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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四件事》
作者前言
href='10100/im'>《最后四件事》是“天使安魂三部曲”的第一部,逐层深入地讲述了阿普尔亚德家与拜菲尔德家相互关联的家族史。三部曲中每本小说均自成体系,同时又浑然一体,阅读顺序并无先后之分。
第二部 href='10101/im'>《陌生人的审判》讲述了一九七〇年发生于伦敦远郊罗斯村及其附近地区..的故事。
第三部 href='10102/im'>《死亡工作室》的场景设于座堂城市罗星顿,时间是十多年前。99lib?
……当我凝视着一块颅骨或一具骷髅时,我也不能自认为掌握了死亡的真谛……因此我把普通的死亡警告放大为更具基督精神的备忘录——记住那最后四件事,那四个我们都避无可避的“点”:死亡、审判、天堂和地狱。
——托马斯·布朗爵士,《一个医生的宗教观》(一六四二年).
序
简而言之,我们都是怪物,是人与兽的混合体……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五十五节
终其一生艾迪都相信圣诞老人。孩提时代的这个信仰自然而然地植入他心里,而且他坚守的时间长于同龄人,最终带着满心的遗憾将它放弃。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坚定的信仰,另一位圣诞老人:没有第一位那么清晰,bbr>从而也不会那么轻易遭到动摇。
这位圣诞老人是个人崇信的神祇,是小奇迹和意外之喜的根源。就是这位圣诞老人——此外还会有谁呢?——带来了露茜·阿普尔亚德。
露茜站在卡拉·沃恩家的后院里。虽然艾迪置身于漆黑的小巷之中,但露茜邻近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所以不会看错。天空中飘着雨丝,她乌黑的头发上布满了晶莹的水滴,犹如闪闪发亮的珍珠。她的身影令他喘不过气来。她似乎正在等着他。一件提前送来的礼物,他心想。包装好的圣诞礼物,他走上前去,在门口停下脚步。
“你好,”他温和地小声说道,“你好,露茜藏书网。”
她没有回答,看样子也没有发觉他径直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她的沉着把艾迪吓住了。他从没这样担惊受怕,以后也永远不会了。他们久久地盯着对方。艾迪看出她穿着出门常穿的外套——一件带风帽的绿色绗缝衣。衣服太大了,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小。她藏在袖中几不可见的双手紧握着,放在身前,他估计她可能拿着什么东西。她脚上穿的是红色牛仔靴。
她背后那道后门紧闭着。屋里有灯光,但没有任何动静。艾迪从没像现在这样靠近她。如果他将身体向前倾一点,伸出手就能够碰到她。
“圣诞节快到了,”他说,“还有三周半,对吧?”
露茜猛然扭转头。四岁,已显得惹人怜爱。
“你给圣诞老人写信了吗?有没有告诉他你喜欢什么礼物?”
露茜盯着他,然后点点头。
“那99lib?你向圣诞老人要了什么礼物?”
“很多东西。”以她的年龄,话已经说得很好了,吐字清晰,一字一顿。她回头瞥了一眼亮着灯光的窗户,这个举动暴露了她手中拿着的东西:一个钱包。太大了,想必不是她的吧。她又回转身面对着艾迪。“你是谁?”
艾迪摸了摸胡须。“我是给圣诞老人做事的。”接着是一阵长长的沉默,他怀疑自己讲得是否太不着边际了。“你认为他是怎么进入那些房屋的?”艾迪扬手朝一排排屋顶、烟囱以及卫星锅挥了挥。房屋一排紧邻着一排,艾迪此时所处的小巷正是由两排后院之间的空当形成的。
露茜的目光顺着艾迪的手势望去,她踮起一只脚的脚尖,犹如一名身材纤小的芭蕾舞女。她耸耸肩。
“想想看。成千上万的房屋,遍布伦敦,遍布世界。”他见她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烟囱都不怎么用了,现在很少有人生火,对吧?可他自有办法进去和出来,我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
“秘密。”露茜重复道。
“在圣诞节前几个星期,他派我和附近其他一些人去查看哪些地方可能有问题,用什么办法进屋最好。有些房子非常困难,公寓甚至更糟。”
她点点头。一个聪明的小孩,他想,她已经开始琢磨圣诞老人及其传说中的行为有什么含义了。他记得自己曾绞尽脑汁,试图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一个随身携带着大袋子的胖男人,是如何在平安夜进入每家每户的?他袋子里的玩具是怎么得来的?为什么父母看不见他?只有认为他拥有魔力,或者至少拥有超自然的力量,这些难题才可能得到解决。露茜还没有到这个程度:她也许感到困惑,但目前尚不具备根据怀疑得出合理结论的能力。她这个年纪依然怀有信仰。面对理解不了的东西,她自然而然地认为错在自己。
艾迪的皮肤有轻微的刺痛感。他的感官高度戒备,不仅密切注意着露茜,同时还在监测房屋和周围的花园。现在是薄暮时分。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正值秋冬交替之际,黑夜早早来临。日子变得潮湿、阴沉、寒冷。他踏入巷中后没见到一个行人。
巷外有车辆经过。迪厅低沉的音乐不绝如缕地传过来,令远处警笛的鸣叫更显刺耳,也许来自哈罗路。可这里万籁俱寂。伦敦到处都有这种意想不到的寂静之地。路灯逐渐亮了起来,将屋顶上的天空涂染上一层病仄仄的黄晕。
“看样子你要出去。”艾迪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露茜再次回头瞥了一眼屋子,估算自己和后门之间的距离。明白这层意思后他紧接着又意识到,也许她并不怕自己,而是对门内怒气冲冲的主人心怀恐惧。
他急忙说道:“这个晚上适合出去走走。”不管这话说得是不是太唐突,露茜听了明显放松下来。她转过身,仰头盯着他的脸。
他把双臂搁在门上。“你要出去吗?”他问,似乎对她的行踪感兴趣只是出于礼貌,说话的神态像是一个成年人与另一个成年人在交谈。
她的头又往上一扬,这次引发的是激烈的内心斗争。“我要去伍尔沃斯。”
“你要去买什么?”
她压低了声音。“魔——”她忘了怎么说这个词,但很快就找到了另一种说法,“变戏法的,这样我就可以玩把戏了。瞧,我把我的钱包都拿来了。”她伸出钱包——大且长,适宜放在手提包里而非口袋,适合成人而非孩童。
艾迪深深地长吸了一口气。呼吸突然变得困难起来。人们总会遇到在宽容与禁止的边缘举棋不定的时刻。他知道安琪儿会大为光火。安琪儿认为凡事必须精心准备,按计划进行。那样,据她说,就没人会受到伤害。她厌恶任何临时起意的事情。一想到她的反应,他几乎失去了勇气。
但是他怎么能错失这个良机呢?露茜自己送上门来,他的圣诞礼物。谁曾收到过这样一件可爱的礼物呢?可有人瞧见了他们怎么办?他胆战心惊,恐惧,却又被欲望裹挟。
“远吗?”露茜问道,“我是说伍尔沃斯。”
“不太远,你现在要去吗?”
“想去。”她再次回头瞥了一眼屋子,“可门锁上了,插了门闩。”
门的高度大约四英尺多一点。艾迪把左手伸过去,摸索了一会儿才够着门闩,他必须用力前后摇动,让门闩从插槽中松开。这对于一个像露茜这样年纪的小孩来说太难了,即使她够得着。终于门闩往后滑开了,传出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他神经紧绷,静等门开,等人的脸出现在窗边,等狗吠,等怒气冲冲的质问。从露茜的一声不响中他猜出她也在等。共同的紧张情绪让他们俩成了战友。
艾迪推了推门。门朝院内打开了,嘎吱声犹如一道漫长的叹息。露茜后退几步。她脸色苍白,神情专注,难以琢磨。
“你来吗?”他作势欲走,确定自己没有显露出丝毫威胁的痕迹,“要是你愿意我就用我的货车带你去,我们几分钟后就回来了。”
露茜又回头看了看屋子。
“别担心卡拉,你会赶在她发现你离开之前回来的。”
“你认识卡拉?”
“当然认识。”艾迪在这一点上很有把握,“我跟你讲过,我是替圣诞老人做事的,他无所不知。我昨天见你和她在图书馆,你记不记得?我朝你眨眼来着。”
露茜的沉默有了另一种意味。她现在好奇起来,也许消除了疑虑。
“我上周日还在圣乔治看到你,你妈妈叫莎莉,你爸爸叫迈克。”
“你也认识他们?”
“圣诞老人谁都认识。”
她依然犹豫不决。“卡拉会生气的。”
“她不会生我们的气,要是她想得到今年的圣诞礼物的话。”
“卡拉想中圣诞节的彩票。我知道,我问过她了。”
“到时候就知道了。”
艾迪朝巷子走了一步。他停下来,转身向露茜伸出一只手。她没有再回头,溜出打开的门,把手放在他的手中。
1
对于那些毁灭自己的人,谁能对他们的良苦用心不报以同情?魔鬼如果有这个力量,也会这样自我了结……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五十一节
“上帝不会变,”莎莉·阿普尔亚德牧师说道,“变的是我们。”
她顿住,注视着教堂下方。她并非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也不是感到害怕,而是时间本身突然瘫痪了——停止前行,所有的时间都是现在。
她这种病始于孩童时期,但长大成人后犯病的频率便降低了,通常在情绪剧烈波动前发作,其特征是产生一种梦幻般的避无可避感。类似于……莎莉觉得,癫痫发作的先兆。这个能力也许可视为一份心灵礼物,但令人非常不舒服,看起来一无是处。
她的紧张感消失了。一片寂静,和以往一样。无人咳嗽,婴儿睡着了,小孩默不作声,甚至车辆的嘈杂声也减弱了。八月的阳光犹如炫目的瀑布,穿过中殿南面过道的窗户和南侧天窗,倾泻而入。她断定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莎莉在这世界上最深爱的两个人坐在前头第二排长椅上,几乎就在她正下方。露茜坐在迈克尔的大腿上,蹙额望着上方的妈妈。她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本书和一个叫吉米的布娃娃。迈克尔刚好高出露茜一个头。当你看见他们的头如此紧密地靠在一起时,对他们俩的关系几乎不会产生丝毫怀疑——相像之处显而易见,要加以细致地分析是不可能的。迈克尔的双臂紧紧地拥住露茜,凝望的目光穿过讲坛和中殿的圣餐桌,投向上方的圣坛后落在陈旧的主祭坛上。他满脸愁容,她想,为什么她以前没注意到呢?
莎莉必须扭头才能看到德里克,但她知道他浅褐色的长睫毛下那双淡蓝色的眼睛肯定正盯着她。德里克之所以惹她心烦是因为她不喜欢他。德里克是教区牧师,体形清瘦,口才好得令人嫉妒,皮肤泛红,有一头近乎白色的金发。
其他多数面孔她都不认识。他们一定很疑惑我为什么干站在这里,莎莉心想,尽管根据经验她明白,这段时间是独立于时间存在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睡着了,仅她一人保持清醒。
压力越来越大。她不确定压力来自于她的内心还是外部。这无关紧要。她汗水涔涔,工工整整打印出来的布道笔记粘在她汗湿的手指上。
像往常一样,这种时刻又令她心生愧疚。她注视着下面的丈夫和女儿,暗忖道,要是我的精神足够强大,我应该可以阻止这种情况发生,或做些建设性的事摆脱它。绝望如潮水般涌上来。
“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她说道,或认为自己说道,“而非我的。”
这句话犹如信号,时间再次流动起来。教堂后部有个女人站起来。莎莉·阿普尔亚德打起精神。现在该来的就要来了,不管是什么。但她感觉好多了,无论是什么事,总比等待强。
她注视着中殿。那个女人六七十岁,身材瘦小,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脏兮兮的米色雨衣。她怀中抱着一个塑料袋,像婴儿似的紧贴在她胸前。她头戴一顶黑色贝雷帽,帽子被拉得很低,把两耳都遮住了。一丛油腻腻的白发露在帽檐下方。今天天气暖和,但她一脸苦相,阴沉而冷淡。
“女恶魔,亵渎基督,背叛教义。”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紧盯着莎莉,即使在远处也可以看见从她口中喷出的唾沫。声音低沉单调,但显得很有教养。“不敬上帝的婊子,巴比伦的娼妇,撒旦的孽女,愿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狱。”
莎莉一声不吭。她凝视着那个女人,试图为她祈祷。即使那些不信上帝的人也乐于把生活上的缺憾归咎于他。上帝难以找到,他的牧师就顺带成了替罪的羔羊。
那个女人的嘴唇仍在蠕动。莎莉极力把一连串越来越下流的咒骂摈除脑外。会众里扭转脑袋望向教堂后方的人不断增加,其中一些是小孩。不该让小孩听到这些污言秽语。
她察觉到迈克尔站了起来,把露茜交给坐在前排座椅上的德里克的妻子,然后迈步走进了过道。她也察觉到史黛拉朝西下了中殿,直奔穿雨衣的女人而去。斯特拉是教会委员之一,是个高大端庄的黑人妇女,做事向来不紧不慢。
莎莉眼中所瞧见的一切,甚至露茜和迈克尔,不仅在距离上显得很遥远,在重要性上也退居其次。这些东西对她而言仅是声音被调低的电视上闪烁的图像而已,她的心思完全放在戴贝雷帽穿雨衣的女人身上,关注的并非她的外貌或她在说什么,而是下面更深层的现实。莎莉竭尽全力试图弄懂她。她发现自己眼前竖立着一堵石墙,墙顶缠绕着带刺的铁丝网。
迈克尔和斯特拉这时已到了那个女人身边。她像面对父母的乖孩子一样伸出双臂,一只手给迈克尔,一只给斯特拉。她终于闭上了嘴,但她的眼睛仍然盯着莎莉。在一刹那间,迈克尔、斯特拉和那个女人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又熟悉的画面:也许是某个文艺复兴画作所展示的场景,一位毫无怨言的殉道者即将被拖往火刑柱,她凝视的目光穿过艺术家那不可见的脸——所处的位置正是她指控的人本应站立的地方——望向远处同样不可见的天国的光辉。
这个画面自行消散了。斯特拉用空着的手接住手提袋,她和迈克尔拖着那个女人从座椅旁经过,朝西门走去。他们的鞋子在明亮的维多利亚瓷砖上咔嗒作响,踩到集中供热系统的格栅上时则发出叮叮叮的声音。那个女人没有挣扎,只是在横着走之前一直扭转身体。这使她能够尽量回头继续盯住莎莉不放。
沉重的橡木门打开了。车辆的喧嚣倾入教堂。莎莉瞥见了阳光照耀下的建筑,黑色的栏杆和湛蓝的天空。门轴转动发出沉闷的轰响,门关上了。恍惚间,这阵轰响根本不像关门的声音,它更像硕大的翅膀拍打空气产生的嗡嗡声。
莎莉深吸一口气。呼气的时候,她的脑中闪现出一幅图画:一个天使,面容严肃,披着厚密的羽毛,纤毫毕露,辉光闪闪,双翅屈曲,泛起阵阵涟漪。她将这个画面抛诸脑后。
“上帝不会变,”她再次说道,语气严厉,“变的是我们。”
后来德里克说:“现如今我们需要的是保镖,而不是教会委员。”
莎莉扭头望着法衣室的镜子,望着镜子里面正拿着把梳子捯饬一头疏发的他。
“当真?”
“我们不会是第一个。”他的映像向她露出了他作为牧师的招牌笑容之一,“当然了,我是开玩笑的。不过你以后得习惯这样的骚扰。在肯萨谷我们会遇到各种骚扰,这里可不是某个与世无争的小郊区。”
这是暗中讽刺莎莉来此地之前所在的教区,一个远离圣奥尔本斯主教教区、遗世独立的中产阶级聚居地。德里克对肯萨谷的苦难统计数字有着一种反常的自豪感。
“她需要帮助。”莎莉说。
“也许吧。我猜她以前也干过这种事。从我们主教教区的其他地方传出过类似的消息,有人对担任圣职的女人有着奇怪的想法。”他把梳子放入口袋,转身对着她,“周围有许多这种人,恐怕。我们只能咬牙忍受,或者确切地说是忍受他们。毕竟我们受到的骚扰远不止行为怪异的老妇人,还有形态各异、或老或小的酒鬼、瘾君子和疯子。”他笑了,嘴唇咧开,露出一口完美无瑕的牙齿,完美得都不像是真的,“也许雇个保镖并不全然是个坏主意。”
莎莉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原想说他们不能采取更具建设性的措施,这着实令人羞愧,现在还为时尚早。她刚开始担任肯萨谷圣乔治助理牧师的职务。给女性留出的有薪教区工作少之又少,她还没傻到在她任职的第一个星期日还没结束就与德里克作对。也可能她没有持公允之心对他。
她查看了一下自己在镜中的样子。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牧师领仍然磨得脖子难受。她对这种领子所象征的东西向往已久,但现在动摇了。
德里克是个高明的经理人,不会无谓地加剧别人对他的厌恶。“我喜欢你的布道,为你在这里工作开了一个好头。你看我们是不是该在女权主义和废奴运动之间进行更多类比?”
几分钟后莎莉跟着他穿过教堂到了教区聚会室,它的前身是圣母堂,于去年进行了改造,这主要归功于德里克不知疲倦的筹资天分。礼拜仪式结束后约有三十个人在这里逗留,他们喝着灰色的淡咖啡,想跟他们新来的助理牧师见下面。
露茜先看到了她的妈妈。她跑过去张开双臂搂住莎莉的两条腿。
“我要你。”露茜满腹委屈地低语道。她把布娃娃吉米紧紧贴住鼻子,表明她不是累了就是感到紧张。“我要你,我不喜欢那个脏脏的老人。”
莎莉拍着露茜的背。“我在呢,亲爱的,我在呢。”
斯特拉拖着迈克尔向他们走来。她四十多岁,是个好人,莎莉觉得。但做事一板一眼,喜欢唠叨个没完,对于职位赋予她在教区事务中的权力极为看重。迈克尔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
“我们刚才一直在谈论你。”斯特拉骄傲地宣布道,好像这样的情况让所有相关人等都脸上生光似的,“布道非常棒。”她伸出一根长长的食指,戳了戳迈克尔的胸廓,“希望在忙活了那么久之后你们还有精力做周日的午餐。”
莎莉接过迈克尔递给她的咖啡。“那个老人怎么样了?”她问,“你们发现她住在哪里了吗?”
斯特拉摇摇头。“她只是叫我们走开,别烦她。”
“细想起来,真是讽刺。”迈克尔说,看起来像在对着手中的杯子讲话。
“接着来了一辆公共汽车。”斯特拉继续说道,“她就跳上去了。除了夹住她的手臂之外,我们没有多少可采取的措施。”
“这么说……她不常来?”
“以前从没见过她。别放在心上,不是针对你的。”
露茜使劲拉了一把莎莉的手臂,咖啡溅了出来,洒到托盘里。“应该抓她去监狱,她是个巫婆。”
“她没做坏事,”莎莉说,“她只是不开心罢了。你不会因为一个人不开心就把他送进监狱的,是吧?”
“不开心?为什么?”
“不开心?”德里克·卡特出现在斯特拉身旁,伸手摸了摸露茜的头发,“像你这样的小女生不该不开心,这是不允许的。”
露茜被吓得脸色绯红,局促地躲到妈妈身后去了。
“莎莉告诉我这里曾经是圣母堂。”迈克尔说,把德里克的注意力从露茜那里引开,“时代变了。”
“我们很幸运能够用这么好的建筑,而且保留了这个地方的精神。”德里克朝一个中年人招了招手。那人个子矮小,眼神犀利,犹如小天使一般,只不过秃了头。“莎莉,我想让你认识一下弗兰克·豪威尔。弗兰克,这是莎莉·阿普尔亚德,我们新来的助理牧师,还有她的丈夫迈克尔。”
“探长,是吧?”豪威尔的眼眶发红。
迈克尔点点头。
“本地的报纸上有篇关于尊夫人的报道,文中提到过。”
德里克咳嗽了一声。“我想你尽可以说我们大家都有种职业性的好管闲事,弗兰克是自由记者。”
豪威尔与斯特拉握手。“我自作自受,嗯?”
“事实上,弗兰克告诉我,他想知道能否以我们这些圣乔治同仁为基础写篇专题,现代伦敦充满活力的圣公会。”德里克抽了抽鼻子,“有人会说,新瓶装旧酒。”
“令人吃惊,细想起来,”豪威尔咧嘴对他们笑道,“我们置身于一个越来越不敬上帝的社会,可是普通大众对美好的老国教却总是念念不忘。”
“我不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否该同意你,弗兰克。”德里克露出表示和解的微笑,他洁白的牙齿惊鸿一现,“有时候我认为我们并不像有些人所认为的那样不敬上帝。礼拜的出席人数实际上正在不断上升——我可以给你把统计数据找出来,要是你想看的话。不得不说福音派教徒很厉害,是他们扭转了形势。当然,在圣乔治,我们竭尽所能为大家提供一些东西。面向大众,不分派别。我们把自己视为——”
“好了,你干得很出色。”豪威尔盯着莎莉,“但是归根结底,专题报道的卖点是人情味。人才是最重要的,对吧?那么也许,我们某个时候可以聊聊。”他的眼睛扫了一下围在四周的一小圈脸庞,“跟你.们大家。”
“非常乐意。”德里克替大家答道,“我——”
“好,回头我给你电话,安排一下。”豪威尔瞥了一下手表,“天哪,都这会儿了!很抱歉,我得走了。”
德里克望着他离开。“改造圣母堂,弗兰克出了很大的力。”他低声对莎莉说道,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他写了篇开幕式的报道。我们邀请了主教,你知道。”他突然踮起脚尖,用力朝他的妻子挥手,“那是玛格丽特。我知道她想跟你谈谈,莎莉。我想她可能给你找到了一个临时保姆,不是我们教堂的人,但很可爱,也完全靠得住。她的名字叫卡拉·沃恩。”
迈克尔和萨拉的家位于赫拉克勒斯路。在返家途中他们俩坐在汽车前头低声争吵了起来,在后座系上了安全带的露茜则跟着磁带唱《神龙普夫》。他们俩的争吵还没恶化到大吵大闹的地步。
“我们是不是开得快了点?”莎莉问。
“我没料到我们会这么迟。”
“我也没有,礼拜的时间比我预计的久,而且……”
“我在担心午饭,我把温度设置得很高。”
莎莉回想起迈克尔曾经因为工作而很迟回家,准备的饭菜全都坏掉了。她数到五,控制自己的火气。
“那个叫卡拉的女人。萨尔,那个照看孩子的人。”
“她怎么了?”
“我希望我们多了解一点情况。”
“在我看来她挺不错的。无论如何,作出决定之前我会去见见她的。”
“我希望——”
“你希望什么?”
他加速穿过即将变色的红绿灯。“我希望我们没必要雇她。”
“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不是吗?”
“我先前以为你的工作也许会更有灵活性。”
“唔,情况并非如此。我很抱歉,但事情已经这样了。”
他对她的话和说话的口气产生了强烈的反应。“露茜怎么办?”
“她也是你的女儿。”莎莉开始数到十。
“我知道。而且我知道我们起初就我们俩都想工作的事达成了一致。可是……”
数到八的时候莎莉终于忍不住了。“你希望我找个像老师那样通情达理的职业,是吧?找个安全的职业,不会让你难堪的职业,适合抚养小孩的职业。或者更绝,你希望我就做个家庭主妇。”
“孩子需要父母,我说的就是这个。”
“孩子不单有母亲,如果你这么担心……”
“她再长大一些该怎么办?你想让她成为钥匙儿童吗?”
“我有工作要做,就像你一样。别人家都可以。”
“是吗?”
莎莉瞥了一眼遮阳板背面的镜子。露茜依然在唱歌,完全没有顾及是不是跑了调,并把吉米紧贴在脸颊上。她觉察到了父母在吵架。
“听着,迈克尔。牧师是个职业,不是我可以不放在眼里的东西。”
他没有回答,这使她更为担心出现最坏的情况。他以沉默作为进攻的武器。
“不管怎样,我们在结婚前就讨论了这些事。我知道现实比我们预想的更困难,但我们毕竟达成了共识,还记得吗?”
他的双手更用力地握着方向盘。“那不同,那是在我们有露茜以前。你现在已经很累了。”
累得都不愿过性生活了。这是另一个让她愧疚的理由,起初他们还把这当成笑话,但即使最好笑的笑话在一再重复后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那不重要。”
“那当然重要,亲爱的。”他说,“你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又一阵沉默。《神龙普夫》换成了《车轮滚滚》。露茜有节奏地踢着莎莉的座椅后背,这是一个希望引起注意的行为。莎莉完成了在圣乔治的首次布道,今天应该庆祝才对。但她现在在怀疑自己究竟是否适合担任圣职。
“你情愿我没有担任圣职。”莎莉对迈克尔说,道出了心中的恐惧而非事实,“在你的内心深处,也认为女人担任牧师不合常情。”
“我从没这么说过。”
“你不必明说。你和大卫叔叔一个样。得了,承认吧。”
他紧盯着前方的道路,车速飙到了最高限制以上。提起大卫叔叔是个错误。提起大卫叔叔永远是个错误。
“快啊。”莎莉本来会摇着他说,“告诉我。”
他们在沉默中走完了剩下的路程。为了不无谓地浪费时间,莎莉努力为咒骂她的老妇人祈祷。她觉得自己的祈祷犹如坠落到了黑漆漆的真空中。
愿您的旨意奉行人间。她在心里无声地说了一遍又一遍,但这些话只是空洞的声音,没有丝毫意义。她像是在讲电话,却不知道另一端接电话的人是否在听,甚至根本不清楚那边是否有人。她努力说服自己,这是由于眼下压力缠身的缘故。压力很快就会消失的,她告诉自己,电话接听将恢复正常。把问题归咎于老妇人的诅咒是很幼稚的想法。
“妈的。”车子转弯,驶入赫拉克勒斯路时迈克尔骂道。有人霸占了他们的停车位。
“没关系。”莎莉说,希望露茜没有听到,“上去一点还有个位置。”
迈克尔把路虎倒进停车位,左侧后轮撞在了路边石上。莎莉抱出露茜,取出她的随身物品,迈克尔等在人行道上,钥匙被摆弄得叮当作响。
“午饭吃什么?”露茜问,“我饿了。”
“问你爸爸。”
“一种放了扁豆的羊羔砂锅。”迈克尔总是做他自己喜欢吃的菜。
“不要,我可以吃香甜玉米片吗?”
他们的公寓位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建造的一幢特殊用途的小型楼房中,这是迈克尔在结婚前买的。一个人住很宽敞,两个人住还算舒适,再加上一个小孩就显得有点局促了。
莎莉打开前门后,一股焦味扑鼻而来。
“妈的,”迈克尔骂道,“真他妈的。”
露茜出生前,莎莉和迈克尔·阿普尔亚德曾发誓,绝不 5bb9." >容许让小孩破坏他们的生活。他们看到朋友的生活在小家伙来临后十有八九都每况愈下,便下定决心不要重蹈覆辙。
他们的结识缘于迈克尔的工作,距离莎莉获得肯萨谷助理牧师的职位近六年前。迈克尔逮捕了一个专门为盗窃车辆销赃的车库老板,他的妻子在教堂结识了莎莉。当时刚被任命为教堂执事的莎莉接到了一通她在绝望之中打来的电话,情况听起来如此急迫,以致她穿着在花园干活的衣服就赶过去了,妆也没怎么化,而且没有戴牧师领。
“这是个误会,”那个女人哭号道,泪水弄花了她精心妆饰的脸,“是个天大的误会。不然就是有人陷害他。怎么警察就是不明白呢?”
在女人一会儿号啕大哭一会儿怒火冲冲的当口,迈克尔和另一名警官搜查了屋子。是莎莉帮忙看好孩子,与律师谈话,在他们向女人提出她回答不上或不愿回答的问题时握着她的手的。当时她没怎么留意迈克尔,只是认为他在办一件棘手的案子,敏感性比她料想的要高。
三天后的晚上,迈克尔突然造访莎莉的公寓。这个时候她还戴着牧师领。表面上他是想问问她是否有老板妻子的地址,那个女人失踪了。她一时心血来潮让他进了房间,请他喝了杯咖啡。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此时她才好好地审视了他一番。整体而言她感到很满意:面孔清瘦,有着一双黑色的眼睛,皮肤白皙;曾经金黄色的头发现在呈棕色;中等身材,肩膀宽阔,臀部没有赘肉。她端着咖啡进入客厅后发现他站在书架前。他对架上放置的书籍和上方墙壁上挂着的十字架没多说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担任圣职的?”
“就在数周前。”
“属于圣公会的?”
她点点头,专心倒咖啡。
“这么说你是执事?”
“是的。除非宗教会议投票支持女性担任牧师,否则我很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除了主持圣餐仪式,牧师能做的执事都能做。这么说对吗?”
“差不多。你是?”
“虔诚的基督徒。恐怕只能算理论上的而已。我的教父是牧师。”
“哪里的?”
“他如今住在剑桥,已经退休了,以前在美国的一家神学院教书。”迈克尔喝了一口咖啡,“我很怀疑大卫叔叔是否会同意女人担任圣职。”
“许多年老的牧师都认为这是难以接受的。年轻一些的在这件事上也多是如此。要他们接受并不容易。”
他们接着又聊了其他的一些事。他离开时,在门口停下脚步,约她出去吃晚餐。这个邀请不仅令她感到讶异,他自己也吃惊不小——他后来承认的。她婉拒了,但他不依不饶,为了把他打发走,她只好同意。
迈克尔带她去了瑞士村的一家中国餐馆。大半时间他都在一个劲地要求她讲讲自己的情况,对她抛出的问题则避而不谈或敷衍一下。她告诉他,为了进神学院,她放弃了顾问的工作。现在虽然被授予了圣职,但要在不远的将来做上助理牧师依然希望渺茫。加上她父亲身患疾病,她不想搬到离他太远的地方去,如此一来,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另外,许多主教教区对女执事都没有兴趣。”
迈克尔把那盘烤鸭推到她面前。“如果你是执事,或者牧师……嗯,就必须把上帝放在第一位?我猜。它肯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最为固守的事?”
“当然。”
“那么人该放在哪个位置?我知道你没有结婚,可你有男朋友吧?小孩呢?上帝会更重要吗?”
“你总是这个样子吗?”
“什么样子?”
“这么强势。”
“通常我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伏在盘子上方,知道浓密的头发会遮住自己的脸。当时她留了一头长发,并以此为荣。
“你不是独身主义者吧?”他问。
“这不关你的事。”
“不,与我有关。”
“碰巧我不是,可这还是与你无关。”
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把一个不幸女人的谩骂穿凿附会地加上一层深意真是荒谬可笑,莎莉心想。把它们视为凶兆完全是迷信,但是莎莉在圣乔治完成首次布道后的数周内,那个老妇人经常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所说的话在记忆中犹如一块渗开的污渍,怎么擦也擦不掉。
愿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狱。
刚获悉肯萨谷愿意聘请她担任助理牧师时,莎莉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祈祷总算有了回应。她与德里克·卡特,圣乔治的教区牧师,没有私交,却素仰他的大名。据说他是个才华横溢且富有献身精神的教区牧师,向意气消沉的会众注入了新的生命,为整个教区做了许多好事。
这个工作来的也正是时候。莎莉的父亲于上一年冬天去世,这使她既难过,又意外地产生了一种解脱的感觉。露茜也到了上学的年纪。莎莉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找个全职工作。而且肯萨谷从地理位置来看也方便,她可以用四十分钟的时间从赫拉克勒斯路走到圣乔治的教区牧师住处。如果驾车,在交通顺畅的情况下,时间就更短了。唯一的缺憾是迈克尔对此热情不高。
“露茜怎么办?”莎莉向他提到这个工作时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她不会一直待在学校里的。”
“我们请个人照看她,这实际上对她也有好处。她在家得到的激励还不够,她需要更多的激励。”
“也许你说的没错。”
“亲爱的,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事了。”不止一次,莎莉心想,而是多次,“我绝不会成为那种整天闷在家里熨床单的妈妈。”
“当然不会。我肯定露茜不会出什么问题,不过你觉得去肯萨谷是个好主意吗?”
“那种教区正是我想去的。”
“为什么?”
“我认为这是个挑战,最终我会获益良多。另外,我想证明我有这个能力,女人有这个能力。”她瞪着他,“而且我也需要激励,我放任自流太长时间了。”
“但是你都考虑清楚了吗?我可不会说现如今肯萨谷特别安全。”他犹豫了一下,“特别是对女人来说。”
“我应付得来,”莎莉厉声应道,“我不是傻瓜。”她看见他咬紧嘴唇,于是用更为温和的语气接着说道,“无论如何,这样的工作来之不易。要是我回绝了,可能好几年都再难找到另一个。在我能够成为牧师前,必须积累经验。”
他耸耸肩,对此不置可否,接着把话题转到接受这份工作后要面对的具体细节问题上来。他不愿意支持,但至少也没有反对。
随着炎夏倏忽间变成凉秋,莎莉开始怀疑迈克尔可能说得没错。她一直睡不好觉,梦在脑中鲜明得令人头痛。工作并不轻松,更糟糕的是她似乎失去了乐观的情绪。在第一周,有个教区居民因为她是女的而拒绝由她做临终祈祷,一名衣着光鲜的中年人当街朝她吐口水,而她的手提包被一伙携带利刃的小男孩抢走了。类似的事情先前也发生过,但以往她能以相对从容的态度去承受,认为它们无非是过眼的云烟。现在它们却引发了她精神上的消化不良。这些画面一直萦绕在她的脑际:枕头上,苍白的脸歪向一边,不接受她的慰藉;手帕上黏糊糊的痰闪闪发亮;最难以忘记的是那些小孩,有几个的年纪比露茜至多大五岁,手持匕首把她团团围住,脸上因这个暴力游戏而露出兴奋的神色。
家里也什么都不对劲。打从上次从教堂返家途中发生口角,然后发现周日的午餐成了燔祭品后,迈克尔更加寡言少语了。他们没有明着发生争吵,但两个人都越来越沉默。问题也许与她无关,莎莉心想,他可能是在工作上遇到了难题。
“一切都很好。”她直接询问时他这样答道,她几乎可以从话中听出吊桥升了起来,铁闸门在缓缓放下。
莎莉不屈不挠。“你最近看到奥利弗了吗?”
“没有,他升官后就没见到过。”
“他升职了!太棒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周前。”
为什么迈克尔早前没有告诉她?奥利弗·瑞克福德是他们结婚时的伴郎。与迈克尔一样,他也是亨顿警察学院的高才生。他们成为警官后就不在一起共事了,但仍然保持着联系。
“为什么是他升任警长而不是你?”
“他在委员会会议上说对了话。”迈克尔望着她,“而且他是个出色的警察。”
“我们必须请他和莎伦过来吃个晚饭,庆祝一下。”莎莉不喜欢莎伦,“周二晚上我通常都有时间。”
迈克尔嘟囔了一句什么,目光又回到了他面前的报纸上。
“我想我们什么时候也该请卡特夫妇吃个饭。”
“哦老天。”这次他抬起了头,“非请不可吗?”
两人四目相对,刹那间,他们因对卡特夫妇共有的厌恶而站在了同一阵线上。这份厌恶是莎莉的又一个问题。几个星期过去后,她发现德里克·卡特更喜欢让她在教区工作上靠边站。他令她觉得披上执事的圣带就相当于带上了见习司机的车牌。她怀疑在他内心深处其实与迈克尔的大卫叔叔一样,不支持女人做牧师。至少大卫·拜菲尔德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的反对立场,可是德里克·卡特却小心翼翼地加以遮掩。她把自己能在他的教区任职归因于一己私利:副主教是女性担任圣职的热情鼓吹者,与顶头上司搞好关系对德里克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几乎喜欢和所有人搞好关系。
“很高兴见到你。”无论是在礼拜仪式结束后,聚会时,还是站在人家的门阶上,他都会对交谈对象讲这句话。“你看起来容光焕发。”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抬手拍拍他们,不管是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喜欢身体上的接触。
爱是不够的。他在教区杂志上这么写道,我们必须把它展现出来,我们必须大方地表露情感,就像小孩子那样。
德里克喜爱小孩子,虽然他更愿意把目光投向童年光明的一面。这实际上意味着他的慈爱仅限于七岁以下的儿童。肯萨谷的小孩长得非常快,当地少年犯的数量颇为可观。教区聚会室里挂着他的一张相片,相片中的他深情地注视着怀里的那个特别上镜的婴儿。莎莉来到圣乔治后的第二个礼拜日,他在布道时引用了显然是他钟爱的一句经文。
“让小孩到我这里来,耶稣告诉弟子。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在天国的,正是这样的人。马可福音十章十四节。”
能当上教区牧师应该不那么简单,莎莉心想,不仅要热衷于抚慰人,对幼童怀有眷恋之情,同时还要具备一系列可令他在搞好与公众或地方政府的关系上如鱼得水的社交能力才能万事大吉。
莎莉知道自己没有持公平之心看待德里克。作为管理人员他是一流的。教区财务状况良好,教堂在当地广受尊敬,遵守戒律的核心教众超过百人。圣乔治教区让人既有社区的感觉,又是个功能性团体。德里克功不可没。部分功劳也必须归到他妻子头上。卡特夫妇,德里克喜欢这样告诉大家,是个团队。
玛格丽特·卡特体态丰腴,身体看起来被衣服捆得结结实实。她发白的头发做了个类似洗碗的钢丝圈的发型。她的好意最能体现在动作上,尤其是肌肉运动上。莎莉首次在圣乔治布道后的星期二,她邀请莎莉到教区牧师住宅喝咖啡。她们坐在一间逼仄、热腾腾的起居室中,它最显眼的特征是窗户上安装了铁条,沙发后面放了一台巨大的复印机。电视上立着一只毛绒绒的粉红色玩具兔,还有一张德里克和玛格丽特的结婚照。莎莉认为她比丈夫看起来更老。
“就我们两个女孩子。”玛格丽特说道,递给莎莉一盘消化饼干,放进嘴里后发现已然走味。“我们应该正儿八经地聊聊。”聊天很快便变成了独白,“真正的问题出在女人,你根本不会相信她们拼命讨好德里克的样子。”语气是信任的,但一对黑色的眼睛在莎莉身上游移,似乎在目测该为她定做多大尺寸的寿衣。“当然,他没看出来,可全世界的男人不都那样吗?一旦涉及女人,他们就蠢得无可救药。这就是他们需要我们女孩子去看管的原因。”说到此处她稍作停顿,给莎莉充足的时间认识到,虽然看似令人惊讶,但玛格丽特是在警告她德里克是块禁区,不要对他起觊觎之心。“我嫁给他的时候就明白,他将是我的全职工作。我过去是一名讲师,你知道,教的科目是饮食。她们央求我留下来,不过我说道:‘不行,女孩们,我非常希望可以留下来,但我现在必须顾及德里克。’嗯,这就是婚姻,不是吗?不管好坏,你都必须把它放在第一位,否则你还是别结婚的好。”她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前臂。“你肯定发现这非常难,莎莉,你们俩都要工作,还要照顾小孩。不过,我估计你的露茜已经习惯了,是吧?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从某些方面来说,我和德里克没要小孩是件幸事。说实话,我认为我们不会有时间给予他们所需要的爱和关怀。这倒提醒了我,我答应了把卡拉·沃恩的电话号码给你。我必须承认,她不见得合所有人的口味,但德里克对她的评价非常高。他总是能看到大家最好的一面,德里克就是这样的。你知道卡拉是个单身母亲吗?两个小家伙,同母异父,我看那两个男人都没和她结过婚。不过,正如德里克讲的,我们是什么人,有权去砸第一块石头?他提到过卡拉喜欢收现金付款吗?”
第二天,星期三,莎莉带露茜去见卡拉。她住在一幢沿坡建造的小房子里,几乎就位于圣乔治教堂和赫拉克勒斯路的正中间。她有一半西印度群岛血统,一半爱尔兰血统,浓密、鬈曲而蓬乱的红发看起来颇像十七世纪的假发。房子里满是活蹦乱跳的小孩,发出震天动地的喧闹声。卡拉光着双脚,上身穿一件绿色吊带衫,下身穿一条紧身裤,露出她结实的双腿和宽大的臀部。她不是那种遮遮掩掩、惹人遐想的女人。
卡拉把一把椅子上的一捆杂志扫落在地。“你想喝可乐还是什么?你呢,露茜?”
露茜使劲儿摇头。她紧靠在妈妈身边,睁大眼睛注视着其他的小孩,他们没来理会她。卡拉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可乐,一罐给了莎莉。
“省得洗杯子了。你不介意吧?”她盯着牧师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顺便问一下,我该怎么称呼你,牧师还是什么?”
“请叫我莎莉。这个大房间真漂亮。”
“我的一个男人帮我做的,他是个建筑工人。我告诉他,只要不让房子塌下来,把能拆的墙壁都拆掉,完工后我就对他下了逐客令。我不再与男人来往,依我说,没有他们你会更好过。”她靠上前,稍微放低声音,“性,你可以继续有。记住,使唤男人总比自娱自乐强。”
莎莉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对装潢表现得很佩服。她注意到所有水平面上几乎都堆满了一叠叠衣物、一次性尿布、玩具、书本、空的糖果盒子和录像带。后门敞开着,门外是个阳光充足的院子,里头有个小秋千和看来像是沙坑的设施。莎莉认为这个地方虽然东西放得乱七八糟,但基本上还算干净,而且那些小孩子看似很快乐,她希望这不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她和卡拉商讨具体安排的时候,露茜假装对那台闪着荧光、发出唧唧咕咕声音的二十四英寸电视感兴趣,电视放在曾经安置壁炉的地方。她装作专心致志地看着一集《托马斯和他的朋友们》,一出她讨厌的节目。
“你让她留下一两个钟头怎么样?就像试水之类的。”
莎莉点点头,忍住突然涌上来的痛苦。露茜扑入她的怀中。
“你走吧,亲爱的。”卡拉一手拉开露茜,一手轻轻推了一下莎莉,“你做过有巧克力眼睛的姜饼机器人吗?”她问露茜。
露茜停止哭泣,答道:“没有。”
“我也没有。要是你不能帮我找到巧克力,我们就没办法做了。”
莎莉溜出房子。她不愿意把露茜托付给陌生人,可不管她怎么做,心里都会感到内疚。要是你非得列举现代母亲的十大特征的话,那么内疚将高居前三。
莎莉·阿普尔亚德说不出她首次怀疑被人盯梢是在什么时候。在她不经意之间,恐惧和不安慢慢潜入她的生活。她的梦充斥着令人眩晕的坠落,缓缓开启的门和空无一人的城市街道里响起的脚步声。
不管有没有道理,她把心情的变化与自己出现在《标准晚报》九月中旬、一篇弗兰克·豪威尔所写的报道上联系了起来。这名秃顶天使以别出心裁的方式为圣乔治带来了荣耀。莎莉饶有兴味地获知,这里才是纯正的英国国教。报道附有两张相片:一张是德里克戴着牧师领、身穿牛仔上衣与加勒比黑人小孩的合影;一张是莎莉的照片。文中豪威尔讲述了莎莉首次布道时遇到的插曲。
“真遗憾他非要选圣乔治。”迈克尔看到这篇文章后说。
“为什么?”
“因为现在所有神经病都会知道你在那里。”
她只对他笑了笑,但他的话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要为她的感觉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释并不困难。她身体疲惫,精神焦虑。会混淆不安感与被监视感不足为奇,对女人而言尤其如此。她知道在这个教区的部分区域,颇有魅力的女人落单时容易遭受袭击。她的职业对某类男性掠食者的吸引力甚至可能更大。也许迈克尔已在不经意间将这种想法植入她的脑袋。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她确实备受关注。她在肯萨谷仍算是个新奇的人物:作为戴牧师领的女人,受众目所视,众人所指,有时受众口嘲讽,偶尔还遭人谩骂。
女恶魔,亵渎基督,背叛教义。不敬上帝的婊子,巴比伦的娼妇,撒旦的孽女。
临近月底的一个傍晚,她回家的时间比预计的晚。迈克尔站在窗边张望。
“你究竟去哪儿了?”他为她打开门后质问道,“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对不起。”她急促地应道,满脑子仍是那个她刚离开的房间。那张床,那个人,那股气味,那台喋喋不休的电视和威尔斯登交汇站西侧的一扇高窗外头仿佛预示着世界末日来临的天空。“有个人快死了,又找不到电话可打。”
“那你就该叫人送个信,卡特夫妇、医院、警局的电话我都打遍了。”
迈克尔的脸皱成一团,她张开双臂抱住他。他们在敞开的门口紧紧相拥。迈克尔两手抚摸着她的背部和大腿,他的嘴压在她的嘴上面。
她别过脸。“迈克尔……”
“嘘。”
他又向她吻去,这次她有了回应。她极力想把那个开着高窗的房间从记忆中清除。他的一只手滑到她牛仔裤的前头,她向后退了一点,腾出空间让他的手指可以够到腰带的纽扣。
“妈咪,”露茜叫道,“我渴。”
“老天。”迈克尔收回手,冲莎莉摆出一脸苦相,“你去看看她吧,亲爱的,我去拿饮料。”
第二天傍晚,他带着一台便携报警器和一部手机回到了家中。
“你确定我需要这些?”
“我需要你有。”
“可是钱,我们——”
“别管什么钱了,萨尔。”
她笑着对他说:“我不擅长摆弄小玩意儿。”
“你要把它们带上。”
她碰了碰他的手。“谢谢你。”
报警器和手机还是有用的,起码有一次派上了用场。卡拉现在可以随时联系到她,这也令人安心。但恐惧又重新袭上心头,一个熟悉的恶魔。除了感到被监视外,她还感觉到了顽固而狡猾的监视者带着的恶意。监视的后面隐藏着一个固定不变的目的。
可是又无从说起。证据不足,几乎看不见摸不着,并且完全能够得出无关痛痒的解释:有天下午,一辆灰白色的小货车跟着她的车连续来了三次左转弯;有个身穿长雨衣的人深夜走在赫拉克勒斯路上,还抬头朝她家的公寓瞄了几眼;在一家超市拥挤的过道上,她艰难地穿过人群时有人朝她的后脖颈喷热气;据露茜说,她跟卡拉和其他小孩去图书馆看书时有个男人朝她眨眼睛。至于其他的,除了类似颈背偶尔产生的不寒而栗之外还有什么呢?这也许是有人正在监视她的感觉?
麻烦的是,莎莉不信任自己的直觉。她不确定恐惧是对外部世界某样东西作出的反应还是仅仅是内心不安表现出的一个症状。这并不新鲜。十多岁的时候她就开始训练自己对直觉保持警惕,一半是因为她弄不懂它们,一半是因为她知道它们可能具有误导性。她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变为栩栩如生的噩梦和时间似乎停滞的时刻。它们既有趣又令人不安,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们不止是生物电子活动的反常爆发而已。
眼下更加有必要持怀疑态度。她的精神极度紧张,这样一个状态很可能诱发某种妄想症,最终只是程度问题。随身携带一台强奸报警器是预防真正危险的合理措施,而把自己搞得像个潜在的恐怖袭击目标就有些神经兮兮了。
十一月,落叶在人行道上飘舞,燃过的烟花被丢在一条条排水沟中,掺杂着废气和烂蔬菜味道的烟雾令建筑物的轮廓柔和了不少。十一月,大卫叔叔来吃午餐。
“叔叔”是个礼貌性的尊称。大卫·拜菲尔德是迈克尔的教父,是他父母的一个朋友,并且在他们过世后还与迈克尔保持着联系,尽管这名教子对宗教的信仰已冷却。作为一位英国国教高教会派的教徒,他常常被那些有着同样信仰的人称为“拜菲尔德神父”。十一月来伦敦吃午餐已经成了惯例。五月,阿普尔亚德一家郑重其事地前往剑桥进行正式回访,按惯例住在阿姆斯大学酒店。
这个周六简直糟糕透顶。闹心始于德里克打来的一通紧急电话,他牙痛,希望莎莉替他主持一场婚礼。莎莉把准备饭菜和照看露茜的事丢给了迈克尔。主持结婚仪式和根据规矩不得不出席婚宴都令她的自尊受到了不小的伤害。新娘和新郎看见是她而非德里克的时候满脸不高兴,新郎的母亲还问,这对幸福的新人是不是以后还要在真正的牧师的主持下再举行一场名副其实的婚礼。
莎莉赶回赫拉克勒斯路时发现午餐已经结束了,洗涤槽里堆满了脏盘子,空气中飘浮着大卫制造的烟臭味,露茜泪眼汪汪。大卫把视线从她的牧师领上移开,起身与她握手。露茜选在这个时候宣布爹地是个浑蛋——她最近从卡拉那里新学到的很有意思的字眼。迈克尔一巴掌打在她的腿上,泪水盈盈的露茜痛得号啕大哭。
“你坐下,”迈克尔对莎莉说道,“我来处理她。”他拉着露茜进了她的房间。
大卫·拜菲尔德缓缓坐入椅中。他高且瘦,颧骨突出,由于患髋关节炎而走路有点跛。他年轻时肯定是个大帅哥,莎莉心想。如今他至少年届七旬,终其一生的自我约束使他的容貌显得颇为严厉,甚至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他的皮肤看起来有些红肿,显得比其他人的更薄。
“很抱歉没能一起吃午餐。”莎莉说,努力不去理会远处的哀号,“没料到要去主持婚礼。”
大卫点点头,表示他已听说了。
“教区牧师得去急诊室,结果查明是齿龈脓肿。”干吗自己非要装得这么爽朗、这么愉快?“露茜够麻烦的吧?”
“她是个活泼的孩子。这是天性。”
“不省心的年纪。”莎莉气道,哪个年纪都不省心,“只要我不在旁边她就淘气。”
闻听此言,他又庄重地点了点头,嘴唇还抽动了一下,许是在表示对职业母亲的不认同。
“希望迈克尔把您招待好了。”
“是的,谢谢。你吃过了吗?”
“还没吃,不急。顺便说一下,想抽烟就请抽吧。”
他盯着她,似乎停止了思考一样。
“圣托马斯怎么样了?”莎莉问道。
“那本书?”语气中透着对她轻率言辞的责备,“进展缓慢。”
“阿奎纳是个很有趣的主题。”
“确实。”
“我在某处看到他的同学把他称为‘西西里的蠢牛’。”莎莉带着一丝决绝的味道说,“有书名了吗?”
“《天使博士》。”
莎莉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燃了起来,但片刻间她就把它牢牢控制住,接着它就熄灭了。“请教一下,您认为一个迷恋天使德行的人能告诉我们什么有用的东西呢?”
“我认为圣托马斯总能告诉我们有用的东西,只要我们愿意倾听。”
莎莉不确定若继续说下去会不会失控,她拿起桌上已开启的酒瓶自个儿倒了杯红葡萄酒,并手持酒瓶朝大卫示意了一下。
“不用,谢谢。”
他们沉默下来,聆听着赫拉克勒斯路上车辆经过的声音和露茜越来越低的哭泣声。
电话响了。莎莉如释重负地抓起听筒。
“莎莉?我是奥利弗,迈克尔在吗?”
“我去叫他。”
她打开露茜卧室的门。迈克尔坐在露茜的床上,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来回摇动。她闭着眼,手指放在嘴里。他们俩看起来都很平静。他的目光从露茜的脸上转向莎莉。
“奥利弗的电话。”
他的脸色僵了一会儿,犹如相机快门咔塔一声按下后捕捉到的画面。“我就在卧室里接。”
迈克尔把露茜交给莎莉时她又啜泣起来。到了起居室,露茜蜷缩在沙发一头,眼睛呆呆地盯着电视空白的荧屏。莎莉拿起听筒,奥利弗正在说话。“……投诉。你知道那什么……”她把听筒放了回去。
“是迈克尔的一个同事,恐怕在谈工作。”
“我该走了。”大卫身体前倾,打算离开座椅。
“不急,真的,留下来喝点茶吧。不管怎样,迈克尔不一定要出去。”她急于寻找一个中性的聊天话题,于是继续说道,“其实那是奥利弗·瑞克福德,你记得他吗?他是迈克尔的伴郎。”
“我记得。”
又一阵沉默。这根本不是个中性的话题,两人都回想起大卫拒绝主持他们婚礼的往事。据迈克尔说,缘于神学上的理由,他不承认莎莉被授予圣职一事具有正当性,因此觉得不适合担任主持。然而他还是参加了婚礼,在婚宴上沉着脸闷闷不乐地盘恒了片刻。他把自己岳父母的一座小银钟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们。座钟已经坏掉了,但迈克尔仍坚持将它摆在壁炉台上。现在莎莉凝视着它,它的指针永远停在两点五十分这一时刻,完全看不出什么地方讨人喜欢。
迈克尔走了进来。从他的脸色她就知道他要出去,还知道出岔子了。露茜哭了起来,大卫说他真的要趁天还没黑赶回去。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在早餐桌旁的争吵声中拉开了序幕,引起口角的原因是该谁带露茜去卡拉那里。今天学校的老师要去参加在职培训因此停课,露茜一整天都要与那个临时保姆待在一起。
“你就不能带她去这一次吗,迈克尔?我答应了今天早上捎斯特拉去医院。”
“你早先为什么不提?”
“我提了,昨晚。”
“我忘了。斯特拉没生病吧?”
“他们打算给她女儿做引产,这是她的第一胎,超出预产期两个星期了。”
“斯特拉晚去半个钟头没那么要紧吧?”
“碰上塞车会更晚。”
“抱歉,没得商量。”
“为什么?你平常都可以——”
迈克尔把他装着什锦早餐的碗一推,力道大得把茶杯里的水都碰了出来。“今天不比平常,”他提高嗓门厉声说道,“我九点十五要开会,不能缺席。”
莎莉张嘴欲反驳,但碰巧瞧见了露茜的目光。他们的女儿正热切地注视着他们。
“很好,我得告诉斯特拉一声。”
她离开了房间。打完电话后就去整理床铺了,若回到厨房她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失控。她听见迈克尔离开屋子的脚步声,他没有道别。往常他都会来吻她。她痛苦地意识到他们俩的对话大都以争吵结束,而现在甚至连争吵的时间都没多少了。
赶往卡拉家的路上,莎莉一边担心着迈克尔一边努力集中注意力开车。同时,露茜又啰唆个没完。她似乎寻思好了一个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强调自己今天是多么多么不想去卡拉家,真的多么多么希望与妈咪一起待在家里;另一方面她清楚地表示未来的幸福取决于妈妈是否会给她买一套在电视广告上看到的魔术玩具。表演不够细腻,但不屈不挠,展现出了原生态的高超技巧。然而,露茜没有把时间点考虑进去。
“安静点儿,露茜。”莎莉扭头嚷道,“我不会带你去伍尔沃斯的,还有,我们不会把钱花在魔术玩具上。今天不行,圣诞节也不行。根本不值得,漫天要价的垃圾。”
露茜挤出了悲伤的眼泪,这些都不奏效后,愤怒的泪水便奔涌而出。这一次,把她留在卡拉家倒是个解脱了。
这一天的状况很快就由糟糕变得更加糟糕。由于道路施工,开车送斯特拉去医院所花的时间比莎莉预料的长得多。斯特拉担心女儿,这番耽搁令她对莎莉大为不满,可一旦到了医院她又不愿放莎莉离开。
医院之行使得莎莉没能赶在十一点前赶到教堂参加商讨教区财务的委员会月度会议。到了之后她发现德里克利用她不在的时机匆匆通过了一项为教区聚会室采购迪斯科设备的提案,莎莉认为这个计划花费过多,没必要购买。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德里克依然闷闷不乐。有人趁晚上用喷漆在牧师住宅的正门上喷了个问题:死之前你活过吗?
“真令人恼火。”会后他对莎莉说,“太幼稚。”
“至少不是句下流的话。”
“要是他们能来跟我谈谈就好了。”
“这其中有神学上的暗示,”她指出,“你可以在布道时用上。”
“我敢说这非常可笑。”
他皱起了眉头。刹那间莎莉几乎有点喜欢他了,但只是刹那间。她走回牧师住宅停车处找到自己的车,这时她才发现把支票簿和一沓账单落在家里了。那些账单已严重超过了付款期限,而且无论如何她都想为这个周末取些现金。她利用不吃午餐腾出的时间驱车赶回赫拉克勒斯路,惊讶地发现迈克尔在家。他正坐在起居室的办公桌旁翻一个抽屉,桌上放着一罐窖藏啤酒。
“你在干吗?”
他瞥了她一眼。她马上就知道他们俩早餐时的争吵他还没忘却,没有谅解她。“我有东西得检查一下,不行吗?”
莎莉也像他那样敷衍地点了点头。她默默地取了支票簿和账单,出去时她强迫自己说了声再见。一到车旁她就发现把手机落下了,她不想回去拿,免得又要见到迈克尔。
她难过地驾车回肯萨谷去了。这并非因为她知道迈克尔会因此怨恨好几天,而是担心这份恨意仅仅是事情恶化的第一个迹象。也许他想离开她,如今正在积蓄宣布的力量。没有多少可令他留恋的,他们的生活已沦为一份苦差事,日复一日地执行一份繁复而残酷的暴行时间表。一想到失去他的生活,她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她下午要先去走访一家疗养院,可等她到达牧师住宅——死之前你活过吗?——后,看到德里克用齐整的意大利古书写体留下的一张便条。
打过你的手机联系你。已前往拜见副主教。
玛格丽特下午陪女童军。请致电肯萨谷警局——
找哈瑟利警官——关于一宗自杀未遂案。
油漆似乎无法擦除。
她拿起电话,拨了肯萨谷警局的号码。话务员马上给她接通了哈瑟利。
“我们发现这个老妇人昨晚试图自杀。她目前在医院,据我了解依然处于昏迷中。我想她是你们教会的人,于是我们认为最好通知你们一下。”
“她叫什么名字?”
“奥黛丽·奥利芬特。”
“我不认识她。”
“但她或许认识您,牧师。”哈瑟利说出这个称呼时的语气听起来很别扭,和许多教堂内部或外部的人一样,?99lib.他还不确定该以怎样的方式用圣职称呼一个女人。“她在贝尔蒙德路二十九号租了一个房间,用作起居室兼卧室,您知道吗?她是社会保障司的资助人员之一,是经营那个地方的女人讲的。她对宗教非常虔诚,房间里到处都是《圣经》和十字架。”
“你为什么认为她是我们的人?”
“她那儿有一张你们的传单。而且,我已经和各个天主教堂核查过了,他们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莎莉拿出一个便笺本,扼要地记下细节。
“看样子是服药过量,可能是安眠药。据女房东讲她的脑袋有些不灵光,据我了解以前她住在疗养院,如今他们把她赶到了社区里。可怜的老太婆。老社区也可怜。”
“我打电话给医院问问能否见她一面。我可能会经过贝尔蒙特路,会去看有没有她可能需要的东西。”
“女房东叫甘特太太。要是您愿意我就给她打个电话,叫她等您。我想她巴不得有人负起这个责任来。”
你们俩都一路货色,萨莉心想。
“我知道那个人很麻烦,”甘特太太扭头说道,“像奥黛丽这样的人无法应对现实生活。”她在梯台上停下脚步,喘着粗气,一双充满血丝的灰色眼睛盯着莎莉,“归根结底,疯子就是疯子。你不想让他们在街上四处游荡,他们需要有人看着。”
她们慢慢地走完最后一段楼梯,来到房子的顶层。下面的一个房间里有人在放摇滚乐,走廊里飘荡着一股炒菜和吸烟留下的味道。顶层有三扇门,甘特太太在其中一扇前停下,摆弄着钥匙圈。
“今天早上我给社会服务部的那个女人打了电话。‘对不起,’我说,‘我不能让她回这里来。’那不行,是吧?他们付钱让我给她提供房间和早餐,但我不是奇迹创造者。”甘特太太朝莎莉投去敌意的一瞥,“我把奇迹交给你去创造。”
她打开那扇门的锁,推开。房间狭小,天花板倾斜。莎莉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张临时供桌。五斗橱顶盖着一块白布,上面放置着一个木头十字架,两侧各摆了一个黄铜烛台。十字架立在一个阶梯式基座上,约八英寸高,基督的圣像由骨头或象牙制成。
“要是你在楼梯上碰到她,总会听到她喃喃自语。”甘特太太说,“就我所知她是在祈祷。”
吊窗开在距离房顶六英寸处,可俯瞰屋子背后的景致。空气清新、潮湿且非常寒冷。单人床没有整理,莎莉凝视着奥黛丽留下的异常微小的压痕。墙壁上一张画也没有。一台便携式显像管电视放在衣柜旁的地板上,没有通电,荧屏朝向墙壁。窗前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衣柜的另一侧,靠墙放着一个非常干净的脸盆。
“她留了张便条。”甘特太太撇着嘴,露出厌恶的表情,“说她很抱歉带来了这么多麻烦,她希望上帝会宽恕她。”
“你是怎么发现她出事了的?”
“她没有下来吃早餐,而我知道她没有外出。另外,她换床单的时间到了。而且她把浴室弄成了那个样子,我想找她谈谈。”
她们在衣柜里找到一个锁坏了的帆布皮革包。往里面装东西的时候,甘特太太一刻不停地抱怨着。同时她的双手灵活地折叠起好几身褪色的睡衣,弄平一件粗花呢裙子上的皱褶。
“她的牙膏用完了,这个傻女人。楼下有一管还剩一些,她可以用,我本打算扔掉的。”
“你知道她去哪里的教堂做礼拜吗?”
“即使她真的去我也不知道,或者没有固定去某个地方。要我说,这里就是她的教堂。”
莎莉拿起床头桌上的三本书,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其他读物。书都是小开本的,经常翻阅。莎莉将它们丢进包里时匆匆扫视了一下。第一本是《圣经》,钦定版的。第二本是公祷书,题有“赠奥黛丽,第一次领圣礼留念,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十日,爱你的妈妈”几行字。
第三本书是袖珍版的托马斯·布朗爵士写的《一个医生的宗教观》,蓝色布封面已褪色。莎莉打开放有书签的那一页,看见有个句子下边被铅笔划了道淡淡的线。“人心是魔鬼的居身之所。我有时觉得自己的内心有座地狱,撒旦在我的胸膛里安营扎寨,古罗马军团在我的体内复活。”
莎莉读着这些文字,内心波澜起伏。情绪转变得突兀而猛烈,犹如汽车换错了挡。先前她觉得孤独、沮丧,现在却濒临绝望。这个可怜的女人就算能凄惨地活下去又有什么用?费心地去帮助她有什么用?
绝望这个敌人并不陌生,尽管今天显得比平常更为强大。它经常降临到她的头上,是她必须忍受的不便之一,就像噩梦和仿如时间停滞的荒唐时刻一样,只是脑中爆发的另一场异常气候而已。她驱车赶往医院时试图作祷告,但无法将情绪调适过来。她的头脑里一片黑暗。她第一次感到痛苦在咬啮,也许这次的状态将成为永恒。
在某个层面上,莎莉继续正常运转着。她泊好车,走进了医院。在前台她与偶尔会去圣乔治的一个理疗师交谈了几句,然后去了七层的病房办公室。一名医院护士伏在办公桌上,她的面前放着一摞病历。莎莉敲了敲玻璃隔板,护士望着牧师领揉了揉双眼。莎莉要求探望奥黛丽·欧里芬特。
“您来迟了,大约四十分钟前她过世了。”
“发生了什么事?”
护士耸耸肩,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疲惫。“可能是心力交瘁让她的心脏承受不了了。您想见她吗?”
他们把奥黛丽·欧里芬特单独放在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里。被单一直拉到盖住床头。医院护士将被单折回了一些。
“您认识她吗?”
莎莉凝视着那张已了无生气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消弭了个性特征,再也无法表达愤怒和悲伤。“我在教堂里见过她一次,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床上躺着那个诅咒她的女人。
莎莉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冒出对奥黛丽·欧里芬特之死在某一方面她应负责的想法。现在知道了这个老妇人的名字后,负疚感就更深了。要是莎莉早先想到去跟踪她的话,奥黛丽·欧里芬特也许依然活在人世。对那个年纪和背景的女人来说,心中的压力肯定大到足以令她自杀。
她在医院大厅打电话给甘特太太,转告了这个消息。
“这样对大家都好,说实在的。”
莎莉没有吭声。
“没必要惺惺作态,对吧?”甘特太太轻蔑地说,“现在我估计得清除她的东西了。你认为经常去做礼拜会使她变得能更为他人着想一些,是吧?”
莎莉说她会交还奥黛丽·欧里芬特的包。
“好像没必要这么麻烦。奥黛丽说她有几个亲戚,他们不会要她的东西的。都没什么值钱的,是吧?最简单的做法是把东西扔到垃圾堆里去,只是社会福利局会气得发疯。发疯?我们都疯了。”
下午,绝望的情绪有所消退,但它正在伺机反扑。走访完疗养院后,莎莉不由自主地去了圣乔治教堂,试图为奥黛丽·欧里芬特祈祷。教堂里显得寒冷而陌生。脑中想不出要祷告的话。她不知不觉地吟诵起还是个孩子时就已丢弃的老式主祷文。那个死去的女人可能就是这样祷告的:“我们在天国的父。”这些话盘旋在她的脑际,沉甸甸的难以消化,犹如没煎透的板油。
祷告到一半,她瞥了一眼手表,意识到如果自己再粗心一点,接露茜就要迟到了。她匆匆念完剩下的一半主祷文,起身离开了教堂。牧师住宅里空无一人,但她还是留了张便条给德里克——他此刻应该正与副主教相谈甚欢。
下雨了,路灯的光晕在雨水的击打下裂成一道道金黄的小碎片。莎莉驾着车,心里不确定露茜是否已经忘了魔术玩具。不太可能。在她这么小的年纪,脾气可能执拗得令人头痛。
在卡拉家屋外,莎莉把车停在另一辆车旁,冒雨向前门跑去。她还没到,门就打开了。
卡拉站在门槛上,双手张开,面孔皱成一团,两眼挤成一条缝,泪水顺着她黑色的脸颊流下来。她身后那个巨大的房间混乱不堪:大人和小孩挤在一起,壁炉里的电视闪烁着微光。一名便衣女警握住卡拉的手臂。她说了些什么,但莎莉没听清。
迈克尔也在,正怒气冲冲地对着听筒吼叫,另一只空着的手使劲儿地拍打大腿,强化语气。他凝视着莎莉过来的方向,但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出现。他的目光穿过她,望着某个无法想象的东西。
2
我生性羞怯;
交往、年纪或游历均无法
令我厚颜无耻、胆大包天。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四十节
艾迪称她为安琪儿,孩子们也是这么叫她的。他知道这个名字让她很开心,但至于为什么却并不了解。露茜·阿普尔亚德拒绝以任何名称来称呼安琪儿。在这点上,以及其他许多方面,露茜是与众不同的。
甚至安琪儿选中露茜·菲丽帕·阿普尔亚德的方式也异于他人。当然,事后艾迪才开始怀疑安琪儿要把露茜弄过来是有特殊原因的。然而他再次遭到了利用,疑惑之处在于:这起于何时,又出于何种缘由?
当时一切都似乎是在偶然间发生的。艾迪经常购买《标准晚报》,尽管他并非每份都看。安琪儿很少看报,一半是因为她对新闻本身兴趣寥寥,一半是因为报纸总把她的手弄得脏兮兮的。弗兰克·豪威尔那篇关于肯萨谷圣乔治教堂的报道发表于星期五。安琪儿碰巧——如果这个字眼恰当的话——在下一个周二看到了。他们吃完了晚饭,艾迪正在打扫残局。安琪儿打算把鞋子洗干净,与其他关乎脸面的事一样,这件要事她不能派给艾迪去做。
她把那份报纸铺在厨房的桌子上,取过鞋子和清洁工具。两双船形高跟鞋,一双深蓝色,一双黑色,还有一双棕褐色的皮凉鞋。她将鞋油涂在第一双鞋上,然后停住了。时刻关注她一举一动的艾迪看见她把鞋从报纸上拿开,在桌旁坐了下来。他放下餐具,以便可以看到报纸上的内容。他瞥见一张金发男人的相片,带着牧师领,身穿牛仔夹克,左臂弯里抱着一个黑人小孩。
“我可不想在漆黑的晚上碰到他。”艾迪说,“跟雪貂似的。”设想一下他顺着你的裤子往上爬的情形,这句话艾迪只是在心里嘀咕着,没有说出来,他怕惹安琪儿不高兴。
她抬起头。“助理牧师和警察。”
“他也是警察?”
“不是他。这个教区有名女助理牧师,她嫁给了一个警察。”
安琪儿容光焕发地低头看着报纸。艾迪慢悠悠地料理厨房琐事,擦拭炉具和操作台。安琪儿的沉默让他很不安。
为了打破沉默,他说道:“他们的打扮已经一点也不像牧师了,对吧?我是指……那个夹克。真可怜。”
安琪儿盯着他。“报上说他们有个小女孩。”
他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起来。“雪貂?”
“不是,是助理牧师和警察。瞧,有张那个女人的照片。”
她的名字叫莎莉·阿普尔亚德,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瘦削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
“这些女牧师……要我说,这是有违天意的。”艾迪踌躇片刻,“如果耶稣想让女人当牧师,他当初就该选几个女性使徒。嗯,对吧?这才说得通。”
“你看她漂亮吗?”
“不。”他皱起眉头,希望讲出一些她可能想听的话,“她看起来很邋遢,对吧?老鼠似的。”
“说得没错。她也在自暴自弃,跟其他人一样,不会花精力去打扮。”
“那个小女孩,她多大了?报上说了吗?”
“四岁,她的名字叫露茜。”
安琪儿继续擦她的鞋。那天傍晚晚些时候,艾迪在客厅看电视,听见她在下面的地下室走动。他有一年多没去过那里了。回忆搅得他坐立难安。他到厨房泡些茶喝,在那里再次看了一遍关于肯萨谷圣乔治教堂的报道。第二天吃早餐时,听到安琪儿宣布她的决定时他一点都不惊讶。
“没危险吧?”艾迪用勺子戳着莎莉·阿普尔亚德的相片,“如果她丈夫在刑侦处,他们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破案的。”
“要是我们计划周密,就不会太危险。你从来都没真正搞懂过这个,对吧?那就是你遇到我之前老栽跟头的原因。计划好比时钟,只要做工没毛病,它不走才怪。你只需上紧发条,它就会开始走。嘀嗒,嘀嗒。”
“我们是为了钱吗?”
她露出了笑容,算是老师对头脑聪明的学生的奖赏。“我得再干几票来设立应急基金。不过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不能乱了规矩。我看可能要给霍利-明顿太太提个醒,说我也许要在圣诞前后请个假。”
接下来的两个月,从九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安琪儿平均每周工作四天,偶尔要一直工作到傍晚和深夜。霍利-明顿太太的保姆介绍所规模虽小但收费不菲,宣传则只需靠口口相传就行了。客户不是来自国外的商务人士就是移居国外、短暂返家探亲的人。他们备好了一大笔钱支付给自由保姆,只要保姆称职、口碑好、对管教被宠坏的孩子有一套,小费给得也不少,有时可谓极其大方。
“这是种补偿金。”安琪儿向艾迪解释道,“并非父母心存感激,而是他们觉得愧疚,因为他们没能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把自己的孩子丢给陌生人去带,这是不对的,是吧?金钱买不到爱。”
他们非常忙。在介绍所接活的日子,安琪儿要从贝尔塞兹公园地铁站坐到西敏寺、贝尔格莱维亚和肯辛顿。穿上海蓝色套装的她显得非常精神,金发绑在脑后,起伏摇曳的裙摆恰好遮住膝盖。霍利-明顿太太没有给手下的姑娘们发制服——毕竟她们是淑女而非仆人——但告诫她们要小心遵守职业规范。另一方面,艾迪负责做饭、打扫和购买日用品。
空闲的时候他们就在做准备。首先,安琪儿坚持重新粉刷地下室,艾迪则认为这纯粹是多此一举。
“干吗那么费事?我们十八个月前才粉刷的。”
“我要一切都焕然一新。”
他们一同到外面踩点。安琪儿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不存在无用的信息”。如果你收集到了所有可能相关的信息,并尽力预测出每一个偶发事件,那么你的计划就不可能失败。分头行动的时候,他们把介于东部肯特郡和西部威尔斯登交汇站之间的伦敦北部月牙状宽广地带分为四段。他们或者开货车,或者步行,或者乘公交前往。事后安琪儿会做些小实验。
“假设你从肯萨谷出发,正值高峰时期,基尔本公路在施工,而你想抄近道去迈达谷,你的最佳路径是什么?”
风险更大的调查是监视露茜及其父母。考虑到迈克尔·阿普尔亚德的职业,安琪儿坚持他们必须比以往更为谨慎。一旦他们搞清了阿普尔亚德家的日常路线图,事情就好办多了。像多数伦敦人一样,阿普尔亚德一家的生活范围主要局限在几个地方,或者在这些地方之间走动。城市实际上就是座无形的村庄。
安琪儿把地图铺在桌子上。“有四个可能下手的地方。圣乔治教堂,位于赫拉克勒斯路的公寓,临时保姆家里,肯萨谷图书馆。”
“商店怎么样?”艾迪提议,“她和她妈妈经常去西恩德巷,从我们展开调查以来,她们至少两次驾车去过布伦特十字购物中心。”
安琪儿摇摇头。“我不喜欢。四周摄像头太多,布伦特十字尤其如此。还记得那个男孩杰米吧,杰米·巴尔格?”
那一年,阴冷的秋季在不知不觉间变为凄风苦雨的冬天。路上的行人全身包裹得暖暖和和的,半遮着脸急匆匆地走在人行道上。外出踩点时,安琪儿通常穿她那件有风帽的长雨衣,往往还会带上黑色的假发和墨镜。
“这让你看起来像个僧侣。”一天晚上,艾迪审视着她在穿衣镜中的身影吃吃笑道,“或者更确切地说,像个修女。”
她一巴掌甩过去。“以后绝对不许再这么说了,艾迪。”
他揉着火辣辣的脸颊连声道歉,一如既往地急于求得她的谅解。不管他怎么努力,有时候还是会惹她不高兴。他痛恨自己如此笨拙,安琪儿一生气就让人觉得事事不顺心。
安琪儿晚上独自出去时艾迪一直提心吊胆。现如今在伦敦的街道上没有谁是安全的——容貌姣好的女人更容易遭到攻击。十月的一个晚上,她将近午夜时分才回家,外套被撕破,满脸通红,眼镜也不见了。她告诉艾迪,在魁威克斯路上,有个醉汉对她毛手毛脚。
“真恶心,让我的身体感到不舒服。”
“究竟是怎么回事?”艾迪拉着她朝客厅走去,两个人就这么一次互换了角色,他的内心涌起了保护她的强烈欲望,“你是怎么脱身的?”
“哦,那不成问题。”她抽出插在口袋中的右手。他的眼前闪过一道银光。
“那是什么?”他定睛细瞧,眉头皱了起来,“解剖刀?”
“我划破了他的手,接着又划破了他的脸,然后我就跑了。要是有人做出畜牲的行为,那就得把他们当畜牲对待。”
还有一次,他们一起来到圣乔治,盯着那座脏兮兮的红砖教堂,它的塔尖顽强地指向上空,石板瓦屋顶显露出历经风吹雨打后的沧桑。安琪儿推了推门,发现锁上了。她气急败坏的样子让艾迪都感到吃惊。
“难以容忍。我小的时候他们从来都不锁教堂,白天从来不锁。”
“你以前会上教堂吗?”艾迪问,好奇心突然被激发,“我们不会。”
“你们不会?”安琪儿双眉挑起,“我们走吧。”
到了十一月中旬,安琪儿确定带走露茜的最好时机是她被托付给别人照看的时候。选民名单显示,那个照看孩子的人名叫卡拉·沃恩。安琪儿用三个字概括了这个女人:胖、俗、黑。
“你认为我们从那里带走她会更容易?”艾迪问。
“当然,沃恩家的那个女人揽下的小孩太多了,她绝不可能同时兼顾这么多。”
“他们在图书馆的时候她发糖给他们吃,我敢打赌吃完后她没叫他们刷牙,而且他们在那里吵得要死。她差不多是在怂恿他们这么做。”
“她是个没脸没皮的人。”安琪儿说,“孩子们在她家时,她就叫他们坐在电视前,拿一些巧克力堵住他们的嘴。我敢肯定,她一点专业素养都没有。”
“露茜跟着我们会更开心。”艾迪说。
“那是毫无疑问的。她根本不适合照看孩子。”
十一月二十九日周五下午,他们的准备工作基本就绪。就是在这个时候,艾迪临时起意采取了行动。如往常那样,他又被牵着鼻子走了。他的无助甚至压倒了对安琪儿的恐惧,对她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后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的恐惧。
当时的状况给了他一个机会——迫使他采取行动。瓢泼大雨从黑漆漆的天空洒落,飘扬的水雾犹如阴冷细密的毯子。整个下午几乎都在下雨,说服人们要是能选择的话就尽量待在室内。按照安琪儿的提议,艾迪来到卡拉·沃恩家附近勘察地形。
拖着两条腿,沉闷地走在基尔本和肯萨谷纵横交错的背街小巷里,想来都非常无藏书网聊,也让他感到心惊肉跳。在他的想象中,住在伦敦这些区域里的大都是瘾君子——皮肤黝黑的抢劫犯,不良少年团伙,还有喝得酩酊大醉、支持共和军暴行的爱尔兰人。
他鼓足勇气,哆哆嗦嗦地把货车停放在一家名叫康尼马拉玫瑰的酒馆前院里。借助地图,他穿行在卡拉家周围的街道上。许多房子都有维多利亚晚期风格的平台屋顶,窗户在开靠人行道的一侧,不少窗户里已亮起了灯光。透过窗户,他瞥见一幕幕温馨的场景,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生活画面:一个女人在熨衣服,孩子们看着电视;一个老人躺在扶手椅中安然入睡;一对黑人夫妻在跳舞,身体紧贴在一起,完全没注意到偷窥的目光。他遇到了几个行人,没有谁想要抢劫他。
他发现露茜时的情景——不对,是露茜来到他身边时的情景,回头再看那简直就是奇迹。要是他信仰上帝,就可能把这视为上天对他眷顾有加的证据。他当时正走在一条夹在两排房子后花园之间的小巷里,卡拉的房子在他的右侧,他小心翼翼地数着花园的数目,以确定哪个是她家。一个人都没撞见,除了经过一扇门时有只阿尔萨斯狼狗狂吠着从门里冲了出来。
他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卡拉的屋子。屋后的窗户跟房前是同一个样式的——硬聚氯乙烯塑料框,菱形玻璃,跟房子完全不搭。但此地和住在里面的人是同一个调调。
这是个小奇迹,圣诞老人给他的礼物,正等着他。她沾着雨滴的黑色头发闪耀着珍珠般的光泽。
“错在露茜。”艾迪后来告诉安琪儿,“她这样招惹人,她这是咎由自取。”
他们返回罗星顿路后安琪儿大为光火。她没有说什么,当着露茜的面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冰冰地要艾迪回他房间去,在她叫他之前不许出来。安琪儿把露茜带到了地下室。到这时露茜才开始哭起来,这使得艾迪更加痛苦。小孩子不开心他也会跟着难过。
“我的心太软了,”他喃喃自语道,“这是我伤脑筋的地方。”
艾迪坐在床上,双手交叉,压着胖乎乎的肚子,似乎想阻止里面的痛楚冲出来。他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是一幅复制品,色彩鲜艳,装在泛黄的塑料框中。里头有一个小姑娘,身穿粉红色的泡泡裙,乌黑的头发上别着粉红色的蝴蝶结,嘴巴犹如一颗皱缩的樱桃。眼睛大大的,睫毛黑黑的。这幅画是艾迪的母亲在一九六九年收到的圣诞礼物。
那个女孩,如今看起来像泡在水中,模糊而扭曲。上帝啊,你为什么不帮帮我?别这样下去。没有上帝,艾迪知道,因此也就谈不上帮忙。他的脑中闪过露茜的父母,那个警察和教堂执事。就让那个女人的上帝去安慰他们吧,这是他的工作。无论如何,阿普尔亚德一家的痛苦不是艾迪造成的,是安琪儿决定带走露茜的,所以实际上错在于她。是她的错和露茜的错。艾迪充其量不过是代理人、上当者、受害者。
时间慢慢过去。艾迪本想去厨房给自己倒杯饮料。最好别去——没必要给安琪儿的脾气火上加油。他听见罗星顿路上人来人往的声音,人行道上不时传来几句对话。房子里却一片寂静。地下室里安装了隔音设备,安琪儿没有打开对讲机。
“露茜,”他柔声说道,“露茜·菲丽帕·阿普尔亚德。”
艾迪凝视着照片中的女孩,摸着自己柔软的小胡须。那年圣诞他五岁。难不成,那名艺术家如此幸运,是对着活生生的模特儿画的?像露西那样?他回想起妈妈怎样慢慢解开这幅画的外包装,定定地注视着它,然后她直勾勾的目光又是怎样越过炉前的地毯望着他的爸爸——把画送给她的人。他记不起来的是她有没有把自己的意见讲出来,或者那仅是他的臆想。
“非常好,斯坦利,如果你喜欢这种东西的话。”
艾迪的爸爸喜欢什么?你若问一千个人,会得到一千个答案。例如,给玩偶搭房子,拍艺术照,帮助比他更不幸的人。这些答案都没错。
斯坦利·格雷斯大半辈子都在帕拉丁保险公司总部上班。如今这家公司已不复存在。一家规模更大的竞争对手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发起恶意收购,把它吞并了。在它还自成一体的时候,帕拉丁是个如子宫般舒适的机构,能满足员工各方面的生活需求。艾迪回想起帕拉丁的假期,帕拉丁的圣诞贺卡,帕拉丁的铅笔,帕拉丁的竞赛,还有帕拉丁的年度舞会。
斯坦利·格雷斯在一九六一年用帕拉丁提供的抵押贷款购买了罗星顿路二十九号,然后立即用帕拉丁的保单为房子、里面的物什、他自己和老婆投了保。
艾迪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爸爸在帕拉丁究竟是干什么的,他父母之间的关系同样是个谜。“关系”这个字眼其实具有误导性,它意味着予与取,一方向另一方靠拢,以及在一起的方式。斯坦利和塞尔玛的生活没有交集,他们就像不同种类的动物,迫于无法掌控的形势而小心翼翼地在同一个屋檐下生存。
艾迪记得他在非常小的时候问妈妈自己是不是人。
“你当然是。”
“那你也是人吗?”
“没错。”
“爸爸呢?”
“哦,天哪,他当然是,你别再烦我了好吗?”
斯坦利体格魁梧笨重,跟头熊似的。他高出老婆一大截。塞尔玛非常瘦小,身高不到五英尺,行动起来像只受惊的小鸟。她长长的头盖骨呈圆筒状,五官似乎是后添加上去的。她通常穿灰褐色的衣服,尺码过大。羊毛衫和裙子上满是烟灰烫出来的斑点。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她的烟瘾依然与丈夫一样大。后来艾迪凡是看到哪里提及穿粗布衣的人,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妈妈的影子。
她年近四十时才生下艾迪,斯坦利时年四十七。他们看起来更像是祖父母而非父母。他们的生活界限划分精准并各自小心防守。塞尔玛的根据地是厨房,在客厅、餐厅和楼上所有的房间里,她的话就是法律。地下室归斯坦利独自拥有,他在地下室的门上安装了五芯锁,他诙谐地说:“要是不锁地下室,小妇人就会进来打扫收拾,过后他就什么东西都找不着了。”控制权掌握在斯坦利手中的还包括将屋前与人行道隔开的一小块铺平的地面,以及屋后的那片荒地。
园艺并没被斯坦利列入爱好清单,终其一生,他的后花园一直杂草丛生,边角处尤甚。多年前无意间种下的接骨木、白蜡树和醉鱼草就在那里自行繁衍。越过树梢可以看见一幢政府公屋和几层楼房,塞尔玛说它们降低了整个街区的格调。晚上那些公寓楼亮着灯光的窗户令艾迪想到了半截邮轮。他喜欢幻想它在黑暗的海洋里平稳前行,乘客们在吃喝玩乐,翩翩起舞。
小时候,艾迪总把盘根错节的树木与远处火车的响声联系在一起,从福音橡站和樱草山过来的火车转弯驶入肯特郡和卡姆登路时,他会跟着调整身体的朝向。这里比在屋内甚至街上更能真切地听到那奇怪的、类似动物发出的喧嚣——金属相互碰撞的颤动,呼啸的气流,有时还会传出尖叫声。在他非常小的时候,他有些相信那些声音不是火车发出的,而是躲在树丛中或篱笆另一侧那块荒地里伺机抓住他的恐龙。
虽然斯坦利没有时间打理花园,但他喜欢在夏日的黄昏站在外面抽支烟。他的头向上扬起,似乎在仔细谛听火车的隆隆声。他会对着树林的方向久久凝视,苍白、哀伤的脸上偶尔还会露出近乎愉悦的神色。
在那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罗星顿路满大街都是小孩子。现如今被分割成单元房、给单身人士和小夫妻居住的别墅那时都只住一户人家。那时的车也少,孩子们不仅可以在花园里玩,还可以跑到街上去疯。而且大家都知根知底,有些别墅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街道刚形成以来就一直没更换过主人。
据塞尔玛说,买下这幢别墅是斯坦利的主意。她情愿在赏心悦目、树木茂盛的郊区找个现代气息更浓的住所,没有黑人,没有公房。可她丈夫觉得休闲时间很重要,不能把它们耗费在无益的路途上,希望住得离市中心和帕拉丁总部近一点。这是一幢半独立式别墅,由伦敦烟熏砖砌成,地下室上面有两层楼。屋子背后的地势有些倾斜,因此后视图呈前低后高的格局。这条路上的其他老别墅也是半独立式的,尽管排与排、以及别墅与别墅之间的空隙很小。二战期间这个地区曾遭到狂轰滥炸,一颗炸弹落在了马路的另一头。后来区自治会清除废墟修建了车库,还在罗星顿路和铁路线之间开辟了一条通道方便进出公寓楼——为英雄建造的新家。
成年人很少上门造访他们家。“我不能容忍有人到家里来,”塞尔玛说,“他们总把东西搞得乱七八糟。”
艾迪的妈妈外出走在罗星顿路上时总是脚步匆匆,头扭向一侧避开窗户,目光瞄准路缘。艾迪小的时候她会拉着跟在身后的他,指甲陷进他的手臂。“我们得抓紧点。”在他抱怨腰酸背痛走不动时她会语带痛苦地说道,“要做的事太多了。”
斯坦利则截然不同。他离家时除了随身带好雨伞、帽子和公文包外,还会换上另一副面孔。他慢条斯理地顺着罗星顿路前往车站,见人就打招呼,甚至可以说非常合群。只要不赶时间,他就会慢慢踱步,挺起前胸,两脚成直角,那步伐让人觉得更像是鸭子在走路。他走在路上,没有血色的圆脸左顾右盼,搜寻人的身影——不管是谁,不管是邻居还是生人,大人还是小孩。
“早安,天气不错,看样子会保持下去。”即使是下雨天他也会面带微笑,开场白通常是“嗯,至少这样的天气对花园有好处”。
在办公室,斯坦利以慷慨善良闻名。他担任帕拉丁家属委员会的干事多年,该机构会向前员工的遗孀和孩子发放一些小奢侈品。由他安排一年一度到克拉克顿郊游,还负责组织野营度假周,也是每年一次。他会带着一大帮孩子前往他所谓的“帐篷里弥漫着清新空气的地方”。
艾迪从来没参加过这些郊游。“你不会喜欢的,”他要求去时塞尔玛回答道,“有些小孩的身世非常不幸,去年还把小虫子招回家来了。你知道都是什么吗?头虱,相当讨厌。”对于妈妈,艾迪实在想象不出她在帐篷里会是什么样子。这个想法本身就是超现实的,不搭调得如同山羊穿上太阳裙——或现实点说,像斯坦利·格雷斯与塞尔玛的婚姻。
他父母共用一个卧室,但实际上他们之间可能隔着一道玻璃墙。那他们干吗晚上还待在一起呢?不是还有一个非常整洁的备用卧室吗?塞尔玛和斯坦利有十多个方面影响到对方:她打呼噜,他经常跑洗手间;她习惯看书看到凌晨,他六点钟就起床,在房间里咚咚咚地跑来跑去找衣服和口袋里的东西。
孤独?是这个理由吗?如此回答这么一个复杂的问题似乎显得草率了些。
斯坦利通常喜欢独处,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地下室里。
从门廊边的楼梯下来,就到了屋后的一个宽敞的房间,原先的厨房所在地。房间开有两扇门:一扇通往前地下煤库,另一扇通往潮湿的、地板上铺着菱形瓷砖的洗涤室。由于地势的缘故,位于屋前的洗涤室和地下煤库都低于地平面。第三扇门曾经通往后花园,但斯坦利把它封死了,以策安全。
地下室里混杂着瓷漆、松节油、锯屑、摄影用化学品、香烟和湿气的味道。斯坦利的手上功夫一直很了得,他在后墙的窗户下方搭建了一个工作台,从窗户可以俯瞰花园。他还把软木板粘在墙上,做成一块布告栏,里头订着不断更换的相片精选。他还在为在建的玩偶之家制定计划。他将独立式家具的数量保持在最低水平:一把可坐在工作台旁的凳子,一个可用以休憩的双人沙发,一把低矮的维多利亚式扶手椅——椅背上有个球形捏手,椅子腿上雕刻着装饰性图案。这把椅子在斯坦利的相片中一再出现,上面还往往坐着一个或不止一个人。
最后,壁炉腔左侧的凹室中放置着一个高高的柜橱。橱里的搁板深且宽,年代可能跟房子一样久远。斯坦利用一把硕大的挂锁把它锁上了。
早些时候,地下室对艾迪而言是禁区,后来也是非请莫入。那扇门通常关得严严实实的,但是有一次,艾迪经过门廊时,注意到门虚掩着。他蹲下身子,眯起眼睛朝楼梯下面望去。斯坦利正站在工作台旁用放大镜审视着一张照片。
他爸爸转身瞧见了他。“嗨,艾迪。我想妈咪在厨房里。”他手持放大镜走向楼梯,嘴巴笑嘻嘻地咧开,使他的两颊鼓起,像猫一样。“到别的地方玩去,乖。”
艾迪当时肯定已有五六岁了。这孩子平常胆子不大,甚至相当胆小,可偶然瞥见这间不为他所知的房间后他的好奇心被激发了起来。他在脑中搜寻拖延战术。“那个门,爸爸,挂锁是用来干吗的?”
笑容依然稳稳当当地堆在他的脸上。“我在橱柜里存放了危险的东西。有毒的摄影化学品和非常锋利的工具。”斯坦利弯下腰,似猫的笑脸逼近艾迪,“想想看,要是出了事会多可怕。”
艾迪肯定也是在这个年纪无意中听到了一件让他困扰的事,尽管当时他懵懂无知,甚至成年后还是半懂不懂。
事情发生在一个暖和的仲夏之夜。夏天的时候艾迪很怕到楼上去,他知道在那里要花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能入睡。他躺在床上,脸涨得通红,汗水不断冒出来。他手中抓着一个毛绒玩具,模样有点像人,性别不清,艾迪叫它“沃姆普夫人”。童年时他经常认为时间在不断延伸,一直能延伸到永恒的尽头。艾迪轻轻抚摸着自己,想象成在抚摸别人——也许是猫或者狗,在那个年纪他两样动物都喜欢。他的两只手掌掠过大腿,在两腿之间滑动。似睡非睡中,他梦见了沃姆普夫人和一只毛茸茸的、惹人喜爱的小狗。
街上的嘈杂声渐渐减弱了。他的父母上了楼。像平常一样,他的门半开着,像平常一样,他们俩谁都没朝里面瞧一眼。他知道他们在走老套数——脱衣,到盥洗室洗澡,回到他们的卧室。一段时间过后,可能几分钟甚至几小时,他突然清醒过来。
“啊——啊——?”
是他爸爸发出的呻吟,一道悠长、吭哧吭哧的喘息声,迥异于艾迪听到过的出自爸爸口中的其他声响。跟远方的火车驶过时他所联想到的非人的混合音倒是很相似。接着安静了下来,但这比刚才那番响动还要糟糕。有些事情很不对劲,他怀疑也许是自己造成的。
床咯吱咯吱地响起来,从卧室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落地灯亮了。接着他妈妈开了口,声音轻微而恶毒,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黑暗。
“你这个该死的畜牲!”
艾迪喜欢露茜·阿普尔亚德的一个原因是,她让他想起了艾莉森。那是在十月,放期中假的时候,卡拉带着露茜和其他孩子去公园,艾迪远远地跟在后面,幸运地看到了露茜坐在一个秋千上。她与艾莉森的相似之处令他心里一震。
艾莉森只比艾迪小几个月,可他认识她的时候她的年纪比现在的露茜大不了多少。其实两个女孩的外貌特征有着明显的差异,相似之处仅在于她们走路和笑起来的样子。
艾迪甚至不知道艾莉森姓什么。当时他在上位于罗星顿路尽头的那所幼儿园,她和她的家人搬进了隔壁的别墅,租期六个月。与她一起生活的有她的父母和哥哥,一个叫西蒙的粗野男孩。
艾莉森的父亲给她做了副秋千,挂在她家花园的一棵树上。一天,艾迪正在自家花园的草丛里玩耍,发现栅栏上有一个洞。栅栏的木板由两排平行的栏杆夹住,现在上面少了一块。透过这个洞,艾迪可以把秋千看得清清楚楚,同时遮住房屋后窗的树木给他提供了保护。
艾莉森有一头浓密的金色卷发,容貌精致清爽,眼睛是深蓝色的。至少在他的记忆中,她通常穿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喇叭形的下摆,蓬起的袖子犹如泡沫。她一前一后地荡来荡去,速度越来越快,风侵入下摆将裙子掀了起来。有时候裙子鼓得老高,艾迪瞥见了光滑的大腿和白色的内裤。她的个子不如艾迪,体形较小,娇弱得惹人怜爱。如果她是洋娃娃,他记得他这么想过,他会喜欢跟她玩——私底下,当然,因为男孩子不该玩洋娃娃。
艾迪喜欢看艾莉森,慢慢地,他开始怀疑艾莉森也喜欢被人看。有时候她会调整在秋千上的坐姿,以便面对栅栏上的洞。她会自吟自唱,努力装出一副没被人注意到的样子。此刻,甚至艾迪也明..白她这么装不仅仅是做做样子,其本意就是为了让人看出她在做样子。她可劲儿地卖弄裙摆,让它向上拱起,然后又大呼小叫地把它按回到腿上。
记忆是过往的删节版。一系列事件经过了精简,无关紧要的场景被剔除,也许某些至关重要的场景也未能幸免。他还记得栅栏的味道——夏日阳光下朽木的气息,陈年木馏油的气味,弃置的肥料堆和远方篝火的味道。不知怎的,他和艾莉森就成了朋友。她的皮肤摸起来光滑如丝的感觉他仍记忆犹新。他曾惊讶,竟然有东西这么柔软,柔软到简直不可思议。
在无人唆使的情况下,艾迪绝不会穿过后栅栏到外面去。格雷斯家的花园后头有两个去处,两个去处都既有趣又令人恐惧,虽然原因各不相同。右边是政府公屋所在地块的角落,左边的去处大人小孩都知道叫卡弗,这是个公司名,二战前那块地归它所有。
政府公屋太危险,不值得探查。公寓楼四周低矮的草丛是大狗和野孩子的地盘。卡弗的危险则有所不同。那个地方呈不规则四边形,北边与铁路相邻,南边靠着罗星顿路上各家的花园。东边有一道高高的砖墙,将卡弗与政府公屋隔开,墙顶安放了碎玻璃和带刺铁丝网。西边紧挨着一排店铺后面的院落,这些店铺与铁路构成了九十度直角。卡弗如迷宫一般,布满了杂草、坍塌的砖墙和锈迹斑斑的瓦楞铁。
据艾迪的爸爸说,卡弗是一家专门为铁路服务的机器制造厂,战争期间被空袭的炸弹直接击中。艾迪学校的操场上流传着一个大家普遍相信的说法,有个男孩惨死在卡弗,那情形非常恐怖,尽管具体是怎样的大家都说不清,但都坚信如今他的鬼魂经常在那里出没。
一天上午,艾迪来到家里的花园,发现艾莉森正对着栅栏左瞧右看。她的脚旁躺着一把生锈的小斧头,艾迪先前在隔壁的工具房里看到过。斧刃狭长,顶部有个圆形突起。她抬头望着他。
“帮我一下,洞还差一点就够大了。”
“可有人看见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快点。”
他乖乖地伸出双手推木板,同时她用斧头去撬。他努力不让自己想起鬼魂、父母、警察和公屋的野孩子。那块底部已朽烂的木板断为两截。艾迪呼呼直喘粗气。
“嘘。”艾莉森啪地一声折断一块长长的小木片,“我先走。”
“你认为我们非得去吗?”
“别这么孩子气,我们可是探险家。”
她先扭动头部钻进洞口,艾迪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后面。距离栅栏几码远的地方有幢砖块砌成的小平房,屋顶大部分保持完好。艾莉森径直走过去推开门,门上的一根铰链已经脱落了。
“这里可以成为我们的地方,我们的特别场所。”
她率先进去了。屋里堆满了垃圾,充斥着一股霉味。右边有一扇长方形窗户,上面的玻璃已所剩无几。透过屋顶的一个窟窿你可以瞧见天空。一只蜘蛛急匆匆地爬过破裂的水泥地。
“太完美了。”
“可你想用它干吗?”艾迪问。
她转过身来,裙摆飞起。她笑盈盈地瞧着他。“当然是用来玩。”
艾莉森喜欢玩游戏。她教艾迪怎么玩“中国痧”,一个她从哥哥那里学到的整人手段。他们还举行挠痒痒比赛,由于游戏过程中谁都不许大声叫,以免被人听见,所以显得更加有趣。谁求饶,或者发出的声音大过悄悄话,就算谁输。败北的通常是艾迪。
游戏不止于此。艾莉森虽说年纪比艾迪小,知道的却比他多。起头的往往是她。撒尿游戏正是由她提出来的。
“你不知道这个?”她的嘴唇讶异地拢成“O”形,露出闪亮的奶白色牙齿和舌尖,“我以为谁都知道撒尿游戏。”
“我听说过,但是从来没玩过。”
“我和哥哥都玩了好几年了。”
艾迪点点头,希望她不要进一步让他的无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们需要找个东西来尿。”艾莉森认为他理所当然会同意,“快点,这里肯定有。”
艾迪环顾了一下屋里。“撒尿”这个字眼甚至都让他感到难为情。在格雷斯家,撒尿的行为,如若非得说出口,也会被委婉地以“花一便士”替代。他的目光落在平房后部、搁板中央的一个空果酱瓶上。玻璃瓶子上蒙着一层尘垢。“那个怎么样?”
艾莉森摇摇头,系在她头发上的粉红色缎带跟着摆动起来。“太小了,我的尿根本装不下。总之,不行。瓶口太小。”艾迪大惑不解的神情肯定在脸上展露无遗,“你没关系,你可以把鸡鸡伸进去,可女孩子会洒得到处都是。”
脑中满是好奇的艾迪暂时把尴尬抛到一边。他拾起一个锡罐。“这个呢?”
艾莉森查看了一番,神情严肃。锡罐直径约六英寸,以前是用来装油漆的。“行。”然后她像是卖他天大的一个人情似的说道,“你先来。”
他的肌肉紧张起来,如同马上藏书网就要踏入冷冷的水中。
“男孩子总是先来的。”艾莉森宣布,“我哥哥西蒙就这样。”
看来没办法逃避了。艾迪转身背对着她,开始拉下卡其短衬裤的拉链。她连个提醒都没有就蹦到他面前,手中拿着油漆罐。
“你得把长裤和短裤都脱下来,西蒙就这样。”
他踌躇着,下唇不住地颤抖。
“只是个游戏而已,傻瓜。别这么孩子气。好——我来。”
她将锡罐咣当一声丢在水泥地上,动作像护士一样敏捷。她先给他解开松紧式腰带上的蛇皮纽扣——腰带的花纹是由他学校的标志性颜色绿色和紫色拼成的。他还没来得及抗议,她就一股脑儿把他的短衬裤和埃尔特克斯卖的网眼裤衩撸了下来。她盯着他的下体。而他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很难为情。他的肚子和大腿上有几块粉红色的肥肉,有个男孩曾经在室内公共游泳池里说肉一颤一颤的样子像果冻。
艾莉森依然盯着那里,说道:“比西蒙的小,而且他是圆头的。”
艾迪松了口气,他明白那指的是什么。西蒙把包皮割了。“我还没有割包皮。”
“我还是喜欢没割包皮的样子,更好看。”她端起锡罐,“继续。尿吧。”
她伸出锡罐。艾迪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阴茎,闭上眼睛开始祈祷。没有动静。搁在平常要尿出来根本不费力气,而且他的膀胱里现在满满当当都是尿。
“如果你要花上一整天,那还是我先来吧。”艾莉森瞪着他,“说实话,西蒙从来一点都不费力。”
她把锡罐放到地上,拉下内裤蹲好。一股尿液源源不断地射入罐中,她撩起裙摆仔细看着,犹如在检视针线活的质量。女孩的下面是那样子的啊,艾迪心想,阴茎仍旧握在手中,一直困扰着他的一个疑团终于解开了。他伸长脖子,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可艾莉森假装端庄地笑了笑,然后重新穿好了裙子。
“要是你不停揉搓你的鸡鸡,就会有古怪的事发生,你知道吗?”艾莉森从锡罐上站起来,将内裤拉回去,“至少西蒙是这样的。瞧,我尿了几加仑。”
艾迪望过去。淡金色的液体大约装满了锡罐的四分之一。今日之前他一直以为只有他的阴茎有时会因为摸了一下而可耻地改变形状、大小和硬度,他还希望长大后不会这个样子。
“差不多装了一半,我敢打赌你尿不到这么多。”
艾迪的目光瞥向艾莉森时,感觉到窗边有动静。他朝那里望去,可一个人也没见着,只有一根树枝在微风中摇曳。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变硬了吧?”
艾迪仍握着阴茎,实际上,在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指正揉捏着它。
“把我的尿倒到屋外去,”艾莉森命令道,“然后你可以再试试。”
艾迪突然意识到自己外裤内裤都被脱到膝盖上的样子看起来肯定非常可笑。他迅速把它们拉起来,拉好拉链,系紧腰带。
“真搞不懂你干吗要费那么大的力气穿好,等下你不是还得再脱。”
他走到屋外,把尿倒在一丛灌木下面。锡罐热乎乎的。尿液渗进干燥的泥土里。无论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那都不像是尿,他好奇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恶心。他直起腰,再次朝平房走去,满脑子都是即将面临的严峻考验。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似乎闻到了空气中隐隐漂荡着刚点燃不久的香烟味。
艾迪和艾莉森玩了好多次撒尿游戏,每探一次险,他们就往未知领域再深入一些。
提心吊胆怕被发现反而增加了乐趣。他们进入卡弗后,公屋有一层楼的阳台上经常站着个女人。阳台居高临下,可以望见卡弗和罗星顿路二十九号。有时候那个女人在干活——晾晒洗好的衣物,给花花草草浇水。可其他一些时候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艾莉森说那个女人是疯子。艾迪担心她也许会看到他们,然后向他们的父母告发他们擅自闯入卡弗。不过她从没这么做过。
艾迪对这个时期的记忆很杂乱。对于自己是否可能存心如此他不想作过多的探究。他当时的年纪肯定已满六岁,即将七岁,也就是说那年应该是一九七一年。时值夏季,学校在放长假。他常穿一件褪了色的绿短袖衬衫,衬衫的味道还深深地印在他的脑中。同样记忆犹新的是艾莉森那丰满有窝的手放在他裸露的前臂上时心中荡起的感觉。
终点发生在九月,突然得令人惊讶。前一天艾莉森一家人还住在二十七号,第二天已人去楼空。他们离开前一天的下午,她告诉艾迪他们要搬到伊令去。99lib?
“可伊令在什么地方啊?”他失声痛哭。
“我怎么知道?在伦敦的某个地方吧,你可以写信给我。”
他们分别时艾迪又哭了。艾莉森忘了留下她的住址,她就像一把沙子,从他的指缝中溜走了。
3
我有时觉得自己内心有座地狱;
撒旦在我的胸膛里安营扎寨,
古罗马军团在我体内复 6d3b." >活。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五十一节
一句话讲到一半的时候莎莉就睡着了,犹如窗帘刷地一下被放了下来,或者说像热带的黄昏降临时一般突如其来。前一刻她还躺在床上,握着一名她之前从没见过的女警的手——女警的嘴唇翕动着,可莎莉什么也没听进去。她满腹疑团,问自己为什么要握着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的手。紧接着安眠药开始发挥作用,加上不知用皮下注射器打了什么药水,可能是镇静剂吧。
迈克尔不在。她有几个钟头没见着他了。
她的心在不断地坠落,掉进了一团黑雾之中。在化学药品的控制下,她一睡就是几个小时,睡得如此深沉,跟死过去了一般。星期六凌晨时分,雾气开始慢慢消散。她继续睡,不过现在有梦了,起初显得模糊虚幻——几声喊叫,几丝光亮,还有排山倒海般涌上来的哀伤。
又过了些时候,图像连成一个整体,既不是幅图画,也没有情节。后来,当莎莉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汗水涔涔地醒来时,她记得听到了钟敲响的声音,低沉的声音飘荡在冬日的空气中。她看见鹅卵石上覆盖着脏兮兮的积雪,混杂着草屑和看起来像尿液和大粪的东西。由黄色原石做成的、顶部装有十字架的塔尖,指向灰蒙蒙的苍穹。
梦里面有个男人在讲话,更确切地说是在用缓慢的语调慷慨陈词。声音沙哑、低沉,莎莉一听就非常厌恶。她听不清男人说了什么,甚至连用的是哪种语言都分辨不出,一半是因为距离太远,一半是因为受到了嘶嘶、噼啪和砰砰等背景音的干扰。还在梦中,莎莉回想起孩提时用祖父母放在阁楼上的发条留声机播放的每分钟七十八转的唱片,刮擦声甚至压过了萨伏依孤儿和胖子沃勒给心灵带来的愉悦。
睡醒后莎莉觉得口干舌燥,脑袋昏昏沉沉的。随着意识逐渐清醒,梦境却变得模糊起来,细节一点点消失,飘落到再也难觅踪迹的地方。
“回来。”她无声地呼喊道,依然紧闭的双眼噙满泪水。梦中发生了可怕的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得把它补救回来。但至少那不过是场梦。刹那间她松了口气:不过是场梦,感谢上帝,不过是场梦。之后她睁开眼,看到一个她以前从没见过的女人坐在她的床边。事实马上给了她当头一棒。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您没事吧,亲爱的?”那个女人弯下腰靠过来问道。
莎莉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不是真的,求求你上帝,不是真的。“他们找到露茜了吗?”
那个女人摇摇头。“一有消息他们会联系你的。”
莎莉瞪着她。这个女人是谁无关紧要。谁会在乎?她的年纪比莎莉小,精心化过妆,一双棕色的眼睛非常警觉。牙齿有点龅,把嘴唇往外挤,给人感觉这张脸上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嘴巴。她的膝上有一份打开的《每日电讯报》,露出对折的内页。她没戴婚戒。莎莉抓住这些细节不放,似乎它们拧成了一股横跨深渊的绳索,她一松手就会掉下去。
“这是真的,对吗?”她听见一个声音说道,是她自己的声音,“全都是真的?”
“是的,我很抱歉。”
莎莉的头无力地落在枕头上。她合上眼睛,脑中不停地闪现一幅幅画面,刺激得她真想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尖叫,直至一切重新恢复正常。露茜哭喊着要妈妈,可无人理她;露茜赤身裸体、鲜血淋漓地躺在一间充斥着男人汗臭味的狭小卧室中;露茜倒毙在铁路路堤上,四周散落着她的衣服。怎么可能有人如此残酷、如此残酷、如此残酷?
“她也许只是迷了路。”莎莉说,努力让自己恢复信心,“在外面走累了,找了个小平房之类的地方睡着了。她很快就会醒来,去敲某户人家的门。”
“有可能。”
有可能,莎莉心想,但又极其不可能。
那个女人挪动了一下。“他们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莎莉再次睁开眼睛。“一直都没有消息吗?真的吗?”
“要是有消息的话,不管是什么消息,他们都会直接告诉你和你丈夫。我保证。顺便说一下,我是警员伊芳·桑德斯,接朱迪丝的班。”女人踌躇片刻,“您记得朱迪丝吗?昨天晚上……”
莎莉靠在枕上的头一阵阵地痛。更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一名穿便衣的女警,朱迪丝,握住她的手臂好让有着一头红色卷发的医生将皮下注射器刺进她的皮肤。而她不停说着——是叫嚷,她不要去朋友那里,也不要去医院,她要待在这里,待在赫拉克勒斯路的家中。因为这里是露茜能够找到她的地方,在她和迈克尔的教导下,露茜已经把住址和电话号码熟记于心了。
“他们会找到她的,我们已经出动了全部力量。”又是一阵踌躇,经过了再三考虑,“医生留了点药,可以帮助你减轻焦虑。要我给你吃点吗?”
“不要。”莎莉本能地加以回绝,随后才想到理由:如果她在药力作用下平静地睡去,他们找到露茜后——要是找到了的话——她就没办法去抚 6170." >慰女儿了。如果那些药把她变得与僵尸无异,她就无法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她的。她需要让头脑尽可能保持清醒,为了露茜。莎莉靠在枕头上。“我的丈夫迈克尔在哪里?”
女人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他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我估计你想清醒一下,是吧?我去泡点茶怎么样?”
莎莉点点头,主要是为了让这个女人离开她的卧室。迈克尔,她需要好好琢磨一下他,可就是无法集中精神。
伊芳站起来,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你就先自己照顾一下自己。”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似乎在跟智商低下的人讲话,“我在厨房,如果您需要我的话,就叫我,好吗,亲爱的?”
不,莎莉想说,不好,也许永远也好不起来了。而且我不是你的亲爱的。但她却报以一笑,说了声“谢谢”。
只剩下她一个人后,莎莉把羽绒被推开下了床。沾满汗水的皮肤马上冷意飕飕,她发起抖来。她意识到他们给她换了件干净的睡衣,并再次紧抓日常细节的安全绳不放。她羞愧地发现这套睡衣是旧的:布料已褪色,上衣掉了一颗纽扣,裤子上有几块令人厌恶的污渍。她抖得更加厉害了,所发生的事又一次给了她重重的一击。她突然双膝一软,跌坐在床上。我的宝贝。你在哪里啊?喷涌而出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以免伊芳回来。这都怪我,我该一直把她带在身边的。她歪向一边,身体在床上蜷成一团,随着无声的啜泣不住地抖动。
水哗哗地从管道里流出来,熟悉水管声音的莎莉知道伊芳正在往壶里灌水。一念至此她又改变了想法。那名女警随时可能折返。莎莉以手掩嘴,试图防止恐惧像呕吐物一样喷出来,她爬下床,拉开衣柜,目光避开贴在五斗橱上的相片,无法面对相片中一张张脸庞。她随意选了几件衣服,抱在怀里偷偷溜进盥洗室,然后拴上了门。
船、鸭子和玩具熊占据了盥洗室的一角,露茜的一只袜子躺在澡盆下方。莎莉下意识地把它捡起来,打算丢进放脏衣服的篮子里。不过她没有这么做,而是坐在马桶上,将袜子贴在脸上,吸入它的香泽,希望能闻到露茜的气息,单凭意志的力量把她再造出来。露茜至少拿着她的小布娃娃吉米吧?她不会是孤身一人吧?
泪水又顺着莎莉的脸颊流下来。哭过一阵后,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手牢牢地抓住袜子,心沉入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底的深渊。
门被敲了一下。“您怎么样,亲爱的?茶泡好了。”
“我没事,过会儿就出去。我要洗个澡。”
莎莉刷了牙,努力把药力作用下长时间睡眠在口中留下的味道清除干净。她脱下睡衣丢到地上,然后踏入浴缸站在喷头下面。她没有动手去洗,几分钟的时间里,她任由水流从身上冲刷下来。她依稀记得,昨天晚上她整个人都崩溃了。她记得先是在卡拉家,后来在自己家大喊大叫。她记得迈克尔的脸,苍白,责备。还有她不认识的警官,他们流露出关切的表情,可不知怎么的,对发生在她和露茜身上的事又显得很疏离。一个有着红色头发的小个子医生,身高还没到她的肩部。她肯定不会再让他们给她吃药了。
莎莉关掉淋浴,擦干身体。门又被敲了一下。
“来一块好吃的烤面包片怎么样,亲爱的?”
她来看我是否还活着。“好的,冰箱里有面包。”
想到食物她就作呕,可饿肚子对谁都没好处。她迅速穿上牛仔裤、T恤和毛线衫,匆忙之间穿了一双不成对的袜子,有只脚跟处还破了个洞。她梳了梳头发,思索片刻后把露茜的袜子塞进牛仔裤的口袋。冲澡和穿衣,这一套动作做下来后产生了平静内心的效果。可是打开门后,露茜失踪的事实就像连枷一样抽在她身上,让她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无法面对伊芳,于是步履蹒跚地走回卧室。卧室门正对面的墙壁上挂着十字架,位于壁炉台上方。她望着十字架上的那个小铜像,似乎第一次意识到那张小脸因双腿、胳膊和腹部上的肌肉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才变得如此扭曲。你怎么能宽恕上帝带来的如此深切的苦楚?但上帝没有宽恕上帝,他把他钉在了十字架上。如果他对自己的孩子都能干出这种事,他对露茜会做出什么事?
凌乱的床铺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拉起羽绒被,把枕头拍松。整理好床铺后,她记起每天起床后通常都要收拾房间,可此时房间看起来已经很整洁了。平常迈克尔总是将脏衣服随手扔在椅子上,他睡的那一侧床边总是丢着本杂志或书,桌上会放着一杯水和他的随身听。他是个走到哪儿就会把哪儿弄乱的人。
五斗橱上的一沓书吸引了她的目光。它们是小开本,破破烂烂的,显得很陌生。她拿起最上面的那本,这是一本祈祷书,与此同时她记起了它们的来历。她翻到扉页——赠奥黛丽,第一次领圣礼留念,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十日,爱你的妈妈。
奥黛丽·欧里芬特的自杀看起来与很久以前读过、现已忘得差不多的故事一样不真实。莎莉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前,曾在医院的病床上见过那个死去的女人。她回想起了那间阴暗的卧室兼起居室,那张为迷失的信仰布置的供桌。还特别回想起了她第一次布道时那个女人在圣乔治教堂站了起来。
女恶魔,亵渎基督,背叛教义。不敬上帝的婊子,巴比伦的娼妇,撒旦的孽女。愿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狱。
她像甩掉瘟疫似的抛开祈祷书。愿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狱。她几乎跑着出了房间,随手紧紧把门关上。伊芳不再是要避开的人,而是一个可能的庇护所。
然而一进客厅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伊芳将桌子放在靠窗的地方。平时莎莉和迈克尔都在厨房吃早餐,吃饭时还经常走来走去。此时伊芳把盘子拿错了,杯子拿错了,茶壶也拿错了。她准备好了餐巾纸bbr>,供挑选的果酱,并铺上了阿普尔亚德一家圣诞节时用过的桌布。这让莎莉觉得像小女生在玩过家家似的,她努力忍住心中的怒火,希望那块桌布她没有忘记清洗。
“也许您更喜欢喝蜂蜜?”伊芳作势要冲入厨房,“有黄油吗?我只找到了人造黄油。东西就这些,不过也许——”
“这很好,”莎莉心口不一地说,“人造黄油很好,什么都很好。”
她喝了杯果汁,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饮了一杯加糖的茶。第一口烤面包片差点儿噎着她。她同意伊芳再给她倒第二杯茶,以便吃口面包就能润润喉咙。伊芳的殷勤招待令她觉得自己在家里反倒成了客人,还遇到了一个过于热心的女主人。
牧师的本能反应把莎莉从这种局面中拯救了出来:她无意识地提了几个问题。伊芳告诉她她在帕丁顿上班,男友同样是个警察,在交管处担任小队长。他们俩住在温布利的一套小公寓里,不过希望不久后能搬到更大一点的地方去。这种亲密的幻觉一直持续到伊芳用“同居”这个字眼来描述她与男友的现状。
“抱歉。”伊芳那张涂着厚厚的脂粉的脸上显出一抹绯红,“也许我不该这么讲的,您终究是位牧师。”
“我决定担任圣职前与两个男人一起生活过。”莎莉训练有素地停顿片刻,然后不着痕迹地插入她惯用的点睛之语,“当然,不是在同一时期。”
伊芳吃吃地笑起来,面具渐渐滑落,显露出隐藏在背后的青涩和脆弱。要是平常,莎莉心想,自己是不会与陌生人这么聊得来的。不过迈克尔是警察,因此自己也可以算半个圈内人士,起码暂时如此。而且伊芳神情紧张——也许她先前没干过这种工作。记忆的连枷再次重重地拍在她身上:照看小孩,他们可能会这么叫,或者婴儿看护。莎莉经过一番挣扎,终于强按下将早餐倒在祖母玛丽送的亚麻桌布上的冲动。
电话响了。
“我去接。”说话的当口伊芳已经站了起来。她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是警察,先生……是的,阿普尔亚德太太醒了……我问问她。”她盖住送话口,“是个叫德里克·卡特的人,说他是您上司,您要跟他谈谈吗?他说他也很乐意过来。”
莎莉张嘴欲说她不想见到德里克,也不想与他交谈。如果她从来没见过他,没跟他讲过话,她也不会落得个以泪洗面。但她马上克制住自己,这不能怪德里克。她有责任为他和教区效劳。而且,更自私一点说,营造一个她没有失控的错觉很重要,否则他们什么信息也不会透露给她。
“如果他能抽出时间就叫他过来吧。”莎莉决定来个一石二鸟,顺便让德里克把欧里芬特小姐的物品带走。
伊芳转达了信息,放下电话。“他一会儿就过来,他现在在布伦德斯伯里公园的社区中心。”
“那个电话是干什么的?那不是我们的。”
“是的,我们正在记录、跟踪所有来电。”伊芳表情僵硬,“标准程序而已,没什么可担心的。”
莎莉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她浑身抖得厉害,不得不倚在桌边。“你们确定露茜被绑架了,是不是?是不是?”
德里克握住莎莉的双手说他非常非常抱歉。他骑着雅马哈从肯萨谷赶过来,莎莉心想他一定自以为套上一身骑摩托车的皮衣行头非常拉风。莎莉把他介绍给伊芳的时候,他解开了脖子上的白绸围巾,露出下面的牧师领。
多此一举地客套了一番后,伊芳避到了厨房,留下莎莉极不甘愿地独自领略德里克尽展牧师风采。
“我们都在为你祈祷,亲爱的。”
“谢谢。”莎莉要的不是祈祷,她要露茜。
手依然没有松开,德里克接着说等露茜平安无事后她重返工作岗位的事肯定没有问题,她无需担心,他们可以把一切都处理好。
“你和迈克尔想不想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我和玛格丽特非常乐意接待你们。客房的床都准备好了。”
莎莉的脑海中浮现出德里克身穿睡衣的讨厌画面。他的胸毛也跟头发一样是淡黄色的吗?抑或他根本没长胸毛,仅仰仗红润的皮肤裹住他瘦骨嶙峋的胸腔,打破单调的亮点只是两个乳头?她觉得既好笑又恶心。她听见自己感谢德里克和玛格丽特的盛情,答应和迈克尔好好商量一下。当然,她说,这番好意他们会铭记于心。
“许多人向你表示问候,尤其是斯特拉。”
“.99lib.斯特拉。”大约二十四小时前莎莉开车把她送到了医院,“她女儿生了吗?”
短暂的沉默。“生了,昨天晚上。是个女孩,母女平安。”
莎莉费了老大的劲儿才体会到斯特拉的喜悦。“太好了,请转告斯特拉说我很高兴。”她极力不让自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虽然她明白露茜多么需要她,“奥黛丽·欧里芬特呢?”
“嗯?”德里克松开她的双手,“谁?”
“那个要自杀的女人。你还记得吗?你昨天叫我去看她。”
“我记得。”
“她在我赶到医院之前死了。”
“她是我们的教众吗?”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莎莉坐下来,“她是那个在我第一次布道时引起骚乱的人。”
“哦,对。可怜的女人。她在哪里做礼拜?”
“我不知道她是否去什么地方,据她的房东说她哪儿也不去。但是我认为我们该好好安葬她。”
“最好由男的主持仪式。”德里克笑起来,然后打住,记起他来这里是干吗的。
“要选就选高教会派的,她的房间就像个小礼拜堂。我这里有袋她的衣服。”莎莉的目光急切地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奇怪袋子搁哪儿去了,“还有几本书。”昨晚她把书取出来了吗?如果取出来了,为什么要取?
“不着急,我们会办妥的。”德里克的声音充满了安慰的语气,让莎莉意识到她的话听起来肯定非常紧张。她努力把话题重新转移到教区和需要做出的安排上。
德里克摇身一变,从牧师模式切换为经理人模式。作为经理人他干得风生水起,高效是他的一大长处。他已经安排人手去做她的事了。那些母亲、刚学步的小孩和单身妈妈若有什么事,玛格丽特都可以去处理,如果有需要,负责多长时间都行。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如何分派本属于她的职责,莎莉脑中浮现出德里克畅通无阻、步步高升的郁闷景象。从一个委员会跳到另一个委员会,从一个位置拔擢到另一个位置,沿着国教的晋升之梯不断往上攀爬。得以在地球上继续生存的并非温良谦恭的人,而是德里克这路货色。她告诉自己,国教需要这个世界中的德里克们,她没有任何理由觉得自己高他一等。
“如果你或者迈克尔有什么需要,”她收回思绪,听见他说道,“就打电话给我们。任何时候都行,莎莉……你知道的,不管白天还是晚上。”
他站起来,把丝绸围巾在细细的脖子上系好,头盔的带子顺溜地从胳膊上滑过。表演技巧精湛,非久经历练无法办到,连莎莉也不禁对他的专业水准大为赞赏。这让她不安起来。几乎可以肯定,伊芳一直透过敞开的厨房门在偷听。
“照顾好自己,亲爱的。”他再次抓住她的双手,按在自己手中,“再说一遍,要是有什么我能做的。”力度更大的一捏,让人觉得跟中了风似的,“你只管开口。你知道的。”
天哪,莎莉心想,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看他喜欢我。德里克挥了挥手,向伊芳道了别,然后离开了公寓。太迟了,莎莉记起了欧里芬特小姐的袋子,可叫他回来又觉得自己会受不了。
伊芳走进客厅。“他挺有魅力的。”
“这是他最拿手的。”莎莉将德里克抛到脑后,“谁负责这起案子?”
“马克斯汉姆先生。你认识他吗?”
莎莉摇摇头。
“他非常有经验,是个老派人物。”
“他不该来问我一些问题吗?不该有人来问我一些问题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并且无力让它降下来,“可恶,我是露茜的妈妈。”
“别急,亲爱的,他们很快就会派人过来的,也许马克斯汉姆先生会亲自跑一趟。所有能做的事情他们都在做。您坐下来歇会儿怎么样?我去给我们冲点可口的热饮,好吗?”
“我不需要饮料。”
莎莉坐下来放声大哭。伊芳给她递送纸巾,施予一些无关痛痒的同情。过了一会儿,泪水止住了。莎莉去盥洗室洗脸。镜中出现一个陌生人,眼睛湿润,眼眶发红,双颊扭曲,头发垂下来。她回到客厅,与伊芳待在一起。与任何人待在一起都比形单影只好。孤独充满危险。
分针绕着时钟缓慢爬行,每一分钟就是一个小时,每一小时就是一个星期。目之所及都让她想到露茜——相片、绘画、玩具、衣服和书本。
最能勾起伤心回忆的是那些带着遗憾的东西。星期四晚上露茜想要和她玩连连看,莎莉说不行,她要做晚饭。露茜央求再读一章睡前读物,那本书像流水账似的记录了林地人的生活,非常枯燥乏味,莎莉拒绝时露茜还大发了一通脾气。露茜还希望晚上临睡前迈克尔能亲她一下,可他一直不在家。那个时候她不哭也不闹,可她的沉默比眼泪和叫嚷更让人揪心。露茜前些天想要烤姜饼人,露茜想要去伍尔沃斯买魔术玩具,露茜这露茜那。莎莉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旁,假装在读杂志>,而她的四周,整套公寓都在嗡嗡作响,提醒她失去了多少机会,让她想起自己未能做一个露茜需要的理想母亲。
痛苦是单调的,莎莉现在才领略到。只有电话不时打破沉闷。每次电话响起,莎莉都希望能带来露茜的消息,要不就是迈克尔打来的。所有来电都由伊芳接听。莎莉屏住呼吸,双手交叠,指甲陷入掌中。但打电话的人不过是在无谓地消耗时间,或者更糟,可能是要阻止露茜的消息传到莎莉耳中。
“阿普尔亚德先生和太太不方便置评……”
莎莉的指甲在手掌上留下发红作痛的半月形凹痕。有些电话是朋友打来的,但更多的是来自记者。
“恐怕他们很快就会驻守在门口。”伊芳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马路,“对此我们也无能为力,只有把你转移到其他地方。”
“他们干吗这么感兴趣?”莎莉极力对所发生的事保持客观的态度,“每年失踪的小孩肯定成千上万,这都不是新闻。”
“如果他们的爸爸在刑侦局、妈妈是牧师,就会成为新闻。面对现实吧,亲爱的,不管我们喜不喜欢,这都是新闻。”
迈克尔没有打来电话。她极其需要他。到底是什么让他脱不开身?莎莉试图从伊芳口中探出消息,但没有成功。这个女警知道的或许并不比莎莉多,要不就是被禁止谈论案情。
十点三十分的时候,大楼正门外来了三个记者。莎莉为他们感到难过,尽管他们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以抵御寒冷,但看起来还是被冻得缩手缩脚。其中一个人想偷偷溜进大楼后面的侧门,不过一楼公寓的业主怒气冲冲地将他赶出了公用庭院。
莎莉想打电话给卡拉,但没人接。莎莉不知道那个照看孩子的人心里是什么感受。她会自责吗?莎莉顽固地想把责任都揽下来。
十一点钟,莎莉煮了点咖啡。这时候她和伊芳已不再试着引对方说话了。莎莉坐在靠窗的桌旁,将热气腾腾的杯子捧在手中,等着会有什么事发生。她的脑中闪现出一幅幅画面:她看见一滩血慢慢渗入树下光秃秃的土地里;一堆枯叶下露出半截露茜残缺的躯体;一个男的在奔跑。她听到有人放声大笑;火噼噼啪啪地燃烧;钟声响起;鹅卵石路上散落着积雪、稻草和粪便。似惊鸿般,她瞥见了睡醒前充斥脑际的梦境。是有个女人在尖叫吗?在梦里还是现实中?是别人还是她自己?
“你玩填字游戏吗?”伊芳问。
莎莉猛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不,嗯,我过去常玩,但近来没有太多时间。”
伊芳正在做《每日电讯报》上的填字游戏,按照提示已完成了一大半。“打发时间而已。你想玩玩吗?”
莎莉摇摇头。她看了一下,但无法集中精力。她的心绪像只蝴蝶一样安静不下来。她把手插进口袋,碰到了露茜的袜子,她的护身符,她的吉米。
上帝求求您,让露茜有吉米陪伴吧。上帝求求您,让我的宝贝回到我身边吧。
表现正常很重要,否则他们可能会给她注射大量镇静剂,甚至把她送到医院去。可现在有什么是正常的呢?现实已经与虚幻融为一体。实即是虚,虚即是实。莎莉觉得如果她将食指戳在身前的松木桌面上,就会径直贯穿那块木料。干坐在家里无所事事是不真实的,不去圣乔治教堂大厅给女童军杂物拍卖会帮忙是不真实的,最不真实的是不知道露茜身在何处。露茜的失踪像只饥肠辘辘的小野兽,咬噬着莎莉的心。
“你肯定你不需要吃片药?”伊芳装作很随便地问。
“不,不用,谢谢。”
外面的街上传来叫嚷声。莎莉向下望去,伊芳顷刻间也到了窗边。一个男人正在对那些记者大喊大叫,双臂朝他们挥舞着。
“那是谁?”伊芳问,“你认识吗?”
“是迈克尔,我丈夫。”
迈克尔非常疲惫。莎莉拥抱他时他靠在她身上,可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反应。他胡子拉碴,两眼布满血丝,穿的还是昨天那身衣服,浑身散发出一股汗臭味。
“那些杂种什么都不告诉我。”他恶狠狠地对着她的头发喃喃说道,“而且他们什么也不让我干。”
莎莉听见过道里响起脚步声,还有说话的声音。说话的是伊芳和一个男人。
迈克尔抬起头。“奥利弗带我回的家。马克斯汉姆打电话联系了他,有人告诉他我们俩是朋友。我想做点事,可他们他妈的只想给我找个保姆。”
奥利弗·瑞克福德在门口踌躇着。他上身穿一件上了蜡的旧防水外套,里头是一件水手衫,下身穿一条色彩斑驳的牛仔裤。伊芳在他后面上蹿下跳的。伊芳个子矮,三十年后会变得很富态,而奥利弗又高又瘦。莎莉以陌生的眼光望着他们俩,他们来自不同的世界。
“非常抱歉。”奥利弗摊开双手,似乎想检查一下指甲,“马克斯汉姆真的在竭尽所能去调查。”
“还有外面那些该死的狗仔,”迈克尔接口说道,“我要杀了他们。”
“你需要休息。”莎莉说。
迈克尔没理会她。“如果我下去的时候他们还在那里,我就要让他们中的一个吃顿老拳。告诉他们,奥利弗,别说我事先没打招呼。”
莎莉退后一步,摇了摇他的手臂。“你去洗个澡,上床睡一觉吧?”
迈克尔两眼盯着她。“别胡扯了。睡觉?现在?你的脑袋肯定坏掉了。”敌意慢慢从他的脸上消退。“萨尔,对不起。”他伸手握住她的胳膊,“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莎莉说得没错。”奥利弗脸色严峻,但声音很柔和,“你实际上正在站着睡觉。这个样子,你谁的忙也帮不上。”
“别指使我去做什么,我不是你们的狗奴才。”迈克尔狂乱的目光从奥利弗转到莎莉身上,“哦,见鬼。”
他步履蹒跚地离开客厅到盥洗室去了。
奥利弗脱下外套,丢到一把椅子上。“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她没有吱声,不过他跟着她进了盥洗室。迈克尔坐在盥洗室一侧,头枕在澡盆边缘上。莎莉打开水龙头。她和奥利弗轮番劝说他洗好澡、穿上睡衣、上了床。伊芳从医生留下的物品中拿出两片安眠药。莎莉坐在他身旁,直到他睡去。
“等他们抓住那个人后我要杀了他,我能把马克斯汉姆也杀了。卑鄙小人。”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迈克尔的说话声越来越模糊。有一次他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莎莉。“不该是这样的,对吗,萨尔?都怪我们。”
她垂下头,掩饰眼中的泪水。迈克尔前言不搭后语,但她惴惴地感觉到他说的其实不无道理。
现在他没有看她,而是在自言自语。“看在基督的分上,露茜。”
他安静下来,合上了双眼,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变得平缓均匀。莎莉站起来,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但她刚碰到门把手,床上的人又动了。
“这种事一直在发生。”迈克尔咕哝道,听起来像是对她说的,“这不公平。”
她随手轻轻关上卧室的门。客厅里空无一人。他看见奥利弗·瑞克福德在厨房里弯着身子,对着洗涤槽擦洗一口锅。
“伊芳呢?”
“她出去买三明治了。”
莎莉机械地拿起一块抹布,把一只杯子擦干。“这种事不该由你来做。”
“为什么?”
“你不是要工作吗?”
“我在休假。迈克尔怎么样了?”
“睡着了。”
“这对他太残酷了。”奥利弗迟疑着,没再说下去,也许是担心莎莉要大喊“你认为这对我就不残酷了吗”?“我是说,与其他处境相同的父亲相比,他还要更糟糕。你知道,他一直在经办类似的案件。”
酸溜溜的感觉让她愁肠百转,于是干脆埋头使劲儿擦拭那些餐具。迈克尔很少和她谈及自己的工作,他们刚结婚后几个月的时候他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后来隔阂日渐加深。迈克尔本性如此,她恨恨地告诉自己;错不在她。
她不止一次郁闷地在脑中幻化出组成丈夫生活的几个密封隔间:她自己、露茜和这套公寓;他的工作和奥利弗这样的朋友;他与教父大卫·拜菲尔德共有的过去。如利剑般将这些区域割裂的是露茜的失踪。莎莉背转过身,假装把杯子放入橱柜。她的双肩在微微地抽动。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奥利弗说:“对不起,我不该讲那样的话。”
她回身面对着他。厨房太小,把他们的距离拉得非常近。“不怪你。迈克尔刚才都做了什么?”
“在碍事。未经批准自个儿展开调查,还一度在那个保姆家周围转悠,试图盘问邻居。”
莎莉倒是希望他回家待着。“他不能什么也不做。”这是在陈述事实,并非辩解。
“马克斯汉姆不高兴了。”
“我们该怎么办?”
“除了等,我们能做的不多。马克斯汉姆据说还行,他成功破过几起案子。”
莎莉留意到他的语气里有细微的不对劲,问道:“你不喜欢他,是吗?”
“我不认识他。他是个老派警察,肯定过不了多久就要退休了。但重要的是他的工作非常出色。”奥利弗面露犹豫之色,她感觉他隐瞒了什么,“他们可能会问你需要不需要心理辅导。”奥利弗接着说道,“说那也许是明智的选择。接受他们提供的所有帮助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你们没必要让自己的日子更难过。”
“你是说迈克尔需要帮助?”
“任谁处在你们的位置都需要帮助。”
他们默默地洗好、擦干餐具,然后奥利弗去看迈克尔了。与此同时,莎莉不想让自己闲下来,就把篮子里的脏衣服倒入洗衣机。启动后她才意识到忘了给衣服分类,而洗衣机的程序仍设定为不褪色衣物洗涤。
“他睡着了。”奥利弗靠在厨房的侧边门框上,“莎莉?”
“什么?”
“这不是我的案子,我无权干涉。”
“你想说什么?”
“就是说我帮不上多少忙。”
“就现在来看,你已经帮了不少了。”
“我是说马克斯汉姆心里在想什么,我和迈克尔一样不清楚,无法告诉你更多。”
“当然。”
莎莉的声音低沉而理性,她这样不露声色却更加惹人关注,因为她正在心里大声喊,我才不管他妈的什么马克斯汉姆,我只要露茜。奥利弗站到一边,让前往客厅的她过去。我被授予了圣职,即使在自己心里也不能使用那种词语。她从他身旁经过时发觉他可真高,而且他使劲儿收紧腹部,以便将两个身体发生偶然碰触的概率降到最低。进了客厅,她走到窗边,低头望着街道。
奥利弗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还在吗,他们?”
“我能看见六个,我想,两个正与邻居交谈。”她从窗边走回来,“我们被包围了。”
“你可以去和亲戚或朋友待在一起。”
“可这里是露茜会回来的地方,她知道电话号码和地址。”
“我们可以设置来电转接,还可以留人在这里,以免露茜回来时进不了门。”奥利弗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莎莉,令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放在碟子里的标本,“想想看,现在才是开始。如果案子不能马上了结,记者会越来越多。也许广播和电视也会加入,整个媒体圈。”
她耸耸肩,承认他说得也许不无道理,但就是不愿意朝这方面想。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今天傍晚就打电话。”他揉了揉鼻子,他的鼻子高挺纤细,靠近右侧鼻尖处有个小疙瘩,“要我留下我的号码吗?”
她将笔和便签簿递给他时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她怀疑他是不是在说客套话,是不是已经注意到迈克尔在家庭与朋友之间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莎莉知道瑞克福德家在霍恩西买了一套公寓,不过不清楚具体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的假期要到新年才结束。”他说。
“那你和莎伦要离开了吗?”
“其实莎伦已经离开了。”奥利弗擦了擦牛仔裤上的一小点油漆渍,“永远离开了。她两个月前搬走的。我们都认为再也无法一起过下去了。”
“对不起。”无意中她又一次暴露了与迈克尔存在的交流障碍。她都麻木地感觉不到羞辱了。
“她在我们以前的单位弄到了份差事,去萨默塞特了。”很可能奥利弗觉察到需要转移话题,任何话题都行,“正是时候。”
“加上其他负面因素,让你们有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分手?”
他点点头。与他谈话很轻松,莎莉心想,脑子转得快,又不咄咄逼人。奥利弗和莎伦分手她并不感到奇怪,他们本来就不般配。在她印象中莎伦是个强势的智慧型女人,非常清楚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
“我们还是好朋友。”奥利弗的手指抽搐了一下,给最后三个字画上了无形的引号,“不过现在你不想听这些唠叨。趁我还没走,还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莎莉摇摇头。“谢谢你带迈克尔回来。”
这番话听起来莫名其妙的正式。莎莉感觉像妈妈在向一个比较陌生的人致以谢意,感谢他把参加完聚会的小孩带回家。他们俩都在等待对方开口,没承想却一下子陷入沉默之中。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适时打破了尴尬。他们扭过头,看见伊芳回来了,化妆品也掩盖不住她苍白的脸色。
“你们没有看新闻吗?”她冲口说道,“收音机打开了吗?”
莎莉朝她走近一步,身子打了个趔趄,随手抓住一把椅子的靠背。“发生了什么事?”她耳语似的问道。
伊芳张开嘴,露出一口惹人注目、代价不菲的齐整牙齿,却没有发出声音。
“说啊。”奥利弗喝道。
“是那些记者,长官。”伊芳快速地眨了眨眼睛,“他们问我有没有听说。”她转身面对莎莉,“唉,对此我感到很抱歉。他们说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了一只小孩的手,横放在基尔本墓地的一块墓碑上。”
4
……我们的身体中潜伏着须单打独斗的内贼,身外又有更为穷凶极恶、须群起攻之的外敌。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二部第七节藏书网
十一月三十日,星期六早上。安琪儿推开艾迪卧室的门,站在门口,犹如一幅装上框的画。
“你醒了吗?”
他在床上坐起来,伸手去取眼镜。安琪儿穿着白色的棉布长袍,看起来有点像僧侣。这件袍子是她的晨衣。和往常一样,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闪亮的秀发都被罩在发网里。艾迪喜欢看安琪儿素颜,照样风姿绰约,又别有一番风韵。没了化妆品的遮掩,她的脸蛋儿显得粉嫩粉嫩的。他瞥见了这个成年人身上有小孩的影子。
“今天早饭只有我们两个吃,我们让露茜睡睡懒觉。”
“好的。你到下面去过了吗?”他听见了楼梯嘎吱嘎吱的响声。
“你明知道我去过了。没错,露茜很好,睡得跟婴儿似的。”
他松了口气,总算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我去烧壶水。”
片刻之后,艾迪快步下楼来到厨房。他往壶里灌满水,然后边等水开边摆好餐具。洗衣机已经启动,透过观察窗他看见某个白色小物件一闪而过,可能是露茜的背心或裤袜。洗衣机转动的声响变小时,他听见安琪儿在盥洗室里走来走去。他几乎彻夜未眠,现在觉得头晕乎乎的。他不知道自己昨天下午的一时冲动是否真正得到了安琪儿的原谅。不过他看得出,她很高兴把露茜安全地藏在了地下室里。他希望后者的分量能压倒前者。
安琪儿终于下了楼,手中拿着地下室对讲机的接收端。她把它插入料理台上的一个插座里,微型扬声器发出嗡嗡的电子声。
“我看我要趁露茜睡着时好好整理一下。”安琪儿说,“主要是露茜的东西。她那个玩具臭死人了。”
“吉米?”
安琪儿盯着他。“谁?”
“那个玩具。”
“她那样叫它吗?我可不会给玩具起这样一个名字。”
艾迪耸耸肩,表示这与他无关。
“它迟早得洗。”安琪儿接着说道,“所以还是现在就洗的好。它不卫生,你知道,也最讨厌。”
艾迪点点头,一言不发。吉米是个小布娃娃,约四五英寸高。昨天露茜告诉艾迪那是她妈妈给她做的。通体主要是蓝色,头部是由已褪色的粉红色布料做成的,莎莉·阿普尔亚德还在娃娃的脸上简陋地缝了五官,还象征性地表明了头发的存在。艾迪猜测吉米具有特殊意义,犹如沃姆普夫人对于孩提时的他。沃姆普夫人依然存放在他楼上的五斗橱中,供瞻仰似的躺在一个鞋盒里。用手帕做床单,用破毛巾当毯子,让它不会挨冻。前一天傍晚,露茜一直抱着吉米,偶尔在吮吸手指时闻一闻这个玩偶,甚至睡着了手也没有松开。
“露茜跟我那个年纪时的样子相当像。”早餐时安琪儿告诉艾迪,“我的肤色要黑得多,当然。不过除此之外我们真是惊人地相似。”
“我今天早上可以看她吗?”
“也许吧。”安琪儿呷了口柠檬马鞭草花茶,“要看她的状态怎么样。我估计刚开始她会觉得有些陌生。我们必须给她机会,慢慢习惯我们。”
可她认识的是我,艾迪想辩驳,是我把她带回家的。“她想要一套魔术玩具。”他说,“在伍尔沃斯可以买到,好像要十二块九毛九。我想今天上午我可以去买回来,不管怎样我都得出去买东西。”
“我看她其他方面也像我。”安琪儿梦呓似的说,“我指的是个性。和其他人相比,她和我要像得多。她是我们的第四个,我知道第四个会很重要。”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安琪儿突然打住,“魔术玩具是怎么回事?”
“露茜想要一套。也许我可以去买回来,今天下午送给她。”
安琪儿盯着他,茶匙一动不动地停在碗与嘴巴中间。“露茜与众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他垂下眼睑,望着那团耀眼的蓝色光芒,犹如直视太阳,“我想是这样的。”
艾迪不明白,为什么露茜与众不同?举例来说,她不比尚塔尔或凯蒂更讨人喜欢,也许还不如苏吉聪明伶俐,讲起话来肯定没苏吉那么清晰。为什么露茜是第四个客人就很重要?
他在全麦面包片上涂上薄薄的一层葵花籽油做成的低脂人造黄油,他觉得安琪儿就像一处人类居住了上万年、留下无数文物的考古遗址。你费力地扒开一层,却发现下面还有一层,在那一层下面又有一层。如 6b64." >此一层一层地不断往下挖。如果你不知道每一层之前的发展和成因,又怎能奢望明白后来的发展呢?
安琪儿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你要是想送礼物给露茜,干吗不给她买个玩偶呢?”
“可她想要魔术玩具。”
“玩偶兴许能把她的注意力从那一小捆破布上引开。她叫那玩意儿什么?”
“吉米。”
对讲机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安琪儿将脑袋凑过去。“嘘。”
像猫叫一样凄厉的尖叫声飘入厨房。
詹妮·雷恩喜欢布娃娃,尤其是那种可以像大人那样装扮、给它戴上各种饰品、从而显得光彩夺目的布娃娃。她的真名是詹妮·雷诺兹,不过艾迪爸爸老叫她詹妮·雷恩。她体重超常,一头黑发,五官细小,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惊奇的表情。
她爸爸是个接零活的建筑工。他和妻子仍住在罗星顿路后头那个公屋住宅区里的一套公寓里。越过二十九号花园的树梢可以看到雷诺兹家的阳台。艾迪知道哪套公寓是他们家的之后,意识到他和艾莉森所瞧见的那个站在阳台上的女人、那个凝望卡弗上空的女人,肯定是雷诺兹太太。
詹妮·雷恩是他们的独生女,大概比艾迪大两岁。她开始到格雷斯家串门是一九七一年夏天,有艾莉森在的夏天。来时她总带着她最喜欢的布娃娃,布娃娃名叫桑迪。艾莉森常常嘲弄詹妮,艾迪也在一旁帮腔,以彰显团结。
艾迪不知道詹妮·雷恩怎么就引起了他爸爸的注意。斯坦利挨家挨户给数家慈善团体募捐,这使他人缘颇广。或许雷诺兹先生来别墅干过活,或许他爸爸就理财问题向雷诺兹家提过建议,斯坦利甚至可能在街上把詹妮·雷恩拦下来。艾迪亲眼见识过他爸爸的手段。
“你有个布娃娃,是吗?”斯坦利会对小女孩说,“她叫什么名字啊?”最后小女孩会老老实实告诉他。“名字真好听。”他会说,“你知道我在建造玩偶之家吗?你认为你的布娃娃会不会想要来看看?当然,我们得先问过你的妈咪和爹地。”
如果遇到的父母心存忧虑,就像雷诺兹夫妇那样,他一定会让他们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是的,艾迪喜欢有人作伴。他是我们的独生子,你知道,所以会感到有点寂寞,是吧?这样吧,我叫我妻子给你们打个电话确定一下时间,好吗?大概是喝下午茶的时候,好吗?我知道塞尔玛喜欢找个理由烤蛋糕。”
塞尔玛授权斯坦利代为发出邀请,尽管他们有时候认为有必要由她亲自出马与邻居交谈,而这是她所深恶痛绝的。不过等那些小女孩一跨入罗星顿路二十九号的门槛,招待她们的事就基本与她无关了。斯坦利和塞尔玛私下里把小女孩称为“小客”,即“小客人”的简称。
待客的第一道程序通常是围在厨房餐桌旁吃茶点。摆上来的食物比平时要丰盛得多,有柠檬水、可口可乐、巧克力饼干和蛋糕。
“啊,茶点。”这时斯坦利苍白的脸蛋上会挤出热情的笑容,“太棒了,我的肚子都饿扁了。”
进食期间塞尔玛必要时才会说话,尽管她吃起来常常狼吞虎咽,嚼动的速度也是飞快。吃完后残局交给塞尔玛和艾迪来收拾,而斯坦利则带着小客去下面的地下室,并且随手关上厨房的门,将艾迪和塞尔玛阻隔在门外,然后又随手关上地下室的门。接下来艾迪和塞尔玛的生活一如平常,仿佛斯坦利没有陪着一个小女孩在地下室参观玩偶之家。小客该回家的时候,往往是塞尔玛和艾迪把她送到父母身边,路上大家通常都一言不发,斯坦利这时留在家中。
如果一切顺利,小女孩会再次来访。这时斯坦利将推出他的第二个爱好,摄影。和往常一样,他会在与对方父母交涉时煞费苦心,真正做到一丝不苟。他们介不介意他拍几张他们女儿的相片?她非常上镜。有场全国比赛马上要开始了,斯坦利希望——当然是在征得父母同意的前提下——提交一张她的相片。也许作为父母的也想冲洗几张留作纪念?
艾莉森搬走之后,斯坦利·格雷斯才首次邀请艾迪进入地下室与一名小客做伴。
“我想在那张大椅子上拍双人照。”他将目光对准塞尔玛与艾迪之间的空当,解释道,“效果可能会非常好,一个金发一个黑发。”
艾迪非常激动,同时也很高兴,他把这次邀请理解为自己不知何故取得了父亲的认可的标志。这次所涉及的小客就是詹妮·雷恩。
第一个下午的情形极其清晰地铭刻在他的脑中,虽然记忆中的清晰度经常难以分辨真假。他和詹妮都太害羞,相互之间没说多少话,而且不管怎样,两人的年纪差了两岁,这在当时是一道颇大的障碍。他父亲让他们俩在低矮的维多利亚式扶手椅中摆好姿势,椅子的宽度足以容纳两个小孩,他们的身体从膝盖到肩膀都紧紧地挨在一起。父亲任意摆布着他们俩的四肢,熟练地把一条腿扭到这边,把一只胳膊搁在那边。相机早已安放在三脚架上。
“现在尽量放松。”斯坦利吩咐他们,“假装你们是姐弟或是特别要好的朋友。艾迪,你把头靠在詹妮肩上。好了,詹妮·雷恩,给艾迪笑一个。现在瞧这边!照相啦!”爸爸眯起眼睛望着取景器,“茄子!”
快门咔擦响了一下。詹妮·雷恩呼出的气息带着甜甜的巧克力味,她的连衣裙几乎缩到了大腿根部。家具粗糙的饰面布料摩擦着艾迪裸露的皮肤,痒得他想伸手去挠。椅子散发的霉味在他的脑中记忆犹新,那是令人疲惫的漫长时间在铅华散尽后留下的最本质的东西。
“再来一张,孩子们。”咔擦。“现在你把双腿提起来一点,詹妮·雷恩,真可爱。”咔擦。“好了,艾迪,假装你要去亲詹妮·雷恩的脸颊。不,不是那样,抬头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咔擦。“现在我们就单独拍拍你,詹妮·雷恩。先吃块巧克力怎么样?”
拍照并不是全部。斯坦利还鼓励他们参观玩偶之家。他允许詹妮·雷恩推着她的布娃娃在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在这把椅子上坐一坐,到那张床上躺一躺。即使桑迪对于玩偶之家来说太大了,而且詹妮·雷恩的动作不知轻重,令单薄的家具随时都处于危险之中。孩子们可随意享用大盒子里的巧克力,艾迪一直吃到想吐。终于,詹妮·雷恩该回家了。
“你下个周末可以再来,要是你愿意的话。”
詹妮·雷恩点点头,嘴里塞满巧克力,眼睛盯着玩偶之家。
“到时我就已经把胶卷冲洗出来了,告诉你的妈咪和爹地,我会送你几张相片带回家给他们。”
下一个周末,相片都洗好了。他们吃了更多的巧克力,摆了更多的姿势,在玩偶之家玩了更多的游戏。斯坦利拍了数张独特的艺术照,包括让孩子们脱掉几件衣服。又到下一个周末,天气非常热,虽时值初秋,温度却还跟夏天有的一拼,到傍晚才会凉快起来。在斯坦利的建议下,孩子们把衣服脱得精光。
“艺术家的模特摆造型时都不穿衣服的,我估计你们早就知道了吧。而且我敢说,你们俩谁都不会拒绝让口袋里多一点零用钱吧,嗯?唉,著名艺术家给模特付报酬是规矩。所以呢,我认为得拿钱给你们。不过这是我们的秘密,好吗?这非常重要。我们的秘密。”
拍完相片后他提议在回家的时间还没到之前玩个游戏。这么热,真是受不了,于是他决定把自己的衣服也脱了。
“你不会介意吧,詹妮·雷恩?我知道艾迪不会,我什么也不穿的样子他见得多了。这也是我们的秘密,好吗?”
于是游戏继续,先是与詹妮·雷恩,然后再与别人。能让斯坦利艺术灵感喷涌而出的小孩子总是女孩。即使少不更事,艾迪也明白自己居于次要位置。无论是拍照还是玩游戏,他扮演的角色比那张维多利亚式扶手椅强不到哪里去。他爸爸的注意力永远放在女孩子身上,从不对他有所眷顾。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受邀前往地下室的次数越来越少。
艾迪一到青春期,爸爸就彻底断了让他再去那里的念头。有一次他鼓足勇气敲响了地下室的门。他当时十四岁,他爸爸正要给最近刚找的小客拍照。那个女孩名叫瑞秋,浅褐色的头发,眼睛里透着警惕,脸上雀斑点点。他爸爸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上了楼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下,然后门开了。
“什么事?”
“我想问问我能不能……”艾迪的目光越过父亲,朝地下室里面望去。相机安放在三脚架上,瑞秋正拨弄着玩偶之家,“你知道的,就像以前那样。”
斯坦利低头盯着他,脸如满月。“最好不要。就事论事而已。对于儿童摄影而言,你得营造一个和谐的氛围。”
“是的。”艾迪退却了,心里感到既羞且愧,“我明白。”
“幼童更有美感。”斯坦利极少错过解释的机会,一再强调他摄影的动力源自于崇高的审美目的,“去问问古典时代的雕刻家。”这时他扭身朝地下室扫了一眼,似乎期待看到菲迪亚斯坐在维多利亚式扶手椅中点头以示赞许,或普拉克西特列斯靠在窗边的工作台上露出鼓励的微笑。不过,斯坦利眼中只有瑞秋,而她正假装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玩偶之家上。“小孩子的可塑性真是太强了。”
艾迪还是小不点时对斯坦利非常钦佩,老想着去讨好他。后来他父亲变得跟无法回避的天气一样——本身无所谓好坏,但艾迪的喜怒哀乐很容易受他影响。接着,在斯坦利把他的爱好上升到审美高度,并发表了一番宏论后,真相就完全暴露出来了。艾迪痛恨他父亲,而且这种痛恨实际上已经潜伏了一段时间了。
艾迪心中突然涌出的恨意着实令他吃了一惊,并由此引发了多个后果,其中一些无伤大雅。例如偷偷往他父亲的茶里吐口水,还有一次他拿了一只父亲的鞋,将鞋后跟摁到了人行道上的一堆狗屎里。有些事的后果影响更为深远,为此所累是艾迪而非他父亲。可以说艾迪去教书全拜斯坦利所赐,为此艾迪永远不会原谅他。
中学的最后一年,艾迪告诉父亲他想做一名考古学家。当时斯坦利再过几个月就要从帕拉丁退休了。
“别傻了,”他父亲说,“考古又赚不到钱,我敢肯定工作也不好找,不是什么正经工作。”
“可那是我的兴趣。”
“要是不能挣到钱付按揭,有什么用?把它作为爱好不行吗?”
“有考古学家做的工作。”
“少数得天独厚的人才能得到那些工作,也许。顶尖学者,万里挑一。你得现实点。我安排你去帕拉丁面试怎么样?人事部有位老兄我认识。”
这番谈话的结局是,艾迪去了伦敦市郊的一所理工学院攻读历史学位,试图为从事考古职业打下基础。学院里的时光并不快乐,作为学生他左支右绌。并不是学业的要求有多苛刻,而是要做的事似乎总也做不完,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又难以分清,另外,他的脑袋总是一不留神就做起了白日梦。他在家里住,与其他学生没有多少来往。第一个暑假他去埃塞克斯做了两周的考古挖掘,并在那里蓄起了胡须。那段日子雨下个没完没了,工作既吃力又枯燥。艾迪对这个科目的兴趣从此烟消云散。
不过胡须他留下来了,虽然只有小小的一绺,看起来不甚壮观。他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因为他父亲对此大为恼火。“你看起来像个邋里邋遢的小混混,要是你想找份体面的工作,就得把它剃掉。”作为叛逆的标志,这绺胡须十分勉强地替代了考古职业,但总归聊胜于无。
斯坦利继续拿帕拉丁烦艾迪,跟他讲了大量面向毕业生的职缺信息。
“我已经和管事的人打了招呼。”艾迪临近毕业时,他说道,“确切地说是好几个管事的人。有人好办事,对吧?当然了,老员工的儿子肯定要优先考虑。不过你最好剃掉那把胡须。”
事后来看,艾迪承认在帕拉丁谋个职位也许更切合他的能力和需要。然而在那个时候,只要主意出自他父亲之口,他就一概视为馊主意。急于另寻出路的他环顾了一下房间。他的父亲把一份《标准晚报》覆在座椅的扶手上,一个大字标题跃入艾迪眼中:教师招聘,薪酬面议。旁边是一张教师手持海报的集体照,几个男的都蓄胡须。这是决定性因素。
“如果我的成绩满足要求,我就去当老师。”
他父亲的耳朵竖了起来。“真的?希望你清楚该怎么去教小一点的孩子。如果现如今的传闻靠得住的话,大一点的孩子是越来越难以管束了。”
“中等教育要有趣得多。知识上,我是指。”艾迪希望补充说明的那一句能提醒父亲他十六岁就离开了学校,因此没有资格对他儿子说三道四。
“这是你的生活。”斯坦利答道,似乎没有觉察自己在知识上所处的劣势,“现在人们不再像我那个时代的人那么敬重老师了。老师有几次长假吧,我想。”
“老师在假日也得工作,那不是轻松的差事。”
他的父亲慢悠悠地点燃一根香烟。“是的。”他吐出一团烟雾,“好吧。我说了,这是你的生活。我怀疑你能不能应付得来,不过那是你的事。”
他的母亲也一直待在房间里,但对谈话毫无建树。如今艾迪依然觉得,如果父母处理事情的方式更为圆滑,就可以帮助他避免后来遇到的灾难。拜他们所赐,他强迫自己又在大学里待了一年,攻读教育学研究生证书。教学实践环节他很走运,抑或也是他的不幸。他们派他去了一所清静的中产阶级学校,那里施行小班教学。他传道授业的尝试虽说磕磕绊绊,但得到了悉心甚至友善的指导。这个时候他才弄明白,自己并非天生就是当老师的料,但他期望凭借运气和毅力慢慢适应过来。
艾迪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到了戴尔·格鲁夫综合中学。这所学校位于伦敦西北部,距离肯萨谷不远,在当时,那个地区甚至就似乎在慢慢脱离当局的控制了。他申请到这里教书是贪图从罗星顿路乘地铁赶往学校非常方便。即便没有商量过,他和父母也都一致认为眼下他最好继续住在家里。
维持秩序是这份工作中最棘手的部分。他在这方面的无能影响了他与其他教师的关系,他们对他的反感与不屑溢于言表。艾迪常常发现自己教的只是前排的三四个小孩,教室里的其他学生三五成群、吵吵闹闹、肆意捣乱。
他害怕这些小孩,而他们对此也十分清楚。同时,在艾迪看来,他们行为怪异,令人生厌。哑着嗓子说话,放开喉咙尖笑;打嗝放屁,唯恐不响;黑头粉刺茁壮生长;衣服怪模怪样,习惯更是古里古怪。女孩子比男孩子还糟糕,她们高大壮实,像是骨骼壮硕的畜牲。她们以变着法儿捉弄人为乐,察觉他人弱点的能力堪比鲨鱼嗅探水中血腥的本领。他陷入野蛮人的包围圈中。
情况在夏季学期临近结束时到了危急关头。他找不到诉苦的对象。家里也出了问题: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而他母亲又绝非容易相处之人。既然如此,出点状况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两个女孩精心策划了一场进攻,对他进行性骚扰。她们名叫曼迪和希安。两人都比他高。曼迪偏瘦,身上长着丘疹,一头平直的红发。希安则体重超常,发育得也异乎寻常地好。起初她们含沙射影地在教室后头窃窃私语。“你看老师性感不?”接着进攻逐渐升级。“请问,老师,这本书里的有个词我没见过,精——液,是什么意思?”
艾迪管束她们的努力每失败一次,他的虐待者们就往前迈进一小步。
“在床上不抱着我的泰迪熊我就睡不着。”曼迪向全班吐露了她的小秘密。
“我也是。”希安接口道,“我的叫艾迪泰迪。他可真暖和,叫人忍不住想抱在怀里。”
艾迪从教研室回来后看见讲台上放着几张恶心的图画。天生就有点话痨的曼迪在教室里给愿意听的学生讲着下流的笑话,而愿意听的学生占了大多数。
随着时间一周一周过去,希安将裙子越挽越高。她和曼迪养成了在教室最前头的一张课桌旁就座的习惯。她们会拉出椅子坐到讲台正对面,同时张开双腿,迫使艾迪的目光扫到她们的底裤。有些底裤绝不是女学生该穿的,实际上只有妓女那样的货色才会穿。七月初的一天,曼迪摆出的坐姿毫无疑问地显示出她根本就没穿内裤。
危机发生在一个星期五下午比较晚的时候。艾迪放松了警惕,他以为那些小鬼头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他坐在讲台旁,打算制定下一周的授课计划。完成了这一周的教学任务让他一身轻松。
曼迪、希安和另外三个女生漫不经心地缓步走进教室。曼迪和希安来到他旁边站定,一侧一个。一个女生在门口望风,剩下的两个则作壁上观。
“你要不要操我,老师?”站在左边的曼迪耳语道。她将一只手放在椅背上,趴到他身上。
“不——操我。”希安解开衬衫上面的两颗纽扣,“我可以让你爽得多。不骗你,老师。我来吸你的鸡鸡吧?”
艾迪使劲儿把座椅往后推,可椅子纹丝不动。曼迪已将一条腿顶在椅腿后面,同时手扳住了椅背。
另外几名女生吃吃地笑着,有一个高声道:“看啊,他硬了。”
曼迪也开始宽衣解带了。“来吧,老师,舔我的乳头,滋味比她的更好。”
艾迪终于能说出话来了。“不许这样。”他提高嗓门,“立刻住手。住手。住手。”
“你没说真心话,老师。你喜欢这样。来吧,承认吧。”
“住手。住手。我要举报你们——”
“如果你举报我们,我们就说是你骚扰我们。”
“格雷斯先生是个该死的变态。”希安说,“我们有证人证明。”
希安的衬衣纽扣现在全都解开了,只见乳房包在大得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乳罩内。她往上推挤乳房,使劲往他脸上戳。粗糙的蕾丝边刮着他的鼻子,还散发出一股汗渍的酸臭味。
“操我,亲爱的。”她喃喃说道。
艾迪一跃而起,把椅子撞倒在地。曼迪惊声尖叫,伸手去摸他的裤裆。他连公文包都不顾了,径直冲向门口。她们企图抓住他,他与在门口望风的女孩撞在一起,将她推到了墙壁上。那些女生的笑声追着他出了走廊。他跑过学校停车场时,冲散了一小群十多岁的小孩。阵阵哄笑从打开的窗户里飘出来,紧跟在他屁股后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终于遭受到这一莫大的羞辱也是个解脱。失败自有其补偿。
下个周一的上午,艾迪打了个电话给学校秘书,由于过去请的病假太多,于是情急之下他捏造了一个垂死的祖母。同一天,他去看了全科医生,听了五分钟后医生给他开的处方是镇静剂。星期二,他写了封辞呈寄给校长。
“我并不感到意外。”斯坦利在艾迪告诉他这一消息后说,“从一开始我就预见到了这一天会到来。我跟你讲过了,是吧?”
“你不懂。我已经确定我不认同现代的教育理念了。”
他的父亲扬起眉毛,以哑剧的形式表达他无须直言的怀疑。“现在怎么办?你可能已经错过了进入帕拉丁的机会,不过如果你愿意,我——”
“不用。”让帕拉丁见鬼去吧。“我不想在那里做。”
“那你想做什么?”
艾迪一时也答不上来,但这些年来,一个答案似乎已自动浮出了水面。起初他兴致寥寥地想看看能不能再次培训一下,去担任小学教师。不过即使去教小一点的孩子,他仍然提不起多少热情。而且无论如何,他估计戴尔·格鲁夫中学的校长会给他写一份不中看的推荐信。更何况除了纪律问题,曼迪和希安会肆意散布谣言也不无可能,把艾迪从性骚扰的受害者说成施暴者。
那个夏天更闹心的还在后头——在查尔斯顿街的室内公共游泳池里,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读小学时艾迪就在那里学会了游泳,尽管泳技不是很好。那是一幢老建筑,回声嗡嗡嗡地满屋子响,氯气和臭脚丫的味道根深蒂固。离开戴尔·格鲁夫中学后的前几个月艾迪去了几次查尔斯顿街,部分原因是给自己找个借口离开家,离开父亲,他父亲如今已成了半个废 4eba." >人。
他讨厌男更衣室,那里的年轻人总是旁若无人地动手动脚、大声喧哗,令他想起了戴尔·格鲁夫中学的学生。游泳池也经常人满为患,他不喜欢。而且,当着陌生人脱衣服他感到难为情。他非常在意自己腰部和大腿根处那堆松软的肥肉,非常在意自己没有体毛,非常在意自己身材矮小。但是他喜欢泡在凉快的水中观看那些小孩。
他像是粘在泳池边上,注视着在水里一争高下的小女孩和教孩子游泳的母亲。有几个小孩没有成人照顾,即使在能俯瞰整个泳池的阳台上也没有。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艾迪估计,外出工作的母亲无暇顾及他们。他为他们感到难过——他放学回家后及节假日期间他母亲总是在家——并且保持着和蔼可亲的目光望着他们。
有时候他会与那些被抛弃的小孩变得相当友好,会和他们玩玩游戏。他最喜欢的游戏是将他们扔到泳池上方,等他们落下来的时候接住他们。然后胳肢他们,直到他们发出尖笑声。
有一次,艾迪与一个叫乔西的小女孩玩起了这个游戏。她由她十岁的哥哥照顾,可是他大多数时间都跟朋友们在深水区嬉闹。艾迪替乔西感到愤慨,小姑娘这么容易受到伤害,真不知道那位母亲是怎么想的?
“你太有趣了,”她说,“你是有趣先生。”
第二天他到游泳池时发现乔西也来了。
“你好,有趣先生。”她喊道。
他们在一起玩了几分钟。艾迪正准备第四次把乔西抛向空中时,注意到惊讶的神色在她的脸上蔓延开来。不一会儿,他感到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敲了一下。他转过身。他的旁边,泳池的边沿,站着一个救生员,还有一个年纪更大的男人陪同在侧,男人五短身材,身穿田径运动衫。
这个男人说:“好了,你现在起来,把孩子放下。”
艾迪的目光从一张带有敌意的脸转向另一张。另一个救生员带着乔西的哥哥正朝他们走来。这不公平,但艾迪没有争辩,一半是因为他明白那没必要,一半是因为他对身穿田径运动衫的男人心存畏惧。
艾迪爬上梯子,意识到泳池里的其他人都在看着他——两个值班的救生员,还有几个正在游泳的成人。他觉得大家似乎都停止了交谈,只听见水流哗哗地拍打着池畔,扩音设备里传出的节奏强劲的摇滚乐已变调为砰砰声。两个男人押解着他回到了更衣室。
“穿上衣服。”年纪大一些的那位命令道。
他们俩分立两侧,等着他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服。他没有擦干身体。太难堪了。艾迪讨厌他穿衣服时有人旁观。慢慢地,更衣室中的其他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小,到艾迪扣凉鞋带的时候,一个讲话的人都没了。
“这边。”年纪大一些的男人打开门。艾迪跟在他身后,沿着走廊朝接待处走去。年轻的救生员步调一致地跟在后头。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没有把他领出去,而是转向左侧,停住脚步,打开一扇标着“经理室”的门。他站到一边,挥手示意艾迪先走进房间。这是一间逼仄的办公室,家具摆得满满当当,要是三个人挤在里面准保会引发幽闭恐惧症。救生员,一个长着浓密的金色卷发的结实小伙子,把门关上后倚靠在门上。
“身份证件。”经理伸出手,“快点。”
艾迪找到皮夹子,取出驾驶执照递过去。经理记下上面的详细信息。他喘着粗气,慢吞吞地写着,似乎提笔写字对他而言并非一件轻松的活计。等待的时间里艾迪不住地颤抖,他们闷声不响令他胆寒。他认为他们打算痛扁他一顿。
“我们注意你很久了。对于所看到的情况我们很不高兴,而且有人投诉了,对此我并不惊讶。”
艾迪结结巴巴地说:“我什么也没干,真的。”
“闭嘴。靠墙站好。”
艾迪退到墙边。那个人打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台相机。他将相机对准艾迪,调好焦距,按下快门。一道闪光亮起。
“你被禁了。”经理说道,“我还会向其他泳池通报你的信息。你要离孩子们远点,伙计。我们没报警算你走运。要是由着我的话,我会阉割了你。”
这不公平,艾迪只是与孩子们玩耍而已。他没法不碰他们,他们也碰了他,可那只是玩耍而已,只是玩耍而已。
他害怕的是,这个游泳池的人看穿了正在发生的事,看透了他脑袋里有什么打算,看清了可能早已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他意欲做出什么事。他让自己无所遁形。以后他必须非常小心。结论显而易见:如果他想玩游戏,最好躲起来玩,到四周没有成年人败兴的地方去玩。
夏天与秋天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交接。在父母的唠叨下,艾迪申请了两个文书职位,但均石沉大海。他告诉他们,一个家教社的教师推荐书上有他的名字,但其实根本没这回事。展望未来,他看到的只有无聊和凄凉。与父母相伴产生的压力让他觉得像有冷飕飕、沉甸甸的土坷垃劈头盖脸地砸到他身上。可是他不敢出去,怕碰到戴尔·格鲁夫中学或查尔斯顿街游泳池里那些知道他底细的人。
在天气还算暖和的时候,他经常不顾坐在电视机前的斯坦利和塞尔玛那两具衰老、散发出邪恶气息的躯壳,逃到荒芜的长方形花园中。他会凝神倾听火车的嘶鸣,还有车轮与铁轨相互磨蹭发出的咔嚓咔嚓声。他偶尔能瞥见雷诺兹太太站在她家阳台上的天竺葵中间。有一次他看到她正认真地与一个肥胖的女人聊天,他估计那个是詹妮·雷恩。丑小鸭,艾迪心想,变成了更丑的大鸭子。
这些年来,格雷斯家花园另一端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树木和灌木丛以纵向与横向的立体方式往外拓展。横隔在罗星顿路二十七号与二十九号后花园之间的那道篱笆很早以前就修补好了,但后面的篱笆上还有个洞。对艾迪长大后胖乎乎的身材而言,那个洞太小了,不过显然成了小动物们进出的通道——猫,甚至还可能有狐狸。
塞尔玛说卡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据斯坦利称,这块被轰炸过的机械制造厂遗址之所以没被重新开发,是因为它的所有权存在争议。原委跟狄更斯笔下的故事情节一样曲折复杂,牵涉到一个家庭信托基金,几名失踪的继承人,还有一宗庭审很久却未审判的案件。
“有人坐在一座金矿上。”斯坦利不止一次地说道,他年纪越大就越喜欢絮叨,“记住我的话,一座大金矿,不过得手的很可能是律师。”
总体而言,时间对卡弗是仁藏书网慈的,藤蔓植物让参差不齐的砖墙和锈迹斑斑的瓦楞铁变得柔和起来,小树苗冲破碎裂的混凝土长成了大树,峨参、醉鱼草和柳兰组成点缀着星星点点或白或紫或粉红的植被。真是个奇迹,艾迪心想,这片废墟没有沦为容纳政府公屋的瘾君子吞云吐雾之地,也没有成为倚赖社保的寄生虫酗酒酣睡的避风港。也许是鬼魂令他们敬而远之。不过要进入卡弗也并非易事,罗星顿路的后花园是唯一的捷径。北边是铁路,东边和西边都是在砖块和劳力都非常便宜时修建的高墙。由正路进去要沿着幼儿园旁边的一条窄弄往下走,而走到尽头会有两扇高高的铁门拦在眼前。铁门上铁丝网缠绕,好几个地方悬挂着警示牌。
艾迪在花园尾端,不用担心窥探的目光。他喜欢双膝跪地,透过那个洞凝望卡弗。小平房仍在那里,比记忆中的更小、更近,两棵小小的白蜡树苗探出屋顶。九月的一天傍晚,他撬起洞旁的一块木板,然后怀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扭身钻进了扩大的洞口。一到里面他马上起身环顾四周。鸟儿在远处欢快地鸣唱。
艾迪择路朝小平房走去,绕开一大堆荨麻和一只花纹已被磨平的轮胎。小平房的门已经与铰链分了家,倾倒在外头。他慢慢挪进去。一部分屋顶不见了踪影,里头一半以上的面积现如今都被小树苗和其他植物占据了。地板上有几块破布,两个空空如也的雪利酒瓶,还有散落的陈年烟蒂。看来有人在偶然之间找到了进出卡弗的门道。他的目光慢慢地在四周逡巡,希望能看到他和艾莉森玩撒尿游戏时用过的油漆罐,希望能看到过去与现在的某些相似之处。
一切都变了。他的喉咙里发出抽抽噎噎的声音,一滴泪珠缓缓滚下他的左脸颊。这就是我啊,他心想,一个二十五岁的废物。他在期待找到什么呢?头发上扎着粉红色缎带的艾莉森,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轻盈地转动躯体、满脸含笑望着他的艾莉森?
艾迪踉踉跄跄地出去了。在回篱笆的路上他仰起头,透过交错的树枝,他惊恐地看见高高的墙头上方,雷诺兹太太正站在她家阳台上,手中握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在落日的照耀下散发出金黄色的炫目光芒。艾迪径直穿过荨麻丛,奔到篱笆旁,一个箭步钻入洞口。片刻之后他回到了罗星顿路二十九号的花园。他的眼镜掉了,裤子也被撕开了一个洞。
呼吸平缓了一些后,艾迪强制自己闲庭信步般地踱回屋子。到了门口,他回头瞥了一眼。雷诺兹太太仍然站在阳台上,手持一把双筒望远镜盯着卡弗上方。至少她没在看他。现在没有。他打了个寒战,进屋去了。
秋天变成了冬天。圣诞过后,斯坦利得了场感冒。他三天两头感冒,感冒又常常引发支气管炎。等大家发觉这次的支气管炎是肺炎时已经太晚了。二月初他离开了人世,享年七十二岁。
近几年家里已断了小客的踪迹,不过斯坦利在死之前的几天里还继续前往地下室,拾掇新近搭建的玩偶之家。
退休以后他的动作逐渐迟缓,做工也大不如前。不过模型已基本完成,一幢高高的维多利亚式联排别墅。虽说是联排设计,两侧却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傻傻的。临死之际他一直在缝制窗帘。
凌晨时分,斯坦利死在了医院。第二天下午,艾迪看到那些微型窗帘被胡乱地扔进了客厅的废纸篓,此外被扔掉的还有斯坦利的编织针和棉线。这个发现比之前或之后的任何事,甚至葬礼,都更能让他明白父亲真的死掉了。
这是件俗世之事。格雷斯家从没去过教堂,艾迪对宗教的感受仅限于在学校做礼拜,一套单调乏味、毫无意义的路数。
“他是无神论者。”殡葬礼仪师试探性地问及死者的宗教偏好时,塞尔玛斩钉截铁地答道,“你不要让牧师掺和进来,好吗?我们也不想看见那些人道主义者。”
母亲对斯坦利亡故的反应令艾迪颇感意外,她没有表现出一点点悲戚的模样。给人感觉在她看来死亡就是火上浇油,就是加重负担,惹出一大堆麻烦。从各方面各角度来看,寡居似乎都是一剂补药。她的快活程度超过了以往的岁月,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如果我们能把你爸爸的一些东西清理出去,”葬礼结束后的那天傍晚,他们俩在厨房里吃炸鱼和薯条时塞尔玛说,“也许我们能找个租客。”
艾迪放下刀叉。“你不会想让陌生人住进家里来吧?”
“如果我们还想待在这里,就别无选择。”
“可这房子是花钱买下来的。你没从帕拉丁拿到抚恤金吗?”
“那也叫抚恤金?别让我笑掉大牙了。我已经跟他们谈过了,我能领到你爸爸退休金的三分之一,而且本来工资就没多少。真让我恶心。他在那里干了四十多年,你想想看他们过去克扣工资的样子。他们就是伙骗子,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可我们肯定应付得来吧?”
“我们不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她盯住他,抿紧嘴唇,“等你找到.工作后,我们也许可以另做打算。”
等。这个字稳稳当当地悬浮在他们中间。艾迪明白他母亲想强调的并非是“等”而是“如果”。和父亲一样,她对他的能力评价甚低。在他看来,她不如直接把如果讲出来,让这层意思再清楚不过。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塞尔玛宣布。
“好的。”
她朝他的盘子点点头,那里还剩下半条裹粉油炸鳕鱼和一小堆泛白的冷薯条。“你吃完了吗?”
“是的。”
“那好,递过来。”塞尔玛个子虽小胃口却一直大得惊人,去年夏天戒烟之后食量更是见长,“勤俭节约,吃穿不缺。”
“那我们必须把后边的卧室打扫干净吗?”
“它不会自己变干净的,是吧?”塞尔玛嘴巴里塞满艾迪剩下的晚餐,答道,“而且既然我们要收拾,最好连地下室也归整一下。要是租客搬进来了,我们就得有更大的储藏空间。”
接下来的几天艾迪忙得不可开交。母亲这么迫不及待似乎很不妥当。后边的卧室打艾迪记事起就一直用作杂物间,塞尔玛要他把里面的大多数东西都扔掉,她还包裹好丈夫的衣物送给一家义卖商店。一天早上,她吩咐艾迪开始清理地下室,她还说工具和摄影器材大都可以卖掉。
“毕竟,看起来你并不喜欢那一套,最好把那些照片也扔了。”
“玩偶之家呢?”
“先别管它。你还是换条裤子吧,穿那条旧牛仔裤,膝盖破了个洞的那条。”
艾迪先查看相片——壁橱里的艺术照,而非公开放在架子上的那些。挂锁的钥匙已不知去向,最后艾迪用一根铁棍将搭扣撬开了。
相片被精心安放于相簿中。底片也在,被装入透明的封套,之后按日期保存在活页夹内。每一张相片背面都以清晰、一笔一划的笔迹写着姓名和日期。通常他还会加个标题——“顽皮!”“吹泡泡!”“玩得非常快活!”
艾迪从后往前、一页一页慢慢翻看着相簿。他认为有些相片相当动人,他决定把它们拿出来,带回自己的卧室好好看看。多数女孩他能都认出来,他还看到了自己年幼时的样子。但对于那些相片,他没有一丝留恋。他看到了雷诺兹夫妇的女儿詹妮·雷恩,吃惊地发现她孩提时那么丑。接着他又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笑意盈盈地仰头望着他,相片的标题是“真是个小淘气!”。他凝视着那张脸,兴奋之情慢慢退去,只留下一丝淡淡的哀伤。
是艾莉森。这毋庸置疑。斯坦利肯定是在那个夏天他们玩撒尿游戏时拍的,不然还能是什么时候?那个年纪的小孩长得非常快。相片中的艾莉森一丝不挂,跟艾迪记忆中他们在卡弗玩游戏时的样子没有丝毫分别。他甚至记得,或自认为记得,她扎在头发上的缎带。
他们俩都出卖了他,父亲和艾莉森。为什么艾莉森没告诉他?他是她的朋友啊。
那天午饭后,他母亲叫他出去买些东西。艾迪很高兴有了离开家的理由,因为艾莉森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已经将近二十年没见过她了,但是她的脸即使出现在相片里也仍有令他念念不忘的魔力。
返家途中,艾迪在罗星顿路遇到了雷诺兹先生和太太。他转了个弯后与他们撞了个正着。避是避不开了。自从詹妮·雷恩去看了玩偶之家以后,两家人碰了面也会打打招呼了。艾迪瞥见雷诺兹太太淡漠地板着一张臭脸,心下惊疑秋天时她是否看到了他擅自闯入卡弗。
“听说你爸爸过世了,我很难过。”雷诺兹先生说,脸上堆起的皱纹装满了关切,“不过至少他走得那么快对你们来说是件好事。”
“是的,来得非常突然。”
“他一直都是个好邻居,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番本来意在安慰的话却让艾迪露出了笑容。他赶紧别过脸借以掩饰,并且使劲擤鼻涕,显出一副悲不自胜的模样,同时他注意到雷诺兹太太正死死地盯着他。他垂下的目光落在她的胸部,发现她的外套翻领处别着个皇家鸟类保护协会的珐琅徽章。
也许这就是她花那么多时间盯着卡弗上空观望的原因,这就是她拥有双筒望远镜的原因。雷诺兹太太是个“鸟人”,热衷于观察研究稀有鸟类的人。思及至此,他差点笑出声来。
“要是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忙的地方,就说一声,好吗?”雷诺兹先生拍了拍艾迪的手臂,“你知道我们住在哪里。”
雷诺兹夫妇转身步入进出政府公屋的道路,经过一排门上涂抹着纳粹“卐”字符和足球队口号的车库。艾迪沉下脸望着他们的背影。片刻之后,他进了二十九号。
“你跑哪儿去了?”母亲从她的房间朝下面喊道,“锅里有吃的,要是炖过了头可别怪我。”
门厅给人的感觉异于平常,光线更为充足。一阵风意外地拂过他的脸颊,艾迪几乎马上意识到通往地下室的门被完全打开了。斯坦利刚过世没几天,地下室就赤裸裸地敞开了。艾迪停下脚步,目光穿过打开的门,顺着没有铺地毯的楼梯朝下面望去。
玩偶之家仍摆在工作台上,但已不再是四层楼房,而是变成了一堆碎木块。结构四分五裂,还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油漆。旁边有一把生锈的小斧头,艾莉森就是用它将格雷斯家花园与卡弗之间的那道篱笆劈开了一个口子的。斯坦利在花园尾端的树下发现了它。
艾迪关上地下室的门,走进厨房。他母亲下楼后没有提及玩偶之家,他也没问。那个傍晚,他将玩偶之家的残骸装进一个大纸箱中,拎出门外,丢到了一个垃圾桶旁。过后他和母亲都没有谈论此事,对此,他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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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才知道我们自认为高明的判断明天将成为反面教材……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二部第八节
奥利弗·瑞克福德放下电话。“没事,”他再次说道,“不是露茜的。”
莎莉坐在扶手椅中,身体不住地颤抖。伊芳守在椅子后面,望着奥利弗。后者跪在莎莉旁边,抓住她的手臂轻轻摇动。
“不是露茜的,”他重复道,“不是露茜的手。我保证。”
莎莉抬起头。她三次张开嘴巴,第三次才终于说出话来。“他们确定不了,他们无法知道那不是露茜的。”
“在这件事上他们可以确定。那个手上的皮肤是黑色的,很可能是年龄相仿的另一个小孩子。”
“感谢上帝。”莎莉用纸巾拭了拭眼角,“哦,我在说什么?别人的孩子也是孩子。”不过她心里仍在不厚道地重复着赞美颂:感谢上帝那不是露茜,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们还告诉你什么了吗?”
奥利弗露出迟疑的神色。“他们还没时间全面检查那只手,不过看样子像是被斧头之类的利器砍下来的。那只手非常冷。”他又停了一下,“实际上,他们认为那只手一直存放在冰箱里,被发现时仍在解冻。”
伊芳倒抽一口冷气。“天哪。”她瞄了一眼莎莉,“对不起。”
莎莉依然望着奥利弗。“与露茜不沾边?你们肯定?”
“为什么会沾边?楼下那些狗仔才会乱联系。”
莎莉紧握双拳,指关节都泛白了,目光空洞无神。
“去休息一会儿好不好?”奥利弗提议道,“你现在什么忙也帮不上。”
莎莉已累得没劲再去争辩,她的力气神秘地消失无踪。她抓住纸巾盒,朝两位警官习惯性地咧嘴笑了笑,然后离开了。她与迈克尔共用的那个房间已关上了门,她不想去惊扰他,而且要是他醒来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走进露茜的卧室。
这里就像一间牢房——狭小逼仄,墙壁上的窗户开得很高。他们原打算在露茜出生前将这个房间装饰一下的,可总是腾不出时间来,露茜出生后时间就更少了。壁纸上画了一个格子架,爬满千篇一律的铁线莲。有几个地方壁纸已不再粘在墙上了,露茜经常用手去扯,更加快了脱落的进程。底下的那一层壁纸从而显露出来,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风格,橘红色和青绿色的旋涡,看了让人头晕目眩。
莎莉怕到这里来。她知道这个房间里充满了露茜的气息,目之所及都会令她睹物思人。不过迟早都得来,刻意回避这个房间只会使情况更糟糕。她沉重地坐到床上,床上铺着的羽绒被上绣着泰迪熊吃蜂蜜的图案,泰迪熊无视一群蜜蜂气势汹汹地在头顶盘旋,只管狼吞虎咽、大吃特吃。被子是露茜自己选的,借此引诱她从摇床搬到真正的床上来。
莎莉开始下意识地整理散布在床头桌上和桌旁的书本、玩具。四岁大的小孩都这个样子吗?杂乱就是他们自然的生活环境?抑或与其他许多事情一样,这一点也是露茜的特别之处?她们周四晚上一直看的那本书夹在床与墙壁之间。莎莉把它救了出来,用一张纸片标记好读到的地方。然后她像浑身散了架似的倒在床上,将脑袋深深地埋到枕头里。为什么小孩子的气味都这么沁人心脾?
她觉得自己该为露茜祈祷。这时她才意识到今天还没做晨课,或者该说还没补昨天的晚课。遵守纪律和定时训练不仅在体育运动中是必要的,在祷告中也一样。她闭上双眼,努力收摄精神。
什么都没发生。那里空无一人。黑漆漆,冷飕飕,不见上帝的踪影。并非上帝不再存在,莎莉发现,只是他的存在与否已跟她没什么关系。他成了不相干的路人甲,游离出了她的生活圈。她试图诵读主祷文,可没诵读几句就哽咽了。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只断手,什么样的人会把它放到墓碑上呢?选择坟墓是否另有深意?也许墓中人与手的主人有亲戚关系。
她希望他们将手割下时那个孩子已然死去。他或她被大卸八块之后,也许被包在保鲜膜中进行冷冻。这番推想令情况显得更为糟糕,原因有二:一是所发生的事平添了一份家庭生活的错觉,二是表明这是早有预谋的,行凶者的耐性强大得可怕。此等举动的动机何在?意图伤害孩子的母亲?依据残酷的伊斯兰刑法典对盗窃实施惩罚?莎莉极力展开想象,试图弄清何种必要性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以致完全不顾及他人,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精心算计摧残小孩。.99lib?
她把一只手插入牛仔裤的口袋,五指紧紧地握住露茜的袜子。她想到了自己、迈克尔、露茜和那个身份不明的小孩,那个小孩的父母,以及在贝尔蒙特路的居室内吞药自尽的老妇人、病痛缠身的人、受到凌辱的人、惨遭折磨的人和垂死之人。人类从来没有从自身的错误中学到教训,只是在自己制造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此时此刻,躺在露茜的床上,莎莉总算想明白了,上帝若怀有仁爱之心,便不会允许此类事情发生。在神学院,她听到过有人争辩为什么上帝会容忍苦难的存在,她甚至对教区居民也如此这般地鹦鹉bbr>学舌过一番。现在,那些理由突然间让人半信半疑起来。至少上帝的面具被扯了下来,露出了他可恶的真实嘴脸。
她听见从客厅里传来说话声。有个男人在讲话,但既不是奥利弗,也不是迈克尔。她从床上坐起来,拭去泪水,擤了擤鼻子。门被轻轻敲了一下之后,伊芳探进头来。
“马克斯汉姆先生来了,他想知道您可不可以过来跟他谈谈。”
莎莉点点头,挣扎着站起来。“奥利弗走了吗?”
“大概十分钟前走的。他不想打扰您,留了张纸条。”
莎莉觉得发沉的身体滚烫滚烫的。她去了盥洗室,洗好脸后梳理了一下头发。镜中的脸庞映入眼帘:一个神情憔悴的陌生人,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没有化妆,头发乱作一团。
客厅里,伊芳靠窗而立。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不安的微笑。
“这位是马克斯汉姆探长,这位是阿普尔亚德太太。”
一个瘦小的男人正在审视壁炉架上的相片。他转过身来,速度快得可以用电光火石来形容。
“阿普尔亚德太太。”马克斯汉姆缓步走向她,同时伸出一只手,“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你。”
“我没睡。”他握手的方式冷漠、生硬,冷冰冰的。她注意到那双手呈蓝紫色,也许他患有血液循环不良的毛病。“有什么消息吗?”
“恐怕没有,目前还没有。”他挥挥手,指了指站在厨房门旁的一个高个子男人,“那位是卡洛警长。”
警长向她点了点头。他穿着一套连锁店卖的贴牌西装,这身深灰色套装的袖子和裤腿对他来说都略短了些。他的皮肤、头发,甚至眼睛看起来都十分灰暗,可能他在清醒的时候老是盯着电脑屏幕,过长时间浸淫在人工照明中。他的下巴突出,使得下半部分脸要比上半部分宽大。
马克斯汉姆冲一把椅子点点头。“请坐,阿普尔亚德太太。”
她站着没动。“你们有什么发现吗,哪怕一点点?”
“现在为时尚早。”马克斯汉姆长了张肥嘟嘟的脸,皮肤上爬满了纵横交错的红色血管。黑框眼镜后头的那双眼睛犹如苍白的岛屿,既不是灰色的,也不是蓝色的,而是介于两者之间。他操着一口泰晤士河一带的口音,跟德里克·卡特非常相似。“根据我 4eec." >们的调查结果,露茜是从后门出去的。她——”
“可她决不会那么做。她不是傻瓜。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
“好像她和沃恩女士产生了一点分歧。露茜想让沃恩女士给她买个东西,一件圣诞礼物,沃恩女士拒绝了。然后沃恩女士去了楼上的盥洗室,留下露茜在沙发后面闷闷不乐。五分钟后,也许是十分钟,沃恩女士回到楼下,希望露茜的情绪已恢复了平静,却发现她踪影全无。另外两个小女孩和小男孩都没注意到她出去了。他们一个在看电视,另一个跟沃恩女士上了楼。露茜的外套不见了,沃恩女士的钱包也不见了。绿色的大钱包,原来放在厨房餐桌上的手提包里。”
这个小浑蛋,莎莉心想,竟然做出这种事,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但刹那间,她又跌回到现实中。她的双腿开始发颤,突然坐了下去。马克斯汉姆也坐下了,以期待的眼神望着她。她从袖子里找出一张纸巾,擤了擤鼻子。
终于,她开口说道:“我以为卡拉一直锁着门,挂上了防盗链。”
“她也是这么讲的。”他同意道,“但是她只在后门装了两个门闩,配了一把耶鲁锁。我们认为露茜可能搬了一把凳子过去,然后爬到上面推开了插销。门闩最近刚加过润滑油,耶鲁锁可能没上锁。沃恩女士说那天下午早些时候,她出去到院子里倒了点垃圾,不确定回来后有没有锁门。”
莎莉抓住过去确定无疑的事情不放,希望借助它们证明这不可能发生。“她不可能从院子出去,围墙对她来说太高了,而且另一头到地面也有段距离。她不喜欢从高处往下跳。那里有道门,是吧,通往一条小巷?它一直都是锁着的,我记得卡拉跟我说过。”
“我们到达那里时门闩已被推开了,阿普尔亚德太太。”
“门闩开得很高,对吧?”莎莉闭上双眼,努力在脑中再现一个阳光和煦的秋日午后,她在院中所见到的情景。棕色、黄色和橘色的枯叶在水泥地面上飞舞,聚成一团,在两个垃圾桶和沙坑之间飘动。“门闩紧吗?”
“正是如此。你是不是要说露茜在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中力气算是大的?”
“看我,妈咪。”露茜身穿睡衣站在床沿,举起吉米顶住天花板,“我是金刚。”
“不算特别大,她的个子比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要矮一些。”
卡洛警长坐在桌旁,在笔记本上作着记录。他的裤管挽到了小腿肚中间,露出松松垮垮的黑色袜子上方的一截几乎看不见体毛的苍白皮肤。
轻轻的嘶嘶声填补了相对无言的静寂,马克斯汉姆有每隔一会儿就大口吸气的习惯,似乎想借此清除塞在牙缝间的杂物。与此同时,他抿着嘴唇..,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我们跟整条街道的邻居都谈过了,跟后花园与小巷相邻的人家也谈过了,没人看到过她。昨天傍晚天气不好,人们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外出。”
莎莉叫道:“你是说有人从外面打开了那扇门?”
马克斯汉姆耸了耸他瘦小结实的肩膀。如此细长的脖子上却长了那么肥的一张脸,看起来真是别扭。“恐怕我们尚且无法得出任何结论,阿普尔亚德太太。我们只是在调查各种可能性,你知道,收集证据。我敢肯定,你早就从你丈夫那里了解到了这些东西的重要性。”
他话语中那股屈尊俯就的语气令莎莉忍不住想扇他一耳光。他脸带笑容,坐在那里望着她。他的头顶眼见着就要成为濯濯童山,残存的白发也该修剪了。他身穿一套老气的粗花呢衣服,两膝宽松,两肘锃亮,使他看起来倒像是集市上潦倒的农夫。他的装扮惹她生厌,但那并不意味着他的工作能力很糟糕。他又一次发出嘶嘶声。注意到这一习惯之后,听在耳中就让她觉得非常烦躁,心思难以集中。她想到了戒备心强的鹅和怀有敌意的蛇。
“警犬呢?”她问道,语气平静得令人惊讶。
“我们试过了。一无所获,什么也没发现。都被那场雨破坏了。”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马克斯汉姆点点头,也许是表示赞同吧。他摘下眼镜,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擦起镜片来。“有许多事可以帮忙,阿普尔亚德太太,大多数是显而易见的。我们需要一张清楚的露茜的近照。我们还需要向你了解一下她是个怎样的孩子——不仅仅指她的外貌特征,还包括她的性格。我们希望确切地知道她当天穿着什么衣服。等等,等等。”他恰如其分地插入了一个小小的停顿,“还有,她可能带在身旁的任何玩具,诸如此类的东西。沃恩女士说她想让她去伍尔沃斯买一套魔术玩具,你能证实这一点吗?”
“是的。昨天上午去卡拉家的路上我和露茜就这事起了争执。我女儿似乎非常顽固。如果她想要什么东西,不得到她就会纠缠不休。如果她没能如愿——这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她就会闹脾气。”
“这么说,你同意她一气之下独自外出并非异常举动。”
“那当然是异常举动,她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不,她做过,莎莉心想,逛商店时露茜几次想跑开,可这次在性质和程度上都不同吧?“不过她非常任性,像那样试图跑开令我震惊,但我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啊……”马克斯汉姆朝眼镜镜片哈了口气,擦拭干净后将它架回到鼻梁上,“我得说你丈夫对露茜的看法有点不同。他坚称她不会主动跑开,说她非常明白事理。”
“露茜喜欢跟爸爸在一起。”莎莉措辞谨慎地答道,不愿意指出她照管露茜的时间大约是迈克尔的五倍,还有迈克尔对她宠得不得了,“也许她跟爸爸在一起的时候比跟我在一起时更乖一些。不过关于她的执拗,我认为没有任何疑问。你可以问卡拉,或者玛格丽特·卡特。”马克斯汉姆还没来得及问,她就火速作出了解释,“她是我们教区牧师的妻子,在圣乔治办了一间托儿所。”
“我们随便看看你不反对吧?”
“看哪里?”
“整套公寓,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当然,尤其是露茜的房间。这能帮助我们大致了解一下失踪的小孩,你明白。如果你愿意陪同我们,也许会注意到是否少了什么东西。”
他们觉得会发现什么?莎莉心中疑惑。露茜的尸体躺在她的床下?“没问题,不过我丈夫正在睡觉。”
“对了,你丈夫。”马克斯汉姆几乎是拖腔带调地挤出这几个字,并深吸一口气,“我们不想打扰他。”
“他需要休息。”
“他一整晚都没睡。”马克斯汉姆的语气淡漠而单调,“今天凌晨我只好叫他朋友瑞克福德先生过来带走他。这么说他安全返家了?”
“是的。”在惯性驱使下,莎莉替迈克尔辩解道,“他的心情非常烦乱,我指昨天。现在仍是。他平常不这样的。”
“可以理解。”语气依然淡漠,不含半点同情之心本身就是种指责,“我估计他最近很忙。”
“显然是这样的。”莎莉的心里闪过一丝怀疑,迈克尔有什么烦心事吗?在露茜失踪前还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没时间琢磨这个。“你认为可能发生了什么事?”突然之间,她对马克斯汉姆充满了怨气,“哦……你肯定有些想法。主要有哪几种可能?”
“主要有三种情况。”他爽快地答道,“一,她自己走丢了,但愿已经找到了栖身之所。二,有个男人或一些小孩从旁经过时认为可以带上她。这种事发生过,阿普尔亚德太太,我老实告诉你。不过发生的概率比你想象的要低,所以不用太放在心上。”他的语气依然淡漠,她怀疑里面是否含有仁慈之心,还是说他早就麻木不仁了,“三,一个女人带走了她。我把这个单独提出来是因为这种事的动机往往存在差异。你知道,母亲失去孩子后就想找个替补,小姑娘们呢,想找像布娃娃那样的小孩子来玩耍。如果情况是这样的,那么我们也许能把她安然无恙地找回来。”
“安然无恙?”莎莉耳语般地说道,愤怒与恐惧令她的牙齿几乎打起颤来。
“这只是相对而言,阿普尔亚德太太。对此你肯定明白。”
“这些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莎莉不愿意考虑另外两种情况,她知道此后它们会阴魂不散地萦绕在她的脑际。
“有时候,会是一个认为她的婚姻关系正在走向破裂的女人。让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是舒缓情绪的一个办法,尽管选的通常都是婴儿。或者一个缺乏父母关爱的小姑娘,家庭支离破碎——爸爸在坐牢,妈妈有了新的男人,你可以说她们需要有人疼爱。我们大家不都这样吗,嗯?然后还有那些精神不太正常的人。这些人通常没有犯罪前科,往往是一次性作案,在急性精神病发作的时候。”马克斯汉姆瞥了她一眼,忖度着他的话产生了什么影响,“我们只有看什么——”
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迈克尔突然摇摇晃晃地走进客厅,斜靠在沙发上。他盯着他们,似乎眼中是一屋子的陌生人。卡洛警长站起来,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伊芳望着马克斯汉姆,无声地寻求指示。马克斯汉姆只是坐在那里.99lib?,双手十指交叉,随意地放在膝上。
莎莉到客厅后没把门关上,迈克尔是不是一直站在走廊里听了很长时间?他穿着睡衣,样子很糟糕。上衣纽扣敞开,头发乱作一团,脸上胡子拉楂,安眠药让他显得迷迷糊糊的。
“找她去,马克斯汉姆。”迈克尔低语道,“只管找她去,别再啰唆,找她去。”
莎莉虽然不喜欢马克斯汉姆,但不得不承认他对局面的处理很有一套。他要莎莉带自己和卡洛到公寓各处走走,留下伊芳坐在桌旁陪迈克尔。迈克尔要是与男人待在一起说不定会寻衅吵上一场,但他不会跟女人吵架。对于不认识的女人他都以礼相待,似乎她们是易碎品,手脚稍微粗重点就会被碰坏。
莎莉领着两名警官在公寓内转悠的时候听见迈克尔在和伊芳交谈。她没听清他们在讲什么,不过他们的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肯定是正常的交流。
然而,他们返回客厅时,迈克尔马上抬头望着马克斯汉姆,莎莉从迈克尔脸上的表情看出什么也没改变。“掳走她的很可能是个男人,”他说,“你知道,女人掳走的往往是婴儿。”
马克斯汉姆咧开嘴嘶嘶地吸着气。“这个我们到时会知道的。”他转身面对莎莉,“谢谢你的帮助,阿普尔亚德太太。保持联系。别担心,我们会全力以赴的。”
“浑蛋。”莎莉带着警官出去的时候,迈克尔在客厅里的喃喃自语清楚地传入到大家的耳中。
迈克尔刮好胡须,冲了个澡。已是下午三四点了。莎莉泡了一壶茶,只有伊芳想喝。这名女警已尽了全力,莎莉心想,可感觉就像屋里多了个保姆。她坐在电话旁,貌似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每日电讯报》上填字游戏的最后几条线索。
迈克尔将茶杯推开。“对不起,萨尔,我不能待在这里,我感觉四周的墙壁像要压过来一样,我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她想抓住他的手。别让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不过她只是说道:“要多久?”
他没有回答。他找到外套,将皮夹放入一个口袋,钥匙塞进了另一个口袋。那是一件上了蜡的防水外套,她由此想到了奥利弗。
“你什么时候给奥利弗打个电话吧。”她说。
“我回来后再说。”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爱你。”他耳语道,声音很低,伊芳听不见。他直起身,说:“不会很久的。”
他的手碰了一下莎莉的肩膀,朝伊芳点点头,然后离开了。两个女人静静地坐着,房门打开又关上。两人听见他稳步向楼下走去。莎莉希望他不会对那些记者大打出手,一会儿之后,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街上没有传来喧闹声。
那是她那一天最后一次看到迈克尔。接下来的五个钟头里她主要待在电话附近,电话响时都由伊芳来接,要是打来电话的不是迈克尔,她就会朝莎莉摇摇头。
莎莉的脑海中浮现出多种画面:迈克尔因扰乱办案被抓了起来;他泪流满面地徘徊在伦敦街头,到处寻找露茜;他遭遇了事故,精神失常,自己了结了生命。即使深受痛苦的煎熬,她也明白露茜的失踪比迈克尔不在眼前更令人揪心。更大的恐惧虽然没有消除小一些的忧虑,但确实显得更易于忍受了。不过她对他的怒火并没有因此而熄灭。
“那个死家伙!”又接了一通不知所谓的人打来的电话后,她终于爆发了。
“这就对了,亲爱的,”伊芳鼓励道,“尽管发泄出来。”
“马克斯汉姆知道迈克尔走了吗?”
伊芳点点头。“我必须向他汇报,抱歉。”
“不怪你。”
莎莉在壁炉台上找到了奥利弗留的纸条,靠在大卫·拜菲尔德送的结婚礼物——那个破银钟上。迈克尔、莎莉:若有我可效劳之处请来电。奥利弗。在名字下方,他体贴地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也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男人。趁伊芳在厨房泡茶之际,莎莉拿起了电话。铃刚响两声奥利弗就接了。
“是我,莎莉。”
“有消息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她跟他讲了迈克尔的事,“我……我想他可能跟你在一起。”
“我倒希望他在。事实上马克斯汉姆跟我通过电话了。要我过去吗?”
“不用。”她听见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声音,“我得挂了。”
“打电话给我,莎莉。随时都行,好吗?”
“好的。”伊芳拿着两杯茶进来的时候她挂断了电话,“我只是想和奥利弗·瑞克福德核实一下,迈克尔也不在他那里。”
莎莉端着茶坐了下来。无论当时还是后来,真正让她感到痛心的是迈克尔将她隔绝在外的做法。不管是好是坏,她对他有意义吗?要是没什么意义,他干吗结婚?他大可以找别的女人泄欲。也许眼下他就在那种地方,跟妓女纠缠在一起,弥补妻子太累而无法满足他的遗憾。
伊芳去了盥洗室。电话响了起来,莎莉扑过去,热茶溅出来,烫到了她的腿。
“该死。你好。”
“是阿普尔亚德牧师吗?”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熟悉,“莎莉?我是弗兰克·豪威尔,还记得我吗?《标准晚报》上那篇关于圣乔治教堂的报道就是我写的。”
“对不起,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明白,莎莉。”声音中满是虚情假意,“我不想问你任何事情,真的。”
现在她记起了那个人的脸:眼眶发红的秃顶天使,德里克的朋友。“我得挂电话了,豪威尔先生。”
他加快了语速。“你和迈克尔迟早必须面对媒体,也许我能帮上忙。你们需要一个熟悉内情的人,一个站在你们这边的人,一个——”
“再见。”她挂了电话。
“是谁?”一会儿之后伊芳问道。
“一个叫弗兰克·豪威尔的记者。”
“他先前已经打来两次了。电话由我来应付吧。”
“我以为可能是迈克尔。”或是露茜。莎莉又哭了起来。
伊芳递给她一把纸巾。“别担心,亲爱的。我肯定没什么事。他会回来的。您到时瞧好了。”
莎莉泪眼婆娑地喊道:“我不稀罕他回来。”我要露茜。
后来,莎莉得知迈克尔右转上了主干道,往地铁站的方向去了。他走进普鲁士王酒馆的雅间,要了一品脱啤酒和一杯双份威士忌,独自坐在屋角的一张桌子旁。据招待员称,他没有滋事。之后他又喝了两杯双份威士忌,并且拒绝了一次搭讪。
然后他乘地铁到达国王十字车站,在那里买了一张前往剑桥的标准单程票。他不用赶着去坐火车,于是去了一家酒吧消磨时间。到了剑桥地铁站后,他慢吞吞地穿过镇中心来到镇子的另一头,在此期间光顾了两家酒馆。之后他摇摇晃晃地上了亨廷顿路。快八点半的时候,他来到菲茨威廉学院附近一座样式丑陋的现代小型公寓楼前。他揿响其中一个门铃,然后躺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休息,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片刻之后,赫拉克勒斯路、阿普尔亚德家的客厅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伊芳接了电话。她听了一会儿,按下静音键,望着房间另一头的莎莉。
“是个叫拜菲尔德神父的人,您能跟他讲讲吗?他说您丈夫在他那里。”
莎莉听到大卫叔叔的声音时既大为恼火,又松了一口气。当中也包含嫉妒的成分,还有一种挫败感。她早该意识到,在遇到麻烦的时候迈克尔想求助的不是她,而是他的教父。
6
因此对于神灵,我绝非意图否定他们的存在,我深信不仅整个国家,而且芸芸众生都有他们的保护神和守护天使。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三十三节
“妈咪,妈咪,你在哪儿?”对讲机里传来露茜死板的声音,犹如一个小机器人在讲话。若是没有对讲机且门都关上了,他们就听不到她的声音,因为地下室的隔音效果非常好。
“妈咪。”嗓门提高了,带着哀怨的哭声,“你在哪儿?”
安琪儿把餐巾纸丢到桌上,站起来,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臂,拿起料理台上的钥匙。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瞥了一眼艾迪。
“你收拾这里,我去对付她。”
露茜在放声大哭。艾迪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站在门口或蜷缩在床上的样子。她穿着他特意去塞尔福里奇为她买的睡衣,深黄色的底色,点缀着一颗颗红色的星星,在正常情况下会非常适合她。然而昨晚露茜的状态并不怎么好,在床头灯昏暗的光线中,她的脸色白中发青。嘴巴张开,形成一个黑洞,里面的牙齿参差不齐。双眼肿胀,仅留出两道细缝。
“爹地,妈咪。”
对讲机里传出一阵细碎的噼啪声,安琪儿正将钥匙插入锁孔,打开地下室的门。
“妈咪。我想——”
“你很快就会见到妈咪了。”安琪儿的嗓音尖细清晰,门咔嗒一声被她关上了,“好了,你从床上起来,拖鞋也不穿是想要干吗?”
“妈咪在哪儿?我在哪儿?爹地在哪儿?”
“妈咪和爹地要离开一两个晚上,你不记得了吗?现在由我和艾迪照看你。”她停顿了片刻,但露茜没有搭腔,“我是安琪儿。”
露茜又哭了起来。她的悲伤在对讲机的揉捏中变了形。
“够了,亲爱的,我不想发脾气。要是妈咪听说你这么不听话,想想看她会多伤心。”
哭声更大了。
“露茜。要是非得让我发脾气,可有你受的。不听话的孩子必须受到惩罚。”
继续号啕大哭。接着传来一声像是鞭打的脆响,哭泣戛然而止。
艾迪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关闭对讲机,倾听寂静如水流入池般逐渐弥漫整个厨房。
我们大家共同生活在这个人满为患的星球,艾迪心想,所有成员虽属同一物种,然而个体对其他人而言却是捉摸不透的谜。安琪儿尤其如此,她,与丘吉尔眼中的俄罗斯一样,是个令人如堕云山雾海的谜中之谜。例如,她来自何方?她年龄多大?她是什么身份?如果她对小姑娘并非情有独钟,那为何花那么多时间与她们待在一起?最后,同样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安琪儿为什么说露茜特别?露茜和其他三名女孩相比有何不同之处?
安琪儿的一切都显得扑朔迷离。实际上她也许一生下来便是个成年人。五年多前,三月的一个傍晚,艾迪与她相遇。她看到了艾迪母亲在《标准晚报》上登的广告后便过来了,找到了这幢位于罗星顿路的房子。广告上写出了路名,却没有说出租人是格雷斯家,也没有提供房子的门牌号码。艾迪母亲说,现如今满大街都是游手好闲的陌生人,凡事越小心越好。
从一开始塞尔玛就拒绝考虑男性租客。“他们脏死了,女人更干净整洁。”这一概括性的观点并不包括艾迪本人,他对母亲没有全然把自己视为男人的怀疑由此得到了证实。
安琪儿打来电话的时候,艾迪母亲几乎马上就将房子的门牌号码报给了她。她喜欢安琪儿的声音。
“至少她能讲一口标准的英语,比很多人有文化多了。而且她说她有工作,我可不想让一个吃社保的乞丐整天在我脚下爬来爬去。”
在安琪儿之前还有九个人打来了电话,但没有一个获邀前来看房。塞尔玛讨厌爱尔兰人、西印度群岛人、亚洲人和任何她认为操着“低级”口音的人。
门铃响起时,艾迪正与母亲在客厅里看电视。
“她真准时,”塞尔玛看了看手表,评论道,“我喜欢她这点。”
艾迪走进门廊,透过猫眼窥视那个站在台阶上的人。除了背影,他几乎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当时她正转身望着路上过往的车辆。她身穿一件带风帽、有点发白的长雨衣。他打开门,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她太美了。刹那间看得他呆若木鸡。他在现实生活中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人儿,只在电视、照片和电影中见过。她凝视着他,似乎在忖度他配不配得上与她住在一起,而不是相反。
“呃,”他说,“呃,小姐……呃……请进。”
一阵极短暂的迟疑。接着,令他欣慰的是,她露出笑容从雨中走了进来。安琪儿的身高与他差不多,大概五英尺六英寸。她长着一张纤秀的瓜子脸,皮肤犹如小孩般洁白无瑕。塞尔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陪她上楼去看那个空出来的房间。艾迪偷偷摸摸地躲在门廊里,屏息谛听。
“真可爱,”他听见安琪儿说道,“而且,在我看来装修真是太有品位了。”她的声音沉着自信,口齿干脆利落,表明她思路清晰。
她们回到楼下的时候,这两个女人聊天时的神态已几乎与朋友无异了。令艾迪惊异的是,他听见母亲表示,要尽地主之谊招待她。
“我们一般在这个时候会喝杯雪利酒,沃顿小姐。你愿意跟我们一起来一杯吗?”
“好啊。”
塞尔玛盯着艾迪,他手足无措地发了阵呆,然后慌里慌张地跳起来,去厨房找那瓶他父亲在前年圣诞节开启的甜雪利酒。等他手捧放着三个花色不同的玻璃杯的托盘回来时,两个女人正在商讨安琪儿可以多快搬进来。
“当然,必须另付一个月房租作为定金,还得有适当的人保荐。”
“那是自然。”安琪儿打开手提包,“我这里有一封霍利-明顿太太的保荐信。我在她开办的介绍所工作。”
“保姆介绍所?”
“确切点说是幼儿护理。这家介绍所实质上是为经过了护理培训的保姆开设的。”
“艾迪,”塞尔玛催促道,“雪利。”
他把玻璃杯递到她们手上。安琪儿将一个信封交给塞尔玛,塞尔玛取出一张印有单位名称抬头的信纸,然后把老花镜架在鼻子上。艾迪和安琪儿小口抿着雪利。
“霍利-明顿太太认识你父母?”塞尔玛说,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态。
“哦,是的。那就是她雇用我的原因。她对这种事非常小心。”
塞尔玛疑惑的目光从老花镜上方射出来,盯着她。“她开办的那类介绍所要承担很大的责任,”安琪儿解释道,“尤其是关系到小孩子。她认为凡事越小心越好。”
“的确。”塞尔玛说,停顿片刻后她补充道,“我完全同意。”她将信折好递回给安琪儿,“好了,沃顿小姐,那上面讲的看起来相当令人满意。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进来?”
那些日子里,安琪儿一直被称作沃顿小姐。塞尔玛固守在过时礼数的庇护所里,艾迪则避免当面直呼安琪儿的芳名。但是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晚上,他会轻声低吟她的教名——安琪拉,试试看叫不叫得出口。那感觉既别扭又陌生。
基本上安琪儿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当然她可以使用盥洗室,也给她配了大门钥匙。一段时间内感觉她身上具备了所有美德,甚至包括各种消极的美德。
“我很高兴她不抽烟。”塞尔玛说,她早已把先前的嗜好视为一种恶习,“否则满屋子都是烟味,不单单是她的房间。不过我早就估计到她不会抽,毕竟她是个保姆。”
安琪儿还没搬进来的时候,塞尔玛就对电话账单深感担心。她似乎能预见安琪儿擅自打电话到澳大利亚去,似乎听见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肯定交际广泛,她会与这个或那个女友,甚至更糟的是,这个或那个男友,聊天聊个没完。
但安琪儿很快就消除了塞尔玛的忧虑。她极少使用电话,即使用,她也会巨细靡遗地记好费用。打给她的电话也不多,当中多数与工作有关——通常是霍利-明顿太太的介绍所打来的。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塞尔玛与霍利-明顿太太成了电话中的熟人。
“他们对沃顿小姐的评价非常高。”她向艾迪转述道,“霍利-明顿太太告诉我说,她的客户总是点名要沃顿小姐再去。有一个曾是真正的王子,他父亲当过国王,保加利亚的,是吧?当然早就被废黜了,但也很了不起。”
艾迪羡慕安琪儿有份这样的工作。他常常心驰神往地想象着她照顾的小孩,以及她也许会与他们做的事情。有时候他设想他就是她,他穿着她的衣服,套在她的皮肤中,站在她的双眼后。
“她这周在贝尔格莱夫广场上班。”找不到更好的倾诉对象的塞尔玛只好这样告诉艾迪,“对方是秘鲁的百万富翁,她的身份跟大使差不多。”艾迪的脑海中浮现出头发乌黑、面孔严肃的大眼睛小孩,待在由阁楼改造而成的、窗户外安装了铁条的幼儿室中。他看见自己正在照看他们,与他们戏耍,就像安琪儿一样。
对于安琪儿的过往经历,对于她貌似一片空白的社交生活,塞尔玛怀有深深的好奇心。“照我看,她肯定在爱情上遭遇了不幸。别跟我说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孩子没有大把追求者。我敢打赌,每次她走在街上,都有垂涎三尺的男人跟在她的屁股后头。”
塞尔玛的粗鲁用语令艾迪吃惊,甚至令他震惊。斯坦利尚在人世的时候她从没展现过这一面。他注意到,那个假想中的未婚夫对她非常有吸引力。
“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订了婚,后来未婚夫死于非命,自此之后她就没正眼瞧过其他男人。”塞尔玛的性格中还带有浓厚的感伤情怀,深埋于心但只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暴露出来,“也许那个未婚夫是个军人。沃顿小姐的父亲就是军人,你知道。”据传,霍利-明顿太太已故的丈夫是一位陆军准将,战争期间与安琪儿的父亲一起在印度服役。“我想她的父母肯定都离世了。”塞尔玛吐露她的猜测,“她看起来像是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
塞尔玛对安琪儿的好奇扩展到了她的物品上。安琪儿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床铺也自己整理。但塞尔玛保留了一把钥匙,每隔一阵子,趁安琪儿出门在外,她就会拿出钥匙打开卧室的门,小心翼翼地窥探这名房客的私生活。
“不是我好管闲事,在某种程度上她目前由我负责。而且我必须确保她没把床单烧出洞来,或者出去时没有忘记把炉火灭掉。”
有一次,艾迪亲眼看见母亲这样侵入私人空间。他站在卧室门口。那个房间正是女房东们所梦寐以求的状态:干净、齐整、散发出淡淡的油漆味和安琪儿的香水味。塞尔玛按顺时针方向慢慢绕了一圈。她打开一扇扇门,拉开一个个抽屉。衣柜上头放着一个款式时髦的大手提箱。
“锁上了。”塞尔玛解释道,虽然好奇但并没有气恼。
床边的柜橱中有个漆盒,也被锁上了。“那里也许存放着家庭信件,她父母和未婚夫的纪念物。真奇怪,他们的相片她一张都没有,梳妆台上这么空。”
“父亲的相片你也一张都没有。”艾迪指出。
“那根本是两码事。”塞尔玛气呼呼地回应道,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她的书可真多,是吧?我怀疑她有没有真正读过。”她眯起眼睛盯着那些书脊,“你没想到她信奉宗教吧?”他母亲说出“信奉宗教”这几个字眼时那狐疑、可怜和好奇的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你绝对猜不出来。”
艾迪瞧见了一本《圣经》、一本祈祷书和一本赞美诗集。他的目光沿着那排书脊和其他所有能看到的书名扫了一遍:G.K.切斯特顿写的《托马斯·阿奎那传记》;托马斯·布朗爵士写的《一个医生的宗教观》;《基督教的信念》; href='10100/im'>《最后四件事》;《基督教神学字典》;《信仰之盾》;《人、神和祈祷者》。
“她又不上教堂。”塞尔玛说,声音充满了怀疑,“否则我们肯定早就注意到了。”她缓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小瓶香水闻了闻。“非常不错。”她放下香水,“听着,我不是信口开河,这种东西可不便宜。她在涂脂抹粉上花的钱都可以养活一个四口之家了。”
这番话虽然无关紧要,却深深地刻在了艾迪的记忆之中。这是塞尔玛与安琪儿之间出现裂痕的首个迹象。他母亲天生是个吹毛求疵的人,喜欢随时随地挑毛病,无论是谁、不管什么事,都绝不可能长时间令她感到满意。她穷其一生追求完美,如果达成所愿反而会变得不知所措。
随着季节由灰蒙蒙的春天不知不觉地进入灰蒙蒙的夏天,她挑刺的劲头也越来越足。塞尔玛刻薄的批评犹如射出的箭镞,先是隔三岔五地来个一两支,之后数量稳步上升。
安琪儿处在了与斯坦利一样的位置。塞尔玛处心积虑要将她的房客扫地出门,堪比之前她想将丈夫除之而后快。安琪儿对所提意见爱答不理的态度激怒了塞尔玛,可她对此无计可施——安琪儿不温不火的脾气给她穿了副盔甲。
盛夏,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艾迪端了杯咖啡走进花园。他母亲难得地出门去了——每隔三周,她就会打车去医疗中心量血压,取每个月配发的药丸和喷剂。他感到异常轻松,于是漫步走向花园尽头的树丛。
他听见身后传来后门打开的声音,宁静的心情一下子被撕得粉碎。他转过身。安琪儿顺着杂草丛生的花圃与恣意疯长的草坪之间的那条路朝他款款而来。她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身穿一件绿色短裙,脚上穿着一双拖鞋。太阳位于她右侧稍后一点,在她的头发上洒下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她的脸庞则笼罩在阴影之中。
“我没打扰你吧?”
“没有。”他往栅栏处退去。
“今天天气真好,我忍不住,就出来了。”
他呷了口咖啡,舌头被烫了一下。
“你知道吗,我前几天看见了一只狐狸。”安琪儿抬手指向花园另一头的卡弗,“它跑到那边去了,也许进了那后面的废墟。”
“那里有很多野生动植物。”
“可惜荒废了。”她在他身旁止住脚步,一丝淡淡的香水味飘入他的鼻中。她的目光瞥向政府公屋。“不过,即使变成丛林,也比沦为那种东西强。”
艾迪点点头。
停顿片刻后,安琪儿继续说道:“你注意到那个手拿双筒望远镜的女人了吗?她经常出现在那个种有天竺葵的阳台上。”
只有一个阳台种了天竺葵。它之所以比邻近的其他阳台引人注意,有一半是出于这个原因。那里很整洁,扶手处新刷了油漆,而且没有卫星锅。现在那里空无一人。
“我想她是在观察鸟类,”艾迪说,“她是雷诺兹太太。”
“她刚才还在。我是透过我卧室的窗户瞧见的,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她是在看你。”
“你说什么?为什么?”
“她也许是在看这幢房子,或者隔壁。也有可能是屋顶上有只鸟。”她朝他笑笑,“无论如何,即使她真的在看你,我也不认为原因出在你身上。”
“哦不是,当然不是。”
“老女人尽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安琪儿回头瞥了一眼房子,艾迪明白雷诺兹太太并非她心目中唯一的老女人,“不过有问题的是她们,不是我们。”
这个夏天,随着塞尔玛的非难越来越多,艾迪不知不觉对安琪儿萌生出一股温情。这个过程缓慢而细微。他们经过门廊时她会向他微笑示意,或者问他今天早上天气怎么样,然后认真倾听他的回答,似乎他的看法真有价值一样。塞尔玛的神经质变得比平常更厉害时,安琪儿偶尔会朝艾迪瞥一眼。如果两人的目光恰好在空中相遇,一种分享秘密、分享乐趣的美妙感觉就会油然而生。
这些暗示让艾迪既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已。以前从没有过女人对他表示出兴趣,尤其是像安琪儿那样漂亮的女人。他并非因为她是女人而特别喜欢她,他告诉自己,而是喜欢她这个人。她的美丽无疑影响了他对待 5979." >她的态度: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分量都显得重要起来。
接着,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到了。这是夏末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吃完早餐后艾迪决定步行到汉普斯特公园(hampstead heath)散散心。父亲死后他对于外出的恐惧心理也消失了。他行至哈弗斯托克山,不经意间回头瞥了一眼,发现在他身后不远处,安琪儿也在朝着同一个方向慢慢走来。她的出现让他非常不快,散步时他喜欢周围都是素不相识的人。他加快脚步,到了下一个岔道就转了过去。他三番五次地回头张望,不过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他寻思着也许她继续沿着罗斯林山去了汉普斯特村。
他在汉普斯特公园度过了心情舒畅的一个小时。太阳下山前他就会赶回家,这里的有些地方崎岖难行,特别危险,而且据称有男人经常聚集在这里,相互之间做出些可怕的事。不过在周末和节假日的白天,希思公园里到处都是小孩子。有的跟着大人,有的没有。最终他在国会山边找到了张长凳坐下来,看那些性子急躁的父亲替玩倦了的孩子放风筝。下方是绵亘的城市,砖块和石头,玻璃和柏油路,蓝色、灰色和绿色,它们笼罩在薄雾中,犹如活物般瑟瑟抖动。
令艾迪高兴的是,有两个八岁左右的女孩在他的凳子旁练体操。在她们这个年纪,还不知扭捏作态,什么都要一争高下。一个穿着牛仔裤,而另一个——苍白的脸上点缀着些许雀斑、不苟言笑的女孩——穿着暴露的短裙和一件无领长袖运动衫。艾迪偷偷拿眼瞧着她,试图弄清楚她是不是在故意戏弄他,就像艾莉森在那个已然远逝的夏天越荡越高,身体暴露的部分越来越多,却假装不知道他在看她。他凝视着她,痴痴地幻想着她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方的肌肤会有多柔软。
这时,一个突然而至的惊扰声令他倒抽一口冷气,愉悦的遐思转瞬间烟消云散。
“她们很可爱吧?”安琪儿在他身旁坐下,“那么有活力,真不知道打从哪儿来的。”
艾迪死死地盯着她。在正常情况下,她的突然出现会吓他一跳,让他感到窘迫万分。但这次更糟。他内心的想法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了吗?安琪儿是个保姆,对眼巴巴望着小孩的陌生男子会自然而然地心生警惕。
“今天的天气正适合到汉普斯特公园来,夏天里最美好的时光。”
“是的,”他勉强应道,“太阳非常好。”
微风把她的一缕头发吹到他这边,她抬起手捋了捋,让它回到原处。她的袖子轻轻擦过他的袖子,她身上的香水味钻入他的鼻中。她身穿蓝色运动衫和牛仔裤,左手放在腿上,手指修长,皮肤光滑,指甲并非规整的椭圆形,而呈鸡蛋状,尖端嵌入手指。手指上没戴戒指。
他别转视线,以免她也许认为他在正着她。这时那两个女孩朝山下跑去,对着下面的什么人尖声喊叫。他舒了一口气,不必再为不小心泄露对她们的兴趣而提心吊胆了。
“你想要吗?”艾迪疑惑地扭头望着她,一度以为她指的是那两个女孩。不过安琪儿正把一小盒宝路伸到他面前,盒底的锡箔已被撕开。他拿了一块,拒绝也许会令她不高兴。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薄荷的味道似乎非常呛人,他咳嗽了几声。
“我喜欢来这里,”安琪儿说,“看看玩耍的孩子真是开心。”
艾迪咬了一下薄荷糖,它裂成了好几块。两个处于青春期边缘的男孩骑在自行车上,比赛看谁骑得快。一个男孩经过时随手扔下一个装炸薯片的小袋子。
“等他们长大后,就远没有这么吸引人了。你说呢?”她似乎不期望得到回答,“但是我不喜欢整天跟小孩待在一起,他们可能非常烦人。你呢?”
他匆匆忙忙地咽下四分五裂的宝路,尖利的糖块边缘刮得他喉咙生痛。“什么?”
她微笑着望着他。“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欢小孩,我是不喜欢的。”
“不。”这个字脱口而出时的力度令艾迪也始料不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骑自行车的男孩,戴尔·格鲁夫综合中学的曼迪和希安,以及所有小孩长大成人后的样子。他怕自己也许过分暴露了内心的想法,于是想借一个普遍性的问题来掩饰一下。“我认为世界上的人已经太多了,有五十五亿,对吧?而且每天还有更多的人出生。”
安琪儿点点头,脸色凝重。“这一点说得非常好。”从她的语气可以听出,她以前从没站在这个角度思考过这一问题,“不过他们小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对吧?我之所以喜欢我的工作正是因为这个。我享受到了最大的乐趣,却不用担负长远的责任。”
“那真好啊。”
他们又在那里坐了五分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脚下的城市和它的历史。艾迪慢慢放松下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喜欢聊天,更确切地说是喜欢有人谈心的新鲜感。
“顺便问一下,我们那条路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安琪儿问道,“我问过你妈妈了,但她也不清楚。”
“是因为在中世纪,那块地属于罗星顿主教的辖区。”
一朵乌云掠过太阳。
“我想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天冷起来了。”安琪儿双手抱在胸前,夸张地表现出她有多冷,“我们去喝杯咖啡吧?南端绿地有家咖啡厅。”
艾迪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就已经起身朝山下走去了。他觉得身体比平时轻了许多,犹如宇航员在太空飘荡。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他有点想跑开,但这个心思被淹没在了其他感受之中。一走了之是件非常无礼的事,但有安琪儿相伴令他受宠若惊,他甚至希望碰到熟人看见他们在一起。他也喜欢他和安琪儿出双入对让母亲大跌眼镜的感觉,这种感觉模糊而强烈。平生第一次,艾迪不再是孤家寡人,有人陪伴在他身侧,两人并肩而行。不久之后,他们分坐在一张桌旁,当中是从咖啡杯里袅袅升起的两柱热气。
“真好。”安琪儿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出来走动走动有好处。我有时都替你妈担心,她待在屋里的时间太久了。”
“哦,她喜欢在家。她一直都喜欢那样,即使我父亲还在人世的时候她也那样。”
“只要她快乐就好。”
“她老了。”艾迪说,意思是他无法想象老年人怎么可能会快乐。
安琪儿针对他的想法而非观点作出了回应。“人到老年都非常凄惨,我讨厌变老。”转瞬间,她换了一副面容。她撇着嘴、眉头紧皱,脸上都是沟沟坎坎的皱纹,展现出将来也许会出现的模样。然后她又笑了,沧桑的年岁感渐次不见了踪影。“这就是我喜欢小孩的原因之一。简直难以想象他们会有变老的一天。”
艾迪点点头。他又回忆起了艾莉森——最近她的影子总是萦绕在他的脑际,他衷心希望她的年龄可以永远定格在他们玩撒尿游戏时的那个夏天,他也希望自己可以与她一样永远不再长大。他充满笑意的目光跨越岁月,望着艾莉森。
“什么事这么好笑,艾迪?”安琪儿问。
“什么?没有。”他垂下头掩饰尴尬。咖啡冒出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
“我叫你艾迪你不介意吧?”
他感觉自己脸红了。“当然不。”
“不过你别叫我安琪拉,难听死了。”
他抬起头。她正探过身来,脸在水汽中变得模糊难辨,犹如这座被烟雾笼罩的城市。他恍然觉得她的面容正在蒸汽里一点点消融。她说了点什么,但他没听清。
“什么?”
“我的朋友一直叫我安琪儿。”
接下来的四个月,塞尔玛一直被蒙在鼓里。在他们看来这似乎很自然,尽管两人日益加深的友情并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在家当着母亲的面时,艾迪假装他和安琪儿仍停留在房客与女房东儿子的关系上。他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安琪儿也觉得好玩。
“小孩子就喜欢玩扮演游戏。”有次他们外出时她对他说,“我看我依然童心未泯。”
他们的足迹遍布众多公共场所——电影院、樱草山、国家肖像馆、牛津大街一家商店旁的咖啡店,还有汉普斯特公园附近的一家酒吧——在这里,小孩和父母各得其乐,小孩子可以戏耍玩闹,而他们的父母则可以开怀畅饮。
有安琪儿相伴,艾迪盯着小孩看时也不必担心会引起成年人警觉的反应了。毕竟他和安琪儿年龄相仿,大家也许会把他们当做一对夫妻。无论如何,一个男人的身边有了个女人,他的威胁性就大大降低了。
有一次,在汉普斯特酒吧外的公园里,一个小姑娘从秋千上摔了下来,擦破了膝盖。安琪儿扶她起来,柔声安慰,最后小孩子终于抽抽搭搭地说她妈妈在酒吧里。
“那我们去找你妈妈吧。”安琪儿抱起那个三岁不到的小孩,将她交给艾迪,“让好叔叔抱你去。”
小姑娘依偎在艾迪怀中。他不禁怀疑安琪儿早已知道抱她会让他很快乐。三人走进酒吧。
“你的妈妈在哪儿呢?”安琪儿问小姑娘。
她的母亲先发现了他们。她冲到安琪儿面前,把孩子从艾迪怀中抢了过去,紧紧搂住。小姑娘的愁容刚刚消散,在吃痛之下又哭了起来。
这个女人满脸通红地盯着艾迪。“怎么回事?怎么——”
安琪儿打断了她,语气中暗含指责地解释了前因后果,话讲得干脆利落,理直气壮。这位母亲的脸上混杂着感激、愧疚和阴郁的尴尬表情。她是个身材矮胖的小个子女人,穿着一件满是灰尘的长裙。她没有化妆,两臂上纹着刺青,两只小眼睛在金边眼镜后一眨一眨的。她的年纪不是很大,艾迪看出她与他在学校里教过的小女孩相比也许都大不到哪里去。
“凡事越小心越好,在现在这个社会。”她这句话像是从塞尔玛口中说出来的。那个女人退回原处,拿起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然后拖着小姑娘出去了。
艾迪和安琪儿在吧台旁排队。
“要是我没跟你在一起,”安琪儿漫不经心地说,“那个可怜的女人可能会以为你试图偷走她的孩子。”
秋去冬来,塞尔玛似乎察觉到家里的气氛有了变化,情感的天平已不再偏向她这一边。她向艾迪倾诉了更多对安琪儿的怨言。她变得疑神疑鬼,想知道他确切去了哪里。她与安琪儿没有公开争吵,但往昔的热情早已成为回忆。
艾迪天生谨小慎微。正是缘于这个原因,他才会远离那群在这方面跟他志趣相投的人。他在报纸上读到过关于他们的报道,这才知道了他们的存在。他不想与母亲产生隔膜。有时候他幻想着要是他和安琪儿买得起一套公寓,甚..至一栋小房子的话,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但从资金上来说这完全不可能。除非靠国家和母亲施舍,否则他根本活不下去。
明智之举是兼顾,起码可作权宜之计。因此艾迪没有把母亲窥探她房间的事告诉安琪儿,他不想冒险挑起两个女人的争吵。
这条策略一直都很奏效,直到一月中旬。一天傍晚艾迪急匆匆地跑下楼,按照约定他要去摄政街的利百代百货与安琪儿碰头。他们打算先看场电影,然后在回家前去吃比萨。
“艾迪,”塞尔玛在厨房里叫道,“你过来一下。”
他瞥了一眼手表,心里非常烦躁,再不快点就要迟到了,他不喜欢让安琪儿等。艾迪站在厨房门口犹豫着,没有进去。他的母亲坐在餐桌旁,呼呼地喘着粗气。她脸色发红,手臂下方有一块块汗渍。
“我有点赶时间。”
“你要去哪儿?”
“出去一下。”
“你这些天老出去。”
“看场电影而已。”
塞尔玛的脸色更黑了。“你要去见那个女人。得了,别否认。”
艾迪被这突然之间爆发的怨气吓住了,他不禁往走廊上退了一步。“当然不是。”即使在他自己听来,也能听出那声音显得底气不足。
“我可以从你身上闻到她的味道,她喷的那种香水的味道。”
他无法动弹,只能呆呆地瞪着她。
“实话告诉你,”塞尔玛接着说道,“她的房租只付到本周末,自此之后她就要滚蛋了。”
“不!”艾迪脱口而出,“你不能那样做,那样做没道理。”
“她一开始就骗了我,我承认,但受骗的不只我一个,她把大家都骗了。”塞尔玛拍了拍桌前放着的那只厚实的马尼拉纸信封,“看看霍利-明顿太太听说了这件事会怎么说,除非她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这是诈骗,我跟你说,赤裸裸的诈骗。应该报警,我很肯定。”
艾迪盯着她。“你什么意思?你没事吧?”
他母亲打开信封,取出一本英国护照。她啪啪地翻动护照,直到找着了贴照片的那一页。她用脏兮兮的手指压在那一页上,将护照推到桌子的另一边,让艾迪看清楚。
他不情愿地走进厨房,凝视着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个脸庞消瘦的短发女人,他以前从没见过。
“怎么了?她是谁?”
“你瞎了吗?”他母亲嚷道,“看看名字,你这个傻瓜。”
艾迪俯下身子,一只手扶住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那个模糊的名字逐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安琪儿·玛丽·沃顿。
接下来几个小时的记忆在艾迪的脑中既鲜明又零散,后来他估计这是受到惊吓后的症状。他记得自己摔门冲出罗星顿路二十九号,他以前从没这样干过,但此后发生的事只留下了残缺的片段。
他肯定是走到了乔克费尔姆地铁站,搭北线去了托特纳姆库尔路站。他记不起来是换乘中夹线前往牛津广场站,还是徒步走完了剩下的路程。但他站在利百代百货大门内侧时看到的画面清晰地印在他的脑中:人们摩肩接踵,商品琳琅满目。一个保安以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他费劲地搜寻安琪儿的身影却找不到,绝望感在他的心中蔓延开来,他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突然她碰了碰他的肩膀。“我们到外面去吧,我有件礼物给你。”
她破天荒地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出去。站在万宝路大街的人行道上,她将一个利百代百货的小袋子递给了他。
“好了,打开吧。”安琪儿就像个孩子,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一看到它我就知道必须给你买下来。”
川流不息的行人犹如河水绕开岩石一般从他们身旁经过。袋子里是一条蓝色的真丝领带,绣着对角交错的浅绿色花纹。艾迪抚摸着柔软的布料,两眼噙满泪水,不知说什么才好。
“瞧,”她说道,“跟你蓝色的眼睛正相配,太完美了。”
除了他自己和安琪儿以外,周遭的一切呼地一下子都消失了——利百代黑白两色的大楼,人行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嘶吼着的发动机和快餐的气味。
“快戴上。”安琪儿没等他回答,径直将他没戴领带的衬衫领子扣上,“和衬衫的颜色也是绝配。”她翻起领子,从他手中拿过领带围在他的脖子上。她手法娴熟地打着领带,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孩,甚至像个布娃娃。打好后她后退一步打量着他。“不错,堪称完美。”
“谢谢,太棒了。”
安琪儿看了看手表。“我们差点儿就要错过电影了。”
“很抱歉我迟到了。我母亲……”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母亲进过你的房间。”
“那不新鲜。”
艾迪抓住这一分神的机会暂时缓了口气。“你知道?”
“她总在那里东张西望。我的东西有没有被人动过我看得出来。好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感觉脸发烫,非常尴尬。但愿她不知道有时候那事也有他的份。“她在一个小铁盒里找到了一样东西。”
安琪儿紧捏着他的手臂,那力道痛得他叫了起来。化妆品掩盖不住她苍白的脸色,她抿起双唇,显露出道道皱纹,跟在国会山时的情形一模一样。“盒子锁上了。”她说。
“她肯定是找到了钥匙,或者发现她自己的一把钥匙能打开,或者这次没上锁。我不知道……”他难过地凝视着她,“她找到了护照。她要把它交给你介绍所里的老板,也许还有警察。”
回忆这时候又脱了节。接下来他只记得他们去了SOHO区深处的弗里斯街,他跟在安琪儿漂亮的脑袋后面走下一段楼梯,来到一家地下餐馆。那里喧闹的声音和强烈的味道如潮水般在他身边涌动。他们俩在墙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犹如待在一座寂静的小岛。他们的中间放着一个涂蜡的瓶子,里面有一支蜡烛在燃烧。艾迪记不起来他们都吃了什么了,但他记得安琪儿先要了一瓶红酒,后来又要了一瓶。
“喝掉,”她吩咐他,“快,你需要喝点酒压压惊。”
酒非常辣喉,刚开始他都咽不下去。但是,随着一杯接一杯灌下去,酒变得越来越顺口。
“你能保守秘密吗?”他们吃完开胃菜后安琪儿问,“别人都不知道真相,但我愿意告诉你听。我可以信任你吗?”
“可以。”安琪儿,你永远可以信任我。
她的目光定定地盯着烛火。“要是我妈妈还活着,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
她母亲,安琪儿告诉艾迪,在她小时候离开了人世。父亲再婚了,后妈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
“当然她是嫉妒。她来之前我和爸爸非常亲近,不过她很快就改变了这种状况。她让爸爸讨厌我,不单单是爸爸,凡是我们认识的人她没有不挑拨离间的。最终所有人都在说我的不是。”
急于走出家门的安琪儿当了互惠生,跑到国外帮人做家务换取食宿。她先是在沙特,后来去了南美,主要待在阿根廷。后来她干起了保姆这个行当。她的雇主对她非常满意。她在一户人家做了五年多。最终禁不住思乡之情,她回到了英国。
“你的脑中会时不时产生叶落归根、重寻旧梦的念头。99lib?就在这时,我遇见了安吉·沃顿,她是英国人,不过出生在阿根廷,她的父母战后移民到了那里。安吉也想回家,只是她以前从没来过这里。”
“这怎么可能是她的家呢?”艾迪一本正经地问道,“我是说,要是她从没到过这里的话。”
“心在哪儿,家就在哪儿,艾迪。总之,安吉在托儿所当保姆,父母过世前她去美国接受过培训。我们原打算一起回来,共住一套公寓,共同生活。正是由于安吉我才认识了霍利-明顿太太。可怜的安吉。”
“她怎么了?”
“真是太凄惨了。”安琪儿两眼闪着光,橙色的烛火在她的双眸中摇曳,“说起来都伤心。”她别转过脸,用餐巾拭了拭眼角。
“对不起。”艾迪说,那些酒灌下去后,他觉得她的哀伤自己也负有责任,“我们谈谈别的吧。”
“不。逃避于事无补,可怕、愚蠢的悲剧不止这一件。那是我们在伦敦的第一个晚上,我们来到这里才几个钟头。唉,都怪我,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要知道我了解安吉……嗯,直截了当地说吧,她很可爱,不过酒瘾很大。”安琪儿为艾迪的酒杯斟满酒,“不像这样,就餐时喝一两杯。她喝起来就没有节制,第二天醒来后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在什么地方。太可怕了。”
艾迪推开盘子。“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我们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安琪儿说,她瞪大眼睛盯着酒杯边缘,“有时候生活真不公平。她在飞机上就一直喝个不停,一杯接一杯。我们到这里后,在伯爵阁找了家旅馆,接着去吃饭,当然还喝了酒。吃完后她还不尽兴。‘我要庆祝。’她翻来覆去地说道,‘我回家了。’可怜的安吉。我没能劝住她。我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我就返回我们的房间,上床休息了。接下来我所知道的事是,第二天早上旅馆经理来敲门。”
服务员上完主菜后没有马上离开,看样子是想聊上两句。
“就这样吧,谢谢。”安琪儿高傲地说,又只剩下她和艾迪后,她接着说道,“我讨厌这种人,热心过头。我讲到哪里了?”
“旅馆经理来敲门。”
安琪儿脸上的怒气渐渐隐去。“他身旁站着个女警。看样子安吉跑到西区去了,酒当然还是喝个没完。在沙福兹贝里大道,她倒在了一辆公共汽车的车轮下。当时正好有一大群人从剧院里涌出来,还有许多人从酒馆里出来,大家相互推挤……”安琪儿叹了口气,“她当场死了。”
“真可怕。”艾迪迟疑了一下,然后觉得有必要再加上一两句,于是补充道,“她很可怜,你也不容易。”
“留在世上的人总要更难一些。除了我,没人为她悲伤。后来……好吧,我得承认自己没能经得住诱惑。我是说,我借用安吉的身份对别人有什么害处呢?我没有身份,这就意味着我没办法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这太不公平了,在照看小孩方面,论实际经验我比她要丰富,熟读那些理论我也不在话下。她有霍利-明顿太太的联系方式,但两人从没见过面。于是我就跟警察讲安吉是我,我则假装成她。”
“可他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吗?她的手提包或其他什么物品里没有身份证明之类的东西?”
艾迪感觉到话被打断使得安琪儿有些怒意,于是他又进一步说道:“我是说,既然他们知道她住在哪个旅馆。”
“她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只有现金和一张印着旅馆名字的卡片。”安琪儿惨然一笑,“她将护照之类的东西交给我保管了,以防被盗。”
“哦对,我明白了。不过那护照上的照片肯定——”
“我那时长得很老相,而且从身体上来看,我们俩没太大差异。”
“肯定被盘问了一番吧。”
“当然。我什么谎话都没讲,我不想那么做,也没必要。”
“他们没叫你父亲来认尸吗?”
“好几年前他就去了美国,我们完全失去了联系,他也没空管我的事。”安琪儿靠近了一些,“重点是,艾迪,我知道安吉希望我这么做。就像如果我们俩的位置颠倒过来,我也会希望她这么做一样。”
“我想你是对的。”艾迪声音沙哑,他觉得嘴巴里的舌头有点大,“我是说,这又碍不着别人什么事。”
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一点没错。在某种程度上正好相反。我自认为我对待工作的态度是很严肃的,我已经让许多小孩的生活发生了改变。”
“那你的真名是什么?”
“这无关紧要。我把名字给了安吉,随她一起埋在了地下。‘向前看’是我的座右铭,不要回头。参加完葬礼,等尘埃落定之后,我给霍利-明顿太太写了封信。从那时起,一切就犹如梦一般。”她突然住口,双手捧住头。“直到现在。”她的声音几不可闻,“说来真羞愧,一切都太顺利了。”
“我要跟我母亲谈谈。我会让她明白过来的。”
“你很可爱,不过我认为你不会成功的。”
“为什么?”他几乎吼了起来,人们纷纷扭头望向他。
“嘘,小点儿声。”
“她不喜欢我们一起离开,她会孤独的。”
“她那是嫉妒我们。你不明白吗?要是我有钱就好了,那样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只有你和我。作为朋友,我是说,只是好朋友。你喜欢那样吗?”
“喜欢,哦天哪,喜欢。”
长久的沉默,艾迪的耳中充斥着从餐馆其他地方传来的嘈杂声。
安琪儿拿起酒瓶。“我们聊点别的吧。”
艾迪装作非常随便地问道:“你照看的是哪种小孩?要是你想的话,尽可以把他们领到家里来吃茶点,我是说,招待招待他们。”
“他们一直想来瞧瞧我住的地方,不过照我看,你妈妈可能不太愿意。”
又沉默了下来,无声的建议和疑问在空气中穿梭。安琪儿再次斟满两人的酒杯。
“干杯。”她举起酒杯,与他的碰了一下,“也许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聚了,我们要尽兴点。”
他们喝光那瓶酒后就离开了。此刻艾迪已酩酊大醉,安琪儿必须搀扶着他上楼梯。站在弗里斯街上,清新的空气让他头晕目眩,灯光似乎非常刺眼。他吐了,一部分吐进了排水沟里,停在旁边的一辆汽车也遭了殃,因为还有一部分吐在了引擎盖上。
“好啦,好啦。”安琪儿说道,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臂,“吐出来就好了。”后来他听见她以高傲的声音叫道:“出租车!出租车!”
对于当晚的事,艾迪的记忆中没有留下更多的印象。安琪儿带他回了家,他记不得有没有见到母亲了——已经很晚了,也许她早就睡了。
“来吧,”他们到家后她说道,“跨上木楼梯,小床等着你。”
他的脑海中出现一幅画面,安琪儿将右手伸到他面前,掌心里放在三粒白色的药片。
“吃下去,不然你早上会非常难受的。”
他肯定强撑着把它们咽了下去,之后便陷入了一个乌漆抹黑、寂然无声的深坑里。数小时后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头痛欲裂,接着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感觉自己的膀胱要爆炸了。再后来,他意识到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头痛得更要命了。他继续昏睡,精神上不愿意离开舒适的被窝,身体上也不知如何应对起床后的复杂局面。
再次醒来时窗帘外头的光线更亮了,映入眼中,刺激得他的头加倍地痛起来。有人在摇他。
“艾迪,艾迪。”
一惊之下,他转过身来。据他所知安琪儿以前从没到过他的房间,要是母亲发现了会怎么说呢?
日光从打开的门里倾泻进来。安琪儿身上所散发的耀眼光芒令他无法直视。她身穿白色睡袍,脸上已化过妆,显得完美无瑕,但头发依然束在发网中。他的眼皮开始往下垂。
“艾迪,”安琪儿叫道,“艾迪,醒醒。”
7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在睡梦中的自己更真实,躯体酣眠似乎恰是灵魂苏醒之刻。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二部第十一节
莎莉没料想到自己会在星期六晚上睡着,这是露茜失踪后她第二次入睡。她本来决定时刻保持清醒,以防露茜需要她的。不过,大卫·拜菲尔德打来电话说迈克尔安然无恙后,疲惫便犹如毛毯一样覆盖在她的身上。
薄暮时分前来接替伊芳的女警朱迪丝趁机把莎莉劝上床,并端来一杯可可,哄她又吃了一片安眠药。
“它会让你好好睡一觉的。”朱迪丝说。她的威尔士口音抑扬顿挫,像一条小船在柔和的波浪中起伏。“这不是那种让你一睡就是好几年的药,你没必要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可要是——”
“要是有了消息,我发誓会马上叫醒你。”
莎莉咽下药片,喝了可可。朱迪丝又逗留了一会儿,目光在房间里逡巡。
“你想看点什么吗?杂志?”
“你能把那边的几本书递给我吗?五斗橱上的那几本。”
朱迪丝把它们拿给她。“我稍后再过来看看你的情况。”
莎莉点点头。朱迪丝随手关上门,现在她终于清净了。露茜。她胀痛的双眼噙满泪水。她想拿脑袋往墙上撞,想大声嘶喊。
欧里芬特小姐的书放在她面前的羽绒被上,一件事情要是没办完她就会一直放不下。她一本一本地拿起书,右手的指尖触摸着它们的封面。《圣经》、《公祷书》、《一个医生的宗教观》。前两本的黑色皮面破旧不堪,因年深日久而发干了,书脊裂开一道道口子,有些地方已与封面分了家。不用看都知道,书里的纸张薄到几乎难以翻动,字体小得甚至连视力极佳的人读起来都会非常费力。《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的字体稍大一些,但破烂程度不输另外两本。三本书都散发出一股霉味:倦怠、可憎、肮脏。莎莉瑟瑟发抖,一本也不愿意打开。每本书都可能是一个微型潘多拉盒子,充斥着料想不到的恶魔。
“你不要自责。”大卫·拜菲尔德在电话中对她说。
“那照你说该责怪谁?上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大卫干巴巴地答道:“那个带走露茜的人,也许。”他赶在被她打断前迅速地接着说,“不要胡思乱想。迈克尔你不用担心,他今晚睡一觉就好了,明天就会回到你身边。你也不要责怪他和你自己,你明白吗,莎莉?这是最重要的。也不要失去希望,停止祷告。”
“我祷告不了。”
“你当然可以。”
“听着。”莎莉开始反驳,“我不喜欢——”
“别争辩。祷告,上床,睡觉,这是你所能做的最合适的事。”
大卫·拜菲尔德的声音在电话中听起来出人意料地年轻。与德里克·卡特一样,这个老头子牧师派头十足,不过他的方式与德里克完全两样。前者让她浑身不舒服,大卫则让她怒火中烧。太傲慢了,莎莉心想。失去小孩的滋味他懂吗?独断专行、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浑蛋,谁给了他对她发号施令的权力?想到这个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也许大卫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是个聪明的家伙,她承认,一个老傻瓜,但脑袋依然聪明。
她的眼皮开始打架,靠着床头的身体慢慢滑到了床铺上。具有生命的手指继续抚摸着三本书的封皮。奥黛丽·欧里芬特,她睡眼蒙眬地想,这是个陌生的名字。欧里芬特听起来跟欧几里德有点相似。以前有圣徒叫奥黛丽的吗?这时,露茜不知所踪的事犹如一道强烈的闪电突然划过莎莉的脑际。她从床上坐起来,失声尖叫,但从她口中发出的仅是呜咽而已。她又重新倒回到枕头上。
这番折腾使书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一张卡片从《一个医生的宗教观》里伸出一个小角,莎莉把它抽了出来。是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一座大教堂,老式彩色照片,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泛白。这幢建筑有点眼熟,但此刻她的大脑拒绝给出它的名字。她翻转明信片:罗星顿大教堂。还写有几行字。她眯起眼睛看了看邮戳。一九六三年四月?还是一九六八年?寄给“米德尔塞克斯郡罗斯村格林路都铎屋,奥·欧里芬特小姐”。“罗斯村”,这个名称似曾相识。伦敦西部的某个地方?靠近希斯罗机场?她试图破译其中的信息。
游人太多,光景更像二月而非四月,不过晚祷合唱非常棒。我们共同的朋友仍未忘却。世界真小!星期二见。爱你的艾米。
从中可见奥黛丽·欧里芬特有段时间的生活也许是很快乐的,莎莉心想。为什么我要不厌其烦地去费这个脑筋?
明信片从莎莉的手中滑落,她进入了梦乡。后来她发现,在药力的作用下,她这一躺就是将近七个小时。多数时间她都心绪不宁地穿行在漆黑一团、变化莫测的梦境里,搜寻着露茜的踪迹。这里肯定是地狱。头脑渐渐清醒时,她觉得自己正吃力地从一个深渊往上游,不断变化的压力让她无法呼吸,急切地想浮出水面。
露茜。
她仍紧闭着双眼,使出全身的力量,将痛苦、恐惧和愤怒聚拢在一起。她在脑中将它们团成一个球,像揉面团一样揉捏。球上有五颜六色的条纹:红色、棕色、绿色和黑色,情感的色彩。她将球拾起来,朝身后扔过去,然后她鼓足勇气睁开了眼睛。
卧室里黑漆漆的,光源只有路灯透过窗帘间隙照进来的一束微光和时钟显示屏上发着红光的数字。她的脉搏在剧烈地跳动,嘴巴发干,眼皮肿痛。
没有露茜,她在心中默默地念叨,也没有她的消息。否则他们早就叫醒我了。
是什么惊醒了她?她在惊慌失措之中恢复了意识,似乎急于逃往安全之处。那下面有什么事情甚至比清醒地知道露茜不知所踪更可怕?
六点十五分。她打开床头灯。朱迪丝昨晚肯定进来关了灯。欧里芬特小姐的书整齐地码在床头柜上。莎莉靠在枕头上,极力压抑就要弥漫整个身心的绝望。她试图祷告:没用……线路已关闭,电波被阻断,或许是另一头懒得来搭理。祷告,大卫·拜菲尔德告诉她,祷告并充满希望。可她一样也做不到。
梦中的片段逐渐浮现在她清醒过来的大脑里。她瞥见了欧里芬特小姐,身穿主教长袍,站在一座大教堂的主祭坛前。莎莉认出那肯定是罗星顿大教堂。欧里芬特小姐正在诵读《公祷书》圣灰星期三仪式的天谴文。那就是他们夺走露茜的原因吗,就是因为我受到了诅咒?没有女主教啊,莎莉记得她在梦中寻思,在这个国家没有。难道是他们更改了规则但没有告诉我?在梦幻世界里,这个可能性比上次亲眼看到死在医院病床上的欧里芬特小姐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更令她心神不宁。
另一个梦的片段与大卫·拜菲尔德有关。他说他望见了一位天使,低低地飞过剑桥马格德林桥的上方。
“真正的羽毛。”他一个劲儿地对莎莉和迈克尔絮叨,“跟秃鹰的有点像。”
“可露茜失踪了。”莎莉嚷道。
“不,这个要重要得多。”
在这场梦的另一部分,她和大卫叔叔来到了一个味道与公厕无异的警察局。马克斯汉姆探长俯身靠近他们,他费劲儿地吸着气,空气在他的舌头与牙齿之间嘶嘶作响。
“不可能有天使的,先生。天使根本不存在。”
莎莉非常窘迫。成年人不相信天使。大卫对马克斯汉姆大为光火。
“别天真了,警官,你没资格妄下论断。”
探长笑了,露出伊芳那口完美无瑕的牙齿。“你在做梦。”
“我没有。”
大卫叔叔举起双臂往两边张开。莎莉恐怖昏暗,画也显得模糊不清。也许是《最后的审判》,莎莉心想,从教堂的其他地方来看,顶多是廉价低劣的维多利亚时期复制品。荣耀的基督位于画的正中央,他的脚下是喷涌的火河,两侧是天使和门徒。他们下面是善人的灵魂排队等待进入天堂,手持天平的天使长——是米迦勒还是加百利?——在秤亡者的灵魂。给怕黑的孩子讲的一个图画故事。
露茜呢?她怕吗?还是已经死了?
莎莉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长的叹息。别再想那个了,想想好消息,那双腿不是露茜的,就像那只手一样。它们的形状不对,大小不对,什么都不对。露茜更瘦,没有肌肉,她的脚也比那双塞进红色意大利牛仔靴的脚要小得多。
起初马克斯汉姆不相信莎莉,伊芳和弗格森医生也怀有疑心。他们都对她的言之凿凿持怀疑态度,情愿认为这只是她的主观臆测。
去你的,我是她妈妈。我当然知道。
莎莉埋下头。她又一次试图祷告,感谢上帝那双腿不是露茜的,因此露茜也许还活着。但是她的心犹如拒绝跳栏的马,执意避开祷告。一道看不见的障碍把她团团围住,让她深陷在自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似乎是教堂本身在她四周竖起了一道玻璃墙,断绝了她与外界的一切通信。一念之间,她好像瞥见了这座建筑的性格:乖戾、恶毒、郁郁寡欢,犹如砖块和灰泥堆砌而成的奥黛丽·欧里芬特,那个诅咒过她的女人。
我这是怎么了?教堂又没有性格。
此时心怀感激之情无论怎样都是不合时宜的。那双腿是另一个小孩的。难道她要感谢上帝被杀害、被截断肢体的是另一个小孩?除了这个残忍的事实,哪里还有上帝仁慈的影子?
莎莉睁开双眼,急于找到一个让她分心的东西。离她最近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块木板,上头剥落的金字刻的是教区牧师的姓名。起首是一八九一年的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牧师,之后是七个接任者的名字,以一九七〇年离开牧区的乔治·巴格诺牧师告终。木板很大,四分之三都是空白的。无疑,尤尔格雷夫和他的直接后继者都以为这串牧师名单会不断拉长,这座建筑会永远是礼拜之地。
事情可能永远不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她痛苦地想,只会越来越糟。那些早已不在人世的牧师对她,一个担任圣职的女人,产生这种想法会是怎样的不齿。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她吃了那么多苦才当上牧师,而且之后还要把毕生精力都投入到这一垂死宗教的芝麻琐事之中,现在这些看起来是多么荒谬。目前为止结下的全是恶果,她毁掉了自己的生活,破坏了迈克尔的生活,还抛弃了露茜。错都在她。她对自己非常生气,甚至没把部分责任推给上帝。哦对了,他还在那里,不过他已经无关紧要了。说实话,他从来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不在乎。
你不要自责。大卫·拜菲尔德的话在她的记忆中扭曲,变成了一句充满怨恨且无疑别有用心的反话。他怪她。他一直都在怪她,这个犯有双重罪行的女人,这个一心想成为牧师还夺走了他的迈克尔的女人。她至今都搞不明白是什么把这两个男人如此紧密地绑在一起。不管是什么原因,她现在已经为拆散他们被魔咒保护的关系而得到了报应,大卫无疑对此窃喜不已。
莎莉盯着那串牧师名单。教堂的献词用加粗的哥特体写在木板顶端:圣米迦勒与所有天使。她脑中嗡的一下,犹如上千只小鸟掠过河口的泥滩飞上天空。她丈夫的名字是迈克尔,而这座教堂正是献给米迦勒的。只是个巧合,肯定。这是个很常用的名字,偏执狂才会多想。
可是——
罪恶已开始显露其狰狞的面目。它蓄谋已久,很早以前就有了行动。基尔本墓地那只棕色皮肤的手和门廊里鲜血淋漓的双腿肯定有关联,因为它们的相似之处太多了。都经过冷冻,都是小孩的肢体,都被丢弃在宗教场所,而且都是在二十四小时内被人发现的。从理论上说,两者可能是独立案件,有关那只断手的报道引发其他罪犯加以效仿——但这个可能性似乎很低。靴子和紧身裤清清楚楚地表明露茜落入了同一个罪犯的魔爪,其中还传递出了别的信息吗?
露茜也被肢解了。
不管那个掳走她的人是谁,他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获得性满足或由于情感缺陷。即便有,也仅是部分原因。摆在门廊里的东西是故意吓唬人的。这个人想制造轰动效应的冲动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敢冒被人发现的风险。
翅膀抖动发出呼呼的声音。不仅是为了吓唬人,还有嘲弄的意味。
露茜之所以被选中,并非出于她自身的原因,而是因为她是警察的女儿?莎莉回想起弗兰克·豪威尔发表在《标准晚报》上的那篇关于圣乔治教堂的文章。也许某个看了报道的人,对警察这一职业怀有强烈的不满,要不就是与迈克尔结下了深仇大恨。
那为什么不把残肢丢到警察局外面呢?为什么今天选择了教堂,昨天选择了墓地?也许仇恨的对象是上帝而非警察。另一个可能性闪过她的脑际:这或许是奥黛丽·欧里芬特刻骨憎恨的另一种更为极端的表达方式。若是如此,那么负有直接责任的就该是一心想成为牧师的自己,是她把恶徒的注意力吸引到露茜的头上的。
“是我多心了。”她喃喃自语道,声音在空旷而冰冷的教堂里显得很微弱,像是小孩子发出的。她惊觉,刚才一直没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打住,打住。”
一个个思绪在她的脑中奔涌,然后破碎,飘散。翅膀发出的噪音越来越大,直至完全盖住了其他声音,令她无法思考。嗡嗡声大得让莎莉失去了自我——那是翅膀振动的声音。她淹没在这阵声音中,犹如陷进河口的黑泥中。
“不不,别来烦我。”
嗡嗡声更大了。周围漆黑一团。她无法呼吸。她听见咔嚓声响起,比翅膀的嗡嗡声还要大。寒冷的空气在她四周旋转起来。
“够了。”那是男人发出的怒吼,“就此打住。”
莎莉睁开双眼,扭转头。透过泪水,她看见迈克尔的教父大卫·拜菲尔德,正沿着过道大步朝她走来。
8
只需掏空身中的肥肉,
化净物质的皮相,
你就可以发现天使的居所了……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三十五节
“露茜跟着我非常乖。”安琪儿将露茜后背上的肥皂冲洗干净,“是不是,小宝贝?”
露茜没有吱声。她在浴缸里显得非常小,不停移动的泡沫堆模糊了她的部分身体。她盯着放有两只黄色小鸭子的蓝色塑料船,双腿形成一个三角形的港湾,船在那里面忽上忽下地浮动。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皮上,犹如打磨过的乌木一样黑亮。
“今天是十二月的第一天。”安琪儿接着说道,同时用海绵轻快地擦洗着她的背部,“你知道吗?如果你在这个月的第一天念‘小白兔’,并在心里许个愿望,那么这个愿望就会实现。嗯,有人是这么说的。”
艾迪感觉露茜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也许她是在默念“小白兔”,然后许了个愿望。我要妈咪。她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吃什么东西了,这在她的神态上也开始显现出来。艾迪注意到,小孩子对这种变化的反应非常快。现在是星期天的早上,与上周五傍晚相比,露茜的肩膀看起来更瘦削了,腹部也更扁平。在药力的作用下她无精打采的,而且也许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否则安琪儿也不会冒险把她从隔音的地下室里带出来洗澡了。
(自从发生了苏琪的那件事后,安琪儿就定下了这样一条规矩。苏琪非常狡猾,她假装听话,直到安琪儿出去拿毛巾,留下她和艾迪单独待在一起。可一等门关上,苏琪就逮着艾迪的手咬了一口,接着像一列火车一样放声嘶叫。此后安琪儿定时给他们的小客人喝异丙嗪糖浆,让她一直昏昏欲睡,这样省心了不少。如果小客人出现了严重抑郁症状,安琪儿就用原本开给艾迪母亲的安定给她吃,稳定她的情绪。)
“小姑娘真乖。现在站起来,安琪儿给你擦干。”在安琪儿的帮助下,露茜挣扎着站了起来。水和泡沫从她的身体上滴落。艾迪盯着她闪闪发亮的粉红色皮肤和双腿之间的缝隙。
“艾迪叔叔把毛巾拿过来。”
他赶紧递过去。安琪儿的语气明显带着一丝恼怒,也许是太累的缘故。他注意到她双眼下面发黑。他知道她昨天傍晚出去了,直到午夜之后才回来。趁她不在,艾迪试着推了推地下室的门,结果发现被锁上了。
安琪儿用那条从散热器上取下来的粉红色大毛巾暖暖地裹住露茜的身体,然后把她抱出浴缸放在她膝上。在艾迪看来她们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拉斐尔前派画家笔下的圣母玛利亚与孩子:安琪儿身穿白色长袍,散发着闪亮光泽的秀发自由飘动;瘦小、分不清性别的露茜包在毛巾里,坐在安琪儿腿上,被她的双臂拥住。艾迪别转目光。他今天早上头痛,而且喉咙发干。
他们买给露茜的衣服摆在椅子上。其中一件是罗兰爱思牌的深绿色套装,领子上镶着白色的花边,正面有装饰性褶皱,腰两侧各有一根带子,在背部打成一个蝴蝶结。安琪儿喜欢她的小姑娘看起来就是小姑娘的样子。有次她对艾迪说,男孩子是男孩子,女孩子是女孩子,把男孩子打扮成女孩子或者把女孩子打扮成男孩子都很愚蠢别扭。
“也许露茜穿好衣服后想跟我玩玩游戏。”艾迪提议。
小姑娘瞥了他一眼,额头上挤出一道皱纹。
“她也许想看你知道的那个东西?”
“什么?”安琪儿问。
艾迪掩住嘴,弯腰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魔术玩具。”
那是他昨天上午买的,现在他非常渴望看到露茜的反应。小孩子都喜欢礼物,他们经常以令人开心的方式表达感激之情。
安琪儿轻柔地抚摸着露茜的头发。“我看还是改天吧。露茜累了。是不是,我的小宝贝?”
露茜抬头望着她,快速眨动的眼睛从明亮变得黯淡下来。“我要回家。我要妈咪。我——”
“妈咪和爹地得离开一段时间,不会很久。我告诉过你了,他们叫我照看你。”
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艾迪猜,对露茜来说,安琪儿斩钉截铁的答复是惶惑和焦虑当中唯一确定无疑的一点。
“好了,好了,宝贝儿,开心地笑一个给我们看。我们不喜欢住在忧愁街的孩子,是吧?”
“也许……如果我们玩个游戏,露茜就不会去想那个事了。”艾迪取下眼镜,用毛巾角擦拭镜片,“分散她的注意力。”
“不行。”安琪儿拿起小背心,“露茜的身体现在还不够好,不适合玩那个。我们把这里收拾完之后,我要去给她弄杯好喝的,然后让她坐在我的膝上,读好听的故事给她听。”
艾迪惊恐地发觉自己眼中充满了泪水。太不公平了。“可我们一直对其他——”
安琪儿咳嗽一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绝对不要让一个小姑娘知道曾经还有其他的女孩,这是她定下的规矩之一。不过艾迪看着她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她脸上洋溢着笑意。
“露茜跟其他的不同。”她正视着艾迪的眼睛说道,“我们俩心心相通,她和我。”她的嘴唇蜻蜓点水般吻了下露茜的额头,“是不是,我的宝贝儿?”
我呢?
艾迪没再吱声。过了一会儿,安琪儿叫他下去热点牛奶并打开暖气。他下楼去了,嫉妒在他心里疯狂而又无力地翻滚着,犹如挂在空挡的引擎,即使猛踩油门也动弹不得。他承认,她们俩构成了如此动人的一幅图画,天使与小孩,美丽得令人痛苦。
他调好中央暖气系统的温度,将牛奶放到炉子上。头更痛了。他盯着平底锅,盯着那一个个冒出的白圈,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圣母玛利亚与孩子,在神圣家庭中两个人相依相偎。可怜的老约瑟永远被晾在一旁,甚至连家庭生活中惯常的亲缘关系也被否定了。母亲和孩子自成一体,自给自足,拒斥他者。玛利亚和圣婴耶稣,莫大那和新生王,主的侍女和幼年基督。
第三者的位置在哪里?桌旁热闹场景中某个不显眼的地方。或者牵着头小毛驴。跟客栈老板砍价。掏腰包是无疑的。送信、跑腿兼当饭票。没人为老约瑟的遭遇抱过不平。没人在乎。他们干吗要在乎?他不算在内。
我呢?
在艾迪看来,他天生是千年老三的命。以他的父母为例。他们也许并不喜欢对方,但他们有共同的需求,两人把艾迪排斥在外。甚至在允许艾迪加入拍摄中的时候,斯坦利的兴趣也永远都集中在小女孩身上,而小女孩对斯坦利的关注永远超过对艾迪的关注。他们把他视为家具摆设,重要性连那张散发着陈腐气味的老扶手椅都不如。
斯坦利死了之后,这种状况还在持续。他母亲没过多久就决定找个房客来住。其实他们继续独自住在罗星顿路也行,并不差那几个房租钱,塞尔玛从帕拉丁领取的遗孀抚恤金、她的政府养老金,加上艾迪从社保司拿到的救助金完全可以让他们对付着过日子。他们可能要节俭度日,但只养活他们两个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偏不。他母亲要别人不要他。她找到了安琪儿,好笑就好笑在这里,安琪儿更喜欢艾迪,至少有一段时间如此。
只有艾莉森和安琪儿曾经重视过他。可是艾莉森已远走他方,现在安琪儿有了露茜,也不再需要他了。究竟是什么让露茜这么特别呢?
艾迪瞪大了眼睛。牛奶在向上隆起,表面满是凹痕和疙瘩,跟月球表面似的。一个白色的气泡挤到了锅沿。沸腾的牛奶噼噼啪啪地冒着小泡。他赶忙握住锅的把手,一股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漫。
都怪你。
妈咪、妈妈、姆妈、母亲、塞尔玛。艾迪不记得直呼过他母亲的名字,当面没有过。
塞尔玛的身后事均由安琪儿一手操办。艾迪不得不承认她创造了奇迹。母亲去世的那个早晨,他终于拖着沉甸甸的身体走到楼下,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塞尔玛的领地中心,然后头枕在双臂上。宿醉未消的他极不舒服,脑子不愿活动,一动就头疼得厉害。
他听见安琪儿从楼上下来进了房间,他闻到了她的香水味,听见水龙头哗哗的水声。
“艾迪,请坐起来。”
他无力地坐好。
她把一杯水放到他面前。“多喝水。”她递给他一袋已撕开的阿卡-赛尔特扎制剂,免去了他的麻烦。“如果感到恶心,别害怕,往往吐出来就舒服了。”
他把药片一颗颗丢进水里,望着泡泡突突地冒起来。“她怎么了?”
“我估计是心脏病,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
“什么?”
“你知道她心脏不好吧?”
一阵新的痛楚刺入艾迪疼痛难忍的脑袋。“她从来没告诉过我。”
“也许她不想让你担心,要不然就是她以为你早猜到了。”
“可我怎么猜得出来?”艾迪失声痛哭。
“你以为她干吗要戒烟?当然是遵从医嘱。还有她吃的那些药片,更别提她喷——你从来没注意到她呼吸急促吗?”
“可她那样子已经好多年了。没那么严重,也许,可——”
“而且有时候她脸色煞白?我一看就知道是心脏出了毛病。现在喝掉它。”
他端起那杯混合物一饮而尽。虽一度觉得必须冲到洗涤槽那里去,但那一刻很快就过去了。
“很遗憾她没有改变饮食,加强锻炼。”安琪儿继续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年人旧习难改,是吧?”
“我要是……我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
“怎么了?难道你有办法?给她一副新的冠状动脉?”
他试图把脑中那个躺在楼上主卧床上的人驱赶出来。塞尔玛的个子从来没有高大过,死后身形愈发萎缩了。他瞥了一眼正在煮咖啡的安琪儿。她在这里相当自在,他在心里寻思,就像这里是她自己的厨房一样。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她转过身来,手中拿着汤匙。“你忘了吗?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你喝酒后的反应非常大,是吧?我不知道你酒量那么小。”
他记起了SOHO区的地下餐馆。他们俩的交谈片段重返心头。丝绸领带,蓝底绿条纹。自己扶着闪亮的汽车前盖呕吐。安琪儿的眸子里跃动的烛火。她掌心里的三颗白色药片。
“你昨晚看到我妈妈了吗?”
“没有。”
“那我们回来后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想她肯定睡着了。我把你扶上楼,给你吃了些阿司匹林。你很快就入睡了,于是我帮你盖好被子,然后自己也去睡了。”
“你肯定?”
安琪儿盯着他。“我没有撒谎的习惯,艾迪。”
他垂下眼睛。“对不起。”
“没关系。我理解。父母去世总是令人难过的,做事也会失去理性。”
她停下来,往一个艾迪以前从没见过的咖啡壶里倒水。他吸了吸鼻子。正宗的咖啡,这意味着那是安琪儿的,他母亲只喜欢速溶咖啡。
过了一会儿,安琪儿字斟句酌地低声说道:“我们昨晚在外面吃得很开心,你妈妈在我们回来时已经睡着了。我们上床睡觉。我今天早上起床后惊讶地发现你妈妈没有在我之前起来。于是我去敲她的房门看她是不是安然无恙,见没有应答我就进去了,结果发现她那个样子,真可怜。我确定她已过世后,就叫醒你并给医生打了电话。”
艾迪摸了摸脸上的胡须,感觉像团乱麻。“什么时候走的?”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回来时她已经不在了。今天早上她冰凉冰凉的。”
“你看会不会……”
“什么?”
“也许与昨天发生的事有关?”
“别傻了,艾迪。”安琪儿双手撑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她的脸沉静而美丽,“不要老胡思乱想。”
“要是我跟她在一起,和她说话——”
“那一点用也没有。没准会使她的心情变得更烦乱。”
“可——”
“她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死去。还有别忘了,人们往往在心理上把亲人去世怪罪到自己头上。”
“我们要不要向医生说明?她……心情烦乱的事,我是指……”
“为什么要?那究竟有什么意义?完全不相干。”安琪儿转身去倒咖啡,“说实话,我认为最好不要提,那么做只会把事情弄复杂。”
接着,举办完塞尔玛的葬礼之后,艾迪连连做梦,一直持续到来年夏天。(非常奇怪,尚塔尔到来后梦就戛然而止了。)梦境都非藏书网常相似,同一个故事不同部分的不同版本。
简单来说,就是塞尔玛躺在单人床上,她瘦小的身体盖在羽绒被和毯子下面,几乎看不见。艾迪的灵魂贴着门内的天花板,他瞧不见母亲的脸。她的脑袋很重,深陷在两个柔软的枕头里。枕头两侧翘起来,犹如那张看不见的脸长了对厚厚的白角。
房间里有时黑漆漆,有时雾蒙蒙,有时是艾迪忘了戴眼镜。是不是从斯坦利的床上又拿了一个枕头按在其他枕头上面?接着会怎样?是因为床上用品的重压和她本来就虚弱无力才导致几乎看不出身体在抽搐的吗?
由于这一系列梦都模糊难辨,什么都无法确切地知道,因此更多的问题来了。塞尔玛有没有机会反抗压在她身上、令人窒息的重量?她喊了吗?几乎可以肯定,即使喊了,那些话也会被闷在枕头里。而且在这个沉寂的房间里,哪怕有任何声音漏出来,又有谁会听到呢?谁?除艾迪之外……
没人对塞尔玛之死刨根究底。塞尔玛的医生毫不迟疑地在死因医学证明书上签了名。他的 75c5." >病人是个有心脏病史的老寡妇,不到一周前他还见过她。据她的儿子和房客描述,在死亡前一天她曾说胸口疼。当晚她的心脏放弃了力量悬殊的搏斗。他见到遗体时,她仍握着硝化甘油喷剂,这表明发作时也许她已经醒过来了。
“走得很突然,”医生告诉艾迪,“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生。我估计她没有感受到多大的痛苦就过去了。还不算糟,从各方面来看——搁在我身上我也不介意。”
塞尔玛走了之后,罗星顿路二十九号就换了个模样。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安琪儿和艾迪徜徉在各个房间里,心里默默盘算着,对突然展现的可能性感到异常兴奋。在艾迪看来,塞尔玛的离世产生了神奇的效果:房间变得更敞亮了;宽大的主卧,失去了主人的庇护后,许多家具变得破旧多余;他和安琪儿踩在楼梯上的足音清脆洪亮。
“我想我可以把这里派上用场。”查看地下室的时候,安琪儿说道。
“为什么?”艾迪瞥了一眼天花板,“楼上的房间都是我们的了。”
“这是给我的一块地方。”她拍了拍他的手臂,“别误会,我只不过是有时候想独自待一会儿。我是个非常孤僻的人。”
“你可以用后面的卧室。”
“太小了。”安琪儿伸开双臂,“我需要空间。没问题吧?”
“哦没有,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只是……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想用来干吗?”
这时传来一阵模糊的叫嚷声,艾迪估计来自地下室隔壁。那里住着一对年轻夫妻,他们俩好比站在一大片狂风呼啸下的田野两侧,双方都把过错怪罪到对面。
“你不嫌这里太吵了吗?”他问。
“做个隔断。这就是答案。不管怎样,做好墙壁的防潮都是很有必要的,瞧那边潮湿的。”
他们一边交谈,她一边慢慢地绕着地下室转了一圈,探头去瞧空无一物的煤房和废弃不用的炊具存放室,望望纸板盒里面有什么东西,伸手摸摸后窗的尘垢——手过之处都非常干净。她还握住把手,推了推那道通往花园、已被锁死的门。最后她在那把老扶手椅旁停下脚步,用纸巾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不错。十九世纪晚期的?只是没有善加保护。看看扶手和椅腿上的雕刻,漂亮吧?我想是紫檀的。”
艾迪回想起木材发出的气味和一具温暖的身体紧贴着他的感觉。“我本想把它扔掉呢。”
“绝对不要。我们给它重装一个坐垫,朴素一点的……深红色,也许。”
“这些不会花太多钱吧?”
“我们能应付。”安琪儿微笑着望着他,“我存了一点小钱,算是我捐出来的。当然,我们需要找个人施工。你知道附近有这样的人吗?”
“雷诺兹先生会做。”艾迪想起了詹妮·雷恩,“他住在后头的政府公屋里,那套有天竺葵的房子。”
安琪儿皱了皱鼻子。“他妻子就是那个望鸟的人?”
“他比他妻子好相处,不过他可能已经退休了。”
“我希望找个年纪大一点的,会对工作有自豪感。”
安琪儿认为他们不能操之过急,在塞尔玛去世与联系雷诺兹先生之间应有段适当的间隔——既然这样,那就两个星期吧。她利用这段时间为她的想法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她广博的知识和计划的细致程度令艾迪惊奇不已。
“我们在炊具存放室里摆台冰柜,箱体很大的那种。一年左右本就回来了。我们可以尽量把价压低。”
炊具存放室旁边的小煤房她看得尤其仔细,不仅丈量了尺寸,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细加检查。那里原本有个开口,可以观察到房子的小前院,但是斯坦利在上面钉了两根木棒,将它封死了。
“这里可以改造成一个舒适的浴室。如果我们给地板和墙壁铺上瓷砖,就不必专门隔出个淋浴间来了。我们可以把喷头安装在墙上。我怀疑有没有空间再装个抽水马桶。”
“我们真的需要吗?”
“那会方便得多。”
终于,艾迪给雷诺兹先生打了电话,问他是否有兴趣来改造地下室。
“我现在不太做了。”雷诺兹先生回答。
“没关系。那你能推荐个人吗?”
“我没说我不做。我愿意练练手,何况是乐于助人的邻居相求。我过去看看怎么样?”
十分钟后雷诺兹先生站在了门口的台阶上。艾迪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他似乎基本没什么变化。雷诺兹先生的目光像被安琪儿吸住了一样移不开,可他以前并没有遇到过她。他们带他去了地下室。
“我们考虑把它做成个独立的套间。”安琪儿告诉他。
“哦好。”
“要弄的远不止看到的那些。老房子都有类似的毛病,是吧?”
雷诺兹先生应承了下来。后来艾迪意识到,安琪儿说什么雷诺兹先生几乎都会满口答应。很快他们就开始讨论隔音、防潮和重新批荡的问题。安琪儿说租客可能比较吵闹,因此他们决定将天花板也装上隔音材料。他们只是轻描淡写地谈了谈管道安装、布线和装修,两个人都没提钱。雷诺兹先生到来后的几分钟内,他们俩似乎都想当然地认为他会把活接下来。
“你就放心吧,沃顿小姐,我保证把活干得漂漂亮亮的。”
“请叫我安琪拉。”
雷诺兹先生盯着双手换了个话题,建议他们先租个旧料桶。当时以及后来他都对安琪儿以沃顿小姐相称,他这是用客气表达自己的爱意。
多数工作雷诺兹先生都亲自来做,只把电工和管工的活分包了出去。他花了两个多月才干完。这段时间里三个人的友谊日益深厚,虽然仅限于把他们拉到一起的工作关系,但是异常亲密——面窄却情浓。雷诺兹先生每天长时间地卖力干活,而且在提醒之后才向艾迪开具了几张小额发票。余款就用安琪儿毫不吝啬的赞美之词代替了。
“我可能不忍心将这个房间租出去,雷诺兹先生。你把它变成了这样漂亮的小宫殿,我看也许可以用它做我的书房。”
雷诺兹先生咕哝几声,低下头在工具袋里找什么东西。
时间一周周过去,活计也逐渐完工。先是焕然一新的地板,然后是天花板,接着是墙壁。硬木门是定做的,能眺望后花园的长条形双层玻璃窗也是定做的。
“整体效果现在开始显现出来了,是吧?”雷诺兹先生不止一次地问,急于听到安琪儿的赞美。
即使雷诺兹先生对安琪儿和艾迪的关系感到好奇,他也从没把这种好奇显露出来。他几乎可以断言艾迪和安琪儿并非像夫妻那样生活在一起,而安琪儿的举止也不像房客——她的一言一行俨然是这座房子的女主人。艾迪开始怀疑雷诺兹先生没有询问是因为他不想听到答案。雷诺兹先生从没对老婆不忠过,但是从一点一滴的迹象来看,他显然不愿意闷在家里。他喜欢这份活计,能让他免遭雨淋,赚点外快,还可以几乎每天见到安琪儿。
大功告成之后,地下室里很干燥,又像密闭的墓穴一样不通风。音响效果怪怪的,声音听在耳里了无生气。在艾迪看来,隔音材料吞噬、中和了人类声音里的所有情感。
“完美。”安琪儿对雷诺兹先生说。
“如果还需要帮忙,你就说句话。”他的耳朵尖泛红。三人坐在厨房的桌子旁,每人面前一杯茶,艾迪在写另一张支票。“顺便问一句,那些玩偶之家哪儿去了?”
艾迪抬头瞥了他一眼。“我父亲过去常把它们当作慈善抽奖的奖品。”
“这提醒了我。”安琪儿说,“他的一些工具还放在楼下的壁橱里。你用得着它们吗,雷诺兹先生?”
他满脸通红。“嗯……我说不准。”
“去看看吧。我知道艾迪希望它们有个好归宿。”
“我记得那些玩偶之家都是你爸爸做出来的,”雷诺兹先生对艾迪说,“你妈妈和爸爸经常邀请我们家詹妮过来看,她很喜欢。”他轻轻地笑了几声,眼睛和嘴巴四周饱经风霜的皮肤上出现一条条裂缝,“你记得吗?”
“我记得。她经常带着布娃娃来看玩偶之家。”
“确实如此,唉,我都忘了。瞧她现在,要照顾三个孩子和她自己的窝。说到凯文真是丢人。不过呢,恐怕这就是现代人的生活方式。”
“凯文?”安琪儿问。
雷诺兹先生深吸一口气。安琪儿面带笑容望着他。
“凯文,嗯,詹儿的丈夫。嗯,算是丈夫吧。”他犹豫了一下,“虽然大家都不了解,但照我看,他就是个浑蛋。不过他已经走了,少提少生气。”
“非常抱歉。小孩子都不省心,对吧?”
“詹儿怀上第三个的时候他跟一个女人跑了。你能怎么办?顺便说一下,我妻子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你们懂的,我肯定。”
“当然。”安琪儿瞥了一眼艾迪,“你和詹妮小时候就是朋友,对吗?”
艾迪点点头。他以前和安琪儿聊到他和詹妮的关系时讲的是一个经过润色的版本,尽管那也并不怎么样。
“你妈妈和爸爸对她非常好。”雷诺兹先生继续说道,显然没有讽刺之意,“而且也不单单是她,他们说。也许他们希望你有个小妹妹,对吧?”
“非常有可能。”艾迪同意道。
“他还拍了一些可爱的照片。”这名小个子建筑工人说,依然漫步在记忆的长廊里,“他送给了我们一张詹妮的,蜷缩在一张大扶手椅里,表情就跟黄油含在嘴里化不开一样。我们给它配了个相框,现在还放在陈列柜里。”
“照片?”安琪儿问,头转向艾迪,“我不知道你父亲喜欢摄影。”
艾迪将支票推到雷诺兹先生面前。“给你。”
“有没有保留一部分?”安琪儿不偏不倚地笑望着两个男人,“我喜欢看照片。”
安琪儿巨细靡遗地向艾迪追问他的过去,这让他感到受宠若惊,因为以前从没有人这么做过。类似的问题时不时被提出来,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艾迪发现对安琪儿倾诉过他遭遇到的麻烦和不公后,心里的负担减轻了不少。他向安琪儿提到了这一现象。
“这没什么新鲜的,艾迪。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发现心理疗法具有魅力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告解在天主教那么流行的原因。”
自从父亲死后,艾迪就一?99lib?直把幸免于难的照片放在床底下的一个手提箱里锁好。安琪儿连哄带劝地说服他把它们拿出来给她看。他们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他把相簿从手提箱中一本本拎出来。照片散发出过往的气息,倦怠而陈腐。
“真漂亮,”安琪儿看到第一张裸照时叹道,“摄影技术相当有水准。”
最终她全看了个遍,甚至包括那些艾迪也参与其中的照片,甚至包括那张艾莉森的照片。
真是个小淘气!
“那个是雷诺兹先生的女儿。”艾迪说,伸手指着另一张照片,急于把安琪儿的注意力从艾莉森身上引开。
安琪儿瞥了一眼詹妮· 96f7." >雷恩。“不如这个人上镜。”她用长长的指甲敲了敲艾莉森的那张照片,“她叫什么名字?”
艾迪告诉了她。安琪儿拍拍他的手,说这个年龄的小孩太可爱了。
“有些人不喜欢那种游戏。”艾迪停顿片刻,“小孩子的那种。”
“可笑。小孩子需要关爱和安全感,仅此而已。小孩子喜欢和成人玩游戏。成长就是这么回事。”
艾迪松了口气,心里热乎乎的。无论当时还是后来,他对安琪儿所展现出的同情心和通情达理都非常吃惊。他甚至连自己在戴尔·格鲁夫综合中学蒙羞的经历也告诉了她。在她的诱哄下,他把曼迪和希安的所作所为交代得清清楚楚。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他一跳。她紧抿双唇,咬紧牙关,皮肤上露出深深的皱褶。
“我们不需要那种人,她们简直就是畜牲。”
“可你能拿她们怎么办呢?你总不能把她们杀死吧?”
安琪儿拱起她整齐洁净的眉毛。“我认为如果她们触犯了某些律法就得有人来处死她们。只要制度合理公正,死罪也无可非议。至于其他人,我们为什么不把他们关进劳改营?我们可以根据他们付出的劳动规定他们能得到的食物量和其他特别的恩典。如此一来,他们对社会至少不会全然是个负担。你得承认,这样处置要公平得多。”
“我估计是这样的。”
“这个没什么估计不估计的,你必须现实点。”安琪儿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一个人总得利用其他人——当然朋友另当别论,否则他们就会疯狂地利用你。利用他人的方式显然应努力做到具有建设性,但是恻隐之心一点用也没有。他们只会乘虚而入,就像曼迪和希安那样。从长远看,一开始就采取强硬的态度更有好处。”
安琪儿把她的小宫殿摆弄得像是卧室兼起居室。她和艾迪把原先斯坦利睡的床搬下来,靠墙安置在长窗对面。重新装过坐垫的维多利亚扶手椅安放在窗边,一旁是安琪儿在一家古董店淘到的六角桌。她在地板上零星地铺了几块来自土耳其的地毯,鲜艳的几何图案很抢眼。白色的墙壁上没有挂画,维持朴素的样子。
艾迪仅在受到邀请时才去地下室。新浴室心照不宣地专门留给安琪儿使用。如果他需要从放在前炊具存放室的大冰柜里拿东西,也总是由安琪儿代劳。
“我知道东西放在哪里,”她解释道,“物品我都归整好了,我不想让你弄乱。”
她买了台小型微波炉,摆在冰柜上方的搁板上。
“放到厨房里不是更方便吗?”艾迪问。
“太占地方了。另外,我主要用它来解冻。而且放在下面我想热点吃的时比较方便。”
尽管有床,安琪儿平常也不在地下室里睡,而是在楼上塞尔玛的老房间。艾迪父母的衣橱放不下她的衣服,于是她叫雷诺兹先生在主卧靠墙新安装了一个柜门嵌有镜子的衣橱。
五月初的一个早上,雷诺兹先生还在楼上忙活的时候,门铃响了。艾迪前去开了门。雷诺兹太太站在台阶上,双手紧紧握着手提包的带子。她盯着艾迪看了一会儿,厚重的镜片后面是双明亮的褐色眼睛,鼻子短而略微上翘,小嘴唇犹如肛门四周皱缩的皮肤。
“我想跟我丈夫说句话,有劳了。”
艾迪喊来雷诺兹先生后回到厨房,解脱似的关上了门。冬季的几个月里,他在厨房洗碗的时候透过窗户,透过纵横交错、光秃秃的树枝,偶尔会瞥见雷诺兹太太拿着双筒望远镜站在公寓的阳台上。雷诺兹先生向安琪儿详细讲述了他如何给他妻子新买了一个功能更强大的望远镜当作生日礼物,令她喜出望外。
厨房的门被敲了一下,雷诺兹先生从门缝挤入厨房。
“对不起……发生了点状况,我得马上离开。我过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好吗?”他的神态没有一丝异常。重点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是他说话时的神态。他的声音颤抖,呼吸急促,听起来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艾迪站起来。“你没事吧?”他知道安琪儿想知道雷诺兹先生提早离开的原因。
“是我家詹妮。”雷诺兹先生答道,倒退着出了厨房,像是从王公贵族面前告退一样,“出了意外。”
可怜的詹妮·雷恩。有谁比艾迪更清楚人生模式的循环往复呢?有时候他会记起他的父亲,想知道他年轻时有过什么遭遇。还有他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依次后推几个世纪,再远溯至人类诞生,想想都令人头晕。
即使在孩提时代,詹妮·雷恩就已被打上了失败的标签。肥胖、笨拙且极其渴望得到爱,她的羞怯犹如一个沉重的手提箱,捆绑在腰部随她四处走动。艾迪后来从雷诺兹先生那里得知,她的孩子已被送入福利院抚养。而且生了第三个小孩后,詹妮·雷恩得了产后抑郁症,此后一直没有真正好转。
她住在哈克尼一栋公屋大楼的十四层。她父亲给安琪儿的衣橱安装最后几个部件的那天早上,她拿着一篮子洗好的衣物来到了阳台上。她没有把衣物挂出去,而是趴在齐腰高的围墙上盯着地面看。然后……据附近大楼上一名透过窗户瞧见但无力阻拦的目击者讲述,她先是抬起一条腿,接着又抬起另一条,笨拙地翻身越过围墙。
有意寻死往往死不成。尽管她是头部向下俯冲的,但中途被一棵树阻挡了一下。她伤得不轻——头盖骨严重破裂,还断了好几根骨头,但不幸的是她依然活了下来。一周后,雷诺兹先生回到了罗星顿路二十九号,来完成衣橱的组装。
“詹儿处于昏迷中,也许永远醒不过来了。就算醒了,也很可能有脑损伤。”
安琪儿拍了拍他的手,说他们对此感到非常、非常遗憾,她和艾迪往医院送了花。
“雷诺兹太太怎么样?”
“她很难过,医院的牧师非常好。”这次打击令雷诺兹先生的话少了许多,讲什么都一顿一顿的,“当然,我们并非经常去做礼拜的人,做什么事都要看场合。”
“你确定要继续做这个衣橱吗?”安琪儿问,“我有把握我们可以找到其他人把它做完。你一定有许多事要处理,我们非常理解。”
“我情愿忙一点,但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
六月中旬,距离詹妮·雷恩坠楼大约六个星期,第一个小姑娘来到了罗星顿路二十九号。
尚塔尔的父亲是一名投资分析师,母亲是法国人。一家人住在骑士桥,距离哈罗德仅一箭之遥。尚塔尔排行老三,她父母对她不够关心,情愿顾保姆和换工来照顾她。安琪儿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为尚塔尔的一个校友举办的生日派对上。当时正好轮到安琪儿给这个校友的妹妹当保姆。
虽然经常受到诱惑,但安琪儿从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傻瓜才会无谓地冒险。”他们给尚塔尔准备地下室时她告诉艾迪,“被抓的也是那些人。”
尚塔尔的父亲是黑人,她也遗传了他的肤色。(安琪儿讨厌塞尔玛那样的种族主义者。)他们给她穿白衣服,这使她黑色的皮肤更为显眼。艾迪和她玩游戏时她常常发出咯咯的笑声。安琪儿偶尔会扮演——用艾迪的话来说——女司仪。但是他感觉安琪尔并不怎么喜欢这些游戏。
人类就是矛盾的统一体。虽然安琪儿擅长照看小孩,并且有许多手段让小孩乖乖听她的话,但她好像依旧不喜欢跟他们玩。
艾迪度过了两周又三天的美好时光。一天早上,他醒来时发现安琪儿站在床边。她端了杯茶给他,这是少有的待遇。他坐起来向她表示感谢,心思早已跑到今天要做的开心事上了。
“艾迪。”安琪儿站在床边,摆弄着她长袍上的结,“尚塔尔走了。”
“去哪儿了?怎么了?”
“没事,别担心。只是我昨晚送她回家了,回到她的妈咪和爹地身边。”
他盯着她。“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我知道你会伤心。我知道你不愿意跟她说再见。”她停顿了片刻,“而且她会不想离开你的。”
艾迪感到自己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她可以和我们待在一起的。”
“不,她不能,不能永远待在一起。随着她慢慢地长大,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
艾迪扭脸对着墙壁,一言不发。
“好好想想。”
艾迪抽了抽鼻子。这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要是她把我们的事告诉了她的父母,他们又告诉了警察,该怎么办?”
“她能说出什么来呢?她只见过我们的脸,不知道这座房子在什么地方,外头什么样也不清楚。她只看到了地下室。另外,警察不会下太大的力气追查的。尚塔尔回家了,安然无恙、毫发未伤,是吧?”
“我还是希望可以道个别。”
“你这样想也算合情合理,但是我们不愿意看到临睡前流泪的画面,对吧?”
“也许她可以再来跟我们待一阵?”
安琪儿坐到床沿上。“不行,那不是个好主意。但是也许,我们可以找其他的小孩过来。”
“谁?”
“我还不知道,但住在骑士桥的不行。警察会找出模式的,你知道。他们会试图确定事件再次发生的特征。”
为了凯蒂,他们远赴诺丁汉,并在那里租了套公寓,一住就是三个月。凯蒂是意外怀孕的结果,她一逮住机会就从养父母家逃了出来,在街头到处流浪,进出于各家商店。
“寻找爱,”安琪儿评论道,“真是太可怜了。”
苏琪,他们的第三个小姑娘,鼻子上有个饰钉,一只耳朵上悬挂着晃来晃去的十字架。她是在迪恩森林扎营住宿的游客之一。安琪儿说她妈妈是个瘾君子。苏琪满身臭气,他们第一次给她洗澡时浴缸里的水几乎成了黑色。(就是在这个时候,苏琪咬了艾迪的手,并且发出火车一样的尖叫。)
“有些父母没资格照料孩子,”安琪儿经常这么说,“他们需要得到教训。”
这个观点她一说再说,频率如此之高,方式如此之多,语气如此强烈,艾迪觉得这最终也许会成为模式的一部分,尽管警察找寻不到。
十二月的第一天,星期日,露茜洗完澡后,安琪儿用早上剩下的时间在地下室里读故事给她听,至少安琪儿声称自己是这么做的。艾迪既伤心又愤怒。安琪儿从来没表现出这么强的控制欲,她和艾迪一直都是分享欢乐的。
更糟的是,他搞不清楚安琪儿在下面真正做了什么。隔音设备使偷听成为不可能。过了一会儿,艾迪打开后门的锁,进了花园。
今天气温又降了许多。潮湿阴冷的空气令他喉咙发痛。他顾不上去拿外套,蹑手蹑脚地朝地下室的双层玻璃长窗走去。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窗帘拉上了。失望之下他泪水盈眶。皮肤滚烫滚烫的,他将额头贴在冷冷的玻璃上。
此举拉近了他的头与窗户的距离。窗框和窗帘之间有道半英寸的缝隙。
他大气不敢出,跪在水泥路上,透过缝隙朝里瞧去。刚开始,除了地毯和空荡荡的白墙他什么也没看到。他换了个位置,部分维多利亚扶手椅映入视野,露茜坐在上面。他只能看见她的双脚和脚踝,还有米老鼠拖鞋和淡绿色紧身裤从座椅上伸出来。她一动不动。他怀疑她可能睡着了,洗澡时她看起来就很累了,也许是吃了药的缘故。
这时安琪儿进入了视线,她仍穿着白色长袍。她的脖子上裹着一条紫色长围巾,状如末端饰有流苏、闪闪发亮的宽缎带。她双目紧闭,嘴唇翕动。在艾迪的注视下,她的双臂伸向天花板。艾迪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透过缝隙所能见到的景象,地下室里的那块横截面,似乎超脱于现实之外,像是梦里的场景。
安琪儿离开了视野。艾迪惊慌起来。她也许瞧见了他在窗边。不一会儿后门就会打开,她会把正在偷窥的他抓个正着。我只是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迅速直起腰,朝四周瞄了一下。花园尽头和卡弗里面的树在风的吹动下不停摇曳,叶子已然落光的树枝构成了一个黑色窗花格,透过间隙他瞥见雷诺兹太太站在她家阳台上。艾迪颤抖着往屋里走去。
雷诺兹太太窥视我,我窥视安琪儿。谁窥视着雷诺兹太太呢?肯定是上帝。
艾迪吃吃地笑出声来,想象着上帝在天空中的某个有利位置,用双筒望远镜追踪雷诺兹太太的一举一动。据雷诺兹先生称,自从詹妮·雷恩跳楼昏迷不醒后,他妻子就成了重生的基督徒。
“这对她是个安慰,”雷诺兹先生说,“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不过没关系。”
艾迪推开后门进屋去了。厨房的温暖将他团团围住,但他还是忍不住发抖。他步入走廊,地下室的门依然关着。他把耳朵紧贴在一块板条上,可是只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响声似乎大得出奇。
他靠着栏杆爬上楼,在浴室的柜橱里翻找,终于找出了温度计。他别扭地一屁股坐在浴缸边上测体温。不公平。为什么她不让我进地下室?他从嘴里取出温度计。他的体温超过了一百零二华氏度。奇怪的是他为这个结果感到很自豪。他真的病了,理应得到特殊照顾。
他在橱柜里找到扑热息痛,从瓶子里拿出两片,放入嘴里将它们咬成两半。他往一个孩提时就在用的绿色广口塑料杯里倒水,水流出来的样子让他看得入了神,以至于任由水溢出杯沿,顺着他的手指滑落。他终于吞下药片,回到卧室躺下了。
他一阵热一阵冷,躺在羽绒被下,一件衣服也没脱。他心想要是安琪儿和露茜能给他拿热水袋和冷饮该有多好。她们可以陪他坐一会儿,兴许安琪儿还会读个故事。没人关心我。他凝视着多年前他父亲送给母亲的那张小女孩的画。非常好,斯坦利,如果你喜欢这种东西的话。过了一小会儿,他听见父母在说话。从宽敞的主卧传来沉闷的声音。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死——也许他们现在正窥视着他。
艾迪时梦时醒。下午快三点的时候他醒过来,感到嘴巴发干,满身是汗。他挣扎着下了床,摇摇晃晃地站在卧室里哆嗦个不停。
我要喝茶,一杯茶。
他找到眼镜,慢慢下了楼,惊异地听到厨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他推开门。露茜坐在桌旁吃着煮熟的鸡蛋。安琪儿换上了牛仔裤和运动衫,头发绑成了一条马尾辫。艾迪步履蹒跚走进厨房,听见露茜说:“妈咪总是把我的面包切成一片一片的,可爹地就不会。”
她一见到艾迪就住了口。安琪儿和露茜盯着艾迪。两人成伴,三人不欢。
“你们在厨房做什么?”艾迪质问道,嗓音都尖了,“这违反了规定。”
“规定又不是一成不变的,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安琪儿抚摸着露茜黑色的头发,“这是特殊的小情况。”
“可她们从没来过厨房。”
“够了,艾迪。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心中乱了分寸,只是呆呆地盯着她。
“成哑巴了?”
“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你该去照照镜子看你成什么样了。”安琪儿答道,话中并无恶意。
“我觉得是流感。”
“我表示怀疑,可能是感染了病毒。你要吃扑热息痛,还有多喝水。”
艾迪在桌旁坐下来。露茜望着他,汤匙举在嘴边不远处,令他高兴的是,她露出了笑容。
“把蛋吃完,亲爱的,”安琪儿说,“快冷掉了。”
“我不想吃了。”
“胡说。你的小肚子需要食物。还有别忘了喝利宾纳。”露茜将汤匙丢到桌上。“可我吃饱了。”
“快点!吃掉。”
“我饱了。”
“你得照我说的去做,露茜。你必须吃完盘子里的东西。”
“我吃饱了妈咪就不会强迫我。”露茜眼泪汪汪,但她的声音很大,听起来更像是生气而非害怕,“我要妈咪。”
“我们不喜欢坏脾气小姐。”安琪儿宣布。
艾迪大笑起来。平时他是不敢笑的,但现在大家都越界了。无论如何,他依旧不能完全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也许不过是场梦,他任何时候都有可能醒来,看见父亲送给母亲的那张小姑娘的画挂在门旁的墙壁上。那个小姑娘长得很像露茜。
“你真的不会正常了,艾迪。”安琪儿步入走廊,“我要量一下你的体温。”她脚步轻快地上了楼梯。
露茜挥动右臂,使劲儿把面包推开。盘子撞到了塑料杯,杯子滚至桌缘。利宾纳泼了一地。
艾迪和露茜面面相觑。然后露茜滑下椅子,朝门口跑去——不是通往走廊的门,而是通往花园的门。艾迪知道他应该有所行动,如果这不是梦的话。可他没把握自己能站起来。不过也没关系,有小姑娘跟他们住在一起时他们都会把后门锁好。
他望着露茜扭动门把手,望着门被推开,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在露茜跑进花园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她真的出去了。他也明白这是他的错——是他打开门锁的。到外面透过地下室的窗户窥视安琪儿和露茜时打开的,而瞧见阳台上的雷诺兹太太令他在回来后忘了重新把门锁上。安琪儿会责怪他的,这不公平,要怪只能怪雷诺兹太太。他站起来,手撑在桌子上。
安琪儿吓了他一跳。她从走廊冲入厨房,跑出后门,马尾辫在她背后跳动。艾迪听见啪的一声,犹如炸开的爆竹。又是啪的一声,然后是耐人寻味的沉默。暴风雨前的宁静。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露茜哭了起来,这倒让人松了口气。撕心裂肺的呜咽,近乎歇斯底里。安琪儿拖着她返回屋内,一脚把门踢上,转动钥匙锁上门。安琪儿脸色苍白,嘴唇紧闭。
“很好,小姐。”安琪儿揪住露茜的耳朵,指甲陷入粉红色的皮肤里,“..你知道淘气的小孩有什么下场吗?他们都进了地狱。”
艾迪清清嗓子。“从某种程度上说,不是她的错。她——”
“当然是她的错。”
露茜用手捂住左脸颊。呜咽变成尖细的恸哭。
“也许她累了,”艾迪喃喃道,“也许她需要休息。”
安琪儿推开露茜。小姑娘撞到一把椅子后滑倒在地。她呆在那里,半坐半躺,一只手臂抱住椅腿,头靠着椅侧。利宾纳渗入衣服下摆。
哭泣止住了。露茜张着嘴巴,双唇湿润微张,恐惧使小孩显得很难看。
“好了,露茜。”艾迪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伸手去拍她黑色的头发。她躲开了。“你有点兴奋过头了,仅此而已。”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安琪儿猛地拉开放置餐具的抽屉,“她需要得到教训。他们都需要得到教训。”
艾迪抚摸着自己隐隐作痛的额头。“谁需要得到教训?我不明白。”
安琪儿呼地转过身,手中拿着一把橙色塑料柄的长剪刀。她用剪刀指着艾迪,刀身散发出寒光。“你永远不会明白,你太蠢了。”
他的目光转向桌子,注意到上面有个节疤,周围螺旋形的纹理像只蜗牛。他巴不得自己死了。
“如果他们做错了事,”安琪儿吼道,“他们就得付出代价。否则怎么能改过?”
艾迪审视着那只“蜗牛”。他想说,可她只不过弄洒了一点利宾纳。
“要是他们不想改,我就要让他们改。”安琪儿满脸怒容,“我们都必须受罪,那么为什么他们不能受?”
可他们是“谁”?那四个女孩还是——
“过来,露茜。”安琪儿柔声说道。
露茜没动。
安琪儿大步奔过去,右手举着剪刀。
“不。”艾迪喊道,试图站起来,“不可以。”
安琪儿左手抓住露茜的头发,把她拖到脚下。露茜尖声惨叫。艾迪有一种奇怪的超脱感,注意到罗兰爱思牌的绿色衣服沾有面包屑,蛋黄在上面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污渍。
安琪儿拉着露茜的头发。露茜的一只手臂绕在桌腿上,放声尖叫。安琪儿加大了力量。桌子在厨房的地板上挪动了几英寸。“安琪儿,放开她。别人会听见的。”露茜不住地尖叫。安琪儿使劲儿把小姑娘从桌边拉开。她俯视着露茜,剪刀高举在小姑娘的头顶。
“不要,安琪儿,不要!”艾迪喊道,“拜托,安琪儿,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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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幽魂鬼影经常现身于墓地、藏骸所和教堂,因为那些地方是亡者的寝所……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三十七节
如果你想找个魔鬼的典范,大卫·拜菲尔德不能说是最佳人选,他没有狰狞的面目。大卫叔叔是个老于世故的魔鬼,那种能够随心所欲、迷人心神或吓人胆魄的魔鬼。
“你太傻了。”老牧师的声音平静而洪亮。在没有扩音装置的岁月,大卫叔叔学会了如何让自己的嗓音传遍教堂每个空旷的角落。
莎莉睁大眼睛抬头盯着他。圣米迦勒教堂一片死寂。她的头脑如同从高烧中清醒过来,身体虽然虚弱但支撑得住。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为他的平凡感到高兴。他是真实的、安全的、神志正常的。他身穿一件黑色旧大衣,脖子上宽松地裹着一条深蓝色围巾,在羊毛围巾叠合的空隙间,莎莉瞥见白色的牧师领和苍老、松弛的皮肤。他的胡须刮得很干净。几年不见他已经有些驼背了。他瘦骨嶙峋的脸居高临下地对着她,犹如教堂屋顶的怪兽形滴水嘴。
“这种时候,”他继续说道,“你需要有人陪伴,你不能一个人坐在阴冷的教堂里。”他伸出右掌,轻而稳地按住她左手的手指,速度快得令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你都要冻僵了。早上你可能一点东西都没吃,看见魔鬼挥舞烤叉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胡说八道。”她心里这样想但没有勇气说出来,“我只是在思考,而且处在我这样的境地,情绪有点消沉也不令人奇怪。”
“你不止是在思考,你还让自己毫无防范之力。”他坐到她前面的长椅上,缓缓转过身来望着她,“魔鬼……我早该知道这个词会让你不安。”
“我没有不安。”
他没理会她。“那只是个比喻。你们这代人为什么理解起来这么难?所有语言都是比喻。你上次跟牧师谈话是什么时候?”
莎莉盯着自己的腿。“昨天早上。”
“跟谁?”
“我的牧区牧师。”她没有提及自己不想跟德里克交谈,“他非常关照我。他妻子也是——整个教区都是。”
“德里克·卡特。”
她吃惊地抬起头。“你认识他?”
“只闻其名。”大卫淡漠地停顿了片刻,“你们一起祷告了吗?”
“这不关你的事。”她停下来,但他什么也没说,于是一会儿之后她喃喃说道,“恰好没有。没有时间,不过我估计今天晚些时候我会见到他。”她知道自己至少该给德里克打个电话。她对自己拒绝他的帮忙感到内疚,对自己不喜欢他感到内疚。
“你经常跟其他牧师谈话吗?你有没有告解神父?”
“对不起,不过我真的认为这不关你的事。”
“这不仅是你认为不认为的问题。”
“迈克尔呢?”莎莉突然很想见到他,“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在跟外面的警察谈话。他们在国王十字车站接到我们后直接带我们来了这里。”
“你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吗?”
他犹豫了一下。“他们在路上告诉了我们。你肯定……肢体不是露茜的?”
“是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那是因为你不是露茜的母亲。”
令她惊异的是他点了点头。“你清楚你自己的骨肉。”
她别过脸不再看他,他的话勾起的幻象令她毛骨悚然。传来门咯吱咯吱的响声。大卫抬起头。
“迈克尔来了,”他继续说道,“我们必须送你回家。”
“我不想回家,我想做点有用的事。”
迈克尔匆匆的脚步声沿着侧廊传来。他脸色苍白,但胡须已剃干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他的外套敞开,里面的衬衫和毛衣莎莉没见过,肯定是从大卫那里借来的。她抓住前面的椅背强撑着站起来。大卫·拜菲尔德走开了,假装饶有兴致地观看教堂历任教区牧师的名单。
“莎莉。”迈克尔抱住她,“对不起。”
她紧贴着他。“没关系,没关系。”她发现自己拍打着他的后背,“不要紧,你来了就好。”
越过迈克尔的肩膀,她看见大卫朝东边走去。他在圣坛前的台阶旁停下脚步,向主祭坛鞠了一躬。鞠躬,不是跪拜,对他这类牧师来说这意味着这里没有保留圣餐。他直起身站在那里,似乎对着东边的窗户陷入了沉思。
迈克尔拉开莎莉。“他们在跟一个人谈话,街角酒馆的老板。他认为他昨晚锁店门时看见有人拐进了博克拉克街。”
大卫转过身。“说长什么样了吗?”
“没有……他没太在意。他认为那人穿着一件长外套,中等身材,就这样。”
“男的女的?”
“他看不出。”迈克尔没再理他的教父,轻抚着莎莉的脸颊,“我们走吧。”
莎莉任由他带着自己走进小礼拜室,那里的地板上放着捕鼠器,桌子上铺满灰尘,从侧门出去后就到了外面的小..巷。迈克尔嘴里说着什么,但至于说的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她脑中只寻思着那个身穿长外套、样貌不明的人。性别难辨,中等身材,可能与小礼拜室的包裹完全无关。但是即使有一个可能性也好过什么也没有,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也可以把憎恨倾注在这上面。愿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狱。这句话在她的记忆中回荡。奥黛丽·欧里芬特在圣乔治教堂用这句话诅咒她,莎莉,时隔仅三个月,可感觉已如此淡漠,似乎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愿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狱。
“小心。”大卫在她身后喊道。
迈克尔托住她的.胳膊肘。“你没事吧?”
她茫然地盯着他。为什么人们老是问她有没有事?她当然有事。
小巷尽头,马克斯汉姆斜靠在高而尖的门上等着他们,跨过门就是博克拉克街。“这里有辆车给你们用,你们要回赫拉克勒斯路吗?”
“是的。”迈克尔走到马克斯汉姆身旁,停下脚步,“店主看见的那个人,他是从这条街的哪个方向过来的?”
马克斯汉姆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足以看出他是在考虑拒绝回答。“从北边。”
“费茨罗伊广场?尤斯顿路?”
“也许。”
“什么时候?”
“十一点四十五分至午夜之间。我们就知道这么多,警长。也许那一点关系都没有。”
两个男人盯着对方,他们之间爆发出敌对的火花。莎莉使劲抓住迈克尔的胳膊,他任由她将自己拉开。
他们要乘坐带莎莉过来的那辆车回公寓。卡洛警长靠在挡泥板上抽着烟,伊芳·桑德斯将手举起几英寸,象征性地挥了挥,然后打开后门。
“你们自己去吧。”大卫说。
迈克尔回头望了一眼。“不用客气,我们希望您一起去。”
“我知道。”老人站在那儿,环抱双臂,“我会去的,迟些时候,要是莎莉不介意的话。”
“可您现在要去哪儿呢?”搁在其他场合,迈克尔的惊讶会显得很可笑。
“哦,别担心我,我去教堂。”
汽车一拐入赫拉克勒斯路,映入眼帘的情景就让他们明白,圣米迦勒教堂有新发现的消息显然跑得比他们快。汽车更多了,记者更多了,带相机的人也更多了。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阿普尔亚德家那栋公寓楼的入口处。
“继续开。”迈克尔对卡洛说,“开过那栋楼,从路的另一头出去。”
卡洛加快了车速。“你们想去哪里?旅馆吗?”
莎莉碰了碰迈克尔的衣袖。“可露茜要是试图——”
“马克斯汉姆安排了人手二十四小时在公寓值班,对吧?”
卡洛点点头。他们经过那栋楼时,一名记者认出了车里的某个人,可能是莎莉。她看见他指指点点,嘴巴张开发出无声的喊叫。人行道上的那群人忽地散开直奔过来。有两个跟在车后跑了起来,但追了几码后就放弃了。
莎莉说:“可我们需要拿衣物之类的东西。”
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的伊芳回头望了一眼。“如果你给我一张清单,我可以去把你们需要的东西取出来带到旅馆去。”
“别忘了拿你的手机。”迈克尔说,“去哪家旅馆?”
莎莉抱住双臂。“我不想去旅馆。”
“随你。”迈克尔撇了撇嘴,“好吧,那去哪儿?”
“我不知道。”
汽车驶出赫拉克勒斯路,一头扎进车流中。一声喇叭在他们身后响起,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迈克尔望着莎莉。“大卫怎么办?我们要给他找个住的地方。”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问我希不希望他留下来,我说是的。我以为我们会回公寓——”
“回公寓?那他要睡哪里?”
“他可以……”迈克尔止住了。
“不行。”莎莉说,“我们不能让他睡露茜的房间,对吧?”“也许不行。”
“不行。”
他们现在回到了西恩德巷。卡洛警长将车停在路边。
“要去哪里?你们决定好了吗?”
迈克尔瞥了一眼莎莉。“天知道。”
最终他们去了奥利弗·瑞克福德家。这是莎莉的主意。她认为这无论对迈克尔还是对她都是更好的选择。而且,奥利弗曾经邀请他们过去。迈克尔热情不高,但这次她拿定主意要比他更犟。
“如果你想这么办,”他用平和的声音说道,“那我们就这么办吧。”
迈克尔的习惯在冰消瓦解。莎莉知道他讨厌求助于人,他希望把自己的家人与朋友分隔开来,他不愿意暴露自己软弱的一面。自从露茜不知所踪之后,他行为上的缺陷显露无遗。
奥利弗家在霍恩西,位于亚历山德拉公园以南半英里左右。路上车不多,卡洛警长开得很快,急于摆脱这对难缠的乘客。他载着他们在希思路南转,然后在章克申路北转。
起初大家都不吭声。卡洛和伊芳一直盯着挡风玻璃,简直是行事谨慎的典范。莎莉把手放在她和迈克尔之间的后座椅上,但他似乎没看到。
终于,他们靠近阿奇韦路的时候,莎莉把手放回到自己膝上,说道:“其实大卫没必要也到奥利弗家去。”
“为什么他不要去?”迈克尔扭头盯着她,“他希望跟我们待在一起。”
“我们不能给他找家旅馆或提供住宿和早餐的客栈吗?我敢肯定那样他会感觉舒服得多。”
迈克尔摇摇头。“奥利弗说他有两间空房,大卫和我们一起去没有任何问题。”
莎莉放低声音。“可大卫在这里好像一点用也没有,我搞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来。”
“我告诉过你了,他来是因为他愿意来,我也叫他来。好吗?”
她怒目瞪着前排两名警察的脖子。“眼下我们要操心的已经够多了,大卫是又一个累赘。”
“大卫不是累赘。”
“他也绝对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迈克尔别转目光盯着车窗外。莎莉用力捏拢手指放在膝上,强忍住泪水。出了阿奇韦路后,他们经过霍恩西巷、克劳奇恩德高地和托特纳姆巷。
英克曼街比较短,尽头有座教堂,两侧维多利亚风格的联排屋由灰色的伦敦砖建成,街道两边用白线划分出停车的泊位。多数房屋被分割成了公寓,奥利弗家是例外之一。
一块待售的牌子竖立在房屋前面的小院子里。奥利弗肯定在等着他们到来,因为他们的车刚在门口停下,他家的正门就几乎同时打开了。
迈克尔握住莎莉的手。“你进去,我要赶回城里。”
“怎么了?”莎莉知道前排的人竖起了耳朵,“你什么事也做不了。”
“至少我可以试着确保马克斯汉姆在做他该做的事。”
“要是你认为这有用的话。”
“天知道有没有用,不过我必须做点事情。”
奥利弗神情专注地皱着眉头,用力按下咖啡壶的塞子。“牛奶还是糖?”
“不用,谢谢。”接着莎莉改变了主意,“我想加点糖。”
他点点头,拿糖去了。莎莉蜷缩在扶手椅中,双臂抱住胸前。受到惊吓、负了伤或者生了病后吃糖对身体有好处。煤气取暖器已开到最高,但她还是觉得冷冰冰的。他们所在的房间位于屋子前部,面积狭小,天花板很高,临街有扇飘窗。三件套的家具装上了合成绿天鹅绒面料,颜色已经变得黯淡,还沾有斑斑污渍。浮雕壁纸也是脏兮兮的,窗户旁有几块开始剥落。你可以看出先前的居住者在墙上的哪些地方贴过画,靠墙的哪些地方摆放过家具——包括一个庞大的长方形物体,可能是架钢琴。只有电视、录音机和影碟机看起来是新的,但即便如此它们也蒙上了一层灰尘。一处墙脚堆了许多纸板箱,用封箱胶带捆住,整齐地贴上了标签。她好奇它们是多久之前收拾好的。
奥利弗拿着糖回来了。奥利弗倒咖啡像是在表演,令莎莉不协调地回想起一个老年家庭主妇,圣乔治教堂的常客,曾邀请她去喝茶。他利落、过分讲究的动作与她在这个家里所见到的杂乱无章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栋房子你放到市面上出售多久了?”她语气轻松地问。
“莎伦走了之后。”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我们要分割财产。”
莎莉对奥利弗的问题失去了兴趣。她用热气腾腾的咖啡杯温暖着冰冷的手指,目光凝视着微光闪烁、黑乎乎的表层咖啡。她希望可以在那里看到露茜的影子,就像水晶球一样。痛失爱女的现实吞没了她,只有这样她才不至于失声哀号。
“我一个人住太大了,”奥利弗说,“我们当初买下它是考虑到将来要养小孩。”他停下来,也许意识到最好不要去碰小孩的话题,“我想过租出去,但又不喜欢让陌生人住在家里。”
“我也不喜欢。”莎莉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注意力转到他说的话上来,“那么你打算找一套公寓之类的吗?”
“先把这个地方卖了再说。无论如何,这里有足够大的空间容纳你和迈克尔,还有他的叔叔,不知这么称呼对不对。”
“教父。”莎莉又找到了一个与迈克尔存在沟通障碍的例证,“他名叫大卫·拜菲尔德。”
“只要他不介意条件差就行。我可以给他腾出一张床和一个睡袋,但床单和窗帘有点破了。”
“没问题,你真是太好了。”
奥利弗搅拌着他的咖啡,汤匙不时刮到或碰到杯壁。谈话中的短暂冷场很快就让人不自在起来。奥利弗讲是讲得不错,可他的房子并不好客,而且莎莉不怎么熟悉他。无疑,阿普尔亚德夫妇不请自来还把他的圣诞安排破坏了。莎莉为他们来这里的决定感到后悔了。原先那个毫无道理的顾虑——要是他们不在家,露茜可能就找不着他们了——再次冒出头来。如果她现在改变主意可能会显得愚不可及,但她再也顾不上这些了。
“对不起。”她脱口而出,“我想我最好还是回赫拉克勒斯路去。”
“我开车送你,如果你需要的话。不过你不等迈克尔回来吗?他也许已经在路上了,也许还有大卫。”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挺为难的,不过别担心露茜回到赫拉克勒斯路后在那里找不到人,马克斯汉姆会确保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在你做出决定前再喝点咖啡好吗?”
她机械地将杯子递给他。
他将杯子递回给她的时候问道:“他们在那座教堂里到底发现了什么?”
她盯着他。“没人告诉你吗?”
“没详细说。没时间。”他撇了撇嘴,“也许大家都认为有人会说。不过这也许会让你很痛苦吧,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关系。”她向他讲述了在圣米迦勒教堂门廊里发现的包裹,语气轻快平淡,“目前他们还没有透露细节。还有一个情况,街角有家酒馆,店主认为午夜时分曾看见有人拐进了博克拉克街,那人穿一件长外套,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
“那名店主信得过吗?”
“这能看得出来吗?”
“看不出来,或者说不容易看出来。在这样的调查中你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非常渴望帮忙以致杜撰案情的人,想受到重视的人,甚至有以浪费警察时间取乐的人。”他忧虑地朝她笑了笑,“你肯定认为我非常麻木,但从长远来看,现实一些还是明智的,不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那类证据上。”
“什么希望?”
他没理会她的问题。“而且,即使那里有人,也可能与本案毫无瓜葛。”
“那会是谁呢?在教堂旁,我想博克拉克街上只有办公楼,星期六晚上那里应该没人。”
“据我们所知,也有人在放假时加班。无论如何,也可能是某个在找地方睡觉的人。一个醉汉,一个瘾君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天知道那种人有多少。或者就是某个迷失了方向的人。”
令她奇怪和困窘的是,她发现自己笑了。“你帮了大忙。”
他报以一丝淡淡的微笑。“店主的含糊其辞是个好迹象,这表明他没有杜撰。而且时间就在昨晚,他不太可能把那天的事搞混淆。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一个拐进博克拉克街的男人或女人。”
“肯定是男人。女人不会做那种事,不会对孩子做那种事。”
奥利弗摇摇头。“沼泽杀手案知道吗?迈拉·希德莉犯下的罪行一点不比伊恩·布雷迪轻。”
过去和现在的痛苦沉甸甸地压迫着她。莎莉起身走到窗边,她知道坐在扶手椅中的奥利弗在望着自己。她凝视着两排停泊的汽车和对面房屋空荡荡的窗户。这里没有记者,现在还没有。
“对不起,我不该讲那些的。”
“我想听。”>莎莉转身对着屋内,“有多普遍?”
“女人对孩子施暴?可能比你想象的要普遍得多。有些你也能理解,那是环境的产物。”
“局促地生活在卧室兼起居室里的妈妈受够了小孩的烦扰,诸如此类的事?”
“没错,或者是受到了男人的影响。但有些不是这样的,而是受到了意志的驱使。”
受到意志的驱使。某个人决定掳走露茜,决定斩断另一个小孩的手,决定砍掉第三个小孩的腿,决定把它们丢到会被发现的地方。你怎么解释这些?你找不出一个正当的理由,莎莉心想,你也不会饶恕它。
“罪恶。”她平静地说。
“罪恶?你指的是什么呢?”奥利弗尖锐地问,“我不想无礼,但这正是牧师的通病。凡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劣行,没关系,他们就把它称为罪恶,魔鬼的杰作。全都是上帝的安排,嗯?而我们只要听天由命就好了。”
“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们没有努力去理解,没能查清原委。但现在我不想查,我只想要露茜。”
“莎莉……对不起。我无意——”
“没关系。”
她重新坐下来,小口抿着咖啡。在这栋无人关爱的房子中,在这个无人关爱的房间里,她感觉非常冷。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自己听到了翅膀扇动的声音。她仰头瞥了一眼天花板,似乎觉得会看到一只大鸟在她的头顶盘旋。我不能疯。露茜需要我。奥利弗仍注视着她。他的关切令她非常不快。
“你眼下在经历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他用低沉、同情的声音对她说,令她差点儿朝他吼起来,“这些,还有迈克尔的问题。”
“是的。”莎莉出乎意料地把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两周前大卫叔叔来吃午餐的那个灾难性的星期六,以及奥利弗打来的电话。她垂下头,害怕双眼流露出自己的心事。突然灵光一闪,她喃喃低语道:“可怜的迈克尔。”
“别过于担心,也许他们会撤诉的。”
“如果没有呢?”
“难说。”这次他躲开了她的目光,“有关迈克尔的记录对他有利,而且多数人深表同情。我们都会受到引诱。”
“可迈克尔没抵御住。”这几乎不算是个问题,更像是个合理的猜测。
“显然他是一时冲动,受到了严重挑衅。”奥利弗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被告的辩护律师,“这并非因为他有打人的习惯。而且在那种环境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听不到了,然后他说,“我估计他告诉你了。”
“对不起,”莎莉说,“我不该骗你。不过你能告诉我吗?他打了谁,出于什么原因?”
“一个他刚刚逮捕的人。”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逮捕?窝藏赃物,非法拥有枪支。但那还不是迈克尔打他的原因。这个家伙喜欢在幼童的手臂上摁灭烟头。他自己的女儿。这样做使他感觉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残忍的人做的事情也非常残忍。于是迈克尔一拳打在了他的嘴巴上,为的是让他闭嘴,迈克尔说。”
莎莉坐在那里,脑袋低垂,试图祷告。
“我也会那么做的。”奥利弗坐在椅子中,往前探了探身子,“可能那个人就是试图激怒迈克尔来打他。双方律师希望达成一项协议。星期五上午的会议就是在商讨这个事。”
她回想起星期五,午餐时间时本该早已去上班的迈克尔却还待在家里。他不停地喝啤酒,以前在工作时间他从没这样过。那些和其他迹象都明摆在眼前,她不该不理不问的。
“别怪他,”奥利弗说,“他也许是不想让你担心。”
莎莉摇摇头。“他有错,我也有错。”当时,现在。她一下子明白过来,绑架并不能让她免于担负其他责任。
“目前来看,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他继续说道。
她不想与奥利弗谈这个。“我可以打个电话吗?我要联系一下我的上司。”
奥利弗带她来到屋子后部的一个房间,房间里的家具只有一张难看的深色餐桌和一套座椅。桌子上有部电话、一台电脑,还有几份文件和数本书籍。她按了圣乔治的号码。如果运气好的话,德里克和玛格丽特此刻还在教堂。在心里,她为自动答录机构思了一个亲切、不带感情色彩的腹稿。
“圣乔治牧师住宅,我是德里克·卡特。”
“德里克……我是莎莉。”
“亲爱的,你还好吗?上教堂前我试着给公寓打了电话,可——”“我……我们出去了。”
“有什么消息?”
莎莉犹豫了一下。“没有。”
“我们今天为你祷告了。”
那么效果并不怎么好。“谢谢,这是个极大的安慰。”
“嗯,其他方面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忙的吗?玛格丽特在吃早餐的时候就说不能让你独自应对这一切,过来跟我们一起住怎么样?这种时候友情显得弥足珍贵。另外,单纯从实际层面来说——”
“实际上,我们已经决定住在迈克尔的一个朋友家里了。”拒绝德里克却接受了别人的邀请,她的愧疚心理又加重了一层。
“哦,好吧,我家的大门依然随时向你敞开。”
“你真是太好了。”莎莉听出了自己的言不由衷,于是努力想把它掩盖掉,“真的很感谢玛格丽特。还有……还有替我向她问好。”
“你要跟她讲几句吗?她在旁边。”
“最好不用了。我的时间很紧,而且我还在等电话。”
“好的。不过我可以记下你的电话号码吗?以防这边发生什么状况。”
幸好号码写在电话的基座上。莎莉念给德里克听。
“今晚我给你打好吗?”他提议道,“除非你宁愿打给我。只是聊一聊。”
“我说不准。”莎莉改过的决心一下子化为乌有,“我们也许要出去。恐怕我现在就得出去了。”
她说了再见放下电话。只要不跟德里克直接打交道,念及他的好要容易得多。起码她并没有撒谎。她的良心鞭笞着她,没说出口的谎言与说出口的谎言一样可恶。
由于德里克,莎莉意识到,或更确切地说,由于她对德里克的厌恶,她至少暂时把露茜放到了一旁。但现在她又在心里弥补那段空当。莎莉跌跌撞撞地进入走廊,追随流水的声音到了厨房。
这个房间干净整洁,是整栋房子真正的心脏,最近被重新装修过。奥利弗正在清洗咖啡杯。
“我出去走一下可以吗?”她听见自己说道,“这件事发生以后我就一直被限制了自由,我觉得我需要去透透气。”
这并非全部实情,她还需要找座教堂,试着把在圣米迦勒教堂弄乱的思绪整理清楚。
奥利弗为她考虑得非常周到,首先确定她想要独自出去,其次她的外套足够暖和,第三她不需要街道地图。
“要是你需要打电话了怎么办?你有手机吧?”
“是的,不过落在家里了,没事,我只出去几分钟。”
奥利弗把她当成小孩子了,她生气地想,跟保姆一样啰唆。难道他不明白她不会出去很长时间以防露茜有消息吗?
终于他放她走了。外面的空气阴湿寒冷,风刮在她暴露的皮肤上,如刀割一般。她头也不回地转向左边,脚步轻快地顺着街道朝教堂方向走去,双手深深地插在外套口袋里。这条路比她原先想的更破落。车是旧的,排水沟里堆满了垃圾,卫星锅从碎砖块后面伸出来,指向同一个方位,犹如飞碟大游行。许多窗户上悬挂着破烂、尺寸不合适的窗帘,屋内情形一望便知。
一排栏杆封住了路口。一扇敞开的大门刺穿栏杆,另一头就是教堂墓地。现在正值午餐时间,因此晨课已经结束了。里面的门可能锁上了,但如果运气好的话,钥匙架也许就在附近。
里头的紫杉和山楂树形成一道与栏杆平行的屏障,部分遮住了教堂。中殿和唱诗班席位连在一起,呈长方形,由砖砌成,半圆形的后殿在东端突出来。建于十九世纪初,莎莉下意识地想,也许还要更久远一些。西端的塔基和许多饱经沧桑的石屋肯定是前一座教堂的遗址所在地,上面几层具有维多利亚时代哥特式风格。
她溜进大门,步入教堂墓地。她几乎立即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在这里不会找到慰藉的。多数墓碑已被搬走,尽管还有寥寥几块倚在教堂的墙壁上。屋顶没了瓦,靠近东端的两扇窗户虽然格栅尚存,但已残破不堪。纵横交错的柏油路混迹于泥泞的草丛中,黑色的垃圾箱犹如站在十字路口的哨兵。在灰暗的天空下,仅有的几点亮色来自于鲜艳的油炸薯片的小袋子和巧克力包装纸,它们轻盈地飘荡于几堆狗屎之间。
莎莉沿着一条小路绕到教堂东端。墓地这一侧安放了几张长凳,树更多,栏杆也更多,外面是主干道,即使在星期天也有车来车往。莎莉缓步朝教堂的另一头走去,决定绕一圈后再返回奥利弗家。
南门廊的大门被木板封住了,还栓了两把挂锁。从门廊和中殿之间,莎莉看到一堆人类排泄物似的东西。青少年用气溶喷雾剂到处喷写常见的污言秽语和部落口号,显示出他们的文化水平不高。
这种人跟她一样同属于人类吗?如果是,那么猥亵和杀害儿童的渣滓算人类吗?将看管的孩子虐待至死的保姆算人类吗?在自己小孩的手臂上按灭烟头的父亲算人类吗?还有最最可恨的,那个掳走露茜、不知会对她的心灵和身体做出什么下流勾当的家伙算不算?“天知道。”莎莉喃喃自语道,心里清楚以往的确定无疑已逐渐模糊、变得虚幻。
越来越窄的道路通往一道阴暗、散发着尿骚味的沟壑,两旁分别是高塔和墓地西侧边缘单调划一的店铺。死亡的阴影。莎莉加快了脚步,就在她即将进入后面墓地的开阔地带时,一个男人从高塔的拐角处蹦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停下脚步,心咚咚咚地剧烈跳动着。
他近六英尺高,黑发,塌鼻子,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身躯瘦长。尽管天气寒冷,他也只穿了一件T恤和一条单薄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巴的运动鞋。T恤曾经是白的,但现在肮脏不堪,领口也被磨破了。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
莎莉后退一步,朝塔与墙之间那个危险的密闭空间进了一步。此人冷不防迅速抄到她的右侧,然后步步逼近,迫使她将后背贴到了塔壁上。她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摸索奥利弗给她的打电话的钱:两三英镑零钱。
他现在已经离她非常近了。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里面的烂牙齿。他的口臭味钻入她的鼻孔,令她想到被挖开的墓穴。他向她伸出一只手臂,忽然之间,她意识到那张嘴正往后拉出一道笑容。
“你信耶稣吗?信吗?”
“信。”
“你必须真的信。”他看样子四十多岁,但也许比她小。操中部口音,说话声近乎耳语,呼吸急促,似乎刚才一直在奔跑。“听着,只说你信还不够。”
“是。”
“你肯定?记住,耶稣可以看穿你最深处的灵魂。”
“是的。你信吗?”
“他选中了我。瞧,他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记。”
那个人指着他左前臂的内侧。在众多疤痕和小疙瘩之间,有个用毯头笔写的红十字,字迹黯淡,周围一圈是“耶稣拯救”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他把我从臭水沟里拉上来,他派天使用生命之水洗去我的罪恶。”那个人张开双臂,“看啊……我干净了,雪一样干净。”
“我看得出来。”
“你也必须干净,否则你绝对不能踏入天国。”
莎莉朝左侧迈出一步,试图从侧翼突围。
“你必须跟我祷告。马上。”
“我得走了。我丈夫……”
他逼得更近了。“你没有多少时间。上帝之国近在咫尺。我们必须跪下。”
他按住她的肩膀,试图迫使她跪到地上。她心中的厌恶感涌上来,本能地抡起巴掌,拼尽全力扇了他一耳光。他的脸上长满粗糙的胡楂,就像松软的砂纸一样。
男人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拙劣地摆出一副失望的表情,同时往后退了一步。莎莉瞅准他的胳膊与塔壁之间的空隙,急冲而出。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她尖声惊叫,发出恐惧且愤怒的长嚎,在使劲儿拉扯之下,终于挣脱了。
“滚开,你这个白痴。”她听见自己尖叫道。
她弯下腰,拔腿就跑。墓地在她眼前绵延,透过树枝她瞥见了栏杆。惊慌影响了她的视觉,一切都不再四平八稳。道路、树木、野草,所有东西都在有节奏地跳动,成了阴沉、具有威胁力的生命,似乎可见的现实无非是一只庞大的、正在打盹的怪物的皮肤。
到了大门口,她回头张望了一下。那个人没有追过来。墓地里空无一人。她靠着一根栏杆,努力让呼吸恢复正常。怪物在不知不觉间溜走了。她全身发软,好像每一块肌肉都被耗尽了能量。现在危机消除了,她却连走都走不动,更不用说跑了。
“莎莉?”
她转过身去。奥利弗正沿着英克曼街朝她疾步奔来。她茫然地注视着他,双腿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不一会儿他就到了她的身边,他黑着脸,显得非常生气。
“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人——”
“现在放松。没事了。”他伸手搀住她的胳膊,“一个劫匪?”
她摇摇头,为这件事的讽刺意味大笑起来。而她一笑起来就很难止住了。
“好了,莎莉。冷静。好了。”
奥利弗挽住了她的胳膊,他半架半拖地带着她朝几码远外的一条长凳走去。他们坐下来。她浑身发抖,将他紧紧抱住。
“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试图转化我。”
“你受伤了吗?”
“没有。奥利弗,我骂了他,我打了他。”她哭了起来。
他的胳膊更用力地抱住她。“听着,目前你的反应不正常,这很正常。”
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奥利弗在用嘴唇摩挲她的头发。她怒道:“他就不该流落街头。要是我们的社会能让人活得有点尊严,他就该得到适当的照顾。”
“一个精神病人?被推回给了社会?”
“有可能。他手臂上有刀疤。我要回去找他,他不可能走得太远。我——”
“不行,你的状态不适合去找任何人。无论如何,我们不要离家太远。”
“我令他失望了。”说出这几个字后,她意识到她并不相信自己的话。与露茜失踪相比,这样一句半死不活的道歉算得上什么?但是积习难改。她听见从自己嘴巴里冒出不再真实的话。“他那样的人是我的工作对象之一。”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给本地的警局打个电话,看他们能做什么。”
她答应了,换取心安。过了一阵子,她抬头望着奥利弗。他的脸非常靠近她的脸。
“你刚才在做什么?你在跟踪我吗?”
“我担心……不知道为什么。”
她试图挤出笑容。“我的守护天使?”
他礼貌性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们该回家了,你很冷。”
刹那间,莎莉一动都不想动。刹那间,她想永远待在这条凳子上,让奥利弗温暖、有力的双臂裹着她。刹那间,她感觉到微弱但清晰,内心涌起一股欲望。
10
……我们就是自己所厌恶的东西,食人者,吃同类的动物,不仅吃人,还吃自己……因为我们所看到的这一团血肉,统统进了我们的嘴;……简而言之,我们吞噬了自己。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三十七节
艾迪关上前门,沿着罗星顿路快步离去,手在各个口袋里乱摸,看钥匙在哪里。走过几户人家后,他在停在路边的面包车旁停下脚步,扬起握紧的拳头锤了一下挡风玻璃。钥匙在卧室里昨天穿过的牛仔裤口袋中。所有钥匙——房子的钥匙和面包车钥匙。钱包也没带,身上只有一两英镑零钱。
他恍惚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于是头也不回地奔跑起来。外套拍打着屁股,冷风刮擦着脸颊、脖子和双手,锋利得令他喘息不止。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把柔韧的弯刀,刀刃发出寒光。
“刀刃”这个词使他想起了那把剪刀。尖叫声停止了吗?他不能肯定。他感觉自己听得到尖叫声,但现在已经没有了现实感,可能仅是脑际盘旋的回音。但有一点他很确定,他无法再回到那栋房子里去了。
奔跑过程中,他冒险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一个人也没有,安琪儿没有追他。他不值得追。
气喘吁吁的他逐渐放慢速度,最后变成了步行,还用僵硬的手指扣上了外套的纽扣。即使她真的追过来也没关系,他会一直往前走下去。这是个自由的国度,她拦不住他。他穿过那条通往政府公屋的小路。
“那个,你没事吧?”
艾迪止住脚步定睛看去,雷诺兹先生正在朝他挥手。这名小个子建筑工正要打开车库门,门上醒目地留着最近被人喷上的淫秽词语。
雷诺兹先生夸张地双臂交抱,似乎正在猜谜游戏中以哑剧形式表演冬天。“天很冷,是吧?bbr>?”
艾迪张开嘴,但想不到该说什么。他感到一丝恐慌。
“能过白色圣诞节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雷诺兹先生评论道,“听电台说的。”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雷诺兹先生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艾迪的四肢也许暂时麻痹了,但他的大脑还在运转。首先,首先,雷诺兹先生可以为安琪儿做任何事。其次,他为什么在这个自去年冬天以来最寒冷的周日下午站在车库外头?结论是:他在听从安琪儿的吩咐,密切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他在监视艾迪。
麻痹感消除了。艾迪又疯狂地跑了起来。
“嘿!”他听见雷诺兹先生在他身后喊道,“艾迪,你没事吧?”
艾迪跑到路的尽头,右拐。他没有想清楚要去哪里,离得越远越好,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不愿参与门背后发生的事,甚至想都不愿去想。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停地走下去,直到累得走不动为止。
他横穿过马路。两辆汽车朝他鸣喇叭,其中一个司机摇下车窗对他口出恶言。他继续稳步走着。为什么有这么多车?今天是周日,休息的日子。他小的时候根本没这么多车,哪怕十年前或十五年前路上也要安静得多。一切都变了,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很快,机器的数量都要超过人了。
“没关系。”他告诉自己,“真的没关系。”
世界正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不好把握。一辆公交车轰隆隆地驶过来超过了他,通体的红色像是要溢出来。公交车的形状不再是固定的,而是犹如桶里缓慢晃动的水一样左摇右晃。在这个世界,你什么也靠不上,另一个世界又有些什么呢?
艾迪记得自己发烧了。他也许病得非常重,也许就要死掉了。他沉浸在巨大的悲怆之中。他有这么多要付出给这个世界,如果这个世界让他付出的话。如果安琪儿让他付出的话——他避开了想她的念头。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走了这么远,还走得这么稳。实际上他一点都没有虚弱之感。他的双腿像平时一样强劲有力,不过跟身体的其他部位似乎连接得不像往常那样紧密了。
“只是流感而已。”他大声说道,这几个字——蓝色、小写、无衬线字体——似乎悬挂在他身边的半空中。他望着风把它们搅乱、刮走。“早上就会感觉好多了。”
要是感觉更不好了呢?要是永远不会好转了呢?
艾迪强迫自己加快了步速,好像他走得越快,就可以把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抛得越远。
离得越远越好,这才是最重要的。过了一些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走在什么地方,他穿过了哈弗斯托克希尔路,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到了伊顿大街,街道对面是富丽堂皇的大别墅,里头住着事业有成的大人物。行至瑞士村,他犹豫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搭地铁到市区去。要做出决定真的很艰难,他索性继续走下去,一是由于担心安琪儿也许最后还是会来追他,二是为了让身体保持暖和。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通往北线地面车站的芬奇利路。他的双腿开始发酸,而且天上下起了雨——稀疏、冰冷的雨滴,跟冻雨差不多。于是他进车站里面去了。一辆西行列车咔嗒咔嗒地进了站,艾迪拾级而下跑到月台上。车内几乎空无一人,他上了车,庆幸这里既暖和又有座位可坐。
起初一切都还好。他合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但遗留在罗星顿路的回忆强行挤入他的大脑。艾迪试图借助常用的手段分散注意力——让心里放空,怀念荡秋千的艾莉森和在她卡弗小屋的情景;想象自己在大型商店里扮演圣诞老人,为了有幸在他膝上一坐,小姑娘源源不断地前来排队等候。一长串漂亮的脸庞,温柔、乖巧、完美。
但今天,所有手段都失效了。列车驶入布朗兹伯里车站时艾迪睁开了眼睛,他感觉有乘客正盯着他看。难道他一直在自言自语吗?
他凝视着窗外那一排排后花园,几乎能断定有人在窃窃私语地议论他。话语的咝咝声盖过了列车的响动。他认为低语来自身后,不回头瞧一下不能肯定,回头的话又会让那些旁观者知晓他知道他们在看他,清楚有人在议论他。
又到了一个站,窃窃私语随着列车停下而中断了。几个乘客下车了,又有几个上来了。列车一开始挪动,私语声就又响了起来。是个女性的声音,他确定,也许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现在他知道该搜寻什么了,很快他便找到了证据支持这一看法:香水味掩盖着——但没有完全遮住——汗臭味。一个声音听起来像是咯咯的尖笑。曼迪或者希安?当然不是。她们已不再是戴尔·格鲁夫综合中学的小女孩了。
艾迪实在受不了了。到了下一站,他绷紧了神经。一个男人上了车,但无人下车。在最后一刻,艾迪一跃而起,打开车门跳到了月台上。
没人跟在他后面。列车开走了。艾迪盯着从眼前经过的窗户,他原先的座位后面没有十多岁的小姑娘,只有一个双眼紧闭的老大爷。当然这证明不了什么。小姑娘——他现在相信至少有两个——可能猫下腰躲到窗台下面去了,为的是迷惑他。不要低估她们的狡猾程度,这是他从曼迪和希安那里吸取的教训。
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肯萨谷。他没有感到奇怪。心不在焉的时候,他的双脚轻车熟路地指引他来到了这里。这个车站及其周围的环境他非常熟悉,露茜到罗星顿路跟他们一起住之前的几个月,为了摸情况他经常乘火车到这里来。
艾迪走出了车站,雨还在下。通常肯萨谷都会让他心神不宁,这里名声在外的暴力犯罪足以令任何人小心谨慎。然而今天,艾迪的心情却非常轻松。因为天气,因为是周日,街上的行人比平时要少。建筑物是纯洁的,住在里面的人才是邪恶的。
他下意识地朝圣乔治教堂那矮墩墩的八角尖塔走去,在寒冷的驱使下,他的步子迈得很快。教堂、牧师住宅和教堂停车坪只占了一小块地方,公路和一条护城河似的湿柏油路将它团团围住。停车坪原先是牧师住宅的花园,几乎占满了教堂与牧师住宅之间的空地。高高的砖墙和铁栏杆让人感觉圣乔治教堂像一个围城。
现在已是午后时分,礼拜仪式都结束了,晚祷时间还差得远。艾迪望着教堂西门外的布告栏,莎莉·阿普尔亚德的名字跃入他的眼帘。雨水从一个破檐槽里流下来。教堂在哭泣。
一辆公交车从身旁经过,往西边渐渐远去。现在既没有车厢里的温暖,又失去了步行时产生的热量,艾迪感到越发冷了。他仰视着教堂,在暗淡的天空下,细部都瞧不真切。他必须快点做出决定,永远待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他继续慢慢地向前走,到了牧师住宅的门前,他注意到与雷诺兹先生的车库一样,那上头也被涂抹得面目全非。他盯着喷在门上的几个闪闪发光的大字,它们杂乱地挤作一团,难以辨识。过了好几秒钟,他的大脑还是不知该如何解读。
死之前你活过吗?
艾迪盯着这个问题,不确定该笑还是该发抖。那么,他问自己,有没有活过呢?这时门开了,艾迪迅速离去。
他禁不住回头朝门口瞥了一眼。有两个男人站在台阶上,左边的那个,艾迪立即认出就是《标准晚报》所刊照片中的牧师德里克·卡特。肤色苍白得跟患了白化病似的,披上牧师领的他看起来像只雪貂。另一个年纪更大,身材更为矮胖。他两颊红润,五官端正,头发稀疏。卡特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另一位哈哈大笑。艾迪意外而不安,感到与那个素昧平生的人有某种亲缘关系,不是在照镜子,而是似乎在看二十年后的自己。
那个人朝艾迪扫了一眼,艾迪赶忙走开了。到圣乔治来是犯傻,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更是傻上加傻。雨点掠过他的脸,残酷地提醒他注意干热的喉咙。他非常渴。要不是知道自己发烧了,他准会相信自己是快疯了。没人可以因为发疯而怪他,他承受的已经够多了。当然,发烧与发疯并非不能并存,没理由说疯子就不该得流感。
他扭头张望,急切地想看到公交车,急切地想看到任何交通工具。只要能把他带离圣乔治,带离那个看起来像是中年版艾迪的人就行。模式和相似之处比比皆是,为什么人们就是极少加以注意呢?
艾迪经过一扇门前时,三个黑人从里面涌出来。恐惧揪紧了他的神经,但他们没有理会他,而是上了一辆车,嘟嘟地开走了。也许我是个隐形人。他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每走一步就离伦敦市中心近了一步。他不想去那儿。他想要安宁清静。
一个候车处出现在前方,实际上它根本没有什么遮挡,这样设计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给人们挡风避雨,而是要让劫掠和破坏公物的流氓无法得逞。艾迪靠在上面。现在他的头也开始痛了,凄风苦雨猛烈地击打着他。如果他倒在这里,会有人注意吗?如果他死了,会有人注意吗?
马路对面是肯萨园公墓,亡者之城。他看见有辆黑色出租车在其中一个入口处停下来,从里面钻出一名身材高挑的女人。她回身面对出租车,艳红的嘴唇翕动着,虽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艾迪从她的举动能看出她对司机非常生气。突然她转过身去,昂首挺胸地走向公墓入口处。出租车转到另一条车道,黄色的待运灯亮了。艾迪扬起手,出租车驶至候车处旁。艾迪拉开车门钻进去,一屁股坐下来。车内弥漫着浓烈的香水味,跟安琪儿喷的相似,无疑,这也是模式的一部分。司机眼巴巴地望着他,艾迪也盯着他。
“要去哪儿?”司机问道。
艾迪茫然地注视着他,忽然记起来自己的口袋里只有一点零钱,连喝杯咖啡都不够。
出租车司机的眉头皱了起来。“嗯?”
“罗星顿路。”艾迪脱口而出,他没有其他的答案可选。
“什么位置?”
“西北五区,靠近主教路。”
出租车开动了。艾迪仰靠在座位上。
“那个可恶的女人要我等她,她要去看望她死去的亲人。”司机透过隔板空隙说道,一个个字像手榴弹似的从肩膀上扔过去,“却不愿意为此支付费用。哦不。‘瞧,女士,’我跟她讲,‘我可不是他娘的慈善家,好吗?’岂有此理!”
一路上司机抱怨个不停,怒气冲冲的话跟艾迪心里翻滚的思绪形成了对比。没有答案的问题纷纷从他的脑袋里冒出来。一切都取决于他到家后安琪儿会有多生气。他不知道去屋里拿钱包时要不要叫司机等一等。到时他要去哪里呢?
很快,出租车驶入了罗星顿路。艾迪指出是二十九号。车子停在房子外头,艾迪盯着房子的假窗。
“你等会儿就出来吗,伙计?还是整个下午都要待在那里?”
前门开了。安琪儿跑到出租车旁打开后车门。他闻到了她的香水味,与出租车后部的香水味一模一样。她向他伸出双手。
“艾迪、艾迪,宝贝儿,你没事吧?”
没人能像安琪儿那样体贴,她会让你觉得你就是宇宙的中心。她做的事相当普通:她付了车费,把艾迪拉进屋,让他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用一条毯子包住他。她给他拿来一杯香甜的奶茶,一块消化饼干。她抚摸着他的双手,说他烧得这么严重还出去真是太傻了。这些举动虽然琐碎,但她却让它们显得无比重要。艾迪知道这是安琪儿给他面子。他非常幸福,而且他明白,这种幸福必然不会长久,因为幸福感太强烈了。
“啊……露茜呢?”他坐在沙发上问道,身体已被裹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她已经睡了。”
“她没事吧?”
“她为什么会有事?”
“她……她……”
“她的小性子?很快就过去了。五分钟后就完全雨过天晴了。小孩子就那样,艾迪。”
“可她那么不开心。”
安琪儿笑了。“要是你跟我一样,应付过那么多淘气的小孩,你就会知道,有时候你必须强硬一点。没别的办法。相信我,如果你向他们屈服,他们就会闹个天翻地覆。”
“她现在在干吗?”
“她睡了。到了吃药的时间了。你怎么样?”她停顿片刻,等他回答,见他没吱声她接着说道,“我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
艾迪别过脸,冲着沙发背,一丝父亲发油的余味飘入他的鼻中。“我需要出去一下,”他嘟哝道,“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安琪儿叹了口气。“多说反坏事。我看我们最好对不幸的事全都避而不谈。”
“她真的没事吗?”
“当然没事。”安琪儿的语气中已带有一丝不舒服了,“别傻了。”
艾迪闭上双眼。“我想我也许要休息一下。我非常累。”
“这不奇怪。不管怎样,你到肯萨谷干什么去了?”
“我不是有意去那里的,纯属意外。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没有意外这回事。”安琪儿说。
“我见到了那个牧师。我想他没看见我。无论如何,他认不出我的,对吧?”
“对。现在睡觉吧。”她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客厅,随手关上门时响起轻微的咔嗒声。
艾迪打起了瞌睡。他时断时续地做着一个没有结果的梦。他与露茜在一个黑暗的教堂中玩躲猫猫,他认出那是圣乔治教堂。在梦里他总是抓不到她,但是有一次他差点儿就抓到了。她跑到一根柱子后面,出乎意料地发现他挡住了去路。刚才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现在她面对着他,只是她没有脸。飘荡的黑发挡在前面,将她的脸完全遮住了,脑袋前面与脑袋后面一个样。
做梦的时候艾迪对于周围的声响一清二楚——当然不包括下面,那里安装了隔音设施。他听见了安琪儿在走廊里走动和上楼梯的脚步声;他听见了她把垃圾拿出去交给星期一定期前来的清洁工人;他听见了水流入浴缸的声音;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以及她打开抽屉、关上壁橱的声音。
他又睡了过去。醒来后室内全黑了,只有几丝路灯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屋里一片寂静。他躺在沙发上,肌肉酸痛,很想强打精神去趟洗手间。这时门铃响了。
艾迪下意识地起来去应门。这个突然的举动令他头晕目眩,穿过房间时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到了门口,他打开灯,但马上就后悔了。他不想见任何人。如果有急事他们可以打电话或稍后再来。不过现在为时已晚,开了灯就表明他在里面,不应门就显得很奇怪了。安琪儿定下的一个规矩是,屋里有小客人的时候,他们要特别小心,不能做出反常的行为。
他进了走廊,以手扶墙走到前门,眯起眼睛对着窥视孔。外面有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背对他,凝视着马路。她身穿黑色外套,戴的帽子犹如被压扁的蛋糕。回忆在心中涌动。他曾透过这片透镜第一次见到安琪儿,当时她也凝视着马路。艾迪打开了门。
女人转过身来。艾迪看见的是雷诺兹太太那张尖酸、皱缩的脸。她左手臂弯处抱着一堆杂志。
“你好,艾迪,不知道你想不想要份教区杂志。”她慢慢靠近他,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进了走廊。现在她站到了门槛上,锐利的目光朝他的背后乱瞟。“只要二十五便士。”她说。
“好的,当然。”
能把雷诺兹太太打发掉,这点钱似乎算不上什么。艾迪转身往走廊里面走去,琢磨着去哪里找点钱出来,然后几乎马上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雷诺兹太太跨前一步,现在她实际上已经进到屋里了。
“也许你想要经常订阅,杂志每月一期。我知道你不上教堂,但是杂志里面总会登些有趣的东西。”
“可以。是的,谢谢。”
雷诺兹太太游目四顾,好奇之心展露无遗。“你的妈妈和爸爸过世后,你对这个地方做了很大的调整啊。”
“你说多少钱?”外套挂在走廊里,艾迪绝望地翻了一个口袋又一个口袋。没找到钱包。
“二十五便士。”
落地灯亮着。地下室的门已关上。也许安琪儿还在浴室。
“沃顿小姐在吗?”
“我想在。我刚才一直在打盹。”
“我丈夫今天看见了你,他怀疑你是不是有事。”
“我那时有点赶时间。”艾迪想转移话题,“詹妮怎么样了?”
“没好转,也没恶化。”
艾迪在他的牛仔裤口袋里找到了一些零钱。“有生命就有希望。”
“那不是生命,艾迪,那是活受罪。她可以说站在地狱的边缘……我们都站在地狱边缘。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但别人好像都漠不关心。”
他塞给她五十便士。“很遗憾。”
“我也是。”她收好钱。
“不用找了。”
她丝毫没有要找零的意思。“你们想要孩子吗?你和沃顿小姐?”
“哦,不。不是那样的……她是租客,仅此而已。”
雷诺兹太太抬头盯着他。“那是你们的事。”她猛然转身,大步朝外面走去。到了台阶上,她转过来,朝他点点头。“有时候我希望她死了。我是说我女儿。你知道吗,艾迪,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就希望她死掉。她三四岁的时候,甚至还在襁褓中的时候。”
雷诺兹太太紧抿着嘴唇,瞪着艾迪。然后她离开了,没再说一个字。
那个傍晚,露茜昏昏欲睡。她从漫长的午睡中醒来后非常口渴,并不断走神。
安琪儿对露茜和艾迪非常好,她邀请艾迪到地下室去。虽然他知道会看到什么,但露茜的样子映入眼帘时他还是禁不住愣住了。安琪儿剪掉了她的很多头发,有那么一会儿,他恍然觉得露茜是个男孩。
“头发太长了,碍手碍脚,”安琪儿解释道,“而且她不喜欢梳头。是吧,小宝贝?”
艾迪坐在维多利亚式扶手椅中,安琪儿把小姑娘放到他的膝上。她用微波炉热了一杯牛奶,让艾迪拿着红色的杯子喂给露茜喝。
之后,艾迪给露茜读了一个狮子失了声,无法吼叫的故事,安琪儿则盘腿坐在床上,将他的一条裤子改短。他们组成了一个家庭。生活本该这样,无论过去与未来。
地下室里非常暖和。随着睡意越来越浓,露茜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重。艾迪担心她是不是也得了流感。他发觉她睡着了,这时她动了一下。
“吉米。”她呢喃道,吐出的口气浑浊却香甜,在艾迪看来,那就是纯真的芬芳。“吉米哪里去了?”
“这儿。”安琪儿拿起放在枕头上的小布娃娃递给艾迪,他将它放到露茜的怀中。她将右手的两个手指塞进嘴里,左手按着吉米贴到鼻子上。艾迪垂头笑望她满头黑发的脑袋。
忽然,露茜在他膝上扭动起来,她将吉米扔到了地毯上。
“你在干什么?!”安琪儿厉声责问道,“又把它弄脏了。”
露茜哭起来。
艾迪轻轻拍打着她瘦削的肩膀。“怎么了?”
啜泣声停了一会儿。“味道不对。”
“我跟你讲过了。”艾迪不满地对安琪儿嘟囔道,“洗干净后它的味道就变了,而且露茜可能还不习惯我们的皂粉。”
“我受不了,它太脏了,这是基本的卫生问题。”
安琪儿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艾迪抱着沉甸甸的露茜,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挪到座椅边沿,然后站了起来。
“你要干吗?”安琪儿问。
“只想取点东西。”
他把露茜抱到床边安琪儿那里,安琪儿伸出双臂。露茜使劲儿挣扎,手指着椅子。
“你要待在那里?”艾迪心中窃喜,把露茜的选择看作是偏爱他的表示。他走回去,将她放到维多利亚式扶手椅里。“我很快就回来。”
他知道安琪儿在奇怪地望着自己,但他没理会。他上楼去了自己的卧室,脚步迈得很慢,因为只要动一动他的头就痛得厉害。在衣橱底层的抽屉里,一个鞋盒中,沃姆普夫人安然地躺在她——他?还是它?——的床上。他把她拿出来,嗅了嗅。她散发出硬纸板、干净衣服和旧报纸的味道,还能闻到一丝被安琪儿洗过后残留的洗衣粉味,但不是太强烈。沃姆普夫人从没进过洗衣机。
他带着她下了楼,跪在椅子旁对露茜说:“你想见沃姆普夫人吗?”
缩成一团、状如胎儿的露茜还在使劲儿地吮吸着右手的手指。她狐疑地盯着艾迪,然后伸出了左手。艾迪小心翼翼地将沃姆普夫人放在了她的手掌上。她嗅了嗅。
“不一样。”她说。
“当然闻起来不一样。她的气味与吉米不同,她是沃姆普夫人。”
手仍握着沃姆普夫人,露茜将头倦怠地靠在椅背上。
“该上床睡觉觉了。”安琪儿说,“也许刷牙之前该再吃点药。”
露茜太疲倦了,艾迪不得不抱着她去了淋浴间。他帮她刷那口小白牙时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之后,安琪儿将她的四肢塞进睡衣里,把她放到床上,关掉了吊灯。
现在只剩窗边桌子上的低瓦数台灯还亮着。安琪儿收拾好乱丢的衣服,洗干净红杯子后又盛上了水,以防露茜夜里口渴。与此同时,艾迪坐到非常靠近床头的扶手椅中,将沃姆普夫人和吉米交给露茜。她将吉米放在枕头上,沃姆普夫人则紧贴着脸。
“你没事吧?”艾迪低声问。
“我怕。”
“怕什么?”
露茜没有回答。头发被剪掉后她显得更为瘦小了。同时她的双眼似乎变大了,光投下的阴影让人恍然觉得她的两颊深陷。她让艾迪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集中营受害者的图片。
“我要去准备晚餐了。”安琪儿上了楼,“你要来吗?”
“我再在这儿待会儿吧,等露茜睡着我就上去。”
他握紧双拳,指甲掐进掌心里。他在等待安琪儿否决他的提议,但她上楼的脚步声并没有中断。他听见她打开了通往走廊的门。
“好吧。”这时她才朝下面喊道,“不过别太久,我想我们都可以睡早点儿。”
门关上了,现在只有艾迪陪伴在露茜身边,她乌黑的双眼警惕地盯着他。羽绒被遮住了她脸的下半部分,艾迪突然害怕她会在夜里窒息。为了不吓着她,他慢慢地伸出手,将被边儿掖到她的下巴下面。他的手臂碰到了吉米,吉米掉落在地。艾迪捡起这个小布娃娃,放回到它原来在枕头上的位置。
这时露茜闭上了眼睛。艾迪愣住了,他的手仍放在吉米上面,他不愿收回来,以免又把她惊醒。他感受着她的呼吸吹在他的皮肤上,暖呼呼的,手背上的细毛也随着一呼一吸起伏不定。这 79cd." >种姿势很不舒服,他的右臂和背后的肌肉很快就开始叫苦了。再坚持一会儿,他告诉自己,等她睡熟为止。
他心醉神迷地注视着露茜从羽绒被里拿出一只手,像只羞怯的小动物从掩护中钻出来。她的手指犹如一条微型的腿,慢慢地爬到枕头上,碰到了艾迪的手。她的双眼仍闭着。她紧紧地握住他的食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那根手指已被汗湿。他纹丝未动,伸长脖子望着床,目光定格在露茜那苍白的小脸蛋上,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和缓均匀,直到她的手松开。
艾迪早晨醒来时天还没亮,他立即意识到高烧在全力反扑。昨天傍晚烧已经退了,但他整晚都没睡好,头疼、发热、口干,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摸了摸额头,皮肤热得烫手,他越发肯定自己得的是流感了。安琪儿没有好好照顾他,他感到很委屈。流感是会死人的。他将双脚荡出床外,摸索着去够拖鞋。整栋房子非常暖和。自打露茜来了之后,安琪儿就开始让中央暖气系统整夜都开着。
稍微动一下,头部就疼痛难忍。他挣扎着穿上晨袍,打开门,轻轻地踩到楼梯平台上。安琪儿的门关着。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浴室,倒了一大杯水喝。浴室柜橱里的扑热息痛似乎失踪了。他试图回想起昨晚离开露茜后发生的事。他没吃晚饭就上了床,一点食欲都没有。他相当有把握地记得安琪儿在厨房给了他几粒扑热息痛,如果是这样,它们很可能还在下面。
尽管屋里很暖和,他的身体还是抖个不停,但并非发烧使他颤抖。他凝视着浴镜中的自己,嘴巴无声地念着露茜说过的话:“ 6211." >我怕。”
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昨天夜里,记忆的碎片和他的梦境混合在一起,两者的界限不再清晰。他又听到了露茜的尖叫声,看见闪着寒光的剪刀狂乱地将黑发剪落,刀尖在露茜的眼皮底下舞动。被安琪儿牢牢控制的露茜奋力挣扎,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把自己刺得半瞎。啜泣的露茜被锁进地下室时,他又听到了安琪儿对他说的话——下次就不是头发了。
镜中的脸用露茜的眼睛望着他。艾迪发出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他靠着栏杆慢慢走下楼,下意识地尽量不弄出声响。安琪儿睡得不沉,她讨厌受到惊扰。到了走廊他止住脚步,靠着楼梯的端柱仔细倾听。
厨房门底部透出一道光。他保持安静的努力毫无意义,安琪儿肯定早就起了床。艾迪轻手轻脚地沿走廊走去,打开厨房门,将脑袋探到里面。空无一人。他皱起眉头,脚下发虚地来到料理台旁,扑热息痛就放在那里。他吞下两粒,从水龙头接了一杯水,将它们冲下肚子。
他那冒火的喉咙急需喝杯茶,他怀疑安琪儿是不是也想喝点。她不是返回楼上的卧室就是在地下室里,也许是后者。他心里的某个地方按捺不住地兴奋,犹如正被解开的绳索一样翻腾跳跃。能再次见到露茜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她肯定还在睡觉,也许已经醒了。以给安琪儿送杯茶为借口去地下室再好不过了。
他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烧,然后回到了走廊。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地下室的门没锁。门打开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在安琪儿的要求下,艾迪给屋里的所有铰链都上了油。
整个房间蒙上了一层淡粉色的光辉,露茜的床铺附近显得更亮一些。安琪儿接通了夜明灯的电源,现在还没有拔掉。艾迪只能看到床中间隆起一小块,那是躺在被窝里的露茜。安琪儿不知所踪,但是右侧有道长方形的光线,勾勒出门的轮廓,那是冷藏室的门。他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地下室里响起叮的一声,轻柔而清晰。声音不大,但非常清脆,似乎有人在用铁锤敲击小铃铛。过了一小会儿他明白过来那是怎么回事了,微波炉设定的时间到了。肯定是安琪儿在解冻什么食物,做午餐或晚餐。
他踮起脚下了楼梯,跨过地毯朝冷藏室走去。与走廊里的门不同,这道门没有做隔音处理。艾迪走到近处的时候听见安琪儿在说话,厚实的木板令声音含混不清,无法分辨出她说的每一个字。但是她的话有很强的节奏感,就像空旷街道里的足音。
他走到门边,伸出一只手去抓把手。碰到圆形把手的时候,安琪儿的音量提高了一点。他相当分明地听见她说:“我的躯体。”
以前他从没听过她的自言自语。不过,他非常清楚,在你自以为独自一人时,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艾迪缩回手,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他会不会惊扰到她,从而可能让她感到很尴尬,还是该安静地回到厨房去?
“我的记忆。”安琪儿说道,她的声音再次拔高,接着又回落至含糊不清的呢喃。
艾迪离开了门口。最好不要去打岔,他想。毕竟门关着,安琪儿有时候喜欢独处。对此她一直讲得很清楚。
他退回来时注意力从门转移到了冷藏室,以致被维多利亚式扶手椅的扶手绊了个趔趄。他停住,仔细谛听。门后的嗡嗡声仍在继续。露茜在床上翻了个身。透过微弱的光线他看见她黑乎乎的脑袋在枕头上移动。
“妈咪。”她细声低语道。
艾迪弯下腰。“安静。起床还早,继续睡吧。”
露茜没有回答。艾迪数到一百,然后他踮着脚尖上了楼,悄无声息地进入走廊,轻轻关好地下室的门。
我的记忆。这几个字不安地在他的记忆中蠕动,他想压都压不下去。安琪儿说的都是什么呢?
水壶里的水已经沸腾了。艾迪沏了一壶茶。在等茶叶泡开的时候,他拨开厨房的窗帘,凝视着外面灰蒙蒙的景色。伦敦从来没被真正笼罩在黑暗之中。他将脸紧贴着玻璃,看见底下花园里的树木在北边远处钠汽灯黄色光线的映照下显露出影影绰绰的轮廓。三幢政府公屋犹如黑色的石柱耸立在卡弗右侧。许多公寓、过道、楼梯平台、大门上方和底楼都亮着灯。他怀疑其中是不是也有雷诺兹家的灯。
一时心血来潮,他推开了窗户,任由冷风刮到自己的脸上。他觉得风把自己的高烧一缕一缕地吹走,留下一片清明。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星光照耀下的空旷沙漠,快乐意外地从心底冒了出来。远处,一列货运列车哒哒地驶过道岔,接着鸣响了汽笛。
“你到底在干什么?”安琪儿质问道。
他猛地转过身去,慌乱之下把抹布碰到了地板上。安琪儿站在厨房门口,神色严肃,眉毛扬起。她身穿牛仔裤和毛线衫,头发往后梳。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把窗户关上。照你这样,煤气费不知道会有多高。”
他回过身去固定窗钩,听见她进了厨房。
“你起得真早。”她说。
“我睡不踏实,烧还没退。”
“你吃了扑热息痛吗?”
“吃了。”
“哦好……你泡茶了。”
他的目光离开窗户,发现她正打开冰箱。将一包裹着铝箔和硬纸板的东西放到顶层架子上时她抬头瞥了他一眼。
“我打算今天晚上我们吃莫萨卡。这样的天气你需要吃点热乎乎的食物。”
他给他们俩倒了茶。两人坐在桌边喝了起来。
“我要出去一会儿。”安琪儿说。
“现在?六点钟都还不到。”
“我有一两件事要处理。”她没给他机会再提问题,“我看你应该再去睡一会儿,这场高烧真把你害惨了吧?你不太正常。”
像往常一样,她的关切温暖了他。“我还是相当疲倦,”他承认道,“晚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辗转反侧,休息得不是很充分。”
“你再喝杯茶就回床上去吧。露茜没什么事,她至少会睡到九点钟。我回家后再来看你。”
他不愿动弹,于是就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小口地喝着茶。不知道扑热息痛什么时候会开始发挥药效。他听见安琪儿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和上楼的声音。一会儿之后,她回到了厨房,换上了灰白的长雨衣,头戴黑色贝雷帽,头发盘起来放进了帽子里,外套的领子竖了起来。她从门背后的钩子上取下钥匙,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浅黄色的软信封。
“你一个人没事吧?”
“没事。我再喝点茶就到楼上去。”
“多喝水。”安琪儿回走廊的时候碰了碰他的手臂,“试着休息一会儿。”
他听见走廊里响起她的脚步声,听见她出去后随手关上门的咔嗒声。他成了孤家寡人。这不行,他告诉自己,必须活动一下。去哪里呢?审视内心,他似乎被包围在无边无际的空间中。由于空间无边无际,不管什么样的活动似乎都漫无目标。可是如果安琪儿回来后发现他还待在这里肯定会大为光火的。
艾迪双手撑住桌子挣扎着站起来。安琪儿吩咐他喝点茶,茶壶和牛奶放在水壶旁的料理台上。他极其小心地行至厨房的另一头,犹如行走于薄冰之上,因担心可能承受不住他的体重而提心吊胆。他没再去费心把壶里的水烧开,就泡了杯温吞吞的茶水了事。
安琪儿是个有洁癖的人,这一点与塞尔玛完全相同。艾迪合上牛奶盒的注口,打开冰箱放好。为了把牛奶摆到里头去,他不得不挪动了一下安琪儿从地下室带上来的莫萨卡。那是一盒两人份的超市熟食,放在一个平板铝箔容器里,外面包着纸板套筒。艾迪注意到套筒的一侧有个红点,大小跟一只被压扁的蚂蚁差不多。他用指尖碰了碰,淡蓝色的纸板映衬出红色的污渍。莫萨卡上的血斑?真可怜,命丧屠刀的羔羊。也有可能是安琪儿像童话故事中的公主那样刺破了手指。
艾迪步履蹒跚地上楼去了,心里一边在琢磨安琪儿干吗这么早出去。有厚衬垫的信封表明她要去邮局,那么大的封套是需要称重量的。伦敦市中心靠近莱斯特广场的某个地方不是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邮局吗?可干吗要这么急呢?为什么不能等本地的邮局开门?也许跟她的一个客户有关。艾迪知道安琪儿有时会为他们做额外的工作,酬劳现付的小事情,霍利-明顿太太没兴趣专门派人去做。
在星期一早晨六点?
艾迪摇摇头,试图把头痛和疑惑一股脑儿甩掉。没关系。安琪儿是个很注重隐私的人,她喜欢把生活的各个部分区分开来。
他到了楼梯的平台处。透过敞开的卧室门,看到他的床似乎在热情地向他招手。不过到了门槛边他犹豫了。要是露茜醒了他该怎么办?安琪儿说露茜会一直睡到天亮,这固然很好,可万一她没有呢?小孩子是出了名地难以预料。安琪儿离开前他就该想到这种可能性的。安琪儿应该也想到了。
艾迪走到平台的另一边,推开安琪儿卧室的门。尽管他这么做的动机是好的,但踏入她的闺房的做法近乎亵渎神灵。他想起了塞尔玛,她非常喜欢窥探安琪儿的物品。他可不会干这种勾当。
房间里散发着安琪儿的气息。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所有东西都非常齐整。床被收拾得清清爽爽,看不出一丝凌乱。雷诺兹先生安装的衣橱大门紧闭。
对讲装置的接收端插在靠单人床最近的插座里。艾迪把它拔出来,他肯定安琪儿会理解的。安琪儿对不尽责照顾小孩的成年人一向疾言厉色。
艾迪转身欲离开,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对讲机根本没用。确实,要是露茜醒来的话,他会听到她的叫喊,却无法进地下室安抚她。安琪儿带走了钥匙。此外还有面包车的钥匙和正门的钥匙,都挂在同一个钥匙环上。
艾迪斜靠在墙上。墙壁凉冰冰的,发热的脸颊偎在上面很舒服。真愁人。要是露茜醒了,他可以到楼下去隔着门跟她讲讲话。可门是隔音的,因此交流起来并不容易。另外,对一个受了惊的小孩而言,隔着门讲话有什么用?
一个可行的解决办法闪过他的脑际。雷诺兹先生给地下室的门安装五芯锁时给了安琪儿两把钥匙,据艾迪所知,她随身只带了一把。
他环视卧室,琢磨着安琪儿会把备用钥匙放在哪里。她是那种什么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的人,根据这个基本原则应该可以推算出她放钥匙的地方。
这时他听见有辆车停在屋子外头,听引擎的声音,像是辆面包车。艾迪急忙奔到窗边,朝下面的街道望去。他松了口气,车是隔壁那对爱吵架的小夫妻的红色福特雅仕。但这个意外令他的身体和心理都受到了惊吓。安琪儿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她的行为不可预测。如果被她抓到自己在她的房间里乱翻乱找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两腿发虚,一半是因为发烧,一半是因为想到了她的反应。
艾迪放弃搜寻,回到自己的卧室,将对讲机插在一个插座上。他身体不好,他需要睡眠。真不公平,自己都病了还要操那么多心。他在床上半躺半坐,小口喝着已经不冷不热的茶。安琪儿今天早上对他很好,经过昨天的事后这也足够让他欣慰了。他可以不去回想她手持剪刀向露茜冲过去的情景。他以前从没见过安琪儿那个样子,即使是对顽皮的苏琪。露茜与众不同。
他悠然地畅想起圣诞节来,借此分散注意力。离圣诞节三个星期都不到了,他希望露茜能和他们一起过。与她共同分享这激动人心的一天该有多棒啊。到时他会在心中拟定一份详细的清单,列出可能买给她的礼物。
说实在的,其他小孩没有谁待过这么长时间——一般都是两星期。可露茜与众不同。
他躺下来,闭上眼睛。对讲机里发出嘶嘶声和噼啪声,是令人安心的背景噪音,类似于煤气取暖器的嗡嗡声和嘎吱声。艾迪睡意渐浓,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入睡时,对讲机里传来一声恸哭。
“妈咪……”
艾迪立马蹬开羽绒被站起来。他等待着,屏住呼吸,似乎怕露茜听见。也许她会重新睡着。
“妈咪……我渴。”
艾迪等待着,心里仍抱着一丝希望。但露茜并没有睡回去,不久后她哭了起来。此时刚过七点半。
艾迪套上晨袍、穿上拖鞋的时候哭声一直没停。他喘着粗气,匆匆返回安琪儿的卧室。情急之下,他逐个拉出抽屉,并打开了衣橱门。露茜的哭声还是没停,由于隔得远,听起来更显微弱,而这使得情况越发糟糕。距离具有一种邪恶的魔力,它让想象有了更大的发挥空间。
找到钥匙并没有花费多大的力气,安琪儿根本没有刻意去藏它。为什么要藏呢?这是她的家。艾迪在衣橱的左手顶层抽屉里找到了它,当中还有其他钥匙。黑色漆盒也在那儿,里面装着安琪拉·沃顿护照的那个盒子。钥匙塞在盒子与一捆信件之间。
艾迪取出钥匙环,上头挂着他们的全套钥匙——房屋、汽车、后卧室、地下室,还有一个小钥匙,他估计是冷冻柜的。
哭声换了一档——更响,更尖,更高,哽咽的频率也增加了,似乎被恐慌紧紧揪住。没人要我,没人爱我,他们任由我独自一人死在这里。
哭泣声充斥着他的脑袋,艾迪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差点儿摔跤。他的手抖得厉害,以至于很难把钥匙插进锁孔。
“没事了,”他叫道,却担心露茜听不见,“我来了。”
门终于打开了,床上空无一人。他的心猛地一跳。夜明灯的光线太微弱,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他的手掠过开关,吊灯亮了起来。露茜蜷缩在维多利亚式扶手椅上,一只手拿着吉米,另一只手拿着沃姆普夫人。她现在不哭了,艾迪的出现让她惊呆了。她抬起硕大的眼睛盯着他,在这样的光线下,从这个角度看,那双眼睛就像两个黑洞。
“这是怎么了,露茜?”他咔哒咔哒地下了楼,跪在椅子边,双臂抱住那娇小的身躯,“现在没事了。我来了。”
她钻进他的怀里。“我要回家,我要妈咪,我要——”
“嘘。你要喝水吗?”
“不要,”露茜抽噎道,“我要回家,我要——”
“不用多久了。”艾迪听见自己说道,“不用多久你就会回家,回到妈妈身边去了。但是你必须做个乖孩子。”
露茜的呼吸发出浑浊的气息。睡眼惺忪的她眼皮还没能完全睁开。她打了个哈欠。
“安琪儿如果发现你不在床上会不高兴的。”安琪儿会非常不高兴,艾迪怀疑,要是她发现他在这下面的话,“你躺回到羽绒被里去好不好?”
“我不要。我不困。”
艾迪抱起她,将她放到床上躺下。她没有反抗,她的身体依然发沉,动作不协调。
“别bbr>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我不走。”艾迪坐在维多利亚式扶手椅中,把沃姆普夫人和吉米递给露茜,“好了,你睡吧。”
让他惊讶的是,她真的睡着了。不到五分钟,她再次进入了梦乡。药效还在发挥作用。艾迪等了一会儿,确定她熟睡了之后才站起来。
他一动,椅子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露茜睁开眼睛。
“我想喝水。”
这是拖延战术,艾迪心想。红色的茶杯还在床边,他拿起来,发现里面是空的。
“我再去给你添点水。”
“我要利宾纳。”
“我去看看吧。”艾迪没有把握地说。
他打开冷藏室的门,闻到淡淡的烹调余味。他在水槽上方的食橱里找到了利宾纳,将杯子续满后,他端着它回到露茜身边,结果发现她又睡着了。
艾迪把饮料放在床边,回到冷藏室,把那瓶利宾纳摆回食橱中。安琪儿永远不用知道他下来过。他注意到沥水板上有一个碗,架子上插着一副刀叉和一把汤匙。他们有小孩专用餐具,但这些是标准的成人尺寸。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安琪儿在这儿吃了早餐。
可是这里并没有什么可给她吃的。她早餐通常吃穆兹利,有时也吃面包。无论如何,她要刀叉干什么?这个问题令艾迪百思不得其解。冲动之下,他打开了冷冻柜的锁,提起盖子。
他只在刚买回家的时候见过这个冷冻柜,当时里头什么也没有。冷冻柜分为三个部分,其中两个装满了从商店里买来的冷冻料理,外包装五彩缤纷。第三个满满当当的全是生肉,艾迪很惊讶,因为安琪儿一向不喜欢在烹饪上浪费时间,而是情愿吃方便食品。肉装在聚乙烯保鲜袋里,有些是透明的,有些则是白色不透明的。切割下来的肉在大小和形状上都相差非常大,有些大得足以用来准备星期日的烧烤大餐。袋子上都结了一层冰,难以看清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有些看上去有相当多的骨头。安琪儿在袋子上贴了标签。艾迪拿出一个比较小的袋子。
标签上是安琪儿写得工工整整的小字:“S,一九九五年七月”。肉装在透明的袋子里。艾迪捧在手里,感到一股寒气渗入指间。香肠?排骨?
我在发烧。我在做梦。
白瘆瘆的骨头在袋子里若隐若现,骨头末端看起来尖锐且参差不齐。S,艾迪心想,S指的是苏琪。一阵寒意蹿过他的全身。他的手指失去了力量,双手软绵绵地垂在身体两侧。另一只小手掉回到了冷冻柜里。
11
因为身体有某种脾性,若与心灵的堕落沆瀣一气,则孵化出的罪孽,会因新奇、怪诞而无可名之……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二部第七节
莎莉以为迈克尔要去揍那个人。周日一大早,他们离开奥利弗家前往天堂花园时,他过来与他们搭讪。
“你们瞧。”弗兰克·豪威尔说道,露出他那受虐小天使般的笑容,“我好像不是陌生人吧,是不是?你和阿普尔亚德太太都认识我,这些事是双向的。”
莎莉走上前,插到这个记者和迈克尔当中,将他们隔开。“我们在赶时间,豪威尔先生,也许我们可以改日再聊。”
“你怎么知道到这里可以找得到我们?”迈克尔打开路虎驾驶室那边的门时质问道。
“办法总是有的。”豪威尔露出亲切的微笑,“我只是在做我的本职工作?99lib.而已。”
“一定是德里克·卡特。”莎莉说,她的声音突然显得很失望。豪威尔眨了眨眼,眼睫毛忽闪忽闪的。“我昨天和他通话时把电话号码给了他。”
迈克尔一头扎进车里发动了引擎。莎莉钻进前排乘客座位。完美绅士豪威尔彬彬有礼地为她扶住车门。
“记住,阿普尔亚德太太,你帮我,我也帮你。也许我知道一些你们不知道的事。”
迈克尔松开离合器,豪威尔赶紧啪嗒一声把车门关上。
“对不起。”莎莉感觉血往脸上涌。
“这不是你的错,”迈克尔说道,“可恨的食尸鬼。”
之后他们都没再言语,默默地开着车走了。该死的迈克尔提起了食尸鬼。莎莉试图说服自己不要那么不讲道理。他怎么会知道在穆斯林的传说中食尸鬼是一种吞食尸体的恶魔,尤其会吃偷来的尸体或小孩?
福蒂斯·格林路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车子越行越慢,最后终于停滞不前了。他们被堵在长龙里,迈克尔坐立不安,东张西望,徒劳地寻找并不存在的小道,搜索开出去的路。
“我给马克斯汉姆打个电话,能用一下手机吗?”
“我把它落在奥利弗家了。”莎莉谎称。一想到迈克尔和马克斯汉姆之间会再次发生唇枪舌剑,她就神经紧绷。
迈克尔瞪了她一眼。莎莉非常内疚。她刚要开口坦白自己没说实话,但就在这一刻,车辆开始移动了。直到抵达北环路,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
“有辆紫色的标致二〇五从缪斯怀尔山开始就一直跟在我们后头。”
“它在跟踪我们?”莎莉问道,“你确定?”
“我当然不确定。我所知道的是,从那时起它就一直隔着两三辆车跟在我们后面。”
莎莉扭头想瞧瞧司机的脸,但没看见。“你看是不是马克斯汉姆派了人监视我们?”
“我表示怀疑。他现在肯定早就焦头烂额了。”迈克尔超越了一辆卡车,他们身后五十码处,标致打斜一闪,追了上来,“除非他怀疑我们在调查。怀疑我在调查。”
“迈克尔,求你了,不要。”
“记下车牌。”
莎莉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旧信封和一支笔。在她费力地记下标致的车牌号时,迈克尔已越来越烦躁。标致迅速闪到他们之间的车子后面,似乎在有意躲避。她终于把号码记了下来,接着希望有别的事情可做,而不是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不管什么事,有总比没有强。
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从食尸鬼上移开,莎莉取出“A—Z街道地图”,翻到索引页。叫天堂路的有三条,天堂花园、天堂弄、天堂广场、天堂街和天堂人行道各一条。天堂花园是伦敦西北部仅有的一片净土。她疑惑这个名字是谁取的,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或许只是某些人的推销手段而已。买下这样一套房子,就能在尘世中先行体味即将降临的幸福。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选择这个地方很残酷,典型地经过精心预谋,与昨天在博克拉克街圣米迦勒教堂的发现连成了一体。
“留言到底说了什么?”她问迈克尔。
“说露茜·阿普尔亚德在天堂花园四十三号,然后重复了一遍。八点钟前刚收到。他们设置了自动录音。马克斯汉姆说他们跟踪到这通电话是从高特格林的公用电话亭里打来的。”
“他给我们打大约是八点四十五分。”
迈克尔纯粹多余地换了一下挡。过了片刻,他说道:“打电话的人还讲了一件事,‘这次不仅仅是她的紧身裤而已’。”
“所以?”
“所以这通电话不是恶作剧。他们没有对外透露发现了露茜的紧身裤的事。”
天堂花园距离肯萨谷西面一英里多远,道路漫长曲折,路边是一幢幢红砖联排屋,可能建于九十年前。许多房屋都大门紧闭。两辆警车和一辆没有标志的货车停在道路尽头。
“那不是露茜,”迈克尔说,“记住这点。活着就有希望。”
莎莉透过车窗看见了两个,或许十个,本该去学校读书的小孩,坐在一辆汽车的挡泥板上,友好地分享着一根香烟。“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愿上帝救救我,有时候我竟然希望干脆死了算了。”
“那样就能一了百了了?”
他点点头。“对她如此。对我们也是如此。”
“太可怕了。一切都在因为这事发生变化。你。我。一切的一切。”
她刚想向他坦白关于手机的事她撒了谎,但他又没给她机会。
“我们必须勇敢面对。”迈克尔说道,“一切都不会再和从前一样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再也不能回到过去了。很久以前我就弄明白了这一点。”
“你什么意思?”莎莉问。
“我小时候曾被卷进一起凶杀案。”
“什么?”这两个字像是跟随着急促的呼吸蹦出来的,犹如有人一拳打在了她的肚子上,“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迈克尔把车停在一辆警车后面。人行道上有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个朝他们走来。
“因为大卫叔叔,”迈克尔说道,“当时我答应他……他和他的家人受到的牵连比我大得多。早些时候我不确定你会有什么反应,后来我觉得多说无益。所有这一切……发生在露茜身上的事……就像是报应。”
“亲爱的。”
他望着她,她看见他眼中泪光闪烁。他张口欲言,但已经来不及了。警察到了车前,俯身凑到驾驶席的车窗前。迈克尔扭头与他交谈,任由莎莉苦苦思索未获解答的问题。大卫的家人?
“早上好,警官。”警察年纪很轻,神情非常紧张。他瞪了一眼莎莉,接着马上别转视线,似乎干了什么不守规矩的事。“马克斯汉姆先生在屋里,你们可以直接进去。如果你们把钥匙留在车里,我们会把它停好。”
穿过人行道时,莎莉注意到邻近房屋里有人掀开一点窗帘偷偷窥视。远处有几个男孩正表情淡漠地抽着香烟,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了,这儿不是个热闹的地方。与肯萨谷一样,在天堂花园,警察带来的是麻烦而非安心。他们不是社会的保护者,而是惩罚的代理人。
四十三号一层的窗户被木板钉得严严实实。楼上的窗户有一扇坏掉了,而且都没挂窗帘。他们走到屋前,第二个警察轻轻地敲了敲正门,门从里面打开了。
房内有一条逼仄的走廊,天花板和墙壁上的黄色灰泥已开始剥落,地板上铺满了传单和旧报纸,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湿气和粪便的恶臭。让他们进来的便衣警察朝楼梯打了个手势。马克斯汉姆边下楼边和楼梯平台上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带她去录口供。不许说半个不字。我最迟要在午餐时间看到白纸黑字。”之后他转向莎莉和迈克尔,以同样的语气接着说道,“你们别急,过来看看我们找到了什么。我倒是希望带你们到外头去,那里味道没这么难闻,不过如此一来又会遇到旁观者的问题。有个狗娘养的拿着一副双筒望远镜到处乱瞄,而且隔壁的邻居在摆弄摄像机。”
他带领他们走进房子后部的一个房间。地板上有两个床垫,墙壁上贴着褪色的足球海报。窗户被木板封死了,不过有人临时架了一盏高瓦数电灯。灯光下,马克斯汉姆看起来如幽灵一般,圆滚滚的脸惨白惨白的。他今天早上没刮胡子,脸显得与粗花呢西装一样憔悴。莎莉突然想到,也许甚至连马克斯汉姆也有情感,也许甚至连他也觉得这件案子令人痛心。
这个房间里只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在她旁边有一把没有靠背的餐椅,被当作桌子使用。上面盖了一张纸,纸上搁着一个软垫信封,大小几乎占据了整个椅面。
“你可以在任何一家文具店或者报刊经销点买到它们。”马克斯汉姆发出嘶嘶声,空气从齿缝间吸入嘴里,“信封是全新的。没写地址,什么也没有。”
“太大了,放不进信箱。”迈克尔说道。
“被折起来过。你可以看到折痕。”马克斯汉姆用一根手指分开信封,“都没密封。”
他戴上手套,抓住开口,小心翼翼地提起来,不让封闭端脱离椅面。
“看一下。不是你,警官,是阿普尔亚德太太。”
女警调整灯光的角度。莎莉凝视着信封的开口。里面是一团黑发。
“别碰,”马克斯汉姆吩咐道,“严格说来,我不该这么做的。但我需要知道那些头发是不是露茜的。越快越好。”
“我怎么看得出来?尤其是你不让我碰。”
“闻一闻。”
莎莉俯下身。没有清扫的房屋散发出的气味与信封的塑料味、纸质味交织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味道,一丝淡淡的芳香,让你不由得想起斯堪的纳维亚的森林。
“一种松香沐浴精?香波?”
“你用过类似的物品吗?露茜的头发闻起来是这个味儿的吗?”
“不,我们没用过。”她更仔细地瞧着,很想摸摸这堆乌云似的黑发,它们也许曾是露茜身上的一部分,“可能是她的。”
“那也就是说,抓走她的人给她洗了澡,可能还洗了头发。”迈克尔的声音听起来突然非常疲惫,“我想我们该对此心存感激。”
莎莉转身面对马克斯汉姆。“这可能是个好迹象?说明他们在照顾她?”
黑边眼镜闪了一下,反光的缘故。“是的,有可能。”
“我们无法判断,”迈克尔说,“你也不能。”
马克斯汉姆没有理会他。“一两个钟头后我们就会知道确切答案了,阿普尔亚德太太。我们从你家找到了露茜的头发样本,只要比对一下就行了。”
“然后呢?”迈克尔质问道。
马克斯汉姆发出嘶嘶的吸气声,但没有回答。
“谢谢你给我们看。”莎莉对马克斯汉姆说,“谢谢你让我们在这里看。”
“我认为从各方面来说这样都更好。”马克斯汉姆语气严厉,但脸上有一刹那间似乎闪过一丝柔和的神色。
“有目击者吗?”迈克尔问,“肯定有人看见什么了吧?”
“不值一提。”马克斯汉姆走到了走廊,“街对面有个女人讲,六点半左右她看见一辆浅色货车停在外面。什么牌子不知道,谁在驾驶也不知道。我们正在录口供,但基本上毫无价值。”
阿普尔亚德夫妇跟着他进了走廊。
“你派了人监视我们,是吗?”迈克尔问。
马克斯汉姆猛地转过身来。“没有。怎么了?”
“从英克曼街开始,我们身后就一直跟着一辆紫色的标致二〇五。”
“抄下车牌了吗?”
“这里。”莎莉打开手提包取出信封。
马克斯汉姆伸手接住。“我查清后告诉你们。你们肯定是在跟踪你们吗?”
“很可能。”迈克尔回答,“但没有十足的把握。”
走廊尽头的警官在他们靠近时打开了门。
“如果出现新情况,我会联系你们的。”马克斯汉姆对他们俩说,“一得知检测结果也会马上转告你们。”
迈克尔盯着他,一言不发。
莎莉说:“谢谢你,再见。”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路虎仍停在他们离开时的位置,那名年轻警察尴尬地朝他们招了招手。
迈克尔驱车慢慢行驶在天堂花园路上。
“这是针对我的,对吧?”莎莉问。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都与宗教有关。”
“你认为三件事有关联?”
“肯定有。”莎莉停顿了片刻,但迈克尔没有发表不同意见。“先是墓地里的手。”她接着说道,“然后是教堂门廊里套在露茜紧身裤中的双腿,现在是天堂花园里的头发。”她的喉咙里冒出几声笑声,“他在耍弄我们,不管那个人是谁,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认为。”
迈克尔加入哈罗路的车流,朝东南方向驶去。二人安静下来。左侧的一个地方矗立着肯萨谷圣乔治教堂粗短的塔尖。
“还有一种模式,”迈克尔突然说道,“地理上的。除博克拉克街外,其他地方都位于伦敦西北部,区区数平方英里以内。”
“可还有两个地方。天堂花园和基尔本墓地。”
“还有圣乔治教堂,它与哈尔斯登及基尔本之间的距离大致相等,就像卡拉家。而赫拉克勒斯路就在基尔本东面。”
莎莉扭动了一下身子。“在地图上会构成一个形状吗?”
“你是说会构成有什么象征意义的形状吗?我表示怀疑。不过也许这意味着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在两地之间的某个地方居住或工作——博克拉克街与其他地点之间的某个地方。我想知道——”
“我们去哪儿?”莎莉打断他,她突然意识到迈克尔并非要带他们回英克曼街,而是在往市中心走。
“我想去看看大卫叔叔。”迈克尔瞥了她一眼,脸上的神色半是怒气半是羞愧,“用不了多长时间,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条更便捷的路线。”
莎莉瞪着他。“可奥利弗呢?你告诉了马克斯汉姆我们要去哪里吗?要是有新的消息该怎么办?”
“要是你记住带手机,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迈克尔提高了音量,“好了,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连声招呼都没打,迈克尔突然将车开到路边,停在一条双黄线上。迈克尔在遵守生活中的细小规章制度上一直是一丝不苟的,这举动让莎莉惊讶得好几秒钟说不出话来。一排店铺外面有两间电话亭。
她手忙脚乱地去拿手提包。“迈克尔,不必了。我——”
不过她话还没说完他已经下了车,砰地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大步朝电话亭奔去。让莎莉松了口气的是,电话亭既没被占用,也没有发生故障。她透过车窗玻璃望着他,既恼又怜地发现他情愿背对着自己。她向他撒谎的事犹如腐蚀酸一样烧灼着她的内心。
她意识到有辆车停在他们的车后面,接着传来关车门的声音,但她没去理会。这时人行道上响起脚步声,她扭头瞥了一眼。紫色的标致二〇五就停在他们屁股后头。莎莉扑向车锁,使劲儿将它按下。弗兰克·豪威尔的脸俯冲下来,直至与她的脸处于同一水平位置。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车窗。
“>阿普尔亚德太太?我不想打扰你——”
“那就别来了。”
“瞧,我无意纠缠你,不过也许我能帮上忙。”
“怎么帮?”
“我听说了一些事情。”那双小眼睛布满血丝,“我在马克斯汉姆那边有个联系人。”
“你真行。”
“马克斯汉姆没有对你们据实相告,你知道,他的口风非常紧。”
“给我举个例子。”
“作为回报——”
“那要看情况。”莎莉不知从哪里生出了讨价还价的力气,“之后可能会来场独家采访,但现在不行。而且还要看你能拿出什么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豪威尔尴尬地说道,“好吧,独家采访虽说不错,但我是真心想帮你。我们都想,德雷克说——”
“我没有太多时间。”莎莉想相信他,但抱着讥讽的态度来看待还是更保险点,“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有好消息。你知不知道你丈夫正在接受纪律调查,因为殴打嫌疑人?”
莎莉点点头。这部分情况还没有对外公开,因此他宣称在警局有内线并非虚张声势。
“律师今天会碰头。据传出的话说,那只是做做样子,他们已经非正式地见了面,并达成了协议。你丈夫没被定罪。”
莎莉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但没有表露出来。无论如何,现在放松还为时尚早。“就这些?”
豪威尔紧抿着嘴唇。“第一起暴行,你知道手是在哪儿发现的吗?”
“在基尔本墓地。那不是什么秘密。”
“确切发现地点呢?在哪个墓碑上?警方没有透露这一细节,但我知道,我得到了一张照片。”
他从上了蜡的防水外套内兜里掏出一张约四乘六英寸的照片,从开着的车窗递了进去。
“你要的话就留着吧。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谈一谈?也许你想向绑匪提出条件。”
“你在干什么?”迈克尔冷不丁出现在车窗外。
记者走开了。莎莉进一步放下车窗,将头伸出去。豪威尔正退向他的车子,迈克尔恶狠狠地瞪着他。
“没事,迈克尔。进来,我们要继续赶路。豪威尔不会跟着我们了。”
“那么我稍后给你打电话。”豪威尔说道,眼睛提防着迈克尔,“祝你好运。”
他快步绕到自己车子的驾驶席一侧,等迈克尔坐在方向盘后面的时候,标致已顺着哈罗路飞驰而去了。
迈克尔发动引擎。“豪威尔想干什么?”
“他说他会在媒体上帮我们说话,条件是我要接受他的独家采访。”
“要是再让我见到他——”
“没事,我可以处理。”
迈克尔的目光从路面上移开,瞪着她。“你可以?”
“别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
红灯亮了,他们前面的车辆依次停了下来。
迈克尔转身望着她。“这么说,豪威尔告诉了你什么有趣的事?”
“看样子律师会帮你摆平纪律处分的小问题。”
路虎突然熄了火,似乎被黄蜂叮过一样剧烈地晃了一下。迈克尔重新发动引擎。“那件事,你知道些什么?”
“奥利弗告诉了我,昨天。他以为我已经从你这里听说了。幸好他告诉了我,否则豪威尔说的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绿灯亮了。莎莉怀疑迈克尔是否一下子就听出了自己心里的委屈。
“我本打算星期五晚上告诉你的。”他说道。要他更直白地讲出道歉的话几乎是不可能的。
“没关系。”当然有关系,就像他小时候与大卫·拜菲尔德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如今却仍对她守口如瓶一样令她如鲠在喉。这两件事中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如实相告。
迈克尔清了清嗓子。“豪威尔是怎么知道的?”
“他在警局有内线。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哪个警局。他还给了我一张基尔本墓地那块墓碑的照片,就是在上面发现了手的墓碑。墓碑顶端有个圆形浮雕,更确切地说是模仿詹姆斯一世时期风格的浮雕,骷髅之类的图案。”
“可能是随意乱选的,或者是因为容易被人注意到……那样的东西。”
“不一定。”噩梦持续的时间越长,莎莉就越肯定一切都可能另有深意。
过了一会儿,迈克尔说道:“我在电话亭给大卫打了电话。他们在等我们。”
“我对你说了谎。”莎莉脱口而出,“我带了手机,在包里。”
“为什么?我不明白。”
“我以为你会朝马克斯汉姆大喊大叫。”
“你也许是对的。”
她摇摇头,无力地说道:“我错了。”
余下的路程她闭上双眼试图祷告。大脑变得漆黑一团,她默默地诵读着主祷文,一字一句犹如石块被扔进冰冷、惨绿的寂静之中。宁静依旧,但上帝踪影全无,他的注意力放在别处。哦,我的上帝,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我?
时间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除了寂静还是寂静。欧里芬特小姐死了、死了、死了!跻身于天使之列。莎莉在黑暗中伸出双手,试图找到露茜。但她的手什么也没抓住,身体却在黑暗中不断坠落。难道这就是地狱的含义吗?她心想,逐渐淹没在脑中黑色的潮水里?但是,如果你溺水的话,就会想抓住任何可能帮助你浮起来呼吸到空气的东西。因此,像以前一样,莎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现在已毫无意义的话。
“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而非我的。”她说,或以为自己说了。
“我想下个路口左转弯就到了,”迈克尔说,“或者再下一个路口。”
莎莉睁开眼睛。他们现在到了拉德布洛克格罗韦路的北段,正朝南驶向韦斯特维路地势偏高的路段。迈克尔昨天傍晚开车将他的教父送到这里,老人拒绝了在奥利弗家过夜的提议,这让莎莉松了口气。
“大卫跟谁在一起?”莎莉问。
“一个叫彼得·哈德森的人,是名已退休的主教,一个老朋友。”
“七十年代有个叫哈德森的人担任罗星顿教堂的主教。”此人曾是教区高级主教,明确反对女性担任圣职,与大卫·拜菲尔德算是“物以类聚”。
“可能是他。大卫自己也在那里待过一阵子,但时间要早得多。”
莎莉记起她在欧里芬特小姐的书里发现的罗星顿明信片。我们共同的朋友仍未忘却。世界真小!还没小到你不能守有秘密的地步。
她问道:“那么大卫成家了?妻子呢?孩子呢?”
“结婚了,有个孩子。”
“他们怎么了?”
“他们死了。”迈克尔将车开到路边停下,“我以后再告诉你,萨尔,好吗?”
哈德森和他的家跟莎莉设想的样子大相径庭。主教住在顶楼的一套小公寓里,这是一幢不起眼的现代楼房,与公路相距甚远。他身上没什么明显的主教气息,甚至看不出他当过牧师。他脚穿一双拖鞋,下身是一条松松垮垮的灯芯绒裤子,上身套一件粗花呢外套,袖口都已被磨破了。他开门迎接阿普尔亚德夫妇时嘴里叼着一管烟斗,到他们告辞,烟斗也没离开过他的左右。他脸色红润、身材矮胖——在外貌上与他的客人截然相反,大卫叔叔看起来比主人更像个主教。
哈德森把他们俩领进客厅,从这里可以看到公寓后面荒凉的小花园,还有远处漫无边际、乱糟糟的城市。墙壁和天花板都被刷成了白色,房间里摆放着几件小家具和几本书,没有贴画。唯一的装饰是煤气取暖器上方的架板上搁着一个硕大的木制十字架。地板上堆成一团的毯子和枕头表明小沙发在晚上就是大卫叔叔的床铺。
他们到来后没多久,哈德森就拿出一盘已加好牛奶的速溶淡咖啡,以及一碟有点发霉的甜饼干。他一杯一杯分发完咖啡后在莎莉旁边坐下。
“这非常恐怖,亲爱的。”他带着闲聊的口气说道,这样的开场白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你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
“我没有。”莎莉低语道,开始无声地啜泣起来。
哈德森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一条刚熨过不久的白色大手帕,莎莉心里为他的准备周到打了满分。“哭吧,”他说,“我怀疑你没多少时间哭泣,当然有时候人们不能哭。”
迈克尔和大卫在窗边说话,他们俩似乎都没注意到莎莉在哭。泪水默默地流了一分多钟。哈德森半眯着眼睛坐在一旁,他没想去拍拍她或讲些其他的事。莎莉的泪水渐渐止住了,她擤了擤鼻子,擦拭干双眼。
哈德森将烟斗放回嘴中,伸手去拿火柴盒。“不知道你想不想洗把脸?要是你想的话,从走廊尽头的那道门进去。左边那道门。”
莎莉走进简朴至极的小盥洗室,用冷水冲了冲脸。镜中的她两眼发红,非常难看,正责备地瞪着自己。她返回客厅,发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迈克尔和大卫仍在窗边交谈,哈德森坐在她旁边的扶手椅中抽着烟斗。
“迈克尔和大卫告诉了你所发生的事吗?”她问。
哈德森点点头。“能告诉的都告诉了。”
“我觉得这是我的错,全都怪我。我的职业,我的身份,引发了某些人的憎恨。露茜被绑架是我为此付出的代价。”
“我妻子曾经说我老是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哈德森擦燃一根火柴,举着跃动的火苗放到烟斗上方,“‘别老拿自己说事。’她过去常常这样讲。她说得非常对。”
“可事情持续得越久,那个作案的人就越像是针对我来的。”
“针对你,或针对他父母,或针对他自己,或针对上帝,这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那个人要为他的行为负责,而不是你。你不该责备自己。我知道这具有诱惑力,但你必须抵御住。”
“诱惑?”
“因为,一般来说,为显然并非自己的错产生负罪感是一个最省事的选择。”他笑着望着她,“我们吃点饼干吧。”
莎莉迷迷糊糊地拿起一块饼干。“希望它们没有变质。”哈德森又说道,“这个是我招待客人用的,好像已经开封很久了。”
一刹那间,这个小问题挤开了那个大了不知多少倍的问题。她该粗鲁地据实相告还是礼貌地撒个小谎?这块糟糕的饼干她是吃还是不吃?她究竟该如何不让主人难堪,同时不用说违心的话?
“那张相片你带了吗?”迈克尔在窗边问道,“大卫想看看。”
莎莉丢下饼干,从手提包里找出相片。他们四人依次传看了一遍。一块小墓碑的黑白照——一方简陋的石板,原先是直立的,年深日久现已往左倾斜。两个人,几乎可以肯定都是男性,站在墓碑旁,一边一个。照片将他们的身躯拦腰截断,仅可以看到腿部。右边那个穿着细条纹裤,裤子有点短;左边的看不太清楚。只有腿、石碑和碑前的草在焦点之内,其他的都是灰蒙蒙一片。
“景深很浅。”迈克尔评论道,“可能是在能俯瞰墓地的一座屋子里用远摄镜头拍的。”
引人注意的是顶部凸起的浅浮雕,刻着死神戴着斗篷的头颅,镰刀的刀刃横跨头顶。碑文清晰可辨。
信使弗雷德里克·威廉
生于一八三七年四月十九日
卒于一八八四年三月四日
“言简意赅,你们说呢?”哈德森将脑袋歪向一侧,与倾斜的墓碑平行。
“也许他不想在自己的墓碑上题写那些虔敬的套话。”
“你们能肯定手是在这里发现的吗?”大卫突然说,“完全肯定?”
迈克尔摇摇头。“这只是我们听豪威尔讲的。我——”
“我们不仅知道这个。”莎莉打断他道,“我想左边的裤子是马克斯汉姆穿的那种椒盐色粗花呢裤,而卡洛警长穿的正是一套细条纹西装。”
“为什么警方要对这个保密?”
“原因与他们没有公布露茜的紧身裤在昨天被发现的消息一样。”迈克尔说,“为的是让他们免受恶作剧的干扰。”他揉了揉前额,低头凝视着哈德森手中的相片,“令人毛骨悚然,是吧?”
哈德森盯着那几行字。“我估计这个伙计的名字是不是有什么含义?”他说话的时候抬头瞥了一眼大卫·拜菲尔德,大卫耸耸肩,转身点燃了一根香烟。
“我不明白。”莎莉说。
“信使通常是传递信息的,如此而已。因此那只手也许应该解读为一个信息,你同不同意,大卫?”
拜菲尔德点点头,凝视着发光的烟头。
“当然,‘信使’在希腊文中叫‘安吉罗斯’,使者。”哈德森接着说道,“我们使用的词语‘安琪儿’,天使,就是从这个词来的。死亡天使?我怀疑有人在玩文字游戏。”
大卫直起腰,转过身来。“重要的是骷髅和镰刀。”他的神色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但讲到最后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莎莉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觉得他的声音与他的容貌一样苍老。他用香烟指了指相片。“有个模式把昨天圣米迦勒教堂的事与今天天堂花园的事联系在了一起。”他吸了口烟,“幕后那个人很有可能是个天主教徒,或者至少涉猎过天主教的教义。”
“可圣米迦勒是座圣公会教堂。”迈克尔说。
大卫不耐烦地挥了挥香烟,一段烟灰掉落在地毯上。“广义上的天主教,不一定就指罗马天主教。”烟头在莎莉和迈克尔之间来回摆动,恍惚间她瞥见了大卫·拜菲尔德授课时的样子。“你知道最后四件事吗?”
迈克尔瞥了一眼莎莉,然后摇摇头。
“死亡和审判。”莎莉下意识地答道,她的心牵挂着露茜,“天堂和地狱。按照罗马天主教的教义问答集,要将它们‘永远铭记在心’。”
“一点不错,”哈德森低声道,“最终之事。特兰特会议决议前的教义问答集,是不是?”
大卫点点头。“在神学上的基础源自《伪经》,《圣经外传》中的一段话。不过对于划分为四件事并无正式说明,只是约定俗成而已。尽管这种说法早有了。例如,你可以在《圣彼得·凯尼希斯的教义问答集》中找到。但是我认为产生的年代要更早,介于十六世纪到高卢教派成立之间的时期。”
“对不起。”迈克尔说道,他显得那么青涩、无助,莎莉差点儿想去抱抱他,“我不明白你们在讲什么。”
“在讲一件大恶。”大卫缓缓说道,“倒行逆施。”
“这我们都知道,”迈克尔不耐烦地说,“可怎么跟神学搭上了关系?”
“末世论,确切点说。”
哈德森喷出一个完美的烟圈。“我总是碰到非常难以把握的话题。”
“如果不深究的话,末世论相当简单。”大卫说道,如同在一个反抗权威的研讨会上发表讲话,“从学术上说,它属于系统神学的一个分支,探究个人灵魂和整个人类的最终命运问题。”
哈德森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大卫。”
“什么?”
“请你直奔主题好吗?”
两个老人互相蹬着对方。莎莉屏住呼吸,她知道一场较量正在上演,尽管其中的原因她不得而知,但她感受到了彼得·哈德森身上散发的权威和大卫犟驴般的怒火。还有一种更加难以觉察的情绪——大卫的恐慌。
终于,大卫轻轻地点了点头,无条件投降。“正如你所讲的那样,信使这个名称表明手并非是随意地放在那座墓碑上的。”他平静地说道,不再像是在演讲,“大致是在暗示,是在传达给我们的一个信息,内容就隐藏在符号里,含意的转移。浮雕相当清楚地揭示了其中的含意,冷酷的收割者,死神。”
“有一幅画。”莎莉不得不停顿片刻,突然之间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圣米迦勒祭坛上方的那幅,你们看到了吗?”
大卫扭头望着她,她愕然地发现他眼中噙着泪水。“是的。《最后的审判》,相当令人不快的版本。临摹的是乔托的作品,我估计。”?t>
莎莉点点头。“非常不着调的临摹。”
大卫的脸上几乎露出了一丝笑容,但很快又凝重下来。“所以,圣米迦勒就是‘审判’。”
“米迦勒的名字出现在教堂的献词中,其中可能含有深意。”
“得了吧。”迈克尔沉着脸,望着他们三个,“这不是妄想狂的思维逻辑吗?针对性地挑选事实去套理论。”
“也许吧。”大卫掐灭烟头,马上又从烟盒里摇出一根烟,“不过我非常怀疑,相吻合的事情太多了。圣米迦勒和审判之间还有一个可能的联系。我在那里碰巧注意到,第一任教区牧师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牧师。”
“尤尔格雷夫?”迈克尔打断他。
“对。”
“可是这个姓的人都住在罗斯吧,是吧?”
“据我了解确实如此。”大卫凝视着迈克尔,然后目光又转向莎莉,“我在罗斯做过几年牧师,之后我去了美国。不知道迈克尔以前有没有提过这个地方,其实那是米德尔塞克斯郡的一个村子,位于郊区。”
莎莉茫然地盯着他。欧里芬特小姐就住在罗斯,或者至少在那里待过。世界真小?
“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就埋在当地的教堂里。”大卫继续说道,“他在闲暇时会写写小诗,风格相当接近与他同名的诗人弗朗西斯·汤普森。他的一首诗偶尔会出现在诗歌选集中,名字叫 href='10101/im'>《陌生人的审判》。”
迈克尔皱起了眉头。“可这纯粹是巧合吧,不是吗?”他望着大卫,大卫也望着他。
嫉妒又在莎莉的心里涌动,他们俩又在无意识中把自己排除在他们共有的往事之外。
“照我看,巧合是一个过于高估了的想法。”哈德森说,“大多数事都只是巧合,不是的才比较罕见。”
大卫的打火机闪出火光。“的确如此。接着就是天堂花园了,这里面含有‘天堂’,最后四件事中的第三件。你怎么看?”他望着哈德森。
“听起来言之有理,可警察会认同吗?你们要不要跟他们讲?”
“我们可以试试,”迈克尔说,“不过我不敢保证马克斯汉姆会听。”
“他一定得听,”大卫说,“一定得听。”
这时门铃响了,但他们谁都没有动弹。
“最后那个第四件事呢?”莎莉站起来,饼干屑掉了一地,“你有没有想过你这套宝贝理论对露茜意味着什么?”
“是的。”莎莉说,她喉咙发干,心跳得厉害,“我非常肯定。”
卡洛警长不停地搓着长而干净的双手,似乎想靠摩擦生热。“问题在于十字架,你知道。令马克斯汉姆先生感到不解的是这个。”
“我认为没多少经常去做礼拜的人会让一个小孩那样戴十字架。”
他们站在哈德森主教家的门廊里——卡洛和警员伊芳·桑德斯,莎莉和迈克尔。两个老人仍待在客厅,不时传来他们忽高忽低的说话声。迈克尔的脸色白里透青,卡洛穿的还是那套细条纹西服,裤腿很短。他移动的时候莎莉瞥见了他黑色短袜上露出的苍白、无毛的皮肤。她感到一阵头昏眼花,差点儿以为自己要晕过去了。
“你能确定露茜没穿耳洞吗?”
“我当然能。”莎莉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把眩晕驱走了,“耳洞不可能是最近穿的吧?”她屏住呼吸,等待着答案。
“我们认为是很久以前穿的,并且技术不是很好。耳垂上有个他们称之为瘢瘤的东西,一种突起的疤痕组织。耳洞很有可能是几个月前穿的,如果不是几年前的话。”
莎莉长出一口气。她的心仍在剧烈地跳动,危险暂时解除的消息尚未使那股难受劲儿消散。她痉挛似的咽了一口唾沫,迈克尔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
伊芳紧张地微笑着,露出那口洁白无瑕的牙齿。她轻轻拍了拍莎莉的手臂。“你要坐下来吗,亲爱的?”
莎莉任由她带着自己来到靠墙放着的一把椅子旁。“不是露茜,不是露茜。”
“不是,亲爱的。”伊芳以电视广告中家庭主妇评论洗衣粉时无比真诚的语气说道,“肯定不是。”
“很抱歉让你们受惊了,”卡洛呆板地说,“不过马克斯汉姆先生认为我们最好能立刻跟你们核实一下。”
在那团黑发——露茜的头发?——下面,警察发现了另一个小得多的包裹,缠在保鲜膜里,置于软垫信封的最底层。里头包着一只小耳朵,被人生硬地从脑袋上割了下来。耳垂上挂着一个耳饰,一个银十字架。
迈克尔抚摸着莎莉的肩膀,莎莉举起手,紧紧按住他的手。
“可不可能耳朵与那双腿或那只手都是从同一具尸体身上割下来的?”迈克尔问。
“与那只手肯定不同。”卡洛显然更愿意与男人交谈,“皮肤是白色的。那双腿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要是打赌的话,我会说不是。”
“为什么?”
卡洛耸耸肩。“我不知道——腿显得有点粗大,可耳朵非常纤细。猜测而已,不过照我看,它们来自不同的小孩。”
“耳朵也被冷冻过吗?”
“我们现在还不清楚。但非常有可能。”
三个受害者,莎莉心想,一个代表死亡,一个代表审判,一个代表天堂。而代表地狱的那个——
“还有一件事,”卡洛接着说道,“我们昨天发现的紧身裤,你们是知道的吧?”
莎莉点点头,心里寻思他肯定认为这话说得颇有水准。既没提那条紧身裤是露茜的,也没讲衣服里面的东西。
“法医在上面发现了一根头发。天生的金发。今天下午我们应该能了解到更多情况。”
“男的还是女的?”迈克尔问,他的手紧紧地捏着莎莉的肩膀。
“估计是女的。大概十二英寸长,非常细。”
“我需要跟马克斯汉姆谈谈。”
卡洛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哦,是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迈克尔吼道,离开莎莉朝卡洛走去,“我们刚刚发现了一个可能的作案模式。如果我们分析得没错,那时间可不多了。”
“好吧,好吧,是什么样的模式?”
“杀手使用的模式。”
“跟我说说。”
“我希望跟马克斯汉姆谈,这个模式支持了我们的想法,案件背后隐藏着一个宗教疯子。”
卡洛紧抿双唇,大下巴上有一条肌肉在抽动。“如果你坚持的话。”
“我当然坚持,而且我需要带个人跟我一起去。”
卡洛瞥了一眼莎莉,扬起眉毛。
“一位牧师,”迈克尔说,“大卫·拜菲尔德,你昨天见过他。专业方面的东西他解释得比我清楚。”
“专业方面?”卡洛重复道,“对不起,我不——”
“我们再不行动就迟了。”迈克尔回身望着莎莉,“如果你愿意就待在这里吧,或者开车回英克曼街去。一切由你。”
“我再想想。你最好带上手机,找我可以打这里或奥利弗家的电话。”他没想带上她令她很难过,不过她无意坚持。除了增加情感上的压力,她什么忙也帮不上。而且,她极其希望找个私密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不受善意的同情打扰。
卡洛还是不死心。“我不能肯定这样做有没有好处。如果你有什么信息,我尽可以代为传达。其实马克斯汉姆先生很忙,可能不能——”
“我知道。”迈克尔提高了音量,已经可以听出一点歇斯底里的味道了,“他有一份全职工作,没多少社交时间。不过我们想去看看,能不能说服他破个例。”
在英克曼街,莎莉小心翼翼地把车倒进一块空地。不幸的是她忘了踩刹车,路虎后端撞到了一辆深蓝色雪铁龙的车头。引擎熄火了。
莎莉将额头靠在方向盘上。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发生这么愚蠢的事真的可能是上帝的旨意吗?仪表盘上的机油灯一闪一闪地闪着红光,黑暗中的红点,地板上的血迹。她闭上双眼,但血迹并未就此散去。她最想做的是为露茜祷告,但试图祷告的时候,脑子里又全是她的女儿——不是她的名字或面容,而是她的精髓。在莎莉脑中,露茜膨胀得那么大,以至于没有空间容纳其他任何东西,甚至上帝。
露茜的影子在逐渐收缩,犹如一架离去的飞机,影子越来越小,直至再也看不见,但它并没有消失。我不配做牧师,我的心里没有容纳上帝的空间。
敲击车窗的声音使她回过神来。莎莉睁开眼,对遭到侵扰非常不满。奥利弗站在外面的马路上,姿势与弗兰克·豪威尔如出一辙。她放下车窗。“你没事吧?”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进屋去吧。”他将手伸进车内打开车门,“有消息了吗?是不是——”
“不,他们没找到她。”
“那她可能还活着,她可能还好好的。”奥利弗打开车门,“下来吧。”
她像个老态龙钟的妇人,费劲儿地从车里出来,紧紧抓住奥利弗的手臂。他用另一只手关掉点火器,拔出钥匙,摇上车窗,关闭车门并锁好。
莎莉盯着前面的雪铁龙。是今年的款式,车身锃光瓦亮。但现在车的前部陷进去了一块,有一盏前灯的玻璃被撞碎了。就那么轻轻一碰,造成的损害却出乎意料地严重。她没想到车辆竟然如此脆弱。
“瞧我干的好事。”
“没关系。”
“可车主——”
“我就是车主。你想撞多重都行,一辆车而已。”
奥利弗带着她朝屋子走去。他把她领进厨房,放上水壶烧水。莎莉将手提包放在餐桌上,拿起一块茶巾去擦沥水板上的杯子。
“没必要。”过了一会儿奥利弗说道。
“没必要什么?”
“没必要擦那个杯子。它昨晚就放在那里滴水了,即使没有滴干,现在也被你擦得一点水影子都没有了。”
莎莉直直地望着手中的杯子和茶巾。“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不奇怪。你坐一下好吗?”
她看着奥利弗泡茶。他将开水倒入两个杯子,往她的杯子加了三匙糖。他朝餐桌做了个手势。
“我们坐那儿吧。”
她颓然坐到一把椅子上,很感激没要她做决定。“我们必须处理一下你的车。要我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吗?还是向警察报告?”
“我告诉你了,别再提车的事。你愿意跟我说说发生的事吗?”
在纷乱的思绪中她注意到他的一个讲话技巧,委婉地问询而非给出建议或直言以告。在这方面,警察就像牧师和心理学家。她告诉了他马克斯汉姆在天堂花园给他们看了什么东西。不知不觉间,其他事情也在奥利弗的询问下被一一道出。与豪威尔的相遇,大卫·拜菲尔德的理论和卡洛警长的到来。
“那这些意味着什么呢?”奥利弗终于说道,“如果我是马克斯汉姆,我会认为那根金发很有可能是其中一位受害者的。至于其他的,主要都是推测,不是吗?不过照我看,倒..是支持了背后有个宗教怪人的说法。”
莎莉用冰冷的双手包住暖和的茶杯。“不仅如此。我们现在发现了两个作案模式。一个显而易见——案发地点集中在伦敦西北部。另一个是宗教上的,不仅带着一点反宗教色彩,而且是很确切的与最后四件事有关。”
地狱在哪儿,露茜就在哪儿。
奥利弗走出房间。片刻之后,他拿着伦敦街道地图回来了,翻到索引页。
“迈克尔已经查过了。”莎莉说,“有一条叫黑林斯的街道,不过在维平。”
“远远超出了你划定的地理范围。”奥利弗的手指顺着竖线往下滑动,“不过这是跟地狱最接近的。”
“没那么简单。其中的联系可能非常隐晦,就像用博克拉克街那座教堂代表审判一样。”莎莉望着桌子对面的奥利弗,“迈克尔试图让马克斯汉姆认真对待。”
“你得承认,这么做没太多依据。”
“我们还能怎么办?”她突然使劲儿将杯子往旁边一推,茶水溅到了桌子上。他们都没动。“没时间了。你没注意到日程吗?星期五,露茜被掳走了。星期六,在基尔本墓地发现了断手。星期天是圣米迦勒,今天是天堂花园。那明天——”
“为什么?”奥利弗打断道,“这些都出于什么动机,你想过吗?”
短暂的沉默。然后莎莉说:“当然是报复。报复教堂、当局、父母——谁知道?不过我认为其中还有别的东西。”她摇摇头,试图让脑袋清醒一下,“最后四件事,从神学上说它们所指代的含义代表了会降临到我们大家头上的事。死亡,以及此后的事。而如果有四个受害者,每个代表其中的一个阶段,一个灵魂前往一个可能的目的地……”她望着奥利弗,心中在忖度他的反应。
“是不是有人想当牧师却被拒之门外?”他提醒道,“这可能是为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虽然也许你料想得没错。”莎莉站起来,“似乎那个杀手想找个替死鬼。他的受害者是代他去死的。”
“可那有什么意义?”
“为了欺骗死神得以重生?为了获得第二次机会?为了逃避私人的地狱?”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犹如拉下了窗帘的房子。“也许你是对的。”奥利弗说。
“我不能肯定,我什么都不肯定。”莎莉又瞥了他一眼,“任何事。”
除了地狱在哪儿,露茜就在哪儿这件事。
奥利弗小口喝着茶,一言不发。
在寂静中她感觉到——而非听见——上方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必须一刻不停地与奥利弗讲话,可她心里又懒懒的不想去抗拒,任由翅膀声把她淹没。
“痛苦令人非常沉闷,这你明白。”她急急地说道,“我以前从没意识到这一点。它就像荒漠,寸草不生。”她犹豫了片刻,“你不上教堂,是吗?”
“现在不上了。我爸爸和妈妈以前常去小教堂,但十六岁之后我确定那不适合我。不仅仅是小教堂,凡是宗教的东西都不适合。”
“你真幸运。”
“什么?”
“这听起来简简单单,无牵无挂。”她见他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许多人认为宗教是个依靠,其实并非如此。如果你相信上帝,你就要无休无止地面对挑战。他总是催促你做事情,你永远不能放松,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
“而你还相信他?现在?”
“哦是的,勉勉强强。并非因为这样能帮上什么忙,其实一点也帮不上。”
奥利弗拿起茶壶伸到她这边。莎莉摇摇头。
“我也做梦。”她听见自己说道,“做白日梦,有的时候。真希望不要这样。”
“这是压力的常见副作用。”奥利弗轻轻说道,加满了自己的茶杯,“我们知道压力和暗示感受性存在关联。自打巴甫洛夫以来就弄清楚了这点。压力和看见幻象之间也有联系。如果你给大脑的某些适当的区域一些适当的刺激,你就会产生幻觉。”
“白日梦呢?”
“哦,还有白日梦。”他耸耸肩,无言地向她表明他个人认为幻觉与白日梦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压力只是另一种刺激因素,它可以在颞叶形成一种脑电波,让你觉得看到了东西。就这么简单,没什么神秘的。”
“没有什么吗?”
他马上表示了歉意。“恐怕我有点唠叨了。别往心里去。我只是反对那些我小时候不得不听的说教。”
“这是道分水岭。”莎莉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结局如何,这是道分水岭。在天堂花园,迈克尔说一切都不会再和从前一样了,他说得没错。以前与以后之间将永远存在一条鸿沟,打破了模式的完整性。”
奥利弗点点头,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他当然听不懂,不过他这样装装样子也是出于一片好心。莎莉搞不清楚为什么跟他待在一起、向他倾诉时感觉很舒服。如果她像这样与迈克尔谈话,他要么不理不睬,要么急于加入到她所聊的事情中,不管她愿不愿意。
他抬头瞥了一眼窗户,说:“我们开车去汉普斯特公园散散步怎么样?午餐就在那里的小餐厅解决。”
“现在?我不能去。”
“怎么不能?这总比你闷在屋里要好得多。”
“可如果发生了什么——”
“我会告诉马克斯汉姆我们去了哪里,而且我会把手机带着。”“我不知道。我——”
“好了,走动一下对你有好处。今天天气不错。”
她抬起头凝视着窗外。“天气不怎么好。”
“比昨天好。没有下雨,风也不刮了。”
“那也说不上好。”
他笑了,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好吧。不过我还是认为我们该出去走走。”
她耸耸肩,突然对这场谈话感到很厌倦。让步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与其独自一人不如跟在奥利弗身边更安全。她的准备时间比平常要长得多。一切都让她心烦意乱——不仅仅是露茜失踪,还有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包里的钱她数了两次,却仍然记不住到底有多少。她对着两件毛线衫犹豫不决,不知道该穿哪件,之后才回过神来发现这根本不要紧,不管穿哪件,外套都会把它遮住。无论如何,她要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
莎莉终于宣布准备好了,但并非她感到已经整理妥当,而是她不想再让奥利弗等下去了。他分开两辆亲密接触的车,用雪铁龙带着她朝希思区驶去。他们将车停在米尔菲尔德巷,从海格特池塘向南边的国会山走去。
路上行人稀稀落落,都步履匆匆,天气还没暖和到适合街头漫步的程度。莎莉警惕地望着人们从身旁经过,随时准备应对恶意行为,随时准备把他们归为与自己不同的人群。在一个连小孩都偷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她紧走几步,靠近奥利弗,一半是因为这片覆盖着绿色植物的荒地让她心惊胆战,一半是因为她担心他的手机响了他们却没听到。起初他们俩都没讲话,然后奥利弗说了点什么,她没听清,只好叫他重复一遍。
“我今天早上收到了一封信,是莎伦写来的,她在和别人约会了。”
“你很在意吗?”莎莉听见自己说道。
“我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我以为分开时我们俩都感到很内疚,内疚是因为婚姻没有维系住。但如果她找到了别人,那就意味着婚姻并不是那种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
就像小孩的死亡。
“一旦你找到了别人,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理论上是这样的。能够重新开始,能够有第二次机会固然是好的,不过我估计你不会释怀的。”
“为什么?”
“难道婚姻不就意味着天长地久吗?”
“是的。不过你非常清楚,即使虔诚的基督徒也会离婚的。”
“甚至牧师?”
这个问题令她吃了一惊。奥利弗的意思——更确切地说是他话中可能的含义——刺穿了莎莉脑中痛苦和恐惧的迷雾。“现如今,甚至圣公会的牧师也说离就离。他们的主教可能会不高兴,但要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她抬头瞥了一眼他的脸,看到的神情基本上没有引起她的不快。他微笑着,低头望着她。这个时候他们竟然在谈论这种话题,她竟然有心思想这些东西,真是既怪异又不合时宜。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沉沦在你自己那杂乱如麻的生活中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你必须坚守承诺,稳如磐石,然后寄望于它们不会让海浪把你卷走。
“莎莉,”奥利弗说,“你有没有——”
“你介意我们现在回英克曼街吗?”她打断道。
“怎么了?”
恐惧如潮水般涌了回来。奥利弗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神色木然,五官突然变得恐怖起来,扭曲成滴水嘴的样子。她记得在博克拉克街那座可怕的小教堂里,她感觉大卫·拜菲尔德的面容看起来也像滴水嘴。大卫年轻时肯定是个性感的男人。她的防线被摧毁了,她意识到,她无比脆弱。
她哆嗦了一下。“我们必须回去,我想有事情发生了。”
12
我相信,许多在人看来遭了天谴的,其实却得到了救赎……在世界末日,上帝的责罚与眷顾会有不可思议、出人意表之处;所以妄断上帝的恩罚,在人是愚不可及的,即使魔鬼也显得不自量力。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五十七节
没时间了。没时间可浪费了。没时间去纠结后果会怎样了。
艾迪没有惊扰已再次入睡的露茜,他跑上楼返回他的卧室,拉开衣柜。柜底放着一个加了一层人造革的棕色帆布包,很结实,拉链和锁镀成黄铜色。这是他父亲的包,斯坦利每年前去参加帕拉丁的假期野营活动时都会带上它。
艾迪取出包,放在包上面的几双鞋几乎把它压成了扁平状。他拉开拉链,目光狂乱地环顾着房间。接着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衬衫塞进包中,然后是袜子和短裤。他打开放文件的抽屉,快速翻看里面的东西。他没能找到支票簿,于是把整个抽屉都拉出来,将东西一股脑儿倒在床上。支票簿和皮夹子也放进了包里。他转念一想,又把自己的出生证明和房屋建筑协会的存折扔了进去。最后他回到衣柜旁细细搜寻,终于把那件最厚的毛线衫找了出来。在此期间他一直竖起耳朵,倾听屋外有没有车停下来。
一时冲动,他从墙上取下了那幅黑发女孩的画——父亲送给母亲的那幅画。他很想带上它,但也明白这不现实。他把画抛向枕头,劲儿使小了,画从床尾滑落,掉到了地板上。画框上的玻璃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艾迪提着包进了浴室,拿好牙膏、牙刷和刮脸用具。他的双腿抖得厉害,不得不在浴缸的边沿上坐了一会儿。老天真是不长眼,让坏事扎堆降临到他头上——病中的他还得应对这些麻烦。他还需要一条毛巾。他自己的没干,于是拿了安琪儿的,上面散发出她淡淡的香水味。但如今这个气味令他感到恶心,最终他从烘干机里取了一条干净毛巾。
他慢慢下了楼,走进厨房,信手打开壁橱。也许需要食物和饮料,于是他又往包里放了饼干、两罐可乐和一罐烤豆子。他查看了一下钱包,惊慌地发现里头只剩下几便士了。他把那罐家用零钱倒在掌心,总共不到五英镑,且都是硬币。他将这些硬币放进牛仔裤的口袋里。这点肯定远远不够,但他也不能去银行或房屋建筑协会取钱。
他想起卡拉的绿色钱包,放在地下室,与沃尔沃斯手提袋摆在一块。袋里装着他星期六买给露茜却还没送出的魔术玩具。
艾迪走进门廊,穿上外套,举棋不定地站在地下室洞开的门口。他不想下去,只是凝视着里面。露茜还在熟睡。魔术玩具和钱包都放在安琪儿书架的最顶层,远远超出了露茜可以够着的范围。艾迪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安全抵达楼底,然后他提着棕色帆布包穿过房间,来到书架旁。他必须踮起脚才能够着最上面那一层。
“艾迪。”
他被吓了一跳,钱包和魔术玩具都掉在了地上。“什么?”
“该起床了吗?”
“嗯。”艾迪说,回答的是他自己的问题。“我不知道。”他弯腰拾起钱包,朝放钱的夹层瞥了一眼,里面至少有三张十英镑的纸钞。
露茜费劲地下了床,盯着钱包。“那是卡拉的。”
“对。”艾迪抄起魔术玩具,与钱包一起放入棕色帆布包。
“你在做什么?”
艾迪凝视着她。她穿着点缀有红色星星的深黄色睡衣,样子看起来很迷人。只是现在那些红色的星星令他想到了四溅的鲜血。一切都被毁了。
“我得出去一会儿。”
“陪陪我。”她用甜甜的声音说道。
艾迪露出笑容望着她。“我希望可以。”
“我不要安琪儿。我喜欢你。”
“安琪儿不在。”艾迪说,接着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个错误,“她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只是突然有事出去了。”
“别离开我。”她的脸臭臭的,似乎要哭出声来了,“我要妈咪。带我去找妈咪和爹地吧。”
艾迪的双腿屈服了,他无力地坐到床上。露茜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腿上。他感觉到她的体温透过牛仔裤的布料传过来。其他的小客人都没有谁对他这么信任。
“好艾迪。”她鼓劲似的低语道。
他发觉自己盯着的那道门正是通往放置冰柜和微波炉的房间。如果他把露茜丢在这里,她的体温将保持不了多长时间。不用多久,她就会变得像冰一样冷。他不能将露茜丢给安琪儿,可是他又没办法带她返回她父母那套位于赫拉克勒斯路的公寓,或者把她交到距离最近的警察局——“你好,我叫艾迪·格雷斯,这个叫露茜的小姑娘是我四天前绑架的。”肯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他头疼得厉害,一下子想不出来。他和露茜需要时间。他们需要找个地方躲开安琪儿,躲开警察,躲开露茜的父母,躲开整个世界。
“不喜欢安琪儿,”露茜信任地说道,“我喜欢你。”
他下意识地拍了拍她的手。“我也喜欢你。”
安琪儿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露茜,这个小迷人精,眼睛一眨一眨地凝视着他,那神态令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卡弗的艾莉森。
在卡弗的艾莉森。就是它了,答案就在这里,至少短期内可行。
“如果要出去,你就得快点儿穿好衣服。”他打开衣柜,胡乱地把衣服抽出来。牛仔裤、袜子、短裤、背心、毛线衫,全都是新的,都是他和安琪儿过去几个月买回来的。“快,快。外面很冷,睡衣不用脱了。”
露茜对这种不合常规的穿衣方式仅惊讶了几秒钟,然后她就决定把这当成一个有趣的新游戏。唯一的问题是没有鞋子。艾迪找不到他把露茜带回家时她脚上穿的那双红色皮靴了。他非常喜欢那双靴子。这时他想起来,地下室的壁橱里有一双苏琪的绑带鞋。他拿了出来,看露茜能不能穿得上。新鞋子让露茜兴奋地哇哇乱叫,部分原因在于鞋子是蓝色的,并且装饰有绿色的鳄鱼。鞋子大了两三码,不过她似乎根本不在乎。艾迪给她多穿了几双袜子,既填补了脚小留下的空隙,又能让她更暖和。
“要走了吗?”他帮露茜套上第二件毛线衫时她问道,“再也不回来了?”
“对。”
“再也不见安琪儿了?”
“不见。”艾迪希望自己说的是真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饿了,早餐吃什么?”
“我在包里放了些吃的。我们离开后再吃早餐。”
露茜兴奋地瞪大了眼睛。她需要一点时间消化这些信息,这时她问:“吉米呢?沃姆普夫人呢?”
“你要带上它们吗?放进包里来吧。”
她蹲下身子拉开帆布包,看到魔术玩具后倒吸了一口气。“瞧……给我的,艾迪?给我的?”
“是的。”艾迪又往包里放了几件露茜的衣服,这时包已经鼓鼓囊囊的了,“我们必须走了。”
“圣诞老人送的吗?”
“是的。快点儿。”
走到门廊时艾迪犹豫了,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把前门闩上。前门已经锁住了,但安琪儿肯定带了钥匙。他绞尽脑汁,试图想弄清楚个中关系。他的头又开始痛起来。如果前门闩上了,安琪儿就会绕到屋后。她会推测到有什么事发生了,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要是他把后门也闩上,他和露茜就待在屋内,会怎样呢?安琪儿会破窗而入吗?还是会向雷诺兹先生寻求帮助?
闩门没什么用,安琪儿会想办法进来,大发雷霆。或者在外面大喊大叫,招来邻居,甚至警察,强行打开门,然后发现艾迪与露茜在一起。
最好马上就走,让房子空无一人,前门不必去锁。让他错愕的是,想到安琪儿踏入屋内后发现,她才出去一会儿,罗星顿路二十九号就成了伦敦西北部的玛丽·西莱斯特号,他不禁笑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的吗?”露茜问。
艾迪牵住她的手,拉着她朝厨房走去。“没什么。”
“我们要去哪儿?”
他打开后门,冷风涌了进来。“我们要去我的秘密基地。我们要躲开安琪儿。”
露茜没有吱声,但她似乎兴奋地瞪大了双眼,身体轻微地上下抖动。也许早晨没有吃药令她更活泼了。艾迪不记得以前见过她这么起劲儿,甚至在卡拉家后院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傍晚。
“外套,”露茜说,“我要我的外套。”
“在哪里?”
露茜指着脚下。“下面。”
“在这里等着。”艾迪将包丢在厨房的地板上,急匆匆地回到门廊,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那件绿色的棉外套放在衣柜底部。外套有个兜帽,可以挡挡风。他拿着它上楼时发现口袋里还有双手套。
厨房里空无一人。他心里一阵恐慌,身体开始颤抖起来。露茜逃走了。露茜欺骗了他。她也背叛了他。与此同时,他脑中异常清晰地充斥着她在罗星顿路上奔向一个制服警察的画面。
露茜出现在通往后花园的门口。“我看见了一只鸟。是知更鸟吗?”
他朝她扑过去,紧紧抓住她的双肩。“别那样。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她仰头瞪着他,但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这种话她父母对她讲过多少次。他不是露茜的父亲——他是她的朋友。他帮她穿上外套,拉上拉链,扣上纽扣。他们俩手牵着手走进花园。艾迪抬头瞥了一眼雷诺兹家的阳台,那里空荡荡的。他们走到了花园里种着树木的地方。远处有一列火车经过。四周非常静谧。
打从上个夏天以来,艾迪就没光顾过这里了。一道隐约可辨的小径弯弯曲曲地穿过小树与灌木——可能是狐狸踩出来的。站在篱笆旁,艾迪拉开他靠放在洞口、将其遮住的木货箱盖子。另一侧是他特意挪过来挡住洞口的一块木头,以防进入卡弗的人发现洞的存在。他伸腿过去将木头踢开。
“树林真好玩。”露茜一本正经地说。
艾迪上次进去还是六年多前的事,现在他已经胖了不少。这个洞对他而言太窄了。露茜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将洞扩大。周围的栅栏在地表湿气的腐蚀下早已朽烂得厉害。他又推又踢,把邻近的板条折断后,终于有了足够的空隙让他钻过去。
“安琪儿会生气吗?”露茜问。
艾迪不置可否地嘟囔了一声,不想无谓地吓着她。他吃不准露茜的意思是安琪儿发现这个洞后会不会生气,还是安琪儿会不会因为别的原因生气。他拾起包,扔进卡弗。
“我先进去。”
他爬进洞口,任由牛仔裤的膝盖处沾上污泥。到了另一头,他转过身来,蹲下去将一只手伸到洞外。露茜毫不迟疑地握住他的手钻了过来。艾迪试图用对面的货箱盖子重新把洞口盖住。要是运气好一点的话,安琪儿会以为他和露茜是从正门离开的。
“那边有个很好的小棚子。”艾迪指着矮树丛里面,“你可以看到棚角。跟房子差不多,是吧?我们瞧瞧去。”
清新的空气让他感觉好了一点。艾迪一只手提着包,一只手拉着露茜,穿行在荆棘与光秃秃的树枝间。地面潮湿,泥巴粘在软底运动鞋的鞋底上。有棵树倒在地上,挡住了去路,他只好用双手将露茜提了过去。她犹如一根羽毛,轻盈地摆动,脸上洋溢着甜美的微笑,望着他。这一刻艾迪无比快乐,像回到了往昔的美好时光。他们到了小平房旁边。
“这是房子吗?”露茜问,语气中充满了怀疑。
“它可以成为我们的房子。”
艾迪犹豫地站在门口。过去与现在在激烈地交锋。在回忆中,这里永远是夏天,小平房的状况也要好得多。停留在脑海中的并非是他上次见到的样子,而是他与艾莉森在一起时的光景。时值冬天,小平房经过五十年的风吹雨打,破败处显露无遗。屋顶仅剩下三分之一了,两株小白蜡树高出墙壁一大截,犹如两个瘦长的小伙子。地板上铺满了枯叶,窗户洞开,不仅玻璃没了,窗框也已荡然无存。还有垃圾,比以前更多了,这表明经常有人光顾卡弗。艾迪两眼冒火,瞪着那些空罐头、酒瓶子、薯片袋子和烟头。这些东西是对他的隐私的亵渎。
露茜的小脑袋伸进门里四处张望。她一言不发。
“我们必须清理一下。”艾迪对她说道,“让它更像个家。”他注意到小平房背后有两个装过水泥的锡罐,“瞧,这个可以当座椅,我们把它们放到有屋顶的地方去吧。”
艾迪开始卖力地干起活来——将树叶和垃圾推到窗户下面的墙根处;将锡罐放倒,作为座椅;将一个木抽屉底部朝上放好,权作桌子使用;然后将屋顶密布的蜘蛛网清除干净。
起初?99lib?露茜站在那里观望,手指放在嘴巴里吮吸。一会儿之后,玩过家家的魔力感染了她,于是也加入到收拾的行列。她摆弄着锡罐和抽屉的位置,东调西调,接着站开来,从远处审视摆放的效果,然后又重新加以调整。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一直旁若无人地哼着自编的曲调。调子由三个音符组成,翻来覆去,不厌其烦。艾迪偷偷地瞥了她一眼,惊异于她的专注和陶醉。
露茜在垃圾堆里发现了一个果酱罐,她把里面的褐色污水倒干净,炫耀似的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是个花瓶。”她告诉他,“插花用的。”
她突然冲出小平房。墙边生长着一株细长的锦葵,还有数片叶子尚未凋落,甚至还挂着几朵枯萎的花,只是原本的粉红色已经腐败成阴郁的黑紫色。她折下一小枝带了回来,将它插在果酱罐里。
“真漂亮,”艾迪说道,“非常好看。”
露茜坐到一个锡罐上,目光越过果酱罐望着艾迪。“该吃早餐了吗?”
他在另一个锡罐上坐下来,伸手拎起包放在大腿上,然后拉开拉链。这么一使劲,令他的虚弱再次尽显无遗。他感到头晕目眩,眼球大得眼窝都几乎容纳不下了。他把一袋饼干和一听可口可乐放在桌上。
露茜盯着它们。“这就是早餐?”
艾迪撕开饼干袋,扯掉可乐罐的拉环,派头十足地挥了挥手。“随便吃吧。”
露茜露出苦恼的表情。“妈咪不让我喝可乐,对牙齿不好。”
“这是特殊招待。”
“就像节日的时候?”
艾迪点点头。她吃的时候,艾迪双臂抱住自己,想让身体暖和点儿。他知道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制定计划,避开危险的安琪儿和警察。露茜太棘手了。他既不能丢下她不管,也不能带着她一起离开。他凝视着她,她仰起头,小小的乳白色牙齿嚼着饼干。她朝他笑了笑,伸手拿起可乐。
他决定重新查看一遍包里的东西。如果他是独自一个人,如果警察没在搜捕他,就没什么可纠结的。他的银行账户和房屋建筑协会的账户里有几千英镑存款,他有驾照,可以前往这个国家的任何地方,甚至申请一本护照到国外去,安琪儿根本找不到他。他可以雇一个律师,依法将安琪儿逐出房子。他刻意不去想她将会怎么处置地下室冷冻柜里的东西——将它们带在身边?或许吧。如果有必要,他会离开这栋房子,到别处开始新的生活。未来出乎意料的吸引人:一个新的艾迪,远离罗星顿路,远离安琪儿,远离所有的回忆。一切皆有可能。
但身边跟着露茜却是另一回事了。警察正在找她。现如今摄像头无处不在——银行、房屋建筑协会、购物中心。他去哪儿都不能带上她,否则就有被人发现的风险。
他一边思考,手一边不停地摸索包里的东西。他摸到了卡拉的钱包,打开数了数里面的现金。钱包里还有数张信用卡,但他不能拿去刷。卡拉是个邋遢的女人,他不以为然地认为。钱包里装满了根本无须放在里面的东西,有旧收据,有信用卡消费单,有些甚至是几个月前的。有几本邮票册子,已空空如也。有几张借书卡和小孩子的照片。有数张字迹潦草地记着电话号码和地址的纸条。这个女人应该去买一本通讯簿。他将一张纸条展平,望着它,心却游离到了别处。接着他的目光突然集中在纸条上的那几行字上:莎莉·阿普尔亚德。下方是位于赫拉克勒斯路的住址,以及公寓的电话号码。此外还有三个电话号码:一个是迈克尔的办公电话,标明了分机号;第二个号码从前三位数字来看是肯萨谷的电话;第三个是个手机号码。
“艾迪,”露茜说道,“圣诞节还没到吗?”
“大概还有三个星期。怎么了?”
“我非得等到那时候吗?到那时才能得到魔术玩具?”
“不,没必要。你想现在就要吗?”
“可以吗?他不介意吗?”
“谁?”
“圣诞老人。”
“不,他不介意。你现在拿去也没关系。”
他将装着魔术玩具的长方形硬纸盒递给她。盒外印着一张金发小男孩的彩照,他身披黑色长披肩,笑嘻嘻地用魔术棒去点一顶倒扣的高帽子,一只状如粉红色兔子的动物怯生生地偷窥着帽子外头。露茜动手撕扯包装,奈何力气太小。
“我来吧。”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玩具交回给他。盒子两端被透明胶带粘住了,艾迪用指甲割断胶带,盒口松开后递回给露茜。她没有谢他,他并不在意。他知道她的心神都集中在了魔术玩具上。
露茜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桌子上。跟盒子上的照片比起来,内容物看起来要逊色很多。粉红色的长毛玩具兔像一只胖乎乎的耗子。魔术棒是硬纸板做的,正中间有个纽结。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小物件,主要也是由硬纸板和塑料制成的。艾迪注意到其中有三张小型扑克牌和一个紫色顶针。最后是说明书:一本小册子,纸质低劣,印刷模糊。露茜瞥了他一眼,然后又望着魔术玩具。他估计面对失望她在极力保持住那份兴奋。你怎么向一个四岁大的孩子解释,充满希望的跋涉比到达目的地更能给人快乐?
“没有帽子。”她指出,嘴唇不停地抖动。
“也许我们可以借一顶。”
艾迪试图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但他无法集中精力,于是干脆盯着露茜正在拨弄魔术玩具的手。她的头垂得很低,这种怪异的僵硬姿势使她的心情不言自明。
“露茜,要我帮忙吗?”
她抬起头,脸色发白,眼中闪烁着泪光。她默默地将使用说明书推到他面前。他拿起来,随手翻开。
字看起来就像小虫子,也许是苍蝇。它们到处乱爬,有些飞出页面,似乎要来袭击他的脑袋。有些字组成了连贯的短语。让你的朋友大吃一惊。你让朋友吃惊干吗?用拇指夹住扑克不让观众看见。艾迪翻到另一页,发现了更多的虫子,它们挤在一起,好像在贪婪地吮吸一处裂开的伤口。一个简单却有效的招数……他的目光移到斜下方……那将是黑桃皇后。
“我要玩扑克魔术。为什么这么难?”
“我不知道。”艾迪说,心里认为觉得难是因为事情总比你想象的要难得多,“我来看看能不能搞懂怎么玩。”
这个魔术备有三张扑克,大小约为普通扑克的三分之一,其中一张是双面牌。艾迪尽量根据说明书的指示和附图去摆弄它们。小册子的作者在写说明的时候似乎以为有五张扑克,而非三张。英语也不是这个作者的母语。艾迪一边研究扑克魔术的玩法,一边在思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的双手越来越冷了。他们不可能永远待在这儿,何况现在是冬天。
“快点儿。”露茜催促道。
她肯定在想象自己是一个魔术师,跟包装盒上的小男孩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朋友和亲人大吃一惊。现实怎么可能与期望相符呢?让她耐住性子等等也许更为明智。
“我想你该这么做。”艾迪把手上的三张扑克呈扇形摊开,牌面对着露茜,“你瞧……黑桃皇后位于正中间。”
她茫然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她不知道黑桃皇后是什么。他把扑克放在桌上,解释给她听每张纸牌的叫法。她双眉紧锁,点了点头。接着他演示了一遍魔术。你给观众看过这三张扑克后把它们藏在盒子下面,然后挥动魔术棒,口中念念有词。接下来你叫观众告诉你藏起来的扑克中哪张是黑桃皇后——是右边那张,是左边那张,还是中间那张?观众觉得自己肯定知道,但是你耍了他们,因为黑桃皇后是一张双面牌,当你把它放到盒子下面时已经不露痕迹地把它翻转过来了。黑桃皇后的背面是红心二,你把它翻转过来给大家看,让他们以为黑桃皇后消失了。
“就这样吗?”艾迪解说完毕后,露茜问道。
“对。”
她没再言语。
“你不喜欢?”
她的手指在锡罐上乱动。“还好。厕所在哪儿?”
“没有厕所。”
手指蠕动得更厉害了。“可我要上厕所。”
“你得去外头解决。”
露茜盯着他,一脸震惊,但没有出言反对。艾迪把她带到外面锦葵丛和小平房形成的角落里,在他的帮助下,她解了小便。他的心一直忐忑不安,担心她会弄湿自己,担心她会感冒,担心有人看见他们。因为现在是冬天,遮蔽物比他料想的要少。
露茜完事后,他匆匆带她回到小平房,接着帮她重新穿好衣服。不是到外面小便而是这样匆匆忙忙的架势让她感到憋屈,她哭了起来。艾迪把吉米和沃姆普夫人拿给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双臂抱住她。他感到她一颤一颤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听见她吮吸自己手指时发出轻微的吧嗒声。他将下巴轻轻地顶在她的头顶上。
“露茜,你想要什么?”
长久的沉默——久得以至于他都在怀疑她是不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这时她非常清晰地说道:“妈咪。”
“哦。好的。”
“我可以回家吗?”她脸上的喜悦让他几乎无法承受,“现在,去妈咪和爹地那儿好吗?”她一骨碌滑下他的膝盖,站在地上。扑克牌飘到了裂开的水泥地板上。“我们坐公共汽车去吗?”
他握住她的双手,轻轻地摇了摇。“没那么容易。”他现在知道该做什么了——虽说计划不完美,却是伤害最轻的可行办法。“我必须出去给她打个电话,我会叫她到这儿来。”露茜的双手也是冷冰冰的,甚至比他的还要冷。“我出去打电话时你待在这里好吗?”
“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必须待在这儿。”他不能以身犯险,被人瞧见他跟她出现在街上。她盯着他,嘴唇抖动,但什么也没说。她没有问为什么,她听出了他话中的果断和决绝,于是接受了。他站起来,脱下他的外套。
“我出去的时候你必须待在小平房里。”他让她坐下,用外套把她裹住。
“还有它们。”露茜举起吉米和沃姆普夫人。艾迪用外套的一条袖子拢住这两个玩偶。露茜将它们举起来,偎着自己的脸,又把两根手指放入口中,闭上了双眼。艾迪拿起卡拉的钱包,里头有电话号码和零钱,还有一张电话卡。“我不会出去太久的,我保证。”他弯下腰,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把她这一个小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小平房里。问题马上出现在他面前。若他从篱笆洞循原路折返,万一安琪儿已经回家,就无异于自投罗网。而且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使用屋里的电话,警察也许能追查出电话是从哪里打过去的。最明智之举是另找一条路,到卡弗外面用公共电话打。
他慢慢向西挪动,尽量顺着左侧的罗星顿路边的各家花园的围墙行进。就是在路况最好的时候要这样做也非常难,因为越往里走,草木长得越茂密。大自然部分遮住了砖墙、水泥路和锈铁形成的危险。荆棘扯破了他的衣服,在手背上留下道道伤痕。他后悔没把外套穿出来。开始下起雨了,绵绵细雨如粉末般从灰蒙蒙的空中飘落。他边走边徒劳地搜寻着左侧围墙的缺口。
感觉像过去了几个钟头,他才磕磕绊绊地来到了位于西南角落的大门旁。大门出奇地狭窄——两扇薄薄的金属板安装在铸铁门框上,上头覆盖着一排排带刺铁丝网,两侧是顶端有铁尖的砖柱。左边那扇门上开了道便门,门闩加一把大挂锁将它关得严严实实。
艾迪不知该如何是好,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进出卡弗。他们已经拆除工厂里面的外运铁道,在北边建起了围墙。这地方就像一座城堡或一所监狱。他的目光顺着西侧边界望去:一堵高高的砖墙,与东侧将政府公屋隔开的那堵墙相似,但是更残破些。也许可以翻越过去,但另一头是主教路上的一排排商店。商店后面或许有院落,但即便翻过了墙,要到马路上去他也必须先穿过院落。
他两眼望着墙顶,脚踩在一块松动的砖块上,没留神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他觉得脑袋发晕,弯下腰用力把砖块从土里弄出来。砖块下面是木虱的聚居地,他感到毛骨悚然,立即扔掉砖块,依附在上面的木虱纷纷掉下来。他用一根树枝刮掉还留在上面的虫子。也许蛮力才能解决问题。
艾迪小心翼翼地搬起砖块朝大门走去。砖块冷冰冰的,坚硬而沉重,参差不齐的边角硌得他两手的皮肤生痛。
他在便门旁停了下来。如果另一侧没人的话,也许就没事。日间梆梆梆的敲击声应该不会惹人怀疑。他双手举起砖块往挂锁上砸去,沉闷的哐啷声响起。剧痛之下砖块脱手而出,艾迪往后一跃,恰好避开了掉在他落脚处的砖块bbr>99lib?。血滴从左手大拇指上的擦伤部位渗出来。挂锁几乎纹丝未动。
艾迪强忍疼痛,捡起砖块再试了一把,这次越发小心。砖块没有掉落。又一次,挂锁仍完好无损。但是锈迹斑斑的锁环稍微弯了一点。他对准挂锁砸了一次又一次,砸得有节奏有韵律。空气费力地进出于他的肺部,疼痛如烈火般灼烧着他的双手。
终于锁环被砸开了。挂锁掉落在地,除了几道擦痕,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它受到了猛烈的敲击。艾迪拨开搭扣,前后摇动插销,直到它们也挪了位。他提起门闩,门便开了。
他警觉地踏进外面的小巷,担心有一队警察正等着。他随手关上便门,然后走开了。现在他的双手都在流血,于是他把手插进了口袋。两边砖墙耸立:右侧是主教路联排房屋尾端商店的后院;左侧是罗星顿路和主教路拐角处幼儿园的操场。
巷口紧挨着主教路。艾迪在街角踌躇不前,感觉自己格外引人注目。人行道上人头攒动,小汽车、货车和卡车在马路上轰隆隆地来回穿梭。他担心大家都在盯着他瞧。
艾迪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跟在公交车后头,急匆匆地顺着人行道走去。前方的路坡度越来越大,一直通到铁路桥,桥旁有两个公共电话亭。走路的时候他一直扭脸看着商店的橱窗,以防安琪儿驾驶货车经过时被她发现。他冷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终于到达了电话亭。一个有人在用,但另一个空着。他赶紧进去,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不用再暴露在街上好奇的目光中,艾迪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这个电话亭要用电话卡,于是他把卡拉的电话卡插入卡槽,先拨了赫拉克勒斯路的号码。
铃声响了两次后电话被接了起来。“你好。”
艾迪没吭声。他虽然不是很确定,但他认为这不是莎莉·阿普尔亚德的声音。听起来更尖一些。
“你好,请问是哪位?”
绝对不是莎莉的声音,带着一点威尔士口音。他赶忙挂掉电话。朋友?警察?他接着拨肯萨谷的号码。
“圣乔治教堂牧师住所,我是德里克·卡特。”
艾迪再一次挂断电话,并觉得自己很傻。露茜妈妈肯定不会在这种时候还去忙公事。他都要哭了。他只是想帮帮露茜,他们干吗要制造这么多麻烦?做件好事就这么难吗?如果真有上帝,他应该让行善变得非常容易。
他慢慢按下那个手机号码。响铃期间,他第一次考虑如果他联系不到莎莉·阿普尔亚德该怎么办。这时电话接通了。
“阿普尔亚德。”
迈克尔·阿普尔亚德,不是他的妻子。艾迪说:“莎莉在吗?”惊慌让他的声调显得比平常更高一些。“我想和她说话。”
“我可以帮你捎个口信。你是哪位?”
突然间未来似乎已避无可避,它犹如一波巨浪朝他猛扑过来。“我知道露茜在哪儿。”
“在哪儿?”
“这完全是一场小误会。”艾迪听见自己说道,“露茜不应该受到伤害。”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一个骗局?”
他所遭受的不公正压迫得他一时间喘不过气来,他只是想帮个忙而已。“她穿着在卡拉家穿的绿色绗缝外套,我在卡拉的钱包里发现了这个电话号码。”他的声音急促而愤怒,“现在你相信我了吗?”
“我相信你。她还好吗?”
“她很好,我保证。”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十分钟前?十五分钟前?我给了她魔术玩具玩。”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起初艾迪不确定那是什么声音,片刻后他怀疑或许是啜泣声。
“你可以过来带走她,”艾迪说道,“但不要报警。不要带上他们。能保证吗?”
“我保证。”
“如果你食言,”艾迪尽可能以威胁的语气说道,“你会后悔的。露茜也会后悔。不许带警察。如果你想看到活的她,就不要带警察。”
“好。但是她在哪儿?”
“你知道肯特镇上的主教路吗?”
“我找得到。”
“铁路南面有一所学校,学校旁边有条小巷通往一座废旧的机器制造厂,叫做卡弗。她就在那儿。”
艾迪的心中涌起一股乐观情绪,他将听筒放回挂架。我办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电话卡像舌头似的从卡槽里吐出来。他拿在手中时注意到上面沾有他的血迹。莫萨卡包装袋上的血是谁的?他打算步行至公交站点,坐下一班公交车离开,让别人去收拾安琪儿留下的烂摊子。他很遗憾再也见不到露茜了,但对大家来说,这是个最好的办法。
他推开电话亭的门,冷气扑面而来。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失算了。
艾迪一路跑回卡弗。他冲进巷口时,雷诺兹先生的货车正好经过身旁,从学校前面左转进了罗星顿路。
他没看见我。哦,上帝,他没看见我。
艾迪到了卡弗的大门前,把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顿感全身轻松。在卡弗就安全了。他朝小平房的方向走了几步,之后停下脚步。他靠在围墙上,弯下身子干呕了几下,两胁痛得厉害。他大口喘气,甚至感觉心脏会停止跳动,就像他妈妈那样。恶心阵阵袭来。他头疼难忍。身体上的痛楚与内心的惶恐交织在一起。他摸了摸额头,烫得能在上面煎鸡蛋。
他穿过荒地,小心翼翼地朝小平房走去。他的脑袋一直处于混沌状态。他不能把露茜丢在卡弗不管不顾地离开,棕色帆布包还留在那里,露茜离通往罗星顿路二十九号的篱笆只有几码远,而且钱他没带在身上。
如果运气好的话,在迈克尔·阿普尔亚德赶到之前,他有充裕的时间完成要做的事。艾迪计划带着露茜和旅行包离开小平房,绕远道将她领到大门边。他要把她、吉米和她的其他东西留在那儿,就留在门内。她将毫发无伤,她的爸爸很快就会来接她。当然也有风险,露茜可能认得路,会带警察回到罗星顿路的后花园。但这样的风险不冒不行。他让她越摸不准卡弗的地形,他就越安全。不管怎样,即使发生最坏的情况,警察突击搜查罗星顿路二十九号,他们在那儿发现的也将会是安琪儿——安琪儿以及冷藏柜里的东西。他早已远走高飞。等身体好转,体温回落到正常水平,体力得到了恢复,再考虑怎么做最好。
回来似乎比出去用的时间更短。艾迪已看到了小平房若隐若现的轮廓。他向上瞥了一眼,恍惚觉得雷诺兹家的阳台有动静。是我神经过敏。发高烧的副作用就是这个样子,心里的世界和心外的世界不再像往常一样有明晰的界限。界限依然存在,却已千疮百孔。心里的事件可以变成心外的事件,心外的事件也可以变成心里的事件。艾迪被树根绊了一下,摔了个嘴啃泥。必须集中注意力。必须集中注意力。
艾迪站起来,继续匆匆赶路。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衣服被弄湿了,还沾上了泥巴。他需要有人照顾。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有一个身材高大、友善但看不清脸的人催促他去浴室洗个热水澡,还给他倒了杯饮料,将一个热水袋放入他的被窝,将沃姆普夫人安置于枕头上。
现在距离小平房已经非常近了。艾迪听见大哭的声音,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是自己心里发出的失望的哀号。毕竟洗澡、热水袋和被窝不过只是幻想而已。
是露茜在哭。艾迪加快了脚步,连连被树根绊倒,一再滑倒在烂泥里。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小平房。哭声还在继续。小孩子的悲伤是没来由的,内心里怀揣着悲伤,永无终结的想法让他们更觉悲苦。对小孩子来说,一伤心就会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他在小平房的门口停住脚步。露茜仍旧坐在他离开时的位置,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弓着背,伏在简易餐桌上。她的泪水滴在魔术玩具上。花瓶倒落在地。她苍白的小脸稍微发青。脸蛋似乎比平时圆一些,容貌有点走样,双眼似乎缩小了。这是悲伤对于小孩的另一个影响:他们的可爱似乎因此而减弱了一些。
“露茜,小乖乖。”
他抱起她,坐到另一个锡罐上,把她放在膝盖上。露茜的双手紧搂住他的脖子,脸撞得他的脸颊生疼。她一直在抽泣,艾迪的心里泛起阵阵强烈的柔情。他轻怕她的背部,细声呢喃着安抚的话。
呜咽声越来越低,哭泣声渐不可闻,取而代之的是像小猫发出的呜呜声。接着呜呜声变成了话语。
“妈咪。我要妈咪。爹地。”
过了片刻,艾迪说道:“我刚和你爹地通过电话,他——”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露茜又恸哭起来,“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我当然会回来。”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我保证。”他想都没想地应道——当然他必须抛下她离开,“你爹地正赶来接你。他会带你回家找妈咪。”
“不要离开我。”露茜似乎还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她先入为主地认为他在敷衍她,“我冷。”
艾迪抱着她,弯腰拾起地上的外套,接着用空着的那只手笨拙地将它披在她的肩上。他的身体下意识地晃过来、晃过去,晃过去、晃过来。露茜吐出的气息温暖着他的脸颊。
“我得走了。”艾迪感觉到绕着他脖子的双臂一紧,“我们得走了。”
露茜使劲儿摇头。“我要喝饮料。”
艾迪俯身从地上拿起一罐可口可乐,从重量来看应该还剩一半多。他递给她。她一只手还搂住他的脖子,身体稍微松开一点儿,没先前贴得那么紧了。她咕噜咕噜地大口喝起来,眼睛每隔几秒就瞟他一眼,似乎生怕他把可乐夺走。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
时间慢慢流逝。艾迪头疼得厉害。他的部分思绪超越了疼痛和恐惧,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的处境。时间每逝去一刻,他的风险就增加一分。可是露茜还没准备好,他怎么能抛下她呢?她需要他。如果发生最坏的情况,警察逮捕了他,最终将他送进监狱,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他知道监狱里肮脏不堪,人满为患,性犯罪者一般会被其他囚徒找麻烦,对儿童犯下罪行的人尤其被大家深恶痛绝,他们将受到难以想象的虐待和凌辱。
“艾迪?”露茜将可乐罐递到他面前,“还有一点给你喝。”
他不喜欢喝可乐,但冲动之下他点点头,接过了那罐可乐。她奖给他一个笑脸。刹那间,角色倒了个个儿:她在照顾他,而不是他在照顾她。他喝了一口,嘶嘶冒泡的液体滑下他的喉咙,意外地令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把唇边的可乐罐放了下来。
“喝吧。”露茜命令道,“给你的。”
他朝她笑笑,服从了她的要求。喝光后他把可乐罐偎在自己的脸颊上,金属的清凉令他平静下来。露茜滑下他的膝盖,拿起魔术玩具中的魔杖。
“我们玩更多的魔术吧。”
艾迪突然站起来。天旋地转的感觉又来了。他靠在墙上,撑住身子。“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马上走。”
“去找爹地?”
艾迪点点头,弯腰把他们的物品塞入旅行包。
“还有妈咪?”
“对。”他站直身子,脑袋晕乎乎的,一只手拎起旅行包,“快点儿。”
露茜不肯和吉米、沃姆普夫人还有魔术玩具分开。她用胳膊将它们紧紧夹住,任由艾迪轻轻推着自己朝门口走去。但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发出一声惊叫,迅速后退几步。艾迪听见了脚踏枯叶的沙沙声,一根树枝被咔嚓踩断。接着露茜刚才所看见的,他也看见了。
“不。”露茜一边低语,一边退回到小平房距离门口最远的角落,“不,不,不。”
“我们等会儿再走,”艾迪对她说道,“你看能不能找到魔杖再学一种魔术。”
艾迪站在门口。安琪儿就在小平房外。她穿着那件白色的带帽长雨衣,双唇紧抿,脸上布满皱纹,显得苍老了许多。
“你打算去哪儿?”她问道,声音很轻柔。
“我……我打算带露茜离开。”他颤抖着低声回答,“她要回家。”
“我可不这么想。”
艾迪盯着安琪儿,渴望知道她心里有什么打算。“她要回家。这事没人需要知道。”
“知道什么?”
艾迪朝他的房子打了个手势。“所有这一切。”
“你这个傻瓜。雷诺兹先生在主教路看见了你,他说你从一个电话亭里出来。你给谁打电话去了?”
艾迪感到浑身冒汗。“没给谁。”
“别傻了。如果你没在屋里打电话,就意味着你不想电话被追踪。所以你是给警察打电话了。”
“我没有。”
“你撒谎。”
安琪儿稍微侧转身体。她的右手一直被雨衣宽大的下摆遮住。现在艾迪不仅看见了这只手,还看见了她手里握着的东西:一把小斧头,他妈妈用来摧毁斯坦利最后一座玩偶之家时用的那把小斧头。他有几年没见过它了。斧子的大部分锈迹斑斑,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但刃口却非如此,如今它闪烁着一抹阴冷的银光。他想起冰柜里大块大块的肉,还有那三条生命,被剁成碎块,支离破碎得像玩偶之家那样无法修复。
身后,艾迪听见露茜在喃喃低语。“变变变,现在你是王子。”
“你告诉他们什么了?”安琪儿问道,斧头在手中来回晃动。
“没什么。我没给警察打电话。我保证。我只是想让露茜回家,所以给她妈妈打了通电话,但她不在。”
安琪儿一斧头劈向他的锁骨,他听见骨头碎裂的噼啪声,也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接着她对准他又是一斧头,这次劈在他的头部侧面。艾迪倒在门框上,身体慢慢滑落在地。
他想回头对露茜说“没事,你爹地快来了”。
安琪儿再次举起斧头。温热的液体顺着艾迪的左脸流下来,钻心的疼痛完全盖过了头疼。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叫嚷的人群。他们是在欢呼还是在声讨他?他听见噼噼啪啪、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熊熊烈焰正在吞噬森林。他燃烧了。安琪儿不再美丽,而是个苍老的恶妇,一个巫婆,一个复仇女神。斧头在下落,闪着银光的斧刃沾染了鲜血。
两个男人冲向安琪儿。这只是梦而已,你发烧时会经常做噩梦。有个人在不停尖叫。艾迪希望那个人不要再叫了,叫声也许会吓着露茜。她已经受到了太多的惊吓。
巨雷劈中了他。强大的力量使他的整个身体扑倒在地,栽进了地面上熊熊燃烧的火海中。他的耳边响起泡泡破裂的噗噗声。他透不过气来。有人在他眼前挂起了一条红色的薄纱。
终于,火焰熄灭,太阳下山了,大人们关上了灯。
13
唯有这一天,记忆的力量能够让人们在黑夜保持诚实,即使独处也恪守德行。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四十七节
“你说迈克尔已经到了吗?”莎莉问。
“哦上帝,我希望他到了。”
奥利弗将车驶入主教路。他开得非常快,雪铁龙惊险地倾向左侧。“可能。要看交通情况。”
迈克尔用手机往英克曼街打了个电话,当时莎莉和奥利弗刚从汉普斯特回来不久。是奥利弗接的电话。绑架者打来电话时,迈克尔跟大卫、哈德森主教正在拉德布洛克格罗韦路,马克斯汉姆的冷言冷语令他拂袖而去。
“可迈克尔没有车。”莎莉哭着说。
“哈德森把他的借给了他们。”奥利弗驾着车,目光不断扫视着道路的左右两侧,“肯定是这里。没别的地方了。”
他突然急转弯,雪铁龙不顾迎面而来的车流径直横穿过去。一道刺耳的喇叭声响起。汽车冲进小巷,一个女人差点儿被他们撞倒,莎莉瞧见了她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那个女人的购物袋掉在人行道上,罐头和小包装袋滚了出来。
汽车在布满车辙和坑洞的路面上颠簸前行。莎莉在转角处看到一所学校,操场上空无一人。紧接着,她看见两侧竖立着高高的砖墙。小巷拐了个弯。奥利弗猛然踩下刹车。
他们前面有一辆白色小车,停在小巷对面的一个角落,驾驶座那一边的门开着。离车子不远处有两扇高高的铁门,门两侧各竖立着一根砖柱。
奥利弗把车停到白色小车旁边。莎莉跳下车,被她使劲儿推开的车门与那辆白色汽车敞开的门撞了一下。经过时她瞥见那辆车的钥匙还插着,后座上有一把黑色雨伞和一份《教会时报》。她奔跑起来。
“马克斯汉姆去哪儿了?”在她身后,奥利弗说道,“现在他早该把地方警察派过来了。”
其中一个门柱上贴有一张告示。
JW&TB卡弗有限公司
铁路工程
所有来访者均须报知办公室
她提起侧门的门闩。门朝外打开了。
“莎莉!让我先进去。”
她没理会他,穿过洞开的门踏入里面的荒地。即使在冬季,绿色仍是这里的主色调。残存的建筑被遮蔽得几乎看不见了。眼下,大自然占了上风。
“太大了,”奥利弗在她身后说道,“我们最好喊几声试试。”
“不用。”莎莉指着地面。泥里留下的脚印从大门往里延伸,走向大致与右侧围墙保持平行。“脚印还很新鲜。”
“挂锁被砸坏了。从门内砸的。”
莎莉审视着泥土。“这里乱七八糟的,”她开口说道,“我分不清里头有没有小孩的脚印。”
奥利弗凑上前来。“看起来有三个人。一个穿运动鞋。”他指着地面,然后手指开始移动,“运动鞋走了一个来回,出门和进门。另一双鞋底光滑,鞋号大概是八号或者九号。”
“大卫的?那个是迈克尔的,我认为。”她指着一个模压底的印迹,跟石膏模型一样干净利落,没有瑕疵,“怎么样?也许穿运动鞋的就是给迈克尔打电话的那个人。”
“他说也许是个女人。”奥利弗挺直腰,“或者是故意拔尖嗓音的男人。脚印如果是女人的,那也太大了一些。”
他们边走边说,同时仔细搜寻,希望发现更多脚印。他们的声音一直压得很低,几乎与耳语无异。
“这里。”奥利弗拔腿跑起来。
莎莉紧随其后。她被绊了几次,跌倒了一次,倒地时碰到了一个废油桶,把肩膀擦伤了。她在不停地祈祷,如果你可以把说了一遍又一遍的“拜托”也称为祈祷的话。
他们穿过一块空地。此刻莎莉暂时看清了前面的情形。她瞥见一堵高墙,墙外是一幢幢灰色的公寓楼,混凝土楼面在饱经风霜之后已斑驳褪色。有个女人站在其中一个阳台上,莎莉清楚地看到她的手上握着双筒望远镜。一个食尸鬼。那个女人望着她下方的一个点,大致处于她和莎莉之间的中间位置。接着,墙、公寓和女人都消失了。
莎莉紧随奥利弗钻入灌木丛,里面遍生着荆棘和小树。荆棘扯破了她的衣服,刺伤了她的手,刮花了她的脸。奥利弗被一根落枝绊了个趔趄,一头栽进荨麻丛里。他骂了句脏话。莎莉超过他,奋力挣脱了灌木丛的怀抱。
她发现自己脚下曾经似乎有一条路,在泥土和水坑里随处可以看到水泥碎块。脚印也更多了,包括运动鞋的。远处有座砖砌小屋,屋顶已不见踪影。莎莉朝它跑过去。快到那儿的时候她听见了迈克尔的声音说:“请把它丢掉,丢到地上去。”
她发起最后的冲刺,奔到小屋的另一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鲜红。
迈克尔和大卫站在距她五码远的地方。他们没看莎莉,目光始终锁定门口的那个女人。
一时之间,莎莉以为那是欧里芬特小姐,那个曾经诅咒过莎莉、不久后便自杀了的女人。莎莉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她临终所躺的病床上。
但那只是一闪念,接着她马上回到了现实,但现实情况更糟糕,因为这个女人活生生地出现在一个清晰可见的世界。与欧里芬特小姐一样,这个女人身穿一件带黑色贝雷帽的长雨衣,但除此之外其他相似之处甚少。莎莉以前从没见过她。她身材高挑、苗条,留着长长的浅色头发。脸部清瘦,上面点点发炎的红斑非常醒目,牙齿和bbr>眼睛不自然地鼓出来。她手持一把长刃斧头,斧尾弯成钩状。
女人的周围有一滩血,很大的一滩。好几品脱。鲜血还飞溅到了小平房的墙上、门口的门框上,以及女人雨衣的长下摆和袖子上。与脸上的红斑不同,那些是溅射到的血迹。
莎莉从没见过如此多的鲜血,更不用说是从一个人的身上流出来的。她呆若木鸡,目光直直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过了片刻她才意识到,有个男人仰躺在血泊中。
他倒在女人的脚下,一只手臂差点儿碰到了她左脚上穿的鞋,双腿横跨在门槛上,尸身挨着墙根。莎莉顺着尸身往上瞧。男人的头颅已经不再稳稳当当地安放在双肩上了。
血是从脖子里流出来的,现在还没停,但时断时续,无力地喷在地上。颈动脉,莎莉不由自主地想到。想挽救已然回天乏术。她真正关心的不是倒在地上的男人,不是站在门口的女人,甚至也不是迈克尔和大卫。
“露茜呢?”
那个一直入了迷似的盯着迈克尔和大卫的女人瞥了她一眼。
“嘘,”女人低声说,“不能让她看到。”她朝尸体挥了挥斧头,“否则会造成严重的心理伤害。一个那么大年纪的小孩,留下的创伤会伴她一生。你肯定知道吧?”
“如果你放下斧头,”迈克尔提议道,语气显得难以置信的镇定和轻松,“我们可以用外套把它盖住。”
奥利弗踉踉跄跄地绕过小平房的转角。莎莉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必须杀了他,”女人说道,“他想杀了那个小女孩,你知道,这是唯一阻止他的办法。前段时间他对小女孩做了可怕的事。可怕。”她用更缓慢、更低沉的声音重复道,犹如快要走不动的时钟,“可怕,可怕。”
“你怎么知道的?”迈克尔问。
“我租了藏书网
他的房子里的一个房间。”中产阶级的嗓音,相当动听,“他的名字叫艾德华·格雷斯。我在那儿住了五六年。但我一直蒙在鼓里,到现在才发觉。”
莎莉知道这个女人在撒谎,她说这些并非是想让他们相信,而是要争取时间。“我现在可以见露茜吗?”莎莉问道。
斧尖指向莎莉。“稍等片刻。”她垂下目光,望着躺在她脚下的尸体,“这个变态……你们说他死了吗?”
血不再流了。
“十有八九死了。”迈克尔回答,“如果没有,也快了。现在……如果你把斧头放在地上——”
“你。”女人用斧头指着大卫·拜菲尔德,“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见她。到这边来。”
莎莉的目光第一次投向大卫。他的脸色异常苍白。
“对。”女人以平淡的声音对他说道,“我要你来见她。”
大卫凝视着她,但两腿没动。他们俩让莎莉想起了摔跤手在开打前几秒忖度对手实力的样子。当铃声响起时,表面的宁静将烟消云散,一切都将改变。
上帝不会变,变的是我们。藏书网
这句话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时间再一次静止不动。寂静成了主宰。时间停下了脚步,过往与现在消弭了界限。时光回到了,莎莉心想,欧里芬特小姐出现在圣乔治的时候。始为彼因,终为此果。
她望着大卫的脸,看到了隐藏的痛苦和愧疚。为何如此愧疚?他做过什么有愧于心的事吗?她又望着那个女人的脸,看到的表情几乎是大卫的翻版,但她毫无愧疚之情,只有夹杂着愤怒的痛苦。不仅仅是痛苦,她的脸色如同密密实实的煤层一样漆黑。
“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莎莉说道,或认为自己说道,“而非我的。”
这句话似乎是个信号,时间又开始流动起来。
“妈咪。”
静态的画面裂成了碎片。露茜站在小平房远处的一个角落,那个女人的右侧。她的手上拿着三张微型扑克。
“露茜,”那个女人喝道,“你从窗户里爬出来的?”
露茜张大嘴巴,望着那张狰狞的脸。
“我想我告诉过你待在里面。淘气的孩子得接受惩罚。”
莎莉心想,不99lib?能让露茜看到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这件事的紧迫性超越了其他的一切,殷红的鲜血和恐怖的尸体,这不是孩子该看到的东西。
她朝露茜扑去。不知怎的,她还有时间希望那个女人能将露茜的双眼和地上可怕、骇人的景象隔开。
她还意识到自己身后有人迅速采取了行动。奥利弗、迈克尔和大卫冲向站在小平房门口的女人。
那个女人举起斧头朝莎莉砍去,弧形的斧刃缓缓从大家眼前滑过。到露茜身边的最短路线将使莎莉距离那个女人仅一码之遥,完全落入她的攻击范围内。但与露茜在一起的迫切心超越了避免受到攻击的本能。
斧头砍在莎莉左臂手肘与肩部的中间位置。她倒抽一口冷气,但作为移动目标,她躲过了最有力的一击。她一把将女儿拽入怀中,被紧紧箍住的露茜哭出了声。
莎莉将露茜扔到另一侧屋角。露茜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姿势就像那个死去的男人。莎莉飞扑到女儿身上。
“没事儿、没事儿。我来了。”莎莉的眼泪夺眶而出。话语夹杂在啜泣声中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没事儿,亲爱的,没事儿。妈妈在这儿。没事儿……”
露茜一动不动地躺着,什么也没说。一张扑克牌,红桃二,掉在她的脑袋边上。莎莉听到耳旁响起人们的哭喊声,但是这无关紧要。露茜散发出与以往不同的味道,充满了陌生人和陌生地方的气息。刹那间,莎莉濒临绝望。也许所有这一切都是徒劳;也许她所拯救的不是露茜而是其他小孩。
过了一会儿,呼喊和尖叫声都平息了下来。世界顿时安静了。泪水顺着莎莉的脸庞滴落在露茜被剪短了的黑发上。
终于,露茜微微动了动。她仰起头望着妈妈,说道:“妈咪,我会变魔术。”
后记
真情孕育诸般奇迹:它集玄妙、神秘与难解之谜于一体……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二部第六节
除了摆满了座椅,小礼拜堂跟其他普通房间并无二致。墙壁上挂着一个十字架。大卫·拜菲尔德神父慢慢地坐到一把红色塑料椅上。牧师在近旁坐下,调整好她的座椅方向,成直角对着他。
“没有变化。”她碰了碰戴在胸前的十字架,“她的大部分空闲时间不是用来祷告就是阅读《圣经》。”
“她同其他人相处得怎样?”
“她尽可能不和他们接触。这倒不是因为她粗鲁无礼或者与人交往有困难,她只是对他们不理不睬。有些人管她叫‘傲慢的女人’,但没有当着她的面说。”
“我认为问题在于忏悔是否出自真心。”
“这很难说,神父。”牧师刻意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样子,“精神科医师不相信。你知道,她有一段故作虔诚的历史,医师觉得那也许又是在装装样子。”
“他的看法很可能是对的。”大卫盯着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犹如缠绕在一起的树根,“但是我们不要忘了,她也可能确实出于真心。”
“当然。医师担心的另外一点是,她仍然不用自己的名字。她执意让大家叫她安琪儿。每个人?。”
两个人长时间沉默无语。气氛很安宁,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大卫认为那个女人可能在祷告。他估计她五十开外,身材矮胖,包裹在被撑得变了形的衣服中。在担任圣职之前,她经营着一家大型儿童慈善机构。
终于,他挪了挪身体,提出了他前几次来访时就想问的问题。“她提起过我吗?”
“据我所知没有。她没有提起过去的任何一个人。似乎到这里后她的生活才开始。”那个女人俯身靠近了一些,“我们祷告吧。”
“不。”大卫抬起头,“请恕我无礼。等我见过她之后也许可以。”
牧师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大卫说道:“莎莉告诉我,你和她曾经一起在韦斯科特神学院待领圣职。”
“是的,不过我和她不太熟。她怎么样了?还有她的家人怎么样?”
“情况总算缓和了一些。”
“露茜呢?”
“这需要时间。她变了。”
“我们可以祈祷伤口愈合,但无法让时光倒流。”
“正是如此。”大卫耸耸肩,“露茜晚上祷告时想为那个叫格雷斯的人祈祷。祈祷名单中除了有爸爸妈妈,她把他也加了进去。”他停顿片刻,“还有圣诞老人。”
“她为什么要为他祈祷?”
“她喜欢他。他给了她一个魔术玩具和玩偶之类的东西,她还留着它们。她非常喜欢它们。”
“莎莉和迈克尔一定很难接受。”
“这个我不清楚,没人知道在那所房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事情的结局会怎样。迈克尔要离开警局了,你知道吗?”
她点点头。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知道这话听起来肯定像在辩解,可他又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不是被迫辞职的。”
“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他还没做决定。莎莉仍在休假。但他们不会永远这样的,现在他们正处于过渡状态。”
“至少他们还有露茜。”
大卫差 70b9." >点儿没忍住,险些把昨晚听到的消息转告给她。莎莉怀孕了。这个消息与他无关,无论如何,从怀孕到分娩还有一段漫长的时期。有一会儿两人没再吭声。藏书网
“时间差不多了。”牧师终于说道。
大卫跟随她出了小礼拜堂,踏入一条似乎有几英里长的走廊中。这个地方散发着学校的气息。夏日的阳光如流水般从高高的窗户泻入。防护措施无处不在,但是不引人注目。牧师将他带到他们以前用过的会见室。她和值班守卫交谈了几句。
守卫面无表情地盯着大卫。“你现在可以见她了。”
安琪儿坐在桌旁,审视着自己掌心朝下放在金属桌面上的双手。大卫进来时她抬起了头。他感觉 5979." >她好像胖了一些。她没有.99lib.化妆,脸色红润,看不见皱纹。
他突然清晰地看到了她还是小孩子时的模样。在他的脑海中,他看见她一路跑过来,奔入花园,冲到屋子门口。他看见她仰起小脑袋,望着等在门口的自己。
“你好,神父。”她说道,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容。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