基当时势单力薄,他们义无反顾地站在李隆基一边,其内心实在不愿意再看到韦皇后和太平公主权倾天下。 如今武惠儿似乎又想重复则天皇后当初的故事,他们岂能容许? 武惠儿知道,既然号为天下文宗领袖的张说如此态度,那么天下文士定然亦步亦趋,所以她不再考虑从中筛选支持自己的人。 李林甫实为最佳人选。此人非文学之士,其以括户有功为皇帝赏识,然后随同崔隐甫、宇文融一举扳倒张说,可谓有胆有识。 最令武惠儿叹服的是,三人中以李林甫年纪最轻,其一击而中之后立刻选择全身而退,绝不与张说再行纠缠。后来崔隐甫归家侍母、宇文融被贬、张说致仕,可谓两败俱伤,而李林甫安然调至吏部后毫发未损。 武惠儿从此时看准了李林甫,她知道李林甫读书甚少,那些圣贤道理知之甚少,其思虑就不会因之受累。自己现在主动向李林甫示好,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琼琚,将来李林甫必有大用。 李林甫何等聪颖,其在牡丹园与武惠儿相会的时候,心中狂喜无比:自己今后若有皇帝的宠妃相助,强似源乾曜又何止数倍? 源乾曜罢相之后,曾向李林甫言明自己曾向皇帝推荐他。李林甫听言后表面上千恩万谢,心中却不以为然。他知道,源乾曜在皇帝面前不过尔尔,他所荐之人当然要大打折扣。且论自己的资历和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火候实在不到,他还需耐心等待。 李林甫升任吏部尚书后,其心思日渐活络。他知道,武惠儿这些年在皇帝面前说过自己的不少好话儿,自己的分量一日日在加重。此次萧嵩和韩休罢相,他对自己的期望甚为殷然,不料皇帝却任张九龄和裴耀卿为相,令他心里一度很失落。 待裴耀卿以侍中之身兼知江淮河南转运使之后,李林甫见之心中狂喜,觉得机会来了。这日正是牛贵儿约定入府的日子,牛贵儿果然如约而至。 二人常常见面不用寒暄,可以直接切入正题。 李林甫道:“你速速回去告诉惠妃,圣上不日间又要择相了?” 牛贵儿的一张丑脸充满疑惑:“圣上果然说了此话吗?” “圣上并未明说。然裴耀卿以侍中之身兼知江淮河南转运使,务必专注漕运之事,他就没有空儿日日待在京城。如此一来,张九龄独木难支,圣上定择相为之辅的。” 牛贵儿还是不相信:“李大人此话当真?李大人还有其他话吗?” “没有了。你将此话告知惠妃,她定会明了。”李林甫想不通武惠儿为何选中牛贵儿倚为心腹?此人又丑又笨,与人说上几句话,对方定会生厌。 第三十回 九龄谏圣存心结 禄山脱罪埋隐患 武惠儿若想在李隆基面前办些事儿,譬如想说某人的好话,她须很好地利用顺水推舟之法不露痕迹为之,如此方能起到些许作用。武惠儿知道,当今皇帝非是昔日的中宗皇帝,其既明大理,又颇机敏,自己若如韦皇后那样干涉朝政,估计一遭儿未成就会失宠。 不过武惠儿现在与其初期相比,与皇帝说话略显随便,有时说话过于显露,能够很快用话遮掩,显得游刃有余。她听牛贵儿转述了李林甫之言,就在那里默思良策。 武惠儿其实不知,她尚未想到良策的时候,李隆基已然想到了李林甫。 春节过后,裴耀卿即动身东行。其时江南之粮输往北方,主要通过隋朝时开凿的山阳渎、通济渠、江南河等运河运输,其间相对顺畅;再往北运就要经过黄河折向西行,这一段为最困难之事。 黄河水情险恶,航行困难,尤其是三门砥柱的险滩水流迅急,其势如同长江三峡那样险峻,其破坏舟船,成为自古以来的大患。南粮北运到了黄河即改为陆运,其原因主要就是三门砥柱这一段难以逾越。 裴耀卿无回天之力将此险滩改造,他只有顺应天然之势,欲采用沿河设仓,逐级转运之法来改变现状。此非一时之功,裴耀卿须用数年时间,方有所成。 李隆基这日午后小憩之后,令高力士随从,乘舆进入了中书省,然后进入张九龄视事的衙堂之中。其时李林甫恰在堂中与张九龄议事,他们见皇帝驾到,急忙跪迎。 一时礼毕坐定,李隆基问李林甫道:“李卿,你来此何事呀?” 李林甫躬身答道:“张令今日见召,微臣前来答话而已。” 张九龄道:“陛下,微臣见前时官吏授任原则,颇有变动,因不明其因,遂召李尚书前来问询。” 李隆基道:“是不是循资格一节呀?” 当初萧嵩与裴光庭为相时,裴光庭坚持循资格选官。是时每年通过流外入流和各种途径获得做官资格者二千余人,而每年能够授官者六百人左右。所谓循资格,即规定各级官任职期满后,需过一定年限再到吏部应选,并严格按年资逐步升级。裴光庭死后,萧嵩立刻废除循资格选官的做法,改为依考功成绩随时授任,此法延续至今。 张九龄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李隆基叹道:“萧嵩与裴光庭当时有些意气相争了。裴光庭认为萧嵩不懂吏事,由此自我行之;而萧嵩则对裴光庭极度排斥,裴光庭一死即废之。他们当时应当好好商议一番,以辨其优劣,然后作为国家常法恒定。嗯,李卿,你主持吏部日久,对循资格的优劣应该有所识,你如何看?” 李林甫bbr>瞧了一眼张九龄,小心说道:“张令对此情极为重视,询臣以详细。至于今后是否循资格选官,相信张令向陛下禀报后自有定论,臣忝掌吏部,定遵章执行。” 李林甫如此说话,可谓滴水不漏,其话语中充满了对张九龄的尊重,李隆基听来觉得无比顺耳。 张九龄禀道:“陛下,李尚书刚才叙说了事情的详细。用循资格来选官,实为一种相对公平的选官之法,可以保证所有待官之人依序入官,然对那些才俊之士有所限制。臣刚才与李尚书商议,若能寻出一种既兼顾公平又重视才俊之法最好。” 李隆基摇摇头道:“天下诸法皆有利有弊,哪儿有完美之法了?若利大于弊就不错了。罢了,此事你们再好好议一议,不用急着定论。” 二人躬身答应。李林甫心想皇帝来此,定有要紧话儿与张九龄说,他就乖觉地辞出。 李隆基环视堂内,叹道:“裴卿一走,你这‘中书门下’就名不副实了。张卿,若国事千钧重担压在你的肩上,且长此以往,你能持久吗?” “请陛下放心,臣定鞠躬尽瘁,尽心理政。” 张九龄引用诸葛亮之言,令李隆基当即想起诸葛亮的事迹,遂笑道:“诸葛亮感于刘备托孤,因尽心尽力,以致过劳而死。如今天下英才尽我所用,我若让你独木力撑,即是不恤你了。九龄,我欲再择相一名以为辅助,你可以荐人吗?” 此为皇帝的信任,张九龄闻言顿时郑重思索。然他想了良久,终无得人,就另想了一个主意,说道:“陛下其实不用另行择相。韩休现任工部尚书,其办事勤勉最为务实,可使韩休主持漕运之事,则裴侍中即可脱身返回京中。” 李隆基摇摇头道:“韩休久为京官,未曾在地方上为任,则少有处置细务之经验。且裴卿此去解决运粮长安之事,非是专事漕运,其事关仓储、丁税诸方面,且要协调诸州互相衔接,只有身为宰相之职方能力行。九龄啊,我遵贞观故事力行多年,终于使天下富庶、人丁兴旺,又封禅泰山,若运粮长安的事儿不解决,天下之人定讥朕为‘逐粮天子’,仅此一点,再难望太宗皇帝之项背。” 张九龄知道李隆基的心结甚为高远,他不仅要依贞观故事行事,甚至还想取得超越太宗皇帝的佳绩。贞观时代,由于京官不多(京中衙署官员最少时仅六百四十三人),关中人口并未大量增殖,则没有关中乏粮的局面。如今天下连年大熟,从全国而言并不缺粮,仅因运输问题而使关中缺粮窘境顿显,李隆基当然倾力解决,以正己名。张九龄见李隆基坚意如此,也就不再坚持让裴耀卿回京。 李隆基忽然问道:“九龄,你认为李林甫如何?可堪为相吗?” 张九龄闻言,脸上顿时现出了鄙夷的神色,其不假思索,脱口答道:“李林甫为相?陛下,以李林甫之才,现为吏部尚书实属高位,臣以为已勉为其难,其何以为相呢?” 李隆基脸上未有喜怒颜色,淡淡说道:“如此说来,你薄其无文了?唉,大约你与张说有师生之谊,则眼光口味相似。” 张九龄听出了皇帝话音中的不满之意,一时无法辩解,只好沉默以对。 李隆基接着道:“或者,你对李林甫当初弹劾张说犹存心结?九龄,你应当瞧清楚了,张说那时确实有些过分,朕后来听说你当时也劝他不少。如此看来,御史台弹劾张说既为本分,又为必须。” 张九龄答道:“不错,恩师当时行事,确实有些太过。陛下当即罢其相,可谓恰当其时,御史台也应该弹劾。然微臣以为,崔隐甫、宇文融和李林甫所行非正,他们密拘术士已然违法,且包藏祸心,妄图诬告恩师,实为昔日酷吏所行方法,陛下不可不察。” “嗯,此事已然过去,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当时崔隐甫和宇文融联手,此后继续与张说相争相斗,即有朋党之嫌,朕当时皆贬之以儆效尤。从此件事情上看,李林甫为尽本分随众弹劾张说,此为臣子的正义所在,而后崔隐甫与宇文融联手再攻张说,而李林甫适时退出,可见李林甫异常清醒,实属难得啊。” 张九龄却不附和圣意,自顾自说道:“陛下,臣却不这样看。李林甫昔在崔隐甫、宇文融之下,其无文才操行,却能一路高升,所凭为何?不过善于逢迎投机罢了。臣若与此等人共事,实不齿其为人之道。”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九龄啊,你现为宰相之职,如此心结下去,终归难展眼光。” 李隆基过了两个月,还是授李林甫为礼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林甫由此成为宰相职。 张九龄不喜李林甫,然此为皇上的授任,他也就无话可说了。 李林甫卸任吏部尚书时,李隆基单独询问李林甫对循资格授任的真实态度,李林甫率然答道:“臣以为应当回归循资格选官。对全部候选官而言,此法最为公平,可使妄想取巧者无计可施。至于才俊者受到限制,臣以为识才俊者唯有陛下可识之擢拔,臣下须依序选拔,没有识才擢拔的资格。” 李隆基以为然,遂嘱张九龄回归循资格选人的路子上。 对于那些长期得不到官职或沉滞下位的低秩官吏来说,采用循资格授任的方法,实为一种莫大的福音。那些中下级官吏得闻此讯,顿时欢欣鼓舞,高兴异常。 其实张九龄内心并不赞同循资格授任之法,他认为此法太过死板,使无数庸官跻身于各级职位之上,由此就阻了有才识者的进身之路,不过既然李隆基已赞同此议,他也无话可说,只得顺水推舟,听之任之了。 且说张守珪近年来接连取得大捷,已被擢为幽州节度使,仍兼知营州都督,则自幽州至东北境的军事皆由其统辖。 去岁冬天,契丹酋长屈利与可突干忽然主动请降,张守珪识破了他们诈降的诡计,遂派部将安禄山为使到对方营帐中商议受降事宜。这安禄山有勇有谋,一面与屈利、可突干虚与委蛇,又暗暗密会与可突干争权成隙的另一酋长李过折。结果,李过折斩屈利和可突干,率所部归降唐朝。 大捷消息传回京城,李隆基闻之大喜。他兴冲冲将张九龄召来,赞道:“张守珪果然有勇有谋啊。其派手下的无名部将出使,竟然兵不血刃,使契丹部众归降我朝,其功莫大焉。” 张九龄看着皇帝那神采飞扬的脸庞,心想皇帝当初答应姚崇三十年不求边功,如今三十年未到,此时恐怕已经忘记前言,开始渴慕开疆拓土了,遂淡淡说道:“陛下,边疆战事互有胜负,实属正常。这些契丹人今日降了,明日说不定又复叛,臣以为不宜有喜怒之bbr>99lib?心。” 李隆基听到此话有些刺耳,遂问道:“张卿何故有此言呢?” “陛下,大唐开国以来对军功赏赐甚厚,遂有一些边将招降夷众,以此报捷图朝廷赏赐。那些降众说不定复叛,由此官军再剿,边将以此往复来邀功劳。姚公于开元之初求陛下三十年不谋边功,宋公故意不赏郝灵佺,皆缘于此也。” “依卿所言,这张守珪就是一个善于邀功之人了?” “张守珪有勇有谋,实为我朝杰出良将,此有目共睹,臣不用多说。然陛下若屡赏军功,边将就会轻启战端,以此邀功,由此形成风气。人为善变之人,张守珪沐此风气,其是否依势邀功,亦未可知。” 李隆基咽了一口唾沫,心想张九龄的身上明明有宋璟、韩休的影子嘛,自己遍择良相,不料又寻来一个这样的主儿,心中掠过一丝不快。 韩休与张九龄此前所居职位不高,人们仅仅看到他们身上谦谦君子的一面,如韩休得王丘之荐后,萧嵩认为韩休“柔和易制”,故荐引之。谁知这种人升至相位之后,心中充满着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仅知圣贤道理,不惧皇帝上官,由此彰显其耿直率真的一面。 李隆基将那丝不快藏于心间,不再与张九龄纠缠边功问题,说道:“好嘛,你认可张守珪有勇有谋,如此甚好。朕近来有意择良将入朝为相,你与裴耀卿、李林甫皆无军事经历,朝中确实需要有一人能够主持天下军事。朕以为现在除了张守珪以外,还有两人算得上有勇有谋。” “陛下所指,自是河西的牛仙客和王忠嗣了。”萧嵩为相之后,荐牛仙客为河西节度使,王忠嗣为河西节度副使。 “不错,就是他们。然牛仙客此前多历小吏之职,军事之能尚需磨炼;至于王忠嗣,毕竟太年轻了。”牛仙客已任河西节度使后,李隆基派人前去核查,发现牛仙客清勤不倦,使仓库盈满,器械精良,由此对其大为赞赏。 张九龄问道:“陛下若授张守珪为宰相,那么东北境军事由谁主持呢?” “仍让张守珪镇之,他可以兼知幽州节度使。” 张九龄闻言坚决地摇摇头,禀道:“陛下欲择宰相,臣唯有建言不敢阻拦。然朝中现有宰相三人,能够从容理政;且陛下授张守珪为宰相,非为理政之需,实为赏功之举。” “赏功难道不可吗?” “当然不可。陛下,宰相者,代天理物,非赏功之官也。” 李隆基闻言不免为之气夺。张九龄如此说话,基于儒家之义,李隆基毕竟想为贤明之主,宰相的建言还是应该重视的,他于是作罢。 不过李隆基最终还是将张守珪和安禄山召入京中,加封张守珪为辅国大将军,另赐其杂彩一千匹,金银器物若干,还下诏在幽州立碑志其功;安禄山也被授为平卢将军。 李隆基不再授张守珪为宰相职,仅在军阶以内加封,张九龄也就不再拦阻。张守珪入京听封,当然要带领安禄山到朝廷有关衙署拜访,其入中书省的时候,恰好裴耀卿回京与张九龄叙话,二人由此第一次见到安禄山。 安禄山是年三十三岁,生得膀宽腰圆,满脸胡须,一看就知其为胡人。裴耀卿见之对张守珪说道:“这安将军在战阵上恃其勇力,由此颇立战功,我还是认可的;然他此次单身入敌营,既要防契丹人谋杀,又想策反李过折,这就需要勇气和谋略了。看来安将军如张大使一样,实为有勇有谋之人啊。” 张守珪得意说道:“我将之收为义子,正是瞧中了他的勇略。你们别看他生得如蛮夫一般,其投军之前任诸市牙郎,既擅算计,又会说九种外夷之言,你们不可以貌取人啊。” 张九龄当时说话不多,其以专注的目光将安禄山瞧得甚为仔细。 待张守珪和安禄山走后,裴耀卿啧啧赞道:“胡人多为少谋勇力之人,看来安禄山实为一个异数。” 张九龄冷冷说道:“裴侍中,你仔细瞧过这厮的眼睛了吗?” “我瞧他的体貌甚是粗壮,实为战阵中的好手,倒是没有瞧他的眼睛。” “哼,其眼睛不大,而精光闪烁,其中既有谀媚之光,又多狡黠之色。其最难得的是,惯会将自己的真实心思掩藏在其貌似忠厚的面庞之下。裴侍中,这样一个胡人怎会弄得我心慌意乱呢?” 裴耀卿笑道:“想是张令这些日子勤于政事,由此有些恍惚。” 张九龄重重地摇摇头,说道:“非也。就是此人惹得我心烦意乱!裴侍中,此人面有反相,目露凶光,则今后乱幽州者,必此胡人也。” 裴耀卿以为张九龄实为无端猜测,遂一笑作罢,不再与之细论。 若论安禄山的身世来历,还是相当繁复的。 安禄山本为营州柳城杂种胡人,其母亲阿史德氏为突厥巫师,其父亲早死已不可考,故安禄山幼时没有姓氏,仅有一个轧荤山的小名而已。后来其母亲又嫁给了突厥人安延偃,他遂冒姓安氏,名叫禄山。 大约安禄山幼时即生得孔武有力,这从其小名就可看得出来。突厥语中,轧荤山即为斗战的意思,安禄山自少年时就好斗勇争,由此和史思明(此时名为崒干)等人结伴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团伙。待其长到十六岁之时,得继父安延偃之助,谋到了一个诸市牙郎的差使。 此差使并非官家秩内之授,大约为边关互市上的一个经纪人而已。安禄山得此位置,磨炼出了两桩好本事,一bbr>为锻炼出买卖人所具有的眼光和嗅觉;二是与多族人交往,学会了九种言语,从而善于与各族人沟通。 安禄山此时仍然与史思明一干人抱成一团儿,二人皆凶猛好斗,这看家的本事并未落下。安禄山为诸市牙郎,其俸资实为了了,远没有和史思明等人一起强取横夺来得畅快。他们如此混来混去,安禄山不觉就到了三十岁,是年其流年不利,估计他们生计无着,就铤而走险盗人羊群,不料被抓,按例当斩。 安禄山久在诸市穿行,颇知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的事迹,并曾经远远地瞧见过张守珪的模样。事有凑巧,当衙役押解安禄山、史思明一干人犯行在路上之时,张守珪的仪仗恰恰从对面行过来,沿途人众按例为之让路。 安禄山粗豪的面庞之下有着一颗善断之心,他瞧见张守珪的仪仗迎面走来,当即计上心来。他觑准张守珪离自己最近的时候,忽然大声喊道:“张大使莫非不想灭契丹、奚两族吗?奈何枉杀壮士?!” 安禄山平时的嗓门就大,今日面临生死关头,当然拼力喊出,其声音若铜钟一般声震人耳,正在行走的张守珪当即驭马停下,转头察看究竟。 安禄山的模样令人过目难忘,其身材高大威猛,兼而虬髯横生,其自称“壮士”倒是不枉。张守珪对这位胡人稍感兴趣,问道:“你有何能?敢自称壮士?” 其时衙役上来阻止安禄山,安禄山一面挣扎,一面大声喊道:“小人识东北山川形势,又懂契丹、奚人之语,难道对张大人无所用吗?” 张守珪喝止衙役,又细细端详安禄山一番,遂下令释放他,令提至军前使用。安禄山适时诉说史思明等一帮伙伴的好处,他们同时开释,皆在军前效力。 此后数年,安禄山与史思明抖擞精神,或深入东北境为唐军打探情报,他们皆为突厥面貌,又懂契丹与奚人之语,由此颇有斩获;或以自己那帮团伙为主深入契丹人之地,往往以少胜多,擒获不少契丹人。 张守珪眼见这帮死囚立下如此大的功劳,渐对他们另眼相看,过了不久即授安禄山和史思明为“捉生将”,安禄山最为骁勇,一年后即积功擢为偏将之职。张守珪瞧着喜欢,又收其为义子。 安禄山之所以迭立大功,擒获无数契丹人,主要得益于他懂契丹话。每至对阵之时,安禄山并不急着提刀搏杀,而是态度和蔼,先与契丹、奚人领头者叙话,其现身说法,极力渲染归降大唐的好处。此招屡试皆爽,由此降者日众,安禄山的军功则日益彰显。 安禄山此次帮助张守珪计散屈利和可突干之众,其智计和勇气实有过人之处,李隆基因之授其为平卢将军。安禄山由此志得意满,其回到营州地面不久,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此前屈利、可突干与李可折所拥契丹之众为契丹族中的重要一支,他们从此归降唐朝,则契丹、奚人的力量为之大挫。安禄山新被授为平卢将军,心思就起了变化,他摒弃此前以招降为主的做法,选择以勇力相逼的招式,某一日带领所部向北深入追击,妄图再取大捷。 契丹与奚人避其锋芒,先示之以怯,慢慢将安禄山所部引入事先埋伏好的伏击圈内。唐军此战大败,安禄山仅身带三停之人冲出伏击圈,丢盔卸甲逃回营州。 安禄山昔日替张守珪立功无数,张守珪此时不念旧功,令人将安禄山押送京城,并上奏陈说安禄山不听号令,由此轻兵冒进招致大败,按例当斩。 安禄山由此又面临一次生死的关头。 安禄山由张守珪免死并擢拔,还被收为义子,遇到如此关头,张守珪大可义无反顾将其献出去的。 李隆基又成为了安禄山的贵人。 张九龄接到张守珪的奏书,就在上面写了几句话:“苴出师而诛庄贾,孙武习战犹戮宫嫔,守珪法行于军,禄山不容免死。”然后将书奏奉与皇帝。李隆基的批示甚快,其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免死,可军前戴罪立功。” 张九龄见皇帝驳回了自己的初议,对安禄山已有成见,心想天赐良机正是斩草除根的时候,岂能轻轻放过?他于是入宫请见李隆基,意欲再争取一次。 李隆基明白张九龄的来意,说道:“安禄山此次贪功冒进,由此丧师大败,确实有罪。然人皆有犯错的时候,安禄山出身草莽之间,立功甚多,我们为何要苛责他呢?” 张九龄躬身说道:“臣观安禄山生有反相,彰显狼子野心。其此次有罪,正好借机除之,以永绝后患。” 李隆基笑道:“张卿啊,你什么时候学会识人观面了?人若生有反骨,果然能瞧出吗?记得三国时诸葛亮能瞧出魏延有反骨,你莫非师从诸葛吗?” 张九龄与姚崇、张说等人相比,毕竟资历浅了许多,李隆基与其相处时,就少了一些尊意,由此说话相对随便。 张九龄答道:“陛下,寻常胡人少智多勇,这安禄山貌似忠厚,内心其实奸诈无比。臣观之眼光狡黠多计,行动时鹰视狼顾,若日久定能升至高位,恐怕难有人制之。” 李隆基收起笑容,说道:“如此说来,你以苴、孙武为例,明似典正军法,实则以此为口实杀掉安禄山以绝后患吧?” 苴被齐景公拜为大将练兵,斩杀迟到的监军庄贾以严军令;吴王阖闾欲用孙武为将,又不知其虚实,遂令孙武训练其后宫之人以观之,孙武三令五申之后,见妇人们仅大笑而不听号令,遂斩杀吴王的两名宠妃以立威,于是众妇人方中规中矩训练。 张九龄答道:“臣正为此意。”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九龄啊,你如此认为,朕却以为实为虚妄。安禄山能征善战,识地势懂蕃语,且有智计,实为难得的军中之材啊。他此次固然大败,然其出战之心缘于为国立功,替朕分忧,他实为忠良之将嘛,其所谓的反骨,朕为何就瞧不出呢?” 李隆基说此话时已有不耐烦之意,张九龄与人说话时,最不善于察言观色,犹在那里喋喋不休,力请李隆基收回成命,诛杀安禄山。 李隆基有些恼了,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卿无以王衍知石勒而害忠良!” 张九龄闻此言语心中大震,遂停下话头不敢再说,安禄山由此逃过一劫。 李隆基如此一句话,为何让张九龄心中大震而不敢再促请了呢? 因为李隆基的这句话说得太重! 王衍官至西晋太尉兼尚书令,其自恃大名士身份专注清谈,面对内外交困的境况不思应对措施,终于成为石勒的俘虏。这石勒奴隶出身,渐成为后汉王刘渊的大将,最终自立为后赵皇帝。王衍被俘后,其与石勒有一段著名的对话。 石勒此时还很敬重王衍,向他询以西晋旧事。王衍先是陈说西晋败亡的原因,并说责任不在自己;继而表白自己根本不想参与政事,唯自保而已;最后还力劝石勒自称皇帝。 王衍身为大名士,如此劝一个匈奴人自立为皇帝,太过无耻。 石勒也瞧不过眼,闻言怒斥道:“君名益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未几日,王衍被石勒派人推墙填杀。 李隆基今日所引的典故,则是石勒十四岁时与人行贩洛阳,其走到上东门看到洛阳繁华景象,不禁心有所感,仰天长啸。王衍是时恰行此处,闻声对左右说道:“向者胡雏,吾观其声视有异志,恐将为天下之患。”不过王衍现在已为名士,无非说说而已。 李隆基引用这段典故来斥张九龄,可谓十分刻薄。 第一层意思:你不要像王衍那样来泛泛评说安禄山。 王衍以清谈著名,其任太尉与尚书令,身份与张九龄大致相似。李隆基想告诉张九龄:清谈误国,你莫非想以王衍为楷模吗? 第二层意思:王衍与石勒洛阳上东门相遇之事,恐为后人假托。那石勒不过为少年发喊一声,王衍难道就能瞧出其有异志吗?此定是石勒的御用文人臆造而出的,则你张九龄现在能瞧出安禄山有反骨,恐怕也为虚妄之事。 最后一层意思,也是最为重要的:安禄山的行为表明他为国家的忠良之士,朕如此认为,你张九龄还敢公然陷害他吗? 张九龄只好无言以对。 张九龄为想斩草除根,由此引用了两个典故,不料李隆基仅用一个典故,就将张九龄驳得哑口无言。且李隆基说话时言语平和,无伤大雅,张九龄心中体会,由此领教了皇帝的厉害。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