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美国男孩》 1 伏尔泰在他的《首论俄狄浦斯》中有言,对于生者,我们有失尊重,而对于死者,我们只欠一个真相。这个真相就是,当世界发生改变时,人们却茫然无知,因为他们满脑子想的全是自家的鸡毛蒜皮。 我第一次见到索菲娅·弗兰特是在一八一九年九月八日星期三,快到中午的时候。那天她正走出斯托克纽因顿的房子,站在门框里那一刻看去宛如一幅美人肖像画。大厅里面不知是有人对她说了句话还是做了什么动作,让她在那里站定了一会儿。 首先吸引我的是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之后有关她的一丝一发都刻入了我的记忆,就像织进大衣的线。她个子不高不矮,身量适中,体态藏书网窈窕,肤色白皙。当时戴着一顶精致的郊游阳帽,上面饰有鲜花。白色的长裙,泡泡袖,外套一件蓝色的紧身马甲,跟长裙底下偶尔能瞥见的皮质便鞋很配。她左手上捏着一副白色手套和一只小小的手袋。 我听到仆人咚的一声从马车上跳下来,接着又咣当放下马车踏板。一个身穿黑衣的壮实中年人和她一起走到台阶上,接着伸出手臂让她扶着走向马车。两人都没看我。房门通往大路的小径两旁有用围栏围着的低矮灌木。我感到一阵晕眩,赶紧扶住了面前的围栏。 “夫人,说实话,”中年人开口了,似乎是接着在屋内的话题往下说,“我们那儿非常田园,空气非常好。” 她突然看到我并冲我笑了一下。我惊讶得不知所措,竟忘了行礼。仆人打开车门,中年人把她让了进去。 “先生,非常感谢,”她低声说道,“您真是太细心了。” 他牵着她的手行了个礼。“哪里,夫人,请代我问候弗兰特先生。” 我就那样傻站着。仆人关上车门,收起踏板爬上了自己的座位。木质车厢漆成湛蓝色,镀金的车轮擦得亮闪闪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车夫拾起鞭子,拉紧了缰绳。他一甩鞭子,那对颜色和车夫的帽子一样的栗色骏马就立刻叮叮当当地朝街上跑去。壮实的中年人举手致意,那不仅是告别,更是祝福。等他掉头返回房子时,终于看到了我。 我放开围栏,摘下帽子。“布兰斯比先生吗?我是否有幸——” “当然,可以。”他盯着我说,淡蓝色的眼睛蒙着血丝,眼皮浮肿,“你找我什么事?” “先生,我叫希尔德,托马斯·希尔德。我的婶婶,雷诺兹太太给您写了封信,不知道您是否——” “哦,对。”尊敬的布兰斯比先生和我握了握手。他扫视我的全身,从头到脚,说:“你可一点也不像她。” 他带领我顺着小径走进房门,来到有木嵌板的大厅。屋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诵经的声音。他打开右侧的一扇门,进了一个貌似是书房的房间。里面铺着土耳其地毯,两扇窗户对着外面的大路。他重重地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伸直双腿,把右手的两根粗短的手指插进了马甲口袋。 “你看上去很疲惫。” “我是从伦敦一路走过来的,先生,这可不轻松。” “坐下吧。”他拿出一只象牙鼻烟盒,吸了一小撮,然后喷在一条满是褐色污迹的手帕上,“你想找份差事,对吧?” “是的,先生。” “据雷诺兹太太说,你至少有两点完全不适合我这里的工作。” “如果您给我机会,我一定能做出合理的解释。” “人们常说事实胜于雄辩,你丢了上一份差事,没有推荐信。而且,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你婶婶说你最近一直处于疯狂状态。” “这些我都不否认,先生,可都是有原因的,我可以解释这些事发生的缘由,并且保证不会再发生。” “我给你两分钟来说服我。” “先生,我父亲是罗星墩镇上的药剂师,他的生意做得不错。他有一个老主顾是大教堂里的教士,推荐我去了文法学校补缺,之后我考入了剑桥大学耶稣学院,就离开了那里。” “你拿到了奖学金吗?” “没有,先生,是我父亲资助的。他知道我对药剂师这行不感兴趣,就打算给我谋个神职。不巧的是,第一学年年底他死于伤寒,并牵扯出令人不齿的风流事件,于是我退学了,没拿到学位。” “你母亲呢?”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文法学校的校长是看着我长大的,他让我当助教,教些小男孩,这样顺利地过了几年。可是,唉,他去世之后,他的继任者对我就没那么好了。”说到这儿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想起了校长的女儿芳妮,有关她的记忆仍然叫我心碎,“我们分歧很大,先生……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后来我说了些蠢话,尽管一出口就后悔了。” “事情通常如此。”布兰斯比先生说道。 “然后一八一五年四月,我认识了一位征兵的中士。” 他又吸了一撮鼻烟。“他肯定把你灌得大醉,你就从他手里抢过征兵令,独自冲上战场跟怪物拿破仑拼个你死我活。好了,先生,你已经充分证明你是个愚蠢、任性的家伙,天生好斗,酗酒无度。下面能不能讲讲你发疯的事。” 我紧紧捏住帽檐,把它都弄变形了。“先生,我从来没发过疯。” 他皱起眉。“雷诺兹太太的信上说你被关起来过,在医生的看护下过了好 4e00." >一阵子。不管是不是疯了,这倒不重要,问题是你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的?” “在那场战争中,很多人不幸受伤,而我的身心都遭到了重创。” “心灵受伤?怎么听起来像个忧郁的女学生。干吗不说得明白点?你的脑子坏掉了。” “我是生病了,先生。和发烧一样。我的行为变得有些鲁莽。” “鲁莽?老天,这是你的说法?我听说你把你的滑铁卢勋章扔向一位骑马道上的近卫队军官。” “此事我深感后悔,先生。” 他打了个喷嚏,小眼睛里盈满泪水。“你婶婶雷诺兹太太确实是我父母请过的最好的管家,小的时候我从没怀疑过她的诚实和善良。不过这两点也不足以让我有胆量把人家托付给我管理的孩子交给一个疯子和酒鬼。” “先生,我既不是疯子,也不是酒鬼。” 他看了我一眼。“以及一个得不到前雇主推荐信的人。” “可是我婶婶推荐我了。先生,您是了解她的,您知道她不会随便推荐人。” 有一阵子我们俩谁都没说话。从打开的窗户传进来大街上嘚嘚的马蹄声,一只苍蝇在沉闷的空气中嗡嗡地叫着。我感到越发煎熬,衣服像炉子一样裹着我,让我全身冒汗。今天这个天气实在?不适合穿黑大衣,但我只有这件衣服了。为了不让人看出来里面没穿衬衫,我把扣子扣到了脖子上。 我站了起来。“我不能再打扰您了,先生。” “你最好坐下,我还没说这次的谈话结束了呢。”布兰斯比先生拿起眼镜,转动着,“我决定给你一个试用期。”他严厉地说,仿佛在法庭上宣判一般,“我为你提供一个季度的食宿,还会给你一小笔钱,以便你买一身配得上这里的初级助教这一头衔的衣服。但要是你在任何一个方面表现得不让人满意,就立刻走人。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三个月结束后我会延长合同,或许还会修改条件。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先生。” “拉一下那个铃,回伦敦之前你得好好收拾一下。” 我再次站起来,拽了拽火炉左边的绳子。 “告诉我,”他又说道,声调不变,“雷诺兹太太是不是快死了?” 我顿时湿了眼眶,说道:“她没说,不过确实每况愈下。” “这让我很难过。她有一小笔养老金,没错吧?我这么直白请你不要介意,在这种事情上我们最好坦率一点。” 坦率和无情之间仅一线之隔,我不知道布兰斯比先生站在哪一边。这时我听到有人敲门。 “进来!”布兰斯比先生喊道。 我转过身,以为会看到前来应铃的仆人,结果钻进房间的却是一个瘦小清秀的男孩儿。 “啊,爱伦。早上好。” “早上好,先生。” 他和布兰斯比先生握了握手。 “向希尔德先生行个礼,爱伦,”布兰斯比先生对他说,“接下来你们会经常见面的。” 爱伦看了我一眼,照做了。他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大眼睛、高额头。他手里拿着一封信。 “爱伦先生和太太好吗?”布兰斯比先生问道。 “很好,先生。父亲让我向您转达问候,并给您这个。” 布兰斯比先生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把它放到了桌子上。“相信过了一个长假你肯定长进了不少。你没有放纵自己吧?” “没有,先生。” “Adde quod ing é nues didicisse fideliter artes.”他捅了一下孩子的胸膛,“接下去,再解释一下。” “对不起,先生,我不会。” 布兰斯比先生动作随意地在孩子的耳朵两边挥了挥拳头,然后转头问我。“希尔德先生,我不要求你解释,不过或许你能把这个句子说完?” “Emollit mores ne sinit esse feros. 是说勤勉学习文学和艺术能够让人举止优雅。” “听见没,爱伦?希尔德先生书念得不错。《黑海零简》(Epistulae Ex Ponto)第二册。他很熟悉奥维德,你要好好跟他学习。” 男孩出去后,布兰斯比先生拿起一块脏兮兮的大手帕擦掉鼻孔边蹭上的鼻烟。“你必须时刻展示自己的权威,希尔德,”他说,“记住这一点。善良必不可少,可效力不长。就拿小埃德加·爱伦来.?t>说吧,这孩子有点天分,这点毋庸置疑,可他父母把他惯坏了。我常常担心要是没有一点纪律这孩子会成什么样。记住,不打不成器。” 就这样,几分钟之内,我得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了个安身之所,第一次见到了弗兰特夫人和小男孩爱伦。虽然我注意到他的口音有点奇怪,但这时我并没想到爱伦是个美国人。 这时的我也没想到弗兰特夫人和埃德加·爱伦会一步一步把我带向黑暗迷宫的中心,一个充满可怕的秘密和犯罪的地方。 2 在斗胆揭开迷宫面纱之前,请让我简单解释一下所谓我发疯的事件。 其实我毕业以后就没见过雷诺兹婶婶了,他们把我关起来的时候我不得已给她寄了封信,因为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其他法定亲属了。 她在地方治安官们面前为我求情。其中有一个治安官当过兵,愿意网开一面。可我确实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勋章扔了出去,嘴里还大叫着“你们这些浑蛋杀人犯”,所以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觉得我罪无可赦。那名近卫队军官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虽然我扔出去的勋章根本没伤着他,但把他的马吓得立了起来,把他摔了下去,让他在现场女宾面前颜面尽失。 想要得到宽恕只有一条路,就是声称我疯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无法反对。治安官裁决说我患有间歇性精神失常,在一次发病中攻击了一位骑着马的近卫队军官。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疯病,必须接受治疗,于是我被释放,交由婶婶带走照料。 她把我安排到海恩斯医生那里住院,审讯期间她就一直向他咨询我的状况。海恩斯是个仁慈的人,他不喜欢把病人像狗一样拴起来。他和家人就住在医院旁边。“我赞同泰伦斯说的,”医生对我说,“我是人,凡是人做出来的我都接受。说实话,有些可怜的家伙可能有些不寻常的习惯,跟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可他们跟你我一样,都是用同一种泥巴捏出来的。” 他的病人大多是疯子和弱智,有的很暴力,有的很蠢,但都一样不开心。精神错乱的人、梅毒病人、傻子、深陷奇怪而恐怖的幻觉的人,或是患有循环性精神病的人,从一个极端冲到另一个极端。不过也有几个跟我一样,从不跟其他人搅在一起,还经常被医生和他妻子邀请到房子里他们住的那部分一起用餐。 “给他一点时间,一个安静的环境,稍作锻炼再加上良好的饮食,”海恩斯医生当着我的面对我的婶婶说,“你侄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起初我不是很信任他。我晚上做梦,全是人们临死前的痛苦呻吟,我感到对死亡的恐惧,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为什么还活着?那么多好人都死了,我凭什么活着?最初,每一晚我都满头大汗、心脏狂跳着惊醒,感觉到自己的叫喊还在夜空中回荡。房子里其他的人也半夜大喊大叫,我为什么不叫? 可是医生却说这样不行,每晚给我开一剂鸦片酊,让我安静下来,或者说至少没那么狂躁。他还设法让我跟他聊天,聊我的所见所闻。“不干净的记忆,”有一次他对我说,“就像不卫生的食物,应该吐出来而不是咽到肚子里去。”我不愿意相信他,我紧紧抓住我的痛苦不放是因为那是我仅有的东西了。我对他说我不记得了;我假装暴怒;我放声大哭。 过了一两个星期,他开始巧妙地治理我的情感,他建议说如果我每天教他儿子和女儿半个小时的拉丁语和希腊语,他就把我婶婶应付的住院费扣掉一些。上课的第一个星期,我教孩子们语法或让他们背词尾变化规则的时候他就在客厅里读书。后来他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开始只有几分钟,后来慢慢加长。 “你很有教小孩子的天分。”有天晚上他对我说。 “我对他们毫不客气,还留很多作业。” ..“你让他们很想得到你的肯定。” 这之后不久,他宣布对我的治疗结束了。婶婶带我回了她的住处,一处位于斯特兰德周边小巷子里的租住公寓。在那个温暖的小巢里,我就像一只脏兮兮的杜鹃鸟,成天只会张嘴要吃要喝。白天我占据着客厅,晚上也睡在这里,把沙发当床。时值夏日,从河边传来的恶臭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我很快就发现婶婶的情况不怎么好,而我做出的愚蠢的“勋章袭击事件”又极大地增加了她的开销。当着我的面她总是竭力掩饰,但我无疑是一个负担。我还在天没亮时听到她的呻吟和沉重的喘息声,我看到病魔像一支野蛮的军队,正粗暴地侵袭着她的身体。 一天饭后喝茶的时候,婶婶把我的滑铁卢勋章还给了我99lib?。 它在我手上凉冰冰、沉甸甸的。我摩挲着血红色和深蓝色条纹的宽绶带,然后手一翻,勋章滑落到桌上的茶叶罐边。我把它推了回去。 “哪儿来的?” “治安官让我交给你的。”她说,“他人挺好的,也在加利波利半岛服过役。他说这是你的,你立功得来的。” “可我已经把它扔了。” 她摇了摇头。“你拿它砸了斯坦藏书网霍普队长。” “不是一回事吗?” “不。”她接着说,简直是在求我了,“你应该骄傲,托马斯。你为了国王、为了国家英勇战斗过。” “这种事完全不值得骄傲。”我咕哝道。不过为了让她开心,我还是把勋章拿起来,塞进袋子里。然后我说:“我得去找份事做,不能再这么拖累你了。”——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可这种时候差事可不是那么好找的,尤其是对我这种被认定有精神病,辞去上一份教职工作时也没拿到推荐信的人来说,我既没资历,又没关系。我的雷诺兹婶婶曾在布兰斯比府上当过管家,他们对她还不错。凭借着这点联系,旧交情里的一点机会,习惯和感情形成的看不见的纽带,将我与其他毫无关系的人的幸福,甚至生命,联系到了一起。 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解释九月十三日,星期一那天,我为什么愿意接受在斯托克纽因顿村的庄园学校当初级助教的工作。离开婶婶家的前一晚,我出门往东走,走到城区,上了伦敦桥。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河水在码头及上下漂荡的小船间缓缓流淌。然后终于,我从裤兜里掏出那枚勋章,扔进了水里。我站在桥的上游一侧,看着那个小铁片翻转着,反射着黄昏的阳光,沉下水面。它干脆利落地钻进了河水里,就像回家一样轻车熟路。也许它从来就没存在过。 “我以前怎么没这么干?”我大声说道,两个女店员手挽着手走过去,冲着我笑。 我回笑了一下。她们咯咯乐了,拎着裙子赶紧走掉了。她们真漂亮,我感到身体里有一股欲望在膨胀。其中一个又高又黑,让我想起了芳妮,我的初恋情人。女孩们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飘走了,我看着她们的身体在薄薄的衣衫下扭动着。我想,我婶婶一天不如一天,可我却一天比一天壮实,简直就像一个靠她活命的吸血鬼。 3 我决定步行去赴任,为了省钱。箱子先寄过去了。我沿着白貂皮大道往剑桥走,这条罗马占领期修建的古老道路从肖尔迪奇一直向北延伸。沿路建起城市的砖墙和混凝土大楼,就像蚂蚁追逐蜂蜜排成长长的一条线。 在斯托克纽因顿南边一英里的地方堵了一堆车子,吵吵嚷嚷的动不了。我继续前行,穿过载客马车、货运马车、手推车等组成的焦躁、扭曲的长蛇阵,一路来到堵塞的源头。一辆向南行驶的破旧单马轻便马车跟一辆从伦敦回来的运啤酒的货车撞上了。轻便马车的车轴断裂了,那匹倒霉的马倒在地上抽搐着,身上还挂着马具。车夫正挥舞着沾满鲜血的假发冲货车的车夫们吼叫,周围聚集 4e86." >了越来越多的愤怒的赶路人和好奇的旁观者。>.. 约四十码外,去往伦敦的车队里停着一辆由一对栗色马拉着的四轮马车。我一看到它心就猛跳了一下,像饿鬼一样贪婪地盯住了它。藏书网我见过这辆车——就在庄园学校门外。还是那个车夫,他坐在车厢顶,烦躁地注视着事发现场。车窗玻璃放下来了,一只男人的手搭在窗边。 我停住脚步,转过身假装观察事故现场,进一步仔细研究那辆马车。里面只有一位乘客,那人发现我在看他,便马上移开视藏书网线,低头去看腿上的什么东西。这人脸形狭长、面容优雅,脸色苍白甚至隐隐发青。浆过的领子竖起来挡上了耳朵,领巾在喉咙前扎成瀑布流水的样子。他搁在窗边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似乎在用一种听不到的调子计算时间。他的食指上戴了一个巨大的金图章戒指。 一位仆人从事故方向挤过人群匆匆赶来,走到马车车窗前。里面的乘客抬起了头。 “有匹马倒下了,先生。小马车散架了,货车的外侧前轮掉了。他们说除了等待没有其他办法。” “去问问那个家伙在看什么?” “请原谅,先生,”我说,声音听起来尖细单薄,“我没盯着你看,不过我很欣赏你这辆车。真是马车匠巧夺天工的杰作。” 那名仆人已经冲了过来,越靠越近,带着一股洋葱和搬运工的味道。“那就滚开。”他用肩膀撞了我一下,压低声音喝道,“看够了没有,滚吧。” 我站着没动。 马车夫扬起了鞭子。 同时,马车里的人盯着我,没有生气,可以说没有任何兴趣。空气中弥漫着冷冷的危险气息,像煤气一样刺鼻,虽说这是在光天化日、熙攘人群之中。我就像一只跳蚤,不过是个小小的虫子,马车里的先生决定挠一挠我。 我敷衍地鞠了一躬,大步走开了。我没意识到这次偶遇是一个先兆。 4 斯托克纽因顿是个漂亮的小镇。虽然离伦敦很近,但在我印象中这里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学校里最小的男孩子四岁,最大的已经十九岁,算是个大人了,胡子拉碴的,还有流言说他搞大了面包师女儿的肚子。有钱人或者望子成龙的父母们把孩子送到这里为进公立学校做准备。不过,他们在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里还是能学到东西的。 “父母付给我们钱,并把他们孩子的衣食住行都托付给我们,”布兰斯比先生跟我说,“所以我们要保证营养的饮食和舒适的住宿,这些对于孩子们的学习来说是基本前提。还有,要是孩子们周围的人都彬彬有礼,他们也就会学着做。我们有严格的作息安排,这能为他们的未来生活打下良好的基础。” 严格的作息并不影响布兰斯比先生和他的家庭生活,他没住在学校里,他那边非常安静。我.被要求住在学生们这边,和另一位教员一起,一位高级助教。 “丹齐先生在这里教书很多年了,”布兰斯比先生给我们相互介绍时说,“他是一名出色的学者。” 爱德华·丹齐大约四十岁,身材瘦弱,穿着一身很旧的黑衣服,上面一块绿一块灰的。头上的假发也布满灰尘,歪戴着,遮住一只眼睛,但其实是因为他那只眼睛有点斜视。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他都一直非常有教养。尽管穿得不怎么样,但绝对是个绅士。他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从不打听我的过去。 等到跟丹齐先生熟了一些之后,我发现他喜欢微微扬起下巴,嘴唇很不对称地一边翘起一边拉下,看起来就像一半脸在笑一半脸在皱眉头,你永远搞不清楚哪一半才是他真实的态度。眼睛的斜视更加强了这一含糊的表情。男孩们都叫他“雅努斯”,他们认为他对你的态度取决于你看到了他的哪半边脸。孩子们很怕布兰斯比先生。后者在学校的每个房间里都准备了一根手杖,这样他什么时候想抽学生都很方便。但男孩们更怕丹齐。 我到学校的第二个星期四,男仆趁孩子们冲出去享受晚饭前两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悄悄来到教室,叫我去见一下校长。 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哪里让布兰斯比先生不满意了,不由得提心吊胆。我穿过隔在他的生活区和学校之间的门,感觉进了另一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蜂蜜和鲜花的香气,墙上的墙纸是新贴的,地板刚打过蜡。房间里很安静,听得到钟表嘀嘀嗒嗒走动的声音,这样的宁静在充满男学生的校园里真是一种奢侈。我敲了敲门,被请了进去。他正看着窗外,手指敲打着桌面上的皮垫子。 “坐下,希尔德,恐怕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我说:“是雷诺兹婶婶吗?” 布兰斯比低下他硕大的头。“我很遗憾。她是个贤惠的女人。”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团雾。 “她临走前请房东太太给我写了封信。她是昨天下午离世的。”他清了清嗓子,“很突然,不然她会请人叫你过去的。不过她留了封信,雷诺兹太太说在她死后务必要交给你。” 信封完好无损,封蜡上盖了个貌似小勺子的印记,我想我能猜得出来这个印记是怎么盖出来的,我婶婶可能是用锁在茶叶盒里的那把银勺子盖的。封蜡颜色很杂,混夹着棕橙色和深蓝色。一贯节俭的婶婶总是把收到的信上的封蜡收集起来,等自己要寄信时再融化,封到信上。 人心真是个无99lib?法控制的东西,尤其是在痛苦的时候,我们不可能总是那么收放自如。我发现自己竟然在想那把银勺子是不是还在,我有没有权利继承它。不过一瞬间,迷雾散去,我看见她就在那儿,在我心里,正皱着眉头从茶叶盒里取茶叶呢,就像布兰斯比先生坐在我面前一样清晰。 “我做了一些安排,”布兰斯比先生接着说,“丹齐先生先顶替你一两天。”他打了个喷嚏,然后恼火地说,“我会预支给你一小笔钱以备不时之需。我建议你今天下午就进城。怎么样,这个安排?” 我记起来我还在试用期,但现在没人能帮我说话了,我必须表现一下。我抬起头说真的很感谢布兰斯比先生的一片好心,想赶紧去准备一下。 之后我回到阁楼上自己的小房间,屋檐下的一个容?99lib?身之处。在这里我哭了。我真希望说我的眼泪是专为婶婶流的,那个天下最善良的女人。唉,不过我也是为自己哭。我的保护人死了,现在,我对自己说,我在这世界上真正是孤身一人了。 5 婶婶的死把我进一步拖进了迷宫,让我认识了劳斯尔先生和杰姆太太。 婶婶留给我的遗言非常简短,从字迹来看是在病危的最后时刻写的。在信里她表达了和我在九泉之下那个更美好的世界里相见的愿望,她还向我..保证,只要老天允许,她会在那边继续看着我的。谈到更切实的问题,她告诉我说她已经支付了自己葬礼的费用。我其实没什么可做的,因为她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了,连碑文和刻字的石匠都找好了。最后,她只是叫我去林肯律师协会见一下她的律师劳斯尔先生。 我在办公室里见到了律师。劳斯尔是个红脸庞的大块头,整个身体被衣服包裹着,紧得似乎血都要崩出来了。他叫他那个圆脸庞的秘书去取婶婶的文件,我们等着的时候,他在笔记本上唰唰地记着什么。秘书回来后劳斯尔先生看了一遍遗嘱,用鸟一样机敏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充满好奇,同时又有些粗暴和鬼祟。他告诉我说,遗嘱里安排了两份五英镑的遗产,一份给女佣,另一份是给房东的。 “剩下的就全是你的了,希尔德先生。”他说,“当然要扣除我的账单,我是根据遗产多少来收费的。” “应该不会太多。” “我觉得她安排得井井有条。”劳斯尔先生说着,把手伸进文件盒,“不过别期望太高,年轻人。”他拿出一张纸,瞥了一眼后递给了我,“她的动产和不动产全在这儿了。”他透过镜片盯着我,继续说道,“还有一笔现金,可能最多一百英镑多一点吧。天知道靠她的收入是怎么存到这么多钱的。”他站起身,伸出手来,“我今.?天早上比较忙,就不占用你更多时间了。要是有什么要求可以告诉阿特金斯,等到事情办妥了我会给你写信的。” 一百英镑!我晕晕乎乎地走去了斯特兰德,脚下轻飘飘的。藏书网一百英镑啊! 我回到婶婶的公寓里处理遗产,个头大的东西里我只留下了那个有银勺子的茶叶盒。房东找了个叫杰姆太太的朋友来,说是愿意买下那些家具。我估计要是到外面问问的话可以拿到更高的价钱,可是我不想那么麻烦。杰姆太太还把婶婶的旧衣服也买下了。 “都不值几个钱。”她助人为乐般地笑着说。她是个乡下人,五官还挺标致的,就是脸太大了。“都是补丁上加补丁。你留着能有什么用呢,是吧?我这是帮你个忙。我身上只有三十先令,你要等我回去再取点来吗?” “不用了。”我实在不愿在这里多待,想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算计一下我的得失,“我先拿着这三十先令,其余的以后再说吧。” “随便你。”她说,“我就住在岗特院三号,不过一箭之地。” “这一箭可射得够远的。”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用担心,我有现金。欠你六先令,不多不少。希尔德先生,我这人从不拖欠的,所以别人也别想欠我的。” 我忍不住说了句学生们喜欢的俏皮话。“杰姆太太,”我很认真地说,“您真是无价之宝。” “我受够了你的无礼了。”她愤愤答道,“如果你想离开的话,现在就走吧。” 我走出婶婶住过的房子,轻松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重起来。这就是生命的最终意义——只留下教堂院子里的一摊新泥,散落在别人房间里的几件家具,以及一堆除了穷人谁都不会要的旧衣服。 还有一笔留给我的钱。平生第一次,我成了个有点小资产的人,一百零三英镑加几先令几便士的..主人。这真的让我不一样了。财富也许不能带来幸福,可是至少能够消除一些无故的伤心。而且,它会让一个人觉得在这世上有个立锥之地。 6 财富,正是它把我带到了维文赫银行,是布兰斯比先生向我提起这里的。之前我从没来过,后来也只在维文赫老先生临终时见过一面,但是维文赫银行把我们所有人连在了一起——英国人和美国人,弗兰特家和卡斯沃尔家,查理和埃德加。金钱奏响旋律,我们随之跳起不同的舞蹈。 十月初,我向布兰斯比先生请假进城一趟,正是这时候他提到了维文赫银行。我到伦敦去是因为劳斯尔先生要我过去签几份文件,我还要去杰姆太太那里收她欠我的那几先令。布兰斯比先生准许了我的请求。 “不过,有一个条件,”他说,“我希望你星期二去,顺便帮我办两件事。不会很藏书网麻烦的——我认为正好相反。你进城的时候带着爱伦,送他回南安普顿街三十九号他家去。他爸爸写信来说他妈妈想给他定做一套冬天的衣服。” “我回来时还要去接他吗,先生?” “不用。我觉得他要晚点才回来,爱伦先生会安排的。你只要把他送到就行了,然后你就去办自己的事。不过之后我想让你到拉塞尔广场去接一个新学生。他们会送你回来的,那个男孩的父亲跟我说他会雇辆马车。”布兰斯比先生往椅背上一靠,马甲的纽扣绷得紧紧的,“他名叫弗兰特。” 我点头答应。我记得那位在学校门口冲我笑的夫人,也记得在白貂皮大道差点儿让仆人揍我的先生。我握紧拳头,感受到脉搏在剧烈地跳动。 “弗兰特少爷对我们非常重要,他父亲是维文赫银行的合伙人之一。一家非常可靠的银行。” “先生,那孩子多大?” “十岁或者十一岁。是爱伦的父亲推荐弗兰特先生来我们这里的。爱伦先生是个有苏格兰血统的美国人,现在住在伦敦,听说他和弗兰特先生一起做生意。好好记住,希尔德。第一,一位满意的家长会向其他家长分享他的满意;第二,弗兰特先生是位绅士,他出入上流社会,做生意的过程中遇到的也都是有钱人。有钱人的儿子需要良好的教育。我希望你一定要给他留下个好印象,在爱伦先生和太太,以及弗兰特先生和太太面前。” “我一定会尽力的,先生。” 布兰斯比先生倾身向前,以便近距离地看着我。“我觉得你的举止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我得坦白说——请不要见怪——你要是能换套衣服的话会更好。我之前预支过一点钱给你买衣服,没错吧,是不够吗?” 我赶紧解释。“很不巧,先生,因为——” “哦,是啊,”布兰斯比先生打断我,脸色沉了下来,“你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你的表现,总体来说还算令人满意。鉴于此,下季度开始,我按年薪十二镑给你钱,外加食宿。这样的话,你的穿着最好能配得上我们这个学校的教师地位,当然,其他方面也希望你继续保持令人满意的表现。目前,我打算预付大概一个季度的薪水,以便你买点必需品。” 三天后的星期二,十月五日,我前往伦敦。小爱伦在马车里坐得离我远远的,对我的问题也只回答一两个字。我把这孩子送到他父母家的仆人手上,出来没走两步,有人抓住了我的袖子。我停住回头看。 “对不起,先生。” 一个裹着件破旧绿外套的高个子男人躬身冲我打招呼。他戴着一顶油腻腻的假发和一副厚厚的蓝色眼镜,胡子乱糟糟的像个鸟窝。 “我在找……找一个老熟人的家。”他的声音低沉有力,简直能把玻璃震得发颤,“是一位美国绅士,爱伦先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他家?” “正是。” “啊……您真是乐于助人,先生……这么说来,刚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就是他儿子啦?”他说话时身子摇摇摆摆的,“真是个漂亮小伙子。” 我点了点头。那人转过脸去,但我仍能闻到99lib?他身上的气味,一股淡淡的酒味和一口烂牙散发出的强烈口臭。不过他没有喝醉,或者说还没醉到行为混乱的地步。我估计他是那种要喝上两口才能保持清醒的人。 “希尔德先生!” 我转身回到爱伦家,仆人站在门口。 “爱伦太太让我转告您,先生,她想让埃德加少爷待到明天,爱伦先生的职员明天一早会把他送回斯托克纽因顿的。” “很好,”我说,“我会转告布兰斯比先生的。” 那个穿绿色外套的人也没说声再见就飞快地朝霍尔本方向走掉了。我跟着他,因为我的下一站是林肯律师协会。那人回头看了看,见我在他身后跟着就走得更快了。他撞到了一个卖篮子的女人,招来一声尖叫,他也毫不理会,迅速拐进了弗农街。等我赶到街角时,已经看不到他了。 我估计这个穿绿色外套的人把我,或者是我后面的人误认为追债的人了。他之所以加快脚步也有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跟看到我没关系。我不再记挂他,继续朝南走去。不过这件事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后来我多次为自己还记得他感到庆幸。 我抵达劳斯尔先生位于林肯律师协会的办公室时,他的职员已经准备好了签字的文件。正当我要离开时,律师从里间出来了,分外热情地跟我握手。 “我为您的顺利继承感到高兴。希尔德先生,恕我直言,您变化很大,焕然一新了。” “谢谢,先生。” “新衣服,对吧?您已经开始享用新财富啦?” 我对劳斯尔先生笑了笑,主要是因为他滑稽的表情而不是他说的话。“我还没有动婶婶的钱。” “您打算怎么用那笔钱?” “我想先存到银行几个月。我可不想鲁莽地冒险,将来再后悔。”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冲动地加了一句,“我的雇主布兰斯比先生对我说维文赫银行非常可靠。” “维文赫,嗯?”劳斯尔先生耸了耸肩,“他们名声不错,这没错,可是最近有些传言——倒不能说明什么,伦敦城就是一个巨大的.谣言制造厂,你知道吧,全天候运作的,不断把昨天无用的猜测揉进明日的事实里。维文赫先生本人已经老了,有人说他把大部分日常事务托付给了他的合伙人。” “这是个不安定因素吗?” “也不能这么说。可是伦敦城不是个喜欢变化的地方,虽然变化未必就是坏事。要是维文赫先生退休,他的离去会对银行的信誉产生一定的影响。银行不一定会变,但人心是会有所变化的。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做点调查。” 中午我跟一群胖律师和瘦职员在一家不起眼的餐厅里吃了饭。处理这些事务花的时间比我预计的要长,于是我决定把到岗特院去找杰姆太太收钱的事缓一缓。吃完饭,我心满意足地装着一肚子啤酒和牛肉拐上了南安普顿大街,路过爱伦家的房子。这天下午秋高气爽,我穿着崭新的外套,有新工作藏书网和一小笔意外之财,真是跟一个月前的那个托马斯·希尔德彻底不一样了。 我一边走一边观察行人——主要是姑娘们。我的目光落在阳帽下,落在伸出裙底的脚尖上,落在曲线优美的手臂上,落在隆起的胸脯上,落在明亮的双眸上。我的耳朵里充满了她们的笑声、耳语声。我的鼻子留恋着她们的芬芳。哦,天哪,我简直就像一个把脸贴在面包店玻璃上的孩子般贪婪。 有一个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她黑头发、高个子、脸色红润、身材窈窕。她上马车的那一刻我还以为她就是我认识的那个芳妮呢。当然不是她之前的样子,而是她长大后的样子。一时间,我的快乐笼罩上了一丝乌云。 7 弗兰特家的房子在拉塞尔广场的南边。我按了门铃等着。门上的铜盘亮闪闪的,门漆也是新上的。反正凡是能够擦亮的地方都擦得锃亮,凡是能清洗的地方都洗得干干净净。 一位个子很高、长着肉肉的鹰钩鼻的男仆开了门。我报上姓名及来意,他让我在冲着广场的饭厅里等着。我走到窗边看着广场花园,窗帘是软柔的丝绸,绿色,选择绿色似乎是为了跟窗外的绿草搭配。 门开了,我转过身,看见来人是亨利·弗兰特先生。同时我首次注意到门边墙上挂着的肖像画。画上是栩栩如生的弗兰特夫人,坐在一个公园里,腿上坐着一个小男孩,旁边趴着一条西班牙猎犬,画面远处有一座巨大的石头城堡。 “你是布兰斯比先生那儿的老师,对吧?”弗兰特先生快步向我走来,左手插在裤袋里,带来一股薰衣草香水的味道。正是我在白貂皮大道上见过的那个男人。“那孩子马上就下来。” 他似乎没认出我来。当然,我对于他来讲实在是无足轻重,不过也许是因为我的外貌比起上个月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弗兰特先生没有握手的意思,也没打算问我喝点什么或者让我坐下。他看上去很激动,还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事务当中。 “那孩子有点弱,都是他妈妈惯的,”他大声说道,“我真心希望这一缺点能得到纠正。” 我鞠了个躬。肖像里,弗兰特夫人的小手勾着帽子里漏出来的一缕卷发。 “不能再惯着他了,听到了吗?他够受宠的了。他长大了,已经不需要那么多母性的温柔了。学学像个男子汉有助于他以后去威斯敏斯特念书,这也是我执意把他送到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去的原因之一。” “他以前没上过学吗,先生?” “都是家里请的家庭教师。”弗兰特先生挥了一下右手,似乎是要把他们推开,他食指上巨大的图章戒指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光里闪了一下,“他的课本知识学得挺好的了,现在他该学学怎么跟人打交道,这同样重要。不过我不想再耽搁你了,请向布兰斯比先生问好99lib?。” 不等我再鞠躬,弗兰特先生已经走出了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真妒忌他。他拥有上天能给的所有东西,高贵和高傲在他身上都是那么自然,似乎他理所当然就该拥有这些。直到现在,我都还多少嫉妒他当时的气质。 我又等了一会儿,专心研究那幅肖像。我对自己说我的兴趣是很纯粹、很客观的。我欣赏的是那幅画,就像我欣赏任何一座雕像或者诗句一样,看到的是它们打动心灵的雅致和情感。画中的笔触尤其精细,皮肤简直就像有生命一样。如此清爽的美就像饥渴的旅人手中的饮料,.99lib.让人没有理由不尽情地仔细赏鉴。 啊,你可能会说“你爱上索菲娅·弗兰特了”,这真是浪漫的胡言。你想要听实话,我就告诉你实话,就像我在影响命运的这一天对自己说的:要不是看在艺术的分儿上,我才不会喜欢这个人呢,因为她拥有我所没有的财富和地位。我不喜欢她还因为我想要她,就像我想要任何漂亮姑娘一样,可是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得到她。 我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还有声调很高的说话声,但听不清内容。我赶紧走开,假装在研究壁炉上的镀金钟。门一开,一个男孩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个瘦小平凡的女人,一身黑衣,下巴上长了个瘊子。让我一惊的是小弗兰特和美国男孩埃德加·爱伦十分相似,都有高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和纤弱的身材,简直就是同胞兄弟。然后我才注意到他的穿戴。 “下午好,先生,”他说,“我叫查尔斯·奥古斯塔斯·弗兰特。” 我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我是希尔德。” “这位是克里奇太太,我的——我家的仆人。”男孩飞快地接着说,“本来她没必要陪着我的,可她一定要跟着。” 我冲她点点头,她低头问道:“我想问下查尔斯少爷的箱子到学校了没有,先生?”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要是没到的话一定会有人通知的。” “我家女主人嘱咐我告诉您查尔斯少爷容易感冒,所以变天的时候最好给他添件法兰绒内衣。” 男孩子不耐烦了。我认真地点点头。我在看这孩子的衣服,只不过出发点和克里奇太太或者弗兰特夫人不同。查尔斯少爷穿着一件剪裁漂亮、配有黑色饰扣的橄榄色大衣,不知是他自己选的还是被母亲逼着穿上的。胳膊下夹着一顶缀有长长的漂亮穗带的帽子,左手攥着一根手杖。 “马车很快就到了,先生,”克里奇太太说,“查尔斯少爷的旅行包在客厅里。你们走之前要吃点什么吗?” 男孩子不耐烦地摇晃着身子。 “谢谢,不必了。”我说。 “马车来了。”男孩跑向窗边,“对,就是我们家的。” 克里奇太太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皱>99lib?成了一团。“可怜的宝贝,”她低声嘟囔着不让他听到,“还从来没出过家门呢。” 我点点头,以微笑回应,希望能够让她放心。马车夫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还有一个黑人小听差,不比查尔斯大多少,进来帮忙提包。查尔斯·弗兰特优雅地朝父亲的仆人们微笑着,大步走下台阶,骑兵般雄赳赳地迈向马车。克里奇太太和我慢慢走着,像一对小僧侣似的跟在后面。 “他很孩子气,先生。”克里奇太太轻声说。 我低头冲她笑了笑。“他长得很漂亮。” “像他妈妈。” “她不来跟他说声再见吗?” “她不在家,照顾她叔叔去了。”克里奇太太扮了个鬼脸,“老先生快不行了,可还是不得安宁,否则夫人肯定要来送行。他不会有事的吧,先生?男孩子有时候会很淘气,可他一点也不懂。他都没见过多少男孩子。” “一开始肯定会有点不适应,不过大多数孩子一旦习惯了就觉得学校很好玩。” “他妈妈担心死了。” “很多事其实是想的时候比实际面对的时候要难得多,你们一定要——” 我停了下来,发现克里奇太太突然没再看我了,她的注意力完全被一辆从蒙塔古大街飞拐过来的马车吸引了。这是一辆很精致的轻便马车,漆成绿色和金色,由两匹栗色马拉着。车夫跳下来站在两车之间,把他的车跟我们的并排停在了一起,两车的侧边不过相距几英寸。然后他满意地爬回到车厢顶自己的座位上。 “哦,天哪。”克里奇太太咕哝着,满脸笑意。 玻璃窗摇了下来,我看到一张苍白的小脸,红褐色的卷发被有绣花丝线装饰的大帽子遮住了多半。 “克里奇!”女孩叫道,“克里奇,亲爱的。我赶上了吗?查理呢?” 查尔斯从马车里蹦出来,跑了过去。“你喜欢我这身衣服吗,弗洛拉姨妈?很不错,对吧?” “你看起来很英俊,”她说,“像个军人。” 男孩抬起脸来让她亲。她俯下身,我得以看得更清楚。她比我之前想的年纪要大——是个大小姐,不是小姑娘。克里奇太太也过来被亲了一下,然后这位小姐的目光才转向我。 “这位是谁?你能介绍一下吗,查理?” 男孩脸红了。“请原谅。弗洛拉姨妈,请允许我向你介绍希尔德先生,他是布兰斯比学校的老师——我的学校,你知道的吧。”他咽了口口水,接着说,“希尔德先生,这是我的姨妈卡斯沃尔小姐。” 我鞠了个躬。卡斯沃尔小姐竟然大方地伸出手来,那只小手完全陷进我的手里。我记得她戴着一副淡紫色的手套,跟她薄棉布裙子外面的皮外套很配。 “这么说,是您送我的外甥去学校啦?我不会耽搁您太多时间的,先生,我只是想跟他告个别,并且给他带了件礼物。” 她拉开手提袋,取出一个小钱包交给男孩。“藏书网好好收着,查理。说不定什么时候你要请个客什么的呢。”她俯下身亲了一下男孩的额头,然后把他轻轻推开,“顺便说一句,你妈妈很想你。我在乔治叔叔那里见了她一面。” 一时间男孩突然面无表情,刚才的高兴和激动都一扫而空。 卡斯沃尔小姐拍拍他的肩膀。“她一下子走不开,真的走不开。”她抬头看着克里奇太太和我,说,“我不能再耽搁你们了。克里奇,亲爱的,我走之前能和你喝杯茶吗,就跟从前一样?” “弗兰特先生在里面呢,小姐。” “哦。”这位大小姐轻轻一笑,和克里奇太太交换了一个眼神,“老天,我差点儿忘了,我答应爱玛·特伦顿去找她呢。下次吧,下次我们再一起重温那美好的旧时光。” 卡斯沃尔小姐的离开意味着我们的出发。我跟着查理上了弗兰特家的马车,不一会儿我们就上了南安普顿大街,那孩子挤在马车车厢的一角,转过脸看着窗外。他帽子上的穗带在脑后不停地晃荡着。 弗洛拉·卡斯沃尔谈不上漂亮,不像弗兰特夫人。但她有一种成熟的味道,像一只饱满的水果,等着人去采摘、去品尝。 8 当天晚上我难以入眠,满脑子奇怪的冲动念头,无法平静。我觉得经过了这一天,我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就像跨越了两国之间的 6cb3." >河流。我躺在狭窄的床上,不断翻身、叹气,身体不时抽动。我听着时钟的嘀嗒声,知道时间正在流逝。最后,差不多一点半的时候,难以平复的焦躁终于迫使我起来抽了支烟。藏书网 布兰斯比先生认为只有鼻烟才是符合绅士身份的消遣,所以丹齐和我抽烟的时候只能出去,好在我知道侧门的钥匙放在哪儿。不一会儿我就来到了外面的草坪上,脚踩在湿湿的草地上,悄无声息。夜空中飘着几朵浮云,不过星光足以照亮我的路了。南边的夜空中泛起微微的黄色光晕,那是伦敦这座不夜城的虚假曙光。树林里漆黑一片,我躲在一棵紫叶山毛榉下面,靠着树干点着了烟斗。树叶摩挲着我的头,脚下轻微的啪嗒和沙沙声暗示着某个小动物正偷偷溜过。 这时传来另一种声音,一声突如其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吓得我离开树干站直了身子,一口烟差点儿呛在了喉咙里。声音是从房子那边传来的。之后是一阵稍小的噪声,金属刮擦声,接着是压抑的笑声。 我弯下腰,在松软潮湿的泥地上敲空了烟斗,向前走去。脚踩在腐烂的树叶和去年掉的山毛榉果实壳上,几乎没有动静。此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可以看清有个白色的东西从男生宿舍的阁楼上垂挂下来。那个房间里漆黑一团。我转到一边,沿着树篱走到更黑一些的地方。 那个阁楼和我跟丹齐住的不在同一侧。大多数男生住楼下的宿舍,十到十二个挤在一个大房间里。阁楼这部分是稍微小一点的房间,两三个男生住一间,只要他们的父母愿意多付点钱。 我又一次听到了低低的笑声,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突然间我意识到刚才看到的是什么了。我怒火中烧,像被人捅了一刀。我飞快地冲进房子,点起蜡烛冲向男孩们住的阁楼。我站在狭窄的走廊上,面前有五扇门,都紧闭着。 我一道门一道门打开,直到找到我要找的房间。在晃动的烛光中,我看见三张带滑轮的床。从两张床上传来均匀响亮的鼾声,而第三张床上发出的是一个人压抑着不哭时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窗户已经关上了。 “住在这个房间里的都有谁?”我问道,一点也没压低声音。 一个男生停止了打鼾。似乎是为了补偿,另一个打得更起劲儿了。而第三个男生,那个忍住哭声的,变得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我拽起最近一张床上的毯子扔到了地上。床上的人继续打着呼噜。我举着蜡烛靠近他的脸。 “奎尔德,”我喊道,“明天上午下课后留下来。” 我又掀掉了另一张床上的毯子。那个男生两眼瞪着我,没再假装睡觉了。 “你也跟他一起留下,莫利。” 脚下踩到了什么,我弯下腰,捡起一团蛇一样盘着的绳子,大部分藏在莫利的床下。 我气呼呼地把第三张床上的毯子也拿掉了?。床上睡的是查理·弗兰特,他的睡衣被掀到腰部以上,嘴上系着一条手帕。 我咒骂了一句,把蜡烛放在窗台上,拎起那个孩子把他的睡衣扯平。他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解开手帕,男孩又吐出一块破布,想必是被硬塞进嘴里的。他干呕了一下,之后没吭一声就倒在床上,背对着我把头埋在枕头里开始抽泣。 刚才莫利和奎尔德把他倒挂在窗户外。这两个人凭着比他大几岁就欺负他,把他的脚脖子绑在竖起的窗框上,以防他掉下去,在碎石路面上摔断了脖子。 “我明天再跟你们算账,”我只听见自己对他们说,“现在,我真恨不得每天抽你们两次,直到圣诞节。” 我在想要不要把小弗兰特跟折磨他的家伙隔离开,可是我能拿他怎么办呢,他总得睡在哪儿吧?更现实的情况是,总有一天他要面对奎尔德和莫利,而且是天天见面。惩罚他们俩是一回事,保护小弗兰特又是另一回事。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直到天亮才睡着。可刚睡下没一会儿铃声就响了,新的一天开始了,我还得带着这些小野人分析奥维德的 href='984/im'>《变形记》 9 早餐前后我一直在观察查理·弗兰特。这个男孩独自坐在教室后排,我怀疑他一直盯着书本的同一页,可能都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他那件外套现在是一团糟了,没有任何军人的气息。他的脸颊上残留着泪痕,鼻?t>孔周围粘着血垢和黏液,袖子上也有。 早餐的时候我把昨晚的事情跟丹齐说了,这位老教员只是耸了耸肩。 “要是这孩子打算上威.t>斯敏斯特学院的话,那里可比这儿糟一百倍。” “但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吧。” “这种事在所难免。” “要是年长一点的学生都想对新来的学生显示权威——” 丹齐摇摇头。“这里不是公立学校,我们没有学生自治的传统。” “要是我告诉布兰斯比先生,他至少会给他们点惩罚吧——我是指奎尔德和莫利——不至于开除那种?” “你忘了吗,亲爱的希尔德,这所学校的真正目的不是教学。好好想想吧,它不过是台赚钱的机器,这才是布兰斯比先生大笔投资的意图,这也是你我坐在这里喝着布兰斯比先生提供的淡而无味的咖啡的原因。奎尔德和莫利可都有弟弟。”丹齐的嘴唇又扭曲起来,露出他的雅努斯式笑脸,“他们的父亲会掏学费。” “难道我们什么都不能做了?” “你可以把那两个孩子打得没有力气再去折磨他们倒霉的朋友呀。在这方面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十一点,上午第二节课之后,我拿出前所未有的狠劲儿,狂抽了奎尔德和莫利两人一顿。他们当然不好过,可也没有抱怨。习俗的力量战胜了皮肉之苦。 之后我在操场上看到了查理·弗兰特。六七个学生围着他,把他的帽子扔来扔去,轰着他徒劳地追赶。帽子上的穗带已经掉了,某个坏小子把它别在了查理橄榄绿外套的后背上。 “蠢驴,”孩子们齐声哄笑,“哪里来的蠢驴?呜,呜,呜。” 午餐后,下午的课上弗兰特没在座位上,不知躲到哪里去舔自己的伤口去了。我决定向纳尔逊勋爵学习,用瞎了的那只眼睛面对不想看到的事情。不过我并不打算放过奎尔德和莫利。他们的功课一向不怎么样,靠我大发慈悲才糊弄过去。我给他们俩加了抄写十页地理课本的作业,明天早上交。>.. 下午放学的时候,男仆从布兰斯比先生住的那边过来,通知丹齐和我立刻过去见他。我们到他书房时见他在桌子后面来回踱步,脸色阴沉,神情愤怒,马甲上沾着一些鼻烟。 “有麻烦了,”他开门见山,甚至都没等我关上门,“那个可怜的孩子弗兰特。” “他跑了?”丹齐问道。 布兰斯比先生哼了一声。 “但愿没有更糟。”丹齐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隐藏得太好了布兰斯比先生没听出来,“莫非他……自残?” 布兰斯比先生摇摇头。“应该只是跑了,很淡定,吃完了饭才走的。他走了一会儿,搭上了一辆愿意把他送到霍尔本去的马车。我听说弗兰特夫人不在家,不过仆人立刻告诉了弗兰特先生。”他挥舞着信封,像在赶苍蝇似的,“他家的车夫送来了这个。” 他又默不作声地在房间里走了个来回。我们俩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最糟糕的是,”他终于又开口了,轮流怒视着我们,“这件事让弗兰特先生操心了——他可是我们最应该想方设法取悦的人。” “他是要把孩子带回去吗?”丹齐问道。 “万幸事情不致如此。弗兰特先生希望把儿子送回来,并要我们严厉惩罚他,让他认识到自己的过错,明白学校里的纪律和家长的要求一样严明。弗兰特先生要我派一位老师去接那孩子,并且建议这位老师当面,也就是当着弗兰特先生的面,在他家里鞭打他。他认为只有这样,那孩子才会认识到在学校纪律面前除了俯首遵从别无选择,如此宝贵的一课将对他未来的人生产生积极的影响。”布兰斯比先生把浮肿的眼睛转向了我,“希尔德,你一定会主动站出来承担?99lib.这个责任的吧。的确,我心目中最好的人选也是你,你比丹齐先生年轻,因而右臂更有力量。还有一点就是,你比丹齐先生更容易调开课。” “先生,”我张口解释,“这差事是不是——” 站在我左后方的丹齐用手指捅了捅我的后背。“这件差事的确有点不同寻常,”他瞅准时机打断了我,“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觉得这么做的确是非常有效的。弗兰特先生表现出的父爱值得尊敬。” 布兰斯比先生点点头。“的确如此。”他瞥了我一眼,“车夫已经带着我的答复回去了。酒店的轻便马车半小时后到,你最好和丹齐先生讨论一下今晚如何让他兼顾你们俩的事务。” “我什么时候去见弗兰特先生比较合适?” “越快越好。他现在在拉塞尔广场。” 不一会儿,丹齐和我回到了学>校这边。黑压压的一群男孩子像见了瘟神一样四下逃散。 “你听说过这么不近人情的事吗?”我终于爆发了,但还是压低嗓子防止有人偷听,“真是野蛮。” “你是指弗兰特先生还是布兰斯比先生?” “我——我是说弗兰特先生,他把自己的孩子推上了戏台。” “他完全有权利这么做,不是吗?我想你不会否认父亲对自己的孩子有这个权利吧?至于是亲自行使还是找人代表,就不重要了。” “当然。哦,谢谢你及时打断我。我承认我有点过于激动了。” “弗兰特先生和他的银行足以把这个学校买下很多次。”丹齐补充道,“也可以买下奎尔德先生和莫利先生。弗兰特先生是位上流人士,结交的都是名流。因此只要可能,布兰斯比先生一定会尽全力满足他。这点毫无疑问。” “但这么做不公平啊。该受惩罚的是那两个施暴的孩子。” “反抗无法改变的事实没有任何意义。另外记住,作为布兰斯比先生的代表,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轻惩罚。” 我们在楼梯口停下来,丹齐要去上课,我则要回房间拿帽子、手套和手杖。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就站着看着对方。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包括我自己在内,总是充 6ee1." >满矛盾。此时此刻,在楼梯口,没说出来的话造成的沉默沉重得让人窒息。然后丹齐点点头,我鞠了个躬,分头去忙自己的事了。 10 我要讲述这个故事里十分重要的一环了,美国人上场了。 布兰斯比先生的命令其实颇具天意,让我见证了拉塞尔广场上承前启后的一幕。一个人相信天意是因为不这样的话他的人生就只是一场随意的梦境,是莫测的随机事件,就像掷色子或者抽牌一样,结果不可预知。所以,我们就相信一下天意吧。上天这么安排,让我跟那些美国人在同一天下午来到了弗兰特家。 酒店来的那辆破旧的马车把我带到了伦敦。这辆车就像得了关节炎似 7684." >的,一路嘎吱嘎吱乱响。皮座椅凹凸不平,99lib?又脏又破。车厢里的气味混杂着发霉的烟草味、汗臭和馊味。驾车的马车夫不停地咒骂马匹,连绵不绝的脏话中夹杂着响亮的马鞭声。车子一路前行,日光渐渐暗淡。到达拉塞尔广场时天空黑漆漆的,翻滚着的乌云像打翻了墨盒。 我敲门后男仆开了门,并带我到餐厅等候。因为天气,也因为时候确实晚了,房间里几乎漆黑一片。我背对着那幅肖像。下起雨了,硕大的雨点砸在路面上,砸在马车顶上,发出如鼓点般的声响。我听到大厅里有人说话,伴随着关门的声音。 不一会儿男仆回来了。“弗兰特先生可以见你了。”他说,然后歪了歪头示意我跟他走。 他带我穿过大理石地面的大厅走向一扇门,恰好走到门口时门开了,管家走了出来。 “你去那边叫一下查尔斯少爷。”他对男仆说。 男仆走开了。管家带我走进这个小小的四方形房间,是个书房。亨利·弗兰特坐在书桌后面,手里拿着笔,并没有抬头。百叶窗拉上了,壁炉上方突出的烛台和窗边一张桌子上的烛台里的蜡烛亮着。 笔尖在纸上沙沙地移动,烛光照亮了弗兰特的图章戒指和头发里的银丝。终于他坐直了身子,看了一遍写下的东西,抚平信纸,再把它折好。他打开书桌抽屉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左手食指短了一截,心中竟然涌起一丝快感。我暗想,至少有样东西我有而你没有。他把那张纸塞进了抽屉。 “打开壁炉左边的柜子,”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命令道,“在架子下面,右边角落里有一根手杖。” 我照做了。是一根结实的白藤手杖,装饰有银质把手和铜质尖头。 “结结实实地打十二下。”弗兰特先生说道,拿笔指了指一张凳子,“让他趴在那上面,脸冲着我。” “先生,这根手杖太重了。” “这样才有效果呢。你要拿出十分的力气,我想狠狠教训一下这小子。” “是两个比他大的孩子欺负了他,”我说,“这是他逃学的原因。” “他逃跑是因为他软弱。我还没说他是个懦夫呢,就差一点了,要是再纵容下去的话就快了。请向布兰斯比先生讲清楚,我不希望学校比我还纵容他的弱点。”这时有人敲门,他提高声音喊道,“请进。” 管家打开房门,男孩慢慢走进房间。 “先生,”他的声音很小很细,“我希望您身体健康,然后——” “闭嘴,”弗兰特先生说,“等问你再说。” 管家站在门口等候进一步的指令。门厅那里还有男仆和黑人小听差。我还瞄到克里奇太太在楼梯上等着。 弗兰特先生也看到了儿子身后的仆人们。“干什么啊?”他厉声问,“都探头探脑的看什么?没有活儿干啦?都走开。”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仆人们就像突然被绳子拽住了一样冲过去。门铃又响了一遍,紧接着响起急切的敲门声。男仆回头看了一眼管家,管家又看了一眼弗兰特先生,后者嘴巴抿成一条线,点了点头。男仆打开了门。 弗兰特夫人没等门开到一半就钻了进来,后面跟着个女仆。弗兰特夫人脸色通红,似乎是跑过来的,宽大的斗篷紧紧地裹在胸前。她冲过大理石地面来到书房门口,然后突然停了下来,似乎面前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弗兰特夫人的灰色斗篷顺着肩膀滑到了地上。 “夫人,”弗兰特先生说道,站起来行了一礼,“您回来了我太高兴了。” 弗兰特夫人看着丈夫,但没说话。站在高大健壮的他身边,她看起来就像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小孩。 “请允许我介绍一下希尔德先生,布兰斯比学校的老师。” 我鞠了个躬。她颔首致意。 弗兰特先生说:“您是从雅宝街来?我希望不是因为维文赫叔叔的病情恶化了。” 她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对——我是说不,没有恶化,他感觉好一点了。” “这可真是个让人欣慰的好消息。夫人,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您的儿子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从学校溜了回来。现在他要为此接受惩罚,然后希尔德先生会把他带回斯托克纽因顿。” 弗兰特夫人看了我一眼,看见了我手中的白藤手杖。我看了看那个孩子,他像挂在晾衣绳上的衬衫一样抖个不停。 “我能跟您说句话吗,先生?”她说,“私下里。” “恐怕现在不行。等希尔德先生和查尔斯走了以后我到休息室去找您行吗?” “不行,”弗兰特夫人的声音轻得听不清,“我请求您——” 这时门铃又响了。 “真该死。”弗兰特先生说,“希尔德先生,能请你稍候片刻吗?弗雷德里克会带你到餐厅等候的。卢米斯把这个房间的门关上,然后去看看是谁敲门,记住我和夫人都不在家。” 我把手杖靠在书架上出了房间。克里奇太太退到后面,叫女仆不要作声。卢米斯打开了大门,我在他身后瞥了一眼。 天色很晚了,外面雨下得很大,广场上漆黑一片。从门口扑进来一阵雨水打在尘土上的味道,还有噼啪的雨声。朦胧的夜色更加凸显出那把占据了整个大门的巨伞。我看到伞下站着一个穿着深褐色衣服、身材瘦小、头发花白的老人。 “我叫诺克,”来者用响亮、鼻音很重的声音说道,“请告诉弗兰特先生我到了。” “弗兰特先生不在家,先生,我可以帮您转达——” “不要胡扯,伙计。他办公室的人告诉我说他在这儿,他在等我。” 卢米斯把这个小个子男人让进了门厅。我身边的弗雷德里克倒吸了一口气,显然对于这么不得体、跟卢米斯先生正面对抗的行为非常意外。诺克后面还跟着个人,非常高大,都快高出他一倍了。他也跟着进了客厅,放起伞,抖了抖水。他转过身,把滴水的伞递给了弗雷德里克。这家伙是个黑人,不过没有小听差那么黑,还带有一些欧洲人的特点。他摘下帽子,露出剪得很短的花白头发。他黑漆漆的眼睛打量着门厅,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把我的名片给弗兰特先生。”诺克说着,解开外套在里面掏着,“等一下,我在背面写句话。” 管家甚至都没打算劝阻他。这个小个子拥有所有校长都会羡慕的天生的权威感。他从马甲里掏出一支铅笔,在名片背后写了几笔。那个黑人就拿着帽子等着。伞上的水都滴在了地板上。弗雷德里克歪着脖子,想看看诺克写了些什么。我也凑近克里奇太太,想换个更好的角度。她瞥了我一眼,摸了摸下巴上的那个瘊子。 诺克把名片交给卢米斯。“麻烦你。”然后把帽子递给了弗雷德里克。 卢米斯敲了敲书房的门进去了。门厅里没人说话。诺克背对着弗雷德里克举起手臂,让这个仆人帮自己脱下外套。黑人还是站得笔直,像根柱子似的,目光停留在克里奇太太身后的某个地方。 书房门又开了,让我意外的是弗兰特先生出来了,脸上堆着迎客的微笑。黑人的头转向弗兰特先生,脸上带着算计的表情,让我想起市场上对着牛犊或母驴估价的农夫。这一刻我还没觉得有什么——我又怎么可能察觉呢?后来我才明白这一晚在拉塞尔广场的这间门厅里发生了什么。 “尊敬的先生,”弗兰特先生张开双臂走到诺克身边,“真是荣幸。虽然我给手下留了话,但我没想到您来得这么快。您是从利物浦来的,对吧?” “是的,先生,我们午后出发的。” “真是失敬。”弗兰特先生放开诺克的手转向身后的弗兰特夫人,“亲爱的,这位是来自美国波士顿的诺克先生,你听我多次提过他了,他跟爱伦家还有我们很多的美国朋友都很熟。先生,这位是我的夫人。” 弗兰特夫人已及时调整了脸色,屈膝行礼。“您好,先生。远道而来,旅途劳顿了吧?” “这是我儿子。”弗兰特先生没等诺克回答便接着介绍道,“来,查尔斯,向诺克先生行个礼。” 不说别的,真得承认这就是上流社会。他们非常清楚要在生人面前团结一致,你根本看不出来弗兰特一家有任何不愉快。弗兰特夫人摸了摸儿子的头,先是朝客人笑了一下,然后看向丈夫。我觉得唯一能看出她还恼火的地方就是她的呼吸,在我看来她胸部的起伏频率比正常人要快些。 “查尔斯正要去上学,”弗兰特先生说,“请原谅。” 诺克点了点头。“可别打扰到令公子的学业。” 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带着好奇的神色,但弗兰特..先生认为我不值得引荐。弗兰特夫人朝诺克灿烂地笑着,然后扶着孩子的肩膀向克里奇太太走去。 “查理和希尔德先生要走了。”弗兰特夫人轻轻说着,“记得给他们带点东西路上吃。”她又急切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很轻,“他们得赶紧走了,克里奇,时间很晚了。我们耽搁希尔德先生太久了。” 克里奇夫人屈膝行礼。 弗兰特夫人转向我。“我把我的孩子交给您了,先生。真抱歉这么麻烦您。” 我鞠了一躬,意识到自己脸红了。她太漂亮了,她的美丽让最简单的话语都具有迷人的魔力。在她身边,我感觉就像是在沙漠里跋涉的旅人遇到了棕榈树围绕的清泉。要是你不明白这点的话,就无法理解接下来的故事了。 “你怎么来的?”她问我。 “租了一辆马车来的,夫人。车就在外面。” “告诉他们,把车转到侧门去。那里——那里比走大门快些。” 更快,也更隐秘。她抱了一下儿子。她丈夫和诺克先生正在聊旅途的麻烦之处,聊瘦骨嶙峋的马匹。我盯着她脖颈处的曲线,脑子想的是她的皮肤会多么柔滑、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她轻轻地把查尔斯推开。“跟着希尔德先生上车吧,查理。多给我写信。” “可是妈妈——” “走吧,亲爱的。赶快走。” “这边,查尔斯少爷。”克里奇太太伸手搂住这孩子瘦弱的肩膀,催他走出了门厅。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先生,您也请往这边走吧。” 她冲诺克先生的仆人笑了笑。后者仍旧那么站着,饶有兴味地看着。 “我是克里奇太太,先生。” “萨鲁泰逊·汉姆威尔,夫人。愿意为您效劳。” “您到仆人休息室来歇一歇吧,把衣服晾晾干。也许您还想来点喝的?”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理解她的问题,然后他鞠躬表示同意。一瞬间,他严肃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不知道汉姆威尔的英语怎么样。不过不管以什么语言来形容,他都是个身材极棒的家伙。啊,克里奇太太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光从她在楼梯上绊了一下后抓住他的胳膊,然后马上感谢他的搀扶就足以证明了。我第一次发现她身材丰满、匀称,虽然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大美人,但只要愿意,她可以笑得很迷人。 厨师出来力邀小弗兰特到位于地下室的厨房去挑选回学校路上要带的吃的。于是我就站在楼梯边,像个傻瓜似的等着。克里奇太太带着汉姆威尔去了仆人用的休息室。片刻之后她又回来了,要了一瓶马德拉白葡萄酒和一些饼干。她没太在意我,用一根手指示意正要去移马车的弗雷德里克。 “那个皮包骨头的小个子家伙在名片上写了什么?”她低声问道,“你看清了吗?” 弗雷德里克左右看了看,然后跟她一样,低声说道:“就写了两三个词,我只认出了一个,卡斯沃尔。” “卡斯沃尔先生?” 弗雷德里克耸耸肩。“还能有谁?”他从鼻子里发出哼笑,“或者是弗洛拉小姐。” “别没大没小的。”克里奇太太说,“好了,好了,你赶紧去弄马车吧。” 男仆走了,我换了一下脚,靴子吱吱地响了一下。克里奇太太匆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掉了。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也许她觉得我已经发现了怪异之处。要是弗兰特先生早就在等待诺克先生的光临的话,为什么不能单送一张名片呢?为什么卡斯沃尔这个名字成了敲门砖呢? 那个黑人小听差咚咚咚地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别跑,尤文纳尔,”克里奇太太厉声喝道,“这不合规矩。” “女主人让卢米斯先生把马车叫过来,”男孩喘着气说,“就是她来时坐的那辆维文赫先生家的,她说她要回雅宝街。” 弗雷德里克咧嘴笑了。“要是我的叔叔快死了,而且是个富可敌国的叔叔,我也不会想待在这儿的。” “你今天真是太过分了,”克里奇太太说,“这里可不是你嚼舌根的地方。要想保住饭碗,最好看住你的烂舌头。”她转向我,显然是要提醒别人我的存在,“希尔德先生,很抱歉让您等了这么久。啊,查尔斯少爷来了。” 那孩子拎着篮子从厨房里出来了,篮子上盖了块布。弗雷德里克大声说我们的马车已经在门口了。不久之后我和孩子就在赶回斯托克纽因顿的路上了。我打开篮子,查理·弗兰特一声不吭地拿起包面包卷的纸巾,哭了起来。 “用不了一年,”我说,“你就会觉得这件事很好笑。” “不会的,老师,”他还嘴道,声音里充满悲痛,“我永远也忘不了今天。” 我吃着冷鸡肉,告诉他事情会过去的,哪怕是记忆也会变淡。我一边吃一边怀疑自己说的是不是实话: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忘掉弗兰特夫人美丽的脸庞呢? 11 这段历史的另一个插曲跟小爱伦和查理·弗兰特长得很像有关,不然故事的结局就会大不一样了。他们俩相似得足以让布兰斯比先生都偶尔认错。 我从伦敦回来的第二天,上午上完课后又狠狠地打了莫利和奎尔德一顿。我打得他们鬼哭狼嚎,我一度从这种施加痛苦的过程中获得了某种悲哀的满足。查理·弗兰特虽然脸色还是很差,但平静多了。我相信他们晚上放过他了,莫利和奎尔德不知道我还会做什么。 午饭后,我到花园转了转。天气真好,我顺着碎石小路一直走到树丛尽头。左边有一道高高的树篱,隔开了花园和学生们所在的操场。男孩们尖利含混的嘈杂声成为我思考的背景音。然后,一个尖细响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似乎说话者被惹急了。 “他是你弟弟,对吧?肯定是。这么说来,他是个跟你一样的浑球?” 另一个声音又说了什么,可是我听不清。 “你们是兄弟,我就知道。”第一个声音是奎尔德的>,特点是有时声调低下去时反而显得更尖利了,“一对杂种,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只是老爸不一样。” “你去死!”一个声音叫道。我认出来是爱伦,因为生气更加突出了他的美国腔。“不许99lib?侮辱我妈妈。” “就要,你这个叛徒、杂种。你妈妈就是个——就是个低级妓女。有人——有个认识她的人在农贸市场见过她。她就是个婊子。” “我妈妈过世了。”爱伦低声说道。 “撒谎。莫利见过她,是吧,莫利?你是个爱撒谎的杂种。” “我没撒谎,我爸爸妈妈都死了,爱伦先生和太太收养了我。” 奎尔德发出漏气般的声音。“哦,对啊,我还是中国皇帝呢,你不知道吗,美国杂种?” “我要跟你单挑。” “你?你这个小矮子,跟我打?” “虽然我很想,”那个美国男孩说道,“可我应该找绅士的儿子做对手。” 一阵沉默,之后是一声扇巴掌的响动。 “我是一个绅士!”奎尔德的喊声听起来真的很痛苦,“我爸爸有自己的马车。” “等一下,”莫利插话了,像只乌鸦一样喊道,“要是单挑的话,就得照规矩来。”莫利比奎尔德大,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爱伦,放学后,你给自己找一个后援。我是奎尔德的后援。” “他肯定要找另一个小杂种呗。”奎尔德说,“那个被我们挂在窗户外面的家伙。那一招赫赫有名,不过这个更厉害。” 我没法插手。从远古时代起,打架就是学校里的惯例。一代代的小孩子去模仿大一点的学生。像布兰斯比这样的小学校模仿大公学,大公学又模仿拳击或是决斗之类的运动风尚。我插手夜间那次以大欺小是一回事,可是阻止布兰斯比先生都默许的打架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自己都诧异于自身情感上的软弱。我很了解男孩子们就像一群小动物,他们会像小狗一样互相撕咬。 下午这件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我估计大一点的男生个个都在为组织这场单挑而蠢蠢欲动。我咨询了一下我的同事丹齐,不出所料,他告诉我说我不能插手。 “他们不会感谢你的,希尔德。男孩子是种很难讨好的生物,他们会认为你破坏了一件荣耀的事情。” 晚饭的时候大家还相安无事。这从奎尔德和爱伦平静的表情,还有餐桌上嗡嗡的低声议论中可以看得出来。 “估计要等到吃完饭。”丹齐说,“光线还够,布兰斯比先生会回到他家那边去。>上床之前,他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来把对方揍扁。” 我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这场单挑的最后结果,但我并不惊讶,历史上早有过杰克杀死巨人的先例。奎尔德至少比爱伦高出一个头,而且要重几十斤。可是他来学校的时候摇摇晃晃的,由莫利搀着。而埃德加·爱伦只是两个眼睛被打青了,颧骨处有擦伤,嘴唇肿了一点。 我到处寻找理由来惩罚莫利和奎尔德,让他们整整一个星期每晚祷告之后还得忙着做作业。有时惩罚邪恶的人比保护无辜的人来得容易些。 慢慢地我发现,这次胜利被广泛地认为是一次光荣的战斗。丹齐告诉我,他早餐时听到两个大一点的男生谈..论这次单挑:一个说那个小美国佬气势不凡,另一个回答说他出手可真凶,奎尔德肯定后悔选了这么一个不要命的家伙。 “你看,不是没出什么问题吗,”丹齐说,“一点事都没有。” 12 接 4e0b." >下来的几天我没太注意查理·弗兰特和那个美国男孩。当然,我能见到他们,没看到他们有进一步被欺负的迹象,或者说,没有什么对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不正常的地方。不过我知道他们经常待在一起,还一起玩。有一次我听到两个男生假装认错了他们俩,不过是以开玩笑的方式,这表明两人的相似已经更多的是被友好地调侃,而不是嘲讽了。 这段历史99lib?中的另一个重要情节发生在十月十一日,星期一。学生们在上午十一点下课之后到吃午饭之间有两个小时的空闲时间,他们一般会打闹、写信,或者温习功课之类的,也可以申请到旁边的村庄去散散步。 不过,到校园以外活动是有严格规定的,至少理论上如此。比如布兰斯比先生规定男孩们只能光顾特定的地方而不得涉足其他。只有年龄较长的学生允许买酒,购买时要出示布兰斯比先生的特殊许可证明。不过那些年长的学生通常都不在乎这条规定,常常在周末或者假日里喝得酩酊大醉,也没有受到惩罚。年纪稍小的学生也马上学会了。不过当我看到查理·弗兰特也试图在衣服下藏一品脱酒时99lib?还是非常诧异。 那天我到村子里去买点烟草,回来的路上路过停着出租马车的旅社院子。真的是当面撞上,弗兰特和爱伦像两个入室盗窃犯一样,鬼鬼祟祟地从我面前跑出了院子。当时我在他们左边,可是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右边,也就是学校的方向,换句 8bdd." >话说就是可能会被发现的方向。弗兰特直接撞到了我,我盯着他衣服诡异的凸起。 “你们藏了什么?”我严厉地问道。 “没什么,老师。”查理·弗兰特答道。 “不要犯傻了。一看就是酒瓶子,把它给我。” 他只好交了出来。我拔掉瓶塞闻了一下,一股酒精加柑橘的味道。 “果汁朗姆酒,嗯?” 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我。果汁朗姆酒是庄园学校里高年级学生的最爱,是由朗姆酒加糖和橙汁或柠檬汁调成的一种廉价、香甜的烈酒。对于十岁的孩子来说可不是常见的饮品。 “谁让你们来买这种酒的?”我问。 “没有人,老师。”弗兰特涨红了脸,盯着自己的靴子说。 “好吧,爱伦,你的记性是不是要好一点?” “没有人,老师。” “这样的话,我只好让你们俩晚饭后等我一下了。”我把酒瓶塞进自己的大衣兜里,“再见。” 我迈开步子,晃悠着手杖,思考着会是哪一个高年级学生派他们来的。光凭见到这东西在他们身上,我就一定得打爱伦和弗兰特一顿了。他们俩跟着我走到拐角处。我回头瞥了一眼,正好看到有个人跟在他们身后。那人个子很高,穿一件金属扣子的蓝色外套。 “孩子,”那人伸出一只大手抓住查理的手臂,俯身盯着他的脸说道,“到这儿来——让我看看你。” 我看不到他的脸,但这声音似曾相识——低沉、沙哑,虽然他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清晰可闻。他肯定看到我在前面,可是没意识到我跟孩子们有关系。 “放开我。”查理说着,试图挣扎出来。 “你会照我说的做的,孩子,因为——” “放开他,先生。”爱伦高声叫道,他抓住查理的另一只手臂想把他拉开。 查理看到我了。“老师!希尔德先生!” 那人举起了手杖。我不知道他想打哪一个孩子,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赶紧跑了过去。 “行了,先生,放开这两个孩子。” 他放开查理,转身面对我。“你是哪个家伙?” “我是他们的老师。” 他皱起了眉头,眼睛藏在黑乎乎的镜片后面,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 “该死的。”他说。 “赶紧走吧。不然我叫巡警了。” 男人的脸色变了,似乎一瞬间整个躯体变成了一团苍白的肉。“我没有恶意,先生,我发誓。可怜可怜一个老兵吧,我只想跟两位少爷要一点喝的。” 我忍住没有掏出袋子里的酒瓶来,相反,我举起了手杖。他咕哝了几句我没听清,然后缩着肩膀迅速走掉了。 查理·弗兰特用那双跟他妈妈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谢谢您,老师。” “我建议你们赶紧回学校,以免再生事端。”我说。 他们沿着小路跑掉了。我想了一下要不要去追那个人,可是他已经不见了。于是我跟在孩子们后面慢慢往回走,脑子里搜寻着一个解释,同时又在想是不是需要一个解释。只不过是个老家伙,我对自己说,一个在旅社外面徘徊,指望着能讨口酒喝的酒鬼。他肯定是看到两个孩子揣着瓶果汁朗姆酒离开,于是跟踪他们找机会下手。 一般人肯定觉得这事再平常不过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是我却觉得哪里不对。我不是十分肯定,但我觉得我以前见过这个男人。是不是上星期在南安普顿大街爱伦家外面?虽然外套和帽子换了,可是那口音没变;声音也很耳熟,还有那副蓝色的眼镜和跟鸟窝一样乱蓬蓬的胡子。 13 我当时退缩了,没有追查下去。晚饭后,我尽可能轻地打了两个孩子一顿以维护尊严,两人之后还按照礼仪表示了感谢。爱伦脸色有点苍白,可是除了鞭子上身时咕哝了两句,没有痛苦的表情;弗兰特暗暗抽泣,我转过脸去,假装没看到他脆弱的样子。这两个人里他稍弱一点,听从埃德加·爱伦的比他年轻啊。” 亨利·弗兰特转向一边开始削铅笔。“你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描述一下那人的外貌吗?” “他个子挺高的,留着一嘴乱蓬蓬的胡子。戴着一副蓝色的眼镜,穿一件带金属扣的蓝色外套和褐色的马裤。哦,还戴了三角帽和假发。”我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件事,先生。我不是很肯定,但我觉得我以前见过他。” “你见过这畜生,在哪里?” “在南安普顿大街。就是我来接您儿子去学校的那天。我顺路带埃德加·爱伦到他父母那里,当时那人在附近游荡,等我离开时拦住我问那里是不是爱伦家,然后就跑掉了。” 弗兰特先生用铅笔敲了敲牙齿。“如果他感兴趣的是爱伦家的孩子,又干吗抓住我家的孩子呢?这说不通啊。” “不,先生,这两个孩子长得有点像。而且我注意到那人看我的时候弓着身子。” “你的意思是那人可能是个近视眼?也许是我多虑了,希尔德先生,可像我这样的人难免会得罪人的。作为一个银行家,你知道的,不可能让所有人都高兴。况且总有些堕落的人,想要偷走有钱人家的孩子来讹诈点钱。这次攻击也许不过是一次偶然,一个醉汉的突然之举,也许那人更感兴趣的是爱伦先生的孩子。可是还有第三种可能:他想对我的孩子,甚至是我,做点什么。” “据我对他有限的观察,先生,我很怀疑他能成功实施什么计划,除非喝了点酒壮胆。” 弗兰特先生发出一声大笑。“我喜欢说话直白的人,希尔德先生。我能请你不要在我妻子面前提及此事吗?考虑到这样的事情只会让她担惊受怕。” 我鞠了一躬,说:“我会守口如瓶。” “真是感谢,希尔德先生。”弗兰特先生看了一眼壁炉架上的钟,“还有一件事,我个人很想见见这个家伙,问他几个问题。万一你再碰到他,能不能通知我一声?现在,我不能再占用你的半天假期了。” 他热情地跟我握手。我走在霍尔本大街上时脑子还在不停地转着,能得到有钱有势的人的平等对待真是好,我感觉自己挺体面的。 走在秋日的午后阳光里,我觉得也许自己时来运转了。有弗兰特夫妇帮忙,我有什么做不成的呢? 14 那天下午,一起意外又改变了原定计划。当时我正走在朗埃克大街上,准备到岗特院杰姆太太那里去收她买我婶婶的旧衣服时欠的六先令。中途我停下来买了个扣眼,女裁缝帮我把扣眼缝到西服翻领上的时候,我朝她身后瞥了一眼。在大概二十五码开外,我看到了那个胡子像鸟窝一样的家伙,我非常确定。 他似乎认出我来了,转身躲进一家店的门廊里。我扔给女裁缝一便士便赶紧追了过去。他从门廊里冲了出来,踉踉跄跄地钻进一条通往考文特花园的小巷子里。 我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有一股力量在推动我——当然,一方面是因为弗兰特先生想进一步了解这个人,而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帮到他。不过另一方面原因可能更重要:我追这个男人不是因为想抓住他,而是他跑了,就像追着绳子的猫一样。 市场这时候差不多要关门了,我们在人群和蔬菜堆中挤来挤去。周围嘈杂极了——车轮的轰鸣声、踏在卵石路面上的马蹄声、六七个手摇风琴师各自演奏着不同的曲调、人们买卖东西时的喊叫声。 虽然上了年纪、体形高大且身体状况不太好,但我的追踪对象却异常敏捷。我们在市场里七弯八拐,他曾试图躲在一个卖橘子的摊子下。我发现了他,可他也看到我了,于是又接着跑。他像个猎人一样跃过一辆装满椰子的独轮车,转过教堂,拐进了亨丽埃塔大街街口。 不巧的是地上堆了一堆烂白菜叶子,他不幸中招,一脚踩在上面滑 5012." >倒了。虽然他试图迅速爬起来,.?可是他的脚脖子不太听使唤,结果又倒下了,只好破口大骂。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扶好眼镜抬头看着我,脸涨得通红。 “我没有恶意,先生。”他气喘吁吁,声音粗哑,“老天在上,我没有恶意。” “那你为什么跑?” “我害怕,先生。我还以为你要叫巡警来抓我。” “那你为什么跟踪我?” “因为……”他突然打住了,“那不重要。”他突然换了种语调,接下来说出的话很有节奏,肯定重复过很多遍,“我向您保证,先生,作为绅士之间的保证,我像这日光一样清白。确实有阵子我干了些烂事,可那不是我的错,只是选了坏的同伴,也许是被什么鬼给缠住了,对那个伙计言听计从。可是——” “够了,先生,”我打断他说,“你干吗要跟踪我?” “一个父亲的爱,”他双手捶着胸说,“是不可以被剥夺的。这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属于一个古老、杰出的爱尔兰家族的一员。” 他跪在排水沟里,引来一群路人围着看热闹。 “肮脏的废物,”一个好事鬼叫道,“他的脑子被干了吧。” “如果你问,什么是我最大的损失?”他继续说着,“是失去了遗产?是被迫背井离乡?是得知我的名声被一个甚至不配给我擦鞋的贱人玷污?是因为遭人嫉妒导致事业上的失意,连翻身的机会都没了?还是我心爱的妻子的离世?不,先生,尽管这些都很糟糕,可都不是对我最大的打击。”他抬起头仰望天空,“苍天做证,什么痛苦都比不上失去我的小天使、我亲爱的孩子啊。我有两个乖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随着老天的旨意来到我身边,是我生活的快乐源泉,也是年老后的依靠。天哪,他们就这么被夺走了。” 他停下来,用大衣袖子擦了擦眼泪。 “这出戏我一个子儿都不愿掏。”又有一名观众开口了,“我他妈的一个子儿都不给。半个子儿都不给。” “你这个可恶的流氓!”男人吼了起来,朝那个男孩挥了挥拳头,然后又抬头仰望天空,“为什么啊,老天?”他追问道,“我为什么要在>99lib.这种毫无人情的畜生面前坦露心事啊?” “你骂谁呢?”又一个声音问道。 “这位先生有点不舒服。”我大声说道。 “不,他没事。他这是醉了。” “也许他的脑子出了点问题。”我只好承认,并帮着我的俘虏站起来。 这个大个子竟然哭起来了。“这个小伙子说得太对了,先生。”他说着,身子重重地靠在我身上,我几乎扶不住他。“我不否认我痛心的时候偶尔会用白兰地抚慰一下自己。”然后他把嘴凑到我耳边,“真的,既然你提到了,来杯温暖的东西最能抵御这秋日的凉意了,我都快被冻僵了。” 我带着嘟嘟囔囔的他一路走过亨丽埃塔街,人群因为没热闹可看而渐渐散去。到了贝德福德街,他带着我进了一家小酒馆,我们俩在一个角落相对坐下。我的客人衷心地感谢我的慷慨,要了白兰地加水。我要了黑啤酒。等女招待把酒端过来,他举起杯子对我说:“祝您健康,先生。”接着他喝了一大口,然后狐疑地看着我,“您不喝酒吗?” “我在想要不要找警察抓你,把你送上法庭。”我说,“要是你不告诉我为什么对我和斯托克纽因顿的那两个男孩子感兴趣的话,恐怕我只能这么做了。” “啊,尊敬的先生。”他张开双手。此时他平静多了,也非常放松,悦耳的声音跟他邋遢的模样很不相称,“我已经解释过了。也许我说的话被那群恶棍打断了。” “我没听明白。” “那孩子,我是说,”他不耐烦地重复道,“那孩子是我儿子。” 15 我六点多才回到拉塞尔广场,也没去收杰姆太太欠我的六先令。而且非常感谢坡先生,我不仅花了钱,还搞得有点头疼。之前见过的仆人弗雷德里克为我开了门,我急切地问他男主人是否有空。没过多久弗兰特先生走下楼来,他非常热情地问候了我,把我领进了书房。 他热切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表情上猜出我的来意。“你有那个攻击查理的人的消息啦?” “是..的,先生。离开您家之后我去了莱斯特广场,看起来他一直在您家附近徘徊,他跟踪了我。” 弗兰特先生蜡黄的脸上因激动而有了点颜色。“他为什么要跟踪你?难道他感兴趣的人是你?” “我想不是的。我是碰巧发现他在跟踪我的。他马上就跑,我便拔腿追赶。” 弗兰特先生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示意我简短点。 “总之我抓住他了,然后带他去喝了一杯。他自称是爱尔兰裔美国人,落难了。他名叫坡,大卫·坡。他的家人都认为他死掉了。” “那他想从你和孩子身上得到什么呢?” “他的目标是埃德加·爱伦,先生,他指望我能带着他去见这孩子。他声称爱伦夫妇只是养父母——顺便说一句,这个我倒也听那孩子自己说过——而事实上埃德加是他的儿子。他告诉我他迫不得已离开了在纽约的妻子儿女,而他妻子不久之后就在弗吉尼亚的里士满去世了,抛下了三个孩子。” “就算他说的是真话,那他想从他的儿子这里得到什么呢?钱吗?” “很有可能。虽然看起来他不像是会为了私利做这些事。” 弗兰特先生发出一声大笑。“你不会是想说他突然父爱发作,想要承担责任了吧?” “不。不过促使人们做出某种行为的原因有时不止一个。也许他是好奇,但也有可能还有一丝柔情藏在他心里。他告诉我说他只想见见孩子,听听他的声音。” 弗兰特先.99lib.t>生点点头。“希尔德先生,我要再次感谢你。他住在哪儿,你知道吗?” “他拒绝给我准确的地址,只说住在圣贾尔斯教堂附近。您也知道,那里有一堆迷宫般的巷子和小广场,他觉得就算告诉我住址我也未必能找到。不过他说我可以在那里的一家名叫喷泉的小酒馆找到他,他在那边做事。” “他还有工作?” “他是个街头画家。” 弗兰特先生耸耸肩。“不用说,挣来的钱都用来买杜松子酒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然后说:“现在你已经帮了我两个忙了,希尔德先生,我能再请你帮第三个忙吗?” 我鞠躬表示同意。 “如果你能谨慎处理这件事,我将不胜感激。整体来说,这是件很微妙的事。不是对你我,而是对于其他人。我跟爱伦先生有很多生意上的来往,我知道他很喜欢这个孩子,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儿子养。要是这孩子的生父突然冒出来,一定会吓到他。而且,我知道爱伦夫人的身体很弱,这样的打击会要了她的命的。” “您觉得坡先生有可能是个骗子吗?” “有这个可能。一个美国无赖,知道爱伦先生很有钱,而且喜欢这孩子,对他很好。我们还得为布兰斯比先生考虑,对吧?要是这件事公开了,让大家知道孩子们在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上学时遭到一个来自圣贾尔斯的爱尔兰恶棍的骚扰的话,我想这不会对学校有什么好处的。学校跟银行一样,希尔德先生,机构和客户之间必须相互信任,在这件事上就是学校和付学费的父母之间要相互信任。这种事要是走漏了风声,谣言一起,很快就会尽人皆知,而且会被不断夸大。” “那该怎.么办呢,先生?”弗兰特先生无疑是在暗示我,我也听懂了。我的自身利益与学校休戚相关,而要是布兰斯比先生的利益受损的话,学校也会受到影响。 “我还考虑到小埃德加是我孩子的朋友。”弗兰特先生接着说,好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而是在阐述自己的思考过程,“所以,从全局考虑,我觉得我们应该鼓励这个自称为坡先生的家伙——嗯,放弃他作为父亲的职责。当然,我不会让他吃亏的。”他突然朝我潇洒地一笑,“布兰斯比先生看人真是有眼光。希尔德先生,任何时候你要是厌倦了教学工作,请一定告诉我。总有职位留给你这样谨慎又能干的年轻人。” 二十分钟后,我和孩子们叮叮当当地离开了拉塞尔广场上的这栋豪华的大宅子。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聊着他们刚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我坐在马车角落,靠在椅背上,享受着皮质坐垫的触感和一股淡淡的弗兰特夫人身上的香水味。我必须承认,今天的事让我对亨利·弗兰特的印象大为改观了。以前我觉得他傲慢,不近人情。现在我知道他也有友善亲切的一面。我愉快地沉浸在幻想中,想象着弗兰特先生利用他的关系为我在白厅谋得了一份报酬优渥的闲职,或是把我介绍进维文赫银行当他的秘书。我对自己说,奇迹天天有,为什么就不能落在我身上呢? 16 出于天真的本性,我认为我婶婶的律师劳斯尔先生也突然喜欢我了。邀请我去他家吃晚餐就是明显的证据。 他写信说还有一份跟我婶婶财产相关的文件需要我签署。另外,他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我该如何更好地处置那笔不大不小的存款,要是我乐意听一听的话,他愿意给我一点建议。劳斯尔夫人欢迎我在任何一个周六的晚上去他家共进晚餐,日子由我来选,除非我更想去林肯律师协会的办公室找他。当然,劳斯尔先生知道现在我不那么自由,可是他相信我的雇主一定会理解,我婶婶的遗产交割最好能尽快完成。 劳斯尔先生住在西奥博尔兹大道附近的诺辛顿街。每个星期六,劳斯尔先生会上午去林肯律师协会办公,下午五点回家吃晚饭。我到达时,劳斯尔太太稍微出来露了个脸,脸颊绯红,用围裙擦着手上的面粉。她是个丰满的女人,比劳斯尔先生小多了,问候过我之后她就回到厨房忙活去了。 劳斯尔先生似乎忘记了我此行的本来目的,他叫来了原本跟妈妈在一起的孩子们。总共四个孩子,最小的三岁、最大的九岁。然后他大口喘着粗气,领我们上了二楼的客厅。我一直竭尽全力跟大一点的男孩和女孩玩纸牌游戏之类的逗他们开心。 晚餐是在房子临街的客厅里进行的。劳斯尔太太很焦虑,不过随着一道道菜顺利端上来,没出什么差错,她显得高兴一些了。等吃完一大块牛油布丁,大家都撑得懒洋洋的了,劳斯尔太太就把桌布撤了,只留下葡萄酒。在她绕过桌子往门口走的时候,她丈夫往后靠在椅子上,自认为我没看见,掐了她的大腿一把。她尖叫着“哎呀!劳斯尔先生!”一把打掉他的手,跑出了房间。 劳斯尔先生笑吟吟地看着我。“男人天生就是得结婚的,希尔德先生。结婚的好处是无法估量的。干杯,先生!干杯!让我们为许门干杯!” 这只是干杯的开始,不一会儿我们就喝光了两瓶波特酒,劳斯尔先生躺在椅子里,手里端着杯子,衣服扯松了,正试图回忆起他年轻时唱的一首感伤的民谣的歌词。他看起来和蔼可亲,只是那双小小的蓝眼睛盯着我时的方式总是让我很不舒服,让我觉得也许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醉。不过我马上就抛开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他骗我的理由。 喝到第三瓶的时候,他终于放下音乐,以我所未预料到的口才滔滔不绝地聊起了钱。他对与钱相关的理论十分感兴趣,尤其痴迷于它不受外力左右、与理论上所代表的货物或者服务完全没有关系、可自主增值或减少的能力。不过这一话题倒是给我机会提起这次受邀来吃饭的本意。 “先生,您在信里说,您可以就如何处理我婶婶的那笔钱给我一点建议?” “嗯?哦,对。”他靠在椅背上,非常严肃地看着我,“我若是你,会尽量避免风险。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提到过,你那受人尊敬的雇主向你推荐了维文赫银行。” “是的,先生。” “我猜他跟那边有点私人关系什么的?” “我们学校有个学生的父亲是亨利·弗兰特,那家银行的合伙人之一。” 劳斯尔先生拿起沾满肉汁的餐巾擦了一下挂着汗的发红的脑门。“据我所知,弗兰特先生是合伙人里面最年轻的一位,不过最近在商务上处于主导地位了。” “我听说维文赫先生身体不大好。” “我记得你说起过这事。大家都知道他快死了,伦敦城里都在传他最多再撑几个星期。” 我想起了索菲娅·弗兰特。“我深感遗憾,先生。” “维文赫年轻的时候世道可不是这样子的。他父亲创立了这家银行。城里人,当然都想尽量避开伦敦西区人的账户文化中心。">,我总说,越往西走,获利越多,但风险也越高。不过他很幸运,遇到了卡斯沃尔。私人公司要是没有资本可什么也干不了。”他直直地看着我,“斯蒂芬·卡斯沃尔也许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但是无法否认他有资本在手上,还很精明。十八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他卖掉了几个甘蔗种植园,卖得很早,要了个好价钱。当时很多人说他疯了,可是他看得清风向。那些该死的废除主义者,嗯?一旦废除了某个产业,相关企业完蛋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企业垮了,相当于整个西印度群岛的经济基础毁了。卡斯沃尔走在了时代的前头,这就是银行业的魅力:你需要的只是资本,不用担心土地或是别的固定资产。他们不可能把钱废了,谢天谢地。不过我可不敢到他们那儿去冒险。”他把波特酒往我面前推,“我说到哪儿啦?”.99lib. “您正在说明卡斯沃尔先生是如何成为维文赫银行的合伙人的,先生。他为银行的营运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吗?” “他把绝大部分事务交给维文赫先生去管,至少在伦敦城里的人看来如此。可是幕后可能完全不是这样的。卡斯沃尔在美国有很多朋友,尤其在南部诸州,他们在那里有很多生意。还有,尽管最近打仗了,可他们在加拿大的生意也很好。”劳斯尔先生当然是指大不列颠和美利坚之间毫无必要也没有结果的那场战争,而不是指跟法国的战争。 我说:“这么说,他们从每个人的碗里都分到了一杯羹?” “分散风险,嗯,增加利润。正是卡斯沃尔找来了年轻的弗兰特,不过他也不年轻了。你见过他?” “是的,先生,我帮过他一个小忙,他非常和蔼。很绅士,毫无疑问。” “这家人倒霉过,这才逼得他涉足商业。至于说他和蔼嘛,我听说的可不一样。弗兰特很有能力,这点我不怀疑。可问题是——你的杯子,先生,你的杯子空了。” 劳斯尔先生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把我的杯子倒满——满得都溢出来了。这一下打乱了他说话的头绪。他喝了口酒,皱着眉头盯着亮铮铮的桃花心木桌子看。 “卡斯沃尔先生结婚了吗?”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结婚?目前没有。我想他曾有过一个妻子,但死了。不过……”他压低声音靠近我,“他可不是孤身一人。斯蒂芬·卡斯沃尔在某些方面是有点名声的,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他点了点自己的鼻子,像是在强调他的观点,“他是乔治·维文赫的亲戚。你知道他们是表亲吗?” 我摇摇头。 “斯蒂芬·卡斯沃尔的母亲是乔治的父亲的姐姐,所以他们是表亲。”他笑了起来,再次用那块餐巾擦了一下额头,“年轻的弗兰特是个双面人物。他是作为卡斯沃尔的人进银行的,却娶了索菲娅·马普尔、老维文赫的外甥女。他为什么这么做?因为这样的话,他就可以跟两位合伙人都拉上关系了。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都这么说。可我看只有单恋罢了。亨利少爷觉得他才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是戴着皇冠的王子。盘算还没到手的鸡蛋可不会带来好运,对吧?” 劳斯尔先生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费力地打开门,大吼一声叫仆人再拿一瓶酒来。 “出什么问题了吗?跟卡斯沃尔先生有关?” “原因有一大堆。先是卡斯沃尔决定撤回资本。他在乡下定居了,有了地位,不想再跟银行有什么关系了。维文赫就需要找现金以备不时之需,那可是个大数目。然后,近几年维文赫的身体又不行了,他把越来越多的日常运营事务交给亨利·弗兰特打理。可是城里人并不太信赖弗兰特,不仅因为他作为一个绅士却跑去做生意,还有传言说他喜欢赌博,跟他爸爸一样。他们家就是这么败下来的。” 女佣又拿来了一瓶酒。打开之后,劳斯尔先生又把我们的杯子都倒满,然后喝了一大口。 “你看,这就是个信任的问题。所有的生意全得靠它,银行就更不用说了。要是得不到客户的尊重,你马上就得关门大吉。现在,我的孩子,回到你的事情上来,要是你想安全保存好自己的钱的话,统一基金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劳斯尔先生眼睛发亮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一字一顿且字正腔圆地说,“你不会发财,但也绝对不会破产。” 说完他飞快地眨了眨眼。他的嘴巴开合了几下,但没发出声音。然后他像被砍倒的木桩似的低下头,虽然衣服凌乱却颇具威严。他的头撞在桌子上,打翻了杯子,接着鼾声大作。 17 过去了几个星期,天气越来越藏书网凉,查理·弗兰特和埃德加·爱伦之间的友谊越发深厚了。正如很多男孩子在学校里的友情那样,他们在一起,某种程度上是结成了一种防御联盟,联合对付这个充满奎尔德和莫利之流的世界。两人虽然长得很像,脾气可大相径庭。美国男孩是个骄傲的家伙,受不了任何侮辱,简直一点就着。查理·弗兰特比较温和,而且口袋里有钱。要是冒犯了他们中的谁,你就会尝到埃德加·爱伦的怒火,非常可怕。不过,要是让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人都高兴了,查理·弗兰特会马上带你去蛋糕店犒赏一下。 至于我自己,我觉得学校生活就像一件旧外套,已经穿得很舒服了。只是我的生活还有一点不完整,我觉得是因为做太多白日梦了。现在我要是不高兴了,想的不再是芳妮,那个让我魂牵梦萦了好几年的女孩。如今我常常想到的是卡斯沃尔小姐和她的表亲弗兰特夫人。白日梦比真实生活好的地方就是:你用不着保持忠贞。 没有一点要遇到麻烦的迹象,一天晚上,布兰斯比先生把丹齐和我叫到了他的房间。 “刚刚弗兰特夫人跟我讲了一件 70e6." >烦人的事,先生们。”他说,“她写信说她儿子和小爱伦在村子里又遭到了那个人的骚扰。那家伙真是个厚颜无耻的乞丐。”藏书网 “孩子们什么都没对我们说,先生。”丹齐说。 布兰斯比先生摇摇头。“他没有逗留,也没造成什么不愉快。嗯,听起来他仅仅是走到他们面前,给了他们每人半英镑,叫他们好好..念书,然后就走掉了。” “真奇怪,”丹齐说,“我可不觉得他是那种能随时拿出半英镑的人。” “是这样的。”布兰斯比先生摆弄着他的鼻烟盒,“我问过弗兰特和爱伦了。弗兰特在信里跟他妈妈讲了这件事。除了信里提到的,他们没什么可补充的,只是强调那人的举止比上一次要和善得多。爱伦表示那人的穿着也体面多了。” “这么说我们可以判定他现在状态好多啦?” “是的。不过弗兰特夫人还是有点恼火,这也可以理解。她可不喜欢这个学校的学生,尤其是她儿子,随便被陌生人摆布。我建议学生们若在村子里与任何奇怪的陌生人有接触,都必须报告。还有,丹齐先生,我希望你向旅社老板和那些生意人告知一下这件事的危险性。你和希尔德先生可以向他们描述一下这个人的相貌。” “你觉得他还会再来,先生?” “这不是我怎么觉得的问题,丹齐先生,是要努力消除弗兰特夫人的担心。” 丹齐低头表示歉意。 我本可以揭露这个陌生人的身份,不过那是我不该说的秘密,而且我觉得这样对埃德加·爱伦不好。这对父子之间的鸿沟太大,不可能轻易弥合,尤其是这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还以为他已经死在美国了。要是他知道那个倒在门口叫大卫·坡的贫穷醉鬼就是他父亲,肯定吓呆了。 我问..:“你觉得他还敢再来吗,先生?” “在我看来,他不会。他不会再出现在这个地方了。” 至少在这一点上,布兰斯比先生完全说对了。 18 这段日子乔治·维文赫一直躺在位于阿尔比马尔大街的豪宅里。这位老人家在今生和来世之间犹豫徘徊着。不过到了十一月,情况变得更糟了,他的临终之日显然不远了。我又一次被召到了布兰斯比先生那里,这次没有丹齐。 “我又收到了弗兰特夫人的一封信。”他有些恼火地说,“你知道她叔叔,维文赫先生一直病得很重吧?” “知道,先生。” “他的医疗护理认为他日子不多了,他想要跟自己的外甥孙告个别。弗兰特夫人希望你把她儿子送到维文赫先生府上,她和家人们都在那儿等着呢。她还要求孩子待在那里的几天里你也陪着。” 我承认听到能跟索菲娅·弗兰特在同一个屋檐下待几天时心怦怦跳。“可这样会给学校带来不便吧,先生?她不能派个仆人来接孩子吗?” 布兰斯比先生摊开双手。“维文赫先生家里现在乱作一团,弗兰特夫人和那孩子的老保姆都围着维文赫先生转呢。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过去以后被忽略,或者感到无聊。”他捏起一撮鼻烟吸了进去,“至于学校的难处嘛,若你愿意陪她儿子,弗兰特夫人会为这项特别服务支付一笔可观的费用,算能稍稍缓解麻烦吧。应该只需要一两天。” 一时间,一股狂野的希望简直要从我的身体里冲出来:有没有可能是弗兰特夫人自己想请我去,而不是为了儿子呢?这种念头只要一出来就足以证明我的愚蠢了。 “你今天下午就动身。”布兰斯比先生说,“虽然我很不情愿。孩子早晚要学会独立。” 查理·弗兰特听到我要带他去舅公维文赫家,并得知了原因时突然老了很多。皮肤皱着,面无血色。我看到了这孩子将来老了的样子。 “爱伦能跟我一起去吗,先生?”他问道。 “不,恐怕不行。而且你还得带着课本。”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驱车进城。一路上查理无视了我所有打破僵局的努力,这让我想起那次他受辱之后带他回学校的情景。虽然时间是中午,可天气阴冷、潮湿,天色发灰,让人觉得像到了傍晚。从嘈杂喧闹、车水马龙的皮卡迪利大街转到阿尔比马尔大街后,我马上感到了宁静。街上铺了稻草,消除了车轮的声音,街头手风琴师、乞丐和小贩们也都收了足够的钱,去别处了。 维文赫先生住在临近大街北头的一栋坚固的大房子里。仆人在门厅里接过了我们的帽子和外套,门右边的一个房间里有人在高声谈论着什么。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抬起头,看见弗洛拉·卡斯沃尔朝我们跑了过来,她的双脚在石头楼梯上跳跃着。查理躲开了她的拥抱,她便弯下腰来亲了他一下。然后她冲我笑了一下,伸出了手。 “希尔德先生,对吧?我们在拉塞尔广场我姐夫的房子前见过一面。” 我回答说那次见面我记得很清楚,这是实话。她说她来带查理到他妈妈那里。我问了一下维文赫先生的情况。 “我觉得他快了……”她低声说,“最近这几个月他可遭罪了,所以说不定对他来说是个解脱。”她的目光落在了查理?99lib.身上,“没什么可难过的。或者可以这么说,至少对外人来说没有。”她突然脸红了,“天哪,我爸爸总说我管不住自己的嘴,真是没说错。我的意思是,维文赫先生现在看上去非常疲劳,需要休息。就这些了。” 我朝她笑了笑,低下了头。这样其实挺好的,去见一个垂死的人总是不好受,尤其对孩子来说。从关着门的房间里传出的男人的声音更大了。 “哦,天哪,”卡斯沃尔小姐说,“爸爸和弗兰特先生在里面。”她咬了咬嘴唇,“我一直在这里帮弗兰特夫人照顾病人,爸爸每天至少来一次,看看我们怎么样。现在,我必须带查理去找他妈妈和克里奇太太,否则她们会担心我们跑哪儿去了。”她转头对仆人说,“你能带希尔德先生上楼去他的房间吗?他和查尔斯少爷需要一个房间休息。弗兰特夫人安排了吗?” “管家已经把旧教室里的火生好了。希尔德先生的房间在教室隔壁。” 我们往楼上走,卡斯沃尔小姐带着查理,我看着她的背影,盯着她棉布长裙下摇摆着的屁股。我发现男仆也在盯着看,于是赶紧转头看向别处。我们男人的心都一样:害怕死亡,健壮时就渴望性交。 到楼上后,男仆先带我去了一间屋檐下的卧室,接着来到隔壁那个狭长的教室。两个房间的壁炉里都生着火,这可是我没享受过的奢华。仆人很礼貌地问我要不要喝点东西,我就要了杯茶。他鞠躬退了出去,剩下我一个人坐在火边暖手。 不一会儿,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接着便有人敲门。我回头看,以为是查理或者那个仆人,结果却是弗兰特夫人走了进来。我赶紧站了起来,意外之下非常笨拙地行了个礼。 “请坐下吧,希尔德先生。谢谢你带查理回来。这里还行吧?” 她的脸上泛着红晕,双手贴在身体两侧,仿佛因为疾跑上楼梯而岔了气似的。我说安排得很好,然后问维文赫先生怎么样了。 “恐怕为时不多了。” “查理见过他了吗?” “没有……叔叔睡着了。克里奇太太带着查理到楼下吃东西去了。”她露出一丝微笑,但转瞬即逝,“她总是一看见查理就觉得必须得喂他点儿吃的。等下他就会到你这儿来。哦,你要是想喝点什么,拉这根绳子就行了。晚饭的话,我觉得你和查理叫他们送上来更方便些。” 她走到带围栏的窗户前,看着外面一直延伸至临街矮墙边的水沟。她今天穿的衣服是丁香色配灰色的,是为了等到叔叔死后要穿黑色的过渡。一缕头发从她的帽子里滑下来,她用手指把它撩回去。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迷人、优雅。 她转身面对我,看着屋顶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不耐烦了。“你肯定需要灯光,”她近乎恼火地说道,拽了拽铃绳,“天渐渐暗了。我真受不了黑暗。” 等待仆人上来的时候,她问了问我查理在学校的表现。我尽量往好里说,说查理比以前要快活多了。是的,他不是很勤奋,但作业什么的基本都能完成。是的,他偶尔也会被老师打,但学校里没有不被打的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说他的胃口如何,我很少去看孩子用餐,所以无法提供准确的信息,不过我在村里的面包店见过他好几次。最后她还问到他的排便情况,我真的是没有一点概念。 弗兰特夫人脸红了,要我体谅作为母亲对孩子的关爱。 过了一会儿,男仆送来了我的茶和灯。当屋里黑暗的角落都被照亮时,我跟弗兰特夫人之间的暧昧也一下子消除了。不过她又逗留了一会儿。我问她希望我们这两天怎么安排。她回答说可以上午上课,下午散散步,傍晚时再温习一会儿就行了。 “当然,可能会被打断。”她转动着手指上的婚戒,“没人能预料事情的发展。希尔德先生,我不能——”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便停了下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之后,克里奇太太和查理走了进来。 “我见过他了,”查理说,“一开始我以为他死了,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可后来我听到他喘气的声音了。” “他醒着吗?” “没有,夫人。”克里奇太太说,“药剂师给维文赫先生服了药,他睡得很香。” 弗兰特夫人站了起来,伸手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发。“那你今天下午就放假吧。” “妈妈,我要去看马车。” “没问题。不过不要待太久,你舅公醒来时可能会想见你。” 于是我又一个人待在这个狭长的小房间里了。我喝着茶,看了一个多小时书。然后我有点烦躁,决定出去买烟抽。 我走前面的楼梯下楼,正当我快要下到大理石地面的门厅时,一扇门开了,一位老人走了出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个子不高,但肩宽背厚,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健壮。浓密的黑发中夹杂着银丝,一张肉肉的脸上长着个鹰钩大鼻子。他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系了条颜色鲜艳却皱巴巴的围巾。 “哈!”他看见了我,叫道,“你是谁?” “我叫希尔德,先生。” “哪个希尔德?” “我把查尔斯公子从学校送过来。我是那里的助教。” “查理的私人教师,嗯?”他的声音很浑厚,仿佛是从胸腔里翻滚着冒出来的,“穿着件黑衣服,我还以为你是可恶的牧师呢。” 我笑着鞠了个躬,把这番话当作好话。 这时亨利·弗兰特优雅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希尔德先生,”他招呼道,“下午好。” 我又鞠了一躬。“愿意为您效劳,先生。” “真不知道你和索菲是怎么想的,还给孩子找了个家庭教师,”老人说,“我敢打赌,他在学校已经学得够多的了。读太多书了,我们养出了他妈的一代懦夫。” “先生,您对于如何培养下一代的观点总是那么发人深省。”弗兰特先生评论道。 卡斯沃尔先生扶着楼梯扶手的底柱,回头看了看我们两人,放了个屁。真奇怪,这个孱弱的老家伙有一种力量,让人感觉自己变渺小了。连亨利·弗兰特在他面前都收敛了许多。老人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上了楼,犹如风中的小树。弗兰特朝我点了点头,快步穿过大厅,进了另一个房间。我扣上外套,戴上帽子手套,走进了十一月的冷风中。 阿尔比马尔大街安静、阴沉,仿佛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海运煤刺激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我走到街对面,回头看了一眼这栋宅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瞥到二楼某间休息室的窗户边出现了一张苍白的脸,但看不太清。有人站在那儿——无聊地盯着大街上看,还是在看我?——但没等我确定,那张脸就不见了。 我加快脚步朝有灯光和嘈杂声的地方走去。查理说他想去看马车,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在我漫长的康复期内,和婶婶住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时会走到皮卡迪利大街,看着那些快马车进出白马酒窖。伦敦城里一半的小男孩,无论年纪大小和家庭状况,都对那里趋之如鹜。 我快步走上皮卡迪利大街,在拥挤的人行道上左躲右闪,朝一家烟草店走去。店里客满为患,足足花了一刻钟我才带着一包香烟出来了。 我前方不远处有一对情侣,手挽着手一起抵御寒冷。男的举起手杖叫住了一辆出租马车,扶着女的上了车。我觉得他的手摸到了女人的胸脯,但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女人转过头来,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愉快地拍了一下男人的脸作为责备。这女人是克里奇太太,而被她轻轻打脸的人有着眼熟的深色面孔。 “去布鲁尔大街。”萨鲁泰逊·汉姆威尔说道,然后也上了马车。 当然,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至少当时我没觉得奇怪。一个白人女性和一个身材很棒的黑人男子手挽着手,这场景并不罕见。人们都说黑人绅士在取悦女性方面很有一套,是别的种族的男人都比不上的。不过我得承认,我还是有点震惊和意外。克里奇太太看上去那么严肃,那么拘谨,而且年纪不小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心里问道,天哪,她得有四十岁了吧。可她低头看着汉姆威尔时明媚的神情,就像一个初次参加社交舞会的女孩。 我盯着那辆出租马车,想着他们俩去布鲁尔大街干什么,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阵嫉妒。就在这时,有人碰了碰我的袖子。我回头看,心想应该是查理。 “我一直说克里奇太太是个深不可测的人,”弗洛拉·卡斯沃尔说道,“我记得我表姐派她到拉塞尔广场去办事的。” 我脱帽鞠躬致意。看到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侍女在几步开外徘徊,目光谨慎地四处张望。 “希尔德先生,在这样一个沉闷的下午,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呢?”卡斯沃尔小姐问道。 “白马酒窖。”买烟听起来可不够文雅,“我想查理也在那儿。” “你是要去找他吗?” “其实也不是。我有一个小时的空闲时间。” “看着那些马车来来往往很惬意,对吧?喧嚣又激动人心,想想看,只要买张票,就可以爬上去到任何地方,世界的任何地方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 “大多数人可能都会这么想。我真恨这个地方。”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弗洛拉·卡斯沃尔这样的女孩怎么会讨厌能够满足她所有异想天开的念头的地方呢?我说:“鉴于此,我希望你不用在这里待太久。” “那就要看可怜的维文赫先生了。不过我不是讨厌在城里——实际上正好相反——而是讨厌阿尔比马尔大街给人的阴沉感,以及要见一些必须去见的人。”她冲我笑了笑,显然已忘掉了刚才的怨气,“我在想……既然你有空,我能请你陪我一会儿吗?这样我就可以让女仆先回家了,可怜的孩子还有一堆针线活儿要做呢。我要去办一两件事,不会耽搁太久的。” 就算我想拒绝也说不出口。卡斯沃尔小姐挽起我的手,我们便冲出人群,朝圣詹姆斯大街走去。在蓓尔美尔街,她先在“佩恩和福斯”书店翻了几分钟最新出版的小说,然后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哈丁·豪威尔百货公司。那里的人可喜欢她了。她买了一副手套,仔细研究了几款新到的比利时蕾丝花边,询问了一下定制的帽子的进度。她甚至还问我某个颜色跟她的眼睛搭不搭,然后很可爱地否定了我的意见。她真是生气勃勃,跟她在一起待得越久我就越喜欢她,也更加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偶遇的了。 回皮卡迪利的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她踩在泥地上打了个滑,要不是我在她肯定摔倒了。那一刻她抓紧了我的手臂,抬起头看着我的脸。终于我们还是回到了阿尔比马尔大街,她把手从我的臂弯里抽了出去,我们俩并排走着,没有任何接触。越靠近维文赫先生的府邸,她就走得越慢,尽管天气很冷,而且开始下雨了。 “你见过我父亲了?” “是的……就在我出来之前。” “我敢打赌你一定觉得他很粗鲁吧。”她说,“请不要回答。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他的举止而感到受了冒犯。他天生脾气暴躁,痛风更加重了这个毛病。” “卡斯沃尔小姐,请99lib?不要为此苦恼。” “他其实有时候也挺和善的。” “我会尽量适应的。” 她突然认真地盯着我,同时停下了脚步。“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不,应该这么说,我想在你从别人那里得知以前由我自己告诉你。我——” “老师!弗洛拉表姐!等等!” 我们扭头往皮卡迪利大街看。查理正朝我们跑来。他的脸颊因为寒冷和运动而涨得通红。他的外套一侧沾满了泥巴,等他跑近了,我的鼻子告诉我那不是泥巴而是马粪。 “先生,实在是太好玩了,我给一匹马刷了毛。我给了那个马夫六便士,他说我是个做事利落的人。” 他高兴得大叫了一声。此时我们差不多就站在奄奄一息的乔治·维文赫先生所躺的房间的窗户下。我朝查理身后的卡斯沃尔小姐看去,我觉得我们都在等着对方责怪这孩子太吵了。可最后我们都笑了。 然后卡斯沃尔小姐快步走进了屋子,留下我在那里冥思苦想她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19 我不在的时候,那间教室里灌满了黑烟。谁也记不起来这间屋子有多久没生过炉子了,显然是烟道堵住了。扫烟囱的要第二天上午才来。于是,弗兰特夫人决定让我和查理使用一层的图书室上课。 我们把桌子移到火炉边。我让查理分析奥维德的十二行诗,他倒是挺乐意的,只是无法长时间将精力集中在这件事上。其实我自己也很难专注。这时门突然开了,仆人把诺克先生带进了房间。他穿着一件晚礼服,朴素却庄重。 我站了起来,准备带着查理离开。仆人悻悻地说他不知道这个房间里有人。 “希望我没打扰到你们。”诺克先生对我说,“我可以进来吗?我只是坐在这儿翻翻书,等弗兰特先生有空见我。” 仆人退了出去。诺克先生走到炉火前,伸出双手。 “晚上好,先生。”查理招呼道,“我们几星期前在我爸爸的房子里见过。” “查尔斯少爷,对吧?” 他们握了握手。查理是个很有教养的孩子,他立刻转向我。“先生,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我的老师,希尔德先生。” 诺克先生朝我伸出手来。“我想那次我也见到了您,希尔德先生。不过当时没人引荐,很高兴今天弥补了这个遗憾。” 话听起来很好,可是诺克先生说话断断续续又嗓音嘶哑,听起来像在侮辱人。我往桌子边挪了挪,让他能在火边暖暖身子。他低头看了一眼打开的书本。 “我可不喜欢奥维德,”又是刚才那种语调,“他也许是个伟大的诗人,可是据我所知,他的个人生活非常放荡。” 查理睁大眼睛看着诺克先生。 我说:“我们选择了一些能充分展示他的天分的片段,不深入探讨他那不太被大众所接受的品行。” “那么我不禁要问,学这样的古董语言到底有什么用?我们生活在一个商业为王的时代。” “请让我提醒您一下,先生,拉丁语是一门自然科学语言。而且,学习这门语言以及蕴含伟大文化的文章是绝对大有裨益的。如果学校还想教点东西的话。” “全是异教徒文化,先生。”诺克先生说,“两千年前就过气了的文化。我想现在我们已经有所进步了吧。” “我们能有现在的高度,离不开这些基础文化做出的贡献。” 诺克先生盯着我,但没说什么。以我当前的立场,我真的不能激怒任何人。可是他公然胡说八道,我觉得我必须反驳,哪怕只是为了查理好。就在这时门开了,亨利·弗兰特走了进来。他浮华的打扮和诺克先生肃穆的着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查理 5927." >大气都不敢喘,我觉得很奇怪,他好像总喜欢缩成一团。 “尊敬的先生,”弗兰特先生叫道,“真高兴见到你。” 他走过来握手时,我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开。 “我看到你跟查尔斯又续前缘了,还有希尔德先生。” 诺克先生点点头。“恐怕我打扰他们学习了。” “一点也没有,先生。”我说。 诺克先生完全无视我,只顾着往下说。“希尔德先生和我正在就经典语言在现代社会的地位进行一番非常有意思的探讨。” 弗兰特先生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不过马上转移开了话题。“让您久等了,真对不起。您能前来我真是万分荣幸。” “维文赫先生怎么样了?” 弗兰特先生摊开双手。“只能听天由命了。恐怕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也许你想——”诺克先生开口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推迟我们的晚餐约会的。”弗兰特先生飞快地说道,“眼下维文赫先生睡着了,他的医疗护理说短时间内不会发生紧急情况,他会睡几小时。仆人说马车已经在门口了。” 诺克先生在火炉边耽搁了一会儿。“我还想着能不能见到卡斯沃尔先生呢,”他说,“他是维文赫先生的表亲,对吧?” “他今天确实来过,也许还会再来。”弗兰特先生平静地说,“不过他现在不在。” “前几天晚上,我很荣幸地跟他和他女儿见了一面。当然,我早就久仰他的大名了。” 在门口,诺克先生又停了一下,回头跟查理和我说了声再见。最后门关上了,屋里又只剩我们俩了。查理坐下,拿起了笔,中午那会儿他脸上的红晕和兴高采烈的神情此时统统不见了,他看起来很痛苦、很可怜。我告诉自己,一个父亲应该同时激起孩子心中的敬畏和亲切之情,可是弗兰特先生却让查理对他的恐惧远大于爱。 “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说,“桌子上是不是有个西洋双陆棋棋盘?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来一盘吧。” 我们在火炉边的桌子边相对而坐,摆好棋子。计数器熟悉的嘀嗒声和色子的啪嗒声起到了一种安慰的效果。查理开始全神贯注于游戏中,最后他轻松取胜了。我等着他把棋盘摆好,以便我扳回一盘,可他却开始乱玩,把棋子乱扔。 “老师?”查理问,“老师,什么是私生子?” “就是父母没结婚生的孩子。” “杂种?” “差不多吧。不过有时人们用这样的词时毫无根据,只是想伤害别人。最好不要理他们。” 查理摇摇头。“不是那样的,先生。是克里奇太太,我偷听到她跟卢米斯说——” “你不应该偷听仆人之间的闲言碎语。”我不由自主地训斥道。 “我知道,老师,但我是不小心听到的,他们说话的声音那么大,门也没关,我就跟厨娘在厨房里。克里奇说:‘可怜的孩子,可惜是个私生子。’之后我问她什么意思,她叫我别想这些没用的事。他们当时正在谈论维文赫舅公要死的事。” “她说你是私生子?” “哦,不是,老师,不是我。是弗洛拉姨妈。” 20 亨利·弗兰特估算错了。就在当晚他和诺克先生在俱乐部吃饭的时候,乔治·维文赫回光返照了。有很短的一段时间,老人神志清醒,尽管非常虚弱。他要求全家人都到他身边。 卡斯沃尔一家正和弗兰特夫人一起用晚餐。查理已经睡了,我在房子后面一个小小的起居室里凑着炉火看书。克里奇太太叫我去把查理叫醒,穿好衣服后带他下楼,她自己不能去因为病人需要她。几分钟后,查理和我下到二楼,看到弗兰特夫人正和一位医生在楼梯拐角处低声说着什么,一看见查理她就停下了话头。 “亲爱的,你舅公要见你。我——他想跟你告个别。” “好,妈妈。” “你懂我的意思吧,查理?” 孩子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可怕的,”她非常肯定地说道,“不过他病得很厉害。记住,他马上就要去天堂了,他会在那里康复。” “知道了,妈妈。” 她看着我,那张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非常柔美。“希尔德先生,你能在这里等一会儿吗?我想我舅舅不会留查理太久的。” 我鞠了一躬表示遵命。 她和查理进了老人的房间,医生也跟在后面。我和一个仆人被留着外面,这人穿着晚上的制服,头上的假发看上去像是一个僵硬的石灰壳,两条小腿像是包在丝绸里的两根树干。他正偷 5077." >偷审视穿衣镜里自己的样子。我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假装欣赏挂在墙上的画作,但如果过后你问我那些画上都画了什么,我什么也说不上来。从房子的某处传来斯蒂芬·卡斯沃尔低沉的说话声,忽高忽低却绵延不断,就像宁静的夏日晚上的海潮声。房门又开了,那位医生招呼我进去。 “请您进来一下。”他低声喊道,挥手招呼我过去。 他用手指按着嘴唇,踮着脚带我进了房间。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装饰风格在三四十年前肯定是非常时尚的。护壁板顶木条以上的墙面覆盖着深红色的丝质帘布,壁炉上方有一个巨大的烟囱式灯罩,让本就宽敞的房间显得更大了。贴墙四周等距离设有华丽的烛台,全都点着蜡烛。炉火在擦得锃亮的铁格栅里熊熊燃烧,摇曳的橘色光芒充满了整个房间。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张四柱大床,有巨大的雕花木质飞檐,上面挂着花卉图案的丝质幕帘。 在这些过时的奢华、富丽堂皇的巨人国中有一位瘦小的老人,没有头发也没有牙齿,肤色如没点燃的蜡烛头,双手正抠着床罩上的绣花。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他,仿佛那张床是个大舞台,他是上面唯一的演员。这真的很奇怪,因为无论从哪方面来讲,他都是这个房间里最无足轻重的。除了躲在角落的医生和克里奇太太,房间里还有四个人,都围在奄奄一息的老人身边。卡斯沃尔先生在靠近床头的位置,姿势十分不雅地坐在一把有雕花和镀金的卧室椅上。卡斯沃尔小姐站在他身旁,我进来时她抬头看了一下并给了我一个短暂的微笑。床对面同样位置坐着弗兰特夫人,查理靠在她的椅子扶手上,依偎着她。 “啊,希尔德先生。”卡斯沃尔先生朝我挥了挥手,“我表兄想在遗嘱里加些条款。他想请你和那边那位好心的医生一起见证一下他签名的过程。” 我走到灯光下,这才看到床上有一张写满字的纸。旁边的梳妆台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文具盒。 “已经去叫律师了,”弗兰特夫人说,“我们是不是该等他来?” “那需要时间,夫人,”卡斯沃尔先生指出,“而我们可能没那么多时间了。表兄的意思非常明确,毫无疑问。等菲什莱克来了,有必要的话就叫他另起草一份遗嘱附件。现在,我们还是先在证人的见证下,按流程签好这一份吧。我相信这是维文赫先生的意愿,弗兰特先生也会认为这么做十分明智的。” “那好,先生,我们必须按照舅舅的意愿来。谢谢您,您真是太好了。” 正说着,老人从一堆绣花枕头里抬起头来了。他缓慢地喘着气,嘴里发出声音,听起来像没上油的旧水泵。他的眼睛几乎闭上了。 卡斯沃尔先生从被子上拿起那张纸。“弗洛拉,笔。” 她把笔和墨盒递给了父亲。卡斯沃尔先生把钢笔尖探进墨盒,抬起维文赫先生的右手,把笔塞进他的手指间。 “来吧,乔治,”他低声吼道,“这是遗嘱附件,想要生效的话,就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字。” 卡斯沃尔先生把那张纸塞到老人的另一只手上。维文赫先生的眼皮眨了几下,呼吸一阵紊乱。两滴墨水滴在了绣花被罩上。卡斯沃尔先生抓着维文赫的手,放到文件下方供签字的空白处,维文赫先生以慢得让人看着难受的动作签上了名字。之后笔从他的手中掉落,而他倒在了枕头上。他的呼吸恢复了节奏。那支笔从纸上滚落,溅了一串墨水后留在了绣花被罩上。 “现在,希尔德先生,”卡斯沃尔先生说,“轮到你了,请帮我们一个忙。弗洛拉,把笔给他。请在那边签字,先生,在那个文具盒旁边。不,等一下,签字之前请你写下一句话:‘我见证了维文赫先生的亲笔签名’,然后签你的名字,先生,你的全名。然后是‘一八一九年十一月九日’。” 他一边说着这些指示,一边把那张纸的上半部分折了起来,因此我看不到遗嘱附件的内容,只有维文赫先生的签名。他把那张纸递给站在我身边的弗洛拉,她举着蜡烛帮我照亮。我按照卡斯沃尔先生说的写了,并签了名。弗洛拉离我非常近,但没有碰到我,不过我想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 “等你写完了,麻烦把它递给医生。”卡斯沃尔先生说。 我穿过房间,把遗嘱附件交给了医生。维文赫先生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看着我,皱起了眉头。 “谁?”他发出微弱的声音。 “希尔德先生是查理的老师,先生。”弗洛拉说。 维文赫先生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头转过去看床另一边的弗兰特母子。他看着弗兰特夫人。 “安妮?”他的声音大了些,“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弗兰特夫人倾身靠近老人,抓住他的手。“不,舅舅,我不是安妮,我是她女儿索菲。妈妈死了很多年了,大家都说我很像她。” 他对她的触碰有所反应,虽然不是言语上的。“安妮,”他说,露出微笑,“见到你真高兴。” 他的眼皮抽搐了几下,又昏睡过去了。医生签完名,把纸还给卡斯沃尔先生,后者把纸在空中晃了几下直到墨水全干透,然后把它折起来放进口袋里的书里。没人跟我说可以走了,我觉得这群人把我给忘了。我退后几步,跟克里奇太太和医生一起站到角落里。弗洛拉坐在她父亲旁边的椅子上。弗兰特夫人从身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本祷告书,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下卡斯沃尔先生。后者点了点头。她打开书开始念《诗篇》中的第五十一章。 你所喜爱的,是内里诚实。你在我隐秘处,必使我得智慧。求你用牛膝草洁净我,我就干净,求你洗涤我,我就比雪更白。求你使我得听欢喜快乐的声音,使你所压伤的骨头,可以踊跃。 我听着,觉得我们全被关在一个明与暗、生与死之间的地方,全世界只剩下维文赫先生缓慢的喘息声、噼啪的炭火声和索菲娅·弗兰特抑扬起伏的朗诵声。 过了一会儿,斯蒂芬·卡斯沃尔看了看表。他大声叹了口气,把椅子往后一推,脚在橡木地板上刮了一下,巨大而笨拙的身体用力挪动,哼哼唧唧地站起身来。弗兰特夫人正读到最后一句,突然停了下来。卡斯沃尔先生没有道歉,他甚至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我们下楼到客厅去好吗?”他对女儿说。 “先生,要是您不反对的话,我想留在这儿。” 他耸耸肩。“随你便,小姐。”他瞥了一眼床上那小小的身体,点了点头。这真是个奇怪的动作,像是女仆表示遵命时的点头。他咚咚地穿过房间,克里奇太太为他开了门。这时从楼下传来一阵含混的敲门声和低沉的说话声。 “啊,”卡斯沃尔先生突然挺直身子,神采奕奕地说,“不知是那位律师终于来了,还是没用的弗兰特提早回来了。要是菲什莱克的话,我来跟他说。” “亲爱的,”弗兰特夫人对查理说,“你该去睡觉了。来跟舅公道个晚安,然后希尔德先生带你上楼。我们不能再麻烦他了,对吧?” 查理从妈妈的椅子扶手上站起来。这一刻我看到他鼓足了勇气,去完成他的使命。他俯下身靠近床上的人,用嘴唇碰了碰对方苍白的额头。然后他退了回来,躲开了妈妈的拥抱,踉踉跄跄地朝我走来。 乔治·维文赫突然咳了起来。弗洛拉倒吸了一口气,众人又赶紧围到床边。老人抽动了一下,睁开双眼。“晚安,好孩子。”他轻轻地但非常清晰地说道,“做个好梦。” 21 晚上,睡在乔治·维文赫几层楼之上的我梦见了他:在梦里,我又看到他在遗嘱附件上签名,他那细小蜡黄的手指抓着笔。梦里他的指甲很长,像是动物的爪子,我感到奇怪怎么没人帮他剪剪呢。醒过来时我得知他已经去世了。 弗兰特夫人把我叫到早餐厅。她脸色苍白,眼睛哭得红红的。她没有看我,对着煤斗说话。她说她和弗兰特先生认为查理应该留在拉塞尔广场,直到办完维文赫先生的葬礼。她感谢了我,并说已经叫了马车送我回学校。 这次谈话带给我的回味很苦涩。她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仆人,我对自己说,事实上我确实是个仆人。我收拾好东西,跟查理说了再见,坐车回到了斯托克纽因顿。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试图投入到学校的日常生活中,却发现很难不想起弗兰特一家、卡斯沃尔一家和维文赫先生。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不合时宜地填满我的脑海。还有一件事让我困惑:萨鲁泰逊·汉姆威尔和诺克先生跟这群人有什么关系呢?卡斯沃尔小姐真的是亲生的吗? 卡斯沃尔先生的行为也让我无法释怀。虽然我亲眼见证了维文赫先生签下遗嘱附件, 5f17." >弗兰特夫人和医生似乎也认同卡斯沃尔先生的做法,但那位老人知道自己签的是什么东西吗?我的脑子实在混乱。确实,没什么具体的事值得质疑,但有很多事让人好奇,进而产生怀疑。 更糟的是,从报纸和布兰斯比先生的客人那里传出越来越多的消息,完全证实了劳斯尔先生的预言。维文赫银行出大问题了。有报道说银 884c." >行可能会关门甚至拒付,维文赫先生的死引发了信任危机。我刚从阿尔比马尔大街回来十天左右,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维文赫先生已经下葬,查理也回到了学校,穿着丧服,不过除此之外他和之前没什么两样。99lib? 那天上午下课后,我像往常一样到村里去散步——只要天气好我都会这么做。在商业街上,一辆由一对栗色马拉着的绿色镀金马车停在了我身边。玻璃窗拉下来,卡斯沃尔小姐探出了头。 “希尔德先生,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我脱帽鞠躬。“卡斯沃尔小姐,我也很惊喜。您是来看望外甥的吗?” “是的,其实……弗兰特先生写了封信给布兰斯比先生,要接查理回城里住一晚上。不过我好像来早了,我还以为不会这么快呢。学生们都是有固定作息的,对吧?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带我在村子里和附近的乡间走一走啊?让马多走走对它们也好。” 我如实告知自己在地理方面的无知,但非常乐意尽力带她转转。仆人放下台阶,我爬上了马车。弗洛拉·卡斯沃尔挪到一边,给我腾位置坐。 “你人真好,希尔德先生。”她边说边抚弄着一撮褐色卷发,“能碰到你我真是太幸运了。” “幸运?”我低声问。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查理说你早晨上完课后喜欢出去透透气。” “我想是我走运。”我笑着说,“就像那天我们在皮卡迪利偶遇一样。” 卡斯沃尔小姐也笑了,我明白我猜对了:那天下午她从阿尔比马尔大街跟踪了我。“有时候我们得推运气一把,”她说,“你同意吗?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单独跟你聊聊。你……你能跟车夫约翰说一声,咱们去村子外一两英里吗?” 我照办了。 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银行的状况很糟糕。”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些消息。” “真实情况比报道出来的要严重多了。请你不要对任何人讲。我父亲十分震惊,他没想到……也就是说,问题真的很大了。似乎是有几张单子要支付,金额都非常大。通常情况下债权人会同意延期,但这次不行,债权人希望立即兑现。然后,祸不单行的是,我们还以为——其实全世界都以为,维文赫先生很有钱。事实上,他死时已经不是这样的了。” “我很遗憾听到这些。我能问一下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因为……因为我很担心维文赫先生去世那天晚上的事。我父亲总是很暴躁,办事我行我素,我们这些熟悉他的人还能容忍,可对于陌生人来讲……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只是见证了一次签名,卡斯沃尔小姐,仅此而已。” “你见证了维文赫先生签字,对不对?之后你自己也迅速地签字了,对吧?那你可以证明其间不存在胁迫,维文赫先生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的手一直缩在皮手笼里,说到这里时有点激动了,就伸出右手搭在我的手臂上。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不妥,深吸了一口气缩了回去。 “我当然能证明,卡斯沃尔小姐。可是其他人也可以啊,那个医生的话肯定比我的分量重,还有弗兰特夫人啊。” “弗兰特先生似乎对那份遗嘱附件有异议。”她说,脸又红了,而且红得很厉害,“我想你也知道家里的那点事吧,争夺遗产能造成最恐怖的灾难。” 我温柔地问道:“卡斯沃尔小姐,弗兰特先生为什么会对那份遗嘱附件有异议?” “我老实跟你说吧,希尔德先生,它涉及格洛斯特郡的一处地产。据说那块地原本属于维文赫先生的祖母,也就是他和我父亲共同的祖母。维文赫先生对那块地产很有感情,因为那里有他童年的记忆。我父亲告诉我说,那是唯一没有抵押出去的财产,而那份遗嘱附件就是把它赠予了我。” “我能问一下,要是维文赫先生没签那份附件,那块地会归谁吗?” “我也不是很确定,应该是我表姐弗兰特夫人代儿子管理吧。有一系列遗赠,但反正她和查理是共同继承人,而弗兰特先生是遗嘱执行人。我父亲和维文赫先生在生意上有过争执,所以他没有被列入遗嘱。可是在叔叔最后的日子里,爸爸向他说明,他又没跟我吵过。叔叔被说动了,就在那时起草了一份遗嘱附件。” “那弗兰特先生呢?” “弗兰特先生当时不在。索菲虽然在那个房间里进进出出,可她的脑子里全是别的事。”卡斯沃尔小姐犹豫了一下,然后以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实际上她完全想错了。她以为她是那份遗嘱附件的受益者呢。” 我还记得维文赫先生签署附件前她对卡斯沃尔先生说的话:我们必须按照舅舅的意愿来。谢谢您,您真是太好了。 卡斯沃尔小姐又靠近了我一些,声音更低了。“我也能理解,弗兰特先生不相信我叔叔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处于清醒状态,他觉得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签的是什么东西。”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有没有可能弗兰特夫人被骗了,而我是这项关于遗产的欺诈诡计中不知情的帮凶?难道这就是维文赫先生过世后的第二天早上她对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原因? “本来这件事没多大关系的,”卡斯沃尔小姐叫了起来,“要是叔叔留下的公司不是这么麻烦的话。我父亲认为等把他留下的债务还清,恐怕连日常开支都成问题了。至于银行……目前的情况非常紧迫,我父亲说暂停支付是不可避免的了,甚至有可能破产。我想,对索菲来说真是一场大难了。” “还有弗兰特先生。” “如果银行有难的话,他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卡斯沃尔小姐不客气地指出,“自从我父亲撤资后,就由弗兰特先生负责日常营运了。” 马车出了村子,现在正行驶在乡村的小路上。 卡斯沃尔小姐看着我。“我得去学校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差不多是在请求,“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什么?” “这很荒谬。”她答道,语调急促,“也许不一定是真的。但据说,弗兰特先生非常怨恨你。” “为什么?” “据说他认为你不应该见证我叔叔签名。” “据说?谁说的?” “嘘,希尔德先生。我……我听到他跟我父亲还有律师在我叔叔死后的那天早上说的。是这样的,我当时就在隔壁,他们也没有压低声音。” “可是为什么弗兰特先生要因为我见证了签名而怨恨我呢?就算我没去,也会有别人去啊。那他对那个医生也同样怨恨吗?” 卡斯沃尔小姐没有回答,她用双手蒙了住脸。 “再说,你父亲当时那么强硬,我怎能拒绝得了呢。”我说,眼前又浮现出阿尔比马尔大街的早餐室里,弗兰特夫人那张苍白、冷漠的脸,“我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啊。” “我懂,”她喃喃道,从戴着手套的指缝间偷瞄我,“我懂。可是男人不总是那么理智,不是吗?” 22 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二,维文赫银行彻底停业了。同一天,它的两位客户不敢面对这场灾难,选择了自杀。 一家银行倒闭,其后果会像传染病一样在社会中蔓延:家庭中的父亲们要么烂在马夏尔西监狱里,要么就拿枪崩开自己的脑袋;母亲们要么去做针线活儿,要么沦为站街女;孩子们被迫辍学去乞讨;仆人们失去了工作;商人们的账单永远无人支付。这样一场瘟疫会向外扩散,甚至牵连到那些从来没听说过维文赫银行或者拉塞尔广场的人。 “烟草市场垮掉的时候,弗兰特就已经伤筋动骨了。”我们在花园里抽烟的时候丹齐告诉我,“据可靠消息,他都去找以色列人帮忙了。哦,对,仆人们都走了,这一向是大船将沉的信号。” 到星期三,更多的人自杀了。我们听说法庭执行官已经进入拉塞尔广场的那座豪宅了。丹齐和我站在窗边,看着查理·弗兰特和埃德加·爱伦手挽着手走在操场上,在寒冷的空气中呼出一团团白气。 “其实我挺可怜这孩子的。可是听我一句劝,可能的话,不要再跟弗兰特一家有什么牵扯了,他们只会给你带来不幸。” 这是个好心的建议,但我无法接受。因为第二天,星期四,后来被认为是弗兰特家和维文赫家悲伤历史中的灭顶之灾降临了。我们首次获悉昨晚发生的惨剧是在当天的早饭时间。送奶工跟女佣说了,然后仆人们便纷纷传递这一消息,就像一阵风吹过一大片玉米地。 “出什么事儿了,”喝着寡淡的苦咖啡时,丹齐说道,“从没见他们一大早这么活跃过。” 过了一会儿,莫利挤到我们身边,当然也少不了奎尔德。“哦,老师,”他对丹齐说,两只脚焦躁地换来换去,脸上抑制不住激动,“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那我建议你不要告诉我,”丹齐说,“那样会让你更加难受。” “不,先生,”奎尔德插嘴说,“真的,先生,您不懂。” 丹齐狠狠地瞪了一下他的同伴。 “请原谅,”奎尔德赶紧道歉,“我不是想——” “昨晚有人被杀了。”莫利打断同伴,语调因激动而上扬。 “他们说那人的头被碾成果酱了,”奎尔德低声说,“尸体四分五裂。” “下一个可能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莫利说,“那个小偷可能会闯进学校,再——” “这么说是一次盗窃谋杀?”丹齐问道,“看来斯托克纽因顿也没那么无聊嘛。这件事发生在哪儿?” “不是在村子里,老师,”莫利答道,“是在进城的路上。离我们这儿不过一箭之地,真的。” “啊,我就知道,所以说斯托克纽因顿还是一个无聊的地方。要是有什么新消息的话,告诉我一声。现在,我不想再把剩下的一点休息时间浪费在听你们转述仆人间的八卦上了。再见。” 莫利和奎尔德走了。我们看着他们俩离开了餐厅。 “真是惹人讨厌又没有教养的家伙。”丹齐说。 “他们听到的消息里会不会有一部分真实性?” 丹齐耸耸肩。“很可能。毫无疑问,这件事要议论上几个星期才会消停。实在没有比这个更无聊的了。” 他这么说倒不是装清高。丹齐可能会掩饰自己的错误,却不屑于撒谎。实际上,他很多事都懒得做。我有时在想,他要是勤快点的话,不知会是什么样。 没等多久我就知道了整件事。在去上课的路上我被布兰斯比先生的仆人拦住,我的老板在会客室里,还有一个穿着灰衣服的小个子男人,他的衣服上沾满泥点。布兰斯比先生踱来踱去,脸色比平常还要红。 “请让我介绍一下希尔德先生,我们学校的老师。”他说,停下来吸了一大口鼻烟,“希尔德先生,这位是格劳特先生,是地方法官手下的律师。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这事可能会给全校带来阴影。” 格劳特先生长了一个大鼻子,像一只鼹鼠。“有人被谋杀了,希尔德先生。尸体是今天早上被一个守夜人发现的,在距离学校不到一英里半的一处建筑用地。而你可能认识这名死者。” 99lib?我惊愕地轮流看向他们。“可我从来没去过那儿啊。我甚至不知道——” “重要的不是地点,”律师打断了我的话,“我们想确认受害者的身份。我们有些证据证明——目前我只能这么说——你可能认识受害者。” 布兰斯比先生打了个喷嚏。“这么说真让人不舒服,希尔德,那项建筑工程有维文赫银行的投资。” “那块地的首次租赁人是这家银行——或许我该说曾经是。”格劳特先生皱起了鼻子,“由于缺乏资金,这块地的租地建屋权持有者欧文斯先生被迫把它抵押给这家银行,借到了一些贷款。不幸的是,银行提供的钱还是不够填补他的债务,这个可怜的家伙几个月前在赫特福德上吊自杀了。” 布兰斯比先生摇摇头。“现在,可怜的弗兰特也去见这个建筑商了。真是人间惨剧啊。” “弗兰特先生死了?”我脱口问道。 “还不确定。”格劳特先生说,“那个守夜人认为死者就是弗兰特先生。但他只见过弗兰特先生一次,而且是匆匆一瞥,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无法承认他是个可靠的证人。可一时间附近也找不到认识弗兰特先生的人。不过我听说他有个——生前有一个——儿子在你们学校,于是我便驱车来到这里,看看是否有人能辨认尸体。布兰斯比先生告诉我他也从没见过弗兰特先生,可是你见过。” “是的,先生,见过几次。告诉我,弗兰特夫人怎么样了?她知道吗?” 格劳特先生摇摇头。“这事很复杂。我们不能跟人家说你丈夫被谋杀了,最后发现其实是另一个人。布兰斯比先生跟我说你当过兵,先生,他说你光荣地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因此我希望,相较于普通百姓,您更能平静地接受一具遭受过残暴对待的尸体。” 布兰斯比先生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拘谨地冲我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个分配给我的任务。 格劳特先生冲我的老板鞠了个躬。“希尔德先生会在晚饭前回来的。” “好的,越快越好。”布兰斯比先生死死地盯着我,“我们只能祈祷这个不幸的人不是弗兰特先生。” 几分钟后,格劳特先生和我坐着他的车离开了。我们在教堂街上颠簸了一阵子,然后右拐上了主街。正是在这条路上,再往南不远的地方,我第一次见到了弗兰特先生——那是九月的时候,我步行来斯托克纽因顿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上任。我对那次见面记得很清楚——要是有人叫他的仆人来赶你的话你也会记得很清楚的——可是他似乎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现在我有点明白那天他在路上的状况了,知道他当时为什么脾气那么暴躁了:他刚刚看完自己一个失败的投资。 我们拐上了一条两边有高高树篱的狭窄小道。车子在遍布车辙印和冻住的泥坑的路面上颠簸、蜿蜒,我的视线越过树篱顶,瞥到了里面的菜园和繁茂的草地。格劳特驾着马车从左边的一个缺口驶入一大块空地。看不到草,除了满眼的烂泥以外,只有沙子堆、碎石块、砖块,还有几道比腰部略高的墙。这地方看上去就像刚遭受过炮轰一样,留下两道废墟,被一堆废物隔开。格劳特把车停在一个木棚边。我们盯着外面这破败的情景看了一会儿。 “这里本来计划建造二十栋面向花园的别墅。”格劳特说,“有惠灵顿式露台,由欧文斯先生亲自设计。项目特点是吸引伦敦人来呼吸新鲜空气。” “从眼下的情况可以看出他为什么会选择上吊了。”我评论道。 “我同意……这地方可不怎么令人愉快。从开始到最后,没有一件事是按照规划来的。” 木棚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他碰了碰自己的帽子。 “啊,巡警来了。”格劳特大声说道,“嘿,他在哪儿呢?” “照你的意思,先生,我们把他弄进去了。” 格劳特看了我一眼。“你准备好了吗,希尔德先生?好了我们就进去。” 我们从马车上跳下来,跟着警官踩着泥巴进了棚子。我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屋里的昏暗。角落里点着一只小炉子,冒出的刺鼻烟雾充斥整个房间。一个男人缩在炉子边,嘴里叼着一支陶土烟斗。棚子深处的暗影里有个支架,上面搁着个门板状的东西。门板上躺着长长的、黑乎乎的尸体。我闻了闻——浓烟之外还有什么气味?强烈的酒味和停尸房的恶臭。 格劳特指着炉子边的那个人说:“那个家伙叫奥顿,雅各布·奥顿。” “我以前是七十三团的,先生。”奥顿像个乞丐似的哀怨地说道,“我有我们连长的推荐信。”他举起握着烟斗的手模仿着敬了个军礼,一堆火星像流星一样飞了出来,“团里人都叫我老实人杰克,”他说,“这是我的名字,先生,也是我的本性。” “没有灯了吗?”格劳特问道。 “真是可怕的一天,真的。”奥顿说着抽了口烟。 格劳特冲过去抓住他的衣领。“你确定晚上什么都没听到吗?仔细想想。要敢胡说,你的麻烦可大了。” “老天做证,先生,我睡得很熟,就像睡在妈妈怀里的婴儿一样。”奥顿喘着粗气说,“托您的福,我一向睡得很沉。” “人家付钱不是让你睡觉的,是让你看门的。” “醉得像猪一样,”巡警说,“这是他的意思,先生。” “我不否认我喝了一小口来抵御寒风。” “喝得烂醉,就算是最后审判日到了他也意识不到。”巡警帮他翻译道。他接着冲躺在门板上的尸体点了点头,说道:“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走得不那么平静,对吧,格劳特先生?” 律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过身,一把扯掉了窗户上的帆布。那窗户又小又高,显然是为了防贼用的。帆布掉下来之后,露出一个没有玻璃的方洞。冬日苍白的日光很不情愿地洒进这个棚子。奥顿轻轻地哀号了一声,仿佛那光线刺伤了他一般。 “还是装回去吧。”巡警说道。 “他动了,”奥顿低声说,“我发誓。我看见他的手动了。就在刚才,老天做证。” “你脑子有病。”格劳特说,“去把灯拿来。干吗不把这里弄亮点?也许我们不该把这个可怜的人搬进来的。” “外面有狐狸,还有不计其数的老鼠。”奥顿说。 格劳特示意我到那张临时搭的桌子边。尸体被一张灰色的毯子盖得严严实实,只有左手露在外面。 “老天!”我失声叫道。 “你必须振作点,希尔德先生。脸部情况更糟糕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我看着那只残缺的手,俯下身子,巡警拿来灯照亮了它。只能说那是一摊血淋淋的肉酱,混着皮肤和吓人的碎骨头。我努力克制住呕吐的欲望。 “食指缺了前两节。”我的声音单薄尖细,“我知道弗兰特先生的手指也是这样的。” 格劳特发出一声长叹。“你准备好看其他部分了吗?” 我点点头,不敢出声,担心声音走样。 巡警把油灯放在门板的一角,踮起脚,拉住毯子的两个角,慢慢把它掀开。尸体仰躺着,像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巡警再次举起油灯,照向头部。 我浑身一颤,退了一步。格劳特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的心一沉,一时间觉得周围漆黑一团,灯里的火灭了,天地突然间从白日转到了夜晚。我闻到一股混杂着粪便、汗水、烂烟草和杜松子酒的刺鼻气味。 “他这已经算走运的了。”奥顿在我身后喘息着说道,“我是说,看看他,绝大部分还没受损。走运的家伙,嗯?你要是见过霰弹枪正好打中肚子,就知道什么叫惨了。我记得在滑铁卢——” “闭嘴,该死的!”我叫道,这个家伙似乎没有在打仗的时候躲在死马后面瑟瑟发抖,这让我非常恼火。 “你挡住光了,奥顿。”格劳特说话了,声音异常温和,“一边儿去。” 我闭上眼睛,想把渐渐充斥周身的画面、声音和气味排除在外。这不是战争,这只是一具尸体。 “你能得出结论吗?”格劳特问道,“脸部实在是……太不成样子了。” 我睁开眼,看到躺在门板上的人没戴帽子,衣服和头发上结着白霜。在户外待一夜确实够冷的。他穿着一件有多层斗篷的深色大衣——不是马车夫穿的那种,而是绅士穿的豪华款式。我还瞥到大衣里面是一件深蓝色的外套、浅褐色的裤子和厚重的靴子。鬓发花白,剪得很短。 至于脸,可以说是任何人,也可以说谁都不是。只剩一只眼睛了,天知道另一只去哪儿了,剩下这只看起来是淡灰蓝色的。 “他……他的变化太大了,是的。”我开口了,说出来的话如同油灯散发出的光一样虚弱无力,“不过能看清的部分都和我认识的弗兰特先生相符。头发的颜色、眼睛的颜色——我是说,一只眼睛的颜色——还有身材和身高。” “衣服呢?” “这我没法判断。” “还有一个戒指。”格劳特从尸体的头部绕过桌子,尽可能保持距离,“还在他的手上,因此这起可怕的案子看起来不像是因抢劫而起。请到这边来。” 我恍恍惚惚地跟了过去,却无法忍着不看躺在桌上的东西。那件大衣上溅上了泥浆,胸前有一团深色的污渍,像是不祥的围裙。我觉得我隐隐能看见从脸上的红色肉泥里露出来的骨头碎片。 仅有的一只眼睛似乎正盯着我看。 “再说骑兵吧。”奥顿躲在炉子边的黑暗角落,喋喋不休,“当他们集结在一起冲锋的时候,马是没法选择落脚地的。要是有人受伤了倒在地上,这么说吧,那就谁也没办法了。人会被残忍地跺成碎块,我跟你说,那景象你都想象不出来。” “积点口德吧。”巡警厌倦地说道。 “至少他还有一只眼睛。”奥顿接着说,“乌鸦最喜欢叼眼睛了,你知道吗?” 巡警终于打得他闭了嘴。格劳特放低油灯,让我仔细看看尸体的右手。和左手一样,成了一团肉酱。食指上有一枚硕大的图章戒指。 “我得出去喘口气。”我说着,推开格劳特和巡警,冲向门口。律师跟着我出来了。我看着荒凉的冻土和砖块,三只鸽子被惊得从一棵橡树的枯枝上飞了起来。这棵树见证了这片土地的虚假繁忙和失意荒凉,仍矗立于此。 格劳特塞了一个小瓶子到我手中,我灌了一大口白兰地,酒一路辣到肚子里,我忍不住喷出来了一些。他走来走去,拍着戴手套的手来取暖。 “怎么样,先生?”他问,“你的结论是?” “我觉得是亨利·弗兰特先生。” “但你没法确定?” “他的脸……破坏得太厉害了。” “但你注意到手指少了一截。” “对。” “那根手指帮你做出了判断。” “对。”我犹豫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说,“可是谁会干这种事呢?如此粗暴的攻击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格劳特耸耸肩,视线投向最近的一栋没建完的房子。 “你还愿意去现场看看吗?也很令人反胃,不过比起刚才你看过的,就很小儿科了。” “我很想看一眼。”白兰地给了我虚假的勇气。 他带着我顺着一条蜿蜒的木板路穿过泥浆地。那些房子只是被叫作房子而已。矮墙围着浅浅的地下室,也就两三英尺深。格劳特跳了进去,像找面包屑的麻雀一样敏捷。我跟着跳了下去,差点儿踩着一堆新鲜的呕吐物。他用手杖指了指远处的一个角落。要不是有他的指引,我肯定什么都发现不了,只看到一汪冰水,以及墙角的砖块上有一些比泥土颜色更深的不规则色块——那是亨利·弗兰特的血迹。 “有脚印吗?”我问道,“挣扎成那样肯定会留下些痕迹的。” 格劳特摇摇头。“不幸的是,案发后来了好几拨人。而且土地都冻住了。” “奥顿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醒过来,发现有人把门反锁了,他只能从窗户爬出来。他到这里来解手,然后就看到了尸体。”格劳特皱起了鼻子,“他先告诉了住在附近的一个农民,那人带来六七个人。接着治安官过来了。就算有脚印或什么痕迹,也很难区分是事发时留下的,还是之后这些人留下的了。” “弗兰特先生的帽子和手套呢?他是怎么来这里的?还有,他为什么半夜三更来这里呢?” “要是我们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希尔德先生,我们就知道凶手的身份了。帽子就在尸体旁边,里面有弗兰特先生的名字,现在在棚子里。手套压在尸体下面。” “这很奇怪,不是吗,先生?” “为什么?” “这么冷的天他怎么会把手套摘下来。” “整个案子全是奇怪之处和矛盾点。弗兰特先生的口袋被掏空了,可是戒指还在手上。”格劳特摸了摸尖尖的鼻子,鼻头已经冻得通红了,“主要凶器可能是把锤子或者类似的物件。”他的语序有点乱,这让我意识到他可能也被躺在门板上的可怕场景吓坏了,“攻击者也许还用了砖块。” 他爬上地面,慢慢地朝木棚走。 “他们可能是步行过来的,”格劳特说,“但坐马车或开车的可能性更高。应该有人在路上见过他们。” “绝望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很可能是某个弗兰特先生伤害过的人被困难压得失去了理智,到这里来寻仇的。” 格劳特久久地看着我。“也可能是妒忌的情人或者疯子干的。” 我在惠灵顿别墅区的任务完成了。格劳特先生送我回学校的路上,我默默地坐在他身边,脑子里乱糟糟的,不想开口说话。酒瓶在我们之间递来递去,到达庄园学校门口时瓶子已经空了。 我问:“我能把刚才看到的告诉布兰斯比先生吗?” 格劳特耸耸肩。“他应该已经从你我刚才说的话里总结出来了。一两个小时后,这一片的人都会知道。” “还有那个孩子,弗兰特先生的儿子。” “这倒是个问题。看布兰斯比先生觉得怎么处理比较好吧。”他冲我扬了扬下巴,“我不知道治安官打算怎么处理,不过就算知道,也不方便告诉你。接下来会有正式的讯问,你会被要求参加。同时,还有……”他张开双臂,“大量的谣言。这点是肯定的。” 23 那个可怕日子的晚上,孩子们睡着之后,我跟丹齐在花园里抽烟。我们走来走去,裹紧身上的大衣。我回来后没多久,布兰斯比先生就把查理·弗兰特叫了过去,之后我就再没见到他了。有人叫埃德加·爱伦去把他朋友的东西收拾收拾,送到布兰斯比先生住的那边去。 “据说已经抓了一个人了。”丹齐轻声说道。 “谁?” “不知道。” 我低下了头。“凶手为什么要残害尸体呢?” “要真是仇杀的话,复仇的人是不可理喻的。” “确实,可为什么是手呢?” “在阿拉伯,他们会砍下贼的手。这里从前也有人这么做,或者相似的做法。像你描述的那样把手砸烂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杀死弗兰特先生的凶手也许认为他是个贼。” 我们的烟斗滋滋地响着,喷出一团团烟雾。走到花园尽头后我们掉头,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回头看着房子。 丹齐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件事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要是把我当朋友的话请不要介意我的直白,我建议你最好嘴巴闭紧点。” “非常感谢你的友好。可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也不知道。弗兰特家族很显赫。大树倾倒,会把树下的小草也压死。”他抽了口烟斗,“你被叫去指认尸体已经很不幸了,你根本就不该卷入这种事情中。” 我耸耸肩,想装作已经忘掉了早上那血淋淋的场景,可是完全没用。“我们进去吧,太冷了。” “随你。” 他的语气里似乎透着一丝遗憾。我们慢慢地走回房子——非常慢,因为他的脚步很拖沓。今晚的月亮很亮,我们的脚步踏碎了草地上的银色月影。房子矗立在我们面前,一轮圆月高挂在草坪上空。 丹齐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托马斯?我可不可以这样叫你?你可以叫我艾德。我不希望——” “嘘,”我说,“看——有人在看我们。看到没?左侧的第三间阁楼房。” 那扇窗户属于莫利和奎尔德及查理·弗兰特的房间。我们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钻进了屋子。 “月光真是具有神奇的力量。”丹齐说。 我摇摇头。“我看见了一张脸。就那么?.一刹那。” 我以为那晚我会在噩梦中回到雅各布·奥顿的棚子里,看到屠杀现场,结果一夜无梦。 白天,学校就是最好的药物。接下来的几天,日子风平浪静,仿佛没发生任何事。不过各种消息源源不断地从外面传来。被捕的是那个自杀的建筑商欧文斯的兄弟,据说他已因愤怒而失去了理智。好几位可靠的证人听到他发誓要对付亨利·弗兰特,他认为弗兰特要对他兄弟的自杀负责;他是个暴力分子,曾经因为怀疑邻居对他老婆献殷勤而杀了对方。可是第二天,治安官又宣布释放了他。因为后来证实他当天晚上在叔叔家喝酒,还跟侄子们睡在一起;他的家人为他提供了不在场证明。 问讯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不过让我和布兰斯比先生都松了一口气的是,他们没有叫我去做证。弗兰特先生的机要秘书,一个叫阿戴尔的人,认识他二十多年了,毫不迟疑地确认了尸体就是他的老板。陪审团最后裁定,这是一起不明身份的单人或者多人实施的谋杀案。 尽管弗兰特先生死得很惨,却没有多少人因此悲痛或对他的遗孀表示同情。随着维文赫银行倒闭的消息及其原因传播开来,媒体上全是谴责之词。 弗兰特先生到底造成了多大的损失,一直没有确切的结论,不过我听说数目在二十万到五十万英镑之间。很多客户因为信任维文赫银行的名声,又指定维文赫先生和弗兰特先生作为他们的财产受托人。之后,弗兰特先生在百分之三的金边债券市场投入了成千上万英镑购买股票,近三年里,他又伪造授权,卖掉了这些股票。维文赫先生签署了这些文件,不过他显然不知内情。所有这些文件上的第三名合伙人,同时也是另一位财产受托人的签名,以及见证人的签名,全都是伪造的。这一买卖得来的收益全归弗兰特先生所有,用来支付银行客户的利息,以防止信用遭到怀疑。 弗兰克先生的秘书阿戴尔声称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丹齐认为这人选择跟警方合作是为了避免刑罚。)阿戴尔证实银行因卡斯沃尔先生的撤资而遭受重大打击,他还证实银行为多家投机建筑商提供了贷款,并提供很大的优惠。为了保证已贷出的款项最终能被偿还,弗兰特先生还决定追加供款。另外,说弗兰特先生嗜赌成性造成破产的传言依旧不绝于耳,说他在一些私人赌场的牌桌或色子桌上输掉了大笔钱财。 “凶手只是帮了刽子手一个忙。”丹齐说,“即便弗兰特没死,也会因伪造签名罪被抓,送上绞架。” 一时间,关于弗兰特夫人是否秘密参与了她丈夫的计划也是众说纷纭。有些人觉得她涉案甚重,罪加一等,因为她不仅是一名合伙人的妻子,还是另一名合伙人的侄女。不过这个观点并非人人赞同。 “男人从来不跟老婆聊生意。”丹齐反驳道,“不,她的罪过仅仅在于牵连到了此事中。只要可能,公众更喜欢找一个活着的替罪羊。” 糟糕的是,没有一个人为弗兰特夫人说话。卡斯沃尔先生给她提供了住所,但在这件事和其他所有事情上始终保持沉默。据说她发高烧病倒了,精神因为丈夫的罪行.败露和惨遭杀害这样的双重打击而彻底垮了。 至于查理,这些天来他晃晃悠悠,就像个机器人,我在想布兰斯比先生是不是要把他赶出学校。男孩们真是捉摸不透的生物。我还以为其他同学会折磨他,让他为他父亲的罪过受罚。可他们只是不搭理他。实际上,他们不忽视他的时候甚至对他挺好的,虽然有些笨拙。他看上去像是生病了,其他人也就真把他当病人对待。埃德加·爱伦更是几乎不离朋友左右。这个年轻的美国男孩对朋友嘘寒问暖、温柔细心,不像是这么大的普通孩子能做出来的。 莫利和奎尔德就不具备嘘寒问暖的能力,他们连通常的体面都做不到。有一次我碰巧看到他们跟爱伦和弗兰特在教室一角大打出手。莫利和奎尔德年纪要大得多,也壮得多,那场面都不是打架而是屠杀了。这一次我插手了,当场狠狠地抽了莫利和奎尔德,并命令他们晚上下课后等着,我要再打他们一顿。 “老师,您确定要这么干吗?”莫99lib?利低声问道。晚上我比预计时间晚到,那两人倒是按时出现了。 “我要一直把你们揍到再也露不出无礼的阴笑为止。” “老师,是不是因为那天奎尔德和我看见您和丹齐了?” “奎尔德和我,莫利,奎尔德和我,这个词要成复合主格代词了吗?” “你们在树下抽烟。” “你们这对爱哭鼻子的偷窥鬼,该死的。”我怒气上涌,吼了起来,“你们为什么不上床睡觉,莫非在祈祷?” 莫利竟然斗胆不回答我的问题,他说:“我们看到你们俩不止一次了。” 我盯着他看,怒气一下子消失了。对付男孩子的时候得有点脾气,可是毫无节制的怒火就会显得可怜了。 “趴下。”我命令道。 他没有动。“老师,也许我该向布兰斯比先生报告,我们必须听听良心的声音。他可是很厌恶——” “如果你想,就去布兰斯比先生那里说吧。”我说,“不过首先你得趴下去,我要让你尝尝你从没尝过的滋味。” 莫利那张大脸上的恶毒笑意消失了。“请允许我说一句,老师,这是很不明智的举动。” 他说这话时还一字一顿的,不过当我反手一拳揍在他嘴巴上的时候,出来的声音就成了尖叫。他想反抗,但我一把抓住他的喉咙,抓着他转了个圈,把他扔到了行刑的椅子上。他不敢动了。我掀起他的衣服下摆,抽了起来。现在我不生气了,我很冷静,很有计划。绝不能让男孩子这么傲慢无礼。等我住手的时候,他几乎走不了路了,只能靠奎尔德搀着。 不过这事还是让我后怕,虽然莫利和奎尔德确实欠揍。我从没对男孩子下手这么狠过,也从没情绪如此失控。我怀疑是不是受了亨利·弗兰特谋杀案无形的影响。 这时我还没意识到莫利可能比我更了解丹齐,后来我才发现他说那些话是另有所指。 谋杀案之后的第九天,十二月四日,星期六,我被叫到布兰斯比先生的私人房间。屋里还有其他人:卡斯沃尔先生那硕大笨拙的身体几乎要从桌子边的扶手椅上溢出来,他女儿端庄地坐在火炉前的沙发上。 我一进去,卡斯沃尔先生就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手里打开的怀表。“你得赶快,”他说,“否则我们就没法在天黑前赶回城里了。” 我惊恐地挨个儿看着他们。 “你要送查尔斯·弗兰特到卡斯沃尔先生家去,”布兰斯比先生说,“他父亲星期一下葬。” 24 “我是个杂种。”星期一晚上,弗兰特先生的葬礼之后,卡斯沃尔小姐对我说。 我被她如此粗鲁的用词惊到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瞥了一眼门,怕门开着,她说的话被别人偷听到。此时卡斯沃尔小姐和我待在她父亲位于玛格丽特大街的豪宅的休息室里,查理上楼去拿一本书了。 她褐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这个词就是这么用的。这就是我之前在阿尔比马尔大街上想跟你说的,结果被查理打断了。99lib.” “这无关紧要。”我开口了,完全是出于礼貌。 她跺了一下脚。“要是你也是个杂种,就知道这名称有多愚蠢了。” “请原谅,我没说明白。我不是说对你无关紧要,对大众来说也确实不可能无关紧要。我……我的意思是,对我来说没什么关系。” “你早就知道了,先生,承认吧。有人跟你说过了。” 卡斯沃尔小姐又盯了我一会儿。她的皮肤很好,几乎是半透明的,有这样皮肤的女孩子头发多半是红棕色的。她生气的样子反而更迷人了。 “我爸爸选择隐瞒我的身世。”沉默了一会儿后她接着说,“这反倒让我非常尴尬。因为这样会误导一些人……说白了就是,有些人是出于错误的认知才来接近我的。” “在我这里你完全不必担心这个,卡斯沃尔小姐。” 她低下头,研究起脚上的漂亮拖鞋。“我妈妈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农夫的女儿,但我没见过她……我还不到一岁她就死了。” “真遗憾。” “也没什么。六岁那年,父亲把我送到巴斯的一所女子寄宿学校,我在那儿一直待到十五岁,回来后跟表姐弗兰特夫人一起生活。那时爸爸和弗兰特先生的关系还挺好的。弗兰特先生那时在美国打理银行生意,所以当时家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弗兰特夫人、小查理和我。我真想……” “想什么?” “我真想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可后来我父亲的老婆死了,没有什么能阻碍我跟他住在一起了。而且那时他和弗兰特先生有了争执,我再住在拉塞尔广场也不合适,于是我就搬到这儿来了。”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似乎这些话在她心里憋闷了很久,要一下子倒出来,“作为一个陪伴、一个管家和女儿,还有……唉,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功能了。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父亲带朋友回家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她说完了,在炉边的小沙发上坐下,胸脯因为激动而上下起伏。 “很荣幸,你能对我坦露心声。”我轻轻地说。 她抬头看着我。“谢天谢地,葬礼结束了。这种事总是让我忧伤。没几个人来,对吧,除了几个美国人,基本上没人来。光看葬礼你肯定想象不到,亨利·弗兰特活着的时候有多少人以有他这个朋友为傲。” “美国人?” “诺克先生。他似乎认识弗兰特先生,几个星期前,那位美国部长拉什先生把他介绍给了爸爸。” “我应该见过这个诺克先生。” 她皱起了眉头。“什么时候?” “有一次他去拉塞尔广场拜访,那时他好像刚从美国过来。后来还见过一次,是维文赫先生去世那晚,在阿尔比.马尔大街。” “可他来葬礼干什么?他们似乎也不算是什么亲密的朋友,更何况那些罪行让弗兰特先生原先的朋友都和他成为陌路人了。” “我不知道。”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你不能直接问他吗?” 她摇摇头。“我基本上不认识他。虽然曾经介绍过,可从来没说过话。况且,他干吗要浪费时间跟一个小姑娘说话?” 我没回答,也不需要回答,至少不需要言语上的回答。这个问题就这么悬置在我们之间,然后她脸红了。我们四目相对,笑了。弗洛拉虽然不漂亮,可她的笑容能让人心动。 “可怜的索菲——弗兰特夫人。”她突然又开口了,也许只是急于把话题岔开,“她什么都没了,你知道吗,真的是一无所有。弗兰特先生甚至把她剩下的首饰也都拿走了。她本来已经把大部分都给他了,可是他走的那天撬开了她梳妆台的抽屉,把仅剩的几件也带走了——那几件她极为珍视,存着以备不时之需的。” “那些首饰没找到吗?” “没有……怀疑是被凶手拿走了。不过索菲也不是没有朋友,希尔德先生……至少还有我。她对我来说就跟亲姐姐一样,我家的门永远都向她敞开着。”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卡斯沃尔小姐瞥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评估一下她这番多愁善感的倾诉的效果,然后她转向一边,借着烛光在缝纫桌上穿起针线来。 查理冲进了房间,然后慢慢变回脚步踉跄、沉默不语、爸爸刚刚下葬的孩子。他一身重孝穿戴,可是没人的时候他的表情就会出卖这看似悲伤的心情。我相信父亲的惨死让他深深震惊——谁不会呢?——可是我不觉得他为父亲的死感到悲痛。他在火炉边坐了下来,卡斯沃尔小姐专注于刺绣,我则打开了手上的波爱修的 href='9772/im'>《哲学的慰藉》。 这边书页偶尔翻动,那边针线翻飞,可我觉得我们都心不在焉。那天天气非常冷,坐在屋子里我仍觉得冰冷刺骨,这样的阴天对我们的影响各不相同。弗兰特先生的葬礼是在拉塞尔广场旁边的殉道者圣乔治教堂举行的,现在他的尸体正躺在育婴堂北面的坟场里。而弗兰特夫人在我们头顶上的某间屋子里睡着,旁边有克里奇太太伺候。这位寡妇坚持要参加丈夫的葬礼,结果高烧再次发作了。 在弗兰特夫人的要求下,本学期查理都不去学校了,而我被雇来当他的家庭教师兼看护。卡斯沃尔小姐某次不慎说漏了嘴,我才得知原本卡斯沃尔先生反对这个计划,但弗兰特夫人非常激动,好几个医生都担心这会危及她的生命。 现在我们三个默默地坐着,假装忙着自己的事,实际上心思各异,只等着仆人送茶来。可我的口渴注定没法缓解了,因为仆人刚把茶送来就宣布卡斯沃尔先生想见我。 我下了楼。这栋房子位于卡文迪什广场东面,大小和地理位置都比我预想中的差一些,毕竟卡斯沃尔先生那么有钱。我在楼下的里间客厅里找到了他,他手里拿着雪茄,坐在火炉边的扶手椅上。 “希尔德,快关上门,行吗?真他妈冷啊。葬礼总让我心寒。站这儿,老兄,站在火光下,让我能看到你。”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会儿,“查理跟我说你参过军,是滑铁卢战役中的民族英雄。” “对,我参过军,先生。” 他大笑起来,大张着的嘴巴突然闭上了,像吃了一只苍蝇。“我真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排成一列等死——个人意见而已。当然,像你这样不这么想的年轻人才对国家有用。”他拿起手边的一只玻璃杯,喝了一口,“他们说你见过亨利·弗兰特的尸体。” “是的,先生。” “就躺在他被杀的地方,对吧?惠灵顿别墅,哈!那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竟然死在幽暗潮湿的地下室里。” “那个地下室其实是露天的,先生。那些房子的墙壁也就几英尺高。而且,虽说我去看了他被杀的地点,但等我到那儿的时候他已经被移走了,移到了旁边的棚子里。” “哦。”卡斯沃尔先生呼噜噜地清了清喉咙,“他们可没跟我说这个。我听说他的尸体被残害得很厉害。” “是这样的。” “怎么回事?跟我说说,伙计。用不着在意用词,虽说我没当过兵,但也不是个胆小鬼。” “报纸上说他被一把斧子砍伤。” “没错,在树篱里找到了。他们说上面有血和毛发。你看过那些伤口,依你看,是那种凶器弄的吗?” “很有可能,先生。弗兰特先生的头部遭到重创。非常严重,一只眼睛都被打出来了。” “但你仍能确定那是他?” “我不是很肯定。可是头发、身高、衣服,还有那双手,一切都支持这个结论。” “虽然脸认不出来了,可事实就是这样,对吧?” “要不是他的话,那这个人也太像他了。外貌,还有——” “明白了。”卡斯沃尔先生打断了我,“你为什么提到他的手?” “死者的右手上戴着弗兰特先生的戒指,且左手食指缺了两节。” “那双手是绅士的手吗?” 我耸耸肩。“很难说,都被打得皮开肉绽了,我也没机会或者欲望去仔细检查。而且,当时的光线不是很好。” 卡斯沃尔先生从马甲的口袋里掏出表来看了一眼。他叹了口气,似乎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又盯着壁炉里的火看了一会儿。他的领结松开了,马裤的腰带和膝盖处的扣子解开了,外套皱巴巴的,到处是污迹,头发乱糟糟的。可是他的头脑活跃,说话随意却重点突出,让人经常忘记他其实是个患病的老人。 突然,他抬头瞥了我一眼并冲我微笑,我感觉像要失明了一样。和他女儿相似的笑容——面部肌肉的调动几乎一样——却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你明白问题所在了吧,是不是?” “手指。” 他点点头。“你能不能确定,那根缺了两节的手指是早就那样了,还是最近才制造的?” “在当时的条件下,我怀疑就算是专业的医疗人员也很难判断。” “衣服下面的皮肤怎么样?” “我没有机会去检查。”我有点犹豫,“不过皮肤的颜色不像是活人的。尸体在外面放了一个晚上,天气很冷。除非有明显的标志,比如伤疤或者痣什么的——” “没有。” 卡斯沃尔先生沉吟片刻,喝了口酒。屋里只点了两根蜡烛,分别放在壁炉的两端,因此四下都很昏暗。这让我想起了柏拉图在 href='1755/im'>《理想国》中描述的洞穴:这里有火光,有阴影;我还能看到火光的另一边吗,充满阳光的真实世界?还是弗兰特一家和卡斯沃尔一家要把我永远禁锢在他们的洞穴里? “我想对你实话实说,”卡斯沃尔先生说,“不过我先得请求你保守秘密。你能保证吗?” “好的,先生。” “弗兰特夫人跟我说,有一个不要脸的家伙跑到斯托克纽因顿骚扰过查理两次,而且第一次的时候他试图攻击,或者是抓住这孩子。你当时在场帮了他们,是不是?” “是的,先生,不过——” “第二次,那人竟然阔绰地给了孩子们一点钱。”卡斯沃尔先生举起一只手,阻止我说话,“现在,我要说点你不知道的。星期五中午的时候,弗兰特先生正穿过拉塞尔广场往家走时,在自己家外面被一个人搭讪了。这人恰好就符合你和查理对出现在斯托克纽因顿的陌生人的描述。弗兰特夫人当时正好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这一幕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这阵子他们被债主折磨得心惊肉跳。不过这人看起来不像是债主,也不是警察,不像任何相关人士。虽然弗兰特夫人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能从手势看出弗兰特先生很生气,而对方显然被他的怒气吓到了。后来弗兰特先生进了屋子,那个人迅速走掉了。弗兰特夫人等丈夫进来后问他那人是谁,这时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弗兰特先生矢口否认他跟任何人说过话。”卡斯沃尔先生停了一下,食指伸进马甲的两枚纽扣间挠了挠肚皮,“依你看,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我不知道,先生。” “我很怀疑,弗兰特夫人说你跟她丈夫有些私下交易。” “我是有一次有幸为弗兰特先生跑了个腿。”我转过身去,不让他看到我的脸,“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觉得弗兰特夫人看到的人跟弗兰特先生的死有很大关系。” “要是你明白我反倒觉得奇怪了,因为我还没告诉你呢。虽然那天很冷,但弗兰特夫人想透透气,因此当时客厅的窗户开着。那个陌生人声音很大,她很清楚地听到他说‘惠灵顿别墅’。还有,她认为——尽管我不确定她这话到底有多可信——那人带有爱尔兰或是美国口音。”卡斯沃尔先生用玻璃杯底敲了敲椅子扶手,“我觉得她没说谎,至少在记忆中她确实听到了。还有一件事,她非常确定,你为她丈夫跑腿的事跟那个出现在斯托克纽因顿的陌生人有关。目前她的身体状况还不太好,于是她委托我把这些话说给你听。” 我低下了头,一阵羞耻感涌上心头。 “我想,你不希望她遭受更多的痛苦吧?”卡斯沃尔先生说。 “当然,先生。” “那你没理由不坦白你所知道的底细了。” “好吧。那个人第一次来到斯托克纽因顿之后,弗兰特先生便很担心儿子的安全。后来我又偶然遇见了这个人,在朗埃克。我一路追踪,终于逮住了他,问出了他的故事。他是个美国人,爱尔兰裔,自称大卫·坡。他到斯托克纽因顿去不是找查理或者弗兰特先生,他感兴趣的是查理的朋友,埃德加·爱伦。” “爱伦?那个住在南安普顿大街的美国人的儿子?那个烟草市场垮台时遭受重创的爱伦先生?” “我不知道爱伦先生的生意做得怎么样,先生,但确实是他的儿子埃德加·爱伦——或者说养子。小埃德加也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而这个大卫·坡,自称是他的亲生父亲。” “那他这么多年后还来干什么?” “要钱。”我犹豫了一下,“我猜也可能有一些父爱的元素在里面。或者至少有点好奇心。” 卡斯沃尔先生拿出一条黄色的大手帕,轰隆隆地擤鼻子。“可我不明白,第二次的时候,他给了他们钱。” “是的,先生,我只能推测在这段时间里坡先生的境遇有所好转了。” 卡斯沃尔先生看了看表。“还有一点,弗兰特夫人非常肯定,那人第一次是冲着查理而不是另外那个男孩来的。” “我觉得那是坡先生犯了个错误。我必须指出当时他有点喝醉了,还有,这两个孩子的确有几分相似。” “双胞胎,嗯?” “那倒没有,先生,但确实很像,仅此而已。” 卡斯沃尔先生把烟头扔进壁炉。“告诉我,你知道这个人住在哪儿吗?” “在圣贾尔斯一带。他没说具体地址,但他跟我说他总待在喷泉酒馆,在那里当街头画家。” “这些你都告诉弗兰特啦?” “是的,先生。” “后来这个叫坡的人又出现在斯托克纽因顿的时候,境遇奇迹般地变好了。再后来,弗兰特夫人看到她丈夫在拉塞尔广场跟一个人聊天,聊到了惠灵顿别墅,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坡,但她丈夫否认了。最后,在惠灵顿别墅发现了弗兰特的尸体,是被残忍谋杀的。你有什么看法?” “根据现有的证据,先生,很难判断这些信息是否相关、是否有联系。” 卡斯沃尔先生用左手手肘敲了一下椅子扶手。“不要跟我讲大道理,年轻人。你们这些老师,把全世界都当成教室……你对圣贾尔斯那边熟不熟?” “我去过那儿几次。” “找乐子?”我没回答,他就笑了一声,一种奇怪、生硬,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从一只大鸟的嘴里发出来的,“你知道喷泉酒馆吗?” “好像在教堂北面,”我说,“靠近劳伦斯大街,我想。” “那你明天能到那里去找一下坡先生吗?” “先生,正如你说的,我是一个老师,而且——” “又来了,又来了,希尔德先生,你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而且你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知道坡长什么样子的人,除了弗兰特夫人之外。” “可是弗兰特夫人委托我照顾她的儿子。” “见鬼,你觉得我付不起请你的钱吗?” 有钱人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而通常情况下确实如此。现在,我差不多成了卡斯沃尔家的用人了。要是我惹他生气了,他去布兰斯比先生那里说一句话,我就失业了。 他按下报时按钮,怀表发出轻微的脆响。“再说了,”他低声说道,“你也不是为我去做这件事,我是在请你帮弗兰特夫人。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 25 第二天早上,我偷偷溜出了门,穿过市场来到牛津街,然后向西往圣贾尔斯教堂走。我从生炉子的人手上买了件打满补丁的旧外套,从卡斯沃尔先生那里借了根结实的手杖。 这天能见度很低,空气是黄色的,吸进嘴巴里能尝到一股煤灰味。我跌跌撞撞地走在人行道上,不断和其他行人碰撞,还有一次差点儿被一辆运煤的车要了命。 在那些被人们嘲笑,说成是疯子的日子里,我常常在圣贾尔斯周边的贫民窟里游荡。最糟糕的部分是教堂北面,班布里奇大街、乔治大街和闹市区之间,有一块由大杂院、小胡同和巷道组成的黑漆漆的菱形地带。我倒是从没遇到过麻烦,连满大街乱跑的野狗都对我没兴趣。天下穷人一家亲,他们知道我和他们是同一伙的。 慢慢走近这个地带的黑暗中心,各种气味和噪声就越发强烈,它们和我打招呼,拥抱我,吸干我,像这黄雾一样要把我淹没。贫民窟是一个自然法则都倒转的地方:在这里,受害者成了野蛮的猎手,被捕猎的反而是猎手的天敌。 我离开闹市区转进劳伦斯街,一个大冷天还只穿一件单衣的女人伸着孩子般的小手扯住我的衣服。我赶紧脱身而过,匆忙间踩到了一头从巷子口的污泥里冲出来的瘦骨嶙峋的猪,两个顽童在后面高声尖叫着追打它。我赶紧往前走,越过一个裹着灰色毯子蜷缩在门洞里的女人,她怀里还抱着个孩子,朝我伸出一只皮包骨头的手,乞求着:“我可以给你乐子,亲爱的。”她发出呜呜的声音,尖厉刺耳,我没搭理她,她便用同样的语调诅咒了我。 “行行好,给老兵一个铜子儿,让他为女王陛下的健康干杯吧!”又从脚下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低头一看,一个没腿的红脸汉子蜷缩在一辆低矮的推车上。 “你能告诉我喷泉酒馆怎么走吗?离这儿不远了吧?” “为女王干杯。”那人坚持不懈。 我从兜里掏出一便士,扔在他摊开的手掌里。 他握住了硬币。“左转,教堂街和乔治大街中间有条巷子,从那里穿过去就到了。” 他的目光投向一群从啤酒屋里出来的酒徒,我顿时紧张起来,迈步走开,边走边晃动手中的手杖,尽量弄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博爱是个奢侈品。在贫民窟里更是不可行的,在这里,一时冲动的善意都可能让你付出沉痛的代价。 我找到了那条巷子。一条土路,最多四英尺宽,全是泥巴和粪土——有人的,也有畜生的,半硬半软。一路上挤满了睡觉、喝酒和聊天的人。两个小女孩坐在泥巴里,拿着几块破布玩过家家。就在离她们不到一码远的地方,一男一女正一边交欢一边呻吟、号叫,看上去更多的是痛苦而不是享乐。 我一路用手杖开道,推开人群。从巷子尽头一个充满雾气的院子传来一阵舞曲的声音,是小提琴演奏的《圣帕特里克节》。我以前听过这首曲子,是从以前驻扎在隔壁的爱尔兰军团那里听来的。贫民窟又被称作圣地或者小都柏林,因为那些贫穷的爱尔兰人会从全城,甚至全国各地源源不断地涌到这里。 我走到巷子尽头的那个幽暗的院子,右边的建筑外挂着..一块粗糙的牌子,上面画着个喷泉。我推开门,又跨过一个在地上爬的孩子,进了一个貌似是酒吧的屋子。里面低矮昏暗,不过十二英尺见方却装了至少三十个人。我一路推挤着,直到碰到一个彪悍的女人,腰间还系着皮袋子和一串钥匙。我摘下帽子,行了个礼,或者说尽量地欠了欠身子。 “夫人,”我说,“也许你能帮我个忙。我在找一个叫坡的街头画家。” 她端起手里的啤酒杯喝了一大口,把它放在旁边的架子上,然后转过身来,抹了抹嘴边的泡沫,说:“恐怕你来晚了一步。”她眼皮往上一翻,褐色的小眼仁就像布丁上的干果粒。“他是个满腹诗书的好人啊。夜晚为我们朗诵诗歌,人也彬彬有礼。他从来不缺活儿干,今天这个请他帮忙写诉状,明天那个央求他写封信训斥自己被宠坏了的?99lib.孩子,或是向海峡对岸的父母要钱。”她又端起大啤酒杯喝了一口,“坡先生干什么都有板有眼的。” “他现在不在你这里吗,夫人?” “哎呀,是啊。可他在我们家楼上靠窗的床上住了好久,都快成一家人了。‘玛利亚,亲爱的,’他对我说,‘你把我当国王对待,而你就是我的王后,这里是我们的王宫。’” 她把脸凑到我面前,冲我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红肿的牙龈。我闻到一股酒酸味和很冲的腐肉味。 “啊,要是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那个房间,先生。‘床很舒适。’坡先生曾经对我说,而且他不用和别人分享,除非非常愿意,你懂我的意思吧?你想不想跟我去看看呢?” “你真是太好了,夫人。可是不巧,我找坡先生有点急事——” “我总说,事情是你越急就越着急。”玛利亚说着用她的大胸脯挤了挤我,“没那么急吧,我想,连喝一杯驱驱寒的时间都没有?这样的大雾进到你肺里,可得好几天才能缓过来呢。我的第一个丈夫就是个肺痨,第三个也是。” 我意识到这是无法拒绝的,只好邀请她跟我喝一杯。她收了我一先令,打开架子上方的柜子,调了一杯兑水杜松子酒。 没过多久,我的女主人就变得十分惹人讨厌了。她先是背靠着墙,用有力的双手抓着我的肩膀,夸我的身材好。然后她试图亲我。接着在喝了更多的杜松子酒之后,她为第三任丈夫.99lib.掉了几滴泪,她说他比其他几个更加打动她的心。 “请告诉我坡先生在哪儿,夫人,”我打断她,“你刚才很好心地答应我的。” “坡先生。”她哭着说,想把围裙脱下来却没成功,“我的坡先生抛下了他的爱情鸟,从我们的快乐窝里飞走了。” “是的,夫人——他去哪儿了?” “七面钟。”她吸着鼻子说,突然间变得比修女还清醒,“他说他找了份给绅士当差的活儿,要搬到离做事的地方近的住处去。其实是他看不上喷泉酒馆了。” “他去了七面钟的什么地方?” “女王大街的某栋房子里。”她说着话,两腿就渐渐瘫软,整个人顺着墙慢慢滑下去,膝盖像两座山一样拱起来,顶着高耸的胸脯,“那里有个算命的,很绅士,他的鹦鹉会说法语。坡先生说他看着他——我是说那个人,不是鹦鹉——看到他脚下有很多漂亮女人,还有做梦都梦不到的荣华富贵。” 26 我离开喷泉酒馆的时候,雾更加浓了。我的眼睛生疼,溢出眼泪,且鼻水直流。我挤过一堆同样也在咳嗽的人群向七面钟走去。途中经过圣贾尔斯教堂墓地,教堂看上去就像一只漂浮在海面、浑身污泥的巨鲸。而走在街上的我就像在海底之城穿行,一个被淹没的世界。 这一幻想刚在我的脑中成形,我就记起圣贾尔斯教堂确实淹死过人。几年前,就在离教堂几步之遥的地方,马蹄铁酿酒厂里的一个巨大的酒桶裂了,成千上万加仑的啤酒像潮水一般涌入教堂,冲走了凳子、推车、棚子、动物,还有人。这一带有很多人住在地下室,啤酒灌入他们位于地下的家,有八个人就这么淹死在艾尔啤酒里。 一想到这里的街道和巷弄间都流动着复仇的恶浪,我对自己要追查的事情更增添了一丝怀疑。这种感觉悄悄潜入我的身心,越来越无法忽略,就像床单上的水渍一样。尽管我不断回头、环顾左右,大雾却让我无法看清哪怕是走在我身边的人。 我在拐角处停下来,想搞清楚自己身处何方,身后的脚步声似乎也跟着停了。我右转到新康普顿大街,离开七面钟。现在我确信有人在跟踪我了。我继续朝西走,然后又绕回来走到下伯爵大街,往七面钟方向走。我的信心又动摇了。身后的脚步声十分繁杂,让我无法辨认出原以为的跟踪者。 我绕过七面钟慢慢走到女王大街,尽量靠左行,每经过一栋房子都往里看看。大约走到整条街的中间时,我透过一家小店落满灰尘的窗户,看到里面挂着一只鹦鹉。我推门走了进去,那只鹦鹉立刻叫了起来,用奇怪刺耳的声音叫着三个音节,还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忽然间,这三个音节组成了单词,我明白了它的含义。 “啊呀波,”那只鸟儿叫着,“啊呀波。” 房间不过八英尺见方,充满煤灰和污迹。不过除此之外,倒是比大街上的气味好闻多了,也暖和多了。店里有一个男人,弓着背坐在炉子边,身上的外套拖到了地上,围巾和油腻bbr>腻的无檐便帽都是黑色天鹅绒的,腿上搭着个毯子驱寒。他转过脸来跟我打招呼,我看到一张胡子刮得很干净的胖脸,眉毛很平很高。 “算财运;测运势;预知姻缘仕途;祛除病体邪魔。”他声音低沉,用词讲究,俨然神职人员的模样,“能改善人缘,让你能迷倒人鬼。另外有客房出租,一日长期均可。西奥多·艾弗森能满足您的一切要求。” 我不想在礼节上输给他,于是摘下帽子鞠躬问道:“我是否有幸会见此宅的主人?” “啊呀波。”鹦鹉在我身后叫道。 “这儿是我租下来的,明年是否还是我的就难说了。”艾弗森把烟斗搁在炉子旁边的桌子上,“我看你不是来算命的,也不像是求姻缘。那就只剩下祛病和求宿了。” “也不是,先生。我听说我的一个老朋友住在您这儿,他叫大卫·坡先生。” “啊,坡先生。”他转过身,搅了搅炉子上坐着的小炖锅,“一位优雅的绅士。被牙疼所折磨。” “他现在在这儿吗,先生?” “哎呀,真不巧,很遗憾他不再与我同住一片屋檐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能问一下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吗?” 艾弗森扬了扬眉毛。“两天前——不,我说谎了,是三天前。他因为牙疼的缘故足不出户了一两天——人在任何年纪都有可能受此折磨,依我看,人类或许没有牙齿更好。我想给他点止疼药的,但他拒绝了。唉,一位绅士甘愿承受痛苦,我又怎能阻挠呢?” “那他说他要去哪儿了吗?” “他什么也没跟我说。他就像个贼似的半夜三更偷偷地走了,唯一跟贼不同的是,他没偷东西。对我来说没关系,他的房租付到这个周末了。” “这么说他也有可能回来?” “这可说不好。虽然我有若干种可行的方法来预测未来——作为第七子的第七子,我自然拥有天眼和妙手回春的天赋,但我给自己立下规矩,不能动用异能牟利。” “啊呀波。”鹦鹉叫道。 “该死的破鸟。”艾弗森先生骂道,“你身后的椅子上有一个麻布袋子,亲爱的先生,麻烦您用它盖住笼子。” 转身的刹那,我的眼角余光瞥到一个人影。是有人在窗外偷窥吗?不过这儿的玻璃又脏又粗糙,隔着窗户看就像看水下的东西一样模糊。我对自己说,可能是我的幻觉幻化成了偷窥的人影。我罩上鸟笼,回头看着店主。 “你认为坡先生还会回来,”我说,“是不是说他的行李还在房间里?” 艾弗森先生笑了起来。 我继续说道:“我想看看我朋友的房间,或许里面有些线索,能让我藏书网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还立了一条规矩,只有房客才能进我的房间。当然也包括来找房子的,想看看房间的大小、陈设什么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想租房的话,你就不会拒绝我看看那个房间了?那我想等它空出来以后租一天。” “绝对没问题。”艾弗森先生满脸堆笑看着我,“一个房间和软软的床垫,五先令一晚。公共水池在院子里。要是你想让女孩子帮你把水送进房间或者要一套干净的床单的话,另算钱。” “五先令?” “另加一先令杂费。” 我掏出钱包,为这个我永远也不会住的天价房间付了钱。 “谢谢。”他说着,把钱塞进了衣袋,“现在,我需要您的帮助。” 他掀开盖在腿上的毯子。这时我才发现他穿的不是长外套,而是一件黑袍,就像僧侣穿的那种,上面还绣着占星术和炼金术的符号,不过因为年头太久且沾满尘土,在光线昏暗的店里几乎看不清了。他脚上穿的是一双巨大的皮拖鞋。毯子移开后也露出了他坐的椅子,椅子腿上装了轮子,前面有个架子可以让艾弗森先生搁腿,椅背后面装了一个扶手。 他从长袍的带子上解下一串钥匙。“要是您能把我推过那道门,我将不胜感激。还好坡先生的房间就在一层,爬楼梯对我来说可真是痛苦。”他吸了吸鼻子,“我老父亲的房间就在我们头顶上,可我都没法随时跑上去照顾他。” 艾弗森真沉,把他推过那道门可不是件轻松的活儿。门这边和外面那个脏兮兮的小店完全是两个世界。这里跟喷泉酒馆一样人满为患,可以看到后面的厨房里有人,楼梯上也是人。大厅里挂满了晾晒的衣服,我们只好一路拨开滴水的棉布帘穿行而过。楼上有人边唱边跺脚,楼下则传来锤子的敲击声。 “地下室里有个制鞋厂。”这里的主人告诉我,“他们做的马靴是伦敦城里最好的。你要定制一双吗?他们肯定会给租客朋友非常优惠的价格的。” “谢谢您,我暂时还用不着。”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艾弗森喊道:“爸爸,你别激动,我一会儿就上去陪你。” 没有回应。 我们在厨房边的一道门前停下来,他倾身向前开了锁。门里是一个比橱柜大不了多少的小黑屋,仅仅能容下一张小床和一把椅子。唯一的小窗户还破了个洞,用破布和报纸塞着。椅子下面有个没倒的便壶,旁边还有一个空瓶子。床还没收拾。 艾弗森指着床下说:“他的箱子还在那儿。” “我可以打开看看吗?”我问,“里面可能有些线索让我找到我的朋友,这样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 他大笑起来,结果引起一阵咳嗽。“我真的很抱歉,不过你要想打开箱子的话还得一先令。” 我什么也没说把钱给他了。箱子没有锁,我翻了翻——里面有一双需要换鞋底的鞋,一件打了补丁的衬衫,一幅蜡笔画,画着一个大眼睛的卷发姑娘,这发型是二三十年前流行的了。还有一本书,是几出莎士比亚的剧本:书的封底没了,扉页上写着“大卫·坡”。 “你知道他在哪儿工作吗?”我问。 艾弗森摇摇头。“付房租且不惹麻烦的房客,我可没理由问东问西。” “他的其他东西呢?” “我怎么知道?也许这就是他的所有东西了。作为他的朋友,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处境。” “这里可能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有个负责给客人送水、倒尿壶的女孩,如果你想的话可以问问她。不过这又得花你一先令。” “我给得还不够吗?” 他伸出手。“世道艰难啊,我亲爱的朋友。” 我又给了他一先令。他又吩咐我把他推进厨房,这里有好几个孩子在哭,两个女人站在一堆破布边吵着架,脏话连篇。低矮的厨房后面有三个男人在玩骰子,一个女人在煮骨头汤。我们经过他们身边,终于来到一个小院子里,满得要溢出来的污水池散发出一阵恶臭,逼得我赶紧掏出手帕。 “那儿。”我的向导指着一个靠着院墙的木棚,看起来就像个大狗窝,“那就是玛丽·安住的地方。你可能得去叫醒她,昨天她忙了一晚。”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满是垃圾的院子,走到棚子前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我又敲了一次,耐心地等着。 “我跟你说了,”店主人喊道,“她可能睡着了。你推推门吧。” 烂木头做的门刮擦着院子里的鹅卵石地面。小棚子连个窗户都..没有,不过从门口透进的光照到角落里有个女人,蜷在一堆报纸和破布里。 “别怕,玛丽·安。我是坡先生的朋友,我想问你一两个问题。” 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然后发出一声尖叫,像鸟叫的声音。 “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说,“你还记得坡先生吗——那个住在厨房隔壁的房客?” 她坐起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发出一声刚才那种尖叫。 “我想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听到这里,玛丽·安跳了起来,退到她这可怜的蜗居的一角,手依旧指着自己的嘴,再次发出那个声音。我终于明白她想说什么了,这个可怜的姑娘是个哑巴。我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她没戴帽子,稀疏的姜黄色头发里爬着虱子。 “你记得坡先生吗?”我很坚持,“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能听到的话就点点头。如果你还记得他的话,也点点头。” 她愣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他三天前走的?” 又点了一下头。 “你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这次她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他在哪儿工作吗?” 她比刚才更猛烈地摇了摇头。 “他走的时候带没带包?” 她耸了耸肩。从门口射进的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我看到她的眼珠子转来转去的。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把一便士和两便士,在她身旁排开。让我极其尴尬的是,她双手抓住我的手,猛烈地亲了起来,同时发出刚才的鸟叫声。 “你不必这么激动。”我不知所措地抽回手,站了起来,“请原谅我打扰了你的休息。” 她做了个手势让我等着,然后在放衣服的架子上翻找,不时发出吱吱声和尖叫声,不过声音比之前温和多了,让我想起树林里鸽子的咕咕声。最后,她的脸上露出光彩,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像是从便签簿上撕下来的。纸上画着一个男孩的半身像,不过这世上应该不会有长成这样的男孩,像是某人心里想着别的事,随手画出来的。 我笑了笑,装作看了很高兴的样子,想把它还给玛丽·安。她吱吱咕咕地叫着,用手势示意我留着它。我把纸塞进大衣口袋,跟她说了再见。她害羞地笑了,轻轻地挥了挥手,又钻回到被单里。 艾弗森还在院子口等着我。“你让她动心了,亲爱的先生,我能看出来。我们很少能有幸听到玛丽·安这么多嘴的。” 我没搭理他的自作聪明。“谢谢。要是这儿不再有什么新信息的话,我想我该走了。” “既然已经到了院子里,那你走院门出去更方便。”艾弗森指了指厕所旁边的一条小路,小路的另一边是条管道,轰隆隆地从房子通向外面,“除非你还想算个命,或者想求些缘分,让某位女士对你欲火中烧。” 我摇摇头走向那条小路,快步出门,走进雾气迷蒙的喧闹街道。空气阴湿,闻起来有腐败的味道。一只硕大的灰老鼠从我的脚上跑了过去。我用手杖打过去但没打中,只是敲在了墙上。我满脑子都是对那女孩的怜悯和对艾弗森的痛恨,我觉得他在给她拉皮条。 被袭击时我毫无防备。 在一条小巷的三分之二处,一个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男人撞上了我的右肩。我倒向对面的墙壁,试图举起手杖。但街道太窄,加上男人的妨碍,我没成功。这时我意识到墙上有一扇凹进去的门,空间足够躲藏一个人。 所以不是一个而是两个:第二个人朝我扑过来。两人都穿着黑衣服。一开始我被打得蜷缩成一团,听到金属砸在砖墙上的叮当声,闻到热乎乎的酸臭气息。叫骂的声音。我听到踩着粪土从大街上跑来的脚步声。 “去你妈的。”男人的号叫声。 我的头遭到重击,疼痛让我视线模糊。失去意识前我听到一个男人大喊:“老天爷啊!抓住那只该死的乌鸦!” 27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毫无印象。有几秒钟,或者更久,我完全失去了知觉。即便后来费了半天劲?让自己清醒过来,也才终于搞清楚大雾一点也没消散,然后不知怎的,我被一个人半背半拖着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拼命地喘气。有人在我耳边喊叫着什么,不一会儿,我发现自己被抬上了一辆出租马车,整个人瘫倒在座椅上。 “布鲁尔大街。”我旁边的男人说道。 “他脸色不对。”另一个声音说道。 “不,他只是晕倒了,没什么。” “要是他吐在车上的话——” 我听到硬币的叮当声,接着四下安静。很快,马车动了起来,但走得很慢。我双手抱头缩在角落。马车的晃荡让我想吐,且一度认为马车夫的担心要变成现实了。时间停止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阳光让我眼睛疼。我的同伴没再跟我说话,就算说了我恐怕也无法回应。 马车七拐八绕地行进,我慢慢地习惯了这种摇晃,反而觉得舒适而不是难受。我睁开眼,眯眼看外面。那边,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肯定是圣安教堂的板条钟塔和拱起的塔尖。认出方位让我的脑袋一震,似乎触发了某种内部机制:我的脑子又开始正常运转了。 我为什么会在马车里?难道被绑架了吗?我竭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被弄上马车之前发生了什么。再早一点的记忆就是那个店主艾弗森看着我检查坡先生的箱子。我慢慢地转了转头,结果疼得更厉害了。 “啊,”萨鲁泰逊·汉姆威尔的声音,“你的脸色终于正常了,希尔德先生。这是个好兆头。” “汉姆……汉姆威尔先生?我不明白。”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我的记忆似乎有一段缺失。”我正说着话呢,那段神秘的记忆空缺又吐出了一点碎片,“乌鸦。” “你说什么?” “我记得有..人——妈的,要是我知道是谁,或者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我觉得那人有爱尔兰口音,大叫着什么乌鸦。据我所知,这个词在圣贾尔斯地区通常指——” “有色人种?” “没错。拜托你,汉姆威尔先生,请你告诉我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碰巧走到女王大街,听到一阵喧闹声。我往路边一家店旁的巷子里看了一眼,看到你在跟两个穷凶极恶的流氓搏斗。我当时并没认出你来,只是以为有个无辜的人正在挨打、被抢劫。于是我过去打倒了一个,另一个跑掉了。然后我觉得我们最好赶紧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我看了一眼他的手,看到关节都擦破了。“真是万分感谢,先生。”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也有一处擦伤,“我——我真不敢想,要不是你正好路过的话我会成什么样。” “不过你的帽子丢了。确实,我觉得他们下了狠劲,要不是有帽子,你的情况会更糟糕。你应该还带了手杖,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点点头。我完全没意识到这两样东西不见了,思绪还停留在汉姆威尔竟恰好路过这一天大的巧合上。无论如何,我是这一巧合的最大获益者。 “你的钱包还在吗?” 我摸了摸口袋。“在。” “那就好。”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必须小心谨慎。我慢慢地说:“可能我走在街上的时候被他们拖进了巷子,想抢劫。” “不太像。”汉姆威尔说,“不然我早就看到你了,虽然有雾。看起来更像是你从另一端走进那条小巷,或是从某栋房子的侧门里出来。” 马车一路向西,晃晃悠悠地穿过喧闹的街道,进入索霍区的中心地带。终于,我们抵达了布鲁尔大街。汉姆威尔指示车夫停在街北面的一栋房子前,靠近与大普尔特尼街交会的街角。我准备付车钱,他扬扬手阻止了。 我站起来,头又晕了,汉姆威尔赶紧扶住我,并搀扶着我进了屋子。一个面无表情、制服邋遢的仆人带我们上了楼。看来诺克先生租下了整个二楼。上楼第一间是接待室,汉姆威尔让我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吩咐仆人去给我拿杯白兰地,然后去找主人了。等他和诺克先生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喝掉了大半杯白兰地,恢复了一些神志。可我还是记不起>来在女王大街坡先生的房间到汉姆威尔把我弄上马车之间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乌鸦? 粗粝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响起,眼前浮现出一些几乎被我遗忘的记忆片段:一个瘦小的、孩子般的人抓着我的手亲吻。这幅画面非常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在她枯草般的姜黄色头发上爬动着的虱子。 诺克先生进来的时候我不由得站了起来,发现自己已不需要搀扶了。他和我握手,问我感觉如何。我磕磕巴巴地感谢了汉姆威尔的救命之恩以及诺克先生的热情好客。 “汉姆威尔只不过履行了他作为基督徒的基本职责。”诺克先生用一板一眼的新英格兰腔调说道,“还好他恰巧路过。” “确实如此。”我说。 “请坐吧。”诺克先生在我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来,“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争论了一下阅读奥维德的价值。我对伦敦了解不多,不过我的职员对我说,他遇见你的地方不太适合一位学校老师出入。” “是卡斯沃尔先生派我到那里去办点事。” “卡斯沃尔先生?哦,我最近有幸见过他,只是在一个悲伤的场合下。”他目光犀利地盯着我,“请原谅我的好奇,但我记得你所任职的学校在伦敦城外,对吧?” “是的,先生,不过目前我住在玛格丽特街的卡斯沃尔先生府上,做查尔斯·弗兰特的家庭教师。” 诺克先生抿紧了嘴巴。“我们真该感谢卡斯沃尔先生为弗兰特夫人和她刚刚丧父的儿子提供庇护。” 他顿了一下,似乎陷入阴暗的深思。在这段沉默中我也有些不开心了。要不是我见证了维文赫先生签署遗嘱,弗兰特夫人本来是不需要卡斯沃尔先生的庇护的。 最后他终于接着说:“你还记得袭击你的人的样子吗?你肯定也想让弓街的警察抓到他们吧。” “很遗憾,我一点都记不起来被袭击时的事了,连汉姆威尔是怎么救的我都不记得了。” “真是不幸。不过至少你还记得是在哪里发生的,而且汉姆威尔看到了袭击者。” 汉姆威尔咳嗽了一声。“那条巷子很昏暗,先生。我也没看清楚他们。” “而且圣贾尔斯那一带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我补充道,“袭击我的人不会再待在那里了。” 诺克先生看了看汉姆威尔,又看了看我。“那房子里面的人呢?他们关注了这起袭击事件吗?” 汉姆威尔耸了耸肩。 我说:“就我能记起来的,他们没什么反应。” “但他们有可能有反应,对不对?” “很难说。”我因为头疼而抽动了一下,“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我得先回去问问卡斯沃尔先生的建议,但我估计他会建议我别找麻烦。” “我明白了。”诺克先生说。我觉得他明白的比我想表达的多,这让我有点不舒服。 “我不能再麻烦你们了,”我说,“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先生会担心的。” “汉姆威尔送你回去。” “可我真的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诺克先生突然站起来说,“至少我不觉得麻烦。就算有点不便,但你头部受了伤,作为一个基督徒,我也有责任保证你安全地回到家,就像汉姆威尔有责任上前搭救你一样。” 他点头向我告别,走出了房间。汉姆威尔拉铃叫来了仆人。不到十分钟,我们又坐上了马车,在浓雾中缓慢地前进,说实话还不如走路快。我们俩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这沉默实在太压抑了,我只好没话找话。 “汉姆威尔先生,你对伦敦印象如何?” “什么?哦,太大了,各个地区很不一样。我刚形成某种印象,接下来的见闻又会把它彻底推翻。这里真是繁华富裕,难以想象。” “可我敢说你们美国也是非常富庶的。” “我不是美国人,先生,我来自加拿大。我父亲是弗吉尼亚人,但独立革命后他就跟着主人搬到了北方。” “他们是保皇党?你父亲在迁移中损失大吗?” “没有损失,先生,他获得了一切。”汉姆威尔转身看了我一眼,“他获得了自由,桑德斯先生在加拿大北部拥有一块土地,我父亲继续为他工作。我也是,直到后来我参了军,加入与美国人的战争。”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要不是那一家人全死了,我退伍后本该继续回去为他们效劳的。” “对不起——不过你也找到了一份工作。” “诺克先生很好心地让我做他的职员。” 好奇心让我越过了礼貌的界限,于是我赶紧转到稍微大众的话题上。我们主要就纽约和波士顿聊了聊。汉姆威尔不是个健谈的人,但你能从他的回应中感受到他的教养。 穿过牛津街上涌动的人群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到达玛格丽特街时,我请他下车进去喝点?东西。汉姆威尔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他想跟克里奇太太打个招呼,因为她答应给他一份菜谱,让他寄给在加拿大的妈妈。他说得那么郑重其事,一副孝顺儿子的模样,我则想到那天下午在皮卡迪利大街,他的手在她的胸脯上摸了一把的样子,差点儿笑出来,她还拍了拍他的脸颊作为惩罚呢。 我们一走进温暖的房子,一位仆人就带着汉姆威尔去见克里奇太太了。卡斯沃尔先生在家。但我想先洗把脸、换身衣服,再去见他。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点亮蜡烛,因为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我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洗脸架上的壶里还剩一点冷水,我把它倒进脸盆。脱下外套时一张纸片飘落到地上,我弯腰捡了起来。 是从便签簿上撕下来的一页。我举着纸在摇曳的烛光下看了看,上面潦草地画着一个男孩的半身像。这东西搅动了我的记忆。虽然画得简直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但脑袋的形状——高高的额头、颧骨的曲线——让我想起了查理·弗兰特和埃德加·爱伦。 烛光透过纸张,照出另一面上写着的鬼画符般的字。我翻过来看,墨水笔迹写着:兰伯特寓所九号。 看不出是谁写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干什么用。我在烛光下盯着它看,差点儿一冲动把纸扔到火里,然后就此忘记。缺失的记忆还是没能回来。不仅如此,我还意识到自己已被卷入一场阴谋中,但其目的、程度和捣鬼的人我都一无所知。惠灵顿别墅里发生的谋杀案、卡斯沃尔派我到圣贾尔斯去、在艾弗森的商店外遭到袭击、汉姆威尔的凑巧营救——所有这些都是有关联的,我暗自对自己说。这时,我脑子里响起了丹齐那刺耳的话语:大树倾倒,岂有完卵。 纸张的一角烤焦发黑了,冒出一丝黑烟。我低声叫了一声,把纸抽了回来。毕竟,我对自己说,我得拿出点东西给卡斯沃尔先生看看我这一天的收获,当然还得说明我不喜欢挨揍。 时间会揭开秘密,也能埋藏真相;它会撕破我们的谎言,甚至包括对自己撒的谎。但目前我至少有一个理由保住这张纸。因为我要是空着手,卡斯沃尔先生就会让我回斯托克纽因顿。接着查理会从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退学,我就再也看不到卡斯沃尔小姐和弗兰特夫人了。 28 “诺克的黑鬼。”卡斯沃尔先生说着,嘴角厌恶地一撇,“闭上眼睛只听他说话的话,还以为他是跟你我一样的白人。可那也没用。绝对没用。受过教育的黑鬼在上帝看来更加可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回来了?直到普拉特告诉我,我才知道。” 刚才就是普拉特,那个面相狡猾的仆人很不情愿地来到我的房间,说主人叫我。这个人面对卡斯沃尔一家就满脸笑容,对其他人都冷冰冰的。 “请您原谅,先生。汉姆威尔先生把我送回来之后,我想先——” “汉姆威尔!”卡斯沃尔先生打断了我,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上,“名字倒是取得不错。该死的废奴主义者的毛病就在于他们从来不研究黑鬼的本性。我在我的种植园里见得多了,比畜生好不到哪儿去。要是那些只会说空话的伪君子愿意花点工夫去看看黑奴们生活的地方每天都发生些什么事,他们会很快改变主意的。” 虽然还不到下午四点,还没吃晚餐,卡斯沃尔先生却已经晕晕乎乎的了。倒也说不上醉,但也绝对不算清醒。这个藏在房子深处、充满烟味的会客厅被他用作私人起居室,他坐在壁炉边,百叶窗关着,点着蜡烛。他身穿一件绣花睡袍,趿拉着拖鞋。不知道普拉特告没告诉他的主人汉姆威尔先生还没走,正在楼下向克里奇太太讨要菜谱以尽孝心呢。 卡斯沃尔先生在马甲的口袋里掏了掏,拿出怀表来。“你花了不少时间去调查了一圈,对吧,希尔德?有什么消息吗?你到底是怎么跟那个黑鬼扯上的?” 我总结了一下自己的发现:坡先生离开了喷泉酒馆,因为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他搬去了七面钟那边的女王大街。据他的新房东说,他一直牙疼得厉害。三天前他失踪了,留下了仅有的一些财物。 “三天前?”卡斯沃尔先生问,“也就是说谋杀案发生后还有人看到过他?诺克的黑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会说到的,先生。先回到坡先生的事情上。牙疼是个疑点。” “啊——你是说他一直遮着脸?很可能那个人不是坡?” “至少存在这种可能性。跟喷泉酒馆的女人不一样,艾弗森——就是坡的新房东——看起来跟坡不太熟,也认识没多久。”我头疼欲裂,很难整理思绪、组织语言。不过自打发现了男孩的素描画,我丢失的记忆就慢慢显形了,仿如浓雾散去了一般,我现在能记起那段时间发生的绝大部分事情了。我给卡斯沃尔先生讲了那个哑巴女佣的事,把写有地址的素描画交给了他。 他仔细研究了一会儿那幅小男孩的素描,然后翻过来看后面的地址。“兰伯特寓所?在哪儿?” “我也不大清楚,先生。不过事情还没完,我从那栋宅子的院子里出来,顺着一条小巷往大街方向走的时候,被两个流氓袭击了。” “是那个房东指使的?” “不能确定。他们也可能是从大街那边过来的。而幸好,汉姆威尔先生注意到了我的叫喊声,他救了我。” “啊,这个黑鬼。所以我们又说到他了。他去那儿干吗?” “他和诺克先生都想让我相信这只是一次巧合。” “只会有两个可能,他们和房东是一伙的,或者他跟踪了你。” “从喷泉酒馆往七面钟走的路上,我确实有那么一刻觉得有人跟踪。但是雾太大了,我无法确定。在艾弗森先生的店里的时候,我也怀疑有人透过窗户往店里窥探。” 卡斯沃尔先生咬了咬下嘴唇,长叹一口气。“他们对你怎么样?他和诺克先生。” “好得不能再好了。汉姆威尔先生把我搀扶上一辆马车,送到布鲁尔街诺克先生租住的地方,给了我一杯白兰地。他们没有盘问我,然后诺克先生就叫汉姆威尔先生送我回来,甚至没让我付车费。” “明天早上,找到兰伯特寓所,看看九号里住的人是否知道一个住在女王大街的客人。” “先生,我是该问弗兰特先生呢,还是坡先生?” 卡斯沃尔先生瞪了我一眼。“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我想或许您能认得笔迹——” “就凭那么几个单词,能看出什么?” “那幅素描画看上去是个小男孩。” “你的意思是查理,或者那个美国男孩?好吧,这也没什么用,对吧?因为没有证据证明写那几个字的人就是画素描画的人。不过弗兰特夫人也许知道弗兰特有没有画铅笔画的嗜好——对,拉一下那个铃。” 我照做了。不一会儿仆人来了,卡斯沃尔先生问弗兰特夫人怎么样了。普拉特回答说她刚下楼在客厅待了几分钟,由卡斯沃尔小姐陪着。据我所知,这是这几天来除了出席葬礼之外她第一次离开卧室。查理也和她在一起。卡斯沃尔先生不带一丝人道主义考量,他叫仆人去问问她方不方便过来。 等待答复的时候,卡斯沃尔先生勉强站起来,庞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靠在壁炉架上。 “我们几天后搬去乡下住,”他说,“弗兰特夫人和儿子当然也会一起去。” “查理不回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了吗?” 卡斯沃尔先生摇了摇大脑袋。“我看不出花这个冤枉钱有什么意义,再说弗兰特夫人在伦敦也没地方住了。我跟她讨论过这事,她答应了:立即退学对那小子来说也好些,父亲的垮台和死亡肯定是个沉重的打击,他在学校里也不好过。”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是沉重的一击,虽然我已经隐隐料到会有这一天。我悲痛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卡斯沃尔先生却在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弗兰特夫人肯定知道卡斯沃尔先生骗了她,让她失去了维文赫叔叔最后的遗赠。但就目前的处境,她只能自降身价,听从这个把她的儿子变成一个乞丐的人的摆布。 仆人终于回来了。“弗兰特夫人请求原谅,她觉得自己还没恢复好。” 卡斯沃尔先生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没事,这没什么,她很快就会跟我说话的。女人都这样。” 他站了一会儿,像只关在圈里的猪一样挠了挠痒痒。然后他似乎记起来旁边还有人,便重重地坐在扶手椅里,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一瞬间我又在他那张丑陋的脸上看到了卡斯沃尔小姐式的微笑。 “我得谢谢你,先生,特别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我想你这一天过得肯定不轻松,我要感谢你充当我的眼睛和腿。”他伸手到马夹里摸怀表,“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 4ed6." >他看着表盘,“我不能再耽搁你了,你还有学生要照顾呢。明天等你回来再说吧。” 我离开了,慢慢地走下楼。我很伤心,一想到要回学校去就不高兴,虽然前不久那里对我来说还是天堂。下到二楼时,休息室的门突然开了,黑色的衣裙翻飞,我闻到了帕尔玛紫罗兰的香气。 “弗兰特夫人!我——希望您身体好一些了。” “嗯,谢谢您,先生。”她说着,关上了身后的门,“我前阵子病得很重,不过现在好多了。” 她脸色苍白、脸颊凹陷,眼睛里闪着光,好像还在.99lib.发烧。她匆匆地扫了楼梯角一眼,又抬头往楼上看了看。 我张开嘴,无意识地脱口说道:“我真的很后悔——” “克里奇太太跟我说你受伤了。”她低声打断我,我感觉她是故意不让我说完那句话,“说你被流氓袭击了。” 我伸手摸了摸头上的伤口。“没什么大不了的,夫人,请您不要担心。” “哦,我很担心。到这边来,到镜子边来——让我看看。” 大理石桌面的边桌上立着一只烛台,烛光映在墙上的镜子里。我低头站着。弗兰特夫人踮起脚,看了看那一重击在我右边太阳穴边留下的痕迹。 “再近一点。”她命令道,“哦,我看到了……有点青,肿起来了。还好只是擦破了皮,没有口子。” “我的帽子帮我挡住了。” “谢天谢地!” 我感觉到她的指尖掠过我的额头。兴奋的感觉蹿过全身,我靠在桌边,以此掩饰激动的颤抖。 “啊!还很疼吧。头疼吗?” “是的,夫人。” “你是去替卡斯沃尔先生办事的,对吧?” “是的。万幸的是我只弄丢了帽子和手杖。诺克先生的职员正好路过,救了我。” 她抽身走开,我看到她的脸红了,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生气。“你今晚得好好休息,查理暂时跟我在一起。我叫他们送点冷敷的东西和吃的来。不能太油腻,或许来点清汤,一杯雪莉酒。”从休息室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她往那边看了看,“我相信明天早上你就没事了。” “谢谢您,夫人……卡斯沃尔先生跟我说查理不回学校了。” 她转过脸不看我。“是的,希尔德先生。查理和我现在都仰仗卡斯沃尔先生了,他觉得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我和查理到乡下去住一段时间会更好。”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激动地接着说,“我自然不能给卡斯沃尔先生增添不必要的开支。”她又转向其他方向,用明显的讽刺口吻说道,“他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 我鞠了个躬,对她的坦诚表示感谢。“我们会想念他的。” 她的嘴唇颤抖着。“他也会想念你们的。我真的很感谢你。”她后退了一步,转身深吸了一口气,“我——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可能不太得体。请你看在我是个寡妇的分上,别介意。” “请随便问,夫人,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是最先看到我已故的丈夫的,对吗?在他的……他的尸体被发现之后。” 我点点头。 “他那天走的时候身上带了个小盒子……桃花心木做的,镶嵌有郁金香木装饰,盖子上有贝壳的花纹。” 我记起卡斯沃尔小姐在弗兰特先生葬礼的那天晚上对我吐露的秘密。“类似一个首饰盒?” “对……不过对我来说,那盒子本身要比里面的东西重要得多。我猜它可能掉在地上了。” “我真希望我见过,夫人——可惜没有。” 弗兰特夫人冲我无力地一笑。“没关系,真的。只不过我很喜欢那个盒子以及它所承载的记忆而已,太傻了。我不能再耽搁你了……你需要休息。” 我们互道了晚安。她再次准备离开,但又停了下来,回过头。 “请……请一定小心,希尔德先生。”她低声说,“尤其是跟卡斯沃尔先生打交道的时候。” 之后我一个人站在楼梯平台上,头很疼,身边充盈着她的芳香。我没有理由高兴,但我确实很高兴。 29 伦敦也许是目前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但它周围全是村庄——因为历史和地理因缘凑在一起,却各自保留着独特的个性。即便是在新建的城区,这一模式也还在复制着:人群涌入村庄,害怕大都会。 我从街名目录里查到兰伯特寓所位于托特纳姆宫路西边错综复杂的街巷中,距离马加利特大街和圣贾尔斯贫民窟都不远。我在浓雾中走到了那里。血色的太阳挂在天边,试图驱散昏暗,但微弱的光线仅能照亮四周。我还没完全从昨天的创伤中恢复过来,时不时地错以为自己徘徊在海市蜃楼,而不是真砖实瓦建成的城市当中。我的精神还被在女王大街上遭到攻击的阴影所笼罩,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惊恐不安。 越是接近目的地,这个地区的危险本质就越发明显。玛格丽特大街上住的都是绅士,街区自然也呈现出相似的气质。贫民窟里充满资本所能孕育的邪恶和贫穷的代表,这些给圣贾尔斯盖上了无法抹去的印记。不过兰伯特寓所一带又稍显不同——这里安静、雅致,没有小商小贩和街头艺人。 这条街是个死胡同,沿街有十二栋小房子和一家连通两条平行的大马路的马车房。我敲响了九号的门,开门的是一个小个子女人,一脸疲惫,怀里抱着个孩子,还有两个小孩扯着她的裙子。我问她有没有见过坡先生,女人摇摇头,这时怀里的婴儿哇地哭了起来。我说我的这位朋友身材挺拔,可能因为牙疼遮住了脸。 “你早说啊!”她责备道,“你找的是朗斯塔夫先生。”她转过头去叫道,“玛蒂尔达!”然后退后两步把我让进屋。我走进去,看到门廊尽头的一扇门开了,走出一个老女人。 “这位先生要找朗斯塔夫先生。”年轻女人拽着自己的孩子往楼梯走,“要是你能问一下他上星期的房租什么时候交就再好不过了,玛蒂尔达。我不能总跟卖肉的开空头支票。” “我会跟他说的。”老妇人声音嘶哑,她抬头看了看我,口气礼貌地低声喃喃道,“您来得真巧,先生……朗斯塔夫先生正好在屋里呢。请这边走。” 我跟着她走进里面一间冲着院子的房间。窗边的高背扶手椅上坐着个人,看上去比为我带路的老妇人还要矮小。椅子用铁条固定在地板上。 我一进去,他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发现他比老妇人要年轻得多,个子不高,宽肩膀,驼背,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他给人一种身体倾斜的感觉,像走在陡坡上似的。 “你好,先生,不论你想对你的牙齿做点什么,我都能办到。”他语速很快,“杀死神经、补牙、拔牙,技术高超、手法敏捷,让你感觉不到疼痛。不过,我最拿手的还是植牙,先生……我师从亨特先生,是有他的授权的。我只用从活体上取下的牙齿,先生,绝不使用死尸的牙齿,有很多无良牙医就是这么骗人的。怎么样?我还可以给您做一套假牙,几十年都用不坏,保证让你的嘴变得更漂亮,说话更清晰。我用的是贝壳、银,还有时下最好的漆包铜,先生。不过我更推荐海象牙或者人牙,它们比起其他材质更不容易变色。” 朗斯塔夫先生一?99lib.边连珠炮似的说着,一边走近了我——靠得非常近。他颤抖着戴上一副镜片有一便士硬币那么厚的眼镜,死死地盯着我的嘴。 “请张开嘴,先生。” “我不是来看牙的,”我说,“我来是向你打听一个朋友的,你可能给他看过牙。” “那个拔牙的先生。”老妇人大声喊道,我立刻意识到这些天他都没接待过其他病人,“你记得的。”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叫什么?”我问,“我还不确定你们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我的朋友。”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我转身问那个老妇人。“你呢,夫人?你记得他的长相吗?” 她突然大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假牙,估计是用象牙做的。“上帝保佑您,先生,如今我眼神不太好。”她冲我抬起头,从窗户透进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我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她的眼睛混沌无神,完全不同于正常人那种如一汪清泉般的双眼。 我转过身,轮流看看两个人,沮丧感在加剧。“或许你们能形容一下他的声音?” 男人耸耸肩,不过妇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很深沉。有点爱尔兰口音,听久了又感觉像是西区的绅士。不过我也不确定,因为绝大多数时候听不太清。” “没错,妈妈,是牙疼的缘故。”牙医窃笑道,“拔完牙他也没工夫聊天,因为嘴里含着血水呢。” “不过他动作不太灵敏。”牙医的妈妈补充道,“来这儿的人大多走得飞快。上帝保佑他们,先生。病人们都太害怕了,我们只好把他们绑在椅子上。等解开皮带时,他们一个个就像兔子一样逃得飞快。” “要是你知道他住在哪儿的话,麻烦把这个包带给他。”牙医说。 “这是他的包吗,先生?” “他带了好几个包,可是走的时候太匆忙了,落了一个。” “他哭了——”老妇人插嘴道,但马上被打断了。 “嘘,妈妈。”牙医转身看向我,然后再次喋喋不休,“先生,以我的专业经验,即便是技巧最为高超的执照医生,也偶尔会给病人造成一些疼痛。鸦片酊和白兰地能适当减轻疼痛,但也不是万能的灵药。而拔智齿是尤其疼痛的手术,后齿无疑是最难拔的。” 我被他说得牙都隐隐疼了起来。“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想拿我朋友的包去找他。” “那你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了,先生。”牙医高兴地说。 “不过您得给我们写张收条。”老妇人尖声说道,令人不安的眼球对着我。 “当然,夫人。” 我拿出记事本,写了一张收条。同时牙医从门后的挂钩上拿下那个背包。一个棕色皮包,破破烂烂的,肩带坏了,用一根绳子捆着。牙医再次请求我考虑一下是否需要治牙,甚至提出可以为我做一次检查——现场做,免费的。我赶紧拒绝,匆匆离开了。 我快步走进夏洛特大街的一家酒馆,找了个位置,点了杯啤酒。等女招待一走开我就开始解书包的绳子。我的手冻僵了,绳结又很牢,终于我失去了耐性,掏出小折刀割断了它。 此时外面的浓雾倒真是我脑子里的真实写照。我打开书包掀盖,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包盖里面用墨水笔写的“大卫·坡”。字迹褪了色,像干了的血迹。 我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在干净的桌面上,用手指拨了拨——一个装过白兰地的小酒瓶,一件质地不错但脏兮兮的衬衫,一条同样肮脏的围巾和一只皮质雪茄盒。我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我一边检查一边思索着,发现似乎每次我的设想变为事实的时候,若再进一步探索,就又会退回到假设范畴。我期待着确定,期待着无可争辩的事实。然而现在虽说有这种可能,但依旧无法断定牙医的病人就是那个美国人,大卫·坡。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就没什么理由怀疑在惠灵顿别墅死掉的那个人不是亨利·弗兰特了。不过这个推断就像蒲公英一样脆弱,只要一口气就能彻底摧毁。 这时,从我身后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我赶忙回过头,看到是女招待给我端来了啤酒。她手上的盘子在抖,她没有看我,而是盯着桌上的东西。 接下来的一刻我展现出异乎常人的清醒,瞬间看清了形势——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在一瞬间完成了平时可能需要一分钟、一小时甚至一天时间的思考活动。 “我是医学院的学生。”我说道,“你看什么呢?这只不过是教授借给我的一个‘死人手指的标本’。要是你不想被解雇的话,当心别把啤酒洒在上面了。” 我拿围巾盖住了它——非常自然,就像是为了给她腾地方放托盘而不至于把酒洒出来一样。女孩笑了,还是有点紧张,不过那几个拉丁语专业术语显然打消了她的惊恐。可惜尽管我一再警告,还是有几滴啤酒洒在了桌子上。她赶紧掩住嘴,低声说了句抱歉,跑掉了。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等剩下我一个人,周围也没人会看到 7684." >的时候,我才挪开了围巾。这玩意儿整体是土黄色的,有些铁锈色的点。一头是长长的指甲,上面沾着像是墨水的污渍。 愿望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们有时还真能实现。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不管我如何追究都不会是幻想的东西了,我终于找到了无可争辩的事实。可这时我却真心希望这不是真的。 30 “我亲爱的年轻人,”劳斯尔先生一路小跑,伸出双手迎接我,“见到你真高兴,我太太前天还问起你呢。” 他热情地握着我的手,极力邀我喝点什么。我的脑子有点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很想找个没有偏见的朋友寻求意见。最近劳斯尔先生对我关爱有加,我真想一股脑儿把整件事都说给他听。可我跟他还不够熟悉,不知道他是否足够可信。 我现在的处境很微妙,搞不好会招来误解。过去的两天我一直在追寻大卫·坡,一路撒了不少谎,我真的不知道对警方隐瞒我所知道的或者推测出来的结论算不算犯下重罪。我需要朋友的陪伴和安慰,但不是建议。或者说我真的很需要建议,却不敢开口问。劳斯尔先生很可能认为通知当局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非要让他跟法律作对、保守这个秘密对他不公平。 “啊,好孩子,我得说——请原谅我的无礼——你看上去有点蔫啊。” “是这雾的缘故,先生。我吸了太多进肺里。” “这倒是真的。”他宽慰地笑了,“你的太阳穴是青了吗?” “我……我只能再次怪罪这可恶的雾了。我不小心摔倒了,磕在了栅栏上。” “那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呢?” 我解释说我应邀到伦敦来照顾查理·弗兰特几天,一起住在他表舅公卡斯沃尔先生位于玛格丽特街上的房子里。“卡斯沃尔先生派我办点事,然后我99lib?发现还剩点时间,就过来看看您有没有空。” “卡斯沃尔先生?你跟他待在一起?” “就几天。他们一家这两天就要搬到乡下去了。” “那肯定就是到卡斯沃尔先生在格洛斯特郡的庄园去。那孩子和弗兰特夫人也一起去吗?” “我想是的,先生。” 劳斯尔先生悲哀地摇了摇头。“我替弗兰特夫人和那孩子感到悲伤。从天上掉到地下了!我听说他们现在连六便士都没有了。”劳斯尔先生打开屋角的柜子,拿出醒酒器和杯子,“真是个不幸的家庭。亨利·弗兰特嗜赌如命,亲手弄垮了银行,他父亲和叔叔也有同样的毛病。四十年前,弗兰特家可是个大地主,在英国和爱尔兰都有地产。” 我抬头看着他。“我还真不知道弗兰特家还有爱尔兰背景。” “哦,是的。我猜爱尔兰的地产是他们家最后的家底。”劳斯尔先生把醒酒器和杯子放在桌上,站在那儿摸着仿佛要撑破马甲的肚子愣了一会儿,“托马斯,看在你婶婶的分上,我必须提醒你,卡斯沃尔先生的名声不太好。我可不想看到你因为跟他扯在一起而毁了声誉。他的确很有钱,但钱不是一切,尤其是以他那种方式赚来的钱。” 我现在平静了些,激动的情绪被劳斯尔先生熟悉的声音安抚了下来。而就在我坐的椅子下方,放着大卫·坡的书包,里面有个雪茄盒,装着可怕的东西。劳斯尔先生倒好酒,递给我一杯。 喝之前我说道:“他们在为查理·弗兰特办理退学手续,我想日后我不会再跟他们有什么联系了。这么说,卡斯沃尔先生跟他的合伙人一样,也是个赌徒?” “他可比弗兰特精明多了。他不赌,不过有传言说他在战争中与美国做生意。没证据,你懂的,只是战争结束后他比战前阔绰了许多。弗兰特也是。” 我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劳斯尔先生站起来走到窗边,望向窗外的浓雾。雾气厚得像凝结的奶油,像矿井里的瓦斯一样刺鼻,地上的一切都显得很模糊。 “弗兰特先生当过一阵子维文赫先生在美国北部的代理人,”劳斯尔先生字斟句酌地说道,“在战争初期。作为回报,他成了银行的合伙人。再后来发生了一些矛盾,卡斯沃尔先生撤资了。” “先生,关于那些传言,我能否问一下,都是什么呢?” “也不是什么秘密了,都传开了。据说银行与一家加拿大金斯顿的军火商做生意,购入了一批违法货物。这事都传遍了——我不喜欢到处说,万一隔墙有耳,我就是恶意中伤了——反正是说一些为我军购买的东西,最后落到了美国人手上。而且不只是物品。那时候,我军的战略.99lib?情报和武器库的位置可价格不菲。” “卡斯沃尔先生真的——” “这么傻?话说回来,弗兰特那段时间在加拿大,为卡斯沃尔先生效力。反正,这就是为什么卡斯沃尔先生不怎么招人待见。” 我说我一定会小心的。劳斯尔先生又坐回到椅子上继续喝酒。 “托马斯,请别介意我这么说,你看上去真的累坏了。我太太说你吃得太少了。这倒提醒了我,要是布兰>..斯比先生允许的话,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过圣诞吗?我太太命令我一定要请到你呢。” “请向劳斯尔太太致以我最衷心的谢意,先生。我很荣幸接受她的邀请。” “好,很好。到时候也就是我们以及我太太的家人。”他把酒杯举到嘴边又停下了,盯着我看,发亮的粉色额头上眉头紧皱,“我希望不会有什么不妥。” “完全不会,先生。” “你在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里还算适应吗?” “嗯,我很好。” “我为你感到高兴。”他喝下一大口酒,“要是你想换个行当的话,没什么比法律更合适的了。我想我至少能给你安排一个有些前途的职位。也许在霍尔本,也许在城里。当然,需要一点时间和申请程序。至于住 5904." >处嘛,我相信劳斯尔太太会很愿意接待一位绅士住在我家顶楼。”..t> 我还没从昨天的事件中缓过来,这从天而降的好意让我瞬间热泪盈眶。“谢谢您,先生。”我低下了头。 我们都没说话了。劳斯尔先生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走到窗边时就盯着大雾看一会儿。对我来说,心中的迷雾暂时散了。 31 “真是倒霉到家了。”斯蒂芬·卡斯沃尔说,“一个男的只关注人家嘴巴里的东西,一个女的差不多等于瞎子。” “那个女人说她似乎听出一些爱尔兰口音,并且有绅士的腔调。” “毫无用处。弗兰特能马上装出爱尔兰口音。他小时候常去威克洛郡,他家在那儿有土地,只要愿意,他就能像个爱尔兰佬一样说话。因此一点爱尔兰口音无法让我们判断是弗兰特还是坡。至于听起来有绅士的腔调,这话是谁说的?一个给人拔牙的男人的老妈。她的判断一文不值。”他停下来,低头看着手上的东西,“这个就不一样了。” “看起来不像是绅士的手。” “对。但也不能说就是坡的。”卡斯沃尔先生把那截手指放回到雪茄盒里,脸上只有厌倦。他蹒跚着走到打开抽屉的书桌边——这天痛风让他痛得厉害——把那盒子放进一个抽屉里,“我们假设拔牙的那个人是弗兰特,为了让世人都相信他死了,他杀死了坡,并破坏了尸体。可他为什么要留着这截从坡的手上砍下来的手指呢?” “我不知道,先生。也许他只是还没找到安全的地方来处理它。” “不,不,这么小的东西,他完全可以扔到火里,或者污水坑、河里之类的。真该死。没有更多证据了,哪方面的都没有。” 我心里想着这也许是那个扔下书包的人故意留下的,可没说出来。我也没提这截手指看上去非常皱巴,颜色发黄。自打它从手上被砍下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它现在的这副样子跟被保存的地方是不是有关系?再说得夸张点,到底能不能确定它真的是一截手指? “不管怎么说,我得感谢你。”卡斯沃尔先生拿出怀表看了一下,“我们目前没什么可做的了。”接着他语调丝毫没有变化地继续说道,“我已经写信给布兰斯比先生了,告诉他你明天就可以回学校了。” 我鞠了个躬。 “我保证你马上就能恢复正常生活。我对布兰斯比先生说你的表现非常令人满意,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卡斯沃尔先生抚摩着怀表,“我在城里还有点事要办,今天剩下的时间你可以陪陪查理。” 于是我上楼来到休息室,因为那个我不大喜欢的仆人普拉特告诉我在这里能找到查理。玛格丽特街的这栋宅子里没有教室,而休息室不管怎么说都要舒服、温暖一些。我也不想否认在踏上石台阶的时候,想到可能会遇见陪在查理身边的另一个人而心跳加速。 我走进房间,卡斯沃尔小姐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绽开了笑容。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坐在炉火边,脸上蒙着面纱,膝上放着份报纸。 “对不起,打扰您了,”我说,“他们跟我说查理在这里。” “他一会儿就下来,希尔德先生,他上楼去找他妈妈了。请到炉火边坐下等他,外面挺冷的吧?” 我很高兴地照做了。她正在看《晨报》,我一眼就看到了摊开的那一页上的“谋杀”两个字。 “我听说弗兰特夫人的身体状况又恶化了?”我问,“昨天我见她的时候她看上去好像好多了。” “我认为她好多了,可还是很容易疲劳。医生建议她下午卧床休息。”卡斯沃尔小姐直视着我——她举止坦诚,大方,这正是最让我着迷的地方——然后说,“说到健康问题,你看起来比我想的要好多了。弗兰特夫人告诉我说你遭到袭击?了?” “哦,只是一点不愉快的事情,不严重。” “我想你是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她微微颤抖了一下,“我们全都不安全!” “没伤到我。汉姆威尔先生打跑了袭击我的人,又好心地扶我坐上马车,送我回了家。” 如同阳光透过乌云,卡斯沃尔小姐露出了笑容。“有没有可能他的动机也不是那么无私,先生?想想我们在皮卡迪利看到的那一幕吧。” >99lib?我咧嘴一笑。“我听说克里奇太太要给汉姆威尔的母亲菜谱呢。” 她的微笑进一步演化为咯咯的笑声。“鬼才信呢。”卡斯沃尔小姐边说话边动了动身子,裙角翘起,露出了裹着法国丝袜的优雅小腿和漂亮脚踝,“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有人追求克里奇太太让我觉得怪怪的。她都可以当我妈了。” 说到这儿,她脸红了,没再说话。这话可不那么妥当,尤其考虑到她现在的处境。我也不是第一次怀疑汉姆威尔先生对克里奇太太的兴趣不是表面上的这么简单。她的身份比大部分仆人都高,在这个家里比谁知道的都多。她是弗兰特夫人的贴身女仆,是曾在拉塞尔广场工作的用人中唯一留下的。她还在弗兰特先生去加拿大时,随卡斯沃尔小姐到表亲家照顾过她至少两年,当然了,她是看着查理长大的。因此这三个人对她都有深厚的感情,肯定对她说过不少贴心话。也许正因如此,克里奇太太才在众多的仆人当中稳稳地占据着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位子。 “卡斯沃尔先生对我说,你们很快就要搬到乡下去了。”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尴尬,我打破沉默道。 “是啊,爸爸很生气,但他一直叨唠着所谓不必要的开支其实都是乱讲。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一丝自嘲,仿佛不是在批评爸爸,而是谈论自己的短处。 “我想您更喜欢城里吧,小姐?” “哦,是的。我还记得第一次到拉塞尔广场跟索菲娅住在一起时有多高兴,巴斯在我眼里一下子成了一个小乡村。我知道城里现在其实挺空的了,而且到了圣诞节的时候会更空。可即便如此,我也觉得比待在乡下那空荡、粗糙的房子里舒服多了。我……我会想念这里的朋友的。在伦敦,你可以认识很多人,可以选择跟谁在一起。可是在蒙克希尔山庄就不行了。那里我们连熟人都没几个。”她停了一下,接着加重语气说道,“是的,我会非常想念朋友们的。” 她本来眼睛一直盯着腿上的报纸,可说这几个字时,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这让她说的话特别有分量,让我无法不对此做出一点反应。卡斯沃尔小姐笑吟吟地看着我,还想说点什么。可就在这关键时刻,休息室的门砰地开了,查理冲了进来。 “弗洛拉姨妈!”他叫道,“妈妈说我不用回学校了!” 32 我十二月九日星期四那天回到了斯托克纽因顿。一个月过去了,天气越来越冷了,又长又冷的夜晚正好跟我心灰意懒的心情相呼应。我不时陷入强烈的绝望中。尤其是没事可干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总会浮现两张脸: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我震惊于自己的愚蠢荒唐:要说痴迷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世界的小姐已经够痛苦的了,那两个又会痛苦成什么样呢?可不管我用什么哲学观点来说服自己,也无法从脑中驱散那两张可爱的脸庞。 “托马斯,你看上去魂不守舍的。”一天晚上,爱德华·丹齐坐在快要熄灭的炉火边对我说。 “就是这潮湿的天气弄的。对不起,我也不想这么病恹恹的。” “一个人的精神变化肯定是有原因的,就像天气一样。你在看什么书呢?” 我把书递给了他。 “卡图卢斯的《卡米拉》?”他把书拿起来,凑到烛光下翻开,“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嘴里咕哝着,“整本都是年轻人的狂热,还有愚蠢。不过,我想最好不要让布兰斯比先生知道你在读这样的书。” “我重读这些诗歌不是看里面的情事,而是看看格律。” “当然。卡图卢斯的十一音节诗句和抑扬格确实写得有点意思。至于六步诗,毫无异议,他的格律可比卢克莱修用得优雅多了。不过我个人认为,在诗句的跨行连续方面,他还需要再努努力。另外,他的挽歌根本不值得模仿,而且五步诗大多非常粗俗。”他抬起头,看到了我的脸色,立刻露出那个歪嘴的笑容来,“请不要在意,托马斯,我今天也有点魂不守舍。”他把书递还给我,“你听说了吗?奎尔德要退学了。” “我不觉得我该为此难过。” “似乎他父亲受维文赫银行倒闭事件的影响很大,全家人几乎一无所有了。” “我必须说,这种事现在处处可见。”我伸出手靠近火炉,“希望他们还不至于饿肚子。” “那倒没有。那件事真是可怕。”丹齐的眼睛里闪着橙色的烛光,“不过,的确没人比弗兰特夫人更惨。听说她现在全靠卡斯沃尔先生的救济过日子,这是真的吗?” “我想是的。”我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里藏着一丝怒火,因为这又让我想起这一切都是那份遗嘱附件惹的祸。而正是在我无意的帮凶下,她失去了经济独立的最后希望。我压抑住怒气,接着说:“当然,还有查理。” 丹齐挥了挥修长的手。“至少他还年轻,年轻人都有极强的适应能力。而弗兰特夫人的境遇就是真的可怜了。” 我支吾着表示同意,不敢开口说话。 “她很爱他,对吧?” 丹齐在等着我回答,可我没吱声。 “不过爱情是很奇怪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好像我回答了什么似的,“我们常用这一个词来表达三个词的意思。当诗人们说到爱时,他们描述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强烈的依附感。这种感觉也许还不如饥饿感来得强烈。尽管他们用感伤的言语将它包装起来,但说到底就是生理上的性冲动,是对享乐的渴望。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强大欲望,却能在一个人身上产生令人惊异的强烈情感,强烈到疯狂的地步,也许,就像它作用在卡图卢斯和他的拉丝碧雅身上那样。只是这种情感通常都很短命。我认识的很多年轻人,几乎每星期都要陷入一次爱情,而等他们跟自己心爱的人结婚时,这一情感很少能保持当初高峰时的那份满足。”99lib. 我盯着火苗一声不吭。丹齐的声音已经变得迟缓、梦幻。我真希望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待着。 “还有第二层含义。”他又停了一下,给我插话的机会,“很多时候,爱不过是淫荡的一个堂皇的代名词,是交媾的渴望,是无度的色欲。爱这个词给这些事蒙上了一层规矩的面纱。它试图隐藏本质,以此来抵挡道德的约束。可是,认真想想的话,这些事并不比食槽边的猪的行为更可爱。” 我晃了晃身子。 “我希望这话没让你不舒服。”他接着说,“99lib?跟诗人一样,对情绪进行分类也是哲学家的本职。而且,对于不偏不倚的旁观者来说,一个成熟的人确实会对另一个人产生类似于爱的情感。但也确实有人认为‘爱’这个称呼要比以前对它的称呼深刻太多。这就是我所说的这个词的第三层含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变的关怀。” 我忍住一个哈欠。“听起来很像友情,或是母亲对孩子的感情。” “不,托马斯,不完全一样。你看,爱不排除激情。激情很可能扮演了重要角色,只不过还受理智和经验的引导。有时你也可以在夫妻之间看到激情,最初的热情消散之后它仍能继续成长。有时也会出现在同性的朋友之间,最常见的就是一起经历过危险的水手或士兵。非要描述这种情感的特征的话,我觉得可以用‘完整’这个词。相爱的双方因对方而完整,这种情感能在任何情境下产生,有时会是最意外的情况。它也包含性的部分,但又不仅限于此。” 他倾身向前,胳膊肘搭在膝盖上,我看到他的两只眼睛里都闪烁着烛光。窥视到别人内心的欲望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内德……请原谅,我今天真的很累。再待下 53bb." >去非睡着了不可,我先走一步你不会生气吧?”bbr> “不、不,当然不会。”丹齐说,“你都打瞌睡了。估计你都没听到我说了些什么。” 我跟他道了晚安。可刚走到门口他又叫住了我。 “别忘了这个,”他说,“你的卡图卢斯。” 33 后来我们两个再也没提起过这次谈话。可能是丹齐觉得,或者是我让他觉得,说到后面时我已经昏昏欲睡了,根本没听到或者说不能理解他都说了些什么。于是我们继续像过去一样一起友好地工作、生活。可是还是有点不一样了,那晚之后,我很少再和他一起坐在壁炉边,直到深夜,炉火慢慢熄灭。也很少在孩子们熄灯上床后,跟他一起抽着烟斗在结满冰霜的草地上散步。 而我发现自己的脑海里不止一次地回响着他说的关于爱的话语。如果这种温柔的冲动可以分为三种的话,那我对索菲娅·弗兰特的情感属于哪一种呢?对弗洛拉·卡斯沃尔的呢?我的脑海中生动地浮现出丹齐描绘的那幅猪在食槽里拱食的画面。 我对学期结束、六个星期的圣诞假期说不上盼望。因为到时虽然还会有几个孩子留下来,可这座房子基本上就空了,丹齐和我就必然 5929." >天天在一起了。我已经答应跟劳斯尔一家过圣诞,不过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安排了。 圣诞节前一个星期,我在楼梯上遇到了埃德加·爱伦,他带着小男孩特有的急促呼吸对我说:“老师,等等,老师,弗兰特请我向您致以问候,并希望您能接受他的提议。” 我站住了。“什么提议,爱伦?他的问候?” “您还不知道吗,老师?” “除非我知道我应该知道什么,才能告诉你我知不知道。” 这话的逻辑性让孩子来了劲儿,他大笑起来。等到终于喘匀了气,他说:“弗兰特给我写信说他妈妈邀请我到卡斯沃尔家过圣诞节。卡斯沃尔先生会给我爸妈写信,还会给布兰斯比先生写信,请您陪我一起去。尽管我只要有马车夫看着就够了,可是查理说那些女人总爱大惊小怪,所以最好如她们的愿。” “目前为止我没听说过这么一个计划。”我说,“也不确定这样 505a." >做是否方便。”我看到爱伦的脸色变了,明媚的脸庞突然黯淡。“总之,我们要看布兰斯比先生怎么说。”我连忙补充道。.. 这孩子把这话当作我同意了,蹦蹦跳跳地走了,剩我在原地,琢磨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话,布兰斯比先生会不会同意我去?而且我到底该不该去?不管该不该去,我心里肯定是想去的。那些关于爱的分类的高级想法,特别是猪在食槽里拱食的画面,从理论上来讲很好,但我没有心思去研究它们。 第二天下午,布兰斯比先生传达了弗兰特夫人的邀请。 “至于你什么时候回来还不大确定。”布兰斯比先生接着说,“卡斯沃尔先生觉得小弗兰特自从退学之后心思就不大在学习上,他可能想要你跟他们多待一阵子,辅导辅导他们两个。可能要等到下学期开学再陪埃德加·爱伦回来。查尔斯·弗兰特当然还是不会回来的。你没有打算到别的地方去吧,我猜,圣诞节的时候?” “实际上,我本来是有安排的,先生。不过没关系的。” 那天晚上,我坐在壁炉边给劳斯尔先生写信,道歉说我不能到他们家吃圣诞大餐了。没等我开好头,丹齐进来了。 “布兰斯比先生告诉我说你要带小爱伦到乡下去,”他开门见山道,“你真的要在那里过整个假期吗?” “很可能。这由卡斯沃尔先生决定。” 丹齐砰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托马斯,你觉得这么做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我的口气比预想的还要重,“换换环境是有好处的。” “关键是换掉身边的人吧。” 我支吾着说我对现在的状态很满意。 “请原谅,”丹齐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其实没有资格说三道四的。听说你要带小爱伦去?” “我不知道爱伦先生为什么会同意他去,弗兰特先生刚死一个月。” “我估计他是想讨好卡斯沃尔先生。财富是自尊的通行证。请原谅,我不是想打听,可是你真的觉得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吗?” “为什么不是?” 丹齐踌躇了一下。“你知道的,我是个理性的人,可有时我也会有一种不祥的直觉。恐怕我是多虑了。” 他站了一会儿,两面神般的脸上歪着的嘴巴张了张,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没挤出话来。他转身走出了房间。我盯着眼前的信纸,已经写下的几个字在烛光中摇曳着。又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我打了一个冷战。 丹齐是靠直觉,可对我来说,其实是明确地知道应该小心的——因为弗兰特先生和卡斯沃尔先生把我拖进这一系列事件中的方式;剥夺了弗兰特夫人继承权的遗嘱附件;惠灵顿别墅里被破坏的尸体;还有我在大卫·坡的书包里找到的断指。 34 一八一九年的圣诞是个星期六,布兰斯比先生宣布本学期将在节前的星期二正式结束。那天下午,我带着埃德加·爱伦回到了伦敦,我们在 5357." >南安普顿大街他养父母的家里过了一夜。爱伦太太是个有点神经质、情绪飘忽不定的女人,还有点疑神疑鬼,对埃德加忽冷忽热。傍晚的时候,爱伦先生下班回家了。他神情凝重,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与他们相比,埃德加显得充满智慧和活力,简直就像粉笔和奶酪一样截然不同。藏书网藏书网 “要是你们去切尔滕纳姆的话,”吃饭的时候,爱伦太太用她那尖细飘摇的声音说道,“那一定得住斯泰尔斯饭店。亲爱的,还记得吗?”她转而对丈夫说,“那里的人真的很热情。..” “可他们不去切尔滕纳姆。”爱伦先生答道。 接下来餐桌上一片沉默,只听得到仆人的脚步声。我原本一直以为是查理需要埃德加做伴,现在回想起埃德加说这件事时的迫切语气,我开始怀疑事实其实是反过来的。 吃完饭,爱伦先生声称要计算账目,进了房间。爱伦太太在起居室里跟埃德加玩牌。一边玩,一边喋喋不休地议论着家人和朋友,还有她对故乡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的思念、对晕船的恐惧,以及身上疾病的数量和性质——最后一点似乎连她的护士都漠不关心。 喝完茶,我找了个机会出门逛逛。我就像个多愁善感的傻瓜,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拉塞尔广场,驻足在弗兰特一家原先住的房子外面的人行道上。门里挂着个灯笼,灯光透过.百叶窗照出来。我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愚蠢,于是赶紧离开,似乎走得越快,就越能把我的愚蠢抛在脑后。 最后,我跑到了兰博康都街上的一家酒馆,在里面待了四十分钟,又是抽烟又是喝白兰地。其间那个念头一直在脑中,就像被夹子夹住的老鼠:明天就要见到她了。 我步行回到爱伦家,辗转难眠。人的脑子真是个顽固的东西。等我醒过来,意识到在梦里幻灯片般反复显现的是弗洛拉·卡斯沃尔。 35 第二天上午,我抽空去了一趟劳斯尔先生在林肯律师协会的办公室。不见他一面真是太无礼了,而且我想跟劳斯尔太太问个好,向她表示歉意。劳斯尔先生一如既往热情地接待了我,叫秘书阿特金斯去给我倒咖啡。 不过当我告诉他我要去哪儿时,他的脸拉长了。 “托马斯,我不会假装赞成这个计划的。”他说,“虽然这跟我没多大关系。可是星期六孩子们会惦记你的。布兰斯比先生希望你去吗?” “他认为总体来讲,好处大于坏处。” 劳斯尔先生点 70b9." >点头。“当然了,涉及经济上的考虑,他是深谙其中利害的。你准备待多久?” 我正要回答时有人敲门,阿特金斯带着个端盘子的孩子走了进来。这位秘书有一张圆圆的苍白小脸,一双眼睛嵌在上面就像两个小泥点子。他瞥了我一眼。劳斯尔先生一直默不作声,直到屋里又只剩我们两人。我已经很熟悉他了,知道此时他的脑袋一定正转个不停。我觉得他就跟丹齐一样喜欢杞人忧天。 他倒了杯咖啡递给我。“你记得我们讨论过卡斯沃尔先生和弗兰特先生在上一次战争中的表现bbr>99lib?吧?” “记得,先生,怎么了?” “前天进城我又听到了一些维文赫银行的坏消息。客观地说,不过是些街头传闻。可是在好几个地方都听到了,所以应该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他尝了口咖啡,皱起眉,“与那场丑闻有关,也就是银行倒闭、弗兰特的罪行以及他的被害。好像是十月底银行有些账单要偿付,加起来数目很大。大多数债主都很不放心银行投资的建筑项目。” 我点点头,因为卡斯沃尔小姐到斯托克纽因顿那次告诉过我一些。 “他们没钱支付吗?” “这不是真正的问题。通常情况下,弗兰特可以通过谈判来延迟支付,可是,好像在债券到期的前几个星期,这些债券经一家商业机构牵线卖了出去,而买家不肯透露姓名。结果到了月底,债券一并要求支付,而弗兰特甚bbr>.99lib?至不知道该去找谁谈判。” “这么说,您觉得是弗兰特的仇人阴谋设计了这次倒闭?” “不是阴谋,谈不上,这话太重了。是弗兰特乱七八糟的交易使得银行最终要面临倒闭。不,要是这些消息属实的话,在我看来是银行的倒闭被提前了,可能提前了好几个星期,甚至是几个月。” 劳斯尔先生停下来,又给我们倒满咖啡。 “这会有什么好处呢?”我问。 “现在还很难说。可是要想实现这一操作,这个人得非常有钱,还要对弗兰特怀有根深蒂固的敌意。要不然干吗去购买一家即将倒闭的公司的债券呢?单从表面上看,这个计划成功的代价也是要损失很大?99lib.一笔钱。因为维文赫银行一关门,那些债券基本上等于白纸了。” “哦,”我恍然大悟,“我明白您想说什么了,先生。” “发生了什么不重要,”劳斯尔先生有力地挥了一下手臂,几滴咖啡从杯子里溅出来,在地上留下几个圆点,“问题是,是谁。” “哦,您……您不会想说是卡斯沃尔先生吧?” 他隔着小小的咖啡杯看了我一眼,严肃得像个少女。那张硕大通红的脸上不带一丝恶意,甚至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慈祥和一丁点儿好奇。 36 那天晚上寒风刺骨,雾气氤氲,埃德加和我登上了格洛斯特邮车。我很感激爱伦先生为我们99lib.订的是车内的豪华座席。马车慢慢驶出皮卡迪利广场,我盯着人行道上拥挤的人群,他们的脸上映照着街上昏黄的灯光。埃德加静静地坐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处看着,却好像听不见我数次扯起的话题。就像是一个被幻术迷倒的人。 车子慢慢加速,马车的颠簸和单调让他打起瞌睡来。脑袋左右晃荡,身子在我和一个杂货铺老板娘之间撞击。其他乘客也一个接一个地学起他的样子。我希望自己也能睡上一会儿。旅程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在于出发和到达的时候,中间的过程通常是烦躁无聊的。 马车在黑暗中行进着。我对面一个身材矮小的牧师打起呼噜来。在杂货铺老板娘的要求下,马车窗关得死死的。她此时睡得正香,但一听到收费站的号角声就会醒过来,从手提袋里掏出个瓶子喝两口来解乏。车厢里充满了牙买加朗姆酒兑水的味道。牧师做了个噩梦,他的四肢不停地颤动着,脚从盖在身上的毯子下伸出来,不时撞上我的小腿。 唯一有意思的是穿过寂静乡村小镇的时候。我打开遮光板,擦了擦窗玻璃,看着外面空空如也的街 9053." >道。不时有灯光从楼上的窗户里照出来。晚上人们都睡着以后,小镇会带有一些神秘色彩,就像一艘被船员遗弃的大船,跟有人驾驶时完全不一样。 马车中途穿过拱门,开进一家酒店的院子。突然之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马车夫的喊叫,小酒保的嚷嚷声;换马,乘客爬上爬下;各种嬉笑叫骂、迎来送往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人就是这么矛盾,进到酒店院子刚一秒钟,我就又开始怀念乡野的黑暗和孤独了。 换完马,我们又上路了,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车内的乘客都是到格洛斯特,或者更远的赫里福德或卡马森的。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昏昏入睡,然后跟其他乘客一起突然惊醒。马车在拐弯进入一家酒店时,后轮不慎撞上了拱门的柱子。 那之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夜色慢慢被冬日的晨曦赶走。我的旅友们也一个接一个地醒过来,昨晚的激动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蓬头垢面,饥肠辘辘,疲倦不堪,浑身上下被坚硬的座椅硌得酸痛。 快中午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格洛斯特,在南门街的贝尔酒店卸下了行李。卡斯沃尔先生的马车已经到了,马儿都等得不耐烦了,车夫也急于赶回去。我在咖啡厅里随便补了一顿早餐,之后又冒着得罪车夫的危险找了家理发店修了个脸。我做这件事不仅是出于虚荣,还有好奇心。理发师可是个百事通。 “随便打听一下,”趁那人在皮带上磨刀时我问,“听说刚过世的维文赫先生在这里有房产。” “维文赫?哦,是的,先生。不过那个老头一般住在伦敦。他上个月才死的。” 我晃荡了一下口袋里的硬币。“什么样的房产啊?” “在牛身巷,先生,有一家很小的酒店,以及周围的几个店铺。当然,都是出租的。”他像只鸟儿一样歪了歪头,瞥了我一眼,“要是您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您介绍个律师,您可以问得更清楚些。” 我赶紧说:“不,没那个必要。” 卡斯沃尔先生的蒙克希尔庄园在格洛斯特西南,去往里德茅斯方向十一二英里外。我们出城的时间刚刚好,接下来的第一段路程是收费公路,最后几英里则是小路和小巷。时间缓慢流逝,埃德加心烦意乱。我也因为久坐而全身酸痛、疲惫不堪。 终于抵达时已是接近黄昏了。一位面无表情的看门人打开了庄园大门,马车沿着一条蜿蜒向上的车道驶进了停车场。大树在灰黄的天空下摇曳,像狂怒的酒神迈那得斯,晚风夹带着雨点打在车厢玻璃上。 看到房子了。一幢有五个露台的三层高长方形建筑出现在眼前,对面是此时感觉十分冰冷的黑乎乎的大山。显然有人正等着我们。刚到大门,就有两个仆人拿着伞带领我们穿过大雨,爬上台阶进入门厅。我认出其中一个是普拉特,卡斯沃尔先生家里那个瘦长脸的马屁精,估计是卡斯沃尔先生把他带过来的。查理·弗兰特飞奔出来问候他的朋友,后面跟着的两位手挽着手出来的小姐,步伐就沉稳多了。 “埃德加!”查理叫道,“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哦,我们一定会很开心的。”他妈妈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他还有我在,于是那孩子红着脸转过身,对我说:“希尔德先生,老师,您来了我真高兴。” 弗兰特夫人握了握我的手,冲我温柔一笑。 “我爸爸正跟经纪人忙地产生意,”卡斯沃尔小姐对我说,“不过晚饭的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了。”她看了一眼等着的仆人,“普拉特会带你到房间去的。旅途劳顿,你肯定想好好休息一下。不过恐怕休息不了太久,我们五点半吃晚饭。蒙克希尔这儿过的是乡下生活。” 我紧跟着仆人上楼。很高的天顶上开着一个椭圆形天窗,与其说是透光用的,不如说是为了彰显这幢.99lib.房子令人畏惧的高度和楼梯井的宽阔。蒙克希尔山庄实在太大了,简直就是巨人的住所。我感觉到楼下一片安静,仿佛下面的女人们都屏住了呼吸一样。 我的房间很大,有点破旧,而且很冷。我尽快洗脸、换衣服。当我下楼去寻找客厅的时候,房子里不知什么地方的钟敲了五下。走廊和楼梯上都挂了灯笼,点着蜡烛,可还是没法驱散这巨大房子里的黑暗。 我在门厅里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客厅在哪里。这时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我右边。 “晚上好,先生。”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啊,克里奇太太!一向可好?” “一如既往吧。”她冲我右边的门点了点头,“如果你是在找孩子们的话,他们在客厅里呢。” 她像突然出现时那样又突然消失了。她这种唐突的方式让我记起自己暧昧的身份,既非客人也非仆人。我轻轻地敲了敲门,走了进去。客厅里充满摇曳昏黄的烛光。弗兰特夫人坐在炉边,手里捧着本书。孩子们挤在沙发里,窃窃私语地聊着什么。 “我——请原谅,夫人,我来早了吗?”我说。 “一点也不,希尔德先生。”弗兰特夫人说,“请坐。还有,过来的时候麻烦拉一下那个铃,要给火炉里添点炭了。” 我照她的话做了,然后坐在她对面。寡妇的丧服往往会产生某种奇怪的效果。有的女人会完全被黑色淹没,变得很忧伤。可是弗兰特夫人却属于另一种:简单朴素的黑袍反而更加衬托出她的美丽来。 “其他人一会儿就来。”她说,“你不冷吧?” “一点儿也不。”我撒了谎。 “这房子真的挺冷的,”她淡然一笑说,“我们住的时间不够久,还没焐热呢。” 门开了,卡斯沃尔小姐走了进来,脸上绽开笑容。 也许是我听错了,可是我觉得似乎听到索菲娅·弗兰特悄悄地说了一句:“还是栋倒霉的房子。” 37 晚餐桌边坐着五个人:卡斯沃尔父女、弗兰特夫人、李夫人和我。李夫人是当地一位牧师的婶婶,之前我就知道她要来蒙克希尔山庄住一段时间。饭桌上,除了卡斯沃尔先生外基本没人说话。他吃得很少,只顾大口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葡萄酒。 “我检查了一下查理的拉丁语。”他宣布道,“前天教区牧师来了,我叫他考了一下这孩子的拉丁语法。他吓了一跳——吓了一跳啊,希尔德先生,被这个孩子的不学无术吓了一跳。他连动名词和动词状形容词都分不清。布兰斯比先生都教了他们些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教查理什么呢,先生。我们都还没教查理什么呢。查理到学校不到一个学期,而且缺了很多课。” 弗兰特夫人把脸转到一边。 “这段时间对他来说很不容易。”卡斯沃尔小姐插话说。 卡斯沃尔先生看了女儿一眼。“那倒是,亲爱的。”他咕99lib.哝着,“不过这还是改变不了事实。这孩子需要辅导,我敢说埃德加·爱伦也一样。你最好这个假期都待在这里,希尔德,每天早上和他们一起读书。” 我点头表示服从。 “这样的安排对希尔德先生来说方不方便呢?”弗兰特夫人看着我问。 “没什么不方便的。”卡斯沃尔先生说,“我提议的时候布兰斯比先生都没有异议,他有什么可说的?他们俩可不能成为笨蛋。” “我相信希尔德先生能做的不止这些,”卡斯沃尔小姐说,“他能为我们这个小圈子增色不少。你晚上不是喜欢下棋吗,爸爸?而且有希尔德先生在,我们打惠斯特牌时就不会三缺一了。天气不好的时候,在乡下你真是一个人都见不着,尤其冬天。” “我小时候,人们可一点儿也不在乎天气。”卡斯沃尔先生抱怨道,“那时候我们都更热衷交际。” “怎么了,爸爸,现在我们也很热衷交际啊。或者应该说我们尽量多交际。教区牧师前天不是才来过吗?还是冒着雨来的。” 这顿饭就这样干巴巴地吃完了,其间有一点尴尬,就是不知到底该由哪位女士来暗示结束用餐。最终,卡斯沃尔小姐第一个站了起来。我急忙去为女士们开门。李夫人和弗兰特夫人也赶紧走了出去,她>?们都没看我,只有卡斯沃尔小姐冲我笑了笑。桌布被撤掉了,卡斯沃尔先生示意我坐回去,并把醒酒器推给我。 “你不用每天都跟我们一起吃饭的。”他说。 “明白,先生。”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弗洛拉说得没错。你下棋或者打皮克牌吗,还是只玩惠斯特?” “都水平一般,实在抱歉。” “没关系,能玩就行,这是最重要的。”卡斯沃尔先生盯着自己的杯子,“在这里,我们几乎没什么朋友。” 我默默地喝着酒。钟表嘀嘀嗒嗒地走着。劳斯尔先生喝酒是因为他喜欢,喜欢喝酒后的感觉,而卡斯沃尔先生喝起酒来就像这是他生来该做的事。 “我不想吓着饭桌上的女士们。”过了一会儿他说,“今天下午我收到消息,说附近来了一群盗贼。我们必须提高警惕。房子里多一个男人也不是坏事,况且还是个退伍老兵。” 老家伙咬了一下下嘴唇,然后吩咐我拉一下铃绳。等管家来了,卡斯沃尔先生命令他小心锁好门窗。接着,让我松了口气的是,他说我可以离开了。我赶紧去客厅喝茶,留下他一个人继续喝酒烤火。客厅里只有卡斯沃尔小姐和李夫人,一人坐在火炉的一边。李夫人睡着了。卡斯沃尔小姐面无表情、情绪不高,不过当她抬起头看到我走进来时,突然笑逐颜开,拍了拍旁边的沙发。 “坐下>藏书网喝点茶吧,你不知道索菲和我看到你来了有多高兴。没有男性玩伴爸爸就会变得很粗暴,我相信你能吸引他的火力,你们军人是这么说的吧?” 我笑着回应说我尽力吧,说话时瞥了一眼李夫人。 “不用管她。”卡斯沃尔小姐低声说,“李夫人眼神不好,耳朵也聋。换句话说,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长辈陪伴了。” “她住在附近吗?” “不,实际上,她星期二来这儿之前我都没见过她。不过她看起来人挺温和,没人说过半句她不好的话。听说她所有的亲戚都是教士,这可能是爸爸看中的最主要的一点。”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真的。”她接着说,“种种原因加在一起,让爸爸觉得索菲和我都没什么用。他希望我们一家能被邻居们接受,在当地社交圈赢得应当的地位,这才把李夫人请来的。她德高望重,虽然已经不能再往更高的阶层爬了,但可以荫护身边的人。从各方面来说她都是优秀的,她还有个外甥,在牛津的时候跟乔治·路易斯皮奇爵士很熟。”她的眼睛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相信我,希尔德先生,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引荐人了。” “不好意思,我没听说过这位先生。” “什么?怎么可能?乔治·路易斯皮奇是个独一无二的人物,他就住在附近的科利尔兰苑。据说他一年光租金收入就高达六七千英镑。”她低头看着膝盖,我看到她脸上挂着笑意,“这位可爱的先生有煤矿,在卡文迪什广场有座漂亮的房子,还是国会议员。他家世代居住在这里,这里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们,他们去哪儿都受欢迎。这下你知道我们这个邻居有多重要了吧。”她笑吟吟地抬起藏书网头,正好跟我的眼神相碰,“而且,女士们都觉得他长得英俊潇洒。” “那您觉得呢,卡斯沃尔小姐?” 她的睫毛呼扇了几下。“既然大多数人这么看,同为女性,我的意见也不会相差太多,希尔德先生。不过你很快就能自己做个判断了。圣诞节的时候我们会见到路易斯皮奇一家,至少我爸爸是这么想的。他真的是绞尽脑汁地促成这次见面。”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一瞬间,卡斯沃尔小姐的脸绷紧了。“为什么?因为他盼着乔治爵士向我示爱呢。” 38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弗洛拉·卡斯沃尔与她父亲的优点和缺点如出一辙。两个人都口无遮拦,毫不伪善;两人也都常常直白得让人震惊。 卡斯沃尔先生无疑要比乔治·路易斯皮奇富有,可是路易斯皮奇是当 5730." >地的名门望族,而且世代长居于此。有人可能会说卡斯沃尔家跟他们家联姻只是想用钱买一个头衔。毫无疑问,卡斯沃尔先生绝对有能力买来一位绅士,哪怕是一位有头衔的绅士,只要对方能看在巨额嫁妆的分上,把父亲的卑微出身和女儿的非法地位抛在脑后。但人生来就喜欢那些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卡斯沃尔先生想要的不是一位濒临破产边缘,甚至已经身处无底深渊的青年。他要的是在这世上傲视群雄的俊杰。 目前为止我的这些想法,不仅仅源自到达蒙克希尔山庄那晚与卡斯沃尔小姐的谈话,也是基于我对她父亲的了解。我这时还不知道,乔治·路易斯皮奇爵士还有一项特别符合做卡斯沃尔家女婿的特点。不过现在想来,其实第一天晚上我就已经得到暗示了。 我离开客厅,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的时候,听到上面传来一声关门声和脚步声。上了一层楼,我遇见了克里奇太太,估计她刚刚服侍完弗兰特夫人。我说了些关于这座房子、玛格丽特街的房子,以及拉塞尔广场的房子各有千秋的话——只是为了说明境况有所提高的客套话。 “他永远不可能提高到这栋房子的高度,”克里奇太太表示反对,藏书网“他高不到蒙克希尔山庄的——他自己也很清楚。” “对不起,您说什么?” 她凑近我说道:“我说得很明白了,不是吗?” “谁永远不行?卡斯沃尔先生?” “除了他我还能说谁?这栋房子里的其他男性都是仆人。”她抬起左手,举高了蜡烛,抛给我一个严厉又意味深长的眼神。 “克里奇太太——” 她笑..着打断了我。“不过,这不关我们的事,对吧?顺便跟你说,查理少爷睡了,我去看过他。他的朋友还在读书,不过我叫他熄灯了。”她转身离去,又回头加了几句,“对你没好处的,你知道吧,来这里。这地方对谁都没好处。你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学校里。” 39 第二天,周五,圣诞前夜。早上,我和两个孩子继续在《伊顿拉丁文法》中艰难跋涉。下午,我们一起藏书网去公园散了步。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地皮都冻得硬邦邦的,上面覆盖着一层白霜。 山庄位于一段山脊的南麓山脚,孩子们带我沿着一条小路朝北爬上了山脊,眺望下方收费公路远处,峡谷中的一条小河那蜿蜒闪亮的曲线。欣赏自然中美丽的风光你不用花一个子儿。山庄的制高点立着一座方尖塔,周围错落有致地散放着几个造型粗犷的座椅,这里也是六条小路的交会处。我们选择其中最宽的那条走,向西慢慢绕到一处小湖边。这湖是截断了一条小溪而形成的。湖面结了冰,东面和西面围着茂密的树林。 查理指着那些树说:“卡斯沃尔先生命令猎场看守看到陌生人就可以开枪。他说这阵子来了好多偷猎者,他们可能会入室抢劫。” 埃德加看了他一眼。“他们肯定不敢到这儿来吧?” “为什么不敢?等你碰到他们,甚至来不及叫警察。” 虽然我对庄园管理一窍不通,可是到蒙克希尔山庄不到一天,就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头了。有卡斯沃尔先生亲自监督,庄园本该运转顺畅。一个打理得好的庄园理应处处显示出主人的权威。蒙克希尔山庄有漂亮的房子、美丽的庄园,而且一点儿也不缺钱,可是在我看来,女人们对于庄园内的仆人完全信不过,而庄主本人似乎对这块地产完全提不起兴趣。 卡斯沃尔先生只是雇人来干这些事。本来这也没什么,只要他好好看着那些人是不是真的在干活就行了。可实情是,到处可以看到敷衍的痕迹——从仆人制服上的油渍到庄园大门锈蚀的铰链。我猜也许是因为卡斯沃尔先生还不熟悉怎么来管理这片地产的缘故。可是以我对他能力的了解,我相信只要他愿意,是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 一开始我想不通,但其99lib?实稍微世故一点的人就能看得很清楚了——卡斯沃尔先生老了。他知道他的能量正在消退,他要积蓄力气,集中精力地去达成一个我当时还无法想象的宏伟目标。 40 小时候的圣诞节前夜都非常美好。我父亲是个冷漠严肃的人,拒人千里,从来不参加节日活动。于是我母亲会把我带到姨妈家去。姨妈嫁给了一个锡铁匠,虽然日子过得不错,但比起我们家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他们家仅仅圣诞节那一晚上的笑声,就超过了我们家一年的总和。 姨妈家的厨房里总是装饰着漂亮的槲寄生,我们这些男孩子可以在它下面亲女孩子,且每亲一次要摘一个果子。因此可要好好算计,因为一旦果子摘完,这项权利就没有了。 在姨妈位于罗星墩的家过最后一个圣诞节时,我的父母都 5df2." >已过世,我在文法学校教书。新来的校长的女儿芳妮也去了。那天是我第一次吻她,就在姨妈家的槲寄生下面。通常关于她的回忆都会使我悲伤,可今年不一样了。相反,我想到的是,要是我五年前没在槲寄生下亲吻芳妮的话,今天也bbr>就不会来到蒙克希尔山庄了。 卡斯沃尔先生可没有一点过节的打算。传统节日庆典跟这栋巨大的石头房子及其现代品位格格不入。而且房子里那些简朴的大理石壁炉没有一个能装得下圣诞柴,更别说在这儿或许压根儿就买不到了。 那天晚上我又受邀跟卡斯沃尔一家、李夫人和弗兰特夫人一起进餐。卡斯沃尔先生把话题带到了教堂上。 “我从教区牧师那里得到消息,”他说,“乔治爵士打算带上科利尔兰苑的所有人都去教堂。” 卡斯沃尔小姐望着天花板。“幸好我离开伦敦的时候买了件皮外套。”然后她朝桌子对面的我瞥了一眼,我觉得她似乎很高兴,还希望我跟她一起分享愉悦,“那杰克上校也会去啦,还有他们的妈妈?” “不知道,”卡斯沃尔先生答道,“我觉得很有可能。”他的目光在卡斯沃尔小姐和弗兰特夫人之间扫来扫去,然后转向我说道,“你和李太太也要去。我们有两辆小马车,我觉得你应该跟孩子们坐在我们后面。” “好的,先生。” “路易斯皮奇上校在加利波利半岛战功卓著,”卡斯沃尔先生说,“如果他屈尊跟你说话的话,你得记住这一点。” “明白,先生。”我应道。如果有人想故意贬低我,说某人在战场上表现英勇绝对是很好的选择。 “乔治爵士是教堂的赞助人,对吗?”弗兰特夫人问道。 卡斯沃尔先生哼了一声。“他起码赞助了四五处教堂。买下蒙克希尔山庄本来是附赠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的,但这里的前任主人克兰麦先生把它卖给了乔治爵士的父亲。” 谈话一直持续到这顿丰盛却无聊的晚饭结束。女士们先告退了。桌布撤掉,摆上了红酒和坚果。卡斯沃尔先生把椅子转向炉火,冲我挥了挥手,要我也坐过去。 “你觉得蒙克希尔怎么样,嗯?”他问道,不等我回答又接着说,“房子很不错,对吧?你知道是谁设计的吗?约翰·索恩爵士,就是英格兰银行的设计师亲自设计的。知道吗,索恩可不便宜,三十年前就价格高得惊人。而且造这栋房子时钱都花在了点子上。不过我一个子儿都不用付,先生,一个子儿都没付。去摘别人的果子,这可是顶好的一句谚语,年轻人,记住了。还要记住金钱为王。克兰麦先生花了不少钱把老房子给推了,然后盖了这栋他住不起的房子。他一直挣扎到一八一五年才不得不匆匆卖掉,连个零头都没拿回来——但不卖就得被法警没收了。人类的愚蠢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吃惊。”卡斯沃尔先生又倒了一杯酒,盯着炉中的火苗,“不过我也承认,真要说起来,这真是一处引以为傲的地产,配得上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位绅士;甚至全世界的绅士。” 他就这么嘟嘟囔囔地说了二十分钟。我坐在那儿,老老实实地听着,动都不敢动一下。渐渐地,他的声音含糊起来,一句话和下一句话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然后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挤。他的脚搭在挡板上,鞋子掉了下来,肩膀完全靠在炉壁上。他的马裤扣子崩开了,上面满是葡萄酒和肉汁的污渍。可他睡过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却让我久久难以忘怀,因为这句话跟当时的情形实在是太不协调了。 “当年我爷爷来到蒙克希尔山.庄的时候,要向主人行礼,而现在,我是这里的主人了。”他那双浓眉下的眼睛半眯着,死死盯着我,就像躲在丛林里的野兽正防备他人的攻击,“现在谁是主人,嗯?告诉我啊,现在谁是主人?” 41 圣诞节的早上,早餐的时候,众人开始议论我们这一行人该如何去教堂。蒙克希尔山庄总共有三辆马车:一辆大的,可以挤下六个人;那辆到格洛斯特郡接我和埃德加的轻便马车,最多载三个人;最后是一辆小马拉的四轮马车,专为女士设计的,不大适合这种庄重的场合。卡斯沃尔先生想的是把轻便马车和大马车一起开出去,可是卡斯沃尔小姐说那辆大马车就可以轻松容纳六个人,何况其中两个还是孩子。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话里的含意,眼睛瞟了我一下,默默地表示了歉意。 很简单的算术:卡斯沃尔先生、李夫人、弗兰特夫人、卡斯沃尔小姐和两个孩子,加起来是六个人。没有我的座位。这也生动地说明了我在蒙克希尔山庄的地位,而且正因为是无心的,才更确定无疑。 她父亲微微叹了口气,失望地说:“我知道我们可以只坐 5927." >大马车去,可我不想让别人以为我们家只有这一辆马车。” “爸爸,我觉得人家不会这么想的。” “今天天气很好,”弗兰特夫人说,“我敢说孩子们肯定愿意走着过去。” “啊,是啊。”卡斯沃尔小姐叫了起来,“这下全解决了。我也觉得他们会很高兴的,也不用在马车里挤了。”她再一次转向我,“不过,希尔德先生,你愿意陪着他们走过去吗?” 我点头表示同意。“弗莱克森·巴夫拉有多远?” “不超过一英里半。”她答道,“要是走马路和大道的话是将近三英里,不过有条小路可以穿过公园,教堂就在村子旁边。”她拍了拍手,“我真羡慕你们。今天的空气可真好啊。” 不一会儿,我就跟孩子们站在门口的台阶前,看着卡斯沃尔家的马车经过大门,长长的车厢上下颠簸,犹如漂荡在海浪上。闪闪发光的车子就像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儿童玩具。每扇门上都有盾形族徽,马具上饰满了银闪闪的纹章。车夫戴着一顶三角帽,玉米色的卷发假发,穿着缀着蕾丝的制服。两名穿着制服的男仆懒洋洋地靠着车子后方的箱子,其中一个是普拉特,手里捧着花束和金头手杖。 卡斯沃尔先生从屋子里走出来,就像孩子看到玩具一样开怀地笑着。“这玩意儿是我用一百五十畿尼从克兰麦那儿买来的。”他说着,用手杖的铜箍敲了敲石头台阶,“便宜吧,嗯?只用了不到一个月,他其实连买它的钱都还没付。” 孩子们和我开始步行穿过树林茂密的山庄。天空瓦蓝瓦蓝的,空气很清冷,就像清冽的烈酒一样深入喉咙。我们沿着小路绕过昨天看到的那个湖,孩子们冲到前面去冒险滑冰,我假装没看到。林子外,湖对岸的教堂敲响了钟声。 “走啦,”我命令道,“我们得赶快,要是迟到的话,卡斯沃尔先生会不高兴的。” 结果他们把这话当成直接滑过湖面的理由,直接冲向对岸。我赶紧沿着岸边追赶他们。查理离开了湖面,蹦上了一条两边都围着栅栏的小道。我希望没人看到这两个小家伙的行为,在教历上这么神圣的日子里,他们却在去往庄重仪式的路上这么胡来。 我们顺着小道穿越树林。查理不怀好意地警告我们说没有守林人的带领不要随便进到林子里去,因为卡斯沃尔先生说他埋下了很多陷阱来防备偷猎者。 终于走出树林了。让我松了口气的是,教堂就在三百码外。它有一个不高的尖塔,用铁锈色的当地山石建成,沉重的石瓦屋顶上布满裂痕和地衣。院子里挤满了村民,个个都穿着最体面的衣服。卡斯沃尔家的马车还没到呢。 这条小路一直通到教堂墙下的一座小门。旁边的小路上有两名马夫,分别带着一辆单马轻便马车和一辆双马轻便马车。查理以一种令我艳羡的活力,朝教堂门廊边站着的那群绅士们冲去。 就在这时,卡斯沃尔先生的马车进入人们的视野了。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隆隆的车轮声和啪啪的马鞭声冲到大路上,把一部分村民逼得赶紧贴着墙,以免被撞倒。马车夫在墓地门外停下车。他技艺高超地把马匹们赶靠在一起,使得它们不得不仰起头晃悠着,仿如血统纯正的良驹。 “饶了我吧,”一位背对着我的绅士说道,“王子出行吗,嗯?我敢说——” 另一位年纪比他稍微大一点的绅士,看到我们走过来,把手放在同伴的肩上打断了他的话。他们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他们,这时仆人闪电般打开了车门,拉下梯子。卡斯沃尔先生出现了,就像从壳里钻出来的蜗牛一样,一点一点地挪出来。两只贼亮的小眼睛左右巡视,看看都有谁在注意自己。 8fd9." >这老家伙安全地下了地,挥着手杖转了个身,向李夫人伸出手去,那架势很有礼貌,可纯粹是在演戏。老太太走了下来,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接下来是索菲娅·弗兰特,我听到前面的那位年轻人深深地吸了口气。最后是卡斯沃尔小姐。她停了一下,像一个明星扫视观众一般看了一圈,对着院子里的人笑逐颜开。然后她跳下梯子,牵住了弗兰特夫人的手。 钟声又响了。村民们分开一条道,让卡斯沃尔一家通过门廊。我旁边的两位绅士摘下帽子鞠了个躬,卡斯沃尔一家淡雅的服饰与其地位之显赫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乔治爵士!”卡斯沃尔先生停在两位绅士面前,对两人中年纪稍大一点的那位大声喊道,“向您致以节日的问候。”说完他又转向第二位先生,说道,“还有这位尊敬的先生,向您问候。路易斯皮奇夫人还好吗?我想她一定十分康健。” “是的,挺好的,”乔治爵士答道,“她在教堂里了。” 说完,两位绅士——我猜应该是兄弟——又向女士们行了个礼。卡斯沃尔先生介绍了一下查理和埃德加,接着一行人走进了门廊。门廊照着乡村传统,挂满了绿色的圣诞装饰物。教堂里面,一支小型弦乐队正在检查乐器。卡斯沃尔小姐回头瞥了我一眼,然后把手放到耳朵边,嘲讽地扬了扬眉毛。 路易斯皮奇一家占据了右侧的两排座位,与主区域隔开,但正对着讲坛。卡斯沃尔一家在正厅>的前两排,靠着南面,正好在乔治爵士及其家人的左边。 路易斯皮奇兄弟坐到两位女士旁边。其中年纪大点的穿一身黑衣,脸又瘦又长,像马脸,这是养尊处优的女性老了之后常见的模样。另一个要年轻得多,当我看清她的脸时,不禁一个激灵。 那是?芳妮! 随即我就明白自己搞错了。不过她确实让我想起过去,曾在我姨妈家厨房的槲寄生下吻过的女孩儿。她有着同样的深色皮肤,同样的黑亮头发和相似的曼妙身材。她也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最近我见过的女郎,可是我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那是谁,又是在哪儿见过的了。 仪式终于开始了。教区牧师是一个身形健硕的红脸汉子,看上去不适合站在讲台上,倒更应该牵着一群嗷嗷叫的猎狗去追逐狐狸。我因此生出他的布道会简短直白、切中要害的幻想来,结果证明外表往往是具有欺骗性的。他尖声尖气、老学究式地就务必遵守圣诞礼仪的话题扯了足足五十分钟。他声称这个节日不仅是感恩的一天,也应该是快乐的一天,这倒是开门见山。可是为了证明这个观点的正确,他长篇累牍地引用教会始祖的话。我们无聊地默默坐在那里,忍受着恺撒利亚的西奥菲勒斯及圣克里索斯托的至理名言。 我的注意力开始分散。路易斯皮奇一家安安静静,非常专注。可那位黑头发的女士却在盯着她左边看,研究着大厅里坐着的其他人,甚至还往我这里瞟了一眼。中途大提琴倒在阳台地板上的声音让大家放松了一会儿,显然琴的主人打瞌睡了。我很遗憾地看到卡斯沃尔先生也开始打盹儿,好在他女儿用胳膊把他捅醒了。 我强忍住一个哈欠,接着又来了一个。为了集中注意力,我看了看旁边墙上的两块壁画。“蒙克希尔山庄”一词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第一幅记录了尊贵的阿米莉亚,于一七六三年过世时的事。她是一代沃登勋爵的女儿、蒙克希尔山庄骑士亨利·帕克的妻子。这幅壁画下面那幅讲述了帕克夫妻的女儿艾米丽·玛丽的高尚事迹,她死于一七七五年。 睡意突然荡然无存,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又读了一遍第二幅画上的题字。 艾米丽·玛丽,蒙克希尔山庄骑士威廉·弗兰特之爱妻。 难道弗兰特家曾经拥有过卡斯沃尔先生的房子? 42 仪式终于结束,路易斯皮奇一99lib?t>家最先走出教堂,卡斯沃尔一家紧随其后,来到外面的阳光下。教众陆续走出来,小小的院子里顿时充满节日气息和自由的气氛。村民们就像放了学的孩子,就连长者也带着节日的神情。查理和埃德加两人在墓碑间追逐打闹,我也懒得管他们了。 卡斯沃尔先生一瘸一拐地快步追赶准男爵,终于在墙角把他堵住了。“乔治爵士,”他喊道,“这场布道真是太有启发了,您觉得呢?” 乔治爵士点点头,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从卡斯沃尔先生身上移到了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身上,她们俩正在前方跟路易斯皮奇夫人和那个黑发女子说话。路易斯皮奇上校在两位年轻的小姐面前优雅地踱着步。 “我们衷心地邀请您来蒙克希尔山庄,乔治爵士,您和上校,当然还有路易斯皮奇夫人,要是她不嫌一路麻烦的话。” 乔治爵士回答说卡斯沃尔先生太客气了。卡斯沃尔小姐说过乔治爵士很英俊,也许爵士们都英俊漂亮吧,可我觉得他看上去就像一只饥饿的灰狗。不过他能恰到好处地把日常寒暄说得漂亮又得体。 “爵士,我想您应该还没见过我的表亲弗兰特夫人吧,”卡斯沃尔先生接着说,“请允许我弥补这一疏忽。” 乔治爵士行了个礼。“谢谢,我很想见到她。”他又接着说了一句,声音和表情都很自然,“我跟她丈夫,已故的弗兰特先生很熟,我们很小就认识了。” 卡斯沃尔先生深深地行了个礼,好像在为自己的严重失误谢罪似的。接着,他领着准男爵朝女士们走去。我就站在路边,脑子里思索着刚偷听到的内容,一边瞄着孩子们,一边试图消化最近获取的关于亨利·弗兰特的种种信息。卡斯沃尔先生面朝着准男爵,可他知道我?在旁边。他无意识地扬起手臂,把我从路边推到了草地上。纯粹是无心的动作,没有恶意,就像人们推开一只挡在房间门口的狗或者从椅子上赶走一只猫一样。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也丝毫没有中断跟乔治爵士的谈话。 我承认我很生气,甚至深感受伤,尤其是当着女士们、路易斯皮奇兄弟、我的两个学生,以及所有其他人的面被如此对待。可以说是在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的众人面前..被羞辱了。我血气上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卡斯沃尔先生和乔治爵士加入了其他人,开始互相介绍起来。卡斯沃尔小姐已经见过路易斯皮奇一家了,但弗兰特夫人是初次被引荐。 “怎么啦,约翰逊太太,”卡斯沃尔小姐对那个黑发女子说,“最近有那位勇敢的中尉的消息吗?他还驻扎在西印度群岛?” “是的。”女子说道,像要转过脸去。 “几星期前我好像在城里见过你,那是你吗?”卡斯沃尔小姐问道,那略显无辜的语气正是她做恶作剧时所特有的,“我好像在蓓尔美尔看到了你,你正准备进‘佩恩和福斯书店’,只是当时人太多了,我也不敢肯定。然后马车就开了,我也来不及跟你打招呼。” “不,”约翰逊太太答道,“你肯定看错了。我近六七个月来都没怎么出门,最远不过到切尔滕纳姆。” 就在这时,我记起来是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这位约翰逊太太了。不过我并不十分肯定——只是此时不能肯定。 “您随时可以到我们山庄逛逛,夫人。”卡斯沃尔先生插话进来,对约翰逊夫人说道,“不用客气。我会嘱咐下人们的。不过您要小心,别靠近地上的盖子。前几个月偷猎者实在太猖狂了,我们只好在林子里埋了点意外招待物。我可不希望有朋友掉到里面去。” 约翰逊太太行了个礼。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她盯着转身面对乔治爵士的卡斯沃尔先生,那一瞬间,我很诧异地看到她脸上出现了一丝厌恶、近乎憎恨的表情。 “我说,乔治,”之前一直跟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聊天的杰克上校说,“我跟弗兰特夫人的父亲认识,我九岁那年去葡萄牙的时候他对我非常好。你知道的,就是九十七军团的马普尔上校,那时他还隶属于葡萄牙军队。他是一位杰出的军官,在收复波尔图的战役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并在科英布拉把马塞纳打得一败涂地。” 卡斯沃尔先生满脸堆笑,似乎弗兰特夫人父亲的功绩就是他的。他掏出怀表给众人看。“很可能马塞纳戴的表跟这块表是同一个地方出产的。有人说拿破仑还是宝玑的赞助人之一。” “不好意思,先生,”乔治爵士皱起眉头,问,“宝玑是谁?” “亚伯拉罕·路易斯·宝玑,先生,全世界最棒的手表匠。”卡斯沃尔先生珍惜地看着手中的怀表,“至少可以肯定,拿破仑手下的好几名军官戴的都是这款表,因为它可以精确到十分之一秒,还能防震,不用保养就能连续用上八年,一秒钟都不会慢。据说——我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路易斯皮奇上校纠正——那位帝王的无数场胜仗都要归功于时间把握得精确,这就不难想象宝玑手表的精准度有多高了。” 这老头喋喋不休地对着一群茫然的人夸耀着。我虽被他羞辱了,却还得尽自己的职责,去找那两个孩子。他们已经不在教堂院子里了,于是我回到门廊边,准备绕着教堂走一圈寻找他们。 “希尔德先生。”卡斯沃尔小姐在我身后喊道。 我吃了一惊,转过身去。她从人群中跑到我身边。 “你能行行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卡斯沃尔小姐。” “我不小心把 624b." >手帕落在教堂里了,就在我们坐的凳子上。” “那请允许我去帮您拿回来。” 我穿过门廊走进教堂大厅,刚进去就听到身后的门又开了。我回头一看,见是卡斯沃尔小姐进来了,带着微笑。 “希尔德先生,十分抱歉,手帕一直在我的袖筒里。”她拎起一条绣花丝帕,“让你白跑一趟了。” 我收住脚步,道:“没关系。” 她站在门口,手扶在门上,轻声说道:“哦,有关系。因为我知道手帕一直在袖筒里。” “我可能没太明白。” “很简单,我想为我爸爸的行为向你道歉。” 我的脸唰地红了,赶紧转向一边。 “我知道我不该说爸爸的不是,可他有时候真的是,我无法视而不见……” “您不必多虑,卡斯沃尔小姐。根本没有那样的事。” 她轻轻跺了一下脚。“他把你当个下人。不止,我看见他把你推开了,当时我真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最好……有条地缝把他给吞了。” “我请求您不要因为我费神。” 她转过头去,似乎要走了,可又马上转回来,看着我。“我以这样的方式跟你说话,请你不要误解。你真心替我着想,我应该请求你的原谅。” “正相反,我觉得您很体谅人。” “哦?就这些?”卡斯沃尔小姐在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这让我很尊敬您。” “哦!”她换了语气,走到了门廊。 我跟着她来到常青树掩映之下,她站在门廊中间,看着我。透过院子的拱门,能看到外面绿茵茵的草、灰色的墓碑和湛蓝的天空。从墓地入口通向这里的小路在中间拐了个弯,因此我虽能听到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但只能看到卡斯沃尔小姐,那边的人也看不到我们。 我开口道:“教堂里有一幅壁画,画着——” “嘘!” 弗洛拉·卡斯沃尔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踮起脚亲了一下我的脖子。 我像触了电一般后退了一步,胳膊撞在教堂门上的铁门闩上。她的体香钻进我的鼻子,火热的唇像要点燃我的皮肤。她又笑了,这一次是恶作剧的样子。 “此时此地我有权利这么做,先生。至少你不能责备我。”她的声音轻得近乎耳语,“看。” 她向上一指,我看到她的头顶上有一蓬挂着白色果子的槲寄生。我的心怦怦直跳。 “现在,你得摘下一颗果子了。”她的语..气热切而温柔,“不过还剩很多呢。” 接着她一转身,走进圣诞日上午耀眼的阳光中。 43 接下来的几天依旧晴朗清冷。圣斯蒂芬节的早上,大家又一起去了教堂。这次,卡斯沃尔先生把大马车和轻便马车都开去了,我们一路颠簸蜿蜒,来到了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啊,卡斯沃尔先生大失所望了,路易斯皮奇家的座位上空无一人。 回到山庄,孩子们都很不开心,一方面是因为假期要结束了,另一方面是想出去玩。所以当我提议出去走走的时候,他们高兴坏了。 “你们可以带希尔德先生到我们的修道院遗迹去看看。”书桌边的卡斯沃尔小姐抬起头来建议道。尽管今天是礼拜日,可她还在忙着算她的账。“那里是个很神奇的地方,至今还总能看到披斗篷的人影从柱子之间掠过呢。” 说完她就接着埋头算账。圣诞节教堂门廊那事儿之后,我们俩还没私下说过话。我不知道怎么去揣摩她的想法,甚至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我知道那一行为很不合适,可心里偏偏不愿承认。 “那么,先生,”查理说道,“我们就去修道院那儿吧。埃德加,我听说修士们在地里埋了财宝呢。” 弗兰特夫人正在窗边写信,这时也抬起头来。“不许给埃德加灌输这些鬼话,查理,那不过是乡下人瞎编的。” 我看着坐在寒冷冬日阳光里的她,问道:“那片遗迹很大吗,夫人?” “我没去过,希尔德先生。你问卡斯沃尔小姐吧。” “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卡斯沃尔小姐说,“不过就是几块石头而已,实际上那里也不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修道院。教区牧师跟爸爸说,这周围的地当年全属于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的修道士们,一直到河边。他觉得我们那片遗迹只是修道士们的农场。爸爸很失望,他想要一个真正的修道院,而不是什么农场里的破房子。” “可那里曾经有修道士,因此我敢肯定也有鬼。”查理跃跃欲试地说,“还有财宝。藏在那里比藏在修道院里更安全,对吧?修道院是人们第一个会去搜的地方。” 弗兰特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当年建这座山庄的时候,可能在挖地基时找到了一两枚银币,就成了财宝传说的起源。乡下人总爱大惊小怪。” “是在哪儿找到的?” 她只顾着把信折起来。“我不知道,查理。” “那是谁告诉你找到了银币的?我可以去问问他知不知道到哪儿去挖。” “恐怕你办不到了,是你爸爸说的。”她看着儿子说,“他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不是在这栋房子里,是以前建在这里的房子。他爷爷曾拥有这座山庄,你可以在那座方尖碑上找到他的名字。” “我们家在这里住过?蒙克希尔原来是我们的?” 弗兰特夫人的脸色变了。“亲爱的,这里不是我们的。你爷爷很多年前把它卖给克兰麦先生了。” 查理靠着妈妈坐着的椅背,识趣地换了个话题。“妈妈,跟我们一块儿去吧。你可以给我们指财宝可能埋在哪里。” “那儿没有财宝。”她说。 “不是有人找到钱币了吗,”卡斯沃尔小姐说,“而且是银币。这难道不算财宝吗?” 弗兰特夫人笑了,我们大家都跟着笑了。“算是吧。” “那好,可能还有呢。不去找的话它自己可不会蹦出来的。”查理说。 弗兰特夫人看了一眼窗外,蓝色天空下是宏伟的银色山庄。“出去透透气也好。弗洛拉,你也一块儿去吗?” 卡斯沃尔小姐回答说她更想待在火炉边。我试图迎上她的目光,可她却又马上看向那些数字。 一刻钟后,孩子们已经兴奋地奔跑在山间小路上,我跟弗兰特夫人则悠闲地跟在后面。不过我们走得并不慢,因为天气有点冷,弗兰特夫人平日里苍白的脸颊都被冻得发红。我们仔细检查了方尖碑,找到了刻着的描述查理曾祖父事迹的文字,然后沿着一条向西的小路进入一处峡谷。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往前跑,很快就听不到喧闹声了。此时,刚才提到弗兰特先生而产生的尴尬已完全消失。 “希望你没有嫌我们太无趣。”弗兰特夫人说,“我想你一定更喜欢热闹和繁华吧。查理跟我说你到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之前住在伦敦,之前还当过兵。” “这些正是我更加喜欢乡村的理由。” “也是。”她看了我一眼,“我父亲也参过军。弗朗西斯·马普尔上校,你可能没听说过他吧?” “确实没有。我是一八一五年参的军。初等兵。” “你参加过滑铁卢战役?” “我在那儿受的伤,夫人。” 她崇拜地看了我一眼,却让我深感羞愧。 我说:“实际上我连一枪都没放。战斗一开始我就受伤了,然后一匹马倒在我旁边,我动弹不得。我是个最不合格的士兵。” “我很欣赏你的坦白,希尔德先生。”她说,“我要是个男的,到了战场肯定也会吓坏的。” “老实说,我真的吓傻了。” 她大笑起来,好像我说了什么很聪明的话似的。“这进一步证明我对你的看法没错,我一直认为你是个不错的人。你没有逃跑,这就够光荣的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跑不了。一匹死马压着我,我实在是动弹不了。” “那就该感谢上天的庇护了,哪怕是用一匹死马来救你。”她指着我们面前的小山坡说,“过了这个坡就可以看到下面的遗迹了。” 孩子们已经冲上斜坡,站>在坡顶了。两个人像野人一样,一边喊叫着一边冲下坡。 弗兰特夫人和我爬上山坡。坡的那一面是一个小山谷,谷底残存着几段石墙。还有一排篱笆,勉强算是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并且标记出这块领地的北部边界。篱笆后有一幢灰色屋顶的小木屋。 “哦!”弗兰特夫人一只手撑着腰,叫道,“他们这是想自杀吗?” 说完她赶紧跑下山去。两个孩子像猴子一样在残垣断壁上蹦来跳去,不过这里最高的地方也不过八英尺。 “查理!”她喊道,“小心!” 查理没搭理她。埃德加却不大习惯弗兰特夫人紧张的样子,停下来回头探望。 弗兰特夫人被草绊了个趔趄。 “弗兰特夫人!”我喊了出来。 她恢复了平衡,继续前行。 废墟里传来叫喊声。我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到查理正跨坐在断墙上,用尽力气大声叫喊着什么。我听不清楚内容,但很明显他十分激动。不一会儿,我看到了蜷成一团躺在地上的埃德加。 我冲锋般地飞奔过去,超过了弗兰特夫人,终于蹲在埃德加身边。他闭着眼睛,呼吸沉重。一系列可能的后果刹那间在我的脑中闪过,从失去工作到孩子可能已经丧命都出现了。 查理咚的一声跳下来,站在我身边。“他还有呼吸吗,先生?他不会死吧?” “他当然还活着。”我呵斥道,恐惧使得紧张演化成了愤怒。 我抓住埃德加的手腕。“有脉搏,还很强。” “谢天谢地。”弗兰特夫人嘟囔道。她贴得如此之近,我都能感觉到她的鼻息。 埃德加睁开眼,盯着我们。“什么.——怎么啦——?” “你掉下来了,”我说,“不过没什么事。”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可是立刻发出一声惨叫,又倒下去了。 “怎么了?”弗兰特夫人急切地问,“哪里受伤了?” “我的脚,夫人。” 我伸手摸了摸他受伤的部位,小心地左右晃了一下。“没有断。可能是摔下来的时候扭伤了或者拉伤了。” 我起身,扶着弗兰特夫人也站起来。她把我拽到一两码开外。 “你确定那孩子的脚没断吗,希尔德先生?” “我觉得没有,但也不确定。以前帮父亲出诊的时候我学到了一些医学常识,他是一名外科医生兼药剂师。而且,要是脚脖子断了的话,会非常疼。” “我真是傻,要不是我大叫的话,他——” “您不能这样想,他本来就有可能摔下来。” “谢谢。”她抓住了我的手臂,然后松开,“我们得赶紧把他送回去。” “得背着他了。”我在脑子里算了一下距离,觉得我一个人不大可能把埃德加背回去,“需要去找人来帮忙。在全面检查之前,最好不要让他用那只脚走路了。要是有担架的话他会更舒服些。” “看,那边有人来了。”查理说。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遗迹远处靠近木栅栏的地方有个女人,她正朝我们走来,黑色的斗篷上下跳动着。弗兰特夫人也转过头来看。她长叹一口气,不知道是出于痛苦还是开心。 “我想那是约翰逊夫人。”她语调平静,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 我们静静地等着她走过来。约翰逊夫人无疑是个漂亮女人,可她的表情让她带有一种老鹰的气质,让我不禁在想,在她家到底是她丈夫做主还是她做主。 “哎呀!”她说,“这孩?子摔得可不轻,弗兰特夫人。扶着他他能走吗?我们得先把他扶到小木屋里,再去找人来帮忙。” 我清了清嗓子,说:“我建议让查理跑回山庄去叫人。” “行啊,”查理喊道,“我会跑得像风一样快。” “您真是好心,夫人,”弗兰特夫人说,“可我们怎么好意思麻烦您呢。” “没什么麻烦的。”约翰逊夫人答道,“这是人之常情嘛。” “那就多谢了。”弗兰特夫人脸颊通红,我知道她生气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查理,拜托你回去找一下弗洛拉,跟她说埃德加的脚受伤了,约翰逊夫人邀请我们到她的小屋里去了,请她派克里奇驾着轻便马车过去。” 约翰逊夫人用她那双有点突出的褐色大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没说一句话,又回过头对弗兰特夫人说:“这位……这位先生不能去吗?他肯定比您儿子跑得快。” “我觉得不行。我们需要希尔德先生来背埃德加。” 约翰逊夫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子,说:“我可以回去叫个人来——” “请您不要再费事了,夫人。希尔德先生完全可以做到。我们不想再给您添更多的麻烦了。顺便说一句,您还不认识我儿子的老师吧。请允许我介绍一下希尔德先生。希尔德先生,这位是约翰逊夫人,我们的邻居。” 我们互相行了一礼。 不一会儿,查理就跑去报信了。我把埃德加扶到背上,顺着斜坡缓步走下山谷。谷底有一道门,直通约翰逊夫人凌乱的花园,她领着我们来到屋子前面。这房子不大,实际上都称不上是一处绅士的住所,一看就知道这房子年久失修。 “欢迎光临田庄木屋。”约翰逊夫人的声音很大,略带嘲讽,“这边请,希尔德先生。” 她推开前门,领着我们进入低矮昏暗的客厅。楼梯底下立着一个旅行箱和一个绳子捆着的箱子。 “鲁斯!鲁斯!快出来!” 不等有人答应,约翰逊夫人就带我们进了一间只靠一扇凸窗采光的客厅。壁炉里只剩一丝火光了。 “把那孩子放在沙发上吧,柜子旁边有个脚凳。还得麻烦你给壁炉添点炭。等用人来干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埃德加眨着眼睛低声说谢谢,坐上了沙发。他现在脸色苍白,皮肤几乎透明。弗兰特夫人跪在他旁边,帮他脱下外套,擦干净手掌。遭到主人贬低的用人其实马上就出来了,约翰逊夫人叫她拿来了毯子、枕头和碳酸铵溶液。 “也许我们该去请个医生来看看。”我建议。 “最近的医生也在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再往外两三英里,”约翰逊夫人说,“最好还是等你们回了蒙克希尔山庄再派马车去请。” “真不好意思,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弗兰特夫人说。 约翰逊夫人没有答话,中间的沉默超过了一般的礼貌。我换了换站立的重心,地板马上吱吱作响,结果这声音成了触发器。 “不值一提,弗兰特夫人,”约翰逊夫人轻柔地说,“邻里之间相互帮助是应该的。幸好我刚才路过。事实上,路易斯皮奇夫人邀请我去住上一个星期,她的马车今天下午就会来了。” 接着又是一阵稍短一些的沉默。 “那……约翰逊中尉最近有什么消息吗?”弗兰特夫人问道。 “没什么好事。”约翰逊夫人带着怨气说道,“他不喜欢西印度,因为那里太和平了,根本就没有提拔和立功的机会。” “听说许多海军军官都拿半薪了,他还没有,那就说明海军方面还是很看重他的。” “他倒是这样想。”约翰逊夫人坐了下来,“有份差事倒是比没有好。可是他那艘船很老了,很可能要退役卖掉或者拆掉。到时他又得找一个需要中尉的船长了。” “我相信他的战绩一定为他赢得了很多朋友。” “我想你的乐观放错了地方。军队里靠的是关系,不是战绩。不过我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这是个残酷的世界,对吧,弗兰特夫人?” 弗兰特夫人的脸红了。“还有很多人的遭遇比我们更差,那是肯定的。” “听说你卖掉了城里的房子?” “对。” “是在拉塞尔广场,对吧?我对伦敦那一片不大熟悉。” 我紧紧地盯着约翰逊夫人看,而她则以一种好奇的眼神盯着弗兰特夫人,把后者看得有些不自在了。 “那里真的很好,”弗兰特夫人说,“ 6bd4." >比伦敦西区要安静得多,当然,人也少多了。” 两位女士的话都谨慎而礼貌,但话与话之间的间隔给人另一种感觉,明显更阴暗的感觉。虽然有点不敬,可我觉得她们俩就像两条狗,正小心逡巡着,等待着能一口咬断对方喉咙的机会。在跟弗兰特和卡斯沃尔两家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我经常觉得他们都有事瞒着我,熟悉了之后这种隐瞒也没有减少。 约翰逊夫人远不止一个秘密。她们在那里装腔作势地攀谈的时候,我又想起圣诞节那天,在教堂门口卡斯沃尔小姐说曾在蓓尔美尔看到她,当时约翰逊夫人矢口否认,说自己整个秋天都没去过伦敦。她否认得太强烈了,就像芳妮当年那样。 就像芳妮那样—— 一想到那个我曾经爱过、现在已经释然的女孩,我的心中就又涌起无数往事。我记起来十月份拜访拉塞尔广场,去把查理带回学校的时候,曾经在南安普顿大街见过一位黑头发的女士。那位女士也让我想起了芳妮,就像约翰逊夫人一样。我越琢磨这件事就越发觉得那位女士就是约翰逊夫人本人。南安普顿大街通往拉塞尔广场,可是约翰逊夫人却说自己对那片区域完全不了解。 “鲁斯总是慢吞吞的。”约翰逊夫人在又一次沉默之后说,“要是有一大群招手即来的仆人该多好啊。” “是我们给她带来了太多额外的工作。”弗兰特夫人清了清喉咙,“昨天与杰克·路易斯皮奇上校的会面真是太令人愉快了。他说起我父亲时真的太客气了。” “是啊,我表兄杰克是个再和蔼不过的人了。”约翰逊夫人防御式地犹豫了一下,像在把握冲刺的最佳时间,“要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太想讨人喜欢了,尤其是想讨女孩子喜欢。” 这时,那个女仆拿着毯子、枕头和嗅盐出现了。为了让她能靠近沙发,我退后到小凸窗前。往外看去,一小丛未经修剪的灌木紧贴着小屋的外墙,月桂树深绿色的叶子都挤到了窗边。 我不由自主地叫喊出声。因为那一瞬间,我在纷乱的绿色枝叶间,看到了一双贼溜溜的眼睛。 “怎么啦,希尔德先生?”弗兰特夫人问道。 44 我怎么可能想到,这个没钱又没事做的约翰逊夫人,竟是后来在我身边上演的一出出闹 5267." >剧中极为重要的角色。她属于那类很难掩饰自己情绪的人。我昨天就看出她不喜欢卡斯沃尔先生。带着埃德加到她的田庄木屋后,我又确定了她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憎恨弗兰特夫人。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缘由。事实上,在整个事件当中,我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结果处处出错。 等克里奇太太和查理坐着轻便马车赶到,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跟女主人告别了。即便拿掉了中间的隔挡,马车里也很难挤下四个人,于是查理和我穿过庄园步行回去。一路上我不断回头眺望那个需要收拾的小花园。 “你看什么呢,老师?”查理问道。 “我们在小木屋里的时候,我好像看到花园里有个人。”我必须说实话,因为查理回去一定会如实汇报发生的一切,“可是约翰逊夫人说我肯定是眼花了,她说自打十月起就没人打理过那个花园了。但我在一瞬间确实瞥到了半张脸,有可能是个女人也说不定。” “是贼吗?”查理猜测着,“也许是只云雀呢,老师。” “大白天的应该不是贼吧,99lib?屋子里可有一大堆人呢。”我笑着对他说,“有可能只是个乞丐。” 我们回到山庄,发现埃德加在女宾客厅里。他躺在沙发上,李夫人和弗兰特夫人看着他,卡斯沃尔小姐则坐在炉火边看报纸。已经去叫医生了,不过李夫人同意我的看法,只是脚脖子扭到了,没什么大事儿。她开始唠唠叨叨讲一大堆她的儿子、兄弟、外甥及各式亲戚们的传闻逸事,来证明她的诊断是正确的。不过那孩子看上去确实好多了——脸色正常了,看到我和查理时又像之前一样生龙活虎。 “他们太大惊小怪了。”他低声对查理说,“现在我就算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那只脚上也不觉得疼了。我们还没开始找财宝呢。” 那天一整天我都心绪不宁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在田庄木屋看到的那张脸。我试图说服自己那不过是树叶和光影的小把戏,并一再提醒自己只粗略地瞥了一眼,而约翰逊夫人也是个理智的人,没道理撒谎。 我一再犹豫要不要把我的怀疑告诉别人。当然,这个别人指的是卡斯沃尔先生。在伦敦的时候,他和我一起推测出亨利·弗兰特还活着的可能性,虽然在惠灵顿别墅发现的那具尸体以他之名埋在了殉道者圣乔治公墓。不过,即便他还活着,应该也不敢轻易冒险出来——他现在破产了,还是个盗用公款的罪犯,甚至可能是个谋杀犯。而且我们没有一丝他还活着的证据。 没有证据,仅有一个用眼角余光瞥到的影子、道听途说的线索,以及忘在牙医那里的破书包和里面染黄了的一截手指。但也不能否认窗户外面的那个人就是亨利·弗兰特。我开始在大厅里来回踱起步来。 书房门开了一条小缝,我听到了卡斯沃尔先生沙哑的声音,非常之小,听不清楚在说什么。接下来是一个更高、更清亮的回应,我立刻就认出那是弗兰特夫人的声音。我不打算偷听,于是准备退出去,可是他们的声音突然变大了。 “把你的手拿开,先生。”弗兰特夫人喊道,接下来是一声清脆的掌声,可能是一个耳光,“眼下我没心情。” “那你就是个该死的傻瓜,夫人。”卡斯沃尔先生说,“想想看谁给你买的衣服、谁给你饭吃、谁掏钱供你儿子上学的!” 我赶紧躲到门廊的一个角落,同时打消了向卡斯沃尔先生说出我的怀疑的念头。索菲娅·弗兰特从书房里出来,脸涨得通红。她飞快地跑向楼梯,到了楼梯口又突然停下,转身回望,一眼就看到我站在那儿。我本来想说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也没想打探什么,而且我真心希望能帮她一把,因为我已经明白那两句对话的含意了。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嘴微微张开,一只手扶着楼梯的柱子。那姿势真是优雅,而且有点不合时宜的正式,就像模特摆出来的画像姿势一样。她很奇怪地深吸了一口气,叮叮咚咚地上楼不见了。 45 第二天,圣诞节后的星期一,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一个仆人骑马出去取邮袋,午后不久回来了。邮包被直接送进了卡斯沃尔先生的书房,不过已经在全家激起了一片小小的涟漪。几分钟后,卡斯沃尔先生来到女宾客厅。 “亲爱的,这里有封诺克先生的信。”他对卡斯沃尔小姐说,“他目前正在切尔滕纳姆温泉休养,我猜这大概是爱伦先生的建议。下星期他要到南威尔士走一趟,去看看开矿机。他想着既然去那儿了,不知能否顺道来一趟咱们家。”他看了一眼两个孩子,他们正躲在角落里,尽量不引人注意,“他答应爱伦夫人来看望一下埃德加。” “我很想见他一面,爸爸。”卡斯沃尔小姐说,“要是他是来吃晚饭的话,您不妨留他bbr>住一晚?” “这个时候、这种天气,太阳下山后就不太方便来咱们这儿了,那些小路太难走。嗯,我觉得我们请他来多住几天吧。他待人一向周到殷勤,我可不想让他觉得我们礼数不周。”他看了一眼手上的信,然后转向我,“信里说他这趟是和秘书一起出来的,希尔德先生,你还记得他吧,那个黑鬼?” 我点了点头。 卡斯沃尔先生开始在屋里踱步,其他人都默默等着他发话。我觉得他似乎有点不高兴,但不知是为什么。这时我记起第一次遇到诺克先生时的场景。那次他是去拜访弗兰特家位于拉塞尔广场的宅邸,当时仆人不让他进,他便在自己的名片上写下了卡斯沃尔先生的名字,让仆人送进去给弗兰特先生。 “妈妈,”查理突然叫道,“来了好多马。” 这句话引起一阵骚动。卡斯沃尔先生赶忙凑到窗边,卡斯沃尔小姐也慌忙扑了过去。不一会儿,一辆轻便马车出现了。 “是乔治爵士和路易斯皮奇上校。”卡斯沃尔小姐喊道,“天哪!我这样子可怎么见人!”她从窗边的人群中冲了出来,“我还穿着睡衣呢!头发也需要整理。我得找一下克里奇——索菲,不介意我借她用一下吧,我的女佣笨手笨脚的,半天也弄不好。千万留住他们!” 我为她打开门,她出去时冲我笑了一下,我发誓她的一只眼睛眨了一下,像在给我传递信息。她这是在邀请我一起嘲讽她的虚荣;她总有本事把她想取悦的男人一起拉进小阴谋里。我除了回笑一下别无选择,此时,我看到她身后的弗兰特夫人正抬起头来看着我们。 卡斯沃尔先生跟他女儿一样激动得无法自持。乔治爵士在埃德加受伤后派了个仆人来询问情况,可这是他第一次亲自上门拜访蒙克希尔山庄,可谓山庄的荣幸。加上还有路易斯皮奇上校陪同,真是大驾光临了。卡斯沃尔先生突然记起为了节省客厅里还没生火时差点儿疯了,赶紧按铃。 “赶紧去把火生起来,大家都来帮忙。” “可是我们在这里接待他们不是更自然吗,先生?”弗兰特夫人冷冷地说,“他们应该也不愿意看到我们鸡飞狗跳的吧,只是一次晨间邻里串门。在这里看到我们他们会更轻松 7684." >的,这才是我们平常的生活。而且,想让客厅暖起来得等上一阵子呢。”? 卡斯沃尔先生狠狠地瞪着她,但还是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很好。” 不一会儿,乔治爵士和路易斯皮奇上校就进来了。他们先是检查了一番埃德加的脚脖子,完成了到这里来的表面任务。多亏了约翰逊夫人,这孩子的不幸已经传遍了科利尔兰苑,路易斯皮奇夫人似乎对此甚是关心。 “她建议用醋敷一下关节处,或者拿酒精处理一下。”乔治爵士告诉弗兰特夫人,“要是疼得厉害的话还可以加几滴鸦片酒。敷料要及时更新,还有受伤的部位一定要多休息。” “她真是太贴心了。”弗兰特夫人说,“请务必代我们感谢她的忠告。” 杰克上校开始赞美山庄,先是这房子,然后是里面的种种陈设,甚至不惜贬低科利尔兰苑——至少趁他哥哥不注意就来上一两句。后来不知怎的他就坐到了弗兰特夫人身边,聊了起来。我离得比较远,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我注意到她一向严肃的脸上有那么几次绽放出了笑容。 同时,乔治爵士和卡斯沃尔先生讨论起农业的话题来。但由于卡斯沃尔先生在这方面一无所知,话题又迅速从玉米的价格转移到了政治上。不过,等卡斯沃尔小姐做好头发、换上礼服回来时,乔治爵士的注意力立刻就从老绅士转移到了她那里。两人的对话完全是装腔作势的老派乡村格调,他问她比起城里是否更喜欢乡下,她回答说二者各有各的好。他发现她会弹两下琴,也会画两笔画,便问她是否有兴趣去欣赏他妈妈的音乐,她对此提议的积极答复让事情按常规发展了下去。于是他又提议等天气暖和一点,他可以带她到弗莱克森修道院的遗址去写生,他认为有几处特别秀丽的风景值得指点。 然后他话锋一转,说起文学来。我早知道卡斯沃尔小姐喜欢对着小说长吁短叹,还特别青睐各式各样多愁善感的现代诗。不过,跟大多数姑娘不一样的是,她对读报也非常勤勉。但我们很快就发现乔治爵士的品位要更加严肃。幸亏他没有过多地询问她的阅读喜好,只是描述自己的阅读习惯。和大多数绅士一样,他对自己的观点非常自信,并且认定有幸听到的人都该获益匪浅。他推荐了几本福音劝诫书,详述了考珀诗歌所颂扬的道德美。卡斯沃尔小姐则扮演着一个温顺的倾听者,可我知道这对她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和孩子们都很少插嘴,卡斯沃尔家和路易斯皮奇家这你来我往的过程中实在没有我们能插嘴的。我默默地坐在角落。查理和埃德加被叫去见杰克上校,不过也没说上两句话,因为很快孩子们就觉得不耐烦了。 埃德加喜欢自己做主,跟温和的查理不同,他是个任性的孩子。他说服了弗兰特夫人,让我们三个到外面去做点柔和的锻炼,以利于他的康复。一出来,埃德加就不愿拉着我的手臂了,不过同意拄着拐杖。我们走到了厨房后面的菜园,然后又走回来。路上我发现孩子们并没有放弃搜寻修道士们的财宝的计划。 “他们不会把财宝藏在农场的。”埃德加说,“也不会藏在修道院里。这两个地方都是亨利国王第一个会搜索的地方。” “可能藏在了附近的某个地方。”查理推测道。 “或者某个山洞里。我觉得他们很可能藏到了蒙克希尔山上,而不是山下的修道院。山上要保险多了。” 我们回到房子里时恰好听到轻便马车离开的声音。大家都还在小会客厅里待着,卡斯沃尔先生站在窗边兴奋地搓着手。 “他们答应等诺克先生来了,再一起过来吃顿饭。”卡斯沃尔先生对我说,因为他实在想找一个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来分享。然后他转头对卡斯沃尔小姐说:“我们得好好准备一下,弗洛拉,一定要最好的。要是路易斯皮奇夫人也能来就更好了。” 那天他一直这么亢奋。有一阵子卡斯沃尔小姐和弗兰特夫人都出去了,我在等孩子们把书拿下楼来,听到卡斯沃尔先生又在对李夫人大谈特谈日后的聚餐。李夫人真是个理想的听众,因为她很少说什么,却又非常清楚该在别人滔滔不绝的时候适时插上一两句赞同的话语,来让对话显得更完美。 “我还琢磨要不要把约翰逊夫人也请过来呢。”卡斯沃尔先生激动地大声说道,“毕竟她对埃德加很好。这也是个礼节问题,她是路易斯皮奇家的表亲,又是我们的邻居。要是不请她的话会很不礼貌,尤其是她就住在科利尔兰苑。” 李夫人大声地清了清喉咙,这一举动很不寻常,令卡斯沃尔先生诧异。 “我不知道您是否清楚约翰逊夫人早年有过一些不大好的名声,先生。”她低声说道,“你得仔细斟酌再邀请。” “什么?夫人,请说明白点,我猜不透这些谜语。” 李夫人往椅子上一靠,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可是她的声音非常平静,只是压得更低了,低到我得竖起耳朵来听才行。“先生,您得考虑清楚。我不知道您是否听说?99lib?,约翰逊夫人在结婚前——照他们的说法,跟亨利·弗兰特先生过从甚密。” 46 诺克先生预计一月三日星期一到。于是卡斯沃尔先生邀请路易斯皮奇一家第二天来共进晚餐。天气依旧很冷——正如我说过的,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屋子里的气氛说不上欢乐祥和。以卡斯沃尔先生的个性,把我们个个都弄得紧张兮兮,包括两个孩子和所有仆人。而自打我在书房外偷听到了那段对话之后,我又知道了一个混乱的源头。我什么都没说,旁观着。我注意到弗兰特夫人尽量不公开反驳卡斯沃尔先生,同时她也很少跟他说话,避免跟他单独待在一起。有一次,我看到她在花园里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可能是觉得没人看到她。还有一次晚上,我路过她的房门,听到里面传来抽泣声。 我和孩子们都更喜欢在外面待着。有时我们会下山到湖边去滑冰。我是在芬斯长大的,那里冬天极度寒冷又有大量水面,使得滑冰成为和走路一样人人必备的技能。可这两个孩子之前都没学过滑冰,看到我能在冰面上飞来飞去只有羡慕的份儿。 一天下午,我发现卡斯沃尔小姐和弗兰特夫人在岸边看我们滑冰。当时我正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在湖里慢悠悠地滑着,看见她们,我就放开了埃德加,举帽向她们致意。埃德加顿时手臂乱舞,身子前后乱晃,不过最终他还是保持住了平衡。我一时兴起,抛开应有的职责,以一连串优雅的旋转动作飞速穿过湖面,假装去问两位观众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真羡慕你啊,”弗兰特夫人带着少有的活力说道,“滑得这么快,这么自由。” “这项运动真是好极了。”卡斯沃尔小姐也说道,“看看孩子们,脸蛋红扑扑的像苹果一样。” “至少比跳舞好多了。”弗兰特夫人接着说,“仿佛不在地面上一样,像在飞。” “我想房子里肯定还有冰鞋,”卡斯沃尔小姐说,“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适合我们的。” 弗兰特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 “别这样。”卡斯沃尔小姐笑道,“没人能一直用新东西。而且,我相信克兰麦一家用的都是极好的东西。” 她边说边挤出一个上流社会特有的彬彬有礼的表情。弗兰特夫人和我忍不住大笑。 “可我们学不会的。”弗兰特夫人反对道,“肯定很难。” “要是二位想试试的话,可以拿把椅子,放倒,然后我们推着你们在冰面上滑。”我提议。 “我可不想被推着走,”她笑着说,“我想自己滑。弗洛拉肯定也一样。” “那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教您,像教孩子们那样。”我轮流看向她们俩,“其实主要靠自学。最难的地方是一开始如何找到平衡,一旦掌握了这一点,剩下的就水到渠成了。” 似乎是为了证明我的话没错,孩子们摇摇摆摆地朝我们滑了过来。他们学得很慢,完全称不上姿势优雅,可还是看得出进步的。 卡斯沃尔小姐把一只手搭上弗兰特夫人的肩,说:“哦,我们试试吧,索菲。我相信孩子们和希尔德先生是不会让我们摔着的。” 女士们的滑冰课在那天下午开始了。我颇有绅士风度地一左一右拉着她们的手,就像教孩子们那样。空气干燥、寒冷,四下无声,只有冰刀滑过冰面发出的嘎吱声、我们沉重的呼吸声和突然爆发的笑声。体力运动能成为麻醉剂或兴奋剂,我时而感觉自己就像喝醉了一样。 弗兰特夫人摔倒了两次,卡斯沃尔小姐是五次。为了扶她们起来,我必须得用手抱住她们,感受她们的体重。我不想否认我很喜欢这个动作,而且我觉得卡斯沃尔小姐有几次是故意摔倒的。总之,我们在冰上时确实非常亲密,但绝对没有不雅的动作,完全不像卡斯沃尔先生后来听到的那样。 滑冰的间隙,孩子们还在继续搜寻修道士们的宝藏。他们走遍了整个山庄,搜遍了每一个角落和缝隙,还想清空一个菜园,可惜管事的没有同样的热情,况且地面冻得太硬了,根本挖不动。 寻宝者们对于湖边的一个贝壳洞窟寄予了极高的期望。那是一个很浅的梯形洞穴,里面有个半圆形的后殿,进去一看,竟然还立着一尊阿佛洛狄忒雕像。潮湿的洞顶不停地滴着水珠,洞壁上装饰的贝壳隐隐发光。点起灯笼,简直就像是在缀满宝石的冰冷山洞里与一位裸体女人亲密接触。孩子们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因为卡斯沃尔先生在听到他们窃窃私语的谈论后冷冷地告诉他们,根据房产记录,那个洞不过是十五年前克兰麦先生让挖的。 这段时间,乔治爵士和他的弟弟一直是府上的常客。他们通常一起骑马或者坐车过来,但也有例外。他们的拜访总有些无关紧要藏书网的目的——查看埃德加脚的伤情,还一本书,送一份刚接到的伦敦来的报纸。兄弟俩对我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 有一次,他们来到湖边。乔治爵士一直站在岸边,但路易斯皮奇上校借了我的滑冰鞋,向我们展示了一下他也是个滑冰高手。于是之后他替代了我,成为女士们的教练。我喜欢他平易近人的样子,没有那么冷淡有礼。 这段时间我仍在反复思索最近几个星期发生的事,试图揭开亨利·弗兰特到底是否还活着的谜团。从李夫人嘴里透露出来的关于他和约翰逊夫人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激发了我的怀疑。约翰逊夫人否认她最近去过伦敦,可是有证据表明她撒谎了。最后,我又想到了那天在田?99lib.庄木屋窗外瞥到的那张脸。 把这些谜团和嫌疑综合起来看,能不能说约翰逊夫人在为她的老情人打掩护呢?不过我越是理性分析这一可能性,就越觉得不大可能。首先,一个年少时的情人怎么也比不过现任夫人可靠吧,至少我个人这么认为。其次,要是亨利·弗兰特还活着的话,他肯定会避开蒙克希尔山庄的,因为这里认识他的人太多了。 要是弗兰特伪造了自己的死亡,那他一定是打算逃到某个地方去,改名换姓地过新生活。保险一点的话,他会逃到国外去。他曾在国外的那么多地方待过,除了英国,任何一个地方对他来说都是安全的。 一天早上,孩子们又在仔细搜查修道院废墟,我的眼睛则又瞄向了约翰逊夫人的木屋。趁孩子们沉浸于游戏当中时,我信步穿过围栏,来到木屋门口。花园比上次来时更加杂乱不堪了,百叶窗挡住了一楼的窗户,烟囱里没有冒烟。约翰逊夫人还住在科利尔兰苑,她的仆人都走掉了。 我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后面有一个小马厩和一排平房。我正要从院子里退出去,突然注意到水泵边有一个冻硬了的脚印,从大小来看应该是男人的。 我回到小花园,心知对于一个脚印来说有无数种可能的解释。可它却让那种无法确定的状态变得难以忍受。 等我回到那片废墟时孩子们已经不在了,我沿着山坡一路大喊找他们。从东边一路走到湖边时,才终于听到了一声回应,声音来自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和湖之间的林子那边。我记起来那里埋有陷阱,赶紧滑过湖面,飞奔到湖的西岸。我发现孩子们并不在树林里,是在离湖五十码远的一条沿着山脊蜿蜒而上的山路上。 这条山路连通湖面和北面黑乎乎的林子,经一条小径与环湖的大路相连。小径、大路和这条山路的路口都被石头堆、松散的泥土和几棵倒下的大树半掩住,其中一棵还是挺大的栗子树。孩子们正像两只獾一样刨着树根拔起后留下的那堆土。我顿时怒气全无。 “我觉得这里不可能有宝藏。”我温和地提醒。 “为什么不可能,老师?”埃德加说,“这里什么都藏得下。” “这里是最有可能的藏宝地。”查理衷心地支持。 “也许吧。可是我觉得这不可能是修道士们干的,这棵栗子树倒在这儿最多不超过一两个月。你们看,上面还有叶子呢。” 埃德加停住了手。他现在脏得像个吉卜赛人。“那边还有一个门,老师。”他指着山路远处的一个石头拱门说,“看上去要比十字军还老吧?” “可能是通往冰窖的。”我说。 “也许现在是,可是谁知道以前是干什么用的呢?”他说。 我踩着碎石走过去,孩子们激动地跟在后面。石拱门里面是一扇对开的老橡木做的门,外面还有铁条加固。查理抓起门环拽了拽。纹丝不动。 “也许还有其他入口。”查理猜测。 “我们围着山头转一圈找找看。”埃德加说,“我跟你比赛。” 孩子们小跑着离开了山路,很快就不见了。我慢慢地在后面跟着。等转过遮挡山路口的山梁,我看见从远处走来一男一女。他们手挽着手,头很亲热地靠在一起,朝贝壳洞窟及方尖碑的方向走去。当我认出来他们是路易斯皮奇上校和索菲娅·弗兰特时,心中顿时很不是滋味。 47 星..期一下午,诺克先生坐着租来的马车从切尔滕纳姆过来了。卡斯沃尔先生对此事重视极了——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在乡下待久了,实在盼着来一个新鲜点的客人。他可不是一个安于过隐居生活的家伙。 跟诺克先生一起来的还有萨鲁泰逊·汉姆威尔。当天,克里奇太太穿上了一件新衣服。卡斯沃尔小姐低声跟我说,也许这两件事不完全是巧合。 第二天早上,查理吃完早餐就来找我,求我把上午的课推迟。 “老师,克里奇太太要到冰窖去一趟,答应让我和埃德加一起去。还有你,只要你愿意。我想罗马人和希腊人也都有冰窖,所以,这也是有教育意义的。行吗,老师?就二十分钟。” 我知道这一趟至少得花四十分钟,甚至一个小时。可是那天早上天气很好,我也想到外面走走。于是我们三个去偏房找克里奇太太。一到那儿就发现汉姆威尔也在呢,手里还提着篮子和灯笼。 “汉姆威尔先生对冰窖的构造非常感兴趣,很想去看一眼。”克里奇太太解释说,“而且他去的话我们就用不着再找花匠了。那些人说的话稀奇古怪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汉姆威尔的出现解决了一个小问题:为什么女仆长克里奇太太,这个对自己的地位非常在意的女人,会主动承担厨子的差事去冰窖跑一趟。孩子们和我走在前头,后面那两位慢吞吞地跟着,聊得不亦乐乎。我们在方尖碑那里右拐,沿小路往湖西边走去,经过贝壳洞窟之后爬上一道缓坡,上到通往冰窖的山路。孩子们率先跑过去砰砰地敲门。 “我们得先把里面的小鬼吓跑!”埃德加喊道。 查理也应声道:“吓跑小鬼!” 克里奇太太掏出一把大钥匙插入门锁,汉姆威尔俯身点亮灯笼。两扇门吱扭扭地向外打开了,孩子们就像猎狗追逐兔子一般急着想冲进黑暗里,克里奇太太赶紧伸手挡住了他们。 “求你了,克里奇太太,让我们先进去吧,我和埃德加是有理由的。”查理说。 “你们老老实实听吩咐,”我说,“不然就给我回去做功课。” 克里奇太太吸了吸鼻子,说:“这里臭得跟停尸房似的。” “真的太难闻了。”汉姆威尔表示赞同,“不过,这个时节,没有谁家的冰窖好闻。” “他们说是下水道堵了。” “就是说融化了的水没法流出去?”他回头看了一下外面,“我想,这里的水应该是流进湖里的,这么说来可能是出口被冻住了。” “不,先生,他们说下水道堵得很厉害。” “他们不能清理一下吗?” “不挖开的话也进不到里面去。”克里奇太太伸出手朝山路上那些乱石和倒下的树一指,“十月份的那场风暴给山庄造成了不少破坏,到现在还有好多地方没修好呢。” 汉姆威尔已经点好了灯笼。在克里奇太太的要求下,他率先沿着通往洞里的黑乎乎的狭窄通道走去。走了大概五六英尺,我们又遇到了一扇门,一扇对开的厚木门,边缘镶有皮革来隔绝空气。门后又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尽头是一堆高高的麦秸秆。 臭味更加刺鼻了。汉姆威尔和我扯开隔热的麦秸秆。那些麦秸秆都已经腐烂了,摸上去黏糊糊的。我们把它推到通道的一边,结果又露出一扇对开的门,还是得用钥匙来开。 “他们跟我说里面有一个挂灯笼的挂钩,在左边。”克里奇太太99lib?说。 汉姆威尔拉开门,我用手帕捂住鼻子和嘴巴,挤过去从他们身后往里看。灯笼透出的昏黄摇曳的灯光照亮了穹顶,我发现最高的地方也不过比走廊高一尺。总体来看这个房间就像一个巨蛋的内部,顶部稍宽一些。房间里还有一个地下室和一眼井,二者的石头外壁都湿漉漉、亮晶晶的。从房顶垂下来一堆钩子。我俯身朝井里看了看,能看到往下六七尺深的地方有黑乎乎的冰块、污水和稻草,我觉得还漂着二十个像是包裹的东西。 “唉,下水道真的被堵住了。”汉姆威尔说,“冰窖是最需要干燥的地方,冰块在封闭潮湿的地窖比在最毒辣的太阳底下融化得还快。” “有什么办法能把这可怕的恶臭除掉吗?”我问。 汉姆威尔的白牙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应该马上把这里清空,然后敞开门通通风。还应该撒一些生石灰,吸吸潮气。” “老爷突然想吃鹿肉了,我们今天就是来拿的。”克里奇太太说,“应该挂在左边的某个钩子上。上面有标签。” “挂在这儿多久了?”汉姆威尔问。 “两个多月,我猜。” “那恐怕已经坏掉了,在这么潮湿的情况下,夫人。” “这不关我们的事,汉姆威尔先生,让厨子去判断吧,嗯?那个梯子能承受住你的重量吗?小心点儿。” 这位黑人挤进房间。穹顶边靠着一截梯子,上头吊着一排钩子。他慢慢地摸索着那堆麻袋,把上面的标签转过来对着光仔细查看。克里奇太太在旁边不断地叮嘱要小心。最后他终于找到鹿肉了,解开钩子,抱着沉重的袋子像螃蟹一样横着向我们走来。他把袋子递给了我。这下臭味更加浓郁了。孩子们已经退到外面去了。 “老天。”我喊了一句,差点儿吐了。 “主人想要什么,”克里奇太太对着汉姆威尔嘟哝道,“就有什么。” 她抿起嘴,没再多说。卡斯沃尔先99lib?生在仆人眼里不太受欢迎,他为人苛刻,生性专横,喜怒无常又喜欢突发奇想,发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指令。这会儿莫名其妙地对鹿肉感兴趣就是一个例子。不过我想,克里奇太太的憎恨可能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现在虽然是卡斯沃尔先生付她工资,可她多年来一直是服侍弗兰特夫人的。也许克里奇太太也知道卡斯沃尔先生对她的女主人心怀不轨。 尽管臭不可闻,埃德加还是想搜索一下冰窖内部。我没有同意他这个无畏的计划,不过允许孩子们帮忙把麦秸秆盖回那扇门前。这一劳作把他们弄得又湿又脏,可两人都感到心满意足。 走回房子的时候,我从孩子们的谈话中了解到他们依旧没放弃搜寻修道士财宝的念头。查理说那冰窖是一座现代化建筑,三百年前的修道士们不可能用得上。这话不无道理。可是埃德加以一个天才的设想作为回应,他说冰窖建在那里是为了盖住一个洞,证据是冰窖里面的石头墙面很像木屋边那个修道院农庄废墟里的石头。我当时没心情向他们指出,实际上蒙克希尔山庄周围五英里到十英里内的每一栋房子都是用当地的石头建的,也就是那种灰灰的深红色石头,所以这一情况并不能表明建筑年代。 孩子们和我知趣地走在前面。汉姆威尔和克里奇太太拿着那袋腐败的鹿肉缓慢地走在后面。快到厨房门口时我们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已经不见了他们的身影。 又过了一会儿,如石壁般的巨大房子便矗立在我们面前了。我们沿着斜坡来到侧门。我看了一眼女宾客厅的窗户,发现有人站在窗边,像个鬼一样。从外形上看我觉得应该是个女人。不可能是李夫人,因为脊椎病让她弯腰驼背的,非常痛苦。接着那个身影消失了,退到了幽暗的房间里。 是卡斯沃尔小姐还是弗兰特夫人?这是我一直纠结的问题。真的,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被这个问题弄得痛苦不堪。 48 卡斯沃尔先生在乡下没什么娱乐,也从来没有招待过像路易斯皮奇家这么尊贵的客人。随着大宴的日子临近,房子里到处充斥着他的叫喊声,像发生了爆炸似的。仆人们拉长了脸,穿着沾有污渍的旧衣服,忙忙碌碌地追随着主人三分钟一变的命令。 在卡斯沃尔先生看来,要是餐桌上男女宾客的数量能保持平衡是最好不过的了。已经有五位女士了——包括蒙克希尔山庄的三位,还有已经接受了邀请的路易斯皮奇夫人和约翰逊夫人。(尽管李夫人指出了请约翰逊夫人的不便之处,卡斯沃尔先生还是一心一意地要邀请她,理由就是约翰逊夫人现在正和她的表亲们一起待在科利尔兰苑。) 按照计划绅士也是五位。卡斯沃尔先生本人、诺克先生、乔治爵士、路易斯皮奇上校,以及弗莱克森·巴夫拉的教区牧师。这样一来每位女士都可以由一位绅士陪伴进餐厅。教区牧师的妻子去世了,因此不会打破这个平衡。可是,早餐后,牧师派马车夫送来了一封信。 “该死。”此时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就听到卡斯沃尔先生这么说,“他得了痔疮,要卧病在床。他相信万能的上帝会净化他创伤的部位,所以只用了一点泻药。我祈祷万能的上帝让他的肠子烧起来。这才是他应得的。”他把信捏成一团扔进了火炉里,“希尔德,这下你得跟我们一起上桌了,没办法了。真不像话。弗兰特夫人说你曾打算谋个神职,是真的吗?” “是的,先生。” “你要是穿得像样点的话还挺像个绅士的。你不要说太多话,多留心一下女士们,别妨碍绅士。”老头儿停了一下,背对着书房的壁炉撩起了衣服的下摆,让暖气透进去,“也许我该叫查理上桌,他是个好孩子,也算是家人,女士们都喜欢孩子的。”他用爪子般的指甲刮了刮大腿,又说道,“不,不行,要是查理跟我们一起吃饭,埃德加却没来,诺克肯定不会答应的——他和爱伦家可是有交情的,还有他们那该死的美国人的骄傲。而且,孩子们说不定会搞出什么事来,小畜生一样的家伙,什么都做得出来。这样的话还是第一个想法更可靠。所以,晚餐之前,你得先到客厅来。” 那天,我到客厅时,乔治爵士和卡斯沃尔先生正在聊天气,其他人东一句西一句的低声说话声就像沉闷的焰火声。 “夫人,恕我直言,”进餐厅时,卡斯沃尔先生一边扶着路易斯皮奇夫人一边说,“我可一点也不喜欢外国菜。” 没什么比食物和饮品能更自然地填满谈话间尴尬的沉默了。第一轮菜有鸡肉、炖牛肉、嫩羊腿、牛头、牡蛎和蘑菇。之后是塞了馅儿的烤牛犊、炖野兔、山鸡、牛髓布丁、乳鸽和芦笋。我没找到鹿肉。 菜过五味,路易斯皮奇夫人渐渐活跃起来。等尝完山鸡之后她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这一定是一只年龄很小的鸟。”她高声说道,“先生,您应该知道山鸡的口味跟年龄有很大关系吧?要仔细检查它的嘴和脚。倘若嘴是白色的,脚上的皮是浅蓝色的话,这只鸟就老了。可要是嘴是黑色的,脚是黄色的,那就很小。还要看肛门。要是肛门很紧那就是刚死的,要是口是打开的,绿色的,可以说这只鸟已经快坏了。” “很高兴您喜欢这道菜,夫人,”卡斯沃尔先生说,“要我帮您加点野兔肉吗?” 就算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路易斯皮奇夫人也从他的姿势上看出是怎么回事了。“是小野兔吗?”她问,“我比较喜欢吃小野兔,口味更加爽口。要辨别是不是真的小野兔,你得摸摸它的前脚脚跟,要是那里有个节,或者一小块骨头,那就是了。要是没有,就是大兔子了。” 卡斯沃尔先生再次尝试把话题扯开,但没用了,路易斯皮奇夫人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跟他分享一下准备和享受食物的乐趣。她糟糕的听力进一步促使卡斯沃尔先生试图引开话题的努力成了徒劳。她什么都不听不理,一味滔滔不绝地诉说约克郡人是怎么腌制火腿的,以及鱼贩子是如何判断大比目鱼的好坏的。 我坐在约翰逊夫人和李夫人中间,她们俩都不怎么说话。李夫人一如既往地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对她来说,食物很重要,她对于餐桌上的闲聊没有兴趣。而约翰逊夫人藏书网主要是跟右边的卡斯沃尔先生说话。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丝绸礼服,非常动人。烛光让她那些略显粗糙的特征柔和起来,并让她的黑眼睛更加明亮。 卡斯沃尔小姐坐在乔治爵士和诺克先生之间。在谈话的间隙,我听到乔治爵士对她说:“您下星期能赏光参加那个舞会吗,卡斯沃尔小姐?” “有舞会吗?”她的话音那么做作,我立刻意识到这个消息其实对她来说一点都不意外。 “有。冬天的时候,格洛斯特郡每个月都有一场。我想票应该不成问题。” 卡斯沃尔小姐转身面对她父亲。“哦,我们能去吗,爸爸?” 老头儿抬起头来。“什么?” “是非常正经的聚会,先生。”路易斯皮奇上校说,“对吧,乔治?我们每年都要去一两次,有时沃登家也会去。不过弗兰特夫人……” “请不要因为我扫了你们的兴,”她说,“不要让我妨碍你们出去找乐子。” “可是爸爸和我去这样的公众聚会合适吗?”卡斯沃尔小姐问乔治爵士,对后者的判断力极其崇拜,“毕竟,维文赫先生是爸爸的表亲,他去世还不到两个月呢。” 他冲她笑了笑。“卡斯沃尔小姐,你脑子里不必记着这么多繁文缛节。你们去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你们之间的亲属关系不算太近,要是让这些半亲不亲的哀悼束缚我们的话,在乡下就没人能出家门了。” “这段路程挺远的,”卡斯沃尔先生慢吞吞地说道,“冬天,而且是晚上,从这里赶到格洛斯特。要是下雪了怎么办,嗯?我觉得最近就快要下雪了。” “路远的通常都会在那里住一晚。”乔治爵士说。 “我们肯定会遇见各式各样有趣的人。”卡斯沃尔小姐插嘴道。 “再说吧,再说吧。”卡斯沃尔先生的大脑袋点了点,“不过很感谢您的邀请,乔治爵士。” “您会去吗,夫人?”卡斯沃尔小姐问约翰逊夫人。 “会。”她说,声音沙哑粗糙,就像刚刚喊叫过一样,“路易斯皮奇夫人热情地邀请我跟她做伴儿。” “现在可能还订得到贝尔酒店的房间。”路易斯皮奇上校说,“倒不是我推荐那里。可是要去舞会的话那里是最方便的,不过也因为舞会,那里会比较吵。”他转身对弗兰特夫人低声说,“真遗憾,不能有幸跟您一起去。” 弗兰特夫人低下了头。 “好。”卡斯沃尔先生挥着叉子说,“也许我们应该去。稍微来点花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跳舞是项很好的运动,先生。”上校又补充道。 “孩子们也可以去。”卡斯沃尔先生喊了起来,他对这件事的热情突然高涨起来。 “恐怕查理去不了,先生,”弗兰特夫人说,“理由和我的一样。” “哦?啊……对,当然。” “真遗憾。”路易斯皮奇上校叹息道,“我相信孩子们去了一定会非常开心的。这是乡下的盛会,没bbr>有那么多礼数。”他朝弗兰特夫人点了一下头,“我想查理可以下次去,跟他妈妈一起。” “孩子们?”路易斯皮奇夫人大声说道,右手卷成喇叭状捂在耳朵边,“孩子们?真是伤心的试验,我同意。”她转头朝着坐在右边的诺克先生说,“你有孩子吗,先生?” 他等着嚼完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才开口。“我有个儿子,夫人,”声音很平静,“可是他过世了。” “吃过了?他已经吃过了?” “是过世了,妈妈,”乔治爵士提高声音说,“过世。” “啊,”她答道,“是啊,就像我刚说的,伤心的试验。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舞会的话题一直持续到女士们下桌的时候。我为她们开了门,卡斯沃尔小姐经过时停了一下。 “请设法催一下爸爸,”她低声说,“我们要打牌了。他真的很喜欢打牌。” 桌布撤掉了,卡斯沃尔先生又重新倒满了酒杯。吃饭时他就一刻不停地喝了很多。 “乔治爵士,”他喊道,“来杯酒吧,先生。” “谢谢,先生。” “请先倒满,”卡斯沃尔先生说,“我看到又空了。要喝就喝个真心实意的。” 乔治爵士又往杯子里加了几滴,两人干起杯来。 “听说你的守林人前天抓了个偷猎的。”卡斯沃尔先生问。 “真是些亡命之徒,”乔治爵士说,“胆敢以身试法的人越来越多了。自打停战以来,是个人就觉得他们有权来偷我的猎物。” “我告诉我的人直接开枪。”卡斯沃尔先生说,“除了守林人,你还有其他措施吗?” “你是说套子,还是弹簧枪?” “这两个我在西印度群岛都见过它们的巨大威力。不过,那里的种植园主们自然是更倾心于套子——用枪的话,很可能会杀死偷猎者。一具死尸对谁也没好处,可就算一个残废的奴隶,也可以用上几年呢。” “我两种设备都装了,也到处公告了。在我看来,它们主要起预防作用。偷猎者其实知道你的守林人在哪儿,会绕开他们。可他们很难发现精心设置的套子或者伪装得很巧妙的弹簧枪。” “太对了,先生。”卡斯沃尔先生瓮声瓮气地回应道,“不过要小心,你得经常变换位置。” “磨刀不误砍柴工。还得记住抓贼要抓现行,这样才能在周围形成一个警示效果。” 卡斯沃尔先生咯咯地乐了。“几星期前我们就在村子里逮住了一个家伙。差点儿没把他的狗腿打断。”他举起杯子,看见里面空了,就对诺克先生说,“跟您干一杯吧,先生。” “真心实意的。”诺克先生彬彬有礼地说。他今天喝得可不少,说话比平常更少了。 “你们美国也用套子吗,先生?”乔治爵士问这个美国人。 诺克先生拿手抹了一下额头,似乎在拂去一个讨厌的想法。“在南方倒也常见。不过我只熟悉那些抓小动物的。” “原理跟我们的一样吗?”乔治爵士问,“就是压上弹簧,扣上能瞬间合拢的齿钉吗?” “完全一样。用起来挺多花样的。用在捕获小动物而不是违法者上的那种花样更多。汉姆威尔,就我的那个手下,在加拿大的时候成了这方面的行家。我们主要拿它逮貂鼠、紫貂、水貂、水獭和河狸,甚至还有熊。” “我见过一个抓人的套子。”卡斯沃尔先生说,“很简单,只要放下诱饵就行。诱饵可以随着环境而变化,那一次是一艘河边的小船。” “跟用在动物身上99lib?的原理一样,先生。”诺克先生抿了口酒,“只不过对于动物,猎人的策略更加广泛。很多时候甚至连诱饵都不需要,只要刺激一下动物敏锐的嗅觉就行了。” “啊,”乔治爵士兴致勃勃地响应,“我听说有人就拿鱼油来抓水獭的。” “是的,我们也很喜欢用鱼油。我们还用海狸香、麝香、阿魏和茴芹。” “这真是有创意,”路易斯皮奇上校说,“把一个物种的优势变成了弱势,就像抓住了阿喀琉斯的脚后跟。” “再来一杯,上校。”卡斯沃尔先生喊道,“来吧,倒满。希尔德,帮上校加点酒。” “这么说你们不怎么用狗?”诺克先生问的是桌上所有的人。 “下了套就不用了,先生。”乔治爵士答道,“你不能保证它们会把猎物看好,而且说不定它们自己就钻到套子里去了。” 卡斯沃尔先生点点头。“我们会把狗关在套子外面。獒犬价格不菲,你不会想随便让它们受伤的。” 他又一饮而尽,脸色更加紫了。一时间没人说话了。然后诺克先生转身看着卡斯沃尔先生。 “您去过英属北美吗,先生?” “没有。不过我相信那是个机会无限的地方,可我从没去过纽约以北的地方。” “我听说您对那边一直很有兴趣。”诺克先生温和地说,“上一次战争中,维文赫银行不是非常活跃吗?作为一个合伙人你肯定——” “哦,那方面的事我一无所知。”卡斯沃尔先生往后重重一靠,撞得椅子都嘎巴作响,“是的,先生。我知道我们在加拿大有利益,可是你知道,我实际上不参与银行的日常管理。一直是可怜的乔治·维文赫在打理的。就像商业界人士所说的,我是个沉睡的合伙人。” “可是维文赫先生也不可能亲自到加拿大去吧?”诺克先生说,“我想他肯定是派了人去,在那里打理日常事务。” “很可能。”卡斯沃尔先生表示同意。 “那样的话,我很可能见过他。”诺克先生继续说道,“战争一结束我就到那里去处理自家生意,待了几个星期。” “就算知道,我也不记得当时是谁在那里代表我们了。”卡斯沃尔先生的视线从诺克身上移开,在全桌人身上瞟来瞟去。不知是因为暖和还是酒精的缘故,他脸上汗津津的。“我说过,我把所有事务都交给维文赫表兄了。他可能又在当地找了个人。”卡斯沃尔先生突然盯着我,“来吧,希尔德先生,干一杯,先生。” 我绝不相信卡斯沃尔先生跟诺克先生说的话。他和我很认真地干了一杯,然后和乔治爵士热烈地聊了起来,聊的是佃农们的忘恩负义。 诺克先生看了看路易斯皮奇上校,说:“不知道您认不认识四十一军团的军官?” “不认识,先生。我从未到过北美,而四十一军团一直是在那里驻扎的。” “我明白了。”诺克先生看着上校的眼睛说,等他再开口时,稍稍提高了一点音量,“没事。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可能见过我儿子。” “他在四十一军团吗?” 卡斯沃尔先生中断了跟乔治爵士说到一半的话,伸手去拿自己的酒杯。 “是的,先生。”诺克先生拿起一只橘子,在手里轻轻地捏着,“他死的时候还只是个中尉。” “诺克中尉,”路易斯皮奇上校说,“要是我碰到四十一军团的人的话,一定会帮你问问的。我保证,先生。” “他们不知道什么诺克中尉,”诺克先生说,声音突然沙哑了,“人们都叫他桑德斯。” 他开始用纤巧的手指剥橘子皮,仔细地撕着橘子瓣上的每一条白丝。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卡斯沃尔先生。 “桑德斯,先生?桑德斯吗?”卡斯沃尔先生不再假装自己没在听了,“我不小心听到了——请别介意。可是……可是,这事难道不蹊跷吗?一个著名的美国公民,其儿子竟然为英王效忠,而且是在两国开战的时候?” 这话说出来真是太没水平了,不过我怀疑即便卡斯沃尔先生没喝醉,也可能会这么说。乔治爵士对着杯中物沉思,路易斯皮奇上校则用手指不停地敲着桌子。 “原因很简单。”诺克先生答道,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卡斯沃尔先生的脸,“我已故的妻子姓桑德斯。独立战争的时候,她的兄长是保皇派。战争结束后,他们就同很多人一起搬到了加拿大北部。他和他的妻子没孩子,于是后来就要求收养我们的孩子,条件是得跟他们的姓。” “这是常有的事,”乔治爵士说,“不这样的话,英国有一半的家族早就死绝了。” 我看了一眼卡斯沃尔先生。他靠在椅背上,手捂着脸,红通通的脸上夹杂着一道道白色污迹。 “我儿子很喜欢当兵,”诺克先生平静地接着说,“于是桑德斯先生就让他参军了。桑德斯年轻的时候也参加过四十一军团。他还参加过马提尼克岛和圣卢西亚攻坚战呢。” “威灵顿本人是不是也在四十一军团服役过?”路易斯皮奇上校问道。 诺克先生点头回应这个问题,可能也是赞许上校的掌故熟练。“我觉得,至少有一两年,我的这位大舅子对这种联系很是引以为傲。” 卡斯沃尔先生左右看看,他看上去似乎有点缩小了。我觉得他那被酒精渗透了的头脑深处也已经明白自己好奇过头了。难道还有更多内情?他看我时就像挨了一击,至少是受到了惊吓。 “请原谅,先生,”他慢慢地说,“请原谅,要是我刚才的问题有失妥当的话。” 诺克先生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颔首。“没有,亲爱的先生。”他往嘴里丢了一颗胡桃,慢慢嚼了起来。 “现在,”卡斯沃尔先生接着说下去,语速很快但是含混不清,“是去陪陪女士们的时候了。我答应过跟她们打牌的。” 椅子在光滑的地板上拖动起来。卡斯沃尔先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被迫靠着椅背。我为大家拉开门,等他们全过去之后,我才穿过大厅。路易斯皮奇上校在我身边,跟了上来。 “你真是个聪明人,希尔德先生,多听少说。” 他是笑着说的,我也只能回笑一下。 “弗兰特夫人说你在剑桥待过。” “是的,先生,可是我没拿到学位。” “不能善终,你遗憾吗?” “当然。” “有时候,人就是会开始做一件自己都不知道结局会怎样的事——或者,换句话说,行为。虽然本身没什么可以指责的,可是它导致的结果会很不愉快。” 我盯着他那张夹在浆得笔挺的衬衫领子和雪白围巾上的平和的脸。“对不起,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先生。” “我想你不介意听一句劝吧?”他低声说,“那天我看见你在冰上——跟两位女士。我觉得……该怎么形容呢……你们也太狎昵了,这会导致误解的。女士的声名可是很脆弱的东西。” “先生,我向您保证——” “我想我不用多说了。Verbum sap,嗯,还是Verbum sap?” 路易斯皮奇上校点着头,绕过我走进了休息室,卡斯沃尔先生在那里张罗大家喝咖啡。很快房间里就开始了一系列的活动。仆人们摆好了牌桌,端来了咖啡和茶;卡斯沃尔先生声音很大地说着些闲话;女士们也都充满活力,似乎很高兴能跟大家在一起。 卡斯沃尔小姐示意我过去。“谢谢你,”她低声说,“你真是救了我们,我想也救了我爸爸吧。” “我很想争这份功劳,卡斯沃尔小姐。可实际上我什么也没做。” 她冲我绽放出笑容。“你太谦虚了,希尔德先生。你总是这么谦虚。” 等桌子摆好,卡斯沃尔先生拍了拍手。“我们还有时间玩两把,对吧?十个人分两桌,还多出两个人。”他走到诺克先生的椅子边,俯身对这位瘦弱的美国人说,“你会加入我们的吧,先生?” “谢谢,但不行,我从没玩过牌。” “没玩过?嗯……那您随便吧,先生。我本打算让您跟路99lib?易斯皮奇夫人搭档的……” “你没搞清楚,爸爸,”卡斯沃尔小姐说,“路易斯皮奇夫人跟我说她除了约翰逊夫人,从没跟别人搭档过。她们之间有默契了,我想。” 不一会儿,牌手们就分配好了:一桌上是卡斯沃尔小姐和乔治爵士对战路易斯皮奇夫人和约翰逊夫人;另一桌上是路易斯皮奇上校和弗兰特夫人对战卡斯沃尔先生和李夫人。 “真不好意思,爸爸没问你,”卡斯沃尔小姐悄声对我说,“愿意的话你可以替我打。” “绝对不行。” 就在这时,乔治爵士带着一种霸气把她带回到牌桌边了。诺克先生拿起了一本书。我也在腿上摊开一张报纸,做出有事可干的样子,脑子里想的却是该如何脱身。几分钟后,除了火炉中噼噼啪啪的柴火声和瓷器的叮当声,房间里安静了下来了。我思索着路易斯皮奇上校的奉劝,在想到底是哪一位女士的声名会因为我的不当举止遭遇风险。 诺克先生不时地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手指还夹在书中,眼睛盯着炉火。房间里光线充足,他的眼睛也因为烛光而闪着异乎寻常的光。我走上前去准备给他加点咖啡。一开始他没听到我说的话,转身看着我。 “请原谅,”他说,“我是思绪飘到几千里之外了。不,比那还远.99lib?呢。” “我再给您倒杯咖啡吧,先生?” 他谢了我,把杯子递过来,看着我慢慢把它倒满。 “真不好意思,今晚我有点忧郁。”等我把杯子还给他时,他说道,“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他仔细地看着我,“我得说你长得有点像他,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一看到你时就发现了。” 然后他不说话了,为了打破沉默,我大胆地猜测说知道他儿子是战死的,一定是个安慰。 “完全不对,希尔德先生,完全不对。”他一下一下地左右摇着头,似乎是要把那份痛苦摇掉,“我很后悔那么多年我们没有往来。他完全融入了他妈妈的家庭,政治上还有各个方面。弗兰克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固执。”他耸了耸瘦弱的肩膀,外套在他身上都显得大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对你说这些,请原谅。” “没什么需要原谅的,先生。”我觉得诺克先生是因为喝了酒,情绪太低落了,才失去了平时的矜持。 “我是可以接受士兵战死的,哪怕是为英王乔治效忠。”诺克先生接着说,声音低得只比悄悄话大一点点,“甚至只是疾病夺去了他的生命也行。可事实不是这样的。他们说他是喝醉了酒,脸朝下倒在金斯顿的水沟里淹死的。”他突然抬起头,满眼泪水地看着我,“这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希尔德先生,没法接受。全世界都认为我儿子当时喝得烂醉,酒精中毒,然后死得毫无价值。你以为这就够惨的了吧,啊?可还有更糟的呢,更糟的。”他似乎突然间记起了什么,打住了,“不过我真的不能再拿我儿子的事儿来烦你了。” 他冲我露出一个苦笑,又把脸埋进了书里。他的耳朵通红。我慢慢喝完剩下的咖啡。诺克先生的悲痛无疑是真的,可是我不相信他的这番告白真的像表面上表现的那么无心。 牌手们沉浸在无言的交流中。路易斯皮奇上校放下牌,抽了一根他赢来的筹码签,眼睛一直盯着牌桌对面的搭档——弗兰特夫人。她抬起头,微笑了一下以致意。我的心中一阵绝望。搭档打牌是多么能表现心灵相通的一种联系啊,能创造多么私密的氛围啊。我的咖啡越喝越苦,沙沙的残渣迫使我去想点别的事情来减少痛苦。 我想,诺克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还有什么比父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因为酗酒无度而惨死更悲惨的呢?难道是发现儿子还卷入了某种罪行当中吗? 弗兰克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固执。 就像这句墓志铭说的,桑德斯中尉至少继承了他父亲的一个品质。但这并不意味着刑事或道德上有罪。所以,到底还有什么比亲生儿子——一个好孩子——死于自我放纵的酗酒事故更悲惨的呢? 怎么说呢,这只能证明他是死于其他的原因。看来肯定不是疾病,所以他肯定是被杀死的。可要是合法的行刑,怎么会被报告为死于意外呢?难道说诺克先生的儿子是被非法谋杀的? 换句话说,弗兰克·桑德斯中尉是被谋杀的吗? 49 乔治爵士最有意义的一趟跑腿儿就是星期四早上带来消息说在西门街找到了一处公寓,可以在参加舞会时住。沃登爵士一行本来预订了那里的,可是他们正等着的一位近亲突然生病了,他不得不退了房。于是乔治爵士自作主张地用卡斯沃尔先生的名义接下了这套公寓。当然卡斯沃尔先生也不必感到为难,因为路易斯皮奇上校那天晚上本来就要去格洛斯特参加晚宴,要是觉得不合适的话取消就是了。 这正是卡斯沃尔先生需要的最后推动力。一方面他不能辜负乔治爵士的一片好心,另一方面这也消除了最主要的障碍。乔治爵士还说他妈妈也盼望着能跟刚结识的卡斯沃尔小姐及弗兰特夫人再续前缘。我们在客厅里等着的时候,卡斯沃尔先生向我们传达了路易斯皮奇老夫人的这一善意。 “可是爸爸,”卡斯沃尔小姐说,“你知道索菲不能去舞会的。” “当然不德加。” “应该给予孩子最高的尊敬,老师。” “可是尤文纳尔这里说得不大对,应该给予孩子的老师最高的尊敬。” 我假装伸手要打他们,他们吓得尖叫着逃跑了。他们很快就会长大,变得严肃起来,他们的童年时日不多了。其实要这么说的话,我们所有人都时日不多了,而且会消失得越来越快。我想起卡斯沃尔先生和他的手表:本质上说,这老头儿就是时间的奴隶,就像他占有奴隶一样,时间也完全占有着他。对我来说,蒙克希尔的美好时光在一天天逝去。短暂的几个星期后,我就得抛下所有这一切美好,带着埃德加回到斯托克纽因顿。 最糟糕的是,我要被迫离开索菲娅·弗兰特和弗洛拉·卡斯沃尔小姐了。届时,失去她们就将是我无法改变的命运。她们是我的幸福,是我的痛苦,是我生命的必经。她们是我的肉,我的水,我的阿尔法和欧米伽。我是她们的奴隶。我对自己说,不管她们代表了什么,从我的不可自拔来说,我就跟鸦片鬼别无二致,掏出一枚硬币,眼泪汪汪地乞求着能得到一片可以带我上天堂下地狱的药片。 50 第二天,诺克先生叫人送信下来说他身体不适。汉姆威尔解释说主人得了重感冒,可能至少得在床上休息一两天。因为小时候生过病,诺克先生的肺部一直较弱,要特别小心避免发烧、剧烈咳嗽和肺炎。在卡斯沃尔先生正式宣布这个消息之前,大家就都知道了。卡斯沃尔小姐又趁机查了查她那本褐色的书本。 “不用担心,爸爸,”卡斯沃尔先生拉长了脸向大家报告后,卡斯沃尔小姐这么说道,“我已经指示汉姆威尔给诺克先生服药了。我给他开了一勺苦薄荷糖浆,用一杯加了十滴硫黄精的泉水服下。我有可靠的来源证明这是治疗严重感冒的秘方。” “很好。”她父亲说,“可我还指望着他陪我们一起去格洛斯特呢。”他的嘴竟然嘟了起来,像我不止一次看到卡斯沃尔小姐的那样,“真是让人心烦。” “我想他老人家也没法控制吧。” “我又没说他能。”卡斯沃尔先生喝了一口酒,“我还想着跟他一起聊聊呢。况且在公路上跑的时候汉姆威尔也可以派上用场的,在格洛斯特也有无数跑腿的活儿呢。” “没有弥补的措施了吗?我们应该邀请希尔德先生代替诺克先生陪我们去。” 卡斯沃尔先生看了看杯子,示意仆人将其倒满,然后目光顺着桌子看向我。“对,倒是可以。希尔德,你该陪我们去。不过不是到舞会上去——那没必要。你肯定愿意换个地方吧。对,你可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我低下头,没说话。卡斯沃尔先生就喜欢摆出一副给人恩惠的样子,其实全是为了他自己的方便。我不在的时候,孩子们可以交给克里奇太太看管。 星期三一大早,卡斯沃尔先生就焦躁起来。他不停地看表,同时望着外面黑沉沉、灰蒙蒙的天空——看样子要下雪了。要是车子陷在雪堆里怎么办?要是在乡下的那种坑洼路上轮子坏掉怎么办?要是行进太慢,时间不够怎么办?大家就在路上冻死吗?随着年岁的增长,卡斯沃尔先生越来越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有各种恐怖可能性的世界里。这个世界的危险性随着他的年纪一天天增长起来。 卡斯沃尔小姐安慰他说路上会有络绎不绝的行人的。我们走的路大多是沿着河边新开的马路,不会离驿站或者村庄太远的。希尔德先生、马车夫还有仆人都很能干,他们可以挥锹开路,也可以走路去求救。况且,现在还没下雪呢,就算下了雪也不一定就会堵在路上。 最后卡斯沃尔先生的焦虑终于消退了些,我们能够上路了。卡斯沃尔先生及小姐的侍女都已经先行赶过去整理我们的房间了,所以我们五个人——三位女士、卡斯沃尔先生和我——就坐上了那辆大马车。要说卡斯沃尔家的马车不算奢华的话那就没什么可以叫奢华了。我们沿着柏油马路一路前行。马车上长长的弹簧和高大的轮子加上平坦的路面,让整个行程平滑顺畅。我现在离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近得不能再近了;实际上我甚至都能感觉到后者的脚挤着我了。而且,离开蒙克希尔山庄那座宽敞漂亮的监狱也让我感到轻松。 我们是沿着堤坝进入格洛斯特的,这让卡斯沃尔先生又非常恼火,因为河水上涨,桥拱的石礅都快坏了。不过让他长舒一口气的是,我们在天还亮着的时候终于穿过了西门桥,进了城。 我们下榻的是位于西门街的芬德尔府第,离圣尼古拉斯教堂矮小的尖顶不远。房主点头哈腰地把我们领到了二楼的套房,原先沃登大人订的那套。没什么比这里更方便的了,不过(我怀疑)也没有比这里更贵的了。 这套房子包括位于屋子前面的一个客厅,客厅有两个高大的窗户,朝着西南方,还有四个卧室——卡斯沃尔先生、李夫人各一间,一间给卡斯沃尔小姐和弗兰特夫人。还有一间本来是给诺克先生的。我们的房东把卡斯沃尔先生安顿在靠近壁炉的靠背椅上之后,交给他一封乔治·路易斯皮奇手下半小时前送来的信。 卡斯沃尔先生匆匆看完后哼唧了一声。“乔治爵士要我们帮个忙,”他对卡斯沃尔小姐说,“他听说诺克先生没来,就问我们能不能把约翰逊夫人安排在他的房间里。好像是本来给她订的房间遭了火灾,目前也找不到其他地方安顿。他还说约翰逊夫人很期盼着继续跟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进一步加深了解,所以这样的话就是一箭双雕了。” “话是说得不错,爸爸,可是希尔德先生怎么办呢?” “我不觉得有什么难办的。”卡斯沃尔先生瞥了一眼房东。后者正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孩子们的老师替诺克先生>藏书网来了,不过他不用去舞会,再说他是个普通老百姓,很容易安置的——对吧,希尔德先生?” 我只好点头。 “我相信你一定能给他找到一张床吧,啊?”卡斯沃尔先生对着房东说。 “好的,先生。楼上还有一个小房间,我现在就去收拾一下。” “太棒了。”老头儿朝卡斯沃尔小姐挥了挥手,似乎是要拂走她还没说出口的反对意见。“看见了?我敢保证希尔德很高兴睡在吊床上。实际上,我年轻的时候就很喜欢睡吊床呢。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我们晚上回来也不会吵到他了。” 房东在旁边喋喋不休地对卡斯沃尔先生表示感谢,还说乔治爵士也会感激不尽的。同时他精明的目光朝我瞥了一眼,那意思是把我在卡斯沃尔家的地位已经估摸得很清楚了。 一个矮胖粗暴的堂倌儿拎着我的行李把我带到了我的房间。在屋里转来转去之后,我真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走出来。这类建筑都这副德行,前面光溜溜亮堂堂,又宽敞又漂亮,到了后面却陈旧不堪。狭窄的楼梯,七弯八拐的走廊,又黑又小的房间,低到碰头的天花板,吱扭乱响的地板。 我被带去的那个小卧室虽然只是个阁楼间,直接就能看到瓦片,但竟然有自己独立的楼梯下到一个昏暗的门厅里,门厅上有道门直通大街。从我的屋顶窗看出去是一丛灌木和这栋房子非常现代的红砖构砌的侧翼,跟门前的空地很是搭配。 我们在卡斯沃尔家的客厅里一起吃了饭,因为舞会晚餐提前了一个小时。约翰逊夫人还没来:她要在舞会后才会来找我们,因为路易斯皮奇夫人还需要她的陪伴,舞会后她会跟随卡斯沃尔父女及李夫人回来。 卡斯沃尔先生、李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已经穿戴整齐,弗兰特夫人和我应邀去观赏他们,这之后,这些参加舞会的人还要互相观赏。弗兰特夫人看起来很惆怅,没说什么话。整个建筑更加闹哄哄的了,对没处住的人来说,能租到的公寓就更少了。而租到的人都去了舞会。虽然大厅的门是关着的,我们却能听到源源不断的脚步声、关门声、招呼声和问路声。 等吃完晚餐,时间还早。唯一对此满意的只有李夫人:她坐在那儿看着炉火,手放在腿上,旁边的桌上放着一本合着的书;她很习惯于等着别人都准备好。弗兰特夫人在沙发里做着针线活儿。除非卡斯沃尔父女问她,否则很少出声。我坐在桌边,面前摊着一张上礼拜的《格洛斯特报》。 卡斯沃尔小姐根本静不下来——她时而冲到窗口看看街上,时而到镜子前照照自己,时而跑到弗兰特夫人跟前窃窃私语几句。她表现出一种我在蒙克希尔山庄没见过的活力。社交对她来说如同鱼肉,她因为即将吸取到的丰富营养而容光焕发。一想到自己去不了我就没好气。 如果说卡斯沃尔小姐坐立不安还情有可原的话,卡斯沃尔先生也焦躁不已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而且他的焦躁影响到了别人。一开始他烦人地总想跟弗兰特夫人说话,结果没成功。虽然他很殷勤,可是对于听话的人来讲只是一种冒犯。然后,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出怀表来看。十分钟后,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随着傍晚临近,舞会时间也快到了,他终于沉默了;而他酒瓶里的酒消失的速度跟他看表的频率也成正比地增加。最终,他托着怀表不放,眼睛一直盯着表盘,一脸的紧张痴迷。 七点钟,上茶了,终于给了大家一阵轻松。好歹有点事情可干了。不过永远停在茶点时间毕竟只是美好的愿望。很快,那种令人不安的沉默再次降临了,只是偶尔被短暂的对话打断。甚至连卡斯沃尔小姐都不吭声了。 “八点半了。”卡斯沃尔先生说,又回到这一晚已经重复了多次的话题上来,“我觉得现在过去也不算太早了吧。” “爸爸,”卡斯沃尔小姐说,“你想找的人都不会这么早去的。” “那我们不可以先把马车叫过来吗?这也得花点时间的。毕竟,我还想在壁炉边占个位置呢。” “现在去的人只有做生意的,还有他们的家人。”他女儿刻薄地答道,她的教养让她能把愤怒变成优雅的讽刺,“乐队都还在调琴弦呢!相信我,大家晚餐都吃得很晚,去舞会就更晚了。” 卡斯沃尔先生哼哼起来,卡斯沃尔小姐毫不退让;可是我从卡斯沃尔小姐不断跺地板的脚步声里知道她其实也很迫不及待。最后,她和父亲达成了妥协,九点钟去,然后他们派人叫车去了。 卡斯沃尔先生怀表的指针慢慢爬着,直到后来屋子里的响声和街上的叫喊声证明卡斯沃尔一行绝对不会因为第一个到舞会而遭到耻笑。还差几分钟九点的时候,弗兰特夫人站了起来,衣服窸窸窣窣的。我也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请不必担心,希尔德先生。”她提高声音,然后对着卡斯沃尔父女和李夫人说,“我——其实,我就是因为这一天都挺激动的,有点累了。不好意思我先回房间了。” 我为她开了门。她经过我身边时,仅有几寸之遥,我感到了熟悉的引力,就像磁铁一样。她抬起头,刹那间我以为——其实是期望——她也感觉到了。可是她只是冲我微笑了一下,说了声晚安就走掉了。 “可怜的索菲。”卡斯沃尔小姐说着,走到了窗边。窗外传来马车到达的声音。“这么自怜自哀——为了爱情还得守上好几个月的丧呢。”她分开沉重的窗帘往外窥视,“哦!” “什么?”卡斯沃尔先生问。 “下雪了。看——鹅毛般的雪花。” “看吧!我怎么说的?我们就不该来。” “爸爸,你别老想着这事儿。十有八九这场雪不会怎么样。大家都说今天暖和多了。而且,我们在这里暖洋洋的,有吃有喝,又有大床睡,还有人一起玩儿,多好啊。就算发生最糟糕的情况,我们被雪困在这里了,那这里也是最好的围困地。”她又朝外面看了一眼,“看看那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哦——我们的马车也停在门口了!要是我们紧跟着路易斯皮奇一家到达舞会的话不是太妙了吗?!那样我们就可以在过道上跟他们相会,不是吗?看起来就像我们两家是一起来的。” 李夫人突然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亲爱的,我们到了那儿,在过道上的时候你得穿着那件外套。穿堂风很厉害的。哦,我真希望这次他们能把地扫干净点——上次舞会后,我裙子的褶边都成抹布了,全都黑了。而且就是在那过道上弄的,我敢肯定。” 卡斯沃尔小姐踮起脚转了一圈,在两个窗户中间的镜子里欣赏自己的身影。“幸好我买了这件外套。它跟我的上衣真是完美搭配。”烛光在镜子中也忽闪了一下,似乎在表示同意。 我低声说:“卡斯沃尔小姐,它跟你的眼睛很配。” 她看着我,神情如修女般宁静,眼睛里却光芒一闪。“你真会说话,先生。”她柔声答道。 “手套,我的手套,”卡斯沃尔先生大叫,“谁拿了我的手套?” “我记得在您的椅子上看到过,先生。”我说。 “我觉得它们在火炉旁边。”李夫人粗声粗气地说。.. 他们三个终于走了,屋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听着他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慢慢消失在大厅里。前门关上了。客厅里一片沉寂。我再次坐到桌边,翻开了报纸。 我试图读下去,可是那报纸却是那么乏味。我对房间外面的声音异常敏感——仆人急匆匆的脚步声,楼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马车声,人们的尖叫声,远处若有若无的音乐声,无一不钻入我的脑子里。卡斯沃尔小姐说得对。这世上没什么比听着别人在那里纵情欢乐的声音更让人感到孤独的了。 我一点都不困。我也可以到外面某个酒吧或咖啡馆去喝一两杯的,可又不想跟一堆陌生人混在一起。于是,我拿出纸笔,坐下来给爱德华·丹齐和劳斯尔先生写信。这些信本来早就该写了。 我可能写了一个多小时。说实话,因为种种原因,我对这两个人也不可能知无不言,幸好关于蒙克希尔山庄的华丽和住在里面的人我有很多可写的。快写完第二封信的时候,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女仆,抬头一看,竟然是索菲娅·弗兰特,她还穿着晚餐时的衣服。 “对不起,希尔德先生,”她急促地说道,声音听起来也很不平稳,“没打扰你吧?” “随时愿为您效劳,夫人。” “有件事我想向你请教一下——一件比较棘手的事。” 我拉过一把椅子到火炉边。“请坐。” “就在刚才,我恰好走到一扇窗户旁,”她开始低声解释,“因为窗帘的绳子嗒嗒直响,我想把它系好。那扇窗户是朝着通往西门大街的小巷的。我往下一看,看到一个女人。”她停了一下,“我——下面说的请你一定要保密,希尔德先生。” “当然,夫人。” “我知道你是值得信赖的。”她稍稍平静了些,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事情就是:从巷子对面的酒馆里射出来的光正好照在那个女人的脸上,让我认出了她。是约翰逊夫人。” “可是,她不是跟路易斯皮奇一家一起去参加舞会了吗?”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还没说完呢。约翰逊夫人穿着一件带兜帽的大衣,可是帽子没戴上,她也没戴礼帽,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我——我看着她往西门大街走,身子左右摇晃着,有一次还差点儿跌倒了。一个男人从酒馆里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臂,被她推开了。然后她拐了个弯,就看不见了。不过那个人还跟着她呢。” “她是不是不舒服啊?”这下轮到我犹豫了,“或者——” “或者更糟。”弗 5170." >兰特夫人接着我的话说,“比如进了某栋房子。我刚才去了我们给她留的那个房间——和我的房间在同一条过道上。她的行李已经到了,可是没有她的影子。我觉得她本人没来,否则我们一定会听到敲门声的。” “她会不会待在楼下呢?” “不,没有——我拉铃呼叫女仆问了今晚是否看见过约翰逊夫人。我不太想说出实情,因为不知道这里的人信不信得过,就假装要给她传个口信。但要是约翰逊夫人出了什么事……”她的声音渐渐变小。 “不会的。”我说,“我明白您的担心,夫人。我去找一下约翰逊夫人吧,好吗?容我先回房间拿一下帽子和外套就行了。我的那个房间有一截楼梯直通侧门,我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溜出去。” “也只能这样了。”弗兰特夫人站了起来,“真是太麻烦你了,希尔德先生。不过请稍等我几分钟准备。” “夫人——您不能和我一起去。” “为什么不能?” “那样不合适。要是被人看见的话——” 她已经走到客厅门口了。“不会被看见的。” “外面还下着雪呢,夫人。” “这么一点雪没关系的。我也有个带兜帽的大衣。在这样的夜晚,约翰逊夫人要是发现自己被一个男人跟踪,一定会吓得惊慌失措的。特别是她本身就不太舒服。” “可她认识我啊。” “她又不是很了解你。不,希尔德先生,我决定了,有你陪着我一定没事的。要是我们找到了……约翰逊夫人,有一位女士在她也不会那么尴尬了。” 51 弗兰特夫人确实很快就准备好了。她穿着带兜帽的大衣,手里拿着一双套鞋,在门廊上与我相会。接着我们上了楼,沿着那段楼梯下到一楼,一路上没遇见任何人。她迫不及待地走在前面,率先进入只有一盏灯的昏暗门厅。 门关着但是没锁。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与弗兰特夫人看到的有酒馆的那条分别在房子的两侧。弗兰特夫人穿上套鞋,挽着我的手臂,小心地走过昏暗的巷子,来到灯火通明的西门街。 街上人很多,两边的人行道上覆盖着如羽毛般的雪;鹅卵石铺成的车道上则是一层脏兮兮的、结了冰的泥浆。我们四处看了看,没看到约翰逊夫人。 “我们到那边的十字路口去看看吧。”弗兰特夫人说,“要是她没去我们的房子的话,那肯定就是朝那个方向去了。” 于是我们接着走,一路仔细查看黑暗的门洞和小巷,探头看明亮的酒吧,小心打量每一个路人。我们一直没说话。兜帽遮住了弗兰特夫人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很担心她摔倒,雪下经常隐藏着滑溜溜的冰,所以一直仔细听她的套鞋踩在人行道上的声音,随时准备在她失去平衡时紧紧地抓住她。 我们走过了圣尼古拉斯教堂,再过去几步就是这个城市的另一处主要借宿公寓,位于三只公鸡巷转角的“国王脑袋”了。门口有两名仆人晃荡着,无疑是在等着为主人照路。他们抽着烟,尽管天气很冷,却显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问他们一刻钟前有没有看到一位女士经过,她看起来可能有点不舒服,身上披着一件长外套。 “听见没,乔?这位先生要找一位小姐。”他将烟斗指向在身后几码开外等着我的弗兰特夫人,“你不是已经有一位小姐了吗?” 乔咯咯地笑了起来。“谁不想找小姐啊?你真走运,今晚这么多位小姐,就别太挑剔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先令。“一位穿着大衣的女士,从芬德尔宅邸所在的那条巷子出来的,你知道那地方吗?”我将那一先令放在掌心,特意让门口的灯笼照着,“她身体不适,我们正在找她。” 乔一把从我手里抢过那个先令。“唉,先生,有一个穿裙子的从那边过来——你说你要找的人病了?要我说她是喝得烂醉。她在排水沟上摔了个大屁墩儿,然后像个骑兵一样飞快地跑走了。” “往哪儿跑走了?” “他们奔着西门去了。” “他们?”弗兰特夫人在我身后问道,“她不是一个人?” “不是的,夫人。”乔细细端详着她,要不是我上前一步挡着,他还会靠得更近,“她摔倒的时候有位先生从后面跑过来把她扶了起来,然后搀着她走了。” “他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个子很高,挺健壮的,你应该认识的吧,先生,嗯?我以为他是她的朋友呢。” 这话明显很粗鲁,只是没说得太直白。一个先令还不足以买到他们的尊重。 弗兰特夫人又挽住了我的手臂,我们沿着有点坡度的街道朝这座老城的中心十字路口走去。身后传来一阵粗俗的笑声。 “恶心的人。”她低声说道。 “不,”我说,“他们只是普通人。” 我感觉到她把我挽得更紧了,可是没说话。我知道她很难过。乔和他的同伴也许是普通人,却肯定不是她所熟悉的普通人。约翰逊夫人沦为一个笑话,醉酒的女士在大街上摔倒后无人帮助反而受到奚落,这些让她十分震惊。这样的女人很可能在各个方面都缺乏道德感——至少普通男人是这么认为的。 雪花依旧不断从黑漆漆的天空飘下来,只是没有刚才那么急了。我们尽可能快步走着。到了十字路口,我们在托尔塞大楼的角落站了一会儿,这座城里的大部分商务交易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现在怎么办?”弗兰特夫人说,“她可能去了任何地方,我们还接着走吗?” “往哪边走呢?” “我真担心她的安全。” “至少她不是一个人。” “有时旁边有人比一个人更危险。”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回去找找。”我说,“您不觉得她很可能进了我们刚刚经过的某条小巷吗?或者进了哪个小店或酒馆。” 弗兰特夫人打了个冷战。“我们不能抛下她不管。得想个办法。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们是不是该去找警察?” “如果我们找不到她,那就得找警察了。” “我真担心出什么丑闻。” “听。”我说。 不远处有人在低声地哭。弗兰特夫人又抓紧了我的手臂。突然,一个男人从西门街对面的一个门洞里冲了出来,他横穿过大街,在鹅卵石路面上打了几下滑之后,钻进了弗里斯酒店所在的小巷。旁边的抽泣声还没停。弗兰特夫人想把手抽出去,被我拉住了。 “等等,”我说,“让我先去看看。” “我们一起过去。”她说。我明白再怎么努力也难以改变她的主意了。 我们小心地来到街对面。抽泣声来自一栋之前是银行的老房子。我们继续走近了看。房子的二层及以上楼层突兀地伸到大街上,因此可以借着街灯看清一楼窗户下方的字。 郡消防办公室互助保险办公室 “有人吗?”弗兰特夫人喊了一声。 哭声停了。我终于分辨出在昏暗的银行正面墙根下有一个黑影。又传来一声呜咽。 “约翰逊夫人?”我叫道,“是您吗,夫人?” “走开,滚蛋。”约翰逊夫人的声音如此粗哑疲倦,几乎听不出来了,“让我去死。” 弗兰特夫人把手抽了出去,跪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身旁。约翰逊夫人侧身蜷在银行门口,衣服上都是雪。“约翰逊夫人,我们是来找你的。” “我不想被找到。我就想待在这里。” “但你不能待在这儿。你会冻死的。你受伤了吗?” 约翰逊夫人没有回答。 “来吧,夫人,希尔德先生也在这儿,我们可以一起扶你回去。” “走开。”约翰逊夫人喃喃道,不过这次似乎只是习惯性地说说而已。 “不,我们不会走的。”弗兰特夫人语气严厉,仿佛约翰逊夫人是个生病的倔强小孩,“路易斯皮奇夫人会担心的,我们都会担心的,因此我们绝对不会走的。我来扶你起来。” 我们俩一起把约翰逊夫人扶了起来,让她靠在门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嘴里嘟囔着些听不清的话,一张口就带出了令人不快的刺鼻白兰地的气息。 “那个跑掉的男人是谁?”弗兰特夫人问。 “我不知道,”约翰逊夫人说,“什么男人?”她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力气竟然不小,“这个男人吗?你是谁?” “我是希尔德,夫人。我——” “哦,是,那个该死的老师。”声音依旧含糊,但语气中的恶意很明显,“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好,不好。” “你站直一点会舒服些。”弗兰特夫人没理她,“我说的当然不是希尔德先生。我说的是那个我们一过来就跑掉了的男人。他是谁?” 过了一会儿约翰逊夫人才回应道:“哪个男人?没有男人。没有,没有,你们搞错了。哦,上帝,我难受极了。病得不轻。” 她哭得更厉害了。过了一会儿开始干呕,然后大声呻吟了一声,吐了出来。我赶紧跳开,以免她吐在我的外套上。 “我们必须把她弄到芬德尔去。”我说,“先找推车或轿子吧,找不到就得去叫两个男人来把她抬过去。” “不行,”弗兰特夫人说,“这样不行。她——她这样子太糟糕了,不能让别人看见。而且稍稍运动一下或许对她有好处。我相信,只要我们搀着她——” “谋杀,”约翰逊夫人低声说道,“不,不。” “你说什么,夫人?”弗兰特夫人惊呼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我在做梦吗?”约翰逊夫人试图站起来,“哦,请带我回家,弗兰特夫人。我感觉很不舒服。” 弗兰特夫人拉着,我拽着,终于合力把约翰逊夫人弄起来了。一开始她前后晃得厉害,不过她还是撑住了,靠着我们的手臂没倒下去。 “你头晕,要是回去的路上碰到谁我们就这么说。”弗兰特夫人严肃地说,“你觉得头晕,这才没去舞会。然后我建议你说新鲜空气是最好的药,于是我们一起上街走了走,后来碰见了好心的希尔德先生,他也陪着我们。你还觉得胃不舒服,可能是肠道感染了。” 约翰逊夫人呻吟着。 “听清了吗?”弗兰特夫人确认道,“要是碰到人,请你不要说话。我跟希尔德先生会解释的。” 弗兰特夫人的一连串决定让我意外又钦佩。没想到她还有这么坚强的一面,能如此冷静地.应对危机。回芬德尔这一路十分耗时且艰难,约翰逊夫人重重地靠在我肩上,不过没摔过跤。渐渐地,新鲜空气和少量运动让她恢复了一些,能稍微用上力了。走进一片光亮地时我瞥了她一眼,看到一张憔悴的脸,头发凌乱,外套上污迹斑斑,里面的礼服又湿又脏。而且她没换鞋:换句话说,她根本没到贝尔酒店的舞厅。这就意味着她虽然本打算去舞会的,可中途某件事或者某个人让她偏离了初衷。 我们一路走着,或者说挪着,大部分时候都没说话。街上的卵石上覆盖着雪,有的地方还有冰,因此非常滑。幸好那两个人不在“国王脑袋”门口了,否则又免不了被嘲笑。现在还在街上晃的,基本上都醉得跟约翰逊夫人一样。他们躲着我们,我们也躲着他们。雪更大了,这倒是件好事,因为来往行人都遮住了脸。 回到芬德尔宅邸,我们又面临一个难题,怎么躲开仆人们?我们扶着踉踉跄跄的夫人走进隧道般的门廊。那扇小门依旧没锁,门厅里空无一人,但能听到从房子后方的楼上传来的声音。上楼梯时约翰逊夫人几乎要瘫倒在地,弗兰特夫人拼命拽着,我则推着。 “别倒下,”弗兰特夫人咬着牙说道,“来,夫人,就剩几级台阶了。” “为什么?”约翰逊夫人在哀叹,“有什么关系?” “你必须继续走,否则我就掐你,掐到你尖叫。”弗兰特夫人的声音如此严厉,吓得约翰逊夫人拎着裙子快走了几步,终于上了那段楼梯。 这段回光返照没能持续太久,走在迷宫般的走廊上时她又吊在我们身上了。我们架着她朝卡斯沃尔家租的套房走去。她一路都在呻吟,发出一种痛苦的、让人难受的嗡嗡声。有一次她还嘟囔着说:“我还不如死了好,我还不如死了好。” “我们都活不了多久。”弗兰特夫人应和道。 “冷血、麻木的女人!”约翰逊夫人低声道,“怪不得——” “但现在,”弗兰特夫人打断了她的话,“我相信只要过了今晚,你就会好受得多了。” 很幸运我们没遇到一个人,终于回到了房间。走廊上点着灯笼,可我们发现给约翰逊夫人留的房间里仅有炉子里微弱的火星那点光芒。我帮着弗兰特夫人把约翰逊夫人扶到了床上,然后去找蜡烛。等我再回来时,约翰逊夫人已经仰面躺着,微微地打起了呼噜,身上还裹着湿透了的舞会礼服。 “希尔德先生,能麻烦你去?把火弄好吗?”弗兰特夫人说,“约翰逊夫人全身冰凉。” 其实我也是。我拿了根拨火棍捅了捅火堆,又加了几块炭,炉格上冒起了火苗。不一会儿,弗兰特夫人也凑了过来。我们并排站在火边,伸手烤火。在我们身后几尺之外,约翰逊夫人的呼吸已趋平稳。我看了一眼弗兰特夫人,她的脸颊在火光中泛着红晕。 “夫人,需要我去叫医生吗?” “我想不用。”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但得把她的衣服换了,对她来说最好的药就是休息和温暖。我想不用我提醒,你该知道这事要保密吧。” 我点了点头。 “幸好我们一个人都没碰上。”她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抬手抹了一下额头,“不过现在还不算完。” “路易斯皮奇夫人有没有派女佣跟过来?” “不知道啊。要是克里奇太太在就好了。” “那我们只能拉铃叫卡斯沃尔小姐的女佣了。” “这样做有危险——”弗兰特夫人表示拒绝。 “要是不赶紧让她舒服些,可就不只有出丑的危险了。我们必须为约翰逊夫人赌一把,相信别人,对吗?夫人,她这副样子不能被人看到,您也不可能一直跟她待在一起,这样照样会引起风言风语。我们就告诉女佣约翰逊夫人病了,叫她来处理。” “你说得对。我——我可以这么跟她说——跟女佣说——今天晚上约翰逊夫人先是想喝点白兰地来缓一缓。” “非常好。”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迸发出心有灵犀的火花。 “然后你出去散步,”她接着说,“在贝尔酒店遇到了她,于是就搀她回来了。她觉得头晕,需要新鲜空气。为了不麻烦用人,你带她回来时走的侧门。” “说得通,夫人。可是路易斯皮奇家那边呢?” “我会亲自给路易斯皮奇夫人写封信。” “我愿意把信送到他们的住处。他们肯定也很担心。” 我们俩真是心有灵犀。于是弗兰特夫人留下来照顾病人,我回客厅拉铃叫女佣。若要问的话,对今天这件事我其实并不诧异。即便在最偏僻的乡下村子里,也能看到跟男人一样被酒精搞得不像样子的女人。如果在斯特兰德周边或者七面钟街有女人喝得烂醉的话,那住在贝尔格雷夫广场或者科利尔兰苑的更为富裕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呢?我第一次见到约翰逊夫人的时候就注意到她脸色通红,说话也含混不清,还对下人无端发脾气。 不过还是有些地方让人不解。约翰逊夫人为什么那么早就从路易斯皮奇家住的地方出来了呢?而且从她的穿着来看显然是打算陪他们去舞会的。那她为什么又一下子喝了那么多酒呢?她为什么要离开温暖安全的贝尔酒店,或者路易斯皮奇家住的地方呢?最重要的是,她这一系列行为跟我和弗兰特夫人走近她躺着的地方时跑掉的男人有关系吗?要是有关系的话,那个人究竟是谁? 女佣终于来了,帽子歪着,脸色发红,气息中有酒气。我跟她说约翰逊夫人身体不适,弗兰特夫人正在照料她,希望她能上去替换一下,并整晚看着约翰逊夫人。为了让她不进一步打听,我忍痛掏出了半个克朗。拿到钱后,女仆的脸色缓和多了。 我领着她穿过走廊,敲响了约翰逊夫人房间的门。女佣进去后,弗兰特夫人递给我一封铅笔写的给路易斯皮奇家的信。于是我再次从侧门出去,沿着西门大街快步朝十字街区走去。贝尔酒店传来的音乐声很大,在夜空中回响。酒店外挤满了宾客和车马。 路易斯皮奇一家租住在东门街尽头的一栋方琢石贴面的华丽建筑中。我说明来意,要求见路易斯皮奇夫人的女佣。后者赶紧把我带去了门厅。 “谢天谢地你来了,先生。”她急切地说着,脸像红苹果一样闪亮,“约翰逊夫人还好吗?我都担心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让这个女人打开了话匣子,几乎不用我开口催促她就滔滔不绝地把故事讲完了。听起来,约翰逊夫人的我行我素给她增添了很多麻烦。他们一到格洛斯特就有一个小男孩送了封信来,她看完顿时郁郁寡欢。女仆猜测那可能是张账单,这在约翰逊夫人身上早已见怪不怪了。她潦草地写了个回条让那孩子带走,然后就闷闷不乐地一个人待着。 舞会前,科利尔兰苑的一行人一起吃了晚餐。约翰逊夫人抱怨说头疼,很累,想在沙发上休息,这让用人们很不高兴,他们还指望着有几个小时的自由时间呢。然后路易斯皮奇一家就去贝尔酒店了,约翰逊夫人说过一会儿再去找他们。她的行李已经送到芬德尔去了。 一个小时后,一位用人去照看炉火时发现她不见了。用人没说什么,以为她跟着去舞会了。路易斯皮奇夫人也是直到我来的二十分钟之前才发现约翰逊夫人不见了的。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先生。我觉得她可能是去了贝尔酒店,可也无法确定。房子里的仆人今天都忙忙忙碌碌的,我也没办法挨个儿问有没有人送她去了,或者帮她叫了马车。而且我了解她,要是我到处嚷嚷的话,她肯定会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我本来还想再问问这位女仆的,可又怕引起她的怀疑。她已经在以最坏的情形来揣测了。最后我道了声晚安,走回了芬德尔。 我无法掩饰此刻内心的不安。回到住处,我几度想去敲卧室的门,让弗兰特夫人去看看约翰逊夫人是否还留着那封信。我在走廊里徘徊了一会儿,难以抉择,但最后还是回到了客厅。 老实说,我对约翰逊夫人和她的遭遇毫无兴趣。我必须承认帮她的动机完全是为了自己:一方面我想跟弗兰特夫人多接触,另一方面我必须防止丑闻的发生。因为如果需要替罪羊,我毫不怀疑卡斯沃尔先生会不带犹豫地把我拎出来。所以,为了我自己,约翰逊夫人必须安安全全的。 不过,此时最需要担心的不是能否为一位女士隐瞒其酗酒的事,保全她的名声,而是今晚的事件对弗兰特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竭力说服自己约翰逊夫人收到的不过是一张账单,而那个跟踪她的男人也只是个醉鬼。 可万一事实不是这样的呢?万一那封信和那个男人有联系呢?万一弗兰特夫人发现了那封信,并且认出那是她丈夫的笔迹呢? 啊,那该怎么办? 52 “其实我很习惯醉酒的女人了。”半小时后,弗兰特夫人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跟我说,“女人要是喝多了,后果跟男人没什么区别。人要是喝醉了,要么神采飞扬,要么没精打采,反正都会产生极端的效果。情绪就像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了。” “那您是否从脱缰的野马上摔下来过呢?”我问。 “什么?” “请原谅——我只是想借用您的比喻。如果说情绪是马的话,那无疑理智就是它们的缰绳了。” “啊,我听明白了。一个巧妙的双关,是吧?”停了一下之后弗兰特夫人接着说,“你可别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得经历这个世界上的事。小时候,爸爸不忍心跟我分离,尤其是在我妈妈过世后,于是他去哪儿都带着我。” 她正准备继续说下去时,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人敲门,接着卡斯沃尔小姐的女佣走了进来。 “没别的事了吧,夫人?约翰逊夫人现在睡得像个孩子。” “要是你的主人回来时我已经睡了的话,请务必告诉她约翰逊夫人身体不适。再告诉她没什么其他特别的事。” “是,夫人。” 女佣退了出去,屋子里又剩我们俩了。一根蜡烛的烛光摇曳了一下,我们俩都看着那晃动的火苗,看着它灭掉,房间里顿时暗了许多。 弗兰特夫人低声嘀咕道:“我担心的是,这事会不会不只是白兰地那么简单。” “你觉得她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那么莽撞吗?” “是的。不过要是她不愿意坦白讲的话,我们是永远也别想知道了。而她是不大可能坦白的。你觉得她——会不会有些精神方面的问题?” “有可能。”我很乐意鼓励她往这方面想,虽然我心里知道约翰逊夫人跟她一样神志清醒。这时我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要是弗兰特夫人已经发现了她丈夫写给约翰逊夫人的信的话,肯定不可能这么平静。 可接下来她却吓了我一跳。 “我真担心我是她如此疯狂的原因。” “怎么会呢?” “我觉得她讨厌我。”弗兰特夫人抬起手制止了我的抢辩,“你肯定也注意到了。比如在田庄木屋的时候。” “哦,”我说,“那次她是有点冷漠。” “不只是冷漠。”她把脸转开,“她是真的很恨我。你不知道事情的缘由。发生了今晚这件事我也没必要瞒着你了。在我跟弗兰特结婚前,也是约翰逊夫人跟她丈夫结婚前,他们俩好了很久。” “是弗兰特先生住在蒙克希尔的时候吗?” “不不,弗兰特在还不到查理那么大的时候就随家人离开了蒙克希尔山庄,之后学校放假时他都住在爱尔兰,再后来就到维文赫银行做事了。不过他妈妈是路易斯皮奇家的亲戚,他休假的时候会到科利尔兰苑去,像回自己家似的。所以他们经常在一起。”她迟疑了一下,“可是那时她和弗兰特都没多少钱,不然他们早结婚了。”她又停了一下,然后伤感地说,“我——相信这就是他们没有在一起的原因。” 我看着她,发现她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我怀疑这话是弗兰特先生亲口对她说的,他用自己的旧情人来奚落她。 “谁知道呢?”她继续低声说,“她肯定觉得是我害死了弗兰特。” “这是胡说八道,夫人。” “人在悲痛的时候是没有理性的。”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他被谋杀后她可能就更加失去理智了。天知道。凭良心说那真的挺可怕的,而且案子到现在都没破。担心是正常的,我自己也时常担心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她说不下去了,又把脸转开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平静了一点,恢复了平静的语调。“告诉我,你有没有完全失去控制的时候?” “有。” 一块烧红的炭从炉格上掉了下去,激起一片火星。我弯腰拿钳子把它夹了回去。她的问题让我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今晚之前她和我还是一类人,可是现在情况有些变化了,发生了一些看不见却意义深远的变化,我只能揣测其本质和含义。 我抬起头说:“我在战场上受伤以后,觉得自己不仅身体不行了,脑子似乎也坏了。” 她点点头。“我父亲说过,一个人在战争中看到的残酷画面可能会伴随他一辈子。”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她接着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的身体恢复得比脑子快多了。有好几个月,我对什么都不在乎,只是非常生气。我恼火我受伤了,而其他的战友都战死了。我什么也没干却活了下来。我非常鄙视自己。”我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那时候我还老做梦,每晚都做梦。现在我相信那时我除了生气,其实还很害怕。或许生气和害怕只是同一种情绪的两个方面。”我突然记起丹齐那张双面神般的脸,“不过我不想拿这些来烦你。”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看上去很不好。不对,应该这么说,你看上去就像待在一个玻璃罩子里似的,跟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要是玻璃罩子碎了的话,你也会崩溃。” 我字斟句酌地说:“有一天,我太绝望了,失去了理智。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却足以改变我的人生。我在公园里把一枚奖章砸向一位军官,他的马受惊了,把他摔了下去。我被逮捕了。我担心会永远待在监狱里,或者被流放,不过还好比较走运,我遇见了一个善良的法官,判定我是间歇性精神失常,可以治疗的那种。” “我也成天担惊受怕。”弗兰特夫人说,“一个女人要是有了孩子,就更多的是担心他,而不是自己。现在,我要担心的就太多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问了一个唐突的问题,“希尔德先生你为什么要参军啊?” 我回顾了一下青年时代,自己都感到愚蠢得可笑。“是因为一个女孩子,夫人。我被甩了,然后陷入极度悲痛之中。然后我喝醉了,对女孩的父亲出言不逊。他正好是我所在学校的校长,于是我失去了工作。为了表示对这个世界的不在乎,我就跑去吃了皇粮——其实清醒过来以后我立刻就后悔了。” “对不起。你不会觉得我无礼吧,问这样的问题。” “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哦,有关系。” 她直视着我,我甚至害怕她看出什么来——看出我内心的渴望和无法抑制的欲望。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似乎只要不喘气,就能延长这温馨一刻,把它永久地留住。 但这时传来一阵很响的敲门声,还有笑声和说话声。我赶紧喘了口气,坐回到桌子边,重新端起刚才放下的报纸——现在看起来它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弗兰特夫人什么话也没说。 门被砰地推开了,撞在了一把椅子的椅背上。刹那间,安静的客厅就被纷乱的灯光、嘈杂声和许多人占满。最先进来的是卡斯沃尔先生,后面跟着卡斯沃尔小姐、李夫人、乔治爵士和杰克上校。路易斯皮奇夫人回住处了,但坚持让儿子们送卡斯沃尔一行回芬德尔宅邸。 卡斯沃尔先生没喝醉,只是有点兴奋过头。因为约翰逊夫人没去,路易斯皮奇夫人就只好屈尊陪着他了,我相信他一定好好地表现了一番,不论是人前还是人后。打牌时卡斯沃尔先生也和路易斯皮奇夫人搭档,对手是李夫人和一位牧师。李夫人输了不少,但极力表现得完全不在意。 我们很快就了解到几乎每支曲子卡斯沃尔小姐都跳了,大多数是跟乔治爵士跳的,也跟杰克上校跳了两曲,还有几曲是跟当地的军官们跳的。她看起来真的是神采奕奕,像充了电似的脸颊绯红。乔治爵士又带她去酒店的餐厅吃了夜宵,她是所有人注目的焦点。 乔治爵士没说太多,但看得出也非常高兴。他的弟弟却一脸愁苦,似乎今晚的大多数时间都不太开心:先是得知弗兰特夫人不出席舞会,接着又传来约翰逊夫人不能到场的消息,最后还听说弗兰特夫人那么体贴周到地照顾自己那个不幸的表亲。他都快把弗兰特夫人说成可被封为圣徒的虔诚好人了。似乎没人真正关心约翰逊夫人——乔治爵士说她就是无法在密集的社交活动、低落的情绪和虚弱的身体中找到平衡。他相信这位亲戚的缺席不会给大家带来不便的。只要好好地睡一晚上,明天就没事了。 “她确实睡得挺好的,”卡斯沃尔先生大声说道,“我怎么知道的?在门外都听得到她的呼噜声。” 已经很晚了——凌晨一点多了——送卡斯沃尔一家回来,又问候过弗兰特夫人和约翰逊夫人之后,路易斯皮奇兄弟也没有了逗留的借口。他们一走就发生了一幕丑剧,我不禁怀疑卡斯沃尔先生其实醉得不轻。 弗兰特夫人站起来说她累了,想回去休息。我正要给她开门,卡斯沃尔先生穿过屋子抢了先。当她正要走出客厅门时,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厚着脸皮讨要晚安吻。 “毕竟我们也是亲戚嘛!”他声称,“亲戚不应该相亲相爱吗?”但他的语调让旁人非常清楚他说的爱是哪一种。 “哦,爸爸,”卡斯沃尔小姐叫了起来,“请放开索菲,她已经很累了。” 女儿的声音,而不是话的内容,让他犹豫了一下。弗兰特夫人赶紧趁机逃到走廊上。我听到她在跟卡斯沃尔小姐的女仆说话,然后是房门开了又关的声音。 “嗯?”卡斯沃尔先生像在对着空气说话,“累了?啊,是啊——瞧瞧都什么时候了。”他伸手到马甲口袋里,像是为了配合自己说的话才拿出表看了看。然后他转过身,走到窗边。“真该死,雪还在下呢。” 接着他简短地向我们道了声晚安,大步走出了房间,手在口袋里叮叮当当地玩着硬币。屋里剩下的人也几乎马上离开了。卡斯沃尔小姐在走廊上停留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晃动的烛芯。李夫人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 卡斯沃尔小姐转身对着我。 “真遗憾你没去舞会。”她说,“虽然只是个乡村聚会,到处都是生意人和农妇,但氛围倒也还不错。”然后她压低了声音,“要是你也去了,就更好了。” 我点了下头,看着她,禁不住被她的美貌所吸引。 卡斯沃尔小姐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举起蜡烛转过身,像是要离去的样子,可是又停住了。 “您能帮我一个忙吗,先生?” “当然。” “我想做个试验。等你回到你的房间,能不能在窗边站一会儿,往外看看?” “愿意效劳。可我能问问原因吗?” “不,先生,不能问。”她笑眯眯地拒绝了我,“否则就很不科学了——会毁了我的试验的。我们这些自然哲学家是要不惜代价促成试验的。” 没一会儿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转过身走到走廊的另一端,先下楼再上楼,往自己的房间走。这栋老房子到处都能发出声响,一路上我还碰到了好几个忙碌的用人。 终于爬完了最后一段楼梯,打开房门,我的房间简直和蒙克希尔山庄的冰窖一样冷。我身体很累,大脑却很兴奋,里面装满了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我脱了大衣扔在床上,从小旅行箱里掏出一张卷烟纸。接着我用力推开半扇带窗格的窗户——窗格里还塞满了报纸——斜靠在窗台上,吸了满满一口甘甜怡人的香烟。 城市的屋顶银白一片。远处的教堂传来一声半点的钟声,另一处的什么地方回应了一声。钟声也被厚厚的白雪遮盖,显得很缥缈。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连串图片,就像从天而降的纷乱飞雪一样无序地飘着。 其中当然有卡斯沃尔小姐的脸,带着让人满怀憧憬的笑意;还有弗兰特夫人那张极美的脸,映着摇曳的烛光和客厅壁炉的火光。我还看到约翰逊夫人在人行道上蜷成一团,一个人匆匆跑向街对面那一幕。还有更远的,我想看清楚我在田庄木屋瞥到的那个男人,还有在书包里找到的那一截枯黄的手指,还有躺在惠灵顿别墅的那具状况凄惨的尸体。 丹齐和劳斯尔也加入这串场景之中,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这份情感中最奇怪的就是,我如何配得上他们的关照。)我还想到了孩子们,查理和埃德加,两个人的外表那么相似,秉性却大相径庭。我到斯托克纽因顿的第一天就遇到了那个美国男孩,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索菲娅·弗兰特,从那一刻起,这孩子就懵懂无知地成了未来很多事件的缘由。是他把大卫·坡带入了我的生活,而要是没有大卫·坡,我也就不会跟卡斯沃尔和弗兰特两家人搅在一起了。 我意识到自己的脑海深处隐藏着焦虑,这让我又想起一件事来。抽了半根烟之后,我像蝴蝶叮住花蕊一样盯住了那件事。在滑铁卢的那段日子里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现在一样,我有一种预知力,非常清醒地知道危险即将降临。但区别在于,那时我知道即将到来的灾难是什么样的,可现在不知道。 啊呀波,我想,啊呀波,也许那只嚼舌的鹦鹉更聪明呢。 不过很快,我脑子里这些漫无目标的胡思乱想就被打断了。灌木丛后面,这栋房子新增建的侧翼的一扇窗前,亮起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的黄色光源,差不多正对着我的窗户,只不过稍微矮了几英尺。厚重的窗帘被拉开,三角形的光源渐渐变大,一个手举烛?台的身影出现在窗帘和玻璃窗之间。烛火被手笼着,看不清身影的真面目。突然间,我意识到这窗口不是别的,而是一个抽象的舞台。而我就像是坐在包厢里的观众,正等着一出好戏开演。 窗帘被卷到身影之后,笼着烛光的那只手拿开了,我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那儿,非常陌生,生动却不真实,就像在看舞台上的女演员一样。她穿着一件带图案的丝质睡裙,红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她把烛台放在了窗台上,从睡袍口袋里掏出一件银色的东西。她站在那儿,面对窗户,直直地朝我看来,然后开始梳头发。她的动作很慵懒,像在轻抚自己。睡袍的前襟敞着,我能看到里面的低胸内衣。 我不知道卡斯沃尔小姐能不能看到我,但我很清楚她就是表演给我看的,就像我知道同处于那间屋子的弗兰特夫人并没有睡着一样。我的脑子里充满了不洁的念头。人们都说红头发的女人很淫荡,眼下这一幕似乎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卡斯沃尔小姐正在向我袒露身体,而且因为知道我在观赏而怡然自得,甚至可能也因为索菲娅就在她几码开外而倍感刺激。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院子里。我口干舌燥,呼吸急促,我感受不到自己都快冻僵了,手上的香烟也早已熄灭。最后,卡斯沃尔小姐把梳子塞回口袋,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盯着外面。她慢慢地晃了晃头,肩上的头发随之披散开来。她微张着嘴,顺着隆起的胸脯整理了一下睡裙。 然后她向我或是虚空行了个礼,拿着烛台离开了窗帘间的缝隙,回到了房间。 53 早上的时候雪停了,天空湛蓝湛蓝的。虽然城里的大街马上变得泥浆满地,但还有地方的积雪未被踩踏,白得发亮,仿佛内部能发光。清晨的这一两个小时里,这个世界变得陌生了。 我们在小客厅里吃了早餐。其间卡斯沃尔先生宣布说,今天一定要回蒙克希尔山庄。马车夫约翰说道路肯定安全了,不过那个约翰是个傻瓜。卡斯沃尔小姐完全赞成父亲的决定,不过她还想去买点东西。 “乔治爵士和上校肯定会来看望约翰逊夫人的,”她略带笑意地说,“而且,时间允许的话,我还想看看维文赫先生留给我的产业呢。” “啊,是啊。”她父亲说,“有一家酒店,一个小酿酒厂及周边的一排小木屋。” 卡斯沃尔小姐欢快地谈论着她的遗产的时候,我注意到弗兰特夫人盯着自己的盘子,紧咬着嘴唇。她的这些表亲说这些话可真是毫无心肝:要不是维文赫先生临死前发生过那奇怪的一幕,这些财产本该是弗兰特夫人的;虽然在她手里会被弗兰特先生的债务消耗殆尽。 吃完饭还没等收拾桌子呢,门就被敲响了。是乔治爵士和路易斯皮奇上校。他们先问候了一下约翰逊夫人。 “她还在睡觉呢。”卡斯沃尔小姐说,“我的女仆看着她。我刚去看过她,她半夜醒过一次,然后就睡不着了,于是天快亮时我们又给了她一剂鸦片酊。” “我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得脑炎了。”卡斯沃尔先生说,“这种病都来得很快。” 路易斯皮奇兄弟一再感谢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对约翰逊夫人无微不至的照顾。然后他们终于可以和卡斯沃尔父女放开来聊昨晚的舞会了。双方都表示昨晚非常愉快,卡斯沃尔先生回顾了一些细节,好几局牌中,坐在炉边的李夫人都晃着脑袋要睡着了。路易斯皮奇上校坐在弗兰特夫人旁边,低声跟她说着什么。乔治爵士和卡斯沃尔小姐远离围着壁炉的人群,坐在了窗户旁边。我只能听到他们谈话中的只言片语,他似乎在跟她讲想赞助一所乡间小学的计划,一所严格受教规约束的学校。卡斯沃尔小姐一副兴致盎然仔细倾听的样子;她可不是一个喜欢半途而废女孩子。 聊了一会儿,卡斯沃尔先生惊异地发现路易斯皮奇夫人打算今天晚些时候就带着约翰逊夫人坐车回科利尔兰苑去。“先不谈这烂天气,先生,约翰逊夫人的身体能支撑吗?” “回到科利尔兰苑她肯定会好得更快。”乔治爵士说,“而且,我们不能再让您费心了。” 卡斯沃尔小姐双手交握。“那您也和路易斯皮奇上校一起回去吗?” 乔治爵士瘦长的脸上堆起了笑容。“我们不回去。实际上,我和弟弟还想邀请您和卡斯沃尔先生共进晚餐呢——当然,还有弗兰特夫人和李夫人。” “就我们这些人,一次家庭聚会。”上校插话道,笑吟吟地看着弗兰特夫人,“希望你们能赏光,大家也不必拘礼。” 从一次晚宴开始,很快又扩展出更多的活动:包括购物和到卡斯沃尔小姐继承到的位于牛身巷的地产去看看。不过这些活动都不需要我在场。 吃完早饭,卡斯?沃尔先生去睡觉了。我则无事可干。 我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在城里闲逛了一两个钟头。参观了教堂及其周围一带后,我又沿着昨晚的路线走到托尔塞,来到了约翰逊太太躺倒的银行门口,还到路对面那个逃跑的男人消失的巷子里看了一下。我就跟着人流慢慢地走着,一直走到了郡消防办公室的围墙边,然后到了济贫院,又到了码头周边,这里的帆船桅杆和绳索在冬季阴沉低矮的天空中画下许多纷乱的黑色线条。 身体和大脑都越来越疲惫,我就回到了芬德尔宅邸。我渴望稳定。有时候我觉得什么都不可靠、什么人都不可信,除了劳斯尔先生和丹齐对我的关照。而即便是他们,如果我反复确认或者过分依赖的话,说不定那份好意也会烟消云散。 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虽然屋里没有火,我也还是更喜欢独自待在这里,远比暖和的客厅和可能会遇见的人要令人舒心。况且我还得把给劳斯尔先生的信写完呢。窗台很宽,我就用它来当桌子。写了不到五分钟就听到有人敲门。 “进来。”我喊道。 门开时我转动椅子看了过去。弗兰特夫人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我跳了起来,慌乱中在信纸上滴下了一大团墨水。我们沉默地互相看了一会儿,最终几乎同时开了口。 “请原谅,希尔德先生,我——” “请坐。我这里——” 然后我们俩都闭上了嘴。通常这种情况下只要笑一笑就行了,足以消除因同时开口分享信息而造成的尴尬。可我们俩都没笑。 这个破败邋遢的小房间真是不适合一位淑女。我很在意没铺的床铺,屋里混浊的空气和依旧没散的昨晚的烟味。可也正因为这样>?的环境,更反衬出弗兰特夫人的美。她就像下雪天里的太阳,亮丽到仿佛能发光,漂亮得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旋风般地把正写着的信推到一边,并用一块手帕遮住了。然后转过唯一的椅子请弗兰特夫人坐下,而我只能站着。这个房间太小了,简直就像船舱,我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摸到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望向窗外,那边正是昨天卡斯沃尔小姐专为我一个人表演的地方。想起这事,我感到既羞耻又兴奋。 弗兰特夫人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卡斯沃尔小姐本来叫我和他们一起去牛身巷的,还有乔治爵士和路易斯皮奇上校。”她像在回答问题似的说着,好像我们之间的对话早就开始了,“不过我觉得还是不去为好。” “我明白。” “她早上说到这个的时候我注意到你的表情了。但你要知道,卡斯沃尔小?姐倒不是故意要惹别人不高兴,她只是一兴奋就会像孩子一样不管不顾了。” “看到维文赫先生的遗产都留给了她,您一定很悲伤。那些本来都该是您的,对吧?” 她低下了头。“确实,虽然我不想承认。只是——唉,抱怨又有什么用?” “我死都不该去见证那份协议的签署。”我说,“我真的很后悔。” “你这么想没有任何意义,真的。就算没有你,卡斯沃尔先生也会去找其他人的。” “他是个怪物!”我脱口而出,“卡斯沃尔小姐——” “相信我,卡斯沃尔小姐有她的难处。”弗兰特夫人说,“她也过得不好。我不怪她。” 一阵沉默。此时我已没心情追问卡斯沃尔小姐为何过得不好,眼前有更加紧急的情况。弗兰特夫人出现在我的房间是很不合适的,不妥到我至今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要是被人看见,流言会毁了我们俩。我该叫她立即离开。可是我没有。大脑中的一部分做出了理性的推测,她会不顾及影响地来找我,说明她真的很需要我。 她站了起来。“请原谅,”她再次向我道歉,语气非常焦急,“我不该——”她突然停下来,盯着窗台上的墨迹和那块脏手帕,接着说,“我——我给你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 “请您别再道歉了,”我说,“我很高兴看到您。” 她直直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手指微微弯曲,双眼依旧看着我。全世界都能看得出来,她以伟大淑女的姿态接纳了我,等着我去亲吻。 我心潮澎湃,像终于来到卢比孔河边的恺撒:此时是进是退全由我掌控。如果我后退,就一切照旧;如果我向前一步,就会进入一个全然未知的世界,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一切都会跟现在不一样。 我慢慢地抓住了她的手。这天很冷,房间里也很冷,可是神奇的是她的手却很暖和。我没看她的脸,而是看着她细细的手指。接着我用双手将她的手握住。她低声说了些什么,但我没听清。我上前一步,把头埋在了她的身上。 54 读者们或许不会关心,为什么自那天起,一月十三日就成了我的私人纪念日。那天下午,西门街上那栋老房子里刷白的小阁楼里发生的一切将永不足为外人道。甚至连窗玻璃上的裂缝、那团墨迹和天花板上圆圆的漏水污迹都在我脑海里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它不是个结果,只是那么完美,本身就很完美。 那天晚上,其他人都跟路易斯皮奇兄弟在贝尔酒店的一个包间里进餐。他们回来得很晚,我已经睡了。第二天早上,卡斯沃尔先生宣布道路已安全,可以启程回去了。 路易斯皮奇两兄弟特意推迟了出发时间,殷勤地在马车里等着我们一切就绪,然后一同离开了格洛斯特。一直走到通往蒙克希尔山庄方向的路口,两家才分离。这让卡斯沃尔先生一路都十分安心。 路易斯皮奇兄弟在离蒙克希尔山一两英里的地方道别。卡斯沃尔先生的马车沿着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花园蜿蜒的北部外围小道慢慢地走着。路过田庄木屋时,我惊奇地发现小屋的窗帘拉开了,两个烟囱里冒着烟。 “肯定是约翰逊 592b." >夫人要回家了。”卡斯沃尔小姐说,“或者是已经回家了。” 索菲瞥了我一眼。“她恢复得可够快的。” “是啊——我想这下路易斯皮奇夫人能放心了。当然,还有乔治爵士。” 马车终于到蒙克希尔山庄门口了。卡斯沃尔先生掏出表看了一下时间,像往常一样噘起嘴吹了个无声的口哨。然后他满意地宣布,从格洛斯特回山庄这一路的平均速度是每小时四又四分之三英里,在这样的天气下,算是个了不起的纪录了。 马车停在房子外,两个孩子飞奔出来迎接我们。我不无嫉妒地看着索菲——现在我敢这样关注她了——一把抱住查理,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抓着新鲜面包。接着克里奇太太和汉姆威尔也出来了,索菲马上问起诺克先生的情况。 “他好多了,夫人,谢谢。”萨鲁泰逊·汉姆威尔用他低沉的声音答道。 “孩子们表现得怎么样?”卡斯沃尔先生喊道,“我们不在的时候他们有没有撒野?” “哦,爸爸,”卡斯沃尔小姐说,“他们只是看见我们回来,太高兴了而已。看啊,狗狗们也很高兴呢。” “我就受不了孩子在脚边蹦来跳去,显然,除了学习课本上的知识,他们也需要行为上的教导。希尔德,把他们带走,念书去。要是他们不听话,就拿鞭子抽。” 我没说话。我身上还穿着大衣,又冷又渴又饿。 “去啊,小子,”卡斯沃尔先生吼道,“我付钱可不是让你站在那里跺脚的。” 一瞬间,屋子里被一种威力不啻一声尖叫的宁静所笼罩,似乎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卡斯沃尔先生以前从没对我这么粗鲁过,这可是在众人面前,在我的学生面前,在所有仆人和女士面前。在格洛斯特时,只要他没喝醉,就都表现得还算彬彬有礼。但我猜他还是更喜欢之前的习惯:他是那种等客人们一走,就一下子现了原形,能往壁炉里吐痰,在客厅里破口大骂的人。 我很想说我表现得非常潇洒:脱下手套朝这个暴君扔过去,要求他道歉,或者至少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出屋子,并发誓再也不踏进他们家一步。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考虑到索菲,考虑到我在卡斯沃尔先生家中的危险位置,以及在布兰斯比学校里的地位,我忍着没吭声。我走向楼梯,听到孩子们叮叮咚咚地跟在我身后。 上楼后我听到卡斯沃尔先生喊着:“来啊,来,大家怎么都站在这里呢?普拉特!书房里的火生起来了没?” 我不知道孩子们有没有感觉到我的羞辱和愤怒,不过那天下午他们都出奇地听话。没有窃窃私语,认认真真地完成了句法和翻译练习,好像这是他们的天职。他们做作业的时候我忍不住思念起了索菲,好几次我都努力想从查理的脸上看到她可爱的样子。 快五点的时候,我厌倦了这种非正常的勤勉,因为我不希望自己成为孩子们害怕或可怜的对象,或者既害怕又可怜。于是我问他们我们不在的这些天都干了些什么,他们滔滔不绝的回答很快就扫清了我们之间的障碍。 “老师,那些天就像放假一样。”埃德加说,“诺克先生一直待在床上,只有仆人看着我们。” “于是你们就撒野了?” “没有,老师,”查理喊道,“嗯,有,但也不过分吧。克里奇太太管得挺严的。” “她一直盯着你们吗?” “她和汉姆威尔先生。你知道吗,他有无穷.99lib.无尽的故事。鬼故事能吓得人汗毛倒竖。” 这两个小家伙可一点都不像被吓得汗毛倒竖的样子。没等我开口问,他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给我讲了一个汉姆威尔先生的故事。一个关于南卡罗来纳州附近小岛上埋藏的海盗宝藏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个一条腿的鬼,手持短刀和手枪,全副武装。后来一条船来到这个岛上,扔下一个可怜的小男孩。这个好心的鬼魂就鼓励这个男孩按照一张用密码标示藏宝地的纸条去寻找宝藏。这个有抱负且无畏的年轻人破解了密码,找到了宝藏埋藏地,但必然在一堆头骨中挖掘,最终他挖到了一具无头的海盗骨架,撬开绑着铁皮的胸部后发现了宝藏。 “有英国的、西班牙的、法国的,各国的钱币。”查理说。 “还有金杯、金十字架和金表。”埃德加补充道。 “那孩子拿这些财宝做了什么呢?”我问。 “哦,老师,”查理说,“汉姆威尔说他买了很大的一块地产,娶了一位妻子,生了很多孩子,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着。” “他这么说只是为了逗克里奇太太开心。”埃德加解释道。 “她当时也在吗?” “汉姆威尔先生在哪儿她就在哪儿。”查理停了一下,然后用一种确定的口吻说道,“我觉得他们在约会。”.99lib?似乎这已是不需多说的事实了。 埃德加说:“我觉得很容易看出那两个人在眉来眼去。” “是的,”查理也赞同,“能看出来。” 我看着孩子们,心想他们是不是还有些事没说出来。 “哦,”查理接着说,“我真希望能和故事里的那个小孩一样有钱啊。” 我也希望自己很有钱。到了晚上,这个欲望变得更加强烈了。我下楼去吃晚餐时得知诺克先生还不能下床,因此我又被叫上桌吃饭。席间非常安静,甚至有点忧伤气氛。桌边的五个人各有所思。饭后,我费尽心思想与索菲说句话,可她都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不一会儿她就说有点头疼,想早点上床休息。 也许看到查理之后她突然重新判断了事态的轻重。而且种种细节让我从她的严肃和沉默中读出了一个虽不想承认,却已十分明显的事实,那就是她后悔了,同时很不喜欢我在整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55 第二天,一月十五日,星期六,天气非常冷,但没再下雪了。上完课后,我带着孩子们到山庄里去散步。他们又想去废墟那边,汉姆威尔的故事给了他们灵感,让他们坚信若有好心的鬼魂的帮助,可能就能找到修道士们埋藏的宝藏。 “要是修道士在行刑柱上被烧死了,”埃德加用一种小孩子特有的麻木腔调说道,“他肯定会在土里徘徊,带着受过苦的怨气。” “可他为什么要把藏宝的地点告诉你呢?”我问,“就算有宝藏。” “因为我们会对他很好啊,”埃德加解释说,“哪怕他是个天主教徒。毕竟这也不是他的错,在那时候他没错。” “他会对我们的好意非常感激,经历了几百年的迫害,他肯定会不遗余力地来报答我们的善意。”查理说,“所以他肯定不介意我们拥有他的财富。他怎么会介意呢?如今那些对他还有什么用呢?” 这个问题还真没法回答。孩子们在废墟上找来找去的时候,我来回地踱着步,盯着远处小木屋的屋顶看。一个骑着头瘦弱的花斑母驴的男人正从公路转到小路。 “要是他没把宝藏埋在这里的话,”埃德加说,“那就肯定在冰窖了。那里很可能是当时的地窖或者密室——” “你们不能去那儿。”我说,“冰窖很危险,也很不干净。” “而且,”查理得意地指出另一个理由,“我们也进不去。锁上了。” 等回到宅子里,我们发现乔治·路易斯皮奇爵士来了。他正跟卡斯沃尔先生在房间里聊天。我和孩子们在小客厅里找到了女士们。卡斯沃尔小姐安静得不同寻常,埋头在账簿里,小心地填写着在格洛斯特的支出。 “乔治爵士送来了一封约翰逊夫人的信。”李夫人不知对谁说道,“这两兄弟对这位不幸的表亲真是非常关心。他今天早上还去看了她——你知道她已经回小木屋了吗?——我敢肯定她写信是想感谢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在她生病期间对她的照顾。” 索菲站起来走出房间。 李夫人还在说着,这回是对着卡斯沃尔小姐说的。“可怜的约翰逊夫人!自打她男人走了之后她就再也没安生过。她以前多有活力啊,有时甚至有些过头了。我记得路易斯皮奇夫人曾跟我说约翰逊夫人比她的两个儿子还要任性。” “我可不觉得乔治爵士任性,夫人。”卡斯沃尔小姐说,“他处处都非常好,不是吗?” “嗯?乔治爵士很好?哦,这是当然。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经常有些很宏大的想法。我相信他比他弟弟挨的打要少多了。” 普拉特走了进来,卡斯沃尔小姐突然像钓线上的鱼一样跳了起来。原来是卡斯沃尔先生问她方不方便去一下书房。她跳起来,冲到镜子前,焦急地看了看眼睛、拍了拍卷发。接着她环视房间内,依次看过我、李夫人和两个孩子,不过我怀疑她是否真的看见了我们。然后她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卡斯沃尔先生进来了。他认真地扫视了一遍我们大家,好像要问我们都在干什么,然后他来回踱着步,胡乱哼哼着。没人敢上前跟他说话。我低声跟孩子们说该上楼看书去了,他们迫不及待地跟着我走了。我觉得卡斯沃尔先生甚至没注意到我们离开。 上了楼,查理长舒一口气,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我想我知道。”埃德加慢慢地说。 两个孩子相视一笑。 “好了。”我说,“我们得回头去看欧几里得了,你们的那些想法都留着自己想吧。” 开始学习,可三个人都没什么心思。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车道上传来马车的声音。我走到窗边往外看,乔治爵士的马车开走了。 不一会儿,众人都在客厅里等待吃晚饭时,卡斯沃尔小姐的脸色已一清二楚。她容光焕发,简直像身体里点着根蜡烛。卡斯沃尔先生也高兴得不得了。 这消息完全憋不住。“祝福我吧,表姐。”卡斯沃尔小姐忍不住冲到索菲面前说出来了,“我要结婚了。” “是乔治爵士求婚了吗?” “是啊,亲爱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先是跟爸爸提了亲,然后问能不能当面跟我求婚,爸爸就把我叫进去了,只留下我们两个。” 按小说里写的,这时候女孩子应该羞红了脸。可是卡斯沃尔小姐没有脸红,她看起来就像舔过奶油的小猫。 索菲抱住她。“哦,亲爱的,我真要好好地祝福你。祝你幸福。” “他不愿留下来吃饭,”卡斯沃尔先生插话说,“他想赶紧回科利尔兰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路易斯皮奇夫人。很好,我觉得,他做得很好。” 众人一起移步去餐厅,因为有仆人在,就没有接着谈论这件事。订婚的消息得等路易斯皮奇夫人知道后才能宣布。可是仆人们无疑都知道了,仆人其实总是什么都知道,只是我们和他们都不承认罢了。这让卡斯沃尔小姐和她父亲都很煎熬,因为他们迫切地想大谈特谈。等女士们都退下去,桌布也撤掉了,卡斯沃尔先生冲我勾起手指。诺克先生还是没有下床,仆人们又都走了,此时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希尔德,留下来跟我喝一杯。” 我慢慢坐回到椅子上,完全不掩饰我的不愿意。 “现在,长耳朵的仆人们都走了,我们可以干一杯了。”他说,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我对他的厌恶,“倒满。我警告你,今晚不许剩酒。为我的小弗洛拉干杯,上帝保佑她。为未来的路易斯皮奇夫人干杯。” 我一饮而尽,然后我们又为乔治爵士干了一杯。 “卡斯沃尔·路易斯皮奇,”老头儿低声嘟囔着,“卡斯沃尔·路易斯皮奇爵士,准男爵。真好听,是吧?乔治爵士跟我保证说,要是婚姻美满的话——怎么会不美满,因为双方都出身英国名门!——反正,婚姻美满,他们的第一个儿子会叫卡斯沃尔。很棒吧,嗯?跟绅士打交道就是好,希尔德。我明白地告诉你,我不会再跟老百姓有半点瓜葛。我们再干一杯。为卡斯沃尔·路易斯皮奇干杯,上帝保佑。来,倒满你的杯子。” 卡斯沃尔先生真的是铆足了劲儿,后来我们又喝了好多杯,酒杯一次次被倒满。我觉得晚餐时他就已经有点喝多了,又喝了一个小时后,他已经瘫在了椅子里,眼睛水亮水亮的,西装马甲上滴满了酒渍。我承认我有点小看了这事对我的影响。本来我跟卡斯沃尔先生单独待在一起就会低落、绝望,他又一杯接一杯地催我干杯,我大口地喝着,企图借此忘掉那些不可能实现的欲望。 “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啊,先生?”我问。 “乔治爵士和我商量定在六月。要给律师足够的时间安排。然后我就得把我的弗洛拉交出去了。”他盯着炉火哼哼着,“真金白银啊,孩子,我就私下跟你说说。就像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钱就是一切。有了钱,什么都可以买到。” 我明白他的意思。尽管他永远不会明说,哪怕只在自己心里。他用钱洗掉了女儿作为私生女的污点。他的钱让有爵位的贵族忽略了卡斯沃尔先生的粗鄙。更妙的是,他的钱还为他没出生的外孙们买来了一个不朽的名头,自他之后的小卡斯沃尔·路易斯皮奇都将是人上人了。 老头儿拿出怀表,却不打开。他按了一下开关,报时装置发出小小的响声。 “有仆人谈论我祖父吗?”他问,“到伦敦之前,他只是当时蒙克希尔山庄的主人,老弗兰特先生手下的一名职员。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来过这里一次,躲在湖边的树林里看着这里优雅的绅士们。”卡斯沃尔先生拍打着表盒,打了个哈欠,说了一句充满孩子气的话,“可现在谁是主人,嗯?告诉我,现在谁是主人?” 56 索菲独自坐在客厅里,脸庞在烛光下泛着金色光芒。我赶紧把脸转过去,懊恼怎么不少喝点。 “你要喝茶吗?”她问,“要给卡斯沃尔先生也倒一杯吗?” “我觉得他不会过来了。”我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于是再开口时就很小心了,“李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休息了吗?” “她们在书房。李夫人记起来有本书中描写了科利尔兰苑的风景。不过她们去了挺久了。” 我回应说卡斯沃尔小姐对自己未来的幸 798f." >福家园十分好奇是可以理解的,接着端起茶坐在沙发上喝了起来。这间屋子很大,但很冷,只是样子好看,却并不舒服。酒劲儿带来的亢奋已消退,此时我情绪十分低落,同时很不清醒。索菲的沉默让我焦躁。我们现在的处境是没有先例可循、没有准则可参考的。上帝啊,我多想跪在她面前,把隐隐作痛的头放在她的腿上。我把茶碟和杯子放下,发出咔嗒一声响动。在一个冬日午后有那么一两个小时失去控制是一回事,可要她嫁给一个在私立学校当老师、勉强维持生计的药剂师的儿子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这还不是我在这件事上遭受的痛苦的全部。索菲彻底的拒绝还唤醒了我对路易斯皮奇上校的嫉妒,甚至加倍了。 接下来是虚伪。我对她也不是那么坦白的,先不说我没告诉她我对亨利·弗兰特还在世的怀疑;也没告诉她她丈夫是个贪污犯和谋杀犯;更别提那个他有可能就在我们周围几英里之内的推测了。我对她的欲望让我故意将无辜的索菲放到重婚的危险之中,这不仅是法定的罪行,也是上帝不会饶恕的。 对,连我都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第二天是个礼拜天,我们大家都到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去做礼拜,诺克先生和卡斯沃尔先生觉得太累了,就都留在了图书室,坐在火炉边互相做伴。我们到教堂时路易斯皮奇兄弟已经到了,不过家里的女眷没来。虽然我们没坐在一起,但我也看到卡斯沃尔小姐和乔治爵士,索菲和上校不停地眉目传情。 回家的路上,卡斯沃尔小姐说:“可怜的约翰逊夫人!” “我听说她又不舒服了?”索菲问。 “乔治爵士说她得了扁桃体炎,喉咙肿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她本来还想过一两天就上门来谢谢我们呢,可现在只能推后了。仆人们被要求不要声张。” 这一路很颠簸,马匹和车轮都不时在冰冻的路面上打滑。卡斯沃尔小姐说:“幸好爸爸没跟我们一起来。谁能想到路况这么糟糕?”没人回答,事实上一路都没人再说话了。 那一整天索菲都躲着我。就算我们必须打照面,她也不看我的眼睛。我便把气撒在孩子们和仆人们身上。虽然说应该理性地面对不幸,可以我的经验,当不幸来到前门的时候,理性早从后门溜走了。 57 星期一早上天气依旧很好,上完课,孩子们央求我带他们到湖边去滑冰。路上我们碰见了往回走的汉姆威尔先生和克里奇太太。 “滑冰去?”克里奇太太说,“趁现在好好享受吧。” “为什么?”查理问道,“难道开始解冻了?” “不是解冻。工人们在收拾冰窖呢。等他们开始储冰的时候,暂时就没法滑冰了。” “在我看来,这真是个疯狂的主意。”汉姆威尔说。 克里奇太太转向他,问:“为什么,先生?” “这片湖水有很多用,不仅是片风景,还能养鱼,冬天能滑冰,夏天能撑船和游泳。我听园丁头儿说,水深差不多有十八英尺,这样取冰是很难的,而且对取冰的人来说也很危险。还有冰的质量很难保证。想想看,厨房用的是这种冰,里99lib?面满是烂树叶子,甚至还有小动物的尸体。我觉得荷兰人的方式——” “老天啊,汉姆威尔,”克里奇太太打断了他的话,“你真是本百科全书。” “他们今天就会开始切冰吗?”我问。 “我想不会的。”汉姆威尔说,“所以没有什么能阻止你们滑冰了,赶紧去吧。”他举起手杖指着西南边天空,那里乌云正在聚集,“马上又要下雪了。” 我们便分开了。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等我到湖边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他们了。我沿着岸边通往冰窖的小路走,发现埃德加和查理正蹲在一棵倒了的树边。冰窖那边有六七个人,正忙着清空和打扫。我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只见他们把一桶桶冰、烂草和泥拎了出来,沿着小路走到一处山沟倒掉。 工头碰了碰帽子向我致意,问我们是不是想去里面看看。我跟着他进了地道,两个孩子紧随在后。屋子里有六七个灯笼,都挂在穹顶上。有两个人在冰坑里忙乎,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铲进桶里。我们眼睁睁 5730." >地看着一只老鼠被铁锹一分为二。 “比以前更臭了,先生。”工头说,“因为下水道堵了。” 我看了看旁边。“好像清干净了。” “我们捅了捅,开始慢慢出水了。可没有完全通。要是不能把这边完全弄通的话,就只能等明年春天了。” “怎么会这样?” 他指了指外面。“融化的水会先流进污水坑,然后通过一条排水管流到外面的湖里。可是因为有个防止老鼠钻进来的栅栏,因此很容易堵住。这里能打开,可以下去清理下水道。你看,这个下水道足够一个人爬到那边的污水坑。今年秋天的暴雨实在太大了,树冲倒了,半面山坡都塌了。我们得彻底钻下去清理..。” “现在土太硬了是吗?” “是啊,硬得像块铁。”工头吐了口唾沫,差点儿落到一个工人身上。然后他眯着眼睛看着我。“我们应该早点挖的。” 我赶紧退出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孩子们还在跟工人们聊天,在冰bbr>冷的冰窖里激动地上蹿下跳。我一走过去,他们就闭嘴了。这些行为本来该引起我的注意的,可我当时忙着想自己的事情,没太在意。过了一会儿我们回到了湖边,两个孩子慢吞吞地滑着冰,小声商议着什么。 当天下午我的情绪又很低落,简直到了崩溃的边缘。我跟自己讲理说,要是我还对索菲存有一丝幻想,那就是疯狂到了极点;我不断提醒自己在格洛斯特发生的事只是一个意外,永远不可能重现了;我强迫自己把她从脑子里驱除出去。 卡斯沃尔先生把我叫到书房去做记录和誊写。他正在给律师写信,关于把在利物浦的地产卖给诺克先生的事宜。我在抄回信的时候了解到诺克先生在伦敦的律师对卡斯沃尔先生的手下有几个疑问。抄写是一项机械工作,结果我的大脑再次陷入一连串令人沮丧的幻想中。 不过,现在回顾那个星期一下午的几个小时,天空的西南角越来越暗,我突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了:那是暴风雪来临之前的短暂宁静。事后再看,我能非常精确地指出我是在何时看出风暴要来临的。 卡斯沃尔先生严厉却又磕磕绊绊的话语突然停了下来,我呆呆地望着书房的窗外。在渐浓的夜色中我看到一个人正骑着马沿着大路过来。 58 路易斯皮奇上校被带到了书房,而不是女士们聚集的小客厅。他和卡斯沃尔先生相互问候时,我就默默地站在窗边。确定双方的家人都很好,还会有更大的雪要来之后,上校请求私下聊几句。 卡斯沃尔先生的眼睛睁得很大。“希尔德,你可以走了。”他说这话的时候都没看我,“但不要.走远了,我随时会叫你,就在门厅里等着。” 于是我就等在门厅的壁炉边,旁边有个瘦脸的仆人时不时看我一眼。偶尔会有一些动静从厚重的房门里透出来,嗡嗡的说话声,还有卡斯沃尔先生驴叫般的笑声。 大概过了十分钟,路易斯皮奇上校出来了,耳郭泛红。他没有礼貌性地去跟女士们打招呼,而是直接叫人去把马牵来。然后他盯着我,问:“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你在看什么?” “卡斯沃尔先生叫我在门口等着。” 他噘起嘴,往日的和善全没了。然后他再没说话,接过大衣,不顾寒风直接走到外面去等他的马去了。 卡99lib?斯沃尔先生叫我回书房去。他没有提到刚才的会面,继续口授信函。我继续写着,天越来越暗,卡斯沃尔先生叫人来点灯。路易斯皮奇上校来过之后他就有点焦躁,很难静下心来把信口述好,甚至无法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在写信的间隙,我还看见他的嘴在动,似乎在无声地跟谁说话,或者自言自语。 第一片雪花飘下来时,卡斯沃尔先生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要我拉铃叫男仆来。我收拾写的东西的时候,听见他叫普拉特拉上窗帘,然后到客厅叫弗兰特夫人等着他。我不想见到索菲——既然我在场只会让她尴尬、让我羞愧的话——所以赶紧走掉了。 晚些时候我下楼吃饭,发现小客厅里只有卡斯沃尔小姐一个人。她正坐在桌边翻看那本《家常烹饪》。我走进去时她抬起头,给了我一个热情的笑容。 “希尔德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正觉得自己像被放逐到一个荒岛上了呢,还以为再也听不到人声了。” 我看了看壁炉台上的挂钟。“怎么没人下来啊?” “爸爸把今天晚饭的时间推迟了一刻钟,看来我们俩是最后知道的。”她又笑了起来,“这样的话,我们俩就只好一起待一会儿了,你不介意吧?” “正相反。”我也回以微笑,你很难拒绝正在兴头上的卡斯沃尔小姐,“这对我来说,是非常荣幸的事。” “你真会说话,先生。请坐下,跟我聊聊。恐怕今晚会比较难挨。” 我坐下,问道:“为什么呢?” 她靠近我,飘来一阵香味和暖意。“你没听说吗?路易斯皮奇上校来找爸爸了,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呢。” “我知道上校来过,他到的时候我恰好在书房,跟卡斯沃尔先生在一起。” “啊——那你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吗?” 我摇摇头。 卡斯沃尔小姐又靠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反正就算我不说也会有人对你说的。他想向索菲求婚。” 我感到全身冰凉,于是挪开了一点,盯着卡斯沃尔小姐。 “你也猜到了吧?”她说,“我早就想到了。你肯定也看出他们俩之间有点苗头了吧。他一直在追求她,就在乔治爵士——哦,真有意思。我当然愿意和索菲做妯娌啦,而且他们俩本来就挺般配的。” “这么说弗兰特夫人没接受?” “她根本没这个机会。” “我没明白。” “他都没有机会当面对她说。” 我努力笑了一下,并点了点头。 “路易斯皮奇上校对索菲挺痴迷的。”卡斯沃尔小姐接着 8bf4." >说,褐色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的脸,“谁会不爱她呢。可是她有个年纪尚幼的儿子,而路易斯皮奇上校又负?t>担不起一个身无分文的妻子,何况还带着个孩子。而且,虽然索菲的家庭很尊贵,可是已故的弗兰特先生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就算她再婚了,也很难被所有人接受。” 这样一来,刚才上校对我的态度就可以解释了,那是一个极度失望的人所表现出的愤怒。 “可要是他真的爱她,这会是什么难事吗?” “我觉得你真是个浪漫的人。”她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估计路易斯皮奇上校觉得自己的牺牲应当得到某种回报吧。男耕女织的爱情很美好,希尔德先生,可它付不起账单。” “我猜路易斯皮奇上校是想让卡斯沃尔先生给她一点陪嫁嫁妆?” “估计是。可是爸爸拒99lib?t>绝了。当然这很遗憾。可怜的索菲,她跟我说了之后我也很难过,当然,她自己的情绪就更低落了。” 我说:“卡斯沃尔先生虽然愿意养着弗兰特夫人,可是不愿为她的幸福做进一步打算。” “算是吧。不过不仅仅是钱的问题。等我和乔治爵士结了婚,爸爸就需要一个晚上能陪着他的人。他害怕孤独,要是索菲也走了,他就更孤单了。” 卡斯沃尔小姐抛给我一个冷酷而意味深长的眼神,完全没有调情意味了。她本来还想说什么的,但此时伴随着一阵脚步声,门开了。蒙克希尔山庄就是一个永远说不完一件事的地方,一个永远没有结局的地方。 59 那天诺克先生终于下来吃晚餐了,因此桌上一共六个人。他说他好多了,希望到这周末就不再劳烦热情好客的卡斯沃尔一家了。反过来,主人一家则大呼小叫地说巴不得诺克先生一直住在这儿。 这顿饭吃得很累。诺克先生不是个健谈的人,卡斯沃尔先生则表现得很急切,且谦卑得不同于往日,我不禁怀疑利物浦的那桩买卖是不是不如他预想中的顺利。我从抄写的信函里了解到那笔生意出了点问题,但很难猜测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卡斯沃尔小姐挑剔着桌上的食物,又抱怨说自己头疼。李夫人话不多,但吃得不少。索菲一直低头盯着盘子,很少开口。失去了一个追求者肯定让她非常难过。我能猜到她对路易斯皮奇上校有那么一点感情,但没想到那份感情已经如此强烈了。这让我难以接受。 卡斯沃尔先生一开始还滔滔不绝,渐渐地也不怎么说话了,只是不停地喝酒。到女士们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不言不语了。不过,等我们三个拖着椅子围到炉火边上时,他又转身对诺克先生客气了一番。我很快就明白他的目的了,卡斯沃尔先生想在诺克先生离开之前完成利物浦的交易。他大谈了一番面对面,而不是天各一方、通过中间人交易的好处,又暗示可 4ee5." >以稍微降低价格,尽快促成交易。他提到女儿很快就要和一位准男爵结婚了,这位准男爵家产雄厚,还拥有利润高昂的煤矿。两大家族的联姻也会带..来大量的生意,他现在全部精力都用在忙这些事上了。 诺克先生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酒。卡斯沃尔先生不断催他干杯,可是诺克先生都以身体不好推脱了,说他的一口就是一杯了。他的脸色确实不太好,可卡斯沃尔先生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还在一味劝说。最终诺克先生只好道歉说他想早点休息。 这次谈话应该是私密的,现在却在完全不顾及我的情况下说出来了。对卡斯沃尔先生来说,我就是个雇来的用人,跟拉车的马、屁股下的椅子,或者厨房里洗菜的女佣一样,不用在意其情感。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就在一边胡思乱想,感到浑身不自在,甚至有些愧疚。 诺克先生离开后,卡斯沃尔先生和我来到女士们所在的冰冷安静的小客厅。索菲独自坐在角落看书,李夫人为我们倒了茶,卡斯沃尔小姐邀请我一起玩双陆棋。我清理出一张桌子,摆好棋子,在沉默中玩了两局。我真盼着有什么事能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坐在炉火边的李夫人开始打呼噜了。 第三局玩到一半时索菲说要走了。卡斯沃尔先生异乎寻常地迅速站起来给她开门,然后跟着她出了房间。 “该你了。”卡斯沃尔小姐提醒我。 色子啪.99lib?嗒落在棋盘上。我正准备吃掉卡斯沃尔小姐的一个棋子,心想这一局我赢了。我抬头看她,发现她也在看我,同时手里玩着红褐色的卷发。她的舌尖稍微探了出来,然后又缩回去了。她将一缕头发放在指间卷来卷去的样子让我无耻地想起那天晚上她穿着睡袍梳头;我知道,她就是想让我回忆起她在芬德尔宅邸窗边的那通荒谬的表演。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尖叫。 卡斯沃尔小姐脸上的媚态一下子消失无踪,我从她脸上看到了震惊,想必此时我自己也是这副表情。我向后推开镀金的椅子,力度过大,椅子都弄翻了。李夫人动了一下,呼噜声也停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回到了平稳的节奏。我跑到门边,一把拉开。 门厅里,斯蒂芬·卡斯沃尔像一头炸毛的熊一样逼近索菲,他的手搂着她的腰,头正要压下去。 “就一下,”卡斯沃尔先生含混地喊着,“就一下,我的小美人儿。” 索菲看见了我,脸色大变。卡斯沃尔先生稍微别过脸,我跳过去,抓住他的领子和手臂。我想把他掰开,可他死不放手。他的脸越涨越红,渐渐发紫、发黑。 “你这个浑蛋,”他冲我吼道,“你看不出我在干什么吗?弗兰特夫人咳个不停,要不是我拍了拍她的背,她就噎住了。” 这番话如此冠冕堂皇,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应。我松开了手,他也放开了索菲,后者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她脸色通红,呼吸急促。卡斯沃尔先生绕到她身后。 “是不是,亲爱的?现在我不能再拦着你去跟查理道晚安了。亲爱的小查理,嗯?他在等你呢。” 话语中隐藏的威胁是毫无疑问的。索菲睁大了眼睛,没说话就转身上楼了。 “请原谅我,先生。”我赶紧说,“我听到一声喊叫,还以为——我还以为您身体不适呢。”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怒气冲冲地盯着我。“现在,我的家庭教师,我们得好好谈一谈了。” 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卡斯沃尔小姐正在关客厅的门。她听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 我跟着卡斯沃尔先生进了书房,一进去他就重重地坐在壁炉边的躺椅里。他的确喝醉了,眼下他的色欲已被冷酷和算计的怒火取代。他挥手让我站在他面前,就像歹徒站在法官面前等待发落。 “我绝不允许我的用人把他们的爪子放在我身上。”他说,“你太过分了。我是你的主人。听见了吗?你的主人。” 我放弃了用谎言来维持体面的念头。“可你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像一个绅士。” “你竟敢教训我?!”卡斯沃尔先生道,“我绝不允许,先生,听见没?”他瞪着我,咬了咬嘴唇,“要不是担心丑闻,我一定告你伤害罪。只是这样一来女士们就要遭受不必要的麻烦,而你今晚已经让她们够难受的了。你明天一早必须离开,听见没有,希尔德?” “带着埃德加?” “不!”他吼了起来,“你认为发生了这种事情之后我还会把爱伦先生的儿子交给你吗?我给布兰斯比先生写信的时候一定会报告你在蒙克希尔山庄的所作所为的。这件事我已经想过很多次了。” 我什么也没说。跟一个暴君能讲理吗? “车夫会把你送到格洛斯特。我会对我的所有房子下令,不再欢迎你。要是你敢靠近,我会叫他们放狗的。” 我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站住——我还没说你可以离开。” 我转身看着他,气得全身发抖,但我知道我不能爆发,不论是看在索菲还是我自己的分上。我已经经历过冲动或者口不择言带来的恶果了。我记得那个招兵的中士,他一手端着白兰地,一手拿着一先令;我记得滑铁卢奖章在空中翻滚、闪耀,直到击中公园里的那名军官。也许我真的有点长进了。 “既然我被您解雇了,先生,我就不需要等候您的命令才能离开。”我鞠了一躬,“祝您晚安。” 60 那天晚上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确实感到痛苦难耐。我的阅历还没教会我那时还能有什么选择。我怎可能袖手旁观卡斯沃尔先生轻薄索菲?可是我的干预又有什么用呢? 有人敲门。普拉特探进那张尖嘴猴腮的脸,通知我明早会有一辆双轮马车等着我。这家伙脸上带着一副得意的样子,我一下子就明白他已经知道那个让我羞耻的消息了。在蒙克希尔山庄这样的地方,任何秘密都保持不了多久的。 普拉特一走我就猛地推开窗,雪花在黑暗中无声地飘着。我被赶出了蒙克希尔山庄,在布兰斯比先生那边的工作肯定也保不住了。而等到卡斯沃尔小姐结婚,索菲就彻底成为卡斯沃尔先生的羔羊了——这些我都很清楚,只是我的情感已经麻木。我披了床毯子,点起一根烟靠在窗台上吸了起来。没多久我又听到一阵敲门声。我拿着香烟开了门。让我非常意外的是,门外站着索菲。我不解地后退了一步。 “索菲,”我说,立刻将手中的烟头扔到窗外,“索菲,亲爱的,你不该——” 她手一挥让我别再说了。她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很大,身上穿一件大斗篷,从头盖到了脚。“孩子们,你看见他们了吗?”她急促地低声问道。 “他们不在床上吗?” “他们上过床,可是几分钟前我想再看一眼时却发现他们不见了。克里奇和汉姆威尔正在房子里找,可我觉得他们肯定出去了,因为外套和帽子都不见了,还有靴子。”她双手捂在胸前,似乎想以此平息狂跳的心脏,“狗狗们也都不在了。” “那几只獒犬和他们很熟——查理经常照顾它们,它们不会伤害孩子的,我发誓。还有谁知道他们不见了吗?” “仆人们大多睡了。我想跟卡斯沃尔先生说,可是他——他在书房里睡着了。克里奇正在我那边服侍我上床,万幸的是她知道汉姆威尔还在仆人的客厅里看书。” 我点点头。“相信我,孩子们只是在恶作剧罢了。他们肯定没事的。” “你不是他们的母亲你不明白,托马斯。”她把脸转开,“唉,他们能去哪儿呢?” “等一下——要是他们不在房子里的话,我大概知道他们可能去哪儿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充满了希望。 “你听说过修道士和他们的财宝的故事吗?” “什么?” “孩子们根据废墟编了不少的故事。他们相信当年修道院被毁的时候,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的一位修道士把财宝埋在了山庄。他们一直在找呢。” “可这只是个幼稚的把戏啊。” “是的,当然。可是两个孩子对此兴趣极高,我觉得他们当真了。真的,他们有的时候会分不清虚假和现实。他们最近编的故事里说那个修道士成了鬼魂,要是你找到他,跟他聊天,他就会为你指出藏宝的地点。” “真是太荒谬了。” “对他们来说可不荒谬。” “可他们不能在这么寒冷的晚上去那个废墟啊。”她喊道,抓住了门框才得以站稳,“伸手不见五指的,还下着这么大的雪。” “这些可挡不住两个兴致勃勃的孩子。要是他们不在房子里,那下一个要找的地方就是废墟和冰窖了。” “冰窖?哪儿?” “藏在湖边的山里,孩子们觉得那是藏宝的好地方。我直接去那儿看看吧,要是没有再到废墟那边找。” “汉姆威尔和你一起去。” “好。我在阳台那边的门口等他。” “克里奇和我也跟你去。” “你最好待在房子里。”我赶紧说,“他们可能还在屋里呢。或者万一他们从另一条路回来了呢。” 索菲赶紧去做了一些安排。我也迅速找出外套,下了楼。克里奇太太和索菲已经等在门口了,不一会儿汉姆威尔也来了,手里提着灯笼。索菲往我手里塞了一小瓶白兰地,克里奇太太则拿了一件斗篷。 “照我看,这两个孩子至少有一个会把自己弄得全身湿透的。”她说。 汉姆威尔和我悄悄出去..了。雪还在下,但没有之前那么大了。地上积了两三英寸厚的雪,大风一刮,雪花狂舞。这是今年的初雪,又白又脆,要是急着赶路的话,这雪就非常危险了。 天很黑,路又被雪盖住了,原先熟悉的路标都不见了??。我们绕过房子的一角向湖边走去。汉姆威尔发现了一些貌似是小脚印的痕迹;可是被雪盖得看不清了。 我们默默地沿着菜园的矮墙前进着。不一会儿,就碰到了第一个令人担忧的发现。在埃德加和查理于某个晴天的下午躲起来想要吓唬我的地方,雪堆后有一个黑色影子。 汉姆威尔大声诅咒着,接着我们凑近了查看,发现是一条獒犬的尸体。我俯身尽可能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因为这么大一条狗很难移动。最后我确定它已经死了,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只有嘴边有些口水,旁边的雪地里有些看样子是它吐出来的白沫。 我的同伴哼了一句。“毒死的?” 这一发现让今晚的行程更加复杂了。我们急急忙忙地往前赶,一路上没再发现其他獒犬的痕迹,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我们不时叫喊孩子们的名字。值得庆幸的是至少走对了方向,因为发现了越来越清晰的脚印。走在这样的天气里,连两个大人都费劲,那两个孩子会成什么样子?我不由得往坏处想了:要是我们找不到他们,就只能把全屋子的人都叫起来搜索整个山庄。荒郊野外的,他们很可能会冻死。 我们到方尖碑了,这里是山庄北部道路集结的中心点。再过去一点,茂密的西班牙栗子树枝挡住了大部分视野。汉姆威尔提着灯笼,猫着腰,像个螃蟹一样横着往路边挪了几步。 “你干吗呢?”我从颤抖的牙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 “看——”他调整好光线,照亮了一处雪地,“看见了吗?” 我蹲到他旁边。灯光下的雪地上有一双清晰的小脚印。汉姆威尔一点一点地移动灯笼,寻找其他的脚印。 “这个要怎么解释?”我问,“是去湖边了还是去废墟了?” “我觉得是湖边。脚印是冲着西边的,不是东。” “冰窖?” “有可能。”他迈开步子往前走,“我真不该在这样的天气里讲什么 85cf." >藏宝的故事。” “没必要责怪自己,汉姆威尔先生。他们一见到这里的修道院废墟就开始浮想联翩了,那时候你和诺克先生还没来呢。” “而我让情况更糟了。” “这么说很没道理。孩子就是孩子,你阻止不了他们。” 我们又默默地走着,直到湖边,汉姆威尔再次猫起腰,像螃蟹一样检查地面。 “嗯——找到了。” “来的还是去的?” 他直起身。“不敢肯定。不过我觉得他们还没回来。幸运的话,我们离他们不远了。” 我们沿着小路没走上两步,就听到黑暗中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虽然被风雪的声音盖住了,但无疑是金属声。我判断大概离我们四分之一英里,虽然声音很不清楚,但可以确定我们都听到了。 “是冰窖的大门?”我对同伴说,“还是铁锹的撞击声?” “我觉得都不像,希尔德先生。”我看不清汉姆威尔的脸,只能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仿佛也是黑暗的一部分,“我觉得像是有人踩上了抓人的陷阱的声音。” “天哪!孩子们!” “我觉得不是。他们干吗要进树林里呢?” “可我们也不能保证他们没进去啊。” 汉姆威尔讲道理般说道:“他们没有理由去。而且,要是一个活物,不管是人还是动物,被陷阱夹住的话我们肯定会听到惨叫声的。” 他接着大踏步地往前走。他走路的时候膝盖几乎不打弯。我跌跌撞撞地跟着,心里在想有没有可能孩子们被夹住了却没有惨叫:痛晕过去了?失声了?死99lib?了?抓人的陷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成了一个极不人道的冷酷无情的象征,它只欺负弱者、穷人和不幸的人。雪慢慢小了,最后只剩偶尔飘落的几片雪花了。湖的东面稀疏出现了几颗星星,不过天空的大部分还是被乌云遮盖。 “你怎么知道那是抓人的陷阱的声音?”我声音颤抖地问。 “如果你足够熟悉,就绝不会弄错。” “是打猎得来的经验吗?” 他回答之前停顿了一下。“以及被猎捕的经验。” 我们终于来到了通往冰窖的山口,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因为秋天那场风暴的缘故,地上布满了小石头、被连根拔起的小树和断枝,现在又都被大雪覆盖着,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而且这里没有任何可以挡风的东西,晚上风向变了,现在是从湖面往冰窖这边吹。跟风一起刮过来的是纷飞的雪花。 汉姆威尔走在我前面,又猫起腰来检查地面。“还有别人刚来过这里,”他回头对我说,“而且不止一个。” 我凑到他旁边,都能感觉到他皮肤的凉意了。“除了孩子们?” “我觉得是大人,不过也不是很确定。天太黑了,痕迹很模糊。” 我们终于沿着小路赶到了冰窖门口,对开的大门敞着。 “他们在这儿!”我喊道。 “也不一定。”汉姆威尔说,“这扇门本来就是开着的,工人们想通风呢。” “可是有人来过这里。”我说,“你看门口的雪。” 说话间,我们已经进了走廊。一阵熟悉的腐臭味扑面而来,不过没有原先那么强烈了。汉姆威尔高举着灯笼,走在我前面,我用围巾捂住鼻子和嘴巴,也跟了过去。 里面的门也是开着的,我们看向黑乎乎的窖。灯笼的光虽然很弱,但还是像流水一样洒到了黑乎乎的窖里。 “哦老天,”我低声喃喃道,“老天。” 汉姆威尔用舌头弹了一下上腭,说道:“那是谁?” 我没回答。窖底有一具男人的尸体,面朝下扑倒在那里,头被帽子遮着,身上穿着一件深色高领外套。他手臂张开,身子陷在浅浅的烂草和泥浆中。 “那是谁?”汉姆威尔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和恐惧,“看在上帝的分上,老兄,那到底是谁?” 61 总有些记忆像鬼魂一样纠缠不休:有的是美好的记忆,可有的就不是了。而不管哪类,你都很难摆脱它们,只能假装它不存在。所以,虽然我不愿细想接下来发生的事,但仍要写下来,原原本本地写下来。 首先是光线。当时唯一的照明自然只有我们手中的灯笼,光线昏暗、混浊,像沼气般让人难受,也让所有东西都模糊不清。石头,砖块,地上的泥浆,窖底的那个东西——所有的一切都湿漉漉的,沾满水珠,这些水珠又反射着昏黄的灯光。 我盯着汉姆威尔,他一手抓着侧柱,身子前倾盯着坑里的尸体看。我觉得他那黑色的脸颊上有一层湿黏的光泽。他好像屏住呼吸低喃了些什么,嘟嘟囔囔的,可能是在祷告吧。 “那是谁啊?”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很低,可是浑厚深沉的嗓音却在冰窖里回响,又像灯笼光一样反射了回来。 “我不认识。” 其实我认识。而这让情况更糟了。我一手抓着墙上的支架,把灯笼放在门槛上,然后荡向空中。脚够到了那排铁梯,我一步一步地爬了下去,动作非常慢。外套湿了,硬邦邦的,很不方便。恶臭包围了我,每往下一步臭味都变得更加强烈。 “要我把灯笼放低点吗?”汉姆威尔冲我喊道。 寒冷也在加剧。寒气仿佛钻到了骨头深处,然后停在那儿不打算走了。 “希尔德先生?希尔德先生?” 我抬头看着汉姆威尔的脸,他两只眼睛的眼白特别明显,浮在窖沿儿。我摇了摇头。我不愿开口,因为一张嘴就会吸入更多的秽气。我又往下踩了一格。不需要灯笼,因为我知道我下去要找什么:一个将困扰所有人的噩梦,它会像空气一样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我的右脚已经踩在窖底的那堆烂草和冰水上面了。尸体像一个湿漉漉的黑色包裹一样躺在那儿,头靠近梯子,脚伸到窖中间。墙上靠着一个马车轮,我傻乎乎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想不出把它放在这儿干什么,这里可进不来马车。我脱下右手的手套,伸手摸了一下轮子。我以为是木头的,结果却是冰冷粗糙的生了锈的铁皮。 “希尔德先生?”汉姆威尔喊道,声音里已经带有强烈的好奇,甚至是兴奋了,“希.99lib.尔德先生,你找到什么了?” “看起来像是……一个车轮。” “那是下水道的滤栏。”汉姆威尔说。 我的目光顺着尸体往下,看到了那个圆形的洞,直径大概一码左右,就在地板中间。尸体的一只腿吊在上面。我俯身用指尖触了一下那件黑色长外套。这人还戴着平顶宽檐儿帽,绕着头顶和下巴绑了条围巾,不过因为掉下来的撞击,都歪到一边了。99lib? 一开始我就坚定地相信窖底的这个人死了,现在更加确定无疑了:他的鼻子和嘴都贴在地上,埋在泥浆里。就像诺克先生儿子的悲惨经历一样,扑倒在泥浆里——也就是说,肯定是死了之后才被扔进来的。我把手移到领子上面露出来的一小块皮肤上,感觉像摸到一只拔光了毛、湿淋淋的死鸡。 “他还有呼吸吗?”汉姆威尔问,现在他的声音又低又急,“等一下,我把灯笼放低一点。” 我感到一阵恶心。“见鬼,他当然没有呼吸了。” 铁梯上布满了平头钉。灯光晃来晃去:一时间,我的思绪也跟着晃荡起来,又回到了当年他们用鸦片酊来让我镇定的时候。我感觉整个地窖都在晃动,而不只是灯笼。整个屋子就像一个盖了毯子的冰冷鸟笼,在黑色的虚空中晃荡。黑色的尸体潜入黑影,然后又还原了。 啊呀波,七面钟街的鸟儿在喊。啊呀波。 我现在担心所有人,尤其是索菲。 “可怜的人,”汉姆威尔把灯笼降到尸体上方,“我们得把他翻过来。” 我们俯身抓住尸体,我搬肩膀和上臂,汉姆威尔用他的大手抓住了臀部和大腿。我们用力,尸体却不动弹。湿透了的尸体似乎重达千斤。我们加了一把劲,泥浆终于松口了,却附上了尸体使他更重了。最后尸体啪的一声仰面掉了下去,汉姆威尔和我吓得往后一跳。一时间没人说话,周围只有哗啦啦的水声。灯光照在了死者的脸上。 “不,”我说,“不,不,不。” “不什么?”汉姆威尔喊道。 不,躺在那儿的不是亨利·弗兰特,而是那个深爱他的女人。 62 “现在重要的是找到孩子们。”我跟着汉姆威尔往上爬的时候对他说。 他站在通往出口的门边。“ 4f60." >你比我更熟悉他们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在这里守着尸体。” “我觉得还是我们一起行动要快一些。而且找到他们之后,他们肯定需要帮助。” “这倒是。”汉姆威尔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可是,我们也不能让约翰逊夫人就这么躺在这儿没人管,这不合适。” “她不会有意见的,先生,至少现在不会了。孩子们更为重要。我们得赶快到废墟去看看。” 他在这件事上的坚持让我有点不解,难道不是孩子们的安全更重要吗?然后我记起来昨天上午工头跟我说过冰窖的下水道被堵了,突然意识到今天可是一年之中少有的这个冰窖不仅不锁门,而且被清空了——换句话说,只有这个时候地面和污水坑才会露出来。难道我的这位同伴也在考虑这件事? 我从他身边挤了过去,从通道来到了大门口。今晚的可怕遭遇还没完呢。被毒死的獒犬和抓人陷阱的当啷声还在我的眼前和耳边。汉姆威尔也跟着我出来了。 “这位可怜的夫人已经解脱了。”他用牧师般的语气评论道,“你说得很对,我们得照顾活着的人。” 我们慢慢地沿着那条山路回到了湖边的小道,从这里开始步速终于能快些了。每走几步我们就大呼孩子们的名字。汉姆威尔浑厚的低音伴随着我的中音飘荡在风雪夜空。终于,我们来到了那处通往废墟的斜坡,再远处就是田庄木屋了。夜幕笼罩着这片土地,在我们左边,是黑乎乎的东峰。 >藏书网“等一下,”汉姆威尔突然说,“听见没?再喊。” 片刻之后,我也听到了——一声尖细微弱的回应,就来自下面的某处。一时间我们都不顾潜在的危险,从积雪的沙坡往下冲。一头扎进黑暗时,我突然记起圣斯蒂芬节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索菲和我一起向孩子们跑去的情景。 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叫:“这里,老师!这里!” 我们发现两个孩子蜷成一团待在废墟最高处的走廊凹处避风,积雪已经漫上他们的脚部了。查理倒在凹处里面,埃德加抱着他。 “啊。老师,”美国男孩牙齿咯咯响地喊道,“我太高兴了——查理快不行了——他要睡着了——我本想回去找人,可我不能把他扔在这里,而且我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你做得很对。汉姆威尔先生,我们得把他们抱起来,像扛包裹一样扛回去。” 我们移动查理时他动了动,开始呜咽。我们用带来的那条斗篷包住了他,我又脱下大衣给埃德加盖上。我们给两个孩子都来了一点白兰地,接着自己猛灌了一大口。然后我咬着牙扛起埃德加,汉姆威尔扛着查理,我们开始慢慢地、无比艰难地往坡上爬。 我知道我们的麻烦还在前头。虽然这里离田庄木屋明显更近,但谁知道此时那个小木屋有什么人啊,因此最好的设想当然是回宅子里去?可是在这种天气下,我们扛着这两个孩子估计连半英里都走不了。扛着他们我们也没法好好打灯笼。我很担心孩子们,尤其是查理,他几乎要失去知觉了,冻伤肯定在所难免。 不过,爬上山脊时,我听到从湖边传来喊声,远处还有晃动的灯光,大概有十几束火把和灯笼。我转身看汉姆威尔,想与他分享这份安心,看到他正朝着我们来的方向倾听。 “听啊,希尔德先生,听啊。” 不一会儿,我也听到了。就在我们下方,大概就是田庄木屋那里,传来一阵马蹄声,因为积雪的缘故,声音很沉、速度很慢。 “快来啊!”我喊道,“孩子们冻得不行了。” 没人回话,于是我们跌跌撞撞地朝营救者跑去。我们脚步沉重地跑向黑暗中摇晃的光点时,查理就僵硬地趴在汉姆威尔的肩上。 “那个修道士跑掉了,老师,”埃德加低声说,“我们没看到他,可是听到他的声音了。” “什么?”汉姆威尔问,“他说什么呢?” “闭嘴。”我应道,只关心那些马蹄声,“我们得省口气。” 好像跑了几个小时之久,我们终于与营救者会合,他们伸手接过了孩子们。现在人手足够了——索菲和克里奇太太叫醒了卡斯沃尔小姐,然后一起去唤醒了管家和马车夫。走到湖边,我们分成两队,一队人带着孩子们回宅子,汉姆威尔和我带着剩下的五个人去往山坳里的冰窖。看到约翰逊夫人竟穿着裤子似乎比看到她的尸体更让某些工人吃惊。我们把她从窖里捞了起来——这可不容易,需要所有人合力。最终我们把她放在内门的一块门板上,用她的外套盖住了脸,凑合着就这么抬着她出来了。 回到宅子里时已是灯火通明。仆人们把孩子们送上了床,卡斯沃尔小姐、索菲和克里奇太太都焦急地跟着上了楼。索菲后来又跑了回来,亲吻了汉姆威尔的手,然后是我的。 “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汉姆威尔先生,希尔德先生,你们肯定都冻坏了。我先去看看孩子们了。” “让他们慢慢暖和起来。”我说,因为父亲在芬斯处理过冻伤,“用毯子裹着他们就好了,突然加热会害了他们的。” 这时卡斯沃尔先生也出现了,穿着睡袍踱到大厅里,正要大吼大叫时被盖着黑斗篷的约翰逊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索菲没再说话就跑上楼去了。 “揭开来看看。”他对普拉特说,后者刚刚把埃德加送上楼回来。 卡斯沃尔先生仔细查看了一番约翰逊夫人。她静静地躺在那儿,皮肤发灰,像打了蜡一样。浮肿的身体塞在衣服里,下巴上的帽带似乎是为了避免别人看到她死时张大的嘴。卡斯沃尔先生抬起头,看到站在楼梯边的我,然后迅速转向汉姆威尔。 “你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就穿成这样吗?”他问。 “是的,先生。” “她这是撞见什么鬼了?” 汉姆威尔耸了耸肩。 卡斯沃尔先生命令普拉特重新用斗篷遮住尸体。“把她抬到蓝屋子里去,放到床上。叫克里奇太太一起去,把她弄体面些。然后锁上门把钥匙交过来。”他转身往书房走,并回头叫人帮他生一下火。 一位女仆走过来,说小客厅里的火生好了,并为我们准备好了汤、酒和三明治。于是我们去了那里,默默地吃着、喝着,对着火发呆。快要吃完时,卡斯沃尔小姐进来了。 “不,不用站起来。我来是想告诉你们查理和埃德加好多了,现在睡着了。你们俩缓过来了吗?他们准备的东西够吗?”她的来意是很好的,可是不久后就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可怜的约翰逊夫人!发生了这么恐怖的事,大家肯定都睡不好了。告诉我,你们在那里发现了什么线索吗,能表明她为何会跑到那里去,又是怎么跌进窖里的?” 我们告诉她什么线索都没有。 “必须尽快通知乔治爵士。他是约翰逊夫人的亲戚,而且他是治安官。卡斯沃尔先生已经派了一个马车夫飞奔去报信了。” 然后她跟我们道了晚安,汉姆威尔也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酒回味不开心的一幕幕。墙上的挂钟敲三下时,我站起来准备走。走到门廊,我从桌上拿起烛台,发现普拉特在一旁等着,我走过去时他咳了一声。 “我来传达卡斯沃尔先生的好意,先生,在这种情形下,明天你不用离开了。” 那一晚我几乎没有睡着。等终于入睡了,也很不平静,一直被一个又一个混杂着回忆和恐惧的梦境折磨。其中一个梦里一片漆黑,我又听到抓人的陷阱合上时那当啷一声。可这次,后面还跟着两个声音,先是一声尖叫,声调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大,接着是田庄小路上的马蹄声。 在这样一个夜晚,一个人骑着马出去能干什么好事呢? 63 一大早,马蹄声就把我惊醒了,也许正是梦中的马蹄声的回响。刹那间,昨晚发生的事情都不再奇幻了,像一场黑白葬礼一般清晰地在我脑中过了一遍。 那一天我觉得煎熬难耐,没有要做的工作,可也不能离开。弗兰特夫人捎话来说要跟孩子们待在一起,查理虽然恢复得很快,但至少还得在床上休息一上午。 我不想待在屋子里。蓝屋里的尸体给整个宅子投下了阴影。不过这天早晨天气很好,气温也回升了几度。早餐后,我想着既然没事可做,何不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呢?于是我顺着湖边小路,沿着昨晚的路线又走了一遍。菜园门口站了一群人,我走近时认出一个是猎场看守,还有两个园丁。 看到我靠近,他们便行动起来,一人抓起那条死獒犬的一条腿,把它拎了起来。菜园的门开着,里面的门边停着一架雪橇。他们小声诅咒着,把那可怜的动物扔了上去。 “找到它的同伴了吗?”我问。 猎场看守回过头,礼貌地碰了下帽子,这意味着关于我的可耻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是的,先生,都在贝壳洞里。都跟这位兄弟一样,死得硬硬的。” “死因也一样?” “中毒。”他简单答道。 “你们确定吗?” “这家伙身边还有根羊骨头,上面有些粉末。我看是老鼠药。” 我示意他到一边去说两句。“汉姆威尔先生和我昨晚出去了一趟。” “我知道,先生。”他看着其他人拖着雪橇沿小路走开了,他们脚上沉重的靴子不时在雪地上打着滑。 “我们昨晚就看到这条狗了。不过,当我们经过湖边的时候,还听到了一个声音,稍微有点距离,汉姆威尔先生认为那是抓人的陷阱合上了的声音。” 这人摸了摸没刮胡子的下巴。“他说得没错。昨晚在东峰那边是有一个大夹子弹起来了。” “在湖那边的树林子里?” “对。”他吐了口唾沫,“但那个该死的贼走了狗屎运。夹子夹住了他的衣服,看,撕下来了一片。差一点儿就能夹住他的腿了。” “是偷猎的吗?这些狗也都是被偷猎者毒死的吗?” 他的目光越过我看向远处,那几个人已经走到菜园的中心了。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那几个男人的喘息声,雪橇在结了冰的地面上走得歪歪扭扭的。“还能有谁呢先生?”猎场看守说道。 “那个陷阱具体在哪儿?”我问。 他斜眼看着我。“我跟你说过了,先生,在东峰。我们在那边下了好几个。秋天的时候老爷就让人装好了,这个是在我们叫作五路的地方,因为五条路在那里相会。不过我们还会时常挪一挪,固定在一个地方不动不是好方法,对吧?那样你就一个人都逮不到了,连从弗莱克森来的不长脑子的蠢蛋都逮不到一个。” 我与他道别继续走。东峰,是湖周边两座山中较大的那座,在通往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的大路的右边。树林的另一边是起伏的开阔草地,沿山坡下去就是修道院废墟和更远处的田庄木屋了。约翰逊夫人要是想抄近路到山坳里的冰窖去,从东峰中间穿过去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她不怕陷阱和带着枪的狩猎看守的话。我很想亲眼看看树林里的小路和那些陷阱,但胆子还没大到敢在没有看守陪同的情况下独自去看。而且我不能表现得很感兴趣,不能传到卡斯沃尔先生耳中。 不过其中还是有说不过去的地方:我们是往湖边走时听到夹子弹起的当啷声的。要是那时夹子夹住的是约翰逊夫人,她应该没有时间穿过树林,绕过湖的北岸,穿过峡谷,再摔进冰窖里的地窖丧命。就算她做得到,那我们也应该能听到她的声音,尤其是穿过地形起伏、坑坑洼洼的峡谷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不发出声音?还有,我们应该能看到雪上有刚踩过的痕迹,她的尸体也应该留有余温。 这样的话,结论就很明显了:是另一个人踩上了夹子。我又记起昨晚听到马蹄声,是在找到孩子们之后。那声音还一直在我的梦里回响呢。那么晚了,有谁还会骑着马出门?昨晚没有月亮,地上又积满了雪,非常危险。 我小心地靠近冰窖,担心卡斯沃尔先生已经派了人在那儿守着。不过却没看到有人的样子,大门也还敞开着。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截卧室用的蜡烛,走了进去。一进去我就听到从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我踮着脚往里走,灯笼光照亮了屋子的圆顶,汉姆威尔手提着灯笼站在窖里。他也肯定听到了我的动静,因为他正往上盯着我看呢,眼白特别显眼。 “啊,希尔德先生,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好啊,汉姆威尔。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呢。” 他挥了挥手臂。“你知道的,我研究过很多个冰窖的结构,我对它们的商业效用非常有兴趣。晶莹的冰块,现代社会很需要呢。”他指着地上的一摊烂泥,道,“不是这种随便哪条臭水沟里都能弄到的烂东西,多脏啊。没有一个文明社会会把这样的玩意儿端到餐桌上去的。” 他说话时我已经飞身上了梯子,也下到窖底了。“你说的这些都很对,先生,不过我还是没明白你为什么来这里。” 汉姆威尔后退着给我让开空间,靠在墙上,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原因很简单:就在那儿。”他指着中间的圆形下水道入口,像轮子一样的漏栏还靠在墙上,敞开的污水口就像一个巨大的黑盘子。 “我没明白,先生。” “蒙克希尔山庄这个冰窖的下水道非常好——或者该说本来非常好。设计人非常清楚这里的情况。”他蹲下来,用灯笼照亮污水口,“看见没——这里可以容纳一个人轻松地爬进去,外面接的管道也非常粗。我想除了这个轮子,里面应该还有几层栅栏,用来防止老鼠或者其他意外的入侵者。你在这里就能看到第一层栅栏,像一扇分隔污水坑与下水道的铁门。若有烂稻草和其他渣滓沉到污水口里,就会堵住那个栅栏,而融化的冰水会回到窖里面,当然臭味也一起回去了。” “我记得克里奇太太提到过一个阀门。” 他站了起来,被灯光放大了的身影占据了大半个地窖。“你说得太对了——阀门,让下水道跟外面相通,当然也有通风的作用。不幸的是,那里已经被堵上了。不过这个设计原理是很好的,它让下水道和污水坑都能定期得到清理,哪怕冰窖是满的。真是不同寻常的精巧设计。” “这么说,这个冰窖是名副其实的天下无敌了?” “没错。我本来还想看看原始设计图,可是诺克先生跟我说连卡斯沃尔先生都没见过呢。” “我还真不知道这东西有这么多学问。” “但愿我的长篇大论没有烦着你,先生。请原谅,这是我的兴趣爱好之一,不过将来可能就不止了:我觉得制造和贩卖冰块能赚大钱,尤其是在美国。” 我在污水口边俯下身。汉姆威尔热情地把灯笼提了过来,让光线照得更深些。我才不管他对冰窖的兴趣是不是真的呢——不过他一说起来倒真的是头头是道——我在卡斯沃尔先生身上见过,有的人的一个行为可以有多个动机。汉姆威尔昨晚就想在冰窖里逗留,今天又抓住最早没人的时候跑来。昨晚我以为他是要搜约翰逊夫人的身,现在我怀疑他真正的目标是要搜索整个冰窖。 “看,”我说,“那边是不是有个凹处——那边,左边一点。” 这话产生的效果让我甚是意外。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纯属没话找话、避免尴尬而已。可是汉姆威尔立刻跳进了污水坑,这 4e2a." >个坑可有一米半深呢。他提着灯笼,极力想照亮我指的那个方形阴影。 “真奇怪。”他说,“我怎么没注意到呢。看上去像是有两块砖掉了。”他伸手到那个凹处摸了摸,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 “哦——太——太奇怪了。”他抽回手,拿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先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这才放到灯笼光下查看。他又看了我一眼,眼白翻了一下。“你知道吗?好像是枚戒指。你自己看看。” 趁汉姆威尔从污水坑里爬出来的时候,我仔细检查了一下这枚戒指。我用手帕把它擦干净,马上被金子的光泽和钻石的闪亮所吸引。就这么发现了它是不是太简单了?也许这戒指是几分钟前才刚放进去的,然后汉姆威尔假装又发现了它? 我的同伴清了清喉咙。“也许是约翰逊夫人掉的?” “也许吧。”我知道他自己也清楚这个说法很荒谬,约翰逊夫人怎么会把戒指掉到那个地方?这违反物理学运动规律,而且不仅落在凹处,还被一些烂草挡着。“我们得把它交给卡斯沃尔先生。”我说。 “哦,没错。”汉姆威尔点头,似乎赞同我的建议,“你先上去吧,先生。” 于是我们离开了冰窖,快步朝宅邸走去。快走到侧门时,卡斯沃尔小姐从宅邸前面跑了过来。 “希尔德先生——汉姆威尔先生。我希望——怎么啦,汉姆威尔先生!你全身都湿透了!” “没什么,小姐。小事一桩。” “我们又到冰窖去了。”我说,没提我们虽然是一起回来的,却不是一起去的这个细节,“在下水道里发现了一个东西。” 我觉得最好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于是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戒指交给了卡斯沃尔小姐。这也是我第一次在阳光下看它,它躺在小姐的手套上,大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指环是金子制的,但因为外缘刻有一层精美的纹饰,看上去更像是绸缎。 “这是一枚悼念戒指。”卡斯沃尔小姐突然说,“看,上面有字。还有,看啊,钻石下面藏着一根头发。” 她把钻石举到阳光下让我们能看得更清楚。在钻石下面,我看到了一卷恶心的褐色头发。 “指环上写了些什么?”汉姆威尔问。 卡斯沃尔小姐把戒指凑近眼前,断断续续地念道:“阿米莉亚·简·帕克,卒于一七六三年四月十七日。” “我记得这个名字。”我说。 卡斯沃尔小姐闪动着长睫毛,看着我笑了。“是那个埋在弗莱克森·巴夫拉的女士吗?好像是在弗兰特家之前拥有蒙克希尔山庄的帕克家的人——她可能算是查理的祖辈。” 64 卡斯沃尔小姐和我们一起进了屋,把我们带进了大客厅,而不是卡斯沃尔先生所在的书房。李夫人正在炉火边打瞌睡,索菲在给不情不愿地过着病号生活的孩子们念书。 “太刺激了,亲爱的!”卡斯沃尔小姐喊道,“汉姆威尔先生和希尔德先生在冰窖里找到了一枚戒指。是阿米莉亚·帕克的悼念戒指,我们觉得她是查理的祖辈。”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时钟嘀嗒的声音。索菲突然脸色苍白,胸部剧烈地起伏起来。 “宝藏!”埃德加冲着查理尖叫,“看到没——我怎么说的?” 卡斯沃尔小姐把戒指拿到索菲面前。“真漂亮,”她自顾自地说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造成的尴尬,“不过也很陈旧。钻石的切割方式太单调、太古老了,旁边的装饰也是老掉牙的款式了。你以前见过它吗?” 索菲抬起头,脸色苍白但很镇定。“没有,不过我知道阿米莉亚·帕克这个人。她的女儿嫁给了查理的爷爷,因此蒙克希尔山庄才转给了弗兰特家。” 查理靠了过来,于是索菲把戒指递给了他。“妈妈,那它会是我们的吗?” “我想不是的,亲爱的。一般死者的家人或亲友才会做悼念戒指,有时候会做十几个,甚至更多。看起来不应该是我们的。” 他又把戒指还回到妈妈的手掌里。“可她是我们家的人。” “真遗憾乔治爵士和上校刚走,”卡斯沃尔小姐说,“我们本来可以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的。不过等他们检查完了田庄木屋,肯定会再来的。” “那现在我们是不是得把它交给卡斯沃尔先生?”我问道。 卡斯沃尔小姐看了我一眼。“这倒是,你说得对,希尔德先生。我怀疑这是可怜的约翰逊夫人死前掉的。不过这也只是我随口一说。就这个戒指本身来说,可能价值不菲,光这颗钻石就不得了,是得给爸爸看一下。不过我先得把上面的字记下来——乔治爵士一定会很感兴趣的。”她在桌边坐下,拿起铅笔和纸开始抄写那些字。这时铅笔芯突然断了。“哦!真糟糕!” “我来给你削笔吧。”我说。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用小刀把笔削尖。写完后她又让我检查了一下抄写得是不是准确。谢过我之后,她激动地走了出去。 “乔治爵士和路易斯皮奇上校已经来见过卡斯沃尔先生了。”索菲平静地说,“他们也见过那位不幸的表亲了,然后他们骑马去了弗莱克森。” “他们今天还回来吗?” “等检查完田庄木屋,他们会从山庄的小路回来。” 片刻之后,卡斯沃尔小姐重新出现了。说她父亲要见汉姆威尔先生。孩子们一听汉姆威尔先生就清醒了,慌忙跑掉了。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人了。 “那颗钻石真漂亮。”卡斯沃尔小姐说,“可以再重新切割、镶嵌。话说,希尔德先生,我发现我爸爸突然不喜欢你了。” 我点点头。“很遗憾,我无意之间冒犯了他。” “哦。”她等着我继续说下去,虽然她其实知道我是怎么冒犯他的,也知道这事的蹊跷之处。所以当我保持沉默时,她看了一眼索菲,然后回过头又问:“你希望我去求个情吗?” “谢谢你的好意,卡斯沃尔小姐,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用。也许卡斯沃尔先生是对的,我最好离开。” 索菲抬起头来。“你什么时候走?” “本来今天早上就要走的,被约翰逊夫人的死推迟了。” “我希望——”她开了口,不过我永远不会知道她希望什么了,因为这时门开了,卡斯沃尔先生进来了。 “希尔德,”他说,“我想跟你说句话。”我跟着他去了门厅,然后又进到书房。“关上门。汉姆威尔跟我说是他找到这枚戒指的,但是你先看到那个藏戒指的地方的。” “是的,先生。” “他说你们是在冰窖不期而遇的,而他是因为对冰窖的构造感兴趣才去那儿的,对吗?”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我无法证明他所说的是否属实。” 卡斯沃尔先生哼了一声。“乔治爵士可能会想见你,今天你就别再出去了。顺便通知你,你不能跟我们一起吃饭。现在可以走了。” 我开门准备离开,可他又把我叫了回去。 他微低着头,乱糟糟的眉毛下的眼睛死盯着我。“我觉得你该对孩子昨晚的鲁莽行为负直接责任。他们可能会受重伤,甚至更糟。我会如实通报布兰斯比先生的。” 他说的话大厅里的人都听得到,不管是汉姆威尔还是其他仆人。面对这项不公平的指责,我没做辩解,因为我知道没用。相反,我鞠了个躬,关上门,挡住了那张残忍的胖脸。 我躲开汉姆威尔的视线,直接上楼去了教室。路上我碰到了孩子们,正跪在蓝屋门口。查理在从钥匙孔往里看,埃德加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评论。 “不,你这个呆子,往左看,床的一角,看到黑布没有,我觉得那是她的——” 这时他回头看见了我,不敢说了。两个孩子都站了起来。 “我们——我们今天还上课吗?”查理问道。 “我想不用了。”我意识到还没人告诉他们俩从此再也不用上我的课了,“实际上,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们了。” “你要回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了吗,老师?”埃德加问。 “也许吧。”能回去多久,我不敢想,“你们还留在这儿,埃德加,至少目前不用走——卡斯沃尔先生会写信给爱伦先生的。所以,除非卡斯沃尔先生另给你们找一位老师,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你们都可以撒野了。” 男孩子真是奇怪的动物。他们先是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两人的神情出奇地一致,不论是表情还是脸色。然后都没说话,转身沿着走廊跑掉了。 那天的黄昏比平常要来得早一些,颜色和形状都渐渐消失,迷雾爬进了每一栋房子,像在找什么人或者东西。我不止一次地琢磨,为什么约翰逊夫人躺着的房间里也点了一盏灯。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都坐在教室里的火炉边。现在,有关我的可耻消息已经上下皆知了。我本以为至少一半的仆人会对此幸灾乐祸,可没想到他们似乎有点遗憾。管家安排把我的另一件衬衣给洗了,还熨了。管教室的小女佣主动提出帮我刷洗外套,因为经历过昨晚和上午的探险,那件大衣已经脏得不行了。 下午,我听到来了一批客人。是乔治爵士和路易斯皮奇上校回来了。帮我洗衣服的小姑娘告诉我说这对兄弟要在蒙克希尔山庄吃晚餐,还要过夜。另外,她受普拉特之命来通知我——这个势利的家伙已经懒得亲自来跟我说话了——明天上午一辆仆人用的马车会把我送到格洛斯特,八点钟出发。就此我推测,乔治爵士,作为一个治安??官,认为我没必要再在此地逗留了。 我跟汉姆威尔一起吃的晚餐,他不是很乐于谈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吃饭期间基本上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饭后他跟我握了握手,说他跟他的主人也很快就要离开蒙克希尔山庄了。 “你们要去南威尔士了吗?”我问。 “诺克先生的计划有变,我们可能要直接回伦敦了。”他突然冲我一笑,“我真想回美国啊。” 我们互道了祝福,然后我回到教室,还想读会儿书。不一会儿,女仆给我拿来了熨好的衬衫。 “不好意思,先生,”她磕磕巴巴、满脸通红地说,“普拉特先生说在客厅里看见你的小刀了。” 这个小姑娘是不允许进客厅的,但普拉特竟然连把小刀交给小姑娘带过来这一举手之劳都不愿意做。我好像是在帮卡斯沃尔小姐削铅笔时把刀落在那儿的。 我等着他们都去吃晚餐时才下楼,简直像个贼一样溜进那个熟悉的房间。虽然里面没人,可炉火烧得很旺,墙上烛台里的蜡烛也都亮着。 我找到了小刀,正要走时突然注意到桌子上有一只彩漆瓷盘,上面放着那只我们先前找到的悼念戒指。我诧异于卡斯沃尔先生的粗心,拿起它看了一下,又凑到最近的蜡烛下研究。阿米莉亚·帕克的头发还在钻石底下,黑乎乎的。我对于保留死者的遗物没有什么兴趣, 5374." >却忍不住想象亨利·弗兰特的祖母六十年前住在蒙克希尔山庄时是什么样子。 最终我把戒指放回了盘子里。穿过门厅往楼梯口走时,我听到餐厅里传来卡斯沃尔先生驴鸣般的笑声。回到教室,我发现两个孩子正跺着脚着急地等我。他们一见我就连珠炮似的说了起来。 “很遗憾您要离开我们了,老师。”查理先说。 “我们非常诚恳地希望——”埃德加插话了。 “您能接受我们一点小小的心意,以表达我们的尊敬——”“以及衷心的感谢。” 查理捧着一块红底白点的大手帕,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四四方方。 “希望您一定收下,老师。”他说,“我们很担心这礼物送得不恰当,可是妈妈说很合适。” 我点点头。“我想也是。” 这件意外的礼物让我思绪万千。孩子们还解释说手帕有好多用处。埃德加说可以围在脖子上,会显得像个很棒的运动员,甚至是教练。还有,查理补充说,也可以用它来包面包和奶酪,或者当作餐桌上的餐巾,或者用来擤鼻子什么的。然后他们突然又很不好意思起来,推托说上床的时间到了,急急忙忙地告辞了。 我坐在那儿,东西都已经打包好了。于是我决定记下到蒙克希尔山庄以来,尤其是近几天发生的一些事,来打发时间。我写了将近一个小时,中间只被把我的外套送回来的女仆打断99lib.t>过一次。我非常专注,靠着炉火,坐在小桌子边,就着一根蜡烛的光沙沙地写。后来又有敲门声。 是卡斯沃尔小姐。为了缅怀约翰逊夫人,或者应该说是乔治爵士的表亲,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礼服,肩上恰当地披了一件灰色的开司米披肩。我赶忙站了起来。她的大胆让我很意外。 “爸爸说你明天一早就走。”她说,“我没打扰你吧。我想跟你告个别。” 我拉了把椅子到火边摆好,她坐下了,裙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时间,香水味充满了我的鼻子。我有点怀疑她是否知道我离开的原因。 “先生们还在楼下喝酒呢,”她说,“我们一整晚都在谈论约翰逊夫人的不幸。你昨晚发现她的时候没事儿吧?当时一定吓坏了吧?” 我低头对她的关心表示感谢。 “你也坐下吧,希尔德先生。”卡斯沃尔小姐指了指我刚才坐的椅子,“啊,可怕的意外。乔治爵士说她可能是喝醉了。”她突然停了下来,手捂着嘴,盯着我的脸,“哦,我真不该提这些的,真的。有时我感觉我只是开了口,话就自己冒出来了。” “类似的事情我也有耳闻,你不必自责。” “你听说过?”她似乎很失望,“大家都知道?” “这就不好说了,卡斯沃尔小姐。” “他们说她酗酒是因为她不开心。反正约翰逊中尉是个可怜的家伙。” 我点点头,卡斯沃尔小姐笑了。我们的椅子相隔不过两英尺,房间里只有桌上的一根蜡烛发出微弱的光芒。此情此景给人一种狎昵的错觉,这可能也是她愿意跟我聊些仆人那里听来的闲言碎语的原因。其实足够了解她,就能看出她身上的粗俗特征,不过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她不会矫揉造作地装出那些她没有的感受来。 “他们在她的外套里找到了一瓶白兰地。你知道她穿的是她丈夫的衣服吗?在那么冷的夜晚,倒是挺实用的,可是若被人看见了多不体面啊!我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卡斯沃尔小姐的眼睛里映出烛火,“可能当时真的情况特殊吧。”她又低声补充道,“不过验尸官是不会查得很仔细的。乔治爵士会处理好的。” “死因裁定是什么呢?” “这位女士死于不幸的意外呗,还能是什么?她生病了——可能发烧了——脑子因为丈夫长期不在身边有点糊涂了。当然,还有寂寞,一个人待在小木屋里,身边也没有仆人。于是她就仗着爸爸的允许,擅自进了山庄。可是夜色降临,她迷路了,然后又开始下雪,于是她就到冰窖里去躲避风雪,正好冰窖因为工人检修开着门。她迷迷糊糊地闯了进去,一头扎进已经清空的窖里。太惨了!然后,最不幸的是,她的头磕在了铁栅栏上。乔治爵士说就是那一下要了她的命。她的医生,弗莱克森的亚顿先生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那些獒犬是怎么回事呢,卡斯沃尔小姐?”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嘘!爸爸对外说那是周围村子里的偷猎者干的。到处都是他的人,因此你可一定不能说出去,乔治爵士和路易斯皮奇上校在田庄木屋的食品贮藏室里发现了大量的砒霜。” “他们认为是约翰逊夫人毒死了那些狗?” “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可还会是谁呢?”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想在山庄里走走,而那些狗并没有拴。现在大家都同意不再追究这个细节了,不然太残忍了。乔治爵士认为她对我爸爸积攒了深深的仇恨。她——她认为爸爸对于弗兰特先生的死负有责任。”她犹豫了一下,“那件事,你知道的吧?” 我点点头。“我听说约翰逊夫人和弗兰特先生是青梅竹马。” 进屋后她的声音就越来越低,现在已成尖细的耳语。“他是她生命的意义。李夫人说她一直没忘掉他,当然那个戒指也证明了这一点。那是弗兰特先生年轻时作为爱情信物给她的。索菲都从来没见过。” “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到山庄来。” “谁知道那个可怜女人错乱的脑袋瓜是怎么想的?我们只知道她本想趁大家都睡着时把我们都杀了。乔治爵士是这么认为的,你不觉得很有道理吗?所以,说她的死是个意外其实对大家,包括约翰逊夫人和那个可怜的中尉来说都是最好的,但动机的问题就不要再提了。” 她看着我,灿烂地笑了——这笑容足以感动调查官员。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约翰逊夫人死在了蒙克希尔山庄,这已经够糟糕的了,是无法掩饰的,可是卡斯沃尔小姐不希望有丑闻影响即将到来的婚礼。今晚她来,也是为了确保我明白她的立场: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表面看来她口不择言,但其实她没说任何我不知道或者没猜到的信息。 卡斯沃尔小姐站了起来。“现在我得告辞了。再过一会儿,绅士们就要退出来喝咖啡了。”她从挽着的小手提袋里掏出点东西,“求你收下,希尔德先生,爸爸他脑子里都是其他事情,忘记给你钱了。” “卡斯沃尔小姐,我——” 她摆手打断我的辩白。“就当是借的吧。我希望你回城的路上能舒服点。这时节出门在外真是太不容易了。” 她塞给我一张五英镑钞票,不容我拒绝。我也没有太推辞,因为我确实一分钱都没有了。就当是报酬或者贿赂吧,反正她会记入账簿的。 “那好,再见了,希尔德先生。后会有期。” 我跟她握手时,她上前一步,踮起脚抬头亲了我的脸颊一下。 “这个,”看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她笑了,“就当是借钱的利息吧。” 卡斯沃尔小姐转过身,等我为她开门。我也来到走廊,看着她走到楼梯口。她转身时屁股扭动起来,让我想起来时在集市上见过的一条蛇,跟随着印度主人的笛声不断扭动着。 不过这一幕中并非只有我们两个人。索菲就站在楼梯的另一边,在孩子们的房门口,眼睛紧紧地盯住我的脸。 65 第二天早上,星期三,我知道温度回升了几度,因为我罐子里的东西没结冰,窗台上的冰也薄了一点。八点,我被人领到了马厩,一名马车夫已经坐在双轮马车上等得不耐烦了。 很快我们就叮叮当当地从后门上路了。车行的速度受冰雪的影响而大打折扣。后来又下起了绵绵细雨,雨被风吹上脸颊,犹如蛇信子乱舔。我扭着头,最后望了一眼蒙克希尔山庄的窗户。上了大路之后速度稍微快了一点,可还是轻松不起来。我缩在雨篷下,忍受着潮湿而痛苦的旅程。马车夫几乎一言未发,对我的搭话只用一两个词打发。他的脖子很显眼,简直跟头一般粗,看起来很怪异:只看肩部以下还像个人,肩部以上就像只爬虫。 终于,格洛斯特的尖塔和高楼出现在视野里了,铺满白雪的屋顶在一月阴霾的天空下有些抢眼:现在就算是天堂对我也没有什么吸引力了。到了西门大街,车子又路过了芬德尔宅邸,在这栋整齐现代的建筑里的一个小房间,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继续往前走,我看到了舞会当晚,索菲和我发现约翰逊夫人醉倒的银行大门。 越靠近十字路口,街上的车马人流就越多。我们被堵住了,等拐弯到南门大街的时候,马车夫开始低声诅咒着。好不容易慢慢挪进了贝尔酒店的院子。车夫拉着缰绳不动,呆呆地盯着马头,等着我叫打杂的过来或者自己搬行李。我招手叫来一个男孩,他殷勤地跑过来拎起了我的行李。我行李旁边还有一个硕大的皮包。 “那个别动,”车夫瞥了一眼小男孩,“那是我的。” 我没打算住在贝尔酒店,这是卡斯沃尔一家经常来的地方,我朝下北门大街上的黑狗旅店走去。我的小搬运工一路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几分钟后我就订好了一个房间,绅士地坐在炉火边。吃完饭我感觉好多了,吃饱肚子再思考未来比饿着肚子要强多了。 很快我就发现装衬衫的包落在马车上了。我赶紧赶回贝尔酒店,希望那个马车夫还没往回走,我简直怀疑那家伙是故意想让我落下的。不过我冤枉他了,马车在贝尔酒店的马车房角落停着,我的包还原封不动地待在原处——之前为了避雨我把它塞在了座位底下。马车夫却不见了。 “租了匹马走了。”酒店的马车夫告诉我,“他可得冒着雨骑了。”他吐了口唾沫,冲我咧嘴一笑,“不过那家伙也没法更糟了,对吧?脸都淋花了。” 那天下午,我去了一趟位于布斯霍尔酒店的办事处,很幸运地买到了一张去伦敦的常规车的厢内票,明天早上五点四十五分出发,晚八点到舰队街。我早早上了床,订了早上五点的叫早。一夜无梦,直到被敲门声惊醒。 常规车是辆轻便邮车,所以速度不快,车厢内只能容纳四位乘客。幸好这班乘客都跟我一样不大爱说话——一位去诺思利奇的敦实农夫,一位回牛津大学的牧师和一位抿着嘴、不停打毛衣的老太太。其他两位下车后,就只剩这位打毛衣的老太太和我一去坐去伦敦了。一路上我要么看书,要么打瞌睡,要么盯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马车奔驰在冬季荒凉的大地上时,蒙克希尔山庄里发生的一幕幕又像戏剧般在我的脑海中回放。我感到极度迷茫,第一次开始考虑长远的未来,可是看到的只有绝望,而我毫无办法。我对自己说,至少我还有份工作,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和能填饱肚子的工资。 到达伦敦时,最后一丝日光早已消失。大都市熟悉的臭气和各种味道缓缓渗进了车厢。伦敦西区的煤气灯在雾气中睁着迷蒙的眼睛,织毛衣的老太太在皮卡迪利广场下了车。我又往东坐了一英里,在波特因屯街下了车。这辆车的终点在舰队街。 在酒店的院子里从车顶卸行李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惊讶地发现竟是爱德华·丹齐。 “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我说,“最近还好吧?” “很好,谢谢。你就这些行李吗?” “是的。”我很困惑,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是怎么知道我坐这趟马车的?” “我猜的。”他说,“碰碰运气而已。” “我——我不明白。” 丹齐此时展现出的是他严厉正经的那一面。“我们得谈一谈,托马斯。不过不是现在。” 我把行李寄存在办事处,跟着丹齐走进了阴暗喧闹的夜色中。他抓着我的手臂领着我穿过雾气,来到法院巷转进去一条街上的一家坐满了律师行职员的小餐馆。直到坐进隔间等上菜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好好地打量他。我立刻发现他脸色苍白、神情严肃,额头上那两条竖纹比我记忆中的要深多了。 隔间很私密,周围嗡嗡的说话声反而帮助我们跟外部世界隔开了。我强压下好奇心,先赶紧点了牛排和黑啤。其实我已经吃过晚餐了,但我的胃适应了卡斯沃尔家的作息。 “好了。”我说,“告诉我你是怎么接到我的?我可没什么不高兴的啊——正相反,再也没有比旅程结束时看到朋友的脸更让人高兴的了。” 桌子对面的丹齐忧郁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恐怕这不是一次令人高兴的会面。” “我不太明白。” “布兰斯比先生今天早上收到了一封信,是卡斯沃尔家的用人骑马送过来的。” “从蒙克希尔山庄?” 他点点头。“还能从哪儿?这人日夜兼程,到斯托克纽因顿时都累得站不住了。就是他跟我们说你会从格洛斯特回来,可能会坐哪一趟车的。不过——” 我们点的酒水来了,他停住了话头。 等服务生走了,我说:“卡斯沃尔先生派的人是个马车夫吗?罗圈腿,粗脖子上长了个小脑袋的家伙?” “是的,你认识他?” “那肯定就是把我送到格洛斯特的家伙。” “很有可能。”丹齐推了推假发,挠了挠额头,“托马斯——这话真难说出口。布兰斯比先生读完信后大发雷霆。他破口大骂,我在学校的另一边都听得清清楚楚。最后他把我叫了过去,把那封信给我看了。” 我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他。我没说话,因为实在无话可说。 “他,也就是卡斯沃尔先生,指责你疏于职守,说你过去后很少教孩子们功课,就知道和他们玩,还鼓励他们做些愚蠢的恶作剧,等等。”他抬起手阻止我的辩驳,继续道,“他还控诉说你经常喝得烂醉。” “亲爱的内德——” “还有更糟糕的,他还说你企图对女士们不轨,同时追逐卡斯沃尔小姐和弗兰特夫人两个人。” “真是胡扯!”我终于叫了起来。可这声抗议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很假,我感到血往上涌。 丹齐冷冷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接着说:“托马斯,我.还没说最糟糕的呢。卡斯沃尔先生说,你走后不久,他发现一枚珍贵的戒指不见了,一件传家宝。” “是有一枚戒指,”我说,“一枚纪念亨利·弗兰特的祖母阿米莉亚·帕克的悼念戒指。我碰巧发现了这枚戒指,是跟诺克先生的手下一起发现的。当时的情形是——” “怎么发现的不重要,”丹齐插话说,“我们关心的是它是怎么丢失的。你最后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 “就在发现它的那天晚上。在蒙克希尔山庄的小客厅里。” “卡斯沃尔先生说你趁他和客人吃饭的时候溜进那个房间,偷走了戒指。”他停下来舔了一下嘴唇,“而且,你是不被允许进入那个房间的,他说。可是有仆人看到你从那里出来了,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那枚戒指了。” 我摇摇头。“那个给你们送信的马车夫先把我送到了格洛斯特,换句话说,卡斯沃尔先生不可能在我走之后才发现戒指不见了。要是他说的是真的话,他早就该抓到那个贼了。如果他认定我是贼,那后面的一切就都不成立。” 丹齐的脸上冒出了一线希望,但随后又死掉了。“你只能推测送你的人跟送信的人是同一个人。就算真是同一个人,卡斯沃尔先生也有充足的理由不立刻揭发你的罪行。比如因为他不想让女士们卷入丑闻,没这个可能吗?还有,他就不考虑一下布兰斯比先生的面子吗?更别提两个孩子和爱伦夫妇的感受了。我越想越觉得他这么处理这件事非常得当。” “那你显然是对卡斯沃尔先生一无所知。” “你说这话就很没必要了,托马斯,而且很不厚道。” “可这是大实话。” 丹齐紧咬嘴唇,脸上的表情是他要惩罚学生时的表情。他平静地说:“还有一个细节。在那封信里,卡斯沃尔先生说他发现戒指丢了之后,立刻展开了调查,一位仆人说看到你当晚用针线缝补自己的外套。这情形让他感到很奇怪,他想,通常像你这样的人是可以叫女佣帮你补的。而且那位仆人声称,你穿针引线时非常慌张,都扎到自己的手了。” 我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这是那个老流氓卡斯沃尔跟他蛇鼠一窝的仆人一起编出来的弥天大谎。现在我明白最后那晚那些仆人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了。” “那件外套在哪里,托马斯?”丹齐不动声色地问。 “能在哪里?不就挂在那儿嘛。” “拿过来。” 我盯着他,不说话,各种念头涌上心头。过了一会儿,我还是从挂钩上把大衣取了过来,一句话不说地放在了桌上。丹齐掏了掏衣服口袋,然后很有技巧地一路摸下去。他的手在摸到衣服底部时突然停了下来,那里有一条从腰部到底的缝线。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我。 “这里有个东西。” “也许吧。但也不能证明就是我放进去的。”我失言了:因为这话听起来像是自我辩护,就像站在被告席上的流氓所说的。我赶忙接着说:“来——我这里有把小刀,看看那是什么。” 丹齐打开刀子,用刀尖划开那条缝线。线是黑的,但其中有一部分颜色更深,看上去像是新缝的。他把手指伸进口子里,摸索着褶皱的部分。 “我想它塞进了腰缝里。”他说,“割开几针,正好形成了一个小口袋。” 他掏出了一个折成方形的纸包,放在桌上,打开。我看到纸上潦草地写着几个字,是我的笔迹,重要的是,里面包着那枚闪闪发光的戒指。我伸手把它拿了起来。丹齐也没阻止我。现在我的脑子里一片糨糊。 “对,内德,这正是卡斯沃尔先生说的那枚戒指。钻石下面有一根帕克夫人的头发,看见了吗?”我把它扔在桌上。 他也不伸手去拿,而是问:“纸上是你的笔迹吧?” “的确是。”我拿起纸片在灯光下检查了一下,上面写着“恺撒命令他的连队以冬季队形行进”,“是的,这是我布置给查理和埃德加的翻译作业。我布置的最后一次作业。看——这张纸皱巴巴的,肯定是他们做完作业后我扔掉的。”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它捡了去拿来包戒指,就是为了陷害你?” “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 服务员过来了。丹齐用手套盖住戒指。我们俩都没说话,直到服务员把食物摆好后离开。 “卡斯沃尔先生要求等你到了学校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你的大衣。”丹齐说,“他写道,要是找到了戒指,他就必须提起指控了。他还补充说他不愿意看到布兰斯比先生或者学校受到任何牵连。” 食物在盘子里慢慢冷去,周围的噪声越来越大,>藏书网就像海边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卡斯沃尔先生精心编织了一个阴谋,还逼着精明的布兰斯比先生做代理人。谁叫他拒绝牧师的建议,而是听从了一个老员工——我的婶婶——的话,接纳我,给了我一个职位呢?这件事若发展为丑闻的话,受影响的是斯托克纽因顿学校,而不是蒙克希尔山庄。 “卡斯沃尔先生在家里就是个暴君,好色之徒。”我说,“尤其是喝醉之后。有天晚上,他对弗兰特夫人图谋不轨,我上前阻止了。” 丹齐单刀直入地问:“有证人吗?” “我想没有,除了弗兰特夫人本人。卡斯沃尔小姐和仆人们应该是听到了的,不过他们肯定不会做证的。” “那弗兰特夫人会愿意出面澄清吗?” “我不会让她这么做的。我不能让她这么做,内德,你应该明白的。而且,她和查理还指望着卡斯沃尔先生为他们母子俩提供遮风避雨的地方呢。” “我明白。” 我拿回刀子。我们默默地吃了一会儿东西。这事要是真上法庭的话,对我会很不利。我可能被流放,甚至上绞架。我的命运现在掌握在爱德华·丹齐手里。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他一下一下地慢慢咀嚼着。丹齐,这个难以讨好的家伙,我不能逼他,也说服不了他。现在他就坐在桌边,成了我的法官和陪审团。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候最后的判决。 “我实话实说吧,托马斯。现在看起来你很有问题。” “我不是个贼。” 两面神一如既往。“卡斯沃尔先生是一位尊贵的公民,是个有地位的人。”丹齐说,“布兰斯比先生是一位牧师,也是我们的老板。” “布兰斯比先生一定会顺着卡斯沃尔先生的。” 丹齐没有接我的话。我知道我得加上一句:而你也得顺着布兰斯比先生。这件事的关键是:一方面,丹齐不想危及自己的饭碗;可另一方面,他的良心又很脆弱。尽管那枚戒指现在就在他的手套下面,但他又有些担心我说的才是事实。真的,我觉得他很想相信我。 “布兰斯比先生不知道你来了?” 他微微摇了摇头。 “要是卡斯沃尔先生想对我提起指控,能否成功就全看这枚戒指了。”我说,“没了戒>指,就无案可报。” “差不多。”丹齐把面前的盘子推开,“托马斯,相信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不知道该相信谁?” 他探寻地瞥了我一眼。“要是知道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那你就按你自己觉得对的方式处理吧。” 他拿出钱包,掏出几枚硬币放在桌上,然后拿起手套,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出了隔间,其间再也没看我一眼。可是我一直看着他。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围上围巾,最后戴上手套,冲服务员点点头,走掉了。 我感到眼眶发热,面对这种不公正,我本该大哭一场的。可是我没有,我只是用手盖住那枚戒指,把它收了起来。 66 那天晚上我睡在——或者说躺在——位于费特巷旁边一条小巷的寄宿公寓里。这座公寓结构像迷宫,柜子都有一股恶心的气味。我掏钱租了一间房自己住,进屋后就用床顶住了门。这样就只有老鼠和虫子能进来了,虽然周围的房间一刻也不安宁。 我的脑子同样无法安宁。即便我把戒指扔了,回斯托克纽因顿也不一定会有好下场。布兰斯比先生不是个坏人,可他在讨好有钱的父母或监护人时是不遗余力的。我丝毫不指望他能保留我的职位,因为即便没有盗窃,其他任何一项指控也都足以让他不再信任我。 丹齐的举动也让我大为伤心,虽然他提前向我发出警告,让我避免被捕,我对他的这片好意很是感激。可是我痛恨他不愿相信我,这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我总觉得他的一片好心背后是有某种自私的目的的。 现在,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位中立客观的朋友的意见。随着夜幕降临,我越来越觉得有必要尽快去找劳斯尔先生,一五一十地把全部——或者说大部分事情讲给他听。我只想隐瞒我和弗兰特夫人那部分,以及我和卡斯沃尔小姐那部分。作为一名律师,他肯定能给我一些专业的意见,而作为一个朋友,他对我一向还算不错。 所以,星期五早上,我梳洗一番,穿了件新的亚麻衬衫,精神焕发地走出了寄宿公寓。我先在路边吃了顿早餐,然后去理发店刮了胡子。酒足饭饱后,我意气风发地来到了林肯律师协会。劳斯尔先生的秘书阿特金斯正在办公室外间抄写文件,他冷冷地跟我打了个招呼——阿特金斯向来对我不感冒,我觉得他是妒忌他老板对..我的关心。我说我想找劳斯尔先生。 “他今天不在办公室,先生。” “他是到外面办案去了吗?” “他生病了。昨天他觉得心脏有点不舒服,劳斯尔太太让他卧床呢。我觉得他今天应该好多了,可他差人过来说他要休息到下周一。” “我能去他家找他吗?” 阿特金斯噘了噘嘴,说道:“劳斯尔先生是位好客的绅士,先生。” 我谢过他,出来朝诺辛顿大街走去。按响门铃后仆人打开门,不过劳斯尔太太正好从楼上下来,后面跟着一群孩子。没等我开口,她就把仆人推开,在门口堵住了我。我摘下帽子鞠了个躬。 “希尔德先生,”她面色通红地说,“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在冰冷的静默中孩子们也都瞪着我。女仆躲在主人后面偷窥。布兰斯比先生知?99lib?道我跟劳斯尔一家的关系,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针对我的行动会这么迅猛:他肯定昨天写信过来了,是一看到卡斯沃尔先生的信之后立刻就写的。另外我也没料到卡斯沃尔先生对我的恶意指责竟然影响这么大、这么快,还有,我的朋友们在强权面前竟然这么不堪一击。 “夫人,”我开口解释,“我想我应该没做什么触犯——” “走开!”她大喝道,并挥动手臂,似乎是要把我从门前扫出去,“劳斯尔先生不想再见到你了,不论是在这里还是在林肯律师协会。我也一样。走开,希尔德先生,永远不要再来了。” 我鞠了个躬,戴好帽子走开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漫无目的地在满是泥巴和混乱人群的街上游荡。我失去了工作、名誉,以及所有的朋友。我还失去了索菲——话说回来,她属于过我吗?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倍感孤独,就像被遗弃在荒岛上一样。 城市的人流车流把我冲来撞去,最后把我带到了圣马丁斯勒街的“牛和嘴餐厅”门前。我在敞开着的门前转悠着,浓浓的香味刺激了胃口,提醒我该吃东西了。可现在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了,我得省着点花钱;这时我才庆幸并感激婶婶存.99lib.了一小笔基金。 一个胖子站在门口,高声喊叫着招揽顾客。他也在想钱呢。“一天只要六先令!有这么便宜的吗?上帝啊,他们都以为我是财主吗?一天才六先令!” 一位女士靠在阳台上,楼上每个房间的阳台是连通的。她对着楼下的女佣喊,后者正拎着个包,准备上去往赛伦赛斯特的马车。“你怎么没把珍珠包起来?”女士喊道,“你这个笨蛋,蠢姑娘!你知道我一直随身带着珍珠的。” 六先令,珍珠。 这两个词合在一起,激发了我的记忆。想起了一个幼稚双关语笑话。杰姆太太,劳斯尔先生通知我接受雷诺兹婶婶的遗产那天我还跟她说过这个笑话呢。杰姆太太,你真是颗无价的珍珠。杰姆太太就住在岗特院三号,她还欠我卖婶婶的旧物的六先令呢。 67 一星期后,一八二〇年一月二十九日,可怜的疯子乔治三世终于把王位让给了他放荡的胖儿子。世界只是耸了耸肩,继续往下转。此时我已经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在命运的驱使下,而不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一个人到处漂泊时最好不要惊起什么浪花,只需静静地躺着,随波逐流就行了。 杰姆一家有自己独特的爱与善意。他们所住的岗特院三号,是河岸街边的一栋又高又窄的房子,一片老旧肮脏的住房群里的一栋。这里就像没有收入的老女人,只能远离众人,在同样又老又丑的同类中寻求安全。那天,我来要回我那六先令的时候,看见一扇窗户上贴着一张卡片,说有一间房间出租。通往前门的台阶刚清扫过,门环也刚努力擦拭过,虽然效果不是很好。 杰姆太太还认得我。没多说一句话,她就打开橱柜里的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拿出包着的六先令。我又询问了一下那个房间,她咚咚地上了楼,向我展示了那个有一张小床的阁楼房间。我认为杰姆太太不会让任何人盗窃我的财物,所以几分钟后我就与她达成协议,租下了那个房子。条件是我预付一个星期的租金,膳食和洗衣另算。 不过这个协议还需得到杰姆先生的同意。他是个极其肥胖的家伙,整天待在床上,不过这道手续还是不能少,就像国会的议案必须经过女王陛下首肯一样。杰姆先生曾经是个木匠,手下有一帮人,可惜一次意外事故让他丢了右手。 “你是学校里的老师?”他喘着粗气说,“我正好有封新信要写,你要是能帮我一下就很感谢了,感激不尽。”他朝我挥了挥装了个钩子的右手,“我没法写字了,不行了,写不出像样的了。” 我甚至怀疑他能不能写好自己的名字。信的内容是请求一个曾经替他工作过的人帮忙。第二天傍晚,我徒劳地教杰姆太太在纸上记账,而不是仅凭脑子。又过了几天,我竟然顺利融入了杰姆一bbr>家和他们的房客中。我们因为贫穷而互帮互助、各取所需。 杰姆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占据了地下层和一层除客厅以外的房间。前厅租给了一个制作那不勒斯曼陀铃仿制品的男人,所以那里充bbr>藏书网满了木头刨花和清漆的味道。楼上的房间挤满了房客,但不像圣贾尔斯的贫民窟那样杂乱无章,这里有着自己的秩序。我知道有个寡妇为人洗衣服;一个男人在舰队街摆了个咖啡摊;一个独腿的水手温柔体贴又无所不能地照顾着杰姆家年幼的孩子们;一对只会讲几句英语的俄国夫妇非常害怕警察,却会乐呵呵地端给你热茶;还有一个病恹恹的职员,他身体好的时候是在城里工作的。至于我,就帮着大家记账,搞清楚谁欠谁多少钱,教杰姆太太的孩子认字,有时帮人写信赚几个钱。 不,岗特院不是圣贾尔斯贫民窟:穷人并不只有一类。杰姆太太坚定不移地认定她的房子是正经人住的地方。每个星期天她都带着孩子们去两次教堂,只要可以,杰姆先生也得去。她用男子汉般的气概统治着自己的王国。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她看到住在三楼的女裁缝穿得花枝招展地在干草市场晃来晃去,就把这个可怜女人的东西全扔到街上去了。要想穷得有志气,你就得用非常手段。 杰姆太太和我相处得很好。她对我非常信任,她只知道我婶婶是个值得尊敬的人,而我念过大学,会很多知识。我告诉她说我刚回到伦敦,因为并非自己的过错失去了工作。我没有透露任何细节,只要我在这里行为检点,也没人打听这个。 时间一天天过去,杰姆太太,这个关系网和影响力远超岗特院的女人,在她的朋友和熟人圈里帮我找到了不少家教和写信的活计。现在,就像大卫·坡老先生一样,我也成了个自由写手,一个替别人沟通的卑微抄写员。 不管怎么说,我的生活总体还算舒服。我很穷,也没什么地位,虽然挣得不多,但总有活儿干。我吃不上山珍海味,可也不会饿肚子。我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身边的朋友虽然不算志同道合,但至少人家把我当成他们中的一员。天气好的时候,从我房间的窗户还能看到远处的屋顶、烟囱和鸽子;夜晚,窗外的夜空会被伦敦西区的灯光染成不正常的黄色。 我过得优哉游哉。二月完了是三月。我对生存现状还算心满意足。因为我知道,即便在一年前,甚至半年前,这样自给自足的独立生活都像是不可能的梦想。我完全变了,我的思想全部转换了。 不过我无法说我的心也跟着变了。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索菲。生活的平淡让我有充足的时间来反思、做梦。我无数次在幻想中回到格洛斯特的那晚。我试图记起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从我们第一次在布兰斯比学校外面遇到,到我在蒙克希尔山庄的最后一晚、索菲看到卡斯沃尔小姐走出我房间的那一残酷时刻。 基本上我每天都会到小酒馆或是咖啡厅里去读报纸,于是,我在《晨间邮报》上看到了关于约翰逊夫人案的简短报道。乔治爵士把这件事处理得非常干净,滴水不漏。我看到的是,约翰逊夫人,一位在西印度服役的海军军官的妻子,由于当天天气恶劣,不幸跌进了邻居家的冰窖里,头部撞在铁栏杆上,导致当场死亡。验尸陪审团判定为意外身亡。表面上看,这一报道确实说的都是事实,只是点到即止。 一条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入棺殓葬,然后被人永远地遗忘。三月初,事故过去了一段时间后,卡斯沃尔小姐和乔治爵士订婚的消息出现在了伦敦的各大报纸上。几天之后,我看见有消息说卡斯沃尔先生携家人回到了伦敦,住进了位于玛格丽特街的老宅里。 索菲和查理有没有跟着一起回来呢?埃德加回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了吗?斯托克纽因顿新学期开始的日子是二月的第一天,我真想知道卡斯沃尔小姐是不是还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期待。伪君子就是伪君子,哪怕他能给她一个爵位和大量的财富。 这期间我只跟从前的同事联系过一次。一月底,我给爱德华·丹齐写了封信,感谢他的善意,但没说得太详情,并且拜托他把我的东西整理好,待我方便的时候去取。信里我夹了点钱,以支付可能的花费。不过我没给他我的地址,只是补充说一旦安定下来了会再给他写信。我还在信里附了一张给布兰斯比先生的条子,对被迫这样离职表示遗憾,请求他拿走我尚未领取的薪水,聊作补偿。 当然,我读报纸还有另一个目的。让我大为放心的是,报上没有提到戒指丢失的事,没说要逮捕托马斯·希尔德。我由此相信——或者希望——在看到我吓得屁滚尿流,并让我失去了工作之后,斯蒂芬·卡斯沃尔决定放我一马。又或许是因为他觉得不值得再施加额外的报复,以免在他女儿美好生活开始的关键时刻爆发丑闻。他不会拿自己的外孙、未来的卡斯沃尔·路易斯皮奇及其美好的未来冒险的。 现在唯一能把我跟过去联系起来的东西就是阿米莉亚·帕克的那枚悼念戒指。我不敢把它扔到泰晤士河里,那绝对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因为它是我跟索菲娅·弗兰特之间的唯一联系了。要是我知道谁是它的主人的话,我倒是可以还回去。于是我就把它藏在一根椽子的裂缝里,并用石膏把缝封了起来,免得忘记藏它的位置。后来一只蜘蛛在那里拉了张网,我也就渐渐把这枚戒指忘了。 我彻底与从前的生活割裂了,那段日子里我不是很快乐,但我觉得很安全。 68 这个泡泡在四月的一个星期二破了。那是一个晴天,暖和得像夏天。早上,我去了漂亮的史丹摩村,杰姆太太介绍了一个朋友,那人要写一封长信,字斟句酌地投诉她父亲的遗嘱执行人。等下午我回到住所,杰姆家的一个孩子在楼梯口等着我。 “妈妈找你。”她喊道,“希尔德先生,我跟莉齐一样漂亮吧?她说我没她漂亮,她撒谎了,对吧?” “你和你姐姐都美若天仙,各有千秋。” 我给了她一便士,下到地下层。杰姆99lib?太太通常都在那儿,坐在炉子和窗户之间的椅子里。从那里可以看到大门前的楼梯。她明亮的眼睛正盯着我看。 “午饭的时候有个人来打听你。”她说。 “他是要写..信吗?” “他什么也不要,只想知道你是否住这儿。” “那你告诉他了?” “孩子们告诉他了。她们就在门口的台阶上玩,这些小猴子。然后我上前问他想干什么。”她端详着我的脸,“你做过什么?” “您什么意思,夫人?” “不要想糊弄我,我早就知道你有问题。像你这样的人不会毫无理由就跑到这样的地方来住。” “夫人,我跟您说过——”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用不着再说一遍。”她扯了扯围裙,“你还会说那不关我的事。通常来说确实跟我没关系,只要不出乱子。可是我不喜欢那样的人来随便打听我的房客。那个小矮子,看起来狡猾得很,却半句不提自己是谁。他还想欺负我。” 我笑了。“我真想看看这人什么样啊。” 杰姆太太没有陪着我笑。“可能原来是个跑腿的,现在单干了。这种人就喜欢打听下人犯了什么事,好去抓。” “我向您保证,夫人,我什么事也没犯。”话虽这么说,我却感觉自己开始全身发热。要是亨利·弗兰特还活着,那我跟索菲那天下午在格洛斯特干的事不就是犯罪吗?“我——我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他来找你啊,”杰姆太太说,“很清楚了。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房客,希尔德先生,你很干净,乐于助人,能准时交房租。可我不希望在这栋房子里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我得为我的女儿们考虑。” 我向她鞠了一躬。 “老天,不用跟我浪费你的礼貌和优雅,你只要确保那个人不要再来就行了。”说这话时她笑了,挥手表示我可以走了,就像教训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赶快回到阁楼。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很明确:卡斯沃尔先生已经发现了我的行踪。我诅咒自己的自鸣得意,我明明知道他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家伙,一个小肚鸡肠的人。我真后悔把戒指藏在房间里了,现在还有时间扔掉吗? 楼下传来很响的敲门声,然后有人进了门厅,接着是一阵上楼的脚步声。莉齐和洛蒂肩并肩闯进了我的房间。 “哦,先生。”洛蒂先开口。 但莉齐把妹妹推到门柱边,堵住了她的嘴。“又有一个人来找你,先生,不是——” 洛蒂准确地一脚踢在姐姐的脚脖子上。“不,先生,听我说,先生,他想跟你说句话。” 一丝得意的笑容绽开在她满是雀斑的脸上,因为最后是她把话说完的。洛蒂开始拽莉齐的头发。我赶紧像之前一样拉开她们,站在她们中间,然后带着她们一起下楼去。从某个层面上来讲,这倒是帮了我一个忙:她们替我做了决定,我不用在那里犹豫是该赖着不下去,还是赶紧溜掉;到底是去拿那枚戒指,还是别管它了。往下走时两个孩子还在叽叽喳喳地指责对方,我却紧张得口干舌燥,头重脚轻。 门厅里站着一个穿黑色外套的人。他背对着我,似乎正在研究地板上一块干了的血迹,那是莉齐和洛蒂星期天下午为了糖果打架时留下的。听到我走下楼梯,他转过身与我打招呼。我认出他是阿特金斯,劳斯尔先生的圆脸秘书。 “希尔德先生,别来无恙啊。” 我们不冷不热地藏书网寒暄的时候,他毫不掩饰地好奇地打量着我。我想当初他应当知道我去劳斯尔先生家会有什么后果,可这家伙却没警告我。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劳斯尔先生请我把这封信交给你。还说如果你在的话,希望我能直接带回你的回话。” 我拿到信后走到一边,拆开封印,展开信纸。 亲爱的托马斯: 对于你于一月份来诺辛顿大街时遭到的误会,我在此表示抱歉。不知你是否愿意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要是你这星期能过来与我们一起吃个饭的话,我将不胜荣幸。除了星期 六其他时间均可。请相信,我永远是 你诚挚的朋友 汉弗莱·劳斯尔 我看着阿特金斯,说:“请代我向劳斯尔先生问好,我想我星期四可以去。” 69 劳斯尔先生带我去了舰队街的一家酒馆。我们吃饭时喝掉了一瓶红酒,吃完又喝了一瓶。他对我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虽然只是踏踏实实地聊了些日常话题。他东拉西扯,语速极快,似乎怕说慢了就会忘掉似的,还动辄莫名其妙地笑得前仰后合,明明没什么好笑的——我记得我们不过就聊了聊卡托街造反的阴谋◣注:乔治三世死后,英国政府陷于飘摇当中,一些激进分子想趁机夺权,在卡托街的一间酒吧里密谋劫持内阁,后被发现,于二月二十三日全部被捕。" />,那是当时的头条新闻;还有去年夏天发生在曼彻斯特的彼得卢大屠杀“国家也有难处啊。”劳斯尔先生说着,打开了第三瓶酒,“我觉得局面会失控的,民众的信任危机会导致巨大的伤害.,维文赫银行的垮台不过是一件小事。所以,一定得保证资本的安全,托马斯,不要被诱惑了。” “谢谢,先生。”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已经红得发紫了,“我们能聊一聊你信里说的事吗?你说要做些解释。” “解释?”他闭上眼睛,“啊,对,首先我要告诉你,我给布兰斯比先生写了封信。当我想找你的时候,他自然是我第一个要询问的对象。” “这样的话,你已经知道我从他的学校辞职了。” “是的——他——好吧,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他说了一堆指责你的话,我实在是难以置信。” “那是因为那些都是谎言。” 劳斯尔先生扬了扬眉毛。“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托马斯。” “他说了什么?盗窃,在教学一事上严重失职?” 他点了点头。“我提醒那位先生,这个国家有项罪名叫诽谤,结果他就没回我的第二封信了。” “可是劳斯尔太太肯定在你写信给布兰斯比先生之前就听说了关于我的流言了吧?” “哦对,劳斯尔太太——哦,我会说到她的。”他的脸更红了,但仍继续喝酒,“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你不知道,当星期一早上昆塔斯·阿特金斯说找到你了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星期一?不是星期二?” “是的,星期一,我很确定——你可能想象不出来,阿特金斯很会跟陌生人聊天,他能随便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让对方说出非常重要的信息。我觉得你不大可能回罗星墩,也不会离开伦敦,所以我决定把寻找范围集中在斯特兰德大街一带——我觉得那里是你在伦敦最有可能选择的区域。你明白吧,这是这么多年跟你婶婶打交道的结果。最终他就到那里去到处打听,结果找到了你。详细点说,他在酒吧认识了一个石匠,得知你帮他写过信。接着阿特金斯给一个住在你楼下的水手买了杯酒,确认了这一信息。他们俩对你的评价都很好,于是我才写了封信,让他带去给你。” 我犹豫了一下,想继续追问,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保险。“请原谅,先生,我想搞清楚一件事。我听说星期二有个人到岗特院来打听过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阿特金斯,那个人似乎对我没这么友善。” “我非常肯定阿特金斯是星期一告诉我的。”劳斯尔先生皱起了眉头,“卡斯沃尔先生,可能吗?” “有可能。” “你愿意跟我详细说说你的情况吗?” “我是因为失宠才离开蒙克希尔山庄的。这并非我的过错。卡斯沃尔先生很卑鄙,他一路追杀我到伦敦,写信给布兰斯比先生提出一系列指控——就是您听到的那些。他捏造证据来支持他的指控,意在剥夺我的工作,先生,还有我的自由——甚至还想要我的命。” “你要是我的客户,我就会建议你不要再公开重复这些指控。”劳斯尔先生蘸了点酒在桌上画了一个圈,像是狐狸头的形状,“他,卡斯沃尔先生,是有钱人,说话是有分量的。虽然是条老狗了,可还是会咬人的。” “我收到一位朋友的警告,”我接着说,“于是就直接去找您了,本来想把这事告诉您,问问您的意见的。” 劳斯尔先生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对不起。你到的时候我正好不在。” “我先到的林肯律师协会,阿特金斯叫我到诺辛顿街去找你。然后从劳斯尔太太的反应看,我以为卡斯沃尔先生抢先一步找到了你,已经对你们说够了我的坏话。” “你会这么想很自然,孩子。可事实不是这样的——我是在布兰斯比先生回信的时候才第一次听说这些诽谤。不,劳斯尔太太的过激反应另有原因。这件事情应该怪我。有些话我没跟你说过,这全是我的错。这件事真是比较尴尬,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一口吞下去半杯酒,“这也就是我约你来这儿而不上家里的原因。” “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劳斯尔太太,真的很对不起。” “不,你根本没有得罪她:是我。而且最后还连累了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也想过为什么你婶婶要把她的事情都交给我打理?不是我吹嘘,不过你也看得出来我在这行还算成功,但通常我是不大愿意接女士的案子的,不管她人有多好。而且,你也知道,雷诺兹太太的财产也没多少。” “我对你的善意印象非常深刻,先生。可能你会觉得有点傻,可我的确把它归因于你天性纯良。” “你在骂我呢。我倒希望这是真的。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我帮你婶婶,还有帮你处理一些法律事务,确实是不求回报的。我的动机是无私的,并非出于纯99lib?良天性的。”劳斯尔先生停下来又斟满了酒杯。他一直没怎么吃东西,这可不像他,通常他可是饕餮。 我慢声说道:“说真的,先生,不论你的初衷是什么,在我婶婶死的时候,还有之后你对我都非常好,我会一辈子记得的。” “劳斯尔太太,”他又开口了,显然摆脱了刚才的忧伤,“是个小说迷。” 我不解地盯着他。“什么,我没听清——” “我想说的是,”他低声打断了我,语速很快,很含糊,“她的脑子成天就靠那些东西来满足。对她来说,没什么比晚上捧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独自待上几个小时更惬意的了。有时我真希望——啊,不过没关系。我跑题了。”他闭上嘴,插起一块还没动过的肉。 我说:“评判一位绅士就看他的行为。你的行为一直非常慷慨。” 劳斯尔先生喝了口酒,然后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抓住了我的袖子。“亲爱的孩子,你有时真像你妈妈。太耿直了。” 我放下刀叉。“我妈妈,先生?我妈妈?你这下把我搞糊涂了,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妈妈的?” “早就认识。你妈妈是位优雅迷人的女人。而这,就是我的麻烦,我当前麻烦的来源,也跟劳斯尔太太相关。你记得圣诞节你原本答应跟我们吃饭的吧?后来你没来。就那次我不小心说漏嘴了。那天劳斯尔太太的两个姨妈和几个表亲也来了,我提议为没来的你干一杯。后来一想,此举大为不妥。它直接导致劳斯尔太太不断追问——呃——我为什么这么在意你。我回答说我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你妈妈和你婶婶。我——我还不小心说了一大堆你妈妈的好话。当然,现在我意识到我的这一热情被想歪了。以前劳斯尔太太只知道你是我一个重要客户的侄子,可她从来不知道我认识你妈妈。” “你说你‘认识’她?” “其实远不止认识。” 他着重强调了一下最后这个词,又停了下来,一脸痛苦地看着我。这时,一个可怕的猜疑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帮他又斟满一杯酒,他像喝水一样一饮而尽,然后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 “我觉得这里越来越热了。”他挤出一丝笑容,“我好像从没说过,年轻的时候,我在罗星墩的一位拍卖师卡特拉克手下干过一阵子。你记得这个名字吧?” 我点点头。 “老约西亚·卡特拉克那时是他们家族的老大。就是在他家里我有幸结识了你妈妈。他是约西亚侄女的朋友。我们后来还见过几面——嗯,长话短说,我对她非常爱慕,而她——她对我也不无好感。” “先生,”我忍不住了,“难道您要告诉我——” 可是劳斯尔先生马上用他的坦白打断了我。“可我当时结不起婚——真的,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你外祖父母也不赞成我们在一起。后来我已故父亲的朋友,克拉肯沃尔的一位律师给了我一个当学徒的机会。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前程,能够有机会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你妈妈叫我一定抓住这个机会。虽然我们从未交换过誓言,可是心里都想着总有一天,几年之后的一天——可惜不如人愿啊。” 他转过去擤了一下鼻子,而我敢说他其实是在擦眼泪。我盯着自己的杯子,努力想要解开这刚刚笼上迷雾的人生之谜。我似乎突然有了一段我不想要的过去,它将导致一个我不情愿的未来。会不会连名字都不是自己的了? “不过,bbr>我们没有保持联络,”劳斯尔先生接着往下说,“毕竟我们也没订婚,经常联络不合礼仪。没想到……一两年后,我听说她跟希尔德结婚了。他当然是个值得尊敬的人;那时候家境也还可以。我好像在卡特拉克先生那里见过他一次。而且丈夫比妻子大一点儿的话会更懂得疼人。这点上我跟劳斯尔太太也证明了。” “先生,”我着急地问,“是一年还是两年?” “什么?”他伸手去拿酒,“唉,一年零九个月。每一个月对我来说都像一个世纪。” “自打那以后您就再没见过我妈妈?” “没有——不过我很关心她的消息,经常打听她。我跟卡特拉克的孙子尼古拉斯一直保持通信联络。他现在也过世了。可怜的家伙,从马上摔下来了。就是他告诉我你妈妈结婚了的。老实说,这对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不过,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不能老往后看。我只好卖命地工作,最终我的老板邀请我成为他的合伙人。他又正好有个女儿,我们俩也还算投缘。” 我端起自己的杯子。“我们为劳斯尔太太干一杯,先生。” “愿上帝保佑她。”劳斯尔先生嘀咕着,一行眼泪涌了出来。喝完他放下杯子,接着说:“我的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多年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就是公园里的那件事。你的姓氏可不常见,而且报道里说你来自罗星墩。我打听了一下,发现你真的就是那位故人的儿子。于是我毛遂自荐找到了你的雷诺兹婶婶——顺便说一句,她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当年在卡特拉克先生家时她对我非常好。” “她也认识你?却没告诉我?” “当时的情况非常复杂,托马斯——两边都是。我想帮忙,可又不想让人知道。我要考虑劳斯尔太太,正是雷诺兹太太第一个提醒我这一点的。你婶婶对你妈妈和你的声誉也极为关切。要是让人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会有无数人跑出来对我的动机和你妈妈的声誉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您真是为我考虑得太周到了,先生。” 劳斯尔先生挥挥手表示不值一提。“我真心想帮你们。可是雷诺兹太太也是个很骄傲的人,她没求过我。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减轻她因为你被逮捕?99lib.而背上的法律负担。后来,我很高兴能帮她办点她自己的事。再后来她身体越来越不好,我提议说帮你找一个工作,可她却先选择了布兰斯比先生。她说没有必要这么麻烦我。自那以后,慢慢地我就跟你也熟了。” “不好意思,我成了你跟劳斯尔太太之间的隔阂。” “这怎么能怪你呢。”他用指尖把刚才画的狐狸变成了一只蜘蛛,“不知怎么搞的,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跟我太太说明一下这段情事。正是因为我隐瞒了这一点——隐瞒似乎就意味着谎言。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明白吧,‘情事’让人一听就觉得肯定不像我说的那么清白。我和你妈妈没有订婚,甚至都没有表白。可是,就像刚才跟你说的,这次圣诞节,我可能喝多了点,结果没把住自己的舌头,脑子没有平时那么严谨。” “也许我可以写封信向劳斯尔太太解释一下?” “谢谢,不过我觉得没用。最不幸的是当时我太太的姨妈和表亲们也在场,又火 4e0a." >上浇油了。总之,我太太很遗憾地误会了我说的话——当然,这是我的错——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然后又发展成她读的某本小说里的情节。那阵子有多惨都无法用言语表达。她哭哭啼啼……大加指责……说我在她的家里背叛了她……说我要从她儿子的嘴里抢面包……说我是垃圾。劳斯尔太太是个极其固执的人,一旦有了主意,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劳斯尔先生说完了。我的第一反应是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他是个好人,我还是很庆幸他没有变成我的父亲。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他对我这么好了,真是太感人了。我妈妈可能不情愿,可还是随着自己的心意做了正确的选择。至于劳斯尔太太,怪不得那天我一出现在她家门口她就那么大动肝火。我对他们夫妻俩都感到抱歉:要是劳斯尔太太认为我是她丈夫的私生子的话,在她眼里我就像要进别人的巢的杜鹃,圣诞节那天,他们家成了一个伤心之地就很自然了。 “倒霉的是你来的那天我正好卧病在床。我听到门口的叫嚷,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倒没想到找你花了这么久。要是雇个侦探的话可能就快多了,不过听到布兰斯比先生的那些指控后,我觉得还是别找外人的好。” “我能坦白跟您说件事吗,先生?星期二那天有两个人到岗特院来找过我。第二个是阿特金斯,可第一个——” “你怕是卡斯沃尔先生的人追踪到你了?” “我不知道该怕什么。第一个人向院里的小孩询问我。我的房东问他想干什么,不过那时他已经得知我住那儿了。我的房东觉得那个人就是个探子,也许以前在弓街的哪家律师所当过差。” “你没做错事,孩子,那最好就待在那儿别动,看事态发展吧。要是卡斯沃尔先生想对你采取行动的话,他必须得有证据。”劳斯尔先生凑过来,脸色一变,成了个精明的律师,脸上所有的殷勤都消失了,“我想实际情况远比表面要复杂得多。我看到报纸上还登了一位女士的讣告,她因为意外死在了蒙克希尔山庄的冰窖里。当然还有卡斯沃尔小姐和乔治爵士的婚讯,嫁妆肯定不少。不过我看不出来这对你有什么影响,或者说卡斯沃尔先生为什么要抓你。” 我俯下身,右手指在右脚的鞋子和袜子中间抠了一下,摸出一个小小的亚麻布包,放在桌上。打开层层包装,里面是阿米莉亚·帕克的那枚悼念戒指。 70 “哦,怎么啦,先生。”我回到岗特院时,莉齐一开门就叫了起来,“我们看到你上楼梯了,你是吓破胆了吗?” 洛蒂一拳打在她的手臂上。“你很不礼貌,莉齐,应该说‘变色’了才对。” “别傻了。”我说着走进客厅,脚下有点踉跄,差点儿被自己的手杖绊倒,“两者都不对。” “我告诉你,他是喝高了,”莉齐接着说,“就像爸爸一样。是吧,先生?” “喝高了是句不好的话。”洛蒂大叫。 我转身定睛看着她们。“我没喝一滴酒,孩子们。我也没醉。可能我看上去是有点喝高了,但我现在跟法官一样清醒。” “哇,”莉齐尖叫起来,“太可爱了!出口成章,是吧?” 这时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杰姆太太来了。她死死地盯着我,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对头,因为刚才在舰队街我不小心摔倒在了阴沟边。看到我挤出一丝笑容,她摇头说:“你上楼吧。把衣服留在门口。我会叫人洗的。” 这话说得不容置疑。女孩子们不知什么时候躲进里屋了。我一级一级台阶慢慢爬上了楼。 “小心蜡烛,”杰姆太太在后面喊道,“我可不想见你被?99lib?烧死在床上。” 我爬着楼梯,脑子似乎随着高度的增加而清醒起来。吃饭前后我都陪着喝了不少红酒,可是我没跟劳斯尔先生一样还掺着白兰地喝。实际上,让我迷醉的不只有红酒,还有松了一口气的安心感。 劳斯尔先生跟丹齐不一样,他毫不迟疑地给了我明确的支持。现在至少有一个人选择相信我而不是卡斯沃尔先生。当然,我也没告诉他全部的真相。只有傻瓜才会把我跟索菲之间发生的事说出去呢,我也不想把跟卡斯沃尔小姐的事和盘托出。 还有没说的就是我对约翰逊夫人的死因的怀疑。要是说了的话,就必然又牵涉到惠灵顿别墅被杀的男子的身份问题。要是我脱口说出亨利·弗兰特不仅是个贪污犯,还是个谋杀犯,而且很可能就是他杀死了约翰逊夫人的话,劳斯尔先生一定会觉得我疯了。 不,现在向他坦白我最担心的事还为时尚早。不过,劳斯尔先生帮我搬掉了一座大山。他认为,应该把那枚戒指还给卡斯沃尔先生。在另有明确的物主证明之前,他是这枚戒指目前最合法的持有者。而我拿着这枚戒指就让我非常可疑了。劳斯尔先生对我保管了这枚戒指这么久感到很震惊。 “把它给我吧,”他说,“我会设法送回卡斯沃尔先生手上的。” “可是你绝对不能卷到这件事情里来,先生。” 那时,劳斯尔先生还算清醒。“这事好办。只要你把地址给我,我会叫人送过去而且查不?99lib?到是谁送去的。不用包一张什么条子。地址可以用大写字母。等一下,我们还得进一步把水搅浑:下星期我要派阿特金斯到曼彻斯特去,我可以把戒指交给他,叫他从那里寄出去。所以你用不着费心了。就当你没见过它。” 回到安乐窝,我一屁股坐在晃荡得像是船上的吊床的小木床上,摘下围巾,脱掉外套、马甲和靴子。就像花圃里?99lib.冒出的绿芽一样,如释重负的我心中冒出另一个念头,我要把这件事告诉索菲。因为我突然想到,回归的戒指可能会造成一种印象,就是我真的是个贼。我必须赶快澄清此事,至少得对她有个交代,既然没犯罪,就不能让她以为我有罪。 但我意识到——换个地点 6362." >换个时间,清醒一下之后的想法——这样的辩解实在很不合理,也很不堪一击。可我就是想写封>99lib?信给索菲,我想原原本本地跟她说清楚,我再也等不及了。我不再犹豫,赶紧拿出纸笔和墨水,坐在洗脸架边,也就是我的桌子边,动起手来。 我一直写着,中途杰姆先生本人艰难地上来敲我的门,问我怎么样。两次教堂的钟声过后,我终于放弃了想说明白一切的努力,不管是直白还是隐晦地说清楚都很难。我只写了这么几句: 请不要相信对我的指控。一定要相信我,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你最忠实的朋友。 我没有写日期,更没有署名。写完我把它折起来,用蜡封上,在上面用别的笔迹写下索菲的名字,但是没写地址,因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跟着卡斯沃尔先生一起来了伦敦。最后我把信放到嘴边亲了一下。 之后,我把衣服扔到门外,爬上床,蜡烛也没吹就睡着了。 71 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时口干舌燥,可是头脑异常清醒。我躺在那儿,带着还没睡醒的迷糊,索菲的样子那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面前,似乎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温暖如?99lib?春的身体。 我坐起来,看到墙角洗脸架上的昨晚写给她的信。要想让她看到这封信,得先找到她。虽然她很可能就在玛格丽特大街的卡斯沃尔府上,但还不确定。我希望只要我去得够勤快,总有一天可以瞥见她。甚至——一想到这儿我的心跳都加快了——有可能亲自把信交到她手上。我可不相信那些两便士的邮差,不到一个小时,信就会落到卡斯沃尔先生的手上,因为送到他府上的每一封信都会经他过目。我想他对索菲的信一定更加留心。 我的计划可能不完美,可它有两点比较好——一是让我有点事做,二是给我一个可以看见索菲的机会。确实有危险,说不定我就被认出来了。不过我最近从二楼不走运的俄罗斯人那里买了件深绿色的外套,穿上这件人家不熟悉的衣服我就会大不一样了。要是再把领子竖起来,帽子压低点,我有把握能让他们认不出来。 大概十一点的时候,我混迹在从牛津街进入玛格丽特大街的人群中,拐进了西面的街口。卡斯沃尔家的房子在大街的北面,位于利奇菲尔德大街和波特兰大街之间。我低着头,匆匆走在南面的人行道上。 时间尚早,除了被派出来的用人和店里的小跑腿的以外,街上就没有什么人了。这搞得我看上去很可疑。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做一个探子感觉就像在自己的额头上盖了一个大红印,全世界都可以看得到。 我一阵恐慌,转身拐进了利奇菲尔德大街,又往南冲向牛津街上的一堆马车。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就在那一带转来转去。我看见了卡斯沃尔先生的走狗,像黄鼠狼一样的普拉特,穿着早晨的制服,在牛津市场跟女人调情。我一头扎进一家店铺,直到他离开。 我的耐心差不多要用完了。在温斯蕾大街,我看到两个孩子走在前面。我立刻就认出了他们的背影,心中一阵悲伤。我真没想到我竟然这么思念孩子们。最终我拍了拍查理的肩膀。 “啊!是你啊,老师。我说,埃德加!停下!” 两个孩子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虽然一时间瞠目结舌,可我从他们脸上看得出他们很高兴。 “你是来看我们的吗,老师?”查理终于说出话来了。 “不。我——我刚好经过这里。”我看到埃德加用胳膊顶了一下他的朋友,显然他意识到这话问得不礼貌。查理脸红了。“天气很好,我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对,老师,”查理说,“我刚想道:天气是很好,很适合散步。”他有些口齿不清,可看得出是一片好心。 “我很诧异你们在这里,”我说,“当然我很高兴看到你们。不过我以为你们应该回学校了才对。至少埃德加应该回去了。” “卡斯?沃尔先生说查理可以跟我一起回学校,”埃德加说,“所以,我们都还在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里。” 我点点头。布兰斯比先生对卡斯沃尔先生言听计从,而后者会改变主意也是可以理解的。“那对你们俩来说再好不过了。那么是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放假了吗?”我说。 “不是学校放假,”埃德加说,“只是查理跟我休假。” “昨天是我表姐弗洛拉的生日,老师。”查理说,“举办了晚宴和舞会,后来还打牌,来了好多人。弗洛拉说一定要请我们,因为我是表亲,埃德加是我最好的朋友。路易斯皮奇上校到学校来接的我们。太棒了!他驾了辆很棒的轻便马车来,我们俩就坐在他旁边。同学们都羡慕死了。” “不过,我们今天下午就要回学校了,”埃德加插话说,“爱伦先生的秘书来接我们。” “还有鸟,一定记得。”查理说。 “鸟?”我问。 “一只鹦鹉,老师。卡斯沃尔先生给我的。我们准备把它带回学校去,布兰斯比先生已经答应了。我们刚才是给它买鸟食去了。它现在还不会说什么话,可我们会教他的。” “哦,老师,”埃德加莫名地停了一下之后说,“学校里新来了一个老师,布朗先生。大家都不喜欢他。他们——我们——真希望你没走。” “我也很遗憾。”我说,同时意识到卡斯沃尔先生和布兰斯比先生并没有公开我离开的原因,可能甚至都没公开说我是被赶走的。估计他们不想引起任何丑闻。 “请原谅,老师,”查理说,“可是你和卡斯沃尔先生是不是吵架了?我们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突然地离开了蒙克希尔山庄,而且卡斯沃尔先生不许我们在家里提你的名字了。” “是有点争执。”我笑着对他们说,“不过你们用不着知道细节。现在,我不能再耽搁你们了。” “你想看看我们的鸟儿吗,老师?”埃德加问,“它真的不是一般的有趣,它非常聪明。它老是说一句话,只是我们都还不明白。” “我倒是很想,不过——” “埃德加和我下午要步行到爱伦家,”查理突然说,“卡斯沃尔先生的马车很忙。妈妈说这么点路没必要租马车。要是你愿意在路上等着我们的话,我们很高兴把鸟儿带给你看。” 我点点头。“那再好不过了。”我心中有点刺痛,因为我突然想到可以利用两个孩子安排我的非法约会。不过,很快我就又想到了一个既对得起良心又可以操作的两全之策。“查理,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我给你妈妈写了封信,本来我想路过的时候给她的,结果却忘了。你能不能帮我转交一下呢?” 查理说他很乐意效劳。我注意到孩子们露出一丝神秘的表情,我知道都不用嘱咐他们需要保密。两个孩子一直生活在高压之下,不论是布兰斯比先生还是卡斯沃尔先生,那两个人的高压都足以让他们养成保密的习惯。后来我们约定在贝德福德街再会,那里是他们去往南安普顿大街的必经之路,因为从那里可以安全地从北面绕过圣贾尔斯。 接下来的这段空闲时间我到处游荡着,心里似乎充满了用不完的能量,以至于一刻都静不下来。我往北晃荡了一段,经过了位于沃本区正在建设的新圣潘克拉斯教堂,然后到达克拉伦登广场。然后我慌了起来,觉得自己可能要迟到了,于是就像被鬼牵引着似的再次向南,匆匆忙忙回到贝德福德广场,结果比预定时间早了二十分钟。我在广场及周边的大街上来回踱着步子,直到整点过十分,我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 4e00." >一后走了过来。更近了之后,我发现孩子们肩上扛了根棍子,棍子上挂了个蓝色哔叽呢蒙着的鸟笼。我们一起转到街角,他们小心地放下鸟笼。 “只要蒙上罩子它就以为是晚上了,”查理说,“然后就直接睡着了。” 他蹲下来慢慢揭开了罩子。看到他们一路走的时候鸟笼晃荡的样子,我一点也不诧异鸟儿已经醒了。这是只毛发粗糙凌乱的鸟,眼睛带着一股邪光。倒是鸟笼精致无瑕。查理还在新鲜劲儿里。我恨不能立刻就问索菲有什么样的回应,可是我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这鸟儿有名字吗?” “有两个,老师。”埃德加说。 “它叫杰克逊,”查理说,“是跟着拳击运动员杰克逊的名字叫的。我保证这只鸟儿一定能成为一个强壮的斗士。可是我答应埃德加也可以给它取个名字,虽然它是我的鸟,可谁说一只鸟不可以有两个名字呢?” “那倒是。”我说。 “我给它取的名字是帖木儿。” “这是个很厉害的称号。” “它是只很厉害的鸟。”埃德加认真地说,“我觉得它真的很聪明。我们都可以教它英雄体诗歌。” “它已经会说话了。”查理插嘴说,伸了根手指到笼子里逗那只可怜的飞禽,后者只能扇着翅膀退到棍子的另一端。“来,杰克逊,说句话来听。” 鸟儿顽固地保持着沉默。尽管孩子们一再请求,它却只是凶狠地瞪着,一声不吭。 “对不起,老师,”查理说,“你本来可以听一下的。它说得可清楚了——跟人说的没区别,只不过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 “没关系。告诉我,你把信送到你妈妈手上了吗?” 他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明显露出一丝狡诈,就像孩子们经常有的样子。我真不知道他到底观察到了多少,又明白了多少。“哦,送到了,老师。妈妈说问你好,但是没有回信。” 我点点头,努力装出这完全是我意料中的结果的样子。 “啊呀波。”那可怜的鸟儿突然叫了起来。 “它说什么——”我脱口而出,但后半句话又吞了回去。 埃德加拍起手来。“听到了吗?我 5c31." >就说它会的。是不是很厉害啊,老师?” “是的,很厉害。” “是不是完全就像人说的一样啊?” “哦,一模一样。” “那你能听懂它说什么了吗?”查理问。 “啊呀波。”那鸟儿又重复了一遍,啄了一口鸟食。 “我觉得我能,”我说,“虽然它的辅音发得不是很准。它是不是说‘我恨啤酒’?” “啊呀波。”鸟儿说了第三遍,往鸟笼里拉了大便。 “对,一点没错儿。”我继续道,“它不喜欢所有的酒,但啤酒最讨厌。” 我勉强地搞笑却把孩子们逗翻了天。我们又聊了几分钟,直到埃德加碰了碰朋友的手臂。 “我们得走了,”他说,“要是让秘书等太久,爱伦先生会不高兴的。” 查理俯身小心翼翼地罩上了蓝色的套子。 埃德加这时用低到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弗兰特夫人今天下午会去墓地,我听见她这么告诉克里奇太太的。弗兰特先生的墓今天立碑。” “好了,”查理说,“又到晚上了。杰克逊肯定不介意我们走路的时候晃一点,那样反而能让它想起在树林里的节奏。” “谢谢你。”我对埃德加说,然后又大声说,“谢谢你们给我看你们的杰克逊·帖木儿。我相信你们很快就能教会它朗诵整首诗歌的。” 我们握了握手就分别了。我站了一会儿,看着他们匆忙走向南安普顿大街。然后我也开始慢慢朝东走去,虽然我的目标也在北面,但我不能跟着他们走。 我踉踉跄跄地走着,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有时撞到墙,有时碰到其他行人,有时自己差点儿绊倒。路人都躲着我,不满地看着我。我感到头晕目眩,仿佛突然从沉睡中惊醒,不知道身处何方,现在何时。 我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杰克逊·帖木儿的尖叫声,那句它唯一会的话:啊呀波,啊呀波。 72 从布卢姆茨伯里区圣乔治公墓传来孩子们的打闹声,尖锐刺耳,像鸟叫一样听不明白。公墓的正南面是育婴院,两侧分别是梅克伦堡广场和布伦瑞克广场。 索菲没在那儿。也许她已经走掉了,也许埃德加听错了时间和地点。我试图回忆她的面孔来寻求安慰,结果失败了。 我只好在行动中寻求慰藉。春日的午后阳光下,整个公墓熠熠生辉。一名侍者在门口晃荡,我给了他六便士,要他帮我指出我要找的墓。墓碑很小,很简单,表面都没有抛光。上面也没有刻哭泣的小天使和什么歌功颂德的话语,只有最基本的信息: 亨利·威廉·帕克·弗兰特 一七七五年七月十七日至一八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享年四十四岁 墓碑上的相片里弗兰特先生很瘦,显得更年轻。他的出生日期倒是让我记起一件事来:我记得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的壁画上写着,他妈妈艾米丽也是在这一年去世的。也许她就是因难产而死,或者死于产后并发症。我眼前顿时出现一幅画面,虽然令人不快,却那么清晰真实:一个小男孩在用人的簇拥下生活在蒙克希尔山庄,没有妈妈的哺育,爸爸又忙于拈花惹草,完全顾不上孩子。蒙克希尔山庄被卖掉以后,这孩子一下子失去了习惯的舒适生活,被送到爱尔兰跟一群陌生人住在一起。亨利·弗兰特或许生来就是个锦衣玉食的绅士,可是他的生活实在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我转身走到一旁的卵石路上踱步,那只讨厌的鹦鹉的叫声一直回荡在我耳边。一支送葬队伍过来了,我自动让到一边。哦,好宏大的葬礼!最后一个送葬者走过去了。这时,右边小路上匆匆走来的难道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索菲吗?她一个人。 我快步追了上去。寡妇那带面纱的丧服能完全掩盖一个人的特征——即便揭开面纱,你也只能看到一个寡妇,而不是一个女人。可是我绝不会认错索菲的。我认得她身体的每一条曲线,我熟悉她的一颦一笑。她总喜欢左右张望,因为她一直很警觉,对什么事情都留心、都在意。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让到一旁装作在看墓碑的样子,让我先过。我走近她,停下脚步。她慢慢抬起头,看到了我。 我行了一礼。我们俩都没说话,就那样站在那里,相隔四五英尺。那支送葬队伍走到了离亨利·弗兰特的坟冢几步之外的一个墓坑边。天气很好,墓园里还有不少来上坟的人,不断有人在我们周围走动。 她掀开面纱。她的眼睛一直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我上前一步,又停下来,像被链子牵住的小狗。在蒙克希尔山庄,我每天都能见到她,跟她一起用餐,在同一个屋檐下起居——这一切造成了一个错觉,仿佛与她这个身份的人平起平坐是非常自然的。可是过去三个月的分别完全驱散了这美好的迷雾。现在,再次见到她,我无法不正视我们之间的巨大差异:我身上邋遢的二手大衣与她一身雅致黑衣形成的鲜明对照。她现在披的斗篷、身上穿的皮上衣和礼服都是我没见过的。 “托马斯,”她开口了,“我……我不能见你。”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个回信呢?为什么要让我担心呢?” 她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我打了她一下似的。“我不是要让你担心,我只是觉得我们最好有一个干脆利落的了断。” “为什么?” 她直直地看着我。“为了我,也是为了你。还有,我们再交往下去还会对不住我的表妹。” “卡斯沃尔小姐?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心里比我清楚,先生。” 我感到全身一阵暖意。“索菲……亲爱的,听我说,如果你是指在蒙克希尔山庄最后那晚的事情,卡斯沃尔小姐不过是来与我告别,再借给我一点钱而已。只是一个善意的举动,没有别的意思。” 她歪过头,帽子和面纱遮住了脸。“即便你说的是真的,还有一个理由让我不能见你,也不能给你写信。” “是因为卡斯沃尔先生捏造的那些指控吗?” 她摇摇头。“我知道那些都是胡说。弗洛拉也明白。” “他让人把戒指缝进了我的大衣里。我估计就是普拉特干的。幸好我到伦敦之后发现了,我已经设法把它退回去了。” “我很担心。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也不知道你怎么样了。”索菲的语速一下子快了起来,表情也生动了,“卡斯沃尔先生改主意了,没让查理从布兰斯比学校退学。可我听说你不在那里了。” 我点点头。“布兰斯比先生肯定是和卡斯沃尔先生站在一起的。所以我在他们开除我之前主动辞职了。”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看到她盯着我,我心里明白我这身破衣烂衫会给她一个什么印象。“藏书网我过得很好,谢谢。我还是有几个朋友的。” “那很好。” “你呢?” 她的肩膀抽搐了一下。“我还是跟以前一样住在亲戚家里。卡斯沃尔先生掌管一切。他付克里奇太太的工资,还有布兰斯比先生那边的账单。我很知足。” “索菲,可是——” “我到这里来是想给弗兰特先生上坟。”她打断了我,而且带些责备的样子,“墓碑是上星期才竖起来的。我得去看看。” 我给她指了一下。“在那里。” “这也是卡斯沃尔先生付的钱。” 我只管默默地跟着她。到了墓碑前,我们停了下来。索菲盯着看了一会儿,苍白的脸上很平静,我觉得看不出任何表情。在她眼中,这墓碑可能就是一张账单。 “你觉得他得到安宁了吗?”她突然问。 “我不知道。” “他一辈子都很焦躁。我觉得他会庆幸终于安宁了。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了。” 她将右手伸向墓碑,像送葬者在盖土之前先撒一点泥土到棺木上,作为最后的告别。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我赶紧戴好帽子追了上去。 “索菲。”我叫道,自从我们发生关系之后我就不叫她弗兰特夫人了,“听我说句话。” “请不要说。”她的眼睛闪着光,“求你了,托马斯。” “我一定得说,不说就没机会了。你不能再待在那里了。” “为什么不能?卡斯沃尔先生是我的家人。” “等卡斯沃尔小姐嫁给乔治爵士之后,会发生什么?那时你就要跟那个老头儿单独待在一起了。” “那是我的事情,跟你无关。” “有关。我不能袖手旁观,让你毫无保护地留在那里。” “我不需要你的可怜,先生。” “我不是可怜你,我是爱你。索菲,我也许不能给你什么,可是我相信,通过努力,我能让你和查理衣食无忧的,现在就可以。只要你愿意,我愿意全心全意帮助你。” “我不会考虑这个提议的。绝对不行。” “那就让我在婚姻之外帮助你。” “你是说做你的情妇?”她厉声质问道,“我真没想到你——” “不,不,我是说作为姐弟,或者随便其他什么。我住的地方很正经,我会让女房东帮你的,我们也可以搬到更好的地方去。” “不,先生,不行。”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不可能的。” “我知道一开始我们会比较穷,但很快就会有起色的。我有朋友,我会努力工作,我会全力——” “对此我并不怀疑,托马斯。”她拍了一下我的手臂,“但还是不可能。等守孝期过完,我就会嫁给卡斯沃尔先生。” 我震惊地看着她,嘴巴张着,像个傻瓜。然后我抓住她的手,说:“索菲,亲爱的,不,你绝不能——” “为什么不能?”她躲到一边,把手抽了出去,“是为了查理好。卡斯沃尔先生已经答应,在我们结婚那天就把一定数额的财产分到他名下,还会把他写进遗嘱里。” “可恶。卡斯沃尔就是个怪物。我——” “这是一个很体面的安排,我的家人和朋友都这么说。我们本就是远亲。年龄是差得多了点,可这不是问题。我想我们会过得很好的,查理会顺利地读书长大,我会过得很舒服。我不能假装那些对我来说无所谓。而既然卡斯沃尔先生是我未来的丈夫,我就必须尊重他的意愿,与你的任何接触都要停止。” 我诧异地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内心深处一阵战栗。我转身跑了。视线模糊,泪水布满脸颊。我跌跌撞撞地冲开送完葬、正从门口出去的人群,不顾一切地跑远了。 墓园外排了一长串马车,我在最近的一辆里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克里奇太太正等着她的女主人呢。 我接着往前跑,脑子里那只该死的鸟又一声声地叫了起来。 啊呀波,啊呀波。 73 那天我肯定走了三十英里以上,从伦敦的一头走到另外一头,还绕了不少路。晚上九点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七面钟街。下雨了,可一点也不妨碍在街上游荡的醉鬼、妓女、乞丐和沿街叫卖的小贩。 此时,离开墓园时笼罩我全身的痛苦已经消失了。我平静下来,非常冷静。身体的自卫本能迅速有了反应,我紧紧握着手杖,躲开各种黑暗的入口,警惕地注视着迎面而来的路人。 我走了这么远就是想让自己疲惫,这样就能好好睡过去了,疲惫的身体是最好的催眠剂。不过我到七面钟街来是有目的的。快要淹死的人会不顾一99lib?切地抓住哪怕承受不住他的救命稻草。 啊呀波,啊呀波。 我拐进了女王街,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西奥多·艾弗森先生的店门口。里面亮着灯。我过了马路,又往街里走过几间店铺,进了一家啤酒馆。我要了一品脱黑啤,挤过人群,靠在布满灰尘的小窗边喝了起来。从这里可以看到街对面的情形。 我慢慢地喝着,没和任何人说话。现在有个难题,一方面我不能表现得对窗外特别感兴趣;可另一方面,不靠近一点肯定看不清。我看了一会儿,发现艾弗森先生的小店挺热闹——无论是大门,还是通往后院的小巷,都一直人来人99lib?往的。我上次就是在那条小巷里被袭击的。在七面钟街没有身份高低可言,但万事都是相关的,我渐渐看出直接进店的客人整体要比进出小巷的人境况好些。 西奥多·艾弗森先生的客人们出来时大多捧着个包裹或瓶子。我只能看到窗户上店里客人活动的影子,再有就是有时门一开,能稍微瞥到店里的情形。不过不管我怎么努力,在这个地方都很难看到屋里的情况。 这时有人拍 4e86." >了拍我的手臂,我回过头,怒目而视。一开始我还以为没人,然后我低下头,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一张肮脏、惨白、孩子气的脸,姜黄色的乱发披散在肩头。过了一阵子,我反应过来穿着这身破烂袍子的是个女人,接着就立刻记起来她是谁了。 “玛丽·安。”我说,“我……你还好吧?” 瘦小的哑女发出鸟叫一般的尖细声音,我仍对这个曾在艾弗森先生的后院听到过的声音记忆犹新。她一脸恐惧,也许是焦虑,用脏兮兮的手抓住我的衣角把我往门口拖,嘴里发出一连串如唱诗般的声音。我跟着她来到了街上。 “干什么?你想让我看什么?” 她的叫声更尖利了,像是要生气的样藏书网子。她右手飞快地打着手势,指着街口,左手也比画着,似乎是在强调事态的紧急。然后她把我推开,眼睛却盯着街对面的店。我看得出她脸上的恐惧,这点毫无疑问。她双手握拳,假装击打我的胸口,但下手很轻,完全是装样子:这是要告诉我什么? “他们会来抓我?”我说,“他们要害我?” 她的嘴巴大张成一个椭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尖叫声更大了。接着她伸出手,在我的喉咙上平着抹了一下。 割喉。 “告诉我一件事我就走。”我从兜里掏出钱包,“艾弗森先生的鸟还在吗?就是那只会叫啊呀波的鸟,他一直放在店里的。” 她摇摇头然后嘘我,跟赶鸡一样。 “它怎么了?”我打开钱包给她看,“它到哪儿去了?” 她朝我的钱包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了我一手。 我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对不起。可是那只鸟去哪儿了?就上个星期。” 在昏暗的夜色与灯笼和火把忽闪的亮光中,玛丽·安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脸上的雀斑简直就像伤寒斑疹。她没看我,依旧盯着街对面。两个穿着黑衣的彪形大汉从店旁边的小巷里走出来,其中一个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碰了碰同伴的手臂。 同时我还看见了另一幕,实在出乎意藏书网料以至于我不敢相信。在两个壮汉朝我冲来时,一个瘦小、歪斜却结实的家伙走过,推开艾弗森先生的店门——我竟违反声学原理,听到门内的铃铛响了一声——走了进去。我认出来了,他是那个拔牙的,名叫朗斯塔夫,跟母亲一起住在兰伯特寓所,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一个街区。就是他把那个装有断指的书包给我的。 玛丽·安尖叫着顺着街道跑掉了。我赶紧朝另一个方向走,朝那个因七面钟街而得名的路口走。途中我回头看,看到那些人冲了过来,完全不顾来往的行人。我便也抛开颜面,玩命地跑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刻钟,我们玩起了猫鼠游戏,我一路往西南方向跑,最终躲在杰勒德大街里的一条小巷里,把他们甩掉了。然后我一路沿着沿街的房子背面走,走到了丽人街的东头。我慢下来,信步走到灯火通明的莱斯特广场。我想就算他们找到了我,也不敢在这里明目张胆地攻击我吧。我在广场上慢?99lib.慢转了两圈,确信真的把他们甩掉了。 最后我终于回到斯特兰德街和岗特院。此时我真是筋疲力尽,并且快饿晕了,见索菲之前我就饿着肚子。不过,相比疲劳和脚疼,焦虑的折磨更让我难受。 岗特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坐在车厢顶缩成一团。车窗玻璃开着,一股烟味弥漫在夜色中,压过了街上的臭味。我看到一双眼睛,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那眼白甚是吓人,然后我听到熟悉的深沉嗓音。 “别来无恙啊,希尔德先生。”萨鲁泰逊·汉姆威尔招呼道。 74 在诺克先生位于布鲁尔大街的寓所里,萨鲁泰逊·汉姆威尔递给我一个三明治和一杯马德拉白葡萄酒。吃完喝完我的精神好多了。可是屋里暖烘烘的,加上时间很晚了,疲惫的我坐在软绵绵的椅子里,感觉就要倒下了。我们俩在二楼这个宽敞破旧的房间里等待时,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大门处传来的一阵拍打声惊醒了我。在半梦半醒的那个瞬间,我眼前有一片玫瑰花床,闪耀着,跳跃着,像即将熄灭的火焰,周围是黑暗的、漫无边际的荒原。时钟嘀嗒,玫瑰变为一簇簇羊毛,变为一条褪色的地毯,在灯光下闪着光:时间不过是墙上嘀嘀嗒嗒走着的钟,还有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我听到一阵脚步声和门闩打开时铁链的哗啦声。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清了清嗓子。我担心自己刚才可能打呼噜了。 “对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我说。 萨鲁泰逊·汉姆威尔还是像个猎人一样,沉默,警惕,端坐在火炉另一边的椅子上。“一点都没关系,希尔德先生。”他说着站了起来,“是我们的问题,这么晚了还把你请过来。不过不用等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门开了,诺克先生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伸出手径直朝我走来。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希尔德先生。很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美国大使请我吃饭,结果他还请了几位急于见我的客人,我只好跟他们一个一个聊完才能离开贝克街。” 我赶紧申明对我来说没什么不方便的,心想不知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客气。诺克先生示意我坐下,他自己坐在了刚刚汉姆威尔坐的椅子上,后者则在旁边站着,对诺克先生彬彬有礼但不低声下气,他黑色的衣服和肤色,与灯光照不到的昏暗差不多融为了一体。 我开口了,好像有些突兀。“我能问一下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吗,先生?” “嗯?哦,我在伦敦的律师给我推荐了一位调查员,专做这种事的。”他的双眼透过镜片盯着我看,“你也没让他太费劲。” 我听出他的语气中有些问题,不过决定不管了。我问:“他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这周前几天吧。”他停了一下,接着声音突然尖锐起来,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的房东注意到他了。” “哦,那我以后不找他了,他没做到我所要求的谨慎。”诺克先生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你知道吗,我雇他来找你时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者甚至能不能——找到你。可是今天,一连串的事情导致我们不得不见上一面。” “为什么?” “哦,为了我们俩。”这个美国人往椅背上一靠,脸上露出一丝痛苦,“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对你来说呢,就得自己判断了。” “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我很难做出判断,先生。” 他点点头,似乎表示同意我的说法,然后用平缓的声音小声说道:“谋杀,希尔德先生,发生了谋杀。现在必须有个结果了。” “你是说弗兰特先生?” 诺克先生说:“我们进展得太快了,而且我本该说‘一连串谋杀’的。” 这个词的复数一下子给屋子里增添了一种压抑的沉默。在自己脑子里推理出一个设想是一回事,从某人嘴里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从这么一个非常冷静的人嘴里。 我假装不明白。“请原谅,先生……我不明白您什么意思。” “那个躺在圣乔治墓园的人没了脸,希尔德先生。法律上说他是弗兰特先生,可是法律有时候就是个屁。” “倘若不是弗兰特先生的话,那会是谁?” 诺克先生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一阵子,面无表情。最后,他叹了口气,说:“好了,好了,我们就不要互相提防了,你和汉姆威尔发现了约翰逊夫人的尸体,乔治爵士和卡斯沃尔先生通过表面状况认定她死于意外,这非常草率,不过他们这么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欺骗自己?一个淑女半夜三更跑到别人家的冰窖里去干什么?而且还是在大冬天,还穿着她丈夫的衣服?我相信你还记得那些被毒死的獒犬,还有东峰那边抓人的陷阱发出的当啷一声响。我知道在你和汉姆威尔把孩子们背回去的路上,他还提醒过你有马蹄声。当然你也肯定还记得第二天早上发现的戒指。”他从鼻子里发出哼声,我觉得像是嘲笑的意思,“顺便说一句,我看人是很准的,我从没相信过卡斯沃尔先生对你的指控。” “对此我表示衷心的感谢,先生。真的,不过……我必须承认我对法律一无所知,即便有两起谋杀案,而不是一起,即便第一起案子里的受害者不是大家以为的那个,可要改变验尸官的判定是很不容易的,对吧?至少如果没有什么不容置疑的证据的话。” “两起谋杀案?”他叫了起来,完全没理会我的问题,“我可没说两起谋杀案。我觉得至少还有一起。”诺克先生往前欠了..一下身子,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我又在他脸上看到了类似痛苦的抽搐,一闪而过。“这也是我掺和进此事的原因。我好像跟你说过了。” 他凝视着我。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等我明白过来,突然感到一阵怜悯。 “桑德斯中尉吗,先生?您的儿子?” 诺克先生站了起来,慢慢走过长方形的地毯,站在了壁炉边。他伸出手放在壁炉架上,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被他脸上的变化吓了一跳,此时他看起来真的很老很老。 “你还记得我在蒙克希尔山庄提起过他吧?”他说,“当时一方面我是想看看当我说出这个名字,以及我跟他的关系之后,那几个人会有什么反应。这事在美国都没多少人知道。” 我记得他还跟我说我有点像他儿子,而且那天是他儿子的生日。他还私下跟我说了些那个年轻人死时的情形。 “我记得您好像说他死于意外?”我说。 “又是一起意外。”说到最后一个词时诺克先生有些咬牙切齿,“而且做得不够漂亮。他们是在一家旅店后面满是泥巴的巷子里找到他的,那家旅店差不多就是一个妓院:他脸朝下栽倒在泥巴里,浑身白兰地的味道,却是淹死的。他们甚至拎了个女人出来,做证说他一定要跟她睡觉。她还说因为我儿子喝得烂醉,她便自己从他钱包里拿钱,却发现里面的钱根本不够。我去找到他的军官同事们询问,得知我儿子根本不喝白兰地,也没什么事要去金斯顿那片区域,而且从来没人听说过他招妓。”他停下来,用征询,甚至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我,这让我很困惑。 “年轻人的朋友有时候会不忍心把不好的事情告诉朋友的父亲。” “我明白,也接受这种说法。可我不相信我的儿子是意外身亡。但如果他并非死于意外的话,他又是怎么死的?”诺克先生冲着左边的那团黑影做了个手势,“汉姆威尔认为我儿子是被灭口了。” “先生,我对您儿子的事感到非常抱歉。但请允许我问一句,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把我找来,或者说为什么这么晚把我带到这里来?” “希尔德先生,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把我儿子的死和其他人联系在一起的,就是维文赫银行。战争后期,这家银行在加拿大非常活跃。弗兰特先生亲自在那里掌管了一两年的生意,直到一八一四年。只要不怕冒险,打仗的时候人总能发点横财的。一位承包商发现自己周转不灵,于是这家银行出现了,说能帮他解决问题。维文赫银行接手了这家公司,由弗兰特先生直接管理。据我所知,原先这家公司签订的合同只是供应炮兵战马的饲料,维文赫银行把业务扩展到涉及具体战事了。他们干得很不错。可是弗兰特先生的胃口越来越大,已经超越了他的商业智慧和良心。当时军队里的人各式各样,不是所有人都对私人牟利那么的厌恶,尤其是只需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的时候。他们到底干了些什么勾当呢?他们根本不考虑同胞或者任何人可能因此受到伤害,只跟抽象的、没有人格的机构打交道,比如美国陆军部或者乔治国王政府。他们跟自己说这不算偷,只是一笔额外收入,大家都有,心照不宣。他们为根本没有收到的货物或已彻底毁坏了的货物签字,要么干脆假装文件丢失了——一切只为让承包商拿到多余的物资来随意处理。其中大部分——这点我是非常确定的,弗兰特先生直接将其通过边境市场送到美国去了。” “这是叛国。”我说。 “利润是没有国界的,”诺克先生答道,“只顾自己的原则。我相信等弗兰特建立起英属北美和美国之间的通道,他便发现不仅可以贩卖货物,还有情报。而后者比前者更易运输,油水也更多。” “您有证据吗?” “我知道在美国有人收到过情报,而且我就像确定自己叫什么名字一样确定弗兰特经手了此事。”诺克先生突然停了下来,靠回椅背,把手伸向汉姆威尔,“你知道汉姆威尔曾当过兵,并且就在我儿子率领的四十一连队吗?那是战争初期,一八一二年的时候。汉姆威尔,跟希尔德先生说说,说说你看到的事。” 汉姆威尔走出了阴影。“我有幸得到了桑德斯中尉的信任,所以他向我透露了一些机密。”他声音响亮地说着,就像在法庭做证;浑厚的声音把诺克先生的声音衬得像耳语一般,“他认为连队里的军需官跟一个承包商勾结,侵吞公款。在他死前两天,也就是一八一四年的五月六日,他让我作为证人,与他一起在咖啡馆跟军需官对质。我不知道那位军需官的姓名,但我认得他的脸。” “你明白了吗?”诺克先生喊道,“这算证据吗?后来汉姆威尔认出那位军需官就是亨利·弗兰特。当时你也在场的,就是我们刚从利物浦过来,去拉塞尔广场拜访那次,你去接弗兰特的儿子回学校那天。” “但您能证明弗兰特先生与那起诈骗有关吗?”我问。 “我儿子能证明,”诺克先生说,“他跟汉姆威尔说了。” 我本来想指出,听说的事远不能作为证据。可想了想还是说:“弗兰特先生那时热情地欢迎了你们,你们似乎是他的贵宾。” “因为我就是贵宾啊。他并不知道我跟桑德斯中尉的关系,也不知道我到这个国家来的真正目的。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写信告诉他我的那次到访,弗兰特只知道我是个有钱的美国人,想来英国投资,是一个对他有用的人。为了确保他对我们毫无戒心,我可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您到的时候,在名片后面写下了卡斯沃尔先生的名字。” 诺克先生皱了皱眉。“你的眼睛真厉害啊。那只是让弗兰特更加欢迎我的手段。我必须立刻见到他。这两个人关系紧张,大家都知道。所以我说我这次来,是想向他咨询讨回卡斯沃尔先生的坏账的事情。一个人肯定欢迎跟自己有共同敌人的人,这个办法我屡试不爽。当时汉姆威尔立刻就认出了弗兰特。” “可是汉姆威尔先生的指认并不能证明弗兰特先生有罪啊。” “当然不能。”诺克先生说,“我也不想打草惊蛇,希尔德先生。我相信是弗兰特下令杀死我儿子的,因为他威胁要曝光让他们暴富的肮脏交易。只可惜我没法证明。” “那您为什么不求助于政府——” “拿什么去求?就凭只有一个黑鬼的证词支撑的指控?汉姆威尔先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可是……唉,这点相信我不用多说了吧。你还得记住,我是个美国人。相信我,我试过常规途径,可是都失败了。” 我心想,也不算完全失败,在诺克先生的努力下,伦敦城里的流言甚嚣尘上,卡斯沃尔先生也听到了。 “不过,还有其他办法。”他发现我有点恐惧便赶忙接着说,“是在法律范围内的,希尔德先生。我不会堕落到去触犯法律的。总之,在我心里我就是坚信弗兰特先生要对我儿子的死负责,只是没法证明这一点。另一方面,我在英国对他的性格和日常所为做了些调查,发现他有些弱点,我可以利用他的其他罪行将他绳之以法。我来英国还有一个原因,查清楚弗兰特在加拿大到底是自主行动还是背后另有人指使。” 我眼前闪过去年维文赫银行倒闭时存款人痛苦的样子。“难道说,您出于和弗兰特先生之间的私人恩怨,一手操控了银行的倒闭,导致所有存款人和利益相关者血本无归?” “不是我操控银行倒闭的,先生。”诺克先生厉声说道,“你这么说可太过分了。这家银行的倒闭是不可避免的,我只是加速了一下进程,确定最终弗兰特难辞其咎,并曝光他贪污挪用款项的事实。” “是您低价收购了那些债券,然后要求立刻偿付?” “我发现你真是无所不知啊。对,那是策略之一。再比如,我让弗兰特相信我准备投资一家英国银行——维文赫先生过世那天,我和弗兰特共进晚餐时就在谈这件事。我有很多有价值的情报。你只需掌握一点消息,再把它准确地送到正确的耳朵里,你就能有了不得的收获。一家银行就像是一个大气球,让它腾空而起靠的是百姓的信任。要是气球被扎穿了,那它只能轰然掉到地上。” “我们终于该说到弗兰特先生被杀了吧。”我直截了当地说。 诺克先生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一会儿。“那起案子发生得太凑巧了,对吧?他这一死,避免了自己和家人受到审判,逃过了公开绞死的结局。还有,他这一死让很多事成了不解之谜,因为只有亨利·弗兰特知道答案。比如说,数量可观的有价证券不知被藏在了哪儿。他的机要秘书给了我一张维文赫银行截至八月的财产遗失清单。” “阿戴尔?不正是他确认了尸体身份吗?” “你的意思是说他的消息可能并不可靠,对吗?也许吧。可是我反而觉得他用不着再隐瞒真相了。我们还是回到那些证券上来:弗兰特可能赌光了,或者在他所谓死亡日期十一月二十五日之前低价卖掉那些证券了。不过我认为不是这样。” “那些证券还能兑换成现金吗?即便在现在?” 诺克先生点点头。“价值是持票人定好的。也就是说你必须清楚之前是怎么定的,以及当然了,交易时肯定会留下痕迹。”他走回自己的椅子,慢慢地坐了下来,“两星期前,这些证券中的一张在里加要求兑换,涉及金额约为五千英镑。当然不是他直接拿出来的,通过了当地的中间人。” “距弗兰特先生死亡过了差不多六个月了。”我指出。 “或者说他失踪六个月。”诺克先生瞥了一眼汉姆威尔,后者又退回阴影里去了,“不过我觉得,很可能弗兰特是在今年一月的时候才重新获得这些证券的。”他停下来,直直地看着我。 我说:“您认为他把它们埋在了蒙克希尔山庄?” 诺克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他对蒙克希尔山庄一带了如指掌。”我接着说,“他从小在那里长大,肯定一清二楚。”我也盯着诺克先生,似乎看到他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汉姆威尔先生和我在冰窖的污水坑里发现的那个小凹槽,是只有好奇的孩子才能找到的地方。” “弗兰特离开蒙克希尔的时候多大,你知道吗?” “十岁或者十一岁。”我记得舞会那晚,我和索菲待在芬德尔宅邸时她跟我说过。我突然非常渴望此时她就坐在我身边。我继续道:“我的消息来源非常可靠。后来他还能再去那里,在英格兰读书的时候他经常跟路易斯皮奇一家待在科利尔兰苑,那点儿距离对于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他很可能经常去看看童年故居。” “啊——”诺克先生大张着嘴,都露出牙龈了,“这……就算这是真的……他为什么要等到一月份才取出来呢?” “因为他埋下证券的时候,肯定是通过下水道进到污水坑里的。当时冰窖是满的,无法从上面进去,对吧?而他不可能预见到秋天的那场风暴导致山体坍塌,堵塞了下水道。” “非常合理,希尔德先生。可为什么要藏在蒙克希尔山庄呢?世界这么大,为什么非要选蒙克希尔呢?” 我冲他笑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知道的还是挺多的,我们第一次处于同一水平。“因为约翰逊夫人。” “她是他的同伙,”诺克先生开门见山地说道,“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 “我十月份在伦敦见过她,就在拉塞尔广场。卡斯沃尔小姐也在蓓尔梅尔见过她。可是在蒙克希尔时她坚决否认自己去过伦敦。” “依我看,这女人就是他的情妇。”诺克先生头一次表露出强烈的情绪,似乎他对于通奸比谋杀还要厌恶,“弗兰特发现大厦将倾的时候,肯定藏起了一大堆拿得走的财富,然后由约翰逊夫人的手,也可能是亲自出马,藏在了蒙克希尔。很可能你看见她的那一天就是他把财富交给她的时候,然后她把东西带到了蒙克希尔。他们的下一步行动肯定是等到风平浪静了再说,很可能会用假名逃到国外去。可是下水道问题阻碍了计划,他们被迫等到清理冰窖时才能动手。于是那天晚上,他们毒死了看门狗,从田庄木屋赶到冰窖,取回了藏在那里的宝物。可是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可能是这对狗男女闹翻了,或者真的只是个意外,约翰逊夫人死了,弗兰特一人带着财富跑了。不管细节怎样,他一旦被抓住就得被绞死。” “这些都只是推测,先生。” “不完全是,是有证据支持的推测。” 我又在脑海里回顾了一下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可这些依旧无法解释您对卡斯沃尔先生的兴趣。”我的嗓音有些沙哑,因为我非常疲惫,而且越来越气愤,“也解释不了您为什么对我感兴趣。” “卡斯沃尔先生,”诺克先生整理着思绪,抿了抿嘴巴,“我在这里以及北美的调查都证明,直到几年前,弗兰特都还只不过是卡斯沃尔的手下。弗兰特刚进入维文赫银行工作时,除了出身,没有任何优势。而即便这一点,也因为他父亲的过度消耗而贬值了。可他还是平步青云,因为他抓住了卡斯沃尔这根稻草。后者是银行的重要合伙人。卡斯沃尔赶在贸易被禁止前把在西印度群岛的资产全部卖掉,所得大部分投资到了这家银行。而那时候,乔治·维文赫已是明日黄花,银行仰仗着他在为人和生意上的声誉还算过得去。表面上看,是乔治·维文赫把弗兰特派到加拿大去处理并拓展那边的生意的。可是实际上,我相信这绝对是卡斯沃尔的主意。弗兰特的秘书也这么认为。 “这样一来,问题就成了卡斯沃尔是不是控制着弗兰特在加拿大的行动的幕后人,是不是他才是该对桑德斯中尉的死负责的人? “而我的调查结果也一次又一次地指向卡斯沃尔,只是我没有证据。希尔德先生,我要的是正义,不是想报仇。我要法律的制裁,法律。”他的脸涨得通红,手紧紧地握着椅子的扶手。他安静了一会儿,稍微平静下来后突然很疲惫地说:“你还记得我和卡斯沃尔为了他在利物浦的仓库讨价还价吧?我那么做有两个目的。一方面,.我们有了一个长久地待在蒙克希尔山庄的理由;另一方面,这样我的律师就有机会检查仓库的记录了。无疑,弗兰特提供给英属北美的货物都是从那里发出的,卡斯沃尔收取了可观的费用。不过这当然无法成为他和弗兰特勾结,或者腐败的证据。而且这个问题在五年前卡斯沃尔从银行撤资、弗兰特跟他差不多翻脸了之后变得更加复杂了——那时弗兰特已经从加拿大回来了,成了维文赫银行的合伙人。卡斯沃尔的离去使得银行的倒闭几乎无法避免,尤其是在弗兰特那么放荡奢侈的生活方式下,更是不可能。弗兰特试图通过贪污来挽回损失,不过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和他的情妇决定孤注一掷。” “要是在惠灵顿别墅被杀的不是弗兰特,那会是谁?” 诺克先生耸了耸肩。“这重要吗?伦敦每天都有几十人失踪,弗兰特肯定是找了个跟他差不多年纪、差不多体形的人骗去杀害了。我怀疑约翰逊夫人在其中扮演的就是麦克白夫人的角色。我对她的印象就是一意孤行,冷酷无情,什么都拦不住她。” 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诺克先生没有我知道得多。 “我们回到眼下的情况吧。”他接着说,声音也有些沙哑疲惫了,“其中一张失踪了的证券易手了。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弗兰特已经逃至国外,更名改姓,居无定所。可是卡斯沃尔还在这儿,我觉得他和弗兰特一样,应该对我儿子的死负责,是他们一起把我儿子的头按在了泥浆里。要是我证明不了他是谋杀我儿子的凶手,我就会利用其他罪行,其他他无法隐藏的罪行,像对待弗兰特那样将他绳之以法。他女儿尚未完婚前,他的地位尤其脆弱。”诺克先生停下来,下巴有规律地活动着,却没发出声音,就像在细细咀嚼这个问题,“另外还有一个可能,如果是真的,那他的地位就更加岌岌可危了:我们证明他和弗兰特其实不是死敌,而是同伙。” “这不大可能,他们相互憎恨。” 诺克先生没搭理我的质疑,继续道:“即便现在,一箭双雕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最大的希望就在于在里加兑换的那张证券。藏书网我已经着手调查是怎么兑现,又是如何转手的了。就像一条锁链:一头拴着这张证券,中间一环套一环地牵扯着每一个经手人。不过这条锁链在二月份的时候断了,这张证券消失了一阵子,但后来又出现在阿戴尔给我准备的时间表上。锁链中所有的环节都跟亨利·弗兰特无关,可是其中一环,布鲁塞尔的一个公证人,我得知他与斯蒂芬·卡斯沃尔有关联。” 结论有些牵强。我忍住一个哈欠,说:“我认为这个结论很难成立。因为卡斯沃尔先生和弗兰特先生之间的仇恨根深蒂固,还有其他理由。” “我马上就要说到这个了。”诺克先生回应道,“同时我想说说其他情形。我敢说弗兰特一定发现保持匿名是很困难的,哪怕逃到了国外。你要明白,金融市场其实并不大,生意可能横跨全球,但其实涉及的人就那么几个。” 我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卡斯沃尔先生为什么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去帮一个他厌恶的人。”另外,我心里想着但没说出来的是,而且他一天到晚想抢人家的老婆, 751a." >甚至不顾她没有嫁妆,前夫还是个罪犯。 “啊!”诺克先生大声说道,像是突然间精力充沛,很想发泄一下,“这就是其中的妙处。我认为他们还痛恨着对方,但与对方保持关系又能获得双赢,而且他们知道对方不敢背叛自己。弗兰特需要把烂账处理掉,还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为了逃脱绞刑他会不惜代价的。而卡斯沃尔能在为弗兰特打掩护这件事上狠狠地捞上一笔,尽可能吸光他从维文赫银行的残骸中偷出来的一点骨髓。不过他不会背叛弗兰特的,首先,他也需要钱,虽然他已经很有钱了。与乔治·路易斯皮奇爵士这样的贵族成婚,是他的私生女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准男爵乔治的要价是不会低的。其次,弗兰特只会一张证券一张证券地给他,这么一来卡斯沃尔没道理中途耍诈。最后,要是弗兰特还活着的话,他就会成为卡斯沃尔和他现在最渴望的东西之间的障碍——这个老头儿愿全力以赴去追求的东西。” “先生,还请您提点。”我冷冷地说。 “我想你肯定明白,我指的是弗兰特夫人。法律上看,她丈夫已经是个死人了,她可以改嫁。可是只要躲在海外的弗兰特先生写几个字发过来,就能轻而易举地推翻卡斯沃尔所有的努力。对,从现实情况看来,整桩生意虽然复杂,却达到了平衡,微妙而又脆弱的藏书网平衡。” 诺克先生往我这边挪了挪身子,虽然他很瘦小,却有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帮我测试一下这个平衡的强度吧。”他如此满怀热情,唾沫都喷到我脸上了,“要是我的假设没错的话,希尔德先生,要是他们的恐惧和欲望真的处在这样一个脆弱的平衡上的话,只需微微一点变动,最轻微的一点挑拨,就能把他们都撂倒。还有谁比你更胜任这个角色呢?” 75 要说我拂袖而去可能有点夸张了。我表现得彬彬有礼,只是态度稍微有点冷淡而已。不过我的确是立刻起身走掉了。我拒绝再听诺克先生的任何提议,或者他精心组织的要我帮他的理由。我也没让汉姆威尔给我叫车,更别说送我回家了。 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街上依旧站满了饮酒作乐的人,以及想从他们身上赚一点钱的人。我在人群之间穿行着。我走到城堡街尾的济贫院,摘下帽子,抬头仰望夜空,想象着看不见的星星。夹带着水汽的冰凉夜风吹在脸上,我终于开始接受一个事实:自打索菲走出芬德尔宅邸的那间小屋,我就永远地失去了她。其实,除了一丝肉欲,我从没拥有过她,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失去。她只是临时把自己借给了我,出于她自己的目的。就像借贷交易一样,手续只是一瞬间的事, 6536." >收取的高额费用却往往是借贷者难以料到的。99lib. 几分钟后我回到了斯特兰德街。我走得很慢,已经累得不知道疲倦且心力交瘁,丝毫没在意是否被跟踪了。恍惚中我觉得自己正坐在浮肿的双脚上,沿着人行道漂浮,而且左边的鞋子进了水,因为鞋底磨破了。 我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在诺克先生那里发生的事情。我在疲倦的时候脑子总会呈现出虚假的清明。诺克先生很坦白,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实在太想为儿子报仇,急切地想看藏书网到进展,再加上年纪大了,大脑在退化,或是这些因素综合起来的缘故。抑或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假设、每一次信心表露都是装出来的,为了一个我尚且不知的目的。 今晚的事不过是一系列事件的最新进展。从开始到现在,我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亨利·弗兰特、斯蒂芬·卡斯沃尔,现在是诺克先生;还有弗洛拉·卡斯藏书网沃尔,甚至也包括索菲——尽管我心中挣扎着想要把她归入我所在的受害者阵营。我不能否认差点儿就接受了诺克先生的提议,因为那个目标与我的期望那么接近。可是这个计划最糟糕的地方是:要说谁最想杀死弗兰特先生,那非诺克先生本人莫属。我实在无法消除这个想法。 我停下来,靠在一排栅栏上,脑子里的某根神经终于意识到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接着往前走,那脚步声也跟着响了起来。我重复了几次这样的试验,结果都一样。虽然伦敦是个喧闹的都市,可到了晚上还是很安静的,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可此时我的身体实在太疲惫了,神经又被焦虑所折磨,没能从这不寻常的脚步声中听出警示意义。 诺克先生针对死敌的伟大计划是这样的:他要我监视索菲,再通过她监视卡斯沃尔先生。克里奇太太显然非常乐意告诉汉姆威尔先生一些信息,她就通报了那天下午我跟她的女主人在墓园的会面。诺克先生也是从她那里得知我被赶出蒙克希尔山庄的真正原因的,据此,再加上自己的观察,他正确推断出我对索菲娅·弗兰特心怀爱慕。他甚至进一步推测出我刚认识卡斯沃尔先生的时候,曾被他雇来干过些秘密差事。于是我第一次去女王大街的时候他派汉姆威尔跟着我。那次我是去找大卫·坡或者亨利·弗兰特的,幸亏他这么吩咐了,汉姆威尔才在我遭到艾弗森先生雇来的歹徒袭击时及时救了我。而现在,诺.99lib?克先生希望我做出回报。 今晚诺克先生也在我面前挂起了可能的诱饵:他暗示说要是我把索菲变成了他的眼线,我就有希望赢得索菲。一旦卡斯沃尔先生声名扫地,她除了我别无选择。诺克先生答应我说,要是一切进展顺利的话,他一定会帮我获得一定的地位,以便养得起她。可是这个承诺太虚了,也没给我什么保证。我觉得只要我答应帮他把斯蒂芬·卡斯沃尔拉下马,并找出惠灵顿别墅那名死者的真实身份,他会答应我任何东西。最终,我不相信这个美国人了,于是就没告诉他那截手指的事,当然他也就不知道那个牙医的存在,以及那个牙医今天还出现在艾弗森先生店里的事。 我努力站直身子,跌跌撞撞地朝斯特兰德街走去。比身体更为糟糕的是精神上的绝望。诺克先生的提议给了我一个赢回索菲的机会,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诱惑。我差一点就屈服了,因为一想到能把索菲从卡斯沃尔那个人渣那里救出来,我就忍不住激动。 我又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慢吞吞的,就像我自己的脚步声的回音。复仇女神跟在我后面,她知道无须匆忙。 困住我的是,在过去六七个月中,我已经受够了被别人操纵的苦,我就像布偶戏里的庞趣先生一样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要是我接受诺克先生的提议,就得把索菲变成我的玩偶。其实她决定嫁给卡斯沃尔先生是非常理智的。他们一个有钱,一个缺钱,虽然一个暮气沉沉,一个青春貌美,可若反过来看这也是个优势,因为这段婚姻注定持续不了多久。她如此选择肯定不是出于爱情,我怀疑那老头这么渴望得到她也不是因为爱慕,而不过是出于纯粹的占有欲,想成为她的主人,跟爱情完全无关。那就可谓各取所需了。没有爱情的快乐婚姻从古到今比比皆是,可没有钱的快乐婚姻却无从觅及。就像弗洛拉·卡斯沃尔小姐说的,男耕女织是没法支付生活的账单的。没有钱,吃什么,穿什么,怎么供养孩子? 我已经走到岗特院门口了。这里当然没有煤气灯照路,街角只有一个油灯笼,微光摇曳。我对自己说,自打索菲今天下午跟我告别,之后什么也没改变。 走到通往三号的台阶前时,我停下来,靠在栅栏上,转身回头看巷子里。我听到远处有马车跑过的声音,嘚嘚的马蹄声,挽具的叮当声和车轮在路上颠簸的声音。我没有听到脚步声——最后几分钟里它们停住了。我跟自己说伦敦是个每晚都在上演无数戏剧的地方,没有理由说这些脚步声就属于我的小悲剧。可现在脚步声没了,我反而莫名地紧张起来。 啊呀波,我默默地对自己念叨,啊呀波。 76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去喝 5496." >咖啡,没洗脸,没刮胡子。我起得很晚,睡得迷迷糊糊的。 一辆关着门的黑色小马车停在街角的灯柱边,看起来已经很破旧了。我走近时门突然开了,一个皮肤黝黑、穿着邋遢的黑色外套的家伙探出头来,问我去考文特花园最近的路怎么走。 同时,另一个同样穿着黑色外套的人从马车的另一边绕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臂。然后第一个人99lib?揪住我的衣领,两个人夹着我,把我推进了马车。第二个男人跟了进来,并砰地把门关上。马车马上启动了。 车里挤了三个人,几乎动弹不得更别说挣扎了。窗帘都拉起来了,黑乎乎的。第一个人用手卡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头往后拽。我感到一把刀搭在了我的喉咙上。 “别动,伙计,”他低声说,“别动,否则出了事就不好看了。” 马车吱吱嘎嘎地穿过喧嚣的伦敦街道,里 9762." >面正进行着一种仪式——我是深思熟虑才用了“仪式”这个词。抓我的人非常熟悉这一套,熟悉到有些漫不经心的地步了。第二个人把我的手腕绑在前面,往我嘴里塞了块脏兮兮的破布,最后把我的腿也绑在了一起。 现在我被捆成一团扔在座椅上,喉咙上还顶着把刀。没有一个人说话,小小的空间里充斥着呼吸声和人的体味。我努力想搞清楚眼下的状况,可是毫无头绪,因为恐惧妨碍了我的思维。我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自己的愚蠢,怎么还待在岗特院,没有换个名字逃到藏书网另一个城市去。又一次,我的人生成了未知,而且情形十分凶险。 马车停了下来,我听到车夫从车顶跳下,然后是沉重的铁门门闩拉开、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马车又动了。我的头被一把抓过去,眼睛被蒙住了。马车的门开了,一股新鲜的空气吹了进来。车里的一个家伙跳了下去,一人拉一人推,一起把我拽了下去。没过一会儿,我就被两个人夹着走了。 因为双腿被绑住,我没法走路,那两个人只能气呼呼地诅咒着,把我拖过鹅卵石地面。我的靴子一路磕碰着。他们把我拽进了一个满是锯末和清漆味的地方。这时,我的噩梦进入了更可怕的阶段。毫无征兆地,我被强壮的胳膊夹着拎了起来,身体忽而横着忽而竖着,被抬起来又放下去,头上还遭到轻轻的一击。随后传来一声大笑,而且是非常自然的愉快笑声,与严峻的场合十分不协调。 “这家伙..太长了,”一个人说,“看来得把他的脚砍了。” “不用,”另一个人说,“把他的靴子脱了就行了。” 我的靴子被粗暴地脱掉了。我现在仰面躺着,胳膊、头顶和穿着袜子的脚都顶着坚硬的木板。一个沉重的东西压在了我的腿上,我不自觉地抽了一下。然后又有东西加了上来,接着是第三个。我尽量伸长了被绑着的手摸了摸,摸到了一只靴子的鞋跟。 “喂,小子。”第一个人的声音说,“这里有气眼,你可以呼吸。不过这气眼不够大,你要是傻到自讨苦吃,就不够了,到时你就喘不过气来了,知道不?所以老实点儿。” 一开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我没觉得呼吸有什么问题,除了刺鼻的锯末和清漆味,以及强烈的马粪臭味。然后我听到头上几英寸的地方咔嗒一响,光线没了,一下子就有了被关起来的感觉。一阵震耳欲聋的噪声响起,耳边到处是乒乒乓乓的锤击声,声音如此之近,感觉钉子差点儿就要钻进我的身体里了。外面肯定有两三个人一起在敲钉子.,在里面听起来就像在听打鼓一样,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他们把我钉在了一个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的盒子里! 可怕的画面立刻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试着预测了一下这盒子的形状,再把黑色的马车及那两个人乱七八糟的衣服联系起来。我明白了,这盒子不是像棺材——它就是一个棺材。 77 我要被活埋了。而我束手无策,只能惊恐地等待死亡慢慢降临。 抓我的人把我抬上了另一个运输工具,可能是一辆封闭的货运马车。我感觉在路上走了几个小时,不过可能也就几十分钟。没有测量工具,时间的长短全在人心里。 我努力挣扎——当然要挣扎了。可是棺材实在太小,加上我的靴子和帽子也塞在里面,空气又少,最要命的是我的手脚都被绑住了,实在是没法动弹。我能做到的仅有从干得冒火的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咽声,还有就是拿胳膊肘顶两下棺材壁。这样弄出来的声音估计连紧靠着棺材坐的人都听不到,更别提大街上的行人了。 我的脑子差不多瘫痪了。我真希望可以吹嘘说面对危险我面不改色心不跳。抽象地说,当你无法逃脱死亡的时候,确实最好去直面它。可是此时我全然没有如此高贵的想法,我要呼吸——我要活着——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马车停了下来,我朦朦胧胧地听到一阵嗒嗒的马蹄声,然后是一个冲力,接着有人敲了敲我这小小监狱的屋顶。有人在笑,是歇斯底里的尖声大笑。棺材晃动着,撞击着,剧烈地倾斜过来,再加上一阵不规则的咚咚声,我判断出现在正在上楼梯。过了一会儿棺材又被放平了,我听到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不过听不清内容。 棺材里响起吱嘎声,仿如呻吟和尖叫——有人在起开盖子。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有一根撬棍伸进来太多了,差点儿插到我的头,可我的心中却爆发出强烈的幸福感。 “把那些破东西拿掉。”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摘掉眼罩。” 有人把破布从我的嘴里扯掉了,我一阵干呕,想说“给我水”,却没发出声音。一只手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扯起来,解开了蒙住眼睛的罩子。强烈的光线射进眼睛里,刺得我呻吟出声。眼前白茫茫的我啥也看不清,于是赶紧闭上了眼。 “给他点水。”那个声音说,“然后你们走吧。” 一只手从后面托住了我的头,一个金属容器顶住了我的牙齿。一时间好像全世界都是水做的,从我的脸上哗哗流过,顺着衣领、脖子一直往下流,灌满了我的嘴并呛进了喉咙,差点儿呛死我。然后杯子被拿走了。 “还要,”我声音沙哑地喊叫着,“还要。” 杯子又回来了。我虚弱得都喝不到足够的水来满足自己。 “你们走吧。”那人命令道。 我听到一阵脚步声——有两个人——还有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我的睫毛上沾着水珠,不知是刚才那个金属杯子里的水还是我的眼泪。我一点一点慢慢地睁开因光线太强还紧闭着的眼睛,看到了塌陷的天花板上满是裂缝,泥灰掉了很多,露出里面的木条。 “坐起来。”那声音说。 我用被绑住的手支撑着棺材沿儿,费了半天劲,终于坐了起来。先是看到一顶像绞刑法官戴的那种黑色天鹅绒帽,以及帽子下那一大团乱蓬蓬的灰白头发。视线往下移,在差不多平视的高度我看到了那张脸,是意料之中的人。 “艾弗森先生,”我叫道,“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干什么?” “等一下你就会舒服点了。”他从轮椅里往前探,仔细观察我的脸,“尽量扭一扭四肢。往后靠一点,再往前。是不是感觉好多了?还想喝水吗?” 这次我贪婪地喝了起来,等我喝完,艾弗森先生又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过水壶再给我倒满。这个跛子像以往一样穿戴整齐。一身飘逸的长摆黑衣,衣摆上有用褪色的金线绣的降神术符号。他的手杖正顶着棺材底,桌上摆着一把袖珍手枪。 我四下张望,发现屋里不止我们俩,窗边还有一个背对着我们坐着的人。他身穿一件脏兮兮的褐色外套,头戴一顶老式三角帽。 “你真是个傻瓜。”我的主人和蔼地说,“你不该回去的,你应该远走高飞。去七面钟街打听可不安全,你上次来的时候我就给了你暗示。不过我想,像你这么年轻的人是不懂得接受教训的。” “暗示?”我的怒气爆发了,“你把那些恶棍叫暗示?你到底想干什么,先生?” “真相。你昨天为什么去我那儿?”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让我早死,但我实在厌倦谎言了,于是干脆实话实说。“我会去是因为你的那只鸟,”我看到他的眼里冒出了一丝理解的神色,“就是那只会叫啊呀波的鸟。” “那只该死的鸟。”艾弗森先生用手敲了敲枪柄,“我是看在顾客的分上才忍了它那么久的,后来我再也受不了了,再也不想见到它或者听到它的声音了。” “我写了一份备忘录,”我说,“记下了所有这些事,从我第一次见到亨利·弗兰特开始,包括我在女王大街调查到的事。” “啊,是吗,你是不是还请了一堆律师见证,还发了一份给财务大臣?我说希尔德先生,不要犯傻了,要是你真有那样的打算的话,早就到治安官那里报案了。” 他说对了。在蒙克希尔山庄的最后一晚,我倒是想过写一份这样的备忘录,可惜它现在仍躺在岗特院,还没有完成。 “得了吧,”艾弗森先生接着说,“我可不信。就算写了也没关系,我们很快就能从你嘴里挖出真相了。” 接下来我们俩都没说话,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浓重的甜味。我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艾弗森先生坐在棺材旁,那个老人坐在带木栏的窗户边的扶手椅里。我能听到远处街道传来的喧闹声,房子里也有各种噪声:楼梯上的脚步声,从下面传来的敲击声,还有一个女的在唱摇篮曲。我周围就是生活,充满了奇迹的生活。这么美好的事物我怎么舍得离去啊? “先生,”我冲着那个穿褐色衣服的人叫道,“求您了,求求您,救救我。” 那个老头没作声,似乎完全没听见。 “他的心思不在这里。”艾弗森说。 我转过头看着艾弗森。“先生,如果你希望我清楚地回答你的问题的话,最好给我弄点吃的来。并且人道一些,让我上个厕所吧。” 艾弗森大笑,露出一口人骨或象牙做的假牙,反正就是一看就很贵的那种,这让我想起那个牙医以及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神秘联系来。“希尔德先生,我会让你很舒服的。”他慢慢挪到椅子边,两手一用力把身子撑起来,然后动作熟练地松开右手抓过一根拐杖夹到腋下。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身子微微晃着,左手抓着棺材沿儿,脸上挂着一副胜利的表情。他个子很高,像一座山一样立在我面前。“可是首先,我想先看一下你兜里的东西。” 他的大手在我的衣服里敏捷快速地翻找着,拿走了我的笔记本、钱包、小刀和孩子们在我离开蒙克希尔那晚送给我的红底白点的手帕。他仔细检查了每一件东西,然后全都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最后他终于满意了。 “我会叫他们拿个壶来的,还有吃的。” “你不会让我就这么一直待在这里面——棺材里吧?” “嗯,这样是很不方便,而且我没有理由不把你放出来,反正有人看着你呢。” “不把我的手解开的话,对我、对他们来说都很不方便。” “我可不觉得有放开你的手的必要,希尔德先生。反正总会有这个那个让你或让他们不方便。”艾弗森拿起桌上的手枪,一拐一拐地朝门口走去,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再会。”他说着做了一个华丽的手势,这个手势让我想起记忆深处某个快要消失的鬼影。 他走到楼梯口,留下我跟那个老人继续待在这个充满惨淡的四月阳光的房间。我听着楼梯上一跛一跛的脚步声一直到了楼下。 “先生,”我冲着那老头叫道,“您不能坐在那儿袖手旁观,他要杀了我,难道您想做个杀人的帮凶吗?” 没有回应。他连动都没动一下。 “您是艾弗森先生的父亲吗,先生?您不希望您儿子的灵魂沾满一个人的鲜血吧?” 除了我自己99lib?声嘶力竭的叫喊外,什么回音也没有。房间里突然亮了起来,因为太阳照了进来,窗前的尘埃在阳光里飞舞,椅子的扶手和靠背上尘埃层层。我脑中的一个猜测渐渐变为确定——这个褐衣人谁也帮不了。 我又憋了足有一刻钟,是根据远处的教堂钟声判断的,可我要的便壶还没来,我要憋不住了。 终于门开了,两个穿着脏兮兮的黑衣服的人进来了。就是他们俩今天绑架了我,我相信昨天晚上跟踪我的也是他们。不过我没看到他们的脸,因此不是很肯定。我怀疑十二月我第一次到女王大街的时候也是他们袭击的我。第一个人拿了个夜壶,边走边漫不经心地挥着;另一个端了个木盘,上面有一块面包、一小块奶酪和一小杯啤酒。他把木盘放在窗台上,离那个褐衣人的胳膊肘很近。这两个人显然都很习惯他的沉默了,因为他们都没多看他一眼。 “那是个蜡像吗?”我声音颤抖地问。 “反正你在莎尔文蜡像馆绝对见不到。”第一个人把夜壶放在桌上,“那是老艾弗森先生,听候您的吩咐,先生。” 他们把我从棺材里拉出来,我这才看到棺材是搁在一对长条凳上的。他们不怀好意又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笨拙地使用夜壶,幸好后来又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你绝对想不到她的皮肤这么白。”其中一个说。 “那是因为有伤口反衬。”另一个说,手在袋子里叮叮当当地玩钥匙,“等你走近了,就会看到一堆雀斑,你就看好了。” 他们就这么装作很客观又很懂的样子讨论着某个对象,我则在一边尽力用绑着的双手解开扣子。他们的话听起来就像一对评论家正对着萨默赛特宫展厅里的一幅不怎么样的画挖苦。我夹着双腿靠近了一点,发现能越过他们的肩膀看到下面的院子。 下面有两个女人,一个老一点,另一个年轻一点。老一点的那位个子很高,但背驼得像弓一样,仿如另一个人灰色的影子。另一个身材矮小,像个孩子似的,外套和内衣被脱掉了,上半身光着。但我很快就发现她不是个孩子,因为她的臀部和乳房。再看一眼,我认出那是玛丽·安,住在后院狗窝里的哑巴姑娘。 “他今天早上打的,”其中一个人说,“真后悔我没看到。” “她晕过去了吗?” “晕了一次,后来他们用水把她浇醒,他接着打。” 我看着那白皙的后背上如渔网般的鞭痕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老女人正往她的后背上敷东西,估计是疗伤的药膏,玛丽·安颤抖着,有些畏缩。衣服上满是血迹,有的已经凝固了,有的还很新鲜。 “蠢娘们儿,”第一个人说,“跟头畜生似的。” 他恼火地移开窗扉,直到窗户大开。接着他把我推到一边,就像我是一把椅子,然后他拿起了夜壶。两道拦住窗户的栏杆之间的缝隙正好够把夜壶伸出去,他尽量往外伸,然后翻转夜壶。 “泼水——啦——”他喊道,他的同伴则高声大笑起来。 我现在离窗户较远了,看不到下面,可我很高兴。我费劲地捡起面包和奶酪,为了保存体力努力着,自打吃完汉姆威尔给我的那块三明治之后就再没吃过东西了。那两个人还站在窗边鬼哭狼嚎地笑着,过了一会儿,他们的笑声消失了,我估计是那女人躲进了狗窝,坏了他们观赏的兴致。 我渐渐意识到这两个家伙都喝醉了,因为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酒味,还夹杂着其他怪味。像他们这种人可能一天到晚都是醉的,不过从动作来看,他们现在可不只是有一点醉。其中一个还撩起上衣,一屁股坐在了窗台上,无疑是希望下面的女人能看到他。然而,这一个越来越闹腾的时候,另一个却渐渐安静下来,长满痘的脸慢慢变白。最终,他低声说了句什么,拉开门闩走掉了。剩下的那位把我拽到窗口,结果打翻了啤酒。他把绑着我的手的绳子又系在了窗栏上。 “别跑啊,小美人。”他嗓音粗哑地说,“我去办点事,马上就回来。如果姑娘们回来,你告诉一声,嗯?” 他很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走出房间,砰地关上门,用钥匙把门锁上了。我等了一会儿。下面的院子空荡荡的,狗窝的门关着,被烟熏黑的砖墙像山崖一样包围着我。那人说他去办点事,我猜他是拿酒去了,也许就是去街对面我昨晚待过的那个酒馆了。 我扭了扭手腕,绳结牢不可破,不过系在窗栏上的结打得很马虎。首先,位置不对,绳子没有完全拉紧,我的手还有一些活动空间。其次,那个结打得远不合格。我努力地弯过手腕抓住绳结,然后用牙齿咬住另一边,开始拉扯,同时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我撕咬着那浸满柏油的粗绳子,后者就像玻璃一样割着我的皮肤。宝贵的几分钟过去了,绳结松动了,不一会儿我的双手就可以离开窗栏了。 但我的手腕还被绑着,而且绑得太紧,血液都不流通了。我用牙齿试了试,发现解不开。我的双腿也被绑着,绳结系在我够不到的腿后。我想移动就只能痛苦地挪或者跳,不仅声音很大,而且一次只能移动一两寸。 我费了半天劲才挪到门口,试了试门把手,确实锁上了。我低下头朝钥匙孔里看,发现钥匙也抽走了,所以也不可能把门推开一点缝,然后伸手从外面开门。而且这道门很结实,还用铁皮加固了。我怀疑艾弗森常用这个房间来关人。 我又跳到窗边往外看。玛丽·安从狗窝里出来了,在门口蜷成一团,手里拿着根冒烟的泥管子。窗户开着,但我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声,所以不敢喊她。 我环视屋内,发现这个房间里没有壁炉,除了两把椅子、那对条凳、棺材和一个很大的包铁箱子外,就没有其他家具了。最后,我的视线落在了老艾弗森先生身上。他坐在那里,两腿略微分开,蜡黄干瘪的脸朝着窗外,两只戴手套的手放在腿上。他的衣服上布满虫子咬的洞,还蒙了一层细细的如绒毛般的灰尘。外套没扣,露出里面的马甲。我的视线停留在左边的马甲口袋上,从里面伸出来一支铅笔头。 我轻轻地从口袋里把铅笔抽了出来,笔头竟然是削尖了的。我疯狂地在屋里寻找能写字的东西,最后视线还是回到了尸体上。我用手轻轻碰了一下他帽子的一角,他没动。于是我伸出双手把他的帽子摘了下来,希望在里面的帽箍上找到个标签。假发跟着帽子一起带下来了,不过马上又与帽子分开,掉下去,落在光光的头颅上,扑起一阵灰。这个动作还让几片黄色的碎屑落到了老艾弗森先生的肩上。 我朝帽子里面看了看,发现为了让帽子跟头更贴合,里面塞了些纸片。纸片都变脆了,有些还碎了,不过还有几张完整的。我挑出最大的一片,轻轻地打开。是一张收据,证明一个叫弗朗西斯·柯克的屠夫于一八〇七年六月九日收到了阿道弗斯·艾弗森的十七先令三又四分之三便士。收据的背面是空白的。 我把这张收据放在窗台上弄平,用木盘压住一角,另一边用剩下的奶酪压住。我从没想过两只手绑着还能写字,可是绝望是最好的老师,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一个单词、 4e00." >一个单词地划拉下了这条消息:99lib? 不论谁,把这张条子送到诺克先生或者是他的黑人秘书汉姆威尔手上,都会得到五英镑。他们住在布鲁尔大街北面,从大普尔特尼街往西边数第二栋房子。我被关在七面钟女王街的艾弗森店里。 我拼命把窗户推开,玛丽·安还坐在那里抽烟,她没看向房子这边。我听到下面有动静,但分不清到底是从屋子下面的院子里,还是从某扇开着的门或窗户里传来的。无论从哪里我都不敢喊她,让她看过来。我试图尽可能靠近窗户,把绑住的双手伸出去晃,希望能被她瞄到。就在这时,我惊恐地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已经快到门口了。 反正也没什么损失,我就把手伸出去,扔下了那张纸条。我这么干时,玛丽·安正好转过头来,可能是被通往后厨的门边的什么人的动作或笑声吸引了。她这一转头,正好看见我了,吓得眼睛都睁大了。那纸条从我的手指间飘了出去,她的视线就一直跟着它。 门锁转动,门砰地被推开了。那个把我系在窗栏上的家伙撞开门冲了进来。他用血红的眼睛迅速扫视了一圈房间内部,观察着他离开后是否发生了变化。他突然斜穿过来猛地给了我一巴掌,把我打趴在棺材上。 “滚进去,你这个该死的浑蛋。”他的语气很严厉,但音量却像是耳语,似乎他也怕被别人听到,那样他的失职就会被发现了,“进去,听见没。” 他俯下身用力把我拖到棺材边,拼命地把我塞进去,结果我只能笨拙地侧躺着。他试图把我的头也按进去,我的鼻子撞在棺材板上,流出了鼻血。接着我听到他在房间里快步地走来走去。我撑起胳膊看,见他把尸体上的假发重新戴好,又扬起一阵尘埃。他没注意到铅笔。他往窗外看了看,不过似乎没看见什么值得担心的。 可是,他转过身的时候撞在了尸体前伸的左腿上,引发的震动让死者戴着手套的手掉了下来。一声断裂声,像是撕开布料的声音。虽然动作不算大,但足以让那只手掉落到椅子下面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尸体一定是太僵硬了,才会断裂。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其中的真正含义,才明白那么一个小小的撞击却能引起如此大后果的原因:那条胳膊早就断了。 那家伙却没发现自己干的好事。当然他感觉到碰到了什么,于是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老艾弗森先生,以为这个老家伙还能打他。 手套从断手上脱离,显然手套要比手大——也许是后者萎缩了,那只手便暴露在了空气中。我看着黄黄的、像打了蜡一样的皮肤,指甲很长,手指上布满墨迹一样的斑点。大脑中的某个角落,一个离眼前的危机很远的角落闪过一个念头,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手。接着我几乎是带着痛感发现那只手的食指缺了一截,记忆渐渐清晰起来,我立刻记起在夏洛特大街的酒馆里,坡先生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摊了一桌子,然后是女服务员的尖叫。 一个少见的死人手指的标本,是我的教授借给我的。只不过现在这标本好像不是那么少见了。 78 晚上,那个把我抓来的家伙又重复了一遍早上的残酷游戏,还是在艾弗森先生的亲自监督下进行的。他的在场让那两个家伙小心百倍,就在他们要钉钉子时,艾弗森先生挥手让他们走开,然后看向棺材里的我。 “别白费力气了。”他说,“只有一个小时左右。好好歇着,好吗?睡一会儿,希尔德先生,做个梦,嗯?” 他做了个手势,两人立刻把盖子合上了,铁锤声像炮弹爆炸一样响了起来。接着他们把我抬下了楼,把棺材送上了一辆等在门口的车——可能就是把我送到这里来的那辆。车子开动了,速度比来时要快得多。一开始我还能听到街上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我还能听到打更人在报时。慢慢地,这些声音都消失了,车速更快了。 从马车运行的平稳性来看这辆车很可能是两匹马拉的,而且走在收费马路上。这么一来就应该是往北或者往西走,因为往南或者东的话,还要在伦敦城里逛很久才能上收费马路。有时货车的隆隆声也会传进我这个小小的木头监牢里,我猜马车后面还拉着些货箱,为大都市里永远喂不饱的人运送食物和燃料。 这趟旅程是一次死亡之旅,是去往地狱的前奏。我的手腕和脚仍然被绑着,嘴巴又被堵上了,靴子和帽子也塞在棺材里。我动不了,看不到,彻底被剥夺了行为能力,也彻底被剥夺了希望——概括起来差不多等于我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我躺在棺材里,忍受着颠簸,不禁产生这样的念头:我可以放弃任何东西,包括索菲,甚至自己的生命,只求变成一个不会动的物品,比如一袋土豆或一堆石头之类的,这样就没有恐惧,没有感觉了。 马车离开大马路,在布满沟壑的小路上颠簸时我就更惨了,可是车夫还是一点都没减速。有一次,车子突然向左边倾斜,然后紧急停了下来,没有做任何固定的棺材向侧面滑了过去,直到重重地撞在车栏上才停下来,导致我的身体严重挫伤。我估计是左侧的车轮陷在了路边的深沟里了。我祈祷着撞坏了一个轮子或者车轴什么的——撞坏任何东西都行,都可以增加我获救的机会。可惜没过几分钟,我们又上路了。 我得到的快到目的地的第一个提示是轮子下面变成了坚硬的、震得人骨头都要碎了的鹅卵石路。接着车速减慢,左右摇晃着最后停了下来。停顿对我来说本该是个安慰的,可是相反,它激发了我的担忧,因为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猜出周围到底在发生什么。我越来越冷,身体痛苦地一阵阵抽搐。 我渴望着空气,期盼着光明,我不断地敲击棺材,敲打这个小小监牢的顶棚。我忽然记起一件事来,记起当年在滑铁卢战场上被一匹死马压着,躺在黑暗里的恐怖经历。我尖叫着,过去和现实就像一对情人,拥抱在一起,难解难分。只有恐慌跟我一起待在棺材里,稍有不慎它就会把我掐死。我不断地跟它斗争,强迫自己慢慢呼吸,放松肌肉。 这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轻微的震动也传递到了我的木头世界。棺材被人从车上拉了出去,我又听到撞击声,喉咙一阵犯恶心。棺材倾斜着向前移动,我的脚第一次踩到了底板。然后棺材就这样斜着,抖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厉害。不等我适应过来,棺材转来转去,在又一阵的撞击中下到了地平线以下。 一根撬棍伸进棺材盖的接缝中,钉子拔了起来,几个小时以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微光。虽然只是摇曳着的微弱烛光,可此时对我来说不亚于灿烂的阳光。在这根放在地上的蜡烛的光芒中,我看到两个巨大的黑影正俯视着棺材。头顶上方是格状的房梁。棺材盖被扔到一边,发出巨大的响声。 我想坐起来,却发现四肢不听使唤。一个家伙大笑起来,那股熟悉的杜松子酒味钻进了我的鼻腔。我挣扎着想直起身子,至少把头伸到棺材外。我似乎在一个房梁低矮的地窖里,四周都是砖墙。接着我认出了艾弗森的手下,两个人各拿一根蜡烛。其中一个弯着腰,手里拎着根撬棍;另一个把我嘴里塞的脏布扯了出来。然后他们俩就不理我了,像甲虫一样沿着通往一扇活板门的陡峭楼梯飞快地爬走了。 “先生们,”我嗓音粗哑地喊了起来,“求你们了,看在上帝的分上留根蜡烛给我吧。告诉我这是哪儿。” 其中一个停住脚步,就是那个扯掉我嘴里的破布的家伙,他回头瞄了一眼,说:“你不需要蜡烛的,伙计。你要去的地方不需要蜡烛。” 另一个家伙笑了起来。片刻之后活板门就砰地盖上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黑暗之中。 不同的是我不再被压在棺材里动弹不得了。我毫不怀疑他们把我带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是为了杀掉我,但我至少不能任他们宰割。 接下来这段经历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为了让自己松快些,我把帽子和靴子扔出了棺材,然后慢慢地坐起来。攀着棺材的边缘,我又慢慢地撑起上身,然后左右摇摆并不断加大幅度,直到最后很难看地侧翻着摔出了棺材。这一摔可不轻,我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侧躺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感觉到石板地上湿漉漉、脏兮兮的。 接着我慢慢伸直腿,然后像不相信自己有腿的婴儿一样先跪着。我找到靴子,努力把它们穿上。情形跟之前一样凄凉,只不过换了一个大一点的监牢,我在黑暗中努力地检查着——这很不容易,要知道我的腿和手都还被绑着呢。我特别看了看通往活板门的那一段楼梯,门关得很严实,不过有一个角落透出了一丝亮光。我试着用肩膀顶,但门纹丝不动。 从楼梯上下来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像被咬了一口。我尖叫一声跳开了,听到铛的一声,似乎地窖里还有一个和我一样惊恐的动物。不过理智很快就帮上了忙,我意识到左脚踩到的不过是起下来的棺材盖上的钉子而已。 我跪下去,用冰凉笨拙的手在地上摸索着,直到碰到棺材盖。我顺着盖子边缘摸过去,摸到了细细的钉子尖和楔形的边缘。总共有六个。我把捆着的手腕凑了过去,开始用它们来锯绳子。 我都不知道当时怎么来的那股劲,清醒的那部分大脑似乎都已经认命了,没想到还有另外一部分,更深层的神经还要继续挣扎。正是这根神经驱使着我,不顾膝盖和手臂上的疼痛,反复在钉子细细的尖头和坚硬的边缘摩擦、割扯绑着手腕的绳子。 我无法估算时间,可能磨了有半个多小时吧,绳子断了一股,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可是磨断第二股绳子却费了好大的工夫。我在钉子的楔形边缘上不断锯绳子,把钉子尖扎进绳结里,上下移动。有时我会发狂地大叫,想用牙齿扯断绳子,幻想着这样不行的话,或许换种方式就可以了。 摩擦时铁钉蹭着皮肤,带来剧烈的疼痛,有时还会不小心被钉子尖扎到手臂。我疯狂地磨着,绳子断开时我完全没准备,两手瞬间分开了。我跌坐在自己的脚上,泪流不止,拼命地伸展终于回归自由的双臂,仿佛这是一双翅膀。我又抬头看了看,第一次看到活板门上漏下来一丝 5149." >光线。天亮了。99lib? 我强迫自己赶紧处理腿上的绳结,它是绑在腿后的,摸都摸不到,所以也没法用钉子来磨。而此时我的手还很虚弱。最终没等我开始动手,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赶紧拖着双腿爬到楼梯边,倒在楼梯下面的地上。门闩被拉开,吱呀一声,活板门被掀起来靠在一面墙上,明晃晃的光线如潮水般涌进了地窖,比我想的要亮多了。沉重的脚步顺着楼梯走下来。 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晃了我一下,我铆足了力气转过身去,蹬直了腿,伸出手朝那张脸抓去。来人一声惨叫,我的指甲划到了他的眼睛。他慌忙站直身子,结果被棺材盖绊倒。我爬上楼梯,朝那块长方形的光明奋力前进。摔倒的人在我身后大声咒骂着。 “希尔德先生,”我的头和肩膀刚爬出那个活板门,就听到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这样真的不行。” 我转过头,看到四英尺外,艾弗森先生坐在桌边的一把椅子里,手里端着枪。他没再穿那件职业道袍了,换成一件褐色的户外外套,拐杖靠在桌边。 “合作点,把手举起来。”他接着说,“慢慢爬上楼。不,不要,约瑟夫。”他对下面的人说,“现在把他交给我吧。” 我笨拙地爬出地窖,到了一个貌似是厨房的房间,挣扎着站了起来,四下打量。此时我肯定狼狈极了——没洗澡,没刮胡子,外套破了,身上满是瘀青和被割伤的口子,大部分是晚上为了磨断绳子弄的。我转身面对艾弗森。 他已经站起来了,手里拿着枪站在厨房中间,拐杖还靠在桌边。他见我一脸惊奇的样子,嘴角微微一笑。 “真是个奇迹,不是吗,希尔德先生?真是太有教育意义了。院子里有一个厕所,约瑟夫和我跟你一块去。” 他们把我带到厨房后面的院子里,看着我一拐一跳地穿过泥巴地进了厕所,而我上厕所时必须开着门。我坐在马桶上,发现院子尽头的房屋后面,有两栋带烟囱的现代建筑,大概离这里六七十码远。艾弗森注意到我正在观察。“没人听得见的,”他评论道,“你最好还是省省力气。” “我们这是在哪儿?” 他耸耸肩,显然是认为就算告诉我也没关系。“我们在基尔伯恩村的北面,一大片建筑工地之间。这里曾经是个农场,周围的土地都是农场的。那边有着高高的烟囱的房子是家疯人院,他们对于救命的尖叫声早都习以为常了。旁边的那个房子——看到了吗?带钟塔的那个?是济贫院。这个设置真不错,两边关着的人可以在警卫的监督下互相走动,这片城区的设计非常合理。” 我站起来,扣好裤子。“我真不知道你抓我来干什么,求你放了我吧。” 他没搭理我。“这儿还有私人墓地。你往门外看,看到那排酸橙树后面的墙没有?疯子和穷人有一个共同点,死得都比较快。想想脆弱的村里人吧,他们还剩什么呢?不过能在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崭新的大街、广场、大厦里住的人,也不会介意跟这些不幸的人在最后的审判日号角声中分享这块墓地的,对吧?有了私人墓地大家都很高兴,干什么都方便,真是太好了,你同意吗?”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别着急,希尔德先生。墓地还有教堂司事,一个很可靠的人,虽然模样不是很好。” “他还会给老板提供棺木?” 艾弗森看了我一眼,飞快地点了一下头。 我说:“肯定还要在把我抓到这里来的那些人的帮助下吧?” “你说得很对。不要以貌取人啊。”他瞥了一眼站在厨房门口的家伙,“是吧,约瑟夫?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人。如果可怜的教堂司事太忙了的话,他们甚至还会帮他掩埋死者。”他指了指酸橙树那边,“那道墙上有个门,教堂司事和他的助手可以非常方便地到墓地去。” 艾弗森同意让我用水龙头,哗哗的水浇在我的脸上,我也喝了个饱。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他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埋在那块疯子和穷人的墓地里。我也知道他不会在乎我被放进墓坑里时是死了还是还活着。 “先生,”我在我们一起走走停停、慢慢回到房子里去的时候问,“我能私下跟你说句话吗?” “再好不过了。”他停下来示意约瑟夫靠近一点,对那家伙说,“ 90a3." >那匹马备好了吗?” “好了,先生。” “那你骑回市里去,今晚用车把以利亚带回来,大概六点钟吧。不过你先得把这家伙的手从背后绑好,再把他腿上的绳子解开。” 约瑟夫照做了,我觉得这家伙简直是乐坏了,恨不能把我的手勒断。等他走了,艾弗森用枪管把我推进厨房。 “好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这件事我真的没搞懂。”我等进去了之后才开口,同时眼睛到处搜索可能的武器,“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的那一点信息让我更疑惑为什么我们会成为敌人。” 他冲我笑了笑。“这个说法很不错。” “要是钱的问题的话——”我准备继续胡扯。 “希尔德先生,你有很多天生的优势,但财富绝对不是其中一项。” “我知道有个人愿意出大价钱买情报,买他认为值得的情报。” “你是说那个小个子美国人和他温顺的黑鬼?”艾弗森的元音发音突然变了,变得又平又响。“不,我觉得没用的。”他又开始啰唆从前的那一套,“我们在这件事上走得太远了。这样的事不大可能老换人,就像一个人只要还有选择,就绝不会在河中间换马一样。”他用手枪指了指活板门,“现在,我要你回到地窖里去。”.99lib. 我只好服从了。再次被关在一片黑暗中,我尝试着挣脱绳子,不过这次约瑟夫真的干得很好。我不知道我在楼梯的最低一级台阶上坐了多久,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能跟艾弗森争辩的理由,最后又一条一条地放弃了。头上的脚步声来来去去,我甚至有一次听到艾弗森唱了几句很伤感的民谣。有两次我觉得听到了马蹄声,但判断不出是过来的还是远去的。 终于头顶上又传来脚步声,接着门板上有金属刮擦声和敲击声。 “希尔德先生?希尔德先生?”艾弗森喊道,“请回答。” “我听见了。” “你现在慢慢走上来,我打开门板了。不过动作一定要慢,记住了吗?” 我爬了出来,走进充满早晨阳光的房间,眼睛眨得跟鼹鼠一样。艾弗森在离活板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等着。他命令我背对他,这样他就可以检查我手上的绳子有没有问题。然后他领着我穿过厨房和一条走廊,进了一间从家具来看像是十八世纪的房间——只要关上门,就一点亮光都没有了,因为所有的窗帘都拉严实了。有一面墙基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壁炉,里面的铜盆里烧着木头。屋子里的光源来自六七根蜡烛。 房间里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是玛丽·安,被绑在椅子上,那张不会说话只会学鸟叫的嘴里被塞了布条。她用哀伤的大眼睛瞪着我。 第二个人握着怀表坐在靠近炉火的一张高背椅上,是斯蒂芬·卡斯沃尔。 79 “啊呀波。”我喊道,看到艾弗森和卡斯沃尔传递了一个眼神。 “希尔德,你精神失常了。”卡斯沃尔说。 艾弗森把我推到对面的凳子上坐下,自己立在门口。 “你们俩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秘密了。”我直接甩出王牌。 “谁知道?”卡斯沃尔说,“诺克?我不能去买只鹦鹉吗?给未来的继子买个礼物不行吗?”他把继子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并冲我投来一个混杂着胜利与仇恨的眼神,“你为什么到弗兰特夫人丈夫的墓前去骚扰她?” “你怎么知道我见过她?” “她告诉我的。”卡斯沃尔环顾房间,仿佛那破破烂烂的墙壁是一群兴致勃勃的观众,“她生气地让你滚开,是不是?” 我摇摇头。“是克里奇太太说的吧?她同时为两个主子服务,你和诺克。我想她告诉你的还不止这些,她知道我离开了汉姆威尔那里,便到处散播这一消息,艾弗森的打手才能那么快找到我。” 卡斯沃尔耸耸肩。“诺克先生知道多少了?” “我又不是他的人。” “那我们来测试一下吧。你见过一个人的手被门挤碎的样子吗?” 我没吭声。 “很不好看,还特别疼。不过做起来很简单,只需把一个人的手指放到门的边缘和门框之间,最好一次一根手指,然后另一个人把门关上就行了。机械工程师会告诉你,借助门轴,几乎不费什么力气,连小孩都可以做到,唯一的条件就是有人愿意把手伸到那里。” “你真是个怪物。” 卡斯沃尔继续说道:“必然性不受法律约束。这不是你的座右铭吗,家庭教师先生?我只是根据我看到的来做事。你对我来说是个双重威胁:威胁到我还没过门的妻子的名声,还有我的生意。” 我不说话,被绑住的双手紧握着,想象着皮肤下面骨头碎裂、血肉模糊的惨状。 卡斯沃尔冲艾弗森点了点头,后者举着枪向我走近了一步。 “不是他,”卡斯沃尔说,“那个女孩先来。在他自己感受之前,先让他看看效果。” 艾弗森点点头,抓住了玛丽·安的手腕。解开她被绑着的腿之后,他用手臂挽着她,把她拖向门边。她的嘴被塞得结结实实的,可是喉咙深处发出的呼噜声听起来比任何言语都更痛苦。 “住手,”我说,“没必要让这姑娘跟着受罪。” 卡斯沃尔往后一靠,打开怀表。“我给你一分钟来说服我。” “你会放了她吗?” “也许吧。那要看你有多诚实了。” 别无选择。我开口了。“诺克先生认为亨利·弗兰特应直接或间接地对战争快结束时他在加拿大的已经疏远的儿子的死负责。他认为桑德斯中尉发现了维文赫银行或者亨利·弗兰特先生的腐败行为,并威胁弗兰特先生要曝光丑闻,这才被谋杀的。并且,他怀疑你跟这件事情也有关系,不过还没.99lib.有证据。因为你是弗兰特的合伙人,所以至少是杀害桑德斯中尉的同谋。” 卡斯沃尔鼓起腮帮子长长地吹了口气。“他有什么证据?” “没有能确认你的罪行的证据。诺克先生发现了亨利·弗兰特贪污的事实,因为弗兰特直接掌管着维文赫银行。于是诺克先生采取了一些措施,加速了银行的倒闭和弗兰特先生的垮台。” “事情可并未到此为止啊。”卡斯沃尔温和地说。 “是的,先生,没有。诺克先生抓到了一个你认识的人,并且在关于利物浦仓库的谈判中证实了你曾积极参与加拿大项目的运作,不过还是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你跟他儿子的死有关。”我犹豫了一下,“还有关于约翰逊夫人和冰窖的事。” 我感觉一提到这几个词,屋子里的气氛就突然紧张起来。艾弗森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那只是个意外,”卡斯沃尔不屑一顾地说,“验尸官也是这么说的。” “先生,那只是意外?我看验尸官不知道她并不是一个人去那儿的吧,还有一个男人跟她一起。” “我可不觉得那个时间去那个地方是幽会的好选择。” “那不是他们的目的。亨利·弗兰特和约翰逊太太把一些价值不菲的东西藏在了冰窖里,指望着银行倒闭后能用它们开始新生活,改名换姓逃到国外去。” 卡斯沃尔扬起了粗重的眉毛。“我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们掉了一枚戒指,很有可能就是他掉的。” “戒指?你偷走的那枚戒指?” “是你叫仆人藏在我的外套里的那枚戒指,为了坐实你捏造的指控。” “捏造?你是说捏造?那戒指去哪儿了?” “我不会告诉你的。但我保证不久后就会送到你在玛格丽特的家里。回到诺克先生身上,他得到了一张清单,得知银行在倒闭时丢失了一些证券,其中一张最近在里加兑现了。” “诺克先生是怎么解释此事的?” “他认为亨利·弗兰特策划了他自己的谋杀,实际上他本人还活着,而你和他达成了一些协议。” 卡斯沃尔清了清喉咙。“说清楚点儿。” “就是你帮他把证券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拿去换成现金。弗兰特当然不敢自己去做这种事,哪怕是在国外。不仅因为他还背着贪污的罪名,更重要的是惠灵顿别墅里那个死掉的男子的问题。诺克先生已确认,在里加兑换那张证券时,经手人是一个跟你有生意往来的布鲁塞尔公证人。” “可还有无数人跟他有生意往来啊。我从这桩荒唐的交易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你吗,先生?”我说,“这还用说吗,你可以分到一杯羹,不是吗?你还可以趁机占有弗兰特先生的妻子。” 卡斯沃尔的脸色本来就很阴沉,现在就更黑了。他又看了看表,胸脯起伏得很厉害。“真是胡说八道,闻所未闻。”最后他说。 “这样也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四个今天会聚在这个房间。”我穷追不舍。 艾弗森咳嗽了一声,提醒卡斯沃尔他的存在。 卡斯沃尔转向他,然后指着玛丽·安,说:“给这个邋遢鬼尝点药吧。” “为什么,先生?”艾弗森问道,“在我看来这位先生说得够多了。” “你怎么回事?” “这个女人是我的仆人,先生。她能绝对守口如瓶。但要是把她的手弄坏了,那她就还不如一头牲畜了。” 我开口了,纯粹是为了分散卡斯沃尔的注意力随口胡编的。 “诺克先生还在费力调查一个问题。” “嗯?”卡斯沃尔按下了表上的绷簧,因为表已经发出一分钟到了的提示,“这个人真是个傻子,他这么掺和别人的事情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想看在献出自己的私生女和不干净的财富去追求那个狐狸般伪善的准男爵时,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大的笑话?他想看你知不知道你装得人模狗样的时候全世界都在嘲笑你?他想看你会顺利终老,还是死在属于你的绞架上?” 我说着说着声调越来越高,身体里涌出无限的激情。诺克先生从来没提过这些事,可是我说了,因为反正我什么都没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等我说完,这个肮脏的房间整个儿凝固了。艾弗森看着卡斯沃尔,一副超然的样子,甚至像在看笑话。老头儿则气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我听到他那块宝玑表又叮的响了一声。 他大吼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这个流氓!无赖!该死的人渣!” “你知道弗兰特夫人有多厌恶、多鄙视你吗?”我继续不动声色地说道,“我真不知道你想占有她的勇气从何而来,是因为她是亨利·弗兰特的妻子吗?难道你就这么痛恨他?在他面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仆人?是的,先生,你就像他的仆人!” 卡斯沃尔冲我挥了挥拳头,那只拿着手表的拳头。“我要让你痛不欲生,我保证。你等着吧!”然后他对艾弗森下令,“把他的手放到门上去,可恶。我要碾碎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我要——我要——” 他说不下去了,激烈的情绪搞得他全身就像通了电似的颤抖、抽搐,像洗衣女工手里拧干的床单一样扭曲。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却没有怒火;他的脸上是困惑不解,近乎祈求的神情。然后他吸了一口气,就像突然被人扎了一针一样,接着他腿一软,倒在了壁炉边,带倒了一根拨火棍,发出一阵响动。 我挣扎着站起来,眼睛盯着这个失魂落魄的人。 艾弗森尖叫出声。 我急忙转身去看他,动作太快差点儿摔倒。这时我听到啪嗒一声,手枪掉地上了。神奇的是,虽然它处于激发状态,却没有响。一时间一片死寂。艾弗森在玛丽面前弯下腰,双手握拳连续击打她,最后用手臂抱住了她的腰。 我扑到地上,用绑着的手捡起手枪。艾弗森把玛丽扔到了房间对面,她绊到了卡斯沃尔的腿,仰面倒在地板上。玛丽背上的鞭伤还没好呢,结果又撞到了椅子腿上,发出一声惨叫。我双手握住枪柄,手指找到了扳机,左臂差点儿拧得脱臼了。我弓起背,把枪枕在右臀上,枪口直指艾弗森。 “退后,”我命令道,“举起手来,退到角落里去。”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并没有害怕或恐慌。不管他是个什么玩意儿,倒从来不是个懦夫。一滴血滴落到了地板上,我看到他的手腕受伤了,猜测可能是玛丽·安吐掉了她嘴里的布条,咬了他一口,这样他才把枪丢掉的。 “退后,先生。”我又重复了一遍,“退后,听见没?” 情势反转得这么突然,一时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来利用了。玛丽·安却没有丝毫犹豫。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跪在卡斯沃尔身边,嘴里嘀嘀咕咕地搜遍了他的口袋,把里面的东西都扔在地上。然后又把他翻过来,就像他不过是个巨大的婴儿。我觉得卡斯沃尔其实是清醒的,因为他的眼睛睁着,当玛丽在他的身上乱摸时他的眼珠还在动,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躺在那儿,就像搁浅的鲸鱼,或是一只裹着衣服的鲸,当然,那衣服上沾满了木炭灰。 玛丽·安终于找到了一把小刀,赶紧把它送到我这边,那样子就像是狗狗知道自己做对了要向主人表功。我依旧用手枪指着艾弗森,她用那把小刀割断了我手上的绳子,还很小心地没有挡住枪口。 我突然感到一阵剧痛,绑住双手的绳子已经勒到肉里面了,断开后反而很痛。接着我左手拿刀把她的绳子也解开了。 “我们必须去寻求帮助。”我低声说,“其他人可能还在。” 她摇摇头。 “他们去城里了?” 她点点头。 我飞快地思考了一下。我可不敢去找警官,要是他们来,看到我拿着枪,卡斯沃尔先生倒在壁炉边,这就足以让他们觉得我们是歹徒了。 我一把抓住玛丽·安的手臂,感觉她吓了一跳。“昨天我往外扔的那封信,就是你在院子里的时候,你捡到了吗?” 她拼命地点头,然后又皱起眉头,指手画脚地先是指着艾弗森,然后是她自己,最后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喉咙上划了一下。 “你被抓到了?所以他们把你带到这儿来,要杀了你?” “她神经错乱了,希尔德先生,”艾弗森说,“你不能相信她的胡言——我是说这可怜孩子的想象力。” 我不理他。“那封信是要送给一个住在布鲁尔大街的美国先生的。如果我给你钱,你能再去给他送一封信吗?” 玛丽·安从我身边走开,蹲在壁炉边,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炉灰上写下了诺克两个字。 “天哪!你读了那张纸条!你还会读会写?” 她点点头,出人意料地冲我咧嘴一笑。然后抹平诺克的名字,又写下了:院子里有马车,我会驾驶。 “你可以把信送过去?你还能赶马车?” 她点点头,擦掉那些字。接下来写的是:写信跑腿。 我们之间的交流很慢,很笨拙,不仅因为这种方式很慢,还有我们必须时时留心角落里的艾弗森。于是我决定先把他关到关我的地窖里去,再进一步与玛丽沟通。艾弗森看起来很听话。我先用手枪顶着他的脑袋,玛丽·安搜了他的身以确保他没有藏其他武器。然后我示意他高举双手先走出房间,再照我说的慢慢地往前走。 “哎呀哎呀。”他一边走下地窖里的台阶一边说,“这姑娘还是个学问人呢,谁想得到啊?她跟我们在一起六个月了,没人看出一点端倪来。你会给我留根蜡烛的,对吧?好吧,我并不意外。” “我们现在在哪儿?走哪条路能最快地赶到城里去?” “出了院子往左走,在十字路口右拐,走不到一英里就能上从基尔伯恩到伦敦的大路了。” “那辆马车是谁的?” “卡斯沃尔先生从酒店里租来的——相信你在他的口袋里能找到账单。当然,他是自己驾车来的。要是他驾着自家的马车来,全世界就都知道他去哪儿、干什么了。马厩里有两匹马,顺便说一句,那匹褐色的母马是我的。” “你倒是挺合作的。” “为什么不啊,嗯?你应该听我的忠告,希尔德先生,毕竟我没有对你撒谎的必要,至少现在没有了。而且,现在帮你的都是我力所能及的,哦,我真心希望你能给我留一根蜡烛,我真的很讨厌黑暗。” 艾弗森的语气如此真挚,说他多么凄惨,搞得我差点儿就答应了。可是玛丽·安在他走到楼梯下面时冲他吐了口唾沫,砰地用力关上了活板门,锁上门闩的时候还笑了。 我们匆匆搜索了一下四周。大木屋一侧有个院子,院子里建了一间仓库、一间马厩和几间常见的偏房,但大部分荒废了。看起来这地方应该从没商用过,除了那些建筑就剩前面的小花园、一小片牧场和疏于管理的果园了。周围的土地上也杂草丛生,等待着开发商运来砖块,盖出房子来。 厨房和客厅是仅有的还能住的房间,其余都是危房,腐烂的木板上积满鸟粪,泥灰墙上斑驳不堪。楼上最大的那个房间,天花板都塌了,直接能看到蓝蓝的天空。有一间仓库里放了三副棺材,另一间仓库里停了辆马车,马儿就在旁边的马厩里。 卡斯沃尔太沉了,我们两个人都搬不动。玛丽·安和我把他从壁炉边拖开,我解开他的马裤和领巾,把他的大拇指绑在了一起,以防他在装晕。然后从马厩里拿了一块盖马的毯子盖住了他。搜他身时我们找到了一个本子和一支铅笔,玛丽·安撕了几页纸,和铅笔一起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觉得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是因为行为变了,也因为我对她的态度变了。当她只能发出鸟叫声,只会使用最粗陋的手势交流时,我不自觉地把她当成傻瓜对待了:就好像她不能说话是因为她的智力有缺陷似的。现在她找到自己的发声方法了,我意识到有缺陷的是我,而不是她。 我坐在桌边飞快地给诺克先生写了封信,尽量简短地介绍了下这里的情形,请求他提供帮助和意见。然后我帮玛丽·安套好了马车,看着她开出了院子。 我回到大厅,往火里又扔了一根木头。卡斯沃尔的呼吸很沉重,眼睛还睁着,嘴唇不时颤动两下,但没有发出声音。他那堆东西里还有一个雪茄盒,我拿出一支雪茄,用壁炉里的火点着了。 接着我弯下腰,掰开老头儿紧握的右手,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打开的宝玑表,似乎时间是他最不愿舍弃的东西。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把表放到他的耳边,一按绷簧,发出一声轻轻的叮声。 “啊呀波。”我大声喊道,盯着老头肉乎乎没有血色的脸,“你能听见吗,先生?”我问,“你能听见绷簧叮的一响吗?” 没有回音。他的大脑被禁锢了,就像玛丽·安以前一样,但还比不上她,因为他现在甚至不能在炉灰上写字。 我关上表盖,把它塞进他的马甲口袋里。让他去数日子、小时、分钟吧。我回到厨房,敲了敲门板。 “艾弗森,你在吗?” “我当然在,亲爱的先生。不过从这里我听不太清楚你说的话,我想离得更近一些,要是你发发慈悲打开门板的话——” “没门。”我说。 “在这件不幸的事件中,我们之间产生了极大的误会。”艾弗森先生哀怨地说,“一堆接一堆的误会,可以说就像荷马描述的,从皮立翁山一直堆到了奥萨山——” “那劳烦你解释一下我们有什么误会吧。” “啊,好的,希尔德先生——这也算帮我自己一个忙吧。若是在一个完美的社会里,所有的人都该是诚实的、开明的。可是,哎呀,我们可没有生活在乌托邦里。不过我会尽力的。我就是公正的化身。” “我听说你把那只鹦鹉给了卡斯沃尔先生?” “的确如此。卡斯沃尔先生的孩子喜欢死这只鸟了,一只会说话的鸟。就是这样,我一向乐于助人,只要允许,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吐出一口烟。就在这一瞬间,灵光乍现。我记得小时候有时会对着老师布置的翻译作业苦恼好几分钟,甚至好几个小时,然后也是这样,灵光乍现,突然有如神助,有了感觉。现在也是这种情况,有一条能一下子解决所有疑问的线索,那就是:只需从一只会说法语的鹦鹉跳到那截手指标本就行了。这样一想,艾弗森不就是在帮了卡斯沃尔先生的同时也帮了弗兰特先生吗? “你是在抽烟吗?”艾弗森问。 要是我在书包里找到的那截手指是属于老艾弗森先生的,那就没理由怀疑惠灵顿别墅的尸体的身份了。除了亨利·弗兰特,还会是谁呢?而这样一来,只有一个人能真正从这团令人困惑的迷雾中获得好处。 演员都知道,人们很少仔细研究别人的脸庞。人们只会记住另一个人的特征,这些特征通常是附加的,而非本质。因而,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在脑海里存储一个人的具体形象。取而代之的是,为了描述起来方便,我们会说看到了乱糟糟的胡子、一副蓝色的眼镜、一把轮椅,以及绣着降神术符号的道袍。现在,去掉这些附属品,让我仔细想想看到的本质。 “我认为,先生,”我颤抖着问道,“我现在是同时在跟大卫·坡先生以及小艾弗森先生说话,对吗?” 我竖起耳朵来等着回答。过了片刻,我终于听到了一阵低低的窃笑声。 80 关于来自马里兰州巴尔的摩的大卫·坡,也就是七面钟女王大街的小艾弗森先生的完整故事,这天早上并未水落石出。我估计这件事没人知道。也许大卫·坡的天性是耿直的,可是生活教会了他伪装。 “一个名字有多重要,希尔德先生?现在时间可不等人,我们就不要纠结细节了。我口袋里有一份文件——” “可你就是坡,对吧?你是埃德加的父亲?” “这两个身份我都无法否认。真的,看到那孩子之后,我敢说天下没有比我更骄傲的父亲了。不是我自夸,而是——” “坡先生,”我打断他,“就算玛丽·安一路畅通,我们也至少还有几个小时可以聊聊。我想我们先专注于你的故事吧,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干。” “可那份文件非常重要。” “那份文件可以等。我对你的好奇心等不了了。” 我坐在门板旁边抽着烟,从没觉得雪茄这么香。从我脚下缓缓传出大卫·坡洪亮且吸引人的声音——时而爱尔兰腔,时而美国腔,时而伦敦腔;时而低语,时而激昂。通过他的这番自白,加上之后我自己的观察以及他人的评论,我差不多描绘出了一幅他的画像,虽然算不上详尽。毫无疑问,他是个放纵而恶毒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可我们谁都不是一种材料做成的,所以跟大家一样,他也是一块一块拼起来的,有些部分跟他的邻居们毫无二致,有些则大相径庭。 是的,他残忍,放荡,常常喝得烂醉。我认为他是个杀人犯,虽然他声称在亨利·弗兰特一案中他完全是自卫,这项辩词是有一定可信度的。可约翰逊夫人的死他归咎于意外,这个我就很难相信了。 还有一点我觉得也不大可能,那就是大卫·坡和卡斯沃尔没打算杀我们。坡告诉我说那副棺材仅仅是用来把我从七面钟那边运出来,送到这里来给卡斯沃尔先生审问的。我觉得棺材还有更多用途。要在隔壁济贫院的私人墓地里塞进一两副棺材实在太容易了,那个教堂司事就是坡的人。考虑到那个地方的实际情况,用不了多久就能挖好一个墓穴,就算塞两副棺材进去也看不出来。 我说跑题了。我开始说人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意思是说坡其实是可以成为一个挺好的伙伴的。藏书网他是个很多样的人,周游过世界,见过这个世界的疯狂和愚蠢。我把他关进地窖的时候他也有很好的理由来讨好我。 他的故事简单来说就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他父亲逼着他去学法律,可是没成功,他成了个演员。后来他跟英国演员阿诺德小姐结了婚,生下埃德加和另两个孩子。唉,演员的生活总是不稳定的,有无数的诱惑。他跟我说,他年轻时经常跟经理和评论家吵架,而且经常酗酒,喝得烂醉。赚的那点钱完全不够他自己挥霍的,根本就没尽到丈夫的义务。 “而且,作为演员,我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我不是舞台上最耀眼的,先生,我的戏剧天分更适合生活的大舞台。” 家里的新生儿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最后,这个年轻人再也承受不了了。那时他和他的妻子生活在纽约,一次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熟人在酒馆里提议说可以帮他在一艘开往开普敦的轮船上找个铺位。那人还告诉他开普敦那里太缺乏娱乐了,任何一个称职的演员到了那里都能赚得盆满钵满。不过时间紧迫,船就要离港了。据坡自己说,他随便写了一封短信向妻子解释了离开的原因,并把她托付给了一位朋友。 “哎呀!我太轻信了,我的信其实根本就没送到。可怜的伊丽莎白几个月之后就离开了人世,死的时候都不知道我是生是死,留下我可怜的孩子任由陌生人处置。” 大卫·坡的不幸才刚刚开始。他准备一路以工代票坐到开普敦的这艘船挂的是英国国旗——那时我们两国还没开战——他的美国国籍注定了他的毁灭。这艘船被一艘私掠船劫持到了法国的勒阿弗尔港,坡先生没说他是怎么在那里度过六个月的,只说到一八一二年的夏天,他来到了伦敦。 “我知道,希尔德先生,像你这样敏感的人肯定能想象出后来我辗转得知亲爱的妻子已经死去的时候有多悲痛。我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回去给我那失去母亲的孩子们一个父亲所能给予的一切。可是转念一想,我实在是负担不起——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我很自私,但我不能只满足自己做父母的情感,却不为孩子们着想。况且,那时候,要想买张去美国的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六月时美国对英国宣战了。而且我知道我的孩子们已经由最为善良的人救助了。真的,即便我能回到美国,也只会让他们的生活立即恶化。我还必须羞愧地承认,更尴尬的是离开美国时我还欠了一屁股债。所以,不行,虽然情感督促我冲回孩子们身边,可是远见阻止了我。”我想象着他在活门板的另一边,手捂胸口站在楼梯下,“希尔德先生,一个父亲必须把孩子的幸福放在自己的欲望之前,虽然这么做会让他心如刀绞。” 幸好,这位心碎的父亲不用一个人承担悲痛。他向艾弗森小姐求婚并成功了,这位小姐跟父亲住在七面钟的女王大街,帮父亲打理生意。 “她不年轻了,”坡先生告诉我,“可我也不再青春。我们都过了求婚只凭心头一热而不用脑子的年龄了。艾弗森先生的健康状况在恶化,他急切地想要保证过世后唯一的孩子能生活安稳。她是全天下脾气最好的姑娘,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因为她不仅让我重拾快乐,还给了我生活的来源——靠诚实的 52b3." >劳动和汗水换来的生活,我一点都不介意吃苦。我觉得这世上没什么比治愈一个同胞更高尚的使命了。我坚信我们比那些所谓医科大学里一个系的人加起来还要成功。我们治病,还救人。” “你不就是算命的吗?”我质疑道,“你不就是给病人糖和面粉制成的彩色药片和糖浆吗?你还给他们解梦、卖咒符、帮女人堕胎?” “这么做有什么错呢,先生?”坡回应道,“你不会相信我治好了多少人,你也不知道我安慰了多少人。我给了他们希望,先生,这比世界上所有的金钱都更有价值。我觉得我是个慈善家。你说说看,到底谁更坏?是像我这样老老实实做生意,替别人解梦,还是像盯着寡妇或者辛辛苦苦劳动的人的坏蛋,强行抢走别人本就少得可怜的财产。辉煌的产业和门口停着带羽毛装饰的马车并不能说明一个人正直高尚,我想只需看看亨利·弗兰特先生和斯蒂芬·卡斯沃尔先生就足够了。” 我相信他了——或者说我相信他说的有一部分是真话:没人是彻头彻尾的恶魔,不可能的。他说的也确实是事实:与玛格丽特街和拉塞尔广场那边相比,七面钟那边的秘密要简单得多。 一八一三年老艾弗森先生过世了,他的女儿整日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她不愿意与爸爸分离。溺爱着她的坡先生怕她永远走不出来,最终建议把他的尸体保存下来。 “现?99lib.在有钱的家庭都这么做。而老先生虽然从事信仰行业,但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性主义者,他怎会希望入土为安或是被虫子吃掉呢?最主要的是这个方案是切实可行的。我的主顾大部分是迷信的人,他们不在乎岳父永远在店里的一间屋子里看着大家这种愚蠢的念头。总比一群獒犬要好,嗯?蒙克希尔山庄的那些看门狗,一旦死了就再也起不到看门的作用了。而我妻子已故的父亲却在死后成了一个招牌。” 坡先生不仅接管了老人的生意,还承袭了他的身份。“只有美国人,先生,只有美国人才知道传统的价值。”他从此自称艾弗森先生,穿上了岳父的职业装,也就是那件绣着奇怪符号的道袍,戴上了他的瓜皮小帽,甚至还假装瘸腿,就跟老艾弗森先生一模一样。 “一个人工作时的状态和生活中的样子可能完全不同。”坡先生说,“只要我戴上假胡子和那副蓝色的眼镜,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七面钟人来人往,过了一两年,大多数人就忘掉曾经的那个艾弗森了,尤其是在可怜的波莉跟着她爸爸走了之后。” 他对于从岳父那里继承的这桩生意的具体内容和性质语焉不详,这点可以理解,我觉得它可远不止给容易上当的人开点药或写一道咒语那么简单。我忘不了那两个穿着邋遢的黑衣服恐吓我的家伙,殡葬馆的人做事时也兢兢业业,还有这处离济贫院和疯人院以及一片私人墓地这么近的破败不堪的农场。这些意味着很多故事。 大卫·坡在七面钟的事业十之八九是可以兴旺发达下去的,倘若他一直不知道爱伦夫妇已带着收养的孩子来到了伦敦的话。这些年来他自然一直关心着美国的消息,尤其是来伦敦的美国人的消息。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想见儿子都想疯了。他见最大的男孩最后一面是在他两岁多的时候,孩子还在襁褓中呢。 对于这点我不太怀疑,至少有一定的真实性。我前面说过,人类都是各种感情的拼凑,那么大卫怎么就不能对他几乎没怎么见过的孩子存有一点天然的情感呢?常年的分离和缺失反倒会促进这种柔情的增长。不过行动大于想法。基于我对坡先生的了解,我怀疑他可能还怀着从爱伦先生那里占点金钱上的便宜的想法,因为他肯定知道爱伦也算是个有钱人。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之坡先生拜访了南安普顿街,而我又傻乎乎地帮他确认了儿子的身份,他还得知可以到斯托克纽因顿去找埃德加。后来他就去了那里,跟孩子们搭讪,还跟我发生了争执。那天他真的不只是有点醉——“那天的我可能是全世界最需要清醒一下的人了。”还有一个进一步添乱的情况是坡先生是个近视眼,那副蓝色的眼镜更加阻碍了他的视力:结果他没能区分出埃德加·爱伦和查理·弗兰特,导致他令人恼火地找错了目标,没有找上埃德加,而是冲着查理去了。就是这一误会让他通过我认识了弗兰特先生。 弗兰特在大卫·坡身上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爱尔兰裔美国人,爱喝酒,没有正当职业,对弗兰特或其他任何人都不构成威胁。弗兰特对此很满意,更妙的是大卫·坡的身高、体重、年龄和身形都跟他差不多。除了一些表面的差异,坡就是亨利·弗兰特完美的替代者。无疑,在约翰逊夫人的催促下,他光顾了坡的小店。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三下午,弗兰特引诱坡到了惠灵顿别墅,准备把他杀掉。 “他跟我说要去见一位绅士,给了我一套他的衣服,说我得穿得像样一点,否则他的计划就成不了。老天啊,他以为我是个啥也不懂的傻子呢,实际上正好相反。他要我早点到惠灵顿,要向我解释他的计划。于是我就从付费公路过去了,结果他突然拿着一把锤子跳出来扑向我。”大卫·坡咳嗽了一阵,“这些我早料到了。我们纠缠了一会儿,然后锤子被我夺过来了。老天做证,我没想杀死他的,可当时的情况是只要我一个不小心,他就会杀了我,所以可能我用的劲大了点。希尔德先生,在那种情形下有多难把握,相信你能理解。” “你说你没打算杀了他?”我叫了起来,“坡先生,你是不是忘了我见过尸体的。” “我以人格担保,希尔德先生,我真的没打算杀死他,就像我也没打算杀死你一样。我正要解释那些伤口呢。他死时身上除了脑袋后面,几乎没有伤口。不过我明白,若我说是正当防卫误杀了他,没有陪审团会相信的。我一边想着该怎么办,一边搜了一下他的身。我在他口袋里找到宝贝了。弗兰特正准备跑路,你知道吧,在杀了我以后。因此他身上带了很多钱、一盒珠宝,还有一封蒙克希尔的女人写给他的信。先生,这女人真的是心机深沉啊。” “这么说你知道了他的计划?” “那时候还不知道,我没心思读完那封信,但只看一点就知道他想让我做什么了,还知道他们的钱远不止弗兰特先生口袋里的那些。我是要代替弗兰特——死了的弗兰特,你知道吗?这样他就可以逃脱警方的追捕了。这么邪恶的阴谋你能想象得出吗!当然,我需要时间来考虑得失与风险。不管怎样,长话短说,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弗兰特给我设计的计划行事。于是我砸烂了他的脸,让他老妈都认不出来这是谁。我还得把他的手也做了,因为手指的差别太大了——然后我跑了。我知道会有人去调查,我必须得想个法子来应付他们。而这些,希尔德先生,就是在你的帮助下完成的。” 坡先生故意留下了一些线索让人来追踪,而那些线索指向牙医书包里的断指。“圣贾尔斯的玛利亚是我的人,要是有人去打听弗兰特,她就会把他指到女王大街,并事先通知我。结果不出我的意料,你来了,希尔德先生,不是约翰逊夫人,也不是他家的仆人。于是我们接着玩了下去——我觉得让安给你画图引你到牙医那里去比较合适,嗯?即便你没要求见那个女孩,她也会在你走的时候跟你搭讪。然后你就直接去找那个装着手指的书包了。” “直到我在女王大街看到你那已故的岳父,看到手套从他的左手上掉下来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切。” “我需要一截手指,”坡先生有点尴尬地说,“也只能拿他的了,希望他原谅。当然我很遗憾这么做,可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这个主意实在太天才了,我忍不住想试试:因为它揭示出惠灵顿别墅里的尸体是别人,不管是谁,反正亨利·弗兰特还活着,活得还挺好。这下他不仅是个贪污犯,还是个杀人犯了。” 尽可能确保了自己的安全之后,坡先生开始把注意力转向蒙克希尔山庄,这说明他仔细研究过约翰逊夫人的信了。约翰逊夫人不仅在信中清楚地表明要跟弗兰特私奔,还写明他们的私房钱藏在了蒙克希尔山庄的冰窖里,一月份才能取出来:她还暗示这笔私房钱总额不菲。“数目之大,”坡先生说,“就连天使也会动心。” 于是坡先生就在圣斯蒂芬节那天赶到了蒙克希尔山庄。他就是埃德加扭伤了脚那天,躲在木屋外面偷窥的人。 “你把我吓坏了,先生。”他责备道,“总之,那天很不顺利,你们没走一会儿,一辆马车就..把约翰逊夫人接走了。我从她带的行李推测她是要出去住上一阵子。仆人们把房子锁好就回乡下去了。我先在花园里查看了一番,然后又溜到蒙克希尔山庄里面想找冰窖。可是狩猎看守把我当流浪汉逮住了,还威胁说要放狗。” 后来,坡先生在酒馆里打听到约翰逊夫人要在她的表亲家——科利尔兰苑——住半个月,这样一来想要单独见到她就很难了,甚至是不可能的。但当时有急事让他先回了伦敦,过了两个星期他又回来了。 “我在格洛斯特雇了辆马车赶过去,你能想象我看到木屋那儿根本没人时是多么苦闷吗?我便离开了。” “在你之前,”我说,“我一个人去木屋那里寻找过你的踪迹。” “早知道的话,”坡先生彬彬有礼地说,“我一定很高兴与你共续前缘的。” 不过,等他回到格洛斯特,难题就自动解开了。两天后将在贝尔酒店举办的舞会自然是那时最主要的话题。星期一晚上,坡先生在那里喝了一晚上茶,终于在蜂拥而至的贵宾中发现了来自科利尔兰苑的人。没怎么费劲他就打听到了路易斯皮奇一行的投宿地。他亲眼看着他们于星期三入住,于是送了封信给约翰逊夫人,请她出来见一面。 “我在信里说我有些关于亨利·弗兰特先生的消息跟她说——事关生死,所以一定要保密。我斗胆约她次日见面,可她回复坚持当晚就见,并提议我们就在路易斯皮奇一家下榻的酒店花园的露台见面。” 约翰逊夫人当时也算可怜,还不知道亨利·弗兰特是生是死。事实上,坡先生正是利用了她对弗兰特还活着的期待,诱使她跟自己合作的。他跟她说弗兰特被债主打成重伤,扮成了帮助她的好心的撒马利亚人。他声称弗兰特现在伤势严重,躺在伦敦,连信都写不了,他请求坡先生和约翰逊夫人一起去冰窖里取出宝藏。 “你这招真是太残忍了,”我说,“利用女人的弱点。” “对我来说,先生,”坡先生抗议道,“她是罪有应得。在弗兰特先生口袋里找到的信让我得知,正是约翰逊夫人想出用我代替弗兰特去死这个主意的。她和弗兰特都是心狠手辣的家伙,先生,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冲动;而且她在性格上更为强势。我敢保证,她才是惠灵顿别墅丑恶事件的罪魁祸首。” “你告诉她你是谁了吗?” “当然没有!我又没疯?!我的计划成功的关键就在于要让她相信死的是我,坡,而不是她的情人。我要让她相信事情已经按照她的计划在进展了,我让她相信我是坡的前同事,我也恨坡,我之所以热心相助是因为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 绝望中的约翰逊夫人轻易地相信了他,因为此时他是唯一能给她带来亨利·弗兰特的消息的人。她同意舞会后不按原计划回科利尔兰苑,而是回木屋去,坡先生会在那里等她,然后两人一起去冰窖取东西。另外,坡先生说他们在露台上谈这件事的时候她突然变得很焦虑,还说觉得很冷,提议去喝点东西。她戴着斗篷和兜帽,可以隐藏身份,他们光顾了一家离路易斯皮奇一家的住处和贝尔酒店都比较远的酒吧。 “可是酒精一上脑,”坡先生喊了起来,“她就趴在我肩头哭起来了!她变得很暴躁,还要和我一起跳舞!最后你和弗兰特夫人找了过来,我害怕得赶紧跑了。” 对他来讲幸运的是约翰逊夫人保住了秘密,而且按照约定回到了木屋那边。我曾亲眼看见坡先生骑着头花母驴过去。约翰逊夫人每天都到湖边散步,确认工人何时开始清理冰窖。 “她的情人给了她冰窖的钥匙,她把钥匙藏在了一个小首饰盒的夹层里。这里有个奇怪的巧合,亲爱的先生,我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不过等下再说这个盒子。” 照坡先生的说法,那晚的行动一开始很顺利,麻烦发生在约翰逊夫人从冰窖里拿到宝藏之后。她当时太激动了,失足从梯子上掉到了坑里,摔死了。更麻烦的是,他回田庄木屋的路上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抓人的陷阱,差点儿丢了性命。 “我能怎么办?”坡先生喊道,“我是个遵纪守法的公民,我的第一反应是到治安官那里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清楚,可是这样也无法挽回我那迷人女主人的性命啊。而且当时的情况对我很不利。总之,为了约翰逊夫人的面子,也为了她那些显赫的亲戚的名声,我想更好的选择是我悄悄溜走了事。我在场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他咯咯笑了一声,像是在挑战我去跟他辩驳这段解释。坡先生是个戏弄人的高手。 “直到回到伦敦我才有机会检查弗兰特先生和约翰逊夫人到底藏了些什么宝贝。我本来以为是金子——当然,我也想过银行证券——可我更希望是珠宝,不过最终也不算失望。只不过我没想到有那么多的债券和证券,对这类东西我不是很感兴趣,因为我深知,像我这样地位的人很难拿它们去兑现。最讽刺的是,其实最有价值的东西早就在我手上了,十一月份就在了。就是我在弗兰特的口袋里找到的那个小盒子。” “是不是一个桃花心木的盒子?”我问,我记起索菲有一次提过,“里面是郁金香木的,盖子上还嵌有贝壳?” “亲爱的希尔德先生,我发现你真是无所不知啊!对,弗兰特先生肯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一个给了妻子,一个给了情妇。我已经把盒子里弗兰特夫人的首饰都拿出来了,可我不知道里面还有一个秘密夹层,直到看到约翰逊夫人展示了她手里的那个。要是弗兰特先生知道了他会多高兴啊!” 大卫·坡停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他真的是个艺术家,很会吊胃口。他在等我追问,激发他说出那个惊天秘密。但我只是弹了弹烟灰,静静等着。 “夹层里有封信。”坡终于忍不住了,“上面写的内容是你绝对想象不到的。我立刻意识到这封信改变了一切,它带来了一连串的可能性。如果想把这些可能变为现实,我必须行动,马上行动。就像那个聪明的诗人说的,人生总有潮起潮落,最终在潮水汹涌的时候推向命运的归宿。” 81 人生无常,大卫·坡的这段经历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而下面要说到的,是令他和我都最伤心、最痛苦的部分。 你们可以想象一下,现在我坐在小农场脏兮兮的厨房里通往地窖的活板门边,一99lib?手端着枪,一手夹着雪茄,心头笼罩着强烈的恐惧和担忧,同时耳边回荡着坡先生高亢却还算悦耳的牢骚声。那声音就像伊甸园里的那条蛇,似乎能从门板缝里钻出来。 “希尔德先生,”他说,“我们无法违抗天意,命运将你我放置在这道门的两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公平地来讨论一下目前的处境。我口袋里有封信,它可以给你带来难以形容的收获。物质收获。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可是你,却可以从中获得巨大的利益。” “我对你的提议没兴趣。”我站起来踩灭了烟头。 “求你了,希尔德先生,用不了一分钟。你不会后悔的,我保证。你听听看有没有兴趣,这封信是写给弗兰特夫人的。” “谁写给弗兰特夫人的?” “卡斯沃尔的亲..生女儿,弗洛拉·卡斯沃尔。她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还在巴斯上学,因为信是从那里寄出的。至于日期,这个至关重要,是一八一二年十月。信里讲的是那年夏天,她跟她父亲在爱尔兰一起度过了几个星期,巡视他们家的——或者说当时是他们家的几处田地。” “我没看出这有什么重要的。” 坡突然激动地提高了嗓门。“这封信可不是一封普通的女儿谈论父亲的信,希尔德先生。读完后没人会误会其中的意思的。我直说了吧——我们也没时间绕弯子了。我推算卡斯沃尔小姐那时不过十四岁,最多十五岁。她在信里写道,一天晚上,她父亲喝醉了,无耻地利用了她的天真,她担心自己会有孩子。这可怜的没有妈妈的孩子显然手足无措,但她也没人可以求助,于是只好来找她的这位朋友加表亲,弗兰特夫人。” 一时间我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应对。当然,我吓坏了,并对那个蜷在隔壁客厅里的老家伙愤怒不已。不过此时最强烈的情绪还是对弗洛拉的同情。因为如果这是真的的话,那确实是我完全不了解的一段。前提是,如果这是真的。 “把信给我看看,”我说,“从门板缝里送出来。” “别着急,亲爱的朋友。把它给了你,就是把我唯一的筹码给了你。我并没打算去毁掉一位小姐的名誉,可你看,现在我是自身难保啊。” “卡斯沃尔知道你有这封信吗?” “当然,他二月份就知道了。” “你敲诈他了?” “不如说我们达成了互惠互利的协议。” “也就是说,在他的安排下,那张证券在里加兑现了?” “没错。” “你想要什么?”我问。 “这还用问?当然是放我走啦。我别无所求。要是你愿意,我们还可以装作打斗了一番,让事情看上去像是你迫于无奈。一切随你。你给我自由,我给你这封信。它可以帮你跟卡斯沃尔先生谈判,达到你想要的目的。当然要等他神志清醒,能说话了以后,要是他恢复不了的话,你就跟卡斯沃尔小姐谈。” “我干吗要跟你交换,坡先生?我可以直接逼你拿给我。” “用那把枪吗?我可不相信你有胆量杀人。” “我也不用。等我的帮手来了,就可以把你押起来,不会让你流一滴血就可以搜遍你的全身了。” 坡先生笑了。“你这个计划有两个瑕疵。首先,要是好几个人来搜我的身——你和诺克先生,或者他的那个黑人,也许还有那个小婊子、警官,以及任何相关的AB CD,那卡斯沃尔小姐的名声可能会就此毁掉,这对大家都没好处。你真的希望这样吗?其次——这个更有说服力——如果你不同意我的提议,那我只需毁了这封信就行了。只是一张小纸片,不大。等你们掀开门板来抓我,它已经被撕成十几片,进到我的肚子里了。” “可这样岂不是对卡斯沃尔小姐最好?” “那就全看我愿不愿意这么做了。不搜我的身的话,你永远搞不清楚我是不是已经把那封信吞下去了;可是搜的话你就需要其他人的帮助。而且,要是这封信被毁了,你就失去了从中牟利的机会。” “我没明白,先生。” “你很明白,希尔德先生。以下我要说的话要是冒犯到你还请多见谅。可我真觉得你最近混得不怎么样,这封信将赋予你改变命运的机会。” 我觉得头重脚轻,就像待在沙漠里一样口干舌燥,眼前这分明就是一座海市蜃楼。 “但我要是只听你嘴上说说,不看一眼那信就把你放出来,岂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啊——这才像正常人说的话。我钦佩你的谨慎。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不如我把信撕成一大一小两块,先把小的那块递给你看看。一部分就足以证明我所说过的话,不过要想派上用场,就还需要我手里这片大的。而我出来后会很高兴把另一部分也交给你的。你当然可以全程拿枪指着我,你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坡的大胆让我很诧异。这家伙刚刚绑架了我、折磨我、差点儿杀了我,现在却这么冷静地建议我放了他,以便换取一封信来让我去勒索一位小姐。我舔了舔嘴唇,真想来杯咖啡。 我说:“好吧,让我看着那部分信吧。” 他递出来一张小纸片,四四方方,但只有一边是平整的。上面只有几个潦草的字,墨迹还很模糊,似乎浸了泪水。 可爸爸走 是我的错 鞭打 一看到这些字,谨慎就全被我抛在了脑后。我要整封信。此时我想的不.是个人利益,我要这封信是因为我必须排除别人读到这封信的可能。我要把它拿到躺在客厅的那个老家伙面前,然后狠踹他那已经废掉的身体。 我打开活板门。坡先生冲我眨了眨眼。接下来发展迅速,简直就跟在梦里一样。不一会儿,我就只记得坡先生从马上俯下身子跟我握手,并衷心地祝福我。“上帝保佑你,孩子。”他低声说。 坡先生离开地窖不到二十分钟,我站在农场后面的院子里,听到远处传来的下午一点的钟声。马蹄声渐远,逐渐消失了。 太阳出来了,把马槽里的污水和犁沟里的水坑都照得很漂亮。我转身回到房子里。客厅里的卡斯沃尔还是没动弹,只发出嘶嘶呼呼的吸气吐气声。他就躺在快要熄灭的火炉旁,睁大眼睛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他明白我在干什么。 我举起那封信,让这团肥肉就着最后一根蜡烛看清楚。“我知道,”我说,“我就知道。” 我穿过房间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推开窗户,看着下面那长满荆棘的花园。杂草丛生的果园里,果树上已长满花蕾,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乌鸦在歌唱。 82 四月过去了,我依旧住在岗特院杰姆太太的房子里。赚来的钱足够生活,还稍有盈余。我本应 8be5." >该很快乐的,因为那巨大的恐惧已经烟消云散了。可我还是郁郁寡欢。 我跟劳斯尔先生吃过一两次饭,他愿意帮我在朋友那里谋个助手的职位。那是份好工作,而且前景不错。我见过萨鲁泰逊·汉姆威尔几次——一起在公园里散步,看着时光流逝,却都没有说话的欲望。 正是汉姆威尔告诉我卡斯沃尔先生脱离了生命危险。可那老家伙的行动能力一直没能恢复,并且还是说不了话。医生说那次中风不仅影响了他的身体,还波及大脑。 “他现在就是个硕大的婴儿,”汉姆威尔说,“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别人伺候。” “卡斯沃尔小姐的婚约呢?” 这个黑人耸耸肩,说道:“她和乔治爵士的订婚依旧有效,可现在不知该由谁来接替卡斯沃尔先生的生意。换句话说,是律师们的事了。所以现在卡斯沃尔小姐和弗兰特夫人还跟老家伙一起待在玛格丽特街,到底要等多久很难说。”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克里奇太太告诉我说路易斯皮奇上校到城里来拜访过好几次。” 整个世界都不知道在基尔伯恩的那个破烂农场发生过什么。对外说的是卡斯沃尔先生雇了辆马车带着诺克先生去看那片地,准备投资。路上卡斯沃尔先生发病了,两位绅士就在农场找了个地方让他歇着。没人有疑问,也没有提出疑问的必要。 五月初,诺克先生邀请我到舰队街的波特因屯吃饭。我们吃了顿简单的羊排配奶油汁,喝着淡波尔多葡萄酒。诺克先生看起来心力交瘁。 “那个叫坡的人无影无踪了。”他突然把空盘子往前一推,说道,“我一直监视着女王大街的那个店,同时进行了一些调查。那地方一片狼藉。法警去过了,可是店主消失了,我怀疑他逃到国外去了。” “失踪的有价证券呢?” “一张都没找到。只可能是被坡带走了。自打年前在里加兑换过一张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顺便说一句,我清楚那张证券是怎么兑换的了。卡斯沃尔以前在巴黎有个生意伙伴,那人手下有名职员叫夫劳门特。就是这个夫劳门特先生把这张证券转到了布鲁塞尔的公证人那里,然后又被转到了我所追踪的人手上。不过坡肯定没有卡斯沃尔那么便利的欧洲商业网络。还有……”他俯身靠在桌子上,压低声音却很急切地说,“你真的确定基尔伯恩那个家伙的身份吗?” “是的,先生。”我为他声音里透出的绝望感到悲哀,“毫无疑问,跟我说话的就是大卫·坡,不是亨利·弗兰特。” 诺克先生靠回椅背,坐正了。“很遗憾你竟然让他跑掉了。” 我微微一笑,强装不在乎。“他骗了我,先生,不过可能这样反而更藏书网好。最重要的是我被吸引去寻找的那截手指是从他岳父的尸体上切下来的,这点已经确定了,只是用来转移视线的,他想让我以为惠灵顿别墅里的那具尸体不是亨利·弗兰特。可其实那就是弗兰特。” “我只是想把弗兰特送上绞架,这是他应得的。”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诺克先生说,“这个遗憾要永远存在了,杀害我儿子的凶手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忍住一阵战栗。“先生,您要是看到了弗兰特的尸体就不会这么说了。总之,他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为了逃脱绞架,他变成了一个破产的贪污犯。最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计划一败涂地,脑子还被别人打开了花。嗯,他可没得好死。” 诺克哼了一声,拿起一根牙签玩了一会儿,然后叹息道:“卡斯沃尔也是。我都不想碰他了。” “老天不是已经收拾他了吗?他现在就关在自己的身体里坐牢、等死。” 诺克先生没有应声。他把服务员叫来付了账,小心地数清硬币。我想我大概惹他生气了。不过,等我们走到斯特兰德街,他停下来拍了拍我的手臂。 “希尔德先生,你帮了我很大的忙,虽然结果不如预期,但基本上也算达到了我原本的目标——某种程度上吧。再过一两个星期我就要回美国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还不知道呢,先生。” “悬而未决对你不是什么好事。你年轻能干,若是什么时候去了美国,我想我能给你找到一个合适的位子。我走之前会给你写信,把我在美国的地址告诉你。” 我鞠了个躬,正要开口谢他,他却已经转身,连手都没和我握。不一会儿他就消失在人群中。 83 五月底,诺克先生和汉姆威尔先生从利物浦上船回国后,我来到了玛格丽特大街上的卡斯沃尔宅邸前。我刮了脸,剪了头,还为此行特地买了一件黑外套。 开门的是普拉特。我看到他迟疑了一下,瘦黄的脸上流露出愤怒,也许还有一点害怕。我趁他犹豫间抬脚迈进了门厅,并把帽子和手套递了过去,他也就接住了。 “卡斯沃尔小姐在家吗?请代我问候,并问问她能不能见我一面。” 他眯起眼睛端详了我一会儿。 “快点儿,”我轻声道,“否则我就告诉她你都跟着卡斯沃尔先生干了些什么勾当。” 他低下头把我领进了客厅,就是几个月前卡斯沃尔先生一边喝着酒一边责问我的地方。虽然陈设完全没有变化,气氛却不一样了。屋子里亮堂多了,空气也好多了。雪茄、杯子、报纸等男性用品一扫而光,家具都光亮整齐。我没等几分钟门就开了,还以为是普拉特,结果是弗洛拉·卡斯沃尔。 她毫不避嫌地一个人进来了,并转身把门关上,伸出手朝我走来。“希尔德先生,见到你真高兴。近来可好?” 我们握了握手,她在沙发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子。“请坐这儿,这样近点儿。”她一身灰衣,很清新,也挺适合的,可是她的脸色一点都不清新,有一种我之前从未见过的世故,“可惜查理上学去了。错过了你他一定很遗憾。” 她没提到索菲。 我问她父亲情况怎么样,得知没什么变化。卡斯沃尔小姐自顾自地说起了乔治爵士的消息,他的律师跟卡斯沃尔先生的律师乐观地估计,他们的婚礼将有望如期举行。 “至于爸爸,”她笑呵呵地接着说,“我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一切。我结婚以后自然是要全力服侍丈夫,不过我安排了索菲陪着他,在我走后代替我这个女儿照顾他。”她笑吟吟地看着我,眼睛忽闪忽闪的很迷人,“这样安排是不是很好?可怜的索菲也就有个家了,还有亲爱的查理。至于爸爸,他一向很宠爱索菲的。”她的眼神移向一边,补充了一句,“以他自己的方式。” 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安排能比这个更折磨人。我说:“那卡斯沃尔先生呢,他喜欢这个安排吗?” “这么说可能有些冷血,希尔德先生,可我真的不知道。他就整天那么躺在那 513f." >儿,面朝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仆人们每天把他扶起来三次,给他喝点肉汤之类的。你知道的吧,他还能吞咽。可我们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吞什么。真是太可怜了!尤其是想到他以前是多么有活力、有决心的一个人的时候。”她笑了,“还那么和蔼!不过人总要适应的,对吧?所以我们说点高兴的吧。我很高兴因为爸爸过于在乎那枚悼念戒指而导致的误会妥善解决了,他有时候就是太着急。我知道约翰逊夫人的死让爸爸很焦虑——当然了,谁不是呢——也可以理解他的判断力因此受到了影响。” “我在《晨间邮报》上看到了调查结果,”我说,“一个不幸的意外。” “是的。”卡斯沃尔小姐的脸色相应地沉了下来,“全家人都很担心约翰逊中尉——他太宠爱她了,你知道的吧,而且他一直有点忧郁倾向。不过乔治爵士跟海军部打过招呼了,不幸的中尉很快就会有自己的船了。虽然很小,但至少有份职务,可以让他忙一点,不用那么悲伤了,对吧?”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气氛严肃。路易斯皮奇一家真是考虑周到啊,他们还采取了措施,好让约翰逊中尉接受妻子的意外死亡以及验尸官的判决。接下来卡斯沃尔小姐说什么我都丝毫不意外了。 “我前天还跟乔治爵士说呢,”她说,“像你这种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就这么浪费了真是不应该。一会儿你一定要把地址留给我。”说着她往我这边凑了凑,“乔治爵士能帮你一把。” “卡斯沃尔小姐,我能斗胆提个建议吗?” 她大笑道:“随便提,希尔德先生。” “是与弗兰特夫人有关的。” 她坐直了身子,问道:“我想我没明白,你跟弗兰特夫人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建议与我无关,卡斯沃尔小姐。但关系到你。你还记得去年秋天我见证了一份文件的事吧?” 她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极了她父亲。“我当然记得。” “我突然想到,要是你放弃维文赫先生的遗产继承权,转而还给弗兰特夫人,那该多么合适啊。据我所知,她是这份财产的原继承人。” “也许合适吧,先生,可是很不聪明。” “为什么不呢?你已经很有钱了,只差个名声。很快,结婚后你会更加富有。而这样做能为你赢得很多赞誉和一个慷慨大方的名声。” 她不屑一顾地说:“这话说得真不好听。”接着把头转到一边,“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提这样的建议?” “因为作为那份文件的见证人,我一直感到不快。” “那你应该当场提出。” “以我的身份,实在不好提。我承认这是我的错。不过现在弥补为时未晚。我知道乔治爵士是个高贵的人,也许我该去找他聊一聊这件事,看看他有什么意见。” “希尔德先生,我真是看错了你。”她站了起来。我跟着站起来。她生气的时候总是显得特别庄严。 “我必须请你离开了。”她说道。 “你不考虑这个建议?” “请你拉铃吧,仆人会送你出去的。” “卡斯沃尔小姐,我请求你考虑一下。格洛斯特的那点地产对你来说是九牛一毛,可对弗兰特夫人和查理来说却是全部依靠。” “真是太感人了。”她的小鼻子都皱起来了,“可你别想蒙我,希尔德先生,我敢肯定你是要从中牟利。” “不,完全没有这回事。” “你想要她!”她说出口了,脸涨得通红,“不要否认了。” “她甚至都没正眼看过我。”我说。 “我知道的!”她喊道,“你就是想要她。我什么都知道。” “卡斯沃尔小姐,我觉得留弗兰特夫人待在你爸爸身边,让她像护工一样照顾卡斯沃尔先生,实在是残忍又冷血。你知道,她恨你爸爸。” “那她就该努力打消这个念头。她不是个基督徒吗?看护病人不是她的职责吗?何况我爸爸是她的表亲。你可能不知道,要是我爸爸没病的话,他们的关系本该更亲密的。” 我放弃以道德说服她了。“卡斯沃尔小姐,你不同意的话,我就只能使用另外的手段了。” 她噘起嘴,露出又白又尖的牙齿。“你是要逼我来为你拉铃吗,先生?” 我站到了她和铃绳之间。“先听我说完吧。我想告诉你我手上有一封信,相信你跟乔治爵士都不会希望我把它公之于众的。” “敲诈?嗯?我真没想到你竟如此下流。” “我别无选择。” “别吓唬我了,先生。你根本没什么信。” “那封信是你写给弗兰特夫人的,”我说,“那时你还在巴斯上学,她住在拉塞尔广场。写信日期是一八一二年十月九日,当时你刚跟卡斯沃尔先生从爱尔兰旅行回来。你在信中提到了一件在沃特福德发生的事。” “你说什么?”她呆板地说,虽然是疑问句式,却没有疑问语气。她走到门边,似乎在确认门是否闩上了,然后又走到窗边。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冲着我,低声问道:“你怎么得到的?”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接着说:“其实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封信的内容,我希望能把它交给你,让你亲手毁了它。” “那现在就给我。” “等你把维文赫先生的遗产转交给弗兰特夫人之后,我自然会给你的。想想吧,一边是你既看不上又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丁点财产,而你可能要为此蒙羞一辈子;另一边是永远的心安理得,知道自己做得对,受到弗兰特夫人以至全世界的感激。” 她跺了一下脚。“不!你别煽风点火了!用不着你来给我上课,先生!” 我闭嘴等着。 她接着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我怎么知道你真的有这封信?你先给我看看。” “不行,我没带在身上。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份副本,一字一句抄下来的副本,这样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了。” 她咽了一下唾沫。“我……没必要。让我想想。我——我得想想,希尔德先生。我会写信通知你我的决定的。” 我拿出记事本,写下劳斯尔先生的地址,然后把这页撕下来,不过并没有马上给她。“我还有两个小条件,必须现在跟你说清楚。其实对你来说都是很简单的事。” “你没资格跟我讲条件。”她说。 “第一,”我说,“我希望与这件礼物的赠予相关的法律程序都交由我选择的律师来办理。这位先生名叫汉弗莱·劳斯尔,在林肯律师协会办公。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律师,你给我的信也可以寄到那里转交给我。第二,我不希望弗兰特夫人知道我跟这件事有任何关系。我希望她相信是你的慷慨天性让她得到了这份礼物。” 弗洛拉·卡斯沃尔走近我,在离我只有几英寸的地方停了下来,胸脯一起一伏的。她抬头看着我,我们靠得如此之近,她呼出的气都吹到我脸上了。“我真不懂你,希尔德先生。真的,我一点也不懂你。”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但如果你试着了解一下我的话——我本来是要—>—要是——” 她的声音像一条蛇一样钻进我的大脑。我动用强大的意念才从她身边脱身,拉动了铃绳。 “我期盼着你的回音,期限是明晚。” “否则呢?” 我冲她笑了笑。这时门开了,普拉特走了进来。我躬身吻了一下她的手,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过了身。 “差点儿忘了。”我从钱包里拿出一个封好的纸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这是给你的。” 她..t>的脸色柔和下来。“是什么?” “还你的钱。承蒙你在我离开蒙克希尔山庄的时候借了我五英镑。” 正准备走上人行道的时候,我碰见了杰克·路易斯皮奇上校,气派的打扮让他像个有钱人家的猎人。 “你来这里干什么,先生?”他不客气地问,再也不需要屈尊降贵地跟我假装和气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先生?” “你太无礼了。”他仰头瞪着我,因为我还站在台阶上,“弗兰特夫人不是没有朋友的,你看清楚了。要是胆敢再骚扰她,我知道怎么对付你。” 84 五月二十三日,我收到了一封信,简短得不合礼节。信是由阿特金斯从劳斯尔先生那里带来的。弗兰特夫人请求知会希尔德先生,天气好的话她每天下午两点到三点会去格林公园散步。这是一次邀请。 我立刻决定不去见她。老去挠旧伤口,它就会重新裂开流血。 但我反过来冲着杰姆太太的孩子们吼了起来,责怪她们学得乱七八糟的。有个人出了个好价钱来找我写封信给他叔叔,可我叫他滚蛋,因为我嫌他贪婪可恶。我片刻都无法集中精力,没法做事,没法跟人打交道。我脑子只有那张小小的纸条,想着其中的含义。 午后不久,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小时后我离开了住所。我打扮了一番,拿出所有好东西穿戴上。两点不到我就到格林公园了。时间差不多了,公园里遍布时髦的和不那么时髦的散步的人们。 我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弗兰特夫人。她在水库边慢慢地踱着步,朝喷泉方向走去,身边没有侍女。水库在公园的北面,对面是德文希尔公馆。我走过去在她身后观察了一会儿。她正盯着被阳光照得泛金光的水面,一时间没有发现我。她还在为弗兰特先生穿着丧服,但已经把面纱掀起来了。这身丧服在那bbr>群时髦的人当中一点也不突兀。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美丽、她的穿着,因为那代表着我们之间的距离,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走上前去鞠了一躬。她向我伸出手来,脸上没有笑意。我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她建议远离喧嚣的皮卡迪利广场和公园里散步的人群,于是我们慢慢走到了公园的南边。她没有挽着我的手臂。等走了一段,已四下无人时..,她停下来,第一次直接看向我。 “你很不坦诚,先生。你在我背后做小动作。”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她袖口和手套之间裸露的那截白皙手臂,看着黑色伦敦留下的印记。 “我表妹弗洛拉把维文赫先生的遗产还给我了。”她接着说。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她说要不是因为你她不会这么做的。”索菲直直地盯着我,“你做了什么?说呀,弗洛拉可不会大发慈悲的。” “我跟她说,见证了你叔叔签署那份文件让我很不舒服。你还记得我是见证人吧?然后就是卡斯沃尔小姐的慷慨天性了。” 她又迈开步往前走,我跟着她走过草地。突然她又停下来,回头看我。“我不是孩子,可以随便蒙骗。”她说,“这件事肯定没这么简单。林肯律师协会的一位律师带着文件上门来办理手续,他走的时候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认识你。他本来不想回答的,可是我紧追不放,最后他承认了。” “我希望这件事由劳斯尔先生来办理是因为我无比相信他。所以我把他推荐给了卡斯沃尔小姐。” “这就意味着你并不相信我的表亲?” “我可没这么说,夫人。办理法律上的事时,有一个不涉及利益的第三方总是必要的。” “哦,别编了!”她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你是怎么办到对我的表亲指手画脚的?” “我没有对她指手画脚。我只是解释了一下希望达成的愿望。” “那你为什么对她说你不希望被他人知道你曾经——照你的话说,是曾经建议过她?得了吧,先生,我有权知道你为什么干涉我的事。” 我的脑子转过各种各样的回答,最后我觉得只能说真话。“我不希望你对我心怀感激。” 她怒气冲天。“你真是令人无法忍受,先生。” “那你指望我做什么?”我发现自己也提高了嗓门,赶忙深吸一口气,平缓语气继续说道,“请原谅,可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你被困在那个可怕的老家伙身边。” “我知道你是出于真心,但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操心。我不会假装说跟他在一起生活对我来说是件多么美好的事,而且我用不着忍受太久。”她抬起下巴,“路易斯皮奇上校向我求婚了。” 我转过头去,我实在无法再看着她那夺目的脸庞。 “他是在弗洛拉把格洛斯特的房产还给我之前求婚的。他的动机是纯洁的。” 我又把头转回来。“这点我毫不怀疑。祝你幸福。他是个可靠的男人,我认为这是个理性的选择。” 索菲向前走了一步,迫使我再次直面她的脸。“我这一辈子都很理性。出于理性,我跟亨利·弗兰特结了婚;出于理性我住到了卡斯沃尔家。现在我讨厌理性了,它跟我不合适。” “你也并不总是理性的。” 我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格洛斯特的那个小房间,我看见她欢喜地展示自己,来取悦我。她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转身要走,但又停下来,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卖弄风情的女子也会这样,可她不是在卖弄,我觉得她是突然间有些害羞。 “路易斯皮奇上校来求婚的时候我就很不理性。”她说,“我告诉他说我被他的好意深深打动了,我会把他当作永远的朋友,可我不爱他。他说没关系,他会继续追求我。我跟他说我需要时间来仔细考虑他的提议。” “最终你还是可以选择理性。” “我得为查理考虑。”她犹豫了,“我必须为他考虑。可弗洛拉对我说要把那财产还给我,于是——于是我就写信给路易斯皮奇上校,告诉了他我的决定。弗洛拉听说我不愿意嫁给他,就跟我说是你建议她把这笔财产还给我的,而且你要求她为你所扮演的角色保密。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回答还是一样的。我不希望你对我心怀感激。” “那我就要对弗洛拉表达很多很多的感激。” “毫无疑问。” “她还给我的财产每年会有将近两百五十英镑的收入。”索菲抬头看着我,“那……那你bbr>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在感激她的同时也感激你?” “我不想骗你,我只是想让你能稳定、独立地生活,再没有更多的想法了。而如果让你知道我与此事有关,进而让你觉得对我有亏欠……我……我怕会影响你的判断。” “哪方面的判断?” 我没回答。就像说好了似的,我们一路默默地走着,走到了圣詹姆斯公园,而且我感觉她比刚才离我近了一些。她戴着帽子,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一圈羽毛在她的头上飘动。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只好请她再重复一遍。 她停下来,望着我。“我说谢谢你,你真的很体贴,我没看错你。虽然有时你的好意超出了应有的限度,但无疑这是一种美德,只是表示得太多了就不太适合了。” 我说:“在这方面你真是过于谨慎了。” 我们站在那儿,一起看着三只喜鹊围着一块面包争吵不休,发出沙哑刺耳的叫声,就像豆子在葫>.99lib.芦里打架。 “我讨厌喜鹊。”索菲说。 “嗯……吃垃圾,小偷小摸,还喜欢吓人。” “你知道乡下人唱喜鹊的歌谣吗? 4e00." >一声哭啼啼,两声笑哈哈——” “三声女娃子,四声——” “三声女娃子?”她打断我,“我小时候学的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话四声就肯定是男孩子了,没法跟笑哈哈押韵了。不,我小时候学的是三声娶媳妇。” 喜鹊吓了一跳,飞走了。 “四声生娃娃。”她的声音很低很低。 “索菲?”我伸出手去,“你确定吗?” “是的,”她把小手放在我手里,“我确定。” 1 前面的故事是去年十月二十一日我的嫂子弗洛拉,也就是路易斯皮奇爵士夫人过世时我得到的一本手稿。她把一些物品存放在了为她和她父亲都服务过的律师的保险柜里。 “我不相信银行,”她曾经这么对我说,“律师才永 4e16." >世不倒。”藏书网 这些东西中有一个木头盒子,外面包着铁箍,还上了两把锁。它被送到卡文迪什广场我家的宅邸,等待开锁匠来打开。但后来发现没这个必要了,因为在我嫂子的书桌柜子里找到了钥匙。盒子里装着一本很厚的手稿,分为好几个部分,每页都写得密密麻麻的。最底下放着一个包有五英镑钞票的纸袋,上面写着“卡斯沃尔小姐”。 午饭后,我坐在书房的壁炉边,慢慢地翻阅手稿。我被它吸引,感到兴奋、欢喜、悲伤。时间不一定能治愈所有的创伤,有些伤口甚至还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化脓、恶化。 我一翻开就知道这本手稿是谁写的了。第一次见到托马斯·希尔德是在乔治三世统治末期,那时他是一名学校老师。他也在这本手稿里记录了在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院子里的会面,还有几个月后在玛格丽特大街的卡斯沃尔宅邸门口我们见的最后一面。(直到现在我仍想不起他那次拜访时的情形。唉,我真后悔那时竟然那么放肆地对他出言不逊。) 读了没几页,我就发现希尔德写下的事解释了当年维文赫银行的丑闻,揭露出不少鲜为人知 800c." >而又令人震惊的内幕,这一事件竟然牵涉到了美国方面,这一点尤为惊人。现在几乎已没人记得发生在一八二五年到一八二六年冬天,也就是四十多年前的那次最早的银行危机了。它曾震惊整个伦敦城,破坏了许多家庭。手稿还讲述了一些..后来发生在格洛斯特和伦敦的不幸事件,这些事发生时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当然,有许多问题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答案,还有些本该提出的问题被人忽视了。由于很多信息从来都没有公布过,手稿给人留下的探寻空间就更大了。比如,那个美国小男孩,当时以及后来我家里都没有人再提起过,尽管后来他的个人生活和事业引来了无数的赞美和谩骂。同样地,叙述中也忽略了其他美国人的作用,比如来自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诺克先生和来自加拿大的黑人萨鲁泰逊·汉姆威尔。没有他们,这个故事绝不会这样发展。现在,我相信一些民间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一八一九年那家伦敦银行的倒闭,和几年前两个伟大的英语国家——大不列颠及美利坚——之间发生的一些不幸且不必要的冲突存在某种联系。 换句话说,维文赫银行丑闻就像斯蒂芬·卡斯沃尔从小就喜欢的宝玑表:表面看来很简单,里面却隐藏着复杂的弹簧、齿轮、暗格和精细的平衡。这一切以一定的原则组成一个?99lib?构造复杂又精妙无比的机械,最终让世人觉得神秘莫测。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卡斯沃尔先生的表就在我面前,依旧计时精准,它里面的精密结构对我来说也还像我刚得到它时一样神秘。 托马斯·希尔德说得对,还有那个冷酷的恶棍伏尔泰也是对的,至少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对于生者我们有失尊重,对于死者,我们只欠一个真相。 2 托马斯·希尔德的手稿是怎么落..到我嫂子手里的呢?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他主动交给弗洛拉的。我尽可能小心地询问了一下嫂子的仆人,可是没有一个能说得清楚。她的信件和其他文件里也从来没提起过。她不写日记。她的律师也毫不知情。 她床头写字台里有一本账本,整个一生我的这位嫂子都在记录她的钱是如何流进流出的。这一点上她很像她父亲,可又比她父亲要强一些。我在律师的保险柜抽屉里还找到了一沓账本,记录日期一直可以追溯到她在巴斯读书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也许这些账本里有这本手稿来源的线索。 我的想法果然没错,虽然我花费了无数时间来寻找蛛丝马迹。(说到底,我这个老头儿的时间又能拿来做什么呢?而这可是一位老人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故事,其他人还有比这更吸引人的故事吗?)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八二〇年六月有几笔不正常的小额开销,小到最多不超过五畿尼。收款人姓名写着KA这一缩写。一八二一年,有一笔比较大的支出给了KA,八十英镑。这之后,KA每季度都会收到几个畿尼,一直持续到一八五二年八月。之后就突然没有了。偶尔,收款人会出现“K.阿特金斯”,但不是“KA”。? 这就是我要找的!我在希尔德的故事里见过K.阿特金斯这个名字——全名是昆塔斯·阿特金斯,是劳斯尔先生的秘书,一个似乎不怎么喜欢希尔德的人。这个名字太特别了,不太可能弄混。而且弗洛拉知道劳斯尔是希尔德的律师,希尔德消失之后,除了索菲,最可能联系的人就是劳斯尔了。阿特金斯之前就是他们之间的联系人,很可能一直如此。 所以我的假设至少有了一个坚实的基础:弗洛拉贿赂了阿特金斯,用律师业的所谓预聘费买通他,为她提供希尔德和可怜的索菲点点滴滴的消息。我估计不止点点滴滴,有时可能是鸿篇巨制:因为 6211." >我忍不住怀疑,弗洛拉能得到这本手稿,肯定与付给昆塔斯·阿特金斯的那八十英镑有关。99lib?藏书网 在一八一九年的账本中,弗洛拉记录下一月份借给托马斯·希尔德五英镑。后来她在上面画了一杠,写着“已偿还”。不过她把那五英镑跟希尔德的手稿一起藏在了那木头盒子里。 我以前认为这世上弗洛拉唯一爱过的人是索菲·弗兰特。现在看来我错了。 3 我拿到了罗星墩圣玛丽教堂的一份经认证的出生证明副本,?99lib.上面记载了托马斯·雷诺兹·希尔德的出生洗礼。想到希尔德——或者某个跟他亲近的人——也能拿到我的记录,不免让我有些不安。其实,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的重大事件都不可避免地会留下记录。不过现如今——仅从现实角度来考虑——希尔德已经死>亡的概率要比还活着大多了。实际上,维文赫银行事件的绝大多数相关人员都去接受终极审判了。 我不知道希尔德先生是不是百分百相信他所讲的这个故事,在他看来这似乎就是事实真相。不过至少他写的大部分跟我的所见所闻相符,虽然我对这件事了解得并不多。他记录的好几件事我都记得,只不过没那么详细,或者稍有出入。但我可以确认他描述的核心是准确的。 话说回来,他写下这部手稿的时候可能还有一些私人目的。现在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几乎不可能对他从各个方面得来的大量信息进行一一核对了。(内容本身也是无法印证的。)还有,记忆本身也会在不知不觉中给赤裸的真相蒙上一层虚构的衣服。首先,希尔德先生为什么要写下这些?是为了消磨与索菲一起离开之前的时光吗?是想为自己辩解吗?是为了在当局进一步调查斯蒂芬·卡斯沃尔、亨利·弗兰特和大卫·坡的活动时提供备忘录吗? 希尔德的文字没有多少修饰,可我仍然怀疑这质朴的表面是为了隐藏算计,隐藏不为人知的真相。有时我怀疑他是想以此赢得坦诚的名声,同时激发他人去自我想象。我不太相信他真能精确记住那么?.多对话或别人脸上的表情,以及他自己脑子里进行的无休止的思想斗争过程。 这么多的问题得不到解答,这让我恼火到几乎无法忍受。希尔德从第一页就把读者直接拉进了故事里,到了最后一页,他却又把他们抛弃在一个没有写完的句子中。这是意外——还是故意的?故事中断是因为阿特金斯把手稿偷走了吗? 这些我永远都无法知道了。如果说真理是无限的,那任何现有知识之外的额外信息都只能起到提醒我们还有更多的未知的作用。 4 卡斯沃尔的宝玑表嘀嘀嗒嗒地走了大半个世纪,时间仍是我们的主人。最终筋疲力尽的是我们,倒下的是我们,停滞不前的也是我们。 这本手稿中有一种能震撼现代人思想的力量。很遗憾托马斯·希尔德先生没有稍微美化一下语言,为他所记录的思想、言语和行为蒙上一层谨慎的面纱。有些段落显露出他的一些尝试,再继续发展下去可能就会变成粗鄙不当的风格。当然,他写作的年代要比我们现在更原始,没那么挑剔,但他的多次越界也会给人冒犯的感觉。 要出版希尔德的故事,哪怕只是小范围出版或是私人印刷,都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不担心被妻子或家里的仆人读到它,但我担心会有人毁了这个故事。理由很简单:正如伏尔泰所说,当生者与死者的需求发生冲突时,我们就要非常小心99lib?地权衡,有时候前者必须让位于后者。 如果说我们欠死者一个真相的话,是否也该考虑我们应对后人负同样的责任?我写下这几句时不由得想到,或许是天意把托马斯·希尔德的手稿送到了我手里,让我可以在后面加上这么几句。 5 弗洛拉把那份遗产还给她表姐的慷慨举动获得了广泛的赞誉。甚至连我哥哥乔治这个不那么大方的人都觉得这一手做得漂亮,他也看出跟这一慈善行为紧密相连是大有裨益的。后来他和弗洛拉结婚了,比原定计划晚了几个月,举办了一场私人婚礼。 那时弗兰特夫人已经离开了玛格丽特大街的卡斯沃尔府,几个月后她在特威克纳姆乡下的一座美丽的河边木屋定居下来。她原先的女仆克里奇太太留下来照顾卡斯沃尔先生了。我想弗兰特夫人可能早就发觉了克里奇太太的角色,这个女人一直给萨鲁泰逊·汉姆 5a01." >威尔和卡斯沃尔先生双方提供她女主人的情报。 一八二〇年年底,我到特威克纳姆去看望了索菲一次,并大着胆子继续追求她。她再次拒绝了我。她在玛格丽特街住的时候我以为能改变她的态度。不过那是在弗洛拉送她礼物之前,也是(我现在才知道)在格林公园那次改变命运的会面之前。 毫无预兆。一八二一年三月我去的时候索菲还在家,然而大概三个星期之后,我再次造访小屋时她就不见了。房门紧锁,家具都罩着防尘布,只有一个女仆看家,那女孩还是个哑巴。现在我能大概猜出她的名字和来历了。她写了张非常漂亮的字条,说女主人外出一阵子,她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五月我又去了一次,那里已经换了新的租客。弗兰特夫人搬走了,没留下联系地址。 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索菲娅·弗兰特了,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在她失踪的前半年,我一直孜孜不倦地追寻她的踪迹。弗洛拉说她也没有索菲的消息,并表示一旦知道什么一定会通知我——她声称她跟我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查理早就从布兰斯比先生的斯托克纽因顿学校退学了,除了后来曾在特威克纳姆的学校短暂上过几天学以外,我们对他现在在哪里也一无所知。我也找过劳斯尔先生,他告诉我说他也联系不上弗兰特夫人或希尔德先生。回科利尔兰苑前我又去格洛斯特询问了一下索菲的那块地产的情况,结果发现牛身巷的那块不动产最近刚转手。我还雇用了一些比我更专业的人去调查,但他们同样空手而归。 你们可别以为接下来我的生活就是孤独凄惨的漫长暮年,除了怀念索菲娅·弗兰特就没别的事了。我当然一直忘不了她,在我的记忆深处永远有属于她的位置。我曾全身心只为她,可谓奋不顾身:比如我竟拿出勇气在蒙克希尔山庄向她求婚,尽管那时她没钱,还有个儿子,死去的丈夫声名狼藉。乔治和妈妈那时联合起来劝说我,虽然没有明说,但总在暗示如果我们结了婚,恐怕连吃穿都负担不起。所以我必须找一个有点嫁妆的女孩做妻子,而且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一个贪污犯妻子的怀抱里找到幸福。 于是我加入了外交部,先是到德国的一些小王国,后来去了美国首都华盛顿,那里的天气让那段就职时间非常难熬。我在美国又见到了诺克先生,他更加古怪了,不过因为有钱,影响力不容小觑。一年后他去世时,人们发现他已将大部分财富捐赠给了多家慈善机构,只留了一小部分给生前的重要职员萨鲁泰逊·汉姆威尔。 我的外交生涯于一八三三年哥哥的突然去世而中止,一直未见多大成绩。他没有孩子——从希尔德先生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猜到原因,还能看到我这位嫂子的很多突出品质。我是哥哥的继承人。 有了爵位和财富,我一下子成了众人追捧的黄金单身汉。我跟二表妹阿拉贝拉·沃登结婚了,这是一桩互利互惠的联姻。我们同样没有孩子。等我死了以后,我的头衔就要归一个在约克郡的表弟了。我妻子因此遗憾不已。 弗洛拉没有再婚,但不乏追求者。她衣食无忧,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候在伦敦寡居,经常在汉诺威广场的宅子里大摆筵宴。因肺炎过世后,她的大部分财富都落到了我这个姻亲的手上。我将她埋葬在了肯赛尔格林公墓。 我跳过了一部分:不能忘了她父亲。法定期限一到,弗洛拉就关起玛格丽特街宅邸的房门,把卡斯沃尔先生和他的护士弄到了蒙克希尔山庄。山庄里的宅邸早被她租出去了,她把他们安排在了田庄木屋,就是约翰逊夫人度过不幸的人生终曲的房子。 斯蒂芬·卡斯沃尔再也没能恢复语言和行动能力。我在他死前见过他两次,他就像一颗烂在树上的果子一样毫无价值。克里奇太太对他冷脸相待,那时我还奇怪弗洛拉为什么不干涉一下呢?他就这样挨了七年,到一八二七年二月去世时,他的财富已经差不多败光了。 现在我来说说大卫·坡,或者七面钟的小艾弗森先生。他是那个长大后集诸多赞..誉和不幸于一体的美国男孩的父亲。读过希尔德先生的手稿之后我对这位先生做了一番调查,包括在英国和美国,但到目前为止还是没发现他的踪迹。他就这么于一八一一年或一八一二年彻底消失了。 不过我找到藏书网了一条很有意思的线索。多年前,诺克先生试图追踪大卫·坡,这位老先生结识了一堆不希望大卫·坡再跳出来烦人的人,其中之一就是拉什先生,他是一八二〇年派驻伦敦的美国公使。诺克在英国的时候就曾与他打过很多次交道,诺克先生肯定为了获取大卫·坡的消息而不断打扰过他。 另一位希望大卫·坡从此无声无息才好的——完全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的——是拉法耶特将军。他是一位在法国和美国革命中都备受尊敬的英雄。拉法耶特将军当然不是美国官方人士,但他的声誉和成就让他在许多意想不到的地方拥有惊人的影响力。 我的美国友人向我指出,拉法耶特将军和大卫·坡的父亲曾在大革命中肩并肩战斗过。两个人关系很好是非常确定的。一八二四年老拉法耶特将军为庆祝革命成功访问美国时,去了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探望一位已故战友的遗孀。几个星期后拉法耶特将军又去了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当地派了一支年轻士兵组成的步兵队护卫他,这群孩子里就有埃德加·爱伦·坡。 这些都是史实,不过除了能证明拉法耶特将军对坡一家非常好之外,也没有进一步揭露什么了。但要是结合各方面的线索和传闻,就不可能不注意到有那么几位大人物是很高兴大卫·坡从此销声匿迹的。 我想,亨利·弗兰特的倒霉之处就在于,他的邪恶让他惹上了一个比他还邪恶的人。老天有眼,他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放手让大卫?·坡回归默默无闻之前,我必须再记下一个突然冒出的想法。希尔德看上去似乎很了解大卫·坡的生活,他们俩是不是一直保持着联系呢? 6 最后终于要藏书网说到那个美国男孩了。埃德加·爱伦·坡,就像连接铰链的轴承,虽然看不见,他却是整个故事的中心。他出现在希尔德故事中的每一次转折时刻。 这个美国男孩在希尔德第一次到访学校时敲响了布兰斯比先生的门,他是查理最好的朋友和名副其实的捍卫者,bbr>藏书网他无心促成了他父亲与托马斯·希尔德,以及亨利·弗兰特的相识,并最终把弗兰特带到了凶手面前。为搜寻宝藏,他钻进了蒙克希尔山庄的冰窖。要不是那晚他和查理半夜三更到废墟去探险,一切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帮查理抬着鹦鹉穿过伦敦城区,而这只鸟叫出的啊呀波是吸引希尔德回七面钟去并认定卡斯沃尔和大卫·坡之间有联系的重要线索。也正是埃德加对希尔德耳语,说索菲会去布卢姆茨伯里的圣乔治公墓给丈夫上坟。总之,很难反驳希尔德的断言,说这两个孩子“是一切事件发生的主要原因”。 我一直饶有兴味地追踪埃德加·爱伦·坡作为诗人和评论家的事业发展,听到他遭受的苦难和最终英年早逝时感到十分遗憾。我时常想,在英国度过的童年会不会在他的某些作品里留下些痕迹呢?我甚至试图在美国友人的帮助下调查他临死前的状况,这一直是个谜。不过我拿到了一些弗洛拉不知道的信息。 我所收集到的事实如下:一八四九年九月二十六日,埃德加·爱伦·坡在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的一家餐厅里吃了顿饭,他的朋友们都以为他第二天会去巴尔的摩,这需要坐船航行二十五小时。不过没人知道他确切是何时离开的,乘坐的什么交通工具以及何时抵达也都无法确认。 总之,坡就这么消失了。从九月二十六日晚上他最后一次出现在里士满,到一个星期后现身于巴尔的摩,中间这段时间没人见过他。一个名叫沃克的印刷工说在巴尔的摩东隆巴德大街的神枪手餐厅见过他。当时城里正在进行一场火热的选举,到处都是充满酒精、堕落与恐吓的狂欢。神枪手餐厅是投票站之一。 坡当时“情绪极其低落”,要沃克把他的朋友约瑟夫·斯诺德格拉斯叫来,后者带着坡的几位亲友及时赶到。他们以为坡喝醉了。“他的语言系统似乎瘫痪了,基本说不出话。”斯诺德格拉斯于一八五六年如此回忆道,“我们只听到一阵不连贯的咕噜声。” 他们把坡送到了华盛顿大学附属医院,那里的约翰·J.莫兰医生给他做了治疗。莫兰医生在几星期后写给坡的婶婶克莱姆太太(大卫·坡的妹妹)的信里说:这位病人来时处于昏迷状态,后来四肢颤抖,不停地说话,急切却并非狂躁,说的也不是胡话——他不停地说着,语意不明,像在跟鬼影或想象中的东西聊天……第二天他平静了下来,能听懂问题,但“回答得很不连贯且词不达意”。 莫兰医生告诉这位病人他会很快康复,很快就可以见朋友了,想以此来鼓励他。埃德加·爱伦·坡“突然间精神抖擞,说朋友能帮的最大的忙就是拿把枪把他的脑子崩开”。接着他像疯了一样地说胡话,尽管身体虚弱,却需要两个护士才能把他按住。 坡这个样子一直持续到十月六日(星期六)晚上,“他开始叫喊要见一个叫雷诺兹的人,叫了一晚上,直到星期日凌晨三点”。然后,“这一通呼喊让他筋疲力尽”,于是安静了一小会儿。最终“他轻轻摇头,喊了句‘上帝救救我的灵魂吧’,就断气了”。 他的确切死因尚不清楚——没有正式的死亡证明。不管是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没人知道“雷诺兹”是谁。我找的调查员说,虽然斯诺德格拉斯和莫藏书网兰都称不上最可靠的目击证人,但也没有理由怀疑他们叙述的核心事实。他们还说坡在里士满时看上去精神很好,他在那里发表演讲,获得了热烈的掌声。他还订婚了,正打算结婚呢。他们让我注意流传在巴尔的摩的传闻,说坡到那里以后遇见了一群老朋友,为庆祝重逢他喝了不少。那时坡已经戒酒几个月了,因此有人说他可能是震颤性谵妄症的又一个受害者。 也许吧。但是否存在另一种可能,能解释埃德加·爱伦·坡的失踪,以及身体突然衰弱最终崩溃而死呢?别忘了坡那时很绝望——他想自杀,反复呼唤“雷诺兹”。还记得吗,根据那份教堂记录,托马斯·希尔德的中间名就是雷诺兹,那是他妈妈家的姓氏。 一八四九年,希尔德会不会在巴尔的摩呢? 埃德加·爱伦·坡是一个精神和身体.99lib.都略显脆弱的人,要是他突然了解到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〇年那几个月里发生在英国的事情真相会怎样呢?他要如何突然面对父亲的可怕面目? 那足以让一个更为坚强的人长留酒乡,甚至奔向死亡。 7 我也该搁笔了。我会把这个故事交给我的律师,并留下指示,可在我死后七十五年,由那时家中的男主人开启。在这之前,不论是希尔德的故99lib?事,还是我附加的这些笔记,都不会对任何人有伤害力了。 年纪越大我越好奇索菲的情况。她还活着吗?跟托马斯·希尔德在一起吗?如果他们是恋人——我想这一点已经没有疑问了——那他们结婚了吗?要是结婚了,他们过得怎么样?居住在哪个大陆?有孩子吗?有孙子吗?她幸福吗? 卡斯沃尔先生的表叮地响了起来,提醒我现在已是凌晨两点了。要是我吹灭蜡烛,拉开书房的窗帘从拱形窗户望出去,就可以看到绵延数里的虚空,无边无际的夜色。 我前面写过,如果真理是无限的,那任何现有知识之外的 989d." >额外信息同时提醒我们还有更多的未知。于是我又被带回到最初,带回到索菲身上,永远不可知的、永远藏在无限黑暗中的索菲。 JRR99lib? 科利尔兰苑 有关埃德加·爱伦·坡的史料笔迹 “小说来自真相的缺失。”诺瓦利斯写道。他是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小说《蓝花》中的主人公,这句也是这本书的题词。埃德加·爱伦·坡身上有不少毛病,关于他的一生有各种传言、猜测和矛盾,继续随便添加是不负责任且充满恶意的。因此我列出以下材料,以此帮助大家分清史实和小说的界限。 坡的祖父,老大卫于一七四二年出生于爱尔兰。之后全家移民到美国,最终在马里兰州定居。大卫曾经营一家小店,同时制造手纺车。美国独立战争期间他当上了巴尔的摩的副军.需处长,被授予少校军衔。一七八一年他自掏腰包,从拉法耶特将军那里为美国军队买装备。他妻子说曾亲手裁剪五百条裤子供他的军队使用。大卫·坡晚年可能还参加了一八一二年的英美战争,并于一八一四年的巴尔的摩保卫战中抗击过英军的进攻。 坡的父亲小大卫出生于一七八四年。他学过法律,但半途而废,最终于一八〇三年成为演员。一八〇六年他娶了伊丽莎白·阿诺德,一位英国寡妇,伊丽莎白十年前就在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开始演出了。埃德加出生于一八〇九年一月十九日,是家中三个孩子里的老二。现存的资料(主要来自一些竞争剧院的评论)显示大卫·坡演技平平,脾气很大,常常喝得烂醉。但在六年的舞台生涯中,他出演过一百三十七个角色,有些还比较重要,这说明他也不是完全不行或不可靠。 一八〇九年十二月,大卫·坡获得了《波士顿剧院周刊》编辑的赞扬,但自此之后就只剩下关于他的传言了。有人声称一八一〇年七月在纽约见到过他。另有人说他于一八一一年抛弃了妻子,但都不是很确定。 伊丽莎白·坡于一八一一年十二月八日死于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没人知道她丈夫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死的,可这并不妨碍传记作家们对他的死亡日期提出至少三个猜想,最大差距达十四个月。我们能确定的是,大概自从一八〇九年十二月,就没有关于大藏书网卫·坡的可靠记录了。 换句话说,埃德加·爱伦·坡的出生就是个谜,至今还没有解开。 妈妈死后,埃德加得到了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约翰·爱伦夫妇的宠爱。爱伦家是里士满的一个大家族,是一家烟草出口公司的合伙人,还做着其他生意。虽然爱伦夫妇没正式收养埃德加,但他还是改了姓。大家也都认为他是他们的儿子,而且是他们家的继承人。 一八一五年六月,约翰·爱伦卖掉了西皮奥(他的奴隶),换了六百美元,带着家人漂洋过海来到利物浦,打算在伦敦建立一家分公司。埃德加·爱伦·坡在英国待了五年,从六岁到十一岁。他是他那一代的美国作家中唯一一个童年是在英国度过的,这段经历对他影响深远。 一开始,爱伦家的生意做得不错。他们租住在南安普顿大街,先是在四十七号,一八一七年秋天搬到了三十九号。从现存的书信来看,爱伦太太的健康状况一直不佳——对爱伦先生来说可能也是个烦恼。爱伦一家至少去过两次切尔滕纳姆,其中第二次住在斯泰尔斯旅馆。在那里爱伦太太可以享受温泉,呼吸乡村的新鲜空气。 一八一七年在切尔滕纳姆的时候,爱伦太太之前订购的一只鹦鹉送到了利物浦。这是一只会说法语的鸟,用来代替被留在弗吉尼亚的那只鹦鹉(它会背诵英文字母表)。在《写作的哲学》一文中,成年的坡爆料说:写《乌鸦》的时候我原本想的是一只鹦鹉。 一八一八年上半年的某个时候,尽管生意不那么好了,约翰·爱伦还是把埃德加从伦敦的学校转送到了一所更加昂贵的寄宿学校。那所学校位于斯托克纽因顿村,校长是约翰·布兰斯比牧师。“埃德加是个好孩子,”那年六月,爱伦在一封信里说,“他的拉丁语非常流利。” 这所学校早就不存在了,不过我们可以从一幅当时的素描和一张拍摄于一八六〇年的照片得知从路边看过去学校的正面样子,还存有一张布兰斯比先生画像的照片。爱伦家少爷的学校账单也留存了几..张,显示出爱伦先生每学期会多付两个畿尼,确保埃德加一个人一张床。当然,我们可以从大量的资料里了解到那时英国私立学校的状况。 万幸的是,我们还有坡自己写的短篇小说《威廉·威尔逊》。那里面就有一个虚构版的斯托克纽因顿,以及“布兰斯比牧师”。这个故事特别有意思,它讲的是一个男孩被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同学烦得要死的事。 多年后,一名该校校友采访了约翰·布兰斯比先生,询问了一些这所学校最有名的毕业生的情况,这次采访记录于一八七八年出版。布兰斯比先生谈起坡时不是很热情,可能是因为他很不满《威廉·威尔逊》里面的描述吧。在这次采访中,他说:“埃德加·爱伦是个反应机敏的聪明孩子。要是他父母不那么溺爱他的话可能会更好,他们实在是把他宠坏了。给他太多的零花钱,导致他养成了很多恶习。不过我还是挺喜欢这孩子的——可怜的家伙,都是他父母宠坏了他!”而在另一个场合,布兰斯比先生又说:“爱伦聪明、任性又倔强。” 约翰·爱伦的公司接连遭遇财务危机。一八一九年十月二日,南安普顿大街的房东来催缴房租,可爱伦更愿意把钱用在支付埃德加的学费上——最后一张学费账单的日期是一八二〇年五月二十六日。一八二〇年六月十六日,爱伦夫妇带着他们的养子在利物浦登上回纽约的玛莎号。美国男孩回国了。 拉法耶特将军确实在一八二四年访问了巴尔的摩,他在那里找到了一位老战友,并拜访了埃德加·爱伦·坡的祖母。据后来《费城星期六博物馆》的记载(一八四三年三月四日):将军跪在老大卫·坡的墓前,说“这里长眠着一位精神上的贵族”。几星期后,拉法耶特又到了里士满。埃德加的朋友托马斯·爱丽丝记录下看到埃德加列于贵宾仪仗队中时骄傲的心情。 埃德加·爱伦·坡的生始于父亲的神秘失踪,终于他自己的神秘失踪。本书后记里的说法基本准确,没人知道一八四九年九月二十六日到十月三日之间他到底去了哪儿。当他重新出现在巴尔的摩时,已经身无分文,穿着肮脏廉价的别人的衣服,手里却还拿着从里士满的朋友那里借来的一根马六甲藤杖。 最具体的消息——可能也是最可靠的消息——来自约瑟夫·斯诺德格拉斯,就是救了坡的那位朋友,以及在坡最后的日子里对他进行治疗的莫兰医生。这两个人都是不带偏见 7684." >的证人。斯诺德格拉斯是一位热情又自制的竞选人,他认为他朋友的死就是烈酒造成的。莫兰是坡死后的支持者,他的叙述随着岁月的流逝被一次又一次地窜改。他在坡死后几星期内写了一篇文章,通篇都是非常平实的语言,文中他提到坡呼唤“雷诺兹”以及他想死的倾向。莫兰也是最早推测坡到巴尔的摩后“见了一群老朋友”是他之后崩溃的.99lib?缘由的人。 对于坡的死有很多解释,最主要的几种是:酒精中毒;“关笼子”——美国选举时的一种暴力做法,指把选民灌醉后强迫他们去反复投票;以及后来出现的一种比较有想象力的说法——被疯狗咬了。但这些都不过是推测而已。 坡死后名声继续增长,而他宿命般的神秘生活也被热情的追随者们和激进的诋毁者们弄得越来越含糊。他的著作受到全世界的追捧,他的书迷包括亚伯拉罕·林肯和约瑟夫·斯大林。 要想进一步了解他,读一读阿瑟·奎因的《埃德加·爱伦·坡》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这本书首次出版于一九四一年,至今畅销不衰。有关坡的基本传记性材料被德怀特·托马斯和大卫·K.杰克逊收集在了《坡日志》(一九八七)中。最后,马里兰州巴尔的摩的“埃德加·爱伦·坡协会”有一个令人称赞的网站:.eap。内容非常学术,非常详细,分类清晰,看起来很方便。 关于《》的创作 href='10104/im'>《美国男孩》本来就不是一部一蹴而就的书,它的出版之路可谓艰辛。光是写成就花了两年,最后的成书又与原稿差了十万八千里。 和很多书一样,决意写这本书也非常突然。一九九五年六月,一位剧院监制请我吃饭,问我讨要一些戏剧的创意。我匆匆忙忙地发给了他十几个,其他的他都没看上眼,只有一个关于埃德加·爱伦·坡的《失踪的埃德加》引起了他的兴趣。 那时我正好在读坡的《想象和神秘故事集》,我一直很喜欢这一本。阅读中我再次陷入坡所想象中的欧洲,情绪变得脆弱,带着永远难以愈合的伤口。他的小说里似乎充满鬼魅。 之后我翻了一下坡的简介,发现他曾于一八一五年到一八二〇年间在英格兰生活过,他的养父还在英国设立了在美国的进口公司的分公司。坡的一个短篇《威廉·威尔逊》,就是以英国寄宿学校为背景的,里面有很多自传性元素。 《威廉·威尔逊》是坡写的最奇怪的一个故事,书中的叙述者威廉·威尔逊从中学时代起就被双重人格——部分是幽灵,部分是自己的本我——所困扰。坡给了威尔逊和他的另一重人格不同的生日——后者是一月十九日——以及不同的家庭背景。威尔逊是个富有的、被宠坏了的孩子,行为堕落:“在我身上,一瞬间所有的99lib?美德都如斗篷一般掉落……”他一头扎进“多年无法言表的痛苦和不可原谅的罪恶之中”。他痛恨另一重人格限制了他的邪恶,终于在暴怒中杀了他——结果发现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杀了自己。 在笔记中我是这样写的:“在保证传记真实性的同时,可以在坡的童年经历上做一番文章。就让故事发生在一八二〇年,坡在英国的最后一年。” 弗里奇系列的作者格雷高里·麦克唐纳曾?.写道:作者应该努力去忘掉他的念头。要是真的忘了,就说明它不值得记着;如果忘不掉,这个念头挥之不去,那你要做的就是把它变成小说。 关于 href='10104/im'>《美国男孩》的念头就是这种情况——它挥之不去。五年后,二〇〇〇年的春天,我向它低头了,开始对埃德加·爱伦·坡做一些研究。我发现的第一件事是其实我们对他的童年生活一无所知,他身上充满谜团。我在一张白纸上记了点笔记,传真给了我的经纪人,想看看她怎么看待我这个难以忘怀的念头。. 她很喜欢。实际上她太喜欢了,马上就传了一份给我的编辑。她也很喜欢,尽管(还是正因为?)那是我写过的最短的大纲——甚至我都没当大纲写。 于是我就必须得写这本书了。那时我还从没写过历史小说,我想尽量准确地反映那个时代的特征。我研究了一下摄政时代末期的英国人是怎么说话的,行为举止又是怎样。从上流社会到圣贾尔斯和七面钟的贫民,从斯托克纽因顿这样的小村庄到格洛斯特郡的地主,都研究了。 我还了解了一下在伦敦的黑人的状况,以及人们是怎么看待他们的。我还研究了那场发生在当时的超级大国和在另一个半球上、虽然很小却极富进取心的国家之间,至今仍没有结论的战争:一八一二年的英美战争。那是这两个国家的最后一次对抗,却一直没得到应有的重视。 我研究了那个时代的地图和报纸,研究当时的服饰、家具、马车和房屋——当然还有冰窖。我翻看了大量的回忆录、日记和信函,还在《新门监狱日历》中bbr>找到了大量信息。我阅读(或者重读)了关于那个时代的很多小说。很快,我待在一八一九至一八二〇年的时间已远比在二〇〇一到二〇〇二年的时间要多了。 这本书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是因为我想真实地呈现出对话,这想法有点可笑。创作的那段日子,我一天到晚钻在《牛津英语词典》里不出来,试图确定每一个词或者短语都能在当时的语境里达到我希望的效果。我痴迷到最后连做梦都开始使用分号了。 不过以上说的还算是容易的,真正的难题在于如何在坡的作品碎片里布置一起神秘的凶bbr>?99lib?杀案,还要提取出一段爱情故事。这意味着痛苦和悲伤,还有强烈的幸福,当然所有的创作都应该是这样的。我先写了大约两万字,然后全撕了(这种事常有)。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节奏,整个故事的大部分叙述出自一位贫穷的教师,他有一段起起落落的过去,还经历过一小段军旅生涯以及精神失常的日子。我从一位曾曾曾祖父那里借来了名字,托马斯·希尔德。(真正的托马斯·希尔德在诺森比亚。他是一位维多利亚时代的无名诗人,连大英图书馆都查不到他。他出版过的诗中最好的一首是《颂烟斗》,诗中饱含诚意。他生了十四个孩子,很可能是个重婚犯。) 希尔德写下的虚构故事中,核心是维文赫银行以及随之起起落落的各个家庭,尤其是家庭中的女性的命运。这家银行的倒闭有一起真实的贪污案可循,这一事件导致了一八二四年方特勒罗伊伪造案的审判,最终罪犯被送上了绞架。坡在整个故事中神出鬼没,整体上来讲他扮演的是一个比较小的配角。 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是漫长的——从有了念头到出版,前后共历时八年。不过这个“美国男孩”终于走到了世人面前,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地把他忘掉了。 安德鲁·泰勒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