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唐玄宗·壹·乱世争雄》 引子 三月的神都洛阳逐渐姹紫嫣红起来,宜人的春风先是吹绿了洛水,接着沿岸的树木露出了新芽儿,花苞也次第绽放,很快,全城乃至郊外都淹没在一片春色之中。岁月慢悠悠地挪动着脚步,宽容地将人间的钩心斗角与残杀屠戮包裹起来,四季轮转,物是人非。 这日为望日,是武隆基(武则天登基为帝,封李旦为皇嗣,皇嗣一家自然不能姓李,从此便改姓武了。原来的李隆基即为武隆基)等兄弟们朝见祖母皇帝的例行日子。太阳初升的时候,八岁的武隆基步出门外,坐入华丽的安车之中。 这时的武隆基无疑是一位小帅哥儿,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配上剑眉,使其圆脸儿显得更加活泼,修长的身材以及柔软的小手,再配以那身合体的亲王服饰,是一个人见人爱的角色。他素爱洁净,周身衣饰尤其是上朝用服清洁如新,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即使身边的仪卫仆役服饰,乃至车饰用具,他都要求保持整洁。 武隆基坐上车儿,向车夫说了声:“走吧。”车儿开始转动毂轮,两侧的六名仪卫紧随车儿驶过坊间,然后左转驶上洛水桥。桥北即是宫城的端门,按照规制,亲王之车可以驶入端门,到了明德门前舍车步入内宫朝见皇帝。 很快,车儿进入了端门,其向明德门行驶过程中,车子被人拦住,武隆基探头观看,就见一人满面怒色地在那里呵斥。 此人名叫武懿宗,现任金吾将军,负责宫内禁卫,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即是女皇的本家侄儿。 武懿宗一早即在应天门前巡查,自己的姑母当了皇帝,使开国近百年的李唐王朝换了旗帜,皇姓也改为本家武姓,其心中的得意不言而喻。 这时,他看见一辆安车驶入端门,识得这是亲王之车。然99lib?此车颜色鲜艳如新,两侧的六名仪卫也威武严整,车儿入门前并未减速,径往明德门驶去。武懿宗见状心里不是滋味,遂斜刺里上前拦阻,心中怒道:“什么人如此无礼?亲王之车入宫皆缓缓而入,且将仪卫留置端门前,哼,谁这么大胆儿?”武懿宗拦下车儿,看到武隆基探出头来,遂将刚才所思呵斥出来。按照他的思路,这名小孩见到自己疾言厉色,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滚下车来。 武隆基的表现却相反,他哼了一声说道:“宫中的礼仪师傅告诉我,亲王仪仗和随从可以至明德门前,什么时候又改了规矩?我急着去朝见圣上,车儿这样行走也不快,有什么不对?” 武懿宗张张嘴又复闭上,想想也是,其他亲王入宫许是畏惧皇帝威势,所以低调为之,这名小孩儿这样做也符合规制。此时,他的心里忽然又有一股无名火起,心道,现在是我武家天下,你这名小孩儿还不姓了我家的姓,有什么值得张狂,遂怒道:“小孩儿懂什么道理?你如此喧哗容易惊扰了圣上,就是不该!” 武隆基剑眉耸起,也怒道:“这是我家的朝堂,碍你什么事儿?你哪儿来的胆子,竟然敢拦阻我的车骑!”说罢,他夺过车夫的鞭子,“啪”的一鞭,驱动马儿行走。 武懿宗急忙躲闪,眼睁睁地看着车骑驶到明德门前。 武则天当初还没有当上皇后的时候,已经着手建立宫内的信报系统,现在当了皇帝,其宫内宫外信报系统更加完善缜密,很快,这.99lib?件小事儿就传入她耳中。武则天这日接受群臣和诸王朝拜,处理一些重大政事,转眼时辰已过巳时。她立起身来,转对身侧的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说道:“嗯,有点乏了,我们到水边走一走。婉儿,你传旨让皇嗣的三郎也过来。” 一行人随着武则天出了应天门,一名宫人早已领着武隆基候在那里。武隆基此时明白祖母的威风,没有了一早时的飞扬之气,小心恭谨地迎候。武则天意欲从端门之侧登上城墙,即可以俯瞰洛水及沿岸风景,因而不用车仗,身后仅有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跟随,以及一众宫娥持罗伞团扇簇拥。 引子看见孙儿,武则天寻常严峻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丝笑意,招手道:“三郎,过来。” 武隆基乖觉地走过,傍在太平公主身侧行走。武则天见状又是一笑,心想这孩儿毕竟和女儿接触较多,那份亲热还是掩藏不了的。 武隆基降生于宫中,打小就处于半幽闭状态。随着年岁渐长,其面对的仅是父母兄弟,读书便成了基本要务。闲暇时,武隆基与一帮乐工混得很熟,渐渐深谙音律之学。至于与外界的接触,几近于无。其母家之人实难入宫相聚,其几个伯父接连被废,唯有这名姑母,那是可以言笑无忌的。换言之,武隆基别无选择,只有把对父家的亲情寄托在这位美貌的姑母身上。 太平公主也很喜欢这名粉装玉裹的小帅哥儿,她边走边拍着武隆基的头顶,说道:“三郎,听说你今儿入宫又淘气了?” 武隆基扑闪扑闪大眼睛,那里面透出的是天真无邪的眼光,回答道:“太平姑姑,没有呀,侄儿今天入宫就是朝见圣上,你当时也在身侧呀。” 武则天笑对太平公主道:“别吓到小孩儿,这个三郎,还是蛮有趣味的。” 武则天今日的心情实在很奇异,颇有些享受天伦之乐的老祖母的心性。究其一生,温情与亲情实在与她不搭界,为了谋夺皇后之位,她可以扼杀初生的女儿嫁祸于王皇后;为了扫清自己登上皇位的障碍,她可以迭施诡计废掉儿子的太子或皇帝之位,并将两个大儿子斩草除根。这日听到孙儿斥责侄儿的事儿,她忽然来了兴趣,许是触动了女人心底那根柔弱的亲情之弦,于是就有了这次出行。 日头此时已近中竿,春日的阳光微醺醺拂过黛色的神都,光照落入碧波荡漾的洛水中。急流处可见白色的光亮,鱼儿在陡水处间或跃起,与岸上的绿树鲜花相映,成就了一派春和景明的好景致。 武则天一行漫步城墙之上,缓缓地欣赏眼下的风景,武隆基乖觉地随着太平公主行走,知道不能多嘴。走至转弯的墙垛之时,可以看到西方的天际,武则天忽然停下,转身对武隆基说:“三郎,最近又读些什么书呀?” 武隆基答道:“陛下,孙儿自新年后,已开始读《礼记》了。” 太平公主说道:“三郎最为聪颖,小哥们一起读书,他往往领悟最快,因而闲暇时候很多,常与乐工混在一起,现在已能敲得一手好羯鼓。” 武则天呵呵一笑,说道:“好呀,能操羯鼓?三郎,得空操演一番给我们听听。” 这时的武隆基,还能享受到武则天及太平公主的万般宠爱,因而也可以应对自如。而武则天自从当上皇帝,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惜采用酷吏来翦除异己,像今天这样悠闲出外赏花吟诗的时候实在不多,尤其与孙儿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的温情实为罕见。 然而好景不长,此后,武隆基一家的命运,便在风口浪尖之上风雨飘摇。 先是皇嗣武旦的两个妃子(其一为武隆基生母)被人诬陷对武则天施行厌胜之术,入宫拜年之时,便神秘失踪,尸骨无存,两个妃子的娘家人也被贬流放。武隆基兄弟被降为郡王,“入阁”幽闭深宫。数月后,又有人密告皇嗣谋反,幸得一名叫安金藏的乐工剖腹明志,才使得皇嗣一家留住清白,得以幸免。 直到“神龙政变”,太子武显登基,复国号为“唐”,还姓为“李”,还都于长安,李隆基才恢复了原名。 而此刻,权倾天下的武则天永远也不可能想到,这个偎依在自己膝下的小儿,将来能够一飞冲天,成为千古一代君王。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震古烁今的“开元盛世”,会在“贞观之治”时隔六十多年之后,渐渐向世人走来…… 第一回 君臣登高宣婚期 阿瞒卜筮观吉礼 景龙三年(公元709年),时辰进入了九月,一场初雪下来,凛冽寒气早将长安城浸润透彻。两市平日里堆积如山的薪炭早没了踪影,那些需要购炭之人须赶早市,方能购回些许木炭。 宫城皇家之人,却不用操这份闲心,取暖之物早已备齐。天刚转冷,各殿内用木炭烘之,再加以少许沉香木根,使殿内各角暖气融融,更兼香气袭人。 此时的上官婉儿揽镜作眉,意欲出宫拜见太平公主。 镜中的面容依旧艳丽,然眼角的鱼尾纹告诉婉儿,自己已然步入中年。四十余年的岁月一晃而过,婉儿不禁万般感叹。 上官婉儿的身世颇为凄惨。爷爷上官仪为高宗朝宰相,因不识轻重向高宗建议废掉武则天当时的皇后之位,后被武则天杀掉,襁褓之中的上官婉儿随母亲一起没入掖庭宫内。长大后,上官婉儿不仅生得容貌俏丽,更是继承了祖父的文才,也颇有智谋。女皇惜其才华,让她做了自己的贴身女官,主要负责文翰之事。 十七岁那年,婉儿在天后身边,遇见了新太子李贤。这位新太子是年二十三岁,容止端雅,婉儿正是怀春的年龄,不禁对李贤心生爱意,奈何身在深宫又为天后专侍,心思再多终无用处。她那时幻想,眼下天后身体多病,太子终有继位的一天,届时以自己的才名以及美貌,定能得偿心愿。 然此心愿不久就成为泡影,天后欲成为皇帝,必须搬掉儿子这个绊脚石,于是李贤被废,婉儿只有把心思深藏起来。 眼见自己的容颜渐渐衰退,婉儿越发哀怨。及至李显当了皇帝,因婉儿在其复位过程中建有大功,遂青眼有加,让其掌诏命之事,实有中书宰相之权;又加其为二品昭容,一开始还临幸数次。奈何李显比起其兄李贤实在庸陋许多,不懂得欣赏婉儿的才具韵味,转爱起后宫那些年轻貌美的嫔妃,将婉儿丢到了一边。 已届中年的婉儿早已失去了少女的纯情,在多次目睹了身边血腥残酷的改变后,她明白了权力的好处。然自己为无依无靠的宫中后妃,如何确保自己时刻拥有权力这棵常青树呢? 忆及过往,婉儿又是一番长叹。自从女皇当权,李武两家彼扬我抑,纷争不断。李显当了皇帝,既放纵皇后韦氏专权,又对武三思为代表的武家势力友善,婉儿很快发现了其中的结合点,与武三思床笫缠绵之时,二人一拍即可。当初,太平公主曾将自己的男宠进奉给女皇,此事婉儿尽知,遂想效法一番。某一日,婉儿到韦氏后殿内闲谈,不知不觉谈到男欢女爱一事,谈话渐渐入港,婉儿便将武三思的妙处以炽热的言语烘托出来,惹得韦氏心旌摇荡,不由道:“事不宜迟,你把三思召入宫来。”于是一切水到渠成,韦氏、婉儿与武三思以这种关系结成了联盟。 皇帝李显本就畏惧韦氏,现在韦氏又与婉儿、武三思结盟,举目朝中,地位无人可撼。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神龙三年,太子李重俊不堪韦氏等人的压迫侮辱,遂拥兵造反,先去武宅中杀了武三思与武崇训,再闯宫欲杀婉儿。 闻听太子谋反,李显惊得手足无措,语无伦次道:“这……这还了得!这……这……如何是好?”婉儿素有计谋,遂急中生智,献计道:“玄武门楼坚固可守,请陛下皇后等速速登楼,一来可以暂避凶锋,二来可以俯宣急诏。”一行人相偕登上玄武门楼。叛军很快到了门前,李显据楼俯视,直听叛将道:“武三思淫乱宫闱,陛下岂无所闻?臣等奉太子令,已诛三思父子,唯宫闱尚未肃清,臣等特来诛杀首恶。”李显问道:“谁是首恶?”叛将答道:“上官昭容,勾引三思入宫,乃为首恶。陛下若不忍割爱,请速将她交出,由臣等自行处置。” 李显听罢,便回过头来,目视婉儿。 婉儿从李显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冷漠。她知道,若李显认为交出自己可以保全皇位,他会毫不犹豫将自己交给叛军。危难之下,婉儿两颊发赤,涕泪泗流,突向前跪下道:“妾并无勾引三思之事,恳请陛下洞鉴。妾死不足惜,但恐叛臣先索婉儿,次索皇后,再次要及陛下。”李显本来反应就慢,再经此一激将,就呆在那里不说话了。由此便赢得了时间,千骑兵马很快赶到,最终杀退了叛军。 后来每忆及此事,婉儿便一阵后怕。心道:“若不是自己机警,只怕早身首异处了。”这件事对婉儿震动很大,她没有想到,自己献媚周旋于皇家与武家之间,竟然被外人认成乱政的首恶。 那么,该是向李家宗族示好的时候了。今日去拜见太平公主,本不必亲身而至,不过是通知公主与驸马参加明日的慈恩塔集会而已,按照惯例,由朝中衙署知会即可。 婉儿乘车出宫,很快就到了太平公主府邸前。她抬腿下车,仰头看了眼那块皇帝御赐的“镇国太平公主府”金字匾额,心间生出一丝敬畏之意。 女皇当政之时,太平公主始终扮演一个乖觉女儿的角色,虽有养男宠的嗜好,仅限于自身的娱乐,绝不踏入权力的圈子。女皇一生识人甚准,多次赞扬公主沉断有谋,类似自己。想是太平公主十分清楚母亲的本领和手段,绝不在母亲面前班门弄斧。然神龙政变之时,太平公主果断出手,她不仅参与了政变前的密谋,更利用与婉儿的交情联络宫女,成为举事成功的关键人物。那么,此次太子政变未遂,其中有没有太平公主的身影呢?此次政变,太子李重俊举事仓促,举止犹豫,很不成熟,似与太平公主一贯的果断作风不合,然世事难料,谁又能理说得清楚呢?想到这里,婉儿不由得心里一紧。 闻听上官昭容入府,太平公主急忙与驸马武攸暨到院中迎候,婉儿见状,急忙敛身拜道:“得罪,婢子何敢劳公主大驾亲迎。” 太平公主年龄与婉儿相仿,然其到了中年,容颜愈来愈像其母。母女二人都生得宽额广颏,双眼皮儿,皮肤白皙,显示出一派富贵之气。闻听婉儿谦让,公主遂言道:“昭容不必客气,你我二人多年的交情,>这点礼节是必须的。”其实太平公主言不由衷,当初婉儿在宫内仅是一个女官,确实是一个婢子的身份,然而今非昔比,婉儿已成了皇帝哥哥的二品昭容,又掌诏命有中书宰相之实,出门迎候是必须的。 公主夫妻二人将婉儿迎入中堂里坐定。驸马武攸暨很是乖觉,他招呼侍婢上茶,然后一闪身步入后堂。 婉儿轻抿了一口香茶,赞道:“人言公主最善养生,此茶似是洪州所生,名西山白露,在京城中实为珍品。” “不愧是上官昭容,连这种小地方所产之茶都能辨别出来。” “京城中传言,若论茗茶而言,首推公主府。婢子有些纳闷,人言煎茶过程甚繁,缘何片刻之间即能成茶?”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说道:“我为闲人,只好在这些闲事上多下些工夫。我在中堂之侧,专门辟作一室为茶屋。昭容若有兴趣,请移步察视一番如何?” 婉儿听出了太平公主话里的余音,急忙离座而起,说道:“公主如此惠赐方便,万分感谢。” 她们移步进入西侧门内,迎面而来的是清香的茶味。婉儿举目一看,只见室内甚阔,似乎一尘不染,西面墙下排立着数口大缸,以及一排立柜,另外一侧站立着数名素衣婢女,显然是她们完成制茶流程。 婉儿边看边点头,其目光注视到那数口大缸,问道:“公主,那里即是贮藏饮茶用水的?缸内存的是何方好水?”婉儿知道,善茗达贵之人往往不饮用京城之水,而是通过驿骑从外地运来。 “此为扬子江南零水。” 婉儿点头,知道此水为饮茶之一等好水。 两人复归座上,经历了这一番闲谈,她们似乎拉近了距离,场面变得有些活泛起来。 太平公主问道:“昭容此来,有何见教?” 婉儿见太平公主一直对自己十分客气,扑闪了一下美丽的睫毛,微笑道:“公主,婢子前来,乃知会明日赴慈恩寺宴会一事。圣上说了,许久未见公主面,心中甚为挂念。” “皇兄真是这样说的?” “不错,圣上说了,若寻常衙署知会,公主肯定不到,因命婢子专程促请。” 太平公主沉吟片刻,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对婉儿改变了称呼道:“婉儿,你我相知多年,当知我不愿插手朝廷之事。眼下为多事之秋,我就是日日坐在家里不交外人,还有小人到皇兄面前多嘴,我闭门不出,正为此意。” 婉儿明白太平公主说的那一档子事儿:太子重俊谋反被杀后,武三思党羽向李显奏言:“安国相王及镇国太平公主,亦与太子连谋举兵,请收付制狱。”李显当时正觉草木皆兵,听后觉得有理,准备派吏部侍郎兼御史丞萧至忠进行审讯。萧至忠私下里与太平公主交往甚密,当即谏道:“陛下富有四海,难道容不下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吗?相王以前为皇嗣之时,为了将天下让给陛下,累日不食,固请于则天皇后,此事天下人皆知。现在有人想诬陷他们,陛下不可不查。”此后又有许多大臣来保相王和太平公主,李显方才放下不问。那些日子,李旦和太平公主皆战战兢兢,闭门谢客以避祸。婉儿知道,当初对付女皇时,李显李旦兄弟与太平公主结为联盟,步调一致。现在李显当了皇帝,对皇后韦氏和安乐公主言听计从,又和武三思为代表的武家势力联手,李旦和太平公主就与皇帝哥哥产生了微妙的距离。 想到这里,婉儿说道:“那是下人构陷罗织,圣上洞察秋毫,公主没必要心事太重。” 太平公主摇摇头并不言语,两个聪明女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心意,遂不再多言。 太平公主又转换一个话题:“明日为九月初九,宴会之后肯定又要联诗,又该是你品评天下的时候。婉儿,你知道我不擅为诗,到了如此场面实在为难。” 婉儿恳切地说道:“公主,今日婢子前来,的确因圣上专命促请,婢子以为,明日之会,公主与驸马务必到场,算是顾全了圣上的诏命。至于会后联诗,届时婢子向皇上禀报一下,公主亦可以早退嘛。” “好,就这样说,难为婉儿的一片心意了。相王明日也与会吗?” 婉儿点头道:“相王肯定与会。明日九月初九,圣上、相王与公主在慈恩寺塔前缅怀文德皇后,当有别种心绪。”婉儿所说的文德皇后,即是太宗之长孙皇后。唐高宗为太子时为了追思母亲建慈恩寺,高宗永徽三年又在寺内建慈恩寺塔。 太平公主点头赞同。她冰雪聪明,已然明白婉儿前来是以知会为托,修好为实。当初婉儿与武三思和韦后厮混在一起的时候,其权倾朝野,那时候是绝不会屈尊来府内拜访的。 然婉儿前来修好到底有何用意呢?现在武三思虽死,朝中的实权格局并未有实质改变,皇帝李显依旧受皇后和女儿的左右,婉儿依然受宠,莫非她现在与韦皇后有了裂隙吗? 九月初九重阳节,向为唐人重视的节日,据说佩插茱萸能避噩运,所以佳节来临之时,人们要将茱萸插在发鬓上,或将茱萸囊佩系在身上、居所的门窗上,至少各要插着两枝茱萸。是日长安城中,因为遍插茱萸,全城似乎淹没在淡淡清香的海洋之中。 此外,登高、赏菊成为重阳节的重要活动,自太宗朝开始,皇帝是日召集大臣和知名文士一起游赏,然后饮酒赋诗,成为定例。朝中如此,下级官员乃至待试生员等,到了这一日也往往自行结伴游赏,饮酒赋诗蔚然成风。 此年寒气虽来得早了一些,然树上的绿叶并未一下子变黄,虽显凋零之势,依旧绿黄相间;曲江两岸,菊花怒放,远远望去,似两条蜿蜒的金带,煞是好看。 慈恩寺由于坐落在曲江东岸,建成后成为周边的最高点,造就了一个赏景的最佳点。自高宗开始,慈恩寺就成为皇家中和、上巳和重阳三大节日的御用游赏地点。加之其又是高宗皇帝追思母亲长孙皇后而建,李氏宗族到此游赏又多了一层意味。 重阳节到来的前十余日,光禄寺就指挥属下各署开始忙起来。他们精心挑选名贵菊花,先把宫城与曲江相通的夹道两旁用花盆簇拥起来,然后在慈恩寺里选用不同的名贵菊花,按照不同颜色造成不同的图案;珍馐署日夜穿梭从各地调来食品原料,良酝署选来上等菊花,精心计算日子,使菊花酒到了重阳节那一天口感最好,以待届时奉上精致的酒宴,到了重阳日,天刚微明,他们便把刚刚采摘来犹带朝露的茱萸遍插于寺内墙外。 受邀的王公大臣于巳时二刻前准时集于慈恩寺内,按照惯例,皇帝和皇后午时方从夹道过来进入寺院。 安国相王李旦和镇国太平公主相继进入寺内,他们的出现引起人们的注目,临近之人纷纷躬身施礼。光禄寺知事人员忙将二人迎入侧堂憩息。他们在堂内坐定,衙役奉上瓜果、香茶之物,让他们歇息片刻之后再迎候皇帝驾到。 相王李旦的面容淡定,不苟言笑,其性爱读书习字,偏好老庄之学,借以修身养性,养成了恬淡性格,这样也有好处,当初女皇猜忌以及武承嗣迭加陷害,其终于保全至今,大约也与这种性格有关系。且他绝食明志,再将天下让给三哥李显,其“二让天下”的事迹传为美谈,在国人中口碑甚好。 公主笑道:“四哥,瞧你这木然的脸孔,大约近日又炼出一炉金丹,以致耗费了许多心机。” 李旦知道妹妹在开自己玩笑,近来险恶形势下自己虽以不变应万变,毕竟心头也有许多郁闷,现在闻听妹妹的谐语,顿时有了一阵轻松,抬眼道:“唔,你又开始胡说了,我什么时候炼丹了?” “哥,炼丹之事唯重心态,你要比那些混吃混喝的道士强多了。你不妨入终南山隐居半年,潜心苦炼,保你成功。” 李旦嘿嘿一笑,并不言语。 太平公主又转移了话题:“四哥,如今大郎他们皆被放为外任,你这日子过得不寂寞吗?你日日闷在府中,连妹子这里也不走动一回,别闷坏了自己。” 李旦沉默良久,然后长叹一声道:“月儿,我已过惯了这样的日子。他们被放外任,可以磨炼性子,也是好事。不过现在年龄愈长,偶尔也会想起他们。” 太平公主此时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容顿敛,反倒没有了言语。 这时,光禄寺知事入内禀道:“禀相王、公主,圣上、皇后马上到了。” 两人急忙起身出外迎候。 皇帝李显与相王李旦虽一样的身材,面貌相仿,然脸上的神情大为不同。李显自小不爱读书,什么事都不想上心,所以其脸上始终展现漫不经心的神情,不过脾气尚好,容色之间有亲近之态。 李显仪仗缓缓入寺,其后跟着韦皇后、婉儿、安乐公主及皇子等人。李显接受群臣礼拜之后,哈哈一笑道:“好哇,今儿天气不错,我们好好乐一回。” 身后的韦皇后闻言,意甚不平,觉得这句话有失皇帝威仪,眉头皱起,脸现严峻之色。 近前的群臣察言观色,眼见韦皇后有些不高兴,心里顿时忐忑起来。他们知道,眼下的韦皇后颇有当初武太后之威仪,皇帝对她言听计从,且渐有凌驾皇帝之上的趋势,那是一点都不敢得罪的。 按照惯例,因慈恩寺塔上空间狭小,例由皇帝带领近臣先行登塔,其他大臣王公再依序游赏,入塔后于大堂内作诗,最后再由皇帝赐宴,尽欢方罢。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是随同皇上李显登塔的第一拨人,他们拾阶而上,很快登临塔顶,将曲江风景尽收眼底。李显今日兴致甚好,其回视李旦与太平公主道:“因今日登塔,昨晚在宫中捡出文德皇后《女则》一观,心中大起亲切之意。遥想文皇帝和文德皇后当年,其言行确实成为我们儿孙的楷模。我们也算没福,无缘睹其颜容。” 长孙皇后早逝,武媚娘也是太宗皇帝逝后方才随侍高宗皇帝,其子女当然见不到其祖父祖母。长孙皇后临逝前,辑录了前代妇人恪守妇道的美事,书成十卷,名为《女则》,并亲自作序。可惜她生前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媳乃至孙儿媳与其性格大相径庭,儿媳自己当了皇帝改唐为周,眼前的这个孙儿媳也不是善茬,即使孙女儿和重孙女儿,也早已脱离了《女则》所规定的套路。 李旦多读史书,对自己祖父祖母事迹当然知之甚详,点头道:“不错,我们能有今天,多亏他们打下的基业。文德皇后一生恭谨有序,其逝前病中犹作《女则》,我每读史至此,不禁感叹动容。” 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闻言并未吭声,太平公主心里明白,安乐公主却是压根不上心,身侧的韦皇后却听得有些刺耳,插言道:“你们兄弟二人说话有点妄自菲薄,太宗皇帝固然英烈有为,然后人也并未堕了志气。我听史官说过,太宗朝的‘贞观之治’开了个好头,然终比不过高宗朝的‘永徽之治’繁华。” 兄弟二人急忙赞同韦皇后之言,点头称是。太平公主冷眼观察,忽然发现韦皇后的性子在武三思死后顿挫些时日之后,现在又复如是,且比以前又浓烈不少。 韦皇后又道:“相王,裹儿的婚期定在十一月初十,待会儿礼官要知会大臣。我和圣上商量了,这‘障车’一事,还请你来主持。”所谓“障车”,即是婚礼时女儿出门之际,娘家人要数次出面拦阻送亲车辆,以示留恋不舍之意。 李旦点头道:“臣弟亦有耳闻,此为大事,分内所当。” 李显道:“裹儿出嫁,此为我家大事,一定要办热闹些。四弟,我已让所司届时行文你那几个儿郎的治所,让他们也回来协助你。” 太平公主此时笑容上脸,伸手拉过安乐公主拢在身前,说道:“我们李家女儿,你们终久想早日推出家门为快事。裹儿,你要好好向皇兄皇后要上一笔大妆资,你想向姑母要些什么?早点说,我好替你准备。” 安乐公主嘟着嘴说:“父皇很吝啬,我那日要昆明池作为嫁妆,父皇就是不给。太平姑姑,你帮裹儿说说。” 众人一听,心中不由得震惊不已。昆明池是汉武帝为了对外征战而训练水军,仿昆明滇池而建,其东西约十里,南北约十二里,比长安城还要大,沿岸行走一圈需行走近四十里。到了唐代,该池除了可以训练水军之外,还具备向长安供水、灌溉农田等功能,且此处风景俱佳,成为长安市民郊外游赏的好去处。现在安乐公主张嘴要昆明池为私家嫁妆,众人都想不到她竟然有如此大的胃口。 话说这安乐公主是当今皇帝李显与皇后韦氏的小女儿,名李裹儿。韦皇后正怀这安乐公主的时候,武太后将李显赶下皇位,发往房州,然后自己做了皇帝。李显一家凄凄惨惨赶往房州的路上,韦氏诞下小女儿,然身边连包裹孩子的小褥子都没有,李显脱下自身衣衫裹之,因名为裹儿。到了圣历元年三月,李显被女皇召回洛阳再任太子时,十五岁的李裹儿已出落成一位姝秀辩敏的美人儿,其艳绝天下,京城之人誉之为“天下第一姝女”。女皇立了自己的儿子当太子,为了安抚武姓娘家,于是安排太子之女嫁给武氏孙辈子弟以固其关系,安乐公主(当时称安乐郡主)便嫁给了武三思的次子武崇训。 李重俊政变之际,武三思和武崇训在宅中被杀,安乐公主就成了寡妇,武宅不宜再住人,遂求母后搬入宫内承乾殿居住。至于所谈婚事,实为安乐公主即将嫁与武崇训之堂弟武延秀。适才安乐公主如此放肆,自是平时得众家宠爱的结果。 太平公主不敢吭声,李显期期艾艾说道:“嗯……嗯……这个以后再说,先把宅子建好再说。裹儿,我让赵履温建你这个新宅,花费不少,快把钱库都拿空了。”向来对女儿百依百顺的李显,像如今这样含糊答应的时候,实在少之又少。 众人不再说此话题,此后转身下塔。至于君臣联诗,自是一番风雅相和,暂且不表。 却说潞州东部横亘着太行,向西地势平坦,盛产麻、葛等物。这里作坊遍布,主要生产一些麻布及葛绳,另外还有一所官办的大作坊,其生产盛名天下的潞绸。由于物产丰富,通商便利,潞州商贾之多,也是天下闻名。 潞州府向东不足一千步,有一处气势森森的大宅院。这是潞州首富张暐的宅第,此人垄断了官方采办潞绸的输送生意,且拥有十余家作坊,其生意通达全国,当地人用“日进斗金”来形容张暐的敛财速度。 张暐此人很会享受,其宅第仿造王府规格,占地达五十余顷,屋势雄伟壮阔,院内穿山造池,亭阁遍布。为了附庸风雅,其搜罗天下之书填满书阁,并造一乐堂广引乐工唱角聚于此。 此时的乐堂内人影毕集,鼓瑟响震。乐工偏左而坐,操鼓手倚羯鼓立于其前,居中及偏右的空地上,则是舞者及歌者的场地。 操鼓手扬槌于头顶,身后的乐工眼睛齐望在鼓槌上。随后鼓槌轻落于鼓面之上,那声音,似是江畔对面夜行人脚踢石子的闷响,又似是山涧之间风吹浮石落入深渊的跌撞声。其声过后,一支洞箫的呜咽声加入其中,其声在空旷的月夜下更显哀愁,其后续音中又似有苍凉之意。此后,丝、木乐器如琴、瑟、筑、雅、应依序奏出,描绘出一派似真亦幻的景象:空明的月夜里,一位愁肠人漫步在旷野,其既有无尽的哀怨,又有与自然风景为伴的悠然。每至乐声转换之际,羯鼓便成为乐器进退的指挥。 一名身材颀长的书生在台前漫步,其身后有数名身着轻纱的舞者。 蓦地,乐音停顿,一声长长的乌啼成为全场的余音。乌啼接连三声,场面为之停顿。 鼓手又扬起鼓槌轻触鼓面,这一次演奏是以金、石乐器为主,钟罄演奏出了宫廷场面。祥和乐声中,一位丽人身着粉红纱衣出场,轻启红唇唱道: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尽,青山犹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丽人唱罢缓缓退出,舞者亦随之退场。然乐声不断,到了最后,诸乐器停奏,唯有羯鼓开始发力,鼓声由缓而急,似进入到千军万马列阵冲杀的战争场面。 那鼓手至此时,已然挥汗如雨,脸色凝重,全身而动。到了最后,他舍槌用手,将之抚在鼓面上,鼓声戛然而止。 一直在侧观乐的中年人立起身来,嚷了一声“好哇”,然后走到鼓手面前,躬身颂道:“临淄王今日又让张暐开了一次眼界,此曲由临淄王所谱再亲自指挥奏之,赵妃又咏唱辅之,果然大妙,让我听得热血沸腾。” 张暐即是此宅的主人,其面对的操鼓手即是相王李旦的三儿子李隆基,被封临淄王,去年被派外任为潞州别驾。 太子李重俊政变未遂,事后有人说相王李旦也参与其中,李显和韦后半信半疑。其后虽未处置相王,然对相王几个生龙活虎的儿子不放心,觉得把他们放在京城里容易生事,遂皆散放外任。李隆基被放为潞州别驾,潞州仅算下州,事情不多,刺史一人把事都办定了,且李隆基还是郡王身份,所以来到潞州后无事可做。张暐是一个爱交朋友的豪爽之人,看到京城郡王来此,焉有不交之理。李隆基自小随父亲幽闭深宫,读书和钻研乐理成为他的两大爱好,看到张暐府中藏书许多,又有很像模样的乐舞场地,遂一拍即合,日夜厮混在张暐府中。潞州刺史也不愿这个郡王过问政事太多,遂两不相扰。 咏唱的丽人走过来,纤手送过来一方锦帕,让李隆基擦拭脸上的密汗。这名丽人名赵敏,原为山东人氏,随父亲入张暐府当歌女,李隆基失意之时,看到此女生得美貌,又兼风姿绰约,能歌善舞,遂生爱意。张暐阅历丰富,见此状顺水推舟,就让出己宅旁边的别院让赵敏居住,此处遂成为李隆基和赵敏的爱巢。郡王纳妾,本来需朝廷册封,现在张府上下却不管这套规矩,早称赵敏为赵妃。眼下赵妃小腹已然隆起,再有数月就该临盆了。 李隆基接过锦帕擦了把汗,其飞扬的眼神与赵敏的甜蜜目光相触,两人心里顿时生起柔情蜜意。李隆基再转向张暐道:“哈哈,你能听出激昂之志,很是不易。看来我入府之后,你之乐感还是很有长进的。” 张暐点头道:“那是那是,所谓近朱者赤,跟着临淄王,我这混人定能学到不少本事。临淄王,且到中堂用茶。” 他们行走的路上,寒气袭人,这里地势高寒,甚至比长安要早冷许多,赵妃是一个体贴入微之人,出门时早将浑脱帽戴在李隆基头上,怕他刚刚出完大汗再受凉。三人说话间即进入中堂,婢女马上为他们奉上香茗。李隆基一口饮掉一盏,感觉十分惬意。 看到如此殷勤巴结的张暐,李隆基心里十分满意。李隆基是年二十五岁,剑眉大眼,平时爱骑马、打毬及郊游,身体由此显得结实有力;幼年丧母且多年幽闭深宫,使其变得深沉且喜怒不形于色;爱乐舞且爱吟诗弄赋,使其脸上始终张扬着一股蓬勃乐观之气。李隆基将茶盏放在几上,感叹道:“日子过得好快,转眼又是一天要过去了。暐兄,我来潞州多亏结识了你,否则如此时日如何能挨?” 两人近一年相处的日子里,已经变得言笑无忌,张暐闻言笑道:“临淄王此言差矣。张暐粗人一个,如何能奉皇家金玉?若说功劳,还是临淄王自己洪福齐天,上天知道你要来潞州,即安排赵妃前来等候。张暐奉临淄王已日久,说不定还能因此沾上一些吉利呢。” 赵妃在侧嫣然一笑。 李隆基叹道:“吉利?我落拓郡王一个,现在又被贬为外任。暐兄,你若想在我这里讨些便宜,你就大错特错了。” 张暐正色道:“世人皆言商贾唯重财帛,最是无义。此言差矣。我得识临淄王,那是心里欣喜,全无其他念头。临淄王将来终究回归京城,闲暇时候想起或者再来一游,张暐心里万分知足。”张暐此话并非虚言,皇家子孙看似风光,其实万分凶险。则天皇后当初大肆罗织李家宗族罪名,将李家子孙杀戮殆尽,即为成例。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很快从外面闪入二人,想是屋内外之人彼此非常熟稔,连禀报都省略了。 二人入内躬身向李隆基言道:“殿下,刚才刺史府来人,送来京城驿传的制诰,却是专递给殿下的。” 李隆基闻言,伸手接过制诰。只见其中写道:因安乐公主大婚及随后的新年祭礼,封王者需入京观礼,要求在十一月上旬前赶回京城。 李隆基读完,神色漠然,未有任何表情,其他人见状也不敢出声问询,屋内顿时寂静片刻。过了一会儿,李隆基抬眼示意二人,说道:“我知道了,你们出去把刺史府来人打发走。” 二人躬身退出。 这二人也是李隆基到潞州所识,一名王毛仲,一名李宜德,他们皆为十八岁。王毛仲为高丽人,其出身微贱,然性识明悟,办事干练;李宜德出身贱民,因背主逃匿来到潞州,此人武艺高强,善于骑射。李隆基发现了他们的这些特点,大为欣赏,遂花钱赎他们为自己的贴身跟班。 李隆基这会儿似乎放松一点,对二人说道:“莫非《乌夜啼》带来了好兆头?暐兄,安乐公主即将大办婚事,圣上让我们回京观礼,敏儿,你也可随我回京城了。” 张暐大喜,击掌说道:“好事哇!临淄王,我们今晚要置酒好好醉一场,待你动身之前,我再具礼相送。”赵妃从未到过长安城,想起自己挺着肚子入长安,心里固然喜悦,然对今后又有些忐忑,她知道,自己上面已有一位明媒正娶的王妃,还有一位刘妃。 李隆基摇头道:“未必!自从太子之乱后,朝局更乱,若身处京中,较之京外更有凶险,前路莫测啊。” 潞州虽离京城甚远,然张暐生意通四海,对京城之事耳闻甚多,深知朝廷人事混乱,遂点点头,深以为然。他们沉默了片刻,张暐忽然言道:“前途未卜,不若卜之。临淄王,我识得一名叫韩凝礼之人,其现为一名守府军士,对蓍筮甚为精通,不若让他来卜筮一回,如何?”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人在无望迷茫之时,也只好求此道了。也罢,我们左右无事,晚间就让他入府卜筮一回,聊作兴趣吧。” 张暐急忙安排人去请韩凝礼。 到了晚间,韩凝礼果然依约而来。此人精短身材,再加上精亮的眼睛,颇有些精灵之气。 唐人每遇大事,皆卜筮以问吉凶。是时,朝廷设太卜署,专掌卜筮之法,主要使用龟卜与筮占两种方法。朝廷如此,当然也允许民间使用,于是,此风大盛。 韩凝礼的身份为一普通军士,因为善于卜筮渐渐出名,到了后来连普通人都不接待,专门为官秩之人卜筮。这样一来可以自重身份,二来官秩之人谢礼甚厚。 韩凝礼今日蒙张暐相召,入府之后方才发现欲卜筮.99lib?者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临淄王。李隆基原在京城,那里达官贵人太多,一直默默无闻,如今到了潞州,那是独一份的郡王身份。韩凝礼日常在官宦之家中穿行,虽未见过李隆基,然对李隆基的面貌和言行知之甚详,今日入府后看到张暐等人对李隆基的恭维模样,心中马上认定。他心如明镜,然此等方士之人惯会装模作样,仅淡淡向李隆基等人躬身行礼而已。 张暐也不说破李隆基身份,一边招呼韩凝礼坐下品茶,一面令婢女收拾几案。他们寒暄了数句,然后说一些潞州之事,张暐问道:“韩师,最近潞州多灵异之事,如紫云耸起,黄龙再现,羊头山北有童谣曰‘羊头山北作朝堂’,如此异象,到底主凶主吉呢?” 韩凝礼沉吟片刻,然后道:“张员外所言,小人也听到一些。按说潞州为国家小州,此异象若无贵人应之,则为大逆不道。其实吉凶一道,关键在人,若无贵人,则潞州地面实在危殆;若有贵人,则潞州成为龙驭之地,亦未可知。” “如此,若有贵人,其在何处呢?” “张员外,小人法术浅陋,实在迷茫。若是李淳风、袁天纲在世,他们通灵天地或能解惑。然天机不可泄露,想他们心知亦不敢轻易示人。” “不错,我们凡夫俗子,有些事不知道最好。韩师,今日请你来,想请你为我的友人卜筮一回。”张暐边说边示意李隆基道,“此为我远方一友人,来此做客,不日又要远行,请你卜其此次行程吉凶。” 李隆基微微颔首,韩凝礼急忙立起,躬身道:“小人自当效劳,只怕小人智术短浅,由此扰了大人的兴致。” 张暐摇手道:“罢了,韩师,闲言少叙,请至案前卜之。” 韩凝礼点点头,移步到案前,然后取过身上挂着的一只布袋。既要卜筮,需用蓍草为具。按照卜筮规矩,先将四十九根蓍草排开后,将之分成两部分,由被占者从中取出一根后将剩余蓍草以四根一组数之,谓之一变,如此三变后称为一爻,每卦由六爻组成。韩凝礼从布袋中掏出占筮器物,李隆基惊异地发现,此人卜筮不用蓍草,却是吃饭用的筷子,其心中就掠过一丝不信任:用筷子来占筮,准吗?李隆基心里这样想,又思这是张暐的一番好意,姑妄为之吧。 韩凝礼将筷子顺势排开,然后从中分开,正要招呼李隆基前来取出一根的时候,忽然脸色大变,口内惊呼一声,眼神直直地盯着右前方。众人一惊,急忙移至案前观看。就见一排平躺的筷子中间,一筷未用人力,竟直直地竖立在那里。 卜筮之时,在场之人极为神圣,其间所发生的细微之事皆有寓意。如今筷子直直立起,这已经不是细微之事了。 李隆基张嘴欲问,却被张暐抢在前面:“韩师,这……这……主何征兆?此根筷子有何神力?怎么就站了起来?” 韩凝礼的神色阴晴不定,其屏着气凝视立筷片刻,方才缓缓道:“张员外,小人卜筮多年,如此征兆第一次出现。小人心间也是十分迷茫,这如何是好?”他微一凝神,说道,“这样吧,我再复排一次。”说完,他伸手将立筷按下去,然后将四十九根筷子抄起搓了一次,再复排开。 说也奇怪,右方又一筷立起。 韩凝礼再将立筷按下,再搓选之,又复排开,然右方又有一筷立起。 韩凝礼脸色大变,从提袋里拿出三炷香,然后跪而焚之,其口中念念有词,颜色之间恭谨万分。 过了一会儿,韩凝礼起身向李隆基、张暐拜道:“大人、张员外,今日卜筮无法继续下去。许是小人法力浅显,卦象示意小人不能再卜,小人告退了。” 李隆基到了此时一头雾水,其眼中满是疑虑,着急问道:“韩师,卦象如此,到底主何凶吉?” 韩凝礼再拜道:“此卦深不可测,恕下人不敢言说。” 张暐有些着急,斥道:“韩师,我为愚钝之人亦能看出,此卦若非大凶,即为大吉,你难道连吉凶何端都不能示意吗?” 韩凝礼沉吟不言,显是心中为难,看到张暐有些恼火的神情,知道不敢抑其势,遂踌躇道:“此天人之瑞,贵不可言。张员外,小人不敢泄露天机,恕小人告退了。”不待张暐回答,自己伸手收拾随身之物。 张暐面向李隆基笑道:“既为祥瑞之兆,那是不碍的。你且憩息片刻,我将韩师送出即回。”扭头唤韩凝礼道,“韩师,你执意要走,我送你出门。” “不敢,不敢,小人自走无妨。”韩凝礼边说边向李隆基躬身作别,然后转身向门外行去。 张暐将韩凝礼送至门首,伸手接过仆人手中的布包,里面沉甸甸的,显是装满了制钱,然后将布包交到韩凝礼的手中,说道:“嗯,你今天不错。” 韩凝礼躬身谢道:“举手之劳,何须员外致谢?员外如此重谢,小人心里实在不安。” 两人眼神相对,皆为满意之态,张暐道:“罢了,今日之事,不许对外人说起。” “小人谨记。” 张暐转身回屋。筷子悄然立起,实为韩凝礼之独门秘籍,这也是他不用蓍草改用筷子的原因。张暐这样蒙混李隆基亦为好意,使其出行无惧,一路顺心。 张暐回屋后看到正在那里默默思索的李隆基,心中窃喜,又为李隆基添上一把火,说道:“好叫临淄王得知,那韩凝礼出门时悄悄对我说,潞州近来纷出祥瑞之事,莫非就应在临淄王身上?如此来看,临淄王回京定有惊喜,可以放心前去。”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暐兄用心良苦,我心甚慰。只是韩凝礼毕竟层阶太浅,其所言语亦未可知。” 张暐沉吟片刻,说道:“不错,韩凝礼确实不足为凭。不过今日之事实在灵异,可找一些得道之人问询。对了,我与京城宝昌寺僧人普润相熟,其精于此道。临淄王若有兴致,我修书一封荐临淄王相识,你们可在京城相会深谈如何?” 李隆基此时已然生了浓厚的兴趣,遂说道:“宝昌寺僧人?僧人怎么也会修此法术?也罢,我左右无事,晤谈一番也是好的。暐兄,我回京城,你要多入京来看我呀。” “那是自然。”张暐躬身答道。 又过了多日,李隆基收拾停当,遂带领赵敏、王毛仲、李宜德等人返京。其行装甚丰,大多由张暐馈送,路上虽寒冷凛冽,然李隆基衣物厚实,又有美人在怀,其行程也颇有滋味。 安乐公主在金城坊的新居很快便建好了。自从得了皇帝的圣旨修建此宅,年龄已至六旬的赵履温深知此事重大,将司农寺的一切庶务交给两名少卿处理,自己日日待在这里临时搭就的棚子里专心建宅。他依当初唐高祖李渊为李世民建造的“天策上将府”图样,强拆民居,腾出好大一片空地;然后调来南方奇石与木材,召来天下能工巧匠,亲自监督,日夜施工。 赵履温如此卖力,缘于他明白讨好了安乐公主,就等于讨好了皇帝和皇后,那么自己的仕途会变为坦途。赵履温是诛杀张氏兄弟拥立李显当皇帝的功臣桓彦范的妻兄,桓彦范得势后当了宰相,就把赵履温从易州任上提拔到司农寺任司农少卿。此后武三思在李显与韦后的默许下打击功臣,桓彦范被贬,随即被杀。眼见自己的仕途变得风雨飘摇起来,赵履温心急如焚,欲另寻靠山终无机会,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安乐公主那日闻听宅子已初具模样,遂要入宅观看。赵履温脸上马上堆出讪笑道:“新宅尚未建成,里面乱得很。请公主给下官一些时间,马上就好。公主金枝玉叶,不宜入宅观看,下官惧怕污了公主的脚面。” 安乐公主嘟起嘴道:“有车儿坐,如何能污了脚面?” 赵履温知道园内木石杂乱陈放,马儿无法在园内行走,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他心念如此,口内不敢再讲,遂一迭声答应。他在前赴金城坊的路上,心里就有了计较。 一行人到了金城坊,赵履温唤人过来将公主所乘之车扶定,除去马儿,再唤数人挽起绣紫络带充当脚力。 安乐公主不解,问道:“为何舍马用人?” 赵履温急忙回答了原因,便撩起身上的紫袍,拿起一条绣紫络带套于脖项中,说道:“下官一面挽车行走,一面为公主介绍好景致。” 司农卿为三品官员,其充当脚力为公主拉车,估计是前无来者。安乐公主见状并不阻拦,反而觉得这老头儿实在殷勤,心中很满意,遂咯咯一笑道:“好呀,走吧。” 新宅虽初具模样,一样可以看出其金碧辉煌,巧夺天工,安乐公主沿途观看非常满意。当她听赵履温说为造此宅,已将太仓署里的钱货用尽,就扁扁嘴不以为然道:“天下之钱甚多,岂能因造一小宅子就用尽?回头我找父皇,让他再多收一些即可。” 出园后,安乐公主看到殷勤巴结的赵履温已然汗流浃背,遂灿然一笑,夸奖道:“赵司农,你很好。宅子建得不错,再加一把劲儿,父皇定会知道你的功劳。” 又累又热的赵履温闻听此言,犹如公主当场赏了自己一处大宅子,遂感激涕零地答道:“谢公主夸赞,下官不敢言功。能为公主效劳,下官三生有幸。” 数日后,赵履温为安乐公主挽车的事迹传遍京城,时人讥之为“猿马”。 赵履温闻听自己有了“猿马”的外号不以为然,心想你们没有替公主挽车的机会,何必眼红我呢?倨傲之态日盛。 而雍州刺史窦怀贞,此时心里也极不平静。 窦怀贞出身于当时显族窦家,年少时与同族的同龄人差异很大,其不慕豪奢,衣服俭素,好学不倦,此后世袭授官为清河县令,政声不错,政绩超卓,赢得了很好的声誉。正是因为如此,识人的女皇擢其为雍州刺史。雍州治所位于京城长安,需面对朝中达官贵人错综复杂的关系,寻常庸陋之人物难当此任。近日李显任其为安乐公主婚礼的礼会使,可见对其依然十分看重。 不过,窦怀贞虽初为官时有清名,然这些年来在京城目睹了权势场的风云变幻,已然悟出了若想官位牢固且能升迁必须依附权贵的道理。他现在看到赵履温的倨傲样儿不以为忤,心中反而忖道:谁让人家能够把握好当马的机会呢?眼下自己被皇帝任为礼会使,说不定也是一次好机会,说什么也要把握好了。 十一月十日那天,安乐公主的婚礼成为长安城里的唯一大事。礼会使窦怀贞使出浑身解数,竭尽全力要露一次脸儿。 自金城坊到宫城的街道上,早已张灯结彩。为了让爱女极尽荣耀,韦皇后将自己的重翟车交给窦怀贞作为女儿婚车。重翟车为皇后受册、从祀、飨庙时所乘,其仪仗仅次于皇帝玉辂之车排场。按照规制,新郎武延秀需从新宅出发,在傧相的陪同下前往宫城迎接新娘。 当武延秀乘车向宫城进发的时候,沿途观礼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傧相竟然是一溜儿知名的弘文学士!人们心里不禁暗自嘀咕:弘文学士为傧相,那么作为新郎的武延秀自然才高八斗了。然仅听说此人最善胡旋舞,什么时候弃舞从文了? 车驾行至安福门,武延秀下车向上叩拜。这是婚礼的一个重要仪式,名为“拜阁”,即新郎要向岳父母参拜。城门楼上,赫然站立着皇帝李显与皇后韦氏。 李显夫妇二人脸含微笑,挥手放行。车驾行至承乾殿,礼会使窦怀贞带人入内去请新娘安乐公主。 然安乐公主迟迟不出来,这也是新娘的惯例,或为了显示娇贵,或为了表示与娘家人恋恋不舍,因而梳妆迟迟不毕。等了一会儿,武延秀顿了顿嗓子,拿出上官婉儿事先替他写好的催妆诗,大声念道:“安乐公主贵,出嫁王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武延秀大声读了二十余遍,安乐公主方才眼含泪水走出门外。是时,李显和韦氏也来到门前,韦氏又向安乐公主叮嘱良久,方才用红纱盖着安乐公主的头,众人簇拥其登车而去。 车驾再行至安福门时,就见相王李旦带领自己的五个儿子拦在那里,此为“障车”环节。相王李旦居前挥手拦阻,其五个儿子马上上前,或阻拦骑手,或挽车辂,显示娘家人留恋之意。 李隆基作为障车主力在那里上蹿下跳,脸上汗水直流,极尽努力。其心中所思却与笑颜不符:一个二茬的婚礼,何至于如此劳师兴众? 他们拦阻再三,方才放行。 入夜,长安城里一片光亮。当初太平公主婚礼时,沿街燃放火烛,以致将街道两旁的树木都烤焦了。今日婚礼的灯火,尤甚于太平公主之时。 翌日,李显与韦后大会群臣于太极殿。为了庆贺女儿的婚礼,李显不惜血本,拿出数十万锦帛赐给群臣,又宣布大赦天下,全民大酺三日。安乐公主身着翠服款款而出,向父母叩拜两次,再向众大臣叩拜一次。 眼见公主下拜,众大臣不敢消受,急忙伏地叩拜还礼。 如此就给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出了个难题,他们毕竟是安乐公主的长辈,说什么也不能如此还礼。 还是太平公主有急智,她令人取来两个木偶面具,起身向李显禀道:“皇兄生辰已近,太平与攸暨近日合练一木偶舞,容为皇兄助兴。” 于是,太平公主与武攸暨持木偶面具至殿中翩翩起舞,其舞姿轻灵,颇有韵味。舞罢,李显笑道:“不错,难为镇国公主一片心意了。”其言刚毕,群臣一片叫好声。 韦后心中也很满意,她知道,太平公主虽名为皇帝祝寿,其实是为祝贺女儿婚礼而舞,毕竟皇帝寿辰还有些许日子。想到这里,韦后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李隆基今日以亲王身份亦入太极殿,看到一向刚强骄傲的姑母如此委屈仰视,心中滋味一时难明。他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身后一指轻触其腰间,他顿时一个激灵,回过头来。 第二回 韦皇后强插亲信 李令月霸占水碾 李隆基回头一看,发现一张笑脸面对自己。此人名叫王崇晔,现任殿中省尚衣局尚衣奉御。按说一个五品官员不在今日朝会之列,然尚衣局掌皇帝服御之事,今日安乐公主新婚回拜父母,服御之事不敢有些许差池,王崇晔自平明起就打起精神在这里服侍。 王崇晔轻声道:“早听说阿瞒兄回京,今日方才得见。大典过后,阿瞒兄一定入敝府小酌几盏。” 李隆基见太平公主夫妇舞罢,场面有些忙乱,遂后退两步与王崇晔并排,执其手道:“我在潞州日日忆起你,这次回京早想一聚,奈何被大典绊着身子,得罪得罪。” 王崇晔一笑道:“彼此彼此,公主的事儿忙不完,我们毕竟不能安心相聚。阿瞒兄,愚弟近日又挪了一处新宅子,嗯,明日晚间,我专程去请,我们好好乐一乐。” 王崇晔是李隆基在京城时熟稔的朋友,此人倜傥任侠,轻财纵酒,长安少年皆以与他相识为荣。李隆基善骑射,爱玩毬,且有吟诗弄乐之雅趣,又是皇家亲王,两人稍一接触,顿时成为知音。王崇晔在与李隆基接触的过程中,发现他还惜字如金,不言则矣,如若开口,必能一语中的,颇有三国时曹操之谋略,遂在密友中称其为“阿瞒”。李隆基毕竟少年心性,很乐于接受这个称号。 朝会结束,诸人散去,李隆基回府。午后小憩一会之后,想起张暐提起的宝昌寺僧人普润,遂在行囊中捡出张暐之书,再唤过王毛仲和李宜德随行。三人乘马从隆庆坊出发,蹄声嘚嘚,向城西南的宝昌寺行去。 李隆基到了宝昌寺门前,让两人在门前牵马等候,自己独自入寺。 闻听沙弥传报相王府临淄王来访,宝昌寺住持普润急忙迎出门外。普润五短身材,肌肉紧绷,头大额宽,眼睛精亮,给人以奇异的初步印象。李隆基眼观普润,心想此人去做一名农夫正合适,做僧人就有些勉强了,张暐是何因缘认识了这个宝贝?他正在胡思乱想间,普润来到面前合十为礼道:“阿弥陀佛,临淄王光临敝寺,阖寺生辉。请临淄王入静室奉茶。” 看到普润废话不多,李隆基遂还礼随同入室。 李隆基之前也打听了普润的来历,此人为禅宗七代大弟子普寂的师弟。普寂号称大照禅师,现居洛阳,门下弟子数百。自达摩开创禅宗一脉,到了五祖弘忍时代,其大弟子神秀继承其衣钵在京师等地开堂收徒,香火甚旺,号称禅宗六祖,神秀圆寂后,普寂则成为禅宗第七代代表人物。普润虽为普寂师弟,却不像师兄那样专注佛学,而是喜爱与达官贵人交往,且博通旁门,当朝廷从洛阳迁回长安时,普润毅然离开师兄,独自入长安,成为宝昌寺的住持。 小沙弥奉上香茶,此茶与李隆基日常所饮滋味相去甚远。普润阅罢张暐来书,挥手令小沙弥退出,然后说道:“临淄王到了潞州,那里毕竟荒凉,有了张暐相伴,临淄王倒是可以省去许多寂寥。观临淄王此次回京,大约可以不用再回潞州了。” 李隆基此次回京参加大典,按照规制,待大典结束,至多在京城混过新年,即需要返回治所。李隆基此前并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普润未提卜筮之事,上来就提留京问题,李隆基一时想不通普润缘何以此为话题,因问道:“我现任潞州别驾,朝廷并未改任,按例应该返回。禅师如此说,莫非有了别种因缘?” 普润微微一笑,说道:“如今‘斜封官’云聚朝中,京中又怎么会多了一个别驾闲官?” 李隆基顿时了然于心。所谓的“斜封官”即是韦后、安乐公主及上官婉儿等人绕开正常铨选程序,不管是屠夫酒肆之徒,或是奴婢之流,只要能奉上三十万钱,她们都能找到皇帝李显讨要一纸授官敕书,然后斜封着交给中书省让其执行。由于封官太滥,致使宰相、御史以及拾遗三种官职总量大增,相关官衙里无处可坐,被时人讥为“三无坐处”。 普润说得不错,潞州别驾仅为一个五品官,眼下朝纲紊乱,新任“斜封官”层出不穷,谁会注意一个下州别驾在何方呢? 普润在京城官宦之中薄有名声,缘于此人既懂佛理,又兼旁道。人们或遇事或问前程,往往喜欢找僧道之人讨些主意,普润能够察言观色,且其常在官宦之家穿行,熟谙天下之事及各方势力之究竟,因而问者往往在其模棱两可的话语中摘取向好的部分,后来应中者多,于是普润渐有了神算的名气。普润今日不向李隆基解释卜筮之事,反而怂恿他留京,其想法是这样的:卜蓍三次立起即为祥瑞,若在边鄙小州难有腾挪余地,只有入京城方有一片新天地。 李隆基何等聪明,早明白了普润所言的真正含义,遂笑道:“禅师宝刹果然为好去处,隆基今后在京城闲暇时候为多,恐怕要多来宝刹叨扰,禅师以为如何?” “临淄王不嫌敝寺简陋,贫僧何其幸也。只是路程较远,临淄王若想探研佛理,不嫌贫僧絮叨,贫僧可入尊府讨一盏茶喝。” “欢迎欢迎,我家兄弟五人住在一起,正该向禅师讨教。” 普润呷了口茶,缓缓说道:“佛理一途,唯在辨悟,能识其理者人不在多。” 初次见面,李隆基不想把话说得太多,又见普润所言玄机奥妙,正想是这个理儿,反思也是这个理儿,也不易深问,遂起身告辞道:“隆基初次登门,不识贵刹礼数,仅让下人带来一万钱权作布施,容当隆基告辞,然后出门奉上。” “阿弥陀佛,临淄王如此虔心礼佛,功德无量。” 普润送李隆基走出寺外,就见王毛仲、李宜德二人正在那里冷得直跺脚。李隆基让王毛仲从马上取下制钱送入寺内,然后向普润行礼作别。 三人按辔徐行,满面虬髯的李宜德粗声问道:“殿下,满城有许多大寺院,如此大的一笔钱送给这样一个小寺院,奴才以为毫无必要。” 王毛仲虽为高丽人,日常以练武为要,却比李宜德多了些心机,接口道:“主人行事,那是不会错的。宜德,我们不可扰了主人的心智。” 李宜德不再做声,他们都为李隆基的贴身卫士,然一年来的接触,李宜德已然十分佩服王毛仲的心智,每每行动之时听其指挥,已有主次之分。 王毛仲禀道:“殿下,宜德与我不用侍候主人的时候,最近常入万骑营打熬气力,有时候还和万骑将士比拼武艺,这样可好?” 万骑营属于保卫宫城的北军中一支相对独立的力量,唐太宗李世民时挑选百名健硕者随其身侧,名为“百骑”,则天皇后当政时扩充人数,号为“千骑”,到了李显当皇帝,干脆扩充为“万骑”,成为拱守禁苑的重要兵力。其虽属北军编制,然万骑将领皆由皇帝钦点,其亲密关系甚于普通北军。 李隆基闻言脑中灵光一现,他非常明白万骑的重要性。自己的曾祖父唐太宗能够当上皇帝,无非借助部分北军力量,尤其是玄武门守将的帮助,至于近期的神龙政变和太子重俊政变,都是争取了部分北军力量方能行事,李重俊所以政变失败,就因为他仅争取了部分北军力量而未拉拢万骑将士,结果万骑加入战团解了玄武门之围,以致功败垂成。李隆基此时并未有任何谋反的企图,只是觉得万骑很重要,与之结交并非坏事,因赞道:“很好哇!万骑将士武艺精湛,你们与之交往定能长些能耐。很好!毛仲,万骑将士俸禄无多,他们生性豪迈惯好饮酒,你可从府中支些制钱与之交往,千万不能让他们说我府中之人出手吝啬,以致污了我的名头。” 王毛仲早知主人有轻财重友的特点,也知道主人为王有相应食邑,最近张暐又馈赠不少,替主人花一点儿钱实在不算什么,遂满口答应。 且说安乐公主的大婚耸动京城,让全城人知道安乐公主是当今皇帝与皇后最宠爱的女儿,找她办事实属捷径。于是,请托之人络绎不绝拥往金城坊,公主府里的寻常仆役及婢女身价大增,请托之人往往需要通过他们求官,他们也可以从中得些好处。 这日安乐公主拿起拟好的诏书进宫,直奔武德殿侧房,李显朝会之后往往在这里处理公文。安乐公主入内的时候,就见母亲韦后和上官昭容正与父皇说话。 婉儿禀道:“陛下,那赵履温果然办事干练,已然将诗会之所收拾妥当,妾近些日子欲出宫入内布置,特来禀告陛下。” “好哇,如此又多了一个取乐的所在,你但去无妨。”李显眉开眼笑道。 “妾以为,诗会时须有文学超卓之士加入方显诗会之著,如此须选天下诗文大家入京,其中一些贬谪之人须陛下恩准。” “你看着办吧,朕照准。” 韦皇后接过话头:“婉儿,此等小事何须劳烦圣上?我早已知会吏部,你所选才俊他们不得拦阻,按章奉调即可。” “对,对,还是皇后想得周到。”李显闻言附和道。 当初韦氏初嫁李显,两人伉俪情深,李显将满腔的爱意倾注在这个可人儿身上。韦氏美貌无比,又有见识,让李显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间油然生出“人家见识与眼光皆高于我,又对我死心塌地,应该对其唯命是从”的决心,所以初为皇帝时不顾强悍的母亲在侧,决意升岳父为宰相职,甚至说出让天下给自己的岳父的气话,结果被赶下皇位。后来被贬的日子里,李显心理已近崩溃,还是韦氏成了他心中寄托的支柱,于是才能坚持到二度为帝,所以现在一见韦氏,就敬重有加。 韦氏正是在李显敬爱心理的滋润下,渐渐形成了凌驾于夫皇之上的权威,甚至有了对李显的蔑视。 韦氏不再继续此话题,直视李显道:“陛下,妾以为朝中的一些职事需动一动了。” “现在挺好的,何必再调?”李显迷茫地问道。 “有句话叫推陈出新,那韦安石垂垂老矣,其为中书令,将政事堂搞得暮气沉沉,中书令一职亟需换人。”韦后言不由衷,她对韦安石不感兴趣,缘于韦安石曾任相王府长史,其与相王李旦渊源颇深。太子重俊叛乱后,韦后对相王和太平公主颇为警惕,近日更有身边之人撺掇她更换韦安石,遂有此念。 李显踌躇道:“母后在日,对韦公甚为倚重,韦公处事谨慎。他若不为中书令,再授何职呢?” 韦后斩钉截铁道:“韦公处事谨慎,又用心精细,改授户部尚书最好。” 中书令为二品官员,户部尚书则降为三品,韦安石无过而降,确实有点突兀。然此时什么稀罕事儿都能发生,这种改授亦属正常。婉儿明白韦后的心思,知道其中利害,不敢插言一声,心中却替韦安石惋惜。 “皇后这样说,婉儿,你就拟诏吧。”李显确实没有什么主意,皇后怎么说,他就怎么办。 然韦安石不任中书令,谁来接替呢?韦后心中早已计较,转向婉儿道:“如此,你就拟诏吧。韦安石改授户部尚书,宗楚客迁中书令,太府卿纪处讷兼知同中书令门下三品。” 婉儿悄悄看了一眼李显,见他在座上眯着眼毫无反应,急忙向韦后展颜一笑,答道:“妾明白,即刻拟诏。”她明白,韦后此次授任的目的,就是加重自己在朝中的话语权,而宗楚客与纪处讷二人向来唯皇后命是听,自当擢升。 安乐公主本来待在一边,看见婉儿入后室拟诏,遂小跑至李显身后,用双手蒙着李显双眼,嘴里嚷道:“父皇,父皇,别睡了,别睡了。” 李显扒开安乐公主的双手,笑道:“又来闹了,你现在有了新居,不好好在家待着,怎么动辄跑入宫中?” 安乐公主嘟起嘴儿,说道:“母后,女儿刚刚嫁了出去,父皇就嫌弃了。如此,我以后就不敢进宫了。” 李显伸手将安乐公主从身后拉到面前,说道:“胡说,怎么有人敢嫌弃裹儿呢?” 韦后目视自己明艳的女儿,眼见其新婚之后气色不错,笑道:“女生外向,你父皇说得不错,你动辄入宫,无非办些请托之事,少见你专程问安时候。” 安乐公主嘟起嘴道:“哼,你们都办些军国大事,裹儿无非顺手办一些芝麻小事,不会招你们生厌吧。” 夫妻二人对这个小女儿又爱又怜,对其所求之事不会有任何拦阻。 安乐公主忽然转嗔作喜,转对李显道:“父皇,这里有一纸敕书,请予签署。”说完,从袖中拿出在家中拟好的敕书,铺在几案上让李显签署。 李显见安乐公主依然是此前的老姿势,即用手捂着敕书的上端,那里是被敕封官员的名字,仅留下下端的空白处让签署,遂笑道:“你要授任的是何方人士?总不成让我当一个糊涂皇帝,连名儿都不让一见。” 安乐公主口中连声道:“糊涂就糊涂了,裹儿又不糊涂,父皇尽管放心。快签快签。” 李显见状不再坚持,遂拈起毫笔,一笑而就。 安乐公主满意地将敕书卷起,收入袖中。此后她派人将敕书送入相关衙署,上面所书的人名克日即成为朝中冠冕官儿。 韦后见此情状,脸色一寒,训斥安乐公主道:“裹儿,你新婚后事儿明显多了起来,这里面是否有延秀的功劳?哼,经你手封的官儿何止数百,如此下去让别人如何说话?”安乐公主不以为然,辩道:“哼,别人如何说话?那上官昭容、沛国夫人、尚官柴氏、贺娄氏、第五英儿、陇西夫人又封得少了?最近,太平姑姑也封了不少人吧,别以为裹儿不知道。母后,你若入裹儿书案上一观,那里求官之书堆积甚厚,裹儿也仅是从中优选超卓之人来向父皇请求。”安乐公主提到的数人,皆是当今与韦后相厚的贵妇人,沛国夫人郑氏系上官昭容的母亲,尚官柴氏、贺娄氏、陇西夫人赵氏皆为韦后的亲随,第五英儿是韦后倚为心腹的女巫,她们皆通过韦后来安插自己受托的“斜封官”。 女儿如此一针见血,韦后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授官多少就意味着得财多少,那些人都是外人,还是女儿挣钱多最为称心。 安乐公主办完自己的事儿,作势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事,便回过头来,娇声道:“父皇,那件事儿您想得如何?” “什么事儿?” “昆明池呀。女儿现在虽有新宅,院中毕竟假山假水,如何比得上昆明池的风光?父皇,您就再开恩一回,把昆明池赏给女儿当做私家园林。” 一向对女儿百依百顺的李显,这次终于拂逆了女儿心意一 56de." >回,其决然道:“不行!我想过了,昆明池既为京城人游赏之地,朝廷还要在那里训练水军,还有许多百姓在那里以渔猎为生,若归了私家,那怎么可以?” 安乐公主顿时委屈,眼圈有点红,嚷道:“父皇,您不疼女儿,如此小事算什么,还是您不疼女儿……” 还是韦后打破僵局,她上前轻抚女儿之肩,柔声道:“裹儿,你不可为难圣上,昆明池也就罢了,你可以另选新池嘛。” 安乐公主破涕为喜,说道:“母后之意,女儿可以造一个如昆明池一样的池子?父皇,您答应不答应?” 李显点头道:“可以呀,你另造新池那是无妨的。赵履温办事干练,你让他去办定能称心。” “那好,我就耐着性子另造新池吧。父皇,造池所需之钱女儿拿不出来,您就别为难女儿,让赵履温从国库去拿吧。” “这是自然。” 安乐公主顿时变得欢天喜地。 韦安石看到自己被改授为户部尚书,心中并未有愤懑之情,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朝会后回到府中,家人已然知道他改任的消息,并不询问,任他独自在堂中美美地抿了数盏茶,然后绕着庭间花木漫步。 韦安石边漫步边摇头:“同样是皇后,同样独揽大权,这个女人比她的婆婆差远了。”韦安石所念叨的女人,即是当今皇后韦氏。 韦安石自久视元年开始入京为官,颇受女皇倚重,先后出任文昌右丞、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天官尚书、秋官尚书等职,目睹了女皇朝及李显为帝期间的朝中风云。他知道,不管人事如何变化,朝中始终有一批类似自己一样忠谨之士在那里维持大局。远的如狄仁杰、娄师德、王及善、唐休璟等人为相,近的如姚崇、宋璟、张柬之以及自己。韦皇后此次改任彻底打破了这种格局,眼下朝中宰相职仅剩下韦氏亲信把持,自己被改任为户部尚书,姚崇、宋璟被外任为刺史,其他一些忠谨之人如张说、魏知古二人母丧丁忧在家,郭元振任安西大都护,远在西域。 举目朝中,皆是一班趋炎附势之人,韦安石与他们实在没有共同语言,再加上一个糊涂皇帝和一个强悍又无能的皇后,韦安石觉得不为宰辅,实为幸运之事。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韦安石思之此处,忽然随口吟出了两句诗。想起此诗的出处,韦安石脸含微笑,叹道:“怪了,看来德才难以兼备,如此德薄之人竟然能有如此妙句!” 韦安石所吟之诗,乃沈铨期流放岭南所作。因诗句甚美,竟然辗转流入京中传诵。沈铨期与宋之问诗文齐名,号称“沈宋”。二人诗才甚好,可惜人品实在太差,二人皆媚附张氏兄弟以求升迁,宋之问更是以进身为女皇男宠而努力,张氏兄弟被诛后,二人皆因民愤极大被流放边鄙之地。 韦安石想到此处,又怀念起远在南方的姚崇、宋璟,叹道:“如此不趋炎附势之人,愈来愈少了。” 这时,门房跑来报道:“主人,侍中萧大人来府。” 闻听萧至忠来访,韦安石急忙说道:“快请。”边说边迎向前去。其刚至二门,就见萧至忠已踏入门内,爽朗笑道:“韦公,至忠唐突来拜,勿怪勿怪呀。” 韦安石看到萧至忠身后有二名仆人手捧锦盒,不明其来意,心中顿生疑窦,上前执起萧至忠之手,口内寒暄数句,便相携着步入堂中。 二人分宾主坐定,婢女奉上茶来。萧至忠让仆人把锦盒放在几案上,挥手令其退下,然后说道:“韦公,至忠受人所托,请移步一观。” 两只锦盒内,一只装满了制钱,另一只装有首饰、潞绸等物,韦安石观罢瞪大了眼睛,问道:“萧侍中,此为何意?” 萧至忠脸含神秘之色,示意韦安石轻声说话,然后轻声道:“有人知道韦大人此次授任,心情定然不好,又知韦大人向来清廉,家中人口又多,特来馈赠一些财物以补家用。” “此人是谁?” 萧至忠将口挪至韦安石耳边,轻轻吐出四个字:“太平公主。” 韦安石双眼直直瞪着萧至忠,心想:“此人什么时候又投靠了太平公主?” 萧至忠现任门下省侍中,此前韦安石任中书省中书令时,两人配合十分默契。萧至忠一生谨慎为官,尤其在李显猜疑相王与太平公主之时,萧至忠仗义进言获得好名声,韦安石对其比较看重。只是有一件事让韦安石很不舒服,韦皇后有一弟韦洵早死,恰好萧至忠有一女早夭,萧至忠为了向韦皇后靠拢,主动找韦皇后将其女嫁给其亡弟,结一冥婚,韦皇后想起早死的弟弟在阴间实在寂寥,现在为其娶妇,当然满口答应。此次韦皇后安插自己亲信之人为宰辅,不惜拿掉朝野素服的韦安石等人,独留下萧至忠不动,人们私下里议论,看来萧至忠也被韦后视为亲信之人了。 现在萧至忠来当太平公主的使者,那么他与太平公主的关系自然也非同一般。韦安石作为朝中老臣,虽不参与朋党之事,然对朝中各方势力的动态了之甚详。他知道,韦皇后与太平公主说什么也不会有共同的利益,当初女皇得势后,大肆打击李氏宗族,重用武姓之人,如今的韦皇后俨然以自己的婆婆为楷模,其在朝中安插亲信,极力擢拔韦姓之人,那么太平公主及其亲近之人肯定会列入另册。萧至忠现在既附韦皇后之势,又暗地里和太平公主打得火热,韦安石认为他这样做如同火中取栗,弄不好会引火烧身。 韦安石沉吟片刻,说道:“萧侍中,请代我向公主致意,感谢她如此盛意,这些礼物请退回,我有国家俸禄,家用也足够。所谓无功不受禄,如此财物断不能受!” 萧至忠道:“公主也知韦公清明,其谆谆告我,说韦公一生勤谨,国家给了她许多食邑财帛藏之无用,就此代国家向韦公致谢。”女皇在日,给予太平公主逾制食邑,李显即位,加封其为镇国太平公主,封赏许多,加之太平公主又善敛财,其家中财物溢库满盈,实为当时首富之人。 韦安石决然道:“公主虽是皇亲,岂能代表国家?萧侍中,我们共事多年,你知道我的脾气,此话不用再说,请将此物退回公主那里。你若不方便,我可派下人奉入公主府中。” 萧至忠讪讪地将锦盒合上,叹道:“唉,韦公,我不再多说了,此物原封送回。韦公,眼下堪称乱世,你若一味僵硬呆板,终究会吃亏的。公主非仅仅馈赠你一人,其他人皆欣然受之,独你不受,由此就拂了公主的美意。” 韦安石现在从萧至忠的嘴里,得知太平公主近来以财物大量馈赠朝臣,显然是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则太平公主其志不小。武三思死后,武家势力皆附韦皇后与安乐公主,韦皇后又大肆提拔自己亲近之人,其势力可谓权倾朝野。太平公主暗暗这样做,其目标是显而易见的。韦安石虽想到这些,但毕竟为宦多年,深知不可伸手打笑脸人之理,何况人家还巴巴地送来礼物,再冷语相向肯定不妥,遂笑颜道:“萧侍中,请转告公主,安石深谢其美意。礼物嘛,安石断不敢收,然今后公主但有所命,只要不违了朝廷规矩,安石定能为之奔走。” 萧至忠闻听此言,觉得韦安石平素讷言耿直,能有如此态度,也算不易,觉得可以对太平公主有所交代了,遂笑容上脸。 是时,太平公主正为一件小事生着闲气。原来,某一日太平公主带领随从出长安到郊外游玩,其信步走到京城之西。此时风寒天冷,万木凋零,实在没有什么好风景可观,太平公主也不爱狩猎之道,遂步入近旁的积云寺游历。其在寺中上香叩拜,步出大殿发现西南角有一具水碾,她看到此水碾系用青石造就,此青石质地上乘,其表面光滑泛着绿光,遂萌生爱意,也不与僧人商量,喝令从人将此碾卸下运回府中。 一具青石水碾价值几何?既然是大名鼎鼎的镇国太平公主想要,拿去就是。谁料积云寺僧人为一帮死脑筋之人,他们待太平公主走后,心有不甘,遂写下一张状子,将太平公主告至雍州府,意欲打官司讨回水碾。 此处虽为京郊,毕竟属于雍州地面,雍州司户李元纮接到状子,觉得这是一件很普通的案子。他不假思索,觉得水碾系积云寺庙产,太平公主不该强夺,遂判太平公主归还水碾。 太平公主得知李元纮将水碾判回给僧人,顿时凤颜大怒,接连派人找雍州刺史窦怀贞问罪,大有不得水碾不罢休之势。 窦怀贞小心翼翼地候在公主府门房,他在此等候,已近两个时辰。 太平公主明显想晾着这个三品官员,窦怀贞前两次来府,太平公主怒气冲冲拒见,今日放下话儿,让他在那里等候传见。 窦怀贞身为雍州刺史,深知这是一个很不好干的活儿。长安为京城,属于雍州的地面,则京城人士的纠纷例由雍州府处理。可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太多,一件小小的案子,其事主背后不知有何方强大的势力,处置不好就会引火烧身。如这个水碾案件,按道理水碾为僧人物件,若别人强夺,判令归还就是,可是这个“别人”却是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如此就不简单了。 作为京城管事的最高官员,窦怀贞这些年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其初到任时,完全秉持公事公办的态度,几场事下来,各方都不高兴,朝中御史接连上奏状弹劾窦怀贞,认为他为官幼稚不该为官,幸运碰上神龙政变等几件大事耽搁,窦怀贞方才被动过关。 某一日,窦怀贞幼时的密友来京,其深知窦怀贞的尴尬处境,遂决定给窦怀贞上一课。 密友云:“我欲言七事,你愿答否?” “愿答、愿答。” “其一,圣贤道理,你愿持否?” “愿持,我修身养性,穷究其理,以合圣贤所言。” “其二,圣人言‘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你言行如一吗?” “当然,欲效君子嘛。” “其三,圣人曰‘巧言令色,鲜矣仁’,你以为如何?” “人若献媚,何为其人?” “其四,人们千里为官,其目的为何?” “达则兼济天下嘛。” “其五,你为刺史,如何为政?” “忠于国君,秉承国君制度,小心谨慎。” “其六,国家制度不可有丝毫偏差吗?” “当然。” “其七,你渴望升职吗?当以何法为之?” “我为进士,当然想积功而升。前面说过,只要谨慎为之,当积有薄功,何愁不能升职?我为政多年享有好名声,狄阁老当初曾向则天皇后推荐我入阁,你莫非不知吗?” 密友闻言,顿时哈哈大笑,既而说道:“我的好刺史呀,难为你混到今日地位。我就奇怪了,你如此行事,竟然未被充军流放,祝贺你呀。” 窦怀贞茫然不解,问道:“我们当初同室读书,多听圣贤道理,我这样做,难道错了不成?” 密友正色道:“不错。你大错特错!武皇在日,尚且礼遇书生,对有才具之人奖掖擢拔。当今圣上即位后,朝中风气已然大变,你难道没有体察吗?” 窦怀贞点点头。 “以上所言七事,你应该从另处想,方为至道。否则,下次不知道到什么地方见你了。”密友恳切地说,“你愿意听吗?” 窦怀贞再点点头。 “其一,圣贤道理是圣人说的话,当由国子监那些博士来探究。我们当初读书,无非为博出身,如今入仕为官,当把那些道理抛到脑后,官场之学与之大相径庭。 “其二,言行如一,那是圣人的呓语,说明言行不一的人太多,谁若按圣人所言定是傻子。你要在不同场合,把假话当成真话来说,如此方为官场之中的敲门砖。 “其三,溜须拍马,向为书生不齿,然官场之中能擢拔你之人非百姓,实为圣上及权势之人。你若如圣贤所教依理硬抗,则官路塞绝。记住,凡是对自己有利即为至理,如此,则上善之人所言皆为至理。 “其四,人们千里为官,非为兼济天下,实为取得地位及财货。你要多读 href='9038/im'>《史记》、《汉书》,当能明白这个道理。大家一同为官,若有财货不可一人独享,你的恩师擢拔你,他想得到永久的尊敬以及此后的方便;你的下属尊敬你,那是他们渴望得到你的擢拔;你的同僚与你交往,他们想互相方便以互通有无。记住,这些人所求万不可拒绝,否则就堵死了一通路。 “其五,你想依靠自己的清名和所能来为政吗?错了,此为其次。首要者要学会如何与人沟通,方为做官的关键。你应该见到此类人,他们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然依然居于高位,是何缘故呢?缘于他们能够左右逢源,能得上善之人欢喜,因而为政能力低劣,一样能到高位。 “其六,国家制度不能有偏差吗?错了,当然可以。这些律法都是对付百姓的,你若谨慎遵守,即为百姓。 “其七,积功而升?那是书生中了圣人流毒之后的幻想。狄阁老荐你不假,然时过境迁,你若一味抱残守缺,岂不是胶柱鼓瑟吗?” 密友的一番话,说得窦怀贞目瞪口呆。他说的这些道理,窦怀贞此前并非不明白,实因为自己不齿于此。抛却圣贤道理,就是要有奶便是娘,然后使出溜须拍马及说假话等十八般武艺取媚上人,以达到自己升职和获取财货的目的。 如此,人就变得如畜生般,因为偏离了圣贤道理,人将不堪啊!窦怀贞知道,若想成为密友所言之人,自己第一步就是要抛掉多年来形成的套路,与过去决绝;第二步就是忘掉圣贤道理,做一个自己以前不齿的人。 要想完成这两步,最重要的是练就一副厚脸皮,只管埋头去做,不管别人如何说。密友走后,窦怀贞独自想了数日,到了来日黄昏,他终于豁然开朗,暗暗下定了决心:对,就应该这样走! 此次太平公主问罪,窦怀贞殷勤侍候,明显按密友所教践行。 窦怀贞正在门房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呼喊:“请窦大人移步府内。” 太平公主坐在中堂之上首,看见窦怀贞疾步趋入,脸色阴沉并不言语。 窦怀贞入堂后站定,面向太平公主拜道:“下官窦怀贞,特来拜会镇国公主,下官有事要禀。” 太平公主“哼”了一声,冷冰冰道:“窦大人,我在郊外取了一具水碾,你们雍州府不依不饶,莫非要欺负我到底吗?” 看到太平公主发火,窦怀贞急忙趋前再叩拜道:“下官不敢,下官来此专为解释此事。下官该死,不该扰了公主天威。” “罢了,你为三品官员,不要逾越朝廷礼制,起来吧。我一个弱女子,何谈天威?事儿传出去,言官定说我不知规矩。左右,还不为窦大人看座呀?” 窦怀贞在仆役的搀扶下,方才战战兢兢地坐在座上。 “那件事怎么样了?” 窦怀贞急急忙忙又复立起,拱手言道:“禀公主,那李元纮太过无理。下官多次令他改判,然此人置若罔闻。前日,他将判纸送来,上面仅多了八个字。” “什么字?” 窦怀贞期期艾艾不敢说,双手捧着判书趋前数步,将之交给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接过一看,只见判纸上方写着八个浓黑之字:“南山可移,此判无动。”太平公主读完顿时无名火起,挥手将判纸掷于地上,喝道:“你巴巴地来府数次,莫非就是想让我看这八个字不成?窦bbr>.99lib?怀贞,看来雍州府要和我作对到底了。一个芝麻小吏,现在再加上你这位三品大员,你们一唱一和,想要气死我呀?” 窦怀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下官不敢,公主,就是有人再借给下官一个胆子,下官说什么也不敢忤逆公主啊。” 太平公主余怒未息:“你没胆子?那李元纮无非是一个司户小吏,你为他的主官,他若没有你撑腰,焉能如此无礼?哼,你们唱了一出好戏呀!” “公主冤枉下官了。下官看到判词,也是七窍生烟,正要下令让那李元纮回家。谁知这厮写完判词之后,已然扬长而去,还留下话儿,说不待上官来免,自己先把自个儿免了。公主,看来这厮实为一榆木脑袋,受人指使不太可能。” 太平公主闻言沉吟道:“唔,看来此人是一个认理不认人的主儿。也罢,你起来吧。”其停顿片刻又复问道,“窦大人,你准备如何处理此事呀?” 窦怀贞再拜道:“禀公主,下官想好了。那李元纮已然离衙而去,下官另嘱他人再写判词,说什么也要让公主得了这水碾。判词已然写好,请公主过目。” 太平公主读罢判词,看到水碾果然判给了自己,眼珠一转,脸上有了笑意,又问道:“窦大人如此判,不怕那积云寺僧人再复聒噪吗?” “不妨。下官已然知会积云寺僧人,由本府置钱为其再造水碾,他们也愿息事宁人。” “如此甚好。看来还是窦大人处事干练,不愧为能臣。上次安乐公主大婚,你为礼会使,将婚礼办得妥妥帖帖,圣上皇后很满意,多次夸奖你会办事呢。左右,赶快为窦大人看茶。” 窦怀贞的一颗心方才踏踏实实跌入肚中,其用手轻抚额头上的虚汗,心道只要太平公主满意,自己就除去了一桩心事。 太平公主又问道:“那个司户李元纮到底是何来历?其背后果然没有别人指使吗?”太平公主当初移走水碾时,确实没有太多心思,不料僧人较真告状,李元纮又秉公处置,她当时顿生警惕,心想事情背后可能有其他文章。现在看来,事情还算简单,不过她终归不放心,方有此问。 “禀公主,李元纮当初在雍州小有名气,其耿直公正,颇有民望,下官到任后觉得此人不错,因而擢拔为司户。下官知道此人平素交往,担保他不会受人指使。”窦怀贞当初任雍州刺史时,很想有所作为,因依自身标准选才任能,李元纮即为其当时授任的小吏之一。不料窦怀贞今日心思已变,可见世事变幻,人所难料。 “嗯,李元纮回家最好。此等榆木之人,不知变通,不懂转圜,其再任司户乃至升迁,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大乱子!好呀,他这一走,与人方便,也保护了自己。窦大人,此人若升至你现在的位置,又处京城,旬日间定会得罪诸路神仙,弄不好会尸骨无存,你认为如何?” “公主所言极是,此类人不善为官,其归家后弄田养殖,了其残生,最为妥帖。唉,想想也是,上天怎能降生此类人种,他们到人群之中只会碍手碍脚,与人添乱。”窦怀贞自从悟得官场门道,已然脱胎换骨,将早年信奉的圣贤言语抛到九霄云外,现在已视李元纮等人为异类。 “好哇,还是窦大人有趣。窦大人,此事多劳你费心费力,你今后但凡有空,请入府内为客。听说你的夫人新逝,所遗儿女有人看顾吗?” “家里甚好,不劳公主费心。”数月前,窦怀贞夫人因病而逝,太平公主近日方得其消息。 “嗯,内宅无人主事,终为不美。我此后为你留心,争取及早为你访得一位新夫人。左右,去后堂中取出一些小玩艺儿及糕饼,带给窦大人的儿女。” 窦怀贞急忙起身谢道:“谢公主赏。”窦怀贞久居京城,消息还算灵通,知道太平公主近来出手大方,所赏物品价值不菲。因想自己顺手替太平公主办了一件小事,顿时与太平公主拉近了距离,由此结交上这样一位大人物,心里不免得意。 其实,太平公主以水碾之事大动干戈,只不过是想把事儿弄得沸沸扬扬,由此除去韦皇后等人的猜疑。事儿很明显,韦皇后竭力整合韦氏与武氏的势力,其所忌为李唐势力。李唐势力的代表人物为安国相王和太平公主,那个安国相王日日躲在府中吟诗弄乐,基本上不问世事,唯有忌惮太平公主一人而已。现在太平公主竟然为水碾一事如此倾注心力,则其心无旁骛,那是不足为虑的。 看到窦怀贞的背影消失在大门之外,太平公主的嘴角漾出了微笑。她也没有想到,自己本来无心为之的一件小事,竟然收到如此奇功,确实心甚慰之。 过了数日,这件事情传遍京城。人们纷纷痛斥太平公主的霸道与窦怀贞的无耻,对李元纮寄予了满怀的同情。李元纮的八字判词“南山可移,此判无动”竟然成为佳话,渐渐地,这八字判词又演化成为“执法如山”的成语,成为乱世中人们心间的强烈希冀。 太平公主认为此事已达到满意的效果,遂决定次日找皇帝李显,她还有第二件事要去办。 次日起床洗漱之时,方知一夜瑞雪,将房屋、街道、树干皆蒙上一层洁白。太平公主踏出门外,就见院内已积有半尺厚的雪层,天上还在飘着鹅毛大雪,心道这雪下得真大,今日若去见皇兄,最好寻一只精致的手炉作为小礼物。 她返回房内,婢女已从后面库房内寻来两只手炉。此为铜镀银镏金雕龙暖手炉,银色的支框分出六个独立的空间,上面各用纯金镶出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龙。太平公主看后很满意,说道:“好,就是它了。” 这日非朝会之日,太平公主知道慵懒的哥哥惯好晚起,又是下雪天,恐怕又要更晚一些。太平公主想得不错,李显这日果然近午时方才起来,再慢腾腾洗漱一番,恰是太平公主进宫的时候。太平公主一入殿,看到李显睡眼惺忪,遂笑道:“我的好皇兄啊,皇嫂不在,你的日子怎可过得如此懒散?” 其话音刚落,就听殿门处有人说道:“谁说我不在呀?”自是韦皇后接踵而至。 李显“嘿嘿”一笑并不言声。太平公主作为则天皇后的唯一女儿,又是幺女,极得则天皇后的钟爱,四个亲哥哥也对这个小妹妹怜爱有加。 太平公主转对韦皇后道:“皇后来了呀,你该多劝劝皇兄。现在我们年岁渐长,最该爱惜身子,皇兄如此颠倒日夜,对身子极为有害。” “哼,你这位皇兄,现在早不听劝了。其饮食无节,御女无度,我名为皇后,焉敢多嘴?”韦皇后口里虽这样说,其实她平日里压根不管,她自己的事儿,已经很忙乱了。 太平公主不愿继续此话题,拿出带来的两只手炉道:“今年比较寒冷,妹子寻来高手匠人做成一对小手炉,眼下雪急风寒,正是皇兄皇嫂用得着的时候。此物还算精致,请予笑纳。” 韦皇后接过一只细细观看,赞道:“难为妹妹的一片心意了,果然不错,人言妹妹府中多宝贝,如此寻常物件堪为精致,看来所言不假。” 太平公主听出了韦皇后话中的弦外之音,微微一笑不做辩解。 李显忽然想起了太平公主强夺僧人水碾的事儿,说道:“对呀,你府中财物甚多,缘何夺人水碾?还被僧人告到官府里,弄得沸沸扬扬。你是金枝玉叶,奈何不顾自己颜面?又是我的亲妹子,如此输了官司,连我的面上都不好看。” 韦皇后也笑道:“不错,妹子这件事儿办得确实不够周全。” 太平公主道:“你们是我的皇兄皇嫂,妹子受人欺负,你们该来替妹子撑腰,不该来数落妹子。哼,我不过看那水碾顺眼.,因而拿回去使用,又成了什么大事了?”说到这里,太平公主忽然眼圈一红,抽泣道,“皇兄皇嫂,现在外人欺负我,家里的小辈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你们要替我做主啊。” 李显急忙道:“别哭,别哭,有什么事儿好好说。” “家里小辈谁欺负你了?”韦皇后问道。 “还会有谁,即是你们的宝贝女儿裹儿呀。” “她能怎么样?”李显问道。 太平公主擦了把眼泪,说道:“皇兄,近日裹儿是否找您为人谋官,一个王姓之人被您授任为左拾遗?” 李显“嗯、嗯”两声,伸手挠了一下脑袋,吞吞吐吐道:“许是有吧。” 韦皇后在一旁心中暗笑,裹儿每次来请署官,皆用手掩住被授任人名,李显如何能知所授何人? 太平公主愤愤说道:“这王姓之人确实惫懒无比,他来托妹子请求左拾遗之职,我一直未向皇兄提起。不料此人又走了裹儿的门路,那日他扬扬得意到我府中,说已然被授左拾遗,要把当初送我的钱再要回去。你们说,裹儿这不是气我么?” 李显打圆场道:“此事与裹儿无涉,她焉知王姓之人也托了妹子你呢?这王姓之人实在可气,钱不能退回给他,还要好好骂他一顿。” 韦皇后道:“对,钱不能退回去。不过,我说妹子呀,你不比我们。当初母后对我们一家非常苛责,赶至蛮荒之地受苦受穷,哪儿像你呀,母后给你食邑甚多,赏赐甚厚,如今的家底儿盆满钵溢,不该看重些许小钱。” 太平公主哭穷道:“皇嫂有所不知呀,妹子现在名声在外,其实难副啊。不错,妹子的食邑比一般公主多了一些,然府中下人多开销也大,若不弄些外快,很快就会入不敷出。” 李显喃喃说道:“妹子的食邑不少呀,母后在日,你的食邑已达三千户,我即位后,又加至五千户,又为你开府置官属,其府属皆有俸禄,你实同亲王啊,比裹儿她们多得多。” 太平公主不愿继续纠缠此话题,说道:“也罢,那王姓之人的事儿就不说了。妹子还有一事想请托皇兄。” “什么事儿?” “中书舍人卢藏用想升职,皇兄皇嫂,不瞒你们说,此人也给妹子送了点礼物,皇兄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妹子的面子落在地上。” “卢藏用想升何职?” “卢藏用看到尚书省的右丞位置空缺,因想填此位置。” 李显知道中书舍人为五品官员,尚书右丞为四品官员。心想,太平公主求职仅求升一级,看来胃口不大,有心答应,遂用目光探询韦皇后的意思。 韦皇后问道:“这个卢藏用就是那个隐居终南之人了?” 卢藏用年少时走科举道路,然屡考不中,最后选择隐居终南山,在那里搞些辟谷、练气之术,偶尔写些《芳草赋》等文章,渐渐引起朝廷的注意被征为官。时人讥此入官方式为“终南捷径”。 “不错,就是此人。”太平公主答道。 “哈哈,此人善于独辟蹊径,先走‘终南捷径’,再走妹子门路,实在有趣得很呀。”韦皇后想想有趣,“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李显看到韦皇后如此神情,知道妻子并不反对此人任尚书右丞,遂说道:“也罢,我午后即让人草诏,妹子尽可放心而去。” 太平公主走后,韦皇后摇摇头,笑对李显道:“你这个妹子已然变成一个铜钿脑瓜子了,府中钱货充盈,犹不放过任何小钱进账。如此下去,她与农夫之妻有何区别?” 李显还算比较憨厚,说道:“一样都是至亲,你与裹儿办十件事儿,也总该让妹子成一件嘛,否则如何有面子?” 韦皇后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对,我们还要办一件事儿。我那乳母王氏,已近七旬,她这些年跟随我们,也吃了不少苦。” “是呀,她家中已然无人,一个人孤苦伶仃,我们好好待她吧。” “她孤身一人,就是锦衣玉食供奉她,终究难耐寂寞。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应该给她找个伴儿,这样最为妥当。” 李显一听,顿时大笑,说道:“她已近七旬,如何找伴儿?总不成再给她寻来一老翁,两人到底谁照顾谁呢?” 韦后道:“你这人死脑子,为何不能替她寻来一个壮年官宦之人呢?你娘在日,便寻年轻小哥,她怎么不去寻一老翁呢?” “罢了,罢了,你又扯到什么地方了?也罢,就按你说的办。有合适人选吗?” “我若有合适人选,还用向你讨主意吗?你好好想想,哪个人比较合适?” 李显寻思了一会儿,忽然击掌道:“好,就是此人。” 第三回 皇帝赐婚嫁乳母 阿瞒赴宴结新识 转眼之间将近年关,长安城内外,氛围已与往日大不相同。 除夕这天,长安各家各户门上贴上了红彤彤的春联,是时,秦叔宝与尉迟敬德的持锏鞭形象成为许多人家的门神画,许多人的门上还插上桃符,以避百鬼。街店之内,各种饭食异香满街,有诗为证: 不辞加一岁,惟喜到三春。 燎照云烟好,幡悬井邑新。 兰委残此夜,竹爆和诸邻。 李显和韦后皆为爱热闹之人,数日前已发敕书,让中书省与门下省三品以上官员、学士、诸王、驸马等人入宫城一起守岁。是日晚间,受邀之人早早入宫城等候,天色一黑,人们按指定位置入席,就见殿外的空地上,燃起了数十堆大火。 此火名为燎火,此时不唯宫中,寻常百姓庭院中也会堆柴燃火,人们往往围着燎火,连臂而舞,醉坐和歌,此为长安一带的除夕风俗。 是夜宫内盛饰结彩,各处点满了灯烛,殿内诸房莫不绮丽,后妃嫔御皆身着新彩衣,显得金翠绚烂。 诸人入座后,只听歌乐齐奏,各种珍馐、美酒如流水般上来,众人大快朵颐。酒罢,李显又让众人出外观舞。这时,乐吏带领千余人围着火堆驱傩。他们皆戴着狰狞的假面具,扮作各种鬼神的形状,为首有两位老人,一为傩翁,一为傩母,众人在此两位傩人的导引下歌舞喧腾,跳笑欢叫。其中的好事者总想趋前数步,以窥探后妃与公主们的明艳面庞,待次日归家后再向别人说嘴。 如今朝廷岁入比贞观时多了许多,李显也不吝钱财,效隋朝故事,那数十火山皆用沉香木根,每一火山焚沉香数车,若火头减弱,则以甲煎添之,火焰顿起数丈。是夜,沉香、甲煎之香,竟然笼罩全城,并飘出城外,极尽奢华。 驱傩之人走后,李显与韦后又主动来到火山边,与众人一起连臂而舞,和歌而唱。这样一闹,不觉时辰已过子时。 众人再回殿内,复座再饮。李显饮了数杯,眼光又复蒙眬,其传身边太监道:“去,传窦怀贞过来。” 窦怀贞作为雍州刺史,今天也在被邀之列。闻听皇帝使唤,急忙颠颠地来到李显案前,然后躬身听命。 李显端起一盏酒,令太监交给窦怀贞,然后微笑道:“来,朕赐酒一盏。” 窦怀贞急忙叩首,说道:“臣谢陛下赐酒。”然后起身一饮而尽。 李显接着道:“窦爱卿在雍州任上办事妥当,前些时安乐公主大婚时又出力不少。朕与皇后商量过了,要好好赏赐你一回。” 因为时辰已过子时,一些人有些困了,现在闻听皇帝要赏赐窦怀贞,皆激灵了一下,振奋精神欲听下文。 李显道:“朕听说爱卿之妻病亡,家中久无侍奉之人,如此如何为家呢?朕与皇后替你忧虑了许久,遂想在宫中为你觅一良妻。今日除夕为大吉之时,就当着群臣之面为你成礼吧。” 窦怀贞闻听皇帝亲自为自己择妻,又是宫中之人,顿时大喜过望,当即伏地道:“谢陛下赏,谢皇后大恩,怀贞无功无德,实在幸也何如!” 座下之人闻言,许多人脸现艳羡之意,心想窦怀贞身矮貌陋,且年近五十,如何入了皇帝与皇后的法眼,竟然在宫中为其选一娇妻?宫内之人皆是百中挑一而来,就是寻常宫女来配窦怀贞,那也是绰绰有余。更有一些人心想,自己的老妻为何不死?若自己无妻,这等好事说什么也不会落到窦怀贞的头上。 皇后在侧微笑道:“罢了,你起来吧,速去侧室让宫女替你更衣。那里已为你备好了新郎衣饰,速去速回,不要误了吉时。” 众人心里又是一叹,素来严峻的韦皇后今日竟然变了性子,还巴巴地替窦怀贞备下了新衣。窦怀贞急忙离席去更衣,这边的席上站起一人,却是新任中书令宗楚客,其至李显面前躬身颂道:“陛下,今日除夕,又为窦刺史吉礼,则喜上加喜。陛下与皇后无微不至爱惜臣下,让臣等心里如沐春风,臣等躬逢明君贤后,实乃三生有幸。臣现在忝为中书令,来年中书省以下定加倍努力为陛下办事,鞠躬尽瘁。” 纪处讷、萧至忠、崔湜等人见宗楚客占了先机,也急忙起身离席,到李显面前谀词连连。太平公主前些日子对窦怀贞有招揽之意,现在见哥嫂给了此人一个大礼物,心道此人对哥嫂肯定死心塌地,自己也就不要有任何妄想了。 李显听了群臣的颂扬,心里十分受用,说道:“我们君臣一体,不能亏欠了任何人。你们只要好好办事,朕与皇后都瞧得出来,定会论功行赏的。”这时,窦怀贞已穿了一身新郎服饰款款而出。就见他身穿一袭绛色公服,头戴褚色布冠,神采飞扬。李显转头看见窦怀贞过来,笑道:“瞧呀,窦卿脚步飘飘,实在美得很呀。” 年近五十的窦怀贞身穿一身新衣,毕竟不如年轻新郎看着顺眼,竟然有些滑稽之感,座下之人顿时爆出大笑。 这时,礼官入殿唱道:“新郎就位,奏乐。”看来李显与韦后事先准备得很充分,诸般婚礼细节皆已敲定,只要新郎窦怀贞谢恩就位,则万事俱备。 就听笙乐声中,一名内侍官导引大队自西廊入殿。最前端为三十六名宫人手执大红灯笼,入殿后其笼中烛光映得殿内一派喜气,少顷数名宫女手持步障入殿,步障是遮蔽视线的屏幕,众人知道,其后该是新娘子出场了。 窦怀贞立在殿内,眼见皇帝赐婚并特恩在宫内举行婚礼,如此殊恩可谓并无先例,其心情鼓荡,心中对皇帝及皇后的感激无以复加,觉得天地中最幸运的人就是自己了。 鼓乐声中,殿门处又入两名宫女,她们手执团扇,其扇后立着一位款款而来的窈窕女子。团扇遮住其面目,可见其身穿青色翟衣,其下摆露出红绿相间的格纹,其头上插满了金银琉璃等钗饰,可以看出价值不菲。 礼官一动手势,乐声转而减弱,持团扇宫女和扇后女子停下脚步。韦皇后笑对窦怀贞道:“窦卿,团扇不开,显是考你诗才99lib?了。” 唐人婚礼,用诗时甚多。安乐公主出嫁时,迎亲队伍至门时其迟迟不出,武延秀要站在门前大声喊出别人帮忙写就的《催妆诗》,现在团扇不开,这也是唐人婚礼的一个名目,需新郎诵出《却扇诗》,待三番五次,团扇方才缓缓撤开。 窦怀贞还算有急智,这也多亏了他多年的诗文底子。他微一凝神,即吟道: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圆是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窦怀贞又大声诵了一遍,团扇岿然不动。座中人起哄道:“不好,不好,再吟一首。”按说李显的这个婚礼起到了效果。熬夜守岁实为一件辛苦事儿,如此一闹,使大家的瞌睡劲儿一扫而空,变得兴奋异常。 窦怀贞无奈又作了两首《却扇诗》,其连诵十余遍后,团扇方才缓缓撤开。 众人屏息静神,皆想看清这位皇帝赐婚的窦夫人是何模样。待团扇后花钗下的面目露了出来,人们都惊呆了:这里哪儿有花容月貌呀,其鸡皮鹤颜,明显是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妪啊! 人们惊讶过后,人丛里忽然爆出大笑的声浪。 窦怀贞立在当地有些呆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新夫人竟然是一位老妪,瞧其年龄可以当自己的母亲了。 李显和韦后也随着众人大笑,毕竟,婚礼已毕,皇后的乳母找到了一个好归宿。韦后在笑声的间隙,催促窦怀贞道:“窦卿,还不过去搀扶你那新夫人啊。” 窦怀贞此时经历了情感的两重天,一开始是狂喜,现在明显是失落,然其快速之间将自己的失望藏于心间,笑容又复脸上,快步过去将自己的新夫人搀扶到李显面前。他们先谢皇帝恩情,再谢皇后关心。 李显道:“此为皇后乳母王氏,今日嫁了窦爱卿,也该有些名分,朕封窦夫人为莒国夫人,亦为三品。” 窦怀贞闻听此女为皇后的乳母,心想因为这个婚姻从此与皇帝皇后扯上干系,又复大喜过望,遂扯着新夫人跪伏谢恩。 太平公主微笑着看着这场闹剧,心想窦怀贞娶了皇后乳母当夫人,由此攀上了皇后这门厉害亲戚,肯定把乳母当成神灵供养,夫妻之事则成为次要。这名乳母从此当了正夫人,在窦家肯定颐指气使,那么窦家从此也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过了。 这时,耳边传来声音道:“姑母,侄儿向您拜年了。”太平公主侧头一看,看见李隆基笑吟吟端着酒盏立在一旁。她伸手把李隆基拉在侧座,说道:“你又想讨便宜了,难道就此一拜,就想省了一趟?”按照惯例,新年之后,李隆基兄弟五人要带上礼品,专程入太平公主府拜年问安。 李隆基笑道:“侄儿岂敢!侄儿今儿瞧见姑姑高兴,故想来凑趣问安一番。再说,此时离天亮不远,侄儿来拜年,敢情为姑姑身边第一人呢。” “你从潞州回来,看来不打算回去了?你回京月余,为何不来探望姑姑?”太平公主平时最喜欢李隆基,想是李隆基打小就聪明伶俐,在李旦的五个儿子中最为出众。李隆基幼年丧母,父母亲眷无人在身边,他只有把全身的依托倾注在这位可亲的姑姑身上。 “侄儿在潞州也是可有可无的角色,现在回京无人清究,侄儿也就自得其乐了。何况在京可以得见父王、姑姑,此为好事。侄儿本想拜见姑姑,只是侄儿新纳的小妾待孕生产,所以很少出外,望姑姑勿怪。” “嗬,你又纳新人了?人言你为多情风流三郎,看来不假。你到潞州一事无成,这美色女子却不耽误呀。听人说,你这新人原为一名歌女,想来你善乐,她善歌舞,你们倒是琴瑟相和了。” “姑姑取笑侄儿了。” “哼,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不来看我,却整日里与一班狐朋狗友呼妓饮酒,玩毬赛马,实在忙得很呀,却拿什么小妾怀孕当幌子,你能骗得了我吗?” 李隆基闻言顿现羞惭之色,扭捏道:“姑姑教训的甚是,侄儿在潞州待了年余,一下子回到繁华的京城,不免贪玩了一些,望姑姑勿怪。”他知道,这位厉害姑姑的眼线甚多,京中的一举一动她都了然于心。 “好呀,你好好玩吧。京中美女众多,又多玩乐之事。新年到了,姑姑也祝你玩出花样,多子多福呀。” “姑姑饶了侄儿,侄儿今后定多去拜见姑姑,多听姑姑教诲。” 太平公主灿然一笑,她喜欢这个晚辈,终归缘于血缘亲情而已。她现在所考虑的大事,压根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无任何关系。不过两人谈笑一番,不觉轻松了许多。 初二晚间,李隆基带领王毛仲、李宜德二人,乘马自隆庆坊出发,缓缓向通义坊行去。那日除夕之会,王崇晔邀请李隆基来赴家宴,还专门说道:“阿瞒兄,我宅中牡丹花开正盛,实为长安一绝,你若不来,实为惋惜之事啊。” 李隆基到了王崇晔门首下马,刚入门,就见王崇晔笑呵呵地迎了上来,边走边说道:“阿瞒兄果为信人,你来赴宴,敝宅蓬荜生辉啊。”李隆基答道:“罢了,你以美酒相约,再以牡丹相引,如此美事,岂能相拒?你的牡丹在何处?” “照壁之后,则别有洞天。阿瞒兄,请了。” 两人迈过照壁,就见甬道两侧及堂屋前,果然摆满了各色牡丹花。其绿叶苍翠鲜嫩,衬托出红色的、紫色的、黄色的花朵鲜艳无比,李隆基缓缓观赏,可以闻到浓浓的花香。其观罢说道:“嗯,这花儿成色不错,不逊洛阳之花。崇晔,想来你定是假公济私,将洛阳牡丹掘来送入私宅。” “阿瞒兄说笑了,几丛牡丹所费几许?何必假公济私?前几年,我在洛阳看着这些花儿实在好看,就逐渐挑些花丛运回长安,慢慢地花色方才齐备。” “眼下天寒地冻,万木凋零,你如何将牡丹生叶开花?就是现在,天气如此寒冷,花儿若放久了,也会冻坏吧。” “好叫阿瞒兄得知,这就是为弟的独门秘籍了。我将这些花枝植于侧房中,嘱工匠烧制透明琉璃瓦换了屋面,房中升有炭火,然后算准花开时辰,或增或减炭火,终于赶在春日前后开花。这些甬道之侧所摆之花,至多在这里放上大半个时辰,须撤入暖房;至于堂前几丛大花,其周围覆有锦帷,下面生有炭火,那是不惧寒冷的。” “哈哈,想不到倜傥任侠的王崇晔,如今变得怜花惜玉,成为一个好花匠了。不错,隆冬之时来此赏花饮酒,举目京中,唯此而已矣。”李隆基谈笑间看到堂屋里人影幢幢,又问道:“今天你还请了什么人?” 王崇晔笑道:“走吧,入堂后我替你介绍。都是一帮有趣的人,比如你我最擅玩马毬,堂中之人也有两位高手,你结识一番定有好处。” 两人说话间,已然进入堂屋中。李隆基举目一观,就见屋内立起数人。王崇晔笑道:“来,来,先给大家介绍我这位阿瞒兄。其为安国相王之三郎,爵封临淄王,现任潞州别驾。” 众人拱手说道:“久仰、久仰。” 王崇晔引李隆基来到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面前,介绍道:“阿瞒兄,此人名刘幽求,现任朝邑尉。别看官职甚微,却是一名大有见识之人呢。” 李隆基上前执起刘幽求之手,说道:“刘兄之名,隆基早已闻之。当初五王若听了刘兄言语,也不至于有当日之祸。”张柬之、桓彦范等人当初诛杀张氏兄弟,然不杀武三思,刘幽求与桓彦范比较熟悉,劝说道:“武三思实为祸患,若不早除,恐怕你们无葬身之地。”桓彦范等人不听,结果都被武三思迫害而死。 刘幽求个子不高,然双目炯炯有神,人一初识就知他为善机变之人。听到李隆基赞扬自己,遂紧握李隆基之手道:“寸言未曾建功,何足挂齿?幽求官微言轻,今日得识临淄王,实为幸运。” 王崇晔再引李隆基来到一名长身玉立之人面前,其白净面皮,细目淡眉,周身显得文质彬彬,观其年龄三十余岁,王崇晔介绍道:“此人钟绍京,现任禁苑总监。阿瞒兄,刚才的幽求兄擅文章,这位钟兄却擅书,如今诸宫殿门榜,皆是这位钟兄所书。” 钟绍京拱手道:“崇晔言过了,人言临淄王善诗文,谙音律,绍京所书,实乃雕虫小技,如何敢在临淄王面前夸赞?” 李隆基道:“隆基每每入宫,抬头见各宫殿所书颇有羲之之味,如此大家风范,怎为雕虫小技?钟兄,今日得识于你,这书法一道,今后要多加指点了。” “岂敢,岂敢。”钟绍京谦逊道。 这时,一侧有声插入进来:“阿弥陀佛,今日诸位相识,即是有缘,却不用再复客套谦逊了。”李隆基定睛一看,识得说话之人为宝昌寺僧人普润。 “对、对,普润禅师所言极是。临淄王,我来自报家门,我名麻嗣宗,现任利仁府折冲,今日我们入此宅赏花饮酒,即为有缘,彼此不用太客气了。”一位模样相当剽悍之人越众说道。 众人闻言皆大笑,场面就变得活泛起来。 王崇晔宅中室宇华丽,楹柱皆设锦绣,其堂屋内已备陈饮馔,器用多为黄金之具。按照惯例,他们需在这里举杯数巡之后,再入内室正式入宴。其宴席之间,每位客人身侧,皆有两名双鬓丫头侍候。李隆基毕竟为郡王,自然坐在上席。 今日所饮之酒为剑南之“烧春”酒,此酒味清冽而浓香,近年来一直在京中流行饮用。众人饮酒片刻,座中之人以麻嗣宗最为性急,其问道:“王兄,你那一道‘炙烤羊肉’为何迟迟不上?说句实在话,我来赴宴,专为此羊而来,你别说今日没有了。” 王崇晔笑道:“人言敝府擅造此菜,有此虚名,岂能怠慢了你们?左右,快快催来。”王崇晔在京城里以“任侠”知名,京中知名少年多与之交往,其在饮食一节自然不能太简慢。为了炙烤羊肉,王崇晔花费三十万钱雇高手匠人专门打造了熏烤羊肉的铁床,再从塞北之地购来肥美羊羔宰而烤之,其肥膏见炭火后则油焰淋漓,其滋味自然绝美,隆冬时候享用最为适宜。渐渐地,王崇晔府中善烤羊肉的名气传扬出去,其熟识之人皆要来一尝为快,更有好事之人取其烤羊时油焰淋漓之状,将此道菜命名为“羔羊挥泪”,由此可见其名气之大。 少顷,“羔羊挥泪”奉上席来,众人自然大快朵颐。李隆基尝罢感叹道:“我在潞州,常思这里的烤羊肉,命人依此法烤之,终归没有这般滋味。” 王崇晔道:“阿瞒兄想依样画瓢,有三样物事难称其美。一者,铁床;二者,厨工;三者,须选上等的塞外肥羊。今后就不用再麻烦了,若阿瞒兄想用,尽管吩咐一声,这里很快会备好。” 普润坐在一侧,其为僧人,不能如众人那样吃肉饮酒,仅饮些清茶,吃些素饼瓜果,其说道:“阿弥陀佛,你们杀生也就罢了,还起些毛骨悚然的名目,什么‘羔羊挥泪’呀?实在血腥。” 普润与其他和尚不同,最爱与人结交,经常在京中官宦之家穿行,所以和在座之人都很熟稔。麻嗣宗笑道:“普润禅师最好不要开口说话,我们为一帮凡夫俗子,若再聆听你的教诲,弄不好会没了胃口。” 王崇晔道:“不错,新年伊始,我们就多说些高兴之事。我先起一个头儿,大家以为京中这几天最可乐的事儿是什么?” 麻嗣宗马上接口道:“那还用说?自然是窦刺史娶皇后奶妈之事。”其话音刚落,室内顿时一阵爆笑。 座中之人虽仅有李隆基、王崇晔、钟绍京三人参加了除夕之会,然两日之间,窦怀贞再娶的故事已传遍京中。 王崇晔直笑出了眼泪,边笑边说道:“奶奶的,真是好玩死了。当团扇挪开的时候,我一直紧盯着窦怀贞之脸,一瞬间其脸上竟然有二长一短之变化。” “哪三变?”麻嗣宗因未在现场,自然喜欢探究细节。 “第一变为团扇半掩半挪之时,那窦怀贞因赐婚之喜,满脸为感激兼期待之色。你们想呀,皇帝自掏腰包为其筹办婚礼,此为何等的荣宠!再说呢,所娶之人弄不好还是一个绝色美人,他岂不是美得很呀!” 众人点头,皆以为然。 “第二变非常之短,也就是一闪之间。当团扇挪开之后,窦怀贞眼见所娶之妇竟然是一位可以当娘的老妪,顿时失望之极。不过我实在佩服窦怀贞的功夫,心虽失望,然碍于皇帝皇后,很快能将容颜收起,我自愧不如啊。” 李隆基插言道:“你观之甚细,如此也不易了。” 钟绍京说话速度较慢,其一板一眼道:“所谓月有阴晴圆缺,花无常开,窦怀贞既有赐婚之福,对于人丑人美一节,似不用过虑了。” 麻嗣宗道:“哼,换作是我,家里若供了这样一个宝贝,打死也不干。” 刘幽求接言道:“这就是你们的差距了,依我眼光,窦怀贞此后将官运亨通,弄不好还能成为宰辅之臣。” 麻嗣宗不以为然:“哼,他能成为宰辅之臣,打死我也不相信。” 刘幽求微笑道:“我们拭目以观。” 王崇晔继续说道:“第三变就是此后的笑脸了,其中有感激,更多的是满意。当满堂大笑之时,其神色间未有一丝尴尬之色,这份镇定功夫真是难得。平明人群散去之时,那窦怀贞手牵身护奶妈,脸上柔情蜜意,真成了一位精心呵护的好男人。” 座中之人又是一阵爆笑。 李隆基长叹道:“窦怀贞起初亦非这般人啊!遥想狄公在日,其数次向则天皇后荐此人,以狄公之智,岂会看走了眼?可惜,可惜。” 钟绍京道:“夫子当日赞扬颜回曰‘居陋巷,其志不移,’窦怀贞之所以变化,看似外力使然,终归其心不坚,这样的人其实不值得惋惜。像当朝韦公以及放为外任的姚崇、宋璟,其虽被贬谪,犹矢志不移,可堪敬佩。” 刘幽求认为钟绍京有些迂腐之气,接言道:“钟总监的话,却有些令人费解了。圣人皆言‘巧言令色,鲜矣仁’,那窦怀贞此前貌似君子,今日变为小人,你斥其心不坚定所至。人为何不心坚如铁呢?缘于他看到依圣人所教得不到好处。我想问问,如此世风日下,将君子变成小人,难道世上仅留下韦公等极少极少有道之人,还有心思为之欣慰吗?”刘幽求不待钟绍京回答,接着说道:“贞观之初,太宗皇帝任贤听谏,终于形成了君明臣直的朝中风气。那位隋朝之臣封德彝惯会见风使舵,营私舞弊,见此情状,只好收拾起昔日劣行,老老实实成为一名认真办事的唐臣。非外力使然?我看还是贞观朝的外力最好。” 刘幽求所言直斥当今朝中溜须拍马、卖官鬻爵、任人唯亲等混乱情状,在座之人除了李隆基身份比较特殊,其他人皆官微言轻,其在如此私密场合里可以畅言朝政一番。然李隆基今日与刘幽求、钟绍京初次相识,与普润也是第二次见面,刚才虽因窦怀贞的话题爆笑不已,场面因此而活泛起来,现在乍一提起此敏感话题,毕竟有些拘束,座中数人不约直视李隆基,以观望其反应。 李隆基知道,刚才刘幽求之所以敢在自己这位初识之人面前直言朝政,缘于他们知道相王家人不同于当今皇帝,更不同于韦皇后。然自己身为相王三子,平日里走马玩毬,颇有皇家子弟崇尚玩乐的派头,他们定会认为自己对国家大事不上心,以致少有疑虑,遂正色道:“刘兄之言,颇合我意。隆基毕竟为太宗子孙,深知太宗当日所言‘创业难,守业更难’的道理。贞观之风所以形成,缘于贞观君臣恪守‘与民休息,与人教化’的道理,他们戮力自约,谨慎为之,方才有了‘贞观之治’以及此后的‘永徽之治’。如今政道荒弛,小人横行,隆基观之思之,实在痛心不已。” 普润问道:“以临淄王所观,其症结何在?” 李隆基不假思索脱口答道:“当今失却了贞观精神,国家只要依贞观故事行事,则善矣。” 刘幽求哈哈一笑,说道:“临淄王所语,似与钟总监所言相似,失于呆板。依贞观故事?若天下不为李姓,何谈贞观之朝呢?”其言语犀利,直指则天皇后及韦皇后干政之事。 李隆基闻言不语,钟绍京说道:“刘兄所言,却是失于激烈了。则天皇后当日即位皇帝,知道天下之人皆思归李氏天下,最终未将皇帝位传于武姓,仍传位于自己的儿孙,你出此言,实乃危言耸听。” “五王在日,我向他们进言,他们也认为我危言耸听。结果呢?你们都知道结果。如今武三思虽死,你们认为李姓天下就没有改姓的可能吗?” “愿闻其详。” “武三思虽死,然武家势力仍在,如今武姓之人以及昔日归附武氏官宦,现在皆归于韦皇后麾下。大家都知道,当今圣上不爱操心,如此韦皇后势力又复崛起,武家之人皆知天下人心所向,他们定会撺掇着韦皇后逆势而行,其中定有许多变数,眼下‘斜封官’横溢朝中,正是最好的事例。” 王崇晔见刘幽求说得口沫横飞,“扑哧”一笑道:“刘兄,你现为朝邑尉,官至九品,知道你为何一直不能升迁吗?” 麻嗣宗插科打诨藏书网道:“为何?为何?” “你锋芒毕露,动辄与人建言,此为你不能升迁的根本原因。刘兄,眼下有一个好楷模,你刚才还说此人将来官至宰辅,你稍稍向他学一些,则终生受用不尽。我敢说,你若能如此做,肯定能超越窦怀贞,弄不好还会成为首辅。” 麻嗣宗顿时大笑,其他人也随之微笑。 刘幽求忿忿说道:“罢了,我若想学,也不会等到今天。哼,九品就九品吧,说不定哪天我恼了,不做也罢。” 王崇晔举起酒盏道:“刘兄莫恼,来,我们满饮此盏。入我府里就是图个高兴,切莫说些恼人的话题。阿瞒兄,你行酒令吧,先定下一条律令,谁若再提恼人话题,罚酒一盏。” 李隆基默默捧起酒盏,然后仰头饮尽,其目光扫室内一圈,沉声说道:“先罚我吧。” 王崇晔笑道:“阿瞒兄昔日宴席之间,往往最爱行令,且行令间妙趣横生,极尽快乐。如何有了潞州一行,就改了性子不成?” 李隆基摇摇头,两眼忽然垂下泪来,说道:“刘兄刚才所言,固然激烈,然终为衷心之言。我为太宗皇帝子孙,不能有所作为,整日里悠闲为之,实在愧对太宗英烈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临淄王与其垂泪,不若行动之。”刘幽求慨然说道。 “如何行之?”李隆基问道。 “譬若临淄王为潞州别驾,听说你难得入官衙一回,这就不对了。既然你愧对太宗英烈,缘何不为官一任,依贞观故事行之呢?你如此做,大约为避祸所虑吧?”刘幽求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钟绍京眼见刘幽求在这里咄咄逼人,其为禁苑总监,深谙宫里曲折。当初李隆基以卫尉少卿之职迁任潞州别驾,他被放为外任不说,官秩又降一级,正是敏感时候,他怎么敢依贞观故事行之呢?他在潞州的一举一动,潞州刺史会事无巨细上奏京城,其整日里玩乐不参政事,实为最明智的选择。他想到这里,目视刘幽求道:“刘兄,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神龙政变之后,诸事曲折,你应明了,临淄王所为,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别说了。” 刘幽求摇摇头,说道:“我正因为今日见了临淄王,心中言语不吐不快。临淄王,座中之人皆官微言轻,你毕竟为郡王之身,若想遥追太宗之英烈,座中之人谁又有资格?” 李隆基此时已平静下来,他观室内之人王崇晔与麻嗣宗心里坦荡,言笑无忌;钟绍京有板有眼,颇多书生之气;普润独坐一侧默默无语,显得高深莫测;唯有这刘幽求今日壮怀激烈,似乎想与自己一论短长。李隆基事先也听说过刘幽求的名字,粗知此人擅于谋虑,眼光长远,今日一见,似乎与此前印象不符,成为一名胸无城府偏激之人,且他今日所言处处针对自己,那么他到底有何目的呢?莫非想激将自己?李隆基想到这里,忽然转颜一笑,手捧酒盏道:“得罪,得罪,崇晔今日治酒烤羊,让我们尽欢而饮,我却在这里显妇人之态。好了,我再自罚一杯,令主开始上令了。”说罢,仰头将酒饮尽,然后又目视刘幽求道:“刘兄,请坐下。崇晔说得对,今日非为说此沉重话题的场合,来日我专程请你入府,届时我们饮茶说话,再好好辩上一番如何?” 刘幽求拱手道:“幽求闲云野鹤,自当静候临淄王召唤。” 王崇晔哈哈一笑:“对呀,不许再说闲话了,我们现在饮酒才是正事儿。来人,拿酒筹来。” 刘幽求此生仕途困顿,已至不惑之年,犹为九品之身,实在令人汗颜。刘幽求自幼学综九流,文穷三变,以进士之身走上仕途,本想前程似锦,孰料如美玉弃入土中无人识货,终于困顿至今。其也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有了向桓彦范建言除掉武三思之举,惜无人采用。 普润阅人无数,深知刘幽求的本领,因倾力接纳,两人常在寺中清谈,或谈佛理,或说时事,竟至无话不谈。 那日李隆基面见普润之后,晚间时分,刘幽求又漫步至寺中,普润就向刘幽求说了李隆基来访之事。 刘幽求询问了事情的详细,笑道:“呵呵,这临淄王一生聪明,缘何这次就受了这名兵丁的蒙骗?筷子三次立起,若非这兵丁捣鬼,其能无力立起吗?哈哈,实在有趣。”刚说完,俄而又“哎哟”一声。 普润急问究竟。 刘幽求沉默片刻,然后说道:“禅师你想,此等明眼之事,你我都能看出,临淄王为何如此重视?其回到京城犹放不下,还要巴巴地来找禅师释疑。” 普润笑道:“这也很正常啊。当今圣上猜疑相王一家,将其五子皆放为外任,临淄王在潞州,当然日日煎熬。当时看到回京敕书,心中喜忧参半,无奈之间方问鬼神。人在无助之时,皆有是思。” 刘幽求摇摇头,说道:“不对!我虽未睹临淄王之面,亦知相王五子之中以此子最为睿智,其绝顶聪明,想谋一事定能成功。禅师知否?此子原在京中有一外号,名曰‘阿瞒’。” 普润点点头。 “当初曹阿瞒以谋略机变闻天下,其善识人物,雄才大略,身后魏国终于一统天下。此子得此名,岂为浪得?他现在深信卜筮之事,则其志不小。” 普润微微一笑,说道:“其志不小?我观你想攀附人物,已然想得痴了。他不过是一位不得势的王子,能有何志?” “呵呵,禅师所言令人疑惑。临淄王今日来访,你不说其他,缘何独劝其留京不回呢?禅师走街串户,深知眼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其滞京不回,就有了观望的机会,幽求这样以为,对否?” 普润微笑不言。 “其实人生变幻,己莫能知。当初圣上在贬所,日日忧惧,他能知道忽然召其回京,且当了皇帝吗?再说,相王当时为皇嗣,其固力辞,然其当不当皇帝,也在则天皇后的一念之间。” “不错。” “临淄王虽为相王三郎,然我知临淄王同辈之间,有才具者难出其右。且太子重俊死后,圣上未立太子,其余二子难堪大任,如二子重福为韦皇后不喜贬谪外任,此次诸王皆返京,独不准其回,另四子重茂年龄幼小,更无名声。相王五子除临淄王以外,其他四子皆承袭相王脾性,处事恬淡,不喜外交。” “如此说来,临淄王奇货可居了。” “对呀,为何不能一搏呢?” 普润眼观刘幽求跃跃欲试的神情,心想此人处心积虑,一直想攀上一名倚重之人。他对李隆基却不以为然,眼下朝中局势虽暗流涌动,然主势明显。自武三思死后,皇帝李显是一位不谙事之人,朝中大权渐为韦后及上官昭容把持,其多用韦家及武家之人,对李氏宗族百般警惕,太平公主与相王出于避祸考虑,在朝中渐无声息,那么李隆基虽有志向与能力,其能为多少呢?普润想到这里便摇摇头,他实在看不出李隆基能有什么志向,他相信,不唯自己这么想,所有有见识的人都会这样判断。只有刘幽求这样如无头苍蝇之人方才无端妄想,颇有点狗急跳墙的感觉。不过他不打算灭了刘幽求的兴头,毕竟,他们交往频繁相知甚深,眼下刘幽求既然起意,自己说什么也要帮帮忙。 普润沉吟道:“搏与不搏,随缘而已。你既有意,我当为引见。我与王崇晔甚熟,你此后可随我前去结识此人。” “王崇晔声名满长安,我知临淄王与其交往甚频。你莫非想让我通过王崇晔结识临淄王吗?” “不错,临淄王回京后,他别处可以不去,然与王崇晔饮酒玩毬,那是断断不能少的。我若引你贸然去见临淄王,不若这般顺势而为有效果。” 果然,今日的集会上两人顺势相识,刘幽求相对激昂的言语,定能引起李隆基的注意。 此后的宴席轻松无比,众人尽兴而归。 第四回 韦皇后频显祥瑞 庸皇帝两较毬艺 正月初四,为七日假期之后的第一个上朝日,百官平明上朝,依序奏报。 中书令宗楚客奏曰:“吐蕃以尚赞咄为使,率大批人马入京,欲迎娶金城公主。那尚赞咄闻听西突厥娑葛在西域为乱,主动请缨,愿发吐蕃兵协助我国共讨之。” 李显闻听叹道:“吐蕃赞普年龄未及十岁,金城公主也年幼,如何马上成婚呢?宗卿,不如先让吐蕃再缓上几年,那时再来迎娶还算适宜。” 宗楚客道:“陛下,吐蕃去年来使,臣也用此等言语却之,奈何吐蕃使者说,两国联姻,重在国家,如此也有些道理。” 贞观时代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仰慕唐朝国势,看到唐朝公主下嫁至突厥与吐谷浑等地,仰慕效之,遂坚决请婚,更派大论禄东赞入长安数年求之,终于感动了太宗,使文成公主往嫁松赞干布。唐蕃和亲后,两国处于相对蜜月期,松赞干布执婿礼以待唐朝。太宗逝后,松赞干布送来金鹅等大礼吊丧,并对高宗李治说道:“陛下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者,臣愿勒兵赴国共讨之。”极尽人臣之礼。此后,松赞干布、文成公主与禄东赞先后逝去,松赞干布的儿子继位赞普,然其年幼,禄东赞的儿子论钦陵继为大论,实际掌控吐蕃大权。 论钦陵继承了其父的明毅性格,且擅于将兵,吐蕃国势蒸蒸日上。这时,与吐蕃北方接壤的吐谷浑国主动要求归化唐朝,让吐蕃感受到了威胁。于是,吐蕃开始兴兵入侵吐谷浑,意欲占领地盘,更领兵袭扰凉州及安西四镇。从高宗时代到则天皇后主政期间,唐朝派出薛仁贵、黑齿常之、魏元忠、郭元振等人领兵西征,双方攻伐多次,互有胜负。 到了李显即皇帝位之后,郭元振时任左骁卫将军兼安西大都护。郭元振由则天皇后识之任之,实为不世出的将帅之才,其到西域后,一方面整固边防加强四镇之兵,另一方面审时度势,很好地处理了与西突厥及突厥十姓、吐蕃的关系,起到了威慑作用,使西域形势相对安定。当是时,吐蕃开始内乱,论钦陵被杀,天灾又至,吐蕃一时势衰,于是向唐朝求婚以请和。李显答应了吐蕃的请求,封雍王李守礼的女儿为金城公主与其和亲。 李显沉默了片刻,点头道:“也罢,就从其意吧。他们欲协助我国共击西突厥,也是好事嘛。”李显目光扫射群臣,看到大多数大臣神色木然,其平时虽糊涂,毕竟不是傻子,心里就有了疑问。每当这个时候,他还是会想起老臣韦安石,遂问道:“韦卿,你认为此事可行吗?” 韦安石执笏..出班奏道:“陛下,臣如今忝掌户部,对外事知之甚少,不敢妄言。” “韦卿不必太谦,你去职中书令不久,这些边疆之事岂能忘怀,你但说无妨。” 韦安石毕竟为忠直之人,看到宗楚客在这里弄权,心里不禁有气,遂说道:“陛下当初已答应和亲吐蕃,且吐蕃亦知金城公主为往嫁之人,则此事已定不宜再翻覆。臣只想说明一点,吐蕃垂涎西域非复一日,其如今和亲盖因天灾人祸势衰而已,此一点切记。” 李显点头道:“朕知道了。其欲助我国往攻西突厥娑葛,你意如何呢?” “此事万万不可!” “何以言之?” “此事大有幽微之处!一者,吐蕃垂涎西域非复一日,其兴兵助我,焉知其心何在?臣以为,其势衰毕竟一时,若其入了西域之地,时间久了易生祸患。二者,西突厥娑葛向来与郭元振关系甚好,其即位可汗亦赖元振之力。臣知道,当初娑葛即位后感恩,曾遣使献马五千、骆驼二百、牛羊十余万入京,怎么现在就突然交恶了呢?臣实在不明白。” 宗楚客接言道:“陛下,韦公所言,那是往日之事,如今西域那里我军强盛,再有吐蕃强援,则可将娑葛逐向西去,如此,则西域可一战而定。眼下情势瞬息即逝,望陛下不可为此扰了心智。” 韦安石言道:“西域之事,唯郭元振最为知晓,陛下,不知近日有无郭元振奏书?若有,依之即可。” 李显迷茫道:“是呀,好长时间未见郭元振奏章了,宗卿,中书省有近日西域奏报吗?” 宗楚客道:“禀陛下,中书省近来未曾收到西域奏报。” 太仆卿纪处讷自从被授任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在朝中言语骤然多了起来,他这时排众奏道:“陛下,臣以为宗令所言有理,西域若能一战而定,实为高宗皇帝之后最大战功。眼下国富民强,海内富足,再辅以边功拓疆,则陛下之英武堪与太宗皇帝相比。” 韦安石斜眼瞧了纪处讷一眼,心道此等不学无术之人惯会逢迎颂扬,也不能与他们太较真了,遂退回班中不再言语。朝臣中一些正直之人近来见宗楚客与纪处讷在朝堂之中你捧我随,又知他们皆为皇后亲信之人,皇帝李显也没个正经主意,皆缄口不言。 李显果然说道:“也罢,西域若能一战而定,实为幸事,就按宗卿所言行之吧。” 李显如此听信宗楚客之言,实在上了大当。娑葛自从当了西突厥可汗,与唐朝互不侵扰,唐朝安西四镇相对安定。娑葛父亲的旧将阙啜忠节对娑葛当了可汗不服,他拉出部分人马另立山头,两人互相攻伐。阙啜忠节毕竟兵力单薄渐渐不支,遂找到郭元振请求帮忙。郭元振久在西域,深明让西突厥内部互相制约的道理,不愿意阙啜忠节让娑葛彻底消灭,遂让阙啜忠节入长安由朝廷授以官职,其部落迁于瓜州、沙州之间安置。郭元振一面写了一道奏章,申明己意并奏请为阙啜忠节授任,另一方面让阙啜忠节向长安出发。 阙啜忠节大喜,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遂带领从人向长安进发。他到了播仙城,遇到宗楚客的亲信周以悌,其正以安西经略使的身份前往龟兹。他看到阙啜忠节行囊甚丰,觉得这是讨好主子的一个好时机,遂向阙啜忠节说嘴道:“国家以厚秩待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阙啜忠节急问究竟。 周以悌说道:“那是因为你的部落中有兵力的缘故。你现在与部落分离,成为孤身一人,如此到了京城虽被授任,不过一个羁旅胡人而已,你将来如何能保全自己呢?” 阙啜忠节默然,想想也有道理。 周以悌神秘一笑,说道:“我有一法,包你起死回生,不知你愿行否?” 阙啜忠节大喜,急问究竟。 周以悌道:“如今朝中,圣上皇后最信任者为宰相宗楚客、纪处讷二人,你可派人携重金去见他们,取得此二人帮助。则圣上定会让我朝安西之兵导引吐蕃之兵夹攻娑葛,娑葛定然难敌。若娑葛一倒,你就成为西突厥之主。” 阙啜忠节大喜,觉得这个主意实在很妙,回答道:“好呀,就这样办。我若成为突厥之主,好处少不了宗纪二位大人的,更少不了你的。”他说bbr>干就干,当即停下不走,带领手下之兵攻占坎城居住,一面派人携带重金去见宗纪二人。 宗纪二人眼见大堆黄金,心想这些财物要比为人讨个斜封官好得多,且略动手脚不用大费周折,遂收下礼物答应帮忙。于是,他们就在今日朝会上一唱一和,蒙骗李显办了大事。郭元振闻听阙啜忠节有变,又紧急写了数道奏章,皆被宗楚客压下不奏。 宗楚客深怕西域那里的郭元振不听号令,又奏道:“陛下,此战甚为关键,需增派人手妥善布置。臣以为,可以牛师奖为安西副都护,以协助郭元振领四镇及甘、凉之兵与吐蕃兵共击娑葛,再授安西经略使周以悌为持节使,使其节制西域事务。” 李显当然准奏。所授任二人皆为宗楚客亲信,宗楚客又在文书中动了手脚,让郭元振大权旁落,西域之事从此由此二人把持,他们秉承宗纪二人所授方略,着力进攻娑葛。西域顿时狼烟四起,唐朝西疆又复大乱。 群臣奏事完毕,李显说道:“朕这里命人绘了一幅画,今请众爱卿一同观瞻。”说罢,数名太监抬出一幅巨画。 群臣见此画如此巨大,观之色彩斑斓,遂移步趋前细观。只见此画以蓝天为背景,一名贵妇人身着五彩帏衣,头顶十二树花钿,观其容貌依稀是韦皇后模样。画中的韦皇后身边无一人,仅有五彩祥云环绕在其身侧。画幅的右上角写有一行字,数人凑近一看,只见那里写有“翊圣皇后五彩祥云图”的字样,那么画中人物定是韦皇后无疑。 李显眼见群臣神色大多茫然,心中有些得意,说道:“此画中人物为皇后,众位爱卿想知道此画的由来吗?” 群臣自然轰然响应。 李显说道:“元日辰时,数名宫女入侧殿皇后衣箱中取衣,忽然受惊,她们有的人当场跌倒,有的人惊悸逃走,此后满殿之人前去察看究竟,众人也呆了,原来皇后衣箱那里有奇异之事出现。” 宗楚客急问:“陛下,有何奇异之事?” 李显很满意宗楚客识趣,笑道:“呵呵,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原来皇后衣箱周围,竟然涌起了五色云彩。你们所观画样,即是朕命画工张萱依样而绘,唉,可惜阎立本已逝,张萱的画技毕竟差了一些。” 阎立本系太宗时代画师,至高宗时代官至中书令,此时已逝去多年。至于张萱,此时年仅二十,任画馆画工,其笔法毕竟稚嫩。 宗楚客与纪处讷闻言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跪伏在地,叩首道:“陛下,此为天大的祥瑞,臣等恭贺皇上,恭颂皇后。” 群臣见状,觉得自己的逢迎功夫毕竟比宗纪二人差了一截,心中自愧不如,于是纷纷俯地叩首。他们纷纷山呼万岁,殿内一时众声鼎沸,热闹非凡。 李显心中很高兴,说道:“天降祥瑞,当佐朕等福祉。众位爱卿,都平身吧,朕想好了,可将此画悬于宫城门前,以利天下百姓观瞻。” 宗纪二人又叩首道:“陛下圣明。” 宗楚客又奏道:“陛下,自永徽年间之后,俚歌忽然有‘桑条韦也,女时韦也’之唱词,臣此前并未留意,也是元日那天忽有感触,遂命人收集此歌。共收集十篇,名为《桑韦歌》,今日陛下示此祥瑞,臣以为实为天意,谨上此歌请陛下御览。”宗楚客说罢,从袖中取出疏折,内官上前取过转呈李显。 李显看了一眼,不明其意,问道:“此歌如何与此祥瑞有关呢?” 宗楚客道:“陛下,昔神尧皇帝未受命时,天下人皆唱《桃李子》;太宗皇帝未受命时,天下人皆歌《秦王破阵乐》;高宗皇帝未受命时,天下人皆唱《唐唐》;则天皇后未受命时,天下人皆歌《武媚娘》;翊圣皇后未受命时,天下人皆唱《桑韦歌》,如今皇后衣箱又现五色云,显示翊圣皇后宜为国母,主蚕桑之事。陛下,臣请将此《桑韦歌》编入乐府,待翊圣皇后祭祀及亲蚕时奏之。” 纪处讷也奏道:“陛下,周唐一统,符命同归。当初高宗皇帝封陛下为周王,则天皇后时,唐同泰献洛水图,今日祥瑞纷至,正为一统。孔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代不知也。’陛下继则天皇后大统,子孙当百代王天下。” 韦安石眼见这二人如此表演,心想他们生拉硬扯,将不着边际之事拢在一起,独独蒙骗了这个糊涂的皇帝。他知道,以宗纪二人的才具,骤然之间想不出如此的媚词,其定然周密准备多时,今日方才有机会抛出。其实宗楚客的言语里有极大的破绽,他颂扬李渊、李世民、李治、武则天未成皇帝之前,天下有俚歌流行,那么如今有利于韦皇后的俚歌颂出,摆明了韦皇后今后也会成为皇帝,这是明显的大逆不道之言!此后的纪处讷百般遮掩,又如何遮掩得了无破绽?皇帝为何就听不出来呢? 李显听了两个人的奏言,愈发欢喜,说道:“两位爱卿所言甚是,朕心甚慰。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连降祥瑞,启示于朕。嗯,你们说得好,朕要重赏。来人,赐宗爱卿、纪爱卿每人黄金十斤、潞绸五百段。” 宗纪二人急忙叩首谢赏。 李显说道:“两位爱卿平身吧。此祥瑞为大喜,朕也不能独赏你们。这样吧,可嘱吏部为百官之母、妻加封号,另大赦天下,赐酺三日。” 李显的这一番话,含金量颇重,又使国库之财下落不少。 数日过后,李显又发诏书,授任崔湜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虽为中书侍郎,今后可以以宰相身份参与政事;授任窦怀贞为谏议大夫,其原为从三品,现在成了正三品,也算官升一级。这两人升职有一个共同特点,即是因为女人。窦怀贞自不必说,刚娶了皇后奶妈。而崔湜,却是缘于与上官婉儿的关系。 崔湜三十多岁,身材魁梧,貌美神澈,早年进士及第,从张氏兄弟编撰《三教珠英》,以诗文著天下。此人还有一个好处,即善于左右逢源,有奶便是娘,因而仕途顺利。他先奉张氏兄弟,再出卖张柬之等人取媚武三思与韦皇后,短短数年,已从一个七品的考左补阙擢升为中书侍郎,成为一个三品大员。上官婉儿难耐宫闱寂寞,早已与崔湜有了私情。那崔湜除把婉儿侍候得妥帖外,还常借婉儿之力行为人求官之事。 那日,两人又缱绻良久。婉儿眼光忽然扫过几案上的那道敕书,笑道:“你所求数人已然授任,这下子你的囊中又丰厚不少。” 崔湜道:“我们什么时候又分彼此了?婉儿,我们待积攒一段时间,可以用来办一件事儿。” “有什么事儿可办?哼,你有妻儿府第,亦有田亩俸禄,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孤身一人,要钱有什么用?”婉儿说到这里忽然勾起心事,自己一生虽地位甚高,然无如意郎君,膝下更无儿女,到头来终归孑然一身。崔湜虽然能给自己带来片刻欢乐,毕竟是别人的夫君。女人心性最为脆弱,往往希望有所依托,以婉儿如此奇特女人,亦不能免俗。 崔湜明白婉儿的心事,遂转移其他话题,笑道:“婉儿,像别人求官这等小事,还要转呈你来办理,此事太过繁复。我这几日想了,不如想一个省事的法子。” “如何才能省事?” “只要不劳婉儿动手,我来亲自操作最为省事。我现为中书侍郎,假若能进身宰相职,则办事最为方便。” 婉儿嫣然一笑,说道:“你的胃口越来越大呀,晋升宰相职?此为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你说得如此轻巧,以为我能手到擒来呀?” “只要婉儿认真去办,定能成功。” 婉儿心中盘算,以崔湜的能力,做宰相至少比宗楚客、纪处讷要强许多,届时只要韦皇后不反对,自己找李显轻轻一说,即可授任。想到这里,婉儿微微一笑道:“也罢,我去试一试,哎,假若事儿成了,你如何谢我呀?” 崔湜一把把婉儿又揽入怀中,说道:“来吧,我在这里先谢你一次。假若事成,我定会给你安排一乐事,包你欲死欲仙如神仙一般快活。” “什么乐事?”婉儿已然眼迷神驰,喃喃问道。 崔湜并不作答,一翻身把婉儿压在身底。 却说韦皇后衣箱出现五彩云的图画挂在朱雀门首,这里是百官出衙门的必经之地,官员们可以日日瞻仰数回。长安百姓闻听朱雀门前挂了一幅大美人画像,都想一睹这名美人儿的容颜,于?99lib.是扶老携幼,纷纷来此看个稀罕,把朱雀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北军将领眼见这里忙乱,生怕惹出事端,只好接连增派人手来此维持秩序。 李显张挂此画的本意是想显示祥瑞,长安百姓却不理会这个茬儿,专在皇后的容貌身材上说嘴。 许多人看了图画的第一印象就是:皇后确实很美,不愧为皇帝的老婆。看来国母不是任何女人都能当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长相要美。 更有好事者观后垂涎三尺,私下对曰:“奶奶的,天下竟然有如此美的女人。我明白了,人们挤破头皮都想做皇帝,大约若当了皇帝,就可以睡天下最美的女人,是为人生的最高境界。” 同样美貌的太平公主李令月对韦皇后的美貌熟视无睹,那日朝会散后,马上有人将五色云的故事与《桑韦歌》报告给她。太平公主闻言后不做一声,心中明白,这个女人已然按捺不住,她也想当皇帝! 她的大儿子薛崇简此时在身侧,看到母亲脸色阴晴不定,遂问道:“母亲,车仗已备好,我们走吧。” 太平公主喟然叹道:“罢了,我今天身子有些乏,你带领几个弟弟去吧,我在府中歇息就不去了。” 薛崇简乖觉地答应,然后悄然出门。 每年的元日之后,太平公主按例会带领与薛绍所生的四个儿女到薛绍墓前凭吊一番,这日因心情不好,故而不行。 眼望薛崇简的背影,太平公主的脑海里浮现出前夫薛绍的面貌。那是一个暮春时分,十五岁的太平公主与一帮年龄相仿的表兄妹去郊外游玩,太平公主的衣衫被树枝绊着因此跌倒,这时,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一张俊秀的脸映入太平公主的眼帘,那人柔声说道:“令月妹妹,疼吗?” 此人名薛绍,为太平公主的姑家表兄。薛绍的母亲为唐太宗与长孙皇后之女城阳公主,即为太平公主父亲高宗皇帝的亲姐姐。薛绍为城阳公主的第三子,是时城阳公主已逝,因为是至亲,表兄妹们来往颇多。 情窦初开的太平公主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眼望薛绍那熟悉的脸庞,今日竟然油然生出另外一种心情,粉嫩的脸上现出一团红晕。 转眼太平公主十七岁了,早已过了适婚年龄。然父皇体弱多病,母后忙于夺取皇帝大权的勾当,根本无暇顾及小女儿的心事。终于有一天,太平公主决定要自己去争取幸福。那天是中秋节,皇家照例有宴会,未开席之前,太平公主步入殿内,众人见其装束顿时眼前一亮。只见太平公主身穿禁军戎装,腰佩长剑,英姿飒爽。太平公主来到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面前,躬身说道:“父皇,母后,今日佳节,容女儿舞蹈一回以助兴。”说罢,拔出剑来站立殿中央,挥剑起舞,却是军中惯舞的《破阵舞》,其姿势虽生疏,却也像模像样,一通舞罢,殿内人击掌叫好。 高宗皇帝问道:“月儿什么时候学会了军中之舞?” 太平公主答道:“女儿近日入禁军学之,不知能否博父皇一乐?” “不错,不错,今后军中又多了一名女将军。”高宗皇帝哈哈笑道。 则天皇后却认为女儿的行为有些反常,遂微笑着问道:“月儿,戎装为男儿所着,你着戎装有些不合体,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 太平公主的举动正是想等这样的问题,遂转颜一笑,说道:“对呀,父皇母后若认为此装不适合女儿,可将此装赐予驸马呀!如此,方为得宜。” 则天皇后恍然大悟,笑对高宗道:“陛下,女儿向我们要驸马了。” 高宗皇帝点头道:“对,对,该给月儿选驸马了,女儿已大,我们为何就忘了这等大事呢?” 则天皇后道:“也罢,明日我让有司呈上名册,要为月儿精选一位好驸马。” 太平公主不答,则天皇后心细如发,遂招手让太平公主来到自己面前,轻声问道:“月儿,你不愿选之吗?如此,你定是心里有人了。你对我说,到底心仪何人?” 太平公主羞色上脸,扭捏不答,迟疑片刻方才趴在母亲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则天皇后一听,顿时喜色上脸,笑道:“好呀,就是他了,月儿,看来你很有眼力嘛。” 太平公主与薛绍结婚那天,也是李显与韦氏大婚的日子。自唐朝开国以来,这场婚礼最为奢华,仅夜里街道两旁照明的火把就将树木烤焦了,由此可见婚礼之盛。 太平公主从一个怀春少女步入婚礼的殿堂,婚后与薛绍柔情蜜意,用心成为一个贤妻,数年下来,其与薛绍的四个儿女相继呱呱坠地,太平公主就在府内相夫教子,其乐融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此后高宗皇帝逝世,则天皇后当政重用酷吏,这些酷吏明白则天皇后的心思,以大肆打击李氏宗族为要,作为城阳公主的儿子们,自然心向舅家,结果薛绍也被罗织入狱。则天皇后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赏薛绍狱中自尽。 太平公主顿失夫婿,心痛如割,那些日子以泪洗面,模样憔悴万分。她想不到自己作为尊贵的公主,连心爱的夫婿都不能保全,她由此体会了朝政旋涡的无情与可怕。 目睹了朝政中的风风雨雨后,太平公主逢事皆能泰然处之,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然自太子李重俊谋乱未遂之后,她开始感受到了危机。她知道,这个危机的核心缘于现在的皇后姓韦,而自己姓李。 如今的韦皇后咄咄逼人,如果以前她想当皇帝的心思犹显遮遮掩掩,那么从今日朝中发生的故事来看,其欲求皇位之心,昭然若揭。李显哥哥虽然糊涂,然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对自己还算亲热。假若韦皇后拿下李显,自己当皇帝,那么她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若卷入某种旋涡,靠躲避退让是行不通的,唯有主动进击方为谋生之道,太平公主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太平公主想到这里,召来府内典签王师虔,说道:“你到城内寻一僻静所在,再请萧至忠在那里等候,我要见他。” 王师虔不明就里,说道:“召萧至忠入府即可,何必劳动公主大驾?” 太平公主不愿解释,斥道:“你速去办理就是,何必啰唆!” 王师虔领命而去。 太平公主知道,自己在京中的眼线甚多,韦皇后的眼线也不会少了。弄不好,韦皇后会在自己府前派专人观察,诸事还要小心为妙。 而韦安石府中这日一下子来了三位客人:姚崇、宋璟,还有一位母丧丁忧在家的张说。 四人分宾主坐下,韦安石道:“你们三人今日一同来府,似事先约 5b9a." >定。姚公现在常州,广平(宋璟)现在杭州,你们回京一趟,实属不易啊。” 姚崇脸庞瘦削,眼睛晶亮,是年正好六十岁。此人在则天皇后时代已然脱颖而出,官至宰辅,既受则天皇后信任,官声也不错,此后张柬之能够升任宰辅,皆赖姚崇举荐之功。后来张柬之等人杀掉了张氏兄弟,拥立李显为皇帝,姚崇也参与了密谋,还出力不少。然而张柬之等人将则天皇后逐出皇宫迁往上阳宫幽居时,姚崇却在那里呜咽流涕。张柬之见状斥之道:“今日岂是涕泣时候?恐怕你的大祸将从今日开始。”姚崇答道:“我侍奉则天皇后日久,今日乍一别离,不知此生还有相见时候否?我之流泪,情发于衷,那是掩饰不了的,若因此而获罪,我也甘心。”事后不久,姚崇果然被贬为外任,此后一直在外任刺史至今。 姚崇此时接口答道:“我与广平年前回京,那日遇到了道济(张说),闻听韦公官秩有变,一直想来探望,今日方才成行。”若论年龄,韦安石还要比姚崇小一岁,然韦安石现在毕竟是朝中重臣,姚崇虽以往官名显赫,毕竟是明日黄花。姚崇宦海沉浮,对世事甚为练达,所以对韦安石尊敬有加。 宋璟一副圆脸,其神色显得很谦和,是年四十七岁,他从得罪了张氏兄弟后,一直外任至今。张说是年四十三岁,生得方脸阔额,一副饱学之相。两人闻听姚崇之言,皆点头拱手道:“我等确实为此而来。” 如今朝中大乱,诸般不堪之事轮番上演,使一班忠直之臣心甚郁闷。这些人心目中隐隐将韦安石奉为己类人物领袖。此三人齐来,固然是来探望慰问,其心中也想探听一些朝中消息,兼而讨些主意。 韦安石道:“如此,就感谢你们的好意了。我很好,如今之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谓避祸而安吧。像你们三人就很好,姚公与广平远在东南隅,从京城行到那里需要许多时间,所以若有事说什么也攀不到你们的头上。至于道济丁忧在家,如今许多人遇此等事皆渴望朝廷酌情起复,且以此为荣,独你接到吏部起复之书,数次推辞不就,这实在很好哇。” 这四人久在宦海沉浮,皆明其中玄机,韦安石用此等话语轻轻一点,三人顿明朝中形势。韦安石的意思,眼下朝中形势混乱,且奸邪之风盛行,这些忠直且想有作为之人不宜蹚这池浑水,以自保为要。 张说为在座之人中最为年轻者,问道:“韦公,我这几日曾经过朱雀门前,看到那幅皇后五色云图画,我想知道,这幅画真是皇上所命悬挂的吗?” 韦安石点点头:“不错,皇上在朝堂之上亲口命人悬挂。我当时在朝班中站立,亲眼所见,此事一点都不假。” 姚崇微笑道:“我们的这个皇帝,实在有趣得紧。皇后的祥瑞,却与国家扯上什么干系?何至于如此大张旗鼓,示之天下呢?韦公,你当时在朝中为何不阻之呢?” 韦安石反问道:“姚公,你当时若在朝堂之中,会不会拦阻圣上呢?” “韦公不拦阻,我当然也不会。”姚崇哈哈一笑,自嘲道。 宋璟这时接口道:“我在杭州虽然离京城较远,也能听知一些京中消息。韦公,我们皆同侍则天皇后,深明则天皇后临机决断,识人赏罚,皆臻一流。然这位韦皇后呀,我怎么看都要比则天皇后差上一大截子。她现在又是五色云,又是令人上《桑韦歌》,又名翊圣皇后,摆明了想以‘二圣’之名号召天下。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这样下去能成吗?说句不恭敬的话,这个天下不能再让女人来折腾了,李唐主持天下方为众望所归。” 宋璟所言锋芒甚露,其他三人心中皆然之,然觉得说这等话委实风险太大。韦安石闻言说道:“你所言语天下之人皆认可,然离开此堂,不可再言。小心以言取祸啊。” 姚崇微微一笑道:“广平放外任多年,看来性子并未磨钝。韦公说得不错,看来你还要在外多磨炼数年。”姚崇说完,话题轻轻一转,问韦安石道:“韦公,近来曾见相王否?” 姚崇与韦安石两人有一段相同的经历,即是先后任相王府长史,与相王李旦颇有渊源。韦安石闻言摇摇头,说道:“朝会之时常有见面,至于入相王府探望,自太子重俊之变后,我深恐有人居心叵测,不敢再为相王找麻烦。你此次回京,曾去探望相王否?” 姚崇摇摇头,说道:“所谓瓜田李下,易生嫌疑,我也不敢。” 自太子重俊之变后,李显与韦后曾经猜疑相王李旦与太平公主李令月参与了密谋。韦安石与姚崇皆为昔日相王手下,若来往频繁,肯定招祸。 姚崇又问道:“你毕竟见过相王,其境况安好吗?” 韦安石叹道:“相王的脾性,你又不是不了解。相王平素就为恬淡的性子,除了上朝,日日在府中吟诗听乐,闭门不出。现在多事之秋,他干脆连话都很少说了。朝中见面,以前他还和我说几句话,现在至多点点头,一言不发了。” 姚崇道:“也好,相王无声无息,亦为自保之道。听说太平公主现在也学相王的样儿,对朝中之事不发一言,偏爱在强夺僧人水碾等杂事上下功夫,实在无趣得紧。” 他们对眼前朝中形势十分不满,有心改变现状,终归无力,就把制衡韦皇后的力量倾注在相王与太平公主身上。然相王恬淡处之,不问世事,太平公主力求避祸,转而变成一个锱铢必较的琐碎女人,看来也是指望不上了。 三人别去时,韦安石谆谆告诫,今后都要谨慎为之,少言少语,就是这般寻常拜会,也不宜再有。 那一时刻,三人感到风雨如晦,遂拜别而去。 李隆基这日应普润之约,独自乘马前往宝昌寺。普润正在寺门前等候,李隆基下马后与之寒暄数句,然后随其身后向后殿走去。 后殿的西侧有一侧房,这里是普润日常起居的地方。李隆基进入房中,其举目一观就见房内陈设相对华丽,与富贵之家的陈设并无太大差别,遂笑对普润道:“禅师这里很好嘛,既可入大殿伴青灯古佛,又可入此室饮茶读书,很是雅致。” 普润并未接答,从内室迎出的刘幽求接言道:“普润禅师虽已出家,然立于尘世与佛界之间,以此来接引有缘之人,如此大有功用啊!” 普润笑道:“刘尉所言不差。你们能入此室,皆为有缘之人。这样吧,我已让沙弥在室中备好茶具,现在沸水正滚,你们两人可在室内饮茶清谈,我在这里备好斋饭,待会儿再行讨扰吧。”说完,即合十为礼,轻轻退出门外。 李隆基向刘幽求笑道:“普润禅师确实为有趣之人,倒是挺会享受日月。” 刘幽求躬身言道:“殿下这边请,容我动手泡茶,如此也不枉他的一片心意。” 李隆基眼望刘幽求那精壮的身材,及眨动着泛出精亮之光的小眼,想不出此人巴巴地结交自己,到底所图何事。 刘幽求将李隆基让到座上,然后从一旁取过滚烫的沸水,向茶具内冲水泡茶。为了今日之会,刘幽求事先将自己所欲言语推演了数遍,他知道,这次会面极为重要,眼前的这位临淄王也非等闲之人,虚言浪语定会惹其厌烦,故而不可大意。他将茶冲好,然后端起一盏送至李隆基面前,说道:“殿下,请饮此茶。我最爱饮滚烫之茶,如此方能啜其清香之味,殿下以为然否?” 李隆基随口答道:“水热水温,无非解渴而已。我对饮茶一道,却无特别嗜好,看来刘先生为茶中高手了。” “不敢,我也是随口一说。我闻殿下诸艺皆通,饮茶为其末节,那也是不用多加研讨的。” 李隆基与刘幽求对答数句,觉得此人说话颠三倒四,颇无趣味,心中就生出了一丝不满。他说自己诸艺皆通,那是说自己如长安浮浪子弟一般爱游赏之事,这人实在不会说话。李隆基心里虽然这样想,然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无非话语少了一些,并未有什么异样。 刘幽求觉得眼前气氛有些压抑,遂俯身坐在李隆基对面,哈哈一笑道:“当初刘备三顾茅庐以求诸葛亮,缘于诸葛亮以卧龙之名满天下。我刘幽求不过一小县之尉,今日冒昧求见,大约被殿下看轻了。” 李隆基道:“隆基岂敢?你既知我诸艺皆通,当知我亦喜交友,且交友不问出身,三教九流,只要脾性相通,那是百无例外的。我们若谈得快活,一样为朋友,先生怎能说出看轻之言呢?” 刘幽求道:“看来我的眼光没错,殿下如此折节下士,那是我的福分。也罢,我不再说虚饰之词,此后定单刀直入,若得罪了殿下,勿怪勿怪。” “先生既说单刀直入,为何还大兜圈子?看来还是言不由衷啊!”李隆基说完哈哈大笑,刘幽求先是一怔,继而也随之赔着笑,如此,场面上的气氛顿时变得活泛起来。 刘幽求微笑道:“殿下,我刘幽求今年已四十有余,官至小县之尉,知道我现在日日所思为何吗?” 李隆基心里当然明白他心中所思,一个中年人一生碌碌无为,且官职仅为县尉,一般人到了这个分上眼见晋职无望,定会随波逐流,想法打发掉今后的日子才是。眼前的这个人如此上蹿下跳,费力结交各种人,说明他有不安分之心。如此不安分,则定有所图。李隆基心中很明白,然故意不回答,做出一副茫然模样,还摇摇头,静听刘幽求后面言语。 场面因此沉寂片刻,少顷,刘幽求幽幽地说道:“幽求已蹉跎半生,我岂为蓬蒿之人?我今日面见殿下,正想从殿下身上博求后半生的功名!” “先生错了!隆基无非一虚名郡王,官职低微,难能奖掖擢拔先生功名,你倒弄得我一头雾水。” “殿下莫谦逊太过,你且听幽求分剖明白,再评判不迟。” “如此,隆基洗耳恭听!” 刘幽求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说道:“则天皇后当初不立武姓,复立当今皇上,此为其真实心意吗?非也。当初则天皇后大肆屠戮李唐宗族之人及功臣,此后改唐为周,其目的很明确,即将李氏王朝改为武姓天下,那是明眼之事。知道则天皇后为何又改变心意了吗?” “我好像听说过,那是则天皇后从狄公等人之意。” “是呀,朝野传闻,某一日狄公说则天皇后曰‘且姑侄之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下而祭姑于庙者也’,似传为信史。幽求以为,狄公当初的确说了这番话,然以则天皇后之睿智,断不会因狄公寥寥数语就改变心意。则天皇后所以这样做,无非是迫于形势,主要缘于两种压力。” “两种压力?” “是啊,两种压力。一者,当时朝中正直大臣如狄公、张柬之等人,皆以维护李唐王朝为正朔。他们认为,则天皇后虽改国号为周,并没有改变国体,依旧是承继高祖、太宗及高宗皇帝之体统而来。大臣如此,天下庶民百姓更是这样以为,他们缅怀‘贞观之治’及‘永徽之治’的荣光,享受着安详与富足,极不愿意重蹈隋末大乱的覆辙。若李姓易武,则是改朝换代,天下极易动乱,这是人们都不愿意看到的。” “不错,刘先生说得对。隋末大乱虽离今近百年,然民间流传着各种话本,炀帝杨广,还有我那先祖建成与元吉,皆为话本中痛斥对象,而太宗皇帝及其手下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尉迟敬德皆为救世英雄,由此可以看出人心所向。” “殿下所言甚是。人心思稳,不愿动乱,此为庶民所求,太宗皇帝拼杀积功成就了唐朝,则我朝就成为人心思归的基石所在。则天皇后眼光何等敏锐,她看到如此大势,知道以己之力难以扭转,终将国家大位交与当今圣上。则天皇后临终遗言,嘱对其不可再称皇帝,只许称则天皇后,则是对李唐王朝的彻底回归。当时以张柬之为首的‘五王’诛灭张氏兄弟,换做别人,恐怕还会有如此选择。” “嗯,其二呢?” “当初太宗皇帝回宫后向长孙皇后问计,长孙皇后却之曰‘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坚决不问政事,由此成就她‘第一贤后’的美名。则天皇后能持大政,源于其不世出的才能以及杀伐决断的能力。就男女而言,女人大多多愁善感,眼光短浅,所以,孔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话,说明女人为政,非其擅长。我敢说,如则天皇后这样能持大政的女人,五百年难再出一个。所以说,皇帝应该由男儿来当。女人连政事都不许问,奈何能处大政?此为其二。” 刘幽求所言反映了当时的正直官员及士族的想法,此等言语并不为奇。李隆基听后并不响应,在那里默默无语。 刘幽求说着说着立起身来,慨然道:“殿下,下官今日愿说肺腑之言。我刚才以则天皇后为例,其实想说今日之事。如今圣上偏倚韦皇后,韦皇后又与上官昭容、安乐公主一起弄权,其安插朝中重臣,大肆授任‘斜封官’,近日又悬皇后图画,又献什么《桑韦歌》,摆明了想把韦皇后推上大宝之位。殿下,你愿意唐朝改作他姓吗?你愿意让女人把持大政吗?” 刘幽求的这番话说得李隆基血脉贲张,其伸掌拍向几案,将上面的碗盏敲得蹦了起来,沉声道:“不能!我为李家子孙,焉能允许这等事情发生?” “对呀,殿下,你应该做些什么?”刘幽求见李隆基积极响应,心中欣喜。 李隆基马上又平静下来,觉得在刘幽求面前如此失态实在不该。毕竟,今日仅与其谋面两次,对其所知不深,不该在此官微言轻之人面前轻易显露自己的态度。他想到这里,伸手扶正几案上歪倒的茶盏,轻饮了一口里面的剩茶,微笑道:“先生所言甚是,如今朝纲紊乱,一些正直之人观之痛心疾首,我为李家子孙,当遥追先祖英烈,以匡扶正义。可是呀,你刚才说自己官微言轻,我自己也是如此啊。我虽有郡王之名,那不过虚名罢了,心中想改变现状,然终无能力和机会啊。” 刘幽求拎起茶壶走至对面为李隆基添茶,又从一侧取过抹布抹去李隆基面前的水痕,以此来缓和刚才激越的气氛。他做完了这些事儿,然后回到座上,轻轻呷了一口茶,说道:“殿下不可以太谦!以下官所观,大唐复兴之事,恐怕只有殿下才能担当。” 李隆基闻言爽朗一笑,说道:“先生言重了。隆基非皇子,现为别驾之身,这天下大任如何能与我扯上干系?”接着又正色道,“我们在此言说,可以言笑无忌。先生若出了门,此等话题不可露出半句,否则先生将获罪,也为我惹下大祸!” 刘幽求摇摇头,说道:“我所言语为肺腑之言,非专为恭维殿下,殿下若有耐心,可听我一一分剖明白。 “一者,如今圣上昏庸,皇后专权,此等局面难以长久。天下思稳心切,又追慕李唐王朝英烈,断不会让王朝改姓或让女人专权,别看如今韦皇后貌似有则天皇后之行事模样,然她无则天皇后的手段,行事不大气,则如今猖狂愈烈,将来终会反噬其身。 “二者,则天皇后当日大肆屠戮李氏宗族,如今高宗皇帝之后仅留下圣上与相王两支相对完备,若要昌盛李唐,当从这两支中选取。换句话说,其他李姓之人皆无当皇帝资格。皇帝一脉,自从太子重俊死后,其他皇子皆年幼,他们难有担当大任的能力。相王一脉,我听说除了楚王以外,其他四王皆与相王一样恬淡处事,绝足不问政事。如此,请殿下揣度之,岂不是仅剩下殿下一人能担当大任吗?” 看到刘幽求在这里侃侃而谈,其所言语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而成,李隆基的心扉渐渐打开,遂问道:“先生所言大任,莫非想让我谋取皇位吗?” “不错,就是这样。”刘幽求慨然答道。 “先生异想天开了。隆基心思,若能为国家尽一份力量足矣,从未奢想谋取皇位。且你若果真有了这种心思,依眼前情势断不能为,若要硬取,岂非水中捞月?” “不然,人若想干大事,定要目标长远且谋虑清楚。我这样说非为浪言,已深思熟虑多日。” “嗯,你且道来。” “当今圣上与相王,一个昏庸,一个恬淡,皆非明君之选,其子辈中如前所言,唯殿下一人能担大任。殿下若图大事,须有大胸怀然后徐徐图之。” “这样不好,皇帝由上天所授,非人力能谋。太宗皇帝在日,濮王泰才略超卓,终因有谋位之嫌被贬。太宗皇帝当时说道,所以贬濮王泰而立高宗皇帝,缘于要用此事例告诉子孙,皇位非谋能得。” 刘幽求见李隆基在这里遮遮掩掩甚不畅快,忽然放声大笑,然后说道:“殿下似敞开心扉为好。不错,太宗皇帝当时确实如此说。我今天说句大不敬之话,若太宗皇帝自己不谋求皇位,其能成为皇帝吗?还有,则天皇后当时已入尼庵修行,她若不谋取进身之道,能成为皇后吗?能成为后来的周皇帝吗?殿下,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实为至理名言,若不能谋略,焉能成事?” 李隆基有心试探,不为刘幽求情绪所动,他默然片刻,然后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罢,我们敞开心扉最好。若先生为隆基谋之,你有何法呢?” “上天定会垂青那些有准备之人。吾若替殿下谋之,那就是要广结朋友,待机而动。如那日在王崇晔宅中所交之人,关键时都能用之。对了,那日殿下似提起万骑将领,这些人最为有用。还有,殿下若图大事,有一强援不可不用。” “此人为谁?” “此人久在殿下身侧,又为殿下至亲,殿下难道就没有意识到吗?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啊。太平公主与圣上和相王不同,此人秉承则天皇后的性格及谋略,其从政经验比起两位兄长要强许多。然此人有一桩好处,就是她不像则天皇后与韦皇后那样以谋求高位为目的,只要富足即可。她虽这样,然决不能容忍韦皇后把持大政,她怕这样的结果会陷自己于风雨飘摇之中。太平公主既有谋略,又善笼络人物,我近日听人说,太平公主近来最爱结交朝中重臣,原来她对‘斜封官’一事向不参与,近来也经常找圣上授任,为此还与安乐公主有了争执。她这样做,我相信她非为财货,定有图谋。在此点上,殿下与太平公主有相同谋求之处,殿下应取得太平公主支持。若公主答应,其丰富的经验和良好的人脉关系可为殿下所用,则大事成矣。” 李隆基到此时方悟刘幽求非夸夸其谈之人,虽身处低位,然对朝中形势与各方力量相当熟悉。其不计后果全盘向自己托出,足证其心真诚,尤其对太平公主的见地,李隆基此前虽与姑姑亲密,然绝对想不到结盟谋事的地步。由此看来,刘幽求有着相当透彻的眼光。李隆基想到这里,手一撑立起身来,然后走到刘幽求面前执其手道:“先生一心向唐,语出真诚,隆基幸也何如!谋事尚在其次,我们有缘结识,又谈话投机,这才令人欢喜。来,我们且促膝深谈,望先生不吝教我。” 刘幽求见李隆基情之所至,绝非作假,遂微笑道:“殿下卜筮三次然后箸起三次,岂非上应天意?若谋虑清楚,天意佐之,大事岂能不成?” 李隆基闻言,方知普润与刘幽求关系大非寻常,此等幽微之事定是普润说知,则两人谈论自己绝非一次。其心念间恍然一动,心想今日莫非是二人设的圈套?然又观刘幽求的神色发乎真情,对自己绝非恶意,又复释然,遂答道:“此等游戏之作,那是当不得真的。此事今后不可再说,若传扬出去,我岂不是与朱雀门上的图画一般无聊?” 刘幽求正色道:“殿下,所谓成事在天,那也是真真切切的。诸葛孔明曾说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不应天意,纵然谋虑百般,终无用处。” 李隆基就在刘幽求面前坐下,微笑道:“先生观察隆基,恐非一日了。请问先生,若皆以此等眼光来看隆基,我岂不成为众矢之的了?”刘幽求闻言一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李隆基之所以被密友呼之为“阿瞒”,并非浪得虚名。大凡人之秉性,发乎天成,往往自小及大,从细微之处透出本质。据说八岁的李隆基有一次入宫,曾被武懿宗拦阻,李隆基慨然说出“这是我家朝堂,碍你什么事儿”的豪言。一方面显示了其英武的性格,另一方面也表明李隆基自小生在皇家,业已生出傲视天下的秉性。 虽然顶着则天皇后及武家的压力,然李旦毕竟也当了数日皇帝,则天皇后称帝后,李旦还是“皇嗣”,至少从名义上还是法定的皇位继承人。则天皇后当皇帝,从程序上还有李旦数次辞让的环节,于是李旦就有了“一让天下”的美名。后来李显返京成为太子,也是因为李旦多次辞让“皇嗣”称号方有的结果,于是李旦更有了“二让天下”的美名。 李隆基作为李旦的三儿子,亲眼目睹了这些过程。父亲曾经当了皇帝,然而转瞬即逝;父亲当了“皇嗣”,也说没就没了。探究个中缘由,他发现父亲始终是一个被动者,就像一枚棋子,任人随意拈起然后随意落下,始终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那位能够左右自己一家命运的下棋者为祖母则天皇后,她之所以能够成为下棋者,缘于她掌控着这个国家。 至于后来的局势,李隆基看得眼花缭乱。伯父李显当了皇帝,其不学父祖的励精图治之风,反而宠信韦皇后和武三思,使朝纲紊乱,政纪松弛。李隆基打心眼里瞧不上自己的这位皇帝伯父,他始终认为祖母选择自己的伯父而不选择自己的父亲当皇帝,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事情很明显,伯父李显向无主意,且任人唯亲,父亲李旦虽然恬淡无为,然头脑清楚,日常修持儒家之术,其治国能耐明显比李显要强。当然,李隆基这样想也有自己的私心,父亲若当了皇帝,自己就成为皇子,也就有了当太子的可能。想想当初的太宗皇帝,其功劳很大,毕竟是皇二子,靠着其谋略及“玄武门之变”,结果也成了皇帝嘛! 对于李隆基刺激最深的是太子重俊的未遂政变,若此次政变成功,李重俊可以一跃成为皇帝。李隆基事后仔细打听了事件的各个细节,忽然发现发动一场政变其实并不太难,若能把握好,则皇位伸手可及。假若那日李重俊少些犹豫,带领兵士快速攻下玄武门,将皇帝皇后擒入手中,就是此后的皇帝援兵来得再多,也终归无用。“成则王侯败则贼”,此话一点不假,若事变成功,李重俊也不需要用自己的头颅祭奠武三思了。李隆基此后每每想起这场事变,心中都会替李重俊感到惋惜:毕竟未历大事显得稚嫩啊!李隆基有时把李重俊想象成自己,若自己成为事变的主人,首要者需控制皇帝。李重俊先杀武三思等人打草惊蛇,让宫中的皇帝等人有了准备,可谓本末倒置! 那一日李隆基忽发奇想,一个毛头小子李重俊尚且能酿成此大事变,可见皇位非为天授,是能够用实力来谋取的。当初陈胜作为一个草民戍卒,就能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己作为一个曾经的皇子,为何不能有如此胸怀呢? 李隆基被任命为潞州别驾,虽整日徜徉在乐舞游宴之中,身侧又有美女相伴,然其心中日思梦想的就是这样一件事儿:改变自己的命运,追逐权力以获取人们的尊敬。他返京之前,韩凝礼为其卜筮,其心间念叨的则是这样一件事儿:此次回京,我能有所斩获吗? 李隆基的心事无人知晓,其返京后滞留不归,看似无意中交结众人,其实内心实有目的:所谓“乱世出英雄”,眼前堪为乱世,则蕴藏着无尽的机会。李隆基知道,要想成事,必须有人脉资源,这也是他看似无意交结众人的原因。 刘幽求现在闻李隆基所言一时发愣:若答众人皆能看出李隆基意图,则显李隆基行事实在低劣;若答众人未能看出,唯自己能识,自己岂非成了神人?思虑至此,刘幽求一时踌躇未答。他沉默片刻,觉得避开话题非为良选,遂答道:“幽求处心积虑,欲攀缘晋升机会,所以以小人之心,度殿下之腹。此等幽暗之心,常人一般难有,殿下勿多虑了。” 李隆基见刘幽求通过贬低自己来答,觉得这人堪为机智,心中甚喜。他默思自己数年怀此心事,此后若能与眼前之人逐项沟通,定有裨益。太宗皇帝曾说过,以一人之智,难决天下之务,所以其为秦王乃至为皇帝时,最爱招引人物,其身边也常常围绕一大帮能臣猛将,大事方成。其思念至此,再度执刘幽求手道:“先生不必太谦,我们今日晤谈,实属天意。隆基许多日子以来,心中郁闷,又想有作为,惜无人言说。今日得遇先生,乃上天助我,今后我有犹豫,当敞开心扉,请先生释疑,望先生勿却。我将先生倚为良师,也请先生妥善保密,如今日之语,那是不需向普润禅师透露的。” “殿下放心,幽求自会谨记。”刘幽求紧握了一下李隆基之手,郑重说道。他知道,李隆基能对自己说出这般话,明显已将心事交托,则普天之下,唯己一人而已。刘幽求思念至此,心中一阵狂喜。他知道自己已然下了一大注,此生的富贵维系于眼前之人,成功与否取决于今后的努力和天意。 这时,就听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刘幽求叫了一声“请进”,就见普润身后立着王毛仲。他们步入堂内,王毛仲躬身说道:“主人,刚才宫内来人入府宣旨,圣上让临淄王速入宫觐见。” 李隆基“哎哟”一声,知道宫人宣旨后,王毛仲再来到这里,已费去许多时辰,遂起身拱手道:“禅师,刘先生,如此就告别了。”说罢,其快步出寺,然后跨马向北驰去。 普润与刘幽求眼望李隆基绝尘而去的背影,心中皆生出了一个疑问:“出了什么大事儿?圣上竟然如此急召。李隆基虽为亲王,毕竟官微,若有什么军国大事,皇上也不用找他商议呀。” 然肯定不是坏事,若那样也不用大费周章派人宣旨了。 两人对望一眼,终无头绪,遂又步入寺内。 李隆基一路上猛抽马鞭,马儿在街道上狂奔,多次欲撞上行人。 皇帝急召到底有什么事儿?莫非怪自己久滞京中不回潞州吗?李隆基在马上思来想去,皇帝如此急召自己大约只会在这件事儿上询问自己,现在自己又耽误入宫许久,皇帝若再雷霆一怒,弄不好会降罪自己。李隆基毕竟是马毬高手,其在路上风驰电掣,脑袋里还在那里快速猜疑,掌握马儿犹入化境,可谓人马一体。其在街道上奔驰腾跃,惹得行人为之侧目,许多人啧啧赞道,方寸之间腾跃自如,实乃马上高手。 说话间,李隆基已然驰入朱雀门,很快来到宫门前。他提身下马,然后报名入宫,这一溜小跑儿,又弄得周身大汗淋漓。其在太监引领下进入太极殿西侧殿,入内即叩首道:“臣李隆基奉旨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显此时正在殿中转悠,其一脸怒色,看到李隆基前来,斥道:“哼,你已然为官身,缘何犹如浮浪子弟一般嬉戏无度?我派人宣你,为何耽误许多时辰方来?” “臣不在府中,所以耽误了许多时辰,望陛下恕罪。” “你好像在潞州为官嘛,不好好在任上为国出力,却滞留京中嬉戏,该是不该?” “臣该死,臣这几日正准备行装,欲动身回潞州。” “罢了,你起来吧,嗯,三郎,眼前有一件大事,你若替我办好了,我可恕你之罪,还能再加奖赏。” 李隆基再叩首,说道:“谢陛下。”然后起身道,“陛下,不知臣有何能替陛下效劳?”李隆基一听李显对自己改了称呼,知道今天有惊无险,遂殷勤探询。 李显闻言一挥手,骂道:“若提起此事,让朕实在恼怒。可恨呀可恼,朕养了这一帮人,实在是养了一帮饭桶。观其模样一个个生得白白胖胖,一到场上顿时丢盔卸甲,立马败下阵来。” 李隆基问道:“陛下,莫非边疆有事吗?” 李显斥道:“什么边疆,这帮死猪,整日里拿着朕的俸禄,吃着朕的美食,到了毬场上竟然连吐蕃人都斗不过,朕丢脸死了,堂堂一个大国,竟然败在吐蕃人手中,丢脸,实在丢脸。” 李隆基恍然大悟,他也听说吐蕃使团年前入京欲迎金城公主,随团还带来一个马毬队,欲与大唐马毬手比试一回。吐蕃人早知当今皇帝最爱马毬,其专带马毬手入京,目的也是为了取悦皇帝。两国马毬手定于今日对阵比赛,李隆基平素亦爱玩马毬,今日本拟观看,为了与刘幽求约会放弃了到场机会,遂关切地问道:“陛下,莫非今日马毬之戏,我大唐马毬手败下阵来了吗?” “那还有假!这些吐蕃人也实在不给我脸面,打个平手也成啊,却在我面前直赢数盘。奶奶的,这些吐蕃人可气,那些无能毬手该杀!”看来李显今日实在气极,在小辈面前口不择言,粗话脱口而出,李隆基听来觉得很有趣。 李显的语言忽然变得缓和起来,问道:“三郎,我听说你的马毬玩得不错呀。怎么样?你找些人与吐蕃人再比试一回,替我挣回来一些脸面,如何?” 李隆基得知李显着急找自己,竟然是为了此等事儿,心中不由得大乐。他知道,朝廷养的那些马毬手实在中看不中用,完全是花拳绣腿,整日里哄着皇帝玩乐还行,到了场上真刀实枪地操练起来,很快就会露出真馅儿。皇帝现在想到自己,实在选对人了,他心里不由得摩拳擦掌,答道:“陛下,若让臣上阵厮杀,臣无完胜的把握。若论马毬场上比试,臣不是吹大话,管教吐蕃人片甲不回。” 李显看到李隆基说话很满,疑惑道:“三郎,君前无戏言呀。此非寻常戏乐,事关国家大体,你若败了,到时候别怪我惩罚你啊。” 李隆基昂然道:“君前无戏言,臣愿领军令状。马毬场上惯例各方出十人比试,可让吐蕃人依旧上十人,臣领四人与其对阵即可。” 李显眼珠一转,心想此次若再败落,自己也可用己方人数少来搪塞。其心中虽如此想,口中犹说道:“四人对十人?三郎,你不可太托大了。也罢,就这样吧,明日午后,我们马毬场见吧。你速去调派人手,也可演练一回,届时场上见真章。嗯,你若能胜了这一场,今后潞州就不用回了,我另有赏赐。对了,你那几个伴儿为谁?” “禀陛下,另外还有五人。他们是尚衣奉御王崇晔、禁苑总监钟绍京、利仁府折冲麻嗣宗、万骑果毅葛福顺与陈玄礼。” “你不是上场四人吗?” “葛福顺与陈玄礼毬技稍逊,届时让他们在场边掠阵即可,以为替补。” “好吧,你告诉他们,只要胜了这一场,朕皆有赏赐。你去吧。” “谢陛下。”李隆基躬身退出。 按:史料所载,李隆基此次与吐蕃人比赛的毬伴实为嗣虢王李邕、驸马杨慎交、武延秀,此为小说家言,请勿对号入座。 第二日午后,阳光明媚,气候适宜。禁苑马毬场侧聚满了朝廷达官贵人,他们皆知当今皇上爱好这一口儿,自然趋之若鹜。今日座中还有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李令月到观,吐蕃使团悉数前来,其声势显得更加隆重。这时,内侍官入场大声喊道:“圣上驾到。”就见李显按辔进入毬场,其身后跟随着韦皇后、安乐公主等人,群臣皆就地迎拜。那李显下马,在太监搀扶下升入御座坐下,然后挥手道:“爱卿们平身,各就各位吧。” 毬场三面设有短垣,四周竖立红旗,其南侧竖立两根木桩,之间置一直板,板下开一孔为门,门上加网为囊。毬场平滑坚实,大约已用食油洒就,其平望若砥,下看若镜,微露滴而必闻,纤尘飞而不映。毬场两侧,分别站立着十名吐蕃毬手及李隆基四人,葛福顺与陈玄礼牵马站在场外。 李显很满意,他看到诸事皆备,吩咐身边太监道:“去,让他们开始吧。” 太监快步跑下台子至场侧大声喊道:“圣上有旨,两队进入毬场,教练使入场置球。” 两队人马缓缓进入场中,分东西而立。教练使手捧圆毬入场,将之置入场中,然后抬起右手,大声喊道:“毬场规矩,以先得毬而击过毬门者为胜。”说罢,其退出场外,然后将手落下,大声道:“第一筹开始。” 其话声刚落,两旁之人立即催动马儿向场中圆毬奔去。看来李隆基并未虚言,其马儿明显比其他马儿快了数步,最先抢到圆毬面前,只见其偃月形的鞠杖一挥,那圆毬顿时被击得成流星形状,不知飞向何方。 李隆基拨转马头向北而去,场边人看得奇怪,毬门明明在南边,他为何向北跑?人们不禁发出一阵阵惊呼。 李隆基知道,马儿毕竟没有人那样转身自如,两侧人马自东西相向入内抢毬,到了中场势必有惯性。待他们稳住身子,按常理皆知圆毬要向南首飞去,自然向南拨转马头,然今日圆毬并非飞向南端,他们因找寻定会有混乱。李隆基今日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事先已嘱其他三人到南首占好位置,为自己留下一个空当,然后自己反转身子杀一个回马枪,以快速入毬。 果然在众人惊呼声中,李隆基拿捏好力量,将圆毬击过半场,其边击毬边催动马儿,毬刚落地马儿已到,其带毬插入王崇晔等人留出的空当之中,又轻舒猿臂挥杖击毬,只见那圆毬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已然入洞落入囊中。 场上沉寂片刻,继而欢声雷动。按照常规,场外在击毬过程中可以唱好喝彩以助兴,今日他们尚未唱好,毬已落袋。李显在那里愕然道:“果然进了吗?就此一眨眼的工夫,三郎用了什么障眼法儿?” 教练使下场取出圆毬,示意两队人马复位站好,然后宣布道:“第一筹,大唐胜。第二筹开始。” 李隆基今日在场面实在是出尽了风头,只见他驰骤击拂,风驰电掣。其还有一个本领,即空中运毬,能够连击数百次,而马驰不止,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过人技术。事后有人这样形容李隆基,谓之:“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 总而言之,吐蕃人在这场毬赛中除了侥幸进了两筹毬外,其余的皆为大唐毬队胜。且此胜非小胜,实为大胜,且胜得酣畅淋漓。 李显见状大喜,跳起身来大呼道:“好呀,实为过瘾。”那一时刻,他似乎忘记了吐蕃使团在侧,以致喜而忘形。毬事一罢,他令人召来李隆基六人,笑道:“你们很好,替朕挣回了脸面。好呀,朕要重重赏你们。三郎,今后不许你再回潞州。记得你原为卫尉少卿,朕复你原职,此后多陪朕玩毬吧。” 太平公主毕竟为有心之人,她待诸人散尽,派人将李隆基召至面前,微笑问道:“三郎,你很好哇,今日算是玩出了名堂。哈哈,我没想到,因为玩毬,你竟然从外官玩回到了京官。” 李隆基闻听姑母取笑自己,擦把汗道:“姑姑又说侄儿不务正业了,这次是圣上重托,却也推辞不掉。” “我没有怪你呀,你替圣上挣了面子,姑姑欢喜还来不及呢。我问你,你那几个毬伴为何许人也?” “禀姑姑,他们皆为侄儿日常玩毬的伴当。他们是尚衣奉御王崇晔、禁苑总监钟绍京、利仁府折冲麻嗣宗,场外站立的两人,却是万骑果毅葛福顺与陈玄礼。” “万骑?你的毬伴挺多的嘛。” 李隆基讪笑道:“姑姑,所谓物以类聚,我们皆爱玩毬,所以因缘相识。” 太平公主回视身侧站立的薛崇简道:“因缘?崇简呀,你与这兄弟平时相聚甚少,大约还是因为不爱玩毬的缘故。” 薛崇简不明白母亲所言何故,遂答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今后也可跟随三郎学毬。” 太平公主轻声一笑,说道:“罢了,人之所爱,发乎天性,那是勉强不来的。三郎,今日圣上许你留京,今后就有常见面的日子了。崇简,以后你可邀三郎入府来玩。” 李隆基拱手道:“侄儿今后留京,定常入姑姑府中问安。” 太平公主笑道:“罢了,只怕你日后又瞧中了谁家的女儿,那定会殷勤得紧。我是个好训人的老太婆,有什么趣味可言?问安也就省省吧。” 第五回 贪墨官利令智昏 冷御史强项弹劾 李隆基因为玩了一场精彩的马毬,被罢外任再复卫尉少卿,其另外四个兄弟也跟着沾了光,皆罢外任回京任职。消息传来,相王阖府上下很为喜悦,他们认为朝廷的这个举动说明,皇帝当初对相王的猜疑已减弱不少。 由于李隆基五兄弟皆在兴庆坊开府建宅,每隔五天,五兄弟集齐后入相王府拜安父王。这日辰时,五兄弟由大哥李成器率领入府问安。李成器现任宗正员外卿,秩封寿春郡王。其继承了父王李旦的恬淡之风,为人端正寡言,友爱兄弟,极得四位兄弟的尊重。当初李显刚刚当了皇帝,为酬相王李旦佐位之功,欲封李成器为蔡王,加实封七百户,李成器不知是得了父王言语,或是因为自己性格使然,接连上表辞让,由此博得了与父王一样的“善让”美名。 五兄弟依序拜见李旦,李旦端坐椅中神色木然。其实他对儿子们罢外任回京未有欣喜之感,作为一名在风雨飘摇中保全至今的藩王,李旦深知“避祸”为首虑之事。想想也是,李旦一生恬淡谨慎,从不爱结交他人,日日躲在屋内吟诗弄琴。即使这样,大祸还会主动找上门来,遥想当初自己的两名妃子入宫离奇失踪,自己不敢找母亲询问究竟,还要安抚李成器和李隆基两名孩童不得哭闹寻娘;当来俊臣将刑具搬入宫中,眼见大祸将至,李旦那时只有无奈;自己两让天下,然太子重俊事败之后,自己确实未参与其事,哥嫂犹猜疑自己。李旦经历了这些大风大浪,深知自己为皇室之人,则永远难离旋涡中心,唯有远离方为避祸之策。五个儿子放为外任最好,现在他们又复回京,则危险骤然多了起来。 李旦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坐下吧,唉,你们今后在京,须当小心谨慎,不可惹祸。” 四子李隆范满脸欣喜,说道:“父王,儿子们皆罢外任,此后可以常来问安父王,实在好哇。” 李旦心中有些不喜,然他向来恬淡为怀,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李成器明白父王心意,说道:“四弟,你要明白父王的深意。回京固然可以多见父王,然不可得意乃至忘形。”李成器看来颇得李旦真传,又得兄弟们的尊敬,其言一出,李隆范顿时无语。 李旦目光扫视了一圈,然后将目光定在李隆基身上,说道:“三郎,你今后日子不可出外太多,可随大郎一起多待宅中。你好好地在家,又去玩什么毬?今后不得再有张狂之行。”李旦平时难有如此严厉之语,他今日语出严厉,缘于他实在不放心这个三儿子。想想也是,四个儿子皆言行收敛,独此子整日里呼朋唤友,花样百出,忙得不亦乐乎,所以要多加敲打。 李旦又对李成器道:“你与三郎所居甚近,你为长兄,要多加留意三郎的言行,不可再惹祸端。你两人幼年失母,缺少管束,所幸你端正谨慎,有长兄之风,三郎就由你多加留意了。” 李成器瞧了李隆基一眼,起立躬身道:“儿子谨遵父王之训。” 李隆基心想自己虽整日里呼朋唤友,却无出格之处,也就不必辩解。其实李隆基到了父王李旦面前已收敛许多,言语比往日更少,上面有两位兄长,也轮不到自己说话,绝对符合孝悌规范。然今日父王单单斥责自己,也是需要表态的,遂起立躬身道:“父王训示,儿子定当谨记,儿子此后定追随大哥,不敢多事。” 李旦点点头。不过李旦深明这个儿子的秉性,其他几个儿子大可如自己这样居家,此子却万万不能。自己所以训诫,无非让其收敛一些,至于福祸之事,那也只有靠天意了。 这日下朝后,宗楚客示意纪处讷到自己身侧,轻声道:“你出宫后,可随我先到中书省,我有话要说。” 他们到了宗楚客的衙内,宗楚客屏退左右,压低声音对纪处讷说道:“纪兄,坏事了。” 纪处讷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地问道:“咳,能有什么大事?举目天下,谁能奈何我们?” “西域的事儿发作了。昨晚周以悌派人入府告诉我,说那娑葛已派人入京,欲拜见皇上说明真相。” “娑葛已然多次来书,你不是将之都扣下了吗?他现在派人入京又如何?你我只要发话,谅他们连朱雀门都难以进入。” 宗楚客沉吟道:“我想过此点。然郭元振滞留西土,其与韦安石这名老贼交好,万一郭元振指点娑葛走韦安石的路子,你我如何弹压?还有,那萧至忠外貌忠厚,内心狡诈无比,谁知道他到底打什么主意?嗯,我们不可不防。” 纪处讷点头称是,说道:“不错,我们需要小心谨慎。你我需要事先与皇后沟通,如此才能永绝后患。” 宗楚客知道,眼下皇帝如偶人一般,愿听皇后指挥。只要皇后愿意保护自己,则万事皆虞。 宗楚客与纪处讷百般封锁西域消息,其实枉费心机。自从宗纪二人得了阙啜忠节的好处,说通皇帝与娑葛开战,西域那里顿时战事又起,再无宁日。京城之人通过各种消息管道,对西域战事了解甚详。 却说牛师奖以安西副都护之职,代替郭元振率领甘凉之兵,周以悌节度安西四镇之卒,他们召来吐蕃之师,开始向西共击娑葛。娑葛的骑兵在西域最强,郭元振镇守四镇时,明白双方的所长所短,于是构筑城墙与之相抗,且四镇之兵互通消息,后方又有甘、凉之兵为强援,娑葛.99lib?不敢轻举妄动。现在牛、周二人不明双方态势,舍弃坚城屏障,皆出城外野外作战。那吐蕃之兵前来本是作势,抱定了坐山观虎斗的决心,对唐兵并无太大帮助。 结果可想而知,唐兵遇到马快刀利的突厥虎狼之兵,顿时大败,主将皆被杀。牛师奖在火烧城力战而死,周以悌带兵在僻城与突厥兵遭遇一触而败,他在拨马溃逃的当儿被一支流矢所中,倒撞马下而死。可怜周以悌的一番言语让宗纪二人得金不少,自己却赔上了性命,还让无数唐兵做了糊里糊涂的冤鬼。 娑葛由此占领安西四镇,唐朝的西域之路由此断绝。娑葛虽大胜,然知道自己非唐朝的对手。他此时已知道阙啜忠节送金与宗纪二人的过程,遂修书一封派人送给郭元振,其书中说:“我本无仇于唐,奈何宗楚客等唐相受阙啜忠节金,然后勒兵袭我。请代奏皇上,我因惧死而战,非我主动启衅。若陛下能斩宗楚客之头,我愿退兵奉还四镇,从此向天朝宾服。” 郭元振见书后,遂写就奏疏一道,将娑葛之书附后送往长安。 不言而喻,此奏疏定然落入宗楚客之手。其阅后大怒,一面再派吕守素为安西都护使,然后去郭元振之职,令其回京。 郭元振明白宗楚客的企图,自己回京后定然遭殃,宗楚客肯定会将西域战败的责任扣在自己头上,因为自己毕竟为当时的安西都护使嘛;然不回京也是违反朝廷令旨,那也是杀头之罪。郭元振左思右想,遂悄悄派自己的儿子辗转回京,其子找到韦安石与萧至忠,让二人以西域战事离不开为由找皇帝说项。李显不明就里,然毕竟明白郭元振在西域的重要性,遂同意郭元振不必回京。宗楚客眼见自己的阴谋不能得逞,只有暗暗咬牙的分儿。 吕守素到了西域,其秉承宗楚客言语,整固兵马与娑葛再战,又复大败。 此消息传入京城,舆论顿时为之大哗。 且说窦怀贞自从入御史台任御史大夫,起初觉得自己官秩既升,又比昔日任刺史时要轻松,心里十分惬意。其在御史台任职月余后发现,这里的是非一点都不少,且其中千丝万缕,难辨其真,也是凶险万分的。 按照大唐正典规定,御史台负责执掌邦国刑宪典章之政令,以肃正朝列,为朝廷的监察机构。其下设三院,台院负责行举百官及入阁承诏;殿院负责行举殿庭供奉之仪,并监察天下兵马;察院的范围无所不包,上至朝中百官,下至州县,皆可监察。 御史台由于这种职责,可对天下任何事发表言论,可以对任何官员进行弹劾。唐制规定,若官员被弹劾,只要御史提出当堂对仗,被弹官员需“俯偻趋出”,立于朝堂之侧静听御史言状,然后再听皇帝发落。 窦怀贞渐渐不敢小瞧了手下的这帮侍御史与监察御史,若论官秩,侍御史为从六品,监察御史为正八品,寻常官员可谓官微言轻,这帮御史却是官微言重。窦怀贞初入御史台,还搞不清这帮御史们的师承来历,不明白他们心向何方,因而不敢妄言。 现在,窦怀贞遇到了难事儿,其面前几案上,并排放着两份奏状。其所以感到犯难,是因为这两份奏状所弹劾之人非寻常人物,他们现在朝中炙手可热,皆为宰相之职,其名为宗楚客、纪处讷、崔湜。 监察御史崔琬弹劾宗楚客与纪处讷,说他们潜通戎狄阙啜忠节,接受阙啜忠节的大笔贿赂,致使边患再起,使安西四镇陷落。其奏章之后,还附有娑葛的上书。 监察御史李尚隐单弹崔湜,说他倾附势要,赃贿狼藉,致使选法大坏。 窦怀贞明白崔琬与李尚隐所弹俱为事实,近期京中舆论大哗,皆拜此三人所赐。然窦怀贞深知此三人的身后人物,那是万万不可得罪的,尤其是宗楚客与纪处讷二人,绝对是韦皇后的嫡系,自己刚刚因为娶了皇后奶妈被授御史大夫,若不加拦阻,任凭手下向皇后嫡系之人启衅,明显不够意思。 窦怀贞又想,这三人在朝中如日中天,两个小御史又非不知,他们敢如此以卵击石,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想想也是,自从则天皇后晚年到现在,起初张氏兄弟执掌权要,继而韦皇后与武三思弄权,朝中忠直言语已趋式微,少有如魏征一样的强项之臣,如今这两人敢有如此言论,莫非是受人指使? 窦怀贞在这里左思右想,脸上阴晴不定,心中终无主意。不过自己毕竟为御史大夫,为众御史的主官,劝阻一番还是可以的。他想到这里,即唤人去传崔琬与李尚隐入堂说话。 崔琬与李尚隐依约而来,窦怀贞让他们在一侧坐定,然后扬了扬他们的奏状,说道:“你们的奏状,我已经看过了。本官想问一问,其中所言,你们可曾再核实一遍?” 两人见自己的奏状在这里压了两日,心中就有些恼火,李尚隐道:“窦大夫,下官所言句句为实。你久在京中,难道就未曾耳闻吗?” “嘿嘿,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风言风语那是当不得真的。本官以为,这些奏状要上奏皇上,其中的句句字字,不可有任何疏失之处。” “窦大夫所言,下官不以为然。我为言官非止一日,自当秉承国家规制,纠察百官之失。所写之语,事先已然核实清楚,此为御史者基本功底。那崔湜声名狼藉,近日京中有一笑谈,窦大夫莫非未听闻吗?” “本官已然说过,街谈巷议,那是当不得真的。” “此笑谈并非虚饰。一名商贾名曰张五,其送钱给崔湜之父,然崔湜不知。张五只好私下大骂,又到曲江之侧去堵崔湜,可笑的是,崔湜坚决不认,并要杖杀收钱家人,张五说他如此行动需丁忧三年。后两日,张五果然被授为左拾遗。窦大夫若不信,你到吏部一问便知。”李尚隐所言不虚,张五被授官后十分得意,到处夸说自己的授官过程,渐渐传扬出去,以致人人皆知。 崔琬接口道:“对呀,西域战事屡战屡败,郭都护被罢官,滞留西域不敢回京,这里又有娑葛之上书,足证宗楚客与纪处讷二人受贿生乱。” 窦怀贞不语,他沉默片刻又复微笑道:“是呀,本官也知道其中有些不妥之处。不过这三人皆位列宰辅,天下有许多大事需要他们忙碌。如此奏折定会扰了他们的心智,于国家大事不利。你们看这样可好,本官见此三人转述你们的意思,让他们敛行修正,其他的就不用大动干戈了。” 李尚隐冷笑一声道:“窦大夫如此就成为和事大夫了!他们位列宰辅,正该成为天下仕宦之人的楷模,然其贪墨卖官,失土丧威,此岂为小事?” 窦怀贞见这两人心硬如铁,遂长叹一声道:“你们亦须理解本官的难处啊。本官就任此职不久,他们皆为本官上司,若如此行之,朝中见面如何说话?我劝你们,这一次就看在本官面儿上,暂且息诉一回,如何?” 崔琬说道:“窦大夫初来御史台,想来并不十分了解我台制度。我等奏折由窦大夫转呈也可,若窦大夫觉得为难,我等亦可越过窦大夫直接进呈圣上,且可以八品之身与二品大员于殿上对仗。” 御史可以与所弹官员对仗殿上,此为多年朝中制度,窦怀贞仕宦多年,岂能不知?说话至此,窦怀贞明白用怀藏书网柔之策来挡两人进言之路,那是毫无用处的,遂长叹一声道:“也罢,就按你们的意思上奏吧。你们回去后还要对状中所言,再复核一遍,届时圣上问起,不能有任何疏漏。此事重大,若有疏漏连本官都吃罪不起,你们明白吗?” 两人连声答应,自是对所奏言语十分自信。他们明白,今日窦怀贞让复核事实是假,阻挠上状是真,现在他既然答应上奏,也就不用废话了,于是他们躬身告退。 窦怀贞眼望两人的背影,知道自己不能再压奏状。他又在几案前发呆半天,然后唤人伴随自己向宫门行去。窦怀贞娶了皇后奶妈,好处实在不少。其已然修通与宫中的联系,其到宫门前通禀自己的名字,再要求面见皇后,若韦皇后没有事情绊身,皆能召见窦怀贞,说明韦皇后此时已把窦怀贞看成自己的亲戚,比寻常人就多了一层亲密。 今日之约还算通顺,不大一会儿,黄门官从宫内匆匆到门前,知会窦怀贞可以入宫觐见皇后。 李显平时居于太极殿之中,韦皇后居于显德殿。窦怀贞疾步走至显德殿前,因黄门官在前不用通报,他直接进入殿内。其拜过韦皇后,才发现兵部侍郎崔日用也在殿内。 博陵崔氏到了李显一朝,官位显赫者除了崔湜以外,其次当属这位崔日用了。崔日用除了在兵部任职外,还兼修文馆学士,由此可见其家学渊源。他生长于滑州,少年进士及第,此后被授芮城尉,宗楚客此时任陕州刺史,芮城属于陕州管辖之县。宗楚客之所以能注意到崔日用,缘于大足元年则天皇后自洛阳赴长安经过陕州,崔日用被抽调来负责支供之事,其妥善供应,将事儿办得很妥当,更广求珍味,然后以宗楚客的名义馈赠给随驾属官,令宗楚客大为赞赏,事后夸奖崔日用很会办事。此后,崔日用的官秩与宗楚客的遭际紧密相连,最终升迁到此等高位。 京城仕宦之人都知道,崔日用绝对是宗楚客的贴心人儿,崔日用私下里还与武氏家族来往甚密,所以他绝对可以归入韦皇后嫡系之列。 韦皇后今日召见崔日用,主要是询问京城防卫事宜。按说兵部并不直接管辖京畿防卫具体事宜,然韦皇后知道崔日用心思缜密,日常处处留心,对防卫体制及要点了解甚详,就数次召见问询,今日已是第三次了。 崔日用看见窦怀贞入内,遂将手中所捧京城之图放在韦皇后面前,躬身道:“臣刚才所言,观此图则更为明晰,请皇后细细参详,容臣告退。” 韦皇后说道:“你刚才说得头头是道,我还能明白。若让我自己观图,恐怕还要犯糊涂。也罢,你先退下吧,待我不明白之时,自会派人召你。” 崔日用躬身退下,向窦怀贞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韦皇后问道:“窦卿,你急匆匆求见,莫非有什么急事吗?” “禀皇后,臣此来确实有急事儿。这里有两道奏章,请皇后御览。” 韦皇后接过奏章快速观看,她先看到对崔湜的弹章,心中不以为然,略看数字就丢在一边;待看到有人弹劾宗纪二人,不由得娥眉耸起,一把将奏章摔到几案上,骂道:“反了,这崔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她转而迁怒于窦怀贞,“你为这姓崔的上官,缘何不将此章压下,还巴巴地入宫来烦我?” 窦怀贞一脸委屈,申诉道:“皇后,下官实在无奈呀。下官有心将之压下,奈何这两人逼得很紧,还扬言要越过下官直接面奏圣上。” “芝麻一样的小官,他说见圣上就能见到吗?” “禀皇后,我朝规制,若御史要求与所弹官员在殿上对仗,圣上不能拒绝,还要当殿进行处分。” “嗯,这两人背后有人指使吗?” “下官不知。下官也曾打听此两人来历,想寻其背后之人,然终无结果,似无指使之人。” 韦皇后随口应了一声,就在那里默默思索。其实韦皇后非思虑缜密之人,她当了皇后每遇大事,以前常找武三思拿主意,现在又多了个宗楚客与纪处讷的言语,以之作为决断之言,现在只好自己思索。她沉默良久,说道:“也罢,就把这两道奏章放在这里,圣上那里不用报了。” 窦怀贞见她思来想去竟然想了这样一个主意,心中就有些着急,说道:“皇后不可,若将此奏章压下,那两人定会鼓噪起来,事情闹大了反为不美。” “那你说怎么办?” 窦怀贞稍稍思考了一下,然后说:“臣以为,若想消弭此案,须皇后找圣上说项,自古以来天子一言九鼎。只要圣上不想追究,则崔琬无话可说。就是崔琬背后有指使之人,也会就此偃旗息鼓。” 宗楚客与纪处讷实为韦皇后的左右手,这两人刚刚升至相位,若因此事被贬,则韦皇后的心血就会付之东流。现在窦怀贞说出了主意,韦皇后自然听从,她当即起身道:“事不宜迟,窦卿,你随我一同去见圣上,就按你说的办。” 窦怀贞抬起手臂止之曰:“皇后且慢,若找圣上说项,须将诸事盘算清楚。崔琬所奏,缘于西域战事屡战屡败,下官也曾听说百官对此有怨言。现在欲使宗纪二位无罪,西域之事须有交待,如此方能堵百官之嘴。” “如何堵之呢?” “臣以为,西域那里毕竟以郭元振最为熟悉,此次西域战败,缘于临阵换帅。那牛师奖与周以悌不明西域地理,他们主动与敌接战,结果兵败身亡;新任都护吕守素不接受教训,不凭坚城固守,仍然大败。皇后若找皇上说项之时,可说那吕守素无能战败应当问罪,则可平息百官之议。” 韦皇后听明白了,窦怀贞的意思是欲去宗楚客之罪,须找一替罪羊。那吕守素新败之后,正是现成的便宜。韦皇后点头道:“好呀,还是窦卿想得周到,我当初确实未瞧错你。不过若让郭元振再典都护职,我知道他与宗楚客结怨甚深,这样宗楚客面上不好看。” “皇后,谋大事不可拘泥于小节。不错,郭元振与宗楚客结怨甚深,然满朝文武皆知郭元振之能,就是圣上,臣听说也很赞赏郭元振。如此,就须皇后严令宗楚客,让他不可横加阻挠。” “好吧,宗楚客会听我的。” “皇后,崔湜怎么办呢?” “他呀,就由圣上定夺了。走吧,我们去见圣上。”韦皇后对崔湜没有好感,崔湜自从傍上上官婉儿被拜为相,其中也有韦皇后的功劳。然崔湜这家伙把全部身心都放在婉儿身上,根本不向韦皇后靠拢,最近惹得韦皇后有些生气。 李显在太极殿里先听窦怀贞读了那两道奏章,再听韦皇后说了处置方案,说道:“好呀,就按皇后说的办。”他侧头对黄门官道:“你去,传宗楚客、纪处讷以及御史台崔琬三人入宫觐见。” 黄门官急忙出宫去宣。 李显笑眯眯地对韦皇后说道:“如此办事很好。既顾全了各方的脸面,又安定了西域之事。那郭元振还是有点本事的,母后在日,经常对他赞不绝口。亏你想出了这个好主意,帮我解决了天大的难题。” 韦皇后愤愤地说道:“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陛下,窦卿也不是外人,妾就直说了。宗纪二人任职不久,他们都在那里忠心办事,缘何有人来说嘴?要我说呀,这崔琬背后定是有人指使,存心让宗纪二人难堪。” “皇后有些多虑了。崔琬为御史,监察百官为其本分,言者无罪嘛。窦卿,你以为呢?” 窦怀贞对皇帝的问话一时不好回答,他明白事情的曲直,然皇后势大,那是万万不可得罪的。他只好斟章酌句道:“禀陛下,崔琬此人向来直性子,有时候不究事理即爱浪言。微臣多次训斥他,然收效甚微,今日定将陛下之旨转述与他,令他改过。” 李显很满意,赞道:“皇后呀,看来你的眼光不差嘛。窦爱卿为刺史之时,将裹儿婚事办得甚妥,现在又由你举荐入主御史台,事儿办得很妥帖。” 韦皇后脸上漾上笑意,说道:“窦卿,圣上在夸你呢。只要你好好办事,圣上用你的地方还多着呢,你还不谢恩。” 窦怀贞闻言当即跪倒,叩首道:“微臣叩谢陛下大恩,再叩皇后知遇之恩。微臣今后当肝脑涂地,忠心办事,以答谢陛下皇后大恩。” 韦皇后见窦怀贞很知趣,心里很满意,说道:“好了,起来吧,你很有良心,听你夫人入宫来讲,你与府中之人对她很是贴心,好呀,如此我就少了一番心事。” 窦怀贞再复叩首,然后起身。 这时,黄门官在门外喊道:“宗楚客、纪处讷、崔琬奉旨觐见。” 韦皇后接口道:“进来吧。” 三人入殿后向皇帝皇后叩首,李显令其平身。宗楚客起身问道:“陛下急急宣召我们,莫非有要事吗?” 李显笑道:“皇帝召见宰臣,能有小事吗?宗卿,这里有崔御史弹劾你与纪卿的奏章,你自己看看吧?” 宗楚客斜眼看了崔琬一眼,又满腹狐疑地瞅了一眼韦皇后和窦怀贞,上前伸双手接过那道奏章,匆匆看了一遍,脸上的怒色顿现,他伸手将奏章递给身侧的纪处讷,又复叩首道:“陛下,这崔琬血口喷人,其所弹之事全为虚妄,请陛下替微臣做主。” “朕宣你们前来,即为当庭对仗。宗卿,朕已看过崔御史之言,你也可说说你的理由,由朕评判。” “陛下,臣有朝廷的俸禄,又得陛下许多赏赐,现在官至中书令,则所思所想皆为国家之事,岂能贪小利而忘记陛下圣恩?微臣敢以脑袋担保,绝对未受阙啜忠节一金一丝。” “以何证之呢?那娑葛本来好好地向我国称臣,缘何忽然之间就为祸西域呢?” “陛下,那娑葛狼子野心,从未忠心向唐。西域之事,其为首恶。若使西域安定,只有将娑葛一举消灭或者将其逐向西去,方为万全之道。郭元振贻虎成患,一面构筑城池当缩头乌龟,一面与娑葛勾勾搭搭,营造了西域安定的假象。微臣入主中书省以来,心存高远,想一举安定西域,遂不许阙啜忠节入京,将其留在西域以为娑葛牵制。臣本意如此,孰料这崔琬心底龌龊,诬臣受阙啜之贿,望陛下明察。” 李显转问崔琬:“对呀,崔御史,你没有实据,如何说宗卿受贿呢?” 崔琬见宗楚客在这里信口雌黄,胡乱狡辩,心中怒火腾地燃烧起来,不过他素来理智,知道皇帝向无主意,这宗纪二人又是韦皇后之党,今日庭辩万不可鲁莽,遂稳定心神道:“陛下,微臣所奏非为猜测。其后娑葛之书,指证宗令受贿,且此前周以悌被任命为安西经略使,其本该在西域视事,却突然之间返京,其随带一队胡人携有大量箱笼,随后多出入宗令和纪侍郎府第。以此对照,当知娑葛所言非空穴来风。再者,宗令刚才贬低郭元振,臣以为郭元振这些年在西域居功至伟。自从郭元振到西域之后,他将四镇安定,使商旅之路通顺,与西戎之人相处甚稳,则天皇后当日曾多次夸赞郭元振。此次事件起因,皆源于宗纪二人受贿。按照郭元振打算,让阙啜忠节入京为官,其部众留于瓜州之间居住,这样既可牵制娑葛,又为娑葛乐见。孰料宗纪二人贪小利而忘国家大义,使西域狼烟再起,四镇丢失,商旅断绝,宗纪二人实为罪魁祸首,不唯臣这样以为,天下皆人言汹汹。陛下,请斩宗纪二人之头,以谢天下。” 纪处讷看见有皇后在一旁压阵,知道皇后已然事先与皇帝沟通此事,心里就有了底儿,他闻言大怒道:“一个小御史,不知受了谁的主使,却来诬告朝中大员。陛下,皇后,臣与宗令被擢拔以来,勤谨为国家办事,由此得罪了不少瞅着此位子之人,他们日思夜想陷害臣等啊!陛下,请您明察啊。” 宗楚客见纪处讷将话题扯到权力之争上,心中暗道此招很高明,说时迟,那时快,他的眼中马上滴出两行清泪,其柔肠婉转,情真意切道:“陛下,臣等遭此污蔑心不悲切,唯悲如此下去无法再为陛下办事。陛下,臣愿去中书令之位,只要能使陛下少听一些小人们的聒噪之语,臣就是去当庶民,只要还能为陛下尽一点力,心亦足矣。” 纪处讷闻言也流下泪来,哀求道:“陛下,只要您能少一些愁闷,臣愿随宗令一起离官为民。” 崔琬不依不饶,说道:“陛下,如此大罪须斩首方平民愤,岂能轻轻松松削职为民?” 韦皇后有些看不过眼,其森然道:“窦大夫,看来你的手下都是一帮伶牙俐齿之人。这名崔御史也很好嘛,没有人家的什么真实把柄,便想着赶尽杀绝!” 窦怀贞心中大惊,急忙伏地叩道:“皇后息怒,小人驭下不严,实在该死。” 宗楚客接口道:“对呀,陛下刚刚擢拔窦大人入御史台,窦大人就拿我们来试刀,你实在未辜负了国家职责,如此立功不小啊!” 窦怀贞知道自己到了皇后面前,绝对比不上宗纪二人受宠,所以万万不敢得罪此二人,遂躬身道:“宗令言重了,怀贞不敢生事。” 李显见他们在这里吵吵嚷嚷,心中十分厌烦,遂喝道:“罢了,你们不许再吵!”李显毕竟是皇帝,他们平时心中有时瞧不起李显,然皇帝一怒谁也担待不起,于是皆缄口不语。李显又接着道:“这样吧,朕与皇后商议好了。西域之事皆因牛师奖、周以悌以及吕守素主帅不力,那牛师奖与周以悌已战死不用再罚,吕守素率师新败需问罪。宗卿,你下去后拟旨,郭元振复职安西都护使以代吕守素,将吕守素流放至白州。另赦娑葛此次启衅之罪,封为可汗,今后西域那里由郭元振便宜行事。” 宗楚客躬身领命,皇帝如此决断,看来还是认可了崔琬言语,然仍让自己拟旨,皇帝定是不责罚自己了,心中不由得窃喜。 李显的下一步决断更为新奇,他手指划了一圈,说道:“你们,都是朕的好臣子。宗卿与纪卿忠心为国,那是不会错的;窦卿与崔御史恪尽职守,也是尽了臣子的本分。这样很好。嗯,此事到此为止,你们,”他手指宗楚客、纪处讷与崔琬,说道:“为了今后能和谐共事,你们三人今日就在朕与皇后面前结为兄弟,今后不许再吵。” 此为皇帝的旨意,三人虽内心里哭笑不得,只好当殿互拜,崔琬年龄最小,自然称宗纪二人为兄。 李显哈哈大笑,说道:“皇后,此事就这样吧。”韦皇后绝对不允许宗纪二人获罪,如此结局虽有些搞笑,也算顺了自己本意,遂笑道:“这样最好。” 李显又对窦怀贞说道:“窦卿,这份弹劾崔湜的奏章还有些道理,你可嘱刑部执崔湜下狱,就由这位李尚隐前去审讯吧。” 窦怀贞躬身答应。 三人当殿结为兄弟的事儿终究还是传扬了出去,人们一面感到李显实在昏庸无比,因而大摇其头;另一方面觉得此事实在可笑,估计如此行事就应了陈子昂那首著名的诗作,真正成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从此李显又多了一个雅号,名曰“和事天子”。 那日事罢后,韦皇后将宗楚客与纪处讷召入显德殿内,三人又密谈了一番。 韦皇后笑道:“此事如此结束,实在很好。你们不可再怪罪窦怀贞,这次若不是他先来告我,让我有了准备,圣上不知道如何处置呢。”韦皇后说到这里,忽然对李显在那里碍手碍脚有些不耐烦。想想也是,朝廷规制,诸事须由皇帝来定夺。李显尽管不太管事,诸事多听皇后主意,然皆须向李显禀报,韦皇后就有了不畅快之感。 宗楚客愤愤地说道:“那崔琬不过是一个低品小御史,圣上竟让我们与他结为兄弟,实在辱没了我等的面子。今日若非碍于圣上,瞧我定棒杀此贼!” 纪处讷道:“皇后,我们不可等闲视之。崔琬不足虑,其背后主使之人到底为谁呢?” 韦皇后道:“不错,此事确有蹊跷之处。所谓无风不起浪,其背后定有主使之人。” 宗楚客道:“皇后,其实主使之人一目了然。圣上最后如此定夺,到底是何人得益?事件过程扑朔迷离,然结果只有一个,即得益之人即是主使之人。” “得益之人?圣上这样做,得益之人显为郭元振。”韦皇后道。 宗楚客摇摇头,说道:“郭元振远在西域,其惶惶然不可终日,焉有此心?皇后,那郭元振平素与韦安石这老贼最为交好,且微臣最近夺了韦安石之职,其心中定有积愤。臣以为,其主使之人定是韦安石,此行一箭双雕,既让郭元振复职,又报了上次一箭之仇。” 纪处讷道:“对呀,这名老贼实在碍眼。皇后,不如借此势头,让圣上将老贼贬为外任最好。” 韦皇后摇摇头,说道:“现在时宜不合。圣上素服则天皇后之能,对则天皇后倚重之人多所眷顾,韦安石与郭元振皆为老臣,官声不差,估计在圣上那里一时扳不倒他们。” 纪处讷眼观韦皇后的神色,说道:“圣上向来不爱管事,当今天下实由皇后总政。皇后,您须想一个法子,不让圣上在那里碍手碍脚才好,如此才能见皇后的本事。” 韦皇后并不直接回答,转问宗楚客道:“年后朝野之中,对图样和歌诀有何说法?” 宗楚客道:“禀皇后,朝野近日议论纷纷,皆曰天命所归,皇后应与圣上一起执‘二圣’之位。”当初则天皇后趁高宗皇帝有病不视事之际,大肆总揽朝政,天下人将之与皇帝并列,名曰“二圣”。 韦皇后脸上顿现笑容,不过她虽有掌权之心,终究无则天皇后那样有谋位之能,也就只好顺其自然了。 上官婉儿得知崔湜被执囚在刑部大牢,顿时大惊。她疾步赶到显德殿找韦皇后说情,韦皇后不咸不淡地说道:“此为圣上定下的事儿,我实在不好说话呀。你为圣上的昭容,又有宫中内相的称号,不如直接找圣上求情最好。” 韦皇后现在对婉儿也有些不满,当初婉儿把武三思介绍给自己快活,那时候她觉得婉儿挺知趣。现在婉儿得了自己的帮忙搬出宫外居住,其在外面百般快活,竟然把自己丢在九霄云外,让她实在不爽。她知道,崔湜现在为婉儿的榻上之伴,李显也定有耳闻,婉儿毕竟为昭容之身,此为皇帝的法定嫔妃。丢开皇帝自己另找男伴,现在再让皇帝搭救自己的可人儿,谅婉儿也难以张口。 婉儿毕竟为冰雪聪明之人,她只好选择黯然离开。 婉儿知道,李显之所以重用自己,缘于自己的才名以及在则天皇后执政时积累的为政经验,韦皇后当初与自己亲密,也缘于其初入宫廷两眼一抹黑,所以倚重自己。现在韦皇后已逐渐有了自己的班底,那么婉儿的作用就减色不少。人之相亲多因利益关系使然,韦皇后愿意开脱宗楚客与纪处讷,那是因为此二人日后能帮韦皇后的忙,而崔湜终归与韦皇后隔了一层,所以韦皇后可以漠不关心。按说崔湜犯事小事一桩,若韦皇后愿意帮忙,她到李显那里美言一声,则可惠而不费解决问题。可是呀,如今时过境迁,婉儿现在若提往日的交情,韦皇后肯定会更加恼火:怎么,往日的交情只是昔日的交换,岂能当今日的筹码? 婉儿决定另辟蹊径相救崔湜,她决定先找监察御史李尚隐求情。李尚隐主审崔湜,他若手下留情,则可减轻不少罪过。 是夜,婉儿拣取一些珍宝之物,令随从捧着前往李尚隐之宅。 李尚隐看到上官昭容屈尊入宅,又携带许多珍宝之物,他早就听说过婉儿与崔湜的风流之事,顿时明白了婉儿的来意。 婉儿其实也不想过多请求,若李尚隐收下礼物,她相信定会大功告成。她环视李尚隐宅中陈设甚为简单,知道一名八品官员俸禄无多,现在有如此一大注财物从天而降,他定会喜出望外。 孰料李尚隐根本不吃这套,他将礼物提起放入婉儿随从怀中,然后将其推出门外,转对婉儿说道:“上官昭容,您的来意下官很明白。您为昭容之身,不可在外宅久留,恐惹物议,如此请回吧。” 婉儿不明白李尚隐的真实态度,说道:“崔侍郎由你主审,我怜其诗才特来为其求情。李御史,若你手下留情,回头我让崔侍郎重重谢你。” 李尚隐脸色严峻,说道:“今日上官昭容入敝宅,下官本可将此情禀告圣上,如此会对崔侍郎更加不利。下官不愿意落井下石再添崔侍郎罪责,请昭容速回。昭容放心,下官不敢胡来,定会公正审理崔侍郎的事儿,至于如何定罪,自由圣上裁断。” 婉儿心中明白,此人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想想也该崔湜倒霉,如今官场贪墨成风,为何这里还有一个异类? 婉儿不敢再留,就又说了数句好话,然后转身离去。一位当朝皇帝的二品嫔妃,专程到一位八品官员宅中为别人求情,古往今来,估计也仅有婉儿一人有此机会。 后数日,李尚隐审讯崔湜案子终结,其卷宗到了李显那里,李显依其案状决定将崔湜贬为江州司马。 第二日,朝廷诏命下,崔湜却被任为襄州刺史。江州司马为从五品,襄州刺史却为从三品。且江州那里人烟稀少,远没有襄州繁华。崔湜由于有了这一改一任,实在是占了大便宜。 崔湜之所以能有这样的结果,缘于婉儿走了安乐公主的路子。 那日婉儿在李尚隐家里遭拒,明白此路不通。此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急令车儿向金城坊方向行走,她决定找安乐公主一试。在婉儿的引荐下,安乐公主与崔湜也曾有过枕席之欢,料想此忙其必定会帮。 安乐公主看到婉儿携来许多珍宝之物,不禁感到诧异,问道:“昭容此举何意?想是你居中财货太多,知道我近来营造不少,因而来帮我忙?昭容其实不必,你应该知道,近来营造定昆池,父皇已同意从国库拨付。” 婉儿回答说:“想是公主不知,崔湜刚刚被捕入狱。这些珍宝,由其家人凑来,还请公主帮忙周旋一下。” 安乐公主大为惊奇,问道:“崔湜?他犯了什么事儿?以致被捕下狱?” 婉儿道:“御史台一位姓李的监察御史出面告他,说崔湜赃贿狼藉,使选法大坏。说到底,崔湜近一段时间收了一些钱帮人办事,被人抓住了把柄。” 安乐公主哈哈笑道:“多大的事儿呀?我还以为崔湜将天捅破了一个窟窿呢!昭容,我们这些年帮别人办了多少事儿,那些御史为何不告我们?说到底,他们不敢!崔湜不过一个软柿子,其新官上任,别人定是不服,以致寻些过错,把崔湜赶下台而已。” 婉儿想不到安乐公主看事情还挺透彻,竟然能看出事件背后有人主使捣鬼,看来此女近来还是长了一些见识,就接口道:“谁说不是呀?崔湜现在宰臣之中,年龄最轻,定有人瞧着不顺眼,就想寻些事由将他扳倒。然圣上已然下旨拘审崔湜,现在只有想个法子替其脱罪。” “你为父皇的昭容,你直接找父皇说一说,事儿不就结了吗?” 婉儿在安乐公主面前也不转弯抹角,说道:“公主知道,外面人风言风语说我与崔湜如何,这些话儿定刮入圣上耳中。你说,我如何找圣上张嘴求情?” “哈哈,岂是风言风语?你与崔湜良宵苦短,实在风光妙极啊。昭容,那崔湜一下狱,你顿成热锅上的蚂蚁,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一日都离不开他了?” “公主最受圣上与皇后宠爱,我心想,若由公主求情,定能马到成功。” 安乐公主收起了笑容,眼光又瞅了瞅那堆珍宝,撇了撇嘴说道:“哼,崔家的人实在太抠门了。就这点财物,妄想解救崔湜?昭容,你知道现在的行情。若我为人求一闲官儿,多少人争着送来几十万钱,崔家的这点钱能干什么?你须让崔家的人明白,人到了这个时候只有花钱才能免祸,何必还要吝啬那些黄白之物呢?崔湜的事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若按朝廷制度,将崔湜绑至刑场杀头亦可,若事儿办得妥帖,无非降一降官秩即可。” 婉儿见安乐公主伸手要钱,心里顿时一喜。只要此女愿意帮忙,事情就有了转圜之机。 安乐公主接着说:“崔湜现在一要免罪,二要保住官秩,此为两桩事儿。他的家人拿来这点东西来求我,实在污了我眼睛。” 婉儿赔笑道:“崔家人不明事理,公主勿恼。想是崔家人匆促之间难以备齐,就以此物为进见之礼,当为本意。公主放心,我回去定召崔家人好好斥责一番,并嘱他们再备财物。” 安乐公主又复一笑,说道:“看来昭容实为重情义之人啊。你与崔湜无非逢场作戏一番,缘何如此上心?我听延秀说,那崔湜自恃貌美有才,最擅拈花惹草,其最近与昭容打得火热,无非瞧中你有宫中依靠,以此想有晋升之路。你莫非真为之动了真情吗?我知道,男儿最喜年轻美貌少女,你现在风韵犹存,年龄毕竟大了些,你对崔湜又献颜色又赔财物,以后世事难料,只怕你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安乐公主向来口无遮拦,擅触人心最柔软处。她这一席话说得婉儿脸色赤白,心中薄怒,然绝对不敢还以颜色。婉儿思索了一会儿,笑道:“公主所言极是,不过民谚有言‘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崔湜虽露水相识一场,那也是前世的缘分。崔湜现在遭难,我岂能不帮?”婉儿话中的深层意思,实指你安乐公主也与崔湜有过肌肤之亲,岂能如路人一般? 安乐公主却不理会这些,她当初和崔湜有过枕席之欢,其认为毕竟是一场游戏,没有必要铭刻不忘。 安乐公主最终在婉儿的央求下,答应帮忙说项。然直到崔湜一案审理结束,安乐公主未有任何动作。是时,婉儿已将崔家所送礼物奉入公主府。这日,婉儿得知李显已阅批了崔湜的案卷,欲贬崔湜为江州司马。婉儿得此消息,知道明日吏部即要发文,心中就有些着急,遂趁着黄昏再入安乐公主府。 安乐公主瞧见婉儿有些着急,笑道:“多大的事儿?明日移文?我们现在入宫,让父皇改任一下不就成了吗?昭容,只要事儿到了我们手中,何愁不定?你说,天下到底有何难事?”安乐公主说此话的时候,早忘了自己一家在房州困顿惶恐的日子,大约人处顺境时往往会遗忘许多往事。 她们于是前往宫城,婉儿先到自己的殿内等候,安乐公主直接到太极殿去找李显。过了一会儿,安乐公主即离开太极殿找到婉儿,说道:“昭容,我早就说过不是什么难事儿,你瞧,父皇很痛快就答应了,事情成了。” 婉儿又惊又喜,问道:“太好了,公主,那崔湜改授何处呀?” “你说过让他任刺史即可,就随便把他任在襄州。父皇说,那里还算热闹,比江州要好上许多,且离京城也不算远。” 婉儿施礼谢道:“我代崔湜万分感谢公主大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主此举,实在积了大德。” 安乐公主嘴一撇道:“昭容此谢,又算什么?你须转告崔湜,让他来当面谢我。今日见了父皇一提起崔湜,他连连摇手不许我管,我此后百般央求,父皇方才允准。这件事儿除了我出面来办,若换作他人,肯定劳而无功,昭容,崔湜这一次欠我们的情分,实在太大了,你说是吗?” “我定转述公主之功,让他入府致谢。公主所言不差,我为圣上昭容尚不敢找圣上求情,只好婉转请出公主。换作他人,一点门儿都没有。这还是崔湜造化大,谁让他事先得识公主呢?” 安乐公主顿时笑了,心里甚为得意。 第二日,崔湜果然被授为襄州刺史。其出狱后,自然先找婉儿,再找安乐公主,至于彼此之间如何缠绵缱绻,这里按下不表。 太平公主密切注意此事件的走向,她得知皇帝成为“和事天子”,又知崔湜被授为襄州刺史,一个人就在堂上呆坐了许久。眼见太阳西斜,遂唤人叫来大儿子薛崇简,吩咐道:“你去,唤三郎过来一起用晚膳。” 薛崇简领命而去。 第六回 姑侄联话谈朝闻 新池欢宴献诗词 太平公主眼见两位御史的弹劾竟然如此无疾而终,心中大为失望。这次事件的主谋者正是太平公主,那日她将萧至忠召来,两人密谋了半天,定下了由萧至忠寻人弹劾之计。 太平公主衡量局势,觉得韦皇后抛出“五色云”以及《桑韦歌》的舆论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说明韦皇后的野心,已然从密谋走向明面。她的最终目的,无非遵循则天皇后故事,逐步架空皇帝李显,独自把揽朝政。太平公主绝对不能看到这个结果。她深知一旦韦皇后掌握了大政,其首要清除的目标就是自己和哥哥李旦一家。目睹了朝中风云并深谙权谋的太平公主知道,任何他姓之人掌握了大权,李氏宗族就成为其行进道路上的第一个绊脚石,自己的母亲当年不正是这样做的吗? 太平公主深知,以韦皇后目前的地位,若非哥哥李显以废除皇后的法子可以夺其位,其他人难以撼动。可是哥哥李显对韦皇后言听计从,让他废后,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她与萧至忠密谋的结果,一致认为应该先除韦皇后的爪牙:宗楚客与纪处讷,至于崔湜,无非是一个捎带着的角色。 大凡密谋奇计,须有两个前提:第一为损人利己,第二为不着痕迹。把宗楚客与纪处讷拿下,绝对符合太平公主的利益。他们认为,若宗纪二人被弹罢官,则皇上定会重用韦安石以及萧至忠等人。韦安石向来在朝中不聚朋党,他若被授中书令,处事相对公正,对太平公主而言绝对能接受。且韦安石若当了中书令,其肯定为得益之人,按照谁得益谁主使的阴谋原则,许多人肯定会认为韦安石为此次事件的主使。如此,真正幕后主使人太平公主就可以不着痕迹。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可是太平公主纵然有周密奇计,却没想到皇帝李显竟是一个不按常理出手之人,他竟然在殿上令对仗双方结为兄弟,真是匪夷所思!太平公主得知了这个结果,起初又好笑又可气,到了后来,又是深深的忧虑了。她知道,这肯定是韦皇后为了保全自己的爪牙而努力的结果,她可以无视朝廷的纲纪,可以不理是非曲直,置祖宗宗法于不顾,真正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如此行事实在可怕。 那么,今后如何遏制韦皇后的行动步伐呢?素有决断之能的太平公主从来不拖泥带水,她马上决定要采取更为断然的措施。然决断好下,其实施的过程却要既大胆又谨慎,那是不敢有一点疏忽的。她在那里沉思良久,忽然想起那日毬场上的李隆基,她觉得,李隆基可以成为自己这个庞大计划的一个关键之人。 记得李隆基那日的毬伴为禁苑总监、利仁府折冲以及万骑果毅,这些人虽官职不高,然皆手握一定实权,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大有用处的。太平公主毕竟身在高位,所历大事太多,其眼光较常人犀利不少,一下子就能看出事情的关键所在。她现在等待李隆基前来,心中的思绪纷纷扬扬,忽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此子为何多结交这些军中之人?若论玩毬,那钟绍京与麻嗣宗尚能上场驰骋,而陈玄礼与葛福顺毕竟技差一筹,整场比赛只能在场边观看,没有上场的机会。如此看来,这个三郎以玩毬名义结交军中之人,恐怕另有深意!若三郎果然有了这种心思,那么自己此前对三郎的看法肯定是完全错了,这是一个深不可测之人。 太平公主摇摇头,不相信自己的猜测。因为从头至尾,李隆基以爱玩乐游赏出名,爱结交朋友,喜爱拈花惹草,此为其性情主流。至于眼前的朋友多军中之士,大约也是偶然为之。太平公主摇摇头,将之前的猜忌之心放下。 太平公主府与兴庆坊相距不远,太平公主在堂内左思右想的工夫,薛崇简已将李隆基带了回来。李隆基入堂后躬身拜道:“太平姑姑安好,侄儿特来拜安。” 太平公主收回思绪,转身面对李隆基,笑道:“你的小嘴儿说得挺甜,你上次在毬场上说过今后要常来拜安,我伸长脖子等了许久,未曾见过你身影。今日若非让崇简去叫你,你会乖乖地来吗?” “侄儿错了,望姑姑责罚。” 太平公主哼了一声,说道:“你天天不干些正经事儿,我听说你最近常往宝昌寺跑动,是不是又瞧上那里的美貌尼姑了?” “禀姑姑,宝昌寺里只有和尚,没有女尼。” 太平公主“扑哧”一笑道:“如此说,还是姑姑冤枉你了?怎么?你莫非改了性子,准备吃斋念佛了?如此甚好,可以治一治你那浮动跳脱的性子。” 太平公主转对薛崇简道:“你去厨屋那里交代一下,晚间留三郎在这里用膳。我先与三郎在这里闲话一会儿,待膳治好,你再叫王师虔过来一起用膳。” 薛崇简答应后离去。 李隆基见姑姑今日待自己十分隆重,有点受宠若惊,谢道:“姑姑有事,吩咐侄儿去办就是,用膳就不必了,侄儿实在担待不起。” 太平公主眼睛一瞪,说道:“是不是你晚间还有一场花酒要喝呀?若如此,我就不拦你了。” “不敢不敢,侄儿听从姑姑安排。” “这就对了,你坐下吧。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侧案上已备好,自己去拿吧。” 李隆基很乖觉,其走到太平公主面前取过她的茶盏,然后注入茶水,将之放在太平公主面前,说道:“请姑姑用茶。”然后再小心地归于座上。 太平公主说道:“我叫你来,实因这几天很闷,想找个亲近之人聊聊天解解闷,这样就想起你了。你今日不用拘束,我们聊到哪里就到哪里,只要聊得痛快就行。” “侄儿省得,不知姑姑这几日为何愁闷?” 太平公主横了他一眼,说道:“你日日贪玩得紧,自然天天快乐,无暇关心它事。你莫非没有听说吗?前一阵子,为了一具水碾,僧人把我告到官府,弄得我灰头土脸。还有,裹儿现在也无视我这位长辈,常常在背后说一些蔑视之语。三郎,外人欺负我,家里小辈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你说,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侄儿听说过这些事儿,不过现在事情已然过去,姑姑不用再挂在心上。侄儿知道,姑姑向来心胸宽广,志存高远,如此小事实在不值一哂。” “志存高远?好一个三郎,你怎能如一些无聊之辈那样来评说我?我能有什么志向?眼前之势,你就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尚且有事,若再有了志向,岂不是犯了大忌讳吗?看来你爹爹说得对,他的几个儿子颇有父风,独你最令人不放心。” 李隆基此时想起那日与刘幽求一起密谈的情形,刘幽求让他设法与太平公主联手,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他此后思来想去,因为实在摸不透姑姑的心思,不敢贸然张嘴。今日姑姑约来自己,虽如往日那样对自己嬉笑怒骂,然她与自己单向晤谈,则此种方式已透出特别。他脑中一转,有心试探姑姑的真实态度。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姑姑所言,侄儿不敢苟同。父亲与我那几个兄弟恬淡处事,貌似明哲保身以避祸,然而祸患真正起来的时候,那是躲避不开的。如前次重俊事变,我们未涉其中,然父亲与姑姑被猜疑,我们兄弟几个被放外任。若不是侄儿玩了一场好毬,我们兄弟几个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姑姑,那日父亲责怪侄儿,说我不爱在家,还让大哥看好我,父亲如此被动为之,您以为如何?” 太平公主当初因为年幼,对已逝去的大哥李弘和二哥李贤所知不多,却与三哥李显、四哥李旦自幼就玩在一起,深谙这两位兄长的性子。她有时候心想,儿女的性格与母亲大有干系,像自己的母亲则天皇后强悍无比,其儿女性格以恭顺居多;若母亲的性格谦和无为,其儿女性格则自立居多。哥哥李旦性格谦和,其子大多继承父风,独有这个三郎为异类,看来母亲性格强弱影响儿女的命题也未必拿得准。现在李隆基既有此问,想起今日与他谈话的目的,就沉吟道:“我们生于皇家,即处嫌疑之地,则以恬淡无争态度处事,实为首选。不过如你所言,就是这般无为行事,祸患随时从天而至。与其如此,不如快意人生,能够享受到人世间的许多乐趣。” 李隆基笑道:“姑姑如此称赞侄儿,想姑姑今后定不会再责怪侄儿了。” 太平公主也笑了,心想与有趣的人一起说话,气氛也快活许多,遂笑颜斥道:“你这个三郎呀,就会油嘴。你兜了一个大圈子,竟把我给圈进去了。” 李隆基有心继续试探,正色道:“侄儿不敢。其实侄儿这几天也很是郁闷。” “你又有何愁事了?” “这几日街谈巷议,皆谈圣上新号‘和事天子’以及崔湜授任之事,众口粥粥,皆斥当今朝纲紊乱,贿赂公行。姑姑,侄儿为李家子孙,闻此消息,脸上实在无光。”李隆基所谈“街谈巷议”,其实有些夸大,这些事儿目前仅在官宦之中议论,百姓其实不知。 太平公主今日本想拿这些事儿试探李隆基的看法,不料李隆基竟直言抛了出来,且义愤填膺,她很满意李隆基能有此态度,遂点头道:“不错,不但李氏子孙应该这么想,大凡有些良知之人,岂能容如此劣行横行天下?我作为李家女儿,也十分愤慨。三郎,其实我这几日郁闷,缘由此起!当今天下贿赂公行,你知道其缘由吗?” “侄儿恭听姑姑之言。” “今日天下贿赂公行,实因天下无惧。太宗皇帝在日,其身体力行,使贞观一朝政治清明;父皇继承太宗皇帝遗训,贞观之风沿袭如常,就是母后当政之时,虽有张氏兄弟等人废弛朝纲,毕竟不为主流,朝臣不敢妄自行之。可是到了现在,韦皇后与裹儿等人自毁长城,我那皇帝哥哥竟然成了‘和事天子’,真正天下无惧啊,朝纲焉能不坏?” “姑姑所言极是。”李隆基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不以为然。他知道这位姑姑的手段,她看别人甚为清楚,然忘记了自己的行为。眼下朝纲紊乱,其中也有姑姑的功劳。 太平公主说得兴起,继续说道:“三郎,这些事儿也就罢了,眼下更有蹊跷事儿,那韦氏的衣箱里竟然会出得紧吗?裹儿这一次算是得偿心愿了。定昆池?我们不看其他,就是眼前的这些树木,已然把昆明池比了下去。” “哈哈,裹儿虽为人母,毕竟还是小儿女心性啊。” 他们转过树丛,眼前豁然开朗。就见一巨大的拱形桥直伸池中,桥下池水碧波荡漾,真是好大一片湖面。再视池中心之岛,只见那里重峦叠嶂,宛似华山之状。因距离较远,山形细致处稍显模糊。 李显看到桥上有数个农妇模样的人,她们皆腰背鱼篓,显是在那里垂钓摸虾。其眉头一皱,说道:“好好的一个园子,何方农妇擅敢闯入?你们去瞧瞧,把她们赶出去。” 几个如狼似虎之人疾步前往,李显很快听到一声娇叱,那几个人顿时不敢动弹,就见一个腰背鱼篓的农妇小跑着奔了过来。此人来到李显近前,嚷道:“父皇,此为女儿的园子,你莫非要赶我走吗?” 李显张了张嘴,惊愕中方才知道这帮农妇是女儿及下人们所扮,遂说道:“原来是裹儿,你怎么变成这种模样?” 安乐公主一把扯掉头巾,露出娇艳的脸庞,反问道:“这样不好吗?” 韦皇后道:“你最爱胡闹。你不在门前迎候,就该罚你。好好的一个人儿,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渔婆子的模样,后面的百官马上入园,你如此模样成何体统?” 安乐公主哈哈一笑道:“母后好没有趣味,女儿如此装扮,想以此逗父皇母后一乐。哈哈,想不到女儿如此苦心,母后竟然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实在冤枉啊。” 李显笑道:“罢了,裹儿,你速去更换一下衣衫,你母后说得对,如此模样见大臣,确实不成体统。要知百官随朕出城,皆因观赏你这定昆池。你为本池的主人,总该庄重些。” 安乐公主嘟起嘴道:“不嘛,女儿为本池的主人,就该如此装扮。这里又非朝会,何必太过庄重?何况,女儿不过一个公主的名分,在朝中又没什么官职,没有必要如百官那样正装执笏。对了,父皇,您若不提起,女儿还想不起来呢。您若要让女儿更换衣衫,就给女儿一个官职吧。” “你要什么官职?哪有女儿在朝中为官的道理?裹儿,不要再胡闹了。你当初找朕要昆明池,朕未答应,结果就有了眼前这个定昆池。哼,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你取名为定昆池,明显想把昆明池比下去,你定是想以此气朕来着。如此,你还不满足,又来要什么官职?皇后,你说呢?” 韦皇后笑道:“裹儿的心胸很大,不足为怪。今日女儿要授官职,还算新鲜,女儿为何就不能到朝中为官呢?陛下,我们且听她说一说。” 安乐公主道:“对呀,母后说得对。阿武还能当皇帝,女儿要个小官做做有何不可?” 韦皇后与安乐公主母女对则天皇后怨恨极深,她们在李显面前说话,对则天皇后殊无敬意,李显这些年早已习以为常。他听见女儿称呼自己的母亲为“阿武”,不以为忤,连忙问道:“裹儿,你想要个什么小官呀?” 安乐公主道:“父皇,您的儿子没有一个好东西,如重俊那样,完全猪狗不如。他们没有孝心,整天想的就是如何赶走父皇,哪儿有女儿贴心呀?女儿这些天一直在想,太子之位说什么也不能再设了,干脆给女儿一个皇太女的名分,让他们都死了心,女儿定千秋万载忠心侍奉父皇。” 李显闻言,不禁惊愕得张大了嘴巴。 李显共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李重润系韦皇后所生,其余三个儿子李重福、李重俊和李重茂皆为宫人所生。李重润十九岁时,有人密报他与妹妹永泰郡主说张氏兄弟的坏话,故被则天皇后下令杖杀;韦皇后后来当权后,认为李重润之所以身死,缘于李重福实为张氏兄弟的线人,因此把李重福贬至外任;三子李重俊不堪韦皇后与安乐公主的欺辱,奋起谋变,结果事败身亡;四子李重茂今年刚刚十六岁。 韦皇后现在没有亲生儿子,也不可能再生育,遂对安乐公主之言甚为嘉许。他见李显不言声,说道:“陛下,裹儿的话也有些道理。如今太子之位虚悬,天下及朝臣仰之甚切,不能虚悬太久。若把裹儿立为皇太女,则天下安定,朝臣也少了聒噪。我看不错。” 李显虽然糊涂,也知储位之立非同小可。女儿虽然贴心,毕竟是武家的媳妇儿,若立其为皇太女,那么自己百年之后,这天下是不是姓李,那是不得而知的。 看到父皇在这里踌躇不答,安乐公主大为不满,嘟起嘴道:“哼,父皇还是不疼女儿,就这点小事,父皇还推三阻四,让女儿实在心寒啊。” 李显答道:“裹儿,储位非为小事!事关重大,朕不可擅专。这样吧,朕回头再与你母后商议商议,再和一些大臣合计合计,如此方为稳妥。” 韦皇后见李显并未拒绝,遂打圆场道:“裹儿,就这样吧。百官马上入园,你就不要再搅缠了。你父皇说得对,赶快把衣衫换了,如此模样确实不成体统。” 安乐公主见母后这样说,认为她肯定会赞成自己的皇太女之说。只要母亲同意,父皇也不会推脱太过,遂笑容上脸,又扮了个鬼脸,转身离去。 这时百官已然进园。李显此时在携来的御座上坐定,百官按例朝拜,李显令其平身,百官按朝例立于御座前。这时,黄门官趋前宣道:“圣上有旨,百官入园后可四处游赏,并以定昆池为题拟作诗篇,午时前齐集池中央华岳山前,由上官昭容品评,最佳诗作可入乐为词,圣上另外有赏。诗会之后,圣上在瑶光殿赐宴。” 百官再复叩拜谢恩,由此来看,今日之会很是轻松,许多人皆面露喜色。 众人渐渐散去,他们三五成群到各处游赏。李显在人群中看了半天,未见太平公主人影,仅看到相王李旦,遂对黄门官道:“去,召相王过来,让他陪朕游赏。” 李旦闻听哥哥召唤,就疾步走了过来,他再向哥哥行礼,又向韦皇后示意,李显问道:“四弟,朕在人群中未见令月妹妹之影,她今日未来吗?” 李显答道:“臣弟不知,想是她被它事绊住了身子,以致未能成行。” 韦皇后很明白太平公主未来定昆池的原因,一撇嘴道:“你们的这个妹子呀,心眼儿如针鼻一般。我听说裹儿最近在修政坊欲建一处佛寺,不知如何惹恼了她,放言说再也不参加任何朝廷之会。相王,我们都为长辈,犯得着和小辈们较真吗?” 李旦当然明白太平公主今日不来的原因,他不想评论此事,含糊答道:“臣弟委实不知。若果有此事,令月妹妹确实有点过了。” 李显得知太平公主今日不来与会,原因是与安乐公主怄气,哈哈一笑道:“她原来是与裹儿较劲呀,咳,令月妹妹确实为老不尊,事儿若传扬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四弟,你该劝劝她,怎么年龄愈长,性子愈成小儿女姿态了呢?” 韦皇后笑道:“她大约想返老还童了。前一段时间,听说她与僧人争一具水碾,闹得不可开交,还打了一场官司,现在又与侄女儿斗开气了。将来会不会与幼童争夺玩具呢?哈哈,实在好玩。” 李旦躬身道:“请皇兄皇嫂放心,臣弟今日回城后就直奔妹妹府中,好好说她一回。” “嗯,就这样吧,我们毕竟是兄妹,千万不能生分了。走吧,我们一同到四周转一转,四弟,看来裹儿的这个池子造得不错,比昆明池要好,京郊从此又多了一处景致。” “那是自然。裹儿风华绝代,须有如此景致相配最好。”李旦平时惜语如金,他今天能说出这等话,也算不易了。 赵履温兴建定昆池确实费尽了心力,他调来十余万人在此日夜作业,再传令各地输来名木奇石,天下能工巧匠皆集于此,该工程不亚于秦始皇所造阿房宫的规模,其工期尤甚于阿房宫。如池中华岳山所用之石,由工匠在华山现场剥离,再用草绳将巨石缠满,然后人拖马拉,辗转运到池中。那些天,全国通往京城的驰道和漕运中,定昆池所需之物占了所输量的七成。 百官从各处渐渐会至池中的华岳山下。只见山体皆选用华山那样黝黑的山石,其绝壁峭立,山间台阶相连,赫然就是一座微缩的华山。登上山顶,那里有数座凉亭,倚亭而观,可见山下的定昆池水势潋滟柔波,园内的奇花异木争奇斗艳,与远方的终南山浑然一体,未见人工斧凿的痕迹。山脚下的一个小广场上,风拂杨柳,脚踩碧波,实为观景的一个好去处。临近水池一侧,临时搭就了一个鲜花棚子,上官婉儿要在这里品评诗作,以定优劣。 百官诗作皆集上官婉儿之手,其慢慢赏析,每读过一篇诗作,若不入眼,纤手便将之向外一抛,那写有诗作的丝绢飘飘洒洒,慢慢跌至棚下,该诗主人看见自己的诗篇被弃,心里就有了一丝遗憾。 彩棚的对面,一帮乐工在那里奏乐,十余个优伶在那里翩翩而舞。舞者皆身着衣襟修长的舞衣,其长袖飘飘,如白雪迎风飘舞,似鸿鸟举翅欲翔。舞姿轻盈曼妙又兼舒缓柔婉。是时宫廷舞蹈分为健舞与软舞两种,顾名思义,软舞以舒缓柔婉为舞蹈特点,场中所舞正是软舞之代表——回波舞。 大约婉儿用心阅读,其品评速度极慢,棚上需过片刻方才跌下一篇丝绢来。李显在这里等待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又不能急催婉儿,于是就想了一个消磨时间的主意,他对群臣说道:“众爱卿,棚上由昭容品评诗作,我们也不能闲着。眼前回波舞正酣,不能没有回波词。这样吧,卿等能者多劳,各试作一首,如何?” 皇帝之言即为旨意,座下群臣只好搜肠刮肚,以为回波词。 沈佺期毕竟文思敏捷,其心中默思片刻,急就成章,越众朗吟道: 回波尔如佺期,流向岭外生归。 身名幸蒙啮录,袍笏未列牙绯。 沈佺期此次借词自嘲,说自己现在虽列修文馆学士,毕竟未蒙授任,所以向李显乞还“牙绯”,那是伸手要官的意思。沈佺期吟完,宗楚客大约得了沈佺期的好处,即拱手向李显道:“陛下,沈学士才思翩翩,臣以为他现在乞还牙笏绯袍,亦属无愧。”李显闻言,此时心情正好,遂当场答道:“好呀,就依卿所奏,还沈佺期牙绯罢了。宗卿,此事由你来办。嗯,谁还有词?” 纪处讷此时越众道:“陛下,臣才疏学浅,不能急就。然臣曾听闻过俚歌,与回波词相似。” “好呀,说来听听。” “此俚歌词近谐谑,恐怕冒犯了陛下,若陛下赦臣无罪,臣方敢奏闻。” “赦你无罪,说吧。” 纪处讷遂吟道: 回波尔如栲栳,怕婆却也大好。 外头只有裴谈,内面无过李老。 李显及群臣听过此歌,颜色不禁大变。 歌中所提的裴谈,现任谏议大夫,此人以怕妻出名,且有三怕名言:妻少时如活菩萨,一可怕;儿女满前时如九子魔星,二可怕;及妻年渐老,薄施脂粉,或青或黑,状如鸠盘茶,三可怕。至于所说的李老,即指当今皇帝李显。 裴谈此时坐在末座,其怕妻名扬天下,所以满不在乎。李显虽然怕韦皇后,毕竟现在是皇帝,现在纪处讷当众说他惧内,脸上有点挂不住,就透出些尴尬之色。 李旦虽然恬淡处事,他毕竟当过皇帝,尽管名不副实,也深明皇上的威严何在。现在纪处讷公然侮辱自己的皇兄,其心中不是滋味,不过因为其惯常的秉性,还是神色木然的样子。 韦安石闻言,心中顿时大骂:“此贼公然侮辱皇帝,实为大罪,唉,只是皇帝果然惧内,那也怨不得别人。”当是时,除了韦皇后嫡系之人,其他人估计都如韦安石一样的心思。然他们碍于韦皇后的威风,皆选择不吭声的方式。 还是韦皇后率先说话:“纪卿由何听来的俚歌?还算有趣。你们这帮男子,何必害怕惧内呢?若人人有一个能持家的夫人,何愁不旺家呢?陛下,臣妾觉得纪卿说得有理,应该有赏。” 李显此时恢复了颜色,接过韦皇后的话茬道:“不错,今日来游定昆池,本来就是图个快活。纪卿此词,谐谑有趣,可越日领赏。” 纪处讷急忙叩拜谢恩,群臣见此结果,心里五味杂陈。 经过这么一番忙乎,棚上的上官婉儿品评诗作已到了尾声。群臣的诗篇皆飘了下来,唯有沈佺期与宋之问尚未手执己诗,看来今日之冠须从此二人中胜出。 这时,一张丝绢飘然而落,恰被萧至忠拾到,他看了一眼,将之递给沈佺期,说道:“哈哈哈,看来你今日只好屈居第二了。”沈佺期脸现失望之色,伸手接过。 上官婉儿立起身来,朗声说道:“陛下,皇后,妾以为,今日之诗,以宋之问之诗为冠,可以入乐。” 李显道:“好呀,朕看你在沈、宋之间犹豫半天,缘何最后弃沈而取宋?” 上官婉儿道:“当今诗界沈宋齐名,今日二诗工力悉敌,确实难以取舍。不过沈诗落句词气已竭,宋犹健笔,宋诗因而胜出。” 李显虽作诗一般,毕竟经常观诗,又得婉儿指点,品评功夫还是有一些的。他令人拿过沈李二人的诗笺,凝神观看。 沈佺期诗曰: 法驾乘春转,神池象汉回。双星移旧石,孤月隐残灰。 战鹢逢时去,恩鱼望幸来。山花缇绮绕,堤柳幔城开。 思逸横汾唱,欢留宴镐杯。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 宋之问诗曰: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这两首诗皆为五言六韵律诗,诗句语言的锤炼和气势的流畅,已超出了齐梁浮艳之作的范围。后世比较推崇沈宋二人,缘于他们在诗歌声律中的贡献,他们完成了律诗“回忌声病,约句准篇”的任务,使以后作诗的人有明确的规格可以遵循,以此为界限,古体诗与近体诗可以明确地区分。 两人诗中都用了汉武帝与昆明池的典故,以歌唱颂扬李显,并描绘了君臣赋诗唱和的场景,全诗确实难以区分高下。沈佺期诗末两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用了 href='2195/im'>《论语》“朽木不可雕也”句意,已然离开全诗主题,用婉儿的话说,叫做“言浮于言”,而宋之问诗的末句,仍然紧扣主题,即“言尽意不尽”,所以把沈诗比了下去。 李显将沈宋二人叫到面前,将诗笺还给他们,说道:“昭容品得不错,沈诗确实失于末句。沈卿,你今日得朕言语,明日复你牙绯,亦算有得嘛。” 沈佺期急忙谢恩。 宋之问见状,急忙叩首道:“陛下,向来沈宋齐名,臣今日又得诗冠,乞陛下亦还臣牙绯。” 李显笑道:“哈哈,你们诗写得好,手也伸得挺快。也罢,明日也还你牙绯吧。” 宋之问急忙谢恩。 李显又道:“此时日已中竿,朕有些饿了,走吧,我们用膳去。” 自唐太宗开始,宫廷里流行唱和诗词,文士们也爱联诗聚饮,这种上流社会的风气逐渐引领时尚,使全社会以作诗为荣。唐诗后来逐渐鼎盛,成为唐代的文学瑰宝,与唐初的这些活动是密不可分的。 且说崔湜被授为襄州刺史,其一面准备行装,一面与婉儿缱绻缠绵。 崔湜心中当然烦闷,自己无非收了一点小钱,却被弄得下狱贬官,若不是婉儿这次倾力帮忙,还不知为何等结局呢。再看那宗楚客与纪处讷,他们收了突厥人的大把财物,丢了安西四镇,又劳师远征,丧帅失卒,按道理应为杀头之罪,然而两人什么事儿都没有,依旧固守原职。崔湜每每想起这些事儿,不禁暗暗咬牙切齿:奶奶的,事儿为什么如此不公平? 婉儿明白他的心思,劝慰道:“这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儿太多,就是冤死的人儿,又何止万千呢?”看到崔湜那懊丧的嘴脸,婉儿心中又大乐,揶揄道,“你羡慕宗楚客,为何当初不走韦皇后的门子呢?” 崔湜何等聪明,马上明白婉儿的话中之意,急忙谢道:“岂敢,我此生得逢婉儿,已为前生修来的福分,岂敢得陇望蜀?” “哈哈,看来你的心中还有不甘嘛。我为陇上,能有蜀中令人眼热吗?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是一个妒妇吗?哼,我若小气,能让安乐公主入你怀中吗?若没有这一档子事儿,安乐公主此次能帮你吗?” 婉儿的这一番连珠反问弄得崔湜不知所措,脸现惶恐不安之色。 婉儿此时的思绪却想到别处,其长叹一声道:“澄澜,经历了你这一档子事儿,我也有所悟啊。别看我平时风光无比,又是圣上昭容,又有内相之说,然真正有了事儿,谁来帮我呢?这次若非安乐公主找圣上说项,你现在恐怕已在江州了吧。唉,人无事时整天里浑浑噩噩,有事时方悟世态炎凉。” 崔湜道:“如今皇后势同日月,若依你所言,我们今后想法修通与皇后的管道,如此方立于不败之地。” 婉儿冷笑一声,说道:“你呀,枉生了一副聪明人的嘴脸,整日里就会捞点小钱,却对朝中局势看不清楚。你认为那韦皇后能成大器吗?” “眼下圣上孱弱,韦皇后在朝中遍植亲信,她又可以掌握圣上的想法,其把控朝政已成定局,能成大气与否已不重要了。现在朝中之人都是这样看的。” 婉儿坚决地摇摇头,说道:“我却不这样以为!” “你如何以为呢?” 婉儿瞧了瞧崔湜那俊秀的面庞,心中忽然晃过一个念头:“大凡模样俊秀之人,以中看不中用者居多。崔湜既有文才,又有俊秀身姿,此为女子心仪的目标。然他被擢拔到高位之后,不思如何纵横捭阖,一味在小钱上下功夫,这样的人其实难堪大任。”不过两人已走到如此地步,又经历这番患难,毕竟比常人要亲密许多,可以当自己人对待,然有些话儿也不能全部说给他听。 婉儿说道:“国柄大器岂是儿戏?韦皇后手下使用宗楚客、纪处讷以及赵履温这一帮人,焉能长久?想想则天皇后当日,手下固然有来俊臣及张氏兄弟等人祸乱国家,然则天皇后用来俊臣是为了巩固权位,用张氏兄弟是为了自己快活,朝中重权毕竟由自己掌握,并选派狄仁杰等一帮能臣来执行。韦皇后的手下,如狄仁杰这样的能臣又有几个呢?” 崔湜点点头。 婉儿又笑道:“澄澜,我有一个主意,我们需要到太平公主府中走一回。” “太平公主?” “是呀,我们要修通与太平公主的管道。” 崔湜大惑不解,问道:“太平公主有何用处?她现在自保尚且不能,没有必要找她吧。” 婉儿现在愈来愈觉得太平公主在暗中积蓄力量。她从各方面汇集而来的片言只语感受到,太平公主正在积极地笼络朝臣,而且她还善于伪装,一开始为了一具水碾闹得不可开交,现在又和安乐公主为佛寺之事怄气。婉儿毕竟与太平公主相处多年,深知此人心机深沉,她现在既然刻意隐藏心事,说明她心中必有所图。婉儿知道,以韦皇后等人的心思万万不能猜测太平公主的心机,她自诩举目天下,能识太平公主心事之人,唯自己一人而已。崔湜固然与自己亲密,然也不能将这番话向他全盘托出。 婉儿道:“我不知其他,只知你若能得太平公主垂青,则下半生会得益不少。你相信我的话吗?” 崔湜素服婉儿之能,答道:“婉儿所言,那是不会错的,我深为敬服。” “好吧,明日我与太平公主约个时间,我们一同入府拜望。” 婉儿又轻轻一笑道:“不知太平公主能否看上你?若能入她眼中,你之色相恐怕又要牺牲一回了。” 崔湜默然不语。他知道,太平公主素喜男宠,如张昌宗就是她自己试罢之后,再转献则天皇后。她现在已届中年,听说此风不减。 此时月已阑干,崔湜伸手扯过婉儿,说道:“婉儿,你与太平公主年龄相若,我之滋味,你若认可,估计太平公主也不会推托吧。只是你动辄把我献出,心里果然愿意吗?” 婉儿倒在崔湜怀中,晕色上脸,嗔道:“哼,我一个弱女子整天为你着想,你难道不解我这番心意吗?你别小瞧了太平公主,告诉你,她阅人无数,你能否中她意,就看你的造化了。” 第七回 冷御史宫石殒命 庸皇帝寝殿暴崩 却说那日定昆池诗会之后,监察御史崔琬闻听纪处讷戏谑皇帝,心中顿时大怒,遂连夜写就一道奏章。他知道窦怀贞与皇后关系甚好,于是绕开御史台,直接来到承天门前,要求将奏章转呈皇帝。 唐制规定,若上官阻挠言官及监察官员的上奏,这些上奏者可以绕过上官,越级将奏章交与皇帝。皇帝读过奏章,若觉得事态重大,可将上奏者召入宫内当面垂询。崔琬今日所行,即是按照该规制行之。 惯好晚睡晏起的李显今日却起得甚早,他今日用过早膳后即在庭间漫步。这时,一名黄门官南向而来,趋步奏道:“陛下,一大早就有名叫崔琬的监察御史,长跪承天门前不起,说有要情上奏陛下。” 这名黄门官今天事儿不凑巧,他本来想将奏章交给韦皇后观看,谁料想李显溜达到这里碰巧遇上,只好如实禀报。皇后那里,只好事后再报了。 李显接过奏章,匆匆看了一眼,脸上渐有怒色,说道:“你速去传崔琬,让他入太极殿见朕。”言罢愤愤地走回太极殿。 已经跪了许久的崔琬,闻听皇帝召唤,急忙起立,谁知膝盖发麻站立不稳,竟然趔趄一下几欲跌倒,好歹扶着墙壁方才缓过劲儿来。 崔琬进入太极殿又复拜倒,李显并未让其平身,而是喝道:“崔御史,朕上次在这里让你与宗楚客、纪处讷结为兄弟,此事已结。你缘何此次又大动干戈,不仅告他们二人,还连带着说皇后不好,居心何在?” 崔琬上次得了萧至忠言语,出面告宗楚客与纪处讷受人贿赂祸害国家,不料皇上大事化小,自己又莫名其妙地与宗楚客和纪处讷结为兄弟,碍于皇帝之旨,他只好作罢。他回去后,听了一些正直之人的讥讽之语,心中之火又腾然而起,感觉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萧至忠当初选择让崔琬首告宗楚客,缘于他瞧定了崔琬的禀性,他深知崔琬秉承圣贤道理,且宁折不弯,颇有贞观时代的魏征之风。崔琬此次碍于皇帝之言语,不好当堂说出什么不是,然出宫后觉得自己从此与宗楚客、纪处讷之流同流合污,觉得为极大的耻辱,心想一定要寻着一个好机会,一雪前耻。现在纪处讷公然羞辱皇帝,他要把握这个机会,从此与宗纪二人划清界限。 崔琬抬头看到李显那充满怒火的脸庞,心想,今日若不能善罢,有死而已,心一横说道:“陛下,那日定昆池之会,纪处讷竟然敢当着百官之面,出言侮辱陛下,其所恃为何?臣以为,那纪处讷以为韦皇后势大,只要他跟定了皇后,则可将陛下视若无物,此正为其出言不逊的理由。” “定昆池之会,朕欲君臣偕乐,纪处讷说一些谐谑之语,正为添趣,不该怪之。你妄自揣度,其实不该。” “臣以为不然。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纪处讷此言行,即为犯上,其实为不忠不孝之人。往往邪佞不仁之人,不思仁义之本,唯思谄媚为上。如此之人,竟然列身宰辅之班,臣甚耻之。” “此与皇后何干?” “臣前次弹劾宗楚客与纪处讷,实非妄言。陛下,此二人列身宰辅,那宗楚客更是首辅之人,其手绾国家权柄,其一言一行影响天下至深。然此二人不思国家大政,见利忘义,竟然受胡人之贿,以致裂土丧师,如此大罪,虽车裂之不以为恨。陛下,臣以为若非皇后替二贼说项,陛下能如此发落此二人吗?” 李显默然不语,看到崔琬在那里跪伏不安,就起了恻隐之心,说道:“你平身吧,起来说话。” 崔琬缓缓立起,自早晨至此时,这一番长跪实在令人煎熬。 崔琬起身后继续说道:“陛下,有谚曰‘疏不间亲’,微臣身负监察之职,皇后的事情还要说一说。坊间传言,韦皇后起初与武三思有染,现在又多召俊男入宫,臣以为皇后淫乱宫廷……”李显打断了他的话:“皇后的事儿,不许你胡说!” 崔琬今日似乎横下了心,强项说道:“皇后又与安乐公主等人大肆收钱,使‘斜封官’滥行朝中,臣以为,皇后实为败坏朝纲之渊薮,陛下不可不察。” 李显有些恼火,因为“斜封官”皆由他本人签署,崔琬明说皇后,实则是说自己,遂大为恼怒,说道:“你现在不是正在冒犯朕吗?哼,看来你是不想活了。” 崔琬再复跪倒,说道:“陛下,微臣今日既然入宫,事先已抱定必死的心思,臣今日之所以敢犯颜触怒陛下,实想为臣之道,若不能为陛下着想,实在是愧对俸禄。” “如此说,你还是为朕着想了?” “不错,陛下。臣以为,皇后现在败坏朝纲,犹为其次。她现在所行,实想架空皇上,如则天皇后那样号令天下。” “胡说,朕怎么就没有感觉呢?” “皇后近来令人说‘五色云’以及《桑韦歌》之事,此为大造声势,一也;她重用宗纪等人,排斥他人,二也;皇后近来在北军及万骑中安插韦氏子弟,可见其有异志,三也;纪处讷此次公然侮辱陛下,缘于他有韦皇后撑腰,乃将陛下视若无物,可为例证。” 李显听言后默默不语,此人虽然糊涂,毕竟生在皇家,颇知朝中掌故。且母亲则天皇后的手段历历在目,心里就有了一些感触。 崔琬忽然流泪道:“陛下,朝中动乱许久,天下之人皆愿意李唐王朝千秋万载,不愿他姓染指,如此天下生灵涂炭,官宦之人定遭折磨。臣今日恳求陛下,请以天下百姓计,万不可让韦皇后阴谋得逞,此为臣等心声。” 李显此时心里有所警觉,然终究割舍不下自己对韦氏的情感,根本不相信韦氏会有异志。他仰头默思了一会儿,然后挥挥手道:“崔卿,你走吧。你刚才说的话,朕随后好好想一想,你放心,朕不会怪罪你。” 崔琬心中大喜,若皇帝不怪罪自己,说明他认可了自己的谏言,那么今日入宫还是有一些作用的。 崔琬毕竟书生意气,他的欣喜完全是自作多情。人之禀性发乎天成,靠一些恳切语言难见其功,因为崔琬在拜退的时候,李显又叮嘱了他一番话:“崔卿,今日之会你知我知,万不可对他人提起。”李显的本意,还是不愿意与皇后较真,能够继续浑浑噩噩混下去,是为李显本色所在。 却说那个黄门官将崔琬引入太极殿,又悄悄退出殿外,一溜小跑奔至显德殿内,喘着粗气向韦皇后禀道:“皇后,监察御史崔琬被圣上召入宫来,圣上正在太极殿垂询于他。其奏章上所言,除了说宗大人与纪大人对圣上无礼,还编排皇后的许多不是。” 韦皇后问道:“奏章呢?” “禀皇后,小人拿到奏章后本来要送呈皇后,不巧路遇圣上。小人无法可使,只好事后来报皇后。” “蠢才!那崔琬奏章之上如何说我呀?” “小人匆匆看了一眼,未记其详。好像崔御史说皇后干预国政,以使韦氏宗族强盛,与安乐公主、武驸马和宗大人一起图危宗社。” 韦皇后娥眉耸起,大声骂道:“这个该死的崔琬,愈发上脸了!一个小小的御史不好好瞧着手中的饭碗,却来招惹是非,看来是活腻了!”她想了想,手一挥道,“你去,速去召宗楚客入宫议事。” 黄门官躬身退出殿外,然后飞身去传。 宗楚客闻听韦皇后召唤,急忙入宫觐见。 韦皇后见宗楚客入殿,屏退左右后,劈头说道:“知道吗?你们那个兄弟御史又来告状了。” 宗楚客点点头,来时路上,他问询黄门官宫内发生了何事,黄门官说了崔琬入宫的消息,则皇后急召定与此事有关。 韦皇后接着道:“这厮愈发上脸了,竟然敢来告我的刁状。我今日召你过来,就是想让你拿个主意。” 宗楚客说道:“都是圣上惹的事儿!上次这厮告状之时,若对之置之不理,哪儿有今天的事儿?圣上令我等与他结为兄弟,那厮定认为我们有亏理之处,所以愈发上脸。” “你说,今天怎么办?” “那就要看皇后的意思了,若皇后想今后少了此人的聒噪,微臣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让他今后不用开口,如此不就结了!” “那好,你去办吧。” 崔琬步出广远门,这里即为皇城,是为朝中各衙署办公的所在。御史台位于皇城的西南角,离广远门还有一段距离。宫城与皇城之间有二百余道台级,站在广远门前,可以俯瞰皇城及整个长安城,大约隋朝建大兴城之时为显示皇权至高,刻意将宫城建在高地上。崔琬缓缓步下台阶,然后踏上甬道疾步前行。 这时,四名身穿万骑服饰的兵士从崔琬身后兜了过来,其中一人说道:“圣上有旨,崔御史速返宫中问话。” 崔琬闻言不假思索,转身随同四名兵士向宫城返去。他还边走边说道:“我刚刚见过圣上,他又召见,大约还有什么话儿未说完。” 那名传话的兵士笑道:“圣上的事儿,我们如何知道?崔御史入宫后一问便知。” 其实这事大有蹊跷,崔琬却未感到有丝毫不对:皇帝若传旨,例由宫内黄门官来办,怎么会找万骑兵士来传呢? 五人一起匆匆步上台级,行到高处,那四人忽然有一个奇怪的举动:他们每人抓住崔琬的一只手脚,然后用力将崔琬举起,发一声喊,用劲把崔琬向下抛去。 由于事发仓促,崔琬还未反应过来,头颈已然及地,只觉一阵剧痛,然后再无意识。 崔琬躺在台阶脚下已然不动,头颈处流出鲜血,将身旁的台阶染得鲜红。 四个人快速跑下去,一人伸手指探了探崔琬的鼻息,然后起身面向台阶的左方做了一个手势,大声喊道:“死了!” 台阶的左上方,一人阴沉着脸站在那里,赫然就是宗楚客。 宗楚客挥了一下手,令他们将崔琬尸身抬走。很显然,这次行动由宗楚客指令完成。 一直过了数日后,李显方才从宫人口中辗转得知此事。大凡人都有一些脾性的,李显虽平时对皇后言听计从,>然皇后此次不给李显一点面子,让李显觉得脸上实在挂不住。 李显派人叫来韦皇后,怒道:“崔御史喋血广远门前,听说那宗楚客一直在现场指挥,你听闻此事了吗?” 韦皇后道:“一个小御史,死就死了,值得大惊小怪吗?” “哼,宗楚客如此大胆,是你指使他的么?” “如此小事,宗楚客就能做主,还需要我指使吗?” “不错,现在宗楚客、纪处讷等人只看你皇后的眼色,不用在乎我这个皇帝。你不用指使,他们照样可以无法无天!”李显想起崔琬之语,心里就没有好气,说话声音就高了起来,而且非常冲。 韦皇后看到向来对自己低眉顺眼的夫君被惹起了火,心想不能硬顶,生怕事情变得不可收拾,遂转颜笑道:“陛下,不用发火呀。那崔御史毕竟已死,再也不会活转来,我们想个善后的办法不就成了。” “你说,如何善后?” “给户部说一声,让户部多给崔御史家人一些抚恤。” “不行!如此轻描淡写,如何可以?” “你说怎么办呢?” “哼,宗楚客无法无天,竟然敢把一个朝廷的命官当场摔死,实在可恨。要我说,既要对崔家抚恤,还要惩罚宗楚客!” 韦皇后绝对不会同意惩罚宗楚客,便又笑道:“陛下呀,多给崔家一些抚恤,只要崔家不闹事,何必再罚宗楚客呢?” “不行!宫门前喋血,是何等晦气的事儿?此为一;若不惩罚宗楚客,百官会如何议论呢?此为二。” “陛下打算怎么惩罚宗楚客呢?” “罚他半年俸!让他记住此回。” 韦皇后没想到李显会这样处理宗楚客,半年薪俸对宗楚客来言又值几何?她连声答应,李显也就消了气儿。 上官婉儿那日果然带领崔湜前去拜见太平公主,看到这两人前来,太平公主明白他们的示好之意,遂笑颜相向。 后一日,崔湜单独前来。婉儿事先已向太平公主表达了这方面的意思,所以两人说了一会话,就步入侧室成就好事。太平公主与婉儿相比,毕竟阅人甚多,少了婉儿的浓烈情怀,认为不过是一场游戏。其与崔湜交欢之后,感觉崔湜的本领不错,并且赞赏崔湜的才具,觉得此人今后或许有用。 太平公主近来以和安乐公主怄气的名义闭门不出,然对外面的动静了如指掌。安乐公主请为皇太女,宋之问诗场夺冠以及崔琬喋血台阶等事件,太平公主很快就能知晓。 近来的消息证明,韦皇后及安乐公主谋夺大位的步伐骤然加快。太平公主明白,安乐公主此人虽骄横无度,实无问鼎权力的企图,她若能日子过得安逸,手里有钱花,能够办成心仪的事儿,身侧再有恭维之言,则会极度满足。现在向皇帝提出要当皇太女,太平公主判断,其中十有八九是韦皇后的意思。事情很明白,若让皇子李重茂当太子,即为正朔所在,李重茂现在年幼,总有一天会长大,届时肯定会有自己的主意,韦皇后能否完全掌控,实无把握。若安乐公主当了皇太女,韦皇后则可高枕无忧。 至于宗楚客公然摔死崔琬之举,太平公主认为,现在韦皇后之党已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他们肯定认为已然傲视天下,可以为所欲为。太平公主看到这种苗头,明白韦皇后之党若果然掌控权力,定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因而不寒而栗。 五月的阳光已显炽热,午时过后,阳光更加浓烈,庭院里的绿叶被阳光照射之后,显得更加碧绿且光亮。太平公主眼望室外的斑驳树影,呆呆地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一名婢女入堂添茶,她方才回过神来,令婢女去叫薛崇简与王师虔过来。 两人今日并未出府,他们闻听召唤,很快先后赶到。 太平公主让他们坐下,然后问道:“你们这一段时间与三郎相处时候多吗?你们在一起都做些什么事儿?” 薛崇简答道:“奉母亲之命,儿子与王师虔近来多去兴庆坊。三郎待我们还算亲热,将其好友悉数介绍我们认识,此后任何事情不避讳我们,在一起游宴玩乐,很是快乐。” 太平公主说道:“好呀,我今日无事,你们就把交往过程详详细细地说一遍。” 薛崇简道:“儿子此前也多听闻三郎的名声,此次近距离接触,方悟其言不虚。三郎有一桩好处,三教九流乃至清流文士,他都爱倾心结交,以致所交之人皆愿敞开心扉,愿意成为莫逆之交。”薛崇简所言非虚,世上就有这样一种人,其所言所行彰显魅力,很快能成为小圈子的中心人物,李隆基就有这种本事。 太平公主目视王师虔道:“师虔,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王师虔道:“不错,下官亦有此感。临淄王行事,大有任侠之风,以致人们愿意与之倾心相交。如今其朋友圈中寻常不呼其名,皆称之为‘阿瞒’。” “‘阿瞒’?此为曹孟德之号呀。朋友之间以此称呼三郎,他们定是认为三郎有曹孟德之风了。” “临淄王的性情实在有趣,当朋友之间聚饮游乐之时,其逸兴湍飞,妙语似花,极尽渲染之事;每遇严肃之事,此人惜语如金,出言必为深思熟虑而来,以此方有了‘阿瞒’的名号。”王师虔答道。 太平公主默默不语,心道自己以前仅看到李隆基性格张扬的一面,实际未彻底了解此子的性情。看来此子心机甚深,不可小视。 薛崇简道:“三郎交结人物,可谓不拘一格。孩儿注意到了,三郎交结人物若以群分,可分为数种。第一种为志趣相投的朋友,如麻嗣宗、王崇晔、钟绍京、崔愕之、刘幽求等人,嗯,刘幽求有些特点,他不爱游玩,寡言少语,似不应归入此种;第二种人即是那些万骑将士,核心人物为葛福顺、陈玄礼与李仙凫。儿子看到了,这三人在万骑中号召力尚可,手下皆有一帮下层军官响应。三郎与万骑将士交往很有特点,他除了直接与这三人联络之外,其卫士王毛仲与李宜德更与许多万骑将士打得火热,花钱很大方;第三类人为僧道之人,如禅师普润、道士冯处澄与王晔、山人刘承祖等人。” 太平公主看到儿子如此尽心,赞赏道:“不错,崇简能够如此细心,实属不易。想不到三郎交结甚广,竟然与僧道之人也有来往。”僧道之人以及所谓的山人,他们走街串户,所知甚多,其时成为一类很特别的人群。 薛崇简接口道:“三郎确实有本领,他在潞州时日甚短,竟然也结交了一大帮朋友。一位名叫张暐的富贾,近日也在兴庆坊买了一处宅子,整日里与三郎待在一起。” 王师虔说道:“大郎说得不错,刘幽求确实有些特别。每遇斗酒听乐以及玩毬游赏之时,难以见到刘幽求之身影。然下官感到,与三郎最为默契者,首推刘幽求。” “刘幽求为何许人也?” “刘幽求为朝邑尉,官职甚微,公主定难闻其名。不过此人与‘五王’之一的桓彦范私交甚好,他当初力主‘五王’除掉武三思,以免后患。可惜‘五王’不听,刘幽求因此薄有微名。” “嗯,原来是此人啊,我也隐约听说藏书网过此事。不错,刘幽求要除武三思,韦后定为知闻,刘幽求现在仍任朝邑尉,未被韦后动手脚,亦属大幸了。” “公主所言甚是。不过如此一来,下官心里有一个深深的疑窦:三郎与刘幽求这类心怀不满之人相交,他要图什么呢?” 太平公主心里一怔,心想此子莫非也有异志?自己当初派薛崇简与王师虔混入其朋友圈内,缘于自己瞧中了李隆基的朋友资源。自己将这番心事深藏心中,并未对李隆基明言,若李隆基果有异志,他定然会猜中自己的心事。 想起李隆基那张笑意盎然生机活泼的脸庞,太平公主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此子年纪轻轻,心机已然叵测,则李唐宗室此辈中以此子最为超卓,其不动声色慨然接受薛崇简与王师虔入伙,还表现出一副心性烂漫的样子,这份功夫靠假装是扮不来的。 不过太平公主要谋大事,若非李隆基来做帮手,她又能找谁呢?太平公主明白,李隆基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问道:“人言三郎多情好色,果如其然么?” 薛崇简答道:“儿子起初也颇觉新奇,认为若从三郎游赏,断少不了勾栏花酒之所。然很奇怪,三郎绝不入这些地方,未见未闻其拈花惹草的行为。看来昔日传闻,那是当不得真的。” 王师虔也说道:“临淄王近来似乎对那新纳的赵氏专宠得紧,临淄王性爱音律,常常约我等观摩。每次歌乐之时,例由临淄王作曲作词并操鼓领乐,赵氏领舞唱词,其言语之间欢意甚洽。” “是了,他前些日子约我去观《感庭秋》,惜未成行,你们定观过此曲了?”太平公主插话道。 王师虔道:“此曲由临淄王新制,描述其从潞州返回京城时的萧萧落木之意。临淄王确实有音律方面的天赋,所谱之曲音阶顿挫有致,乐音甚弘,歌词与乐章浑然一体。” 太平公主叹道:“此为其年幼之时打下的底子啊。他们未出阁之时,随着四哥一起幽闭深宫,日常只有两件事情可做。一个就是读书属文,再一个就是与乐工一起弄乐谙律。三郎今日既谙音律,诗文又好,皆拜当时之赐。不过个人灵性最为重要,三郎与他的兄弟日夕在一起,缘何三郎超卓,其他兄弟才具一般呢?还是灵性使然啊!” 薛崇简与王师虔点头称是。 太平公主又微微一笑,说道:“不过三郎现在如此内敛,将多情好色的性子掩藏得无色无痕,说什么我也不相信。我自小观其长大,此子天生聪慧,内心细腻,如其所谱之曲情欲跌宕迂回,可见其内里渴求浪漫、希冀艳遇,他又生得帅气俊朗,眼神顾盼之间可现风流自赏,他若就此改了性子,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哈哈。”太平公主说到这里,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师虔深服太平公主知人,赞道:“公主所言甚是。临淄王如今尽敛性子,将女人视若无物,其定有别种心思。” 一个适龄男子,若将男女之事放在旁边,肯定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牵挂,以致心无旁骛。李隆基如此不思女色,实与其往日做派大不相同,太平公主将刚才的所思与之印证,心里顿时了然。 唐人心中对男女之事并不十分看重,大约李氏先祖出身关陇,其风气中混入了胡人相对散漫的因子,所以,对男女之事比较宽容。像崔琬向李显状告韦皇后淫乱后宫,李显不觉得奇怪,因而释然应之,由此可见一斑。 王师虔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自从公主令大郎我们追随三郎,其聚会之期与方式有了不少改变。” 太平公主警觉问道:“有何改变?莫非三郎他们对你们二人有所忌惮不成?” 王师虔摇摇头,答道:“麻嗣宗为一名直性之人,那一日忽然向三郎发问,说此前率性玩乐,何等畅快,现在忽然偷偷摸摸,着实恼人,三郎一笑而过。下官事后私下询问麻嗣宗到底有何区别,麻嗣宗答道:‘现在毬玩得少了,寻常聚饮此前多在临淄王府或王崇晔宅中举行,现在却经常寻一个隐秘的所在,实在气闷。’下官事后心想,临淄王此举动实在透出蹊跷。” 太平公主点点头,说道:“这样甚好。”她心里明白,自己当初瞧中了李隆基的朋友资源,保不准别人也有此等认识。李隆基现在改变方式,实为内张外弛之举,此招委实高明。太平公主想到这里,心头忽然晃出刘幽求的名字,其心中认定,假若李隆基与刘幽求较之别人更加默契,定是在这等事情上商量颇多。 王师虔毕竟比薛崇简年长许多,太平公主派他加入李隆基朋友圈内,王师虔一开始并不明白其意图。典签亦属朝廷命官,理应负责公主府内的事务,如今忽然被命出外,且多为游赏之事,这一招实在匪夷所思。不过王师虔心中虽有疑惑,毕竟跟随太平公主日久,知道这位公主的一招一式皆有讲究,她现在虽未明言,绝对不会仅让自己来简单玩玩而已,其中定有深意。所以日常之时,他较之薛崇简观察更细,今日太平公主专门垂询,他心中就隐约觉得此事必定大有奥妙。 太平公主说话至此,已对李隆基近一段的举动了解甚详。她闭目想了一下,说道:“你们这样很好。这一段府中无事,你们就继续与三郎一块玩吧。玩乐游赏之事看似轻松,其实为一个花钱的勾当。三郎他们官俸不高,你们不可长此以往白吃白玩。这样吧,你们到府中支出一些钱来,今后再有宴游花钱时候,不许再让三郎花钱了。” 王师虔知道,太平公主的财货富可敌国,李隆基没有与之相比的资格。太平公主既出此言,那么今后的花费可以从容从府中列支,在李隆基一帮朋友面前,也会觉得腰板硬了起来,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公主,我们的花费都从府中列支吗?” 太平公主道:“你们一帮人就是撑着劲儿花,又能花掉多少小钱?你告诉三郎,就说我说了,再有游赏之事,不许他们自己掏腰包。” 薛崇简看到母亲如此慷慨,顿时觉得脸面有光,答道:“儿子定向三郎传讯母亲之言,就怕三郎推托,如此就拂了母亲的美意。” 太平公主又笑道:“你把三郎想得太克己了。我敢说,他若知道我为你们玩儿付费,他定然二话不说,笑纳了。他眼下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有此举,如雪中送炭一般。好了,我们今天说了不少,你们下去吧。” 相王府及其五子府第皆设于兴庆坊内,兴庆坊南端有好大一片湖面,名曰隆庆池。其实兴庆坊最初并无水面,皆为平地,则天皇后刚刚主政之时,坊内一平民王纯家里水井忽然井水上涌,且流水不绝,水漫至南端低洼处,渐渐积成数十顷大小的水面。后来池四周绿树渐起,将碧波潋滟的池水围起,成了人们到此漫步与观景的好景致。 年初时,司天台的五官灵台即告诉司天监:“近来隆庆池常郁郁有帝王之气,比起往年更甚。”皇帝此时居于宫城,然同城的隆庆池却有帝王之气,明显与皇帝唱对台戏,这是不可小觑的。司天监急忙将自己的发现告诉李显,李显起初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说道:“这很正常啊,朕居京城,当然有帝王之气了。” 司天监大为着急,说道:“陛下居于禁苑之中,这里能观帝王之气方属正常。其他地方若现,则对陛下不利。” 李显笑道:“你们呀,就爱疑神疑鬼。对朕不利?怎么了?莫非有人想来夺走朕的位置?哈哈,这不是白日里说梦话吗?” 司天监更为着急,说道:“陛下万万不可等闲视之。五官灵台郎说道,那池中之气一日更甚一日,若不能施以厌胜之术,定有大变!” “哈哈,你们就会闹些玄虚。也罢,你们说要施以厌胜之术,如何行之呢?” “五官灵台郎说道,若想镇住池中王气,须在池中造一亭台。待台造好,陛下再御驾光临一番,则可无虞。” “好吧,你们去办吧。对了,你们建造之时,不可对外宣说为镇王气。朕此前曾路过那里,隆庆池四周风景甚美,你们就说造台为添游赏之地,明白吗?” “微臣明白。” “嗯,若非这样说,外人定会笑朕畏手畏脚,患得患失,如此甚为不堪呀。” 司天监躬身答应,急忙出去办理。他在路上想起李显的托词感到好笑,这个皇帝什么可笑的事儿都能做出来,什么时候顾忌自己的名声了?他今日既这样说,莫非今后就转了性子不成? 司天台派人到隆庆池造桥设台,旬日即成。他们自池西造一拱形引桥,伸展到池中心,然后在那里堆土成岛,四角里各设有凉亭。司天监见事儿已经办妥,就找到李显禀报,并促请皇帝摆驾池中。 李显显然想把自己与民同乐的意思进行到底,他挥手令司天监退下,又召来司农卿赵履温,令他派人到隆庆池里的池中岛上扎彩楼,又在池四周张灯结彩,然后令百官随同自己前去游玩一番。 李显又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儿,所以其起驾之时,随行者还有三千余名宫女。御驾这日自宫城夹道向南而行,到了兴庆坊之侧的春明门方才下来。由春明门至隆庆池沿途早有仪卫把守,寻常百姓被挡在外面。若御驾大摇大摆在街道上行走,皇帝的御杖固然耀目,那身后数千余名风姿绰约的宫女更是惹人眼球,围观之人定会摩肩接踵,以一睹此香艳场面。 李显到了池中岛上设好的御座中坐下,百官依序拜谒,李显身边的黄门官宣布道:“圣上说,今日之会为群乐,不用赋诗品评。第一场,请群臣观摩宫女拔河;第二场,群臣分为两队,也要现场拔河;第三场,由宫女设市肆,公卿大夫为商旅之人,可以两相交易;最后,池畔有舟,大家可以约伴入池泛舟,晚间尽欢而散。” 群臣闻言,心内窃喜。今日之会不用赋诗,皆为轻松游玩之事,又有香艳宫女在侧,也许可以亲近芳泽,何等惬意啊。 李旦今日也被邀来,其时坐在李显身侧。李显侧头对李旦说道:“你的相王府选了一个好地方,其南临这个池子,风光甚好啊。” 李旦此前也听闻了隆庆池有王气之说,心里正在惴惴不安,生怕就此再惹祸端,遂斟章酌句说道:“当初母后赐宅于此,想是此地与内宫不远,使臣弟朝见皇兄时可以少些周折。孰料赐宅不久这里因井成池,就成了一片好景致。由此看来,母后未卜先知,足见英明。” 李显从未把隆庆池的王气与李旦连在一起,所以对李旦的谨慎之语没有任何反应,反而问道:“我说这里风景很好,你怎么又扯到母后身上?对了,看来令月妹妹还在生气吧?她今日仍未到场。” “臣弟前些日子专门去说了她一番,今日之会臣弟又派人去促请。奈何她染了一点小病,需要将息数日。”李旦明显替太平公主打圆场。 “染病了?不要紧吧?她只要不再生闷气,如此最好。四弟,我辈中仅剩下我们兄妹三人,年龄也一日大于一日,闲暇时候要多亲近一些,不可因小气而生分起来。” “皇兄所言甚是,臣弟定转述令月。” 这时,下面的喧哗声起,只见两队宫女已然执起长绳两端,拔河马上要开始了。李显见状,伸手扯起李旦,说道:“走,我们下去瞧瞧热闹去。” 组织此活动的黄门官看到李显走了过来,急忙趋前禀道:“陛下,诸事已备,请陛下主持开赛。” 李显道:“好哇,朕来开赛,由相王观旗。”当时拔河赛制,在大绳居中的地方立大旗为界,两队相对而拉,被拉者至大旗位置为输。 李显又问道:“鼓节都准备好了?” 黄门官答道:“禀陛下,鼓节已准备好,又令三百名宫女擂鼓击节,其他人摇旗呐喊。” 李显笑对李旦道:“好呀,今天好玩得很呀。走吧,我们去开赛,你可手持那面锣,若见人至大旗处,可鸣锣叫停喊胜。”两人于是走过去,李显手扶大绳看了看两旁的宫女,见她们皆弓腰待拉,李显就脸含笑意,手从空中向下一掠,大声喊道:“开赛!” 李显话声刚落,两旁的宫女就喊着号子开始一齐用劲。此前李显常在宫里组织宫女们拔河,所以她们对拔河的要点非常熟稔。两旁的鼓节齐鸣,未参赛的宫女齐声呐喊,百官们见状,也大多加入呐喊的队伍之中,一时间,四周喧呼动地,震惊远近。李显之所以今日要在这里拔河,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因为拔河的动静很大,唐人认为以此作为厌胜之术最有奇效,可以镇压所厌之气。 李显居中也在那里大声呐喊,看来他比较喜欢这种活动。只见他一面呐喊,一面还蹦跳着帮着乙队鼓劲。如此僵持了一会儿,甲队最终被慢慢拉到大旗处。李旦挥槌击锣,判乙队胜利。 后面四队宫女轮番上阵,结果各胜一场,如此,乙队共胜两盘,李旦宣布乙队胜出。 拔河其实十分累人,宫女们经此劳累,皆香汗浸出,娇声连连,许多人不顾凤仪,竟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微风拂过,满场的香风更炽,惹得许多男人心中鼓荡不已。 王崇晔见此盛景,心中早已痴醉。其时,他与李隆基一起在西侧观阵,香风袭来,再观那些俊俏宫女的千姿百态,惹得他心乱神迷,他俯在李隆基耳边说:“阿瞒兄,小弟实在受不了了。” 李隆基知道他的心意,笑道:“你受不了了?哈哈,其实何止你啊!如此香艳场面,有几个男人能把持住?”李隆基说话至此,心里却在责李显行事荒唐。一帮艳丽纷呈的宫女出得宫来,面对一帮色目深深的男子,肯定也会心猿意马。想到这里,他轻声笑对王崇晔道:“若要灭你心火,我有一个法子。” 王崇晔大喜,急忙问道:“你有何法?赶快教我。” “嗯,你现在赶快通知下人,让他们准备几辆香车儿在池外僻静处等候。待会儿皇上不是让宫女们设市肆吗?你可亲近芳泽,感觉哪些顺眼的就与她们约定,让她们散会后悄悄跟着你走,然后乘香车儿归入你府,如此事儿不就成了吗?” 王崇晔大惊,说道:“这怎么可以?偷走皇上的宫女,那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再说了,这些宫女皆有户籍,她们若私自逃脱,朝廷定轻饶不了她们的家人。”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你怎么变得杞人忧天起来了?”然后又轻轻说道,“这里无界无拦,一会儿又是市肆,又是泛舟,宫女们走向何方,有何定制?皇上今日明显出的是昏招,摆明了想让宫女们四散逃归!我敢说,会散之后,这些宫女定有五成不再回宫。这样的便宜事儿,你若不顺手捞上几个,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王崇晔张大着嘴巴,静听李隆基分剖。 “至于你说户籍之事,有句话叫法不责众,若大肆推罪逃散宫女家人,岂不是天下奇闻?我敢说,事发之后皇帝定不敢声张。” 王崇晔面有喜色,说道:“如此,我就下去布置了。若果如阿瞒兄所言,我岂能仅仅拉回去几个?等着吧,明日你可入府,瞧中顺眼的就叫入你府中使唤。” 李隆基微笑不言,王崇晔转身就走。 宫女拔河结束后,黄门官又令换了一条小绳,下面即由官员开始拔河。 王崇晔由于怀有心事,无心观看拔河场面,在那里进进出出忙碌安排车儿的事。待将事情安排完毕,他施施然走回李隆基身边,悄悄说道:“成了。” 李隆基笑了笑,也轻声说道:“事儿只是成了一半。你总不能大摇大摆,把宫女直接领上车吧?”王崇晔原来想晚间散时,趁乱把宫女领上车子,然后载回府中。李隆基现在既有此问,王崇晔深知其思虑缜密,他马上觉得自己原来的想法失于简单,急忙问道:“阿瞒兄,计将安出?” “你若大摇大摆把宫女领入府中,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目标肯定很大,定会被人瞧在眼里。明日事发,若有人告状,说此次宫女走失皆为王崇晔之谋,再入府中一搜拿到真凭实据,那如何得了?” “阿瞒兄所言甚是,请阿瞒兄指教。” “嗯,你现在速去抢来两艘大舟,更要有贴心之人掌桨。你为尚衣奉御,搞定这些活儿谅不是难事儿。” “没问题,我马上去办。” “这件事儿若办好,你要用好下面的市肆与泛舟两场景儿。当宫女们市肆交易时,你可混入其中以观其颜色,若有顺眼的,你悄悄让她们登上你指定之舟,并承诺有礼物相送。待舟行之后,由舟子划入你指定的柳荫僻静处,她们再舍舟登车,如此不显山露水,事儿就成了。” 王崇晔大喜道:“阿瞒兄果然算无遗策,愚弟遵从执行。”他行了几步想速去安排轻舟之事,忽然又折回头来到李隆基面前,轻声说道,“待会儿市肆之时,你还要随愚弟一起,你眼光奇准,瞧中的宫女定是不会错的。” 李隆基推了他一把,轻声骂道:“滚你的,自己的事儿自己去办,我难道还会与你胡闹到底吗?” 李隆基的预言果然很准,这日晚间会散之后,未回宫的宫女竟然有七成之多。估计这日晚间,京城有许多家中皆遇上香艳之事:一个个姝秀的宫装女子敲门而入,跪倒后要求被收留。于是,许多稍微富殷的户中添了一房美貌的侍妾;那些或家穷或貌丑的未婚男子,竟然也天降了一个妙人儿。很明显,这些久处深宫的宫女寂寞难耐,最难忍的是日复一日的牢笼生活。若从此脱离宫中,哪怕是做寻常家庭的婢女,也无怨无悔。 宫中尚宫清点人数,发现逃离者竟然达七成以上,顿时大惊。她们不敢怠慢,急忙逐级禀报。皇后为后宫之主,此等事情应当由皇后处理。然韦皇后今日晚间在显德殿里有要事,吩咐宫女挡驾来人。 韦皇后的所谓要事,说起来不值一哂。她此刻正在殿中,与散骑常侍马秦客与光禄少卿杨均叙话。 马秦客虽为中书省的六品官员,个人还有一项特别的本领,即善于瞧妇女之病。韦皇后自从被立为皇后,身边多了许多男人,又为中年人之身,下身常有病痛。她闻听马秦客之能,立刻召入宫来,马秦客大显本领,很快医其病患,从此常伴韦皇后身侧,渐渐地成为其入幕之宾。至于杨均,其经历与马秦客相似,大约杨均升为光禄少卿与其所长有关,他有着一手相当好的烹调手艺。韦皇后既为皇后,也要享尽口福之味。很快,杨均成为韦皇后的专厨,且两人相处日久,杨均又生得相当俊朗,韦皇后稍稍眉目传情,杨均就从此成为韦皇后的榻上之伴。 尚宫被挡在显德殿外,作为宫官之首,她完全明白韦皇后在殿内玩的把戏,她无法可施。因为事体重大,若不报拖延至明日,弄不好自己也有罪名。尚宫无奈中决定,直接到太极殿禀报皇帝。 李显得知如此多的宫女逃散,心中大为恼怒,当即骂道:“该死!朕让她们出宫游赏,她们却以怨报德,让朕的颜面何在啊!”他又迁怒尚宫,骂道,“你们早些时候干什么了?从隆庆池到夹道有几步路?你们为何就不看好了?” “臣婢该死。只是缘于那隆庆池无遮无拦,众人泛舟时场面混乱,这些该死的宫女许是泛舟之时就趁乱逃走。” “这么晚了,你巴巴地过来,难道仅是告诉朕,这些宫女都跑了吗?” “臣婢觉得事体重大,不敢不奏。” “哼,难道你就不想一些法子吗?” “这些宫女逃走后定是星散四方,若逐个追索难度太大。臣婢以为,明日可让有司按照户籍册子,找其家人索要,或者羁其家人为质。” 李显开动脑筋,认认真真评判此次事件的去向。他知道,这些宫女逃走后,也许今晚就成为男人榻上之伴,若再耽误一些时间,许多宫女弄不好就会珠胎暗结。若把这些宫女找回来弄回宫中,届时她们大腹便便,按照常理,宫内只有自己是一个有用的男人,那么她们肚中的胎儿应该都是自己的龙种,这样实在冤枉。且这样大索天下,究其原因是自己看管不严,以致宫女逃走,国人及外邦定会嘲笑自己,这件事情实在不宜声张。 李显拿定了主意,说道:“你们管教不严,就会出一些馊主意,想来糊弄朕吗?这次事件不能轻易放过,要好好惩戒你们一番。对了,这些事情例由皇后发落,你不找皇后,缘何找朕?” “陛下,臣婢找过皇后。然皇后在殿内有要事,不许外人打扰。” “有什么要事?现在时辰已晚,想来她也该就寝了。” “臣婢不知。” 李显捕捉到尚宫那飘忽的眼神,心中又恼,斥道:“你为尚宫,则皇后的寝食你当知晓。你今日只会用‘不知’言语来糊弄朕,莫非想找打吗?” 尚宫看到皇帝发怒,急忙跪下叩头谢罪,并辩解道:“皇后到底有何要事臣婢委实不知。不过隆庆池会散之后,司闱曾得皇后言语,说光禄大夫杨均、散骑常侍马秦客要随后入宫,估计皇后召他们有事要商。”司闱系尚宫的属官,负责掌钥及登记进出宫人员。 李显顿时了然,尽管他曾经对韦皇后说过,今生绝对不制约韦皇后,然他毕竟为其夫君,闻听皇后竟公然召人入宫,且一下子来了两人,心中还是有些不美。他压着火气,问道:“此二人今日是第一次入宫吗?” 尚宫摇摇头,说道:“臣婢听说杨均善烹调,马秦客善医术,他们二人经常入宫,已非一日。” 李显无心再听,向尚宫挥挥手,令她退下。 自从崔琬被宗楚客摔死之后,向来对韦皇后百依百顺的李显心里有了一些变化。崔琬那日冒着必死的风险,把韦皇后的劣行及心思全盘托出,李显一面斥责,心里也有所触动。特别是崔琬言道,若任由韦皇后如此下去,总有一天,她会把皇帝抛在一边。 人之自私,发乎天性。所以在利益面前,亲如父子兄弟,情如夫妻情人,若有利益冲突,往往反目者居多。李显虽然糊涂,毕竟为一正常之人,他目睹母亲为固其位,大肆杀戮李氏宗族及功臣。崔琬那日多将韦皇后与则天皇后相比,更让李显感同身受。李显早年曾说过把皇帝位让给岳丈坐的气话,那是一时之忿,他知道皇帝宝座的重要性,岂肯轻易丢掉?若皇后果真搬掉自己,李显绝对不愿意。 李显也十分纳闷,假若皇后果然有这种心思,就是皇后的不是了。想想也是,李显对皇后百依百顺,其无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实,大家若如此乐融融在一起,什么事儿都不耽误,是何等的美事啊!若皇后再想皇帝之位,那就太不仁义了。 “对,该和皇后认真地谈一回了。”李显沉默良久,心中终于有了这个决断。 人世间权力越大,相争愈难,注定了如皇帝及重臣这些位置,非寻常人能干。李显没有机谋权术,更没有坚忍手段,他之所以能当上皇帝,实因其偶然出身及母亲赐予,与个人能力扯不上任何关系。其实,他这一生应该去当一个优裕无为的亲王,让他当皇帝,实在是害了他。 李显那一会儿有了冲动,想去显德殿与韦皇后认真谈一谈。他又认真地细思一番,觉得自己现在贸然闯入,弄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于是只得作罢。不过经此一气,心火上涌,李显顿感胸口闷堵,头痛欲裂,浑身极不舒服,于是不要侍寝之人,独自闷闷地睡下了。 马秦客与杨均两人还算尽心,昨夜把韦皇后侍候得通体舒泰,让韦皇后一觉直睡到天明。 韦皇后穿衣洗漱完毕,然后优雅地坐在那里享用早餐。忽瞧见尚寝女官在侧,因问道:“你昨晚似乎在殿外与人说话,是何人呀?” “禀皇后,昨晚尚宫姐姐来找皇后,臣婢将她挡回去了。” “哦,她有什么事儿?” “臣婢不知,容臣婢叫她如何?” “嗯。” 昨晚一下子跑掉了许多宫女,尚寝女官何尝不知?不过事不关己,她也不愿多嘴。 尚宫女官很快过来,细细向皇后禀报宫女逃离之事,并说已向皇帝禀报。 韦皇后神色淡然,说道:“她们跑了就跑了,多大的事儿?我瞧着这帮老面孔有些生厌,她们走了正好,再招新人就是。” 尚宫心里惴惴不安,说道:“皇后,圣上却不这样想,他大为生气,还说要惩戒婢子们。” “宫里的事儿由我来做主,你不知道吗?你也是多事,芝麻大的事儿,你就按捺不住,还巴巴地找圣上禀报。圣上真要惩戒你,活该!” 看到皇后发怒,尚宫大为害怕,急忙跪下请罪。 韦皇后横了她一眼,说道:“罢了,你起来吧,今后要多懂些规矩。走吧,你领我去瞧瞧圣上。” 尚宫急忙起身引路,一行人出了显德殿,很快就到了太极殿。进入殿内,只见殿内十分安静,宫女们蹑手蹑脚不敢出声,韦皇后知道,李显定然未醒。她转头问尚寝女官:“圣上睡得实在太好,昨晚由谁侍寝呀?” “禀皇后,圣上昨晚并未要人,独自安歇。” 韦皇后用手指点着太极殿的宫女们,斥道:“瞧瞧,都成了一帮懒人了。现在日上三竿,你们不侍候圣上起身,犹在这里游手好闲。” 几个女官看到皇后今日脾气很大,忙不迭地向皇后请罪,表示今日之后定严加整顿。 韦皇后吩咐尚寝女官道:“你去,赶快把圣上叫醒。都什么时候了,如此酣睡,长此以往还不颠倒了昼夜?” 话中之意,明显对李显的生活方式表示不满。 尚寝女官急忙入侧殿去唤李显,韦皇后好整以暇,悠悠地坐在御座上等候。 过了一会儿,只听脚步急响,尚寝女官匆促过来,喘着粗气禀报道:“皇后,大事不好。婢子连唤圣上数声,圣上不应,婢子斗胆至榻上摇动圣上,他还是酣睡不醒。” 韦皇后一愣,说道:“怎么会这样?”她边说边起身向侧殿走去,并吩咐尚宫道,“你去,速传太医署来人。” 韦皇后入侧殿后撩起榻上薄纱,就见李显在那里安详地熟睡。她贴近李显,马上发现了与往日的差异所在:李显平时鼾声很大,现在却无声无息。她想罢将手放在其鼻孔上试探,就觉得其已无鼻息,再摸其手,就觉得其手已然冰凉了。 韦皇后心想不好,眼中不自觉地涌出热泪。她转过头来连声道:“你们再去,速传太医署来人。”女官们见皇后泪流满面,说话声音凄厉,皆快步奔跑出殿外。 韦皇后坐在榻侧,眼望李显那看似熟睡的脸庞,想他昨天还在拔河之时兴高采烈,今天就骤然死去,她实在难以相信。李显是年五十五岁,身子一向不错,不该就此离开人世。 韦皇后知道,李显不是一个好皇帝料儿,少有太宗皇帝那样杀伐决断的英武之气,然他对于女人而言,却是一个体贴入微的好夫君。 韦皇后思念及此,想起李显的许多好处,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这时,殿外杂沓声起,韦皇后抹了一把眼泪抬眼观看,就见一帮女官拥着太医署的太医令走过来。 太医令作势要向韦皇后见礼,韦皇后起身道:“罢了,别来这些虚礼了,你赶快瞧瞧皇上到底如何。” 太医令趋步来到榻前,伸手替李显把脉,脸色不由得一变,他又伸指搭开李显的眼皮,就见其瞳孔已然散开,心中顿时了然。此人很善做戏,他转身向韦皇后拜首道:“皇后,大事不好,圣上驾崩了。” 韦皇后此时回复了平静,她伸手又抹了一把眼泪,问道:“你能确定吗?” “圣上脉息已无,瞳孔已散,确实无疑。” “嗯,你再看一遍。” 太医令转身再复核李显死状,他在那里摸索半天,转身禀道:“皇后,圣上已然驾崩。其全身已凉,而且僵硬,微臣妄自猜度,圣上已逝去数个时辰。” 韦皇后闭目不语,她沉默片刻,然后对尚宫说道:“你去,速让黄门官传上官昭容、宗楚客、纪处讷到显德殿见我。记住,不许向任何人透露圣上驾崩的消息。” 尚宫领命后出殿而去。 韦皇后又对太医令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在此榻前侍候,不得我的号令,不许离开圣上半步。” 太医令答道:“微臣明白。” 韦皇后转对尚寝等女官道:“你们现在要约束殿内各人,不许出太极殿半步。我走之后,你们须将太极殿各门紧闭,不许任何人入内。明白吗?” 女官们齐声答应。 韦皇后脸现厉色,沉声道:“若此后圣上驾崩的消息传出去半点,我不问原因,首先要把你们斩杀。你们要保小命,还是互相看好一些。” 殿内的女官和宫女们顿时齐刷刷跪下,齐声道:“婢子不敢。” 韦皇后把众人看了一圈,哼了一声,然后起身离去。 按:根据《新唐书》、《旧唐书》以及 href='6042/im'>《资治通鉴》的记载,宗楚客摔死的是燕钦融,本小说为避免人物太多,将燕钦融换为崔琬,事迹大致相同。因为此事,李显怏怏不乐,“由是韦后及其党始忧惧”,于是韦后及安乐公主合谋,由马秦客与杨均制作毒饼,于六月二日毒死了李显。因为有了这三部正史的记载,李显被韦皇后毒死就成了铁案,后世多沿用此说。 黄永年《说李武政权》(载《人文杂志》1982年第一期),认为“中宗很大可能是病死的”,近来的一些人也认可此说。其实韦皇后与安乐公主毒杀李显,有许多牵强之处。首先,韦皇后及安乐公主有谋逆之心不假,然她们当时并未准备就绪,还需要李显这个大旗的庇护,由于事发仓促,韦皇后当时就有些措手不及,是为例证;其次,李显一家从患难中走出,夫妻与父女还有相当感情,从李显宠爱自己的妻女就可看出端倪。若韦皇后果然主政,她肯定会选择幽闭李显的法子,此为常理;此外,李显骤然死去,其实对韦皇后不利,反而给了敌方阵营的口实,说韦皇后谋杀李显,显然是敌方编造的谣言,以顺应天下尊李唐王朝的民心,使反对韦氏当权有了翔实的理由。此后李隆基当政,定然坚持这种说法,两唐书为官方所修史书,自然以官方实录为据,司马光编撰 href='6042/im'>《资治通鉴》时,其离李显身死已近五百年,无法从野史中采撷史料,只好沿用新旧唐书之说。 本书采用李显病死之说,李氏宗族有高血压病史,李显遇到情绪激动之时,情感大起大落,以致脑中溢血而死,此情况亦符合情理。 第八回 立遗制顿生波澜 图安危萌发玄机 韦皇后出了太极殿,一路上缓缓行走,心里琢磨着眼前发生的这件大事。她经历过刚才的悲痛之后,马上想到李显之死对自己而言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李显虽对自己百依百顺,毕竟有些碍手碍脚,这一次无疾暴死,实在是天助我也。 韦皇后禁止太极殿内所有人员外出时,她当时所想,就是不能让李显的死讯外泄,待自己把诸事理顺后,再从容宣布李显的死讯并准备葬礼。韦皇后想到这些,然陡遇大事心中还是有些忙乱,如何来办,她没有明确的头绪,所以要让宗楚客等三人来拿主意。 现在已是在衙中办事的时间,皇城与宫城相距不远,所以宗楚客与纪处讷很快来到。上官婉儿近来多在“未艾居”居住,来回的路上要耽误一些时辰,所以尚未进宫。 宗楚客与纪处讷进入显德殿,马上向韦皇后叩拜,抬眼再观韦皇后的神色,其中又阴沉又凝重,两人心中生疑,又不敢多问,起身后乖觉地待立在一旁。 韦皇后挥手令宫女太监退出殿外,并让掩上殿门,然后向二人说道:“出大事了,昨晚上圣上驾崩了。” 两人顿时大惊,不过两人的神色还藏书网有些差异。宗楚客闻言后面色凝重,纪处讷惊愕之后脸上现出一丝轻松。 韦皇后接着说:“我已然封锁太极殿,禁止圣上死讯外传。我叫你们来,还有上官婉儿未到,就是让你们拿个主意。” 纪处讷道:“微臣乍闻圣上噩耗,心中着实震惊。皇后处变不惊,且能当机立断,微臣感到幸甚。” 韦皇后今日不愿听此恭维之语,说道:“罢了,你们赶快说法儿,不要再说无用之语。” 宗楚客沉吟道:“突生大变,最忌生乱。皇后,臣以为眼下最紧迫之事,就是要控制京中兵马,以钳制可能的乱象。” “嗯,你与我想到一起了。对了,崔日用最为了解京中兵马要紧之处,不如将他也召来议事。宗卿,你以为如何?” 宗楚客向来把崔日用视为嫡系,他又知崔日用现任兵部侍郎,此人平时非常上心,熟谙天下兵马之事,若将之召来,定有裨益,遂答道:“皇后英明识人,现在正是用得着崔日用的时候,事不宜迟,请皇后速将他召来。” 韦皇后得到宗楚客的赞赏,心里十分受用,遂对殿外喊了一声,令人急召崔日用入宫觐见。 纪处讷欣喜地说道:“皇后果然英明,只要控制了天下兵马,天下又有何人敢妄自动弹?待把圣上的后事办完,皇后主政则是水到渠成之事。” 宗楚客摇摇头,说道:“此等大事,不可性急。皇后总理大政,则自今日而始,那是确切无疑的。皇后,臣以为大事更须稳妥,不可操之过急,须徐徐图之,让天下人无可挑剔。” 韦皇后点头称是,她横了纪处讷一眼,对他很不满。纪处讷平时对皇后忠心,嘴儿又很甜蜜,韦皇后平时觉得很受用。今日遭逢大事,纪处讷拿不出主意,却一味说好听话儿,让韦皇后觉得有些刺耳。 这时,门外黄门官叫道:“皇后,上官昭容到,要求入殿觐见。” 韦皇后答应了一声,让婉儿进来。 婉儿推门?99lib?t>而入,看到殿内只有皇后三人,且他们面色凝重,知道有大事发生,遂反手又将门关上。她趋步到了韦皇后面前,依礼拜见。 韦皇后道:“平身吧。婉儿,昨晚上圣上宾天了。” 婉儿大为震惊,说道:“这……这……怎么可能?圣上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有如此变故?”她说罢想起自己还是昭容之身,两眼就冒出两行清泪,然后哭出声来。 韦皇后道:“罢了,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不许再哭。我叫你过来,有大事要商。我问你,如今遭逢大事,你认为现在首先要办什么事儿?” 婉儿抹了抹眼泪,心里认真思索如何对答。婉儿在宫中多年,非常明白皇帝暴崩之后,最首要者当属对今后的权力安排。韦皇后多年来对大位虎视眈眈,她绝对当仁不让,今日又将自己叫来,明显把自己视为自己人,那么自己只有帮助韦皇后登上权力之巅,方能遂其心愿。婉儿想到这里,问道:“圣上驾崩之前,肯定没有留下遗言吧?” “糊涂!我今日到太极殿去找圣上,方才发现他暴崩。他身边又无侍奉之人,又能给谁留下遗言?” 婉儿闻言道:“这样就好办了。眼下需造一圣上遗制,则百官遵从,天下敬服。” 韦皇后与宗楚客对视了一眼,心中皆想还是婉儿能识至要,他们刚才一味只想掌控好兵马,却未想到此节。 婉儿拱手拜道:“皇后此前多佐圣上总理大政,百官钦服。妾以为,圣上此前未立太子,缘于其想身后由皇后主政,则百无一失。遗制一定要把由皇后主政的意思写在里面,以受天下人之望。”婉儿这番话明显是揣摩韦皇后的意思,然后顺势恭维,以讨韦皇后的欢心。 韦皇后闻言脸上漾出笑意,她尚未答话,那纪处讷已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皇后,上官昭容所言,实在是微臣的心意。请皇后及早顺应天下人之望,早登大位,微臣第一个先祝贺。” 韦皇后现在对纪处讷真有些反感,此人没有什么能耐,只是马屁精一个,能成什么大事?她看到宗楚客不语,知道他不以为然,因问道:“宗卿,你看这遗制应该如何来写?” 宗楚客默思良久,说道:“这样不妥。” 纪处讷着急道:“有什么不妥?我们拥戴皇后日久,怎么到了这关键时候,你却退缩呢?皇后,昭容与微臣皆这样以为,那是不会错的。” 宗楚客冷冷说道:“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纪大人,若如此做,会使皇后陷入不利境地的。” 韦皇后素服宗楚客之能,看到纪处讷在这里缠夹不清,不由得怒火上升,斥责纪处讷道:“你起来,乖乖地站在一旁静静听言。你>99lib?若再插话,马上给我滚出殿外。” 纪处讷不知如何得罪了皇后,只好讪讪地立起站在一旁,不敢再插言。 韦皇后目视宗楚客道:“宗卿,说说你的道理。” “皇后,百官中拥护您的人不少,终归还有一些心怀叵测之人。今日圣上暴崩,若遗制让皇后主政,那些不怀好意之人定会四处造谣,甚至把圣上暴崩归罪于皇后头上。谣言非实,若传扬出去,不明真相之人一加对照,肯定会认为有些道理。如此就对皇后十分不利。”宗楚客目光如炬,他知道李显一直身体不错,突然暴亡定会引起外人的多方猜测,若再让皇后马上主政,人们两相联系,说不定会把李显之死归罪于韦皇后的加害。 韦皇后仔细想了想,觉得宗楚客的担忧不无道理,若让天下之人从此说自己谋害了皇帝,自己十分冤枉不说,恐怕自己所坐的位置也不牢靠。 宗楚客道:“皇帝驾崩,立其子为新君,是为常理。皇后,如今圣上仅有两个儿子,那谯王重福原与张氏兄弟相连,现被幽禁于均州,已无继位的资格,那么只有温王重茂能为新帝。” 韦皇后内心里其实很想一步到位,现在若让李重茂继为皇帝,其心里就有了一丝不忍。不过立李重茂为新君的主意由宗楚客提出,他定无歹意。 宗楚客继续说道:“不过若立重茂为新君,他毕竟年幼无知,又无为政经验。微臣以为,届时皇后晋为皇太后,须由皇太后辅佐新君主政!” 韦皇后听明白了宗楚客的意思,现在迫于局势,且不能改变李唐王朝的正朔名分,所以要选择年幼无知的李重茂为新君。让韦皇后来辅佐,摆明了让韦皇后总理大政,李重茂无非是一个傀儡皇帝。婉儿在侧也听明白了宗楚客的意思,她瞧了瞧宗楚客那张沉静的面庞,忽然感觉自己此前看走了眼,她此前总认为韦皇后的班底皆为一帮趋炎附势和眼光短浅之人,不料遇此紧要关头,宗楚客把握方向甚准,话语间能够抓准要害之处,看来还是一个厉害角色。 这时,崔日用被传入宫,获准进入显德殿内。 韦皇后认可了宗楚客的主意,转对婉儿说道:“婉儿,你就按宗卿的意思去拟遗制吧。你拟好后交与我,然后选个时机宣告圣上驾崩之事。” 婉儿转身要走,宗楚客叫住她,沉声说道:“昭容,现在为非常之时,诸事未完备之前,皇上的讯息不可泄露半点。” 婉儿不软不硬地答道:“我久在宫中,这些规矩还懂,请宗令勿念。” 宗楚客近来听手下报来片言只语,说婉儿与崔湜入太平公主府数回,他心里就留了个心眼,所以叮嘱婉儿。 崔日用听了他们的对话,已知皇帝暴崩的消息,韦皇后再问京中兵马如何布置,他就知道了事情的关键所在,因而对答甚准。 现在京中的主要防卫兵力,主要有北衙羽林军、“万骑”以及南衙军。北衙羽林军又简称北军,分为左右羽林军,平时主要负责宫城的守卫,南衙军负责京城各门的看守,力量相对较弱。唐初之时,北军在京中一枝独秀,所以太宗皇帝李世民仅仅争取了部分北军将领的拥护,尤其是玄武门守将常何的反水,就取得了玄武门之变的胜利。此后,太宗皇帝选善骑射者百人,他们衣五色袍,乘六闲驳马,为游幸翊卫,名曰“百骑”;则天皇后时,她在“百骑”的基础上增加人数,名曰“千骑”。 李重俊当时谋事的时候,仅有李多祚率领部分北军将领响应,他们处事犹豫耽误了时间,结果被宗楚客带领的“千骑”杀散,由此可见“千骑”的作用。李显在事变之后,为酬“千骑”的功劳大加赏赐外,更在“千骑”基础上扩充人员,成为现在的“万骑”,并把“万骑”分为左营和右营。如此一来,“万骑”由于距离皇帝更近,且人员选材更精,装备更好,其地位似凌驾于北军之上。 韦皇后此前曾经多次向崔日用询问京中的防卫布置,她非常明白北军和万骑的重要性,心中已有了计较,就是要派自己人去掌握些兵马。韦皇后当初被贬往房州的时候,其父家也被贬钦州,其父韦立贞不久病死,其母崔氏带着儿女在边蛮之地苦挨度日,不料大祸临头,当地的一个蛮首看中了韦皇后的一个妹妹,要求娶为小妾。韦家向为望族,与寻常人不通婚,怎么会嫁给一个蛮夷酋长为小妾呢?崔氏坚决不同意,惹得这位蛮首性起,一下子把他们全家都杀了,这其中就有韦皇后的四个亲兄弟。李显当了皇帝就帮韦皇后出了这口气,他派人到钦州追杀了这位蛮首,算是替韦家复了仇。可是韦皇后的娘家再无亲人,她只好把目光转向族家,所以其族家沾了大光,韦氏子弟都有了官职。 韦皇后此时,就想起了这些本家人。 韦皇后说道:“我想过了,可让韦播、高嵩分押左右屯营万骑,韦捷、韦濯掌左右羽林军,韦锜掌南衙军,韦睿巡六街。” 这六个人皆为韦皇后的至亲。韦播、韦捷为韦皇后的侄子,皆娶了李显的女儿为妻,现任驸马都尉;高嵩是韦皇后的外甥,现任郎将;韦濯、韦锜、韦睿皆为韦皇后的堂兄弟,韦濯现任中书舍人,韦锜现任左千牛中郎将,韦睿现任卫尉卿,韦皇后如此安排,彻底掌控了军中兵马。 崔日用道:“皇后如此安排,可谓把握了至要所在。不过现在为非常时期,若遇紧急事态,北军、南衙军以及万骑各守岗位,难以调动多余力量应付突变。微臣以为,需从诸折冲府抽调力量拱守京城,以为驰援。” “崔卿认为需抽调多少人来京呢?” “臣以为抽调五万人足矣。他们来京后,可让他们分屯于开远门与通化门前,这样离宫城不远,可以迅速调动。” “好呀,这件事情由崔卿来办,公文及兵符午后要发出。” 唐初开始实行府兵制,将天下分为十道,其下以折冲府为基本单位,全国共有六百三十四府。各折冲府所辖府兵遵循“战时为兵、无战为农”的原则,亦兵亦农。由于离京城远近的原因,关内道的二百六十一府还有到京城宿卫的任务,宿卫者分番而上,每月宿值,由兵部调发。崔日用所说的五万兵马,即是兵部从关内道调取,因人数较多需打破常例。 崔日用又说道:“臣谨遵皇后之命。今日文发之后,三日内这些府兵皆能集于京城之外。不过如此以来,境内外兵马较之往日为多,需有一人居中调节,以总领其兵。” 按照常理,崔日用为兵部侍郎,又是宗楚客的心腹,应该为韦皇后的班底,让他来总知京城的外兵马最为妥当。然韦皇后还是信不过外姓人,还要派自己的亲属负责这个关键的任务,她想都没有想,率然说道:“就让韦温总知内外守捉兵马事吧。” 韦温是韦皇后的堂兄,此人现以太子少保的身份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并遥领扬州大都督,是为宰相职。韦皇后得势后大肆擢拔韦氏子弟,诸人中隐然以韦温为首。 宗楚客深知韦温的本事,知道此人无非因皇后之势有了今日之位,其性情简单又好受贿,根本不懂将兵之术。他有心出声反对,欲张嘴之时又闭上了,他想到,此位置让皇后更换他姓之人,皇后断不听从,再视韦氏诸人中,也只有韦温勉强有资格任此职,于是作罢。 如此就埋下了隐患,此为后话。 韦皇后与崔日用一问一答,将兵马之事定了下来。韦皇后征询宗纪二人意见,他们自然点头称是。 眼见诸事分排已毕,韦皇后心中忽然想起一事,仰头说道:“我们如此忙乱,险些将一件大事忘了。” 众人急忙询问何事。 韦皇后道:“重福虽远在均州,然他终有一日能知圣上宾天的消息。他若回京捣乱,就会平添变数。”韦皇后若控制年幼无知的李重茂,可以游刃有余。然李重福毕竟是李显的次子,也有继承皇位的资格,万一有人拥戴李重福,韦皇后也没有过硬的反对理由。若阴差阳错让李重福继承了皇位,此子对韦皇后积怨甚深,韦皇后根本没有能力控制他。 宗楚客不以为然,说道:“不妨,他不过是一个被幽禁的王子,没有朝廷诏命,他离开均州就是违旨,此为杀头之罪,请皇后勿虑此子。” 韦皇后摇摇头,说道:“不行,我们不可行冒险之事。崔卿,你从万骑中挑选五百人,由左屯卫大将军赵承恩带领驻扎在重福居所,不许他离开半步。” 宗楚客道:“皇后说得对,任何小事应以大事看待,如此方能百密无一失。谯王重福那里,应该派专人看守,还有一个地方,也应未雨绸缪。” “什么地方?”韦皇后问道。 “东都洛阳。那里为帝都之所在,地势又险要。可以威震山东,拱守关中,臣以为应该加强洛阳的守备力量。” 韦皇后点头称是,说道:“宗卿所言,甚合我意。这样吧,我看那个怕妻的裴淡很有意思,就派他去东都留守吧。他原任谏议大夫,此次可擢他为东京留守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这样他在东都就甚有分量。” 韦皇后很快将人选锁定,让宗楚客他们很惊异,看来韦皇后想这些事儿非止一日。 他们在这里一谈一说,将大事定了下来。韦皇后不愿他们今日离开,嘱宫女带他们入显德殿的西侧殿内歇息,以便有事时及时召唤。 婉儿回到自个儿的寝殿,令宫女们磨墨侍候,她独自沉坐一边,想一件事儿:要不要把皇帝的死讯透露给太平公主? 想起刚才宗楚客那阴沉的目光,婉儿心里不由得沉了一下:难道自己最近形迹已露?宗楚客莫非对自己有所怀疑?若果真如此,自己贸然给太平公主传信儿,韦皇后与宗楚客保不准会派眼线布在殿外,如此就有大祸了。 婉儿决定不去给太平公主传信儿。 婉儿的眼光随着宫女磨墨的动作左右晃动,心中构思着所拟的遗制章句。韦皇后已指明了遗制的主要内容,至多也就是数句话,婉儿可以一挥而就,用不着如此费思量。 可是这几句话十分沉重,因为其关系到国家的权柄操在何人之手。韦皇后和宗楚客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先让李重茂当上一段傀儡皇帝,时机成熟后,韦皇后就可以把他一脚踢开,让天下改姓韦! 韦皇后如此做将与李唐宗室彻底决绝,按说韦皇后把婉儿视为自己人,婉儿只要跟随韦皇后一条路走到底,也可以分一杯羹! 然婉儿却不这么想,她始终认为李唐宗室的影响力和实力不容小觑。韦皇后若彻底抛开李唐宗室的幌子,现在虽明显得势,长远来说难以持久。因为韦皇后回京不到七年,其手下势力大约有武氏、韦氏以及宗纪等人,眼下武氏势力基本上土崩瓦解,韦家之人多无能之辈,其势力现在甚至比不上武氏鼎盛时期的一半,至于宗纪等人无非趋炎附势之徒,他们合在一起,恐怕还不及太平公主一人的势力。 婉儿实在看不清将来谁胜谁负,所以她要脚踏两只船。 神思恍惚中,婉儿心中忽然晃过一个好主意,她觉得可以破解眼前的这个难题。不过若行这个法儿,韦皇后势必要发话同意,婉儿就算着他们说话的时间,要单独找韦皇后求得支持。 婉儿得知宗楚客等人入侧殿歇息,便开始从寝殿起身,前往显德殿求见韦皇后。 韦皇后看到婉儿入内,问道:“婉儿真是快手,这么快就把遗制拟好了?” 婉儿答道:“尚未拟好。妾忽然想了一个主意,想听皇后示下。” “什么主意?你说吧。” “圣上暴崩,事后定会有许多猜测。现在若依皇后所言来拟遗制,恐怕别人会说此为皇后假托。” “哼,事发仓促,圣上身后也只能是如此格局。别人想胡说什么,也只好由得他们。”韦皇后不以为然。 “对呀,圣上身后只能做如此安排,我们为何不能顺其势少一点嫌疑呢?且这样做起来惠而不费。” “你有什么主意?” “妾以为,若让皇室中一望重之人参与拟制,还是顺着皇后的意思,这样皇室之人定无言语,他们若消停了,那么天下之人也就不会胡乱猜测了。” “望重之人?也只有相王和太平公主了。你莫非想让他们参与吗?” “臣妾以为,可以让太平公主参与。” “太平公主?不行。”韦皇后对太平公主还是相当警惕的,她略为沉吟说道,“婉儿,你莫非犯糊涂了?那太平公主甚有主见,她焉能按我的意思拟旨?算了,还是你去办吧。”韦皇后领教过则天皇后的厉害,心底里对大有母风的太平公主有挥之不去的忌惮。 “皇后,妾以为欲请太平公主,实为皇后着想。请皇后放心,妾定会说服太平公主,让她顺着皇后的意思办。皇室之中,相王恬淡居家无声无息,太平公主在皇室之中实有非凡的号召力,若太平公主从此能为皇后所用,诸事皆能事半功倍。” “你想得太天真了。若她不按我的意思办,又说破了脸,你该如何处之呢?” “妾想过了,若万一太平公主不听劝告,可将其幽禁于宫中,待皇后把大事办完,再行处置。不过以妾的观察,太平公主实为一聪明人,眼前大势非常明白,靠其一己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她定会顺势而为的。” 韦皇后踌躇未答,她显然拿不定主意,殿内一时沉静下来。她沉默片刻,说道:“此为大事,须谨慎为之。来人,传宗卿过来说话。” 婉儿见韦皇后传宗楚客过来,心里顿时一沉,感到此事要糟。以她对宗楚客的了解,如此大事,他断不会容许皇室之人染指。这也是婉儿算着宗楚客刚才说完话离开后她再单独见韦皇后的原因。她了解韦皇后,别看韦皇后生就一副美貌聪明的脸庞,其心内并无很深的机心,有些事可以轻易蒙混到令其点头的,只要事先把说辞想得巧妙一些,一般都能打动其心。不料韦皇后今日万事皆倚托于宗楚客,他不在身边时甚至不想拿主意。 宗楚客很快来到。韦皇后道:“宗卿,刚才婉儿想让太平公主参与草拟遗制,我有点拿不定主意,想让你来听听。” 宗楚客的目光滑向婉儿,盯得婉儿有些发毛。 韦皇后说道:“婉儿,把你的意思再说一遍。” 婉儿依言把刚才的想法阐述了一遍。 宗楚客听完并不马上出言,心中在那里权衡得失。 韦皇后问道:“宗卿,你认为如何呢?” 宗楚客点点头,说道:“臣以为这样很好。昭容说得对,圣上暴崩,身边仅有温王可继皇位,且温王年幼,皇太后当然应该辅政。换作任何人,都该如此安排。太平公主向为明白人,她不敢逆大势而行。皇后,臣以为昭容所言有理,可请太平公主参与。” 宗楚客此时所想,太平公主若能参与草拟遗制,断难翻起大浪,所以不足为虑。且正如婉儿说的那样,只要太平公主参与其中,从此就可免去许多无谓的口舌。 韦皇后见宗楚客同意此议,心中的担忧也就无影无踪,说道:“好吧,就这么办。婉儿,你先回寝殿等候,我让人去传太平公主入宫。待她来后,你要把事办妥,不许再出岔子。” 婉儿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她躬身答应后退出殿外。 宗楚客瞧着婉儿的背影,对韦皇后说道:“皇后,这上官昭容处事活泛,外人难识其心,以臣之见,今后不可对她全抛一片心。” “宗卿莫非听到些什么?” “岂止听到?有人亲眼见到昭容与崔湜数番入太平公主府,此定为昭容的意思。臣当时就心想,昭容为何要与太平公主套近乎呢?” “则天皇后时,她们二人就很亲密,现在来往,其实不用大惊小怪。” 宗楚客摇摇头道:“非也,这个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亲密!昭容最善于见风使舵,太平公主现在明显失势,这些天又躲在府里与安乐公主怄气,臣实在想不明白,昭容到底瞧中了太平公主的什么?” “如此说,她今日请太平参与拟制,其中莫非也有蹊跷吗?” 宗楚客摇摇头,说道:“只要她们按皇后的意思拟制,就为大大的好事,没有什么蹊跷。昭容在这件事儿上,还是替皇后着想的。” 韦皇后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眼前不可有一丝疏忽。宗卿,你今日就看着崔日用调兵,京中的事儿,今日只要韦温他们到任,就有了根本。明日可在政事堂召集宰臣,向他们宣布圣上遗制,并议圣上葬仪。” 尽管韦皇后把李显的死讯遮掩得密不透风,然事事留心的太平公主与李隆基还是感受到了异样。 崔日用回兵部里行文移符关内道,要求所调五万兵马必须在三日集于京城。太平公主马上得知了这个消息,她意识到,宫内肯定出大事了。为了探个究竟,太平公主派人设法联络上官婉儿,然遍寻不着。“未艾居”那里的下人说道,今日辰时,婉儿被皇后急召入宫,至今未回。太平公主所使之人又到宫前探询,发现宫门间戒备森严,寻常人员一律不得进出,比平日里严格数倍。他本想找熟识的宫内人员询问,看眼前的情势,估计连面儿都见不到。 这些讯息更加坚定了太平公主的想法,既然皇后能召婉儿,那么定是皇帝哥哥有事发生。 太平公主正在那里左思右想的时候,李隆基径直闯入府中。他见了太平公主的第一句话就是:“姑姑,估计出大事了。” 太平公主问道:“有什么大事?你如何知道?” “葛福顺、陈玄礼刚才找到侄子,说突然之间韦姓之人控制了万骑、北军和南衙军,听说还让韦温知内外兵马事。侄儿以为,韦姓之人如此控制京城兵马,定是韦皇后的主意,若无大事发生,她岂能这样?” 太平公主将京中诸军换将及兵部外调兵马的举动一加对照,顿时了然,说道:“不错,是有大事发生。依我估计,定是圣上有了变故,皇后突然有此举,就有揽权的意味了。” “圣上会有什么变故呢?” 太平公主恨声说道:“有何变故?那韦氏今年以来又是‘五色云’,又是《桑韦歌》什么的,那个小女儿又想当什么‘皇太女’,其狼子野心彰显无余!皇兄现在或者被其谋害,或者被幽禁,定然没有什么好事儿!” 李隆基大惊,心想韦氏若从此控制了朝政,那么李氏宗族就成为其砧板之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太平公主喃喃道:“韦氏早就想扯掉皇兄这块障眼布,这下好了,可以得遂心愿了!”她转对李隆基道,“三郎,若韦氏果真如此,我们李氏一脉迟早大祸将至。我今日向你交个底儿,我派崇简和王师虔随你,非为玩乐,实让你们联络各方力量,以图自保。” 李隆基看到姑姑骤然之间说出心声,知道今日若非事态紧急,她一样不会吐露心事。他知道,姑姑一生遇过无数大事,所以练就了镇静的性子,今日说话未及数句,她就直奔主题,看来事态比自己预想的要凶险许多。他想到这里,急忙问道:“如何自保?望姑姑教我。” 太平公主道:“李重俊无非一个挂名太子,又性格懦弱,他尚能拉来禁军队伍攻打玄武门,若不是他迟疑了一些,眼见事儿就成了。他尚且能如此,我们就不能吗?” 李隆基见姑姑说出这一番话来,心想姑姑果然处心积虑,附和道:“姑姑说得对,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他们若相逼过紧,就是侄儿独自一人,说不得,也要坚决与他们拼一遭的。” “嗯,就得有这种劲儿。三郎,你所交的军人人员职位不高,然手绾实权,手下皆有一帮得力人儿,他们又年轻,皆渴望建功立业,你好好把他们笼络住,关键时刻要为你所用。” “侄儿明白。” “姑姑这么多年来,朝中百官也有部分人愿意追随我,其中也有一些军中之人,回头我将这些人开具名册交与崇简,你若认为其中有可用之人可说与我,他们自当效力。” 李隆基见姑姑不惜将她的朝中人脉资源交托于己,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声称好。 “还有一人,你不可不用。” “请问姑姑,此人为谁?” “郭元振。此人以前曾任相王府长史,最听四哥的话。他现在虽在西域,然他多年在军中效力,诸卫禁军中有其不少昔日部下。若事情万不得已,我与你一同去求四哥,让他吩咐郭元振共谋大事。” 李隆基点头答应,心里却对郭元振来帮忙不以为然。郭元振现身在西域不说,就是联络其相熟部下,还要大兜圈子,容易过早暴露失去隐秘性,因而存在风险。 太平公主目光如炬,忽然微微一笑道:“三郎,我们在这里空想,许是把事态想得过于严重了。你说是吗?”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所谓未雨绸缪,事态就该往严重之处着想。侄儿听了姑姑这一番话,觉得一点都不多余,反而觉得我们准备甚晚,有点仓促。” 太平公主点头道:“不错,想结果时向最坏处打算,行事时往最好处努力,是为正途。三郎,我刚刚在想,假若皇兄果然遭遇不幸,韦氏现在掌控军中兵马看似强势,实则昏招。” “姑姑何以见得?” “天下兵马,历来桀骜不驯,典兵者非能力超卓者不能。所谓名帅猛将,定有招数让手下愿效死力,所以能夺关斩将。我听说那些韦家子弟,以无才无学者居多,更不用谈在军中威信了。让他们依势混个官儿做做尚可,若让他们来典兵马,不是误事吗?哈哈,那韦氏把事儿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只要把自己人往军中一戳,人人都会听命了吗?” 李隆基听到姑姑的如此见识,心里深以为然。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葛福顺、陈玄礼和李仙凫的脸庞,姑姑说得不错,这帮人自恃为皇帝近侍,虽官职不高,然遇到外人时自觉高人一等,皆是桀骜不驯的性子。他们若遇到这些韦氏子弟来任自己的上官时,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嘴脸呢?李隆基同时也大为感慨,姑姑与自己说话向来居高临下笑语相逗,何曾有现在如此吐露心机的时候?那一刻,李隆基心中泛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才是真正的太平公主啊! 李隆基正要张嘴说话,这时府内长史入堂,禀道:“公主,宫内来人,马上就到了。” 其话音刚落,就见两个着宫内服色之人入堂,太平公主急忙起身迎接。 来人说道:“皇后懿旨,着太平公主速速进宫。” 太平公主脸色大变,她实在猜不透此行的吉凶。不过她毕竟遇到过无数大场面,脸色很快镇定下来,含笑问来人道:“知道皇后召本公主有何要事吗?” “禀公主,小人只管传旨,实不知有何事。” “嗯,皇后现在何殿呀?” “皇后现在显德殿,皇后说道,若公主入宫后不用去显德殿,可直接到上官昭容寝殿内即可。” “昭容现在何处?” “上官昭容现在寝殿等候公主。事不宜迟,请公主起驾吧。” “嗯,好吧,我与三郎说上一句话就走。你们先退出去吧。” 堂内仅剩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二人,太平公主脸含笑意,说道:“若婉儿果真在宫内见我,看来是不妨的。” “侄儿也这样以为,不过姑姑还要小心在意。” “好,你也回吧。不管宫内如何,你都要按我们刚才商量的去办。我去宫里瞧瞧动静,有什么信儿,我自会让崇简给你传讯。” “侄儿明白。” 李隆基行走在太平公主身后,将她送出门外,然后目送她乘坐的车儿远去。 太平公主入宫后直奔婉儿寝殿,她沿途留心察看宫内动静,发现未有太多异样。只是在经过太极殿时,发现此殿四门紧闭,她知道此殿日常由李显居住办事,现在正是会见群臣或阅批奏章的时候,按例有不少人来来往往,若四门紧闭就有些异样了。她本想问问随同行走的两名宫内人员,又知问也白问,遂闭口不言。 婉儿看到太平公主进入殿门,连忙起身迎候。太平公主也不用与婉儿客套,劈头问道:“婉儿,宫内发生了什么大事儿?是不是我那皇帝哥哥出事了?” 婉儿大为惊异,愕然问道:“此事何等隐秘,你怎么知道的?” 婉儿的问话证实了太平公主的猜测,她的心里顿时一沉,并顺势与婉儿一起坐在榻座上,喃喃道:“果然如此!他昨日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言讫脸上现出悲戚之色,然未流出泪来,她追问道,“皇兄是如何走的?” “听皇后说,圣上昨晚未找侍寝之人,大约就此睡了过去。圣上向来有晏起的习惯,宫内人不敢打扰,也就无法发现圣上异常。今日辰时皇后入太极殿去寻圣上,方才发现圣上已然驾崩。” 太平公主握紧了婉儿之手,低声急切地问道:“哼,又是皇后如何说!婉儿,你要对我说实话,皇兄之死是不是那韦氏使的招儿?” 婉儿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我看不像。皇帝暴崩确实离奇,然绝对与皇后无关。若果然是皇后阴谋,她绝对不会让公主来参与拟制。”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说道:“我来入宫参与拟制,大约与你大有干系吧?” “是呀,皇后起初并不同意,她又询问宗楚客意见,没想到宗楚客满口答应,如此公主方能成行。” “这样说来,你们已将遗制内容说定了,让我来参与,无非一个幌子而已。” 婉儿默然不语,让太平公主来参与拟制,从她本身来说,有向李唐宗室示好的意思。至于韦皇后与宗楚客的想法,既然太平公主参与,必须按他们的心思来拟制,说让太平公主当一个幌子,也不为过。 太平公主问道:“婉儿,他们到底想如何拟制?” “说来也非常简单,其一,立温王重茂为皇太子,待圣上葬礼毕,太子再继皇帝位;其二,立韦皇后为皇太后,因重茂年幼,由皇太后临朝摄政。” 太平公主点点头,说道:“她还能立重茂为新君,亦属不易了。”太平公主心想,若依韦皇后的性子,肯定会甩掉名义上的皇帝来发号施令,现在还能忍着性子立李重茂为新君,大约接受了宗楚客等人的劝言,于是先隐忍一段。不过就是李重茂来当皇帝,又有多少用呢?韦皇后临朝摄政,则她总有一天,会废掉李重茂自己来当皇帝,此为明眼之事。 太平公主的脑中快速运转,眼前的局面非常明显。李重福被贬均州,又有罪名在身,李重茂于是成为唯一的嗣君。李重茂年幼,当然需要人来辅政,那么韦皇后就成为首选。看来宗楚客同意太平公主来参与拟制,已然瞧准了太平公主超越不了这种格局。 太平公主决定加重李重茂的砝码。李重茂现在虽年轻,他总有一天会长大,他毕竟为李家儿孙,绝对不会允许韦氏擅政。那么只要能保住李重茂的皇帝之位,将来定有机会。太平公主想到这里,说道:“重茂现在毕竟年幼,若靠韦氏一人来辅政,就失于单薄了。当初太宗皇帝辞世,还让长孙无忌、褚遂良以及李勣来辅政,高宗皇帝即位时已二十二岁,太宗皇帝之所以如此慎重,缘于国家权柄为大事,须谨慎为之。” “公主的意思,莫非想加辅政之人吗?” “是呀,如此遗制公布出去,尽管有我参与,天下人定会认为是假托。” “公主想让何人成为辅政之人呢?” “相王李旦。他曾即位为皇帝,又为皇嗣多年,让他来辅佐幼君,最为稳妥。”太平公主明白自己为女人身份,绝对不能像母亲和韦皇后那样直接接触到国家权柄,因此多想借助人力来保障自己的利益,没有亲手操持的想法。 婉儿听了太平公主的主意,大为犯难,踌躇道:“这个……这个……恐怕皇后不愿相王参与朝政吧。” 太平公主再执手婉儿,恳切说道:“婉儿,此正为我们要商量的事儿。” 太平公主接着说道:“我刚才说了,新君即位年幼,需要人来辅政,且一人太少。这样的理由待朝政议论时也能立脚。现在的关键,就是如何让韦氏及宗楚客他们认可。我们好好筹划一番,总会有办法的。” 婉儿点点头,说道:“公主的意思,婢子明白,容婢子好好想一想。” 太平公主有些不高兴,说道:“婉儿,你今后不可自称太谦,你我二人相知多年,此为何等的情分?我们今后只许姐妹相称,我虚长一岁,你自称妹妹即可。” 婉儿见太平公主语出真诚,笑道:“好呀,妹妹从此就改口了,叫你姐姐显得更为亲切。” 太平公主松手轻拍婉儿的肩头一下,说道:“早该如此,该打。” 婉儿想起一事,问道:“姐姐,崔湜昨日刚回京中,他还说要入府去拜望姐姐呢。不知姐姐对崔湜还算满意吗?” 太平公主现对情欲一事,已经很淡然。人若专注一事,则对它事相对无趣。太平公主现在大约热衷于权力安排,情欲之事相对婉儿要减弱不少。现在闻听崔湜回 京,她无动于衷,而是说道:“崔湜回京了?他倒是很会算准时机。妹妹,现在皇上新逝,韦氏又把你看为自己人,你可把握时机为崔湜在朝中谋一位置。姐姐告诉你,不管时局如何变动,只要朝中遍植自己人,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婉儿点头称是,又将话题返回到遗制上,说道:“若让相王辅政,首要者需韦皇后不反对。若如此,遗制字样上需有区别。妹妹以为,可写成由皇后知政事,相王参谋政事,于是就有了主次之分。姐姐以为如何?” 太平公主叹道:“我那位相王哥哥,就是写成让他知政事,又能如何?妹妹,说起来我们今日在这里费心费力,竭力把四哥推上去,可是呀,他那与世无争的样儿,届时能否起到作用,我其实心里没底。就这样写吧,强似于无!” “若如此写,韦皇后瞧不出究竟,妹妹届时多向她说些理由,料也无妨。只是宗楚客鹰视狼顾,妹妹深怕不好过了他这一关。姐姐有什么主意吗?” “韦氏说过遗制明日在政事堂宣布吗?”刚才婉儿介绍过程,提到了这点。 “皇后就是这样说的,并让宗楚客明日召集宰相职人员全体与会。” “嗯,也只好用这样的法子侥幸避开宗楚客了。晚间之后,宗楚客他们定会出宫,我们拟制就要耽误一些时辰,这样挨到晚间之后,你再去找韦氏禀报。这样时间仓促,就是明日辰时宗楚.客看到遗制有异,他就是想改已然不及。” 两人说话之间就定下拟制大计。 那天下午,太平公主与婉儿最为关注时辰,她们间或观看殿外的日影,竟然感觉今日的太阳西斜速度极慢。 日头渐渐西斜,逐渐沉入西方的群山之中。伴随着日光的次第暗淡,清凉逐渐泛起,算是冲淡了这两个女人心间莫名的焦躁。 婉儿派人去打探宗楚客等人的动静,得知他们刚刚离开宫内,婉儿闻言,急忙拿起拟好的遗制前往显德殿。 太平公主独自在婉儿寝殿里等候,焦急地等待遗制的结果。想起婉儿在此次事件中的表现,太平公主心里甚为欣慰。但太平公主实在猜不透婉儿如此做的原因,眼下韦皇后得势,可谓顺风顺水,婉儿只要傍紧韦皇后,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她为何还要脚踏两只船呢? 太平公主猜不透婉儿的动机,也不想直接询问,就这样难得糊涂吧。 太平公主一直在殿内等了一个多时辰,方见婉儿匆匆踏入殿内。太平公主看到婉儿一脸得色,知道大事成矣。婉儿贴近太平公主轻轻说道:“姐姐果然出的好主意,皇后一开始并不十分乐意,架不住妹妹连番劝说,最终还是同意了。”太平公主知道婉儿这样说,其中有炫耀自己功劳的成分,她当即又把婉儿夸赞了一番。 太平公主看到时辰不早,嘱婉儿近日不可离开宫中,若有讯息及早通报,然后辞别离开宫中。 太平公主回到府中,即叫来薛崇简,让他去找李隆基通报今日宫中发生的事儿,并嘱李隆基不可轻举妄动,留心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六月三日辰时,十九名有宰相职衔的人进入中书省政事堂。他们之中除了三省长官以外,其他人多以本身官职再加“同中书门下三品”,由此列身宰相职。 自唐初开始,政事堂成为宰相议事处所,该堂起初设于门下省,例由侍中召集。到了高宗皇帝时,政事堂自门下省徙于中书省,如此,中书令就成为召集人。宗楚客现任中书令,自昨日起开始通知诸人到会,今日也是最早来到政事堂的。 侍中萧至忠随后来到,问道:“宗令,圣上已数日不早朝,我们未得圣上旨意,政事堂有何事可议?” 皇帝也是一个非常劳累的主儿,按照大唐规制,皇帝需在朔望之日接受九品以上京官的朝拜,每日需接受五品以上官员的朝参,并回答他们的所奏事体。至于朝见时辰,大臣一般需在寅时从家出发,然后集于殿前等候,皇帝于卯时接见。这个时辰夏日时天刚亮不久,至于冬日,大地尚处于黑暗当中。皇帝日复一日这样早朝,实在是一件很烦累的活儿。李显性子懒散,又爱晚起,对早朝不胜厌烦,于是经常辍朝,每隔三日能接见群臣一次,实属不易。政事堂一般在朝会前后召开,朝会前一日,他们商定大事,第二日早朝时由中书令上奏;若皇帝在朝会上交付事体,政事堂与会人员需在朝会散后抓紧叙议。萧至忠今日入政事堂,觉得这个时辰很特别,因有此问。 宗楚客答道:“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儿,昨日得宫中知会,让我今晨召集大伙儿来此。”宗楚客观望萧至忠的神色,发现他一脸茫然,知道他尚且不知道皇帝的死讯。 两人说话间,纪处讷、韦温等人逐个入内。崔琬事件后,李显对宗楚客有些不满,遂下诏令韦安石以户部尚书的身份兼同中书门下三品,所以韦安石也在与会之列。 十九人转眼集齐,这时宗楚客说道:“大家都到齐了。待会儿皇后要驾临,走吧,我们先到门外迎候。” 众人面面相觑,想不通皇后今日为何要入政事堂,以往宰相们议事的时候,皇帝可以信步走过来与宰相们一起讨论,从来没有皇后擅入政事堂(则天皇后为例外)。他们一头雾水,就随着宗楚客去门外等候。 早晨的殿堂之间尚留有一层薄雾,太阳尚未升起,光线很柔和,薄雾就将夜里的清凉包裹起,然后缓缓地释放出,让人感觉有些寒意。中书省距离宫城最近,自广远门前的台阶走下来即为中书省衙门所在。 薄雾中,他们看到皇后的仪仗在台级顶端出现,渐渐地可以看到皇后乘着肩舆行走。皇后的仪仗今日很是安静,未听到往日出行声音。 宗楚客看到皇后出现,即率领众人伏地叩迎。韦皇后下了台阶,说了一声:“平身吧,大家入堂内说话。”她到政事堂内下了肩舆,众人侍候她坐好。 韦皇后目视众人,忽然垂泪,哽咽道:“我今日入政事堂,是想告诉众卿:昨晚上圣上驾崩了。” 群臣闻言,先是惊愕,继而悲恸,以纪处讷为代表的数人,竟然呼天抢地,痛不欲生。 韦安石也是一脸悲恸之色,然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圣上既然昨晚才驾崩,宗楚客为何昨日午后就得了宫中言语?这里面实有蹊跷。”韦皇后本想把李显的死亡时辰推后一天,不料立现破绽。 韦皇后抹了把眼泪,挥手说道:“罢了,众卿止哀吧。我一个妇道人家,乍逢大事,顿时六神无主,就想找众卿讨一个主意。宗卿,圣上后事如何办理,你与众卿商议一下,今日要有定论。” 宗楚客此时也是满脸悲戚之色,泪水犹挂在脸上,哀声说道:“圣上英明睿智,如今骤然辞世,微臣心中恨不得追随而去。既然皇后有旨,臣定竭力把圣上事儿办好,以慰圣上在天之灵。” 他稍微平息了一下情绪,禀道:“圣上昔年瞧中了渭南的凤凰山,嘱有司为其营造定陵。赵司农为此尽心尽力,去岁已将定陵造好,则圣上葬仪不用费心太多,唯按礼仪行之即可。” “如何行之呢?” “葬仪向由鸿胪寺主持,臣下去后自会与鸿胪卿商议葬仪细节。臣以为,明日为圣上驾崩的第三日,宜发丧于太极殿,并布告天下,葬仪由此开始。” 韦皇后目视众人,说道:“宗卿这样说,众卿以为妥否?” 李显的定陵已修好,下面的就是按部就班完成丧仪程序,那是非常熟的套路,众人自然没有异议。 宗楚客问道:“皇后,国不可一日无君。明日发丧布告天下之际,需明示新君,不知圣上有遗言否?” 韦皇后做恍然大悟状,说道:“宗卿若不提醒,我险些把大事忘了。圣上在日,虑及身后之事,曾书有遗制交于我手,嘱我妥善保管,以应不测。”韦皇后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张丝绢,将之示之大家,然后目视韦安石道,“韦公,你在朝中德高望重,这圣上遗制就由你宣告大家吧。” 韦安石答应了一声,上前双手接过丝绢,先粗略地扫射一眼,然后朗声读道: 朕年龄渐老,为应不测之事,为天下苍生计,今立温王重茂为皇太子。因重茂年幼,可由皇后韦氏知政事,相王李旦参谋政事。钦此。景龙四年三月立。 韦安石读完,将李显遗制遍示众人,他们看到,上面盖有鲜红的皇帝之玺。 众人听完遗制,心中的滋味各异。 大多数人认为,皇帝的这个遗制,讲明了由韦皇后主政。事情很明显,李重茂年幼无知,李旦遇事又连连避让,两人实为摆设,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韦安石读完遗制,心中存有疑问:此遗制看来是皇帝于今年三月时所立,然议定皇太子向为国家大事,皇帝例与重臣商议。群臣此前从未听到李显提起这件事儿,反而听到安乐公主要当皇太女的传闻。再说呢,李显既然三月份就立下遗制,为何不及早宣布,偏偏要等到其死后由皇后拿出来示人?莫非皇帝李显未卜先知,他已然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吗? 宗楚客闻言却心中大怒,一恼一怨两种心思自心底泛起。他既恼恨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背着自己暗动手脚,竟然把相王参谋政事的内容加入遗制中;又对韦皇后暗暗生怨:这么大的事儿,为何不告诉自己一声就答应了呢? 趁着众人听完遗制在那里思索的当儿,宗楚客退后几步到了韦温的身边,悄声说道:“韦少保,你以为相王辅政好吗?” “不好。”韦温早就盼望韦皇后早日主政,现在多了一个新太子也就罢了,可气的是偏偏又凭空里出来一个相王,他心里很不舒服。 “那好,待会儿我要说话。韦少保,为了皇后之位,说什么也不能让相王参与其中,我说完之后,你也要出声支持啊!” “宗令尽管放心。”韦温无知无识,但秉持一个信条,就是凡是皇后认可的都是对的,凡是有悖于皇后的都是错的。宗楚客为皇后的贴心之人,其所言定是有利于皇后,所以自己要坚决支持。 纪处讷此时眼光也扫射过来,宗楚客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们相交相知多年,还是有一定默契的,纪处讷知道,宗楚客一会儿有话说。 宗楚客越众来到韦皇后面前,说道:“禀皇后,臣刚才听完圣上的遗制,觉得其中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众人闻言大惊,宗楚客竟然敢说李显的遗制有些不妥,此为明显的犯上言论。然他们又知宗楚客在韦皇后面前甚为得宠,只要韦皇后没有表示,众人只能无可奈何。 宗楚客道:“《礼记?曲礼》言道:‘嫂叔不通问。’如今遗制使皇后知政事,相王参谋政事,嫂叔二人势必经常一起商议,如此就违了古制。” 韦皇后道:“依韦卿所言,该如何处之呢?” “很简单,宜罢相王政事,由皇后临朝参知。” 韦安石道:“宗令的话,却让人不解了。遗诏由圣上所立,老臣为政多年,没听说过臣下可以私改皇上遗诏的事儿。” 纪处讷反应甚快,说道:“尽管是圣上的遗诏,也要依古礼而行。圣上定诏之时,大约未及细想,于是有了疏漏之处。所谓亡羊补牢,我们现在按照古礼修补之,也是好的。否则嫂叔临朝听政,岂不是贻笑天下吗?” 韦温嘿嘿一笑道:“韦公昔年跟随相王,那是有相当情分的。刚才宗令说了,相王参谋政事与古礼不合,韦公知书达理,难道就忘了这一句话吗?” 韦安石看到这几个人仰仗韦皇后之势,已然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再者自己势单力薄,几个人虎视眈眈,自己若再有言语,他们恐怕连撕吃了自己的心都有。他摇摇头,不再言语。 宗楚客看到韦安石已然气馁,心里大为受用,就转过头来目视其他人道:“罢相王政事,韦公已然没有言语了。你们呢?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供皇后裁决。” 其他人看到眼前之势,觉得上有韦皇后坐镇,下有宗楚客等人虎视眈眈,现在为表态的关键时候,哪怕稍有迟疑,恐怕就为今后惹下大祸。这帮人非常乖觉,众口一词,皆说应罢相王政事。 韦皇后当初答应让相王参谋政事,觉得李旦遇事避让,说是让他参谋政事,无非挂了一个虚名儿,大小事还是由自己来做主。不料今日宗楚客却如临大敌,她心里其实不以为然。不过大伙儿既然说这样不好,也就从大家之意吧。如此一来,自己有名有实,可以免去许多啰唆。 鸿胪卿得了指令,即带领僚属入宫忙碌起来。鸿胪寺下辖司仪署,执掌凶礼丧葬之事,所以要从头至尾主管李显的葬礼。他们入宫后先是挂起巨幅青色帐幔,太常寺的太乐署依令在太极殿外调律鸣乐。唐人此时甚爱佛事,普寂禅师是时为佛界领袖,受邀带领一帮僧侣入宫主持法事。普润禅师是时在京中甚有名望,又是普寂禅师的师弟,此时也一同入宫作法。 那日政事堂会散之后,宗楚客随同韦皇后一同入宫。他们进入显德殿,宗楚客对遗制内容甚为不满,问道:“皇后,我们事先已将遗制内容说定,怎么太平公主入宫后与昭容一番捣鼓,凭空又增加了相王辅政的内容呢?” 韦皇后道:“你们那日晚间出宫之后,婉儿拿着拟好的遗制来找我。我看到她们增加了这一条,也觉得不妥。后来婉儿说了许多道理,我又觉得相王向来不问外事,且我们参政又有主次之分,则相王名为参政,其实为虚名,也就依了她们。” “皇后呀,您不可将事儿想得太简单。遗制里既有相王参政的字样,我们若认可示之天下,则相王今后参政就成为定论。那相王又非傻子,怎么肯定他今后就成为虚名呢?万一他不愿再担虚名,身后又有太平公主等人撺掇,果真临朝视事,我们怎么办?” “你不必大惊小怪!假若到了这种地步,届时以重茂的名义寻一个理由,让相王回家视事,又有何难处?” 宗楚客的父亲原在魏王李泰府中编撰《括地志》,其母亲系则天皇后的族家姐姐,他生于这样一个既有家学背景又有皇亲渊源的家中,很快凭借个人的能力进士及第。此后任地方刺史、户部侍郎等职,可谓阅尽人间百态,明白宦中练达学问。在相王参政这个问题上,他深知为保皇后进身之位,不可给外人任何机会,所以要把易生变数的萌芽斩杀于无形之时。 经过宗楚客的努力,刚才政事堂与会人员一致要求罢相王参谋政事,韦皇后也点头同意。宗楚客现在不愿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他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因而提醒韦皇后道:“皇后,从此事上可以看出,太平公主维护皇族利益可谓不遗其力,您只要给她露出一点缝儿,她定会乘机大做文章。则天皇后在日,曾说过其子女中,以太平公主之性情最像自己。则天皇后的手段,皇后最为知悉,我们万不可小觑了太平公主的能耐。” 韦皇后对则天皇后的态度是又恨又怕。现在则天皇后已逝去数年,韦皇后每每想起则天皇后的手段,犹不寒而栗。韦皇后现在对太平公主也油然生出了惧意,说道:“不错,太平公主的心思活络,我实在把握不住,今后定让她远离朝廷,越远越好。哼,圣上在日时对她顾念兄妹之情,今后我们却不要这么无谓地顾忌了。婉儿这一次真多事,好好的为何非要召她入宫?真是麻烦。” 韦皇后提起婉儿,让宗楚客涌起心事,他冷笑一声说道:“皇后,我们今后不可对昭容全抛心思了。依臣看来,昭容首尾两端摇摆不定,她建言召太平公主入宫,其实是想示好于皇族。” “嗯,你以前说过,我们今后对她要多些心眼。” “对呀,据臣的手下人说,昭容近年来与太平公主眉来眼去,私下里来往颇多。看来她实在聪明过了头,既要跟随皇后,又要向太平公主示好,这样的人实在令人担心。” “宗卿说得对,今后我们要对她留点心。对了,今后这掌拟诏敕之事不让她经手,由中书省负责如何?” “此事无关大局,她只要按我们的意思拟出,也不会坏事。只是今后大计预谋,不可让她事先知晓。否则她与太平公主宫内宫外联起手来,会添许多麻烦。” 韦皇后点头答应,沉吟片刻又想起一事,说道:“婉儿昨晚还提起一事,说崔湜被放外任,此人才具甚好实为可惜。她说眼前用人之际,可复用其为京职,最好能入政事堂议事。宗卿,你以为如何?” 宗楚客想了想,微微一笑道:“昭容很会把握时机,她说眼下为用人之际,确实不错。皇后,那崔湜有才具,此为路人皆知的事儿,其实他还有一件好处。” “什么好处?” “有奶便是娘!别看他现在与昭容打得火热,只要皇后对他说一声,让他离开昭容,他定会乐颠颠地抛开昭容跑过来。皇后,臣觉得此人可用。” “嗯,你这样说,就去办吧。” “皇后,臣以为赵履温、窦怀贞也应该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这样就可以挤兑那个老不死的韦老贼。皇后,干脆把韦老贼罢去宰相职,省得他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碍眼。” 韦皇后此时忽然有了大局观,回答道:“崔湜等三人的任职,可待圣上葬仪过后办理。至于韦安石,宗卿,眼下大局未稳,他在政事堂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还让他先干着吧。” 两人又说了许多话,密谋良久。 李隆基与刘幽求密切关注朝局的发展,传回来的讯息可谓一波三折,使两人心智为之耗费许多。 薛崇简告知了太平公主的口信,他们得知李显已死,太平公主参与了遗制的草拟过程,并把李旦加入参谋政事的范围。二人闻言后两相商量,觉得若相王能够参谋政事,则今后局势还能有所把握,则不用立即剑拔弩张。 然而到了第二日午后,他们又得到新的消息:宗楚客率领众人向皇后请命,决定更改遗制,罢相王参谋政事! 李隆基闻此消息,心中又惊又怒,然脸上未见愤怒神色,仅淡淡地对刘幽求言道:“刘兄,这圣上遗制本来就是假托,现在又当众废了其中部分内容。这宗楚客的能耐,自从前些时摔死了崔琬,如今愈发无顾忌了。” 刘幽求道:“‘叔嫂不通问’?宗楚客能在短时间内寻到这句话,实属不易。看来宗楚客的记忆能耐,愈发老辣了。韦皇后在此关键时候有此人为助,所谓苍天不负有心人,不枉了此前的诸多关照。” 两人在此时还能出调侃之语,足见他们心态十分平静。 刘幽求道:“明日太极殿发丧,你也要入殿观礼。我估计,此仪式在午时前能够结束。我昨日已与钟绍京说定,明日午时,我们一同入其宅中用膳。届时我先在钟宅中等候,你出宫后可直入钟宅。” 禁苑位于宫城北端,禁苑的南门相对的就是宫城的玄武门。钟绍京作为禁苑总监,其住宅设在禁苑的西南角,离禁苑南门不远。 李隆基点头道:“好吧,就这样办。我与绍京待礼毕后,一起到其宅第用膳。他那里树木笼罩,环境清幽,确实是一个好地方。”李隆基又沉吟片刻,问道,“刘兄,韦皇后与宗楚客这次废了遗制,他们固然将父王排除在外,然如此一来,这个遗制还有用处吗?” 刘幽求一开始不明白李隆基说话的含义,马上恍然大悟,赞道:“不错,殿下真是目光如炬。既然相王参谋政事不作数了,那么皇后临朝称制即为篡改遗制,也是不作数的。看来宗楚客枉自聪明,终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稍一思索,又说道,“殿下,你今日最好再悄悄去见太平公主,让她把皇后篡改遗制的风儿散出去,公主人脉甚多,又可以不着痕迹。如此事儿由公主来办,最为适宜。” 李隆基答应了一声。 李隆基心有大志,其心中言语仅限刘幽求知道。他与王崇晔等一帮朋友虽相处甚欢,仅仅限于玩乐之道。其所交之人中普润禅师冷眼旁观,至多能猜出一二。 刘幽求让李隆基怂恿太平公主散布流言,实为极为凌厉的一招。当初则天皇后奉李唐王朝之命,最终又将权柄回归李唐,得于她看到天下之心皆思归李唐,武氏实难安天下。现在韦皇后抬出一个傀儡小皇帝,自己临朝称制,其合法性仅仅在于那份假托李显所制的遗诏。如今她公然废除遗诏部分内容,罢掉相王参知政事,其实篡改了遗制,那么这份遗制毫无用处,其临朝称制也就失去了合法性,使人们愈加排斥皇后擅权。 第九回 韦皇后临朝称制 李隆基来福逢源 六月四日这天,百官集于太极殿。李显那黑色的梓棺,赫然立于御座前,百官衣着缟素,脸现悲泣之色。 按照唐制,皇帝的葬仪极其繁复。自发丧之时开始,此后有设床、奠、讣告、沐浴、含、袭、设冰、设铭、悬重、小敛、小敛奠、大敛、大敛奠、殡、筮宅、启殡、朝庙、祖奠、遣奠、葬仪、虞祭、小祥变、大祥变、禅变等程序,其过程十分繁缛细密。 鸿胪卿主持了今日的发丧仪式,其过程用时一个多时辰。礼毕,宗楚客当朝宣布了李显的所谓遗制,其宣读时,自然隐去了相王李旦参谋政事的内容。自当日起,李重茂成为皇太子,按照法理将负起监国的责任。群臣明白,所谓的皇太子只不过为名义之事,诸事大小自然由所谓“知政事”的皇后来处置的。 不过韦皇后与宗楚客可能觉得罢掉相王参谋政事有些过火,就想安慰一番。宗楚客又煞有介事地宣布,封相王李旦为太尉,其长子李成器由郡王晋封为宋王,李旦父子于是在虚街上晋封一级。其实最重要的人事安排还在后半部分,韦温总知内外守捉兵马事,赵履温、窦怀贞与崔湜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差使。 宗楚客还宣布大赦天下,全国居丧。 会罢之后,百官缓缓退出殿外。李隆基事先已与钟绍京约好,就见钟绍京已在殿外西下首等候。李隆基走上前去,轻声问道:“钟兄,我们不从正门出宫,从此经玄武门再入禁苑,路距相对较近吧?” 钟绍京作为禁苑总监,常常出入宫城,对宫中相对熟悉,闻言答道:“当然更近。只是一路行走无马可骑,稍嫌劳累。” “不妨,我们慢慢行走,正好观看宫中景致。”李隆基显得兴致盎然,其因郡王之身,不能在宫内自由闲逛的,今日因有钟绍京相伴,方能穿行于宫城。 他们于是折往北行,绕过太极殿后自武德门、两仪门到了甘露殿前,就见到左侧的凌烟阁。李隆基见此,心中忆起往事,说道:“钟兄,我每读书至太宗皇帝时候,其在凌烟阁令阎立本图画功臣像,心中油然生出崇敬之感,现在图画犹在否?” 钟绍京笑道:“则天皇后革命时,已令人取下图像,此后一直未复,这些图像现在不知所终。” 李隆基走到凌烟阁门前,探头从门缝里观看,就见里面光线暗淡,且地面凌乱,四周墙壁空空,看来好长时间无人入内。他心里长叹一声,转身低头向北行走。 他们到了甘露殿,又从延嘉殿西首穿过,就见西面有好大一片湖面,一条长廊蜿蜒伸向湖中岛,其间台阁错落,顿时让人心旷神怡。李隆基到此停步不走,说道:“这里就是太液池了,到此泛舟逗鹅采菱,实在惬意啊。遥想那日高祖皇帝一早带领近臣来此泛舟,忽然宫内喊杀连天,那尉迟敬德披甲执矛冲到池前,高祖皇帝的心情定然变得很坏。” 钟绍京笑道:“殿下一路走来,多想起高祖太宗皇帝往事,看来殿下今日定思绪纷呈,莫非又要感怀再为一曲吗?” 李隆基笑道:“钟兄好会说笑,我难得入宫游赏,所以有许多感悟。今日还是要感谢你呀,没有你相伴,我如何能够在宫内散漫行走?没有你领路,这宫内道路与迷宫相似,我还不知走向何方呢。” “殿下有意到池中泛舟一番吗?我久在宫禁行走,还是有这些方便的。” 李隆基摇头道:“不可,现在为国丧时候,我们若泛舟时被人看见,定会说我们大不敬。走吧,我们还是赶快出宫。” 然而李隆基行到临湖殿前又驻足不走。临湖殿顾名思义,其南临太液池,可以临风茗茶、眺望池中风景,再向北而望,就见高耸的玄武门离此不远。 李隆基看到临湖殿的颜色有些消褪,因问道:“钟兄,临湖殿当路而立,缘何未得修缮?” “则天皇后此前多率百官在东都,这里又地处偏僻,圣上皇后等闲难来一回,所以圣上迁回京师后,重点修缮前面宫室,这里尚未顾及。其实大明宫那里地势又高,宫殿又阔,圣上皇后偏爱这里,我实在想不通。” 李隆基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走到殿前观看,然后对钟绍京说道:“钟兄,当年太宗皇帝在此设伏,众兵隐于长窗之后,谁也想不到此殿竟然有此功用。常何据兵于玄武门,然后放入太子与齐王,兵士自临湖殿一拥而出,如此前后夹击,他们能跑至何处呢?” 钟绍京猛然发现李隆基今日津津乐道于太宗皇帝时的玄武门之变掌故,因笑道:“殿下对那场事变细节了解甚详,看来留心很多时了。殿下,这玄武门位置果然重要。自太宗皇帝之后,这里又有数次变乱。”钟绍京所提的数次变乱,指的是以张柬之为首的“五王”夺玄武门杀张氏兄弟逼则天皇后退位,以及李重俊未遂的事变。 李隆基对此一成一败的两次事变了解甚详,张柬之他们彻底地控制了玄武门,可以居高临下杀入宫中;而李重俊他们处事犹豫,反而让李显他们抢先一步登上玄武门,从而赢得了喘息之机,乃至事败。 李隆基抬头看了一眼玄武门,说道:“这玄武门修得越来越坚固了,现在北军衙门就设在门楼上,又有不少万骑将士在此驻扎,愈显重要了。钟兄,我们还是走吧。” 他们出了玄武门,然后向西走了不远,即来到钟绍京的住宅前。就见刘幽求已算准他们出宫的时辰,在那里探头探脑地等候。 李隆基与钟绍京进入大门向中堂走去,钟绍京夫人许氏带领家人在院中迎候,钟绍京说道藏书网:“此为内子许氏。她得知殿下今日入敝宅,数日前就开始准备,今日又亲自下厨,说要为殿下治好像样的饭菜。” 李隆基拱手向许氏表示谢意,说道:“我自从与钟兄结识后,钟兄多次邀我来府,惜未成行。今日累嫂夫人如此劳累,隆基心内十分不安。” 看来许氏为快言快语的脾性,其爽朗一笑,可以感受到其声调甚高,然后说道:“人言临淄王热情好客,官人自从与殿下结识后,归家后多次说殿下的好。他整天去叩扰殿下,也该来家一回了,贱妾心想,这里的饮食无论如何比不上王府,就用家常的手艺相待,不知能合意否?” 李隆基笑道:“嫂夫人的手艺,那是不会差的。我们一帮人整日里羡慕钟兄的肤色及精神气儿,看来都是嫂夫人手艺滋润的结果。” 许夫人呵呵直笑,一边笑一边说道:“殿下真会说话,请入堂内奉茶。” 李隆基停下脚步,环视院内道:“钟兄,你好会生活呀。你既有嫂夫人手艺滋润,又在这阔大的院里植树栽花,真是一个清幽的所在。” 钟绍京的居所位于禁苑的西南角,禁苑里面树木森森,花香袭人,其居所已与禁苑浑然一体,显得清静雅致。 刘幽求道:“绍京既为禁苑总监,当然假公济私。朝廷从各地调来的奇石异木,他若看着顺眼,自然先搬回家中,近水楼台嘛。” 众人大笑,钟绍京指点刘幽求道:“刘兄好会说笑,若如此,我岂不是成了贪鄙之人了?” 李隆基摇摇手,说道:“不要大声!现在为国丧日,若有路人通过闻听喧哗,又生祸事了。” 他们于是入堂用餐。许氏的手艺确实不错,虽非珍馐美味,也是家常至品了,吃得李隆基连声赞叹。 那日刘幽求对李隆基说道,钟绍京住宅位于禁苑之侧,离玄武门很近,有必要亲自踏勘一回。 钟绍京多次邀请李隆基来做客,可惜一直未成行,于是方有了今日之会。 京城中忽然传出流言,人们交头接耳,皆言李显皇帝暴崩,缘于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的谋害。渐渐地,事儿越说越有鼻子有眼儿,众说纷纭,共有数种说法。 有些人将李显之死与崔琬之死联系起来。 “知道吗?崔琬状告宗楚客与纪处讷,结果被摔死在台级上。皇帝知道后大为震怒,宗楚客怕皇帝怪罪自己,于是说通韦皇后临朝称制,答应拥戴安乐公主为皇太女,他们于是合谋,趁深夜扼死了皇帝。” 另一人听来的消息,与此不同,其反驳道:“你说得不对!韦皇后早就有了主政的心思。还记得年初时悬挂在宫门前的那幅图画吗?韦皇后坐拥五色祥云,摆明了就是想当皇帝,这样就需要把当今皇帝干掉!散骑常侍马秦客与光禄少卿杨均早就成了韦皇后的榻上之伴,那杨均还善于烹调,韦皇后就指使这两人设法谋害皇帝。” “你越说越离谱了,这两人官职低微,如何谋害皇帝?” “他们想了一个妙法儿,就是将慢性药渗入饼中,然后韦皇后派人进奉给皇帝。你大概不知吧,皇帝批阅奏章的时候有一个习惯,就是间或拈上一只甜饼放入口中,皇帝如此渐吃渐积,终于毒发身亡。” 这些流言在京中蔓延,并且越传越奇。很快,韦皇后和宗楚客也听到了这些流言。韦皇后闻言娥眉耸起,大怒道:“这是从什么地方刮起的风儿?若如此言,我实在不堪啊!” 宗楚客道:“皇后,如今敏感时刻,流言纷起,实属正常。我们只要把圣上赶快归葬,皇后成为皇太后临朝称制,这些流言就会慢慢消失。” “如此看来,有无端想法的人,还是挺多嘛。” “皇后,我们不可有仁慈之心。当初皇后若坚决不允上官昭容将相王辅政写入遗制内,就会省去许多话题。现在流言之中,为相王鸣冤叫屈的话题还有许多的,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能给外人任何口实。” “嗯,我知道了,以后遇事就会与你多商议。圣上归葬之事,今明两日就可完成。那么新君即位之期,六月七日即可举行。” “臣也算定了这个日子,越快越好吧。” “对了,我们对于这些流言不可放任不管,否则越说越黑,实在不堪。我们不如召集群臣,让他们管好自己,并依律弹压妄说之人,你以为如何?” “臣以为,这些事儿无法说清,有时候越描越黑,就随它去吧。我们只要控制好天下兵马,他们无非讨些嘴上便宜,终究无可奈何。” “嗯,我知道了。待会儿传韦温进来,我再好好叮嘱他一番,说什么也要把京城内外兵马控制好了。” “皇后此举很有必要,事不宜迟,要时刻抓紧。” 韦温总知内外守捉兵马事,则京城内外的兵马皆归其调遣。现在京中的北军、南衙军及万骑皆有韦氏子弟居中控制,似乎不用操太多心,那么京外驻扎的五万兵士初来乍到,须去巡视一番,并立些规矩。于是,他令人召来韦播、韦捷等韦家子弟,出城去巡视左右屯营。 韦温是年四十八岁,其年少时进士及第,后来逐渐当了六品官员。韦皇后得势之后,大力擢拔韦门子弟,韦温得益最大,最后官至宰相。如今他兵权在手,妹妹马上又要成为皇太后,并且临朝称制,其权势可谓炙手可热。 这帮韦氏将领耀武扬威地出了春明门,很快就入了屯营之中。是时,该屯营调来之兵多从雍州地面的折冲府中调来,由右卫大将军章京统领。章京闻听韦温前来巡视,急忙带领手下僚 5c5e." >属至辕门外迎候。其僚属中,麻嗣宗作为利仁府的折冲都尉被征调而来,协助章京管理府兵,此时也跟随章京出外迎候。 他们未及赶到辕门,韦温等一帮人的马儿已冲了进来。章京急忙拱手相迎,韦温驭住了马,冷冷说道:“章将军,我们已入辕门,你现来迎候,是不是有点迟了?” 章京脸现惶然之色,说道:“末将得知韦大人前来,急忙领众将来迎,腿脚还是晚了一些,乞韦大人恕罪。” “如此说就是我的马儿腿脚快了?章将军,看来未事先知会你,还是我的错了?” “末将不敢。” 韦温一偏腿跳下马来,其身后众人见状也随之下马。韦温手挥马鞭向辕门一指,说道:“韦将军,迎候的事儿就不说了。我问你,我们可以直入辕门,难道你这辕门就没有任何规矩吗?” 按照大唐规制,屯营辕门有兵值守,任何外人到此须下马通禀,得到允许后方能入内。韦温今日存心找茬,到了辕门处马儿并不减速,反而加鞭硬闯进来,守门兵士见状,急忙追赶过来,然看到主将非常恭顺地面对来人,知道这帮人来头很大,于是远远站立观看,不敢近前。 章京答道:“禀韦大人,辕门规矩还是有的,任何人不能随便闯入。” “我怎么就闯了进来呢?” “想是他们看到韦大人身份高贵,因不敢拦阻。” “哼,治兵以严为上,没有任何人可以特殊。我们若是敌人,如此闯入营中,你们定然溃不成军。” 麻嗣宗此前与韦温相熟,他看到韦温今日存心找茬儿,有心替章京周旋,就向前迈了两步,笑道:“韦大人,我们管教不严,应该受罚。只是该营兵士刚刚集齐,他们又来自各府,尚未调教到位,请韦大人饶了我们这一遭。” 韦温瞪起眼睛,斥道:“麻都尉,上官在此,有你说话的时候吗?你不要仗着我们此前相识,就可以不识轻重!我这次先饶你一回,下次再没规矩,别怨我大棒侍候了。” 麻嗣宗一吐舌头,心道韦温有了点兵权,性子也随之变得火爆起来,就乖觉地退回人丛中,不敢再有言语。 韦温问道:“章将军,你看这件事儿如何处置呢?” 章京低头答道:“这都是末将的错儿,请韦大人重重责罚,末将不敢有怨言。” “嗯,你能主动请罪,如此很好。念你初犯,我今日就不加罪你了。不过,非责罚他们不可。”韦温边说边手指向辕门,接着狠狠说道,“守门兵士每人榜捶二十,领兵都尉也榜捶二十,至于章将军的这二十军棒,也由这名都尉代领吧。走吧,我们且入中军帐中,章将军,行刑地点就设在中军帐前,我们可边议事边看行刑。”韦温所说的榜捶,即是军中用专制木片击打责罚。 章京急忙惶恐答应。 韦温又道:“章将军,你还要知会营中长史、兵曹、别将及校尉以上人员,皆集于中军帐前观看行刑,要让他们都长点记性。” 麻嗣宗闻听韦温的训令,心想此人今日来到营中,明显是找茬儿立威来了。为了一件小事如此大张旗鼓,实在过火了一些。麻嗣宗心想,韦温及其随从也该受罚,你刚刚说过任何人不能特殊,你们擅闯营中,也该挨棒子,不过这理儿找谁去说呢? 受罚兵士们皆被褪去衣裤,然后被人持木片击打屁股。韦温带领众人端坐中军帐中,闻听外面的击打声与被打者的哀号声,他们无心议事,成了专注的倾听者。 韦温今日来巡视无事可议,无非立威一番即达到目的。此后,他们又到左营巡视,是时,右营的事儿已风传过来,左营将士不敢怠慢,立刻打起精神早早迎候。 韦温到了左营巡视一圈,出营后十分满意。他环视身边的这帮韦氏将领,呵呵笑道:“瞧见了吗?这帮人平时桀骜不驯,和他们说理是不成的,须以雷霆手段镇压之,方能起到效果。我们初到军中,首要者为立威,如此方能从容掌控。” 韦捷道:“我们今日随同三叔出巡,原以为巡视一番即可,不料三叔竟有如此深意。侄儿明白了,今后在万骑中须用此种手段镇压之。那些万骑将士更加桀骜不驯,侄儿还想请三叔来此坐镇呢。”韦温在其辈中排行老三,韦捷为其二哥的儿子,因呼其为三叔。 韦温道:“皇后把各军交与我等掌控,自是倚重我们以为国家柱石。你若连万骑都拿不下,又有何用?我今日带你们出来,就是想让你们以此为榜样立威军中,如此简单的事儿,还需要坐镇吗?” 高嵩道:“三舅说得对,我们定会想尽法儿,把各军掌控得牢牢靠靠,不能让皇后为此分出一点心。” 韦温道:“还是高嵩说得对。昨日,皇后又把我召入宫中,嘱我及你们要掌控好军权,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闪失。眼下正是关键时候,你们也知道,最近京中流言甚多,说明有些人想法挺多。我们只要牢牢掌控好军中,外人纵有天大的本领,终归无可奈何。” 韦氏子弟齐声答应,到了城中各自散去,努力琢磨立威的事儿。 麻嗣宗那日晚间到了李隆基府中,绘声绘色地将白日韦温一行到营中立威的事儿说了一遍。李隆基听完,笑道:“你今日好险呀!那些木板没有敲在你的屁股上,算你走运。你平时就爱讨些嘴头上的便宜,今日又想与韦温套近乎,怎么样?你的热脸贴到人家冷屁股上了吧。哈哈,有趣。” 麻嗣宗骂道:“奶奶的,他们从未在军中待过,一下子就成了我们的太上皇。这些家伙,实在让我憋气啊。” 麻嗣宗在这个朋友圈里,向来以谐趣闻名。大家与其说话,感觉很快意,他因此很讨众人喜欢。刘幽求见状,也逗趣道:“看来还是韦温呵斥了你一番,你方有怨言。临淄王说得对,起初你果然想以热脸猛贴,不料骤然遇冷。” 王崇晔也笑道:“对呀,你今晚就不应来这里,应该备上礼物到韦温府中,好好巴结一番。” 众人顿时轰然大笑。 麻嗣宗也跟着呵呵直笑,待众人笑完,他方才说道:“奶奶的,谁让人家有一个皇后好亲戚呢?换作前些年,这帮家伙若在大街上遇到我等,他们给我们提鞋都不配。” 当初韦皇后失势,韦家子弟一副凄凄惶惶模样。那时王崇晔与麻嗣宗等人家世好又有钱,可谓横行京中,他们确实对韦家瞧不上眼。只不过人世间潮起潮落,人之势头此起彼伏,昔日的荣光毕竟已成昨日黄花,韦家势力现在如日中天,他们终久无可奈何。 王崇晔道:“你说得嘴硬,今日你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很明显就是想给人家提鞋。对了,阿瞒兄,你赶快找来一只鞋拔子,让嗣宗早有准备。” 众人又复大笑。 诸人散尽后,李隆基独对刘幽求道:“刘兄,你对今天这件事儿如何看?” 刘幽求道:“韦温他们初掌军权,亟需立威,是为常情。然他们采用榜捶的法儿,就失于愚蠢了。刚才麻嗣宗的那一番话,实际代表了军中的情绪。韦氏本来根基不深,现在乍逢上位,应该以笼络人心为首选手段。” “刘兄所言,我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如此做,就会失去军心,易生变数。” 刘幽求笑道:“看来事情成败,不怨外力,皆由内力使然。殿下,他们若不如此做,我们又有什么机会呢?” 李隆基嘴角间堆起浅笑,说道:“是呀,我们拭目以待。” 李显的灵柩终于发丧,然后被送往定陵中归葬。韦后想得相当实际,她知道,只有赶快归葬了李显,太子才可以继位,自己也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在朝中发号施令。 到了六月七日这天,太极殿乐悬四面,雅乐声声,舞者六十四人在殿前随乐起舞,此舞名曰治康舞。 阔大的殿内站满了人,他们依服色排列,三品以上者穿紫衣,四品者为绯衣,五品者穿浅绯衣,深绿衣为六品之服,浅绿为七品之服,深青为八品之服,浅青为九品之服。 伴随太和雅乐的奏起,黄门官大声喊了一声:“请皇帝升御座。”就见身穿五色帷衣的韦皇 540e." >后率先从御台后走了出来,然后就见她身后手牵着头戴通天冠、身穿大裘服的李重茂。韦皇后将李重茂引入御座上坐下,自己走到御座后右上方的描金台上施然而坐,随后他们开始接受群臣的朝拜。藏书网 是日,十六岁的李重茂成为新皇帝。按照当时风俗,男子须到二十岁方能行冠礼,表示成人。李重茂现在未及二十岁,当然不算成人,所以身后要有成为皇太后的韦氏临朝决断。 皇帝的冠礼名为加元服,李重茂虽未成人,然今日仪式皆比照加元服礼仪而成。刚才的仪式名曰临轩行事,在此之前,韦太后带领着李重茂举行了告于圜丘、方泽及宗庙等仪式,此后还要拜谒太庙并且宴会群臣。宴会之时,群臣除了要颂词连连,还要向皇帝上礼,以表祝贺。 该仪式繁复而劳人,至晚方罢。 这一天把韦太后折腾得筋骨劳乏,然她的心里十分惬意,事儿还算顺利,没有任何差错发生,她终于名正言顺以皇太后的身份号令全国了。 且说王毛仲因为经常出入万骑军营,甚至连守门卫士都非常相熟。他这日午后又与李宜德到了军营,平时他们至多与门卫打个招呼即可入内,今日刚刚步到门前,门卫就拦住他们,说道:“二位大人,上面严令不许闲杂人出入,请回吧。” 王毛仲闻言停步道:“我们又不算外人,早把这里的门槛踏破了,就让我们进去吧。” 卫士神色焦急,说道:“万万不可,近来营中动不动就打板子,小人实在吃罪不起。” 王毛仲脑中转得很快,说道:“也罢,你可以逐级请示,就说我们是果毅校尉葛福顺的故人来访,这样可以了吧?” 门卫连连点头,说道:“好吧,请二位大人稍候,小人入内禀报。请二位大人勿怪,平时你们待小人不错,按理不该拦阻,只是今日不能,请谅解。”过了一会儿,就见葛福顺骂骂咧咧走了出来,他到了门前还斥骂门卫道:“瞎了你们的狗眼,竟然敢拦老子的朋友,找打不是?” 卫士辩解道:“葛校尉,小人们也都是得了上头的吩咐,不敢不拦啊!”葛福顺怒火更旺,骂道:“奶奶的,你们都吓破了狗胆!又不是外人来踹营,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吗?”说罢伸手牵起王毛仲和李宜德之手,说道,“走吧,我们进去,别理这些死狗。” 葛福顺、陈玄礼与李仙凫皆为果毅校尉,手下各管辖五百兵丁。万骑将士入门极严,自太宗皇帝时即“取户二等以上、长六尺阔壮者,试弓马四次上,翘关举五、负米五斛行三十步者”以为拣点之制,此后成为定例。普遍兵士尚且如此,那么能够成为果毅校尉者,皆是从武艺出众和勇力超群之人中擢拔而来。这样的特殊之人,又是皇帝近侍,大多数人皆脾气火爆。葛福顺满面虬髯,又性如烈火,实为其中代表。 葛福顺带领二人来到自己的营中居所,就见陈玄礼也在那里。与葛福顺相比,陈玄礼性格沉静,讷言少动,二人性格差别很大。他们虽然性格..不同,却甚投缘,私下里来往甚密。 王毛仲见葛福顺一路上骂声不绝,与平时有异,问陈玄礼道:“陈兄,不知是何人惹了葛兄,他今日缘何火气很大?” 陈玄礼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日高嵩把福顺的好兄弟打了,还贬至后槽喂马。”王毛仲认识葛福顺的这位好兄弟,其为果毅校尉,他们也曾一起比武饮酒。 “他犯了什么事儿?” 葛福顺接口道:“什么事儿?奶奶的,他不就是少叫了一句高郎将吗?惹得这厮说大不敬,挨了一顿打不说,还丢了校尉之职去喂马。毛仲老弟,你说说,他一个无功无能的小子,有什么资格来这里耍威风?” 王毛仲道:“谁不知道他是皇太后的外甥啊,他凭的就是皇太后的势。” 葛福顺还是骂声不绝:“奶奶的,别惹得老子火起,一把拧了这小子的脑袋当夜壶。” 王毛仲劝道:“葛兄还是少说几句吧,高嵩来这里耍威风,你虽不屑,然总会有人前去溜须拍马,万一有人把你的话传给高嵩,定惹事端。” 葛福顺一瞪眼睛,说道:“你小看我们万骑将士了,我们都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好汉,没有你说的这种龌龊小人。” 陈玄礼也劝道:“毛仲老弟说得对,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为所有人都如你我这样吗?如今人在屋檐下,还是少说为佳,不要去触霉头。” 陈玄礼又转向王毛仲、李宜德道:“听仙凫说,那边的韦播也采用这种法子榜捶数人,明显是想以此立威嘛。哼哼,这些毛头小子,把事儿想得太简单了,这帮人岂是强压的主儿?” 王毛仲道:“这大概是韦温教的法儿,听主人说,那日韦温出城到左右大营也是如此立威一番。” 葛福顺越想越恼,听了陈玄礼等人之劝,觉得自己在这里呼天骂地终久不解气,说道:“不行,今日要去大醉一场,否则会憋坏了我。毛仲老弟,你找我有何事呀?”看来葛福顺确实气得不轻,到现在方想起询问王毛仲的来意。 王毛仲道:“还不是老一套嘛,这几天皮肉有些痒痒,就想来这里比试一场。” 葛福顺毫无心情,抢白道:“比试什么鸟?你若皮肉太痒,高嵩那小子现在营中,他那里木板子很多,就让他榜捶你一番。” 李宜德这时插言道:“只怕毛仲见了高嵩,那高嵩问起谁引他进来,毛仲定然抗不过,就把福顺兄招了出来,恐怕又是一顿板子。” 众人闻言大笑,场面气氛为之活泛起来。葛福顺边笑边指着王毛仲道:“不错,看来你果然是个软骨头。” 王毛仲的反应奇快,说道:“本来嘛,我们比试一番后再出营。主人来时交代我们,说许久未见数位兄长,有点念得紧,让我邀约你们去府中饮酒。现在时辰有点早,不知你们能脱身出营吗?”这番话是王毛仲自己编造的,他临行之前李隆基根本没说过邀约的话。王毛仲知道李隆基平时很在意这帮万骑将士,他们若主动入府,李隆基自会热情款待。 葛福顺还是大大咧咧,说道:“有什么不能脱身的,走就走了,怕什么鸟?” 陈玄礼比较持重,说道:“别胡说了,我们正在当值,若骤然离开定给高嵩留下口实。这样吧,让毛仲、宜德先回去,我们晚间下值后,再约上仙凫一同去见临淄王。” 葛福顺喉间咕哝了一声,并不反对,那就是同意陈玄礼的安排。 王毛仲回到府中,向李隆基禀报了葛福顺等人晚间要来的消息,并把听来的高嵩、韦播殴打立威的消息说了一遍,临了说道:“主人,小人今日斗胆说主人邀约他们,望主人责罚。” 李隆基说道:“这很好呀,我为何要责罚你呢?看来你还是比宜德有急智,脑子要活络得多。我不怪你,应该有赏。你下去吧,让厨屋抓紧准备酒菜,再把刘幽求叫来。” 王毛仲领命退下,过了一会儿,刘幽求闻召前来。 李隆基道:“午后王毛仲去了万骑军营,得知高嵩与韦播今日榜捶万骑之人,明显想以此立威。” 刘幽求道:“我刚才听王毛仲说,陈玄礼他们待会儿要过来。这帮人平日受宠,如今遭遇此事,心里定不是滋味吧。” “嗯,可想而知。” 刘幽求笑道:“殿下,看来我们的机会果然来了。” 李隆基脸上并无喜色,说道:“刘兄,现在有两件事儿需要好好考虑一番。一者,万骑将士到底对韦氏当权怎么看?陈玄礼他们能够乘势策动万骑吗?二者,若陈玄礼他们果然怨气很大,我们能向他们挑明吗?何时挑明?” 李隆基所说之事,正是刘幽求近来思虑最多的。他闻言闭起眼睛,将所有细节又想了一遍,然后说道:“殿下,我想过了,陈玄礼他们能成。有句话叫做‘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相对万骑典兵之人及普通兵士,这些果毅校尉变动不大,在军中时间最长。他们若无军功或者得力之人擢拔,许是一直在此位置上度日,可谓不上不下。” 李隆基脸上有了一丝微笑,插话道:“你说得不错,这帮人在军中日久,每人手下有五百兵士,若抱成了团儿,典军之人也要瞧他们的脸色。” 刘幽求道:“万骑中果毅校尉不过二十人,若有五至七人抱成团儿,其力量不可小觑。像陈玄礼与葛福顺在右屯营,李仙凫在左屯营,他们三人已抱成团儿,再与其他投缘的校尉相连,估计号令数千人应该有把握,所以能成。” “那么葛福顺今日呼天骂地,也定为这帮人的心声了?” “不错。看来韦太后还是使了昏招儿,让自己人去掌控禁军不错,然派去一些酒囊饭袋只会误事。殿下,我们那日闻听韦温带同一帮韦氏子弟来典兵,早预知了今日之事,看来天遂我愿啊。” 名将典兵非是蛮干,有着自己的招数。他不管采用什么法儿,首要者须手下人愿效死力,如此方能行兵排阵,所向无敌。李隆基此时忽然想起太宗皇帝的往事,悠悠说道:“刘兄,你说此话,让我忽然想起太宗皇帝大战雀鼠谷的时候。太宗皇帝身先士卒,带领人追击宋金刚,他们数日夜衣不卸甲,又无食物,到了雀鼠谷有人逮了一只野羊,烤熟后将一只羊腿奉与太宗皇帝。太宗皇帝自己不吃,将羊腿送给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兵士。刘兄,知道这个兵士是谁吗?” “殿下近来多读太宗皇帝故事,我实在不知。” “此人就是常何呀。常何后来其实得了太子建成之惠,被擢拔为玄武门守将。谁知他反戈一击,最终心归太宗皇帝。追根溯源,这只羊腿实在立了大功。刘兄,遥想太宗皇帝当日,何等雄姿英发、天下归心。我恨不能追随其身后,做一名小兵也成。” 刘幽求笑道:“殿下不必太谦,你虽未从军,也大有太宗皇帝之风呀。任何人与殿下初一交往,此后皆倾心相顾,愿意追随殿下。比如我吧,因闻殿下大名,巴巴地主动来追随。” “刘兄说笑了,我如何敢与太宗皇帝相比?嗯,葛福顺他们既有怨气,不知他们有胆气否?” “这个嘛,还需要用言语探之。不过我以为,这帮人无依无靠,此生擢拔无望。若骤然有机会能立大功,则能处高位享大富贵,他们性格粗豪,敢于冒险,我以为胜算很大。” 李隆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决然说道:“也罢,就这样吧。他们过来后,我们先在一起饮酒,瞧他们说些什么。若今日火候到了,我可借故离开,你与他们挑明,然后再定下步行止。” 刘幽求道:“好吧。我们向他们挑明之时,就以相王的名义来说,如何?” “嗯,这样说最好,也最能令他们信服。” 陈玄礼三人依约而来,他们见了李隆基还是有些拘束,葛福顺不敢再脏话连篇,其神情甚为恭顺。 宴席已经备好,王毛仲与李宜德毕竟是仆役身份,不能与李隆基同席饮酒,所以座中只有他们五人。 李隆基执盏说道:“我这些日子未见你们,就有点念得紧,因令王毛仲去请你们来,请饮尽此盏。” 三人齐声说道:“谢殿下赏。”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李隆基知道他们素喜肉食,遂令厨屋整治鹅肉与驴肉以为主菜。他们饮酒数巡,厨工端上两只大盘,然后当面用刀割成小块为他们分食。只见那肉色焦黄,刀切之后肉香弥漫而出,葛福顺一抽鼻子,说道:“此味古怪,似与往日所食鹅驴肉不同。” 刘幽求道:“临淄王邀约你们,此心思非止一日。此肉做法非常独特,最是费工夫。来,我们且食用后再说滋味。” 众人端起小盘夹其盘中之肉,逐块品尝。只觉肉嫩皮焦,五味杂陈,入口后稍嚼即化,其味绵长。陈玄礼三人食罢顿觉滋味特别,此生似未尝过,皆连说好吃,几口就将盘中之肉揽入口中。 李隆基笑道:“你们不用吃得太快,须慢慢咀嚼,方能品其至味。莫慌,肉还有很多,肯定管饱。” 葛福顺与李仙凫连说好吃,令厨工继续续盘。陈玄礼吃了一盘,抬头问道:“此为寻常鹅、驴吗?怎么滋味如此不同呢?” 刘幽求道:“此名为‘罂鹅笼驴’,你们此前听说过此名堂吗?” 三人连连摇头。 刘幽求道:“别说你们不知,我此前也没听说过。此肉做法由张昌宗、张易之兄弟所创,近日被那个善吃的王崇晔访到。临淄王说你们在军中每日打熬身体,最需补养,我今日也沾了你们的光得以尝鲜一次。” 三人大为感动,急忙起身向李隆基致谢。 李隆基挥手让他们坐下,说道:“别听刘兄这样胡说。这肉的滋味确实不错,然做法有些令人不忍,偶尔做一回,兄弟们一同品尝,甚为适宜。” 葛福顺问道:“敢问殿下,这做法如何令人不忍呢?” 刘幽求代答道:“制鹅时须有大铁笼,将数只鹅放于笼内,然后在笼中生炭火,并置铜盆,内盛五味汁。火起后生热,鹅只好绕着炭火走,渴了就饮五味汁,待其将汁饮尽,表里已熟,毛尽落而死。制驴时也用此法,不过将铁笼子换成石室。你们想呀,这些五味汁逐渐渗入肉中,那滋味还会差吗?” 陈玄礼闻言,眉头皱了起来,说道:“果然令人不忍。”葛福顺却不以为然,说道:“这些禽兽生来就是侍候我们的,其脖子上挨一刀快死,与此等慢慢死,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李仙凫也道:“葛兄说得对,如此滋味更好,不枉它们生死一回。” 李隆基早知这三人的性格差异,尤其是陈玄礼沉静有度,不知他如何和这两位粗豪的汉子混在一起。陈玄礼起身举盏,伸出手指在杯中蘸酒,然后将酒滴弹向空中,此为当时敬酒的风俗。他面向李隆基恳切说道:“殿下折节下士,我等鄙下之人能为殿下堂上之客,又受此殊遇,实为受宠若惊。请殿下进酒。” 李仙凫与葛福顺也一起起身,共同向李隆基敬酒。 李隆基起身走过来与三人面对,说道:“我们为兄弟,没有什么殿下,来,我们一同满饮此盏。”说罢,仰头将酒饮尽。 葛福顺饮完酒后,说道:“真是畅快,算是一扫胸中憋的鸟气。” 李隆基笑道:“对呀,今日就一醉方休。我听王毛仲说,福顺今日非常气闷,看来我邀约你们,正是时候。” 陈玄礼也笑道:“殿下真是善解人意,若没这场酒喝,我们今晚定会憋出事来。” 刘幽求关切地问道:“到底什么事儿惹了你们?我知道你们平时心胸爽朗,为何与自己过不去?” 葛福顺忍不住出声道:“奶奶的,不提便罢,一提就恼煞我等。” 李仙凫也忍不住骂将起来。 刘幽求道:“玄礼,你把事儿过程说一说。我看他们现在只想骂人,什么事儿都说不清楚。” 陈玄礼遂把事儿说了一遍。 陈玄礼的话刚止住,王毛仲走了进来,躬身向李隆基说道:“主人,后宅有事儿,请主人过去一趟。” “有什么事儿?没看见我正在这里说事儿吗?”李隆基不动身。 刘幽求劝道:“后宅既然有事儿,殿下就过去一趟吧。我在这里陪着这几个兄弟饮酒,那是不妨的。” 陈玄礼三人也连说不妨,李隆基方才起身,边走边说道:“也罢,我去去就回。” 李隆基事先已对王毛仲说好,看到李隆基挠头为号,就入堂如此这般。 看到李隆基离去,葛福顺他们说话似乎少了许多顾忌,又是脏话连连,场面变得活泛起来。 葛福顺道:“奶奶的,高嵩那小子本来就是个街头混混,竟然爬到老子头上作威作福。若不是玄礼劝得紧,老子拼着这个校尉不要,拳头早把那小子揍扁了。” 李仙凫生得一副魁梧身材,早年曾到陇西出征拼杀,脸上还留有两道刀疤,平时的神情就显得有些狰狞,也是愤愤地骂道:“对呀,那个韦播也如高嵩一样货色,他在营中呼妓饮酒,却不许我们大声说话。他动辄找茬儿,从昨日开始,已然抽打了我的两个兄弟。直娘贼,老子恨不得把他也按倒抽打一番。” 刘幽求笑道:“两位兄弟好大的火气。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这二人是皇太后的家人,来此典兵,那是皇太后的意思。我毕竟比你们年长几岁,我想劝你们,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可任性而为。” 陈玄礼闻言摇摇头,说道:“刘兄不在军中,不识个中滋味。我们为军中之人,听从上司之言为天职。然高嵩对我们随意呵斥,甚无章法,将我们视为猪狗之人,长此以往,定将我们殴打一遍。刘兄,我们皆率性之人,士可杀而不可辱,如何能够长期隐忍呢?” 刘幽求点点头,他平日很赞赏陈玄礼,觉得武人之中,此人甚为精细,实属不易。他刚才说的道理,点明了高嵩等人待下人侮辱太过,乃至不堪,此为他们愤怒的焦点。 刘幽求问道:“万骑中人皆如你们一样想法吗?” 陈玄礼答道:“不错,皆如这般心思,不过敢怒而不敢言罢了。” 刘幽求笑道:“我说句你们觉得刺耳的话。大约此前你们得宠太多,现在乍逢别人威风,你们有点受不了吧?” 李仙凫怫然不悦,说道:“刘兄怎能这样说话?我等视你为知己,方说出知心话,你这样嘲笑我们,其实不该。” 刘幽求接着煽风点火,说道:“我这样劝你们,也是为你们好。你们想想,高嵩与韦播虽不堪,然一人是皇太后的外甥,另一人是皇太后的侄子,只要皇太后主政,谁能奈何他们?所以嘛,这日子还长着呢,你们还要顺着他们,方为长久之道。” 刘幽求明显把火引向韦太后,果然,葛福顺马上就蹦了起来,骂道:“刘兄不提太后便罢,这个淫妇又是什么好东西?她招引男人淫乱后宫,还想着法儿把圣上毒死,她来主政,天下有谁服她?” 李仙凫也说道:“对呀,听说圣上的遗诏让相王辅政,她怎么一个人坐在朝中发号施令了?刘兄,我们不屑于这两个小子狗仗人势,内里深恨太后独揽大权。我们与临淄王相交多日,那是何等的情分,因此替相王鸣不平。” 刘幽求心里暗想,看来前一段的流言还是大有用处,竟然深入到寻常百姓之中。陈玄礼他们既听流言,又离宫中最近,比寻常人更能接近内幕,如此与流言相对照,就能得出相对靠谱的结论。 陈玄礼这时感觉到刘幽求的言语有些异样,与往日大为不同,于是说道:“刘兄,我们来此说话,缘于我们平日交往很多,性情相投。你今日言语中虚饰太多,很不畅快,到底是何意思?” 葛福顺也道:“对呀,刘兄今日说话虚头巴脑,惹人气煞。” 刘幽求冷笑一声,说道:“非是我虚言糊弄你们,实因大势所趋,若无力改之,只好顺势退避。刚才仙凫说得对,圣上遗诏中确实说过让相王辅政,然韦太后与宗楚客去掉了这一条。你们想一想,他们连圣上的遗诏都可以篡改,还有什么事儿不敢做?如此大势,谁能奈何呢?” 看到三人不吭声,刘幽求接着说道:“想来你们也听说过了,年初时韦太后的衣箱里曾出现过五色云……” 葛福顺插言道:“什么狗屁五色云,我多方打探,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此为宫人受韦太后指使所编。” 刘幽求道:“对呀,子虚乌有的事儿,被他们说得煞有其事,还骗得圣上为其图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韦太后早就有了主政之心了。她若让相王同时辅政,岂不是碍了她吗?她现在说新皇帝年幼无知,摆明了大小事由她做主。再过一段,我看呀,哼哼,她定会废了皇帝,自己来当皇帝。你们说韦太后若当了皇帝,我们谁敢吭声呀?” 三人对望了一眼,刘幽求所言与他们心间的猜测是吻合的。其实不唯他们,凡是能知道一些掌故之人再稍有眼光,皆能看出韦太后的下一步企图。 李仙凫道:“如此说,今后的天下岂不是姓韦了吗?” 刘幽求点点头。 陈玄礼问道:“相王与临淄王难道就没有任何想法吗?” 刘幽求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怎么会没有想法呢?眼看着祖宗交下来的天下要换了姓儿,除非是傻子才会没有想法!然现在朝中由韦太后把持,京城内外兵马由韦家子弟掌控,他们能有什么法儿?他们只有寡言少语,不让祸事惹上身,即为上策了。” 三人点点头,觉得也只好这样。 陈玄礼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刘兄,今日在座的都是自己人,说任何话都是无妨的。我们自小长大,此后又投军,皆知我们身处李唐王朝。若天下骤然改姓,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眼下新皇帝年幼,其实相王应该出来说句话,他应该有所作为的。” 刘幽求摇摇头,并不接言。 陈玄礼接着道:“其实相王也有机会呀,我们三个既与临淄王倾心相交,自然心向相王,怎能说他们手下无人呢?” 葛福顺闻言顿时眼光一亮,率然说道:“对呀,只要把那个淫妇和这帮小子宰了,天下人定会听相王的。” 刘幽求又冷笑道:“就你们几个?能成什么事儿?” 刘幽求的这句话,激怒了三人,陈玄礼沉着脸不吭声,葛福顺与李仙凫则被激得脸孔通红,葛福顺起身说道:“你太小瞧我们了!我们哥儿几个振臂一呼,可召来万骑数千人,当初太子重俊若事先知会我们,焉有太后的今天?” 李仙凫道:“对呀,那一次是我等守护玄武门,挡住了太子重俊的兵马,因此拖住他们等来援军,太后方才转危为安。奶奶的,早知今日,还不如当时与太子作成一路,也强似现在天天受鸟气。” 刘幽求道:“成王败寇。你们想呀,事儿若成了就可挂将封侯,若败了,自己身死不说,还要连带三族遭灭,事儿其实凶险万端啊!” 葛福顺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掉了脑袋,不过碗大的疤。如此隐忍活着,还不如拼杀一场。” 陈玄礼已然瞧出刘幽求今天尽使激将法儿,遂笑道:“我们哥儿几个,今日算是落在刘兄的套子里了。刘兄,你激将我们无非想激我们说出这番话,好了,我们已把话说出来了,你瞧着下一步怎么办?” 葛福顺与李仙凫恍然大悟,齐声道:“原来刘兄消遣我们啊!” 刘幽求正色道:“我非为消遣你们,缘于我近日有些想法,需要你们参与。我若不知你们的真实心机,焉敢贸然请托?” 三人齐问到底有何事儿。 刘幽求道:“眼前大势,大家都看得很清楚。韦太后不愿意相王辅政,摆明了就是要独揽大权,下一步再废了皇帝,使天下姓韦。我的想法,就是借重诸位的力量,想法铲除韦氏势力,还归相王辅政。” 葛福顺大喜道:“好哇,把太后赶走,让相王辅政,就再也不用受这鸟气。” 陈玄礼比较持重,问道:“敢问临淄王知道刘兄的想法吗?” 刘幽求摇摇头。 三人顿现失望之色,李仙凫道:“还是刘兄在消遣我们。临淄王不知,我们就是再忙乎,又有什么用?” 刘幽求道:“你们三人,再加上我,如果有了这种心思,正好一起说通临淄王呀。你们应该知道,相王生性恬淡不爱惹事,除了临淄王之外,其他几个王子皆秉承父风,我们只要说通了临淄王,则大事可成。” 陈玄礼问道:“刘兄以为,临淄王是如何想的?我们说服他的把握有几成?” 刘幽求道:“我久与临淄王交往,知道他心有大志,不甘屈人之下。现在韦家子弟欺凌你们,毕竟是小事;若韦太后要进一步巩固地位,她要下手整治的,首推李氏宗族之人,到时候如临淄王的滋味比起你们更加难受。我想呀,若谋大事,只要你们能够鼎力支持,则大事可成,临淄王也乐于见到这种局面。” 陈玄礼想了想,侧头询问葛福顺与李仙凫道:“此为拎着脑袋干事的活儿,你们想好了吗?” 李仙凫问道:“你想好了吗?” 陈玄礼道:“大丈夫处事,若遇良机必须把握,就是死了,也不枉这一生。我想好了,干吧!” 李仙凫道:“我们三人,向来由你来拿主意。玄礼兄,你说要干,我自然随后跟从。” 葛福顺一拍大腿,说道:“对呀,干他娘的。” 刘幽求眼望这三人下定决心,心里很是欣慰。不过当此时刻,他不能表露自己欣喜的心思,其神色木然,静等三人来问话。 陈玄礼道:“刘兄,你都看到了。我们兄弟三人心思一致,不怕坐牢,不怕杀头,现在就听你的话儿了。” 刘幽求这时起身,上前与三人逐个击掌,沉声说道:“好哇,我们今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脱不开,只有一条路走到底!待会儿临淄王入室,你们三人齐力促请,我在一侧以情动之,今天说什么也要让临淄王答应。” 刘幽求说完,俯身端起酒盏一一注满酒,然后将之逐个送入三人手中,又端起自己的酒盏,说道:“来,我们满饮此盏。今后我们大家一体,就不说外话了。” 三人心里皆有异样心情,其中有希冀、有激动,还有莫名的忐忑,他们仰头将酒饮尽,脸上却有了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李隆基恰在此时走入室来,看到四人站立一起同饮,笑道:“你们果然喝得很畅快,竟然立在一起拼酒了。来,我也加入。” 陈玄礼三人对望了一眼,三人心灵互通,他们放下酒盏,忽然齐刷刷跪在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大惑不解,说道:“好端端地喝酒,你们这是干什么?赶快起来。”说完伸手逐个拉他们。 三人跪伏不动,葛福顺道:“殿下,我们有事相求。您只有答应了,我们方能起来,您若不答应,我们就跪死在这里。” 李隆基急问道:“有什么话?站起来说,这成什么样子?刘兄,你也来拉拉他们。” 陈玄礼说道:“殿下,这件事情很大,只有您答应了,我们方敢起来。” 刘幽求这时也走过来跪在一起,说道:“殿下,我们刚才议了一件事,总而言之,对相王和您大有好处,您还是答应了吧。” 李隆基更是纳闷,说道:“好处?我不知详细,如何能辨好坏?你们都起来说话。” 李仙凫抬头道:“总而言之,若殿下不答应我们,今天就跪死在这里。” 李隆基有些上火,斥道:“你们今日怎么都变成了这个样子?莫非吃错了药吗?都赶快起来。” 刘幽求道:“殿下,您还是答应我们吧,我敢保证,此事对殿下大有好处。” 李隆基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分明在绑架我嘛,也罢,我答应了,你们起来说话。瞧瞧,成何体统?” 四人随后起身,李隆基说道:“大家都坐下吧,有事好好说。我们本来在这里好好饮酒,到底有何变故,你们何必如此大动呢?” 四人并不坐下,他们对视了一眼,陈玄礼上前一步说道:“殿下,我们刚才议论,以为眼下由韦氏当权,实属不堪。我们又听说圣上遗制让相王辅政,然韦太后篡改遗制,独揽朝政,我们实在义愤填膺。就请殿下做主,让我们诛灭韦氏,还归相王辅政。” 李隆基脸上并无激动之色,其缓缓归于座上,然后目视刘幽求道:“刘兄,这就是你们说的好事儿?他们不知轻重,你还不知吗?还归相王辅政?你们说来容易,我问你们,凭什么来做?” 刘幽求道:“殿下,我们刚才商议道,当初太子重俊事变,不过从北军中叫来数百人,犹攻至玄武门前,若非万骑来救,则险些事成。现在他们三人手下有一千五百人,李仙凫又驻扎在玄武门,那么拿下宫城轻而易举。只要我们擒贼先擒王,先攻进宫中拿下韦太后,则相王辅政可成。” 李隆基听完没有吭声,而是低头沉思,既而抬头目视对面四人,可以看到他们那热切的眼神。他事先与刘幽求商议好与他们谈话的内容,让刘幽求以欲擒故纵的法子探其语气,然后顺势而成。看来今日的效果很好,自己也就没有必要推推托托。因为这三人皆为武人,脾性豪爽,若推诿藏锋,弄不好效果更差。 李隆基点点头,说道:“嗯,你们所思有些道理,还是坐下来细谈吧。” 陈玄礼三人大喜过望,葛福顺嚷道:“瞧瞧,还是临淄王最为果敢畅快,快哉,快哉!” 李隆基接着说道:“你们商议的事儿,我此前也多次想过。然此事风险太大,不到万不得已,万不可轻举妄动。眼下韦太后虽临朝称制,毕竟还奉温王重茂为皇帝,如此来看,眼下还不是举事的时机,需徐徐图之。” 李仙凫问道:“敢问临淄王,何时才是举事良机呢?难道就让那些小子继续欺凌我们吗?” 李隆基答道:“我们什么时候遭逢良机?我现在也看不出来,只好且走且说。高嵩、韦播他们动辄榜捶,这是好事呀。我们欲行大事,就要有大忍耐,就让他们在那里为所欲为,你们正可以暗暗联络众人,我们的胜算不是更大了吗?” 三人连连点头。 李隆基又说道:“要做这件事,事先必须准备充分,不可有些许疏漏。你们刚才提到太子重俊,他之所以功败垂成,就缘于只有冲动激情,没有事先筹划清楚。譬如说,万骑动了起来,北军与南衙军如何办?又如何稳住城外的五万兵马?筹谋好这些事儿非一日之功,需要万般审慎。” 四人点头赞同。 陈玄礼说道:“殿下说出这一番话来,果然情真意切,我们此前想得过于简单了。请殿下放心,我们归去后定隐忍敛性,暗暗联络军中。” 李隆基点点头,嘱咐道:“你们这样做最好,不过在军中只限于观察,与人联络仅限于日常交往。万骑之中能预谋此事者,仅限于你们三人,千万不可对其他人说知一字半句。” 陈玄礼他们急忙答应,李仙凫说道:“请临淄王放心,我就是睡觉也会睁着半只眼睛,连梦话都不敢说。” 刘幽求插言道:“这种事儿最怕泄露,假若我们今日说的话传出一句半句,我们在座五人皆难逃一死!临淄王所言大有深意,事儿未发之前若多一人知道,就会多一分危险,切记切记。” 李隆基道:“对呀,事儿未做之前须无声无息,如此方能起到雷霆一击的效果。我们今日既然说开了,保密即为最大要务,也为今后举事的关键。” 四人齐声答应。 李隆基接着道:“记住,今后只有我或刘兄找你们商议此事时,你们方能开口。我不会让王毛仲或李宜德去找你们传讯儿,请切记此点。” 陈玄礼明白这番叮嘱十分有必要,知道今后若议此事,只能面对面说话,不能听信任何传言,遂答道:“请临淄王放心,这番话只能烂到我们肚中,不敢透露半句。” 李隆基道:“你们回去后,要想出百般法儿笼络万骑将士,我这里替你们准备了不少钱物,回头让王毛仲悄悄捎给你们。遇到万骑将士再遭凌辱之时,你们可约他们饮酒吃肉,好好抚慰一番。嗯,福顺,我知你爱酒后失言,自今日始,我不许你再饮酒。” 葛福顺满口答应,说道:“请临淄王放心,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沾一滴酒,就请玄礼监督我。不过事情过后,临淄王须赏我好酒,我要大醉三日。” 众人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凝重的场面方才有了一丝轻松。 三人辞别离去,室内仅剩下李隆基与刘幽求二人。 刘幽求笑道:“看来今日的效果不错,他们三人实乃雪中送炭,不枉了殿下多日的苦心。”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现在还不是庆贺的时候,事儿还有许多,你不可懈怠,诸事还需你来筹划。” “将此事告诉相王吗?” 李隆基沉思片刻,然后坚决地摇摇头,说道:“父王那里,就不要让他牵挂了,此事若成,可以让父王坐享其成,此事若败,则罪在我一人,不用牵扯父王。” “殿下所思差矣,你若有罪,相王能够独善其身吗?” “唉,也只好如此了。万一事败,届时若能减轻父王一丝罪名,那也是好的。罢了,我们今后不可再说事败之言,大丈夫行事,当勇往直前,不计身后之事。” “嗯,将此事告诉太平公主吗?” 李隆基决然说道:“不,不要告诉她。我们现在办的是自己的事儿,没必要大事小事都告诉她。刘兄,今后崇简和王师虔前来,也不要说得太多。” 刘幽求点点头,说道:“殿下,我觉得太平公主那里,有些事情还是要沟通一下最好。” “我知道,这两天我要抽空去一趟,我自有分寸。” 刘幽求有些迷茫,李隆基谋此大事,不与父亲李旦和兄弟们商议,那么只剩下太平公主可为强援,然他现在如此的态度,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李隆基又道:“你这两天可把麻嗣宗单独约来,这件事儿可瞒他人,嗣宗却不必含糊。那五万兵马驻扎在城外,若将之把握好了,就成为摆设;若疏忽大意,其后果也很麻烦。” 刘幽求答应了一声,然后感叹道:“殿下刚才说得不错,预谋大事不可有些许疏漏,也许最不起眼的地方,往往成为事败的关键之处。” 李隆基觉得有些刺耳,轻轻斥道:“刘兄,我们今后不可再提这等字眼,你怎么又来了?” “我顺口说出,今后定戒之。请殿下勿怪。”刘幽求心中暗笑,看来李隆基到此关头还有些不自信,对“事败”等字眼如此敏感,足以证之。 第十回 劝革命情真意切 决反水密鼓紧锣 韦太后明显对婉儿冷淡起来,一个很明显的举动就是宫中再拟诏敕皆由中书省署理,没有婉儿沾手的机会。婉儿见此状况,无法找太后争竞,也就乐得清静。 婉儿虽清静,然明白关键时候不可懈怠,也就无心再出宫玩些风花雪月之事。她多数时间待在宫里,这里毕竟是权力的中心,只要时刻接近,就可时刻关注着事儿的进程,不至于做一个局外之人。不过为了与崔湜相会,她也偶尔到“未艾居”走动一回。 这日她在“未艾居”与崔湜相会,两人此时皆无交欢的意趣,只是饮茶说话,其内容多为朝中之事。 婉儿轻抿了一口茶,凝望亭外炽热的阳光以及慵懒的绿叶,叹道:“澄澜,不过一旬的日子,这‘未艾居’怎么看着有点萧索的意味呢?”自李显死后,至今刚及九日,这里来人甚少,仆役虽洒扫如常,因人气减少,园中确实有些萧索。 崔湜明白婉儿的心思,劝道:“想是天气愈热,人们往来甚少。不过,你素喜清静,若园中如市肆一样游人如织,你更觉气闷吧?” 婉儿轻笑一下,没有言语,崔湜见此光景,也不敢主动说话。 过了一会儿,婉儿问道:“近来你多入政事堂吗?” 崔湜摇摇头,说道:“现在不论大事小事,皆由宗楚客拿主意,他再找太后禀报一声,事儿就成了。政事堂如今形同虚设,我们也不用说话。” 婉儿嗯了一声,依旧低头品茶。 崔湜道:“婉儿,那日宗楚客忽然在我们面前提起则天皇后革命之事,其虽未明言,我猜测他定有所图。” 婉儿顿时警觉起来,问道:“革命?他到底想对你们暗示什么?” “依我猜测,他想让我们单独上奏章,共劝韦太后遵则天皇后故事,以革唐命。” “此为你的猜测,新君刚刚即位,他们若如此性急,实在有违常理。” “好端端的,宗楚客为何提起革命之事?说明他真有如此心思。婉儿,如今大势很明确,总有一天,韦太后要坐上御座。我认为,为讨太后欢心,还不如及早上奏章,劝太后及早革命。” 婉儿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断然道:“此事不可!” “为何不可?” “你以为大势果然如此吗?” 崔湜笑了一下,心里觉得婉儿其实不明大势,说道:“眼前大势已定,其实不用怀疑。我以为,韦太后已然掌握大局。” 婉儿瞧了崔湜一眼,心想此人看似绝顶聪明,其实只有一些小智慧。韦太后如今掌控军权,罢相王辅政,可谓权倾朝野。然她若断然弃李扬韦,那将是一次骇然的地震,到时候又有几多的暗流呢?婉儿不想把自己的所思告知崔湜,只是淡淡说道:“眼前大势虽明,可谓波澜不惊,谁又敢断定内里没有暗流涌动呢?劝太后革命?我以为还是不动为好。澄澜,你现在看我何等清静,你应该学我少动少说最佳。” “暗流?你到底指谁?” 婉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眼前的局面有些太平静,而且平静得有些出奇,这就有些不太正常了。” 崔湜还是不明白。 婉儿无奈点题道:“韦太后若革唐命,从此就换了李家旗帜。李氏宗族会如何想?那些非韦太后亲信的大臣又如何想?” 崔湜不以为然,如今的相王和太平公主已然偃旗息鼓,像相王被罢辅政之位,他们毫无反抗之力,罢了就罢了,不敢有任何说辞。至于其他大臣,又能掀起什么浪呢?不过崔湜素服婉儿的眼光,婉儿既然说不要劝进,那么自己就装糊涂,且混过这一段再说。 婉儿又问道:“你这些日子去过太平公主府吗?” 崔湜说道:“最近事儿太多,我未抽身过去。再说了,太平公主近来心情不好,见了我不咸不淡,我也不敢去烦她。” 婉儿沉吟道:“嗯,你也不能太冷落她。须知人在心情最落寞的时候,最盼别人来亲近。我也有好几日未见她了,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这两日我们寻个时间一同过去,找她叙叙话儿。” 崔湜答应了一声,心里却不以为然。婉儿整日把太平公主奉为天神,可她毕竟是落架的凤凰,势头一日差似一日,又何必要与其套近乎呢? 韦太后如今临朝称制,可谓风生水起,十分惬意。她如今心里最放不下的一件事儿,就是远在均州的李重福了。她始终认为,天下之人能对自己的地位构成威胁者,唯李重福一人而已。 这日下朝后,韦太后留下宗楚客,将其带入太极殿侧殿内商议这件事儿。韦太后开门见山,劈头说道:“我这几日眼皮儿直跳,找那五英儿看了看,她说有人对我不服所致。宗卿,我昨晚左思右想,觉得重福是一个极大的祸胎!李承恩有信儿来吗?” 宗楚客点点头,说道:“李承恩带领五百人昼夜兼程,两日就到了均州。他捎回信儿说,已将谯王重福的身边之人统统换过,谯王被看管甚严,太后不必操心。” “嗯,你再给李承恩捎信儿,让他不可懈怠,不能出任何岔子。” “微臣知道。太后若不放心,干脆想一个永绝后患的法子。” 韦太后明白宗楚客的意思,说道:“现在不是时机,若重福有任何意外,天下人言汹汹,定会编排我的不是。” 宗楚客近来对韦太后有些不以为然,主要缘于韦太后同意相王辅政这一档子事儿。宗楚客认为韦太后少有则天皇后杀伐决断的能耐,且关键时候颇多妇人之仁。不过他心里虽有不满,也不敢面上表露出来,因为他必须傍着韦太后才能保有自己的地位和富贵。宗楚客没把李重福放在眼里,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点点头,说起另外一件事儿:“太后,臣近日在政事堂暗示他们,让他们接连上表劝太后革命。只要这些宰臣们听从,其他大臣定会闻风而动。” “革命?宗卿,新君刚刚即位,现在就提这件事儿,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大臣上表劝进,说明太后革命合乎人心嘛。再说了,大臣劝进三番以上应由太后推辞,如此就耗费时日,此事要赶早。” “那些宰臣们听话吗?他们愿意上表吗?” “哼,他们若不听话,随便寻个理由把他们赶出政事堂,正好杀鸡儆猴,谁敢不就范?请太后放心,此事由臣一力操办,定有张有弛把事儿办妥。” “嗯,你办吧。” 宗楚客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太后若革唐命,这些大臣都是墙头草,不足为虑。臣现在就想一件事儿,如何处置这些李氏宗族之人呢?” “他们敢出声反对吗?” “他们不敢,然心里会如何想呢?李氏宗族经过则天皇后杀戮一番,现在已所剩无多,按说也难以翻起大浪。不过太后若革命,就是颠覆了他们的祖宗,夺了他们的荣华富贵,此为切身之痛,他们定会痛恨太后,成为祸乱的渊薮。” 韦太后此时目露凶光,狠狠说道:“他们心怀不满,就是找死。当初阿武如何对付他们,难道我就不会吗?” 宗楚客道:“不错,处大事不可有妇人之仁。只有斩草除根,方可永绝后患。不过,这帮人如相王、太平公主声名显赫,天下皆知,对付他们须徐徐图之。可先圈禁他们,再罗织其罪名,然后一一放逐。可在放逐路上或至贬所,逐个结果他们,将事儿做得无声无息最好。” “嗯,就这么办。不过眼前之事,须选准革命时机。宗卿,果然越快越好吗?” “是啊,事不宜迟。如今新君即位,异常顺利,街巷间虽有一些流言,毕竟很短暂,顷刻就会灰飞烟灭。如此来看,只要韦温他们能够掌控军权,任何人难藏书网以撼动如此大势,则太后革命就可顺势而成。” “好吧,此事由你把握。宗卿,你迭立大功,将来让我如何谢你呀?” “微臣不敢。微臣只要能在太后身边办事,就是莫大的幸运。功劳二字,微臣从来不敢想过。” “呵呵,你倒谦逊得很。不妨,你只要好好办事,则可永保一人之下的权威,我这一生就倚重你了。” “微臣不敢。” “嗯,韦温他们这一段还算勤谨,听说把军中整治得不错。” “是啊,他们日日住在营中,把军中整治得服服帖帖。其实世上的事儿说难则难,说易则易,关键在于权威二字。人若有了权威,则可势如破竹,号令属下,臣听说韦温他们近来重在立威,效果还是不错的。” “如此甚好。”韦太后大为满意。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很快就见安乐公主闯了进来。 安乐公主今日身着男装,一袭潞绸紫衫,腰间束着玉带,头上戴着皂罗折上巾,然其头上仍露出高髻,袍下仍可见花裤和女式线鞋,使其在俊朗的男装外表下,仍然透露出安乐公主的明艳和柔媚,英武而不失温婉。 韦太后看到女儿这身装束,微感诧异,问道:“裹儿,你今日怎么如此奇怪,弄了这么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束?” 安乐公主答道:“禀母后,女儿今后不再做女子,要像木兰从军那样,变身男儿成就一番事业。” 安乐公主的话勾起了韦太后的心事,当初则天皇后杖杀了她那唯一的儿子,使她再无子嗣,仅剩下几个女儿,她顿时黯然起来。 宗楚客察言观色,明白韦太后的心事,遂转移话题道:“公主穿了这身男装果然英俊,我等与公主相比,实在污浊不堪。公主,哪日你再穿一身官服试试,肯定除了俊朗以外,又添几分威风。” 安乐公主一撇小嘴,说道:“频繁换装有什么用?终归是假的。” 宗楚客道:“公主想做官还不容易,只要太后一句话,做个太尉也是轻而易举。” 安乐公主不再理宗楚客,转向韦太后道:“母后,女儿今日入宫,想说一句要紧的话儿。” 韦太后现在最亲近之人就是这几个女儿,眼前的安乐公主又是她最宠爱的,她当然言听计从。她此时的心态平复下来,含笑..问道:“你有什么要紧话儿?说吧。” 安乐公主道:“李重茂这个无知小子,日日坐在御座上,让女儿想起来就气闷无比。他凭什么坐在那里?一个宫女生的废物,凭什么呀?” 宗楚客笑道:“公主万不可气闷,此为权宜之计。中宗皇帝仅有这一个儿子可以继承皇位,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安乐公主瞪起眼睛道:“都是你们这帮榆木脑袋之人替母后出的好主意!父皇的儿子不多,可他还有女儿呀。” 宗楚客想起安乐公主此前想当“皇太女”的故事,又知此女骄横无比,与她对话,注定是搅缠不清的,因而含笑不言。 韦太后道:“裹儿,莫非你也想做皇帝吗?” 安乐公主走近韦太后,扯其手摇动道:“母后,女儿怎可如此痴心妄想呢?女儿以为,李重茂那小子实在应该一边待着,这皇帝嘛,还是应该由母后来做。” 这句话说到韦太后的心坎上了,其脸上顿添笑意,说道:“你还是不明事理,自古以来子继父业,我若做皇帝,恐怕天下人不会答应。” 安乐公主昂然道:“谁敢不答应?那纯粹是找死!母后,阿武当初就能做皇帝,你为什么不能?” 韦太后和宗楚客顿时相视一笑。 安乐公主下面的话流露出了她今日相请的狐狸尾巴:“母后做了皇帝,女儿知道母后最疼我了,母后可以封女儿当皇太女嘛。哼,朝中的那些官儿,女儿却兴趣不大。” 宗楚客闻听安乐公主吐露心声,心里却不以为然。他素谙安乐公主的禀性,知道此女若为一名锦衣玉食的公主尚可,让她来主持政事,定然会一塌糊涂。现在她说要当皇太女,摆明了将来也要当女皇帝,若真有这一天,天下不知会成为什么模样。他心里这样想,口内却说道:“太后,安乐公主所言,实为臣等的心声,望太后听之行之。” 韦太后此时忽然十分平静,淡然说道:“嗯,此事过一段再说。裹儿,你父皇新逝,眼下还不是时机。” 安乐公主又嘟起了嘴,忽然又从袖中取出一迭丝绢,说道:“也罢,大事过后再说。母后,这里有一些小事,总该替女儿办办吧。” 韦太后当然知道安乐公主所求何事,无非又是授人以官,因说道:“宗令在此,你让他替你去办吧。” 太平公主闻听李隆基来访,顿时大喜,连声催促快请快请。李隆基入堂后,太平公主劈头就是一句话:“你这一段在忙什么?好像消失了一般。” 李隆基倒是不慌不忙,先向太平公主行礼,然后说道:“侄儿这一段时间按照姑姑的吩咐,却是不敢懈怠。” 太平公主脸上有了一些笑意,说道:“嗯,如此甚好。事儿进展得还算顺利吗?” 李隆基叹了一口气,然后摇摇头,脸现凝重之色,说道:“眼前大势已明,人们多是见风使舵的脾性,侄儿不敢张嘴呀。” 太平公主轻斥了一声:“这怎么可以?”然后语气又变得和缓,“三郎,我们一步一步正往绝路上走,你怎能不性急呢?” 李隆基恳切说道:“侄儿委实不知。侄儿以为,现在局势已平,瞧不出有何危急之处呀?请姑姑明示。” 太平公主又轻叹一声,说道:“三郎,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与你。” 李隆基答应了一声,挨着太平公主坐下。 太平公主轻声说道:“昨日萧至忠来府中说到,前日宗楚客在政事堂暗示,让他们分别上表,劝韦氏效则天皇后故事进行革命。今日午前,婉儿带同崔湜来府,也说了同样的事儿。三郎,此为暴风骤雨到来的前奏,你不可不知。” 李隆基点头听言,心中有些惊讶。他知道萧至忠向来与姑姑来往甚密,却想不通上官婉儿与崔湜什么时候也与姑姑做成了一路?由此来看,朝中势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确实令人眼花缭乱,姑姑看似闲坐府中,然她一点都没闲着,其朝中人脉资源比自己厚实多了。 不过太平公主能将如此隐秘之事和盘托出,足证她将李隆基视为可靠的帮手,李隆基想到此点,心中大为欣慰。 李隆基问道:“她想革命?她不至于把我们李家天下改作韦姓吧?” “有什么不可以?你难道还没有看清吗?他们不让四哥辅政,派兵看严重福,让年少无知的重茂当新君,摆明了就是他们认为:可以把重茂玩弄于股掌之间!” 李隆基点点头,说道:“侄儿明白此点。不过侄儿以为,如今天下大势,皆愿依李唐为正朔所在,他们只要让重茂为皇帝,断不敢贸然改李为韦!韦氏有多大的能耐?她能和则天皇后相比吗?则天皇后虽革唐命,到了最后还不是将天下又复归李唐了吗?” “糊涂!瞧你平时一副聪颖伶俐的脸儿,现在的灵气都跑往何方了?” “侄儿不知,请姑姑指教。” “韦氏若真革命,我们就成了她眼中的钉子,必欲去除而后快。她定会罗织罪名,将我们放逐斩杀干净!则天皇后革命之时,你那时还小,当时有多少宗族之人为之屈死?他们后来虽被恢复名誉,然人早成枯骨,恢复名誉又有什么用?”太平公主为了说通李隆基,不惜把自己亲生母亲的劣迹搬出来,由此可见事情的紧迫程度。 李隆基心如明镜,他岂不知道事儿的因果?他不想把自己近日的作为一一禀报姑姑,缘于他认为此事越隐秘越好,他在行事过程中,姑姑毕竟是局外之人,帮不上什么大忙,所以干脆别让她知道!他闻言后点头,说道:“姑姑的心意,侄儿明白了。只是近来韦氏掌控军中甚严,我的那些朋友皆为军中下层之人。侄儿不敢说知他们,缘于有两种考虑。一者,怕他们不敢答应,由此就泄露了我们的心思;二者,他们就是答应了,他们毕竟官职低微,难以行事。所以,侄儿以为,此事不可性急,须徐徐观察,找寻机会。” “如此说,你在此事上尚无任何动作?” “是这样,侄儿不敢贸然行事。” 太平公主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唉,李家子孙怎么到了今天这种地步?连一个会办事的人儿都没有了吗?” 李隆基看到姑姑有些意兴索然,心想姑姑平时沉静有度,现在心中不稳,说明她有些着急了,于是劝道:“姑姑的话,侄儿不敢苟同。高祖太宗打下的江山,后辈儿孙岂能轻言弃之?姑姑不可着急,上天若令某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那韦氏现在趾高气扬,已有其征兆,我们耐心等待,何愁没有机会呢?” 太平公主看到李隆基那沉静的脸庞,忽然悟到自己有些失态,遂自嘲似的笑了笑,说道:“哼,我着急了?你油嘴滑舌,也会调侃姑姑了。我为李家女儿,终为外人,就是那韦氏果然当了皇帝,也会保我富贵。然四哥你们一家,则在风口浪尖之上。如此危殆局面,你难道不知吗?” “侄儿明白姑姑的苦心。” “是啊,我确实用心良苦。四哥安坐家中,我们在此忙碌,若大事能成,终久还是四哥独坐大位。三郎,我们忙忙碌碌,看来还是劳累的命。” 李隆基心想,若韦氏果然革命,那么姑姑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儿去。保留富贵,那是姑姑痴心妄想的呓语。不过姑姑说谋事的结果,终究由父王来坐大位,李隆基心里相当欣慰。李隆基现在所想的是,他假若起事成功,那么朝中大臣及天下能接受父亲成为皇帝吗?他于是小心翼翼向太平公主提出疑问。 太平公主瞪起眼睛,诧异道:“怎么不能?四哥本来就是皇帝,他因为善让,母亲和三哥才当了皇帝。若有了四哥的大旗,我敢说,除了宗楚客等少数人外,其他百官都会轰然响应。” 李隆基点点头,心里知道若事变成功,那么姑姑在朝中的人脉资源可以为我所用。他今日前来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此,即是要亲耳听到姑姑的承诺。 然而李隆基未向太平公主通报自己的最新进展,惹得太平公主大为不满。她认为李隆基毕竟稚嫩,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此前是否看走了眼?她思念及此,言语也顿时变得刻薄起来,哂道:“三郎,那韦氏不会心甘情愿把皇位拱手让给四哥,你的心劲挺好,就怕因此耽误了时机,别到时候把肠子都悔青了!” 李隆基听出了姑姑的揶揄之意,赔笑道:“姑姑错怪侄儿了。那日姑姑让侄儿设法联络郭元振,现在已有进展。郭元振近来欲回京述职,父王已答应促成我们见面。若郭元振能够襄助,事儿又多了几分胜算。”其实李隆基所说的全是鬼话,西域至京的驿书须旬余时间方能送达,李显死后不过旬余,他们万难联络。 太平公主未想到这些细微之处,沉吟道:“此事若由郭元振来主持,当然最好。不过他自西域返京,行程甚长,我们终归等不及。” 李隆基道:“我们还是要等一下。当初太子重茂起事,还明白要找一位军中有号召力之人,所以李多祚振臂一呼,就有许多兵士响应。我们现在缺的就是这样一个人,郭元振就是最好的人选。姑姑,办这种事儿不可性急,一定要万般审慎。侄儿现在悄悄与下层军官联络,待郭元振回京,如此两相结合,最为稳妥。” 太平公主终于有些信了,点头道:“你如此想,还是有些道理。也罢,就按你说的去办吧。待郭元振回京,你可把他约到我府中商议。四哥笨嘴拙舌,你又是稚嫩小子,别把事儿说差了。我虽为女人,这些朝中重臣还是在乎我的。” 李隆基不失时机恭维道:“是啊,人言姑姑惜为女儿身,若为男子,早继我家大统了。别说大臣们敬仰您了,我们作为后辈,早将姑姑倚为主心骨。” 太平公主露出微笑,斥道:“你呀,终究没有正形的时候,这些油嘴之言,什么时候才能从你口中绝迹呢?” 李隆基正色道:“侄儿所言,皆为衷心之言。姑姑,您今后也该对侄儿改变一下看法。否则,侄儿只好闭口不言了。” 太平公主道:“瞧你,这油嘴愈发炉火纯青了。明明是你油嘴滑舌,反而成了我的不是。” 安乐公主想当皇太女的心思愈发炽热,驸马武延秀对其心思心知肚明。他这日身披一袭黑色长衣在院中走动,安乐公主见状感到很奇怪,问道:“大热的天儿,人们皆穿透气短衫以避暑。你弄来黑色长衫,肯定很吸热,莫非你不怕热吗?” 武延秀道:“我穿此衣,与你能否当皇太女,大有干系。” 安乐公主斥道:“大白天说梦话,怎么又与皇太女有干系了?” “昨日苻凤说到,近来外面流行一谶云‘黑衣神孙披天裳’。”苻凤现任安乐公主府仓曹,负责公主府的仓储库藏事务。 安乐公主还是不明白,问道:“黑衣神孙?你披了一件黑衣,难道就成神孙了?” “苻凤解释此谶很为详尽,他说天下之心,未忘武氏,我为则天皇后的侄孙,当然就是神孙了,所以应披天裳以应之。” 安乐公主听来觉得有些刺耳,斥道:“这个苻凤不好好管他的事儿,却来这里胡说八道!阿武算什么东西,你又如何成神孙了?现在是李家的天下,与你们武家有什么干系?你去,把苻凤叫来,要好好掌他的嘴。” 韦太后与安乐公主向来对则天皇后怨恨极深,其言语中殊无尊敬之意,武延秀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斥骂,所以习以为常。他上前抓住安乐公主之手,说道:“裹儿不可性急,请听我把话说完,再恼不迟。” 安乐公主知道夫君对自己百依百顺,绝对不敢有任何妄想,现在他又掌抚己手,心底里顿时柔软起来,遂示意他快说。 武延秀道:“苻凤确实说得不对,武家之势已衰,说什么‘天下之心,未忘武氏’,那是当不得真的,我若成为神孙,非是武家的缘故,皆缘于裹儿你呀。” “与我何干?” “裹儿你想,若你成了皇太女,我的身份也因之而贵。所以此谶的所指,还是归于你的身上。” 安乐公主略一思索,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关系,顿时转怒为喜,笑道:“哦,原来如此呀。这苻凤也是,何不直接一些,却如此大兜圈子。” “此事不怪苻凤,凡图谶之事,不会简单明了,定会幽微曲折。” “如此说,我当皇太女还是上天所命啊!延秀,这些话儿要马上告诉母后。” “那是当然,我的富贵要落在你的身上,而裹儿你呢,就要着落在太后身上了。” “嗯,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进宫。你这一身黑衣就不要去了,热就热一点,算是上应天命吧。” 两人入宫后觐见韦太后,此时韦太后正与宗楚客和纪处讷议事儿,他们看到武延秀那特殊的服装,皆投来奇怪的眼光。韦太后自然忍不住开口询问,安乐公主就把黑衣的来由说了一遍。 韦太后的起初反应与安乐公主大致相同,斥道:“什么神孙?你们武家什么时候有神孙了?裹儿,你也糊涂,如此白痴的事儿,你也当真?” 安乐公主道:“母后不要急嘛。女儿一开始也这样以为,不过这谶语明似说武家之人,其实内里则昭示着母后须行革命。” “革命?生拉硬扯,如何做得准?”韦太后依然不相信。 宗楚客此时站了出来,恳切说道:“太后,微臣以为此谶语有些道理。大凡上天欲示祥瑞,不会如世人一般直来直去,多会迂回曲折,隐秘示之。当初高祖皇帝未举事,天下之人皆唱《桃李子》之歌,此后高祖建国,果应此谶。年初时,太后衣箱中有五色云起,是时民间传唱《桑韦歌》,如今又有此等谶语应之,臣以为可信。” 韦太后横了宗楚客一眼,心想当初的所谓五色云事件,还不是你出的主意?瞧宗楚客现在言之凿凿的模样,似乎早把这一档子事儿忘记了。 纪处讷当然不会失去这个溜须的机会,接口道:“对呀,宗令所言实在有理。太后,臣等劝您及早革命,以应上天示意祥瑞。” 安乐公主道:“母后,他们说得不错。李重茂像个傻痴一般,天天坐在御座上只会碍事。如今天下大势已成,您也不用太客气了。” 韦太后看到这帮人催促甚急,就转向宗楚客问道:“宗卿,你以为现在时机到了吗?我始终以为,皇帝新逝,我若急头巴脑登上御座,恐惹天下物议。” 宗楚客当即答道:“太后的忧虑,微臣此前也想过。不过观眼前之势,朝中百官还是心向太后的,加之韦温他们控制军中甚严,若现在改朝换代,应该能够平稳过渡,没人敢说不是。凡预立事固然需要三思而行,一旦决之要雷厉风行。臣以为,现在是时候了。” 安乐公主道:“对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母后早就该决断了。” 韦太后其实很早就想过过皇帝瘾了,其隐忍至今,实属不易。她沉思片刻,将诸事想了一遍,然后说道:“现在时辰已入六月中旬,宗卿,此事就由你主持,月底之前,能完成各项筹备吗?” 宗楚客算了一下,感到时间有些紧,答道:“现在到月底仅有十余日,筹备诸事有点仓促。然事情定下来,自有所司负责,臣届时多督促他们一些,事儿应该能够赶出来。” “嗯,好吧。你把事儿理顺,让司天台在下个月初选一日子,就把事儿办了吧。裹儿,你这一段也要把性子收拾好,多跟随宗卿一起,瞧瞧事儿如何办的,也算多些历练。” 宗楚客道:“臣不敢。臣今后办事时多向公主禀报,不敢混淆了上下之分。” 安乐公主今日很特别,将往日的性子都收拾起,忽然变得十分恭顺。想是她看到母后若成为皇帝,那么自己的皇太女身份也可以很快被明确,因此心情很好。她习惯性地扁了扁嘴,笑道:“宗令何必如此谦逊呢?我什么都不懂,自然需要指教,宗令莫非不想教我么?” 宗楚客道:“岂敢!岂敢!臣愿意追随公主,知无不言。” 韦太后又目视纪处讷道:“看来你还需要抓紧出去走一遭,京中事儿太多,你还要赶快回来帮助宗令。” 前日,韦太后接受韦安石的建议,决定让纪处讷为安抚大使巡视关内道与河南道,以通报京中情况,安抚各地官员。纪处讷闻言急忙答道:“臣遵旨。” 他们又说了一会话,然后逐个退去。宗楚客与武延秀一同退出殿外,宗楚客目视武延秀道:“嗯,你做得很好。” 武延秀一笑,说道:“如此小事,何劳宗令挂怀?” 原来宗楚客看到韦太后在那里推推托托,很不畅快,他心里着急,遂思成一计。他让武延秀穿上黑衣,然后找安乐公主说项,那句谶语却是由宗楚客所造。宗楚客明白,以韦太后对安乐公主的宠爱,加上安乐公主口无遮拦的直白促请,韦太后最易接受。 事儿就如此轻易成了。 武家势力今非昔比,武延秀自然对宗楚客言听计从,何况这还是有利于自己的事儿,他自然会巴结努力。 宝昌寺还是如往常那样平静,这里香客不多,寺内有相对固定的信众。是时,长安城里有大大小小的寺院数百所,人们可以就近到所在寺院进香礼佛。 这日巳牌时分,宝昌寺进来一位素服之人,其头戴一顶灰色的顺风幞头,身着白色的缺骻袍,足蹬一双黑色的六合靴,完全是当时庶人的打扮。要说其与普通人的区别,在于他的坐骑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懂马的人会发现,这匹马很是特别,为大宛良种西极马的后代,极为名贵。是时长安的普通人在城内行远路之时,一般赁驴而行,能骑马者则是非贵即富之人,此人能骑一匹名马,其身份定是不同寻常。 他入寺后按照进香的套路一路行走,见佛则拜,并燃香礼佛,到了最后,还叫来知事大雄宝殿的和尚,向他捐了一笔不菲的香火钱。 知事和尚看到这位施主出手阔绰,心想此人定非常人,遂有意招揽,说道:“施主,侧殿备有名册,请施主入侧殿记名,小僧另有香茶奉上。” 那人说道:“记名就不必了,人若心向佛祖,捐献钱物多少皆为诚心,那是没有分别的。” 知事和尚眼见许多香客入寺,其随手随喜一点小钱也就罢了,若捐献稍多一些钱物,往往喜欢在殿内记名,以向佛祖表示自己有大虔诚心,渴望佛祖多些保佑。像如此不愿记名之人,实在少之又少,他因此向那人起手道:“阿弥陀佛,施主如此虔心一片,实为懂佛理之人。” 那人笑道:“对呀,信佛唯求淡然超凡精神,若动辄向佛祖求情索要,如此就落在下乘。请问普润禅师在寺吗?” 知事和尚深知普润禅师多与官宦之家联络甚多,又见此人言谈举止绝非寻常人物,以为他定与普润相熟,遂殷勤说道:“普润师父向在西后侧殿悟禅,施主若想见他,且请少歇,容小僧前去通禀一声。” 那人回答道:“通禀就不必要了,他既然在寺里,我自去即可。” 知事和尚依然殷勤万分,说道:“如此,小僧为施主引路。” 那人施礼道:“多谢多谢。” 知事和尚带领那人出了大殿,然后折向后行,很快就到了普润所居的小殿前。就见殿门敞开,普润正端坐在那里诵经,知事和尚悄然入内,走至其近前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普润闻言扭头向门外瞧了一眼,看到来人面貌,眼神里忽然一闪动,急忙立起身来迎出门外,施礼道:“施主前来,贫僧未及远迎,实为失礼。请入室内奉茶。” 来人也向普润施礼,说道:“鄙人早闻禅师之名,今日唐突来访,更是失礼。” 两人于是相偕入内,普润将知事和尚打发走,将来人让至座上,自己又亲手为来人端盏奉茶。 来人说道:“禅师不必客气,鄙人有几句要紧的话说与禅师。” 普润道:“崔侍郎的话,自然是要紧的,贫僧正要洗耳恭听。” 来人微微一惊,说道:“原来禅师识得鄙人,如此就省了不少麻烦。” 普润道:“兵部崔侍郎大名满天下,又有家学渊源,天下谁人不识呢?” 来人正是兵部侍郎崔日用,普润久在官宦之家穿行,曾经匆匆谋面数次,所以记得其面貌。崔日用身在高位,对一个寻常僧人却不十分在意。 崔日用也笑了,说道:“禅师果然不同寻常,又很会说话。看来我的眼光不错,果然找对人了。” “崔侍郎有何见教呢?” “嗯,禅师,我们虽初次见面,却很投缘,我也不想有虚套太多了。我们此后讲话,以简明扼要为好,禅师以为如何?” “当然,出家人不打诳语,此为佛祖所教。若妄言说谎,即会堕入阿鼻子地狱之中。” “嗯,事态紧急,我就单刀直入了。禅师,我听说你与临淄王近来来往颇多,是这样吗?” 普润摸不透崔日用的来意,遂模棱两可说道:“不错,临淄王素爱敬佛,选本寺为进香道场。他又是本寺的大施主,贫僧因而有缘结识。” 崔日用笑道:“禅师不必太谦,依我所知,禅师与临淄王结识不仅限于谈佛论禅吧。哈哈,我们不说此节,我有一不情之请,要劳烦禅师。” 普润闻听此言,心里顿时一惊,李隆基所谋之事除刘幽求之外,也只有这位方外之人能在一侧瞧出了三分。现在崔日用旁敲侧击,点明普润与李隆基交往甚深,那么其话后藏有甚利的机锋。 普润心思如电,也微笑道:“若能得崔侍郎差遣,贫僧定当效力。崔侍郎刚才说了,我们说话不用客套,敬请明言。” 崔日用抿了一口茶,说道:“我有要紧的话儿想与临淄王谈,烦请禅师将临淄王请到此寺晤面如何?” “呵呵,原来是这等小事。贫僧有点不明白了,崔大人官至侍郎,与临淄王见面机会颇多,或者直入临淄王府,为何要大兜圈子,通过贫僧到鄙寺见面呢?” “嗯,我刚才说了,我要对临淄王说要紧的话儿,不想让别人看见。” 普润深知崔日用的来历,知道他素附宗楚客,眼下正是韦太后的红人。李隆基现在所谋大事,正是视这帮人为敌方阵营。那么崔日用今日前来,到底是何用意呢? 看到普润在那里狐疑不定,崔日用呵呵一笑道:“我的所请果然让禅师犯难了!其实禅师不用猜疑,你可对临淄王说,我此来完全是好意。临淄王聪颖敏悟,他还是能明白此节的。” 普润微微笑道:“崔侍郎多心了,如此小事如何令我犯难呢?贫僧刚才在想,我此去临淄王府,一来一往会耗费许多时辰,或者临淄王其时不在府中,如此让崔侍郎在这里空等,贫僧实在过意不去。” “不妨。禅师的茶很好,我在这里一边品茶,一边敬读《金刚经》,可以免去许多寂寞。” “如此,贫僧就告退了,我定速去速回。” 崔日用起身拱手道:“有劳禅师,我在这里静待佳音。” 普润最后想到,反正崔日用没对自己说出什么要紧言语,是祸是福,由李隆基来把握,自己可以去促请。 近午时的阳光,愈加炽烈。普润出寺后上马扬鞭,然后绝尘而去。他还算细心,知道若穿僧服骑马不妥,于是换了一身常人装束。 是时,李隆基让刘幽求约来麻嗣宗,三人关在侧室之内密密商谈。 麻嗣宗看到两人神色凝重,问道:“好端端的大堂不坐,却跑到这个密不透风的小黑屋里。阿瞒兄,你想搞什么名堂?” 李隆基道:“我巴巴地把你请来,当然有话说。嗣宗,你今儿要把你的烂漫性儿收拾起来,不许再胡说八道,我们有正事相商。” 李隆基事先和刘幽求商议多次,他们仔细分析了麻嗣宗的性格和平时言行,一致认为说通麻嗣宗可以采取单刀直入的方式。麻嗣宗的性格看似散漫,言语谐趣跳脱,然仔细探究其言语内里,其实并无出格之处,心思很细密。且麻嗣宗平时的话中,也透露了强烈的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思。 刘幽求问道:“我们今日想问你,若有一场大富贵,你愿意和临淄王一起努力争取吗?” 麻嗣宗想了想,说道:“谁不渴求大富贵呀?不过富贵越大,风险也很大。若让我自己去争取,我知道自己的斤两,那是断断不成的;若跟着阿瞒兄一起干,那还比较靠谱。” 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且话头一转,轻轻又把争取富贵的责任推到李隆基的身上。刘幽求听罢心里不禁暗笑:这厮看似天真烂漫,心里还是有小九九的。他看了一眼李隆基,见他也在那里微笑,知道皆为同样的心思。 麻嗣宗看到两人在那里微笑不语,有些着急,问道:“刘兄在这里莫测高深,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呀?快说、快说,你再不说我就出去了,这里热死人了。” 刘幽求道:“你既然认为靠谱,说明你愿意干了。” “刘兄故弄玄虚,净说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大富贵到底为何?你快把我急死了。” 李隆基这时接过话头,问道:“我问你,若城中生乱,不让城外的五万兵马响应,你有什么法子?” 李隆基此话一出,麻嗣宗顿时明白事关重大。城内发生变故,说明李隆基有想法,而且是大想法。他在这里快速思索,竟然忘记了回答。 刘幽求问道:“嗣宗,说话呀。看你六神无主的样儿,莫非吓破了胆?” 麻嗣宗很快回过神来,说道:“刘兄说的什么话?我刚才说了,若让我自己行事,确实没胆;若有阿瞒兄领路,我什么时候胆怯过?” “临淄王问你,缘何不答呀?你口称不怯,谁知你心里如何想的?” 麻嗣宗作为一个六品军官,且在折冲府任职,其实与闲职相似。军人升迁多靠军功,这些年战事甚少,麻嗣宗似乎要在此闲职上继续等待,也许要碌碌无为一生。不过麻嗣宗久在京中居住,这些年又与李隆基和王崇晔交往很多,熟谙朝中掌故,目睹了这些年的朝中风云,心间有时也会涌出一股念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为何不能有所想法呢? 现在正是因为这点野心,促使麻嗣宗向李隆基表露心机:“我向来心口如一!阿瞒兄,只要你挥手指向,我定会刀山闯火海钻,那是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李隆基笑道:“嗣宗,我们若非了解你的为人,也就不会向你说这一番话了。闲言少叙,你好好想想我刚才的问话。” 麻嗣宗思索了片刻,说道:“譬若我在右营,只要控制了章京不能传令,则右营将士任城内打破了天,他们也不敢动弹一步。” 李隆基道:“右营如此,那么左营也须控制其主将。嗣宗,以你之力,能办成此事吗?” 麻嗣宗摇摇头,说道:“以我的能耐,至多说通六百余兵士跟随。若让我来控制章京,只要事先筹划详细,可以勉强办到,至于左营那里,我就有些鞭长莫及了。” 刘幽求道:“你若分兵一支去左营,能成吗?” 麻嗣宗苦笑道:“我在右营尚可活动,若带数百人去闯左营,恐怕连辕门都进不去,这不是以卵击石吗?最近韦温号令很严,说过没有他的符令,任何人不许妄动。” 李隆基听言后眼光一亮,问道:“章京他们若无韦温符令,就是看见城内喊杀连天,他们也不敢动弹一步吗?” “不错,韦温近来榜捶立威,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说得很露骨,这五万兵马唯听他一人号令,就是皇帝通过兵部移符,也得先过了他这一关。” 刘幽求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说道:“临淄王的意思,就是控制了韦温,使他不能发出符令,那么这五万兵马就不敢动弹一步!” 李隆基缓缓点点头,说道:“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嗣宗,你好好想想,如何能控制韦温?” “这很好办。我曾到过韦温府中,其家宅护卫不过十余人。只要带领四五十人悄悄进入其院,先拿下韦温,再将大门紧闭,不许一人跑出去,如此事儿就成了。” 刘幽求道:“这其中有一个犯难之处:到什么地方找这五十人呢?嗣宗,你可以从右营中带出来吗?” 麻嗣宗摇摇头:“这又牵扯到韦温的符令,没有符令,任何人不得出营。韦温也不会傻到派人来捉自己的地步,这种符令实在难办。” 李隆基沉思片刻,抬头问道:“若假造符令,能成吗?” 唐制规定,征发调遣兵士需奉敕而动,兵符达于军府,需由州刺史与折冲共同勘验。如今若调左右营兵丁,必须由韦温签署手令,再由人带着兵符入兵营勘验后方能出兵。 麻嗣宗还是大摇其头,说道:“若有高手伪造手令还行,那兵符却是万万伪造不来的。” 李隆基说道:“你毕竟为折冲都尉,成队兵丁不能带出,若寻个理由,零星兵丁还是能带出一些吧?” “十人以内还行,然也不能出营太久。” “太久指多长时辰?” “二日以内必须返营。” “嗯,届时你以府中修缮为理由,选出骁勇且能听你号令者入你府中。另外你府中有勇力的下人有吗?” “至多寻出二三人而已。” “我届时让王崇晔助你,让他寻出十人加入你的队伍中。你们二人带领这二十余人,能控制韦温吗?” 麻嗣宗沉吟道:“人手还是有点少,到时候需要筹谋详细,争取一击而中,还是有点行险呀。” 刘幽求点点头说道:“不错,人手是有点少。” 李隆基抬头向天,叹道:“人手短少,只好多用些心思补之了。嗣宗,只好这样了。举事时可在夜间举行,你与崇晔可在夜里奇袭,只要把韦温及其家人禁在府里,不能露出一丝破绽,也不许一丝讯息传出府外。如此熬到天明,就是奇功一件。” “好吧,我回头先与崇晔商量商量。” 李隆基说道:“崇晔那里,现在还不要对他说知。嗣宗,我们今日说的这番话,若传出一句,足以使我们掉脑袋。你既然愿意参与,今后就脱不了干系。当然,你想脱身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去当告密者。” 麻嗣宗闻言大恼,怒道:“阿瞒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说出这等话,分明是对我不放心。早知如此,你何必拉我入伙呢?” 李隆基上前执其手道:“瞧你,一句话就恼成这样。我非为不放心,我想告诉你,此事重大,事前必须隐秘。我不想现在就对崇晔说知,也缘于此点。” 刘幽求也上前说了一番需要万般小心的话,麻嗣宗方才释怀。 麻嗣宗心里继续考虑这件事儿,忽然目露凶光,说道:“阿瞒兄,要想把事儿做得干净,我们入府后见一个杀一个,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如此做最稳妥。” 刘幽求摇头道:“这样不好。想韦温府上有百余口人,当时夜深人静,若采用杀绝的办法,恐怕动静太大。” “不妨。我去过韦温府内,这厮挺会使钱,院墙建得又高又大,届时院内动静不会传出外面。” “人死之时,其声凄厉,能传数里之外,此法还是有些不妥。” 李隆基道:“你近日在军中设法选中那些骁健之人,不说以一当十,他们若能以一人之力搏击数人,那也是好的。如何控制韦温,我们现在不做定论,都要好好地想一想,然后再议。” 麻嗣宗道:“阿瞒兄,你身边的王毛仲与李宜德挺好,届时你把他两个借给我吧。” 刘幽求道:“你又在胡说了。临淄王届时有多少事儿,身边无论如何不能少了这两个人。亏你还能张开嘴讨要。” 李隆基道:“韦温为关键之人,我将他们分出一人给你。” “就要王毛仲吧。”麻嗣宗也不客气地说道。 他们又在一起议论片刻,麻嗣宗方才辞去离开。恰在此时,普润骑马而至,入堂后脸上犹在冒汗。 普润把崔日用入寺的过程说了一遍,并让李隆基立刻与之会面。 李隆基与刘幽求闻听此消息,两人大为惊疑,他们与普润想的一样:崔日用为宗楚客的嫡系之人,当此敏感时候,他为何要大兜圈子约李隆基见面呢? 李隆基问道:“他未言欲谈何事吗?” 普润摇摇头,说道:“他仅说所谈之事对殿下有利,一副莫测高深的神情。” 刘幽求道:“殿下,是祸是福皆躲不过,我以为你应该去见。” 普润想了一下说道:“对了,崔日用问起我与殿下交往的时候,其言语中似乎很有深意。” “有何深意?” “我说殿下为本寺的大施主,入寺后礼佛谈经,由此相熟。他说未必,说我们交往并不限于佛事。” 李隆基与刘幽求对望了一眼,心中皆想起此前频繁聚会,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太平公主当时就瞧出端倪,人之心性其实差别不大,那么其他留心之人也能品味出蛛丝马迹。 刘幽求道:“殿下,如此事儿就显得有些复杂了。看来你与崔日用之会,需要小心为之啊。” 李隆基沉思片刻,心里判断崔日用的来意。他从感觉上认为,崔日用要求面见自己并无歹意,否则他也不用如此大兜圈子,轻轻在宗楚客或者韦太后面前说上几句,即可为害自己。 李隆基想到这里,说道:“刘兄说得对,是福是祸皆躲不过,我去见见他。普润师父,你一路劳累,先在这里歇息片刻,容我先走。” 李隆基不与普润同行,还是缘于安全的考虑。 崔日用听到门外的脚步声音,比较急促,与僧人脚步有所差异,心知可能是李隆基到了,遂起身迎之门前,恰与李隆基打了个照面。他急忙拱手道:“崔某冒昧相请临淄王,恕罪恕罪。” 李隆基也拱手道:“崔侍郎居中枢之要,何等繁忙。如此百忙之中犹来见我,让我有些受宠的感觉。” 李隆基所言也为实情,其虽生于皇家,身份高贵,毕竟是一个势衰的郡王,与朝中重臣没有交往的机会。如此也可理解,李隆基这些年所交往之人的层次较低,皆为中下层官员。譬如京中之官,五品以上可以经常朝见皇帝,李隆基至今尚未交往到一个五品以上的好友。刘幽求所以建言李隆基要联络太平公主,缘于李隆基没有这方面的人脉资源,因此要借重太平公主。 兵部侍郎现为四品官员。 两人相让着进入室内。 崔日用取过茶盏,替李隆基添茶。 李隆基急忙谢道:“怎么敢劳崔大人动手了?隆基毕竟年轻,担待不起呀。” 崔日用道:“因为崔某的一句话,殿下催马过来,身上弄得又是汗水又是尘土,我心中正在不安呢。” 两人互相客套虚让,显然处于试探的阶段。崔日用明显是好整以暇,李隆基却对之深怀戒心,狐疑不定。 最后还是李隆基憋不住,问道:“崔侍郎如此召见隆基,有何见教?” 崔日用微笑道:“殿下错了,崔某不敢奢谈召见。我所以隐秘来见殿下,实有要情相告。” “隆基洗耳恭听。” “殿下知道你现在正处危境吗?”崔日用开始单刀直入。 “危境?现在新君即位,天下承平,我现在很好呀,何来危境之说?崔侍郎,隆基毕竟年轻,别吓住我了。” “殿下,崔某今日前来,实为殿下的处境计。我们此前未有交往,我此次贸然前来,殿下心中生疑实属正常。殿下,近日有一些事儿,我依次说来,你可自己评判,当知我所言不虚。” 李隆基没有吭声,静等崔日用下面的话。 崔日用道:“前日武延秀穿了一身黑衣,与安乐公主一同入宫面见韦太后,当时宗楚客与纪处讷也在场。安乐公主就向韦太后说了一番话,宗纪二人认为有理,在旁力请。临淄王,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吗?” “我不知道。不过武延秀既然穿了一身黑衣入宫,他们谈话定是与此黑衣有关。我听说有人向武延秀献了一句谶语,好像叫做什么‘黑衣神孙披天裳’。崔侍郎,是不是这句话呀?” 崔日用顿时大惊,他之所以知道这个场景,缘于宗楚客的转述。这句谶语自安乐公主府出笼,然后入宫解说,此过程相当隐秘,所知人甚少,李隆基从何处得知的呢? 其实李隆基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情,缘于他早就在安乐公主身边布置了自己的眼线。此人是安乐公主身边的婢女,当安乐公主与武延秀一起说话时,该婢女伏在帷后偷听,然后转告李隆基。 李隆基之所以把这句话抛了出来,是想在两人谈话过程中占据主动。他想以此暗示崔日用:第一,你不可藏头露尾糊弄人,你认为隐秘的事儿,我其实早就知道,所以最好全盘托出;第二,不可在话语中设置圈套,我有办法印证。 崔日用很快恢复平静,微笑道:“临淄王果然是人中之龙,竟然能够掌握如此隐秘的话儿。佩服佩服。” 李隆基也是微微一笑,说道:“既是谶语,须在俗世中流传,我也是随便听来的,不想竟然猜中了。” 崔日用知道此谶语的来历,宗楚客对自己说过此语系他亲口所教,它什么时候又在世上流传了?崔日用不想拆穿李隆基的谎言,心中?99lib?反而更在乎李隆基了。 李隆基问道:“看来此话不假了?” 崔日用点点头说道:“不错,就是这话。韦太后信以为真,又将之与年初的‘五色云’与《桑韦歌》相印证,觉得革命的时机到了。” 李隆基微笑道:“她果然要革命了!崔侍郎,新君刚刚即位,你不觉得她现在革命,有些操之过急吗?” 崔日用摇摇头,说道:“他们不这样以为,已经定下了具体日程。月底以前抓紧筹备,下月初预计登基。” 李隆基心里一沉,心想他们的动作果然很快。然他还对崔日用不是十分相信,若他是宗楚客派来试探口风的,如此就被他们下套成功。他想到这里,问道:“崔侍郎当时并不在场,缘何知道得如此详细呢?” 崔日用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我当时确实未在场,然此事由宗楚客亲口告诉我,事情千真万确。” 李隆基依旧微笑道:“我知道崔侍郎向来跟随宗楚客甚紧,宗楚客也把你倚为心腹之人。你现在将如此机密的话儿外泄,万一宗楚客知道,你不怕得罪他吗?” 崔日用知道李隆基依然信不过自己,遂叹道:“殿下说得对,我今日说的这番话,早将我的全家性命交与殿下手中。殿下,我今日决计向你泄密,事先已打定了主意,就是今后与宗楚客势不两立。” “势不两立?他待你实在很好呀,何苦如此呢?再说了,你就不怕我将你泄密的话儿告诉宗楚客吗?” 崔日用冷笑道:“崔某知道殿下不会信我,生怕是宗楚客与我联手设的圈套,此为常理。只是殿下将我交与宗楚客,固然白白地搭上了崔某一家性命,然殿下与相王不久复为崔家的命运,我们不久就可在地下相见。” “如此说,崔侍郎果然是替我家着想,愿闻其详。” “宗楚客之所以向我说这番话,缘于他想与我商议用兵之道。一者,他认为韦太后若革命,那么相王与太平公主就成为最大障碍;二者,他认为韦温虽知事京城内外兵马事,然韦温性格,不足以谋大事。鉴于此二点,宗楚客认为相王与太平公主不可小觑,须预谋一举翦除之。” 李隆基闻言心中大惊,自己正在紧锣密鼓地暗中准备,本想双方见真章的时候还比较遥远。若真如崔日用所言那样,宗楚客已然开始磨刀霍霍,对方的刀口眼看就要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了,这实在令他很意外。到了此时,李隆基对崔日用的诚意信了八分,如此机密之事,他敢于坦诚相见,足证崔日用的诚意。李隆基依然拿不准,觉得崔日用作为宗楚客的心腹若全力支持韦太后革命,那么事成之后,其仕途之路定然成为坦途。他现在却弃强势倒向弱势,其动机到底为何呢? 李隆基从座中站起,说道:“果然如此吗?若是这样,父王和姑姑我们确实陷入危境!崔侍郎,我们该如何摆脱这种局面呢?望不吝教我。” 崔日用也立起身来,走至李隆基面前执其手曰:“解救危境唯靠自己。殿下,这李氏宗族解除大难的关键,其实正握在殿下手中。我今日急急求见殿下,其实就是想告诉殿下此话!” 李隆基迷茫道:“崔侍郎此话,让隆基糊涂起来。我毕竟是一个稚嫩后辈,如此大任,我何能担当呀。崔侍郎,请坐,请你细言之。” 崔日用复归座上,笑道:“殿下,知道我为何要弃宗楚客而去吗?我知道,殿下定对此事心存好大的疑窦。我若不言,你实难解疑。” “嗯,请崔侍郎释疑。”李隆基心想此人果然厉害,竟然看透了自己的内心,也就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疑问。 “你刚才说得不错,韦太后与宗楚客他们确实处于强势,就把其隐忧遮掩了下去。一者,韦太后根基不深,个人又无能耐。她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并非如则天皇后那样自己积功而来,多因好运气而至。她个人如此,手下能者也少,仅有一个宗楚客能够左推右挡。我知道宗楚客的能耐,若让他办些事儿还行,最多做到尚书,应该还算称职。然到了现在的位置,他尚无房玄龄、狄仁杰等人那样的相才。譬如崔琬一事,其中就透出乖张之处。殿下,有句话叫做‘谋事在人’,他们上下若此,如何能够长久呢?” 李隆基颔首道:“崔侍郎说得不错,宗楚客毕竟还能办些事儿,如纪处讷、赵履温等人只会误事,更别说安乐公主只会胡闹了。” “是呀,应该承认,韦太后确实有好运气,只怕她难以守成。二者,这韦家子弟比起武家子弟更加糟糕,皆是一帮狐假虎威不学无术之人。自皇帝大行后,韦氏子弟掌控了军权,其中以韦温居首。我现在兵部,自然对军中观察甚多。这些韦家子弟入军中之后,搞什么榜捶立威,将军中搞得乌烟瘴气。宗楚客对他们也不以为然,那日对我说,若任他们继续在军中胡闹下去,弄不好会生变故。” 李隆基听到这里,心里又是一惊:原来宗楚客已然察觉了韦温立威一事,由此看来,这个宗楚客还是很有眼光的。记得庄子说过:“螳螂方欲食蝉,而不知黄雀在后。”这句话很有道理。韦温立威,使自己动了杀机,谁料宗楚客也在那边动起了更换崔日用掌兵权的脑筋。 崔日用继续说道:“最后关键的一点,就是殿下刚才说的大势了。若说韦太后革命为当前大势,实在错了。眼前大势实为天下之人皆思归李唐辖下。自则天皇后改周朝复唐后,名义上虽是李唐王朝,然实际上多由女人控权,将天下折腾得乱象纷生。我相信,就是韦皇后此次果然成功,也不会太长久,终有一人再革她命,复归李唐。” 李隆基听到这里,顿时血脉贲张,一拍几案,借势立起身来,沉声道:“崔侍郎说得好,句句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为李家子孙,观之心中愤懑无比。‘请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她们不听圣贤之语,将先皇抛于一边,弊政泛滥乱象频生,此为我李家的耻辱。崔侍郎,你能反出其阵营,即为我李家莫大的福分。好呀,为了光复先皇的英烈,树人间正气,我愿与你携起手来,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崔日用看见李隆基情非作伪,也急忙起身,拱手向李隆基鞠躬道:“崔某今后定时刻追随临淄王,虽死无悔。”他如此表态,即是决意向李隆基效忠。 李隆基急忙躬身还礼,说道:“隆基不敢。隆基毕竟年轻,愿与崔侍郎结为兄弟,何来效忠之言?” 崔日用坚决不同意,说道:“吾计决矣,此生定当追随临淄王,不敢妄称兄弟。” 李隆基见他意志坚决,心想自己与刘幽求、王崇晔等人称兄呼弟,有何不可?因而微生诧异。 崔日用又道:“殿下,我们今日已把话儿说开,再无芥蒂。为今之计,须抢得先机,方为免祸之道。我刚才说了,如今天下之变化系于殿下一人之手,望惜之用之。” 李隆基抬手挥了一下,说道:“崔侍郎,我们还是坐下说吧。你说天下现在系于我一人之手,有些高看我了。我确实想有作为,也不想成为宗楚客的砧板之肉,奈何我人微言轻,能做什么呢?你目光深远,望不吝教我。” 崔日用缓缓坐下,闻言后微笑道:“殿下其实不用太谦,我早就注意到了你身边的人脉资源。只要善加利用,即可成事。” “嗯,崔侍郎请讲。” “我知道这帮人常围在殿下身侧,有王崇晔、麻嗣宗、钟绍京、陈玄礼、葛福顺、李仙凫等人吧。这帮人有一个特点,他们胆大无所拘束,且层阶较低,皆渴望建功立业,殿下被他们尊呼为‘阿瞒’,他们自然对殿下无比忠心。这些人多为军中背景,只要妥善筹谋,可依太宗皇帝故事,搞一次‘玄武门之变’还是可行的。” 李隆基听到这里,忽然对眼前的这个人产生了无比的恐惧之感。想想也是,他以高位竟然能够留意自己的交往之友,像他今日通过普润来面见自己,此举何等玄妙啊!李隆基到此时已明白,崔日用提前洞悉了韦太后隐忧,于是决定反戈一击! 这人实在可怕! 不过崔日用的倒戈对李隆基十分有用,此人熟谙兵部事务,又是一个谋虑老辣的角色,相信加入己方阵营后定有许多帮助。 李隆基沉思片刻,点头道:“事不宜迟,为了对付宗楚客的阴谋,也只好行险走这步棋了。崔侍郎,你素谙军事,>99lib?你需多多筹划。我们毕竟年轻才浅,许多事有劳你主持了。” 崔日用见李隆基接纳了自己,并且二话不说就答应起事,心里就长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此次行险,其实很值。他懂得李隆基的意思,连忙却让道:“此事万万不可,我刚才说了,此生定追随殿下。只要殿下差遣,我定言无不尽,算无遗策。” 李隆基看到此人懂得进退之道,心里很是满意,说道:“嗯,如此就委屈你了。对了,韦太后现在调来五万兵马屯于城外,我们人员毕竟太少,要想稳住这五万兵马,计将安出呢?” 崔日用想了一下道:“此事关键之所在于韦温,只要把韦温掌控好,这五万兵马就难以动弹一步。届时,我们若宫内得手,即可用皇帝之玺着兵部夺韦温之职,如此,这五万兵马即可为我所用。” 李隆基见他不假思索就说出正解,心里顿时为之折服,觉得此人来的真是时候,遂说道:“好呀,这件事情就由你多考虑一些,届时我让麻嗣宗与王崇晔助你。” 两人就在寺中长谈,竟然不觉说到掌灯时分。 第十一回 钟绍京暮启宅门 李隆基夜战禁宫 那日李隆基回府后,将崔日用与自己会面的过程告诉了刘幽求。两人商议良久,一致认为崔日用此次反水非常可信,且此人很有用处。 刘幽求说道:“崔日用给我们带来一个很重要的讯息,就是韦太后他们已然准备动手,我们唯有先发制人,方可免祸。” 李隆基点头道:“不错,我初听此闻,也是大吃一惊。我们原来所想,韦太后他们并未注意到我们,我们可以从容准备,看来是大错特错了。刘兄,我刚才一直在想,我们其实并未准备充分啊!” 刘幽求看出李隆基此时心中有所犹豫,遂坚定其信心道:“殿下,什么叫准备充分?当初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时,也是以弱胜强,其所以能够胜利,就在于出其不意。太宗皇帝当时不过有常何为其依托,我们现在手中可依托的岂止一个?崔日用主动前来投靠,这是天意啊!我以为,目前手中的力量足够了。” 人往往遇到重要关头时,容易患得患失,心中反复掂量。当初唐太宗李世民决定发动玄武门之变的前一时刻,还要在家里卜筮一回,如此睿智人物尚且如此,何况常人?李隆基是年二十六岁,与其曾祖父李世民相比,没有在军中历练的机会,手下也没有如房玄龄、尉迟敬德那样的猛将谋士,他现在若决定起事,心中的忐忑可想而知。 刘幽求仍然坚其心智,继续说道:“何况韦温他们在那里自毁长城,这也是天意啊!” 李隆基沉默良久,然后摇摇手,说道:“刘兄,我知道这些,请勿再言。我刚才一直在想,陈玄礼他们三人为此次举事的关键,我想这两日再见他们一面。你以为如何?” 刘幽求摇摇头,说道:“殿下此前已与他们有共识,他们也表达了忠心。如此关键时候,殿下不宜与他们见面太多,我去会会他们即可。我们此前以为自己的言行足够隐秘,然被太平公主瞧出了端倪,崔日用更是不声不响地猜出了我们的心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么还有别人能看出我们的意图吗?我认为肯定有。如此,我们要更加小心才好。” 李隆基点点头,赞同了刘幽求的意见。 刘幽求又说道:“殿下已让麻嗣宗与王崇晔协助崔日用,他们三人联手拿下韦温,我认为甚有把握。不过事先需见面商议一回,以统一步调。” “我们待会儿要定下举事日期,可在此一日的前一天把他们三人召在一起。王崇晔现在还不知道,让他晚一天知道就可少一分危险。” “韦太后住在宫内,谅她插翅难飞。安乐公主与武延秀住在金城坊,倒是不可放任他们。” “我想过了,张暐手下的十余名家丁身手甚好,就让张暐负责,届时由他去解决他们。” “宗楚客与纪处讷呢?” “顾不了他们了。我们此次举事的关键在宫城,只要掌握了皇帝的印玺,就可号令天下。这两人手下无兵,谅他们也翻不起大浪,可在天明后再找他们。” “我们起事的日期,要知会相王与太平公主吗?” 李隆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们此前说过这个话题,难道你忘了吗?刘兄,在这个事儿上,唯有我们自己掌控,别人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眼前大势,若考虑不相干的事儿太多,就会耽误大事。” 李隆基这番话告诉刘幽求,一件事儿决定了就不许重复第二次。刘幽求眼望这个小自己十余岁的年轻人,心中体味到了他的那种霸气。 李隆基与刘幽求的这番对话,已大致勾勒出了此次起事的大致模样。李隆基又闭眼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刘兄,你这两日抓紧见一见陈玄礼他们,并及时把会面的结果告诉我。你谋虑甚细,要帮我把起事过程好好推演一遍,绝不能有任何微小的疏漏之处。” “好吧,我见过他们之后,再将过程推演数番,然后再找殿下禀报。” “嗯,我们还要好好议一议。”李隆基点头说道,忽然又想起一事,脸现微笑道,“刘兄,绍京兄的那个宅子挺不错的。” 刘幽求马上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点头说道:“不错,其院落阔大而幽静,又与玄武门不远。殿下的意思,想以此院为据点靠前指挥吗?” 李隆基点点头。 刘幽求说道:“如此,我先知会钟绍京,让他早做预备。”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现在不是时机,刚才说了,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还是不要先告诉他。” 婉儿轻车简从来到太平公主府上,两个睿智女人对坐,却少了往日的谈话,皆有一丝落寞的情绪在心。 太平公主道:“如你所言,因为那份遗制的事儿,太后及宗楚客现在逐渐疏远你了。唉,看来还是我连累了你。” “公主不可这样说。让相王辅政为天下人所望,他们不听,焉知祸福啊。” 太平公主不以为然,说道:“哼,天下人所望又如何?他们强势逼迫,天下人就是再多,又有什么用?” 两人又是一阵默然。 太平公主绞尽脑汁,觉得眼前之势靠他法难以逆转,唯有掌控兵权方有话语权。然而现在的兵权皆由韦家子弟掌控,自己本想操控李隆基谋取兵权,可是李隆基言语闪烁,看来也指望不上。她忽然又想到一个主意,因问道:“婉儿,那韦氏还听取你的话吗?” 婉儿摇摇头,说道:“太后大约是受了宗楚客的撺掇,我连她的面儿都难见一回。如此来看,我的话恐怕没用。” “我想了一个主意。郭元振久在西域立功无数,现在西域已平,该让郭元振回京了。若由你向韦氏力请,我再让萧至忠、韦安石等人从旁促请,力荐郭元振为兵部尚书,你以为可行吗?” 婉儿明白太平公主的心意,她知道郭元振与相王的渊源颇深,若让郭元振主持兵部,其旧将甚多,肯定能在军中形成非凡的影响力,如此就可成为相王与太平公主的依托。不过太平公主此番思虑终究成为镜中花水中月,以韦太后与宗楚客眼前对兵权的极端重视,他们不可能允许一个外人来染指兵权!婉儿于是答道:“公主的心意是好的,估计太后断难答应。且现在还有一个慌信儿,若事情果真如此,现在着手换人,实在有点迟了?” “什么慌信儿?” “宫内传言,近来宗楚客、安乐公主及武延秀等人多次劝太后革命。昨儿的慌信儿更是特别,传言说太后已将革命的日期定下。若此信儿为真,公主当知下一步的大势。” 太平公主闻言没有惊奇之意,自从哥哥李显死后,太平公主早就瞧准了韦太后的心思。她欲革命为明眼之事,无非时间早晚的区别。太平公主叹了一声,说道:“张柬之与李多祚安在?” 当初张柬之等五人联络大将军李多祚,杀掉张氏兄弟,逼则天皇后去位,拥李显为皇帝。太平公主无可奈何之际,竟然幻想凭空出现这类人遏制韦太后之势,婉儿闻言,知道这是痴人说梦。眼前朝中,宗楚客是为中枢,韦家子弟又掌控兵权,断难有此类人冒出。 太平公主忽然对婉儿有了一丝怜悯,心道此人一直向自己示以亲密,此次因拟遗制,为韦太后等人不喜,说来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遭到疏远,心里就为之不安。她殷切说道:“婉儿,你今后要好自为之了。韦氏他们对你已有猜忌,你周旋其中,还要处处小心。唉,眼前大势无计可施,我们只以避祸为上,小心为要。” 婉儿看到太平公主那无可奈何的脸庞,显非作伪。心想太平公主自幼至今,何曾有如此灰心的时候?太平公主起初受则天皇后宠爱,后来李显主政,对这个小妹妹很关照,如今他们皆逝,太平公主失去依托,当然六神无主。想想也是,婉儿自己现在被韦太后疏远,终可保富贵;然太平公主则大为不同,若韦太后革命成功,其结局实在无法预测。婉儿思念及此,竟然也心生怜悯,嘱咐道:“谢公主关心,也请公主善待自己,小心为要。” 她们又说了不少话,终究无可奈何。 婉儿起身告辞,太平公主携手将之送出门外。两人执手告别,心间忽然都生出惜别之意。 冥冥中自有天意,她们此次一别,实为永别,此为后话。 太平公主折身回府,心甚不甘,令人把薛崇简叫来。 薛崇简刚入堂中,太平公主问道:“我看你这几日不曾出门,日日待在府中,三郎未约你吗?” 薛崇简小心答道:“禀母亲,儿子也曾入三郎府中,就见他除了当值以外,也是日日待在府中。其伙伴也绝足不来,听刘幽求说,这些人得了三郎言语,认为眼前为非常时期,不许他们前来。” “他连你也不许去吗?” “三郎倒是没说过此话,只是儿子若与他默然相对,也实在无趣得很。” “王师虔呢?他如何说?” “王典签以为,眼前确实为非常时期,以少说不动为好。” 太平公主心中大怒,然多年的磨炼使她修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性。她轻轻地叹口气道:“唉,你们……你们枉为男儿之身啊。好了,你去吧。” 薛崇简知道母亲心中此时很郁闷,遂答应了一声,小心退出。 太平公主在座上一直呆坐许久,心中浮现出李隆基的脸庞,将李隆基近来的言行又想了一遍,最后得出此子其实为虎头蛇尾的结论,暗暗骂了一句:“哼,竖子不足为谋!” 六月二十日一大早,太阳很大很红,预示今日依然是炎热的一天。这样的日子,已经连续数日了,日光似乎渐渐烤灼了空气的水分,微风间或送来,其中没有清凉,反而是难耐的炽热。人们抬头向天,只见天上蓝盈盈的没有一丝云彩,他们心里都盼望天上最好乌云笼罩,然后普降甘露,将清凉洒下来。 然他们看到的还是蓝天与日头,心里顿时失望,知道今日肯定没戏,于是转而想找个稍微凉爽的山间避暑。 昨日晚间,李隆基找了一个僻静地方,召来崔日用、王崇晔与麻嗣宗商议,明确告诉他们于二十日晚间起事,由他们三人负责解决韦温,并掌控左右大营。三人中独王崇晔事先不知道,其闻言先是惊愕,继而看到崔日用也参与其中,当即赞成。剩下的事儿就很顺利,他们三人可集合近四十人前去控制韦温之宅,麻嗣宗事先将过程推演数番,他们商议后并无破绽。 崔日用又说了一个关键之举:“殿下,你若宫中得手后,可用皇帝之玺速发诏敕,授我以雍州长史,以执掌左右大营,负责守护各个城门。” 李隆基道:“嗯,我已让刘幽求负责署理此事。你久在兵部,我原来想让你随我入宫,届时由你负责将北军、万骑及南衙军一块署理。这左右大营委实重要,你又分身乏术,就先把这一块做好吧。” 崔日用道:“宫内的事儿由殿下亲自主持,又有刘幽求、葛福顺他们协助,定会一帆风顺。殿下,我祝你马到成功。” 李隆基点点头,并未言声。大战在即,李隆基作为主帅,其心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麻嗣宗这时说道:“阿瞒兄,我们上次说好了,你要把王毛仲拨过来帮助我们。” 王崇晔刚刚得知此事,不知道前因,斥道:“你就会添乱!阿瞒兄入宫后,那是刀光剑影,他身边又如何少得了王毛仲?我们已集得四十人,对付一个韦温足够用了,你又何必画蛇添足?” 麻嗣宗笑道:“阿瞒兄上次与我商议之时,哪儿知道崔侍郎决意反水呢?王毛仲这小子武艺娴熟,他在身边心里就牢靠一些。也罢,阿瞒兄,我不要王毛仲了,让他跟随你吧。” 众人听到麻嗣宗说出“反水”的字样,心里皆一轻松,大战前夕,这种谐趣之话冲淡了一些紧张的气氛。 李隆基道:“我说过的话,当然兑现。明日午时之前,我让王毛仲去崇晔府中跟随你们。” 然而到了二十日一早,寻常与李宜德形影不离的王毛仲不见了踪影。李宜德府内府外找了一圈,遍寻不着,只好来向李隆基禀报。 李隆基问刘幽求道:“你昨日不是已经吩咐过他们吗?” 刘幽求未答,李宜德急忙答道:“禀主人,昨日晚间,刘大人叫来我等二人,吩咐我们辰时起就候在主人身边,我们当时都答应了。” 李隆基闻言,脸上阴晴不定,向李宜德挥挥手,令其退出。 李宜德出门后,刘幽求道:“这王毛仲毕竟是聪明人,他可能嗅出我们今日要举事的味道了。他不辞而别,到底意欲何为呢?” 李隆基冷笑道:“他无非有两个选择,一者,去找宗楚客告密;二者,眼下前程未卜,他脚底抹油躲到一边去,事情成了后再出来,无非编一个理由。” 刘幽求道:“看来他并未告密。听宜德说,他到现在已经不见了近两个时辰,他若告密,宗楚客韦温他们肯定有动作。如今安静如常,他大约正如殿下所言,现在正躲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 李隆基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话虽这样说,还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韦温若调兵,估计最易从万骑中选取。就让李宜德现在先入万骑营中,若有动静马上回府禀报。” 刘幽求接言后立刻出外布置。 李隆基又仔细把王毛仲的禀性想了一遍,觉得他出外躲避的可能性最大。然今日晚间就要起事,王毛仲作为李隆基的贴身之人却不辞而别,李隆基本来已是满腹的忐忑之情,如此更增加了一层浓烈的味道。 刘幽求回室后,看到李隆基那阴晴不定的神色,知道其心中压力挺重,遂宽慰道:“李宜德已赶往万骑营中,时下事态平静,料也无妨,请殿下勿虑。” 李隆基“嗯”了一声,然后悠悠说道:“刘兄,看来这识人一节太难。王毛仲自从跟随我,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其随我入京之后,体会我的心意,主动到万骑营中结识葛福顺等人,说来功劳很大。怎么到了如此节骨眼上,他却自顾自跑了?我们此前为何就没有一丝觉察呢?” 刘幽求闻言心中焦急,若为了此等小事就扰了他的心智,大战在即,是为主帅的大忌,他于是劝道:“人之心思纷纭万端,只要能把握其主要禀性,亦属不易了。王毛仲此前忠心又有功劳,他这次不过为避祸而走,我们就权当做他大病一场,少了他,大事照样能办。殿下,我们不用再想他了。” 李隆基明白刘幽求的好意,点头道:“好吧,我们不用再想他了。刘兄,张暐过来了吗?” “我刚才派人去叫他,估计该来了。” 刘幽求问道:“若让张暐去结果安乐公主,其力量有些单薄吧?” “安乐公主府上不过是些寻常仆役及婢女,她连一个护院的都没配。张暐若连他们都拿不下,真是枉为人了。” 说话间,张暐进入堂来。李隆基开门见山地问道:“暐兄,你手下的那帮人使着还算顺手吗?” 张暐原在潞州因宅院阔大,早就挑选一帮身手矫健之人看家护院。其入京后买了一处大宅子,遂从潞州宅第中拨出一半勇丁入京护卫。李隆基数月前曾入张暐府中,夸赞了这帮人,并让张暐再从家乡调来一些。 张暐答道:“遵殿下之嘱,现在已集齐三十人。有件事儿我一直不敢问,其实我宅中护卫不需这么多人,殿下让我再调人,莫非想充实贵宅护卫吗?”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我想让你带着这帮人今晚杀入安乐公主府中,帮我拿下安乐公主及府中之人。” 张暐惊愕得张大了嘴巴,说道:“这……这……如何得了?殿下,你不会拿我开心吧?” 李隆基问道:“暐兄,你害怕了?” 张暐挠挠头,渐渐平复下来,答道:“我与殿下交往以来,别的不知道,只知道殿下决不会把我往火坑里推。那么殿下所言,绝对不会错的,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刘幽求闻言赞道:“好呀,人言张暐为潞州豪杰,最是硬气,看来不假。殿下刚才问你,安乐公主府中并无护院之人,你有把握将他们拿下吗?” 张暐笑道:“一帮妇孺之人有什么难对付的?我手下这帮人皆为百里挑一的好手,对付他们岂不是手到擒来?你们放心吧,这事交给我了。什么时候动手?” 李隆基道:“你晚间集齐人手,先随我到钟绍京宅中,届时寻机而发。” 张暐眯起眼睛,问道:“如此看来,殿下不会仅仅拿下安乐公主吧?好呀,这样更有劲儿。” 刘幽求道:“不该你知道的事儿,不许你多问。你现在应该多思今晚的活儿,譬如,事前必须以隐秘为主,不可因为疏漏出现岔子。” 张暐答道:“我知道,可让他们行动之时分散而走,这样动静不大。殿下,我若拿下安乐公主与武延秀,应该如何处理?” 李隆基很干脆地答道:“你看着办。” 张暐喜道:“奶奶的,我若逮着他们,顿时一刀‘咔嚓’一声,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李隆基与刘幽求闻言,并未出声反对。张暐认为,自是他们默许了。 太阳缓慢地当空划过,将炽热的光线射入城中的各个角落。午后的光线更强,将长安城照射得似乎成了一个大蒸笼,阳光下的行人无处躲避,只好快速走过,以期躲入房内纳凉,如此,街上行人变得愈发稀少。 李隆基觉得这个白天过得很长,时辰走得异常缓慢。 当太阳终于隐入西面群山之后,暮色的清凉随之漫起,逐渐将白日的闷热侵蚀掉。人们开始从室内走出户外,多是坐在当院仰望星空,享受这无边的凉意。 李隆基却没享受这种快感,心情反而如白日的太阳那样,愈发炽热起来。刘幽求今日一直在观察着李隆基的神色,看到这会儿有闲暇工夫,遂约李隆基到庭院里转转,其本意为调适李隆基的心情。 李隆基随同刘幽求来到庭院里,他们仰望天空,只见满天繁星点点,不停闪烁。李隆基感受外面的凉意,忽然感叹道:“怎么又是六月呢?” 刘幽求明白李隆基言语的含义,当初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是日为六月四日;今日其曾孙儿再次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日子,比六月四日迟了十六日。刘幽求不愿意沿袭其话题在这里无端感慨,而是扯到另外一个话题:“是啊,遥想太宗皇帝临行之际,文德皇后设酒为众人壮行。后人多知文德皇后之贤,却忘了如此壮怀激烈的一幕,我以为,中国自古至今,无女可与文德皇后相比。” 这句话触动了李隆基的心弦,点头道:“刘兄所言,我非常认可。文德皇后确实为不世出的奇女子,太宗皇帝的文治武功,其实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可惜呀,后世的皇后偏偏忘记了文德皇后的做法,皆想走出幕后来到台前,以致把天下弄得乱七八糟。”他的话中明显斥责了则天皇后和韦太后。 刘幽求笑道:“殿下,假若你某一日登上大宝之位,你的皇后自然要以文德皇后为楷模了。” “当然。”李隆基脱口而出,马上觉得失态,收回了下面的话,轻轻责备刘幽求道,“刘兄,你怎可说出此等之语?我这次决计起事,缘于我为李家子孙,不忍见祖宗打下的江山就此沦落。如今道德沦落,‘斜封官’泛滥,贿赂公行,我作为李家儿孙岂不拍案而起?你今后不可再说出此类话,外人易生误解。” 刘幽求不以为忤,说道:“殿下可以这样想,然我们这帮人跟着殿下,实在是提着脑袋一般。事成则好,事败就脑袋搬家,我们却不会这样想。” “你们怎么想?” “你说我们痴心妄想也成,我们冒着杀头的危险跟随殿下,自是想将殿下推上大宝之位,这样我们就可以出将入相,博得个封妻荫子。若殿下没有此等想法,岂不是冷了众人之心?” 李隆基聪明绝顶,岂不明白手下这帮人的想法?他微笑了一下,说道:“我们此次事成,参与之人皆有大功在身,将来定会论功行赏的。只是我登大宝之位一说,今后不可再讲。刘兄,你谋虑缜密,定会明白此节的轻重。对了,你找过钟绍京了吗?” “我午后刚去。我对绍京说,今晚临淄王有要事相商,嘱他不论迟早要在宅中等候。他已然满口答应。” “嗯,这就好。刘兄,现在已快到我们出发的时辰了。” 刘幽求答应了一声,心中甚喜。他观察李隆基的神色已然轻松下来,则他这番刻意的晤谈达到了目的。 亥时三刻,李隆基带领刘幽求、李宜德、普润等人出府外,普润今日除掉了僧袍,换了一身常人服装。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今日皆不骑马,而是钻入一辆遮有布幔的驴车里面。车儿太小,几个人挤在布幔里有些拥挤,李宜德负责驾车,反比车内的人要舒服得多。 车儿顺着街道先向西行,过了含光门之后折向北,就可直接到钟绍京的廨舍前。街上行人此时不多,他们行到含光门前时,巡街的兵士与其错过,兵士们看到一头灰驴拉着一辆灰不溜秋的车儿溜着路边走,实在不起眼,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们这样在路上行了半个时辰,就来到禁苑的南墙角下。那里有一处空地,其中的大树与花木繁茂,月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李宜德驾着车儿,轻轻挥鞭让驴儿走入阴影中,李隆基他们随之跳下车来。 刘幽求轻轻击掌一下,就见树根处过来两人。他们与李隆基会合,借着树丛中透过的斑驳月光,可以看清这两人正是麻嗣宗与张暐。 李隆基轻声问张暐:“你的人都带了吗?” 张暐手向阴影里一指,悄声道:“他们都在。” “那好,我们走吧。”李隆基手一挥,数十人随着他沿着禁苑南墙根向东行走。那辆驴车自然不用再带,李宜德卸下驴,将之拴在.一棵小树上。 禁苑为皇帝游赏之所,该苑东西长二十七里,南北阔三十里。其东抵霸水,西连汉长安城,南接宫城,北枕渭水。苑内树木参天,奇花异石满目,更有离宫亭观二十四所。禁苑不准寻常人入内,白日里尚有数百园丁工匠在苑中侍弄花草及修缮,到了晚间,这里万籁俱寂,灯火甚少,甚为幽静。 从此空地到钟绍京的居所距离不远,这群人很快就集于其门前。刘幽求见其门紧闭,遂上前轻叩门扉,就听钟绍京在里面答应了一声,并问道:“是临淄王吗?” 刘幽求压低声音道:“正是临淄王前来,我是刘幽求。” 众人等着钟绍京把门打开,然后一拥而进。这里为禁苑,南面即为宫城高大的城墙,巡夜兵士每隔一定时间都要从此经过。若他们发现子夜时分这里有一大帮人,他们肯定会上前询问,弄不好还会声张起来。李隆基他们事先算准了兵士巡街的间隙,然后乘隙到此。 然而,门后似乎没有了声息。 钟绍京今日得到了刘幽求言语,他待刘幽求走后向夫人嘀咕道:“临淄王今日甚是奇怪,他深夜来此,到底有何事呢?” 许氏夫人道:“我观刘幽求刚才的神色凝重,其言语又非常郑重,估计所商之事非同一般。” “非同一般?”钟绍京喃喃自语,脑中将李隆基近来的言行想了一遍,然实在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事儿。 许氏夫人道:“不管他们有什么事儿,只有见面商谈方才知道,你也不用再多费心思了。这样吧,晚间把闲杂人清出门外,我们夫妻二人就在大门前专等,到时候再随机应变。” “嗯,也只好如此了。” 钟绍京现在闻听李隆基到了门前,疾步走到门前,习惯性地隔着门缝向外面一张望,顿时大惊失色。他又疾步退回去,轻声对夫人道:“坏了,临淄王带来数十人,其意欲何为?” 许氏夫人闻言也走至门缝处,就见外面正影影绰绰立着数十人,再仔细一看,这帮人手中似乎都拿着家伙。 外面的刘幽求显然急了,他轻声急促喊道:“绍京,快开门。” 里面仍然无声无息。 刘幽求走至李隆基面前,轻声道:“钟绍京明明就在门后,怎么办?让宜德强力开门吧。” 李隆基感到如此时刻最为难熬,钟绍京不开门,实在出乎意料。他快速思索一下,觉得若强力打门势必弄出动静,遂向刘幽求说道:“再叫!” 身边的麻嗣宗轻声骂道:“奶奶的,惯会舞文弄墨之人就是靠不住,一到关键时刻就会退缩。” 李隆基今日起事开头不顺,先是王毛仲不辞而别,现在钟绍京又不开门。王毛仲只要不去告密,跑就跑了,于大事无碍;可钟绍京不开门就坏了大事,李隆基早就想好以其居所为起事根据地,若此事出了岔子,则全盘皆输。 他们在那里焦急万分,生怕此时有巡街兵士出现。 刘幽求又走至门前,伸手叩门轻声喊道:“绍京,赶快开门。”里面的夫妻二人正在低头商议,钟绍京说道:“观外面阵势,他们显然想以我家为据点行事。我若开门,此事就与我家相连。夫人,我们不管他们吧?” 许夫人倒是一个很有决断能力的女人,说道:“你不开门就可置之度外吗?哼,你平时与他们交往甚多,他们若有事儿,你能逃脱吗?” “夫人以为眼前如何办?” “事不宜迟,马上开门!” 钟绍京迟疑了一下,然后缓步向大门走去。 许夫人见其行动迟缓,又催了一句:“快点走。” 门外人的耐性显然已到了极限,李隆基见此光景,伸手向李宜德做了个手势。李宜德见主人发出信号,遂带领两人向墙根行去。李隆基事先告诉他,若钟绍京的大门不开,须由他翻墙进去开门。今日白天李宜德到万骑营中,经过此处时仔细观察了该墙形状,瞅准了低矮处作为翻墙地点。他可借助别人的肩头攀缘到墙头上,然后一跃而入。以李宜德的能耐,若钟宅中有人来拦阻,皆不是他的对手,可以轻易地制服,然后打开大门放众人入内。 李宜德尚未走到墙脚下的时候,就听大门“吱”的一声洞开,钟绍京走出门外,轻声说道:“临淄王吗?请赶快入内。” 李隆基及刘幽求他们见状大喜,李隆基一挥手,不及与钟绍京寒暄,即带领众人拥入门内。李宜德最后进入,他随手将门关上并将栓合上,李隆基对他说道:“你就带领两人,一直守在这里吧。” 那边的麻嗣宗正在埋怨钟绍京:“钟兄,刚才又不是让你磨墨写字,顺手一下就把门打开了,何至于如此缓慢?快把我们急死了。” 钟绍京支吾了一声,一时想不出用什么理由解释刚才的行为。 刘幽求打圆场道:“嗣宗,我们进来就成了,你怎么有那么多的话?院内黑灯瞎火,绍京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总要费些时辰吧。” 麻嗣宗心想明明听见钟绍京就在门后,刘幽求这样说明显是替钟绍京打掩护,又张嘴欲言,刘幽求伸手堵住其嘴,斥道:“别说了。” 钟绍京在黑暗中观此情景,想起刚才自己的举动,脸上不禁有些发烧。他走到李隆基面前,殷勤地说道:“临淄王,且请到堂上说话。” 李隆基答应了一声,扭头对张暐道:“暐兄,让你的人先在院中待着,嘱他们不可喧哗。我们入堂说话。” 钟绍京入堂后,将李隆基奉入主座。李隆基又复起身,执其手曰:“绍京兄,我今晚带来这么多人入宅,你定会怪我唐突吧?” 钟绍京答道:“刘兄日间曾来告知殿下要过来,我一直等候,怎能说唐突呢?只是我没有想到有这么多人前来,心中就存了疑窦,请殿下谅解。” “嗯,这不怪你,还是我事先未知会你。绍京兄,因此事重大,事先除了刘兄知晓以外,其他人多是今日方才知晓,我之所以如此,无非想隐秘此事。” “殿下欲行何事?” “嗯,我们坐下说吧。刘兄,你把事儿详细说给绍京兄。” 刘幽求说道:“韦太后倒行逆施,她毒死皇上,先罢相王辅政之位不说,近来又密谋革命,把天下变姓为韦。更有 751a." >甚者,宗楚客与韦温商议,近日还要翦除相王与太平公主,如此一来,临淄王也难逃其祸。” 钟绍京大为吃惊:“此话当真?” 刘幽求道:“此话非为杜撰。崔日用曾参与他们的密谋,此话由崔日用向临淄王说知。绍京,崔日用已决意追随临淄王,今晚也参与行动。” 李隆基点头道:“刘兄说得不错,我不能坐以待毙,今晚就要先发制人。绍京兄,我们今晚之所以来此,就要以此为据点动手。” 钟绍京现在彻底明白,李隆基今晚前来是决意起事。他们既然已入己宅,那么夫人说得对,不论此事成败如何,自己决计脱不了干系。与其如此,只有横下一条心参与其中方为首选,并无其他退路。他思念及此,起身说道:“好哇,殿下早该如此了。我今晚早将闲杂人清出院落,殿下可以放心大胆使用此院。另外,若起事定需要人手,禁苑内有数百园丁工匠可以使用,他们还是听命我的。” 李隆基点点头,说道:“好吧,待事发后你可去召集他们,现在却不用惊动他们。” 麻嗣宗在侧说道:“绍京此举还算像话。” 李隆基没理麻嗣宗,转向刘幽求道:“他们该到了吧?” “快了,他们应该在路上。” 这里说的“他们”,即是陈玄礼、葛福顺与李仙凫三人。 麻嗣宗这时又忽然插话道:“阿瞒兄,王毛仲怎么没来呀?” 刘幽求见李隆基的脸色一寒,知道这句话触到了其心中的敏感处,遂瞪了麻嗣宗一眼,斥道:“大战在即,你怎么净会说些没来由的话。因另有要务,王毛仲被殿下派走,你就不要想他了。你与崔日用和王崇晔带领四十人,不过对付一个韦温,其力量绰绰有余,为何一直盯着王毛仲?” 麻嗣宗突然遭到抢白,心想李隆基原来答应王毛仲前来呀,怎么又突然变了卦?实在摸不着头脑,只好不再吭声。 说话间,李宜德走入堂内,向李隆基禀报道:“主人,他们来了。”就见其身后有三人跟随,自是葛福顺、陈玄礼和李仙凫。 李隆基示意他们三人坐下,然后问道:“都安排好了?” 三人一齐点头,葛福顺说道:“高嵩那小子已然沉入梦乡,其营帐巡守人员正是我的部属。仙凫那面,也如这样安排。殿下,现在万事俱备,那四个家伙烂醉如泥,现在如死猪一样,唯听你下令了。” 今夜举事,这三人最为关键。李隆基听了此话,心中又结实了不少,他沉吟片刻,说道:“现在刚过一更,再等等,现在举事还有些太早。” 葛福顺显然沉不住气,说道:“殿下,此事宜早不宜迟,若到了后半夜虽然安静,不过容易弄出动静。” 陈玄礼还是比较持重,说道:“福顺,我们听殿下的号令就是,此事关系重大,须全盘考虑,你不可性急。” 刘幽求观察李隆基的木然神色,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并不平静。且今日迭逢王毛仲失踪和钟绍京拒开门两件事儿,事情虽然不大,肯定会在其心中留下阴影。他向普润使了个眼色,然后向门外走去,普润也随之走了出来。 两人走到庭院之中,就见月光如水,映亮了整个庭院;满天的繁星,间或眨动着其深邃的眼睛。刘幽求悄声问普润道:“禅师,临淄王现在的心情有些动荡,你以为如何?” 普润道:“不错,是有些不稳。” “此为战前大忌呀!禅师,你需要想个办法。” 普润笑道:“你有些杞人忧天了。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以临淄王的睿智和心性,那是不妨的。幽求,你不可思虑太过。” “不管怎么说,禅师须想个法儿坚其心智。” “嗯,我知道。” 两人谈话间,忽然天幕上一颗流星闪过,其尾巴拖着长长的光焰向地面冲来。其背后,又有两颗小流星划过。普润见状,疾步跨入堂内,低声喝道:“殿下,快出来。” 普润的喊话短促而着急,李隆基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他从座上弹跳而起,其迅捷的身影在堂中一闪而过。 李隆基出门后急声问道:“什么事儿?” 普润抬手向天,说道:“殿下快看!” 那一大二小的流星已然坠下,星河间仅留下三道光影,既而倏忽不见。说也奇怪,今夜的流星似乎抱成团儿集中爆发。这一大二小的流星刚消失,天幕边忽然又现出一团光亮,然后越来越近,光团的光芒越来越亮,竟然将大地照得雪亮。光团到了近地面时四散飞去,原来这是一团流星雨。 李隆基默然观察,待流星雨散尽,向普润问道:“禅师,此象何解?” 普润道:“天象异常,则示地上应有大事发生。殿下如今万事俱备,此天象示意可以行之。” 李隆基目视刘幽求道:“刘兄,是时候了,我们进去吧。”他说罢转身入堂,是时,众人一同出外观星,他们也随之入堂。 李隆基立在堂中,沉声说道:“众位兄弟,为图我大唐祚业延续,我们今日放手一搏。”他示意葛福顺等三人道,“你们去吧,就按我们事先商议好的去办!我在这里静候佳音,你们得手后马上过来禀报。” 三人得令后躬身行礼后转身出门。 三人走后,堂内又复静寂,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极端压抑的气氛。 这种等待最为熬人。 北军与万骑的军营设在一起,他们按例到玄武门等宫城要地轮值。因为玄武门位置重要,自从太子重俊事变之后,万骑将办事衙门设在玄武门。高嵩与韦温等人一般白日在玄武门,晚上就回大营休息,玄武门等处一般由一名果毅都尉带班轮值。李隆基早与葛福顺他们密谋许久,因为他们知道今晚要起事,李仙凫今晚设法谋到了在玄武门值守的差使。 三人出门后向东行走,很快就到了玄武门前面。葛福顺轻声说道:“仙凫,你今晚的任务就是控制好玄武门,现在守门者皆是你的手下人吧?” 李仙凫道:“都是我们事先商议好的,岂能有错?你放心,只要你们在营中得手,我立刻就开始料理这里的北军卫士。他们若听话还成,若不听话,就他们那几个人毛,非常容易收拾。” 陈玄礼道:“福顺,你就在营中放手干吧。我带人严守营门,不许人进出,你得手后,我立刻就派人通知仙凫动手。” 葛福顺道:“好吧,就这样说,我们走吧。” 李仙凫走向玄武门,葛福顺与陈玄礼悄悄向营中走去。 另一边,正在等待的李隆基打破难耐的寂静,问钟绍京道:“绍京兄,你若唤齐那帮园丁工匠之人,需用时多少?” “他们就在北苑南门之侧集中居住,可以很轻易唤醒他们。” “嗯,待会儿若葛福顺他们得手,你速去叫齐他们,然后集于玄武门前待命。” “我知道了,请殿下放心。” 钟绍京说完话,室内又陷入寂静之中。惯好说闹的麻嗣宗也呆坐在那里,许是被压抑的气氛所束缚,没有了说话的欲望。 李隆基与刘幽求的眼神间或碰撞一下,然后滑向一边。他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思:葛福顺他们进展顺利吗? 高嵩与韦播奉韦太后严令,这些天必须住在营中不许回家,以掌控军中。他们这十余日待在营中,采取了一系列他们自己认为可行的立威手段,感觉效果不错。这日晚间,住处相距不远的韦捷与韦濯走了过来,这两人掌握北军,也是自我感觉良好。他们聚在一起先聊了一阵军中情况,其感觉相同,认为没有辜负了韦太后的期望,已然很牢固地掌控好了军权。大家的兴致很高,高嵩与韦播要尽地主之谊,遂要来酒菜,开始频频举酒。到了最后,四个人都喝多了,韦捷与韦濯也无法再回自己的营帐,他们很快沉沉睡去。 葛福顺与陈玄礼掌握着他们的动态,所以葛福顺对李隆基说这四人已烂醉如泥。陈玄礼当时得知他们的状况,不禁摇摇头道:“天佑临淄王啊!福顺,有句话叫做‘成事在天’。他们怎么不早不晚,现在却聚在一起,还要饮得烂醉?看来临淄王果然有福气啊。” 葛福顺冷笑一声道:“哼,如此一来,倒是免了我一番手脚。玄礼兄,他们不是上赶着来送死吗?” 陈玄礼点头赞同,心里对这次起事有了顺利之感。他感到顺利,却没有想到那边的李隆基却接连遇到两件不顺利的事儿,可谓天壤之别。 葛福顺与陈玄礼悄回营中,此时灯火稀少,万籁俱寂,他们轻步走向屯营的右边一座大营帐中,那里有数十人在黑暗中等待他们。 这些人皆为他们辖下的队正,这些队正每人手下辖五十名兵士,分为五火,每火十人,每火设有火长。 葛福顺和陈玄礼事先暗中联络,又从外拉来队正十余人,如此一来,他们二人可掌握的兵士近两千人,已有相当的力量。他们进门后商议了几句,葛福顺道:“就按我们事先商议好的办,你先带走十人,先去控制各门。那些事先准备好的火把要带足,届时我在中军点燃火把之后,你也要点火把响应。” 陈玄礼说了声:“知道了。”然后低声唤出事先定的那十名队正。他们出帐后各赴自己的营帐拉出自己的兵士,再到事先制定好的位置集合。 陈玄礼走后,葛福顺唤出一名自己的心腹队正,问道:“中军帐值守的人还是自己人吗?” “没错,还是他们。” “另外二百人在中军帐侧埋伏好了吗?” “已然埋伏好了。” 葛福顺听完,起步向帐中的这帮人靠近一些,然后沉声说道:“你们现在速回各自营帐准备,将火把备妥。待会儿你们若看到中军帐有火把燃起,你们立刻出帐,燃起火把向中军帐靠拢。嗯,现在速速散去。” 众人依令悄然出帐。 葛福顺在千骑时即为果毅都尉,其性格粗豪,又为人正直,在军中有相当的威信。李隆基此次倚用他们起事,葛福顺其实担当了主角。众人出帐后,葛福顺问了一声:“我的刀呢?” 从人将刀交给他。这是他惯用的一柄大砍刀,用精钢制成,刀刃锋利,刀头浑圆,刀柄约长二尺,是葛福顺最为趁手的兵器。 葛福顺接过刀来并未拔出刀鞘,那是他怕在营中行走时引来反光,他提刀而行,身后有五人跟随。 他们很快到了中军帐前,一名值守的卫士喊了一声:“谁?” 葛福顺沉声答应了一声:“是我。”他边答应边继续前行。卫兵看清是葛福顺一行,就不再做声,而是轻步走到葛福顺面前,沉声说道:“葛都尉,自子时以后,中军帐无人出入。” 葛福顺在黑暗中点点头,然后转头对从人说道:“让我们的人出来,先把中军帐围了。再让那二十人过来,让他们跟着我。”身后从人闻令,各自到附近唤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如微风一般刮过来,就见一条条黑影从四面将中军帐包围了起来。葛福顺那名心腹队正带领二十条黑影,也迅即来到葛福顺身边。 葛福顺一把褪去刀鞘,将刀鞘扔在地上,就见刀锋在月光下面泛出冷光,他低吼了一声:“亮家伙吧!” 那二十人手里皆执大刀为兵器,闻令后也齐齐拔出刀来。 葛福顺道:“我们进去后只管砍人,记住,我要那四个人的脑袋。来,大家张起火把。” 火把燃起后,葛福顺一挥大刀,带头冲进帐内。 帐内仅有高嵩等四人在那里鼾声如雷。四人中韦播还算灵动,睡梦中被脚步声惊醒,睁眼一看就见火把向自己奔过来,尚未弄清原因就见一道寒光向自己袭来,顿时了账;另外三人根本就没有醒,睡梦之中就成为刀下之鬼。 葛福顺直奔高嵩而去,其大砍刀当空一挥,高嵩的身首顿时分家,葛福顺至此算是顺了自己心中郁闷已久的鸟气。他伸手拨散高嵩首级上的发髻,捋长头发将之系于自己手中,就见高嵩的脖项断绝处犹在滴血,其模样十分可怖。 葛福顺喊了声:“都结果了吗?把他们的首级都交与我。” 很快,另外三人滴着血的首级也交付于葛福顺手中。葛福顺挥刀向外一指,然后自己首先提着四个脑袋,在众人簇拥下杀气腾腾走出帐外。 葛福顺立定后大声吼了一声:“张火把。” 很快,中军帐周围约有二百余个火把燃起,本来漆黑的大营中顿时腾起一团耀眼的光亮。 中军帐火起后,就听营中出现了一些喊叫声,很快,四周的营帐皆有火把张起,过了一会儿,屯营的四门处也张起一片火把。 这是葛福顺与陈玄礼事先定好的计策,即中军帐得手后举火为号,然后四下里燃火把响应,以营造其势。下一步,须参与起事队正们向中军帐靠拢,并在沿途将未知晓此事的将士也裹挟进来,人数越多越好。 众人打着火把向中军帐汇集,渐渐已有近三千人。葛福顺眼望此势,令人从帐中搬出数条几案,然后堆成一高台,自己站立其上。 火光熊熊中,葛福顺一手执大砍刀,一手拎着四个尚在滴血的脑袋,脸现狰狞之色,挥手将四个首级扬起,大声喝道:“兄弟们,知道这是谁的首级吗?” 台下之人顿时屏息听言,场面一时非常寂静。 “这是为祸我们兄弟之人的脑袋。高嵩、韦播,还有韦捷与韦濯。” 台下先是停顿一下,忽然有群声喊道:“杀得好。” 此声一带头,马上有数千火把耸动,雷鸣似的声音此起彼伏:“杀得好!杀得好!” 葛福顺待台下声音少歇,然后又大声喝道:“韦太后毒杀先帝,现在又准备倾覆社稷,要将天下改姓为韦。我们作为大唐的将士,能答应这个狠毒女人胡作非为吗?” 台下又有人领喊:“我们不答应。” 人群中有人说道:“葛都尉,你就带领大家去杀了这些韦姓之人吧。” 葛福顺又扬了扬手中的脑袋,大声喊道:“对呀,这四个人已死,我们就一不做,二不休,今晚要将韦家马鞭高以上的人全部斩尽。我们要迎立相王为皇帝,今晚大家要人人立功,届时请相王赏赐。” 人群中又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声:“好哇,就是这话。” 葛福顺又语调一转,说出了狠话:“若有人在这里阳奉阴违,暗中向韦氏之党通风报信,或者帮助逆党者,一经发现,要罪及三族。” 人群中有人喊道:“请葛都尉放心,若有这样的人儿,不用葛都尉动手,我们先生吃了他。” 葛福顺道:“好,就是这话。此后请大家跟随好自己的队正,听从指挥,奋勇立功。” 人群中又爆发出震天似的答应声。 葛福顺走下高台,看到陈玄礼正在身侧,遂将那四个首级交给陈玄礼,说道:“你将这几个首级交给临淄王,我带领大家赶赴玄武门。你告诉临淄王,就说我在玄武门等他。” 陈玄礼接过首级,带领一帮人速奔而去。 葛福顺甩了甩已显酸软的手腕骂了声:“奶奶的,这几个小子的脑袋真沉。”然后令兵士们列队,依序向营外走去。 李隆基他们显然注意到了营中的火光,他们此时皆走出门外,向屯营方向眺望。刘幽求观此阵势,轻声说了句:“他们应该得手了。” 李隆基此时叫过钟绍京,吩咐道:“绍京兄,你速去唤醒他们。” 钟绍京答应后立即离去。 麻嗣宗这时来到李隆基面前说道:“阿瞒兄,我也出发吧。” 李隆基咬紧下嘴唇,沉吟片刻,说道:“嗯,再等等。” 李仙凫回到玄武门后,即登上门楼的最高处。从这里向军营眺望,可将军营的动静尽收眼底。 军营里腾起火把,其从中军帐处开始燃起,渐渐蔓延全营,最后连辕门处都燃起了火把。李仙凫知道,这表示葛福顺他们已然得手了。 一名队正从楼下跑上来,禀报道:“李都尉,北军那帮人看到营中火起,顿时惊慌喧闹起来,我已令人把他们看管起来。” 李仙凫点点头,起身向楼下走,边走边说道:“你办得很好。这几个人毛掀不起什么大浪,走吧,我对他们说几句话。” 上次玄武门事变之后,李显觉得还是万骑这帮人最后救了自己,因此对他们相当倚重。玄武门的守卫力量原来主要由北军负责,李显此后也要求万骑进驻玄武门,北军守卫反成了配角。今晚这里由李仙凫值守,又暗暗增派人手,北军驻守人员更显劣势。 北军的数十名人员此时被赶到二层的一个平台上,四周由万骑兵士持刀看管。李仙凫走到平台上,向下面环视了一周,然后说道:“北军的兄弟们,你们都看到营中火起,知道为何吗?” 北军兵士不敢吭声。 李仙凫接着说道:“我们万骑将士今晚要办一件大事。韦太后毒杀先帝,又阴谋篡唐,我们今晚要杀掉韦氏一门,拥立相王为君。我告诉你们,掌管北军的韦捷与韦濯,现在已然掉下脑袋。我问你们,愿意和我们万骑一起干吗?” 北军兵士先是沉默,然后一人说道:“我等愿随万骑干事。” 李仙凫道:“好呀,你们还算识相。若你们敢说出一个‘不’字,你们马上就可追随那掉了脑袋的韦捷而去。你们。每五人一组插入我的小队之中,然后各就各位。” 马蹄声音自远而近,李隆基他们就见数条黑影迅疾而至。陈玄礼到了门前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向李隆基禀报道:“殿下,事儿成了。此为那四人的首级,请殿下验看。” 四颗脑袋被陈玄礼掼在地上,竟然还在那里转动。李隆基喊道:“掌灯来。嗣宗,你与他们相熟,可以验看。” 麻嗣宗接过风灯,逐个验看几个首级,然后起身禀道:“不错,就是他们。别看他们的脑壳血肉模糊,那是一点都不会错的。” 李隆基闻言说道:“嗣宗,你速速去吧,记住,下手要快,不可拖泥带水。暐兄,你也带着你的人走吧。” 麻嗣宗与张暐答应了一声,皆骑上马绝尘而去。二十余匹马儿在寂静的夜里迈开蹄儿,踏地的声响很大。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隐蔽行踪已降为次要,争取时间为首要目的。 陈玄礼向李隆基禀道:“殿下,万骑将士现在已然万众一心,唯奉殿下马鞭所指。福顺现在已带领众人向玄武门靠拢,仙凫正在巩固玄武门,等待殿下的下步号令。” 李隆基一直绷紧的神色顿时现出一丝轻松,他长吁了一口气,赞道:“你们很好,事儿办得很麻利,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刘兄,禅师,我们走吧。” 众人簇拥着李隆基向玄武门走去,刘幽求毕竟细心,令钟宅下人将四颗首级收拾起来,并妥善保管。 天上的流星雨已然散尽,夜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星月按照其自行的轨迹固守着自己的位置,一轮明月下,北斗七星最为明亮。现在,地上的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刚刚拉开序幕,天地间依然平静,并无什么特殊的异象。 玄武门现在火光通明,数千名万骑兵士皆手持火把,脸色肃穆。看来万骑将士毕竟平时训练有素,数千人聚拢在这里,依旧依队列站立,没有任何乱象,且鸦雀无声。比较而言,钟绍京带领的二百余名园丁工匠就有些特别了,他们手执的家伙皆为斧锯剪刀,衣服驳杂,且聚在一起彼此说话,声响较大。 李隆基一行很快就到了门前,李隆基看到钟绍京带领的一班人,眉头微皱了皱,就令人把钟绍京唤了过来,说道:“绍京兄,此后城中肯定很乱,为保相王和太平公主安全,你速带你的手下人前去他们府前守卫,不许闲杂人接近府前。” 钟绍京道:“好的,我马上将他们分为两拨分守相王府与太平公主府。殿下,我意还须分出一拨前去护卫殿下之府。” 李隆基摇手道:“不用!绍京兄,你速去安排。你将事儿排定后,速回宫中,这里还有用你的地方。” 钟绍京不再废话,领命而去。 葛福顺与李仙凫此时迎了出来,李隆基问道:“北军那里有动静吗?” 葛福顺道:“禀殿下,韦捷与韦濯被斩后,他们又见这边动静,已然乱成一团。不过他们已然群龙无首,无法再得号令,只会继续乱下去,却于我们无碍。” 刘幽求道:“我们若得皇帝之玺后,即可安排人员弹压抚慰,现在却不用管他们。” 李隆基又问道:“这里的万骑将士,合并有多少人?” 葛福顺答道:“加上玄武门原来守军,合并有近四千人。” 火光中,李隆基与刘幽求对视一眼,其眼光中皆为欣喜之色,他们事先没有想到,事儿竟然如此顺利,且葛福顺他们竟然拉来这么多人。以如此兵力攻入宫城,看来是十拿九稳之事。 李隆基说道:“事不宜迟,须向宫城攻击前进。福顺,你可带领左万骑一千五百人攻击玄德门;仙凫,你带领右万骑一千五百人攻击白兽门。” 葛福顺道:“一千五百人?殿下,此为牛刀杀鸡,不用半个时辰,我们皆可拿下。下步如何呢?” 李隆基道:“你们拿下此两门后,可约在凌烟阁前集合,然后大声鼓噪起来。我们听闻此声后,即前去与你们会合。” 葛福顺与李仙凫接令,转身欲调派所属兵士进入。 李隆基又唤过他们,说99lib?道:“我与玄礼领兵在玄武门等候,万一进展不顺,你们可速速知会我,届时我领兵支援你们。” 葛福顺大大咧咧道:“殿下请放心,韦太后他们民心失尽,军中兄弟一听收拾他们,肯定望风响应。我们不用支援,殿下可准备随时跟进,你就在这里听好吧。” 李隆基点点头,令他们速去布置。 门前的万骑将士很快被分为三队,葛福顺性子最急,先带一队去攻玄德门,后一队才跟李仙凫入宫,剩下之人由陈玄礼上前召集,令他们也入宫集于临湖殿前。 普润今晚也派上了用场,李隆基令他在玄武门坐镇,不可擅离。李隆基明白,玄武门城楼坚固,进可攻退可守,现在虽进展顺利,然突发事件也不可预料,所以要有万全之策。 安排好玄武门的事儿,李隆基带同刘幽求与陈玄礼到临湖殿等候。 破败的临湖殿门前,近千名万骑兵士在这里列队等候。看来他们平时果然训练有素,只见陈列整齐,黑暗中皆屏息站立,没有喧哗之声。 李隆基带领刘幽求、陈玄礼和李宜德站立在临湖殿门前,于此等候凌烟阁前的鼓噪声。 这一番等候与刚才在钟绍京宅中的等候相比,无疑轻松多了。那时候,葛福顺他们的前程未卜,只要其中出了一些岔子,则会走向事情的反面;眼下有万骑将士为依托,其人数众多又进攻犀利,宫内的守卫之兵不是对手,事情很明显,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事变能够成功。 刘幽求的心里比较轻松,其一直悬着的心大多放了下来,黑暗中其脸上绽出笑容,身子倾向李隆基说道:“殿下,观眼前大势,事情似可成功。” 李隆基“嗯”了一声,并未答话。 其实李隆基一直紧绷的神经此时也松弛了下来,其思绪已飞了开去。他在想一件事儿,眼前的此情此景,与太宗皇帝当时何其相似啊! 太宗皇帝当时领兵埋伏于临湖殿,等待着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到来。李隆基此时心想,自己现在看似掌握了大势,而太宗皇帝当时埋伏于此,看似尚未发动,其实已掌握了先机,所以,二者其实有相似之处。 李隆基抬头向玄武门方向看了一眼,心想历史何其相似藏书网。唐王朝是经高祖太宗皇帝打拼而来,那么其后代往往经过如此逼宫,就可轻松获得权柄,如此也太轻易了。 李隆基此时的脑海里晃过一个念头:今后如何避免同样的事件重演? 李隆基的思绪虽纷纭万千,毕竟是一刹那的念头,他还要专注于眼前之事。他对刘幽求说道:“若葛福顺他们能够得手,擒拿韦太后之后,剩下的事儿就看你的了。” 刘幽求知道李隆基说话的意思,他们事先已多次商议:宫中得手之后,首要者须取得皇帝之玺印,如此方能在宫中拟诏敕连夜发出,以安定局势。刘幽求闻言后答应了一声,问道:“擒拿?殿下难道还想让韦太后活到天亮吗?” 陈玄礼插言道:“殿下,这个老淫妇就交给我了。请放心,我不会让她活到天亮的。” 李隆基没有接腔,他抬头仰望星空道:“嗯,时辰已交三更了。不知崔日用和张暐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刘幽求道:“请殿下放心,他们纯粹是瓮中捉鳖,现在应该已经得手了。” 这时,宫内传来了巨大的鼓噪声,陈玄礼喜道:“殿下,看来福顺他们已然攻门而入,现在已至凌烟阁了。” 黑暗中的李隆基满脸欣喜,知道今日的事儿已有九成胜算,他晃动了一下手臂,然后向宫内一挥,说道:“好吧,我们出发。” 第十二回 祸首贼臣大浪去 新贵贤者逐波来 韦太后是夜唤来了马秦客侍寝。两人在那里颠鸾倒凤,连战两番,马秦客抖擞精神使出百般手段,将韦太后侍候得眉开眼笑,通体舒泰。事罢后,韦太后枕着马秦客的臂膀含笑说道:“你很好哇,现在愈来愈让我舒服了。” 马秦客急忙谄笑道:“微臣此生最大的幸事,就是能够侍奉太后之万一。只要太后满意,微臣即为最大的满足。” 韦太后含笑不语。 马秦客又道:“太后,微臣的事儿应该办一办了。” “什么事儿?” “微臣现在还是一个六品官儿,以这等身份来侍奉皇后,实在有点低。微臣以为该升一升了。” “这事儿好办,不过一句话就行了。你先任中书侍郎,明儿个我吩咐宗楚客马上办。” 马秦客顿时大喜,又在韦太后周身抚摸起来,并送上一个长长的吻。谁知韦太后已然筋疲力尽,她轻轻推开马秦客,嗔道:“罢了,我身子还如你那样的结实吗?早点睡吧。” 很快,韦太后沉入甜蜜的梦乡中。睡梦中,她头戴通天冠,身穿大衮服,在那里威风八面地指点江山,那势头绝对把则天皇后当初的威风都盖了下去。只见百官庶民都俯伏在自己的脚下,他们山呼万岁,自己慨然受之。 韦皇后此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她听明白了,那并非山呼万岁的喊声,而是鼓声夹杂着巨大的喊叫声,感觉这些声音就在宫中,且离自己很近。韦太后一面呼叫掌灯宫女掌灯,一面推醒身边犹在酣睡的马秦客,问道:“马卿,你听,这是些什么声音?” 马秦客迷迷瞪瞪不辨东西,随口应道:“是啊,深更半夜,他们鼓噪什么?” 韦皇后到了此时,开始感觉宫内有变。她毕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当初太子重俊举事也是深夜发动,其情景与眼前何等类似。想到这里,她拨开帐幔跳了下去,一面自顾自地穿衣,一面说道:“不对,事情有异。快起来,我们找个地方躲避。” 马秦客也急忙下榻穿衣,并问道:“躲避?太后,我们到什么地方最好?” “这里离献化门不远,那里有飞骑屯营。我们先入此营,再观下步行止。”献化门的飞骑屯营属于北军节制,韦太后此时想起那次入玄武门躲避的情景,然现在鼓噪之声已在宫中,玄武门显然已失守,再去玄武门根本不现实,只好求其次到献化门。 马秦客答应了一声,急忙穿衣蹬靴,然后说道:“杨均此时也在殿侧侍候,我们两人保护太后前往屯营。”韦太后素爱与他们一同就寝,孰料太后单唤了马秦客一人,杨均不敢走远,只好独自在侧殿独寝。 韦太后答应了一声,然后向殿外走去。马秦客急忙跟随。他们到了殿门口,发现杨均正在那里探头探脑,原来这厮甚是灵动,听到鼓噪声急忙穿衣出外,其动作要比太后快了许多。 马秦客唤了杨均一声,两人遂一人搀着太后的一条臂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向西首的献化门走去。 宫内的喊声震天,听其声音又要比刚才的位置南进不少。黑暗中的韦太后骇然失色,只有一迭声地催促两人快走。三人心里甚急,又是一阵猛奔,他们浑身上下很快大汗淋漓。 这样好歹到了献化门,马秦客大声向守门卫士喊道:“太后到此,速来接驾。” 献化门约驻有飞骑兵三百人,由一名薛姓果毅都尉率领。他们闻听宫内的鼓噪声皆醒来集于门前,薛都尉更派出三人前往鼓噪声处打探。按照宫中规制,守卫兵士只许在该门守卫,不可踏入宫中一步,然现在事发紧急,什么也顾不得了。 薛都尉闻听皇太后到此,急忙列队迎候。火光中,就见两个男人搀扶着韦太后,他们皆衣冠不整,模样着实狼狈。马秦客说道:“赶快在营中腾出一处静室,请太后入内安歇。” 薛都尉急忙将他们引入营中,将自己日常居住的地方让出来请韦太后入内。韦太后入室后坐下,然后喘息半天,问薛都尉道:“你是何人?” 薛都尉道:“禀太后,卑职为北军飞骑果毅都尉薛某。” “嗯,薛都尉,宫中声响你也听到了,估计有人作乱。这样吧,你速去传韦捷和韦濯领兵来这里见我。” 薛都尉躬身答应,心里却暗暗叫苦,外面一片黑暗且一片混乱,到什么地方去找这两个人呢? 薛都尉出门后,就见那三名入宫探事的兵士回来了。薛都尉将他们引入城楼下的暗影中,悄声问道:“宫中到底是何状况?” 其中一人答道:“禀都尉,我们靠前观察,原来是万骑在那里闹事。领头的两人我们识得,一个叫葛福顺,一个叫李仙凫,他们手中持有四个脑袋,说是高嵩、韦捷、韦播、韦濯大人的。 “嗯,他们说些什么?” “他们说韦太后毒死先帝,欲谋逆篡位,今日他们要诛灭韦党,迎相王为主。” “他们在那里吆喝什么?” “他们每到一门,皆拿那四个脑袋示众,然后将这一番话说出。说也奇怪,各门兵士闻言皆欢呼起来,然后弃甲投顺。” 韦捷与韦濯在北军中也曾立威一番,使其中下层军官怨气不小。这薛都尉也是北军的一位资深果毅了,深明眼前形势,他闻言后喃喃自语道:“奶奶的,大势如此,老子一不做,二不休,眼前有一个天大的礼物,何不抢占先机呢?” 他说罢召来数十人,吩咐道:“大家随我入内,听我的号令,把刚才入营的三个人统统斩首。” 有一名兵士询问道:“薛都尉,我刚才识得他们,那是皇太后呀,如何能下手?” 薛都尉伸指示意此人来到自己面前,然后挥刀将其砍翻在地,他伸袖抹了一把刀刃上的血珠子,狰狞说道:“谁再啰唆,此为榜样。什么皇太后,她现在已然不是了。我们拿下她,大家都有好处。” 众人轰然答应。 韦太后看到薛都尉带领一帮人闯入室内,尚未感到有异样,问道:“薛都尉,这么快就回来了,找到他们了吗?” 薛都尉答应了一声,说道:“禀太后,已然找到了。”然后拔出刀来当空一挥,大声喝道,“大家动手。” 众人一拥而上,分别扯紧了三人,就见三道白光一闪,三人的首级顿时滚下地来。 可怜尊贵而美貌的韦太后,就这样不明不白做了刀下之鬼。让她感到欣慰的是,两位榻上之伴也随同她命丧黄泉,其在阴间的路上不至于孤独,如此就有了不少慰藉。 所谓墙倒众人推,薛都尉认为韦太后找到自己,实乃天赐良机。以此来邀赏,定可官升几级。人在关键时候反目,非为大义,非为小人,实因其自身利益使然,那也怨不了别人。 婉儿在寝宫中闻到鼓噪声,她先是坐立榻上倾听良久,然后作出了自己的正确判断:事情果然来了,李氏宗族不忍太后革命,决然动手了。 婉儿令人掌灯,然后派出一名宫女悄然出外打探,她自己从腰间取出钥匙,抬步向墙角的那只描金木箱走去。 这只木箱的钥匙由婉儿独掌,平素不许别人染指。她打开木箱,小心地倾身从箱角处取出一个小小锦包,然后移步来到灯下,解开锦包上的丝结,从中取出折叠着的丝绢。 婉儿将丝绢按在自己胸前,眼睛微闭。看得出来,这方丝绢对婉儿十分重要,大约她事先已筹谋良久,到此关键时候方才取出。 这时,那位探事宫女跌跌撞撞闯入门内,惊慌失措地喊道:“娘娘,大事不好了。” 婉儿反而款然坐下,斥道:“有什么事值得如此大惊小怪,慢慢说!” 宫女敛了一口气,禀道:“婢子闻听鼓噪声在凌烟阁处,就小跑着前去。婢子到了凌烟阁在暗处细细观察,发现是万骑反了。” “嗯,都是些什么人?” “婢子不甚清楚,只见众人皆向一人禀报,婢子依稀听众人呼年轻人为临淄王。” 婉儿心里顿时了然,临淄王即是李隆基,其背后定是相王和太平公主在那里指使,这也印证了婉儿此前的判断。 宫女急急说道:“娘娘,赶快逃吧,婢子离开时,他们已然大张火把向南面行进,很快就到这里了。” “逃什么?”婉儿斥了一声,然后大声喊道,“都起来,到殿门外列队。” 殿内的近二十名宫女闻言纷纷出外,她们在门外列成两队,人手或持灯笼或执团扇。婉儿缓步出殿,站立在两队之间,她环视宫女们一眼,轻声说道:“随我走吧。” 宫内于是有了这样一种奇观,宫内此端喊杀震天,两列执灯青衣宫女缓步行走,显得不慌不忙,很明显她们正迎向声响最大处走去。 李隆基到了凌烟阁前与葛福顺等人会合,他在行进过程中发现了一个错误,就是不该放钟绍京出去。宫内道路曲折,钟绍京最为熟悉,眼下正是用得到他的时候。他当即唤过一人,令他快马去传钟绍京入宫。 葛福顺向李隆基禀道:“殿下,真是想不到的顺利。各门守卫闻听擒拿韦太后,皆二话不说纷纷加入队伍。他娘的,这老淫婆实在不得人心,就是我们不反她,她也难以长久。” 李隆基抚慰了他们几句,然后唤过葛福顺和李仙凫道:“你们还是兵分两路,一左一右逐殿搜索,像韦太后、上官昭容、尚官柴氏、贺娄氏,以及女巫第五英儿为首恶,务必擒拿。” 葛福顺道:“殿下太麻烦了,何必擒拿他们,‘咔嚓’一刀结果了她们最为省事。” 李隆基点头道:“嗯,你们可以便宜行事。不过到了太极殿,你们不可入内,可将那里团团围住。” 于是,两队人马散开后大张火把,呈扇形向前搜索前进。 李隆基面向刘幽求和普润说道:“我们也走吧,听说上官婉儿的寝殿内笔砚齐备,我们就奔向那里。待寻来皇帝玺印之后,该是你们忙累的时候了。” 这时,钟绍京气喘吁吁地赶到,李隆基马上说道:“绍京兄,你来得正好,你熟悉宫殿内的布置,我给你二百人,由你负责把各种玺印找到,并马上送到上官婉儿的寝殿,将之交给刘兄使用。” 钟绍京点头答应,他大致知道玺印的所在。由于太后专权,其将所有玺印收归到显德殿,由自己亲自看管使用。那么只要到了显德殿,这些东西就唾手可得。 说话间,就见一彪人马斜刺里大张火把飞速而来,李宜德见状带人上前盘问,他们说了几句话,李宜德即后转身来到李隆基面前,禀道:“好叫主人欢喜,那个老淫婆已被飞骑兵宰了。他们由一名薛都尉带领,现在前来找主人请功。” 李隆基大喜,说道:“好哇,让他们把首级带来瞧瞧。嗯,让他们大多数人退后等待,来三四人即可。”李隆基心细如发,深明此黑夜里什么事儿都可发生,因此百般警惕。 薛都尉带领两名从人走了过来,他们将韦太后的首级放在地上,然后请李隆基验看。 李隆基问道:“嗯,怎么成了三人?” 薛都尉道:“禀殿下,除了太后首级之外,另两个为其奸夫马秦客和杨均的脑袋。”他起初仅知是万骑之人在这里起事,后来得知领头者为临淄王李隆基,不禁大喜过望,明白这一宝彻底押对了。 “好,薛都尉,你深明大义,立下大功,事情过后朝廷定会重重赏你。眼下事情紧急,你还要继续出力,一者,你要保管好韦太后的尸首,不可在混乱中遗失;二者,从现在开始,你要听从钟总监的号令,现在须往显德殿搜索。” 薛都尉顿时跪倒在地,心里狂喜,口中说道:“末将谨遵殿下号令。” “去吧。”李隆基挥手令他们离开,自己带领一帮人奔往婉儿寝殿。他们刚刚过了拐角处,就看到那群奇特的宫女,顿觉奇怪,刘幽求带人迎上前去。 上官婉儿并不认识刘幽求,她看到有人来迎,急忙趋前道:“来者是谁?我为上官昭容,特来迎候临淄王殿下。” 刘幽求还是识得这位才名满天下的宫中奇女子的,他听到婉儿说主动来迎李隆基,心里大觉奇怪,想不通他们什么时候做成了一路。其心中怀疑,口中犹问道:“本人正是临淄王的属下,敢问昭容,你深夜迎候殿下,到底有何要事?” 婉儿此时明白刘幽求的背后肯定有李隆基,遂大声说道:“贱妾心向唐廷,早与太平公主私下沟通。殿下今夜举事,大遂贱妾心愿,特来投效殿下以供驱使。” 刘幽求哼了一声,斥道:“上官昭容好大的名声,谁不知道你与武三思、韦太后沆瀣一气,怎么又突然成了反水之人?我劝你呀,早早束手就擒,若殿下恩典,你许是能保下一条命来。” 婉儿眼见事态紧急,急忙从胸前摸出那方丝绢,挥向刘幽求道:“口说无凭,我有证据。先皇遗制让相王辅政,正是贱妾与太平公主一起谋略而成。此方丝绢,正是当初所草遗制,你一看便知。” 刘幽求接过那方丝绢,展开后借着火把之光扫描了几眼,赫然正是传说中的李显遗制。当初太平公主入宫参与遗制草拟之事,他与李隆基也是知道的,他一时拿不定主意,遂向婉儿说道:“你在这里稍待片刻,待我向殿下禀报。” “好呀,你可速去。记住,其中的幽微之处,太平公主最为知晓,若殿下存疑,可天亮后找太平公主求证。” 刘幽求点点头,转身向后走去。 李隆基阴沉着脸立在那里,他听清了两人对话的大概,心中早有了决断。 刘幽求将素绢递给李隆基,并说道:“殿下,看来上官昭容早就与太平公主联络,从他们共同让相王辅政来看,此人还是有功的。” 李隆基不接丝绢,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杀了她!” 刘幽求显然于心不忍,急忙止道:“殿下不可!若果然有此事,将来太平公主知道,她会怪我们的。” 李隆基冷冷地看着刘幽求,并不吭声。 刘幽求又道:“再说呢,此人文名满天下,若殿下杀了她,定会寒了天下文士之心。” 李隆基开口道:“寒了天下文士之心?一个人纵然有天纵之才,然心底龌龊,没有正义,其才具又有何用?再说了,眼前的乱世,皆是这几个女人造就而成,这个上官婉儿惯会见风使舵,首鼠两端,实为极大的祸胎。刘兄,从今日起,你要记住,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话。” 刘幽求在火光中见到李隆基那坚定而阴沉的神色,这是他以前很少见到的,其心底竟然涌出一阵莫名的寒意。他知道不宜再多说话,遂转头对李宜德说道:“你去,速将其头斩下。” 李宜德抖动了一下手中的利刃,疾步向婉儿走去。 婉儿早把那方丝绢看成是自己的救命稻草,若韦太后一直权柄在手,此丝绢就可永压箱底;若李氏宗族势起,此丝绢又可证明自己是拥立相王的立功之人,那么自己就可摇身一变成为李氏宗族的功臣。 她在那里满心希望地等待着李隆基的答复,相信凭着这方丝绢可以度过眼前的危机。人言狡兔三窟,婉儿向来对自己的眼光颇为自信,当初韦太后权倾朝野,自己隐秘地通过太平公主向李氏宗族示好,现在正是收到成效的时候。 然而她在灯影中看到一人腾跃而来,那人手中的刀锋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心思电转的婉儿心想不好,急忙转身向后逃跑。她未及逃走十步,就觉后颈上一凉,其凄厉的惨叫声尚未出口,已然身首两处。 一代才女就此香消玉殒。 麻嗣宗快马赶到王崇晔宅中,见到崔日用和王崇晔说道:“葛福顺他们已在万骑中得手,阿瞒让我们速速包围韦温之宅。” 崔日用问道:“你看到葛福顺他们得手了吗?” “不错,陈玄礼携来四颗首级,除了高嵩与韦播的脑袋之外,竟然还把韦擢和韦捷也同时宰了。听陈玄礼说,李仙凫现在占据了玄武门,葛福顺正带领数千万骑兵前去会合。” 崔日用脸含喜色,似自言自语说道:“不料事儿竟然如此顺利,这些人入宫之后定然所向披靡,嗯,事儿成了。” 王崇晔道:“崔侍郎,我们走吧。” 李bbr>藏书网隆基指明由崔日用担当该行动的主事,崔日用此时责无旁贷,问王崇晔道:“崇晔,你宅中的马儿有多少?” “约有四五十匹。” “嗯,我们不用再隐秘行事了。你把马儿牵出来,让所有人都骑上。你可带十五人到韦氏后门,我与嗣宗带同其余人到前门,我们前后闯入,见人就杀,不可跑了一个。” 麻嗣宗大喜,说道:“好呀,这样最畅意,崔侍郎此举最合我心。” 王崇晔疑惑问道:“我们此前多说要隐秘行之,如此大张旗鼓,岂不是违了初衷?” 崔日用道:“待会儿宫中定会大乱,如此寂静深夜定会波及全城,何必再行隐秘之事?我们结果了韦温全家,就把事儿办妥了。临淄王那边肯定需要人手,我们办妥后可前去听从召唤。” 三人说干就干,王崇晔出门后唤人牵来马匹,一帮劲装之人很快人手一匹,他们分成两队,马鞭一扬,迅即消失在夜幕之中。 张暐带领着手下二十余人,悄悄摸往金城坊。此时宫城里尚无动静,京城街道杳无人迹,偶尔有巡街之人孤独走过。 他们到了安乐公主府门前,就见大门紧闭,两盏气死风灯悬于大门两侧,门前并无值守之人。张暐向手下人打了个手势,几个人当即溜到墙根儿,他们试图搭起人梯,以攀过高墙跳入院内。 这时,就听门内有人喊:“什么人?” 张暐还算有急智,他从容答道:“我们从宫中而来,太后有急事,让我们传信儿给公主。” 里面的人可能扒在门缝上观察了半天,然后冷笑道:“深更半夜,太后能有什么急事?瞧你们的打扮,又怎么成了宫中之人?宫内又如何有了你这名京外口音之人?好好在那里等着吧,等天明了再说。” 张暐向那面做了个手势,令攀墙之人抓紧行动。他事先知道安乐公主府中仅有些值守之人,并无兵丁,所以大为放心。 里面的值守之人又道:“你们不许乱动!待我先向公主禀报一声,也许不用等到天明。”这人看到门外的数十人手持家伙,知道他们来者不善,于是暂行缓兵之计。 张暐大声喊:“快点!” 门内的杂沓脚步声响了起来,显然是值守之人入内报信。 张暐大急,他知道安乐公主府中还有其他角门,万一安乐公主闻讯溜走,这次行动岂不是彻底砸了? 两人攀上了墙顶,然后溜着绳索进入院中。过了一会儿,就听门内有搏击声音,显然这里还留有值守之人。张暐心中愈发着急,万一对方人多,己方寡不敌众,自己连大门都进不去,如何向李隆基交待呢? 大门这时有了响动,有人在里面抽动门闩。张暐大喜,挥手令众人集于门前。就见大门缓缓打开,一人露出脸儿大叫道:“主人,快进来。” 张暐入得门来,发现一人尸横当庭,心想刚才好悬,若再多几名值守之人,那就大大糟糕了。他令那两名攀墙之人留在大门处值守,喊道:“大家都拔出刀来,随我入内,不可走了一个!” 那名值守之人来到安乐公主寝殿前敲门,殿内侍女开门将其呵斥了一番,如此首先惊醒了武延秀。他披衣下榻来到门前细问究竟,值守之人将来人情况说了一遍。武延秀闻言大惊,当即转身回殿。 武延秀令人掌灯,就见榻上的安乐公主依旧睡得香甜,其长长的睫毛搭在一起,比白日时的美艳更多了一层韵味。武延秀上前将其晃醒,说道:“裹儿,快快起来,外门有人要闹事。” 从睡梦中惊醒的安乐公主老大不愿意,迷迷糊糊答道:“闹事?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武延秀道:“裹儿,那些人手里皆拿着家伙,来者不善啊!我们府中并无护卫人员,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们还是赶快入宫吧。” 安乐公主揉了揉眼睛,说道:“也罢,我们就入宫吧。来人,帮我穿衣。” 武延秀却不用侍女帮助穿衣,他快速地穿衣蹬靴,动作非常麻利,而此时安乐公主仅仅穿好内衣。此时,大门处传来动静,间或有凄厉的哀号声。武延秀知道,这种声音唯在人临死前方能发出,如此看来,门外之人已然攻入府中且已砍死数人。 武延秀催促道:“裹儿,快点,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安乐公主并不慌乱,她始终以为眼下之势,没有人能奈何自己,外面有人捣乱,不过几个小蟊贼罢了,应该翻不起大浪。她扭头吩咐武延秀道:“你先去孩儿们那里,把他们也唤醒,我们一起走。” 安乐公主此前与武崇训生有两个孩子,近来又与武延秀生下了一个儿子,尚无半岁,他们皆在后室中由人抚养。武延秀闻言,就答应了一声,然后快步走出门外。他倾听大门方向的声音,感觉那些杂沓的脚步声音近在咫尺,他并不停顿,快步向后门处走去。为了自己逃命,襁褓中的儿子也不必管了。 安乐公主好歹穿好衣裳,她推开侍女走至梳妆台前,开始揽镜作眉。 铜镜里现出一位慵懒少妇的面庞,面目虽在烛光中有些昏暗,但仍旧难掩其艳丽。 安乐公主近来将眉描成柳叶状,初成此眉时,宋之问为之写诗赞美,有两句诗最为传神:“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该诗当时传遍长安,贵宦之女皆效此眉,成为当时风尚。 安乐公主拿起眉笔,轻轻向眉间描了几笔,柳眉顿时成就黛色,眼神也似乎为之清澈起来。 这时,门侧传来一声粗豪的呼叱:“说,她就是安乐公主吗?”安乐公主侧头一看,就见两名劲装汉子正拿刀逼着侍女,那名侍女浑身颤抖不止,仅拿手向安乐公主一指就瘫在地上,一名汉子伸手一刀,那名侍女顿时了账。 看到这两名汉子提刀向自己奔来,安乐公主并无惊慌之色,她反而向两名汉子浅浅一笑。 两名汉子何曾见过如此明艳的面庞,他们呆了一下,然后缓了一步,但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念头,马上加快步伐。就见其中一人刀挥空中,然后向前掠去,安乐公主的香发裹着脑袋,无声无息地跌落在地。 安乐公主一生骄横,且劣迹无数。然其非凡的美貌为世人所称道,其面临死亡并不畏惧,反而揽镜作眉,好像就是死了也要将美丽长留人间,由此引起后人的许多惋惜。 张暐提着滴血的刀抢入殿来,看到安乐公主被斩,急忙问道:“武延秀呢?你们见到没有?” 两名汉子急忙摇头。 张暐道:“快快找寻,别让这厮跑了。他若跑了,我如何向殿下交待?” 张暐注定抓不到武延秀,他此时已逃出府外。武延秀出府后想到那些掌控军权的韦家子弟,于是想逃往军中寻求庇护,就一溜烟向军营奔去。他很快到了肃章门,这里例由北军镇守,武延秀到了门前报了自己的名号,要求得到保护。 此时,万骑将士已经拿下皇宫。北军将士知道自己的首领韦捷与韦濯已然身首两处,他们明白大势所在。众人一听武延秀自报名号,顿时欣喜不已,他们把武延秀围在当中,一人呵呵笑道:“武驸马,你很好哇,天佑我们有了立大功的机会。” 一道寒光闪动,武延秀的脑袋也掉在地上。武延秀至死也不明白,这帮人为何要杀了自己。 一切都在按着李隆基的谋划进行,他静观其变,心思百转,生怕有一丝纰漏。 “刘兄,那少帝重茂已然安排好了吗?” “殿下,陈玄礼已带一队人马赶赴东宫,将那里团团围困,不许任何人进去。” “嗯,一定要确保重茂安全。” “请殿下放心吧,没有人敢动他的一根毫毛。看来韦太后确实处心积虑,竟然不肯让少帝在太极殿居住。” “哼,这老虔婆活该不得好死。刘兄,我们干脆到太极殿去吧。估计现在绍京兄应该找到那些玺印了。” “是呀,应该找到了。” “不知崔日用和张暐这两路人马现在如何?” “只要宰了韦温,则万事大吉。现在城外并无动静,崔日用他们应该得手了。” 说话间,就见钟绍京带人迎面走了过来,其手向后一指,那里有两人手捧数只函盒,向李隆基禀道:“殿下,都带过来了。” 李隆基说道:“很好,我们回太极殿吧。绍京兄,待会儿你与禅师一起,全力协助刘兄办些书函之事。此刻离天明没有太长时间了,我们要把诸事办得妥当。” 三人齐声答应。 李隆基所说的书函之事,其实主要是眼前的人事安排。这一夜乱象纷生,必须在天亮之前明确关键人员的职务。 李隆基他们到了太极殿,令人掌起灯来,殿内顿时灯火通明。过了一会儿,葛福顺与李仙凫前来禀报,宫内已清理完毕,如尚宫柴氏、贺娄氏以及女巫第五英儿已被诛,各城门皆替换成万骑将士把守。 李隆基长吁了一口气,他欣然坐下,知道这次举事已然完全成功。 他们说话间,崔日用、麻嗣宗、王崇晔和张暐进入殿内,众人惊奇地发现,在张暐的身后,竟然跟随着王毛仲。 王毛仲趋前禀道:“主人,小人前日饮酒太多,在一处酒馆里昏睡太久。醒来后回府找寻主人,然府中已然无人。也就刚才碰到王大人他们,方才得知了主人的所在。” 李隆基不想细究,说道:“你回来了就好,此后就跟着崇晔他们办事。” 王毛仲答应了一声,然后退至后面。 李隆基向众人说道:“看来大局已定,我们事不宜迟,要速速办好下面的事儿。刘兄,你把笔砚备好,先来拟第一道诏命,崔侍郎代韦温知京城内外兵马事,另兼雍州长史。崔侍郎,你从现在开始,要紧闭城门,将韦氏一族及其党羽搜索干净,不可漏了一个。可让福顺从万骑中拨出五百人,由你节制。” 崔日用躬身答应。 “这第二道诏命,由王崇晔、麻嗣宗典城外左右大营;葛福顺、李仙凫押万骑左右屯营;陈玄礼、张暐典北军左右屯营;钟绍京典南衙军。诸位,你们拿到敕书后速到各营,要设法笼住所属将士各守本位。” 众人齐声答应。 李隆基说道:“你们拿到诏书后就速去吧。暐兄,你先去东宫叫上陈玄礼,然后一同入北军营中。记住,务必要小心谨慎,以求稳为要。” 众人于是围着刘幽求讨要诏书。刘幽求拎着管笔凝神书写,书成后交付普润用玺,他们先后离去。 李隆基在一侧沉默良久,然后说道:“刘兄,这一道诏书却让我犯了难。” 刘幽求急问是什么事儿。 李隆基道:“宗楚客谄事韦太后,这中书令一职他不能再当了。天明之后,朝中百官须有人主持,看来需要韦公出山担当中书令。我一直在想,刘兄须入政事堂。然我们现在来拟诏命,事后定会有人说嘴。此事如何办呢?” 刘幽求道:“殿下所虑甚是,我以为,韦公的诏命可发,我的事儿暂缓吧。殿下,我刚才与禅师商量了一下,现在宫中已定,诸军也由我们掌控,殿下似应去迎候相王了。” “嗯,我正准备走,剩下的事儿由你和禅师在这里办吧。” “我以为殿下向相王禀报后,相王应入东宫请出少帝,天明后同登安福门。” 李隆基点头赞同,他明白刘幽求的意思,即是让相王与少帝从此旦夕在一起,接受百姓与百官的朝拜,并抚慰百姓。这样下来,可以挟李重茂号令天下,同时加重相王的分量。宫中问题解决后,如何迎立相王,就成了关键之事。 李隆基带同李宜德离开太极殿,刘幽求与普润在殿中埋头拟章及盖玺,一个多时辰中,竟然发出了一百多道号令和诏敕,累得刘幽求的手都软了。 东方渐渐现出鱼肚白,太阳在地平线上渐渐向上攀升,大地上的光线逐渐增强。刘幽求与普润步出殿外,两人皆伸了一个懒腰,刘幽求笑道:“普润禅师,我们多日的思虑,现在终于修成正果了。” 这时由于光线增强,他们彼此可以看清各自脸上的轮廓,普润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终归是佛祖保佑我们。自起事至今,诸事顺利,没有出现任何差错,看来临淄王毕竟是有福之人啊。” 李隆基此次起事,虽事先筹谋甚细,然没有大人物主持,临时反水而来的崔日用官职便属最高,皆是一帮官职低微的年轻人行险而成,其中应该有许多侥幸的成分。也正是因为他们官微名低,此前未引起韦太后和宗楚客的注意,如此方能一击而中。 这时,从太极殿两侧过来数十名太监和宫女,其中大多数人皆有宫中职衔。他们走到刘幽求面前,忽然全体跪下,弄得刘幽求摸不着头脑,急忙问道:“你们不好好待在各自殿中,为何来这里聚众?” 一名年长太监向刘幽求叩首道:“刘大人,今晚韦太后被诛,实为大快人心之事。我们看到刘大人在这里拟诏发敕,心里有个要求,特来请命。” 刘幽求观看这名太监的服色,似为内侍局的令史一类的职位,因问道:“你们又有什么命可请?” 年长太监再叩首,说道:“刘大人,韦太后被诛,则太后之位虚悬。小人们以为,圣上之生母刘氏处事端庄,有国母之姿,可立为皇太后。” 刘幽求闻言后,顿时大怒,张口骂道:“你为阉竖之身,怎能妄议此等国家大事?” 那太监再顿首道:“此非小人一人之言,实属大家共请。今晚宫中大乱,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嘛。”其话中其实暗藏机锋,你刘幽求自拟诏敕,自盖玺印,何曾按规矩了? 刘幽求当然听出其话中的刺头,当即大骂道:“你们赶快滚,若再赖在这里,瞧我定派人用大棒子把你们赶走。” 那帮人当然明白刘幽求不是虚言恫吓,当即作鸟兽散。 刘幽求愤愤地对普润说道:“你瞧,这是什么事儿?一帮太监宫女,竟然也想迎立太后了。” 普润笑道:“这很正常。宫中遭逢大变,他们若迎立太后成功,他们就成了新太后的拥立功臣,今后他们在宫中定会风生水起。唉,其实宫内自成一统,其权谋机变一点儿都不比朝中差,由此可见一斑。” 刘幽求点头称是。 普润又说道:“你刚才的态度粗暴了些,别小瞧这帮人,他们今后若搬嘴生事,可以了无痕迹杀人于无形,你要切记。” 刘幽求道:“是了,要小心这帮宫人,不可给临淄王添乱。” 相王府此时灯火通明,夜来宫中大乱,街道上又有一队一队的士兵往来穿梭,相王李旦当然知道发生了大事。 天色微明之后,李旦的几个儿子陆续过来,唯独不见李隆基。李旦问长子李成器道:“三郎呢?” 李成器答道:“儿子曾派人入三郎府中邀其过来,然府中人说三郎昨日傍晚时就出外未归。” “出外未归?莫非昨晚的事儿与三郎有干系?” “禀父王,儿子心里也有疑惑。三郎这一段与一帮朋友来往甚密,且与几个万骑果毅交往甚多。昨晚的事儿,说不定真与三郎有干系。刚才我派人出去打探,外面传言昨夜宫中大乱,乃临淄王率领万骑将士杀了韦太后等人所致。” 李旦沉吟道:“哦,看来果然是三郎办的事儿。他哪儿来的胆子,竟然做出如此惊天之事?” 李成器道:“是啊,他事先不向父王禀报,也不与我们几个兄弟商议,就自顾自去干了。若果然杀了韦太后还好,若事败反受其祸,我们一家岂不是跟着遭殃?” 李旦叹道:“唉,他就是果然杀了韦太后,这事儿过程实在凶险万分啊!大郎,我们一家在如此短的时辰里,竟然不自觉地到鬼门关走了一回。大郎,你赶快带人出去把三郎找回来,我要问个清楚。” 李成器答应一声向外走,几个弟弟见状也要求同去,李旦挥手同意。 恰在这时,李隆基到门首下马,兄弟几人在大门处碰了个照面。李成器见之大喜,说道:“三弟,父王正让我们去寻你呢。你这一夜跑到什么地方了?让大家实在牵挂。” 李隆基拱手道:“大哥,事关重大,我们先一同入室,待小弟详细向父王禀报。” 李隆基见了李旦,“扑通”一声跪在其面前,叩首道:“父王,孩儿不孝。昨夜孩儿带人夜战禁宫,已诛了韦太后及安乐公主等人,此事未事先向父王禀报,请父王降罪。” 李旦心里一沉,心想此子果然做下了大事。李成器几人面面相觑,心中震骇无比。 李旦叹了一声,说道:“唉,果然如此。三郎,你起来说话。既然事儿已做出来了,我们且商议一下下步行止。” 李隆基再叩首,然后起身。 李旦又问道:“三郎,现在宫中形势如何?” 李隆基道:“宫中形势已经安定,现在万骑将士已紧闭城门,搜杀韦氏、武氏之党。孩儿估计,天亮后此举即可大致完成。” “那韦氏果然死了?” “不错,韦太后、安乐公主以及韦温等掌控军中的韦家子弟,已然被诛。另韦太后的党羽上官婉儿、贺娄氏、柴氏、第五英儿也被乱军所杀。” 李旦虽性格恬淡,闻言也不禁震惊万分。如何一夜之间,这些鲜活的人忽然成为了地下之鬼?而指挥这次行动的,正是眼前这个平时话语不多的三儿子。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李旦还感觉李隆基做不出这样的事儿。 李隆基转头对李成器等人说道:“大哥,众位兄弟,原谅我事先未与你们商议,其实这件事情变起仓促,兵部有一个侍郎叫崔日用,你们此前可能也听过他的名字。此人一直跟随宗楚客,这一次忽然良心发现,前两天他单独找我,密告说韦太后欲革唐命,宗楚客首先要不利于父王和太平公主。我无可奈何间,只好放手一搏。”他又转向李旦道,“父王,儿子事先不向您禀报,其实缘于这样的考虑,起事毕竟把握不大,万一事败,则独罪我身,说什么也不敢攀上父王和众位兄弟。” 李旦闻言没有吭声,李成器在侧说道:“三弟把事儿想得太简单了,你若有事儿,父王和我们能逃脱开吗?” 李隆基点头说道:“大哥说得对,我把事儿想得太99lib.简单了。总算天佑我们,否则我的罪过就大了。” 别看李旦平时谦逊为怀,内心其实如明镜一般。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心里却在想着一件事儿:韦家和武家势力此次一扫殆尽,李重茂毕竟年幼,以后监国的担子就要落在自己肩上了。他知道,李隆基之所以如此卖力,其心思就是这样想的。他又问道:“三郎不用多说了,你当机立断将大事办成,由此延续了我李家祚业,实为大功一件,也为至孝。我问你,下一步你想做什么?” 李隆基道:“昨晚万骑将士之所以奋勇诛逆,缘于他们不忍韦太后和安乐公主毒死先帝,皆渴望父王出来主持大政。儿子以为,父王应该顺应民意,及早出山。” 李旦摇手道:“不可。韦氏虽死,那少帝重茂犹在,再抬我的名号,实为不妥。” 按照李隆基的本意,自己此次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拼杀胜出,当然将父亲推上皇位最为理想。然他毕竟是一位思虑缜密之人,知道在此混乱之际人心不稳,若贸然拿下少帝肯定会有变数,所以他愿意让自己的父亲以辅政的面貌出现,如此最为稳妥。看到父亲摇手不许,李隆基急忙劝道:“父王说得对,我们还要拥护辅佐少帝。当初先帝的遗制曾写有父王辅政的字样,只因韦氏的阻挠因而未行。现在韦氏已死,少帝在那里六神无主,正是父王辅政的好时机。” 李旦道:“少帝昨晚无恙否?” 李隆基答道:“宫中大乱之前,儿子即让陈玄礼带人保卫东宫,所以少帝现在毫发无损,请父王勿念。父王,儿子以为,您现在应该赶往东宫,对少帝抚慰一番,待天明之后,您可带少帝登上安福门,在那里接见群臣和庶民百姓,如此可安民心。” 在场的人十分明白,李旦此次前往辅佐李重茂,意义十分重大。换句话说,此前实际掌握权柄的韦太后已烟消云散,从今日起,此权柄要换成李旦来执掌。 李成器见父亲在那里不吭声,遂躬身禀道:“父王,三弟之言发乎至诚,就请早点成行吧。为策万全,儿子带领府丁跟随父王,以为护卫。” 李隆基喜道:“大哥和兄弟们护卫父王,确为万全之策。我事情忙乱,分身乏术,父王只有仰仗你们的保护了。”他又对外大喊一声,“李宜德,进来。” 李宜德快步入内,躬身听令。 李隆基道:“李宜德,你可带领三百万骑兵士,听从我大哥指挥,以全力护卫相王。” 李宜德躬身接令,又怯怯问道:“小人若随宋王,主人身边无人,如何是好?” 李隆基道:“不妨,王毛仲那里应该事儿不多了,你可派人把他唤来。”然后又转对李成器道,“大哥,事不宜迟,你们现在就可护卫父王前往东宫。天明以后,我在安福门前迎候你们。” 李成器点头答应。 太平公主自从得知宫中生变后,即抖擞精神,从府中派出许多人出去打探,消息也就一拨拨地传入进来。 “三更之时,葛福顺与陈玄礼在营中杀了高嵩、韦播、韦濯、韦捷四人,李仙凫占据玄武门与之相应。” “临淄王李隆基出现在玄武门前,他带领一帮人入了玄武门。” “宫内鼓噪声起,不知里面的详情。” 太平公主闻听了这些情况,心内已大致明白了其中的大概。她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一迭声催促下人再去探听,并令人唤薛崇简和王师虔过来。 太平公主怒问二人道:“三郎今晚举事,你们事先难道未得一些讯息吗?” 二人面面相觑,看到太平公主火气很大,只好一齐摇摇头,不敢接腔。太平公主指点着二人道:“你们二人是一对饭桶,我巴巴地让你们与三郎交往,难道仅是让你们与三郎一齐饮酒聊天,遇到关键事情就不见你们踪影了吗?” 薛崇简道:“母亲息怒。三郎这一段确是闭门不出,甚至连寻常宴饮也不参与。他不召唤我们,那是无法之事。” 太平公主怒道:“哼,若按你们所言,那三郎实在是乖得很了。他如此乖觉,怎么可以办成如此大事?他闭门不出,总不成这些人不用召唤,就可自律完成,且不用彼此联络,总而言之,你们二人就是一对木头,赶快滚,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他们看到太平公主火气很大,甚至过于往日生气的时候,一时不敢接腔。现在听说让他们滚,不啻接到了大赦令,急忙躬身快步离开。 这时,出外搜信儿的人又陆续回来,他们带来了新的讯息。 “传言说,韦太后、上官婉儿、第五英儿皆在宫中被杀。” “韦温一家上下百口尽被屠戮。” “安乐公主在宅中被杀,武延秀逃至肃章门,被守门兵士斩下首级。” 太平公主得闻这些信儿,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浮现出李隆基常对自己微笑的面庞,心想此人心机之深,手段之辣,此次彰显无余。自己此前虽对他有些不经意的警惕,然都是一忽儿的事儿,没有上升为正确认识。 想起那次李隆基主动登门,席间太平公主曾问起他准备得若何,李隆基用不咸不淡的言语却之,甚至表现出了畏惧之意。太平公主想起这幕场景,不禁出奇愤怒,这小子当时肯定已在暗中紧锣密鼓准备,却表现出一副毫不经意的神色,这小子当时在糊弄自己啊! 经历了似水流年的磨炼,太平公主早就不会让情绪控制自己的思虑,她转而判断起眼前的大势。 韦氏和武氏的势力从此彻底滑落,手绾兵权的李隆基势必推出相王李旦走上前台,这种情势眼前没有任何人能够逆转。自己有着多年的朝野影响,并且有着相对丰富的朝中人脉资源,看似堪与四哥比肩,然实在已落在下风。因为,自己只有支持四哥上位方为明智选择,虎视眈眈手绾兵权的李隆基不允许自己有另外一种选择。 那一时刻,太平公主心间油然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其中多是因李隆基而成。这其中,有对李隆基稚嫩的不屑,有对自己能力的自诩,还有一丝太平公主不肯承认的惧意,毕竟,这样一个稚嫩的人儿办出如此老辣之事,那是不可能挥之即去的。 天色越来越亮,朝霞的浓彩渐渐染红了窗棂以及庭院。太平公主走出门外,召唤那些探事下人道:“你们再去探明,可与宫中之人联络,重点问清宫内下一步有何大动静。” 下人们衔命而去。 当太阳升起一竿子的时候,讯息来了:“东宫有讯息说,相王已入东宫小半个时辰。相王正劝说圣上,让他登安福门抚慰百官及百姓。” 太平公主闻言,一面让下人们备车,一面转身回室内梳妆穿衣。她想好了主意,自己必须在第一时间赶往安福门。 安福门居于宫城南面,出门后有一广场,南行下台级后即是各衙署办公地点。寻常时候这里不允许闲杂人靠近,遇到节日及大酺期间,皇帝往往在城楼上观瞻,此时允许庶民百姓聚于安福门下,以示皇帝与民同乐的意思。 昨晚宫中大乱,街上的骑马兵士你来我往,天亮之后,气氛稍稍缓和起来。大凡京中百姓最爱探听消息,一些好事之人看到出门性命无虞,纷纷走出户外探听究竟。他们到了皇城门前,看到并无兵丁阻拦,于是越过朝廷办事衙署,纷纷来到安福门前聚齐,他们在那里探头探脑,互相询问,渐渐地在门前集有数千人。 这日的空中有些云层遮掩,使太阳光不能直射,城中也就不十分炽热。数千人挤在这个略显狭小的广场上,于是免了灼热的麻烦。 人群中忽然有了一阵骚动,就听有人喊道:“皇帝来了。”人们皆屏息观看,就见城楼上有了一帮人。安福门建造之时就注意了皇帝观瞻的功能,城楼建得不十分高耸,人们立于下面广场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人的面部特征以及表情。 李隆基站立楼台前端,凝望下面黑压压的人头,气凝丹田,大声说道:“诸位百姓,韦太后毒杀先帝,图谋不轨,已然被诛。今日圣上登楼宣布此事,望百姓勿惊。” 台下顿时嗡声一片,看来韦太后在京中百姓的口碑太差,人群中很快有人喊道:“杀得好哇。”继而汇成整齐的声浪:“圣上圣明,杀得好!” 李隆基在台上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噤声,然后又说道:“好了,请大家从中让开一条通道,圣上要在这里接受百官朝见。这些官儿们有人甘当韦太后的爪牙,有的人还算勤谨,他们究竟如何?请百姓们静观圣上如何发落。” 百姓们得知马上有热闹可看,不用兵士阻隔,很快乖觉地从中间闪出一丈多宽的通道。此路一直延伸至台阶前,便于百官们前来觐见。 一名老者很快进入了人们的视线,待人们看清了他的面貌,人群中的咒骂声就升腾了起来。此人身材颀长,身体微向前倾,正是“猿马”赵履温。 人群中有人喊了起来:“陛下,这名老儿是韦太后的狗腿子,应该斩杀。” 赵履温这些年强夺许多人的地亩和房宅,一些人至今无家可归,沦为流民,他的作为实在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现在一面在通道里躲避人们的咒骂和唾沫,一面加快脚步赶快走到楼台下方,意欲磕头求饶。事先他得知昨晚事变的讯息,明白今后彻底成了李家的天下,自己以前紧随韦太后肯定被李氏宗族不喜,那么现在及早前来表现出一副好态度,也许可以争取来几分原谅。 李隆基看到下面如捣蒜般叩头不绝的赵履温,沉声问道:“赵履温,你为虎作伥祸害百姓,知罪吗?” 赵履温抬头向上,正想开口辩解,就觉得后颈处先是一凉,继而一阵剧痛,他“啊”的一声倒在地上。李隆基定睛一看,只见一人满嘴是血,满脸狰狞之色,显是刚刚在赵履温身上咬下一口肉来,他在那里狠狠咀嚼数口,一仰头将碎肉咽入肚中,然后仰天大笑道:“今日生食此贼之肉,快哉!快哉!” 人群顿时寂静下来,阔大的空间仅闻赵履温那凄厉的哀号声。蓦地,人群发一声喊,许多人奋力向前挤冲。李隆基见状不知所以,竟然有些呆了。 原来人们受到那名食肉者的启发,其中许多人或自己或亲戚受到赵履温的祸害,此前发誓赌咒要生食其肉,现在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自然是争先恐后去用牙齿解恨。事儿很明白,赵履温的一身肉能有几许,多少人在等着呢,藏书网若去晚了肯定没机会。 安福门下顿时有了一幅很奇异的景观,人们竞相向赵履温委身处冲击,渐渐就压成了一个很壮观的人堆。 李隆基见状,急令下面兵士上前维持秩序,以防人员伤损。兵士们试着上前,然无论如何接近不了,也只好听之任之。 这样过了大半个时辰,人堆才渐渐消失,人们叠压在一起又互相争抢,许多人头破血流,筋骨伤折。不过今日能够生食赵履温,实在是大快人心之事,所以,他们的脸上皆洋溢着满意的笑容。 李旦得知赵履温被百姓生吃,脸现不忍之色,叹道:“自作孽不可活呀!他在得意之日,难道就没有想到过有今天吗?”李重茂毕竟年轻,当得知城楼下有这样的场景,虽未亲眼看到,心里实在不忍,竟然弯下腰来呕吐了数口。 这时,太平公主赶到了。她上来后先走到李旦的身边,说道:“四哥,你现在能在重茂的身边,小妹就放心了。三郎这一次实在立了大功,我们作为长辈,应该勉之奖之啊。” 李隆基看到姑姑前来,急忙趋前问安,并说道:“姑姑,此次事发仓促,侄儿未事先向父王和姑姑禀报,实为不孝。现在大事已定,请予责罚。” 太平公主咯咯一笑,说道:“对呀,大事已定,我们奖赏你还来不及呢,何来责罚之说呢?三郎,姑姑今早得知你事成的时候,实在是欣喜若狂。我们李家祚业眼见在摇摇欲坠,由你拯救于危难之间,实为我家的好儿郎。” 李隆基本想此次举事未事先向姑姑透个信儿,她肯定心中不满,见面后弄不好要说自己几句。孰料太平公主今日没有一句责怪的话,反而大加赞扬,使李隆基感到有些不安。 太平公主岔开话头,问道:“三郎,我听下人们说,刚才百姓竟然把赵履温生吃了?” “是的,看来赵履温民愤极大,其场面实在残忍。” “此为咎由自取!三郎,我刚才夸赞你,实为衷心之言。为什么呢,从赵履温的遭遇就可以看出,韦氏他们实在不得人心,你起事来诛灭他们,就是顺乎了民意。” “谢姑姑夸赞。” 太平公主侧头瞧了李重茂一眼,向李隆基那里迈了两步,压低声音道:“三郎,这里的事儿了结之后,你我还要共同努力,赶快把你父亲推上御座。” 李隆基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恰在这时,下面又鼓噪起来,李隆基向下一看,笑道:“姑姑快瞧,下面又有两个宝贝来了。” 下面两人一个为窦怀贞,另一个是秘书监王邕。这王邕娶了韦太后的妹妹崇国夫人为妻,也算是韦太后的至亲。他们俯伏在地叩首不已,身侧皆放着一颗血淋淋的女人脑袋。原来两人闻听事变,韦太后被诛,遂各使利刃斩下了自己的妻子之头,然后手提首级前来安福门,一面撇清自己,一面还想邀功。 此二人虽与韦太后攀了亲戚,平时终无大恶,不过为趋炎附势之徒。李隆基问道:“窦怀贞,王邕,圣上问你们,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窦怀贞再叩首道:“临淄王,请代罪臣向圣上求情。当初韦太后将其奶妈嫁与我,我心中其实不愿,奈何慑韦太后淫威,我不得不从啊。今日杀了这老不死的,算是得偿这口恶气,罪臣唯颂圣上圣明。” 人群中顿时爆出一阵笑声,窦怀贞所言为实,其日夕伴着一位老妪为妻,又敢怒不敢言,实在是煎熬了他。 李隆基斥道:“你们杀了这两名妇人,算是顺应了大势。然她们毕竟是你们的妻子,如此决绝手刃,心中难道没有一丝情分吗?圣上说,念你们平时尚无大恶,赦免你们死罪,可先归家思过,静待朝廷的处罚。” 两人闻听保下命来,不禁加额称幸。他们再叩首一回,然后抱头越过百姓的骂声和唾沫鼠窜而去。 此后,百官陆续前来,然并未看到宗楚客的身影。作为韦太后的哼哈二将,纪处讷此时作为大使巡视河南道不在京中,宗楚客知道自己作为韦太后的嫡信之人,肯定难逃一死,于是躲避逃遁。 李隆基还是用李重茂的名义,向百官宣布了几件事。 第一件,由韦安石任中书令,负责主持政事堂,百官无大恶者,须谨守本职,依序办公。 第二件,由崔日用领兵搜诛韦氏宗族,京城之人不得藏匿;至于武氏宗族,重罪诛死,轻罪流放。 第三件,对于宗楚客、纪处讷等韦太后死党,务必擒拿格杀;至于窦怀贞、崔湜、王邕等趋炎附势之人,统统贬官赶出京城,宋之问与沈佺期也因此被牵连,重新被流放到岭南。 百官听言后逐渐散去,百姓们也在兵丁的簇拥下退下台阶,一时间,安福门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李隆基转对李旦和太平公主说道:“父王,姑姑,圣上今日可以不在东宫居住,就让他入太极殿吧。这几日政事纷乱,圣上可以在太极殿就近处理。” 相王点头说好,太平公主当然没有什么异议。李隆基即对李成器道:“大哥,你与兄弟们护卫着圣上入太极殿吧。宫中大乱刚过,你们要小心在意,要随时待在圣上身侧,以策万全。” 李成器点头答应,就带领三个弟弟簇拥着李重茂走下城楼。 太平公主目视着他们下楼,心想这个三郎果然细心得很,他让自己的亲兄弟寸步不离李重茂,就是彻底地控制了这个年轻皇帝,不允许别人再来染指。她想到这里,心间又添了一层寒意。 李隆基看到姑姑在那里沉思,就招呼了一声:“姑姑,我们也走吧。” 太平公主先是微笑一下,继而说道:“三郎,不要急着下楼,我有几句话说与四哥,你也一起听了。” 李旦问道:“妹子有何话说?” 太平公主笑道:“四哥,我们要好好感谢这个三郎呢。若没有他,韦氏说不定会革了我们的命。高祖太宗打下的江山也从此变了颜色。” “妹妹说得对,三郎的功劳很大。” 李隆基急忙躬身推却道:“晚辈不敢窃取功劳,此次事变若无父王和姑姑非凡的威望,万骑将士焉敢从命?我不过为一名无名郡王,他们说什么也不会瞧我的面儿。这一点,晚辈还是心知肚明的。”李隆基此言并非纯粹谦逊之言,他说得对,若无相王与太平公主的影响力,万骑将士不会跟随他卖命的。所以葛福顺杀了高嵩等四人后,马上打出了相王的旗号,人们于是纷纷响应。 太平公主道:“罢了,你有无功劳,我们心中有数,你就不要再谦逊了。四哥,眼前大势如此,你以为下一步如何走?” 李旦道:“除去了韦氏这个祸胎,我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我们今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即为最大的幸事。妹子,你有何思呢?” 太平公主斩钉截铁地说道:“重茂那小子如何能做皇帝?四哥,要我说,这皇帝位早该是你的,这一次就不要再犹豫了。听妹子的话,你来当皇帝!” 李旦闻言连连摇手,说道:“这怎么可以?重茂做得好好的,我若夺之,藏书网天下人会怎么说?” 太平公主道:“天下人会怎么说?这个皇帝位本来就是你的,是你主动让给了三哥。三哥当时当了皇帝,欲立你为皇太帝,摆明了让你当副君,你又是力辞,如此才让韦氏那混女人钻了空子。” 李隆基看到姑姑如此力促父亲登上皇帝位,心中不禁大喜。自己提着脑袋拼杀一夜,明面上固然是避祸求存,其内心何尝不想让父亲登上大宝之位呢?因为只有父亲当了皇帝,自己将来才可能有机会。想到这里,李隆基也向父亲进言道:“父王,姑姑所言情真意切。韦氏乱政,使朝野混乱无比,还需父王出面力挽狂澜。重茂年幼无知,不堪重任,长此以往对国家极度不利。” 李旦道:“重茂年幼无知不错,然他总有长大的一天。我们此后用心辅佐,一样能够治世制乱。你们请勿再言,我说什么也不做这个皇帝。” 太平公主知道李旦说的并非虚言,实为其真实心思。多少人为了皇帝之位,争得头破血流,也只有这个四哥,却对皇帝之位无动于衷。其实太平公主力推李旦当皇帝,正是瞧准了他无为不争的特点。一个人若无为不争,则对任何事都不会上心,如此,太平公主这样权力欲望极强的人就有了机会。 太平公主不再理李旦,转问李隆基道:“我听说你昨夜发了不少诏敕,那么皇帝印玺皆在你手了?” 李隆基此时发现姑姑眼中冷峻之光一飘而过,心想姑姑果然厉害,其坐拥家中竟然知晓诸事细微,遂答道:“皇帝印玺现在太极殿,侄儿让重茂去那里,正好办事方便。”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说道:“这又有什么区别?三郎,我们还要姑侄联手,一定要把四哥推向皇帝之位,不用理他的那些迂腐之言。你可以重茂的名义,拟出逊位诏。按照往朝的规矩,须下诏三回,再由四哥辞让。” 李隆基道:“侄儿听姑姑的,侄儿马上让刘幽求办这件事儿。” 经历了血的洗礼,姑侄再度联手。 为了处置纪处讷,刘幽求拟诏快马送往河南道,令当地官员就地擒拿纪处讷,然后押往京中问罪处斩。 崔日用和王毛仲用一整天的工夫,任他们在城中掘地三尺,愣是没有发现宗楚客的一丝踪影。王毛仲因为此前未曾露面的缘故,立功心切,将全部心力用在找寻宗楚客的事儿上,可惜未能建功。 夕阳西下,暮色渐至,城东的通化门前人影渐稀。数名南衙兵士在这里盘查往来行人已然忙累一日,待会儿天黑之后,他们就可关闭城门,然后换班休息。 这时,城中街道的暮色苍茫处过来一人一驴,兵士们待其走近后细看,发现驴背上还坐着一人。一名兵士大声呼叱道:“干什么的?靠边儿走,驴背上的那人,下来。” 牵驴之人怯生生地说道:“兵爷,我们是城外十里铺之人,今日入东市卖些青菜,你们知道,城里今日似乎乱得很,青菜刚刚才脱手,所以出城有些迟了。” 一兵士说道:“你们是十里铺之人?怎么口音不像啊?” “兵爷真是好耳力,我前几年从关东迁于十里铺,口音尚未改过来。” “咳,你这人怎么还不下来?找打吗?” 驴背上那人一身农夫打扮,最奇怪的是头上还戴一布帽,其帽檐儿耷拉下来,竟然遮住其半张脸,如此大热天里戴着帽子,确实有些奇怪。 那人闻言只好跳下驴背,然后木呆呆地站在当地。一名兵士走过去,伸手撩开其帽檐儿,然后借着暮色细辨其面庞,那人有心躲避,终归又不敢,只好任其观看。 这名兵士观罢托地一跳,大声叫道:“弟兄们,亮家伙,把这两人围上了。”数名兵士闻言,动作还算迅疾,皆拔出利刃,将二人团团围住。 牵驴之人脸色慌张,急问道:“我们……我们犯了什么事儿?你们这样对待我们,却是为何?” 刚才验看的兵士哈哈一笑,说道:“弟兄们,我们不枉今日值守此门。天大的富贵,就落在这二人身上。”他说罢走至骑驴之人面前,挥手掀掉其帽子,说道,“宗大人,你该露出本来面目了。” 骑驴之人迷茫道:“宗大人?此话从何说起?我为十里铺小民,又如何成了宗大人?” 兵士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宗大人,你此前耀武扬威经过这里数次,你身贵位高,当然不识得我等小兵了。然我可记得宗大人的面貌。” 这两人顿时面如死灰,他们正是宗楚客和其弟弟宗晋卿,二人化装来此,意欲混出城外逃命,孰料竟被小兵识破。 宗晋卿抖开肩上的包袱,就见其中金光灿烂,显是黄金,他将之扔到兵士的脚边,说道:“这些黄金就由大家分了吧,唯望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一名兵士哈哈笑道:“我们感谢二位大人赏我们一场富贵啊!对了,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价,我们将你们的首级献于朝廷,又有钱物,又可升职,你这点小钱算什么?” 宗楚客急道:“我宅中还有许多积蓄,都送给你们。” “宗大人又想拿我们开心,你的府第今日已充公,你又怎能送与我们?” “弟兄们,不和他们废话了。宗大人,你不要怪我们心狠,如今天下之大,恐怕没有你们容身之处。既然这样,我们感谢你给我们富贵。明年今日,是二位的忌日。” 宗楚客兄弟二人的脑袋先后落下,几位兵士欢天喜地提着脑袋前去领赏。 第十三回 李旦荣登皇帝位 长兄固让太子座 李隆基彻底取得了事变胜利,其心腹之人控制着军中实权,刘幽求掌管着皇帝印玺,可以随时拟出诏敕明发天下。他们看到局势已然稳定,遂连下数道诏敕,先对自己犒劳一番。 他们宣布大赦天下,申明“逆贼魁首已诛,自余支党一无所问”,以此来安定人心。另封李隆基为平王,从而以郡王的身份一跃成为亲王之身,并兼知内外闲厩,押左右厢万骑,从而有名有实掌控军中实权。其他有功之人也论功行赏,授刘幽求为中书舍人,并参知机务,有宰相之实;钟绍京为中书侍郎,并参知机务;麻嗣宗为右金吾卫中郎将;王崇晔为左金吾卫中郎将;崔日用为黄门侍郎,并参知机务;张暐为宫门郎,主责宫门守卫;王毛仲与李宜德皆为武卫将军;陈玄礼、葛福顺和李仙凫皆为怀化将军,分掌万骑、北军和南衙军。 李隆基没有忘记薛崇简,嘱刘幽求拟诏,封薛崇简为立节王。 普润也因此被封为镇国大禅师,其名声一时盖过其师兄普寂。 看到这些有功之人被授官后,皆在那里相互称贺,普润心里有了一丝忧虑。他这些天一直协助刘幽求在太极殿里忙碌,这日瞅到刘幽求有些空闲,遂将之拉到殿内的角落里,说道:“刘兄,我有话说。”他们这些天旦夕在一起,普润早忘记了自己的僧人身份,说话时与常人无异。 刘幽求已两天未眠,只是空闲时候打个盹,眼中布满了血丝。看到普润脸色郑重,遂答道:“嗯,禅师请说。” 普润摇摇头,说道:“我们起事之初,因混乱无序,我们以皇帝名义拟出诏敕明发天下,以此来安定大局,实属必要。若长此以往,恐对殿下不利。” 刘幽求明白普润的意思,即如此行事久了,外人定会说李隆基挟天子以令诸侯,定有不轨之心。刘幽求明白李隆基与自己这帮人的斤两,若无相王的大旗罩住,其实毫无根基。他急问道:“禅师以为,我们应该如何行之呢?” 普润答道:“须赶快让相王出面,如此方能稳住局面。” 刘幽求哑然失笑,这样一个关键之事没有顾及,看来自己的确是忙昏了头,他点头答道:“禅师所虑甚有道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不可渐行渐远。待会儿见到殿下,我们就一起提醒他。” 李隆基过了一会儿来到太极殿,刘幽求将普润所虑告知了他,李隆基闻言叹道:“普润禅师果然心思安静,能理大节。然我那父王实在固执,姑姑和我百般劝说,他始终不允,如之奈何?” 刘幽求道:“我们浴血夜战,为的就是将相王拥上皇位。殿下,我意你可发动你那些诸王兄弟轮番劝说,相王终有心动的时候。” 李隆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也罢,就这么办吧。你把手头上的事儿先放一放,随我一同前去。我嘱你拟的诏书,办好了没有?” 李隆基所说的诏书,即是以李重茂的皇帝名义所写就的逊位诏。刘幽求答道:“办好了。我以同样的内容写就了两道,二十一日一道,二十二日一道。” “嗯,你带着这些诏书随同我入府,将之交给父王。” 同样是力推李旦登上皇帝位,太平公主与李隆基的心思迥异。太平公主近日对李隆基的看法大起变化,她甚至感觉李隆基成为了一个很陌生的人儿。 从默默准备到发动事变,李隆基在其间做到了无痕迹。太平公主可谓全抛一片心,而李隆基却虚与委蛇,让太平公主如坠云雾中,待事变结束,她甚至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多少次,她独自愤愤地骂道:“黄口小子,莫非把我当成傻瓜不成?” 如果太平公主在这件事儿上感受到了李隆基的心机深沉,那么在上官婉儿被杀这件事儿又感受到了他的手段狠辣。过了一日,太平公主辗转得知了婉儿被杀的详细过程,当她得知婉儿手执遗诏向李隆基展示自己的功劳,李隆基没有任何犹豫当即下令斩杀的时候,她的心里顿时不寒而栗:你李隆基明明已知婉儿与我太平公主交往甚密,婉儿又向李氏宗族示好,并且力推相王辅政,你为何还要不依不饶,斩之而后快呢? 至于这日李隆基授任了一批亲信一事,更加增添了太平公主心中的怒火。不错,李隆基没有忘记薛崇简,不过给了一个亲王的虚名,朝中的实职未任一个,他分明想借着手执皇帝印玺的便利,大肆任人唯亲嘛!如此下去,李隆基说不定会废了皇帝,自己登上御座呢。外人多会认为李隆基的这种做法匪夷所思,然太平公主认为,李隆基现在具备了心机深沉及手段狠辣的特点,那么他若想攫取最高的权柄,显然可以顺势而成。 眼下李隆基已牢牢掌控了军中实权,又掌管着皇帝印玺,可以随意拟出诏敕明发天下。那么,若想改变这种局面的办法只有一个,即是拥立李旦登上皇帝位。太平公主知道,这个四哥对自己友爱有加,自己说出的话到了他的面前一般不会掉在地上。如此,李隆基就可退出前台,他也就从此没有了发号施令的机会。 太平公主思念至此,立刻唤人备车,她要入相王府劝说哥哥。 李旦确实不想做这个现成的皇帝。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有的人生于贫寒之家,虽绝顶聪明又有进取之心,终究不能借力攀缘以致蹉跎一生;有的人生于锦绣之家,其心淡泊不想有所作为,然权柄若即若离不离开身侧,有时候还会主动找上门来,李旦显然属于后者。 李旦因为有了一个强悍的母亲,其对权柄一道向来退避三舍。这也很正常,以太平公主之能,则天皇后在日,太平公主不敢越雷池一步,何况身为男身处于嫌疑之地的李旦呢?当自己的两个妃子入宫向母亲问安尸骨无存的时候,当来俊臣携带刑具入宫问讯的时候,李旦没有其他办法,只好选择缄默来听天由命。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李旦觉得只要保有一个亲王的身份,日日可以赏乐属文,即为人生最大的快乐。他作为父亲言传身教,儿子们大多秉承如此信条,以致多有父风,唯有一个李隆基透出特别,也最让李旦不放心。 于是在毫无先兆之际,李隆基率人做下了惊天动地之事,让李旦为之愕然万分。其愕然之余,突然发现事儿的结果竟然要让自己当上皇帝,他的心中顿时矛盾万分。 李旦不是傻子,他明白若韦太后一旦革命,天下由此姓韦,那么自己一家顿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由此来说,李隆基的行动十分有必要,由此避免了李氏宗族毁灭的境地。然若让自己来当皇帝,自己则从此陷入了纷纭繁杂的政事之中,从此再无安静的心绪;再者,自己夺了侄儿的皇位,世人和后世又会怎样评说这件事儿呢? 他在彷徨无计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韦安石,即令人去将韦安石召来。韦安石到来之后,李旦向他诉说了自己的郁闷之情。 韦安石闻言很干脆地答道:“天降大任于相王,您不可犹豫。” 李旦道:“你熟知我的脾性,做皇帝实在是一件令人很烦心的事儿。我心如此,如何能做好呢?” 韦安石道:“相王如此考虑自身太多,其实不该。如今韦氏被诛,举目天下,能够匡救天下者,唯相王一人而已。若相王不出山,谁来承继高祖太宗皇帝传承下来的大统?莫非相王还想让天下继续混乱下去吗?” “重茂现在皇帝做得好好的,他亦为李家儿孙,一样能继大统。” “相王,请恕属下直言。三郎此次领兵诛灭韦氏,立有大功,他能容一个年幼无知之人在那里指手画脚吗?属下知道,相王可以弹压三郎,让他拥戴重茂为帝,然别人会如何想呢?久之必生乱象。若相王进身为帝,则可断了那些窥探者的妄想。” “唔,你说得还有些道理。” “再说了,自则天皇后之后,多年来国家权柄多由女人把持。三郎此次诛杀韦太后、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等人,已然绝了此患。只要相王登上帝位,重用良臣,纳谏求治,遵贞观之治和永徽之治故事,则国家即可迈入正轨,天下之人定会拥戴欢呼,天下复至太平。” 李旦的心思有些活泛起来,问道:“我若为帝,你须为我出大力气。” 韦安石回答道:“属下跟随您多年,定当鞠躬尽瘁,全倾心力。只是属下才具有限,难孚相王之望。这次三郎起事,顺势荡平韦氏及武氏势力,那些献媚之臣也得到了清理,若您为帝,可召回那些良臣辅弼,像武臣郭元振,文臣姚崇、宋璟、张说等人,他们皆有相者之材,实为国家栋梁。” 李旦道:“你说得对,朝中的官吏该清理一下了。那些多如牛毛的‘斜封官’,该让他们寿终正寝了。” 李旦与韦安石的这一番晤谈,激发了其励精图治的雄心。李旦的这番雄心此前被退让之心深深包裹,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番心思。不过李旦的这番心思需外力来激发,其有激情时雄心万丈,遇到挫折时则一落千丈,缺乏恒久的坚持。 李旦被激发了雄心,当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轮番来劝他的时候,他先是应景般地推托了一番,最后装作无奈状答应了。 到了六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刘幽求又拟出一道李重茂逊位诏,用玺后派人专程送给相王李旦,并将之明发天下。这一道诏书与此前两道有些不同,刘幽求下了不少工夫,明确了相王为帝的法理所在。自周朝以后,立子立嫡之制是传统的典礼,然而之前的殷商时代,还是可以实行兄终弟及的继承办法。所以刘幽求在诏令开篇写道:“自昔帝王,必有符命,兄弟相及,存诸典礼。”用含糊的言语说明了李旦继承其兄李显之位的合法性,因为这种继承法是“存储典礼”的。当然,为了进一步证明李旦成为皇帝的必要性,刘幽求在下面写道:“叔父相王,高宗之子,昔以天下让于先帝,孝友宽简,彰信兆人。神龙之初,已有明旨,将立太弟,以为副君。”这个天下本来就是李旦的,只不过他主动将皇位让给哥哥李显做,李显当了皇帝之后,欲立李旦为皇太弟,摆明了李显身后将由李旦来当皇帝。只不过李旦坚决辞让,此事才作罢。 刘幽求以少帝李重茂的口气,先说李旦当皇帝合乎古代典礼,再说这个天下本来就是李旦的,李重茂当皇帝反而是韦太后主使篡夺而来,所以李重茂翻然悔悟,决心“择今日,请叔父相王即皇帝位”。 如此一来,李旦就是不想当皇帝也不成,因为这个位置单属相王李旦,其他人若有痴心妄想即为谋逆不轨。 六月二十四日卯时,京城中九品以上文武官员皆集于太极殿。殿堂内一左一右分列文武官员,依服色自前而后排列。 殿外净鞭三响,就见少年皇帝李重茂自东序门进入,然后升于御座之上。李重茂毕竟已当了二十余日皇帝,所以其入殿行止显得比较熟悉。 按照往日谒见程序,百官须在黄门官口令下朝拜皇帝。然而这日黄门官不见踪影,百官经此大变,皆静默等待,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深恐行为逾制而得罪,所以殿内显得非常寂静。 蓦地,就闻一阵钿钗轻响,一位身着一品翟衣、头戴九树花钗的丽人缓步自东序门进入,众人凝神细观,赫然发现这位丽人正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来到御座前,面向群臣站立,启唇说道:“宫中有大事发生,韦庶人和悖逆庶人已伏诛,想百官已知晓了。今日不用再朝见少帝,此为我的主意,请百官勿惊疑。” 此前刘幽求拟出一道皇帝制书明发天下,其中历数韦太后和安乐公主的罪恶,最后决定废除其太后和公主封号,贬韦太后为庶人,安乐公主为悖逆庶人。 按照大唐礼制,后妃及公主不得在朝会时入殿。然自则天皇后之后,女人甚至可以当皇帝接受群臣朝拜,这日太平公主出现在这里,百官早已见怪不怪。何况现在正是非常时期,百官正在那里惴惴不安,没人敢有异议。 太平公主扬起手中的丝绢说道:“韦庶人和悖逆庶人倒行逆施,所以人神共怒,她们最终灰飞烟灭。她们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却将这个大好江山弄得乌烟瘴气,亟待重整河山。知道这是什么呢?此为少帝的逊位诏书。这个少帝还是有些眼光的,他知道靠自己之力难负重任,因此想将天下让给相王。” 百官闻言,不禁轻轻唏嘘,人群中顿时涌出一阵“嗡嗡”声。 太平公主又道:“这道诏书写得甚好,不错,这个天下本来就是相王的。奈何相王生性恬淡,不以世事萦怀,所以虽有天下,犹让于人。如此诏书已发三道,相王一直不许。没奈何,我妇道人家只好来到前台,要为天下人谋此福祉。诸位,今日皇帝欲以此位让给叔父,你们以为如何?” 李重茂看到自己的这位厉害姑姑长篇大论,不敢吭一声,其瘦弱的身躯缩坐在阔大的御座里。 刘幽求此时站立前排,当即跨前一步跪倒,朗声奏道:“如今国家多难,正需明君励精图治。皇帝明白事理,非常仁孝,其追随尧、舜之风,决然将皇位让给叔父相王,此天幸也。相王领此重任,臣愿意鞠躬尽瘁,尽心辅佐。” 百官见此情景,知道此为大势所趋,遂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唯剩下一个相王李旦矗立当地。 群臣言语杂乱,然可清晰辨出他们皆拥护李旦为皇帝。 太平公主脸上绽开微笑,伸手挥了一下,然后说道:“既如此,大家请起,我们就奉相王为帝吧。”言讫,太平公主走下御台,走至李旦面前牵其手曰:“四哥,走吧,你可升御座接受群臣的朝拜。” 李旦此时半推半就,任太平公主牵着其手走至御座前。 太平公主惊奇地发现,李重茂此时依然瘫坐在御座,没有乖觉地离去。她有些恼火,轻轻去掉李旦之手,然后抓起李重茂的衣领,将之提溜起来,说道:“天下之心已归相王,此非儿座,你可到台下向相王朝拜。” 李重茂身躯瘦小,所以太平公主可以轻易将之提起。李重茂及地的时候未曾站稳,一个趔趄伏于地下,前列的群臣可以看到,这个少年的眼中竟然噙满了清泪。 太平公主再复转身,轻轻牵过李旦之手,轻轻说道:“四哥,事不宜迟,快坐上吧。”她将李旦迎入御座后,侧脸唤了一声:“黄门官,过来。” 黄门官小心地走过来,太平公主随后退下御台混入人群中。 百官在黄门官的导引下向李旦叩拜,李旦在二十六年前曾经当过皇帝,这一次终于摆脱了母亲威权的阴影,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帝。 按照大唐礼制,新皇帝践祚时需有一套相对繁复的礼仪。李旦这日在太平公主主持下,身着亲王之服升于御座之上,接受群臣叩拜后当即登基,如此简单的仪式倒深合李旦简约的脾性。 太平公主力促李旦即皇帝位,在朝堂之上将少帝李重茂提溜下御座,如此行为让朝臣观之恍若隔世,似乎那个果敢杀伐决断的则天皇后又回来了,心中就对太平公主生出了不少畏惧。其中一些善于趋炎附势之人立刻打定主意,今后要想法向太平公主靠拢,如此方能长保富贵。 李旦坐上御座接受群臣的朝拜,其耳听久违的“万岁”声音,心里得到了无尽的满足。他斜眼瞧了一眼身着翟衣的太平公主,心想关键之时还要靠至亲之人,若无妹子力助,自己怎能轻易登上御座?那一时刻,他心中溢满了对太平公主的感激之情,反把儿子李隆基浴血奋战才是自己能登上大宝的根本原因忘得一干二净。 朝会结束,李旦留下太平公主,两人并肩入侧殿密谈。 两人坐定后,李旦先向太平公主表达了感激之情:“妹子,我今日能够顺利地升上御座,皆为你的功劳。你虽为女身,其魄力和决断能力不让须眉,比我强多了。” 太平公主道:“大事当前,不可犹豫彷徨,如此方能成大事。四哥,你今日很好嘛,群臣没有一人出声反对,看来你能上位,实为众望所归。” “嗯,眼下百废待兴,我尚无头绪。妹子,你能力超卓,人言你大有母亲之风,你要不吝帮我啊。” “这还用说吗?四哥,如今韦氏被诛,我们从此就没有了祸胎。天下之大,仅你我兄妹二人最为至亲,我帮你,其实就是帮我自己呀。” “嗯,你说得对。我现在刚登上皇位,你以为我们应该先办些什么事儿?” “当前最紧要者莫非人事,譬如军中一定要有至亲之人掌控,朝中也要选出一些心向我们且有能耐办事的人占据要位。” “军中?三郎现在管得挺好,何必再动?” 太平公主没有接言,她先是瞧了一眼哥哥的神色和眼光,可以看出那是一片至诚。她于是叹了一口气,问道:“四哥,你以为三郎如何?” “他很好嘛。这一次若不是他出面起事,韦氏也许就很快革命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境遇实在堪忧啊。” “四哥说得对,三郎的功劳很大。不过此子起事,事先不向我们透出一点信儿,他的主意实在拿捏得结实。四哥,有句话叫做疏不间亲,然三郎如此深不可测,他心中所思什么,我们一无所知。我以为,我们以后要给他安上缰绳,防止他乱蹦乱跳,如此可免他惹出事端。” 李旦的性格恬淡,他常常拿这种标准来衡量调教儿子们。除了李隆基以外,其他几个儿子继承了父亲的性格特点,让李旦感到大为满意,唯对李隆基放心不下,其每每训斥儿子的时候,训斥对象多为李隆基。现在太平公主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李旦深以为然,当即点头赞同,说道:“不错,此子脾性既深沉又飞扬,实难把握,我们今后要注意规范其行为。妹子,我看三郎最听你的话,你要多操点心呀。” 太平公主冷笑道:“四哥,三郎听我的话?你错了99lib.,此子只信自己,其心性实在坚定得很。嗯,我们不要扯远了,还回到军中之事上来说。” “好呀,你意如何呢?” “三郎现在掌控军中实权,他起事后京中局面复杂,他这样做是唯一正途。然今儿四哥当了皇帝,百官皆拥戴,那么军中实权必须由四哥亲自掌控。” 李旦有些不明白,现在三郎掌控军中,实与自己掌控无异,太平公主为何还要说如此不妥呢? 太平公主十分了解这个哥哥的脾性,他与三哥李显的相同之处,即是不愿在琐事上耗费太多的精力,所以日常处事都相对简单;两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李显的思虑为一团糊涂,根本就理不出头绪来,而李旦只是因为生性恬淡,所以不愿去想去思,他若能静下心来认真地想一件事儿,还是相当睿智的。所以太平公主在这个哥哥面前,还是能把握分寸的。她往往轻轻一点某事,似不着痕迹,李旦过一会儿就能理出头绪。 李旦见妹妹不再吭声,也就不再紧紧追问。他眯起眼睛在那里静思,太平公主见状也不去干扰,场面一时变得很安静。 李旦显然有了主意,他微微一笑说道:“好呀,就按你说的办。我待会儿叫来韦公商议一下,就让大郎他们一同掌控军中,你那大郎只有一个亲王的爵位,也让他随大郎他们一起去历练吧。” 太平公主微笑不语。 李旦又说道:“我刚才想了想,你此次拥立的功劳很大,如何赏你呢?你现在的尊号为镇国太平公主,似无法再加。这样吧,我再增加你的食邑,达到万户如何?” 太平公主并不推辞,笑道:“谢四哥赏。我呀,不图虚名,不慕虚荣,嘿嘿,当一个富家婆即足矣。” 第二日,李旦当上皇帝后下发了第一道诏命。其罢李隆基所兼知的内外闲厩和押左右万骑,授其为殿中监,同中书门下三品。另授长子李成器为左右大将军、次子李成义为右卫大将军、四子李隆范为左羽林大将军、五子李隆业为右羽林大将军、薛崇简为右千牛卫将军。 如此一道诏书,轻轻地把李隆基所掌控的军中实权拿下。李隆基做梦也不会想到,父皇如此办,却是缘于姑姑太平公主的主意。 春风得意的李隆基没有感受到巨大的危机正在袭来,此后的太子之位设立,让他真正感受到了寒意阵阵。 刘幽求现任中书舍人,并参知机务,凭借事变之夜的功劳,他一跃从默默无名的县尉之身升为宰相之职。刘幽求在那些日子里,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其在朝堂之上,有时甚至越过中书令韦安石之前奏事,许多官员私下里颇有微言。 这日李旦升殿,刘幽求又率先奏事,其执笏奏道:“陛下即位以来,百官勤勉办事,朝务日渐规范,天下正处于蒸蒸日上的关头。臣以为,陛下大位稳固,百官秩位分明,唯缺一名储君。请陛下为天下计,早立储君,以孚天下人之望。” 刘幽求的话说完,李旦感觉平稳,神色中没有异样,向座下问道:“刘卿所言甚是,国有储君可保江山稳固,众卿以为呢?” 群臣见刘幽求主动提出设立太子,脸上神色虽平静,然内心里滋味杂陈。刘幽求作为李隆基的亲信人物,此次铲除韦氏立有大功,现在这样说,其心中太子人选定是李隆基无异。 萧至忠作为太平公主的亲信人物,这些日子与太平公主说话颇多,对太平公主的心思大致了解,知其不愿李隆基的势力渐强,他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能让刘幽求的想法得逞。萧至忠之所以有恃无恐,缘于他找到了可以击败刘幽求的一项利器。 事儿其实非常简单,按照立嫡长子为储君的古制,李隆基既非李旦的正妻刘氏所生,兄弟排行又为第三,那么符合这一标准的唯李成器莫属。 李旦将目光投向韦安石,问道:“韦卿,你以为呢?” 韦安石当然明白刘幽求说话的意思,作为一名三朝老臣,韦安石马上窥知其中的关键。他心里明白,太子当然应该设立,关键是应该立谁。按照嫡长制的惯例,当然应该立李成器,然李隆基立有大功,并兼智谋过人,他甘于屈于李成器之下吗?若李隆基不甘心,久必为乱,那么对国家极为不利。其实这也是一个老问题,即是立长还是立贤。从韦安石的内心来说,他虽对刘幽求等李隆基手下近来的飞扬跋扈不满,然仍倾心于让李隆基来当太子。看到皇帝发问,韦安石心中斟酌了一番徐徐说道:“陛下,储位之立关系重大,臣以为大乱之后,早立太子可以进一步稳固大势,亟需立之。” 李旦点点头,又问萧至忠道:“萧卿,你以为呢?” 萧至忠出班躬身奏道:“陛下,臣赞同韦公之言,希望早立太子。自周以降,立嫡必长,所以绝庶孽之窥窬,塞祸乱之源本,可见立储之重要。” 韦安石听到此话有些刺耳,他不待李旦说话,躬身奏道:“陛下,我们今日谈论是否现在立太子,而非究竟立谁。臣以为,立储之事非皇家私事,其事关国运,陛下须万分持重,可与勋戚及重臣商之,然后决之。” 李旦道:“你们皆说现在可立太子,这也是群臣的意思了?”他环视下面一眼,就见群臣皆躬身赞同,他接着说道,“既如此,就按韦公的意思,朕与勋戚和重臣商量此事,以早日决之。” 此后又有数位大臣奏事,早朝很快散去。李旦命韦安石留下,让他入侧殿一起说话。 李旦坐在侧殿内的几案之后,几案前面为韦安石准备了座位。韦安石入殿再复叩拜,李旦示意其坐在自己面前。韦安石躬身道:“陛下今日非昔日藩王之身,臣不敢坐。” 李旦笑道:“韦公,你昔在相王府,我未将你视为下属,实待你以亦师亦友之礼。我今日当了皇帝,你也不可生分了,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性子吗?我们照旧吧。” 韦安石只好依言坐下。 李旦道:“我将你留下,还是想与你商议一下立太子之事。储位亟须早立,此事不用再说。我想问你,这个储位究竟由谁来领?” 韦安石不假思索道:“今日朝堂之上,萧至忠其实已说出最简单人选,立嫡长为储君嘛,则唯有宋王成器可以领之。陛下今日单独召见老臣,显然心中还有犹豫,臣妄自猜度,陛下肯定在想平王隆基之事。” 李旦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若立大郎为储君,三郎会如何想呢?这一次诛灭韦氏拥我为帝,说到底还是三郎的功劳。” 韦安石笑道:“是啊,平王有大功在身,实为一等一的治国人才。按说吧,宋王有长兄之风,其沉静敦厚实为仁义之人,立其为储君亦为优选。只是这宋王与平王相比,治国的智谋与才具就落在下乘。陛下现在犯难,其实在立长与立贤之中摇摆。陛下视老臣为知心,请问陛下到底倾心于谁呢?” 李旦摇摇头,在那里沉默了半天,方才缓缓说道:“我想立大郎!萧至忠说得对,立嫡长为储君,实为塞祸乱之源本。若立三郎为储君,其他兄弟会如何想呢?韦公,你熟知前朝掌故,高宗皇帝与濮王泰的才具相比,谁能占优呢?” “禀陛下,臣研读史料,知道高宗皇帝以仁义著名,所以太宗皇帝立其为储。” “不错,太宗皇帝立高宗皇帝为储时,曾向群臣说过,他之所以立高宗皇帝,是想告诉后人,储位非经营所得。那濮王泰之所以被贬,空负才具在身,缘于他始终想经营储位,甚至不惜吓唬其弟高宗皇帝。” “陛下所言甚是。陛下若立宋王为储,将置平王于何等境地呢?” “我想好了,可给予三郎最高的爵位,赏给他更多的食邑,以此来安慰其心。” 韦安石闻言不语,李旦见状催促道:“韦公,你以为如何?” 韦安石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请恕臣直言相触。陛下若如此行之,臣觉得如此情景似曾相识。” “嗯,你可直言,我不怪你。” “当初高祖立建成为太子,然太宗皇帝为秦王时,其开疆拓土所战皆捷,大唐的天下多是其跨马夺来,高祖皇帝不断赏赐,最后将秦王封为天策上将,此位仅屈于高祖皇帝和太子建成以下。陛下,您能拿出天策上将类似的地位来赏平王吗?” 李旦摇摇头,说道:“我不能。” 韦安石接着道:“其实太子建成的文才武略仅仅略逊于太宗皇帝,实为超卓之人。他因为身为太子坐拥京城,所以少了太宗皇帝攻城略地的功劳。陛下若立宋王为太子,那么宋王与平王今日之境遇,实与太子建成与太宗皇帝当日相类似。当高祖皇帝起兵太原的时候,太子建成和太宗皇帝分掌左右军杀向京城,最后还是太子建成所率队伍最先攻破京城。臣斗胆说,宋王至今未有尺功,未经任何磨炼,其才具绝对比不上昔日的太子建成,陛下以为然否?” 李旦明白韦安石的意思,接口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不错,大郎非三郎的对手。可是呀,他们为何要相争呢?难道就不能平和处之吗?” 韦安石叹道:“陛下呀,利益之争最为根本,谁敢打包票说可以平和其心呢?陛下您能吗?” 李旦慨然说道:“我不能!然我可以随时将此皇帝位放弃,因为我心境平和。” “陛下数让天下美名远播。然如陛下如此心境平和者,世上又有几人呢?” 李旦颔首赞同,他沉默片刻又问道:“韦公,依你的意思,当然要立贤了。看来你还是属意三郎了?” 韦安石道:“臣平等对待宋王他们,与平王也没有过度交往。臣以为,若平王被立为太子,宋王等几个兄弟秉承陛下恬淡之风定无二话。反之,平王若心中不服,定生祸乱,此非国家之福,亦非陛下之福。” 李旦闻言喃喃说道:“嗯,我怎么有这样一个异类儿子?唉,韦公,你说得有理,容我仔细想想。” 萧至忠下朝后即奔赴太平公主府,将今日议立太子之事向太平公主细细说了一遍。太平公主听罢,眉头微皱,问道:“刘幽求说话之后,三郎未发一言吗?” “朝会之时,平王隆基未发一言。” “哼,他现在朝中安插了那么多人,当然不用自己说话。想是三郎这一次自恃功劳,以为储君之位为囊中之物,因派刘幽求出面奏言。” “公主所>言甚是。否则好端端的,刘幽求怎会突兀出此议?显是他们事先商议过的。” “嗯,你说出立嫡长者为储君,算是抢占了先机。如此有理有据,任何人都不能出面反驳。” “朝会散了之后,圣上将韦安石留下,估计他们会继续商议储君之事。韦安石待我说完后立刻插言,让圣上不在朝会上议论太子人选之事,由是观之,韦安石似不赞同立嫡长者为储君之议。他若存了这个主意,在圣上面前定会说平王好话。” “不妨,圣上那里有我呢。萧公,近来朝中人员变动太大,你要多留心,多安插一些与我们亲近之人。” 萧至忠点头赞同,说道:“韦安石为中书令,他又是圣上的昔日府属,他的言语非常重要。另外若在朝中安插重臣,须圣上赞同授任,这还须公主出面。” “韦安石如今正是得势的时候,还须对他多笼络。你可以我的名义,找他说项,以便能为我用。” 萧至忠想起自己年初时入韦府的情景,不禁摇摇头道:“此人软硬不吃,实为一个难缠的角色。也罢,我再替公主前去走一遭,唯劝公主期望不可太大。” “不妨,事儿唯有不懈去谋取,方有成功的可能。对于韦安石,我们先诚心去请,然后徐徐为之,再定下步行止。至于安插朝臣一事,你觉得有什么人可用?” “我以为,像崔湜、窦怀贞等人被贬,此时正是极度低落的时候,这些人皆有才具,若公主肯施援手于他们,他们定会感激涕零,为公主所用。” 太平公主大喜道:“对呀,我怎么就忘了此节呢?你提醒得好,类似之人你还要多想几个,他们若果然成了朝中重臣,你也不至于过于孤单了。” 萧至忠道:“我知道了。我觉得眼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公主您速速进宫面见圣上,申明立储之意。正如公主所言,圣上未登基之前,平王鹰视狼顾,其手下人也甚嚣尘上,直把平王视为圣上一般,压得别人都喘不过气来。这太子之位,说什么也不能让平王占上了。” 太平公主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我即刻入宫。萧公,你回去后还要寻些亲近之人,让他们在不同场合宣说立嫡长为储君的道理。人们若说多了,事儿也就愈加顺利。” 萧至忠躬身答应。 李隆基确实十分想当太子,否则他提溜着脑袋夜战禁宫又图些什么? 父亲李旦当了皇帝,其坐上御座后下发的第一道诏命,就是罢掉了自己所掌控的军权,改任殿中监,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这样李隆基就成为宰相之职,然政事堂的宰相职人员有十余人,且由韦安石主持,李隆基混入其中并没有特别的话语权。至于殿中监,为掌管殿中省的主官,其职责为掌管皇帝的服御之事,李隆基何等的心胸,让他来打理这些琐碎之事,无疑是痴人说梦。 刘幽求觉察到了李隆基的郁闷之情,那日他随同李隆基回到其府中,便把李隆基拉到侧室密谈。 刘幽求道:“我看到圣上的诏书之后,首先就感到不对劲儿。我们熟知圣上的禀性,观此诏书其手段够狠,动作也麻利,与圣上的性子大相径庭。殿下,我就琢磨了,圣上身后定有高人指点,你说,若真有高人,这高人是谁呢?” 李隆基冷冷一笑,然而缓缓说道:“父皇身边接触的无非是些至亲之人,刘兄,你目光如炬,难道就瞧不出吗?” 刘幽求思考了一下,然后吃惊道:“啊,莫非是她?殿下,若果真如此,实在不该呀。我们之所以起事,说到底还是殿下与她商议的结果。缘何如今刚刚事变成功,她就翻脸了?”两人心里都很明白,这个“她”即为太平公主。 李隆基叹道:“唉,刘兄,你还是不了解我这位姑姑啊!那日夜战禁宫,天明后我们在安福门上相见,姑姑一脸灿烂,将我夸得如花儿一般。我当时就觉得有些诡异:我们事变前未向她告知,她至少应该轻轻责怪我几句,还算正常。然她攒着劲儿不出一言,此事已然透出生分了。” 刘幽求道:“殿下,此事有些不妙。太平公主深谋远虑,又会笼络朝臣,你应该及时修好才是,不可使裂隙扩大。” 李隆基反问道:“刘兄,你以为如此裂隙可以修好吗?” “我以为可以。毕竟大乱之后,正该戮力治乱,一家人何必要生分呢?”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刘兄,你看似聪明绝顶,毕竟有糊涂的时候。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姑姑当初让崇简跟随我们的时候,她将我们视为其手中的一枚棋子,就像她为长辈,我为晚辈,没有什么平等可言的。我们夜战禁宫之后,她实际上成为局外人,所以她全力把父皇推上御座,以此来反客为主。” “是了。圣上之所以发此诏敕,大约也是听从了太平公主的意见。殿下,我更加不明白了,没有我们夜战禁宫,相王如何能够成为皇帝,为何大功告成之后,圣上不对你这个功臣听之信之,反而要信太平公主呢?” 李隆基又摇摇头,不再言声。 刘幽求忧心忡忡说道:“圣上如此安排人事,显然是忘却了殿下的天大功劳,这如何可以?殿下,你不可坐以待毙。” 李隆基轻笑了一下,说道:“坐以待毙?刘兄言重了,哪儿有你所说的不堪境遇?” “哼,这样的事儿多着呢。某人立有大功,别人惧其能耐,遂以高官厚禄将其束之高阁,以制其势,殿下不可不察。” “嗯,我知道了。刘兄,我在想另外一件事儿。我们交往的这帮人儿,除了你与绍京以外,其余多为武夫身份,或者如崇晔那样玩儿是一把好手,让他们上台面为重臣,实在拿不出手。我想呀,要抓紧把郭元振、姚崇、宋璟、张说、魏知古这些人调入朝中。” 刘幽求有些纳闷,问道:“这些人多为圣上的旧属,自然听从圣上的言语。若圣上一直听信太平公主的主意,这些人若入朝中,太平公主岂不是如虎添翼了吗?” “你还是不明白。韦安石为父皇的旧属,现在身居高位,他与我也没有什么亲密关系,然此人有一个特点,你莫非看不出吗?” “我实在眼拙。” “此人不攀朋党,不媚上,不唯亲,唯以圣贤之理来衡量事情。那郭元振等一帮人虽多为父皇的旧属,然他们与韦安石大致一样的脾性,所谓‘物以类聚’是也。” 刘幽求明白了,说道:“殿下想让这帮人入主朝廷,形成仁义之风,以革前段乱政之弊。” 李隆基悠悠说道:“是啊,我多读贞观故事,对那时‘君明臣贤’的氛围无比向往。刘兄,我们浴血诛灭韦氏,固然为自身免祸计,然我的心中常怀这样一个梦想,就是朝野再现贞观时代的清明风尚,如此才是天下之幸。” 刘幽求点头赞同。 其实在李隆基貌似冠冕堂皇的话语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个私心:自己除了起事的这帮人之外,再无其他的朝中人脉资源。李隆基深知韦安石这帮人吃够了女人乱政的苦头,他们皆思奉李唐为正朔,竭力想把朝廷恢复到清明为政的局面。若如此,他们肯定不愿意看到强势的太平公主干政,从而走到韦太后时的老路,李隆基想利用这一点成为自己制衡太平公主的手段。毕竟,这帮人多为李旦的旧属,将他们引为朝中重臣,李旦肯定愿意,太平公主也没有戒心,授任过程绝对顺利。 刘幽求这时又想到一个主意,说道:“殿下,该是劝圣上早立太子的时候了。” 李隆基心如电转,答道:“是啊,现在新皇上位,百官也大致稳定,就缺一个太子了。刘兄,你以为胜算如何?” 刘幽求明白李隆基所指,遂答道:“我以为应有八成的把握。殿下,你若认为可行,明日朝会之时,我就率先提出。” 李隆基沉吟道:“你来提出?只怕有些不妥吧。外人皆知你是我的人,所谓瓜田李下,这样岂不是有了痕迹了吗?” 刘幽求反问道:“我若不率先提出,又有谁来说呢?” 李隆基陷入沉思,他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儿,由此可以看到李隆基的朝中人脉资源实在窘迫!没奈何,也只好由刘幽求赤膊上阵了。他点点头,说道:“好吧,你斟酌好言语,千万不能授人以柄。唉,其实你一出言,别人定会以为我新立大功,以此为恃指使你出面。没奈何,只好任别人随便去想吧。” 刘幽求在朝会时提出立储之事,由此激起了轩然大波。 太平公主现在有拥立之功,其入宫之时更加气势逼人,可以直入直出,无人拦阻。 李旦看到妹子前来,心中大为高兴,说道:“我正想着你呢,你若不来,我还要派人去唤你。” 太平公主笑道:“这里非相王府那样好登门,四哥固然下旨让我可以直入直出,毕竟来一趟要费周折。四哥,你这数日在宫内还好吗?” “有什么好?唉,我早就说过不愿当这皇帝,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不说,还要处置那么多的烦心事儿。我那相王府与宫内相比虽小,然在那里住惯了,觉得处处都很亲切,不像这里,处处都透出陌生。” 太平公主心想四哥还是老样子,许是他在漫长的岁月里果然修持好了心性,以致现在当了皇帝感觉不适应,遂劝道:“四哥不该有此心思,前段时候我们皆岌岌可危,如今大祸已然消弥,天降大任于你,此为你推卸不开的职责。四哥,你要打起精神。” “嗯,你今后要多入宫,我们一番谈说,就可轻松许多。” “我也不能入宫太多,有些好事之人若见我频繁入宫,弄不好又会鼓动言官,弹劾我妄自干政,如此我就吃罪不起了。” 李旦道:“不妨。你我兄妹至亲,谁敢来妄言?” 太平公主笑道:“对了,如此方为皇帝的气派,我瞧着欢喜。” 李旦道:“我今日想见你,缘于今日朝会之时提到了立储之事。韦公当时说道,立储事大,让我与勋戚及重臣多加商议。你正好来,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太平公主点头说道:“不错,应该抓紧立储了。此位若空置太久,定会引起世人的无端妄议,我意马上要办。” “嗯,那就抓紧办吧。妹子,你属意他们几个兄弟哪一个人呀?” 太平公主正色道:“四哥如此问话太古怪,储位之立有朝廷制度和祖宗规矩,岂是我随便属意哪一个人?自古以来,为绝祸乱,向以嫡长者为储。四哥家中,嫡长者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吗?” “哦,你也想立大郎为储。” “非是我想,规矩如此。四哥若不想多事,为何不这么办呢?” 李旦叹了一口气,说道:“我难道不知这个规矩么?只是三郎刚刚立下大功,一些人在我耳边说要立贤者为储,如此让我犯了踌躇。” 太平公主展颜一笑,说道:“四哥呀,你现在当了皇帝,怎么还是犹豫的性子?天下世事纷纭,看似头绪繁乱,然其中不过一个‘理’字。就拿储位来说,你若立贤为储,就是破坏了自古以来的圣贤道理,有何颜面对天下人说理呢?” “然三郎确实功劳很大,若立大郎为储,就有些愧对三郎。” “你此为妇人之仁!三郎确实功劳很大,然你没有仔细想过他为何取得这些功劳。他若不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侄儿,他如何能一呼百应呢?说到底,别人看到三郎的背后是我们,他方能起事成功。四哥,你不要以为我在强词夺理,京城中如三郎这样的年轻人很多,为何只有三郎能够起事成功呢?” 李旦还是想不通,觉得妹子在这里说歪理儿。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自己还有其他儿子,妹子也有几个儿子,他们为何就不能如三郎那样奋起自救呢? 太平公主明白哥哥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理儿,遂又说道:“三郎为我们的晚辈,他做什么与我们亲手去做没有什么两样,那么不让他做什么,他也只有听从。”太平公主此话,显露出蛮横的态度。不过为儿女者以孝道为先,太平公主此话也不为过。 李旦不想为此事多伤脑筋,遂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此事让我再想想,总而言之,须以稳妥为要。” “好呀,若要稳妥,当然要立嫡长者为储。”太平公主又紧逼了一句。 李旦听出了妹子话语中的异音,诧异道:“妹子此前最喜爱三郎,与我那几个儿子连话都不多说。你缘何现在改了性子,莫非不喜爱三郎了吗?” “四哥呀,你现在当了皇帝,眼光就不能等同于常人。国家大事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怒来处置,像我现在之于三郎,一样喜爱如初呀。然储位为大事,难道我喜爱三郎,就要帮他说话,为此坏了规矩吗?” 太平公主的这一番话义正词严,说得李旦一愣,脸上竟然有些挂不住,遂讪笑道:“唉,你为何不为男身呢?如此我就不用再费这份心思了。罢了,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我自会稳妥处置储位之事。” 太平公主又追问一句:“你以古制办吗?” “当然。若要稳妥,须各方都挑不出理儿。” 看到哥哥接受了自己的主张,太平公主心里大为满意,遂快意说道:“好呀,储位一定,则万事皆顺。四哥,我今日前来,主要想向你进言,要想治世,须选良臣。” “嗯,我知道。朝中之官既多又滥,多为‘斜封官’,没有几个会办事的。我既然当了皇帝,手下须有一批能臣帮我办事,否则以我一人之力,事儿办不好,还会把我累得半死。” “好呀,四哥能这样想,肯定是一个好皇帝。四哥,我向你推荐几个人儿如何?这些人皆有相者之才,不用之实在可惜。” “好哇,他们是谁?” “我现在只想到了三个人,他们是被贬为外任的崔湜、窦怀贞和卢藏用。” 李旦哈哈大笑道:“妹子,你怎么会想到这三个宝贝?他们献媚韦氏,又多劣行,口碑甚差,这怎么可以?” 太平公主又正色道:“我们不提他们的品德,这些人的才具怎样?” “嗯,他们皆有能耐。不过他们的品德太差,能耐越大,危害更广。” “我却不这样认为。太宗皇帝之朝,有一个大臣叫封德彝,你知道吗?” “我知道。” “他在隋朝之时也是一个劣迹斑斑的人物,然他当了大唐之臣,将其坏心思皆收起,规规矩矩办了不少有益之事。我之所以提这个例子,是想告诉你,崔湜他们若能如封德彝那样收起劣心思,四哥再把他们管严一些,这些人还是能办些有益之事的。” “只怕不容易。封德彝死后,太宗皇帝方才得知他曾暗地里协助太子建成,坏人就是坏人,那是不好改的。” 太平公主有些不高兴了,说道:“瞧你,我好心好意替你出主意,莫非我想帮倒忙不成?四哥呀,你当了皇帝,须虚怀若谷,海纳百川才是。哪个人没有毛病呀,能将其能耐为我所用,方为本事。” 李旦笑道:“好了,我难道不知道你在真心帮我吗?你不要着急,我记住这三个人了。也罢,把他们调回京城,边用他们边观察,如此就不拂了妹子的好意。” 太平公主笑了,又郑重说道:“皇帝是否为明君,关键是如何知人用人。四哥,你注意到了没有,跟随三郎的那帮人出身低微,这一次因立功登上高位,不说他们有些跋扈,他们因为缺乏历练,这处政能力一节就太稚嫩了。我听说,群臣们对他们的议论颇多。” 李旦点头说道:“不错,我注意到了。别说他们,就是那些万骑将士因为自恃功劳,近些时日在京城里也十分跋扈。我这些日子正要想些法儿,让他们收敛一些最好。” 太平公主笑道:“四哥,我们还是想到一起来了。” 李旦一拍脑袋,说道:“对了,这里有一道上表,却是弹劾钟绍京的。你过来,我们瞧瞧该怎么办?” 太平公主大喜,问道:“什么人竟然敢弹劾钟绍京啊?他可是刚刚立下大功之人。” “是一名叫岑羲之人,他现任右散骑常侍。” 两人走至案前,李旦翻出岑羲的那道上表,将之交给太平公主。太平公主接过上表凝神观看,只见其中写道:“绍京虽有勋劳,素无才德,出自徒弟胥徒,一旦超居元宰,恐失圣朝具瞻之美。” 原来钟绍京以中书侍郎之身参知机务,亦为政事堂议事宰臣之列。李隆基的这帮密友毕竟出身层级太低,现在乍处高位,其议事和处理政事之时,往往出乖露丑,他们又是春风得意之时,所以言语间绝不吃亏。他们上位时日不多,早引起了同僚们的极度不满,私下里常常诟病他们的从政能力。 太平公主观罢,感叹说道:“四哥,看来官吏须逐级上升,还是很有道理的,像刘幽求和钟绍京他们,本来为一个低品小官,因立了些功劳,一下子成为重臣,其才具就显得捉襟见肘。我刚才向你建言召回崔湜他们,正为此意。” “嗯,你有些道理。妹子,你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呢?” “钟绍京毕竟刚刚建功,因言行不端将之罢官有些太过。可罢其京官,将之派至京外任一刺史即可,这样正好让钟绍京有一些历练机会。至于这个岑羲,其一片公心敢于弹劾现在炙手可热之人,看来是有为之人,我觉得应该擢拔之。” 李旦仔细想了想,遂说道:“好哇,就按你说的办。” “我以为,岑羲此表须在朝会上宣示百官,号召百官以岑羲为楷模,皆以公心办事。四哥,你刚刚即位,朝中须有新气象,正好从此点切入。” “好呀,你想得很周到。下次朝会上,就把这个事儿办了。” 太平公主满意地离开宫中,其行在路上,一直在想岑羲这个人物。她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应该让萧至忠前去示以招揽之意。毕竟,自己今天的寥寥数语,使岑羲的仕途一片光明,实有知遇之恩的。 太平公主的一番话坚定了李旦的立储之志,他决定按照嫡长制的规矩立李成器为太子。次日午后小憩后,李旦令人将五个儿子召入宫中,他有话要说。 李旦搬入宫内居住后,五个儿子依旧住在兴庆坊,只不过门额上又重新换了招牌。 五兄弟约齐后一同进宫,他们入殿后依序参见李旦,然后依令归于座上。李旦今日刻意在侧殿的静房里接见他们,这里空间较小,他们可以围坐在一起叙话,可以营造出很温馨的气氛。 李旦转头将儿子们看了数遍,然后满意地说道:“你们兄弟五人自小亲爱,至今友好如初,我很欣慰。许多兄弟们长大之后,为了蝇头微利,动辄争得头破血流,让人心寒。我可以自诩地说一句:我的儿子们永远不会。” 五兄弟面面相觑,想不通父皇今日为何说出这番话来,座中唯有李隆基心思甚敏,他隐隐猜出父皇今日可能要谈储位之事。 李旦目视李成器道:“兄弟和睦,主要看老大做得如何,大郎这些年友爱兄弟,付出甚多,我还是很满意的。” 李成器低头说道:“父皇谬夸儿子了。其实我们家庭和睦,缘于父皇性情恬淡,对儿子们的过失包容甚多,儿子们努力秉承父皇之风,如此渐行渐积,方有今天。” 李旦笑道:“我当了皇帝,身边奉承者日多。你莫非也学了此调,也来奉承我吗?” 座下的几个儿子不禁轻笑,场面的气氛变得活泛起来。李成器答道:“儿子只是实话实说,不敢妄自奉承。” 李旦道:“这就对了。我们一家谨慎处事,不敢狂妄,如此方能平安走到今天。我现在当了皇帝,你们居家或办公时依然要谨慎做人,方为正途,不能随着境遇变化而变。” 这是父皇的训言,几个儿子齐声答应。 李旦闭目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今天把你们叫过来,是想商议一件大事儿。前次朝会上,大臣们提出亟需迎立储位。我这两日细细想了,此事重大,又须稳妥,我们可先商议一番,然后再到朝中宣示。” 座下五人没有言语,静听李旦下面的话。 李旦缓缓说道:“我想好了,大郎成器仁义为怀,谦逊慈爱,极得兄弟爱戴,又符合立嫡长为储的规制,可立大郎为太子。” 座下之人除了李成器之外,皆赞成此议,他们起立躬身道:“大哥为太子,实为众望所归。请父皇颁布天下,早立太子。” 李成器却起立来到李旦面前,叩首道:“父皇,此事万万不可,儿子说什么也不能当太子。” 李旦道:“我的决定你知道了,你弟弟们皆赞成,朝中的许多臣工也主张立嫡长者为储,你为什么不能当太子了?” 李成器再叩首道:“儿子孝顺父皇,友爱兄弟,此为长子的本分。国家储位须贤者居之,我才疏智浅,难堪此任。儿子以为,三弟隆基才具超卓,近来又有诛韦拥立之功,储位可由三弟领之。” 李旦道:“说你谦逊慈爱,看来一点都不假,你起来说话。” 李隆基此时也奔过来,伏地叩首道:“父皇,您千万不可听大哥之言。储位向来由嫡长者居之,不可为此坏了规矩。父皇欲立大哥为太子,我们兄弟几个都十分欢喜,就请下诏抓紧宣示天下。” 李旦道:“一个还没有起来,又马上跪下来一个。你们如此友爱相让,我很欢喜,不过国家制度不能因之废之,都起来说话。你们,过来把他俩拉起来。” 呆立在一侧的三兄弟急忙过来,把李成器和李隆基拉了起来。 李旦说道:“你们这样很好,不枉兄弟一场。此前也有人在我耳边说过,说三郎这一次诛韦拥立之功实在不小,且其过程中表现出来明毅决断之能,有储君之风范。其实大郎和三郎都很好,我所以舍三郎而取大郎,主意缘于这样的考虑:有句话叫做‘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假若我百年之后,大郎友爱兄弟得兄弟之助,则可以长久安定天下。” 李成器坐在那里忽然泪飞如雨,哽咽道:“父皇的心意,儿子十分明白。然儿子决计做不了太子,若父皇一意孤行,儿子只好一死了之。” 一向脾气甚好的李旦顿时大怒,斥道:“刚才说你仁孝,你却为不当太子以死逼我,这不是忤逆吗?大郎,你一向恭顺无比,缘何今日生出犟劲儿,莫非要撞到南墙上吗?” 李隆基此时劝道:“父皇,大哥许是一时想不开,请容与时日,由我们几个好好劝劝他,此事不可性急。” 李旦道:“也罢,我今日叫你们过来,就是想先与你们通个气儿,非是今明日就宣示天下。这个大郎,快把我气死了。三郎,此次立大郎为太子,你心中果然乐意吗?” 李隆基再复起身,躬身禀道:“儿子这一次办了一些事儿,无非是顺应天下之势,利用父皇之威方才成功。说到底,就像世人说的那样,此为父皇之功,儿子不过多跑了一些腿儿。儿子若恃此虚名图非分之想,即是不仁不义之人。大哥素得兄弟们爱戴,他为太子,实为我等兄弟之热望,儿子实在欢喜。” “嗯,你说得有理。” “父皇,大哥为太子,定能辅佐您治国有功。儿子心中还有一个主意,若父皇能够采用,相信有如虎添翼之能。” “嗯,你说吧。” “韦氏及武氏之党现在如鸟兽散,朝中重臣缺员许多。儿子以为,若想治国有功必须选拔良臣,应该把郭元振、姚崇、宋璟、张说和魏知古等人调入朝中,并委以重任。这帮人既对父皇和大哥忠心,又有相当才具,他们肯定能忠心办事,如此就能开创朝中新局面。” 李旦点头赞道:“好哇,你的提议甚好,此事马上就办。大郎,你当了太子,须像三郎这样时刻考虑政事,则是国家之福。” 依旧抽泣的李成器俯低了身子,央求道:“父皇,请收回成命,儿子宁死不愿当太子。” 李旦满脸不高兴,斥道:“君无戏言,说出的话怎能收回?你们把他架回去,好好劝说他一番。”说罢,他起身出外,摔门而去。 众兄弟将李成器架出宫外然后上车回府,李成器一直垂泪不止。五弟李隆业觉得奇怪,说道:“大哥,父皇让你当太子,此为喜事啊,你缘何如大难临头,如此哭泣不已呢?” 二郎李成义与李成器年龄相若,两人平时颇为默契,他略知李成器的心事,遂斥责李隆业道:“你什么都不懂,不许多嘴。你要么乖觉地在这里侍候大哥,要么不在这里胡说八道,早点回府去。” 李隆业觉得委屈,自己无非说句实话,竟然惹得二哥如此大怒,心里虽觉得憋屈,然平时也是随和的性子,遂缄口不言。 李成器泪眼婆娑,执起李隆基之手说道:“三弟,你这一次说什么要救我一救,若父皇让你当太子,你千万不可推托。” 李隆基有些大惑不解,说道:“大哥的话让我不明白了,今天父皇让你做太子,即使你不做,还有二哥嘛。五弟刚才说得对,被立为太子实为喜事,应该庆贺才对。” 李成器尚未说话,李成义抢先说道:“三弟,怎么又把我扯进来了?大哥说得对,这个太子之位看着令人眼热,却不是任何人都能来做的。许是你坐上还没稳当,已然又掉了下来。三弟,我们兄弟五人唯有你谋虑超卓,文武双全,近来又立有大功,此太子位舍你其谁呢?” 李隆基摇头道:“二位兄长的好意,愚弟心领了。只是这太子之位,非你我兄弟推让一番就能定下来,那是需要父皇依国家制度与重臣商议而成。依国家制度,此太子位唯大哥能领之,何必推辞惹父皇不高兴呢?” 李隆业接言道:“对呀,大哥就不要推辞了。” 李成义怒道:“五弟,你闭上嘴不成吗?” 李隆基再劝道:“大哥,我们兄弟今日依父皇之旨劝说你一回,你好歹赶快认了最好。父皇那里,我可以代大哥跑动一回叙说明白,让父皇早日下旨定大哥太子之位。” 李成器想了想,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挥手道:“你们都回吧,容我独自静一静,让我好好想想。三弟,父皇那里就不劳碌你了,我自有主意。” 第二日辰时之后,李成器独自来到宫城求见李旦。 李旦看到李成器,大吃一惊,问道:“你缘何一夜之间潦倒如此?似乎又长了数岁。” 李成器涕泣请道:“父皇昨日的话儿,让儿子心如重铅,所以困顿如此。父皇若想让儿子好心境,就请收回成命,让三弟为太子吧。” 李旦怒道:“你果真是个死脑筋,想了一夜,亦复如是。你向来恭顺,缘何此次如此执拗?” 李成器道:“总而言之,父皇坚执让儿子当太子,就是把儿子逼上了绝路。” 李旦颓然低头,叹道:“你冥顽不化,让我大伤脑筋。这样吧,我把你姑姑唤来,让她劝说你一番。”他不待李成器回答,就唤人去传太平公主入宫。 李成器决然道:“父皇就是唤姑姑过来,终究于事无补。父皇,儿子一生恭顺,何曾有违逆父皇的时候?儿子所以铁心拒绝父皇好意,缘于此事实在不能。” 李旦的言语忽然变得和顺起来,问道:“实在不能?大郎,你到底是何原因不愿为储?莫非惧怕三郎吗?我问你,三郎是否对你说过什么话儿?” 李成器摇摇头,说道:“三弟一直劝说儿子遂了父皇的意思,他虽立有大功,然不骄不躁,始终坚守长幼有序的道理。” 李旦不理他的茬儿,接着说道:“你若为太子,我可以把三郎调至边远之地为藩王,如此可好?” 李成器再复跪倒,涕泣请道:“父皇万万不可,如此就陷儿子于不仁不义之境地。三弟立有大功,又英武有能,正该在父皇身边为朝廷出力。父皇若贬三弟于蛮荒之地,儿子自愿跟从,若父皇不许,儿子只好一死了之。” 李旦看到李成器心意如铁,又不愿坦诚说出不愿为太子的真实原因,遂烦躁起来,从座上立起,在殿内来回走动。对李成器来软的无用,来硬的不行,让李旦手足无措起来。父子二人不再说话,殿内出现了很长时间的平静。 太平公主接旨后入宫,她步入殿内看到李旦在那里烦躁地踱步,李成器在一侧低头垂泪,心里大为奇怪,问道:“你们怎么了?有什么大事儿发生?” 李旦气呼呼地手指李成器道:“能有什么大事儿?妹子,你帮我好好劝劝此子,让他当太子,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唉,平时多么恭顺的一个人儿,现在成了这样,我好像不认识此子了。” 聪明的太平公主顿时明白了事儿的缘由,她挨近李成器坐下,柔声道:“大郎,你怎么惹圣上生气呢?你为皇兄的嫡长子,当然要当太子了,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来、来,把眼泪擦了,向圣上赔个不是,此后好好地做你的太子就是了。” 李成器伏身拜道:“姑姑,侄儿此次拂了父皇之意,实在该死,然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立嫡长者为储确实为古制,然还有一句话,叫做‘无功不受禄’,父皇此次得到天下,实为三郎之功,侄儿未有寸言寸功,所以不敢妄居储位。” 太平公主心中大为诧异,心道太子之位向来敏感,兄弟们往往会争得头破血流。此子唾手可得储位,却诚心推让,古往今来,如此推让甚少,李成器岂不是一个十足的傻子吗?看到眼前泪眼婆娑的李成器,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李隆基那坚毅的面庞,太平公主心中暗下决心:今日说什么也要劝说此子成功,不能让三郎凭空里拣了一个大便宜! 太平公主柔声道:“三郎立有大功,然他的所为亦为人子的本分。大郎,皇位与储位向为上天所授,非为人力争取而得。许多人为了储位争得头破血流,终归是痴心妄想,你被立为太子也为上天的意思,不要再犹豫嘛。” 李旦走过来说道:“对呀,你不费吹灰之力得了储位,正该谨慎理政,佐我办事。何至于如大祸临头,惶惶不可终日?我刚才说了,你若对你那些兄弟不放心,我将他们放归远地永不还京,你何至于小心如此?” 李成器伏身叩道:“父皇、姑姑,我不愿为储,非为小心,实因认识自身。父皇多次说过要小心避祸为上,我谨遵父言,努力修身齐家。我生于皇室,自小即有爵位,如今更成为亲王之身,较之常人亦属幸运,我心里十分满足。” 太平公主道:“对呀,你生于皇家方有可能居储位,现在国家百废待兴,你正该打起精神有所作为才是。” 李成器摇头道:“父皇早年就教导我们说,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好好珍惜,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要痴心妄想。我刚才说了,我能有亲王的爵位,有相应的食邑,此生已然万分幸运,若能永葆富贵,则为最大的福祉。” 太平公主道:“你当太子,将来就是皇帝。其中福缘岂是能用富贵来誉之的?” 李成器道:“我若能永为亲王,则此生实为幸运。至于太子之位及将来的皇位,我连想都不敢想。储位及皇位固然令人艳羡,我深知以自身的才具,根本没能耐恒常拥有。若我得而复失,恐怕连一个庶民都无法做,我为何要占这些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呢?” 这番话说得李旦和太平公主目瞪口呆,他们原来以为李成器系一时糊涂,孰料此子非常明白,而且非常冷静。古往今来,如李成器这样力辞太子之位者,实在寥寥可数。 太平公主心里滋味实在难受,若李成器宁死不当太子,那么立嫡长者为储的说法将灰飞烟灭。再考评李旦的其他儿子,自然以贤者居之。如此,李隆基定会成为储位的当然之选。 太平公主现在到了皇兄李旦面前,其话语非常有用,若再立一个如李成器这样不爱多事的太子,太平公主大可权倾朝野,百无顾忌。若李隆基成为太子,此次事变中展示了他的那些果敢气质,会让太平公主感觉非常不舒服。 太平公主决定,要想尽一切法儿,一定让李成器成为太子。 李旦当着群臣之面令人宣读了岑羲的奏书,并夸奖了岑羲,擢其为刑部尚书。至于钟绍京,李旦勉其多加历练,将其出为蜀州刺史。 由于钟绍京将远行,李隆基欲在府中治席为其送行。刘幽求得闻后,急忙入府前来劝阻。 刘幽求道:“殿下,此次绍京被罢京职赴外任,我以为有人想以此行翦除殿下的羽翼。我们这一帮参与起事之人入府相聚,你不怕有人再说嘴吗?” 李隆基微笑道:“有什么可说嘴的?你以为我现在与你们疏远,就可避祸吗?你们参与起事,则不管时光如何流逝,你们永远都是我的亲密之人。我问你,这个岑羲的背后到底有何人主使?” “我查了他的底细,又派人观察其行踪,现在似无主使之人。说到底,还是绍京行事简单,言语间动辄触怒他人,由是怨恨渐积渐多。” “嗯,我今日治席一方面是为绍京兄入蜀送行,另一方面也想告诫其他人,不能恃功盛气凌人。父皇言说让绍京兄多加历练,此话甚确。譬如你我而言,此前未历高位,应当虚心求教,虚怀若谷才是,否则就容易授人以柄。” 刘幽求.99lib.点头赞同,回思这些天自己的风头甚健,肯定招怨很多,应该仔细检讨一番才是。 刘幽求又问道:“我听说圣上欲立宋王为太子,然宋王坚辞,数番到圣上面前哭诉,请求收回成命。若圣上允了宋王之意,那么殿下取得储位的胜算很大。我以为,当此敏感时候,殿下须谨言慎行才是。我们在这里聚饮欢歌,定有人将此景报于圣上,若圣上不喜,恐怕会对殿下不利。” 李隆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率然说道:“有时候率性而为,并非坏事。我若畏手畏脚,变得无声无息,此非我往日的性子,也就失于虚假。再说了,你纵有奇计密谋,若上天不垂顾,终究无可奈何。” 刘幽求忽然有了愤懑之情,说道:“这个圣上啊,若无我们拼杀,他如何能居皇位?他刚刚当了皇帝,怎么就将殿下抛在一边呢?” 李隆基正色道:“刘兄,此话不可再说。外人皆知我们关系亲密,你若露出片言只语,他们定会说是我所教。” “我知道了。殿下,我注意到了,现在圣上很在乎太平公主的话儿。太平公主若能帮助殿下说话,那该多好呀。” 李隆基笑道:“替我说话?你说她会吗?” 刘幽求苦笑了笑,他们皆心知肚明,知道太平公主如今非复往日。刘幽求又建言道:“那个王师虔绝对唯太平公主之命是听,薛崇简却有些特别,此人比较仁厚,又素服殿下之能。若能说通薛崇简到她母亲面前帮殿下说话,不知有用吗?” 李隆基叹道:“有什么用?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姑姑的脾性,她什么时候都有自个儿的主意。” 第十四回 制流言皇帝图治 逐良臣公主弄权 李成器为了不当太子,日日找父亲哀求,并且数日绝食明志。如此弄得李旦毫无办法,遂于六月二十七日下制,决定立皇三子李隆基为太子。 李隆基当然要辞让一番,接连上表请求立大哥李成器为太子。如此三番五次,李成器派人将李隆基唤入府中,然后撑着虚弱的身体说道:“三弟,你如此辞让,对得起我数日绝食吗?” 李隆基涕泣说道:“储位理应由大哥居之,就是大哥不做,还有二哥嘛。我有何德何能?实在不敢从命。” 其时,李成义等兄弟三人侍立在侧,李成义看到李隆基在这里装模作样,心里当然有气。然他们兄弟四人已商议好,今日要共同相劝李隆基答应,遂按着心中火气,劝道:“三弟,此为我们兄弟们的意思。你不可再推,要早日即位,日后我们兄弟定然亲爱有加,佐你办好事儿。” 李成器道:“我们兄弟中,唯三弟能办大事。此次诛灭韦氏,使父皇得登大宝,除了三弟之外,谁又有这个能耐?储位需贤者居之,父皇之后,还望三弟能光大大唐祚业,我们兄弟还能托些福。三弟,你勿复再推,莫非想让大哥一死了之以明志,你方才就位不成?” 李隆业也道:“三哥,此为我们兄弟的共同意思,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李隆基到了这种境地,无法再推,又见兄弟们发乎真情,其心中感动,遂伏在李成器面前,泪流满面道:“大哥与兄弟们的恩情,我当谨记终生。也罢,我就僭位了。我今日在大哥面前发誓,此储位是我们兄弟共有,隆基无非出面领之。总而言之,隆基今后不敢亏了兄弟们。” 李成器脸上露出微笑,说道:“这就很好嘛。我们得父皇教导,不管何时何地,兄弟相亲恒久如常。自古至今,兄弟相残之事迭出不断,我们能够如此,则可传之后世以为美名。” 众兄弟语出真诚,盛赞李成器这个大哥实为楷模。 人一生实际最难把握的就是自身,如果能够认清自己的才具,使欲望与之相配,则其人就是一个清醒的人,能够快乐地度过一生。李成器不愿当太子,固然有畏惧李隆基咄咄逼人的成分,然他能够审时度势,认清自己所在的位置,这种豁达的心境常人往往难及。其实则天皇后时,李旦接替李显为皇帝,李成器就被封为太子,后来则天皇后当了皇帝,李旦被降为皇嗣,李成器又成为皇太孙。李成器早有了皇太子的经历,犹能按捺住无限的欲望,毅然将储位让给李隆基,这份坚毅之心更加难得。 七月二十日,李旦在承天门举行了隆重的册命典礼。此前七日,已然举行了卜日择期、告圜丘、告方泽、告太庙等仪式,是日,礼官在李旦之侧大声宣读了临轩册命书。 李隆基身着衮冕之服,脚着朱履,腰悬鹿卢玉具剑,从李旦手中接过皇太子金玺及左春坊印,然后接受百官的祝贺。 是时,晴空万里的宫城之上,忽然飘来数朵祥云。司天监见之,急忙将之指示给李旦观看,就见那数朵祥云,堪堪罩在宫城上方,且良久不去。李旦大喜,下令自这日起改元,因有景云之瑞,所以年号为“景云”,并下令大赦天下。 李成器因让立之功也有补偿,李旦授其为雍州刺史、扬州大都督、太子太师,一下子位居三师之列。 李旦接受了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建议,将他们所荐之人召回京中,并逐个授以官职。 三省六部长官中,韦安石是时任中书省中书令,萧至忠任门下省侍中、姚崇任尚书省左仆射。尚书省六部中,郭元振任兵部尚书,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岑羲为刑部尚书;宋璟为吏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崔湜以工部侍郎之身摄行工部之事,张说为户部尚书。 窦怀贞和卢藏用因名声不好,李旦虽将他们召回京中,但仅授窦怀贞为太仆少卿,授卢藏用为尚书右丞,皆为无足轻重的官儿。由此来看,太平公主所荐之人落在下风。 三省长官皆为宰相,另有同中书门下三品及参知机务者皆为宰相职,他们皆有入政事堂议事的资格。刘幽求和崔日用因能参与机务,于是列身宰辅之职。从政事堂的构成人员来看,相王府旧属如姚崇、郭元振等人实在占了上风,太平公主的嫡系之人无非萧至忠一人而已。 这日净鞭三响,李旦登御座主持朝会。李旦率先说道:“众位爱卿,如今三郎当了太子,百官依序就任,该是办一些事儿的时候了。朕前日对韦公说过,让他主持政事堂将此事议一议。韦公,你们议得如何?” 韦安石越众奏道:“陛下,政事堂已然议了数回,有几件事儿需陛下定夺。” “嗯,你说吧。” “第一件,此前多年,朝政紊乱,需对正义之人彰名,对有罪之人削爵。则天皇后有功于社稷,可上尊号为大圣天后。至于武氏、韦氏其他人应当削爵夺邑,如武三思、武崇训等人,应当掘其坟暴其尸,将其他人流放边鄙。至于故太子重俊,应复其位号,臣等为其拟为节愍太子,不知可否?另雪敬晖、桓彦范、崔玄暐、张柬之、袁恕已、李多祚等罪,复其官爵,以袭子孙。” 李旦答道:“如此很好,准奏。如何处置韦庶人和悖逆庶人,你们议过吗?” “议过。臣等以为,韦庶人虽为先帝之后,然她有罪,不能与先帝合葬。” 李旦点头赞同,说道:“好呀,如此狂悖之人,确实不宜与先帝同陵。你们可另选墓地,以礼葬之吧。可给予韦庶人后妃之礼,裹儿虽不好,毕竟是公主,还以公主之礼葬之吧,还有上官婉儿也以后妃之礼葬之。” 韦安石道:“此为陛下的仁义之怀,臣等谨遵。” 李旦又道:“那个被宗楚客摔死的崔琬,应该好好表彰一番。” “臣等议过了,想请陛下追赠其为谏议大夫,以彰其德。” “准奏。韦庶人与宗楚客把持当时朝政,崔琬不畏强势,明知有难依然强谏,颇有魏征之风,这样的人应当成为我朝的楷模。众爱卿,朕希望你们都学崔琬,忠心办事,则为朕之幸。” 群臣躬身答应。 李隆基此时作为太子,距离父亲最近。他观此场面,似乎有点不认识这个父亲了。多少年来,父亲沉默寡言,似乎对万事绝无萦怀,现在刚刚当了皇帝,马上就有了励精图治的劲儿,如此来说,父亲此前的言行表现莫非为韬晦之计吗? 韦安石又禀道:“这第二件事儿,就是依贞观故事行清明政治。陛下,此前政风败坏,颇有积重难返之感。欲行其事,须理千头万绪,使之逐一归真。譬如贞观时期,朝中办事官吏仅有六百余人,如今仅‘斜封官’何止千人?臣等议事之时,认为尚书省职责最大,因推姚仆射主持此事。” 李旦道:“朕准奏。姚卿,此事重大,你须戮力行之。” 姚崇出班奏道:“臣谨遵陛下圣言,定将此事办好。” “你想如何办此事呢?” “陛下,贞观之初,太宗皇帝申明四事,其一去奢省费;其二轻徭薄赋;其三任用廉吏;其四使民衣食有余。臣以为,眼下百废待兴,若以此四事来振朝务,如此就抓住了总纲。臣已吩咐了下去,嘱六部依此四事意思,再依本部职责,通过对比,列出细则,再厉加整顿。” “好呀,你这细则何时能列出?” “臣以为,月余即可。” “月余?有点慢了。你要督促六部,让他们抓紧拿出。如今天下之人思治心切,诸事若慢悠悠地来做,就会误了大事。” “臣明白,臣会督促他们挑灯夜战,加紧完成。” 李隆基眼瞅着父亲那着急的神情,心里对父亲更加陌生了。父亲一向是慢悠悠的性子,现在也会着急起来。 其实李旦现在的行为实属正常,人生在世,若遇到能够建功立业的时候,皆愿意跃跃欲试证明自己的能耐。李旦虽为恬淡的性子,毕竟也为一名睿智之人,他从酷吏政治瞧到此前韦氏当权的乱世,早对这些乱象深恶痛绝,因想整饬一番。 此后,君臣又在那里议论了半天,其话题多关如何整顿朝政。萧至忠这天只是随声附和,没有主动奏言。他对整顿朝政一事不以为然,心想仅一个“斜封官”就是一个天大的难题,这些人盘根错节牵涉面极广,又是付出了钱财换来的官位。尽管这是李显时代办的事儿,然你李旦为李显的弟弟,依旧为大唐之君,怎么能说不认账就不认账呢?若废了“斜封官”的俸禄,那么当时买官的钱财谁来补偿? 萧至忠以为,若皇帝悍然废止“斜封官”,那么京城之中定如发生了大地震一样惊天动地。 李隆基当了太子之后,当即从兴庆坊搬入东宫之中。这日午后,刘幽求与麻嗣宗结伴入东宫拜见太子,他们向李隆基叙说了近来市面上的流言。 这些流言皆针对李隆基,其中有些流言甚为不堪。 麻嗣宗说道:“殿下尚未被册命之时,京城已有流言。我派人打听,发现此话主要在官宦之家传言,主要说殿下非长子,又非嫡出,不应立为太子。我听后心想,这些人说的是事实,他们也许不知宋王辞让的过程,就先让他们说去吧。心想待皇上册命殿下为太子之后,这些流言就会不攻而散。” 刘幽求道:“我和嗣宗碰头聊起此事,觉得事态紧急,不可放任不管。” 李隆基道:“嗯,嗣宗,你先说。” 麻嗣宗道:“谁知临轩册命之后,这些流言没有止歇,且愈加不堪。奶奶的,我这一次彻底瞧花了眼。殿下,我把这些话复述出来,你不可生气哟。” “你说吧。” “有人说道,宋王所以辞让储位,缘于殿下以兵势相逼。他们说得活灵活现,说是我与葛福顺跟随殿下,身后带有数百万骑兵士,将宋王府团团围住,然后由殿下持刀威吓宋王。” 刘幽求道:“我听来的就更加有趣了,说我们将宋王裹挟入万骑兵营,然后持刀逼迫。” 麻嗣宗继续说道:“还有人说到,殿下数日间找圣上哭闹,威胁圣上坚决要当太子。他们还杜撰了殿下的原话,绝对是无赖之词。” “他们如何杜撰我的原话?” “他们说殿下见了圣上,威胁说道:‘我若为太子,万事善罢。若不能,我马上再起宫变,干脆自己做了皇帝。’” 李隆基听罢并不恼怒,微微一笑道:“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成了十恶不赦之人?” 刘幽求道:“殿下,这些无稽之谈固然荒谬,然流言弥散开来,庶民百姓不明内里,更有好事之徒添油加醋,我怕此风愈刮愈烈,恐对殿下不利。” 麻嗣宗道:“是呀,我看到那些家伙在那里说得口沫横飞,就想把他们抓起来暴揍一顿。然说者太多,那是无论如何抓不完的。” 李隆基道:“我知道了。你们说,到底是谁不想让我当太子呢?” 刘幽求心中当然知道答案,麻嗣宗却不甚明了,他率然说道:“哼,估计是那些流人们干的。他们以前仗着韦太后之势作威作福,殿下带领我们将他们赶下台,这帮人心中怨恨又无计可施,只好讨些嘴头上的便宜。” 李隆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道:“罢了,我们不用管它,这些流言终归会传入父皇耳中,他肯定会有处置之法的。嗣宗,我入东宫之后,与你们往来颇不方便,你们经常聚会吗?” 麻嗣宗道:“曾经小聚了两回,殿下和刘兄不在场,气氛就闷了许多。” 李隆基道:“刘兄,你找个机会,将他们约在一起聚饮一次,我有话说。” 麻嗣宗道:“殿下有什么话?先说给小弟听听也成呀。” 李隆基道:“你们立有大功,万不可凭此作威作福。许多人告诉我说,万骑将士近来实在跋扈,就在大街上横冲直闯,甚至有抢掠之行。嗣宗,你们立有大功,若由此骄傲,就将这些功劳抹煞了去。你可告诉葛福顺他们,让其约束手下,并谨守本职才好。” 刘幽求点头道:“殿下说得不错,人得意最容易忘形。我这几日检讨近一段的言行,确实有些躁了。嗣宗,看来人不管到如何时候,不能居功自傲。我们应戒之慎之。” 麻嗣宗不以为然,说道:“我们怎么得意忘形了?不过饮些酒图个快活,总不成立了功,日子反不如当初畅快?也罢,既然殿下说了,我注意就是,我也会把此番道理说与他们。” 李隆基说道:“我们此前皆默默无名,这一次起事后天下闻名,我们就从此立于浪头之上。嗣宗,你要知道,我们身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所以要比以前更加有恐惧之心。” 麻嗣宗点头称是。 李隆基又道:“你和他们现在皆在军中任职,不可恃功这山望着那山高,不要动辄离开军中,须谨守本职。绍京兄的遭遇就在眼前吧,他已为宰相职,不是一样成为地方刺史吗?” 这是太子的训令,麻嗣宗收起嬉笑之脸,躬身领命。 太平公主这些日子很烦,缘于两99lib.件令她很窝火的事儿:三郎隆基果然当了太子,这令她很不爽;自己向皇兄荐的人虽被召回京中,除了一个崔湜以侍郎之身知事工部之外,其他所授官职无足轻重,那些昔日相王府的旧吏纷纷身居重位,她觉得皇兄没有给予自己足够的面子。 李隆基已然当上了太子,瞧大郎李成器那决死不愿居储位的劲儿?,如此格局似乎短期内难以撼动。太平公主心有不甘,遂指使人出外散布流言,近日内京城里的流言纷纷,皆为太平公主的功劳。她心中痴想,以皇兄那一向退让避祸的性子,万一他顶不住流言的压力,心中再生出易储的主意,那也是不无可能的。 至于如何改变朝中重臣的格局,这件事儿复杂得多,须要谨慎谋之。正当刘幽求和麻嗣宗入东宫的时候,太平公主派人唤萧至忠进入府中。 萧至忠刚刚坐定,太平公主就急问道:“那两件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萧至忠摇摇头,叹道:“一件事儿还算顺利,另一件事儿,唉,还是如年初那样啊。” “你把详细过程说一遍。” “下官得了公主言语,将岑羲召入府中,向他言说了公主对圣上所说的赞语,如此方被授为刑部尚书。那岑羲闻言,顿时感激涕零,说要专程拜见公主以示感谢之意。” 太平公主脸上有了一些笑意,说道:“好呀,我正想见见他。” “下官向他言道,公主向得圣上亲爱,圣上每遇大事,定先问‘公主知否’,由此可见公主在圣上心中的位置。那岑羲还算知趣,说此生定追随公主,永葆忠心。”其实萧至忠的话仅说了半截,自从李隆基成为太子之后,大臣单独向李旦奏事的时候,李旦肯定首先会问:“此事公主知否?”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再问,“三郎知否?”若再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此事肯定能得到李旦答应。 萧至忠又说:“岑羲那日说道,若公主答应,他可以再弹劾崔日用,有把握将其赶出京城。” 太平公主笑道:“好呀,此人很知趣。崔日用原来追随宗楚客,毛病应该不少,岑羲若把他扳下来,估计有把握。萧公,此人连扳三郎的亲随,到我这里有邀功之嫌呀,他莫非知我不喜三郎吗?” “他弹劾钟绍京,公主又是赞扬又是推荐,他当然能明白公主的心意。公主,现在人的脑筋都很灵光,往往能从一件小事儿身上猜出大概。对了,现在市面上的流言愈刮愈烈,竟然有人说此为公主指使。” 其实这些流言泛滥,其中也有萧至忠的一份功劳。他受太平公主指使,惯用一些不着痕迹的话来推波助澜。萧至忠与李隆基无仇无怨,然他铁心跟定了太平公主,则主子的意志就是自己思想所在,自然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 太平公主不屑一顾,说道:“随他们去说吧。所谓流言,就是无端之语,何必要较真呢?好吧,你就对岑羲说,让他选择时机把崔日用赶走吧。” “公主,我们是否可以招揽崔日用呢?” 太平公主摇头不许:“如此反复无常之人,你如何能识得他的真心?他若归了我,会不会到关键时候再反戈一击呢?罢了,我们不惹这个麻烦。”她停顿片刻又道,“你可在这里拿些钱物,代我赠给岑羲。此人多年为小官,估计囊中羞涩,现在当了尚书,宅子也该换一换了。” 萧至忠道:“公主关爱我们,我代他向公主致谢。公主动辄赏钱物给人,我的心中实在不安。”他说此话,估计日常也得了太平公主不少钱物。 “这有什么。你也看到,皇兄近来又赏了我不少食邑。你说,我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不如大家一块儿花吧。对了,你找韦安石怎么说?” “这老贼还是滴水不进,尤甚往日。这一次,他不收公主的钱物不说,还上了性儿,说了许多难听话儿,下官不忍复述。” “你不可露了一句,详细说与我听。” “他先拒收钱物,说道:‘我有俸禄,何必收他人钱物?你说此为公主之赏,此事有悖朝廷规制,我为大唐之臣,若有赏则为天子所赐。太平公主身份再尊贵,毕竟为公主之身,她没有赏赐的资格。’公主您瞧,这些话说得我顿时噎着了气儿。” 太平公主铁青着脸,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此后谆谆告诫我,说我为侍中,理应为圣上效力,不可妄动其他心思。他不让我多往公主府中跑动,有句话最为气人。” “他怎么说?” “他说圣上最近新立太子,那么大臣除了忠于圣上之外,其下也要忠于太子。若离了这个轨道,即是有不臣之心。” “哼,这个老贼,他以为现在攀了皇兄这个高枝儿,就可以无所顾忌了。萧公,他还说些什么?” “此后他多劝说我,说如今乱世结束,应该跟随圣上好好治理国家,不能再有其他心思。他还说了最大逆不道的话,说女人为政最为不该,实在是坏了规矩,他这样说岂不是把则天皇后也说在里面了?” “你还不明白这名老贼的真实意思吗?他其实是在说我,让你等不要再跟随我。这个老贼,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 “其实公主不必太在乎此人,只要公主能在圣上面前说上话,不用理他。” 太平公主摇摇头,说道:“萧公,你仕宦多年,怎能说出如此稚嫩的话?现在政事堂由韦安石把持,下面又有姚崇、宋璟以及太子之亲随摇旗呐喊,你一人之力有什么用?难道不论大事小事,都需要我在皇兄面前鼓舌吗?只怕时日久了,皇兄也会厌烦起来。” 萧至忠听了太平公主的斥责,不敢再吭声。他知道,这个公主虽为女人之身,然其见识和谋虑比其皇兄强多了,这也正是萧至忠不懈追随太平公主的根本原因。萧至忠迭遭乱世,深知紧跟强势的好处,则天皇后死后,他看准了韦皇后和太平公主这两个强势女人,却没有把李显和李旦这两个皇帝瞧在眼里,现在韦皇后已死,他决意跟随太平公主永不掉队。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萧公,此人不能为我所用,即为祸胎,我们须想法除掉他。” 萧至忠感到为难,说道:“公主,这个韦安石官声不错,如今又得圣上倚重,又有姚崇等人围在身侧,若想除掉他,似乎很难。” “有什么难的?人只要生于世上,都要吃穿交际,他难道就没有毛病吗?你和我都要留心,总能找出他的毛病。若把韦安石扳倒,中书令一职出现空缺,你可以设法填之。” 中书省主要负责皇帝之命的起草,门下省则负责审议中书省所起草的皇帝之命。两省长官中书令与侍中皆为宰相,只不过中书令现在主持政事堂,隐然有了宰相之首的滋味,所以被人们推重。 萧至忠的眉头一皱,说道:“公主,今日朝堂之上,姚崇说要整饬吏治,下官当时心想,他们若如此做,则‘斜封官’首当其冲。‘斜封官’人员牵扯面广,其内里纠结复杂,是不是可以以此做点文章呢?” 数千人的“斜封官”里,其中通过太平公主办成的就有数百人。由于这个缘故,太平公主绝对不愿意废除“斜封官”,她闻言问道:“他们果然决意废除吗?这帮该死的,就会没事找事。” “姚崇主持此事,宋璟又是吏部尚书,此事铁板钉钉,那是没跑的。” 太平公主决然道:“不成!不能让他们办这件事儿。然也不能找皇兄明说此事。应该想个法子让他们知难而退。这样吧,萧公,此事还由你来办。我告诉你几个人名,你可暗暗去找他们,让他们暗中联络,集齐所有‘斜封官’之后找宋璟大闹。只要事儿闹大了,我就可以在皇兄面前说话。” 萧至忠一面答应,一面说道:“此计大妙。只要他们搬不动‘斜封官’,则诸多整饬措施皆为空言。他们失信于天下,圣上面前也会大削面子,实为‘一石双鸟’之计。” 他们正在说话之时,一名下人入堂禀道:“禀公主,宫中来人传皇帝之旨,宣公主入宫觐见。” 太平公主点头道:“他们来得正好,我正要入宫见见皇兄呢。萧公,我们走吧。对了,你这些日子要寻一个贴心的言官,估计近来有用。” 萧至忠点头答应。 太平公主入宫后就直奔太极殿,李旦正在那里等待。太平公主入殿后,嗔道:“皇兄急巴巴将妹子召来,有什么急事儿?现在虽然入秋了,外面依然炎热,瞧我这身上的汗水,已然出了几身了。” 李旦笑道:“我现在每遇到大事儿,皆想找你来商量。你若嫌麻烦,我让他们清出一处宫殿来,你搬来居住如何?” 太平公主连连摇手,说道:“此事万万不可,我若搬入,定会群言汹汹,说我违了朝廷规制,我们不是自找麻烦吗?” 李旦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如此,就累你多跑动了。” “不妨,就怕来多了,皇兄会烦我。皇兄召我入宫,到底有何事儿?” “也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儿,近日市面上流言甚多,说三郎不当立太子,妹子听说了吗?” 太平公主仔细观察哥哥脸上的表情,她许是做贼心虚,就想探明哥哥说此话的真实意思。然李旦脸上平静,没有什么虚饰,她缓缓答道:“是呀,妹子听到了不少。” “你听到了不少,为何不早日向我转述一些呢?” “四哥呀,你知道我支持大郎为太子,现在果然立了三郎,我若再把这些流言说给四哥,四哥定会认为妹子心有不满。我如此做,就少了不少嫌疑呗。” “妹子多虑了。这些流言非妹子之言,你早日告诉我,就可以早点心里有底儿,如此就可早日想出对策。” “四哥想如何处置此事呢?” “很简单,就是早日为三郎正名,以平浮议。” 太平公主点头道:“是呀,应该这样。四哥,难道没有别的好法子了?” “有什么好法子?大郎以死相逼,弄得我焦头烂额。我若迫于流言废三郎之位,大郎估计会寻死,我岂不是鸡飞蛋打?” 李旦亮明了自己的态度,让太平公主无计可施。太平公主心中叹道:人算不如天算,谁料李成器抵死不干太子呢?如此方让李隆基凭空拣了一个大便宜。由此来看,李隆基为太子实在无法逆转,也只好听之任之了。太平公主想到这里,轻轻叹道:“是呀,大郎这一次不知道犯了哪一根筋?事已至此,唯有为三郎正名了。四哥想如何为三郎正名?” “我想明发一道制书,将大郎辞让的过程与三郎的功劳说一遍。若此后再有流言,须问罪于传播者。” “好呀,如此一来,天下再无如此流言。”太平公主回答后,忽而想到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儿,皇兄自己下一道制书也就得了,何至于把自己巴巴地召入宫中商议一番呢?莫非皇兄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李旦确实对妹妹有想法,流言中也有妹妹主使的话题,那么近日两人商议一番,即是申明了自己对妹妹的诚恳之意,若果然是妹妹主使流言,也顺势堵了她的嘴。由此来看,李旦一点儿都不糊涂,颇有睿智。 此事已妥,他们不再说此话题。 太平公主脑中快速一转,说道:“四哥,三郎为太子,其谋虑智识高于大郎,堪当其任。然在敦厚恭谨一节上,大郎就把三郎比了下去。譬如这次起事,三郎办了好事,然三郎事先并未向我们露出半句,他的心气儿实在是胆大了一些。四哥知道,我此前对三郎甚是喜爱,可是有了这档子事儿,就让我心中添了不少忧虑。” 李旦沉吟道:“妹子说得有理,此子平时不露痕迹,突然之间办些胆大妄为之事,确实令人忧心。知子莫如父,我此前多次教训他,总觉得他没有大郎他们稳当。就说这回事儿,他策动一些低层之人率然发动,天幸成功了。我此后多次想过,其过程也实在侥幸啊,若其事败,我们岂不是都跟着倒霉!” “是啊,他现在做了太子,更应持重。妹子以为,四哥可选些持重之人为太子师,以教授其圣贤道理及敦厚之道。” “妹子所言有理。我想过了,如韦安石、姚崇这些人行为持重,又历三朝为重臣,让他们兼知太子之师,可能有些好处。” 太平公主闻言不吭声,李旦见状追问道:“妹子以为如何?” 太平公主叹了一口气,说道:“四哥呀,我有些担忧。只怕说出来,又惹你生气。” “你直说无妨,我不生气。” “四哥以为,你昔日相王府的属官,他们果然一心忠于你吗?” “他们皆为正直之人,难道心有旁属?” “哼,就说这韦安石吧。外人皆言此人为人正直,官声甚好,我却不这样以为。自从三郎当了太子,此人倾心三郎,动辄往东宫跑。其貌似忠厚,心实奸诈,他如此做就是在想自己的后路!四哥你想啊,你刚刚即位,又是盛年,韦安石作为你的旧属,他应该一心一意辅佐四哥才对,其以中书令之身对一个新任太子如此热络,他心里难道没有想法吗?” “妹子如何知道韦安石常常去见三郎?” “我府中典签王师虔此前多往三郎府中,与三郎的一名府属交往甚密,这名府属姓甚名谁,恕妹子不明言了。韦安石多与三郎交往,此是王师虔转告妹子的。” 李旦若有所思,没有吭声。 太平公主见皇兄心里有所考虑,又加了一把火,说道:“三郎在笼络人物一节上,确实有相当本事。那崔日用昔日跟随宗楚客,那是何等的忠谨啊,然而突然之间就转投三郎了。四哥,你的儿郎中,才具以此子最为超卓。” “嗯,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唤来韦安石,让他拟出那道制止流言的制书,明日就明发天下。” 后一日,制书果然明发天下。此制一出,效果确实明显。不日间,那些流言顿时变得无声无息,再无踪影。 炎热的夏日已然过去,一场雨下来之后,空气里多了一丝清凉。人们告别了炎热,心境也变得畅快起来。京城之人由于挨近皇宫,朝中的讯息通过各种渠道流入坊间,人们谈论之后往往心情甚好。这缘于韦安石、姚崇等人依贞观故事推行的吏治有了效果,人们说道,此前贪墨的风气顿改,朝中“进忠良、退不肖、赏罚尽公、请托不行、纲纪修举”,复有贞观、永徽时期之风。 废除“斜封官”为此次厘改弊政的重头戏,宋璟为吏部尚书,当然按照韦安石和姚崇的意思大力推动此事。孰料吏部尚未下废除“斜封官”文书,那数千“斜封官”闻讯即来到吏部衙门前,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群言汹汹,纷纷指名找宋璟讨个说法。 宋璟无奈只好来到大门前,马上就淹没在辱骂的声浪之中。 “斜封官”由于只要托到门子拿钱就被授官,其人员构成极为复杂。其中有原来官职低微、搜刮了民脂民膏再图升官的;有东西两市商贾与豪强花钱买官的;甚至一些无赖恶棍借钱买官,以图再大捞一把的。总而言之,这些人托门子要花钱,并按官职大小花钱不等。 宋璟挥手大声喊道:“你们吵吵嚷嚷如何听得清?你们推选数人依序来说。” 这数千人大约事先已有联络,几名领头之人闻言即暗中传令,过了一会儿,本来汹涌的声浪渐渐平息下来。这时,就见三人向大门台阶上跨了数步,宋璟说道:“好了,就是你们了,报上你的名号。” “下官张俭,被授给事中。” “下官贾长福,被授员外同正。” “下官丘立德,被授检校。” “好了,说说你们来围吏部的原因。” 张俭说道:“我们听说吏部有意废了我们这帮人的官职。宋尚书,我们现在虽多未有实职,也是经过皇帝亲手签署、吏部拟注授任,是国家正规的官吏,怎么能轻易废之呢?” 这个贾长福此前大约为市肆之人,其出言不逊,骂道:“对呀,为了得到这个官职,我当时托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怎么说没就没了?宋尚书,先皇是当今圣上的哥哥,先皇办的事儿,当今圣上应该认账。你们若不认账,我就死给你们看。我告诉你,你们收了我的钱,就该替我办事,若不让当官,你们要把钱退给我。” 宋璟遇到此等不讲理的主儿,无异是秀才遇到了兵,他有些啼笑皆非,问道:“当时谁收了你的钱,你就找谁要去。在这里胡搅蛮缠,是何道理?” 贾长福瞪起大眼,骂道:“你这个狗官,想赖账啊?朝廷花了我们的钱,那时候明码标价,其他的花费不算,仅官位就花了三十万钱,若不让当官,就该还钱。”下面的人很有同感,又在那里嚷嚷起来。 丘立德看起来还是一位有智识之人,他止住贾长福,然后向下面一挥手,向宋璟说道:“宋尚书,这位贾兄说的话虽糙了一些,毕竟是理儿。下官以为,新君刚刚即位,正是用人的时候,吏部选择这个时机,不分青红皂白一刀砍下,确实很不妥当。宋尚书,请问这是圣上的意思吗?” 宋璟当着大庭广众,无法说废除“斜封官”是皇帝的意思,他在那里踌躇未答,底下人皆认为这是吏部的意思,那么宋璟作为吏部尚书,绝对是罪魁祸首,于是,辱骂声浪再起。 局面为此又僵持了起来。 崔日用是时兼知雍州长史,李成器虽为雍州刺史,只是挂了个名儿,雍州的具体细务皆由崔日用主之。崔日用得知数千名“斜封官”围了吏部衙门,心里十分着急。是时京城治安由雍州府负责,这数千人万一闹腾起来,或者顺势砸了吏部衙门,雍州府若处置不当,即为崔日用之罪。 京城禁兵虽多,然不归雍州府调遣,崔日用的手头上仅有数十名衙役,面对数千人,那是无济于事的。崔日用得闻此讯息后,心中明白要想今日不出事儿,非出兵弹压不可。他三步并成二步,疾步来到兵部衙门前,要求面见兵部尚书郭元振。 郭元振威名播于海内,俨然一代名帅,其相貌生得甚是俊朗,正坐在案前拈笔批阅文书,长髯飘飘,宛如一位饱学名儒在那里升座授徒。闻听崔日用来访,他连身子都没动,低头问道:“崔大人此来,有何要事?” 崔日用毕竟身兼同中书门下三品,即为宰相职,郭元振按理应该出门迎接。他如此大模大样,崔日用心里有气,就自顾自到一侧的长椅上坐定。不过他毕竟忌惮郭元振的威名和皇帝的渊源,就语调平和地将吏部的事儿说了一遍,并提出调三千兵士去弹压。 郭元振听罢,侧头说道:“你就在兵部,当知朝廷规制。你调兵不是小数,应当由皇上下敕才对。” 崔日用道:“是呀,所以想请郭尚书转呈圣上才是。” 郭元振嘿嘿一笑,说道:“你这样一来一去,弄不好那帮人早把吏部衙门拆了。你再去弹压,又有什么用?” “依郭尚书的意思,此事应该怎么办?” “哼,这帮该死的‘斜封官’,竟然如此猖狂,实在是自己找打。这样吧,我先调给你四千人,你先把他们弹压下去再说。我这就进宫,向圣上讨要调兵敕书。” 崔日用没想到郭元振竟然如此干脆利落,他不待皇帝敕书下来就发兵,真是有天大的胆子。他喜出望外,起身拱手道:“郭尚书果断明快,真是救难于危急关头,我谢谢郭尚书了。” “罢了,别废话了。我就近为你调兵,这样就可来得快一些。” 郭元振就近从各军中调来四千人,他们从四方向吏部衙门汇集,很快将那帮人团团围住。是时,宋璟除了遭受辱骂之外,身上还挨了不少拳头,已然被围在圈内脱身不开。葛福顺带领一千余名万骑兵士从北面卷地而来,最先来到吏部门前。他看到宋璟在那里受辱,心中的怒火“腾”地燃起,当即大骂道:“奶奶的,愈发蹬鼻子上脸了。都是一帮什么玩意儿,竟然敢围殴朝廷大员!左右,只要不弄出人命,给我使劲打!” 这帮万骑兵士皆手执大棒,一个个如狼似虎地闯入人群,抡起大棒驱散人群。其他各军的兵士看到万骑兵士在这里示范,他们也不用招呼,从各个方向杀入人群,就听人群中皮开肉绽的闷响此起彼伏。 葛福顺带领一帮人解救出宋璟,崔日用这时也来到门前,他着急地说道:“葛将军,将人群驱散即可,如此大棒击打,岂不是要酿出大事吗?” 葛福顺一摊双手,说道:“如此局面,如何呼唤他们?只盼这帮家伙赶快逃跑,就可少些皮肉之苦。二位大人,不妨事的,我事先嘱他们不可弄出人命。” 宋璟叹道:“就是不出人命,此事也不小啊。葛将军,你还是要诫约手下不要再打了。” 葛福顺还算听话,急忙把身边人全部派出去,让他们逐个传令,不许再打。 吏部门前于是血流满地,哀号响彻,甚为凄惨。 如此大事儿很快传遍全城。 李隆基入主东宫,举家迁入宫内,身边就多了许多太监和宫女服侍。这样,李隆基除了拥有一套东宫幕僚以外,内侍省在东宫也安排了一系列内侍官职,宫闱丞高力士成为东宫太监之首。 高力士是年三十五岁,生得宽额方脸,肤色白皙,身长六尺五寸,是一个模样俊逸的美男子。他为岭南人,年少时被阉送入宫中,因其性格谨密,且记忆甚好,语出清晰高朗,实为宫中口传诏敕的第一人,由此引起了则天皇后的注意,如今积功被授此职位。 高力士匆匆从内宫赶往东宫,他刚刚得知了吏部门前发生的事儿,所以想最快时间说知给李隆基。 李隆基默默听完了事件的详细过程,然后问道:“此事确实吗?崔日用怎可如此莽撞,这不是替圣上添乱吗?” “此事确实无疑。小人当时正在太极殿,正好看到郭尚书匆匆来去,后来吏部门前大乱,又有人找圣上。此事儿太极殿值日典引知之甚详,也正是他悄悄说与小人的。” “嗯,崔日用这会儿正在忙乱,无法脱身,你去把刘幽求传来。” 高力士躬身退下,急忙去找刘幽求。 李隆基独自在殿内踱步,他觉得此事来得太突然,事先绝无先兆,数千人倏忽之间就一下子集于吏部门前,绝对不是这些人自发地前往。 那么其中肯定会有人暗中策划,若果然如此,这些暗中策划者的道行不浅,其事先保密甚好,事情发动迅速,让宋璟他们措手不及。 明面上来看,这些“斜封官”到吏部闹事是为保住自己的官位,然如此大的举动在朝廷欲整饬吏治的当头发动,那么其背后的意思就不同一般了。李隆基隐约想到,若此事件背后果然有主使人,其目的应该是指向姚崇他们革除积弊的措施。 刘幽求很快来到,李隆基问道:“吏部的事儿,你都知道了?” 刘幽求比高力士所知更多,对此后吏部门前的流血过程知之甚详,他扼要向李隆基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崔日用平时也是一个谨细的人儿,此次处置手段甚是粗糙。唉,如此把事情闹大,恐怕于事无补。” “这一次又是葛福顺带领的万骑充当了打手?哼,京城之人肯定对万骑的厌恶又加深了一层。” “是呀,万骑之人自恃立了大功,这一段时间在市肆中常常横暴无法,京城之人怨气很大。” “我刚才在想,这些‘斜封官’公然聚众闹事,其背后应该有主使之人。这些‘斜封官’想保住官位不假,然主使之人的目的应该不会如此简单。刘兄,你想过此事吗?” 刘幽求冷笑一声,说道:“我想过了。这些‘斜封官’当初的受托之人大多被诛,他们惧怕祸连自己,谁敢有如此大的胆子公然闹事?然其中一些人认为至今还有倚靠之人,我说白了,此人正是太平公主。我难定太平公主是否为主使之人,然闹事之人倚其势,可以断定。” 刘幽求想了一下,又说道:“若太平公主为主使之人,也是有迹可寻的。前一段,京城流言纷纷,说殿下不当立为太子,我们知道,她心中不愿意立殿下为太子,因以流言妄图改立;这一次成为主使,那么就是不愿意韦公和姚仆射他们改革弊政。当然,‘斜封官’因此不废,她也就保住了那批自己人。” “刘兄,此事已出,估计父皇肯定会大伤脑筋。唉,废掉‘斜封官’为迟早之事,姚宋他们有点操之过急了。” “殿下说得不错,这帮人虽受了些皮肉之苦,然万骑加入之后流血满地,京城之人肯定会对他们多了同情,转责万骑棒杀横蛮。唉,如此看来,这个流血场面对‘斜封官’而言成了好事。” 李隆基沉默不语。 刘幽求说道:“殿下,我以为你在这些事儿面前须保持沉默。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殿下现在虽为太子,毕竟势单力薄,不可妄动。譬如太平公主现在既有圣上亲爱,又在朝中有许多人脉及耳目,殿下不宜与之正面冲突,须静默蓄势。” 李隆基微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我现在手中什么都没有,怎敢妄自说话呢?就说我这太子之位,若非大哥以死相拒,倾心相让,我怎能痴心妄想呢?” 刘幽求忧心说道:“下一步,就看圣上如何定性此事了,万一为平京城之人怨愤,我有一个忧心,弄不好崔日用要成替罪之人。” 李隆基道:“不错,此事十有八九。” 高力士这时走进门来,躬身禀道:“殿下,圣上有旨,着殿下速入太极殿议事。” 李旦得知“斜封官”大闹吏部,又准了郭元振之请同意调兵,不想后来酿成流血事件,心里就有些焦虑,遂派人传韦安石入宫议事。 细究李旦的一生,此人在夹缝里生存,练就了谨小慎微的性子,外人常说他生性恬淡,其实为恭维之言。他之所以如此,实在是迫于局势,不得不为。一个人长期如此,心里确实非常安静,也就不想为事所累。今日吏部门前演变成流血事件,他心里马上有预感,觉得麻烦事儿要来了。 韦安石入殿后,李旦让他坐在一侧,然后说道:“韦公,瞧这事儿闹的。废除‘斜封官’的诏敕尚未发出,这帮人从何处得来讯息?他们又何从倏忽聚在一起闹事?” 韦安石道:“他们今日聚会,事前毫无先兆,微臣实在不知他们从何处得来讯息。不过此事曾在朝堂上议论过数回,朝臣出外肯定说过此事,因此外泄。” “唉,这些事儿实在无法追究。韦公,如今事儿闹大了,你说说,此事如何收场?” 韦安石道:“陛下,眼前没有其他路可走,只有一条路走到底。他们闹事,无非想保住官位。然这帮人花钱当官,个人又无理政能力,这数千人虚占官位,白拿俸米,若不废之,那么诸多厘改弊政的措施就无法推行。” “我刚才在想,这些‘斜封官’人员驳杂,多数人又与朝中官吏有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们这一次被打流血,肯定博得了不少同情。若断然废之,会不会闹出更大的事儿呢?” 韦安石观察到李旦有些退缩之意,心里有些着急,急声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厘改弊政现在正是紧要关头,若一事退缩则全盘皆输。多年弊政,百姓深受荼毒,正在翘首以盼厘改之,若顾了这数千人的事儿,就失去民心,今后再说厘改弊政,也就无从说起了。” 李旦到了这个时候,绝对开始迟疑起来,他期期艾艾说道:“如此,就把太平公主与太子叫过来,我们一同再议议吧。” 黄门官去叫人的时候,韦安石对李旦过于信任太平公主感到不满,因谏道:“陛下,微臣以为太平公主不宜过问朝政太多。太宗皇帝当时,向来不许外戚与阉宦插手朝政,更不许女儿涉权。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朝中风云,我朝实应该接受此前教训。陛下,太子已然即位,他断然诛逆拥立陛下,实有相当的智识与谋断,愿陛下亲之信之,可以与其商议大政。” 李旦听到此话,想起了此前太平公主告诫自己的事项,顿心生警觉,说道:“公主能识大体,又善谋断,母后当日曾经多次赞许她。我这次能登御座,多赖公主拥立之功。我向她讨些主意,那是无妨的。” “陛下可能不知,太平公主近来极力安插朝臣,其公主府宛如一个小朝廷。她若单纯向陛下进些忠良之言,那是无妨的;然她如此做,显有外心,陛下不可不防。” 李旦有些恼火,斥道:“韦公,知道‘疏不间亲’这句话吗?我敬你重你,然你也不可太过。” “微臣以为,君主应以国家大政为总纲,亲戚之义则为小节,所谓的‘疏不间亲’,若亲戚之情妨碍国家.大政,应该疏之。” 李旦看到韦安石在这里强项不已,心中更恼,说道:“韦公,想不到你果然替三郎说话。看来公主说得对,你们这班昔日相王府属是不是现在倾心三郎,开始疏离我了?” 这句话说得韦安石如五雷轰顶,急忙起身拜道:“微臣不敢。其实陛下这样说,已然坠入太平公主的计策之中。陛下为国君,太子为储君,实为一体,又如何有区别呢?且太子有大功于社稷,其仁明孝友,天下所称。愿陛下勿信谗言,不敢有惑。”言讫,伏倒在地向李旦叩首不已。 李旦心中恼火更甚,本想再斥几句,但听到黄门官喊声,知道公主已到殿前,遂愤愤地说道:“罢了,你起来吧,我知道你的意思。” 韦安石再叩首,然后起身,太平公主恰在此时踏入殿内。她看到这对君臣神情有异,笑问道:“皇兄、韦公,你们在说什么郑重事儿?缘何一脸严肃?” 李旦不愿多说,答道:“我们正说吏部门前的那档子事儿。叫你和三郎过来,正是就此事再商议一回。” 太平公主施施然坐下,悠悠说道:“臣妹也听说此事了。然这帮人中也有我办的事儿,所谓瓜田李下,我还是选择回避吧。”其说话的当儿,李隆基也踏入殿内。 李旦道:“妹子怎能说出这等话来?我若以为你有私心,还用叫你来吗?三郎,你也坐下吧。我们一同商议一下,如何处置这次事件。” 太平公主道:“皇兄,我以为朝廷废除‘斜封官’没错。这么一大帮子人无才无德,仅花点钱就成了官人,如何取信于天下呢?我当初也帮他们办了些事儿,然当时大家都在办,我若不办,他们再托别人一样能成。呵呵,我无非想多得些钱而已。现在要厘革旧弊,我绝对赞成,我就是把钱再退还给他们,也不容许他们成为朝廷的绊脚石。” 李隆基和韦安石明白,太平公主现在是撇清自己,李旦却大喜道:“对呀,就该这样。韦公你瞧,我的妹子非不明事理之人。” 太平公主侧头笑道:“三郎新任太子,又素有急智,你以为应该如何处理眼前这件突发事件呢?” 李隆基入殿后一直没有吭声,他现在谨守太子本分,不敢动辄表达自己的意见。现在姑姑来问,他又不能不答。他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心说道:“如何处置这件事儿,当由父皇和姑姑定之,那是不会错的。” 太平公主笑道:“你又耍聪明了不是?你绕来绕去,又把事儿推到皇兄和我的身上了。哈哈,你昔日为小儿郎时,可以如此油嘴,现在当了太子,再如复往是,那是不成的。” 李旦说道:“对呀,三郎,说说你的想法。” 李隆基衡量眼前三人的心中想法,姑姑口中说支持,心中肯定反对;韦安石由于主持厘革,当日极力废除‘斜封官’现在定然坚持;唯父皇心中所想,他实难把握。看到姑姑如此咄咄逼人,又看到韦安石那热切的眼神,遂斟酌道:“姑姑说得对,这些‘斜封官’危害太大,须断然废之。然乱象太久,姚仆射他们想用猛药攻之,如此就稍嫌急促一些,应该有些稳妥之法。”此言一出,韦安石眼神里顿现失望之色。 太平公主心中暗道,这个小子什么时候又学会了推搪之法?他说的话左右兼顾,实在圆滑无比,让人抓不住毛病,就暗里狠骂了一句,接口道:“三郎说得对,此事儿应该办,然失于急促就变了样儿。譬如那个崔日用,你调兵维持秩序即可,或者将他们驱散了事,何至于大棒横飞,酿成流血事件,这不是给皇兄添乱吗?” 韦安石听到此话,心道狐狸最终还是露出尾巴,太平公主的实在心思由此彰显无余。她心思如此,那么她在事件过程中,是否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呢? 李旦说道:“对呀,这个崔日用平时还算稳妥,这一次怎么如此毛糙?也罢,就从大家议,废‘斜封官’之事先放一放再说吧。” 韦安石脸现失望之色,他知道,自己这一帮人近来热血沸腾,渴求厘革旧弊再现新气象的努力算是打了水漂,朝政也许很快会恢复旧状。 后一日,针对该事件的奏章如雪片儿似的上奏过来,其中多叙说姚宋等人处政不妥,崔日用对事件处置不当。岑羲的奏章单弹崔日用,其中除了攻击崔日用酿成流血事件应负主责外,还把崔日用的老账翻出来,其中写道:“日用倾侧,向附武三思,非忠臣;再附宗楚客,然卖友邀功,非义士。” 李旦接到这些奏章,又把太平公主唤入宫中谈论数回,这一次却没有征询李隆基的意见,即下诏书调整了朝中职位。 罢韦安石中书令,授其为特进(此为文散官正二品衔),另授其为东都留守。 罢崔日用黄门侍郎、雍州长史、同中书门下三品,另授为江州别驾。 如此,韦安石、崔日用因此事件告别京中职?位,从此离开京城。韦安石尚有品秩在身,而崔日用从宰辅之身一下子降为五品官员,短时间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其心中滋味肯定特异。 太平公主在安插朝臣方面获得了成功,萧至忠任中书令,而崔湜一跃升为门下省侍中,再次成为宰相职之人。三省长官中,仅姚崇为尚书左仆射占据一席,太平公主的嫡信之人无疑占了上风。 太平公主在内宫和东宫中安插的耳目实在厉害,韦安石与李旦说的一番话,很快一五一十完整地传入太平公主耳中。 太平公主大怒,骂道:“这个老不死的,如此不自量力,竟然敢与我作对。哼,真正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王师虔是时在侧,闻言说道:“公主若实在气不过,属下找人去收拾他一番。一个赋闲老儿,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你想如何收拾他?” “属下找人将他的轿子拆了,再将这老儿痛打一番。” 太平公主哂道:“一个赋闲的废人,值得我们出手吗?实在是污了我们的手脚。不过这个老儿在朝中名气甚大,许多人甚是崇敬之,如此看来,我们不可掉以轻心。这样吧,你找几个言官悄悄商议一下,设法找到这个老儿的破绽,好好参他一本,以此煞煞他的威风。” 王师虔躬身答应。 王师虔可能觉得由于没能及时察觉李隆基起事的端倪,引起公主的不满,就想将功赎罪好好表现一番。他一面找到几个亲近言官,嘱他们瞪大眼睛寻找韦安石的毛病,并及时弹劾;另一方面想起公主那气恼的神情,自顾自找到十余人,向他们许以财货,嘱他们寻机袭击韦安石。 于是在一个傍晚时分,韦安石乘轿回府。行到一拐角僻静处,薄暮中窜出来十余人。这帮人先把轿夫等人逼到一侧,然后将韦安石从轿中扯出来暴打一番,临走时又将轿子打得稀烂。 韦府从人将韦安石抬回府中,就见韦安石一身是伤,左胳膊还被打折了。第二日韦安石被打的讯息传出,人们纷纷痛骂下手者的无耻。 郭元振闻讯,急忙入府探视,并随带十名兵丁,将其留在韦府中以为护卫。郭元振威名赫赫,寻常人不敢招惹他,如此出手保护,韦安石大可心安。 李隆基得知韦安石被打,一时想不明白这名正直的老臣到底得罪了何方人士,以致下如此狠手来折辱他。想到韦安石伤愈后就要到洛阳赴任,遂在午后入韦府探视。 韦安石的左胳膊上了夹板,其他的多为皮外伤,休养数日后即可愈合。李隆基关切地看了他的伤情,说道:“这帮人看来未想夺韦公的命,下手还有分寸,骨折之处将养数日,料也无妨。韦公,瞧清楚这帮贼人的面目了吗?” 韦安石摇摇头,说道:“人若做此龌龊之事,焉敢以面目示人?” “这是些什么人呢?韦公为人正直,人缘甚好,不该如此啊。” 韦安石侧头令其他人退出,室内仅剩下他们二人,然后恳切地说道:“殿下,老臣即日赴东都上任,心里有一番话,正好说与殿下。至于我挨打之事,终归是小人伎俩,我们不用管它。” 李隆基坐在韦安石榻侧,说道:“韦公一生为朝廷尽力,不料遭此境遇,我心实在不安。” 韦安石道:“殿下,安石一生愿倾心为朝廷出力,所以不愿攀龙附势,不愿营私结党,也正因为这样,我在朝中浮沉动荡。像我今日这样,我早就习惯了,不需为之萦怀。” “不错,韦公为人正直,上下钦服,人所共望。” 韦安石笑道:“正直?殿下以为人正直就好吗?我告诉你,圣贤所教人要正直,然某人果然一腔正直,他其实也是脾性缺失之人。世上有一类人实在少之又少,他能洞悉人世间的幽微,心中智谋万端不失于狡诈,然其心底宽阔能容万物,有向善之心,这种人应该称为脾性健全之人。如正直之人与之相比,十足成为一个99lib?蛮干之人。” 李隆基笑道:“原来韦公要教我如何做人。” 韦安石摇头道:“非也。我说的这类人,我朝至今曾出现过,唯太宗皇帝一人而已。殿下今年二十六,年纪虽轻,将成为第二人。” 韦安石的话十分托大,看来其眼界甚高,除了唐太宗李世民,对其他唐朝皇帝都没瞧在眼里。李隆基闻言急忙止之道:“韦公怎能如此说?我才疏智短,如何能与太宗皇帝相比。” “不妨,我说的皆是心里话,请殿下容老臣说完。这里比较隐秘,我们说的话不会传到外面去。对了,殿下今后在东宫,还是要小心一些,那里肯定有外人的眼线。” “韦公如何这样以为?” “我这几日躺在榻上,将诸多事想了数遍。你当知我的人缘,最近并未得罪人。然将我被授外官与挨打联系在一起来想,我还是得罪了一个重要的人物。说白了,就是你的姑姑太平公主。我那日与圣上在太极殿里争执了数句,他受了公主的蛊惑让我们远离太子,我当即反驳。我想太平公主得知了这场谈话的内容,因此恨我。她是如何得知的呢?估计是圣上身边人透的信儿。太极殿里有公主的眼线,东宫也肯定会有。” 李隆基踌躇道:“我知道姑姑的心胸,若说韦公挨打是受其指使,我有些不信。” “我挨打肯定不是公主指使,当另有他人。殿下,我们扯远了。老臣刚才想说,殿下实在拥有太宗皇帝的英武睿智,大唐今后唯有在殿下统驭下才能回复贞观之风。殿下,老臣即将远离,如此年龄,今后苟延残喘而已,我这样说非是恭维之言,望殿下珍惜此言,好自为之。” 李隆基平时与韦安石这帮相王府属没有什么深交,只不过缘于他们与父亲的渊源有些亲切之意而已。韦安石现在吐露衷心之言,让李隆基有些不知所措,遂谢道:“韦公说得不对,我为太子,当佐父皇办好事才对。” 韦安石摇摇头,说道:“你我皆知圣上的脾性,他能办成大事吗?不能。我与姚崇他们尽心竭力,想恢复一些新气象,不料我马上被逐,什么也办不成。殿下,圣上此前不愿惹事数度为让,现在知道为皇帝的好处,肯定不轻易撒手。老臣瞧准了,第一,圣上今后办不成事儿,因为他不愿惹麻烦;第二,他不愿轻易失去帝位,然他又不想管那么多的事儿,怎么办呢?他只好倚重太平公主和殿下二人。如今太平公主势大,圣上要听公主的多一些。” 李隆基心里有点震惊,心想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其确实摸准了父皇的心态。 “殿下今后须对太平公主小心在意。老臣说句狠话,若太平公主不除,大唐将永无宁日。她认为能够控制圣上,所以极不愿意殿下为太子,她为了安插亲信之人,所以将我们这帮老臣视为眼中钉。老臣相信,太平公主今后定会翻云覆雨,圣上非为他的对手,今后也许只有殿下能遏制她。” 李隆基不想深入此话题,遂说道:“韦公身上有伤,不宜说话太多。待你将息数日后,我再来请教。” 韦安石一把拉住李隆基之手,恳切地说道:“殿下,你让老臣将话说完。我说的话若有一句能对殿下有用处,则死亦瞑目。我仕宦多年,深知此起彼伏的道理。殿下如今在朝中尚无根基,应潜伏爪牙,待机而动。以你的眼前之势,尚无与太平公主叫板的资格,须在退让之中找寻机会。郭元振、姚崇、宋璟和张说对殿下相当推崇,他们许是能在暗里助殿下一臂之力。” 韦安石如此吐露心声,李隆基为之大为感动。他握紧韦安石之手,说道:“韦公如此厚爱隆基,让我感激涕零。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相信对我大有益处。” “如此最好。殿下,则天皇后为固皇位,不惜屠戮功臣宗室和使用酷吏,由此破坏了贞观以来形成的清明之风;韦皇后当权,又卖官鬻爵、任人唯亲、贿赂公行,更将朝中折腾得七荤八素。我始终认为,人心向善为世上主流,如此鬼蜮伎俩断难长久。殿下前次起事,为何会如此顺利?其中最关键之处,就在殿下所为符合大势,合乎人心。太平公主妄图继续弄权,为了扩大己身势力,甚至不惜将崔湜、窦怀贞这样劣迹斑斑的人推至高位。她这样做,人们都在瞪大着双眼瞧着呢,一个人就是能耐再强手段再狠,其能够逆大势而动吗?我看不能!殿下,这也正是你的机会,望好好把握。” “谢韦公之言,隆基不敢忘了祖宗英烈,当尽心尽职,不敢负了韦公之望。”李隆基看到韦安石确实语出至诚,心里油然生出一腔使命感。 “殿下,我今日就想说这番话,望殿下今后珍惜自己,妥善处置诸事。唉,安石今后,恐怕没有机会为殿下尽力了。”韦安石说完,老眼里竟然滚出数滴浊泪。 李隆基握紧了韦安石之手。 第十五回 去烦乱太子监国 遭放逐公主撒泼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又到年关。偶尔间飞雪一场,将山水间装扮得银妆素裹,既而寒风自北方卷地而来,渭河竟然为之封冻。于是,城内的冰面上,常有许多顽童在那里戏耍,他们滑冰时摔得人仰马翻,犹欢声连天。 姚崇和宋璟面临年关,却没有什么好心景。他们自李旦即位后,竭力厘改弊政,然“斜封官”闹事被李旦严令不得废之,既而韦安石被逐,他们犹如得到当头一棒,诸多的想法因之缓了下来。近日他们又得到讯息,韦安石竟然郁积成病,撒手离开人世,令他们更加烦闷。 王师虔寻来的言官果然找到了韦安石的破绽,于是好好地参了一本。事儿应该从韦安石之妻薛氏而起,韦安石一家到了洛阳,一婢女可能觉得主家势落,于是其言行与往日大为不同,惹得薛氏心中甚恼。终于有一日,薛氏寻到此婢女的错处,喝令家丁棒杀之,如此就授人以柄。御史中丞杨茂谦以韦安石治家不严、致伤人命为由,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写就数千言上奏给李旦,崔湜与窦怀贞又添油加醋,太平公主也来添上几言,很快,韦安石居洛阳不及二月,又被贬为青州别驾,从而以三品之身滑落为五品官员。 一家人凄凄惶惶来到青州,其身上征尘刚刚扫落,韦安石马上又看到青州转过来的奏章。其一为御史丞姜晦所奏,言说韦安石昔为李显的宰臣,任凭宗楚客与韦温擅削相王辅政的遗制,却不发一言;其二为监察御史郭震的奏言,言说韦安石主持李显定陵的建造时,其建造材料丢失一批,应该是韦安石监守自盗,应予追回。 韦安石看罢,顿时脸如死灰,叹道:“这些人想要我的命啊,我若不死,他们如何能罢休?” 这两道奏章的用意都很恶毒。韦安石在相王辅政一事上没有作为,显系韦氏之党;至于偷盗定陵的建造材料,按大唐律即为死罪。 此后韦安石郁闷之极,经历了这番心智的折磨和旅途劳累,其急火攻心,竟然酿成一病,从此卧榻不起。 他如此在榻上撑到年底之前,这一日开始出气多进气少,晚间之时,他忽然泪流满面,大声喊道:“圣上,你不该受小人蒙蔽。老臣的为人,你莫非不知吗?”言讫,他不再说话,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其双目一闭,头颅轻轻滑落一侧,如此无声无息离开人世。 李旦当了皇帝,终于体会到了一言九鼎的威风和风光,然由于多年形成的简约性子,渐对皇帝必须面对的纷繁事务感到厌烦。 李旦昔为相王时,日子过得相当有条理和惬意。每日黎明,李旦披衣而起,到后花园漫步,然后择一空地挥舞木剑击打一回。如此大汗淋漓之后回房梳洗,用早膳,再漫步至书房,开始磨墨写字,李旦字写得非常好,一手漂亮的隶草字驰名天下。或者伏案读书,李旦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精于训诂之学。这训诂之学即是释读古代书籍的方法,即音韵学与文字学。战国时代的《尔雅》被推为最早的训诂之学著作,隋唐之交的孔颖达则为训诂之学的集大成者,其奉唐太宗之命编撰了《五经正义》,成为有唐一代五经的官方课本,影响甚大。 训诂之学是一门相对枯燥的学问,研究之人必须要有相当的静心和定力才成。李旦能够精通训诂之学,由此可见他在这方面倾注了相当的心力。 午膳之后,李旦再小憩一回,起来后即赴西侧房,这里为乐工的住宿和演奏之地。李隆基能够精通音律之学,能作乐谱,又能操鼓,即是他自小受到了父亲的重大影响而成。 李旦日日重复如此的生活方式,而且乐此不疲。如此脾性之人,追求内心的安静,不喜热闹,因此不善与外人交往。李隆基喜欢呼朋唤友,李旦认为他不类似自己,因而生厌,缘由此起。 这样一种平静的生活,却被皇帝这个事儿给打破了。天未亮之时,李旦在左簇右拥下进入殿内主持早朝,从京城之事到边疆形势,他都要了解并且要下达旨意,这实在让他烦透了。 李旦也想如祖父与父亲那样,成就一段如贞观之治和永徽之治那样的盛世,他起初不知道,若想有如此成就,那是需要君臣一起费去许多心智、耗去许多力气才成的。然一个“斜封官”事件就弄得他心灰意冷,姚崇、宋璟他们好不容易开了个头,一下子就酿成流血事件,想起“斜封官”背后那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李旦懒得一一梳理。他知道,妹妹和三郎近来并不和睦,然在此事上却意见一致,皆认为不能马上废除“斜封官”,弄得李旦一头雾水。既然这样,将“斜封官”的事儿搁置起来,就可暂时平息这个矛盾,也就成为李旦的首选。 为了平衡妹妹和儿子的关系,李旦也伤透了脑筋。李旦知道,妹妹实在不愿意三郎当太子,她先是以嫡长制为由要立大郎,结果大郎拼死不干,三郎由此居了储位。随后流言满天飞,李旦不得已专门下了诏书加以制止,如此流言方才消弥。然而妹妹还不死心,某一日找到大郎李成器,力劝他不要再推脱,她可以力保李成器再复太子。看来大郎心坚如铁,坚拒了姑姑的美意,并把这番话告知了父皇和三郎。 李隆基深知姑姑对自己的态度,然他没有说过一句对姑姑的怨言。李旦由此很满意,并深为同情儿子的遭际。毕竟,大郎不愿为太子,那么其兄弟中只有三郎最合适。李旦也隐隐感到,妹妹如此处心积虑反对三郎为太子,如今大局已定,实无必要。那么她坚执这样做,心中定有另外的考虑。所以妹妹来到自己面前叙说他事的时候,李旦往往满口答应,然而事关太子三郎的时候,李旦就会很持重,他那不爱转圈的脑子就开动起来,争取在两者之间不偏不斜。 太平公主深知这个四哥万事不愿萦怀,日常除了爱好书法、音律及训诂之学外,还爱精研道家之学,捎带着对方士之言也很相信。于是,某一日司天台来了一人,此人名严善思,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善卜之人,被授为司天台少卿。 当李显为皇帝时,严善思曾悄悄对姚崇说:“韦氏如今势如中天,但终将惹祸上身。相王所居有华盖紫气,必位九五,你为相王府属,要好好待之。”李旦后来果然当了皇帝,某一日姚崇向李旦说起此事,李旦认为严善思果然有本事,就将他召入司天台任职。 李旦和姚崇没有想到,这个严善思不久就暗暗加入了太平公主的阵营。太平公主觉得此人将来大有用处,遂使尽各种手段尽力笼络。想是严善思自恃己身有灵异之能,觉得成为公主的人为大势所趋,也就满口答应。 姚崇将宋璟约入自己府中,令下人取出珍藏数年的葡萄酒,宋璟饮了一口,说道:“这不是郭公当初赠的凉州葡萄酒吗?姚兄真是有心,竟然藏到现在。看来此酒藏愈久味愈醇,饮之除了四体融合之外,口感又多了许多回味。” 姚崇道:“郭公当初赠给你的酒,现在还有吗?” “我的那点酒一月不足即饮尽,谁知此酒还有如此妙用啊。” “此酒须藏之酒窖,偶尔取出少许饮上一回,方显珍贵。且此酒随着贮藏的年份不同,滋味也就不同。看来郭公赠你的酒,确实被糟蹋了。” 两人顿时哈哈一笑。他们厘改弊政受阻,日益感到太平公主的压力,近日又闻韦安石的死讯,心境实在糟透了。不料今日品尝葡萄酒,竟然得来些许快感。 宋璟道:“姚兄,我们当时送别韦公,韦公说道今后再见面就很难了,不料竟成永诀。唉,公主下手实在狠辣了一些,韦公毕竟是三朝老臣,为何不能给他留一条活路?” 姚崇道:“你还瞧不出来吗?公主此举实为敲山震虎之策。韦公得圣上之宠,官声又好,我们谁人能与之相比?她轻易扳倒韦公,就是告诉我们:不许轻举妄动!” “哼,看来韦公说得对,不除公主,大唐将永无宁日!姚兄,看来公主没有当皇帝的心思,她只是想永控权柄,办好自己的事儿。圣上碍于这个元妹的亲情,凡事让着她,然而依太子的心性,他能长久地容许公主这样为所欲为吗?” 姚崇哂道:“太子又有什么办法?他现在自保不足,哪儿能想这些事儿?” 宋璟笑道:“姚兄想差了。太子诛韦之前,我们何尝得闻其动手的丁点讯息!其雷霆万钧夜战禁宫,这份胆魄非常人具有。你以为,太子现在什么都不想吗?” 姚崇默然不对。其实姚崇与宋璟相比,两人的智识胆略差不多,若论敏悟程度宋璟还要稍逊一些。姚崇当然知道李隆基现在心里想些什么,然李隆基在朝中没有根基,其所恃无非是李旦的信任而已。若李旦认为这个儿子还行,李隆基就可以把太子做下去;若李旦在太平公主的撺掇下心思摇荡,则其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宋璟又道:“姚兄,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若想革除弊政,按眼前的格局难有作为。公主在那里掣肘,皇上摇摆不定,且偏向公主为多,那崔湜绝对是公主的影子,萧至忠貌似公正,其实最合公主心意。唉,实在太难了。我们若想法儿加强太子的权力,事儿许是好做一些。” “我岂非不知啊!公主实际上早将太子视为其最大的威胁,必欲除之而后快。加强太子的权力?此话从何说起?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姚崇此前也正反想过数回,加强太子的权力,就是削弱皇帝的威权。若如此做,太平公主肯定坚决反对,李旦若知削弱自己的权力,心中也肯定不愿。姚崇斥责如此想法为痴人说梦,用语也甚为恰切。宋璟只好端起酒盏轻抿一口,室内于是陷入寂静的境地。 这时下人入室禀道:“主人,张大人来访。”他们明白,所谓的张大人就是张说,姚崇急忙起身向外迎去,嘴里高声说道:“快请、快请。”宋璟也起身,随之向外迎接。 张说现任中书侍郎,刚刚与郭元振一起被授同平章事,即为宰相职。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即任东宫侍读,平常需要陪伴太子李隆基读书。姚崇、宋璟与张说大约秉承圣贤思想,有相同的治世理想,所以不约而同走到一起来了。他们此前与李隆基基本上没有什么联络,现在张说当了东宫侍读,倒是无意间有了可以沟通的管道。 张说是时被奉为道德楷模,其丁忧在家未期满时,皇帝李显令他夺情归朝办事,是时人们的守孝观念早已淡薄,没有人按夫子所教守孝三年。然张说不遵李显之旨,坚决守孝到期,由此博得美名。李旦所以选择张说为东宫侍读,这件事儿应该对其有所影响。 三人归入室内坐下,张说饮了一大口葡萄酒润了润咽喉,然后再露出微笑说道:“两位兄长,有好事儿要来了。”姚崇和宋璟急问究竟。 李旦得到了严善思的一道密奏,上面仅写一句话:“五日内有急兵入宫。” 所谓的“急兵入宫”,即是要不利于皇帝李旦。自从“五王”诛张氏兄弟开始,再到故太子李重俊的未遂事变,以及由李隆基主持的诛韦氏之变,这三场事变的特点,即是“急兵入宫”。现在严善思又说有事变在即,那么主使者是谁呢?李旦实在不愿费脑子去想,然严善思毕竟不敢浪言,李旦的心中就不能将此事轻轻放下。 恰在此时,张说奉旨入宫。原来李旦此前忽然想起,应该查问一下太子最近的读书情况,因召张说入宫。其明说想问读书情况,其实想全面了解李隆基这一段的实况。毕竟,张说此前曾当过相王府属,李旦还是将他视为自己人的。 张说叩拜已毕,李旦令其平身,然后手挥那道奏书,说道:“你来得正好。严善思的这句话说得甚是蹊跷,来,你帮我看一看。” 张说观罢奏书,说道:“陛下,此为妖人一派胡言,其中有极大的阴谋。” “你如何说其为胡言呢?严善思系姚崇荐于我,说此人料事甚准。也罢,你就说说此为何等阴谋?” “所谓‘急兵入宫’,此兵从何处而来?如今兵部由郭尚书总之,禁兵由宋王等人典之,他们或为皇子或为忠直之臣,应该不会调兵入宫吧?” “我相信,他们绝无可能。” “对呀,他们若不可能,又有谁来主持呢?领兵入宫就要逼陛下退位,由主使者即位。那么此人应在谁身上呢?” “我若退位,例由太子继之。难道说太子已然急不可耐要来逼宫吗?” “陛下圣明。严善思此密奏的险恶之处,就在于他暗指太子!举目天下,唯有太子能继陛下之位,太子此前又有夜战禁宫诛灭韦氏的经历。微臣以为,有谗人鼓动严善思上此密奏,意欲陛下易置东宫。” 李旦明白,严善思虽由姚崇推荐,姚崇断不会鼓动易置东宫。想起前时事关太子的流言,那么指使者似为妹妹的那一帮人。若如此推断,严善思现在莫非也被妹妹拉拢过去了吗?李旦想到这里,感到思路如麻,实在不愿深想。 李旦叹道:“张卿,你当了解我的性情。这皇帝的位置,实在麻烦得很,大违我的本意。我曾经想过,三郎虽年轻,然他英武有才,做皇帝肯定比我强。干脆我退位,让三郎即位最好。” 张说急忙止之曰:“陛下不可。陛下若如此办,就中了奸人的诡计。太子如今尚需陛下的庇护,陛下若过早地将其推向前台,对太子更为不利。” “此话怎么说?” “陛下,臣说一件事儿,由此可见太子战战兢兢之情。太子入东宫之后,陛下曾册杨氏为其良媛,数月之后,杨氏有孕,太子闻之大惊失色。” “杨氏得孕,我又有皇孙,这很好呀。三郎为何大惊失色呢?” “太子密语于臣,说外人若知杨氏怀孕,定会有人说太子不思正事,专爱男女之私,甚至会到皇上面前添言。太子求臣寻来打胎之药带入东宫,他欲亲手煮之助杨氏打胎。” “糊涂,好好的事,怎能如此办?你果然从太子之命,帮助他将我那胎中皇孙打掉了吗?你若如此做,就是有罪。” “微臣不敢。微臣力劝太子,让他不可违了人伦大道,如此太子方止。” “哦,这样很好。三郎真是糊涂,险些铸成大错。嗯,待我日后见他,定好好申斥他一番。”李旦此时动了柔情,对自己的后代深为珍惜。 “臣定向太子转述陛下之言,让他主动向陛下谢罪。陛下,为人者谁不惜其子女?太子如此做,其实十分无奈,陛下能体会其心情吗?”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说得不错,三郎自保尚且不足,他哪儿有心思再想其他狂妄之事?这个严善思实在可恶,看来确实受人指使。也罢,我当想法给予三郎朝中威信,让他不要再战战兢兢才好。张卿,你要帮我出些主意,如何能够加强太子威信呢?” 张说认真地思索,他想起了李旦被动地处置政务的烦乱劲儿,又想起李隆基那英武的面庞,心里就有了计较,遂小心翼翼说道:“陛下,臣想起了一个主意,既免了陛下的过度操劳,又可历练太子,增强太子的威信。此前许多皇帝,为了在其位时历练太子,常令太子监国。” 所谓太子监国,即是皇帝犹总大政,由皇太子出面总理庶务。以往皇帝每离开京城之时,常常令太子监国。 李旦闻言眼光一亮,自己早对处置政务烦透了,雅不愿为平衡各方势力或洞察事件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而劳力劳心。若令太子监国,则将三郎推上了台面之上,由其面对繁乱庶务,自己可以选择性地在一些大事上表态,自己由此可以轻松许多。他大喜道:“太子监国?这个主意很好。我再与其他大臣商议一下,然后定之。”李旦知道,此事决计绕不过太平公主,自己也要征询她的意见。 姚崇和宋璟将过程听了一遍,他们对视了一眼,心想张说的这件事儿办得十分漂亮。 张说说道:“圣上说过还要征询其他大臣的意见,估计数日之内,他肯定要问到二位兄长这里。我想,你们自会赞成我的提议。” 姚崇摇头说道:“你的提议,实为损人利己。我们若附和此议,岂非要惹人忌恨吗?” 宋璟和张说知道姚崇说的是反话,于是有了久违的笑声。 这是李旦真正当了皇帝的第一个春节,李旦下旨另加假日两天,并赐酺三日。赐酺首日,李旦率领几个儿子走上街头观酺,就见人们脸上洋溢着快乐之意,受酺之余,悠闲地观看各种戏班子搭台所演之戏,李旦感受到了与民同乐的滋味,心中不由得大喜。 是时,朝廷内部虽迭遭变乱,吏治松弛,然贞观之初确定下来的租庸调法和均田法并未废弛,依旧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在此两法的作用下,百姓安居乐业,依例向国家上缴庸调之后,家中尚有余粮不少。所以自永徽以来,耕田在逐步增加,人口在逐步增殖。这些年又无大灾大难,堪称风调雨顺,庶民百姓的日子过得还是相当顺心的。 中国自古形成了以自耕农为主的农耕社会,百姓若有田种,再稍有余粮,则相当满足,社会也就相当恒定。 此后数日,即为朝廷的法定假日。除了元日那天,李旦需在太极殿接受百官及外番君长的朝贺之外,其余日子就可以举行家宴及呼朋唤友聚饮。这段日子,李旦可以不用再为政事烦恼,一心一意地过平静祥和的日子。 假期过后,李旦无比留恋这段日子。想起张说的提议,他觉得让太子监国,自己就可从庶务中超脱出来,实在是一个好办法。他征询重臣意见,可想而知,宰臣中顿时界限分明,分成两派意见,郭元振、刘幽求、姚崇和宋璟当然支持张说之言;而萧至忠、崔湜和窦怀贞则认为,皇帝精力充沛,且即位不到一年时间,所以不宜变动。 李旦知道,妹妹得了这个讯儿很快会找上门来。他此次似乎铁定了心,镇静以对,决心说服妹妹接受这个事实。 太平公主很快入宫,她质问李旦道:“四哥,你难道就认可了这个馊主意不成?唉,你不识人心险恶,如此就中了别人的圈套。” 李旦大惑不解,问道:“妹子言重了。太子为储君,需要历练,历朝君主多行此事。你说得令人毛骨悚然,怎么又成了圈99lib?套了?” “我问你,那张说是谁?他为东宫侍读,当然要替三郎说话了。” “妹子错了,张说跟随我许多年,此人又道德高尚,他的提议甚有道理。” “道德高尚?那张说暗里与姚崇、宋璟来往甚密,他们其实已为朋党。这些人明里道貌岸然,内里多阴谋诡计,你不可不防啊。” 李旦怫然不悦,说道:“他们皆为我的旧属,若为朋党,我岂非就成了头儿?” “他们替太子说话,当然是与太子做成了一路。” 李旦想起李隆基欲打掉胎儿的事儿,心中顿时火起,然他在妹子面前实在发不起火来,遂说道:“妹子呀,你不要疑神疑鬼。三郎成为太子之后,没有得意忘形,日常好学不倦,处事谨小慎微,你不可对他有偏..见嘛。” “我疑神疑鬼?四哥,你不可仅看表面。三郎起事之前,对我们密不透风,竟然做成了惊天动地之事……” 李旦打断了太平公主的话头,说道:“罢了,我们不要扯远了。总而言之,太子监国必须行之。妹子,你就不要执拗了。” 太平公主何等聪颖,看到这个素常对自己很温和的哥哥今日很坚决,明白再说下去终无用处,弄不好又增加了其反感,遂缄口不言此事。 两人又聊了一些其他琐事,然后太平公主辞出。 二月初二,李旦下制曰:“皇太子隆基仁孝因心,温恭成德,深达礼体,能辨皇猷,宜令监国,俾尔为政。” 李旦为李隆基规定了权限,即由李隆基代管国事,六品以下授官及徒罪以下刑法,由李隆基全权处分;权限以上者,由李隆基与大臣商议之后,再报李旦核准。如此一来,李旦如愿以偿,从此摆脱了庶务,又返回了此前清静的日子。 李隆基正在惶惶不安之际,得知父皇让自己监国,不啻如天上掉下了一个大馅饼,顿时喜出望外。他完全明白此举的寓意,此前流言说自己非为嫡长,当为太子;又有术士说“急兵入宫”,喻示自己有篡位之心。那么自监国开始,自己代替父皇处置国政,不仅表明自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且具有部分国君的权力,别人再对自己说三说四,终归无用,且有犯上之罪。 李隆基为了表明自己的勤政之意,先是取得李旦的同意,然后令萧至忠在中书省为自己腾出一处静室,每日来这里办公。他这样做的好处,一来可以与各衙署相距很近,便于官员奏事方便,免了官员们奔波之劳;二来可以及时入宫向父皇禀报。李隆基之所以选择中书省为自己办公地点,其心中还有更深层的考虑:萧至忠为太平姑姑的亲信之人,自己的一言一行皆在萧至忠的耳目之下,如此可以表示坦诚之意。 自从李隆基监国之后,李隆基那明快干脆的办事风格为朝政带来了一派清新,办事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这也很正常,李旦办事向来拖泥带水,臣下的奏书或者被压下再无回音,或者拖后许多时日后方有旨意。如此对比,官员们觉得还是李隆基有活力,办事也舒心。 李旦也同样舒心,其在宫内又回到昔日相王府时的日子。他不用再早朝,也不用应付那些琐碎的烦事儿,心境也就随之变得淡然。这一日,他偶然兴起,遂在静室里焚香一炉,然后取出那具相传为师旷曾经使用过的太古遗音琴,轻抚了一首《阳春白雪》。此曲系春秋时晋国的师旷所作,曲中既现阳春三月时的万物知春与和风涤荡之意,又有隆冬白雪的凛然清洁和雪竹傲然之景,其琴音舒缓悠扬,余韵悠长,向为李旦最爱。 李旦与李隆基父子皆谙音律之学,都会作曲,所不同的地方在于李旦善琴,李隆基善鼓。 李旦抚琴一曲已罢,然兴致盎然,又索笔谱曲一首。这是一首精致的小琴曲,李旦将之定名为《问樵》,其曲调悠然自得,表达了一种飘悠洒脱的情怀。李旦曲成之后,又操琴将曲谱抚出,果然是令他非常满意的一首好曲子。 李旦抚完曲后,又在那里静默片刻,忽想起自己曾经让召姚崇与宋璟入宫,看到他们未来,因问黄门官道:“嗯?他们为何还没有来?” 黄门官道:“禀陛下,姚大人和宋大人已然来了。他们不敢扰了陛下的琴兴,一直在殿外等待。” “让他们赶快进来。” 姚宋二人入殿向李旦叩拜,李旦令其平身。姚崇恭维道:“陛下,臣等蒙宣召,不意在殿外恭听了优雅的琴音,竟然听得如痴如醉。陛下的琴艺,愈发炉火纯青了。” 人皆愿听恭维之词,李旦闻言心里十分畅快,微笑道:“这一段为忙国事,久不操琴,已然有些生疏了。要说还是张说的主意好,若非太子监国,朕哪儿有如此闲情逸致?” 姚崇闻言,心想自己若与张说相比,就此被比了下去。看来张说摸透了李旦的心思,否则分权之事向为大忌,李旦如何乐于接受呢? 李旦又道:“朕今日叫你们过来,缘于你们皆为相王府旧属,说话就可随便一些,且尚书省庶务最多。朕想问你们,三郎这一段处置政务还算妥当吗?” 姚崇知道宋璟说话向来不拐弯儿,急忙接过李旦的话头答道:“太子初掌庶务,毕竟未曾历练过,处置事儿时不免有些生疏。然太子很勤勉,善于倾听大臣们的意见,如此就补足了生疏的缺憾,诸事皆为妥当。”姚崇知道,若把李隆基夸成一朵花儿,依实情说李隆基比他的老子要明快,李旦虽为淡泊的性儿,他肯定会不舒服。 李旦点头说道:“诸事妥当就好。朕这几天在想,若三郎果然把政事处置得井井有条,也可以把五品以上官员除授及军马刑政交由三郎处置,然后再奏闻给朕。”看来李旦尝到了摆脱庶务的好处,又在寻思继续给李隆基放权。 姚崇与宋璟对视了一眼,他们顿时了然对方所思。姚崇示意宋璟说话,宋璟遂禀道:“陛下,臣等以为太子尚未历练成熟,诸事还要由陛下来总大政,如此才算妥当。” 李旦斥道:“有什么妥当不妥当的?朕为皇帝从未历练,不是一样能做吗?” 姚宋二人现在反对李旦继续放权,缘于他们认为李隆基根基未稳。若骤然加之,他们深恐引起太平公主的激烈反对,所谓欲速则不达是也。且他们在李旦面前如此表态,表明他们心里首先想到的还是李旦,而非李隆基。 姚宋他们之所以如此为李隆基卖力,缘于他们越来越瞧清了:要想把国家扳回到清明政治的老路上,靠李旦绝对不行,李隆基才是希望所在。如此,他们也可借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姚崇急忙答道:“宋尚书之所以这样说,缘于臣等皆认为要循序渐进,过一些时日还是可以交由太子的。”姚崇说话比较圆滑,又极有策略,他话锋一转,说道,“陛下,其实太子现在对有些事儿尚未处置纯熟。这里面有尚需历练的原因,也有太子不敢放手的原因。” “三郎不敢放手?不对吧,朕让三郎全权处置所有事儿,朕一概不问,他又何来掣肘呢?” “陛下,太子之所以不敢放手,缘于他有所忌。陛下可能不知,太子处置事儿时,有大臣动辄说太平公主说如何如何,甚至有一次,公主竟然驾临中书省质问太子。太子毕竟为晚辈,他不敢违了公主之言。” 李旦知道这个妹妹爱插手朝政之事,她竟然当面质问三郎,如此就做得有些过分,其心中就有些恼怒,然忍住没有吭声。 姚崇继续道:“还有一节,太子之位是宋王辞让的。” 李旦插言道:“大郎又怎么了?” 姚崇道:“宋王沉静谦逊,极得人们爱戴,那是没说的。然宋王现任太子太师、扬州大都督、雍州刺史,可谓位高权重。太子每遇到与宋王有关的事儿,他对宋王感恩又极为尊重,其处置事儿时不免畏手畏脚。” 李旦沉吟道:“你如此说,还是有些道理的。嗯,朕回头找公主和大郎嘱咐一番,让他们不得问事。” 姚崇摇摇头,说道:“陛下如此做效果甚微。臣以为,要想让太子政令畅通,陛下须下定决心,要让太平公主和宋王离开京城,如此方为上策。” “离开京城?宋卿,你也是这样以为吧?”李旦侧头问宋璟道。 宋璟躬身答道:“臣此前与姚仆射就此事已商议数回,觉得唯此法为上策。还有一事,万骑近来恃功横暴不法,亟需整治。臣等认为可将万骑改为左右龙武军,选择功臣子弟充实其中,另由皇四子隆范、皇五子隆业为东宫左右率,由他们亲典左右龙武军。” 姚崇与宋璟的这三点建议真正为李隆基着想,将太平公主与李成器迁到外地居住,那么京城之中李旦不问政事,再无掣肘李隆基之人。让李隆范与李隆业以东宫属官的身份亲典左右龙武军,从法理来言,左右龙武军实由李隆基亲自指挥。如此李隆基实际上又向皇帝宝座迈了一大步。 若换作别人,如此逐步削弱自己的权力,当事者早该恼怒非常。然李旦与常人殊异,他没有觉得这三点建议对自己构成了威胁,反而觉得让妹妹和儿子们各据一方,从此相安无事,如此甚好。两个儿子亲典龙武军,即是自己亲掌,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李旦对权力确实十分淡泊,他觉得一家人只要能平安居家,没有必要为了权力斗得你死我活。他作为皇帝,当然明白妹妹对三郎甚为厌恶,他于是成为居中调和的角色。太平公主向他建言,他大多听从,然始终兼顾着李隆基的利益。他认为自己为皇帝,有必要让包括太平公主在内的所有家人享受富贵与尊崇,并且要平和相处。 这种美好的愿望实为一厢情愿,太平公主时刻想保持自己在朝中的声音,以权谋的手段大肆安插亲信;那太子李隆基现在虽谨小慎微,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这两人强强相碰,若不分出高低断难妥协。李旦竭力在这两个强人之间平衡,注定讨不了好。再说那些朝中大臣,一个个老谋深算,或暗中使绊儿,或见风使舵察言观色,李旦与这帮人为伍,确实待错了地方。 李旦现在就没有识破姚崇与宋璟的机心,反而觉得如此提议甚为妥当,遂说道:“如此办也不错,你们以为,让太平和大郎居于何地为好呀?” 姚崇答道:“微臣以为,东都繁华,又有宫苑住所,可使太平公主及驸马武攸暨迁于洛阳居住;至于宋王,为了使其可以就近侍奉陛下,不可迁居太远,可授予同州刺史就近居住。”同州距离长安近百里距离,而洛阳就远得多了。姚崇如此提议,其重点还是防范太平公主,将李成器授为同州刺史,不过作为陪衬罢了。姚崇他们知道,李成器没有野心,又与李隆基相当友好。即使李成器被授为同州刺史,其在京中遥领也成,他是不会妨碍李隆基的。 李旦闻言,断言道:“不可,朕无兄弟,唯太平一妹,岂可远置东都?” 姚崇小心问道:“陛下的意思,莫非不想让太平公主离开京中吗?” “朕说不可离得太远,她可以离开京中。这样吧,可把太平妹妹安置在蒲州即可。其与同州相邻,离京中不远,如此最为相宜。”蒲州治所与风陵渡相邻,此处与洛阳相比,离京中相近许多。 姚崇与宋璟见李旦基本上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心中不由得乐开了花。然他们仕宦多年,心中虽狂喜万分,脸上神色实在平淡至极,让李旦瞧不出如何破绽。 李旦这一次没有再找太平公主和李隆基商量此事,后一日,其下制宣布以李成器为同州刺史、李隆范与李隆业为东宫左右卫率,分掌左右龙武军和左右羽林军,将之简称为北门四军。另宣布太平公主赴蒲州安置。 太平公主闻听此讯,心中顿时怒火万丈。她这一次不找哥哥哭闹,而是将矛头直接对准李隆基。 政事堂这日再议“斜封官”的事儿,姚崇和宋璟提出必须废之,郭元振、张说、刘幽求也赞同此议,然崔湜和窦怀贞认为不妥,萧至忠起初没有吭声,最后亮出撒手锏:“圣上金口,已说过暂缓此事儿,如今‘斜封官’余波未平,再提此事,岂不是火上浇油吗?再说了,此为抗旨!” 刘幽求道:“圣上确实说过暂缓此事儿,然非是永远不办。如今已过了许多时日,该是重提的时候了。我以为,可将此事奏闻太子与圣上,非为抗旨。” 刘幽求毕竟出身低微,政事堂里皆为一帮官场老手,没有人把他瞧在眼里。他此言一出,萧至忠呵呵笑道:“是了,刘大人要先奏闻太子,当然不把圣上的话当成圣旨了。” 萧至忠的这句话说得甚是阴险,众人皆听出其话中的刺儿,刘幽求顿时大急,涨红了脸,郭元振抢先说道:“萧令的话有些离谱了。圣上令太子监国,大臣有话当然要先奏闻太子,这有什么不对?” 因为郭元振的身份特殊,朝中大臣对其皆尊重且有些忌惮,他此言一出,表明他站在刘幽求的立场上,因而没有人再敢向刘幽求启衅。萧至忠微笑答道:“此事先奏闻太子不错,然‘斜封官’中六品以上者甚多,须圣上决之。郭尚书,我以为要废‘斜封官’,须有圣上金口允可才是,这样不对吗?” 这帮人又在堂内辩了许久,终究没有共同的意见。萧至忠主持堂议,最后只好宣布说今日议事到此,下次再议。宰臣们于是起身离开政事堂,准备归入各衙署办公。 他们出了政事堂大门,就见一名丽人赫然站立在大门之前,此人正是太平公主。宰臣们见到公主,纷纷趋至面前问候,太平公主伸手止住众人,说道:“列位少歇,我有话说。” 萧至忠上前说道:“公主,这里小风甚急,尚有寒气。公主不如移入堂内,再来垂训我们如何?” 太平公主斩钉截铁说道:“不用。我有几句话说与列位,说完就走。” “如此,就请公主示下。”萧至忠说道。 太平公主手指众人,说道:“你们皆为宰辅之职,为朝廷的重臣,理应为朝廷殚精竭虑,直言其弊。我问你们,祖宗有成法,朝廷有规矩,你们须按此成法规矩行事。你们缘何拿了朝廷的俸禄,却允许一些不合规制之事发生在你们的眼皮之下呢?” 姚崇眼见太平公主如此横蛮拦住众人,心里气道:你口口声声说行事要符合规制,那么你以公主之身闯至政事堂,又对这帮宰辅之臣说三道四,这难道就合规制了? 崔湜此时言道:“敢问公主,到底有何不符规制之事发生?” “哼,我先从太子说起。圣上有好好的嫡长者,你们不拥立,这难道符合成法规矩吗?” 刘幽求躬身说道:“公主,此事天下人皆知。平王所以能当上太子,缘于宋王以死相让。” 太平公主斥道:“你一个小小的除名小吏,到我面前有说话的资格吗?是呀,大郎将太子之位让给三郎,可是你们却把他贬为同州刺史,都是你们干的好事儿。” 众人听到现在,明白了太平公主之所以如此发怒的原因。大约她被迁蒲州,于是心中有气,要来这里发泄一番。 太平公主现在并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被迁蒲州,那是缘于姚崇、宋璟的主意。她认定此为李隆基为固己位的招数,绝对是李隆基百般说通李旦而下的制书。有过上一次关于太子监国与哥哥的争论,她这一次不想找哥哥争吵,转而找到宰臣们先吆喝一番。 宋璟实在听不下去,遂拱手言道:“公主的这番话有些差谬了。太子有大功于天下,其储位非谋取而来,实乃宋王真心相让,此事天下皆知,圣上又亲下制书明之,公主为何在此有定论之事上发难呢?” 太平公主道:“你乃皇兄一直信任的人,莫非现在改换了门庭?这个太子本来就当得不合礼制,既而又鼓动圣上让他监国,又把我们姑侄赶出京外,他到底居何叵测之心?你们皆为皇兄的宰臣,这一节要弄明白了,不可让王莽之徒搅起风浪。” 姚崇驳道:“公主的话,让我们更加不明白了。太子为圣上的副君,其实为一体,又有什么分别了?再说了,圣上这样做其实为了历练太子,有什么不对?” 太平公主怒道:“姚崇、宋璟,你们眼里只有太子,肯定没有我这位公主了。呵呵,你们以为从此傍上太子,就可以横行无忌了?休想!我告诉你们,天下人的眼光是雪亮的,百官心里如明镜也似,看你们能猖狂多久!” 姚崇见太平公主拿出民意来做利器,心里不禁笑了,心想:所谓民意,你又知道多少?他看到太平公主发怒,毕竟对她有所忌惮,遂退后不言。 太平公主也不想与这帮人过多纠缠,她早就计定今日在宰臣面前吆喝一番,这事儿肯定会很快传入皇兄之耳,再经他们传诵,京城人也会知道她大闹政事堂,如此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于是环视宰臣们一圈,沉声说道:“你们为朝廷的重臣,当匡扶正义,驱邪扶正,若不依圣贤道理行事,或者与奸邪沆瀣一气,终归不能持久。姚崇、宋璟,你们以为替太子说话,就可以永葆富贵吗?萧公,你领我去见太子。” 萧至忠领着太平公主向李隆基办公的地方走去,宰臣们先是在当地伫立一会儿,然后逐个散去。 太平公主最后说的话充满威胁之意,令姚崇等人心间涌上丝丝寒意。待众人散尽,宋璟轻问姚崇道:“她今天前来,又是唱的哪一出儿?” 姚崇蔑视道:“哼,不过黔驴技穷罢了。” 李隆基自从新年之后喜事连连,先是被命监国,继而姑姑又被赶出京城,看来其太子地位已日渐加固,且实际权力已凌于太子之上。李隆基明白,自己之所以有如此好事,皆缘于姚崇等这帮昔日相王府属的帮助。 昨夜他思来想去,觉得父皇此次的制书下发之后,他不能不有所表示,所以一大早来到公堂之后,令门子挡住来人,自己在案上提笔疾书,欲书成后上奏父皇。 其奏书刚刚写过大半,就听门外有人喊道:“太平公主到。”他急忙起身,就见姑姑脸色严峻,已然踏入门槛内。 萧至忠紧随其后,他觉得自己今日不宜在场,遂躬身道:“公主、殿下,老臣告退。” 太平公主哼了一声,说道:“你去吧。” 李隆基笑容满面,躬身向太平公主行礼,然后说道:“姑姑为何劳顿至此?有什么事儿,可让下人传话吩咐侄儿一声即可。请就坐,侄儿为姑姑奉茶。” 太平公主道:“罢了,不坐。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你如今非复昔日之三郎,按道理我为你的臣下,我应该向你叩拜才好。” 李隆基慌忙说道:“如此姑姑就折杀侄儿了。”他到一侧取过座儿,将之移到太平公主身后,说道:“姑姑,还是先坐吧。” “哼,你不必殷勤,我就是不坐。我问你,我如何成了你的眼中钉?你必欲除之而后快吗?” 李隆基侍立在太平公主面前,说道:“姑姑如何说出这等话来?侄儿敬爱姑姑,犹如父皇一般,姑姑定是误会了。” “误会?大丈夫敢作敢当,你既然敢为,为何还要藏头露尾?我问你,你撺掇皇兄将我放逐京外,居心何在?” “姑姑果然误会侄儿了。侄儿也是昨日看到父皇制书,方知姑姑和大哥迁出京外居住。您瞧,侄儿正写奏书,求父皇收回成命才是。”他说罢转身来到几案前,将写至大半的奏书拿起,然后将之递给太平公主,说道,“姑姑若不信,一看便知。” 太平公主伸手一推,那奏书飘飘洒洒落在地面,她轻蔑地说道:“三郎,你以为玩些障眼法儿,我就信你了不成?我非三岁孩童,你也太小瞧我了。哼,不管千差万别,谁得益谁主使的道理颠扑不破。你撺掇皇兄让你监国,现在又要拔除我们这些你认为有威胁的人,你其实不用分辩。” 太平公主忽而清泪涌出,一屁股坐倒在身后的几凳上,手指李隆基数落道:“三郎,你果然好得很呀。你幼小之时失母可怜,我对你关爱有加,你那几个兄弟谁人如你那样常入我府?你诛灭韦氏不假,然没有我全力支持,四哥如何能当皇帝,你又如何能当太子?你现在翅膀硬了,就将我弃如敝帚吗?” 这一番连珠似的责骂,弄得李隆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躬身立在太平公主面前,心里一急也流出泪来,涕泣说道:“姑姑这样说,让侄儿百死莫赎。其实这些事儿皆为父皇心思,姑姑若不信,可找父皇一问便知。” 太平公主伸手抹了一把泪水,说道:“你不要动辄抬出皇兄的牌子!我们皆知他的性儿,若无人在他的面前撺掇,他又何必生事?”她说罢立起身来,森然道,“三郎,别把事儿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你现在监国,又把我们赶出京城,则万事大吉?告诉你,事儿若如此简单,我也枉自为人了。我现在就给你撂下一句话来:前面的路还是黑的,你要好自为之。” 李隆基张口欲接言,不想太平公主已然转身向室外走去。李隆基急忙紧随身后,太平公主根本不理,她出门后径直走入自己的那具大辇之中,然后喝令仆役抬起就走,把李隆基晾在当庭。 其实姚崇说太平公主“黔驴技穷”,实在是看走了眼,太平公主先是大闹政事堂,继而质问李隆基,并非情绪用事,相反,她是经过深思熟虑而成。 太平公主起初能在李旦面前呼风唤雨,朝臣中又有她的许多亲信,李隆基与其相比无疑处于相对劣势。然而风云突变,李隆基先是以太子身份监国,继而又把太平公主和李成器赶出京城,并亲掌禁兵之权,如此,李隆基又处于相对优势。太平公主深明其中的玄机所在,这些局势的转变最后归结到一点:皇兄李旦的态度!现在李隆基把自己和李成器赶出京城,太平公..主感到此招做得有些过火,由此可见李隆基的稚嫩之处:想急于求成,就失于敦厚,如此就与皇兄李旦的性情不符,于是就有可乘之机。 太平公主深谙皇兄性格中的“仁弱”一节,这样的人往往对家人及亲属都十分关爱,若自己有能耐,此人就会希望自己的恩泽普惠于他们。太平公主如此连闹两场,却不与李旦照面,她就想通过此举告诉李旦:哥哥,妹子现在很不舒服,你瞧着办吧。 李隆基待姑姑离开,又回案前将那道奏书写完,然后起身入宫,他要面见父皇,并将此奏章奉上。 李旦此时已得闻妹妹大闹政事堂的讯息,他正在那里沉默思索,就见李隆基入殿叩见。他接过那道奏书,快速地看了一遍,然后叹道:“哦,你也不赞同此议。唉,姚崇与宋璟如此提议,不料惹出如此多的麻烦。看来我当皇帝,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李隆基直到此时,方知让姑姑出京的制书实由姚宋二人提议。李隆基素常与他们没有私下交往,李旦又未事先向李隆基说明,所以李隆基不知此事的过程。 李隆基道:“儿臣知道,父皇此举是为儿臣好。然姑姑和大哥从此离开京城,让儿臣的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就请父皇收回成命,不让姑姑和大哥离开京城吧。” 李旦有些不喜,斥道:“国家大事,岂能等同于儿戏?我的制书刚下,再马上收回,天下人会如何说?” 李旦又挥挥手,说道:“三郎,你去吧,让我先静一静。我的心里如乱麻一般,你让我先理出头绪。” 李隆基看到父亲意兴索然,就不再言声,向父亲叩拜后即退出殿外。 刘幽求看到太平公主去寻李隆基,知道她肯定又会大闹一番。看到太平公主的大辇离开中书省,他就去寻李隆基。是时,李隆基正在续写那道奏书,并且要马上入宫,遂嘱刘幽求过会再来。 此时已近午时,刘幽求算着时间,觉得李隆基该回来了,就又来到堂前求见。李隆基此时已返回片刻,正坐在那里,脸色阴晴不定,独自想心事儿。 刘幽求问道:“殿下刚才入宫,想是向圣上禀报太平公主的事儿?” 李隆基反问道:“听说姑姑此前见了你们这帮宰臣,她说了些什么?” 刘幽求将太平公主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李隆基叹道:“此次算是把姑姑彻底得罪了,她如此撕下面皮,看来今后难有转寰的时候。” 刘幽求道:“她不顾身份,又不管朝廷规制,就是闹到圣上面前,她终归讨不到好处。殿下请静默观之,她跳得越高,摔得就越惨。殿下,公主出京之后,你须与郭元振及姚崇等人联手,想法把公主之党赶出政事堂,如此方能高枕无忧。” 李隆基抬头看了看刘幽求那激昂的神情,忽然发现刘幽求自从当了宰臣之后性情改了许多。此前的刘幽求思维缜密、处事沉静,他现在却多了一些躁然之气,恐怕他本人根本就觉察不出来。李隆基想到这里,问道:“公主的那几个人在政事堂中很有话语权吗?” “当然。譬如今日议废‘斜封官’的事儿,他们沆瀣一气,搬出圣上之旨百般阻挠,那萧至忠还仗着老资格抢白我数句,如此,只要他们反对,许多事儿都议不成。” “老资格?是了,你现在政事堂,大约资历最浅,说话的时候估计不多。”李隆基顺口答应了一句,忽然与刘幽求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刘幽求在政事堂,其他人皆认为他自拟诏敕因而一步登天,内心对他甚为不屑,如姚崇、萧至忠这些人,皆进士及第,然后一步一步积功而至高位,他们对于投机暴发户的感觉是一致的,所以刘幽求在政事堂越来越感到寂寞;而李隆基虽名为监国的太子,其在朝中没有任何的人脉可用,崔日用和钟绍京被赶出京外,仅剩下一个刘幽求也日渐声弱。李隆基此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太子之位若失去父皇的支持,恐怕连一天都做不下去。 李隆基问道:“刘兄,你果然以为这样很好吗?姑姑现在离开京城,再把崔湜之流拿下来,我们真的就高枕无忧了吗?” 刘幽求答道:“这些日子,上天总算垂顾殿下,顿改昔日劣势。殿下若不顺势将崔湜之流拿下来,万一让他们得了手,就会不利于殿下。” 李隆基没有吭声,他在想就是把崔湜等人拿下,谁来填补此位呢?因为李隆基手中无人,那么不论何人来填,皆与李隆基无干。李隆基由此想到,若按刘幽求的思路来行之,就是空费力气,毫无用处。 李隆基不想与刘幽求继续谈论下去,遂说道:“刘兄,我现在心里很烦,容我独自静一静。你去忙吧。” 刘幽求走后,李隆基独自在那里呆坐了许久,他的脑海里一直晃悠着父皇刚才的神情,他竭力想参透些什么。 命太平公主赴蒲州居住的制书发后第三日,太平公主就准备好了行装,一溜儿车儿排在府门前,上面装满了各种用具和被褥,看样子,太平公主真的要去蒲州居住了。 萧至忠一大早就赶赴太平公主府内,意欲劝住太平公主不要成行,他说道:“公主何必着急要走呢?宋王现在不是还好好地端坐府中吗?你应该见见圣上,此事也许还有转机。” “又非生离死别,要何转机!我这些日子在京城中住得有些烦了,如今天气渐暖,到外面走一走,住一住实在好哇。皇兄那里,我就不去了,他狠心要把这个妹子赶走,我何必要求他?” “公主,老臣打听清楚了。圣上之所以下那道制书,却是听了姚崇与宋璟的提议,与太子无干。老臣以为,现在正是多事之际,公主实在不宜远离京城。若公主先找圣上说项,臣等再上奏,以圣上对公主的关爱之情,圣上许是能改了主意。” “与太子无干?萧公,这才是可怕之处,姚宋二人素与三郎没有交往,他们为何替三郎着想?此事已然很明白,这帮相王府属意欲改换门庭,他们在向三郎邀功啊!萧公,你无须再说,我决意出京。你记住,王师虔的事儿要办好。” 太平公主让王师虔负责京城与蒲州的联络,每两日,萧至忠将朝中要闻汇成书折,交王师虔派人快马送至蒲州,返程时再带回太平公主的指令。 萧至忠点头答应,这时,王师虔前来禀道:“公主,太子带领诸王及宰臣前来送行。”太平公主闻言道:“先让他们在门外候着。” 太平公主又嘱咐道:“我离京后,你要多去问候圣上。我的这位皇兄耳朵根子软,你不可让别人钻了空子。” “老臣知道。只是公主到圣上面前言说无忌,我不过说些公事,希望公主早日返回。” “不妨,你只要能知圣上的动向就可。你的中书省离宫中最近,你腿儿勤一些就行了。这里有两个人,她们皆在圣上身边,你可找个机会见见她们。她们若有什么话儿,就由你一并带给我吧。” 薛崇简走过来,说道:“母亲,时辰差不多了,该是启程的时候了。” 太平公主起身道:“如此就动身吧。大郎,我走之后,府中的事儿由你主持,不可乱了阵脚。” “孩儿知道。”薛崇简躬身答道。 太平公主迈出大门,就见李隆基带领数十人正候在那里。李隆基见到太平公主现身,急忙带领众人向太平公主施礼,并朗声道:“隆基奉父皇之命,特带众官员为姑姑送行。” 太平公主哼了一声,不接李隆基的茬儿,自顾自向所乘车前行去。她一闪眼,在人群中发现了李成器,遂缓下脚步,侧头唤道:“大郎,你过来。” 李成器趋步来到太平公主面前。 太平公主道:“你告诉皇兄,就说我不去向他辞行了,你再告诉他们,”她用手指了一下人群,继续说道,“不许随我车辆行走,我想清静一些。” 李成器急忙答应。 太平公主又大声道:“大郎,你怎么还不识趣呀?你赖在京城,就碍了别人之眼,还不赶快走呀?你若再惹人烦,瞧人家定会用大板子把你拍出京城。” 李成器道:“侄儿不敢违了父皇之旨,后二日就走。” 太平公主道:“这就对了。你出京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姑姑今后没有机会再疼你了。罢了,你回去吧,我这就走了。” 太平公主登上车儿,然后蒙上布幔。就见领头的车儿催开了马,一溜儿车轮开始辘辘响起,依序向东首而去。 李隆基带领众人立在当地,只好目送太平公主缓缓离去。李隆基品味着姑姑临行之前对大哥说的话,心里的滋味一时难明。 太平公主毅然离京,此举大出李隆基意料之外。李隆基原来心想,姑姑肯定不会愿意离京,她会到父皇那里哭诉一番,然后顺势央求不走。以父皇那经常摇摆不停的性儿,父皇也许会答应,准许她不走了。 然而姑姑却没有这样做,她甚至离京前连父皇的面儿都不见一下,就自顾自地走了。李隆基当时目送姑姑的车队渐渐远去的时候,他在那里一直思索一件事儿:姑姑这一次为何大违常情? 看到萧至忠、崔湜一帮人与姑姑依依惜别的样子,李隆基心中忽生警觉:姑姑固然离开了京城,然蒲州离京城不远,骑上马不过一天的工夫,彼此讯息来往很方便,姑姑照样可以指挥这帮人按她的意志行事。 再想起姑姑大声对大哥李成器说的那番话,李隆基忽然明白了:姑姑故意这样示以悲情,挑明了李隆基为固其位,不惜将姑姑与大哥赶出京城,由此彰显了李隆基的无情无义。 于是,天下人定会同情太平公主与李成器,因为人们往往同情弱者。这些人不明宫廷争斗的详细,仅看表面情形,再经过一些怀着叵恻之心的人故意渲染,也许又一股流言要汹涌而至。 李隆基心里还有更大的忧心,这几天父皇默默待在宫里,没有任何表示,那么父皇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假若父皇也像常人那样对姑姑施以同情呢? 李隆基心中晃过此念,就如在漆黑的夜里,这丝火星点燃了火把,顿时照亮了周边的景物,令李隆基恍然大悟:是了,姑姑这几天所做的一切,皆向父皇施以弱势之态,以博父皇同情。 李隆基的心里此时已有了计较,他没有随从人返回到中书省自己办公的地点,而是回到东宫。一入门即令高力士赶快磨墨,他要再急书一道奏章,然后带着奏章求见父皇。 李旦阅罢李隆基递来的奏章,问道:“三郎,你果然如此想的?” 李隆基忽然流出眼泪,说道:“儿臣今日去送姑姑,其车轮转动之时,儿臣心中如同刀割。父皇,您不可听了小人之言使亲人离散。若是为太子之位计,儿臣宁愿舍了太子之位,一家人还是和和睦睦聚在一起最好。” 李旦的脸色变得轻松一些,脸上也有些笑意,叹道:“唉,三郎,你能如此,算是解了我心头之结。这两天,我每每想起你姑姑那幽怨的神情,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你很好,果然知道我的心思。” “父皇最知此事的由来,儿臣由此成了千夫所指。父皇,儿臣今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你说吧。” “儿臣今后多跟在父皇身边历练即可,乞父皇罢掉监国之事。父皇如今正值盛年,正是视事的好时候,儿臣毕竟稚嫩,深恐今后错谬太多。” 李旦有些不喜,说道:“你不让你姑姑和大哥离京外居,此为你的敦厚之心,我心甚喜。至于这监国一节,你不可再推。我觉得如此办事很好嘛,我打听过了,你这一段时间处置政务还算妥当,没有?t>什么错谬呀?三郎,你知道我的性子,我压根就不恋栈这个皇帝之位,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还是早日将皇位传给你最好。” 李隆基闻言,顿时大惊,当即叩首拜道:“父皇千万不敢这样做,儿臣说什么也不敢妄居皇位。” “有何不敢?你当了太子,下一步就是要当皇帝!” “自古以来帝位须有德有能者居之,儿臣有幸成为父皇之子,所以得以窃取之。儿臣如今稚嫩,且少谋乏断,如何能居帝位?请父皇今后不可再出此语。” “你起来吧。你若如此说,还算有些道理。不错,凡事须循序渐进,看来你尚需要历练一段。也罢,此事过后再说。” 李旦又叹道:“你的奏章中言说姚崇与宋璟离间骨肉,让我将他们贬至岭南。三郎你想过没有,其实姚宋这样说,还是为了朝廷好。若将他们贬为流人,是不是有些过重了?” 李隆基起身禀道:“这两人无端生事,如此惹下这场祸端,非重重惩戒一番不可。不过父皇说得对,这两人为前朝老臣,官声甚好,又对父皇忠诚,若将他们贬为流人确实有些过重。” 李隆基奏章的内容,即是指责姚崇和宋璟离间骨肉,请贬为流人;另允许姑姑回京,不许大哥李成器离京。李隆基如此抛出姚崇和宋璟,其目的是以此向天下之人表明,此事与他没有干系,并针对李旦的同情之心换取自己的主动。至于姚崇和宋璟,他深知此罪不足以贬为流人,何况他们还有与李旦的老交情。李隆基奏章中说得够狠,无非想彻底撇清自己,以示自己与此二人毫无瓜葛。 李旦答道:“是啊,平心而论,他们这一段办事还算勤谨。若为此小事将其贬为流士,岂不是寒了其他大臣之心?这样吧,我让萧至忠为他们寻一个离京城较近的上州,将他们改任刺史,由此就平息了你姑姑之忿。” “父皇仁厚圣明,不忘他们的功劳,谅他们也无话可说。” “他们一走,这尚书左仆射和吏部尚书就出缺了。三郎,你有人可以荐给我吗?” “父皇,儿臣才智浅短,实无慧目识人之能。这两个职位万分重要,还需父皇择人才是。” “嗯,那个刘幽求随你多时,我看他办事还算妥当。尚书省庶务最多,你监国时与尚书省来往频繁,不如让刘幽求任尚书左仆射,这样你使着更为顺手。至于吏部尚书嘛,那个岑羲一腔公正,让他任吏部尚书最为合适。你以为如何?” “一切全凭父皇做主。”李隆基得闻刘幽求任尚书左仆射,心里甚喜。尚书省下辖六部,是朝廷落实政务的办事衙门,处置军刑大政事务最为具体。按说尚书省的最高长官为尚书令,然唐太宗李世民曾任过此职,其成为皇帝后无人再敢任此职,于是尚书左右仆射就成为尚书省的最高长官。 李旦又道:“大郎可让他遥领同州刺史,就不用离开京城了。” 李隆基道:“父皇须抓紧下敕,早日将姑姑召回京中。” 李旦摇头不许,说道:“这事儿先缓缓,你姑姑此次怨气不小,就先让她在蒲州居住一段以平复怨气。我想过了,届时让大郎代我到蒲州走一趟,让他向你姑姑说知我的心思,当无大碍。”其实李旦这样做还是碍于自己的面子,当初制书下发时言明三事,若太平公主和李成器不再出京,那么此制书的内容就去其二,则此书已废。李旦现在先让太平公主在蒲州小住一段,又令李成器遥领同州刺史,李隆范和李隆业为东宫左右卫率典禁兵,那么此制书的内容都得到执行,李旦也因此保有了自己的面子。 然李旦没有深想,若姚崇和宋璟离间骨肉的罪名果然成立,那么其提议就是错的。李旦接受了二人的提议,还据此下了一道制书明发天下。则姚宋二人被贬为刺史以示惩罚,这边的制书依然有效,这件事儿岂非自相矛盾? 李旦根本不愿意理清这些头绪,他觉得由此安抚了妹妹的情绪,就达到了目的,其脸上的笑容也随心情的舒展逐渐绽开。 由此来看,李旦确实不适合当皇帝。 李旦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说道:“三郎,我想明日召见群臣,将你的这道奏章当庭宣读,以此洗去你的冤屈;贬姚宋的事儿,也一同宣布吧。” 李隆基又复感动,说道:“父皇为儿臣想得如此周到,让儿臣大为感动。” 李旦笑道:“罢了。你这次能体会我的难处,也算周到嘛。很好,事儿就这样办吧。” 李隆基此次抛出姚宋二人当替罪羊,如此就为自己争取了主动。李旦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说明李隆基果然押对了宝。 李旦又道:“自从我搬入了宫内,你搬入了东宫,我们一家等闲难有同聚的时候。这样吧,趁着我今日心情甚好,你把大郎他们传入宫中,晚上我们一起用膳吧。” 李隆基躬身答应。 由此看来,李旦对儿子们甚是慈爱,不失为一个宽厚慈祥的好父亲。 第十六回 孤太子伤春寂寥 勇公主弄巧成拙 这日朝堂之上,黄门官先是宣读了李隆基的奏书,然后再宣读李旦之诏。是时,姚崇与宋璟事先未闻一丝风声,当听到贬姚崇为申州刺史、宋璟为楚州刺史时,二人竟然有些呆了。申州在京城东北方向,楚州在京城东南方向,与京城相距二千里左右。 他们黯然退出太极殿,诏书中规定,二人须三日内携家眷离开京城。他们走出安福门,姚崇说道:“我们先入尚书省,容我先取一些随身物品如何?” 二人进入尚书省,来到姚崇日常办公的大堂里,姚崇随手收拾自己的物品,宋璟说道:“姚兄,我们设身处地为太子着想,他反而不领情,竟然要求圣上贬我们为流人,他为何如此做呢?” 姚崇摇摇头,没有接腔,依旧收拾自己的物品。 宋璟又道:“我们本想公主出京后,京城中再无掣肘之人,我们就可协助太子把事情办好。太子非不明事理之人,大势刚刚有了转机,他实在不该驱逐我们,这样其实是断其臂膀啊!嗨,此次若非圣上顾念旧情,我们果然就成了凄惨的流人了。” 姚崇停止收拾物品,走至宋璟面前,轻声说道:“我刚才一直在想,我们做事许是有些操之过急。公主固然离开京城,然她的两项好处依然留在京城。” “两项好处?” “是啊,这第一点,就是圣上对他的关爱之情。圣上对我们犹念旧情,圣上也说过,其同胞兄妹中,现在唯一剩下这个妹妹,自然是爱之无以复加;第二点,就是那些倒向她的朝中官员了。公主为何反对废除‘斜封官’?缘于其中有她的人。公主这些年在朝中培植安插自己人的功夫,实在凌于圣上之上。你说,圣上身边除了我们这几个愚忠之人,还有谁能为他忠心办事?” 宋璟想了一想,觉得有理,遂颔首同意。 姚崇又道:“我们尚能想到此节,你说,太子会想到吗?” “应该会想到。” “这就对了。太子现在虽名义上监国,然他手下无人,可谓无根之基,没有与公主叫阵的能耐。公主固然离开京城,然她在京外依旧可以遥控指挥!唉,太子此举,也实属无奈啊。” 宋璟明白了姚崇的意思,遂微笑道:“是啊,不想我们哥俩成了太子转移视线的替罪羊。” 姚崇道:“太子此举不拖泥带水,你我年轻之时,能有如此老辣之举吗?哼,此举既能抚圣上之心,又能堵天下人之嘴,公主知道我们与太子素无交往,其对太子的疑心就会大为减轻。我刚才思来想去,假若我处于太子如此境地,我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宋璟摇头道:“姚兄,你说公主疑心会大为减轻?我却以为未必。公主弄权由来已久,先帝在时她犹能长袖善舞,现在圣上仁弱素听其言,对其构成障碍者唯太子一人,她必搬除以为快。公主的性子以坚忍著称,你以为太子此举,公主就会不找麻烦了吗?” 姚崇叹道:“是啊,公主今后不会善罢甘休。不过太子此次以退为进,终究能缓一口气儿。今后他们如何争斗,你我远在千里之外,无法目睹,实在鞭长莫及啊。” 宋璟道:“天下混乱日久,眼见太子实为中兴之主,不料这个公主在这里缠搅不已。唉,若中兴之事被公主搅局,我实在心有不甘啊。若公主以后得了势,她定将我们恨之入骨,我们也许终有一日要到岭南为流人了。” 姚崇脸色变得十分严峻,断然道:“韦公在日,曾多次说过邪不压正,天下思治心切,我就不相信一个女人能够长远搅局下去。这样吧,我们临行之前,依次到郭元振、张说和魏知古宅中拜会一次。” “我们不去见见太子吗?” 姚崇笑道:“太子与我们经此阵仗,虽未当面明言,内里皆一清二楚。再说了,太子如此虚张声势,终归把我们当了替罪羊,他的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吗?我们走吧,如此在京城千里之外观戏,滋味不是更好吗?” 李隆基下朝后,与哥哥李成器约好,傍晚时一同在李成器府中用膳。 李隆基比约定的时候早到了一会儿,其入府后,就见两个哥哥两个弟弟皆在堂中聚齐。与别家兄弟相比,此五兄弟相处和睦,没有生分之感。这大约是李旦的家风所至,另外一点,即是大哥李成器生性宽厚,对几个弟弟亲爱有加。 李隆业看到李隆基进门,就笑道:“三哥当了太子,果然忙得多了。大哥的府中,恐怕也多日未来了吧?” 李隆基微笑了一下,然后走到李成器面前见礼,说道:“大哥,总算父皇开恩收回了成命,若非如此,愚弟就险些成为不义之人。” 李成器挥手令其坐下,说道:“此中过程,父皇那日赐宴时已经说过。三弟,我就是离开京城,亦非坏事啊。我们如此日日相见,就觉得有些烦了,不如离远一些,乍一见面倍加亲切。” 李隆基明白大哥所言非是虚饰,当是衷心之言,遂说道:“还是不要远离最好。譬如今日,我们倏忽齐聚大哥府中,既可大快朵颐一番,又能长叙兄弟之义。大哥若离远了,我们聚一回终是艰难。” 李隆业插言道:“三哥说得对。我们当初听说大哥要去同州,心里就不是滋味。外面人皆说此为三哥的主意,我们说不应该如此啊,三哥并非薄情寡义之人,然三哥已为太子,我有心想问终归不敢。这下好了,事情终归水落石出,原来是姚宋二人多的嘴。” 李成器叹道:“三弟,你如此表明心迹很好,然还是亏了这二人。我们皆知道,此二人为干事之人,你现在代父皇监国,其实还是你自己丢了这条臂膀。”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他们离间我家亲情,纵使再有才,也不可用。” 李成器不想继续此话题,说道:“三弟,你午前说今日晚间有话要说,兄弟们现在都在场,你有什么话就赶快说吧。那边的膳食已然准备好,我们说完后立刻开膳。” 李隆基道:“这件事儿本来单独对四弟和五弟说一下就成了,但我又想此事比较敏感,还是先要征得大哥的同意。” 李成器摇手道:“他们二人现为你的属下,你们若有事情,自己说清楚即可,没必要征得我的同意。” 李隆基道:“大哥,不然,此事还要大哥知晓最好。我想呀,四弟和五弟现在典北门四军,这些人皆是一帮桀骜不驯之人,最近又有一些亲贵子弟加入,需要整治一番。四弟和五弟此前未在军中历练过,所以手下要有几个得力的帮手才行。” 李隆业插言道:“三哥的意思,定是想让葛福顺他们帮助我们了?” 李隆基道:“不错,就是他们。这帮人在军中有相当威信,最近又立有大功,用他们来带兵,我最放心。大哥,你以为呢?” 李成器道:“我刚才说过了,这是你们之间的事儿,我没必要过问,你若一定要征询我的意见,我会说,这几个人既忠心又能干,应该重用。” 李隆业道:“大哥说话了,我们就照办。三哥,我们在军中两眼一抹黑,若没有知心的人帮助办事,弄不好也如韦氏兄弟那样稀里糊涂就掉了脑袋。这些人对三哥忠心,当然也会对我们兄弟忠心。大哥说得对,如此小事吩咐一声就行,何至于如此郑重其事?” 李成器道:“三弟没有别的事儿了吧?若没有,我们就开膳吧。” 李隆基心中暗暗想道,看来还是自己想得过于多了。 转眼间已至暮春,长安的空气又渐渐燥热起来。朝廷这一段时间似乎变得沉寂起来。刘幽求果然被授为尚书左仆射,他私下里得了李隆基的言语,嘱他不可再碰“斜封官”的事儿。刘幽求知道,若“斜封官”的事儿不解决,那么其他厘改弊政的事儿也就无从谈起,他日日办些衙中的庶务即可。随着姚崇和宋璟的离开,朝中也没有人再提起厘改之事,日子又回复到往日的平淡。 人们看到“斜封官”无虞,于是认为新朝不过尔尔,朝政的运行轨迹许是又回复到前朝的模式。他们认为“斜封官”实在是一个好路子,花些钱讨来一个官做,既可以光宗耀祖,又有固定的俸禄,于是一些人又托门子找关系,欲按“斜封官”故事行之。 六品以下官员的授任由李隆基签署,一开始也有人到李隆基面前说项,当然遭到李隆基的拒绝,并将说项之人斥骂一通。其他人闻讯,明白了李隆基的禀性,再也没有人敢来找李隆基说项。 这些人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他们皆99lib?知当今皇帝生性淡泊,那么这样的人就有一桩好处,即是好说话便于请托,于是李旦昔日的府属及门子仆人,都成了这帮人热于联络的对象。李旦与其兄李显相比,绝非糊涂之人,他深明“斜封官”的危害,所以起初也默许姚宋二人废之。至于后来惹来的麻烦,那是他始料未及的,于是为了没有麻烦又决意缓之。他接受张说的建议令太子监国,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自己不愿面对这些烦心之事。 李旦若为一名赋闲的亲王,绝对会躲入府中安静度日。然他现在是皇帝,是为一国之主,许多纷繁万端的事儿需要他一言定音,他如何能躲得开呢? 李旦于是很烦很烦。 那日李旦对李隆基单独说到,他想把六品以上官员的授任及其他军刑大事皆交由李隆基署理。李隆基不明父皇的实际心思,当即推辞。 这日又有一名昔日旧属入宫拜见李旦,说到最后,这人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上面写有一人的简历,不言而喻,这位旧属又接受请托前来求官。 李旦不忍拂了这名旧属的面子,推托道:“如今太子监国,诸事由太子拿主意,你去找太子说吧。” 这名旧属倒是很会说话,说道:“太子唯听陛下之旨,陛下向太子吩咐一句,此事也就办妥当了。” 李旦心里很烦,将这名旧属赶了出去,然后寻思道:这些烦乱的事儿,怎么就躲不开呢?他思来想去,心中有了计较,唤来黄门官令其传讯,诏京中三品以上官员明日早朝,他有话要说。 自从上次贬谪姚崇与宋璟那次早朝之后,李旦近两个月没有主持过早朝,百官闻讯李旦又要早朝,心想李旦可能又有什么大事要宣布。 李旦确实有大事宣布,他接受群臣朝拜之后,缓缓言道:“众位爱卿,朕素怀淡泊,不以宸极为贵。昔日朕为皇嗣,主动将皇位让与先皇;先皇又欲使朕为皇太弟,朕固辞不就。朕如今当了天子,总觉得诸事烦乱,心中不静,就又有了一个计较。” 殿内此时非常安静,百官静听李旦的下文。 李旦稍微缓了一下,然后又朗声道:“朕想好了,皇太子近来监国有功,诸事从善如流,众皆称善,朕意欲传位于太子,众卿以为如何?” 众位大臣面面相觑,他们实在想不到皇帝今日竟然想退位,许多人不相信这是皇上说出的话,然抬头看到李旦坐在那里好整以暇,神色淡定,分明不是胡话。 别人也就罢了,李隆基应该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场。他闻言趋前两步,当即跪倒,叩首说道:“父皇万万不可!儿臣不知哪里做错了,望父皇重重责罚,唯传位一说,儿臣万万不敢奉旨。”李隆基听到父皇要传位,也一下子懵了,他实在想不通父皇为何要这样说。那一瞬间,他甚至冒出父皇是不是试探自己的念头。李旦依旧语调平静:“三郎,你起来吧。朕今日就是想听听大臣的意思,不用你说什么话。萧卿,你执掌中书省,是为朝中中枢,说说你的想法。” 李旦此前没有露出半丝要退位的风声,今日乍一说出,令萧至忠也措手不及。这一段朝中比较平静,太平公主远在蒲州通过萧至忠了解朝中情况甚详,其指示萧至忠要密切关注太子的动静,不给太子扩大权限的口实。现在皇帝说要退位,那是太平公主坚决反对的事儿。萧至忠也在顷刻之间就打定了主意,皇帝说出想退位的话,若当面激烈反对恐怕皇帝不喜,效果未必就好,且太子之人在一侧虎视眈眈,若再形成当堂争辩的局面,其结果实在无法预知。现在李旦询问自己的意见,萧至忠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此事重大,须徐徐商议最好。陛下即位未及一年,天下刚刚平稳,若骤然换之,臣恐天下由此会动荡,对百姓不利,须稳妥为之。” 李旦道:“朕征询众卿意见,就是寻稳妥之法。” 萧至忠再奏道:“臣以为,陛下传位与否,不必忙于定论,可多方征询意见。今日朝堂之上,众臣骤然得闻此讯,思虑不免失于简单,请陛下今日不用再议此事,容臣等细想一下,再奏于陛下。” 李旦摇摇头,说道:“萧卿,你退下吧,朕还想听听别人如何说。刘卿,你的意思呢?” 刘幽求明白自己的身份特殊,外人皆知自己是太子的嫡信之人,若顺着皇帝的意思说退位甚好,那么太子与自己肯定会成为千夫之指,他微一思索即躬身答道:“陛下春秋未高,不是退位的时候。且太子监国不久,还需长期历练才是。臣以为,陛下现在不宜退位。” 李旦明白萧至忠是妹妹的人,刘幽求是三郎的人,萧至忠说的话虽委婉,然外人皆能听出其不愿皇帝退位的意思,李旦没有想到这两路人马皆不愿意自己退位,心里不由得更烦。 此后,郭元振、崔湜、张说、窦怀贞、岑羲等人纷纷出班奏言,这些人无一例外,皆言李旦不宜退位。 李旦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他无心听群臣再奏他事,即落座退朝。 李旦的这番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散罢,各方人士一边揣测着皇上的真实心意,一边抓紧行动。 萧至忠的动作最大,他首先将王师虔召来,令他快马将自己写就的锦书传于太平公主;然后又分别把崔湜、窦怀贞、卢藏用、岑羲等人召来,嘱他们要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单独面见皇帝,力阻其退位的想法;最后,萧至忠叫来侍御史和逢尧,嘱他访以圣贤大义上奏书一道,从儒家学说角度阐述皇帝不能退位的道理。 第二日,太平公主的回信送到萧至忠之手,其展开一看,就见公主盛赞萧至忠的处置之道,另让萧至忠派出数人入坊间,散布皇帝之所以退位,缘于太子紧紧相逼,以营造太子不遵孝道的气氛。 太平公主说道,若皇帝执意退位,她将在最后关头返回京城,力阻皇帝此意。李隆基回东宫后,也一直苦苦思索父皇此举的真实含义。他实在想不通,就离开东宫前往兴庆坊,欲找大哥讨个主意。 李隆基见到李成器,当即说道:“大哥,父皇今日欲退位,你事先知闻吗?” 李成器摇头,他今日在朝会中未发一言,也在那里猜测父皇的真实心意。 “父皇前些时曾对我说过将所有政事交由我处分,我当时就推辞了。父皇今日事先不向我们透个讯儿,突然之间就要退位,弄得我手足无措。大哥,我们一起入宫面见父皇,要好好劝说他一番。” 李成器又摇摇头,说道:“三弟,我们不用去,这会儿父皇身边劝说的人儿又少了?” 李成器又道:“三弟,我刚才想清楚了。其实父皇欲退位,没有其他原因,还是他的淡泊性子使然。这一段时间你出面监国,父皇那里少了许多烦乱事儿,让父皇感受到了好处。他这次许是想清静到底,干脆把皇位传于你,从此一劳永逸。” 李隆基此前摸不透父皇的心思,缘于他想得太多。譬如他曾经冒出此举为父亲试探自己的念头,纯粹是以己之心度父亲之腹。这个世界很奇怪,简单的人往往把复杂的事儿想得简单,而复杂的人又把简单的事儿想得过于复杂,由此影响其对事儿的正确判断。李隆基比李成器灵动许多,然在此事的认识上,李隆基如坠云雾中,反不如李成器那样轻易就识出了父亲的心思。 李隆基叹道:“大哥,父皇实在糊涂得紧呀。其即位不到一年时间,天下未稳,现在如何是时机呢?再说了,我又有何功德和能耐居之呢?大哥,我这些日子也有些烦乱,觉得当太子也是一个苦差使,我也不想再做了,这个太子之位本来就是大哥的。” 李成器道:“唉,又说胡话了。太子之位与我无涉,你今后不可再提此话。你当太子感到烦乱,若换了我们几人,恐怕一天都难以做下去。三弟,你不可胡思乱想,我帮你出一个主意。依我看来,父皇这次突然有此念头,然经众人一齐劝阻,估计他也许不会再提了。你速速上奏一道,力劝父皇不可退位,则此事就完结了。” 李隆基闻言,衷心谢道:“大哥指点迷津,让我茅塞顿开,我这就回宫,马上按大哥说的办。” 李成器笑道:“你不用谢我,我不过与父皇相处日久,比你多能体察父皇的心意而已。依我估计,父皇此波虽平,然他的退位心思终不能完全放下,说不定过了一段时日,他又要旧话重提。三郎,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若坚执推托,终为不美。我劝你呀,从现在就做好准备,别到时措手不及。” 李隆基闻言,张嘴欲拒,被李成器抢下话头:“你不要说了。父皇是如此性儿,我们兄弟皆助力于你,你就不要推托了。你回吧,抓紧办你的事儿。” 李隆基只好长揖及地,辞别而去。 李隆基回到东宫,立刻召来东宫左庶子李景伯,他自己口述一番,令李景伯当即草拟奏书。 这道奏书写得十分情真意切,李隆基不仅推辞皇位,甚至连监国也要让掉。更有甚者,李隆基还要把太子之位还给李成器,并请召太平公主还京城。 李成器对父亲的看法是非常准确的,有句话叫“知子者莫如父”,用在李成器身上,则可为“知父者莫如长子”。李旦经过多拨人的轮番劝说,又阅了李隆基的奏书,觉得自己不可拂了众人之意,就勉为其难把皇帝继续干下去。 李旦认真回应了李隆基的奏书,四月十二日,李旦颁布一道制书,其内容为: 一、太子要求让位给宋王李成器,此仁义之心可以褒奖,然坚决不许;至于太子推辞监国,更是不许。 二、“政事皆取皇太子处分,若军马刑政、五品以上除授,政事与皇太子商量,然后奏闻。”李隆基由此扩大了权限。 三、皇太子仁孝,请求召太平公主返回京师,特准。 如此,李旦自己无端搅起的一场风波算是收场了。 李旦的制书颁布之后,京城流言铺天盖地,矛头直指皇太子李隆基。 “皇太子面貌虽诚,然内心奸诈阴暗,其处心积虑谋求皇位。知道吗?他杀了韦太后之后,本来想自己登上皇位,然惧怕天下不服,才把相王推上皇位以为障目。现在他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这不,又逼着他的父皇让位。” “不对吧,我听说皇上素爱清静,不愿烦乱,所以主动提出退位呀。” “你的这些话,肯定是太子之人散布出来的。哼,主动退位?皇帝好好在位,他为何在盛年之时就要退下呢?换作是你,你愿意退吗?” “嘿嘿,你就会拿我开心,我庶民一个,怎么能当皇帝?” “哼,谁人不想当皇帝?只是你没有这个命罢了。知道吗?太平公主好好待在京城,为何被赶出京外?” “不知道。” “皇帝生性淡泊,公主却明白事理。太子觉得公主碍眼,就想着法儿把公主赶走了。” “听说公主又回京了。” “那是当然。太子做出此事后,终究心中有愧,又不堪正直之人的指责,只好上奏皇帝将公主召回。他不做如此亏心事儿,怎会如此殷勤?” “你说的还算有理。太子既然敢逼公主,那么想尽法儿逼迫皇帝退位,也在情理之中。”许多人就被如此说服,至于其他诋毁李隆基的流言更加不堪。 李隆基当然听到了这些流言,他明白这些流言的策源地在哪里。看来姑姑就是不在京城,一样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姑姑的能耐。 这日李隆基在东宫里呆坐,高力士看到他那郁闷的样子,就轻轻上前问道:“殿下大约为外面那些流言发愁吧?” 近几个月来,李隆基感受到高力士非为寻常太监,此人明理有识,举止有节,且与内外官皆有瓜葛,闲暇时候就与其说话多了起来。渐渐地,李隆基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太监为伴,两人谈谈说说,能让自己轻松许多,说话就少了许多顾忌。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是啊,这些流言实在让人厌烦。其无根无基,就是想找人争辩,又能找谁说去?” 高力士道:“这几日宫里也是流言四起,小人将宫内宫外流言对照,发现其内容并无二致。看来这流言起处,大约还是始于一处的。” “嗯,看来你果然留心。流言虽多,无非有人瞧着我当太子不舒服。你说得不错,别看流言四起,似为民意,其背后也就是有那么几个人在卖力散布。” “殿下既然明晓内里,其实不用为之烦恼。别看这些流言来势汹汹,你若不理它,它就会渐渐消退乃至消散。”高力士得李隆基赏识的原因之一,就是此人不会刨根问底如谋士一般出主意,他会恰到好处收住话头,极为妥帖地熨慰李隆基的心灵使之归于平静。 李隆基颔首同意高力士的说法。 高力士又道:“殿下近段时候整日里忙于公务,难得今日有空闲的时候。外人皆赞殿下毬艺高超,然小人未曾目睹,殿下不如约上王崇晔等人到北苑毬场上玩上一回如何?” 李隆基摇头不许,并警告道:“高力士,今后不许你引我兴玩乐之事。我现为太子,若动辄玩乐,定会有人说我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再说了,我此前为郡王时,可以与刘幽求、王崇晔等人来往甚密。然我现为太子,他们为朝廷官员,若再往来频密,定会有人说我欲建朋党,且如此会冷了一些官员之心。” 高力士躬身谢道:“小人知罪了。” 李隆基立起身来,说道:“这样吧,如今外面为暮春时节,我们轻车简从到郊外转悠一圈,正好观看外面的春色。” 高力士急忙出门准备。 安乐公主死后,其私有的定昆池由朝廷充公收回。李旦鉴于赵履温修建此池时曾惹下无穷民怨,遂下令将定昆池向民众开放,任庶民百姓自由出入游赏。于是,这里又成为长安近郊的一处好景致。 李隆基仅带同高力士一起出城,两人换上了寻常书生装扮,各骑一匹大马,然后出了延平门向西南方向行去。他们信马由缰,浏览着沿途的春色,李隆基的心胸也渐渐舒展开来。 长安近郊一马平川,春风吹绿了原野上的树丛和庄稼,沟渠以及汊湾里的碧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高耸入云的白杨树抖动着闪光的枝叶,枝条飘拂的柳树似乎想把树身掩映在低矮的荆棘丛里,整齐的田垄里的麦苗儿已窜高了许多。李隆基眼观麦苗儿,心中忽有所感,驻马说道:“哦,麦苗儿想是该抽穗儿了吧?想不到长得如此快。” 高力士为岭南之人,不识麦苗之事,笑道:“殿下兴致很好,不妨吟咏一回。” 李隆基摇头道:“罢了,我久不吟诗,竟然有些生疏了。我们走吧,记得前面不远即为定昆池,自去岁其开园之时来过一回之后再未来过,我们看看去。” 主仆二人骑马到了定昆池,李隆基入门后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高力士,嘱咐他找地方拴马,自己信步到池中转悠。 这里的游人不多,偌大的池中显得有些过于寂静。远边池西首,可以看到有三两个渔人在那里张网捕鱼。李隆基心想,定昆池开放之后,估计来这里捞鱼的人肯定不少,这样日日捕捞,鱼儿肯定不多了。 李隆基漫步走上池畔的假山,从这里可以观看池中心那座华岳山的全貌。阳光已然西斜,将华岳山的阴影投入到池水之中,池中有一群野鸭在那里戏水,它们搅动涟漪,使池水有了一丝欢快的生机。李隆基观之竟至凝神,眼神有些迷茫起来。 姑姑又回到京中,以李隆基对其的认识,知道姑姑若认准了事儿,就会一条道儿走到底,绝不会因亲情而扰其心智。她现在将自己视为敌手,那是无法更改之事。 自己将如何应之呢?现在看来,自己若一味示之以柔弱,姑姑却不领情,观近日流言之来势,姑姑不想让自己为太子的想法昭然若揭。事情很明显,自己若不当太子,姑姑自会偃旗息鼓;只要自己一日在太子之位,那么姑姑绝不甘休。由是观之,太子之位是姑姑心中症结所在。 李隆基相信,姑姑回京之后,其招数定会花样翻新,攻击自己的手段将更为凌厉。 李隆基有时候也想,干脆再搞一次事变,把姑姑囚禁起来,如此就一劳永逸解决了问题。毕竟,禁军一直由自己牢牢控制,自己随便带上数百人就可把姑姑及其爪牙一网打尽。然这个念头仅在其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知道,当初起事诛灭韦氏时,该举动顺乎民心,符合大势,自己若举兵杀向姑姑,肯定成为千夫所指。 如要避免这个矛盾,唯剩一个办法,就是李隆基真的辞去太子之位。 然李隆基决计不会走这条路,别看他数度向父皇退让,这个太子之位嘛,那是绝对不能丢的。 李隆基明白自己有了这种选择,决定了自己将与姑姑争斗下去。至于如何玩法,也只好边走边看了。这一时刻,李隆基忽然感到人世间的许多无奈,其实很多你是无法逃避的,唯有面对。他思念至此,口中忽然咏出贾谊《鸟赋》中的句子: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则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其吟完数句,然后长叹一声。这时,就听身后有人朗声道:“兄台如此伤春寂寥,大约有许多心事了?” 李隆基愕然而顾,就见身后站立一名身着白色布衫之人。此人三十有余,肤色白净,身材中等,一张国字脸,眼大且亮,望之即为书生模样。然其布衫虽整洁,毕竟有些旧了,腰间还不起眼地缀有两处补丁,一双六合靴显然穿了许久,上面蒙有尘土不说,其靴帮处磨损严重。李隆基仅此一眼,断定此人为落拓书生身份,其转身后换颜一笑,答道:“兄台踯躅独行,又觅此幽静之地,其心绪大约与我相同。” 那书生摇头笑道:“不然。观兄台衣衫既新又净,当是乘车马而来,定然衣食无忧。我却赶牛在池外吃草,为生计而奔波,我们的心绪能相同吗?” 李隆基认定此人为书生身份,听到其在放牧,心中大为奇怪,问道:“赶牛?你既然放牧,难道将牛撇在一边,自己独入池中赏景不成?牛儿跑了怎么办?” 那人笑道:“不妨。寒舍离此不远,所谓老马识途,我这老牛吃饱了,自会慢悠悠自行返于舍下。” 李隆基听到此人说出老马识途的典故,愈发明白此人为书生身份,遂对此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问道:“敢问兄台台甫?” “敝姓王,名琚。兄台名讳呢?” 李隆基听到此人的名字,忆起普润曾向自己推荐过名为王琚之人,心想莫非凑巧遇到了此人吗?遂答道:“敝姓李,名瞒。” 却说普润被号为镇国大禅师,又被加为三品之身,由此地位相当尊崇。其将宝昌寺土地扩大了一倍,寺内殿堂又重新翻盖一遍,宝昌寺成为京城中香火最旺的寺院之一。普润除了在寺中讲禅之外,依旧到官宦之家穿行。不过他现在所入之家更为显贵,如李隆基所居的东宫就是他去的地方。 普润这日向李隆基言道,他在寺中结识一位名叫王琚之人。此人明天文经纬,普润与之一番晤谈后,觉得此人虽年仅三十,然智识谋略犹胜于自己。普润认为王琚可以为用,因向李隆基推荐。 李隆基却对王琚没有上心,不过他的记忆力甚好,就记下了王琚的名字。 李隆基有心试探,遂问道:“兄台名为王琚,鄙人在京中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听说这个王琚曾向驸马都尉王同皎建言,密谋刺杀武三思。不料事情败露,王同皎等人被杀,这个王琚却不知所踪。不知此王琚与彼王琚有干系吗?” 王同皎娶了唐中宗李显的三女儿定安公主为妻,贵为驸马都尉,日子过得很惬意。然他某一日宅中收留了朋友一家,由此惹下了祸端。王同皎的这个友人名叫宋之逊,是宋之问的胞弟。宋氏兄弟因献媚张氏兄弟皆被贬岭南,宋之逊带领一家到了东都洛阳不愿再往前走,就藏于王同皎家中。 是时武三思已然勾搭上韦皇后和上官婉儿,正在琢磨扳倒张柬之等“五王”的法子。定安公主非韦后所生,由此就疏离了一层,王同皎又是一位直性子之人,见了亲戚朋友,往往切齿痛骂武三思,连带着对韦后也有不逊之言。 宋之逊在帘外悄悄听之,为了取媚武三思,遂决定出卖朋友,派出儿子向武三思密告,说王同皎与一帮人密谋欲刺杀武三思,这帮人中就有王琚的名字。 武三思闻讯,遂与韦皇后商议将王同皎屈打成招,将王同皎及其密友皆斩首,独王琚逃逸。武三思此后以此为引子,诬陷张柬之等人也参与了密谋,一举将“五王”贬官并逐个追杀。 王琚微笑道:“兄台久在京城,当知王驸马一案系武三思攀诬而成。鄙人听说,圣上即位后已恢复王驸马后人之爵位,则王驸马之冤已被昭雪。” 王琚说得不错,李旦即位后,王同皎一案?随同张柬之等人恢复爵位后,被一同平反。 李隆基也笑道:“是啊,好像有这一档子事儿。我虽在京城,平时不问外事,所以不甚了解个中详细。由此来看,你果然就是那位王琚了。这么多年,你一直躲在这里吗?” 王琚道:“不错,正是鄙人。兄台以为我一直躲在这里吗?哈哈,当初武三思的爪牙何其多也,我若再来京城,恐怕早就成为刀下鬼了。” 王琚当时逃出东都洛阳,昼伏夜行,东奔到了扬州。为了谋生,其来到一名盐商家当了仆人。王琚一口京腔,举手投足处透出藏不住的优雅,盐商早就猜测其来历,他又暗中观察一段时间,愈发觉得王琚非为常人。这名盐商生意做得很大,在扬州富贾一方,他平时出外游历很多,所以在识人一节有着独到的眼光。过了半年后,这名盐商找来王琚,开门见山提出要把女儿嫁给他。王琚穷途末路,忽遇此美事,他又知盐商女儿生得美貌,自然满口答应。 盐商拨钱为王琚造了一处宅子,令他在这里迎娶自己的女儿。王琚成婚后,不用再当仆人,帮助岳父打理生意上的事儿。数年下来,王琚展示了他那灵动的思虑、得体的话语以及娴熟的待人接物方面之能耐,使岳丈的生意又扩大了不少。盐商也向王琚承诺,再过两年,可以让王琚独立门户自行经商。 凭岳父的帮助和自己的能耐,王琚日后也能成一富商。恰在这时,李隆基事变成功诛灭韦氏,朝廷又换了新皇帝,王琚闻之,顿时怅然所失。 中国向来重官轻商,你就是再有钱,若无朝廷品秩,终究是白丁一个。王琚知道,新皇帝首先消散了武氏、韦氏家族,自己当时为反武之人的死党,许是机会来了。 他向岳父谈了自己的来历,岳父当然大力支持,赠其钱物,允许其带领妻儿向京城进发。然其到了京城,惜无人引为门路,如此蹉跎近一年时间,岳父赠给的钱物也花得差不多了,只好搬出京城到郊外租地谋生。其间他削尖脑袋,甚至找到普润来碰机会,惜无结果。 王琚简略将自己的遭遇说了几句,李隆基闻言大为感慨,说道:“兄台遭遇奇特,竟然遇到如此岳丈,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王琚笑道:“岳父若知我今日落拓样子,心中滋味定然不好。富商之女顿成农夫之妻,看来还是他当初看走了眼。” 李隆基此时却对王琚之妻产生了兴趣,问道:“兄台之妻遭此际遇,果然无怨无悔吗?” “拙妻言道嫁鸡随鸡,却也没有什么悔意。” 李隆基叹道:“看来王兄命中有神佑相助啊!你能逃脱大难,得富商青睐,以佳人为妻,确属幸运。眼前虽为困厄,终究为一时之困,许是不久就可脱厄入顺。” 王琚拱手道:“托兄台吉言,鄙人这里深谢了。我们今日偶然相逢,说话虽未深入,然甚是投机,许是兄台就是鄙人的贵人了。兄台,现在太阳西斜,时辰已晚,这里离寒舍甚近,请兄台到寒舍一叙,由拙荆奉上粗饭解饥如何?”李隆基与王琚的一席话,也使他觉得两人有些投缘。大凡二人相见,往往几句话一说,就能决定今后交往程度的深浅。且普润曾向李隆基荐过王琚,普润识人眼光非同一般,李隆基也想继续瞧个究竟,遂答应道:“好哇,如此就叨扰了。入门处那里还有一名我的伴当,我们就同去了。” 王琚满口答应,他们就起身离池。王琚看到高力士之后,再与其寒暄数句,心里不由得大震,他又再观李隆基的面貌,心中也就有谱了。 王琚的居所果然简陋,除了一座四面透风的棚子外,连个院墙都没有。李隆基心道,这样的棚子在春夏秋日尚可居住,若到寒冬腊月,那如何可以? 王琚之妻迎出门外,李隆基定睛一看,只见她虽布衣荆钗,衣服显得很洁净,一张略显菜色的脸庞上掩不住柔媚的俏丽,举手投足间显得落落大方没有畏缩之感。李隆基想到这样出身富贵之家的女子,为随王琚甘愿贫穷,心中就对她有了许多敬重。王妻与李隆基问询数句后,即反身入室奉水弄饭。 王琚从棚内搬出一张破旧的方几,以及三张小凳,说道:“兄台,棚外更显清新一些,我们就在这里坐吧?” 高力士不敢与李隆基坐在一起,就从中取出一张小凳,将剩下的两张小凳对面放在一起,服侍李隆基坐下,自己悄声走到一边。王琚见状没有吭声,心中愈发明白李隆基的身份了。 王琚家中没有存茶,只好用白水相奉。李隆基饮了一口水,含笑问道:“兄台既为王琚,传说你有经天纬地之能,果如其言吗?” 王琚笑道:“鄙人若有此能,大可到东市悬一幡替人卜筮测字,也不用为农夫受厄吃苦了。凡天象地兆,所对应人间之人为非常之人,此经纬玄学,若无贵人相应,终为无用。” “王同皎为贵人吗?” “其身虽贵,终非贵人。” “何人为贵呢?” “譬如太宗皇帝,即为贵人。” “哦?王兄眼光颇高,等闲人难入其眼嘛。如我等这样的凡夫俗子,能与王兄晤谈良久,亦属殊遇了。” 王琚笑道:“兄台自谦了。观兄台之相,与太宗皇帝相比,并无二致。只是兄台近时遭遇煞星,以致蹉跎困顿。” “兄台言过了,鄙人如何敢与太宗皇帝相比?再说了,我日日洒脱游赏,心愿已足,并无未遂愿的地方。你这煞星之说,又是从何而来呢?” “所谓煞星,即是兄台之光被该星笼罩,让兄台没有舒展的时候。兄台今日此行,刚才在那里伤春寂寥,正应此意。” 二人在这里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所涉话题甚多,不知不觉太阳已隐入群山之中,夜幕也渐渐张起。到了这个时候,王妻方过来在几上布上几碗菜,观其模样,皆为田野中所采野菜,最后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焖牛肉。 李隆基见之愕然道:“王兄,你莫非将自己的耕牛屠宰了吗?如此一来,你今后耕田怎么办?再说了,朝廷禁宰耕牛,万一官府得知,你还要为此吃官司。” 王琚笑道:“贵人来此,鄙人无物相奉,唯有一牛可为招待。至于官府之事,这里穷乡僻壤,无人问津,只要兄台不说,我们就乐得大饱口福。来来,这里有拙荆自酿的米酒,请饮尽此盏。” 李隆基这一年多来,精神高度紧张,其先是盘算诛韦之事,继而又与姑姑暗中较劲,难得有如此轻松的时候。他于是就着野菜牛肉,饮着米酒,与王琚言笑晏晏,竟然饮之微醺。高力士上来劝阻,说待会儿还要骑马回城,李隆基方才停杯。 再看那一大盆牛肉,他们二人竟然吃下去大半盆。 李隆基执手相辞,王琚夫妇将之送至马上,然后目送他们驰入夜幕之中。 王妻一边收拾残杯乱盏,一边轻轻叹道:“唉,牛儿被宰了,我们全家可以有数日口福。然今后怎么办呢?这些薄地没有了牛儿,如何来耕呢?” 王琚笑道:“娘子放心,没有牛儿,我可挽犁而耕。娘子,你知道此人为谁吗?” 王妻摇头不知。 王琚道:“你应该看到他的那名从人吧?此人面净无须,话声尖利,分明是一名宫中的太监。我问你,当今天下能得太监侍候的又有几人?” “妾听说,好像皇帝和太子方有太监侍候。” “对呀。此人又告诉我他姓李,名瞒。我听说太子李隆基有一个别号,名阿瞒。此人当属太子无疑了。” 此时李隆基行在路上,起初酒意上涌,遂按辔徐行,其向高力士感叹道:“家中无长物,唯有一头耕牛还将之宰了,如此待客之道,你见过吗?” 高力士道:“小人观其与殿下说话甚为投机,此人肯定不是农夫,大约为蒙难之人吧。” 李隆基道:“你明日到城中寻一处宅子,将一应器物备齐,然后将他们接入宅中居住。事儿办妥后,你再把王琚领入东宫见我。” 高力士连声答应。 后两日,王琚一家搬入城中新宅居住。高力士办事很妥当,还为他们一家准备了各自的衣服,全家由此焕然一新。李隆基还授王琚为东宫詹事府司直、内供奉,成为朝廷的九品官员。看来李隆基说得对,王琚虽迭遇凶险,然吉人天相,这一次失去耕牛一头,却换来了此后的仕宦坦途。 太平公主从蒲州返回京城后,其府前车水马龙,朝中的许多官员前来拜谒。这些官员皆瞧得十分清楚,以姚崇和宋璟之能,其又有相王府属的背景,他们妄想与太平公主作对,结果闹了个被贬官的结果,那么太平公主之势难以撼动。于是,这帮人皆手持礼品,皆想在太平公主那里留下一个殷勤侍候99lib?的好印象,除了张说和郭元振少数几个人之外,朝中官员都来了一遍。魏知古也不能免俗,也手执礼品,前来殷勤探望一回。 至于萧至忠、崔湜、窦怀贞等人,基本上每日都要入府一次。窦怀贞每日散朝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入公主府问安,此后成为惯例。萧至忠与崔湜见窦怀贞如此巴结,心想还是窦怀贞知趣,遂也随其惯例,散朝后齐入公主府中问安。岑羲此时也扯下此前遮遮掩掩的伪装,与卢藏用等人一起踏破了公主的门槛,以公主的亲信之人为荣。 太平公主对这帮人还是有区别的,她将萧至忠视为自己无话不谈之人,若有要事,她都要将萧至忠召入静室密谋一番。崔湜偶尔还在枕席之中侍候公主一番,如此肌肤之亲,公主的许多机密话不对他说知,让他空自艳羡萧至忠的能耐。 太平公主这日又将萧至忠召入静室之中,公主说道:“府中下人们皆知街上的流言,这件事儿办得不错。” 萧至忠道:“公主,下官有两个想法。一者,太子已然偃旗息鼓,其在朝中没有人脉,又要受皇上和公主的钳制,实在无足轻重。公主如此苦苦相逼,老臣觉得白费了力气;二者,散播流言的法子用处不大,上次圣上制书一出,流言顿时流散,似可用别法。” “萧公,你不可有妇人之仁。你还是不了解三郎到底为何种样人!这小子心思叵测如僵蛇一般,现在看似无声无息,若稍有温暖,他定为反噬咬人。我在蒲州一直在想,姚宋二人想将我和大郎驱逐出京,极可能是这小子的授意,他看到势头不好,立刻反咬一口,以此来换取皇兄的同情。对这样的人,你能怜悯他吗?” 萧至忠沉吟道:“公主说得有理,下官也想过此事,觉得其中定有蹊跷。若果然如此,太子的心机叵测,以此蒙蔽了圣上和天下之人。” “对呀,你能心存怜悯吗?你说不用流言,当用何法?” “下官注意到了,太子对他事可以放任不管,然对于军中之权,他处心积虑要牢牢控制。这一次四郎和五郎典北门四军,我听说实际节制之人,还是那帮随太子起事的禁军将领。太子还把张暐、麻嗣宗、王崇晔等人编制其中加强控制。公主,下官以为,这一点不可不防,须想法渗透军中,以为应对。” 太平公主笑道:“萧公过虑了。三郎若想起事,他要杀的人就是我和皇兄,如此杀父弑姑,定为天下不齿。再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说了,北门四军毕竟有四郎和五郎亲典,他们能够允许三郎干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吗?” 萧至忠想想也有道理,然还不放心,叮嘱道:“话虽如此,要防其性急乱出招,公主不可不防。” “嗯,我知道了。”太平公主对此事并不上心,她的心思还在哥哥身上,接着说道,“要想一劳永逸,还是要在皇兄身上下工夫。皇兄若想废掉太子,无非一句话的事儿。” “唉,公主若说起圣上,老臣甚为忧心。他上次甚至要退位,让他来废太子,估计太难了。” “对了,我让你打听皇兄上次想退位的真实原因,打听到了吗?” “下官多方询问宫内圣上身边之人,他们说圣上那些天日日待在宫内,基本未见外人,太子也去得很少。看来圣上意欲退位,非为外力所迫,当是其禀性所至。” “三郎去得很少?他毕竟去了。萧公,自古以来有像皇兄这样的皇帝吗?其刚刚即位不及一年,就想着退位之事,真正成了天字号的大傻瓜了。我在蒲州,日日想着这件蹊跷事儿,皇兄难道不知道当皇帝的好处吗?他当然知道!我以为他还是受了三郎的蛊惑,你千万不要小瞧了三郎,他的手段令人想象不出。”太平公主无疑属于那种把事儿想得过于复杂之人,李旦要求退位本来基于其淡泊的性子使然,她却疑窦丛生,将事儿攀扯到李隆基的身上。 太平公主又道:“我这几日要进宫一次,好好与皇兄谈上一番,千万不能让他着了三郎的道儿。对了,萧公,那帮相王府旧属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我招揽他们却毫不领情,还处处找我的麻烦。郭元振得皇兄信任,我们一时无法可施,魏知古还算聪明,那个张说和姚宋一样的货色,你要想个法儿将其赶出京城。” 萧至忠答应道:“我知道了,此事应该好办。眼下东京留守正缺人,公主若见圣上也说上一声,下官再向圣上建言,即可顺势而成。” 太平公主想了一下,说道:“也罢,我这就进宫。我回京后,皇兄那日赐宴时我们仅见上一面,什么话也没说,我该与他畅叙一回了。” 李旦此时正在殿内吟读 href='2283/im'>《诗经》,其读到《小雅?湛露》一章,其中有句云“其桐其椅,其实离离”。他对“离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李旦独自倘佯在自己钟爱的王国里,从古书中搜寻到“离离”的二十多种用法,用时近两个时辰。看到妹妹来访,李旦方才从书堆里走出。 太平公主看到哥哥刚才在那里忙碌,说道:“四哥,你大约又在钻研训诂之学了。你现在为皇帝,天下有多少大事需要处置,如此耗费时辰,太为不值了。” 李旦“嘿嘿”一笑,说道:“人皆有所爱,我就在这些事儿上耗费时辰最快乐,相比而言,那些军国之事实在令人乏味。我让太子监国,正想为我腾出时辰,办我高兴的事儿。” 李旦主动提出太子监国之事,太平公主不想过早涉及此话题,遂岔开话题道:“是了,你在宫中快快活活,却把妹子抛在边鄙下州,你那些日子是不是把妹子忘了?” 李旦脸上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笑道:“你毕竟已经回京了。这样吧,妹子,我郑重向你发誓:终我余生,我们兄妹勿复分离。唉,我当初听信了姚崇与宋璟之言,办下如此不美之事。你也知道,我已将那二人贬至边远之地,你可以藉此消气。” 太平公主笑道:“罢了,此事已然过去,今后不用再提。再说了,蒲州有山有水,又濒临黄河,风景俱佳,我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春天,其感受要比京城好得多了,也算不虚此行。” “妹子心宽就好。” “我若不心宽,岂不是早让人气死了。对了,你那些相王府属看来对你并非忠心。四哥当了皇帝,他们本该勤谨办事才是。然他们在那里捣七插八,不知道想的是何种心思。” 李旦叹道:“韦公已死,姚宋远离,也剩下没几个人了。” “听说那个张说与姚宋交往甚密,姚宋离京后,他在私下说出了许多不逊言语,明显替姚宋鸣不平。四哥,你要小心此人。” “是吗?我回头问问。” 太平公主知道,若想赶走张说,自己不可说得太直白,须点到为止,剩下的自由萧至忠等运作,则此事能成。她于是又转换话题道:“四哥,你怎可如此糊涂!我这次回京听说,你前些日子竟然想传位给太子,你即位未及一年,若如此做,天下之人又会如何说呢?” “天下之人会如何说?我不想当皇帝了,国有储君,我按制传位,此事很正常呀,又碍他们什么事儿了?” “当初韦氏祸乱天下许久,你即位后刚刚维稳,你若传位,天下复又动荡,怎么与他们没有干系呢?” “嗯,你说得有理。我当时就是想到此点,方罢此议。” “四哥呀,..我闻此讯在想,是不是三郎有些性急,就撺掇你退位,他来做天子?” “妹子想到哪里去了?三郎如今不愿监国,还要把太子之位让给大郎,他如何有当天子之意呢?”看来李隆基的一连串动作在李旦这里收到了效果,李旦由此认为李隆基敦厚仁义,可堪为任。 太平公主摇头道:“四哥,你如此来看三郎,可是大错特错了。你宅心仁厚,不识此子心机。我在蒲州一直在想,姚崇和宋璟把我和大郎赶出京城,又让四郎和五郎为东宫左右卫率,由此受三郎节制,他们到底所图何事?原来他们早将四哥视若无物,竭力想把三郎推上皇位。看来他们早已成了三郎的羽翼,所以如此行事肯定得了三郎的授意。此前三郎不向我们禀告,率然发动诛韦事变,他的这份心机和胆气,我们事先觉察了吗?” 李旦怫然不悦,说道:“妹子,你就爱疑神疑鬼。姚宋二人向我说起此事时,三郎根本未闻半丝讯息。我的儿子,是你了解还是我知晓呀?这等话你今后不可再说,我心中有数。” 太平公主没有退缩,依旧强项道:“四哥,你久处室中,不识人间人心险恶。我现在说一句话放在这里,日后自有验证。人人渴求权力,虽亲如父子兄弟,若遇争夺之事亦如外人一般。以太宗皇帝之贤,其杀兄逼父,未能免俗。三郎之禀性你固然知晓,他的某些方面酷似太宗皇帝,我在一侧却比你瞧得清楚,你不可不防。” 李旦闻言,对妹子有些恼火,脸色变得有些严肃,嘴也嘟了起来。太平公主何等聪明,见状急忙岔开话头,又说了一些轻松之事。 薛崇简眼见母亲回京后忙得不亦乐乎,又是接见百官,又是与萧至忠等亲信之人常常密谈。又听母亲口中多说出对李隆基的不满言语,知道母亲想全力对付李隆基,心里就有了计较。看到母亲从宫内回来后独坐中堂,遂怯生生入堂面见。 太平公主试探过哥哥的口气之后,感觉哥哥对李隆基非常信任,心里就感到郁闷,便在私下苦思对策。看到薛崇简入堂拜见,她没有心思说话,就随便应了一声。 薛崇简鼓足了勇气,说道:“母亲,儿子有衷心之言想说出来,又恐母亲震怒,不知能言否?” 太平公主此时正没好气,闻言斥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我怎么知道当言不当言?” “儿子以为,母亲对太子误解很深,似应对他更换关爱一些的态度。” 太平公主明白儿子想替李隆基说好话,心中又涌出怒火,斥道:“哼,人家当初把你玩得如偶人一般,如此灰头土脸,你还有心情当他的说客?” 薛崇简伏地叩首道:“儿子以为,母亲为镇国公主,儿子们也有爵位,极得圣上恩宠,如此可以长保富贵,应该十分满足。母亲虽为李家女儿,毕竟为他姓之人,朝中之事不宜操持过多。国无二主,如今许多朝臣下朝后再入府中拜安母亲,若长此以往,恐惹祸端。” 太平公主冷冷说道:“恐惹祸端?你的话挺稀奇,我倒要仔细听听。” “母亲,儿子与三郎相处日久,知道他们兄弟五人如同一体,三郎又智谋百出,众人皆服。三郎现为太子,即为皇家正朔,母亲若一味与三郎相斗,长此以往终将不敌。母亲与三郎的事儿,如今朝野议论纷纷,儿子奉劝母亲尽敛锋芒,今后多关爱三郎,如此方为长远之计。” “你懂什么?到底是我惹事儿,还是三郎主动来逼?我刚刚回京,此次被驱出京外,你难道不知这是三郎办的事儿吗?崇简,你为男儿之身,当知水火不容的道理。人家咄咄逼人,你若一味退让,终究不是办法。” “然如今朝野私下议论,皆言母亲苦苦相逼,三郎成为弱势。再说了,太子为储君,终有继位的那一天。母亲若与三郎从此结了梁子,他若大权在手,能够善罢甘休吗?” 太平公主闻言大怒,大声喝道:“滚出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薛崇简再复叩首,脸上已泪流满面,说道:“儿子今把衷心之言说与母亲,望母亲珍重视之。”言讫起身,悄然退出堂外。 太平公主脸色铁青,看来被儿子气得不轻。过了片刻方缓过劲儿,喃喃说道:“哼,你若当不成太子,还有当权之日吗?” 且说王琚成为东宫僚属,其他人认为王琚系李隆基在草莽中结识,估计没有什么能耐。李隆基与其谈话数次后却不是这样认为,感觉又有一个似刘幽求的人物来到身边。 李隆基这日又把王琚召来,问道:“你那日说过,近几日有计献我。今日正好闲暇时候,你且说来听听。” 王琚道:“属下入东宫以来,感同身受,愈来愈觉得太子殿下境遇堪忧。如今朝野仅知太平公主,谁又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 李隆基含笑不语,这等事儿自己心里如明镜也似,听听这位初涉朝政的新人的见识,也算有趣。 王琚接着道:“韦氏躬行弑逆,使天下动摇,所以殿下取之甚易。如今天下已定,太平公主却弄权朝中,左右大臣多为其用,圣上以其为元妹,能忍其过。若长此以往,殿下声息渐无,此非好兆头。” 王琚入宫不久,能在短时间内有此见识,实属不易。且他能对李隆基直抒胸臆,足见忠心。李隆基闻言,叹道:“王兄所言,我其实也知啊。我当此境遇,她毕竟是我的姑姑,如之奈何?所以我才能轻车简从游,恰遇王兄。王兄,你有什么计策?” 王琚微微一笑,说道:“属下想起汉朝的盖主,她却与太平公主有些相似。” 盖主即汉昭帝的大姐,又称鄂邑盖主,鄂邑系其食邑,其驸马为盖侯,因称盖主。汉昭帝年幼之时,盖主对其关爱有加,汉昭帝即位后,她就被称为“长公主”。是时,霍光受汉武帝遗嘱辅政,大臣上官桀、桑弘羊以及燕王刘旦感到受其制约,密谋废之。他们先是向汉昭帝密告霍光谋反,汉昭帝不听;他们又让盖主设家宴请霍光入席,准备在席间杀掉霍光。结果阴谋败露,上官桀等人被灭族,盖主也被勒令自尽。 王琚道:“盖主供养昭帝,而帝犹以大义去之。太平公主如今大树朋党,有废立之意,殿下何不与张说、刘幽求、郭元振等人计议之,设法去之呢?” 李隆基明白王琚的心意,他默思片刻,摇头说道:“此事不可!她毕竟是我的姑姑,若此行之,我即为千夫所指。” 王琚也摇头说道:“殿下当此境遇,若一味示以仁弱之心,恐怕大祸不远了。” 这时,刘幽求匆匆入殿,看来显然有急事儿。他看到王琚在侧,欲言又止,李隆基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不妨,你有话尽管说,王琚不是外人。” 刘幽求道:“殿下,今日萧至忠带同严善思匆匆入宫面见圣上,严善思估计又在搞名堂了。” “你打听清楚没有?他们入宫所为何事?”李隆基问道。 “我悄悄问过中书省之人,他们说昨日司天台曾有一道奏书,主要言及前日夜里西天出现的星象。” 李隆基和刘幽求皆知严善思已成为公主的党羽,他现在又言星象且写有奏书,则非同一般。萧至忠与其一同进宫,当是他们事先已有密谋,更令李隆基警惕万分。 李隆基仰头叹道:“是福是祸终究躲不过,由它去吧。唉,姚崇不知从什么地方寻来这样一个妖人,整天无事生非。” 刘幽求道:“这些人肯定要不利于太子,还是早做预备才是。” 李隆基向王琚笑道:“王兄,你有预备之法吗?” 王琚摇头不语。他们心里皆明白,遇到这种事儿,唯有听天由命好了。 看来果然有事发生,黄门官很快过来传达皇帝口谕:诏太子及宰相职以上人员入宫议事。 前天晚上夜半时分,西天忽然一阵光亮,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一划而过。萧至忠与严善思入宫,就是当面向李旦剖析这次异常的天象。 唐人深信“天人合一”的道理,地上的人群与天上的星辰皆有对应,李旦对此说也深信不疑。他看到司天台的奏书之后异常重视,急忙把萧至忠和严善思召来当面问询。 李旦道:“你们说的这次天象,朕那日晚间也看到了,朕当时就想,扫帚星许久未见,此次想警示什么呢?”唐人以为,彗星每次出现,皆为不祥之兆,地上肯定有大事发生。 萧至忠示意严善思说话。 严善思禀道:“臣夜视天象,发现帝星及前星有灾,此次扫帚星出现,正为警示此事。”按照古人对星座的命名,将天空中可见的星分为二十八组,东西南北各七宿,其中东方青龙七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为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为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是井、鬼、柳、星、弘、翼、轸。 心宿有星三颗,中星象征天子位,即是严善思所说的帝星,中星之前的星则犹如太子。 李旦急问道:“若果然有灾,当用何法祛之呢?” 严善思禀道:“唯有一法,即是皇太子合作天子,不合再居东宫。” 这是太平公主使出的一招撒手锏!她是这样想的,哥哥即使再淡泊的性子,毕竟会恋栈皇位。她指使严善思前来胡说八道,言说破解之法唯有皇太子移出东宫。若皇太子移出东宫有两种途径可选,一种是“合作天子”,就是取代李旦之位;另一种则是被废,李隆基从此不成为太子。 太平公主显然认为哥哥会选择后一种,为了激将李旦,她指使严善思正话反说,用了一招更为凌厉的以退为进的招数。 李旦闻言,闭目沉默半天,然后问道:“严卿,这破除之法,唯有此一途吗?” 严善思斩钉截铁答道:“陛下,皇太子移出东宫,方可避祸,再无它法。” 萧至忠道:“陛下,臣以为,若避祸须皇太子移出东宫,即是皇太子不能再当太子了。其合作天子,臣以为不可行,或者去除太子名号,亦为可选。严卿,是这样吗?” 严善思答道:“萧公所言不错,只要今后没了太子,即可避祸。” 李旦颔首道:“嗯,朕明白了。萧公,你先退出殿外候着,让朕好好想一想。过一会儿,你随太子和众宰臣入殿议事,朕有话说。” 萧至忠候在殿外满心喜欢,心想这一次总算把李隆基给扳了下来。他和太平公主的想法一样,认为天象示意李隆基不可再居东宫,由此给出李旦两个选择。那么人性惯例,没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权位让出来,则李隆基只有被废的一条路。这时,被召之人陆续进入,萧至忠微笑着与他们打招呼,并悄悄攀谈数句。 李隆基与刘幽求一起入宫,他们看到萧至忠的笑容,心中就有了不祥的感觉。 然而李旦的决定令所有人大出意外。 李旦见众人聚齐,缓缓说道:“萧公,你把司天台所奏的事儿说上一遍。” 严善思无缘与会,萧至忠绘声绘色将星象所示说了一回。 李旦道:“朕刚才仔细考虑了一遍,既然天象有示,应当顺应天意。朕意已决,立刻传位于太子!” 李旦此言一出,李隆基异常震惊,萧至忠等公主党羽更是傻了。萧至忠先是愣怔了一下,继而出班叩首道:“陛下正是盛年时候,千万不能退位。” 李隆基等所有人也随之跪倒,李隆基泣道:“父皇万万不可退位。儿臣听明白了,只要儿臣移出东宫,父皇另立太子,则一样能避祸。请父皇下旨,即时改立太子吧。” 其他人也相继发言,皆劝阻李旦不可退位。 李旦无动于衷,说道:“朕上次就想退位,奈何你们接连劝阻,朕就随了你们之意。这一次大非寻常,你们不许再劝。遥想中宗皇帝之时,群妖用事,天象有异。朕当时劝中宗皇帝顺乎天意,择贤子传位以应灾异。奈何他不听朕言,且很不高兴。那些天啊,朕因为忧恐竟然不食数日。结果呢,大家都知道了。朕如今遇此天象,岂能于中宗皇帝时可以劝之,于自己时就漠视之吗?” 李隆基涕泣说道:“父皇,儿臣薄有微功,不次为嗣,已然不堪其惧。陛下若骤然传位,儿臣断难奉诏,请父皇三思。” 李旦道:“社稷所以再安,朕所以得天下,皆为你的功劳。如今帝座有灾,朕希冀转祸为福,所以传位,你有何惧?” 李隆基叩头再请。 李旦有些不耐烦了,斥道:“朕问话,你是孝子吗?你若为孝子,难道非要在我的灵柩前即位吗?你们,都退下去吧,有司按朕说的立刻办!” 第十七回 阿瞒晋位新皇帝 张暐饮酒透机密 太平公主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心中一腔怒气无法发泄,向萧至忠等人怒吼道:“这个严善思到?底是何方妖人?他第一次向皇兄进言,结果弄了个太子监国;这一次更好,皇兄竟然连皇帝都不想做了!” 萧至忠脸上尴尬之极,严善思本来由姚崇向李旦推荐,还是由他出面找严善思说项,并花去公主的不少钱财,严善思方才心归太平公主。不料此事儿结果,却是如此啼笑皆非。 其实太平公主的这一招委实厉害,其机关算尽,将招数设计得天衣无缝,且为致命一击。她错就错在自己想得过于复杂,没有想到李旦如此简单:当皇帝实在没有意思,且上天警示,那就赶快离位吧。 以太平公主的脾性,她是绝对不甘心让李隆基如此轻易登上皇位的。这小子若当上皇帝,今后还有自己的好日子过吗?而其登上皇位,还是自己推波助澜而成,太平公主想到此节,心中的窝囊劲儿一下子泛出胸外,别提多烦闷了。 太平公主出门登辇,意欲入宫劝阻哥哥。 李隆基这一段时间谨慎恭顺,又大义凛然斥退姚崇和宋璟,果然收到了效果。若非李旦对李隆基相当满意,他也不会轻言传位。李隆基看到严善思的计策收到反效果,一方面暗自庆幸自己在父皇面前扮演的孝子角色取得成功,另一方面觉得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皇位实属侥幸,心里虽万分狂喜,仍旧保持恭顺之态。 李隆基明白,他在此时的一举一动很多人都在注视着,所以其回东宫后,立刻让右庶子李景伯拟出辞让奏书,然后再入宫内求见父皇,要把面子活儿做足做够。 李隆基入殿后以头抢地,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竭力要求父皇收回成命,继续当皇帝。 李旦很不高兴,觉得今日当着众人之面,已然将所有话都说清楚了,李隆基现在依然来闹,无非使自己的心里添堵,遂斥道:“你有完没完?莫非想让我在此位上熬死了,你方才满意?” 听到父皇说出如此狠话,李隆基抬起头来,说道:“儿臣心里确实想到,如今监国未久,历练的时日太短,深恐无能挑起如此重担。还望父皇怜恤,再给儿臣一些历练的时日。” 李旦决然道:“不行,这个皇帝我一天也不当了。我意已决,你不可再求。”他停顿一下,看到李隆基依然趴在地上,语声变得和缓起来,又说道,“你起来吧,坐下说话。” 李隆基依言立起,却没有坐下,往前两步立在李旦的面前。 李旦道:“当皇帝有什么难的?我此前虽当过几天皇帝,什么事儿也没管过,这一次你和你姑姑把我推上皇帝位,如此就成为皇帝,我实无特别之处可言。三郎,你应该知道我的性子不适合当皇帝,我生性淡泊,不爱多事儿,皇帝却是一个万事上心的差使。你来当皇帝,肯定比我合适。” 李隆基躬身道:“父皇的心意,儿臣明白。然儿臣毕竟稚嫩,近来朝野间往往流言四起,显是一些人对儿臣 4e0d." >不服。儿臣之所以不愿接承皇位,即为此虑。” “唉,你说此话确实稚嫩无比。我本为一个散淡的藩王,一旦成为皇帝,立刻威权无比,天下皆服。你以为人心服与不服在乎己身吗?错了!他们最重的就是你所在的位置。别看现在有许多人反对,你一旦成了皇帝,他们定然转为拥护。我知道,人往往在接位与否之时最为难熬,若上位后顿显太平。” 李旦将李隆基的奏书扬了一下,说道:“我让尚书省将你的奏书明示百官,以示你的敦诚之意。我知道,这些活儿若不做,天下人又会说三道四。不过你今后在我面前,不可再行推辞。” 李旦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李隆基便已明白父皇将诸事看得很清楚,自己若再推辞,明显有些虚伪。他也不能像大哥当初推太子之位那样绝食明志,因为李旦说过,若继续让他当皇帝就是不安好心,要把他往死路上逼。若李隆基苦苦求父亲当皇帝,无疑就是违了仁孝之道。 李旦看到李隆基不再推让,脸上就有了笑意,说道:“如此甚好。我让司天台瞧过了日子,你可八月初一登基。年号也要改一改,可名为‘先天’。”李旦登基后,在册封太子时头顶有祥云笼罩,因改元为“景云”,是时为景云三年七月。 太平公主恰在此时入殿,看到他们父子二人相对甚欢,遂问道:“皇兄为何如此欢洽?想是你决然离开皇位,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以致焕发了精神。” 李旦将李隆基的奏书向公主示意了一下,说道:“是呀。三郎刚才入殿又是上书请求,又是哭诉衷肠,惹得我心烦不已。经我一番说话,终于把他劝转过来,心里嘛,当然有些轻松。” 太平公主走在路上逐渐平静下来,她从哥哥的这次表现想其真实心思,大致摸准了哥哥的心思脉络。她忽然明白,像哥哥上次说过要退位的话,自己一腔心思认为是三郎在那里捣鬼,估计还是自己想差了主意。看来哥哥确实不愿当皇帝,他偏爱安静地弹琴谱律,再鼓捣些令常人不耐烦的训诂之学,可以从中得到无穷的乐趣。想到这里,太平公主决定入宫后要随机应变,不可一味劝阻哥哥,因为她这样做未必能收到好效果。这一次让严善思拿天象说事,实在是百密一疏,独独没有考虑到哥哥的性子,以致局势急转直下,现在要亡羊补牢,犹为未晚。 太平公主接过李旦的话头,脸上满面春风,笑道:“我在府中听到此事,起先也觉得惊愕,继而又觉得如此甚好。既然天象示意,四哥退位又可享受到安静,三郎年轻有志,大可励精图治一番。” 李旦乐道:“原来妹子也赞同呀,如此事儿就好办了。我原来还想,妹子说不定不会赞成此议呢。” 太平公主嗔道:“此为你们父子之间的事儿,我毕竟为外人,敢说些什么呢?” 李旦道:“你什么时候又成了外人了?” 李隆基看到姑姑那言笑晏晏的脸庞,心中忽然有些不安。姑姑素常喜怒不形于色,心口未必一致。遥想自己当初起事后的清晨,姑姑见到自己后也是一脸春风,对自己赞不绝口,然其对自己的芥蒂恰恰是从此而生。她对自己当太子就极力反对,那么自己即位为皇帝,她心里会舒服吗?想到这里,李隆基躬身道:“姑姑来得正好,侄儿刚才求父皇,遭到父皇的一顿训斥,甚至说侄儿若不听父皇言语,就非仁孝之人。” 太平公主笑道:“对呀,你不听尊长之言,当非仁孝之人,这有什么好说的?” “还望姑姑多劝父皇,让他收回成命最好。” 李旦闻言,心中又有些恼,斥道:“刚才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又来了?” 太平公主见状,急忙止之曰:“三郎,你不可再说。这样吧,你先出宫,待我与四哥说上几句话儿。” 李隆基躬身告退。 太平公主转向李旦道:“四哥,三郎如此推让,可能虑于其历练甚少,你就不能缓上一段时日吗?” 李旦叹道:“唉,你难道不知道三哥当初的事儿吗?那时候天象示意,我还拉上你一起去劝谏他,让他早立贤子以避位,奈何他不听呀,结果呢?他果然暴崩殿中。” 太平公主笑道:“看来四哥坚决传位,还是有些惧死的味道。” 李旦反问道:“谁不惧死呀,你又能免俗吗?” 太平公主收敛起笑容,正经说道:“看来四哥这一次坚决传位,已经无可更改了吗?” “不错!”李旦很干脆地答道。 “然刚才三郎所言,你也要考虑一下。如今天下未稳,三郎历练又少,若骤然换位,天下会不会又起波澜呢?” “我对三郎说过,人非生来就能当皇帝。我当皇帝,此前可曾历练过吗?” 太平公主摇摇头,说道:“不然。我此前说过,三郎上次诛韦成功,其所恃什么?其背后无非有你和我站在那里,天下方能云集响应,所以顺势而成,你成为皇帝就在情理之中。现在三郎若为皇帝,就如无根无基的浮萍一般,你不能撒手不管啊!” “那按妹子的意思,我该如何来管呢?” 太平公主缓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我想呀,三郎可以搬出东宫,进位为新皇帝,然你不可撒手不管,可以逐渐交托权柄,方为稳妥。你还要总领国家大政,由三郎办些庶务即可。”这就是她刚才在路上想好的招数,既然传位之事无法更改,那么你李隆基就当个名义上的皇帝吧,大事儿还要由太上皇亲手把持,如此一来,公主还可以如以前那样到哥哥面前鼓舌,由此影响朝政之事。 李旦仰头想了一下,觉得妹妹的这个提议很好。若这么来办,既顺应天意,自己可以避祸免死,又稳妥地继续控制国家权柄,遂点头赞许道:“妹子的主意很好。刚才三郎在这里也说过自己历练太少,深恐遇事儿处置不当。唉,所谓当局者迷,你若不来,怎么有这个好主意?” 太平公主甚喜,觉得如此一来,你李隆基无非多了一个皇帝的名号,其他皆照旧,因笑道:“我又敢出什么主意了?四哥,此事千万不能让言官知道,否则他们定会说我惑乱朝政,我就成为你们李家的罪人了。” 其实李旦非常明白妹妹的心意,他虽了解不详,也知妹妹和三郎一直在明争暗斗,他作为哥哥和父亲,又是很平和的性子,无法偏袒任何一方,只好用其折中之术来换取两方的平衡。像姚宋一案,他本来认可了姚宋的言语,并下发了制书,因为妹妹的哭闹,他不得已将姚宋贬官;再如“斜封官”一事,李旦多读圣贤之书,深明应罢“斜封官”,不料此事遭到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劝阻,他于是只好缓之。 按说太平公主设计天象之术时,其揣测到人皆不愿意主动弃权也对,李旦惧死图静是为首要,此事若一解决,他当然还会恋栈权位。现在妹妹提出此议,他也乐得顺水推舟接受。为示大度,李旦决定再为儿子扩大一些权限,说道:“你为李家女儿,当然为李家之人。这样吧,今后三品以上官员除授及大刑还要奏知于我,其他的就由三郎来处理吧。” 太平公主果然亡羊补牢,算是挽救了此前一塌糊涂的颓势,由此心中窃喜。 八月初一,李隆基的登基典礼如期举行。一应繁文缛节,这里也不一一细表。 李旦从此被尊为太上皇,自称为朕,命曰诰,每五日一受朝于太极殿;李隆基自称予,命曰制、敕,每日受朝于武德殿。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决于太上皇,其余政事由皇帝处理。 年号改元为先天元年,并大赦天下。 李隆基从此成为皇帝,实权虽集于父亲之手,然其名义上大有好处。其正妃王氏一跃成为皇后,儿子们也成为亲王。像赵敏也成为丽妃,其儿子嗣谦今年不过六岁年龄,也被封为邳王。 所谓新皇须有新气象,朝中百官自然也要调整一回。可惜李隆基虽为皇帝,三品以上的官员除授依旧由父亲当家,太平公主应该鼓舌不少,最后朝中百官的除授明显不利于李隆基。 崔湜检校中书令;刘幽求为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魏知古为侍中。这三人执掌三省,按例皆为宰相职。 其他四位宰相职人员为:窦怀贞为右仆射兼御史大夫、平章军国重事;郭元振以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萧至忠为特进同中书门下三品;岑羲以吏部尚书、平章军国重事。 七位宰相中,四人皆为太平公主的忠实党羽,魏知古貌似中立,倾向公主的成分还是多一些,李隆基的人无疑居于绝对劣势。 其他朝中官员中,太平公主的党羽占其大半,太平公主经此一役,在朝中绝对占据了主动。 从安排朝中官员这件事儿上,可以看出李旦绝对是一个聪明之人。他明确得出妹妹与三郎一直在暗中对峙的结论,他也就从一开始平衡双方利益转化制衡,这样使得他们双方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对方,结果都要到李旦面前争取支持,李旦由此可以游刃有余坐享权柄。他将权力安排得很巧妙:三郎为皇帝,当然位高权重,那么就需要把妹妹的人授以重位,如此两者就可以制衡了。 且说刘幽求现在政事堂议事,愈发变得无足轻重。李隆基虽当了皇帝,毕竟有名无实,所以其他同僚没有把刘幽求这个皇帝的亲信瞧在眼中。政事堂每每议事的时候,例由崔湜主持,无论从资历还是出身门第,以及文名才气,刘幽求无法与之相比,加之崔湜少了萧至忠的城府,往往话语犀利直指,数次让刘幽求当场下不来台。一旁的萧至忠虽话语不多,太平公主的党羽隐隐将之奉为首领,他间或慢悠悠地说上刘幽求一句,可谓绵里藏针,噎得刘幽求半天也缓不过劲儿来。 尚书省为国策的执行部门,其所辖六部政务驳杂。刘幽求以小吏之身一下子晋升高位,没有丰厚的从政经验,难免顾此失彼,一时错谬甚多。萧至忠冷眼旁观,指使御史台的亲信接连上疏,指责刘幽求的错误。李隆基见到上疏,也不能置之不理,就在朝堂上当众申斥刘幽求数回。 李隆基和刘幽求明白,这是公主的党羽设下的套儿,既可使他们心里添堵,又能遍造舆论,为下面的大动作铺垫。事儿很明白,郭元振极得李旦信任,所执掌的兵部又是其熟悉的事务,令萧至忠他们一时找不到好借口。如此一来,刘幽求就成为他们攻击的焦点。 刘幽求很郁闷。自己处置政务确实没有很好的积淀经验,与萧至忠这帮老官僚相比,自己确实相当稚嫩,实在找不到反击的好办法。 他曾经数次找到李隆基,叙说自己的处境和苦闷。李隆基此时初登皇位,一边有姑姑瞪大双眼在那里盯着,身后还有实为皇帝的父亲在宫中坐着,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李隆基劝刘幽求多学理政经验,以勤补拙,如此而已。 刘幽求于是更加郁闷。 人一旦陷入某种困境时,往往用自己最拿手的利器来解困。刘幽求所恃的利器为何呢?他先劝桓彦范诛杀武三思未成,此后成为李隆基的主要谋士诛韦成功,则其所长为“谋”。 这日晚间,刘幽求将张暐召入府中饮酒。 张暐现为宫门郎,负责宫门的守卫。此职务虽非军中之职,然宫中守卫之事皆须其从中调度,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张暐毕竟与刘幽求是老熟人了,其入府后并无拘束,入席后即自斟自饮,很快有了微醺之意。他乜斜着眼睛向刘幽求道:“刘兄,好久未如此畅快了。殿下自从成为太子,现在又为皇帝,能见上一面都很不容易。遥想那时在其府中饮酒找乐,何等畅快,这样的时候估计再也不会有了。” 刘幽求笑道:“人境遇不同,其处置之道也会不同。他那时为郡王,当然可以呼朋唤友,现在成了国君要面对天下之事,哪儿有闲暇时候?” 张暐摇摇头道:“唉,国君?你我心里皆如明镜似的,他这个国君实在名不副实。哼,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现在再加上一个太平公主,天下岂不是有了三个主人了?” 人皆有私,这帮跟随李隆基起事的功臣,现在官至重位,犹不满足,日日盼望李隆基成为真正的皇帝。 刘幽求叹道:“你说得不错,谁料想会有如此局面?唉,其实他自己不说话,我想也难受得紧。只不过外号为阿瞒,这份镇定功夫比你我要强多了。” “是啊,我曾与麻嗣宗一起聊过,殿下成为太子之后,锋芒尽敛,日常听不到他的声音;现在当了皇帝,愈发畏畏缩缩,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儿。刘兄,莫非位置越高,话语就要越少,心里也要战战兢兢吗?” “那是,位置越高,出语愈要谨慎。你与萧至忠接触多吗?” “不多。这个老贼整日里笑模笑样,显得一团和气,心里肯定都是坏水。” “对呀,这种人在官场里厮混一生,可谓深谙官场之道。此人惜语如金,每说出一字一句,皆是深思熟虑而成。知道吗?我现在政事堂不敢听他说话,他每每对我说话,脸上笑容可掬,然话头后面的意思你需要咂摸数遍方能悟出。唉,这确实为一种能耐,我与之相比,还要多加历练。” “哈哈,听说刘兄在政事堂没少吃亏。这也难怪,我们私下曾多次议过,谁让人家人多势众呢?” 刘幽求默然。 张暐又问道:“刘兄,我与麻嗣宗聊天时也感到奇怪。公主到底有何能耐?她在太上皇面前说话管用,而圣上却不能呢?” 刘幽求摇摇头,依然不语。他当然比张暐能知内幕详细,然他知张暐向来为粗豪的脾性,若向他说知,万一他无心说了出去,事情很为不美。 张暐见刘幽求不吭声,又问道:“刘兄,你把我召来,不会仅仅让我饮酒吧?” 刘幽求微微一笑?道:“除了饮酒,我还想打听一点事儿。” “嗯,你说吧,我知无不言。” “我问你,如今北门四军还是我们自己人在实际控制吗?” “当然。从名义上来说,原来禁军由宋王兄弟们控制,说起来还是姚崇办了好事。当时太子监国之后,姚崇向当时的皇帝进言,为防祸乱,不许诸王兄弟亲典禁兵,因罢诸王兄弟兵权,禁军例由皇帝亲自指挥。然皇帝当时什么事儿都不想管,太子当时监国,事儿就落在他的头上。姚崇最巧妙的地方就在于,让薛王兄弟为东宫左右卫率,这样控制禁军的实际还是他们兄弟。太子成为皇帝后,该指挥权就顺势而成了。” 刘幽求点头道:“我知道。”张暐这一番乱七八糟的话让一般人摸不着头脑,刘幽求作为局中人当然明白其含义。李隆基事变之后,李旦接受太平公主的建议罢其兵权,让李隆基的其他兄弟分掌禁兵之权。李隆基后来当了太子,又被命监国,姚崇和宋璟认为李隆基今后当皇帝是水到渠成之事,他们于是说通李旦罢诸王兄弟兵权,使此权归于皇帝。然李旦不视事,遂建议李隆范和李隆业为东宫左右卫率,由此兄弟二人职掌禁军。如此一来,李旦非常放心,这兄弟二人又是李隆基的下属,也有指挥禁军的名义。 张暐又道:“二王得了圣上的言语,由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麻嗣宗、王崇晔实掌北门禁军之权,正所谓如铁桶一般。” 刘幽求道:“我有一个想法。譬如让你带领数百人,先去拿下太平公主,再将其党羽一网打尽。你行此事时,北门四军及南衙军会干涉吗?” “嘿,南衙军有几个人毛?他们把把门也就罢了,能当什么事儿?北门四军由自己人控制,只会帮忙,不会添乱。刘兄,你这个想法当真吗?” “只是一个想法而已,我叫你过来,正想商议此事。” 张暐一拍大腿,说道:“此议好哇!刘兄,你真是一个智计百出的好军师。早该这样了。我敢打包票,让我带领数百人办这些事儿,如同探囊中取物,不过两个时辰,事情就办完了。我问你,陛下知道这个想法吗?” “他尚不知道。你既然说可行,我这几天就单独进宫找他谈一谈。” “好哇,我等你的回话。早该这么办了,如此就少受一些鸟气。” 奇谋秘计是为刘幽求的强项,其在无奈之间,心思就顺势偏向这里。 李隆基这日在武德殿里接受群臣早朝,又在那里处理日常文牍,一直忙乎到近午时分,方才起身出殿。 他意欲舒展一回,遂信步向后殿走去。高力士此时也随他离开东宫,升任内仆丞,紧随其身后以为侍候。他们行至赵妃所居殿前,就闻殿内传出喧笑声音,李隆基转头问高力士道:“赵妃殿中有何人在此,为何如此喧哗?” 高力士道:“赵妃平时与人交往不多,崔令夫人与女儿善诗文,赵妃曾将她们召入谈论曲词数回,估计今日又将她们召来了。” 李隆基听到崔湜的夫人入宫,眉头微皱了一下,问道:“她们入宫,可是你替赵妃介绍的吗?” “禀陛下,非是小人牵线,却是赵妃之兄介绍而来。” “嗯,我们入内瞧瞧去。” 赵妃她们闻听李隆基入殿,急忙起身跪迎。李隆基令她们平身,待他瞧见崔湜夫人和其女儿的面貌时,竟然有些呆了。 崔湜夫人生得唇红齿白,肤色白皙,丰腴肉嫩,一张如鸭蛋似的粉脸上,因为饱读诗文显示出镇定清新的气质,再与柔媚温婉的风情相映,周身焕发出夺人魂魄的定力。以李隆基的阅历,其艳丽的面貌仅有安乐公主可相伯仲,而其淡定儒雅的气质又优于安乐公主。再看其女儿,身材面貌实在酷似其母,只是略瘦一些,面貌稍嫌稚嫩,其身上又添加乃父的飘逸俊朗气质,更显迷人。 赵妃禀道:“陛下,妾今日觅得一曲词,稍显粗糙,因请崔氏母女入宫修饰。” 李隆基回过神来,点头赞道:“哦,崔氏家学渊源,由她们来修饰,那是不会错的。”其心中感叹道,崔湜夫妇仅从形貌上而言,实在是人间至品,夫妇二人又谈诗论文,确实为神仙美眷。然崔湜素爱趋炎附势,不惜献身得宠,这份下乘的品德与其才貌相映,实在让人心生感慨。 那一霎时,李隆基的心中竟然产生绮丽奇想,他有了将崔氏母女兼收并蓄的念头。要知李隆基曾以浮浪风流儿郎的名声享誉京中,猎艳为其拿手之事。其谪居潞州犹不能闲着,歌女赵敏于是成了今日的赵妃。是时朝野之中对男女之事甚为宽容,李隆基以皇帝之尊若瞧中某个命妇,将之召入宫中成就好事,那也是寻常之事。 只是李隆基自潞州回京后,他的心思一直在忙于大事,没有把女色挂在心上。何况,崔湜与姑姑打得火热,李隆基说什么也不敢将崔氏母女揽入怀中,以授姑姑之柄。所以,刚才的念头仅是一闪而过,再也无影无踪。 崔氏夫人盈盈拜道:“陛下,贱妾虽薄识诗文,毕竟庸陋,皇妃修饰一说,贱妾实不敢当。” 李隆基闻其声音若莺啼鹂啭,心里又是一阵微动,遂笑道:“你不可太谦,赵妃唱词犹可,至于这作词嘛,就有些欠缺。予闲暇时候,可为之修饰,如今百忙之中,就无暇顾及了。” 崔氏美目顾盼,说道:“如今坊间犹唱陛下所制之词曲,其词绮丽工整,其曲顿挫有致,贱妾唯心慕之。” 李隆基正要作答,这时一名太监入内禀道:“陛下,刘仆射欲入宫求见。” 李隆基道:“让他入武德殿等着。”他又转向赵妃、崔氏道,“你们悄声商讨即可,不得喧哗扰人。” 赵妃等人齐声答应,然后跪送李隆基出殿。 李隆基出殿后对高力士道:“你告诉赵妃,今后不许再召崔氏入宫。”他此时隐隐觉得,崔氏若今后频繁出入宫禁,是一件不妥当的事儿。 高力士答应了一声。 李隆基将刘幽求领入侧殿里说话,他知道太平公主的耳目甚多,遂令宫内的太监宫女不得近前,另让高力士立在门外看守。 刘幽求没有废话,说话直奔主题,将与张暐所议说了一遍。 李隆基听完后沉思片刻,然后问道:“这个主意由谁首倡?” “由臣首倡,召来张暐,主要想问询一些细节。” “嗯,这不失为一个办法。我此前也想过数回,然目标为姑姑,此事就要万分审慎。你想过没有?姑姑与韦氏相比,两者的差别很大。韦氏倒行逆施,人神共怨,姑姑却大不相同。姑姑拥有广大党羽不说,就是在民众眼里,也没有多少恶感。她前段时间迁居蒲州,人们甚至予以同情。再说了,父皇对姑姑也是亲爱有加,为此我又犯了踌躇。” “陛下的意思,眼下时机未到?” 李隆基叹道:“不错,你说的这个法儿,非到万不得已之时方可施行。” “然如今太平公主咄咄逼人,她的那帮党羽也渐成气候。譬如臣在朝中位至左仆射,甚至没有说话的机会。长此以往,那如何可以?臣实在替陛下忧心不已。” 李隆基笑道:“刘兄,有时候谨守本分低调行事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姑姑步步紧逼,我被动应之,结果父皇先令我监国,继而进皇帝位,不是一样能达到效果吗?” 刘幽求摇摇头,心想吉人天相,李隆基的所得实属侥幸。太平公主的两次凌厉进攻,本来志在必得,不料遇上李旦这样一个特殊的人儿,事情结果也就在走向反面。刘幽求想到这里不以为然,说道:“被动应之?陛下,侥幸的事儿不会常有,诸事还须谋之。臣以为,太平公主现在的目标在于想法把臣排挤出朝中,她此后既能控制朝中重臣,又善得太上皇言语,如此就把陛下彻底架空,甚至会想出废黜陛下的阴谋。陛下,若不主动出招迎之,祸日恐怕不远。” 李隆基何尝不明白眼前的局势?他不过心中有数,不愿明说罢了。他现在愈发明白,姑姑之所以能在朝中长袖善舞,归根到底,还在于父亲以太上皇的名义掌控大权,姑姑于是有恃无恐,自己不过一个儿皇帝罢了。他心中明白,要想去姑姑之势,必须剑指父亲! 然他现在委实不能,他需要等待时机。 李隆基沉吟片刻,然后缓缓说道:“刘兄,你今日说的这件事儿,眼下时机未到,不可行之。然此为最后致命一击,也不可废之。你可隐秘筹谋,将细节做得更细。” 刘幽求点头答应。 李隆基又嘱咐道:“你今后不可再与张暐议此等事儿,你还不知道此人的脾性吗?其口无遮拦,就爱图个痛快。那次起事之时,我一直等到动手之前方告知其详细,正为此虑。” 刘幽求道:“他毕竟为宫门郎,有着得天独厚的方便。” 李隆基断然道:“他可以与事,然不可预事,你明白吗?” 刘幽求没有把李隆基的话谨记在心,其出宫时恰好遇到张暐。张暐看到刘幽求独身入宫,料定是禀报他们一起商议的事儿,遂把刘幽求拉到角落悄悄问询。刘幽求没有多说,仅说了一句:“圣上说此事可以从长计议。”张暐见李隆基没有拒绝此议,心中大喜,认为自己又可建奇功一件,如此就潜伏着极大的祸胎。 刘幽求走后,王琚恰好进入宫来,其与刘幽求行了个照面,遂相互寒暄一番。李隆基当了皇帝,也想在朝中培植自己的亲信,遂在李旦面前大说王琚的好话。王琚进入东宫不过一月,李隆基就在自己的权限内擢王琚为太子舍人,兼谏议大夫,从而以九品官员之身一跃成为正六品官员。李旦此时掌控着三品以上官员的授任,基于平衡的考虑也答应了李隆基所请,于是王琚被授为中书侍郎,此为正三品官员。 王琚得遇李隆基,数月之间从庶民之身一跃升为三品大员,可谓殊遇尤重。两人数月之间,说话也愈益随便起来,李隆基专门交给王琚一个牌子,其入宫之时举牌即入,免去了入宫时的许多麻烦。 王琚入殿后与李隆基叙话一回,然后说道:“臣刚才看到刘仆射匆匆出宫,他所来何事?” 李隆基不愿告诉其实话,淡淡说道:“没有什么要紧事儿,无非对其他宰臣挤兑他诉一些怨气罢了。” 王琚叹道:“是啊,刘仆射的日子现在很难过,他几可成为政事堂受屈的主儿。崔湜在我们面前,每每提起刘仆射,除了不屑一顾,甚至还会辱骂数句。他应该知道刘仆射系陛下的人儿,又知臣系陛下擢拔而来。他如此无顾忌,当然以为太平公主远较陛下势大。” 李隆基顿时默然。 太平公主眼看朝中事儿渐顺,心里轻松无比,遂嘱崔湜率领其兄弟在“未艾居”中相聚。事罢之后,公主就将其他人赶走,独留下崔湜侍寝,其赤身枕在崔湜的臂膀之上,很快就沉沉睡去。 崔湜却无法入睡,身子又不敢乱动弹,只好眼瞅着屋顶来打发时辰,如此时辰过得非常之慢。崔湜如此熬到子夜时分,就闻门外有一阵响动,继而有人轻叩木框,轻声唤道:“公主,萧大人有急事来访。” 崔湜明白萧至忠深夜来访,定有非常事儿,遂轻摇臂弯处的公主头颅。太平公主睡得很沉,崔湜摇了好一阵方才将其唤醒。她眯着眼睛,斥道:“睡得好好的,发什么癔症?” “公主,萧至忠有急事求见。” 太平公主一激灵,明白有大事发生,遂翻身起来,唤道:“赶快掌灯,侍候穿衣。” 此时正是八月的天气,夜来虽秋意渐浸,但并不太凉。太平公主起身后仅披上一件黄五晕罗银泥衫子,套上一件黄罗银泥裙即步入前厅,然后令人带萧至忠进来。 太平公主睡眼惺忪,问道:“萧公此来,定有非常之事,你说吧。” 萧至忠道:“下官之所以深夜擅闯此处,确实十万火急。侍御史邓光宾今晚与张暐共饮,席间探知一件十分要害之事。下官闻知后,先入公主府,再来这里,由此耽误了时辰。” “你所说的张暐,就是那个跟随三郎的潞州富商吧?他现在好像任宫门郎?” “公主所言不错,就是他。此人席间饮得甚多,说话渐至无遮拦。他先对圣上如今遭遇抱屈,说圣上仍旧受太上皇节制,不过还是一个太子罢了。” “嗯,酒后说真话,他如此说,当是三郎的真实心思。” “他如此说话也就罢了,最要紧是后面的一句话。” “他如何说?” “他口吐狂言,说道:‘别看公主及其党羽如今横行天下,我已与圣上商议好,我随时带领数百人就可将公主及其党羽圈禁起来,瞧他们还能蹦跶几天?’” “此话当真?” “此话千真万确,想是邓光宾平素锋芒尽敛,与人谦和,张暐将其倚为可说之人。” 太平公主静默片刻,然后狞笑道:“哼,三郎果然动了杀机了!” 萧至忠急问道:“公主,圣上有如此想法,我们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他们有此想法,又不动手,说明心有所忌。他们忌讳什么呢?”太平公主凝眉思考。 萧至忠不敢吭声,静观公主的下一步言语。 太平公主缓缓踱了数步,心中豁然开朗,其扭头面对萧至忠,脸上已然露出迷人的微笑:“嗯,我想明白了。萧公,三郎所忌在皇兄身上。他若挥刀指向我,就是和皇兄过不去。如此投鼠忌器,方为其迟疑犹豫的缘故。” 萧至忠道:“公主所言不错。公主与太上皇一体,为天下人所望。若圣上出兵起事,就是犯了众怒,其也难以长久。” “这小子非是一个消闲的主儿,其一日不除,就不会消停。他想起事好哇,实在是自掘坟墓。萧公,你回去吧,我天亮之后立刻入宫见皇兄,说什么也要将他扳下来。” 太平公主此后无眠,其脑中快速思索,琢磨如何与皇兄说话。 张暐回府后躺倒便睡,到了四更时分方才被尿憋醒。他起身如厕,脑袋被清风一刮顿时清醒起来,他这时方才依稀忆起晚间与邓光宾说过的一席话,并记起那句最要紧的话儿。他到了这时,也知道事态严重,全身不觉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了一圈,觉得别无它法,只有及早告诉李隆基。如此黑夜之间,宫门紧闭,寻常人肯定没有办法,然张暐任宫门郎,自有他的办法。 按照宫中规制,守卫兵士不论白日夜间不得踏入宫门内一步,否则杀无赦。为了沟通宫内外讯息,内侍局在数门内的耳房内派有太监值守,以利传讯。 张暐到了肃章门,唤醒了正在酣睡的值守太监,令他速去把高力士找来。这名太监老大不愿意。嘟嘟囔囔说天快明了,让张暐等待一会儿。 如此惹得张暐火起,他拔出刀来将之搁在太监的脖项之上,骂道:“奶奶的,你不想活了?你若不去,老子先斩了你的首级。” 这名太监深知张暐的来历,知道其与皇帝和高太监的关系非同寻常,急忙缩着脖子飞快入内。 高力士想是也在熟睡,然他知道张暐如此火烧眉毛寻找自己,定是有天大的事情发生,遂三脚并成两步来到肃章门前。 张暐一见高力士,急忙将之拉到一边,悄悄急声道:“高公公,我有急事需面见圣上,你速带我入宫。” 高力士面带难色,说道:“张大人应该知道宫内的规矩,如此时辰若外人入内,那是杀头之罪。再说了,圣上此刻正在熟睡,我们如何敢扰呢?” “此事重大,若到天亮再说就晚了。高公公,你速带我入内,待我见了圣上,他自会宽囿我们。” 高力士略微沉默片刻,然后决然道:“也罢,张大人随咱家走吧。” 李隆基被从睡梦中叫醒,待他听了张暐说了饮酒的过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张暐此时还心存侥幸,最后说道:“天幸邓光宾与我比较友善,他又非公主之人,许是他听过之后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 李隆基冷冷说了一句:“你又怎么知道没有事儿发生?” 张暐张嘴欲言,李隆基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你还不错,能在第一时间告知我。你回去吧,顺便告诉刘幽求一声,不管今后有多委屈,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许说。” 张暐知道自己闯了祸,遂低头答应,然后躬身告退。 李隆基此时已然拿定了主意,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要第一时间面见父皇。在这一点上,李隆基就比太平公主占尽了优势,从武德殿到太极殿的距离非常近,何况他现在就决定立即到太极殿门前等候,若姑姑果然来告状,那也是以后的事儿了。 人至中年后,睡眠时间愈来愈短。李旦卸任皇帝之后,每五日在太极殿接受群臣早朝,从此免了日日早朝之苦。按说他可以夜夜揽着年轻佳丽欢度良宵,然他对于女色一节没有太大兴趣,大约他沉湎于道家方术,以至于对吐纳修养之术更为坚持。这日天刚微明,李旦即披衣而起,其洗漱之余,就听宫女说李隆基在门外等候。李旦不禁诧异道:“天刚微明,他就候在这里,有什么急事儿?” 李隆基入殿向李旦见礼后说道:“父皇,昨日刘幽求入宫与儿子说了一席话,儿子昨晚想了一夜,觉得事关重大,就想及早禀报父皇。” “刘幽求会有什么事儿,他说了些什么?” “刘幽求言道,姑姑在朝中培植个人势力,如宰臣七人中,就有四人由姑姑推荐。他认为,姑姑如此做实属图谋不轨,要设法制止。” 李旦闻言有些不悦,说道:“这个刘幽求好好当他的左仆射,何必多管闲事?这些宰臣皆由我所定,与你姑姑有何干系?三郎,近来许多人到我面前说刘幽求的不是,说他不懂政务,错谬甚多,只是一个惯会搞阴谋之人。嗯,他又出了什么主意?” “父皇,这个刘幽求确实胆大妄为。他说已然与宫门郎张暐商议好,只要儿子点头同意,他们就带领数百人将姑姑等人捕之圈禁起来。” 李旦闻言顿时大怒,一拍几案大声道:“反了!人言刘幽求惯会阴谋之事,看来不假。三郎,你又是如何回答他的?” “儿子也认为刘幽求胆大妄为,就重重斥责他一番,将其赶出宫外。儿子昨夜又想,刘幽求无事生非,仅责其一番实在太轻了,因请父皇恩准,应将此二人贬官以重惩。” 李旦闻言后点头道:“三郎,你遇事能持大节而不徇小私,甚慰我心。你姑姑是我的胞妹,我们实为一家人,岂能容外人来挑拨离间?你很好。刘幽求、张暐有罪,毕竟未酿恶果,贬官即可。刘幽求可贬为下州刺史,张暐贬为一县尉即可。” 李隆基躬身道:“儿子谨遵父皇之言,过一会儿的朝会上,儿子召崔湜拟出诰命,今日就将此事儿办了如何?” 李旦颔首同意。 李隆基退出殿外,心中有种凉飕飕的感觉。张暐这个蠢人还算办了一件明白事儿,若让姑姑抢了先机,岂不是将自己也连累其中? 此后的早朝上,李隆基脸上严肃,厉声说道:“刘幽求、张暐不务正事,潜行阴谋之事,予已禀得太上皇旨意,即日贬二人为外任。崔卿,中书省速代太上皇拟出诰命,贬刘幽求为襄州刺史,张暐为厉城县尉。” 崔湜此时已知刘幽求的阴谋,但没有想到处置结果竟然如此之轻,他心中有疑惑,因为公主已经说过要借此事将李隆基也扳下来,于是躬身问道:“陛下,不知此二人的罪行为何?臣知详细后,方能稳妥拟诰。” 那边的萧至忠也是疑虑重重,十分关注李隆基说出事儿的详细。 刘幽求低头不语。张暐出宫后即驰入其府,将事儿的过程说了一遍。刘幽求听完面如死灰,叹道:“唉,你实在不足以与谋大事。陛下谆谆告诫我,说你口无遮拦,我为何不听呢?事已至此,只好听之任之了。张暐,自今日始,不论你受多大的委屈,多余的话儿一句都不可出口,你能答应我吗?” 张暐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当然连连答应。 李隆基现在目视崔湜的神色,心想莫非崔湜已闻到了风声?他当即答道:“太上皇洞悉此事,诰命中仅写上‘潜行阴谋’即可,届时由太上皇增减字数,这里不用多说。” 李隆基的话语充满皇帝的威严,崔湜不敢再问。 太平公主无缘知道朝会发生的事儿,她怒气冲冲进入太极殿,见到李旦就嚷道:“四哥,还是你一刀把我宰了更好,省得受那些小人之气。” 李旦一头雾水,不知妹妹为何一大早就有如此大的火气。他心中认定,李隆基向他禀报的事儿,妹妹肯定丝毫不知,那么她的火气从何而来呢?他遂笑道:“妹子有话好好说,到底是谁惹你了?” 太平公主怒道:“是谁?难道还有别人吗?我早就说过,你的好三郎居心不善,你却说他宅心仁厚。现在三郎想要我的命了,四哥,你说怎么办?” “妹子定是听到奸人传言了。今日天刚微明,三郎就来告知刘幽求与张暐密谋之事,还求我将此二人贬官。你瞧,三郎处处护着你,甚至不许他的亲信之人胡说八道,又如何会要你的命呢?” 太平公主警觉起来,问道:“三郎来过说起刘幽求的密谋之事了?” “是呀,他一早过来,说昨日刘幽求曾找过他。刘幽求已与张暐商议好,意欲圈禁你与萧至忠等人。三郎闻言,将刘幽求申斥一顿,其想了一夜,又来求我将他们贬官。” “哼,原来是恶人先告状。四哥,昨晚张暐与侍御史邓光宾一起饮酒,其酒后吐真言,说他们已与三郎商议好,要将我等圈禁。三郎先来禀告你,大约他得知了风声,急于撇清自己。” 李旦想了一下,说道:“若你所言确实,三郎可能也如此想。然而时辰有些不对呀,张暐酒后说话是昨晚的事儿,三郎在宫中如何能得知呢?妹子,是不是向你传话之人有些杜撰呢?” 太平公主大急,说道:“四哥,都到了如此地步,你还把三郎当成一位仁义敦厚之人!现在就是把三郎撇开,那刘幽求与张暐密谋是真吧?这二人皆为三郎的贴心之人,他们有此密谋定与三郎通气。” “对呀,他们确实找三郎通气了,然三郎不许嘛。” 太平公主叹道:“你呀,总是以宽恕之心对待别人。譬如这二人找过三郎商议,三郎也同意,不料张暐醉酒吐真言,由此泄露了他们的密谋。三郎会如何做呢?他当然会舍弃他们保全自己,你说宫内夜禁不通讯息,那张暐为宫门郎,他找三郎通此讯息,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之事。” 李旦依然不信,笑道:“妹子多虑了。你说过张暐醉酒,其回家后肯定倒头酣睡,又如何能半夜爬起身来入宫通讯息?你不要再生气了,我将这二人治罪,就是替你消气了。” 太平公主实在想不到竟然是这种局面,她本想从此扳倒李隆基,不料想李隆基仅折了两个爪牙而已,心里实在不甘。哥哥先入为主,瞧眼前的光景,他根本不相信李隆基为主谋,自己若再坚持,弄不好会有反效果。她于是冷笑一声,说道:“四哥,我今日先把话儿放在这里,信不信由你。三郎如此处心积虑,你以为他的矛头单指向我吗?哼,他这一次明里想圈禁我等,其内里还不是想讨要你手中残存的权力么?四哥,你不可再糊涂了。” 太平公主回府后,萧至忠、崔湜与窦怀贞等照例入府问安。太平公主得闻仅将刘幽求二人贬官而已,不禁骂道:“他如此轻描淡写,分明是糊弄皇兄嘛。刘幽求与张暐密谋犯上,就为死罪。你们皆为朝中重臣,为何不据理力争?” 崔湜躬身言道:“下官当时询问事情缘由,被圣上拦住不许多问。我们因为不知事情详细,也就无法再说话。” 萧至忠道:“是呀,圣上说太上皇知悉事儿全过程,不用向我等宣示。” 太平公主怒道:“他如此行事,正是妄图一手遮天。哼,我毕竟还没死,岂能容了这小子?你们要各自上奏章,还要让御史台的人上章弹劾,一定要把刘幽求二人的死罪坐实了。他抛出这两个替罪羊,妄想不伤皮毛,天下哪有如此轻易之事?” 众人躬身答应。 太平公主又道:“刘幽求动辄为三郎献上一计,你们呢?莫非什么事儿都需要我来亲自吩咐吗?” 众人见公主火气很大,遂默默躬身退出。 太平公主今日之所以有如此大的火气,缘于哥哥不听己言。她也感到十分窝囊,本来是一件十分把握之事,结果被李隆基占了先机,以致出现现在的局面,她心里实在不甘。 她派人唤来王师虔,吩咐道:“你速去宫内打探,查一查昨晚子时以后,是否有人入宫?” 王师虔领命而去。 太平公主的党羽们竞相上奏,他们从各个方面阐述刘幽求与张暐的大罪,认为非死罪不可。李旦看到这些奏书,遂下令先将他们二人囚在刑部大牢。 李隆基此时慌了手脚,他阅了数道奏书,感觉其背后有姑姑的影子。他知道,这帮人的目的很明确,即欲置刘幽求二人于死地,他是万万不能接受这种结果的。 其时王琚在侧,他看到李隆基那略显慌张的脸色,说道:“陛下,欲救刘幽求二人,现在维系于太上皇一身了。” 李隆基当然明白,他正准备动身前往太极殿。 王琚又道:“臣以为刘幽求终无大碍,毕竟他有大功在身,太上皇心怀宽仁,应该会答应陛下所请。只是此事过后,陛下更须百般警惕。” 李隆基问道:“此话怎讲?” “所谓打草惊蛇,张暐是也。臣观此前太平公主行事,毕竟高调示人,没有厉害之招。那么此事过后,公主定会行隐秘之事,暗箭难防啊。” 李隆基事后相当后悔,埋怨刘幽求怎么寻到张暐这样一个口无遮拦之人谋事。然事已至此,只好亡羊补牢了。至于事过之后,姑姑如何出招,他现在尚无法顾及。 李隆基叹道:“长远之事,以后再想。现在当务之急,须将二人之命救下。这样吧,你设法联络数人,也赶快上奏述说他们的大功。我再召来郭元振,让他也在父皇面前说项。总而言之,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二人将命丢了。” 李隆基现在朝中确实形单影只,手下无人可用。本来还有一个刘幽求,这一次又获罪,他在重臣中仅有郭元振还能引为己援。由于太平公主势大,像此次其党羽群攻刘幽求,那些中立之人只有选择沉默,如此更彰太平公主之势。 王琚依言出殿布置,李隆基正了正衣冠,然后坐上腰舆,前往太极殿去见父皇。 李旦此时正坐在几案前翻看奏章,看到李隆基入殿拜见,遂唤其平身,叹道:“三郎,这一次刘幽求闯的祸不算小,你姑姑坚言问斩,群臣也上奏附和,这如何是好?” 李隆基眼中流出眼泪,再伏地叩首道:“父皇,儿子前来正为此事相求,乞父皇保下他们一条命来。” “起来说话。” 李隆基依令起身,犹泪流满面道:“父皇,刘幽求与张暐确实罪不容赦,然这二人皆有大功。儿子以为,可将他们功过相抵,由此饶了他们的死罪。” “崔湜的奏章说过他们的功劳,然他又说功是功,过是过,不可混淆一体,须赏罚分明。” “父皇,这二人跟随儿子日久,想是他们看到姑姑近来在朝中安插亲信,势力日益增大,心中替儿子不忿,由此想差了主意。再说了,他们将密谋告我,儿子又告诉父皇,若他们因此获罪被杀,事过后天下之人定会说儿子不义。” “哼,我早就说过你,不似大郎那样端正居家,就爱出外结交这些鸡鸣狗盗之徒。譬如这刘幽求吧,正如你姑姑所言,没有什么为政能耐,官居左仆射错谬甚多,就在搞阴谋上有本事。现在事儿出来了,你已为皇帝,当如何收场呢?” “父皇说得对,儿子确实交友不慎。儿子这些天一直在想,刘幽求确实想差了主意,不该以人划线强分朋党。譬如萧至忠与崔湜等人,他们确实与姑姑来往甚密,然他们皆为父皇所授,只要他们忠心为朝廷办事,儿子应当倚靠他们,实在不该歧视他们。” “对呀,你能这样想,就不负我一番苦心。” “然话儿又说回来,刘幽求这二人毕竟与儿子相处日久,他们不反朝廷,更不反父皇,无非对儿子有些私心而已,乞父皇饶了他们。”李隆基说完,又伏地叩拜。 其实李旦非懵懂之人,他让儿子当了皇帝,又让妹妹的人在朝中占据要位,有着深层的考虑。李旦明白自己的能耐,又想淡泊处事不愿纷扰,又做了近二年的皇帝,真正体会了权力的好处,实在不愿就此罢手。所以他决定退位的时候,太平公主劝他不可全部丢手,他也就乐得顺水推舟答应。他当时就打定主意,自己当了太上皇能够实际掌控权力的窍门,就在于让妹妹和儿子这两个强悍之人不分轩轾,他们有事自会到自己面前取得支持。 如今刘幽求获罪,从此远离政事堂,那么妹妹的势力又加深了一层,儿子更加处于劣势,所以应当呵护。至于免了刘幽求二人的死罪,实在是小事一件,以此来稳儿子心智,其实很值得。 李旦于是长叹一声,说道:“你起来吧,何必为他们如此折节?也罢,就免了他们的死罪,降为流刑吧。这样吧,我把崔湜召来,让他当着我们的面拟诰,然后立刻发出去。这件事儿若让你姑姑知道,她定会又来拦阻。” 李隆基感激涕零,又复叩拜。 朝中衙署以中书省距离太极殿最近,崔湜闻召很快来到。李旦逐字口述,让他当即拟诰。 崔湜得知刘幽求被免了死罪,心中老大不愿。然此为太上皇钦命,李隆基又虎视眈眈立在一旁,他也无法可施。 将刘幽求和张暐降为徒罪,按例应发配至蛮荒之地。是时,朝廷徒罪之人往往发配至西南之姚州地面或南方之岭南地区。李旦口述到徒罪地点时,问崔湜道:“朕不甚详徒罪地点,崔卿,你知晓地理,他们当流配何地呀?” 崔湜思索了一下道:“陛下,西南之地烟瘴甚多,北人甚不适应,流人至此往往丢了性命。臣以为,刘幽求与张暐虽有罪,毕竟立过大功,朝廷应该心存恤之。” “嗯,是这个道理。”李旦说道。 “臣以为,岭南之地日益繁华,又多阳光,可将刘幽求流之岭南封州,张暐流于岭南峰州。” 李旦颔首同意,诰书很快拟成,李旦又看一遍,然后令人用宝发出。 李隆基由此求得父皇饶了刘幽求二人死罪,心中窃喜不已。崔湜又能体恤,建言将二人流之岭南,李隆基觉得他还算是一个识趣的人。 然而李隆基没有料到崔湜此举大有深意,当刘幽求和张暐两家被发配出京后,王琚匆匆来见李隆基,说道:“陛下,刘幽求与张暐两家被发配至岭南,估计今生再难回到长安。” “此话怎讲?” “知道封州与峰州由何都督府节制吗?”唐制规定,一些边远小州由都督府统辖,都督主持军事权,都督府长史主持政务权。 李隆基答道:“我知道,那里例由广州都督府节制。那个都督好像叫周利贞吧。” “对呀,就是这个周利贞!陛下,知道周利贞的来历吗?” “不知道。” “臣当时听陛下说过,崔湜此次很是殷勤,极力向太上皇建言,要将他们二人发配到岭南,心里就犯了嘀咕,私下里去问周利贞的来历。如此一问,还真是问出了蹊跷。” “哦?有何蹊跷?” “周利贞系萧至忠举荐,其授任之时正是崔湜任吏部尚书之时。这个周利贞任广州都督之前,时任中书侍郎,而在任中书侍郎之前,又任门下省左散骑侍郎。臣又仔细一查,发现周利贞在门下省任职时,萧至忠为门下省侍中;其在中书省任职时,萧至忠为中书省中书令。” “如此来说,这个周利贞为萧至忠的亲信之人了?” “不错,其关系大非寻常。” 王琚说话至此,李隆基已然明白王琚的说话含义。周利贞为萧至忠的亲信之人,手绾广州都督府的军事大权,所有的流人例由都督辖下管理。刘幽求与张暐两家进入了其地面,其随便寻个缘由就可要了这二人之命。或者不问缘由,直接将此二人杀死,再编造个理由,那也是轻易之事。 李隆基叹道:“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崔湜为何变得如此好心?看来他当时就处心积虑,欲置二人于死地!事罢之后,他肯定会到姑姑那里去邀功呢!嗯,刘幽求他们已离京两日,现在应该出了潼关了吧?” “他们家眷随行,其行进速度应该很慢,现在至多bbr>刚出潼关。” “其行进路线应该是出潼关到了东京之后,再折向南行,过了长江经过梧州再到岭南吧?” “应该是这样的路线。”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然后决然道:“他们被流放已然受罪不少,若再丢了性命,我实在愧对众人。也罢,我修书一封,你让陈玄礼带此书快马跑一趟。” 桂州都督王洵起初也为万骑将领,是陈玄礼的拜把子兄弟。李隆基通过陈玄礼认识王洵,此次营救刘幽求想起此人。 李隆基以皇帝身份修书与王洵,显示出相当的交情,再让陈玄礼带着此书快马走一趟,王洵定会依计办事。计策是这样的,待刘幽求和张暐行到梧州地面时,王洵寻个理由将他们扣下,不许他们前行,如此保全了他们性命。 陈玄礼快马出京,当然比刘幽求他们快得多,很快就抢在他们前头,如此就占了先机。 刘幽求他们到了梧州,王洵将他们扣下,然后将他们安置在幽静别院安静度日,一应用具及食物皆备。周利贞在广州久候刘幽求不至,稍一打听方知他们在梧州停了下来,遂移牒梧州要求王洵速将这帮流人送至广州。 王洵置之不理,周利贞再催,终无音讯。周利贞无法,只好上奏朝廷,崔湜见此,也移文逼王洵速遣流人。如此来来往往,时辰皆耗在路途上。 第十八回 李旦疑虑持两端 公主决然建数策 王琚所言不错,如此一番明争暗斗下来,李隆基虽抢占先机保全了自己,又保住了刘幽求和张暐的性命,毕竟丢失了刘幽求和张暐这两员干将,由于他打草惊蛇,其所失更多。 然而事情过后,双方却出奇的平静。不觉日子又过去了二十多日。时辰进入了九月,初秋的风儿拂过,一些老的树叶渐渐泛黄,并飘落而下。落入水面上的黄叶儿随波而逝,渐渐从各个沟渠汇入曲江池,如此就在洄水处集成好大一片。 王师虔毕竟不辱使命,果然在宫内探知到确切消息。太平公主闻讯,即起身入宫面见李旦。 李旦对此事件不以为意,还日日在宫内从事他那些感兴趣之事。看到妹妹前来,心里也甚喜欢,说道:“你来得正好。我这几日就寻思着到骊山一游,既可赏秋叶,又可浴温泉。唉,可惜少了上官婉儿这个人儿,若她还在就能主持诗会,则又多了一层韵味。” 李旦提起上官婉儿,又勾起太平公主的心事,其愤愤地说道:“你不提婉儿便罢,我一想起婉儿,就觉得愧对她。四哥,当时韦氏专权,若不是婉儿建言我入宫一同拟制,何来你辅政之说?我听说婉儿那日晚上拿出遗制示意三郎,并言说我知悉内情,可三郎决然不听,还是一刀将她砍了。四哥呀,你知三郎现在视我为眼中钉,许是那时就开始了。” 李旦笑道:“你就爱危言耸听。外人皆知婉儿是韦氏的人儿,那晚乱象纷飞,三郎又如何辨得真?” 太平公主摇摇头,叹道:“我不管说什么,你终归不听,只怕心里还在怪我离间你们父子之情。我今日来只说一件事儿,看看三郎到底是何种人!” 李旦微笑不语,静听下文。 “那日三郎找你首告刘幽求之事,你至今还以为三郎仁孝为怀吧?哼,我当时就觉得蹊跷,他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待张暐醉酒吐真言后抢先来说?现在看来,他当时已知张暐泄露了他们的密谋,因抢先来说,以图保全自己!” “你那时好像说过如此猜测,只是张暐醉卧酣睡,他又如何进入宫禁找寻三郎?” “然张暐偏偏夜半醒来忆起此事,他又偏偏能入宫禁唤起三郎。” “妹子如此说,不是猜测吧?” “四哥,我若告诉你,那晚五更时分,一人到肃章门叫起值夜太监,这名值守太监又入内寻来大太监高力士,然后此人随高力士入宫见了三郎,你定会以为我还是猜测吧?” “难道此人果真是张暐?” “不错,他就是张暐。至于那名值守太监以及武德殿掌灯宫女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你可一一勘验。” 李旦闻言,不禁惊愕万分。如此来看,三郎再谋宫变看来是真的了! 太平公主又道:“四哥,我早就说过,三郎此人靠不住。其面似忠厚,内里实在奸诈,我起初反对他当太子,实缘于此。他早就想大权独揽,威运天下了,此次未遂宫变的祸首正是他!四哥,你以为他仅仅想将我圈禁就了事了吗?错了,他此次宫变剑向所指,其实还是你呀。” 李旦没有吭声,心中此时也认可了妹妹之言。儿子现在当了皇帝,毕竟名不副实,真正大权还掌握在自己手中,看来他有些不耐烦了。李旦思量至此,长叹一声道:“妹子,我当初退位时果然退下来就好了。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三郎当了皇帝,我这个太上皇犹总大政,毕竟有些不顺呀。我想呀,干脆把我手中之权全部交给三郎,如此就没麻烦了。” 太平公主冷笑一声,说道:“你将手中之权全部交出去,你我就成了待宰羔羊!以太宗皇帝之贤,高祖皇帝当了太上皇之后又是何等境遇呢?宫内的尚宫,不过为我李家奴婢,然其入了高祖皇帝所居宫内,顿时趾高气扬,甚至皇子也要瞧她的脸色。三郎如何能比太宗皇帝?他若大权独揽,你想过我们今后的日子吗?” 太平公主说的是贞观年间的一段掌故。玄武门之变后,李渊作为太上皇居住在大安宫,太宗皇帝每日晨夕皆派宫内的尚宫入大安宫问太上皇的起居之事,彰显太宗皇帝的孝道。李渊的第十八个儿子李元名是年十岁,其身边的保姆告诫李元名若见到尚宫时要行拜礼,理由是尚宫有品秩在身。李元名虽年幼,倒是明白自己的身份,忿然道:“她们不过为我二哥家的奴婢,我为何要拜她们?”李世民闻之,一面赞扬李元名“真吾弟也”,一面感叹世态炎凉:自己的一个侍婢,到了父亲宫中竟然如此自高身份! 太平公主又道:“四哥,我之所以反对三郎当太子,更不用说他当皇帝,缘于此子心机深沉,无法制约。其兄弟之中独此子异类,少了一些忠恕之心。我以为,大郎冒死不愿为储,还有其他三人嘛。换了其他任何一人,都比三郎忠厚得多。” 太平公主说的这些话无疑触动了李旦,李隆基此前不吭一声就发动宫变,结果诛灭韦氏让李旦登上了皇位,此为顺应大势之事,你不打招呼也就罢了。现在又想搞宫变,且剑向所指为自己的父亲和姑姑,这种事无疑使淡泊的李旦也憋出了愤怒。 李旦起身在殿内走动了一圈,然后返身说道:“妹子,你让我好好想想。” 聪颖的太平公主当然明白哥哥此时的心意,她明白点到为止的道理,遂不再说此话题,转而说道:“也罢,四哥就好好想想吧。对了,刘幽求被逐为流人,他空出来的位置不能一直空置吧?” “嗯,前日三郎曾说过让郭元振继任左仆射,你认为如何?” “郭元振长于军事,未曾署理过政务,我以为不宜动。” “如此,你定有人荐我了?” “对呀,我觉得窦怀贞来任左仆射最合适,另外卢藏用也颇有干才,可让其为吏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不知四哥以为如何?” 李旦沉吟道:“这二人确实有干才,然名声就差了些。” “只要这些人能替四哥忠心办事,且能有政绩,名声差一些又有何碍?那个刘幽求名声如何?政事处置得一塌糊涂,不是一样列身宰辅吗?再说了,三郎如此处心积虑谋夺你权,我们要多找一些忠心之人看着他。”太平公主此时,早将自己与哥哥看成了一体。 李旦不再犹豫,决定按妹妹说的办。 如此一来,政事堂的七名宰辅人员为:萧至忠、崔湜、郭元振、魏知古、岑羲、窦怀贞和卢藏用,除了郭元振和魏知古属相王府属外,其他五人皆为太平公主所荐。时人称之曰:“宰相七人,五出其门。” 太平公主如此安置宰臣,是为其对付李隆基的第一策,至于顺势安插京官及外任之官,那也不在话下。 高力士发现了宫中的端倪,这日悄悄向李隆基禀告道:“陛下,宫内的那个掌灯宫女元氏形迹有些可疑。” “你有何发现?” “此人系陛下入武德殿之后从太极殿过来,小人悄悄打听了,此人系尚宫刘氏的嫡信之人。” “你此前说过,那个尚宫刘氏自则天皇后时就与姑姑交往甚密。如此来说,这个元氏系姑姑安插在这里的眼线?” “应该是这样。小人此前对元氏就有些警惕,前些日子宫内安排人员出宫办事,本来与元氏没有什么干系,她坚执要去,小人就留上了心。元氏出宫后,小人派人尾随跟踪,就见她入东市后闪入一茶铺之内,与茶铺中等待的一人密谈良久。” “那人是谁?” “跟踪之人还算灵动,待他们散开一直跟随那人行走。就见那人一径入了太平公主府,听门子唤那人为‘王典签’。” “嗯,此人正是公主府典签王师虔。如此说来,元氏果真是姑姑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李隆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个元氏急着出宫与王师虔相会,王师虔有什么急事儿问她呢?” “小人不知。陛下,元氏确系公主的眼线,其留在陛下身边终归是祸胎。陛下,小人想些法儿将其调走如何?或者将其除掉,对外说她暴病而死,如此最干净。” 李隆基摇头不许,说道:“不可。将其杀掉或调走,姑姑定会派其他人再来,如此更加隐秘。把她留下吧,你要寻人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不许露出痕迹。她形迹已露,对我们有利。” 高力士躬身答应,并说道:“今后陛下与人说话时,小人尽力不许元氏近前,让她尽量少接触陛下。” “嗯,就这么办吧。那个尚宫刘氏倒是不可不防,其在宫内日久,人脉定有不少,她又久与姑姑交往甚密,则此人为姑姑宫中眼线之首。高力士,你须想个法子,将此人驱出宫禁最好。” “本来皇后主内,若驱除此婢,皇后吩咐一声即可。然太极殿那里由太上皇居住,若动那边的宫人须皇太后发话才行。”高力士有些为难,如今李旦与李隆基父子二人皆住在宫内,宫前宫后俨然两样天地。 李隆基想了一下,然后断然道:“这些尚宫经历数朝,已然老矣,该把她们放出宫外了。你立刻向皇后禀报,就说我的意思,四十岁以上宫人须全部出宫,她们归家亦可,若无家可归安置在掖庭宫内。这件事儿须由皇后找皇太后商议,我想皇太后应该不会拦阻。” 高力士大喜道:“如此吐故纳新,小人定向皇后建言,争取选些踏实忠谨之人充任宫官。” 李隆基见高力士非常明白此举的用意,遂微笑不语。 且说唐高宗后期及则天皇后统治后期,唐朝的边关形势逐渐吃紧。吐蕃不断侵扰,唐军与之交战数场皆败;唐朝抽调北方边防之军增援西方,使漠北的东突厥降众感到压力顿失,于是叛乱复国;东北方契丹和奚族也起兵反叛。 唐中宗李显虽乏善可陈,然在边疆之事上颇有建树。他采纳了“畴承训兵,屯田积粟,谨设烽燧,精饰戈矛,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的防御之策,任用郭元振为安西都护以备西突厥,并抵御吐蕃兵;使张仁愿为朔方道大总管,以防东突厥。这二人皆为一代名将,到任后采取各种措施,逐渐使边疆形势稳固下来。双方势力的此消彼长,使突厥和吐蕃又想起和亲之术来,因此入京找李显请娶公主,于是,金城公主远嫁吐蕃。 近来的西部和北部的边疆形势相对稳定,然东北部的契丹族和奚族已经联手,他们盘踞在辽河地域,伺机向幽州进犯。终于有一天,契丹与奚的二万精骑窜入幽州。幽州大都督孙佺率兵与其战于冷陉,可怜唐兵全军覆没,孙佺也被生擒。 消息传入长安,郭元振紧急调兵前往幽州驰援。至于幽州都督的人选,郭元振想起宋璟的能耐,求得李旦的同意,授任宋璟为幽州大都督。 宋璟到了幽州,看到松弛的边防与缺少马军的队伍,心中大为感慨。遥想太宗皇帝时期张万岁倾力养马,终于使唐朝的马政傲视天下,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李靖率领一万精骑覆灭东突厥的壮举。现在由于马政的衰落,使东突厥沉渣再起,契丹和奚这样的小部落也能狂扫辽河流域,并敢进犯幽州。宋璟明白,这些年京城上层动荡不已,毕竟侵蚀了这个庞大帝国的肌体,已经变得有些衰弱了。 宋璟判断形势,觉得以手头的兵力无法与对方的马骑对攻,遂下令整固城池,采用固守之法与敌相抗。至于他们劫掠城外的人口与财帛,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李旦得闻幽州兵乱,他近月余的思考终于有了结果。先天元年十一月,李旦下诰曰,鉴于近期边关有事,皇帝须于明年二月前巡边。诰命中还为李隆基选择了随行巡边人员,以幽州都督宋璟为左军大总管,并州长史薛讷为中军大总管,兵部尚书郭元振为右军大总管。 李旦是时每五日一上朝,他这日在朝会上宣读这道诰命之后说道:“天下承平已久,唯边关有些微澜。相信皇帝巡边之后,边关就会安静许多。” 太平公主揭露李隆基此次恶人先告状,令李旦大为震惊。他第一次感到了威胁,原来这个不声不响的三郎竟然得陇望蜀,开始打起了老子的主意。 按说李旦常常自诩为淡泊的胸怀,既然看到李隆基前来伸手要权,就该全身而退称其心意便是。然李隆基此举触及了李旦心中的最柔弱处:老子早有三让天下的美名,再让一次又何妨?这天下终归到底还是你的,你谨慎端庄处事,我自然会顺顺当当将天下交给你,何必要动手来抢? 李隆基触及了父亲的尊严! 李旦又往深里想,若三郎果然夺得了天下,其对自己也就罢了,然对待自己的妹妹决计不会仁慈,以其不饶上官婉儿的决断劲儿,弄不好会将妹妹一家全部斩杀亦未可知。李旦的内心是柔弱的,他目睹了自己一家陷身权力圈内迭遭身死的惨状,自己现在不过中年年龄,然父母已逝,哥哥皆亡,仅剩下这个嫡亲的妹妹,他说什么也不允许三郎加一指头在妹妹身上。 那一时刻,李旦觉得妹妹说得对,这个三郎心机深沉、手段绝狠,绝非敦厚之辈,其心间于是油然生出废黜之心! 然废了三郎皇帝之位,谁来继之呢?大郎以死明志,他是坚决不会干的,至于其他三兄弟,似乎又无为君的能耐。再说了,三郎有大功在身,天下皆知,现在无缘无由将之废黜,实在说不通。毕竟,那次未遂宫变已然尘埃落定,刘幽求和张暐已被贬为流人,拿妹妹搜出的证据来定三郎之罪,这实在说不出口。 若三郎被废,其兄弟任何一人来继其位,三郎都势必要离开京城,这也不是李旦愿意看到的结果。 怎么办呢?李旦于是犯了踌躇,且为此事绞尽脑汁想了月余。 人的性格决定其今后的命运。如李显与李旦降生在此皇室,皆阴差阳错当了皇帝,这兄弟二人皆缺乏其母那样杀伐决断的能耐,若能优哉游哉以藩王之身富贵终生,且绝足不问政事,实为其性格首选。然他们又偏偏当了皇帝,李显庸陋无能使其大权旁落,成为一个昏君的代表;而李旦有识有才无决断能耐,凡事顾虑太多,就犯了犹豫不决的毛病。 这种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是不愿意直面矛盾,宁愿绕着矛盾走。幽州的战事让李旦想到一个主意,古时常有御驾亲征的例子,现在边关有事,三郎可以去巡边一圈嘛。他将巡边的日期规定在来年二月,若三郎巡边开始,那么自东向西巡视一遍,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李旦如此一来,就可以把解决此矛盾的时间推到一年之后。 若三郎出外巡边,朝中的大小事自.然由自己掌控,妹妹自然会大为高兴。 然而事儿又来了,朝中自宰臣到低品官员,多为妹妹所安插。若三郎一走,眼前的平衡局面就会打破,自己又不想事必躬亲,那么朝中之事就须听妹妹的,如此一来,自己岂非又大权旁落? 正是基于这个想法,李旦宣布让李隆基巡边的诰命,如此一来,妹妹肯定不会三番五次到自己面前大说三郎的不是了。诰命又规定了来年二月前出行,如此就可押后一些日子,让自己从容再想处置之道。 李旦非常赞赏自己的这个高明之举,他微笑着向李隆基说道:“朕事先未与你沟通此事,三郎,边关之事为国家大事,你为皇帝,需要历练一番。” 每遇李旦临朝时,李隆基以臣下的身份与众大臣侍立在一起。当他听到黄门官宣读让自己巡边的诰命时,其心中顿时震惊万分,明白父皇对自己有想法了。事情很明白,自己出外巡边,那么皇帝的职责就化为乌有,自己仅有皇帝之名行巡边之事。其间父皇再有一道诰命,许是自己在巡边途中就没有了皇帝的身份。这就是李隆基与李旦的根本区别,每遇一事,他皆能正确判断事情背后的真实含义,进而再拟出应对之策。他此时直视父皇的眼神,发现其中闪烁有飘忽之光,遂更加印证了自己的判断,出班奏道:“父皇深谋远虑,儿子深以为然。此次幽州兵败,儿臣以为边关之事早该整饬一番。父皇让儿臣巡边,既有此意,又可让儿臣历练一番,实在恰为其时。” 李旦道:“朕让郭卿助你,就为此意。你退朝后与郭卿商议商议,来年二月前要离京启程。” 李隆基躬身答应。 郭元振对李旦此举不以为然,他明白契丹与奚所以敢攻幽州,缘于朝廷这些年把主要精力用在对付突厥与吐蕃的侵扰上,东北部的防卫力量相对较弱,以致被他们钻了空子。 其实归根到底,这些部落敢于前来袭扰的原因,还在于朝廷这些年内乱不已、吏治败坏,以至于武备力量受到影响。贞观与永徽年间,以契丹族为例,其看到唐朝强盛,遂主动来附,其首领还被赐姓为李。他们看到唐朝此时的势力渐弱,遂想趁乱捞一把。 郭元振想到这里,遂出班奏道:“陛下,臣掌兵部调度不力,致有幽州之败,此臣之罪。臣以为,幽州那里现由宋璟主持,其凭城坚守,再逐渐整兵,不出半年,契丹与奚不敢再来侵扰。臣想再挥兵北指,收复辽河流域,则他们不敢再动弹,如此可永绝后患。” 李旦问道:“郭卿的意思,想慢慢积蓄力量,则可不战而胜?” “陛下圣明。臣其实以为,这些活儿皆为臣之职责,若让陛下分心,又让陛下巡边劳顿,臣实在心中不安。臣以为,若假以时日,陛下在京遥制,臣到边关传达陛下圣意,则边关可安。” 李旦听明白了郭元振的意思,他绕来绕去,其实不愿李隆基出京巡边,因为是自己的圣意,他又不敢明着反对,方才有了这等言语。他略微99lib?沉默了一下,然后面向萧至忠问道:“萧公,你以为呢?” 萧至忠听完了李旦的诰命,心中早已欣喜万端。他知道,李旦这样做,显然有了废黜李隆基的心思,看来公主这一段忙于宫中往返,还是卓有成效的。李旦现在既然问话,自己当然应该旗帜鲜明地表达观点,遂出班奏道:“陛下,臣窃以为,皇帝御驾巡边,其实有着极大的威慑作用,胜过数万雄兵,臣不敢苟同郭尚书的主张,别人已然来抢杀掠夺,我们若好整以暇耽搁时日,别人定会笑我们一味软弱。” 李隆基发现萧至忠近来有很大的变化。此人以前深谙官场之道,尤其朝会时的言语圆滑无比,其心中就是决意反对某事,言语间也绝不咄咄逼人。今日他当堂反对郭元振,明显迥异以往,看来他秉承姑姑的意志,今后再也不遮遮掩掩了。 李隆基忆起高力士此前的话,高力士在太极殿内也安插了自己的眼线,他得来的消息说太平公主数番入宫,其与李旦谈话的主体就是李隆基。眼线还提到,太平公主数度提起张暐五更入宫之事。如此看来,父亲这次决意让自己巡边,应该与此事大有干系。 李旦又转向郭元振道:“就这样吧,你佐三郎好好计议一下行程路线。朕让你们来年二月前启程,时辰很宽裕,你们可细细筹定。” 李旦此话很明白,李隆基巡边一事不容更改,那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李隆基感到了事态紧急,若自己果然出外巡边一年半载,京城中的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自己的皇帝之位许是昼夜之间就会化为乌有。 朝中仅有一个郭元振能帮自己说话,然用处不大。自己已经当堂表态乐意巡边,若再到父亲那里表明自己其实不愿出京,恐怕会更添父亲的反感。怎么办呢?李隆基当时就打定主意,目前能挽回父亲心意的唯有大哥李成器一人。 李隆基现在当了皇帝,固然有名无实,然诸种排场仪卫,那是一点都不少的。他未当太子与皇帝之前,大可独乘马儿驰奔哥哥府中,现在若想出宫,定然动静不小。所以他若想与大哥叙话,唯有在宫中最合适。 如此到了第三日,李隆基密嘱高力士,让他在朝会散后悄悄拦下李成器,然后带入侧殿的一个静室内叙话。 李成器入室后,高力士屏退其他宫人,自己立在门外,不许他人靠前。 李成器那日听闻父亲让李隆基巡边的诰命之后,心中也是震惊无比。他当堂没有说话,朝会散后求见父亲,如此两人有了一番对话。 李成器直接说道:“父皇,三弟刚刚当了皇帝,眼前千头万绪,正是应该梳理的时候。这个时候让他去巡边,且需一年半载的,时辰太长,儿臣以为现在出京有些不妥。” 李旦无法对儿子说知自己心中的隐秘所在,因叹道:“我已退位,早就不想让小事缠身。然边关也需震慑,如此两者相较,三郎还是到边关走一趟最好。” 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这一段时间缠斗不已,李成器不愿多事,自然不知其内里详细,然对他们争斗之事也有耳闻,遂问道:“父皇,让三弟去巡边,不会是姑姑的主意吧?” 李旦摇头否定。 李成器欣然道:“如此就好。刚才朝会后郭元振悄悄找到我,说父皇此举其实是有了废黜三弟之意,还说这多半是姑姑的意思。父皇,三弟先为太子,再为皇帝,儿子们皆心悦辅之,父皇千万不可有废黜之心啊。” 李旦对李成器还是相当看重的,李成器孝悌为先,极合李旦心意,李旦还是能听其言语的,他闻言道:“这个郭元振怎么如此多事?又怎么与你姑姑扯在一起?我知道,这个皇帝你死活不当,其他数子中唯有三郎最合适,我怎么会有废黜之意?” 李旦说出此话,让李成器大为心安。 李成器入室后先把这番话告诉了李隆基,李隆基听完长叹一声,然后道:“大哥,只怕父皇没有全明心事啊!” “此话怎么讲?” “郭元振说得不错,只怕父皇果真有了废黜之意,且此事与姑姑大有干系。我今天请大哥前来,就想把其中的事儿向大哥说个明白。” “好呀,愿闻其详。对了,三弟,我知姑姑待你最亲,缘何现在就生分了呢?我仅风闻姑姑与你不和,其中详细不甚明了。”李隆基当了皇帝之后,众兄弟本来要改称呼,李隆基坚执不从,说若在朝堂之上也就罢了,私下时见面称呼依旧。 “嗯,今天我就从头说与大哥。那时韦氏当权,姑姑让我设法联络军中人士,以图保全自己,我依计而行。后来事发紧急,崔日用告密说韦氏马上要动手,我未及禀报姑姑和父皇就起事,事情果然成功。然姑姑从此恼我,多次在父皇那里说我的不是。” “这就是姑姑的不是了。当初局势极端险恶,多一人预知,就多了一层危险,我认为你做得对。” “多谢大哥替愚弟着想。从此开始,姑姑就百般刁难我。大哥坚辞储位,父皇有意让我领之,姑姑先是在父皇那里阻挠,继而散布流言,说我非嫡长子不当立。” “这个过程我知道。当时我就十分纳闷,姑姑为何对你如此排斥?” “至于后来我能够监国及继位,这其中也有姑姑的功劳。我后来查验清楚了,那个司天台的严善思收了姑姑的许多财物,于是依姑姑之计乱言天象。他说‘五日内有急兵入宫’,实在是暗指我图谋不轨,意欲领兵入宫逼位,姑姑这样说,无非想借父皇之手废我太子之位;后来又说‘太子宜移东宫,合作天子’,分明说我要么当皇位,要么被废除。姑姑千算万算,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父皇是一个淡泊散淡的人,结果为自己帮了倒忙。” 李成器对此事略知一二,遂点头不语,李隆基接着说道:“至于这一次巡边之事,应该与刘幽求之案有关。” 李成器问道:“刘幽求与张暐已为流人,则此案已结,怎么又把此案翻出来了?” 李隆基叹道:“姑姑三番五次入宫对父皇讲,刘幽求与张暐不过是一个替罪羊,主谋人是我。我想姑姑到父皇面前定会添油加醋,定说我为主谋,圈禁她非为最终目的,还要意图加害父皇。” 李成器闻言叹道:“唉,谁让你处嫌疑之地呢?刘幽求与张暐皆是你擢拔而来,张暐又为宫门郎,确实能与你扯上干系啊!如此说,父皇果然信了姑姑言语,如此就有了巡边之说?” “此为我的猜测,应该是这样。大哥,这个皇帝还是由你来做吧,我如今心力交瘁,实在无法可施,还望大哥成全我。”李隆基说完,眼中不觉流出眼泪。 李成器手抚李隆基之肩,劝道:“三弟,不要伤心。我早就想清楚了,这个皇帝嘛,只有你来做。我和父皇,皆为一样的淡泊心情,那是不适合当皇帝的。” 李隆基依旧抽泣道:“大哥不可这样说,我当皇帝合适?可是呀,我从当太子直到今天,日日煎熬无比,如同在火炉上烤着的感觉。” 李成器点头赞同,他深明弟弟这一段的日子,正所谓如临深渊,战战兢兢是也。看到李隆基如此伤心,其心间油然升起怜悯之感,劝道:“三弟,请止泪。有多大的事儿,不过巡边而已嘛。再说了,巡边与否,不过父皇的一句话。我们兄弟共同去请,父皇或许能罢此意。” 李隆基今日请大哥入室叙话,其实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大哥如此说,小弟心怀感激。其实父皇说得对,我们久处京中,确实需要历练军中之事,到边关踏勘更有益处。然若是姑姑的主意,那么现在去巡边就不合时宜。” 李成器叹道:“唉,姑姑怎么能够这样呢?她得父皇关爱,其位尊崇,食邑又厚,为何偏爱朝中之事呢?我知道,外面风言风语,说你虽为皇帝,然无法夺姑姑之势。姑姑这样,其心何在呢?” 李隆基森然道:“大哥,她想依则天皇后故事,逐步掌控朝政!她之所以处心积虑想废掉我,就是以为我不会遂其意志,成为其为所欲为的障碍!大哥,知道前一段‘斜封官’闹事吗?” “当然知道,废除‘斜封官’因之又被搁置下来。” “父皇即位之后,鉴于时政混乱,颇想励精图治一番。那姚崇与宋璟皆为治世能才,他们革除弊政,使纲纪修举,一时之间有了贞观之风。然如此好的局面,顷刻因‘斜封官’闹事被废。大哥,你知道那三名出头闹事之人现在官居何位吗?” 李成器摇头不知。 李隆基愤愤地说道:“他们已官至四品!姑姑之所以愿意父皇继续掌控大权,就是想自己办事方便。这三人皆是由姑姑找父皇说项,然后授之的。” “如此说,‘斜封官’的幕后主使为姑姑?然我也记得,你当初也劝父皇不可废之呀。” “哼,那些替‘斜封官’办事的人大多灰飞烟灭,仅剩下姑姑一人而已。我当初劝父皇不可废之,缘于觉得姚崇他们办事太急,可徐徐图之,却不是永远不废。” “哦,原来如此。”李成器确实继承父风,对外事不感兴趣,也不愿多想。 “大哥,我今日重提‘斜封官’之事,是想告诉你,姑姑私心太重,若有人有事挡其利益之路,她皆会除之,不会顾及国家大义所在。我听说,姑姑多次到父皇面前鼓舌,说姚崇等一帮相王府属不恋旧主,反而在我这名新太子面前殷勤,缘于他们想图后路。大哥,姑姑这样说不是存心挑唆我与父皇的父子之情吗?你知道,我与姚崇他们素无来往,我们也有共同之处,就是想遥追太宗皇帝高宗皇帝之英烈,把国家的事情办好,不能让国家再乱下去。结果你也看到了,厘改弊政之事中途而废,一帮无德之人窃据朝中重位,姚崇与宋璟一帮人被赶出京城,这就是姑姑的本事!” 这番话对李成器有相当震撼之力。李旦一生皆在小心避祸,则天皇后主政之时,李旦父子被圈禁的时候为多。在漫长的日子里,读书习字以及音律之事成为他们父子打发时日的主要内容,使他们父子在这些方面有了较深的造诣,又养成了淡泊从容的性子(当然龙生九种,李隆基虽有从容淡定的性子,其心思又与兄弟们迥异)。李旦偏爱训诂之学,其理解儒家经典自然比常人要高,由此成为儿子们的良师。李成器兄弟如此潜移默化,渐渐秉持孔夫子修身齐家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心中就多了正义之感。 李隆基今日第一次向哥哥叙说了自己对姑姑的认识,使李成器对李隆基更生同情之心,其中还有那么一份高尚的使命感。李成器闭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重重说道:“三弟,你的心思我知道了。这样吧,父皇那里你就不要多说话,就由我和二弟代为陈情。你说得不错,若任姑姑如此肆意妄为,对我家不好,也对父皇不利。这巡边之事,现在确实不宜。” 李成器回府又思索了二日,认真琢磨找父亲陈情的切入点,甚至对一言一词都进行了敷演,如此好整以暇,觉得胜算颇大。 李旦明白儿子的来意,说道:“大郎,我知道你终究会再来说三郎巡边的事儿。知道吗?我已然等你数日了。” 李成器禀道:“儿子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父皇让三弟去巡边到底何意?儿子想了这几日,终于想明白了。父皇想历练三弟,所以先让监国再为皇帝,如今再让三弟巡边,此亦为历练之意,父皇立意深远,儿子们断不能及。”李成器上来先把李旦恭维一番,看来人皆爱听好言,虽父子之间仍不能免俗。李成器如此说,实在想为此后的谈话营造一个好气氛。 李旦叹道:“你为长子,能体会为父的这番苦心,我心甚慰。大郎,我两番为皇帝,人言为帝风光无限,我却以为高处不胜寒。常人可以嬉笑怒骂无所顾忌,而皇帝却不能这样,须有容纳万物的胸怀,有时候还要承受极大的委屈。三郎与你相比,锋芒稍健,如此更需历练。”看来李成器的话引起了李旦的共鸣。 李成器此时却将话锋一转,说道:“儿子又想,让三弟历练固然必要,然三弟刚刚继位不久,要历练非仅为边关之事,其在京中面临的事儿更多。儿子以为,或者过个年儿半载再让三弟巡边,如此时机最为适宜。” 李旦听明白了儿子话里的意思,他今日来先捧上自己一句,然后还是认为巡边不宜。李旦脸有不悦之色,说道:“你那日来说此话,我已然回答过了,怎么还要旧话重提?” 李成器突然伏地叩首,说道:“儿子非是愿提旧话,只是又想明白其中的事儿,就想来向父皇禀报。若其中触忤了父皇,还望父皇恕罪。” “起来说话。你说吧,就是有过头的地方,我不怪罪你。” 李成器依言起身,躬身禀道:“父皇,若三郎巡边,那么朝中的大小事儿皆由父皇署理?” 李旦雅不愿接手这些繁乱之事,遂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届时三郎巡边,你们兄弟就要多做一些活儿了。” “儿子听说,如今朝中重臣除了一个郭元振之外,其他人皆由姑姑安插。这些人参加过朝会之后,首要之事就是入姑姑府中问安,然后再回各衙署办公。” 李旦有些惊奇,说道:“是吗?还有这等事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父皇若是不信,明日可派人到姑姑府前蹲守,这些人届时是否前来,一看便知。父皇,儿子其实想说,如今姑姑在父皇面前所请大多被准,朝中又有一帮嫡信之人为重臣。若三弟出外巡边,其实父皇不用儿子们,可借姑姑之力处置好朝中之事。” 李成器此话,明显是用激将法了。 李旦当然明白儿子的意思,说道:“唉,你们都是用如此眼光来看待你们的姑姑吗?我和她毕竟为亲兄妹,你们怎么把她看成外人一般?” “姑姑当然是外人!天下是我李家的天下,姑姑若论私情当为至亲,然她染指我李家天下,那就不该了。”李成器这句话虽话音不高,然掷地有声。 李成器接着道:“儿子说句不孝之话,其实自则天皇后之后,多为女主天下,此为祸乱之渊薮。三弟诛灭韦氏之后,正是正本清源的时候,然姑姑又来横加插手,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父皇难道没有觉察吗?” 李旦闻言不喜,斥道:“你怎么也学会了这些无稽之谈?这些话是三郎教你的吗?你不要说了!则天皇后是你的祖母,你出此不逊之言,即为不孝。”李旦非常纳闷,此子平时甚为谦和,从不说过火之言,今日大反常态,令人奇怪。 李成器没有惧怕之色,说道:“父皇息怒。儿子今日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事后任从父皇责罚。则天皇后是儿子的嫡亲祖母,然她的不当之处难道后人不能评说吗?则天皇后为执权柄,不惜罗织宗室罪名大加屠戮,儿子的三个伯父,两个莫名其妙被废身死,还有一个被贬外地,就是父皇那时,整日里也在惴惴不安。则天皇后为何不顾亲情这样做?儿子现在想来,都是权力惹的祸。儿子那时伴在父皇身边,心中的滋味也实在难受。” 李旦听到此处心中一软,顿时想起那些被圈禁的日子。李成器为长子伴在身边,深明父亲的心情,时常谈谈说说以宽慰父亲之心,令李旦倍感温暖。李旦想到此节,心中温情再生,喃喃说道:“嗯,你那时很好。” 李成器又使出柔情的招数,看来效果甚佳,李旦的脸色变得缓和起来。其实李旦与李成器皆为同路之人,他们皆重情重义,颇为感性。如此之人作为家庭角色最为适宜,然在冷酷的官场里极不适应。 李成器时刻观察着父亲的神色,知道继续说下去不妨:“想起那日来俊臣带着刑具入宫的场面,儿子至今犹心有余悸。现在事儿已然清楚了,那时武承嗣为争父皇的皇嗣之位,所以指使来俊臣入宫来罗织罪名,若不是乐工安金藏剖腹明志,使则天皇后生出了恻隐之心,我们一家的前途实在未卜。” 李旦颔首,说道:“是啊,安金藏真义士也,天降此人来佑我家。”李旦当了皇帝之后,对安金藏大加褒奖,并擢其为右武卫中郎将。及李隆基即位之后,又专门下制褒美,并奏请为右骁卫将军,还令史官录其事迹。安金藏以乐工之身,重义忘身,不惜以死替李旦辩冤,由此博来了一世美名和富贵。由此来看,凡事以功利之心考虑,往往难得大利且所失甚多,如安金藏这样没有功利之心,而所得甚多,是为人世间的大道至理。 李成器接着道:“后来则天皇后没有让武氏承继大统,将天下复归李唐,说来还是缘于狄公的一席话,此事天下皆知,儿子不再复述。” 则天皇后革唐命自立为大周皇帝,马上面临着皇位是传子还是传侄的问题。武承嗣与武三思当然想当太子,数次派人对女皇说:“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他们认为,女皇姓武,那么继任者也应该姓武,这是比较过硬的理由。 女皇也一直在犹豫不决,是时,狄仁杰被召为内史,即为宰相职。女皇对狄仁杰甚是尊重,甚至呼其为“国老”。她在立储之事有疑虑,当然要询问狄仁杰。狄仁杰没有讲大道理,仅从情感上来打动女皇,告诫她说:“姑侄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 狄仁杰说的话非常平实,若侄子当了皇帝,人家今后供奉的是自己的祖先,有自己父母的牌位,注定不会有姑母的牌位,所以女皇也就不要为她人做嫁衣裳了。如此平实的话反而最有力量,女皇最终决定将天下复归李唐。 李旦叹道:“是啊,将天下复归李唐就在母后的一念之间,狄公此言可谓立了大功。”后来李显当了皇帝,此时狄仁杰已逝,李显感谢其复立之功,将其追封为司空;及李旦即位,又将狄仁杰追封为梁国公,让狄仁杰在地下享尽了哀荣。 李成器话锋一转,问道:“儿子想问父皇,兄妹与父子皆为人间至亲,然在国家大统承继上孰亲?” 李旦道:“你又在胡说了。你姑姑一直忠心帮我忙,根本没有承继大统的心思。” “对呀,姑姑若没有承继大统的心思,就不该在朝中培植嫡信之人,就不该三番五次诋毁三弟。她位望既尊,其食邑过万户已逾常制,好好在府当一名富公主即可,为何还要如此不安分呢?” 李旦此时觉得儿子说的话虽有些刺耳,然也有理,遂默然不应。 李成器看来事先准备妥了言语,拼着李旦责罚,也要把话说完:“父皇,三弟虽性格异于我等兄弟,然他孝顺父皇,亲爱兄弟,前有大功,今后治理国家也有办法,我等兄弟万不能及。乞父皇亲之爱之,万不可有废黜之心。”他言罢流泪不止,复伏地叩首不已。 李旦闭目摇头,颓然说道:“罢了,你退出去吧,让我好好想一想。”李成器的话又让他犯了难,一边是嫡亲的妹妹,一边是几个朝夕相处的儿子,确实让他难以取舍。 李成器觉得话已说尽,遂脸挂眼泪退出殿外。 终李成器一生,如此犀利的谈话唯此一次,其打动了李旦的心弦,极大地挽救了李隆基的颓势。太平公主运筹帷幄,根本想不到不起眼的李成器在关键时刻竟然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太平公主确实对李成器不以为然,她力图拿掉李隆基,想的就是让李成器继位,这样就可以把他们父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以图自己的大事。其实太平公主这样想大错特错,人之智识虽有短长之分,然常人只要不是白痴,终归有自己的利益和思虑,不会任人摆布。假若李成器处于李隆基的位置,他断不会沦为姑姑的附庸。 李成器的一番话,彻底打消了李旦对李隆基的憎恶之心,情感的重心又渐渐倾向于李隆基。 李隆基这日带着郭元振入太极殿,禀告出行人员及诸事已备好,募兵业已开始,意欲十一月上旬出京,他们第一站意欲直奔幽州。 李旦听完沉默良久,然后淡淡说道:“我让你们明年二月前出行,马上就近年关了,你们急什么?待过完年再说吧。” 李隆基闻言心中窃喜,父亲不急着催自己出京,自己也就乐得糊涂了。 李旦如此犹豫,不觉秋去冬来,很快就到了年关。太平公主见李隆基即将出京巡边,欣喜自己终于大功告成,也没有什么后续新动作。朝中双方息兵相处平安,于是有了相对平静的数月日子。 中国人最重过年,过年之时,朝廷照例放假,并在元日举行大典,以庆贺新年。民间立竿悬幡、张灯结彩,人们皆身着新衣,见面后共贺新年,然后饮酒推盏,极尽快乐。 太平公主眼见李隆基被自己打败,心里也就有了一些宽容,过年之时见到李隆基不再冷面相对,变得言笑晏晏起来,努力展示自己作为长辈的慈爱之情。然而到了正月下旬之后,她看到哥哥依旧没有让李隆基出京的意思,自己到哥哥面前数次打探,皆被哥哥笑语岔开话头,使她终究不能得知李隆基巡边的日期。 太平公主由此变得有些着急,渐渐对哥哥有了怨怼之情。 群臣这日参加完李隆基主持的早朝后逐渐散去,崔湜与萧至忠等十余人照例入公主府问安。太平公主今日心情很不好,与众人说了几句话即令他们退去,单留下萧至忠说话。 室中仅剩下太平公主和萧至忠相对,太平公主道:“萧公,我总想皇兄的行为有些蹊跷,他令三郎出外巡边,然数月来无声无息,马上就进入二月了,已经到了他规定的最后时限。他还是按兵不动,到底意欲何为呢?” “是呀,属下过年之时就想着这个事儿,然终无头绪。按说太上皇诰命已发,募兵业已结束,则圣上巡边为必行之事。太上皇又不催着圣上,看来其中还是大有文章。” “萧公,你说皇兄会不会不让三郎巡边了呢?” “下官以为,有这个可能。” 太平公主起身绕室,看来其心情更坏。萧至忠当然明白公主的心思在何处,不敢说话,唯注目公主的动静。 太平公主停下脚步,决然道:“不行!我还是要找皇兄说这个事儿。唉,皇兄犹豫不决,真是让人着急。” 萧至忠道:“公主,太上皇之所以犹豫不决,估计有人在其耳边说了要紧的话儿。下官一直在想,公主不喜圣上,然圣上步步为营,至今毫发未伤,今后宜变换一些法儿。” 太平公主颔首道:“萧公所言有理。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此前对付三郎的法儿失于简单,动静颇大,而收效甚微。萧公,你认为当用何法?” “下官以为,公主与圣上在太上皇面前可谓不分轩轾,掌控朝臣一节公主处于优势,然掌控军中力量一节,公主则处于完全的劣势。” 太平公主道:“不错,三郎以兵起家,明白其中的利害所在,所以竭力掌控兵权。” “是啊。姚崇与宋璟的眼光,实在比下官要犀利多了。我们直到今日方始明白,确实有些晚了。” “嗯?此话怎讲?” “当初姚宋向太上皇建言三策,其前二策让公主和宋王成器离开京城,后来这二策先后停行,然第三策还是施行了,岐王范和薛王业成为东宫左右卫率。下官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愈发感觉姚宋二人的眼光果然深远。”李隆基当了皇帝,两名弟弟因避讳去掉“隆”字,称之为李范和李业。 太平公主叹道:“是了,此二贼处心积虑,竭力替三郎着想。他们先劝皇兄罢诸王兄弟兵权,使兵权归皇帝;皇兄不愿署理烦事,他们又策动太子监国,使此兵权顺势落入三郎囊中;四郎和五郎为东宫左右卫率,三郎让此二人亲典禁兵,则皇兄也最放心。唉,姚宋二人真是机关算尽。” “对呀,圣上现在所恃就是手中的禁兵之权。上次刘幽求和张暐策划宫变,肯定就是圣上的主意。公主,若圣上今后再行此事,恐怕下官等人的项上之头难保。” 太平公主冷笑道:“你保不住项上之头?难道我就能保住了?瞧三郎当时斩杀婉儿的果断劲儿,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张暐的这一次醉酒乱言,实在让李隆基处于一种危险的境地。这种举动引起了李旦的警觉,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儿子有武力逼位的威胁;至于太平公主一方,他们原来以为既仗李旦之势,又有朝臣众多的优势,则李隆基就处于绝对的劣势之中。太平公主有了这些底气,可以到政事堂和李隆基面前吵闹一通。有了这次未遂宫变,他们才发现所有的一切皆难挡武力的致命一击,与武力相比,高调的吵嚷与群臣的力量就显得过于苍白。 由是太平公主说道:“萧公,你说得不错,我们今后该在军中下些力气了。如今京中军中兵力无非北门四军和南衙军两支,你有什么主意?” “下官以为,南衙军例由雍州府调派,我们可在此事上先有作为。雍州府现在由宋王成器为刺史,然不管什么事儿,雍州府长史原来由崔日用兼任,崔日用被授外任后此职一直空缺。下官以为,窦怀贞此前在雍州任职甚久,可让他兼任此职。或者公主能说动太上皇,干脆让窦怀贞兼任刺史最好。” “嗯,此事应该能成。” “窦怀贞若任雍州刺史,则可间接提调南衙军。其稍下点力气,在南衙军中收罗数名中坚之人为知己,如此就可控制南衙军。”南衙军主要负责京城除了宫城以外城门的防卫,雍州府负责各门防卫的日常调度,所以能够间接指挥南衙军。当初李隆基起事之后,先以皇帝之命授崔日用为雍州府长史,其主要目的就是控制南衙军。只是南衙军与北门四军相比,人数较少,装备不精,战斗力较弱。 太平公主当然明白其中的差别,说道:“南衙军用处不大,不过将之抓在手中,强似于无,我们还应该在北门四军上多下工夫。萧公,如今郭元振任兵部尚书,三郎几个兄弟又亲掌北门四军,要想搬动他们,估计皇兄不会答应。” “不错,这样难有作为。下官这些天一直在想,当初圣上起事时能够成功,他无非拉拢了葛福顺与陈玄礼等数名万骑中人,我们也可以依此法行之。” “嗯,你有合适人选吗?” “有几个。下官想一一知会他们,若火候差不多,我再将他们带入公主府,由公主当面抚慰他们一番,这些人从此就会对公主死心塌地。” “好哇,你要抓紧办此事。只要能把三郎拿下,我就能名副其实,成为真正的太平公主。” 萧至忠眼珠一转,说道:“公主,你就不能再往深里想一想吗?” “我还要想什么?” “下官以为,当初公主不应该将相王单独推上皇位,应该由相王与公主共治天下才是。” “共治?萧公怎能如此异想天开?自古至今,哪有兄妹共治天下的道理?” “当然有了。当初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被尊为‘二圣’,其实就是共治天下。” “母后当然可以,我为李家女儿,若涉权柄,定会人言汹汹。”这句话其实为太平公主的心结所在,多少年来,她玩弄权术可谓乐此不疲,然确实没有谋夺皇位的想法。 萧至忠道:“下官以为,若圣上被废,其几个兄弟的脾性与太上皇差不多。如此一来,公主岂不是就有了机会?”萧至忠不想把话说透,仅是点到为止。 太平公主没有吭声,在那里默然良久,然后长叹一声道:“萧公,这件事儿复杂得紧,还是不想为好。我这几日先找皇兄,先把窦怀贞的事儿办妥,联络北门..t>四军之事,你也要抓紧。你说得对,此前我偏爱在文官圈里考虑,未曾想过军中之事,这的确为我的失策。” 按照规制,吏部每年需对各级官吏考课一次,议其优劣,定其等级。考定之时,亲王及中书省、门下省、京官三品以上、都督、刺史、观察使等集于中书省,有员唱其等第,然后将结果上奏皇帝。 崔日用是时任兖州刺史,亦在考课之列,这一次考课为中下。李隆基那日午后阅读官员考课的册子,忽然看到崔日用的名字,遂派人将其唤入宫中。 崔日用入殿后纳头便拜,李隆基唤其平身,然后笑道:“你到兖州一年有余,怎么如此不堪,竟然得了一个中下的评语?唉,要罚禄一季了。”中下者的评定标准为“职事粗理,而善最不闻者”,崔日用去年的考课评语为中中,今年因为退了一等,所以要夺禄一季。 崔日用起身道:“陛下,以姚公和宋公之能,其评语也为中下,臣能列身其侧,已然实属幸运了。” 李隆基微微一笑,知道主持考课的吏部员外郎为姑姑的嫡信之人,他对姚崇、宋璟与崔日用自然没有好感,没有将他们评为下下,实属格外开恩了。李隆基问道:“你在任上,果然如此懈怠吗?” “微臣不敢。微臣为刺史,唯亲政爱民,赏罚分明,不敢懈怠,如此不敢辜负圣恩。” “嗯,我知道。姚公你们昔为朝廷大员,只要心思恪勤,处置政务之时应该没有偏差的。崔卿,这些年你连换数地为刺史、长史,等闲难见一面,诸方面还好吗?”崔日用这些年换了许多地方,先后任婺州和荆州长史,扬州、汴州和兖州刺史。 崔日用眼圈一红,躬身道:“谢陛下关心。微臣外任日久,诸事皆好,唯思念陛下。今日一见,心中百感交集。” 李隆基悠悠说道:“崔卿,别站着,坐下说话。唉,你与绍京兄虽为外任,毕竟为官身,然刘幽求与张暐现为流人,如今滞留在桂州,他们的境遇更令人堪忧啊。” 崔日用依言坐下,李隆基提起刘幽求,使他们二人心中不是滋味,一时相对无言。 如此沉默片刻,崔日用率先打破平静,说道:“陛下,臣今日奉召入宫,实在大喜过望。臣近来心中有一番要紧话,正想说与陛下。” “好呀,这里左右无人,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高力士甚有眼色,见到崔日用入官,知道此人为李隆基昔日的干将,遂将所有人赶走,自己在外守门,偶尔入内为他们续茶。 崔日用道:“臣去岁十月间见到太上皇的诰命,钦命陛下出外巡边。臣当时见之顿时大惊失色,窃以为太上皇的这道诰命实在大有深意。事情很明白,陛下继位日短,不该此时外出巡边,臣当时就想,莫非太上皇有了废黜陛下之意吗?” 李隆基叹道:“是啊,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你现在应该知道了,这都是张暐口风不严,以致惹祸。” “嗯,臣知道。太上皇诰命颁布之后已然数月,眼见就要进入二月了,他不催陛下动身,难道现在改换心意了?” 李隆基摇摇头,默然片刻,然后说道:“父皇至今没有说过作废此诰,则出行之事依然虚悬。崔卿,你身在千里之外,还能想到我的安危,难为你了。” “微臣决意 8ddf." >跟随陛下的那一天起,陛下的安危就关乎臣的命运。臣替陛下考虑,其实就是替自己着想。陛下,请恕臣下如此直言。” 崔日用如此说话,确实十分直接,让李隆基觉得其言甚诚。李隆基知道,崔日用心思缜密,眼光深远,他今日能提出此事,心中肯定有想法,因问道:“崔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崔日用道:“臣看到太上皇诰命之后,马上以为其中多为太平公主的功劳。张暐此次惹下祸端,使陛下后患无穷,太平公主许是利用这次机缘,劝说太上皇废黜陛下。太上皇之所以颁有这道诰命,说明他犹豫两端,此后未催陛下动身,看来其心思中怜惜陛下又占了上风。” 李隆基心中不由得大为感叹,此人远在千里之外,犹能洞若观火,识得事情的细微之处。看来自己与姑姑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崔日用接着道:“臣以为,太平公主在朝中遍植亲信,一直对陛下耿耿于怀,其心中已萌发异志。庆夫不死,鲁难未已,太平公主实为当今的庆夫。陛下宜早作决断,否则祸无宁日。” 李隆基叹道:“我知道姑姑不喜欢我,我也知道姑姑常到父皇面前说我的不是,然她为我嫡亲的姑姑,又甚得父皇的关爱,我怎能以下犯上呢?”李隆基说得不错,太平公主虽玩弄权术,数对李隆基不利,然她毕竟为李旦的胞妹,做这些事儿虽有些过火,也不是十恶不赦之罪。李隆基若意欲不利于太平公主,外人定会说李隆基以下犯上,如此就招致了恶名。 崔日用当然明白李隆基的这种心思,因替李隆基寻找到了合适的理由:“陛下,臣以为庶人之孝,须承顺长辈颜色;然天子之孝,则须安国家、定社稷。若令小人得志横行朝中,则大业即亡,如此能为天子之孝吗?” 李隆基叹道:“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然父皇不说什么,终究无法可施。崔卿,你智计百出,若想改变眼前这种局面,当用何策呢?” “陛下昔日为郡王、太子之时,凡事须先计谋再筹措人力,现在据大位不用如此麻烦,一下制书则定矣。” 李隆基觉得崔日用想得过于简单,摇头道:“崔卿,如今三品以上官员皆由太上皇主之。我若下制书,能有什么用呢?再说了,父皇对姑姑甚为关爱,他能允许我对姑姑下手吗?” 崔日用知道,李隆基之所以难对太平公主下手,一者碍于世人评说;再者就是李旦的态度了。他思念至此,不由得反问道:“陛下如此思虑颇多,难道太平公主也有如此顾虑吗?陛下为公主的侄子,她不思国家大义,不顾至亲之情,数番下辣手欲废黜陛下。微臣相信,太平公主对陛下没有任何怜悯之心,假以时日,她定会有新的图谋,陛下能够如此漠然被动任之吗?”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崔卿,你如此催促,就是陷我于不义境地。姑姑就是万般不喜欢我,我终不能向姑姑示以不敬之意。你的话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崔日用急道:“陛下不可如此啊。若陛下不愿惊动太上皇,臣再为陛下献上一计。” 李隆基颔首示意其说下去。 “陛下若不愿惊动太上皇,可先安北门四军后再入各衙署讨捕逆党。如此不需惊动太上皇,则大事成矣。” 此计非常明白,就是让李隆基策划一次宫变。北门四军现在由李隆基牢牢掌控,李隆基仅带上数百人就能将太平公主的党羽一网打尽。崔日用此计虽未明言,其最终目标还是太平公主与李旦:先圈禁太平公主,再逼李旦彻底交权,李隆基从此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帝。 崔日用此计也不新鲜,刘幽求上次的未遂宫变也是这种思路,李隆基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所在。其实李隆基内心中也多次盘算过如此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然碍于自己的名声不能断然下定决心。今日崔日用再提此计,无疑使李隆基的心智又加重了一层。 李隆基闭目凝思片刻,然后睁开眼睛说道:“崔卿,此事断然不可!我若加刃姑姑,就是惊扰了父皇,就是陷我于不义境地。你今后不可再说这种话儿,我们今日的谈话也不可泄露半分!张暐的教训,你要深戒!” 崔日用平时口风甚严,绝非张暐那样口无遮拦。李隆基虽知崔日用的禀性,犹谆谆叮嘱。事情很明白,万一今日的谈话有一丝泄露出去,迎接李隆基的将是灭顶之灾。 崔日用起立躬身道:“请陛下放心,微臣不敢浪言。只是臣明白即将离京,又难见陛下之面,臣只好在千里之外遥祝陛下平安。” 崔日用辞出,李隆基破天荒地随同其一起出殿。就见外面的天空昏暗许多,天上彤云密布,令人感到空气很压抑。空中已然零星地飘下一些雪粒,眼见一场大雪又要骤然而至。 第十九回 献佩刀张说明志 受嘱托知古言密 太平公主果然说动李旦,让窦怀贞兼知雍州刺史。 萧至忠待窦怀贞的授托书下发之后,将窦怀贞召到中书省面授机宜。 萧至忠首先说道:“怀贞,你昔日被贬,然很快再为京官,且官至宰相职,知道此为谁的功劳吗?” 窦怀贞觉得有些奇怪,萧至忠现在明知故问,遂说道:“萧公,怀贞能有今天,多亏公主青眼有加,再得萧公奖掖简拔而来,怀贞本来厄运穷途,由此顿现光明,追根溯源还是公主与萧公的大恩,让怀贞感激涕零。” “我不过替公主办事,你须铭记公主大恩,则不枉了公主的一番心意。” “请萧公放心,怀贞今生今世,生为公主之人,死为公主之鬼。” “嗯,我就想要此话。怀贞,知道这次授任你为雍州刺史,公主何意吗?” “怀贞暗自猜想,许是公主认为雍州府职掌京城诸事,此后让怀贞具体处置,较为放心。” “你这样想,其实错了。” “错了?怀贞不甚明白,请萧公教我。” “嗯,知道雍州府与南衙军的关系吗?” “怀贞昔为雍州刺史,知道南衙军职掌京城城门守卫,其人员调度由雍州长史负责。” “对呀,公主让你兼知雍州刺史,其目的就是让你掌控南衙军。” “萧公,南衙军的日常守卫由雍州长史调度,然其归属兵部。其兵丁调度及将官授任例由兵部职掌,雍州府不敢插手。” 萧至忠有些不满,说道:“怀贞,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以宰相职兼知雍州刺史,莫非公主还让你帮她处置水碾之类的破事儿吗?你原来也算灵动,怎么越来越傻痴了?” “怀贞实在不明白,望萧公教我。” 萧至忠叹了一口气,说道:“当今圣上起事诛韦时,他凭靠的是谁的力量?” “此事天下皆知,当今圣上靠的是万骑葛福顺、陈玄礼等人。” “对呀,圣上当时为临淄郡王,在朝中仅有一个卫尉少卿的差使。然其用心良多,竟然策动万骑中人,终于一击而成。现在你为雍州刺史,与南衙军有了瓜葛,你又为宰相职,想法将南衙军主要将领笼络过来,进而掌控南衙军,还不是水到渠成之事吗?” 窦怀贞恍然大悟,起立躬身谢道:“怀贞实在懵懂,现在方开心窍。请萧公转告公主,怀贞定依此方略谨慎为之。” “嗯,你能说出‘谨慎’二字,甚是难得。你既要掌控南衙军,又不可大张旗鼓,须隐秘行之。” “怀贞明白。” 窦怀贞思索了一下又问道:“萧公,南衙军职掌各城门守卫,不管是兵丁数量,或者精良程度,皆与北门四军相去甚远。如此就是果然掌控了南衙军,公主在京城中还是处于绝对劣势。” “我知道。你把南衙军的事儿办好,其他的就不要管了。公主说了,你近来若有用钱的时候,可到公主府中具领。” 窦怀贞刚才就想到,若要笼络军中将领,用钱的地方不少,雍州府库有限,也不能用自己的俸禄来倒贴,如此就成了难事。没想到公主善解人意,早将此等事儿想到,遂又躬身谢了一番。 时辰很快进入了二月,太上皇李旦长期的犹豫终于有了结果。二月初三,李旦又颁布诰命,其中言语很短,就是取消了李隆基的巡边之行,所募之兵也就地解散。 李隆基看到此诰命,心中百感交集,数月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知道,父皇不再让自己出外巡边,则其心中升起的废黜之意暂时平息。 高力士是时在侧,躬身道:“陛下不用巡边,实在可喜可贺。” 李隆基脸上没有欣喜之色,漠然问道:“有什么可贺的?” “小人以为,边关为蛮荒之处。陛下若巡边,小人自当跟随,届时侍候陛下,身边之物毕竟没有宫中趁手。” 李隆基脸现微笑道:“哦,你如此想,也为本分。对了,我问你,那个元氏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禀陛下,此贱婢近来还算安分,仅前日寻理由到太极殿,曾与尚官刘氏说了几句话,归来后也未见什么动静。” “此殿内还有其他嫌疑之人吗?” “小人排查数遍,未曾发现异样。看来陛下不让动元氏大有深意,若彼人在暗处,倒是颇费工夫。” “是了,就是这个意思。力士,你久在宫中,深明其中玄机,近时更要加倍小心。” “小人明白。小人除了在元氏身边不着痕迹安插人观测外,还让诸人互相监视,如此可保万全。” 李隆基知道,父皇此诰命一出,姑姑定然不甘心,肯定又会出其他花样。姑姑在宫中经营日久,眼线颇多,倒是不可不防。 高力士又道:“陛下,近来又有一人从暗处走向明处。小人派人暗察,发现此人进出公主府甚为频繁。” “此人为谁?” “右散骑常侍贾膺福。” “哦?他敢公然出入公主府,自是有恃无恐了。如此来说,姑姑宫中的眼线自以此人为首。” 宫中的宦官机构为内侍省,内侍为内侍省之首,常侍则为其副。贾膺福职为右散骑常侍,则其地位高于高力士。 太平公主瞧着哥哥的诰书,没有像以往那样激动罹骂,而是轻轻地将诰书推在一边,神情安然地在那里默想。 她反思自己以前的行为,看似凌厉直接,却收效甚微。而三郎却以哀兵之姿,并不直接接招,在那里信手轻挥,看似轻描淡写,然收效卓著。 自己不想让他当太子,他果然当定了,且继位为皇帝。 自己好不容易说动哥哥,让哥哥起了废黜之意,并下诰让三郎巡边。结果呢,三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先让哥哥犹豫不决,如今哥哥又下定决心,罢巡关之意。 这个三郎啊,年龄不过二十九岁,其身边的谋臣早被自己铲除干净,其行事何至于如此老辣? 按照太平公主往日的做法,她见到此诰命后定会先激动恼怒一番,然后再入宫中找哥哥问罪。 她此次却没有这样,此后两个多月,她若不奉召,绝足不往宫中。她就是见了李旦,也绝口不提罢巡边之事。 太平公主反常,弄得李旦一头雾水。他在下发此诰命之时,早想到妹妹会来吵闹一番,自己心中早为之准备好了相对应的说辞,太平公主不问,这些说辞就变得毫无用处。 太平公主变得很平静,李旦也就乐得清静,李隆基处置朝中之事无疑变得轻松许多。 转眼又是暮春时节,朝中由于恢复了难得的平静,京城气氛就变得祥和起来。李旦静极思事,觉得天下承平,庶民逐渐富裕,国库由于没有昔日安乐公主等人的折腾,也日益变得丰盈起来,因下令大酺三日。所谓大酺,即由朝廷出资供百司饮宴,另象征性地向庶民分发饮馔,并有百戏演出。大酺期间,李旦与李隆基一同登上安福门观看百司酺,又见宫外百戏竞作,人潮如涌,就有了与民同乐的感念。 太平公主的府内也是张灯结彩,日日饮宴不停。这日晚间,萧至忠和崔湜带领两人进入府内,四人直接入中堂拜见公主。 太平公主此时端坐在居中的几案前,其两侧各摆有两套几案,上面备有丰富的果蔬及酒馔之物。四人入堂后向太平公主躬身行礼,萧至忠礼拜毕手指那两位陌生人道:“公主,此二人就是下官向公主提起的军中之人: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知右羽林将军事李慈。” 太平公主满面春风,笑道:“我多听萧公提起你们之名,今日方才将二位将军邀入府中,请坐,请坐。” 常元楷与李慈受宠若惊,他们得公主赐宴,又有二位朝中宰相相陪,此为何等的荣宠!二人心怀感激,再拜公主,萧至忠与崔湜过来,一人牵手一人,将他们引入几前坐下。 目前的北门四军为左右龙武军和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由万骑改制而来,是时葛福顺任左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任右龙武军大将军;常元楷任左羽林大将军,其手下尚有麻嗣宗为知左羽林将军事,李仙凫任右羽林大将军,李慈为其副。 太平公主执起酒盏道:“这几日朝廷大酺,普天同庆,我们就在这里小聚一回,来,请饮尽此盏。” 座下四人闻言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此后太平公主不再饮酒,由萧至忠和崔湜轮番劝酒。常元楷与李慈入府后慕太平公主势大,十分小心,连话都不敢多说。此后渐渐被酒蒙了脸,话语也就多了起来。 太平公主笑问道:“北门四军为军中之重,待遇丰厚,想你们与葛将军等人,定是经常欢聚宴饮了?” 常元楷与李慈叹了一口气,崔湜接言道:“想是公主不知,北门四军地位固然尊崇,然常将军与李将军在其中的滋味却一言难尽,所谓小心翼翼是也。” 太平公主将眉毛拧起,诧异道:“还是这等事吗?为何这样?” 崔湜道:“常将军,公主最爱管不平之事,你但说不妨。” 常元楷叹道:“正如崔大人所言,此事一言难尽。公主,葛福顺与陈玄礼职掌左右龙武军,他们自恃大功在身,其在龙武军一言九鼎;至于羽林军这里,末将这里有麻嗣宗为副,李将军之上有李仙凫,此二人也为有大功之人,他们与葛福顺等人连同一气,哪儿有末将说话的时候?唉,我们只好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了话。”是时太平公主与李隆基相争之事传遍朝野,常元楷与李慈之所以愿意入太平公主府,其心中已然打定了投靠的主意。 太平公主正色道:“葛福顺他们如此做就有些不对了。禁军为皇家之近卫,岂能偏私?不错,他们曾有大功,然不能恃功倨傲,进而以私治军。常将军,你应该将此情写成奏章,要让圣上知晓。” 常元楷摇头道:“末将曾向岐王与薛王说过此事,孰料遭到二王申斥,吓得末将再也不敢说话。末将心想,葛福顺他们昔日随圣上起事诛韦,末将就是再上奏章,终归还是灰头土脸,因此作罢。” 太平公主道:“就是圣上不理,还有太上皇嘛。莫非常将军看不出来?太上皇虽退位,犹总大政,那么北门四军即为太上皇之近卫,你若有忠直之言,太上皇还是会听的。” 常元楷闻言,向李慈使了个眼色,二人起身离座走至太平公主面前,然后俯伏叩拜道:“敬请公主为末将做主。” 太平公主起身将二人搀扶起来,说道:“有话但说无妨,何至于行如此大礼?你们归座吧,我们还是坐着说话最好。” 萧至忠与崔湜也急忙起身,将二人牵至座上。待众人坐定后,萧至忠说道:“公主说得不错,你们今后若有忠直之言,可请公主转呈太上皇,如此就无障碍。公主说得对,禁军为皇家之近卫,不可偏私,你们今后不可畏惧葛福顺等人的偏私之言,要有自己的主意。” 看到今日投对了门路,常元楷与李慈满心欢喜,自然连声答应。 太平公主知道此二人今后就投奔了自己,那么今日就达到了目的,其他的话儿也不宜说得太多,遂唤王师虔入内,问道:“王典签,我让你准备的礼物,已然备好了吗?” 王师虔道:“禀公主,礼物已备妥,已分装在两辆车上。待二位将军出府之时,车可随之而行。” 常元楷和李慈闻听公主还有礼物相送,急忙起身推辞。他们事先风闻公主出手甚阔,今日算是领教了。 太平公主道:“你们初次入府,我赠些薄礼,又值几何?你们今日认了门儿,今后务必常来常往,勿行礼数。萧公,今日就这样吧,你先引二位将军出府,我就不送了。” 萧至忠闻言,遂起身向公主告辞。常元楷与李慈躬身连连,心中的欢喜与感激溢于言表。 太平公主的驸马武攸暨去岁冬初忽然染病,其在榻上缠绵旬余后,竟然一命呜呼。武攸暨在世时,太平公主与崔湜等人幽会时尚且遮遮掩掩,其一辞世,崔湜等人就可在府内明铺明盖侍寝。崔湜今日未随萧至忠等人出府,自是要侍寝一番了。 是夕,崔湜放出百般手段,将公主侍候得眉开眼笑。一时事罢,太平公主拖着凌乱的长发枕着崔湜的手臂闭目养神,过了良久睁开眼来,发现崔湜大睁双眼并未睡去,遂问道:“嗯?你还不困吗?” 崔湜道:“我不困,我还在想着晚间之事。” 太平公主嗔道:“瞧你,一心无二用,刚才行事之时你就有些恍惚。” “我在想呀,公主如此费力招揽常元楷他们,是不是有些大费周折了?” “大费周折?此话如何说?” “公主想呀,我们就是把常元楷他们招揽过来,无非与葛福顺他们形成旗鼓相当之势,并无十足的胜算。如此费大力气干些无胜算的活儿,我以为不值。” “这样说,你许是有更好的主意?” “是呀,有句话叫做‘树倒猢狲散’,若行釜底抽薪之计,则可一举而定。公主,若圣上突然驾崩,葛福顺他们还敢说话吗?” “你就会胡说,三郎如今年轻力壮,怎能暴死?”太平公主随口回答,其话音刚落,马上意识到崔湜话中的真实含义,遂翻身而起,微笑道,“嗯,你的这个主意不差,到最后关头可以一试。澄澜,你以为现在是最后关头吗?” 崔湜也急忙坐起来,二人上身顿时赤裸相向,其说道:“现在虽非最后关头,然太上皇刚罢圣上巡边之行,则其中大有文章。所谓未雨绸缪,窃以为公主应有是思。” 太平公主知道,若想让李隆基暴卒,通过自己在宫中之人下手为唯一办法。她默思良久,觉得崔湜的提议虽狠毒,然不失为一了百了的好法子,遂说道:“也罢,明日我叫来王师虔,由你们二人商议此事。你说得对,凡事预立乃成,你们可隐秘行事,到非常之时方能一击而中。澄澜,我此前也有过此念头,总觉得未到最后关头,且如此行事,我总觉得落在下乘。” 太平公主自诩势大,不屑于如此绝毒之行。崔湜德寡心狠,觉得若如此结果了李隆基,实为最省事的捷径。崔湜眼见公主采纳了自己的建议,不由得心花怒放,遂轻轻揽过太平公主,说道:“公主,若此事能成,我又为公主立了一功。” 太平公主此时倦意上来,说道:“不错,此功不小。时辰不早了,我们睡吧。” 崔湜本想梅开二度,看到太平公主意兴阑珊,只好作罢。他乖觉地将公主之头扶卧于枕头上,二人无话而眠。 李隆基此时贴心的人实在寥寥,朝臣中仅有一个王琚,宫中还有一个高力士。李隆基为了避嫌,与王崇晔及葛福顺等人甚少见面。 王琚与李隆基见面甚频,他们说话没有什么顾忌,谈话时间甚长。李隆基在如此寂寥的日子里,可以与这个话锋甚健的王琚无顾忌地漫谈,至少免除了许多寂寞。 这日王琚又入武德殿,看到李隆基正在那里批阅奏章,遂乖觉地坐在一侧等候。由于王琚来往甚频,李隆基特许他不许见礼,其入殿后也就显得很随意。 须臾,李隆基批阅奏章毕,抬起头来问道:“王卿,我那日让吏部今岁恢复关试,你为吏部侍郎,当知此事进程。”王琚原为中书侍郎,刚刚被改任为吏部侍郎。 当李显与韦氏执政时,“斜封官”泛滥,将自贞观年间开始的“乡试”及“关试”逐渐废除。 王琚闻言答道:“陛下以为,现在是恢复‘关试’的时机吗?” 李隆基默然,他知道王琚问话的含义。他们此前曾议过此事,王琚认为,如今朝中“斜封官”泛滥,所谓欲固其本必先正源,不将此事搞定,就无法再说他事。何况,李隆基之上还有一个太上皇罩着,若事中太上皇发一句话,则事情极易半途而废。 李隆基悠悠说道:“是了,我如此催促你们,可谓不识机宜。” 王琚道:“陛下如此做,岂止不识机宜?臣今日来见陛下,却是受张说所托,来替他转送陛下一件器物。” “哦?现在谷雨刚过,莫非他送来一些雨前茶吗?”是时张说任东都留守,自从他到洛阳赴任之后,一直未回京城。李隆基此时被张说勾起联想,叹道:“这些故人星散各方,张说身在东都,尚可捎来器物,如刘幽求等人远在桂州,想觅来他们一丝讯息,其实不易。” 王琚从怀中取出一方丝绢,说道:“陛下,宫中新茶,何止万千?张说不会干此无谓之事,他今日捎来之物,却是一件要紧的器物,请陛下观看此画。” 李隆基一面接过丝绢,一面说道:“张说书艺尚可,什么时候学会丹青之艺了?想是他在东都闲极无事,开始修习丹青,那也是未可知之事。”他展开丝绢,就见上面画有一个佩刀模样的东西,心中不禁大奇,侧脸问道:“这是什么图画?笔法拙劣不说,还任由墨成乱团。此为什么要紧的器物?张说到底搞的什么鬼?” 王琚道:“陛下勿急。此画系臣依张说所送佩刀描摹而成,实在难入陛下法眼。” “如此说,张说送来佩刀一把?” “不错,张说自东都捎来佩刀一把,再无其他器物。来人转述张说言语,让臣一定将此佩刀示于陛下,则陛下定会明白张说的想法。臣碍于宫中规制,不敢将佩刀带入宫中,只好出此下策,污了陛下之眼。” 唐制规定,外官入宫后不得携带兵器。若有人擅带兵器进入,即为杀头之罪。 李隆基叹道:“哦,原来是这样。张说巴巴地从东都捎来佩刀,自是要敦促我快下决心。王卿,是这样吗?” “陛下圣明。臣揣测张说的意思,即是陛下处此险恶之境,须早定大计,以有制胜之道。”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你们的心意,我岂非不知?不错,眼前的处境险恶,然没有到覆灭的关头,我若妄下决心,难道不是师出无名吗?” “陛下,我们前日说过,太上皇现在虽罢陛下巡边之意,然太上皇随时可以再发诰命让陛下去巡边。再说了,公主视陛下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别看她近两月余没再生事,暗地里活动频繁,终将对陛下不利。” “哦?姑姑近日又有什么举动?” “窦怀贞的事儿,我们此前曾议过,窦怀贞之所以兼知雍州刺史,其目的就是想掌握南衙军。上月李仙凫曾对臣说过,羽林军的常元楷与李慈频频出入太平公主府中,两人又都置了新宅,臣以为,这些事儿皆与太平公主有关。” 李隆基冷笑一声,说道:“哼,掌控南衙军,或者在北门四军中拉拢过去数人,难道就能掌控禁军了吗?” 王琚知道,李隆基近来虽未与葛福顺和陈玄礼谋面,与两个弟弟还是经常见面的。李隆基对禁军有什么授意或者赏赐,皆通过岐王范和薛王业施行。只要这两个弟弟对李隆基忠心,禁军中又有一班李隆基的贴心将领,如常元楷之流断难翻起大浪。 王琚道:“陛下,话虽如此说,然不可掉以轻心。太平公主此前绝对不染指军中,她现在有这些动作,足见事态发展越来越险恶。” 李隆基点头道:“不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们不敢掉以轻心。王卿,你待会儿出宫之后,替我把两位弟弟传入宫中。” 王琚一边答应,一边又说道:“陛下,张说捎来佩刀,其心意与臣相同。如今事态紧急,须先发制人方保无虞。若陛下闻事仅想些自保之策,臣以为祸将随至。” 李隆基再摇头道:“我若先发制人,务必领兵一击。姑姑多次在父皇耳边说我心怀不轨,我若如此做正好印证姑姑之言,父皇今后会对我怎么看?” 王琚心道,若领兵举事,不仅将太平公主及其党羽圈禁,就是太上皇本人,也得乖乖交权,他今后心里就是再对李隆基有任何想法,终归无用。 李隆基接着说道:“再说了,我起事诛韦,天下认同;若我剑锋所指之人为姑姑和父皇,天下人会如何说?传之后世,又能如何自圆其说?” 李隆基碍于名声,实在是其隐忍退让的根本原因。王琚心中早明李隆基心中的症结所在,知道此事确实无法可想,遂长叹一口气道:“陛下心中顾忌甚多,到最后只会是误了自己。张说所献佩刀在臣府中,请陛下派人取回。” 李隆基黯然道:“罢了,佩刀就放在你那里吧。张说献刀之意与你意相同,那也不用多说。” 王琚见再待下去也无话可说,遂起身告退。走到门前,李隆基又唤住他,让他不用再传两位弟弟入宫,原来李隆基在此瞬息之间又改变了主意。 李隆基唤来高力士,让其备辇侍候,意欲自夹道中前往兴庆坊李成器宅中。高力士一面安排辇舆,一面欲派人先去知会李成器。 李隆基不许高力士派人先去知会大哥,说道:“不用如此大张旗鼓,我乘辇出夹道之后,再悄悄换上一辆车儿,如此轻车简从最好。” 高力士同意按此法行走,然坚决不同意减少护卫之人,说道若不想招摇太过,让护卫之人换上民服暗藏兵器也成,李隆基点头同意。 趁着外面准备辇舆与护卫的当儿,李隆基悄声问道:“近来宫里有什么动静吗?” 高力士答道:“禀陛下,宫内近来还算平静。只是前日贾膺福入公主府后,曾与尚宫刘氏悄悄说了一会话,事后刘氏又借故入武德殿巡视,曾与元氏有过接触。” 李隆基道:“哦?现在他们彼此联络的管线愈加顺畅,那王师虔也不用乔装在茶铺里密会宫人了。”贾膺福为太监首领,有官秩之身,可以随便出入太平公主府,又可在宫中四处通行。 “不错,若非小人事先留意,断难察觉他们的隐秘之行。请陛下放心,小人安排专人窥伺元氏,不许她有接触陛下的机会,更不许她经手之物与陛下接触。” “嗯。事情也不可做得太过,若让元氏察觉你注意到了她,事情反为不美。” “小人知道。请陛下放心,小人定会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 这时辇舆被太监们抬入殿内,李隆基起身坐入其中,高力士站在辇侧,喝令太监们缓缓将辇抬起。 李成器乍闻李隆基入府,急忙带领家人迎出门外,就见李隆基的辇舆已过二门,李成器当即跪迎。 李隆基见状,慌忙下辇落地,将李成器搀扶起来,并说道:“大哥,我早就说过,我们兄弟之间勿行如此大礼,你何至如此?” 李成器正色道:“陛下,君臣之礼大于兄弟之情,你现在为皇帝,愚兄就成为你的臣民,规矩万不可偏废。” 李隆基挽起李成器之手,两人相携向中堂走去,李隆基边走边说道:“大哥不必有如此多的礼数,我今日悄然来拜会大哥,就是想找回昔日兄弟之间的氛围,不必如朝堂上那样循规蹈矩。你要坚持君臣之礼,我们如此相处就透出生分。” 李成器笑道:“也罢,就按三弟所言,我们私下相处,依旧兄弟相称。三弟,你今日前来,事先也不知会一声,反弄得我有些唐突。你说,今日来府有什么事儿?” “哈哈,愚弟今晚想与兄弟们宴饮一场,这算不算事儿?” 二人相视一笑,李成器道:“三弟既有此意,我马上派人把他们三个召集过来。自从你当了皇帝,我们兄弟几人许久未自由畅快地在一起饮酒了。” “大哥不急,我有几句话想说与大哥,无非想讨一个主意。他们一来定会七嘴八舌,什么话都说不成了。” 李成器会意,遂入室后坐定,待茶上来将所有人屏退,然后说道:“三弟,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李隆基长叹一声,说道:“此话实在无法启口,大哥这些年也瞧清楚了,愚弟这些年诸事儿皆顺,唯有我们的那个姑姑麻烦不断。” 李成器说道:“我后来问清楚了,上次父皇让你巡边之事,确实由姑姑惹起。不过父皇已出诰罢巡边之行,近来京中又风平浪静,你又有什么烦恼事儿?” 李隆基摇头道:“大哥也知道,目前朝堂中的宰臣共七人,其中五人出自姑姑之门,还有一个魏知古也多听姑姑的言语;至于其他朝中之官,一大半儿争相附从姑姑。这帮人如此做,缘于他们认为我这个皇帝是一个空架子,若向姑姑靠拢可能更有实惠。按说他们想得对,曾经与我接近的钟绍京、崔日用、刘幽求等人不是一个个被赶出京外了吗?姚崇与宋璟也因为我的干系被贬为外任。” 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争斗一开始尚在暗处,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事件逐个发生,二人相争渐渐走到明处。李成器也是一位不爱管事之人,然不由自主就陷入二人争斗之中。 李成器笑道:“姚崇与宋璟被贬却赖不上别人,还是三弟向父皇建言的。再说了,这些人虽与姑姑有渊源,然他们只要按朝中规矩办事,那是无妨的。” 李隆基当初为了保全自己,毅然向李旦建言贬姚崇和宋璟为流人,以惩罚他们离间亲情的行为。李成器现在旧话重提,李隆基无法向他坦言自己的苦衷。他摇摇头说道:“大哥如此想,实在是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这帮人心中没有什么是非感念,无非想攀龙附凤获得自己的利益而已!让他们按朝廷的规矩办?那是痴人说梦啊。我前几天找来来俊臣《罗织经》,细细诵读了一遍,觉得来俊臣实在厉害,他真正悟透了人之本性。估计这帮人多研《罗织经》,属于来俊臣的再传弟子。” 则天皇后时代的酷吏来俊臣,实在是历代以来的酷吏集大成者。来俊臣不仅熟谙诸般严刑手段,前后夷灭千余族;而且著书立说,与人合著《罗织经》,使酷吏一脉从此有了教授之书。 李成器道:“三弟言过了。自中宗皇帝之后,世上再无酷吏,这帮人怎么成为来俊臣的再传弟子?” “怎么没有?宗楚客令人摔死崔琬,连个罪名都没有,其更甚于来俊臣!大哥,贞观之后形成的清明政治之风,到了则天皇后执柄之时就改了不少,到中宗皇帝之时,纲纪大坏,清明之风荡然无存,这帮人因而应运而生。” “现在你为皇帝,正该清除积弊,恢复贞观之风。” 李隆基苦笑道:“大哥,一个‘斜封官’的事儿搁置今日,我能有什么作为?” 李成器也明白眼前的症结所在,然无法言明,二人于是相对沉默。李隆基先打破沉默,说道:“大哥,瞧我们扯远了。你刚才问我姑姑近来有何动静,她近来确实有动作,且居心叵测。” “她有何动静?” “大哥原来兼知雍州刺史,现在改授为窦怀贞。” “嗯,当初父皇说从姑姑之请,言说窦怀贞最为熟悉雍州事体,还是由窦怀贞来任最好。三弟,你知我不爱多事,这个雍州刺史仅是一个挂名,任与不任,那是无碍的。” “是了,想是大哥不知,雍州府职掌各城门守卫调度,如此就与南衙军有了干系。姑姑之所以看中此位,就是想让窦怀贞透过此节掌控南衙军。” 李成器笑道:“南衙军兵力薄弱,守个门还成,能成什么事儿?” “强似于无吧。这窦怀贞果然不负姑姑之望,到任后竭力笼络军中将领,听说他花去了姑姑的不少钱物。如此,姑姑就间接地掌控了南衙军。她还不罢休,更把手伸向北门四军。” 李成器此时有些动容,说道:“嗯,此事我听到一些风声。那日四弟来言,说羽林军的常元楷与李慈到姑姑府中走动甚频,这二人最近还在城中换了新宅子。” 李隆基悠悠说道:“大哥好好想想,姑姑在朝中遍植亲信之人,现在又把手伸向军中,她到底想干什么?” 李成器又复沉默,然后叹道:“唉,姑姑好好当一名富公主,为何偏爱插手朝中之事,且乐此不疲?三弟,你曾找过父皇谈过此事吗?” “愚弟处于嫌疑之地,不敢去谈。” “如此,我找个机会与父皇谈论一回。你说得对,如此之事,确实不好启口。” 李隆基目光炯炯,问道:“愚弟以为,姑姑现在仅限于与军中之人交往,并无过格之处,就是父皇听了,估计也是一笑置之。大哥,你以为姑姑的心思确实有异吗?” 李成器跟随李旦经历过那些苟延残喘的日子,如今每每 60f3." >想来,实在不堪回首。如此切肤之痛,他坚决不允许太平公主掌控朝中大权,进而威胁自身的利益。他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三弟放心,我会始终支持你,他们兄弟三人也会。我多次对他们说过,兄弟五人中,只有你适合做皇帝。你现在果然当了皇帝,我们兄弟同心,定出全力辅佐你周全。你说得对,父皇那里还是缓说为好,不能再让姑姑抓住你的把柄。” 李隆基今日前来,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知道,不管姑姑使出任何花样,只要自己兄弟牢牢地掌控北门四军,则姑姑难动自己的根本。 此后李成义等三兄弟过来,五人一起在兄弟氛围中融洽地说话,此后又一同饮酒。李隆基在宫中的小心与矜持,到了这里似乎一扫而空,实为难得之事。 转眼间春去夏来,长安城又陷入燥热之中。这一段时间,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双方阵营虽暗流涌动,但表面上看十分平静,大家似乎可以如此相安无事长久下去。 眼见暑气渐渐张起,李隆基这日在李旦主持的朝会上奏道,请太上皇携同姑姑等人出城避暑,出城时间可选定在七月中旬。李隆基如此说,其实为表达自己的一片孝心。 自高祖皇帝李渊开始,每至七、八月份酷暑期间,皇帝都要带领嫔妃及重臣到离宫避暑,往往留下太子居京城监国。李隆基提出此议,自是以太子身份自居,他自是留在京中的。 李旦也有避暑之意,欣然说道:“好哇,朕正有此意。只是去岁入玉华宫避暑之时,见其中台阁有些破败,崔卿,不知那里已修缮完毕否?” 是时皇帝夏时避暑,主要有两个去处。一个是武功县的庆善宫,此为高祖皇帝的旧宅,太宗皇帝李世民就出生在这里;另一个是京城正北约百余里宜君县的玉华宫。李旦因为喜欢玉华宫周围的风景,加之盛夏之时这里凉风习习,因而偏爱来这里避暑。 崔湜为尚书省左仆射,所辖工部负责所有宫殿的营缮之事。他出班奏道:“按照太上皇的旨意,工部早将玉华宫修缮一新。太上皇若七月中旬入宫避暑,其修缮时的漆味早已散尽,入住最为相宜。” 李旦道:“如此甚好。崔卿,大明宫修缮得如何?这个太极殿确实有些潮湿,若大明宫修缮好,朕就马上搬过去。” 大明宫始建于贞观八年,其初名为大安宫,是太宗皇帝李世民为太上皇李渊准备的避暑地,只是宫未建成,李渊已逝。此后到了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后主政时代,又多次在原基础上进行扩建,其方圆比起初的大安宫大了十余倍,成为京城中最大的一片宫殿。 大明宫位于龙首原上,从这里可以俯瞰长安全城,与南边的终南山相对。宫殿群的周长约有十六里,皆围以宫墙,设有十一座宫门,其中南面五门,北面三门,东面一门,西面二门。 大明宫南墙正中为丹凤门,入内即为待漏院,此为百官在凌晨上朝时休息的场所;向内行有二百余丈,即耸立着高敞雄伟的正殿含元殿,此殿为举行朝会及盛大庆典的场所,其殿基高出龙首原约六丈,由三条长近三十丈的龙尾道与前广场相连。大殿如鸾凤翘首,两侧的翔鸾阁与栖凤阁似双翼舒缓,站在殿前台上再俯视南面,可以体会“捧帝座于三辰,衔天街之九达。进而仰之,骞龙首而张凤翼;退而瞻之,岌树颠而崒云末”的豪情。 再往后行,即为宣政殿和紫宸殿,此为大明宫的三处主要宫殿,是为皇帝会见群臣及议事的主要场所。然若论规模最大的宫殿,当属太液池正西的麟德殿,这是一座前、中、后三座宫殿毗连的建筑,周围回廊环绕、亭阁簇拥,占去了好大一处地面。 高宗皇帝待大明宫建成后于龙朔三年入大明宫听政,大明宫于是成为大唐的中枢之地。只因此后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迁往东都,十余年过后,大明宫由于无人居住渐至破败,其状况反而不如太极宫,所以中宗皇帝带领百官自东都返回长安后,选择在太极宫居住。 崔湜闻言答道:“大明宫占地甚多,修缮工程就要浩大一些。臣督促工部,让他们多上人力,争取年底前修缮完毕。依臣估计,来年春天,太上皇就可以入住大明宫了。” 李旦道:“你还要加紧督促,让工部再快一些。如此小的太极宫里,太上皇与皇帝皆住在这里,确实有些狭小,朕还是及早搬走为好。” 李旦既然同意出外避暑,朝中大臣也要分成两班。萧至忠与魏知古带领一班大臣随李旦与太平公主到玉华宫避暑,京中剩余大臣以崔湜为首,辅佐李隆基居京处置政事。此时离七月中旬仅有近二十天的日子,大家按序安排,分头妥当行事不提。 李隆基这日主持朝议,群臣所奏事情不多,用时仅大半个时辰即散去。李隆基走入侧殿,要在这里静心阅读群臣的奏章。高力士这时藏书网轻步走到李隆基身侧,轻声说道:“陛下,侍中魏大人现候在殿外,要求请见陛下。” 李隆基道:“朝会刚刚散去,他有事为何不在朝会上说?”魏知古昔为相王府属,然其被授任侍中之后,与李隆基落落寡合,反而对太平公主十分殷勤,李隆基对他没有什么好感。 高力士道:“小人见魏大人求见陛下甚为殷切,似有什么要紧话儿要说。” “让他进来吧。”李隆基忽一转念,又说道,“魏知古这么多年从未单独见我,他今日确实有些蹊跷,也罢,你将殿内人引出,不许有人接近。” 高力士领命而出,很快,魏知古疾步入殿,走至李隆基面前伏地叩拜。 李隆基令其平身,并手指侧旁圆凳,令其坐下说话。魏知古也不谦让,坐定后笑吟吟瞧着李隆基。 李隆基觉得魏知古今日来见自己有些奇怪,眼前的神情也很怪异,因问道:“魏卿今日见予,有何话说?” 魏知古笑吟吟说道:“陛下心中定是奇怪,这个魏知古平时追逐太平公主,今日前来定是不安好心吧!” 李隆基想不到魏知古说话竟然如此直接,心里就打了一个突儿,脸色犹然平静道:“魏卿怎能如此说话?你为门下省侍中,为予之近臣,可以随时见予,有什么奇怪的?太平公主为予之姑姑,你追随姑姑,并无不当。” 魏知古见李隆基的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知道他对自己深存戒心,因笑道:“陛下与太平公主确实为至亲,然姚崇与刘幽求被逐又是何因?陛下与公主走的不是一条道儿,此为天下之人皆知的事实,陛下为何还要刻意隐瞒呢?” 李隆基展颜一笑,说道:“如此说,莫非姑姑让你带来什么话不成?” 魏知古摇摇头,说道:“非也。臣今日面见陛下,其实自己有话要说。” “好呀,魏卿请讲。” “陛下,若臣说太平公主欲不利于陛下,陛下定是不信了?” “好端端的,姑姑为何要不利于予?魏卿,这等无稽之谈还是不说为好。”李隆基说话至此,脸上已薄有怒色。 魏知古并不畏惧,脸上依然含着微笑,慢悠悠说道:“臣知道陛下难去疑惑:一个整日里追随太平公主之人,怎么突然之间来说太平公主不好?他会不会是太平公主派来的?臣请陛下今日一定要有耐心,待听完臣下之话再做评判如何?” 李隆基没有吭声,他没有出声拒绝,自是鼓励魏知古说下去。 魏知古接着道:“天下之人皆知如今宰臣七人中,有五人出于公主之门,臣虽非公主所荐,也心归公主,如此仅剩下郭公元振一人未随公主。陛下,其实我们六人中也有区别。萧至忠属于公主的第一层之人,他与公主无话不说,许多计谋皆是他与公主商量而来;第二层即是崔湜与窦怀贞了,崔湜与公主有肌肤之亲,窦怀贞忠心耿耿,办事最称公主之心;第三层为岑羲与卢藏用,他们皆由公主擢拔而来,然所知机密有限,比前三人就差了一些;至于臣嘛,似介于第三层与其他追随公主的人群之间,遇事当然听公主之言,然对内里密情的了解并不甚详。” 李隆基微笑接口道:“原来其中竟然有如此多的奥妙啊,今日得魏卿之言,让予大开眼界。” 魏知古心想这些事儿稍微用点心的人都能瞧清楚,李隆基如此说定是心中疑虑难消,遂不加辩解,继续说道:“卢藏用是一位心气儿甚高之人,他瞧不上窦怀贞对公主的巴结劲儿,然碍于公主不敢明说,只好私下里找臣倾诉。” 窦怀贞自从抛却此前的儒家信条之后,倾心拜读来俊臣所著的《罗织经》等,揣摩其中的“微言大义”,此后娶了韦皇后的奶妈,开始将所想用于实际,一跃成为一个厚颜无耻与溜上欺下的“好官”。所以李隆基诛灭韦氏之后,他一刀砍下老妻的头颅,然后携至承天门前向李旦表示自己与韦氏一刀两断,从此再做新人的决心;待太平公主从蒲州返回京城之后,他率先下朝后再到太平公主府中问安,使得萧至忠、崔湜等人也自感弗如,只好争相效仿。 李隆基听到此时嘴角微微一动,心想卢藏用的巴结功夫又何尝差了?其行为以“终南捷径”为词永远铭记在人心中,说不定时间久远之后,其名气还要盖过窦怀贞,因问道:“哦?想不到卢藏用也有怨愤的时候。” “是啊,臣很配合卢藏用的倾诉,如此一来二去,卢藏用认为臣是一个可以交托心事之人,说话没有顾忌,话儿就多了起来。前日晚上,卢藏用又入臣府中,我们二人对饮,因说着高兴,他竟然饮多了,说话也就无顾忌起来。陛下,臣转述他的一些无礼之言,请陛下免罪。” “嗯,你尽管说吧,恕你无罪。” “卢藏用饮多了之后,忽然乜斜着眼睛说道:‘岑羲今日悄悄对我说道,时辰快到了,公主马上可以把那个讨厌的皇帝拿下。’臣一惊,急忙问询究竟,卢藏用又道:‘岑羲也仅从崔湜那里知晓了大概,公主的意思是不想再做督促太上皇让圣上巡边之类的事儿,须采用断然之措。’” 李隆基此时有些动容,问道:“断然之措?魏卿,你知道如何断然吗?” 魏知古知道,李隆基既然有此问话,显然已相信了自己三分,因说道:“臣当时大为震惊,就继续小心与卢藏用说话,以图多套出些话儿。那日卢藏用还算老实,看来没有什么隐瞒,把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总而言之,公主的断然之措无非想结果了陛下的性命。” “如何结果呢?”李隆基一面问话,一面情不自禁地立起身来,渐渐行至魏知古的身边。 魏知古也急忙立起身来,垂手答道:“陛下,臣问清楚了,公主主要想用二策来图谋陛下。一者,选定日期,由常元楷与李慈率领禁兵,突入武德殿以控制陛下,窦怀贞与岑羲率领南衙军举兵响应,从而举事成功;二者,公主府有专人与宫中之人联络,密谋以毒加害陛下。” 李隆基沉声问道:“魏卿,此话当真?你们已开始行动了吗?”李隆基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如此说话还是将魏知古视为姑姑阵营中人,遂更正道,“错了,是姑姑他们开始行动了吗?” “臣之所以冒昧来报,缘于臣以为事态紧急,此事已迫在眉睫。” 魏知古所言,与李隆基此时掌握的情况大致暗合。窦怀贞调任雍州刺史,姑姑的目的就是让其掌控南衙军;姑姑又向常元楷与李慈示好,自是想拉拢北门四军的禁军力量。至于投毒之事,姑姑可以指挥王师虔启动其宫中之人,伺机在自己的食物中下毒,也为易事一件。李隆基到了此时,已对魏知古有了八分信意,然终有疑惑,因笑问道:“魏卿,姑姑始终将你视为她的人,若其事成,对你也有好处,你今日为何要来告发她的好事?” 魏知古很理解李隆基对自己的疑惑,自己一直追随太平公主,且眼前是太平公主最得势的时候,自己又猛然转身反水,任何人都会怀疑自己的动机。他于是微微一笑,说道:“臣知道陛下终难释疑。陛下,还记得姚崇与宋璟被贬之时吗?” 李隆基点点头,景云二年二月,李隆基为避嫌向李旦请求贬姚崇和宋璟,以去姑姑之责,结果,姚崇被贬为申州刺史,宋璟被贬为楚州刺史,皆在京城千里之外。李隆基想到此处,叹道:“是啊,想来此事离今已经三年有余,魏卿,他们还是因予而受累。”是时,宋璟已被授为幽州都督,姚崇也调任同州刺史,离京城甚近。 魏知古道:“他们那次离京前夕,曾联袂入臣府中。臣当时也向他们表达惋惜之意,孰料姚崇说道,他们被贬出京并非坏事,至少可以保全自己,他们只是深忧陛下今后的日子,定然艰难万分了。” 李隆基悠悠说道:“自他们走后,我们再未见面。如此来说,他们对于予未有怨恨之心?” “他们怎么会有怨恨之心呢?他们知道陛下之所以建言贬斥他们,实为不得已之事。姚崇更对臣说了一番话,让臣至今记忆犹新。” “哦,他说了什么?” “姚崇说道,自则天皇后之后,多为女主天下,致使乱象环生。当今天下之人思归李唐宗族主政,更思念贞观、永徽时期的安定与富足。如何将权归李唐、天下富足?陛下为唯一希望所在!陛下,不唯姚、宋二人这样说,就是已过世的韦公也是这样看的,臣也信然之。陛下,臣等昔为相王府属,侍奉太上皇日久,与陛下却没有什么渊源,所以如此心向陛下,皆为是思。” 李隆基由此想起韦安石离京前与自己说的那席话,其大意正是如此,心中就大为感动,遂伸手握着魏知古之手,说道:“魏卿,你们如此对予寄以期望,实在是想差了念头。你也看到了,予在朝中形单影只,能成什么事儿?” 魏知古摇头道:“陛下不可妄自菲薄。那日姚崇说道,臣等遥慕太宗皇帝之英烈,觉得陛下身上继承了太宗皇帝之特点:沉静有谋,行事果决且正大光明。姚崇那日嘱咐微臣,让臣此日后与陛下疏远距离,设法取得太平公主好感,以掌控太平公主的预谋,关键时候能为陛下所用。” 李隆基到了此时,方才十足相信魏知古的真诚,心中大喜,说道:“哦,原来姚崇深谋远虑,早早让你故意取得姑姑的信任。魏卿,三年多来,你不着痕迹,实在难为你了。”说完,他更紧握魏知古之手,眼中流露出真诚感谢之意。 “陛下,卢藏用所言并非虚妄,臣以为事态紧急方来直言,请陛下速速定计,以图保全。” 李隆基点点头,松开魏知古的双手,缓缓地复归座上,然后低头沉思。 魏知古双眼直直地盯着李隆基,静观其的下一步反应。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又问道:“魏卿,卢藏用说过他们欲何日举事吗?” “卢藏用也是从岑羲那里得知,惜未知详。” “哦,看来知道确切日子者,大约只有姑姑、萧至忠与窦怀贞三人,此事有些难办。”李隆基知道,若想从此三人处查知举事日期,无异与虎谋皮。 “陛下,臣以为,如今得知了他们的奸谋,其举事日期知与不知并无分别,陛下只要先发制人就好>藏书网。” 李隆基稍微考虑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说道:“也罢,魏卿,他们举事的日子应该定在七月初四吧?” 魏知古一时摸不住头脑,心想李隆基怎么就把对方举事的日期自顾自定在了七月初四?其脑中突然晃过“自顾自”三个字,遂灵光一现,坚决说道:“对,陛下,就是七月初四!” 魏知古此时已大致明白李隆基的心思,他之所以胡诌个日期,分明是想告诉众人,太平公主的一切行动已尽在掌握之中,这样一来,己方阵营的人心才能稳定,便于起事。 李隆基起身向外大喊了一声:“高力士!”然后轻声对魏知古说道,“待会儿宋王和郭公过来,你就对他们说七月初四!” 魏知古躬身道:“臣明白。” 高力士闻言入殿,李隆基吩咐道:“你速传宋王和郭公入宫见我!” 高力士躬身答应,转身出殿。 趁此间歇,君臣二人又聊了些轻松话儿。他们又忽然聊到了崔湜,李隆基问道:“魏卿,你以为崔湜此人如何?” 魏知古答道:“此人文才见识,臻于一流,然其心中幽暗之处,尤甚于窦怀贞与萧至忠,他今后若在太平公主处得宠进而得势,其对国家危害甚于宗楚客。” “哦?予观此人处事还算严谨,不料魏卿识之如此不堪。”李隆基此时想起崔湜那美貌的妻女,他心里明白,崔湜令自己的妻女入宫与赵妃亲近,自是想向自己表达殷切之意。 “是啊,当初崔湜得宠于上官婉儿,由此得授宰相职,他那时卖官鬻爵,何其猖狂无顾忌。陛下,一个人心中若无德无品,其愈有才,危害国家愈深。譬如萧至忠虽偏私太平公主,日常毕竟顾忌一些名声和规矩,较之崔湜,危害就小一些。” 李隆基点头认可,感叹道:“则天皇后虽奉行酷吏政治,还任用薛怀义及张氏兄弟等小人,毕竟胸怀阔大,治国时犹任用狄公、韦公等一班忠直之人。如今如姚崇、宋璟、郭元振及你等尚存,就为国家存留下坚固的柱石,实在幸甚。魏卿,韦公在日曾经对予说过,不管乱象如何纷飞,终归邪不胜正!予如今愈发坚信。” “陛下所言正是臣等的心愿,臣等之所以愿意苦苦坚持,就在于坚信陛下是结束乱世行清明政治的唯一希望。陛下,这个日子眼见不远了。” 李隆基今日乍闻姑姑联络军中之人来对付自己,心中没有慌乱,反而有一丝轻松。与“景龙之变”时相比,李隆基当时仅策动万骑的中下层人参与事变,起事时并无胜算,所以心中不免忐忑万分;而如今的李隆基今非昔比,两个弟弟牢牢地帮自己掌控着北门四军,军中更有一帮嫡信之人把控着军中实权,像常元楷与李慈投奔姑姑,李隆基有绝对自信,此二人届时难拉出人随其动作。 李隆基有绝对自信可以对姑姑随时发起雷霆一击,惜其自顾名声所以迟迟不动。今日魏知古前来告密,就为李隆基准备了充分的口实,如此就有了一丝轻松。 说话间,郭元振与李成器先后来到,二人见礼后,李隆基令他们与魏知古坐在一起,然后沉声说道:“魏卿,你把刚才所说的再说一遍。” 魏知古依言又叙说了一遍。 李成器与郭元振听完后脸色大变,他们皆以疑惑的目光盯着魏知古,郭元振道:“知古,如此大事,你不可信口开河!” 魏知古道:“郭公,我初闻此讯,也是犹豫良久,深恐误报陛下惹出大事。然又觉得卢藏用所言非虚,若不加重视,更会误事。” 李成器道:“我曾听四弟、五弟说过,这一段时日常元楷与李慈确实往姑姑府中跑动甚多。唉,若如卢藏用所言,姑姑果然想有动作,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 郭元振也叹道:“公主若行此事,实在是不自量力。南衙军能当何用?常元楷与李慈又能掌控北门四军吗?天下刚刚承平,公主若如此惹祸端,国无宁日啊。99lib?” 郭元振忽又笑道:“知古,你的隐瞒功夫挺好嘛,你这些年追随公主,也得了我的不少白眼,犹深藏不露,也有不少委屈吧?”郭元振昔与魏知古交好,然见他独自倒向了太平公主,心中就对他有了不屑之意,其性子直率,见了魏知古不想多理,脸现不满之色,魏知古心明其意不好挑明,只好选择默然相对。 魏知古答道:“当初姚公与宋璟谆谆告诫我如此做,委屈是免不了的。我想若能为陛下尽一份心力,一时的荣辱又算什么?郭公,我这些年能坦然接受你的白眼,缘由于此!” 李隆基今日召来李成器和郭元振,其实想让他们听到魏知古亲口说出姑姑的图谋,如此再定下步行止。他此时脸现悲戚之容,面向李成器说道:“姑姑一直厌恶隆基,如今又想兵刃相加,看来其已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我刚才一直在想,如何避免如此状况?看来唯有一途,即是隆基主动退位。大哥,你就陪隆基一起入太极殿,请父皇示下如何?” 李成器脸色凝重,说道:“姑姑如此做,显然到了利令智昏的地步。她既然如此处心积虑,其目的不仅要对付陛下,更想不利于父皇。陛下,我意不要先去惊动父皇,我们先商议一下再说。郭公,你以为呢?” 郭元振道:“宋王所言甚为有理。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太上皇对太平公主过于迁就,现在就是将其谋逆之行告诉太上皇,太上皇定如往日一样模棱两可。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太平公主谋逆在先,陛下须有反制措施。” 座中的郭元振与魏知古历数朝为官,颇知宦中关键所在。郭元振此时率然出言,魏知古深以为然,遂颔首道:“郭公所言,最称吾意。陛下,郭公说得对,眼前为最危急时分,若一着不慎则全盘皆输。请陛下勿提退位之言。当初宋王坚执让太子之位,那是因为宋王认为陛下能负全家之重担;姚崇与宋璟负辱贬官,所以临行前秘密嘱托微臣,那是他们认为终有一天陛下能革积弊;至于臣忍辱负重等到今天,实在是认为已到了决战的时候。陛下若再有退位之心,就负了这班人的拳拳之心。” 此话让李成器动容,说道:“陛下,魏侍中的话确实语出真诚,我也有同感。若不能遏制姑姑之势,既愧对这班老臣,也实愧对了祖宗开创的这份基业。” 郭元振接口道:“陛下,要说对太平公主的反制措施,其实十分简单。南衙军不足为患,常元楷与李慈也难动北军。他们不是约定七月初四起事吗?如此陛下可于七月初三动手,届时请二王约束好北门四军,再选一骁将带领数百人,就可一举解决掉太平公主的党羽。” 李隆基看到他们三人的想法出奇的一致,心中暗暗大喜,然脸色犹然平静,轻轻地摇摇头道:“唉,按说是这个理儿。可是呀,大哥,若将兵刃加之姑姑身上,我心里说什么也无法接受。” 李成器皱起眉头,说道:“人遇公私之间,须取大义。陛下,你素常果决明快,缘何今日变得拖泥带水?陛下,你放心做吧,父皇那里,我们可在事后再找他请罪。” 李隆基如何是个善茬儿?郭元振刚才说的计策,他其实早在心间敷演何止百遍!他所以迟迟不愿出手,主要还是顾及自己的名声,如今魏知古来告密,其实已经去除了这个障碍。此事传之后世,史家定会说太平公主谋逆在先,李隆基只是事先得知预谋,只好被动反制!此事的凭据一者由素附太平公主的魏知古来首告(魏知古又是姚崇事先布好的一枚棋子,且李隆基毫不知情),二者有宋王李成器和兵部尚书郭元振为证。 李隆基于是起身握拳,决然道:“也罢,就按郭公所言,我们于七月初三抢先动手。大哥,你回府后可速召二位弟弟详述此事,其后细务由我与他们斟酌。郭公说得对,解决姑姑的党羽,有数百人足够,不用大动干戈。” 李成器点头答应,说道:“陛下,七月初三那日宫中定有动乱,不可扰了父皇的心智,你须预做准备。” 李隆基知道大哥最关心父亲的安全,遂点头道:“请大哥放心,我已想到此节。郭公,七月初三这日,你可带人护卫父皇身边,不得让人惊扰了父皇的一丝一毫。” 李隆基又眼观魏知古道:“魏卿,姑姑的党羽遍布朝中,届时只问首恶,不问胁从。当时定会混乱惊慌一片,这如何稳定朝中事态一节,你须早做准备,由你独撑大局。” 郭元振和魏知古急忙起身躬身答应,如此大计,就此三言两语定了下来。 李成器三人辞出后,李隆基独自坐在几案前,闭目将所言细节又想了数遍,觉得没有什么遗漏,遂定下心来。他此时睁眼看到高力士还候在门外,就将他唤到身边,轻声问道:“那个元氏近来有什么举动吗?” 高力士躬身道:“小人近来将她盯得很紧,不许她近陛下之身,她经手的器物也悄悄换掉,总而言之,小心为上。” 李隆基叹道:“嗯,你及早留心,看来还是大有益处。近来有人想投毒害予,自是要通过元氏的途径。” 高力士变色道:“啊?他们大胆妄为如斯吗?如此说来,小人今后更要百端小心。” 李隆基点头道:“不错,这几日你要更加小心,不可有一丝疏忽。力士,刚才我们已经议定了,七月初三这天有大事发生,届时你可率领人手,一股脑将尚宫刘氏、贾膺福和元氏拿下,并当场审讯,将他们在宫内的党羽都查出来,以永绝后患。” 高力士平时举止有度,口风甚严,李隆基知道他不像张暐那样口无遮拦,所以交托心事。高力士于是躬身答应,说道:“请陛下放心,小人定会办妥此事。” 第二十回 李隆基再战禁宫 红妆女永绝朝局 七月初二,李隆基如常主持朝会,群臣依例奏事。鉴于再过数日太上皇就要入玉华宫避暑,萧至忠列出了随行人员及留京人员名单,李隆基听罢认为很妥当,当即准奏。 朝会用时半个多时辰即散去,是时东方的天际现出一抹璀璨的红霞,预示今日又是一个晴朗的艳阳天。朝会散后,李隆基留下四位兄弟,言说久未相聚,今日得暇意欲叙话一回。 五人聚在一起,忽然感到一种压抑的气氛,自是因为大战在即心情所至。事先李成器已向三位弟弟叙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让李范和李业坚定支持李隆基今日的行动。 李成器问道:“诸事都准备妥帖了吗?” 李隆基答道:“都准备好了。” “如此就好。三弟、四弟与五弟留在这里帮你,我与二弟前去父皇那里,你以为如何?” “好呀,郭元振现在应该候在父皇那里了,你们前去汇齐后,当保父皇无虞。” 如此三言两语,五兄弟就分成两拨:李成器带领李成义前往太极殿,李隆基与李范、李业将之送出殿外后,又复聚在一起商议。 李隆基道:“四弟、五弟,大哥将所有话儿都向你们说清了吧?” 李范答道:“大哥说得非常详细。三哥,你尽可放手一搏!我和五弟说过,我们家说什么也不能回到昔日被圈禁的日子,为了国家,为了我家的福祉,今日要放手一战!” 李业也重重点头道:“对,就是这话!” 李隆基道:“兄弟们同仇敌忾,实为家门之幸。罢了,我们废话少说。四弟、五弟,你们今日的任务只有一件,即是坐镇玄武门掌控北门四军。” 北军与万骑合并为北门四军后,其日常处置军务的场所也进行了调整。玄武门位置重要,脱胎于万骑的左右龙武军将这里作为办公治所;而左右羽林军则以虔化门为办公治所。 李业问道:“虔化门那里不用去吗?” 李隆基道:“虔化门那里,由我亲往解决。待事儿办妥后,我让麻嗣宗与你们联络。” 李范看到李隆基脸色平静,知道这位哥哥办事缜密,事先早将诸事细节筹划得滴水不漏,也就不想再问别的事儿,仅对如何掌控北门四军的方式提出问询:“三哥,我们入玄武门后,是否需在门前集合兵丁,以备急用?” 李隆基摇头道:“不用!你们只需在玄武门坐镇,诫约各军谨守本位,不可妄动。葛福顺、陈玄礼与李仙凫等人事先已得了我的言语,他们识得分寸,你们只需保持百般警惕即可。” 李范心想,关键之时还要靠这些心腹之人,如此掌控了北门四军,哪怕其稳坐不动,实为定海神针! 三人又一起说了几句话,然后李范和李业辞出奔赴玄武门。 高力士此时轻步入内,轻声说道:“陛下,王将军与李将军已候在殿外。” 李隆基道:“嗯,知会虔化门的人走了吗?” “已然走了,现在应该到了虔化门。” “好吧,我们走吧。” 李隆基今日换了一身武弁服,此为十四种皇帝之服的一种,例在皇帝讲武、出征、搜狩及阅兵时穿戴。高力士刚才奉命派出知会虔化门之人,就是让驻扎在那里的左右羽林军做好准备,皇帝马上要过去巡视营中。 一顶软缎肩舆进入殿中,高力士搀扶李隆基坐入其中,然后发一声喊,八名太监抬舆上肩,缓步步出殿外。李隆基侧头看见王毛仲和李宜德候在门侧,遂挥一下手,说道:“走吧。”二人接令,就跟着肩舆向殿东行去。 龙武军与羽林军把守的宫门也有区别,接近内宫的宫门皆由龙武军负责,缘于李隆基毕竟对龙武军比较放心,如虔化门就在外层,李隆基就将羽林军视为次要。 一行人缓缓行到献春门,这里的防务由龙武军负责,就见陈玄礼正垂手候在那里。陈玄礼看到李隆基过来,急忙伏地叩首,李隆基近前后令其平身,又问道:“就是这帮人吗?” 陈玄礼手向左方一引,答道:“陛下,就是他们,现在就归王将军和李将军统领。” 左方的空地上此时立有三百六十匹战马,另有三百六十名甲士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拄着兵器跪伏在地,其眼光低垂,自是迎候皇帝。 李隆基示意王毛仲和李宜德,说道:“你们过去,让他们皆上马随予身后行走。” 二人得令后小跑至左方,王毛仲嗓门较大,就听几句短促的口令之后,这三百余人闪身认蹬上马,齐刷刷地站成方形之列,果然威武无比。 李隆基又对陈玄礼说道:“你可在这里静候片刻,密切注视虔化门的动静,以为居中联络。” “末将明白,请陛下移驾。”陈玄礼一面答话,一面又伏地跪送李隆基。 从献春门到虔化门约有百丈距离,李隆基的舆驾缓缓行走,身后的马骑在骑手的控缰之下,也轻轻敲着碎步行走甚缓,如此很快就到了虔化门。 李仙凫与常元楷得知皇帝要来巡营之后,急忙通知各自营中的将佐,纷纷到虔化门前聚齐。李隆基行到门前,就见门外的一左一右伏满了戴着铁冠的脑袋。左方居前跪立着常元楷与麻嗣宗,右方居前跪立着李仙凫与李慈,他们身后自是各营的将佐。 常元楷与李仙凫抬头,齐声喊道:“左右龙武军恭迎陛下驾临巡视。” 李隆基颔首道:“都平身吧。你们四人,到予面前来。” 跪立之人竞相起身,场面上稍微有些喧腾。常元楷、李仙凫、麻嗣宗和李慈四人接令后先是扭头令他们不得动静太大,然后躬身行到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眼光扫射四人一周,脸色显得十分平静,沉声说道:“知道予今日为何要巡视营中吗?” 四人躬身答道:“末将不知。” “有人向予密报,言说常元楷与李慈有不轨之心,意欲叛逆。拿下了!”李隆基说罢,手向后面断然一挥。 王毛仲和李宜德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们不待李隆基的话音落地,带领数名甲士飞离李隆基身后,如老鹰扑鸡之势,上前将常元楷和李慈的臂膀扭在身后,令其动弹不得。 李仙凫与麻嗣宗见状,两人使了个眼色,转身一左一右来到各自将佐面前,大声喊道:“圣上今日捉拿凶逆,诸将勿慌,不得喧哗,有妄动者,杀无赦!” 那三百余马骑也开始发动,他们分成两列前出渐渐聚拢,将羽林军在场将佐围成一圈。 常元楷与李慈眼见大祸及身,顿时惊慌失措,二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常元楷语声颤抖喊道:“陛下,末将一直忠心体国,何来谋逆之说?此为天大的冤枉,请陛下明察。” 李隆基眼观二人如捣臼般叩头不已,脸上没有任何喜怒之色,其手指轻挥,向前方指去。 王毛仲和李宜德会意,令人架起常元楷与李慈转身行约三十余步停下,将常李二人推倒跪下,就听二人哀号声中,凌空的刀片被日光照射倏忽一闪,二人的脑袋顿时落在地上,哀号同时止息,血污溅满了身边甲士的袍衣。 李隆基此时走下肩舆,一抬腿跨上自己的爱马之上,其控缰向前行了数步,向李仙凫与麻嗣宗说道:“现在叛逆已诛,左右羽林军就归你们二人指挥。你们速速返营,使将士各守本位,不得擅动。” 李仙凫与麻嗣宗躬身答应。 麻嗣宗说道:“请陛下放心,羽林军向为国家柱石,唯听陛下号令。末将早替陛下准备好了三百名彪悍甲士,可随陛下行走以为调遣。” 李隆基见麻嗣宗如此殷勤,大为满意,说道:“你很好,还算有心。这样吧,你还须在羽林军主持,可让王崇晔带领这三百人前去包围太平公主府。你告诉王崇晔,他们只可包围公主府,不放人进去即可,不得妄动。” 麻嗣宗又躬身答应。 李隆基转身带领这三百余骑驰入虔化门与献章门,很快到了武德殿前,其驭住了马,侧头对高力士道:“我给你留下五十骑,由你负责将贾膺福、尚宫刘氏及元氏一班人捉拿,然后就地审讯,弄清楚他们所有的党羽,要一网打尽。” 高力士一面答应,一面分出五十骑跟随自己。 李隆基拨转马头,向承天门方向奔去。他意欲自此穿越宫城,直扑朝中衙署的办公地点。 宫内的甬道上皆铺有青砖,带着马蹄铁的马掌磕在上面会发出响亮的声音。三百余骑同时发动,本来相对静谧的宫内顿时回响起巨大的“嗒嗒”声,其间还有马嘶声和喷鼻声,其如狂风,瞬间掠过宫内的台阁殿堂,一路向南方刮去。 李成器与李成义行到太极殿前的时候,就见郭元振已在门前等候。他们见礼之后,郭元振说道:“太上皇刚刚起来,尚未早膳。太上皇刚才说了,待早膳后再接见微臣,我们且在这里等候片刻。” 三人对即将发生的变故了然于心,也皆知自己前来太极殿的使命。李成器笑道:“父皇没有朝会的时候,倒是悠闲得很。也罢,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吧。” 郭元振道:“不知太上皇早膳耗时几许?若时辰太久,就有些煎熬了。” 李旦早膳用时不多,很快就派人传三人入殿。李旦此时手端茶盏,正在那里轻品茶味,看到三人联袂而来,问道:“你们朝会后就该散去,现在又来这里,有什么急事儿?” 郭元振说道:“幽州都督宋璟来书兵部,说幽州那里土地甚广,需增派一名副都督助其力。” 李旦满口答应,并问郭元振是否有人选。 郭元振说有几个人选,要请太上皇定夺。 李旦浏览了一下郭元振递过来的名册,说道:“郭卿,你应该属意一人,朕不了解他们,又如何能定夺?大郎,你们有什么事儿?” 李成器答道:“儿子们没有什么事儿,只是想来见见父皇,以示问安之意。” 李旦答应了一声,忽然又道:“对了,你们许久未登你们姑姑之门了吧?” 李成器道:“每逢节日之时,儿子们按例结伴前往拜望姑姑。” “哦,前几日你姑姑入宫说起,许久未见你们登门,就有些想念。” 李成义插言道:“想是父皇不知,姑姑府前日日车水马龙,实在热闹非凡,儿子们平时不敢前去打扰。” 李旦默然。 这时,巨大的马蹄声音从殿外的左侧划过,宫内除了节日期间有所响动外,其他时间皆是寂静为主,人们在内行走皆提脚蹑声,间或有黄门官的传唤声。李旦闻声不禁惊愕,急问道:“外面是何响动?” 一名值日太监入内禀道:“禀太上皇,刚才有数百骑自宫北向南疾驰,瞧其服色似为禁军甲士。” 李旦转问郭元振:“郭卿,这些人为禁军甲士,你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吗?” 郭元振脸色大变,说道:“微臣不知。太上皇,按照规制,这些甲士不得擅入宫中,更不许骑马狂突,他们若不奉令,即为死罪。由此来看,宫中定有大事发生。” “有大事发生?能有什么大事发生?” “太上皇,如今变起仓促,难以判断。为今之计,请太上皇先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得到护卫,然后臣去弄清事儿详细,再向太上皇禀报,以定下步行止。” 李成器也着急地说道:“父皇,郭公说得对。应该速离此殿,先至一个坚固的地方躲避为上策。” 李旦此时打定了主意,问道:“郭卿,我们现在应该去哪里?” 郭元振道:“就去承天门吧。宫城内除了玄武门之外,以此门最高大最坚固,且守门甲士不少,又离这里较近。太上皇,我们这就走吧。” 李旦深知事态紧急,他不用辇舆,不再言语,迈开大步就向门外走去。李成器和李成义见状,急忙上前搀着父亲,一行人急速向承天门奔去。 待李旦一行气喘吁吁地登上承天门,一帮人全身如水洗了一遍,犹出汗不止。郭元振喝令甲士关闭上楼之门,严阵以待紧密护卫。 李旦喘息好大一会儿,方才气定,吩咐郭元振道:“郭卿,你下去打听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再去看看三郎,看他有什么事儿没有?” 郭元振躬身接令,又转对李成器道:“宋王,太上皇这里就由你们多看顾了,我得到准信儿立刻返回。” 李成器叮嘱道:“郭公速去速回,外面吉凶未卜,你须小心在意。” 李隆基让王崇晔率领羽林军去围太平公主府,实在是想差了主意。是时,王崇晔正候在玄武门,待麻嗣宗派人将王崇晔召到虔化门,王崇晔再带三百甲士向公主府进发,时辰已然耗去许多。 常元楷被杀后,其一个亲信悄悄 6e9c." >溜掉。这个亲信明白,如今主子被杀,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平时多随常元楷入太平公主府,与王师虔混得很熟,所以出营后就直奔太平公主府而去。 中书省与尚书省相距不远,李隆基旋风般地带领马骑到了中书省衙门前下马,回视王毛仲道:“你带领一百骑,速到尚书省将崔湜等一应人擒拿,然后带至此门前。” 王毛仲躬身接令,然后翻身上马,带领一百骑奔向尚书省。 李隆基舍马步行,李宜德带领二百甲士簇拥在其身旁。中书省的门房及经过之人见此解甲明刃,先是惊呆,继而又见领头之人为当今皇帝,急忙跪伏下拜。 李隆基目不斜视,疾步向中书省主堂行去。他们行到半途,就见王琚已候在那里,李隆基问道:“他在吗?” 王琚答道:“朝会散过之后,他即入堂处置函件,现在应该还在堂中。” 李隆基停步不走,说道:“如此,你带人将他擒拿至此。” 王琚躬身接令,与李宜德带领数十名甲士飞奔而去。 萧至忠一直在堂中阅批函件,门外的脚步声令他抬起头来,这时,一人入内着急说道:“萧大人,似是圣上来了。圣上已到院中,正与王侍郎说话。” 萧至忠闻言急忙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自言道:“圣上驾临?为何不先知会一声?”步子刚跨出门槛,就见王琚与李宜德带领数十名如狼似虎的甲士扑了过来。萧至忠不禁停下脚步,先是惊愕片刻之后,再见立在院中的李隆基全身戎装,心中顿时雪亮。 王琚指引甲士将萧至忠团团围住,然后微笑道:“萧公好大的面子,竟然要圣上亲自来促请。走吧,圣上正等着你去叙话呢。” 萧至忠抬头向天,长叹道:“天不与便,奈何?我忠心为大唐办事,已历三朝,想不到竟然如此结局!” 王琚冷笑道:“你忠心办事?萧公,你自己办的事儿心中有数,千万不可怨了别人!走吧,不要废话了,圣上正等着呢。” 萧至忠用力甩掉甲士来捉自己的手臂,沉声说道:“滚开!老夫自己会走。”其话音中透出往日的威严。 王琚笑道:“也罢,就给萧公一些面子,让他自己走。你们在身后跟着即可,谅他插翅难飞。” 萧至忠挪动脚步,边走边说道:“王琚,你今日下朝后就借故候在这里,现在很得意吗?” 王琚道:“下官不敢,不过替圣上办事,请萧公勿怪。” “嗯,老夫为宦多年,眼光还是有一些的。王琚,请你好自为之,前面的路是黑的,不可太过得意。” “此话怎讲?” “你当初曾为张柬之的小爪牙,张柬之得势之后,很快被武三思覆灭;太子李重俊又将武三思杀掉,之后宗楚客与纪处讷得势,结果也落了个身首异处;再说此前的刘幽求等人,以及我等今日被执,知道其中昭示了什么吗?” “萧公的话太玄妙,请明示。” “我想说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谓推陈出新,臣子的人选会无止无歇的。” “萧公说得是。” 萧至忠此时脸上露出冷笑:“王琚,老夫在替你忧心啊。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有什么长处?不过有一些小阴谋而已,如此能长久吗?” 王琚明白了萧至忠在诅咒自己,遂笑道:“下官的命运不用萧公操心,萧公,只怕你难见明日的日头,你好好想着自己如何托生,方为正途。” 李隆基看到这二人有说有笑一路走来,心里微觉奇怪。这时,萧至忠已到近前,伏地叩首道:“微臣参见陛下。” 李隆基哼了一声,说道:“萧至忠,你知罪吗?” 萧至忠抬起头来:“臣已历三朝,现在又事陛下,唯知忠心为朝廷办事,不知道有何罪过?” “你协助太平公主,迭施奸谋,图谋不轨,此为谋逆之罪。” 萧至忠再复叩首,说道:“臣现为中书令,一直按照太上皇与陛下的旨意办事。再说了,太平公主系陛下的姑母,与陛下为至亲,臣平时确实经常拜见公主,然与谋逆怎么又扯上了干系?陛下,臣实在不明白。” 李隆基不想再与萧至忠啰唆,喝令王琚道:“你把这名老贼拉出去,待那几个人集齐后,再候旨处置。” 萧至忠知道今日不能善罢,忽然老泪纵横,在那里叩首不已,哀求道:“陛下,请念老臣为国忠心办事多年,饶老臣一条活命。臣愿意削籍为民,永不返京。” 众甲士在王琚的指令下,上前如捉猫般将萧至忠抬了起来,然后快步出外。 李隆基唤住王琚,说道:“王毛仲一会儿将崔湜、卢藏用、岑羲、窦怀贞捉过来,加上萧至忠共五人,除了崔湜流放以外,将其他四人一刀斩了。”李隆基今日宽大处理崔湜,大约缘于其妻女向李隆基示好之意。 王琚道:“窦怀贞多在雍州府衙中办公,只怕王将军现在不能得手。” “也罢,你将这里的事儿办妥之后,速去雍州府搜杀窦怀贞。” “臣遵旨。陛下,朝中那些依附公主的官员如何处置?” 李隆基长叹一声,说道:“罢了。当初姑姑势大,这些人附势想讨点好处,也在情理之中。如今首恶已惩,这些胁从之人就不要问了。你可安排中书省之人速拟此诏,宣示此意吧。” 王琚躬身答应,然后转身出门。 过了一会儿,王毛仲押送崔湜、岑羲和卢藏用来到中书省门前,王琚口述李隆基旨意,甲士们将萧至忠、岑羲和卢藏用并列一起,令他们跪立向东,就见几道寒光闪过,三人灵魂出窍荡入冥间。 常元楷的亲信来到太平公主府前,由于王崇晔尚未带兵来到,这里境况如常。此人溜入府内直接找到王师虔,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王师虔闻言脸色大变,追问道:“圣上果然当众斩了常元楷和李慈?圣上事罢了又走bbr>向何方?” “小人亲眼所见,常、李二将军的头颅此后就悬在虔化门墙上。圣上办完事儿后,就带领人返回宫中。” “好,你先等候片刻,我马上去见公主。”王师虔说罢,疾步奔向中堂。 太平公主此时..正坐在堂中,按惯例,萧至忠等人朝会散后就要入府问安。太平公主知道,这些人朝会散罢往往入衙署处置一些公务再来。按例,他们也应该来了。 王师虔慌慌张张闯入堂内,看到堂内并无他人,遂抢到公主面前急促说道:“公主,大事不好,祸事了。” 太平公主横了他一眼,斥道:“慌什么?好好说话。” 王师虔将宫中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 太平公主闻言不觉站起身来,脸色顿时大变,说道:“他又带兵折头回宫。如此来看,三郎斩了常李二人,已将北门四军稳住,其回宫定是要不利于皇兄。” 王师虔着急说道:“从出事到现在,我们宫内的人没有来通个讯息,估计也是凶多吉少。公主,我们如何办?” 太平公主怒道:“这个小子果然按捺不住,终于出手了。走,我们先到窦怀贞的雍州府去,让他召集南衙军抵挡一回。” 王师虔摇头道:“公主不可。南衙军人数少战斗力不强,他们如何能抵过如狼似虎的北门四军?不过公主说得对,圣上实为一个厉害角色,他肯定会派兵来公主府中,我们应该速速离去。” “我们不去雍州府,应该去哪里?” “属下以为,南衙军由窦怀贞控制,圣上现在尚未顾及此点,则城门尚未关闭。为今之计,我们须赶快出城,以避风头,再观下步行止。” 太平公主很赞赏王师虔的急智,点头道:“也罢,就按你说的办。你速去牵马,我们马上离开。” 王师虔领命而去。 太平公主面临此危急关头,心中认为李隆基不敢杀自己,无非就是将自己圈禁起来。若如此,自己先跑出城外观察城中动静,就可保留了自由之身,对下一步的进退很有利。 太平公主此时也来不及通知薛崇简等人,仅带领六名从人落荒而逃。 待王崇晔率领三百甲士赶到,太平公主已逃出城外,王崇晔只好懊恼万分,喝令甲士将公主府团团围住,许进不许出。 窦怀贞得知李隆基杀了常元楷与李慈之后,知道情况有变,遂唤来平时与自己相熟的南衙军将领,令他们集合队伍,前来雍州府听令。 此时常元楷与李慈被杀的消息如风一样刮遍全城,这些南衙军将领也得知此消息。此时,太平公主与李隆基姑侄相斗已成为众人皆知的秘密,窦怀贞平时拉拢这些将领,他们皆心知其意,然其时太平公主势大,她又将大批的钱物送来,这些将领也就乐得享用。 这些将领还是很能判断形势的,他们知道自己非北门四军的对手,绝不愿意干如此鸡蛋碰石头之事。窦怀贞说完,他们先是默然,继而一杨姓将领问道:“不知窦大人集合队伍,意欲何为?” 窦怀贞道:“你们应该知道宫中的消息了,如今城中大乱,我们应该速去太平公主府保卫公主,听其号令。” 杨姓将领道:“南衙军例由兵部调遣,且公主府自有朝廷规制护卫,窦大人如此说,末将实在不敢从命。” 窦怀贞心想你们平时何等恭顺?又用去了公主的许多钱物,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却如此不识趣?遂怒道:“南衙军例由雍州府调度,你们莫非想抗命么?” 杨姓将领笑道:“窦大人勿怒。朝廷实有规制,雍州府负责提调南衙军各城门间的日常守卫,却不准兵至它方。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等若违抗朝廷规制,如何能当北门四军一击?窦大人,请顾及我们的身家性命,恕不从命。” 窦怀贞眼望数名将领目光如铁,知道他们打定了同样的主意,他一时无法可施。 杨姓将领又道:“窦大人,末将前来的时候,已带来数十人将此府前后门守住。南衙军并无长项,这守把大门一节,还是有相当心得的。就请窦大人乖乖地待在府中,不许乱动。” 窦怀贞马上明白他们的心意,冷笑道:“哼,你们不听号令也就罢了,还想把我当成晋见之礼吗?无耻!” “请窦大人勿怪。这一段时间外人皆言,南衙军与大人相当亲密。我们将大人献出去,如此就与大人脱了干系,窦大人由此造福我们,也算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杨姓将领说完,手一挥,数人就此退出雍州府。 窦怀贞呆坐座上,心中思绪万千。 自己前半生恪守儒家道义,忠谨为朝廷办事,有清廉之名,所以被狄仁杰看中,其向则天皇后推荐,说自己有相者之才,奈何乱世蹉跎,自己无际遇受到重用。此后在友人的点拨下,研读来俊臣所著的《罗织经》,由此勘破了人生的真谛,于是舍弃儒家道义,顿改经世模样,果然官运亨通,先娶韦皇后奶妈取得赏识,继而再投太平公主麾下,终于官至宰相。 看今日的架势,自己的官路恐怕已走到尽头。事情很明显,常元楷与李慈被杀,定是皇帝李隆基的主意,皇帝由此掌握了北门四军,就可以在京城内大开杀戒。其定会先围公主,继而遍索公主党羽,自己定为皇帝圈定的主要人物。 窦怀贞长叹一声,心想韦皇后倒台之时,自己尚可以杀掉老妻,如此被饶下一条命来。如今太平公主危殆,自己又哪里能寻到救命之绳来? 窦怀贞实在没有救命之计,他知道再过一会儿,皇帝派来的人就会闯入门来,他们不会对自己有一丝仁慈之心!其思念至此,眼中不觉滚下两行浑浊的眼泪。 到了这么一刻,窦怀贞忽然感到人生的不易。位置愈高,争夺者益众,那么结局愈加凶险。他又心生后悔,早知这样,自己还不如保持自己昔日的清名到底,虽宦职较低,然可平安度过一生。 世间终归没有后悔药可买,窦怀贞明白自己面临的最后抉择:是自我了断?还是受尽凌辱再被砍头? 窦怀贞当然选择前一种,他寻来一条绳索,将之拴在门框之上,然后将头伸入绳圈中,脚下踢翻凳子,如此上吊而死。 那几个南衙军将领立在雍州府大门前,看到王琚与王毛仲带领甲士飞奔而来,急忙上前邀功,说已将窦怀贞圈在府中。 待他们进入府门之后,发现窦怀贞已然上吊气绝,王琚大怒,迁怒那几个将领道:“你们数十人连一个大活人都看不好,还邀什么功?” 几个将领顿时诚惶诚恐。 王琚余怒未消,继续骂道:“这个溜须官儿想得挺美,以为就此一了百了了?左右,把他卸下来,然后抬至大门外枭首示众!” 于是,窦怀贞至死没有安生,其尸体首尸分离,头颅被悬于门外墙上示众。 李旦显然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的血腥场面,其心里忐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其端坐在承天门楼上片刻,如此喘息方定,侧首问道:“大郎,三郎到现在尚未露面,外面的事儿莫非是他主使的吗?” 李成器躬身答道:“宫内猝然生乱,三弟许是也躲避一隅,若说他来主使,现在其实未知。” 李旦似自言自语道:“然则谁敢有如此大的胆子,在宫内横穿无忌呢?” 李成美道:“郭元振出外打探情况,待他回来,详情自知。” 李旦道:“嗯,也只好如此了。” 过了一会儿,郭元振匆匆爬上楼来,其喘息未定,李旦急忙问道:“郭卿,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郭元振深吸了几口气,躬身答道:“禀太上皇,微臣刚刚见到圣上。据圣上说,其现在正奉太上皇诰命,讨捕朝中逆贼。” 李旦脸含疑惑,问道:“奉朕诰命?朕什么时候又有诰命让他讨捕逆贼了?郭卿,知道这些逆贼为谁吗?” “听圣上说,逆贼萧至忠、崔湜、窦怀贞、岑羲与卢藏用等人,擅自朝中结党,欲图谋逆祸乱国家,所以奉太上皇诰命将他们或诛或流。” 李旦闭目摇摇头,心想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儿果然发生了。看来儿子的剑锋所指,即为自己的嫡亲妹妹及其党羽,其思念至此,忽然失声问道:“公主现在何方?他们会怎样处置公主?” 郭元振躬身道:“听圣上说,太平公主今日出城游玩,至今未回。圣上已派人卫护其府,请太上皇勿虑。” 李旦此时已明白事情的详细,看来儿子发动此次宫变,其目标明为自己的妹妹,其内里也想夺走自己手中的权力。他环顾身边的三人,叹道:“看来只有我蒙在鼓里,你们三人事先已知此事,是吗?” 李成器急忙答道:“父皇,儿子们事先确实不知。” 李旦摇摇头,叹道:“郭卿说得对,看来三郎此行果然是奉诰而为。郭卿,三郎如今安在?” 郭元振道:“圣上现在中书省,已动身前来承天门拜见太上皇,应该很快就到。” 李旦道:“郭卿,估计萧至忠这些人从此永绝朝局,则宰臣中七去其六,仅你一人硕果仅存。这样吧,你找人代朕拟诰,自今而始,所有军国政刑,皆由三郎处分。”李旦到了此时,尚不知魏知古已然反戈一击。 郭元振闻言,急忙跪下求道:“太上皇,圣上此次举事无非清除谋逆者,并无其他意思,臣不敢拟此诰命,乞太上皇收回成命。” 李成器与李成义也急忙并排跪下,李成器道:“父皇万万不可如此!如今谋逆者被清除,父皇正该励精图治,扬我大唐国威才是。” 李旦淡淡说道:“你们都起来吧。励精图治今后与我没有什么干系,你们可以好好辅佐三郎,提振国威才是。你们勿复再劝,我意已决,今后不再插手军国政刑。我若如此不松手,外人定会说我恋栈皇位。如此甚好,今后终于彻底清静了。” 李旦的脸色平静,看不出是因为失去权力而萧索,还是由此彻底归于清静而释然。 李隆基没有上承天门楼拜见李旦,而是直入武德殿处置事变的善后事宜。 王琚入内禀道:“窦怀贞在衙中自缢身死,臣戮其尸悬其首,另南衙军此次甚识大局,事先囚禁窦怀贞,可谓有功。” “城门现在怎样?” “臣已令南衙军紧闭城门,防止公主党羽逃逸。” “罢了,我已说过首恶已诛,不问胁从。你速去令南衙军大开城门,使人进出如常,不要有异样。” 王琚躬身离去。 王崇晔也入殿禀报了太平公主的事儿。 李隆基问道:“姑姑到底走向何方?” 王崇晔道:“臣派人出城查勘,听人说太平公主一行奔向终南山方向。臣特向陛下请命,现在就带人大索终南山,一定要寻到公主的踪迹。”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他们躲在隐秘之处,你如何搜得出来?罢了,不用管他们了,他们不会久在山中躲避,终究会出来的。” “公主府周围的三百甲士也撤回来吗?” “可以撤回来一些,其紧要处有人值守就可以,要营造外松内紧的气氛。” “臣明白。”王崇晔也躬身离去。 高力士入殿,李隆基抬头问道:“你将那帮人审讯得如何?” 高力士道:“陛下,这帮人在宫内果然还有其他党羽,竟然有数十人之多。这些人平时隐藏得极深,小人事后想来还有些后怕。” 李隆基笑道:“姑姑还在则天皇后时代,已然开始在宫中暗中培植自己的力量。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啊。” “陛下说得对,确实不敢小视他们。此次审讯中贾膺福还说出一件十分凶险之事。” “什么事儿?” “公主府中的王师虔交给贾膺福一味无色无味的毒药,令他让陛下身边之人投入陛下食物之中。” “这个身边之人定是元氏了。” “不错,正是元氏。元氏知道陛下每日服食‘赤箭粉’,就想在这上面打主意。不过她经手之物,小人早令人暗中换过,如此她终无得手的机会。” 李隆基心想魏知古所言果然真实,若非及早发现元氏的异样,那么自己此次非是简单地在鬼门关转一圈那样幸运。 高力士又道:“贾膺福更供述道,这投毒之举非是公主起意,实为崔湜首倡而来。” “崔湜?你问清楚了吗?” “贾膺福也是听王师虔转述而来,王师虔说道崔湜此议最好,不用大费干戈就可把事儿办妥,此事应该千真万确。” 李隆基脸色一寒,怒道:“此贼笑里藏刀,其明里对我恭顺,暗里却有如此毒蝎心肠!我此次对他颇为仁慈,别的人都斩首,独将他贬为流人,实在是便宜了他。你速去知会王琚,让他找到崔湜,一刀将他砍了!” “小人得令。”高力士急速而去。 郭元振进入武德殿中,看到李隆基正召来魏知古在那里说话。 李隆基抬头看到郭元振,说道:“郭公,免礼了。如今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你来得正好,予刚才想了,此后京城内外的军事大事,皆由你主之;至于政事堂的庶务,则由魏侍中领之。待朝局稍平,再加充实人员。” 郭元振躬身答道:“微臣恭遵陛下之旨。” “哦,刚才事情忙乱,予未上承天门拜见父皇。如今父皇安在?” “陛下,臣观宫中已恢复平静,就与宋王兄弟一起护持太上皇返回太极殿。” “好呀,郭公把事儿办得很妥当。” 郭元振从袖中取出一方丝绢,将之呈给李隆基道:“陛下,此为太上皇刚刚写就的诰命,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接过丝绢,展开观看,就见此诰写道,萧至忠与窦怀贞等人图谋不轨,因诰皇帝诛杀此等贼人,除逆人亲党不赦之外,大赦天下;最后写道:“自今军国政刑,一皆取皇帝处分。朕方无为养志,以遂素心。”李隆基阅罢,脸色顿时一沉,说道:“父皇怎可如此?郭公与大哥在侧,为何不拦阻?” 郭元振与魏知古对视一眼,同时跪地叩首,魏知古抬头说道:“陛下,天下动乱日久,一个契丹小族竟然敢攻幽州,可见国力已然衰退,如此时机,正是陛下展宏图大略复兴的时候。太上皇久有无为养志之心,天下皆知,望陛下持仁孝之心,勿复推辞太上皇之意。” 郭元振也道:“对呀,如今奸党已诛,正是陛下励精图治的时候,太上皇的诰命,那是万万不可违背的。” 李隆基叹道:“我诛奸党,那是为了国家,若从此夺了父皇之权,天下之人又会如何说?你们起来吧,魏侍中,你代予拟一制书,要坚辞太上皇之意。” 太平公主带领从人逃到终南山深处,恰恰见到一处古寺可以栖身。寺内仅有一老一少和尚在此居住,王师虔取出制钱及一块金子,二位和尚自然喜出望外,急忙为他们安排食宿。 到了这日黄昏,满山葱茏的林木一片静寂,偶尔的风儿吹过,可闻山间的一阵阵松涛声。到了此时,太平公主与王师虔悬着的心开始放下,因为他们估计,李隆基定会派出大队人马来此搜山,现在人迹杳无,则李隆基不会再有动静。 太平公主吩咐道:“王典签,你也不宜到城中露面。明日开始,你可让他们几个人轮番入城打探,以定下步行止。” “属下明白。”王师虔答道。 从第二日开始,这些入城打探之人至晚间方回,将白日打探来的讯息禀报给太平公主。 “萧至忠、崔湜、岑羲和卢藏用皆被诛,窦怀贞自缢后又被戮尸。太上皇发明诰,言此行系其诰命皇帝所为。” 太平公主闻言哂道:“奉皇兄诰命?三郎倒是挺会做戏!” 果然,后一日太平公主又得讯息:“太上皇下诰命让圣上自决一切军国政刑,皇帝上制辞让,如是者三,圣上方才勉强接受。” 太平公主冷笑道:“哼,早就想把皇兄手中的权力夺过来,如此辞让三次,实在虚伪到底了。” “圣上下诏,授张说为中书令;刘幽求为尚书左仆射,并平章军国大事;高力士为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事;钟绍京、崔日用、张暐皆被召回京中任要职;郭元振、魏知古、王琚、陈玄礼、葛福顺、李仙凫、王崇晔、麻嗣宗、王毛仲、李宜德等人有大功,皆升其官爵,并赏其第舍、金帛。” 太平公主叹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三郎从此清除了萧至忠等人,将身边重臣皆换成自己人。王典签,我实在想不通,这个魏知古好好的,怎么就忽然投奔了三郎?” 王师虔道:“属下也想过此事。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相王府属如姚崇、宋璟、郭元振等人心归皇帝。魏知古又如何能异类?” “如此说,魏知古此前貌似追随我,显是有意为之了?” “公主,现在看来,他应该是这样!” 到了第四日的早晨,太阳尚未升起,山谷中依旧清凉。太平公主走出寺外,向长安方向眺望,就见山谷两侧林木蔽天,仅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依稀伸向谷外。太平公主由此动了心思。她回视跟随自己的王师虔道:“王典签,他们言说我府中还算平静,仅有数人在那里值守,并未有其他异样。” 王师虔道:“是这样。大公子他们除了行动有所限制外,倒是未损毫毛。” “是呀,我今日一直在想,应该回府了。” 王师虔愕然道:“现在回府?公主莫非不怕圣上圈禁你吗?” “我是他的嫡亲姑姑,他又能奈何我?且现在大郎他们毫毛未损,即为好的征兆。王典签,我这几日想过了,我回府后从此不问世事,就是离开京中迁往外地,我的公主之身应该能保持吧?” 王师虔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公主不可一味乐观。想想上官婉儿之死,当知皇帝的心智一点儿都不柔软,反而坚硬如铁。下官以为,公主返城须万端谨慎,否则悔不可及。” 太平公主叹道:“万端谨慎?我若不回府,莫非就要在此苦陋之地终老吗?若如此苦挨到底,还不如死了最干净。” 王师虔一时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太平公主决然道:“就这样吧,待朝露散去,我们开始出山,午时应该能够返回京城。” 王师虔想了一下,忽然跪倒拜道:“公主,属下从此就要永别了。” 太平公主惊讶道:“你不随我回府,能去什么地方?” “属下这些年替公主办的事儿,皇帝定为不喜。属下若回京,肯定没有任何活命的机会。如此,属下今后还是隐姓埋名飘零天下,苟活于世吧。公主,请接受属下此拜,就当永诀吧。” 太平公主眼望王师虔向自己叩拜,心中闪过萧至忠与崔湜等人的身影,眼中忽然一阵酸楚,哽咽道:“唉,你们忠心随我,不料如此结局,让我如何面对你们呢?” 太平公主平时极少流下眼泪,她现在眼观正在冉冉升起的一轮朝日,眼泪夺目而出,再也止歇不住。 不久后,太平公主带领数名从人出现在明德门前,他们一路行走,并无人阻拦。只是这一行人的行走讯息,接连传入宫中。 “太平公主乘一辆驴车到了明德门,其下车接受盘问数句后即入城,再复上车。” “太平公主已过兰陵坊,其车儿稍微停顿,再复行走。” “太平公主自兴化坊开始拐弯,直奔公主府而去。” “太平公主到了府前大门,值守之人问了几句之后,公主舍车下地,已然步入大门。” “太平公主进入中堂坐下,唤人奉茶,并说道乏透了。” 李隆基得知这些讯息,派人将王琚唤来,说道:“公主回府了,你知道怎么做吗?” 王琚道:“陛下圣旨,微臣铭记心中。” 李隆基道:“很好。这样吧,姑姑今日路途劳累,你就不要去烦她了。明日早朝之后,你可入府探视。” 王琚躬身答应,然后告退。 太平公主返回府中之后,发现府内多了不少陌生之人。她此时方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外松内紧”,自己入了此门之后,虽可在府院中来回走动,然身边会有许多双眼睛在监视着自己,至于再想走出大门,那是万万不可以的。 她歇息片刻之后,即唤人去传薛崇简等亲人来见自己。这时,一名陌生人告诉她,这样做是不被允许的。 太平公主在山中待了三天,周身又是汗渍又是污泥,就想沐浴一回。她平时熟悉的婢女遍呼不到,却来了两名同样陌生的女子。这二女倒是殷勤,先替她备好热汤,其中还浸有太平公主平时喜用的香精,然后服侍着她进行沐浴。 水温恰如其分,香气滋润妥帖,太平公主躺在池水中,感受着这舒适的时分。她此时心中在想,这次回来虽失去不少自由,然府中的陌生人对自己还算客气,且为自己配上专职侍奉的婢女,看来三郎没有把事儿做绝。 此后,二女又侍候太平公主用完晚膳,再将她引入香帐里就寝。前几日,太平公主心中充满了愤怒、恐惧和猜测,睡眠相当不好。今日沐浴之后再进食,心里又平静了不少,所以一见寝帐,困意就升了起来,遂倒头便睡。 李隆基显然想让姑姑睡一个好觉,所以才令王琚第二日入公主府。这日早朝散后,王琚不紧不慢地来到公主府,入门后让人通报:“吏部侍郎王琚拜见太平公主。” 王琚进入中堂,其时太平公主端坐在上方的座中,说道:“原来你就是王琚。”王琚入朝为官,从未来拜见太平公主,她仅闻其名,未见其人。 王琚躬身道:“下官正是王琚。下官此前官职低微,无缘来拜见公主,请公主原宥。” 太平公主道:“你得三郎赏识,已为吏部侍郎,官至三品,又如何官职低微了?你今日前来何意?是依三郎之令前来吗?”其说话时脸色平静,没有惊慌之色,依旧保持往日的威严。 “是啊,圣上日理万机,得知公主回府,无暇过来,因令下官前来拜望。公主这几日还好吗?” “我好与不好,你们心里不是最清楚吗?王琚,无用的套话不用再说。你来得正好,我回府后发现这府内多了一些陌生之人,甚至不许我出大门。我意欲去见见皇兄,你让他们不许拦阻我出去。” 王琚脸含微笑,摇头说道:“公主,此事不可,下官无能驱散他们。” 太平公主眉头一皱,厉声问道:“你不能?那么这些人只听三郎的话了?你把三郎找来,我倒要当面问问他到底意欲何为?” 王琚继续摇头道:“请公主恕下官无能。我连这些下人都驱赶不走,又如何能请动圣上?” “哼,亏你还是侍郎之身,怎么就会一脸无赖脸色?” “不管公主如何说,下官终不敢与公主犟嘴。” “好了,你见我也见过了,话也说过了,若无其他事儿,可以走了。” 王琚又是一笑,伸手取出一只奶白色的玉瓶儿,说道:“圣上令下官来向公主归还旧物。公主,这只玉瓶儿,你应该眼熟吧?” 太平公主见此玉瓶儿,心中忽然一突,口中犹说道:“如此瓶儿,我府中何止数千,怎么又成了我的旧物?” 王琚手擎玉瓶儿,说藏书网道:“这只瓶儿的来历还有个小故事。此瓶儿系从宫中的元氏身上搜出,她说从尚宫刘氏手中得来,刘氏呢?又说自贾膺福手中得来。唉,一只小瓶儿,在宫内辗转换手,不知道到底是何要紧的物事儿。最后贾膺福说,此物系尊府典签王师虔亲手交给他,王典签还说此物系公主交与,岂非公主旧物吗?” “胡说,王师虔现在已无踪影,定是你们将他谋害,然后又攀在他的头上。” “公主说得有些道理,然前些日许多人亲眼看到,王师虔紧随着公主出城,怎么又成了我们将之谋害了呢?” “一只小瓶子,又有什么要紧?你说是我的旧物,那就是吧。你将之放下,就请出府吧。” 王琚将瓶儿举过肩头,然后轻轻摇了摇,说道:“瓶儿嘛,确实寻常,然其中有一些无色无味的水儿,那就不寻常了。下官将水儿试取出一滴,然后让一条猛犬吃下。公主,知道结果为何吗?天可怜见,这条猛犬吃下后立刻扑地,然后四脚乱踢,竟然死了。” “如此来说,瓶内装的是毒药?” “公主说得对,其中正是无色无味的毒药。圣上差下官问公主,公主如此辗转将这瓶毒药送入宫中,且送在圣上身侧,公主到底想干什么?” 太平公主冷笑道:“哼,他巴巴地让你送来毒药,自是要赐死于我了。你告诉他,有什么想法自可明言,没必要变着法儿来栽赃于我。” 王琚伸手将瓶儿放在太平公主身侧的几案上,说道:“此毒药是否由公主所赐,相信公主现在心里如明镜似的。公主,下官要办的事儿已了,现在就告辞了。” 太平公主道:“你且住,我有几句话儿要带给三郎。你告诉他,我这一次败在他的手里,所谓愿赌服输,我无怨无悔。只是世事变幻,结局难料,权力场里永远是强者恒强,三郎虽聪颖无比,然其浮浪少年出身,爱玩的性儿终归是他的败局。” 王琚笑道:“请公主放心,圣上说了,他今后若主政,当以光明正大之举治驭国家,届时君臣戮力,阴谋诡计无所遁形。” 太平公主冷笑道:“无所遁形?你们若不行阴谋诡计,能有今天吗?” “若阴谋诡计横行于世,当然以阴谋诡计却之。公主,你其实错了,你若安于公主之身,此生当富贵尊崇。可你想差了念头,唉,下官窃为公主不值。” “王琚,你不要说风凉话了。你以阴谋诡计起家,竟至如此高位,你以为可以长久吗?” 王琚听到此话,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突儿,继而很快恢复平静,向太平公主长揖到地,说道:“请公主珍重,下官告辞。” 太平公主阴冷的目光瞅着王琚步出门外,她知道自己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看来三郎果然心硬如铁,不许她再多活几日。 她要求面见自己的儿子们,然遭到拒绝。她于是在堂上呆呆地坐了一天,连午膳都不想用,如此挨到了黄昏时分,她豁然想通,唤人上来饭菜,独自享受了美味,然后再入浴池沐浴一番,浴罢挑出自己最喜爱的衣衫穿戴整齐,并揽镜作眉,然后梳成望仙髻,戴上金质的簪钗,最后和衣躺在榻上。 太平公主伸手拿过那只玉瓶儿,许是对生的眷恋,她的眼角忽然流出两行清泪,如此沉寂了片刻,她的手终于颤抖着旋开瓶塞儿,眼睛一闭,将其中的药水全部倒入口中。 太平公主自尽而亡,也标志着这段女主天下的时代彻底终结。则天皇后虽为女身,然其心智及谋略甚至强于男儿,所以其主政时期,大唐贞观以来的强盛得以延续。但是,则天皇后为取得皇后及皇帝的地位,不惜以子女的牺牲为代价,更推行酷吏政治以翦除李唐宗族和异己人员,其男宠弄权使吏治败坏,从而破坏了贞观以来提倡的清明政治。此后,韦皇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相继主导朝中权力,使女主天下的时间持续了九十余年之久(从则天皇后掌握实权的龙朔二年算起)。此后这些女人继承了则天皇后乱政的一面,少有则天皇后治世处政的积极手段,遂使吏治更加败坏,政纪愈发松弛。韦安石、姚崇、宋璟、郭元振等人所以心向李隆基,除了他们想维持李唐天下之外,更在李隆基身上寄托了彻底终结女主天下的理想。他们虽为相王府属,然李旦动辄受妹妹太平公主的左右,令他们实在瞧不出希望。 太平公主自尽而死,李隆基可对外宣布姑姑畏罪自尽的讯息,如此李隆基就可免去弑姑的名声。不过李隆基对姑姑的儿子们却不客气,除了薛崇简以外,将其他儿子及其后代全部斩杀,以绝后患。 薛崇简因为数谏其母,并因此而挨了打,所以李隆基免其死罪,赐其姓李,官爵如故。太平公主的家产被籍没,就见其财货如山积,珍物溢于府库,至于厩牧羊马、田园息钱,收之数年不尽,李隆基由此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浮财。 且说张说居洛阳离京城不远,可以数日回京赴任,而刘幽求与张暐远在桂州,刘幽求虽被授为尚书左仆射,待他行到京城,也要好长时间。 这日景阳钟声起,净鞭三响,百官依序集于太极殿中。李隆基今日身着玄冕,端坐御座之上接受百官朝拜。 李隆基令众人平身,然后叹道:“哦,今日又复如是,人员还是参差不齐啊!张卿,刘幽求现在行到何处了?” 张说出班奏道:“陛下,昨日驿传来的消息说,刘仆射已行到襄州地面,再有数日就可行到京城。” 李隆基道:“如此就好。你现为中书令,又代为署理尚书省,这一段定将你忙累得很了。” “微臣谢陛下关爱。” “你有事要奏吗?” “这里有一道吏部的奏书,需陛下今日定夺。吏部以为,朝中百官中昔日或被太平公主压制,或依附太平公主者,应当加以甄别。” “如何甄别?” “吏部以为,凡依附太平公主者,应该黜之;凡被太平公主压制者,应该陟之。” “嗯,不要说吏部以为,你应该有自己的主意。” “臣以为吏部所言甚为有理,应当准奏。” 李隆基闻言默然。 魏知古此时也出班奏道:“陛下,臣有话说。” 李隆基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魏知古奏道:“陛下,微臣以为吏部所奏失于简单。不能以太平公主善恶所至而划线,如此就混淆了用人标准,且后患无穷。” “嗯,说说你的理由。”李隆基脸上有些笑意,看来有点赞赏魏知古之言。 “臣以为人之性情,在乎大势。昔太宗皇帝于贞观之初,定下了‘教化天下’之策,天下臣民依圣贤道理规范自己的行为,甚至如封德彝这样的隋朝小人也改劣行走正道。然薛怀义、张氏兄弟弄权以来,此后又有韦庶人、悖逆庶人及太平公主相继干政,遂使纲纪大坏、道德沦丧,人们若不趋炎附势,难以在世上立足。臣想说的是,譬如跟随太平公主之人,虽有窦怀贞与崔湜这些无耻之人,也有一些被动裹挟其中的无奈之人。” 张说禀道:“陛下,臣以为魏侍中所言有些偏私,他如此说,实为一些小人开脱。此前乱世虽黑暗,毕竟还有狄仁杰、韦安石这样的人坚持正义,未被时势所逼。” 李隆基摇手说道:“让魏卿说完。” 魏知古接着道:“张令说得对,不管是我朝还是此前的历朝中,不乏有比干那样的忠臣。如狄公与韦公这样不坠其志,实为忠义所在。然这种人与人群相较,实在少之又少,有句话叫做海纳百川,陛下用人须兼收并蓄,用人所长,除大奸大恶者,应该原谅那些盲目随从者。” 李隆基点头道:“魏卿所言,甚称朕心。朕为皇帝,若心有偏颇,用人时以人划线,与前朝又有何区别?张卿,吏部所奏,朕不准。” 张说道:“魏侍中昔日也随太平公主,那么太平公主党羽中定有人与魏侍中亲善,魏侍中今日维护他们,也算合情合理。” 魏知古有些恼火,然想起张说等人迭受太平公主压制,并被贬出京,其心中定有怨恨,也就不想再辩。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你们勿复再言,都退回去吧。此事不用再议,就按魏卿说的办。” 李隆基伸手从一侧取出一卷书,起身示意群臣道:“知道此书著者为谁吗?此书名大名鼎鼎,名为《罗织经》。” 群臣心中唏嘘万端,知道此书的著者为顶级酷吏来俊臣所著,然不知道皇帝今日提起此书意欲何为? 李隆基翻开书卷,说道:“朕这些日子将此书翻了一遍,发现来俊臣能够成为酷吏实有真才。他能集成此书,缘于他将圣贤之言抛却,转而体察人性,由此揣摩出字字珠玑之言。你们看,来俊臣将此书分为阅人、事上、治下、控权、制敌、固荣、保身、察奸、谋划、问罪、刑罚、瓜蔓十二卷,其卷一《阅人卷》写道:‘人之情多矫,世之俗多伪,岂可信乎?’‘人者多欲,其性尚私。’这几句话实为来俊臣写成此书的总纲。” 群臣听到李隆基大加赞扬来俊臣,不明其真实意思,竟然有些呆了。 李隆基又接着道:“然来俊臣在此书开篇还引用夫子之言,‘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朕查了一下来俊臣的履历,发现此人也是幼读夫子之言,数次参加乡试不中,然他能从夫子之言中引申到如此妙言,真奇才也。” 李隆基将《罗织经》掷于地上,大声说道:“然对国家而言,唯以圣贤道理行清明政治方为正道,太宗皇帝以此行之,遂有‘贞观之治’;而《罗织经》大行其道的结局,是出现了宗楚客、窦怀贞、萧至忠、崔湜等佞臣,他们奉行《罗织经》的珠玑之言,为了一己之私,官职越高,侵害国家愈重!” 群臣见皇帝如此激昂,吓得不敢吭声。 李隆基接着道:“张卿,你速拟一道诏,明发天下。令各州府搜尽此书,当众焚毁,今后有人再私藏此书,或者依此书所教行之者,皆惩以流罪,让其到边荒之地当来俊臣的信徒!” 张说出班躬身答道:“臣遵旨。” 李隆基今日尽毁《罗织经》,遂使此书在世上绝迹。 李隆基复归座上,沉声说道:“朕意已决,今后依贞观故事匡扶国威。自明日始改元,可名为‘开元’。” 群臣伏地叩首,山呼“万岁”。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