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快枪手》 第一节 著名的快枪手马林,在腊月二十一那一天回到了靠山屯。马林回来了,他要在腊月二十三那天,大张旗鼓地做两件事。 第一件事他要先休了秋菊,接下来要名正言顺地再娶一回杨梅。秋菊走进马家的门坎已有些年头了,那一年秋菊才十二岁,马林十岁。 马林和秋菊圆房那一年,马林十六岁,秋菊十八岁。也就是在那一年,十六岁的马林离家,投奔了张作霖的队伍,当上了一名快枪手。 马林回到故乡靠山屯匆匆忙忙扯旗放炮地要休了秋菊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秋菊被胡子鲁大奸了,奸了也就奸了,最让马林无法忍受的是秋菊还生了胡子鲁大的孩子,且那孩子已经三岁了,叫细草。 著名的快枪手马林无法忍受这些,他要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一天,张张扬扬地把秋菊休了,然后明媒正娶地再和杨梅在乡人面前风光一回。 杨梅是马林从奉天城里带回的一名学生,今年芳龄十七。其实早在奉天城里时,马林已娶过一回杨梅了,两人在奉天已同居了半年有余,这次马林重返故里,杨梅自然跟随一同前来了。 杨梅不仅一个人来了,确切地说,她还带来了他们的孩子。杨梅已怀孕五个月了。 有了身孕的杨梅依旧漂亮,齐耳短发,很前卫也很新潮的样子。最让马林骄傲的是杨梅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只有城里的女学生才有这样一双眼睛,在靠山屯一带绝难找到这样一双女人的眼睛。 马林这次回到靠山屯不打算再走了,原因是奉天城里来了日本人。不仅来了日本人,他们还偷偷地把大帅张作霖炸死了。 少帅出山了,快枪手马林以为东北军会和日本人拼上一家伙,为大帅报仇雪恨,没想到的是,东北军一夜之间撤离了奉天。 快枪手马林的心冷了,他决定离开队伍,回故乡靠山屯过平安宁静的日子。 第二节 马林在没回靠山屯以前,是不知道故乡的变故的。 腊月二十一那一天,满天里飘着大雪。沿途之上,马林已看到了村村屯屯到了年关的景象,四处赶集的人们,脸上露着喜气之色,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故乡的温暖。马林只有在故乡的土地上才能看到这些,在奉天城里他永远见不到。他带着杨梅一踏上故乡的土地,便在心里热热地喊出一声:他奶奶的,千好万好不如老家好哇,我马林不走了。 在一面坡城里,马林租了辆雪橇。雪橇是三只狗拉的,狗快风疾,狗拉雪橇箭似地射到了靠山屯。 马林这次回乡先是惊动了父亲马占山。在马林的记忆中,父亲马占山的气管不论冬夏没有好的时候,随着呼吸,父亲的气管会发出风箱一样的声音,于是父亲在这种伴奏声中艰难地说话。 父亲马占山见到马林那一刻,愣愣怔怔足有十几分钟。在马林的耳畔,父亲的气管之声,有如山呼海啸。 马林就说:爹,爹,你这是咋了? 马占山就说:毁了,毁了,这个家毁了。 马林的心脏就慌慌乱乱地狂跳了几下,他的脸就白了一些,他预感到了什么。 上次回靠山屯他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和胡子鲁大开了一仗。那一次,他是想全歼鲁大这绺胡子的,没想到的是,却让鲁大和一个小胡子跑脱了。那一次算鲁大命大,他一枪射中了鲁大的左眼,他眼见着鲁大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他想补第二枪时,那些个亡命又仗义的小胡子们前仆后继地向鲁大扑去,他们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快枪手马林,他们知道快枪手一枪又一枪地会要了他们的命。快枪手马林的枪仍在响着,射中的不再是鲁大,而是那些小胡子们,在匆忙之中,一个小胡子背起鲁大慌慌乱乱地跑掉了。 马林那时曾想,也许这一次鲁大伤了元气,再也不敢来靠山屯了。同时他也担心,胡子鲁大会来报复,但他没想到鲁大会来得这么快。 马林不用问父亲什么,他已从父亲的脸上看到鲁大来过了。 父亲一边山呼海啸地呼吸,一边说:这时候你不该回来呀,你回来干啥呀?鲁大正四处打探你呐,老天爷呀,这下可咋好哇—— 快枪手马林的预感得到了应验,此时,他的心里反倒安静了,他甚至冲父亲笑了笑,笑得是那么轻描淡写,仿佛父亲的惊乍和担心不值一提。快枪手马林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知道自己是个神枪手,百步之内百发百中,虽说他人已不在东北军了,可他这次回来,却不是空着手的,跟随了他这么多年的那两把二十响快枪就在他腰里插着。快枪手有了枪还怕什么呐,他马林是什么也不怕的。他怕的只是在自己没回来以前,鲁大向父亲下毒手,当他看到完好的父亲在自己的眼前愁眉苦脸时,他的心踏实了。父亲与几年前相比,基本上没什么变化。马林在父亲的身上还有一条奇妙的发现,人要是老到一定程度,再老也老不到哪里去了。 其实马占山的年龄并不大,六十刚出头,但他的精力似乎已经耗尽了,都耗在了那片土地上。马占山几十年如一日,牛马似的在自家那片土地上挥霍着生命和力气,刚过六十岁,终于油干水尽了。马占山在感到力不可支之时,儿子马林回来了。 马林的到来,并没有给马占山带来一丝一点的快慰。相反,他觉得马林的末日到了,昔日还算平静的马家,还会平静下去么。 第三节 马林在没有见到秋菊以前,在他的脑海里并没有产生休了秋菊的计划,他下定决心休了秋菊,那是见了秋菊以后的事。 在马林的记忆里,秋菊就是秋菊。 秋菊初来马家那一年,是一个又瘦又黄的小丫头。秋菊是马占山拾回家的,秋菊是随父母闯关东来到靠山屯的,一路上的奔波劳顿,让秋菊的父母染上了伤寒,他们一家三口走到靠山屯时便再也走不动了。秋菊的父母躺在街心的十字路口上,望着头顶那方陌生的天空,他们知道自己逃荒之路已走到了尽头,他们逃离了饥荒之地,却没有逃脱死亡,可恶的伤寒和饥饿劳累已使他们的生命到了尽头。令他们欣慰的是他们终于逃离了饥荒连年的故乡,他们不放心的是年仅十二岁的秋菊,他们有千万条理由死不瞑目,他们不能把孤苦无依的秋菊独自一人抛在陌生的异乡。 秋菊坐在他们的身旁干干瘦瘦地哭着,无力苍白的啼哭之声是秋菊父母死不瞑目的缘由,秋菊的啼哭之声,同时引来了靠山屯的男女老少,他们对眼前这一幕已不感到陌生了,那年月,逃荒逃难的人们,潮水似的从关里涌到了关外。 秋菊父亲看到了围拥过来的靠山屯男女,仿佛为女儿秋菊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使尽浑身的力气说:老……老乡……求求你们了……把这丫头领回去吧,给她一口吃的……当牛当马……随你们了…… 母亲也说:求求好心人啦,给……俺闺女一口吃的……别让她饿死就行……求求了…… 那年月,靠山屯的父老乡亲也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力。惟有马占山有那个心也有那个力,他觉得眼前降临的是一个天大的便宜。那一年马林十岁了,再过几年就该给儿子张罗媳妇了,早张罗晚张罗,但那是迟早要张罗的,今天一分钱不花白白拾一个丫头回家,且不说日后给自己当儿媳,就是给她口吃的,把她当牛当马地用上几年也不亏什么。精明的马占山就把哭喊着的秋菊的手握了,冲已迈向死亡线的秋菊父母点点头说:你们的孩子我收下了,日后有我马占山一口吃的,就有这丫头吃的。 秋菊的父母没有理由不闭上自己的双眼了,终于父母就牵肠挂肚地去了。那一次,马占山在后山挖了个深坑把秋菊的父母埋了,也是算对白拾了个丫头的回报。 在马林的印象中,秋菊是一个高高壮壮的女人。 谁也没想到,瘦小枯黄的秋菊在来到马占山家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变得今非昔比了。十三岁的女孩到了发育的年龄。不管吃好吃坏,秋菊总算能吃饱肚子了,在秋菊的眼里,自从来到马家是天天过年,在她幼小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过上这般日月。于是秋菊竟神奇般地胖了起来,先是胖了脸,接着就是全身,该鼓胀的地方都长开了,个头也长了几分。 秋菊比马林年长两岁,女孩子发育成熟得又早,在马林的目光中,秋菊已经是个大人了。秋菊来到马家之后,里里外外一把手,不仅做饭还要喂鸡喂狗,几年的时间里,秋菊俨然成了马家的主妇。 秋菊能出落得这般模样,令马占山暗自高兴。没花一分钱,白白拾来个劳动力,今天的劳动力,未来的儿媳妇,这是马占山灰暗生活中灿烂的一笔。在那些日子里,马占山一看到秋菊,便顺心顺气,暗自得意。 马林的母亲是个多病的女人,在马林五岁那一年,突发心绞痛就已经去了。身为壮年的马占山再也未娶。在马占山的观念里,赌、毒、色是男人的三大天敌,男人要成气候,离这三样越远越好。当初娶马林娘时,他考虑更多的是传宗接代,既然儿子已经有了,还娶女人做什么?况且半路里家里多了一个外姓女人,他活得不踏实也不放心。于是,马占山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侍弄那片土地上。土地就是他的命,他的事业,人要想过日月没有土地是万万不行的。这就是马占山的人生信条。 在马林童年的记忆里,秋菊带给他更多的是温暖和安全感。那些日子,秋菊不仅给他做饭,晚上还要给他铺被子,就是夜里用过的尿壶,也是秋菊早晨给倒掉了。在马林的眼里,秋菊是高大的,像母亲,又像姐姐。在马林缺少女性关怀的童年里,秋菊是马林寒冬里的一盆炭火。秋菊在马林童年的记忆里,不仅是温暖的,同时也是美好的。 在马林年满十六岁那一年,马占山提出让他和秋菊圆房他也没有提出过异议。在马林的印象里,秋菊和自己多早就是一家人,圆不圆房其实都是一样的。 也就是在马林十六岁那一年,靠山屯一带闹起了胡子,一时间鸡犬不宁,乡人们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也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马林的命运发生了变化。 主宰马林命运的仍然是马占山,土财主马占山已充分地认识到,在这鸡犬不宁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仅有土地是不行的,要想使生活过得美满踏实,家里没有一个拿枪的,那是万万不行的。于是马占山求遍了三亲四邻,终于在东北军里巴结上了一位团长,花了他五十两白银为马林买了一个排长的头衔。 马林在十六岁那一年,也就是在他和秋菊圆房不久的一个日子里,他当上了东北军里的一名排长。 这是马林一生中的大事,也是马占山一生中的一次壮举。这一次出走,彻底地改变了马林的命运。 如果说当初是马占山为马林买了一个排长头衔的话,那么以后的一切变故都是马林自己努力取得的。 马林到了东北军不久,很快又被张作霖的警卫营选中了。在军阀混战的年月里,东北军大帅张作霖自然把个人的安危看得举足轻重。在张作霖的警卫营里做一名警卫,马林学会了很多,不仅学会了双手打枪,同时马林也由于见多识广,明白了在靠山屯一辈子也无法明白的道理。 许多东北军将士都知道快枪手马林的名字,他的名字差不多和大帅张作霖一样的著名。 著名起来的马林果然给马占山带来了许多好处。不少盘踞在靠山屯一带的胡子,不管是大绺的还是小绺的,很少有人胆敢骚扰马占山。胡子们都知道,马占山的儿子马林在给东北军大帅张作霖当着贴身侍卫,且是一名百发百中的快枪手。那些日子,小财主马占山曾为自己这一大手笔而暗暗得意。他觉得那五十两白银没有白花,要是没有昔日的破费,哪来今日的安宁。 第四节 再后来的变故都缘自鲁大。 那一次,快枪手马林没有杀死鲁大。鲁大很快就开始报复了。不仅奸了秋菊,还让秋菊怀上了孩子,在鲁大百般要挟下,秋菊痛不欲生地生下了鲁大的孩子。是个男孩,秋菊给这个孩子取名叫细草。 马占山无法正视马林的突然归来,马林却出其不意地回来了,仿佛从天而降。马占山觉得并不平静的日子已经到了末日,于是他的气管愈加的山呼海啸了。 他一边哭着一边说:毁了,马家的日子毁了。 马林见到秋菊的时候,秋菊正搂着细草在下房的炕上抖成一团。马林坐着狗拉雪橇驶进院子时,她就看到了马林和杨梅。那一刻她就觉得眼前的天塌了,地陷了,表面上的宁静生活也该有个结果了。她知道,马林无法宽恕她,那时,她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怀里的细草。孩子是她和鲁大的,如果说当初她恨鲁大恨怀里的孩子的话,那么现在,她只剩下恨鲁大一人了,她已经离不开细草了。细草是自己的骨血,他喊她妈,她呼他儿。细草没有错,错就错在她当时死不起也活不起。 秋菊见到马林那一刻,她不再发抖了,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更紧地把怀里的细草抱了,声音平静地说:是俺对不住你,你杀了俺吧,求你别碰孩子。 细草躲在母亲的怀里被闯进来的马林先是吓了一跳,想哭,咧咧嘴又止住了,于是他愣愣地瞅着马林说:你瞅我妈干啥,你还不走,不走我去扇你呀! 说完挥起小手在母亲怀里空舞了一下。 马林怔怔地立在那儿,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于是他问: 这孩子是谁的?! 你杀了俺吧!秋菊说完就在炕上给马林跪下了。 马林又问:是鲁大的? 你杀了俺吧,俺对不住你哩。说完秋菊伏在炕上号啕大哭起来。 细草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嘴一撇也哭了起来。 马林的头就大了,他的疑虑终于得到了证实。他坐了下来,就坐在冰冷的门坎上,他点了支烟。那一瞬,他想到了杀人,先杀了秋菊再杀了细草,然后再杀了鲁大。这回,他绝不让鲁大从自己的手心里逃脱了。杀人对马林来说并不是难事,腰里那两把二十响的快枪还在,只要他伸出手掏出来,瞄都不用瞄,几秒钟都不用,动动指头,就把炕上那娘俩杀了。后来,马林又想:杀个女人杀个孩子有什么意思呐,要杀还是杀鲁大吧,一切都是鲁大造成的。于是他在心里海誓山盟地说:操你妈鲁大,老子绝饶不了你! 这口气马林是不能忍的,要忍的话他也就不是快枪手马林了。他知道这是鲁大的一计,他在为那些小胡子报仇,为自己挨的那一枪报仇。如果鲁大趁他不在,杀了父亲,杀了秋菊那是易如反掌的事,然而鲁大没有那么做,他没有杀他们,却让自己的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让他马林看了难受,要让马林自己杀了自己的女人。 马林在吸完第三支烟时,想到了这些。马林决定,不杀秋菊,也不杀细草,他要休了秋菊,也就是说他要让秋菊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不生气,心平气和地和鲁大算账,他要拿鲁大的命和自己算账,这个账算不明白,自己就不是快枪手了。 想到这他掐灭了手里的烟蒂说:秋菊你听好,我马林不杀你。 号啕的秋菊听了这话止了哭,泪水仍在脸上滚动着,憋了半晌,哽咽地说:马林是俺对不住你,你就杀了俺吧。 马林平静地说:我杀你干啥,但我要休了你。以后你和我马林就啥关系都没有了。 秋菊抱紧细草,茫然不解地望着马林。 细草不识好歹地在一旁说:你是谁,你走哇,你咋还不走。 秋菊醒悟过来,打了细草一巴掌,细草不解,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打他,于是趴在炕上唔唔呀呀伤心透顶地哭了起来。 马林看了细草一眼,又看了细草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第五节 秋菊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不明白,当初鲁大不杀她,今天的马林也不杀她。如果有一个男人杀了她,所有的牵肠挂肚、恩恩怨怨都一了百了了。没人杀她,她现在却是欲生不能欲死不得。 马林在东北军著名起来,沾光的不仅是马占山,整个靠山屯都沾了马林的光。那时大小股土匪多如牛毛,他们都知道靠山屯有个马林,在奉天城里给张作霖大帅当贴身侍卫,会使双枪且百发百中。大、小股胡子也怕招惹麻烦,他们不轻易到靠山屯惹是生非。 惟有胡子鲁大却不信这个邪,他曾当众放出口风,别说马林远在奉天城里,就是在靠山屯他也不怕,马林会使双枪能咋,他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那些日子,鲁大带着十几个小胡子三天两头到靠山屯打秋风,鲁大自然先拿马占山开刀。 鲁大起初不时地派一两个小胡子到马占山门前讨要,马占山自恃马林在东北军,自然不把鲁大这几个小胡子放在眼里,别说给猪给粮,他还要冲小胡子骂上几句。几次下来之后,鲁大没能得逞。后来鲁大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讨要了,而是从老林子里钻出来,住进了马占山家,一住就是几日,不给就抢,把猪杀了,鸡杀了,当着马占山的面大吃大嚼,直到这时,马占山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一面差人去奉天城里给马林送信,一面坐在院子里号哭。一时马占山拿胡子鲁大一点办法也没有,把家里积攒下的银元深埋了,他日夜思念着马林带枪带人回到故里,为他马家报仇雪耻。鲁大在马占山身上开了刀,自然更不会把靠山屯其他人家放在眼里了。先是抢走了小财主耿老八家的一头牛,又要走了猎户狐狸于的十张狐狸皮,那是猎户狐狸于一冬的收获,一年的柴米油盐就指望这十张狐狸皮呢。一时间,靠山屯大哭小叫,鸡犬不宁,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马林身上,他们指望马林保佑他们一方安宁的水土。 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回了马林。 马林手提两把快枪出现在靠山屯。那个季节正是冬季,山山岭岭也是这么白茫茫的一片,靠山屯男女老少都拥出家门过年似的凑热闹,他们要亲眼看着马林的双枪把鲁大一伙小胡子打得灰飞烟灭。那时的耿老八和狐狸于紧紧团结在马林周围。他们原以为马林会带回一彪人马,没想到却回来马林一个人,虽说如此,但也足以令靠山屯男女老少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耿老八就说:“大侄子咋就回你一个人?” 马林眯着眼冷冷地望着茫茫一片的田野说:一个人足够了。 狐狸于就说:大侄子,鲁大那伙王八蛋操的足有好几十呢。 马林就冷冷地笑了,村头那棵老杨树上落了只不知好歹的乌鸦,“呀呀”地叫着。耿老八和狐狸于等众人都没看清马林的枪是怎么掏出来的,又是怎么射击的,总之那只不知好歹的乌鸦一个跟头便从老杨树上跌了下来。耿老八等人就吐舌就惊叹,他们有千条万条的理由相信,马林一枪就能击碎鲁大的头。 耿老八热血撞头,显得很不冷静地说:大侄子我这就去给鲁大送帖子去。 耿老八头戴一顶狗皮帽子,身裹老羊皮袄,他踩着没膝的雪吱吱嘎嘎地向深山老林里走去。 狐狸于等众乡亲也没有闲着,靠山屯一带山多林密,乡亲们一边种地一边狩猎,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有火枪,他们在马林的感召下,在火枪里装满了**和铁砂,他们要和他们的天敌鲁大决一死战。 他们拥有了快枪手马林,他们就啥也不怕了。 鲁大带着一伙人来到靠山屯向马林挑战的时间是第二天中午。鲁大一伙人马足有二三十个,有的骑着马,有的拽着马尾巴一路跑来。那时的靠山屯鸡犬不惊,他们心里有底数哩。乡邻们把自家的火枪从墙上探了出去,随时准备呼应马林的枪声。 马林蹲在自家的房顶上,自家的房顶是用谷草苫做成的,蹲在上面双脚感到很温暖也很踏实,马林眯着眼依旧冷冷地望着愈来愈近的鲁大那一彪人马。 马林点了支烟,然后咳了一声,咳了之后便冲屋里的秋菊说:秋菊你烙饼吧。 马林答应过众乡亲,打死鲁大到自家来吃烙饼。 秋菊应声答了,接下来她就引燃了灶膛里的火,烟囱冒出了一缕很温暖的青烟,那天无风,阳光也很好,那缕温暖的灶烟就笔直地往上升。 马林又看了眼自家院中的地窖口,自己的爹马占山一大早就钻进地窖中去了。那里有马占山一生积蓄下来的白银,也有马林从奉天城里带回来的散碎银两,马林知道爹这一辈子爱的就是这个,他要圆爹这个梦。 鲁大一伙人马愈来愈近了,鲁大端坐在马上,手里端着枪,后面跟着二十几个七七八八的小胡子,这是靠山屯一带新兴起的一支小胡子队伍,在那些多如牛毛的胡子队伍中不值一提,所以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于是鲁大就整日带领小胡子们蜷缩在老虎嘴的山洞里。鲁大本也不想招惹马林,马林不仅是快枪手,主要是马林手里有队伍,他知道马林是不好惹的。然而鲁大要在胡子中生存,他就要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那时各绺的胡子们才能正眼看他,他鲁大在这一带才能有立足之地。于是他选择了在靠山屯地面上动土,也就是在马林的头上动土,他要让各绺的胡子们看一看,鲁大也是个人物。 鲁大骑在马上带着小胡子们一步步向靠山屯逼近,其实鲁大心里很虚,但嘴上却不软,他说:马林,我鲁大来了,你能把我咋样,别看你使双枪,老子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 听着鲁大的嚣叫,马林在心里又笑了笑,他冲房下的屋里喊:秋菊饼烙得咋样了? 秋菊磕着牙答:好,好,快好了。 马林同着那缕笔直的炊烟站了起来,接着枪就响了。只一枪,鲁大便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鲁大一中枪,小胡子们就乱了。 耿老八在自家院子里兴奋得嗷叫一声,他指挥着手下的伙计说:打呀,快打呀! 伙计们手里的家伙开火了。 狐狸于分明看见有几个小胡子穿着狐狸皮缝制的大衣,那些狐狸皮就是鲁大从他家抢走的,狐狸于手里的火枪也响了。他是射杀狐狸的高手,此时眼前的小胡子成了枪下的狐狸,只几分钟的时间,小胡子们甚至没来得及还击,鲁大一伙便烟消云散了。惟有一个小胡子,抢走了生死不明的鲁大骑着马跑了。 马林吹了吹冒着青烟的枪口站在房顶冲众人喊了声:叔呀,哥呀,吃烙饼呀—— 第六节 靠山屯的众乡亲,谁也没有料到,鲁大竟死灰复燃得这么快。 那一年刚开春不久,鲁大又带一伙人马杀回了靠山屯。鲁大是来报复马林的,是来报复靠山屯的,没有了马林的靠山屯不堪一击,鲁大一伙把所有靠山屯的男女老少捆了,推推搡搡地带到了村街心那棵老杨树下,几只乌鸦绕着老杨树冠“呀”、“呀”地叫着。 鲁大只剩下一只眼了,另一只眼被马林射瞎了,子弹从眼窝子进去,又从后脑勺出来,这一枪竟没有要了鲁大的命。因为鲁大九死一生和马林开仗,所以鲁大在众绺胡子面前身价陡增,今天的鲁大已不是昔日的鲁大了。 鲁大并没有要了靠山屯众乡人的命,他要杀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鲁大知道杀这些人没什么意思,不仅无法抬高自己的地位,反而有损自己的名声,他知道自己真正的仇人和对手是马林,这口恶气他一定要出。 那一次他让小胡子拽光了马占山胸前的胡子。他又在众人中认出了曾给他送过帖子的耿老八。那一年耿老八的闺女十五岁,鲁大让嗷嗷叫的小胡子们当众**了耿老八的闺女耿莲。从那以后,十五岁的耿莲就疯了。疯了的耿莲会出其不意地脱光了自己,冲她看到的男人嘻笑着说:来呀,你们都来呀……耿莲说这话时似在唱一首动听的情歌。 也就是在那一次,秋菊被鲁大一伙带到了老虎嘴的山洞里。 秋菊一路大骂不止,又哭又闹。她说:鲁大,俺操你妈,你敢动老娘一根汗毛,看马林回来不剥了你的皮。 鲁大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报复靠山屯,报复马林。临走的时候,命小胡子一把火烧了耿老八和狐狸于众乡亲的房子,鲁大做这一切时并不解气,马林那一枪让他瞎了一只眼,眼也瞎了,罪也受了,大难不死他又活了过来,可那些死去的弟兄们却再也不能复生了,他把这笔账都记在了马林身上。 鲁大把秋菊抢上山,这是他报复马林的第一步,他觉得当众奸了秋菊杀了秋菊都不解恨,他要用钝刀一下下割马林的肉。他不能让秋菊去死,要用活着的秋菊报复马林。 那些日子,鲁大在老虎嘴的山洞里一次次**秋菊。秋菊是想到死的,可她却没有死的机会,不管日里夜里,总有小胡子看着她。后来秋菊就发现自己怀孕了,然而鲁大并没有放走她的意思,而是把她送到了鲁大相好的王寡妇家,不仅有小胡子看着她,王寡妇更是每日不离她的左右。那些日子里,秋菊死不起,也活不起,在痛不欲生的日子里,秋菊生下了细草。她知道,这是鲁大的孩子,她怎么能心甘情愿生养鲁大的孩子呐。 起初,她想掐死细草,再掐死自己,然而小胡子和王寡妇却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王寡妇又不失时机地做秋菊的思想工作,王寡妇喋喋不休地向秋菊宣扬一日夫妻百日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等等做女人的准绳。 如果说当初秋菊万念俱灰,千方百计寻死觅活的话,那么随着细草慢慢长大,从呀呀学语,到最后喊秋菊娘时,秋菊的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细草不管是谁的种,但千真万确的是自己的儿子,十月怀胎到细草喊第一声娘,秋菊流泪了,秋菊困惑了。 她不能杀了细草,更不能让自己一死了之,她要为细草活下去,她是细草的娘,细草是她的儿。她不能失去细草,细草也不能没有她,细草的一声声呼唤让秋菊的心碎了。这就是秋菊,这就是女人。 鲁大的阴谋得逞了,鲁大胜利了。鲁大想得到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天,鲁大很隆重地把秋菊和细草送回了靠山屯,送回了马占山家。 那时马占山的身体已江河日下了,那一次鲁大不死重返江湖杀回靠山屯时,马占山原以为鲁大会杀了他,没想到的是鲁大只命人拔光了他的胡子,却没有杀了他,但那场惊吓也让胆小怕事的马占山大病了一场。秋菊被鲁大抢走了,马占山的气管病愈来愈重了,他只剩下拼命的喘息了。 马占山曾想把这一消息告诉奉天城里的马林,但是现在却没有人再为马占山跑腿了。鲁大在这期间并没有放过靠山屯,他不时地来到靠山屯敲山震虎,扬言谁为马家卖力就杀了谁。 耿老八女儿被奸,房子被烧,已大伤了元气,他恨当初头脑发热去给鲁大下帖子,要是没有当初,哪会有今日呢? 狐狸于无法再有仇恨了,他也不敢仇恨鲁大了,一家老小要吃饭、穿衣,他在老林子里转悠,会出其不意地碰上鲁大的人马,鲁大曾用枪点着他的头警告过他,不让他再帮助马家办任何事,要不然就要用火枪炸碎他的头,狐狸于真的害怕了。他明白了一条真理,胡子就是胡子。 老实善良的靠山屯众乡亲被鲁大吓破了胆,他们知道马林在奉天城里威风八面,可奉天城离他们太遥远了,胡子鲁大又离他们太近了,他们在事实面前又能怎样呢,又敢怎样呢? 马占山直到秋菊被鲁大送回才打消了送信给马林的念头。 秋菊被胡子鲁大日了,日了还不算,又生下了胡子鲁大的孩子。马占山在靠山屯一带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出了这事,让马占山的老脸往哪儿搁,让马林怎么在奉天城里做人。马占山思前想后,矛盾重重,他不知如何把这一消息告诉马林。 他恨胡子鲁大,恨胡子鲁大当初咋没把秋菊日死,要是秋菊死了,就只剩下仇恨了。那些日子,马占山度日如年,他希望儿子马林回来,又不希望马林回来。小财主马占山的日子灰暗无比。 马林做梦也没想到家里会发生这样的变故。那几年里,马林在奉天城里一心一意地和学生杨梅恋爱。后来又来了日本人,大帅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那些日子,快枪手马林的日子也轻松,他忽略了和老家的联系,同时也延缓了一场悲剧的诞生。 第七节 腊月二十二一大早,也就是马林回到靠山屯的第一个早晨,一张帖子贴在了马林家的门上,那帖子是一张大红纸,稀疏地写着几个拳头样大小的字: 马林: 腊月二十三的正午来取你的人头! 鲁大 最先发现帖子的是马占山。马占山昨天一夜也没有合眼。日子早就进入了腊月,腊月里是北方最寒冷的季节,马占山的哮喘病在这最寒冷的季节里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夜里,他不住地咳着,不停地喘着。马林回来了,是福是祸都已无法躲过了,就是鲁大不找马林的麻烦,马林也会找鲁大算账的。昨天晚上他已经从儿子马林的眼睛里看出苗头来了。这么多年了,马林变得已不是十六岁前的马林了,十几年后的马林让马占山感到陌生。这十几年的时间里,马林回过几次靠山屯,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的,有时马林在奉天城里会托人捎回一些银两。 马林偶尔回来的时候,并没有更多的话和他说,总是他没话找话地和马林唠叨。 他说:你春天托人捎回的钱收到了。 马林说:噢。 他又说:今秋我又买了二亩地。 马林说:噢。 他还说:地是好地,抗旱抗涝,地肥得抓一把都流油。 马林说:要那么多地干啥? 他说:不置地咋行,地可是个宝哩。 马林说:…… 从那时起,马占山就觉得儿子马林陌生了,陌生得他摸不着边际。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儿子说,说那些地,说马家现在置办下的产业,还不都是为了你马林,自己这一把年纪了,说死也就死了,留下的产业不都是你马林的?他就马林这么一个儿子,甚至没有三亲四故,自己为了啥,还不是为了马家世世代代永远兴盛下去? 马占山知道,在外闯荡的马林,和自己的想法不一样了。不管一样不一样,马林迟早会叶落归根的。他坚信着。他的预言终于实现了,马林终于回到了靠山屯,一切都在向着他预想的发展。 秋菊被胡子奸出了孩子,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要破败了。马占山在危难前夕如坐针毡,他无法入睡,也不可能入睡,下房里细草梦呓之声不时地传入他的耳鼓,仿佛是一把把刀枪戳在他的心窝上。他闭着眼冲着黑暗绝望地想:老天爷呀,快让我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马占山在痛苦中迎来了腊月二十二这个早晨。他像每天一样,吱吱呀呀地推开了院门,结果他就看到了鲁大差人送来的帖子。他看过了帖子眼前就一黑,他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马占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昨天马林刚到家,炕还没有睡热鲁大的帖子就到了。马占山觉得已到了世界末日,他喊了一声:天哪——便跌坐在雪地上。 马林看到帖子时,一句话也没说。他先是绕着自家的院落走了两圈,然后点燃了支姻,随着烟雾吐出,他甚至吹了一声动听的口哨。接下来他朝马占山走去。马占山刚才的一惊一吓将一口痰涌到喉咙口,憋得他要死要活。于是他就那么要死要活地坐在雪地上瞅着马林一步步向自己走近。 马林就平淡地说:爹呀,大冷的天坐在外面干啥,回屋去吧。 马占山憋了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来:儿呀,这个家毁了,毁了。 马林似乎没听到父亲的唠叨,他在玩手里的那两把快枪,那两把枪被马林玩出许多花样,令马占山眼花缭乱。也就是在这时,马占山对十几年前的决定开始后悔了。如果当初不让马林去投奔东北军,说不定就没有眼下这么多麻烦,日子虽说平淡,可却是安稳的,胡子找麻烦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小门小户的百姓日子只求安稳太平。谁能料到十多年后,马占山眼前的天说塌就塌了呢。想到这,马占山那张青灰的脸上滚下两行冰冷的清泪。 杨梅看到门上那张大红帖子脸上的表情是轻描淡写的。她歪着头,左看看右瞅瞅,似在欣赏一幅年画。她的脸是红的,似腊月里盛开的梅花。她穿了一件肥大的棉袍,五个多月的腰身已经很是显山露水了,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满是笑意,世界在她的眼里是无限的美好,最后她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把那张大红纸揭了,又高举过头顶,似举起的一面旗帜,她把这面旗帜冲马林招展着,同时把一脸无限美好的笑意朝马林尽情挥洒着。 马林冲杨梅打了声呼哨。 杨梅三两把把那张帖子撕了,又扬扬洒洒地把纸屑扬得到处都是,仿佛是天女散花。 马占山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到死也不明白,眼见着大祸临头了,眼前这对男女为什么要这样。 如果马林把这一张纸当成一回事,他就不是快枪手马林了。要是杨梅愁眉不展,甚至又哭又叫,那杨梅也就不是杨梅了。 杨梅是奉天城里的女学生,有知识有文化且又见多识广,别说区区几个小胡子的把戏,就是平时出入东北军的兵营她也如入无人之境。她崇拜马林就像崇拜自己的父亲一样。她的父亲是东北军中一位著名的师长,可以说杨梅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军阀混战中度过的,打打杀杀,出生入死,她杨梅什么没见过。她崇拜自己的父亲,父亲是一路杀出来才当上师长的,父亲不仅是师长而且是大帅张作霖的高参,父亲带着她经常出入奉天城里的大帅府。她就是在大帅府里认识的马林。大帅的侍卫个个都是好样的,不仅会使双枪也不仅百发百中,而且个个英武帅气。 那一次,父亲带着她在大帅府里正和大帅聊天,有两个刺客企图谋杀大帅,被机警的马林发现,马林连枪都没用,几步蹿上楼顶,把两个刺客摔成了肉饼。也就是从那一次,她才真正爱上马林的。 杨梅和马林在奉天城里举行了一个很气派的婚礼,主婚人就是大帅。她和马林同居后,她知道马林的老家有一个叫秋菊的女人,可她从来没把秋菊当回事,父亲的身边就有许多女人,可父亲喜欢的却是身边最小的女人。她相信自己在马林身边永远是被喜欢的对象。靠山屯在她的想象里和秋菊一样遥远。 她没有料到的是,顺风顺水的生活会发生始料不及的变化,先是大帅被日本人炸死在皇姑屯的两孔桥上,接下来日本兵在北大营向东北军开枪,揭开了“九?一八”事变的第一页,随着事态的变化,奉天城里乱了起来。在东北军被调到关内时,她随着马林回到了靠山屯。杨梅觉得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待风平浪静之后她还要和马林回奉天过以前的日子。 靠山屯马家的事情离她很遥远,区区几个小胡子,不用一支烟的工夫马林就会把他们解决了,杨梅不把这一切放在心上。 第八节 鲁大差人贴在村街口那棵老杨树上的帖子是被耿老八吃完早饭时发现的。 耿老八一家吃完早饭时,耿莲的疯病又犯了。犯了病的耿莲,几把就把自己的穿戴脱去了,然后赤身裸体跑进了腊月二十二早晨凛冽的风中。她一边跑一边唱歌似地喊:来呀,你们都来干我呀,你们咋还不干我哪—— 耿老八喊了一声,便也钻进了凛冽的风中。当耿老八跑到街心的时候,就看到了那张大红的帖子。耿老八在那帖子面前立了一会儿,又立了一会儿,待他明白过来,便狗咬了似的惊呼一声:天哪——杀人了——便疯了似地朝家中奔去。 一时间,街心那棵老杨树下聚了许多乡人。 老杨树上那张大红纸说是帖子并不确切,准确地说,应该算是一张告示,那告示是这么写的: 靠山屯男女老幼: 得知马林已从奉天城里回乡,一场血战不可避免。时间定在腊月二十三正午。众屯人,有亲投亲,有友靠友,莫让马林的狗血染脏了身。 我鲁大与众乡人无仇无怨,你们莫狗仗人势,不要和马林一道对付我,要是谁敢冲我放一枪投一石,我定会血洗家门,鸡犬不剩。 众乡人等远远地散去吧! 腊月二十二 鲁大 众屯人站在告示前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待明白这不是白日做梦后,他们在心里齐齐地发了一声喊:天哪——便惶惶地散去了,他们紧闭窗门,鸡不啼狗不吠,小小的靠山屯恍若到了世界的末日。 在腊月二十二这天早晨,靠山屯众人的天塌了,地陷了。 只有女疯子耿莲在风中一声声喊:来呀,快来干我呀—— 快枪手马林站在屯中的街心,显得孤单而又冷清,老杨树上那张狗屁告示,他看都没正眼看一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 马林走出家门站在街心,他不是来看告示的,他要和乡邻们打一声招呼,告诉乡人们:马林回来了。马林站在街心半晌,也没碰到一个人,他向四下里望着,他望见了家家户户闭紧的院门,凛冽的晨风刮得那棵老杨树一片呜咽作响。一只狗慌张地跑了过来,它停在马林的脚边嗅了嗅,陌生地盯了马林两眼,又夹起尾巴慌慌张张地跑了。 女疯子耿莲赤身裸体地跑了过来,她的身上已是一片青紫了,她趿着一双鞋,“叭哒叭哒”地在雪地上跑过,她看见了马林,冲马林试探着喃喃地说:你干我?胡子?你干我? 马林用劲地咽了口唾液,他拔出了腰间的枪,看也没看冲天空放了两枪,两枚黄色的弹壳弹落在雪地上。马林咽了口唾液。这时不知谁家的狗在枪响之后叫了两三声。马林又望一眼清冷得仿佛要死去的靠山屯,然后踩着积雪“吱吱嘎嘎”地朝自家走去。 第九节 马林看见细草蹲在后院茅厕旁的雪地上屙屎,风卷起地上的浮雪迅疾地在院子里跑荡。细草哆嗦了一下,然后用稚气的声音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马林恍惚记得自己小的时候,也曾冲着风这么喊过。他立在那里,看了细草一眼,又看了细草一眼。马林想,一切都该结束了。这么想完,他推开了下屋的门。 秋菊在屋内梳头,她面前摆了一个铜盆,盆里面盛着清水,一把缺齿的梳子握在秋菊的手里。以前马林无数次地看过秋菊梳头,那时的秋菊是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自从马林十六岁那一年和秋菊圆房之后,秋菊的两条辫子便剪了,秋菊的头发短了,但仍又浓又黑,秋菊的头发里有一股很好闻的气味。 此时,马林站在秋菊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幽幽的淡淡的发香再一次飘进他的肺腑,他的身体里很深的什么地方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刚进门的时候,秋菊看了他一眼,看了他一眼之后便把头埋下了,目光落在少了齿的梳子上。他干干地说:秋菊,我要休了你。 俺知道。秋菊摆弄着手里的梳子。 马林其实不想这么说话的,可不知为什么话一出口就变了味道。 他又说:我要杀了鲁大。 她说:俺知道。 他还说:我不杀了鲁大,我就不是个男人。 她说:这俺也知道。 他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他立在那里,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为什么,他从内心里从没把秋菊当成老婆看过。他和秋菊房是圆了,男女之间的事也做过不知多少次了,可他仍没找到过她是他老婆的感觉。秋菊人不漂亮,可心眼善良,又会疼人,这一点他心里清楚。他在奉天城里爱上杨梅以后,那时他曾在心里发誓,这一生一世要好好待两个女人,一个是秋菊,另一个就是杨梅。他和杨梅还不曾结婚,就已经把杨梅当成自己的女人了。也许这是天意。 他记得小的时候,大冬天里爬到街心的老杨树上去掏乌鸦窝,乌鸦窝是掏下来了,却把他的一双小手冻得通红,回到屋里猫咬狗啃似地疼,秋菊就把他的双手捉了,握在自己的手里,用她嘴里的热气吹着他冻僵的小手,还是疼,热热的,麻麻的。再后来,秋菊就解开自己的棉袄把他一双小手揣进了自己的胸前,果然他就不疼了,只剩下了热,那热一直通过他的双手传到了他的全身。 秋菊就说:还疼不? 他摇头—— 秋菊又说:以后还淘气么? 他不语就笑。 秋菊似嗔似怒地扬起手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一下。 还有一次,吃饭时马林不小心摔破了一只碗。 马占山心疼那个花边大瓷碗,马占山不仅心疼这些,他心疼家里的每一棵草,每一寸地。眼见着那个花边大瓷碗被马林摔得四分五裂,马占山暴怒了,心疼了。那时的马占山哮喘病还不怎么严重,于是人就显得很有力气。很有力气的马占山一把便把马林从炕上拽到了地上,嘴里骂着:你这个小败家子呀,打死你呀。 于是马占山的巴掌一下下冲马林的头脸打来。 马林就叫:爹呀,我不是故意的呀。 马占山不管儿子是不是故意的,他要让马林长记性,家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棵草都是来之不易的,他扬起很有力气的巴掌,劈头盖脸地向马林打来。 秋菊站在一旁先是吓呆了,以前马占山曾无数次地这样打过秋菊,哪怕秋菊做饭时不小心浪费了一粒米,也要遭到马占山的一顿暴打。秋菊呆了片刻,便清醒过来了,她“呜哇——”一声便扑在马林的身上,泪眼汪汪地说:爹呀,要打你就打俺吧,俺比他大呀。 那一次在马林的记忆里印象深刻。 在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秋菊在马林的心里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人,温暖的女人。 北方的冬天奇冷,夜晚更是冷。 童年的马林和秋菊住在下屋,一个住南,一个住北。马占山为了节约柴禾和几个长工挤在上屋的一铺炕上。马占山从不让秋菊在灶坑里多加一把柴禾,于是屋里就很冷。马林每到入夜躺在冰凉的炕上冻得直打哆嗦,越冷越睡不着,他上牙磕着下牙在冰冷的被窝里哆嗦着,嘴里不停地吸着气。 秋菊在另一间屋里,中间隔着一道门,有门框却没有门。马林的吸气声显然是被秋菊听到了,她就问:弟呀,你冷么?在没圆房以前,秋菊一直唤马林为弟。 冷,冷哩。马林哆嗦着答。 秋菊便从自己的被窝里爬了起来,很快地走过来,又很快地钻进了马林的被窝。她用自己的手臂紧紧地拥了马林。马林觉得秋菊的身体又热又软,马林在秋菊的体温中渐渐伸张开了身体,又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马林睁开眼睛的时候,秋菊已经起来了,她有很多活路要做,做饭、洗衣,还要喂猪喂鸡。但她的温暖仍在马林的被窝里残留着,那股淡淡的发香不时地在马林的身旁飘绕。从那时起,马林就很愿意闻秋菊的头发。 从那以后,只要马林一钻进被窝,他便冲秋菊那屋喊:秋菊,我冷哩。 来啦。秋菊每次都这么答。 不一会儿,秋菊就过来了,轻车熟路地钻进他的被窝,用自己的身体为马林取暖。马林便在温暖的梦乡中迎来了又一个黎明。 后来,他们就都长大了,马林不好再叫秋菊为自己暖被窝了,秋菊也不过来了,最后一直到他们圆房。 那一年他十六,她十八。 青春年少的两个身体再碰到一起时,当然那是另一番滋味和情调了。然而幸福的时光却是那么短暂。 在奉天城里,马林娶杨梅时,并没有想过要休了秋菊。秋菊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杨梅是第二个。在他和杨梅结婚前,这一点他已经和杨梅讲清楚了。杨梅不在乎,他也不在乎,一个在靠山屯,一个在奉天,也许这两个女人今生今世都不会相见的。没想到的是,世界变得这么快,他们在靠山屯相见了,又是在这种情况下相见的。 马林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秋菊,觉得有许多话要对秋菊说,可又不知说什么。 当他得知秋菊被鲁大抢到老虎嘴山洞,直到生完孩子才被送回时,那一晚马林是狂怒的,他恨不能拔出腰间的快枪,先一枪打死秋菊,再一枪结果了那个小野种。后来他就冷静了下来,要是几年前那一枪结果了鲁大,就不会有以后这些事了,要恨只能恨自己,是自己一时手软,留下了今天的祸根。但他也恨秋菊,心里曾千遍万遍地想过:秋菊呀,鲁大奸了你,你当时咋就不死呀——你要是死了,我就只剩下对鲁大的仇了,我要杀上他千次,万次,为你报仇,为你雪恨。我还要在你的坟头,烧上一刀纸,为你哭,为你歌——可眼下却不一样了。 马林觉得,眼下他做的只能是休了秋菊了,从今以后和秋菊没有关系了,然后杀了鲁大,鲁大在腊月二十三的正午不是要送上门来吗?然后就一了百了了。 马林这么想着,门“吱嘎”一响,细草走进屋内,他的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细草对马林已不再感到陌生了,他瞪着一双黑眼睛仰着头盯着马林。稚声稚气地问:你是谁,以前我咋没有见过你。 马林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枪,乌黑的枪口冲着细草,他咬着牙说:小野种,我一枪崩了你! 秋菊“呀——”地叫了一声,“咣啷”把手里那把缺齿的梳子扔到了地上,她扑过来,弯下腰死死地抱住细草,一双眼睛惊惧地望着马林。 细草在秋菊的怀里挣扎两下,不谙世事地冲马林说:我娘说了,我不是野种。 秋菊站起身,紧紧抱着细草,哽了声音说:马林,你对俺咋的都行,你不要伤害孩子。 细草声音很亮地说:娘不怕,怕他干啥。 秋菊低了声音又说:咋的,他也是俺的骨肉,要是没有细草,俺早就死过千回万回了,你马林也不会在今天看到俺了。 秋菊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马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怔怔地站在那儿,愣愣地看着手里的枪。马林就想:秋菊我要休了你,休了你就一了百了了。 第十节 马林走进了村里教私塾的钱先生家,钱先生的家门是紧闭着的,马林没有叫门,他推了两次才把钱先生的门推开。 钱先生是全村惟一有学问的人,全村的大事小情,凡是需要写文书、契约的都请钱先生。小的时候,马林在钱先生家读了三年私塾。马林和秋菊圆房时,就是请钱先生写的契约。 钱先生家里显得很乱,钱先生和女人正齐心协力地把头扎在炕柜里往外翻东西,炕上一溜摆满了春夏秋冬的衣服。两人撕撕巴巴地仍从炕柜里往出掏东西。马林不知钱先生这是要干什么。 马林咳了一声,钱先生这才发现屋地中央站着的马林,钱先生愣怔了半晌,待明白过来之后,慌慌地用身体把柜门掩了,语无伦次地说:大侄呀,你啥时回来的? 马林掏出盒纸烟。先递一支给钱先生,钱先生摆手,马林也没再让,自己点燃一支吸了,他一抬屁股坐在钱先生家的炕沿上。 马林说:钱先生,秋菊的事你也知道了。 钱先生白了一张脸,先是点头,又是摇头,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马林不理会这些,仍说下去:今天有个事来求你,就是请你帮我写份休书。 钱先生直到这时才镇静下来,马林不知道钱先生为什么要这么慌乱,他是来请钱先生写休书的,钱先生慌不慌乱和自己是没关系的。 钱先生镇静下来之后就说:大侄哇,你休秋菊是不? 马林点点头。 休吧,该休哩,休了秋菊就一了百了了。钱先生又说。 马林淡笑一次。 钱先生就冲仍愣怔在那里的女人说:还不快给我找来纸笔。 女人应一声,慌慌地便找来纸笔。 钱先生在很乱的炕上摊开了纸笔,钱先生写这种物件驾轻就熟,很快便为马林写好了休书,并一式两份。马林便把休书叠好揣了,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元扔在钱先生家的炕上。 钱先生就说:大侄哇,这是干哈。 说完还是把钱塞到一个破包袱里,马林说过谢话便走出了门。 钱先生又追了出来,压低了声音道:大侄哇,杨树上那个帖子你可看了? 马林不明白钱先生为何要问这,便淡笑一次,踩着雪,揣着休书“吱吱嘎嘎”地走去。 腊月二十二的正午仍旧很冷,冻得马林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马林走回自家院落的时候,看见杨梅在正房门前的雪地上堆一个雪人。那雪人已见规模了,身子很大,头却极小,似一个怪物。杨梅堆雪人时一脸的灿烂又一脸的天真。杨梅看见走回来的马林说:这里的雪可真大。 马林说:钱先生把休书写好了。 说完马林伸手往外掏休书,杨梅说:我不看,休不休秋菊是你的事,我不在乎。 马林便把手停住了,他拾了一次头,看见天空灰蒙蒙的,太阳似一个冰冷的光球,在遥远的空中亮着,一点也不灿烂,也不耀眼,于是整个世界都显得灰蒙蒙的,像此时马林的心情。 马占山在地窖口坐着,他在那里已经坐得有些时辰了。马家的积蓄除掉这个院落,还有那些土地,其他的都装在这个地窖里了。地窖里存放着一些白菜,还有一些土豆,更主要的还有两罐子银元。那是马占山大半辈子的积蓄,也是马占山的命。 两罐子银元早就被马占山埋在地窖的土里了,他不放心,又在土上准满了烂白菜和土豆,地窖里因长年不透风,陈年的霉味直呛鼻子。可马占山喜欢闻这股霉味,他一天闻不到这股腐烂的气味,他心里就不踏实,觉也睡不着。他每天都要在很深的地窖里爬上爬下几回,为了掩入耳目,他每次爬上爬下从来不空着手,手里不是攥两个土豆,就是举着一棵烂白菜。白天里,没事可干的时候,他都要长时间地钻到地窖里守望,他呆在那里,才感到安全、可靠。 鲁大要来了,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菜窖,自从早晨看见自家门上的帖子后,他便在地窖那里守望有些时候了。地窖口不大,用两捆谷草堆了,谷草上还压了块石头,马占山仍放心不下,他在门前的空地上,又搬来一块石头,用自己和那块石头一起压在地窖口上,干这些时,马占山拼命地喘息,他的气管仿佛是一只破风箱。 马林望见了自己的父亲马占山,马占山不望他,仰了头眯了眼,冲着昏蒙的天空费劲地想着什么。马林咽了口唾液,又收回目光看了眼仍专心致志堆雪人的杨梅,怀孕五个多月的杨梅虽穿着肥大的棉袍,腰身还是明显地显露出来。他心里热了一下,想冲杨梅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又什么也没说,扭过头,向下房走去。 秋菊背对着门坐在炕上,细草睡着了。窗纸透进一片光,一半照在细草熟睡的脸上,一半照在炕席上。马林走进来,秋菊连头也没回,她在一心一意地望睡着的细草。 马林立在秋菊身后,立了一会儿,又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在怀里掏出那两份休书,把一份放在炕上,另一份又揣在自己的怀里,马林做完这些时,纷乱的心情平静了一些。 马林说:这一份你拿了吧。 秋菊没有动,似乎长吁了口气。 马林想走,又没走,侧身坐在炕沿上,他望着秋菊的后背说:你进马家这个门也这么多年了。 马林看见秋菊的肩在一耸一耸地动,他知道,她哭了,却无声。 马林又说:你也不易。 秋菊的肩在抖,整个身子都在抖,像风中的树叶。 马林说:你是无路可走了,才到的马家,关外你也没啥亲戚,我休了你,你也没个去处,这我想过,以后你还住在这里,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秋菊的身子不抖了,她隐忍着说:不。 马林惊愕地望着秋菊的背。 秋菊说:不,俺走,最快明天晚上,最迟后天。 马林又掏出烟点燃,深一口重一口地吸。 马林说:我知道这事不能怪你,只怪我没有杀死鲁大。 停了停又说:你应该明白,虽说不是你的错,可我马林不能再要被胡子睡过的女人。 马林说到这儿又看了眼睡在炕上的细草。 秋菊终于哽了声音说:俺谁也不怪,怪俺当时没有死成。要是死了,俺的魂也会是你马家的鬼。 马林夹烟的手哆嗦了一下,于是又狠命的抽了口烟。 马林说:告诉你秋菊,你哪也不要去,我马林是个男人,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秋菊不再哽咽了,声音清晰地道:马林俺不是那个意思,俺要看你亲手杀了鲁大。 马林下意识地又摸了一下腰间的枪,他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仿佛此时的鲁大就在眼前,他的枪口已对准了鲁大的头。 秋菊还说:俺会走的,走得远远的,俺要把发生的一切都忘掉。 秋菊说完转过身来。马林看见秋菊满脸的泪痕。 秋菊又说:马林求求你,你这次一定要杀死鲁大。 在秋菊求救似的目光中,马林点了点头。 秋菊说:马林,你一个人不行,一个人说啥也不行,鲁大不是几年前的十几个人啦,他手下有几十人。 马林说:十几个几十个其实都一样。 马林说完又掏出腰里的两把快枪,很自信地在手里把玩。 秋菊说:不,你一个人不行,鲁大也不是几年前的鲁大了,他为了报仇,这些年天天在老虎嘴的山洞里练枪,他一口气能打灭十个香火头。 马林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眼秋菊。秋菊也正在望他。他从她的眼睛里似乎又看到了少年秋菊的影子,他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秋菊躲开马林的目光,望着他的头顶说:像当年一样,你要叫上耿老八、狐狸于、刘二炮,他们和鲁大都有仇,让他们一起来帮你。 两滴泪水顺着马林的脸颊流了下来,他不知自己这是咋了,他不能也不应该在秋菊这样的女人面前流泪。他恨不能打自己两个耳光。 秋菊说:鲁大心狠手黑,到时候你一定要当心才是。 马林点了点头。他握枪的手有些抖,此时他觉得腊月二十三的正午有些太晚了,太漫长了,让他等得心焦。 他站了起来,他想自己在秋菊这儿呆的时间太长了,他应该走了。可他的双腿却无法迈出。 他终于说:你不走不行么? 秋菊摇了摇头。 马林又说:你真的要走,我也不拦你,我会给你带够你一辈子的花销。 她说:不! 接下来,两人都沉默了,他们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说:她好么? 他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说:城里人,娇贵。 她不语了,低头又想了想说:今晚俺给你做一床狗皮褥子吧,这不比城里,寒气大。 他没点头,也没有摇头,望着她。 她低下头又说:她有身子了,几个月了? 他答:快六个月了。 她说:莫让她乱动,怕伤了胎气。 说完她吁了口长气。 他说:那我就走了,啥时候走,告诉我一声。 说完他真的转过身。 这时她叫一声:哎—— 他立住了,回身望她,她以前就是这么叫他。他望着她。她把他留在炕上的那份休书拿了起来,认真地看了几眼,他知道她不认识那些字,但她还是看了,每一眼都看得极认真。 半晌,她说:过一会儿俺做一点糊糊,把它贴到老杨树上去。 他说:不,不用,钱先生会把话传出去的。 她吁了口气,沉重地把那份休书举了,悠悠地说:还是贴出去好,让靠山屯的人都知道,从现在起,俺秋菊再也不是马家的人了。 马林逃跑似的离开了下屋,当他关上门时,秋菊的哭声潮水似的从门缝里流泻出来。马林背靠着门,在那儿茫然无措地立了一会儿。 他听见细草说:娘,娘,你咋了,咋了? 马林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 第十一节 太阳偏西的时候,秋菊把休书贴到了老杨树上。这是马林不愿看到的一幕。 此时,靠山屯仿佛死了。家家户户仍门窗紧闭,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只发情的母狗冲着老杨树上那张休书愤愤不平地叫着,疯子耿莲不知在什么地方喊:来呀,你们都来干我呀。 细草已经醒了,他站在下屋的门前冲着雪地撒尿,小鸡鸡一抖一抖的。撒完尿的细草就看到了杨梅已堆完的雪人,那个雪人仍旧头小肚子大,怪物似的立在那儿。细草走过去,绕着怪物似的雪人走了两圈,他说:咦——咦—— 杨梅弯下腰看细草。 细草说:这雪人是你么? 杨梅笑了笑,没有说话。 细草又说:你从哪儿来,我咋不认识你。 杨梅仍弯着腰说:你叫什么? 细草说:我叫细草,俺娘给起的。 杨梅不笑了,愣愣地望着细草。 马占山仍坐在地窖的石头上,阴森古怪地朝这面看。只要他的视线里出现细草的身影,他的目光便阴森得怕人。 当初鲁大放回秋菊和细草时,鲁大冲马占山说了一番话。 鲁大当时就用那只阴森古怪的独眼望着马占山。 鲁大说:老东西你听好,秋菊是马林的女人,今儿个我送回来了,你对她咋样我管不着,细草可是我的儿子,要是细草有一丝半点差错,你老东西的命可就没了。 当时马占山就是坐在地窖口的石头上听鲁大那一番话的。 他没有说话,却在拼命地喘。 鲁大又说:老东西我和你儿子的仇是你死我活,我不想把你咋样,要是现在要你的老命也就是我吹口气的事。 鲁大说完吹了吹举到面前的枪口。 马占山闭上了眼睛。他在心里说:白菜烂了,土豆也烂了。 鲁大又说:秋菊是马林的女人,是杀是休那是你儿子的事,在马林没回来以前,秋菊还在你这吃,在你这住,要是在你儿子回来前,秋菊不在了,我会找你要人,你听好啦。 马占山的心里又说:都烂了。 鲁大说完这话,便带人走了。鲁大走时在他脚前扔了两块银元,他盯着那两块银元好久,后来把银元飞快地拾了,钻进了地窖里。 从那以后,他不再和秋菊说一句话了,阴森地望着秋菊娘俩。 秋菊回来不久的一天,给他跪下来,跪得地久天长,刚开始秋菊不说话,只是用泪洗面。最后秋菊说: 爹,俺对不住你,对不住马林。 马占山又在心里说:都他妈的烂了。 秋菊说:爹,你杀了俺吧。 马占山拼命地喘着。 秋菊又说:爹,你杀了俺,俺心里会好过些。 马占山在这之前是闭着眼睛的,这时睁开眼睛说:以后你不要叫我爹了,我承受不起。 从那以后,秋菊果然再没有叫过马占山一声爹。秋菊像从前一样,屋里屋外地忙碌,洗衣、做饭、喂猪、喂鸡。 每天做好饭菜她总要给马占山盛好,送到马占山房间里去,马占山扭过头不望她。马占山拒绝着秋菊,却不拒绝秋菊的饭菜,他总是把秋菊送来的饭菜吃个净光,然后呼哧呼哧地走到田地间做活路去了。 也是刚开始时,细草很怕马占山的眼神,其实秋菊一直在避免马占山和细草相遇,三口人在一个院子住着,不可能没有碰面的时候。细草每次见到马占山就吓得大哭,渐渐细草大了,习惯了马占山的眼神,便不再哭了。 那一次中午,马占山扛着锄出门去做活路,迎面碰见了细草。细草小心地望着马占山走过去,细草在马占山身后小声地说:爷爷。这一声,马占山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似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身子嘎了一下,半晌扭过头,凶凶地望着细草,恶声恶气地:谁让你叫的?!细草吓白了脸,忙慌慌地说:你不是我爷爷。 马占山这才长出口气,扭过头喘着走了。 细草咬着指头,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马占山的背影。直到秋菊走过来,细草才晃怔地道:他不是爷爷。 秋菊狠狠地打了细草一掌,恶声恶气地道:不许你叫,以后再叫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细草吓得大哭不止。 马占山觉得秋菊是应该死在老虎嘴的山洞里的,若是死了,秋菊的魂还是他马家的鬼,逢年过节,他会为她烧两张纸,也会念着她活着时的好。出乎他意料的是,秋菊却没死,又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胡子种。马占山的日子颠倒了。 那些日子,他盼儿子马林回来,又怕马林回来,他就这么盼着怕着熬着难受的时光。他曾在心里千遍万遍地说:儿呀,你杀了她吧,杀了这个贱女人吧。 马林休了秋菊,马占山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相反,马占山觉得这样太便宜贱女人秋菊了。他又想:既然儿子马林不杀秋菊,那就让她和那个野种多活两天,等马林杀了鲁大,再杀贱女人和那个小野种也不迟。马占山甚至想好了杀秋菊和细草的工具,就用自家那把杀猪刀。马占山年轻时能把一头猪杀死,于是他想:连猪都能杀,难道就不能杀这个贱女人么。 马占山在腊月二十二的那天下午开始磨那把锈迹斑驳的杀猪刀了,他一边磨刀一边喘。 杨梅好奇地看着马占山不解地问:爹,你这是干啥? 明天就是小年哩,要杀猪哩。马占山这么答,喘得愈发无法无天了。 杨梅的眼里,马占山这个老头挺有意思的。 马占山认为眼前这位细皮嫩肉的女子不是当老婆的料,马林和这样的女子以后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马占山觉得,马家从此就要败落了,马占山一边磨刀,一边生出了无边的绝望感。他想,人要是没有了奔头,活着就没意思了。 马占山眼前的理想是:先杀了贱女人秋菊和野种细草,然后再和儿子商量是不是也休了眼前这位叫杨梅的女人。到那时,马家是充满前途和希望的。马占山又想到了地窖里那两罐子白花花的银两,想到这,马占山又快乐起来,他更起劲地磨着杀猪刀了。 第十二节 太阳又西斜了一些,天地间便暗了些,西北风又大了一些,吹得村中那棵老杨树一片疯响。村中仍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两只饥饿的黑狗匆匆忙忙地从街心跑过,凛冽的风中传来疯女人耿莲的喊声:来呀,你们咋不来干我了。 这种反常的景象马林并没有多想,他也无法意识到,一场不可避免的悲剧正在一点点地向靠山屯走近,向马家走近。 马林站在院子里,望着清冷的寂寞的靠山屯,心里竟多了种无着无落的情绪,这种情绪很快在他的周身蔓延开了。 马林并不希望秋菊把休书张贴在老杨树上,他下决心休秋菊,并不是冲着秋菊的,他是冲着鲁大,他知道鲁大的险恶用心,这比杀了秋菊杀了他还要令他难受百倍千倍。他下决心休秋菊是要让鲁大和众乡人看一看,告诉众人,秋菊只是个女人,像我马林的一件衣服,我马林说换也就换了,鲁大你爱奸就奸去,爱娶就娶去,秋菊原本和我马林并没什么关系,说休就休了。 他想潇洒地做给鲁大和众人看一看,他快刀斩乱麻地做了,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就把该做的做了,剩下的时间里,他就要一心一意地等鲁大送上门来了。马林想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本应该轻松一下,如果要在平时,自家的院子里早就聚满了乡人,他们来看从奉天城里回来的马林,快枪手马林是靠山屯的骄傲。可这一切在腊月二十二这一天没有发生。腊月二十二这一天靠山屯似乎死去了。 下屋门开着,马林看见秋菊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属于秋菊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一些简单的换洗衣服,装在一个包袱里。秋菊做完这些便坐在下屋的炕上,痴痴地发呆。细草站在门口望着院子里被风刮起的浮雪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看到这,马林的心里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往事如烟如雪。 秋菊这种忧戚的面容他是见过的,那是他每次从奉天城里回来,住几日之后要走的时候,每次秋菊都是这般神情。在还没认识杨梅以前,那时的奉天城里还算太平,马林每年都能回靠山屯住上几日。但也就是几日,那时马林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属于靠山屯了,他是东北军里著名的快枪手,是大帅张作霖身边的人,他不属于自己,一切的命运和东北军的命运紧紧系在一起了。 马林回靠山屯的日子很平淡,没住上几日便匆匆地返城了。 在马林回家的这些日子里,马占山和马林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了,他在翻天覆地去说他的那些地,说他的粮食。 马占山冲马林说这些时,马林的目光是虚幻的,他一直这么虚幻地望着爹那张苍老的面孔。 爹说:咱家的地越来越大了。 爹又说:这回你带回来的钱又够置二亩水田的了。 爹还说:耿老八家南大洼那块地他不想要了,到秋咱就买下来。 爹继续说:以后咱就要把靠山屯的地都置下来,这是你爷活着时做梦都梦不见的好事。 说到这爹就咧开嘴无限美好地笑,也喘吁吁的。 马林收回虚虚的目光说:爹,你治一治病吧,置那些地干啥,有多少地就受多大罪。 马占山不高兴了说:咦——这地,这家以后还不都是你的。 马林不说话了,虚虚的目光中他又看见了秋菊,秋菊整日忙碌着,这个家她有忙不完的事情,在这个家里,秋菊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马占山就喘着气说:你也该有个孩子了,要生就生男的。咱马家这么多代了,一直是单传,现在咱有地了,本该人丁兴旺些才好。 说到这儿父亲就叹气了。 马林一年也就回来这么一两次,在家住的日子屈指可数。秋菊的肚子一直瘪着。 让马林惊奇的是,秋菊的想法和爹的愿望如出一辙。每次马林回来,秋菊都在黑暗中的炕上冲他说:俺想要个娃,是男娃。 马林在黑暗中不说什么,突然抱紧了肥肥壮壮的秋菊。经年的劳累使秋菊的身体变得粗糙而又结实,不是生孩子的念头使马林抱紧了秋菊,而是年轻人的冲动。年轻的马林有使不完的力气,干渴的秋菊有着丰富的念头。短暂的日子,对秋菊来说是一年中最幸福的几日。 马林终于走了,秋菊便一脸的忧戚。 马林骑在马上,两支乌黑的快枪在两边的腰上,悠荡着,秋菊送马林,走在地下,细碎的马蹄声伴着秋菊无奈的脚步声在靠山屯的小路上响起。 马林说:你回吧。 秋菊不回,仍低着头随在马旁向前走。 半晌,秋菊终于拾起一双泪眼,忧忧戚戚地说:你还啥时候回呀? 秋菊的表情和语调令马林的心揪紧了。不知为什么,一回到靠山屯,一看到秋菊的样子,他的心就乱七八糟的。 马林说:也许今年,也许明年。 秋菊又不语了,紧走几步,从怀里掏出昨夜晚准备马林路上带的食物,递给马林道:包里有饼有蛋。 饼是油饼,蛋是咸蛋。这是马林平时最爱吃的,只有马林回来时,马占山才让秋菊动一动白面和蛋,这是过年马家也舍不得吃的食物。马林把吃食接过,暖暖的,温温的,马林知道,那是秋菊的体温。 马林不想再这样儿女情长下去了,于是松开马缰,在马的屁股上拍了一掌冲秋菊道:你回吧。 马便小跑着向前奔去。 秋菊快走几步,那样子似要追上那匹马。终于不能,于是便无奈地立住脚,望着马林的身影在视线里愈来愈小。 远去的马林是也回了一次头的,秋菊的影子已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再回过头来的时候,马林揪紧的心一点点地松弛下来了。心离靠山屯和秋菊越来越远了,离奉天城里那个著名的快枪手越来越近了。马林在东打西杀的日子里,靠山屯的一切在他心里日渐模糊了。 在腊月二十二太阳已经偏西的辰光中,马林看到秋菊,心又一次莫名地揪紧了。眼前这一切恍若隔世,已物是人非了。马林站在西斜的阳光中,仿佛做了一场梦。 马林又想到了腊月二十三的正午,他的嘴角又闪过一丝冷笑。 第十三节 腊月二十二的黄昏终于降临到靠山屯。马林又一次走出了黄昏中的家门,马林的腰间插着两支明晃晃的快枪。他向村西的耿老八家走去,几年前和鲁大一伙激战的时候,耿老八功不可没。他记得耿老八是有两支火枪的,那一次打鲁大时,耿老八家的火枪又响又准,一枪就掀翻一个小胡子,再一枪又撂倒一匹冲过来的马。几年前那一次,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只跑了一个小胡子和受伤的鲁大,其他小胡子的尸首都扔在了靠山屯外的野地里,后来又被饥狼、恶狗疯扯了。 那一次和胡子鲁大开仗,干净而利落。几年过去了,马林对乡亲们的感激仍装在心里,那一次,马林不是感到在帮助乡亲铲除胡子,而是感激乡亲们万众一心为他助威的场面。那时,别说一伙鲁大,就是所有盘踞在靠山屯一带的胡子都来,也别想在靠山屯面前讨到半点便宜。 马林孤单的脚步声,响在村里的街道上,他向耿老八家走去。下午秋菊对他说过的话仍响在他的耳旁。他清楚,鲁大为了复仇已经准备几年了,此时的鲁大自然不比几年前的鲁大了,鲁大上次来是想灭了快枪手的威风,这次鲁大来是想要了马林的命。马林还知道:好汉难抵群狼,好铁也打不了几个钉。要战胜鲁大消灭鲁大,凭马林自己一人,那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耿老八的家黑灯瞎火的,屋里屋外没有一点动静。马林在拍门,拍了半晌,屋里终于亮起了一盏昏朦的油灯,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耿老八一半站在光明里,一半站在黑暗中。他很快看清了眼前站着的马林,耿老八手里拿着的一件东西掉到了地上。 马林说:耿八叔,马林来看你来了。 说完马林从耿老八的一侧挤进了屋。 耿老八屋内的一切,让马林感到震惊,白天在钱先生家见过的一幕又在耿老八家重演了。马林不明白,在腊月二十二这一天,靠山屯怎么有这么多的人家在翻箱倒柜,黑灯瞎火的仍在折腾。 马林就问:耿八叔哇,这是在干啥? 耿老八先是立在屋地中央,听了马林的问话便蹲下去了,蹲成了黑糊糊一团影子,头也深深地扎在了裆下。 耿八婶原本坐在炕上在整理一件打好的包袱,此时也把身子扭了,背冲着马林,马林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说: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他还说:鲁大明天来找我报几年前的仇,这回我保证不让鲁大走出靠山屯。 耿老八终于抬起了头,哑着嗓子道:大侄呀,别怪你耿八叔不仗义,这次是怕帮不了你了。 疯女人耿莲刚才已在另外一个房间睡着了,听到有人说话便醒了,她又一次赤身裸体地推门走了进来,疑疑惑惑地冲马林说:你干我,你要干我? 耿老八就疯了似地站起来,他舞弄着双手要把女儿推出去,耿莲不依,和爹撕撕巴巴的,嘴里仍说:爹呀,你别管。 耿老八就气了,挥起手打了耿莲两个耳光,耿莲却不哭,捂着被打疼的嘴巴说:爹,你打我干啥?我要和胡子干哩。 耿老八再一次蹲在地下,狼嗥似的说:天哪,我耿老八真是上辈子缺了大德了。 坐在炕上的耿八婶身子一耸一耸地哭开了。 马林站在那儿,心里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说:耿八叔,是我对不住你们。 说完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站下去了,他就走了出去。 耿八叔在他身后说:大侄呀,八叔对不住你哩。 马林还听到耿老八说:大侄呀,明天你也躲了吧。 马林就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在钱先生家和耿老八家看到的景象。 马林又站在了大街上,腊月二十二的夜晚有残月悬在当空,清冷地照着,四周的雪野一片惨白,马林的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孤独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雪“吱吱嘎嘎”地在脚下响着,他向狐狸于家走去。狐狸于家在街中,还没有进门,便看见狐狸于慌慌地从自家门里走出,怀里抱了一团什么东西,往后院走,一抬头看见了马林,狐狸于就惊惊慌慌地问:谁? 于叔,是我,马林。马林这么说完便走过去。 狐狸于见了老虎似的几步蹿回到屋里。马林听到屋内一阵乱响,很快狐狸于又出来了。出来的狐狸于没事人似的袖了双手,用身子把关上的门又严严地挡上了。狐狸于已是一脸的笑意了,他把两手抄在胸前,脸上堆着笑说:是马家的大侄呀,你看这事整的,听说你回来了,还没抽出空去看你,让你来看叔来了,这事整的多不好。 马林不想和狐狸于绕圈子,狐狸于不是耿老八,常年和狐狸打交道的人,人便比狐狸更精明了。 马林站在狐狸于家的雪地上单刀直入地说:鲁大明天就要来了。 狐狸于就说:是么,这事我咋没听说? 马林说:现在的鲁大不是几年前的鲁大了,他们人多了,枪多了。 狐狸于又说:他,他来干啥? 马林说:他来找我报几年前的仇。 狐狸于就收了笑,仍抄着手,很惋惜的样子说:你看这事整的,真不凑巧,明天后山孩子他姨家的老二要结婚,要不这事你叔说啥也不能看笑话。 马林听了这话,便什么也不想说了,他的嘴角又闪过一丝冷笑。 狐狸于冲马林的背影说:大侄子,要不那啥,明天你就先躲一躲,躲过这阵再说。 马林走在清冷的街道上。他知道,没有人会相信马林能够战胜鲁大了。他原本还要一家一家地走下去,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马林在绝望的时候,满怀希望地回到了家乡,然而家乡给他的又是什么呢? 著名的快枪手马林在腊月二十二这个夜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的嘴角挂着那丝冷笑,苍苍茫茫地向家里走去。在家门口,他看见站在暗影里的秋菊,秋菊已站在暗影里好久了,马林走过她的身旁时,感受到了她身体从里到外散发出的寒气。也就是在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看见她眼角闪烁在月光中的那颗泪珠。马林的心又揪了一下。 第十四节 秋菊在看到马林那一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她明白了,马林什么也没有得到,这是她最为马林感到担心的。马林出门的时候,她知道马林是找那些乡人去了。马林一出门,她的心就揪紧了,哄睡了细草,她便开始在门外等,终于等回了马林,不用问,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马林败在鲁大的手里,她要帮马林,她要去说服耿老八、狐狸于和众乡人帮一帮马林,马林只有众人的帮忙才可能战胜鲁大。 马林心灰意冷地走回家门,她又满怀希望地走出家门。 秋菊先找到了耿老八,耿老八没料到秋菊会来找他,而且一进门,秋菊就给耿老八跪下了,秋菊含着泪说:耿八叔,你帮帮马林吧。 耿老八慌慌地说:这是干啥,秋菊你这是干啥。 秋菊说:你不帮他,他会被鲁大杀死的。 耿老八就说:秋菊呀,马林不是把你休了么,你还管他干啥? 秋菊仍跪着,抬起头道:休了俺是他的事,帮不帮他是俺的事。 耿老八又一次蹲在了地上,真真诚诚地说:秋菊呀,按理说咱两家最恨鲁大,也最该报这个仇,可话又说回来了,万一杀不死鲁大,以后这日子还咋过。 秋菊就坚定地道:这次马林一定能杀了鲁大,他是快枪手。 耿老八叹了,叹得天高地远,叹过了又说:这你知道,鲁大这次就冲马林来的,马林有枪,鲁大也有,鲁大还有人,可马林有么?你让我一个庄户人去帮马林,我们怎会是那帮胡子的对手。 秋菊把眼泪咽回到肚子里,清清楚楚地问:耿八叔,你真的不能再帮马林一回了? 耿老八把头低得更深了。 秋菊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头也没回地走出耿老八家。 秋菊在狐狸于家的后院找到了狐狸于,狐狸于正在把几件狐狸皮往雪里埋。 秋菊跪在狐狸于的身后说:于叔,秋菊求你了。这二声把狐狸于吓得不轻,他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怔怔地望着秋菊,待看清了秋菊,他马上用屁股坐在了刚埋过狐狸皮的雪堆上,吁吁地说:我,我啥也没埋。 秋菊说:于叔,求你了,帮帮马林吧。 狐狸于听了秋菊的话,似乎松了口气,他坐在雪堆上说:秋菊呀,你让叔咋帮哩。叔这一把年纪了,打不能打,杀不能杀,叔现在只有喘气的劲了。 秋菊说:你不帮马林,鲁大会杀了他的。 狐狸于突然哭了,鼻涕眼泪的,他一边哭一边说:秋菊呀,叔知道你不容易,叔的日子过得容易么,咱小门小户的,敢得罪谁呀,别说让叔去帮马林杀人,就是让叔去杀狐狸,现在叔也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力了,叔以后的日子还不知咋过呢。 秋菊站起来了,她冷着脸硬硬地说:你真的不帮?! 狐狸于抹一把鼻涕说:叔真的是不行哩,要不咋能不帮哩。 秋菊转过身,她的希望破灭了,眼前的世界就黑了。 狐狸于又说:我还有杆火枪,马林要用你就拿去,叔只能做眼前这一件事了。 秋菊回过头,认真地说:火枪俺要。 狐狸于风快地回屋里拿出了一杆火枪,塞到秋菊手里。 秋菊抱着火枪,走回到马家院子时,她从马占山的屋子里听到了磨刀声,还有那哮喘声。秋菊回到自己的下屋躺下了,她第一次没有去搂睡梦中的细草,而是搂紧了那杆火枪。 第十五节 腊月二十三的早晨说到就到了,靠山屯和以往不同的是,没有了往日飘绕在小村上祥和的炊烟,没有了鸡啼狗吠。 靠山屯空了。黎明时分,靠山屯的乡人们搀老抱幼,踩着没膝的积雪走出了靠山屯,他们在腊月二十三这个清晨,逃离了靠山屯,远离了这个黑色的日子。 靠山屯只有马家的烟火在一如往日那个时间飘起。秋菊在给马家做最后一顿早餐,秋菊做了油饼,又做了咸蛋,还有一大盆稀饭。 吃过早饭的马林一直站在自家院子里,腰里那两支快枪依旧乌黑。从早晨睁开眼睛开始,他的嘴角就开始挂着那缕冷冷的微笑了。 马占山已经把杀猪刀磨得锋利无比了,刀锋都能照见自己那张苍老的脸了。马占山不再磨刀了,他把那刀揣在了怀里。做完这一切,马占山哮喘着向地窖口走去,他先费力地把压在地窖口上的那两块石头搬开,又挪开了盖在菜窖口上的两捆谷草。做完这一切时,马占山茫然四顾,他先是看见了站在院子中间的儿子,儿子马林正在往枪里装子弹,那一粒粒黄亮亮的子弹被马林“吱嚓咔嚓”地填进枪肚子里。那一声声填子弹的声音在马占山听来,是那么爽心悦耳,他在心里说:小子,等你杀死鲁大,老子也要杀人了! 马占山从儿子马林身上移开目光,他又看见了秋菊,秋菊坐在下屋的门坎上正在擦一杆火枪,马占山看到这儿,脑子里乱想了一阵,他不知道秋菊这杆火枪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她擦枪干什么。马占山总之在那一刻脑子很乱。马占山把同样很乱的目光移过来,他就看见了杨梅,杨梅在看昨天白天堆的那个雪人,一夜之间,雪人已经冰样的坚硬了。杨梅用爱抚的目光在雪人身上流浪,最后马占山别无选择地选中了杨梅。于是他就喊:闺女,闺女。杨梅进这个家门以后,马占山还不知道杨梅的名字,他只能这么喊杨梅了。 杨梅听见马占山的喊声,待她确信马占山是在喊自己时,甚至冲马占山笑了笑。她朝马占山走去,一直走到马占山的面前。这时马占山已经把半截身子送进了地窖口,只露出双肩和头。 马占山冲过来的杨梅说:现在我就进去,等我进去后,你用那两捆草和那两块石头把窖口盖好,等鲁大死了,你再帮我打开。 杨梅觉得马占山的举动有些不可思议,昨天晚上她看见马占山在磨刀,她还以为马占山要去杀鲁大哪。杨梅虽然不解,但仍点点头。马占山看见杨梅冲自己点了头,便很满意,就在他准备把头放入地窖的那一刻,马占山又说:闺女,你叫啥。 杨梅怔了一下,但还是答:杨梅。 马占山说:杨梅你要是不怕胡子,你就坐在石头上。 杨梅又冲马占山笑了一次,马占山的眼睛带着杨梅的笑,消失在黑咕隆咚的地窖里。 杨梅先是把两捆谷草盖在地窖口上,又费了挺大的劲,把一旁的两块石头压在了上面。做这些时,杨梅累得气喘吁吁,最后她真的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坐下之后她发现,这个地方真好,能够看到全部的靠山屯的地貌,还能看到伸出靠山屯的那条雪路,她还记得,两天前,她就是顺着这条雪路随马林来到这里的。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正顶了。 杨梅的视线里,通往村外的雪路上来了一支马队,她数了数,一共有十八匹马,马上端坐着十八个挎双枪的人。 站在院子里的马林也发现了马队,这时他回过头来,冲杨梅很暖地笑了一次,杨梅也回报给他一个微笑。马林一挥手拔出了腰间的双枪,沉甸甸地向街心走去。 在后院撒尿的细草也看见了马队,他还没有尿,便向回跑,他一边跑一边喊:娘,娘,马来了,马来了。 细草喊得兴奋而又响亮。 杨梅抱着火枪走了出来,她冲细草说:听话,别出门,娘一会儿就回来。 秋菊走出马家院门时,很认真地看了一眼坐在地窖口石头上的杨梅,她发现杨梅也在看她。 枪就响了,响在腊月二十三的正午。 第十六节 《快枪手》第十六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节 名声在外的奉天镖师冯森的镖被人劫了。 劫镖的不是别人,正是镖师冯森磕头拜把子的好兄弟李广泰。这是所有人没有料到的,也是镖师冯森连想也没想过的。 冯森骑在马上,他的身后是镖局里的一帮兄弟,冯森脸色铁青,一双目光痴痴怔怔,他一句话也不说,他也无话可说。身后是同样蔫头耷脑的兄弟们,弟兄们和冯森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这么不明不白地丢过镖。当马队稀稀落落、七七八八地来到镖局门前时,冯森仰起头,冲着雾蒙蒙的天空喊了一声:王八犊子广泰,天理难容啊!便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镖师冯森押的镖非同一般,他押的是张作霖的能装备一个营的军火。变卖他所有的家产也抵不上这批军火,冯森是和张作霖的队伍签了字、画了押的,他在用自己的性命抵押着这批军火。军火被劫了,也就意味着冯森将要被东北军的军法处执行枪决。 张作霖的军火按道理是不应该让镖局押运的,他手下那么多队伍,随便派出一支就是了。事情却远非这么简单,当时军阀混战,炮火连天,张作霖是关外最大一支队伍,盘踞在奉天城内。同时,还有若干股队伍,并不属张作霖,一直在深山老林里和他周旋。虽说张作霖成了气候,但局面仍然混乱,其他的队伍被打散后,有的占山为王成了胡子,有的仍在招兵买马准备东山再起。张作霖不惜血本地在收编着这些零星队伍,收编的这些小股队伍,大都是胡子出身,胡子只认钱认粮,否则亲娘老子都不认。张作霖差不多就是胡子出身,他懂得胡子们的心理,为了能让这些胡子死心塌地归顺自己,他舍得花钱。于是,隔三差五的,他会差人把粮饷军火送过去,刚开始一切还算顺利,后来事情就有些麻烦,那些没有归顺张作霖的胡子们,见了这些钱粮和军火就分外眼红,不管这些钱粮运往何处,冒死都要把这些钱粮劫了。 胡子们凭借山高林密,熟门熟路,再加上舍生忘死,以一当十,十有八九都会成功。几次之后,东北军陪了夫人又折兵。张作霖被逼无奈,才想起城内的镖局。 镖局这个职业历史悠久,自从有了商人,镖局这份职业就应运而生了。开镖局的人第一讲的是信誉,第二讲的才是实力。没有信誉,就等于没有客户,生意自然寡淡。因此,凡是开镖局的人,万一丢了镖,就是卖儿卖女、倾家荡产也要还镖,这是行规,自古如此。所以说,开镖局的人,都是把身家性命系在裤带上了,容不得半点闪失。 最有名气的镖局,当数城内的“关东第一镖局”,在奉天城内,这“关东第一镖局”的声名差不多和故宫一样著名。“关东第一镖局”的牌匾就是努尔哈赤所题。想当年,“关东第一镖局”的冯老镖头,为努尔哈赤的队伍押运粮草曾立下过汗马功劳,为此,努尔哈赤为了表彰冯老镖头,才亲笔题写了“关东第一镖局”的牌匾,悬挂于冯老镖头的家门之上。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打打杀杀,冯家镖局凭着他们仗义疏财的侠气和坚厚的实力,轰轰烈烈地开创了下来。到了冯森这一代,已是第八位掌门人了。 张作霖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自然想到了“关东第一镖局”。“关东第一镖局”这杆大旗象征的是顺风顺水,万镖平安。不管大小胡子,只要看到“关东第一镖局”的镖旗,都会恭敬地放行,前途坦荡,车马浩荡。 东北军运送粮饷自从有了“关东第一镖局”的介入,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差错。在这一帆风顺的大好局面下,谁也不曾料到,冯森的镖却被人给劫了,劫得冯森心不甘情不愿,稀里糊涂不明不白。 有谁能想到,劫冯森镖的人会是好兄弟李广泰呢? 第二节 急火攻心的冯森,在夫人杨四小姐的怀里醒过神来。清醒过来的冯森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祖先的遗像,先祖们个个威风凛凛、不容侵犯的样子。冯森在先祖们的注视下,跪在了他们面前,悲悲切切地喊了一声:先人哪,冯森给你们丢脸了!泪流满面的冯森,觉得自己用命还镖并没有什么,让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是“关东第一镖局”败落在他的手里。这一回“关东第一镖局”不但要在奉天城内消失了,还会给人留下一个笑柄。想着这,他的心猛绞了一下,他望了眼身旁的杨四小姐。他在做这一切时,杨四小姐一直陪在他的身旁,他看到杨四小姐一双眼睛是清明冷静的,似乎她早就料到了这一天,此时杨四小姐一字一顿地冲冯森说:我知道广泰为啥劫你的镖! 胡天胡地的关外,使镖局这个职业异常的兴旺发达,于是就有许多人吃起了押镖这碗饭。杨四小姐的父亲杨镖头就开起了镖局。 杨镖头没有开镖局之前,曾在“关东第一镖局”当镖师,那时掌柜的是冯森的父亲冯大刀。冯大刀为人仗义,宁折不弯,很受人尊敬,后来许多开镖局的人,都曾在他手下当过镖师。冯大刀从不小肚鸡肠,也不怕有人争吃押镖这碗饭,在冯大刀手下干上几年的镖师,手里多多少少有了些积蓄,冯大刀就鼓励这些镖师:自己开个镖局吧,当一回掌柜的,别委屈了自己。 有的人就被冯大刀说动了心思,一来有了些积蓄,二来在冯大刀那里学会了一些镖局的规矩,渐渐便有三三两两的镖师离开“关东第一镖局”另立了门户。每有一家新镖局开张,冯大刀总要亲自上门祝贺,让手下人提上两挂鞭炮,热热闹闹放上一阵,然后说上一些很客气的话。新镖局开张,生意总是不太好做,冯大刀还要给这些镖局介绍一些活路,渐渐,这些镖局都有了威信,也有了一批固定的客户,冯大刀就感到很欣慰。 谁都知道押镖这碗饭并不好吃,深山老林里掩藏着数不清的大小胡子,他们都在张着一张张饥饿的嘴,等着吃镖局这块肥肉,雁过拔毛早已成了惯例。 杨镖头刚开始时,一切都还算顺利,后来就遇到了许多麻烦。杨镖头第一次丢镖,他就犯了一回糊涂。杨镖头是个耿直得一点弯都不打的汉子,丢了镖,发誓拼上老命也要把丢掉的镖夺回来。那时他的手下有十几个镖师,其中就有广泰的父亲李大鞭子。镖师们义无返顾地随杨镖头杀进山里,寻找劫镖的胡子,镖师们把镖局当成了自己的家,镖局的事就是自己的事,自从当上镖师那天起,他们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那时,杨镖头的大女儿十八岁,也随镖师们上山了。 就是那一次,十八岁的大女儿与胡子火并时,丢了性命,同时丢掉性命的还有镖师李大鞭子等人。那一次,镖是夺回来了,却给杨镖头的生活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女儿是自己的,死了也就死了,可那些赔上性命的镖师,都是他的好兄弟,扔下一家老小,哭天喊地,他看着眼前的情景,比死了自己一家老小还要难过。他曾跪倒在这些哭天抹泪的女人孩娃面前,掏心挖肺地说:都是我杨镖头连累了你们,我一辈子都要对得住你们,以后有我杨镖头吃干的,就不会让你们喝稀的。 杨镖头是这么说的,也是那么做的。广泰就是那一次走进杨镖头家的。那一年广泰十三岁,十三岁的广泰从小就死了娘,和当镖师的父亲李大鞭子相依为命,父亲在和胡子火拼中赔上了性命,他别无选择地来到了杨家。从那以后,杨镖头对广泰就如亲生儿子一样,广泰也把杨家当成自己的家了。 开镖局就是一个风险职业,没有不丢镖的镖局。天有不测风云,杨镖头又一次丢镖了。这回胡子们劫镖的目的简单而又明了,他们不再为镖,而是为了杨镖头的女儿。胡子们捎来话,不要金不要银,就要杨镖头的二女儿。那一年,杨镖头的二女儿也满十八岁了,有如一株正在开放的野芍药,光彩照人。 杨镖头这回理智了许多,他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胡子们拼了,要是死了他一条性命也罢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自己的镖师们牺牲性命了,那样的话,他也太不仁不义了。他别无选择地只能硬下心肠把如花似玉的闺女送到胡子窝去了,他哽着声音冲闺女说:嫁谁不是嫁呀,爹养你这么大,就算你救爹一回吧。闺女哭着哭着就明白了,这是用自己的身子去救爹的命呀,不仅救爹,还救了整个杨家镖局。命是爹娘给的,为爹娘去献身,啥说的就都没了。二小姐想起了大姐,大姐就是为爹为杨家镖局拼死了性命,一股烈性之火就燃着了,然后啥都没啥了,只让爹把自己送上山。杨镖头的夫人说什么也舍不得自己的女儿,老大死了之后,她本以为会换回一家人的平安,可没想到,只两三年的工夫,家里又发生了丢镖的祸端,于是就哭就闹,抱着女儿,死不松手,鼻涕眼泪地说:好端端的闺女咋能嫁给胡子呀,天杀的呀,让我死了吧。 闺女就给母亲跪下了,闺女只能硬下心肠说:娘呀,没啥,你就当家里少了只猪、少了只**。 事情到这已不可逆转了,闺女被送走了,送到山上那个胡子头手里,是生是死只能这样了。胡子们也是讲信誉的,见杨镖头把闺女送来,立马还了镖。胡子头此时已和杨镖头是一家人了,自然要说一些自家人才说的话,胡子头也跪下了,手里托着一个大海碗,碗里盛满了烈酒,胡子头说:你以后就是爹了,二小姐留在山上你放心,我不会亏待她,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她吃的。喝了这碗酒吧,下次你押镖路过这里,我再请你喝酒吃肉。 杨镖头啥也不说了,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就是毒药他也要喝,他不能让胡子们小瞧了他。杨镖头就要下山了,女儿又一次给他跪下了,女儿含泪道:爹呀,闺女只能为你做这一次了,下次你千万千万别再丢镖了。 杨镖头扭过头,一步一步,踉跄地往山下走去,身后是女儿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爹呀,爹呀……” 回到奉天城里的杨镖头,仿佛死了一回。夫人见只有杨镖头一人回来,便彻底绝望了,在这之前,她还在期待奇迹的发生。此时,她心如死灰,连续两个闺女就这么无端地去了,她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了,说服杨镖头就此收山,那是不可能的,她太了解杨镖头了,要是这么干下去,三闺女、四闺女的命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是在一刀又一刀割她的心头肉,她疼得无法忍受。在一个月明风清的晚上,她用三尺白布把自己吊死在自家房梁上。她只留下一句话给杨镖头:好好待两个闺女。 杨镖头就醉了,他只能用醉酒的方法麻醉自己破碎的心。醉酒后的杨镖头才有了眼泪和话语,他一边流泪一边说:好闺女呀,爹对不住你们呀,爹下次就是舍出老命也要保住你们的清白…… 杨镖头老大老二的壮举,惊动了整个奉天城,人们都知道,杨镖头的四个姑娘,一个比一个烈性,他们前呼后拥着来到杨家镖局,一睹杨家女儿的芳容,那时杨家只剩下三小姐和四小姐了。 奉天城外的胡子从此都知道,杨镖头的四个闺女是四朵花儿,一个比一个漂亮。自从杨二小姐自愿上山,成了胡子的压寨夫人后,所有的胡子都把目光集中在了杨镖头的身上,他们想尽办法要劫杨镖头的镖。 杨镖头自从有了两次丢镖的教训,他自然更是加倍小心,细心选择押镖路线,日行夜宿,就是到了晚上,也很少能睡个安稳觉。百密终有一疏,胡子串通好了客栈,在吃饭时,汤里下了蒙汗药,胡子又留下了话,让杨镖头送三女儿上山。 杨镖头肝肠寸断地又把三闺女送上了山。有了前面两个姐姐做榜样,她心里早有了准备,为了爹,为了这个镖局,杨三小姐悲悲壮壮地走上了山。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杨四小姐一直目送着三姐走出家门,她也没有眼泪,她浑身发冷地倚在门框上,她看着三姐的今天,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明天。 四个闺女走了三个,杨镖头的心气一落千丈,只几年的工夫,他就老了许多。他看着日渐长大成人的广泰和杨四小姐,心想,再押几次镖,有了点积蓄,就热热闹闹地给广泰和杨四小姐成亲,到那时,镖局就是广泰和四小姐的了,他也用不着提心吊胆过日月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终于有一天,杨镖头把广泰和四小姐叫到了身边,他冲两个孩子说:等过一阵你们就成亲吧,我老了,这个镖局就是你们的了。 广泰就跪下了,他发誓般地说:爹,你就放心吧,这个家就是我的家。 杨四小姐也跪下了,她想到了三个姐姐,她哭着叫了声:爹——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广泰果然把杨家当成自己的家了,他看着杨四小姐一日日长大,他护卫着杨家呵护着杨四小姐的理想正枝繁叶茂。 就在杨镖头即将收山之际,杨镖头又丢了一次镖。 第三节 杨镖头这回把镖丢在了小孤山。是一场暴风雪让杨镖头的镖队迷了路,三天三夜也没有走出小孤山。就在杨镖头穷途末路时,盘踞在小孤山的胡子头马大棒子带着一群小胡子冲将下来,没费啥事便把镖劫到了山上。 那时,杨镖头已抡不动砍山斧了,他骑在那匹毫无气力的马背上又饥又饿,眼冒金星,别说让他们舍死拼杀,就是喊上一声也没有气力了,广泰和众镖师几乎被冻僵在马背上,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大棒子把一车镖劫走。 马大棒子铁嘴钢牙地留下话,让杨镖头送三十两黄金,没有黄金把四闺女送上山也行,否则休想要回镖。 广泰并没有灰心,在这过程中他一直在琢磨事,三十两黄金他们拿不出,让杨四小姐上山也是不可能的,只有一条,那就是用自己的命去换镖,他深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能和胡子硬碰硬。想到这,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我去赎镖! 广泰的话让杨镖头打了个冷战,谁都知道空手赎镖,九死一生。惹恼了胡子,他们可啥事都干得出来。 杨镖头不想说什么,当他看到广泰那坚定的目光,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凡是吃押镖这碗饭的,没有一个是软骨头的,挥戈马上,性命就别在腰带上。死对他们来说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在一旁哭泣的杨四小姐此时也停止了哭泣,她一把抱住了广泰,生生死死地说:哥呀,你不能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让我去吧,三个姐都去了,我这一去,以后胡子也不惦记了。 杨四小姐的话让广泰的心碎了,他早就想过了,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他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四小姐被送给胡子,没有了杨四小姐,那他的生还不如死。 广泰站起身把杨四小姐的眼泪擦去,轻轻淡淡地说:哭啥,哥一准能把镖要回来。 广泰跪下了,跪在了杨镖头和杨四小姐面前,硬着声音说:广泰只要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打四妹的主意。爹呀,妹呀,我走了。 说完广泰就走了,广泰赤手空拳,只骑了匹老马。 清醒过来的杨镖头,追出门外,广泰已消失在夜色中了,只剩下几声清冷的马蹄声残留在耳际,杨镖头冲着暗夜苍凉地喊一声:广泰呀—— 杨镖头几次丢镖,冯森都知道,论辈分杨镖头是他的师叔,他是杨镖头看着长大的。杨镖头和父亲的情义比山高比水长,杨镖头遇难他不能袖手旁观,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帮助杨镖头度过难关。 冯森找到杨镖头说:叔哇,我还有些积蓄,咱们两家凑一凑,咋的也能还上镖。 杨镖头听了冯森的话,心里极不是个味,他知道冯森这是为他着想,但他自己不能打自己的脸。开镖局的人信誉第一,靠别人资助过活,还有什么信誉可言呢?他死也不能接受冯森的援助,就是把女儿送上山,他也不能借别人一文钱。杨镖头就说:侄呀,你的好心我领了,叔还要把镖局开下去,就是卖儿卖女叔也要自己还这笔账。 冯森了解杨镖头,这是个硬汉子,宁折不弯,牙掉了往肚子里吞,也不会吐出来让别人看到,他崇敬杨镖头就像敬仰父亲一样。杨镖头的三个女儿前赴后继地走上了山,冯森对杨家的女儿刮目相看,他同样敬重她们,他感叹杨镖头生了这些有血性的女儿。当冯森得知广泰独自一人去赎镖时,他也同样在为广泰揪着心。 小孤山的胡子马大棒子做梦也没想到广泰会单枪匹马地来赎镖,把话说白了,广泰要来浑的了,要用自己的命来赎镖。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例子,用男人的豪气和置生命于不顾来征服胡子。这样成功的例子却很少,胡子就是胡子。 广泰的举动让马大棒子感到吃惊。 马大棒子还是把广泰让进了自己那间木格楞屋里,炕下的木棒子,哔碌有声地燃着,马大棒子把身上的光皮羊皮袄脱了,袒胸露背地坐在炕上,他的前胸和后背,深深浅浅的刀疤和枪伤历历在目。广泰坐在马大棒子对面,这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有两个小胡子从炕上掏出一堆红红的炭火,装在盆里,那盆炭火最后就放在了广泰和马大棒子中间。 马大棒子把一双手放在炭火上,翻来覆去地烤,一边烤一边说:小子,算你是条汉子,要不,我早就一枪把你崩了。 广泰吸了口气说:还我镖! 马大棒子就又说:金条带来了么? 广泰说:我没有金条。 马大棒子还说,没有金条,四丫头能上山也行。 广泰就笑一笑说:四小姐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咋能给你呢? 马大棒子的脸就黑了,再也不说话,从裤腰里拔出烟袋,又从烟荷包里挖出一袋烟。广泰这时不失时机地用手指从炭火盆里夹起一块燃着的炭火送到马大棒子面前。马大棒子看了眼广泰,最后还是把烟袋凑过去,点着了烟。广泰并没有把炭火丢到炭火盆里,而是撸起裤腿,把炭火放到大腿上,炭火正红,在皮肉上“兹兹”地响。做完这一切,他才把眼皮抬起来,看着马大棒子深一口重一口地吸。 马大棒子慢条斯理地磕掉烟锅里的烟灰,又挖一袋新烟。广泰这才把那个炭火扔到炭火盆里,又用手抓出一个新炭火,再一次递过去,这次马大棒子没有犹豫,很快就把烟点着了,同上次一样,广泰又把炭火放到腿上。 马大棒子一连抽了十三袋烟,广泰就为马大棒子点了十三次火,满屋已是烧焦的人肉味了,汗珠子早就从他脑门子上落下来,可他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终于,马大棒子磕了烟袋说话了:没有四丫头,说啥也不行,我不能白白地让你把镖带回去,这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以后我还咋在小孤山混呀! 广泰仍不说什么,就那么认真地看着马大棒子。 马大棒子咳了一声,他是被那焦煳的人肉味呛的。 这时,天已经黑了,一个小胡子给马大棒子送来一只刚逮住的山鸡。马大棒子动作麻利地几下就把毛拔了,然后把山鸡扔到气势汹汹的炭火上。不一会儿,山鸡就被烤熟了。马大棒子又从地上端出一坛子酒,一边喝酒一边吃肉,他把一只鸡腿递过来,冲广泰说:吃吧,吃完你就下山,要是走不动,我就让人把你送回去。看你是条汉子,要不,你这么耍我,我早就把你剁成肉酱了。 广泰没接马大棒子递过来的鸡腿,而是把自己的衣袖撸了,说道:我不吃你的肉,我的肉早就带来了。 广泰说完就一口把自己的手臂咬了,吃鸡腿似的吃自己,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要不,你也尝一口? 说完把自己血淋淋的手臂递给了马大棒子。马大棒子的身体向后躲了躲,甩了鸡腿道:妈那个×,你别逼我。 广泰就笑一笑道:我没逼你,不吃拉倒,我自己吃。妈的,没想到人肉这么好吃,要是早知道这么好吃,老子早就吃了。 马大棒子闭上了眼睛,从广泰上山那一刻起,他就有些喜欢上了广泰,生死不怕,他就欣赏这样的爷们儿。 广泰疯了似的吃自己,呱呱呱呱的,他一口又一口地吃着,仿佛在吃仇人,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满屋子里都是一股血腥气。 马大棒子在心里说:操他祖奶奶,咋让我遇到这么个亡命徒呢。 马大棒子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一睁眼睛就“哇——”的一声吐了,他一边吐一边说:小子,你有种,你比胡子还胡子,算我倒运,镖你带回去吧。 下山前,马大棒子叫来人把广泰血肉模糊的手臂包了。临走,广泰中马大棒子深施一礼道:兄弟这次算欠你的,日后有机会一定还你。 马大棒子也动了真情,冲广泰说:兄弟日后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就来找我。 广泰横下一条心终于从胡子手里要回了镖。广泰把一车镖押回来时,惊动了许多人。他们尾随着镖车一直来到杨家门前。傻了似的杨镖头,做梦也没想到广泰会把镖要回来,广泰看到了杨四小姐,他苍白地笑了笑,便一头栽倒在杨四小姐的怀里。 广泰就是在那一刻一举成名的,也是从那一刻他走进了杨四小姐的心里。城外的大小绺胡子都知道有个广泰。 也是从那天起,冯森对广泰刮目相看,英雄惜英雄,也属常理。 广泰伤好之后,冯森亲自上门,提出了两人结成磕头弟兄。广泰也早就钦慕冯森,于是两人一拍即合,跪拜在一起,说了许多海誓山盟的话。 如果不发生后来的变故,什么都不会有,正是后来的变故,广泰、杨四小姐、冯森三个人的命运,就纠纠缠缠地扯在了一起。 第四节 广泰走进了杨四小姐的心里。生在镖局之家的杨四小姐,她从小就贪图了出生入死,她是在行侠仗义的男人堆里长大的,同时她继承了父亲杨镖头的刚烈性情,三个姐姐为了镖局,舍身取义,深深地震撼了她的心。从三个姐姐相继离开家门的那一刻,她就随时做好了为父亲为镖局牺牲的准备。她觉得只有那样的轰轰烈烈活得才有价值。 杨四小姐崇尚三个姐姐的英武之气,她时刻梦想着自己也那么轰轰烈烈地活一次。广泰就在这时走进了她的心里,也只有广泰这样满身豪气的男人才能走进她的心里。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和广泰将来,她需要的就是广泰这样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男人。 广泰在养伤期间,日日看着杨四小姐在自己的身边忙前跑后。甜蜜和幸福围绕在广泰的身边,广泰恨不能永远就这么病下去。 但命运似乎老跟他们过不去。 那时奉天城里城外已经很乱了,东北军尚没有稳定住局面,大小股队伍经常内讧,狼烟四起。老百姓永远也弄不清楚,到底谁是谁的敌人,谁是谁的朋友,总之,一切全部乱套了。百姓的日子难过,镖局的生意也难做,也就在这时,赵家大药房急需进一批药,掌柜的出了比平时高两倍的价钱请杨镖头押镖。经过几次的波折,杨镖头已元气大伤,早就没了心气,坐吃山空的日子已有些时候了。杨镖头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有了这些钱,就可以很风光地为广泰和杨四小姐举行婚礼,到那时也就是他圆满的收山之时,留一世清白,也对得起这一生了。 结果就在这次押镖中出了大事。这次劫镖的不是胡子,而是一支几百人的队伍,打仗就需要药,医伤治病,他们就是冲着这批药来的。只一阵子排子枪,十几匹马便倒下了,杨镖头和广泰等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一车药便被这伙人簇拥着劫跑了。这支队伍还算仁义,没有要了杨镖头等人的命,扔下了些散碎银两,给杨镖头他们做路费,便一路烟尘地消失了。 杨镖头望着远去的烟尘,眼前的天就塌了。绝望的老泪顺着面颊无遮无拦地流下来,他冲天高喊:老天爷呀,你咋就和我过不去呀,你这是逼我往死路上走哇…… 广泰在现实面前傻了,他知道这次无论如何也无法要回镖了。他欲哭无泪,在兵荒马乱的现实面前他明白了一条真理,天下最难当的就是好人。在他的蓝图中,他曾想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好人,开镖局,和杨四小姐过平安的日子。 杨镖头和广泰怀着同样一种心情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奉天城里,回到了自己的家。在家里天天等夜夜盼的杨四小姐,一见到爹和广泰便什么都明白了,“当”的一声,她扔下了手里的剪刀。那时她正坐在炕上剪“喜”字,她已经剪了许多喜字了,那时她只有一个梦想,要让自己的新房里贴满喜字,她是在还一个愿,那就是三个姐姐共同的愿望——平安、热闹、吉祥。三个姐姐没有实现她们的愿望,她要替三个姐姐一同把这个愿望实现了。 眼前的现实粉碎了杨四小姐的梦,她望一眼苍老绝望的父亲,在心里干干硬硬地喊了一声:天哪——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知道,自己这回将别无选择了。她了解父亲,父亲一生一世不欠别人一文钱,一世清白,不能让爹就这么把一世清白名声丢了,那样的话,爹会死不瞑目的。想到这,杨四小姐站了起来,她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看着只几日的工夫就老了十几岁的父亲,心疼地叫了一声:爹—— 父亲抬起头,惘然地望着女儿,摇了摇头,他清楚,这次就是再有十个女儿也换不回这车镖了,他哑着声音说:爹一世清白,就这么毁了,爹死也不甘心哪—— 爹真的哭了,满头的白发一飘一荡的,他在哭自己,也在哭这个家,绝望的杨镖头,只能用哭来发泄自己了。 广泰坐在一旁,木雕泥塑似的,他不知该干些什么,只知道日子粉碎了。 杨四小姐来到广泰身旁,她把广泰的头抱在怀里,广泰依了她。杨四小姐凄然道:人算不如天算,咱们注定成不了夫妻呀。 广泰的嘴角动了动,突然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他说:要是能用我这条命换回一车镖,我立马就去。 杨四小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她拉起广泰的手臂,看到了广泰手臂上的疤,她的眼泪成串地滴在广泰的手臂上。最后,她长时间地望着广泰,广泰也望着她,四目相视,他们此时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杨四小姐跪在了父亲面前,一字一顿地说:爹,你把我卖了吧。 杨镖头怔怔地望着女儿,望着广泰。 杨四小姐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杨镖头突然说:爹对不住你们,是爹无能啊。 说完两行老泪缓缓而下。 杨四小姐说:爹,我知道你想的是啥,我不会让你欠人家一文钱。 杨四小姐说完重又坐到炕上,她开始用力地撕扯那些剪好的喜字,一双双一对对的喜字在她的手下粉碎了。她在埋葬自己的梦,她做这些时,显得很平静,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又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了,窗帘落下了,她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又坐在梳妆台前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描画了,然后才走出屋门。 她又一次跪在了父亲面前:爹,我走了,谁能出一车药钱,我就是他的人了。 说完给父亲磕了一个头,说:爹,孩儿的命是你给的,报答你是应该的。 又磕一个头:爹,我用自己的身子换你一世清白,爹你放心吧。 再磕一个头接着说:爹,爹…… 杨四小姐说不下去了,泪流满面。 久久,她站起来,她坐在广泰的身旁,把头偎在广泰的脸前,她说:广泰,你看我。 广泰低下头望着她。 她又说:你好好地看我一眼。 广泰就瓷瓷实实地望着她。 她拉住了广泰的手又说:你对我们家恩重如山,下辈子做牛做马我都会报答你。 广泰僵僵硬硬地坐在那儿,怔怔地望着杨四小姐。 杨四小姐凄然地冲广泰笑了一笑,离开广泰,头也不回地一步步、光鲜照人地走出家门。 第五节 杨四小姐异常平静地跪在大街上。 谁都知道杨镖头丢镖了,杨四小姐一出现在大街上,立马惊动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他们围住杨四小姐议论纷纷,有一两位好事者凑到近前打问身价,杨四小姐就仰起脸,唇红齿白地说:一车药钱。 众人就摇头,就退却。在他们印象中,一车药钱换一个女人,简直是天价。 杨四小姐就冲人群说:我可是黄花闺女,一车药钱是贵了些,日后我能生能养,还能洗衣做饭,求你们了。 人群散了一拨,又拥上来一群,他们麻木又无奈地望着杨四小姐。 杨四小姐异常鲜亮地跪在那里,她的目光求助地望着每个走近的人。 渐渐,杨四小姐绝望了,她望着已经麻木的人群,慢慢站起来,一步步向前走去。人们给她让出一条路,有些人觉得事情远没有结束,最后杨四小姐就来到了“一品红”。这是奉天城最大的妓院,门前挂着两串大红灯笼,很喜庆的样子。杨四小姐走到“一品红”门前双腿一软就跪下了,人群就“嗡然”一声,有人就说:卖了,卖了,杨四小姐真卖了! “一品红”的门开了,宋掌柜搓着手出来,他把自己的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他绕着杨四小姐转成一圈,又转了一圈。杨镖头家的四个闺女,是奉天城内的四朵花,四小姐又是四朵花中最漂亮的。宋掌柜的做梦也没敢梦过杨四小姐会把自己卖到“一品红”来。 宋掌柜不笑了问:你真卖! 杨四小姐铁嘴钢牙地答:真卖,不卖在这干啥?! 宋掌柜又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把杨四小姐看了看,他恨不能从里到外把杨四小姐看个透。 杨四小姐又说:我可是黄花闺女,一堆一块都在这了。 宋掌柜变音变调地说:你说个价吧。 杨四小姐说:一车药钱。 宋掌柜就不笑了,他盯着杨四小姐说:你不是在说梦话吧?就是把“一品红”的丫头都卖了也不值这个价。 杨四小姐的眼泪差不多都流了下来,她央求地说:宋掌柜的,我今年才十七呀,咋说也能卖个十年八年的好价钱,我咋就不值一车药钱,你就买了吧,日后我一准老老实实地帮你挣钱。 宋掌柜又说:四小姐,现在兵荒马乱的,啥生意也不好做,我只能出二百两银子,这是最高价了,我不蒙你。 杨四小姐仍说:就一车药钱。 宋掌柜不说什么了,他背着手站了会儿,才冲杨四小姐说:四小姐你走吧。说完走进“一品红”再也不出来了。 杨四小姐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没想到想卖自己竟也这么难,那一刻她就发誓,要是谁能出一车药钱,就是她的大恩人,当牛做马干啥都行。她冲着“一品红”的大门喊:我还是黄花闺女,咋就不值一车药钱,我不能贱卖呀…… 杨四小姐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哀哀婉婉,伤痛欲绝。 这时冯森出现在杨四小姐的面前,杨镖头丢镖的事他已经听说了,鉴于以前的几次教训,他没有去找杨镖头,他知道去了也是白去,杨镖头是不会接受任何施舍的。他怕再次伤了杨镖头的自尊心,他只能静等着事态的发展。当他听说杨四小姐要把自己卖掉的消息时,他的心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痛了一下。他非常钦佩杨家四个姑娘的刚烈性情,不惜生命,也要保全镖局和父亲的声名。 冯森无论如何不忍看着杨四小姐就这么把自己给卖了。冯森心情复杂地望着杨四小姐说:四小姐,别作践自己了,不就是一车药钱么,我出。 杨四小姐听了这话是又惊又喜,她抬起头不信任地问:冯掌柜的,你买我? 冯森说:四小姐,别说买不买的话,一车药钱我出了,你起来吧。 杨四小姐仍跪在那里,她冷静地望着冯森说:冯掌柜的,你今天可要把话说清楚,要买就买,你知道,我爹是不会白拿别人钱的,我也不白拿人家的钱,别的事咋的都好说。 冯森就叹了口气才说:四小姐,你先回家吧,赵家药房的钱过会儿我就去还。 杨四小姐跪在那说:不,你要是不真心买就走吧。 这时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他们知道,此时为一个女人能出这个天价的,只有“关东第一镖局”掌柜的冯森,他们要亲眼看看,冯森到底是买还是不买。冯森看着越聚越多看热闹的人,叹了口气,心想,就暂时答应下来吧,日后有话慢慢再说嘛,想到这便说:你起来吧,我答应你了。 杨四小姐就认真地看了眼冯森,马上又冲众人说:大家听清了,我杨家四丫头从今往后就是冯家的人了。 说完这才站起身,随在冯森的身后,向“关东第一镖局”走去。 冯森回到家后,差人把一张银票送到了赵家大药房,那是一车药钱。 杨四小姐早就写好了自己的卖身契,她咬破食指在上面清晰地按了手印,她又找到了冯森把那份卖身契递给了他。冯森一看什么都明白了,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本意是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他一个劲地说:四小姐你这是干啥? 杨四小姐就说:那你就是骗我,你要是不按这个手印,我就一头撞死在你的面前。 冯森知道,杨四小姐是说得出做得出的,此时他是骑虎难下,只有往前走了。最后他还是在那份契约上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杨镖头拿到了女儿那份卖身契约,他见人就说:我杨镖头一世清白,谁也不欠了,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了。 说完他便当众一头撞死在大街上,谁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杨镖头就这么一世清白地去了,他认为既然不能两全,干干净净地去也算是最好的出路了,有谁能真正了解杨镖头的心呢? 杨四小姐最后又卖了自家的房屋,很隆重地为父亲办完了丧事。杨镖头的死,惊动了所有奉天城内认识杨镖头的人,他们望着一世清白的杨镖头的遗体,感叹杨镖头的为人。 惟一感到不安的就是赵家大药房的赵掌柜,赵掌柜一遍遍地说:这事整的,这是啥事呀,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找你押镖了。 杨四小姐跪在父亲身旁,此时她的心里很平静,她知道父亲这一生看重的是做人,清清白白地做人,父亲的目的达到了,此时父亲一定会心满意足的。 此时的广泰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自从杨四小姐走出家门那一刻,他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彻底地失去了杨四小姐。他恨自己是个没用的男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自己还算个男人吗?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李镖师,还有杨镖头,他们都是好人,却没有得到好报。以前,他发誓自己也要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开一个镖局,和杨四小姐过一种平常人的生活,可眼前的现实,把他的梦想撕得粉碎。思来想去,他想到了小孤山上的马大棒子,他决定投奔马大棒子,走进深山老林,把该忘的都忘了,他要当一个胡子。既然当不成好人,就当一个恶人。想到这,一颗纷乱的心才渐渐平静了。 他在临上山前找到了冯森,冯森也在找他。他跪在冯森面前说:大哥,我走了。 冯森说:兄弟,我正想找你,以后就在我这干吧,咱们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广泰说:大哥,你就忘了以前的广泰吧,以前的广泰已经死了。 冯森意识到了什么,他走上前搀起广泰道:你和四小姐的情意我知道,只要你答应留下来,大哥为你和四小姐主婚。 广泰摇了摇头,他知道就是自己答应了,四小姐也不会答应的,四小姐就是为了父亲的清白才把自己卖掉的。想到这,广泰苦笑了一下说: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四小姐在你身边我就放心了。 冯森仍说:好兄弟,听大哥的话,留下吧。 广泰又一次跪下了,他哑着声音说:大哥,日后你只要对四小姐好一点,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完广泰爬起身,冲后院喊了一声:四小姐,你多保重,哥走了。要是还有来世,哥再娶你。 广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冯森无可奈何地就这么看着广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他是真心实意地想留住广泰。半晌,又是半晌,他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杨四小姐。此时的杨四小姐已是泪流满面了,她冲冯森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冯家的人了。 冯森站在那里,望着眼前的四小姐,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 第六节 在杨四小姐走进冯家之前,冯森早就有了女人。老掌柜的冯大刀在世时,就给冯森定下了这门亲事。冯森的女人茹是奉天城内金店掌柜王老板的女儿。冯大刀去世后,少东家冯森当上了掌柜的,他第一件事便娶了茹,那时茹十八岁,冯森二十二岁。茹当年是奉天城里的一枝花,凭“关东第一镖局”的声名,冯森有千万条理由娶奉天城里最漂亮的女人。 茹嫁给冯森不久,便有了身孕,这是件喜事。老掌柜的就冯森这棵独苗,他做梦都巴望着冯家人丁兴旺,冯森也希望自己日后能儿孙满堂,“关东第一镖局”代代相传,所以冯森当了掌柜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成婚。 茹十月怀胎便生产了,产后不久就得了产后风,瘫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结果孩子也没保住。奉天城里有名的医生都看了,多贵的药材都吃了,茹依旧是瘫。从那以后,茹一直躺在炕上,所不同的是,茹依旧漂亮光鲜,这是一个奇迹,直到现在,茹依旧在吃各种药,她在企盼着自己有朝一日重新站立起来,为冯森生儿育女。奇迹终于没有发生。 自从茹瘫在床上后,便和冯森分居了,但冯森每天都要来到茹的身旁陪茹说上一会儿话。 每天茹在清早时,都要梳妆打扮一番。她是在为冯森打扮,因此茹在梳妆上的时间总是很长,先是仔细地梳了头,又把脸洗了,再认真地化妆,然后半躺半坐在等冯森。 冯森进门后,一往情深地看上半晌茹,然后才坐在茹的身边。他很爱闻茹身体的气味,有一股淡淡的甜香之气。 茹说:我好看么? 每天茹差不多都要这么问。 冯森先笑,然后才答:你啥时候都是奉天城里最漂亮的女人。 茹很爱听冯森这么说话,美好地微笑,把头偎在冯森的肩上,她觉得这一靠实实在在。然后两人说天气,说城里最近发生的事,以及镖局最近的活路。 今天却不太一样,冯森的话不知从何开口,沉默了半晌,他还是说:杨四小姐来咱家了。 茹说:我知道。 冯森又说:杨镖头为了一车药钱…… 茹也说:杨镖头做得对,要我是男人,我也会这么做。 冯森说:杨镖头的四个闺女个个都活得轰轰烈烈。 茹又说:只有杨镖头的女儿才配来“关东第一镖局”。 冯森还说:杨四小姐来咱家,这么大闺女,我怕人家说闲话。 茹说:怕啥,你花了一车药钱,谁都知道是你成全了杨镖头一世清白,杨四小姐来咱家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冯森说:要不就让她来你这住,还能侍奉你,没事还能陪你说说话。 茹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从那以后,杨四小姐就开始陪伴茹了。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四目对视了许久,茹从上到下把杨四小姐打量了半晌,然后才说:你真是个美人。 杨四小姐说:我以前见过你,你出嫁时,奉天城里的人差不多都出来看你。 茹说:那时你多大? 杨四小姐说:我十三,看你出嫁时,我曾发过誓,日后出嫁也要像你一样风光漂亮。 茹淡笑了一下,似自言自语地说:那年我十八,十八岁真好。 茹说到这就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日后就是冯家的人了。 杨四小姐低下头道:这我知道,掌柜的出了一车药钱,我说过,谁出一车药钱我就是谁的人。 两人就不再说什么了。从那以后,杨四小姐陪茹说话,陪茹睡觉,精心地照顾着茹。也是从那天起,杨四小姐从里到外地忙碌着,做饭洗衣,扫院子。不该她干的,她也要干。茹总是默默地看着杨四小姐忙里忙外,从不多说一句话。冯森碰到过几次都说:这活不该你干,你去陪茹吧。她不说什么,直到干完,才走回茹的房间。 一天,茹提到了杨四小姐的两个姐姐。 茹说:她们咋没个消息。 杨四小姐的脸白了一下,马上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们是为爹才嫁的,有没有音讯也没啥。 茹就不说话了,茹开始照镜子,自从茹瘫在床上以后就经常照镜子。 半晌,茹放下镜子,望着杨四小姐问:是你漂亮还是我漂亮? 杨四小姐抬眼问:让我说实话么? 茹不说话,就那么望着她。 过了会儿,杨四小姐还是答:你出嫁时,我没你漂亮。 茹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然后勉强地笑一笑又说:我病在床上,你以后多照顾掌柜的,他是男人,一个家都靠他支撑的。 杨四小姐平平淡淡地答:知道了。 从那以后,杨四小姐便经常出现在冯森身旁了。那年冬天特别冷,杨四小姐做了一条狗皮褥子铺在冯森的炕上。每天晚上,冯森都会喝一碗杨四小姐亲手熬的参汤,喝完参汤的冯森热乎乎地睡去。在冯森睡前,杨四小姐总要侍候着冯森洗过脚,再为冯森铺好被子,想了想又拿出一条毯子压在被子上,杨四小姐说:天冷,压严实点,人冷先冷脚。杨四小姐做这些时,冯森什么也不说,默默地看着杨四小姐。自从茹瘫在床上,他许久没有感受到女人的关怀了。 渐渐,冯森发现杨四小姐是个心细的女人,她对他总是无微不至,他以前还从没发现杨四小姐这些优点。他只认为杨四小姐是个刚烈的女人,没想到日常生活中的杨四小姐,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有几次,他看着杨四小姐忙碌的身影,似乎又看到了茹昔日的影子。忙完后杨四小姐才小声地说:掌柜的还有事么?没事我就出去了。 冯森点点头,杨四小姐就出去了。冯森望着杨四小姐离去的背影,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自从杨四小姐走进冯家大门,冯森觉得从里到外都在变,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摆放的东西也有条理了。这就是女人带来的变化,冯森觉得,过日子不能没有女人。他更加勤快地出入茹的房间,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有时,茹和杨四小姐正说着话,冯森会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两人就不说话了,静默一会儿,杨四小姐就退出去了。冯森望着茹,茹说:你一车药钱没白花。 冯森不解茹指的是什么。 茹又问:最近有活么? 冯森才说:兵荒马乱的,这种时候没人做生意。 茹便不说了,想了一会才说:你娶杨四小姐吧。 冯森有些吃惊地望着茹。 茹说:冯家不能没有后人,这么多年是我拖累了你。 冯森依旧望着茹。 茹又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情有义,这就够了。杨四小姐不比我差,要娶就要娶好女人。 冯森半晌才说:当初我花钱不是为了这。 茹说:我知道,但咱家不能没有后人,你是个男人,迟早都要再娶女人的,再说你在她身上已经花了天价了。 冯森知道茹是个精明的女人。他握住了茹的手,茹把头靠过来,茹小声地说:日后,只要你还把我当成你的女人就行。 冯森握着茹的手就有了些气力。 冯森从茹的房间走出来,来到大门前,他一时间心绪很乱,他回过身望见了悬在门上的那块匾,每次他看见这块匾时,便神清气爽,心便踏实了。有一股气慢慢从脚底下升起,他们家世世代代都在为“关东第一镖局”活着,茹说得对,他们冯家不能没有后代,他要一代又一代地把“关东第一镖局”传下去,想到这,冯森下了决心。这时,他看见了杨四小姐,杨四小姐正站在院里倚在一棵树上望他。陡然,他的心热了一下,少年时的情景又涌入了他的脑际,每次父亲外出押镖,母亲就是这么倚树而立,等待父亲。 那时冯森还没有意识到,一点点走进他心里的杨四小姐,正在悄悄地改变着他的命运。 第七节 杨四小姐在与冯森举行婚礼前,提出了一个要求。 杨四小姐对冯森说:我要像茹当初嫁你一样热闹。 冯森起初没明白四小姐的意思,怔怔地望着她。 四小姐说:我虽不是你第一房,但我也是你明媒正娶的。 冯森和四小姐的婚礼,他原本不想张扬。别人都知道,四小姐是他用一车药钱换来的,他不想让别人说他落井下石,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和胡子也没什么区别。况且他知道,四小姐本来是广泰的人,广泰上了小孤山当了胡子,一切才得以改变。 冯森觉得自己娶杨四小姐一点也不理直气壮,茹让他娶杨四小姐,他也就只能娶杨四小姐,自从茹进了冯家的门家里的大事小情他都听茹的,茹是个很精明的女人。 冯森和杨四小姐的婚礼还是惊动了奉天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婚礼的场面果然很热闹,十辆镖车拉着杨四小姐轰轰烈烈地在奉天城内走了一趟,后面是一大群鼓乐班子,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杨四小姐把自己的红头盖揭了下来,她要让所有奉天城内的人都清楚地看见她。她在心里一次次地说:你们看吧,那就是杨家的小姐,今天光明正大地嫁了,嫁给了冯掌柜的。杨四小姐一边在心里这么说,一边泪流满面,她想到了三个姐姐,二姐、三姐嫁给了胡子,父亲也是这么吹吹打打,愈热闹她心里越难过。现在不同了,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人们,冯森正正经经地娶了回杨四小姐,杨四小姐也正正经经地嫁了一回。她看着迎亲的车队,她就发誓般地在心里说:从今以后,我活是冯家的人,死是冯家的鬼。 冯森站在自家门前,身上自然也是披红挂绿,不管他娶的是第几房女人,都是他的女人,都是他的婚礼。他站在那里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 他从小就随父亲押镖,挎枪背刀,风餐露宿,打打杀杀,生生死死一切都习惯了。他只对押镖感兴趣,押一次镖就是历一次险。当一名好镖师,这是男人最好的选择,祖先的血液在他身体里流淌,他继承了职业镖师所有的优点,沉着、冷静,还有冷酷。因此,他对男女之间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没有太多的兴趣。 茹让他娶杨四小姐,他娶就是了,他要为“关东第一镖局”留下后人,他知道,冯家不能没有后人,他要和女人生儿子,生一个优秀的男人,继承“关东第一镖局”的事业。 冯森对新婚之夜,显然已经不那么陌生了。因此,他和杨四小姐的新婚之夜驾轻就熟。冯森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他喝多了酒,头重脚轻地往新房里走,他轻轻飘飘地走进了新房。 杨四小姐早已等他多时了。一身新衣穿在她的身上,她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从今天开始,她就是冯森的女人了。在冯森眼里,杨四小姐今晚显得有些陌生。 几支蜡烛把新房燃得很亮,冯森坐在炕上,如梦如幻望着杨四小姐。杨四小姐端来盆热水放在冯森脚前,她要亲手为男人脱鞋洗脚,母亲就是这样对父亲,她也要这样对待自己的男人。 冯森就说:我不是胡子,我出一车药钱是不想为难杨镖头。 冯森还说:到现在我也不太想娶你,我不想让别人说我落井下石。 杨四小姐蹲在那,一边给冯森洗脚一边说:嫁你我愿意,你不是胡子,我也不是二姐三姐,你娶我嫁天经地义。 冯森还说:我一想起广泰心里就不舒服。 杨四小姐:他是胡子了,我不能嫁给胡子,以前的事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冯森又说:我要让你为我生儿子。 杨四小姐:别说生孩子,就是当牛做马也行,我以后就是冯家的人了。 杨四小姐为冯森洗完脚,起身开始铺被子,被子是新的,大吉大利的样子。 杨四小姐铺完被子,又倒掉了洗脚水,然后站在地上解自己的扣子,她先吹熄了一支蜡烛。 冯森钻进了温暖的被窝,看到了杨四小姐的红兜,他干干地咽了口唾液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杨四小姐又吹熄了一支蜡烛,她一边解腰带一边说,自从我走进你们家门,我就是你的女人了。 冯森睁着眼睛说:我要让你为我生儿子。 杨四小姐又吹熄了一支蜡烛才说:我为你生儿子也生闺女,我要让咱家人丁兴旺。 杨四小姐把自己差不多都脱光了。胸前只剩下了那个红肚兜,屋里也只剩下最后一支蜡烛了。 冯森这回才闭上了眼睛,他梦呓般地说:我喜欢脱光的女人。 杨四小姐回身又吹熄了最后一支蜡烛才把最后的红兜肚脱下去,然后很快地钻进被子里躺在了冯森的身旁。 夜很静,也很黑。 在这静夜里,冯森气喘着说: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女人? 杨四小姐答:我愿意。 接下来,一边便都如歌如水了。 第八节 奉天城里的人都知道,好汉广泰投奔了小孤山的胡子马大棒子。聪明的人隐约地觉得,事情远没有结束。广泰当时投奔胡子,是他绝望中惟一的选择,他不能再寄人篱下了,他更不能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冯森成亲过日子。 父亲李大鞭子当年给杨镖头当镖师时,就梦想有朝一日自立门户,没想到却死在了和胡子的火并中。这么多年,广泰一直没有忘记父亲的遗愿,他天天梦想着有朝一日翅膀硬了,自己独自撑起一片天。他自从来到杨镖头家,杨镖头虽说对他恩重如山,他的心里仍不踏实。他能一心一意为杨镖头卖命,主要是看中了杨镖头这块招牌,杨镖头有女无儿,总有一天会老的。到那时,他娶了杨四小姐,整个镖局就是他的了。也就是说,到那时广泰将都有了,改个招牌,也就是动动嘴的事。 当年,广泰九死一生单身走进小孤山,那是他绝望中的一次挣扎,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杨镖头倾家荡产之后,再把杨四小姐送给胡子,那时他广泰真的啥都没有了。 没料到的是,正是他的垂死一搏,挽救了杨镖头一家,也拯救了自己。眼见着杨镖头一天老似一天,广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就在广泰即将成功的时候,杨镖头又一路丢镖,彻底粉碎了广泰的梦想。 杨四小姐为了保住父亲一世的清白,又一次出卖了自己。留给广泰的是一场梦,梦醒了倒什么都没有了。心灰意冷的广泰,看不到面前有任何出路,他只能投奔胡子,过另外一种生活。广泰真不再想把自己当人了,父亲想当个好人,结果死在与胡子的火并中,杨镖头也想当个好人,结果一头撞死在马路上,自己想当个好人,又是一场虚幻的梦。广泰自从下定决心当胡子那天开始,他已经不再把自己当人看了。 过着有今儿没明儿的胡子们,打乱仗和火并是家常便饭。就在广泰上了小孤山不久,马大棒子和黑风口的另一绺胡子为了抢占地盘又一次火并,结果马大棒子在乱战中被冷枪打死,马大棒子一死,广泰就成了小孤山上的胡子头。 广泰当了胡子却恨胡子,胡子是镖局的天敌,没有胡子父亲李大鞭子就不会死,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他要借胡子灭另外一道胡子。广泰成了胡子头之后,他心狠手辣地端了附近几绺胡子的老窝,想归顺他的就全部收留,其余的统统杀掉,然后还要烧了胡子的老窝。广泰不仅对胡子这样,对附近的大户他也同样如此,抄家杀人,一时间,广泰的心狠手辣传遍了城里城外。有钱的人家不敢招惹广泰,就是那些同样心狠手辣的大小绺胡子也闻风丧胆。 从那以后,不少大户人家怕招惹麻烦都主动地给广泰进贡,他们怕广泰抄家,更怕广泰要了他们的命。小孤山的胡子们少了许多辛劳,坐在山上等吃等喝,只要山上空了,广泰一声令下,就会有人送来吃的喝的,因此,广泰深得众胡子们的尊敬。不到半年时间,小孤山上的胡子,由原来的几十人,壮大到二百多人。 威风八面的广泰在小孤山上活得并不开心,他知道这种落草为王的日子不会长远,不知何时何地,总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会像马大棒子被乱枪打死。在这种有今儿没明儿的生活中,他异常思念远在奉天城里的杨四小姐。 他本以为眼不见心不烦,远离四小姐就会淡忘心中那份思念和折磨,自从他上山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杨四小姐。四小姐已深深地融在了他的骨肉里。在和杨四小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里,他早就把杨四小姐看成是自己的人了,他吃惯了杨四小姐家的饭,穿惯了杨四小姐做的衣。 那时,杨四小姐和杨镖头住在后院,他和其他镖师住在前院。有许多个夜晚,他被后院的杨四小姐诱惑得睡不着觉,他站在院子里,看着杨四小姐屋里的油灯在明明灭灭地燃着,他知道那是四小姐在他或为父亲缝补衣服。望着看着,内心里就升起许多温暖的情致,他悄悄走过去,用指甲划破窗纸,望着四小姐在屋内的一举一动。四小姐果然在飞针走线,她的脸孔被油灯映得很红,几绺头发落下来,一飘一摇的。夜渐渐地深了,四小姐把补过的衣服一件件叠好,然后开始脱衣睡觉,当四小姐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个兜肚时,才一口吹熄了灯盏。他每次都看得入神入迷,光光鲜鲜的杨四小姐就在眼前,他恨不能冲进去,把杨四小姐抱在怀里,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他明白,杨四小姐早晚都是自己的人。这么想过之后,他才幸福地离开四小姐的窗下,躺在炕上,望着漆黑的夜想着幸福的未来,那时,他和杨四小姐只隔着一层窗纸。此时却遥不可及。 身在小孤山的广泰,每次想到这些都痛不欲生,他会整夜地睡不着,眼前翻来覆去的都是四小姐穿着兜肚的身影。 小胡子们有时在山下会抢来一两个良家妇女,带回山里取乐。只要广泰一看见女人,他首先想到的是杨四小姐,眼前的女人哭哭喊喊要死要活的样子,便让他失去了兴致,他从来不碰这样的女人。 不久,他就得知了杨四小姐和冯森成婚的消息。那天,他在山头的雪地上蹲了许久,他知道,这是四小姐最好的归宿了。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杨四小姐走进冯家的大门他就预料到了,所以他才下决心离开奉天城里。可当他得到这个消息时,他还是无法承受,他想不出四小姐和冯森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子。 那一天,广泰喝醉了酒。醉酒之后的广泰抱着头痛不欲生地大哭了一回,哭得小胡子们迷迷瞪瞪,不知广泰为何要这般伤心。他恨天恨地恨自己,恨天地不开眼,让四小姐活生生地离开了自己,恨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没有能力保护好本属于自己的女人。 广泰醉酒之后就深刻地想:以前的广泰死了,现在自己已不是广泰了。 第九节 冯森和广泰成为磕头弟兄,绝不是冯森的心血来潮,他的为人准则里,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把刀。开镖局的人家不怕朋友多,就怕有仇人。一家几代人经营的镖局,终于有了规模,成为响彻关外的第一镖局。冯森生长在镖局世家,受到父辈的感染与熏陶,也沿袭了他们行侠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禀性,他喜欢结交真正的汉子。广泰当年独身一人,硬是从胡子手里要回了镖,仅这一件事就令冯森刮目相看。 杨四小姐在卖自己时,冯森能体会到广泰当时的心境,他自己也是个男人,他真心地希望自己的举动能成全广泰和杨四小姐,没想到事与愿违。如果杨四小姐不是杨四小姐的话,事情将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可杨四小姐就是杨四小姐。 冯森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冯森仍感到愧对广泰。后来冯森押镖途径小孤山时,他很想同兄弟广泰聚一聚。广泰沦落到这步田地,他的心里也不好受,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从没有把广泰真当成胡子,他觉得广泰仍然是他的兄弟,他一直觉得广泰早晚会有一天走下山,光明正大地干正经事。 冯森冲着茫茫林海喊:广泰,大哥来了! 其实广泰早就下山了,他就躲在一棵树后,望着走来的冯森人马。冯森的队伍里,那杆“关东第一镖局”旗在风中卷动。自从广泰立志要有自己的镖局时,他就开始羡慕这杆镖旗了。镖旗是镖局的象征,凡是开镖局的人,有谁不羡慕“关东第一镖局”呢! 此时,那杆惹眼的镖旗,似一团火烧着广泰的眼睛和心,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异常难受。有一阵时候,广泰曾幻想走在镖旗下的不是冯森而是他自己,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啊。以前他做梦见过自己的镖局。 在冯森呼喊他的名字时,他才清醒过来,把枪插在腰里。他一步步向冯森走过去,身后是一群小胡子。小胡子们端枪拿刀地拥着广泰走来,直到这时冯森才清醒地意识到广泰已经是胡子了。但他对广泰并无戒备,自从广泰离开奉天城,来到小孤山后冯森一直都在记挂着广泰。 冯森见到走过来的广泰,也向前紧走几步,打量着越走越近的广泰。 冯森说:兄弟,你瘦了,也黑了。 广泰口是心非地说:我是胡子了,活过今天还不知明天呢。 冯森听了广泰的话就有些难过,他握住广泰的手,广泰却那么不冷不热地让他握着。冯森说:兄弟,下山吧,你要是不愿在我这干,我帮你另立门户也行。 广泰就笑一笑,抽回手,冲冯森抱了抱拳说:大哥的好意我领了,开镖局那是个梦,我有那个心没那个命,我只配当胡子。 冯森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从镖车里抱出了一罐酒来说:四小姐知道我路过这里,这是她特意让我捎来的。 停了一会儿,冯森又补充道:这是我和四小姐的喜酒。 广泰的手有些抖,那一刻他差点流出泪来,他又一次体会到了四小姐的一片情谊。 半晌,广泰颤着声音问:四小姐还好吧。 冯森的心里很不是个味。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不管怎么说,总是有些别别扭扭的。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突然想到临走前,杨四小姐让他带给广泰的几棵山参。四小姐这么有情有义地惦记着广泰,冯森感到很高兴。广泰毕竟和杨四小姐有过那么一段,如果四小姐一夜之间就把广泰忘得一干二净,那么冯森也就不会娶四小姐了。有哪个男人愿意娶这种无情无义的女人呢? 冯森又把山参递给广泰道:这也是四小姐带给你的,她说山上寒大,让你补补身子。 广泰接过山参,久久没有说话,他是在强迫自己不把眼泪流出来。当年他在马大棒子面前烧自己吃自己时,他都没有掉过一滴泪,可有关四小姐的丝丝缕缕,都让他心潮难平。 半晌之后,广泰终于说:要是大哥不嫌弃,上山歇歇脚吧。 冯森抬头望了眼天空,时光尚早,冯森就说:还是赶路吧,东家还等着这批货呢。 广泰就不说什么了,冯森上了马,广泰才想起什么似的说:用不用我送你一程? 冯森说:不用了,这条路我常走。 大哥,那就多保重。广泰又冲马上的冯森拱了拱手。 冯森的一队人马就越走越远。最后被雪雾笼罩了。 冯森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广泰的内心了,但这次和广泰见面还是让他感到高兴,只要广泰平安地活着,他心里的愧疚感就会少一些。 广泰曾试图忘掉过去的一切,可不知为什么,他越是想忘记,就越是无法摆脱往事的缠缠绕绕。 他双手托着那几只山参,心里一遍遍地说:这是四小姐给的。他的眼前又闪现出四小姐的形象,他就湿润了一双眼睛,他就泪眼朦胧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里走去,他越往山里走,他的心就越冷。 广泰经常在山上那间木格楞的小屋里发呆,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让他生出深深的绝望。只有酒才能让他忘记眼前的一切,于是他就经常大醉。刚开始,小胡子们一直捉摸不透广泰,不知道广泰成天到晚地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琢磨什么。这种距离使小胡子们有了不信任感,自从广泰常常醉酒,说些胡子们才说的脏话和疯话,胡子们才觉得,广泰就是胡子,于是就什么都没有什么了。 冯森的出现,给广泰的渴盼终于带来了一丝希望。虽然他见不到四小姐,但他还是能从冯森身上感受四小姐的存在。从那以后,他盼望着冯森再一次出现。 终于,冯森住在了小孤山。那一次镖车赶到小孤山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再往前走就是黑风峡了,黑风峡盘踞的是另一绺胡子。虽说以前途经黑风峡时,并没有什么事,但冯森也不敢大意,更主要的是,小孤山有广泰,于是冯森就住下了。这回杨四小姐为广泰捎来了一床狗皮褥子,是杨四小姐连夜缝制的。 广泰那晚坐在狗皮褥子上和冯森对饮,其他兄弟和车马,由一帮小胡子在招呼着。小屋的地上,红红火火地燃着木棒子,两人一边饮酒一边说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杨四小姐。 广泰说:四小姐的手巧哇,以前我穿的衣服都是她做的。 冯森也说:四小姐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广泰说:你要善待四小姐,谁娶到四小姐,就是谁的福分。 冯森也说:那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两人就都不说什么了,都大口地喝酒。喝着喝着广泰就醉了,醉了酒的广泰就大呼小叫地要女人。女人是胡子从山下的妓院里抢来的,在山上住上三五日,就送下山去。 当下就有一个小胡子撕撕巴巴地把一个妓女推到广泰的屋里。 广泰就冲冯森说:大哥,你要女人不? 冯森就说:广泰你醉了。 广泰说:你有女人,我也有女人,我有**。 说完就让妓女为自己脱鞋,并且让妓女舔自己的脚趾,他一边大笑一边说:大哥,兄弟不缺女人,也不缺钱。只要你有钱,让她干啥她就干啥。 广泰笑着笑着就不笑了,他愣愣地冲冯森说四小姐好哇,四小姐有情有义。说到这,广泰就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 冯森说:兄弟,你真的醉了。 第二天,两人分手时,谁也没有再提昨晚的事。分手时,广泰白着脸冲冯森说:大哥,你把我忘了吧,咱们不是一路人,我是胡子了。 冯森借机说:兄弟,下山吧,下山干啥都行。 广泰摇摇头,又说,你回去告诉四小姐,就说广泰已经死了。 广泰真希望自己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没有痛苦,也没有了思念。 第十节 广泰在白雪苍茫的小孤山上,空前绝后地思念着杨四小姐。他本认为远离杨四小姐,就会眼不见心不烦,然后渐渐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做一个浑身轻松的胡子。广泰当上了胡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才发现自己是大错而特错了。 广泰此时此刻真正体悟到了什么是思念,以及思念的痛楚。那份感受,似一把生了锈的刀在一点又一点地割着广泰的心。 孤独的广泰无法和众胡子们融在一起,他瞧不起聚在眼前的这些乌合之众,换句话说,这些人都是不法之徒,在山下时啥事都干过,混不下去了,跑到山上当了胡子。广泰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些人等同起来。 孤独使广泰绝望,绝望又使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杨四小姐。每次冯森离开,广泰都要捧着四小姐给他捎来的东西哀哀地痛哭好一阵子。见物思人,他知道四小姐还没有忘记他,一直在挂记着他,这份情感愈发地使广泰不能自拔。 在许多次梦里,四小姐出现在广泰的眼前,人还是那个人,一声笑语,一个眼神,都令广泰心神熨贴。梦醒了,广泰仍许久睡不着,他望着漆黑的夜,听着寒风在山野里呼喊,他的心也有如寒夜这么冷。直到这时,广泰才清醒地意识到,他这一生不能没有杨四小姐,哪怕只拥有一天,然后让他去死,那日子也圆满了,这一辈子也值了。 广泰荒唐的想法就是在那一刻产生的,这种想法一经产生,便不可遏制,转瞬就长成了参天大树,让广泰欲罢不能。他已下定决心,做回胡子。他自然想到了冯森,他这么做对不住冯森,但转念一想,谁让冯森娶了四小姐呢。他和冯森相比,冯森什么都有了,不仅拥有了“关东第一镖局”,还拥有四小姐,冯森的日子在广泰的心里简直就是进了天堂。这么一想,他又觉得没有什么了。他在心里恨恨地说:冯森,就让广泰对不住你一次吧。 这次冯森押着东北军的军火途径小孤山时,广泰觉得时机成熟了。正巧那天冯森赶到小孤山时,天已经黑了,如果小孤山没有广泰,冯森就不会直奔小孤山,他会在山下的镇子里住上一夜。冯森又一次随广泰到了山上。广泰觉得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知道,劫冯森一般的镖,冯森不会伤筋动骨,家大业大的冯森,别说丢一次镖,就丢上十次八次,冯森也赔得起。这次却不同,他押的是东北军的军火,是冯森的性命。 那一天,广泰招待冯森一行人马时和其他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广泰劝冯森不停地饮酒,在这之前,他吩咐小胡子往酒里放了麻醉药。他知道,要是硬劫冯森的镖,别说一个广泰,就是十个广泰也不会占到什么便宜。 冯森每喝一杯,广泰都在心里说:冯森对不住了,谁让你过得那么好呢?谁让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呢?谁让你娶了四小姐呢? 冯森和一行人马酒醒之后,发现已经到了山下,镖车和押镖的家伙却留在了山上。直到这时,冯森才明白:兄弟广泰劫了他的镖。 冯森的愤怒与惊讶无以言表。 杨四小姐知道广泰为什么劫冯森的镖,他劫的不是冯森,劫的是她。在那一瞬,四小姐对广泰心存的所有念想灰飞烟灭了。此时,她心里只有自己的男人冯森,她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救冯森。 杨四小姐很冷静,没有哀叹也没有流泪,只有换回冯森的镖,才能挽救冯森的性命,谁都知道,东北军说得出也做得出,别说杀死一个镖师,就是杀了一城老小,也不费吹灰之力。下定决心的杨四小姐,十条牛也拉不回了。 杨四小姐穿戴整齐,来到冯森面前,冯森依旧没有从惊愕中醒悟过来,她跪在了冯森面前,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眼前的生活也是你给的,我是你的女人,活着是冯家的人,死了是冯家的鬼,我要是死在小孤山,希望你能为我收尸,也不枉我们夫妻一场。 冯森清醒了一些,他望着四小姐,生硬地说:这是我们男人的事,不用你管! 杨四小姐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地说:不,广泰是为我才劫的镖,祸是我闯下的,我去换镖! 这是冯森无法接受的,他说:你不能去,除非我死了! 杨四小姐站了起来,她冲冯森笑了一下,冯森不明白杨四小姐为什么要笑。笑过的杨四小姐就走出门去,她站在院子里,仔仔细细地把整个院落看了许久,才转过身,套了一匹马,走出院门。 马蹄声渐渐远去。 杨四小姐一走,冯森彻底清醒过来,他红了眼睛,红得要流出血来,他终于大喊一声:广泰我要杀了你! 冯森终于想好了,他倾家荡产也要杀了不仁不义的广泰,夺回他的镖,重树“关东第一镖局”的声名。 冯森让人装了一车银两,下人往车上装钱时,冯森连眼皮都没眨一次,他要用这车银子,到东北军营中换来一百兵丁,然后直奔小孤山,杀了狼心狗肺的广泰。 冯森在做这些时,茹在屋内一声声地喊:冯森,你疯了,你这是疯了…… 冯森似乎没有听到茹的话,他该干啥还干啥,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听茹的话。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广泰。 茹躺在炕上绝望地想:这个家完了。她有些后悔当初让冯森娶杨四小姐了。 第十一节 杨四小姐来到小孤山脚下的时候,广泰似梦似幻地在那里已经等了一天一夜了。他知道杨四小姐一准会来,他太了解杨四小姐了。 当杨四小姐出现在广泰的视线里时,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揉了一次眼睛,又掐了一下大腿,待他确信这不是梦时,广泰的眼泪流了下来,眼前就是他朝思夜想的杨四小姐呀。广泰觉得已有一个世纪没有见到杨四小姐了,他一时不知该冲四小姐说什么。杨四小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从她知道广泰劫了冯森的镖那一刻起,她对广泰所有的情谊就绝了。 广泰还是说:四小姐,你让我想得好苦哇。 杨四小姐说:你不是人。 广泰说:我想你想得没办法,我才这样。 杨四小姐又说:我是来换镖的,你不还镖,我就死在你面前。 广泰仰起脸,露出一副孩子般的神情道:我不是真劫冯森的镖,我咋能劫他的镖呢,我就是想见你一面,只这一面,我死也值了。 在自己随广泰上山的路上,杨四小姐看到,一群胡子已经往山下运镖了。除了镖之外,胡子们身上大包小包的,还背了许多东西。 广泰望着往山下走的胡子说:我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他们愿意投奔哪支哪绺和我没关系了,今天山上只有咱们两个人,只这一天,明天我就送你下山。 杨四小姐仍一句话也不说。 广泰那间小屋里升着了火,杨四小姐盘腿坐在炕上,她似乎已经很累了,她闭上了眼睛,随之眼泪也流了下来。广泰扑通就跪在四小姐面前。 广泰说: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不是人,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我管不住我自己。 杨四小姐说:我们全家就毁在了你们这群胡子的手里。 广泰低下头说:明天我就不是胡子了。 杨四小姐睁开眼睛说:我是来换镖的,你想咋就咋吧。 广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过千万种和杨四小姐重聚的场面,但他万万也没有想到四小姐会这样。 广泰抽泣着说:四小姐呀,你高兴一点吧,只要你高兴,就是让我立马去死也行哇。 杨四小姐透过窗子,看到苍茫的雪山和老林子,整个山上很静。 广泰跪在那里,他知道这一生一世做错了两件事,第一他当初不该离开四小姐,另外就是不该劫冯森的镖。头脑发热的广泰已经管不住自己了。 山上的胡子们都走光了,他们已经各奔东西了,这是广泰事先就安排好的。他知道,只要四小姐上山,他的路就走到了尽头。一时间周围很静,只有窗外刮过的风声,天渐渐地就黑了。 杨四小姐仍那么坐着,广泰跪着,世界仿佛已永恒了。 四小姐终于望着广泰,一字一顿地说:广泰你听好,以前我一直把你当成有情有义的男人,现在不是了,你猪狗不如。 广泰似吟似唤地说:四小姐只要你高兴,你就骂吧,骂啥都行。 杨四小姐却不骂了,她开始脱衣服,她解着扣子,四小姐仿佛在为自己举行一种仪式,神圣而又悲壮。她又一次想到了三个姐姐,姐姐们为了父亲,她这次是为了自己的男人冯森。 四小姐终于把自己脱光了,她仰身躺在炕上,身下是她亲手为广泰一针一线缝制的狗皮褥子。然后她异常平静地说:我是来换镖的,你想咋就咋吧。 四小姐说这话时,她的心如空空的枯井,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广泰看到四小姐僵尸似的躺在炕上,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的心里悲怆地喊了一声:四小姐呀—— 眼前的四小姐离自己是这么近,只要他伸出手就能碰到他朝思暮想的四小姐,四小姐的身体是那么美丽,那么诱人,可近在眼前的四小姐离他又是那么远,远得不可触及,遥不可攀。 四小姐的身体在广泰的眼里是那般的熟悉,又那么陌生,他跪在地上,就那么痴痴地望着眼前的四小姐,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如梦似幻,此时,他竟没了欲望,有的只是深深的悲凉和绝望。 他的手试探着握住了四小姐的手,四小姐的手像尸体一样冷,他的心又抖了一下。 四小姐睁开眼睛说:我是冯森的女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广泰最后一点热情也土崩瓦解了,他抱住自己的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终于,天渐渐地亮了。 四小姐突然睁开眼睛说:天亮了,你要是不来,过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天一亮我就走,你可别后悔。 广泰迷迷瞪瞪的,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杨四小姐开始穿衣服。 广泰的心就碎了。 第十二节 广泰醉酒似的从地上站起来,知道他和杨四小姐的缘分尽了,他守着四小姐想了一夜,似乎把什么都想透了,又似乎越想越糊涂。 他有气无力地冲四小姐说:我送你下山吧。 四小姐没说什么,她洗了脸,又梳了头。此时她觉得一身轻松,其实她早就想好了,要是广泰把她怎么样,她决不活着下山的,或吊死在树上,或撞死在树上,总之,她不能对不起冯森。广泰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她要下山,回到奉天城里,回到冯森的身边为冯家生儿育女过生活,她看也没看广泰一眼,便走出了小屋。 天已经大亮了,太阳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四小姐眯起了眼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她看见四面八方都是穿灰色军装的士兵,士兵手里端着枪,正一步步向山头逼近。四小姐还看见,冯森提着双枪走在最前面。 不知什么时候,广泰套了一匹马站在杨四小姐的身后,他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士兵和手提双枪的冯森。 广泰小声地说:我知道冯森是不会饶过我的。 广泰似乎笑了一下才又说:四小姐,你上马吧,到山下还有好长一截路呢。 杨四小姐似乎没有听见广泰的话,她独自迎着冯森走去,她要告诉冯森:广泰没把她怎么样,她还是他的女人。 广泰牵着马也迎着冯森走去,他说过要送四小姐下山,他不能食言。 冯森越来越近了,冯森这时举起了枪。 广泰似自言自语地说:好人难做呀。 枪就响了。 杨四小姐回了一下头,她看见广泰睁着眼睛,白着脸,在慢慢向后倒下去。 杨四小姐似受了惊吓似的向冯森跑去,她张开臂膀,样子似要飞起来,她一边跑一边喊:冯森,冯森…… 枪又响了一次。 杨四小姐突然停止了跑动,她似一只被剪断翅膀的鸟,软软地落在地上。 冯森走近杨四小姐,杨四小姐依旧睁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她继续地说:冯森……我活是……冯家的人……死……是冯家的……鬼…… 冯森越过杨四小姐,来到广泰身旁,广泰死不瞑目的眼睛迷迷瞪瞪地望着天空。冯森把枪插在腰间,他踢了一脚广泰,哼了声说:敢劫我的镖,敢碰我的女人,我是谁! 冯森又走近杨四小姐,此时的杨四小姐已合上了眼睛,她的样子很安详。冯森哑着声音说:我不能要胡子睡过的女人。 冯森站在山顶,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团灰蒙蒙的冬日,正在一点点地越过当顶,有两滴眼泪凝在冯森的眼角,却久久没有落下来。 第一节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关东赌场上流行两种赌法。一种是顺赌,赌财、赌房、赌地,一掷千金,这是豪赌、大赌。然而,也有另一种赌法,没财、没钱,也没地,身无分文,就是硬赌,赌妻儿老小、赌自己的命。在赌场上把自己的生命置之不顾,甚至自己妻儿的生命,用人当赌资,这种赌法被称为横赌。 横赌自然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身无分文的冯山在赌桌上苦熬了五天五夜,不仅熬红了眼睛,而且熬得气短身虚。杨六终于轰然一声倒在了炕上。他在倒下的瞬间,有气无力地说:冯山,文竹是你的了。然后杨六就倒下了,倒下的杨六便昏睡过去。 当文竹绿裤红袄地站在冯山面前的时候,冯山一句话也没说,他详详细细地看了文竹一眼,又看了一眼。文竹没有看他,面沉似水,望着冯山脑后那轮冰冷且了无生气的冬日,半晌才说:这一个月,我是你的人了,咱们走吧。 冯山听了文竹的话,想说点什么,心里却杂七杂八的很乱,然后就什么也没说,只狠狠地吞咽了口唾液。转过身,踩着雪,摇晃着向前走去。 文竹袖着手,踩着冯山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也摇晃着身子一扭一扭地随着冯山去了。 冯山走进自家屋门的时候,他看见灶台上还冒着热气。他掀开锅盖看了看,锅里贴着几个黄橙橙的玉米面饼子,还熬着一锅酸菜。他知道这是菊香为自己准备下的。想到菊香,他的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就疼了一下。 文竹也站在屋里,就站在冯山的身后。冯山掀开锅盖的时候,满屋子里便弥漫了菜香。她深深浅浅地吸了几口气。 冯山似乎是迫不及待的样子,他一只脚踩在灶台上,从锅沿上摸起一个饼子,大口嚼了起来。他侧过头,冲着文竹含混地说:你也吃。 文竹似乎没有听见冯山的话,她沉着脸走进了里间。里间的炕也是温热的,两床叠得整齐的被子放在炕脚,炕席似乎也被扫擦过了。这细微之处,文竹闻到了一丝女人的气息。这丝女人的气息,让她的心里复杂了一些。外间,冯山还在稀哩糊噜地吃着。文竹袖着手在那站了一会儿。她看见窗户上一块窗纸被风刮开了。她脱下鞋走上炕,用唾沫把那层窗纸粘上了。她脚触在炕上,一缕温热传遍她的全身。 冯山抹着嘴走了进来,他血红着眼睛半仰着头望着炕上的文竹。文竹的脸色和目光一如既往地冷漠着。她的手缓慢而又机械地去解自己的衣服,冯山就那么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的举动。 她先脱去了袄,只剩下一件鲜亮的红肚兜,接下来她脱去了棉裤,露出一双结实而又丰满的大腿。她做这一切时,表情依旧那么冷漠着,她甚至没有看冯山一眼。 接下来,她拉过被子躺下了。她躺下时,仍不看冯山一眼地说:杨六没有骗你,我值那个价。 杨六和冯山横赌时,把文竹押上了。他是在赌自己的女人。文竹是杨六在赌场上赢来的。那时文竹还是处女,文竹在跟随了杨六半年以后,他又把文竹输给了冯山。 冯山把一条左臂押给了杨六,杨六就把文竹押上了。如果文竹就是个女人,且被杨六用过的女人,那么她只值冯山一根手指头的价钱。然而,杨六押文竹时,他一再强调文竹是处女。冯山就把自己的一条手臂押上了。结果杨六输了。文竹就是冯山的女人了,时间是一个月。 文竹钻进被窝的时候,又伸手把红肚兜和短裤脱下来了。然后就望着天棚冲冯山说:这一个月我是你的人了,你爱咋就咋吧。 说完文竹便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只剩下两排长长的睫毛。 冯山麻木惘然地站在那里,他想了一下被子里文竹光着身子的样子。他甩下去一只鞋、又甩下去一只,然后他站在了炕上,他看了一眼躺在面前的文竹,他想到了菊香。菊香每次躺在他面前,从来不闭眼睛,而是那么火热地望着他。 他脑子里突然一阵空白,然后就直直地躺在了炕上,便昏天黑地睡死过去。 文竹慢慢睁开了眼睛,望眼躺在那里的冯山,听着冯山海啸似的鼾声,眼泪一点一滴地流了出来。 第二节 文竹是父亲做为赌资输给杨六的。文竹的父亲也是个赌徒,一路赌下来,就家徒四壁了。年轻的时候,先是赌输了文竹妈,输文竹妈的时候,那时文竹才五六岁。文竹妈也是父亲在赌桌上赢来的,后来就有了文竹。在没生文竹时,母亲不甘心跟着父亲这种赌徒生活一辈子,几次寻死觅活都没有成功,后来自从有了文竹,母亲便安下心来过日子了。她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把孩子养大成人。母亲无法改变父亲的赌性,便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了。父亲在文竹五岁那一年,终于输光了所有的赌资,最后把文竹母亲押上了,结果也输掉了。文竹母亲本来可以哭闹的,她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望着垂头丧气蹲在眼?前的文竹父亲,很平静地说:孩子是我的,也是你的,我走了。只求你一件事,把孩子养大,让她嫁一个好人家。 蹲在地上的父亲,这时抬起头,咬着牙说:孩她娘,你先去,也许十天,也许二十天,我就是豁出命也把你赢回来,咱们还是一家人,我不嫌弃你。 母亲冷着脸,“呸”地冲父亲吐了一口,又道:你的鬼话没人相信。你输我这次,就会有下次,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只能给你当一回赌资,没有下回了。 父亲的头又低了下去,半响又抬起来,白着脸说:我把你赢回来,就再也不赌了。咱们好好过日子。 母亲说:你这样的话都说过一百遍一千遍了,谁信呢。 母亲说完拉过文竹的手,文竹站在一旁很冷静地望着两个人。五岁的文竹已经明白眼前发生的事了。她不哭不闹,冷静地望着父母。 母亲先是蹲下身,抱住文竹,泪水流了下来。 文竹去为母亲擦泪,母亲就说:孩子,你记住,这就是娘的命呀。 父亲给母亲跪下了,哽着声音说:孩她娘,你放心,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把你赢回来。再也不赌了,再赌我不是人养的。 母亲站起来,抹去了脸上的泪说:孩子也是你的,你看着办吧。 说完便走出家门,门外等着赢了母亲的向麻子。向麻子赌,只赌女人,不押房子不押地,于是向麻子就走马灯似的换女人。赢来的女人没有在他身边呆长的,多则几个月,少则几天。向麻子曾说,要把方圆百里的女人都赢个遍,然后再输个遍。 母亲走到门口的时候,文竹细细尖尖地喊了声:娘。 母亲回了一次头,她看见母亲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最后母亲还是头也不回地坐着向麻子赶来的牛车走了。 父亲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又去找向麻子赌去了,他要赢回文竹的母亲。父亲没有分文的赌资,他只能用自己的命去抵资。向麻子没有要父亲的命,而是说:把你裆里的家伙押上吧。 父亲望着向麻子,他知道向麻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向麻子赢了文竹母亲,用什么赌向麻子说了算,他只能答应向麻子。结果父亲输了,向麻子笑着把剪刀扔在了父亲面前。赌场上的规矩就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的余地。除非你不在这个圈里混了。背上一个不讲信用的名声,在关东这块土地上,很难活出个人样来,除非你远走他乡。 那天晚上,父亲是爬着回来的。自从父亲出门之后,文竹一直坐在门坎上等着父亲。她希望父亲把母亲赢回来,回到以前温暖的生活中去。结果,他看到了浑身是血的父亲。 就是在父亲又一次输了的第二天,母亲在向麻子家,用自己的裤腰带把自己吊了起来。这是当时女人一种最体面、最烈性的一种死法。 母亲死了,父亲趴在炕上嚎哭了两天。后来他弯着腰,叉着腿,又出去赌了一次。这次他赢回了几亩山地。从此父亲不再赌了,性情也大变了模样。父亲赌没了裆里的物件,性格如同一个女人。 靠着那几亩山地,父亲拉扯着文竹,父亲寡言少语,每年父亲总要领着文竹到母亲的坟前去看一看,烧上些纸。父亲冲坟说:孩她娘,你看眼孩子,她大了。 后来,父亲还让文竹读了两年私塾,认识了一些字。 父亲牛呀马的在几亩山地上劳作着,养活着自己,也养活着文竹。一晃文竹就十六岁了,十六岁的文竹出落个漂亮姑娘,方圆百里数一数二。 那一次,父亲又来到母亲坟前,每次到母亲坟前,文竹总是陪着,惟有这次父亲没让文竹陪着。他冲坟说:孩她娘,咱姑娘长大了,方圆百里,没能有人比上咱家姑娘。我要给姑娘找一个好人家,吃香喝辣的受用一辈子。 父亲冲母亲的坟头磕了三个响头又说:孩她娘,我最后再赌一回,这是最后一回,给孩子赢回些陪嫁。姑娘没有陪嫁就找不到好人家,这你知道。我这是最后一回了呀。 父亲说完又冲母亲的坟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父亲赌前冲文竹说:丫头,爹出去几天,要是死了,你就把爹埋在你妈身旁吧。这辈子我对不住她,下辈子当牛做马我伺候她。 文竹知道父亲要干什么去,“扑通”一声就给父亲跪下了。她流着泪说:爹呀,金山银山咱不稀罕,你别再赌了,求你了。 父亲也流下了泪,仰着头说:丫头,我跟你娘说好了,就这一次了。 父亲积蓄了十几年的赌心已定,十头牛也拉不回了。父亲又去了,他是想做最后一搏,用自己的性命去做最后一次赌资。结果没人接受他的赌“资”,要赌可以,把他的姑娘文竹做赌资对方才能接受。为了让女儿嫁一个好人家,十几年来,父亲的赌性未泯,他不相信自己会赌输,真的把姑娘赌出去,他就可以把命押上了,这是赌徒的规矩。久违赌阵的父亲最后一次走向了赌场。 结果他输得很惨,他的对手都是隔辈人了。以前那些对手,要么洗手不干了,要么家破人亡。这些赌场上的新生代,青出于蓝,只几个回合,他就先输了文竹给了杨六,后来他再捞时,又把命输上了。 杨六显得很人性地冲他说:你把姑娘给我就行了,命就不要了。你不是还有几亩山地嘛,凑合着再活个十几年吧。 当文竹知道父亲把自己输给杨六时,和当年母亲离开家门时一样,显得很冷静。她甚至还冲父亲磕了一个头,然后说:爹,是你给了我这条命,又是你把我养大,你的恩情我知道。没啥,就算我报答你了。 说完立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六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等在外面。文竹走了,是骑着马走的。 父亲最后就一头撞死在母亲坟前的一块石头上。文竹把父亲埋了,文竹没有把父亲和母亲合葬在一起,而是把父亲埋在了另一个山坡上,两座坟头遥遥相望着。 文竹在杨六的身边生活了一个月又十天之后,她作为杨六的赌资又输给了冯山。 第三节 冯山下决心赢光杨六所有身边的女人,他是有预谋的。冯山要报父亲的仇,也要报母亲的仇。 冯山的父亲冯老么在二十多年前与杨六的父亲杨大,一口气赌了七七四十九天,结果冯老么输给了杨大。输的不是房子不是地,而是自己的女人山杏。 那时的山杏虽生育了冯山,仍是这一带最漂亮的女人。杨大念念不忘山杏,他和冯老么在赌场上周旋了几年,终于把山杏赢下了。 山杏还是姑娘时,便是这一带出名的美女。父亲金百万也是有名的横赌。那时金百万家里有很多钱财,一般情况下,他不轻易出入赌场,显得很有节制。赌瘾上来了,他才出去赌一回。金百万从关内来到关外,那时只是孤身一人。他从横赌起家,渐渐地置办起了家业,而且娶了如花似玉的山杏母亲。山杏的母亲是金百万名媒正娶的。有了家业,有了山杏母亲之后,金百万就开始很有节制地赌了。 后来有了山杏,山杏渐渐长大了,最后出落成这一带最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从古至今,总是招惹出一些事情的。山杏自然也不例外。 冯老么和杨大,那时都很年轻,年轻就气盛,他们都看上了山杏。关外赌徒,历来就有个规矩,要想在赌场上混出个人样来,赢多少房子和地并不能树立起自己的威信,而是一定要有最漂亮的女人。漂亮女人是一笔最大的赌资,无形、无价。凡是混出一些人样来的关东赌徒,家里都有两个或三个最漂亮的女人。这样的赌徒,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让人另眼相看。 冯老么和杨大,那时是年轻气盛的赌徒,他们都想得到山杏。凭他们的实力,要想名媒正娶山杏,那是不可能的。金百万不会看上他们那点家财。要想得到山杏,他们只能在赌场上赢得山杏,而且要赢得金百万心服口服。 冯老么和杨大那时很清醒,凭自己的赌力,无法赢得金百万。金百万在道上混了几十年了,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从横赌起家,赌下这么多家产,这本身就足以说明了金百万的足智多谋。那时的冯老么和杨大两个人空前的团结,他们要联手出击,置金百万于败地。而且在这之前,两人就说好了,不管谁赢出来山杏,两人最后要凭着真正的实力再赌一次,最后得到山杏。 刚开始,两人联起手来和金百万小打小闹地赌,金百万也没有把两个年轻赌徒放在眼里,很轻松地赌,结果金百万止不住地小输。先是输了十亩好地,接着又输了十几间房产。这都是金百万几十年来置办下的家业。而且又输在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赌徒手里,他自然是心有不甘。老奸巨猾的金百万也是显得心浮气躁起来。那些日子,金百万和冯老么、杨大等人纠缠在一起,你来我往。金百万就越赌越亏,初生牛犊的冯老么和杨大显得精诚团结,他们的眼前是诱人的山杏,赢金百万的财产只是他们计划中的第一步,就像在一条池塘里捕抓到一条鱼一样,首先要把池塘的水淘干,然后才能轻而易举地得到那条鱼。心高气傲的金百万触犯了赌场上的大忌:轻敌、又心浮气躁。还没等金百万明白过来,金百万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便输光了所有家产。金百万红眼了,他在大冬天里,脱光了膀子,赤膊上阵,终于把自己的女儿山杏押上了。这是冯老么和杨大最终的愿望。两人见时机到了,胜败在此一举了,他们也脱光了膀子和金百万赌了起来。三个人赌的不是几局,而是天数,也就是说在两个月的时间里,谁先倒下,谁就认输了。这一招又中了两个年轻人的计,金百万虽然英豪无比,毕竟是几十岁的人了,和两个年轻人相比,无论如何都是吃亏的。金百万在不知不觉中,又犯了一忌。 最终的结果,在三个人赌到第五十天时,金百万一头栽倒在炕下,并且口吐鲜血,一命呜呼。冯老么和杨大在数赌注时,杨大占了上风,也就是说山杏是杨大先赢下的。两人有言在先,两人最终还是要赌一回的。 精诚合作的两个人,最后为了山杏,两人又成了对手。结果是,冯老么最终赢得了山杏。后来,他们生下了冯山。 这么多年,杨大一直把冯老么当成了一个对手。这也是赌场上的规矩,赢家不能罢手,只有输家最后认输,不再赌下去,这场赌博才算告一段落。 杨大和冯老么旷日持久地赌着。双方互有胜负,一直处在比较均衡的态势。谁也没有能力把对方赢到山穷水尽。日子就不紧不慢地过着。 冯山八岁那一年,冯老么走了背字。他先是输了地,又输了房子,最后他只剩下了山杏和儿子冯山。他知道杨大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想赢得山杏。他不相信自己最终会失去山杏。输光了房子、地和所有家产的冯老么也红了眼睛,把山杏押上和杨大做最后的一搏。结果就可想而知了,同样失去理智的冯老么,结局是失去了山杏。 最后走投无路的冯老么只能横赌了,他还剩下一条命,对赢家杨六来说他无论如何要接受输家冯老么的最后一搏。冯老么就把自己的命押上了,且死法也已选好。若是输了,身上系上石头,自己沉入西大河。如果赢了,他就又有能力和有钱和杨六做旷日持久的赌博了。 孤注一掷的冯老么终于没能翻动心态平和的杨大的盘子。最后他只能一死了之了。赌场上是没有戏言的,最后输家不死,也没人去逼你,可以像狗一样地活下去。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没了房子没了地,老婆都没了,生就不如死了。关东人凭着最后那点尊严,讨个死法,也算是轰轰烈烈一场。赢得后人几分尊敬。 冯老么怀抱石头一步步走进了西大河,八岁的冯山在后面一声又一声喊叫着。走进西大河的冯老么,最后回了一次头,他冲八岁的儿子冯山喊着说:小子,你听着,你要是我儿子,就过正常人的日子,别再学我去赌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西大河,他连同那块石头一起沉人到河水中。 两天以后,冯老么的尸首在下游浮了上来,那块怀抱的石头已经没有了,他手里只抓了一把水草。 杨大很义气也很隆重地为冯老么出殡,很多人都来了,他们为了冯老么的骨气,把场面整的很热闹,也很悲壮。 八岁的冯山跪在父亲的坟前,那时一粒复仇的种子就埋在了他年少的心中。 一个月后,山杏吊死在杨大家中的屋梁上。杨大没有悲哀,有的是得到山杏后的喜庆,他扬眉吐气地又一次为山杏出殡。山杏虽然死了,但却是自己的女人了。杨大把山杏的尸体葬人到了自家的祖坟里,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斗转星移,冯山长大了,杨大的儿子杨六也长大了。 杨大的结局也很不美好,在最后一次横赌中,他也走进了西大河,他选择了和冯老么一样的死法。当然,那是冯老么死后的二十年以后了。 冯山和杨六就有了新故事。 第四节 冯山是在菊香家长大的。菊香的父亲也曾经是个赌徒,那时他帮助冯老么和杨大一起去算计金百万。冯山和菊香是两位家长指腹为婚的。当时冯老么说:要是同性,就是姐妹或兄弟,要是异性就是夫妻。 在赌场上摸爬滚打的两个人,知道这种亲情的重要,那时冯山的父亲冯老么早已和菊香的父亲一个头磕在地上成为兄弟了。 冯山出生不久,菊香便也落地了。菊香出生后,父亲便金盆洗手了,他靠从金百万那里赢来的几亩地生活着。他也曾多次劝阻冯老么说:大哥,算了吧,再赌下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冯老么何尝不这么想呢,但他却欲罢不能。把山杏赢过来以后,杨大就没放过冯老么,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口气。他不能让人瞧不起,如果他没有赢下山杏,借此洗手不干了,没人会说他什么。恰恰他赢下了山杏,山杏最后能和冯老么欢天喜地结婚,山杏就是看上了冯老么敢爱敢恨这一点。冯山的母亲山杏这一生只崇拜两个男人,一个是自己的父亲金百万,第二个就是冯老么。冯老么赢了父亲,又赢了杨大,足以说明冯老么是个足智多谋的男人。虽然山杏是个漂亮女人,但她却继承了父亲金百万敢赌、敢爱、敢恨的性格。父亲死了,是死在赌场上,这足以证明父亲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她心甘情愿做父亲的赌资,山杏崇敬的是生的磊落,活得光明。父亲为了家业,为了她,死在了赌场上,丈夫冯老么也为了自己死在了赌场上。两个她最崇敬的男人去了,她也就随之而去了。 这就是冯老么所理解的生活,但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冯山走他的路。在临沉河前,他找到了菊香的父亲,把冯山托付给了菊香父亲。两个男人头对头地跪下了,冯老么说:兄弟,我这就去了,孩子托付给你了。 菊香父亲点着头。 冯老么又说:冯山要是不走我这条路,就让菊香和他成亲,若是还赌,就让菊香嫁一个本分人家吧。 菊香的父亲眼里已含了泪,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他只能想办法照顾好冯山。 冯山和菊香就一起长大了,他们从小就明白他们这层关系。当两人长大到十六岁时,菊香父亲把冯山和菊香叫到了一起,他冲冯山说:你还想不想赌? 冯山不说话,望着菊香父亲。 菊香父亲又说:要是还睹,你就离开这个家,啥时候不赌了,你再回来,我就是你爹,菊香就是你妹子。你要是不赌,我立马给你们成亲。 冯山“扑通”一声就给菊香父亲跪下了,他含着泪说:我要把父亲的脸面挣回来,把我母亲的尸骨赢回来,埋回我们家的祖坟,我就从此戒赌。 菊香的父亲摇着头,叹着气,闭上了眼睛,他的眼里滚出两行老泪。 从此,冯山离开了菊香,回到了父亲留下的那两间草屋里,不久,菊香父亲为菊香寻下了一门亲事,那个男人是老实巴交种地的。家里有几亩山地,虽不富裕,日子却也过得下去。择了个吉日,菊香就在吹吹打打声中嫁给了那个男人。 菊香婚后不久,那个男人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从早到晚总是没命地咳嗽,有时竟能咳出一缕血丝来。中医便络绎不绝地涌进家门,看来看去的结果是男人患了痨病。接下来,男人便烟熏火燎地吃中药,于是男人的病不见好也不见坏。不能劳动了,那几亩山地一点点地换成了药钱,日子就不像个日子了。菊香就三天两头地回到父亲家,住上几日,临回去时,带上些吃食,带一些散碎银两,再住上些日子。日子就这么没滋没味地过着。好在她心里还有个男人,那就是冯山。 菊香出嫁前,来到了冯山的小屋里。两人从小明白他们的关系后,自然就知道了许多事理。在那时,菊香就把冯山当成自己男人看了。渐渐大了,这种朦胧的关系渐渐的清晰起来,结果父亲却把她嫁给了这个痨病男人。她恨冯山不能娶她。 冯山的心里又何尝放下过菊香呢。他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他不想让菊香为自己担惊受怕,赌徒没有一个好下场。他不想连累菊香,他甚至想过,自己不去走父亲那条路,但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父亲的基因,他不能这么平平淡淡地活着,况且母亲的尸骨还在杨大家的坟地里埋着。他要把母亲的尸骨赢回来,和父亲合葬在一起,他还要看到杨家家破人亡。只有这样他不安的心才能沉寂下来。最终他选择了赌徒这条路。 那次菊香是流着泪在求他。 菊香说:冯山哥,你就别赌了,咱们成亲吧。 他叹了口气道:今生咱们怕没那个缘分了。 菊香给他跪下了。 他把菊香从地上拉起来。 后来菊香就长跪不起了,他也跪下了,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哭成了一团。最后他说到了母亲,说到了父亲,菊香知道这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再后来,菊香就把衣服脱了,呈现在他面前。菊香闭着眼睛说:咱们今生不能成为正式的夫妻,那咱们就做一回野夫妻吧。 冯山呆愣在那里,他热得浑身难受,可是他却动不了。 菊香见他没有行动,便睁开眼睛说:你要是个男人,你就过来。 他走近菊香身旁,菊香说:你看着我的眼睛。 他就望菊香的眼睛,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含着泪水,含着绝望。他的心疼了一下。 菊香问:你喜欢我么? 他点点头。 菊香又说:那你就抱紧我。 他抱住了菊香,菊香也一把抱住了他,两个人便滚在了炕上…… 菊香喊:冤家呀—— 他喊:小香,我这辈子忘不下你呀—— …… 菊香的男人得了病以后,菊香便三天两头地从男人那里回来。她刚开始偷偷地往冯山这里跑,后来就明目张胆地来了。刚开始,父亲还阻止菊香这种行为,后来他也觉得对不住菊香,找了一个痨病男人,便不再阻止了。 菊香后来生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叫槐。菊香怀上孩子时,就对冯山说:这孩子是你的。果然,孩子长满三岁时,眉眼就越来越像冯山了。 每当菊香牵着槐的手走进冯山视野的时候,冯山的心里总是春夏秋冬地不是个滋味。那时,他就在心里一遍遍地发誓:等赢光杨家所有的女人和母亲的尸骨,我就明媒正娶菊香。一想起菊香和槐,他的心就化了。 第五节 冯山昏睡了两天两夜之后,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睁开眼睛便看见了文竹的背影,恍若仍在梦里。他揉了揉眼睛,再去望文竹时,他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梦,文竹就在他的身边,是他从杨六那里赢来的。他伸了一个懒腰坐了起来,一眼便望见了炕沿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面条上放着葱花还有一个亮晶晶的荷包蛋,这时他才感受到自己真的是饿了。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在赌场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赌局上,没心思吃饭,也不饿。他端起面条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文竹这时回过身望了他一眼,他有些感激地望一眼文竹。 文竹别过脸依旧望着窗外。窗外正飘着清雪,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文竹就说:这面条不是我给你做的。 冯山停了一下,他想起了菊香,三口两口吃完面条,放下碗,他推开外间门,看到了雪地上那双脚印。这是菊香的脚印。菊香刚刚来过。想起菊香,他的心里暖了起来。他端着膀子,冲雪地打了个喷嚏。他冲雪地呆想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关上门又走进屋里。 文竹的背影仍冲着他。他望着文竹的背影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他不是在冲文竹冷笑,而是冲着杨六冷笑。现在文竹是他的女人了,是从杨六那里赢来的。 这时文竹就说:已经过去两天了,还有二十八天。 他听了文竹的话心里愣了一下,他呆呆地望着文竹后背,文竹的背浑圆、纤细,样子无限的美好。他就冲着文竹美好的后背说:你说错了,我要把你变成死赌。因为你是杨六的女人。文竹回过身,冷着脸一字一顿地说:冯山,你听好了,我不是谁的女人,我是还赌的。你就把我当成个玩艺儿,或猪或狗都行。 文竹的话让冯山好半晌没有回过味来,他又冲文竹笑了笑。他想,不管怎么说,你文竹是我从杨六手里赢来的,现在就是我的女人了。想到这他又笑了笑。 他冲文竹说:我不仅要赢你,还要赢光杨六身边所有的女人,让他走进西大河,然后我给他出殡。 说到这,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的尸骨还在杨家的祖坟里埋着。这么想过了,从脚趾缝里升起蚂蚁爬行似的仇恨,这种感觉一直涌遍了他的全身。 他赢了文竹,只是一个月的时间,这被称为活赌。死赌是把女人永远成为自己的老婆。他首先要办到的是把文竹从杨六的手里永远赢下来。一想起杨六,他浑身的血液就开始沸腾了,而眼前的女人文竹现在还是杨六的女人,只属于他一个月,想到这他的牙根就发冷发寒。 他冲文竹的背影说:上炕。 文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但是没有动,仍那么坐着。 他更大声地说:上炕! 半晌,文竹站起来,一步步向炕沿走过去。她脱了鞋子坐在炕上。在这个过程中,她没望冯山一眼,脸色如僵尸。 冯山咬了咬牙说:脱。 这次文竹没有犹豫,依旧毫无表情地脱去绿裤红袄,又把肚兜和内裤脱去了,然后拉过被子,“咚”的一声倒下去了。 冯山在心里笑了一下,心里咬牙切齿地说:杨六,你看好了,文竹现在可是我的女人。 几把脱光了自己,掀开文竹的被子钻了进去。他抱住了文竹,身子压在她的身上。直到这时,他才打了个冷颤,他发现文竹的身体冷得有些可怕,他抱着她,就像抱了一颗雪地里的木头。这种冰冷让他冷静下来,他翻身从文竹身上滚下来。他望文竹,文竹的眼睛紧紧闭着,她的眼角,有两滴泪水在缓缓流出来。 冯山索然无味地从被子里滚出来,开始穿衣服。他穿好衣服,卷了支纸烟,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才说:你起来吧,我不要你了。 文竹躺在那里仍一动不动。 冯山觉得眼前的女人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因为她现在还是杨六的女人,所以他才想占有她。 他站在窗前,刚才文竹站过的地方,望着窗外,窗外的雪又大了几分,洋洋洒洒的,覆盖住了菊香留在雪地上的脚印。 文竹刚开始在流泪,后来就轻声哭泣起来,接着又痛哭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还有母亲,父亲最后一赌是为了自己,为了让自己有个好的陪嫁,然后找个好人家,可父亲却把自己输了,输给了赌徒。 刚才冯山让她脱衣服时,她就想好了,自己不会活着迈出这个门坎了,她要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她恨父亲,恨所有的赌徒。可她又爱父亲,父亲是为她才做最后一搏的。这都是命,谁让自己脱生在赌徒的家里呢。做赌徒的女人或女儿,总逃不掉这样的命运。母亲死后,父亲虽然不再赌了,可那层浓重的阴影,永远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她嚎哭着,为了母亲,也为父亲,更为自己,她淋漓尽致地痛哭着。 她的哭声让冯山的心里乱了起来。他回过身冲她说:从今以后,我不会碰你一根指头。我只求你一件事,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等我赢光杨六家所有的财产和女人,我就让你走,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文竹听了冯山的话止住了哭声,她怔怔地望着冯山。 冯山说:晚上我就出去,我不出去,杨六也会找上门来的。十天之后我就回来,到时你别走远了,给我留着门,炕最好烧热一些。 文竹坐在那儿,似乎听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冯山说:家里柜子里有米,地窖里有菜,我不在家,你别委屈了你自己。 冯山说:我要亲眼看见杨六抱着石头走进西大河,我就再也不赌了。要是还赌,我就把我的手剁下去。 冯山穿上鞋,找了根麻绳把自己的棉袄从腰间系上。他红着眼睛说:我走了,记住,我十天后回来。 说完冯山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了,走进了风雪里。 文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门旁,一直望着冯山走远。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忐忑不安起来,不知为谁,自从父亲把自己输了,她的一颗心就死了。她觉得那时,她自己已经死了。直到现在,她发现自己似乎又活了一次。她的心很乱,是为了冯山那句让她自由的话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第六节 冯山走进赌场的时候,杨六已经在那里等候了。赌场设在村外两间土房里。房子是杨六提供的。村外这片山地也是杨六家的。自从杨大那一辈开始,赌场上的运气一直很好,赢下了不少房子和地。这两间土房是杨六秋天时看庄稼用的。现在成了杨六和冯山的赌场。 杨六似乎等冯山有些时候了,身上落满了雪,帽子上和衣领上都结满了白霜。杨六那匹拴在树上的马也成了一匹雪马,马嚼着被雪埋住的干草。 杨六一看见雪里走来的冯山就笑了,他握住冯山的手说: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准会来。 冯山咧了咧嘴道:我也知道你早就等急了。 两人走进屋里,屋里点着几支油灯,炕是热的,灶膛里的火仍在呼呼地烧着。两人撕撕扯扯地脱掉鞋坐在炕上。 杨六笑着问:咋样,我没骗你吧,那丫头是处女吧? 冯山不置可否地冲杨六笑了笑。 杨六仍说:那丫头还够味吧?玩女人么,就要玩这种没开过苞的。 冯山闷着头抽烟,他似乎没有听清杨六的话。 杨六这时才把那只快烧了手的烟屁股扔在地上。从炕上的赌桌下取出笔墨,一场赌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赌前写下文书,各执一份,也算是一份合同吧。杨六铺开纸笔就说:我是输家,这回的赌我来押。 冯山摆摆手说:你押,尽管押。 杨六就在纸上写:好地三十垧,房十间。 冯山就说:老样子,一支左手。 冯山身无分文,只能用横赌。横赌、顺赌双方都可以讨价还价,直到双方认同,或一方做出让步。 杨六把笔一放说:我这次不要你的手,我要你把文竹押上,文竹是我的。 冯山知道杨六会这么说,他要先赢回文竹,然后再要他的一支手,最后再要他的命。冯山也不紧不慢地说:那好,我也不要你的房子,不要你地。我也要文竹,这次我赢了,文竹就永远是我的了。 杨六似乎早就知道冯山会这么说,很快把刚才写满字的纸放在一旁,又重新把两人的约定写在了纸上,写完一张,又写了一张,墨汁尚未干透,两人便各自收了自己那份,揣在怀里。 两人再一次面对的时候,全没了刚才的舒缓气氛,两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像两名现代的拳击手对视在一起的目光。杨六从桌下拿出纸牌。 杨六这才说:在女人身上舒服了,赌桌上可不见得舒服了。 冯山只是浅笑了一下,笑容却马上就消失了。他抓过杨六手里的牌,飞快地洗着。 一场关于文竹命运的赌局就此拉开了序幕。 对两个人来说,他们又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冯山想的是,赢下文竹是他的第一步,然后赢光杨六的房子和地,再赢光杨六身边所有的女人,最后再赢回母亲的尸骨,最后看着杨六抱着石头沉入西大河。这是他最后的理想。 杨六想的是,赢下冯山的命,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少了个死对头,那时他可以赌也可以不赌。文竹只是他手里的一个筹码。他不缺女人。这几年他赢下了不少颇有姿色的女人。现在他养着她们,供他玩乐,只要他想得到,随时可以得到。至于文竹只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但他也不想输给冯山,他要让冯山一败涂地,最后心服口服地输出自己的命,到那时,他就会一块石头落了地了。然后放下心来享受他的女人,享受生活。也许隔三差五的赌上一回,那时并不一定为了输赢,就是为了满足骨子里那股赌性。他更不在乎输几间房子几亩地,如果运气好的活,他还会赢几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直到自己的赌性消失了,然后就完美地收山。杨六这么优越地想着。 冯山和杨六在赌场上的起点一样,终点却不尽相同。 灶下的火已经熄灭了,寒气渐渐浸进屋里。几支油灯很清澈地在寒气中摇曳着一片光明。冯山和杨六几乎伏在了赌桌上在发牌、叫牌,两人所有的心思都盯在了那几张牌上。 文竹也没有睡觉,窗台上放着一盏油灯,她坐在窗前,听着窗外的风声,雪声。她无法入睡,她相信冯山的话,要是冯山赢下她会还给她一份自由。她也清楚,此时此刻,两个男人为了自己正在全力以赴地赌着。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怎样。 杨六赢下她的时候,她就想到了死。她在杨家住的那几天,她看到了杨六赢下的那几个女人,她知道要是冯山输了,她也会像杨六家养着的那几个女人一样,会成为杨六的玩物。说不定哪一天,又会被杨六押出去,输给另外的张三或李四,自己又跟猫跟狗有什么区别。文竹在这样的夜晚,为自己是个女人,为了女人的命运而担心。她恨自己不是个男人。要是个男人的话,她也去赌一把,把所有的男人都赢下来,用刀割去他们裆里的物件,让他们做不成男人,那样的话,男人就不会把女人当赌资赢来输去的了。 当初杨六没要她,只想把她押出一个好价钱,现在冯山最后也没要她,她有些吃惊,也有些不解。当冯山钻进她的被窝里,用身体压住她的时候,她想自己已经活到头了。她被父亲押给杨六和冯山时,她就想,不管自己输给谁,她都会死给他们看。她不会心甘情愿地给一个赌徒当老婆。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冯山在关键时刻,却从她的身上滚了下来,穿上衣服的冯山却说出了那样一番话。为了这句话,她心里有了一丝感激,同时也看到了未来一丝希望。就是这点希望,让她无法入睡,她倾听着夜里的动静,想象着冯山赌博时的样子。她把自己的命运就押在了冯山这次一赌上。窗缝里的一股风,把油灯吹熄了,屋子里顿时黑了下来。随着黑暗,她感受到了冷。她脱了鞋,走到炕上,用一床被子把自己裹住。这次,她从被子里嗅到了男人的气味,确切地说是冯山的气味,这气味让她暂时安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偎着被子,坐在那里睡着了。 第七节 文竹怀着莫名的心情,恍似在期盼什么的时候,菊香来过一次,菊香的身后跟着槐。那时文竹正倚着门框,冲着外面白茫茫的雪地在愣神。菊香和槐的身影便一点一点地走进文竹的视野,她以为这母子俩是路过的,她没有动,就那么倚门而立。 菊香和槐走了进来。菊香望了眼文竹,文竹也盯着菊香,菊香终于立在文竹的面前说:你就是冯山赢来的女人? 文竹没有回答,就那么望着眼前的母子俩。菊香不再说什么了,侧着身子从文竹身边走过去,槐随在母亲身后,冲文竹做了个鬼脸。 菊香轻车熟路地在里间外间看了看,然后就动手收拾房间。先把炕上的被子叠了,文竹起床的时候,被子也懒得叠,就在炕上堆着。菊香收拾完屋子,又走院里抱回一堆干柴,往锅里舀了几瓢水,干柴便在灶下燃了起来。 文竹已经跟进了屋,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望着菊香。菊香一边烧火一边说:这炕不能受潮,要天天烧火才行。文竹就说:你是谁? 菊香抬头望了眼文竹,低下头答:菊香。 槐走近文竹,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文竹问:你是谁?我咋没见过你? 文竹冲槐笑了笑,伸出手又摸了摸槐的头。 槐扬着脸很认直地说:你比我妈好看。 文竹又冲槐笑了笑,样子却多了几分凄楚。 菊香伸出手把槐拉到自己身旁,一心一意地往灶膛里填柴,红红的火光映着菊香和槐。锅里的水开了,冒出一缕一缕的白气。菊香烧完一抱柴后立起了身,拉着槐走了出去。走到门口说:这屋不能断火。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竹一直望着母子俩在雪地里消失。 冯山在走后第九天时,摇晃着走了回来。在这之前,菊香差不多每天都来一次。从那以后,文竹每天都烧水,因为她要做饭。冯山出走第五天的时候,菊香便开始做面条,做好面条就在锅里热着,晚上就让槐吃掉。第九天的时候,菊香做完面条,热在锅里,刚走没多会,冯山就回来了。那时文竹依旧在门框上椅着。这些天来,她经常倚在门框上想心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到底为什么。 当冯山走进她视线的时候,她的眼皮跳了一下,她就那么不错眼珠地望着冯山一点又一点地走近。 走到近前,冯山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低着头走进屋里。他径直走近了灶台旁,锅里还冒着热气。他掀开锅盖,端出面条,脸伏在面条上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很快那碗面条就被冯山吃下了肚,这才吁了口气。 文竹一直望着冯山。冯山走到炕前,“咚”的一声躺下去,他起身拉被子时看见了站在一旁一直望着他的文竹,他只说了句:我赢了,你可以走了。 刚说完这句话,冯山便响起了鼾声。冯山这一睡,便睡得昏天黑地。 文竹呆呆定定地望着昏睡的冯山,只几天时间,冯山变得又黑又瘦,胡子很浓密地冒了出来。 她听清了冯山说的话,他赢了。也就是说杨六把自己完整地输给了冯山,冯山让她走,这么说,她现在是个自由人了。她可以走了,直到这时,文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个去处。家里的房子、地被父亲输出去了,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她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她蹲在地上,泪水慢慢地流了出来。她呜咽着哭了。 灶膛里的火熄了,屋子里的温度慢慢凉了下来。 傍晚的时候,菊香带着槐又来了一次。菊香看见仰躺在那昏睡的冯山,文竹记得冯山刚躺下去时的姿势就是这个样子,冯山在昏睡时没有动过一下。 菊香动作很轻地为冯山脱去鞋,把脚往炕里搬了搬,又拉过被子把冯山的脚盖严实。做完这一切,又伸手摸了摸炕的温度。 文竹一直注视着菊香的动作。 菊香起身又去外面抱了一捆干柴。正当她准备往灶膛里填柴时,文竹走过去,从菊香手里夺过干柴,放入灶膛,然后又很熟练地往锅里填了两瓢水,这才点燃灶里的柴。火就红红地烧着,屋子里的温度渐渐升了起来。 菊香这才叹了口气,拉过槐。不看文竹,望着炕上睡着的冯山说:今晚烧上一个时辰,明天天一亮就得生火。 说完拉着槐走进了夜色中。 菊香一走,文竹就赌气地往灶膛里加柴,她也不知自己在跟谁赌气。 冯山鼾声雷动地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在这之前,菊香已经煮好了一锅面汤。她刚走,冯山就醒了。菊香似乎知道冯山会醒过来似的,她出门的时候冲文竹说:他一醒来,你就给他端一碗面汤喝。 文竹对菊香这么和自己说话的语气感到很不舒服,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当冯山呵欠连天醒过来的时候,文竹还是盛了碗面汤端到了冯山面前。冯山已经倚墙而坐了,他看也没看文竹一眼,稀哩糊噜地一连喝了三碗面汤,这才抬起头望了文竹一眼。他有些吃惊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文竹没有说话,茫然地望着冯山。 冯山就说:你不信? 文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就那么望着他。 冯山又说:我说话算数,不会反悔。 文竹背过身去,眼泪流了出来,她不是不相信冯山的话。当父亲把她输给杨六的时候,她就想到了自己的结局,那就是死。她没考虑过以后还有其他的活法。没想到的是,冯山又给了她一个自由身,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将来的生活。 她为自己无处可去而哭泣。半晌,她转过身冲冯山说:你是个好人,这一辈子我记下了。 冯山摆摆手说:我是个赌徒。 她又说:你容我几天,等我有个去处,我一准离开这里。 冯山没再说什么,穿上鞋下了地。走到屋子后面,热气腾腾地撤了一泡长尿。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远方的雪地里菊香牵着槐的手正望着他。 他心里一热,大步地向菊香和槐走去。 第八节 冯山连赢了杨六两局,他把文竹赢了下来。他在这之前,从没和杨六赌过。那时他却一直在赌,大都是顺赌。当然,都是一些小打小闹的赌法。他赢过房子也赢过地,当他接过输家递过来的房契和地契时,他连细看一眼都没有,便揣在怀里,回到家里他便把这些房契或地契扔在灶膛里一把火烧了。他没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他知道自己最后要和杨六较量,让杨六家破人亡,报父辈的仇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到现在他赢了多少房子多少地他也说不清楚,每到秋天,便会有那些诚实的农民,担着粮食给他交租子,地是他赢下的,租子自然是他的了。他就敞开外间的门,让农民把粮食倒到粮囤里,见粮囤满了,再有交粮食的人来到门前,他就挥挥手说:都挑回去吧,我这儿足了,农民就欢天喜地地担着粮食走了。 冯山把这些东西看得很轻,钱呀,财呀,房呀,地呀什么的,在赌徒的眼里从来不当一回事。今天是你的,明天就会是别人的了。就像人和世界的关系一样,赤条条地来了,又赤条条地走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生前所有的花红柳绿,富贵人生都是别人的了。 冯山过早悟透这些都缘于父亲冯老么,父亲该赢的都赢过,该输的也都输过。他是眼见着父亲抱着石头沉入西大河的,河水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几个气泡。这就是父亲的一辈了。 他十六岁离开菊香家便在赌场上闯荡,一晃就是十几年。身无分文的时候,他也赌过自己的命,有惊无险,他一路这么活了下来。他在练手儿,也在练心,更练的是胆量。他知道一个赌徒在赌场上该是一个什么样子,没有胆量,就不会有一个好的心态。子承父业,他继承了父亲冯老么许多优点,加上他这十几年练就的,他觉得自己足可以和杨六叫板了。 当他一门心思苦心磨炼的时候,杨六正在扩建自己的家业。父亲留给他的那份家业,又在杨六手里发扬光大了,不仅又赢下了许多房子和地,还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女人,有些女人只在他的手里过一过,又输给了另外的人。杨六有两大特点,一是迷恋赌场,其次就是迷恋女人。他一从赌场上下来就往女人的怀里扎。杨六的女人,都非烈性女子,她们大都是贫困人家出来的。她们输给杨六后,都知道将来的命运意味着什么。今天她们输给杨六,杨六明天还会输给别人。她们来到杨六家,有房子有地,生活自然不会发愁,她们百般讨好杨六,一门心思拴住杨六的心,她们不希望杨六很快把自己输出去。杨六便在这些争宠的女人面前没有清闲的时候,今天在这厢里厮守,明天又到那厢里小住。杨六陶醉于眼前的生活。如果没有冯山,他真希望就此收山,靠眼下的房子和地,过着他土财主似的生活。 杨六知道,冯山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文竹只是他的一个诱饵,他希望通过文竹这个诱饵置冯山于死地,就像当年自己的父亲杨大赢冯老么那样,干净利落地让冯山怀抱石头沉入到西大河里,那样他就什么都一了百了了。没想到的是,他一和冯山交手,便大出他的意料,冯山的赌艺一点也不比他的差,只两次交锋,文竹这个活赌便成了死赌。 警醒之后的杨六再也不敢大意了,连续两次的苦战,与其说是赌博,还不如说是赌毅力,几天几夜不合眼睛,最后是冯山胜在了体力上,杨六都支撑不住了才推牌认输的。 昏睡了几天之后的杨六,他一睁开眼睛,那些女人像往常一样争着要把杨六拉进自己的房间,杨六像哄赶苍蝇似的把她们赶走了,他要静养一段时间和冯山决一死战。那些日子,杨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除了吃就睡,对窗外那些讨好他的女人充耳不闻。每顿杨六都要喝一大碗东北山参炖的鸡汤,睡不着的时候,他仍闭目养神,回想着每轮赌局自己的差错出在了哪里。 文竹在和冯山和平相处的日子里,觉得自己真的是该走了。 冯山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根本不在家里,后来文竹发现冯山每次回来都带回一两只野兔或山鸡。她这才知道,冯山外出是狩猎去了。一天两顿饭都是文竹做的。对这点,冯山从来不说什么,拿起碗吃饭,放下碗出去。倒是菊香在文竹升火做饭时出现过几次,那时文竹已经把菜炖在了锅里,菊香不客气地掀开锅盖,看了看炖的菜,然后说:冯山不喜欢吃汤大的菜。 说完就动手把汤舀出去一些,有时亲口尝尝菜,又说:菜淡了,你以后多放些盐,然后就又舀了些盐放在里面。 冯山晚上回来的很晚。他回来的时候,文竹已经合衣躺下了,冯山就在文竹躺下很远的地方躺下,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有时文竹半夜醒来,发现冯山正在吸烟,烟头明明灭灭地在冯山嘴角燃着。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就在暗夜里那么静静地望着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文竹发现冯山是个好人。这么长时间了,他再也没碰过她。甚至连多看她一眼都没看过。不仅这样,他还给了她自由,他是通过两次赌才能把她赢下的,那是怎样的赌哇,她没去过赌场,不知男人们是怎样一种赌法。父亲的赌,让他们倾家荡产,还把性命都搭上了,她亲眼看见冯山两次赌,回来的时候,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她一想起赌,浑身便不由自主地发冷。她有时就想,要是冯山不赌该多好哇,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像冯山这么好心的男人并不多见,这么想过了,她的脸竟发起烧来。 文竹又想到了菊香,她不知道菊香和冯山到底是什么关系,但看到菊香对冯山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她竟有了一丝妒意。看到菊香的样子,她越发地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人了。她又一次想到了走,这一带她举目无亲,她不知去哪里。她曾听父亲说过,自己的老家在山东蓬莱的一个靠海边的小村里,那里还有她一个姑姑两个叔叔。自从父亲闯了关东之后,便失去了联系。要走,她只有回老家这条路了,她不知道山东蓬莱离这里到底有多远,要走多少天的路,既然父亲能从山东走到这里,她也可以从这里走回山东。就是文竹下定决心准备上路时,事情发生了变故。 第九节 冯山这次输给了杨六,冯山为此付出了一条手臂的代价。 文竹在冯山又一次去赌期间,做好了离开这里的打算。她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只有身上这身衣裤,她把身上的棉衣棉裤拆洗了一遍,她找出了冯山的衣裤穿在身上。她不能这么走。她要等冯山回来,她要走也要走得光明正大。缝好自己的衣裤后,她就倚门而立,她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冯山就会从雪地里走回来,然后一头倒在炕上。 冯山终于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她的视线,她想自己真的该走了,不知为什么,她竟有了几分伤感。她就那么立在那里,等冯山走过来,她要问他是不是改变主意了,如果他还坚持让她走,她便会立刻走掉的。 当冯山走近的时候,她才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当她定睛细看时,她的心悬了起来。冯山左臂的袖管是空的,那只空了的袖管结满了血迹。冯山脸色苍白,目光呆滞。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她倒吸了个口冷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几步,她轻声问:你这是咋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冯山说话。冯山什么也没说,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尾随着冯山走进屋里,冯山这次没有一头倒在炕上,而是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把被子拉过来,靠在墙上,身体也随着靠了过去。她立在一旁想伸手帮忙,可又不知怎么帮,就那么痴痴呆呆地站着。良久,她才醒悟过来,忙去生火,很快她煮出了一碗面条,上面撒着葱花,还有一个荷包蛋,热气腾腾地端到他的面前。冯山认真地望了她一眼,想笑一笑,却没有笑出来。伸出右手准备来接这碗面条,可右手却抖得厉害,冯由便放弃了接面条的打算。她举着面条犹豫了一下,最后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条送到了冯山的嘴边。冯山接了,在嘴里嚼着,却吃得没滋没味,不像他以前回来吃那碗面条,总是被他吃得风卷残云。后来冯山就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她放下面条不知如何是好地立在一旁,她问:疼吗? 他不说话,就那么闭着眼睛靠在墙上,脸上的肌肉抽动着。 她望着那支空袖管,凝在上面的血水化了,正慢慢的,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她伏下身下意识地去抚那支空袖管,她闻到了血腥气,她的后背又凉了一片。 她喃喃地说:你为啥不输我?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音。 他终于又一次睁开了眼睛,望着她说:这事和你没关系。 说完这话身体便倒下了。 菊香和槐来到的时候,文竹正蹲在地上哭泣,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菊香一看便什么都明白了,她跪在炕上声色俱厉地说:我知道早晚会有今天的,天呐,咋就这么不公平呀。 菊香伸手为冯山脱去棉袄,那只断臂已经简单处理过了,半只断臂被扎住了,伤口也敷了药。菊香又端了盆清水,放了些盐在里面,为冯山清洗着,一边清洗一边问冯山:疼吗,疼你就叫一声。 冯山睁开眼睛,望着菊香说:我就快成功了,我用这只手臂去换杨六所有家当。我以为这辈子我只赌这一回了,没想到…… 菊香一叠声地叹着气,帮冯山收拾完伤口后,拉过被子为冯山盖上这才说:我去城里,给你抓药。 说完就要向外走,文竹站了起来,大着声音说:我去。 菊香望着她,冯山望着她,就连槐也吃惊地望着她。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抓过菊香手里的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走得又快又急,百里山路通向城里,她很小的时候随父亲去过一次。就凭着这点记亿,义无反顾地向城里走去,她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在鼓动着她。 文竹一走,菊香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本来这两天我想回去看看那个“死鬼”的。前两天有人捎信来,说那“死鬼”的病重了。 冯山微启开眼睛望着菊香说:那你就回去吧,我这没事。不管咋说,他也是你男人。 菊香呜哇一声就大哭了起来,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冯山,或者自己的男人。菊香悲痛欲绝,伤心无比地哭着。 好久菊香才止住了哭声,哀哀婉婉地说: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哇。 一直就在那里的槐突然清晰地说:我要杀了杨六。 槐的话让菊香和冯山都吃了一惊,两个人定定地望着槐。 槐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要报仇,杀死杨六。 清醒过来的菊香扑过去,一把抱住槐,挥起手,狠狠地去打槐的屁股。她一直担心槐长大了会和冯山一样。她没有和槐说过他的身世,她不想说,也不能说,她想直到自己死时再把真相告诉槐。她一直让槐喊冯山舅舅。她和冯山来往时,总是避开槐。 槐被菊香打了,却没哭,跑出屋外,站在雪地里运气。 菊香冲窗外的槐喊: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以后你再敢说,看我不打死你。 菊香止住眼泪,叹着气说:槐和你小时候一样。 冯山望着窗外的槐,叹着气说:生就的骨头长成的肉。 菊香的泪水又一次流了出来,她一边流泪一边说: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咋过。 冯山望着天棚咬着牙说:杨六我跟你没完,我还有一只手呢,还有一条命呐。 菊香听了冯山的话,喊了声:天老爷呀,便跑了出去。 文竹是第二天晚上回来的,她一路奔跑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二百里山路,又是雪又是风的。她不知摔了多少跟头,饿了吃口雪,渴了吃口雪。她急着往回赶,她知道冯山在等这些药。 她进门的时候,喘了半天气才说:我回来了。 冯山正疼痛难忍,被子已被汗水湿透了,他就咬着被角挺着。 文竹来不及喘口气,点着了火,她要为冯山熬药。 菊香赶来的时候,冯山已经喝完一遍药睡着了。 第十节 冯山输给了杨六一条手臂,使文竹打消了离开这里的念头。她知道冯山完全可以把自己再输给杨六,而没有必要输掉自己的一条手臂,从这一点她看出他是一个敢做敢为、说话算数的男人。仅凭这一点,她便有千万条理由相信冯山。 文竹在精心地照料着。她照料冯山的时候是无微不至的,她大方地为冯山清洗伤口,换药,熬药,又把整好的药一勺一勺地喂进嘴里。接下来,她就想方设法地为冯山做一些合口的吃食,这一带不缺猎物,隔三差五的总会有猎人用枪挑着山鸡野味什么的从这里路过,于是文竹就隔三差五的买来野味为冯山炖汤。在文竹的精心照料下,冯山的伤口开始瘉合了。 有时菊香赶过来,都插不上手。文竹忙了这样,又忙那样。屋里屋外的都是文竹的身影。 一次文竹正在窗外剥一只兔子,菊香就冲躺在炕上的冯山说:这姑娘不错,你没白赢她。 冯山的伤口已经不疼了,气色也好了许多。他听了菊香的话,叹了口气说:可惜让我赢了,她应该嫁一个好人家。 菊香埋怨道:当初你要是下决心不赌,怎么会有今天,这是过的啥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冯山想到了槐。一想到槐他心里就不是个味,本来槐该名正言顺喊他爹的,现在却只能喊他舅。 冯山咬着牙就想,是人是鬼我再搏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壮志未酬。 半晌,菊香又说:你打算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 冯山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将怎么打发文竹。当初他赢下文竹,因为文竹是杨六的一个筹码。他对她说过,给她自由,她却没有走。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天下来,他看得出来,文竹是真心实意地照料他。以后的事情,他也不知会怎么样,包括自己是死是活还都是个未知数,他不能考虑那么长远。 菊香又说:有她照顾你,我也就放心了。明天我就回去,看看那个“死鬼”。 冯山躲开菊香的目光。他想菊香毕竟是有家的女人,她还要照看她的男人,不管怎么说那男人还是她的丈夫。这么想过了,他心里就多了层失落的东西。 他冲菊香说:你回去吧,我没事。 菊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就走了出去。外面文竹已剥完了兔子皮,正用菜刀剁着肉。她望着文竹一字一顿地说:你真的不走了? 文竹没有说话,也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 菊香又说:你可想好了,他伤好后他还会去赌。 文竹举起菜刀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但很快那把菜刀还是落下去了,她更快地剁了起来。 菊香还说:他要是不赌,就是百里、千里挑一的好男人。 文竹这才说:我知道。 菊香再说:可他还要赌。 文竹抬起头望了眼菊香,两个女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就那么长久地望着,菊香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她又说:你可想好喽,别后悔。 文竹一直望着菊香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 那天晚上,窗外刮着风,风很大,也很冷。 冯山躺在炕头上无声无息,文竹坐在炕角,身上搭着被子,灶膛里的火仍燃着。 文竹说:你到底要赌到啥时候? 冯山说:赢了杨六我就罢手。 文竹说:那好,这话是你说的,那我就等着你。 冯山又说:你别等我,是赢是输还不一定呢。 文竹又说:这不用你管,等不等是我的事。 冯山就不说什么了,两人都沉默下来。窗外是满耳的风声。 文竹还说:你知道我没地方可去,但我不想和一个赌徒生活一辈子。 冯山仍不说话,灶膛里的火有声有色地燃着。 文竹再说:那你就和杨六赌个输赢,是死是活我都等你,谁让我是你赢来的女人呢。 冯山这才说:我是个赌徒,不配找女人。说到这他又想到了菊香还有槐,眼睛在黑暗里潮湿了。 文竹不说话了,她在黑暗里静静地望着冯山躺着的地方。 第十一节 冯山找到杨六的时候,杨六刚从女人的炕上爬起来。杨六身体轻飘飘的正站在院外的墙边冲雪地里撒尿。他远远就看见了走来的冯山,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没料到冯山这么快就恢复了元气。 上次冯山输掉了一条手臂,是他亲眼看见冯山用斧头把自己的手臂砍了下去,而且那条断臂被一只野狗叼走了。杨六那时就想,冯山这一次重创,没个一年半载的恢复不了元气。出乎他意外的是,冯山又奇迹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不知所措地盯着冯山一点点地向自己走近,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杨六的心头。 一场你死我活的凶赌,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还是那间小屋,冯山和杨六又坐在了一起。冯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不可能把剩下那只手押上,如果他再输了,虽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命,但他却不能再赌了。冯山不想要这样的结局,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冯山便把自己的性命押上了。如果他输了,他会在西大河凿开一个冰洞,然后跳进去。 杨六无可奈何地把所有家产和女人都押上了。杨六原想自己会过一个安稳的年,按照他的想法,冯山在年前无论如何是不会找上门来的,可冯山就在年前找到了他。 无路可退的杨六也只能殊死一搏了,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早一天摆平冯山,他就会早一天安心,否则他将永无宁日。杨六只能横下一条心了。最后一赌,他要置冯山于死地,眼看见冯山跳进西大河的冰洞里。 两人在昏黄的油灯下,摆开了阵势。 文竹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忐忑不安过,自从冯山离开家门,她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她一会站在窗外,又一会站在门里。 冯山走了,还不知能不能平安地回来。冯山走时,他随着冯山走到了门外。她一直看着冯山走远,冯山走了一程,回了一次头,她看见冯山冲她笑了一次。那一刻她差点哭出声来,一种很悲壮的情绪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她不错眼珠地一点点望见冯山走远了。 无路可去的文竹,把所有的希望都系在了冯山身上。当初父亲输给杨六,杨六又输给冯山的时候,她想到了死,惟有死才能解脱自己。当冯山完全把她赢下,还给她自由的时候,死的想法便慢慢地在她心里淡了下去。当冯山失去一条手臂时。她的心动了,心里那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燃烧了起来,她相信冯山,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文竹现在被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祈盼折磨着。 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冯山还没有回来。文竹跪在地上,拜了西方拜东方,她不知道冥冥的上苍,哪路神仙能保佑冯山。文竹一双腿跪得麻木了,她仍不想起来,站起来的滋味比跪着还要难受。于是她就那么地久天长地跪着,跪完北方再跪南方。 五天过去了,七天过去了。 冯山依旧没有回来。文竹就依旧在地上脆着,她的双腿先是麻木,后来就失了知觉。她跪得心甘情愿,死心蹋地。 十天过去了。 冯山仍没有回来。 文竹的一双膝盖都流出了血,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等来冯山的。 窗外是呼啸的风,雪下了一场,又下了一场,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便浑沌在一处了。 文竹跪在地上,望着门外这浑沌的一切,心里茫然得无边无际。 第十五天的时候,那个时间差不多是中午,文竹在天地之间,先是看见了一个小黑点,那个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终于看清,那人一只空袖筒正在风中飘舞,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冯山。她一下子扶住门框,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 冯山终于走近了,冯山也望见了她。冯山咧了咧嘴,似乎想笑一下,却没有笑出来,他站在屋里仰着头说:我赢了,以后再也不会赌了。 说完便一头栽倒在炕上。 第十二节 冯山赢了,他先是赢光了杨六所有的房子、地,当然还有女人。杨六就红了眼睛,结果把自己的命押上了,他要翻盘了,赢回自己的东西和女人。 当他颤抖着手在契约上写下字据时,冯山的心里“咕咚”响了一声,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的目地达到了。父亲的仇他报了,父亲的脸面他找回来了。 杨六的结局有些令冯山感到遗憾,他没能看到杨六走进西大河。杨六还没离开赌桌,便口吐鲜血,倒地身亡了。 冯山昏睡了五天五夜之后,他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很隆重地为母亲迁坟。吹鼓手们排着长队,吹吹打打地把母亲的尸骨送到冯家的祖坟里,和冯山的父亲合葬在一处。冯山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母亲第一次下葬的时候,那时他还小,那时他没有权利为母亲送葬,杨家吹吹打打地把母亲葬进了杨家的坟地。从那一刻,他的心里便压下了一个沉重的碑。此时,那座沉重的碑终于被他搬走了。他抬着母亲的尸骨,向自家的坟地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冲着风雪喊:娘,咱们回家了。 他又喊:娘,这么多年,儿知道你想家呀。 他还喊:娘,今天咱们回家了,回家了…… 冯山一边喊一边流泪。 风雪中鼓乐班子奏的是《得胜令》。 安葬完母亲的第二天,冯山便和文竹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又是几天之后,菊香和槐回到了这里,他们回来就不想再走了。菊香和槐都穿着丧服,菊香的痨病男人终于去了。 当菊香牵着槐的手走进冯山两间小屋的时候,这里早已是人去屋空了,留下了冷灶冷炕。 槐摇着母亲的手带着哭腔说:他走了。 菊香喃喃着:他们走了。 槐说:他还会回来么? 菊香滚下了两行泪,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槐咬着牙说:我要杀了他。 菊香吃惊地望着槐,槐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槐又说:我早晚要杀了他。 “啪”,菊香打了槐一个耳光,然后俯下身一把抱住槐,“哇”的一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不许你胡说。她在槐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种她所熟悉的疯狂。当年冯山就是这么咬着牙冲杨家人说这种话的。她不想也不能让槐再走上冯山那条路。 菊香摇晃着槐弱小的身子,一边哭一边说:不许你胡说,他是你亲爹呀。 槐咬破了嘴唇,一缕鲜血流了出来,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然后又说:那他为啥不娶你,我要杀了他。 菊香就嚎啕大哭起来。 几年以后,这一带的赌风渐渐地消失了,偶尔有一些小打小闹的赌,已经不成气候了。赌风平息了,却闹起了胡子。 很快,一支胡子队伍便成了气候,一只失去左臂的人,是这支胡子队伍的头,被人称做“独臂大侠”,杀富济贫,深得人们的爱戴。 又是几年之后,一个叫槐的人,也领了一班人马,占据了一个山头,这伙人专找“独臂大侠”的麻烦。 两伙人在山上山下经常打得不可开交。 人们还知道“独臂大侠”有个漂亮的压寨夫人,会双手使枪,杀人不眨眼。槐的母亲痛心儿子占山为王,吊死在自己家中。槐率所有的胡子,为自己的母亲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灵。人们都说槐是个孝子。 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第一节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五年,中原水灾。先是滚滚浊浊的黄河水决堤而出,淹没了几十个县的田地和村庄。那一年,火灾之后,几十个县颗粒无收,瘟疫像野草样的蔓长,男女老幼的尸体横陈乡野。第二年,草青草绿,到了秋收季节,又来了一群满天满地的蝗虫。蝗虫所过之处,片绿不留。多灾多难的中原,又一次背井离乡的大迁徙开始了。 男人挑着全部家当,身后随着女人,老人牵着儿孙的衣襟,他们唤爹喊娘,一路跌跌跄跄地向北方走来。 过了山海关,他们已流尽了思乡的泪水,北方寒冷的空气使这些中原父老打着长长短短的喷嚏,地冻天寒的天气,告诉他们已经进入关东的土地了。 流油的关东黑土地接纳了一拨又一拨中原人,他们依山傍水建起了自己的家园。这些大多来自河南和山东的迁徙者,不同的口音使他们分屯而居。河南人住在山南,山东人住在山北。刚开始,山南只有十几户河南人,山北也只有几户山东人,渐渐随着大批闯关东的中原人的到来,山南和山北的屯户渐渐地就壮大起来。他们方屯而居,径渭分明。他们依据乡音聚集在一起,开荒种地,进山捕猪,从此,他们开始了一种崭新的生活。 是乡音把他们聚集在了一起,同乡一起流落在关东的土地上,他们没啥可说的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先来的人们,腾出自己的房屋接纳后来者。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到,全屯子人一起动手,挖土伐树,帮助后来者建房盖屋。有了炊烟,有了鸡啼狗吠就有了日子。有了日子,就有了故事。 山北的山东屯,在那年秋天成就了一个喜事。大奎和乔麦花成亲了,那一年,大奎十八岁,乔麦花十六岁。大奎已经在山东屯里生活了两年了,乔麦花是今年刚随父亲来到了这里。大奎是一个人来到山东屯的,离开山东老家的时候,那时他们是一大家子人。有父母,还有一个十岁的妹妹。先是十岁的妹妹饿死了,母亲一路上一直在哭,为了背井离乡,为了饿死的女儿,母亲伤心欲绝,死去活来的就是哭。母亲本来就是拖着虚弱的身体上路的,一路上他们靠着吃野菜喝河水支撑着。他们想讨点吃的,路过的人家早已是十户九空了。剩下的一家也是饥肠辘辘,靠野菜树皮度日子。先是悲痛万分的母亲倒在了一个山凹里,父亲和大奎流着眼泪把母亲埋了,他们头也不回地上路了,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咬紧牙关,沿着同乡的足迹去闯关东。山海关已经遥遥可望,父亲却患了疟疾,父亲发冷发烧,上牙磕下牙,浑身上下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父亲无力行走了,大奎背着父亲,奔着遥遥可望的山海关走去。还没到山海关,父亲的身体就凉了,后来就硬了,大奎放下僵硬的父亲。此时,大奎已经欲哭无泪,他早已流干了眼泪,他抬起头,望着山海关上空的星空,空空洞洞地喊了一声:爹呀,爹呀,儿就把你埋下了。 大奎把父亲只能埋在了关内,最后他只身一人来到了山东屯。同乡的男人女人接纳了他,帮他盖起了三间土屋,又分出了一块荒地。大奎幸运地活了下来。 乔麦花的经历和大奎大同小异,一家子人就她一个人来到了山东屯。也是好心的同乡收留了她。也是同乡作主,帮他们举行了这桩婚礼。这些背井离乡的同乡人作主,成就了大奎和乔麦花这门婚事。 背井离乡的人们,难得有一次喜庆的事。大奎和乔麦花的婚事,变成了山东屯共同的喜事。他们倾其所有,拿出家里风干的腊肉,这是他们进入冬天后,猎到的果实,只有年节时他们才从房檐下,把风干的腊肉割下一块。家乡的风俗,婚丧嫁娶的少不了吹吹打打的鼓乐班子,刚刚组建起来的山东屯自然没有这样的班子。于是,一些壮年男人拿出家里的锅碗前来助兴,幸存闯到关东的大小孩娃跑前喊后,到关东才生下来的婴儿,在母亲的怀里吮着母亲的**,咿呀助兴。一时间,小小的山东屯便被热闹和喜色笼罩了。 这份热闹自然惊动了山南的河南屯,一千人等袖着手站在山坡上看热闹,先是被山东屯的大小孩娃看到了,孩娃们便仰着头冲山坡上河南屯的人喊:河南侉子,河南侉子。 河南屯的孩娃也喊:山东棒子,山东棒子。 河南人和山东人来到关东后,他们一直用这种称谓蔑视着对方,双方又没人能说出这种称谓的确切含意,在他们双方的心里一直认为这是骂人最解气的话。 刚开始是孩娃们加入到了这种对骂之中,后来男人女人也加入到了对骂的阵中,一伙山下,一伙山上,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这份热闹给大奎和乔麦花的婚礼增添了一道喜剧色彩。最后还是于三叔出面制止了山东屯男女老幼的谩骂,这种对骂才暂告一段落。 于三叔是山东屯创始人。他带着一家老小先在此地落脚生根的,从此便有了一家一户山东人在北落脚。于三叔在全屯人中年龄也最长,于是,一屯人的大事小情都是于三叔拿主张。大奎和乔麦花的婚事自然也是于三叔作的主。大奎和乔麦花的婚礼就是在于三叔的主持下进行的。 两位新人在于三叔的指引下,拜了天,拜了地。双方父母都不在了,于是就拜乡亲,拜过了就入洞房了。 在入洞房前,于三叔大着嗓门说:大奎、麦花你们俩听着,结婚生子天经地义,为了山东屯红红火火,你们要多生多养。 这是一句平常的话,乔麦花却羞得两颊绯红。此时的乔麦花和半年前的乔麦花相比早就脱换了个人似的。半年前的乔麦花又黑又瘦,关东黑土地经过半年的养育,乔麦花便惊人的美丽起来,脸白得让人想起牛奶,眼睛自然是又黑又亮,身材也是该凸的凸了,该凹的凹了。很多年以后,山东屯河南屯的人都在说乔麦花是百年不遇的美人。 一对新人入了洞房,围观的人们仍久久不愿离去,他们仍在议论着。 男人说:麦花真俊,当了新娘就更俊了。 女人说:大奎真是有福气,娶了一个仙女。 另一个男人说:俺要是娶了麦花,整夜地不睡觉。 男人的女人就虎了脸说:你干啥,你想干啥? 男人就嘻笑道:整夜地看呗。 男人女人就都哄笑了。 大奎和麦花的新婚之夜,果然是个不眠之夜。麦花幸福的欢叫和大奎如牛的喘息声在山东屯静谧的晚上一直时断时续地响到了黎明。山东屯的男人和女人,那一夜也都显得特别兴奋,他们齐心协力地配合着大奎的喘和麦花的叫,也一直折腾到很晚,这是他们来到山东屯之后最愉快的一天。 第二节 山东屯和河南屯的人们,刚开始并没有明显的纷争,都是从关内背井离乡逃出来的。起初两个屯子的人偶有走动,张家借李家一些针头线脑,李家和王家交流一些农事上的经验,关外毕竟不同于关内,一样的种子因气候的变化结出的果实便有了差异。 随着一批一拨河南人和山东人的涌入,两个屯子便都增人添口,荒地开得都差不多了。经常出现山东人开出的地,被河南人种了。河南人捕到的猎物又被山东人拿走了,于是,山东人和河南人之间便有了仇隙。刚开始他们用山东棒子和河南侉子这样的语言相互谩骂,最后竟为一块荒地而大打出手。 春天的时候,张姓的山东人去种去年开出的荒地,没料到却被王姓的河南人给种了。张姓的山东人便和王姓的河南人理论,王姓河南人拒不承认这地是张姓山东人的,两人就争就吵,眼看着张姓山东人的地被外人霸占去了,气不过,讲理又不通,就和河南人动了手。周围劳作的河南人都过来帮忙,把张姓山东人暴打了一顿。 人们抬回张姓山东人时,山东屯里的气氛就很压抑,他们都聚在屯中那棵老柞树下,他们一起望着主事的于三叔。于三叔吸烟袋锅子,烟火在于三叔眼前明灭着。于三叔抽了一锅子,又抽了一锅子,最后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下磕了,于三叔不说:河南侉子这是欺负咱们山东人哩。 众人就答:是哩。 于三叔又说:让了今天还会有明天,让来让去,以后就没有咱们山东人的地界了。这地是老天爷给的,谁先占了就是谁的,咱们山东人开出的地就是咱们山东人的,大伙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众人就齐声答:是哩,不能让河南侉子蹲在咱头顶屙屎撒尿。 于三叔就大手一挥道:把河南侉子的地平了,种上咱山东人的种子。 众山东人一起响应,说干就干,连夜山东人集体出动,平了许多河南人和山东人接壤的地,种上了山东人的种子。 第二天,河南人又挖出了山东人的种子,种了自己的种子。河南侉子和山东棒子就都有了更大的火气,他们针锋相对,操起农具做武器,便大打出手。 这一次,山东人伤十余人,重伤者有五六,躺在炕上没有三两个月是下不来地的。河南人伤者有七八,有两个人腿折筋断,怕是这辈子也恢复不了元气了。山东人和河南人这仇便记下了。 那一次械斗,新婚不久的大奎也参加了,他受了点轻伤,手臂被河南人手里的刀划了一个大口子。麦花一边为大奎敷伤一边说:打啥打,好不容易来到关东,平平安安过日子比啥都强。 大奎一别吸着气一边说:你懂啥,这帮河南侉子真是可恶,咱们山东人咽不下这口气。 麦花心疼大奎,怕大奎有啥闪失。夜晚的时候,麦花便主动地往大奎怀里钻。两人温存之后,麦花才开口道:大奎,你喜欢俺不? 大奎说:当然喜欢。 说完大奎还用臂膀用劲插了麦花娇娇柔柔的身子。大奎就是喜欢麦花,不仅是麦花的身子,还有麦花身体里散发的气味,这样大奎想到了老家麦子的味道,成熟的麦田气味芬芳,每次搂着麦花,都让大奎想起老家的麦田。 麦花又说:那你以后就不要去和河南人打架了,怪吓人的,打坏谁都不好。 大奎知道这是麦花在心疼自己,在女人面前便不多说什么了,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其实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他想,自己是个男人,能在山东屯站稳脚跟,还不是父老乡亲帮助着,他才有了今天。现在山东人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他怎能袖手旁观。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没说什么,麦花便心满意足地偎着大奎安静了下来。大奎便搂着一地的麦香走进了梦乡。 自那以后,山东屯的人和河南屯的人经常发生口角,撕撕扯扯的小架不断,今天我把你家的地里苗拔了两垄,明天我又让猪吃他家地里的禾苗。于是吵吵闹闹的事情不断。 秋天的时候,麦花有了身孕,小俩口一下子便沉浸到幸福之中。于是两人便经常躺在炕上展望未来的日子。 大奎把手搭在麦花隆起的肚子上,感叹着说:俺想要个男孩,男孩好哇,能种地,打猎,过日子。 麦花把头偎过来幽幽地说:俺给你生完男孩再生女孩,生满一屋子,咱家就人丁兴旺了。 大奎幸福得笑出了声。 大奎又说:俺要儿孙满堂,祖祖辈辈在这里扎下根,关东好哇,这里的黑土养人呐。 就在小俩口缠绵憧憬的时候,山东屯和河南屯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先是河南人连夜偷偷收了山东人地里的果实,山东人在第二天夜里也收了河南人的果实。第三天晚上,两伙人碰到了一起,于是棍棍棒棒的大打出手了。有不少孩娃和妇女都参加了战斗。 大奎在梦中惊醒的时候,这种械斗已接近了尾声。大奎知道出事了,要从炕上爬起来,麦花一把抓住大奎的胳膊道:你别去,不关咱们的事。 大奎挣扎,麦花又说:你不想俺,也要想想俺肚子里的儿子吧。 大奎便不挣扎了,一直熬到天亮。大奎才穿衣起来。 这是一场空前的械斗,山东屯参加械斗的人几乎都挂了彩,在械斗中有一个山东孩娃被踩死了,另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脑袋被打出了一个嘴那么大的洞,白乎乎地往外冒着东西。天亮不久,便死去了。 河南人死伤自然也很惨重。一个妇女被当场打死,还有一个壮汉的肠子流出了肚皮,回到家里,活了三天,最后爹一声娘一声地死去了。 这场械斗之后,两个屯子的人似乎一下子都平静了下来。争争斗斗,打打杀杀的结果,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两败俱伤,谁也没得到便宜。 秋收过后,山东屯的人在于三叔的带领下,在两个屯的交界处挖了一条沟,后来河南人也出来了,在另一端也挖了一条沟,两条沟终于连在了一起。 山东人冲河南人“呸”了一口。 河南人冲山东人也“呸”了一口。 然后他们默默无言地转身向各自屯子里走去。 第二年春天,山东人在沟这边种地,河南人在沟那边种地。河南人看见山东人苦大仇深地“呸”着,山东人也水火不容地“呸”着,然后转过头,又在他们各自的田地间劳作去了。 河南人和山东人暂时和平共处起来。 那一年的夏天,麦花生了一个男孩,大奎叫他黑土。黑土是个很壮实的孩子,一出生就哇哇地大哭不止。大奎咧着嘴,无比满足地望着黑土和麦花。最后大奎就把黑土和麦花都搂在自己的怀里,很豪气地说:咱们还要生,人丁兴旺。 麦花含着激动的泪花,点着头。 就在黑土满一岁那一年,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第三节 黑土满一岁那年的冬天,大奎和关东人俗称熊瞎子的黑熊遭遇了。 关东不同中原,一入冬便被大雪覆盖了。人们只能袖着手躲在屋内避着天寒地冻的冬季。山东屯和河南屯的人们闲不住,他们学着关东人进山狩猎。猎物可以吃肉,皮毛可以拿到几十里外的城里换回油盐。创业阶段的闯关东者表现出了超常的勤奋,他们恨不能一夜之间便过上富人的日子,除了拼命地开荒种地之外,冬天自然不肯白白地荒掉,于是两人一伍,三人一伙地进山去狩猎。 他们狩猎的工具比较原始落后,随便提个木棍子,或用粮食从城里换回的铁丝系几个活动的套子,放在猎物经常出没的地方,也偶有收获。他们这种做法是和老关东学的。老关东人很少种地,他们大都是专职猎人,多数散居在深山老林里,他们住的是木格楞而不是土坯房。自从山东人和河南人来到之后,猎人便经常走出山林用猎物和他们换取粮食,也去城里换回油盐以及枪药。这些猎人也下套子,但更多的是使用火枪,因此,猎人不怕猎物的袭击。 山东人和河南人则不行,他们狩猎的工具原始落后,总是三三两两地走进山里,以防不测时好有个照应。他们也经常用木棍打死山鸡野兔什么的,大一些的动物,他们就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野猪、狼等猎物漫不经心地在他们眼前跑过。 自从来到关东后,山东人和河南人对这些野物已经不感到陌生了,这些野物经常出没于屯子里和他们的田地里,夜半的时候,几乎每夜都能听见狼的叫声,有时声音就近在咫尺。白天他们经常能看到狼的爪印和野猪的蹄印留在他们家的门前。时间长了,这些来自关内的中原人也见怪不惊了。 大奎不想和别人合伙进山,以前他曾和别人一起去狩过猎,虽说都没空手而归,但收获总是少多了,猎到的野物两三个人分,自然没有一个人独享来得实惠。 有了黑土以后,大奎恨家不富的心情越来越蓬勃了。他要让麦花给他生完儿子再生丫头,子女一群,人丁兴旺地在这片黑土地上扎下根。如今已能吃饱肚子的大奎,觉得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他要生养,同时也让自家的日子过得殷实起来。这年冬天,大奎提着丈余长的木棍野心勃勃地进山狩猎了。 大奎那天早晨,怀揣着麦花为他贴的热乎乎的玉米面饼子,踩着深深浅浅的积雪,嘎嘎吱吱地向深山老林里走去。老林子里已经留下了许多人的脚印,有的旧了一些,被风吹浅了,有的则是新的。他努力避开这些人的足迹,凡是被人惊动过的地方,猎物自然也受到了惊吓,能逃的早就逃了,不逃的便成了人们手中的猎物。 大奎走进了林子里,他在一片柞木丛中发现了一群山鸡头扎在一起在相互取暖,天寒地冻的老林子里,使这些野物的头脑经常处于麻木的状态,况且有朝风吹过,夹着雪粒子在林子里呜咽着,因此,这些在寒冷中的山鸡们就放松了对人的警惕,他们捕获到的猎物大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得逞的。大奎已经显得很有经验了,他弯着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待离这片柞木丛很近了,他猛然把手中的木棍扔出去,受了惊吓的山鸡,第一个反映就是飞起来,正好和空中飞来的木棍撞在一起,当时便有两三只山鸡被打晕了,大奎便奋不顾身地扑将上去,把这些昏了头的山鸡牢牢地压在身下。得逞后的大奎把脸埋在雪地上,乐得呵呵的。 就在大奎心满意足,用木棍挑着几只山鸡往回走时,他与一只熊瞎子遭遇了。在这之前,他没有见过熊,对熊几乎一无所知,他看见这一庞然大物在自己眼前走过时,大奎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都要蹦出来了。他看着熊的块头,心想,这家伙自己送上门来了,俺要是把它放倒拖回去,够俺一家三口吃上一冬的了。他几乎没有多想,便把挑在棍子一端的山鸡扔在了地上,挥舞着棍子一蹦便蹦到了熊瞎子面前。黑熊看见他怔了一下,它并没有理大奎,埋下头又摇晃着笨重的身躯向前走去。如果大奎知趣的话,拾起地上的山鸡走掉的话,便会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结果是大奎不知天高地挥舞着棍子,向黑熊的头上砸去,他以为黑熊也不会比山鸡经砸,这一棍子下去,黑熊不死也得伤。没想到的是,因大奎用力过猛,棍子砸在熊的头上断裂了,大奎两只手的虎口被震得发麻。大奎看到那头黑熊不仅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倒下。受了袭击的黑熊扬起头,看了他一眼,便挥起前掌一边掌便把大奎击得躺到了雪地上,黑熊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倒地的大奎,分叉开四只腿地把大奎骑在了身下。直到这时,大奎才感受到了恐惧,他在熊的身下挣扎着,结果他发现这是只公熊,于是他狠命地抓住了公熊肚子下垂在外面的东西。大奎拼了命了,抓住那堆杂物后,又踢又咬,本能地喊着救命。也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躲在树后两个人的脸。一瞬间他想起来了,这两个人是河南屯的人,以前大奎参加械斗时,曾看见过这两张脸,但他仍本能地喊着救命。这时,他多么希望那两个躲在树后的河南人能跑过来把骑在他身上的黑熊赶走哇,结果河南人并没有过来。 痛疼难忍的黑熊用屁股一下下蹲着大奎的下身,这是熊的本能,它发怒或者遇到危险时,便用屁股一下下蹲地。庞大的黑熊别说用力这么一蹲,就是轻轻压在人的身上也会受不了的。大奎在熊的重压下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四分五裂了。他大叫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他不知道熊是什么时候走的,昏迷中他感觉到有人向他走来,接着他听见两个河南人的对话。 一个说:是山东棒子。 另一个说:山东人,活该。 一个说:这个山东人怕是活不成了。 另一个说:管他呢,咱们走。这时的大奎在潜意识里仍一遍遍地喊着:救救俺,救救俺……他不知是自己呼喊的声音太小了还是怎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听见,后来他举起了手。 他又听到其中的一个河南人说:这山东棒子还没死,他还在动呢。 另一个说:别管他,咱们快走。 接着他就听见嘎嘎吱吱的脚步声远去了。 大奎躺在雪地上,他心想这次是死定了。他又想到了麦花,他似乎又嗅到了麦地的气味,甜丝丝的,夹杂着太阳的香味,还有黑土,一岁多的黑土已经会叫爹了,他早晨离开家门时,黑土就这么喊他来着。 大奎想起这些,他真的不想死,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呀。有那么多的地等着他去种,有那么好的女人等着他去搂抱,他还要生儿子,再生闺女,然后子子孙孙在关东的黑土地上生活下去。到那时,大奎家真的就是人丁兴旺了。 大奎昏了,又清醒了些。迷朦中,他发现自己被人扛在了肩上,一摇一晃地向前走去。 大奎得救了,救他的是住在林子里的猎人。猎人已经跟踪这头熊好久了,猎人先是发现躲在树洞里的熊。冬天的时候熊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树洞里猫冬,除非它去寻找吃食。在入冬之前,熊已经在树洞里备足了野果子,不遇到意外,熊不会轻易走出树洞。猎人把熊赶了出来,他要在运动中把熊拖得精疲力尽然后再射猎它,否则,猎人没有十足的把握捕猎到熊。猎人跟踪黑熊已经两天了,结果遇上了不知深浅的大奎。 好心的猎人把大奎送回到了山东屯,经验老到的猎人归来时给麦花留下一句话:你男人算是命大,今天捡回一条命,下身的骨头都碎了,他再边站不起来了。 麦花受到如此的打击心情可想而知,她伏在大奎的身上嚎啕大哭。乡邻们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批,他们把安慰话都说尽了,但又有谁能安慰悲痛欲绝的麦花呢。 于三叔一袋接一袋地吸着烟,最后于三叔说:麦花,别哭了,这都是命呀。 于三叔冲着天空叹了一口气又道:闺女,想想咱们那些死在逃难路上的亲人吧,大奎算是幸运的了。 这一句话说得麦花止住了哭声,她望着躺在炕上人事不省的大奎,抱过黑土,她在心里冲自己说:再难的日子也要往下过,不为别人,还得为黑土,为活而活着。 想到这的麦花,止住了悲哭。她呆呆怔怔地望着昏迷着的大奎。 第四节 大奎在熊瞎子身下捡了一条命,人却残了。盆骨以下的部位从此失去了知觉,于是大奎便整日躺在炕上唉声叹气。从此,大奎和麦花的日子发生了转折。 麦花站在大奎拼死拼活千辛万苦开出的土地面前,止不住流下了眼泪。厚重的黑土地只有男人的力气才能征服,麦花站在土地面前有心无力,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叹气。 每年春天,布谷鸟一叫,便是下种的时候了。山东屯的人们,那时还没有马呀、牛的帮助种地,他们只能靠人拉手推地犁地。几家男人联起手来,一家家地种地,大奎不能下炕了,便没人主动和麦花联合了。麦花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家欢天喜地,把一年的希望埋在地里。 那天于三叔走到站在地边发呆的麦花身旁说:麦花呀,你先别急,等大伙都种完了地,俺让人帮你家一把。 麦花感激地望着于三叔,于三叔叼着烟袋,清清淡淡地笑一笑又道:没个男人的日子就是不行。 说完耸着身子从麦花眼前走过去。 麦花回到家里把这话冲大奎说了,大奎已从炕上爬了起来,手扒着窗台心焦如焚地向外面张望着。 大奎说:布谷鸟一叫,正是下种的日子。 大奎又说:咱家的地,怕是下种晚了。 麦花那些日子每天都要带着黑土到自家田地旁守望。黑油油的土地泛着亮光,黑土在地里蹒跚着,他走了一程,回过头冲麦花叫:娘,娘,咱家咋还不种地。 黑土的叫声让麦花的心里火烧火燎的。 麦花每天都会把别人家种地的进程报告给炕上的大奎。 麦花说:朱家大哥的地种完了。 麦花又说:李四叔的地种了一大半了,山上的柳树都冒芽了。 大奎就用拳头砸着炕,咚咚的响。以前他把麦花压在身下时也经常把炕弄出这样咚咚的响声,那时他的心情是幸福和欢愉的,就像往自家的黑土地里播种一样,播下去的是希望,收获的是喜悦,于是,他们有了希望,那就是儿子黑土。此时大奎的心情却糟乱成一团。 他说:晚了,咱家的地下种晚了。 他又说:柳树都吐芽了,地再不种就没收成了。 大奎一次次用力地砸着炕,吓得黑土哇哇地大哭起来。 麦花移过身,跑到堆放着种子和杂物的西屋里,肩膀一抖一抖地哭泣着。 于三叔并没有失言,他种完了自家地之后,又帮着别人种了几家,他家的地里的禾苗都破土而出了,整个山东?屯的地大都种完了。于三叔带着两个儿子还有朱家大哥,李家四叔等人来到了大奎家开始种地了,地断断续续地种了三天,终于种完了。 麦花自然是千恩万谢了,于三叔就慢条斯理地叨着烟袋走到麦花身旁说:麦花呀,你啥话都别说了,咱们好赖都是从山东逃出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奎都那样了,山东屯的老少爷们总不能看你家笑话不是。 说完于三叔用眼睛在麦花的脸上挖了一下,又挖了一下。于三叔心想,这小媳妇今年该十八了吧,长得还是那么白那么俊,生完孩子比没生孩子更成熟了,就像秋天的高粱穗,都红透了。 于三叔想到这,干干哽哽地咽了口唾液。 接下来,麦花不断地向大奎通报着地里的消息。 小苗出土了。 垄里长草了。 大奎说:该锄地了。 别人家的地已经锄过了,错过了季节,麦花锄地的时候,已比别人家晚了半个月。太阳已经有些热力了,麦花锄地,黑土在地里疯跑,他不时地向麦花喊着:娘,这里有草,这里还有草。 麦花已经顾不上黑土的喊叫着,她发狠地锄着地,汗水湿透了衣服,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十瓣。 于三叔叨着烟袋走过来,自家的田地已经锄过一遍了,于三叔的样子显得就有些散淡和悠闲。 于三叔望着地里忙碌的麦花,身体透过汗湿的衣服凸凸凹凹地显现出来。于三叔的身体就开始从下到上地热了起来。他先是把手搭在麦花的肩上,很有分量地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接着去接麦花手里的锄,顺势地捏住了麦花那双白白净净,圆圆润润的小手。于三叔有些惊叹,天这么热,活这么累,麦花一身皮肉还是那么白,那么嫩,真是天生的娘娘坯子。于三叔就说:麦花呀,这么粗这么累的活咋是你们女人干的,你看你的小手,都磨破皮了,嘿哟哟,真是的。 捏摸了一下麦花的手,接过麦花手里的锄,帮着麦花锄了起来。麦花抽空把跌倒在地垄里的黑土扶了起来,拍去黑土身上的泥土,她望着黑土,眼泪便在眼里噙着了。 于三叔一边锄地一边说:麦花呀,没个男人帮一把,靠你这么个人女人咋行,这活可不是女人能干的。别指望别人,别人帮得了你初一,帮不了你十五。 麦花点着头。 晚上麦花回到家里,把于三叔说过的话又冲大奎说了一遍,大奎便用拳头去砸炕,声音仍咚咚的。 麦花的心里也不好受,也想痛哭一回,却没有眼泪,眼泪早就化成了汗流到自家田地里了。她躺在炕上,浑身似散了架子。她心里急,也苦,可又不能对大奎说,地里的禾苗长得又瘦又黄,比别人家的差远了。她似乎看到了秋天不济的收成。她只能把气往心里叹了。 那天,麦花正在锄地,突然听到大奎疯了似的喊:俺的地呀,这还是地么? 她回过头来的时候,看见大奎不知何时从家里爬到了地头,衣服撕破了,爬得满手都是血,他望着自家地里枯黄的禾苗绝望得大哭起来。他一边哭叫,一边疯扯身边够得到的禾苗。 黑土被父亲疯狂的样子吓傻了,他呆呆地望着父亲,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麦花大叫一声扑了过去,她抱住了疯狂的大奎,黑土也随之大哭起来,一家人便搂抱在一起,大哭起来。 大奎哭叫:老天爷呀,你咋就和俺一家过不去呀。 麦花也叫:老天爷,你睁睁眼,就可怜可怜俺一家人吧。 黑土叫:爹呀,娘呀,你们这是咋了。 第五节 田地里枯瘦的禾苗让大奎绝望,别人家田地里的禾苗都生得茁茁壮壮,唯有自己家的田地,因错过了播种季节,还有伺弄的不及时,黄黄瘦瘦的,一棵棵秧苗像害了痨病。 老实本分,世世代代把土地、庄稼视为生命的大奎,真的绝望了。那一晚,他躺在炕上,哀哀咽咽地哭了好长时间。 麦花听着男人大奎像女人似的哭嚎,心里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的。她把黑土哄睡,便独自一人来到自家的田地旁,她只是想出来走一走,却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田地旁。星光下,她痴痴怔怔地望着自家的田地,此时,仿佛一家人已走到了绝路。山林里,以及草丛中阵阵不知名的虫叫,在她耳畔响着。她却充耳不闻。大奎对田地的悲哀,深深地感染了她。在这之前,她已经千百次地自责了,她恨自己无能,没有把自己家的田地照看好。其实她已经尽力了,每天锄锄地来,她的身体都散了架子似的疼,她只是个女人,种地本是男人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于三叔叨着烟袋一明一灭地出现在了她的身边。直到于三叔说话,她才发现是于三叔。 于三叔在黑暗中声音滋润着说:麦花呀,这田地弄成这样不怪你,种地,收获本是男人干的活路,你一个女人家累死累活的,俺于三叔看了心里也不忍呐。 于三叔的话说到了麦花的软处,她难过着哭泣起来。于三叔的一只大手不失时机地伸了过来,搭在麦花软软柔柔的肩上。于三叔又说:麦花,你受苦受累,俺看着心里都不好受,大奎都那样了,让你一个女娃子,受委屈了。 于三叔的话说得麦花心里软极了,她似乎终于找到了哭的理由,她真的放出声来,哭了一气,又哭了一气。这样一来,她心里好受多了。 于三叔一直蹲在她的身旁,那只厚重的大手在她软软的肩上摸捏着,似乎在安慰她,又似乎在鼓励她,待麦花止住了哭声,于三叔就扔掉了另一只手里的烟袋,空出来的手就把麦花整个人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麦花一惊,挣扎了一下说:于三叔,你这是干啥? 于三叔满嘴烟臭地说:麦花,三叔想你哩,只要你答应俺,你家田地里的事,俺就包了。你得靠个男人哪。 这时的麦花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想到了绝望伤心的大奎,还有不懂事的黑土,他们一家老小都指望眼前的土地生出的庄稼度过年景呐。 说到这,于三叔就把麦花压在了身下,他动手解麦花的衣服。麦花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但也谈不上顺从。就在于三叔的大手伸向麦花的腰带时,麦花突然用手制止了于三叔的动作。 她冷静着说:于三叔,以后你真的照顾俺家的地。 于三叔已经语无伦次了,他说:照顾,咋能不照顾呢,只要你答应俺,你家的地就是俺的地。 麦花放开了阻止的手。 于三叔便长驱直入了。麦花躺在那里麻木而又僵硬,她偏过头,躲开于三叔呼呼喘着烟臭的嘴,她望见了自家的田地。在那一瞬,她似乎看见自家田地里的禾苗正在嘎巴嘎巴地拔节生长,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她快乐地叫了一声。 于三叔颠狂着说:麦花,麦花,你,你的地,真好,好…… 于三叔果然没有失言。从那以后,于三叔便经常光顾麦花家的地了。他帮着麦花锄完了第一遍地,又锄了第二遍,地里的土很松软,草也少了许多。禾苗长得有了些起色,先是高到了膝,最后就长到腰那么高了。麦花家的地和别人家的地比起来仍有些差距,但毕竟让她又看到了希望。 于三叔隔三差五地来,麦花正站在齐腰深的田地里拔草,黑土躲在地边的草丛里逮蚂蚱。于三叔一来,便把麦花扑倒在齐腰深的庄稼地里,庄稼地早就藏得住人了。 两人站起来的时候,于三叔就弯下腰帮麦花拔草,拔了一气,又拔了一气。然后于三叔干咳一声说:麦花呀,俺走了,自家的地草也该拔了。 说完一闪身便走了,走回到自家的田地里去了。麦花不说什么,用手抹一把眼角汗湿在一起的头发,抬眼看见仍在地边玩耍的黑土,又把腰弯到了田地里。 当于三叔在帮麦花锄第三遍地的时候,于三叔那两个长得膀大腰圆的儿子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其中一个夺下了于三叔手里的锄头,另一个推一把于三叔道:自家的地还没锄完,你倒有心思帮别人锄地。 于三叔被两个儿子推搡着走了。 在这之前,麦花和于三叔的事已经是满屯风雨了,只是麦花一直蒙在鼓里。其实她已经不在乎名声了,她看重的是自家的田地,到秋天的时候能打下多少粮食。两个儿子出现以后,于三叔似乎已经没有机会到麦花的田地来了。他只要一出现,他的儿子就会马上赶到,不由分说,推推搡搡地就把于三叔推走了。于三叔扭着脖子说:麦花,等俺干完自家活,就来帮你。 于三叔只是说说,他在两个膀大腰圆的儿子面前一点脾气也没有了。从此,于三叔失去了向麦花效劳的机会。 麦花蹲在田地里呜呜咽咽地哭过,她不知为什么要哭,她伤心,难过、绝望。 这之后,偶有一两个屯子里老老少少的男人,出奇不意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说:麦花,你跟俺一次,俺帮你干一晌活。 麦花骂道:滚,你这个王八犊子。 男人一走,麦花就又哭了。她知道,没有一个男人肯真心帮她。没有男人的日子,真是寸步难行。 大奎又爬到自家地旁两次,看到差强人意的庄稼,情绪比以前好了许多。 晚上,大奎和麦花躺在炕上,大奎就叹着气说:麦花,都是俺牵累了你,让你一个女人家受苦受累。 麦花就说:大奎,别说这样的话,你不是为这个家才弄成这样的么。 大奎又说:俺这么活着,还真不如死了的好,让一个女人养活着,想起来脸都红。 麦花忙伸出手,用手捂住了大奎的嘴,她想起大奎没受伤前,他们曾经有过的恩爱日子,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大奎安慰似的,把麦花搂在怀里,做为残废男人,他只能做这么多了。 半晌,大奎说:麦花,你再找个男人吧,俺不拦你。 麦花在大奎怀里拼命挨着头,她又想起和于三叔有过的日子,觉得自己真的对不住大奎。嫁给大奎那天起,她就想好了,生是大奎家的人,死是大奎家的鬼。 大奎又说:麦花,俺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今年才十八,日子还长着呢,这样下去咋行。 麦花把头埋在大奎的怀里,又一次呜咽着哭了起来。 麦花认识了河南人四喜,于是麦花一家的生活又发生了变化。 第六节 几场痛痛快快的雨一落,地里的庄稼便疯了似的长。山上的林木和草丛也是密密团团了。 这些日子,麦花经常站在自家田地旁愣神,今年困苦的日子算是过来了,接下来只剩下秋收了,麦花咬咬牙,秋收她能挺过来。总之,秋收不像春播时那么急迫,麦花不管是否有人帮她,她都会从容许多。 麦花一站在田地面前,她就愁苦,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一个女人家,这么大一片土地压在她的身上,想起来就让她透不过气来。以前没有土地时,她是那么盼着土地,爱着土地,此时,她望着一眼无际的庄稼地,她有些恨这些土地了。 就在麦花愣神的时候,她无意间望见了不远处一个男人在望她,她抬头望了眼那个男人,这是河南屯的男人,他也站在自家田地面前,两块土地相距得并不遥远,中间只隔着于三叔带人挖出的那条沟。 山东屯和河南屯的人们为了土地经过几次械斗之后,暂时平静了下来,但他们双方仍没放松警惕,秋收在望了,他们各自加倍警惕地在自家田地里巡视着。 春天的时候,麦花似乎就看见过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年龄看着比大奎也大不了多少。那时,麦花没有心思去观察对面的男人,她总觉得对面那个男人,经常向她这边张望。这一切并没有在麦花心里留下多少痕迹。 几场雨一落,山上的草木葱笼起来,正是生长蘑菇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男人和女人便走进山里去采摘蘑菇,然后晾在自家的房檐下,留到冬天时吃。 麦花上山了,黑土还小,她没法把黑土带在身边,便在黑土腰里系上根绳子,把绳子一端交到大奎的手上,黑土到了疯跑的年纪,她不放心黑土在外面乱跑。 麦花篮子里的蘑菇已经很丰盛了,就在这时,她又在一片草丛里发现了一个很大的蘑菇圈,蘑菇都是结伴生长的,发现一只,就会看见一群。麦花心想,采完这片蘑菇就可以下山了,她有些兴奋地向那片蘑菇扑去。就在她伸出手去摘蘑菇时,她猛然看见一条毒蛇,吐着蛇信子正冲着她。麦花从小就怕蛇,她可以不怕老虎不怕狼,但她就是怕蛇,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怕,尤其是这么近距离地和蛇对视,她这还是第一次。以前上山的时候,她也看见过蛇,那时却是远远的,她还没有来得及害怕,蛇已经爬走了。这条蛇看上去粗大,又凶狠,麦花叫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不知多长时间,她醒了过来,却发现被人抱在怀里。那人正试图伸出手掐她的人中,她推开那人坐了起来。她看见了是那个见过的河南人,但她仍下意识地说:你是谁? 那人就摇摇手道:不用怕,俺是河南人四喜。 麦花气喘着说:你要干啥? 四喜笑一笑说:你不用怕了,那条蛇已经被俺打死了。 麦花果然看见那条死蛇垂着身子被挂在一棵树枝上。 麦花还看见,地上的那片蘑菇已经被四喜采摘了下来,放在她的篮子里,篮子里的蘑菇已经小山一样了。 她半是感激半是戒备地望着河南人四喜。 四喜就说:俺认识你,你叫麦花,咱们两家的地挨着。 麦花不想说什么了,她站起来,提起篮子要走。 四喜又说:你要是怕蛇,明天上山俺在那棵树下等你。 四喜说完指了指山坡那棵柞树。 麦花心跳着走了。 四喜在麦花身后仍说:别忘了。 第二天上山时,麦花几乎把四喜的话已经忘了,她认为和四喜只是巧遇,况且他又是河南人。当她走进山里,看见了那棵老柞树,她才想起四喜说过的话。她看见了那棵柞树,就看见了站在树下的四喜,四喜正冲她笑着。 四喜说:俺知道你恨河南人,你家大奎冬天被熊瞎子伤了,就是俺们河南人看见的。他们没去救你男人,俺瞅不起他们。 麦花听了这话,认真地看了一眼四喜。 麦花回过身,准备向另一个方向走。 四喜说:那边不会有蘑菇了,刚才有几个人在那边采过,这面有蘑菇。麦花改变了方向,果然麦花发现了蘑菇。四喜也弯腰采蘑菇,他却把采到的蘑菇放到了麦花的篮子里,麦花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四喜说:俺一个人,吃不了多少。 麦花的心里又跳了跳,但她不再去看四喜了。 四喜仍说:家里外面的都靠你一个女人家,够不容易的。 麦花听了四喜的话,心里暖了一下,接着就有些酸,但她仍没去望四喜。 四喜又说:那么大一片地够你受的了,就是男人也累弯腰了。 麦花这时真想哭出声来。 很快,在四喜的帮助下,麦花篮子里的蘑菇已经盛满了。麦花往回走,她走了一程,回头去望时,她看见四喜正站在那里望着她,她回过头,很快地向前走去。 以后的日子里,她为了避开四喜,采蘑菇的时候她换了一个方向,有几次她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四喜,四喜正朝她这一边赶来,她便逃也似地走掉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么不愿意见到四喜。 转眼,秋天就到了。 收获的季节,一下子就忙乱了起来。一时间,田边地头,男人喊、女人叫,孩子哭,乱成了一团,收获的季节让人兴奋让人疲惫。 麦花的田地里,只有麦花一人形只影单地忙碌着,她先把庄稼割倒,然后再回过头来堆在一起。她喘口气抬头的时候,第六感觉她知道河南人四喜正在望着她。他们中间的庄稼已被割倒了一大片,使他们的目光一览无余起来。 麦花没有心思去琢磨四喜望过来的目光,焦急和忙乱已经把她的心塞得满满的了。她望着这一片成熟后的庄稼地,她不知道靠自己的力量什么时候才能把它们收割完。 一天的劳累,让麦花腰酸腿疼,她走回家里,还要忙活一家人的晚饭。吃完饭,她头都抬不起来,便睡去了。当第二天,她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向自家田地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刚开始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她左右四望时,确信眼前的田地就是自家的无疑时,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夜之间,她家的地被割倒了好大一片,割倒的庄稼又被整齐地堆放在一起。这时她发现了不远处四喜的目光,她望过去,看见四喜正疲惫地冲她微笑着。 是四喜在夜里帮她割的地,她心里热了一下,这次她长时间地望着四喜,四喜反倒扭过头,忙自家的田地了。 那一天,麦花的心里装满了感激。她喘息的时候,下意识地张望四喜,四喜也正抬头向她这边望。她在心里冲四喜说:谢谢你了,四喜。 那天晚上,麦花吃完了饭躺在炕上并没有睡着,想了想,她向自家田地走去。结果她看到了四喜,四喜正埋着头,飞快地在她家的田地上割着。 她叫了一声:四喜。 四喜回过头来,在星光下冲她笑一笑说:你回家歇着吧,俺再割上一夜就差不多了。 麦花站在四喜的身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一个河南人在帮她,她说些什么呢? 四喜见她没动,一边忙着一边说:麦花你回去吧。 麦花想,四喜一定是白天忙完了自己家的地,又来忙她家的地了。她想,四喜饭一定还没吃呢。想到这,她很快地向家走去,她在外间,把两个热饼子揣在怀里,拿起了镰刀,大奎听见动静在屋里问:麦花,你还不歇么? 麦花道:俺再割一会儿地去。 大奎就叹息了,拳头又砸得炕面咚咚地响了。 麦花把饼子递到四喜手里时,四喜一点也没客气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四喜一边吃一边说:麦花,你贴的饼子真好吃。 四喜吃完饼子又挥汗如雨了,麦花怔怔地望着四喜的后背,想叫一声四喜,可她却没有叫出来。便也挥刀割了起来。 四喜说:麦花你回去歇着吧,明天还要忙呢。 麦花不答,挨着四喜向前割着。 四喜抬头擦了把汗,这功夫,麦花也抬头喘了口气。月光下,两人对望着,四喜笑着说:麦花,你真俊。 麦花听了这话,心里动了一下。她甚至在那一瞬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想,这时无论四喜要干什么,她都会答应,四喜在帮她,她只是个女人,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办法报答四喜了。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喜已经割出去好远了。 天亮的时候,又有一大片庄稼倒下了。 第七节 麦花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四喜的帮助,四喜帮助麦花是真心实意的。 麦花曾问过四喜:你帮俺,图的是啥? 四喜就愣愣地说:麦花啥也别说了,你是好人,俺帮好人,心里舒坦。 四喜是一点一滴走进麦花心里的,如果四喜只图她是个女人,就像于三叔似的把她按在田边地头要她,她啥也不会想,心甘情愿地让于三叔帮她,帮过也就帮过了,不会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四喜却不同,四喜已经像一粒种子一样,落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了。 转眼,冬天就到了。 整个秋收过程,一直是在四喜的暗中帮助下麦花才完成了秋收。在这段时间的交往过程中,麦花知道四喜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父母都在闯关东的路途中饿死了。四喜今年二十五岁,来关东已经五年了,没有合适的女人一直没有成亲。 那年冬天,四喜去了一趟城里,拉了一架子车粮食,用粮食换回了一支猎枪。于是,整个冬天,四喜便隔三差五地扛着猎枪进山打猎。因为四喜有猎枪,人的胆子就大了,他能一直走到冰天雪地的老林子深处,四喜的收获就很大。 每次四喜从山里回来,都会背着提着许多猎物,有山鸡、野兔,有一次四喜还打到了一只狐狸。后来他把那张狐狸皮送给了麦花。四喜说:这玩意抗寒,拿回去用吧。 麦花和四喜的交往,其实大奎早就有所察觉了。大奎的心情很平静,他知道自己是个废人了,这么拖累麦花,他的心里早就过意不去了。要是没有麦花和儿子黑土,他早就不想活了,他放心不下他们。 那天夜里,麦花把四喜送来的狐狸皮铺在了大奎身下。黑土躺在两人中间已经睡熟了,大奎咳了一声说:麦花,你和他结婚吧,俺不拦你,你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麦花没说什么,她正在思念四喜,她不知道四喜在这样的夜晚里在干什么。听了大奎的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之前,她也曾想过和四喜的那种结果,可她却觉得对不住大奎,大奎毕竟是她的男人,他们还有了黑土。 大奎又说:麦花,你就听俺一次吧,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你一个女人家,今年还不到二十,太委屈你了。 麦花声音就哽咽了,然后说:大奎,你别说了,说了俺心里不好受。 大奎又沉默了一会说:就算你帮俺和黑土一次吧,俺们总也得有个人养。 这句话说到了麦花的心里,她可以不考虑自己,但她不能不考虑黑土和大奎。 大奎见麦花不吭气了,又说:只要人好,不嫌弃咱,不给你委屈受,你就答应下来吧。 麦花就说:他是个好人。 大奎说:他是谁? 麦花答:你不认识。 大奎说:是河南……侉子。 麦花就不言语了。 大奎就用拳头砸炕,咚咚的。大奎喘着粗气说:俺恨河南人,要是他们当初帮俺一把,也不会有今天。 麦花知道大奎恨河南人,她怕大奎没法接受,她才没有主动告诉大奎四喜是河南人。就是大奎能接受,全屯子的老少爷们也不会接受。几年了,自从有了山东屯,河南屯,两个屯的人们就没有来往过。麦花对这一切,心里一清二楚,因此,她对自己和四喜的关系一直拿不定主意。 不知为什么,两天不见四喜,她心里就空落得无依无靠的。于是,她便一次又一次走出屯外,向远方张望。她知道,每次四喜从山里下来,总会在那个方向出现。 四喜远远地就看见了麦花,吹一声口哨,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从肩上摘下猎物就往麦花的怀里塞。麦花每次都推拒,四喜就说:拿回去给孩子吃吧,又不是啥稀罕物。 麦花那次就说:四喜,你把猎物攒起来拿到城里卖了,攒下钱也好讨个女人。 四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样子有些失望,丢下猎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麦花不知哪里让四喜不高兴了,便望着四喜高高大大的背影远去,她才叹着气,提着猎物往回走。 又一次,四喜打猎回来,她看见四喜的棉袄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白白的棉絮都露出来了。 麦花就说:四喜,俺帮你补补吧。 四喜说:那行,你到俺家去。 麦花摇了摇头,山东屯的人还没有一人走进河南屯过,大天白日的,她去河南屯,还不得被唾沫淹死。 四喜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又说:要不晚上,没人看得见。 麦花又摇了摇头,她看到了野地里堆着的秫秸垛,秋收过后,秫秸就垛在那里,冬天用来烧炕,当引柴用。 麦花想好后就说:晚上俺在那等你。 四喜点了点头。 麦花早早地就来到秫秸垛了,她用手在秫秸垛里掏了个洞,便钻了进去,里面足够装下她和四喜两个人了,又不会被人注意,麦花为自己的发明高兴起来。 四喜来到的时候,两人钻了进去。麦花借着月光,月光先是照射在雪地上,雪地又把月光反射到他们的小窝里。麦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针线,为四喜补衣服。 四喜说:这里真暖和。 麦花笑一笑。 衣服很快就补好了,四喜转过身来,两人差不多是半躺在秫秸窝里说话。 四喜又说:这里真好,俺都不想回去了。 麦花笑一笑,脸红了一下。 四喜就借着雪光望麦花的脸,四喜就急促着声音说:麦花你真好看。 麦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厉害。 四喜就捉住了麦花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就那么握着。 四喜的呼吸就更加急促了,四喜变音变调地说:麦花,你嫁给俺吧,俺真的喜欢你。 麦花脸热心跳地望着四喜。 四喜鼓足勇气把麦花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麦花没有挣扎,是她喜欢的四喜在抱她,她怎么会挣扎呢。 四喜又说:麦花你嫁给俺吧。 麦花半晌在四喜的怀里摇了摇头。 四喜就瞪大眼睛说:为啥,你不喜欢俺? 麦花又摇了摇头。 四喜说:那是为啥? 麦花这才叹口气说:因为你是河南人。 四喜这回懂了,大着声音说:河南人咋了,打架俺没参加,河南人、山东人都是人。 麦花伸出手去捂四喜的嘴,四喜趁热把麦花冰冷的手指含在了嘴里,呜噜着声音说:俺就要娶你,俺喜欢你,俺的麦花哟。 两人搂抱在一起,秫秸垛在轻轻摇荡着,颤抖着。 麦花从来也没有这么心甘情愿过。当初她嫁给大奎时,因为大奎是她男人。男人和女人在一个房檐下过日子生孩子,才有了这个世界。于三叔要她时,那时她需要帮助,她是在用身体交换,她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现在,四喜把她搂在怀里,她也伸出手把四喜搂了,她全身颤抖,心甘情愿,满心愉悦。她喘息着,轻叹着接纳了四喜。 两人平静下来之后,她把头埋在四喜的怀里,深深地嗅着四喜的男人味。四喜满足地说:麦花,你真好。 麦花咬了四喜一口,四喜轻叫了一声,用力地把麦花搂在了怀里。 四喜说:俺真的不想走了,真想和你在这里睡一夜。 麦花叹口气说:傻话。 四喜又说:真的麦花,嫁给俺吧,俺以后会好好待你的。咱们两家的地合在一起种,俺不会亏待大奎和黑土,俺对他们会像对待亲人一样。 麦花听了四喜的话,被感动得轻轻啜泣起来。四喜要不是河南人,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四喜,四喜是个好人,他会说到做到的。但她此刻却不能答应四喜。 从那以后,麦花管不住自己,一次次到秫秸垛里去和四喜幽会,四喜拿来了一张狼皮铺在秫秸上,这样一来又温暖,又舒服。有时她躺在四喜宽大的怀里,她真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但当她清醒过来时,她又深深地为自己的罪恶感折磨着了。 她每次回去的时候,黑土已经睡着了,她不知大奎睡没睡着。她轻轻地爬进被窝,大奎那边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在这时,真希望大奎说点什么,哪怕骂她一顿也行。可大奎就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白天的时候,她不敢去望大奎的眼睛。 大奎就说:麦花,你在咱山东屯找一个男人吧,找谁都行,俺不拦你。 麦花低着头,她真想哭出来。 大奎又说:和河南人往来,咱们怕在山东屯呆不下去了。 麦花的头更低了,对自己和四喜的前途愈发感到迷惑了。 第八节 麦花已经把握不住自己了,温暖的秫秸垛成了她和四喜留连往返的乐园。 天气渐渐转暖了,积雪正在悄悄融化,飞回北方的雁群,嘎嘎鸣叫着又飞回了北方,北方的春天,就这样悄悄地来了。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经过一冬的孕育,麦花和四喜有了孩子,麦花怀孕了。先是停了经事,接下来就有了反映。麦花和大奎都是过来人,这一点瞒不住大奎。大奎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河南人。大奎自从被黑熊伤了下肢,他早就失去作为男人的资本了。 大奎瞅着呕吐的麦花,麦花脸色苍白目光无助地望着大奎。他们中间站着一脸迷惘的黑土,黑土已经三岁多了。 大奎却说:春天就要来了,地又该种了。 麦花望着大奎的目光,可怜巴巴的,她毕竟是个女人,这时她一点主张也没有。 大奎说:啥时候你把他领家来,让俺看看。 突然麦花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大奎还说:都这样了,纸是包不住火的。 大奎的目光落在黑土的身上,黑土仰着脸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想哭,却没有哭出来。 大奎再说:这家没个男人,真是不行,不为别的,就算为黑土吧。 大奎说完闭上眼睛,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黑土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他被爹娘的样子吓坏了。 四喜来到大奎面前,是一天后的晚上。四喜的样子显得有些胆怯,神情却亢奋。 他立在炕前,大奎坐在炕角,他把身板挺得笔直。 麦花牵着黑土的手,坐在外间,仿佛在等待着宣判。 大奎说:你就叫四喜。 四喜答:哎—— 大奎不说话,上上下下把四喜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大奎这才说:你和麦花都有孩子了。 四喜不知说什么好,怔怔地望着大奎。 大奎再说:麦花是个好女人,你的眼光没有错。 大奎似乎在喘着气,他的两只手撑在炕上,保持着身体挺在那里。 大奎还说:别的俺啥也不说了,日子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啥说的。 大奎的声音哽咽了,但他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 半晌,大奎又说:俺只有一个请求,日后你要对得起麦花和黑土。 四喜也受了感动,他吸着鼻子答:哎,这个一定。 大奎说完便把身体靠在了墙上。 四喜是在又一天的晚上把铺盖夹在腋下来到了麦花家里。 原来大奎、麦花和黑土一家人住在东面的房子里,中间一间是厨房,西面那一间,放着一年的粮食和杂物。在四喜来之前,西面那间房子被麦花收拾出来了。 四喜就住进了西间房。在四喜没来之前,麦花冲大奎说:俺一间屋里睡一天。 大奎躺在炕上,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他的样子显得很平静。 四喜就来了。 本来是一件喜事,没人祝贺,没人道喜。 晚上的时候,麦花住进了四喜的房间,在这之前,她为黑土铺了炕,脱了衣服,又为大奎掖了掖被角,然后犹犹豫豫地迈步向西屋走去。 黑土睁开眼睛刚要喊娘,大奎突然用手捂住了黑土的嘴。 大奎就势把黑土搂在了怀里,鼻涕眼泪的也随之流了出来。 四喜住进麦花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山东屯。于三叔带着几个人,背着手来到了麦花家里。麦花正和四喜坐在院子里选种子,把那些生得饱满的种子挑出来。 于三叔背着手,巴嗒着烟袋说:麦花,家里多了个外乡人,咋不跟俺说一声。 麦花似乎心里已有准备,她对于三叔的态度显得不软不硬。 麦花说:俺家的情况,乡亲都知道,俺要活命,黑土要活命,大奎也要活命,家里没个男人,这日子过不下去。 于三叔哼了几声又说:咱们山东人死绝了是咋的,咋轮到外乡人跟着掺和了。 大奎这时在屋里大声地咳了起来,咳了两声便叫道:于三叔,你进来,俺有话对你说。 于三叔一干人等,白了一眼麦花,又白了眼四喜,最后走进屋里。 大奎冲于三叔等人说:三叔,俺家的事你就别管了,就这样吧,咋的也比麦花一个人吃苦受累强。 于三叔狠着声音说:大奎,你把山东人的脸丢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一个河南侉子…… 于三叔等人就很义愤的样子。于三叔带着人,甩着手走了。 麦花家的门,夜晚先是被人抹上了牛屎,后来就有一些石块被扔进院子里,咂着地咚咚的响。渐渐的,在屯子里没人有和麦花说话,借东借西的,也没人肯借给她了,男人女人们和麦花走个对面,麦花和人打招呼,别人忙把头扭向一边,没人理睬她。 黑土在外面和孩子玩时,被一群孩子打了,哭叫着跑回来,他一边哭一边冲麦花说:娘,他们骂你找了个野男人。 麦花愤怒了,她一边拍打着孩子身上的泥土一边大着声音说:以后他们打你,你也往死里打他们。 大奎又在屋里咳了起来。 一天,麦花和四喜正在地里做着春耕前的准备,黑土突然哭叫着跑来,一边跑一边哭道:娘,俺爹要死了。 四喜和麦花一听,顿时怔住了。他们离开家门时,大奎还好好的。醒悟过来之后,他们就急三火四地往家赶。 大奎正倒在院子里,他用裤腰带把自己的脖子系了,另一头拴在一个树桩子上,因用不上力气,大奎正手脚并用在地上挣扎着。 麦花一见,大叫了一声扑过去,她先是解下大奎脖子上的裤腰带,然后和四喜一起,把大奎抬进屋里。大奎已经缓过了一口气,他睁开眼睛说:麦花,你让俺死吧,俺活着难受哇。 麦花哇的一声就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大奎呀,俺对你不好吗,你这样做还咋让俺和黑土活了,你要是死了,俺活着还有啥意思,俺也不活了。 于是,麦花和大奎抱在一起大哭起来,黑土抱着娘的大腿也在一旁助阵。 四喜站在一旁也是不好受的样子。 麦花一边哭一边说:大奎,你不想别的,你也要为了黑土活下去呀,你就这么忍心扔下黑土和俺吗。 大奎看见了黑土,他把黑土抱过来,哭了一气。然后用手去抽自己的耳光,一边抽一边咒:大奎该死,黑土呀,爹对不住你。 从那以后,大奎安静了下来。 春耕的时候,他又爬到了地边,看着麦花和四喜把一粒粒种子埋进了土里。 四喜看到了大奎就说:大奎你这是干啥,还不在家歇着。 大奎笑着说:俺看见种地,高兴哩。 从那以后,每天下地时,四喜都要把大奎背到地边,让他看着种地的情形。 晚上睡觉时,麦花果然东屋住一夜,西屋住一夜。那天,大奎看见麦花又把被子搬到了东屋的炕上,便说:麦花,你以后就别过来了。 麦花不答,把自己脱了,钻进了被窝里,安安稳稳地躺下了。 大奎又说:俺不挑理,俺是个没用的男人。 麦花坚定地说:俺不,你也是俺的男人呀。 大奎的心里一热,伸出手把麦花的手捉住了,两只手就那么握着。 第九节 河南人四喜住进了山东屯大奎的家,山东屯的人们议论了一阵子,说什么的都有。同情麦花的就说:麦花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找个男人帮一把没啥,可也不能找河南侉子呀。 有男人说:麦花那女人骚哩,忍不住了,找了个野男人,呸。 不管是同情麦花,还是不同情麦花,麦花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境遇感到难过。相反,她自从有了四喜之后,心里踏实而又愉快。脸色也变得更加滋润了,干起活来,比以前更加生龙活虎了。她心里洋溢着前所没有的欢乐,她想唱也想跳。 当布谷鸟又一次鸣叫的时候,播种的季节又到了。麦花和四喜及时地出现在自家的田地里,四喜年轻,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牛呀、马呀地在前面犁地,麦花在后面点种。麦花看见黑黑的泥土,把一颗又一颗金黄色的种子埋住,她心里止不住扑扑通通地跳着,她真想扑在黑油油的泥土上大笑一阵。 黑土有时也能帮上一点忙,他蹒跚地走在麦花的身后,用他那双小脚把种子踩实。不知内情的人,看了眼前的情景都会羡慕这样的幸福农家的景象。 四喜有时也把大奎背到田边,让他看着耕种的景像,大奎不时地在一旁提醒着;把种子深埋一些,夜里霜大,别把种子冻坏了。 大奎看到四喜一脸汗水的样子,便说:歇歇吧,不在乎那一会儿。 四喜就笑一笑道:没事,活是人干的。 四喜说完就又埋下头走进了田地的深处。麦花看见大奎也笑一笑说:今年咱家的地,一定错不了。 大奎也笑一笑。 日头偏西的时候,一家四口人便离开了田地回家了。四喜背着大奎走在前面,麦花牵着黑土的手走在后面。收工往家赶的山东屯人,便用手指点着这一家人。麦花的表情依旧愉悦美好,她把腰又向上挺了挺,把初孕的肚子里现出来。 回到家后,麦花忙着做饭,四喜也不闲着,他蹲在地上帮助麦花烧火。火光映着麦花的脸红红的,四喜就盯着麦花那张俏脸用劲地看。麦花看到了四喜痴痴的目光,脸就愈发地红了,她走过去用手指点着四喜的脑袋说:做死呀。四喜低下头,一边烧火一边说:俺就是看不够你,白天看,夜里也想看。 麦花娇嗔地用眼睛白了眼四喜。 躺在炕上的大奎,感受到火炕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 黑土屋里屋外地跑着。 四喜就说:当心黑土,别摔着。 黑土应了一声,仍忙忙碌碌地跑着。 吃饭的时候,一家四口人围坐在东屋的炕上。刚开始的时候,麦花总是把饭留出来一部分,让四喜端到西屋去吃。自己和大奎黑土三个人围在桌前吃。气氛就很沉闷,麦花怕看见大奎的目光,大奎似乎也在躲着麦花。大奎吃完一碗,麦花低着头接过大奎的空碗,走到外间为大奎再盛一碗。一顿饭下来,吃得沉沉闷闷的。后来,先是大奎打破了这种僵局,大奎说:让四喜过来吧。 麦花望了大奎一眼。 大奎说:都一家人了,就该有一家人的样子。 大奎现在已经想开了,刚开始的时候,从感情上来说,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四喜。可他又不忍心看着麦花和黑土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四喜刚进家门时,他真想一死了之。但他看到麦花那份绝望,他又一次感受到这个家不能少了他。 那天晚上,麦花趴在他的身边,哽咽着说:大奎,你真傻,要是没有你和黑土,俺也不会再找一个男人。你想想,这个家没有你,俺娘俩活得还有啥意思。你就舍得撇下俺们娘俩就不管了么? 大奎在麦花真心实意的劝说下,想开了。只要麦花生活得好,黑土不受委屈,就比啥都强。他无法给予麦花和黑土的,四喜能够给予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么想过之后,他心里便渐渐接受了四喜。 一家四口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两个男人就说起了农事。 大奎说:地种下了,再下场透雨,地里就该出苗了。 四喜也说:今年的年景,一定错不了,又会是一个丰收年。 麦花接过话头说:到秋天买了粮食,咱家一人做一件新衣裳。 大奎就说:你们做吧,俺不出门就算了,这身衣服,够俺穿一辈子了。 四喜说:这咋行,就听麦花的。到秋天,咱家也都新鲜新鲜。 大奎就不说什么了。 几场雨一落,地里的庄稼便疯长起来,夏天又到了。 麦花的身子越来越显形了,她走路的样子也吃力起来。 晚上,她躺在四喜的身边,四喜便伸出手去摸麦花的肚子。 麦花就幸福着说:四喜,想要儿子还是闺女。 四喜说:俺想要儿子。 麦花便把头偎进四喜的怀里,她的脸很热,她捉住了四喜放在她肚子上的手揉搓着。半晌,麦花就说:俺给你生,生得一屋子都是。 麦花说到这,突然想起和大奎也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大奎却成了一个废人。想到这,她嘤嘤的哭了起来。四喜不解其意,忙抱过麦花的肩头问:麦花,怎么了。 麦花摇摇头,转过身去。半晌,她幽幽地道:四喜,你以后要对大奎和黑土好。 四喜听麦花这么说,就在后面把麦花的身体拥住了说:俺不说过了么,咱们都是一家人了,还说啥两家话。以后有俺吃干的,就不会让大奎和黑土喝稀的。 麦花满意地点点头。 麦花躺在东屋大奎身边时,大奎看着麦花的肚子说:你身子笨了,以后就少干些活吧,莫动了胎气。 麦花眼泪汪汪地说:俺可没那么娇贵。 大奎还说:想吃啥,让四喜去城里给你买,可别亏了身子。 麦花把头又埋在大奎的臂弯里,此时的麦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两个男人这么爱着她。 麦花说:俺和四喜生孩子,你不怪俺吧。 大奎怔了怔,然后说:怎么会,黑土是他(她)的哥哩。俺喜欢黑土有一大群弟弟、妹妹,日后也好有人帮衬着,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麦花说:大奎,你真是个好人。 大奎说:四喜这个人也不错。 夏天的夜晚很热,汗流在身上粘粘的。四喜便每天晚上背着大奎去河里洗澡。每次都是四喜先帮着大奎搓背,洗头,然后自己才洗。那天,四喜正在给大奎搓背,大奎闭着眼睛,听着从四喜指缝里流到河里的水声说:四喜,秋天咱家就添人加口了,以后够你累的。 四喜说:俺不怕。 大奎又说:麦花也不容易,你日后一定要对得起她。 四喜就很激动的样子说:男人对不住女人,还算啥男人,大奎你放心,俺不会亏待咱们这一家。 两个男人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心里都热辣辣的。 第十节 又一个秋收的季节到了,麦花和四喜的儿子出生了。 那天麦花正领着黑土在山坡上晾晒采到的蘑菇,麦花的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地就疼了起来。麦花是生过孩子的人,她知道自己这是要生了,便冲黑土说:黑土,快去地里叫你四喜叔,娘要生了。 黑土便颠起一双小脚往山下跑,他一边跑一边喊:俺娘要生了,俺娘要生了。 四喜回来的时候,麦花已经生了。她正精疲力竭地给?孩子擦着身子,因为孩子出生在秋天的山上,四喜便给孩子取名为秋山。 秋山随着收获的季节来到了人间,四喜的兴奋自不用说。黑土也兴奋着,他一边跑一边喊:俺有弟弟了,俺有弟弟了,叫秋山。 大奎也是高兴的。那时,他和麦花成亲时,他的愿望就是人丁兴旺,让整个屋子都盛满儿孙。后来他的希望夭折了,虽说这孩子不是他的,但他仍然高兴,这毕竟是黑土同母异父的兄弟呀。 四喜一个人在田地里忙着秋收,麦花在家里坐月子。大奎有时忍不住从东屋的炕上爬下来,趴在西屋的门口冲着麦花和孩子说:麦花,秋山哭了,快喂孩子。 麦花便把**塞到孩子嘴里,屋里屋外顿时安静了下来。 大奎也是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麦花一边奶孩子,一边幸福着说:等黑土和秋山长大了,咱家又会添两个壮劳力。 大奎也畅想着说:那时,咱家再开一片荒,种好多的地。 大奎差不多为自己的畅想陶醉了。 太阳照在头顶的时候,麦花下地做饭了,黑土跟着四喜在他里忙碌着,麦花不想让一家人饿着,她总是准时下地做饭。大奎坐在门坎上,麦花把秋山放在大奎的怀里,大奎依依呀呀地逗着秋山玩。麦花忙上忙下,热气腾腾地做饭。 四喜和黑土回来的时候,麦花的饭已经差不多做好了。四喜喜滋滋地从大奎手里接过秋山,一下下亲着秋山,他一边亲着秋山一边和大奎说着农事。 四喜说:今年的收成就是好,打下的粮食够咱家吃两年的了。 大奎眯着眼睛望着四喜。 四喜又说:大奎,明年春天,俺想把东山坡那片荒地也开了。 大奎就说: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四喜说:没事,趁着俺还年轻,多出把力气没啥。 大奎就低下头道:俺也帮不上你啥忙,让你受累了。 四喜就说:大奎你说的这是啥话,咱一家人咋还说这。 大奎就沉默了一会儿说:过几年黑土大了,他就能帮你一把了。 麦花在两个男人的议论声中,把饭菜端到了桌上,然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气腾腾地吃饭。 一家人带着美好的憧憬和希望,又迎来了秋山出生后的第一个冬天。 冬天一到,四喜又找出了那把火枪,他一边擦枪一边冲麦花说:明天俺就进山,争取在过年前弄几张好皮子,到城里卖了,咱一家人一人扯一套新衣服。 麦花对打猎仍心有余悸,要不是打猎,大奎也不会有今天。麦花想到这便说:四喜,你可得小心,那些野物可不是人。 四喜一边往枪筒里填**一边说:麦花你放心,俺这把火枪可不是吃素的。 从此以后,四喜便整日扛着猎枪到山里打猎,四喜的猎枪果然不同凡响,他每次回来,都不会空着手。 那一天,终于就出事了。 不是猎物伤着了四喜,那天,四喜发现了一头狼。他刚一火枪打下了两只山鸡,还往空枪筒里装药,他就看见了那只狼。他发现了狼,就又往火枪里多填了一倍的药。心想,这一枪,一定会结束狼的性命。这样一来,就会得到一张狼皮了,一张狼皮卖了,够让麦花买衣服了。他迫不及待地向狼瞄准,向狼射击,轰然一声,枪就炸膛了。 狼跑了,四喜惨叫一声,倒在了血泊中。 四喜晕头转向走回家的时候,麦花看到四喜的惨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就是大奎看见也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四喜脸上和胸前已满身是血了,他的双手已不知去向。四喜倒下了。 那些日子,麦花风风火火地一次又一次往城里跑,她去为四喜寻药治伤。她去的是钱家药店,钱家老掌柜的药专门治“红伤”。每次麦花去寻药,都是钱掌柜的把药配好,再由麦花风风火火地把药拿回来,一半敷在四喜的伤口上,一半熬了喝下去。 只半个月的时候,麦花就变卖完了家里的粮食,四喜这些药,是一年的粮食换来的。 四喜看到黄橙橙的粮食,一点点地从家里消失,他痛心得嗷嗷大叫。他的双手被炸飞了也没有这么叫过。 眼见着四喜的伤一天天好起来,可一家的粮食已经卖完了。麦花已经不忍心再卖余下的这一点口粮了,这是他们家一冬的吃食,还有的就是明年春天的种子。 可四喜的伤病还得治,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出现在钱家药店的时候,可怜巴巴地给钱掌柜的跪下了。 钱掌柜的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脖子上围了一条狐狸皮,坐在柜台后,哗哗啦啦地打着算盘,算计着这一个月的进项。 麦花就说:钱掌柜的,赊点药给俺家四喜吧。 钱掌柜就抬起头,他望了麦花一眼,又望了一眼。在这之前,麦花已和他打过无数次交道。那时,钱掌柜的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只知道配药、收钱。这次他认认真真地把麦花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接着他从柜台后走了出来,袖着手,前前后后地把麦花看了。他又伸出手把麦花扶起来,他像一个在行的牲口贩子似的,把麦花看了又看。 然后就说:你是刚生过孩子吧。 麦花点了点头,秋山还没有断奶,她的胸憋得胀胀的。 钱掌柜又问:你有几个孩子? 麦花又答:两个。 又问:是男还是女? 麦花再答:都是男孩。 钱掌柜这回就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眼麦花的脸。麦花刚满二十岁,天生的白皮嫩肉,仍旧鲜亮。 钱掌柜似乎很满意,他舒服得哼叽着。这回他又坐进了柜台里,这才说:你男人受的是红伤。 麦花说:是哩,前几次都是你老给配的药,好使哩。俺家现在没钱了,想赊一点掌柜的药,等俺男人病好了,当牛做马的也报答你。 钱掌柜的就翻翻眼皮说:你男人都残废了,拿啥还俺?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麦花问住了。这些天,她忙晕了头,她一门心思想办法治四喜的伤。只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他们这个家完了,伤好的四喜还能种地吗?不能种地,意味着他们一家四口人就得去要饭,否则,就只能喝西北风了。直到这时,麦花才感到彻底的绝望,她当着钱掌柜的面,嘤嘤的哭了起来。 钱掌柜的这么说是有目地的,钱掌柜的快六十岁了,他从祖上手里接过这家药店也有几十年了。这辈子他啥都有了,可就是缺个儿子,缺一个药店的继承人。钱掌柜的年轻时一口气娶了五房女人,可这五房女人把孩子生了一堆,就是没有一个人给他生过儿子。眼见着这家药店没人继承,钱掌柜的是又急又恨。以前,他也想过再娶一房黄花闺女,给自己生儿子,可谁又能料到,这回生的不是闺女呢。一年老似一年的钱掌柜的,心急如焚。 今天他遇上了麦花,他上上下下把麦花看了,一见这个女人的圆丰乳,就知道麦花是个能生能养的女人,不像他那五个女人,要么瘦得跟柴火棍似的,要么就胖得跟母鸭似的,没有一个中用的。他把大半辈子的精力都用在了这五个女人身上,可还是没人给他生养一个儿子。 钱掌柜的一见到麦花,他便想借麦花的腹,为自己生儿子。 麦花当着他的面,哀哀的哭着,钱掌柜见时机到了。他让麦花坐下,又亲手为麦花倒了一碗红糖水,才慢条斯理地说:赊给你药也容易,不过你要答应俺一件事。 麦花就抬头望着钱掌柜的那张瘦脸。 钱掌柜的说:以后你一家的开销俺都包了,只要你给俺生个儿子,啥话都好说。 那一刻,麦花就晕了,她怄怄地望着掌柜的,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钱掌柜的就笑一笑,回身,把几味药用纸包了,塞在麦花手里又说:你回家想一想,俺等你的信,想好了你就来找俺,想不好,你就别来了,这包药算俺送你的。 第十一节 麦花已经无路可走了,她只是一个女人,眼前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 经历的两个男人都残废了,一个无论冬夏都得躺在炕上的大奎,还有失掉了一双手臂的四喜,四岁的黑土,又多了一个吃奶的秋山,家里大大小小四个男人的生活担子都压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 那天晚上,她跑在了山坡的雪地上,冲着莽莽山林呼喊着:老天爷呀,俺这一家的日子该咋过呀,你睁开眼,给俺一家指出一条生路吧…… 风刮着,雪飘着,山林呜咽着。 麦花又恨又爱这片土地,是这里的黑土地接纳了他们这一批又一批闯关东的中原人。同时,也是这片土地在吞噬着他们这些流浪到此的人。 麦花思前想后,她真想跪在那里再也不起来,让风雪把她埋葬,可她又无论如何舍弃不下她的亲人们。在关东这片土地上,大奎、四喜,黑土和秋山就是她的亲人,她舍弃他们,也许她再也不会为他们痛苦了,可是他们的路又将怎样走呢? 清醒后的麦花,不得不重新面对眼前的现实了,她站起身,拍打掉身上的落雪,走进家门。 她先把秋山抱在怀里,饿得哇哇大哭的秋山,叨着母亲的奶头便停止了哭闹。 大奎愁眉苦脸地坐在炕角,黑土低着头坐在大奎身边,四喜躺在炕上,因疼痛不停地**着。愁苦早就把一家人笼罩了,麦花面对着眼前的亲人,她真想对着他们大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她现在是他们的支柱,她只能把眼泪流进肚子里。 麦花一边奶着秋山,一边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在这一刻,她下了决心。 大奎把头埋得更深了,他一下下擂着自己的头,头跟炕一样,都发出咚咚的声音。 四喜哭了,他侧过身,肩膀一抽一抽的,哽着声音说:都怪俺呐,俺们当男人的无能。 麦花此时已经没有了悲哀,她有的只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她大着声音冲炕上的男人说:哭丧啥,日子咋地都得过,俺又不是不回来了,不就是个三年两年么,咬咬牙不就过来了。 炕上的男人们便噤了声。 大奎突然抱着头呜哇一声哭着道:麦花,你让俺们去死吧。 麦花冷着脸道:别说死呀活的,日子就得这么过,等再过几年,黑土大了,秋山大了,咱们不就又有了好日子。 两个男人面对着麦花,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们睁大眼睛看着她。 第二天,麦花又进了一趟城,她熟门熟路地来到了钱家药店。钱掌柜的仍在药店里坐着,麦花一进门,钱掌柜的就笑了,然后说:俺知道你还会来的。 麦花倚在柜台上说:掌柜的拿药吧,俺男人一好,就回来。 钱掌柜的让麦花在一张他写好的文书上按了手印,这才把一包包药放在麦花的怀里。放最后一包药时,钱掌柜的手在麦花的怀里揣了一下说:俺一看你这娘们就能生儿子,半个月后你男人一准好,到时你来。 半个月后,四喜的伤果然好了,他不疼不痒了,但却永远地失去了双手。 麦花别无选择地来到了钱家药店,住进了钱家。 老掌柜的恨不能马上就有自己的儿子,他夜夜都在麦花的身上忙碌着。当麦花又一次来经事时,钱掌柜的便无比悲凉,他伏在麦花的身上说:俺让你生儿子,你咋还不快生。 麦花面对着钱掌柜的,身体是麻木的,她想,这老东西已经没用了。 每半个月,四喜都要到钱家药店来一次,每次他都不在药店里抛头露面,而是在院墙外,先是往院子里,扔一两块小石子,然后又咳上几声,麦花便知道四喜来了。便把准备好的大半袋子粮食从小门提出去,放在四喜的脚下。四喜低着头,不敢看麦花。 麦花说:黑土和秋山还好嘛。 四喜说:好,他俩都好着哩,你可好? 麦花不说自己却说:俺就是想孩子。 四喜又说:哪一次俺把黑土、秋山带来。 麦花就不说话了,望着眼前半袋子粮食愣神,她知道,这是他们一家的救命粮。 四喜说:别人家的地都种了,咱家的地荒着呢,四喜说到这,眼泪又流了出来。 麦花又说:别想地了,想活命吧。 这时钱掌柜的在院里就喊上了:麦花,咋还不回来,跟那个男人磨叽啥,俺可不想要个野种。 麦花弯了腰,把那半口袋粮食放在四喜的肩上,四喜用那双残臂把口袋扶正,仍低着头说:那俺就走了。 麦花望着四喜的背影一点点消失。 钱掌柜的心情急迫而又痛苦,他急迫地想生儿子,痛苦的是,麦花在这多停留一天,他就要为养活麦花一家多笔开销。 掌柜的便为自己配了药,烟薰火燎地熬,吱溜吱溜地喝下去。夜里便在麦花身上劳作着,直到气喘着躺在炕上。 四喜下次来的时候,果然带来了黑土和秋山。她先把秋山抱在怀里,秋山早就断奶了,已经长出几颗牙了,虽黑了瘦了,但精神却好。麦花放下心来,又看了眼黑土,腾出一只手,蹲下身把黑土拉过来,黑土就说:娘,是俺自己走来的。 麦花说:黑土,好孩子,在家里要听话。 黑土又说:娘,俺听话,你啥时回家。 一句话,让麦花流出了眼泪。 她亲了黑土又亲秋山,这都是她的心头肉哇。 直到四喜把两个孩子带走了,她才蹲在地上放声大哭了一回。 钱掌柜的功夫没有白费,终于让麦花的肚子有了动静,一连两月,麦花没来经事了,他亲自给麦花号了脉,确信麦花真的怀上时,老掌柜的笑了。从此,他搬了出去。麦花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四喜又来的时候,也看出了麦花的变化,这种苦等终于有了希望。他笑着冲麦花说:麦花,等你明年回去了,俺又能种地了。 黑土在一旁说:娘,俺四喜叔可能了,他啥都能干,不比有手的人差。 麦花看见了四喜那双磨得发亮的断臂。 四喜笑着说:俺以为这辈子废了呢,其实没啥。 四喜终于走出了阴影,她从心里为四喜为这个家高兴。 黑土又说:俺爹让你当心身子,他说他想你。 麦花伸出手把黑土的头摸了,黑土一天天长大了,她看着高兴。她想,总有一天,黑土一定能长成大奎那样的男人。 秋山都会喊娘了。每次分手的时候,秋山趴在四喜的肩头上,望着她娘,娘地叫。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了。 渐渐的,麦花能感受到肚子里孩子的胎动,明年夏天,就该出生了。满月后,她就该离开钱家,回到山东屯了,她盼望着那一年的到来,可一想到肚里的孩子,她好起来的心情又坏了下去。仿佛,她已经听见肚子里的孩子在一声又一声喊她娘了。 她泪眼朦胧着,望着四喜、黑土还有秋山一点点地远去,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凝在她的视线里。 麦花又感到了胎动,她双手抚着肚子,一步一步地向钱家走去。 第一节 山里红在没成角儿前叫春芍。 春芍在十六岁那一年终于成了角儿。 如果十里香不出那件事,山里红成角儿的梦还不知要做多少年。 结果就在那天晚上,二十岁的十里香出了那件事,十六岁的山里红便成了角儿。 那天晚上,北镇二人转戏班子在谢家大院唱大戏,大戏已经唱了三天了。这是谢家大院的喜庆日子,老当家的谢明东过世了,少当家的谢伯民从奉天赶回谢家屯来为自己的爹发丧。老当家的谢明东已经七十有五了,七十五岁的人过世,在方圆几十里也算是高寿了。高寿人过世,算是白喜。老当家的谢明东晚年得子生下了谢伯民,千顷地一棵苗。谢伯民无论如何也是谢家大院的继承人。老东家去了,少东家出山,这又是一喜。二喜相加,谢家大院的日子就非比寻常了。 少东家在奉天城里已有些年月了。十几岁便去奉天城里读书,读了几年书,识文断句不在话下,后来又鼓励爹,拿出些银两在奉天城内开了两家药房。在少东家没回到谢家屯之前,少东家谢伯民正顺风顺水地在奉天城内经营着药店的生意。谢伯民那年二十有二,可以说正春风得意。 老东家谢明东的过世,在少东家脸上看不出一丝半毫的忧伤。甚至还带着些喜色。少东家谢伯民穿长衫,戴礼帽,吸纸烟,手上的白金戒指明晃晃地照人眼睛。 少东家一进谢家大院,先看了停在院心的那口厚棺材,又让人掀了棺盖看了看爹的脸,爹的脸上也一丝一毫不见痛苦。谢伯民的一颗心就安了,他空空洞洞地冲谢家大院喊:爹呀你走好。儿要送你七天欢乐。 谢伯民空洞地喊完,就冲呆愣在那里的下人喊:还不快去请戏班子。 下人应了一声,便逃也似的去了。 北镇二人转戏班子,是方圆百里有了名气的,少东家要请戏班子,自然是要请最好的戏班子。北镇戏班子有两个名角,男的是牤子,女的就是十里香。先不说男的,就说十里香,今年芳龄二十,身材自然是要啥有啥,脸蛋自然也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最提劲的是那口好嗓子,往台上一站,那婉转之声带着些许的芬芳就能传出二里地去。只要小嘴一张,台下便是人山人海地叫好。 台子搭了,家伙响了。十里香和牤子两个角便使出浑身解数,一时间唱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谢家屯的男女老少算是开了眼了,这么有名的角儿,要在谢家大院唱上七天,天爷呀,这比过年还热闹。 不年不节的,少东家请戏班子唱七天大戏,乐坏了谢家屯千口老小,他们放弃了田间地头的活路,黑压压地涌到谢家大院。 少东家谢伯民自然也是个戏迷,二人转这种形式深得谢伯民的喜爱,一男一女往台上那么一站,红口白牙地唱古说今,世间的所有荤、雅都唱了出来。 少东家谢伯民坐在前排,一张八仙桌摆在面前。二十二岁的少东家,自然是把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二十岁的十里香身上。十里香一个云手,一个转身,暴露出的凹凹凸凸,都能引来少东家的叫好声。坐在台侧拉二胡的班头老拐,每听到少东家的叫好,心里就妥帖几分。他知道,这些出手大方的东家,就是戏班子的衣食父母。让东家高兴了,赏钱自然是少不了。要是哪个地方让东家不高兴了,自然是给戏班子断了后路。 少东家一声声的叫好,像清泉雨露流进了老拐的心里。 戏唱到第三天头上,十里香就出事了。在这之前,人们一丝一毫也没有看出要出事的迹象。十里香唱着唱着“呀”的一声,便晕倒在了台上。一时间,台上台下就全乱了。 老拐分明看见一缕鲜红的血水顺着十里香的裤角流了出来。老拐的脑袋便被雷劈了似的那么一响,老拐的天便塌了。 十里香是被牤子背下的台,当时两人正在唱戏,牤子把一句:“情到深处哥心疼”的唱词唱了一半,十里香便“呀”地一声倒下了。 台下上千口子便乱了,少东家正听在兴头上,没料到一低头的工夫,十里香便昏倒了。台上一乱,台下便也乱了。 跑到后台的老拐一看就啥都明白了,他一面差人去为十里香请医生,一面想着救场的事。他先看见了愣在那里的牤子,便冲牤子吼了句:还愣着干啥,还不快上场! 牤子被眼前的景象击昏了头,他四六不分地说:上啥场,我一个人上啥场? 老拐这时就看见了春芍,十六岁的春芍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她似乎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一辈子了,不知什么时候,春芍的妆已经扮上了,没了办法的老拐抓救命草似的抓住了春芍的胳膊,似哭似怨地道:春芍呀,你上去吧。 春芍就在这时走到了前台,她冲昏头昏脑的牤子道了声戏文:我的那个郎呀……只这一声,台下便静了。 清清白白的声音从春芍的一张小嘴里迸出,少东家先是痴了一双目光,接着就石破天惊地喊了一声:好! 春芍在那一刻就变成了角儿。 成了角的春芍就有了自己的艺名——山里红。 第二节 八岁进了戏班子的春芍,从进戏班子第一天她就梦想着成个角儿。八年后,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十里香在戏台上小产,出乎所有戏班子人的意料。老拐做梦也不会想到,老实本分的十里香会干出差点毁了戏班子的丑事来。戏班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一旦成了角儿,是不能成婚的,否则角儿就不是角儿。不论是男角儿,还是女角儿,一旦成了角,就拥有了许多戏迷;戏迷是戏班子的衣食父母。戏迷们把所有的人生梦想,都集中在了角儿的身上,角儿的一举一动牵着戏迷的心。角儿就是戏迷完美的偶像,一旦打破了这种偶像,便没有了死心塌地的戏迷走南闯北地为你捧场,为你叫好。 现在戏班的领头人老拐以前就曾是个角儿,那是老拐年轻时候的事。年轻时的老拐,长得英俊,并且有一口好嗓子,深得戏迷的喜爱。尤其是那些青春年少的大姑娘、小媳妇被招惹得满世界地跟着戏班子跑,她们不为别的,就为了看老拐。只要看到老拐,晚上的梦乡会丰富许多。 老拐是吃嗓子这碗饭的,所有的锦绣戏文都是老拐一副好嗓子唱出的,那里有人生有梦想。如今老拐的嗓子倒了,所有的人间锦绣,顷刻间在老拐的眼前灰飞姻灭了,仰慕、暗恋老拐的年轻女人们,哭天抹泪地在梦中和心爱的老拐告别。 老拐从此改拉二胡,老拐的梦想和心声便如述如歌地从二胡里流出,老拐的人生便也从前台退到了后台。那一年,老拐二十八岁,二十八岁的老拐和相好的结了婚。二十岁老拐就成了角儿,二十二岁那一年老拐在牤牛屯认识了相好的腊梅,那一年腊梅十八。后来老拐和腊梅就有了那事,腊梅就怀孕了。怀孕了也不能结婚,这是戏班子的规矩。后来腊梅生了,是个男孩,老拐为男孩取名为牤子。这一切,当然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腊梅如火如荼地爱着老拐,她等得地久天长,无怨无悔,老拐和腊梅结婚那年,牤子都六岁了。后来牤子成了角儿。 老拐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把春芍推到了前台,这一推不要紧,就推出了一个火辣辣的山里红。 十里香倒在了后台的棚子里,倒在了血泊中。中医请来了,此时的中医正全心全意地在为十里香打胎。中医看了十里香第一眼便知道胎儿保不住了,只能打胎了。 老拐在棚子外,倒背双手,气得他转来转去。他一只耳朵听着前台的动静,要是春芍再砸了,所有在谢家大院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中医终于从棚子里走了出来,中医怀里托了一个盘,一团肉血乎乎地卧在盘中。中医一见老拐就说:这回啥都没有了,都在这啦。老拐知道中医的用意,有关北镇戏班子的名声都在中医的嘴里了。老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啥不明白?明白的老拐忙接过中医手里的托盘,把它放在暗处,慌慌地从怀里往外掏银子,老拐掏了一把,又掏了一把,直到中医把钱袋子收回去。老拐每掏一把,都仿佛在掏他的心掏他的肝。这些银两是老拐的命也是整个戏班的命呀。 中医心满意足收了钱袋子,仰起一张苍白的脸,笑着冲老拐说:没啥,真的没啥,这丫头得的是妇科病,养息几日就没事了。 老拐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中医。 谢家大院的演出,总算顺利地结束了。 少东家谢伯民心情舒畅地为老东家发丧了。 离开谢家大院那一天,老拐找到了十里香,十里香经过几日的养息已经能够走动了,身子依然很虚,脸色自然苍白。 老拐就说:按老规矩办吧? 十里香听了,便给老拐跪下了。她跪得地久天长,无声无息。 老拐别过脸道:啥也别说了,你走吧,找你的相好去吧。 十里香就悲悲地叫了一声:叔哇,我错了。 老拐正了脸:丫头,不是我不讲情面,北镇戏班子差点毁在你手里,让你走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十里香就又叫:叔哇,你让我上哪去呀! 老拐又说:不让你走也行,那你告诉我,他是谁? 十里香就把一颗头垂下来,泪水汹汹涌涌地流出来。 老拐一连问了几遍,十里香就是不说,只是以泪洗面。 最后,老拐又说:那你就走吧。 众人都在一旁看着。 牤子第一个跪下来,他喊了一声:爹呀,你就留下小香妹吧,让她干啥都行呀! 山里红也跪下了,此时的山里红已经取代了十里香,这已经被事实验证了。她也说:叔哇,你就留下小香姐吧。 众人就都跪下了。 腊梅就撕心裂肺地喊:你让小香去哪儿呀,爹娘都不在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提起十里香的爹娘,老拐的心软了。他们的感情,情同手足。他们临去前,一人抓住老拐一只手,死不瞑目,他们放心不下八岁的小香。老拐流泪了。老拐想起十里香的父母死前对他的托付,心终于软了,最后一跺脚走出了棚子。 十里香就算留下了。 山里红很冷静地站了起来,扑打两下膝盖上的土,她走到十里香面前叫了声:姐。 十里香便扑在山里红的怀里,以女人之心大哭起来。 山里红也清清冷冷地流下了两行泪。她为了自己八年的努力,为了终于能有今天。 第三节 春芍能成为山里红绝非偶然。 春芍的父母是北镇戏班子忠实的戏迷,那时,方圆几十里,只要有北镇戏班子的演出,便有春芍父母的身影。他们为北镇戏班子走火入魔。那时春芍年纪还小,他们就抱着春芍走南闯北,风雨雷电从不耽误。 小小的春芍,在父母的眼里便看到了角儿的魔力,只要他们暗恋崇敬的角儿一登场,便痴了一双目光,醉了一颗心。刚开始,春芍尚小时,她还不懂戏班子是怎么回事,也听不懂那些唱词,但她很喜欢看戏时的气氛,人山人海的男女老少,水泄不通地把戏台围了,他们在空场的间隙里冲着角儿大呼小叫,这是在家里无论如何体会不到的。小小的春芍,只要父母把她抱到戏台前,她便不哭不闹了,她就沉浸在那迷迷瞪瞪的氛围中。后来,渐渐大了。她也能听懂一些戏里面的词句了,她更多的开始留意台上,首先吸引她的是女角儿那身鲜亮的戏服,她深深地被女角儿那身戏服吸引了,那时,她就盼着自己快快长大,有朝一日也能穿戴起女角儿那样一身衣服。 八岁那年,家里发生了变故。 在这之间,春芍家有着二亩三分地,虽说不上富裕,过平常百姓的日子也算说得过去。错就错在父母走火入魔地成了北镇戏班子的戏迷。那时方圆几十里内,不管大户小户人家,只要有红白喜事,都要请北镇戏班子前来助兴,他们把能请北镇戏班子当成了很壮脸面的一件事,于是,戏班子就不断地在这一带演出,只要有演出,父母便什么也干不下去了,疯了似的朝唱戏的地方跑,时间长了,那二亩三分地便荒芜了,春芍一家的日子,便人不人鬼不鬼了。 没饭吃的日子是生事的日子,父母便开始生事。他们生事表现在吵架上,他们吵架的内容千篇一律。先说到吃,然后吵到戏。 父亲说:春芍妈,借一升米去吧。 母亲说:我不去,我没脸再去借了,我都借过八回了。 父亲:你不去谁去,你要饿死一家人呀。 母亲:好好的地你不侍弄,饿死你活该。 父亲:不吃饱肚子,晚上咋去靠山屯看戏呀? 母亲:看戏,看戏,你就知道看戏,要不是天天看戏,家里咋能没吃没喝? 父亲:我看你就别去看了,我看戏班子里的老拐都快把你的眼睛勾出来了。 母亲:你好,你看胖丫时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看了能咋,让你摸了还是让你闻了?还不是撑死眼睛饿死屌。 胖丫是和老拐唱对手戏的女角儿,母亲的话说得一针见血,伤了父亲的痛处,父亲便“呜噢”一声,扑过来和母亲撕打,两人仿佛是两只红了眼的老鼠。刚开始,春芍总是被吓得大哭不止,后来,渐渐就习惯了,父亲和母亲相互撕咬时,她该干啥还干啥,她从炕柜里掏出自己那件花衣服,一边往身上穿一边说:还打呀?一会戏就开演了。 父母听了她的话,便灵醒过来。看戏的欲望占了上风,他们呼呼哧哧地粗喘着。最后还是母亲抹抹眼泪走出去,跑东家颠西家,死说活说借来半升米,熬一锅稀粥,吃饱肚子,然后一家三口人,急如流星地跑进夜色中,冲着他们的人间天堂——戏台急慌慌地奔去。二胡一响,角儿往台上一站,就啥都没啥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初一却过不过十五。穷则生变。那阵子,奉天城里的军阀张作霖刚刚发迹,他正到处招兵买马,春芍的父亲一气之下离开了家门,他临走时冲春芍母亲情断义绝地说:这日子老子过够了,老子要当兵去,以后有吃有穿有戏看,你就在家等吧,等老拐走下台来日你。 母亲以为父亲在说气话,没料到,父亲一走果然没再回头。 母亲的日子也到头了,她没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力再疯跑着去看戏了,母亲整日里坐在光秃秃的炕上哭天哭地,渐渐,母亲就哭尽了力气,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叫过八岁的春芍,八岁的春芍已经很懂事了。 母亲说:春芍,妈快不行了,妈把你送个人家吧。 春芍看着母亲,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说:送吧,要送你就把我送到戏班子里,我要唱戏。 春芍说得严肃而又认真。 母亲听了春芍的话,“呜哇”一声又哭开了。春芍的话说到了母亲的伤心处,这个家败就败在戏上。母亲思前想后,想不出让春芍有个更好的出路。那一天清晨,母亲拄着烧火棍,另一只手牵着春芍便上路了。寻找北镇戏班子并不是一件难事,哪里有锣鼓响,哪里就是戏班子。 母亲见到了老拐,这是她心目中灯塔一样的老拐,以前她只在台下看老拐,这次,她为了女儿,跪在了老拐面前。 母亲就说:收下我女儿吧,我就要死了。 戏班子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看东家的脸色过日子。外面的人很难知道戏班子的酸楚。他们了解戏班子的人只是舞台上那瞬间,穿得花花绿绿,有说有笑有快活。许多人都想把子女送到戏班子,期待以后能成个角儿,说说笑笑,风风光光地过人生。而戏班子,可是多一口人就多一个吃饭的,因此,他们不轻易收人。 毫无例外,春芍和母亲遭到了老拐等人坚硬的拒绝。母亲已经无路可走了,她拄着烧火棍跪在戏班子驻地门口,跪了一天,又跪了一夜,最后她让春芍也跪下了。春芍仰着一张可人的小脸,任凭泪水汪洋横流,一张小嘴不停歇地喊:叔叔,婶婶,你们就收下我吧。 老拐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老拐等人走出来,冲春芍母女俩说:你们起来吧,我们要考一考这小丫头的嗓子,要是不行,我们也没办法了。 春芍就脸不红心不跳地站在众人中间,唱了半出《穆桂英征西》,一曲还没唱完,老拐等人就吃惊,然后就说:先留下吧。 戏班子收下了春芍,母亲拄着烧火棍的手松开了,她把人生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完了,最后她随烧火棍一起倒下了,倒下了便再也没有起来。 春芍经过八年的等待,终于使自己变成了山里红。 在这八年里,她早就熟唱了戏班子所有的保留段子。每次演出,角儿在前台演,他们只能在后面侍候着,倒了茶水,拧了毛巾,等着角儿唱完这一出到后台歇口气。那时她干这一切时,心却留在了台上,角儿的一抬手一动足,都牵着她的心,包括角儿的一个眼神,她都烂熟于心了。有许多时候,她那么看着想着,觉得此时此刻不是角儿在演,而是自己在演,就这样,她把所有的戏在心里演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她等来了这一天。 谢家大院,是她无法忘记的吉祥之地。 离开谢家大院那天,少东家谢伯民,摆几桌酒席宴请北镇戏班子。这是戏班子以前从没遇到过的盛情。 席间,少东家的目光不离山里红的左右,他被十六岁的山里红迷住了。十六岁的山里红初涉此道,她的娇羞,一点也不造作,先是红了脸,最后就醉了一双眸子,那双眸子含水带羞,总之,少女所有的美好都让山里红在此时此刻溢于言表了。 见多识广的少东家什么都见过,他在奉天城里读书时,就捧过戏园子里的角儿,那样角儿除了娇娆就是风尘,和此时此刻的山里红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山里红这种纯真的羞怯让少东家谢伯民的心麻了一次又麻了一次。 老拐对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心踏实了,有了山里红,日后戏班子就啥都不怕了。 第四节 山里红就红了,红遍了北镇的山山岭岭村村屯屯。方圆百里一带,凡是听过北镇戏子二人转的,没有人不知道山里红。十六岁的山里红,如被夜露浸过的花蕾含苞待放。 在走南闯北的演出中,山里红认识了她的忠实戏迷宋先生。 宋先生穿长袍,戴礼帽。宋先生的穿戴远不如少东家谢伯民那样光鲜。宋先生的长袍打着补丁,礼帽也灰灰土土的样子。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山里红对他的留意。山里红只要往台上一站,不知为什么,她总能感受到一双与众不同的目光,暖暖地包围着她。她知道,只要她一上台,差不多所有戏迷的目光都会聚集到她的身上,可那些目光并没有让她感受到有什么不同,那是戏迷对她的拥戴,因为她是个角儿。角儿理所当然要吸引许多人的目光。在这众多目光中,山里红发现了宋先生的目光,她顺着目光望去,就和宋先生的目光胶在了一起,莫名的她竟有了几分慌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滑滑溜溜地撞到了她的怀里。 唱戏的时候,她的目光总要自觉不自觉地去和宋先生的目光去对视,每次她的目光总是慌慌地逃开。 不论到什么地方演出,山里红总能感受到宋先生的目光在追随着她,只要她顺着那份感觉望过去,她一准能捕捉到宋先生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目光。 刚开始,山里红也并没觉得有什么。她只把他当成一般的戏迷,追随自己,留意自己的举动,这是所有热爱自己的戏迷常有的举动。当然,在这之前,山里红也不知道他是宋先生。直到有一次,他们演出完之后,宋先生找到了后台。宋先生首先找到了老拐,宋先生的举止显得文质彬彬,见到老拐把帽子摘下来,向前倾了倾身子,才把礼帽戴上,然后开口说话。宋先生说:老板,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老拐说:先生有话请说。 宋先生就说:你们每次演出前的小“帽”,太老了,没什么新意,总是那几个换来换去的,时间长了,戏迷会不满意的。 老拐就正了脸色,拉了宋先生的手,真诚地说:请先生指教。 宋先生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叠纸,纸上写满了字,递给老拐说:这是敝人写的,不知合不合适? 老拐接过了,却一脸的苍茫。戏班子里识字的人不多,都是几岁就进了戏班子,又都是劳苦人家出身,没有读书机会,所以唱的戏段子,都是口传心授,一代一代传下来。 二人转演出前的小“帽”,是指正戏开场之前为了调动观众的情绪临时加上去的,大都是一些插科打诨的词句,小“帽”唱完了,观众安静下来了,正戏才算开始。这是唱二人转的礼数,也是规矩。小“帽”的好坏,直接影响观众的情绪,小“帽”和大戏之间的关系仿佛是席前的几碟开胃菜。 宋先生看出了老拐的心思,便把那叠纸又拿了过来,他清了清嗓子念给老拐听。老拐只听了一段便来了精神,他唱了这么多年戏,还没有听过这么清新上口的小“帽”。宋先生是结合时下戏迷们的普遍心理,写成了唱词。比起那些老掉牙的小帽不知要强多少倍。以前都是一些老少皆知的,像什么:观音出世,普照万民……太阳照,月高高,兄弟媳妇拿镰刀……当下,老拐就把山里红、牤子等人叫了过来,宋先生一句句地念,山里红和牤子一句句地唱,不一会儿,几段“小帽”就学会了。词是新的,调是旧的,但听起来却是面貌一新。 山里红学唱时,一直盯着宋先生的眼睛,她觉得宋先生的眼睛是装了许多内容,像宋先生那些戏文一样,句句都是新的。 从那以后,宋先生便会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戏班子里,把他新写的小“帽”带到戏班子里来,再由山里红和牤子一句句唱出,那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宋先生在做这一切时,不计任何报酬,完全是心甘请愿。渐渐大家都熟悉了宋先生,戏班子赶上吃饭,宋先生也会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吃,宋先生话不多,慢条斯里的样子。这对山里红来说,是很新鲜的。山里红以前接触的戏迷都是一些很粗俗的人,有时在唱戏时,人群里就会有人喊:素的没意思,来点荤的吧。还有人喊:来一段十八摸吧。 每每这时,如果不来段荤的,戏就唱不下去了,山里红和十里香只能唱段荤的,那时山里红的心情是乱糟糟的,全没有了唱正戏时那份激情和感觉。观众对她这样机械地唱并不满意,仍有人喊:山里红,浪一点,你越浪越好看…… 那时的山里红笑在脸上,心里却在流泪。眼前的宋先生却不是这样的人,眼睛望人时温温和和的,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暖的。山里红很爱看宋先生说话的样子。 宋先生就是北镇人,靠教私塾过生活。父亲就教了一辈子私塾,父亲去世后,宋先生便也开始教私塾。生活算不上富裕,却也能混个温饱水平。宋先生已经二十有九了,至今仍没结婚,业余时间,读读诗文,看看戏,别的便没有什么了。自从山里红出道后,他只看了山里红一场演出,便喜欢上了山里红这个角儿。于是,他走进了戏班子,走进了山里红。 只要有戏班子唱戏,都会有宋先生的身影。他静静地在一角站了,入神入境地看着台上的山里红,样子仍那么斯文。 不管宋先生站在什么位置上,山里红只要往台上一站,她也总是能看见宋先生的身影,两双目光相碰了,宋先生就笑一笑,用手指一抬礼帽,算是打过招呼了,山里红也回敬一个灿烂的笑。接下来,山里红唱戏的感觉特别的好,仿佛她唱出的所有戏文不是冲着人山人海的观众,而是冲着一个人,那就是宋先生。她觉得,那些锦绣戏文,情情爱爱,悲悲壮壮只有宋先生一个人能听懂。 有几次,戏班子到离北镇较远的村屯里演出,山里红没能在人群中发现宋先生,她唱起来显得没精打采的,在不经意间,她还唱错了两句戏文,戏迷们没有发现,牤子却觉察到了。牤子说:你这是怎么了,戏迷要是发现了,会倒台的。倒台就是喝倒彩,如果再遇到那些刁钻的戏迷,会起哄着把戏子哄下台。角儿就砸了。 直到宋先生出现,山里红才又一次振作起来。好在宋先生仍隔三差五地来到后台,来教牤子和山里红新创作的“小帽”。每每这时,山里红总是会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有说有笑的。这一点被牤子看得一清二楚。 牤子有一天对山里红说:小红,你这样可不大正常,别忘了小香是怎么倒的台。 提起十里香,牤子的眼圈红了,现在十里香只能唱一些窜场戏了,自从不是角儿之后,人似乎也换了一个人,整日没精打采的,没事时就帮助别人洗洗衣服,烧烧饭。 说到十里香,山里红的心里也灵醒了一下,她冲牤子说:牤子哥,这我懂。 牤子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自从十里香倒了台,牤子经常叹气。山里红能够理解,十里香和牤子配了六年戏。不论怎么说,山里红几日不见宋先生,心里仍没着没落的。 第五节 如果事情这么顺风顺水地发展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是山里红倒台子了。 确切地说,山里红的嗓子倒了。 在山里红嗓子倒之前,发了一次烧。按老拐的意思,山里红发烧戏班子就歇息几日,等山里红的病好了再说。 没料到的是,北镇盐商贾六指,娶第三房姨太太,点着名地要山里红出台庆贺。贾六指是北镇一带数一数二的富户,老拐得罪不起就来征求山里红的意见,那时,山里红的烧已有些退了,便说:叔,我去吧。 戏班子便搭台演出了。 演出一直从傍黑儿演到夜深。那一天,刚开始时山里红的情绪很好,她又如约而至地看到了宋先生。宋先生一如往常地关注着台上的山里红。 夜深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就不安分了,嚷嚷着让山里红和牤子唱《十八摸》,不答应就不让散场,山里红没办法,便硬着头皮唱《十八摸》,唱《十八摸》时宋先生就退场了,山里红看到宋先生退场了。那一刻,她的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就在这时,她的嗓子倒了,噼噼啪啪的,已唱不出一句了。台下“轰”的一声就乱了。山里红的角儿就倒了。 那一年,山里红刚满十八岁。 十八岁的山里红痛不欲生。她又是以前的春芍了。 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刚成了两年的角儿,一夜之间便啥都没啥了。也就是说,从此,春芍就要告别梦想中的戏台了。 春芍不吃不喝一个劲地哭。 老拐此时显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像一匹磨道上的驴一样在春芍面前转来转去。这种苦楚,老拐一清二楚,他就是当年倒了嗓子,才改拉二胡的。对于他们这些吃张口饭的戏子来说,倒了嗓子就等于失去了左手右臂。他任凭春芍汹汹涌涌悲悲切切地哭着。最后老拐蹲下了,蹲下的?老拐一边用拳头擂着自己的头一边说:我老拐白活了半辈子,我老拐不是人呐。 老拐此时千遍万遍地后悔当初不该答应贾六指去唱戏。 此时的老拐的样比春芍还要痛苦,他知道春芍的嗓子倒了,戏班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角接替春芍,那样的话,戏班子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戏班子所有的人都围在老拐和春芍身旁,他们低垂着脑袋,仿佛世界已经到了末日。这时没有人说话,他们知道,这时说什么都没有用。他们只能任由春芍和老拐两人低一声高一声地哭。 哭了一气,又哭了一气。 不知什么时候,宋先生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宋先生一出现,春芍烦乱的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她哽咽着,眼泪巴巴地望着宋先生。 宋先生就说:嗓子倒了也好。 众人惊愕不解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只冲春芍一个人说:戏是不能唱一辈子的,早不唱比晚不唱好。 春芍不哭了,她平平静静地望着宋先生。春芍也说不清为什么宋先生一出现,她就没有那么多悲伤了。此时,她的心里仿佛是一泓秋水,宁静而又高远。 此时的老拐也不哭了,他愣愣怔怔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不望他,只望春芍一个人,两人就那么望着。 后来宋先生说:你们出去吧,我一个人和春芍姑娘说会儿话。 老拐站了起来,他也不知道宋先生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让悲痛的春芍止住哭声。他相信,宋先生有能力让春芍从悲痛中走出来,于是,他背着手先走出春芍的房间,众人便都随着走了出去。 这时,屋里就剩下了春芍和宋先生两个人。 春芍见到了亲人似的,哽哽咽咽地叫了一声:宋先生。泪又流了出来。 宋先生背了手,在屋地中央踱了两步,然后又立住道:我知道,你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春芍不解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在她的泪眼里一片模糊。 宋先生又说:你嗓子就是不倒,也要早晚离开戏台的,你说到那时你又该怎样? 这句话把春芍问住了,这些问题,她似乎想过,又似乎没有想过。她现在只知道唱戏,别的,她就看不清了。只要是戏班子里的角儿,她是不能成家的,不是角儿了,那时是什么时候,她自己说不清楚,她不知道。但她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有那么一天的。 宋先生就又说:戏是不能唱一辈子的,可日子是要过一辈子的。 现在,春芍真正地冷静下来了,她再看宋先生已经很清晰了。 宋先生说:其实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从认识你那一天我就想说了,可那时说你会信我的话么? 春芍怔怔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的每一句话在她的心里都丁是丁卯是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和她说话,混沌迷蒙的心里,突然一下子豁亮了,有一缕阳光照进来,啥都没啥了。 宋先生:早不唱比晚不唱要好。 春芍:以后我就要在戏班子里吃闲饭了。 宋先生听了春芍的话笑了笑道:为啥还要留在戏班里? 春芍:我娘死了,爹走了,戏班子就是我的家。 宋先生向春芍走近一步,一双目光很深地望着春芍道:春芍,我要娶你。 这话让春芍一哆嗦,自从发现宋先生那双目光开始,她只觉得宋先生这人很亲切,一日不见宋先生心里就空落落的,可她连想也没想过自己要嫁给宋先生。因此,宋先生的话让她一惊。 宋先生说:春芍你就嫁给我吧,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说完宋先生就跪下了,他把自己的头伏在炕沿上。 春芍想说什么,一时又不知说什么。 宋先生抬起头,此时他已经泪流满面了。他哽着声音说:春芍,你知道我为啥看戏吗?我是在看你呀。 一句话,把春芍的心扔到了沸水里,童年的往事如烟似雾地涌到春芍眼前,她想起了父母为了看戏而吵架,让日子变穷。宋先生的心,她完全能理解了。她知道,为了她宋先生啥事都能干得出。一辈子,要是有这么一个男人相守着,还怕啥! 春芍软软地叫了一声:宋先生。便把自己的一双小手放到了宋先生湿漉漉的大手里。 老拐得知宋先生要娶春芍的消息,他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一个唱戏的,能早早地找一个归宿比什么都强。春芍的嗓子倒了,不能再唱戏了,留在戏班子里也只能打打杂,还多一张嘴争饭吃,今日不嫁人,迟早也会嫁人的。 老拐以嫁女儿的心情,隆重地把春芍送到了宋先生家。又在宋先生家门口,搭了个戏台,张张扬扬地唱了三天大戏。 北镇方圆百里,都知道戏班子昔日的名角儿山里红嫁人了。 第六节 年近三十的宋先生娶了如花似玉的春芍,缠缠绵绵,磨磨叽叽地日子自不必多说。 宋先生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对女人就多了层理解和呵护,怕春芍冷了,怕春芍累了,总之,宋先生对春芍关爱有加。宋先生用一个识字的男人心烘烤着娇娇嫩嫩鲜鲜亮亮的春芍。 春芍对北方的男人是了解的,虽从小就生活在戏班子里,可他们的戏班子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戏迷。北方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大都很霸道,集英雄主义与男人主义于一身,男人把女人打一顿骂一顿是家常便饭。春芍从小就领略了父母的吵嘴骂架。 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宋先生会对她这样,她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春芍在起初的日子里,知足了,满意了。 宋先生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咿咿唔唔地教一些孩子识字,春芍就搬了个小凳坐在院子里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看宋先生教孩子识字。太阳暖暖地照着这个小院,小院的空地上种了一些丝瓜和豆角,青青绿绿地爬满了小院,有几只蝴蝶在飞来绕去的,春芍就想:嫁人的日子真好。 此时此刻的春芍,恍恍怔怔仿佛走进了梦里,那是一个多么美妙动人的梦呀。 晚上,春芍和宋先生躺在炕上,一盏油灯明明暗暗地在他们头顶的凳子上飘着。 宋先生又说:我给你唱段戏吧。 春芍不信任地:你还会唱戏? 宋先生笑一笑:我看了那么多戏,咋地也能唱几句,没吃过肥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呀? 接下来宋先生就唱了,他唱了一段《王二姐思夫》,接下句的自然是春芍,春芍的嗓子倒了,小声哼哼还是可以的。于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就体会到了无限的甜蜜和快乐。 最后,春芍一头扎在宋先生并不宽大的怀里,羞羞喘喘地说:过日子真好。 宋先生也是幸福着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上会掉下个“林妹妹”。以前他爱看春芍唱戏,春芍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牵着他的心,那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吸引。那时的春芍对他来说是遥不可及。现在他搂着春芍是那么的实实在在。他的手在春芍的身上游移着,他下意识地哼起了《十八摸》,他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学会的这种下流小调。 春芍抬起头有些吃惊地望着他道:你也会唱这? 宋先生笑了笑说:当初你在戏台上唱这些调时,别提我心里有多难受了。 春芍就哧地一笑。 日子周而复始,在周而复始的日子里,春芍就觉出了几分寂寞。新婚时哥呀妹呀的冲动填补了她许多的寂寞,那时她也不曾想过寂寞。现在渐渐地,她品出了这分冷清。她在戏班子里整整生活了十年,戏班子里永远是热闹的,走街串镇地演出,那时,她不会感到寂寞。 春芍觉得宋先生对自己的热情也不如以前了,每到晚上,宋先生总要在灯下看会书才上炕。春芍就在那一刻觉出了日子的冷清。 那天,两人躺在炕上。 春芍说:哎,哪天咱们去看戏吧? 宋先生:你演了那么多年戏还没够么? 春芍:我想戏班子那些人了。 宋先生:好吧。 没过几日,北镇戏班子在北镇郊外的一个屯子里演戏,他们就去了。 十里香在春芍走后便又成了角儿,她依然如当年那么风光。人们又看到了昔日的十里香。当牤子和十里香往台上一站,春芍的泪哗啦一声就下来了。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流泪。那份激动,那份渴望,不可遏止地涌遍了她的全身,她哆嗦着身子,嘴也一张一合的。 戏一开场,春芍又找回了当年唱戏时的那份感觉,她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活跃了,台上的十里香在那唱呀扭的,仿佛不是十里香在唱扭,而是自己。台下一阵阵叫好声,也似冲着自己。春芍在那一晚上亢奋不已,浑身上下都被湿漉漉的一层汗浸透了。 回来的一路上,春芍一句话也不说,匆匆地走在宋先生的前面。 宋先生提着长袍走在后面一遍遍地问:你咋了? 春芍不回答。 直到春芍走回家,躺在炕上,才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仿佛压抑许久了,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哗哗啦啦地流出来。 宋先生不知所措地在一旁看着。 春芍哭了一阵,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她只觉得心里憋得难受,哭出来了,就好受了许多,渐渐,她止住了哭声。 宋先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忘不了戏班子呀。 默了一会儿,宋先生又说:等明天有空就回戏班子看看吧。 春芍点了点头。 春芍回戏班子探望是宋先生陪着去的。戏班子一如既往还是昔日的老样子。在不演戏的时候,乱乱哄哄的,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练唱。他们见了春芍都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半年没见,他们似乎有许多话要问春芍。 十里香拉着春芍的手说:好妹子,结婚成家过日子多好哇。 腊梅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多亏了你嗓子倒了,要不你哪有这样的福分呀,再生个孩子吧,就啥都有了。 …… 春芍不说什么,亲切地看看这,摸摸那,她喃喃地说:还是戏班子好哇。 老拐听了春芍的话,就动了几分真情,他想起了春芍在戏班子里时的那些日子,老拐就说:春芍,戏班子就是你的家,没事就回来看看。 春芍怔了怔还是说:哎——我知道,咱唱戏人这辈子,不管到啥时候,都离不开戏了。 从那以后,春芍一有时间她就往戏班子里跑。宋先生不说什么,由她去,只要她愿意,宋先生就高兴。宋先生白天要教学生识字,晚上还要读书。 戏班子回北镇城里,没有演出时,集体地也会来看春芍,他们挤在屋子里又说又笑的,他们亲眼看到了春芍的日子,都表现出了由衷的高兴。十里香就说:妹子,看你多好哇,有家有室的。 十里香想到了自己那个夭折的孩子,眼圈就红了。 春芍苦笑一下:姐呀,日子好是好,就是有些闷。 十里香就叹道:妹子,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 春芍隔三差五地回戏班子坐一坐,有时戏班的人也来看看春芍,日子就平静地过着。谁也设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变故。 第七节 春芍知道宋先生对自己好,她也知道,北镇的女人没有几个人能过上她这样的日子。可她仍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太平淡,平淡得她凭空会生出许多愁闷来。 就是这种平静的愁闷给她带来了生活上的变故。 奉天城里,张作霖的队伍在不断壮大,为了牢牢地控制住东北这块地面,他到处收编着队伍,包括那些占地为王的胡子。 马占山就是北镇一带有名的胡子头,手下有百十号人马。北镇一带屯屯落落没有不知道马占山的。远在奉天城里的张作霖也知道了马占山,于是差人给马占山送了一副帖子。帖子上写了要收编马占山的事。 那时的大小股胡子大都投靠了东北军,他们知道靠自己的力量折腾不出多大动静,他们归属东北军就感到日子有了着落。当胡子是为了口饭吃,如果投了东北军吃不愁穿不愁,名正言顺了,再也用不着在深山老林里过野人似的生活了。 马占山毫不例外地被东北军收编了,马占山被张作霖封了一个团长。于是,马占山带着百十号人马下山了。下了山的马占山和以前就不大一样了,衣服是东北军发的,枪呀弹的自然也是东北军的。做了团长的马占山堂堂皇皇地进驻到了北镇城里,号地号房子,动静弄得很大。 自然少不了搭台唱大戏,马占山点名让北镇戏班子为自己唱戏,他不但点北镇戏班子,还要点名让山里红为自己唱戏。山里红在谢家大院唱红的事他听说过,后来还下过几次山,偷偷地混在戏迷中看过山里红这个角儿了。那时,他曾发誓,有朝一日把山里红抢到山上天天为他唱戏。这回,他明目张胆地要山里红为自己唱戏,有关山里红倒嗓子,离开戏班子的事他并不知道。 当马占山得知山里红已离开戏班子,他喷了好半晌嘴,摸着脑袋说:那丫头水灵呀,可惜了。 戏照例是要轰轰烈烈唱的。 春芍自然也知道戏班子在北镇城里在为马占山唱戏,她也去了,戏台前都被马占山的队伍严严实实地围了,她只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 第二日,春芍仍然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她听着宋先生教孩子们识字的咿呀声。她早就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了,她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在心里哼着《大西厢》。 就在这时,他们的小院里走进一个人,那人穿了一身东北军的军装,袖着手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春芍。春芍一抬头也看见了那人,那个人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春芍觉得这个人眼熟,不是一般的眼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她一时想不起跟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那人在春芍眼前立了一会儿,然后就干干硬硬地叫了声:春芍呀—— 春芍听见了这一声,手里的针线活就掉到了地上,她眼前“呼啦”一下子就亮了,她想起来了,眼前这个人就是十几年前离家出走的爹。 父亲见女儿认出了自己,便忙上前又叫了声:我真的是你爹呀! 那一瞬,春芍的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心里她早就忘了眼前这个爹了,那时的爹对她是那么的无情无义,日子过不下去了,说走也就走了。八岁的她,在那一刻,她就发誓忘记爹。这么多年,她果然再也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父亲。没料到的是,父亲却从天而降,她觉得自已是在做梦。 父亲又叫了一声:春芍我真的是你爹呀! 春芍这时已经清醒过来,她冷下脸道:你来干啥?你不是我爹,我爹已经早死了。 说到这,春芍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想起了自己娘,想起了这十几年漂泊不定的生活。 父亲一下子就给春芍跪下了,父亲也已经泪流满面了,眼前的春芍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在想自己的老婆、孩子,他没脸也没有这个能力回到北镇。这次马占山被收编,他便义无反顾地跟随了马占山,他要回北镇。他一回北镇他就在到处打听女儿。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儿曾经是北镇戏班子的角儿,于是,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女儿春芍。 父亲跪在地上说:春芍,以前都是爹对不住你呀。 父亲在哭,春芍也在哭。 宋先生听到了院里的哭声,便走了出来。他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他早就知道春芍的身世,很快就猜出了眼前这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他忙走过去扶起了春芍的父亲,他说:爹呀,你这是干啥,有话到屋里说去。 春芍哭过了,也恨过了。她不能不承认眼前的现实,爹毕竟是爹。 那一次,她陪爹说了些话,她闭口不谈母亲,在她童年时父母吵架的事,给她留下了太多太多灰暗的记忆,她不愿意提起自己的童年。她只冲父亲叙述进入戏班子以后的事情。父亲一边听,一边哭哭笑笑,他已经被女儿春芍的命运打动了。 当他看到眼前春芍已经成家立业,宋先生这个人也算体面,日子也过得下去,他舒了口长气。 父亲后悔万分地说:是爹对不住你们娘俩,爹有罪呀。这下好了,爹回来了,就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那一天,父亲坐到很晚才走。春芍送爹出门时,心里仍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马占山也在寻找春芍。 马占山戏也看了,可心里怎么也不踏实。他看戏时,眼前总是出现春芍的身影,十六岁时的春芍,给马占山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当他得知春芍就在北镇城内,并且嫁给了一个教书的先生时,马占山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看见一朵花插在了牛粪里。 当马占山打听到春芍的住处,并得知自己的随从老于就是春芍的爹时,马占山笑了。 他差人叫来了自己的随从老于,笑一笑说:老于呀,你投奔我一场,我也没啥封你的,从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副官吧。 老于做梦也没想到,转眼就成了副官。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只是不停地点头说:好,好,谢谢团座。 马占山不笑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见你的女儿山里红。 老于也不笑了,他被一连串的变故打蒙了。 第八节 在那个秋高气爽的上午,于副官陪着团座马占山来到春芍的家。 这次老于做了副官,心里有了许多底气,他还没有走到春芍的门口,便扯着嗓门喊:春芍呀,爹来看你了! 春芍推开门的时侯,先是看到了穿着一新的父亲,接着就看见了马团长。春芍眼里的马团长很是个人物,足有一米八的块头,很黑的头发,一双眼睛看人时也很野。她当时并不知道,当年家喻户晓的马胡子就是眼前的马占山,春芍的第一感觉是,马占山很魁梧,还有几分英俊,当然还有野气。 于副官进门时,自然是把马团长让到前头,马团长见了春芍便没有把眼睛移开,他望着春芍,春芍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说变了,是春芍变得更女人了,凸凸凹凹的地方都那么恰到好处,人胖了一些,当然也就更丰满了。说春芍没变,是因为春芍还是那么水灵,还是那么年轻。马团长没这么近地看过春芍,此时,他甚至嗅到了春芍身体里散发出的阵阵体香。马占山在心底里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这丫头老子要了! 进门以后,于副官就忙不迭地说:这是我们马团长。 春芍轻:“哦”了一声后,搬了把凳子放在马占山面前,又说了声:马团长请坐。 坐,坐。马占山就笑眯了一双眼睛。 春芍又为马占山倒了一杯茶后,便欠着半个身子坐在了炕沿上。 于副官就说:春芍哇,爹现在是副官了。 春芍不知道副官是个什么官位,看见父亲那个样子,还是在心里替父亲高兴了一回。 马占山坐了一会儿就立起来了,打量了一下房间,一边看一边摇头,然后说:昔日的名角儿,就住在这里呀,真是可惜了。 父亲就点头哈腰地说:团座这你说哪儿去了,这就不错了。 马占山又话锋一转道:听说贵婿是教书的? 父亲就点头,鸡啄米似的。 宋先生听见了声音走了进来,他先和马占山握手,春芍看见宋先生的手指还沾着些墨水。接下来她又看见马占山那双大手很大也很有力气。 马占山和宋先生握过手之后,伸出一只大手很有力气地拍在宋先生的肩上说:教书人,有文化呀,了不起。 宋先生就忙说:哪里,哪里。 马占山又说:不知先生可否有意到我那谋份差事,保你比现在吃得好,挣得多。 宋先生就忙摇头:哪里,哪里,教书人干不了那事。 马占山也就笑一笑,背着手转了两周就告辞了。 宋先生和春芍去送父亲和马占山。 马占山就摆着手说:都回去吧,就是来看看,可惜没机会听名角儿唱戏啦。 于副官也学着马占山的样子挥挥手说:都回吧,没啥事,就是看看。 父亲的样子就很副官了。 马占山和父亲走后,宋先生就回去教书去了,他一边走一边冲春芍说:这下咱们家可热闹了。 春芍没听清宋先生的话,她正冲着大门发呆。 连着几日都没什么内容,忽一日,都已近傍晚了,于副官匆匆地来了,春芍刚做完饭,正准备和宋先生一起吃。 父亲一进门就说:春芍哇,马团长请你去看戏。 春芍已经很久没有看戏了,她正憋得有些六神无主,听说要演戏了,她立马就精神了许多。 她便说:那我们吃完饭一起去看吧。 父亲说:今晚是牤子和十里香专场为马团长演出,别人是不能看的。 春芍就放下碗,看着宋先生。 父亲忙说:马团长说了,他不太懂戏,想请春芍去给讲讲戏。 说完拉起春芍的手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冲宋先生说:那我们就走了。 于副官已隐隐约约地觉得马占山看上了春芍,从马占山封他做副官那刻起,他就预感到要有什么事发生了。说心里话,他是高兴的,他甚至幻想果真有那么一天,马团长娶了春芍,那他也就人五人六了,说不定还能混个团副当一当,到那时,他老于家也就祖坟冒青烟了。 果然不出于副官的所料,没几日,马占山又差他来请春芍去听戏。于副官的心里都快乐得开了花儿,以前在他心里还挺像回事儿的宋先生,此时啥都不是个啥了。 戏在团部里演出,几盏汽灯同时燃着,照得整个房间比白天还亮堂,团部门口有卫兵站岗,屋里没几个人,除马占山外,还有几个团副警卫什么的。 马占山坐在桌后,桌子上摆着点心、糖果什么的。于副官领春芍进来时,马占山站了起来冲春芍说:今晚看戏,请你这个角儿来一道乐乐。 说完便把春芍让到了自己身边坐下。 马占山就拍拍手道:开始吧。 十里香和牤子就从侧门被一个卫兵带进来,站在房间的空场子里。戏就开始了。 春芍并没有把戏看进去,她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思都在马占山身上。以前她碰见的都是有钱人,人要是有钱了架子也很大。马占山是当官人,手里有兵也有枪,架子自然也很大,但他身上又多了一种有钱人身上没有的东西,那就是马占山的身上的那种野气。野气和大气加在一起就是霸气了。 这股霸气深深地占据了春芍的心。 后来她恍过神来开始看戏,目光集中在十里香和牤子身上,她还是第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上看戏,她离十里香和牤子是那么近,他们一句接一句地唱着,她突然觉得他们很可怜,他们不管愿意不愿意,只要马占山说句话,他们就得来唱戏。也许给他们点赏钱,也许不给,不管给不给,他们都得唱。她又想到了自己的从前,发烧还得唱戏,结果唱倒了嗓子,想到这,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马占山的心思一半在听戏,一半在暗中观察着春芍,春芍一流眼泪,马占山忙招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然后马占山就叫了声:好。又一挥手,就有一个侍卫端着托盘走过去,这是马占山给十里香和牤子的赏钱。 马占山说:唱得好,都唱得让唱戏的人流泪了,好! 十里香和牤子愈加卖力地唱。 有了初一,就有了十五。 于副官三天两头地去请春芍,每次请春芍,于副官都有很多借口,不是马团长的衣服破了,让春芍去缝一缝,就是父亲想闺女了,到府上聚一聚。 春芍每次来,差不多不是陪马占山听戏,就是陪打纸牌,输了马占山付,赢了是春芍的。 春芍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生活,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生活方式。每次玩,都到半夜,然后,又出去吃宵夜,副官侍卫陪着,不管走到哪家饭馆,老板都热情相迎。他们也一律都认识春芍。对马占山等人自然是敬畏。 热闹时分,老板会颠颠地过来敬杯酒给春芍,席间就增添了许多热闹。春芍在冷清之后,似乎又找到了昔日的热闹,不过这种热闹,比昔日的热闹要舒服多了。 刚开始,她还为三天两头跑出来,觉得对不住宋先生,渐渐地,她觉得和宋先生过那种冷清、呆板的日子,是宋先生对不住她。她就对宋先生生出许多怨恨来。 第九节 马占山已经四十有五了。当了十几年胡子的马占山,此刻想名正言顺地拥有一个女人。马占山知道,他当胡子时,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那时他虽不缺女人,可每次都是强迫的。看好了哪个屯子里的女人,撕撕巴巴地抢到山上来,女人就呼天喊地,要死要活。时间长了,马占山觉得占有这样的女人一点意思也没有。正经的女人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玩个三两日,便把女人放下山了,有的女人哭哭啼啼走了,有的烈性女子,就在回家的路上,用裤腰带把自己吊在了树杈上。马占山也逛过妓院,那些妓女们也热情也主动,却不是对他马占山这个人,而是冲他怀里的钱。对于女人,马占山有着深刻的理解。 马占山当胡子时,春芍的唇红齿白,以及身体的凸凸凹凹,已深刻地印在马占山的脑子里,就像敲进来的一颗钉子,想拔都拔不走。 他以为在春芍的身上他要花许多心思,没想到,春芍对他并没有更多的反感,每次他差于副官去请春芍,春芍都能如约而至。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以一个男人之心琢磨着春芍,他还发现,春芍对他过的这种日子是热衷的。眼见着春芍在一点点地向自己走近,他并不急于向春芍表白什么。 宋先生和春芍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春芍每次夜半三更地回来,宋先生已经睡着了,宋先生读的书滑落到一旁,那盏燃着的油灯,一飘一闪地亮着。春芍就悄悄地躺下,起身吹熄了灯盏,可她一时半会儿仍然睡不着,她仍沉浸在兴奋之中。以前,她非常渴望宋先生的身体,现在不知为什么,这种渴望在一点点地消退,最后竟变成了平静。她知道,宋先生是个好人,在她倒了嗓子之后,如果没有宋先生,她不知道日子将会怎样过。是宋先生让她有了一个家,渐渐地,她有些厌倦了宋先生四平八稳的生活,那时她并没觉得这有什么,她只是闷,不知干什么才好。现在,出现了马占山,又一次把她的生活点亮了,让她看到了阳光和希望。 直到这时,春芍才意识到,十几年戏班子的生活,已经深深地融到了她的血液里,她曾试图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在初始的日子,她做到了,因为那时,一切对她来说还很新鲜,这种新鲜过去之后,她感受到了那种深深的不安和格格不入。 宋先生似乎也猜透了她的心思,宋先生依然话语很少,就那么忧忧郁郁地望着她,她知道宋先生想说什么。她先说: 在家呆时间长闷得慌,就出去散散心。 宋先生就叹气,叹得山高水长。 宋先生便又去教书了,咿咿唔唔的读书声响彻小院。 春芍坐在屋内或小院里,她的心愈发的寂寞,刚做了一会儿针线便又放下了。她开始魂不守舍,坐卧不安。她在谛听着父亲的脚步声,只要父亲出现,十有八九是约她出去的。于是,一天里,她都在期盼着父亲的脚步声。 春芍的不安,使宋先生终于开口了。 宋先生说:春芍你现在不唱戏了,就该安心地过日子。 宋先生又说:春芍哇,我没有金山银山,但养活你足够了。 宋先生还说:春芍哇,你到底在想啥呀? 春芍说:你别理我。 春芍又说:我不用你管。 春芍还说:我烦呀,你别管我! 宋先生就又沉默了。 这时,于副官的脚步声又一次匆匆响起。春芍迫不及待地打开门,把父亲迎了进来。 宋先生觉得是春芍的父亲把他们的平静生活搅乱了,宋先生没有更多的话冲于副官说,别过脸去,去望墙角,此时,墙角正有一片蜘蛛网盘盘结结地挂在那。 于副官就大呼小叫地说:春芍哇,去打纸牌吧,马团长正等你呐。 春芍还没等父亲说完,便开始穿衣打扮了。 这空当,于副官就满怀歉意地冲宋先生说:春芍去去就回来,马团长玩牌三缺一。 宋先生自然不理于副官,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打纸牌的时候,马占山的腿碰到了春芍的腿,春芍先是躲了一下,后来马占山又碰了一次春芍,春芍不再躲了,用眼角瞟了眼马占山,马占山也正用眼睛看她,马占山没事人似的玩:春芍,出牌呀。 春芍的脸就红了红。 接下来,马占山的胆子就大了,他不停地用脚去钩春芍的腿,春芍不躲也不闪。话就多了起来。 于副官一次次端茶倒水地侍候着,他早就看到了八仙桌底下发生的一切。此时的于副官心明眼亮。他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的眼前已幻想出自己当了团副,春芍成了马占山的女人,那样的日子还有啥说的。 牌局散了以后,马占山冲春芍说:春芍,我好久没有听戏了,今晚你就给我唱两句吧。 春芍说:马团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嗓子倒了。 马占山又说:不怕,哼也行呀。 在场的人看出了马占山的用意,便都说说笑笑地散了。屋里只剩下马占山和春芍了。 春芍这时就心慌意乱了,她知道马占山卖的是什么药,但她并不反感。然后就满面含羞地说:马团长,不知你想听哪一曲呀? 马占山就笑了道:啥都行,只要你唱的,我都爱听。 春芍就哼了,哼的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马占山就过来,先是捉了春芍的一只小手,接着就把春芍的整个人搂了。 春芍说:马团长,马团长,这可不行。她这么说了,身子并没有动,却一下子变软了。 马占山气喘着说:春芍,春芍,你想死我了。 春芍:不呀,不! 马占山把春芍就抱到了炕上。 春芍娇娇地叫:马团长,马团长哟—— 事后,马占山冲春芍说;我要娶你! 春芍说:不行呀,我还有宋先生。 马占山就胡子气很重地说:他一个教书的算啥东西。不行,老子一枪崩了他。 呀,不!春芍把马占山的一只手臂拖住。 第十节 起初,春芍并没有下定决心要嫁给马占山。但她又无论如何管不住自己同马占山的来往,她在马占山那里得到了许多宋先生无法给予的。 马占山离不开春芍,春芍似乎也离不开马占山了。春芍不仅对马占山的这种生活眷恋,同时她对马占山的身体也深深着迷。见多识广的马占山,总是能把春芍梳理得乐不思蜀。 老实斯文的宋先生预感到了发生的事情,当春芍又一次满面潮红,又有些羞愧难当地走进家门时,宋先生跪在了春芍的面前。 宋先生鼻涕眼泪地说:春芍哇,你不要这样了,马占山不是过日子人,他是个胡子呀。 春芍的眼前就黑了一片,她乐此不疲地做这一切,并不想让宋先生知道,宋先生对她千般万般的好,她心里都清楚,她从心底里也不希望做出有悖于宋先生的事情,可她却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行动。没想到宋先生已经把话挑明了,她身子一软靠在了门框上。她喘了半晌气,泪也就流了下来,她气喘着说:我对不住你哩。 宋先生又说:春芍哇,只要你跟我安心过日子,咱们离开北镇,去哪儿都行。 春芍不说话,只是哭泣,她想用哭泣平息自己内心的不平静。此时,她恨不能身分两半,一半留在宋先生这里,一半去跟随马占山。她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去走。 马占山却等不及了,他和春芍有了几次百般温存之后,他确信,春芍已经是自己的人了。他要的就是这分感受和自信,于是,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带着十几名卫兵,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春芍门前。 春芍一听到马蹄声,她便一点劲也没有,人整个软软地定在了那里。 马占山走进门来,他先看了眼春芍,一挥手,便上来两个卫兵把春芍抱了起来。春芍这时已没有气力说话了。 马占山接下来又走到宋朱生面前,宋先生仍跪在那里。马占山根本没有把宋先生放在眼里,他说:教书的,春芍已经是我的人了。 宋先生就悲哀地叫一声:春芍哇—— 马占山从另外一个卫兵手里接过一包银元。很响地扔在宋先生面前,银元在宋先生面前的地上滚动。 宋先生睁圆了眼睛:胡子,你是胡子! 马占山笑了一下说:教书的,你说错了,我是东北军的马团长。 宋先生大声地:胡子呀,还我春芍! 马占山从腰里拔出枪,在宋先生鼻子前晃了晃道:别找麻烦,要不是看在春芍的面上,我就一枪崩了你。 说完,马占山走出小院,带着春芍,带着他的人马向自己的驻地走去。 宋先生就疯了。他撕碎了身上的长衫,扔了头上的礼帽,他舞弄着双手把马占山扔在地上的银元扔得东一块,西一块。 宋先生一面呼喊着,一面冲出家门。他一直跑到马占山的驻地,警卫自然不让他进去,把他推倒在门外。他就趴在地上喊:春芍,你出来呀,你出来看看我吧。 马占山的驻地还在唱戏,戏班子很隆重地在庆祝马占山和春芍的婚礼。 春芍披红挂绿地坐在中间,她说不出高兴,也说不出不高兴。马占山坐在她的旁边,用胳膊很结实地把春芍搂了。 马占山一边看戏一边说:春芍,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吃香的喝辣的,随你便。 春芍不说话,她的耳畔回响着宋先生一声又一声的呼喊。 马占山又说:想看戏就天天让他们唱。 春芍仍不说话。 马占山看了眼春芍:咋了,你不高兴? 马占山也听到了宋先生在门外的喊叫,停了停又说:你是舍不得那个教书的吧,我这就把他崩了,省得你闹心。 春芍突然叫了声:呀——不—— 她拉住了马占山的衣袖,坐在一旁,此时已是于团副的春芍爹说:崩了也就崩了,那样的男人还想着他干啥。 春芍冲马占山说:从今以后我是你的人了,但你要答应我,别伤害宋先生。 马占山叹口气,收了枪,冲身边几个卫兵说:把那个教书的拉走。 不一会儿,便没有了宋先生的喊叫。 戏唱了三天。 老拐、牤子、十里香等人都走下台为春芍道喜。他们说了许多吉祥话,老拐趁人不注意冲春芍说:你的日子好了,宋先生毁了。 春芍听到这,眼圈红了红,但她又很快地说:是我对不住他,你们以后有空就去看看他。 老拐叹了口气。 宋先生千呼万唤地呼喊春芍,春芍自从走进马占山的院落,便再也没有走出来。 宋先生便仰天大喊:春芍哇,你真是个戏子呀,你咋就那么无情无义呐。 从此以后,北镇少了一个宋先生,多了一个疯子。疯了的宋先生开始走街串巷地呼喊着春芍的名字。 春芍以崭新的姿态做起了团长马占山的太太。春芍和马占山结婚后,生活和以前有了明显的不同,她不用再操心吃饭穿衣的问题了。她的日常生活变成了陪着马占山玩、乐。 戏要看,纸牌要打。深更半夜的,他们也会带着侍卫去吃宵夜。春芍过上了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 上炕之后,马占山会使出无穷的力气,把春芍压在身下,马占山便气喘着问:是我好还是他好。 那个“他”自然是指的宋先生。 春芍此时已云里雾里了,她梦呓样地说:你好哇,好哇…… 这是她在宋先生身上无法体会到的。 疯疯乐乐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日本人开进了奉天的北大营。于是,东北军把驻守在北镇的马占山团调到了奉天城内。 一时间东北军的局势风雪飘摇,有几支驻扎在城外的队伍,大都是收编来的,他们被东北军收编时是想着借东北军的光,吃香的喝辣的,没想到突然来了日本人,一场战争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于是那些队伍便不稳定起来,有的连夜卷起铺盖卷跑掉了。 张作霖并不想让自己的嫡系部队去打这样的内战,于是,马占山的队伍便被调到奉天城内,担负起了收缴小股叛军的重任。 马占山奉命进入奉天,他自然舍不得把如花似玉的春芍放在北镇,于是,春芍便和马占山来到了奉天。 到了奉天不久,马占山的队伍便被指派到了去收缴小股叛军的前线。 春芍便被扔到奉天城内中街的一条巷子里。 马占山隔三差五地会从前线退回来,偷偷地住上两三天,那些日子是欢乐的。 马占山一走,她的日子就又空了,她常常走出门外,倚门而立,望着空荡荡的巷子,她多么希望此时马占山骑着高头大马回到她的身边呀。她在空等的日子里,会冷不丁地想起北镇的宋先生,这时,她的心里会隐隐的有些疼。宋先生一从她的脑海里出现,她便自然不自然地想起和宋先生那些说不上甜蜜但却很温馨的日子,静静的阳光,干干净净的小院,以及那些孩子咿咿唔唔的读书声。这样的幻觉很快又被她忘在了脑后,她更关注眼前的日子,她期待着马占山重新出现在她的身旁,给她带来欢乐。 第十一节 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奉天城里她会意外地碰见谢家大院的少东家谢伯民。 春芍在奉天城内无依无靠,每日都是她一个人,孤单而又寂寞,她无法打发这种时光,便一个人走出巷子闲逛,她走在繁华的中街上,她听见有人叫她,待她抬起头来时,她就看到了谢伯民。谢伯民穿着一身白色西装,头发也梳得光光的。 谢伯民就说:你怎么会在这? 春芍能在茫茫人海中看见谢伯民也感到很意外,她很快想起,自己十六岁那一年,在谢家大院唱红时的情景,她从内心里已经牢牢地记住了谢家大院,记住了谢伯民,没有谢家大院,就没有以后的山里红。 那一天,两人重逢,谢伯民把春芍请到了中街自己的家中。春芍在那一次了解到,老东家死后,谢伯民就卖掉了谢家大院和所有的土地,他一心一意地在奉天城里开药店,现在谢伯民已在奉天城里开了几家大大小小的药房,春芍还知道,谢伯民两年前娶了老婆,一年前老婆在生产时,因难产而死。 春芍也说了很多,说自己嗓子倒了之后,嫁给了宋先生,又嫁给了现在的马占山。春芍在说这些时,谢伯民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谢伯民说: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十六岁时的样子。 刚出道时春芍的样子,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谢伯民的脑海中。几年过去了,他仍时常想起那晚上春芍上台时的样子。 谢伯民的家是一幢二层小楼,有许多房间,没有了女主人的家,也显得有几分冷清。春芍那天在谢伯民的小楼里说了好久,最后离开时,谢伯民就说:以后你就常来玩吧。 谢伯民站在门口,冲着远去的春芍招着手。春芍走出很远,回了一次头,她仍看见少东家谢伯民白得耀眼地在那冲她招手。 马占山只能隔三差五地回来。天一亮,马占山打马扬鞭地又走了。又留下了孤孤单单的春芍。 没事可干的春芍三转两转地就来到了谢伯民的那幢小楼前,直到她走进谢伯民家,她才灵醒过来,犹豫一下,她还是进去了。 谢伯民似乎已等待许久了,春芍每次出现谢伯民都很热情。 有一次,春芍冲谢伯民说:我都好久没有看戏了,真想去看看。 那天,谢伯民陪着春芍走进了中街一家戏院。春芍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戏院里看戏,戏台被弄得红红绿绿。 戏班子仿佛人人都是角儿,轮流着唱。角儿一律年轻,一律漂亮。春芍是唱戏的出身,她听得出来,唱戏的人都是经过训练出来的,比他们北镇戏班子的水平高出一截。意识到这些,春芍才知道,奉天就是奉天。 在戏院里看戏,也有捧角儿的,那些有身份的人出手都很大方,差人用盘子把银元托着,还要给角儿送花。这也是春芍从来没有见过的。她为自己曾经有过的经历感到脸红。 散戏以后,谢伯民又请春芍去茶楼,两人一边品尝一边聊天。 春芍说:他们唱得真好。 谢伯民就用一双眼睛把春芍望了说:他们唱得再好,我还是爱听你唱。 春芍听了这话脸就红了。她又想起了当年在谢家大院少东家说过的话。 那天,两人在茶楼里坐到很晚,谢伯民才送春芍回去。谢伯民一直把春芍送回住处,他看到了春芍的住处便说:难为你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房子。 一句话差点让敏感的春芍落泪,但她还是忍住了,冲谢伯民笑笑说: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谢伯民怔了一下说:这年头,干行武的,你没想过万一他有个啥三长两短? 春芍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此时,她有些后悔当初这么草率地离开宋先生,而投入到马占山的怀抱。 她嫁给马占山之后,她才渐渐了解马占山。有时马占山的粗俗让她无法忍受,每次和她做那事时,马占山总要问她和宋先生做那事时的感受,她不回答,他便不高兴,说她心里还装着那个教书的。她说了,他又骂她是个被人睡过的破货,说着说着,马占山就很粗暴,很有力气地把她占有了。起初,她还能体会到种种快乐,渐渐地,那种快乐又渐渐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折磨。每每这时,她就怀念和宋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来到奉天城里,她愈发地觉得孤单无靠,没有马占山?的日子,她寂寞,马占山的回来,她又觉得难熬。 马占山每次回来,从来不问她过得怎么样,每次多一句话也不说,上来就把她按到炕上,然后迫不及待地扒她的衣服,发泄完,便睡。睡醒了,又和她说一些很下作的话,仿佛不这样,就没有欲望和她做那件事。马占山在北镇给春芍带来的生活,已经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就在这时,谢伯民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她觉得生活有了内容。 从那以后,她差不多每日都要到谢伯民那里去坐一坐。 有时谢伯民很忙,埋下头,核对账目,她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等。有时她呆呆地望着谢伯民那张年轻的脸,这张脸很生动,不同于宋先生,更不同马占山。四十多岁的马占山生活无度已显出几分老态了。 见多识广的少东家,领着春芍参观了他的几家药店,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药店,她说不清谢伯民有多大的家业和财产,走在街上,有许多人和少东家打招呼,他们不称他为少东家,也不叫名字,都一律叫他谢老板。谢伯民对待这些人显得很散淡,不冷不热的样子,谢伯民仰着头走路,仿佛整个奉天城都在他的眼下。 谢伯民的衣着总是一尘不染,从头顶到脚都那么光光亮亮。有一次,谢伯民又陪春芍去戏院,她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气味。她说:是啥东西这么香? 他说:是香水。 她从来没用过香水,她没听说过,只用过香包,那里面装着几棵香草。 第二日,他就送给她一个瓶子,瓶子里的液体是金黄的。他说:这就是香水,日本货,送给你了。 她觉得,谢伯民的身上越来越奇妙。有一种东西在远远地牵引着她。她又寻找到了那种美好的感觉。 夜晚,她经常在梦里醒来,醒来之后,眼前便都是谢伯民的影子了,然后,她便再也睡不着了。 她觉得谢伯民不仅在生活上关爱她,也是最了解她的人。有几次,谢伯民把城里戏园子里的戏班子请到了家中。谢少东家在奉天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做这一切,不足挂齿。他不仅让戏班子唱戏,还让春芍装扮上了,春芍刚开始不解,推却道:嗓子倒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谢伯民笑笑道:那你就在心里唱。 装扮好的春芍往那一站,家伙一响,便感到自己立马换了一个人,种种以前风光的场景,使她不能自禁,她虽然唱不出了。这时只能别人代唱,她做出的是那些令人梦牵魂绕的动作,此时此刻,心神又一次合一了。唱到动情处,她望着坐在跟前的谢伯民,竟热泪横流,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恍然间,她又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在谢家大院时的情景中。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意识到,以后的日子,自己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谢少东家了。 第十二节 春芍半推半就地和马占山成婚,一大部分原因是马占山的那种生活在吸引着她,接下来才是马占山这个人。直到奉天,她才梦醒了。 此时的马占山在春芍的眼里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很粗俗的男人。在马占山的身边,她一点也没有找到团长夫人的感觉,仿佛她又掉进了胡子头的窝里,说把她扑倒就把她扑倒了,全没有了那种情意绵绵的爱抚。刚开始,她觉得这样的爱还很新鲜,渐渐地,她就开始讨厌这种粗俗了。马占山从不关心她,他关心的只是他和她在炕上的那种感受。这时候,她不能不想起宋先生。 直到和少东家谢伯民重逢,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有一次,谢少东家心情很好,领她去看了一场电影,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电影,以前在北镇时,她只是听说过。这一看不要紧,却让她大吃一惊,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那些真人似的影子能说会动,就跟真事似的,看得她惊心动魄。 电影结束,她和谢伯民从影院里走出来,天已经黑了。她望着眼前燃亮的一两盏路灯说:电影真好。 谢伯民不说什么,见多识广地笑一笑。 那天谢伯民没有叫车,而是傍着她走过中街,一直走到她居住的那个胡同里。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他们就那么一路走过来,偶尔,他们的身体碰在一起,但又很快分开了。她的心情却不平静极了,在黑暗中,她肩并着一个男人,一步步向前走去,从谢伯民身体里散发出的幽幽男人气,不时地扑进她的鼻孔,她的身体里就多了种奇妙的感受。 以前她怪那条路太长,今晚儿不知为什么,她又嫌那条路太短,仿佛在不经意间就走到了终点。 在门口她立住了,他也立住了。 他站在那说:你到家了,那我就回去了。 她立在那幽幽飘飘地望着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冲她笑一笑,转身的时候又说:啥时有空再来玩。 说完就走了,一身白色的西服很快融进了黑暗中。 她冲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推门而进的时候,看到自己居住的房间里亮着灯,她的心一紧,果然是马占山回来了。 马占山坐在灯下正在喝酒,面前摆着烧鸡。马占山看见了走进来的春芍,便满嘴酒气地吼:你上哪儿去骚了! 她怔住了,不知如何回答马占山。 马占山就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只一推便把她推倒在了炕上。 她惊惧地望着马占山,喃喃道:我碰上一个北镇的老乡,陪他说话去了。 马占山就淫秽地笑了笑:是卖x去了吧? 她不再说什么了,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刚才在外面的一切美好感觉,顷刻间便灰飞烟灭了。 马占山又吼:你这个**,老子都回来一下午了,到处找不到你,老子明天又要去打仗了。说完便扑过来…… 春芍的心受到了空前绝后的打击,她的眼泪一直在流。 马占山看到了她的眼泪就很愤怒,一边在她身上折腾,一边腾出手扇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你哭啥,你咋不**哇,你倒叫哇。 春芍在忍受着,她只感到彻底的绝望。她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汹涌流出。 马占山就真的很气愤了,他一次又一次抽打着她的脸,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几天见不到男人你就受不了了,你倒是叫哇,你咋就不叫呢…… 春芍一夜也没有合眼,她眼睁睁地盯着黑暗,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她脑子里空空一片。遥远的,她似乎又听到了宋先生的喊:戏子呀,真是个戏子呀。马占山的声音也惊天动地地响起:你这个**,**…… 马占山一大早就离开了。离开前,他站在地下恶声恶气地说:这次老子就饶了你,下次你要是不在家老老实实地守着,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说完就走了。 春芍昏昏沉沉哀痛欲绝地在炕上躺了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想不清将来怎样,也想不清眼下该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谢伯民,眼下只有他才能救她了。 她说不清从哪里涌上来的力气,她穿上了衣服,走出院门。当她出现在谢伯民面前时,她的样子吓了谢少东家一大跳,他说:春芍,你这是怎么了? 春芍再也忍不住了,她似见到了亲人,一下子扑到谢伯民的怀里,哀哀婉婉地叫了声:少东家,你要救我呀! 谢伯民就啥都明白了。 他把春芍扶在椅子上坐下,愣愣痴痴地看了春芍半晌,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你以后就别再回去了。 春芍不解地,茫然地望着少东家。 谢伯民扑过去,一下子就抱住了无助的春芍,谢伯民颤颤抖抖地说:春芍哇,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忘不了你了。 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形势会变成这样,她喜欢谢伯民,可她从来也没敢想过,自己会和少东家怎么样。突然而降的幸福使她差点晕过去,她苍苍凉凉地叫了一声:老天爷呀—— 于是,两个人就抱成了一团。 待两人清醒之后,都觉得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春芍知道,马占山不是宋先生。先不说马占山是胡子,起码他手下现在有着上百人的队伍,他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她躲在谢伯民这里不回去,迟早有一天马占山会找上门来的。 春芍把这想法说给了谢伯民。 谢伯民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想了一会儿,他就一拍大腿说:这好办。 春芍就希望地望着少东家。 谢伯民就说:咱们给他下“蛊”。 春芍知道什么是“蛊”,那是一种要人命的药,当时吃了并没有什么,几天之后,便会人不知鬼不觉地死去。 谢伯民又说:我的药房里就有这种药。 春芍觉得已经没路可走了,要摆脱马占山,投奔新生活,她只能这么做了。于是两人商定,谢伯民把药配好,春芍负责把药让马占山吃下去,以后的事就一了百了了。 春芍的一颗心便放到了肚子里。她为了眼前的少东家,为了自己,她现在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两人百般恩爱地缠绵了一番,谢伯民才恋恋不舍地把春芍送回去。 在这期间,春芍又找了谢伯民几次,两人恩爱之后,便躺在床上畅想着将来的事情。谢伯民紧紧地把春芍的身体搂了,他说:春芍,日后我娶你,咱们就生个孩子吧。 一句话又让春芍流泪了,身边的少东家是多么的好哇,少东家能娶她,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呐。 于是,春芍便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着马占山早日回来,她以前从没有这么期待过马占山。 她没有等来马占山,却等回了满身是血的父亲——于团副。 父亲一进门就说:不好了,马占山死了。 马占山在战争中被一颗流弹击中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春芍听到这一消息,她的身子一软,揣在怀里的“药”掉在了地上。 春芍名正言顺地开始了自己又一轮幸福的生活。 第十三节 谢伯民和春芍结婚那天,谢伯民带着春芍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相,是两人的合影。这是春芍第一次照相。 几天以后,照片拿回来了。春芍看着那张神奇的纸片上印着自己和谢伯民。谢伯民微笑着,春芍自然是一脸甜蜜,她的一双目光,新奇地望着前方,她似乎是望见了自己幸福的将来。 她和谢伯民真正的婚后日子开始了。 她下定决心,死心塌地的和谢伯民过起了日子。夜晚,她甜蜜地躺在谢伯民的身边,听着谢伯民熟睡时的呼吸,她想起了宋先生,想起了马占山,她为过去的所有荒唐行为感到脸红心跳。她没有觉得有一丝半点对不住马占山,她跟了马占山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她隐隐地觉得有些对不住宋先生。但想过了,也就想过了,她还要面对现实和将来,此时,命运又让她拥有了谢伯民。眼前的日子无忧无虑,她不再求啥了,她要死心塌地的和谢伯民过眼下富足的日子。 以后的日子,让春芍有了再生一次的感觉。没事的时候,谢伯民总是带着春芍出入戏院,在这里看戏和在北镇有了很大的不同,那种氛围是北镇街头巷尾无法相比的。谢伯民不仅看戏,还和春芍说戏。少东家对戏里的人生有着自己的理解,他就把这分理解说给春芍听,春芍虽说是唱戏的出身,但有些戏她理解得并不深,经谢伯民这么一说,她一下子就开悟了,对戏文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同时,对少东家也就刮目相看了。 谢伯民让她想起了宋先生和马占山。宋先生会听戏,也能写戏,马占山也听戏,可他们和谢伯民相比,竟比出了天壤之别。少东家从戏里看到了人生,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春芍,她觉得谢伯民说戏时自己已和少东家融为一体了。 那一天,她冲谢伯民说:咱们生个孩子吧。 很快,春芍就发现自己真的怀孕了。她为自己能很快怀孕有些吃惊,她和宋先生没有怀孕,她曾和宋先生说过要孩子的事,宋先生也很高兴地答应了,却是没有怀孕。和马占山也没有怀孕,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前面两个男人都没能让她怀孕,和谢伯民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神奇地怀孕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 很快,孩子生了。 随着孩子呱呱落地,著名的“九?一八”事变爆发了,先是东北军撤离了奉天,一直撤到了关内,很快,日本人占领了奉天。 接着整个奉天城内就乱了。 谢伯民的药店生意也开始不景气了,少东家痛下决心,关闭了几家药店,剩的几家药店,还勉强可以维持开销。 外面一乱,谢伯民很少往外跑了。上午,他到中街附近的几家药店看一看之后,他便径直回到了家中。于是,关上门,便陪着春芍和儿子。 他们为孩子取名为谢奉。 外面的世界正乱的时候,他们关起门来,过起了品味戏文品味人生的日子。虽然买卖不好,但谢伯民这么多年的积蓄足够他们生活一阵子的。他们一边带孩子,一边享受着他们别样的生活。戏园子关闭了,他们无法再去听戏了,在家里少东家把春芍装扮了,让装扮好的春芍施展一下身段,他们的身旁放着留声机,春芍不能唱了,留声机能唱。于是,他们又找到了各自的感觉。春芍觉得,此刻,不是留声机在唱,而是自己在情真意切地唱,谢伯民眯着眼睛,他在欣赏着眼前、耳旁的一切。春芍虽生育过孩子,但眼前的春芍仍和十六岁时一洋,凸凹有致,一个云手,一个媚眼,都让少东家回到了从前。此情此景,春芍便成了戏中人,少东家就是迷戏的人。于是,日子就是日子了。春芍有时会想起北镇的戏班子,眼下兵荒马乱的,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但很快就又淡忘了,她对眼前的生活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在少东家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窗外的一切恩怨,仿佛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关起门来,享受着这份宁静和天伦之乐。 孩子呀呀地学语了。 孩子又蹒跚地走路了。 孩子会跑了。 …… 谢伯民很喜欢谢奉,他会拿出大半天时间和孩子玩在一起,他们楼上楼下地捉迷藏,孩子很开心,谢伯民也很开心。 春芍看着儿子和丈夫这样无忧无虑地玩在一起,她总会露出舒心的笑。 有时,她也会觉得挺寂寞的,她想看场戏,或者看场电影,但外面大部分戏园子、影院都关闭了,也没有个去处。她只是想一想,很快就忘记了。她满足眼前的生活。 她学会了为丈夫熨衣服,她看着丈夫穿着自己亲手熨过的衣服,她的心里比丈夫的衣服还要慰帖。 她觉得眼前的日子才是日子。 一晃,又一晃,儿子八岁了。 儿子已经开始上学了。 此时,春芍已经学会了等待。她天天在等出门的丈夫和外出上学的儿子,她倚门而立,等待变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突然有一天,儿子呼叫着跑了回来,他一边跑一边喊:妈,妈,解放军进城了,进城了。他的一张小脸因激动和兴奋而涨得通红。 春芍走出家门,果然看见了一队一队的队伍走进城里,以及道路两旁欢天喜地的人群。 春芍不知道解放军进城是好事还是坏事。接下来,事情就有了变化。 谢伯民回到家后,叹着气说:药店怕是保不住了。 不久,谢伯民又说:咱家以后就没药店了。 春芍不解地问:咋了? 谢伯民就平平静静地说:交公了。 于是,一切便都交公了。 那些日子,谢伯民天天出去。又有一天,谢伯民回来冲春芍说:城里怕啥也没有了,我不想在城里呆了。 春芍就茫茫然然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谢伯民说:咱们回北镇吧。 春芍无法驾驭眼前的生活,这么多年的日子都是谢伯民当家。谢伯民说回北镇,她只能回北镇了。 这时,春芍又想起了北镇的戏班子。 于是,一家三口人便回到了北镇。 第十四节 北镇自然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北镇的戏班子也烟消云散了,牤子早就和十里香相好了。当年在谢家大院,十里香小产的那个孩子,就是牤子的。他们竟瞒了这么多年,直到戏班子解散,他们才公开过去的秘密。 春芍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没有成为角儿时,她曾经暗恋了牤子许多年,那时牤子的一举一动都牵着她的心。没想到,她正在暗恋牤子时,牤子早就和十里香相好了。此时想起这些,她觉得自己当年真傻。 回到北镇以后,谢伯民当起了教师。 谢伯民脱去了西装,换上了中山装。 春芍还没有找到合适工作,那时,小地方女人很少出门工作。于是,春芍只能在家里等待着。 每天一大早,丈夫去教书,儿子谢奉去上学,家里就只剩下春芍。 有时她也到街上去转一转,有许多当地人仍认得她,于是和她热情地打招呼。北镇的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的熟悉。有一次,她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她当年和宋先生住过的小院,此时的小院早已是物是人非了。她走到那,心动了一下,最后她转过头,快步地离开了那里。 后来她听说,在她和马占山走后不久,宋先生也在北镇消失了,消失的宋先生便再也没有回来。 这时,她的耳畔又回响起宋先生当年的呼喊声:春芍呀,我的春芍呀—— 她抬头望了望北镇的天空,天空依旧是以前的老样子。过去却恍若隔世,她自己觉得做了一个梦,梦醒了,一切都如以前。 回到北镇以后,她更多的时候,想到了从前,从前的事情,过电影似的,一一在她眼前闪过。她想到了更多的自然是在戏班子里的那些日子,往昔的一切,都一件件地涌现在她的眼前。 现在牤子和十里香就住在距她家不远的一条胡同里,不再唱戏的牤子,当起了商店的售货员,每日也早出晚归的。 她来到牤子和十里香家里,看到戏班子里那些行头还在,却蒙上了一层灰尘。三个人凑在一起,话题自然离不开戏班子,牤子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他们自然地提到了牤子和春芍唱对手戏时的种种情形。不知为什么——提起这些春芍的脸就红了。几个人说兴奋了,牤子就提议唱一段,久不唱戏了,浑身都憋得发痒,于是,牤子和十里香就唱,虽不是在舞台上,但他们的举手投足还是那么有味,春芍坐在一旁看着看着,她竟突发奇想:要是此时,站在牤子身旁的不是十里香,是自己将会怎么样呢?清醒过来之后,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从那以后,只要她一有时间,便往牤子家跑。哪怕她只听到牤子哼上几句,心里也是妥帖的。 丈夫谢伯民照例早出晚归,每次丈夫回来都要和她说上好大一会儿学校里的事,刚开始她还觉得新鲜,渐渐地,她就有些厌倦了,丈夫再说时,她就没好气地打断谢伯民的话头说: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谢伯民说不上别的,于是就沉默着。 这时,她就愈发地想见到牤子,只有见到牤子她才有许多话要说。 每到傍晚,丈夫和孩子回来了。这时她早就做好了饭菜,她估计牤子也该下班了,她精心地把自己收拾一番,头梳了,衣服换好了,然后冲丈夫和儿子说:我出去一下呀。 她匆匆地走出家门,仿佛已经听到了牤子正在字正腔圆地在唱那曲《大西厢》。她又一次义无反顾地朝着牤子家走去。 第一节 那一年冬天,野葱岭一连下了几场大雪,莽莽苍苍的山林被雪覆盖了。僵硬的树叶在风雪中“吱吱呀呀”地**着。一缕白毛风从山岗上旋过来,在树林间游窜着,僵硬的树枝,在风中颤抖了两下,“嘎”的一声,断裂了。 天空高远荒凉,灰朦朦的。几只乌鸦贴着树梢凄凄地丢下几声哀叫,那叫声裹在风雪里,被拧成几缕漂零的呻唤。几簇野草,从雪里露出头来,在白毛风中做最后的摇摆。野葱岭在风雪中**着。 已是黄昏,西坠的日头贴在西山只剩下一片昏黄的亮团,在那有气无力地燃着。这时,世界似一个垂危的老人,在喘息最后几缕阳气。 野葱岭山下狭长弯曲的山路上,积雪使得山路已辨不出形状。天已近黄昏,雪路上吃力地驶来三辆卡车。车高吭地嘶叫着,车轮辗着雪壳子嚓嚓地响着,三辆车似三只负重的甲虫,喘息着,嚎叫着一点点地向前移动。三辆车上都插着膏药旗。旗帜歪斜在车的护栏上,“呼呼啦啦”地在风中抖动。十几名身裹大衣的日本兵,抱着枪缩成一团蜷在车厢里。三辆车吃力地爬行在野葱岭的雪路上。 天渐渐地暗了,风愈来愈大了。白毛风似发疯的马,东一头西一头地在野葱岭的山谷里闯荡着。三辆卡车,大开着车灯,照得前方的雪岭惨白一片。车上的兵们,顺着那惨白的光柱,紧张地望着。天愈来愈暗了,风越来越大了,十几个兵望着眼前的景象,心提到了喉咙口,张望半晌,并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便又埋下头在寒冷中颤抖着。三辆车转了一个弯,前面的一辆车,一只轮子掉进一个雪坑里,发动机嘶哑地嚎叫了几声,便熄火了。后面的两辆车也停了下来,后面车上的人冲前面叽哩哇啦地嚎叫着。 就在这时,山崖上雪壳子后面突然响起了枪声。枪声刚开始很稀落,后来就密集了起来。车上的日本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怔得半天才恍悟过来,摸索着爬下车。有几个日本兵的腿疼得麻木了,仓惶之中滚下车,摔在雪地里。日本兵蹲在车后,向四面枪响的地方射击。车灯仍没有熄灭,就那么愈来愈暗地照着。一发子弹击中了一只车灯,陡然熄了。世界就暗了许多。这时,躲在雪壳子后身穿羊皮袄的游击队喊叫着,跌跌撞撞地向三辆车冲去。只一会儿,枪声便停了,世界黑暗了下来。几声嘈杂之后,又过了一会儿,野葱岭的山路上,燃着了三堆火,三辆卡车在火光中燃成了三团火球。 时隔一天,满洲国黑河日报,发了一条消息:……三辆大日本皇军装载军火的卡车,在野葱岭被游击队狙击。皇军英勇抗击,因寡不敌众,军火被游击队截获。十名皇军在与游击队作战中英勇献身,五名逃散回来的败兵,被当场枪决,以示军法。还有四名士兵,至今下落不明,正在查找中…… 天快亮了,稀薄的微光不清不白地笼着野葱岭。黎明前的山岭很静,只有缕缕丝丝的寒气蛇样地在山谷间游窜。 四个相搀相携摇摇晃晃的人,踩着没膝的雪慢慢地向前移动着。雪野在几双无力却沉重的脚下发出冗长又单调的“嘎吱”声。川九四郎僵硬地夹在三个人中间,被拖拽着一点点向前蠕动。川九四郎在混战中一条腿被子弹击中,血顺着裤角流在雪地上,最后被血水浸透的棉裤被冻成壳样的筒,硬硬地套在腿上。川九四郎在最初负伤时,他一路咒骂着。最后寒冷耗尽了他的气力。川九四郎的脸此时像黎明前的雪地一样惨白无光。几个人整整走了一夜,川九四郎就这么被拖了一夜。刚开始,受伤的腿还有那种钻心的痛疼,那热乎乎粘稠稠的血,他还能感觉到,最后一切都变得失去了知觉。完好的右腿,刚开始被拖着,还能用上一些劲,渐渐左腿也僵僵地失去了知觉。川九四郎只觉得浑身寒冷从他的双腿开始,一点点正向他上身爬来,那股不可抗拒的寒气正向他心脏进发。川九四郎因失血和寒冷头一阵阵地晕旋,呼吸也一会儿比一会儿困难,真想就这么闭上眼睛。他看到川雄、野夫、知野正无力地望着他,他在心里哀鸣一声,无力地说:“别管我了,你们走吧。”三个人听了四郎的话都垂下头,双膝跪在雪地上。川岛搬起四郎的肩头。野夫握住四郎的一只手,哽咽地道:“不,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四郎别忘了,我们都是从广岛来的呀。”知野爬过来,凄惶地望着四郎的脸。四郎想冲三个人笑一笑,只张了张嘴,脸上的肉僵硬地动了动。这时他想起了广岛的雪,广岛的雪一点也不冷,软软绵绵的,凉浸浸的让人舒服极了。他又想到了大溪旁那间木头房子,房子里坐着妈妈。那房子里很温暖,每到冬天,他就为母亲升一盆炭火让母亲永远温暖。四郎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妈妈——”声音很轻,几个人还是听到了,身子猛地都一颤,再望四郎的眼睛时,四郎的目光已经朦胧了。 这时晨曦贴着东方的天际,慢慢地向野葱岭扩散而来。几双目光盯着那方天际,他们一起想到了广岛。广岛的日出很恢宏,一轮朝气蓬勃的太阳从海面上升起。这时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那首歌,最后几个人轻声地合着那歌唱下去—— 广岛是个好地方 有鱼有羊又有粮 漂亮姑娘樱花里走 海里走来的是太阳 广岛是个好地方 有家有妻有爹娘 …… 歌声在山野间轻轻飘荡,歌声唱了一遍又一遍,泪水终于顺着几个人的脸颊冰冷地流出来。这时,太阳终于出来了,却并不辉煌,灰朦朦地照在野葱岭的山林雪野上。 几个人一起瞅着东方那抹白光,半晌才恍过神来,川雄望着远方沙哑地说:“我们要往哪里走?”几个人也一同茫然地望着远方。昨夜枪声一响,他们从车上滚爬下来,便知道完了。他们知道游击队是有备而来的,这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一阵乱枪之后,游击队铺天盖地从四周的雪壳子里压过来。也就在这时,四郎听到了背后那一声枪响,他回过身时,就望到了那张狰狞的脸……他们奔跑着,三个人架着四郎,没有人知道往哪里跑,只是跑。只到此时,几个人才真切地意识到此时的处境。几个人心里明白,跑回联队也是死。他们这次执行任务是立下军令状的,人在军火在,剿灭游击队的联队正等着这批军火。 几个人望着这山这岭,一时间心里空空洞洞。 “你们走吧——”四郎又**着说。 几个人回转过头望一望四郎,又望一眼这沉寂荒凉的山岭。此时,寒冷再一次袭击着他们。几个人站在雪地上,身体里那点剩存的温暖正被雪岭游荡的寒气一点点地抽空。知野哭了,抱着头,哀怨地说:“完了,我们要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广岛了。”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绝望地趴在雪地上。 野夫立起身,望着远方,咬着牙说:“我们要活,能活。”说完弯下腰扶起四郎,川雄和知野也走过来,一起去扶四郎。“我们走吧——”川雄瞅着太阳初升的地方说。几个人一摇一晃艰难地向前走去。他们走着,冲着太阳初升的地方,这样走下去,似乎广岛离自己就近了。 这时,几个人才觉得真是饿了,寒冷和饥饿威胁着他们,几个人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三个人拖拽着四郎,每向前迈一步都异常地吃力,每向前迈动一步,他们都要大口地喘息着。四郎一遍遍冲三个人哀求着;“你们放下我,放下我吧——”三个人不语,望着眼前不尽的山岭,莽莽苍苍的林海,浑身那点尚存的一点气力也似被抽空了。 “你们……若能回广岛……大溪,我娘就拜托了……”四郎挣扎着。 川雄的眼里涌着泪,他抓起四郎的手用劲地握着,他发现四郎的手已经僵硬了。 野夫咽了口唾液、两眼空洞地望着雪山雪岭。这时的白毛风又刮了起来,坚硬的白毛风使得几个人的浑身刀割般难受。“我们生堆火吧。”野夫说。几个人一起把四郎放到雪地上,爬出一段雪路去拾落在山林地上的干树枝。树枝很多,不一会儿几个人就拾了一堆。又拢来一堆蒿草放到树枝下。火渐渐地燃了起来,几个人围在火的周围,一股温暖一点点地融进心里。四郎僵硬地伸出手,似要扑到那火堆里。几个人把四郎放到离火近一些的地方,火热烈地燃着。四郎的身子在火的薰烤下不停地颤抖着,他盯着那火,入神入境地望着。暂时没了寒冷,肚子里就愈发地饿了。饥饿不可抗拒地在吞噬着几个人的意志。几个人的目光贪恋地望着眼前的火,似能从那火里寻找到充饥的东西。 四郎惨白的脸在火的温暖下,竟有了几丝红色在爬动。四郎吃力地从雪地上坐起来,瞅着三个人说:“你们还记得麦山吗?”几个人不解地望着四郎。久久地望四郎那张僵僵的脸。麦山的故事流行于广岛很多年了——麦山和弟弟去山里为母亲寻药。母亲得了一种病,只有一种叫抽考的药材才能治母亲的病。麦山兄弟俩找到药材却迷了路,麦山兄弟俩在山里转了两天两夜,最后又累又饿,快要死在山上了。最后兄弟俩升起了一堆火,麦山砍下一条腿扔到火里烧完让兄弟吃下去。兄弟吃了哥哥的腿走出了山里,治好了母亲的病。麦山却死在了山里……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直在广岛流传着。 四郎一提到麦山,几个人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川雄一把搂住四郎哽咽地说:“不,我们一起回广岛。”野夫、知野也一起围过来,冲着四郎说:“我们能回广岛。”四郎喘息一会儿说:“我不能拖累你们。”这时他又想到了那个叫横路的满面狰狞的家伙,他咬紧了牙齿,声音发抖地说:“谁要是能回广岛,别忘了给我报仇、杀死横路。” 知野大叫一声,一下子扑到四郎的怀里,哭喊着:“不——不——” 风刮着,火燃着,抱成一团的几个人低泣着。 第二节 四个人围着那堆燃着的火,倦倦的,沉沉的,似要睡去了。干树枝燃得很快,几个人不得不轮流着去拉树枝,几个人从燃着火的那一刻才发现、升火是一个错误。没有火几个人还可以坚持一阵,火一旦燃起了。那坚持下去的意志便垮了。他们发现此时一刻也离不开火了。 四郎躺在被火烤得融化的雪地上,身下铺着川雄的大衣。四郎在高烧,不停地说着呓语。冻成血筒的裤管被火烤化了,污血顺着裤管慢慢地浸在融化的雪地上。 “娘,娘……”四郎在昏迷中喊着。 几个人的目光便一起去望四郎,四郎闭着眼,因发烧脸孔变得赤红。知野望着昏睡的四郎,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 “娘呀,娘……”四郎惊呼着,昏迷中伸出双手在空中抓着。 几个人都知道,娘是四郎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了。四郎很小的时候,父亲下海捕鱼遇到了风浪就再也没有回来,是娘把四郎带大。 铁盒子一样的船拉着他们这批兵开赴中国旅顺口的时候,四郎也是这样冲着波浪涛天的大海一声声喊着娘。喊得一车人都泪眼朦胧。四郎被抓来当兵的时候,娘正有病。娘躺在床上。四郎被带出小屋时,听到母亲凄厉地喊了一声;“儿呀——”接着他听到母亲从床上重重摔下的声音。他大叫着想挣扎开被抓住的身子,但那几双手愈抓愈紧,他扭回头,一路叫着:“娘,你等着,我一定回来——”他相信娘一定听到了他的喊声,在船上时他也这么一路叫着。 船一登陆,眼前就是另一番世界了。他望着身后茫茫的海水,这时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广岛离自己很遥远了,母亲离自己很遥远了。他长嚎一声:“娘呀,俺对不住你哇——”便跪下去。他跪下去的同时,整个岸上的日本兵黑压压一片都跪下去了。冲着混浊无际的海水,冲着家乡的方向,他的耳畔响着一片呜咽声。 天又是黄昏了,连绵的雪山似梦似雾地染在一片昏黄里,风雪在远近的山林里呜咽呼嚎着。 知野醒了,缩着身子倦在火堆旁,不停地颤抖着身子,两眼无助地望着川雄和知野,哆嗦着嘴唇半晌带着哭腔说:“我们还能回广岛吗?” 川雄和野夫望着知野,又望一眼躺在火堆旁的四郎,两人顿觉肩上的担子很重。 “能——”川雄说。 “一定能——”野夫说。 野夫说完这话,茫然地望一眼四周,在胸膛里呜咽一声。 “我冷,我要饿死了……”知野又哭开了,那哭声很空洞,也很虚弱,在呜咽的风声里显得很渺小很悲哀。 野夫心里莫名其妙地窜着一股火,他不知该恨谁,摘下肩上的枪无力地举着,枪口盲目地冲着这个世界。 四郎在东天里升起第一颗寒星的时候醒了,醒了之后,三个人都围过去,默然地望着他。四郎抓住野夫和川雄的手,愣愣地瞅了半晌,又抬头望了一眼暗下来的天空,恍惚间才回到了现实。 天边又有一颗寒星升起,在四郎的眼里眨了眨,他扭过脸看了看两个人,又望一眼缩在一旁的知野,喘息一会儿说:“你们……回广岛……别忘了去看……我娘……”四郎泪流了下来,几个人望着四郎眼睛也朦胧了。四郎这时咬紧了牙,一字一顿地说:“横路,我要、杀了他!”四郎说完这话时,便急促地喘息着。 四郎腿上中的弹不是来自游击队方向,而是来自他身后横路的枪口。 横路一家和四郎是大溪边仅有的两户人家。四郎的爹随着鱼船沉海之后,娘就带着也来到了大溪边。 那时大溪只有横路一家。娘带着四郎在大溪边开垦了两亩地,搭了一间茅屋便住了下来。那时横路一家弟兄还小。后来就大了,大起来的横路兄弟把大溪边的荒地都开垦了出来,一直开垦到四郎家的那片稻地旁。每年播种的时候,四郎都会看见横路兄弟那一双双仇视的目光。四郎不明白横路一家为什么仇视自己。娘告诉他,横路一家想赶走他们。四郎种地时有一头牛,突然在一天早晨,肚子被刀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肠子从那大口子流出来。四郎望着那头牛便什么都明白了,四郎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望着牛流尽最后一滴血在自己眼前倒下。母亲为那头牛的死病了几天。四郎望着大溪边的那两亩即将成熟的稻田哭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娘他已经再也没有亲人了。大溪就是他的家,他不知道离开大溪还能到哪里去。没有了牛,他就像牛一样地在田地里劳做着。他每每抬起头,望见横路一家仇视的目光时,他也迎着那目光望过去,把忍耐的愤怒压在心底。后来他被抓来中国时,横路也一同被抓到了中国。他和横路从不讲一句话,只是仇视地对望着。他想到娘,现在只有娘一个人了,横路家还有几个兄弟,娘还能坚守那二亩稻田么?那一晚,枪一响起时,他就被横路射来的子弹击中了,这一切他万万没有料到。 四郎想到这,突然哀嚎一声,爬过来,摸着几个人的腿。在自己中弹倒地的一瞬间,川雄和知野冲过来,拖起了他。他此时脆爬在三个人面前嚎啕大哭。四郎一哭,几个人再也忍不住了,搂作一团,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你们要活着,回广岛……”四郎嘶声喊着。 好半晌,几个人才止住了大哭,把趴在地上的四郎重新放到了火堆旁。火忽大忽小地燃着,风声不住地在四周呜咽着。 四郎望着那堆火,干涩的眼里亮了一下。半晌他望着三个人道;“你们再拾些柴吧,火要熄了。” 这时风声更大了,那几缕燃着的火苗在风中挣扎着。几个人听了四郎的话,踉跄地向风雪中走去。三个人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望一望四郎,四郎趴在火堆旁冲几个人嘶哑地喊了一声;“广岛——”几个人听着四郎的喊声,心痛了一下,还是走进了风雪里。 四郎从雪地上抓过自己的枪,吃力地拉动着枪栓,一粒黄色的子弹被压上了膛。这时四郎望了一眼天空,天空很苍茫,旋起的雪雾挣扎着很美丽的身影在半空中舞蹈着。久久,他从天空中收回目光,望了一眼身旁的火,拖着枪向那堆火爬去…… 三个人拾了一些树枝,摇摇晃晃地向回走来,风声在耳畔呜咽回响着。脑子里很乱,不时地出现奇异的幻觉,他们的动作一下子变得盲目和机械了。他们意识到,这个寒冷的夜晚也许过不去了,也许就会在这风雪中被冻死,饿死。他们已没有多余的气力向前走了,前面是哪里,哪里才是活路,他们都不知道。惟一支撑着他们的信念就是活着。前面就是那堆燃着的火,那里有温暖,那里有光明……他们跌跌撞撞向前走着。 天黑着,风刮着,只有那堆火在向他们召示着。这时三个人突然听到四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娘——”然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声。 几个人都颤抖了一下,疯了似的向火堆旁爬去。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四郎趴在火堆里。四郎的一枪击中了自己的头颅。血水正汩汩地向外流淌着。三个人一时惊呆在那里,半晌齐声喊了一句:“四郎——” 三个人跪在火堆旁,冲着四郎的尸体,火在燃着,风在刮着。 一股奇异的肉香从火堆里蔓延出来。 “四朗——四郎——”三个人冲火堆疯了似的喊着。 第三节 午夜之后,风雪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了。满天的星斗静静地亮着,一钩残月垂在西天。星光下的雪野泛着层晕样的光。树林阴森森地伏在山岭上,静静地不动,似卧在那里一只睡熟的兽。 三个人走在雪岭间,似走在一场梦里。积雪在三个人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没有人知道要走向何方,前面是什么地方,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三个人只是走,只有走,三个人心里才踏实。川雄走在前面,他用外衣包着四郎的骨头,两眼似睁非睁,空洞又惘然地望着前方。野夫扛着四郎和自己的两支枪,低着头,一步步踩在川雄留下的脚印里。知野的目光不时地越过野夫的肩头望川雄,他的目光似乎透过了川雄的身体望到了他胸前抱着的四郎,有几次他想吐,但只是干呕了几声,他又把胃里的东西顽强地憋了回去。他想活着,他思念广岛的家,他跟在两个人的身后,不知要往哪里走 三个人不说话,只是走。山岭一座又一座地被他们甩在了身后。他们不清楚前面还有多少座这样的山岭,也不知还要走多久。肠胃不再饥饿了,一团热烘烘油腻腻的东西在胃里燃烧着,这热量通过胃向周身扩散着。他们大口地喘息着,汗水顺着三个人的脸颊不停地淌下来,滴落在雪地上。走在前头的川雄仍双腿不停地向前迈动着,脚下的雪“吱嘎吱嘎”地响着,三个人似在发泄着什么。 知野走着,他只觉得体内那团火燃着,他抓起身边的雪填进嘴里,一股带着泥土的清凉涌到体内。走在前面的川雄突然蹲下身去地干呕起来,野夫似受了传染似被击中了,也蹲下身干呕起来。知野抓着雪踉跄地送到川雄面前,川雄愣了一下,自己从身边抓过雪,大口地吃起来。半晌,三个人才止住了干呕,半晌,三个人才站起来,三个人眼里都呕出了泪水。久久,三个人站在朦胧的雪地上,呆定地对望着。 川雄小心地把怀里的东西放到雪地上,三双目光就凝在那团东西上。四郎只剩下了这堆骨头。 三个人似梦非梦地立在雪岭中,天地间的一切似静止了。 “四郎救了我们。”川雄沙哑地说。 “四郎只有娘了。”野夫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要杀了横路。”知野咬着牙凶狠地说。 “四郎……”川雄跪下去,去抱地上那团东西。 “我抱一会吧。”野夫走过去,伸出双手去接川雄怀里的四郎。 川雄不语,默默地转过身,又向雪地走去。野夫和知野呆愣地望着川雄的背影,半晌,也随着走去。 残月西斜了,被西边的雪岭遮去了半个身子。世界陡然暗淡了许多,眼前的雪山在三个人眼里只剩下了一片模糊又遥远的轮廓。 几个人终于走累了,围坐在山头上喘息着。 “我们要往哪里走哩?”知野的声音带着哭腔。 川雄想发火,拾起头望见了知野那双惶惑无助的眼睛,他便把火气压到肚子里。从兜里捻出一支烟,划燃火柴,双手颤抖了半晌才点燃,然后把火柴放到内衣兜里。 “咱们说什么也不能回联队了,回去也是死。”野夫望着川雄嘴角的那颗亮点。 “说死也不回去。”知野的浑身颤抖着。 知野又想到了那个斜眼少佐。少佐隔三差五地让知野去他房间去,然后让知野躺在少佐的床上。少佐脱光衣服,然后就去脱知野的衣服。斜眼少佐望着眼前赤条条的知野,嘴里哼叽着,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手一遍遍去抚摸知野的身体,从头摸到脚,知野在床上踡着身子颤抖不止。这时知野就想到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他想哭,却不敢。知野每次从少佐的房间里走出来,他都似虚脱了。知野觉得浑身上下脏透了,每次回来他都用水去擦自己的身子,恨不能从身上搓下一层皮来。他每次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 “死也要死在外面。”知野的目光很坚定。 “中国人恨我们,我们烧了他们家。”川雄的声音似梦呓。 野夫垂着头,看着身下的积雪想着什么。 三个人久久不说一句话,偶然又绝望地望着西垂的残月。三个人觉得已经无路可走了,前后左右都是山岭,就是走出川岭又能怎样呢?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东方又露出一缕晨曦的时候,三个人才从绝望中恍悟过来。“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我们要活下去,活着回广岛。” “我们走。”野夫站直身子。 “走,向前。”川雄转过身,小心地抱起“四郎”。 这次两个人随在川雄的身后,雪的声音不再寂寞单调。 又越过一座雪山时,三个人惊奇地发现雪地上有几行脚印。脚印杂乱地踩出曲曲弯弯的一条雪道,向远方伸去。三个人兴奋地惊叫起来。有了脚印便证明这里有人,有了人就可以生存,三个人似看到了希望。三个人望着脚印哭了。 那阵激动过去之后,几个人终于冷静下来。有人是一种希望,同时也是一种危险,他们知道自己是三个日本逃兵,在中国的领土上,他们一时觉得很孤独。 “是游击队?”野夫望着川雄的脸。 “游击队会打我们的。”知野又带着哭腔了。 川雄把怀里的“四郎”背到背上,从野夫手里接过自己的枪。再低头仔细辨认脚印,半晌,他发现那脚印只有两个人的脚,他悬着的心放下了。 “不是游击队。” 野夫和知野也去看那脚印,待看清后一同松了一口气。 “走!”川雄提着枪,走在最前面。 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站在了一个雪岭上,他们远远地望见了两缕炊烟缓缓地从山后飘升起来。 “中国人。”川雄长长吁了一口气。 三个人一起望着那炊烟,这时太阳照得雪山一片银?白,世界很安静,天空也一片详和。他们望着那两缕炊烟,恍似回到了广岛,站在自己的家门前,遥望正在做饭的母亲。一股温馨的情感从心头汩汩升起,涌遍了全身。三双目光望着那炊烟,久久。最后他们向那炊烟走去。 他们爬上山顶的时候,终于望见了他们脚下那两间用木头搭成的房子。房子就在他们脚下的山凹里,山凹里很美,很安静,四周的树林挂着白色的雪霜,在太阳的照射下一片银白。三个人呆怔地望着那两间小木屋,恍似在梦里。 一只黑狗从木屋里跑出来,在雪地上蹦跳几下。木屋的门“吱——”地响了一声,从屋里跑出一个少女。那少女穿着一件红花棉衣,一条粗壮的长辫子甩在身后。她冲狗叫了一声什么,那黑狗听到了,亲昵地和少女在雪地上玩耍。 “中国人。”川雄低呼一声。 三个人一起伏在雪地上,身下压着枪。 知野的脑海里又闪过那个脸色苍白、目光忧郁的少女。少女在那里呢?知野很短地叹息一声。 小村里鸡飞狗咬,几间农舍的房屋在火海里燃着。一个疯狂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在街上奔跑着。后面几个兵在嘻笑着追逐。女人跌倒了,兵追到了近前,几把刺刀抵到女人的胸口上,女人抖成一团,兵们却笑着。其中一个兵,“嘶啦”一声挑开女人的衣服露出女人白白的胸,女人惊叫一声用手去掩。又是“嘶啦”一声,女人的裤子被刺刀划开了,露出两条白白的腿。几把明晃晃的刺刀仍抵着女人的胸。女人放弃那破碎的衣裤,双手掩面,把白白的整个身子坦露给几个兵。兵们嚎叫一声,纷纷扔掉手里的枪向女人扑去…… 女人身下的血凝了,几只苍蝇围着女人被剖开的腹部在飞…… 此时,三个人莫名其妙地浑身在雪地上哆嗦。少女在他们眼前消失了,走进了木屋。炊烟仍在飘着,一时间整个世界很静。 “中国人恨我们。”川雄哆嗦着。 知野在脱自己的外衣,只剩下里面的棉衣锦裤。知野把脱下的衣服用劲地往雪里塞。两个人望着知野,知野发现两个人在望他,便停下手,无肋地望两个人。川雄和野夫两人对望一眼,也去脱自己的衣服,然后也学着知野的样子,把衣服塞到了雪壳子里。川雄又把怀里的枪塞到雪里。然后望着两个人说:“我们要活着出去。”两个人听了那话,也默默地把枪塞到雪里。 最后三个人一起望着雪地上衣服里的“四郎”,那目光很小心,唯恐惊吓了什么。半晌,川雄似自言自语地说;“四郎,我们对不住你。”川雄先跪到雪地上,野夫和知野也跪下了。三个人小心地堆起地上的雪把“四郎”埋了起来。 “中国人恨我们。”知野哭着说。 “我们没有办法呀。”野夫拍打着那新堆起的雪包。 “要杀就杀吧,杀了我们就和你在一起了。”川雄望着那雪包已经泪流满面了。 三个人久久地抬起头,再望那两间小木屋时,目光里就多了一份生的欲望。 三个人终于站起身向两间木屋走去…… 木屋静静地飘着炊烟。 第四节 “咣”的一声枪响,三个人在距木屋很近时,木屋里突然响了一枪。三个人的腿一软竟跪在了雪地上,知野恍惚间意识到,完了。此时他想屙尿。就在这时,木屋的门又“吱”的一声开了,一位身围兽皮的老人,手里托着一杆猎枪站在屋门前,枪筒里还有一缕淡蓝色烟雾袅袅地在飘。那条黑狗从老人身后挤出来,冲着三个人低吼着,浑身的黑毛倒竖起来。老人吆喝一声,黑狗转回头瞧一眼老人的脸,老人的脸上没有一点变化,黑狗亢奋地啸叫一声,蹬直后腿就要向雪地上跪着的三个人扑去。老人把一只手指放到嘴里,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啸,黑狗腾在半空的身子突然改变了方向,落在三个人身边的雪地上。 老人突然朗声大笑起来,飘在胸前花杂的胡须在风中抖动。三个跪在地上的人被眼前突如其来的笑声惊呆了,仰头望着眼前的老人。老人笑过了,然后又很响亮地说话。三个人听不懂老人的话,仍呆怔地跪在那里,老人把猎枪立在门旁,转过头冲木屋里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迈开大步向三个人走来,老人宽厚的腰身摇晃着,脚下的雪欢快地**着。老人走到三个人跟前,突然打开手臂,似要拥抱三个人。三个人仍不解,瘫在雪地上,怔怔地望着老人。老人见三个人不动,便收回手臂,把一双手放在川雄的肩膀上,只轻轻一提,川雄的身体便站立了起来。当老人又向野夫和知野走去时,两个人终于明白了老人的用意,便从雪地上爬起来。三个人站起身来时,发现老人身后已经站了一男两女。他们在山头上望见的那少女正冲三个人好奇地打量。 知野喉咙里莫名其妙地**一声,双腿一软坐在雪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老人面带笑容弯下身去,伸出一只手臂,轻松地把知野夹在肋下,另一只手扯着两个人推让着向木屋里走。 三个人身不由己地走进了木屋,他们望见了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兽皮。木屋分里外两间,火炕被烧得热烘烘烤人的脸,随着这股热气,一股木屋里特有的膻腥气也扑面而来。 老人先把知野放到滚热的炕上,三下两下就脱掉了知野穿在脚上的毛皮鞋。然后老人冲川雄和野夫打着手势,两个人明白了老人的用意,却不敢违抗,脱掉鞋半跪在火坑上。三个人惶惑地望老人,望这间挂满兽皮的木屋。老人觑着眼在三个人的脸上审视了一遍,手理着胡须朗朗地又笑了,然后转过身走到外间。 三个人听着从外间传来的说话声,一会是老人说,又一会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中间还夹着女人柔柔的声音。三个人一句也听不懂那些话,三个人来到中国已经两年了,中国话多少也能听懂一些,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语言。炕上散发出一浪浪的热气,烘得三个人的身子暖暖的,只一会儿,那股不可抗拒的温暖,便从屁股底下爬向全身。这温暖使三个人身子一点气力也没有了。脑子发沉,倦倦的,懒懒的,思维也似凝住了。只一会儿,眼皮便睁不开了。三个人歪倒在炕上,即将昏睡过去时,又一同想到了死亡,这念头只在脑海里闪了闪,便被强大的疲乏挤得只剩下稀薄的一缕在脑子里挣扎几下,便消失了。三个人靠在一起,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这山里是鄂伦春人的家。鄂伦春人一年四季住在山里,靠打猎为生。老人叫格愣,带着女儿,儿子,儿媳来到野葱岭已经两年了。以前老人并不住在这里,住在大兴安岭的山里,那有几十户鄂伦春人。格愣在两年前的一个夜晚逃到野葱岭来的。 两年前,格愣一家和其他鄂伦春人一样住在一起,过着详和的狩猎生活。生活的变化是儿子格木娶了塔亚之后,儿子娶了塔亚很长时间没有生育。鄂伦春人的风俗,娶妻不能生育是冒犯了山神,这样的女人是要被赶出家门的。格愣知道这一切都不怪塔亚。格木在十三岁那年随格愣狩猎遇到了狼群,格木的下身被一只凶残的白脸狼咬掉了。婚前,格愣为了自尊隐瞒了这些。塔亚娶过来后,起初的日子还很平静,可是很长时间过去了,塔亚仍不能生育。族人开始劝格愣休了塔亚。格愣什么也不说,不住地唉声叹气。后来塔亚再走在人面前时,族人免不了开始说三道四,从此塔亚再也不在人面前露面了,躲在家里不停地哭泣。 族人见格愣一家仍不休掉塔亚,很是气愤,这一切都有辱族格。每天傍晚的时候,开始有义愤的族人把猎来的兽头割下来扔到格愣一家院子里,这是对鄂伦春人最大的轻蔑。格木哭了,脆在格愣面前,一下下捣打自己的下身。格愣望着痛不欲生的儿子,长叹一声,他忍了。一家人也都忍了。 鄂伦春人狩猎都是集体行动,男人们相互吆喝着,一起来到山里。鄂伦春人再去狩猎时,唯独抛下了格愣和格木。两个男人发现这一切时,才意识到这里他们再也呆不下去了。就在一天夜里,他们烧了自家木屋,逃到了野葱岭。 格愣一家逃到野葱岭便再也走不动了。那一夜,他们栖息在树林里。就在那一天晚上他们遭到了一群野猪的袭击。一家人在和野猪的搏斗中,格愣的老伴被野猪咬死了。格愣把老伴葬到了后山坡上,便在山凹里建了两座木屋。他们虽然遭到了野猪的袭击,但证明这里有猎物,有猎物的地方就是鄂伦春人的家。从此格愣一家便在野葱岭这间山凹里生存了下来。 脱离了族人。逃离了耻辱,一家人一晃就在野葱岭住了二年。格愣的老伴死了,葬在这里,他们便再也不想离开这里了。可有一点让格愣一家寝食不安的是女儿宾嘉已经十八了。十八岁早就到了婚嫁的年龄。莽莽苍苍的野葱岭百里没有人烟,到哪里去寻个男人呢?为了女儿格愣苍老了。他已经对不住儿子了,再也不能对不起女儿了。 今天早晨,他们远远地看见了雪岭上走来的三个人。一种对人类的亲近和冲动,使格愣用鄂伦春人欢迎客人的最高礼节——鸣枪,欢迎三个人的到来。 一家人坐在兽皮上,相互对望着。他们从三个人的装束上看知道三个人不是鄂伦春人,这多少有些让他们失望。 “他们是迷路的。”格木说。 “他们一定从很远的地方来。”塔亚说。 “很远的地方也有人么?”宾嘉问。 格愣用手捻动着胸前的胡须,目光不时地透过门缝望炕上睡下的三个人。老人终于说:“客人来了就不会走了,欢迎他们吧。” 三个人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摆好了各式各样烤熟的飞禽走兽。这丰盛的佳肴热腾腾地摆在三个人面前。格木从外间抱来一木桶自酿的山楂酒,每个人眼前倒了一大木碗。山楂酒鲜红得能照见人的脸。老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把空碗冲三个人亮着。三个人不明白,迷迷蒙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老人大声地说了句什么,格木替每个人端起酒碗,三个人这才明白,老人是让自己喝酒。他们不明白一家人不杀他们还让他们喝酒,不想喝,却又不敢不喝,犹豫着端起酒碗,学着格愣的样子,一口气把酒喝干了。一碗山檀酒落肚,三个人尚未清晰的脑子里,更加晕旋。这时天已经黑了,炉膛里的火光照着几个人,三个人太饿了,还没分辨清面前摆的是什么,便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格木又为每个人的碗里倒满了酒。 三个人喝完第三碗酒时,才发现胃里已经再也装不下任何食物了。他们这才定睛看清桌上的东西,烤得鲜嫩的食物散发着诱人的味道。这时他们眼前又出现了那堆风雪中的火,四郎在火里烧烤着,那味道也这么诱人……知野首先哀嚎一声。扭过头吐开了。川雄和野夫也忍不住吐开了。三个人此起彼伏汹涌澎湃地吐着,恨不能把肠胃里所有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三个人吐完,已没有气力再坐起来了,便趴在地上呜咽着哭了。 “杏子哇——”川雄边哭边喊道。 三个人醉了。野夫扭过脸,冲格愣一家人大声地说:“你们杀我们吧,我们是日本人——”他看到格愣正冲自己友善地笑。 不知什么时候,三个人昏沉沉地又睡过去。当三个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温热的炕上,身上盖着兽皮,这时天已经亮了。 第五节 三个人想,自己一定是死了。当他们相互对望时,仍不相信自己还活着,直到把自己的手放到身上,还能感受到脉搏在跳动,他们才敢确信自己仍然活着,但他们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不打死他们。 一个粗壮高大的游击队战士被关在一间漆黑的小屋里。哨兵踢踢踏踏不停地在门口走动。哨兵的脚步声搅扰着沉寂的夜。游击队战士已经三天没有吃到东西了,粗壮的身子缩在幽暗的墙角,似一只被掏空只剩下壳的虾。汉子想睡却睡不着。饥饿折磨得他不停地在墙角**。他不时地爬起来去饮桶里的凉水,让凉水填满胃后,他又缩到了墙角。他每次翻动身子,胃里的凉水都漾出来,汩汩地从嘴角流出来。 游击队战士被饿到第五天时,门被打开了。来了两个兵,手里托着吃的,热气腾腾,香味飘绕。游击队战士似看到了救星,双手伸过去,抓起食物没命地吞咽,不时地咬着自己的指头,食物哽得汉子不停地打嗝,脸上的血管暴凸着。汉子的胃转眼间似一只吹涨的气球。 汉子吃完了,他已不能站立了。两个兵拖着那战士,战士被拖到一块平地上,仰躺在那里。鼓涨的肚子似隆起的一座山峰。两个兵抬来一条木板放在战士小山似的肚子上。这时很多日本人、中国人激动地围着那战士看。板子放好后,走过来几个日本兵,动作相当规范相当统一地站到了木板上。只听到那战士哽咽地嚎叫一声,战士隆起的肚皮似被一只捅破的气球,很沉闷地响了一声,肠胃一起顺着裂开的肚皮流了出来,战士的一双眼睛怒涨着…… 三个人等待着,等待着死亡落到自己的身上。 这时窗外的风雷声已搅成一团。野葱岭的风雪又刮了起来。木屋似飘摇在风浪中的一艘小船。三个人听着那风声雪声,惊惧地从炕上爬起来,透过窗口看到外面已是一片浑浊。这时他们才发现这间木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他们怎么不杀我们?”知野灰白着脸。 “杀不杀是早晚的事。”川雄垂着头。 “也许他们不会杀我们!”野夫透过窗口望那另一间木屋。 格愣瞅着女儿已好半晌了,宾嘉低垂着头一次次**自己那条粗粗的辫子,脸孔红红的,一双杏眼也羞羞地垂着。哥和嫂坐在一旁也不时地抬眼瞅宾嘉。 “他们来了,真是成全了我格愣哇——”格愣冲着窗外长叹一声。 格愣见到三个落荒而来的三个人,从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没平息过。鄂伦春人离不开山林,就像农民离不开自己的土地一样。可为了愈来愈大的女儿,他又不能不离开山林,眼见着一天大似一天的女儿,格愣心急如焚。他不时地冲着雪山森林唉声叹气,眼见着自己一天天苍老下去。他曾想过,把女儿送到山外,找一个男人结婚。可他又舍不得让女儿一个人到山外去生活。族人那里是不能再回去了,那里不明真相的鄂伦春人会把自己一家当成叛逆用斧头敲成碎块。他割舍不下女儿,老伴死了,他把所有人间情感都倾注到女儿一个人身上。 鬼使神差,野葱岭从天而降,来了三个男人。是格愣救了他们,他们就应该对我有所回报。鄂伦春人生**得光明,恨得磊落。格愣瞅着女儿不知第几遍这么问了: “你瞅上了哪一个?” 女儿不答,脸更红了,头垂得更低了。丰隆的胸起伏着。 这时,有一群饿疯的野猪悄悄向小屋袭来。大雪封山,所有的动物都躲到洞穴里了。野猪在渺无气息的野葱岭里寻找了好久,终于发现了山凹里这两间小木屋,它们远远地嗅到了人的气息。 格愣一家先听到了黑狗变音的吠叫,他们抬眼望窗外时,发疯的野猪们已经把木屋围在当中了。一家人僵在那里,他们又想到两年前刚到野葱岭时被野猪群袭击的情景。格愣知道装着散沙的猎枪对野猪群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两个男人操起了板斧,把女人挡在了身后。黑狗紧张地吠叫着,它在回望身后的主人,望见了主人准备决一死战的神倩,它不再那么紧张了,更有力地吠叫着。 这时野猪更近了,为首的一个浑身的硬毛直竖,呲着长长的獠牙向木屋逼来。格愣和格木冲出门去。野猪见到了人,很是亢奋,奋力胡格愣扑来,格愣闪身躲开了野猪的一击,挥斧胡野猪砍去,野猪哀嚎一声,转过头更凶猛地朝格愣扑去,这一扑格愣没有躲过,倒下了。野猪张开嘴准备向格愣咬去,这时黑狗已经扑到了格愣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主人。黑狗惨叫一声,鲜血从脑门流了下来,野猪和黑狗在雪地上扭咬起来。格愣站了起来,格木也已经和又逼上来的野猪战在了一处。 三个人看到了那群疯狂的野猪,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凶残的猪。三个人呆望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野夫首先想起了埋在山坡雪里的枪。格愣、格木和黑狗已和野猪战成了一团。有几头野猪同时向这间木屋逼近。 “枪——”野夫喊了一声,撞开门,逃也似的向山坡跑去。 川雄和知野也醒悟过来,一起向山坡跑去。他们从雪壳子里拖出枪的时候,几只野猪已尾随过来。 格愣和格木几次被野猪扑倒,又几次滚起来,到最后两人只有招架之功了。野猪一次次更加凶狠地向两个人扑去。 这时枪响了,先头一声,两声,后来三支枪就响成了一片。野猪们被这枪声惊怔了,眼见着一个个同类在枪声里惨叫着逃走,野猪开始溃退了。 三个人站在山坡上,四个人站在木屋前,呆定地对望着。 后来三个人扔下手里的枪向木屋走来。木屋前的雪地上一片混乱,黑狗的肚子被野猪的獠牙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胃肠流了一地,脑门的皮肉翻露着,它为了保卫主人战到最后一刻,它望着逃走的野猪们,低声地叫了一声,又回过头望了一眼完好的主人,便一头倒下了。 格愣一家围着黑狗哭了。后来把黑狗埋掉了。一家人冲黑狗的雪墓跪了下去。 三个人望着这一切,眼圈红了。他们想到了广岛,想到了四郎,泪就流了出来。 木屋里很温暖,炉火红红地燃着。两个女人在炉火上忙着烧烤。 格愣和格木陪着三个人坐在炕上。三个人望着忙碌的女人,又望格愣和格木,死亡的恐惧渐渐消失了。三个人从一家面对野猪的血战中,看到了一家人的豪气。格愣没料到三个人会有枪,他不知道三个人来自何方,通过和野猪的一场血战,觉得三个人已经和自己站在了一起。鄂伦春人在狩猎时遇到危险,不管什么人看到了,帮助猎人脱离危险,那么两个人就能肝胆相照。 烧烤很快就好了,格愣摆上了一桌比昨天更加丰盛的晚餐,窗外的风仍刮着,雪仍下着。 酒满满地在每个人面前的木碗里漾着。三个人吃着喝着,心境已完全和昨日不同了。三个人在格愣的热情劝酒下,毫无顾忌地饮着。老人爱惜地瞅着野夫。野夫从老人的目光中看到了信任,心里很兴奋,悬着的心也踏实了。他偶尔拾起头,望见了站在一旁宾嘉的目光,他的眼神不知为什么打了个闪,很快地就避开了。宾嘉也垂下头,脸孔红红地立在那里。格愣看到了这一切,老人高兴地豪饮着。他再望野夫时,目光里就多了层内容。几个人都微醉了时,老人冲女儿说:“就是这个小伙子了。”然后他朦胧地去望野夫,野夫不知老人在说什么。伸出手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 夜深了,几个人终于尽兴地喝完了洒。收拾完东西,嫂子爬到炕上,从布包里找出一条白床单铺到了炕上。三个人醉倒在那里。 格愣和格木搀起川雄和知野走到一间木屋去,这间木屋早只剩下宾嘉和野夫了。野夫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望见了垂手站立在一旁的宾嘉,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好半晌才看清屋里的一切,似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然后就愣愣地瞅着脸孔红润、身体健壮的宾嘉。 宾嘉不时地用眼角去瞥野夫,不时地站起身往炉膛里填着劈柴。填完劈柴的宾嘉就坐在暗影里。窗外的风仍刮着,雪仍下着。小屋里的炉火红红地燃着,映得木屋一明一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宾嘉站起身向野夫走过去。野夫呆定地望着宾嘉。宾嘉弯下身去帮野夫脱鞋,野夫惊惧地躲开。宾嘉僵在那,久久,她一头扑在了炕上。身下压着那条白床单,嘤嘤地哭了。她想起了被野猪咬死的母亲,想起了祖祖代代生活在大兴安岭上那个鄂伦春人的小山庄。宾嘉哭得很伤心,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宾嘉睡去了。 野夫坐在那,望着抽咽的宾嘉。望着这间温暖的小屋,他想到了广岛。野夫的父母都不在了,是哥嫂把他养大。他想起了生活在广岛的哥嫂,想起了四郎,这时耳边隐约地响起了川雄和知野压低声音的歌声: 广岛是个好地方, 有鱼有羊又有粮, 漂亮姑娘樱花里走, 海里走来的是太阳…… 第六节 天亮了。风雪平息了,格愣一家才发现几个人失踪了。 格愣和格木安顿好野夫和宾嘉,便高兴地拥着川雄和知野来到另一间木屋里。格愣高兴,他高兴终于为女儿选择了一个勇敢英俊的丈夫。酒席间他一个劲地劝酒,喜滋滋地望着野夫。野夫生得白净端庄,寻这样的男人做女婿,鄂伦春族人里也难找到。他不知道野夫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野夫有没有妻子儿女。鄂伦春人的风俗,只要你进了山里,一切就都是鄂伦春人的规矩。格愣不愿失去送上门来的机会,他不能离开大山和狩猎,他不知道除狩猎以外还有什么值得让他生活下去的乐趣。按鄂伦春人的风俗,婚礼应是热闹隆重的,族人间的礼拜祝福……这一切在野葱岭是找不到的,这样格愣心里隐隐的有些不安。 他客气地为川雄和知野在木屋的外间铺好床铺后,便和两个人一起躺下了。因喝多了酒,很快便睡去了。深夜里,他在梦中模糊地听到有人在唱歌,那歌声听起来遥远又亲切。他以为这歌声也是梦里的。翻个身便又沉沉地睡去了。他梦见了老伴,老伴正在为女儿宾嘉张罗一个隆重的婚礼,族人络绎不绝地前来祝贺,提着丰盛的猎物,说着祝福的话。他想看清新郎,新郎的形象却很模糊,他挤开人群,模糊的女婿离自己愈来愈远。 格愣醒来,他就想到野夫,却发现身旁的两个人走了。他走出木屋看到雪地上留下一行伸向远方的脚印…… 女儿宾嘉哭了,蹲在雪地上呆怔怔地望着那行伸向远方的脚印。宾嘉后背那条粗壮的辫子从头上垂下来,搭在她的肩上。宾嘉哭得很伤心。格愣望着远处的雪山一声不吭,微风中格愣花杂的胡须在风中颤抖着。新郎出走,这对格愣一家是极大的污辱。冰一样沉默的格愣望一眼儿子和儿媳。儿子和儿媳也正瞅着父亲。格愣的心翻江倒海地翻腾着,终于格愣冲一家人说:“走,追上他,一枪把他崩了。”说完走回木屋操起猎枪,顺着雪地上留下的那串脚印走去,格木望着父亲,也操起了板斧随在后面。 这时,蹲在地上悲痛欲绝的宾嘉,扬起脸冲父亲和哥哥的背影喊了一句;“等等我——”便也踉跄地走去。 黑夜和风雪让三个人迷路了,兜了很大一圈又走了回来。几个人终于无力再走下去了,被冻僵在雪岭上。三个人的大半个身子都被雪埋上了。三个人浑身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一双眼珠在转动。 格愣看到这一切,所有的怒气消得只剩下一丝幽怨在胸膛里缭绕。他望一眼躺在那里的野夫,野夫看见了格愣一家人便把眼睛闭上了,他想完了,今天就死在这里了。格愣放下枪,跪在雪地上,把野夫从雪里拖出来,宾嘉立在一旁接过野夫,身子一蹲把僵硬的野夫背到了背上。一甩手把辫子绕在脖子上,咬紧牙,头也不回地向小屋走去。 格愣和格木背起川雄和知野,三个人排成一排,“吱吱嘎嘎”地向山下走去。 野夫趴在宾嘉的背上,他觉得有一股温暖顺着宾嘉的背传到了自己的身上。他的头僵僵地枕到宾嘉的头上,从宾嘉的领口里,散发出一股鄂伦春女人特有的味道。那味道使他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欢畅地流动起来。他迷迷糊糊地躺在宾嘉的背上,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间,母亲用一只藤编的背篓背着自己的情景,他一想起这些,野夫的两眼里流出了两行泪水,泪水滴在宾嘉的脸上,和宾嘉的汗水汇在一处。 宾嘉一口气把野夫背回木屋。她把野夫放到那条还没有来得及收起的白床单上,麻利地脱去野夫的衣服,野夫想动却不能动,睁着眼不解地望着宾嘉。宾嘉不看野夫的脸。直到把野夫的衣服脱光,只剩下一条短裤,宾嘉这时才望了一眼野夫,野夫张开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只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宾嘉收回目光时,目光落到了野夫结实的胸脯上,她伸出手,刚触到野夫的身体,便哆嗦了一下。很快,她那双打猎、烤肉操持家务的手,便在野夫的身上磨擦起来……渐渐地,野夫的身子发红了,野夫终于吁出了口长气。宾嘉一边磨擦一边咒着:“你这个该死的,该死的……”汗水和泪水混在一处,点点滴滴地落在野夫的身上。野夫似被那汗水和泪水烫着了,浑身不停地哆嗦着,野夫的身子渐渐变软。 宾嘉含着泪,伏下身,用舌头去舔野夫泛红的身体。鄂伦春人救治冻伤一直使用此种办法。用舌头舔过被冻伤的人,不留病根。宾嘉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一点点地舔着野夫的身体,是那么专注深情。野夫呆呆地望着宾嘉,宾喜的舌头每接触一下野夫的身体,野夫的身体都哆嗦一下。他不明白一个陌生的中国人为什么要选自己做丈夫。更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那鲜嫩的舌尖,一下下轻舔着自己,让他浑身颤抖不止。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母亲,他望着丰满又健康的宾嘉,泪水便不知不觉地淌了下来。这以后,他一直用一种永恒又固执的目光望着宾嘉。 格愣和格木在另一间木屋里边在为川雄知野做着这一切。清醒过来的川雄和知野,抱住格愣和格木哭了。他们也同样不明白格愣一家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做完这一切,格愣收拾好了一堆烤熟的猎物,连同一把板斧一起递到三个人面前。格愣又把猎枪递到野夫的手上。宾嘉站在一棵树下,苍白着脸,她望木然呆愣的野夫。格愣示意野夫用枪打死宾嘉,宾嘉死了,野夫想走想留就随他便了。这是鄂伦春人的风俗,女人嫁给男人,任杀任打都随你了。活着是你老婆,死了也是你老婆,杀可以,打可以,只要女人不死,你就不能离开她。想离开女人就要先把她杀死。 起初野夫不明白格愣老人的意思,后来就明白了。明白后的野夫,端着枪的身子便不停地颤抖。他抬眼去望站在树下的宾嘉。宾嘉靠在树上,闭着眼,一排结实白净的牙齿在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高高隆起的胸脯在碎花棉袄里挺立着。野夫想到了宾嘉舔在自己身上的粉红色舌头,还有那双望着自己时痴情又绝望的目光。野夫的身子陡然似被电击了一样,扔掉手里的枪,跪在了雪地上。 川雄和知野同时呆怔了一下,也一同跪在了雪地上。三个日本人跪在雪地上对望着,半晌,他们抱在一起哭了。 格愣老人也哭了,两滴浑浊的泪水顺着苍老的脸颊流了下来。他望着远近起伏的雪山,森林,心里轻唤着:我格愣有救了,野葱岭强大了…… 格愣当天带着一家人,伐倒了一些树木,很快在雪地上搭了一座木屋。木屋里同样铺成了兽皮,点起了炉火。 野夫和宾嘉躺在温热的炕上,野夫想了很多。想到了四郎,想到了广岛,还有在广岛的哥嫂,想到了野葱岭的大雪……他想着这一切的时候,觉得自己一下子离宾嘉很近了。黑暗中,宾嘉正睁着一双火热的眼睛在望自己。宾嘉同样火热的气息一次次扑在他的脸颊上。他又想到了宾嘉结实有力的后背,结实的身子……想到这一切时,他的浑身就热了。他动了一下,这时宾嘉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怀里,那浑圆结实的前胸一下子抵到了他的身上。“腾”的一声,野夫的身子似燃着了火,他把整个身子向宾嘉压过去…… 转天,嫂子为宾嘉晾出了那条白床单。洁白的床单上似盛开了两朵鲜艳的樱花。鄂伦春人的风俗,新婚之夜的床单要向人展示,招示新娘的清白。 后来格愣老人摘下树枝上的床单,双手捧着,似捧了一件圣物,一步步向老伴的坟地走去。 第七节 格愣一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叫日本的国家。鄂伦春人的家就是大山,山外面的天地让鄂伦春人陌生。久居在山上的鄂伦春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眼前的山林就是他们的世界。不管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只要是山外面的人,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格愣一家在部落里生活的时候,每年要结队走上三天三夜来到山外面的一个集镇上,他们背着兽皮、猎物。换回盐、布匹……再把这些换回来的东西背到山里。每年一次,这一切对鄂伦春人来说足够了。 格愣一家无法想象出走进他们生活的这三个人会是日本逃兵。在格愣一家人的眼里,三个人就是迷路的猎人,是山外的猎人。只要是猎人就是一家人。 三个人暂住下来,格愣一家也静了下来。他们又恢复了以往的狩猎生活。每天早晨天刚亮,格愣和格木便拿起猎枪、板斧走进茫茫莽莽的野葱岭。傍晚时分才肩扛着一天狩来的猎物满足地走回来。 没几天,格愣和格木站到雪地上准备出发时,三个人也走出木屋,扛着他们的枪,很整齐地站在格愣和格木面前。格愣望着眼前这三个整齐的猎人,朗声地笑了。三个人随在两个猎人的后面,踩着积雪“吱吱嘎嘎”地朝前走去。 野夫向山里走去时,他觉得背后有一双目光盯着自己,让他背上热热的。他回过头,果然就看见宾嘉立在木屋前,手里抓着那双粗粗的辫子正在恋恋地望着自己。这时野夫的心里就莫名地滚过一阵热流,暖暖地在浑身上下滚动。野夫转过头时,眼里就多了份内容,那内容沉甸甸的。 几天来,野夫和宾嘉温存着。他觉得宾嘉像团火一样在他身边燃烧着,那团火燃得宾嘉两双漆黑的眸子里似有两颗星儿在闪烁。野夫每次望见那一双在黑暗中闪动的眸子他既亢奋又不安。短短的几天,野夫觉得要是离开宾嘉该怎么去生活。他同时也发现宾嘉对自己的那份真诚和迷恋。这一切,曾使野夫在暂时忘记自己是名日本逃兵。 每天夜晚,野夫躺在宾嘉的身旁,听着宾嘉熟睡的声音,他手里握着宾嘉那条粗壮的辫子,他想到了广岛,想到了住在另一间木屋里的川雄和知野。几次次梦里,他被川雄和知野的歌声唤醒。他轻轻地爬起来,站在窗口,望着清辉雪地上两个人住的木屋,他想到了仍埋在山头雪里的四郎,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他几次想走到那间木屋里去,可他一看见沉睡在那似个大孩子的宾嘉,他的心就平静了。他躺在温热的炕上,摸着被宾嘉在幸福时咬痛的肩头,他呆呆地凝视着熟睡中的宾嘉,心里就又有了股温暖,一涌一浪地动。 几天了,三个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早出晚归的狩猎生活。他们和格愣一家语言不通,他们就相互打手势和表情传达他们的情感。每次格木和格愣说话时,三个人望着那表情,猜想着所要表达的意思。所以,他们十有八九都能猜出格愣一家要表达的意思。 格愣一家因为有了三个人帮助狩猎,每天猎到的东西不断增多。格愣望着这些多起来的猎物,想象着等天暖了,雪化了,走出山里,换回他们用得着的东西。格愣来到野葱岭三年了,他们一家还没有走出过野葱岭,他怕部落里的人发现他们。三年来,山外面的变化,离他们一家很遥远。 野夫每天晚饭后都要到川雄和知野的木屋坐一会儿,他们坐在一起时,大部分时间一言不发。该说的都说完了,他们一时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们这段时间里,曾无数次地想到走出野葱岭的话题,猜想着山外面的变化……更多的时候,三个人的目光都要透过窗口,偶然又空洞地望着月光下青灰色的雪山一座连一座地扯向远方。望着望着,几个人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就流了下来。 川雄在默坐着的时候,更多的时间里他都在思念杏子。他还没有和杏子正式结婚,便在和杏子逃命的途中被抓了兵。他和杏子逃跑前,都在横路家的洗纱厂做工。川雄负责维修机器,杏子是名洗纱女。杏子很漂亮,只有十六岁,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和杏子相爱的。他每次进出厂房维修机器,都要经过杏子的身边。他每次经过杏子身边时,都要慢下脚步多看几眼杏子。杏子很迷人,两只小虎牙,短短的头发,忽闪忽闪的黑眼睛,一笑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他忍不住便一次次偷看杏子。不知是哪一次,他再望杏子时,他发现杏子也在望他。刚开始,杏子每次望川雄的目光时,总是慌慌的躲开,后来杏子便不躲避川雄的目光了。川雄被杏子那一双目光鼓舞着,有事没事都要来到杏子的工作台前站一站。后来川雄发现横路老板也经常出现在工作间里。横路像一条狗一样在女工中间嗅来嗅去。横路一来,女工们便拼命地干活,川雄不敢停留,见到老板就匆匆地离开杏子。 一天午饭,川雄路过一座堆纱头的仓库门口时,他听到里面有个女人在惊叫。他不知女人为什么要叫,他就走进去。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老板光着身子骑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挣扎着。他知道老板经常在这间仓库里强奸女工。川雄想走开,他转过身时,女人又叫了一声,他听到那声音很熟悉,再转回头细看时,他这才发现那女人竟是杏子。杏子咬紧牙,用双手死死地抓紧自己穿在身上的衣服,老板正用力去扯杏子的手。杏子也望见了他,眼里闪过一束光,转瞬又息了。川雄被那束光一照,热血“腾”地涌遍全身,他又想到了杏子和自己相望时那双含情脉脉的目光。想到这,他想也没想便走过去,一把施起老板。老板光赤着身子站在地上,他一见到川雄便不由分说攥起双拳冲上来。川雄不动,任凭老板打他。不一会儿,川雄鼻血就流了下来,老板又抬起脚狠狠地揣了川雄一脚,川雄趔趄一下,仍站在那。老板气哼哼地穿好衣服,扔下句:“你以后少管闲事,小心我开除你。”说完便走了。 杏子颤抖着从纱头堆里站起来,一下子就扑到川雄的怀里,嘴里一遍遍地说:“川雄你要了我吧,要了我吧——”川雄没有动,愣愣地站在那,望着脸色苍白泪如雨下的杏子,杏子板起脸冲着川雄;“我现在还是干净的,你要了我吧——”川雄心里一阵感动,他觉得这一阵拳脚挨得值。那一晚,川雄没有要杏子,一直用身体搂着杏子,似搂着一个婴儿。 以后每天下班时,杏子都要和川雄在厂房后面的煤堆旁幽会。每次幽会,川雄抱着杏子只说一句话:“我们再挣点钱就离开这里,回家结婚。”在幽会的日日夜夜里,川雄没有要杏子,他们都在等待结婚的那一天。为了那一天,他和杏子都拼命地工作,他们想攒下点钱,到时永远离开这里。 他们却没有等到那一天。一天夜里,川雄被一阵叫门声惊醒了,他听出是杏子的声音。他拉开门,他看见杏子满手是血地站到自己面前,杏子手里还握着一把剪刀。杏子脸色惨白,杏子一见到他,“当”的一声扔掉手里的剪刀,一头扑在他的怀里,用满是鲜血的手搂住了他。杏子就说:“我们走吧,我杀了横路老板。”川雄傻了似的立在那,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杏子脚不动,便跪下身,仰起头,凄惨地叫了一声:“川雄,我都是为了你呀。”川雄这时清醒了,他真切地听见杏子那句发自肺腑的话,他的心震了,为了眼前的姑娘,他死也不怕了。他拉起杏子,走进了苍茫的夜里…… 在逃跑的路上,杏子告诉川雄,她把横路的生殖器剪下来了。杏子咬着牙说;“他再也不会欺辱女工了。”川雄知道横路不会死,不会死横路就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也不敢回家,他们白天钻山林,晚上住山洞。杏子跟着川雄一路走下去,他们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只是走,走得越远越好。他们就在一天天亮时,刚钻出山洞,川雄就被抓住了。不是横路派来的人,是来抓兵的。他推搡着被抓走,他听到杏子在后面凄厉地喊了一声:“川雄——我等着你——” 川雄一时一刻也忘不下杏子,杏子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了。为了杏子他要活着,他要回广岛去。这时川雄瞅着野夫,他一把抓住野夫问:“你娶了中国姑娘,就不想回广岛了?”野夫不说话,望着川雄。川雄突然抡起胳膊,打了野夫一个耳光。川雄打完野夫自己也愣了,半晌他一下子抱住野夫呜咽着哭了,边哭边说:我要回广岛,我要找杏子……”野夫怔怔地搂住川雄,一时心里也不是个味,长长地唉叹一声,泪就流了下来。知野在一旁也小声地抽泣着。 第八节 野夫每次从外面回来,宾嘉都把烧好的热水盛在木盆里放在野夫的脚边。当野夫把冰冷的双脚放在温热的水中,那股温热的感觉会顺着双脚暖到他的心里。这时野夫会抬起眼睛去寻找宾嘉。宾嘉正睁着一双黑黑的眼睛脉脉地望着自己。野夫的心就动一动,顷刻便觉得一股家庭的温馨和幸福包裹了他,让他浑身上下都暖暖的。自从父母去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温情了。当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小屋里游移到窗口,透过窗口望见川雄和知野住的那间木屋时,他的心陡然打了一个冷颤。这时他又清醒地意识到目前的处境,心一下子似被拖到了窗外的冰天雪地里,缩成一团。野夫怅怅地望着窗外的寒风和飞雪,呆呆怔征地坐着。不知什么时候,宾嘉已为自己倒掉了水,擦干自己的双脚,直到宾嘉把被子铺在了温热的火炕上,他才恍过神来。 天很暗,远方的山风在呼啸着。小屋里的炉火一明一灭地扑闪着。野夫躺在宾嘉的身旁,嗅着那股既熟悉又陌生带着山野女人特有的气息时,他想起了家乡广岛,他久久睡不着。宾嘉也睡不着,睁着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自己。野夫的眼前又闪现出新婚之夜的转天早晨,挂在树梢上的那条白床单。那一次野夫望着白床单的鲜艳血迹,他想起了广岛盛开的樱花。野夫不懂鄂伦春人为什么要把这件东西挂在众人面前,但有一点他懂了,宾嘉已经把整个身心完整地给了他。意识到这些,便有一股巨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停地在心里翻腾着。不知为什么,他一望见那白床单就想哭,哭给在广岛已逝去的爹娘。 这么多天了,虽然他不能和宾嘉在语言上交流,每当夜晚降临时,他和宾嘉躺在温热的炕上,借着一明一灭的炉火,四目相视,久久又永恒地交流着。他每次望见宾嘉那双幽幽的眸子,自己的目光顺着宾嘉的眸子看到了那颗真诚的心在搏跳。这时他又想到自己是个日本人,被一个中国姑娘这么爱着,心里就不是个味。他的双手在自己的浑身上下摸索着,他有些恨自己,恨自己配不上宾嘉。想到这,他就去掐自己的皮肉,直到疼得浑身颤抖起来,只有这样,他的那颗心才平静一些。更多的夜晚,他大睁着双眼,听着宾嘉微鼾,想着广岛,想着宾嘉。 一晃,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什么时候,野夫发现宾嘉的小腹在悄悄地隆起,起初他并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他的一只手搭在宾嘉的小腹上,感到那腹腔里正有一个活泼的东西在动,猛然,他的浑身一阵颤栗,他终于明白这一切时,他一下子抱紧了宾嘉的身子,嘤嘤地哭了,嘴里一遍遍地喃喃道:“我有孩子了,野夫有孩子了。”宾嘉也伸出一双结实的手搂紧野夫,两个人就那么长时间久久地拥在一起。 川雄、知野白天随着格愣一家去狩猎,几个人走在茫茫的雪野中,转了一片山林又一片山林。更多的时候,川雄和知野都会随在后面,用目光去望那看不到尽头的雪山雪岭。自从那一次在风雪之夜逃出小屋,他们在雪野里狂奔,后来发现已经迷路了时,再也走不动了,他们这才感到走出野葱岭已经很困难了,就是走出野葱岭还往哪里走呢?他们自己也不清楚。格愣一家人从雪地里救了他们,他们才真实地觉得在野葱岭是安全的。他们暂时和外面的世界隔绝起来,心里清静了许多。整天不用再去杀人了,也不会被人杀了,他们有些庆幸自己逃出来。更多的时候,他们觉得孤独,这种孤独愈发地使他们思念广岛,思念亲人。川雄和知野觉得这儿千好、万好也不属于自己。人在这里,心却飘回了广岛。每次出来狩猎,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去望那山、那岭,想象着这山这岭到底有多远,每次都留心记下自己走过的山岭。想象着有朝一日走出野葱岭。有几次,他们坐在雪地上休息,川雄用手比划着问过格愣到大山外面的路线。格愣明白了那手势便又用眼睛去瞟野夫,这时野夫不敢去望那目光,也不敢望川雄和知野,低垂着头望眼前的雪地。格愣收回目光,叹口气,再望一眼川雄和知野,很快地用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曲线,两个人望着地上的雪线明白了,知道走出山外的路很远,也很难走。两个人抬起头再望远方的雪山雪岭时,目光就暗淡了许多。知野眼前又闪现出那张忧郁苍白的少女的脸。 夜晚的时候,川雄和知野沉默地坐在小屋里,望着窗外,远天有三两颗寒星一闪一闪地醒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望着远方,想着远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两个人收回目光时,望见了对面的山岭,山岭上的雪地里埋着四郎,两个人的眼里就热了。川雄先对着山坡跪下去,知野也跪下去,两个人就那么久久地跪着。他们一起又想到打伤四郎叫横路的那个家伙,牙齿便咬得“嘎嘎”响。他们又想到了他们押运军火的这些人,不是被游击队打死,就是回去被联队执行军法了,横路一定不会活着了,他们憎恨横路的心就颠抖了一下,不知为谁,泪水又悄悄地流了下来。 很晚了,两个人才睡去,几乎每天夜里,知野都要被川雄的梦语唤醒几次。川雄每天在梦里都要呼喊杏子的名字。知野在夜深人静时,听着远方传来的野兽怪叫声,听着川雄的呓语,浑身止不住地哆嗦着。他竟有些害怕这黑暗,他望着这黑夜,便又想到了那个斜眼少佐—— 他们每到一个地方住下来,就有两辆带篷布的卡车,拉来一些日本女人。每次分享这些女人的都是少佐这些军官。每次卡车来,知野都要被派去站岗。那一次,知野看到篷布车里走下来一个十七八岁穿和服的少女,少女的脸苍白而又忧郁,目光暗淡散乱,似什么也没看见,异常麻木地从车上走下来。知野盯紧少女的眼睛,那眼里有哀怨也有泪水。就在少女从车上走下来,转过身时,知野看见那少女的目光不经意地和自己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两双目光对视在一起的时候,知野感到少女的目光哆嗦了一下。很快,少女便垂下头,随在众多女人的后面走了,他分明看见,那少女被斜眼少佐领进了自己的房间。当时,知野的心里沉了一下,不知为什么,他怎么也忘不下那少女那双忧郁的目光和脸。目光不时地去瞅少佐的房间,很快,少佐的房间灯熄了。他的眼前再一次出现自己躺在少佐的床上时,少佐那双鸡爪子一样的手……他开始恨那个斜眼少佐。那一夜,他交完岗。一夜也没有睡着,眼前不停地闪现出少女那张苍白的脸,和那双目光。 天亮了,女人们坐上卡车又要走了。知野知道她们还要赶到其他联队去。卡车停在院子里,所有的日本兵,都自觉地走过来,围在两辆卡车旁,望着这些穿和服的女人。他们望见了这些女人,心里就觉得和家乡亲近了许多。然后默默地目送着这些表情麻木的日本女人被车拉走。知野又望见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他盯着那少女的一举一动,少女来到卡车旁,少女一双纤细的手搭在了车帮上,少女爬上了卡车……这一切无不牵动他的心。有一次,少女在登车时,脚下一软,少女跌坐在了地上,他清晰地听见少女叫了一声。他站得离那少女很近,这时他望见了少女那双慌乱的目光,少女想站起来,可努了几次力也没能站起来。他鼓足勇气走过去,扶起了少女。他闻到了少女身上一股陌生的气味。那气味让他的心颤抖了几下。还没等他恍过神来,这时走过来斜眼少佐,少佐望定他,斜眼里流出淫邪的笑意,伸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只轻轻一下,便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耳光扇过来。他摇晃了一下,只觉得满眼金星,他扶着少女的手松开了,鼻子里流出粘腻腻的东西。这时斜眼少佐照准那少女的肚子踢了一脚,少女哀嚎一声,少佐弯下腰提起少女的两只耳朵,少女不住地叫着。这时斜眼少佐望着他道:“你也想女人了?”然后丢下那少女扬长而去。少女被两个年岁稍长一些的女人扶上了车。少女泪流满面,一直望着他,他呆呆地立在那望着少女,直到卡车远去。 从那以后,他再也忘不了那少女的影子,他每次想起少女,少女都是哀怨凄凉地用目光望着自己。他恨斜限少佐,他每次看见斜眼少佐浑身就颤抖个不停,咬紧牙关,恨不能扑上去把少佐撕碎。 在卡车长时间不来联队时,斜眼少佐经常把他叫到房间去,剥光他的衣服,用那双鸡爪子一样的手一遍遍在他身上移动。他浑身抖颤着,他睁大眼睛,望着少佐挂在墙上的枪。他几次幻觉中,自己跃起,摘下枪向少佐射击,少佐在他的枪声中应声躺下。可是他没有那种勇气,只是颤抖着,他想到了死。有很多次,他想象着那少女在少佐的一双鸡爪子一样手下的情形,他真想为自己、为那少女大哭一场。 望着卡车来,他又怕卡车来。他盼卡车来,自己就能看见那少女了。他怕卡车来,怕少女走进少佐的房间,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就要撕裂了。他每次听见卡车声,他的浑身就忍不住一遍遍地颤抖。然后他走出去,望着一个个从车上走下来的女人。他又望见了那少女,少女的目光也?在人丛中寻找着,终于和他的目光相遇在一处,再也挪不开了。他在这一瞬间,就似被子弹击中了,木然地僵在那。直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少佐的房间里。他望着少佐的房间,浑身烈焰似地烧着,他想冲进去,打死少佐,救出那少女。而每次他都没有那种勇气,只是木然地戳在那。 少女又坐着卡车走了,他的心也随着走了。从此,他的生活里多了份内容。爱和恨的内容。 第九节 积攒了一冬的山雪,悄悄地化了。山风潮潮的,一阵阵似从冰冻的江面上刮来。雪还没有完全融尽的时候,满山的柞树和松柏已泛出了新绿。开始有嫩嫩的芽儿在枝头上绽开。只几天时间,雪说没就没了,山野的草地似一夜之间便有了生命,远山近岭的山野上,到处是一片春绿。这时,已是六月中旬了,山外早已是鲜花烂漫了。 宾嘉的肚子也日渐丰隆了。野夫望着宾嘉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心便似一只鼓满风的帆,蓬勃地鼓涨着。宾嘉的身子再也没有以前灵便了,宾嘉每次做烧烤的时候,野夫总是要帮忙。这么长时间了,野夫学会了烧烤,野夫帮忙时,宾嘉就双手抵住后腰,静静地看着野夫在忙碌,有时宾嘉会拿来一些活计,一针一线地为尚未出世的婴儿缝制小衣服。山里人没有那么多的布,宾嘉依然沿袭着鄂伦春人的风俗,用兽皮裁成小衣服的样子,然后缝制成一件件毛茸茸的小衣服。鄂伦春人刚生下来便穿着带着山野气味的衣服,孩子一天天就适应了山里的一切。宾嘉忙碌这一切的时候,野夫就坐在宾嘉面前,很温情地望着宾嘉的脸,目光渐渐移到宾嘉丰隆的腰上,想到即将出生的婴儿,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在胸膛里欢快地流淌着。他望着远方的天际,天际蓝莹莹的一片,野夫总觉得远方那片蓝天就是广岛。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心里**般地说:“我要有孩子了。”他又想到了已经过世的爹娘,泪水不知不觉便流出了眼眶,模糊了眼前那方灰蓝的天空。 川雄、知野、野夫三个人,在雪化的时候,把四郎的尸骨从雪里扒出来,又在那化冻的山岭上,挖了一个洞,深深地埋下了。三个人跪在四郎的面前,那个呼啸的雪夜又出现三个人面前。川雄望着四郎的坟头哽咽地叫了一声:“四郎君,我们对不住你呀——”“四郎我们不会忘记你——”野夫和知野齐声说。“四郎,我们一定要回广岛——”川雄和知野说。野夫不说话,两眼盯着远天几颗寥落的星星。他又想到了宾嘉,想到了宾嘉肚子里的孩子,同时也想到了广岛,他的心一下子似被撕成了两瓣,泪水就流了出来。 格愣在春天来临的时候,显得异常地亢奋。山风吹得他的脸孔微红着,他看着女儿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想象着又一个鄂伦春人的后代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呱呱坠地了。野葱岭将会又有一个猎人问世。格愣无数地幻想着在这野葱岭的山凹里,一支强大的鄂伦春人的部落在悄悄崛起……格愣老人幻想起这些的时候,他便准备山一趟,用一冬狩到的猎物,换回山里的必须品。他和一家人商量后,终于决定下山了。 川雄和知野得知要下山的消息,一夜也没有睡好。他们渴望走到外面去,他们不知山外面的一切变化得怎么样了。他们心里清楚,走到山外只是回广岛的第一步,广岛一下子在他们的心里变得遥远起来。 几个人终于在一天清晨出发了。格愣、格木挑着担子,腰里别着砍山斧,野夫、川雄和知野也挑着装满猎物的担子随在后面。 野葱岭的山凹里,只留下了宾嘉和嫂子。两个女人都来为男人们送行,宾嘉走在野夫的身旁,一步步向前挪动着。野夫肩上的担子在不停地颤悠着,心里也颤悠着。宾嘉撑着肚子,走得很慢,野夫就放慢脚步等宾嘉,心里热热的。他不想让宾嘉受累,就用学会的鄂伦春话说:“你回去吧。”宾嘉听到了,却不停下脚,仍随着野夫向前走,风吹着她的鬓发在风中飘扬,野夫望着身旁这位坚定、执拗的女人真的感动了,便伸出一只手去揽宾嘉的身子。宾嘉哭了,泪水默默地流出了眼眶,流下脸颊。野夫望到了,顿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一行人翻过三道山梁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格愣停下了,抖了抖下巴上的胡子,声音洪亮地说:“你们回去吧。”两个女人才恋恋不舍地立住脚,冲着男人的背影举起了手。野夫走了一段,再回过身去的时候,就望见了宾嘉跪在地上的身影。陡地,他的心似被什么撕扯了一下,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在周身扩散着。后来女人就在野夫的视线里消失了,心里却被一条线,远远又紧紧地牵着。他每向前走一步,就觉得那条线在紧一紧。 一行人走了三天三夜,眼前的山岭终于少了下来,眼前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几个人在傍晚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几十户人家的小村。他们走到小村时,走过来几个老人和孩子围着他们看。当小村里的人明白了格愣这些人的来意后,只立在那里僵僵地看。眼馋地望着他们担子上的兽皮和猎物。最后还是有几个女人和老人,拿出了盐巴和布匹换走了一些猎物。格愣一行人望着眼前的小村,不明白这里的青壮男人都哪里去了。天黑了下来,格愣想到小村里找宿,明天再往前赶,换掉剩下的猎物。一个老人立在他们面前,连连地冲他们摆手,最后用手一指村外山坡上那座山神庙。格愣明白了,老人不愿意让他们进村。没办法,格愣只好带着一行人住在了山神庙的石凳上。格愣、格木躺下不一会便睡着了。三个日本人却睡不着。他们站在村口时望见了村旁被炸焦的弹坑,和一些被火烧焦的农舍,他们清楚,战争离这里并不遥远。 后半夜,几个人被山下的枪声和喊声惊醒了。他们望见小村里已是一片火光,两拨人马在小村巷里战着。三个日本人在火光中看见膏药旗在不停地挥舞,一些游击队伏在黑暗中和日本兵对射着。大街小巷里奔跑着妇女和老人。 格愣和格木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惊呼一声:“土匪!”便拨下腰间的板斧,挑起担子向后山撤去。三个人望着眼前的场景,心都缩紧了。他们没想到刚下山就碰到日本人,他们怕见到日本人,见到日本人就等于死。他们不想死,便也一起向后山撤去,野夫想到宾嘉就快临产了。 几个人再返回山里的一路上,没有人说话,一路沉默着。格愣、格木不明白外面的世界会这么乱。川雄和知野心情沮丧,认为又失去了一次走出山里的机会。野夫想着宾嘉。 几个人回来没几天,宾嘉便生了,是个男孩。格愣一家低落的情绪被眼前的喜悦冲淡了。孩子刚一出生,野夫听到那声清脆的啼哭,心都要碎了,他大喊一声,便在山岭上奔跑起来,他一路鲍,一路呼喊着:“我有儿子啦……”最后他跪下了,冲着天边那方暮色的天空。 第十节 春天刚在野葱岭驻足几天,夏天就来了。夏天的野葱岭,山似乎变高了,天空变小了。三间小木屋掩在一片绿树丛中。 野葱岭拥有了一个婴儿,使得寂寞的野葱岭有了生气,婴儿每每啼哭,那声音脆脆的、亮亮的,悠然地在山谷间回荡。 野夫自从有了眼前这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久已悬浮着的心一下子便落下了。他听着儿子的哭,望着儿子的笑,心里便很充实。他再望眼前的山,眼前的树,野葱岭的一切一下子离自己很近很亲。白天没事时,他就抱着儿子走出小木屋,站在阳光下,儿在他怀里伊呀着。他嗅着从孩子身上散发出婴儿那股说不清的气息,让他很温馨也很满足。他微醉的目光,穿过树林的空隙,望着头顶那方澄碧如洗的蓝天,久久,入神入境地望着。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在做一场梦,一场温馨又滋润的梦。 格愣有时也走过来,抱一抱外孙,和野夫交流几句。野夫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鄂伦春语言了。格愣以前无数次地问过野夫他们从哪里来,野夫每次总是说,从很远的地方。野夫每次这么说时,目光就望着很远很远的天空。在格愣的印象里,很远的地方就是山外,那无垠的大平原上有成群的人,有成群的羊……野夫后来又告诉格愣和宾嘉自己是日本人,家在很远很远,海的那一边。格愣和宾嘉从来没听说过山外面还有个叫日本的国家。在鄂伦春人的眼里,世界只有两个,那就是大山和平原。宾嘉晚上躺在野夫的怀里,想象很远的地方日本的模样,她想到在大平原的集镇上,用兽皮和猎物换回许多自己喜欢的东西的地方。小时候,母亲还在时,曾随父亲挑着山里的东西,走出大兴安岭,山外的一切让她看了既新鲜又陌生。她喜欢山外面的一切,又害怕外面的一切。她怕山外面的那么多人,她觉得那么多的人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便觉得很不安全。她和野夫结婚,那时她就想,野夫会走掉的,回到外面的大平原上去。那时她就想,要是野夫走,她会义无反顾地跟着走,可她害怕山外面的一切。后来,她从野夫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令她欣慰的东西,从那眼神里看出,野夫已经喜欢这里了,也喜欢自己包括刚出生的儿子。有时她觉得野夫也像一个孩子,一种做了母亲的那份博爱和亲情在她胸怀里慢慢滋生着。 川雄和知野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广岛。 川雄忘不掉在广岛的杏子,他无数次重温着那间纱厂后面纱头堆里和杏子的幽会。杏子颤抖的身子扑在他怀里的那种感觉,还有杏子凉凉甜甜的嘴唇……这一切都令他终身难忘。 最后一次,川雄和杏子偎在山洞里,听着山洞叮叮吟吟的滴水声,他和杏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有月光透过洞口洒进来,大地升腾起一片模糊的雾气。他们透过洞口,望着眼前的世界,一时陶醉了。后来他们就一起跪下了,他望着眼前的杏子,一种巨大的怜爱复又涌上心头,他颤抖着声音说:“我们今晚就结婚吧。”他们朝洞口跪着,心里默默地对爱情发誓。后来,他就把杏子抱起来,放到洞口那块巨大的石头上,他和杏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杏子狠狠地在他胸上咬了一口,他宽厚的胸膛上印出了杏子的齿印。那齿印永远印刻在了他的胸前。每天晚上睡觉时,他都要抚摸着那个清晰的齿印,就像一次次在抚摸杏子俊秀的脸庞。他一想起杏子,心里就有酸甜苦辣的东西在翻腾。他不知杏子现在会怎样了,要是杏子被横路老板抓回去……一想到这些,一股寒气便涌遍全身,他不知道杏子离开他一个人将怎样在广岛生存。 川雄望着野夫和宾嘉的孩子,就想到自己和杏子惟一的那一夜。要是那一夜杏子怀上自己的孩子,每次这么想,他的心就热了,更加思念远方的杏子了。 川雄来到中国,每打到一个村庄,看到身边的人疯狗一样地追遂着中国妇女,他的心就一阵阵地发麻。他听着女人一声声痛苦的呼喊,觉得那一声声都是杏子在喊叫。他想到了横路老板……每看到、听到这样的情境,他都远远地躲开,找一个僻静处拼命地抽烟。 那两辆拉着日本女人来到联队的卡车,每来一次,都是对川雄的一种折磨。他望着一个个脸色苍白的日本女人,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每次都要转过身,拼命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些慰安妇的脸。后来,有一个日本女人死在了他们联队,听说那女人是得了性病死的。女人死亡前还接待了两个军官。联队为这个叫千叶的女人举行了追悼会,他没有去,自己躲到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哭自己,也哭那个叫千叶的女人。 每次再有那两辆拉着女人的卡车驶来,他都远远地躲开。拼命地在空地上跑步,用疲劳麻醉自己,直到他跑不动了,流着大汗,躺在床上,昏然睡去。 知野在后来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忧郁的少女。每次那两辆卡车再来时,他都挤过去,一直望到最后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也没有看见那个少女。他忍不住走过去,叫住最后下来的那个女人,笨拙又吃力地描绘着那少女的形象。那个女人冷漠地望着他,等他描述完,女人就说:“不知道。”说完就走了,知野望着那女人远去的背影,心就冷了。一连几天,知野吃不好,睡不好,脑子里总是闪现出那少女的形象。后来知野听说,这些女人经常换地方。知野就想,那少女一定是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盼着那少女,想着那少女,心就多了份内容。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在心里飘绕。莫名的他恨斜眼少佐,觉得那少女走了,一定和那斜眼少佐有关。 夏天来了,两个人在小木屋里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两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愈加思念广岛。两个人想念广岛的时候便一遍一遍地唱那首歌; 广岛是个好地方 有鱼有羊又有粮 漂亮的姑娘樱花里走 海里走来的是太阳 …… 两个人唱着这首歌的时候,每次唱,每次都泪流满面。他们望着窗外的星空,望着广岛的方向,一遍遍地唱着,唱着歌的时候,家乡的音容笑貌,不时地在眼前闪现出来。唱累了,唱疲了,两个人便跪在地上,似吟似唤地说:“广岛,广岛,我们一定要回去,要回去……”然后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和格愣一家出山的那一次,两个人抱定要走出大山的决心,可那一晚发生在两个人面前的战争,使两个人又心灰意懒了。他们害怕战争、害怕见到日本人。 第十一节 川雄和知野失踪了十几天,格愣一家以为两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两个人回来了,回来后的两个人在小屋里昏睡了两天。两个人走时,野夫不知道。他走近小屋时,听见小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走进去,见到两个人已经不在了。他意识到什么,忙向山坡跑去,看到埋着四郎尸骨的地方已经被人动过了,他像什么都明白了。野夫有些心酸,两个人就这么悄悄地走了,外面的战争平息了吗?两个人走了十几天,他的心就悬了十几天。两个人回来后,野夫去看了几次。野夫在第三天时,又送去了吃的。两个人已经醒了,呆痴地坐在炕上,似没有看见走进来的野夫。野夫把吃的东西放在两个人面前。这时野夫看见川雄和知野有泪水流下脸颊。野夫坐在两个人身旁,默默地呆望着。半晌,又过了半晌,川雄轻轻地哼起了那首歌,知野很快也随着哼起来。两人边哼边流泪。最后野夫也哼唱起来。唱着唱着,川雄和知野就唱不下去了,一起望野夫。野夫冲着两个人跪了,声音哽哽地说: “真对不住你们,不能和你们回广岛。” 两个人也冲着野夫跪下了。 “我们要回广岛。”川雄说。 “我们一定要回广岛。”知野说。 “你娶了中国女人——”川雄盯住野夫,川雄又说:“我们不怪你,我们要回广岛。” 野夫这时听到了儿子的哭声,他望着眼前的两个人,心都要碎了。他泪流满面地冲着两个人,后来野夫发现知野的腿上有一处枪伤。野夫从格愣那里找来了草药为知野敷上,他没有问枪伤从哪里来的,也没有必要问。 两个人又住到了木屋里,说不定哪一天,两个人就会走掉的,再也不回来了。野夫望着两个人居住的小木屋这么想。没有四郎就不会有他们的今天,野夫一想起这些,心里就刀绞一样的难受。更多的时候,他望着山坡,山坡上长满了野草,野草很繁茂,四郎又被回来的两个人安息在那。有几次,他背着川雄和知野来到四郎的坟前一会儿,用心地和四郎说一会话。每次从四郎的坟前走回来,都要到川雄和知野那里坐一坐。只是望那一坐,三个人并不说什么,只呆怔地顺着窗口望着远方,想着心事。野夫发现,川雄和知野在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野葱岭的夏天来的快,去得也快。一晃山里就凉了,树叶红了。树叶黄了。寒冷又降临到了野葱岭,在寒冷来到时,知野的腿伤也好了。 就在第一场雪飘下的第二天,川雄和知野找到野夫平静地说:“我们要走了,再晚,大雪就封山了。” 野夫的心“咚”地响了一下,心想,这一天终于来了。他不愿让两个人走,他知道这一走不管是凶是吉,两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可眼前的一切,他又能说什么。 “要是出不去,你们就回来。”野夫哽着声音。 川雄和知野很希望能听到野夫说出和他们一起走的话。可野夫不会走了,这一点他们心里清楚。两个人默默地望着野夫。 “你们回广岛,给我哥嫂捎个信。”野夫说到这,声音就咬住了。 川雄和知野的眼圈也红了,半晌,川雄立起身冲野夫:“请让我们带走四郎吧。” 三个人默默地向埋着四郎的墓地走去,三个人跪在四郎面前。后来,三个人轻手轻脚地把四郎从土里扒出来,三个人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格愣一家也知道川雄和知野要走了。十几个月的相处,格愣真有些舍不得就这么让两个人走了。格愣一家准备了足够的烤肉给两个人带上。两个人望着格愣一家,也真的感动了,是这一家救了自己,这一家人又对他们这么好,他们不明白这一家人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他们同时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来到中国打仗。要是格愣一家杀掉他们,他们觉得这一切才合情合理。可偏偏对他们这么好。不管以后的路是凶是吉,他们还是被格愣一家深深地感动了。两个人“咕咚”一声跪在格愣一家人面前。半晌两个人冲野夫说:“野夫君,你多保重,我们走了。” 两个人走了,初冬的雪地上留下了两个人浅浅的脚印。 这时,格愣举起了猎枪,用鄂伦春人送客的礼节举起了枪,枪口冲天。一声清脆的枪声久久地在山谷间回荡。两个走在路上的人怔了一下,回过头,他们望见格愣满眼泪花。野夫在也控制不住自己,向前跑了两步,跪在雪地上,冲两个人的背影大声喊着—— “川雄君保重啊——” “知野君保重啊——” “四郎君保重啊——” 川雄和知野走了。 野葱岭依然如故,山还是那些山,岭还是那些岭。两个人走了,便再也没有回来。 野夫常常望着那些空寂的山岭愣神。每天早晨起床,他都要来到川雄和知野曾住过的那间木屋看一看。他几次在梦里,都梦见川雄和知野又回来了。他每次走进那间木屋,都希望两个人在一天夜里突然会走回来,可惜他希望的情形没再出现。隔三差五地,野夫会独自来到木屋里,点燃炉火,当炉火升起来时,火暖暖地烤着自己,他在心里默默地和川雄、知野说一会儿话。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重复一次,他一走进那间木屋,就觉得自己离广岛很近了。心里边踏实了一些,然后他一次又一次地跪下,祝两个人能平安地回到广岛。 宾嘉默默地望着野夫做着这一切,什么也不说。野夫每次回来,宾嘉就用一双目光迎着他,野夫一望见宾嘉的目光,就觉得自己一点点地在那目光里融化了。 野夫和宾嘉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会跑了,后来又会用板斧劈柴,宾嘉又连续生了两个儿子。 山依旧,岭依旧,只有时光在流逝。 第十二节 流逝的时光使格愣老了。在流逝的时光里,格愣死了。 格愣死后不久,野夫一家便搬到山外,住在一个汉鄂混居的小村里。早就没有了战争,在太平的日子里,野夫和一家人打猎也种地,过平常百姓家安定的日子。 一晃野夫老了。儿子结了婚有了儿子。 一天,野夫抱着孙子,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晒太阳,这时他发现村口走来一个老人。野夫一眼就看出这个老人从远方而来。那人愈走愈近了,他从来人的举止和走路的姿势上,觉得有几分眼熟。那人来到野夫面前,望了野夫一眼,四目相视,便再也分不开了。好久,来人眼里有老泪在闪动,终于用日语问了一句:“你是野夫君?”猛然间,野夫的眼前打了一个闪,记忆的闸门陡然打开了。他放下怀里的孙子,颤微微地站起身,嘶哑地用很生硬的日语说了句:“川雄君?”还没等来人回答,野夫一下子抱紧了川雄。 几十年过去了,过去的就如同一场梦。 野夫终于知道川雄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当年,川雄和知野离开了野葱岭,来到了山外,刚走出山外不久,就被游击队俘虏了。在俘虏营里没呆几天,日本就投降了。他们在俘虏营里得知,广岛被美国扔的***炸成了一片废墟,所有广岛来的士兵,哭得昏天黑地。没多久,他们做为战俘被送回到日本。 川雄当然没有忘记杏子,他要寻找杏子,哪怕杏子被***炸死了,他也要找到她。广岛不能去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他就寻找广岛幸存逃出来的人。他在一家医院里,终于找到他一位当年在纱厂工作的女工,他从女工那里得知,他被抓走后不久,杏子也被抓走了。杏子被横路老板卖给了慰安团,杏子也去了中国。他听到这一消息时,晕死了过去。 后来,他又到处寻找从中国回来的妇女,打听着杏子的下落。一连几年,他几乎走遍了日本,终于在一个曾到过中国的女人那里打听到了杏子的下落。那妇女曾见到过杏子,两人还在一起住了一段时间。那女人告诉他,杏子在来中国前就已经怀了孕,到中国后杏子死活不肯服务,她被鞭打过,各种的苦都吃过,后来生了一个孩子。杏子来中国后,一直在寻找一个叫川雄的士兵,杏子生下孩子,不能服务了,慰安团决定把杏子送回国,就在准备送她回国的前一天夜里,杏子失踪了……后来那女人肯定地冲他说:杏子仍在中国,没有回来。川雄得到这一消息,便病倒了,很长时间他才爬起来。在以后的日子里,川雄就来到他们当年去中国时那个码头上,隔海冲中国方向遥望,一望就是几十年。 那时他想到了留在中国的野夫,他想有朝一日到中国来寻找杏子,和他的孩子,那是他和杏子惟一一次的产物,在那个滴水的石洞里。他想再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可一直没有机会。再后来,他以一个旅游者的身份来到了中国,在中国官员的帮助下,找遍了大半个中国。最后在哈尔滨日本侵华罪行展览馆里找到了一张照片。此照片是当年一名英国记者拍摄下来的,那是一张被**后暴尸的妇女,妇女的身旁躺着一个用刺刀捅破肚子的婴儿。照片下有一行小字:此妇女是从慰安团选出的日本妇女,被日本士兵发现后,强奸暴尸……他从那张发黄但模糊的照片中辨认出就是杏子。他当场大叫一声,便昏死过去…… 寻找了大半生的杏子终于有了下落,心里支撑的希望破灭了,他恨自己找到了杏子,恨自己那双被岁月模糊了的双眼…… 川雄呓语一样地说着如梦的一切。后来他又说了知野。知野和他同乘一条船回去的,知野下了船却再也不走了,他在等什么人。看着一条条船上下来人,后来他就看见了斜眼少佐。再也没有船回来了,知野还是等,最后终于确信再也没有船回来了,他便在一天夜里闯进了斜眼少佐家,杀死了斜眼少佐。没有人知道知野在等谁,也更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杀死斜眼少佐,后来知野就被关进了牢房,没多长时间,知野就在牢房里死了。 川雄说完这一切,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久久地坐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川雄恍如从梦里醒来,他说要去看一看四郎,这时野夫才知道四郎没有走,一直在这里陪着他,原来两个人被俘前就知道走不出去了,两人就把四郎埋在一棵古松下。川雄还记得那个山坡,还记得那棵古松,两个人又挖出了四郎的骨头。两个人望着四郎的骨头谁也没说话。不知多久,川雄梦呓一样地说: “野夫,我真羡慕你。” 野夫抬眼看川雄。川雄的目光盯着四郎。 “四郎,你应该留在这。” 后来川雄就死了,死在野夫和四郎面前。野夫遵照川雄的遗嘱,把川雄和四郎都埋在了古松下,坟前立了一块碑,碑上刻了两个日文。 荒草凄凄,草枯,草荣。 人们经常看见野夫带着孙子,经常梦游一样地出现在古松下。 “爷爷,这上面写的是啥?”一个童稚的声音问。 “野人。” “啥叫野人?” “就是没有家的人。” 孙子扒着碑仔细地去看:“为啥野人没有家?” 老人没有说话,抬头仰望那株苍老的古松,古松遮天蔽日。老人眼里滚下两颗昏昏浊浊的东西。 前景电影观瞻: 导演:霍林?休斯金,著名的好莱坞导演。他的《最后的修道院》获奥斯卡最佳导演奖及其他十项提名。 男主角:金勋久(雪景丘),韩国当红偶像派明星,好莱坞最具潜质的亚裔演员。他主演的电影《杀人狂在秋天》在好莱坞广获好评。他还因电影《薄荷糖》荣获2000年度韩国电影最高奖青龙奖。2001年度的电视剧《我也有个老婆该多好》又使其隆誉加身。 女主角:阿朵(李希至),越南著名影星。她因在《Heave a d Ea th》(《天与地》)中的精湛表演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