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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的审判》
1
献给瓦尔和比尔
一九七〇年八月十三日星期四的傍晚时分,我们发现了彼得大帝的残尸。它是前年夏末那一连串事件中的首位牺牲品,正是那时我遇到了凡妮莎·福德——也可能更早,这就得追溯到奥黛丽·奥利芬特写《罗斯的历史》那会儿了。
每个教区都有一位奥黛丽——通常可能还不止一个。她们的生活全然以教区教堂为中心,从某种意义上讲,英国国教也在跟着她们转。她成了牧师住处的常客,而我未能以我该有的热情去迎接她,对此我是有些许愧疚的。另外,让我万分恼火的就是,那只都铎村屋的小猫,它穿越大公路而来,将牧师住处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
“奥利芬特小姐像是要住这里了。”我的小女儿露丝玛丽在她某次格外冗长的拜访之后说道,“即使她不能亲自来,也会让她的猫代替她出面的。”
“她给我们添了许多麻烦,”我指出,“还有教会。”
“亲爱的父亲,您.99lib.总会设法找寻每个人的亮点,不是吗?”露丝玛丽抬起头,浅浅地笑了笑,“我只希望她不要打扰我们。这儿只有我们俩更好。”
奥黛丽年近五旬,至今未婚,自出生起就一直住在罗斯。她的都铎村屋建在草坪上,面朝北坐落于马利克集市和皇后像之间。前花园只有区区一张大 5e8a." >床的面积,一排铁栏杆把它和人行道隔开。大门边有一块告示牌,每年都会被重新油漆一遍。上面写着:
古风都铎茶肆
建于1931年
店主:A.M.奥利芬特小姐
电话:罗斯 6269
早咖啡——便餐——奶茶
预约聚会
我知道这个地方十年了,这些年来,它的生意一天天变差,尽管也从未兴隆过。这便给了奥黛丽充足的时间阅读大量的侦探小说,同时还能投身于教会的事务之中。
一九六九年春天的某个夜晚,她没有通报一声就出现在了我家。
“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是吗?”
“我没打扰你们吧?”她一问完就开始例行的礼拜交换,念了首牧师短诗和应唱颂歌。
“哪儿的话。”
“你确定?”
“没什么事不能搁一搁的。”我客套了一番,“我正准备歇会儿呢。”
我邀她进了客厅,顺便倒了杯雪利酒。奥黛丽是位身材矮小却相当丰满的妇女,有一张仿如被挤过的脸,脑袋像被老虎钳夹过却依然韧性十足——倘若眼睛、颧骨和嘴角三者之间靠得没那么近,这张脸的比例会恰到好处。
她抿了一小口雪利酒,在嘴里含了一会儿才咽下。“今天下午我待在图书馆,有几个学童来问芬奇太太有没有什么与当地历史相关的书籍。结果发现那儿有不少关于邻镇和邻村的,但是关乎罗斯镇的却少得可怜。”
她顿了顿,又抿了口酒。我点了支雪茄,揣摩着接下来她会说些什么。
“继而我脑中灵光一现。”她笨重的下颌兴奋地颤抖起来,“为什么不写一部罗斯的历史呢?我敢肯定许多人都会想拜读一番的。如今这里虽然住了那么多人,可他们却不知道真正的罗斯是什么样的。”
“很有意思的想法。你得说说我是否要做些什么。也许你会需要教会的记录?尤尔格雷夫太太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材料,她——”
“我很欣慰,”奥黛丽打断了我,“但愿你是真的想帮我。事实上我认为最理想的就是能合作,依我之见,我们俩最合适不过了。”
“我没说——”
“除此之外,”她开始得寸进尺了,“村庄的历史可不能脱离教堂和教区的历史。我们甚至可以专门替过去那些有名望的居民写上几个段落,比如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有多少利用价值,毕竟你是最了解当地信息的人。另外就是时间问题……”
她脸上的激动之情像排空的洗澡水一样渐渐消失。我感到惭愧,却又为她的话而生气。为什么她坚持把罗斯称为一个村庄?这里是伦敦的郊区,各个方面都与其他十多处郊区相似。大多数居民实际上都生活在别处,罗斯对于他们而言仅仅是用来满足身体需求的地方——看看电视、周日的时候打打高尔夫球或者清洗他们的福特车。
“我很清楚。”奥黛丽端详着手里的空杯子,“这只是个提议。”
“我想……”我继续说了下去,试图缓解一下充斥我全身的内疚情绪,“要是能让我看看你的初稿,也许我能提供些帮助。”
她扬起头,脸上泛出了红光。“请便。”
就这么决定了。要是奥黛丽没有决定写一部罗斯的历史,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很想责怪她或者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但命运总会有办法找到它的代理人:如果不是奥黛丽自告奋勇要做这个天意的女仆,也会有其他人站出来的。
奥黛丽于一九六九年八月初完成了她的小作品,她兴奋无比地将手稿给了我。她的铅笔字迹几乎无法辨认,幸好书足够短,这也要归咎于罗斯那较短的历史。自中世纪以来,强大的邻镇就使得教区黯然失色。以前是离泰晤士河太远,现在是离火车站太远。
然而,从奥黛丽找到的旧照片来看,罗斯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尽管距查令十字街仅仅十三英里,却没有遭到破坏。不过这一切在一九三〇年之后都变了。
我很快就发现奥黛丽的拼写和语法都不怎么样,全文都是推测和拼凑——谁知道呢?也许亨利八世在前往汉普顿宫苑的路上还曾下榻于老庄园的宅邸——还有一些不准确的引用,都摘自她从图书馆里找到的书。我劝她找人将手稿打出来,甚至还策略性地做了安排,我希望安排一位打字员,悄悄地将我的校正加进去。接着我会和奥黛丽一起修改打字稿。此时是九月初。
“我们必须去找个出版商。”奥黛丽说。
“或许你可以私自印刷。”
“但我很确定全国的人都会感兴趣,”她说道,“在很大程度上,罗斯的故事就是英格兰的故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但是——”
“还有,大卫,”她插嘴说道,“我希望所有的版税都存入修订基金,哪怕一便士。所以我们得找到合适的出版商,能支付我们一大笔钱。你为什么不明天一起来吃晚饭,我们可以好好商量?我打算做顿美餐来犒劳你。”她开玩笑似的拍打我的手臂,“你看上去需要好好喂养。”
“很不巧,明天恐怕不行。特拉斯科一家已经邀请我共进晚餐了。也许可以改天。”
“那就改天吧。”她回应道。
我松了口气,特拉斯科一家给了我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我接受这次邀请的后果是——两个人死了,第三个人进了监狱,第四个人因精神错乱被关进了医院。
2
特拉斯科家位于一个悠闲的维多利亚管区,与之接壤的便是同样悠闲的维多利亚教堂。以往的拜访让我体会到了那个教堂和管区的温馨以及深受欢迎。罗纳德有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他的财产比起一般人来说是相当可观的。
我的车停在了门前的砾石院子里。那儿已经停了两辆车:一辆奥斯汀·剑桥和一辆深绿色的戴姆勒。还没等我靠近,房子的前门就开了。罗纳德满脸堆笑地看着我。我身着牧师服,戴着硬白领,但他穿的是便服——相当上乘的黑色西装让他更显瘦,同时还搭配了一款条纹领带。他比我矮但人比我壮,给人的印象是,只要能跑他就绝不用走的。这天晚上,他浑身上下都在夺人眼球,不管是黑色的鞋子还是头发。就连须后水的味道也往我这儿飘来。
“大卫!”他轻拍我的肩膀,邀我进屋,“很高兴见到你。来见见其他人吧。”
鲜花布满了整个大厅,还有浓重的擦光剂的味道。罗纳德带我进了房子后面的画室。这可真是个温暖的夜晚,法式窗户开着,一群人站在露台上。
辛西娅·特拉斯科上前问候了我。她长得方方正正,像极了她的弟弟,身上的蓝色连衣裙正式得如同制服。罗纳德拿了杯雪利酒给我后,她就将我引见给了其他客人。
我认识其中一对夫妇——维克多·瑟斯顿和玛丽·瑟斯顿。瑟斯顿靠着卖带舱房的汽艇挣了很大一笔钱,现在他们夫妻俩热衷于“服务慈善事业”,其实也就是加入了各式各样的委员会;她乐善好施而他专攻政治事务。瑟斯顿是位参议员,现在身处计划委员会,手里的权力相当大。
另一对夫妇我之前倒没见过——丈夫原本是当地一家文法学校的校长,他的妻子是罗纳德的教会委员之一。
第五位客人,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那头富有光泽的栗子色卷发。当她面朝我的时候,夕阳正在她身后摇曳,一晕光辉洒向她的头顶。她身着一袭带有褶皱式衣领的长袖棉布裙,落日在刹那间将她的长裙映衬得几近透明,显现出她的身材。我的视线沿着她的大腿内侧一直升到她的裤裆。这条裙子倒成了隐形衣。
“我们在这儿,大卫。”罗纳德端了杯雪利酒紧挨着我,“凡妮莎我想你不认识大卫·拜菲尔德吧。大卫,这位是凡妮莎·福德。”
我们握了手。突如其来的欲望顷刻间将我吓坏了。这个问题常有,多年来我已经学会像冲浪员一样驾驭这种感觉,直到欲望平息。一种避免沉湎于直观感性的方法就是集中精力去观察。短短几秒,我就发觉凡妮莎有张非常吸引人的精致脸庞,她不仅仅只是漂亮,她面色红润,鼻梁挺翘。
“我再给您倒杯酒吧。”罗纳德从凡妮莎手里取过了空杯子,“琴酒加柠檬?”
她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罗纳德把杯子投进了正好就放在画室的饮料推车里,今晚的他显得特别孩子气。仿佛能看到他年轻时的样子,如果我够诚实的话,我该接着说下去,说我更喜欢我瞥见的这位资深教士现在这种颇具孩子气的感觉。
我给了凡妮莎一支烟。她收下,俯身想借个火。我看见了她手上的结婚戒指,一下子闻到了她的香水味,这让我想起我的妻子曾戴过的一枚戒指。我们不约而同地开口想展开话题,就像两个站在起跑线上的游泳选手。
“你住在当地吗?”
“你有教区——”
我们彼此微笑相视,尴尬瞬间化为乌有。
“您请,福德夫人。”
“请叫我凡妮莎。我先回答您的问题,我住在里奇蒙。”
我注意到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至于你的问题,我是罗斯的教区牧师。”
“哦这样。”
“你知道罗斯吗?”
“略知一二。”她挂着一丝笑意凝视着我,“这让你很惊讶?”
我也回了她一个笑容。“它的个性可都被它的邻居们冲淡了。许多人感觉这个名字很耳熟,但就是不清楚它到底在哪儿。”
“我几年前去那儿参观了教堂,的确非常有意思。圣坛上有一幅中世纪油版画,对吗?是《末日审判》?”
“对。就是基督生活的场景。”
“琴酒加柠檬来了。”罗纳德说道,他轻轻碰了碰凡妮莎的肘部,递给她一只花纹精美的玻璃杯,而他手里也正高举着同样一只。“请。”他笑容满面地看着我,“大卫,我知道辛西娅想和你聊聊露丝玛丽。”
“我女儿。”我向凡妮莎解释道。
“我们的侄女上周来拜访,”罗纳德插进了我们的对话,“她完成了上学期的学业后便离开了学校,留下个塞得满满的大箱子给我们处置。是衣服吧,我猜。我想应该还有个曲棍球棍,辛西娅觉得有些东西可能露丝玛丽会用得上。”
我用微笑向他致谢。有段时间我对于得到特拉斯科一家的善施甚为反感,但现在我想通了。骄傲的确奢侈,但孩子们也会因为长大而花费愈发高昂。这时,辛西娅出现了,递过来一盘花生和橄榄。
“我听见露丝玛丽的名字了。”她问,“多招人喜爱的孩子。她在学校怎么样了?”
“我想应该好多了。”我转向了凡妮莎,“露丝玛丽第一次去的时候实在是痛恨那里。”事实是,她曾有过两次出逃计划,“但似乎去年开始她就安心学习了。”
“明年夏天她就要参加高级考试了。”辛西娅带着些许询问的口吻,暗示这是她凭借灵感的猜测而并非一贯的陈述事实。
她把凡妮莎和罗纳德从我身边隔了开来,接下来又和我扯了好一阵子露丝玛丽。我们决定——或者不如说辛西娅决定——下周让罗纳德把箱子给我送去,我们不想让露丝玛丽留下的东西参加下一次杂物拍卖会。安排好这些事情后,她把我支得离凡妮莎和罗纳德更远了,而他们俩此刻正在露台藏书网的另一头谈天说地呢,之后她又巧妙地将我带入到维克多·瑟斯顿和校长夫人的聊天中。
我再也没机会与凡妮莎聊天了。我站在露台上,还是往凡妮莎和罗纳德的方向瞄了几眼,他们专注地面对面说话。我有一度看到她在摇头。
最终我们步入了饭厅,辛西娅引我们来到圆桌旁入座。凡妮莎坐在我正对面。桌子的正中心摆了一大束插花,所以我只能偶尔瞥她一眼。我坐在辛西娅和校长夫人中间。
罗纳德的谈吐很优雅,晚餐特别精致,最终红酒鸡夺去了蜜瓜和帕尔玛火腿的风头。罗纳德,永远是宴会主人中最细心的一个,他会不停地为我们倒满葡萄牙玫瑰酒。校长夫人在尽力保持风度的同时企图向我打听罗纳德,但很快我就意识到她比我更了解特拉斯科一家。最后她罢休了,直接略过我,去和辛西娅攀谈起来。
“亲爱的,这真是太棒了。你到底是如何既准备出这一桌美食又在外面工作的?”
“我只在上午工作。只要能把事情合理地安排好,就会有足够多的时间了。”
“我不知道你还有工作。”我说。
“我为凡妮莎做事,我是她的秘书。我们相处得愉快极了。”
我想也许这能解释辛西娅近来的努力,难道她想升职吗?
“我猜你得花大把的时间来应付那些作家。”校长夫人说,“真了不起,你们卖了很多畅销书吧?”
辛西娅摇摇头。“我们倾向于做一些相当专业的纪实类书籍。实际上,我认为罗伊斯顿和福德的《1920年的大引擎》才算是不折不扣的畅销书。”
用餐的大部分时间里,凡妮莎都在和罗纳德及瑟斯顿交谈。我们正要离开餐桌时,玛丽·瑟斯顿一把抓住了丈夫的胳膊,似乎想重新宣誓自己的bbr>.主权。罗纳德钻进厨房煮咖啡去了。
“罗纳德去年从意大利带回了一台咖啡机,”辛西娅向我们几个留下的人解释道,“只要有客人来,他就喜欢摆弄他的机子。但那对我来说太复杂了。”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加了一句,“超级咖啡。”
我们回到画室等候咖啡。凡妮莎走到我跟前。
“我想你不会再给我一支烟了,对吗?我把它弄丢了,瞧我笨的。”她浅浅地笑了一下。即便她这么说,我还是很清楚,凡妮莎压根儿不蠢。她确实有很多特点,但绝对不笨。她坐进沙发,招呼我也过去。
“你是在罗纳德的——别在意我的用词——区域?”
“他是我的副主教,对。可以说他是我的直属上司。”
我并不想谈论罗纳德。他和我的关系不差——不那么差——但我们的共同语言很少,这点彼此心里都很清楚。
“辛西娅告诉我你是一位出版商。”
可能是烟熏疼了她的眼睛,有那么一会儿,她的双眼眯了起来。“被迫的。”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那原本是我丈夫的公司。”她低头凝视着手里的烟,“他和一位牛津的朋友合伙创立的。两个人都没从中获得多少利润,但他生前确实很热衷。”
“我不知道这事。很抱歉。”
“我——我以为罗纳德跟你提过。你也没理由会知道。查尔斯三年前去世了,他得了脑瘤。晴天霹雳。我接手了他的生意。身不由己,真的,我需要一份工作。”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她点点头。“我一直协助查尔斯做编辑方面的活儿,如今我已经学到了一大堆商业知识。”她用笑容示意了一下正和校长夫人闲扯的辛西娅,“辛西娅帮我安排了一切。”
“晚餐时,辛西娅说她觉得《1920年的大引擎》是您最畅销的书。”
“她说对了。尽管我曾寄希望于《英国的别墅花园》。去年它一出版,销量就稳步上升。”她吸了口烟,“其实根据再版的发行情况来看,我们销量最好的应该是某本城镇指南。牛津镇的那本。我们出了很多这类书——毕竟得靠它来吃饭。”
正在这时,罗纳德端着一只银盘子出现在了门口。“各位,咖啡到了。”他大张旗鼓地吆喝起来,“抱歉让你们久等了。”他进入房间后就开始眨巴着双眼,四处找寻凡妮莎的身影。
“我的一位教民写了本书。”我告诉她。
凡妮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什么样的书?”
“关于教区历史的。不算是本书吧,毕竟才一万字。”
“多有意思啊。”
她再一次瞧了瞧我,我想是有种愉悦感在我们之间流通了吧。她懂得如何口是心非。
“她在找一位出版商。”
“要加糖吗,凡妮莎?”罗纳德小声地问,“奶油呢?”
“以我的经验,大多数作者都需要一位出版商。”她冲罗纳德报以微笑,“少许奶油,罗尼。”
罗尼?
“她相信这会感染到整个国家的。”我继续讲,“而不仅仅只是针对那些知道罗斯的人。”
“幸福的少数?”
我笑了。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我被视为一名普通人而非牧师,这点就很新奇。“你能帮她推荐一家出版商吗?”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臂的曲线,留意到她皮肤上隐隐的金色汗毛,“总得有个人读一下然后提供点专业意见。我料想你可不会有时间亲自去看那些零零星星的打印稿吧。”
“凡妮莎可一直乐意看这类稿子呢。”罗纳德说着便开怀大笑起来,“或许正好就在寻找它们也说不定呢。”
“我也许能花上个五分钟的时间。”她对我说,声音却死气沉沉的。
又一次,她瞥了瞥我;又一次,有愉悦感在我们之间跃动。
“有人要白兰地吗?”罗纳德问,“或者来点烈性酒?”
这个夜晚余下的时间里,凡妮莎基本都在罗纳德、辛西娅和维克多·瑟斯顿之间周旋。我是第一个离场的。
3
之后的那个星期一,我在电话簿里查到了罗伊斯顿和福德的号码,于是便打去了凡妮莎的办公室。接电话的是辛西娅·特拉斯科。这够我奇怪的了,我几乎都忘记她也是在那儿工作的。
“早上好,辛西娅。我是大卫·拜菲尔德。”
“你好,大卫。”
停顿了片刻后,我说:“非常感谢您上周五的款待。”
“你太客气了。罗纳德和我都非常高兴。”
我琢磨着该不该送些花或别的什么。“我不知道凡妮莎有没有提及我一个教民写的书。她自告奋勇地提出要看一下的。”
“我去看看她是不是已经在读了。”辛西娅说。
过了一会儿,凡妮莎接过了听筒。我们聊得很欢快,电话里的她机灵多了。她担心自己这一整天都会很忙,但吃午饭的时间还是有的。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已经面对面坐在里奇蒙桥边的一家咖啡馆里了。
上周五在特拉斯科家聚会时的她,凭借着贴身长裙将自己衬托得格外性感妖娆。但今天她又是另外一个藏书网人了,身着深色套装,头发扎在脑后:更苗条,更睿智,更硬朗。
《罗斯的历史》装在一个棕色大信封里,此刻正放在面前的桌上。我是来里奇蒙的路上顺道去奥黛丽那儿取的。(“你真的太好了,大卫。我太感激了。”)
凡妮莎没有碰那个信封。她拿起了三明治。默剧在我们之间上演,随着这股力量的延续,我体会到了不断向上攀升的孤独感。上周五晚间的亲昵友好就在这一瞬间崩塌了。另一点,我发现自己过于草率地认定她为称心如意的对象,这实在让我太糗了。我在浪费她和我自己的时间,我本该将稿子寄给她的。
“你参观过许多教堂?”我问道,试着开启话题,“周五你还提到了我们的油版画。”
凡妮莎捣鼓起盘子里的面包屑。“不能这么说吧。我之所以想去拜访罗斯是源于它与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渊源。”
“那个诗人?”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他就葬在圣坛下的墓地。”
“他值得被放入书里写上几段。”凡妮莎打开了装稿件的信封,“他是多么轰动的一个人物,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奥黛丽没有提到他,但她一向对自己的言论非常谨慎。”
“为什么这么说?”
“他家族里有一个成员还住在罗斯,我想是那位诗人的侄孙。奥黛丽不想别人有所误解。”
“真可谓是亵渎了他们的判断力。”凡妮莎在桌子的那一头微微笑了笑。随后她引用了收入在好几本选集中的诗句。通常人们也就只会念他的这首诗。
夜色降临,低声杂染
审判来自陌生人,寡妇,和孩子。
“凑合。”
“镇上的人还都记得他吗?”
“罗斯不是那样的地方。上一次打仗前,留在这里的人就已经不多了。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在一战前就死了。你问这个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她耸了耸肩。“我在牛津读书的时候拜读过他的许多诗。坦率来讲,他称不上很优秀的诗人——慢节奏尤其容易让人倦怠。不过他本人比起他的诗人身份可是有趣得多了,他所知道的也比他写出来的有意思。”
“所有人都认为他不完美。失衡了。”
“对,但实在很吸引人。”她瞄了一眼手表,“很抱歉,大卫,我得走了。”
我没有表现出我的失望。付完账后,我和她一起回到了办公室,我的车还停在那儿。
“你明天能给我个电话吗?”她问,“我那时 5e94." >应该有时间读一下这本书。”
“当然可以。打到你办公室?”
“我想我更有可能在家里。”
“什么时间比较好呢?”
“七点行吗?”
她留了电话给我。我们道了别,我带着极大的落寞驾车回罗斯了。我让自己大大地出了丑。我对与凡妮莎共进午餐抱着太多的期望——虽然我完全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同时.99lib.我也很清醒,对一个中年鳏夫来说,这种行为实属荒谬。显然她只当我是个相识的人而已。帮忙看稿子也只是出于善意卖了我和奥黛丽一个人情。
然而,我想,至少明晚我还有理由给凡妮莎打电话。
结果,周二晚上我并没能致电凡妮莎,原因是那天下午辛西娅·特拉斯科不愉快地突然造访。
4
那天傍晚,辛西娅没有告知一声就来了。
“但愿我没有打搅你,”她轻快地说道,“我碰巧经过这儿,于是想到这正是个拜访的好机会,顺便把我侄女的东西带来了。”
她那辆迷你休旅车里塞着两只手提包和一只褪了色的旅行包,包里是一根曲棍球棒和其他体育用品。我把行李拎进了屋子,然后呼唤了一下正在房里学习的露丝玛丽,但她好像没有听见。
“要是你不介意,我不想去惊动她。”我说,“这个假期她学习很刻苦。你要喝点茶吗?”若不请辛西娅喝茶会显得我吝啬,但她如此欣然接受还是让我有点意外。她跟我进了厨房,这儿跟屋子里的其他地方一样,狭窄、毫无特征,却颇具现代感。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没什么可帮的,谢谢。”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牧师的新家里。你们肯定轻松多了。”
“这里比原来的旧房子好收拾多了,当然也更暖和。”
这在一定程度上要归功于罗纳德,原先的牧师住宅——一座庞大华美却毫无用处可言的安妮皇后时期的建筑——去年被拆了。这栋新住宅有四间卧室,有中央供暖,呈方形结构。房子的花园占据了网球场和菜园的一部分。如今老花园的其余部分和老房子这边修了一条弯曲的独头巷道,还多了六栋建筑,每个都比新的住宅宽敞。
“你们确实用不上所有的地方。你和露丝玛丽肯定会觉得像在营房里露营。”
“相当讲究的营房。”我说,“加糖吗?”
我把茶盘端进了起居室。有个陌生人到访总能让你带着点新奇的目光去审视家里的一切,但结果却很少能令你安心。我想象辛西娅正在观察这些破旧的家具、天花板角落里的蜘蛛网和没有打扫过的壁炉。
“非常舒适。”辛西娅称赞道,似乎这都是她弄的,“你找人来帮你打理过吗?”
我点了点头,对这bbr>?么教条的问答不太乐意。“我的一个教民在帮我打理。”我递了一杯茶给辛西娅。“你的房子很大,”我试图转移话题,“看上去很温馨。”
她伤感地一笑。“是的,我很享受那里。”
“你要搬家吗?”
“肯定要。”
“多好啊。”我突然有一些嫉妒,“你一定很为罗纳德骄傲吧。”
辛西娅皱了一下眉。“骄傲?”
“他升职了你们才要搬走吧,我得说这是他应得的。”
辛西娅满脸通红,坐在我的手扶椅里,显得格外端庄。“不,我不是说升职。我是说,罗纳德结婚后我当然得搬出去了。我得花时间去找自己的房子了,我如果继续住下去,那么对谁都不太公平。”
“我不知道他要结婚了。”我猜辛西娅和她兄弟住在一起快二十年了,我曾听说罗纳德的第一位..妻子在婚后不久便去世了。我思索着辛西娅对即将被赶出家园会是什么感受。“我希望他们能幸福。”
“这事儿还没正式公开,他们还没安排好时间。我原以为罗纳德会在周五晚上宣布什么,但他们决定再等等。”
一丝疑虑闪现在我的脑海中。顿时一切都变得合乎情理。
“他们很般配。”辛西娅说得很快,“自从查尔斯死后,凡妮莎一直很消沉。她的确是那种需要丈夫的女人。”
“是的,当然。”
辛西娅放下茶杯和茶碟,看了看手表。“天哪,已经这么晚了?我真得走了。”
我把辛西娅送上车。对她的仁慈捐赠表示了恰当的感激。我询问了是否需要我把箱子还回去,不过我已经不记得她是如何回答的了。
终于她的车开走了。我蹒跚着回到屋里,把茶托放回厨房。我告诉自己我太幼稚了,辛西娅清楚地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希望是多么渺茫之后,我才领悟到自己对凡妮莎·福德的期待是多么愚蠢。我独身了十年——开始是需要,后来是选择——没有理由要在接下来的漫漫人生中告别单身。
那个下午,我的脑子里多了不少无用的念头。嫉妒心和欲望受挫,混沌地交织在一起。我尊重罗纳德·特拉斯科,或者不如说我佩服他的成就。将来有一天他很可能会成为主教。我挺难接受这一点的。他和凡妮莎竟然很快就要结婚了,这让我很震惊,感到不可思议。
姑且先不论及性,我喜欢凡妮莎所呈现出来的一切。罗纳德是个麻烦,虽然,凡妮莎值得更好的人。当然我什么都做不了。不管怎样,即便罗纳德和凡妮莎真的选择结婚,我也无能为力。
这仅仅是理性思考的结果,要在情感上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继续搞我的研究,还打算给我的教子迈克·阿普尔亚德写封信。事实证明这很难。我转而去处理教区的账务工作,但这更困难。从始至终,我心灵的深处都有罗纳德和凡妮莎之间联系的轮廓。我指的是,身体上的联系。好像我被捆绑在了一个正放着电影的电影院里,但我并不想直视大屏幕。
时间过得很慢。露丝玛丽还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六点半了,我决定去教堂做晚课,然后我会打电话给凡妮莎谈谈奥黛丽的书。我走进了大厅。
“露丝玛丽?”
她没有回答我。我上楼去敲她的房门。她的房间整理得很干净。一个小女孩都有强大的能力将自己的小天地打理得妥妥当当。她坐在书桌旁,面前摆了一大堆书,她的手里还握着钢笔。她用茫然的眼神瞥了瞥我。
“要吃晚饭了吗?”
“不,还没。我要去教堂一会儿,不会太久的。”
“好的。”
“你一个人没事吧,亲爱的?”
她给了我一个自豪的微笑,好像在说,当然,我会很好的,我不是婴儿了。“十五分钟后我们就吃晚饭。”
“谢谢你。”
她的眼睛回到了书本上。我羡慕她能如此安宁。我想和她说些什么,但是总找不到字眼。我轻轻关上门,下楼,走出家门,放任自己消失在夜色中。
牧师住所与教堂墓地相邻,一面十八世纪的砖瓦高墙将二者隔开。我从小花园走向我的秘密门,它属于一所老屋子的遗迹,可以从牧师住所的地面通向教堂墓地。门打开后,拱廊上的教堂轮廓突然就显现了出来。
圣·抹大拉的玛利亚教堂的外部基本上都是用砖砌成,此时的光线将它映照得楚楚动人:十六世纪重建时的旧砖瓦已被风化成紫色,而十..八世纪修整时印下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赤褐色;两种颜色使教堂在蔚蓝的天空下熠熠生辉。家燕们围绕着塔楼的四周盘旋飞舞。
我顺手关上了门。车辆的轰鸣从大公道左侧几码之外传来,空气中满是刺鼻的柴油气味。我看到门边的草丛里有一个影子闪过,又恰好发现墓碑后面的动静来自奥黛丽家的那只小猫。
我悠悠地踱向东面,最后到了另一边的南门。我经过圣坛下的尤尔格雷夫之墓。铁门早已生锈,台阶裂开了口,遍地杂草丛生。已经将近五十年没有人被埋在这儿了。尤尔格雷夫家最近一位逝世的是乔治先生,一九四四年被害于太平洋战争,而他的尸体已埋葬于深海。我注意到底部的阶梯上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一些灰色羽毛,一转眼就飘到了不见杂草的铁门前,我纳闷奥黛丽的小猫是不是习惯在那里肢解它的猎物。
我进了门廊。大门没锁——我会在白天敞开教堂的门,在经历了两次抢劫事件后,夜里我就锁门了。室内的空气中弥漫着打蜡的味道,还夹杂着微弱的鲜花香气,每年我都会这么折腾两三次。教堂很小却足够舒适了,有一个正厅和一个不高的圣坛。圣坛的拱门上是色调阴暗的油版画;这些画看上去像是被烟圈笼罩着。我缓缓走上唱诗班的牧师座位,坐下开始做晚课。
通常这个地方总能让我心平气和,但今晚绝不可能了。好多次我都发现自己的思绪偏离了口中的祷告文,不得不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接下来的时间我只是呆呆地站着,凝视对面墙上的纪念碑。似乎我的意志已经消散。
我一遍又一遍地思量着凡妮莎和罗纳德。我想知道我是否会被邀请去参加婚礼,如果邀请了我,那我该不该出席。也许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在意这些了。当然,我明白自己是在小题大做。仅仅两次的短暂相会,我不太可能.对凡妮有什么过于深刻的迷恋。实际的问题是,她纯属在无意之中唤起了我长久以来压抑着的需求。在我不幸的深处,是对自己的不满。
时间流逝,室内的光线逐渐黯淡。教堂里倒不太暗,只是不如之前那么通亮了。灰白的大理石纪念碑在昏暗中闪光,一种我正被注视着的念头渐渐地爬了上来。
我越来越专注地盯着正前方的牌匾,那是属于贫穷诗人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祭牌,这又让我想起了凡妮莎。真奇怪,她竟然对他那么有兴趣。我记得她在午餐时所念的诗句,我无法准确地回忆起那些语句,好像是一些有关黑暗以及亵渎审判的。
亵渎。突然间,这似乎在示意我被不可救赎地亵渎了,不仅仅源于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更是那些外在的人或事的主动抉择。
这一刻,我听到了笑声。
一个高亢却模糊的声音,像纸片在沙沙作响,或者是那种毫无调调的口哨。我想起了孩提时代在埃塞克斯泥潭上蹦跳时吹来的风,那是在叶子中穿梭的风;我想起了拍打着翅膀的长嘴鹅。忧伤情绪席卷了我。我与它作战,忧伤却成就了凄凉,成就了满目的黑暗。
“不。停下。请停下。”
我站了起来。麻痹感已经消散,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教堂。那个声音一直跟着我,我用手捂住耳朵,却无法隔离那个声响。教堂不再是一个静谧之处,我亵渎了教堂,正如亵渎了自我。
我艰难地扯着南门上的门闩,好像有人在另一边按着不放。最后我猛地一拉,推开门,差一点儿摔倒在门廊上。
有个东西爬到了我的右侧。是奥黛丽的猫吧,这是我顿生的念头,那只可恶的、血腥的猫。但很快我就知道我错了:有一个人坐在教堂告示牌那个角落的长凳上。朦胧中我看到了浅色的衣服,头上有类似光环的金色物体。那个人站了起来。
“嗨,爸爸。”我的女儿露丝玛丽说。她的声音变了,竟然充满了关心。“你怎么了?”
5
翌日早上九点半,门铃响了。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露丝玛丽坐车去斯坦斯购物了。我打算刮一下胡子,早饭就是一支烟和一杯咖啡。
我察觉到奥黛丽正在门阶上徘徊,身体蠢蠢欲动,好像只要有一丝鼓舞她就准备走进客厅了。我把手放在门上,使劲儿挤出一抹微笑。
“抱歉打搅了,大卫,我就是想来问问结果。”
“什么结果?”
“你这是在捉弄我吧,”她调皮地说,“当然是关于书的结果。”
“我很抱歉。”我的确该道歉,即使我的本意并不是奥黛丽所猜想的那样,“我还没能与福德夫人谈上话呢。”
她撅起嘴,愈发想将自己搞成失望的小孩。“我还以为昨晚你会打电话给她。”
“是,我也这么以为,但是……但是碰到了一点麻烦。”
“哦,知道了。”
“我今天会设法跟她联系的。”我用微笑让自己的语气温柔一些,“我一有消息就给你电话,好吗?”
“嗯,好的。”她转身便走了。不过她才朝大路走了几步就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大卫?”
“嗯?”
“谢谢你做的一切。”
我的良心开始不安。奥黛丽乐呵呵地离开了。我回到书房,开始盯着桌上的那堆纸。专注实在需要耗费太多的精力。这一觉我睡得很糟,那些梦总在噩梦边缘徘徊却未真正达到。有一个梦发生在罗星敦,我和露丝玛丽在搬到罗斯之前住在那里——那时我的妻子珍妮特还活着。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罗星敦了。凡妮莎扰乱了我,攻破了我辛苦建立起来的防卫。(我非常愿意被攻破。)
奥黛丽的来访提醒了我,我还得继续与凡妮莎接触。我本该照计划在前夜致电她,但我在教堂花了比原计划更多的时间。之后我回到牧师住所,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更别提凡妮莎了。我轻易地就说服了自己——此时打电话已经太迟了。
但我不可能永远远离凡妮莎,至少在奥黛丽那本可怜的书告一段落之前。我不想往她的办公室打电话,因为这意味着我要受到辛西娅的严厉拷问。我记起辛西娅只在每天上午工作,那样的话,我想我可以下午打给凡妮莎。
既然决定了,我便稍稍感到愉快了一些,重新开始处理前夜被我抛弃的账目事务。但没做多久门铃就响了。我低头走进客厅,打开门,是凡妮莎。
我呆呆地望着她,努力想打败心中涌起的不可思议之感。她身着黑色套装,将装有奥黛丽文稿的信封抱在胸口。
“你好,大卫。”
“凡妮莎……请进。”
“我没打扰到你吧?”
“我在做账而已,正准备去弄点咖啡。但是我不希望你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把书还给我。”
她摇了摇头:“我早上正好去了斯泰恩斯的一家书店,现在准备回去了。”
她跟我进了门厅,然后我带她去了起居室。
“对不起,昨晚没打给你。”
“没关系。”她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看向了窗外,“我也没指望你会那么晚给我打电话。”
“嗯?”
她转过来看向我。“你没收到我的口信?”
“什么口信?”
“我昨晚打电话给你说我得打另一个电话,我想你可能会打不通,我就留了个口信说我会打过来的。”
“我没收到。”我想起了坐在教堂长凳上等我的露丝玛丽,“你肯定是跟我女儿说了,我想她没准儿忘记了。”
她笑了笑。“年轻人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去思考,而不是转达口信。”
“对啊。”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我知道我该去煮咖啡,但是又不想离开凡妮莎身边。我清了清嗓子。“我昨天见到了辛西娅,她给露丝玛丽拿来了些东西。”
“这我知道,她告诉我了……我想她可能误导了你一些事。”
我盯住她。我们依然站在起居室中央。
凡妮莎拾起袖子上的一片绒毛。“我相信她跟你说了罗尼和我订婚的事情。”
我点点头。
“嗯,那不是真的。不完全是。”
我拍了拍夹克衫的口袋,想找我在书房时留下的烟。“无需告诉我这个,与我毫不相干。”
“查尔斯死后,辛西娅和罗尼都对我非常好。”
“我想是的。”
“你不明白。那样的事发生时,你会感觉心里很空,你会非常依赖那些给予你帮助的人。我指的是在情感上。”
“我懂,”我说,“非常清楚。”
“对不起。”她咬了一下嘴唇,“罗尼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你妻子的事。”
“没事,过去很久了。”
“人容易将自己困在枷锁中。”
“我知道。”
“听着,两个星期前,罗尼向我求婚,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我说我需要点儿时间。但是他认定我最终一定会答应他的。说心里话,我也以为我会同意。从某方面来说,他的确很配我。我很喜欢他……而且,我不想独自生活。”
“嗯,明白。你为什么不坐下?”
我所不解的是,她在跟我谈话的时候,究竟当我是一个男人还是一名牧师呢——在英国圣公会里,这个问题再平常不过了。不知怎么地,我们都选择坐在了沙发上。位子很低,对我来说很不舒服。凡妮莎的裙子只遮住膝盖上方的几寸,这个视角很有诱惑力。她迅速拉开手提包,拿出一包烟递给了我。我发现自己口袋里有火柴。点完火后我们两人的距离更近了。现在没有疑问了,至少我能肯定,我男人的身份胜过了牧师。
“罗尼希望上周五晚上宣布我们的婚事。”她继续说着,“我想这就是他举办晚宴的原因,炫耀我。可我并不想这么做。”她吐出一缕烟圈,这动作就像是一头被激怒了的恐龙,“我也不喜欢这样。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件战利品什么的。今天早上,辛西娅告诉我她见到了你,跟你说了些什么,我大发雷 9706." >霆,我不想嫁给罗尼。无论怎样,这事都与她无关。”
“我想她只是出于好意。”我说着,却情不自禁地将之依附于善意。
“我们都是善意的。”凡妮莎反驳道,“但有时这并不够。”
我们在沉默中抽了一会儿烟。我瞥了一眼她丝袜下的大腿,是一种闪闪发光的深棕色。我迅速地撤回了视线。她随意地摆弄着烟,任凭它在指间滚动。
“这书……”我的声音变得嘶哑,“你觉得如何?”
“嗯。”她一把夺过信封,好像那是救生圈,“里面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尤其是当你很了解罗斯的时候。但恐怕这对于我们出版社并不合适。”
“你觉得这书值得我们转到别处去试试吗?”
“坦率讲,不值得。我不认为会有哪家商业出版商想接受它,这不是一本面向市场的书。”
“太短了。”我慢吞吞地吐着字,“也太专业了。但并不学术。”
她笑了。“也不完全是。如果作者想让它出版,那么她可能得为此支付些钱。”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也许她会指责我不够聪明。”凡妮莎欣欣然地继续着,“许多作者都认为不存在坏的书,只存在糟糕的出版商。”
“那你有何建议?”
“给她希望是毫无意义的,就这样说吧,我认为这不适于商业提案,我提议商讨一下私人出版的价格。她可以将书摆在教堂或者当地的商店里兜售,也许当地的历史学会会为此出资。”
“你能推荐一位出版商吗?”
“只 8981." >要你愿意,可以试试我们。我们有自己的印刷业务,可以提供一个报价。”
“真的?那太好了。”
我们不由自主地看向对方。就在此时,窗边有东西快速闪过。好像有条隐形的绳子,拉扯着两颗脑上的白斑就更多了。我们看向它的时候它正张着嘴,露出粉白色的口腔,喵喵的叫声透过气窗钻进我们的耳朵。
“它叫彼得大帝。”我说。
“为什么?”
“奥黛丽读过大量的侦探小说,包括古老的多萝西·L.塞耶斯年代的。他的前人是波洛,在他之前还有两位人物,都在我出生以前:一位是布朗神父,一位就是歇洛克。”
“我想我没什么时间读侦探小说。”
“我也是。”
我压抑着一段无情的记忆,奥黛丽曾借给我塞耶斯的 href='6112/im'>《九曲丧钟》,这不仅仅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更重要的是,它笔法绝妙地塑造了一位极其鲜活的牧师形象。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朝彼得大帝挥挥手,设法吓走它。总体来讲我并不讨厌猫,但就是不喜欢这一只。它不断地入侵我家搞得我实在恼火,我还为车库里那股强烈的猫臭味怪罪于它。猫完全无视我,又喵喵地叫了一次。我突然感觉彼得大帝就是奥黛丽:她总是闯进牧师住所里属于我的个人空间。
“大卫?”
我回过身去看凡妮莎,她的确风情万种、惹人怜爱,此刻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怎么了?”
“回到罗尼的问题上。我只是,只是不能确定,我适不适合嫁给一位牧师。”
“为什么?”
“我不常去做礼拜,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信仰上帝。”
“那没关系。”我说,的确是这样的,虽然未必如她所想,“信仰上帝有许多种形式。”
“可是他的教区,那个主教——”
“我确信罗纳德考虑得很周到了。我不是有意要打探什么,不过当他向你求婚的时候,没说起过这个问题吗?”
她点点头。“他说上帝会找到办法的。”
一阵无声。彼得大帝用毛毛的身躯蹭着玻璃,我很想拿烟灰缸去砸它。我对罗纳德产生了一股怨气,混着盘旋于起居室的情绪。如果我继续待在这儿,这些情感会将我吞噬。
我挪到了门口。“我去煮咖啡,很快回来。”
不等她回答我就溜出了房间。到了大厅我才发现前额已爬满汗珠。这间不通风的屋子只开了少得可怜的几扇窗,就像一口红砖灵柩。我走进厨房,打开后门,望着我的小花园以打发等待水开的时间。
突然,一个念头像条蛇一样滑到了我的脑海,并且马上变得清晰:如果要有人娶凡妮莎·福德,为什么不是我呢?
6
凡妮莎并没享用我的咖啡。我感觉她是忽然决定不顾一切地离开的。我们没有商量下回见面的事。这天下午,我往都铎村屋打了个电话,将凡妮莎的意见转达给了《罗斯的历史》的作者。奥黛丽的反应却让我很惊讶。
“那你有什么看法呢,大卫?”
“我认为凡妮莎的意见值得好好考虑,毕竟她是职业的。《罗斯的历史》作为一本书来说实在太短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也许她是对的。可能私人印刷更容易一些,我们还不必与出版商分利润。我想知道具体的价格。”
“我不清楚。”
“你能以我的名义去问一下福德夫人吗?我觉得我自己去有点尴尬,我甚至都没见过她。”
奥黛丽继续毫无自觉地扮演丘比特。在与我详尽地讨论完利弊关系后,她决定委托罗伊斯顿和福德来印刷她的《罗斯的历史》。奥黛丽要求我——用她的原话来说就是——替她“看着它出版”。这份稿子便提供了凡妮莎与我再次相见的机会,无需一边承诺一边愧疚;她尽她的本职,而我尽朋友的义务。我们花了好些个晚上来编辑和校对这本书,通常都是在她的公寓里。
凡妮莎给我做过两顿饭。有一次我为了感谢她请她去里奇蒙的一家餐馆用餐。我还记得蜡封的基安蒂红葡萄酒瓶上有一根蜡烛,它的火焰映在她的眼眸里跳舞,还有红白格子的桌布,以及盘中冒着热气的意大利肉酱面。
“我很遗憾,没有更多的与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有关的资料了。”那一晚她说,“为什么奥黛丽要避开呢?”
因为她是一个假正经的势利眼。我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尤尔格雷夫家是当地的贵族。”
“于是甚至得尊重他们家的败类?这种想法可能一度是对的,但如今她没必要再忸怩作态了。”
我耸耸肩膀。“这毕竟是她的书。”
“我又把弗朗西斯的诗读了一遍。他会成为博士笔下一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课题,甚至有可能出一部传记,那他立马就会被商业化了。”
“不掩饰任何缺点?”
凡妮莎咧嘴笑了。“要是你把缺点都抹掉,那就不剩什么了。有意思的东西不见了。”
我们的交流中没有瞒骗。凡妮莎从不提罗纳德,我也不提。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们的婚礼泡汤了。特拉斯科姐弟知道凡妮莎和我在一起张罗《罗斯的历史》,辛西娅是怎么想的我并不知道,但罗纳德轻易地接受了。
“书进展得如何了?”在某次委员例会上,他问我,他喜欢频繁地组织会议。说着他笑了,一口白牙亮在我面前。“凡妮莎都跟我说了。我真的很感激你。可以说凡妮莎找了另一个教区牧师,外行人总以为我们牧师都是教条的虔诚信徒。”
当合作是为了分享同一块金子,那么在这两个人之间便会生发一种强烈的亲密感。凡妮莎和我并不着急,而这本小书在我们的努力下确实获利了。那段时间很快乐,我们发现彼此的品位有许多相似之处——书本、绘画、幽默感。教区牧师是一份孤独的职业,于是她的友情变得弥足珍贵。两个月后,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中旬,我决定向凡妮莎求婚。
这并不是草率鲁莽的决定,我似乎有一系列理由来支撑。凡妮莎聪明、有教养,和她在一起我很快乐。我很孤单。露丝玛丽会因为家里有位年长的女性而获益。牧师住所需要温暖,而凡妮莎恰好能给予这些。这位教区牧师的妻子足以成为她丈夫的眼睛和耳朵。最后,同样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迫不及待地想和凡妮莎上床。
我很冷静。自打我最近一次考虑起婚事,就在洋洋得意地思考事情会怎么变化了。求婚前,我与我的属灵导师彼得·哈德森谈了谈。在我离开罗星墩的那段黑bbr>.?色日子里,是这位老朋友帮助了我。
彼得比我大好几岁,他现在是邻镇牛津教区的副主教。那时他住在雷丁,我开车去拜访他很方便。
哈德森在某区有一套时髦的房子,他的妻子琼吻了我一下表示欢迎,接着端给我们一人一杯咖啡,把我们轰到了楼上的小书房去。空气中有香烟散发出的浑浊味道。
“你气色不错,”他对我说,“比那段时间见你时好多了。”
“我感觉好多了。”
“你想说什么呢?”
“我打算再婚。”
彼得正在点他的烟袋,透过烟雾瞄了我一眼。“我明白了。”
“她叫凡妮莎·福德,是一个寡妇,里奇蒙一家小型出版公司的合伙人。三十九岁。”
烟圈翻腾着从烟袋里冒了出来,彼得什么话都没说。他身材矮小但很结实,脂肪很多。圆润的脸蛋软软的,基本上没有皱纹,浓密的眉毛像两团铁丝网一样肆无忌惮地延伸开来。他是世界上唯一知道我不适合禁欲生活的人。
“再多说些吧。”
我告诉他我是如何认识凡妮莎的,《罗斯的历史》又是如何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我概括了想向她求婚的理由。
“我意识到我很自私,”我说,“但是我知道她不想嫁给罗纳德,我又感觉自己能够让她幸福。而且,她也能令我幸福。”
“你爱她吗?”
“当然爱。我没有将之伪装成一种美好的激情——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已经中年了。尽管如此,但是有爱、中意、共同爱好、倾慕——”
“以及性的吸引力,至少对你来说。”
“是的,为什么不呢?这确实是结婚的目的之一。”
“但你不能让它歪曲了你的判断力。十年够长了,而且压力会不断增大。”
我想起了彼得那位得体的妻子,略微好奇了一下,在他们的婚姻中有没有压力呢。“我考虑到这一点了。”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电视机的声音飘上了楼。
“让我担心的是,”最后他说,“很可能真正的危险是你和罗纳德·特拉斯科之间将会产生的麻烦。”
“她不会和罗纳德订婚的。”
“这不是重点,大卫。”
“他完全曲解了自己的处境,人们可能会指责他在查尔斯死后利用了她感情上的弱点。当然这是无意识的。”
“但你不一样?”
“我压根儿没想过要利用她。甚至很可能是她在利用我。凡妮莎的丈夫三年前就死了,这段时间足够让她恢复到平稳的状态了。”
“你的妻子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你感觉三年之后你恢复了吗?”
“情况不同嘛。”
“我了解。”
“罗纳德会理解的。”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有多乐观,“我会尽一切努力去和他谈的,我当然不想让事情难堪。”
“你觉得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幸福有可能实现吗?”
“还有什么比我们三个人都不快乐更糟糕呢?”
彼得点了点头,但并未舍弃自己的观点,只是不再辩驳,随后他提及另一个难题。“还要考虑一个问题,一旦牧师成家了,那他就应当与人共享他的信仰,否则这会给他的婚姻生活带来不可战胜的压力。”
“她十几岁的时候就确信自己不是无神论者之类的,只是不经常去教堂。”我做了一次深呼吸,“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或许是把她带回教堂的好机会。”
“我会为你祈祷的。”
“听上去你并不抱希望。”
“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会非常谨慎地对待。以我的经验来看,一位牧师应当做他妻子的丈夫,而不是她的牧师。如果他这样做,会产生很多矛盾。就像让医生给他的家人治病,两种立场会为了优先权而进行斗争。”
“我同意你的说法。我不会强迫她,凡妮莎更欣赏战后神学的智慧。像蒂立希、布特曼、潘霍华这样的人,他们能给她归宿感。我怀疑她读过《对神忠诚》。我知道你与我的观点不可能总是一致的——”
“大卫?”
“对不起,我的脑子有些乱。”
“你和露丝玛丽商量过吗?”
“还没有。”我踌躇了一下,知道彼得是在等我继续说下去,“好吧。我想我是在故意拖延,我本可以趁她假期待在家里的时候和她提一下的。”
“显然你已经下定决心去向凡妮莎求婚了。”他缓缓说道,“很好。但不管怎样,你得尽快告诉露丝玛丽,她一定会感到不安的。想想,如果她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对她的伤害会有多大。”
“嗯,你说得对。”
“也许你还会发现露丝玛丽有些嫉妒。”
我笑了。“这绝对不可能。”
正如我提到过的,九月的某个晚上,我在教堂经历了一次不愉快的梦游:产生了一种被亵渎的感觉。那晚,凡妮莎打电话到牧师住所,让露丝玛丽给我带个口信。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露丝玛丽没有告诉我,现在我想弄明白她是真的忘了,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第二天晚上我就去了凡妮莎位于里奇蒙的公寓。她领我进了起居室,咖啡台上有个包裹。
“书印好了,”她对我说,“我拿了预定版,打算给你和奥黛丽。”
“该死的书。”我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皱起眉头,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不知道。”
“你不想吗?”
“不是这个问题,我不确定我们究竟合不合适。”
“合适。我确定。”
“但我还达不到一位牧师妻子的要求,我不符合条件,也不想要改变。”
“我可不想娶一位牧师的妻子。”我触到了她的手臂,发现她的眼里有了火光,好像我们之间产生了火花,而她正好被电到。她没有移开视线。
“我愿意嫁给你。”
我们站了一会儿。她打了个颤,我用手环住她的身子,吻向她的面颊。我笨拙得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面对着自己的第一个心上人。她抽身想逃。我的手滑到了她的臀部,她盯着我,脸上有一丝愤怒的嘲讽。
“要是我早知道这本可怜的书会带来这些……”
“你愿意嫁给我吗?你愿意吗?”
“愿意。”她终于露出了笑脸,“只要我不必做个牧师的妻子,我会写下来的。”
我拥着她,我们接吻了。随着不断上升的狂热欲火,我的身体有了反应。我不知道结婚之前我是否可以控制住自己。
过了一会儿,凡妮莎拿出一瓶白兰地,我们喝酒,为未来干杯。我们像少年一样并肩坐在沙发上,紧紧地拉着手,轻轻地说着话,生怕会有人偷听,生怕有人打扰了我们的欢乐时光。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答应了。”我说。
“我不明白你是如何独身那么多年的。比起一般的牧师,你的外表实在太迷人了,更不用说和其他的未婚男子相比了。”她笑嘻嘻地看着我,“你脸红了。”
“被一位美丽的女士称赞,我还不太习惯。”
我们几乎同时拿起了酒杯,我想我们都有点尴尬。情人间的闲聊会有些困难,如果你已经很久没这么干过了。
凡妮莎用手托着酒杯。“是你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孤独,”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这两个月从你身上获得的乐趣远远大于过去三年的总和。”
“乐趣?”
她握着我的手用了些力。“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享乐和幽默都没那么必要,甚至外出就餐都很无聊,你没发现吗?”
不,也不是没有。“但罗纳德肯定——”
“罗尼很善良,他是个好人。我喜欢他,也信任他,我很感激他。我差一点儿就要嫁给他了。可是他这个人并不有趣。”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趣,”我觉得有义务澄清一下,“至少不是每天都有趣。”
“我们等着瞧。”她转向我,“你知道我爱你的什么吗?你让我觉得一切都会改变。”
我比较倾向于立即宣布我们的婚事。我太幸福了,急于想与人分享。然而凡妮莎却觉得在罗纳德和露丝玛丽知道之前,我们应该保密。
凡妮莎的拖延几乎让我抓狂。除非她和罗纳德说清楚她是不会嫁给他的,否则我还是不能相信她真的会嫁给我。在她答应我求婚之后的第十天,她才将此事告诉罗纳德。他们去了一家意大利餐厅吃午饭,也正是在那里,我们曾经谈论过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诗。
凡妮莎没有告诉我他们具体的谈话内容,我也没有问。但是之后在一次教区例会上,我发现罗纳德相当冷酷无情。他没有提起凡妮莎,我也没有。我跟彼得说过我会和罗纳德谈谈,但是真的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是如此客气,让我深深感到我们之间的友情已经蒸发了。
他的姐姐辛西娅没能坐得住。有天下午我去了伦敦,回家的路上经过滑铁卢车站时碰巧遇见了她。我们几乎是同时看见对方的,而且显然要去往同一个方向。她的下巴高高抬起,双唇紧闭,看到我之后马上转过身。但走了几步之后,她改变了主意,大摇大摆地朝我走来。
“下午好,辛西娅。你好吗?”
她的脸靠近我,面颊有些泛红。“我觉得你太卑鄙了,乘人之危。”她的眼里泛着泪花,“我真希望你会得到报应。”
她转过身,一头钻进客流里,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说服自己是她蛮不讲理:事实上,凡妮莎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她选择嫁给我,其中毫无欺骗可言。
7
教区的工作还在继续。通常大部分的工作我都很乐意去做。一周接着一周,教堂服务的节奏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从相对的公开事务到我私人的祷告。婚礼、洗礼和葬礼交织在一起。
某种程度来讲,我还是满意的,人们在实践着已近两千年的传统:通过教堂礼仪,在现实和永恒之间架起桥梁。稍有不满的是,教区事务中关于乡村那一块——学校和养老院,慰问病人,以及一个教区牧师永远无法回避的无数会议。
罗斯公园曾是村子里最大的房子,现在是养老院。它属于布拉姆利家,但经营惨淡,客人越来越少,越来越老,越来越虚弱。他们的办院方针对我没有直接的影响。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〇年的那个冬天,罗斯公园里发生的一系列死亡事件让人愈发沮丧。有时候,我走路或者驾车去那儿的路上,会感觉好像黑暗中有股真空的力量要把我吸进去,那是一种精神上的黑洞。
露丝玛丽从学校回来过圣诞节。她又变了。寄宿制学校的作用就是:每一次她回家来都像是一个陌生人。对此我是颇有微词的,但我发现她似乎出落得越来越标志了,正渐渐地变成一个古典的英国美人,金发,碧蓝的眼珠,高挑的眉毛,五官端正。
她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趁着晚饭后洗碗的当儿,我跟她说了关于凡妮莎的事。我说话的时候看不见她的表情,因为她的头正好被餐具柜挡住了。她也没说什么,把勺子整齐地放进抽屉里,一个叠着一个。
“怎么说?”我问。
“我希望……”她顿了一下,“我希望你能快乐。”
“谢谢,亲爱的。”
她的话很正式,也有些夸张,但总比我害怕的那些要好。
“你什么时候结婚呢?”
“过了复活节吧,在你回学校之前。凡妮莎和我想问你是否愿意在六年制的最后一年转去更近一点的学校,这样你就能走读了。”
“不需要。”
“这完全取决于你。或许你认为待在熟悉的地方没那么多麻烦,那里有你习惯了的老师、朋友,等等。”
露丝玛丽蹲在橱柜旁,将一堆盘子放到一块儿。一个隔着一个,很有规律地收好。我还是无法看见她的脸。
“露茜,”我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对我们两个来说都实在太久了,不是吗?”
她什么都没说。
“凡妮莎不想当一个邪恶的后妈。你和我之间不会有变化的。真的,亲爱的。”
她还是没有说话。我蹲到了她的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那么,”我敦促着,“你怎么看呢?”
她终于看向了我。让我恐惧的是,我看到她的眼里浸满了泪水,而她的脸早已哭红。这一刻她丑极了。茶巾从她的手里滑到了地板上。
“我怎么看有什么关系?”她说,“你想怎么做就会怎么做。总是这样。”
圣诞来了又去。凡妮莎和我公布了婚事,这在教区里引起了一阵恐慌和流言蜚语。我们定下了婚礼的日子——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六,露丝玛丽回学校开始夏季学期之前。
“为什么不再早一些呢?”与凡妮莎商量时间时我说。
“我觉得太匆忙了。”
我从头到脚扫视了她一番。欲望会产生饥饿感,我的体内有一个空洞,号叫着想得到满足。“但愿我们不必再等下去。我要享用你,这话听着荒谬吗?”
她笑着摸了摸我的手。“顺便说一句,我和露丝玛丽聊过了。非常好,她似乎很为我们开心。”
“我很高兴听到这些。”
“‘我真心祝愿你和我的父亲能够幸福。’这是她的原话。”凡妮莎皱着眉头,“她总是叫你‘父亲’吗,这太正式了。”
“她想这么叫,我记得她总是这样,打从一开始就是。”
“是不是因为你是牧师?她对宗教服饰很感兴趣,对吗?”
“一定是因为在神圣气氛中成长起来的缘故。”
凡妮莎哈哈大笑。“我想教士是不该开宗教的玩笑的。”
“为什么不呢?上帝赐予了我们幽默感。”
“继续说露丝玛丽,她同意做伴娘了。”
婚礼会在里奇蒙举行,彼得·哈德森答应前来主持。至于其他人,我们仅仅邀请了凡妮莎在牛津的朋友,以及我刚到罗星墩时就认识的阿普尔亚德夫妇。新年时凡妮莎和我陪他们夫妇过了一天。
“他们看起来很平凡,”在驾车回里奇蒙的路上她对我说,“不戴硬白领。你们认识很久了?”
“很多年了。我们住在罗星墩的时候,亨利还问我们租过一间房子。”
“所以他们认识珍妮特?”
“对。”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对凡妮莎说过我的前妻珍妮特,当然没有说全部,但是说了一切与凡妮莎和我有关的。
“迈克很漂亮,”她继续道,“他几岁了?”
“快十一岁了吧。”
“你很喜欢他?”
“很喜欢。”我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他是我的教子。”想想这也不足以说明我为何喜欢他。迈克和我的交流很少,但从他幼儿时起我们就很享受彼此的陪伴了。
“他们来过罗斯吗?”
“很少来。”
“我们得请他们过来住上一阵儿。”
我看了她一眼,笑了。“我会的。”
她也笑了一下。“很奇怪不是么?这不仅仅是我们的婚礼,还是我们的朋友和亲友的婚礼。”
一月,露丝玛丽返校了。紧跟着的星期六凡妮莎和我在一起。既然我们有了自己的家,就得计划一下凡妮莎搬进来后该怎么布置房间。我们觉得露丝玛丽在的时候做这些实在不得体。吃完午饭,门铃响了,奥黛丽·奥利芬特的来访并没有让我意外。
她穿着一件对她来说实在太小了的粗花呢大衣外加一件半透明塑料雨衣,打扮成了一个邪恶的幽灵。
“对不起,打扰了,”她说,“我想问问你最近见到过彼得大帝吗?”
凡妮莎从厨房出来,打了声招呼。
“彼得大帝,我的猫。”奥黛丽解释给她听,“我很担心它。它可是把牧师住所当作第二个家的。”
我漠不关心地倚靠在门上,想阻止她闯进客厅。“很抱歉,我们没有见过它。”
“水开了,”凡妮莎说,“你要喝一杯茶吗?”
奥黛丽从我身边溜过,跟在凡妮莎后头进了厨房。“彼得大帝到这儿来得经过大公道。交通状况越来越糟糕了,尤其是在高速开始施工之后。”
“猫很会照顾自己。”凡妮莎说。
“我希望我没打搅你们。”这么说无疑太故意了,奥黛丽有些含沙射影,眉毛拧动时更增加了这种可能性,“我想你们正在忙吧?”
“喝完茶后再做事也不迟。”凡妮莎说,“书卖得怎么样?”
“好极了,谢谢你。圣诞节卖出了六十三本,我就知道人们会喜欢它的。”
“你为什么不帮奥黛丽脱了外套?”凡妮莎提议。
“人们想了解所住的村子。”奥黛丽接着说,允许我帮她脱下了塑.料雨衣,“我知道这里变了,但罗斯仍然是一个村庄。”
变化?一个村庄?我想起了北边的水库,穿过教区南部的高速公路,还有围绕着草坪边上那些郊区房子的大海。我端着茶碟进了起居室。
“没留下太多,”凡妮莎说,“我说的是村子。”
奥黛丽看着凡妮莎。“哦,你错了。我来告诉你。”她示意凡妮莎往窗外看,看车辆、道路和草坪。“那就是村庄。”她接着指向左边牧师住所的车库,“这里和左边分别是牧师住所和花园,右边是圣·抹大拉的玛利亚教堂,再往右就是罗斯公园和一条河。如果你穿过石桥,继续走到大街上,就会来到尤尔格雷夫太太住的老庄园主家。”
“我得带你去见见尤尔格雷夫太太,”我对凡妮莎说,试图转移话题,“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我的雇主。”
但是没用。奥黛丽转向了草坪,指着马利克的小集市,小集市正好位于大公道旁边,也就是草坪的西北边。
“我还是小孩子时,那儿是村里的铁匠铺。”她用一种高得骇人的声音大笑,嗓子里生出一种抑扬顿挫的调调,“当然,打那以后有了些变化,但我们不都这样吗?旁边是我小小的都铎村屋。你知道的,我在那里的二楼出生,窗户在左边。然后就是皇后像,我想它甚至比都铎村屋还要久远。”
我们都看向了皇后像,那座建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被修整了无数次,基本上已失去了原貌。曾经的小酒馆如今成了一家专供牛排、炸薯条和廉价酒的小餐馆。周末的时候,地下室里放的迪斯科吸引了方圆几英里的年轻人,当然奥黛丽一直有所抱怨,抱怨那些噪音。
“我小时候那会儿,候车亭可不在那里。”奥黛丽继续说道,“那时有一个更漂亮的茅草顶。”
公车候车亭在草坪上,正好位于小酒馆对面。那是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地下油库,最大的用途就是给群住在庄园农场公屋的年轻人提供了一个避雨地。
“当然庄园农场大道也有了些变化。”奥黛丽指了指坐落于草坪东北角的庄园农场公屋,又做戏般地收回手,“我们习惯在仓房上的小溪旁野餐,”她小声地嘀咕着,“就在那个地方,美丽的野花开满整个春天。”
仓房早就没了,小溪也已被抽干。然而她的一番话让我们都觉得那些东西还活生生地存在着,但庄园农场公屋不能算在里面。多亏了她,过去才变得有意义,好像至今仍旧鲜活。
她的手指又挪向草坪的东边,伸向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建造的别墅群,这可是对郊区化的挑战。然后她又指向图书馆,以及摇摇欲坠的教堂门廊。“那里有一排很美的屋子,是十六到十七世纪的建筑。”
凡妮莎与我四目相对。我张开嘴想说话,但为时已晚。奥黛丽的头已经转到了南面,转到四栋独立的爱德华式房子,房子的花园一直延伸到后面的罗恩河。其中的两栋隔成了公寓,一栋作为办公室出租,第四栋里住着文特纳医生一家,还有他的诊所。
“一位退伍的孟加拉枪骑兵上校过去就住在最里面的一栋楼里。二号楼里有一位很出色的律师。三号楼住着尤尔格雷夫的某位表亲。”
一团黑色的东西沿着窗台飞奔,一只爪子拍打着玻璃窗。彼得大帝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里。
“哦,看!bbr>”奥黛丽说,“它多聪明呀!”她俯下身,让自己的头与彼得大帝平齐。“你知道妈咪来找你了,对吗?所以你来找妈咪了。”
8
二月,尤尔格雷夫太太提出要见见凡妮莎。她邀请我们星期天做完礼拜后去参加雪利酒会。
我告诉凡妮莎后,她的脸顿时熠熠生辉。“哦,真是太好了。”
“我希望她能改期。”星期天是我最忙的时间。
“如果能另作安排,你愿意去拜访吗?”
“去也只是社交而已,”我说,“没必要打扰她。”
“之后我带你出去吃午餐。作为回报。”
“为什么你那么想见她?”
“不是想。只是有兴趣而已。”
“因为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缘故?”
凡妮莎点了点头。“你可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见到一位仙逝诗人的遗亲。”她淘气地看着我,“就此而言,这位男人有责任照顾他还活着的亲人。”
“这就是你嫁给我的唯一原因?”
“乞丐不可能成为选择者。总之,我只是单纯地想见尤尔格雷夫太太。她不是你老板吗?”
那位老太太决定了我的生活,如果一位在职者走了,她有权力任命下一个。现实中这种事总是实行得很有趣,这样的任命成为老人们向年轻人提供财政来源的消遣,主顾通常总是私下里委托主教来选择。但尤尔格雷夫是亲自任命我的。一种古老的占有控制欲。尽管她很少来教堂,但我不止一次听说她称我为“我的牧师”。
星期天,凡妮莎和我裹着大衣离开了牧师住所。我们手挽手,沿着教堂的栏杆步行,穿过河口到了通往罗斯公园的车道。人们记忆中那个焊铁大门一直是开着的。每扇门上都有个字母Y,镶在椭圆形框架里。左边门柱的顶端有一个挥动的石匕首,是尤尔格雷夫的家徽。右边门柱上只有一个长钉。
“另一个匕首呢?”凡妮莎问。
“奥黛丽说有一些小流氓趁着圣诞夜把它扯了下来。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情了。”
凡妮莎没有问下去,她看向车道,一片宽阔的草坪和野草被泥石流和沙坑隔开,紧接着是一排需要修剪的树木。道路这边是看不见房子的。
“这里看上去太凄凉了。”她说。
“布拉姆利一家没有花太多钱在这个地方。我听说他们打算卖了它。”
“还有很多土地留着么?”
“只有沿着车道的轨道,加上房子边上的一点。大多数都出租了。”
“有时候看上去真的没有意义,花费时间和金钱在这样一个地方。”
我瞥了大门一眼。“你觉得它们多老了?”
“过了一个世纪?显然持续了好几代。”
“为了吸引人吧。它在暗示你,房子和公园永生永世代代相传。”
“就是这点让人伤感。”凡妮莎说,“它们从始至终都在筑造,直到七十年后永恒才告终。”
“永恒比七十年还短,他们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不得不卖掉它了。”
“我记得这件事。是在奥黛丽的书里看到的。它们在这儿应该不是很久吧?不是那种跨朝代的历史。”
我们过了桥。有辆卡车一路朝北开来,碾过的沙砾溅到了我的大衣上。凡妮莎低头看着脚下的泥浆水。罗恩只是一条小溪,但它虽然浅,却足够宽阔。
我们去了老庄园的主宅邸,一排被锁链拴住的标杆将道路和一幢长而矮的房子隔了开。房子的这边有一个两?层的临街凹槽。窗户很大,是乔治亚风格的。过去它的外壳是用某种绿蓝色油漆着色的,因年代久远而渐渐褪色,油漆也剥落了。墙壁上有暗色的污点,那是雨水打破了建筑材料留下的。
标杆和房子中间有一片圆形草地,周围是车道。小草细长柔软,房子对面是积压的树叶。野草挣扎着从柏油路面的裂缝中生长。草地中间有一张木头喂鸟台,下面蹲着彼得大帝。听到我们的脚步声,这只猫扫了我们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移开了。它顺着房子的一边,连走带跑地爬过栅栏,滑向垃圾箱后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那猫真的无处不在,”凡妮莎说,“你不觉得这是个凶兆吗?”
我瞄了她一眼。“不觉得。怎么了?”
“没什么。”她看向了别处,“有人在窗子那里挥手吗?在路的尽头。”
一楼最左边的窗户下伸出了一只手,正慢慢挥着。我们朝前门走去。
“对了,你喜欢狗吗?”
“还行。怎么了?”
“尤尔格雷夫太太家有两条狗。”
我试了试前门的把手。锁起来了。另一边传来一阵狗吠。我感觉凡妮莎在退缩。
“没事,它们是被拴住的。我们得绕到后门去。”
我们沿着房子走,绕过垃圾箱转到后面的院子。这儿没有彼得大帝的痕迹。备用钥匙藏在门边一个朝上放着的花盘下。
“有点明显了,不是吗?”凡妮莎说,“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到这个地方。”
我们走进了洗涤室,这儿通向恶臭的厨房,进而进到有狗吠的门厅。
美女和野兽被它们的主人绑在了螺旋楼梯的中柱脚。美女是条阿尔萨斯犬,它老得都站不住了,还几近失明。野兽是达克斯猎肠犬,比美女还老,不过它还记得自己的绝大多数能力。它的问题是肚子上悬着一个几乎要碰到地板的香肠状肉瘤,当它蹒跚地行走时,看上去就好像有五条腿。我刚到罗斯时,这些狗和它们的主人可有活力了,你能经常看到他们三个,行军似的在罗斯公园纵横交错的小径上走。然而现在它们的生活被限制了,这些狗不再有能力防守或者袭击,它们只能吃吃睡睡、排泄或者大叫。
“往这里走。”我提高了嗓门对凡妮莎说,好让她在嘈杂声中听到。
她皱起了鼻子和嘴巴。“这里总是这么难闻吗?”
我点点头。多萝西·波特,我曾经的老教友,她每天来两次,另外还有一个急救护士来值班。但是她们除了看护尤尔格雷夫太太外,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门厅是T字型的,后面是楼梯。我带着凡妮莎拐进T的右边,轻轻敲响走廊尽头的一扇门。
“进来,大卫。”这高亢的声音好似出自一个孩子。
这个房间以前是餐厅。我第一次来罗斯,是应尤尔格雷夫太太的邀请前来吃晚餐,我们就着蜡烛光用餐,面对面坐在巨大的桃花心木桌上。那时跟如今一样,配合大房间的设计,大多数家具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我们吃的是罐头食品,喝的红葡萄酒早在五年前就开封了。
有一瞬间,我仿佛透过凡妮莎的眼睛又看见了那个房间。我观察到檐口周围密布的灰色蜘蛛网,壁炉的灰烬里有一个鸟巢,可见的平面上全都布满灰尘。墙上挂满了油画,没有哪幅显得特别陈旧,大多数油画还没有它们那镀金的画框值钱。唯一的例外是壁炉上方萨金特的画:它描绘的是一位身着花呢衣服、脸色红润的大个子男人。他是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岳父,站在罗恩河边,背景是他的大红房子,脚边还有一条蹦跳着的西班牙猎犬。
我们的女主人坐在窗边的一把安乐椅上。她总在那儿消磨时间。夜里她会去隔壁房间,那里曾是她丈夫的书房。她已经不再使用楼上的房间了。她的膝盖上盖着一块毯子,椅子旁边是一个小桌。铝制步行器在她一臂之遥的地方。小桌上有几本书、剪贴板,还有一本记事簿。在另一只椅子能够得着的小矮凳上,放着一个打开着的金属盒子。
我们还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时候,尤尔格雷夫太太已经盯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了。她好像忘了我们为什么会来。狗儿仍然在我们背后叫着,但没之前那么强有力了。
“关门,把外套脱了吧。”她说,“把衣服放下,随便放哪儿都行。”
尤尔格雷夫太太原本就是一位瘦小的女士,现在老了,更显得娇弱。黑色的眼珠子从深色的眼窝里看向我们。她穿着一件布料硬挺的高领连衣裙;裙子对如今的她来说实在太长了。她的头从领子的折痕里伸出,就像乌龟探出龟壳。
“嗯,”她说,“很惊喜。”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未婚妻凡妮莎。凡妮莎,这是尤尔格雷夫太太。”
“你好。拿把椅子坐下,好让我看到你。”
我给自己和凡妮莎拿了餐椅,我们三人在窗前坐成一个半圆。凡妮莎离那个金属盒子最近,我发现她一直看着那个开着的口。
尤尔格雷夫太太毫不羞涩地观察着凡妮莎。“这样,要是你问我,我会说大卫比他应得的更好运。”
凡妮莎笑了,礼貌地摇了摇头。
“我的清洁女工告诉我你是位出版商。”
“是的……机缘巧合罢了。”
“我敢说你一旦结婚就会放弃它了。”
“不。”凡妮莎瞥了我一眼,“这是我的工作。不管怎么说,收入总是很重要的。”
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嘴唇挤成了一团,过了一会儿才松弛下来,她说:“依我来看,丈夫该养妻子。”
“我想我习惯了自己养活自己。”
“妻子可以在其他方面支持她的丈夫,为他成立一个家。”她出其不意地大笑起来,喉咙口发出嘘嘘声,“作为一个牧师的妻子,她经常要去教区。这里有足够多的事情要你做,而不是外出工作。”
“当然这还得取决于凡妮莎。”我说,“顺便问一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太糟糕了。那个该死的医生总是给我开新的药,他们只会把我的嘴巴塞满,让我夜里做噩梦。”她挥着褐色的、歪歪扭扭的手,示意那边长凳上的盒子,“我做梦梦到它了。我梦见里面有一只死鸟,哦不,是一只鹅。我告诉用人我打算烤了它当午饭吃,接着我发现它上面爬满了蛆。”她又一次大笑起来,“这之后我可不敢再翻过去的东西了。”
“你之前就在做这些吗?”凡妮莎问,“在这里?”
“我得做点什么。我从未想到一个人会同时感到疲倦、痛苦和厌烦。女佣告诉我奥利芬特小姐写了一部关于罗斯的历史的书,于是我让她买本给我。这本书没我想得那么差劲。”她扫了我一眼,“我猜你也参与了。猜猜而已。不管怎么说,这让我挺好奇的。阁楼上有很多垃圾,纸张之类的,我们搬过来以后乔治把它们放上去的。他说他想写本家族史,天知道为什么。文学压根儿不是他的本行99lib?,他甚至区分不了笔的两端。总之他从来就没有那个基因。所以那些垃圾就都堆在那上面。”
凡妮莎往前倾了倾身子。“你会不会亲自写点什么?”
尤尔格雷夫太太抬起她的右手。“用这样的手?”她将手放到了膝盖上,“除此之外,写了又能怎样呢?那些事都过去了。他们全都死了、埋了,谁还会关心他们做了什么、为何要做?”
她看向窗外的小鸟桌。我不知道是不是吗啡在影响她的情绪,詹姆斯·文特纳告诉我最近又给她增加了剂量。和这栋房子,还有狗狗一样,它们的主人正在不知不觉中走向衰亡。
我说:“凡妮莎读了很多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诗歌。”
“我有一本 href='10100/im'>《最后四件事》,”凡妮莎说,“里面还有 href='10101/im'>《陌生人的审判》。”
尤尔格雷夫太太凝视了她很久。“另外还有两本选集,《天使的话语》和《最后的诗》。他还在牛津读书的时候就出版了《最后的诗》。愚蠢的男人,总是自命不凡。”她的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给我那个,”她补充道,“桌角那本黑色的本子。”
我递给她一本四开大的硬壳记事簿。她打开记事簿,试着翻到她想要找的那一页,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流逝。凡妮莎和我面面相觑。我看到记事簿里泛黄的纸,上面有因潮湿而起的霉点,还有用褐色墨水写成的古怪手写字。
“你瞧,”尤尔格雷夫太太好不容易开口了,把本子摊开放.99lib.在小桌上,好让我和凡妮莎都能看得见,“读一读。”
手写的页面上有大量的墨水渍和订正,两行字率先映入我的眼帘,只因为它们没有更改和污渍:
夜色降临,低声杂染
审判来自陌生人,寡妇,和孩子
“这是他的笔迹吗?”凡妮莎问道,声音有些紧。
尤尔格雷夫太太点点头。“这是他的一卷日记。一八九四年三月,他还在伦敦的时候。”她咧开嘴笑了,“他是伯克利克地区圣马可教堂的牧师。我想这是他的初稿。”她抬头看着我们渴望的脸庞,然后缓缓合上本子,“根据日子来看,这本只是御前演出。”
凡妮莎挑起眉。“我不明白。”
尤尔格雷夫太太把本子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然后紧紧扣在膝盖上。“初稿的前半部分写于一个灵感爆发的清早,他遇见了一位天使,坚信是天使让他写诗的。”她的嘴角再次扬起,目光从我的身上扫向凡妮莎,“那段时间他简直走火入魔了。每天傍晚都要吸鸦片。他过去经常惠顾莱斯特广场上的一家俱乐部。”她的脑袋在脖子上晃悠悠的,“俱乐部似乎就意味着得迎合不同的口味。”
“这里还有更多他的日记吗?”凡妮莎问道,“或者诗的手稿,信件?”
“有很多呢。我还没来得及每件都看一遍。”
“你知道的,我是一位出版商。我忍不住想问你有没有一些材料,可以用来撰写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传记。”
“很有可能有。比方说,他在日记里针对罗星墩绯闻的问题给出了很不一样的观点。这可是一手消息。”嘴角扭曲,发出嘶嘶的笑声,“麻烦的是,这位先生并不总能信赖。乔治的父亲以前说过——但我想你不该再这样等下去,你还没喝雪利酒。我敢肯定我知道哪里有。”
“这没关系。”我说。
“女佣知道,但她迟到了。她该给我送午餐来的。”
沉重的眼睑像染了色的橡皮一样垂在她的眼睛上。她的手指一阵痉挛,但没有松开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日记本。
“我想我们最好走吧,”我说,“让您安心吃饭。”
“你先把药拿给我。”那双眼睛总算又张开了,突然警惕起来,“壁炉架上放着的那个瓶子。”
我犹豫了一下。“你肯定是现在吃吗?”
“我总是饭前吃药,”她厉声说道,“这是文特纳医生说的。现在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不是吗?那个女佣迟到了,她本应来给我送饭的。”
壁炉架上有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杯子旁边还有一把勺子。我按量配好药,然后把玻璃杯递给她。她双手紧紧捧着杯子,立即喝光了。她要休息了,但是手里还握着杯子。几滴液体滴到了她的下巴上。
“我会留张便条,”我说,“说你服过药了。”
“没必要写便条,我会跟多萝西说的。”
“不是多萝西。”我说,“今天是周末,轮到护士过来。”
“那个愚蠢的女人。她觉得我是个聋子,她觉得我又老又衰了。总之,我跟你说,我会亲自告诉她的。”
但我也同样顽固。我从我的记事本上撕了张纸下来,用铅笔写了几句话,把它压在了瓶子下面,留给护士看。我们道别的时候,尤尔格雷夫太太几乎没应声。但我们刚要出门,她有了动静。
“尽快再来看看我吧。”她命令着,“你们两个都要来。也许你们会想看看弗朗西斯叔叔的东西。你们知道的,他对性特别感兴趣。”她又发出了嘶嘶声,这是她表达欢快的方式,“和你一样,大卫。”
9
凡妮莎和我的婚礼在四月里一个下雨的周六举行了。亨利·阿普尔亚德是我的伴郎。迈克送了一份礼物给我,是一本略微磨损但很精美的十七世纪法语版的《德训篇》。从用纸来看,它是属于罗星墩神学院的。
“这是他自己的主意。”他的母亲悄悄告诉我,“也是他自己出的钱。很巧,我是说罗星墩。”
“我希望别太贵。”
“五先令。他在一家旧书店淘到的。”
“我们真够幸运的,居然能得到那么多礼物。”凡妮莎说,“露丝玛丽送了我一只华丽的咖啡壶,登比制造的。”
我这才意识到露丝玛丽一直在认真地听我们的对话。之后我注意到她在查书,一页一页地弹过去,好像它们惹怒了她。
当天下午凡妮莎和我就飞去了意大利。凡妮莎安排好了一切,包括我们在佛罗伦萨要入住的家庭式旅馆。我本来以为我们会选择在英格兰度蜜月的。佛罗伦萨是凡妮莎的主意,她非常激动,我也就无心去改变了。她的计划还有一位出乎意料的支持者。当我告诉彼得·哈德森此事时,他说:“她是对的,立马从一切事情里抽身,你们需要相互感激。”bbr>?99lib.
佛罗伦萨在下雨,但没什么大碍。哪怕这座城市被雪所覆盖,我也不会介意的。
我们在一家小饭馆里用了晚餐。黑色的连衣裙衬托着凡妮莎的头发,此时的她分外诱人。我99lib?们聊着露丝玛丽,多过聊我们自己。我发觉我总是时不时偷看一下手表。我吃得不多,但是酒喝得早已超过了本来分给我的量。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十年来我第一次任凭自己的想象放飞。我觉得自己是个快要放假的小男生,或者是一个即将刑满释放的罪犯。
随着一道道菜被端上来,我们的话也少了。一丝尴尬出现在我们之间。我的思绪来回奔跑,就像我在发烧。有那么一两次,凡妮莎看着我,欲言又止。
服务员前来询问我们是否需要咖啡。我想回房间,但凡妮莎点了咖啡和白兰地。饮品送上来后几秒,她就喝下了半杯白兰地。
“大卫,不得不承认,我今天有点紧张。”
我俯身为她点火。“为什么?”
“因为今晚。”
好一阵子没人说话。
“我们得习惯。”我说,“我敢说我们都会发现新奇之处的。”一种紧迫感在我身体里建构起来。我摸向了凡妮莎的手。“亲爱的——你知道的,我们没有理由不去享受。”
她的手指在杯子上打转。“查尔斯不是这样看的——他不是很想要。我不知道为什么。当然,我们刚结婚那会儿还是经常有的,但后来就渐渐没有了。”
“你不必告诉我这些。”
“我只是想解释给你听。查尔斯总是彻夜阅读,一直要等到我睡着以后他才上床。似乎没有什么机会。”
“亲爱的,”我说,“别担心。”
她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今晚一切都会好的,对吗?”
“会好的。之后会越来越好。我能买单了吗?”
我们回房了——安详地手挽着手,进了我们的旅馆。我体内的一部分渴望立刻和她做爱,把她拖进小巷,推到墙壁上,撕破她的衣服。然后雨点会打落在我们的脑袋和肩膀上,灯光照在泥浆里,若隐若现,发动机的咆哮声和汽车的喇叭声交织成一段野蛮的音乐。
到了旅馆,我们取了钥匙上了楼。我随手关上了门。我转过身,她双臂下垂,站在房间中央。
“凡妮莎。”我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你真迷人。”
我脱下夹克衫,扔在椅子上。我走向她,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弯下腰,温柔地吻上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在我的唇下移动。我脱下了她的大衣,让它滑到了地板上。我一寸一寸地咬她的脖子,手指摸到了她裙子的搭扣。我脱掉了她的裙子,她穿着内衣站在那儿,裸露且没有防御。她的手臂紧紧地环住我的脖子。
“我很冷,我们能去床上吗?”
我有些失望。我盼了好几个月想缓慢地脱下她的衣服,用我的嘴巴尽可能地碰触她的身体。但此时一切都能等。她允许我快些帮她剥去剩余的衣服。她爬进床里,看着我迅速脱下衣服。我的兴奋是显而易见的。
“我的包。我有个套。”
“我有个避孕套。”我把钱包扔向床头柜,爬上床,钻到她的身边。
她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抓我抓得很紧,让我无法多动。这种反抗莫名其妙地增强了我的兴奋,我开始疯狂地亲吻她的头发。
“我要你,”我咕哝着,“让我进来。”
她放松了下来。我翻过身,拿出钱包里的避孕套。我的手指比平时笨拙了好几倍。终于我把避孕套从油油的包装袋里取了出来,卷到了我的生殖器上。凡妮莎仰卧在床上,看着我,双腿微微分开。我的耳边传来了类似海浪的拍打声。
“现在,亲爱的,”我说,“现在,就是现在。”
我爬到她的身上,用膝盖将她的双腿分得更开。我全神贯注地投入,我只想要一样东西,并且我现在就想要。凡妮莎凝视着我,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她的表情紧张起来。我身子往下,用力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喘着粗气,扭动着想挣脱,但我的手紧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动不了。我大叫了一声,压抑在身体里十年的呻吟爆发了。然后一阵窘迫后,结束了。
我发着抖,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有那么一刹那,我差点儿哭了。
她的手臂再次抱紧我。“安静了。好了。结束了。”
没有结束,对我们两个来说都不算好。两个小时之后我又想要她了。我们仍然醒着,畅聊未来。凡妮莎同意我的看法,我说我们需要在性和谐上花费点时间。这是可以预见的。第二次一切都变慢了。她躺着,我用舌头探索她的洞穴和身体的线条。她让我为所欲为,我也这么做了。
“亲爱的大卫。”她呢喃着,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
我又射完后,我问她能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她说这次不用了。她走进小小的浴室。我点了根烟,听着沙沙的流水声。她回来时已经穿上了睡衣,一脸通红。我们迅速关了灯,准备安心入睡。我用手臂揽着她,我觉得她的手在抓我。
“怎么样?”我问,“很痛吗?”
“有点酸痛。”
“对不起。我应该——”
“没关系。我想让你开心。”
“是的。”
我们在佛罗伦萨待了七天。我们欣赏画作,听音乐,坐在咖啡馆里。然后我们做爱。每晚她都躺着,让我做一切我想做的;我也做了。第七个晚上,我发现她在浴室里哭泣。
“亲爱的,怎么了?”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庞对着我,那眼神就好像我是一个色狼。“没什么,我只是太累了。就是这样。”
“告诉我。”
“有点疼。酸痛。”
我笑了。“事实上我也是。还不太习惯,我敢说我们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这就像不穿鞋子走路,人都需要适应。”
她试图笑一笑,但是没成功。“我的胸部相当疼,我想我的经期快到了。”
“我们今晚什么都不做。”我说,失望之情暂时被我所表现出的善良掩藏起来了。
我们坐在床上看书。她先关了灯。那个夜晚我感觉很不完满。我躺下,凝视着黑夜。
“凡妮莎?”我轻轻地说,“你还醒着吗?”
“嗯。”
“要是你来月经了,做爱会是什么感觉?”我突然想起距离我们下一次做爱还有好长的时间,“我想说我不介意。”
“说实话,这对我来说会非常痛苦。我月经量很大。对不起。”
“不要担心。”我说,翻过身抱住他,“没关系。好梦。上帝保佑你。”
和平常一样,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躺在那儿,听着她起伏的呼吸声,勃起的生殖器像阅兵的守卫一样坚挺。
10
从意大利回来之后,凡妮莎和我迈入了共同生活的新程序。在断断续续的事态中,我们甚至也能和其他人一样快乐。虽然过去的事扎根在我们的身体里——在人格和记忆中,我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和其他人一样,我们对自己保密也对彼此保密。
到了五月末,彼得和琼·哈德森前来吃晚餐,他们是我们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客人。这顿饭是一次庆祝。彼得升了职,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官方消息, 4f46." >但是他会成为下一任的罗星墩主教。99lib?
“前景骇人。”琼平静地说,“以后我再也不能躲在背后和厨房水池打交道了。必须成为一位得体的主教夫人,与议会合作。”
“你可以成为一位普劳迪妇人。”凡妮莎提议道,“对你丈夫实行残暴统治。”
“听上去很吸引人。”她笑着看着她的丈夫,“我敢肯定彼得不会介意。这让小妇女有点事情做。”
这个消息让我有些不安。我不嫉妒彼得的晋升,尽管以前的我可能会。但是不可避免的是,他去罗星墩的前景唤醒了我的记忆。
饭后,彼得和我去洗碗,琼和凡妮莎端着咖啡进了起居室。
“你什么时候去罗星墩?”我问。
“秋天吧。可能十月。我八月会休息一个月来做准备。”
我用洗洁精在烤盘上喷出一个“Z”字。“我会想你的,还有琼。”
“你和凡妮莎一定要来拜访我们,至少那儿地方够大。”
“我不知道,回去总不是一个好想法。”
“有时候外出更糟糕。”
“该死的,彼得,你一点儿都不放松吗?”
他用一贯的认真态度擦干了玻璃杯,我们安静地忙活了一会儿。这是一个闷热的夜晚,我突然很想呼吸新鲜空气。我打开后门去倒垃圾,彼得大帝飞跑进了厨房。
要是我一个人,一定会吼住它,但我不希望彼得——我的朋友,而不是这只猫——认为我心里不平衡。我从垃圾箱回来后,看见两位彼得已经成立了一个互相吹捧俱乐部。
“我不知道你喜欢猫。”
“哦是吗,这是你的猫?”
“是我的一位教民的。”
那只猫呜呜地叫着。彼得蜷伏在猫咪身旁,手里抓着一只猫爪,抬头注视着我。“她们俩你一个都不喜欢?”
“她是个好人,一位教会委员。”
“这算回答?”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我要错过我们的常规会议了。”
“我也是。”
“我去了罗星墩后99lib.,你要找一位新的属灵导师了。”
“我想是的。”
“改变会让你更出色。”彼得的声音突然严厉了,那只猫从他手里蠕动着逃走了,“可能我们太了解对方了。一位新的属灵导师会对你更有帮助。”
“我更愿意继续跟随你。”
“这显然不实际,我们离得很远。你要经常看见别人了,你说是吧?”
“是的,既然你这么说了。”我的声音闷闷不乐,几乎有些无礼了。
“我必须这么说。就像那些高效能的引擎一样,需要不停地调和。”他对我笑笑,“否则你将被毁掉。”
11
不是为了性,或者说不是因为缺乏性,凡妮莎和我仍然会结婚的。我们之间存在纯正的友情,并且非常亲切。我们填补了对方生活的空白。一种互补式的婚姻?也许吧。真是如此的话,这种安排也太适合我们了。凡妮莎有自己的工作,我也有。
我最喜欢的是她的幽默感,有时候笑话太冷了我都没有注意到。有一次她几乎把奥黛丽逼哭了——或者说是惹怒了——起因是我们建议邀请流行音乐团体在周日的晚课时间来皇后像这儿演出。“这能鼓励年轻人来教堂,你认为怎么样呢?”
还有一次,八月初的一个下午,凡妮莎和我在位于绿地上的小图书馆里。凡妮莎把书拿到出借台,想让图书管理员芬奇太太盖戳。奥黛丽像个秃鹰似的,准备在侦探小说的章节前涂涂画画。
“我还想预定一本八月要出版的书,”凡妮莎的声音清晰而浑厚,“吉曼·基尔的《女太监》。”
我瞥了一眼那边,正好看到芬奇太太和奥黛丽两人眼里流露出一丝侮辱性的眼神。
芬奇太太合上了凡妮莎在图书馆拿的最后一本书,置于其他书上方,然后把这堆书推向出借台。她将书卡打进票内,书卡的硬纸板对折拉紧。她只能诅咒那些死气沉沉的东西,她窝囊得根本无法对付其他人。
凡妮莎在填写预订卡,我也跟着走到出借台,去给我的书盖戳。奥黛丽向我们猛冲过来;她今天浑身通红,也许是太热了的缘故。“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她说着,目光从我身上跳到了凡妮莎那儿,“我想谈谈祭祀的事。”
我不敢看凡妮莎“并不是你们造成的。我想回家休息去。”
芬奇太太和凡妮莎几乎同时开口说话。
“我母亲总说一件冰冷的法兰绒和一间阴暗的屋子——”芬奇太太开了口。
凡妮莎则说:“很抱歉,是不是我们——”
两人的话还没说完就都住了嘴,因为很显然奥黛丽没在听,也没有要听的打算。她飞快地走出了图书馆。我注意到她裙子的腋下部分被汗浸湿了。顷刻间,走廊空了。我的目光穿过大门,望着草坪、大公道、教堂的铁塔,以及罗斯公园的橡树。无疑,我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口哨声。我想知道是不是某个年轻人故意激怒了奥黛丽,因为她正急匆匆地从绿地走回她用来避难的都铎村屋。
“拜菲尔德夫人,一先令。”芬奇太太拿过预订卡,伸出了手,“五便士。当然我们会尽力,但也不能保证会有。买什么书都是由采购编辑决定的,很有可能他认为这本书不合适。”
凡妮莎冲芬奇太太笑了笑,勇敢地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我们两人沿着草坪南边朝牧师住所走去。
“奥黛丽总是那样吗?”她问我。
“她特别喜欢这个祭祀活动。”我想我必须为奥黛丽说点什么,甚至向凡妮莎道歉,“对她来说,这是每年的高潮。”
“我很纳闷。”凡妮莎抬起头,注视着我,“告诉我,她是不是总是这么容易发怒?”
我觉得有些烦了。“她的脾气好像是有些古怪。”
“我想知道她多大了。快五十了吗?你觉得她是不是更年期了?”
“有这个可能的。怎么了?”
“这便足以解释许多问题了。”
“嗯。”事实上我一点儿都不清楚,对一个女人来说,生活的改变意味着什么?我加快了步伐,想摆脱这个无趣的话题。“她真的表现得那么异常吗?她只是说她头疼了。”
“大卫。”凡妮莎把一只手放到了我的手臂上,想让我打住并且看着她,“你认识奥黛丽很多年了,但我不认为你意识到了她的古怪。”
“肯定没有。”
我们走回到了公路上,等候车流间的空隙。
“我最好今晚去拜访她一下,”我说,“看看她究竟怎么了。”
“我不去了,免得火上浇油。”
“油?别傻了。”
我们沉默地穿过马路,走向牧师住所前的车道。
“我也不是非得今晚去看她。”我继续说着,想弄明白有没有可能凡妮莎是在嫉妒,“对付像奥黛丽这样的人,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凡妮莎把钥匙插进了前门的锁孔里。“有时候你听上去真像个装腔作势的家伙。”
我看向她。我们差一点就要吵起来了。这是第一次,我们两个人同时苛刻地对待对方。
凡妮莎推开了门,书房的电话在响。我拿起话筒,听到的消息让奥黛丽、我与凡妮莎之间..的争论消失了。
12
童年时期,我曾有过一副一千块的拼图,是个非常复杂的形状,其中有一些碎片的形状看上去与最终拼成的图片完全不相干。
我记得是一片蓝天上躺着一只鸡尾酒瓶,一只鹳倒立在橡树的叶子上,一把配备了望远镜瞄准器的来复枪藏在门上。我一开始并不知道有这么一扇门,也不知道橡树上有一只鹳。这套拼图最难的点在于,它没有提供参考图片。要等到把每一块都组合在一起,才能发现主题的真谛。碎片的大部分是天空、树木、草地和道路,一直等到拼装后期,你才领会到这套拼图其实是在展示一架匹克威克时代的驿马车,它停在一家茅草屋顶的乡村小酒馆外。
这种类比看似牵强,但一九七〇年的罗斯,真的发生了相似的事情。一个接 7740." >着一个,每一块碎片相继出现。我与凡妮莎的婚姻,《罗斯的历史》,祭祀的筹备工作,布拉姆利一家从罗斯公园突然离开,彼得·哈德森的晋升,彼得大帝无法远离牧师住所,尤尔格雷夫太太对她亡夫亲戚迟来的兴趣,凡妮莎对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笔下的诗歌的偏爱。
所有这些都是。图片慢慢地——确切地说是它的部分——呈现出来。其中有一片是我的教子迈克。
八月下午的那个电话来自亨利·阿普尔亚德,他代替一位最终放弃了机会的演讲者,得到了一个去美国演讲四天的肥差。
“我后天从希斯罗机场飞,”他说,“请问我能否来吃个午饭?”
“当然可以。你几点的飞机?”
“晚上的。”
“你们一家都来?”
“恐怕就我一个。”
我猜想组织者应该很愿意支付他妻子的旅行费用,但她必须在家照看迈克。
“不能把他托给别人吗?”
“太匆忙了。他的同学们还都在放假呢。”
“他可以住到我们这里,只要他不嫌我们沉闷。”
“这太难为你们了。”
“这有什么?他是我的教子,还是说他会觉得孤单?”
“这个我倒不担心,他很独立。”
“露丝玛丽几天后就会回家,至少他能有个和他同龄的伴儿。我们的医生也有个十一岁的男孩。”
“这要求还是过分了些。”
“那么不如我和凡妮莎商量一下,再给你电话?”
亨利同意了。我挂了电话,走到厨房找凡妮莎。她很安静地听我说着,等我说完后她笑了。
“这主意真棒。”
“我很高兴你答应了。但你怎么那么热情?”
“我想露丝玛丽回来后,一切都会轻松些。对她对我都是如此。”她摸了摸我的手臂,我知道我们的争论停止了,“另外你也希望如此,不是吗?”
两天后,阿普尔亚德一家来我家吃午饭。
“很抱歉,急急忙忙的。”我们在车道上抽烟的时候,亨利说。
“没关系,迈克很讨人喜欢。我很高兴凡妮莎在这儿,我是指为了他好。”
亨利想说些什么但是停住了,因为前门开了,迈克出来了。这个男孩儿十一岁了,一头金发,相当消瘦。他站在亨利旁边,两人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辆深蓝色轿车缓缓从大公道开向罗恩河上的桥,它的引擎罩很长,驾驶室很小,看上去更像是一架宇宙飞船而不是轿车。窗户上贴着膜,我只能辨认出车里两个人的大致轮廓。车子慢慢减速,发出右转的信号,开进了罗斯公园的车道。
“天哪,”迈克说,来我家后,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生气,“E型路虎。”
拼图的又一片来了。
那晚我打电话问候奥黛丽的情况。那次的图书馆发飙事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接电话时的声音很虚弱。
“只是有点头疼,”她说,“过一两天就好了。休息是最好的药,文特纳医生这么说的。”
“你去见过他了?”
“实际上他来看我了。我可出不了门。”
我感到有些内疚,可能她是故意让我有这种感觉的吧。“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
“没什么,我会好的。不过确实有件事情。似乎新主人搬进罗斯公园了,你可以去问问他们小围场的事情。如果能安排好我会很开心的,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
我记起了那辆路虎。“他们哪天搬来的?”
“今天的某个时候吧。马利克先生下午进货的时候告诉沙琳的,他们给他开了个户头。姓克利福德。”
“是一家子吗?”
“马利克先生只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可能是儿子吧。”
我许诺明天早上会去拜访他们,然后又和她聊了一会儿,我放下电话,去起居室里陪其他人了。迈克总算不再像他父母走时那样冷着脸了,他正与凡妮莎聊他的学校。我进房间时他们俩都抬头看向了我。我和他们一起.玩了一个叫做“红心大战”的游戏,我已经很多年没玩过纸牌了。意外的是,我居然很享受。
隔天早上,我步行去了罗斯公园。凡妮莎上班去了,我们安排迈克和医生的儿子布莱恩玩一天。五月以后我还没去过罗斯公园,那时布拉姆利家的最后一位病人搬去了另一家私人疗养院。私下里我和布拉姆利这对爱红脸、扯着嗓门吵架的夫妇很少接触,我断定他们会欺负自己的病人。
今天又是一个晴天,我的手里拿着一本教区杂志,沿马路散步时经过了教堂。交通依然糟糕。这三四十年间,房屋像真菌般沿着高速公路和罗斯的旁道疯长,又蔓延开来,吞噬了它们之间所有的区域。这些新房屋的主人至少也有一辆车。
我走进了车道。右边是教堂墓地的南墙,朝左看,只需透过一排稀疏的树木,便可看见罗恩河浑浊的污水。此时恰逢正午,天气热得我根本走不快。
我的情绪并不高。昨晚我想做爱的,但是上床后却发现凡妮莎早就睡着了。或者不如说——允许我很不仁慈地猜想——她在装睡。
走了六十码,车道钻入一片橡树带。这里凉快多了,我驻足了片刻。一辆卡车驶向右方,接着进入墓地西侧;卡车穿过了位于牧师住所花园后方的小围场,那个小围场正是我们希望作为祭祀停车场使用的。卡车往西北方向开去,驶向了城门水塘下被淹没了的农田。
我继续走着,走过了橡树带。公园的门开着,往南是罗恩河,在距离的迷惑下,此刻的它看上去像一条银色带子。河那边,房屋覆盖了原本是牧场的南岸。右侧,即蓄水池南面,是另一片房产,侵占了北边的土地。
车道早已改变方向,远离了河流,大摇大摆地延伸到小山脚下向左,一圈长而迂回的小道。那里的树木可以遮阴,再往南就是罗斯公园了。
公正地讲,这栋房子并不惹眼。多亏了奥黛丽的书,我才知道一八七四年的火烧毁了大多数十七世纪末的宅邸。房产持有人,阿尔弗雷德·尤尔格雷夫,在同一个地方建造了一个又平又丑的红砖盒子,还在西边尽头造了一座极不协调的意大利风格铁塔。
随着房子进入眼帘,两件事情发生了。首先,我有感觉——无论对错——我正被人盯着,就在众多的假窗后面。我能感觉到那个人鬼鬼祟祟,甚至略带怨恨。当然我知道很可能是我搞错了——似乎在表面上完全没有联系,我是将内心的困惑融进了外部世界。但这个想法并没有让我好受些。
另一个感觉是,我想逃跑。这个感觉比刚才那个更明显。我想掉头,尽快回到车道上去。严格来讲这不是一种预兆,也绝不是一次警告。我只是害怕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想逃走。
但是我没有。我花了毕生的精力来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另外,我还记得要思考,思考着bbr>99lib?就算后面站着一个观察者,他或者她会有多奇怪:看到一位穿着亚麻外套的中年教士,在房子前踌躇,接着飞速离开。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尊严弥足珍贵;对丢脸的惧怕变成了一种强大的推动力,这超乎了许多人的想象。
我走向房子。房子右边是蔓生的灌木丛。房子外边,一块爬满黄色苔藓的大石瓮孤立在茫茫一大片杂草之外。它的底座上——又是奥黛丽说的——是一块牌匾,为纪念一八三九年阿德莱德皇后前来拜访尤尔格雷夫一家的祖先。我在大石瓮前停住了脚步,假装在考察那些磨损了的字迹。我的确是想找一个机会接近那栋房子。
我没有发现有人在窗前,但这不能说明什么。这栋房子不如远眺时庄严宏伟。东边尽头屋顶上的几块石板已经不见了,一段断裂的天沟呈某种角度悬挂着。前门有一个巨大的遮荫篷,生锈的铁柱支撑着铁制的停车门廊,这一切都使得这栋房子的外形看上去像某个行政区的火车站。
檐篷下停着克利福德的那辆E型路虎,这辆车可是引起了迈克极大的兴趣。我沿着浅阶往上走向前门,用力按了一下门铃。如果要说的话,这真没起什么效果。我开始不耐烦了,手指上的汗水沾到了教区杂志浅蓝色的封面上。
没人来开门。我又..一次按了铃。我在等待。仍然没有动静。我真不知道该宽慰还是愤怒。我从门口离去,走了几步上了车道。看起来这像一次撤退。我可不喜欢逃走这个想法。接着,我听到了音乐。
我停下脚步去聆听,声音轻得差点儿听不见。我想是某种流行音乐吧。突然间一个念头闪过,克利福德可能在那儿。天气很好,这是他们在新家的第一天。他们很可能在花园。
这么多年来对布拉姆利一家和他们病人的拜访,让我对这儿的布局很熟悉。我踏上一条小径,穿过房子边的灌木丛,一直到达东面露台下的门球草坪。这片草坪如今遍布高到膝盖的杂草。露台上有四条腿,两个人躺在折叠帆布躺椅上,他们中间还有一台蓝色的小型半导体收音机。一个沙哑的女人的声音与背景节奏极不协调。我走上草坪,脱下巴拿马草帽。
“早上好。希望我没打搅到你们。我是大卫·拜菲尔德。”
两张如面具般苍白的脸看向了我,惊讶抹去了大部分的外在特质。如果恶魔王此时从一缕烟中现身在他们面前,那么效果会是一样的。
惊讶的表情瞬间就消散了。一个年轻人关掉收音机后站起身来。他瘦得皮包骨,牛仔布衫和包臀喇叭牛仔裤更凸显出他的身型。他有一只鹰钩鼻和一双浅蓝色的亮眼。一头浓密的浅色头发带着一丝红色,卷曲着垂落到肩膀上。我想他是个嬉皮士,或者是类似的什么人。但是不得不承认长发很衬他。
“早上好。我们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我朝前跨了一步。“首先,欢迎你们来到罗斯,我是这儿的教区牧师。”
这位男子将手中的烟扔进了露台边缘蔓延的薰衣草丛中。“门口的教堂吗?”他走下台阶来到草坪上,伸出了手,“我是托比·克利福德。你好。”
我们握了握手。我意识到他比我最初猜想的要年长一点——可能二十五六岁了吧。
“这是我的妹妹乔安娜。”托比转身向着她,“乔,过来和牧师打声招呼。”
我抬头看向露台。另一把折叠帆布躺椅上还有一个人。一位年轻女士站了起来。她身上的宽松T恤垂到了她的髋下——当她从椅子上爬出来时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她还穿了一条绿色灯笼裤。短发托着一张瓜子脸。
“教区牧师,”她边说边咯咯地傻笑,“对不起,我不该笑的。况且这也不好笑。”
我伸出手。“这是硬白领,它总能让人发笑。”
她惊喜地张大了眼睛。我猜她比她哥哥小一两岁。
“来点咖啡吗?”托比说,“我们正打算去煮呢。”
“谢谢。如果这不是太麻烦的话。”
托比拍了拍乔安娜的肩膀,她慢慢穿过法式窗户进了屋子。托比招呼我坐到了一张躺椅上,然后又取来一张。他小心地坐了下来。
“我可不信任这些椅子,”他说,“我们发现它们已经不稳了,看上去是老式的。”
“我给您捎来了本教区杂志。”
“谢谢您。您得给我们订阅一下了。”
我们闲聊了一下。托比的外表具有欺骗性,我断定:他的行为举止大方得体,懂得如何进行对话——确实,对此他可比我在行多了。谈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插入有关他父母的话题。他们是否还健在?
“谁会想到伦敦周边会这么安宁?”托比说。就在这时,一架喷气式飞机滑过了希斯罗机场的天空。他愉快地哼了起来。“至少有时 5019." >候如此。”
“你打算怎么安置你的房子?”我问道,“按现代的标准来看,这儿相当大了。”
他注视着我,转瞬而过的试探性一瞥与先前的笑容和轻巧的谈话完全不同,他四肢摊开,漫不经心地躺了下去。“长远来说,我还不确定。但是就眼前而言,乔和我需要一个地方住。我们都喜欢空间大一点儿。”他往我这儿倾了倾,压低了嗓子,“别告诉别人,乔需要平静安宁。她身体不太好。”
我机敏地放弃了这个话题。.“所以这里就你们两个人?”
托比点点头。
这时乔安娜回来了,手里的托盘上有三大杯咖啡、半瓶牛奶和一包糖。她还穿着那件T恤,但是外面加了件牛仔衣。很快,我们三人对着杂草丛生的草坪坐成了一排,一手握着咖啡一手拿着烟。
“天哪,我好热。”乔安娜说。
“我们整好游泳池后会好些的,”托比说,“明天会有人来弄。”
“会不会很麻烦?”我问,“我想布拉姆利一家很多年没有用过它了。”
“我不会游泳。”乔说。
托比烦躁地挥了挥手中的烟。“你很快就能学会。后花园里有个游泳池会完全不一样。”
“说说你的后花园吧,”我说,“我有个请求。”
托比笑而不语。
“有关教堂的祭祀。布拉姆利一家过去总把小围场借给我们停车用。我想问您是否也会同样慷慨。”
“一个小围场?”乔安娜傻笑起来,“我们有一个小围场?”
“我从来没听说有马藏在那里,”我说,“我猜这个名字在布拉姆利住进来之前就有了。那地方就在墓地边上。”
托比点点头。“祭祀是什么时候?”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
“我认为没什么不可以的。这很荣幸。你认为呢,乔?”
他妹妹没有吱声。
没过多久,我就从躺椅上站起来和他们告别了。托比送我过了灌木丛,然后再走回车道。到了灌木丛外沿的时候,我转过身,想和乔安娜招个手。但她仍然躺在躺椅里。她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我,倒还没那么闷闷不乐。她没有挥手,我也没有。
我才在车道上走了几步,就意识到我的巴拿马草帽还在刚才我坐着的躺椅边上。我回头穿进灌木丛。托比正用温柔而愉悦的声音说话,我好不容易才听出他在说什么。
“你得振作起来,乔。我们得让当地人喜欢我们。”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你会照我说的做的,”他又说,“你现在可不是在切尔西。”
13
我本该打电话告诉奥黛丽这个好消息的,但我还是决定去拜访她一下。这要花掉我二十分钟。我总忘记她除了能为我提供方便之外,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都铎村屋的前门开着。里面是一个正方形的大厅,从外面到底楼还有一段路。即使是在八月的炎热天气里,这地方也很凉快。潮湿的味道逗留在橡木桌上的那盆花香下。村屋的底楼差不多全变为咖啡馆了。大厅左边的长型房间几乎贯.99lib?穿整个房子,这就是茶室了。厨房在屋子的后面,可以看见庭院的全景,遇上好天气,他们会在那儿摆上桌椅。左边就是奥黛丽用作办公室的镶木板小房间。
我观察了一下茶室。靠窗的桌子旁,两位女士和三个幼儿正尖着嗓门说话。从身边那些包袋来判断,他们刚刚去了马利克小集市购物。沙琳·波特坐在收银台前,无精打采地给挂在壁炉周围和柱子上的马型黄铜上蜡。她很胖,一头铁丝般坚硬的金发,脸上有许多斑点,一口补过的牙。我进门时她抬起头笑了。她的笑容是我见过的最温暖的之一,这种笑容会让你感觉这个人是真的很高兴遇见你。两位女士和三个幼儿闭上了嘴巴看着我。
“如要你想见奥利芬特小姐,”沙琳说,“她在办公室呢。”
“谢谢。对了,你父亲怎么样了?”
她的笑容又一次绽放开了。“他为自己找了份工作。在沙坑工作。像个新手一样。”
“替我向你的父亲母亲问好。”
沙琳的母亲多萝西是位长期教友,这也是奥黛丽雇她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沙琳的母亲正帮忙照看尤尔格雷夫太太。这家人住在庄园农场公屋,奥黛丽曾怀疑过沙琳是否合适。但她的母亲很虔诚,和尤尔格雷夫家的关系,还有其他缺席的申请者都对她有利。
我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奥黛丽喊我进来。她坐在..一张顶盖可以卷起来的写字台前,正翻着一本红色练习本。她一看见我脸色顿时变了,突然合上书,一把摘下眼镜,将椅子推开。
“大卫——多好啊。我让沙琳去拿咖啡。”
“不必算上我。我刚在克利福德家喝过了。”
“他们怎么样?”
“非常好。并且他们说我们可以使用他们的小围场。”
奥黛丽想要的还不只这些。我告诉她我所知的一切。我猜她应该会喜欢托比,尽管他的外表有些吊儿郎当,但我还不能肯定她见到乔安娜会是什么反应。
“多么令人尊敬的姓氏啊。”我一说完她就评价起来。
我想知道奥黛丽是否会幻想罗斯公园的新主人有贵族血统。
“罗斯公园——又恢复为私人住宅了。”她接着说,“真不敢相信,村庄会显得截然不同的。整体感觉都将改变。”
两位女士和孩子们都离开了,但他们的声音还在门厅处逗留。
奥黛丽似乎有些畏惧。“地板上肯定到处是碎屑。上次她们俩来过以后,我发现一张椅子上都是果酱。”一种渴望的表情落到了她的脸上,“有些新的客人,才会让人快乐。”
“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她将手伸向自己的前额。“轻微头疼,天气实在太热了。况且昨晚还有一群笨蛋。”
“笨蛋?”
“一伙人在公交候车亭。我可以从起居室的窗户很清楚地看到他们。抽烟喝酒,他们中间还有个女孩。我关上了窗户,但还是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然后……”她的声音逐渐减弱,脸颊比之前更红了,“我都不想提。我——我注意到水都扩散到了地上,在街灯下水是黑色的。”她的亢奋增强了色彩,“突然间我意识到,有人在撒尿。”
“难道不是有人把饮料洒了吗?”
“哦不是。有时候那个候车亭臭得就像公共厕所。总之,我打电话报了警,但坦率讲并没有多大的作用。他们说他们会派人过来,但即使他们这么做了,我也没看到。有时候我的处境很绝望,我只是不知道这个村庄未来会如何。”.99lib.
我和奥黛丽待了一会儿,想让她平静下来。我一度感觉到她的呼吸里有点酒精的味道,这让我感到很奇怪。我知道她有时会在午饭前来点雪利酒,但现在还没到中午呢。我试图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教堂祭祀上。詹姆斯·文特纳会为我们提供烤肉。奥黛丽本能地反对创新,但是詹姆斯说服她基本同意了。我要走的那会儿,她的心情愉快极了。
沙琳在门厅里拦住了我。
“你觉得她好了吗?”她问。
“怎么了?”
沙琳示意我到外面去,然后压低了嗓藏书网子对我说:“我认为她有些发烧和烦躁。那些孩子昨晚弄得她心烦意乱。彼得大帝早饭时也没出现,这总是让她操心。”
“它没事的。那只猫总能逢凶化吉。”
“我不是在担心那只猫。”沙琳说,“我担心的是奥利芬特小姐。”
14
傍晚时分,我的女儿露丝玛丽回家了。放假>以来她就一直住在怀特岛的同学家里。
凡妮莎还在工作,迈克从文特纳家回来了,所以我带他去接露丝玛丽。看来他和布莱恩相处得很愉快——他们还打算第二天下午一起去看电影。我暗地里希望迈克和露丝玛丽可以喜欢对方。我本该清楚地意识到十七岁女孩和十一岁男孩之间会有常见的代沟。尤其是,这两个人。
从车站开回家的路上几乎没有人说话。露丝玛丽坐在我旁边;她很漂亮,但是板着脸,回答我的问话时都是冷冷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她并不粗鲁,她只是想逃离现实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我理解她,因为我在重压下也会让自己这么做。我想我知道原因:她的预科考试成绩过几天就要公布了。
迈克坐在后座。我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他。他总是望着窗外。
露丝玛丽坐在我身边的副驾驶座上。她打开包,掏出一面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她的关注范围早已把我排除在外——排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我从后视镜里看见迈克和露丝玛丽一样专注。对他们来说,我就是一个开车的机器。他们每个人都能单独地存在于世界之森。
到达罗斯后,我把车停在了牧师住所的车道。凡妮莎的车不在那儿——她答应过早点儿下班庆祝露丝玛丽回家的,但也不太可能在六点半前回到罗斯。露丝玛丽默不作声地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浴室的门关上了。迈克帮我搬行李。这孩子看上去挺无聊的,于是我让他去烧水。
我回到屋外去锁车门。当我看见另一条支路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拼命地向我挥手时,我的心紧了一下。奥黛丽从马路上冲了过来,跑进牧师住所的车道。
“我抓到他们了,”她大叫着,“我真的抓到了。”
“你抓到谁了?”
“那些笨蛋呀,那些卑鄙的笨蛋。有人出来告发了。哪怕给他们半点机会,他们都会逍遥法外。”
我的脑子突然被一幅不太真实的画面填满,他们中某个过度生长的儿童挥舞着一把斧子疯狂地奔跑。“但是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呢?”
“干了他们一贯干的。”奥黛丽的脸红得都要发紫了,“他们连畜生都不如。趁皇后像的人都在吃午饭时,他们整伙人行军似的冲进了公交候车亭。我知道他们接下去要做什么。猥琐堕落的野兽们。”
“奥黛丽,为何不进门去坐坐?我们正在准备泡茶呢。”
“我不会告诉你今天早上我在那儿发现了什么。太可怕了。他们真的连畜生都不如。”
我不懂她的意思。一只避孕套?一坨粪便?
“总而言之,我看到他们今天下午在那里的时候,一辆警车正好开进了牧师住所的车道。啊哈,我就想,我要来管管你们,于是我马上跳出去,让那两个警察跟着我去公交候车亭。你真该看看那帮小流氓的嘴脸。他们总共五个人,其中还有两个女孩儿,你能相信吗?我告诉警察我要以最严格的法律来控告他们。”
“但是他们究竟做什么了?”
奥黛丽摇了摇手。“他们抽烟,酗酒。你准能猜出他们接下来要干的事儿。这类人特别钟情于某件事情。”奥黛丽的脸突然变了,好像有一块隐形的抹布一下子擦去了她的愤怒和盛气凌人,“哎呀,是露丝玛丽,见到你真高兴。我还不知道你今天回家了呢。”
晚上我回教堂去锁门,发现有个意外惊喜在等着我。不迟不早正好七点。我吩咐凡妮莎在厨房准备晚餐,迈克在桌旁削土豆。露丝玛丽洗澡已经洗了好一会儿了。
我从花园大门进入墓地。天空灰蒙蒙的,一阵微风吹来,吹动了坟墓上长长的青草。我沿着教堂东边走到南门。上锁前我走进去看看是否没人了。
我确实该这么做。高坛上站着一个人。
我清了清嗓子。“晚上好。”
那个人回过了头,竟然是乔安娜·克利福德。我进入教堂走到她旁边。她的双臂环抱在胸前,好像很冷的样子。她正凝视着地板。
“这是我的权利,”她咕哝着,“我可以来这儿吧?”
“当然,这是你们的教堂。”
“我必须得走了。托比会担心我的。”
我记起托比说过乔安娜有病的事情。我和她一起走向门口。早上看到她的时候,她给我的印象就是闷闷不乐。但是现在我感觉她更像是羞涩。我帮她开了门,然后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廊。
“你们原先住在哪里?”
“我们就住在国王路上的一个公寓。”乔安娜看着我锁上了门,“这儿可真静。”
我转身去看她,这是我第一次注视她的眼睛。我站得离她太近了,拱廊将墓地边的门廊分开。有那么一刹那,她的眼睛让我想起了阳光下的海水流向石滩。它们不大,但是颜色少见:是斑驳的绿褐色。颜色分明的瞳仁,显得颇有生机和藏书网活力,如鸢尾花,眼白部分被黑边隔开。她比凡妮莎矮一点,头顶刚够着我的肩膀。
“我得回去了。”她说。
“你有许多事要做。”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恐惧。“你什么意思?”
“你们总是很忙,不是吗?搬入一个新家。”
“哦这样啊。嗯。那么再见了。”
她从我身边飞奔而过,向着墓地西面墙上的小门跑去,从墓地正好能通向罗斯公园的庭院。我目送着她。多可怕的孩子。我又想,她根本不是一个孩子:她都快二十岁了。
我慢慢地走回了家。整个晚上,关于乔安娜的记忆一直撞击着我的大脑,就像夹克衫反面的毛刺。
在凡妮莎的建议下,我们打算为露丝玛丽返家后的第一顿晚餐添加点庆祝的气氛:我们吃了科罗内申烤鸡,喝了杯白勃艮第。迈克喝了半杯,酒就起了作用,他变得放松起来,给我们说了个没完没了的笑话,里面有一个英国人、一个苏格兰人和一个爱尔兰人。
吃到一半时凡妮莎说:“你永远都猜不到今天谁给我打电话了。”
迈克和我都无比期待地望着她。露丝玛丽盯着自己的餐盘。
“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清洁工。叫波特夫人,是吧?她今天早上打去了我的办公室。尤尔格雷夫太太希望明天我能去拜访她。”
“为什么?”我问道。
“聊聊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她说她正把家庭文件做成目录。还有,她问我是不是当真想要出版弗朗西斯的传记。”
“那你是怎么说的呢?”
“哦,我当 7136." >然愿意。只要有新的素材。她给我的记事本看起来颇有希望。只要我有时间,我甚至不介意亲自动笔来写。”
“谁会愿意去读?”露丝玛丽说,“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他。”她有些挑衅地环视着桌子,“毕竟他不是一位真正的诗人。”
“我听说过他。”迈克说道。
我们都看向了他,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你都知道些什么呢?”凡妮莎问。
“他是个疯子。他讲一些关于为何要有女性牧师的大道理。并且他过去常常屠宰动物和其他东西。”
“你的消息很灵通,”凡妮莎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爸爸说的。报上刊登过卫理公会教徒有了位女性部长,爸爸说这很快就会成为英国99lib?国教的趋势。妈妈听了大笑,她说这就像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所说的一样。所以我就问了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是谁。”
“他以前屠宰过动物?”露丝玛丽说,“我从来没听说过。是在这儿干的吗?”
“主要还是在罗星墩。”我唐突地插了话,“他是个病人,有妄想症。这个女牧师事件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有关血祭的胡言乱语。”
“够多的古典先例了。”凡妮莎说,“《旧约全书》里全是。”
“哟?”迈克说,“血祭是怎么回事?”
“在那段时间里,人们认为上帝喜欢血祭——认为祭品是给上帝的某种礼物。”我不想深入这个话题了,“这个想法是,如果上帝喜欢你的礼物,那么他就会善待你。”
“或者刁难你的敌人,”露丝玛丽补充道,“到头来都是同一回事。”
“但那是《旧约全书》,”迈克说,“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却很现代。”
“他有精神病,”我说,“他是——”
“疯子,”露丝玛丽打断了我,“也可能是个天才。‘聪明的人总是无限接近于疯子。’”她沾沾自喜地说着,“德赖登。《押沙龙与阿奇托菲尔!》。”
一阵不知所措的沉默在滋生蔓延。电话铃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哦不,”凡妮莎对我说,“我希望他们能放过你。只是一晚而已。”
我推开椅子,走进了书房。可能酒精的力量已经让凡妮莎藏不住话了,就像刚才迈克那样。
来电的是奥黛丽·奥利芬特,她说话结结巴巴的,好似有人在摇她的脑袋。彼得大帝还没有回家,竟然有人朝着都铎村屋里她的办公室窗户扔了块小石头。
15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了彼得·哈德森和琼·哈德森夫妇寄来的明信片。他们看起来很享受克里特岛的生活,吃橄榄,每天都游泳。“罗星墩,”彼得写道,“似乎离得太远了。九月九日见。”那是我要见我属灵导师的日子,一位住在埃斯科特的英国国教修道士。(“他绝对无情,”彼得在电话里这么跟我说,“如你所需。”)
凡妮莎安排上午去拜访尤尔格雷夫太太。我问她是否愿意带我同去。
“你为什么想见她呢?”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时不时地想过去看看,我觉得我们一同去比较好。”
凡妮莎没有再说什么。我突然感觉在我们和睦相处的背后藏着一丝阴影。可能彼得是对的:我利用了她的弱点。爱与需要就是这么神奇地交织在一起。
我们到达了老庄园主宅邸,前门外停着一辆哈罗德百货店的厢式货车。尤尔格雷夫太太从来不在马利克的小集市里购物。她要的东西,从卫生纸到雪利酒,每周都会从哈罗德百货运送过来。要是多萝西不在,司机会到后门边上取备用钥匙来开门。
这一天前门是开着的。美女和野兽在我们面前,它们显得比平常更加三心二意,似乎哈罗德的工作人员已经耗光了它们的精力。我还没来得及按门铃,多萝西就和送货员走到了门厅。她是一位面容温和的小妇人,发胖的身体被包裹在有些破的浅蓝色罩衫里。她每天早晚各来一次老庄园主宅邸,尽力照顾一位本应待到私人疗养院去的顽固老太太,同时还要照看这座腐朽了的房子。这座房子大得像一家小旅馆。
“你好,牧师。你好,拜菲尔德夫人。真没有想到你们两位一起来了。”
“不方便吗?”我问。
“哦,当然不是,人越多越好。你们能自己去吗?我今天上午太忙了。要是你们能陪上她一阵就太棒了。”
狗这会儿安静了。这动物甚至在我们从它身边经过时摇起了尾巴。凡妮莎和我沿着走廊来到了起居室。尤尔格雷夫太太坐在她的椅子上,头埋进一封陈旧的信件中。自上一次见到她之后才过了几个星期,她却好像又老了好几岁。
“呀,大卫。”她极力显得好像五分钟前才见过我,“这位是?”
“凡妮莎·拜菲尔德,”凡妮莎说,“你还记得吗?你让多萝西昨天打到我办公室的,说要谈谈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手指用力拉扯着膝盖上的毛毯。“愚蠢的男人。他觉得自己能让死者复活。他觉得他们在和他对话。”
“谁在和他说话呢?”我问。
她没有回应我的提问。“有时候他们学天使那样叫他去作诗。有一个还让他去布道,关于女性牧师的。接着他们迫使他丢掉工作——当然不是那些死人,而是活着的;不 8fc7." >过他想着他们现在都死了。所以他也要死。他回到这儿就是为了去死。”
“这儿?”凡妮莎说,“在这个屋子里?”
尤尔格雷夫太太摇了摇头。“不。是在罗斯公园。铁塔顶部有一间他的房子。”
“他是怎么死的?”
“跳窗。他以为他能飞。”这位老太太的手指向了椅子旁的黑色金属盒,“那里面有些东西,他最后的日记。一位天使飞向了他,准备把他带去见上帝。”她咧嘴而笑,“说起来,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但他去了下面而不是上面。”凡妮莎说。
尤尔格雷夫太太看着她,然后她才明白这是个玩笑,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把上次我们用过的椅子拉了出来,凡妮莎和我就坐。药瓶还在壁炉架上。窗外有两只画眉啄着什么。前门砰地关上,画眉飞走了。送货人踏过砾石路,过了一会儿,哈罗德百货的厢式货车开进了主道。
凡妮莎的身体微微地前倾着。“您还想让我看看他的文件吗?”
这位老太太点了点头。
“要是你喜欢,我可以编个目录给你,然后你再决定要点什么。如果传记的资料足够了,我想我们肯定能找到一位合适的作者。”..
尤尔格雷夫太太厌恶地哼了一声。“我的岳父会有多痛恨这事啊。一本关于弗朗西斯的书。”她扫了一眼壁炉架上的萨金特像,“他是一位传统的老人。他不会介意弗朗西斯成为一名主教的,但若是一个疯子诗人,那情况就不同了。”
“所以你希望由我来做?”
老太太看了看喂鸟台。“只要你愿意。”
凡妮莎舔了舔嘴唇。“择日不如撞日。”她看着我,“不过我想大卫不会介意把车开过来的。我们现在就能把盒子带走。”
“哦别。”尤尔格雷夫太太更加夸张地蜷缩在了椅子里,好像要把自己缩起来,“文件必须放在这里。一切都得放在这里。可能我会想看看。你得在这儿阅读它们,在这个房间里,在我的眼皮底下。”
鸦雀无声。窗外,画眉回到了喂鸟台上。一只在啄食,另一只发出了一阵美妙的旋律。
我说:“我们不会打扰到你吗?凡妮莎可以一次拿走一两样东西。我保证她会尽最大可能小心保管,她还会准确地告诉你她发现了什么。”
“是的,我当然会这么做。”凡妮莎坐了回去,双手依然环住膝盖,“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不是吗?”
我妻子的脸上写满了渴望,强烈得直逼性欲。
“要是你想读,就必须在这儿读。”
这张干枯的脸变成了一张非人的面具。充满陈旧腐朽味道的闷热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动,好似我们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画眉们也不做声了。喂鸟台空了。
“我累了。大卫,你帮我去拿些药吧。在壁炉架上,一勺就行。”
尤尔格雷夫太太同意让凡妮莎周六早上开始阅读文件;凡妮莎不得不妥协。我们很快就离开了——凡妮莎去了里奇蒙的办公室,而我回去工作。
“我猜她是想要人陪伴。”我们走回牧师住所时,凡妮莎这么说,“但是那样实在很不方便。”
下午的时候,彼得大帝现身了。它出现在了牧师住所起居室的窗台上,这会儿我正好不在家里。露丝玛丽在,接着她打电话给奥黛丽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奥黛丽立刻就带着个猫篮赶了过来。在一茶托乳酪的引诱下,彼得大帝才进了房间,奥黛丽要把它装进篮子时它还激烈地反抗呢。它在她的左手臂上留下了两道平行的抓痕。
我知道这两道抓痕,因为奥黛丽曾给我看过。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彼得大帝无畏品格的标志,也许还是奥黛丽愿意为她的宠物遭受痛苦的证明。
这个插曲导致了出其不意的结果。奥黛丽对露丝玛丽的感激有些令人作呕了。从奥黛丽的话来看,你会认为是露丝玛丽冒着危险救了彼得大帝,让它免遭一场劫数。她请露丝玛丽第二天下午去喝茶,名义上是去看看彼得大帝在这次冒险后恢复得怎么样。让我惊讶的是,露丝玛丽居然答应了。回来时她看上去很享受这段经历。几天后,她又一次去了都铎村屋喝咖啡。
我很高兴。以往露丝玛丽一直觉得奥黛丽很烦人,但看来一种友谊要在她们之间产生了。凡妮莎说她们可以互相做伴;她认为露丝玛丽是在健康的状态下设法摆脱在情感上对我的依赖。凡妮莎在心理学方面的知识相当薄弱。
渐渐地,我们牧师住所的四个人形成了一种定式。凡妮莎每天都去办公室,但是某些时候也会想办法抽时间为准备我们的晚餐而去买原料。露丝玛丽和我通常会安排午餐——三明治或者汤。
露丝玛丽总会在房间里待好几个小时,她在房里学习或者听那些会刺激到我的音乐。夏天过后她要回学校念一个学期的书,然后参加牛津的入学考试。晚间时分,有时候我们会谈谈她的阅读,我会辅导她拉丁文。我很喜欢这种小会议——在智力上,我们的思维还是相似的。
“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去牛津,”有一次我们单独待在起居室里时,她说,“我敢肯定在这儿比我在学校学得更好。”
“我也希望如此。”
“我希望——”她正要开口,门打开了,迈克和凡妮莎走了进来。
“他一定在这里做过些什么事情。”迈克大声叫道。
我迷惑地看着他。“谁?”
“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我刚刚告诉迈克,”凡妮莎解释道,“尤尔格雷夫太太给我看了一封信。”
“是只猫。”和许多小男孩一样,迈克对于过去的杀戮事件相当感兴趣,“他杀了它,但他们并未因此抓他入狱。我猜测他们认为只是一只动物,不是什么大事。”
“那家人隐瞒了这件事,”凡妮莎说,“就在他死前不久。这件事发生在卡特的牧场,就是那里,我想那里现在一定盖满了房子。”
“卡特的牧场?”露丝玛丽站起来,开始收拾她的书,“不,牧场还在。那片地在罗斯公园的另一边。”
“我们过来想问问你们想不想打牌?”凡妮莎说.99lib.。
露丝玛丽抬起了眉毛。“打牌?恐怕我没时间做这类事情。”
她去了楼上的房间。凡妮莎、迈克和我一起玩红心大战。
晚些时候,回到我们的卧室,我在夜间闲聊时小声地对凡妮莎说:“你认为把猫的事情告诉迈克算明智吗?”
“对他来说是件趣事。小男孩喜欢这些。”她的眼睛注视着我,“这里让他非常快乐,不是吗?”
“多亏了布莱恩·文特纳,有一个?99lib?和他同龄的朋友真的大不相同。”
“他和我们在一起时轻松多了。”
“但和露丝玛丽在一起时就不是了。她也不太喜欢他。你觉得我该和她谈谈吗?”
“不必了。”
“为什么不呢?”
“露丝玛丽正在经历一个很糟糕的阶段。我想你没意识到吧。她和你相依为命那么多年,而现在我加入并且占有了你。除了这些,她还在担心自己的考试。更过分的是,我们又把迈克带进了这个家。显然你很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于是乎,他被当成了这个家庭的宝贝,我们甚至都无暇去宠爱露丝玛丽了。”
“这没什么道理——”
“不是逻辑能解释的。”凡妮莎嘘了一声,“我们是在谈论人。你把所有人都看得太理性了。”
“你介意吗?”
“介意什么?难道你在期待其他事情吗?”
“房子里这么多人,我们都没有隐私了。”
凡妮莎凝视着我。她坐到了床上,褐色头发掠到棉睡衣的肩膀位置。她很吸引人。
“我?”她最后说道,“此时此刻,我只想试着保持宁静,生存第一。”
我希望她详细说说,但是没有。她说她很累,然后关了灯。
这几天,我一直尽可能地远离奥黛丽。我不愿被扯进祭祀的准备工作,此外我告诉自己,我很忙,所以必须小心地支配自己的时间。
令人欣慰的是,她与公屋的那些年轻人的斗争终于自然结束。公交候车亭袭击事件也没有落得起诉收场,警方只是警告了那些小子。一旦这起事情又被提起,奥黛丽就会拿出窗户的碎玻璃,并摆出一副受害者的表情。
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平静。然后暴风雨——或者不如说是一系列暴风雨——就要扎破我的脑袋了。平静在八月十三日,星期天,凡妮莎的派对上终止了。
办派对是凡妮莎自己的意思。她感觉邀请克利福德一家来罗斯是一种礼貌,并且回报前一周他们对我们的招待。同时,这也是我们感激他们借出小围场的方式。我们还请了奥黛丽和其他几位教区居民,其中包括文特纳一家,这样就能和他们一起讨论祭祀的实际问题了。
我们问了露丝玛丽她还要不要请其他人,但她说不必了。我记得她用手指将一根头发绕了个圈,然后说:“我在罗斯不认识任何人。”
凡妮莎办派对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更了解克利福德一家。“我要找时间好好看看那栋房子。”周三晚上,在我们即将入睡时,她说,“尤尔格雷夫的文件里多次提到了那个房子。很全面。我尤其想看看弗朗西斯在塔楼里的房间。”
“恐怖吗?”
“完全没那回事。”
“那你去他的房间干什么呢?寻找窗台上的抓痕?”
她看着我,几近发火。“听着,这些文件我看得越多,就越想自己去做这个传记。弗朗西斯的确非常有意思。他有良好的身世背景,却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他做了一切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所不认可的,关于女性牧师的事也很现代。可能露丝玛丽是正确的——可能某种程度上他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疯癫。”
“女性从事神职人员是荒谬的。过去是,现在亦如此,无论卫理公会怎么看待。”
她对我的打断不屑一顾。“只要那老太太同意让我带走那些文件,好好地读一读。”
“你接下来什么时候再去那里?”
“明天下午。为了派对我得请一下午的假。如果你去购物,我就能在午饭后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对付那些文件了。”她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铅笔和笔记本,“我最好还是列个清单吧。”
凡妮莎的派对放在了八月十三日。那一天让我们陷入了无法脱身的境地,尽管当时我们并未察觉。
16
星期四出师不利。
露丝玛丽吃完早饭后就去书房给学校打电话了,这天是她考试成绩公布的日子。她的电话打得没完没了,我最终决定到走廊里去偷听。我什么都没听到,除了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外面车辆的轰隆声。我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露丝玛丽坐在我的书桌旁,凝望着对面的书柜。她看了一下,很快又转回到书柜上。她的脸色苍白。
“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
“学校的电话打通了吗?”
她还是点了点头。
“成绩出来了?”
她抿了抿嘴唇。“嗯。”
“那么?”
她没有说话。我用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她抽开了身子。
“成绩怎么样?”
“拉丁语和历史都是B。英语是A。”
“非常了不起。”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为你骄傲。”
她推开我站了起来。“一定是弄错了。应该是三个A的。”
“但是你并不需要那么多A。你的成绩够好了。你——”
“我想要三个A,”她说,“我值得三个A。”
“可是,露西——”
“别这么叫我。”
她飞快地走出房间,门被砰地关上了。
露丝玛丽到中午才回来。值得欣99lib?慰的是,她似乎对她分数的事情妥协了。午饭的时候我开了张支票作为礼物送给她,凡妮莎也给了她一张。
午饭过后我们就各自行动了。?99lib.凡妮莎步行去老庄园主宅邸,露丝玛丽回了自己的房间,迈克去了图书馆,而我开车到斯塔尼斯镇去买东西。
在卖酒的特许商店里,我碰到了维克托·瑟斯顿;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上一次还是将近一年前,在特拉斯科家的晚宴上。也就是那一次我遇见了凡妮莎。因为他和妻子都热衷委员会的事,所以总能在当地的报纸上看见他。我拿着两瓶雪利酒、一瓶琴酒和一瓶柠檬水走到收银处,正好看见他在订购三箱酩悦香槟。他转过身,看见了我。他那张橡胶似的脸总是动个不停。
“你好啊,”他说,“我们见过?”他充满斗志地抬起了眉毛,好像我已经矢口否认了一样。
“是的,是在——”
“我记得的。去年,在罗尼和辛西娅·特拉斯科家。”
“是的。九月。”
“你现在怎么样,凡妮莎好吗?”要不是我戴着牧师领,我真怕瑟斯顿会戳我的肋骨,“她已经适应牧师住宅的生活了吧?哈哈。”
我由衷地笑了一下。我尝试着回忆他妻子的名字,但是失败了。我们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聊特拉斯科一家。
瑟斯顿说:“你住在罗斯?我听说那儿有了些变化。”
“你指的是?”
“我之前和一个想买那儿的房子的小伙子聊过。一次非正式的谈话。就在几个星期前。一个小伙子。”
“托比·克利福德?”
“就是他。对我来说他的头发可太多了,看上去像是一个站在茅草屋下的漂亮小伙子。”
“他和他妹妹一起搬来了罗斯公园——教堂后面的一幢大房子。”
“我想你已经听说了他的计划,”瑟斯顿说,“对房子进行改装。”
我点点头。
瑟斯顿继续道:“当然了,那样的方案总是得花许多钱。杯到嘴边还会洒呢,对不对?另外还有计划委员会。他只是非正式地试探了一下我。一开始我真没觉得有什么可反对的,但计划者还是会去考虑其他方面,你无法确定委员会的成员能不能达成一99lib.致。”
我们两个人都不想延长这次的谈话了——对于对方,我们都无话可说。但是在我开车回家的路上,我还在反复琢磨他对罗斯公园的评价。托比是在试图让我明白,他和乔安娜会把这座房子当成他们的家。他没有提及对这个地方的改建问题。但是从瑟斯顿所说的来看,托比在正式搬进来之前就已经调查过可能性了。可能他只是在展望未来吧。瑟斯顿说得很清楚了,托比并没有为自己的计划制定正式的申请书。
我回到牧师住所的时候,迈克正用吸尘器清扫客厅。凡妮莎提前结束了对老庄园主宅邸的研究,此刻她正在厨房里调制鸡尾酒呢。
她亲了一下我的脸颊。“玛丽·文特纳打电话来了。他们不来了,詹姆斯今晚要照顾他的伴侣,她染上了可恶的感冒。”
“这至少解决了我们的扶手椅不够的问题。”
“你能去看看冰箱里还有冰么。我们可能还得去一次马利克小集市,多买点汤力水。”
“尤尔格雷夫太太怎么样了?”
“我恐怕她比平时要稍稍古怪一些。我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她没有孩子的,对吧?”
我正在水槽里为冰格注水。“没有。”
“那么如果她去世了,谁来继承她的那些文件呢?”
“我不知道。”
“令人担忧。你知道吗,我今天发现了一封奥斯卡·王尔德的来信。但是真让我失望。我正想看另一捆信时,尤尔格雷夫太太居然开始担心起她的喂鸟台了。”
“喂鸟台?”
“她能从窗户看见它。有两只乌鸦把那些小鸟都吓跑了。她拿出了观剧望远镜,想看看是什么吸引了它们。她希望我能出去找找。可是等我出去后,什么都没有 4e86." >了。好像就是一根骨头什么的,很新鲜——上面还有血。”
“在喂鸟台上?不觉得有点古怪吗?”
凡妮莎摇摇头。“我猜是其中某只鸟叼过来的吧,或者可能是多萝西拿出去的。麻烦的是,我照做后,尤尔格雷夫太太却像是忍无可忍了。最糟糕的是,她已经厌倦我在那里了。她真正想要的是她的药片,和平与安宁。还有无痛。”她注视着我,手中的小刀正要往下切下一块干酪,“我真不希望我们变老,太阴郁了。”
我把冰格放进了冰箱的冷冻室,关上门。“露丝玛丽在哪儿?”
“她去看奥黛丽了。”
“天晓得她们会聊些什么。”
恰在此时,电话铃又一次响了。
“我有时候真打算掐断电话线,”凡妮莎说,“难道人们不知道你偶尔也需要五分钟的宁静吗?”
打电话来的是堂区管理委员会的秘书。他妻子得了流感,他们今晚无法来了。我回到厨房告诉凡妮莎。
“哦好的,”她说,“某些方面上讲,人越少越好。这样我们才有更多机会去了解克利福德他们。”
“奥黛丽会到场的。”
“我敢说她会来。六点半她会准时出现在门口。”
但是后来证实,凡妮莎猜错了。露丝玛丽在下午茶的时间回来了,还带回彼得大帝再次失踪的消息。奥黛丽非常着急,动身在整个街区寻找。她让露丝玛丽告知我们她可能会迟到,并以她的名义道了个歉。
凡妮莎和我都没有打算将这最新的一次失踪太当回事儿。凡妮莎嘀咕着表示她完全能理解这只猫想暂时逃离一下它女主人的陪伴。
六点三刻了,E型路虎把我们仅有的客人带到了牧师住所的前门外。托比下车后,我听见凡妮莎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穿了一条非常紧身的喇叭裤和一件白色的无领T恤。乔安娜笨拙地从乘客座爬了出来,大腿几乎全裸露着。她穿了一条绿色的超短百褶连衣裙,看上去像丝质的。我们出去迎接他们。
“要不是我知道,”托比和凡妮莎握手时说,“我都要说你和露丝玛丽是姐妹了。”
凡妮莎的耳尖都红了,好像有人 5728." >在称赞她一样。接着轮到露丝玛丽了。我听到他在问她上哪个大学。我们进了屋子。迈克站在门厅里,犹豫不决的样子。我把他介绍给了克利福德他们。迈克在看到E型路虎时眼睛就移不开了。
“你可以进去看看,要是你想的话。”托比说,顺着迈克眼神的方向,“门没锁。”
“真的吗?谢谢。”
“你该试试那驾驶座。设计得实在太棒了。”
我真希望迈克看我会像他看托比一样。这孩子去了车那儿,我们则走进起居室,我准备了饮料。托比与凡妮莎还有露丝玛丽聊了起来。乔安娜坐在一张扶手椅上,问我要了一杯金汤力。我递给了她,她身子探过来的时候领口开了。我发现她竟然没穿胸罩。
“谢谢。”她说着,抬头看着我。
她的脸吸引了我。她的表情看上去紧张又焦虑,眼白充着血。
“你感觉怎么样?”我轻轻问道,不想让别人听到。
“很好,”她同样轻柔地回答我,“在这儿很好。”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托比出现在乔安娜身后,可我还想开口说点什么。“乔,你带烟了吗?我的落在家里了。”
她低头去翻她的包,这是一只艳丽的有细绳系带的皮包。她掏出了一包乐富门香烟。
“今天下午我遇到维克托·瑟斯顿了。”我对托比说。
他的眼角霎时有些紧张,好像有一道光出其不意地照进去了一样。“哦,他是个好人。我就见过他一次,就在我们交换房子合同前见过一次。房产经纪人认为这样更合适。”
“他好像认为你在考虑开发此地。”
托比表现得极为优雅——放松,微笑,每一个表情都很坦诚。“往长远来看,什么可能都有。这要看人的选择了。照我说,房产经纪人实际上是在威胁我。”
“要是你打算开发罗斯公园,你可能会怎么干?”
“我会考虑把它改成旅馆,这里有许多房间,地理位置也不差。希斯罗机场也就几英里远。很快这里就会有两条高速公路。伦敦就在脚下了。”
“这座房子和这块土地可能会很吸引美国人。”凡妮莎暗示道,“满足他们对英国贵族的幻想。你还能奉献文化。”
“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吗?”
她对他笑了笑,他也报以礼貌地回笑。这就好比在看一场势均力敌的网球比赛。“你显然做过调查了。”她说。
“我在马利克买了一本《罗斯的历史》。”
“回到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身上。我最近正在研究他的生平,我想问,你是否愿意让我去参观一下整幢房子,我还从没去过呢。”
托比摊开了双手。“你想去的话任何时间都可以。事实上,乔和我想等祭祀过后开一个小型的乔迁庆宴。你们觉得这主意如何?要是你乐意来的话,你就能进行一次大考察之旅了。那时我们应该差不多安顿下来了,现在我们的心里可是七上八下的。”
话题转向了祭祀和乔迁庆宴的计划上。时间过得飞快,我终于意识到我喝得比平时多得多。
七点三刻,托比看了一下表。“时间到了,我们得走了。”
“迈克还在你车里。”凡妮莎说着看向了窗外,“他坐在方向盘后正看得出神呢。我想他肯定很愉快。”
“托比,你可以驾车带他出去兜兜。”乔安娜突然提议道,“我可以走回家。又不是很远。”
托比瞥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凡妮莎,最后转向我。“我很乐意——只要不会打扰你们今晚的计划。”
“我肯定迈克会很开心。”凡妮莎说,“但是你有时间吗?”
“哦,我们不会很久的。二十分钟吧。这样行吗?”
我们已经进入了门厅。我打开了前门。渐渐走藏书网近的奥黛丽的身影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她正飞快地穿行在砾石路间。她的脸红得发光,没有戴帽子,头发邋遢地从左耳后下垂。
“嗨,”我说,“彼得大帝找到了吗?”
她摇摇头。“我到处都找过了,只找到了这个。”
她举起一块系着绿色细绳的小铜奖章。
“这是什么?”凡妮莎问。
奥黛丽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是彼得大帝的颈圈,”她气喘吁吁地说,“在公交候车亭找到的。我报警了,但是他们帮不..上忙。”
这个夜晚就这么突然被打乱了。凡妮莎和露丝玛丽将奥黛丽带进了起居室,露丝玛丽陪她坐着,凡妮莎去倒茶了。此时,按照原计划,托比带着迈克开车兜风去了——这似乎是最妥当的。
“你一个人行吗?”托比出发前问了一下乔安娜。
“当然可以,才几百码。”
“你可以从公园的门走,然后穿过教堂墓地,这样能快一些。”我说,“我给你指路。”
我的动机是多方面的。坦率地说,我非常高兴能有个机会把奥黛丽丢给凡妮莎和露丝玛丽,而且为乔安娜指路也是基本礼貌。我带着她走过房子一侧的小路,进入了后面的花园。我们安静地穿过草坪,来到了教堂墓地的门边。我为她开了门。
“你沿着教堂外围的小路走,穿过南门,就会看到小围场的小门了。就是过几天要使用的地方。”
乔安娜在拱门前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我。我注视着她双眸深处的绿波,想着它们是多么漂亮;我脑子里的另一部分还在为自己纯粹美学上的欣赏而沾沾自喜。
“我能和你说说话吗?”她突然说。
“当然可以。”我很期待如此,“这就是我在这儿的原因。”
没想到她竟然咯咯地笑了。“知心大叔吗?”
我也以微笑回报。“有点儿吧。”
“你能陪我走走吗?”
我跟着她进了教堂墓地,然后关上了门。
“这儿很陌生。”她说,“我离开了城市的喧哗。我们曾经待的地方有很多人——日日夜夜。但是这里,远离公路和机场,大多数时间都死气沉沉的。”
我们走过教堂东边,踏上了一直延伸到圣坛地下室的阶梯。
“这里不是城镇,”她继续说,“也不是乡村。都不是。”
“这就是郊区的麻烦。”我说,“感觉好像处于一切的中间。但是人们必须适应。”
她瞥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她停下了脚步。我们在南门廊边,非常安静,好像从教堂墓悄悄地逃走,回到了被丢下的乡村。我清楚地记得我听到了蜜蜂的声音,在圣坛和教堂西南角的玫瑰丛中。
“你相信有鬼吗?”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向我身后看去。突然间她瞪大了眼睛,表情大变,就像带了个面具一样。她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
“怎么了?”
“看,门廊那里。”她忍不住叫出声来,“门边上。”
我沿台阶进入门廊。出现在我面前的是通往教堂中殿的厚重大门,这扇老橡木大门因年代久远而褪了色。左边是我们用来张贴教会通知的小黑板。
有人给了它全新的用途。上面挂着些破烂的黑色毛皮。我看了一会儿,感觉胃部在翻滚。黑色毛皮中还夹杂着白色和红色的碎片。
我记起了乔安娜。我转过身子,她还在看门廊里那些可怕的东西。我伸手环住了她的肩膀,她的头贴在了我的胸膛上。她的身体在颤抖,我紧紧地抱住她。她试着想说点什么。
“为什么?”她抬起头,说,“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
她又一次将头埋进我的胸膛,我下意识地低头闻了闻她的头发。上帝保佑,我居然产生了某种性冲动。距离上一次和凡妮莎做爱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没有回答乔安娜的问题,糟糕的是我知道其中暗藏玄机。为什么有人要屠杀彼得大帝,然后将它的尸体悬挂在我的教堂大门上?
17
这两位警察中,我发现较年轻的那位盯着凡妮莎的时候表现得有些越界了。他的名字叫富兰克林,是一位消瘦、浓眉的黄皮肤警察,看上去好像刚从警校毕业。我猜想凡妮莎也已察觉到他的窥视了,她稍稍地改变了一下坐姿,让双腿交叉,以阻挡他的目光。
“那么,”克劳夫警长疲倦地对奥黛丽说,“让我想想是否妥当。”
我们又坐回到起居室里。凡妮莎打了报警电话,两位警察四十五分钟后才驾驶着巡逻车姗姗来迟。克劳夫警长那深褐色凹凸不平的脑袋让我想起没洗的土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问问题,富兰克林做笔录。奥黛丽坐在克劳夫对面壁炉旁边的大扶手椅上,她像个受惊的小孩一样蜷缩着身体,第二杯白兰地已一饮而尽。她脸色惨白,头发依旧凌乱,婉拒了凡妮莎让她上楼休息一下的建议。
“你最后一次看见你的猫是在昨天晚上?”警长接着问。
奥黛丽看上去很痛苦。“我晚上该把它关起来的,但太难了,尤其是在夏天。”
克劳夫清了清嗓子。“别怪自己了,女士。现在你说说最后一次见到它时的准确时间。”
“大约七点半的时候它嚼了一大条鱼当晚饭。八点半左右我还看到它在椅子上打瞌睡。它肯定是从厨房的窗子跳出去的,这就有可能发生在之后的任何时间里了。你可以问问马利克夫妇,当然,看看他们是不是——”
“是的,奥利芬特小姐,今天早上你发现它没回来吃早饭,所以你才意识到它不见了?”
“一开始我并不着急,至少没有那么着急吧。它老是自顾自地出去溜达,它是一只爱冒险的猫。但这条路太危险了,马路上总有许多轿车、厢式货车和卡车,甚至夜晚也依然如此。到了五点,我开始担心它了。我找遍了整个村庄,准备来牧师住所——拜菲尔德夫妇的邀请——时我灵机一动。公交候车亭。”
她得意扬扬地看向了警长,警长回看了一眼。
“我一开始就该想到的,”她继续道,“你不明白吗?显而易见的事。我真不该拖到第二个星期才报警。”
“谁?”
“蓄意使坏的家伙们,他们还用石头砸我的窗户。我打给了警察局,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肯定还记得吧?”
克劳夫说:“我想应该是我的某个同事办理这件案子的。你去了公交候车亭,因为那些小伙子常在那儿混,你觉得他们可能会拿你的猫报仇,是这样吗?”
“公交候车亭里没人。”奥黛丽没理会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们全都在酒吧里豪饮作乐,我在长凳下面找到了这个。”她用一种滑稽的姿势指向一根绿色皮带,皮带放在沙发前的咖啡桌上,“铁证如山,警长。”
富兰克林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接着又看了凡妮莎一眼。克劳夫则在挠自己的膝盖。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奥黛丽大哭了起来,“彼得大帝从来没有伤害过一个灵魂。”
克劳夫眨眨眼睛。“那是谁,女士?”
“我的猫。”她厉声喝道,面颊红如玫瑰,“这弄得我很伤心。”
凡妮莎弓下身子,把手放在奥黛丽椅子的扶手上。“它可能是出了交通事故,然后有人发现了它的尸体。”
“等验尸结果吧。”奥黛丽说,“我希望是这样。那样它就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也就不会那么沮丧——你们知道的,它很信赖人类。”她盯着克劳夫,“要多久才能出验尸报告?”
“哦……我们不常给动物验尸,奥利芬特小姐。这样吧,我们会把它记录在案的,你可以让它体面地下葬——也许可以埋在你的后花园里。”
“但是我想查清楚它究竟是怎么死的。”
警长用手指轻轻地搓着膝盖,好像在爱抚自己的疥疮。“我想你可以找个兽医来看看。”
“但这是证据,警长。这很可能有助于你调查彼得大帝的死因。”
“我认为,如果你想要一份验尸报告,女士,兽医才是最佳的选择。”他望向了窗外,“如果你打算取下它的尸体,我建议现在就行动,不要再等了。我的意思是,谁都可能看见它,难道你想让老太太吓一跳吗?”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拜菲尔德先生,你有没有纸箱之类的东西给我们用一下?”
我走向了厨房。露丝玛丽坐在餐桌旁吃着草莓酸奶,显然被法语版萨特的 href='9239/im'>《恶心》吸引了。我进门后她抬起了头。
“你那边怎么样了?”
“奥黛丽还是很激动,但情况已经很明了了。他们想要一个纸箱装猫。”
露丝玛丽把她的椅子往后推了推。“车库里有几个。”
她穿过杂物房,打开了车库的门。她翻找车库时凡妮莎来到了厨房。
“我来烧点水,我们都需要喝杯茶。”
“你有什么东西能用来裹尸体的吗?”我问。
“什么?”
“当个罩子。”
凡妮莎眨了眨眼睛。“洗碗槽下有一只开口式枕套,我本打算把它剪了当抹布用的。”她灌满水壶,插上电源,“你说的好像要为彼得大帝举行国葬仪式一样。”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祈祷书里有没有一章能拿来应付当下的状况?‘为了埋葬一只被杀的猫?’”
我抱住了她。她凑近我,可当露丝玛丽拿着一只原本放可可粉罐子的箱子回来时,她又突然推开了我。
“棺材来了。”露丝玛丽宣布道。
我找到了洗碗槽下的开口枕套,又拿着箱子一起进了起居室。似乎我离开后,奥黛丽和两位警察都没有动过。
克劳夫站了起来:“好,我们现在就去处理,弗兰基你拿盒子。”·富兰克林迅速地站起来,从我手里接过箱子和开口枕套。
克劳夫看向了奥黛丽。“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准备回家了。也许拜菲尔德夫人会送你。”
“我不回去,除非彼得大帝——”
“恐怕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最好还是回家喝杯好茶,上床睡个好觉。你有没有安眠药什么的?”
奥黛丽重重地晃动自己的脑袋。
“你该给你的医生打个电话。或者可能的话,拜菲尔德夫人可以帮你打。你知道,你受到了刺激。”
“我不需要医生,”奥黛丽沉下了脸,但还没有忘记礼仪,“多谢。”
“这还是你说了算。”
“我想要抓住罪犯们。”
“罪犯们?你认为不止一个?”
“那些笨蛋总是结伙到处闯荡。”
克劳夫叹了一口气。“我们还不确定是不是他们。”
“还可能是谁呢?”
他耸了耸肩藏书网,没有说话。不安的沉默就这么降临了。富兰克林盯着门口看了很久。凡妮莎回来了。
“谁要喝茶?”
富兰克林和克劳夫婉拒了。奥黛丽声称自己不介意再喝一杯白兰地,但最后在我们的劝说下决定喝茶。克劳夫要求和我出去说几句。我们上了车道,富兰克林从他的车里取出一把手电筒和一副橡胶手套。我们绕到了教堂墓地门口,克劳夫叼起烟斗,用气体打火机点着,那火光摇曳。
“先生,之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吗?”
“被分尸的猫?”
“不只是这个。我们时不时会发现一两个人,将丹尼斯·惠特利读到走火入魔。”
“魔鬼教派?”
“随你怎么称呼。巫术、邪神偶像、兴妖作怪。通常只不过是给下流的色情披了件花哨的外衣,但有时也会过火。”
“据我所知,之前没有发生过。至少这里没有。”
“你肯定?”
“非常肯定。我想有的话我会注意到的。”
“你有没有好好地观察过那只猫?”
“没有。”我也不想,“但也足以辨认那是一具尸体。”
“不仅如此。它的头不见了。”
“什么?”
“你要是找到了记得和我说一声。”克劳夫又按了一下打火机,火花蹦跳在他的烟斗上,“教堂的门你每天都锁吗?”
“只在夜里锁。”
“你最好考虑一下白天也上锁。这些天附近有很多心理变态的人。”
“一直都有。”
“我不是感情用事,”他接着说,“可能任何老教堂都这样。”他拍了拍脑袋,“只是一个路过的疯子,是吧?哦,对了,发现猫的时候和你在一起的年轻女孩儿是谁?”
“她叫乔安娜·克利福德。你要和她谈谈吗?她就住在附近。”
“哪儿呢?”
“她和她哥哥刚搬到罗斯公园。你听说过吗?就是教堂后面的大房子。他们刚才来我们家聚会,我带她从教堂墓地抄小道回家。”
“她的哥哥是托比·克利福德?”
“对啊,你认识他?”
克劳夫不再点火了。“哦……有人提过罗斯公园搬来了新主人。”
我们往南走着。光线渐渐暗了,门廊上的砖块在幽暗中泛着微光。
“弗兰基,你把它拿下来。”克劳夫说,“我举着手电筒。”
“哦,警长。”
“抓紧啊,老兄。”他像念台词一样对我说,“警官的权力。嗯?”
富兰克林把手电筒递给克劳夫,然后戴上了手套。光束跳进门廊,一抹光穿过石头地板,滑向了门左边的布告栏。彼得大帝已经不在那里了。克劳夫对着夜色重重地吐了一口烟。
“我们才离开半个小时。”富兰克林说着,他的声音充满怨恨,似乎彼得大帝的缺席是对他的侮辱。
克劳夫把手电筒照向了地面,他放松地吹了个口哨。角落里有一团黑色毛皮,其中一部分被立着的铁柄伞挡住了。
“还以为我们把它弄丢了。”他说,“如果真是这样就能写小说了。”
“失踪猫之谜。”富兰克林拿着箱子和开口枕套走上前,“哎呀。”
“它是怎么掉下来的?”我说。
克劳夫走进了门廊,光束歪歪扭扭地打在告示板上,然后往下照向了猫。富兰克林弯下腰拾起猫的尾巴,上面还系着一根绳子。
“很容易。”克劳夫用手电筒照着墙上吊告示板的挂钩,“绳子的一头是系在挂钩上的,另一头系着猫。显然,他们不怎么会打结。”
“那应该不是一个童子军。”富兰克林说。
“你不拍照吗?”我问,“或者至少检查一下?”
“我们看了所有需要看的了,先生。”克劳夫说,“这种情况下,我们所能做的很有限。这是资源问题。”
我耸了耸肩,从他的语气里可以听出他对我已经不耐烦了。我看着富兰克林把猫的尸体塞进枕套,再把罩子和尸体扔进箱子里。他顺手就关上了箱子。
“先生,你最好明天一早就来这儿看看。”他对我说,“可能会有一些血迹,我想你会希望弄干净。”
警察很快就驱车离开了。凡妮莎和我把奥黛丽送回了都铎村屋。白兰地和打击全奏效,我们不得不一边一个扶住她。她不想让凡妮莎帮她安顿入睡,但她还是拿了我给的一颗安眠药。
“你打算怎么处理彼得大帝?”她问我。
“它在车库里。”
“我想把它埋在花园里。等验尸报告出来后。”
“我不能保证警察——”
“我会出钱让他们去干的,然后他们就会知道我是对的。为什么警察总是那么愚蠢?”她将手按在了太阳穴上,“我头痛得要爆炸了。”
凡妮莎和我走回了牧师住宅。从皇后像敞开的门里传来哄笑声和音乐声,大公道上依旧川流不息。
“你觉得她对验尸的事情是认真的吗?”凡妮莎问。
“奥黛丽一贯很认真。”
客房的窗子里射出一点微光,迈克还没睡觉。露丝玛丽还在起居室里读 href='9239/im'>《恶心》。
“她怎么样?”
“奥黛丽?”凡妮莎说,“还是那样。你懂的。”
“真可怕。”露丝玛丽看着我,“我只是不懂怎么会有人那么做。”
我碰了碰她的肩膀。“没人知道为什么,没人知道。”
凡妮莎去泡茶了,我上楼去看迈克。他已经在床上了,穿着蓝白条纹的睡衣,头发梳得很整齐,正坐着看书。他看了我一眼,但是没说话。我觉得他看上去很忧虑。
“你在看什么呢?”
他翻过书封,是企鹅书局出版的绿白色犯罪系列平装本。“《福尔福斯探案集》。书架里拿的。”
“你一定是觉得这儿太无聊了。”
迈克对我笑了笑,然后摇摇头。
“恐怕今晚不会有什么开心的事了。要给你弄点儿东西吃吗?”
“凡妮莎阿姨给我做了一个三明治。”
“好的。猫的事情……你不必太不安。”
“没有不安。”迈克说,“那很有趣。”
等我们上床了,凡妮莎和我才有机会单独说话。
“你怎么想的?”凡妮莎轻声说道,“是个人行为吗?”
“警察好像认为是那些精神失常的人做的。任何教堂都有这样的。圣抹大拉玛利亚教堂只是正巧是第一个被发现的。”
“随便找了一只猫?很可能奥黛丽是正确的,她确实被那些公屋的孩子弄得很苦恼。”
“我希望你错了。”
她生气地哼了一声。“你至少得考虑一下我有正确的可能性。另外还有两件事情你要想想。第一件事就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我拾起一片从鸭绒被里漏出来的羽毛。“他的一切不是早就众所周知了吗?”
“你会大吃一惊的。通常人们只记得住他们想记的,其他的一概不知。毕竟,记住就是记住了。”
“范围并没有缩小多少,”我指出,“我认为这不足以构成联系。”
“接下来是另一件事。你记得吗,我跟你说过尤尔格雷夫太太家的喂鸟台上有一只乌鸦,在啄着什么东西?”
我注视着她。“当然。你该不会是在暗示……”
“为什么不是呢?猫的脑袋肯定在什么地方。假使有人把它放在了喂鸟台上呢?这也是指向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一种联系。”
“但这是为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凡妮莎拿起了她的书,“这是你的领域,而不是我的。”
我看了她一眼,想知道她是否是认真的。她的幽默感总是这么枯燥无味。她把眼镜架在鼻梁上,开始看她那本尤尔格雷夫的 href='10100/im'>《最后四件事》。这突然提醒了我,我好像刚刚才发现真正的凡妮莎。我就像十九世纪的探险家,渡过了一条河,进入到不知名的大陆中心,瞥见了一片广阔未知的内陆,每一里路都能发现神秘的东西。
“我不太懂,”我说,“什么叫我的领域?”
“当然是指罪恶。否则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18
下一个麻烦接踵而至。第二天下午,正当我在书房里工作时,电话响了。
“大卫,我是罗纳德·特拉斯科。”他的语气可是鲁莽到了极点,“辛西娅告诉我,在圣抹大拉玛利亚教堂发生了一件很邪恶的事情。”
他把“恶魔 5d07." >崇拜”这个词当做棍棒使用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尝试说服自己罗纳德只是在尽本职,领班神父总是当主教的眼睛来用的,这些事务都在他的职权范围内。
“不是魔鬼,这么草率地下结论可不明智。可能只是一个失控的青少年的恶作剧。”
“一个恶作剧?一只猫在你的教堂里被砍头?”
“它不是在教堂里被杀的。我们在门廊的挂钩上发现了尸体。”
“这不是关键。”
“那什么是呢?”
“这可能会引发一次公关危机。”罗纳德压低了声音,似乎害怕有人偷听,“不单单是对教堂。还对你个人。”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片刻。凡妮莎早上去办公室了,她一定对辛西娅提了昨晚的事情,而辛西娅迫不及待地转达给了她的弟弟。我的内心涌起一阵怒火。罗纳德也许有介入的权力,但不该如此挑衅。
“我们只有一个机会能将它扼杀在萌芽阶段,”他接着说,“我想最好打个电话给维克托·瑟斯顿。”
“我不认为有必要把瑟斯顿牵涉进来,他什么也做不了。总之,我想我自己能处理好。”
罗纳德叹了一口气,这是他在发怒,并非表达伤悲。“我最好给你讲清楚,这种故事只会引来更多耸人听闻的传言。首先,现在是八月,新闻饥荒期,他们太渴求素材了。其次,任何与魔鬼崇拜有关的东西都是报纸的卖点,这点很令人遗憾,但却是无法更改的事实。第三点,辛西娅告诉我,这里以那个该死的诗人,就是那个涉足了魔鬼崇拜的教士为地域特色。尤尔格雷夫,就是凡妮莎很着迷的那位。最后一点,一旦杀戮开始,天知道他们还会想出什么新花招。要是他们把你和罗星墩的事联系到一起,你会有什么感觉?凡妮莎会有什么感觉呢?”
我惊讶得瞬间停止了呼吸。我倒吸一口气,之前完全没意识到罗纳德知道罗星墩,他可从来没有提过。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他当然会知道。可能这个主教区里所有活着的基督徒都知道。英国国教的一个不可取之处就是它成了流言蜚语的温床。
“听我说,大卫。”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几乎有些祈求了,“你家门口会有一大批新闻记者,很可能会有一车的观光者来围观教堂,你甚至可能遇上模仿犯。”
我没有说话。魔鬼崇拜者的确缺乏想象力。总的来讲,罪恶是平庸的;罪恶无法孕育想象力,所以才总会重复。我的脑子里呈现出一副景象:灰色泥滩,银波般的海水和灰色的天空。我听见头顶上方挥动翅膀的声音。握着听筒的手已经被汗弄湿,我的手臂一阵刺痛。罪恶导致的罪恶效应会变成更大罪恶的元凶。你是指望它告终,还是让它们贯穿过去和未来?
我提高了警惕,试着聚焦在罗纳德身上。我想象他坐在光可鉴人的桌旁,周围放着一堆积了灰的书。我送给过他一个插满白玫瑰的花瓶。桌上不乱,只有一张吸墨纸、一本记事簿,还有一个可能装着待回复信件的文件袋。罗纳德穿着无可挑剔的制服、打着牧师领结,整个就是一副垂涎主教职位的高级牧师画像。
还不够理想。翅膀的拍打声越来越响。我渴极了。
是墙,我想,是他书桌旁的墙。那里没有书架。一个十字架,一个朴素的木制十字架。上面没有人,但是该有一个圣枝主日留下来的十字,藏于横木的背后。我很努力地回忆那个十字架,可我只能想象出清漆的颜色和木头的纹理。
“大卫,我会帮你的。”
我告诉自己,罗纳德很清醒。罗纳德是好心的。但要承认这点很难。他依照自己的想法,最大努力地尽一位基督徒的本分。我偷走了他原本想娶回家的女人,他有种种理由讨厌我,甚至恨我。然而他却想尽办法要帮助我——或者是帮助凡妮莎。我不欣赏他那一副权威和高人一等的博学样子,但这相对来说还是小事。
“你还在吗,大卫?”
“在。我在想,为什么这些会出现在报上呢?”
“当然是通过当地的媒体。他们和警方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幸运的是,我今晚会和情报组的维克托·瑟斯顿谈谈。”罗纳德此刻的兴致很高,为自己能紧抓权力的缰绳而感到高兴,“即使要通过共济会,他去与警方洽谈也会相当有效。别着急,我们会尽力平息的。”
我们的对话又一次停顿。我能说的只剩一句了,最后我让自己说了出来。“谢谢。”
要对付尤尔格雷夫太太就得在她清醒的时候逮住她。她的身子就是个战场:年老,多病,腐朽,多种药剂,不愿死去的意志。它们互相斗争,频繁地交换场地,形成了一个移 52a8." >动的联盟。
吗啡让她的心开始荡漾。她通常搞不清楚日期,偶尔会搞不清楚年份,有一次甚至搞混了现在是哪个世纪。时间是不稳定的概念,她发现它越来越难抓住。
上午晚些时候和傍晚都是她状态最佳之时。周五傍晚五点,和罗纳德·特拉斯科通完电话后,我离开了牧师住所。我对独处已经厌倦不安了,不管做点什么都比不做来得好。
我冲着楼上喊露丝玛丽,但没有人应。我走进了花园,迈克正在一棵老苹果树下的草地上专心地玩着,是没有被罗纳德改进过的花园,草坪上有一把帆布躺椅,座位上放着一本 href='9239/im'>《恶心》。下午的阳光很好,但是现在天开始变阴了,空气中附着的湿气预示着一场雨。..
“我准备出去一趟,”我对迈克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你一个人待着不要紧吧?我想文特纳一家不会介意——”
“不。我没事。”
“要是有人找我,告诉他我在老庄园主宅邸。”
“露丝玛丽在楼上吗?”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五分钟前她还在这儿。”
“凡妮莎阿姨应该会在五点半到六点之间回来。”
“好的。”
他笑了笑,又回去玩了。我上了路,过了桥,进入老庄园主宅邸的前院。喂鸟台略微倾斜,矗立在小草坪上。我朝那边走去。喂鸟台很容易制作,就是一个系在桩上的小木托盘,显然是自制的。木头的表面裂开了99lib?,上面覆盖了一层因天气和车流而产生的污渍。我没有找到凡妮莎看见的血或者骨头,也就是刺激了乌鸦的东西。
我弯下腰看了看桌下的草地。我觉得很可笑,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找烟灰盒、头发丝等线索的学生。我放弃了搜查,走到门口按了铃。狗叫了起来,多萝西应了门铃。
“你好,牧师。”
“尤尔格雷夫太太能见客了吗?”
“见到你她会很高兴的。她刚喝过茶,这总能给她一些帮助。也就是说,她想说说话,而我刚好没时间去听。”
我跟着她走进了门厅的昏暗处。美女被拴在螺旋楼梯的中柱上,不想起来,在地板上摇了摇尾巴。野兽,它的肿瘤垂着,蹒跚地向我走来,嗅了嗅我的鞋子。
“你需要帮手,”我对多萝西说,“或者让尤尔格雷夫太太住进护士之家。”
多萝西摇摇头。“她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而要是你跟她说疗养院的事情,她会哭的。”
“这对你不公平。”
“我能应付的。文特纳医生也总进进出出的,帮得上忙。周末还有菲什加德的护士过来,他们倒是不中用。”
“即便如此——”
“她想死在自己家里,”多萝西打断我,“为什么不成全她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没有一个答案能让多萝西接受。我想知道尤尔格雷夫太太给了她多少工钱。
“我听说你丈夫有了新的工作。”我希望能想起她丈夫的名字。
“也该工作?.了。”她说,“如果坐在家看电视也能拿奥林匹克金牌的话,特德绝对是种子选手。”
野兽的口水流满了我的鞋子,它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它想干吗?想让一切都恢复正常?想让它自己、美女,还有它们的主人能年轻一些?
“那么你去看看她吧,”多萝西说,决定打发我,“我又得去给她铺床了。你能找到路吗?否则我又要被她逮住了。”
我走进房间时,尤尔格雷夫太太正在读一本书。她吓了一跳,抬起头。
“大卫?是你吗?”
“是。今天感觉怎么样?”
“和平时一样。女佣在哪儿呢?我该吃药了。”
“多萝西马上就来。”
我不确定她听没听到我的话。她慢慢地合上了书——是一本薄薄的绿皮册子,书脊上是烫了金的印刷体书名。她说:“她迟到了。她总迟到。要是她再不快点,我就要解雇她了。”
我知道争论无济于事。“多萝西在帮你铺床。”
“真是怪了。”
“为什么?”
“铺床是早上的事情,人人都知道,现在还是早晨吗?”
“不是。”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傍晚五点一刻。周五傍晚。”我注意到尤尔格雷夫太太那张愁眉不展的脸仍然充满期待地对着我,“星期五,八月十四日。”她依旧紧锁眉头,我又补充了一句,“一九七〇年。”
“哦。你妻子在哪儿呢?今天她没来,她人呢?”
“没来。她在工作。”
“我从没想过你会再婚。可怜的老奥利芬特,这可让她局促不安了。”尤尔格雷夫太太停了一下,嘴巴一动一动的,好似在咀嚼什么。一丝唾液从她的嘴角流下,就像一只慢慢蠕动的小蜗牛。“以前我也喜欢过你,挺蠢的,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
“性。上了年纪之后最好的事就是:不必担心性。”那双小眼睛盯着我,然后又看向别处,“你该阻止凡妮莎继续浪费时间在弗朗西斯身上了。”
“我不能那么做。我不是她的老板。”
“你必须立场坚定。”
我可不敢想象要是我干了那么愚蠢的事,凡妮莎会有什么反应。“弗朗西斯到底怎么了?我本以为你希望凡妮莎去研究那些文件。”
“我不知道他算什么。我不知道。”尤尔格雷夫太太轻轻地用书敲打着膝盖,“肮脏的脑袋。越来越糟。你知道他为什么开始杀死动物吗?”
我没有说话。
“我觉得你懂。”她叹了口气,“这是他的最后一本书。”
“《天使之声》?”
“更像是恶魔。其中有一首诗叫‘赫拉克勒斯的孩子们’,真让人厌恶。他一定是装了个魔鬼脑袋才会做出那样的事。”
我想把那本书拿过来看看,但她的手紧紧地抓着书的封面。“希腊神话的一部分罢了。”
“赫拉克勒斯真的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他真的把他们切成小块了吗?”
“在我的记忆里,宙斯的妻子赫拉非常痛恨赫拉克勒斯,有一天晚上,她对他施了咒语。他在沉睡,梦见自己用剑杀死了想象中的敌人。然后他醒来,发现自己杀死了亲骨肉,还砍成了块状。”尤尔格雷夫太太吸着鼻涕,好像在以此表达内心的亢奋,“他这么做了。”
“弗朗西斯?”我笑笑,“不过不是孩子。”
“你怎么知道的?”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你有许多不知道的。”
她翻开书,似乎被一首诗迷住了。我等了一会儿。凡妮莎警告过我,她的情绪起伏正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显。
我清了清嗓子。“凡妮莎对我说起过你的喂鸟台,乌鸦在那儿啄食肉之类的东西。我想你一定没看清楚吧?你戴着观剧望远镜吗?”
她再一次抬起头,我立即就意识到这一次她不会宽恕我了。“我说过,大卫,你知道得太少了。甚至对你自己的家庭。”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见的是整体。我可没瞎。”她眼里的虹膜就是一潭棕灰色的池子,瞳孔几乎一览无遗,“在一个纸袋里。”
“什么?”
“不管它是什么。可能是一个小脑袋?”
“你看见是谁放在那儿的了?”
“我告诉过你,我没瞎。”她擤了擤鼻涕,视线被泪水模糊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明白?是太迟了吗?我的表停了,现在几点?”
门开了,多萝西进来了。“亲爱的,睡前喝杯东西吗?一杯美味的可可?”
“吃药。”尤尔格雷夫太太活跃了起来,“我该吃药了。”
“不,我亲爱的。和往常一样,我把药全放在了你窗边的桌上,你上床后就能吃第一颗了。”多萝西注视着我,“我想你也想回家了,牧师。我刚看见拜菲尔德太太的车开过。”
19
她冲出了罗斯公园的车道,朝着我伸出了手。
“爸爸!等等!”
我停下了车。灰色的天空飘起了雨点。露丝玛丽倚靠在门柱上,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尽管她穿着旧牛仔裤和白色T恤,但她能把它们穿得高雅。
“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你最好来看看。”
“是什么?”
她摇摇头。“跟我来。”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地拉了一下,“快。”
她把我拉进了车道。“怎么都那么神秘?”
“不神秘。”
她领着我穿过教堂墓地,进了橡树林。她并没有继续朝房子走,而是右拐,上了通往我们希望用作祭祀停车场的小围场的小径。雨越下越大了,我建议回去拿把伞,但露丝玛丽极力催促我快走。
在离小围场较远的一边,小径分了岔——一条继续北上,朝向公屋和城门水塘;另一条向西道,经过一片基本和车道平行的废地。这片废地本来是罗斯公园私有土地的一部分,属于克利福德所有。
“我们这是去哪里?”我问。
她回过头,眼睛闪烁着,满脸通红。“卡特的牧场。看,就往那边走。”
我们沿着小径走向生了锈的五杆管状铁门,门长期关着。露丝玛丽和我从门上爬了过去。如今卡特的牧场已无主人,夹在罗斯公园已经荒废的花园和住宅区之间。和许多处于城市边缘的地方一样,这里永远脏兮兮的,甚至连野草都是那么肮脏。
露丝玛丽领我绕过一辆废弃的车,进入了小灌木林,那里遍地是自身繁衍的乔木和树苗。有一道足迹,扭曲地穿行于灰烬、桦木、荆棘与荨麻之间。她纵身跃入其中。我对她曾经在这里做过什么感到疑惑。抽烟?和男孩幽会?这里太臭了,小灌木林像是成了一头正在腐朽的动物。我们站到离它远一些的地方。
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在那儿。”她指向林子边缘那棵垂死老树旁边的土地,“快看。”
我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一只空瓶子斜靠在树旁,树根下的草地染成了锈棕色。
“看。”她重复了一遍,手指戳向空中,“你不明白这里发生过什么吗?”
我提了下裤子,然后蹲了下来。草地很干燥。那只瓶子曾经装着一种叫做“金秋黄”的苹果酒,从标签上来看还很新鲜。瓶子可能是昨天丢在这儿的。烟头纷纷散落在小草和枝叶间。这里透着凄凉。
“这是血。”露丝玛丽说,“爸爸这是血,对不对?”
“我想是的。”
我用拇指和食指拾起了这只瓶子,瓶底粘着一撮黑色毛发。
“他们就是在这儿干的。”露丝玛丽说着,“你能在马利克的小集市里买到这种苹果酒。你知道吗?”
我真希望她没发现这事。这意味着麻烦来了。我们还不能确定那污迹就是干了的血,更不用说血和皮是不是彼得大帝身上的了。但是我必须告诉那些并不愿意听到这些的警察们,我还要告诉奥黛丽,这个发现会满足她的法庭幻想——同时顺便更加让她确信安理会的那些小伙子是有责任的。但为什么露丝玛丽会发现呢?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发出的声音比我想的更加严厉。
“我只是想走走。”
“在这儿?”
“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你就能到河边了。那儿非常美。”
美?我已经很多年未踏上这条路了。我模糊地记得沼泽地上处处可见的树,罗恩河蜿蜒其中,仅有一条小溪那么宽。青少年和成年人的审美标准大大不同。我凝视着露丝玛丽,突然想起我年少时期曾经躲在一间烧掉的房子废墟里阅读奥登的书,以寻求不正当的快感。我坐在一堆长着狭叶柳叶菜的粗石上,抽着非法获得的香烟。
我站起身子。此刻雨已经越下越大,树木能帮我们挡一些雨,但我不认为还有必要待在此地。这里充满毒药,我能感觉它们慢慢地渗透进我的身体。
“你觉得他们是在这里切碎彼得大帝的吗?”露丝玛丽问。
“有可能,但我们不能妄下结论。”
“这里就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切碎猫的地方,对吗?”
“他们是这么说的。走吧。”
“但我们会淋湿的。”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视线正好与我的相撞。她的脸上写着平静与美丽。我的女儿。我试图相信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要是说济慈是错的,那么美就丧失了道德层次。要是美说了谎呢?露丝玛丽曾经说过谎话,但那时她还太小,不够懂事。孩子们要逐渐形成道德感。我一把将回忆推开了。
我快步走出了树荫,露天让我感觉好多了。露丝玛丽跟在我后面。她能感觉到这里的氛围吗?雷声咆哮,雨水从天空不断涌出。水流进了我的衣领,打湿了外套的肩膀。净化我吧。能不能洗去罪恶?要是能该有多好,罪恶总是害怕被揭露。
露丝玛丽又抓住了我的胳膊——这对她来说很反常,因为她从不多碰我。“你还好吗?”
“很好。我们最好回家把身上弄干。”
“你会报警吗?”
“会的。”
她用鼻子贴了我一下,好像是在敦促我立马去行动。“要是我们从克利福德家的花园抄小路走,就能到车道了。这样比我们刚才来的路快。”
我跟她走了。这样做总比争论我们是否应该擅闯民宅来得轻松些。某方面来讲,我很高兴看到她这么有担当。我通常不会犹豫不决,事实上,我倾向于另一种方式,有时候就会显得有些傲慢。但是此刻我既不能做选择,也不能在松了弦的小提琴上拉出音符。树下的毒药已经对我起了作用,正在耗尽我的元气。
毒药还产生了其他的影响。露丝玛丽带着路——她似乎认识,但是我不。我们沿着一排朝向深绿色乔木与灌木丛的篱墙走着,被雨打湿的头发贴在脑袋上,衣服贴住了身体。我看不清她的脸,仅仅看得到她的轮廓和走路时轻快摇摆的臀部。我突然有了欲望,就像昨晚抱着乔安娜时一样。可是这一次太糟了。露丝玛丽是我的女儿。我究竟怎么了?厌恶与欲望交织在了一起,我凝视着脚下的土地。我已经很久没和凡妮莎做爱了。
“求主怜悯,”我喃喃自语道,“求主怜悯。”
她不可能听得见我的声音,但她回头了。“我湿透了。”她说得很欢快。
我们走到了带刺的铁丝网围栏旁,围栏将这片荒芜之地与乔木灌木丛隔开了。铁丝已经生了锈,杆子不是丢了就是歪斜着。
露丝玛丽拉起一根杆子,与地面之间有约莫三英尺高的空隙。
“我帮你提着它。”
我从下面匍匐而过,并发现有人曾这么爬过,而我怀疑露丝玛丽就是其中之一。我觉得很荒谬,一位中年牧师竟然回到了青春期。露丝玛丽跟在我后面。我从未来过此地,但我猜我们是在一个原本属于罗斯公园的地方。这片林带基本上都是大型欧洲山毛榉,一大团籽苗中还有另一些更老的植物——杜鹃花和月桂,紫杉绿篱的残余,以及一株倒下的长冷杉残骸。
“这里走。”露丝玛丽催促道,雨水滴在了她的脸颊上,她笑得格外灿烂,“跟我走。”
我们在灌木丛里探出了一条路,从欧洲山毛榉的冠层下走过。尽管有树枝的遮挡,大雨仍旧倾盆浇下。突然间,头顶的枝丫变得稀疏,雨势急剧加强。我看见了烟囱和房子上的窗户,终于意识到我们身在何处了。
露丝玛丽在我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她转过身子,雨水打在她的身上。“哦不,”她嘘了一声,“真尴尬。”
这块地如今已搁置不用了,而在之前,这里曾经是一个由石墙围成的下沉式玫瑰花园。现在这里成了一片混凝土肾形洼地,满是枯叶,而没有水。一块跳水板悬架于深水区之上,它的椰衣垫上尽是泥泞和雨水。一条石子人行道绕着游泳池围了一圈。墙上每隔一定距离有一把固定的长椅,一边的半腰上有一个木制斜屋顶,前面是一条小走廊。走廊上,托比·克利福德正坐在一把轻便扶手椅里,他抽着一根细长的白色香烟。
我们看到他之后好一会儿他才看见我们。他挥了挥手。“过来躲雨啊。”他叫道。
我们沿着游泳池奔向连接着更衣室和避暑别墅的房子。托比穿了条牛仔裤,一件宽松的棉T恤,衣领上有一圈绣花。他赤着脚,看上去比以往更像个嬉皮士了。他掐熄了才抽了一点的烟,扔进了灌木丛里。走廊上还有一把椅子,他展开了椅子。露丝玛丽率先登上了台阶。他弯腰鞠躬,招呼她过去坐。
“很抱歉。”我开了口,“我们正横穿卡特的牧场时雨一下子下得很大。”
“所以你们就想找个地方躲躲。绝妙的主意啊。过来坐吧。”
“恐怕我们侵犯——”
“非常欢迎你们。”托比靠在了横杆上,“我得回屋里去拿把雨伞和毛巾。”
“没这个必要。”
“你们可不能感冒了。”
露丝玛丽说:“我没感冒。我亢奋着呢。”
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她坐在椅子里,微笑着——几乎就要大笑了,对我们笑。尽管全身湿透,但她美丽依旧,就好像雨和她之间有什么协议,展露了她另一面的迷人之处:自然给了她湿漉漉的闪耀。衬衫粘住了她的身体,薄胸罩的轮廓隐约可见,轻易地将她乳头 7684." >的轮廓勾勒了出来。现在我的情感变换了模式,我想过去遮住她的身体,从而避免被一位陌生男子看见。托比的表情似笑非笑。
“我可不想再给你添任何麻烦了,”我说,“等雨小点,我们就走。”
“不麻烦。我很乐意有这么个机会能回报你之前的盛情款待。那位女士怎么样了,奥利芬特小姐,对吧?乔跟我说了关于猫的事情。”
“她想要弄清楚——”
“这就是我们出来的原因,”露丝玛丽突然插嘴道,“我们发现了一些血迹。”
“血迹?”他注视着她,“在哪儿?”
“在卡特的牧场。要知道,那块地就在你的公园上面,它也算是公园的一部分吧。”
“很难讲。但你是说,有血迹?”
“在某棵树下发现的……爸爸还找到了一些毛发。”
托比吹了个口哨。
“可能他们就是在那里坎碎猫的脑袋的。”露丝玛丽说话的语气有些一本正经,“我们必须报警。”
“你可以用这里的电话打过去,要是你想的话。”托比是对着露丝玛丽说这句话的,并非对我,“这里近多了,之后我还能开车送你们回去。”
她点点头。“谢谢。”
“你认为警察会对此采取什么行动吗?”
“我不知道。但是总得先试试,可怜的奥黛丽。”
我在这些天里已经注意到露丝玛丽不再将奥黛丽称为“奥利芬特女士”了。
托比站了起来。“你们等等,我去取把伞。”
“没关系的,”露丝玛丽说,“我们反正都湿成这样了。”
托比又一次注视着她,他们彼此微笑示意。“好吧,那我们就冒雨狂奔吧。”他终于想起了我,“但我可以带一把伞给你,大卫。”
“不用了,谢谢。但我不打算跑,散步才更像我的风格,至少这些天如此。”
他们两人跑在前头,冲出亭子,飞一般地穿过门球地草坪上不规整的轨道。我跟着,走上了那个曾经与托比和乔安娜喝过咖啡的平台。性欲让我对其他欲望的存在更加敏感。很明显,露丝玛丽迷上了托比,托比也迷上了露丝玛丽。
他们两人穿过平台上的一扇法式窗户,进了屋子。“乔!”我听见托比在呼唤,“有客人。”
我走在他们后面。楼上的房间大而明亮,比例得当,纵深至少有二十五英尺。与平台上镶着的法式窗子一样,这里也有两面高大的窗户正对着车道。布拉姆利住在这里的时候,这里曾是房客的休息室。
“抱歉屋里还是一团糟。”托比冲着露丝玛丽嘻嘻一笑。
我进门后犹豫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脚下很快就形成了一摊水。
“进来吧。”托比说,“一点点水不会弄坏地板的。”
房间的规模压倒了它的内容——超大型的家具、两把安乐椅、一只床垫、几箱茶叶以及一卷地毯。清空的壁炉旁有一台电唱机,一连串用电线接着的昂贵音箱和几盒纸壳装着的慢转唱片。可怕的是,布拉姆利的痕迹还留着——苍白的斑点标记着曾经的照片和家具。壁炉架上有香烟和威士忌,后边紧贴着墙壁的是一面大镜子,有着奢华的镀金镜框,玻璃上还有一长条斜角裂缝。我们的脚步声响亮地落在了地板上,留下了一路潮湿的脚印。
托比站在了门口。“我们去找几块毛巾吧,往这边走。”
他带我们进入了一条短小的走廊,可以从前门通向中庭。以前布拉姆利还在的时候,我经常来这里,不过现在这个地方给我的感觉似乎完全不同了。楼梯脚下轮椅的狼藉已经消失,地毯、照片以及破旧的家具也早已不见,跟着一起不见了的还有粉末、香水、消毒剂和衰老的味道。我能感觉到周围和头顶的空房间、脚下的地下室、寂静的密闭空间,以及潮湿发霉的气味。
大厅的空旷感延伸至了天窗,就好像屋顶上镶着一面镜子。窗格开裂,上面还沾着鸟粪。我们的右首边有一段楼梯,被中间夹层分成两部分,向上通往带长廊的平台。
“该死,”托比说,“这儿有个洞。不过我可不意外。”
一摊泥水积在黑白瓷砖铺成的地板上。滴答、滴答、滴答,我看着银色的水滴正在描绘滑过弯道、从天窗落到地板,最终破碎的过程。
“乔,”托比叫着,他的声音在楼梯井里跳动,“乔,你在哪儿呢?”
我听见头顶上方的长廊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不是啪嗒啪嗒,是赤脚踏在地板上的砰砰声。突然脚步声中止,乔安娜苍白的脸就出现在我们上方二十尺之处,身体趴在楼梯扶手上。
“什么事?”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要几条毛巾,”托比说,“大卫和露丝玛丽被暴雨淋湿了,当然还有我。浴室边上的房间里有几条干净的毛巾,就放在蓝色的箱子里。”
她的脑袋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乔安娜抱着一团毛巾下了楼,她穿着一件非常紧身的深蓝色吊带,下身是一条长裙。她的双脚很脏,脚指甲上涂着绿色的甲油,但是脱落了一些。她向我走来的时候头抬了起来,四只眼睛相遇了,我发现她的眼皮肿了。
托比用力地擦着身子。“我确定乔可以给露丝玛丽找到点衣服换上。至于你,大卫,我可以去看看——”
“没有必要,”露丝玛丽打断了他,“谢谢你。我暖和多了。很快就能干。”
“我也好多了。”我对托比说。
他咧开嘴笑了笑。“老实说,我还真说不准自己有什么衣服适合你的。”
“您不认为该打电话给警察了吗,爸爸?”露丝玛丽建议道。
“警察?”乔安娜的脸仍然僵硬得像面具,绿色的眼珠满是阴郁,“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们在你家花园附近的荒地上发现了一些毛发还有类似血迹的东西,”我说,“我们认为这可能与昨晚的事有关。”
“那只猫?”她环抱住自己的身子,双眼仍然定格在我身上,她弱弱地说道,“这太可怕了。”
“顺着这个方向走,你会看见一台电话,大卫。”托比的声音从大厅的另一边传来。
我笑了笑,希望能有个让乔安娜安心的办法。我跟着托比走进了正对着屋子的小房间。布拉姆雷一家曾经将此处用作办公室。这里配有一张疤痕累累的餐桌,一对餐椅和一排钉在墙上的空橱子。桌上有一只烟灰缸和一台电话机。
托比丢下我走了。我打到查号台,然后接通了警察局。我要求找克劳夫警长,过了一会儿他就接听了电话。我告诉了他露丝玛丽和我的发现。
“很好,这相当有趣。”他停顿了一下,滋滋声后是咔哒一下,克劳夫在点烟,“我要记录一下。我猜还没发现猫脑袋吧?”
“没有。”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他凡妮莎的推测,但还是作罢了。几乎能百分之百肯定的是,克劳夫不会有兴致去检查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喂鸟台,“你不打算派人去那里看看吗?”
“在理想的世界里,我当然会去。但是我们眼下非常紧张,拜菲尔德先生,非常紧张。”又是一次停顿,又是一声咔哒,又是一阵滋滋声,“我们得把资源分配到我们认为更有需要的地方。有一两件比这桩杀猫案更重要的案子。另外——要是你不介意我就坦率地说了,我们甚至还不能肯定你和你女儿的发现是否与此案有关,我想我的探员难免会抱怨说这一切都是徒劳。我很抱歉,先生,但是你能理解吧?”
我表示理解,尽管我并不同意他的观点。我不太喜欢克劳夫,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如果有任何进展,还是要让我们知道,拜菲尔德先生。有没有伤害,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们礼貌地道别,我出去找其他人了。他们都等在有法式窗户的大房间里。露丝玛丽和托比跪在地板上,迅速地翻着一箱子的慢转唱片。乔安娜坐在壁炉旁,手里夹着一根烟,她注视着镜中映出的我。
“警察来吗?”她问。
“不来。”
露丝玛丽抬起了头,脸一下子红了。“为什么不来?”
“他们认为这还不够要紧。”
她站起来。“真糟。这当然很要紧。”她猛地一回头看向了托比,头发甩过了肩膀,“你同意吗?”
“警察不像其他人,”他说,“他们的心思很难捉摸。”
“但是这可能是一个关键的线索。”露丝玛丽坚持着,她没有对着我,而是对着托比说,“你知道奥黛丽打算付钱找个兽医来做尸检吗?”
他摇摇头。“你说你看到了一簇毛发?”
露丝玛丽点点头。
“如果他们把它放到显微镜下,”他接着说,“就能将此与猫的毛作对比了。好吧,我希望不管怎么样他们会去这么做。”他挑起了眉毛,“现代科学很发达,我认为我们最好去把它拿回来。”
“现在吗?”露丝玛丽说。
“越快越好。”他扫了我一眼便笑了,“不然我们就快干透了,又要再一次淋湿了。可要是我们置之不理,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雨水可能会把它冲走,或者……”他顿了一下,舔了舔嘴唇,“或者凶手会回去处理掉。”
“我们得赶紧去,这样才对奥黛丽公平。”露丝玛丽看着我说,“你不同意吗?”
还没等我回答,托比就说:“这么做至少无害,对吧?谁知道呢,很可能还有好处。”
我看着镜子,但是乔安娜已经转过了头,我无法再从镜子中看到她的脸。“至少等雨停了再说吧?”
“最好不要。”托比说,“露丝玛丽和我可以撑着伞去。你为什么不待在这里和乔安娜喝喝茶呢?”
露丝玛丽把湿漉漉的发丝推到面颊旁,就像一只小猫,正用爪子捣鼓自己的脸。“没用的,反正我们也要淋湿的。”
他们两人已经站在门口了。我能感受到露丝玛丽的激动,我之前从未见她这样过。她的身体紧绷着,她的任何一个动作都能唤起托比的注意。
他瞥了一眼他的妹妹。“你可以吗?”
这似乎是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她与一位中年牧师待在自己家里会不好呢?
乔点点头,把香烟扔向了清空的壁炉。
“再仔细想想,”托比接着说,“现在喝茶有点晚了,过了六点了。你可以问问大卫想喝点什么。”
说完他就和露丝玛丽离开了。我聆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托比说了些什么,露丝玛丽大笑着回应他,笑声急促、高亢,伴随着喘息。远处的一扇门砰地关上了,大房间里一片寂静,唯一的声响就是滴答雨声。乔安娜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手指弯曲着。不自觉地,我的手伸进衣服口袋摸索着香烟。盒子湿了,但里面还是干的。
“你想喝点什么?”乔安娜说,并没有看着我。
“现在不要,谢谢。”
她抬头看着我,笑了,笑容传到她的脸上,温暖迷人。“你并不介意看着我,对吗?”
我笑着摇摇头,点了根烟。她从壁炉旁的厨子里取出一只玻璃杯,从壁炉架上的瓶子里倒出少量威士忌。我看着她。
“我们坐下吧。”她提议。
她走到最近的一扇法式窗户旁,我们从平台过来时并没有开这扇窗。一边一把扶手椅,相对而立在光地板上。它们之间有一个茶箱,正..好可以当做茶几。乔安娜坐下,双手捧着杯子啜饮起来。红晕爬满她的脸庞。裙摆散开,我看到一个三角形的开口,从她的膝盖延伸至大腿上方一英寸处。我移开了视线;我记得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记得凡妮莎。
我坐着抽烟,看着窗外倾盆而下的雨打在平台的石板上,溅起纯净的灰色水花。平台之外,草坪上长长的青草在雨水的侵袭下摇摆;花园里的大树沙沙作响,在骚动中颤抖。
“能给我支烟吗?”她问,“我的抽完了。”
我给了她一支,弯下腰给她点着,那一刻我们的脸贴得非常近。她涂了眼影,香水味微弱但能闻到,让我想起东方香料。她的脸颊精致而美好,我知道如果我能碰一下,那它一定是这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我急忙挺直身子,吹灭了火柴。
“你相信幽灵吗?”她说。
乔安娜有一种本事,可以让我放下一切防备。我望着滋滋作响的雨帘,问自己这个问题是否和昨晚我们聊到一半的话题有关,就在我们发现彼得大帝的尸体之前,她还在暗示着差别。
“我不太了解幽灵,”最后我说,“但是我相信存在一些无法融入事物格局的现象。”
她坐在椅子里,身子向前倾了倾。“比如呢?”
“任何一个教区牧师都会偶然间发现一些无法解释的古怪事情。人们总是倾向于在发现了超自然迹象时把我们叫去。”
“就像水管工?修理心灵上的漏洞?”
“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你能解释吗?”
我摇了摇头。“不一定。如今任何被我们归为超自然现象的事物都完全可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还没有找到而已。与此同时,教堂时不时可以帮助人们去应付那些事情,因为至少神学是认同超自然现象的存在的。但是一般的科学家不会这么做。这个古怪的事实就是,当代唯物主义在对待其信仰的问题上,往往比当代神学更加教条化——”
我突然停住了,我意识到我已经开始给乔安娜上课了。事实上她让我很紧张,而我只能借助课堂仪式来遮掩这一点——正如我对待任何一位吸引过我的女性一样;心寒的是,我总是在重蹈覆辙。我瞥见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杯子缩在手心里,手指间还夹着一根点燃的烟。刺眼的灰色光线毫不奉承地泄露了她的所有细节;我喜欢我的眼睛所看见的一切。
“我在浪费你的时间,”她突然开口说道,“但是我不知道还能对谁说这些话。”
“你当然没有浪费我的时间。你相信你见到幽灵了吗?”
乔安娜半耸肩半颤抖;她的肢体流畅地摆动,就像流水弯曲成波纹状。“确切地说,我没有看见。但是我听到过。”
“那么托比也听到了?”
她摇了摇头。“是前天晚上。我——我没有睡着。你知道屋子尽头的铁塔吗?我的房间就在那里,倒数第二层。我原本想要顶上那一间,但我不喜欢那里的味道,托比也觉得那里有一股腐烂的气味。总之,我躺在床上,听见了一个男人的脚步声。至少我认为我听见了,一个男人就在我上面的房间里,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那你做了什么?”
“没有。我锁上门,把头蒙在被子里。过了一会儿声音就消失了。也可能是我睡着了……你会觉得我很懦弱吧,我也这么怀疑自己。”
“害怕不表示懦弱。你告诉托比了吗?”
她踩熄了烟头,直接扔进了烟灰缸。“他说那是我的幻想。”她咬了一下嘴唇,“我不知道,也许是。我让他拿着钥匙,我们一起去顶楼的那个房间。当然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房间。”
我看着雨滴静候。
“你不相信我,”她突然爆发起来,“你和托比一样。”
“我相信你。”
她哀伤地凝视我,似乎是想通过我的脸来判断是否该相信我。过了片刻,她说:“你觉得房间会有情感吗?它们会高兴、会难过吗?”
我想起了我在抹大拉圣玛利亚教堂里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就是去年夏天,露丝玛丽没有将凡妮莎留的信息传达给我的那个晚上。“我不确定一个地方会不会有味道,我也不确定是否是我们将自己的情感加之其上之后才有了味道。”
她看起来很失望。“那个房间很不快乐。”她断然地说,“我不知道,也许有人曾经在那里过得很不快乐。托比说——凡妮莎告诉他——那个诗人以前住在那里。但也许那就是我,可能就是那个不快乐的我。”
我等候了一阵子,听着雨声,看着乔安娜,她的脑袋已经垂到了膝盖上。她的脖子和肩膀裸露在外,我有种冲动,想上前去抚摸,因为安抚往往是给予温暖最简单和古老的方式。
“乔安娜,”我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会不会有用,但是要是——”
有人在敲窗户。乔安娜和我同时猛地抬起头。那一瞬间我真感到羞愧,像是被一个心里的秘密惊呆了。
站在窗户另一边的是托比和露丝玛丽,尽管托比带了伞,但他们俩都是从雨里飞跑回来的。托比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尼龙购物袋,里面装着看似是瓶子一样的东西。露丝玛丽的那双蓝眼睛格外闪耀,比任何时候都要亮。她的头发沾满了水,脑袋上就像有一个个卷须。她举起一个像烟丝罐一样的东西,用手指轻轻拍打,然后隔着窗户说道:“我们找到了这玩意儿。”
乔安娜微笑着看着托比,好似要去开窗的样子。他摇晃了一下脑袋,然后指了指平台。他像是在说他们不想从法式窗户进来,因为身上实在太湿了。接着他和露丝玛丽走了,再从法式窗户望出去,能见到的只有灰色的天空和被雨覆盖的绿色花园了。
“我还以为他们迷路了。”我对乔安娜说。
屋里的一扇门开了,露丝玛丽大笑着。乔安娜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拜托了,大卫,”她喃喃嘀咕着,“我想和你谈谈,但是不要让托比知道。”
20
雨水不断地冲刷着挡风玻璃,接着胡乱回弹至路虎长长的引擎罩上。汽车在牧师住所车道的砾石路上打了个滑,便驶出了前门外。天色阴暗,有些人家已经开了灯,这可比平时早多了。
“你有时间喝杯东西吗?”露丝玛丽的声音从小小的后座传过来,听上去就像她老了十岁,尽管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她还有些颤抖。
“那太好了。”托比转过身,把我也带入他们的谈话中,“我真的没有妨碍你们吗?”
“一点儿也不。”我说道,我也不得不这么说。
我们三人挣扎着冲出了车子,跌跌撞撞地往前门走去,托比为露丝玛丽和我撑起一把黑色雨伞。这是一种殷勤的姿态,但是起不了太多遮雨的功效。我打开前门,我们三人钻进了门厅。凡妮莎打开厨房门。迈克就在她身后的桌子旁坐着,面前是一个盘子。
“我正打算去分发寻人启事呢。”她微笑着说,“你好,托比,你救了他们,对吧?”
“是的,他救了我们。”露丝玛丽回答道,她仍旧渴求一种成年人的尊严,“现在我们想请他喝点东西予以回报。”
凡妮莎的目光投向了我,但是我并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意思。“当然可以。到起居室来吧。大卫,看来你和露丝玛丽都得去换身衣服。”
露丝玛丽想开口说什么但还是作罢了。“我马上就回来。”她说完脸刷地红了,然后有些笨拙地飞奔上楼。
“你最好留着这个。”托比对我说,拿出了装有烟草罐和空苹果酒瓶的尼龙购物袋。
“那是什么?”凡妮莎问。
托比对她露齿一笑。“线索。”
我简要地向凡妮莎解释了一番,然后便上了楼。我在换衣服的时候听见从浴室传来好比尼加拉亚瀑布般的水流声。
我回到了楼下,脑袋探进厨房。迈克还在吃那一大碗苹果碎。
“一切都顺利吗?”
这孩子的嘴里塞满了,只好点点头。
“我们要去起居室了。你想来的话就一起吧。”
迈克咽了一口东西下去。“谢谢您。”他又乘了一勺。我关上了厨房的门。该怎么去和孩子沟通?像迈克这样的会让人更容易将他当做成人而非他实际的年龄来对待:他的沉着,也许吧,他小心翼翼的眼神和迟钝严肃的笑容。
我走进了起居室。凡妮莎因为托比的一些话而大笑着,伴随着真诚自然的愉悦。她转过头来,我已经很久没见她这么高兴了。
“我们在喝金汤力呢,”她对我说,“我也给你倒了一杯。”
我坐了下来,慢慢地喝了一口。
“凡妮莎在和我谈她的书,”托比说,“绝妙的素材,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本签名本了..。”
凡妮莎脸红了。“在那之前还有很长一段路呢。”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是露丝玛丽进来了。短短的时间里,她已经变了样。她洗了澡, 8fd8." >还洗了头发,换上了一条青绿色的灯芯绒短裙和一件紧身长袖T恤。手腕上戴了银镯,喷了香水。
“我可以喝下一杯金汤力。”她用一种装腔作势的口气说道。
“你再说一遍。”我开口。
凡妮莎已经站起来了。“我去拿酒,好吗?”她并没有特别针对谁而说这句话。她面向放酒的手推车的方向,目光扫过屋子里除我之外所有人的脸。她生气了,无声地命令我不准干涉。
“我喜欢你的手镯,”托比说,“乔一直想要个这样的。”
“这是摩洛哥手镯。”露丝玛丽解释道,“有七种不同款式,一周七天每天戴一种。”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我看着凡妮莎倒了一茶匙的琴酒在一个长颈玻璃杯里,又加了些汤力水。她把玻璃杯递给了露丝玛丽,露丝玛丽举起杯子说:“干杯。”要不是我了解她,还真会以为露丝玛丽有醉意了。但是人会像酒精一样灌醉你。
凡妮莎坐在了我旁边。“对了,你出去的时候有人找你。多萝西打来电话。”
“我刚在尤尔格雷夫太太家见过她。”
“就在你离开之后。那位老太太希望你星期一早上去拜访她。”
“听上去像是命令。”我设法说得像在开玩笑,尽管尤尔格雷夫太太偶然爆发的命令早就深深地激怒了我,“多萝西有没有说原因?”
凡妮莎迟疑了一下。“显然和喂鸟台有关。尤尔格雷夫太太想告诉你——啊,喂鸟的人是谁。”
凡妮莎的意思很明显了。她是一个谨慎老练的女子,在许多方面都是一位理想的牧师夫人——够讽刺了吧。露丝玛丽正在询问托比关于他那辆路虎的油耗问题,之前她可从未对此有过兴趣。
“她有没有告诉多萝西那人是谁?”我低声说。
凡妮莎摇摇头。“听上去多萝西什么都不知道。”
“我可不知道她会用掉多少汽油。”托比皱起了眉头,我猜想可能女人会非常着迷于他这个姿势,“我只是喜欢操纵它,而阀盖下的东西对我来说太过神秘了。”他转向了凡妮莎,然后接着说,“说到神秘,我原本就想向您请教一些关于那位诗人的事。他非常吸引我,你知道的,因为他曾住在那间屋子里。”
“还死在那儿。”露丝玛丽冷冷地说。
“还死在那儿。”托比咧着嘴冲她笑了一下,很快又转向凡妮莎,“乔在她有的一本选集中找到他一首诗,叫 href='10101/im'>《陌生人的审判》。昨晚我读过了,但是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它到底在说什么?题目是什么意思呢?”
“没人能确定。”凡妮莎说,“不知道尤尔格雷夫太太什么时候才会让我去查看日记的相关部分。普遍认为是中世纪的审判事件。被告席上的女子被控犯有从异端邪说到谋杀的一切罪名。最终她被判有罪,烧死在了火刑柱上。”
“有点像萧伯纳的《圣女贞德》?”托比说,声音就像是一名正在补课的聪明大学生。
“某种程度上是。但是记住,这是一首叙事诗,而不是戏剧。像济慈的《圣·艾格尼丝之夜》或者布朗宁的《阿伯特·沃格勒》。尤尔格雷夫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帽子下。里面还有一个相当恼人的狭隘主题。问题是审判是何时开始堕落的,接着一切才瓦解。要弄清楚无疑是很困难的,弗朗西斯几乎暧昧晦涩到了固执的程度。”
“他可能是在《公祷书》里找到的标题。”我说。
凡妮莎的表情变得很生动。她是一位学者,是一只聪明的猎狗,却屈尊做了一个地区出版商。“哪儿?”
“我想是在诅咒的仪式里吧。我看看我能找到不。”
我去书房取了一本祷告书。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我再回到起居室时,露丝玛丽已经站了起来。她的杯子空了,搁在桌上。“交给你了。”她说,“我最好还是去做功课吧。”她转身就走了,随手带上了门。
“她最近读书非常用功。”凡妮莎说,似乎是在为露丝玛丽的鲁莽离开而道歉,“下学期有牛津剑桥的入学考试。但她现在是在放暑假啊,难道不是吗?”
“在这儿。‘对神之愤怒和裁定罪人的诅咒或谴责。’有不少诅咒,有点像十诫的翻版。冤枉寄居者和孤儿寡妇的,必受诅咒。”
“它实际上是从哪儿来的呢?”凡妮莎问。
“也许来自某个中世纪的灰色星期三仪式。但是从源头上讲,它可能始于《旧约全书》。要是你想知道,我可以查查。”
“好呀。”凡妮莎对托比报以微笑,“你一定感觉相当乏味。”
“没有。”他礼貌地回道,“你弄清楚了诗人的用意后记得告诉我。”
“我还盼望着能去看看那栋房子呢——尤其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房间。你打算怎么弄游泳池?”
“下周他们就要开始准备了。”托比瞥了窗外一眼,“我们需要的是好天气。”
他的酒喝完了,凡妮莎想再给他倒一杯,但他摇了摇头。“我真的该走了,谢谢您。我不想把乔安娜一个人丢下那么长时间。”尽管这么说了,可他身子还陷在座椅里,他看看凡妮莎,又看看我。“其实,我有些话想对你们说,”他缓缓道来,“现在可能是个好时机。你还记得我提过乔安娜不太健康吧?好吧,实际上是,我们的母亲死了。服药过量,真的。是可怜的乔发现了她的尸体。”
“我很遗憾,”凡妮莎说,“为你们俩。”
他对她笑了笑。“之后她就有些神经衰竭了。”他有点犹豫,“显然,她和以往不同了。我认为我该留点心。因此,要是万一她行为古怪了些,你们知道那是为什么。”他看了看表,“我真的得走了。”
凡妮莎和我目送着他离开。我冲着楼上喊了一声,让露丝玛丽知道托比要走了,但没有人应。
凡妮莎在托比身后喃喃地吐出了一个词:生气了。
“不要打扰她了,”托比说,“我可不想让她分心。”
我们看着他像个舞者一样从雨中跳进车子。路虎的发动机发出轰鸣,当车子滑出了我们的车道后,凡妮莎说:“这并不是一辆车,对吧?这是长在车轮上的生殖器。”
21
夜晚悄悄潜入,暴风雨逐渐缓和为平稳连绵的大雨。八月竟然这么寒冷。
托比离开后,我进了书房,没有开灯就拨了熟悉的都铎村屋的号码。电话在响,我出神地望着乡村的草地。车辆比以往要少,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皇后像的停车场基本是空的。
茶室几个小时前就该关了。奥黛丽一定是出去了。我漫不经心地琢磨着,究竟是什么让她在这样的夜里离开自己温暖如避风港般的家,但我并不是关心她。最后我还是打给了别人,关于露丝玛丽今天下午那不愉快的发现还是等等再说吧。
接着就是星期六了,我们还在吃早饭的时候门铃就响了。凡妮莎看向天花板,露丝玛丽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就奔出去开门了。我听见激动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接着奥黛丽闯进了厨房。她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高大、更红润,似乎就要从她的衣服里挣出来了,像一只破壳而出的小鸡。
“哟!”她宣告着,在厨房门口停住了,“我是对的。”
凡妮莎给了我一个旧时小说家称之为富有暗示的表情。意思是一清二楚的,你这个残忍的教民难道连我们的早餐时间都不放过?
我放下手中的烤面包,站了起来。“我们去书房吧,或者来杯咖啡?”
露丝玛丽那光鲜兴奋的面孔出现在了奥黛丽的身后。“你说什么?你怎么对了?”
“昨晚我去见了兽医,他证实我自始至终都是对的。”奥黛丽哼了一声,“彼得大帝身首异处。好消息是,这个可怜的宝贝……在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就死了。兽医说它的脊椎断了,大概是被车压的,而这很可能就是致命的原因。它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奥黛丽的声音弱了下来,“倘若这就是一切,那么我想我还可以接受。”
迈克几乎有些陶醉地看着奥黛丽。我朝她迈了一步,希望能把她带到书房去。但她仍然坚守阵地。
“它是在断气后被砍去脑袋的。”奥黛丽继续讲着,她的声音透露出一种意想不到的胜利感,“这不是一次意外,贾尔斯先生能肯定。几乎能断定是用锯子之类的东西,确切来说就是有锯齿边缘的,比如钢锯。我真希望知道它的脑袋怎么了。”
我不敢去看凡妮莎。“奥黛丽——”
“然后他就撇下我们转去教堂门口了。”她忍了忍,双眼已经充满了泪水,“用它的尾巴吊着。”
迈克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不能责备他。奥黛丽正是那些悲剧中夹杂喜剧成分的不幸人物之一。
“大卫,”她嘘了一声,“你能意识到这有多凶残吗?每一个细节都如此缜密。”
我点点头。
“这是在亵渎神明。”露丝玛丽咕哝道。
“是的,亲爱的。完全正确。”奥黛丽笑着看向她,“警察很可能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我不可以。至于为什么呢,会有下一个被谋杀的猎物啊。我可不准备将脑袋埋进沙坑里,要是警察不恪守职责,我就要自己动手了。”
“就像马普尔小姐一样,”露丝玛丽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非常正确。我还是了解人性的。”
我又一次设法把奥黛丽轰到书房去,但她仍旧没动。她需要听众。
“你不觉得这种事最好留给警方吗?”我说。
“他们什么都做不好。如果我把这事交给他们,那么什么结果都不会有。”
“有时候将事情暂时搁置会比较明智。”
“我不会把彼得大帝搁置起来的,除非我能把它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
“我们昨天下午找到了一些东西,”露丝玛丽说,“我想应该是线索。在卡特的牧场上发现的。”
奥黛丽打了个转,堵住了门口。“什么?”
露丝玛丽的手上多了一盒金弗吉尼亚烟草罐,这可在门厅的桌上放了一整个晚上。她打开了罐子,给奥黛丽看里面的东西。
“这是什么?”
“我们觉得可能是彼得大帝身上的一块毛发。棕色的,看见没?我想可能是血。”
奥黛丽一把夺过了罐子。她仔细地检查起来,嘴巴情不自禁地张大了。
“托比,我是说托比·克利福德,他和我一起捡回来的。其实这个罐子就是他的。托比觉得你可以把这些毛发和彼得大帝的比比看,或许那个兽医——”
“如果真要这样,贾尔斯先生会照做的。我能保证。”奥黛丽抬起了灿烂红润的脸庞,“谢谢你了,我亲爱的。这是一个开始。现在,你得把你发现它的详细地点告诉我。”
在奥黛丽如此这般的激励下,露丝玛丽就将前一天下午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我证明毛皮的确在那里时,奥黛丽显然很高兴。
“你是一个理想的证人,大卫。人们都相信牧师的话。”
我以前可不干这种事。
“旁边还有一个空的苹果酒瓶,”露丝玛丽说道,“托比说很容易从玻璃上获取指纹,我们就一并带回来了。”
“什么苹果酒,亲爱的?”
“金秋黄。”
“我听说过。”奥黛丽激动地抖动起来,“我在公交候车亭看他们喝过这种饮料。他们就把空瓶子扔在那儿。”
“就放在爸爸的书房里,如果你想要的话。托比说要是查出来那些毛发是彼得大帝的,那瓶子就至关重要了。”
“他想得真周到。”奥黛丽说,“想必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小伙子。”
“是的。”露丝玛丽说道,这一个词胜过了千言万语。
凡妮莎的目光久久地滞留在咖啡壶上。“那么,决定了,我们是不是应该——”
“证据正在一步一步地建立起来,”奥黛丽宣布道,“我从另一个角度调查案件,还发现了别的证据。”她停顿了片刻,似乎想赢取一些掌声,“今天早上我去了马利克小集市,碰巧多萝西·波特也在那儿。多善良的女士啊……她关心了彼得大帝的情况。人们都很善良,甚至连马利克先生都表达了慰问。我不指望他真正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但至少他尝试了。我说到哪儿了?多萝西。是的,她的确在星期四的下午匆匆去过一次教堂,天知道为什么。这星期还没轮到她来料理花圃呢,她也不在值班表上。”可能她去教堂另有目的,这点奥黛丽就不懂了,“她那时正准备前往尤尔格雷夫太太家,她认为已经四点了。关键是,她一口咬定彼得大帝不在门廊里。她记得出门时曾看过某张告示,是关于南非的。所以,这点还是有用的,不是吗?我们马上就能掌握事情的经过了。我知道仍旧有许多不解之处,但至少我们清楚了彼得大帝是在星期四下午四点到七点这段时间内被带到教堂里的。”她冲着露丝玛丽笑了笑,露出的牙齿沾着玉米片之类的黄色污点,“亲爱的,如果我们将你的发现与其他信息摆在一起,就会发现作案者很可能是从教堂墓地的门进入罗斯公园的,而没有选择从开在马路边的大门进去。”她再次停顿,继而带着一脸笨拙,不可一世地说道,“那晚克利福德一家具体是几点到家的?”
余下的周末时光风平浪静。星期六下午我起草了一份布道讲稿,但是读起来好像有些深奥和浮夸,于是喝完下午茶后我又重拟了一份。我打算晚上花些时间查找那句被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用作诗题的习语的起源:受了诅咒的他滥用了陌生人的审判。然而,到头来,我花了几乎一夜陪伴着这位午夜过后死去的男人。他和他的妻子都不常去教堂,这也导致后来我与露丝玛丽激烈的争吵,她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对这些人负责,就像我为什么要对奥黛丽·奥利芬特或者多萝西·波特负责一样。
星期天,上午进行了两次圣餐,中午小睡了一会儿,然后主持晚祷。我早早地就上床休息了。
事物仍旧熟悉而令人欣慰,可我的心态已不如我想的那样平和了。我对克利福德一家有了很多想法。他们的钱从何而来?兄妹俩的父母是谁,还健在吗?我意识到自己竟能清晰地勾勒出托比和乔安娜的脸庞:托比,瘦骨嶙峋,卷发,鼻孔外张,会让人误会,以为这人非常傲慢。而乔安娜,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脸颊上的弧线、碧绿的眼眸和虹膜边的暗点——绿斑就像艳阳天里树荫下的池塘。关键是,我想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托比是否正如眼前所见的那样,而乔安娜对他的畏惧是不是归于算计、偏执,或者只是一种简单而又全然合理的本能恐惧。还要考虑露丝玛丽,她似乎已经被托比吸引住了。
星期天晚上,我打算在临睡前和凡妮莎谈谈这些事情。
“早恋,”她轻快地说,“露丝玛丽对他来说还太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看上去很理智,所以很可能这件事就自然死亡了。至于乔安娜,根据托比的话来看,她患有某种程度的精神崩溃,但是我敢说她会在托比的帮助下克服的。我希望我能多给她一些温暖。她着实令人苦恼,你觉得呢?”
我还无法确定自己对乔安娜·克利福德的想法。我非常想和我的精神导师谈谈克利福德一家的共性和乔安娜这个特例。但是彼得·哈德森不在,我还没见过接替他的人。更糟糕的是,我甚至不知道彼得的不在场是个问题还是一次走运。我其实并非真心想与别人讨论克利福德一家——不想和彼得说,当然也不想和任何一个我不熟悉的牧师说。在这个关口安排彼得缺席,似乎上帝也有意将我暂时打入冷宫。
“不,露丝玛丽会没事的。”凡妮莎继续说着,“但是奥黛丽,我就不能肯定了。”
“马普尔小姐的事务?”
“很荒谬,不是吗?”
“她总是固执己见,这其实挺崇高难得的。”
凡妮莎沉默了一会儿。“她是 6210." >成年人了,大卫,还完全信仰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中的智慧,这可没有什么崇高可言。”她瞥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的眼皮在跳,“倘若你问我,我会说,对任何事情抱以彻底的信任都是不明智的。”
我冲她笑了笑。“你肯定?”
她大笑了起来。“你是想取笑我了吧。”
八月十七日星期一的早上,我们依旧要去往同一方向。凡妮莎和我一边在厨房里准备早餐,一边收听广播里的八点新闻。迈克在楼上的浴室刷牙,我们在厨房里都能清楚地听见。露丝玛丽还在睡觉。最近她开始睡懒觉了。
电话铃响了起来。
“我想我没法再容忍了。”凡妮莎厌恶地看着我,她愤怒得涨红了脸,“他们就是不放过你。你能不能别让它响了,哪怕一次也好。”
我的手已经搁在了门把手上。“不,我恐怕不行。”
“这么早,太不像话了!”她提高了嗓门,厉声说道,“告诉他们你要过一会儿才能回电话。”
她注视着我,上帝保佑,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我走进门厅,关门的声音确实比正常情况下响了一些。带着一股孩子气的怨念,我冲进书房,拿起了听筒。一辆垃圾车停在牧师住所外的大公道上,清洁工咔哒一下,就把我家的垃圾箱盖子扔到了地上,然后举起了垃圾箱。
“牧师住所。”
从线路的另一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出那是哭泣声。
我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请问是谁?”
清洁车开走了,有人在吹口哨。线路另一头的抽泣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吸鼻子的声音。
“是我。多萝西。”
“怎么了?”
“她死了。老太太死了。”她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多萝西,我很抱歉。”
她还在哭。我都不知道原来多萝西会如此依赖她的主人;我也不认为她是个歇斯底里的女子,然而恰恰相反。死亡成了最好的探测器。
“你是刚刚发现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哭着。我还得继续问。“我亲爱的,她年事已高,死亡是必然的,只是迟早的问题。”陈词滥调就这么从我的嘴里说了出来,“她非常痛苦,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了。”陈词滥调最突出的优势就是它是在陈述事实,“想想她有多么痛恨去医院或者疗养院。最终她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可她不是。”多萝西哀号道。
“夜里她爬起来了?”也许她是想去方便一下,“就在护士——”
“我想杀了她。”
“谁?”
“那个护士。这个冷血的女人并没有来。老太太躺在这里很多天了。”声音又一次变得悲哀,尽管有些扭曲,但一字一句非常清晰,“狗都开始咬她了。”
22
罗纳德·特拉斯科热爱委员会就像其他男人热爱足球或者火车。他非常潇洒自在,即使处在主席的位置上。他有足够的本领驾驭日常事务,达到自己目的的同时还能兼顾民主的表象。两年前他就成了执事长,自此他邀请我出席会议的次数远远多于他前任在过去八年里的总数。
他安排了一次小型会议,就在八月十七日星期一上午十点半。这天多云,很凉爽。我们六个人围坐在特拉斯科家起居室的圆桌旁,都能从抛光的桌面上看到自己的脸。桌上有鲜花、瓶装水、玻璃杯、复古烟灰缸,每个人面前还摆放着一份工整的日程表,这是辛西娅做的。这些细节深入我的脑海,就像插在针线包里的 9488." >针——坚固锋利的现实微粒嵌入到不确定的海绵里。我全神贯注,正因为它们的存在,才使得剩下的空间比一小时前我在老庄园主宅邸时见到的更少了。
“与其说我们是一个委员会,”罗纳德说道,“倒不如说是一个工人小组。”
他与其他人安慰性质的低声交谈像是背景音乐,讨论的话题是如何让主日学校的出勤率提升。罗纳德有两次想把我带入谈话,但是都失败了。之后,当其他人都准备离开时,他让我留下来单独谈谈。他带我进了书房。
“你还好吗,大卫?我感觉开会的时候你不太开心。”
“对不起,我头疼。”我无法将尤尔格雷夫太太死亡的具体情况告诉他,所以我就只提了一句,“上个周末,我的两位教徒过世了。”
“这个打击真大,不是吗?即便死亡是意料之中的。坐下吧。”罗纳德示意我坐到他书桌前的位子上,然后他穿上了一件外套,“告诉我,你是否了解克利福德一家?”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是邻居。他们还非常慷慨地将小围场借给我们用于周六的祭祀。”
“哦。”
“怎么了?”
“别紧张,没什么事。”他说着,双眼却好奇地盯着我。他坐到了书桌后面,手指敲打着日记本的皮革封面,十分温柔,好像那是女子的肌肤。“只是谨慎起见。”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们昨天和瑟斯顿一家共进午餐,维克托前一个晚上在共济会与一位警察朋友聊天。我想我应该把他告诉我的事和你说一声。明智者一言足以。”
“克利福德一家有什么问题呢?”
“和孩子们无关,就我所知没什么,尽管那个男孩好像有一群令人厌恶的朋友。问题出在他的父母身上。你听说过德里克·克利福德吗?”
我摇摇头。
“我也是昨天才听说的,”罗纳德接着说,“他出生时不叫这个名字,对了,他的父母来自波兰。表面上看,他是在伦敦经营连锁俱乐部。据我推测,是小型夜总会,几家店的生存时间都不长。尽管还没有证实,但警方认为克利福德经营夜总会是掩人耳目,背后还有种种..其他活动——赌博、卖淫,甚至接收赃物。”
“但是没有证据?”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无法可依。可我明白这桩事是不容置疑的。”
“他父亲还活着吗?”
“去年死了。母亲是在今年春天去世的。参加过一次审讯。”罗纳德双手的手指交叉,抬头凝视着天花板,要是可以的话,他一定会祈祷的,“那个可怜的女人是个酒鬼,我怀疑她晚上都要靠安眠药入眠。她是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的,死因有些可疑,不知是自杀还是意外。”
我想起是乔安娜发现了母亲的尸体。
“然后就是钱的问题了,”罗纳德说,“我不知道那两个年轻人是用什么买下罗斯公园的,但是很可能那些钱是从他们的父亲那里得来的。重点在于,这些钱不是正当手段得来的。”
“你不能因此责备他们。”
“要看情况,不是吗?”
“你指的是什么?”
罗纳德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胳膊肘还撑在桌上,他对我笑了笑。“这就要看孩子们有没有参与他们父亲的那些活动了。瑟斯顿让他的警察朋友找一些伦敦的同事谈谈,万一那儿有过什么情况。”
“这么做我可不乐意。”我站了起来,“我很抱歉,罗纳德,可是似乎克利福德一家要遭到谴责了,仅仅只是因为那些道听途说来的关于其父若有若无的罪证。”
“谴责?”罗纳德也站了起来,“当然不。这是我的错,我没有表达清楚。我想说的是,采取基本的预防措施会比较明智,尤其是从我们的立场出发。你不这么认为吗?”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我不愿压抑自己声音里的怒气,“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目前没有。”他跟着我走向了门厅,“我会随时通知你的。”
我们告别了。我不明白罗纳德究竟是在尽本职,还是利用克利福德一家来扰乱我的生活。或者两者皆是——动机向来都是混乱不堪的。在我驱车回罗斯的路上,我琢磨着自己对年轻的克利福德兄妹感兴趣的原因。我没有权利谴责罗纳德或者任何一个动机混乱者。
凡妮莎还在工作,所以只有我们三个人在牧师住所的厨房里吃午饭。大家都不太饿,一口一口地啃着生冷的火腿和隔夜的沙拉。
饭后,露丝玛丽一边洗碗一边对我说:“你知道有关滥用陌生人的审判这个事吗,你找时间查了吗?”
“还没有。是《旧约全书》里的,我基本能确定是出自《申命记》。”
“是不是说糊弄陌生人呢?”迈克突然问道,“让到访者感觉迷惑不堪?”
“不对。”我对他笑了笑,“这是关于以色列的法律的论争。寡妇、孤儿和陌生人总是一个社会中的弱势群体。”
这个回答似乎让露丝玛丽和迈克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并且提醒我自己答应过凡妮莎要去查查那些习语的起源的。洗完餐具后,我就端着咖啡去了书房。
我在《申命记》第二十七章十九行找到了相关的诗句。权威译本和修订本对经书中的这段翻译几乎如出一辙。我找来拉丁文的《圣经》,核对了一下拉丁语的翻译:Maledictus qui pervertit iudicium advenae pupilli et viduae. 我收藏的最新版本就是《耶路撒冷圣经》。“诅咒是加在那些糊弄陌生人、婴儿和寡妇权利的人身上的。”注释栏里提示我要去翻阅《申命记》里较前的一个相应章节,另外还有更靠前的 href='/article/4405.htm'>《出埃及记》二十三章:
不可亏负寄居的,也不可欺压他:因为你们在埃及地也作过寄居的。不可苦待孤儿和寡妇。若是苦待他们一点,他们向我一哀求,我总要听他们的哀声;并要发烈怒,用刀杀你们,使你们的妻子为寡妇,儿女为孤儿。
我拉开抽屉,拿出一本便笺簿,思索着要给凡妮莎做一些笔记。当然我知道自己是在努力分散注意力,回避尤尔格雷夫太太和她死亡的寓意。这种工作对我来说简直太奢侈了;学问就是一种圈套,正如那些更为传统的诱惑物。当我拔掉钢笔的笔盖时,.突然意识到我并不是唯一在寻求消遣的人。为什么露丝玛丽会在午饭时挑起“陌生人的审判”这样的话题呢?为什么没有人提过尤尔格雷夫太太的事情呢?
我把这些问题暂时搁置在一边,继续做笔记。《申命记》中关于公元前七世纪的立法都可以与约莫两百年后的欧洲宗教改革以及反宗教改革比拟了:一次用于改变民族宗教的决定性尝试。本书的编辑可不能容忍意见的分歧,但是他们的道德教育可谓相当人道。事实上,短语“堕落的审判”在《旧约》中的安置是绝妙的,它暗示了这样的滥用已经是一个长期问题了。
接着我开始翻阅原始的希伯来文,以及《旧约》的希腊文译本,这可是最具影响力的《旧约》希腊文翻译。我想查的词,“陌生人”,正是这段文中最关键的。希伯来文中的这个词是“gêr”,意思指“受保护的陌生人”。换句话说就是,一位陌生人受到了并非他所属的家庭或者种族部落的保护。(阿拉伯语有一个和受保护的陌生人相近的词语,jar。)ger的生活格外艰苦——我摘录了《创世纪》第三章第一节关于雅各布控诉拉板对其虐待的段落。可能整个氏族和家庭都是受保护的陌生人。在《旧约》的希腊文译本中,同样的特征都被保留下来了。“陌生人”并没有直接被翻译为xenos,而是用了proselutos来指代一位得到许可的外来居住者。至于其内在含义,我猜想,并非全部陌生人都得到了保护,他们擅闯别人的领土,而这些“别人”将他们当成了最合情合理的猎物。
正当我为凡妮莎记录这些笔记的时候,我听见有车从大公道开进了牧师住所的车道。我往窗外瞄了一眼,看见一辆奥斯顿马丁停了下来。乘客门打开,叼着烟斗的克劳夫警长爬了出来。弗兰克林从驾驶座上慢慢地挪了出来。这一刻,我的宁静不复存在。我先于他们来到了前门。
“下午好,先生。”克劳夫摸了摸他那光秃秃的脑袋,视线穿过我进入了门厅,“介意我们进去吗?只是一次简短的谈话。”
我领他们去了书房,让他们坐上我书桌前的硬板凳。
“拜菲尔德太太不在吗?她去上班了?”克劳夫的话听上去略微有些猥琐。
“我能为你们效劳什么呢?”
“这一次是关于尤尔格雷夫太太,而不是关于那只猫了。”他挑起了眉毛,可能这是他开玩笑时的表现;他脸上的其他器官仍旧保持严肃。“真够悲哀的。”
“的确。”
弗兰克林掏出了记事本和铅笔。
“请别介意弗兰克林做笔录,先生。只是为了记录而已。”
“我不敢肯定我能帮到你们什么。我并没有发现尸体——发现的是多萝西·波特。文特纳先生可以告诉你更多关于尤尔格雷夫太太的伤情,他肯定是在我之后十五分钟内到达的。”
“哦,我们不得不全面搜查,先生。可以说这会是个死胡同,但是我们必须去查。你无法相信弗兰克那时候花了多少时间在笔录上,结果却完全徒劳无用。但凡事都有万一,不是吗?你可不能想当然。”
克劳夫仗着自己的身份摆出了一副朴素哲学家的样子,这可激怒了我。“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我也想知道,先生。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的。重要的和无关紧要的。说不定就像这次——那位病重已久的老太太令人遗憾地去世了——这必定是迟早会发生的,很可能是提前发生了,好吧,通常不是什么问题,我们还用不着为此焦虑,就这件案子来讲也可能不算什么问题。但是文特纳医生认为他应该和验尸官谈谈,同时他还觉得我们该和你也谈谈。藏书网鉴于环境的因素,你懂的。”
“什么环境?”
“哦,首先,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显然是她家的清洁女工,波特太太。那是在星期五晚上七点。但是尸体直到星期一上午才被发现。那么现在——”
“给我一分钟。”我打断了他,“为什么菲什盖德事务处的护士整个周末都没去呢?波特太太的工作——原来的工作——时间是工作日,从周一到周五。事务处的护士只需要周六和周日过去,一天两次,早上和傍晚。”
“但是这个周末除外,拜菲尔德先生。”克劳夫紧紧地盯着我,“很奇怪吧?尤尔格雷夫太太在周五的晚上往事务处打了一个电话,他们确认过是在七点半左右。她说她有几个亲戚会在周末的时候去她家小住,他们会照顾她的。”
“我可不知道尤尔格雷夫太太还有什么来往密切的亲戚。而且我知道她是不喜欢打电话的。”
克劳夫擦了根火柴然后举到烟斗上,烟斗里发出了滋滋的燃烧声。“为什么你周五会去拜访那位老太太,先生?”
我可不愿再费力解释喂鸟台的事情。我能想象克劳夫的反应。为了那个彼得大帝,我在警察的眼里已经够可笑的了。我利用道德上的暧昧,尽量绕过这个问题,看上去像是正面回答了。“我常常去拜访她,警长。访问年老体弱者是我的职责所在。”
他点点头。我有些不安,担心自己并没能糊弄住他。“她看上去如何?精神很好吗?”
“同你想的一样。文特纳医生可以告知你她的健康状况,可是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她也非常痛苦。我们聊了会儿天,我大概是五点半的时候离开的。”
“她的行动状况如何?我是指一般而言。”
“这要取决于她的感受。”我搞不懂问题的走向,“她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床上和椅子里度过的。但是她可以借着助行架到处走动。”
“你能否详细地给我们描述一下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你在老庄园主宅邸看见了什么?”
“每件事都要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很不幸,先生,就在你和医生去过之后,波特太太一个人在那个屋子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无疑,这位可怜的太太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不知..为何,她开始收拾屋子了。她把老太太移到了椅子上,帮她盖上衣服,用真空吸尘器打扫了房子。她给我们开门的时候手上还拿着掸子。”
“也许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是不应该移动任何东西的。”
“医生告诉她了。”
“那么正如你所说,她一定受惊了。为何这点这么重要呢?是不是验尸官觉得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死很可疑?”
“我们得把一些零星的问题处理掉。”他突然扯开了话题,“有个问题,要是波特夫人不在,该怎么进入屋子呢?”
“房子后头藏着把钥匙。已经放了很多年了。”
“都有谁知道?”
“我猜任何一个需要知道的人都知道。我想波特夫人是有把钥匙的,但还有许多其他人经常去,如果波特夫人不能给他们开门的话,他们就会到厨房去取钥匙。就放在门边的花盆下。”我停了停,在脑中整理了一下可能的人物,“这事除了我,还有文特纳医生,以及菲什盖德事务处的人知道。哈罗德百货每周都会寄信过来,我知道要是波特太太不在的话,他便会自己进门。还可能有其他一些人。你觉得周五晚上,就在多萝西离开后,还有别人来过?”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先生。我只是想找出各种可能性。拜菲尔德太太知道钥匙的事吗?”
“是的,她知道。”
克劳夫看着我,希望能从我嘴里听到更多的话。
“这几个星期,我妻子一直在处理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家族文件。她曾和尤尔格雷夫太太一起待在起居室里工作。”
“那些狗呢?它们看见来访者会有何反应?”
“要是它们有力气,就会吠几声。”我咽了下口水,“它们太老了,除了吃和睡,其他都干不动了。”
“如果有一名陌生人到来,它们会看见他的吧?”
“我看不见得。它们也许会吠叫,但是门外的人听不到。”
克劳夫点了点头。“那么,你能跟我说说今天早上的事情了吗?”
我仰头靠向了椅背。“波特太太来电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厨房吃早餐。那时刚过八点。她极其混乱不安,但我还是从她的话中了解到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死讯。她还提到了狗,但是……”我又咽了下口水,“但是我想这个打击已经让她一团乱了,甚至有点歇斯底里。我给文特纳医生打了电话,然后立马去了老庄园主宅邸。那些狗在后花园里。屋子那边有一扇铁门,它们把鼻子伸到栅栏外,对着清洁工大叫。”
“清洁工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们的卡车停在马路上,其中一人正好收拾完门边的垃圾箱。他就是个无名之辈,不愿和我对视。我说了句‘早上好’,但他对我熟视无睹,直接从我身边走过。他的嘴里一直哼着‘马蒂尔达的华尔兹’,那节拍刚好适用于葬礼。”
“那么波特太太那时在哪儿?”
“我还没来得及按铃,她就打开了前门。她的眼眶很红,但已没有了泪水。面色苍白,脸皮就像褶皱的纸巾。她立马就带我到了起居室,指了指尤尔格雷夫太太。”
克劳夫不停地旋转他的烟斗。“慢慢来,先生。慢慢来。详细地告诉我你的所见,房间的样子,老太太的位置。”
我又一次吞了口水。“她面孔朝下躺在窗户旁。大体上就处于椅子和壁炉之间。她的头靠在壁炉挡板的角落,助行架倒在壁炉毯的一边。”
我停下来点了根烟。“房间里有一股屎尿味、人味以及狗味。我看见电话机放在桌上,铁皮箱在地板上。在那个显眼的壁炉架上,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岳父像正怒视着我们。她穿着睡衣。”——那是一条睡裙,袜子拉到了膝盖处,还套着一件晨衣。她的头靠在壁炉毯的一侧,睁大的眼睛像在抒发自己受惊过度,就连嘴巴也张大了,就像是在猛咬一只苍蝇,露出了光秃秃的粉色牙龈。我从未见过没有牙齿的尤尔格雷夫太太——“她的睡裙往上缩起,可能是狗儿给拉上去的,一直拉到了腰部。”——苍白褶皱的大腿,没有多少力量,也没有多少营养。棕色的部位还算有点肉,是仅仅能看得见生肉的部分了——“显然狗被饿着了,”我慢慢地说下去,“我怀疑这就是詹姆斯·文特纳之所以要联系验尸官的原因……警长,你知道狗衰老的时候会成什么样吗?通常来说,曾受的训练都将失去效果,而对它们的戒律也不再具有相同的效力。就像人类一样,真的。它们设法开始吃她的……”
我停了下来。克劳夫无动于衷地在桌子的另一边看着我。而弗兰克林还在做笔记。
“该死的,”我突然爆发,大叫了出来,就连我自己也惊呆了,更何况那两位警察,“你对那些狗做了什么?”
“你不必担心这个,先生。”克劳夫说,“我们暂时会照看它们。但是现在,还是回到今天早上,告诉我房里的其他情况。”
“就和往常一样。”除了尤尔格雷夫太太扶手椅旁的一堆狗屎。
“窗帘有没有拉开?”
“没有。”
“椅子旁的桌子上面有东西吗?”
“我想那里应该有本书吧。”一本绿皮封面的薄册子,《天使之声》,“我猜想一定是波特太太安顿她上床之后她又起来了。她的卧室就在起居室隔壁。她有可能想去那儿看一会儿书。接着她站起来被绊倒了,只是我的猜想而已。”
“可能你猜对了。”克劳夫说,“她站起了身,可为什么她要往壁炉架那里移动呢?”
“她的药放在那里。”
“哦。药。”克劳夫挠了挠右耳边一小撮稀疏的头发,“开始变得有意思了。药全在一个瓶子里,对吗?你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吗?”
我点点头。
“今天早上你有没有注意过那些药?”
“没有。我只记得其他的了。”我记着尤尔格雷夫太太对药物的极度依赖,“我猜想她是想服药,于是就往那儿走,却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是壁炉毯的边缘吧,有可能。”
空气中一片死寂。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却无从掌握其来源。弗兰克林打了个哈欠。克劳夫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飘向了窗外,他的脸上写满了悲伤。
“等一下,”我缓缓地说,“我星期五去她家的时候,多萝西说过把她的药放到了卧室外面。”
“是的。药分别放在三个玻璃瓶里,足够吃到周六上午护士来之前了。但是它们翻倒了。”
“这能解释她去起居室的原因吗?”
克劳夫没有回答。“告诉我,拜菲尔德先生,你认识波特太太多久了?”
“刚好十年。”
“她可靠吗?”
“非常可靠。她经常去教堂,所以我很了解她。她对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帮助太大了。”
“那么无疑她是有报酬的?”
“我想钱不是最重要的。尤尔格雷夫太太和波特太太已经相识很多年了。”
我急躁起来,明白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发怒。这两位老太太以自己的方式互相为伴,多萝西付出的远远多于得到的。克劳夫的那些问题就像一把冷嘲热讽的凿子,一下子就将多萝西的善良仁慈给凿碎了。
“那么波特太太和那位老太太相处得好吗?”
“非常好。”
克劳夫叹了口气。“我们不得不这么问,先生,我知道这很令人厌恶,但是必须如此。”
“会有审讯吗?”
“这不是我说了算,先生,要看验尸官怎么想了。”
我放任自己的目光转向为凡妮莎做的那些笔记上。“还有其他事吗?”
“没了,现在没了。”克劳夫站起来,伸出了手,“谢谢你的配合。”
我们握了下手,我绕过书桌送他们出去。我起身的刹那,眼角瞄到有个人影在动——就在窗外。我向外望去,正好看到迈克在往房子这边跑。他是不是在偷听?窗户是打开的。克劳夫和弗兰克林似乎没察觉什么。
我跟着他们走到门厅。“警长?”
克劳夫回过头。“怎么了?”
“就是关于奥丽芬特小姐那只猫的事情。”
“哦。不会耽误很久吧?”
“不会。但是我想我还是该告诉你前几天出现在尤尔格雷夫太太喂鸟台上的东西。她告诉了我妻子和我,她觉得那是一个头。”
“一个头?”
“很小的一个,被鸟啄得不成形了。我们不知道那有没有可能就是猫头。”
“你去看过了吗?”
“去看过了,但是我到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了。”我顿了顿,接着点点头,“她说是被人放在纸包里带过来的。”
弗兰克林发出了一声鼻音,仅仅是为了掩饰笑意。
“那么她说是谁放的了吗?”克劳夫说。
“她没说,现在也不会说了。”
“我懂了。”他的手放在了门把手上,“还有别的事吗?”
“你还记得我在电话里说的很可能是剁猫现场的地方吗?”
克劳夫点点头。
“那地方在卡特的牧场里。据说我们当地的诗人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在同样的地方剁过一只猫。”
克劳夫停顿了一下才说:“非常感谢你,先生。这些消息有些含糊,要是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但我会记住的。”他打开了前门。然而,在他跨向门槛的时候又停住了,转过身子。“哦,对了。你认识罗斯公园的那两个年轻人吗,克利福德?”
我感觉自己开始紧张了。“是的。”
“他们见过尤尔格雷夫太太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们才搬到这里不久。”
“谢谢了,先生。”
克劳夫双手插进口袋,慢慢走向他的汽车。弗兰克林早已打开了驾驶座的门,仍旧乐呵呵地吸着鼻子。
“怎么了?”我在他的背后叫道。先是特拉斯科,现在轮到了克劳夫。
“就是好奇,”他没有回头,“毕竟他们是邻居。”
23
警察一走,我就去看望上周末过世的男子的遗孀。她住在庄园农场道上的一栋简易房子里,倒是离波 7279." >特太太家不远。房子里住满了他们的亲戚,在那儿电视机永远开着。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尽可能快地离开了。既然男子已逝,葬礼也安排妥当,我也不愿多待了。
我一路沿着绿地的北边走。正当我经过公交候车亭的时候,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奥黛丽从她家一楼的客厅窗子里探出了身子。
“你能给我点时间吗?”她的表情既愉悦又警觉,“关于祭祀的一点事。”
她来到门厅和我会面。茶室刚刚打烊,沙琳·波特正在清理桌子。我走过的时候她对我笑了笑。我跟奥黛丽上了楼。她让我坐进了她父亲曾经用过的翼状扶手靠背椅里。(“这是男人的椅子,你不觉得吗?我可从来不坐。”)她打开壁橱,取出玻璃杯和酒瓶。
“一起喝杯雪利酒吧,如何?”
“谢谢。”
她往杯子里倒好了雪利酒。“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消息多么可怕。当然了,她已经很老了,我也想过这事迟早会发生——独自住在残骸般的房子里,只有狗作伴。”她递来一只倒满酒的玻璃杯,“我对财产继承人非常好奇。我记得赫里福郡的什么地方有她的亲戚,但是我想他们未必还有联系。有一部分已经移民去了新西兰,是吗?”她坐进窗边的椅子里,一脸满足地叹了口气,接着举起了酒杯,“干杯。她几年前就该去疗养院的。如果多萝西不在的话,她是会去的。我对沙琳说过:‘你母亲也许觉得自己在善待尤尔格雷夫太太,’我说,‘但是那个可怜的人在适合的疗养院里会更加幸福的。’但人们一般都不听劝。”
我抿了一口雪利酒。
“来根烟吧。这里是自由的殿堂!”奥黛丽跳起来,给了我一个烟灰缸,“沙琳说你正好在那儿。”
“多萝西发现尸体后就给我打了电话。”
“那一定非常恐怖。”奥黛丽饶有兴致地说道,“当然了,警察误将它当成一般案子了。太正常了。自从我领教了他们处理彼得大帝事件的方式后,我再也不会惊讶了。”
“他们哪里搞错了?”
“很明显,他们认为尤尔格雷夫太太是想去壁炉架上取药,才绊倒的。但是不可能是这样的。沙琳对此很不安。她认为警察会怪罪于她的母亲,就因为她把药放在了壁炉架上。但这是胡说八道。药之所以会被放在壁炉架上,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尤尔格雷夫太太够不着那里。”
我大吃了一惊,然后说:“可是壁炉架没那么高啊。”
“显然你最近没有见过尤尔格雷夫太太走路的样子。”奥黛丽冲我摇了摇手指,戏谑似的责备我,“她的身体弯得几乎要对折了,很明显,是因为脊椎或者之类的东西坏了。她的手也无法举过肩膀了。他们之所以选择壁炉架,就是因为这个简单的原因,她够不到。你明白的,这些可怜的老家伙对于自己究竟吃没吃过药总是非常糊涂。”
我找到一根烟,接着拍了拍口袋想找火柴。奥黛丽从座位上起身,给我点了火。她利用站着的机会给我们的杯子都加满了。
“紧接着是另一个事实,她取消了菲什盖德事务处护士的安排。非常令人费解。”奥黛丽又一次陷进椅子里,幅度比之前大多了,她小口地喝着雪利酒,“当然了,她不喜欢护士。只有和多萝西在一起她才真的高兴,但是文特纳医生出于安全考虑还是给她安排了一名护士。”
“你说祭祀的事——”
奥黛丽仍然滔滔不绝,“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她是不喜欢打电话的……”
她半闭着眼睛,看向窗外。这个姿势极不自然,如同蜡像一般僵硬。同时,这座蜡像的姿势是由观察者在心中设计的。我突然意识到我看着的这个人就是工作中的杰出侦探:马普尔小姐的罗斯化身。
“依我看,有两个可能,”奥黛丽继续道,“要么是尤尔格雷夫太太取消护士来访,目的就是为了趁机在周末自杀。或者她取消护士来访只是因为她不乐意而已。我们得始终记得她有多糊涂。痛苦和吗啡把她折磨得不再是个人了,不是吗?”
“我们都会衰老,”我说,“或者说大多数人都会。难道这样就会变得不像人了?”
奥黛丽早已通红的脸更加黑了。“这只是个比喻而已。我和所有人一样为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死表示哀伤。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罗斯的最后一位尤尔格雷夫。她年轻的时候是那么神采飞扬,战争前,她举办过许多精彩的派对……就在几天前,我还告诉露丝玛丽她是如何对待我们小孩子的。露丝玛丽简直不敢置信。”
我小心翼翼地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能让露丝玛丽花那么多时间和你在一起,你真了不起。”
“这是我的荣幸。”奥黛丽总算从尤尔格雷夫太太的事情里绕了出来,“偷偷地说,她相当孤独。如果凡妮莎平时能在家待着,那就会是另外一番景象了。然而凡妮莎是个事业型女性。”她咯咯地笑起来,“我也是,我一直是职业女性,而且对此非常自豪。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可以在家工作,可以选择自己的时间。这个假期能多次见到她实在荣幸。她是个很可爱的姑娘。还要来点雪利酒吗?”
“不,谢谢。”我看了一眼手表,“我真的该——”
“我想我还能来一小杯。”奥黛丽把手伸向了酒瓶,“文特纳医生说一两杯雪利酒可以帮助人们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放松下来。”酒瓶在玻璃杯口上抖动,一滴滴酒沿着瓶壁往下流,形成的微小酒塘让酒桌显得闪闪发光,“在我调查的时候,她给我的帮助太大了。”
“露丝玛丽吗?她做了些什么?”
奥黛丽用蕾丝边手帕擦了擦酒杯。“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保证。她在我寻找方法的道路上提供了一两条非常有用的建议。是她提出让我去问马利可先生有谁买过他的苹果酒的。你还记得你找到过一瓶与毛发血迹在一起的金秋黄吧?”
“我认为很多人买过那个牌子的苹果酒。”
“也许吧。但是我留意到了一个名字。”她压低了嗓门,几乎只有嘶嘶声了,“凯文·琼斯,他是沙琳的男朋友。”
“我打从心底里觉得你应该小心行事。”
“哦,我就是这样。我锁门很小心,连扑克牌我都会带上楼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还不确定苹果酒与彼得大帝的死有怎样的联系,什么都还没有得到证明。就算有,也无法证明那瓶是沙琳的男朋友买的。即使是他,也不能说明他就是彼得大帝事件的参与者。”
奥黛丽挥了挥酒杯,里面的液体差点儿就要洒出来了。“我在公交候车亭见过他。他是那群笨蛋中的一个。我报警的时候他倒不在,但是很可能之前他去过。其他的都是他的朋友。我不想这么说,但是我不得不考虑各种可能性。”她又一次压低嗓子,就像一个阴谋家在低语,“军营中出现了叛徒。彼得大帝完全信任沙琳,他会跟着她去任何地方。”
“奥黛丽,”我打断了她,“你必须打住了。”
她再次从椅子上弹起,好像我打了她。“可是——”
“我是认真的。为了你着想。毫无证据地说这些话是能构成诽谤的。要是你公开地重复这一切,那么就得去法庭解决了。”我看见她的双唇在颤抖,似乎希望我能缓和些,“我不认识凯文,但是沙琳不太可能会牵涉其中。”
“诽谤?我想你是对的。”她再次控制住了自己,“我该考虑到这些的。认知与事实之间的区别真令人火大。但是那些笨蛋一定脱不了干系。彼得大帝的项圈就落在了公交候车亭里,铁证如山。”
我看了看表,这一次做得更加明显。“亲爱的。”我装作很震惊的样子,“时间不早了。现在,你想谈谈祭祀的什么问题呢?”
奥黛丽吸了一下鼻子,一时间我感觉她要趁机责备我了。但是她却笑了。“我亲爱的露丝玛丽,如此年轻的身体上居然有这么聪明的脑袋。我可从来没有想到停车的问题。”
“我想我们已经解决了。”
“露丝玛丽提醒了我,去年我们的许多客人把车停在了绿地周围的双黄线上。你还记得吗?让警察非常恼火。而如今,每一个汤姆、迪克和哈里都有了车。至少就我知道的,没有一个人还愿意步行出门。露丝玛丽想知道克利福德一家能不能把车道边上的一带也借给我们,如果车太多而小围场又正好装不下了的话。我知道某一年我们曾问过布拉姆利一家,但是他们拒绝了,因为他们觉得这样会影响他们的生活。只要他们不乐意,就会这么说。但是克利福德一家却截然不同。露丝玛丽说她与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所以她会去问的。我自然得说,那好极了——我可不愿意伤害她的自尊。但我还是觉得也许由你出面会更好。”
我小心地将空杯放在桌上。“我会找时间和他们聊聊。”
“那太好了。你能不能设法看看那里能停多少车?我知道这只能通过计算得出,但是会非常有用的。我已经在报纸上为下周活动的广告增加了‘停车’这一项。”
我许诺我会去做的。奥黛丽一贯喜欢对祭祀的细节问题小题大做,但是今年她变本加厉了。
我站起来决定走了。她带我下了楼,高兴地说着詹姆斯·文特纳家的烧烤(“我希望这可别刺激到那些不道德的人”),还有数量惊人的自制蛋糕保证会出现在蛋糕摊上。我们来到门厅的时候厨房门正好开了,沙琳挎着手提包走了出来。
“你要回家了?”奥黛丽问,“事情都干完了?”
“已经六点半了,”沙琳说,“桌子都擦干净了,茶巾泡在水池里。”
“我知道了。”奥黛丽冷冷地说,她停下来,就像在检查瑕疵和遗漏,“好的。那么,明天见。你和你的男朋友今晚出去吗?”
沙琳警惕地扫了她一眼。“也许吧。”
“好吧,小心点。”奥黛丽神秘地说。
我退到一旁让沙琳先走。
奥黛丽的脑袋贴近我的耳朵,我都能闻到她的体味和口中的雪利酒味了。“这姑娘太粗鲁无礼了。”她嘘了一声,“毫无教养。我可怜的母亲九泉之下都死不瞑目。”
“非常感谢你的雪利酒,”我说,“我会尽快告知你停车的状况。”
我们道了别。奥黛丽在门口向我挥手,我从小小的前院穿过,上了台阶来到锻铁门。等我上了人行道,才听见关门的声音。
沙琳站在马利克小集市的外面,显然是在研究橱窗里的陈列品。门关上以后,她看向了我。
“拜菲尔德先生吗?能不能给我一分钟?”
我笑了笑。“当然可以。”我对今晚是否能回家已经产生了怀疑,“怎么了?”
“你能不能——能不能到这儿来?”她示意我走到她正站着的地方。我们两个都站在商店橱窗前时,她才继续开口。“我只是担心奥利芬特小姐会看见我们站在她家门口,她一定会好奇我们在聊什么。”
“那样的话会很麻烦?”
“明天她就会不停地纠缠我,直到我告诉她真相。”
我们并排站着,看着面前的一排袋装谷物。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这种沉默让我感到不适。她突然拉开包,拿出了一包烟。“不介意吧?”
“不用了。”她把烟递给我时,我摇摇头。
“她不准我在这里抽烟。”沙琳对我莞尔一笑,瞬间调皮起来,“这可不像个淑女。淑女不会在公共场所吸烟的。”
我点点头,继续听她说。
“请别误会我,”沙琳对着袋装谷物说,“她对我真的很好。她可是刀子嘴豆腐心。”
就像美女与野兽?
“但是问题是,我很担心她。我昨晚和我妈妈说了,她说最好能和你谈谈。”沙琳突然转移了话题,“可怜的妈妈。她真的受惊了。”
我还会去见见多萝西的。某种意义上来讲,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死对她的打击最大。她是最伤心的人。照顾那些没有自理能力的人往往会把自己也变得开始依赖别人。多萝西和尤尔格雷夫太太成了朋友,尽管她们从未用言语表达过。
“奥利芬特一贯随心所欲。你知道的,她絮絮叨叨地讲着打从少女时代起发生的事情。还有……还有诸如此类的。”沙琳瞥了我一眼,想看看我的反应,“但是这几个月她变了。现在她总是时好时坏。自从她的猫不在了,她的情况更糟了。她自己跟自己说话,你知道的,她过去从不这样。有那么一两次,她冲着我大吼,几乎是尖叫。她吃得也很少。她的脑中总是有一些念头,就比如她总感觉那群小子跟着她。”
“那么他们有吗?”
沙琳看上去很惊讶。“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听着,她可不是他们中意的人。但是说了也没用。让我担心的是,她真的认为自己是个侦探了,就像她读过的那些书里写的一样。”沙琳的嗓门高亢起来,以便模仿上流社会的绅士,“那是男管家在图书馆里做的事,带一根铁管。还有,拜菲尔德先生,不要以为我在说些不着调的言论,我真觉得露丝玛丽并不是在帮忙。她反而是在怂恿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沙琳脸上的表情中看出了我的口气有多尖锐,“怎么了?”
“你懂的,”她的声音沉了下来,“寻找线索。诸如此类的。”
“关乎彼得大帝的线索?”
沙琳点了点头。
“是的,我知道一些,”我说,“不用担心,我会和露丝玛丽谈谈的,我们会密切留意奥利芬特小姐的。”
片刻过后,我道过别就走回家了。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很好地处理这次谈话。我挺喜欢沙琳的,但我还是觉得她有些夸大了。每一个教区都可能至少有一名未婚、经常上教堂的中年女子,偶尔还会来点古怪的事;也会有男性,就这点而论,他们越老,就可能越古怪。然而,百分之九十九都不过是无害的怪癖而已。为何奥黛丽就属异类?
凡妮莎的车停在了牧师住所的车道上。我开门进了屋子。迈克在起居室里看电视。
“你好啊。其他人呢?”
“露丝玛丽还没回来,”他说,“凡妮莎阿姨在楼上。”
我正想离去时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迈克?”
他的双眼缓缓地从屏幕中扑闪的灰色人物那里移了过来。我本有意问他是否听到了今天下午我与克劳夫还有富兰克林的谈话,可是突然之间我又不愿这么做了。这样相当于谴责,可能这个男孩只是碰巧在玩游戏而已。也可能尽管他在偷听却并没有听到太多的东西。克劳夫和我的声音都比较轻柔。
电话及时响了,正好给了我借口。
“没事。”我对他笑了笑便走向了书房。来电话的是声音疲倦的詹姆斯·文特纳。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审讯要开始了。”
“什么时候?”
“可能是星期三。得耗费一整个下午。”
“我是不是要作为证人被传唤?”
“我说不准。要是他们需要你,我想他们现在就会和你联系了。但是我觉得还是提醒你一下比较好。”
“你不认为——”
“我什么都不觉得。正常情况下,我对死亡的证实通常不需要过多的思考。至于那位老太太,我在她去世的那天早上还见过她。病危,状况每况愈下,最后她走了。的确很令人悲伤,但也确实和许多老太太一样,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那么为何这次不是正常情况?”
“问你的波特太太去。都是她的错。她和那些该死的狗。”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恕我直言,今天太难熬了,每次有病人去世我都不好受。”他清了清喉咙,可能突然意识到他公开承认了他很在意他的工作,匆忙间他又加了几句,“尤其是私人的。这些天发生的事简直百年不遇。”
过了一会儿我们便挂了电话。我上了楼。凡妮莎在房里,坐在床上,冷冷地凝视着前方。
“是詹姆斯,”我说,“关于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审讯要开始了。”
她点点头,但是没有做声。
“你怎么了?”
她转过头看向了我。“没事,真的。我想是因为她的离开吧,我不能再待在她的起居室里了,这太奇怪了。”
“我想这兴许会影响到书的问题。”
“不只是这些。”
“还有什么呢?”
凡妮莎望着我。她说:“哦上帝。”说完就轻轻地哭了。我坐到床边,紧倚着她,用手环住她。她的身子靠了过来。我抱着她,感受她的温暖。欲望在我体内骚动,不断蔓延。她渐渐地放松下来,不再哭了。
我敲敲她的背,手指在她脊椎骨上的凸起处停了下来。我们已经有多少个星期没有做爱了?
“凡妮莎?”
她轻轻地推开了我。“我得擤擤鼻涕了。”她说,“然后我真的该去准备晚餐了。”
24
星期二上午,我一直在等待独处的机会。
凡妮莎去上班了。半个小时后,露丝玛丽出门去赶车——她要去伦敦和她的一个同学玩一天。迈克早去文特纳家了,他和布莱恩有个大计划,就是在后花园里造一座树屋。还有两个小时我才要去赴今天的首个预约,与主教区检察员的例行会议。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走进书房,关上门就往罗斯公园打电话。我想我是不是发烧了,这可不像我——兴奋到几乎是鬼鬼祟祟了。我把电话搁在一旁让它响着,直到乔安娜说话了我才举起了听筒。
我为自己的打扰而道了声歉,然后我问我们能否借用一下他们的车道,以防祭祀当天车流量太大。
“当然可以。只要你喜欢,哪儿你都可以用。”都快十点了,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还没醒,“这样并不会破坏草坪或者损伤花朵。”
“我该不该向托比再确认一下借用车道的事?”
“托比不在。他不管的。”
“不好意思,你的意思是?”
“这是我的家。”乔安娜说,她的声音变了样,像在打哈欠,“我的土地。托比管不着。”
“我明白了。我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去车道看看那里大概能停多少辆车?奥黛丽·奥利芬特认为有个大致概念很重要。”
“现在吗?”
“要是方便的话。”
“你知道小围场旁边的那棵橡树吗?”她问,“我大约十分钟后到那里。”
我犹豫了很久。“其实你不必来的。”
“我想呼吸呼吸空气。另外,我……我要看看车会停在哪里,怕万一有什么问题。”
说完再见后我放下了电话。我用一种学术客观性来审视自己的症状:相当得体地安排教堂的祭祀活动。然而我觉得愧疚,就好像我在安排一次偷偷摸摸的幽会。
上午的阳光很好,这在阴郁的八月里实在罕见。我慢慢地逛过教堂墓地,进入了罗斯公园。过了一会儿我就到了橡树林。我倚在一棵树干上,抽起了烟。在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见带车辙的车道,我的目光沿着它的曲线走,绕过遮掩住房子的小丘。此刻非常宁静。如此这般的悠闲时光在我的生活里着实难得。唯一在动的就是我的烟和一些烟圈,在蓝天白云下几乎呈透明状。在真正的乡村里会有许多鸟儿,同时绝不可能存在轰鸣的汽车。但是此刻,一切相得益彰。
后来我看见乔安娜出现在了车道上。她打招呼似的挥了挥手,我回了礼。我扔掉烟头,看着她走过来。她穿着一条长到膝盖的薄棉裙,头发松散。她越来越近,我注意到她的双脚是赤裸的。更近了,我发现她没有化妆,因疲倦而有了黑眼圈。她抬头望着我,那双碧绿的眼睛带着一圈深色的黑眼圈,深邃得如同万花筒。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我不应该来。我和她都陷入了某种危机。
“能给我根烟吗?”
我给了她一根,还帮忙点了火。她完全无意识地碰到了我的手,只是为了不让火灭掉。很好,我告诉自己,她一旦知道了我的想法,就一定会避免碰触我。
“我必须去马利克多买一点。”她说,“假正经的托比。今天早上把家里的最后一包烟也带走了。”
“他去哪儿了?”
她耸了耸肩,打了个哈欠。“抱歉。今天早上我总是不停地打哈欠。”
“你没睡好?”
她俏皮地笑了。“我根本就不打算睡。”
“为什么?”
“我要查清楚那些幽灵还会不会回来。你..还记得吗?脚步声?我吃了点东西以保持清醒,我可以等着,但是什么都没发生。除了我那越来越深的恐惧。”她站到一边,借着一棵树的树皮掐灭了半根烟,“我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但是我能感觉到一些东西。”她突然转过身体,朝向我,“有东西在等我。很愚蠢,不是吗?”
“害怕不是愚蠢。只是害怕而已。”
她点点头。
“托比怎么样?”
“他?据我所知他睡了一整夜。我听见他的车九点多一点的时候开走了。他离开了。没有便条,也没有烟。”
“他知道你没睡吗?”
“他一定会嘲笑我的。尤其是在我前些天的大惊小怪之后。”
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喜欢她的哥哥。“可能那个夜晚只是一次噩梦。有时候这样的梦会出现在半睡半醒之间。”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大卫,你能不能做点什么?来一次特殊的祷告?你怎么称呼它的,驱魔?”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过来做祈祷。”
“你会吗?不会伤害到你的。”
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毛发要飞起来了。“只会有好处。”
“哦上帝……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说的。”她站在斑驳的树影下忏 6094." >悔着,“再一次道歉。”
“没关系。你现在就想开始吗?”
“你不需要准备点什么吗?”
“蜡烛、书和铃铛?”我笑笑,看着她,“这些东西是为了特殊的时机而准备的。老实说,我对驱魔了解得不多。我想主教区那里可能有一位正式的伏魔师,他会去任何一个大主教命令他去的地方。可是全副武装的驱魔如今已经不多见了,有时候,不太正式的反而恰到好处。”
她咯咯地笑了。“你说得好像这件事很平常一样。”
“某种程度上是的。”
我们从车道走向了房子。乔安娜计算了一下能够容纳的汽车数量。“如果我们用上前门外的一小块地,至少还能停五十辆。”她说话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在尽本职,作为一个牧师的职责。我们来到已经干涸了的、为纪念阿德莱德女皇到访而建的喷泉处。乔安娜停下了脚步,倚在水槽边的破石头上。她盯着房子的正面。
“这地方真丑,不是吗?”
“那你们为什么买?”
“托比喜欢。”她猛地瞥了我一眼,似乎在验收自己说出的话的效果,“他太会说服人了。他说这是个绝佳的投资机会。他说我得远离伦敦。”突然间她的声音提高了,脸也转向了我,“他对你说过吗?”
“他告诉我你们的母亲是自杀的,”我说,“并且是你发现了尸体。”
我们互相凝视了很久很久。然后,她垂下了双眼。
“他有没有说过之后我就病了?”
“说过。”
“那不是真的。我没有病。他就喜欢跟别人说我精神崩溃。他喜欢到处暗示我是疯子。我打赌他一定会跟你说的。”她停了停,但是我也没有说话。她继续开口,缓慢且小心。“他让人们觉得他对我的照顾是源于其内心的仁慈,没有他我就会支离破碎。我就是个脆弱的东西,他必须小心地照料。”
“可你不是?”
“我看上去脆弱吗?”她反问道。
我摇摇头。但你听见了幽灵。“那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告诉你吧,他就是喜欢这样。这让他感觉很爽。”她发抖了,“我们进去吧,让这一切都结束。”
我们走向了前门,脚步重重地踏在砾石道上。门带着压抑的轰鸣关上了,就像远处的雷。房子里阴森而寂静。
乔安娜开口了。“你要喝点咖啡或者别的吗?”
“不用了。这不是一次交际拜访。”
她再一次看着我——为什么她总是盯着我?我希望她不要再多看了。没有一个傻瓜可以与中年傻瓜相比:老得足够懂事,而又年轻得不顾一切。
我跟在她身后上了楼,看着裙子在她的膝盖上沙沙作响。中层有一扇窗子,乔安娜穿过的时候正好一道光照向她,她的身体被勾勒出一个轮廓,就像许多个月前在特拉斯科派对上的凡妮莎。历史总是重演,就像手工地毯上的花纹。
“要走一段,”乔安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我很高兴我不必在那个时代当女仆。那绝对是地狱。”
“我从来没上过楼。”我很想收回这句话,因为听上去实在像话里有话。
我们来到了主平台。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往房子中央,地板上没有铺东西,墙上的灰泥膨胀开裂,如同一张沙漠的浮雕地图。
“远远没有楼下豪华。”乔安娜说,“我估计是尤尔格雷夫的家财用尽了。”我们并排走在走廊上,脚步在寂静中奏响鼓声,“我不明白为何他们要这么大的房子。真笨。我宁可住在小一些的地方。”
“为什么呢?”
她耸耸肩。
我想问的是,是不是托比有意把你关在这儿的?为什么你要为他买下这里?但是当然,我没有问出来。
“当心,有个洞。”乔安娜说,指引我过去,“有天早上托比就陷进去了。木虫。”
“你们要不要整修一下?”
“钱不够了。托比希望能有个投资人。”她看了看我,“爸爸死了之后,把财产分给了托比和我。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就想用这些钱,托比的借款阻止了她。他的公司做的是印度的进口生意,但是最终没有成功。妈妈去世后,他不得不用自己的股份来还债。”
我感觉很窘迫。英国人不喜欢谈钱。乔安娜在一扇靠近走廊尽头的门前停住了。“我们到铁塔了。”她打开门,我们进入了一间三面墙上都有窗户的房间。“我一直想住在塔里。”她带我走进角落里的一扇门,进去就是螺旋状的楼梯,木制踏板上没铺地毯。仅能从狭小的窗子里透进一点儿光,就像小矮子脑中的箭头状裂口。“我要上去了。上面一层是阁楼。也就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房间。”
“谁告诉你这些的?”
“托比。”她已经爬上了楼梯,声音却还游荡在我耳边,“他昨晚又提了一次。”
为了吓唬她吗?
我们走进了一扇开着的门。我的第一印象是充斥其中的空虚与明亮。房间呈正方形,每面墙上都有一扇圆框窗子。墙纸——已退色的蓝色底色上印着死板的金色郁金香,也许和这座房子一样老旧了——正逐渐离开墙壁的陪伴。对面角落里有一个朴素的铸铁壁炉,隔栅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烟头和灰烬。一间略显土气的起居室,一条地毯覆盖了三分之一的地板,其余都是光板。站在地毯上,感觉就像站在一条漂流的木筏上。这里全是乔安娜的东西:一张床垫,一台我曾在平台上见她听过的收音机,一只绿色的行李箱,一组衣箱,一堆丢弃的衣服,一张华丽的胡桃木梳妆台,上面还镶嵌着一面镜子。梳妆台上杂乱无章地堆着化妆品、廉价书,以及一只满了的烟灰缸。房间里有一股浓重又天然的气味,足以盖过任何味道。又甜又酸,让我想到了印度的食物。
“这里有点倾斜。”乔安娜的笑有点邪恶。她一边的嘴角上扬,另一边却下沉。“要是知道你会来,我一定会整理一下。”
“没关系。”
卧室第一眼看上去竟像是从画布中出来的。露丝玛丽和凡妮莎都很爱干净。从她们的卧室可以看出她们不喜欢杂乱,同时知道该如何打理好它。乔安娜带来的这份惊喜足以让来访者见识她的个性,我也可以感受到。忽然之间,我感觉自己年轻了,充满勇气;我开心得开始想象要是奥黛丽·奥利芬特或者辛西娅·特拉斯科处在我的位置上会如何。
我走到窗前,俯瞰车道,俯瞰前门上的遮蓬顶。顶盖上铺了一层石板瓦,冒出来的苔藓就像绿色的小圆丘。我陷入轻率莽撞的想法中,一位中年牧师与一位迷人的年轻小姐独处于她的卧室中。我转过身子,渴望终结那些已经萌芽的东西。乔安娜仍然只是站在门口看着我。
“你要怎么做?”她问。
“只是祈祷而已。”
“好的。”
我猜她失望了,她原本期待来点更加激动人心的东西。她低下了头,我祈祷上帝的平静可以装满这个房间。接着我邀请乔安娜一同进行祷告。她的声音轻轻的,离我很近,却像远距离的回声。
结束了。她说:“完了?”
“完了。我们能上楼吗?”
她点点头,沉默地走出了房间。我随她踏上了螺旋楼梯,我们的脚重重地落在光板上。我的双眼始终停在乔安娜白皙的脚踝上,它们就在我的面前,忽隐忽现。顶上是一个很小的平台,仅仅只能容纳一个人和一扇门。这里对我来说可比楼下冷多了。
乔安娜拧了一下把手,便推开了门。这间房简直就是她那间的复制品——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圆框窗子,同样..的铸铁壁炉架。其中一扇窗开了一条缝,这扇窗俯视着遮蓬和喷泉。我突然有了个愚蠢的念头,这里肯定就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跳向天使怀抱的地方。墙纸很现代——又是花,但这次是迷幻的蓝绿色和橙色雏菊。
我慢慢地移到了房间中央。这里空荡荡的——没有家具,没有地毯,就连光秃秃的地板上都一尘不染。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留下的这个空壳在等待着被填满。
“嗯?”乔安娜站在壁炉架旁,右手的手指揉捏着左前臂上的肉,“你觉得如何?能感觉到什么吗?”
“不能。”这不过是一个房间。出于某种原因才空着,就如同所有闲置着的房间一样,但也仅仅如此了。“难道你能?”
“我已经无法分辨自己的感觉了。”
突然间我很想走,逃离这幢房子和乔安娜。我用一种轻快的调调重复了渴望上帝赐予平静的祈祷。我再一次念了主的祷告,熟悉的字句伴随着乔安娜的声音跟在我的后头。我犹疑着要不要说另一个祷告语,专为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祷告。我瞥了乔安娜一眼。她依旧在挠手臂。她的目光迎合着我。那种凝视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陌生人——或者说,一个幽灵。
“你听见了吗?”她问我。
“什么?”
她朝我跨了一步,停步,小心翼翼的。“我想我听到有人在哭。是一个小孩。”她举起一只手,我们花了三十秒的时间聆听这片寂静。然后她摇摇头。“没了。”她往我这边走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她的双脚在颤抖,仿佛每一步都在进行决定,仿佛有些决定并不受欢迎。她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了,抬起头看着我。“你是不是觉得这都是我的臆想?”
“我不知道。”但愿她的目光可以从我这里撤走,“也许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当然不是。”我退后了一步,“现在——”
“大卫。”她打断了我。
我注视着她。曾经,几年前的一个冬夜,我开车从沼泽区回罗星墩,差点儿撞倒一头正在马路中间玩耍的小獾。汽车打了个滑,幸好及时停住。小獾很久没有动,它凝视着前灯的光束。
“太奇怪了……”乔安娜喃喃自语着。
沉默再次出现在我们之间,我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什么太奇怪了?这幢房子?哭泣的小孩?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或者是独处一室的我们俩?
我们没有动。乔安娜的脸上沾着一根头发,我很想帮她掸走。接着我开始聆听,或者说我感觉我在聆听,听着耳边隐约的敲打声。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只小獾,它突然回过神,跌跌撞撞地爬进黑暗中。
“我必须走了。再见。”
我二话没说,就跑出了这个房间,走下了楼梯。
25
审讯被安排在了八月十九日,星期三下午两点半。我并没有作为证人被传见,但还是开车带多萝西·波特过去了。
过程并没有持续很久。验尸官是一位名叫查尔波特的老医生,这位敏锐的男子不停地看表,似乎很没有耐心。陪审团由七名男性和三名女性组成——两位二十多岁,两位六十多岁,其他的在这两个年龄段之间。他们唯一达成共识的是满脸谨慎,但是随着审讯的继续,这种表情也在逐渐消退。
文特纳医生是第一个被召见的证人。他提交了关于尤尔格雷夫太太身份的证据。接着查尔波特让他谈谈她最近的医疗情况。医生对她很了解,她得的是晚期恶性乳癌,他觉得她可能死于这几个月中的任何一天。他描述了自己如何尝试却又未能说服她入住疗养院。她的脑子日益混乱,他说是因为吗啡的缘故。这是事实,肩部的关节炎让她无法再抬起双臂。她也完全有可能忘记自己是无法够到壁炉架上的药瓶的。
我身边的多萝西小声地抽泣着。
病理学家的报告证实了詹姆斯的话。他说尤尔格雷夫太太摔倒的时候撞到了壁炉边,撞碎了颅骨,裂口周围还有些许隆起和被压扁的地方。她的伤情就是绊倒在壁炉毯上所造成的。最后,他简要地叙述了一下事后被美女与野兽所造成的损伤情况——精心设计了谨慎晦涩的词汇,我怀疑是为了糊弄住公众旁听席上的两位记者。
詹姆斯和病理学家在说话的时候,验尸官机械地点着头。但在提问第二位证人多萝西的时候,他停止了点头。多萝西浑身颤抖,声音也在抖。但她坚持说尤尔格雷夫太太无论再怎么迷糊,都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拿得到药的。她还提到了她的雇主不喜欢使用电话。
查尔波特的撇了一下嘴,说:“通常来看,无疑你是对的,波特太太。但是就在刚才,我们从文特纳医生的嘴里得知尤尔格雷夫太太已经变得很糊涂了。”他看了詹姆斯一眼,像是希望从同事那里得到一些支持,“这是个伤感的事实,但是在她这个处境的人都会越来越不清醒。因此,我很难相信以一般情况还能否预测到她的行为。事实上——”
“但是长官,我——”
“这是医学上的问题了,波特太太,我们得留给那些有资格的人去作答。”查尔波特挑起了眉毛,“你可不是一位医学博士,我说的对吧?”
“但是为何她会说她的亲戚要来?”
“谁知道呢?她可能梦见他们要来吧。但是我们不该在这儿推测。现在,也许你可以说说,为什么你要在警方到来之前移动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尸体,还清理了一下房间?”
她耸耸肩。“我只不过这么做了。这是对的。她喜欢一切得体。”
“你该让一切东西照旧的。”
“你是说让狗待在她那里?让她衣不遮体地被所有男人看见?她不愿意别人看到那样的她。”
查尔波特看着涨红了脸的多萝西,并且——他所表现出的智慧可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料——还示意她可以坐下了。接下来他传见了一位少年,就是这位少年接到了尤尔格雷夫太太取消护士预约的电话。少年的母亲经营着这家菲什盖德疗养院,但是当时她不在。这个男孩比露丝玛丽还小一点,他对那次电话的确切时间记得很牢。
“打电话的人的声音听上去如何?”查尔波特问道。
“我说不好。我想是一位老太太。她说她是尤尔格雷夫太太。”
“那准确来讲,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的亲戚周末要来看她,有点出乎意料,但他们会照顾她,所以她这个星期就不需要护士来了。”
“那么你怎么做了呢?”
“我打电话给护士,取消了预约。”他冷漠地看着查尔波特,那样子就像是一块羊油布丁,“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经常在母亲外出的时候帮忙接电话,总有人打电话来做更改。”
克劳夫警长确认了星期五晚上的那段时间里,确实有一通电话从老庄园宅邸打到疗养院。长条状的灯将他脑袋上那层光溜溜的头皮照得格外闪耀,他还说到没有迹象表明有人闯入。
验尸官提醒陪审团,死亡时间很可能是星期五晚上。疗养院的护士应该在星期六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到达,可就算她来了,也无法阻止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死亡。在如此恰当的指示下,陪审团判定这是一起意外死亡事件。
审问结束之后,多萝西和我去取车。
“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说,“她不可能给疗养院打电话的。”
“但是她确实打了。他们查过了电话记录。”
“任何人都能进去,每个人都知道钥匙放在哪儿。”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我说,“可我不得不说,我想这个裁决基本无误。人们总会做些古怪的事,尤其是在衰老并且糊涂的时候。此外也没有其他可能,不是吗?”
她皱眉的样子就像个倔强的小孩,她?没有说话。
“我明白这实在是糟透了,”我接着说了下去,同时打开了车门,“更糟的是,是你发现了她。”我又走过去为她开了车门,“可恶的畜牲。”
多萝西粗鲁地爬上乘客座。“它们会被怎么处理?”
“那些狗吗?我猜想它们会被仁慈地赐死吧。”
“不。”多萝西突然尖叫起来,她看向我,一脸愤怒,好像我打了她,“它们不能被杀。我不能收养它们吗?”
“可是,多萝西……它们很多年以前就该安乐死了。”
“我很喜欢它们。它们和我可以相处得很好。”
“这我相信,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
“它们了解我。美人还是个狗崽的时候我就认识它了。”
“它们需要照顾,需要兽医。安乐死对它们来说会不会比较仁慈一些呢?”
“你怎么知道?即使又老又病,大多数人还是不愿去死,为什么动物就要遭受不同的待遇?”
我不同意她的话,想起了之前奥黛丽对待老人并不慷慨厚道的时候,我就开始高唱仁义道德。“你该做你认定最好的事。之后要是需要我帮忙的话,告诉我。”
“我该怎么开始着手?”
“你可以去询问一下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律师。”
“邓肯先生。”
“他知道。理论上,我认为这两条狗也属于尤尔格雷夫太太的继承人,但我相信它们不会反对你的做法的。”
多萝西点点头。“谢谢你。”
我们开车返回罗斯。我拐进庄园农场巷,停在了一栋小房子前,这里住着多萝西和她的丈夫,还有沙琳以及沙琳的两个弟弟。我试图想象美女和野兽会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家务上的负担,还是放弃了。多萝西没有下车。我摸索着自己这边的车门,打算下车绕到乘客座那边帮她开门。
“牧师?”
“嗯?”
多萝西挺直了身子,手指紧紧抓着手提包的肩带。“也许有些事情我该告诉他们。”
“告诉谁?”
“警察。验尸官。”
我盯着她看,一阵惊恐感爬向了我的全身。“你说什么?和尤尔格雷夫太太有关吗?”
“星期五那天——就在我正要离去的时候,她叫我扔点东西。要知道,我总会在临走前把垃圾箱移到门边。护士不愿意干这活儿,有时候清洁工会在周一早上先于我到达。”
“这有什么问题?”
她看向我。“是一些装在锡盒里的材料。你知道的,就是拜菲尔德太太想看的。但不是全部,只是一部分记事本和信之类的。”
“那些是家庭文件啊,多萝西,可能很要紧。”
她摇摇头。“尤尔格雷夫太太说这些东西没人想要了。”
“我想她太武断了。”
“她急切地希望我扔掉它们。她说它们太令人厌恶了。”多萝西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大哭了起来,牧师,就像一个小孩。可它们有什么要紧呢?她非常不安,可它们仅仅是一些纸而已。”
“你本可以拿走的。”.我暗示道,语气尽量温和,“随后可以讨论该怎么做……”
“她要我发誓一定会照办。这是唯一让她停止哭泣的办法。”多萝西有些挑衅地瞥了我一眼,“我绝不会违反承诺。”
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我低下了头。
“不,”终于我开口了,“你当然不能。”
“但是我该告诉警方吗?现在就去?”
我考虑了一会儿。“我想不用了。”这只会让事情更复杂,这条信息并不会影响判决,只会愈加证实尤尔格雷夫太太混乱的精神状况,“也许我该和我妻子聊聊,她可能知道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若有必要,我们还能去跟律师说说。”
“好的。”多萝西推开了车门。“谢谢您送我回来。”关门之前,她回头又补充了一句,“你明白的,她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好意。那对尤尔格雷夫家族并没有好处,这是她说的,而且她不想让你的妻子看到。不妥,她是这么讲的,牧师藏书网。不妥。”
多萝西砰地关上了门。我看着她走路的样子,有点像一只摇摆的小鸭子,沿着混凝土小径走向了前门。我好奇究竟弗朗西斯有什么下流的丑闻要尤尔格雷夫太太去隐瞒。
我驾车回了家。正如我所料,牧师住所里空无一人。凡妮莎还没下班。迈克与布莱恩·文特纳外出了。露丝玛丽吃早饭的时候就宣布今天又要和那个同学去趟伦敦。我松了一口气。我可不习惯与三个人一起分享这栋房子,随着盛夏时光的消退,独处的魅力也越来越大。
我一把将外套和领带脱下,扔进了书房的椅子里。我先烧开水,然后就去了厕所。刚坐了一会儿,门铃响了。我咒骂了一声,急匆匆地系上裤带,洗了洗手就赶去开门。是奥黛丽。有些人就是有种天赋,总能在不适当的时候闯入。
面红耳赤的她颤抖着向我一步步逼近,我不得已,只能后退了几步。过了一会儿,她进了门厅,走到我边上。她穿着一条类似合成纤维的亮面连衣裙,花色是招摇的青绿色和黄色大方格。裹着身体的裙子成了她的第二层皮肤。我注意到她的长筒袜上沾着烂泥,她的下巴在颤抖。
“很抱歉,大卫,我是来诉苦的。”
我眨了一下眼睛。“什么事情?”
“那个男孩,迈克,我知道他是你的教子,我知道他的父母是你的至交好友。但我已经不能容忍了。”
“他做了什么?”
“跟踪监视我。昨天下午我在公园里散步,他也在那里。我发现他老是躲在树林或者灌木丛中窥视我。”她迟疑了一下,下巴还在抖,仿佛正极力抵制住咒骂的冲动,“今天下午他又做了同样的事。”
“在罗斯公园?”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午饭过后我总会运动一下。最近我总是睡不好。”
我想知道这个尚未形成习惯的锻炼会不会有助于她的侦探工作。“人行道是属于公共所有的,奥黛丽,或许迈克只是在那里玩而已。他完全没有理由不能和你一同出现在那里。”
“他是在偷窥。他和那个恼人的布莱恩·文特纳。我无法忍受了。”
我感到一阵光火。“我不认为迈克是那种会去偷窥的人。”
她愤怒地瞪着我。“你认为我在说谎?”
“当然不是。”我看着她,总算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儿就要发怒了,还意识到了自己有多失态,“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话。”
她咕哝了一声。让我惊愕的是,她的双眼竟然泛着泪光。
“事实上,”我赶紧说,“我刚从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审讯现场回来。”
“审讯?”她的下巴再一次颤动,“我其实也想去的。我原本希望你可以让我搭一下顺风车。可是我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没有人接听。”
“我几乎一整天都在外面。”
“事情如何?”
“和你想的一样。”我被奥黛丽突然之间的转变搞晕了,“他们断定这是一次意外。”
奥黛丽哼了一声。就在此时,水壶的哨声响了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响。
“我准备去泡茶,”我很勉强地说,“你要喝一杯吗?”
奥黛丽给了自己缓和的机会。她跟我进了厨房,在我泡茶的时候她还在说话。我向她保证一定会和迈克谈谈的,她也保证她不会再多说这件事了。奥黛丽待了半个小时。我试着不去想那些我本该去做的工作,而她说着尤尔格雷夫太太建议她去罗斯,这在一定程度上就等于皇后来到了乡村。她还详尽地说了她的决心,就是要将残害彼得大帝的凶手送交法庭审判。最后,她谈到了祭祀。我没有听得很仔细。
终于,她走了。我回到厨房,清洗了一下茶具。之后,正当我穿过门廊想回书房时,听见了前门的开锁声。
露丝玛丽进了屋子。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有罂粟花纽扣的衬衫,这件我从未见她穿过。脖子上围着一条真丝围巾,也是新的。颜色是深绿色和棕色——它更适合凡妮莎。我就这么一下子全记住了她的打扮。但我真正在意的是她的脸:涨得通红,布满泪痕,在金发的衬托下更加明显。
“露丝玛丽……你怎么了?”
她那还在哭泣的脸望向了我。接着,她一句话没说地冲上楼跑进了浴室。我听到了门锁插到底的咔哒声。
牧师住所的墙壁和地板都很单薄。片刻过后,我听到了呕吐声。
26
星期三的晚上,我极不情愿地去了趟抹大拉玛利亚教堂。这种极度的勉强感从去年开始就伴随着我了。我一直设法让教堂保持人性化,赋予这些建筑一些个性的气质——如同人类一样,有些个性比其他个性更讨喜。在罗斯的大多数日子里,我还是比较喜欢抹大拉玛利亚教堂的。要是我非得用一个人来形容它,那么我一定会选择多萝西·波特。
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特别是自从凡妮莎与我相遇的那段奇异经历之后,我对这个地方的好感就再不如从前了。而且这种感觉也没有好转的可能性。这就好比一抹轻微的潮湿痕迹逐渐在整面粉刷过的墙上蔓延。我知道它就在那里。看不见,可我感觉得到。我深感教堂已经不再完全属于我,有些人或事物正循序渐进地慢慢接手它。在一定程度上我很清楚我是在幻想。作为男人和牧师,我很容易看见某处的阴影。
我赶在晚饭前出门去锁教堂。经过了白天的阴霾之后,一个晴朗的夜晚来临了,尽管天空中还留有大片大片的乌云。 6559." >教堂墓地被金属般的强光所浸染,看上去更像是舞台场景。我让凡妮莎留下做饭,迈克一整个晚上都会待在文特纳家里。露丝玛丽在自己的房里休息——她告诉我说她消化不良,午饭时吃的一些东西让她感觉不舒服。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她。
锁门之前,我走进教堂看看是不是一切正常。女士们最近经常来访,让这里充满鲜花和抛光剂的味道。最终审判的画作色彩黯淡,在圣坛的拱顶上闪闪发光。我慢慢步入唱诗席上我的位置,一心想要做祈祷。我的脚步比平时响了一些,犹如双脚踏在一架鼓上。
我正要从圣坛的拱顶下穿过时,发现有动静——在我左上方。我抬起头,正上方就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大理石纪念牌匾。没有东西在动。有些时候我会对自己说,睫毛的颤抖也会让你以为头上有东西在动。
在我的脑海里,弗朗西斯的牌匾是与我那走在鼓上的念头有关的。要是这就是一架鼓,那么鼓里面,回声的栖息地,就是圣坛之下尤尔格雷夫的墓穴。并不是说尤尔格雷夫在里面。我待在这儿并没有很多年,但是我记得这里有一间布满灰尘的小密室,摆设得如同葡萄酒窖,每一边都有很深的壁橱。这里只有三口棺材,一个据推测是属于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这个房间大得足够再放至少十二口棺材。
这座墓不知何时由人建造,如今已看不出原样。第一位尤尔格雷夫盼望着此处仅属于他独自拥有,现在也确实只有尤尔格雷夫在等待下一位。我确信,这座墓穴会为了尤尔格雷夫太太重新开放的。
突然我不想做祷告了,我告诉自己我现在状态不对。我浑身颤抖着走回南门,不明白究竟在恐惧什么。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疲倦了的游泳者,孤身一人漂浮在最深处,而河岸早已遥不可及。
我锁上教堂的门就离开了。一出门廊,阳光就毫不客气地砸向了我。在我的右边,那条小径通向隔开教堂墓地和罗斯公园的私人大门,小径边有一张木头长凳,这是奥黛丽为纪念她的先父而捐献的。有一个人正平躺在长凳上,手臂沿着椅背伸直,遮住光线。霎时间,我的心脏颤抖了一下。我以为那是乔安娜。
“你好啊,大卫,”托比说,“多奇妙的夜晚。”
我被光照得晕了。他坐起来,顺着长凳挪了挪身子,似乎想给我腾出点地方。
今晚的他显得格外雌雄难辨,穿了一条红色的裤子和一件颜色很深的T恤,低领和长袖赋予他些许中世纪的姿态。他赤裸着双脚,抽着烟。
“这儿有你要的东西?”我问。
“既有又没有。”他大笑了起来,“我是真没想到你在里面,但是现在我们遇见了,这就有了问题。”
突然之间,一种反常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我对于托比是否知情而感到好奇:我背着他见了他的妹妹,她带我进了她的房间,还谈起了他。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脆弱。托比嘴里在说什么,而我只能请求他重复一遍。
“审判怎么样了?”
“他们判定那是场意外。”
托比又一次大笑,声音格外刺耳。“谁都料到了。我们的法律体系就是有这种本事,陈述一些显而易见的事,难道不是吗?”
“可能他们需要确认一下。”
托比弯下了腰,小心翼翼地在草地上碾灭烟头。“实际上我想谈谈祭祀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算命师?”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想我们从没有过。”
“我感觉这能增添乐趣。当然了,你不反对的话。”
“只要它能适时地带来快乐,我想不是问题。但是我不希望每个人都太当回事。”
“哦不会。”托比说。
“你心里有人选了吗?”
“确实,我想我可以亲自上阵。我曾在学校干过一次。见笑了,是在我们的一个演出上。我戴了一顶假发,披着布满星星的长袍。”他左手的手指上下跳动,似乎是.在比画一条覆盖全身的长袍,“仅仅为了取乐。”
我思考了好一会儿。这个想法很诱人。这些年来,在奥黛丽的一手操办下,我深感祭祀十分无聊。同样的摊位,同样的展览,每一年都如此单调地周而复始。
“马厩里还搭着一个旧帐篷,”托比接着说道,“看上去还是完好的,我可以拿来当我的小摊位。”
“是什么类型的算命呢?”
托比耸了耸肩。“我可不挑。手相,扑克,占星术, href='1306/im'>《易经》。客人要什么我就算什么。”
“我敢肯定人们会很喜欢的。同时也非常感谢你。但我还是得先和奥黛丽商量一下,毕竟她是主要负责人。”
“我得起个名字。”他抬起头看着我,笑得咧开了嘴,“会预言的公主,诸如此类的。”
我看了一下手表。“我得走了。就快开饭了。”
托比站了起来。“对了,调查进行得如何了?”
“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死让整件事变复杂了。我们有些担心那些文件会怎么处置。”
“依我来看,这全取决于继承人是谁。还没有消息吗?”
我摇了摇头。
“律师一定知道的,”托比继续说,“一定有位律师的。”
我点点头,但什么也没说。我从未见过邓肯先生,尽管尤尔格雷夫太太曾在我面前提起过一两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出席了审问,就在那些黑色制服之中。
托比迈了一步又停下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星期天下午凡妮莎不来参观参观尤尔格雷夫的房间呢?我知道我们会待到祭祀后的派对,但是白天的话更好。另外,你也知道派对是什么样的,到处都是人。”
“太感谢你了,可是——”
“那不是问题,”他打断了我,“为什么你们不一起来呢?要是你们中有人想游泳,还可以把泳衣带来。到那时,游泳池肯定清理干净了。”
我致了谢,并且答应今晚由凡妮莎或者我亲自给他打个电话。
“来吧。”他说,留下个微笑就转身跑开了。穿越墓地而不是沿着小径,T恤的袖口和裤子的翻边都跟着他摇摆。他就像一个血红的精灵。
晚上,凡妮莎和我在卧室里开始了低语小会。这一夜很暖和,我们躺在床上,用枕头垫着身子。我穿着睡衣,她穿着睡裙。这条深蓝色睡裙的颈部和袖口处镶有奶油色的花边。我甚至不敢多看她几眼,因为那会让我想做爱。
“露丝玛丽到底怎么了?”她叹了口气,“她一整晚都很不高兴。”
“她肚子痛。”
凡妮莎用力地摇了摇头。“我不相信。”
“她回来的时候就不舒服。她说的。”
“也许吧。但是没有人肚子痛还能像她那样吃晚饭。不,如果你问我,我一定会说另有其事。可能是她受了什么打击。”她顿了顿,“那个神秘的同学是谁?”
“我想她叫克拉里莎,或者卡米拉。反正就是差不多的一个名字。”
“你肯定确有其人?”
我吓了一跳,转身看向了凡妮莎。她的长发随意地搭在肩膀上。我们的脸贴得很近。她睡裙的领口敞开着,我看见了她的左乳。我渴望变老,老到不再将性当成诱惑和消遣。
“为什么这个朋友会不存在呢?”我尽可能小心翼翼地说着。
凡妮莎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块小光板,开始磨指甲。“也许我冤枉她了,”她若有所思地说着,“可这确实是个典型的老伎俩——老同学,购物,这类的事情。”她看着我,笑了笑,“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做过。我猜想我父母的心里一定很清楚,只是他们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我以为她对托比·克利福德很有兴趣。”
“是的。如果他真是那个神秘同学,我也不会大惊小怪。”
“可是……”我突然停住。可是什么呢?可是他比她大很多,可是他是一个嬉皮士——至少他的打扮如此,可是几个小时前我刚和他聊过,可是我不想把我的女儿和他这样的人或者任何男人联系在一起。
“只是想想。”凡妮莎说,“可能他试探过了。而这可能就是她这么烦躁的原因。”
“烦躁到吐出来?”
“也是有这种情况的。”
“什么情况?”
她的目光扫了我一下,又马上移开了。“突然的肉体反感。在某些程度上来说,露丝玛丽还太年轻。”
“你真的觉得他会对她做一些过分的事情?身体上的?”
“我不知道,”凡妮莎说,“我只是说可能。如果露丝玛丽满脑子都是对托比的浪漫幻想,而他又曲解了她的那些回应,那么也许他会挑逗她,这样一来她便会发现整件事情是那么令人反感。对于这种事,男人和女人的看法是截然相反的。”
你和我对此的观点就截然不同。这事我们心里明白,但没有必要说出口。
“露丝玛丽说她星期天不想去。”我支支吾吾地说道,好像是在说一种我并不太懂的语言。整个晚餐期间我们都在讨论托比的邀请。
“确实。在昨天,还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离开罗斯公园。不过可能这样更好。他很迷人,但对她来说实在太老了。我都不敢保证能完全信任他。”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大公道上的车辆也在嘟囔着发牢骚。
“奥黛丽下午过来投诉迈克了。”我说。
“嘘。”她猛地使了个眼色,“注意点儿,他们会听见的。他做了什么?”
“奥黛丽声称他和布莱恩·文特纳在跟踪她。”
“在哪儿?”
“罗斯公园的某处吧。我怀疑她是去找线索的。我问过迈克,他否认了。他只是说他下午在公园里见到了她。”
“奥黛丽总能找到事情去埋怨。”
“这段时间她很煎熬。”
“我们也是。”凡妮莎没有压低嗓门,她厉声喝道,“她就是一头母牛。就是这么回事。一头更年期的母牛。”
“也许你没错,可她同样是受害者。彼得大帝的遭遇对谁来说都是个可怕的打击。”
凡妮莎愤怒地盯着我。
“顺便说一句,”还没等她回应,我就继续说道,“有桩事情我们得谈谈,有关尤尔格雷夫的文件。”
“你在试图转移话题。”
“是的,可这件事情需要讨论。我不认为再接着谈黛丽有什么用。”
她抬高手以便检查一下指甲。“好吧。文件怎么了?”
“审讯结束后,多萝西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想我们该对此保密,尽管她知道我会告诉你。周五晚上,尤尔格雷夫太太让她扔掉了一些文件。到了周一早上,它们就被放在垃圾堆里带走了。”
凡妮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的脸色变得惨白,还突然出现了我之前从未注意到的雀斑。“天哪,盒子里都有什么?是哪些文件?”
我把多萝西的话全告诉了她。凡妮莎用手托住了自己的脑袋。
“我要杀了她。”?她慢慢地吐字,“要是多萝西能想到假装去扔该多好。”
“她不是那种人。”
“我真希望她是。她不知道我们丢失了什么。那位老太太戒心太重,某些材料她根本不让我看。”
“是关于弗朗西斯在罗星墩以及之后的日子的吗?”
“是的。”她皱起了眉头,“你是怎么猜到的?”
“那似乎是他的人生中最具争议的阶段了。”
“我们没有希望再得到它们了吗?”
“此刻,它们已经被埋在垃圾填埋区的几码之下了。”
“盒子还在房子里吗?”
“我不知道。多萝西说有几个律师前去带走了所有方便携带又有价值的东西,以防万一吧。你知不知道少了哪些东西?”
凡妮莎摇摇头。“尤尔格雷夫太太从来不让我看盒子里的全部东西。她只把她认为合适的东西施舍给我。”她出乎意料地把手放到了我的手背上,而我的手正平置于床单上,“你太包容我了,大卫。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可能都是微不足道的。”
我转了下手,好抓住她的手。“对你重要,对我就重要。但是某部分的我还是认为尤尔格雷夫太太是正确的,可能越少谈论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越好。”
她突然挣脱了我。“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
“我不想表现得太强烈。但是也许长远来看,真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她没有做声。我转过身子,朝向她,右手的手指轻轻地落在她的手臂上,接着从肩膀滑到手背。我把头凑近,吻上了她的嘴唇。
“大卫,”她温柔地说,“对不起。我现在不想。”
我缩了回去。“别紧张。没事的。”
“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她接着说下去,“但是有时候我希望我们能将性抛之脑后。只是有时候而已。我努力过的。但是现在真的不行。不是说我不爱你。我只是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至少不是现在。也许过一会儿吧,到了我能有时间去习惯这样的想法。”
“凡妮莎——”
“你自由了十年,必然已经习惯了,不能再保持吗?只是一会儿而已。我想要的是像兄妹一样,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她停了停,“正如托比和乔安娜。”
27
秘书一口上流社会的说话腔调将阶层差距拉到了极致。星期四的早上,她从林肯客栈给我打了个电话,安排我与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律师会面。她说,邓肯先生几乎一整天都会待在老庄园宅邸,他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可以借此机会谈谈葬礼的安排。眼下我有太多的事情,但是我想下午早些时候还是会有空档的,于是我提议在两三点的时候打来老庄园宅邸。
昨夜的温暖已经给阴沉又湿漉漉的天气让了道,不过既不冷也不热,就像我心情的写照。我到达老庄园宅邸的时候大约两点一刻。尤尔格雷夫太太死后我再也没像一周前那么频繁地去了,但是这座破旧不堪的屋子已显得更为寒酸了。
我按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脸庞消瘦的年轻人,姜黄色的头发,长长的鬓角,身穿一件芥末黄与黑色相间的花呢格子大衣。
“下午好,牧师,”他边说边伸出了手,“很高兴你能来一趟。我是尼克·邓肯。”
我们握了手,他带我去了门厅后一个装修成书房样子的小房间。之前我可从未进来过。我本来料想的是一位完全不同的律师,一位老派的家庭律师,与那位养尊处优的傲慢秘书相匹配。
“抱歉臭味覆盖了整个地方。”邓肯说,“是那些狗吧,我想。我们坐下来,尽量舒服点。你要来点咖啡什么的吗?”
“不用了,谢谢。”
房间很脏,每一寸可见的表面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邓肯猛地一下打开了窗户,从那儿可以眺望到屋子背后杂乱的花园。家具陈旧笨重,和起居室里的情况一样,本来都是为了更大的屋子和更大的房间而设计的。窗边有两把扶手椅,上面铺着的棕色皮革已经干燥得破裂了。邓肯招呼我坐入较近的一把。
“椅子都是我打扫过的。”他咧嘴笑了,暴露出外凸的门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友好的松鼠,“可怜的老波特太太,嗯?必定是一项地狱般的工作,既要保持房子的干净,又要确保老太太的平安。”他坐下来,给了我一根烟,“你认识波特太太吗?”他问。
“很熟。”
邓肯用一只巨大的金色打火机为我点燃香烟。“她说她想要那些狗。”
“她也告诉过我了。”
“我想不会有人反对的,它们基本也快寿终正寝了,不是吗?再说了,我觉得事发后它们在天国的狗场会更幸福些。不过这和我无关。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对不对?我想我最好在做决定之前查清楚。”
“哦是的,”我说,“不像其他大多数人。”
接着我们就讨论了葬礼的安排事项。邓肯早已和殡仪馆的业务员商量好了几个备选时间,我们很快便决定放在星期一下午两点。
“土葬还是火化?”
邓肯打开公文包,掏出一张纸。“火化,她在遗嘱中指明了。还有一点,她不想被放入家族墓穴。她留下了许多有关墓碑等细节的指示,但是这些都不用你来操心。”
我整个人如释重负,这种感觉强烈得让我震惊。我还不想走进抹大拉玛利亚圣坛下的墓穴呢。我感觉自己获得了缓刑。但我纳闷的是,为什么尤尔格雷夫太太不愿意让自己的遗体在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身边等候最终的审判呢?也许是她太了解有他陪伴的感觉了,无论生或死。
“尤尔格雷夫太太的亲戚会来吗?”
邓肯耸耸肩。“应该不会。没有近亲。但是我们会在《泰晤士报》和《每日电讯报》上发布告示,也许会有一些朋友出现。”
“一些本地居民也可能会..来。我会在教区周围公告。之后呢?”
“嗯?”
“人们总会期待些什么,比如能喝上一杯茶。”
“哦,我懂了。你有什么提议吗?”
“我们可以使用教堂的大厅,就在草坪上,旁边是图书馆。我们有一位教区委员开了间茶室,要是你有兴趣,我可以让她准备点茶和饼干,不会太费钱。”
“听起来不错。至少这里是不能用的。”他身子朝前倾,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退了色的铜制烟灰缸被嵌在类似大象的脚上,“要先用香薫熏一下才行。”
“这栋房子以后怎么办?”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笑了。“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依照她丈夫的遗嘱,尤尔格雷夫太太只在生前有权享用大多数的财产。遗产会分给一些亲戚,隔代的远房表亲,差不多就是这些人吧。他们现在住在南非,我都怀疑他们会不会来参加葬礼。”
“我的妻子在处理一些尤尔格雷夫的家族文件。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邓肯摇摇头。
“他是本世纪初的一位诗人,我妻子打算写一本他的传记,这得到过尤尔格雷夫 592a." >太太的批准。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她得和继承人谈谈了。你何不建议她写封信给他们呢?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转送。尤尔格雷夫太太有一两样私人财产,不过其中并没有尤尔格雷夫的家族文件。”
不久后邓肯就送我出去了。我们在门口握了握手。
“她是位勇敢的老太太,”他高兴地说道,“你明白的,虽然有些可笑,但我们会想念她的。”
我们道了别。我走在罗恩河的桥上时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尼克·邓肯是怎么认识尤尔格雷夫太太的?邓肯应该刚取得律师资格不久,他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岁。他必定是最近才见到她的。这很令我费解。
我踏上了罗斯公园车道的入口,一眼瞥向草坪藏书网,奥黛丽正从都铎村屋里出来。我冲她挥手,但她好像没有看到我。车流中突然有了个空隙,我冲动地穿过马路上了草坪,她也穿过她家外面的马路来到了草坪。她有必要知道关于尤尔格雷夫太太的葬礼和之后茶点的安排,现在告诉她这些再好不过了。要是我能在草坪上拦住她,我想,她就没什么机会能耽搁我了。
奥黛丽仍然没有看到我。她掉头走向了公交候车亭。我加快脚步穿过草地。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人,因为公交候车亭挡住了我们。她的嗓门越来越高。我小声地咒骂了一句,笨拙地拔腿就跑。
她就站在公交候车亭外,大声地训斥着里面的人们:三名穿T恤和牛仔裤的长发小伙,一名头发染成亚麻色、身穿粉色短裙的胖姑娘。
“寄生虫。”她说,“你们毁掉了我们大家的村庄。要是我有权力,我一定要你们吃鞭子。到底是谁,这么狠心地对待我的猫?”
“奥黛丽,”我说着,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我们回村屋去吧。”
她原地打了个转,面颊还在颤动——此刻,她正像一只火鸡一样咯咯地叫着,她的嘴里散发出一股甜甜的雪利酒味。我抓着她的胳膊,但她狠狠地甩掉了。她大摇大摆地走向公交候车亭里的那群年轻人。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她就朝着其中个子最高的小伙子冲了过去。小伙子蓄了一脸的胡子,看起来好多天没有刮了。
“你这个废物!”她尖声地叫着,接着一个巴掌抽上了小伙子的脸。
我再次抓住她的手臂,试着拖走她。就在这时,那个穿粉色裙子的女孩扇了奥黛丽一巴掌。奥黛丽歇斯底里地吼起来,声音高得像某种动物。
“闭嘴,你这个干枯的老泼妇!”女孩儿大喊着把脸贴向了奥黛丽,“你他妈的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整天到处闲逛,你以为你是傲慢小姐吗?你不知道所有人都在嘲笑你吗?”
有脚步声从我的身后传来。沙琳出现在了门口,接着走到我身边。
“你可以闭上你的臭嘴了,朱迪。”沙琳挽起奥黛丽另一只胳膊,轻轻将她拉到一旁,“来吧,奥利芬特小姐。”
那个穿粉裙子的女孩,朱迪,又往奥黛丽的方向走了一步,却在被沙琳瞪了一眼后停下了。
“凯文。”沙琳叫了一声,“你不是说要去工作吗?”
那个男孩儿看着自己的双脚,声称正要走。
沙琳和我扶着奥黛丽穿过马路,回到了都铎村屋。幸好茶室里没有客人。我们带奥黛丽来到楼上的起居室,她一屁股坐进了窗边的扶手椅内。她依然在发抖,但比之前好多了,原本通红的脸变得惨白。我望向窗外。公交候车亭里已经没人了。
“我去给她倒杯茶。”沙琳对我说,“再去拿文特纳医生给开的一种药。你能留下来陪她吗?我要不了多久的。”
沙琳自顾自地走了。
“坐下吧。”奥黛丽虚弱地说,“我总认为那把椅子是给男人的。那边有只干净的烟灰缸……”
正常的行为却让她愈发显得精疲力竭。她不再说话。我留意到椅子旁边的那张小桌子上有一只空玻璃杯,还有一本好像就是我前些天在她的办公室里见过的红色练习簿。
奥黛丽的视线越过窗子,落到了空空如也的公交候车亭。“午饭过后,我正坐在这里写日记的时候看见了他们。”她说得飞快,眼睛并没有看我,而是仍旧望着公交候车亭,“我知道他们不怀好意。他们一直在酒吧里混。他们三个还有那个可怕的姑娘。他们都一样。他们大笑,痴笑,我明白他们是在取笑我和彼得大帝。我必须出点声了,没有人愿意这样。恶魔不该逃脱惩罚。”她转而盯着我,“如果没有人去惩罚恶魔,我们就必须亲自上。你能明白我的,大卫,对不对?大卫?”
星期五的晚上,晚课结束后,多萝西·波特坐在南边门廊的长凳上等我。
“能抽点时间吗,牧师?”
我走到她身边,也坐在了长凳上。我在教堂就注意到了她,但是并没有多想什么。每个周二和周五的晚上我都会做晚课,她通常至少来一次的。我并不急着回家,我知道晚上又是一顿冷饭。除此之外,自从凡妮莎和我在周三晚上聊过之后,我们就没再说过话了。
“我前些天看见了那个律师。”多萝西说。
“邓肯先生?”
她点点头。“他叫我在那栋房子里多待一阵子,试着打扫得干净些。”她低头盯着自己粗糙红肿的双手,“她说老太太的遗嘱里有留给我一些东西。”
“这我并不奇怪,毕竟你为她付出了许多。”
她急躁地耸耸肩。“有一笔钱,这我倒不介意接受。可是还有一些东西,就在她死之前的几个月才加进遗嘱里的。一个……一个……叫什么来着?”
“遗嘱的附件?”
“就是它。她叫我给邓肯先生打电话,他也来了家里好几次。我知道是关于遗嘱的,但是她不告诉我具体的内容。可是邓肯先生说了。她去世后会给我一些土地,卡特的牧场。你知道的,罗斯公园里小小的一块土地,就在水库附近,位于花园和房子的中间。”她瞅了我一眼,灰色的眸子平静而严肃,“就是你和露丝玛丽发现血迹和彼得大帝的毛发的地方。”
“可那里不是属于克利福德一家的吗?”
多萝西摇摇头。“那里并没有和其他土地一起卖掉,它不属于布拉姆利家所有,也不是尤尔格雷夫家的。它和老庄园宅邸没有关联,它就是尤尔格雷夫太太的。”
从多萝西的话听来,卡特的牧场似乎是个异类。根据尤尔格雷夫太太所说,那里曾一度属于教区北部的一个大户农家所有,现在已是荒地。这许多年来,那里都租借给尤尔格雷夫家,但是主人拒绝卖给他们,甚至还一度想终止合约。
“他和那个家族互相敌视,”多萝西认真地看着我说,“是和弗朗西斯有关吧。”
是因为弗朗西斯在卡特的牧场杀死过一只猫吗?
“到了三十年代,”多萝西继续解释,“在他们建造了城门水塘之后,卡特的牧场最终成了自由市场,尤尔格雷夫太太就买下了它,打算作为礼物送给她的丈夫。可是罗斯公园的出售,紧跟着的战争,以及她丈夫的逝世都成了绊脚石。由于这块土地直属于尤尔格雷夫太太,就不能和其余的地产一起变卖了。我想若不是那个男人来过,她肯定都忘记这一切了。”多萝西说,“他想买下它,你瞧,她拒绝了。”
“哪个男人?”
“托比·克利福德。他设法说服她卖掉,可是她不让步。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她可是个老顽固。接着他试图让我做那个替罪羔羊。”多萝西皱起了眉头,“无耻。我们站在门厅里,我示意他出去,他扔了个钱包出来,还说或许我们可以谈谈。”她讥笑了一下,“我告诉他,他和他的钱都别指望了。”
“他为什么想要那块地?”
“和他那个罗斯公园的计划有关吧。他就是个好高骛远的家伙,眼睛比胃口大多了。”她的脸上挤出了一丝顽皮的笑容,“她拒绝他的唯一原因是他顶着那样的头发,就像个女孩儿。问题是,现在她去世了,土地留给了我。克利福德那个小伙子对那块地依然很有兴趣,邓肯先生告诉我的,但是我不知道怎样做才算最好。她一定不希望我把卡特的牧场卖给他的。”
“我想你不必太过焦虑,”我说,“你可以随意处理这片土地,除非尤尔格雷夫太太在遗嘱里还附加了什么条件。”
“那么你认为我该不该把土地卖给他?如果他开出个合理的价格呢?”
我想起了托比和乔安娜,像一对流浪儿扎营在那座摇摇欲坠的房子里。我想起了关于托比的传闻。我想起了托比口中的乔安娜,和乔安娜口中的托比。
托比是个果断的年轻人,若卡特的牧场真对他那个罗斯公园计划很重要,那么尤尔格雷夫太太去世这一时机必定是对他有利的。我瞥见了几个戏剧化的可能:趁着屋子里没有人,他拜访了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再次被拒绝后他推倒了她;电话里乔装的声音;打翻了卧室里的药,以此来暗示尤尔格雷夫太太很可能是被壁炉毯绊倒的。我使劲儿摇了摇脑袋,这一切只是想象。但是疑虑中的残渣还留存着。
“如果我是你,”我对多萝西说,“我会将土地保留一段时间。等等看。”
28
星期天吃午饭的时候,露丝玛丽说她抽不出时间去罗斯公园,她得学习。我们没有逼她。迈克想去是因为那个游泳池,凡妮莎是为了参观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卧室。尽管她能不能得到那些家族文件尚且不知,更何况一些文件已经被毁坏了,但是她仍然决定写那部传记——比尤尔格雷夫太太在世的时候更加坚定了。尤尔格雷夫就像病菌一样感染了她,而这种疾病正在自然发展。
“那里肯定有很多资料,”她边吃边说,“只不过因为还没有人发现它们而已,并不表示它们不存在。也许我该去趟罗星墩。”
“我想你不会找到太多东西的。”
“你怎么知道?”
“我敢肯定,有一些关于他的公开档案。”我小心翼翼地说着,这才意识到露丝玛丽和迈克正在聆听,“他的任命日期、他的住所,等等。”
“对。你在罗星墩的时候,有人谈起过他吗?”
“很少。基本上都是流言蜚语。但那并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都用得上。”她坐在桌子对面看着我,我感觉这是周三晚上的那次谈话以来她第一次正眼瞧我,“我会写那本书的,大卫,真的会。”
我们安静地用完了午餐。我想去罗斯公园,因为可以见到乔安娜。但这也是我不想去的原因。周三以后我每晚都会梦见她。我尽可能地忘记她,但是即使我清醒了,她的样子仍旧会在我的脑海里徘徊。
三点半,凡妮莎、迈克和我慢慢地走上了通向罗斯公园的车道。迈克带上了泳衣和毛巾,凡妮莎拿着本记事簿,而我捧着一束从牧师公园里采摘的玫瑰花。凡妮莎坚持要送玫瑰。
闷热的下午,却比最近的任何一天都要晴朗。那栋房子映入了眼帘。E型路虎停在干涸的喷泉边。我很不安,潜意识告诉我,我们正在被监视,我们走进了一个圈套。我瞥向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旧屋正下方乔安娜卧室的窗子。
凡妮莎说:“就是这么坠落的,不是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立刻就死去了。我必须去查查当地的报纸,过期刊物里肯定会有相关的报道。”
“我想,尤尔格雷夫一家在尽力隐瞒这一切。”
“对,但还是会有。当然了,最大的问题是报上登的是什么,或者说曾经是什么。也许会有自杀遗书之类的。”她紧揣着她的记事簿,“多么可悲。”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迈克的那双眼睛就在我们身上跳来跳去。他几乎整个夏天都在观察我们。
“你好。”托比站在房子拐角处种着灌木丛的小径上,“这边走。我放了些椅子在游泳池边。”
他穿了一条剪短了的牛仔裤,其他就没了,连脚都光着。头发中分,红色的卷发像瀑布一样。肩膀处的骨头和肋骨都清晰可见,他的身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消瘦,几乎没有体毛。接着我想起他总能轻易就让人忘记他有多年轻。
“露丝玛丽没有一起来吗?”
“她要学习。”凡妮莎回应道,“她列了一个有我手臂这么长的假期读书单。”
“真可惜。”托比领我们进入了灌木丛,“对了,乔安娜要我替她说声抱歉,她病倒了。早上醒来她就觉得头特别疼,后来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病倒在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旧屋楼下的卧室。我既失落又安心。感谢上帝,她不在这里。然而我这么想的时候,指甲掐进了手掌心,我竟然这么希.99lib.望见到她。
我们来到了平台边的小径上,草地已被修剪成不平整的残茬。我们的左边,房子东面高耸入云。我们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在参差不齐的草坪中。
“我考虑要将这里大变样。”托比说,“我希望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在这儿玩门球。”
对此我将信将疑。灌木丛中有鼹鼠丘和蓟树桩。原先平台下的花圃已经长满了荆棘,荆棘还蔓延到了草坪上。我突然感觉充满复兴力量的托比要开始一件多么疯狂而又复杂的工作,他的智慧难道不足以让他明白,修整整个罗斯公园耗资会多么巨大吗?还是说他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自信,以至于坠入了幻想之中?又或者仅仅只是他的年龄还没磨光他的志气,随着日渐成熟,永无止境的妥协还没有击倒他?
“天哪。”迈克吹了声口哨。
他走在我们前面,最先看到了游泳池。粉刷一新的泳池在石纹洞里闪闪发光。如今的它看上去比被废弃时大了许多,水清澈蔚蓝,池子周围铺着一圈石板,不仅除了草,还清扫干净了。修整过的小营房,还有在暴风雨的那个下午保护了露丝玛丽和我的长廊,都在阳光下散发出清新可人的光芒。跳板被翻新过或者重装了。
“不差吧,嗯?”托比说,“要小心地照料奢侈品,生活必需品则要自食其力。”
小营房旁边有四把排成一列的帆布躺椅。其中一把躺椅边放着一台收音机、一只大型雕花玻璃烟灰缸,还有一本平装小说。
凡妮莎和我都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赞美。托比笑了笑,把手抬高伸向头顶,这个动作突然让我很不自然地想到了吃饱喝足、开心度日的彼得大帝。
“你准备干什么呢?”托比问凡妮莎,“想先看看房间还是先游个泳?或者不如先喝杯茶?”
“我想先参观房间。”
托比笑了。“我恐怕没什么好看的。除非你是能破解心灵感应的巫师,或者做一切巫师能做的。”他转向了迈克和我,“你们也一起来吗?”
我不想再去看那个房间了。我不想去回忆那次经历。除此之外,要是我去了弗朗西斯的房间,就很可能会偶遇乔安娜。但我也不能告诉他们我已经去过那个房间了,因为托比不知道我的那次来访,也不知道我和乔安娜之间的谈话。凡妮藏书网莎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我看了看迈克,他满心期待地看着游泳池,这给了我一些暗示。
“我留在这儿陪迈克吧,”我说,“看他游泳。”
凡妮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随便你了,”托比说,“小营房里有毛巾。你们确定没问题吧?”
托比看起来很兴奋,匆匆地走了。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出于某些原因想和凡妮莎单独待在一起,但是这想法太荒谬了。他们两人走进了房子。迈克去小营房换衣服,我把一把泳池边的椅子挪到了阴影下。椅子下的石板上有一些湿漉漉的脚印,小小的,裸露的双脚,对托比来说太小了,所以基本上就是乔安娜的。很可能她不久前刚来过这儿。是不是她突然不愿和我们见面?或者是无法应付我?
迈克从营房里出来了,害羞地穿着一条黑色的泳裤。我笑了笑,他猛地跳进了水里,一大片水花溅起。他的小脑袋浮上来,头发都贴在头皮上。
“感觉怎么样?”我叫道。
“很冷。棒极了。”
水里的他显得格外年幼,没有了防备,没有了自大。他背过身子,开始游向泳池的浅端,以一种原始的姿势前进,水声很大,却没怎么前进。看着迈克,我也向前站到了泳池边。我听见身后有些声音,轻得几乎被浪花的声音覆盖了。我转过了身。
乔安娜坐在那张先前被我挪到阴影里的椅子上。
这一秒我愣住了。我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像足了傻瓜,还大张着嘴巴。乔安娜的外套长得盖过了脚踝,衣料应该是上等的棉布,也可能是丝绸。从腋窝到大腿有一道长长的开口。外套里面是一套绿色的比基尼,从外套上的印子来看还是湿的。她微笑地看着我,这个笑容暗示着我们共同的秘密。
“托比说你病倒了。你的头痛好些了吗?”
“我不头痛。”她张开双臂,这个姿势让她的外套彻底打开了,一览无遗的除了比基尼,还有她高耸坚挺的胸部,“他觉得我的状态不适合接待客人。”
“那么,我很高兴看到你没事。”
“过来坐吧。”
我回头瞄了一眼游泳池。迈克已经到了对岸,现在正往我们这边回游。乔安娜向他挥了挥手。和乔安娜说话没有什么不妥的,我告诉自己。迈克监督着我们。虽然我们并不需要监督。我坐到了乔安娜身旁,试着不去看她的眼睛。她的声音略微有些含糊,眼白肿胀充血,我猜想她或许吞了些毒品。这也能解释为何托比不愿让她来见我们了。
她的眼睛朝我一瞥,又很快闪开。“露丝玛丽没有来?”
“我恐怕她得学习,牛津剑桥的考试很快就要开始了,她很重视。”
“我觉得她是不想看见托比。”
我无话可说了。换言之,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
“我想他们吵架了。”乔安娜接着说,“就在这儿,在这栋房子里。”
一下子寂静了。我抿了一下嘴唇,说:“什么时候?”
“星期三。前一天他开车带她去了伦敦。但是星期三他们来这里了。”那双碧绿的眼眸又滑到了我的脸上,这一次它们没有溜走。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说:“你不必告诉我这些的。”
“我必须说。之后我看见她飞奔到了车道上。哭了。”她咬了一下嘴唇,“我也搞不懂。我只是想尽点力。我认为你应该知道。”
我不敢肯定是不是能相信她。臆想很可能是一种心理疾病的信号,但另一方面,她说的和星期三下午发生的事情太吻合了。还有凡妮莎对露丝玛丽不安的推测。
“别让托比知道我告诉你了这些事。”乔安娜的声音顿时紧张起来,“他会迁怒于我的。”
我们看了迈克一会儿,看着他游向我们这里。他爬出水面,蹦上了跳板。他回过头,确认我们有没有在看他,接着跃进了池子,这次的水花比先前更大了。
“我和露丝玛丽不同。”
我吓了一跳,看向乔安娜。“对不起,我不明白。”
她的手指甲陷入赤裸的前臂。突然她伸出手,抓向我。好像被蜂螫了一样,我猛地抽开了手。我们四目相对。
“你明白我说的话吗,大卫?”
我看了看迈克,他在水下游着。我回转过身子,她没再碰我,却朝我这儿斜倾了一点。她在笑。我很想摸>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胸部。
“不。”我低声喃喃。
她不再继续注视我了。她的目光越过我,看向了屋子。
凡妮莎和托比从草坪那儿向我们走来。凡妮莎被托比的什么话给逗乐了。远远望去,他们就像同龄人。如果说作为夫妻,那么她和托比要远比她和我相配。
他们从草坪上走下来。我站起来,突然有个念头,也许他们从屋子里的某扇窗子看见了我们。可能托比或者凡妮莎看见了乔安娜摸向我的手。
“你认为这样比较好吗?”托比走出草坪后对乔安娜说,“晒太阳未必对你的头痛有好处。”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她坐回到帆布躺椅上,似乎要阻止任何可能将她从椅子上撬走的意图。她问凡妮莎:“你感觉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房间如何呢?”
“一个非常孤独的地方。”凡妮莎说。
“从窗户跳下,长距离的下坠。”托比冷冷地补充道,“要喝茶吗?”
我们端着开裂的杯子喝茶,吃着袋装的消化饼干。迈克在水里游来游去,他为我们提供了观赏对象,用以填满这片寂静。四处都很安静。我心底想盯着乔安娜的欲望差一点就表露出来了。
最终,我们该走了——我要做晚课,幸好这次集会不止三个人。克利福德兄妹都走到车道来送我们。
“哦,对了。”我对托比说,“今天早上的礼拜后,我和奥黛丽·奥利芬特谈过,听说你能在祭祀上弄点算命活动,她很高兴。”
“神秘的女士。你的命运掌握在她的手上。”他莞尔一笑,“还有你的祭祀,请原谅我的双关语。”
迈克听懂了这个玩笑,突然大笑起来。
“她会在这周和你谈谈细节问题,”我说,“你真是太好了。”
乔安娜就站在她哥哥的身后,说出“好”这个词的时候,我竟情不自禁地看向了她的脸。她的眉毛挑了起来,好像就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着:好?你在说笑吧。
我们与他们道完别后走上了车道。
“这回值吗?”我问凡妮莎,“你得到了些什么吗?”
“不是具体的东西。但是很奇怪,当我站在那个房间里,透过那些窗子往外看时,好像突然一下子与他拉近了距离。好像之前我对他只是略知一二,但现在我理解他了。我知道这听来很荒诞,但这的确就是我的感觉。”
“我明白。”我对乔安娜也是这么想的。
“水怎么样?”凡妮莎问迈克。之后一路上我们都在聊游泳池。
我打开了牧师住所的前门,首先迎接我的竟然是酒精的味道。我们走进了起居室。露丝玛丽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的声音震耳欲聋。在她旁边的小桌上有一瓶甜雪利酒,几乎喝光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八月二十四日。尤尔格雷夫太太的葬礼安排在下午举行。当然,多萝西·波特出席了,还有奥黛丽·奥利芬特和尼克·邓肯。另外还有半打子人,清一色的年迈女性,有几个我不认识。全是陌生的脸孔,这根本不像个葬礼,除了邓肯,没有人是代表家族而来的。
没有人,是的,除了那些狗。多萝西问过我能不能带美女和野兽进教堂,这真是个奇怪的请求,如果提问的是别人,我肯定得拒绝。于是,它们就懒散地趴在教堂西侧的洗礼盘下。多萝西坐在它们旁边。美女偶尔打个鼾,若不是这样,我还不会知道它们在哪儿呢。后来,它们在场的唯一标记就是在躺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大摊尿。结束后多萝西的丈夫把它们载上车,带去了位于大农场巷上的新家。
多萝西、邓肯与我将棺材运到了火葬场。奥黛丽带领其他送葬者去了教堂大厅。我们随后也跟去了,发现他们都在小口喝茶、小声交流。这是我接手过的最安静、最悲伤的葬礼之一。
一切都结束后,奥黛丽试图向我抱怨那些狗在教堂里的行径。我想躲开她。我感觉自己需要点新鲜空气,我好像要窒息了。往家走的路上我遇见了玛丽·文特纳,她问了些关于葬礼的情况,可我却咕哝了一句抱歉就从她身边离开了。
我知道我该回牧师住所了。我要写信,要打电话,奥黛丽还在烦我每月给教区杂志投稿。从上个星期开始,我就放任自己,任凭工作堆积。管理一个教区的事务真是乏味得让人忍无可忍,毫无新意可言。新鲜的是现在的我无法无视这种乏味,从而继续工作。
突然心血来潮,我掉头走进罗斯公园的大门。我立刻穿过教堂,向右拐,按照露丝玛丽某天指示的路线,也就是在卡特的牧场发现毛发和血的那天。我有种奇怪的预感,一切都失控了,而我已经来不及去追寻事情的来龙去脉。
片刻过后,一切仿佛都得到了缓解,我看见乔安娜从卡特的牧场走来。她身上穿着我以前见过的一条绿裙子,脚上是一双凉鞋。她看到了我,一下子飞奔起来。我张开双臂,她冲进了我的怀抱,自然得好像多年如此。她的身体结实而温暖,她的手环住了我的腰。
我们站了很久,没有动过。我心里的恶魔在说,没关系,毫无性暗示,你在安抚一个朋友、一位教民。如果我任凭这一情形发展下去,是的,我会犯下天理不容的罪孽,不再配当一名牧师。但是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什么都不必担心。乔安娜只是纯粹地把我当成父亲,孤儿总是渴望有一位父亲。不必多想,那样的想法只是我自作多情。我那友好的心魔体贴地指出:如此甜蜜的事情,怎么会是坏事呢?
“大卫,看着我。”
我低头看向乔安娜那绿色的眼睛。我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她摇摇头阻止了我。
“吻我,”她说,“请。”
我弯下腰,服从了她。
29
那年夏天的空气里有一丝疯狂,像疾病一样蔓延,影响了一个又一个人,直到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这不是在为我自己找借口。在我们所有人里,我是那个本该了解更多的人,我是那个本可以阻止一切的人。
我第一次亲吻乔安娜是在八月二十四日,星期一的傍晚——尤尔格雷夫太太葬礼那天。之后的星期六就是祭祀了。亲吻过后,我们就站在那儿,至少有一分钟没动也没说话。突然,她一把将我推开。她的乳房在那薄薄的裙子下显得格外坚挺,让我的身体起了反应。
“对不起,”我脱口而出,“我不该——”
“不是这个,”她轻轻地说,“有人来了。”
她望向我的身后。我转身。有两个身影在车道附近的橡树林里,是迈克和布莱恩·文特纳,背对着我们,迈克好像比划着河边的什么东西。
“他们没有看见我们,”乔安娜说,“我敢肯定。”
“我必须走了。”
她凝视着我。“我不想让你走。”
“我结婚了,而且我是个牧师。”我的舌头打起了结,“不,这不该发生,我就不该——”
“我想碰你很久了,差不多是从我们遇见时开始的。你到我家来讨论祭祀的事情时都不是第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对待你。后来的一次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我在教堂,”她接着说,“很安静,我想我快疯了。我感觉有下流的人在看我,然后你进来了,一切都安然了。”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现在我必须走了。”
“我希望你别。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我必须走。”可是我并没有动。
那两个男孩朝河边走去,离我们越来越远。过了一会儿,他们不见了。
“我需要你的帮助。”她说。
“什么?”
“托比。因为——哦该死的,又有人来了。”
她往对面的方向看去——通向卡特牧场的小径。残破的篱笆一路延伸至草地的东界,有人在那后面走着——缓缓地,低着头,好像在寻找什么。是奥黛丽。
“求你了,”乔安娜说,“我想和你说话。”
毫无预兆地,她飞快地跑向了车道的某处,那儿距离房子比离橡树林更近些。我回头瞥向奥黛丽。她依然没有看见我——这也是我所希望的。我开始向前走,几乎要跑起来了,朝着罗斯公园通往教堂墓地的大门走去。
我溜进了教堂,那里还有一股葬礼的味道——鲜花以及刚熄灭不久的蜡烛。我走向圣坛,坐在合唱班里我的席位上。我睁开眼睛,想做祷告,却看见了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纪念碑。他的遗体还躺在我脚下的某处。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和我一起待在教堂里,一个深色的轮廓,倚靠在纪念碑下的白墙上。我感觉他在嘲笑我。
“是你的错吗?”我听见自己在说话。
没有人回答。怎么可能有呢?我是教堂里唯一的人。没有任何人或物在纪念碑下,甚至连个鬼影都没有。是你的错吗?一丝微弱的嘲讽声回荡在静止的空气中,这个问题就像一条正在咬自己尾巴的蛇。一瞬间我感觉还有人在说话——是你的错吗?这个问题直击向我。
“不是我。”我大声地叫着,“是弗朗西斯吗?”
弗朗西斯是那条将我们联系到一起的、近乎透明的线索。很多年以前我来了罗斯,正因为他。凡妮莎最初对我有好感完全是因为我曾住在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死去的地方,之后又有尤尔格雷夫太太推波助澜。现在尤尔格雷夫太太去世了,还被自己的宠物啃食。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杀过动物,奥黛丽的彼得大帝也遭到了杀害。凡妮莎更坚定地要写他的传记,至于我——我没有道理戏弄自己——与一位住在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家里的年轻姑娘坠入了爱河,而她认为自己整晚都能听见楼上的房间有脚步声。
坐在空寂的教堂里,我感觉到一阵凉意慢慢爬上我的身体。没有规律,没有什么能让我辨别的。我们该去哪里?哪里才是终点?在我的视野边缘之处,大理石牌匾变成一张面无表情的白脸。
我没有疯,我告诉自己。真的,我担负着相当大的压力,太多的事情让我焦虑。可是我没有疯。此刻我需要的只是一丝安宁,好让我祈求得到保护,然后设法找出当下的最佳办法。我闭上双眼,试着集中精神。
在冗长的嘎吱嘎吱声响后,是一记金属的爆裂声。有人在南门那里。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拿起一本赞美诗,假装正在翻阅。
奥黛丽进来了。她换下了在尤尔格雷夫太太葬礼时穿的黑裙,现在穿着衬衫和裙子。她看到我之后便向前走到中央。
“我就猜能在这儿找到你。我没有打搅你吧,但愿。”
我尝试着笑了笑。我很怕她看见我和乔安娜。
“我想我必须立刻告诉你,刚才我去公园散步,碰巧走到了露丝玛丽发现毛发和血的地方。我在篱笆那里发现了些东西。”
她拿出一块被铁锈弄脏了的破布。我伸出手想接过来,她却一把收了回去。“最好不要,警察可能需要拿去做些分析。”
“这是什么?”
“一块手帕,”奥黛丽说,“上面沾满了血,百分之百是彼得大帝的血。兽医会告诉我们的。”她抬头看着我,突然目光变得谨慎起来,“不过有些事情你必须先了解。看。”
她又一次展示出那块手帕。两只手捏住手帕的一边,让它展开、变平整。锈迹、血迹,还有其他的印迹,草,也许吧,还有泥。奥黛丽的手指捏着手帕,同时发出啧啧声。她在寻找什么。接着她找到了。
她把手帕递给我,离我越来越近,直到离我的眼睛只有几英寸远才停住。我向后退了一步,好看得清楚些。手帕的边缘有一块胶带,上面有颤颤巍巍的红色大写字母,组成了一个名字:M.D.H阿普尔亚德。
“如果你不去和露丝玛丽谈谈,”凡妮莎说,“那么我去。总有人该去说。”
“你不认为我们这是在自找麻烦吗?”我建议道,“她早就付出过代价了。”
“她喝了不止半瓶雪利酒吧,自然会觉得难受,更何况是在短短几个小时内。问题是,我们需要和她谈谈,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们是不赞成她的这种行为的。”
“她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想肯定是有的。可能就是与托比·克利福德的一次口角,或者可能是等级考试的结果不如意。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开口了。你是她的父亲,所以你是最佳人选。”
“好吧,这是你的观点。”
接着便是笼罩房间的寂静。我们在厨房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洗碗。迈克上床了,露丝玛丽在自己的卧室里机械般地学习,似乎昨天下午的酩酊大醉并没有影响到她。
随后我疲倦地上了楼。迈克在床上看书,我经过的时候透过开着的门和他打了个招呼。我花了一个多小时告诉奥黛丽那块带血的手帕并不是铁定的罪证,她仍然决定去请教兽医,看看能不能验证这块印迹就是彼得大帝的血留下的。我无法再动摇她的决心了。
那晚的一切都让我恼火。凡妮莎几乎整顿晚饭都在说她的打算,她要写信给尤尔格雷夫太太的继承人,询问自己能否继续调查那些家庭文件。我真希望多萝西·波特把它们都扔掉了。
我最想做的就是躺下,闭上眼睛。不是为了在梦里寻求避风港,我知道我只能看到乔安娜的脸,我知道我会从下午在罗斯公园的事情中解脱出来。我不得不记住那一切,我告诉自己,就算只是为了思考如何处理这件事。我在骗自己,我想要记住是因为那带给了我一种我需要的甘苦混合剂。
我轻轻地敲着露丝玛丽的房门。她没有理我。
“露丝玛丽?”我轻轻说,尽量压低嗓音不让迈克听到,“我能进来吗?”
门那头传来的脚步声粉碎了我希望她已经睡着了的想法。钥匙在锁孔里打了个转,门开了。她将头发捋到了脑后,穿着一条长长的睡裙。
“怎么了?”
“我能进来吗?”我重复了一遍,“我想和你聊聊。不能在走廊上说。”
露丝玛丽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房间里很干净,除了书和私人用品外,还真像个酒店。她坐在床上,挺直了背,膝盖并拢靠在一块儿。我拿了把窗边的椅子,坐到桌子前。
窗户开着,光线充足,可以穿过花园看见罗斯公园的树木。这里比凡妮莎和我位于房子前部的卧室要安静得多。我看着那些树,心里思索着:越过橡树林就是小山,越过小山就是房子,房子的最远端便是塔楼,乔安娜就在塔楼里。我爱你。我很想将这思念变成一支箭,飞出窗户。
我回过头看向露丝玛丽。她的脸惨白得如同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大理石牌匾。她并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床上一本书的封面。这本书看着很眼熟,一秒后我就认出来了。是凡妮莎的 href='10100/im'>《最后四件事》,一本包含了 href='10101/im'>《陌生人的审判》在内的诗歌选集。我好奇凡妮莎知不知道露丝玛丽借走了它。..
“有关昨天的……”我说。
露丝玛丽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从克利福德家回来的时候,你躺在沙发上,身边还有一瓶雪利酒——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依然没有开口。
“我估计你喝了很多,所以..才睡着的。”我等着,可是她既没承认也不否认。于是我又开了口。“不是说我们介意你偶尔喝点酒,只是——”
“我们。我希望你别总开口闭口就是我们。”
“凡妮莎是你的继母,她很关心你,我也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不开心所以才喝酒的,但是以我的经验来看,酒精并不能化解你的不开心。”
终于有了点回应。露丝玛丽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双眼闪烁。“奥黛丽说这样行,”她说,“在我那晚见她的时候。”露丝玛丽停顿了一下,以增强语言的效果,“她醉得像个傻子。”
我凝视着她。“我不喜欢你这样说别人,尤其是奥黛丽这样一个朋友。”
“她不是你的朋友。你讨厌她。你利用她给你的一切,一切给予教堂的帮助,可是实际上你却视她为一个麻烦。”
“别傻了。”但是露丝玛丽的话却真实得让我比之前更不安了。我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见过奥黛丽喝酒。奥黛丽总爱喝她的雪利酒,而最近她喝得更厉害了。
“你嘲笑她,”露丝玛丽轻轻地说,“好像她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太可笑了。无论如何,我可不是来聊奥黛丽的。我过来是为了谈论你。”
“可我不想谈论我。没什么好说的。”
“亲爱的。我明白生活有时候很艰难,但是一切都会好转的。我知道你的成绩没有你期待的那么好,但是真的不要紧。”
她转过头去。
“你的成绩够好了。不管怎么说,就牛津来看,入学考试才真的说了算。另外还有面试。”
她的头埋得很低,用指尖在 href='10100/im'>《最后四件事》的封面上画着看不见的旋涡。
我在犹豫要不要提托比。最好不要,露丝玛丽可不会感谢我侵犯了她的隐私。我坚持了一会儿,想激起她的回应,可是毫无进展。她需要帮助,我明白,可是我不能引导她。又一次失败,这回关乎我的亲生女儿,这让一切都变得很糟。我走之前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翻开书,跟着读了起来。
我轻轻地关上了门,再次经过迈克的房间。刚才露丝玛丽和我都自觉地压低了嗓门,但当有别人也待在屋子里时,我总会怀疑他可能听见了什么。迈克依然坐在床上。
“书很棒?”
“是的。”他做了个手势,“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五只小猪》。我想我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尽管我才看完三分之一。”
我坐到了窗边,我们聊了好一会儿阿加莎·克里斯蒂。“对了,”临走前我对他说,“奥利芬特小姐今天下午捡到..了一块你的手帕。”
“在哪儿?”
“在公园里。”
“我想是掉在河边了吧。我常去那儿。”
“不是,是在另一边。就在克利福德家的花园和市建住房群之间。”
迈克看我的眼神一下子机警起来。“在卡特的牧场?就是露丝玛丽发现毛发和血的地方吗?”
我点点头。
“好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别紧张。总之,我希望奥利芬特小姐能尽快把手帕还给你。”我试图给没能拿回手帕找个好点的理由,“她可能会帮你把手帕洗干净,她会这么做我可不会惊讶。”
迈克客气地笑了笑。穿着睡衣的他看起来更脆弱、更幼小。我该给他一个拥抱的,正如他很小的时候我经常做的那样,可是我怕现在会让他尴尬。
我道了声晚安,就下楼将自己在露丝玛丽那儿的挫败汇报给了凡妮莎。下楼的时候,我想那块有血迹的手帕也恰好是那种你会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找到的线索。但是如果阿加莎·克里斯蒂给你看的手帕上标有嫌疑犯的名字,那你很可能会觉得这只是个误导人的线索。同时你也清楚,当你找到了那个栽赃的人,就基本上能确定谁是罪犯了。
30
星期二吃完早饭后,我上街去马利可的小集市买烟。奥黛丽和另外两位女士正与马利可先生聊着天,他们的脑袋都挤在柜台边。我进门后,谈话中止了。
“大卫!”奥黛丽大叫了一声,“今天早上怎么样啊?轻松愉快吗?”
“很好,谢谢你。”我注意到另外两位女士纷纷闪到了一边,转而去研究一张新牌子的速溶咖啡的广告,“你呢?”
奥黛丽笑得很灿烂。“能多好就有多好。唉,你先去吧。”她打开了手提包,往里面瞅着,“我要找找我的购物单。”
我要了一包烟。
“波特太太现在是个地主了。”马利克先生给我找钱的时候冲我嘻嘻地笑着,“从今以后我肯定会非常尊敬她的。”
“卡特的牧场,”奥黛丽凑到了我的身边,说,“至少两英亩大。看起来是有点古怪,毕竟说到底,多萝西只是一个女佣。况且尤尔格雷夫太太这几年几乎不清醒了,是吧?每 5f53." >当我回想起战前的她……当然,我想我们都会为多萝西高兴的,但如果她也把那地方当成一个负担,我是不会意外的。”
我微笑示意,然后道了别。让我惶恐的是,奥黛丽跟着我出了商店。
“她本该顾及面子而给教堂留点什么的,不是吗?毕竟她是教堂的资助人。”
“我们没有那些也能存活。”
“只有多萝西有这种特殊待遇——再奇特不过了。还有,你听说她收养了那些骇人的狗的事了吗?就在它们伤害了尤尔格雷夫太太之后!我这辈子还没这么震惊过,这事做得太不近人情了。”
我看了看表。“请原谅。”
奥黛丽把一只手放到了我的衣袖上。“还有一件事。我说了个谎——不,是两个。我给兽医打了电话,但不幸的是他去度假了。所以我们还要等到下周才能让他检测。”
“你真的认为有必要这么做吗?我昨晚和迈克谈过了,我确定他什么都没对彼得大帝干过。”
奥黛丽注视着我,她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她急了。“另一件事,当然了,是关于祭祀的。托比·克利福德今天早上来过电话了。看他多友好啊。我们会在报纸的广告上增加算命这一项,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把他的帐篷搭在卖书的和卖自制果酱的摊子边。就在花园的角落里。我想那儿的空间足够大,只要我们把一些累赘的东西往旁边挪一挪。的确是有些拥挤,不过我相信我们都愿意为了托比忍受一些小麻烦。”
“我相信他会干得很出色——”
“我必须走了,事情太多了。如果我不去敦促沙琳,她干起活来就慢得像只蜗牛。”
奥黛丽挥了挥手,留下一阵古龙水的味道。我也上路了,正好看见乔安娜走出了罗斯公园的车道。
恰在此时,一辆重型卡车装载着砾石轰隆隆地碾过大公道,挡住了乔安娜。我站在马利克小集市外面等着。就在卡车挡住我视线的短短几秒里,各种思绪在我的脑中飞快地翻滚。也许卡车开走后她就不在那儿了,也许因为我太想她了,所以那只是我臆想中的她。或者我将她的脸附在了别的年轻姑娘身上。或者那真的是乔安娜。可是她瞥到我时一定会为了昨天的事而困窘羞愧,她会转身回到车道上,这样就能避免遇见我甚至看到我。当然,毫无疑问的是我不能和她说话,甚至扯上任何关系。情人的逻辑总是和精神分裂患者一样天马行空。
卡车上了桥。乔安娜依然站在车道的出口处。她冲我挥了挥手。不,她是在召唤我。
正好车流间有了空位,她冲过马路,跑到草坪上。我也穿过了草坪,我们慢慢地绕过扔有垃圾的草地,迈向彼此。她的发丝在肩膀上跳跃,好像生来就具有独立的生命一般。我很想跑过去一把抱住她。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两三码了,我们都停住了。
“我多希望你在身边,”她说,“我希望你早点出现。我无法停止对你的想念。”
“我们不要——我们会被人看见的。”
“有什么的?”她笑了笑,“我们是邻居。”但笑脸一扭头就消失了,“正常的社交活动。”
“牧师住所和住在大房子里的人。”我粗暴地说道,“就像一部简·奥斯丁的小说。”
“我还想再吻你一次。”
“乔安娜——”
“我们要谈谈。”
感觉她好像比我还年长。不是指真实年龄,而是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当你坠入了爱河,你们各自的年龄都将化为虚无。
“我很担心,”她轻声地抱怨着,“不只是我们,还有托比。”
“他做了什么?”
“喂!”
我回过头,只见奥黛丽站在都铎村屋门外,正用力地朝我们俩挥手。
“喂!克利福德小姐!你能抽出点时间吗?来说说祭祀停车的问题。”
“来了。”乔安娜叫道。接着她用很低的声音对我说:“今晚八点左右我会出去散步。不,还是九点吧,天开始变黑的时候。我会去车道或者那附近,也可能去教堂墓地。如果可以,请你一定要来。”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是恳求的表情。“大卫。”
她装作随意地摆了下手,然后穿过草坪走向奥黛丽。我记起要和奥黛丽打个招呼。我的手颤巍巍的。
我往牧师住所走去,差一点被一辆超速的福特卡普里撞上。进屋之后我进了书房,坐好,将头埋进双手中。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可怕的讽刺。我为了友谊和性生活娶了凡妮莎,尤其是性。然而与凡妮莎的性关系却渐渐成为《爱丽丝镜中奇遇》里的果酱,只能退居到过去或者未来。现在,更糟的事情发生了:我想和一个年轻得可以做我女儿的姑娘做爱。我可以应付——勉强应付这件事,毕竟,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已经学会了充分抑制这种特殊欲望的本事。
性不是本质问题。在我娶凡妮莎的时候已经夸口声称未成熟的爱情已被我遗留在了罗星墩,是属于我的一个生命驿站,是一段浪漫的序曲,只是为了生物意义上的交配与生殖——是天意将乔安娜·克利福德带进了我的生活。
命中注定我会和她相爱。那么天意指引我该怎么做呢?
“好消息。”凡妮莎刚下班回家,就来到书房门口,靠在了侧柱上,“我今天拜访了尼克·邓肯,他好到不能再好了。”
“你说了文件的事吗?”
她走进来,把公文包扔在了椅子上。
“显然老尤尔格雷夫先生来自开普敦的电话是为了别的事情。但是尼克提到我正在?研究的那些家族文件,想问问是不是能让我继续干下去。尤尔格雷夫先生——对了,他叫弗兰克,我还纳闷难道弗朗西斯也是个姓?——说很乐意我继续研究,只要邓肯先生可以为我担保,他当然是愿意的了,上帝保佑他。他——我是指弗兰克·尤尔格雷夫——希望我能寄一份关于进展的系统编目录给他,然后我们再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凡妮莎的脸色红润,红晕已经蔓延至她的发根,沸腾的兴奋之情几乎让我认不出她了。我想,要是我能让她这么兴奋就好了。不过现在我也没那么在意了。
“我真的拿到它们了。就在我的汽车后备箱里。我真不敢相信,尼克说这实在不合常规,但鉴于新主人的允许以及我牧师妻子的身份,他觉得这样是可行的。真是个甜心啊。”
“你现在知道丢了什么了么?”
她摇了摇头。“我还没时间好好去看一看。你不介意今晚我们早点吃晚饭吧?我打算晚饭过后就开始着手。”
我当然不介意。那是爱的另一项功能:它让它的受害者转为了加害者。
“回来的路上我顺道去了趟中央图书馆。你知不知道他们那儿有过期的 href='/article/9297.htm'>《信使》?一路可追溯到一八八六年。”她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我的手太脏了。”
“关于审讯的报道?”
她点点头。“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官方的说法是一次意外。弗朗西斯在夜里跌出卧室的窗户,就摔在了喷泉附近。”
“那就一定是东边的窗子了?”
“我想是的。那个夜晚非常炎热,因此他很不舒服。女佣在早上发现了他的尸体。验尸官将验尸报告送到家里,并警告家人说趴在窗户上时身子太向前了很危险。但并没有自杀的迹象。”
也没有天使的迹象吧?
“‘卓越的诗人。’ href='/article/9297.htm'>《信使》是这么称他的。‘曾经是罗星墩的一名教士,但因为健康原因被迫离职了。’”凡妮莎拾起了她的公文包,“半小时后吃晚饭?”
她将我一个人丢下,陪伴着乔安娜的灵魂。我抽着烟,凝视窗外。罗纳德·特拉斯科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完成教区的数据统计工作,我都拖了几个星期了。我告诉他我正在赶。他还想与我讨论一下该如何实施他最新的想法,关于教区的改制。但是我打发了他,试图让他相信我正在招待一位客人。而实际上我想的是:乔安娜的灵魂。
最终是 8fc8." >迈克来通知我开饭的。我们四个人吃了一顿匆忙的晚饭,烤豆子,吐司和奶酪。我好像没了胃口。迈克和我负责洗碗,露丝玛丽去泡咖啡。
每个人都很让我省心。凡妮莎想要检查尤尔格雷夫的文件。露丝玛丽上楼回房间学习。迈克想边给他父母写信边听卢森堡电台的节目。
差十分钟八点的时候我来到起居室。凡妮莎坐在书桌旁,旁边还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只小黑盒。她埋首于一捆信之中,边看还边在一张大裁纸上做着笔记。
“我去锁教堂了。”我说,设法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随意一些,“跟着我可能会打一两个电话。”
铅笔仍旧游走在纸片上。“好的。”
“我不确定我要去多久。”
凡妮莎展开了另一张纸。“我希望在我想念你的时候你能够出现。”突然她抬起了头,“你不介意我做这些吧?”
“当然不介意。”我挤出一个笑容,“很有趣。”
“我早就发现了一首没有收入进任何选集里的手写诗,题为 href='10102/im'>《死亡工作室》。未标明创作日期,但我认为应该是中后期的作品,可能在罗星墩写的。”
“你对此真是乐此不疲啊,不是吗?我为你感到高兴。”
她伸出手,摸向我。“你对我很好。我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够多。我很内疚。”
“你不必心存愧疚。不用这样。”
内疚是我的特权,并非她的。我希望凡妮莎能开心,同时我也希望乔安娜快乐。我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感觉自己鬼鬼祟祟的就像个逃课的孩子..。我穿过花园,走出教堂墓地的大门,沿着通往教堂东面尽头的小径前行。因为那荒谬的迷信,我不敢正视引向尤尔格雷夫墓穴的通道。
假使尤尔格雷夫就在下面监视着我呢?
我从南门进入教堂,在里面转了一圈,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我发现自己无法将视线汇集在某些物体上,比如高坛上的十字架,比如烟灰色螺旋状的《最终审判》,再比如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纪念碑上的圆脸。
回到南门后,我相当心平气和地想,我的行为是多么反常啊,我很可能已经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了。我应当去找个人谈谈,彼得·哈德森最适合不过了,只要他从克里特岛回来。还没有,可惜。我不打算与除了乔安娜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分享我可能存在的精神问题。然而,会不会乔安娜就是它的始作俑者或者最终效应?
我锁上了门,慢慢地走在墓地中。我看了一下手表。八点十分,我早到了五十分钟。我不介意。即使孤单一人,只要能想起她,我就很快乐。
我穿过教堂墓地,进入罗斯公园的大门。走到橡树下后凉快多了,很显然这里比教堂墓地更加阴暗。天空布满乌云。我歇了一会儿,等待,不停地四处张望。这是毕竟是公共场所,会有人到小径上来遛狗,孩子们会在这儿玩耍,年轻人会寻些别的乐趣。据我所知,奥黛丽会趁今晚前往罗斯公园开展又一次的侦查行动。不过偷偷摸摸更增添了乐趣。
我又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四十五分钟,如果乔安娜准时的话。我突然意识到我对她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她是哪种女人,总迟到还是早到?我轻拍了一下外套的口袋,想找烟。
就在此时,乔安娜从五十码开外的一棵橡树后面钻了出来。她身上的浅色长裙随着她的步伐摇摇晃晃,在绿色的树叶、草地和棕色树木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炫目。她一看见我就向我走来,越走越快。我张开双臂等着,最终感觉到她的手指触向了我。
31
爱情就是萦绕在心头的一种形式,乔安娜便是我不易忘怀的记忆。
我知道我所面临的危险——有关人际的,以及比之更为重要的精神方面。我的玩火可能会伤害到我所爱的人。凡妮莎和露丝玛丽的幸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破坏。乔安娜和我都感觉毫无未来可言。我们几乎没有共同点。
同时我还知道,即使我有本事去重写历史,并阻止当下所发生的一切,我也不会那么做的。
乔安娜和我在那一周里过得非常充实,将少得可怜的几次见面填得满满的。
“你来得真早。”周二的晚上她这么对我说,我的手在她的手心里。
我快乐得已经控制不住笑容了。“你也是。”
“托比出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瞥了一眼右边的车道。“我不知道。他没说。”她的手指与我的紧紧相交,“我感觉有人来了。”
两双手马上抽离开。我们聆听了一会儿,我听到马路上的车声和远处的笑声,也许是牧师车道那边某户人家的电视机吧。
“没有人。”我说。
“去花园里吧。”
“可要是托比——”
“我们在车道能听到动静的。”她用微笑回答我,“相信我。”
她带着我从橡树林走上通往屋子的车道。我们穿过灌木丛,来到草坪上。踏上草地时她又牵住了我的手。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去屋子里。”
我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打了个冷战,恐惧和欲望纠缠在一起。“还是不要了吧。”
“那我们去游泳池吧。”
我们手拉着手飞快地走出了草坪。泳池是个很好的选择,不仅有大树遮挡,而且它比周围的一圈花园要矮得多。我们听得见外面的动静,却不会被人发现。如果有必要,比如有人从房子里出来,我还可以顺着篱笆潜进卡特的牧场。总得提前做好准备。
绕池塘一周的石墙边镶有长凳,我们坐了上去。石头摸上去很暖和。月光倾泻在摇曳的水面上,蓝色的池水上闪过片片光影斑驳。一架私人喷气式飞机掠过头顶,乔安娜捂住双耳,把脸埋进了我的胸膛。噪音渐渐消失,寂静再一次涌来。她伸出手,将我的脑袋扳过来,脸对着她。我按住了她的臂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拿起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胸上。
我推开了她,像一个伤风患者一样打着冷战。“我不能这样。”
她的脸顿时通红。她笑了起来。突然她又一次吻了我。这一次,她将舌头探进了我的嘴巴,像条着陆的鱼一样来回跳跃。我情不自禁地回应了她。
然后她说:“从在教堂里遇见你开始,我就想这么做了。”
“你是在我要去锁门的时候进来的,你说你无法适应这儿的冷清。”
就在这时,第二架飞机掠过头顶的上空。我们四目相对,笑起来了。
“你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发现那只猫的吗?”她问,“你抱住了我。”
“我记得。”
乔安娜的两只手都钻进了我的外套,就像两只小动物,摸索撞击着我的身体。突然手停住了。她凑近我的脸庞,注视着我。
“我们不能被托比.发现。”
“我们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不,你不明白。如果托比发现了,他会利用我们的。”
“什么意思?”我试着露出笑脸,“敲诈勒索?”
我有意当它是个笑话,乔安娜却点了点头。
“他真不走运,”我说,“我可一点钱都没有。”
“他会想法子利用你的。为他做事。”
“听你这么说,他简直是个怪兽。”
乔安娜沉默了。她将目光从我身上撤走,转向那斑驳的水面。
“乔安娜。”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甚至觉得念她的名字也是一种愉悦,这种愉悦还夹杂着痛苦。
“他是我哥哥。”她并没有看着我,而是对着我的胸膛说话,“我太了解他了。可我不懂,他为何会变成那样。我所知道的是真实的他。”她咽了一下口水,“你觉得他那辆车是从哪儿来的,他那辆昂贵的路虎?”
富二代的玩具。“说吧。”
“他在贩毒。不是麻药,不是迷药,也不是安非他命,这些我都能接受。他在卖海洛因。他和一个叫安娜贝尔的?姑娘混在一起。可怜的富家女,她的父亲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包括给了她那辆E型。托比让她惹上了海洛因,这点我很肯定。接着他开始将她当成贩毒的掩护。她在哈罗德百货后面有一处公寓。他实在太聪明了。警方四处侦察的时候,发现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她,而不是他,于是他们逮捕了她。他们本可以起诉她贩毒,但她的父亲雇了一名出色的出庭律师。托比的名字始终没有被提及。最终,他们只当她是入了魔,现在她在瑞士的一家疗养院里。她很崇拜托比,你懂的。我想她现在依然如此。她说过托比可以在她离开后用她的车。”
“那么你呢?”
她在我的怀里翻了一下身子,然后抬起了头。“什么?”
“你吸毒吗?”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你和托比呢?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你为什么和他一起买了这里的房子?”我迟疑了一下,又增加了一个出乎我自己意料的问题,这让我自己都惊讶,更何况她,“还有,为什么你那么怕他?”
乔安娜并没有回答我。我的嘴巴拂过她的头发。她的呼吸快而浅。有只黑色的蚂蚁疾行在石凳上,一下子就爬到了我的左腿上,接着下落至左膝盖。它凝望着游泳池,正如考帝兹凝望着太平洋。突然,它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好像是在寻找它的伙伴。最后它跳过我的膝盖骨,从小腿滑向我脚上那些不知名的领地,滑向平坦的脚板。这只蚂蚁和我一样,走得太远,无法回头了。
“乔安娜?怎么了?”
我很想说我如此爱她,所以我有权利知道,可我感觉给她这样施加压力是不公平的。她仰头凝视着我,睁大的绿咖色眼眸充满无辜。她的唇微微分开,可是她并没有说话,她拉过我的嘴,凑上了她的唇。
就在我们接吻的时候,车道上传来路虎那低沉的引擎声。
那个星期剩下的几天里,时间变得反复无常,速跑与蠕动更替交叠。乔安娜和我设法每天晚上都见面。星期三那天我们去了里奇蒙的电影院。我已经想不起电影的名字了。我们是分别买的电影票,在黑暗中聚首。我们默不作声地并肩坐着,手指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就在灯亮起来的时候松开了。我的车停在草坪边的一条小路上,乔安娜跟着上了车。热吻的时候我思索着,很可能会有一名警察经过,拿着手电筒照向我们的车子;很可能会有一名同事或者教民认出了我的车子,然后上前来寒暄几句。
乔安娜轻轻地推开了我。“我想要全部的你。我想要你进入我的身体。”
“不。这不行。”
“我不是处女了,你知道的。十六岁的时候就不是了。”
我很想知道她之前的那些匿名情人。
“我渴望你是我的第一个,”她继续说,“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又吻了她一下。
过了几分钟,她重新提起这个话题。“为什么我们不干脆做爱呢?”
为什么不呢?“还不行。”我试着这样告诉她。
“可是为什么?你想要我的。”她的手开始盘旋于我的两腿之间,我身体强烈的反应让我根本无法否认,“我不在意在哪里。只要你肯,我们可以在这里。此时此刻。”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知道对我而言,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就真的再也无法回头了。我向太多的事物屈服过,可是我并不准备向它投降——毫无道理,却有权力。“我还没做好准备。给我点时间吧。”
“那是我们唯一没有做过的事情了。”
“其中之一,准确来说。”
乔安娜咯咯地笑了。“我爱你。”她的手更加放肆地动了起来,“不过——”
“是的,”我弱弱地说着,“还有很多可能。”
她低下了头。我亲了亲她的头发。
这一切本该很卑鄙,甚至有些可笑。许多人可能.会用更糟糕的词语,也许他们是对的吧。对一位已婚的中年牧师来说,在既无尊严可言又毫无舒适感的环境下,偷偷地与一位年轻的女士交换着性爱的暗示,你实在不该指望他有抵御的能力。
我对乔安娜的渴望,在某些时候,正如我对上帝那样。不安,内疚,被发现的恐惧,时间不够——所有的一切都在束缚我们。这不仅仅是性欲,因为性欲很直接,可这不是;性欲可以被满足,至少是简单明了的,可这永远不会。是迷恋吗?不,因为迷恋是自私的,我们两个都不只是索取——我们还想给予对方。那么还剩下什么呢?只有爱了,暧昧而带有诽谤性质的词语:包括了性欲和迷恋的那种爱。
整整一个月,我忽略并轻视了我人生中的宗教构架,这个支持了我大半辈子的构架。我害怕上帝。我感觉自己闯入了伊甸园,却没有待在这里的资格,驱逐我的命令随时都会下达。我没有时间祈求上帝。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了。
除了乔安娜,任何事情都无法进入我的心里了。我的托盘里放满了尚未回复的信件和尚未支付的账单,电话机旁的便笺本上写满了要我回电的口信,我根本不想给他们电话。
星期四,我编了个流感来袭的借口躲避了主教例会,这个谎言给了我从下午到傍晚整整五个小时。乔安娜和我驾车去了汉普郡,把车停在路边的停放处后,我们沿着步行小道走进了一片小树林。我们走出步道,沿着小动物留下的脚印前行,发现了一个干净的小洞。我铺好从车里拿的小地毯,接着,我第一次看到了赤裸的乔安娜。
后来一切都发生了,那个下午时不时地在我的脑海中闪烁。阳光钻过树叶,一道道光影投射在我们的身体上。我从来没体会过这种愉悦、这种刺激、这种幸福。在道德方面,我知道,之前的逃避不过是诡辩——我早已不受愧疚感的约束。但我还是得依附这种诡辩,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就像在潮水中紧拉救生绳的男人。
这件事并不肮脏——它无可避免,悲伤,令人愧疚,却>99lib?妙极了。我知道必然要付出代价,确实。可我们都不会知道代价有多大。
32
即使凡妮莎白天上班,晚上埋首于尤尔格雷夫的家族文件,她也注意到有些不对劲。
“会议怎么样?”星期四晚上,我正要上床时,她这么问我。
“就惯常的那些而已。”
她笑了。“这次比过去持续的时间都久多了。而且你看起来很亢奋。”
“我见过更糟的。”我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谎话吓了一跳,我必须小心设计语言,别说出什么真实的谎言。
“我忘了告诉你,玛丽·文特纳来过电话了。詹姆斯想在咱们家窗外的辅道上烧烤。可以bbr>吗?”
“你介意吗?”
“我没有理由介意。她说他们会准备好所有的东西,包括烧烤的食物,她还保证会在餐后收拾干净。”她的鼻子嗅了嗅,“你身上很香。”
“恐怕是香粉弄多了。”我很担心凡妮莎闻到乔安娜的香水味,赶紧解释道。
“我很喜欢这味道。这个星期你太忙了,我们都很少见到对方。”
“有时候会这样。教区生活总是难以预估。你也相当忙啊,干得怎么样了?”
“弗朗西斯的事情吗?”凡妮莎坐到了梳妆台前,开始梳理头发——我曾经多么热爱看她每晚例行公事地梳头,“相当顺利,事实上,我差不多快完成目录了。”
“所有东西你都看过了?”
“这倒没有。不过对内容都有了个概念。他的字写得太糟了,而且随着他越来越老,也越来越糟糕。你还记得我找到的那首诗吗?”
“ href='10102/im'>《死亡工作室》?”
“对,我至今还没辨认出全部的字。还有一个困难之处就是,神灵总是在他并不清醒的时候让他去写诗。赞美诗,白兰地加苏打水,鸦片,正如你说的,他很喜欢。另外里面有大量参考文献,我还没能查明其含义。”
“多萝西扔掉的那些文件如何了?”
凡妮莎对着镜子皱起了眉头。“老实说,我知道她是个很好的人,可是有时候我真想掐死她。我想有两卷日记不见了,还有许多信件和别的东西。依我看,尤尔格雷夫太太想除去一切和罗星墩的那段插曲有关的东西。多可怕。”
我打了个冷战。
“你感冒了?”她的倒影在问我。
“晚上开始有点冷了,你不觉得吗?秋天的征兆。”
“太消沉了。这个夏天真够腐朽的。”她放下梳子就爬上了床,“你……你很失望吗?”
“失望什么?”
“对我?”
“当然没有。”
“你对我很好,我想不是所有的丈夫都会如此……仁慈地听我分享弗朗西斯。”
“我能明白那种魔力。”我说,“而这对你很重要。”
“弗朗西斯?”
“找寻真相。通过推理挖掘出事实,你该去搞学术研究的。”
她敲了敲我的手臂,然后把手置于其上。“你呢?”
“我告诉过你的,我曾经想成为一名学者,但做一名牧师看起来更为重要。”
“所以我们是一类人。我想做研究,却嫁给查尔斯转行成了出版商。”她移到我身边,离我越来越近,“为什么你不能在当牧师的同时搞学术研究呢?”
“我试过,可是毫无结果。”我转过头对她笑笑,“但是没关系,一切都在向最好的发展。”
如果我没有来罗斯当牧师,又怎会遇见乔安娜呢?
“我希望你幸福,”凡妮莎说,“我想我忽视了你。”
“你没有忽视我。”我轻轻地拍着凡妮莎的手,脑中却想着乔安娜,“我很幸福。”
周五,奥黛丽临时将老都铎茶室交给沙琳管理,而她这位首脑转移到了牧师住所,指挥起祭祀的准备活动。今年的她似乎比以往更加重视祭祀了。她在起居室里扎了营,我们很少去那里。露丝玛丽成了她的助手。
起居室里到处都堆着东西,车库则成为大型物品的堆积场,有各式各样的糊了墙纸的桌子、椅子,以及自制指示牌。托比打电话来问我他和乔安娜能否下午把帐篷带过来,搭在花园里。
“你们该来看看我们弄得怎么样了。”我上午端着咖啡送到奥黛丽和露丝玛丽面前的时候,奥黛丽是这么对我说的。
“你在创造奇迹。”我慢慢地移向门口,“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为我们祈祷有个好天气吧。”奥黛丽说,她注视我的双眼好像在暗示她已经将这个责任交给了我,“人们更愿意享受阳光,这样他们才愿意奉献更多。”
凡妮莎手的时候。”
“那我去烧水了。”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乔安娜说话时眼睛定在我的身上,“我是说祭祀。”
“这我不太清楚。”我犹豫了,“我们可以去问问奥黛丽,她在起居室呢。”
从起居室里可以俯瞰到房子后方,我猜想奥黛丽正监视着公园里的情况。乔安娜和我保持着安全距离,静静地走在通向后门的草坪上。从厨房过渡到门厅的门关着,我避开窗子躲到一侧,然后才转向乔安娜。她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接着慢慢地、温柔地,吻住了我。
“我感觉自己是只蜜蜂,”她说,“在一朵花上吮吸着蜜。是不是很蠢?”
“不。”就算她说月亮是纯银的,我也不会觉得她愚蠢。我闻到她嘴里有刚割过的青草味,还有淡淡的烟味。我们再一次接吻,身体却是分离的。
最后她从我身边溜走了。“你最好去烧水吧。我想我最好还是去找奥利芬特女士。”
“别走。”
“哦,我还没走呢。”她在一旁看着我给水壶加满了水、通上了电,“大卫?”
“嗯?”
“我无法忍受……不能和你一直在一起,连做爱都不行。”
“我懂。”我想象着未来的场景:丢下神职,和凡妮莎离婚,寻求其他工作。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相干了,就像蛇皮和蛇无关了一样。可那又怎样呢,只要我可以和乔安娜在一起。
“我很害怕。”她说。
我伸手去抓她的手。
“我想得到你的一切。”她慢悠悠地说,“我想要你的孩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做爱的原因,否则就太迟了。”
“太迟?”
“你明白的,只是万一……”
我玩弄起她的手指。要现在做爱,以防万一我们没有将来?但是我们可以有未来的。我们当然会有。可是万一呢?
“好吧。”我的嗓音有些嘶哑。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真的吗?”
我清了清嗓子。“是的。”
“今晚?”
“我们得招待文特纳一家。”
“那么明天呢?”
“明天就是祭祀了,我必须一直在场。之后就是你们的派对了,到时候你不会很忙么?”
她摇摇头。“托比订购了成箱的啤酒和油炸土豆片等,还租借了望远镜。我们也没必要打扫房间,所以我没什么事可做的。我们只不过是确保人们能接着玩。”
“那之后天就黑了。”
她的眼里闪现出微光,眼眸从未像此刻这么碧绿和深邃。“顺利的话,我们能待在花园,也能去屋子里。我确信我们可以溜走。如果不这么解决,就得等到99lib?之后了。”
我点点头。我现在就想要她。
“只是我们要非常小心托比,”她说,“他太机警了,尤其是涉及这类事情的时候。”
我感觉自己的火气上来了。这类事情?他的妹妹总是和已婚男子偷情吗?
“他不善良。”乔安娜说。
“那你为什么还和他住在一起?”
我的语调突然严厉起来。我并不是在和她生气,我是在嫉妒她那些过去的情人,憎恨托比让他的妹妹如此惧怕他,并且我疯狂地想占有乔安娜,尽管此刻并不可以。
她从我身边走开了。“是有原因的。”这一刻,她身后的阳光似乎消逝了,“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
“但你会离开他的,对吗?你会离开他,然后和我在一起?”
她笑了,伸出手拨弄起头发。“是的,只要你依然想要我。”
“和我在一起会很糟糕吗?”
她没有说话。
“乔安娜,告诉我。”
她抬头看着我,而我看见了她眼眶里的泪水。
“我爱你。”我说。
“大卫——”
门开了,奥黛丽走进了厨房。她极不情愿地迎上我的目光,除此之外,还真看不出她在介意我们刚才的谈话。
“你好啊,乔安娜,能来帮个忙吗?你会写布告吗?哦好极了,你烧水了,我正想喝杯茶呢!”
33
星期天早上醒来时,我就听见雨滴敲打窗户玻璃的嗒嗒声。我拉开了窗帘。乌云几乎就悬挂在草坪上,还渐渐延展至东方的地平线,正在迫近整个伦敦。大公道上来往的车辆溅起水花,牧师住所车道的砾石路面上积起了多处水坑。
吃早饭的时候凡妮莎异常地兴奋。“估计要在教堂的大厅举办了,不是吗?”
我望向窗外的后花园。托比的帐篷凄凉地矗立在遥远的角落里,雨水打湿了帐篷的帆布。“教堂大厅”是奥黛丽为这种潮湿天气临时准备的。一些诸如烧烤之类吸引人的活动可能都不得不取消了,因为实在没有足够的地方容纳那么多人,即使他们是冒雨从罗斯公园的小围场跋涉过草坪的。
电话响起。是奥黛丽打来的。
“我们应当祈祷出现奇迹,”她气势汹汹地说道,“我实在无法相信,天气居然如此恶劣。”
不管奥黛丽是否祈祷了,反正奇迹适时地出现了。九点半的时候雨停了,到了十点,乌云慢慢地从伦敦撤走,蓝天正从西面赶来。十点,牧师住所拥挤得就像高峰时段的火车终点站。
太阳冲破层层乌云,照亮了草地。参与者们在奥黛丽的指引下大步走在草坪上,不久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真的,事实上我的到场妨碍了人们,因为他们不得不顾虑我而找点话说。于是我回到自己的书房,在能够环视窗外的地方放了把椅子。乔安娜和托比一直到中午才到,不过他们总是突然更改计划。
这个房间与我格格不入,乔安娜是始作俑者。她使我脱离了原本的人生轨迹,我成了一个来到乡村的异乡人,而这里曾是我的家乡。我看向挂在门外破旧不堪的外衣,又看向书——成排的宗教神学书籍,看向窗台上的一堆教区杂志,最后目光落在了墙上的耶稣受难像。所有的这些都属于别人,别人的生活。它们已不再熟悉了。
临近午饭时,凡妮莎冲进了书房。在被她发现我正无事可做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丝心虚。但她并没注意到这一点。她手上拿着一个铁盒,面色潮红。
“我要上楼回卧室了,”她对我说,“我不想被任何事情打扰,除非地震了。”
“怎么了?”
“我尝试待在起居室里工作,可是不断有人进来问这问那,不是奥黛丽,就是詹姆斯,或者特德·波特。我的确是你的妻子,但我不是教区执事。”她忍不住笑了,“能说出心里话我感觉好多了。如果你需要我,你知道我在哪儿。”
我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像奥黛丽这样的人都认为凡妮莎并不适合做一位教区牧师的妻子。他们会怎么看待乔安娜呢?我的脑中全是周四下午的记忆:树林里的裸体,地毯上随意摊开的四肢,她在我身上放肆地微笑。绝不会再有了。我起身走去厨房,想给自己来杯咖啡。
詹姆斯·文特纳从窗户探进了脑袋。“有煤油吗?”
“恐怕没有。”
“我点不亮这该死的木炭,你能来看看吗?”
我走了出去。“我没用过金属烤架。”
“要烧一个小时呢,之后才能在上面烤食物。”詹姆斯赞叹地吸了吸鼻子,他的思维早就跳跃走了,“没有什么比在野外烤肉更棒的了。太诱人了。”
“奥黛丽也许会有煤油。”
他拍了拍手。“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汽油。我的车里就放着一罐呢。”
他取出油罐子,往金属烤架上倒了一些,用火柴点燃,突然就冒出了火焰,火舌跳到了他的头发上。
“该死的浑蛋!”他用力地打着自己的脑袋,然后瞪着我说,“一切平安无事。”
金属烤架最终顺利点着了。詹姆斯叫露丝玛丽把油罐拿到车库去,以防再次需要。奥黛丽突然冲过来,一把抓住我,拖着我看书架。书架的中央,作者亲自捐赠的《罗斯的历史》被小心翼翼地搭成了金字塔状。
“我摆了三十六本,”奥黛丽说,“你觉得够吗?我还拿了些放在桌子下面。”
“我敢肯定足够了。非常感谢你。”
奥黛丽傻笑起来。“举手之劳。总之这是很美妙的事情。”她的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转向花园拐角的帐篷处,“托比还没来?”
“他要午饭后才来呢。你需要他?”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他会怎么做。毕竟这是教堂的祭祀,人们可不希望有不合适的东西。”
她边说边向帐篷走去。她掀开垂帘,我们进入了冷绿色的内部。尽管前夜下过雨,但此时地上已经差不多干了。帐篷中间有一张 94fa." >铺着蓝色绳绒织物的牌桌,桌子两侧各有一把餐椅。
“不如由你来当他的第一位客人。”奥黛丽建议道,“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为什么?”
“嗯,你可以弄清楚他到底想干些什么。还有,如果你去了,也会激励其他人的。”她咯咯地笑着说,“其实我有想过亲自去打探。我从没算过命。”她抬起头,“当然,我明白这毫无意义,只是取乐而已。”她再次咯咯地笑了,“无论如何,我认为人类永远无法参透。”
一开始,唯一的问题是没看到托比·克利福德——也没看到乔安娜。
祭祀在两点钟开始了。太阳在无云的天空中照耀大地。特德·波特正在全力指挥汽车停进小围场和罗斯公园的车道。露丝玛丽坐在牧师住所大门里的小桌前收取入场门票,她的脸上挂着微笑。奥黛丽曾试图说服凡妮莎去推销彩票。
“人多好办事。”奥黛丽对她说。
凡妮莎看了我一眼,挑起了眉毛,嘴巴开始抽搐。“我感觉人多会误事。”
我忍着不笑出来。“奥黛丽,那些书安全吗?会不会有人打翻书堆?”
最初的五分钟,有两位来访者买了《罗斯的历史》。烧烤架上的火总算稳定下来了,詹姆斯的脸也开始发亮,他加了很多木炭。
“我们都可以在上面烤猪了,”他对我说,“也许我该去当个厨师长。”
两点二十分,玛丽·文特纳和我正在竞猜蛋糕的重量,房子一侧突然出现了一丝生气,吸引了几乎整个车道上人们的眼球。有一群年轻人恰好付完门票钱,其中就有沙琳的男朋友凯文·琼斯。他们刚在皇后像吃过午饭,此刻正兴致高.涨。我瞧见他们身后有位女士,有一头垂顺的黑发,穿着一条黑色连衣裙,包着色彩艳丽的头巾。
我听到露丝玛丽说:“对不起,你还没有买票。”
我第一次见这位女士,一副镜面太阳眼镜遮住了她的脸,嘴上抹了一道亮红色的唇膏。
“哦不,”这位女士尖叫起来,“神秘女士从来不付钱。亲爱的,你该给我钱,让我帮你算算命,看看能不能帮你找到那个年轻的英俊小子。”
露丝玛丽认出了托比,在他开口之前就认出了,她的尴尬一览无遗,至少我能看出来。她站回去,招呼他进来。
“凡妮莎。”托比叫道,拒绝就这么进去,“来接一下我啊,我们女士必须粘在一起。”
有几个人笑了,包括玛丽。只要托比想,他就能够让人放声大笑,即使他的话并不真的好笑。凡妮莎拿着一卷彩票出现了,他们微笑着走到了一起。她和托比沿着屋旁的小径走向了玛丽与我。露丝玛丽紧张得脸颊绯红,她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很抱歉,我迟到了一会儿。”托比对我说,“我本想开车来的,可是有几个笨蛋挡住了车道,我只好把车开回去,然后步行过来了。加上这身衣服,我还不能驾驭。”
“非常华丽的衣裳。”我其实真正想说的是,离我女儿远点,乔安娜在哪儿呢?
“我可以开始了吗?有人排队吗?”
早就有了。我们走到帐篷边,凯文和他的朋友们调侃着神秘女士。
“哇哦,”托比用假声吼道,“名望的代价。我的观众需要我。你们好啊,孩子们!给我点儿时间,我要补个妆。”
他给凡妮莎使了个眼色,然后独自走进了帐篷。
奥黛丽悄悄来到我面前。“你不去吗?”
就在这一刻,有事情发生了。
“着火了!”布莱恩大声喊道。
几乎整个花园里的人都转向了烧烤架。詹姆斯的脸色都发紫了,他在一块着火的茶巾上蹦蹦跳跳。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就立马行动起来。她奔进厨房,从水槽里拿出待洗的碗,然后重返室外,一把将脏兮兮的肥皂水往茶巾以及她丈夫的裤子和鞋子上倒去。詹姆斯咒骂着抬起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成了人们的焦点。
“都准备好了,女士们先生们。”他趁机对着他的观众们叫道,“德式牛排,香肠,烤洋葱,布丁,芥末,番茄酱——你们想吃的东西,我们这里应有尽有。”他压低了嗓子又补充了一句,“该死的,玛丽,你得让布莱恩回家帮我拿条短裤和一双拖鞋过来,我希望你别嘲笑我。”
当我回过头去找神秘女士的时候,凯文已经在帐篷里歇斯底里地大笑了。
我茫然地度过了下午的剩余时光,徘徊于祭祀活动现场,和人们交谈着。毕竟,正如中途休息时凡妮莎对我讲的那样,这是我的派对,我得让它顺利进行。天气非常好,出席的情况也和往年一样好,烧烤和神秘女士的登场也获得了极好的反响。
可是我心里惦记着的只有乔安娜。她为什么不在这儿?她是不是对我的态度变了?是不是托比发现了什么然后不让她来这儿了?我终于忍受不住了。我溜进屋子,钻进书房,拨通了罗斯公园的号码,然后等待着。
电话铃一直在响,我听着,同时看着窗外的露丝玛丽。她坐在门边的桌子旁,呆呆地望着大公道和远处的草坪。我不知道是不是乔安娜出事了,她是不是在楼梯边晕倒了。或者她滑了一跤,撞到了脑袋,然后跌进了游泳池里。在我就要放弃的时候,电话那头发出了声音,我听到睡意蒙眬的乔安娜说了一句你好。
“是我。”
“大卫。亲爱的,现在几点了?”
“差十五分钟四点。你还来吗?我以为——”
书房的门开了,凡妮莎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杯茶。
“不。”我机灵地说道,“恐怕你打错电话了,再见。”我搁下了听筒。
“我想我们可以安宁地喝杯茶,”凡妮莎说,“外面就像个古罗马的马戏团。奥黛丽就是那头狮子领袖。”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从桌上的烟盒里拿了支烟,“打错电话了?我没听见电话铃响呀。”
“刚响我就接了。”我说,“谢谢你的茶,我正渴着呢。”
“我见过神秘女士了,”凡妮莎说,“她预言我在有生之年会有杰出的文学成就。你该让托比看看的,他的确很棒。”
我很怕乔安娜会回电话,将茶一饮而尽后就和凡妮莎一起出去了。场地上开始起风了。詹姆斯看着我们,眉开眼笑的,他正把最后几根香肠放到烤架上。
“来个热狗吧,凡妮莎?大卫?”
烤肉的味道飘进了我的鼻子。
“从火焰中来的肉。”凡妮莎引用了一句话,“好啊,来吧。”
“我不用了,谢谢。”我说。
这味道简直让我反胃,对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信仰也让人厌恶。焚香敬神,灵魂即将回归。之前我从未想过,焚烧异教徒也必定会有烤肉的味道,这味道必定会刺激旁观者的味蕾,尤其是那些空着肚子的人。曾有个传教士在我还是神职候选人的时候告诉我,烤人肉无论闻着还是吃着都很像猪肉。
“猪肉香肠。”詹姆斯说,“无敌了。可比牛肉美味多了。”
又卖掉了四本《罗斯的历史》,神秘女士的帐篷外也不再有人排队。帘布掀了起来,托比示意我进去。他伸出右手,手心向上放平。
“给我钱,让我帮你算命。”他尖声说道,但嗓音比下午一开始时要粗哑多了。
我放了十先令在他手上。
“这就对了,亲爱的。慷慨会有回报的。放下帘子,能让我们舒服些,也更私密。”
帘子放下后帐篷里一下子变了样:冰冷,潮湿,阴暗。黄铜托架上放着一尊神像,熏着香,空气中充满浓重的烟味。托比弯腰驼背地趴在桌上,戴着假发,穿着黑色长裙和披肩,看来他并不急着开始。他加了条真丝围巾作为束发带,衣服上还有一串巨大的仿钻项链。我们中间放着一些道具:一副占卜纸牌、一只水晶球和一本帕拉瑟的 href='/article/1358.htm'>《预言》。
“这儿惬意吗?”他说,“好了,有什么可以帮你的?或许看看手相?”
托比拿起一面放大镜来检查我的手,他开始了一次有趣的勘察,关于我那未知的未来。我很快就会成为主教,一两年后会有自己的电视节目。此外(他额外增加了一项),我的妻子会成为享誉世界的作家。
“我总是以向水晶球提问的方式来结束仪式。”他这个预言者的声音虽低却飞扬跋扈,“我从这里面看见了一幅未来的景象,一张囊括了未来的照片,这通常是一种象征。我希望我的顾客能带走这张照片,好好地沉思一番,以防某一年会发生。”
他在桌子的另一头对我冷笑着。“朝水晶球里看。”他命令道。
我们俩都将胳膊撑在桌上,窥视着水晶球的深处。我能看见的只有自己扭曲的脸庞和帐篷的帆布。时间一秒一秒地走过。
“我看见了一个小女孩。”托比说话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睛因惊讶而睁得很大,“她坐在床上,她有一头黑发。”他皱着眉头说,“她在哭。”
34
一个用破纸板制成的标记粘在一根木棍上,被人推到车道旁的软草地上。PARTY,五个红色的字母,下方的箭头指向通往灌木丛的小径。流行音乐的节奏一刻不停地这个温暖的夜空中炸开。
奥黛丽扮了个鬼脸。“哦亲爱的,那叮当作响的音乐。如果这也能叫音乐的话。”
她是在我们从教堂墓地出来后同我们一起走上车道的——她总能把时间掐得刚刚好,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监视我们。
快七点了,黄昏的阳光直勾勾地照入我们的眼睛,接着倾泻在屋子正面,形成一道道黑色的阴影。文特纳家的那辆罗孚停在房子前的车群中,此时正好落入铁塔的倒影中。布莱恩奔跑着横穿砾石道,然后一把带走了迈克。两个小男孩飞快地跑进了灌木丛。
“你好,牧师。”特德·波特边说边和多萝西一起从后面赶了上来。他冲着凡妮莎和露丝玛丽笑了笑,然后就往我这边靠了。他的嘴里有一股酒气。“我从没想过会来这儿参加派对。时代不同了,是不是?”
托比很慷慨。源源不断的人流,有的步行而来,有的驾车,正开往屋子前的车道。凯文和沙琳手挽着手走来,朱迪跟在后面,就是在公交候车亭里扇了奥黛丽一巴掌的肥妞。
我们随男孩子穿过灌木丛,走到了灌木丛另一边那参差不齐的草坪上。法式窗户打开着。上至平台和草坪,下至泳池,到处都有人在谈天、喝酒。许多面孔都是我不认识的。
“我想知道我们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去哪儿了?”奥黛丽说话的时候还皱着鼻子。
从泳池方向传来一阵响亮的落水声。我们踌躇了片刻,感觉到了一丝尴尬,那些为了派对而来的人还没有从中获得享受呢。
还是没看到乔安娜。
凯文和沙琳笑呵呵地走出灌木丛,后面还是朱迪。
“大卫!凡妮莎!”
詹姆斯·文特纳在平台上冲我们挥手。就在他身后的某处,传出玛丽女儿那熟悉的笑声。音乐突然停止了。
“真是谢天谢地。”奥黛丽抱怨道。
“过来喝一杯吧,”詹姆斯喊着,“托比任命我为今晚的副酒师哦。”
我们成群结队地踏上平台,进入长长的起居室。一堆年轻人正围着收音机。房间的一端放了一张桌子,临时当成吧台。
“琴酒、威士忌,还是伏特加?”詹姆斯的手上上下下的,指明出售的品种,“啤酒、苹果酒、红酒、白酒、可口可乐、橘子汁、雪利酒,当然还有宾治。来吧。大卫,干吗不来一杯呢?我都看见你穿便服了,那么你也可以把头发放下来。来一大杯琴酒吧。”
我们都要了琴酒,连露丝玛丽也要了,因为点这个最不费力。
“克利福德一家呢?”詹姆斯还在冰桶里翻找时,凡妮莎问我。
“托比把一壶宾治酒倒进了泳池。这可不是我提议的,这是致命的。已经倒了一瓶白兰地了,天知道还有什么……乔在附近吧?我之前碰见过她。”
我被嫉妒踹了一脚。我厌恶詹姆斯称她为“乔”。
“给。你知道去哪儿能续杯吧。”詹姆斯边说边对沙琳和多萝西暗送秋波,“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呢,亲爱的?”
我们一级一级地走下平台,来到了草坪上。露丝玛丽很快就和两个我不认识的年轻男子攀谈起来,她并没有向他们介绍我。他们三个跟着我,一起走在草坪上。迈克和布莱恩像两只燕子,歪歪扭扭地绕过花园。奥黛丽正和我们的图书馆管理员芬奇太太打招呼呢,芬奇太太是和她丈夫一起来的。
“我想我从未见过比这里更古老的建筑了。”这位先生发出满意的声音,“我的想法是,他们一不小心就能让这栋房子人丁兴旺起来。”
凡妮莎和我走开了。
“活动结束时我会很高兴的,”她小声说,“我们可以早点离开吗?”
“这是漫长的一天,”我并不想答应她,“又一年的祭祀结束,这总是一种解脱。”
“我早已疲惫不堪了。”
“我也许得待上一会儿。怎么说我都得尽责。”我尽可能小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你想走,我没什么理由不让你走。”
“我也许会。今晚我还想读些东西。”她停下脚步,抿了一口酒,然后露出一脸苦相,“詹姆斯调得太烈了。”
我们沿着阶梯向下走到围着泳池的铺路。年轻人有的在游泳,有的在嬉闹。托比在人群之中,站在那个我和露丝玛丽与他一起避过雨的白色小棚屋前。他一看到我们就开始挥手,我们便从泳池绕到他那边。他非常惹眼,因为穿着一身白——无领T恤加一条紧身喇叭裤。
“你穿得非常喜庆啊。”他对凡妮莎说,凡妮莎身上的裙子就是一年前在特拉斯科家的派对上穿的那条,也就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凡妮莎大笑起来,说:“好了,托比。”
他出其不意地凑上前去吻了她的面颊。“不管怎样,欢迎来派对。如果大卫不介意的话,我会让你成为正式的舞会花魁。对了,我要给你看点东西。”
“真的?什么呢?”
“是个惊喜。”她望着他的表情似乎略带调情的意味。什么是调情?我突然意识到凡妮莎并不排斥调情,只要没有任何发性行为的可能性。
托比向我们身后瞧去。“露丝玛丽……你好吗?”
我的女儿正和两个年轻人站在几码之外。她没理他。
“为什么这么神秘呢?”凡妮莎问道。
“我喜欢惊喜。”托比说,“你不喜欢吗?我给你个线索,是有关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
“我懂了。”凡妮莎的语气并没有变,但她的面孔变得硬朗,似乎脸上的皮肤紧紧地包住了下面的骨头。突然间,她好像有些饥渴。“那么,谜底何时揭晓呢?”
“很好。给我点时间。”托比冲我们微笑,“我得整理整理思路,还得履行一下主人的职责。”他转过身,迅速捡起放在阳台阶梯上的一个碟子,“吃点奶酪吧。”
他拿出一个有切口的、专为切肉设计的大砧板,粗鲁地将一大块奶酪切成丁。砧板的一面沾着奶酪的残渣。
“我们该准备一些小取食签的。但愿你们不介意用手。”托比向屋子那边望去,“乌云正慢慢从西边过来,我想可能要下雨了,我们得抓紧享受在花园和泳池边的时光。”
我一口一口地咬着奶酪,视线飘向了天空。我突然看见了露丝玛丽,我们之间仍旧只有几码的距离,而她的两侧都是护卫者。她没在听他们说话,她正注视着我。我对她笑了笑,然而她假装没看到。
托比把两块奶酪塞进了嘴里。“我们进屋吧,我要去打消你的疑虑。”他含含糊糊地说,“你见到乔安娜了吗?”
“没有。”凡妮莎瞥了我一眼,“她来祭祀了吗?我没看到她。”
“她决定为这次的派对做点事情。”托比说,“至少她是这么说的。我的理论是,她可不愿意冒险被人称作神秘女士的妹妹。”
“奥黛丽跟我说,你的节目和烧烤是最夺人眼球的。”我说。
“这话真叫人宽慰。”托比指向红砖房子,“要是我想成为酒店老板的愿望泡汤了,至少我还能把先知当作新生活的起点。”
托比拿起宾治酒瓶,我们三人缓缓走回屋子,时不时地让他表现一下自己的主人责任。我不知道凡妮莎那瞥向我的一眼是不是另有所指,她是不是对我和乔安娜有了疑心。后知后觉总会扭曲了记忆,可是那一瞬间我竟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情绪在向外扩张,这种不安的情绪左右了人与人的交流。
起居室里突然爆出摇滚乐。好多情侣在平台上跳起舞来。而楼上的房间里,詹姆斯正在为一名漂亮迷人的亚洲小姐讲解如何调制香槟鸡尾酒。玛丽和一个穿皮衣的高个小伙子跳着舞。酒台四周早就围了一群人,显然他们决定自己动手,而不是等待那位副酒保。
玛丽和她的舞伴往右边挪了几步。忽然间,我看到了乔安娜。她就站在壁炉旁,与奥黛丽聊着天。
奥黛丽也看见了我们。“我正在请示乔安娜能不能把音量关小点儿。”她嚷嚷着,穿过房间往我们这里走来,“简直要把耳朵震聋了。事实上,吵得我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哦,派对上可不能没有响亮的音乐,”凡妮莎说,“否则就不能称之为派对了。”
奥黛丽瞪了她一眼。这可不能算是圆滑的评论,凡妮莎很少会这样。我想,她兴许就是想触犯奥黛丽,或者她的脑子里装了别的事情——托比关于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惊喜。
“当然可以关小一点。”托比说着,冲奥黛丽一笑。
他朝录音机那儿走去,可为时已晚。奥黛丽已经转到了凡妮莎的身边。就在此时,托比关掉了录音机——他肯定是把旋钮扭得太过了,音乐声顷刻间就停止了。
“我受够你了。”在突如其来的宁静中,只听到奥 9edb." >黛丽尖厉的声音,“你让我忍无可忍了,你凭什么干预我们?你根本不属于这儿。”
说完她环视四周,惊讶地发现所有茫然的面孔都盯着她看。她鬼哭狼嚎起来,接着磕磕碰碰地从法式窗子跳到了平台上。与此同时,托比打开了音乐。奥黛丽飞奔过石板,下了台阶,蹦到了草坪上。片刻之后,她便消失在了草坪和车道之间的橡树林里。
我打算去追她。但当我走到法式窗边时,凡妮莎从后边抓住我的胳膊,拦住了我。
“最好别管她,”她说,“从长远考虑,这是为她好。”
“你没事吧?”
“当然。”她笑了,带着冷酷和一丝兴味。
詹姆斯丢下他的亚洲美人,加入了我们。他把我们几个人都扫了一遍。
“赶跑了你的好帮手,嗯?”
“你听听这都是什么事。”凡妮莎说道,尽管詹姆斯根本不可能听见她是如何把奥黛丽逼得发了狂。
他耸耸肩。“生活的插曲罢了。有些人总是很难应付。你的杯子是怎么回事?你可不能拿着半空的酒杯到处溜达,这里可是派对。”
嗡嗡的说话声重新响起。
“我有责任。”托比说着,尽显主人姿态。
“你可犯不着这样,”詹姆斯指出,“忘了吧。遍地都是仁慈,别让它扫了派对的兴致。”
托比转向凡妮莎。“准备好了吗?”
“在哪儿呢?”
“在老马厩里。我是在翻帐篷的时候发现的,不过我想今晚再好好看看。”
在欲望的驱使下,凡妮莎把手搭上了他的胳膊。“嗯,那是什么呢?在你这番吹捧之下,它最好非常劲爆。”
他盯着她的样子显然是在犹豫该不该延续这样的嬉笑。“好吧。一只盒子,布满灰尘的松木盒,装着布满灰尘的旧书。有三四打的样子。我还没仔细翻阅,不过似乎大多数是神学方面的。我看过的那本,衬页上印有‘F.St.J.尤尔格雷夫’的字样。我把它们放到办公室了。”
他边说边和凡妮莎慢慢移向门厅的大门。他们并没有邀我同去,我也正好不愿同行。他们前脚离开房间,我后脚就转向了壁炉。乔安娜抬头望着我,音乐让我们的独处沦为泡沫。
“看。”她说。我是半听半读她的唇语,她用眼睛示意我身后的平台。
我刚好看见露丝玛丽转过脸去。我一往那边看,她便下至草坪,重新走向之前和她一起在泳池边的年轻人。
“她焦躁不安。”乔安娜说。跟着我就看见她动着嘴唇,无声地告诉我:我爱你。
“出去吗?”我回应道。
她点点头,拿起壁炉架上的眼镜开始往平台走去。现在的天色比不久前暗了许多,也凉了许多。我们走下阶梯,离那些舞者和酒鬼远远的。这里没有露丝玛丽..和她的护卫队。
“我很想你。你为什么没来参加祭祀?”
“因为在那儿我不会有机会接近你的。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怎么了?”
“凡妮莎突然闯进了书房。”
“我想和你单独待在一起。我必须这么做。”
这时,多萝西和特德·波特出现了。我向他们为祭祀做出的贡献表示了感谢,我告诉他们今年我们筹到的钱创了纪录。我甚至问起美女和野兽。接着,好似梦境般的,他们消失了。乔安娜和我单独待在草坪的边缘。
“人实在太多了。”她轻声说着,转来转去看是不是有人往我们这边来,“到处都是人。年轻人们可不打算短时间内就散伙,非得喝到醉不可。托比还为此又去了一趟镇上。”她从杯沿上方看着我,“他努力让每个人都喜欢上他。你注意到这点了吗?”
我耸耸肩。这种时候我对托比可真没什么额外的兴致。
“他希望对于酒店的计划,当地人都能站在他这边,你懂的。”她唐突地又一次挑起我们之前讨论过的话题,“外边太危险了,我本以为等到天黑会容易一些,没想到遍地是人。”
“那我们该怎么办?”
“进屋子,去我的房间。”
“但是——但是万一有人来了呢?”
“我们可以锁门。”她的手指在花园上画了个圈,“我们不可能锁上这里。这里那么大,没人会因为没看到我们而起疑的。”
我是多么渴望触碰她。我们在一起的机会太少了。我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相信只有她的房间才是我们独处的安全之地了。
而乔安娜,她很轻易地把我的默许想当然了。“我们最好分头行动。你记得路的吧?”
我点点头。
“我先走。”她说,“你可以过几分钟再跟来。走主楼梯。托比在楼梯平台摆了个指向厕所的标记,谁都会以为你是要去厕所。”
她冲我微笑,用嘴型摆出“我爱你”的字样,沿着草地溜走了。她穿了条上半身束紧的短款连衣裙,酒红色的,质地柔软。她跑到平台上,停下和那个穿皮衣的男人,也就是玛丽·文特纳的舞伴扯了几句。我听见了她的大笑声。接着她就消失在了屋子里。我因我的欲望而感到厌恶,带着羞愧的恶心。
我拿着一杯酒,慢慢地走到游泳池边。
“大卫叔叔?”
我大吃一惊,抬起了头。两个白皙的小脸蛋从山毛榉树深红色的叶子中露了出来。迈克和布莱恩就在我的脑袋上方十厘米处。
“一旦爬上树干,你就会发现这棵树实在太适合攀爬了。”
“我相信。”我想加一句“小心为妙”,不过还是忍住了。
他低头对我露齿一笑。“我们能看到所有人,可他们看不见我们。”“那么但愿人们都能守规矩。待会见。”
我游走在泳池周围,看见一个全副武装的年轻人跳进了水里。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玻璃杯,让我惊讶的是它居然空了。无疑我不必再?99lib?等下去了。我漫步逛回了屋子。
“再加满吧。”詹姆斯见我进来后叫道。
我让他又顺手倒了一杯。我穿梭在房间里,对着任何一张熟识的脸微笑,然后潜入门厅。让我宽慰的是,露丝玛丽、奥黛丽,以及重中之重凡妮莎都不在这儿。我从门廊走到房子前部的主厅。
灯没开。客厅的门关着,但是门与地面形成的缝隙间透出一道光线。我断定凡妮莎和托比还在里面,还在继续检查那些也许属于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书籍。疑虑开始作怪,我也成了一个阴谋家。他们在里面待了很久了吗?我瞄了瞄手表,感觉托比和凡妮莎已经离开好几个小时了,可事实上不过十到十五分钟。我立马将这两个人从我的脑海中赶走。
我走上楼梯,抬起头,瞥向屋顶上那巨大的灯塔天窗。这是一个单色调的世界,一个充满阴影的地方。
我走到了楼梯平台,听见不远处有人冲了一下厕所。与此同时我注意到,左边的一扇门下漏出了灯光。
我不顾尊严地跑起来。一个人。只有我。
地板上响起了脚步声。一面贴着走廊墙壁的巨大壁橱拔地而起,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我闪到一边,背靠着墙壁挤了进去,这样壁橱就阻隔了我和厕所门,以及楼梯的尽头。
门的插销移开了,地板上又响起了脚步声,哗啦啦地向下落在了楼梯上。等四周悄无声息后,我才继续在走廊上前进。
乔安娜房间的门半开着。尽管里面遍布灰尘,还是要比楼梯平台上明亮多了。透过一扇朝西的窗子,能看到那一边的天空被乌云压得格外阴沉。我站了一会儿,我想我听见了一阵微弱而有韵律的沙沙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拍翅声。
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天使?
壁炉里发出嗒嗒的声响,我走过去,蹲下来仔细地查看掉落到炉格里的粉末。不用再担心什么了,只不过是钻进烟囱里的风而已。
我穿过房间,来到螺旋楼梯下,尽可能无声地踏上毫无覆盖物的梯子。突然又变黑了,这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一盏灯,装在墙角下的小箭头上。乔安娜的房门掩着。我继续沿楼梯往上,再往上走过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房间,轻轻地敲了她的门。
要是她不在这儿该怎么办?
我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门把手就动了。乔安娜冲我莞尔一笑。她一开门我就钻了进去,回头看着她关门上锁。她面对我,背贴在门上。我发现她竟在颤抖。
“你怎么>?99lib.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搂住了她。这里静悄悄的,一扇窗开着,能听见微弱的音乐声、干杯声,以及笑声。可那声音远得更加凸显出这儿的寂静,让人不忍打破。这间大卧室和我之前见到时没什么变化——放在地毯上的大床就像荒地上的小岛。到处都很整洁。
渐渐地,乔安娜停止了颤抖。她的手指在我的脊椎上游动,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她好像把这当成某种乐器来把玩。她兴奋了起来,后退了一些距离,露出微笑。她慢慢地解开裙子的纽扣,任它滑落到地板上。然后她走出衣服堆,拉住我的手。
“托比——”我开口说。
她用手指按住我的嘴唇。“不是现在。现在只有你。只有我。”
我一把将她拉过来。我们接吻。我用指尖碰触她的乳房。她扯开我的领带结。当我们都坦诚相见的时候,我和她倒在了床上。
光一点点从房间里褪去,四面窗户形成的灰色阴影在不断变化,最终成为椭圆形。有时候我会以为这座塔楼在微微晃动。我听得见风的呻吟,像是翅膀虚弱的震颤。我的脑海中突然闯入一幅不适合的画面,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天使正把他背上天堂。
后来我们就裹着一张薄薄的床单赤裸裸地躺着,四肢胡乱地扭成一团。现在我要请求宽恕了,我想,但内心的喜悦如喷泉般涌了出来。乔安娜依偎着我,手缓缓地敲打着我的胸膛。我幸福得都要窒息了。
“我希望能再来一遍。”她在我耳边低语,声音轻得都快听不见了。她的一呼一吸刚好能梳理我的胸毛。
“再来一次。”我说。
“再来一次。”
这并不滑稽,可我们都笑了。凡妮莎和我从未在做爱之后放声大笑过。乔安娜越过我伸手去拿烟和打火机,缠绕在一起的我们奋力地坐了起来,靠在墙壁上。她塞了根烟在我的嘴里,然后点着。
“你觉得他们会想念我们吗?”她问。
“可能吧。这不重要。”
她抽搐了一下。“如果托比留意到了,就很要紧了。”
“忘掉托比。”
乔安娜也点了烟,脸色开始变得可怕。“我们该下楼了。”可是她并没行动。
我亲了亲她的面颊。“你为什么要和他住在一起?又为什么那么怕他?”
她没有说话。阴郁将她的脸庞变为一个苍白的椭圆。我听见她的呼吸急促而紊乱。
“这栋房子真的是你的吗?”我坚持问下去,嗓音因焦急而变得刺耳,“你对我说实话了吗?”
乔安娜吸了口气。“我从没骗过你。真的没有……我永远不愿那么做。我们必须走了。”她设法爬出被子,可我们的身体缠绕在一起,除非我也动,否则她根本不可能走开。“对不起。我不配,你明白的。”
“你配得上一切。我爱你。”
“真的?”她俯身,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不只是为了性?”
“不。尽管我并不想假装说它不重要。但是我爱你,我想娶你。你愿意吗?”沉默。从胃里传来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正在下落,从高窗跌入天使的怀抱。
“你不行的。”她的声音半哭半笑,“你已经结婚了。”
“世界上有一桩事情叫做离婚。”
“但是你做不到的,你是一名牧师。”
“总还有别的办法维持生计。”
她吻了吻我,随后将头靠上了我的肩膀。“不管怎样,还有个托比在。”
“他算什么?我可不打算娶他。”一个极其可恶的猜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你和托比……你们肯定没有……”
乔安娜大笑起来,犀利而神经质的笑声犹如石头雨打在了墙上。“托比和我不是情人,要是这是你担心的事。”
“那么你们是什么呢?”
“我跟你说过海洛因。我没有骗你。但我并没有全盘托出。”
我等待着。夜晚的寒气吹凉了我赤裸的皮肤。烟灰落到了被单上。我掸了掸灰,把烟头扔进了烟灰缸。
“你还记得安娜贝尔吧?托比的朋友?”她往边上挪了挪,坐在了床褥上,双手环住膝盖,“好吧,他在我身上使用了相同的手段,就像对她那样。”
“海洛因。”我摸向乔安娜的大腿,好像我需要确认她是不是还在身边,我要感受到她的肉体和血液,“你……你吸毒了?”
“对。”
“但你不是——”
“我是一个住在诺丁山的地下室里挨饿的瘾君子吗?我是不是靠出卖肉体来换取毒品?我并没有遍体鳞伤。我没有发疯。”
我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并不是非得变成那样,你明白的。要是有规律的供给,你的生活就会很理想。”
“但完全看不出来。”
“我没有注射过,只是吸而已。托比最初就是这样引诱我的。”她的声音很低,颤悠悠的,“我们常常一99lib?t>起吸麻药。大麻……随便你怎么称呼。每个人都吸。我们所有的朋友。为什么不呢?据我所知,这根本无害。可是托比开始慢慢地给我加东西。你的特别环节,他这么说的。”她的肩膀抖了抖,“之后我就再也离不开它们了。我还能怎么样?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给我海洛因,只有托比,存在家里。他就是这么说的。只要我如他所愿,我就会得到海洛因。”
“医生呢?全科医生可以给你点意见——”
“可我喜欢。另外,我也害怕。”
“为什么?”
“如果我设法不再吸食海洛因,托比就不再需要我了。”
“这才是整件事的关键之处,对吧?”
“他会做些事情。他会想办法把我夺回去。如果失败了,他什么都干得出。你看,用药过量可是轻而易举的,尤其是中国的海洛因。他的都是中国货,那些从香港来的,你永远不知道有多厉害或者他们在里面加了什么。我用的不是纯的,不是这些天到处都在流传的那种。可如果一位商人开始厌烦他的客人,那么他随时都能给他来一针特别的纯海洛因。有一个专门的词,叫快车,足以致命。”
“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你说过他自己没钱,难道他会杀死自己的摇钱树?”
“如果我立一份遗嘱呢?把钱全留给别人。我不确定这么做有用,但我们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他就逼我签了一些东西,类似于买卖选择权条款。这样他就得到了一项权力,可以以象征性的价格买下这栋房子。”此刻,天基本上全黑了,乔安娜的声音也跟着低沉了,“他总有干掉我的机会。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危险,因为大家都会以为我只不过是又一个吸毒过量的人罢了。他喜欢操纵别人的感觉,你清楚的。这一点很重要。”
“他会杀了你?”
她在我怀里扭了扭。“相信我,你必须相信我。他是我的哥哥,我了解他。”
她又拿了一根烟。我们安静地抽了一会儿。
“我让你讨厌了吧?你看不起我了吧?”
“当然没有,我们要一起远走高飞,然后我就可以照顾你,帮助你治疗。我们还要为你请一位律师。托比不可能再找得到你,这才是最关键的。”
“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毁了你的生活。”
“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你知道我愿意。可要是我们私奔了,我会毁了你的。我爱你,所以我怎么能那么对你?”
“你必须让我来做决定。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不知道,不是真的知道。你不明白和瘾君子为伴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你甚至不那么了解我。”她咬上了我的脖子,然后一点一点勾勒出我的喉结,“我们该走了。他们会纳闷我们怎么不见了的。”
“他们不在意的。”
“他们会的。你知道他们会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到楼下传来踏在地板上的缓缓的脚步声。接着门轻轻地嘎吱了一下。
“那是楼梯间的门,”乔安娜低语道,“他要上来了。”
“门锁着。”
“对,可钥匙在锁孔里。如果他们弯下腰来看……”
我们像森林里的婴儿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脚步很慢很轻,是男是女都有可能。来人越来越慢地接近我们,接着在门口停下了。乔安娜用力捏着我的手臂。
我们听见了无力的叩门声。我屏住了呼吸。这人是不想打破宁静吗——为什么?不愿意打扰可能正在睡觉的乔安娜?或者害怕第三方听见敲门声?最终,脚步声又重新响起。
“他们上楼了。”乔安娜凑到我耳边说。
被黑暗层层包围的我们只能通过聆听来解码。越往上,脚步声就越显低沉。突然间,声音变得响亮清楚起来。
乔安娜紧挨着我动了动。“他就在楼上的房间。”她的呼吸吹痒了我的耳朵,“你不觉得——”
“不,这不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百分之百确定。”说归说,可我心里依旧没数。
来人走过我们头顶的天花板,我想是要去那扇可以俯瞰车道的窗户吧,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正是从那扇窗户跳下砾石道的。
死一般的沉寂又一次笼罩了我们。当脚步声终于又一次响起的时候,我感觉到乔安娜松了一口气。是如释重负吗?他并没有跳。
脚步声停止了。他——或是她——在做什么?凝视着窗外?接着又开始移动了,这一次步伐加快了,快要跑起来了,声音也大了许多。步伐轻轻地落在地板上,然后咔哒咔哒地下了楼,经过乔安娜的房门。楼下的某扇门砰地关上了。
乔安娜从我身边滑走,滚上床铺,开始爬行。她裸露的身躯就是一个黑色的斑点,无论黑夜还是白天都一样美丽。我奋力爬起来——远远比她慢,我的四肢不那么灵活柔软,况且我不习惯在床铺上匍匐。她蹑手蹑脚地走向那扇朝北的窗户,光线透过浅灰色的玻璃,将她的身子照得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大卫,看。”
我放轻了脚步走在地板上。这个房间里堆满了东西,一路堆至窗前、床下,还有楼梯底板的裂缝中。从性爱中得到的温暖已消散,我感到寒冷。我走到窗边,乔安娜靠在我的身体上,将我的两只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又落到她的双峰之间。
“看。”她用闲着的那只手指了指,“那儿,泳池往后,树林往后。”
在树林的另一边,就在花园边界线的上方,卡特的牧场里烈火熊熊。火焰越蹿越高,并且还在不停地往上蹿。由于叶子和树枝形成一道屏风,火焰倒成了一幅杂乱无章的印象派画作。窗户开了一条缝,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爆破声,也许还有一丝痛苦而恐惧的哭喊。
带上火焰的肉体,带上烙印的燃烧,
伸向了天国的香火,灵魂回归了……
35
“是有人生了篝火吧。”我被自己平静的声音吓了一跳,“也许是那帮年轻人,毕竟这是礼拜六的晚上。”
乔安娜没有理会我,她开始在这漆黑的环境中找寻衣服。我也跟着找了。我感到难堪、肮脏、鬼鬼祟祟。乔安娜先于我穿好了衣服,我还在系鞋带的时候她就去开门了。
“现在离开正是时候。”她说,“他们都会去看火,就不会注意到我们了。”
我挺直了身板。“真希望我们能一直待下去。”
“我也是。”
“我们有太多事情要讨论。我们的未来。”
“我不属于你的未来。”
“你属于。”
她凑上来吻了吻我。“我多希望可以相信你。”她的手臂紧紧地缠住我的脖子,“如果我有办法搞定托比,我们是不是就真的能在一起了?”
“当然可以。无论如何我们都能。”
“我有了一个主意。”
“是什么?”
“我还不想告诉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勇气那么做。我不知道那么做有没有用。”
我刚打算开口问,她就堵住了我的嘴巴,先是用手指,后来干脆贴上了嘴唇。片刻之后,她转动了一下钥匙,门开了……
“把手给我,”她喃喃地说,“我们最好别开灯,我认识路。”
“你听上去好像要讲寓言故事了。”
她突兀地止步,我一下子撞上了她,而她又一次踮起脚尖亲吻了我。她二话不说就将我带下了楼梯,我们经过楼下的房间,循着长度与房子一致的楼梯平台一路走去。
音乐停了。楼梯顶部有一盏灯亮着,人们正在远方的某处说着话。他们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好似在屋子里互相追逐,一直追到了屋顶的灯笼上。我在这些声音中听出了詹姆斯的,还可能有凡妮莎的。
乔安娜猛地把我拉进左边一个通向房子背后的通道,这里有足够的光线能让我辨别出光与影的大致轮廓和变动,但看不清细节。我们在几段低矮的楼梯上来回上下,经过数个尘封已久的房间。在其中一个房间外,我们听到一只受惊了的小动物,也许是老鼠之类的,急急忙忙地逃走了。乔安娜马上闪身,往我的身上靠过来。
她打开了一扇门。“这是后楼梯,”她小声地说,“我先下去,看看厨房里有没有人。”
过了一会儿,我也来到了厨房,大而凌乱,闻上去有股潮湿和发馊的牛奶味。暗夜中的它似乎意味着自尤尔格雷夫去世后,这里就没再发生任何变化。
“我们还是分头走吧。”乔安娜说,“你走这扇门,然后笔直前行,就能抵达大厅了。你可以说你是在找厕所,我会从后面兜过去的。”
“哪儿?”
“外面有个马厩,我可以绕到泳池旁边的花园去。”
她温柔地把我推向那扇通往大厅的门,自己选择了相反的方向。走到门口时,我站住了,回头看着她。
她也正看着我。“我爱你,”她说得轻柔却足够清晰,“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
她打开门走了。悲伤像雾气一般笼罩了我的全身。我跌跌撞撞地游走在房子里。
大厅里开着灯,我逼迫自己去适应这样的强光。我什么人都没看见。办公室的门还是关着的。我听到左边有声音,大概是从起居室的酒吧里传来的吧。我辨别不出那些词语,但那声音不再有派对的感觉,听上去紧迫而混乱。
我用手顺了顺头发,拉直领带。如果能找到一面镜子就好了——我突然害怕自己的样子不仅会出卖我对乔安娜的爱,还会表明我们在这个夜晚做了爱。我看了一下手表。九点多了。已经很晚了。
我看向走廊,起居室的门是开着的。大厅的地板上有一只半满的玻璃杯,我一时冲动捡了起来。手握酒杯能为我制造清白的假象。
起居室里人山人海,大多簇拥在临时吧台周围。我没看见凡妮莎和托比。
詹姆斯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轻点轻点,嗯?没必要破坏了我们的派对。”他认出我之后便招呼我过去,“你看到托比了吗?”
“他可能在外边吧。”
“他是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以为他去找你了呢。”
我摇摇头。
“有人在公屋那边点了篝火。”
“所以我赶紧过来。”
“只是好玩而已,也许。”
门外传来脚步声,凡妮莎突然出现在房间里。她脸色绯红,看上去很高兴——似乎刚和情人会完面。她朝我走了过来。
“我还在纳闷你去哪儿了呢,”她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人在卡特的牧场里生了堆篝火。”
“那火是在我们的土地上烧的。”特德·波特突然插了进来,还挑衅地挥动着一只酒瓶。那瓶子并不是空的,一些液体滴落到了他的脸和肩膀上。“那些该死的擅闯者,牧师,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我们该去赶走他们。”
“这不是你的土地,特德。”多萝西一边说一边抓住了他的胳膊,“那是我的。你看你的衣服上,尽是啤酒。”
“哦多萝西。”特德唠叨着,把瓶子举到灯下,发现已经空了。他嗖地扑向了吧台,冲着詹姆斯傻笑。“这是我的回合,医生。大家都想来点什么呢?”
多萝西看着我。“对不起。他这种情况一年也就发生一两次,希望他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真希望他别当众这个样子。”
我笑了笑。“至少他很享受。他今天干得非常好。”
“我们都如此。但这不是宽恕的理由。”
“你手里的是什么,牧师?”特德叫道,“琴酒吗?”
我用手盖住那只偷来的杯子,摇摇头。突然,有关乔安娜的记忆在我的脑子里杀出一条路来,我真想幸福地大笑。
“好极了,不是吗?”凡妮莎说话了,“如此这般的幸运。”
我洒出了几滴酒。“对不起,你说什么?”
“那些书。托比说我可以都带回家。”
“它们的确属于弗朗西斯?”
“是的。有三十本左右。主要是神学方面的,不过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几张未切割的页面上是《天使之声》。还有一本维多利亚中期家庭主妇的食物指南。”
“什么指南?”
凡妮莎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我。她带着一副死亡般的面孔,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肉。一个家庭主妇应该懂得的一切。如何买,如何准备,如何烹饪,如何摆盘,如何装饰,如何切,如何处置剩饭。”她停了停,“如何剁碎它。人体解剖学里也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章节。有一些段落被引用了。”
我喝了口酒,发现竟然是纯琴酒。
“我不想再继续净化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了。我要的是真相。”
特德·波特在我们中间绊了一跤,重重地摔进一把扶手椅中。“说实话,我睡觉的时间早过了。”他对着手里的杯子倾吐心声。接着他点点头,就好像玻璃杯有了回应似的。“是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他的眼皮合上了。酒杯还在挥舞。多萝西移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丈夫。沙琳也赶来了。不一会儿,特德就开始打呼噜。
“凯文得过来帮帮我们。”多萝西说。
沙琳摇摇头。“凯文正躺在地上呢。奥利芬特小姐被他绊倒了他都没知觉。”
“就让他们待在那儿吧。”凡妮莎建议道,“为什么非要由你把他们带回家呢?”
“托比!”詹姆斯在我身后嚷嚷,“卡特的牧场那边的火怎么样了?”
托比就站在旁边的法式窗户旁。“好像在逐渐减弱。我打算过去看看,有人想和我一块儿吗?”他看向我,“大卫?”
“大卫会很快整顿他们的,”詹姆斯边说边放声大笑起来,“教会的激进分子。”
凡妮莎跟我一起走上平台,从这里根本看不到火。奥黛丽站在通往草坪的台阶上。
“露丝玛丽还好吗?”凡妮莎问。
“我想不错。我好久没见过她了。”
“大卫?”奥黛丽的声音从草坪边的阴影里传来,“我想和你谈谈。”
我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不安。“能不能等一会儿?我猜卡特的牧场里出了点小麻烦。”
“着火了?我敢打赌是那些顽劣的家伙们干的。”
“公交候车亭里的那些人?”
“不,是迈克和布莱恩·文特纳。”她缓缓地接近我们,“他们整晚都像野蛮人一样。很抱歉我要告诉你这些,但是迈克在泳池边鲁莽地撞倒了我,连对不起都不说就仓皇而逃。另外,他和布莱恩在篱笆附近的树上玩耍,吵得很凶,我想该给他们一些严厉的惩罚了。”
“奥黛丽,”凡妮莎打断了她,“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一切,不过我觉得该把迈克交给我们来处理。”
“对不起,拜菲尔德太太。”奥黛丽愤怒地喊出凡妮莎的婚后名,就像在诅咒,“只是似乎你们的管教并不够。”
“我们过会儿再谈这个好吗?”我说。
“交给我吧。”凡妮莎冷酷地说,“我会和奥黛丽谈谈。你和托比去解决火灾吧。”
就当我是个懦夫吧,我很高兴能如此轻易地脱身。我可不愿成为奥黛丽的倾诉对象,但也并不能说我就很乐于和托比一起走。讽刺的是,奥黛丽仅仅只会令人恼火,而托比——要是真如乔安娜所说的那样——就接近于真正的恶魔了。好在托比足够聪明,有良好的修养,也不会发脾气,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一个更好的伴侣。人们总是容易以貌取人,无可救药。
托比和我走上了草坪,手电筒发出的光束照在前方,为我们探路。此刻很少会有人在外面了。一对年轻的情侣坐在泳池边的长椅上,热情地拥抱着。他们看到我们就急匆匆地坐直,整好衣服。夜太黑,看不见他们的脸。托比和我绕到池子那儿,我听到那对情侣快速地奔进了黑暗之中,就像楼上那只被我和乔安娜打扰到的受惊小老鼠。
“从这里看不到火。”我说。
“我刚好注意到了而已,因为当时我正上塔楼去找乔。对了,你不久前见过她吧?”
“没有。我也没看到迈克和露丝玛丽。”
“迈克和布莱恩一直在享受他们的生活,不过恐怕奥黛丽并非如此。”
“也许我们该把那些孩子带回家。”
“为什么?这也是他们的派对。我喜欢各种各样的派对,有各种年纪的人。”
他示意我顺着灌木丛里的小径走。露丝玛丽在卡特的牧场发现血和皮毛的那个下午,她和我走的是另一个方向。树叶在我们头顶发出嗒嗒的声音。
“开始下雨了,”托比说,“整晚都在酝酿。”
“至少能帮我们扑灭火。”
小径突然转向左侧,我们清楚地看到了篱笆另一边的大火。几分钟后,我们匍匐钻进卡特的牧场,动身爬上坑坑洼洼的草坪,向小树丛前进。
“我们就是在这里发现毛发的,”托比说,“千真万确。真奇了。”
我瞥了他一眼,可是黑暗遮住了他的脸。“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我们继续往树丛里走。一株死去的老树独自立在一侧,与其他树木都分开了。树干在夏天过后愈加干燥。就是这棵树着了火,燃烧着最后一次光辉。但现在火势已慢慢减弱,只是树干和枝叶还闪着火星。两棵邻近的树的叶子也被熏黑了,但好在火舌并没有延伸过去。
托比上上下下地晃动着手电筒。那里没有人。垂死的火焰和越来越大的雨点淹没了一切,困在光束中的雨滴仿如从空中落下的针。
“哟,”他说,“这儿都能感受到热量。”
“幸亏没有风,否则其他树也跟着完了。”
手电筒的光束横穿草地,照向树的底部。“那是什么?”
借着手电筒的光,可以辨别出那是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物体,顶部闪着红光。地面上还有个东西,紧贴在长方形物体后面,若隐若现——好像是红色的,我认为,但很难确定,因为很有可能是火焰反射出的颜色。
托比在距离树木几码远的地方停下了。那股热量烘烤得人不能再靠近。他将手电光射向地面。
“是一个盒子。后面那个可能是汽油桶。”
“所以这次失火是蓄谋而为的?”
“很有可能是毛头们。”
“什么?”
托比转过头,跳跃的火焰如同狂舞的金蛇,洒在他红色的发卷上。“公屋里的毛孩子们。”他仰头大笑起来。
他的话让我震惊,不仅仅因为他那荒诞的推测,更因为他认为我会分享这种消遣取乐。难道这就是我给他的印象?
他转回火的方向。“看起来还要这么烧一个小时左右,我想不会造成更大的破坏了,不过这儿确实离花园近了点。”
“我们最好还是通知警方吧。”
“若这是我的地盘,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重建篱笆。”
我没有听他的,而是慢慢地沿着草地走向那棵树。高温虽然令人不适但还不至于无法忍受,盒子边的汽油桶倒在地上,盖子打开着。
“你觉得波特太太最后会不会把这块地卖给我?我会把这个花园弄得很美的。”
我拾起一根长长的细枝,一头已经被火烧成了焦炭。我用它碰了碰盒子被烧黑的一边。两个东西一接触就发出了微小的声音,看起来盒子是金属制的。
我的上帝,不是那些毛孩子。是我家里的麻烦事。
“大卫,你在做什么?当心——那根树枝要掉下来了。”
我并没有搭理他。我用手护脸挡住火气,又朝盒子走近了两步。这必然就是火源了。我用树枝的一头往里戳了戳,灰烬和火星四散,残骸中渐渐露出了一个矩形物体。
“大卫……”
那东西划下树枝,停在盒子底部,一阵灰烬扬起。我迅速地退回到托比那里。
“是什么?你发现了什么?”
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里,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我的脑子里闪现。我只能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不能让任何人将之联系起来。我不能透露给托比或凡妮莎任何事情,要么去告诉警察,要么赶回牧师住所,看看那里出没出什么事。总之,我希望不是由我来直接处理这件事。
“我确信那个锡盒子里装有尤尔格雷夫的文件。这东西本来是放在我们家里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是有人闯进屋子偷了盒子。今天下午詹姆斯留了一罐汽油在我家车库里,我想这个一定也被偷走了。”
托比吹了声口哨。“凡妮莎……她会怎么看呢?”
“那要看文件还在不在盒子里了。”
“要是不在,烧个空盒子也没什么意义吧。里面肯定是有东西的,只不过现在一团糟。”
他是对的。就在不到半个小时之前,乔安娜还和我一起躺在床上,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简单。不轻松,但很简单。而此时的我站在炙热燃烧的枯树旁,任凭大雨浇湿我的头和肩膀。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再回归朴素与率直了。
“我们最好还是报警吧。”
“这边走。”托比将手电打向篱笆和花园之间的另一块地方,“我们可以从马厩绕过去,这样不太会碰上熟人,也能少淋些雨。”
他带我绕过黑漆漆的马厩,走入被屋子的阴影笼罩的院子。很快我们便站在了我与见..乔安娜道别的厨房里。他让我从前门进,沿走廊走进办公室。房里空无一人,桌子上有一个开着的木盒,我看见里面整齐地放着书。托比关上了门,将手电筒放在了桌子上。
“你来打吧。他们更看重你。”
他帮我找出警察局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了,和我说话的是一位前台接待警官,他完全不愿意相信有什么事不对劲。我们前前后后争论了很久。
“瞧,”那个男人最后说道,“现在是星期六的晚上,我们早过了下班时间了。就从你所讲的那些来说吧,听上去真像是个失控的人找点乐子。而且没造成什么损害,不是吗?另外,我向你保证,明天一大早肯定会有人过去巡视的。”
“入室盗窃和破坏财产都不再是严重的事情了?”
“当然严重,先生。”这位警察笑得很从容,“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为什么不回家去看看有没有闯入的证据?也许那并不是你的盒子呢,检查一下没有坏处。当然了,如果你发现有闯入的迹象,那么再打电话过来吧。我会把你的这通电话记录下来的。”
我进行了最后一次尝试,看着托比叼着烟斜倚在门边,带着笑意的他目光直指向我。
“穿蓝色衣服的小伙子们有没有帮什么倒忙?”
“你应该听到他们说的话了吧。”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载你去牧师住所。”
“我得先和凡妮莎聊聊,把这件事告诉她。”我迟疑了一下,“或许我们不该对任何人提及盒子的事情,特别是在她知道之前。”
我们离开了办公室,沿走廊去往起居室。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波特家的女士们依然围坐在她们那位在扶手椅里小声打鼾的主人旁边;詹姆斯和玛丽在一些主动提供帮助的人的陪伴下,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吧台上的剩余物。露丝玛丽回来了,壁炉边有三个小伙子正争相吸引她的注意力。乔安娜不在,也没看到凡妮莎和奥黛丽。
“看见凡妮莎了吗?”托比问詹姆斯。
“我以为她和你还有托比一起出去了呢。”詹姆斯说,“抓到纵火犯了吗?”
“没有。只不过烧了一棵树。”
“听起来在你的管辖范围,大卫。《圣经》里有没有什么与燃烧的树或者上帝的天使相关的?”
“ href='/article/4405.htm'>《出埃及记》,第三章。”
我走向最近的一扇法式窗户,托比跟在我后面。阵雨已演变为倾盆大雨,起居室里的光照在平台上的水坑里。
“她可能在泳池那边躲雨。”托比推测着,“要不要我去拿把伞?路虎里就有。”
“叫个男孩子去吧。”詹姆斯说,“布莱恩!托比要给你任务了!”
布莱恩从人群中冒了出来,这一次迈克没有追随他。我突然感到心神不安,如果他还在室外,那一定被淋透了。
托比把车钥匙给了布莱恩。“车就停在前门口的罩棚下,后座上放着把伞。”
这孩子跑开了,他是欣然接下这个任务的,急于表现自己的速度和效率。来不及了,我真希望我能问问迈克的去向。
“凡妮莎?”我叫,“凡妮莎?”
我等着有人回答。身边的托比沉默着,我凝视着草坪,它成了黑暗中的浅灰色斑点。
布莱恩突然又回到了起居室门口。“外面有两个男人,”他喘着粗气说,“他们强行进了你的车。”
顿时鸦雀无声。
接着托比叫了一声“该死的”,就冲过去把男孩子推到了一边。布莱恩和我跟了过去,还有至少一打的围观者。露丝玛丽紧跟着我。
“你还好吗?”我轻轻地问。
她没有回答。人群肩并肩,一起沿着走廊来到大厅。前门依旧开着,雨水被风刮进屋里,门口的瓷砖上已经积了一滩水。两位身穿雨衣的男子矗立着,露出被雨水淋湿的脑袋,他们身后便是托比那辆盖着罩棚的车。驾驶座的门悬在空中,保护门窗机械装置的面板已被移开了。
“克利福德先生?”说话的是两人中较高的一个,一张宽脸,眼睛斜视,“托比·克利福德先生?”
“是。”托比说,“你是谁?”
“警察。”他立刻亮出类似身份证明的东西,“我是菲尔德探长,这位是探员英格莱姆。我们想问你一些问题,先生。”
“你们对我的车做了什么?你们闯进去了?”
“车没锁。我们——”
“你撒谎。它锁了。”
“眼下这种情况,你还是跟我们回一趟警局更好些,先生。我们不想惊动你的客人,好吗?”
托比没有做声,他盯着另一个人手里拿着的棕色包裹看。
“我得告诉你,你可以保持沉默。”菲尔德说道,“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后面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托比转过身,背对着警官。他脸色惨白,近乎发绿,目光开始在一小群客人中探索。
“是你。”他指着露丝玛丽说。
他突然扑向她。我下意识地抢到露丝玛丽面前,于是他猛地撞上了我。接着两位警察从后面抓住了他的双手。
“派对结束了。”菲尔德说。
可是一切并没有结束。托比被戴上手铐、带上了车。菲尔德用无线对讲机请求支援,英格莱姆开始记录我们的名字和住址。他第一个问我。当他得知我是一名牧师后立马挑起了眉头,让我觉得他是个淘气的孩子。
“克利福德小姐呢?”他问我,“她在哪儿?”
“我不知道。”
他接着询问冷静多了的詹姆斯。我环视拥挤的大厅一圈,几乎所有人都在场,除了波特一家、乔安娜、奥黛丽、凡妮莎和迈克。
还有露丝玛丽,我突然意识到。她刚才还在,可此刻她不见了。
办公室的门下露出一丝光线,也许凡妮莎在那里面翻阅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书籍,并没有察觉到外面的骚动。我打开了门。里面没有人,书和手电筒放在桌藏书网上。还有电话机。
“警官?”我冲着英格莱姆叫道,“我可不可以打给电话回牧师住所,看看我的家人有没有回去?”
英格莱姆点点头,随后走向还在喝琴酒的玛丽·文特纳。
我拨通了牧师住所的号码,电话响了。
“我..打赌他们全在泳池那边。”詹姆斯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也许在小棚屋里避雨呢。我猜乔安娜也在那儿。”
“我们最好去看看吧。如果警察允许。”
英格莱姆没有反对,于是詹姆斯和我走回了起居室。詹姆斯拿起手电筒。我们走上了平台。
“凡妮莎?”我藏书网呼喊道,“奥黛丽?迈克?”
“乔安娜!”詹姆斯的叫声传入我的左耳。
没有回应。只听得到不断沙沙下落的雨声。
“该死的,”詹姆斯说,“我们真得下去淋雨了。”
这时,有人尖叫起来。
这个声调极高、带着喘息的声音到最后分了叉,重音落在前一部分。听上去完全不像是人的声音,而像海鸟。可是这声尖叫却形成一个词语,不断地重复、重复、又重复。
大卫。大卫。大卫。
我跑下楼梯踏上草坪,赶向尖叫的源头。詹姆斯咔哒一声打开手电筒,跟了过来。我们心情沉重地奔赴泳池方向。我的双脚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直打滑。雨点打上我的面颊,泪水填满了我的眼眶。光束好似群魔乱舞。我被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草坪下的一小段台阶上。
水面被雨点打碎。手电筒的光从池子一头扫向另一头,照出了黑暗中的奥黛丽。她披散的头发全湿透了,松散地搭在肩膀上,裙子浮在水面上。她双手上举,嘴巴大张,脑袋转向后方,似乎正在和一位只有她看得到的女神讲话。
大卫。大卫。大卫。
光束在晃动。它又照出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是凡妮莎,她仰躺在水中,头发仿如黑色的海藻,飘散在奥黛丽的裙子边。
光束继续向前跳。池水已不再是蓝色,一片一片的红色连在了一起,犹如破晓时分天空的样子。表面还密布着跃动的雨点。
大卫。大卫。大卫。
风在泳池上方的树枝间叹息,山毛榉的叶子沙沙作响。光束弹了回来,轻柔得像片羽毛,从奥黛丽到凡妮莎。自始至终,狗吠声不息。
大卫。大卫。大卫。
36
只有一件事比凡妮莎的死亡更糟糕。
那晚我们发现了漂浮于泳池的凡妮莎,之后发生的事我就都不太记得了。事情化为一连串快照,先后顺序尚不确定。我把它们放进大脑洗牌,想理顺次序,从中找出意义。对付混沌、对付恐惧、对付恶魔总是需要清晰的条理的。我说服自己深信不疑。
首是一股填满我鼻孔的氯气恶臭。冰冷的水像要结冰了,它轻拍我的身体,让我以为它是对我有敌意的女按摩师。它不想让我接近凡妮莎。
大卫。大卫。大卫。
我感觉有障碍,有东西在牵绊我,就躲在我的背后,想阻止我靠向凡妮莎。我用力甩臂。我击中它了吗?不是它——是她,是奥黛丽。
躺在水面上的凡妮莎成了一根原木——是物而不是人。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她。她的裙子被扯开了,一绺绺卷发缠绕在我的手腕上。我又一次想到,是的,多么像海藻。我钩住她的腋窝,将她的上半身拖出水面。可能是水加重了她下半身的重量,我无法抬她出来。她就像是铁质的。
但我还是把她拖了出来。她的头垂在我的肩上。我抱着她,就像不到一个小时前抱着乔安娜一样。我步履蹒跚地移向泳池边,拼了命想冲过这片寒冷的血浆。有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像聚光灯一样照向我的脸庞。一个男人正在大声呼喊,可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听他说话了。
大卫。大卫。大卫。
我听见了水花四溅的声音。池子里的水在翻涌,溅起的水滴打到了我的脸上。詹姆斯来到了我身边。
“把她给我。”他命令道。
我摇摇头。她是我的。
他置若罔闻,撬开我的一只手,接着我们一人一边,半扛半拖地将凡妮莎拉到了梯子边。
不一会儿,她就仰躺在了泳池旁,周围尽是暗红色的血迹和水印。詹姆斯蹲在她面前,就像动物蹲在它的猎物前。他打她了吗?他吻她了吗?我想阻止他,可是有人拽着我往后退。又过了一会儿,好像是詹姆斯发号了施令。毛毯、绷带、热水瓶、救护车,他还派人过来给我东西。真是奇怪了,我还以为他喝醉了,可此刻的他非常清醒、冷静。
我们在黑夜里,被聚集而来的人群包围。我听到了警笛声,透过灌木丛看到了一丝警灯的亮光。
“不不不。”有人在说话。要不是玛丽·文特纳往我身上裹了块毯子叫我安静,我都没意识到那竟是我自己的声音。
“那些小男孩,”我对她咕哝道,“不能让他们看到。他们在哪里?”
“别担心,”玛丽说,“他们很安全。我们会照顾他们的。”
“露丝玛丽呢?”
“别担心。”
停在车道上的不只有救护车,还有几辆警车。我上了救护车,可他们让我休息一下。我看不见他们是怎么处置凡妮莎的。这一路颠簸得很。
“开车小心点,”我说,“别把她弄伤了。”
没有人理我。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声音不够响。
到了医院,我被安排坐下,有人给了我一杯茶。别人问,我回答。然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安顿凡妮莎的房里,我看到一个脸盆裂开了,裂缝呈弧形。我就这么凝视着它,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我盯得越久,越愿意相信那道裂缝所描绘出的线条就是乔安娜的脸颊上从瞳孔到下巴的弧线。这个标志再清楚不过了,可我无法诠释它的意义。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双手:一只掌心向上,放着两片白色药丸,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握住了一杯水。
“不要海洛因。”我说,也许发出了声音吧,“不要海洛因。”
“这些能让你舒服点儿。”说话的女人用权威般的魄力让我相信了她的话,“吞下去吧。”
还有个警察。是之前那个吗,还是之后到的?还是一起?他穿着一身制服,说话的时候用手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帽子。他的手指甲一看就知道经常咬,手指上还有橘色的烟熏痕迹。他的声音刺耳,而且我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
我一定是睡了一觉,因为我记得苏醒过。睁开眼睛的刹那我有种感觉,似乎我爬出了一潭黑泥,来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进入到一片凄冷而毫无特色的风景中。它平坦如桌面,我看得见周围的一切,头顶是广阔的半球形天空——将我困在罗星墩的沼泽地。无声中我隐约听见有拍打翅膀的声音,也可能只是我心脏的跳动声。“珍妮特……哦珍妮特。有些不对劲,比不对劲更坏。不是珍妮特。错误的地方,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女人。凡妮莎?乔安娜?”
我记起那个女人手上的药丸,是巴比妥酸盐?之后我才想起凡妮莎出事了。我把头靠在枕头上,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另一位制服警察。这个人长了一张娃娃脸,他惊慌失措的眼神撞上了我。他为什么怕我?我盯住了他。
“怎么样了……你感觉怎么样了?”
他并不想听到我的回答。他起身开门,和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小声嘀咕了几句。
“我妻子,”我说,声音紧张无力,“她怎么样了?”
“一会儿杰凡斯探员会过来,”那位警察说,“他也许能告诉你。”
“你不知道吗?”
“我?我什么都没听说。”
“那她还活着吗?”
“我很抱歉,先生。”他回答时手已经放在了门上,明显急于离开,“我真的不知道。”
我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见到探员,期间有位护士给我倒了杯茶。
“我妻子呢?”
“还在昏迷。但她熬过这个晚上了。”
我穿着借来的睡衣?,坐在一张靠窗的扶手椅上喝茶。我从窗户望向医院的停车场,不停有悲伤又专注的脸庞经过。我猜想我昨晚穿的衣服被拿去晾干了——也有可能被拿去检验了。我发现手指甲里有凝结了的血块,于是一遍又一遍冲洗我的手。我尝试做一番祷告,可竟然想不出任何祷告词。很快,我能做的就只是端坐在那儿,观察停车场。终于,我听见了敲门声。
克劳夫警长跟在杰凡斯探员后面悄悄进来了,比先前我见他的时候弱势多了。他始终低着棕色的秃脑袋,除非杰凡斯要求,否则一言不发。杰凡斯更年轻些,四十岁出头的样子,脸庞黯淡枯瘦,皮肤粗糙,一头黑发,鬓角都长到耳垂下面了。
“我的妻子,她怎么样了?”
“她还活着,先生。”杰凡斯说道,“但她的情况很糟糕。”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是怎么受伤的?”
“她的左肩被捅了一刀,头部很可能被烟灰缸砸了一下。接着她跌落——或者说是被人推进了罗斯公园的游泳池里。那时候她很可能已经失去知觉了。”
一个女人,穿着凡妮莎的裙子,漂在水中,水面上还浮动着凡妮莎的黑发,在脑袋周围散开,闪闪发亮……
“但她是脸朝下的。那样根本不可能呼吸。”我吞了一下口水,“她能活下来吗?”
“我不知道。医生们也不知道。我很遗憾,先生,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了,似乎这些不确定的事激怒了他,“我们已经逮捕了袭击者。”
我的双眼突然睁大了,可是除了泳池和水面的污点外,我什么都看不见。粉色的云彩划过破晓前的天空。早上见红,牧羊人的忠告。
“你现在的状态适合问话吗?”
我点点头。克劳夫翻开了他的记事本。
“我听说你妻子和奥黛丽·奥利芬特不合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我知道她们不怎么来往。你是不是在暗示——”
“就是例行询问而已,先生。很抱歉在这时候给你添麻烦,可这是必要的。好了。我们从几个目击者那..儿获悉,就在袭击发生之前,拜菲尔德太太和奥利芬特小姐在泳池旁边吵了起来。争吵很激烈,似乎是这样的。另一处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是在屋子里,晚间的早些时候,就是你和克利福德先生发现火灾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燃烧的灌木丛——不,是树。是吗?”
他皱起眉头。“就在花园附近的那块废地上。”
“我报了警。”
“那就是了。你们打算去搜查牧师住所看有没有人非法闯入,还记得吗?”
“是的。可是然后——”
“你的女儿说,她看见是奥利芬特小姐点的火。我推测她烧掉了一些本属于你妻子的、有用的文件。或者是借给你妻子的。”
“奥黛丽干的?”
“貌似是的。文特纳先生说奥黛丽·奥利芬特正处于更年期,女人在人生的这个阶段通常都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居心不良,甚至心理失衡。”杰凡斯看向窗外,“我们看过她的日记了。”
我想起在奥黛丽的起居室里看到过的一本红色练习簿。
“你有没有察觉到奥黛丽·奥利芬特爱着你,先生?”
“这么问有些过分了吧,探员?她是一名虔诚的教徒,而我想,作为她的牧师,我——”
“她可不只把你当牧师来看,先生。相信我说的。我们在她的日记里发现了另一些东西,她认为你的妻子要为猫事件负责。”
“但这实在太荒谬了。”
“貌似是的。”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露出牙齿的笑容显得极不自然,“但是人们总会想办法说服自己去相信那些荒唐之事。这是人性。”他叹息着说,“接着,他们就立马行动,实践出结果。”
“你是在暗示,奥黛丽·奥利芬特就是袭击我妻子的人?”
“克利福德先生说在那里找到了一把刀。他本想傍晚的时候去那间小棚屋切奶酪的。我们是在泳池底部发现刀的,同时还有一只烟灰缸——非常重,是雕花玻璃做的,有尖利的锐角。克利福德先生说那应该放在棚屋的平台上。但这两件东西上都没有指纹了。”
“你是说奥利芬特小姐拿着刀和烟灰缸去找了我的妻子?带着杀人的狂怒?”
“请您先听我说下去。我想后来奥利芬特小姐是想救你妻子的——似乎是——我们猜测她本想把她拉出来。我敢说他们会给出解释的。”
我费力地揣摩他的话。“谁?”
“法庭。奥利芬特小姐已经被拘留了。今天上午晚些时候她就会被正式起诉。”
“这……这不太可能。”
“除非真的发生了,否则人们都不会相信。可此事几乎是毋庸置疑的。瞧,你女儿看见她们在泳池边搏斗,她还看到奥利芬特小姐手上拿着刀,接着她从平台上铲起了什么。”
房间里鸦雀无声了,只能听到楼下停车场里传来的启动汽车时的引擎声。
“我女儿现在在什么地方?”
杰凡斯瞥了一眼他的记事本。“她和朋友在一起。波特夫妇。我们今天一早就和她谈过话了。”
“迈克呢?我的教子,他没事吧?”
“他整晚都和文特纳一家在一起。我们还没找过他。我要替他转达对你的问候。”
“我必须见凡妮莎。”我嘴里说出的是凡妮莎的名字,脑中浮现的却是乔安娜的脸。仿佛是从我的记忆屏幕上滑过来的。乔安娜又让我想起了托比,他对露丝玛丽的侮辱,还有突然闯入罗斯公园的两名男子。“毒品是怎么回事?”
杰凡斯低头盯着自己的长鼻子。“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先来了两名便衣警察。”我强压住怒气,继续说下去,“他们发现了一些东西。毒品?在托比·克利福德的车上。他们逮捕了他。”
“这两件事不相干。”杰凡斯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正式谨慎起来,好像正站在证人席上,“那些警察是毒品调查科的,他们在克利福德先生的车里发现了数量惊人的海洛因,还在屋子里发现了一些大麻。”
“一定是有人告密。”
杰凡斯没有说话。
“托比说露丝玛丽——我女儿。”
“我明白的,先生。”
把海洛因藏在路虎里,这确实是托比的风格,允许迈克玩他的车也是他的风格。但是,托比指责露丝玛丽,只可能因为露丝玛丽知道藏毒的地方。他是不是也引诱她吸食了海洛因,就像他引诱别人一样?我依然记得露丝玛丽冲进楼上浴室的那天。
“海洛因会让人犯恶心吗?我是说生理上的呕吐?”
杰凡斯皱了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有一回,露丝玛丽见过托比后很难受。她的行动非常古怪。后来她吐了。”
“第一次碰的人都会这样。”
“所以她知道他的东西放在哪儿。”我注视着杰凡斯,可突然之间我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并不完全正确,“但并不是露丝玛丽通风报信的,是吗?是乔安娜·克利福德。”
“恐怕我无法对此进行评论。”
他不需要评论了。他的表情证实了我的猜想。乔安娜一定是在我们分开后就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她可能还打开了车门,方便警察查找。但喜悦刺痛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带着一丝疼痛居然畏缩了。我的痛苦来自她对我的在意,她准备好要戒毒了,准备面对她的哥哥了。我的痛苦来自她对我们未来的确信。
“她有没有事,我是说乔安娜?”
杰凡斯看看我,我察受到了他的迷惑。“克利福德小姐?她去了伦敦的阿姨家。昨晚是我们开车送她的。怎么了?”
“我……我很高兴她能和家人在一起。对她来说,这段时间一定很难熬。”
他依旧看着我。“那倒是。”
“我必须见我妻子。然后我还要见见孩子们。”
“好吧,先生。我们之后还会来找你的。我们的车上有只手提箱,里面都是你的衣服。是你女儿打包的。”
“我女儿……”我随声附和。
杰凡斯站了起来。“我去确认一下有没有人把它带上来了。接着你就能去看看妻子,然后回家。我们会顺便载你回去的。”
我也站了起来。我不想见我妻子,也不想回家。我只想要乔安娜,我这个蠢蛋。我大声地说了句:“谢谢你,探员。”
37
下午的早些时候我离开了医院,凡妮莎依然没有知觉。我在去见她之前和她的主治医生谈了谈。
“她仍旧昏迷不醒,”他说,“但这不意外。你可得记着,你的妻子在溺水时死里逃生,光这一点她就比很多人走运了。”
“那么现在她要苏醒了?”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我们都希望她可以早日醒来。随时有可能。”
“倘若她醒来的话,会不会有脑损伤?”
他看了看我,露出谨慎的职业表情。“我不能下结论。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的车刚在牧师住所的车道上停下,屋子的前门就一下子开了,露丝玛丽飞奔了出来。我吻了吻她,她长大以后就再也没这样紧紧地抱过我了。
“迈克怎么样了?”
她一下子从我的怀里挣脱开。“他还在文特纳家里。他会在那里过夜。”
“他们和我说了。”
“我和波特一家住一起。波特太太这会儿就在家里。”
我的目光从露丝玛丽身上移开,看到多萝西站在门廊上。她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忧虑?震惊?悲伤?都不是。和她的距离渐渐拉近后,我才突然意识到:多萝西是在害怕。
傍晚,我前往文特纳家接迈克。詹姆斯正在工作,玛丽想请我们留下吃晚饭,但是我婉拒了。布莱恩和麦克正在起居室里玩大富翁,他们没怎么注意到我的到来。
“要是他想,他可以留下的,”玛丽小声地说,“对我们来说并不麻烦。”
也许迈克听见了,他抬起头看着我,问:“现在走吗?”
“如果你想,你可以留在文特纳家。他们非常好心地邀请你。”
他起身提了提已经滑落的牛仔裤。“我和你走吧,如果没问题的话。”他一脸严肃地看向玛丽,“感谢你们的招待。”
一起回牧师住所的路上,我试着和他聊.
聊,可他只是冷淡地应着。穿过大公道后进入教堂墓地的大门,再往前走几码就是牧师住所了。
“大卫叔叔?”
我停下脚步。“怎么了?”
迈克看了我一眼,便开始说话。有三辆卡车首尾相继地轰隆隆驶过,刺耳的引擎声盖过了迈克的声音。我拉着他的胳膊,牵他进了墓地。我们绕向南门边的长椅,我就坐,迈克也跟着坐了下来。这时我才记起这个长椅是奥黛丽为纪念她的父亲而捐赠给教堂的。我真想爬起来逃得远远的,可是我必须顾及迈克。
“我没有告诉警察,”他的声音轻得我几乎听不见,“我想我该先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我在花园的篱笆旁 73a9." >玩耍。篱笆就在卡特的牧场边。布莱恩去上厕所了……我看见她,她点了火柴,然后丢进了盒子里。火焰很大……我看见了她的脸。”
“谁的脸?”
他凝视着我,泪水夺眶而出。“露丝玛丽的。”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了。眼泪落到了他的脸颊上,他的嘴唇直打颤。我伸出手环住他的肩膀,此刻的他是多么脆弱。
“我找过你,”他又接着说,“可是你不在。”
我和乔安娜在一起。我摸向紧抓着座椅边缘的迈克的手。“对不起。”
“还有。”
“说吧。”
他开始哆嗦。“我没有亲眼看到凡妮莎阿姨发生的事,但是我听见了。我听见她掉落泳池的声音。”他已经不哭了,可是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我感觉一阵怒火油然而生——直指我自己,直指上帝——迈克不该见证一切的。我说:“那当时你在哪儿呢?”
“泳池附近,那个小棚屋后面。我们在玩侦探游戏,你明白的。跟踪。布莱恩跟踪你和托比,而我监视着奥利芬特女士。”
“奥利芬特女士。她在哪里呢?”
“在山毛榉树林。当时在下雨,我以为所有人都在屋里。她……她在吸鼻子。”
“哭了?”
“我不知道。”他不自然地扭了一下身子,成年人哭泣让他十分不安,纵火和袭击都没有达到这个效果,“也许吧。我不敢动,怕她看见我。她和凡妮莎撑着伞从屋子里出来,走到泳池边的时候开始叫奥黛丽的名字。奥利芬特女士平静地走了出去。我觉得凡妮莎阿姨是去小棚屋里找她了,但我看不见。之后露丝玛丽从草坪上跑了过来,下了泳池的台阶。”
我递给他一块手帕,他擦了擦鼻子。
“迈克?”我的声音低得仿如耳语,“后来怎么了呢?你看见了什么?”
“不,我听到了。”
我们无声地坐了一会儿。我不希望他再说下去了。教堂的钟声开始报时。六点了。
“泳池旁传来声音,”迈克慢慢地说着,“就一声。然后我就听见喘息声和落水声。”
“但是奥黛丽——”
“我说过的,她在树下。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可我知道那是她。接着她奔向了游泳池。”
“在落水声之后?在你听见泳池旁的声音之后?你确定吗?”
“确定。”
“那么你呢?”
“我……我离开了。”他的脸色粉白粉白的,大眼睛有些发红,“她开始尖叫……我——我想我该去找你了。于是我跑到卡特的牧场,可你不在那儿。”
“托比和我从另一条路回去了。”
“然后……她不停地大叫。之后你就和布莱恩的父亲一起来了。”
“你干得很好。”
我用手臂环住他的小身子,轻轻地将他拉向我,他顺势把头埋在了我的胸膛里,再一次哭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并肩坐在长椅上,没动也没说话。我望向门廊,视线停在门边的告示板,露丝玛丽就是在那里展示了彼得大帝的残尸。
尾声
凡妮莎在当天夜里死了,窗外的世界一片灰白。我坐着祈祷,就这么祈祷着直到天亮,能看见宽阔的草坪,能看见大公道沿路密密匝匝的黑色树木。我望着窗外,这些景色是凡妮莎从未见过的、属于童话故事里的场景。彼得·哈德森来接我的时候,我依然站着没动。
修女对阶层等级还是很清楚的,当下能有个主教在场让她很开心。她站在彼得身边,期待着一些并不实际的奇迹。等她终于丢下我们和凡妮莎,彼得才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枚主教指环上的紫水晶闪闪发光,像一簇紫色的火焰。
“你还好吧?”
“我不知道。”
“肺炎?”
我点点头。“情况很危险,昏迷不醒时你连咳嗽都咳不了,人总是摆脱不了肺炎,它总能乘人之危。还有支气管炎。”
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言语才能避开心魔。我该怎样让彼得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晚,凡妮莎急促的呼吸声非常虚弱,听上去就是一个机械装置,根本不像个人类,而是一个发条玩具,会在不知不觉间停下来。
“修女说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四十八个小时了。”
“她活得比任何人料想的都长。”我的双眼充盈着泪水,这些眼泪居然让我觉得可耻,“你知道吗,我以为她临死前会苏醒,说几句话,或者哪怕只是动几下。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停止了呼吸。”
突然间,一片寂静。机器停止了运作。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虚无。这是离去的样子。凡妮莎尚处于昏迷之中时我以为她是在装死,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彼得转身看向床上的人影,嘴巴微微动了动。我们沉默了许久。她的皮肤逐渐暗淡并变得苍白。她的嘴是张开的。我渴望她身上还能有块地方活着。
“走吧,”他说,“该离开了。道别吧。”
我弯下腰,吻了一下我妻子的前额。
这座都铎式宅邸酒店临近埃格姆,花园尽头的路面向上,升至被白雪覆盖的斜坡,而斜坡上就是一条高速公路,向东走几里便能穿过我曾经所在的教区。
我们在起居室里找了个靠窗的桌子,能俯瞰整个花园。白雪的反光让整个房间通亮,几乎呈现出冷色调的天蓝色。彼得为我们点了早餐。
“我不饿。”服务员走后我才说。
“我饿了。要咖啡吗?”
食物端来后我就狼吞虎咽。我已经两天没吃过一顿正餐了。我们没有说话。随后,服务员清理完桌子,送来了咖啡。
“接下来是什么?”彼得说。
“葬礼。我必须去葬礼。她——”
“葬礼过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现在还不敢去想。”
“我认为你可以去想了。是时候放下了。”
话音落下便是沉默。彼得划了根火柴,点了烟。火光反射到了雪面上,火焰被染上了色彩。光天化日之下没有秘密可言,黑暗亦无处可藏。
“她死的时候,”我说,“我都无法停止不去想乔安娜。”
彼得随手将火柴扔进烟灰缸里。
“似乎对凡妮莎不公平。但我就是无法为她悲哀。”
“你为她哀伤了将近十八个月。”
“不,我没有。她似乎一直都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以至于我也不把她当一个真实的人对待。”
“你尽力了。”
“还不够。毕竟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摆摆头。“草率的想法。这不像你。你并没有伤害凡妮莎致使她陷入昏迷,是露丝玛丽做的。正如她剁碎了那只可怜的小猫,为了灭口又杀死了尤尔格雷夫太太。正如她把杀死小猫的罪栽赃到迈克和那些小伙子身上,正如她将凡妮莎的死嫁祸给奥黛丽。是露丝玛丽,不是你。”
“是我把露丝玛丽变成这样的。”
“别自大了。”彼得说,“她还在学走路的时候,身上就有了反社会的倾向。这一切有目共睹。那些将她逼上绝境的事情并不是你造成的。”他举起手,伸出粗胖的手指,一一列举他的观点,“首先,她暴怒是因为凡妮莎把你从她身边带走了。接着,她嫉妒迈克竟然如此招你喜欢。然后她的考试成绩没有达到她自己设定的那个荒谬的高度,这些促使她对那只可怜的小猫下手。继而她爱上了托比·克利福德,他却用强奸来回报她。最后,托比假装和凡妮莎调情,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片寂静。让别人一起来承担责任实属不易,我想独自扛下所有的罪过。
“当然了,”彼得说,“还有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我耸耸肩。
“你不能忽略他。”他抿了一口咖啡,继续开口说着,“和你想的差不多,就是他,给了露丝玛丽渴求的真实先例。”
“这固然没错,但它无法左右任何事情。关键是,要是我没和乔安娜——”
“很显然,同样的事情依然会发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乔安娜和此事无关。这是不是让你躲在了愧疚的背后?这意味着你不用再与世界、人们和上帝打交道了。”
“我是个废物。”
“是吗?”他透过烟雾端详我的脸,“凡妮莎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回看了他一眼。“但露丝玛丽还活着。还有迈克、奥黛丽和托比。更不用说乔安娜了。”
“你能为他们做的很有限。他们绝不可能在一九八〇年之前释放托比的。还有人建议你不要去见奥黛丽了。你也知道上一回的状况。”
我在詹姆斯·文特纳为奥黛丽安排的疗养院里见到了她。尽管她被强行注射了镇静剂,可她还是扑向了我,潮湿的嘴唇袭向我的脸,乞求我带她回家。她精神崩溃了,还误认为我是她的丈夫。
“可是迈克呢?”是迈克纵容了露丝玛丽,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种种压力之下,露丝玛丽威胁了他……”
关于那个夏夜的记忆生动得就像早晨凡妮莎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当我们还在牧师住宅的书房里等待杰凡斯警官的时候,我试着去和露丝玛丽谈谈。但事实上,你根本无法和一个精神崩溃的病人说话。像有另一个人栖居在我女儿的身体里,用她的双眼凝视我,用她的嘴巴和我对话。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恨你,恨你,恨你。还有那个该死的迈克,他应该下地狱的。他要是敢纠缠我一生,我就要惩罚他。你等着瞧……他毁了一切,小杂种。他必须尝到恶果,父亲,我向上帝发誓我会的,还有你……”
我看到了门口的迈克。他张着嘴,但是什么都没说。我听见了窗外模糊的振翅声,我在罗斯的时候听到过这声音,一年半后,它们再次降临到这间酒店的起居室里,灰暗和无情的绝望又一次席卷我的全身,犹如波涛涌向河口。
“大卫?打住。马上。”
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张开眼睛,惊愕地看向桌子对面的彼得。
“现在听我说。我知道你很累,可你绝不可以卸下防备。”
“可是迈克听见了——”
“迈克有他的父母,他们能照顾他,就像你一样。他还年轻,他不需要你的过分担心,他会调整好的。”
彼得松开了我的胳膊,坐回原位,开始拿一根用过的火柴轻戳自己的烟斗。紧张的情绪渐渐离我而去。这一次波动耗尽了我的精力,却让我活着上岸了。
“至于乔安娜,”他的声音温柔了些,“上周我收到了她的信。她怀孕了。”
我们之间又上演了一次沉默。我有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没见过乔安娜了,是彼得坚持不让我们见面的。那年夏天他从克里特岛回来后,重新成了我的灵性导师,并强行给了我许多限制,其中之一就是我不可以再去见乔安娜。彼得安排她去了一家治疗中心,并保证她待在里面。她在那儿认识了一位即将毕业的医学院学生。等他获得执照后,他们就结了婚,并搬到了诺森伯兰郡。他在那里和人合伙开了个公司。
彼得告诉我乔安娜正打算接受护士培训。我猜想婴孩的出生可能会让这个计划搁浅。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敢想象她嫁给了别人,不敢想象她有了别人的孩子。
“你需要改变,”彼得继续冷酷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做回老师?”
“可我的工作——”
“你不能将你剩下的人生都耗费在伦敦的西北部,只是为某些人当个副手。你做老师的话,会出色得多。”
我摇摇头。
“要让你的自我惩罚变成纯粹的自我放纵。实际的问题是,你该充分发挥你的才智。面对现实吧,它们可不会躲在神权背后说谎的。你是一名教师,或者说学者。上一次我看见你给一个婴儿洗礼,你抱着他,生怕他爆炸了。”
我望着他,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丝笑意。“从某种意义上说,那的确是一次爆炸。”
“我前些天听说美国有个教职空缺,在中西部地区的一间圣公会神学院。现在管理它的那个家伙在蒲塞宫受过训,我在牛津的时候就和他很熟了。如果你有意向的话,我可以开个口的。不需要立刻就决定,但是考虑考虑吧。”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抑郁得够久了。离开这个地方是为了你好。”
“可还有露丝玛丽。”
“我会看着她的。我会去看看她,还会去看看别人。”
“她也是受害者。看在上帝的分上,托比让她尝了海洛因,然后强奸了她……这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羞愧得根本不敢告诉我们究竟出了什么事。更糟糕的是,他还设法逃避了指控。”
“强奸罪是出了名的难以证实。我知道露丝玛丽受苦了——现在仍旧如此。可是你再用她的行为来惩罚你自己也完全没有意义。”
“我只是不能丢下她不管。”
“你行的。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想你必须这么做。”彼得用手撑住桌子,面对着我俯下了身子,“你只是将露丝玛丽当做了你不愿重新面对生活的借口。还有,要是你得到这份工作,你将会有一笔可观的收入,以及大量飞过去看她的机会。如果可能的话。”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其实很清楚,她根本不想见你。你不得不正视这一点。”
我看着他。最善良的人残酷起来也像个浑蛋。
“来吧,大卫,”他轻声bbr>?99lib?细语道,“你不能继续漂泊了。你得将一切抛之脑后。你随身携带着的那些过往岁月太重了。”
我靠向椅背,看向窗外。又开始下雪了。浅灰色的天空中几乎看不见雪花。我想起了托比在水晶球里看到的哭泣的小女孩,我不?愿相信这是他的捏造。我能听出他多么惊讶,是因为他所见到的事物,还是因为他竟然有本事看见一些东西?
乔安娜把我带上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在铁塔里的房间时也听到过一个小孩子在哭。是同一个人吗?假如是的话,托比为什么能看见?难道说这个孩子就活在过去或者未来的某个地方,甚至就在此时的某个地方?
“我有太多的事情搞不懂,”我说,“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重新开始。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任何时候重整出发都是可行的。即使不行,我们也该试试。”
我站了起来,带着笑脸迎上这个圆脸的小个子男人,这个没有胡子的圣诞老人。“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