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奇径人生》 01 路途 路上到处都是鹿。他碰到一队穿着橙色马甲的道路工作人员,把一头鹿的尸体抬到高速公路边去。他们抓着鹿那优雅的蹄子,仿佛是在抬一张上下颠倒的桌子。之后,他看到了越来越多的死鹿:有些是完整的,有些成了两半,有些甚至只剩一块撕裂的肉。他还看到了齐肩高的鹿尸堆。他不知道这是有人把尸体拖到了那儿,还是它们被大卡车卷到车轮下,蹂躏一番便被抛到了路边。这条公路上有许多卡车,而它们都是没有面孔的。这些车好像都没有人驾驶。它们就那样跑着,像是受到某个总控台的操纵,设定成了永不停歇。它们是个军团,它们将鹿血铺展在沥青路面上。 他坐在车里,做伴的只有手机里传出的GPS导航女声。她已经沉默了50英里,而他透过窗子望着远处山丘上秋日最后的叹息——漂亮的红叶、黄叶被悲戚的灰色灌木所包围,绘出一幅未完的油画。最终,GPS以非人类的冷静指引他离开高速公路,开下一段斜坡,向右拐,再上坡,向左拐,接着她命令道: 五百英尺后,右转。 她是在命令他笔直地开进一面石壁,他没有遵循指示。忽略转弯指示后,他盯着手机:正在重新计算路线,正在重新计算路线,正在重新计算路线…… “别这样啊。” 过了好一会儿,GPS才停止戏弄他,指引他开上了一条陡峭的上坡车道,通往一家山间度假酒店。他能看出来,这儿是个办婚礼的地方。一列婚礼派对用的小平房平铺开来,还有一些指定的拍摄点,过分热心的摄影师可以把十几个伴郎一起抓到那儿去,让他们四十五分钟都碰不到鸡尾酒。他沿着酒店私有小路开过去,经过一家婚纱店,还有一个夏天办婚礼用的开阔庭院,就这样,一路开到了环道尽头那座矮得出奇的酒店主建筑。这天是周二。就连吝啬鬼们也不会选在周二结婚。车道上只有三辆车,包括他的在内。他下了车,给他的供应商发了条消息:.. 嗨,我是本。我已经到了。七点见。 他从大门走进去,迎接他的是一间老旧的大堂,发黄的墙纸。一张桌上摆着撒着糖霜的枫叶形曲奇饼干,它们都装在小袋子里,每包五美元。桌上还有数小时前就倒空的咖啡壶。本看到左边有个木制吧台,边上围着几个旋转凳,却不见调酒师。一个穿蓬蓬睡裙的小个子女孩正光脚围着饼干桌跳舞,她母亲正冲她吼叫。 “去把鞋穿上行吗?地板脏!” 她把女儿赶回楼上去,本则走到了接待区。桌后并没有人,可他看得到后面有间简陋的小办公室。他怯生生地说了声“嗨”,就是那种你半夜爬下楼梯看是否有强盗闯进家里时说的“嗨”。一个上了年纪的矮个儿女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接过他的信用卡和身份证。 她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他早已习惯了。他脸上有道疤,从眼睛一直延伸到嘴角。人们看他时,总是一看到疤就断定他是个坏人,即使他并不是。或者说,他一开始并不是。 “吧台几点下班啊?”他问前台。 “吧台?” “是啊,吧台,那边那个。” “我觉得应该是九点左右。”他谈生意的简单晚餐恐怕不会那么早结束的。在这家酒店喝酒跟通常的酒店不一样,还得多多提前计划。 “附近风景很漂亮。有可以徒步的步道吗?”他问道。 “步道?”没错,女士,我问的就是步道。 “对,小径之类的,明白吗?” “不,周围怕是没有步道。” “真没有?” “真没有。” 本无法相信。这么美的山区里,有人居住也蛮久了,怎么会没有人踩出条道儿来呢?他决定还是要去走走。他肯定能找到路的。 她仔细打量着他,递给他房间钥匙。不是房卡,是真正的钥匙。 “女士,能麻烦问下您电梯在哪儿吗?”他问道。 “我们没有电梯。” “哦。好吧,还是谢谢您了。” 本拉上他的行李箱,尴尬地把它拖到楼梯上去,没有服务生来帮忙搬行李,半路上他还不得不侧身给一个男子让路。他到了19号房间,转动钥匙,走进一个粉刷成红色的潮湿房间。这地方的一切都感觉不对劲,就像是去不喜欢的阿姨家里借住。 他给妻子打了电话。她接起电话,孩子们在那边尖叫。每次打电话,他们总是在尖叫。 “嗨。” “你到了?”她问道。 “到了。” “酒店怎么样?” “说实话,有点破。想想要在这儿待上一整晚,一点也不期待。” “哦,可别把行李箱放在床上,小心臭虫。” “放心吧,我放在桌上了,绝对没碰到床罩。” “真乖。” “不过这儿挺漂亮的,你也来就好了。奥玛可以帮忙看孩子们啊。” “拜托,她哪里应付得了他们?我都快应付不了了。” “这倒是。家里情况怎么样?” “我在地下室杀掉了一只巨型蟋蟀。我见过的第二大的蟋蟀。” “哦,老天哪。” “对啊,所以你还是好好享受独处时光吧,你这个幸运的浑蛋。” “这是出差啊,没什么好玩的。” “当然了,当然了。” “真的,别为这个为难我。” “那你打算拿那些免费的……芙洛拉,我在打电话呢……芙洛拉,你问他要不就好了……天哪,我得挂了。” “没关系,爱你。”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人从来都没法好好结束一次谈话。 他换上运动服,回到楼下,穿过空荡荡的大堂,进了一间小健身房,接着走出两扇玻璃门。他除了手机和房间钥匙之外什么也没拿,没戴手表,也没带钱包。酒店的主建筑背后是一条沥青车道,还有一间简陋的棚子,用来堆放园丁的工具:沙滩车、除草机、护根用的覆盖物,还有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看到棚子后面有条轧平的路,通往郊外。他想,这就是条路啊。也许这条路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走吧,可周围又没人阻拦他。他绕过棚子,视线中的路逐渐宽阔起来。三分钟后,他路过一个鸟屋,还有个路标,上面写着“0.1英里”。他有种想把路标从地里拔出来,把它带回大堂的冲动。看看这个啊,女士,是你疯了吧。你看,你这酒店背后不就是一条路吗? 本接着往前走。这条路爬上了一座蛇形丘,两边的地都向低处倾斜,走在上面仿佛走在连绵不断的山巅。他能看到低处有个山谷,满是广阔的庄园:大片大片的漂亮草坪,每天都需要数小时的精心呵护才能保持这样的状态。他看到那些绿色田野的中央有一座座大房子,每一栋都配得上一位退休的总统。这些房子里大概都有大理石厨台什么的吧。在这种房子里,你可以邀请一群朋友过来,给>他们端上上好的奶酪,喝着高级红酒,享受生活,从中年一直到死亡。被困在这样的境遇中,可是件惬意的事。他想跳下山坡,直接飞到随便哪座房子旁。 前方的路在向他招手。他有些想慢跑,可他的膝盖受过伤,跑步有些冒险。他的右膝布满了疤痕,加上移植的韧带组织,像一个繁杂而乱的根系,他每次运动时,都会像摸护身符一样不停地摸它,即使膝盖并不痛。于是,他安慰地拍了拍膝盖,加快了脚步。他路过了第二个路标bbr>.99lib.,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四个路标被鸟屋环绕着。这些鸟屋是真的小屋子——铺了瓦的房顶、阶形山墙、小门,还有窗子,足够一窝麻雀探头出来。也许里面还有厨台呢。也许在这里,每个生灵都有栋很酷的房子。 接着,他路过一座半英里的里程碑,发现这里有树干做的长椅,围成一圈,它们是切成两半的树干固定在另一根切平的树干上。圈中间有个石头围成的火坑,还有一堆灰尘。坐在任何一张长椅上,你都能看到波科诺山的美景。你可以在这儿抽抽大麻、弹弹吉他,分享一瓶威士忌或者躲到树后去偷欢。这就是那种地方,好地方。在马里兰州他的家附近,可没有太多这样的地方。那里拥挤、堵塞、忙碌,每块地都是有主儿的。那儿没有任何秘密步道。 路绕过这个休息区,又向酒店延伸回去。这就是路的尽头了,只是……只是这儿还有沙滩车的轮胎轨迹延伸到另一个方向,向下进了森林。他掏出手机(他习惯过一会儿就看看手机),时间是下午3:12。回那个只提供床和早餐的酒店,被只有六十岁以上的人才喜欢的老旧气息包围到窒息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他还有时间。他有的是时间。况且不论他走到哪里,都可以..靠GPS找到回来的路,即使路上会碰到小波折。他今天早上出发的时候,不小心按错了模式,没选驾驶模式,而是选了步行模式。结果导航计算说,他要过八个小时才能到达酒店,他发现时大笑了起来。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沿着路接着走。 02 大门 现在路上没有路标了,但路还是蛮连贯的。本沿着两排被轧扁的叶子走,他身后的森林越来越广阔。路开始下坡了,他不得不走之字形,才能在松动的石头上踩稳。再爬回山顶肯定非常痛苦,不过还是那句话,他有的是时间。也许这条路是环形的。也许还有更缓和、更适合爬的路,他就不用原路返回了。他可以一直向前走,最终还是能走回去。 他总觉得会碰到其他散步的人,或是来慢跑的,或是酒店的员工来休息99lib?,可他一个人也没碰到。他完全是一个人,这是好久以来的第一次。他心里有些痒痒,想看看手机,但他还是尽力压下了冲动,做个负责任的成年人,好好享受这一刻……认真感受森林的伟大。哦,伟大的森林啊!叶子沙沙作响,和着远处山那边拖拉机的声音,还有头顶蔚蓝的天空。没错,没错,为自己的身心健康着想,面对这美景太该好好享受了。 他走到了一个岔路口。沙滩车的轨迹在这里分成了两条。右边,他能看到车辙弯向一条主路。本透过渐渐稀疏的叶子,瞥到偶尔经过的车辆。他若是往那边走,应该能走到那条路上,但最后还得折回来,因为那路上没有人行道,那是条国道。没有开车的话,那就和找死的鹿无异。 于是他沿着左边那条岔路走,走在田埂上,走着走着,国道便在他身后消失了。需要走回来的话,他还能记得这个岔口,这里认不错的。除了这一处,再没有像这样转了个九十度弯的路了,所以他信心满满地向前走去。他又能看到低处的那些独栋别墅了,肯定是在往酒店的方向靠近,即使不在一个水平面上。他还好,一切正常。路又分岔了,这次他掏出手机,打开笔记应用,记下这里的特征,以免忘记:“路口有两棵树干裂开的树。”他想了想要不要再给家里打个电话,跟孩子们说说话(他们讲电话时口齿不清,可爱得很),但他看了看屏幕左上角,只有“信号搜索中……”要找到手机信号,只能继续走下去。 很快,他就看到了远处的一扇大门:那是老旧的铁栏杆大门,得下车去解..开锁链的那种。此刻大门是敞开的,旁边有块“禁止擅入”的提示牌,门后停着一辆白色的旧皮卡,再往后就是一栋两层高的铝皮棚屋。 接下来,本听到了嗖嗖声,好像吹叶机或树篱修剪机的发动机的声音……那种你按下一个按钮,就会尖叫起来的发动机。他靠近之后,声音越来越大,可他看不到任何人,也无法判断噪声的来源。突然,他似乎比五秒钟前胆怯了许多。 本走到了大门附近,放慢了脚步,一开始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前一刻他还在快步向前,后一刻他的脚步就变得小心翼翼了,好像一个怕吵醒父母的醉酒少年。也许我该掉头回去吧。回去应该是个好主意,反正路大概也就到这里了。他可以爬回山顶去,回到酒店,洗个淋浴,换衣服,也许还能赶在晚餐前躺一会儿。现在酒店显得没有那么糟糕了,那儿大概还有热水呢。本不是什么马拉松运动员,现在每多走一步都意味着回去也要多走一步,他已经开始累了,他那有旧伤的膝盖负担也重。前面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男子: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穿着牛仔上衣、廉价牛仔裤,从棚屋里拖出一具尸体。尸体身材小巧,穿着一条小小的蓬蓬睡裙。她的脚没了,头发沾满了血,纠缠在一起。她的双手软塌塌的,本能看到她指甲上还有脱落的蓝色指甲油。她的腿拖在地上,是像棍子般的残肢。他看到大片的红色,跟路边被分尸的鹿一样。他看到了。接着,那男人转头面向他,他们目光相遇了,糟糕.. 他看不到男人的真面目,因为那人戴着一个罗威纳犬的脸皮做的面具,连耳朵都还在。 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先跑了起..来,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在动。视觉和听觉已经控制了他的大脑:眼前的路穿过森林的景象、凶手把尸体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他逐渐加速的脚步声:一开始沉重缓慢,接着变成小跑,现在他在本的身后踏着大步子,仿佛一个一步便能跨过大片草地的巨人。很快,他就听到凶手开始喘息了,同时还发出一种恶魔般的低笑。他在接近。 别慢下来。一秒也不能慢下来。 本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救命”,却只能听到身后男人的笑声越来越大。他的脸憋得通红,他感觉眼睛就快开始出血了。他考虑要不要掏出手机,可那样跑的速度会慢下来,而他此刻的目标是别被逮到。眼前的路还在延伸,但他已经看不太清了,他的脑海中在放映各种可怕的场景:戴着狗皮面具的杀人犯步步紧逼,他的尸体被弄得面目全非,他的妻子接到电话,恐惧地大喊,惊吓到把手机掉到了地上。他必须得回头看,他无法再忍下去了。 凶手离他有二十英尺远,距离还算安全,但这没能给本太多安慰。那男人的块头顶本的两倍,手里还拿着一把巨型屠刀。即使从这么远看过去,本也能看到刀的刀刃比其他部分要干净、锃亮,像是刚磨过的,闪着光,能切开皮肤、砍断筋骨,毁掉一切挡道的东西。男人抓住他,本就不得不看着他那令人作呕的绿色眼睛,闻着他恶心的狗味儿呼吸,看着刀子插进自己的身体,那最后的一刻将会渗透进他的往生,一直跟随他。 现在本喊叫时已经顾不得喊“救命”了。他就是单纯地在尖叫……像呕吐似的拉长声喊出一些毫无规律的元音,他控制不了。他能听到身后的疯子仍然在大笑。接着,他听到他说了句什么,听起来像是…… “自打你出生那天起,我就在等这一刻了。” 他飞奔而过时,发现路边摆着一堆堆棍子,形状诡异,他从未见过那些东西。也许这个狗脸凶手确实一直在等待本,他下套困住了本。也许他会被掏去内脏,拴在棍子上,等某条被扒了脸皮的狗来咬。本再次转头看。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了三十英尺,他一心祈祷能快点回到刚刚做记号的地方,向山上跑去,把这个男人彻底甩在尘埃里,然后回到酒店、报警、开车回家,再也——再也不回这里来了。感谢你所做的一切,宾夕法尼亚州,但我要诅咒你一辈子。 正当本觉得他大概是能逃掉了,另一个男人却从他面前十英尺的地方跳了出来,堵在路上。他同样也戴着狗皮面具,手里也拿着一把刀。本透过他脸上狗皮面具张开的嘴,看到他的嘴唇和牙齿。他也在时而大笑时而微笑,很显然是精神紊乱。本再次拼尽全力尖叫,他把尖叫当作武器,把它当作抵挡这两个疯子的最后防线。 向他冲过去,这是本的第一个念头。本小时候打过橄榄球,后卫。他算不上太好的运动员,却也不算差。每当他们遇到特别厉害的进攻先锋,教练的对策都是一样的:直接冲上去,别让他追赶你。别想着耍他,而是出其不意地把那浑蛋撞倒。本现在被两个杀手前后围堵,而路的两旁都是险恶的山坡,他们就等着把他绊倒,让他成为刀俎上的鱼肉。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橄榄球。 于是他接着奔跑。他..想象着自己臂弯里夹着一只橄榄球,全速冲向前去,发出战斗的呐喊。 后来的这个人没料到这招。他拿刀捅过来时,本已经把他推倒了。本用标准的直手推袭击了他的下巴,毫不费力地把他推倒,仿佛他已经等待了很多年,就等这场最终的完美比赛。他就算是提前一周图解、练习,也不可能执行得更完美。 他现在的速度太快了,他感觉身上的肌肉都要崩裂了,断裂的纤维脱离原始位置,跑到了别处去。他回头,看到之前那个人俯身趴在后来的那人身上,离他有三十英尺远,然后变成了四五十英尺,接着彻底从视线中消失了。很快,他根本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他在拉开领先的距离,他能回酒店了,他能活下来了。 可当他找拐弯处那两棵树干裂开的树时,却找不到了。路是向左拐的,而非他记忆中的向右,现在他看到的是高大的枫树,还有他来时没有看到的其他东西:摆放奇怪的石阵、凹凸不平的坡、一片片泥沼。一群鹿开始在他身边奔跑,它们的身体与树融为一体,接着又再次出现。他低头看看山,却没发现路的痕迹,也没有一座独栋别墅。它们都不见了,所有东西……所有人……都不见了。 03 山顶 本没有停下脚步,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看时间(下午4:02),顺便看看有没有信号,结果发现一格信号也没有。信号栏仍然是“信号搜索中……”,搜索的时间越长,电量就会浪费得越多。他慌了——呼吸沉重、四肢颤抖——他加快脚步向前跑,希望能看到一条路、一辆车或人造的建筑,可并没有什么东西凭空冒出来……他一小时前看到的东西全不见了。他半盯着路,打开地图应用,想碰碰运气,看手机是否能碰巧捕捉到信号,但屏幕上只有一个蓝点,一闪一闪的,周围的空白足够装下一个世界。 “救命!有人吗?!救命!” 没有回应。他的手抖得太厉害,手机掉到了地上。 “靠。” 他捡起手机,接着跑。摆脱两个戴狗皮面具的歹徒之后,肾上腺素的作用渐渐消退,迟来的恐惧渗透进来,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当时他觉得他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过他们的。他还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仍然存在于周围的大气之中——还有那死去的女孩、她被截掉的双脚,她暴露在外的血管、骨头、肉,在地上的树叶上留下色彩,仿佛一对画笔。那可怜女孩的母亲。这些画面、声音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他跑着跑着,它们沉淀成了清楚的记忆。自打你出生那天起,我就在等这一刻了。他还能在脑海中看到他们那丑陋的罗威纳犬面具,张口说出这句话。天哪,他恨死罗威纳犬了。他扫视头顶的山,想找那带屋檐的鸟屋,或那些原木长椅,可视线所及什么也没有。路直直向前,一眼望不到尽头。 可他能离酒店有多远呢?他又不是什么厉害的长跑运动员,他也没出来太久。他只要到山顶去,再折回去,就有可能碰巧回到酒店,对吧?那样他会跟狗脸歹徒去往同一个方向,但他总能找到什么东西的(不过他现在不论往哪个方向走,都肯定能找到什么,毕竟他离纽约市才75英里而已)。他低头看看手机,蓝点还在闪烁。他试着拨打妻子的电话,但通话被切断了。 这是场梦。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需要醒过来就行了。他只要在梦里稍稍刺激一下自己的大脑,现实中的他就会动,他就能恢复清醒了。他有时候会做这种噩梦。他喊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能喊多大声,就喊多大声。听着像是实实在在的尖叫声。听着像是他在尖叫。就在这里,现实生活中,这不是梦。坏了。 本不知如何反应,他瞟见一条支路向山上延伸。也许那两个凶手追来时会错过这条支路。他转身,匆忙地开始向上爬,急切地想要保持与那两人的距离。爬山可没有什么优雅的方式——经常踩到叶子,差点滑倒,还得尴尬地跳过粗树枝、带刺的野草——不过他还是爬了上去。他来到两峰之间的一块凹陷处,两边的山分别隆起,拐向右边。他能看到身后有个小峰顶,酒店应该就在那边。但之前的蛇形丘已经不见了,地形完全变了。他现在害怕,恼怒。 在家的时候,他喜欢看野外生存真人秀,他记得最关键的规则之一就是:要是迷路了,就尽可能找最高点,这样就能了解低处的地形。有道理。他沿着路往右走,上了那座小峰,从冒出的小树枝、苔藓覆盖的石头、低低的针叶植物组成的狭隘走道中挤过去。这个行进难度远远超过了他所习惯的范围,他很快就开始疲劳了。他的膝盖在跳动,双脚酸麻疼痛。他的裤子上沾满了芒刺。鞋子和脚踝上也全是泥巴,膝盖以下都被一层光滑的污垢所覆盖。但他还是继续向前,因为他知道,他若是停下,那两个狗脸歹徒就会找到他、折磨他。 他爬到山顶时,太阳正要落山。山头仍然比树木线要低,四面八方都有云杉和松萝覆盖的松树遮挡他的视线,而这些树都无法攀爬。他试着看清下面,可光线已经很差了,他看不到任何房子,也没有酒店。没有路,没有灯光,没有冒烟的烟囱。他掏出手机,手机仍然在“信号搜索中……”电量已经变成红色了。要是不关掉,手机再过一小时肯定就没电了,可他无法想象在自己最需要它的时候把它关掉,他现在多需要这玩意儿正常运行啊。他再次拨打了妻子的电话,对面还是没有反应。 “快点……给点力啊,浑蛋。” 他总觉得那两人的笑声会回来,可至少暂时,他什么也听不到:没有鸟,没有松鼠,也没有树在风中摇曳的声音。只有他,还有他与世界之间即将隔断的联系。 手机的“工具”文件夹里有个指南针软件,这是仅有的几个不需要信号的应用之一。面对山丘低处,冲着谋杀现场,是西。西边不好,东边似乎好一些。他可以朝东走,直到碰到什么。附近有块石头,可以歇息一下,于是他打开笔记应用,写下“陡峭岩石”作为路标。他使劲按下手机顶部的关机键,滑动屏幕上的滑块,关了机,看着屏幕变成一片黑,只有中央有一个旋转的白圈,旋转,直到它也消失了。 本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在石头上坐了片刻,把头埋在T恤里,哭了。 04 营火 他迅速下了山,沿着狭窄的、凹凸不平的小道向东走去。虽然他没看到那个方向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但他还是靠逻辑推断得出结论,他很快就能得救了。我不可能走错太远,对吧?我还在美国。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度假区里把自己当成流亡者也太荒谬了。他很疲惫,害怕得很,可也觉得很羞愧。在酒店外面迷路,然后死掉,这样的人得有多傻? 这向下的缓坡似乎无穷无尽。有那么一会儿,他都得在一块大石头上趴下,然后再慢慢往地上滑。黑暗裹挟了大山,不过他还能看清周围的东西,都是不知名的树。一棵接一棵落叶的树,简直是树木赶集。他保持轻快的速度往山下走,却躲不过寒冷的空气。寒气已经袭来,冻住了他上衣纤维里的汗液,他能从短裤的裤腿里感到飕飕的凉气。这还只是开始而已,还会变得更冷的。寒冷这样容易影响到他,其实蛮讽刺的。要是把他丢进温控房里,打开强光强热,他都还能假装没事。可在华氏三十度的天气中待几小时,他就像只小猫咪一样无助了。这时要杀他,一点劲儿都不用费。天气能杀掉他,那两个狗脸歹徒也可以,带有传染病的蚊子同样可以。他若是找不到安全地点,可能连这一晚都熬不过去。 他继续前进,不想放弃,不想在山头睡觉,被冻僵,那两个歹徒随时可能来抓他呢。接着,本脚下的地突然平坦了,跟海滨步道一样开阔。地上并没有什么轮胎印。树木之间的地面平坦、干净,直直地向东边延伸。这条路明显通向某处——最好是能洗热水澡,有热汤喝,能给手机充电,也方便警察做笔录的地方。 他开始疯狂而充满希冀地最后冲刺。他想再冲那么一下子,就能到了。很快,太阳彻底躲到了地平线之下,而本想找寻的——加油站、路、餐馆——都不愿现身。他的第二股劲儿开始消逝了。他找不到什么路牌、明显的路标,他的能量也快要因为绝望和越走越认不清路的事实而耗尽了。 他就这样缓步向前,走了几个小时,唯有月亮为伴。他再次快要泪崩时,终于看到路的右边出现了一处露营地。露营地是片平地,中央有快要熄灭的营火,周围摆着一圈折叠高尔夫椅:那种有尼龙扶手,还有小的网眼杯槽来放啤酒的椅子。旁边还有一顶小红帐篷。。这帐篷里可能会有活生生的真人,脸也是人脸。他得救了。 “救命!有人吗?!救命,拜托了!老天啊,救救我!” 本走到了营地,站在小小的小号帐篷旁。这里面能睡两个人,绝对挤不下更多了。 “有人吗?” 没人应答。帐篷是没法敲门的。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帐篷口,从地上把拉链拉起来。他掀开入口处的布,看到里面有个蓝色双肩包、一只还包着塑料膜的水瓶和一块小而薄的红毯子。别无其他。 “有人在吗?”显然,里面没人,可他还是出于希望问了一句。然后他迅速抓起了水瓶。没错,他渴了,还很饿。老天啊,他太饿、太渴了。他一意识到这一点,就无法再思考其他了。他的胃已经好久没这么空过了。他已经忘却了真正的饥饿是什么感觉:恼人、痛苦,为食物而相思。他能吃掉一整座谷仓。 他在背包里找到了一袋马铃薯面包卷、两袋热狗肠,还有几袋加油站卖的那种牛肉干,足够了。他先把袋子里的马铃薯面包卷吃光,又大口灌下了水瓶里三分之一的水,饿和渴的问题都解决了。 下一个问题:冷。寒冷的天气里穿着薄短裤奔跑把他可怜的双腿折磨坏了。背包的前袋里有个BIC牌小打火机,这真是个意义重大的小奇迹。外面的营火已经只剩下一圈平铺在地上的灰烬了,不过这片空地周围有许多枯树叶和小树枝。他可以生堆火,即使生火就意味着要在这里停留一整晚。那样他就是在放弃了,是害自己陷入险境,正式成了全世界最傻的迷途者。可他的身体已经动不了了,背包里并没有手电,周围的树林里一点其他生命迹象都没有,所以他并没有什么选择。他在口袋里摸了摸,发现他的房间钥匙不见了。肯定是在他逃跑的时候弄丢了,他是绝不会折回去找的。 “哦,不要啊。” 他抓起一把树叶,小心地避开最上层潮湿的、粘连在一起的湿叶子。他把叶子捏碎,丢进火坑中央。他先堆起了一小堆碎叶,再去找小树枝,先平铺十几根,再用更多的摆出拱形来。本的父亲喜欢搭营火,他对此的热爱几乎与对酗酒的热爱差不多,本小的时候他让本来帮忙。那是本的父母离婚之前,他们还一起住在明尼苏达州。那时他的父亲还没有精神崩溃,没有为了源源不断的十美元伏特加抛弃本和他母亲。他和父亲一起从房子外面三四立方米的木材堆里拖进来一根根木材,然后再拿些旧报纸,卷起来,bbr>打成楠塔基特死结放到壁炉里。接着,他们再把木材放上去,呈十字状。最后父亲会把它点着,本就盯着火看,一看火快灭了,就抓起拨火铁棒——不停地戳,总是操心看着火,总是希望它能烧得旺盛而有生气。 现在的他在露营地里打了几次打火机才打出火苗,不过滚轮擦破了他的大拇指尖,他嘬了嘬指尖止痛。尝试最后一次之后,叶子总算是着了,火焰蔓延开来,一股优雅的青烟升至树梢。 也许能有人看到烟,过来救我,他心想。或是来杀掉我。 这是夜里,即使有哪个好心人看到了烟,也不会跑过来啊。这可是美国,哪里有人能在美国迷路呢?他们要是看到了烟,恐怕只会说:“看看,有人点火了啊!”然后就去吃汉堡了。他丧气地脱掉鞋,还有脏兮兮的袜子,把黏黏的、又肿又发白的双脚放在火边去烤,好让它们恢复知觉。伸展一下脚指头,感觉真不错。他该瘫倒在地上了。他哪怕是倒立着也是藏书网能睡着的,他就有那么累。他暂时甩开了狗脸歹徒,基本需求——食物、温暖、休息——仿佛海浪一般,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睡觉会很痛苦,但他还是得休息才能攒点劲儿,起来再接着跑。帐篷的状态还不错,即使在天气面前它并没有太大用处。这跟酒店那房间比起来其实也没差到哪儿去。可他不能在里面睡觉,这帐篷太容易被发现了。他可以拿它来当障眼法。他让火灭了,免得狗脸歹徒找到他,接着,他在帐篷背后几英尺处找到一棵倒下的树,钻到了树后面,用小毯子把自己盖上,再用灌木把它藏起来。森林里每传来一点声音,他都会浑身发抖。 他打开手机,时间是夜里12:03。他的手机上有些家人的照片和视频,并不多,他手机的内存不够大,旧的没法留着(他把旧的都导入到电脑上保存),但是有几张总比没有好。他想存下每一格电,但又必须再看一眼特蕾莎和孩子们,以防夜里他遭遇了什么,再也看不到他们。 他打开相册,看到一张孩子们为万圣节打扮好的照片:九岁的芙洛拉扮成了吸血鬼;六岁的鲁迪扮成了小狗;三岁的皮特拿着个不给糖就捣蛋用的袋子,没有穿万圣节衣服,一个三岁的孩子,穿那种衣服一会儿就会自己脱掉的。他看到他的妻子,在孩子们身边蹲下来,她是唯一按规矩冲镜头微笑的。相册里本来还有另外几张照片,可现在没了,只剩下缩略图。 他打开视频应用,把声音调到最小,看着鲁迪荡树上的秋千,他只穿了一只鞋,在大声喊叫:“我穿着一只鞋荡秋千!”这孩子一遍又一遍地喊,还一直大笑着。本不怎么爱拍视频。智能手机出现之前,他甚至从没买过摄像机,因为他不想成为那种爸爸,总是手里拿着摄像机跟在孩子后面拍,跟傻瓜似的。不过现在所有的手机都有摄像头了,而且他的孩子们可爱看自己的录像了。于是他录了几段,保存起来。这事说来奇怪:他与家人相处的时间那么长,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周又一周、一年又一年……而现在他能把他们的存在全部压缩到几个随机挑选的片段,装进小胶囊中。他太想他们了,他感觉像是离开他们好几个月了。 当他再也受不住这份思念时,关掉了视频,这时他看到屏幕左上角出现了一格信号。 一格信号。 他赶紧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她接了。 “本?” “特蕾莎!”他轻声道,“特蕾莎,我迷路了!我爱你!拜托去找……” 通话中断了。更糟糕的是,刚刚那一格信号也消失了,“信号搜索中……”又回来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从树干后面跳出来,把手机举起来,寻找信号。信号刚刚出现了,现在就应该还在。哪儿去了呢?该死的信号哪儿去了?他真希望自己能看到空气中飘的所有无线电波、伽马射线、X光,那样他就能去追赶信号,把所有脏话喊给它听了。去你妈的,你这傻逼破信号。他绕着已经熄灭的火转了一圈,并没有用。这二十一世纪式绝望持续了五分钟后,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屏幕变黑,那个圆圈开始转。 “不要!我操!不要!” 他快速走动着尝试了几次重新开机,可每一次都得看着它再次关掉。最终,他看到的只剩下一张没电的电池的图片,还有一个小小的充电标志,电彻底没了。也没得活了。他回到倒下的树干后面,不停地捶地,直到疲倦击垮了他,他昏睡过去了。 没过多久,他就又醒了,仍然是黑夜。没了手机,他完全无法判断时间,但他能感到附近有火在燃烧。有人搭起营火,点了火,然后…… 有人在弹吉他,就在火堆旁。那人就在附近。他能听到拨弦的声音。要是狗脸歹徒可怎么办?要是他们找到了我,却选择先玩玩我呢?他们可能会把他的脸皮也剥掉。他们可能会砍掉他的双脚,把他拖到他们在树林里的那个藏无脚尸体的小窝点。他可能会被吊起来,浑身污垢,也许还会被吃掉。这一次他逃不出他们的魔爪了。他现在这样的状况,是没希望了。99lib? 他听到一个女人在笑。女人,弹吉他的是个女人。 他从树干后站起来,看到一个金发女孩盘腿坐在火边的一块毯子上,腿上架着一把老旧的木吉他。她穿着蓝色卫衣、黑色运动裤,脚踩一双舒适的登山靴,周围散落着一堆空啤酒罐和葡萄酒瓶。她的脸红红的,写满了欢愉的微醺。 本向她跑去:“你得帮帮我!” “你还好吗?”她问道。 “不!不好,有人……”可他还没说完,就忘记下面要说什么了。他想起这个女孩了。这是安妮·德里.克森,他在大学里认识她的。她一点儿也没变,与当年一模一样。她仍然是二十二岁。她仍然一头浅金色头发、鼻子翘翘的,奶油色的白皮肤光滑而点缀着雀斑。本好想抚摸她那肌肤。 “安妮?” “本?你怎么在这儿?” 我本来是为了谈生意来赴一次晚餐,后来却在森林里迷路了。两个男子拿着刀追赶我,我真的很想回家,想见我的家人,拜托帮帮我。他本来准备这么说,可他的大脑一下子被放空了。他试图在记忆消失前抓住它们,可他的努力没用。谈生意的晚餐?没有这回事。迷路?你没有迷路。你的妻子、孩子?你没有妻子、孩子。工作?你没有工作。拿着刀追你的男子?没人追你,别傻了。 本低头看看他的膝盖。前交叉韧带重建手术留下的疤呢?没有了。 4ed6." >他的皮肤更柔软、更光滑了。他手上没有了婚戒。但你为什么会戴婚戒呢?你才二十一岁啊。你不累,你没迷路,这不是什么危机。这里正是你想来的地方,本。对吧?你想跟她独处。 “想来罐啤酒吗?”她问道。 “好啊,当然了。” 她放下吉他,伸手拿了一罐温热的啤酒。本一口气喝光了,啤酒没有不好的。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着,憋下去一个嗝。 “派对啊。” “什么派对?” “就是派对!” “我们在哪儿啊?” 她指了指周围的树:“森林啊,傻瓜!” “可是……” “参加派对,我最爱的就是结束之后。这时候我就没必要非欢乐不可了,我可以坐下,跟留下来想静静的人一起待一会儿,你明白吧?” 他傻乎乎地点点头:“当然了。” 他上一次见到她,她上大四,对吧?比你大一级。还记得她对你有多友好吗?比一般女孩友好得多。她有这么个男朋友,还记得吗?叫戴夫。戴夫人还凑合,只是他拥有她,你却得不到她。接着,她在离校前的最后一周甩掉了他。你还记得那一晚吗?她去参加派对,当时的她单身,可以追求。那晚你站在她身边,大音量的音响声响彻兄弟会房子的整个客厅,她用双手握住你的手。你从没想过她会对你有所动作。你从没想过这等好事会当真发生,对吧,本?你从没想到,这一刻你会醉醺醺的,你几乎都站不稳了,于是什么也没发生。第二天早晨你醒来时,必须得回家,而她则留在学校准备毕业。那是不久前的事。你记得她的手,对吧?你现在就拉拉她的手如何?来尝尝重来一次的滋味如何,小子? 他拉起她的手。她顽皮地捏了他一下子,告诉他她喜欢。她戴着一个友情手环,磨旧了的线头搔得他的手腕痒痒的。 “我是不是把跟你的事搞砸了?”他问她。 “什么意思?” “那晚你牵了我的手,但我什么也没做。我觉得是我搞砸了。” “哦,我可干过比那更蠢的事。有一次我在酒吧里看到一个帅哥,就走过去把他拉到舞池,都没发现他腿上打着石膏。我拽着他走了十英尺才发现。” “不是吧,开玩笑的吧?” “千真万确。” “你现在住哪儿啊?有在工作吗?” “没有,我只是瞎晃悠。” “蛮好的。”“蛮好的”?你这个白痴,怎么只想出这么逊的回答?赶紧别说话了,免得又说错。 本挨着她和篝火这么近,觉得好热,但这种热很美妙,是那种暖暖的体温,绝不会让人不适。这感觉就像陷进羽绒床,而且躺下来之后越来越软、越来越暖、越来越舒服。 “我们怎么到这里来的?”他问她。 “路。” 片刻的沉默。他只能想到这样回答:“我真希望当时没把跟你的事搞砸。”他犯的错很典型。男生总是很快进入认真的状态,直到太迟了才反应过来。 可今晚没关系的,安妮没被吓跑。“你没搞砸任何事。”她说,“有时候只是没有把握住时机,仅此而已。这不代表我是为了躲你逃跑了,也不代表我不喜欢你,本。” 她把吉他放在旁边的地上,冲他微笑。火光中,她美得不可方物。他凑过去,吻了她,老天啊,她的吻技太棒了。这吻温润柔软,仿佛性爱,他永远都不想停下来。她用纤弱的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两人倒在森林的地上,他的双手在她身上四处游走,他想要他的每一寸肌肤与她的每一寸肌肤接触。 “咱们去帐篷里吧。”她低声说。她站起身来,把他领到帐篷口。跟女孩做爱最美妙的过程就是她领你过去的时刻。本想一直这样跟着她,去数百万英里外的某间卧室,这是纯粹的年轻的欢愉。 几小时后,他在帐篷里醒来,安妮不在了。只有他一个人,他捡到的红色毯子都快要遮不住他了。他迅速看了看自己的膝盖,看到伤疤,这伤疤有三十八岁了。特蕾莎、孩子们、狗脸歹徒,他们都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们都闯回来了。那是个梦,可他一点也不觉得那像个梦。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安妮领着他进了帐篷,对他做了他期待已久的一切事情。他记得他的双手握着她柔软的胯部,她在他身上前后动作,赤裸身体,阳光快乐,咯咯笑着。这确实发生了,这让他想呕吐。 他穿上衣服掀开帐篷口,火熄灭了。他看到营火堆的那头有把吉他,还有空了的啤酒罐和葡萄酒瓶。这些东西都还在。 怎么回事? 他仍然迷路,甚至还成了出轨者。他胃里的胆汁在翻滚。他把牛肉干、热狗肠、水瓶和毯子放进背包里,背包依然很轻,他就这样跑出帐篷,捡起啤酒罐,感受,去确认它们是真实存在的物品。吉他上面放着一个小信封,信封上以整洁的字体写着他的名字。他连忙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一张小字条,用同样的笔迹写着: 沿着路走,不然你会死掉。 他看到边上的树下有两个大黑块,苍蝇绕着它们转圈。他只往那边走了几步,就意识到那是什么——两条死去的黑色罗威纳犬,脸皮被完整地扒了下来。 05 科特郡 苍蝇已经蚕食了狗的眼珠,本只能看到一层白色的皮下脂肪贴在头骨上。他现在肯定想要呕吐了。没错,该吐了。他转头,把昨晚晚餐吃的马铃薯面包卷全吐了出来。. 也许我抓起一块石头砸自己的头……把疯狂从脑袋里砸出去,我就会在别处醒来,被捆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切都很糟糕,可至少讲得通啊。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用毯子裹住身体,重新穿上脏袜子、脏鞋,单肩背起背包,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营地。 他尖叫。或者说,他试着尖叫。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救命!有人吗?特蕾莎?孩子们?”他拿出一点牛肉干,边跑边嚼,直到看到远处路边有栋房子。房子看起来很真实。房子的外墙做成了仿砖墙外露的样子,透着欢快气息的白烟圈从烟囱里冒出来。有房子!他加快了速度,跑得太快,几乎都没法同时嚼牛肉干了。房子外面有道小木栅栏,将一片茂密的绿草坪隔出来,还有花园里种着一排排小花(这可是十一月啊!)、醋栗、番茄藤,上面挂着熟透了的番茄。也许这是个陷阱。也许住在里面的是个巫婆,不管了。本走到前门旁粗壮的橡树旁,使尽全力敲门,一点儿也不在乎会不会吓到里面的人。 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矮个子老太太,留着波波头,穿一条又长又厚的半身裙,配白色上衣,肩上还搭着红色披肩,她的衣裙下面露出木屐。本觉得她很眼熟,却无法叫出她的名字。 “拜托,女士,我需要99lib?帮助!”本请求道。 “你是谁啊,孩子?”她问道,她操英国口音。 “我叫本,我迷路了,之前有两个人要追杀我,他们还在追。我需要借用下您的手机。” “手机?” “对,你的移动电话,或者你有座机的话也可以。” “座机?” 哦,坏了,我一下子跑到了阿米什人的地盘。“电话!你有电话吗?你知道附近谁有电话吗?附近有人住吗?附近有镇子吗?” “哦,镇子还要走好几英里的路呢。” “是什么镇?” “科特郡。” “什么科特郡?” 她听了这问题,好像很疑惑的样子:“就是……就是科特郡啊!镇子啊!” “我还在宾夕法尼亚州里吗?” “宾夕法尼亚州?” 她根本理解不了他,好像他在说日语似的。她的每一句回答都让本更加困惑。 “镇子里有人能帮我吗?有警察吗?有医生吗?” “你在那儿能找到人帮忙,没错。我可不喜欢杀人犯、窃贼什么的逃脱在外。我能帮你去科特郡。” “我的天啊,太感谢您了。太太,太感谢了。您有车吗?” “车?” “好吧,有马之类的吗?” “呵呵!没有,恐怕得说我太穷了,买不起马,不过我还是能帮你去科特郡。但你得先给我的花园除草。” “什么?” “我太老了,又虚弱,你看起来像个健康壮实的年轻人。帮我把房子前面的杂草都拔出来,我就帮你上路去科特郡。” “我觉得你没搞明白。我有危险,你也有危险,我们必须一起去科特郡。” “现在?哦,我可哪儿也不去。” 他抓住她:“你必须跟我一起去!” “放开我,年轻人。” 他向后退了退:“抱歉。我不是个暴力的人,但是这些人杀掉了一个小女孩。那地方离这里没多远。他们还杀掉了两条狗。我能带你去看尸体。” “你喜欢去哪儿就去哪儿,但我觉得这里才最安全,这是我家。森林里可不安全。你要想让我帮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就去帮我拔草。” 她伸出手来,示意握手定下交易。是宇宙疯掉了吗?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可考虑,于是他跟她握了手。 “杂草很小,但是特烦人。”她警告他,“中午前做完,我就一定让你吃饱了再上路!” 她关上了门,本可是一早晨都要做无聊的体力活儿了。一排排番茄藤中间夹了些杂草,它们不朝上长,反朝外长。他跪下来,右边膝盖——受伤的那边——一接触地面立即痛藏书网起来。他痛得龇牙咧嘴,停顿了一会儿,把手伸进了泥土里,泥土很暖,不像是这个季节该有的温度。他本以为杂草应该很好拔的,结果伸手去拔的时候,它们却丝毫不动摇。他抓住苗的底部,却只是拽出了苗,剩下的部分很短,更难拽出来了。要把杂草彻底除掉,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周围的土全拽出来。第一根杂草松动了,细长的根部延伸了一英尺、两英尺、五英尺、十英尺,这跟收钓鱼线似的。草根似乎在不断延伸。等到他终于解决了第一根杂草,泥土里已经躺了一大圈根系,跟浇花园的水管一样长,而后面还有几百根要拔。都是惩罚啊。 一小时过后,他扔掉了身上裹的毯子,汗水如注地从他脸上淌下来。现在要是给他点干净衣服,他可是什么都愿意做。一只鲜红的番茄挂在他面前,诱惑他。他把它摘了下来,像吃桃子一样吃掉了,种子和汁液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番茄。橡木门打开了。 “不许在花园里偷吃!” “好吧!好吧!” “我给你泡杯茶好吗,孩子?” “能加冰吗?” “加冰?我到哪儿去弄冰去?” “那就普通茶吧。” 他继续辛苦劳作,太阳渐渐升到了森林正上方。他在恶魔花园里,每几分钟就紧张地扫视一圈,看有没有狗脸歹徒的踪影。他们还在附近,也许他们还在追他。 终于,他拔出了最后一棵恼人的破草,把它们堆在栅栏之外。花园现在变得漂亮了,房门又一次打开了。老太太站在本身边,双手在腹部交叉。她看起来很满意。 “非常好。好多年没这么好过了!”她抓住他的手臂,“进来吧。我给你准备了东西。” 她把他领进房子里。房子里只有一个房间,角落里有个木制的炉子,另一边放着一张稻草床。房间中央是一张笨重的木桌,上面摆着新鲜的派、果酱、冒着热气的焦皮面包,大块大块的硬奶酪,看起来像悬崖壁似的。桌子中央是一个金属架,上面放着一锅热气腾腾、还在冒泡的牛肉炖菜。老太太走到桌边,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来吃吧。” 他坐下来,立即开始吃所有食物。他的胃口跳跃得很:吃一小点炖菜,然后吃一个小面包,接着是一块派,然后又是炖菜,再是一块奶酪、一口茶。就算所有食物都下了毒,老太太要把他的脸皮剥掉,也不妨碍这些食物的真实、美味。不到五分钟,他就有些撑了。 “怎么样?” “太棒了。谢谢您,女士。”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时间久得有些尴尬了,“我认识你吗?”他问道。 “你现在认识了啊!” “不是,我是说以前。我们见过面吗?” “哦,这不太可能。好了,我没忘记给你的承诺。”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皮质小袋子,递给他。他往里面一瞧,看到三粒棕色的种子。“你是个勤劳的好人,今天干得非常好。”她说,“这些种子能帮你到达科特郡。” 他的怒气有规律地跳动着:“开什么玩笑?” “第一粒种子会在你扔下它的时候长成一座铁塔,第二粒会长成一只狼,第三粒是一道火墙。” “你在搞笑吧?我可是在你那愚蠢的花园里干了五个小时的活儿。” “种子你拿上。但是要记得:它们只会在你需要的那一刻长出来。” 本不得不十分努力才压制住自己掐她喉咙的冲动。他像按弹簧一样按住了怒气,尽可能把缩成最短的弹簧塞进他心智的狭小空隙里。他祈祷是自己出了问题的精神在给他留下一系列暗示:怎样逃出他的疯癫状态。 他抓起种子,沉默地看着那死老太婆,默默发火。 “你得天黑才能到科特郡。”她说,“从我这儿拿些食物吧。我没有衣服给你这样个头的男孩子,但我还是能喂饱你的。”她给了他几个装满了炖菜和果酱的陶罐,拿下他肩上背的包,把罐子塞进去,还装了几条面包、几块奶酪。她还放进去一把奶酪切刀,他需要尖利的东西时,就能用上。再一次,所有东西都装下了。她把背包还给他时,包还是那样轻,与空着的时候bbr>?没什么两样。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吗?”他问道。 “我跟你说了我会帮你去科特郡,我帮了啊。我肯定你能到的。” “我这是在哪儿?求你告诉我吧,我这是怎么了?”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示意他到门口来,帮他打开了门。路在等待着他。 “至少要告诉我您的名字吧。”他央求道。 “叫我布莱克维尔太太吧。” “请问布莱克维尔先生去哪儿了?” “走了。”说着,她用忧郁的眼神看看路,“他离开了路。”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透露。 “那太糟糕了。” “永远不要离开路。”她告诉他。 “有人这么跟我说过。” “那跟你说这话的人说对了。” “你到底是谁啊?我认识你吗?” 她没有作答。他走出门去,穿过花园,回到铺满叶子的路上,看着布莱克维尔太太进门后带上了门。 06 黄光 黑夜降临,寒冷再次入侵本的骨髓,冻得他指尖发麻。他感觉自己都能把那电流传给其他人了。他抱紧双臂,瑟瑟发抖地走在路上,这路似乎从不转弯,也从不弯曲。一条直直向前,却哪儿也去不了的路。这条路就是个黑洞,越向前走,就掉落得越深,根本无法爬出来。他试着想象特蕾莎和孩子们,希望能给他一些温暖,可这些都因为跟安妮的性经历变了味儿。他知道,这事他永远也无法解释得令人信服。 狗脸歹徒不在这儿了,可他仍然能感受到那份残忍,就好像挥之不去的气味。“残忍”这个词不足以概括。之前有一次他为公事出差,有个旅客在机场里找事,说本插队站在了他前面,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差点打起来,最后还是本让步了。 他登机时,那男人与他隔了一条过道,刚好相邻。他整个航程都在盯着本看,是在横眉斜视他,仿佛他是道开胃菜。那时他觉得被残忍地对待了四个小时。飞机降落时,那男子跟在本身后,走过登机道,穿过航站楼,一路走到了停车库。那时是夜里一点钟。夜里一点钟的停车库像是个等待故事发生的犯罪现场。本走到他的车旁,男子还站在他身后,穿着紧身黑色上衣,戴着显得凶巴巴的眼镜。这里只有他们两人,本无法再忍了。 “你他妈到底想干吗?” 那男子冲着本的脸就是一记凶狠的右勾拳,他脸上的疤裂开了。 “给我记住了。”他说着走开了。就这样,男子用一记拳把残忍注入了本的体内,让它留在了那里。打那以后,他每次停车、每次去机场,都能感受到。残忍能给你留下如此深刻的影响,残忍可以占据你。 太阳落到了树丛之后,寒意侵占了他的脑海,挟持了他的思绪,把帐篷性事、老太太糟糕的花园什么的全部抹去了。老天啊,太冷了。镇子在哪儿呢?该死的镇子在哪儿呢? 右手边,他能看到远处空气中有温润的光。那是黄色的光,肯定是人造的,像停车场的光。看起来像是现代文明,跟他刚刚碰到的门诺派巫师之地肯定是全然不同。他加快脚步,甩开手臂好让自己暖和起来,心里盼着能沿着路走到有光的地方。 可这条该死的路只是一直往前,他能看到一边的光先是离他越来越近,接着渐行渐远,就好像晚上开车时看月亮一般。前方,只有黑暗。 永远不要离开路。便条就是这个意思,布莱克维尔太太也这么说。这是句警告。可现在,黄色的光是他可以追寻的目标,让他就这样放弃这道光太难受了。你为什么要听那个老太太的话?她可还跟你讲了什么魔法种子之类的鬼话。她老是提起的那座镇子也许根本就不存在。这道光是他唯一的希望。他离开了路,>开始朝光的方向走去,边走边从包里掏出一条面包来,把它搓成大块面包屑,在身后留下记号,需要的话可以沿着记号走回来,他还每走十英尺就摆一个石头堆。 森林里已经没了灌木丛,也没了乱生的树根,更没有会绊倒人的大石头。一切都平坦,极其易走。光似乎比一开始更远了,就好像你在海里游泳,游得太远,再往岸边游时觉得怎么游也游不到,虽然海岸看起来好像很近。但他还是继续走下去。 特蕾莎现在肯定担心坏了。 光并没有靠近些许,本开始感觉布莱克维尔太太说得完全没错。他听到旁边传来很大的动静。恐惧瞬间袭来:强劲而可怕。 他又走了一步,看到了面前他们的轮廓:两个男子,月光中,他们头部的影子两边都有耷拉下来的短狗耳朵。黄光不过是个诱饵,他转身快步沿着面包屑标记的小路往回走。 “都他妈离我远一点!” 他能听到他们在他身后追赶的脚步声,他们的笑声越来越响亮。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他们被扔进火坑里烧了似的。在游走的月光中,本已经看不太清他之前撒在来时路上的面包屑了,可他还是集中注意力看着脚下,决不回头。他看到了石头堆,欣慰地舒了口气,终于,这世上总算有东西能保持在原位了。 “我们要把你的脸皮扒下来,杀掉你之前先给你看看。” 本再一次胡乱尖叫起来。他再次回到路上时,声带已经喊疼了,还因为寒冷而刺痛,感觉像是吞下了一整盒图钉。与之前一样,路仍然直直向前,那两个人似乎跟得很紧。本几乎想被他们逮到了:长痛不如短痛好了。这条路在前面戛然而止。树木间宽宽的灌溉渠消失了,森林变成了一道坚实的树墙。根本没有什么镇子,没有人能救他。他一走到路的尽头,一切就都是空谈了。 只是……好吧,他还有那包种子嘛。 本卸下一边肩上的背包带,在前袋儿里找那个皮质袋子。扔在地上的第一粒种子会变成一座铁塔;第二粒,一只狼;第三粒,一道火墙。哪一粒是哪一粒呢?上面又没写“狼”啊什么的。是顺序决定的吗? 他从袋子里抓出一硬种子,把它向前一掷。他走了三步之后,就撞到了一道木门,而门就嵌在一座一百英尺高、直冲天际的铁塔上,像哨兵一般,高高地俯瞰整片森林。 “老天……” 本听到狗脸歹徒在逼近,于是他迅速打开门,进去之后就关上。里面有一圈火炬照亮塔内,还有一连串的锁,前门从顶到底都排满了:铰链锁、门闩、链条、门把手。他赶在狗脸歹徒赶到之前把所有的锁都锁上了,他们一赶到就开始狠命敲。猛烈的敲打声让他的脑壳嗡嗡作响,弄得他直犯恶心。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他们在啃门,于是他向后靠了靠,直到被一把小石椅绊倒了。右边又有一道门,通向……好吧,他已经放弃猜测每道门都是通往哪里的了。他身后的楼梯不停地向上、再向上。他可以往高处去,在高度上甩开他们,但那样的话,他们要是踹开门,他也就被困到了顶上,无处可逃。 砸门声毫不停歇。凶手似乎越来越有劲儿了。本看到一把刀子穿过了厚重的门,刀刃在转动,歹徒已经在橡木中弄出了缝隙。他们不会停下来的,他们不会就这样走掉的。他就是他们的猎物,他们生来就是要杀他的。 他一步三个台阶地爬上楼梯,停下来喘了口气,因为他这次对体力的透支是此前从来都没有过的。他这是要一直跑、一直爬,直到累死啊。几分钟后,他终于爬到了顶,感觉像是个许久不锻炼、身体素质差的游客。楼梯顶端是个观景台,俯视周围的整片森林。可四面八方都只有树和缓缓起伏的山丘,没有黄光,没有路,>99lib?没有镇子。他从石头墙的缝里看到两个狗脸歹徒僵直地站着,抬头看看他。 “你们到底要干吗?!”他在顶端问道,他们什么也没说。“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想回家跟家人在一起!仅此而已!” “我们要杀掉你。” “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我们要杀掉你。” 他躲到墙后,将颤抖的手伸进袋子里。然后他扔下一粒种子,看着它垂直落下,在塔的侧面弹了一下,又狠狠地摔在冷冷的地面上。 两只通红的狼眼睛立刻对上了本的目光。 狼扑向歹徒,把他们撕成碎片,慢慢地享用两人,掏出他们的..内脏来。狗脸歹徒痛苦地号叫,本则从墙边退回来,捂住了耳朵。他无法忍受那声音。他的身体软下来,他平躺在观景台上,悲痛地啜泣着,听塔下的狼啮噬两个怪物。 当尖叫声终于渐渐平息时,他转头,看到狼正抬头盯着他看,它仍然很饿。它开始抓挠门,接着开始攻击门,看样子是要帮狗脸歹徒解决他们未完成的事业。真希望门也是铁制的。木头门可真是个大大的设计漏洞。狼边咬牙边哀号。它跟狗脸歹徒一样,仿佛有魔力在让它永不疲倦。 “狼!” 狼停了下来,看着他,接着又开始抓挠。 “你能说话吗,狼?”事情发展到现在,问出这个问题没什么错。可答案是不,它不能说话。它只能以极致的进攻力在那扇门上施展威风。本跑下旋转楼梯,看看前门。第三粒种子,一道火墙。本拿出第三粒种子,砸在门前,可什么也没发生。种子还是一粒种子。 他把种子拾起来,再转头看第二道门。这道门是铁的。狼没法过去。当然了,谁知道门后面会是什么呢?又一只狼、又一个狗脸歹徒,又或者是奥兹国? 本转动了铁门上的大门把手,探头看沉重的黑暗,向里走了一步,就这样掉进了一个深深的坑里。 07 沙滩 他在下坠的过程中睡着了。准确地说,是惊吓过度晕厥了。他在半空中尖叫,喊特蕾莎,喊孩子们,接着就晕了过去。他什么也没梦到。 本醒来时,躺在一片沙滩上。他的一边脸埋在凉凉的沙子中,嘴角粘着细小的沙粒。他的口水流到沙滩上一滴,状如小水母。海浪在二十英尺远的地方一波波拍打,天空被薄薄的云层覆盖,那种你若是想要晒太阳就会让你心烦的云。晦暗的阳光透过云层照过来,一连串铺满草的绵延山丘为一排房子提供了遮掩。 房子。 他站起身来,盯着房子看。他面前的沙子里有两条线,沿着海滩平行延伸,目光所及之处,路并没有通往什么房子。路?路。去他的鬼路,那些可是真正的房子。 山丘上的草有着锋刃般的边缘,穷无尽的火墙。本躺了下来,炙热的沙子把他当作埋在沙滩里的蚌,烤着他。他可以听到火被浪浇灭的声音,他头顶有水蒸发的咝咝声,声音相当大。 接着,火墙渐渐熄灭了,海平面也回到了之前平静的状态,轻柔地拍打海岸。小缕的青烟升起来,消失在空气中——与他头顶的小云朵一样稀薄而脆弱。这是他的最后通牒,没有种子可以救他了,他绝不能再离开路。他在沙子里坐起来双臂抱膝,哭了起来。歇斯底里一直在他心里缓缓流动,而现在它彻底淹没了他。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想你们。声音低沉沙哑,希望这些“我想你们”能在大气中化为信号,传回到家中。 “我太想你们了。拜托……一定要来个人救我啊。” 可是他得不到任何回应。本又站起身来,冲天空大喊。 “你到底想把我怎样?!这算怎么回事?” 说完这些,他就已经没劲儿了。他只能乱七八糟地说些渎神的废话、大喊几个问题。这片海滩上什么都没有,那些房子里也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来对话。周围的寂静让这一切显而易见。 他看到平行线在前方偏了一些,于是他朝那个方向走去。又一次,一切都是看着近,实际上很远。这里的东西能见距藏书网离都太远了,害他走得双脚都疼了。他的皮肤与骨头之间的组织都快被磨薄了。他就像是被人撕破了、掏光羽毛的枕头。 他快要走到路转弯的那个地方时,看到一栋空房旁有块褪了色的广告标牌: 科特郡地产!全新独栋公寓,三十五万美元起! 这里就是科特郡。科特郡什么也没有。 傻老太太。 他的鞋子开始磨脚了:这一路他不停地奔跑、逃命、扔魔法种子,双脚已经变得又湿、又汗,臭烘烘的。这双鞋可不是按照本这个运动量来设计的,现在它们已经像停车场里乱滚的柠檬一样完全烂掉了。他踢掉了鞋子,脱掉了袜子,袜子现在也被踩得平平的,成了棕色(他明明穿着球鞋,袜子底怎么还能脏成这个样子?)。接着他把脚踩进沙子里,往深处踩。一根枯萎的草刺痛了他的脚底,感觉像针头似的。该死的草。该死的路。该死的一切。 经过了缓慢的一英里跋涉,路终于向左转弯,面前又是一栋海滩空宅,只是这栋比其他房子都要高一层。也许这栋房子里面有新鞋子吧。本把自己的鞋和袜子扔在了沙子里,转弯,光脚跑上了满是沙粒的前门台阶。沙滩里的平行线像一张嘴一般渐渐张开,越来越宽,终于准许他安全地进一栋房子了。这栋房子没锁门,逃离科特郡的人们——那还是假设曾经有人住过——当初一定走得很急。 又是空荡荡的客厅和厨房,水龙头还是没水,衣柜还是空的。他四处搜寻补给和干净鞋袜,可什么都没找到。一扇俯视海浪的落地窗前放着一张小茶几,上面摆着个大花瓶。花瓶是空的。本抓起花瓶,把它扔出了窗子。既然他不能跟人说话,那就用其他更暴力的方式发泄吧。他把橱柜的门拽下来,把它们都摔在地上。卫生间的坐便器后有环绕的管道,他把管子都从墙体内拽出来。能破坏的东西他全都破坏掉了。有谁能看到呢?有谁会在乎呢?他全都破坏掉了。接着,本上楼去,把所有的床柱都从床架上拽下来,木头断裂开来,那响亮的声音抚慰着他被吓坏的灵魂。一切都结束后,整栋房子都毁了。他坐下来,从背包里拿出点面包吃,然后就在硬木地板上睡着了。 二十分钟后,他的眼睛睁开四分之一,注意到有楼梯通往三楼。这是这一排房子里唯一有三层楼的,而路将他引向了这里。当然了,这肯定是什么国际玩笑。本心里已经完全接受,他可能走上楼梯后,会发现等待他的是一个巨大的混凝纸竖中指手势雕塑。 他 6162." >慢慢爬了起来,浑身酸疼。这栋建筑建得并不是特别匆忙。这截楼梯是房子里唯一一段没铺地毯的。房子里其他各处都有无聊的裸色地毯,从二楼到地下室都是,就是那种承包商花了不到三个月建起来的郊区超大新房子里会铺的地毯。可这一段楼梯只是老旧的木板。楼梯顶是一扇薄薄的门。本能感受到,门后有东西。里面肯定有什么。那里有路想让他发现的什么东西。.. 我需要武器。 他现在没了召唤一只狼的能力(要是那种种子多几粒就好了),只得在包里翻了翻,拿出了布莱克维尔太太的奶酪刀。作为武器,这不是什么理想选择。火箭炮应该会更顺手一些。刀子大概八英寸长,刀把是柚木的,顶端是弯曲的,开了个叉。这玩意儿切奶酪块恐怕都不怎么顺手,更别说去切一个疯狂杀人犯了。本只能希望他需要面对的门后那个东西是一大坨愤怒的布里干酪了。 门在召唤他。他没有其他选择。这条路没有指向其他任何地方。它在指引他去阁楼,然后才能给他下一轮指示。任何偏离轨道的行为都可能导致他丧命。再说了,他现在必须得看看门后藏的到底是什么,即使很危险。门在激他:就好像你知道自己不该揭新结的痂,却总也忍不住。 本又向楼梯的方向走了一步,感到头顶的门在跳动着,门闩几乎要困不住它了,它就要自己挣脱了。他在那不结实的木板上踩了第一脚后,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听到抓挠的声音。 08 阁楼 “有人吗?”他有些厌倦冲空气喊“有人吗”了。 抓挠声仍在继续。 “我有刀的!”他喊道,“但我不是来伤害谁的。我能上去吗?” 抓挠声越来越大,听起来像是一群小孩拿着叉子在戳门。 接着,声音停住了。这是因为我吗?本心想。不,不,不是他。不管门后的东西是什么,声音停止都是这东西自己的意愿,并不是因为门外一个拿着开叉刀的白人男子。在家的时候,本总被人认为是个吓人的人。沉默再加上脸上的疤,就能让人浮想联翩。他的孩子们都在他生气的时候叫他“可怕的老爸”,而他会在需要他们听话的时候利用这点。没人想要我变成可怕的老爸,对吧?所以,你们给我把鞋子穿好。他很容易变成可怕的老爸,事后又后悔。但可怕的老爸管用,可怕的老爸能让他们乖乖听话。但那只是对小孩子而言,要让门后的东西吓得尖叫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抓挠声又回来了,接着又安静了下来,然后又开始了,停顿一会儿又开始了,断断续续。是那只狼。它在塔那儿没有逮到我,现在它又来这儿了。非常符合逻辑的结论。他仔细听,想听到它的号叫,可除了抓挠声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等待不断聚积的恐惧中出现一个突破口:那种你每次鼓起勇气做一件事时都要等待的契机,比如壮胆跳进冷水泳池里。他找到了,深吸一口气,走上了吱嘎作响的台阶,仿佛是在拖着个不愿合作的人走上去似的。走上去之后,他抓住门把手,在自己退缩之前转动了把手。他推开门。 他真希望自己没推开门。 阁楼里是一只穴居蟋蟀。他对这个物种很了解,他在马里兰的家中跟它们打过不少交道。它们有着恶心的棕色斑点外壳,令人毛骨悚然的外伸后腿、长长的触角,以及它们那弯曲的幼虫型背。它们不咬人,也没有毒性。它们只是跳来跳去,跳得毫无规律,永不停歇。你还没来得及打它们,它们就大跨度地跳了过来:跳到你的另一边、你的身后、你的头顶。它们像是能瞬间移动似的。它们会从热风口里跳出来,吓坏一家子人。他和特蕾莎会用吸尘器把它们吸进去,但你必须一下子把它吸进去,不然它就知道你要来吸它了,一直不停地蹦。这些生物让他一惊一炸的。有一回,一只穴居蟋蟀冲他蹦过来,他吓得跳了起来..,跳得太高,头碰到了天花板上,之后他的头疼了一个星期。 而本面前阁楼里的这只穴居蟋蟀足足有六英尺高。 它侧身站在阁楼最里面,身后有个像控制台一样的东西。本弄不清楚是什么,毕竟前面挡着一只巨型蟋蟀。本想死。他转身去拉门,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因为蟋蟀被吓到了,跳了起来,正好落在他身上,把他砸得摔倒在地。 “我的上帝啊。” 他能感到蟋蟀那黏糊糊的下腹在他身上蹭。接着,蟋蟀再次跳了起来,两条后腿蹬了他的头。本开始尖叫,喊叫些含混不清的话,尽力大声喊,试图吓唬它,同时也让他觉得有自己的声音做伴,这算是他在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帮手。 蟋蟀再次跳起来,落在他身上。它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在上面瞪着他。从这双眼睛里无法读出任何东西来。也许它是想杀掉他,吃掉他,把他的内脏掏出来,在他的尸体里产卵。 他用那可怜兮兮的奶酪刀向上刺,可刀刃被它坚硬的外骨骼弹回来了,从刀把处断了下来。蟋蟀的口水已经流到他身上了,它分泌出某种有害的浆液,将他包裹住,渐渐地让他麻木了。本甩着四肢大声尖叫,蟋蟀接着跳来跳去,猛击他的腹部,又撞倒了他一次、两次、三次。 本把手伸进背包里,抓出一条面包,把它扔到房间最里面。蟋蟀急切地去抓面包,而本别无选择,只能抓住这个机会制伏这只大虫子,右手还抓着没了刀把的奶酪刀。他握得太紧,刀子划破了他的手掌,但他感觉不到陷进肉里的刀刃。蟋蟀又跳了一次,把本撞到了天花板上。他像抓缰绳一样抓住它的触角,将刀刃插进它那庞大的黑色眼球里,把它的晶状体切成了两半。 白色浆液从它的眼球中渗出来,蟋蟀跳得愈发急切了。它现在就像一头被困的公牛。本掉了下来,刀刃也从他的手中滑落。他现在可以总结出规律来了。蟋蟀的跳是四下一个循环:向前一下,向侧边一下,往后跳一小下,再向侧边一次。他可以把握这个时间。他低头躲过了蟋蟀的跳,起身时正对着它被刺瞎的那只眼。本迅速出拳,直捣那只眼眶,将整条胳膊深深埋在了蟋蟀的头部,一拳穿过它的大脑。蟋蟀终于在房间中央倒下了,白色浆液顺着本的身侧流下来,将他浑 8eab." >身都弄湿了。本变得歇斯底里,他逃下台阶,跑着穿过前门的门廊,再也不想看那玩意儿一眼。藏书网 他快步从房前的台阶上走下去,倒在沙滩里,不停地尖叫,直到气喘吁吁。 09 控制台 本再也喊叫不出来的时候,开始说话了,他憋不住了藏书网。特蕾莎不在身边,但他还是透过模糊的泪眼跟她讲话,像跟上帝对话似的。“特蕾莎,拜托帮帮我……我好爱你。我只想回家。求你了,特蕾莎。求求你了,上帝,帮我找到回家的路吧。”他的嘴角像杠杆似的不自觉地垂下来,下巴也止不住地颤动,他张开嘴放声大哭,一脸古希腊悲剧的表情。 他的手在流血,还开始一阵一阵地痛。他从背包里取出一截干酪包布,把伤口包扎住,但布顷刻就被血浸透了。 他还得回到阁楼去。那蟋蟀身后的东西就是他打败蟋蟀的“奖励”,最好还是去拿上吧。一想到再次看到那玩意儿,他就吓得动弹不得……看到它的内脏都流在地板上,看到它再次活过来,现在这种情况下,它要是活过来,本一点也不会觉得意外。现在还有什么事是讲得通的吗?谁能说得准它就不会复活过来,扑到他身上,把他吃个干净呢?顺便再把狗脸歹徒也弄回来呗,上帝。再浑蛋也不意外了。 他想起把刀子插进怪物眼睛的那一刻,又在旁边的沙地里呕吐起来,然后把呕吐物盖起来。接着,他再次躺下来,快速呼吸。他最小的儿子皮特一岁的时候,儿科医生说孩子的头太大了。医生拿出一份对照表,上面标着体重、身高、头围的数值——医生就是用这上面的基线曲线来告诉父母,你的孩子比正常孩子长得快(干得好,小子!)或长得慢(不错,起码他不会胖了!)的。医生为本和特蕾莎画出小皮特的头围曲线,他的笔触离开了纸的边缘。皮特的头围已经超出了数值计算范围。医生解释道,皮特的脑部可能有积水。他们要扫描一下他的头部,如果发现了什么,神经外科医生就会切开并掰开他的头骨,把水放出来。 本带皮特去了医院,看着神经外科医生给他麻醉,把他送进可怕的核磁共振仪里,那机器看起来像是外星飞船上用来关被绑架的人类用的。两周后,本和特蕾莎才收到结果。结果是否定的,不需要动手术。很快,他身体的成长速度就会赶上他的头颅,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比例的。电话那边的护士给他们传达这条消息时,语气仿佛是在订比萨。 这场噩梦……皮特当初如果真的需要手术,大概就会是这种感觉吧。这就好像你的头骨需要被扒开,重新装回去…… “嗨。” 海滩上有人跟他说话,听起来像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 “跟你打招呼呢。”那声音说。 “你好,你在哪儿?” “这儿啊。我在这边呢,傻子。” 本用手肘撑着坐起来,结果与一只蓝色小螃蟹四目相对。螃蟹站在路中央,用两条后腿站着。螃蟹身后并没有人类。本左看看,右看看,把沙堤四周看了个遍,螃蟹是他所看到的唯一活物。 “你……一只螃蟹,在跟我说话?”他问道。 “没错,伙计。我就是螃蟹。” “你怎么会说话?”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说话?” 本站了起来,冲螃蟹踢了一脚沙子。 “嘿,别这样。” “离我远点,”本说,“我的脑袋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别闹了。” “你该回阁楼去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你在说什么?”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刚刚还冲我踢沙子来着。” 螃蟹挖了个坑,现在本已经看不到他了。本跑到它挖坑的地方去,急匆匆地挖了起来。 “你给我回来。”他对螃蟹说。 “一边去!” 本感到指尖被狠狠掐了一下子,连忙把手抽了出来,痛得喊了起来。他在螃蟹刚刚挖坑的地方跺起脚来。 “我要……我要踩死你!” “这样可踩不死我。”地下传来螃蟹模糊的声音,“别踩了,你太傻了。” “我恨你!” “别再把手伸进坑里了,你那手还得留着操纵控制台呢。” “什么控制台?” 没有应答。 “什么控制台?!” 仍然没有应答。 “我靠!” 本嘬了下指尖,转身面对海景房。蟋蟀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抽搐、躁动,重新找回了力气,越来越饥饿。火上浇油的可怕。 “我不能去。”他对螃蟹说,“我不能一个人回那里。”他转身面对沙子里的坑。本一听到另一个声音——还算善意,即使不太友好——他是不会放..手的。“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没有应答。 “求你了?” “你要我干吗?”螃蟹问道。 “我就是需要陪一下。是谁都行的,就算是幻觉也行。我很抱歉刚刚生你的气,好吗?我不能再独自多待一秒钟了,不然我会疯掉的。我知道我已经疯了,但要让我再孤零零一个人,我就游进海里,永远不回来了。” 小螃蟹从沙子里探出头来。 “我要去的话,你不会耍我吧?”它问本。 “我保证。” “你要知道,我能把你的整根指头都钳掉的。我很有劲儿,你很笨拙。” “成交。” 他们并排朝房子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本问道。 “我是只螃蟹,我没有名字。” “好吧,那你是从哪儿来的?” “爱达荷州。你以为我是哪儿来的?当然是海洋了。” “你有朋友吗?” “没有。” “你多大了?” “不知道。” “我们在哪儿?” “这可问倒我了。” “我要给你起个名字。” “别给我起名字。”螃蟹说,“我活了这么久没名字不好好的吗?” “弗兰克。” “我才不想当什么弗兰克,我就是只螃蟹。别给我乱取名字,不然我就钳掉你的一根脚指头。” “好吧。” “你要是敢叫我弗兰克,我就叫你傻子。” “好吧,我明白了。懂了。就叫你螃蟹。” 本在蟋蟀房门口台阶前的推拉门处停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楼上有什么?”他问螃蟹。 “我看过一次。” “你在这海滩上见过人吗?” “没,只见过你。” “你怎么知道我去过这栋房子?” “因为我看到你进去了啊,之后又跟着了火的马似的尖叫着跑出来。这又不需要什么名侦探才能梳理明白。” “你要是看到我看到的那玩意儿,你也会尖叫的。” “兄弟,你叫啥名字?”螃蟹说。 “本。” “这名字也就比傻子好那么一点点吧。” “我收回刚刚的话,你回海里去吧。” “我逗你的啦。” “好吧,那你选错了逗我的时间。” “行了,行了,我悠着点。我们要进房子里吗?还是就站这儿?” “我们进去。我得等一下。”他转头看螃蟹,“你能替我传个信吗?如果我没能活着出来的话。” “不能。” “为啥?” “傻子,我又不是你的通信员。我来这儿只是看你再出糗的。” 本没有试图继续这次对话。他走进房子里,跨过被砸坏的家具,爬上楼梯,在第三层的楼梯底下停了下来。阁楼的门仍然敞开着。楼上很安静,完全没有声响。 “我觉得你应该在我上去之前,先去看一眼。”他跟螃蟹说。 “呃,我也没什么别的好做。” 螃蟹快速走过楼梯的木包线,接着又沿着曲折的路线进了阁楼。几秒钟后,它就回来了。 “里面有只大得要死的蟋蟀。” “死了吗?” “看着死了。” “它动了吗?” “没动。” 本僵直地站着。他站在楼梯底都能闻到蟋蟀内脏的气味儿:一肚子很久以前吃下去,已经消化掉的蘑菇碎片,糜烂、往地板里渗着汁液……腐烂且在散发腐烂气味的东西。 “你上去吗?”螃蟹说。 “我在攒勇气呢。” “你真是什么事儿都得攒勇气。五分钟后走上去也不会比现在容易多少。” “唉,确实啊。” 本走上台阶,巨虫的尸体再次进入他的视线。它的一双眼睛仍然在流出黏糊糊的白色液体。这让本想把自己的皮肤扒下来,今后他每次上下楼梯恐怕都会觉得楼梯尽头有只马匹一般大的穴居蟋蟀。他要是还能回到家,绝对会跟家人一起搬去个牧场式 5e73." >平房。他现在住的房子有三层楼。也不要阁楼或地下室,所有阁楼和地下室都该被烧毁。 他看到蟋蟀身后有个控制台。控制台看起来是全新的,铬合金材质,闪闪发亮。上面有根红色的操纵杆,两个大大的黑把手。每个把手旁边各有一个黑色方形空格。本透过控制台后的玻璃滑窗看到大海的全景。在这栋房子的正前方,他可以看到水中有个侧影,一个庞然大物的黑色轮廓。但这侧影一动不动。它不是鱼,是一件被拴在海床上那个位置的东西。 “你知道那儿有什么吗?”他问螃蟹。螃蟹爬上了窗台。 “不管是什么,看起来倒是很大。” 本狠狠地拉操纵杆,但拉不动。他摸到了右边的把手,指尖划过光滑的亚光漆面。把手的边缘都有凹槽,他看到每一格上面都刻着小小的数字:从零到九十九。控制台看起来像一套昂贵的音响系统,好像某个丹麦来的疯狂工程师将转动把手的工艺塑造到完美,铸造了这件杰作。 本转动了一下左边的把手,感觉到它咔嚓响了一下子。旁边的黑色方形洞变成了红色。他又转了一下,方形洞又变成了绿色,接着是黄色、白色,然后是紫色、粉色,最后回到黑色。他转了另一个把手,相同的颜色显现了出来。 他又试了一下操纵杆,还是拉不动。 “好像得输对密码,才能拉操纵杆。”他对螃蟹说。 “那密码是多少?” “我不知道。一般这样的谜题都有其他元素啊,得有解密的线索。我们只需要找到线索。”他伸手按了按天花板,想找松动的地方——秘密藏匿点什么的。可这房间里光秃秃的。他冲下楼去,在狼藉一片的厨房和客厅里寻找线索,可他能找到的只有松动的衣架和发霉的抱枕。他撕开枕头,灰色的小泡沫粒从里面迸出来,飞得到处都是。他撕下墙纸,在管道间里寻找小洞。他还跑到房子外,确认他没有越界,惹恼了路。然后他检查了房子的底座,焦急地搜查每一块木材、每一节管道,可他仍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回到房子里,把已经坏掉的东西再砸坏一遍。 他回到了阁楼,不知如何是好。 “我什么也找不到。”他跟螃蟹说,“我哪儿都找了。” “没,你没搜完。” “什么意思,我没有吗?” 螃蟹举起一只钳子,冲蟋蟀指指。 本完全明白了。他这么一想,还真想起来之前将手伸进蟋蟀眼睛里时摸到了什么东西,可他当时还以为那只是蟋蟀的什么器官。 “你能不能帮我去……”他向螃蟹暗示道。 “一边去,我才不。” 本回去看了看转动把手,狂躁地尝试每种他能想到的颜色和密码组合,可这样根本没用。每转过一圈,同一数字所对应的颜色就变了,这样,排列组合的结果就无穷无尽。 他又回到怪兽虫子身边。虫子的后腿翘起来,纤细的触角乱七八糟,伸往各个方向,仿佛是想触摸所有东西。 本将受伤的手伸进蟋蟀的眼睛里。他边伸手到里面抓住虫子的内脏,边吐在了地上,他在摸索他第一次碰巧摸到的那东西。最终,他花费了比预想中/期望中多得多的时间后,终于抓住了一个小小的硬质圆盘,把它从蟋蟀的眼睛里拽了出来。圆盘覆盖着一层黏糊糊的黄色脓液。他把圆盘扔到地上拖着走,好把它弄干净些,过程中也沾上了灰尘。最后,他终于看出圆盘一半是红色、一半是白色;红色写着61,白色写着12。他转身面对控制台,按照这个数字排列来转动把手:左边红色61,右边白色12。 他使劲拉动操纵杆,很容易就转换了挡位。他看到窗外那巨大侧影出现的地方,海水在翻滚。水翻腾、冒泡,一艘七十英尺长的气垫船从浅水域中冒了出来,干净的白色机体是加强纤维玻璃制成的,底部裹着厚厚的橡胶边。气垫船冲着大海,本能看到飞机尾部的巨大双螺旋桨高高挺立。气垫船的威力像是能吹起整个海里的水。气垫船被一根码头绳拴在一个固定的楔子上,楔子长得像个巨大的音叉。本看着沙地里的路重新出现,形成了两条清晰的平行线,通往码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螃蟹说。 10 船 本的手上刚刚跟蟋蟀打斗时弄伤的地方仍在流血。他已经没有干酪包布可以用来包扎了,于是他走到海滩低处——仍然沿着路——在海水里清洗他被划开的手掌。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波波袭来的海浪总会把沙粒冲过来,钻进他的伤口里,他总得不停地洗啊洗。螃蟹在他身后十英尺处等着。 气垫船非常大,像是海上的一座豪宅。本还从来没坐过气垫船。经历了最近这些事之后,他已经对里面有人不抱任何希望了。 “你跟我来吗?”他问螃蟹。 “那船看起来真高级,我要上去。” “好吧。” “不过我需要水和食物。你要是不喂我,我就把船捏出个洞来,你就可以去吃狗屎了。” “我们肯定能想出合理的安排。你知道是谁在搞这一切吗?” “搞什么?” 本指了指四周:“这些。是上帝吗?” “上帝是谁?”螃蟹问道。 “是上帝吗?” “你要叫我上帝,我就叫你傻子,跟叫我弗兰克是一回事。” 本想理清头绪,做出合理的解释:“你知道人类是什么吗?” “当然。我面前不就是一个吗?倒不是个好的典范。” “好吧,呃,人类都有家庭。男性人类和女性人类结合在一起,生人类小宝宝什么的。” “听起来很混乱。” “我这不是尽量讲得清楚一点嘛,我不是在向你炫耀。” “继续。” “我有个家庭。我们住在一个叫马里兰州的地方。” “我知道马里兰州,我有家人在那儿。” “太好了。昨天呢,我上路去短游,离开了马里兰州,然后我就迷路了。目前为止你还听得懂吗?” “懂。” “然后我就到了这儿,我不知道我是在哪儿。我不知道马里兰州在哪一边,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镇子,我不知道那是哪片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在地球上,还是说我吃错了蘑菇什么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面前有这条路一直向前,而且每次我一离开路,就有东西想要杀掉我,所以我就陷入了现在的状况。我必须一直沿着这条路走。我必须相信,这条路能带我回家,即使它把我领到了离家越来越远的地方。我不知道是谁在对我做这些,所以我很害怕,螃蟹。我感觉我的家人都去世了,也可能是我自己死掉了,我甚至没能跟他们道别。太痛苦了。你能听懂吗?” 螃蟹停顿了片刻才作答。 “你刚刚不是说你去帮我弄吃的吗?” “耶稣基督啊。” “耶稣基督是谁?” “直接上船好了。” 螃蟹轻快地走到了码头的空隙间,本则重新穿上脏成棕色的袜子和已经烂掉的鞋子,背起背包。本走近拴绳,船的甲板也渐渐进入视线。这是台绝妙的交通工具,上面的装备跟豪华游艇一样。主甲板四周都环绕着皮质软椅,框架是有弧度的,漆成胡桃木色。船头下一层还有专门的阳光浴甲板,摆着坚实的躺椅和原木小凳。甲板中央藏书网有一对白色推拉门,门是染色玻璃制成的,召唤乘客到船的内部去。本上了船,打开软椅下面的一些储藏舱,在里面找到了航海所需的一切必需器材:救生衣、信号枪、灭火器、深海钓竿等等。 99lib?他走进推拉门,映入眼帘的内部空间比他的家还要大。这简直就像是一座室内半岛,全景海洋景观从左舷一直延伸到右舷。里面一应俱全,不仅有两张餐桌,还有船上厨房。房间正中央,是堆得满满的海陆美味自助餐。食物看起来像是刚备好的,仿佛所有侍从人员是摆好了大餐,在本上船的前一秒消失不见了:桌上有一堆堆剥好的虾、刚去壳的蛤蜊和蚌,还有铺了冰块的银盆里装着龙虾。一瓶法国唐培里侬香槟摆在冰桶里,冷凝水珠顺着瓶子外壁滑下来……引诱他过去喝。本走到摆生鲜的桌旁,深吸一口气。 “这些食物怎么可能都是新鲜的?”他问螃蟹。 “我不知道啊。” 接下来,本走到一大碗破过壳的蟹脚前,是石蟹。本听说过石蟹,却从来没尝过。他看看螃蟹,想征得它的同意。 “想都不许想。” “好吧,好吧。”本说,“反正是有人把这些食物放在这里的。船上肯定有人。” 他现在已经有些神经质了,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他想象着,某种有X射线视觉特异功能的生物在透过地板看着他。 “跟我来。”他跟螃蟹说,螃蟹跟在本身后去了甲板下的特等客舱,打开每一个衣柜,掀开了每一张床单。他还检查了所有的橱柜、厕所,可还是没发现任何生物的存在。船员应该刚刚还在啊,像变戏法一样变没了。 他又回到了摆自助餐的地方。 “你饿了吗?”他问螃蟹。 螃蟹上下动一动,就当是点头了。 “那咱们就开吃吧。” 本从摆好的一摞盘子中拿出一个(还是温热的),每种吃的都取了一些:大团大团的鱼子酱、一条一条的龙虾尾,还有摆在方形平底锅里热乎的后腹牛排、一个接一个的牡蛎。他又开了香槟,直接对瓶喝。 “哇,”螃蟹说,“你还真是爱派对啊。” “这么多东西,总得有人吃吧。”本嘴里塞着牛排,口齿不清地说。就在这时,他看到螃蟹身后有个插座,上面有根细细的白色充电线。那是个充电器,他可以用的手机充电器。 我可以给手机充电了。 他从短裤口袋里取出手机,插上了充电器,插座没电。 “我得把船发动起来。”他对螃蟹说。 “怎么发动?” 主船舱中央有截旋转楼梯。本抓起充电器,跑上台阶,那激动劲儿就像个在波音747里跑来跑去的孩子。到了楼梯顶,他进了驾驶室。驾驶室里可以看到周围海域和海岸线的360度全景,还有一个声呐检测器、一个控制台,上面有数百个小按钮和旋钮,一个总气流阀,还有一个方向盘。这是个普通的方向盘,不是海盗船上那种可以转好多圈的方向盘。本还希望有个木质的方向盘呢。 发动机钥匙还插在上面。他抓住钥匙,狠狠转动,使的劲足以把钥匙掰断了。 他身后,船的发动机嘟嘟地运行起来,开始发出隆隆声。控制台上出现了许多小块儿方型亮光。船升到了空中,向四面八方喷气,在船体周围形成一个气垫。太阳开始落山了,而且落得很快。黑暗降临,本看到两行平行的夜光藻开始发光,向水中延伸。路想让他去海的深处。 控制台前方有个交流插座,本把还跟手机连着的充电器插了上去。手机又开机了,但这次没有显示logo,也没有转圈的圆,没有空白屏幕。本看到的是一个老太太。她坐在纯白屋子里的一张豪华椅子上。她穿着白色老式连衣裙,套着鲜红的大衣,本立马认出了她。 “布莱克维尔太太?” “找到制作人。”她对他说。 “制作人是谁?” “不要离开路,找到制作人。” “我到哪儿找这个制作人?” “当然是路的尽头了。” “我的家人活着吗?” “制作人会回答你的一切问题,赶紧出发吧。两分钟后海滩就会陷进海里,你要是不马上离开,你就要跟着一起陷下去。” 手机闪了一下,画面消失了。本又按下电源键,可什么也没显示出来。找到制作人。他把手机扔到了驾驶室的另一边,踢了一脚控制台。 “呃,本?”螃蟹说,“你在浪费时间。” 本转头,看到水已经在包围科特郡了。海水爬上沙滩,正在往上冒,快要淹没木头楔子了。他们必须离开,本抓住总气流阀。 “等等!”螃蟹喊道,“你忘了……” 本没有理螃蟹,只管把气流阀往前推。双推进器开始轰鸣,接着声音变得刺耳,可船却不动,水仍在上升。本立即意识到了他犯了什么错。 “船还系在楔子上呢!” 他跑着下了楼梯,螃蟹紧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起跑出了主船舱的双开推拉门。推进器的轰鸣声让他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他抓住甲板上那条固定在码头架子上的绳子。绳子被拉得紧绷绷的,推进器的力量都压在这条绳子上。本试着伸手把绳子从甲板上的固定处拉下来,可又立即意识到,他没关气流阀,又是一个错误。绳子解不下来,而他已经能看到沙堤在陷进海中,很快船就会跟着沙堤一起进去。绳子承受着推进器的拉伸,整个船都向上倾斜了,像是一架正要起飞的飞机。再过几秒钟,船就会整个翻过来,那样他就会被压在海床上。 “我们得关掉引擎。”本说。他回到主船舱里,螃蟹开始钳绳子。它算不上大螃蟹,但它的钳子在需要的时候还是有点破坏力的。绳子开始破了,一根线一根线地断开。 本跑上楼梯,气垫船还在继续倾斜,旋转楼梯已经快倾斜到水平方向了。本一跑到楼梯顶,就被强烈的重力拉到了驾驶室后窗处,完全不可能碰到控制台。他猛地向前冲,可船摇摇晃晃,他还是像踩在墙上一样滑了下来,他过不去的。他不知道这制作人是谁,可他是肯定见不到那人了。他永远也没法再见到特蕾莎和孩子们了。他曾与他们共同拥有过那么多日子,那么多年的时间,而现在他只想再多一秒。甚至不需要一秒,一个定格就可以,二十四分之一秒。他想再看最后一眼他所爱的一切,在海洋吞噬这一切之前。他又一次伸手去够气流阀,可还是没用。 接着,船毫无预兆地挣脱了,飞到了空中。本被甩到坚硬的玻璃上,感到玻璃被这一撞撞碎了。然后,他从控制室所在的塔中掉落出来,碎玻璃割伤了他的皮肤,他被狠狠摔在双推进器的纤维玻璃外壳上,而推进器正在把船推向高处。 这下最狠的部分来了,重力再一次发威,船又正了回来。还有三、二、一秒……砰!船像座头鲸一样拍在海面上,激起数千加仑的海水,把本拍到了甲板上。他还没能缓过来,加速器又开始发挥作用,他被扔到船边上,掉了下去。 啊,但还有绳子啊。被割破的绳子甩在船的边上,因为螃蟹坚忍不拔的努力而被切断了。本在黑暗中奇迹般地摸索到了绳子。气垫船加速,朝广阔的碧海驶去,本只得死死抓住绳子。船已经达到了巡航速度,本感到他的脚在海面上掠过,水拍打着他。他不停地撞在船边缘的橡胶边上,他撑不了太久了。他喊螃蟹,也不知道它在哪儿,甚至不知道它是否还在船上。 “螃蟹!” 螃蟹从主甲板探出头来:“怎么了?” “关掉发动机!” “为什么?” “去关掉就行了!” 螃蟹连忙赶回驾驶室,可它太小了,没法推气流阀,也没法转动钥匙。控制台下面有一系列导线,它找到发动机下面的一根导线,使劲钳了一下。 推进器响亮的轰鸣声与引擎一起熄灭了,本被划伤的手里抓的绳子也终于松了下来。他的双脚都泡在静水中,而刚刚向前一倾,他完全挂在了船侧。他开始顺着绳子向上爬,他从前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股劲儿。他得用尽每一丝力气,这会让他付出一切代价。现在在这里死掉与在之后的路上死掉没什么不同,但他还是继续向上爬,一点一点把自己拽上去,在海水里泡过、又湿又咸的绳子把他手上的伤口弄得更深了。这次之后,他恐怕很久都不能用手做事了。 他撑着身体回到船上,像上了钩、被拉上岸的马林鱼一样,瘫倒在甲板上。他只顾快速喘息,这样躺了很久很久。过了好一会儿,他感到肚子上痒痒的。他借着月光看到了螃蟹的轮廓。 “谢谢。”他跟螃蟹说。 “我觉得我把船弄坏了。” 螃蟹让开之后,本注意到了月亮。好吧,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天空中现在挂着两个月亮。 两个月亮。 11 海上一夜 “你得起来。”螃蟹说。 “我起不来。”本答道。他浑身湿漉漉的,还沾满血。他现在能做且不疼的事就只有呼吸了。“我动不了。” “赶紧爬起来,我们要漂离路线了。” 这下本立马站了起来。没错,他能看到气垫船在往错的方向漂,两条夜光藻线中已经有一条处于船下面了,角度还很奇怪。他们若是完全漂出了路,恐怕会来头抹香鲸,把他们生吞掉。他连忙跑回驾驶室,转动钥匙,什么反应也没有。 “发动不了。” “我跟你说了。”螃蟹说,“我把这玩意儿搞坏了,我把导线钳了。” “哪一根?” “不知道,反正钳对了。” 本探头到控制台下面看,找到一根断掉的线头。他急忙找另一端,船接着漂向……天哪,是漂向那个方向了? 终于,他靠运气找到了另一端。他把两截导线接在一起,产生的电流又一次给他的手带来痛苦的打击,可他成功了。发动机打开了,本轻轻地把气流阀推开,把船正过来。没用多久,船就回到了路所设定的界线中,在两道月光之间向前移动。驾驶室里的光再次亮了起来,他看到螃蟹坐在仪表盘上,没用的手机还扔在驾驶室藏书网的角落里。他拾起手机,又试了一次电源键,还是没反应,再插到那个能用的插座上,也没用。他抬头望着天。 “我不知道你是谁,是上帝,还是我要找的那个制作人,但我想求你帮个忙。”他恳求道,“我需要我的家人,至少让我看看他们的脸。你要是还有一丝怜悯心……” 手机亮了,上面显示的是一张照片,只有一张。那是他们一家五口?99lib.在鲁迪六岁生日派对时在查克芝士餐厅照的。本在照片的正中央,一手搂着漫不经心的皮特,另一手紧紧搂着过生日的鲁迪,鲁迪想溜走,接着吃他的巧克力蛋糕。芙洛拉从他们身后探出脑袋来。她在做鬼脸,九岁的孩子从来不会为相机露出真诚的笑容。最后是右边的特蕾莎。她像往常一样,咧嘴笑着,努力伸长手臂,把一家人都搂紧,支撑着他们。她在用拇指摩挲手上的金质婚戒,这是她的老习惯,一紧张就这样。 然后屏幕再次黑了下来。本抬起头,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谢谢。” “我们现在怎么办?”螃蟹问道。 本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得先洗个澡。你在这儿待着,确保我们不漂离路线。” “要是漂跑了呢?” “过来告诉我。” “为什么我要坐在这儿站岗?” “那你想先洗澡吗?” “不,算了吧。” “我一会儿给你带东西回来。.你想要什么?” “来点甲壳动物和鱼碎块什么的。” “碎块?” “对啊。不要一整条鱼,哥们儿。来点碎的就行,一般鱼都被鲨鱼抢先了。” “哦。” “还有蠕虫。” “我不知道自助餐里有没有蠕虫和鱼碎块。” “那好吧,做自助餐的人真浑蛋。你去洗澡,你回来的时候我去水里找点晚餐来。我自己去,你们人类真没用。” 本回到甲板下的豪华客舱。客舱里家具齐全,床铺干净整洁,每个床头柜上都摆着一瓶花。每间客房里都有私人浴室,里面放着干净的毛巾、浴巾、浴袍。他脱掉自己的湿短裤和破衬衫,走进一个淋浴间。沾到热水的那一秒,他就瘫倒在了瓷砖地板上。他紧闭双眼,把花洒直接对准他的脸冲水,接着他摊开划了口子的手掌,看着上面的血被冲下来。他身上到处都有撞在窗子上时弄的浅伤口,好在没有深的伤口,他不需要给自己缝针或用烧热的箭头来消毒。 他从淋浴间里出来,穿上一件毛茸茸的白色浴袍,柔软的毛巾布搔得他皮肤痒痒的。他记起来了,尽管很慢,但他渐渐记起了舒服的感觉。舒服还是有可能的。 水槽下面有个急救包,里面有一瓶双氧水,一些棉球、医用胶带,还有布洛芬。他用双氧水清理了手,看着伤口冒泡。他甚至有点喜欢这种刺痛。接下来,他把手包起来,吞下三粒药片(他能不需要水就吞药片,这是他引以为豪的技能),走到楼上,在自助餐台上拿了一只虾尾,把它当玉米热狗一样咬着吃,边吃边走回驾驶室。他在控制台下面找到一卷电用胶带,用它把发动机那根切断的线重新接上。 “你看起来好多了。”螃蟹说。 “我得睡觉。” “那我的食物呢,你个浑蛋?” 本关掉了引擎,船速慢了下来,开始漂流。“现在去吧。” 螃蟹快步走下去,跳进了水里。几秒钟后,它就回来了。 “这就完了?”本问道,“这么快?” “你看看我啊,伙计,”螃蟹说,“我长得像需要吃两磅食物的样子吗?” “好吧。” 他再次启动了发动机,望着夜光海藻,两条线在远方汇聚成了一点。 “我得睡觉,螃蟹。但我们不能偏离路线。” “那我们轮班吧。我先值班,你休息。我要是需要你掌方向盘,我就掐你的屁股叫醒你。” “好吧。” 他回到客舱,试着在床上睡,可怎么也睡不着。他的大脑无论如何也不愿休息。他太需要睡眠了。他只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远离这一切疯狂。睡觉。别想了。睡觉。 可是,他的眼睛仍然睁开着。他把床上的被子拉起来,抓起一只枕头,回到驾驶室。然后他把后窗处剩下的那些碎玻璃扫出去,在地上躺下。海边的空气更暖一些。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这绝对不是十一月。 “为什么有两个月亮?”他问螃蟹。 “我不知道。” “我是在做梦吗?” “不是。” “你知道那位女士说的制作人是谁吗?” “不知道。你的疤怎么来的?” “什么?” “你脸上那个大疤。怎么来的?” 本被这问题惹恼了。“我打架弄的。”他答道,“跟鲨鱼打架。” “胡说八道。” “没错,确实是胡说八道。是狗。” “什么狗?” “一条罗威纳犬。” “啊,天哪,太抱歉了。” “别这样,别说你抱歉。每次跟别人讲,他们都说很抱歉,对我又没什么好处。” “那好吧,去他娘的破狗,这样回答好点吗?” 本大笑起来:“嗯,好点了。” “你喜欢狗吗?” “不怎么喜欢。” “你养狗吗?” “当然不了。” “你干吗要跑这儿来,不留在下面的豪华卧室里?” “我睡不着。”本答道。 “为什么睡不着?”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跟一只会说话的螃蟹交朋友反而是最不奇怪的事了,我要想的太多了。” “我们要去哪儿?” “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我的手疼死了。” “那就想想你的家人吧。” “想他们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想想他们能减轻疼痛。” “嗯,可想他们也痛苦啊。” “也许那种痛要好一些。” “也许吧。” 于是,他开始想那张在他手机上闪了一瞬间的照片。他可以闭上眼睛,在眼帘后描摹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他可以想象那张照片里没有他们的样子。比萨饼店、廉价的红色桌布、特蕾莎尴尬地摸着她的婚戒。他睡着时,还在脑海里给那张照片上色。 他醒来时,躺在床上,他自己的床。他家里楼上那张加大双人床,白色的床头柜摆在床的两边。他看了看表,早晨五点钟。你刚刚不是还在船上吗?船,什么船?没有什么船。你在家里。你跟平时的每天一样,在家里…… 他独自躺在床上,特蕾莎不在,她还在丛荫医院上晚班。他起来去小便,透过卫生间的窗子看月亮,只有一轮月亮。他听到楼下大门打开了。于是他走到了楼上的大厅里,只穿着内裤。其他卧室的门都紧闭着,孩子们还在熟睡。 他现在能听到楼下客厅里传来哭声。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楼,看到特蕾莎趴在沙发上,仍然穿着她的护士服和黑色木底鞋。她一动不动。 “特蕾莎?” 她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他在她身边坐下,用一只手臂搂住她,手指穿过她的秀发。 “你还好吗?” “我不能说。”她说。 他轻拍她的腿,尽力不踩到理解与过度关切之间的那条模糊界线。 “没关系,”他跟她说,“你什么也不用说。” 她有条规定,永远不把工作带回家。这是他们很久以前定下的规矩——工作就留在工作场所,不把痛苦带给彼此。她时常失去病人,但从没给他讲过,她的规矩很管用。她很聪明,坚持执行这项规则。他们在一起即使沉默也很和谐。有时候,这是他们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毕竟孩子们总是那么吵。他们很擅长沉默。 可她看起来与早晨不同了,她很绝望。他拉起她的手,吻了她的脸颊,她蜷曲在他身旁,还是一言不发。他们就那样坐了一小时,她才终于开口。 “哦,本……” “就这一次,告诉我好吗?” “我不能。”她低声说,“我不能告诉你,不然我会死掉的。” “你看到人死了。” 她什么也没说。 “不是一个?” 轻轻地点头。 “太抱歉了,T。” 她紧闭双眼。 “不是你的错。”本说。 “是我的错。”她说,“是我杀了他们。” “没有,没有,你没有杀任何人。” 她哭了起来:“我没法谈这个。” 等等,你记得这一晚,对吧?之后她取消了几次排班,还记得吗?之后的几天里,她跟顽石一样沉默:几乎一句话都不说,起床也只是去地下室里画画。过了一周,她才渐渐恢复过来。那是她上班时经历的最痛苦的一夜。你能不记得吗? 当本醒来时,气垫船撞上了冰山。 12 流冰群 前甲板像一辆廉价的小汽车一样坍塌了。本在半空中被弄醒了,根本没时间重启意识,就被甩到了控制台前,他的肋骨是最先感受到疼痛的部位。 “螃蟹?!” “我们撞冰了。” “我睡着的时候还华氏八十度呢!” 现在的温度可不是华氏八十度了,凛冽的寒风挟着霜花从驾驶室的破窗子吹进来。本站在那里,盯着伸向他头顶的冰山,一座漂浮的巨型悬崖,还好底部有一些融化的地方,才没把气垫船的气囊刺破。但是刚刚那一撞之下,引擎熄火了,气囊也开始漏气。船撑不了太久了。 冰山上的悬崖悬在被撞毁的船上方,融化的冰水大滴大滴地砸在主甲板上。这感觉就像站在被淋湿的树下摇晃树干。这东西还没?99lib.法爬上去。冰山周围是一些松动的危险冰块:一些毫无规律的多边形粘在一起,在水中漂浮。这周围没有任何土地。冰山本身也只是玻璃水般蓝色的巨型冰块而已。气垫船跟它比起来,简直就是蝼蚁。 本能感觉到船渐渐地落在水中,船底的气嗖嗖地跑了。 “救生船。”他对螃蟹说。螃蟹从控制台上跳了下来,直接跑下楼梯。本抓起手机和充电器,赶回驾驶室里,他的东西还都扔在那儿。他抓起背包,往里面塞了两件浴袍、四条毛巾、两条浴巾,都能装进去。接着,他打开一个独立衣柜,惊讶地发现里面有对抗寒冷的全套装备:靴子、羊毛袜、保暖内衣、毛衣、手套、帽子、冰爪、破冰斧、护目镜、戈尔特 65af." >斯冲锋衣,还有一件防水户外夹克,都是干净的,都是他的号码。前一天这些东西还都不在这里。他把东西全拿上了,还拿起附近一个床头柜上的一支笔和一本空白笔记本。藏书网 他能看到舷窗外冰冷的海面在上升。他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装备,跑回到主船舱里,把一整碗培根裹椒盐饼干扔进包里,又装了十多瓶水。装好之后,他冲出了舱门。 船已经在下陷了,向前倾斜,水淹没了松垮的气囊,冲进被撞毁的船体前部。螃蟹在甲板的右舷到船艉之间按下一个按钮,一艘橙色的纤维玻璃逃生艇自动升起。短小的船在船边缘的吊柱上吊着,等待落下来。气垫船还向右侧倾斜,靠近冰山,下沉过程中肯定会撞到冰山。 “动作快点!”螃蟹喊道,本跑过去,打开了救生艇的舱门。水已经漫到日光浴甲板上了,把躺椅冲走了,纤维玻璃的缝隙里也在渗水。本跳进舱门,他进入的是一艘柴油救生艇,最大承载人数二十四人,船艉处有间简陋的驾驶室。本检查了天花板,发现一个红色大把手,上面贴着“释放”字样。 他拽开把手,船从吊柱上落了下来,入水不过一英寸。 “我们得快点了。”本对螃蟹说。下沉的气垫船仍然在往冰山方向倾斜,而救生艇被夹在二者之间。他在简陋的驾驶舱中找到两把厚塑料钥匙,是发动引擎的。他转动钥匙,推动操纵杆,逃离沉船。 “你能看见路吗?”他问螃蟹。 “什么破路?这是冰场。” “路肯定往某个方向去。找啊!” 螃蟹站在驾驶舱的挡风玻璃上。站在这条救生艇上往外看,视野不开阔,没法跟母船上看到的那壮阔美妙的风景相比。 “到处都是冰。我们肯定是被流冰群包围了。”螃蟹说。 救生艇撞到了周围漂浮的一块多边形冰块,本跌倒了,从驾驶舱的楼梯上摔下去,摔到了船舱里,他已经成了无能为力的布娃娃。他得适应做一个六岁孩子的感觉,骨头软得像香蕉,无所畏惧。螃蟹爬上驾驶舱塔,从侧舷窗向外望。 “我们沉没了吗?”本问道。 “没,不过那艘好船沉了。太糟了,那艘船比这艘好多了。” 本拖着身子上了楼,透过窗子看到闪亮的气垫船已经被翻滚的水吞噬。浪花渐渐漫延到气垫船的驾驶室,从破窗口涌出来,逐渐将整艘船包裹住,仿佛一条巨蟒,张大口,等待一顿大餐。 同时,救生艇也被击打了一下,不过发动机仍然在轰鸣。本把操纵杆拉到空挡,最后向即将沉没的船敬了一个礼,看着它下沉、下沉、下沉……终于消失在水面之下。沉船处与冰山和流冰群之间有个小空隙,对一个有经验的海员来说,足够驶出去了。 可本不是有经验的海员。他小时候在夏令营里开过翻车鱼帆船,船头上有个铬质把手,能把右舷拽进水中的那种。那种船甚至没有座位。你得躺在船上,祈祷不要掉下去。还得在船的正中央插一个活动披水板,用板尾的木质船舵来控制方向。船上的任何一项任务本都做不好,他打的绳结总是会松,活动披水板也插不好,每次拐弯都会被溅一脸水。他算不上水手,不过他会游泳。不会划船的话,就得会游泳了。 驾驶舱的仪表盘上装着个无线电通信机。本抓起听筒,转动旋钮,转换频道,喊着呼救信号。仪表盘上的指南针不断转动,就是不停下来指出明确的方向。 “求救!求救!有人能听到吗?!” 无线电发出一些噼噼啪啪的信号音,但没人回答。 “喂?”一个女声说道。 “求救!求救!我们被困在流冰群里了!” “哦,听起来蛮糟糕。” “紧急情况。请求援助。仪表盘上的指南针和坐标仪都坏了。我不知道我在哪儿。” “哇哦,你的声音好甜哦。” “你能帮我们吗?!” “哦,当然了。搞什么嘛。绕过冰山,路就在那儿了。” “请问您是……” “我在另一边等着你。等不及见你了哦!回见!” 无线电停掉了。本把操纵杆拉到前面,小心地绕过前方漂浮的冰山。 “打开舱门。”螃蟹说。 “为什么?” “那样我才能看到啊!我是只螃蟹。我得靠近了才能看清东西。” 他打开舱门,螃蟹从驾驶舱天花板上跳下来,跳进水中。风呼呼地从打开的舱门吹进来,把本的脸刺得痛痛的。螃蟹很快就回到水面,爬了进来。 “水面之下还有冰吗?”本问螃蟹。 “没事的。冰山在水下就变小了。没有扎得太深。藏书网” “你能把舱门闭上吗?里面冷死了。” “不能啊。” “为啥?” “我还用提醒你我是只螃蟹吗?” “好吧。” 本走下台阶,把舱门关上。他们在缓缓绕过冰山。冰山估计得有两英里宽,简直像座小岛。它还非常美:活生生的冰冻历史,移动着,滴着汗珠,从任何角度看,都可以看到移动的冰面。这座冰山有一种存在感,照片无法传递它的那种伟大。它是本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物件。 周围的流冰群一直向他们逼近,但橙色的救生舱总有空间安全驶过。本又试着打开无线电。 “喂?” 女声又回来了:“嘿!你干得不错!” “你能看到我们?” “看不到,不过你还活着嘛。这就很厉害了。接着走,超级明星。” 声音在噼啪声中消失了。 “这个女的在跟你调情吧?”螃蟹说。 “闭嘴。” “说不定她很漂亮呢。” “我现在对这个不感兴趣,螃蟹。” “是啊,不过你能利用啊。她可能认识些母螃蟹呢。” “闭嘴。” 他们慢慢绕过冰山,太阳走进了他们的视线,阳光照耀在冰山壁上、周围的冰块.99lib?上。太阳已经到他们的头顶了,强光让人睁不开眼。他们感觉像是被一众太阳所包围。本戴着护目镜,却还是过了片刻才恢复视力。他们面前是一条路,直直地穿过冰群,目之所及没有任何陆地。 他挂好挡。然后他留一只手在方向盘上,用另一只手打开背包,拿出一块面包。他把面包全吞下去,渣都不剩。什么都没就,干吃面包。接着,他掏出笔记本和笔,用牙齿打开笔盖。他把笔记本放在仪表盘上,开始给特蕾莎写便条。他不怎么会写东西。他的老板雇来写宣传单的那些人可比他写得生动、有力多了。本是负责挣钱的,他是锤子。他很久以前就明白了,他只要跟供应商见面,就能把价钱砍下来百分之十。他的伤疤就替他做了砍价的工作。 他在外时从未给特蕾莎写过信,只是会打几个电话——通常很简短,直捣正题。他应该多给她写写信的——长而花哨的信,就像南北内战时的士兵给爱人写的那样。那种她可以收集在一个盒子里,藏起来的信。那种比一个问她是否需要他在回去的路上去商店买东西的电话有意义多的信。他们两人都很擅长在平日的生活中爱对方,他们相互帮扶。他们做好计划,一个人生气的时候总有另外一个人保持冷静,他们很合拍。 但是他们年纪大了,也忙了,疲惫到无心再去搞浪漫的表白。他若是回不了家,她也不会有一盒子的信件来纪念他,只有腋下沾着汗渍的T恤和吃了一半的猪皮零食。 亲爱的特蕾莎: 我好爱你。别担心我,我很快就回家了。 爱你 螃蟹爬到本的肩上,看了看便条。 “上面写的啥?” “不关你的事。”本说。 “对不起咯。” 他拿出水瓶,把里面的水清干净。接着把便条塞进瓶子里,把瓶子从舱口扔出去,扔进海里。 无线电又发出了噼啪声。 “嗨?”一个女声说,本抓起听筒。 “嗨。” “你就快到了,真的不错。” “你是制作人吗?” “什么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在哪儿?” “往前看。” 本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了:远处参差而落满积雪的山顶。注意:陆地。 “很好,对吧?”那个声音说,“赶紧地,赶紧到这儿来。” “为什么?” “来让我杀掉你啊,傻瓜!哈!” 无线电停掉了。 “好吧,看来她不是在跟你调情。”螃蟹说。 13 山 本从没穿过带鞋钉的鞋子。这种鞋穿起来很吓人:尖利的钢钉、硬橡胶带子,仿佛在你的脚上绑了一只蜘蛛。他把鞋子穿在他的靴子外面,从救生舱上走下来,船搁浅在一处冰冷而多石的灰色海滩上。下船之前,他从救生舱的紧急物资中拿了一把信号枪、一个手电筒,还有一个急救包,装进背包里。 他能看到海滩的另一边,一条冰封的路穿过常绿矮树丛,延伸到山上去。他用得上这双钉子鞋,还有斧子。这些东西会落到他手里都是有原因的。那个什么制作人准备得相当充分,几乎跟他的妻子一样做得面面俱到。对特蕾莎来说,所有事都是有原因的。本若是走进一个房间,看到地板上摆了一堆脏衣服,他就知道特蕾莎肯定是特意放在那儿的:要么是准备拿去洗,要么就是要捐到慈善二手商店什么的。在他的家里,任何看起来不对劲的东西,都是有正当原因的。她是个谋划家,智慧超乎年龄。她是个从不拖泥带水、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女人。 “你想帮我去探探路吗?”他问螃蟹。 “什么意思?” “你先去前面看看,回来给我报告情况。” “我为啥要那么做?” “反正又没人会注意到你。” 螃蟹挤了挤小珠子一样的蓝眼睛:“没人会注意到我?天哪, 6211." >我可不确定。也许我每天都要对付的成百上千的猎食者中会有那么一个逮到我呢?鸟啊,章鱼啊,黄貂鱼啊,海龟啊,水獭啊,其他螃蟹啊什么的。哦,对了,还有人类呢。你不知道人类也吃螃蟹吗?你没看到刚刚气垫船上的自助餐吗?你还想吃来着,你个大浑球。没错,我觉得我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不起眼,兄弟。我成天把自己埋在沙子里又不是因为好玩。” “你说得对。我不是有意冒犯的。” “我现在没直接跑回海里,丢下你一个人在这海滩上孤零零的,是你运气好。” “哦,你为什么不啊?” 螃蟹沉默不语。 “螃蟹,为什么啊?” “我没必要跟你解释。” “嘿,我可没有盘问你的意思啊。” “还想烤我?又是一种人类吃螃蟹的方法。感谢提醒啊。” “我不是要……伤害你。”本解释道,“我只是想体谅你而已。” “没什么好体谅的。我是只螃蟹,你是个蠢人类,我只是喜欢看你被这世界戏弄,这跟我所习惯的事不同。平时我看到人类,他们都是在拿着渔网或者黄油块等我,要不就是哪个熊孩子想把我扔到桶里,用棍子戳我。” 本现在感觉糟透了:“你要是想的话,就在这儿留下吧。你不需要跟我去的,我可以回来啊。” 螃蟹坐在后腿上:“路可不会引你回来。至少,就算它引你回来,也不会那么快。” 螃蟹开始沿着路往前走,湿透的石头消失了,矮树丛中出现一条冰道。本跟在它身后,从背包里掏出一些水和饼干。他们走过了树丛最茂密的部分,本闻到一种难闻的气味儿——腐尸味儿。走在本前面几英尺处的螃蟹已经走过了树丛,又折返回来。 “别看。”螃蟹说。 “为什么?”本问道。 “别看就是了。” “前面有什么东西?”他已经有了猜测。 “我就是说,我要是你的话,绝对会紧闭眼睛。” “前面是有死螃蟹吗?” “不是。对我来说是好事,对你来说是坏事。” 本接着向前走。气味越来越重,很快就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他闭上眼睛,用鞋钉来摸索路。他踩到一个粗圆筒状物体。鞋钉陷了进去,这东西发出了喷涌的声音。 “螃蟹,”本问道,仍然闭着双眼,“我还在路上吗?” “在。” “我会想知道我踩的是什么吗?” “不想。”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又是一件粗而软的物体——比之前那个要更粗。他把另一只脚上的鞋钉从刚刚的腐臭物件中拔出来,接着又这样走了一百英尺,一直踩着这样的东西,费劲地把鞋钉拔出来,然后继续踩进软而多肉的东西里。路一点也不平坦,有时候他会踩到硬物,向前滑过去;有时候他还会踩到像保龄球一样又粗又圆的东西,失去平衡。这是泥巴。泥巴、棍子、石头,仅此而已。 他一直闭着眼睛,这样走路的困难程度比他想象的要大。他紧锁的眉头都累了,他的眼球渴望空气的抚摸。难闻的气味侵袭着他,他解开脸上系的围巾,侧身呕吐。 “当心点!”螃蟹喊道。 “抱歉。” “下次记得提前警告我就行了。” “明白了,还要走多久?” “还没完呢。接着走。” 泥巴、棍子、石头。泥巴、棍子、石头。泥巴、棍子、石头。他挣扎着走过去,终于感觉到鞋钉再次碰到了坚实的冰面。又走了几步之后,他就远离了山脚下的惊悚。 但他的跋涉刚刚开始。本终于睁开眼睛时,看到路急转直上。大概再走四分之一英里,路就彻底垂直向上了,沿着陡峭的崖壁,接着环绕着山蜿蜒盘旋,进入半山腰上一个大洞口。他坐下,打开背包,又吃了些布莱克维尔太太给的牛肉炖菜。他现在需要蛋白质,可他远离山脚下的那股恶臭还没多久,这时候大口吃肉真是不舒服。 他站起身来,盯着悬崖看:悬崖有二百英尺高,完全由冰构成,这些冰是经历过融化、滴下来,接着再次被冻住的,冻成了粗冰柱,这看起来倒有些像溶洞内部。他还从没攀过悬崖壁。过去的三天证明了,本算不上合格的户外运动员。他不会航海,他不会扎营,他不会攀岩。显然,他这一辈子大多数时间都在为消费者打造的,附带产品、服务的环境中度过。幸好,通常他这个年纪,不管申请什么项目都没有..人问他的爱好,不然他可就要对那个空格无所适从了。 破冰斧是种美丽而骇人的工具。它们的把手都是由强化钢制成的,漆成明黄色,还有凯夫拉材质的背带,末端还有安全钩,可以挂在他的外套袖子上。他可以用短的那端敲冰层,然后把爪子埋进敲出的洞里。 他开始往悬崖上爬。他知道该先把脚踩在冰上,让下半身承受大部分体重,可他向上爬了二十英尺之后,胳膊还是冻僵的。他的上身力量仍然没有苏醒,他受伤的手在尖叫着让他停下来。螃蟹毫不费力地在他旁边走着,停下来等他。本看它的脸色难看极了。 “怎么了?”螃蟹问道。 “没什么。” “我跟你们人类比,优势少得可怜。你就别计较这个了。” “好吧。” 他在爬的路上经常停下来,但停下来也没法好好休息。他能感到脚趾在滑开,只得狠狠地踩靴子,希望鞋钉能牢牢扎在悬崖壁上。爬了五十英尺后,他向下看了一眼,看到他之前所穿过的腐烂尸块:四肢、头颅、骨头、躯干,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他们是怎么死掉的?是刚刚在收音机里跟他通话的女人干的吗? “天哪,螃蟹。” “你干吗要回头看?刚刚闭眼闭了那么久都白费功夫了,傻子。” 他看到藏书网矮树林的那边,海浪卷走了救生艇,那艘橙色的小船就这样被带走了,仿佛它只不过是一只漂远了的浮标。他把脸紧贴在山上,一心想与山融为一体。 他还记得他上一次爬山。那时他才五岁,在南达科他州。他爸说他们要去徒步。实际上,他把本带到了大黄蜂山去,那座山跟本现在爬的悬崖几乎一样陡峭。那山上还有嵌进山中的铁脚蹬,说是为了易爬,可爬起来一点都不易。年纪尚小的本一路都在尖叫,他母亲只是沉默着发怒。本的父亲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担忧,那老家伙总能轻易扭曲现实。他可能还会说,一切都非常好,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即使事实根本相反。 本的双臂还是火辣辣地疼。他的脖子也有一处扭了,疼痛从那里传开来,直抵他的手臂,痛得让他差点松掉了手中的破冰斧,他的膝盖也开始疼了。他浑身都不舒服。他所经历的剧痛让他对自己身体的构造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大块肌肉之后所躲藏的小块肌肉,关节、小关节、指尖中复杂稠密的神经网,承受不了太多压力的小筋腱。这次徒步之前,他享受着美妙的无知,对身体中的这些部分毫不知情,也从未注意过,这些部位在他的一生中都陪伴着他,安静和谐地运作。 但他现在注意到了。手套里,他手上的伤口开裂了,血顺着他的外套袖子流下来。稀薄的大..气环境中,他还真需要那些血液。这血现在很重要呢。 他开始有些晕了。爬到一百五十英尺的时候,他的身体要垮了。他的每块肌肉里都溢满了乳酸,啮噬着肌肉纤维。他每走一步都要发出震耳欲聋的咕哝声,他上不去的。他要掉下来了,这一次,他不会安全地降落到什么有魔力的度假海滩上的。他会落到他心里清楚的地方。 “用劲儿!”螃蟹喊道。 “我不行,螃蟹。我无法呼吸。” “你就快到了,别这会儿给我打退堂鼓。” 本继续坚持。动作现在已经成了自动的,他已经不需要用意念来指挥它了,他的大脑在忙着扑灭一波又一波的神经火焰。他走到了悬崖壁口,开始休息,积攒起最后一丝力量,把自己撑了上去。一段旅途的最后路程总是最艰难的。 “真希望你能大些啊。”他对螃蟹说。 “傻子,这愿望我许得比你早多了。” 本撑着身体上去,翻了个身,滚到半山腰的一道宽山崖上,然后平躺在地上。他做到了,他开始笑。一开始是轻声笑,接着,他的笑变成了大声狂笑。螃蟹向后退了退。 “去你的!”本在边上喊叫道,“我做到了!哇哦!” “嘿!”螃蟹说。 “怎么?” “我知道你跟山贫嘴说得挺开心的,不过你得动了。” 螃蟹伸出一只钳子来。右边飘来一朵浓密的黑云,云从海的上方飘过,仿若鬼魅。他们能找到的躲避之处只有一个——头顶的山洞口,弯曲的小道一路延伸到洞内。 14 费尔蒙娜 螃蟹和本绕着山跑了两圈,速度要多慢有多慢,最终才到达了山洞口。本可以看到洞口到处都是头骨和股骨,他还能看到骨头表面的小孔。所有的骨头都被弄开了,里面的骨髓被冻得发黑。 他们钻进山洞里。本才走进去几英尺,就意识到里面不会有自然光给他们照亮路。他瘫倒在地面上,打开背包,吞了几口炖菜,就啃几口硬奶酪。大雨倾盆而落,形成厚厚的雨帘,洞口的光也暗了许多,仿佛整片天空都被淹在水下了。 本侧身躺下来,头枕在一窝蜘蛛上。它们像烟花绽放一般四散逃离,爬得他满脸都是。他站起来,把蜘蛛甩掉,但那一条条小腿在他身上游走的感觉挥之不去。 “你来了!”一个声音从山洞深处传来,是女声。温暖、友善,“来吧!咱们走。别让我一直等下去啊。” 本看看螃蟹。螃蟹举起两只钳子。 “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你应该留在这儿。”本说。 “为什么?” “以防我需要你啊。” “这儿好无聊。”螃蟹说。 “说自己无聊的人,其实是因为本身无趣。”本估计已经这样跟自己的孩子说过一千遍了。 “我又不是人,我是螃蟹。我在破山洞里坐着觉得无聊当然可以了。” “你就在这儿等着,把小命保住。我看死掉可比坐在这儿无聊。” “最好如此。” “闭嘴吧。” 螃蟹靠着山洞壁坐下,把泥垢沾到自己身上。本现在已经看不到它了。 “我们要是再也见不到了,怎么办?”本在黑暗中问螃蟹。 “那大概只能说很高兴认识你了。” 本脱下钉鞋,装进背包里,然后沿着路走进愈来愈浓的黑暗中。这里很潮湿。你能感到空气中的湿度,还能闻到石头上的气味儿。真菌在这山洞里旺盛地生长……它们可能已经在本的鼻孔里扩张了。他打开手电筒,看到路拐向了右边。转弯处再往前,有一丝光亮露出来。还是说,那只是他的手电光呢?他接着走,山洞缓缓转弯,过程痛苦。 突然,一只翼幅六英尺的蝙..蝠从他头顶飞过。本尖叫着倒在地上,哭喊、颤抖。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接受再多一点的震惊了。蝙蝠摧垮了他。他在山洞的地上号啕大哭,哀求道:“拜托了,不要了……不要这样了……” “嘿!”大山深处,那个女声对他说。 “啊?” “你怎么那么慢?” “走开,别管我。” “你还好吗?” “不好。” “没多远了,我保证,你做得很好。” “你滚一边去吧。” 对方沉默了很久。 “我就把这当成焦躁过度吧。”那个声音说,“不过下不为例。赶紧起来,走过来,你个傻蛋。” 本身心俱疲,别无选择地服从了。他站起来,再次开始走,但这回是半蹲着走的,免得再有蝙蝠从他头顶飞过。很快,他一开始看到的藏在山洞深处的那一丝光亮越来越清晰:那是一抹温暖的金色光辉,打在墙壁上,让这条散发着恶臭的山间通道显得干燥些,有了一丝家的感觉。 他顺着路拐弯,走到一个巨大的石室入口处,这里估计得有一百英尺高,一个天然的大舞厅,石灰岩的墙壁,冰柱一般细的石笋和钟乳石。有些从天花板延伸出来的在半空中与地板上延伸出来的相接,在石室中形成星星点点的柱子。石室的另一端有一汪蓝色的小湖,湖面比电视屏幕还要平滑。 石室的一角铺着一块足球场大的地毯,上面堆满了人类的用品:背包、旧裤子、衣服和怀表,还有完整的99lib?t>船、船桨、行李箱和鞋子。这些东西的最上面,摆着一台无线电通信机。地毯旁边,一堆篝火烧得正旺,上面摆着一口黑色金属锅,锅里的东西已经在翻滚了。 一个三十英尺高的女人坐在这一堆东西上面。她有着鲜红的嘴唇,长长的栗色鬈发,穿着一条及膝的灰色麻布裙。她跷着二郎腿,脚往外踢,脚上穿着厚羊毛袜和大到足够小老太太居住的靴子。她看起来三十多岁,可谁又说得准巨人的年龄呢?她看到了本,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她见到他可是高兴坏了。他感觉像是去看祖母似的。她嚼着一把花生米跟他说话,一把就抓了几千颗花生米。 “你来了!哦,看看你啊,这么可爱!”她指指她那一堆东西前面的一个位置,说,“站那儿去。” “为什么?” “因为你如果不听话,我就一脚踩死你,你的小人儿内脏会全摊在我的地毯上,你个蠢蛋。这算什么问题?赶紧去。那个地方光线最好,我要好好看看你。” 本按照她说的做。巨人放下跷起来的腿,身体前倾,手肘架在膝盖上,下巴架在手上。她很漂亮,他忍不住想到。她紧盯着本,时间远远超出了让人舒服的范围。 “你脸上有道大疤。你知道你脸上有疤吗?” “我知道。” “你怎么弄的?” “我斩杀了一个巨人。” “哈!我可不信。不过创意不错。” 本看看翻滚的锅,闻起来像是咖喱。 “你想来点吗?”她问。 “煮的是什么?” “当然是人啦!不过没骨头的。我保证,你不会被卡到的。” 本吐了。她把他从地毯上赶下去了。 “地毯!地毯!别站在地毯上吐,你个大浑蛋!” 他又在山洞地面上吐了些之前吃的炖牛肉。 “拜托别杀我,”他央求道,“我有妻子,还有孩子……” “哦,啦啦啦啦。你知道这话我听了多少遍了吗?有家庭的人真自傲。只因为他们有家庭,就觉得自己重要了。他们都无聊死了。我还真希望有人能为自己的小命求饶,大喊‘救救我,费尔蒙娜!我没孩子,但我的生活有趣极了!’从来没人这样喊。” 本睁大了眼睛:“我不是唯一走这条路的人。” “你见过我的前院了。看起来像是只有你这一位绅士来敲我的门吗?只有精选的才能进炖锅。”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跑到这里的。” “不——在——乎。你说的话我快听不懂了。” “你为什么想杀我?” “我为什么不想啊?你太好杀了。好了,脱掉衣服。” “我要是说‘不’呢?” 费尔蒙娜皱起眉头,向后靠了靠。接着,她拿出一张窗户般大小的纸,开始画什么。 “你想看你的死亡矩阵吗?”她问。 “我的死亡矩阵?” 她把纸翻过来,上面画着简单的线条:
//..plate.pic/plate_360568_1.jpg" /> “看到左下角那个小点了吗?”费尔蒙娜问他,“那就是你目前的位置。你的表现已经烂到矩阵范围之外了!” “哦。” “这么说,你要是想要别的死法,你真的需要,你懂的,配合一下。我觉得你能做到的。我觉得你能把那个点往右上方向移动那么一点点,好吧,我对你有信心。我对你的要求并不过分,我就是想看看你裸体的样子。开动吧,脱掉衣服,赶紧地。” 本走回地毯上,开始脱:靴子、裤子、外套、毛衣、保暖衣……只留内衣。 “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放在我的收藏堆里。” 他把所有东西放在她脚边,只留下他的背包。 “你漏了件东西。”她说。 本不情愿地卸下肩上的背包,把它扔进那堆东西里。 “请脱掉内裤。” “真的有这个必要吗?”他问道。 “只是为了检查。你根本没必要为这个不好意思。我的天,你不会是……激动了吧?” “不是。” “要是的话,没什么的。以前也发生过的,不是什么事儿。” “是事儿,但我没有。” “哎哟哟!看来某人的点又往左下飘了呢!” “好吧。”本脱掉了内裤,赤裸着站在巨人面前。她严肃地点点头,然后示意他可以穿上了。 “看到没?不是那么难吧?你一会儿肯定特别高兴我这样检查过了,这个肯定特别棒。” “什么特别棒?” “看你决斗啊!你确实有点瘦弱。我们得把你弄壮点。你确定你不想来点炖菜?有丰富的蛋白质呢。你看我这么高、这么壮,是怎么来的呢?” “我还是算了。” “好吧,那好吧,你说了算。我不是来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的,当然,除了几件极度危险,也许会致命的事。”她从那堆东西里拎出一件粗麻布小斗篷,丢给他。“来,这个穿上应该舒服。我觉得你肯定会享受我的洞里的时光的。” “你的什么?” “我的洞!我有个特别好的洞,昨天还是前天才空出来的。你这时候跑到我这儿来,真是太幸运了。好了,咱们赶快去洞里吧。” 她一拍双手,站了起来,示意他走进一个更暗、靠火把照亮的走廊,走廊将他们引入大山的腹部,他穿着让人痒痒的粗麻布斗篷跟着她。走了一会儿,走廊两边出现了一系列木拱门。本可以发誓,他能听到身后传来隐约的喊叫声。费尔蒙娜在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在里面翻找。 “这么多年了,我也该知道哪把钥匙开哪扇门了,可还是找不对,这事最烦人了。” “费尔蒙娜是什么怪名字?” “美丽的名字。”她终于打开了门,“你这一天过得也不容易,进来吧。我这个洞算是比较宽敞的。” 本走进过道里,目之所及,一片漆黑。巨人踢了他一脚,他跌倒了,掉下陡峭的洞,下落二十英尺之后,摔在光秃秃的地板上。他试着活动脚腕,痛得喊了出来。费尔蒙娜在上面的墙上放了一把火炬,最后看了他一眼。她在微笑,她的表情里没有一丝残忍。她是世界上最阳光的杀人巨人。她抬起门底部的小活动板,敲了敲门。 “食物和水从这里送进去。一定要吃东西,不然我就得给你称重,杀掉你了。” “我要对战的是谁?” “那是个惊喜。” “我要是输了呢?” “那我就吃掉你。” “我要是赢了呢?” “那我就不吃你。” “我可以走?” “不可以。我只是不吃你而已。别想太美了,孩子。好梦!” 然后她关上门,把本锁在了里面。 15 深坑 他没有了日夜的概念。他唯一的光源就是火把,要是盯着火焰时间够久,火焰周围的一切就会变成明亮的白光,而火焰本身会变成一个黑点,啮噬他的大脑。 他青春期的时候有过抑郁的经历,关于抑郁,最可怕的就是他能感觉到抑郁的袭来。他能感到恐惧飘来,仿佛一股微风从破窗吹进来。他只要感受到一丝丝无助,就知道还会有更多的到来,他无法阻挡。要是抑郁能化成人形,肯定得顶两个费尔蒙娜,魅力度也会跟她不相上下。他无法抵御,而那个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去尝试。抑郁有诱惑力,它逼得你不再在乎。他太容易被它击垮了,当然,这样会反过来加重他的抑郁。 本的母亲与特蕾莎一样,是当地一家医院的夜班护士。她的工作就是绝望,当抑郁袭击本时,她可以看出来。他看上去与她在医院等候室里那些怕极了的家属别无二致。有时候,她上完十二小时的班回家,他已经上了床。她就会拉着他的手,就那样握着,没有言语,没有命令。有时候她会顺他的头发,用手指轻抚他的脖子。这样通常就能把他从床上唤起来,肩上仍然架着抑郁,去上学。 每天三次,费尔蒙娜来到洞口,打开门,给他扔些火鸡腿和水。他唯一可以期盼的,就是她来的时候。她要谋杀他,吮他的骨头,可至少她还挺欢快,甚至有点邻居般的温暖。 第七天,她打开门,低头看看他。 “你怎么样?”她问道。 “不太好。” “跟我讲讲。” “我头疼,膝盖也疼。我想我的家人,虽然我知道你嫌家人无聊。” “不,不。我理解。你知道自己随时可能会死,想念家人再正常不过了。” “对啊,可不。” “给我讲讲他们,你的家人。” “好吧,我的妻子是个护士。” “挺高尚的职业,上帝保佑她。这工作可不轻松。” “呃,我女儿很爱狐狸。” “噢,我打赌,她肯定是个小烈性子。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她没关门,本试着爬洞壁去够门。这一周有食物,可以休息,他强壮了一些。他的手也结痂了,但还是不好使。向上爬了四步之后,本没抓稳,掉到了地板上。费尔蒙娜又从底部的小门探进脑袋来。 “你在逃跑?” “是的。” “那真是太好了。你的劲儿攒回来了,你很快就能准备好了。来……” 她丢下来一只狐狸毛绒玩具。狐狸胖胖圆圆的,像只沙滩球,有两只耷拉的小耳朵、四只团成球的小爪子。黑暗中,他能看到狐狸在冲他微笑。芙洛拉肯定会喜欢这样的狐狸。她晚上睡觉时就抱着一只,她的床上还有七十五只毛绒玩具,每一只都有特定的位置。她睡觉时简直是被一支希腊戏剧合唱队盯着。 672c." >本把狐狸抱在胸前,哭了起来。 “谢谢。” “不客气。” 费尔蒙娜关上了门。他又躺回到地板上,闭上双眼。火炬所造成的白光在他的眼皮后愈拓愈宽,闪得明亮。 他睁开眼时,躺在医院的滑轮床上。他身上盖着廉价的薄床单。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的?你刚刚不是还在山洞里吗?山洞?什么山洞?没有山洞。你不知道你在哪儿吗?你在里奇维尤医院。明尼苏达州,里奇维尤。 他坐了起来。他手上没有伤疤。但手上为何会有伤疤呢?你从不会割伤自己的。你三十五岁,身体非常健壮。 房间另一边,站着一个肥胖秃顶的医生,穿着白大褂,在一张桌子旁整理小文件袋里装的东西。他冲墙那边看了一眼,看到一排不锈钢门,每一扇的大小跟烤箱门差不多。 我知道这是什么房间。 医生转身看着本,一脸惊讶。 “啊!你醒了。很好。现在你能确认身份了。” “确认身份?” “是啊,当然了。你还没过来看他一眼呢,对吧?” “嗯,我还没看。” “过来吧,我带你去。” 本站起身来。他穿着西装,但没打领带。医生挥手让他到桌旁,给他看几件被烧焦的物件,放在一块布上:一枚金戒指、一块手表、一双焦了的鞋子。 “你认得出这些物件吗,本杰明?” “认得出。” “这些是你父亲的吗?” “是的,是他的。” “你想看他的遗体吗?” 本摇摇头:“我觉得还是不看了吧。” “就看一下,看看他的牙99lib?齿。帮帮我嘛。” “我不能……别……” “你不想来这里,对吧?” “不想。” “没关系的,谁也不想来这地方。” 验尸官走到一扇不锈钢门前,打开了门。本感到一阵寒霜般的风从冷冻箱里吹来。医生伸手进去,拉出滑动钢托盘。尸体上盖着蓝色单子,两只焦黑、掉渣的脚从前面露出来。脚趾几乎全碎掉了,都快不够挂信息牌了。 “你想看尸体全貌,还是只看脸呢?” “脸。”本说。验尸官伸手拉起盖布的上角,把它掀起来。本做好心理准备,跟迎接一记拳头似的。 他父亲的头已经完全炭化了,只剩下焦黑的骨头。有几根头发幸存下来,但老人的脸已经完全被烧没了。他的牙齿是唯一仍然可辨的特征,一口发黄、>?沾满烟渍的牙齿间,一颗门牙依然白得闪亮——镶的假牙。 “怎么样?”验尸官问道。 “盖上吧。” 他按照本说的做了。 “是他吗?” “当然是了。” “他在火焰中没多久就去世了。嗑药嗑太嗨了,正在吸的烟从手里掉下来了……应该没有痛苦太久,希望这能给你些安慰。” “谢谢,算是安慰。” “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不知道。” “没关系的,觉得高兴并不是坏事。你现在蛮高兴,对吧?” “别替我说话。” “他确实是个大浑蛋,你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 “还记得他离婚后买的那艘船吗?那艘差劲的船?” “记得。” “记得那些‘钓鱼’之旅吗?你总求你妈在医院调班,你就不用去钓鱼了。他让你去那艘破烂的波士顿捕鲸船上做日光浴,而他喝了一罐又一罐施密特啤酒,把易拉罐扔进霍尔斯特德湾里。那老家伙从没把钓钩扔进水里过。”? “我们从没钓到过任何东西。” “他总会带他那些品行不端的朋友去,记得吗?那些总是精疲力竭的人,还有离婚的,每天一过中午十一点,就开始在弗莱彻勋爵酒店里酗酒。你最恨那艘船了,对吧?” “对,我特别恨它。” “你可以高兴的,本杰明。即使他什么也没为你做过,你还是给自己创造了完整的生活。你靠自己挣钱上完了学,找到了工作,成了家。这一切都是你和你妈妈努力得来的。你得到了他本应给你的一切。可他还是要求你去见他,去他那间在蒙德的破公寓。你高兴这一切都结束了,是正常的:他终于不碍你的事儿了,你终于可以好好继续你的生活了。所以你才一直没来看他的尸体,没去他的追悼仪式,对吧?你一直期盼着他的死。” 本哭了起来:“是的。” “你心里希望他会死。” “是的。” “你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如释重负,对吧?” “是的。” “没关系的,非常正常。” “不,这不正常。” “你对悲痛的胃口就像牛的瘤胃,本杰明。你有许多小空间,来容纳巨量的悲痛和愤怒,对吧?” “是的。” “告诉我:这些空间如果都空着,你会怎么做?你难道不累吗?一直这样把所有事情都装起来,再不过问。” 验尸官拿起一把手术刀。 “你在干吗?”本问他。 “咱们来清理一些空间嘛。” “离我远点……” “咱们看看,能不能把那些悲伤从你身上剔除。” 验尸官拿着闪亮的刀子,向本的小腹冲来,刀子戳进了他的肚子里。没有疼痛,只有一种超然的放松,一切都变得松弛。他的下巴松开了,他的肌肉放松了。他吐气,仿佛这是他所呼的第一口气。 他醒来时,在费尔蒙娜的洞里。地板上,离他三英尺远的地方,有一块焦黑的东西。他伸手去拿,是一枚戒指。是他父亲的毕业戒指,上面还粘着炭灰。他把灰擦掉,满是斑点的铜戒指在火炬光中反射出朦胧的光。他把戒指戴在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上。 他听到门上的小门打开又关上。 “嘘!” “谁啊?”本问道。 “是我,傻子。” “螃蟹?” “嘘!” “你怎么找到我的?” “难不成我还是去加油站问的路?你以为我怎么找到你的,笨蛋?我当然是溜进来的。” “溜了一周?” “呃,我可能绕了绕路。”螃蟹说,“那边海滩上鱼碎块又多又好。” “你丢下我,让我被困在这里一周?”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可别发牢骚了。你该看看我看到的其他人。跟他们比,你就是健康的代言人。还有,我还在海滩上找到了你的东西呢……” 螃蟹从门边跑开,接着,从小门里塞进来一只旧水瓶。那是本给特蕾莎的漂流瓶。可里面的字条不见了。也许她拿到了字条吧。也许她此刻正在召集刑侦专家,研究纸里面水的盐分,推算我的位置呢,还有海岸警卫队和海军联合组成的卫队到远海来,把我从这山顶救走呢。炮艇、战舰,还有战斗机,装载着杀伤力令人难以置信的炮火…… “信可能被另一只螃蟹吃了。”螃蟹说。 本抬头,一脸愠怒。“我需要我的包。”他说。 “在哪儿呢?” “在巨人坐的那堆东西的最上面。” “她睡觉也在那儿睡。”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怎么才能拿到那个包?” “等她睡着了就拿。” “你说得倒容易。她要逮住我,就把我当虫子一样蹍死了。” “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我拿不到包,就没法帮你拿到包。你理解我的问题了吗,螃蟹?” “我有什么好处拿?” “没有,一丁点儿也没有。” 螃蟹考虑了一小会儿:“没关系,我去。在这儿等着。” 本又瘫坐下来。几秒钟之后,他听到门底的小门响了。又过了几秒钟,一个背包从上面掉下来,砸到了他的后脑勺。 “呃。” “抱歉。”螃蟹说。它的道歉听起来可不真诚。 “真快啊。” “我才不会在那儿磨磨蹭蹭,那女人随时都可能醒过来,把我踩扁。” “你本来好几天前就可以来帮我?” “我不知道你抱怨个啥,这山洞挺好的。我说这儿无聊是我说错了。这儿有泥巴,有蜈蚣……我在这儿待待是没什么关系的。” “闭嘴,帮我盯着有没有人过来。” “你没事的,她还睡着呢。” 本在包里翻了翻,重重叹了口气。 “怎么了?”螃蟹问道。 “我的靴子。我的靴子,还有裤子、外套……这些都在那堆东西里。它们不在这里面。” “所以呢?” “我需要穿上靴子才能穿上钉鞋,然后才能爬上去。”本说。 “你开什么玩笑。我还得回去,再给你拿那些东西?你那背包那么重呢!” “是的。” “她要是醒了怎么办?” “她第一次没醒啊。” “没错,可她这次很可能醒,你个浑蛋。” “我需要靴子。” “你得好好学学教养,这才是你需要的。” 本从包里拿出冰斧,开始光着脚爬,把脚趾扎进洞壁的土里。 “你在干吗?”螃蟹问。 “上去杀掉你。”本爬到一半,掉了下来。 螃蟹低头看着他,像个对学生失望的校长:“我去帮你拿靴子。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你个爱哭鬼。” “答应什么?” “不要放弃。我知道这不容易,毕竟你现在被困在一个破洞里,她还想杀掉你,但不要放弃。不论要花多久,不论继续下去要付出多大代价,答应我你不会放弃。” “为什么?” 螃蟹没有回答。它从门边走开了,回来时带着一只靴子,用它的钳子夹着鞋带。然后它再次离开,回来时带着另一只靴子,接着是外套、裤子、毛衣。本把这些都穿上,包括靴子和钉鞋。他正要开始爬洞壁时,顿了一下,从背包里拿出他的手机。屏幕是黑的,毫无动静。他试着开机,但没用。他抬头看着地牢的天花板。 “我知道我说了就一次,但是拜托了……求你了,再让我看他们一眼。” 没有回应。 本把手机扔到土中,踩了一脚,一根鞋钉刺穿屏幕,玻璃碎了,手机内部也坏了。然后,他拿起费尔蒙娜送他的狐狸,把它放进背包里。 他没费多大劲儿就爬到了洞口。他的肌肉已经自我修复了,除了轻微的酸痛,他现在是前所未有地健壮。 “我答应你,绝不放弃。”他对螃蟹说。 “很好。” “我们走。” 他和螃蟹走到地牢的走廊尽头,发现这是个死胡同。他们转身,走进主山洞,等待他们的,是庞大而清醒的费尔蒙娜。见到本,她只有一脸的微笑。 “我看你已经休养好了,可以开始决斗了!” 16 搏斗 螃蟹把自己藏在土里,本跑到费尔蒙娜面前,把冰斧插进她的脚里。她痛得喊了起来,用一只手把冰斧拔出来,另一只手从走廊里捡起一块石头砸他。 “就为这个,我就得给你画个新的死亡矩阵。这回得给你加个Z轴。” “滚!” “你知道的,我对你可是好得不得了,我的友善到目前为止还没得到任何回报。” “你想杀掉我吃肉。” “呃,对啊。但谁说这个过程一定要难受了?我在尽力给你创造难以忘怀的经历呢,你却从头到尾都不配合。” 本举起剩下的一把冰斧:“我要杀掉你。” “不,你杀不掉我的。不过我喜欢你的决心。我觉得你这么努力,真是绝妙。你应该为此自豪。” “去死吧。” “你可以随便尝试,但我总是会制伏你的。你已经快没有法子补偿你的粗鲁了,所以我建议你现在就放弃吧,在不幸的处境中接受最好的结局。” 他放下了斧子。 “很好。”她说,“把你那堆东西再给我交回来。” 他扔下背包,把衣服脱掉,只留内衣。 “内衣也脱掉。” “拜托了。” “脱掉!” 他脱掉内裤,她把所有东西都捧在手掌里,这些东西加起来恐怕有一张餐桌那么大。 “这些都要扔进火里了。”她说,“抱歉告诉你,不过你已经失去了在物资堆里放东西的权利。好了,回洞里去吧。” 他走进门去,滑回洞里。全身赤裸,毫无防御之力。她从门口探进脑袋来,低头盯着他看。 “一个人,还是五个矮人?”她问他。 “什么?” “你想对抗一个人,还是五个矮人?” 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么着吧。你先睡会儿,”她说,“早上起来再给我答复,我不会拿枪指着你要求你回答的。” 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本就只剩可怜兮兮的火炬光陪伴了。十秒钟后,门再次打开,费尔蒙娜那巨大而欢乐的头又探了进来。 “哦!”她说,“他们都没有武器。” “什么?” “那几个矮人,还有一个人。不管你选哪个,对手都没有武器。他们的徒手搏击能力一般,跟你差不多。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帮你缩小选择范围,不过告诉你还是公平一些。告辞。” 门再次被关上。他躺下,蜷成一团。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在地上摸索他摔坏的手机,只为了再骂一骂它。走廊里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声,螃蟹从小门探出头来。 “嘘!” “嘿。”本说。 “她正把你的所有东西扔火里烧呢。” “嗯,她说了她要烧的。” 螃蟹顺着洞壁爬进洞里,停在本的脸上,它的眼睛一动一动地:“她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我可以选择,对战五个矮人还是一个正常人类。” “哇,这也太变态了。” “变态已经成了我的日常了。” “那你要选哪个?” “我不知道啊,你说过你去了其他洞?” “是啊,我四处看了看。” “那你看到什么了?” “每个洞里都是些忧伤、赤身裸体的人。” “他们看起来有没有,你知道的,特别壮?” “壮?” “肌肉发达。” “并没有。” “你看到矮人了吗?” “你们是人类。在我看来,你们都巨大无比。” “那你看没看到看起来比其他人要矮的,但跟你比还是很大的人?” 螃蟹思考了片刻:“不是很确定。” “这是个花招。估计是她觉得我会选矮人,但她没说,这些矮人都会飞。” “那就选一个正常人。哦,可那也可能是花招,他可能会喷火什么的。” “你别干扰我了。”本说。 “你把想法直接说出来,那我就也这样做呗,你个浑蛋。” “那你会选哪个?”本问道。 “一个人。” “为什么?” “呃,因为是一个人啊,不对吗?我只需要钳掉一对小脚趾就行了。” “那好吧,我就选一个人。” “你会搏斗吗?” “我妻子教过我一点。” “你妻子教你搏斗?她是不是还帮你切牛排呢?” “闭上你的嘴,螃蟹。等我打败这个人,然后……然后怎样?” “你问我?” “对啊。那之后我们要怎么打败费尔蒙娜?” “我可不知道,傻子。听她话里的意思,真的是特别想杀你。” “肯定有法子的。路引我到这里,不会只为把我送进一个巨人的口中。” “为什么不会呢?” “因为它不会啊。” “你的前提是,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是的。” “无意冒犯,”螃蟹说,“但你要是真信这一套,你就太矫情了。” “那你怎么不从那扇门爬出去,被海龟干一干?” “那是完全不现实的,从生物结构上来讲。而且海龟才不想干那种事呢。” “闭嘴,一边去。” 螃蟹溜出门去,本把摔坏的手机挖出来,盯着碎掉的屏幕看。即使现在,他还是那么习惯抓着这玩意儿,就算它碎掉了,被灰尘裹挟,他的第一反应还是把手机捡起来,盯着看。 几分钟后,螃蟹回来了。 “也许你打不过她。”螃蟹说。 “什么?” “她是个巨人,对吧?不论怎样,她都能直接蹍死你的。所以,也许你该请她帮你。” “我不会那么做的,她吃人肉的。” “无所谓。” “对来说有所谓。” “可你要是跟她交朋友,也许她就不会吃。”.99lib. “这就是你的策略?” “是的,”螃蟹说,“我知道,可能不会成功。她可能会把你插在叉子上,然后把你的心脏挖出来,像吃鸡块一样吃掉。可是,你不试怎么知道?” “睡觉吧,螃蟹。” “我不睡觉。我是只螃蟹,我只会休眠。” “你为什么不睡觉?” “因为我睡觉的话会被杀掉,我需要时刻保持清醒。即使你以为我在睡觉,其实我也藏书网没睡。我要保留能量来整你,全天候的。” “那你就休眠吧,反正就你那一套。” 螃蟹趴在洞口,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把两只钳子交叠起来。本翻了个身,侧躺着,蜷曲起来取暖。他的决心攒起来,却又消失无踪了。他决心坚定的时刻过去之后,总会迎来紧接着的倦怠、绝望。他现在就处在那种绝望的时刻中。搜救队只会搜救四十八小时,你知道的。现在早已经过了四十八小时。要么是你死了,要么就是世界死了。你的家人永远都找不到你了,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们了。是时候把震惊转化为悲痛了,不是吗? 他想着他要为逗费尔蒙娜开心而对决的那个人。他在脑海里玩了玩“猜猜是谁”,想象着百万张面庞,一一放在塑料固定孔里。你的对手是金发吗?他戴眼镜吗?他是黑人吗?他戴帽子吗?他一张一张扔掉卡片,最后,经过一系列排除,他有了猜测的结果。看起来很像在机场停车场里打了他一拳的那个人。他记得那件事之后,他跟特蕾莎讲发生了什么。 “你得跟我一起去健身房。”她说。 “没关系的,不是什么大事。” “是,这是大事。”那个周末,她把孩子们送到她母亲家里去,带着本去她工作的医院对面那家破烂的巴西柔术馆(本总觉得,这两个地方对街,是有理由的),那就是她去的地方。她几年前跟人打了一架,大概就是那次失去(杀死?)那个病人后她精神崩溃的时候,那以后她就开始每周去健身房训练三次——白班开始前或夜班结束后——很乐意把减少的睡眠算作沉没成本。 在那家柔术馆里已经破了大洞的廉价泡沫地板块上,她给他示范十字固、膝锁等基本动作。四分钟后,他就累坏了,完全透支了。 “咱们不能回家睡觉吗?”他央求道。 “不。集中精神。你要是再碰到那个人怎么办?” “这概率才多大啊?” “那这个人当初跟踪你,打你一拳的概率有多大?你学这些东西,是为了永远都用不到。” 她像是拿着一把刀一样,向他冲来。他模仿她示范的第一个动作,把她常用的那边手臂拽到身前,紧紧压在自己胸前。 “很好,”她说,“锁紧。” “我不能伤害你啊。” “我能管好自己。” “可我不想。” “你不能动摇。” 她把胳膊拽了出来,用一条腿钩住他的腿。然后,她把他推到了地上。 “集中精神!”她说,“这个人要是一直不停止怎么办?他要是总是再来,再来怎么办?你要是被惊到了,完全没有反抗之力怎么办?你必须做好准备,本。你明白吗?要尝试。” “好吧,”他喘着气说,“我试试。” “很好,举起双手来,我要给你脸上来一拳。” 他在洞里睡着了。这次没有幻觉,没有验尸官,没有大学时认识的安妮。几小时后,费尔蒙娜打开门,往他身上浇了一桶冷水。 “起床时间到了!” “啊?” “特别早餐!” 她给本扔下来丰盛的早餐食物:一小箱一小箱的煮鸡蛋、一盒一盒的含糖谷物、一把一把的香蕉、热香肠,还有一壶热咖啡。接着,她把一加仑的水顺着洞壁滚下来。本急匆匆地打开水瓶盖,开始大口地喝。 “你感觉怎样?健康吗?壮实吗?我喜欢看你吃喝,你吃喝的时候总是那么津津有味。” “我什么时候开始搏斗?”他问道。 “你吃完了吗?” “没。” “那就先吃完。我们很快就会把你弄上来,让你拼小命的,会很有趣的。很多人一开始还犹豫,但你一置身其中,就会理解其中的意义了,我发誓。” “我不信。” “哈,我又不在乎。快吃吧,疤脸小子!” 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螃蟹结束了休眠,爬下来,落在地板上。它切开了一根香蕉,小口吃起来。 “你必须得帮我杀掉她。”本说。 “我才不呢。” “我想她应该会很认真地看搏斗,那样她就不会注意其他事了。你去物资堆里,帮我找件武器。”那里面肯定有像样的武器:手枪、步枪、刀子、戟、长矛,还有长而弯曲、说不上来名字的武器,专门用来剖开身体、挖出内脏。 “物资堆里没有武器,”螃蟹说,“我已经在里面翻过了。” “枪,我只需要一把枪。” “一把枪可能打不败她。” “一把枪足够制伏任何一个人。” “可那里面不会有枪。” “那就帮我找到有用的!”他冲螃蟹喊道,“帮我找法子脱身。” “我已经给你提过建议了。” “你之前有可能看错了,万一你看错了呢?回去再找找。你让我答应你坚持走下去,现在,要我坚持下去,你就得帮我去找。” 螃蟹把香蕉推到一边:“我去帮你找点什么。” “谢谢。” 门再次打开,螃蟹快速藏身。本嫉妒它可以随时隐形的能力。 “你想要三十分钟消化时间吗?”费尔蒙娜问道,“我可不希望你一会儿胃痛。” “我准备好了。”本说。费尔蒙娜把手伸进洞里,徒手把他拎了出来。这根本没费什么劲儿,她的手掌如床垫一般厚实。她的指尖上有宽宽的指纹圈,沟壑纵横。被另一个生物捧在手里,是种奇妙的感觉。他感觉轻飘飘的,仿佛被一阵强风刮了起来。 她把他放在走廊里,递给他一条白色帆布短裤。 “你可以穿这个,”她跟他说,“你不该赤身裸体去搏斗。” “好吧,我在哪儿搏斗?” “哦,当然是在我的客厅里了。这边请。” 她推着他,走过一排厚重的地牢门。他听到门后传来喊叫声和呻吟声。费尔蒙娜大厅的正中央,放着一个铁丝网做的八角形笼子。笼子正中央站着一个大约二百磅重的男子,头上套着罗威纳犬狗皮面具,还是连着耳朵的。本转身,试着往反方向逃。费尔蒙娜用她的巨手把他按在原地,这跟按住一个婴孩没有什么区别。 “你算计我。”本对她说。 “我怎么算计你了?他跟你身材差不多。他的搏斗技巧,说实话嘛,也就一般般。没错,他之前的二十次搏斗都赢了,但是他的表演观赏性就有待提高了。” 本能听到狗脸歹徒在笑话他,那种威胁又回来了。 “进笼子里去。”费尔蒙娜说。 “不。” “别这么垂头丧气,你能打败这个人的。我对你有信心。” “你真变态。” “不,我不变态。”她指指狗面具,“他呢?他可能就有点变态了。我说啊,哪有正常人会那样把狗皮戴在脸上呢?他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剥夺了他灵魂的事,你知道吧?这世上有这种怪兽,真是遗憾啊。我觉得你打败他,是给世界做了大贡献呢,同时还能给我们一个值得敬仰的冠军、一个模范。好了,伸出双手。” 本照她说的做,费尔蒙娜递给他一卷运动胶带。 “把手指缠上,”她说,“能起到保护作用。” 他把胶带缠在手腕上和手掌最厚的部位。他把食指和中指缠在一起,然后又把无名指和小拇指贴在一起。他从前在橄榄球比赛赛前就这么做,当年的赛前仪式他一点也没忘记。费尔蒙娜走到笼子旁,打开笼门。 “我不摇铃他是不会攻击的,”她说,“先死为输。” 本走进去,她就把笼门锁上了,这下逃不掉了。他试着控制住自己的恐惧,可它已经开始侵袭他的身心了。他看到螃蟹从走廊口爬出来,在大厅的边缘挪动,其他人都没注意到。费尔蒙娜走到她的物资堆旁,拿起一只独立钟那么大的铃铛。铃响的声音大得足以震颤山洞顶上的石灰岩。 集中精神。 “快上!”她喊道。狗脸歹徒向本冲来,而本还是那么胆怯,他避开攻击,跌跌撞撞跑到了八角形的另一端。狗脸歹徒几乎不怎么说话。他只会哼唧、呻吟、癫狂地笑,就像个兽人。本又躲避了他一次,然后又一次。 “别这样啊!”费尔蒙娜说,“你怎么光躲他!” “我在思考!”本喊道。 “思考的时候也可以抡拳啊。” 狗脸歹徒再次冲过来,这一次,本趴在地上,截住了他的腿。然后,他跳到狗脸歹徒身上,双手掐住他的喉咙。 “就是这藏书网样!”费尔蒙娜喊道。她的嘴里塞满了花生,“这才叫打架!” 自从那个愤怒的男人打过他之后,他还从没真正跟人打过架,前提还是那次算打架。他忘记了打架有多不舒服,多让人难受。他曾经在学校里跟人打过一架,第二拳打出来,他就在盼着赶紧结束了。那是一次压制性的冲突,同时也很累人,耗费精力。打架是世上最累人的事了。 本狠狠压着狗脸歹徒的喉咙,开始冲他喊叫,就好像冲要打死的蟑螂喊一样。“我他妈恨死你了,”本嘶吼道,“去死吧!去死!” 可狗脸歹徒抓住了本的右臂,把他的手指向后掰。他无奈放手后,狗脸歹徒迅速行动,从本身下逃脱,挪到他身后,站起身来,把本的手臂紧紧拉在自己胸前,把本困住了。他压住本的手肘,本感到自己的肘关节快脱臼了——骨头、神经、筋腱,都快崩溃了。本转身面对凶手,用能动的那只手抓他的脸,把手指伸进狗脸歹徒的眼睛洞里,像抓保龄球一样。他试着把面具扯下来,却发现根本不行。这面具要么是粘上去的,要么就是这人的脸原本就长这个样子。 他继续用力,把狗脸歹徒向后推,把他的头压在笼子的铁丝网上,像是在用滤网切割他的头。狗脸歹徒狠狠跺了本的脚,然后迅速转身,把他按倒在地,跳到他身上,癫狂地利用他刚刚获取的位置优势。他抓住本的手腕,按在地上,像是准备奸污他。然后他大笑起来。 “我等这一刻等了好久……” 本想起特蕾莎在那个破旧的柔术馆里教给他的另一个动作,他抬腿,双膝贴紧胸,把狗脸歹徒顶到空中,再把他扔到一边,接着冲他的脸来了一记坚定的右勾拳。他父亲的毕业戒指在那疯子眼睛上方划开一个口子,差点废了他的眼睛。狗脸歹徒痛苦地尖叫起来。本迅速用左前臂顶住凶手的喉咙,用坚硬的戒指砸了他的另一只眼睛。流血不止的狗脸歹徒挣扎着。本想把这人结结实实地压在地上,他需要多长几只手臂来压制他。四条胳膊,也许六条吧,可结局就要来临了。他的挣扎渐渐变得没那么难控制了,但本还是坚定地压着他。他用的劲儿太大,几乎要把狗脸歹徒的头给按掉了。 “住手。”费尔蒙娜说。 本从那人身上掉了下来。 “结束了。”她说。她把手伸进笼子里,把狗脸歹徒瘫软的尸体拉起来,直接把他的头咬掉了。她嚼着他的头,把那人的身体扔进了冒泡的咖喱炖菜里,本吓得大哭起来。 “毛太多了,”费尔蒙娜一边剔牙一边说,“吃你们之前剃毛太麻烦了。”她看到本还是崩溃状态,在笼子旁边蹲了下来,伸进手去,用食指抚摸他。 “你以前杀过人没有?” “没有。”他呜咽道。是真的,他从没杀过人。从没做过与杀人相似的任何事情。这可不是他计划要做的事儿,他已经没有什么誓约可违背了。 “你做得很好,”费尔蒙娜说,“你是个不错的冠军。”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本问道。 “因为很棒啊。你不觉得你现在非常有活力吗?我还有个惊喜给你呢。” “不,拜托不要……” “我知道我说过你可以选择,但你其实没有选择,你现在还得跟五个矮人打。” “什么?!” 她弹了个响指,五个山洞人就走了出来,每一个都有三英尺高。他们冲进八角形笼子里,都压在本身上,咬他的腿,扭他的手臂,揪他的耳朵,像一群狗一样袭击他。他试着把他们推掉,但他们是如此敦实、有劲儿的小生物,他们的动作还很协调一致。本能听到他们公开讨论,该用拳头伺候他的哪个部位、该抓住他的哪个部位。“嘿,这边肩膀需要搭把手。”选一个正常人确实是正确选择。 这群矮人正在快速逼近他,突然,螃蟹进了笼子,摇摇晃晃地从那对粗壮的手臂上翻过来。他爬到本的肚子上,把一个皮袋子扔到他胸口。本暂时松开双手,打开袋子。 袋子里有三粒硬种子。本抓起一粒,立即把种子扔了出去,祈祷着冒出来的不是一只狼。可冒出来的,是他手里的枪。啊……一把枪。真是一个人所能碰到的最可爱、最棒的枪。上帝保佑枪啊,他还从没有像爱上这把枪这样快地爱上过任何东西。他举起枪,朝空中开了一枪。矮人们立刻放弃了攻击,从他身边退回去。 本持枪站着。通往八角形笼子的门仍然敞开着。 “出去。”他对矮人们说,他们慌忙服从了,排成一队,径直沿着庞大的石头走廊向前走去。他从笼子里走出来,把枪指向费尔蒙娜。 “你拿那个干吗?”她问。 “不干吗,”本说,“我不想杀你。我不喜欢我刚刚经历的那种感觉。” “反正那么小的枪也杀不死我。” “我觉得可以的,我觉得你在吹牛。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这些小子弹能造成很大很大的伤害。” 她什么也没说。本敢肯定,她快要露出微笑了。 “我要你把这里的所有人都放走。”他对她说,“地牢里的那些人、矮人,全部。” “矮人们不会走的。”她说,“我都不把他们关在洞里。他们在山洞深处有自己的派对屋。我不知道他们在那儿都干些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好吧,那就把剩下的人放掉。”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本歪歪地举着手枪,冲她坏笑。螃蟹爬到了他左边的肩上,像鹦鹉一样。 “因为那么做很棒,”本对她说,“我会觉得你很棒。” 17 分别 费尔蒙娜交叉双臂,在地板上跺了一脚。 “让我留几个人嘛,”她说,“我不想完全重新开始。我需要很多能量才能生活啊。我每天吃九顿饭。不是吃点草那么简单的那种,通常每次都要吃一整个人。” “不,”本说,仍然用枪指着她,“把他们全都放走。” “好吧。” 她抓起钥匙,回到走廊里去。本听到她打开一个个大锁头的声音,还有木门拉开的声音。过了片刻,一群赤身裸体、惊魂未定的男男女女一个接一个地从走廊里跑出来,仿佛沿着地铁轨道慌忙逃窜的耗子。他们都疯掉了,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大步逃离湖畔,应该是走出山外了。一个男子已经神志不清,跳进了费尔蒙娜大锅下面的火堆里。本捂住耳朵,那男子痛苦地尖叫起来,跟之前在铁塔脚下被狼活活吃掉的两个狗脸歹徒一样。其余的囚徒一转眼就不见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跟他们挥挥手。 费尔蒙娜跺着脚走回了大山洞里。本还是高举着手枪。 “你还想干吗?”她问道,“你都把我的粮食储备清空了。好客人可不会做这种事。” “我想拿回我的所有东西。”他说。 “我都烧掉了。” “那我就要一切你能提供的物资。” 她叹了口气,答应让本在物资堆里找他继续上路需要的东西:靴子、裤子、干净的袜子和内裤,手电筒、上衣、外套、彩蛋枪(他觉得任何武器都是有用的),还有好多磅的真空包装食物——几罐罐头汤、包装好的蛋糕、几罐腌菜等等。等他挑好东西,她伸出一只巨手,拿出本上山时背的那个包。 “我确实把你的大部分东西烧掉了,”她承认道,“不过这个你可以拿走。” 她把包扔给本,他看到那只毛绒狐狸还在里面,冲他微笑。芙洛拉的狐狸。他因为看到狐狸太过惊讶,差点松掉了枪。 “谢谢。”说着他又举起枪指着她。 “你没必要一直拿那玩意儿指着我,”她说,“我明白了,你知道的。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就会开枪啊,射击啊什么的。” 他把枪放下:“我怎么从这里出去?” “走过湖,就那些疯子去的那个方向。你要射我吗?” “我要不的话,你会吃掉我吗?” “我倒想啊,不过我还能弄到更多的。他们可不会像你这样倔,就不让人吃。” “那我们就扯平了?螃蟹和我可以走,你不会追?” “我还想问呢,”费尔蒙娜说,“那只螃蟹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螃蟹说,“几天前我还问他来着,‘嘿,那个吓人的巨型女是怎么回事?’” “哦,他倒是蛮会怼人的。” “我们要是从这儿离开,你不会跟着我们吧?”本问她。 “不会。” “你是哪儿来的?” “什么意思?” “你的父母是什么人?” “我没父母。” “你知道制作人是谁吗?” “不知道。” “你怎么跑到这山里来的?” “我从来就在这儿啊。一开始,我根本不存在,然后,噗!我就出现在这儿了。一直就这样,你个愚蠢的小人儿。” “可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呢?” “我可一点也不清楚。我就在这儿啊。这很重要吗?我在这儿本来很开心,直到你把我的所有食物都放走了。人只要快乐,就不会质疑事情为何会这样。” “那你关的那些人呢?他们都是哪儿来的?” “路上来的啊。” “他们有没有说过他们是怎么到这儿的?” “没有。我为什么要在乎这种事?无——聊——啊。我要是不能吃你,你也太无聊了。你现在就把我无聊死了!我现在觉得无聊了,还饿。所以你赶快走,不然我就要换回暴脾气,把你的枪抢下来了。” “山的另一边有什么?”本问道。 “我不知道。”她说,“我跟大多数人不一样,我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满意。” 她让他们走出山洞,走过平静的地下湖。本看到水面上七彩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像是漏掉的汽油。过了湖,又走进一间宽敞的石室,这里的高度和宽度足够装下一个火车头。本慢慢倒着走回通道,目光一刻也不离开费尔蒙娜,她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又在她的物资堆上坐下。山洞里温和的火炬光渐渐暗淡,本继续向后退,螃蟹停在他的肩上。没过多久,他转过身来,他们再一次被潮湿的黑暗所包围,在大山的心脏里走了一里又一里。费尔蒙娜没来追他们。她要是真的想,估计是可以从本手里抢走枪的。他不由得感觉,她是故意让着他,让他赢的,可他又说不准为什么。 他们穿过了山间隧道,终于走进阳光中。本被强光刺到眼睛,不得不抬手遮挡,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却发现面前只有一大片草原。路缓缓延伸到山脚,再进入温暖繁茂的草地,路的两边都立着曲折的矮栅栏。三叶草、高草、成熟的蒲公英之间,他看到一群群野马在草原上奔腾而过。它们真是俊美的生物,光滑的褐色皮毛,全身长着明显且健壮的肌肉。两周前,他对马可谓毫不在意。特蕾莎喜欢马。他总觉得马是富家女和老男人才喜欢的。可是,天哪,现在看到它们真是件好事。草原上的新鲜空气和阳光成了气氛上的阿普唑仑,让他的苦痛变得模糊,温柔地麻醉了他已经是个杀手的事实。虽说还算不上谋杀者,但他徒手杀掉了一个人。一匹小马驹跑上前去,蹭了蹭母亲,本不得不扭过头去。这一切让他难以承受。 他看到远处有座房子。路刚好从房前过去,但也许它会拐弯进房子里呢。他开始奔跑,螃蟹差点从他肩上掉下来。 “嘿!当心点!” 房子离护栏有五十英尺远,没有车道,护栏之间也没有空隙可以走出去。房子就在那儿,在草丛之间,周围没有其他任何建筑。房子两层楼高(要是算上从地下露头的地下室,就是三层),房子是用褪了色的粉刷白砖砌成的,大门是红色的。本认出了从客厅窗子可以看到的棕色毛绒沙发。 “那是我的房子,螃蟹。” “是吗?” 那确实是本的房子,每一个细节都一模一样:水泥门阶旁的劣质护栏、黑色遮光帘,烟囱上有一小块出了问题,被敲掉,用红色砖补上了,还有房前修剪整齐的灌木——特蕾莎的妈妈偶尔会来做做园丁活儿,这些灌木看起来就是她的手笔。一切都在这里。 接着,门打开了,他的小儿子皮特,穿着他的鳄鱼小睡裤,还有一件印着火箭的红色T恤。他总是穿着睡衣,普通衣服对他来说根本没用。他就是去参加葬礼,恐怕也会穿睡衣。特蕾莎和本每次试着让他好好穿衣服,都是白费力气。 那孩子看起来像是刚刚睡醒,他的脸上还有床单褶皱印下的印。他的双颊红彤彤的。他看起来好暖,好柔软。皮特抓住旁边花园里的一个浇水喷头,开始浇园子。他特别喜欢浇园子。他会拿着喷头站在房前好几个小时,把水泥地都浇湿了。这时,他在筑在高台上的房子周围走着,用水浇房前的小草坪、花朵,还有走道,直到所有东西都被浇成了深色,他的脚上沾满了泥巴。然后,他把喷头对准自己,把自己浇得湿透。他看到本,挥了挥手。 “嗨,爸爸!” 本抬手捂住嘴,震惊无比。那真的是他儿子。 “皮特?” “嗨!” 本走到栅栏前,向里面探头。皮特仍然站在门廊边。 “你能过来吗?”本问他。 “不行,爸爸。我不能过去,我必须留在这儿。” “家里还有其他人在吗?鲁迪在吗?芙洛拉呢?妈妈呢?” “不,爸爸。我现在得回去了,我浑身都湿了。你去上班吧,爸爸。” “就过来一下嘛,让我抱抱你。” 本踩在栅栏下面的那根栏杆上,探身向前。唉,这破栅栏怎么就不消失呢?他抬起一条腿跨过栏杆,骑坐在上面,盯着他的小儿子。 螃蟹在本耳边轻声说:“别去。” “闭嘴,螃蟹。” “那不是真的,那是个陷阱。” “闭嘴。” 皮特微笑着冲本挥手:“我得走了,爸爸!” 本已经崩溃了:“好的,好的。” “爱你,爸爸!” “我也爱你。” 皮特关上了红色的前门。他透过客厅的窗子看到儿子的脑袋一动一动的。他跑到路的另一边,跳到栅栏上,尖叫着。 “我靠!!!去你妈的,这傻逼路!去你的!” “那不是真的,哥们儿。”螃蟹说。 “也不是真的!”本喊道,“这一切,都是疯狂的幻境而已,你现在要告诉我,我不能过去抱抱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只因为他才是这一切中唯一的假玩意儿吗?这到底怎么回事?螃蟹,是上帝干的吗?在这之前,我甚至不信上帝。我只是觉得,上帝要真的存在,那他肯定是个浑蛋。这完全印证了我的想法。太残忍、太恶毒了,而且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螃蟹,我从没背叛过一个朋友,我从没犯过任何罪行。我爱我的妻子、我的家人,规矩本分。我经历了很多痛苦才得到安定的生活,可刚刚好起来,就碰到了这条破路。即使那时,生活也是非常残酷的。我得交账单,我有孩子要养,还有患病的母亲。现在我甚至不能走过那片草地,去跟我儿子相处一小会儿?什么样野蛮的上帝会让这种事发生啊?他到底是想让我证明什么?我要亲手杀掉他,螃蟹。我会找到这个上帝——这个制作人,我要用刀子刺穿他的大脑。” 他抓起背包,沿路向前走,仍然火冒三丈,螃蟹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远处的地平线上,本的房子越来越小,后来完全消失了。他转身看到房子没了时,从包里掏出那只毛绒狐狸,把它抓在胸前。 “你还好吗?”螃蟹问道。 “不好。” “听着,有件事……”螃蟹犹豫了。 “什么?”本说。 “路前面有东西。” “你怎么知道?” “接着往前走,我带你看。” 最终,他们走到了一个大岔路口,两边没有护栏,没有草原,也没有马匹。螃蟹从本的肩上跳下来,走到分岔口。 “我们走哪条?”本问它。 螃蟹转身面对他。它的表情变了,此刻的螃蟹与平时不一样了。 “你必须走右边。”螃蟹说。 “为什么啊?”本问道。 “因为必须走左边。” “你为什么必须走左边?” 螃蟹叹了口气:“因为我已经走过另一边了。” 然后,本顿悟了。他觉得自己真傻,这是很明显的事啊。 “等一下,”本说,“你以前走过这条路?” “我走过。” “你不只是只螃蟹,是吗?” “太聪明了。你bbr>.99lib?看到我会说话还反应不过来吗?” “你曾经是个人?” “是的。” “你的人类名字叫什么?” “你不想知道的。” 本掏出手枪,指着螃蟹。 “我跑得快,枪打不到我,臭小子。”螃蟹说。 “告诉我你的人类名字。” “等等。这对我来说也不容易……” “快说。” 螃蟹抖了一下子。它沉默了好久,才低下头,轻柔地说:“是本。” “什么?” “本,我的名字叫本。” 本丢掉了枪。他的双手没了知觉,他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站不稳了。 “这不可能。” 螃蟹走回来,用它的钳子在它眼睛下面一处淡淡的、几乎看不到的疤痕上画了条线。本以前都从没注意到这条线。 “九十七针。那条狗害得我们缝了九十七针。” “哦,上帝啊。” “我很抱歉,伙计。” 本感觉像是刚被判了无期徒刑,他无法接受,他其实早该料到了。在螃蟹的身份这件事上,这应该是最不痛苦的过程了。苦痛和绝望很快就会交融,消失无踪。 “我身上会发生什么?”他小声问螃蟹。 “这个。” “你在这条路上多久了?” 螃蟹转身背对本:“我不能说。” “有一个月了吗?” 螃蟹不回答。 “一年?” 仍然没有回答。 “五年?十年?” 螃蟹转回来,看他的表情充满怜悯,几乎要让他受不了了。 “不。”本摇着头说,“十年了?” “差不多吧。我已经数不清了。” 本瘫倒在地上,翻身躺下。头顶的天空荡荡的,也是空荡荡的。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他的整个历史,都像是被抽成真空了。 “这十年里我会经历什么,螃蟹?” “我已经跟你说了太多,你答应过我不会放弃。” “我做不到。十啊,螃蟹。十年时间,而且你都没法告诉我我到底能不能回到家。” “怀疑是没有意义的,它只会拖慢你的脚步。” “你找到制作人了吗?” “仍然在寻找,孩子。” “那你之前为什么没告诉我?” “因为我要是告诉你,你都走不到这儿来。”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永远都被困在这条路上?” “那有所谓吗?为了再见到他们,你愿意走多久?” “永远。” “对嘛。没有别的办法了。” 本站起身来:“我要跟你一起,我要走左边。” “不,不行,你不能。我经历了十年多的折磨,可不是为了看到你这么抄近道。” “你没法阻止我。” 本向左冲,结果撞到了一道隐形的屏障,让他无法走这一边的路。他一再冲撞,可并没有用。绕行也没有用,除非他想离开路,送掉自己的小命。他还在继续撞,但现在已经是因为生气,而不是想穿过去了,他想毁掉这个屏障。 “这难以接受。”螃蟹说,“我知道。” “你下地狱去吧。” “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螃蟹也是在这儿跟我分开的。这一切是有固定走向的,也就是说你不能走捷径。你在那条路上碰到的一切都是为你之后要遇到的事情做准备。” 本开始生气。“你怎么能这么确定?”他唾弃道,“你怎么能确定,这永不停止的循环能对我有任何帮助?就我所知,你说不定把一切都做错了。你看看你自己!你都成螃蟹了!” “也不全是坏处啊。”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能做一些其他螃蟹做不到的事。” “比如说?” “你不是看到我在说话了吗?本,我相信路,因为我别无选择。你也这么跟我说过,对吧?还记得吗,在海滩上?你说了这样的话。我仍然相信路,即使我现在早已沦为它的囚徒,本。我每一秒都会怀疑,可我只能继续前进。而也必须相信路,要比从前更加坚信。” “我要是跑回到那栋房子,拥抱我们的儿子,拥抱死亡呢?我为什么不能那么做?” “因为那不是真的,你也知道。等我走到头了——我肯定会走到头的——我会再次见到皮特。芙洛拉、鲁迪、皮特、特蕾莎,我会见到他们的。那时,他们会是真的。我就不必回头去看,等待锤子落下来。那就是我永恒的救赎,也是你的。” 本开始哭:“求你了,别在这儿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我没有任何陪伴。” “你不会永远一个人的,你会有同伴的。” “谁?” “你会知道的。但你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回去找巨人。” “什么?为什么?” “她能帮助你。” “她想杀掉咱们。” “呃,你得学着原谅。再说了,有办法可以对付她的。拿出那个种子袋。” 本按照他说的做了。里面还有两粒棕色种子。 “下次见到费尔蒙娜的时候,就扔一粒种子。”螃蟹命令道,“你现在扔是没用的。” “种子会变成什么?” “这是个惊喜。我可以帮你一点,让你对付巨人时容易些。你还可以用枪,如果要彻底制住她的话。” “我不会回去找她的。” “好吧,你不用现在就回去。你完全可以先吃点零食,如果你真想的话。” “那也不会有什么用的。” “你可以跟费尔蒙 5a1c." >娜讨价还价。告诉你个小趣事:她除了人,什么都没吃过。” “所以呢?” “你想想嘛,想想就能想出计策了。” 本看着分岔的路。“我还需要再杀人吗?”他问螃蟹。 “需要。” “我做不到。”本说。 “不,你能做到。你已经杀过一个人了,你能再杀的。这是一个缓慢的进程。” 它最后一次爬到本的肩头。 “我说了嘛,也不全是坏处。”它低语道。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本问道。 “我适应了。你只要愿意活下去,就能适应任何事。再走一英里左右,路边有顶帐篷。你能看到远处的城堡,但不回去找巨人的话,就进不了城堡。你需要休息的时候,就在帐篷里睡一晚。你会被安排一项工作,但你不可能打败它。” “它是谁?” “那是另一个惊喜了。但你可以克服任何困难的,我保证。” 它跳下去,挥挥钳子向本道别。 “你想要什么东西吗?”本问它。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将来有一天,你也会这样的。” 接着,螃蟹走过了隐形屏障,仿佛那里什么都没有,它就那样接着沿路走。如果一切顺利,本将来也会走上那条路。 18 托尼·沃茨 本坐在路上,看着螃蟹消失在柔软的野牛草之中。做一只螃蟹是什么感觉?会疼吗?我的大脑会缩小吗?我会永远都是一只螃蟹吗?我不想永远做一只螃蟹。不要那样对我,上帝。别让我永远做一只螃蟹。 他没..了力气。他可能会永远在路上,直到他身体里所有的血液、体液全部流出来,直到他扁成了一张薄饼。到那时候,他的皮肤就会开始慢慢降解,他就会像被撕碎的旧纸巾一样,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随风飘散。 他身后,费尔蒙娜的山头仍然可见。走回去要花好几个小时,走到房子旁边怎么办呢?皮特如果又在外面,在门廊玩,可怎么办?本要是再见到皮特,肯定会跳过栅栏,准备好迎接死亡。他受不了再走回去。至少现在还不行。 于是他决定先睡一觉。螃蟹说得对,不着急的。 本在右侧的缓坡上走了二十分钟后,看到了路边摊开的帐篷,帐篷的右边有个小池塘。本看到远处,这条分支绕着圈爬上了另一座山(还有一座?),由一排自然形成的拱桥撑着,一路延伸到一座黑色的高城堡。太阳开始落山了,紫色的暮光中,远处的城堡看起来有些邪恶:尖塔顶、尖拱门,仿佛整座塔都是用利牙建成的。 突然,他听到城堡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听起来像是一个人被拷打的声音。他抬头,看到一个巨大、可怕的生物展开双翅,在某处骇人的带尖塔楼上伸展开来。本离得太远,看不清它的脸和身体。他开始扇翅膀,一阵气旋风在它的翅膀之后形成。很快,那个生物就消失在城堡后面,爪子里抓着一件大东西。 他觉得应该立刻躲起来。 于是,本赶紧把帐篷搭好,拉开拉链钻了进去。进去后,他发现帐篷连着一个图书馆,图书馆的教堂式天花板有二十英尺高。成千上万的皮质精装书摆在深色橡木书架上。角落里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染色玻璃台灯、一支金笔和一个笔记本整齐地摆在一块绿色的垫板上。桌子旁有一张特大的雪橇床,上面摆着白色被子。被子又厚又蓬松,像一团棉花糖。整个房间看起来就像一个生活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强盗式资本家的私人图书馆。本可以闻到老式书装帧的胶水味儿仍然弥漫在空气中。bbr>.. 他走到桌子边,抓起一个黄色笔记本。他的字很烂。特蕾莎总会写一些感谢便条,放在家里,因为他的字无论写什么东西,看起来都像是要赎金的威胁。但这间图书馆里并没有笔记本电脑或平板电脑,至少他?99lib?没看到。他拿起桌子槽里放的一支笔,开始尽量工整地写着: 亲爱的特蕾莎: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我的上一条消息,但我只能告诉你,我被囚禁了,我也许会被囚禁很久很久。我不是很确定该如何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 本停顿了。你要是收到这样一封信,会怎么想呢?你会觉得你的丈夫偷跑了。他把笔扔在墙上。然后,他又过去把笔捡了起来。本对不会移动的物件经常这样:把它们扔掉,或者踢它们,然后再把它们修好或者捡起来,轻柔地放下。他是个经常虐待物件的人。 亲爱的特蕾莎: 你不会收到这封信的,但我还是要给你写,这是为了我自己的精神健康,因为我身上发生了可怕的事。你只要知道我爱你就好。那件可怕的事会让我们很久都不得相见。我知道你在内心深处明白,这不是我能选择的。我没有逃跑,我没有疯掉。我无意中走上的一条路现在将我囚禁在了一处遥远的地方。可我要有得选,我是永远不会选择离开你的,永远。一天也不会,一小时都不可能。 我会回来的。留在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坚持住,因为我会回来的。我爱你。 他一口气喝下了一瓶水,把信塞进瓶子里。他拿着水瓶走出帐篷,附近飞来一群乌鸦,从他手里取走瓶子,带着它快速飞走了。搞什么啊?乌鸦?乌鸦可能会把他的信送给撒旦的化身吧。他回到帐篷里,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在最上面写下大写的“天数”。然后他画下十四个记号。明晚,他会画下第十五个。脱下靴子和袜子、裤子和上衣,本把它们放在床边,钻进了柔软的被子里,被子将他埋起来,似乎治愈了他身上所有的表皮伤。他在镇静药的迷雾中休息。很快,他的眼皮变得沉重,剩下的只有甜蜜的、厚重的黑暗。 他感到肩膀被人动了一下。 “本,本,你还醒着吗?” 那是托尼吗?托尼·沃茨?每次你在他家睡,托尼·沃茨都会这样问你。你们来回互相问“你还醒着吗?”直到黎明来临,结果你们都没睡。但那是二十五年前了……不,等等,二十年……等等,五……不对,我们在说什么来着?这是周六,不是吗?你之前的一周都在期待这次去托尼家睡。 本醒来时包裹在一个紧绷绷的红色睡袋里。他穿着条纹内裤和一件宽松的黑色金属乐队T恤。他们在地下室里,不是什么有魔法的帐篷图书馆,而是托尼·沃茨妈妈的地下室,明尼苏达州伯恩斯维尔。 1990年。对,是1990年,听起来没错。本在身上摸了摸,他变年轻了、变柔软了。等等,你一直很年轻、很柔软啊。他的脸上没有伤疤,可你的脸上为什么会有伤疤呢?他转身看到托尼,长长的黑色刘海儿,就在他身边,睡在另一个睡袋里。 “你还醒着吗?”他又问本。 “醒着。”本说,“你呢?” “醒着。我老妈睡着了,我带你看个东西。” 托尼站起身来,把睡袋从身上弄掉。十三岁的孩子都是这样从睡袋里出来的:他们从来都不先拉开拉链再站起来。他们都是站起来,然后从里面走出来,就跟站在购物袋里走出来一样。 沃茨太太的地下室里没有太多家具,只有一个小客房,本来这里睡的时候,他们两人就可以在这儿睡觉。客房里有他们需要的一切:两个睡袋、一个磁带展示台(托尼收藏的磁带特别棒……本喜欢打开磁带外壳,仔细看里面的透明带子,记忆每一个的录音时间)、一台破电视,还有一台任天堂游戏机。沃茨太太允许他们把比萨、零食和爆米花带下来吃,她就是这么酷。托尼的爸爸总是不在家,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托尼说他爸在中东,发明什么新品种的可口可乐,特殊的配方让可乐一打开就变得冰凉,不需要用冰箱,本觉得这很厉害。 客房外是一片普通的杂物空间,摆着一张工具桌,还有沃茨先生的所有工具,这些东西很久都不用了。旁边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旧弹球机,他们每次都能一起玩好几个小时,太专注于玩游戏,沃茨太太都不来跟他们说晚安了。她就任他们沉迷于游戏。 但是这天晚上,托尼不想玩弹球。他领着本走上铺着旧地毯的楼梯,走到沃茨先生的酒柜边。然后,他弯腰从里面拿出一瓶透明的酒。 “蜜桃杜松子酒。”他得意地说。 “哇哦。” “还有更精彩的呢。”他从更靠里的地方拿出一个薄薄的塑料购物袋,撑开袋子让本看,“看看这个。” 黑猫炮和脱线冲天炮,有一大堆。这么多炮,足够炸飞一辆车。 “咱们不能在离房子近的地方放,我老妈会醒,”托尼说,“但咱们可以去公园。” “酷,必须的。” 他们的运动裤还扔在客厅地板上,他们之前脱在了那儿。沃茨太太太累了,没有把它们捡起来,也没有督促他俩去捡。他们迅速穿上衣服和运动鞋(鞋带从来都不解开——本鞋子的脚后跟部分都被撕开了,因为他总是不解鞋带就使劲往里蹬),还有防风衣。 “你想拿酒吗?”托尼问道,这是个重要的问题。重要的问题。 “我想拿炮。”本说,“还是你拿酒吧。” “别把炮弄掉了啊,地上估计是湿的。” “我不会,向上帝发誓。” “那好吧,嘘!” 他们打开前门,沃茨家的猫没有闹腾。他们溜进了伯恩斯维尔似乎无边无际的小道,那些浑蛋富家子不住这里。这片地方是普通白人孩子的地盘,绵延了好几英里。你可以走过一条又一条街,一直走不到高速公路或大路。这个社区里,一到深夜,似乎一切都变得可能,尤其是对十三岁的孩子来说。 卵石路的尽头有一个小广场,一条小溪和一些树木环绕着它,这里能给他们提供隐蔽。托尼在路上的一栋房子边停了下来,从地上摘了几朵花。 “看看这个。” 他把花塞进邮箱里,两人飞快地跑下山坡,跑向公园。 “哥们儿!”本轻声道,“这太疯狂了。” “你也得试试,太有意思了。” 于是本照做了。快到公园时,他又摘了几朵花,把它们扔在一辆停在房前的BMW前盖儿上,他们笑得停不下来。 “哦,兄弟,”托尼说,“那辆车算是毁了。” “对啊。” 到了公园,托尼打开杜松子酒瓶,说:“你想先来一口吗?” “不了,兄弟,”本说,“你的酒,你先来。” 托尼盯着酒瓶:“我不确定。我老妈要是注意到了,估计会发飙的。” “别当软蛋啊。喝啊!” “好吧!好吧!但我给你的时候,别,别喝太多。别让我妈发现酒少了。” “你到底要不要喝?” 托尼喝了一小口,做了个鬼脸:“还可以嘛!”他撒谎道。 “哇哦,你真喝了。” 托尼把瓶子递给本,他犹豫了。 “喝啊,哥们儿。”托尼说。 “这太疯狂了,兄弟。” “谁是软蛋来着?你得喝。” 本喝了一口。就第一口酒来说,这还不算糟。他曾经闻过他爸的伏特加,被那味道吓退了。但……至少这酒还有人试着给它加个口味儿呢,你知道吧?这个味道确实像蜜桃。本现在觉得软绵绵、轻飘飘的。 “哥们儿,我觉得我喝醉了。”本说。 “哥们儿,我也是。” “这太棒了。” 本喝了一大口,这一口,沃茨太太肯定能发现。 “喂!”托尼喊道,抢过瓶子。 本大笑起来:“怎么了?我就想再来一点。” “你个浑蛋。” “往里面倒点水,你妈不会发现的。” “她当然会发现了,我还是往里面倒点别的酒吧。”他从本手里夺回瓶子,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小广场边上的地板上有个空可乐罐,托尼走过去,把它捡了起来。 “是不是该炸 70b9." >点什么了?”他问本。 “哦,是啊。” 他们把十二个火箭炮扔进罐子里,把引信拧在一起。然后托尼拿出一小盒火柴,这是他之前在珀金斯饭店的免费小工具里拿的。他连着试了三根火柴,可每一根都失败了。 “我靠,哥们儿。” “让我试试。”本说。他抓起一根火柴,在自己的拇指上划燃,火柴立即着了,托尼被惊到了。 “哥们儿,你怎么做到的?” “这是我的小秘密。”他把火柴递给托尼,托尼点着了引信。它发出明亮的金属色火焰,然后火箭冲出了罐子,咻咻蹿进树里、蹿到田野里。他们没想到烟火会有这么大声,十三岁的孩子们都不怎么会计划。 托尼大喊道:“我的老天!”然后向山上逃去,本紧紧跟在他身后,他们笑得停不下来。本回头看爆炸的罐子,总觉得他看到一间客厅的灯亮了。他们沿着另一条街走,爆炸缓了下来。然后,托尼拿出黑猫炮,全都包在一起,可以直接点着。随后,他们找到一个空空的锡邮箱。 “这次你来点。”托尼说。于是,本用了拇指那招(那是他老爸教给他的),然后把点燃的炮扔进盒子里,边跑开边笑。炮炸的时候,听起来像是有人从楼上同时扔下了五十个花盆,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本腹部的肌肉同时承担两项任务,几乎跑不动了。 然后……警笛声响了起来。他们听到声音的同时,也看到一闪一闪的灯光反射在山顶一栋房子廉价的铝皮上,这时他们慌了。 “不好!”托尼说,“快跑!” 警笛声越来越响,两个男孩沿着曲折的路穿越社区,寻找最暗的小路,钻进去。警察在追捕他们。本转过头来,看到警车的灯光打在了他身上,像一对全知的邪恶双眼一样,看穿了他。本和托尼急转弯,又转弯,终于钻进了黑暗的拉斐特路上两座农场式的小房子之间,跑进树丛里。这么深的树丛中,恐怕都足够染上五次莱姆病了。他们在一棵巨大的枫树后抱成一团,在那儿坐了几分钟,警笛声越来越近,然后又远了,接着又近了,然后又远了,红、蓝灯光不时透过叶子间隙照进来。一段时间后,一切都静了下来。警察走了。 “我的老天哪,哥们儿。”托尼说。 然后,他们又大笑起来。 他们回到沃茨家的房子里,他们耍了简单的小伎俩——把少量的伏特加和干邑倒进杜松子酒瓶里,然后把一些朗姆酒倒进干邑瓶里,保证每个酒瓶里都不会少太多,接着再小心地把所有瓶子放回原处。 他们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激动得无法入睡,他们得玩几轮任天堂游戏才能冷静下来。 “兄弟,我真想干詹妮·麦克多维尔啊。”托尼说着,狠狠按自己的游戏手柄。 “我也是。” “你觉得你能坚持几下子?” “两下吧。” “不可能的,哥们儿。不可能,我估计一下都不行。我只要一靠近她,就会……” “对自己有点信心嘛。” “那蒂娜·汉森呢?哦,我的天,哥们儿。蒂娜·汉森啊,哥们儿。” 本大笑着,两人一起享受着他们的胜利感。他们偷了酒喝,还炸了东西,没有被人逮到。他们做到了。 他们有吗?那晚发生的事其实不是那样吧?你没有成功逃脱。实际上,事实刚好相反。记得吗?那晚,你们两人从两排房子之间跑过去,路过一条拴着链子的罗威纳犬,然后托尼为了好玩,冲它吼。结果,那根链子其实蛮长,狗有一定的活动空间。于是它跳了起来,咬了你的脸,这才是实际发生的事。那条野兽就这样扑到你身上,撕咬你,狠狠地咬着你的下眼睑,把它彻底撕掉了。你央求狗停下来,祈祷它能听懂你的命令。你尽全力尖叫着求救,可托尼根本没有帮忙。没有,托尼只是不停地奔跑。实际上,托尼跑得特别快,因为他害怕狗会连他一起咬。接着,警察闯进院子,把狗击毙了。 这才是事实。现在记得了吧?你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撕掉,直到“乒”的一声响之后,罗威纳犬倒在你身上,死掉了,流着血。还记得它死前呼的最后几口热气是怎样冲进你的鼻孔的吗?接下来,你就进了救护车,一只眼睛看不到了,医护人员毫不顾忌地讨论你这只眼睛以后还能不能复明。这之后,医生告诉你,你要是再晚十分钟到医院,就会丢掉这只眼了。九十七针。他们用粗糙的黑线在你身上穿了九十七次。记得你那时候觉得扎扎的吗?五天时间,你的脸都跟仙人掌似的。 警察还找到了托尼。他们追踪他,把他送回火冒三丈的沃茨太太身边。下个周一,她就让他从学校退学了。后来警察在你的病床上质问你,问你那些花是怎么回事,还有你喝了多少酒。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你的脸被撕掉了,因为警察都是浑球。本来可能会打几场官司:跟沃茨家人,也许警察也会因为杀掉了那条狗而陷入官司。那以后,你再也没见过托尼,记得吗?那是你们两人最后一次一起玩。这才是现实,不对吗?这不就是现实吗?这不就是…… 本醒来时在一个巨大的帐篷图书馆里,紧咬牙关。他用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它仍然在那儿。他看到床边有一瓶喝了一半的蜜桃味儿杜松子酒。 19 奇异的活死人 这还不算完。墙边摆满古籍的书架高处,有一本褪了色的书凸出来,那种你拽一下就能打开一条秘密通道的样子。本从床上起来——他有种奇怪的宿醉感——走到那个书架旁。书架旁有架老旧的木梯子,架在最顶端的栏杆上,可以在书架范围内左右滑动,这样你就总能够到最高的那一层。他把梯子拉过来,爬上去取那本书。 《阿比盖尔·布莱克维尔博士的奇异活死人展示簿》。 “布莱克维尔太太?” 这部书保存得不太好——书页已经旧得要掉下来了。但是有一页是折角的,书自然而然地在折角的那页打开,仿..佛是翻到这一页,打开放了许多许多年。 这是一页索引页,以类别划分:领主、合成人、无脑者等等。他读了这一页的一些描述: 再生人——外表正常的人类,有让任何失去的身体部位重生的能力,包括头部。食人。 烟人——小朵小朵的黑云,有明亮的白眼睛。可以从一个人身上卷过,用有毒的灰尘致人窒息而死。不能说话,但非常聪明。 无肤者——僵尸,看起来像没有皮肤的人类。耳聋,目盲,只需接触便可把活人变成无肤者。 胶人——以吸收、窒息为目的的胶状有机体。 人头蜘蛛——身体正中间不是躯体而是人头的蜘蛛。咬伤有毒,可致瘫痪。一旦猎物被咬后失去行动能力,它们就会慢慢咬食猎物,直到只剩下人头,人头会长出蜘蛛腿来。该生物无脑。 口魔——身上长着多张口的凶恶生物。若被口魔咬到,伤口处将会长出一张口。该生物无脑。 每一个词条都包含着杀掉对应生物的计策,但有些地方的字迹模糊,看不清了。他只能看到一部分防御的技巧。书中说,再生人可以被火杀死;无肤者只能撒盐杀掉;胶人在热液体面前就会变得脆弱,即使只是普通的热水;人头蜘蛛必须被刺、捅,或用“百里香、姜根、安康鱼肝油”混合的液体浇,用刀捅似乎是更简单的方法;对付口魔需要用东西填满它们的嘴,但本没看到要用什么东西,文字就变淡了。 不过,有一个词条引起了本的注意力,这一词条描述的生物叫沃里斯。 领主。双眼漆黑,只有瞳孔是不同颜色,沃里斯的瞳孔可以发出一种强光,强到足够穿透任何生物。有翅膀,无血液,但皮肤滚烫,无法触碰,稍一接触就会让受害者燃起火焰。任何挡道的人类都会被它杀害或囚禁。 我刚刚看到那座城堡里飞出来什么东西。 书上说,杀死沃里斯的唯一方法,就是在它睡觉的时候,给它喂一种“发光溶液”——一种毒药。本看了看配料: ◆ 咖喱粉 ◆ 另一个活死人身上的组织 ◆ 煮过的死人组织 后面一味配料无法辨识,但最后一味可以看出来: 一两滴蜜桃杜松子酒。 本松手,书掉在了地上。 “噢,上帝。” 他知道在哪儿能弄到咖喱粉,他知道在哪儿能找到煮过的死人组织。他知道他该去哪儿,然后他想起了种子袋,还有螃蟹抛弃他之前给他的提示: 她只吃过人肉。 于是他启程回费尔蒙娜的山,带着那本书,把帐篷装进他的背包里。原路返回时,有一件事让他松了一口气:他家房子的幻境消失了。他不需要看着皮特穿着睡衣浇园子、开心地笑着浇湿自己的鞋子了。不管把幻境放在那儿的人是谁,这人都大发慈悲,不再折磨他了,对此他很感激。 他走到洞口时,意识到他没有看到螃蟹与他分开的那个岔路口。另一条支路没了。 他轻快地走到山中,走过走道。这不会是他最后一次进入费尔蒙娜的山洞,绝对不会。他还会再回来一次。他来这里的总共次数将是三次,他还会再见到这里的火炬光、发霉的地板、煮熟的人骨头。三次真是太多了。他从小皮袋子里掏出一粒种子,装进口袋里。 她坐在她的物资堆上,锉指甲。本能看到她磨下来的灰飘落在地上,大锅里的东西在翻滚。她看到本,扬眉质问。她站起身来,庞大的影子像一阵飓风,席卷整个山洞。 “哦,不是吧?”她说,“又是你?” “我需要请你帮个忙。”本对她说。 “帮忙?哈!把我的牲口还回来,我就帮你忙,你个偷牲口的贼。” “那我做不到,但我能跟你交易。” “你要我干什么?” “我需要一点你的炖菜。” “喔,你现在想尝了啊!” “不,我不想尝,我需要它。” “那我还需要呢。你把我的食物储备都清空了。” “我需要的不多。” 她双臂交叉,巨大的脚在地上敲了敲,思考着:“那好吧。” 她跑进地牢里,拿着一个楠木箱子那么大的陶壶回来了。她把壶放在本面前,然后抓起锅里的一个形似长柄勺的铁锹,开始往那个巨壶里盛炖菜。炖菜里面咖喱粉的味道闻起来不错,这有些吓到本了。 “你有没有小点的东西来盛?”本说。 “哦,这个壶会给它添上一层特别的风味儿。在里面放人肉放久了,陶壶就吸收了部分味道。这是秘方哦。” “没必要给我讲这个。” “别那么大惊小怪嘛。” 本从他的包里拿出一个腌菜罐子,把腌菜倒进了火里,然后把罐子递给她。 “你99lib?就要这么点?一品脱吗?”费尔蒙娜问道。 “是的。” “哦。”她把勺子里的东西滴了几滴到腌菜罐子里,汤溅到了本手上,烫到了他。 “抱歉。”她说,她似乎是真心的,“等我去拿条毛巾……” “没关系的。”本生硬地说。他往罐子里滴了几滴杜松子酒,配齐了三味原料,还差两味。 “嘿!”她说,“你把味道都破坏了!” “这不是给我喝的。” “跟你凑一起的那只螃蟹哪儿去了,你的小同伙?” “它走了。” “去哪儿了?” “回家,回马里兰了,我的家人住在那儿。” 她舔舔嘴唇:“好多人类?他们都又肥又胖又好吃,还被关起来吗?” “别瞎想。” “你欠我食物。这一锅我才能吃一个月!吃完了怎么办?我就得到山下去捡陈腐的尸块儿了。你知道那种肉块有多难煮嫩吗?你说你是来交易的。那你最好拿出点东西来。” 他在包里翻了翻,拿出一罐番茄。费尔蒙娜跺着脚,冲他发火。 “那是我从物资堆里给你拿的,你个小骗子!” 肉。必须是肉。本慌了,疯狂地在包里找,巨人也越来越没耐心,越来越生气。突然,他看到了他很久以前在安妮·德里克森的营地找到的几包热狗肠,他把它们递给费尔蒙娜。 “这是什么?”她问道。 “你吃过牛吗?” “没吃过。” “这些是牛肉做的香肠,”本跟她说,“很好吃的,我也吃。” “不是人肉,我就不想吃。” “你猜怎么着?我觉得你从来没吃过人肉之外的食物。” “我吃过!” “好吧,那你吃过什么?” 她停顿了片刻,思考着:“呃,炖菜里有椰汁。” “那不算的,我觉得你甚至不是那么喜欢吃人肉。你自己说过的:人类太多毛了。” “我不吃你那奇奇怪怪的牛棒棒,亲爱的。这玩意儿看起来不自然。” 他把袋子递出去:“这可没有毛哦。就试试拓展一下你的食谱,我家孩子也爱挑食,跟你一样。我们不会逼他们吃他们不想吃的东西,但我们要求他们至少尝一口,不能直接说不吃。就咬一口。” “一口,哈?可别告诉我这里面有毒药。” “没有毒药的。这里面有硝酸盐,不是特别健康……但怎么说呢?我已经说了太多了,这个挺好的。” “你承诺不会拿着你那把傻乎乎的枪再回来?” “我发誓。”他撒谎道。 她接过了袋子。 “先把塑料皮剥掉。”他跟她说。 她用指甲划开小袋子,里面的水滴到了她脚上。 “恶心!里面有水!” “抱歉啊。热狗肠的包装里通常都有些水的。” “这些是狗做的?” “这只是个名字而已。” 她尝了一个。一秒钟后,整个一包都没了。她伸出手来:“还要。” “哦,你喜欢吃啊?” “还要,还要还要还要。” “我包里还有。” “那就把包给我。”她说。 “包我要留着。” “我想要那个包。” “原地别动。” “你居然敢在我的山洞里对我发号施令?我不能容忍!” 她冲本走来。他迅速把手伸进口袋。他把种子扔到地上之后,看到的是一把麻醉枪,上面贴了张字条,写着: 朝自己射击。 费尔蒙娜逼近了。 “我对你太客气了。我要抢走你的魔法食物包,然后再把你吃掉。” 本抓起麻醉枪,枪口朝向自己,对准大腿上肉多的地方。费尔蒙娜都被惊呆了,停顿了片刻。 “嘿,你这是干吗?” 他扣下扳机,枪里面的镖弹射出来,扎进了他的大腿,刺痛了他。他弯下腰,抓住自己的大腿,伤口周围的部位开始肿胀。突然,他感到好胀,像是吞掉了一头犀牛。他的手指开始变长。他的头发开始拉长,仿佛是在放开的风筝线。他感到他的动脉在扩张,四肢变得又长又粗。从大腿开始的肿胀扩散到了他的全身,仿佛一个黄蜂军团全都停在他身上,把他身体的每一处都蜇了。他的肝也变大了。他的头也变大了。他的生殖器也变大了。他不停地变大、变大、变大,直到他脚下的地面都严重缩了水。 他再次站起来时,已经变成了二十六英尺高,他的衣服和包都跟他一起变大了。费尔蒙娜惊讶地盯着他看。 “我的老天啊!”她喊道。 “我好像还是比你矮。”本晕乎乎地说。 “哈!” 变身之后他没有时间反应。他把手伸进包里,拿出那把真枪,现在这把枪已经大到足够架在战船上当炮用。 费尔蒙娜躲开了:“这是个大误会……” “我会把热狗肠给你,但我得从你那个大物资堆里找些物资。” “不过你要保证永远都不再回来。你保证吗?” 好吧,本不是很会撒谎。他从来没有那份创意和心劲儿去撒谎。他甚至不喜欢恶作剧,因为圆谎让他很快就变得疲惫。托尼·沃茨很会撒谎,尤其是回答警察问题的时候,不,他从没挑衅过那条狗。本没有那样的撒谎技巧。 但那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在路绑架了他、打磨了他之前。在一个根本不真实的世界里撒谎容易多了。也许螃蟹错了。也许它的路跟你的并不完全一样。也许你不必再回到这里。对啊,就是这样,这是完全可能的。 “我保证。”他说。 “很好,快给我牛棒棒。” 本从包里拿出第二袋热狗肠,扔在费尔蒙娜脚下,它们现在已经变成了原木那么粗。她高兴地拍起手来,像个孩子。 “你想要什么随便拿,”她说,“然后赶快走。” 本跪在物资堆旁,四处翻找,又找到一些巨人忽略掉的包装食物,还有沙袋和碘化盐,现在他看这些东西就像豆袋玩具一样小。他找物资的时候,费尔蒙娜从陶壶里吃了些炖菜。他听到她咂嘴,满足地哼唧着,偶尔吐出碎骨头来。他几乎快要再次在地毯上吐起来时,她停了下来,说:“我好了!” 他转过身来,费尔蒙娜在用裙带擦嘴角。 “这些蛮好吃的,你损失大了。”她说。 “你说是就是吧。” 他从墙上拿了两支火炬,把它们熄灭。 “喂!”她喊道,“我只说你可以从物资堆里随便拿。” “你说我可以拿我想要的任何东西,我想要这些。” “啊!我要是允许的话,你估计要把我洗劫一空。跟男巨人以为他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是一个道理。” “我拿完了,我发誓。” “那就出去。” “最后一个问题……” “这么快就食言了,呃?” “你听说过一个叫沃里斯的生物吗?” 这让她吓了一跳:“你从哪儿听到这名字的?” “从书里看到的。你认识它?” “在地牢里。”她说,“有些我弄到的人,会说那个名字——沃里斯——一遍又一遍。我可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们倒是挺害怕的。这样我就会吃掉他们,他们就不会为此哭喊了。” “那你不知道这个沃里斯是谁?” “不。可我觉得你将来肯定会知道的。哦,那多有趣啊。我差点都想跟你一起去了,就为了看看到时候你的表情。” “不,你不藏书网会的。” “不,我不99lib?会。我所在的地方就是我该在的地方,也许你将来也能给自己找到这么合适的地方。” “也许吧。” “也许这个沃里斯会杀掉你,把你的内脏都掏出来。你可说不准!” “没错,谢谢,费尔蒙娜。再见。” “再见!再也不见。” 他单肩背起背包,从来时的山间通道走回去。回到城堡,回到那条将来有一天会再次引他回到这座山的路上。 可现在,他还要先对付沃里斯。 20 城堡 他走在矮栅栏间,因为身体变得庞大,这次走的时间明显短了不少。他脚下的马匹看起来就像松鼠,地面也感觉更有弹性了。怪不得费尔蒙娜总是那么开心,做巨人的感觉还真不错。 房子没再冒出来,本这回能把家人排除在脑海之外了,即使只有一刻。现在,想念、渴望对他都没有任何好处。他就像个被丢进战场的记者,在现场观察,却并不是当事人。也许他可以以旁观者的冷静态度看自己的困境,假装被投票来这儿完成工作任务。置身事外。用逻辑分析,保持距离,不带感情。忙活起来,就能减轻时间的重担。 但是冷静思考对他来说不会容易的。震惊正在褪去,恐惧接踵而来。他还要经历许多年,这个念头就比纯铅重得多。他想到了费尔蒙娜手下受害者最终充满恐惧的遗言,他们当中有些人喊的是路的前方城堡里那个生物。也许他们也是在这条路上迷了路,沃里斯就是等待他们的命运。也许沃里斯就是制作人,而路是用来给他诱捕食物的。“双眼漆黑,只有瞳孔是不同颜色,沃里斯的瞳孔可以发出一种强光,强到足够穿透任何生物。” 他离城堡越来越近,本闻到一种淡淡的金属味儿。一匹小小的野马跑过来,在栅栏后盯着他看,它的下巴上有一道血迹,还在滴。他 5728." >在包里翻了翻,找到枪。.. 他从马旁边走过,快步走到了蜿蜒向上的小路开端,小路通向黑暗城堡。他所站的嶙峋的悬崖边和巨大的城堡门之间,有99lib?条一百英尺深的壕沟。壕沟里流动着血红色的液体,附近的小池塘里也是如此。一群紫天鹅从沟里游过,血水沾湿了它们的羽毛,羽毛变得光滑,粘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铁的味道。本把肩上的包调整了一下,开始向高处走,在路当中坐下休息了一会儿,腿从高耸的石路上悬空下去。紫天鹅从路底下游过,一头扎进血水里,出来时毛的颜色变成了铁锈色。前方道路结束的地方有条大沟,通往城堡入口的吊桥被升起来了,无法通过。 本用双手捂住脸,狠劲揉了揉眼睛,仿佛有玻璃片扎在了他的瞳孔里似的。他的身体已不同往日。再过几年,他甚至会失去人形,也许这中间还会经历许多改变。最后他能不能回到最初的样子,大小、比例、模样,都是说不准的。也许有个中间挂着他脑袋图片的转盘,转盘上是他可能变成的各种新形象,而某个掌控全局的人随心所欲地转动转盘,看本变成巨人、螃蟹、半人马、洗碗机、面包,笨拙地适应,只是为了自己开心。这条路上,一切都不是永恒的,包括他。 唯一不变的,就是他的记忆。他在背包里翻了翻,找到笔记本和笔,它们也跟着他的背包和身体一起变大了,所以还是能用的。他试着画下他的家人,照着他记忆里最后那张照片画。他能在脑海里清晰地看到:查克芝士餐厅的桌子、芙洛拉的紫色羊毛夹克、特蕾莎尴尬地摸着她的婚戒。 但他画不出来。特蕾莎会画画。她在很有限的空闲时间里,画出很多美好的东西:生动的风景,皮毛闪亮、浑身肌肉的栗色马匹,充满苦痛的自画像。她懂得光与影,她能看到本看不到的布局。他的画像个幼儿园小孩被要求按照回忆画出谋杀现场时画的。他越想画出细节,画出来的结果就越难看,难看到搞笑。芙洛拉若是看到他刚刚画的这张,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拿这个逗他。她会从他肩膀后看,然后以她一贯的直爽告诉他:“你真不会画画,爸爸。” 他笑了。他可以多想象些这种记忆。他可以想象自己在家里,做关于特蕾莎和孩子们的白日梦,把这些白日梦当作他真实的记忆片段。这种白日梦与他来这里之前是正好相反的,那时候他会坐在家里,跟吵闹的孩子们在一起,然后想象独自一人在某条河边用飞蝇钓鱼。他的幻想现在反过来了。最日常的事变得那么遥远、陌生。 本把纸揉成一团,扔下桥去。纸团快要掉进血水里时,却又来了一只乌鸦(跟上次的是同一只吗?),把它抓住了。他从笔记本上再撕下一张纸,揉起来砸那只乌鸦,却没砸中。 城堡的大门在向他招手。他走到了石桥尽头,这里和大门前狭窄的山崖之间隔着一个大坑,本低头看了看平静的沟壑。要是掉进那玩意儿,天知道会发生什么。胶人就是在那里面吗?还是说里面是那种长嘴的怪物呢?藏书网 他探身向前,双手抵住城堡的墙,这是个奇怪的姿势。他若是踏在狭窄的山崖上,就没办法去拉吊桥,因为他的身体太大,会碍事。于是他把右手搭在吊桥顶端,左手撑着城堡的墙,然后把吊桥拉下来,在大沟的边缘上保持着平衡。吊桥的链子抻直了,桥落在他面前走道的尽头,差点压到他的脚趾。 吊桥前方不是一个石室,而是一道玻璃双开门,两扇门都有八英尺高。窗户是染色玻璃的,所以本看不到里面。两边都贴着黄色便笺,上面写着“自动门,当心”,这门看起来像是酒店的门。 本正要踏上吊桥,支撑吊桥的链子突然吱呀响起来。右边链条与石头城堡连接的零件飞了出来,链子狠狠打在木桥上,砰的一声巨响,木头被震碎了,碎片掉进了血红的沟壑中。很快,整座桥都吱吱呀呀地崩塌,掉了下去,沉重的橡木碎片直冲下去,砸到了那一群紫天鹅。横跨石桥与城堡的那部分木桥全部都毁掉了,天鹅的尸体在血河上漂浮。剩下的,只有自动双开门前的狭窄山崖。 他的包里有一大罐剥皮番茄,费尔蒙娜拒绝了的那罐。本拿出罐头——标签上还标榜这种番茄里含有“丰富的番茄红素”——捏扁罐子,直接吃下去,就像喝纸盒果汁一样。然后他把空罐扔进了深沟里,向后退了十步,向城堡前那个沟冲过去,尽力往远处跳。 他落地时撞上了双开门,小心地找回平衡,免得掉进深沟里。他正在努力站稳时,却又疼得弯下了腰,转身背对着城堡墙,抓着腿。他全身各处都紧得很:皮肤、头发、手指、脚趾。他感觉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只拳头。他那庞大的巨人头发贴在他的头上。他在狭窄的山崖上瘫软下来,胸膛、肚子、双腿、双臂都缩小了,麻醉枪里的药剂开始失效了。 他又变回了六英尺高,这本是件好事,只是抽搐和痉挛害得他滚下了山。 他差点掉进红色深渊,还好及时抓住了山崖。他的双手现在状态好了许多,但他的体重正在把他往下拽,他感到手指出了汗,摩擦力在减小,他快滑下去了。他别无选择,只能试着把自己往上拉,一只脚踩在了山崖上面,他手上所有的肌肉都在痉挛。 他面前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里面是一间敞亮而现代的酒店大堂:亮白的大理石地板、黑色灯具,大堂中央有个黑色的喷泉,水顺着一个石灰岩方块的四面落下来,还有好多张高脚桌,配着光亮的黑色吧椅。两部电梯连接着一色纯白的夹层。 本的另一条腿也抬上去,他滚到了安全的地方,喘着粗气凝视大堂。大堂最里面,靠右的地方,有个长长的白色桌台,一个矮个子老头站在后面。他盯着本,却一言不发,甚至不眨眼,也没有表示要帮助这个趴在酒店门口的客人。 许久之后,本站起身来,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按地上的垫子、挥手,门都没有再打开,他现在走不出这家酒店了。 21 酒店 他又变回了一个普通人,他的身体比例和他身上的东西都恢复了正常:他的身形、衣服、包,这让他暗暗有些失望。 本和店员之间隔着一张圆形小石桌,上面摆着一个果篮:免费的苹果、梨子、橘子。他往那个吓人的店员身边走时,抓起一个苹果。那店员看起来像座蜡像:脸上糊着厚厚一层粉底,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能用肉眼看清,在他苍白的头皮上占据着自己的一小片领地。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心理扭曲的娃娃手工匠人的作品。本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 “嗨?” 店员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伸进抽屉里,拿?99lib.出一张塑料房卡,二十一世纪的酒店用的那种。他把房卡放在一个磁力读卡器上,直到它嘀地响了一声,然后把卡包在一张小传单里,用蓝色笔在里面写上数字——906。他没有填Wi-Fi密码那一项,直接把包好的卡推到本面前。 “这是我的房间?”他问道。 店员的回答只有一个眯眯眼的微笑。他身后靠右的地方有个电梯间。他给本指指电梯,但本并不着急。路的两条线不见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在酒店里走走。方块喷泉的左边是一个闪亮的开放式大堂,里面有个设施齐全的吧台。那儿没有人,没有调酒师,没有顾客。大堂里有几张桌子,但是餐椅都倒扣在桌子上,仿佛这里已经打烊了。本走到放餐具的地方,拿起一套餐具,把餐巾打开,看着里面掉出一把叉子、一把勺子和一把很厚的牛排刀。他又拿出一套,塞进他的背包里。店员的沉默有些诡异,他缓缓走到吧台后面,把腐烂而瘦弱的双手放在冰凉的大理石桌台上。 显然,吧台还在营业。这个鬼地方,至少关于酒精的法律比宾夕法尼亚州要好。 本走到吧台前,把背包放在一个吧椅上。他没有说要一杯双重黑麦威士忌,他知道店员不会说话的。本指了指酒瓶,伸出两根手指。店员点点头,倒了一平底杯的酒。然后他铲了一勺子冰,举在杯子上方,等待本给他指示。本伸出一根手指,店员往里面倒了一块冰块,然后把杯子放在了吧台上。他盯着杯子,直到杯子外壁沁出的水珠开始往下流,在杯子底部形成一个水圈。 “钱?”本问道。 店员摇摇头。本把已经吸在吧台上的玻璃杯拔起来,喝了一小口。这是真正的酒,没有花招,没有毒。真正的、不掺假的酒。他的袜子硌到了他的脚腕,连他腿上的汗毛都疼,像是戴棒球帽戴太久了发根的那种疼。每喝一口,他的身体和意识都一齐舒服得叹气。这酒的味道像冬日的家。 他比画着示意再来一杯,店员给他倒了。 吧台的另一头又有一道染色玻璃双开门。本喝了几口之后,站起来往那边走,然后又回头看看店员,征得同意。店员点了下头,本踩在地毯上,门自动滑开了。 他走到门外,来到一个石板铺的露台上。露台中央有个贴着黑色瓷砖的小泳池99lib?,泳池边上的几把躺椅围绕池子摆成方形。卷成卷的免费毛巾堆在墙上的架子上。池子右边有个架高的火堆,石头做的,周围的圆形石板可以坐。火堆周围摆着熟铁户外家具,垫子厚实,还有小桌子,客人可以把各种水果味的十五美元鸡尾酒放在那儿。 整个露台被黑色铝制围栏围起来,高度是本身高的六倍。他看到露台下方的远处有一个葡萄园,坐落在一连串绵延的小山丘脚下,浸润在阳光中。那园子看起来像天堂:肥硕的葡萄一串串挂在木桩上的藤上(木桩?)。皱巴巴的橄榄树点缀着山坡,渐渐暗下来的阳光似乎在拥抱着这一切,给它们蒙上一层看得到的光环。他走到护栏边,用闲着的那只手抓住一根冰凉的栏杆,手里的第二杯威士忌已经快要喝完了。他还想要一杯,他想要一百杯。 店员也到了外面,站在双开门边,门仍然开着,可以通往酒店大堂。本抿了一小口他的威士忌,然后用双手紧紧抓住护栏,一只脚踩在栏杆上,打算爬过去。他看看店员,等他同意。 店员摇摇头。 于是本拿起平底玻璃杯,摇了摇。店员点点头,去拿酒来给他续杯。阳光褪成了紫色,本低头看看石头垒的火坑,里面填满了小块的蓝石头,还有两根细细的排气管露在外面。店员回来时拿着续好的酒,本指了指火堆。店员又点点头,走去打开露台边上的一个白色开关。火焰冒了出来,把本的皮肤烤得烫烫的,而酒把他的肚里也弄得烫烫的。他在火堆旁的一张躺椅上躺倒,看着火。他不想想起安妮·德里克森,但他忍不住。现在没什么了,喝了几杯酒之后,他可以做到把内疚暂时放下了。 然后他想到了特蕾莎和孩子们。San class="" data-note="美国特种武器和战术小组。">和特种部队都找不到他,他们当然找不到他。他们即使翻遍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也是找不到他的。也许他们已经办了葬礼呢。他以前没空写遗嘱,或提出对自己葬礼的要求。他那个年龄,总是会拿工作当借口,把一切紧急的事件都推托掉,比如个人经济管理、填写人寿保险单之类的。他更喜欢一点一点地挣钱,而不喜欢学习如何管理那些钱。 可是特蕾莎知道该怎么做,她很实际。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就会接受他已不在的事实,在家里为他办个纪念仪式,为前来纪念他的人摆出一盘盘三明治、一碗碗酱料(她的蘸酱做得超级棒)。她能保持冷静,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房子,她才会独自哭泣、哀伤。一年后,也许她就会开始跟人约会。也许她还会结婚,孩子们就有新爸爸了。然后慢慢地,他们就会忘记本,是这样吧?即使没有他,生活也将继续前行。他不想离开,可他确实是不在了。跟那没用的老爸一模一样。他的坟头都会建起一个全新的生态系统,蓬勃繁荣。 他气愤地捏紧手中的杯子,然后把它放在了火坑旁,不管杯里剩下的酒。他没脱衣服,就在躺椅上睡着了。寂静的夜里,店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他不喜欢被店员碰,好像被他碰就会被传染似的。 店员朝上指指,示意本该回他的房间了。 22 906 本进了双开门,穿过大堂,走过桌子,进了电梯间,独自一人,这次店员没有跟着他。大堂的这一部分是封闭的,他能听到酒店天花板上的扬声器传出轻柔的电梯音乐:真是最黑暗的玩笑。 电梯门开了,本拿出他的房卡,包房卡的纸上印着孩子们的笑脸,还有几对情侣牵着手,站在石头露台上。906,他的房间在九楼。 他按下九层的按钮,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门再次打开,他走进一条非常典型的酒店走廊,两侧墙上挂着加框的平淡照片,照片之间是廉价的壁灯,整个走廊弥漫着墙纸胶的味道。他走到906号房间,掏出房卡贴上去,门把手下面的黑色传感器发出了红光。他又试了一次,还是红色。他再试,一边刷卡一边转门把手,还是红色,他踢了一下门。 他转身走回电梯时,一个口魔在他面前等着他。 到处都是嘴。它的眼睛就是三张嘴,鼻子是一张嘴。它的头发长而粗,却有一块一块秃头皮,长着嘴。所有嘴都张开着,流出绿色的液体,发出无法辨识的声音。它的呼吸仿佛是一片恐怖之云。口魔发出的声音突然充斥了整个走廊,听起来像一群被诅咒的人。 它冲本伸手,他看到它的双手上嵌着两张饥饿的嘴,它的手臂上还有更多。他连忙后退,动作太猛,摔在地上。口魔向他冲来。本恐惧地尖叫,口魔抓住了他的手,手上的那张嘴咬他的胳膊,腐烂的牙扎了进去,像个活生生的肿瘤一样啮噬着他。 本抽开胳膊,口魔扯下了他胳膊上的一块肉,咀嚼着。他站起来,跑到走廊尽头,口魔也跟着他,缓慢而坚定。本的胳膊已经化脓了,伤口 4f1a." >会流血、扩大。他看到伤口周围长出了牙齿,他的胳膊上已经形成了一个洞。很快,里面就会长出舌头来,他的胳膊就要开始吐白沫了。 噩梦越来越近。有扇写着“楼梯”的门,本试着推开,却推不开,门紧闭着。口魔又抓住了他,咬住了他的衣服。他看到它的脖子上还有更多的嘴,张开着,等着食物。 枪,他需要枪。他为什么没把枪一直拿在手里呢?他把没受伤的手伸进包里,抓到了一把武器,他拿出来一看,发现是他在费尔蒙娜山洞里偷的那把彩蛋枪。然后他想起来了:那本褪色的指南说,要打败这种口魔,就要把它的嘴都填满。 彩蛋可以把洞填上。 他用彩蛋枪对准口魔,给它脸上来了一发橘色小彩蛋。只这么一下子,就足够让口魔退缩了。本打了一枪又一枪,尽可能多地打几张嘴,它的脖子根、胸口。它痛苦地倒在地上,浑身沾满噩梦般的霓虹色彩。本看着口魔疯狂地尝试把颜料吐出来,还发出奇怪的噪声,它浑身的嘴被粘住了,在地上扭来扭去。 他把口魔翻过来,看到它背上和腿上还有嘴。他把那些嘴也填满,然后把自己胳膊上那张也填上。被颜料填上之后,他胳膊上的嘴闭上了,嘴唇被粘在一起,缓缓与他的肌肤融为一体,变成了一个鲜艳的橘色圆点。他把颜料抹掉之后,发现胳膊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浅白色痕迹。 他看到现在地上躺着的是一个人的尸体,男性,鲜艳的颜料沾满他的全身。本顺着墙滑下去,靠墙瘫坐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他揉搓着胳膊上的新伤疤。他脱掉上衣,检查有没有其他的嘴,仔细听自己身上有没有传出丑恶的噪声。但没有。 他跑回906号房间,再次焦急地试房卡。这一次——感谢上帝——>闪的是绿光。他转动门把手,冲进房间,赶紧把门关上,再插上门上的所有门闩,挂好安全链。那些嘴……哦,天哪,那些嘴。他还是能看到那些嘴,还能闻到它们恶心的呼吸。这冷清的酒店房间里,没人能听到他的尖叫。他可以的。于是他边尖叫,边在门上撞头。他从包里取出真枪,抵在自己的心脏处。 他狠狠撞了第五下之后,突然想起…… 另一个活死人的组织…… 门外就有一味打败沃里斯的发光药剂需要的配料。谁知道它还会在外面躺多久呢?也许一会儿就有什么恶鬼女仆来进行每小时的例行清理,把活死人的尸体弄走了。他需要那剂毒药。 他拿出腌菜罐,打开门。男子的尸体还在走廊里,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恢复了。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本在他身边跪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的脸颊冰冷坚硬。 他打开从酒店餐饮处拿的餐具,牛排刀的锯齿刀刃相当锋利。 “抱歉。”本对尸体说着,开始挖他的手臂,从之前是嘴的地方挖出了一小块肉。那人的血已经凝固黏稠了,所以并没有血滴出来。本把那块肉扔进腌菜罐里,跑回906号房间。他又一次插上所有门闩,挂好安全链。 他想睡觉,他很需要睡觉。可他怎么睡得着呢?他看了眼牛排刀。它那么轻易地划开了那人的肉,就像把刀插进新开罐的花生酱里一样容易。他现在拿起这把刀,划开自己的喉咙,看着鲜血冒出来,简直太容易了,一时的苦痛换来一世的长眠。这把刀可以解放他。不再需要面对嘴,不再需要面对巨人。不再需要爬山、过桥。再也没有不确定。 不。 他用餐巾擦了擦刀子,再把它和叉子、勺子一同整齐地卷起来,等待送餐服务时用。 房间本身是间套房,比他住过的所有酒店都要好。他都不知道酒店房间原来可以这样宽敞。房间里有厨房,还有可以喷水的大浴盆,主卧里有两张加大床,床上用品都已整理好,可以直接睡觉,上面还放了一颗银色包装纸包的巧克力。房间一角有张桌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鲜花,还有一个奶酪水果拼盘、一瓶放在冰桶里的香槟。盘子下面压着一个小信封。本把他的包放在一张床上,走到桌边,拿起信封拆开看,里面是一张小便条: 制作人的馈赠。 桌后是一道双开玻璃门,通往阳台。他打开门,看到黑暗中如画一般优美的连绵山丘,闻到橄榄树的香气渲染了清新的空气。这个制作人——不论他究竟是谁——在用最经典的招数来折磨本。先是遭遇,然后有奖励;然后再来遭遇,接着又是奖励。这种模式是错不了的。 酒店背后没有任何路的痕迹。不知是路抛弃了他,还是他必须得解开什么离奇的谜团才能把路找回来。他太累了,没有精力去理会。 就在这时,一只乌鸦飞过来,在阳台上丢下一卷红色彩纸。他弯腰展开纸。纸上有两个小手印,是用白色的印泥印的,还有一首剪贴的诗贴在下面。 我的手才这么小, 老是把手印 弄到家具和墙上。 常惹得你有些沮丧。 但我天天都在长大, 有一天就会长大。 而那些小小的手印, 终归会磨灭消失光。 现在我把手印留在这儿, 正好使你想起, 我那么小的时候, 十个指头的模样。 最下面写着鲁迪的名字,是幼儿园老师用的那种黑记号笔写的。 “去你的,”本轻柔地小声说,“谢谢,但还是去你的。” 他把纸放在两张大床中的一张上,把芙洛拉的毛绒狐狸放在旁边。本可以背出很多本儿童纸板书。于是,这天晚上,他对着狐狸和手印背这些故事。他把这两件东西放在床上,哄它们睡觉,哄了二十分钟,最后给它们晚安吻,给它们盖上毯子和被子。简单淋浴、换上干净的内裤和白T恤后,本在另一张床上睡着了,面朝着门,等待什么东西敲门。 敲门声没有响起。他沉沉睡去,阳台门还开着。 他醒来的时候,回到了十年级。在学校里。准确地说,是坐在校长办公室里。他面前坐着一个表情严肃的女人。 哦,那是布莱克维尔校长。她姓布莱克维尔。喂,等等……. 校长把本叫到了办公室,更可怕的是,她给本妈妈工作的医院打了电话,叫她也过来。显然,本的老师读了他的日记,发现其中一些内容很吓人。布莱克维尔校长面前的桌上摊开来摆着本的日记,本和他妈妈都能看到:砍下的头颅、一摊摊血迹。愤怒的文字,还有要杀掉其他学生的威胁、浑身长满气泡大嘴的丑陋怪物。这些是你画的。你可能不记得这些了,对吧?抑郁有时会让你的记忆大段大段蒸发掉。重要的记忆。?99lib? “这是你的日记吗?”她问本。 “是的,女士。” “你为什么会在日记里写这些东西?”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会生气。” “你有没有打算伤害谁呢,本?” “没有!我发誓,没有!” 他没有撒谎。那只是一本日记而已。在那里,你可以清空思绪,梳理心情,不是吗?老师就是这么说的啊。他是个抑郁的独生子,家里唯一的孩子。他们以为他的日记里能写什么:独角兽吗?他从没真的想过伤害任何人,也许除了他自己吧。这不是很明显吗?你可没看到我随处去踢小猫吧? 校长拍了拍本的肩膀。 “你要是需要找个人谈的话,”她对本说,“我的门随时敞开。你还可以去找学校的咨询师法齐奥太太。好吗?我们知道你不好受,我们会帮你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吗?不,完全不是那样的。校长可没说那种话。他们看到一个孩子在日记里写死亡威胁,那孩子脸上还有一道显著的伤疤,甚至还有损坏公共设施的前科……当然了,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这孩子,你被停学两天。其他孩子发现了原因,学校里几乎没人跟你说话了。橄榄球队的其他人也排挤你。这才是事实,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啊。人们总是往最坏处想。99lib? 本醒来的时候,沃里斯在他的上方。他立即就认出了沃里斯:黑色的眼睛,瞳孔在黑暗中亮如车灯,背上十二英尺的黑色翅膀伸展开来。它的脸是白色的,有些发黄。它那似乎长得无边无际的手指被黑色的手套包裹着。 本从沃里斯身下滚出来,从另一张床上抓起狐狸和手印纸,把它们塞进他的背包里。沃里斯扭头,好奇地看着本,瞳孔中的光似乎完全是另一只有感情的生灵。沃里斯没必要跟本解释,很快,他就会完完全全被沃里斯控制住了。那对瞳孔掌控着他,沃里斯是无法被打败的。 “你想怎样?”本问道。 沃里斯从床上飞开,收起翅膀,站在了酒店套房的地板上,仍然盯着本。本伸手在床头柜上摸枪。他终于抓到枪的时候,已经迟了。沃里斯用螳螂爪抓住了本,把他从地上揪起来,他致命的肌肤透过黑色手套发出光来。本痛得尖叫起来,手里的枪掉了。很快,沃里斯就会把他的皮肤熔掉,烧焦他的肋骨。 接着,沃里斯再次伸展翅膀,从通向阳台的双开玻璃门飞出去,飞向天空,用爪子抓着本,就像乌鸦抓一张纸一样轻巧。 23 工作 黎明到来了,沃里斯用爪子抓着本飞在两道白色的云线之间——路,冰冷的空气打在他脸上。他们飞在丘陵田野的上方,前方的加利福尼亚蜃楼远处,是一片向四面八方扩散的无边沙漠。本的双颊和颌骨都在剧烈的风中被打得啪啪作响,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一小时后,他感到肋骨之间的软骨快被烧掉了,本痛苦地倒吸凉气,沃里斯渐渐降低,落在滚滚黄沙之中,把本轻柔地放在地上,本面前的一片铁锈色沙漠被用黄线封了起来。 那片地是方形的,大概占地一英亩。方块的左边有三十个木托盘,每个上面都摆着金字塔形状的白色硬石。方块上方有两团小黑云,各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跟沃里斯的瞳孔一样白,没有嘴巴,那是两个烟人。 本捂着他的肋骨,在沙漠的地上痛苦地呻吟,却没有人理他。疼痛像稳定的电流一般,传遍他的全身。沙子因为晚风的吹拂,还很凉爽,但太阳已经愈来愈烈了。很快,沙漠就会变成大烤箱。目之所及,没有任何生物,也没有任何植物:没有仙人掌,没有灌木丛,没有蝎子,也没有响尾蛇。这里只有一个大型烤炉,只是…… 还有路。这片沙漠的另一边,本看到沙地中有两条平行线,跟在科特郡时一样。这还不算完:那儿还停着一辆卡车。一辆漂亮的红色大卡车,车头很高,轮胎有肋眼牛排那么厚。后车厢里装着几十袋水泥灰,压着后车厢,几乎压得前车轮要翘起来了。卡车和路就在那儿,等着本。 但他还不能拥有它们。 烟人的身体中延伸出黑色的雾状伪突起,让它们可以抓住实物。它们把一把铁锹和一把镐扔在本脚边,还有一双工靴。本站起身来,把身上的包卸下来,拿起铁锹,朝沃里斯扔去,沃里斯毫不在乎地躲了过去。 “下地狱去吧!”本尖叫道。 沃里斯歪歪脑袋,盯着本,又一次露出好奇的神情,像一个做解剖的医生。沃里斯没有说话。它用它的瞳孔侵入本,从他的眼睛进入,劫持他的视神经,把信息直接传输进他的大脑。 你怎么知道这儿不是地狱呢? 这是沃里斯留在他脑海中的想法。它摘下一只黑色手套,露出长得离奇的苍白手指,手指尖像刚炼好的铁一般通红。沃里斯指指方块,再指指本收到的工具。 “你想让我干吗?”本问道。 沃里斯又指了指它拎着本飞过来的地方,然后把鬼魅般的手指向上方,画出一道向上的轨迹。 “你想让我给你建一座城堡?” 沃里斯点点头。 “就这儿?我一个人?这不可能。我怎么开始呢?得花好多年啊。” 沃里斯耸耸肩。 “拜托了,不要。我不能。” 但沃里斯忽略了他,指了指两个烟人。它们是沃里斯的守卫,它们负责项目监工。本不能离开工地,直到城堡建成,即使卡车和路就在不远处诱惑着他。 “我要是给你建这座城堡,你能把卡车给我吗?”本问道。 沃里斯什么也没说。它只是伸展双翅,飞走了,不过不是飞回城堡去。它直直地飞过了卡车和路,消失在西方,或者大概是西方吧。 烟人仍然飞在上空中。本从包里拿出他的帐篷,在工地旁将其撑开。烟人并没有要没收它的意思,也没有来抢他的包。他背着包钻进了帐篷图书馆,喝了一瓶水,撕开一件白T恤,把布裹在他疼痛不已的肋骨上。他盯着包,对付沃里斯的毒药还装在腌菜罐里,他的种子袋子也在。他得把这些藏起来,但不能藏在这儿。 烟人从帐篷入口处探进头来。其中一个拿着铁锹和镐,另一个拿着一条帆布裤和一件纯白上衣。 “你们想让我现在就开始?”本问它们。它们上前来,伸手捧着工具和衣服。他没有接过两个幽灵递来的东西。 “给我一点时间,”他说,“我考虑考虑。” 烟人们可不想听到这种话。它们把工具扔下,俯冲向下,扑在本身上,把他按倒,用发着卤钨灯光的双眼灼烧他的视网膜。其中一个举起积云拳,砸在本脸上。灰尘溢满他的鼻孔和嘴,跑进他的嗓子眼里,像滚烫的胆汁一般。他无法呼吸。他的鼻窦快要被烧坏了,好像鼻子里有真正的火焰通过。 “好了!好了!”他喊道,“我去干!” 烟人从他身上起来了。他大口吸着帐篷里的新鲜空气,咳出粉尘来,他咳个不停,像是患流感的冬日早晨醒来时那样。他简直要把自己的内脏都全部咳出来了。烟人看起来毫不在乎的样子。它们把衣服扔在他身上,看着他穿衣服。 本来到帐篷外,举起铁锹,开始挖松散的沙子。连续几个小时,他把挖出来的沙子在绳子外堆成高坡,然后在强风吹来时失落地看着一部分沙子掉回小坑里。他还得这样挖好几英里,也不知道要挖多深,才能挖到基石。布莱克维尔太太花园里的工作相比之下就好得多了。 第二天,他又挖了一点。一只没有皮肤的手从地下伸出来,抓他的脚踝。另一只鬼怪的手冒出来,很快,一整个无肤僵尸就从沙漠里钻出来:一块会走路的怪诞腐肉。它的双眼向外凸,它跟着本,把他追到了帐篷里。本去里面取了一袋盐。它都已经追到离帐篷口仅十英尺的地方了——身上滴下滚烫的黏液,暴着青筋的肿大双手向本伸来——本冲它撒了一把盐,听到它痛苦地呻吟。它的肌肉开始萎缩、血管变硬。它鼻梁处白色的软骨化成了石头,暴露在外的可怕颌骨合了起来。几分钟后,它就成了地上一团没有生命的肉干。 烟人把它弄走了。 那并不是本需要对付的最后一个无肤者。每过几天就会冒出来一个,攻击本,它们就像黏土做的人体标本突然活了过来,皮肤组织全无,只留下骇人的人体结构暴露在外。 几周时间过去了。每天早晨,烟人都会带着工具,在黎明闯进本的帐篷,把他赶进煎锅一般的炎热沙漠。他会在头上绑一件上衣,以遮挡阳光,然后立即投入工作,休息时间只有bbr>非常短的午餐时间。烟人会给他递来一盘灰色的肉,加上温热的土豆块,他一吃完,它们就会马上赶他回去工作。他要是每一口之间隔的时间太长,他就会被撒一把黑色灰尘。 他的进展非常慢。他经常会挖到大石块,必须用镐把它们敲碎。他的背很痛。他的双臂成了马鞍上的皮革。他的脖子和肩膀上都出现了巨大的暴晒水疱:棕色的包,里面满是滚烫的脓。他的眉毛上方会攒下很多汗,滴下来,刺痛他的眼睛,到了下午,几乎就是盲着在挖了。红沙在阳光下烫得像燃烧的煤炭。风刮起来时,本就只能任狂风蹂躏。 每隔三天,沃里斯就会从工地正上方飞过,从不落地。它只是从西边的天际线飞回城堡酒店,三天后再飞回去。本记下了这一规律。每次沃里斯飞来时,本就在地面上冲它喊脏话,骂它,像是心怀不满的员工冲上司发脾气。 烟人没有剥夺他的帐篷,于是他夜里就能睡在软软的白色床上,在纠正过的现实中梦游:输掉的橄榄球比赛成了胜利归来,他遭遇过的车祸从未发生,糟糕的约会变得顺利。 不过,他再没见到他的家人。他们被藏起来了,即使他向天祈求,再让他看一眼。蓬松的毛绒狐狸和手印纸还放在他床的另一边,他每天晚上都要哄它们睡觉。 一天,他在坑里找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把它装进了口袋里。后来他回到帐篷里盯着石头看,他要是盯得足够久,就能看到双眼。 “皮特。” 那以后,他晚上要哄睡觉的又多了这块石头。他先吻一下石头,再摸摸它的头顶。他闭上眼睛,就能感到手指穿过皮特大脑袋上浓密的头发。 几周成了几个月。本在本子上画了太多天的记号,已经快把纸用完了,而纸太珍贵了,不该浪费在记天数上。他把记过天数的纸放在地上,开始在硬木地板上继续做记号。记号已经有数百个了,也许还要更多。但是他有每天必做的事,来保持精神健康。况且他知道他会熬过这段日子的,他还有未来。他会变成螃蟹,遇到年轻的本。他还有路需要走,这很重要。 卡车和路太近了,近到让人心痛,但本把抢卡车的念头消灭掉了,因为他没有办法转移烟人的注意力。它们从不睡觉,从不。有时候,本在夜里醒来,它们就在他的帐篷里,盯着他,安安静静的。本冲它们扔鞋子,它们还是飘在空中,也不闪避。 他的手上长出了厚厚的茧,皮肤因为暴晒变得发红。他的指甲盖变得如石英般坚硬,指甲根部积攒了数月的猩红沙和土。很快,他就发现整个人的脾气都像长了茧。他已经不会对什么事觉得惊讶了。他也不觉得什么事对他有影响,甚至不去对抗无肤者了。他不会再缩成一团哭,想狗脸歹徒,想凶恶的口魔。他正在把自己包裹在一个硬壳中。 烟人会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带来更多水和食物。他的肩变宽了,在他身上停一辆车都没问题。即使他被奴役着,也并不反感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感觉到自己更强壮了,面对痛苦的境遇,对自己的承受能力也更有信心了。渐渐地,他的坑挖到了六英尺深。他能看到自己工作的成果,这让他开心。 他几乎把帐篷图书馆里的书全部看完了。他藏在腌菜罐里的毒药还差一味配料:最后一味。他把布莱克维尔太太写的索引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在图书馆里翻找有关的资料。他一心希望,找到她写的其他书——跟这本书一个系列什么的,就能帮他解开最后一味配料的谜,或打败烟人的方法。可他什么也没找到。许多书无聊到让人难以想象:写泥炭苔的长篇专著、亚美尼亚文字的百科全书、写老英格兰的浮夸历史。有几本让他特别着迷的书:乔叟和奥维德的古老作品,偶尔出现的零星《圣经》片段。每本书都是一道门,每一页都是一个新的藏身之处。他读了但丁,开始思考他是否真的在地狱,他又是因为做了什么,会被打入地狱。他以前会对孩子骂脏话,冲他们吼。有一次,他在停车场里剐到了另一辆车,没有留字条,而是直接开走了。他经常自慰。他在时间空隙中与曾经暗恋的女孩发生了性关系。 但是这些似乎都是小不敬。大多数时候,他的罪孽都在他心中,年轻时,他每次出状况都需要浇灭可怕的冲动。他的抑郁会转化成狂怒,狂怒会引出一些幻想……布莱克维尔太太肯定在他的笔记本里都看到了,对吧?暴力的幻想、血腥。上帝要是看到了这些怎么办?上帝要是知道了怎么办?一天晚上,这些想法让本哭得停不下来,他在床上坐起来,在烟人的注视下,开始道歉:. “抱歉,上帝。我真的为我的想法感到非常、非常地抱歉。我为我做过的事感到抱歉。我为我无意中造成过的伤害抱歉。我很抱歉,妈。我很抱歉,特蕾莎。我很抱歉,孩子们。拜托,拜托你们一定要知道我很抱歉。求你们原谅我。” 天上没有传来回应。 “我说了抱歉!你到底还想让我怎样!?你们没听到我说吗?你看不到我有多抱歉吗?你们什么毛病啊?把我放出去。把我放……” 烟人冲过来,把他捂住,直到他的尖叫停止。那晚,他在一阵灰尘浓雾中昏了过去。 本跟其他被囚禁的人没什么不同,他也找到一些固定仪式和小时刻,来忍受无法忍受的事。他的画技磨炼得越来越好,他记起特蕾莎给他讲过的光影关系,阴影、结构。每天,他都盯着死寂的沙漠,仔细观察阴影的变化。他把画画在图书馆的地上。他取出墙上的许多皮质大部头来看,要是看书看无聊了,他就直接在书上画画。他回想脑海中看的最后那张照片的模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把它画下来,同一幅画面画了几百遍,直到他的画看起来跟真的照片有些像了。他跟自己的画讲话,抚摸画上的面庞。 夜里,有时他会在平静而凉爽的沙漠夜色中散步,就连烟人也影响不了他欣赏繁星。这些并不是平常的星星,空中没有猎户座腰带,也没有北斗七星。他能看到各种奇形怪状的星座,与基础天文学毫无关联:符号&、帆顶、人脚。仿佛是有人晃动天堂,让整个宇宙在他的头顶重新组合。当然,天上还是有两个月亮。两个一般大,永远都是满月,从来没有盈亏圆缺的变化。 一天,他终于挖到了基石,他知道,地基就快建好了。他在坚硬的沙漠中,挖出了面积一英亩、深十英尺的坑,坑边缘的缓坡让他可以进出坑。他在帐篷里喝了一小口蜜桃杜松子酒庆祝。几天后,沃里斯从他头顶飞过,他看到烟人们抬头看天,这只持续了一分钟左右。 一周后,他喝水休息的空当儿,烟人抬头看沃里斯时,本在他帐篷旁迅速挖了一个沙坑,把他的腌菜罐埋进去,这毒药还差最后一味配料,一味关键的配料。他狠狠地把种子砸在地上,却没有结果,种子还是种子。慌乱中,他把种子跟腌菜罐一起扔进了洞里,埋了起来。现在还不是种子发挥作用的时机。只有在生死存亡的时刻,种子才会管用。不过他已经学会了耐心等待。毕竟,他有很多年的时光可以练习,他可以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 本经常会冲烟人喊难听的脏话,或者冲卡车急速奔跑,它们总会把他推倒在地,使他的肺部充满毒气,让他求饶。它们真不是什么好伙伴。他想念螃蟹,他甚至想念费尔蒙娜,以一种扭曲的方式。他想念活物的声音,一个真正的生物,而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吓他的鬼魅。 六年过去了。 一天早晨,本在用手推车(他的绑架者提供的)混合水泥灰和水,一阵凉风袭来,造成了沙子滑动。他看着基墙抖动了几下,快速坍塌了,一吨的沙子就那样坍塌在他的脚边。他又得重新开凿了。他捡起附近的一把铁锨,冲坑里砸去。烟人立马飞到了他身边。 “我靠!”他冲它们喊,“你们两个哑巴浑蛋!你们要是稍微搭把手,建这玩意儿的速度就能快三倍。可你们帮吗?不。不,你们坐在那儿,就他妈两个懒鬼,催着我一个人干活儿。总有一天……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想个办法了结了你们俩。” 它们正要把他按下去,让他窒息而死,却突然改了主意。哦,不,它们想到了更好的主意。它们安静地飞到他那位于洞旁边的帐篷上,他的家。 “等等!”本喊道,“对不起。听着,我们谈谈怎么样?求你们别……” 可是太晚了。一个烟人用毒气生出一束白色火焰,把帐篷点燃了。书、画、狐狸、手印,还有床、包、包里的东西——全都被烧了。一团黑烟从沙漠里升入空中,它看起来凶恶狠毒,若是真的也长出两只眼睛来,也算不上稀奇。本跪倒在地,无助地看着风吹走了微小的黑色尘埃,吹走了他曾经的住所。黑色尘埃轻柔地落进坑里,像是地狱中的雪花,本仅剩的他所在乎的东西也成了碎片,落在他身上。 烟人也盯着他看。本正要向它们冲过去,只见沃里斯朝施工点飞来了。 它不是独自来的。 他那骇人的爪子里抓了什么东西。一个人。沃里斯飞进坑里,轻柔地把那个男子放在基石上,离本十英尺远,然后他展开双翅,又飞去了西边,和以往每六天都来时没什么不藏书网同。男子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肋骨,跟本多年前一样。本连忙赶过去,扶着他站起来,也许他这样做太欠考虑了。男子的身高刚刚五英尺,留着黑色长发,有一颗金牙,蓄着又粗又密的胡子。他穿着皮靴、短裤,配一件蓬松的白色袍子。 他的皮带上还有个剑鞘。他一看到本,就冲他拔出了剑。 24 西斯科 “你是谁?”男子用带着浓重西班牙语口音的英语问道,“魔鬼,我要把你剁碎!” “我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本答道,“我跟沃里斯不是一伙儿的。我发誓。”他举起双臂,表示自己没有持剑。男子把剑放下,发起抖来。然后,他把剑插进地里,单膝跪地,向本行礼。 “Dios mio(我的天哪)。” “什么?” “大人,我叫西斯科·德尔·普恩特,探险家,西班牙国王与王后的特派使者。我作为船员受雇在‘圣玛利亚·德·文森兹’号船上工作。但爱德华·布莱克爵士,一个死英国佬,劫持了我们的船,逼迫我们跟他把船开到陆上。船搁浅了,许多船员都淹死了。野蛮人、懦夫,都冲我们射箭。我是唯一逃到岸上的,我就是在那时走上了这条路。之后我就一直走在这条路上,哦,天哪。” “等着,等一下……” “我一直沿着路走,经受了这片新土地上的种种谜团,我知道圣父把我送到这里来,发现这里,是为了西班牙的荣耀,摧毁贱婢英格兰。我现在看着您,我确信我找到了天堂。通往上帝的路。我来效忠您了,天堂的上帝。” 西斯科把额头狠狠顶在剑柄上。烟人在他们两人上方飘着,帐篷变成的火堆中,余烬在火坑边缘发出红光。本看到,皮特的石头是唯一剩下的东西,其他一切都被烧毁了。 一个烟人带着铁锹和镐飞了过来,把它们扔在西斯科的脚下。西斯科只顾着祈祷,根本没注意到,本把他拉?了起来。 “我们得开始干活儿了。”他对西班牙人说。 “但是,大人……” “我不是大人。你也没进天堂。” “啊?” “我不是上帝。” “你不是制作人?” “不是。他们也告诉我必须找到他。我迷路了,兄弟。跟你一样。” “你是英国人吗?” “我不是英国人。” “很好。英国人……英国人都是猪。” “对啊,我从你刚刚的小演讲里听出来了。行了,赶快走吧。我们不开始工作,烟人会杀了我们的。” “它们跟那个眼睛会冒火的人是一伙儿的?” “是啊,它们是它的手下。” “它可不是什么好苗子。” “对啊。它不是好苗子。”他递给西斯科一把铁锹,“你不想让这俩浑蛋听到的话就别说。它们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能听到。” 本走到挖出的土堆成的斜坡旁,开始挖,把每一铲土运到斜坡上,扔到离坑远远的地方。西斯科开始跟着他一起干。 “你说你是坐船来的。”本说。 “对啊。” “是气垫船吗?” “气垫船?” “那是什么船?” “女王陛下买过的最大、最强的船之一。” 本停下手中的活儿,面向他,问道:“你觉得这是哪一年,西斯科?” “公元1485年。” “好吧,这真是太他妈的好了。”本说着,接着铲土。 “我画下了这个地方的详细地图。我注意到很多可能埋藏黄金的地方。等我把地图带回西班牙,他们就会认定我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探险家。” “真的啊。” “我会以我母亲的名字命名,安东尼娅。” “兄弟,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解释,但我还是试一下:你不在新世界。”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来自新世界,马里兰州。我向你保证,马里兰州不像这个地方这么奇怪。我是从未来来的,你是从过去来的,这个地方就是个荒地,这地方什么也没有。” “你说错了。这是真的。耶稣派我来这里,做他的信使。”西斯科看着工地西边的那辆红色大卡车,“那是什么马车?” “那是卡车。” “你的吗?” “我要是聪明些,就是我的。听着,哥们儿,你有个包,对吧?” “是的。” “这包是不是能装下你想装的所有东西?” “是的,像魔法一样。” “你有没有拿到装种子的袋子?” “没有。” “螃蟹呢?你有没有遇到一只螃蟹?” “没有。” “那巨人呢?” “遇到了,一个女巨人。她把我扔进一个坑里,让我跟斗狗一样搏斗。” “但你逃脱了。” “逃到了眼睛喷火的那个人家里,对。” “你有帐篷吗?” “没有,我在地上睡。但我有这个……” 他从他的小包里掏出一块卷起来的地毯。 “我在这块地毯上睡觉,就像睡在丝绸上。我睡着之后,就会梦到我母亲。我又变成了一个小男孩,跟她一起在市场里。我能看到她,能摸到她,所以我知道这毯子是上帝的礼物。这片土地也是上帝的馈赠。” 本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不是礼物。你在路上找到的东西都是被诅咒的,这不是真的。” 西斯科吼道:“你又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西斯科。你跟我可能会在这坑里相处很久很久,所以我不想第一天就给你讲太多,让你背上太重的负担。” 他们聊着聊着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烟人飞了过来,生气地冲他们皱眉头。 “我们还是赶紧接着干活儿吧。”本说。 于是他们又开始干活儿。本和西班牙人一日又一日地辛苦劳作,把地基打好,浇灌混凝土平面,然后再把平面扩大,铺好石头,抹上一层湿砂浆,然后再建外墙和城垛。本注意到,大部分时候,他干活儿时都是背对着烟人的。有时候它们会飘近一些,但通常它们只是在背景中停留,卤钨灯双眼不停地闪烁。 每晚,本和西斯科都一起躺在西斯科的毯子上,睡在外面,毯子横着铺,这样两人都可以把上身躺在毯子上,腿则放在沙子上。烟人提供的食物和水越来越少。本来这里的头几年练出来的强壮肌肉都渐渐退化了,留给他的只有全身上下的关节、肌肉、神经疼痛。他的膝盖快要撑不住了,严重到每天干完活儿之后,西斯科都得把本的手臂搭在自己脖子上,扶着他从坑里走上来。夜里,本会给西斯科细细讲他想如何杀掉烟人……用枪打它们,用刀捅它们,扼住它们的喉咙,踢它们。西斯科还会提个附加建议。 “吊刑,本先生。” “那是什么?” “把一个人的手腕束到他身后。然后,把他的手臂吊起来……” “真的吗?” “我们船上的很多船员都被这样惩罚过,纪律。你能听到他们的肩膀脱臼的声音。” “上帝啊,哥们儿。” “别这样说上帝。” 西斯科给本讲他在海上的生活,这些对本来说,跟他在帐篷图书馆里读的书一样有价值。他从这位探险家这里学到了许多关于航海和海上导航的知识,还听到了水手之间相互做的可怕的事。本了解到了关于西斯科的一切。他知道西斯科在卡迪兹附近的一个小渔村长大,有七个兄弟,全部都当了水手。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西斯科几乎可以说只要不是西班牙人,就都恨。西斯科恨法国人,恨葡萄牙人,还恨意大利人。他尤其恨英国人。(本心想他一定不能告诉西斯科,他父亲那边也有些英国血统。)他甚至还恨其他西班牙人,比如加泰罗尼亚人。天哪,他太恨加泰罗尼亚人了。99lib? “加泰罗尼亚人……他们就是掉在我们美丽国土上的鸟粪。他们流得到处都是,他们就是屎。” “西斯科,我听你吐槽加泰罗尼亚人听一晚都听不腻。” 西斯科露出微笑,一颗金牙在星光中闪烁:“很好,因为他们就是杂种胎盘。” 他们编了一套暗号,这样就能随意商量计划,不用担心烟人听懂他们的话(至少他们希望是这样)。“桶”指的是本的腌菜罐,烟人是“砖头”,沃里斯是“石板”。 一天,本用身体挡住烟人的视线,在城堡的墙上挖了个小洞,在那儿留了一个空心洞,在里面藏了一个小水瓶。然后,他用一块石头堵住了洞。每过六天,本都会在中午从沙地里挖出他的腌菜罐,往小水瓶里倒一小滴毒药,然后再赶在烟人的视线离开、沃里斯发现本之前,把腌菜罐埋回沙里。毒药还是缺最后一味配料,他必须找到这味配料。他得试验。他试过了沙子,他试过他自己的头发,他试过腐朽的工作服。似乎什么东西都没办法让毒药发光,每次试验的小样都没有发光。 “今天桶里装什么?”有一次,西斯科低声问他。 “我的指甲。”本说,“可以抠石板的。” “抠到了吗?” “没有。” 本用他们严密的暗号给西斯科解释种子的功能,告诉他种子还跟杀死沃里斯的毒药一起埋在地下。每隔十二天,本就会挖出种子来,把它砸在地上,结果每次都没用。 “你为什么要在乎这么没用的东西?”探险家问他。 “总有一天,它会管用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西斯科摇摇头。探险家似乎相信一切看起来高级的东西,只是不信这小小的笨种子。 “我要把你那种子吃掉。”西斯科开玩笑说。 “这不好笑。”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能啊。” “你这道疤,脸上那个,是怎么弄伤的?” “我跟人比剑,我赢了。” “真是件高尚勇敢的事。” “哦,我简直太勇敢了,西斯科。” 工作继续开展,本的记忆也变得模糊、抽象。他夜里会跟他的石头说话,这让西斯科很困惑。他还会编故事,说石头白天干了什么;皮特今天穿了什么,他在学校都遇到了什么事,交到了什么新朋友,家里其他人都过得怎样。他还会把石头放在自己背上,趴在地上走,假装是背着儿子做游戏,就像他在从前的生活中一样。他还会每晚在沙地上描摹家人的画像,画面越来越扭曲变形。他的妻子越来越漂亮。孩子们长大了,更加强壮,有时候在他看来简直像超人。晚上,沙子会被风卷起,入侵他们的小毯子,在本皮肤上裹一层他无论如何也搓不掉的沉渣。小粒的尘土钻进了他的眼球背后,刺激得他快疯掉了。 有时候,烟人会彻底剥夺他们喝水的权利,他们还得在烤炉般的沙漠工作,本的舌头会因为极度口渴而变得发黑、发硬。本饿得发昏时,会看到海市蜃楼:大湖里溢满了水果酒,超市货架摆在沙漠边缘,一锅冒着热气的粗香肠架在山胡桃木火堆上。 他和西斯科不停地讨论食物、奶酪、酒。一天晚上,他们互相约定吃对方的肉:要是其中一个死掉了,另一个就可以吃他的尸体。没关系的,为了走上回家的路,一切手段都是可以的。他们讨论这个的时候没有用暗号,烟人也不会在意的。 “记住,”本说,“必须先等我死掉。” “好的。”西斯科说。 “你不能在我没死时就开始吃。” “但你要是睡着了,看起来像是死了,怎么办?”西斯科开玩笑说,“就让我吃一条手臂嘛。你是右利手,我就吃左手。这条胳膊本来也没什么用。” “别开这种玩笑,可怕的想法通常都是从傻玩笑开始的。” “大概是吧。” 西斯科抬头望着天上的俩月亮。 “我等不及回家了,”西斯科对本说,“有一天,我会回到西班牙的。等人们知道我发现了新大……” “我一直在跟你说:这不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你总坚持说,这不是真的,可你就在这里。我觉得你的这种心态不健康。” “我不是说那不是真的。只是……在我那个时代,你的时代再往后推五百年,整个地球都已经被发掘了。一切都已经被发现了。” “这不可能。” “我这不是跟你讲呢嘛,西斯科。我所生活的地方,人类在外太空装了摄像头,可以看到一切。我家里有个小盒子,可以看到那些摄像头所拍摄到的一切。我可以随心所欲,放大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看到一张清晰的透视图;我还能听到一个声音,告诉我该怎么去我想去的地方。” “那是上帝的馈赠。” “听着像是,可它不是。” “如果你的小盒子能告诉你一切,那它怎么没告诉你,你会跑到这个地方来?” “我不知道。” “那你以前知道这里有两个月亮吗?” “不知道。” “那好吧,我可是发现了它。遥远的世界另一端,有另一个月亮。他们会以我的名字命名这个月亮的。这片大陆以我母亲的名字命名。” “新大陆已经有名字了。” “那叫什么?” “亚美利加。” “以亚美利哥·维斯普奇的名字命名的?那个肮脏的意大利猪狗?” “放松,放松。我要是能回去的话,我就告诉所有人‘亚美利加’这个名字不对。” “你不相信你能回去。” “我不清楚。” “你不信上帝。” “如果这是上帝干的好事,那我可不想跟他有瓜葛。” “我相信上帝。这个制作人就是上帝,你知道的。我们会得到奖赏的,你以后就知道了。上帝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是因为他爱我们。我等不及在路的尽头遇到他了,你也能见到他。” “我可不信。” “你的世界是上帝的世界吗?” 99lib?“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西斯科。未来还是有上亿的天主教信徒,如果这能让你开心些的话。” “但你不是其中一员。” “不是。” “我的朋友,上帝爱你,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将你从苦难中拯救出来。” “听着,你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地球是平的,耶稣会送你回家。这没关系。我觉得这是很好的态度。不过我嘛,我不想这样,我只想回家。我在那儿白手起家,打造了自己的生活,西斯科。我父亲是个失败者,我母亲从没攒下过钱财。我离开了天寒地冻的明尼苏达州,自己找了份好工作,上帝什么也没给我,而我自己挣得了一份人生。可现在我被困在这里了。我每次想到特蕾莎,想到我在家里的成就,我都感觉到那一切在腐烂变质。我们一起奋斗得到的一切,就那样消逝掉了,被浪费掉了。我却被困在这里,守着这座空城堡。你就不想家吗?” “我在这里为我家人做得比在家乡多多了。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探索的。我们有家,是为了离家。我要是死在这条路上,那也比待在家里给我的妻子、孩子带来的荣耀和骄傲多得多,在家我就是个懦夫。你明白吗?” “我们该睡觉了。” “对,我们该睡觉了。” 西斯科开始打呼噜,本却闭不上眼。他们所躺的毯子旁边,就是沃里斯的新巢穴,幕墙已建好,石头建的第一层内部基本也已完工。本原本的工作是为一个小建筑公司管理财务,所以他对建筑原材料相当了解——托梁、榫、支柱,但他那时候几乎从未亲手碰过这些。现在,他对所有建筑原材料都有了第一手了解。 他睡着了,梦到把城堡烧掉了。 25 毒药 又过了四年。劳动、饥饿、口渴、疼痛、正午致命的炎热,以及午夜刺骨的寒冷串通起来,夹击本。每一天,他的身体都跟着一天的温度变化热胀冷缩,就像快要垮塌的路。他的牙齿变得发黄、开裂。他的皮肤上有了老年斑,他的胡子参差不齐地遮住了他疤痕的下半部分。他整个人都变成了僵尸:他成了一具躯壳,双手白如鬼魅,沾满干掉的砂浆,没有了思考能力,只剩下满足基本生存需求的本能。 但他还不算死了。 他仍然一心想要打败沃里斯,他开始自己默念帐篷图书馆里看到的书(“咖喱粉、另一个活死人身上的组织、煮过的死人组织”),西斯科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他。藏在城堡里的小瓶毒药还没有试验成功,本疯狂地在自己的脑海中、在沙漠中寻找最后一味关键的配料。 城堡已经快建好了,塔楼和侧塔高达四十英尺,连接它们的是本和西斯科小心细致建成的矮墙走道。每天早晨,两个人醒来后都会看到卡车上装满了他们今天工作所需的建材:木托梁、长角柱、铁钉、梯子、柔软的木楔、锻铁炉。烟人从没试图抢走西斯科的包,不过这位被困的探险家并没有在包里装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一些衣物、一个餐盒、一些迷迭香干枝(西斯科会在特殊时刻用它们泡茶)、一些硬面饼、一本《圣经》、半瓶酸败的白兰地、他的地图和日记(有趣的是,他不愿让本看这些)、可以击退无肤者的盐,还有 90a3." >那条珍贵的睡毯。西斯科是在穿越了一片满是食人水蟒的湖泊之后拿到毯子的,之后他又跟一个有着人脑袋的蜘蛛比剑。那是路为他选择的路障。 一天晚上,两人决定庆祝本的四十八岁生日。他们没有日历,就随性选了一个日子,多吃了一点硬面饼、喝了一口白兰地,唱了一两首歌来庆祝。本教西斯科现代音乐,西斯科则教给本几首脏话连篇的水手号子。他们大声歌唱,烟人就看着,和往常一样,破坏气氛。有难喝的酒壮胆,本站起身来,直接冲两个烟人走去。 “明天,”他说,“我明天就要杀掉你们两个混账东西,你们什么也做不了。” 它们忽视了他,接着盯着前方看。它们已经习惯了他的谩骂,免疫了。他杀不掉它们,于是它们让他随心所欲地夸海口。毕竟,它们想的时候,还是可以让他闭嘴的。 本在不一样的星空下开始在沙子里描绘他家人的画像,那张在查克芝士餐厅用手机拍的照片,一家人在廉价的桌布旁凑在一起。他又在自言自语地讲毒药的事,这时西斯科轻柔地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桶里什么也没有,我的朋友。你得忘记这件事了。” “不。” “你什么都试过了。这是高尚的举动,但高尚也是有界限的。” “>还有最后一味,我找不到。我知道它就在那儿,它藏在眼皮底下,我就是不……” 他画妻子的手时想起来,照片上,她的拇指尴尬地摩挲着同一只手上的戒指。 她的戒指。 “西斯科。” “啊?” 本指了指沙子中特蕾莎手的轮廓。 “这是你妻子,不是吗?” “她戴着她的戒指。”本说。 “你的戒指你试过,两个都试过了。” “我的婚戒是不锈钢的,我父亲的戒指是铜的。” “所以呢?” “我妻子的婚戒是金的,西斯科。制作人在告诉我们,我们的桶需要金子,而我们有金子。” 他看了看西斯科的牙齿。烟人漫不经心地看着,西斯科向后退了退,从本身边走开。 “我的朋友,什么东西都不行的。” “我们还没有试完所有的东西。”本说。他像条饥饿的狗一样,张开嘴。 “你不能拿我的牙。” 本站起来,在黑暗中走到工地旁边,伸手拿出工具桶,在里面翻找。西斯科跟在他身后,手握着剑鞘里的剑。烟人保持着距离,玩乐般看着他们俩,太阳开始在地平线上升起。 本在工具桶里找到一把手钳,西斯科拔出了剑。 “西斯科,没有别的法子了。” “离我远点。” “拜托了,西斯科。求你了,你必须把它给我。” “我的金子是我自己的。” “把牙给我。” 他冲西斯科扑过去。西班牙人的剑捅了过来,但本躲过了,还抓住了西斯科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本在身高和体重上都有明显优势,他把西斯科的胳膊扭过去,逼他放下手里的剑。西斯科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两人都倒在地上,打着滚搏斗。 “你不能拔我的牙!”西斯科喊道。 “我们永远都离不开这儿了!你他妈还不明白吗?!” “这是我的!” “我们要是死在这儿,金子还有用吗,西斯科?我不能死在这儿!你是我的朋友,我爱你。但求你了,不要让我死在这个破地方。求你了,想想上帝啊。” “你都不信上帝!你个异教徒!” “我是个好人。如果是我的牙,我会心甘情愿给你的。” 西斯科停手片刻:“那你就这么干。” “什么?” “你是守信之人,不是吗?你拔掉我的牙,我就拔掉你的。” “可我的又不是金的。” “给我证明你是个愿意牺牲的人。让我看看你为了向上帝证明自己,愿意做什么。” 本惊得眼睛都凸出来了,黄色的口水流到西斯科的袍子上:“那就,以牙还牙?” “是的。” “你发誓?” “以女王的性命发誓。” 本不情愿地点点头。两人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时,烟人飘了过来。本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两个鬼魂。 “别现在来,你们两个浑蛋。我们俩在商量事呢。” 烟人往后退了一丁点儿,两人握了握手。 “谁先来?”本说。 “我先,”西斯科说,“我能信任你吧?” “当然。” 本拿起钳子,钳住了西斯科的金门牙。 “你必须动作快点。”西斯科说。 “我会快点的,”本答应他,“你想让我给个信号吗?还是想让我直接干了算了。” “直接干……” 本抓紧钳子,狠狠一扭,开始拔。西班牙人没有吭声,没有尖叫,没有哭,没有呻吟。他双眼盯着本,血从他的牙龈流出来,染红了本已经在颤抖的拿钳子的手。漫长的六十秒钟之后,金牙取下来了。钳子施加的压力在那柔软的金属上留下了一些印记,本惊恐地扔掉了钳子。 “我很抱歉,西斯科。” 西斯科冷静地弯下腰,捡起沾满鲜血的钳子。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本。 他没法大声说出好了。他只是哼唧了一下,闭上眼睛,探险家走到他面前来,用钳子钳住了他完全健康的门牙。西斯科没给本太多惧怕的时间,而这惧怕的过程甚至比拔牙更可怕。西斯科使劲一拽,疼痛立刻袭来,像声音一般传遍本的整个面部,深沉、尖锐,令人发狂。他能感到牙根在牙床内松动,深得像有布莱克维尔太太花园里的番茄根那么深,一个似乎无穷无尽的网络,通了电的导线暴露在外。 他对疼痛可没有西斯科那么高的容忍度。他发出的声音都震动了沙子,他痉挛、扭动、大声哭。结束时,他在地上躺了足足五分钟,热血还在往外渗,他用干涩的舌头舔着空了的牙床。西斯科用长茧的指尖摸着本的牙齿。 “现在你是个做过牺牲的人了。” 烟人飘过来,给他们扔下两把铁锹。 “去你的。”本对它们说。 它们开始逼近他,他迅速起身,走向城堡。 “我开始干活儿了!我开始干活儿了!我们这儿没密封剂了。帮个忙,去给我们弄点密封剂。” 其中一个烟人飘走了,另一个催促西斯科赶快开始干活儿,跟着他走到了城堡的内部楼梯。本暂时落单,位置离内墙还很近,他迅速挪动松石块,找到了他那个装着少量毒药的小瓶子。 他把西斯科的金牙扔进去,溶液发出明亮的绿光。 他迅速把小瓶子插进裤腰里。烟人和西斯科已经从城堡底层回来了。本冲西斯科坚定地点点头,他们有毒药了。 他们又等了六天。午饭时,装着配制好毒药的瓶子仍然插在本的裤腰里,他看到沃里斯来了,它那坚韧的翅膀展开来,一动不动,在风中滑翔,它根本就不需要扇翅膀。本请假去喝水,西斯科也请了。他们坐在沙子中,靠近那个装罐子和种子的小洞。风呼呼钻进本现在缺了一颗牙的缺口里。烟人抬头望天时,他掏出小水瓶,把里面的东西倒进腌菜罐,看着腌菜罐里的毒药也发出光来。然后他抓起棕色的种子,把它砸在地上。 沙子上出现了一个直立的手持吸尘器。 “我的天哪。” 西斯科低头看了看吸尘器,差点因为被这变化吓到而叫出来,但本很快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嘘!” 他们把吸尘器扔进了洞里,用一层薄红沙把它盖住。 “我们白天不能有所行动。”本低声说。 “同意。”西斯科说。 “我觉得它能通过它们的眼睛看到这里。” “是的。我们必须晚上出击。我们刚刚埋掉的这东西是什么?” “吸尘器。” “吸尘器是什么?” “操作起来你看到就明白了,比我解释得要清楚。” 他们继续干活儿,脸上还因为六天前的早晨不专业的拔牙而沾着干了的血迹。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都是煎熬——他们摞石头、用砂浆粘石头,试图保持像平常一样的效率,让一切保持表面上的正常。西斯科能从本的表情中看出来,他的朋友心里狂喜着,甚至可以说痴迷了。本边干活儿边偷笑,一想到他们很快就能逃脱就变得疯狂。 “这样吧,我们昨晚庆祝了我的生日,”本大声说,“今晚,我们庆祝你的,哥们儿。” “给我庆祝?” “那当然,为什么不呢?” 烟人什么也没说。夜幕降临,寒风重新席卷平坦的沙漠。两个探险者又一次举杯,喝起酸败的白兰地,只不过这一次,本和西斯科只是假装喝了酒,在他们嘴里过了一遍,变成粉红色的酒又流回了瓶子里。西斯科的袋子放在洞里,埋着吸尘器的地方。 本尽力表现得随意一些,说:“我得把这劣质酒收起来了,我们喝太多了。”他用一只手把白兰地放回包里,另一只手则伸到包下面,抓起吸尘器。他把吸尘器拿出来时,烟人已经看出本的动作有些太有目的性了,它们冲他飘来。等它们看到吸尘器,愤怒地加快了速度。 “西斯科,快跑!” 探险家站起身来,沿着城堡边缘跑起来,其中一个烟人抽身去抓他、控制他的呼吸。正当另一个烟人快到本身旁时,他举起吸尘器,按下开关键。吸尘器几秒内就把烟人吸进去了,把它困在亚光塑料盒子里,它在里面狂野地发怒,从里面敲打着塑料,想挣脱出来。 另一个烟人抓住了西斯科,把他扑倒,将他的肺填满灰尘与尼古丁。本跑到它身后,又按下开关。但是他还没能把它吸进来,烟人就转身,转而开始吸走本周围的空气。本手里的吸尘器掉在了地上,他被烟人包围了,一切都要结束了。烟人看够了,它这回真的要让本窒息而死了。本感觉自己的嗓子肿了起来,他受伤的牙龈疼得像灼烧。烟人这次比以往掏得都要深,是准备好了结他了。 但是它没料到西斯科这么快就恢复了。西班牙人跳了起来,看到地上的吸尘器。他不小心碰到了“清空”按钮,把第一个烟人放了出来。它立刻扑在西斯科身上,幻化成强有力的拳头,想把吸尘器打掉。但西斯科抓紧吸尘器,把装灰的塑料盒关上了。然后他点了正确的开关,又一次吸起第一个烟人,它的眼睛在吸尘器管道中愤怒地发着光。 西斯科从第二个烟人背后冲出来,直接把它吸了起来。呼! 它们在这儿了。两个浑蛋恶魔,被关进了一个小吸尘器里。装灰的盒子摇了摇,因为它们两个的愤怒而藏书网晃动。它们要是能尖叫的话,现在恐怕就尖叫了。 本还躺在地上,大口喘息。西斯科抓起他的包,然后跑到本身边,拉他起来。 “它们不见了。”他对本说。 “我们可以走了?” “我们可以走了。” 他站起来,立刻有了劲儿。接着,他看了看小小的吸尘器,脸上露出大大的微笑,笑到脸颊都疼了。 “西斯科!”他边喊边摇晃朋友的肩膀,“西斯科,你真是个厉害的家伙!” 两人抓起铁锹,在地上挖了一个洞,他们现在挖洞的效率非常高。然后,他们把吸尘器放在洞里,把它埋起来。烟人这一夜永远都别想看到黑暗以外的东西了。本拿起发光的腌菜罐,然后抓住西斯科的领子,把他领到卡车旁。卡车没上锁,钥匙就插在打火器上。他把晕晕乎乎的西斯科放在副驾驶位子上,为他系好安全带,然后跳进了驾驶位。 “我的朋友,你知道怎么……” “我当然知道了。” 本发动了车,他们飞速驶进沙漠的夜色中。 26 沃里斯 西斯科用西班牙语祈祷,本使劲踩下油门,卡车以每小时100多英里的高速飞驰起来。他们面前的路线很明晰,他们建的城堡的塔尖在后视镜中渐渐沉下去。他们加速,驶进了一片沙丘,卡车每碰到一个坡都会在空中飞一下子,然后再“扑通”一声落地,探险家每次都要吓得喊耶稣。 “你现在可以喝掉白兰地了,不用假装。”本跟他说,西斯科照做了。 喝了几小口白兰地之后,西斯科不再祈祷了,他开始问问题。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的朋友?” “去杀死沃里斯。” “你怎么知道的?” “路会引我们找到它的。” “你信仰……” “这不需要信仰。” “这器具是什么?” “这是卡车。” “它怎么能走这么快?” “汽油,宝贝,汽油。” “我一定得把它带回西班牙。” “等我们解决掉沃里斯,你想把它怎样都行。在仪表盘储物箱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什么箱?” 本指指仪表盘下面。西斯科打开仪表盘储物箱,里面有一支注射器,贴着手写标签,写着“可的松”。本抓过针管,把盖子拔掉,把注射器扎进了他受伤的那个膝盖。 “我的老天!哇塞!” 他们现在开到了每小时110英里。他们还在储物箱里发现了一些熟透的橘子、一瓶冰镇水、几袋牛肉干和刚剥开的开心果,还有一粒种子,一粒硬硬的棕色种子。种子滚了出去,本连忙抢在它落到脚垫上之前接住它,注射器还在他腿上扎着。卡车曲曲折折地前进,本猛地打了下方向盘,免得开出路的界线时,西斯科又画了十字。本把种子装在破烂的工作裤口袋里,然后他指指食物。 “我们分了吧。”本说。他们吃着,本又加速,达到了120英里的时速,他急切地想逃出夜幕。本把水放在两个座位间的杯托里,西斯科被震惊了,仿佛亲眼看到了圣母马利亚。 突然,本慌了。 “西斯科,你拿上我的石头了吗?” “你的石头?” “皮特,我们是不是把皮特落在城堡了?” “好像是的。” 本狠狠踩了一脚刹车,害得可怜的西斯科差点把头撞在挡风玻璃上。他们就那样坐在那儿,沙漠中央,发动机仍然在轰鸣,想赶快重新开始工作。 “你还好吗?”西斯科问道。 不。不,他不好。他现在已经熟知那块石头的每一个切面了,它已经成了皮特。本开始快速喘息,西斯科温柔地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我们不能回去拿,我的朋友。” “我知道。”本开始哽咽,默默流下眼泪,这是你的眼泪来得太快,你来不及反应时出现的那种痉挛。他感觉像是受荷尔蒙支配,情绪不稳定。“我甚至没说再见……” “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真正的儿子了,这是命运。” 本用手捂住嘴,任由眼泪落下:“我没事,我只是需要缓一下。” “我理解。” 哭够之后,本紧紧抓住换挡器,劲儿大到快把它拽下来了。他像公牛一样用鼻子哼气,连着加了三次油,把西斯科甩得靠在椅背上。 他们开了好几个小时,本还可以一直开下去。天空已经从漆黑成了墨蓝色,这是真正的黎明前的黎明。沙路变成了碎石路,最终变成了沥青路,平坦、细腻的黑色沥青路。他好久好久没见过沥青路了。卡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他又开始哭。路上出现了路灯、仙人掌、灌木。他看到一只郊狼在路旁潜行,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了。西斯科指指那脏兮兮的动物。 “那是什么?”他问道。 “生命。” 看到这一切,本全身的毛细血管都张开了,往他体内之前处于休眠状态的部分送去营养与氧气。透过挡风玻璃,他看着沙漠中的沙子从红色转变成浅棕色。他能看到远处,路旁有家便利店,有正常工作的油箱,加油棚下有灯亮着。卡车该加油了,于是他们开进了加油站。西斯科下了车,一脸惊奇地盯着商店看。门用锁头锁住了,窗子上挂着一块“休息”的标牌。本把油枪塞进卡车加油口中(汽油似乎是免费的,没有要求付钱就出油了),然后开始往卡车的后车厢中堆物资,一袋袋盐、沙子、防冻水、机油。烟人把他的帐篷烧掉时,他已经把《阿比盖尔·布莱克维尔博士的奇异活死人展示簿》从头到尾背下来了。这些是他们需要的东西。 店里没有人,小超市的灯没开。西斯科走到左手边的窗边,盯着货架看。架子上摆满了各种薯片、零食、大罐的咖啡,热狗肠在烤肠机上加热,还有包装好的丹麦面包。 “我的朋友,我们怎么……” 本搬起一个沙袋砸在右边的窗子上,玻璃碎了。 “哦。” “这感觉太棒了。”本说,“你想砸另一扇吗?” “不想。” 本在商品展示区走着,招呼西斯科过来。 “打开你的包。” 西斯科拿出他的皮质小包,他们在店里找物资:可即食的三明治、绳子、冬天戴的手套、打火机和打火机液、烟(给西斯科的)、分装的派、能量饮料、足够害死一个糖尿病患者的糖。西斯科被展示架上廉价的珠子手链迷住了,他把这些全装进了包里。 “要这些手链干吗?”本问道。 “可以拿它们跟土著人交易。” 本耸耸肩。对面的展示架上放着一些挂在钥匙环上的小毛绒玩具,里面有只狐狸。本抓了三个钥匙环,即使他知道他留不了多久。 “这地方太厉害了。”西斯科说。 “好了,你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在这儿了,咱们该走了。” 他们回到了卡车上。西斯科第一次吃到了玉米片,他立马又吃了四十片。 “这个太好吃了。”他跟本说。 “不用着急,还多着呢。” 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其他车,也没有其他人——或者非人类——的迹象。不久,一栋镜面窗子的玻璃建筑进入视线。它坐落在公路正中央:路的尽头。强烈的阳光照射过来,卡车靠近建筑闪亮的外墙时,他们看到自己的镜像,光滑的铝制表面反射着强光。 他们在建筑前的双开门前停了下来。烟人被埋在沙里,要是它们只能看到一片漆黑,沃里斯就不知道黎明来临了。西斯科下了车,惊叹地望着眼前的高大建筑。他跪在地上,开始祈祷。 “神圣的主啊,Dios mio,感谢您……” “没时间了!” 本把西斯科拽起来,拖到镜面双开门前。门打不开,门旁边有个键盘,上面写着字。 0,1,8,11,88…… “这是有规律的。”本说,“西斯科,你数学好吗?” “数学是魔鬼的语言。” “你知道吗,平时我可能会反驳你。但想想是谁把这键盘放到这儿的,我就同意了。”他盯着这串数字看,看起来很简单,只有1和8,不是吗? 他输入了“111”,没反应。 “这是什么谜题吗?”西斯科问道。 “对啊。这串数字中的下一个数字能打开……” 西斯科朝门砸了一个沙袋。袋子弹了下来,掉在地上破了,粗沙粒溢出来,落得水泥地上到处都是。他瞪着西斯科。 “怎么了?你刚刚在那个食物城堡用这招就管用了啊!” “这倒是。”本说,他又把注意力转回那行字上。 0,1,8,11,88…… 形状。这些是形状,不是数字。它们都是对称的,数字本身是没什么意义的,重要的是形状。也就是说,下一个数字是…… “101。” 本用力把这个数字输进键盘,门打开了。两人走进了一个中世纪的石室,门在他们身后合上了,他们再试时已经打不开了。这栋建筑跟沃里斯的城堡正好相反:这栋是外部现代,内部复古。石室里潮湿阴冷,唯一的光源就是墙上的火炬。大厅另一头有扇石头大拱门。酒店里那个像假人的老店员站在拱门下,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细条纹西装。他歪歪嘴,冲两人投来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往前走。这可不是酒店,他不是来为他们服务的,店员跑了起来。 “西斯科!” 探险家拔出了他的剑,等了片刻之后,漂亮地一挥剑,斩下了店员的头。店员几乎立刻就长出了新头颅。一个肉球从他的脖子里钻出来,然后就变成了正常的头,还抹着厚厚的化妆品,头发整齐,一切如旧。同时,砍下的第一颗头颅长出了八条腿,每一条都藏在厚厚的黑色铠甲里,上面还覆盖着骇人的毛。重生的店员和人头蜘蛛向他们逼近。 “我来解决蜘蛛。”西斯科说着,把包丢给了本。本在包里找到了一罐打火机补充液。店员朝本跑来,张大嘴,他的嘴似乎大到脸无法容纳的地步,他的嘴里还有利牙。店员的瞳孔开始发光。本边躲着再生人,边扒开罐子上的塑料封口,这时候跟包装较劲儿真是太不合时宜了。 店员毫不放松,一直追着他到墙边,把他困住了。他抓住本的上衣,把袖子扯了下来,本终于扒开了塑料封口,用液压罐对准这个阴森的老人,冲他喷。墙上的火炬是能够到的。他拽下一支火炬,把火焰凑到地上的打火机补充液上,然后躲开了。一道明亮的橙色火光吞没了店员。他的头发被烧焦了,皮肤像被加热的蜡一样剥离了。 同时,西斯科用靴子顶住人头蜘蛛,以紧凑、优雅的动作砍掉了它所有的腿。他能用那把剑画出一幅杰作来。本跑过去,把打火机补充液浇在每一条腿上,还有那颗头上。然后又是一把火。两人靠到最远的墙上,看着两个活死人的尸体变成死寂的灰尘。 “我很高兴我们杀掉了这个人,”西斯科说,“他看起来像个英国人。” 他们两人都很虚弱。太、太虚弱了,他们都快喘不上气了。小超市里的那些垃圾食品和车里的零食没法在一夜之间补回他们这些年失去的肌肉和脂肪。他们需要找到沃里斯,赶紧杀死它,那样他们就能重获自由了。藏书网 他们走过石拱门,走上一段旋转的缓坡。两人都怕得发抖,准备好杀死无肤者,或是烟人,或是口魔,准备好杀死藏在这似乎绵延不绝的弯道后的任何生物。转了无数圈之后,他们进入了一道石头走廊,走廊有几百英尺长,这长度绝对超出了他们进来前看到的那普通办公楼样子的建筑。过了一会儿,走廊结束,面前是一个五十英尺宽的房间。房间中间被一道火墙截断,绕不过去。这热量与火山相当,两人都感到热气扑面。火墙前放着一尊小神像,是苍白的大理石雕的,还有黑色的翅膀和一对发白光的眼睛,这是沃里斯的雕像。神像正前方有围栏围起来、放了垫子的祷告区,跟寻常教堂长椅前的那种无异。湿漉漉的地板上写着一条命令: 祷告。 本朝祷告区走去,但西斯科拉住了他。 “怎么?” “你不能向它祷告。”西斯科说。 “那样火才能灭掉啊,”本说,“我们不需要诚心的。” “不诚心就不是祷告。” “我们没有选择,西斯科。” “我不会把灵魂交给这家伙的,不论代价有多大。我要是把自己献给他,我就会真的烧成灰烬。” “等等。” 本拿出他们在车上找到的那粒种子,把它砸在地上,没反应。他把种子捡起来,从西斯科的包里翻出各种东西,往火焰里扔:沙子、盐、一盒糖,都没用。 “我们必须祷告。”他告诉西斯科。 “我会祷告,”探险家说,“但不会对它祷告。” 西斯科转身,背对沃里斯的雕像,单膝跪地。他冲本挥挥手,让他也跪下。 “你要跟我一起祷告。”探险家说,“不要面对神像。” 本照做了。两人拉着对方的双手,火墙依旧在燃烧。 “闭上眼睛。” “好的。”本说。 “跟着我重复:汝若渡河,吾必相随。” “汝若渡河,吾必相随。” “河水潺潺,莫予汝淹。” “河水潺潺,莫予汝淹。” 西斯科开始喊祷告词:“汝若赴火,吾必佑之,不灼其身。低声说,让上帝听到!” “当汝穿过火墙,必能躲过灼烧,也不会沾上火焰。” “好了,睁开眼,站起来。” 本站起来,两人面对着火墙。探险家转身面对本,用双手捧起他的脸。 “上帝与我们同在。”西斯科说。 “西斯科,不要。” 可这已经晚了,西斯科径直走进了火墙中,消失了。 “西斯科?西斯科?!” 没有应答。 “西斯科?!” 仍然没有应答。 六只胶人从他身后的走廊里冒出来——一团一团有生命的胶质,从地板上冒出来,仿佛有人把它们拉起来似的。它们都与死亡本身一样,无形无状。它们朝本爬过来,闪亮的胶状躯体渗出白白的黏稠液体,在它们身后留下一道痕迹。本能听到它们伸舌头、咂嘴的声音,等不及把他生吞掉了。他身边没有热的液体,只能赶快召唤信仰了,要赶在胶人吞掉他之前说出祷告词。 不诚心的话,就不是祷告。 他第一次的时候说得不诚心。他说,只是因为西斯科告诉他要说,那不够。他背对神像,单膝跪地。他在脑海中看到魔法种子、活的路,还有他那些光辉过往重演的梦。制作人是悲悯的。制作人是宽容的。求你不要让我被烧死。 胶人逼近了,快到他脚边了。 这一次,他大声喊出了完整的祷告词: “汝若渡河,吾必相随;河水潺潺,莫予汝淹。汝若赴火,吾必佑之,不灼其身。”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走进了火焰。周围的火在与他接触时似乎冷却了下来,像是窗户打开时灌进来的小股气流。他走了十英尺,从墙的另一端走了出来,身上的肉和头发都没被烧到。西斯科站在那边等着他,脸上挂着明亮的微笑。 “我告诉你了,不该向神像祈祷的。”他自夸道。 “嗯,你说得好像对。” 他们现在站在了沃里斯的地牢里,这是一间圆形的石室,一具石棺坐落在房间中央的圆石台上。周围没有其他藏书网任何人的迹象,只有他们和棺材。本看到棺材盖,叹了口气,盖子看起来重得很。 “罐子在你那儿吧?”他问西斯科。 西斯科把腌菜罐从包里取出来,它还发着光。这些年的时光让罐里的东西变得丑陋。炖菜是绿色的,里面还有腐烂、结块、细菌滋生的发酵绒毛。他们打开腐朽的盖子,发现金牙让这腐化的液体变得更难闻了。它的臭味儿也变成了一头妖怪,攻击着两人,让他们狂咳一阵,喘不过气来。 西斯科把打开的罐子放在地上,把手擦干净。同时,本试着把棺材盖子踢开。西斯科抓住了他。 “怎么了?”本说。 “这会打搅到睡在棺材里的人吗?” “哦!对啊,对。” 西斯科把手掌根儿贴在棺材盖上。 “我们这样开。”他对本说。 本站在西斯科身边,把自己的手掌也贴上去。 “我们要祈祷吗?”他问探险家。 “不,祈祷时间过去了。现在我们要用劲儿。” “一、二、三……” 他们用力推盖子,它开始动了。这感觉就像是在推着一辆公交车上坡,一厘米一厘米地前进,盖子打开时,他们既欣喜又恐惧,因为里面躺着的是沃里斯。蜡黄的皮肤、折叠的黑色翅膀,发光的黑色双眼此刻是闭着的,魔鬼的嘴也紧闭着。西斯科举起毒液罐。 “我们怎么干?”他问道。 “它的皮肤会灼烧我们,”本说,“咱们需要手套和刀子。” 西斯科在包里翻了翻,递给本一把小刀,这是他们从便利店拿的。两人都戴上了冬天用的手套。 “我扒开嘴,”本说,“你把毒药倒进去。” “好。” 本把刀插进沃里斯的两片白唇之间,扭了一下,露出他血红色的牙床和尖利的犬牙。西斯科稍稍倾斜罐子,让毒汁从里面滴出来。他们看到发着光的毒药流过沃里斯的牙床,西斯科把毒药罐放在了棺材旁边。 “你觉得这得用多久?”西斯科问道。 但是本没来得及回答,因为沃里斯醒来了,用致命的发光瞳孔盯着他们.99lib.两人。 “闭上眼睛,把它按住!”本尖叫道。他丢下刀,转而按住沃里斯的嘴,让毒药流进他的喉咙,就像按住鳄鱼的吻一样。西斯科跳到石棺上,把沃里斯的翅膀紧紧按.在它的身上,它则还在尝试用眼睛烧他们。西斯科的衣服往上跑,他的腹部碰到了恶魔,肚子上的皮肤都烧掉了,他尖叫着,喊上帝。 两人都闭着眼,以免与沃里斯目光相遇,他们祈祷着,能把它多按一会儿,让它吞下能致死的毒药剂量。可是沃里斯把西斯科从棺材上踢下去了,把滚烫的毒药吐到了本脸上,他倒在地上,呛住了。 沃里斯在棺材里站了起来,展开黑色翅膀。它现在做什么都容易了,它醒了。毒药也从它嘴里吐出来了,它可以随时杀掉两人。他们就连看它一眼都会死。 “西斯科!”本喊道,“种子!” 西斯科被逼到了墙边,紧闭双眼,他伸手在包里找种子,这时沃里斯正俯冲下来,用烫得发红的爪子抓住了本。西斯科找到了种子,把它扔到了房间另一边,本则蜷缩起来,祈祷死得痛快。 种子变了。它落在地牢的地板上,长成了三十英尺高,长出了一双手臂、一双腿、鲜红的嘴唇、鬈发,身上穿着一条粗麻布大裙子。比本不断回响的尖叫声还高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喊声: “哈!” 费尔蒙娜俯视着正在打斗的三人,那样子就像看到自家后院里有几只兔子在嬉戏。看到她,就连沃里斯都愣住了。它那发光的瞳孔凝视着她,但它们伤害不到她。费尔蒙娜把带翅膀的恶魔从地上拎了起来,盯着它观察了一会儿。 “呃,”她说,“这什么玩意儿啊?” 然后她毫不费力,一口就把沃里斯吞掉了。它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 本跳了起来,从棺材边拿起腌菜罐,举起来递给巨人。 “费尔蒙娜!”他尖叫道,“来点喝的,冲一下!” 她用巨手抓住腌菜罐,像喝一小盅酒一样干掉了,然后她露出一个被恶心到的表情,沃里斯和毒药一起在她巨大的肚子中发出流水的声响。 “啊,真恶心。”她做着鬼脸。然后她低头看看本,伸手指着他,指责道:“。你害得我都不爱吃人肉了,你个毛头小子!过去十年里我都在找热狗肠。” “我知道有个地方有热狗肠。”本说。 “哦?真的吗?” “对上帝发誓。” “有多少?” “很多,我发誓。” “看看你啊!你又变小了。我猜你当初跟我一样个头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很牛呢吧。告诉我哪儿能找到这种食物,不然我就把你扔到太阳上。” 西斯科抬头盯着费尔蒙娜看,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声念着祷告词。 “你要吃掉我们吗?”本问她。 费尔蒙娜双手叉腰,说:“觉得呢,本?” 然后他想到了:“不,你不会吃我们。”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她问道。 他知道:“因为我们还在路上。我们都被警告永远不要离开路,不然就会死。” “啊,但是这条规则也有好处,不是吗?也就是说……” “只要我们留在路上,我们就死不掉。” “没错。你现在知道了。再说了,你跟这个西班牙人都太麻烦了,不值得我费那么大劲儿。那家伙拿着他的小牙签戳我呢!会反抗的人最烦了。好了,食物在哪儿呢?快给我,快给我,快给我。” “在沙漠里,”本说,“那儿有个商店,里面就有,沿着路走就能找到。” “太好了。你们俩,抱在一起,躲角落里。” “为什么?” “照我说的做就好了,傻子。别那么烦人了,这会很棒的。看看我的能耐。” 本跑到西斯科身边,两个虚弱的人紧紧相拥,费尔蒙娜伸出左手,放在他们正上方,做了一个临时遮雨棚。然后,她用庞大的右手打破了地牢的天花板,散落的沙石和沉重的石块都掉下来,落在沃里斯卧室的地板上。本惊恐地看着一块空调那么大的石头从费尔蒙娜的手背上滚下来,落在他身旁几英寸的地方,差点砸扁他。等灰尘落定,费尔蒙娜抖掉几块石头,用左手把地上的两人拎了起来。 头顶,沙漠中的太阳光照进地牢里,房间似乎也在强光下退缩。巨人把手伸出天花板上的洞外,她手里稳稳抓着西斯科和本,爬出了玻璃建筑。然后她从房顶上跳了下去,她手掌上的肉保护着两人,没有受到落地的震荡,也没有被脚下烤得炙热的沙子烫到。她把他们放在红色卡车旁边,再次叉腰,看着太阳摇头。 “你们人类啊,天天被这个这么近的东西烤,怎么能忍受得了?” “我们离它可没有你那么近。”西斯科说。 “你们说的那个商店里有没有帽子?” “没有你戴的这么大的。”本说。 “靠!好吧,你们两个只要记住,我为了帮你们,赌上了鲜嫩优雅的肌肤。” “我们会记得的,费尔蒙娜……” “怎么?” “谢谢你。”本说,“太感谢你了。” “哇哦,太贴心了,我又有点想吃你了。”她顽皮地冲他眨了下眼,“逗你玩的,我走了。” 就这样,她沿着沙漠中的路跑开了,去寻找更大胆的新滋味儿。 27 度假村 他们无穷无尽的故事中还有最后一个奇异的转折:费尔蒙娜离开后,西斯科和本看着通往沃里斯老巢的沥青路凭空多了一截出来,绕过没了顶的地下室,向西边的沙漠平原延伸。本和西斯科上了卡车,在路上开了好几个小时。两人都大口吃着垃圾食品,西斯科不停地在空调出风口摆动手。 “风怎么能变成这样的?”他问本。 “制冷剂,氟利昂。”本说。 “氟利昂是谁?” “不是人,是一种化学物质,它能让空气变冷。” “这是个奇迹。” “在商店三十美元就能买到了,兄弟。” “你生活的那个未来……我会喜欢吗?” “说实话,我的世界跟你所认识的世界其实没太大不同,有些人幸福,有些人愤怒,有战争。我不知道时间究竟能不能带来大的改变。世界会变,但人们的行为不会有太大变化。” “你觉得我能驾驶这个卡车吗?” “不能。” 几百英里后,路突然遇到了一大片湿地林。沙漠边缘,树木拔地而起,直冲天边的太阳,组成了一道浓密到无法穿透的树冠墙。路从黑漆漆的雨林中央穿过,树冠将他们埋在一片绿油油的阴影中。 雨林中的路变得颠簸、狭窄,树木开始剐蹭卡车,差点就要缠住它。一只狐猴跳到了车前盖上,吓得西斯科画起了十字,接着,它又蹦到了附近一棵树上。他们继续向前开,周围看不到的动物、昆虫发出无法辨识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卡车开到了一片干净的白沙滩上,沙子全是磨碎的贝壳。太阳低低地挂在天上,融进了绝美的加勒比蓝海中。这水只需看到一眼,就能治愈任何人。夕阳初落的薰衣草和粉色映在沙滩上,让沙子看起来像珍珠母一般闪亮。 路在沙滩上分出三个方向来。右边是一座度假村,山毛榉木建筑,有个豪华的后院,还有一个泳池,里面的水清澈得比手术室还干净。沙子里甚至还划出了一个停车位,可以用来停红色卡车。左边,路沿着海岸线延伸,海滩绕着一个小海湾拐弯。 他们面前的路则通往水边,那儿有一张小鸡尾酒圆桌,铺着白色桌布,只摆着一人的餐具和一瓶在银桶里冰着的香槟(总是香槟)。餐具里没有刀、叉,只有一个大餐盘,桌子中间则摆着一只塞着木塞的小玻璃瓶。桌子前方,变宽的路通往水中。 盘子下面放着一张卡片。有人用优雅的笔迹在上面写下一个名字: 他下了卡车,拿起卡片,摸着厚厚的纸的纹理。西斯科拔出他的剑,扫视海滩,警惕着潜在的猎食者,但海滩上什么也没有。本没有西班牙人那么神经质。他们在这里不会被打搅的,沃里斯已经不在了。这是他们的奖励,他们在这里是安全的。 西斯科探头从本的肩膀上看卡片。“这什么意思?”他问道。 “这是说,我必须去海里。”本说。 “但是我得走另一个方向。” “没错,路想让我们分开。” “我不想这样做。” 本拍了拍他的肩:“我也不想,老朋友。” “你必须喝掉瓶里的东西?” “没错,迟早要喝。” “你知道你喝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知道,我会变成一只该死的螃蟹。” “这不可能。” “你跟我一样,见到很多不可思议的事,为什么要怀疑这点呢?” “你想这样吗?变成一只螃蟹?” “西斯科,到了这一步,我想不想都不重要了。”本走到通往度假村的台阶上,示意探险家跟过来,“来吧。不用着急。我们不如先享受享受。” 度假村是一个开放式的三卧套房。中间的庭院里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各种新鲜美食:杧果、菠萝、橄榄、一排排切片意大利干酪和牛排番茄、冷龙虾尾、大块的烤牛肉,比公园长椅还长的锅里盛满熏三文鱼,各类柠檬、柑橘鲜榨果汁装在瓶里。 而且还有啤酒呢,凉凉的冰镇啤酒。有瓶的,也有罐的。本抓起两瓶,敲掉瓶盖,把衣服脱掉,只剩内裤,跑出了度假村,跳进海湾里。啤酒里进了一点咸咸的海水,但啤酒更好喝了,他盯着映射在闪光海面上的日落。脱了上衣、满脸尴尬的西斯科跑了过来,出现在他身后的海浪里,他站着,因为他不会游泳。本也站起来,两人用瓶子碰杯。 “圣诞快乐。”本说。 “你知道这是圣诞节?” “我不知道,但还是圣诞快乐。” “你也圣诞快乐。” 他们对瓶喝了啤酒,西斯科指了指沿海岸线拐弯的那条支路。 “明早,我就走。”他说。 “这么快?你应该在这儿多留一阵儿,休息休息。你的状态糟糕极了。” “不,我的上帝和我的女王在召唤我。我不会在这儿做不必要的停留。”他转身看着本,“但你知道的,这就是跟你永别了,我有句话要说。” “哦,我也爱你,西斯科。” “不是,我说的是这个。我不想让咱们的友谊继续,我不想看到它凋零、死亡,就让它停留在这个点吧,在最辉煌的时候结束。这是件好事,我不想在你身边久留,免得我让你失望。” “我想,我让你失望的可能性更大吧。” “不可能的,你为你的家人带来了荣耀。” “西斯科,荣耀对我来说屁都不值。”他又在海水中坐下来,让脚趾露出水面,他动动脚趾,以这种方式跟自己打招呼,“你知道吗?我现在甚至想不起来我的孩子们长什么样了。我的记忆里,我画的他们比他们真实的样子要清晰。我现在回想他们的样子,想出来的都不对。好多年了,就算我回到他们身边,他们也不会是我所熟悉的孩子了,我也不再是他们心里的爸爸了。他们可能连发色都变了,我们会变成彻底的陌生人。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想回家,西斯科。但现在,我知道家已经不是我能认出的东西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见到妻子,该跟她说什么好。” “你什么也不需要说。这就是爱。爱不需要解释。” “我可不确定啊,哥们儿。我害怕死了。我猜我现在在这条路上比回到家里还要自在。它毁掉了我,你知道这有多糟糕吗?我甚至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我还活着的唯一原因,就是纯粹的习惯。” “这是高尚的行为。” “苟活没什么高尚的,你就该活着。很多人经历一些事后幸存,却根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怎样活下来的。就不知道。‘高尚’只是人们为了拍自己马屁杜撰出来的词。你只要说你的意图是高尚的,就几乎可以做任何事,免于责任。” 西班牙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回到了度假村,又开了两瓶啤酒,把它们带到了海湾。他们两人一共喝了十几瓶,直到两轮月亮终于出现在天空中,不那么具有威胁性的夜晚降临了:凉爽、开阔、宜人,他们身后的丛林中还传来金刚鹦鹉的叫声。 度假村的卫生间里有干净的毛巾、剃刀、剪子,于是两人洗漱并刮了胡子(西斯科还留了长长的山羊胡)就去睡觉了。本闭上双眼,睡眠将他彻底隔离。没有梦,没有幻觉。他的过去也没有以更好的方式重新上演,有的只是休息。 早晨,西斯科坚持要走。探险家仍然瘦骨嶙峋,还因为逃出沙漠的困境而疲惫不堪,但这对他来说仍然是一次奇遇冒险:新的、神秘的大陆在等着他,等着他为欧洲介绍它们。不论本多努力地说服他,西斯科都坚信他是在寻找财富。 他们站在三岔口的路上道别,本把卡车的钥匙递给他。 “你确定吗?”西斯科说。 “确定。我的世界里,所有人都会开车。你肯定也能学会的,你可能已经比马里兰州有些司机的技术好了。” 西斯科跳进车厢里,紧紧抓着方向盘,闭上双眼,回味这股力量。 “记住,”本说,“左边的踏板让你停下,右边的踏板让你前进。” “我真希望我能给你留点礼物。”探险家说,“但我知道你带不走任何东西。” “我不需要。”本说,“你说过了,没必要久留。我们今天在这儿结束我们的友谊,在它最辉煌的时候。我回家以后,会在历史书里查查你的。” “也许你的‘亚美利加’会是用我的名字命名的,肮脏的垃圾人亚美利哥·维斯普奇会在深渊里腐……” “这完全是有可能的,没错。” 西斯科盯着他看。 “你这是干什么?”本问道。 “好好看一眼。你看一个人的最后一眼,是你关于他们最清晰的记忆。上帝保佑你,本。” “你也一样,老朋友。” 西斯科狠狠踩了一脚油门,却什么也没发生。 “西 65af." >斯科,你得先转动钥匙。” “哦。” 西班牙人转动钥匙,猛地挂了挡。卡车一开始磕磕绊绊地前行,慢慢地走上了正轨,沿着海湾上的沙滩拐弯,最终消失在海角另一边。本又一次形单影只,但他知道,他不会一个人太久的。他会遇到一个人,应该是在大海的另一边。 不过那个不急。此刻,他要先饱餐一顿。他喝掉了所有啤酒,吃掉了所有龙虾,一天洗了三回淋浴,很快体重就增加了,他身上的改变肉眼可见。每晚,他都坐在海湾里,手拿啤酒,跟自己的脚趾打招呼,再抬头看看造型奇异的星星和两轮月亮,然后再去睡一晚,每次休息都仿佛是睡在羊水中。也许他可以永远待在这个度假村。这有那么坏吗?他已经再次习惯了一个人。这片海滩上,他不需要面对任何东西:没有怪物,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所有人都不来招惹他,这是一个中年男性梦寐以求的啊。这种生活的安全吸引着他,娇惯着他。 一周后,他在夜里出现了幻觉。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幻觉并非来自他的过去。这一次,他醒来时看到的还是他睡觉的地方:在度假村里,平滑的白色大双人床上。他看到有人从卧室房间门后走了出来,站在月光中,是特蕾莎,她只穿着一件白色半透明袍子,长度只到她的胯部。她的袍子敞开着,身体像一把大提琴。本从床上起来,走到她身边。他用手指轻触她的下巴,然后向下滑,小心避开衣服。接着,他将手伸到她的袍子后面?,把她抱了起来,将她晒成小麦色的双腿绕在他腰上,用力吻她,用的劲儿大到两人的脸都倾斜到与身体垂直了。 本转过身,把她放在床上。他想探索她身体的每一部分。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问道:“你现在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噢,天哪,我想起来了。” “那就快点来嘛。” “我快了。” “现在就来。” 他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在同时吱吱呀呀地响。 醒来时,他又成了一个人,躺在白色的毯子下。太阳照耀着东边丛林的树冠。院子里的食物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所有的啤酒都喝光了。虽然永远留在这里的诱惑还在,但他知道,是时候离开了。再好的假期,一周也都够了。他走出度假村,去了海湾边的那张圆桌。然后,他打开餐具垫旁小玻璃瓶的木塞,独自举杯。 “干了,制作人先生。” 他感到嗓子里一阵辛辣,并不是像酒精一样的辣,而是像纯酸液。他趴在地上,开始抽搐。他的头缩进了脖子里。他的肌肉紧缩起来,感觉像他的整个身体在同时抽筋。他的视野破碎成了八千个小块,然后又合并成一块,只是变得短视而模糊。他能闻到所有东西的味道:大海、沙子、空气。每种气味儿都被放大了,像地铁列车一样冲进他的脑中。他的四肢变得僵硬,无法移动。他的手99lib.指都冻住了,开始融合起来。 他感到他的肋骨处长出了小一些的肢干。两条,然后是四条,接着是六条:每一条都硬而尖利,每一条都天生适合在沙地里行走。一对桨鳍从他的臀部长出来,开始摇动。两条毛茸茸的触须出现在他的头顶,它们垂在他的眼前,像钓鱼线似的。他的皮肤转化成了盔甲般的壳,紧凑贴合。没过多久,他就感到新的肢体中的神经与他的大脑连通了,他重新掌控了他的身体,一切都可以动了,而且感觉都很自然。 “喂?”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一些,变得发紧。 他跑到海里,让水填满他的鳃、灌满他的肺。他还能呼吸。他感觉轻飘飘的,十分敏捷,不论是往哪个方向,他都能匀速前进。 他从水里探出头来,回头看仍然摆着给他的餐具的那张圆桌。它看起来好大,一切看起来都好大。一波大浪拍过来,本被拉向与度假村相反的方向,远离海滩,远离岔路口。浪将他带进蔚蓝的大海,让他像只啤酒罐一样漂浮。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有桨鳍,调整了方向,对他来说,右侧向上翘与上下颠倒的区别已经不大了。他只能看到眼前三英尺远,他看到的东西也朦胧晦暗得很。水感觉好烫,像是在翻滚。他感到身后有太阳照着,这时他知道了,他需要远离海岸,远离温暖的浅滩,进入深而广阔的凉爽深海。 他向前游,他现在可是游泳大师了。 28 螃蟹 鱼碎块,它发现鱼碎块是最好吃的。它们通常会在鲨鱼吃完鱼之后被剩在海床上。其他的鱼路过时也会捡一些残渣吃,但本总能找到足够它吃的。大海就是这样:死东西很多,足够所有生物分享。 夜里可以吃的碎块很多,这时不会有太阳照亮海里漂浮的每一块食物(包括它自己),让所有的捕猎者都看到。光太强时,它就会往深潜,把自己埋进沙子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在沙子里往前钻,偶尔还会碰到石鱼、等足类动物或其他吓人的海洋生物。在海上泡沫之下,它不能说话,也没有人跟它说话。反正它也太害怕海里的猎食者,不敢发出声响。它们什么都能听到。它们甚至不需要看到,它们太擅长察觉周围的东西了。 它生活在一片短视的浓雾中,随海浪翻滚、游泳,直到有限的视线内随机出现什么东西。一天的时间里,它可能遇到食物(好)、有着怪物大口的琵琶鱼(坏)、鲸鱼(可怕,但同时又惊艳)、珊瑚(烦人),还有其他一些爬在海床上的奇奇怪怪的、软软的无脊椎动物(无所谓),这里能杀掉它的东西都能迅速结果了他。它想起自己也曾吃过许多次螃蟹,心里不是滋味。但马里兰州每个人都吃螃蟹啊! 游泳是最好的体验。本小时候,他妈妈经常带他去社区游泳池——一个又热又挤的泳池,所有不富有、没钱加入像样的乡村俱乐部的家庭都来这里——他会在那儿试着一直待在水下,在离泳池底非常近的地方伸展开,漂着,假装漂进外太空。当然了,他没法屏住呼吸太久,很快,他就得露头,被其他烦得要死的小孩子包围。然后,他就会把双臂搭在泳池浸湿的水泥边上,把头放在上面,看着太阳,感受水泥孔里的水变得像人类的汗液一样温热的过程。 但现在它成了一只螃蟹,氧气就根本不是个问题了。它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水下舞蹈、嬉戏,一待就是一天。实际上,它也只能做这些了。在海下,娱乐的选择非常有限。可以游泳,可以吃,还有就是不被吃掉了。它以此为标准来计划自己的日程,它知道有一天,命运会将它带到科特郡的。对吧?对吧? 只是花的时间比本预想的要久一些。它一周又一周地在污泥中前行,躲避鲨鱼。它极少去海面露头,去的时候,也从没看到过陆地。它开始烦躁,它对路的信仰动摇了,一天又一天,它成了无垠大海的囚徒。这就是一个可笑的大笑话。打败一群怪物,两次被囚禁(两次!)都逃脱了,可你费了那么大功夫,最终却只得到这些笨拙的螃蟹爪子。 接着,一天晚上,它在沙中行走,被绊到了。它试着游到水面,却撞到了网面。这是个拖网,在捞海床上的所有东西:龙虾、蛤蜊、鳗鱼、虾米、金枪鱼、鳕鱼、靴子——你随便提,什么都有。本试着钳断橡胶化尼龙绳,可没成功。网子被收起来了,它与其他海洋生物一起被捞出了水。然后,网一甩,把它们都扔在运行的传送带上。它看到戴着金属手套的手在给鱼分类,把浮木扔掉,不能吃的东西都扔回海里。 本是能吃的。一只大手把它从传送带上拿下来,把它放在卡钳旁边量尺寸。它的个头够大,可以留下。它与其他一堆螃蟹一起,被扔进了一个桶里。 “嘿!”本轻声说,“你们这群傻瓜,有会说话的吗?有吗?有吗?” 它们都不会。它是唯一被魔法变成螃蟹的人类,唯一经受存在性考验的。 “真倒霉。” 它试着顺着桶壁爬上去,但是桶里有太多虾蟹,它很难踩实。一个穿着黄色雨衣的男子拿起桶,把它带进了一个食堂,看样子像是一条大货船的食堂:一切都是铁质的,所有的口都在排出废气。餐厅的墙是纯白色,地上摆满了橡胶地毯。本只能看到桶口外的东西,但它看到的可一点都不让人舒心:一个多功能炉子、一锅烧开的水,锅有垃圾桶那么大。锅里冒出热气来,打在白墙上,墙上沁出了汗珠。厨房的墙可能已经很多年没干过了。它听到一个男子在给其他人下达命令。 “记住:你要是被逮到偷偷多拿食物,就会被扔下船,不遵守物资分配纪律的惩罚是死刑。” 很多人的声音整齐地回答:“明白,长官。” “一号冰箱现在已经满了。所有食物都将真空包装,装进二号冰箱。堆放要遵循从里到外、从两边到中间的顺序,不然我就亲自去踢你屁股。明白了吗?” “明白,长官。” “嗨!”本在桶里喊道,“有人能把我从这儿弄出去吗?” 没人回答。又来了一只戴着金属手套的手,伸进桶里,开始一把一把抓螃蟹,把它们扔进锅里。本一次又一次躲避那只手,一心希望它能遇到更友好的巨人。桶快要空了。手越伸越靠里,开始扫桶底,终于,它抓起了本和其他一些被落下的螃蟹。但是它还没来得及把本扔进冒热气的锅里,本就挣脱了手,跳到地上的黑色地毯上。炉子下面的空隙刚好能容下它,于是它冲到地毯另一端,藏在了巨大的炉子下面。 “我靠。”它听到一个声音说。接着,一个扫帚把儿扫过炉子下面的空隙。本在钢架下面跑起来,跑到了一台工业用冰箱下面,这时它看到五英尺外的地方,有一扇挂着黑色帘子的双开门。从冰箱底部到门口,有两条白色胶带贴出的平行线。本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在两条线中间。这是路。 它冲了过去,穿过打开的餐厅门,躲过了好几双重重踩下的脚。它比他们都要快,还比他们聪明。 出了餐厅,它进入一道繁忙的走廊,里面的厨师、保洁员、乘务员、乘客都在尖叫。所有人看起来都面容憔悴,狼狈不堪。他们身上的衣服似乎就是他们所有的衣物。本跳一跳,冲他们招手,但还是只在路的范围内走。一个激动的幼童跪下来,仔细看本,本小声对他说:“嘿,孩子,能把我带出去吗?” 孩子大声尖叫起来,本差点没躲过孩子妈妈要踩死它的脚。 走廊尽头有一扇推拉门,门上有扇小舷窗。乘客们毫无规律,也无目的地进进出出。很多人都在哭,相互安慰。所有人看起来都快冻僵了,用袖子或厚围巾捂着脸。他们戴着各种颜色的袖章,袖章可以在他们面前打出投影,显示他们想看的任何东西:游戏、短信、照片。母亲们用这仪器投射电影,哄孩子。他们看起来都像是一无所有,却有最先进的科技仪器。 它跌跌撞撞地逃到门外,到了主甲板上。穿着迷彩服的男子们举着大步枪在外巡视,它又一次变得过于显眼。 “妈咪,有只螃蟹!” 另一个孩子伸手抓它,这一次,它狠狠钳了那孩子一下。孩子呜咽哭泣着,像是自己要死了似的。天哪,孩子,振作点好吗? 它抬头看货船的驾驶舱,看到里面没有船长,船是自动驾驶的。指挥塔的LED雾灯发出的光明亮而集中,比它见过的任何灯都更强。 货船甲板边上有一圈钢边,本看不到那以外的任何东西。两条胶带贴的线延伸到船的边上,越过去,下了船。它走到了护栏边上,这过程中偶尔有人追它,最终它跨过了钢边,从货船的侧边爬下来。两条白线还在继续,延伸到水下。 它被卷入风中。它不知道这条船船速有这么快——40节——这时才意识到。它差点要被刮走,掉进海里了,这时它看到了陆地。船正在穿过一处海峡,这是一条宽阔的河的河口。这是哈得孙河,右边是曼哈顿下城区,左边是新泽西州。 即使离得这么远,视力也十分有限,本还是能看出来整个城市一片死寂。建筑的二十层以下都被淹没了,有些建筑有一半都被新形成的火山岩覆盖。有些塔尖都从塔上分离了下来,在水中漂浮,没有被浸湿的东西都在燃烧。本抓住船体,探身向外,想多看看,但天空依然晦暗多云。这些究bbr>竟是不是云呢?它们太黑了,太吓人了,这样的云应该下倾盆大雨才对啊。 不,那是一团一团的灰尘,漂浮在水面之上,彻底挡住了太阳,即使黎明正在来临。这场面看起来就像是沃里斯手下的烟人控制了整个世界。本听到甲板上的人们在哭泣,央求他人给点食物,这些声音夹杂在他们胳膊上那先进仪器发出的各种声音中。货船驶过死去的纽约市的躯壳,并没有停留的意思。陆地已经死了,无法踏足。这条货船是这世界上仅有的东西了:所有的人、所有的食物、所有的燃料都在上面。一切都在这条船上,只能姑且多撑一会儿,拖延着不可避免的结局。 不,这不是…… 突然,太阳变得明亮,明亮到不正常。本抬头,看到它的光透过了浓密的灰尘,变成鲜艳的红色,喷出火焰,亮度还在加剧,直到几秒之后,它被浇灭了,又变成了日食般的黑色。一串尖叫声从甲板上传来,一阵温度低到开尔文零度的风穿过货船,所有人都被冻住了。本的身下,海水迅速结成了化不开的冰。它的身下形成了一个漩涡,紧而迅速,中心是一个锥体,似乎探进了地心里。空气变得太过寒冷,即使它有厚壳保护,还是感受到了冷。接着它脱离了货船边缘,掉进了旋转的漩涡里,在黑乎乎的冰冷中旋转,直到它晕了过去。螃蟹能晕厥吗?现在能了。 它醒来时,在浅水中漂浮,太阳在天空中安全地挂着,正如自然规律。它能感觉到沙子了,柔软,可移动。它把自己重新埋在海床中,下沉的天际线,以及看着太阳最后一声叹息尖叫的游客们,都让它不禁打寒战。这些不是真的。我经历了这么多,不能就得到这样一个结局,不能让一切如此晦暗、毫无意义。为什么会有人想让它看到那些?它自己还猜不到人类的灭亡吗?为何要看到如此确定的结局?去他的。它想爬回历史的小空间,那之前或之后发生的任何事都不重要。至于那条船呢?那是它永远不需要参与的一段历史。 水变浅了,本走上布满沙子的海滩,海滩上有一排柱子架起来的夏日度假房子,两条平行线延伸到一栋房子门口,这栋房子比其他的要高一层。本不需要爬上台阶,就知道阁楼里有什么。果不其然,一个三十八岁的男子走了过来,他脸上的疤像泪痕,他肩上背着一个背包。螃蟹把自己埋起来,男子从它身旁走过,怒气冲冲地进了那栋高一层的房子。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充满了沉默。之后,阁楼里传来一阵挣扎,然后年轻的本从房子里冲了出来,流着血,像匹着了火的马一样尖叫着。 “跟你打招呼呢。”那声音说。 “你好,你在哪儿?”年轻的本问道。 “这儿啊。我在这边呢,傻子。” 29 两个本 螃蟹没想到,年轻的本在它看来这么烦人。他就像是令人尴尬的小时候的相册活了过来。螃蟹想戳他的眼睛。它与西斯科在一起的时候学了那么多关于航海的知识,可它现在与年轻时的自己一起上路,却几乎什么也用不上,因为三十八岁的本就是个滑稽可笑的傻瓜:没有解开拴绳就发动了气垫船,然后又没有关掉发动机就去解拴绳,让一只小小的螃蟹在驾驶室里确保他们不从路上跑偏,自己跑去睡觉。(螃蟹尽力尝试了,可它最终还是得把年轻的本叫醒,因为它没法大幅度转动方向盘,把船拐回路上。) 螃蟹对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照搬当年听螃蟹说过的。这好像它在念早已背熟的剧本:每一条警告、每一次侮辱,它给年轻而无知的本提供的每一条提示。每一次它想到什么新的东西来说,说出来的却还是自己当年听到螃蟹说的话。这是自动反应,这就是正确的话。逗年轻的本玩是主要的娱乐。他们到了费尔蒙娜的山上时,螃蟹像是有魔法般地黏在了山的侧面,于是它开心地爬到山顶,而年轻的本还在迫切地抓着他的冰镐。它可以笑话他,因为它知道事情的结局。 很快,他们就到了费尔蒙娜的山洞,年轻的本被困在洞里时,学会了感激螃蟹为他所做的一切。螃蟹把本丢在洞里整整一周,不过这其实是因为它赶在费尔蒙娜睡觉的时候,在她的物资堆里找东西,用它有限的视力找种子袋,一找就是几个小时。 “在哪儿呢?”它一边低声问自己,一边一件东西一件东西地在物资堆里筛选,罐头食物在他看来都是巨石。有一次,巨人动了动,螃蟹停了下来,伪装成巨大物资堆的一部分,让人辨识不出来。巨人又大声打起呼噜,螃蟹就重新开始了它无聊的找寻。它一找到种子袋,就把袋子拖到费尔蒙娜大山洞的一角,把它埋起来,让人看不到,它可以在费尔蒙娜突然放出矮人时轻易拿到袋子。它不得不几乎全靠记忆想山洞的构造,因为它的视力太差了。它还探索了地牢里的其他牢房,每个洞里都关着一个赤99lib.身裸体的囚徒,身上的毛都剃光了,神志不清地念叨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嗨!”螃蟹对其中一个喊道,“你需要帮助吗?” “Gdsfkjhsadasdlkfasdfdsjlk!” 他们几乎算不得人类了,它受不了看他们太久。 搏斗那天,年轻的本命令它说:“去物资堆里,帮我找件武器。”但年长的本已经找到了。它把武器藏在了合适的位置,等待合适的时机,就像个好兵。它看到年轻的本跟狗面歹徒搏斗,赢了,这时的它笑得合不拢嘴,像个骄傲的哥哥。 调教年轻的自己,最难的部分——除过任由气垫船撞到冰山上,因为路把他们引向那里——是在他们打败费尔蒙娜之后,走在宽阔的草原中,看到本从前的房子。因为螃蟹的视力太差,它只能看到小皮特穿着睡衣站在门阶上的模糊身影,他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他站在遥不可及的远处,与那块小石头无异,可螃蟹知道它看的是什么。 这是你的家,但这又不再是你的家了。 别这么说。bbr> 你知道事实如此。这是你曾经的家,路才是你现在的家。 闭嘴。 它看着年轻的本悲痛地号哭,心里嫉妒他回家的决心和急切。它现在已经不是那样了。人生中总有那么一刻,你看了太多,没有什么让你吃惊,或是让你心烦,这是个糟糕的时刻。智慧真是个言过其实的东西。 他们走到了岔路口,这一回,螃蟹该去发现左边的路上究竟有什么了。它冲年轻的、烦人的本挥了挥钳子,就跟当年它看到螃蟹离去时一样。 “你 60f3." >想要什么东西吗?”年轻的本问它。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年长的本说,“将来有一天,你也会这样的。” 话音刚落,它就抛弃了年轻的自己,去寻找终点,毫不困难地穿过无形的屏障。它熬够了时间,它现在离终点一定不远了。那样才公平。 它不该如此天真的。 30 火车 本穿越草原,仔细盯着木栅栏,看下一步等待它的会是什么。但是他的视线范围很小,只能看到黄色的毛茛花和池塘岸,好在池塘里是普通的水,而非血水。强烈的雷阵雨横扫着附近的田野,本只好在路边挖了个洞藏着,以防被冲跑。 它在路上爬了一周又一周,只以螃蟹“睡觉”的方式休眠,但仍保持警惕。它在泥沼坑里找新鲜的虫子和其他事物,但是这些几乎不够它补充营养。它曾经如此灵活的爪子,如今也开始变得僵硬、脆弱。它已经很差的视力变得更差了。很快,它一天就只能走一英尺了,跟被困在黏土里一样。 在它走上这条路之前,它跟特蕾莎每年夏天都带着孩子们去特拉华的海滩,他们偶尔会看到海滩上有静静放在那儿的螃蟹壳。一开始看起来像是只活螃蟹,可等孩子们走近了,戳一戳,他们的棍子可以直接插进壳里。这时他们会把壳颠过来,看到里面是空的。现在,本在这没完没了的路上痛苦地前行,感觉它的身体也快从壳里脱出来了,留下一副空空的外骨骼,让过路的人随意用靴子踩。也许我会变成一块石头。也许他们会把我变成化石,我会被困在一层又一层的沉淀物下面,困上亿年,见证恐龙的诞生和灭绝,见证小行星撞地球,见证微生物一路进化成人,才能重获自由。? 暴风越来越少,太阳照耀在草原上,蒸发了草中的水分,让它们变得枯黄无生气。它一停就是好几个小时,在徒劳无功的热焰中变得神志不清,记不清楚它为什么会在路上,也记不清楚它为何还要沿着路走。 接着,有一天,它撞到了一条木头腿。 “啊。” 那是一张涂了漆的松木桌,摆在路的正中央。本抬头看,但只能看到眼前的两英寸。它爬到桌下一块惬意的阴凉地,看到一双脚。一个老太太的脚、黑色玛丽珍鞋、肉色连裤袜。然后,它听到一个声音在喊他。 “你想变回人类吗?” 我认得这个声音。 “布莱克维尔太太?”它问道。 “是的,我是布莱克维尔太太。你想变回人类吗?” “想?” “‘想?’你听起来可不是很确定啊。” “抱歉。我头疼死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日子了。” “是什么日子不重要,本杰明。这里没有日子和日期,你在浪费时间。你要是不回答我的问题,过几秒你就要因为脱水和饥饿死掉了。” “想。”它轻柔地说,“拜托……让我变回人类吧。” 它听到软木塞被拔掉的声音,感到一股清澈的液体洒在它身上。 “快喝吧。”她说。 它从泥土中吮吸这液体。过了一小会儿,药剂开始发挥作用,本感到了它的变化。它的内脏肿胀变大。它的视野也放大了,好像从母亲产道中冒出头来的新生儿。它的双手——真正的、人类的双手——顶在它的壳儿上,将钳子撑破了。它又戴上了他父亲的戒指。在热浪中快要被晒干的小小螃蟹肺扩大了,而现在它将刚刚吸进去的水全部从它人类的口中排出——狂咳、干呕,差点就要吐出来了。它的残肢脱落了,从之前腿所在的地方,长出两条粗壮的腿、修长的骨骼、有弹性的皮肤、散乱的男性腿毛。双脚!没错,它有双脚了。它又可以在海里漂浮,动动脚趾,手里抓着一瓶啤酒了。 他现在躺在地上了,在布莱克维尔太太的桌子下面。他依然虚弱,依然饥饿。他身边到处都是小块螃蟹壳儿碎片,他几乎动不了了。 “起来吧,”她对他说,“我们有事要做呢。” “我快渴死了。” 一瓶冰镇水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喝吧。”她说。 他照做了。 “现在可以起来了。” 他火冒三丈。他总是遵守着这条路和路上人下达的命令。他太烦这破规则了。于是他没起身。他从桌下伸手,抓住了布莱克维尔太太的腿。一条满脸杀气的饥饿罗威纳犬立刻从桌下冒出来,冲本怒吼。 “放开我。”布莱克维尔太太命令道。 这让本服了软。他收回手,惊恐地从狗旁边滚开来,赤裸的身体上沾满了灰尘。布莱克维尔太太扔给他一条黑色运动短裤和一件橘色T恤,还有一双袜子和一双运动鞋。 “穿上衣服。” “你为什么总是耍我?!” “你是想让我放狗咬你呢,还是想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呢?” “好吧,你真是个十足的浑蛋。” 他穿上短裤和T恤,终于站起身来。她坐在桌前,双手整齐地叠在身前。桌子上摆满了食物:熟肉、奶酪、一盘盘烤焦的蔬菜,这是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的白日梦成真了啊。这其中还摆着一把弹药满满的手枪。 布莱克维尔太太的身后是一列火车,这里是铁轨的起点。火车尾部是一辆红色的守车,守车后面是有围栏的露台,可以看风景。守车连接着六节车厢:一节卧铺车厢、一节餐车、一节安静车厢、一节一等座车厢,还有两节普通客运车厢。最前端则是一节柴油火车头。 本没有问他能不能坐,就直接坐下了。没用几秒钟,食物就都跑到了他的手中、嘴里。他看着布莱克维尔太太脚边的罗威纳犬。它现在安静了,像只小狗崽一样温和。他想把那玩意儿踢到另一个维度去。 “吃够了吗?”布莱克维尔太太问道。 “稍等一下。”他满嘴塞着吃的,口齿不清地说。 她开始失去耐心,点着脚说:“咱们快点说完吧。” “我吃着,你说就行。” “你得全神贯注地听。” “好吧。”他不吃了。布莱克维尔太太用大拇指指指火车。 “火车还有两分钟就要开了,它会载你去见制作人。虽然你刚刚在这儿闹了一场,但你确实是个很好、很强壮的小伙子。制作人认为你已经准备好见他了。你的另一个选择是,拿起那把枪,离开路,朝自己开一枪。” “我为什么会选择那样?” 她凑近他:“我无法告诉你你会在那列车上待多久。” “为什么呢?” “这完全取决于制作人。可能是十五分钟,可能是很多年。当然,你会活下去的。你心里肯定已经弄明白了,只要你留在路上,就没有什么能够杀掉你,就连衰老也不可能。只要路还在继续,就能活下去。” “火车上有什么?” “上面什么也没有。” “好吧,有食物吗?” 她翻了个白眼:“有的,有食物,但你快没时间了。所以你要选择:火车还是枪。” 本把枪从桌上拿起来,重量刚好合适。他举起枪对准布莱克维尔太太,狗立刻就警觉起来,他放下了枪。 “跟你讲,”他说,“死亡也要持续几百万、几十亿年。我今天不会饮弹自尽,布莱克维尔太太。我要把这把枪留着,我要上那列火车,等我找到了你们那个制作人,我就冲他的脸上来一枪。” 她冲本投来讽刺的笑。他从她身边走过,踩上了守车背后的台阶。他站在露台上,冲她竖起中指。 火车一出发,摇晃、发出声响,她就开始摇头,火车就这样渐渐加速,直到速度足够平稳运行。本往前走,穿过空空的守车,走进客运车厢。他在东北走廊坐这种车坐了无数次,他认得出这些熟悉的东西:材质廉价的座位、通往卫生间的沉重推拉门、小窗帘,还有带拉门的头顶储物仓,高度刚好能撞到他的头,还有那条白绳子,能让整列火车停下来。鲁迪肯定会喜欢这火车的。他的大儿子特别爱火车,那孩子都会学火车的声音。他在地下室玩的时候总会“呜——呜——”地叫。 火车上没有乘客。普通车厢、一等座车厢,还有可爱的卧铺车厢,都是空荡荡的。他可以随便坐,火车全是他的。 但是餐车除外。这是.99lib?他走到的最后一节车厢,设在最前方,与柴油火车头相接。本走进门去,在开放式餐厅中走着,他看到一个化着浓妆的阴森森的老人家站在柜台后。那是沃里斯的店员,再生人。本看了鬼魅一般的老人一眼,向后退了一步。 “我能帮助您吗,先生?”店员问道。他身后摆着标准的各种薯片、饮料、劣质冷冻比萨,还有一个小费罐子。 “你能说话了?” “我一直是能说话的。” “我以为我们杀掉你了呢。”本说。 店员冲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制作人希望我回来。” “火车是谁在开?是沃里斯吗?”这不太可能。但反过来想,其实是非常可能的,这是目前可能的了。 “没有人开火车。”店员说,“我能给您上点什么东西吗?” 本大步走出餐车,穿过所有座位区,到了肮脏的车尾守车。他站在露台上,环顾四周,想找个好地方跳下去,但是车速太快了,也许超过了每小时150英里,他们已经不在草原上了。干枯的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毫无生气的盐沼,头顶的太阳仍然发着暗淡的白光。他转身面对守车的推拉门,不小心把头撞在了入口处,晕倒了。 他醒来时,躺在一张床上,床上铺着卡车图案的床单。他在一栋房子里,白色墙上贴着橄榄球海报。火车怎么了?火车,什么火车?没有火车的。你在家,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不记得了吗?这是周六,你今天能吃加糖的谷物。 本摸了摸自己的身体。他体形很小,皮肤白皙,他七岁。他父亲晃晃悠悠地走进来了,身上散发着移动卫生间般的味道。 “你妈周末要上班,”他跟本说,“你跟我来。” “去哪儿?” “惊喜。” 他们钻进本的老爸的破轿车,开去了附近的沙科皮镇。本从高速路上能看到摩天轮。 “没错,”他爸说着从车的仪表盘储物箱里取出一瓶温热的施密特啤酒。“山谷嘉年华。你今天能坐螺旋过山车了。” “爸,我不想坐。” “胡说,你妈不在。你终于可以坐过山车了,多好的机会啊。” “我不喜欢过山车。” “不,你喜欢的。每次我们跟你妈一起来,你就走到排队的地方,结果最后一秒胆怯了。该是时候硬气起来了。” 本开始抓车门:“不!” “放松啦。” 螺旋过山车是一辆黑色的车,环绕一圈之后,再让乘客一次又一次地头朝下——对一个对离心力知之甚少的小男孩来说,这确实是很吓人的。他们在嘉年华停车场中央停车,离过山车还有一英里远。他老爸已经喝醉了。他们开始排队,本想逃走,他爸却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按在身边。本扭动身体,求他爸不要逼他上去,其他人开始注意到了。 “你到时候会感谢我的。”他爸说着,满嘴散发着发酵了的啤酒味儿。 “我不想去。”本颤抖着说。 “别当懦夫啊。” “我还没准备好。” 他父亲跪下来,靠在他身上,更多是为了支撑作用,而不是跟他亲昵。“听着,”他说,“就假装是你在开车。” “什么?” “假装是你在控制车,轨道是设定好的。实际上你无法控制它往哪儿走,但你要假装你可以控制,就不会觉得那么怕了。能听懂吗?” “听不懂。” “相信我就好了。” 他把本往前推,本哼唧着哭了,他现在已经紧紧抱着他喝醉的老爸了。更多人开始盯着他们看,不知道该不该说句话。(他们没说。)爸爸拖着本进了那辆闪亮的黑色车厢,给他扣上肩部安全锁。 “现在可不能退缩了。”他对本说。本啜泣着,操作员按下了按钮,车踏上了漫长而可怕的路程,沿着粗粗的黑色架子一路向上跑。本能听到铁链相撞的声音,它们拉着车向前走。他能听到所有的叮叮当当。他老爸又在他的耳边低语:“记住,你来开这辆车。” 他们现在离地面八十五英尺了。铁链的响声停止了,地面上游乐园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这片空荡的天空中,剩下的只有纯粹、可怕的寂静。车厢爬到了车轨的最顶端,这时,最最残忍的事发生了,车停了下来,就在即将掉落的地方,本能看到他若是掉下去,会掉落多远。这时他已经在号啕大哭了,而他爸却给出了最错误的反应,大笑起来,边笑边喊:“这不好玩吗?”这不好玩。本要死了。车又移动了,他发出婴儿般本能的大哭。螺旋过山车又让他回到了座位上,再次上升,他的胃又要飞出来了。 在行进的过程中,他一边祈祷他不会被这玩意儿整死,一边开始在拐弯处倾斜身体。轨道拐弯时,他也跟着倾斜,就像骑着摩托车急转弯一样。该头朝下的时候,他就向后靠,假装在按加燃料的按钮,就像喷气式飞机的飞行员努力避免着火。他不哭了,他集中了精神,他在开车。当过山车停下时,他的眼泪已然消失。他冲出出口,拐回来再次去排队。 那天,他又坐了十次过山车。回去的路上,他老爸再次因为酒驾被捕时,警察送本回家,但他爸被抓走之前,打了个嗝,对他说: “抱歉我害你哭了,孩子。我有问题。” “我知道,你刚刚一直在喝酒。” “不,我是说我犯了错,但我有自己的理由。我知道我从没对你干过一件好事,本。但你要记得,只要你知道如何利用,所有坏事都能变成好事。” 他醒来了。他身体内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这些年所累积的自暴自弃、坚强、冷漠——它们都消失了。他重新感觉到那股斗志、那份狂热。 他站在末尾车厢的露台上,看着飞驰的火车身后愈来愈长的轨道。他无法控制路,路为他制定好了一切。但现在,这些都结束了。开动火车。没错,他要开火车。他要开着火车回到特蕾莎身边,他来找她了。我把路放在了这里,这就是我想要去的目的地。 从餐车一路走到了露台的店员敲了敲本的肩。 “你得在天黑之前回车内。”店员说。 本转身,狠狠地冲店员的脸打了一拳。他扑到这老人家身上,开始掐他的喉咙,同时还在用枪把儿打他的脑袋。 “住手!”店员喊道,“你得回车里来。” “我怎么能到车头去?”本质问道。 “太危险了!” “我他妈才不在乎!” “从餐车过去,”老人低语道,“有架梯子,可以从那儿爬进车头。” “是谁在开车?” “我告诉你了,没人开。车是自动开的。” “那一会儿就不是自动的了。” “制作人不会让你……” “就是制作人。” 店员冲他微笑:“你总算弄清楚了。” 本放开了老人,穿过四节车厢,在一等座车厢里遇到了一个狗脸歹徒。 “我等这一刻……” “去你的。”本照着狗脸歹徒下巴就是一拳,把他打得倒在座位上。 他跑到餐车去,拉开前门,站在火车头和其他车厢连接的部分。火车现在的时速达到了200英里,车厢外的强烈气流在火车头和餐车之间呼呼作响。火车头的后端有架梯子,通往车厢顶。本抓住梯子的横杠,使劲往上拉,他的肾上腺素水平简直像是一个年轻三十岁的男孩。到了火车头的顶上,他看到铁轨沿着大片盐沼绕了个弯,蜿蜒进入大段发黑的山脉。 山脚下有个隧道。照这个速度,要不了多久,火车头就会冲进隧道了,那样,站在火车顶上的本就会被撞下来。对他来说不是问题,他现在简直像头公牛。渐暗的天空中,他看到两轮明月之间,高高挂着一个红色三角,而两轮月亮现在位于山间隧道的左上方。三角看起来像是激光画出来的。他蹲下来,向前滑,而风一直在把他往下吹。可本又有双手了,有双手的感觉很好,手真是有用。 隧道越来越近,天上的大三角也变宽了。本挪到了呼啸的火车头前部,找到车头侧面通往车厢门的梯子。他往下爬的时候,透过窗子看到工程师的位子是空的。正在这时,一个庞大的烟人飞到本身边,眼睛闪着白色火光,冲本投来一个沉默却恼怒的眼神。 本没有犹豫。他皱起眉头,向烟人身体的方向靠,开始深深吸气,把这鬼魅当作鼻烟一样吸了。他能看出烟人慌了,眼睛中透出因恐惧而产生的愤怒。本没有停下来,他把天空中最后一点灰尘都吸掉了,包括烟人那可悲的发光双眼。然后,他面朝窗户,把烟人从嘴里吐出来,吐出来的是炽热的火焰,这火焰熔化了玻璃,打开一个口儿。风吹冷了熔化处的玻璃,本钻进去,坐到了工程师的位子上,看到混沌的夜空中,那个红三角仍然在扩大。 火车离隧道还有半英里远,但是本永远都不想再进山了。他系好安全带,抓住黑色操纵杆,把它向后拉。火车发出刺耳的声音,车轮下冒出节日烟火般的火花。火车头向左倾,只有一边轮子还跟铁轨相接。本点了写着“沙子”的按钮,把铁轨上的火花熄灭了,然后他再把操纵杆向前推。 他倾身向前,向左,火车开始从地面上翘起来。本感到火车开始与铁轨脱离,远离山,其他车厢跟着火车头一起,起飞了。火车在加速向前,冲向天空中的红三角。本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三角的两边在扩张、有规律地跳动着。两排发光的紫色天鹅在火车前方飞成两条平行线,形成通往三角的路。 可火车开始减速了。它先像枚火箭一样从地上起飞,重力却又突然起了作用,本能感觉到火车头失去了浮力,正要重重地摔回地面。车厢里,工程师座位旁放了一个灭火器。他解开安全带,抓起灭火器,用它砸开了挡风玻璃,把这块玻璃砸得渣都不剩。火车就要掉下去的时候,本走到车厢最后面,朝没了挡风玻璃的玻璃框跑去,头朝前跳了出去,朝天鹅群冲去。 火车头没了动力,他刚好冲进空气中,车头掉在盐沼上,撞击之下裂成了两半,在盐沼上形成一道长长的火焰,像是刚刚开裂的板块裂缝。本没有朝下看,他在飞翔了,他可以完全掌控自己,融进大气中,不断加速——他像一颗活彗星。两个月亮在他的上方发出明亮的银光,向三角形聚拢,边靠近边转动,像洗车行的缓冲器。他冲进红色三角里,两个月亮也在这时相互接触。而本已经脱离了平流层,进入开阔的黑色空间,超越了光速,快到将自己的身体抛在灰尘中。本在身体前方的双手变成了白色闪电,旋转的星云翻滚而来,又消失在他身后。深邃的太空在他的双眼前转变,收缩成一个闪亮的管,不断变换颜色,速度之快让他无法辨别自己看到了什么。新的颜色,他从没有见过的颜色。 他的闪电双手与管子末端的白色融合,他移动的速度太快,身上所有的原子都褪去了,他整个人变成了一颗粒子,速度超过了史上任何物体移动的速度,不断压缩、变热,直到每一夸克都快要崩解,扩散成独立的宇宙。他成了一个光子,他成了光。他深吸一口气(这算是呼吸吗?),白色成了一切。 片刻之后,他坐在了一个白房间里。房间没有门,也没有窗。两条平行的黑线从他的椅子延伸出来,向左转弯,拐进了空荡的墙面。他面前的白桌子的另一边坐的,是布莱克维尔太太。她见到他似乎很吃惊。 31 制作人 他又变回了人形,他又在地上了,他又受重力影响了。没有枪,可他也不再是四十八岁了。不,他年轻了十岁,至少外表上是这样。他的双手完好无瑕:用刀子跟巨型蟋蟀打斗所留下的伤疤不见了。他的身体健康,充满活力。他的舌头在嘴里绕了一圈,西斯科从他嘴里拔掉的那颗牙也回来了。他回到了起点,他在路上所经历的一切,都没有了痕迹。他感到口袋里有什么东西。他伸手摸了摸黑色网眼短裤的口袋,摸到了一把房间钥匙。酒店,19号房间。 “你比我预计的来得早。”布莱克维尔太太对本说。 “我开窍比较晚。但我一旦开窍,进步就很快了。” “好吧,在这儿等着,我们很快就会接待你。” “我在哪儿?” “执行制作人的办公室。” “就是制作人。” “是的,但这是执行制作人的办公室,他可是个大忙人。他等会儿就会接待你的。” “不。” “不?” “不,我不会等的。” 她往椅子上靠了靠:“那好吧,你可以见他,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 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支黑色记号笔,放在一张白桌子上。没有门,没有台阶,没有出去的路。本站起身,走到光秃秃的墙边。墙上很干净,没有裂痕或隐形拉杆。他趴在地上,看桌子下面。 “他不在这儿。”她说。 “我看出来了。” 他站起来。他反应了一会儿,但当他看到记号笔,就知道该做什么了。他从桌上拿起记号笔,再次走到墙边。他还没忘记他在沙漠里自学的绘画技巧,透视关系、光影关系。他画了一个门框,然后是两片合页,接着在门框内画了一道细细的黑色空隙。接着,他画出了门,长方形的厚重门,四个角都有包边,还有一个黑色的门把手。最后,他在门把手上写下“推”。然后他回头看看布莱克维尔太太,把记号笔扔回她的桌上,笔滚下了桌子。 “再见,布莱克维尔太太。” “好运,本。” 他推开门,走进的是一间包木精装修的办公室,墙上挂着有品位的油画,两把闪亮的皮椅相对摆在一张手工橡木桌前。桌上有把银质开信刀,还有一瓶——还能是什么呢?——上好的香槟。桌后又有两扇门。屋子一侧摆着一个不知是哪个星球的转动仪——球体上满是奇形怪状的大陆和奇怪的海洋——转动着。一把皮椅是空的,另一把皮椅上则坐着一个年纪蛮大的男子,也许有七十多岁了,他穿着白色亚麻西装、白色拖鞋,没穿袜子。他全身都晒成古铜色,几乎吓人,连他的嘴唇都是古铜色的。他的脖子上戴着条金链子,但没有挂坠。他的脸紧紧向后拉,看起来像是做过不止一次拉皮。他的头发是均匀的银色,即使在室内,他也戴着墨镜。本进门的时候,他站起来,张?开双臂。 “本,宝贝!你做到了,我真为你自豪。” “你他妈到底是谁?” “我是鲍比,我是执行制作人。爱死你的作品了,请坐吧。” “我不坐,我要杀掉你。” 执行制作人笑了:“本,我很抱歉,但那是不可能的。你要明白,我是你无法跨越的唯一障碍。坐下吧,我会告诉你一切的。你肯定有许多疑问。” “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我觉得我们应该先聊一聊,再谈回这个问题。”他重新坐下,示意本也坐下。“来嘛。放松一下。你想来点吃的喝的吗?鱼子酱?香槟?我可爱香槟了。” “不。” “你很有目的性嘛,从你的作品里看得出来。” “我这是在哪儿?” “当然是我的办公室。” “你是上帝吗?” “不,但是这个名头倒是挺合适。所有人都不知道制作人是干吗的,其实很遗憾。”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哦,不是我对你怎样。我只是个顾问,本,一个解决问题的人。是路选择了你,你现在还没搞明白吗?自从时间的起始,路就一直在,随时带走有资格的人。它选择了你,我就开始做顾问工作。我观察研究。我弄清楚你的希望、恐惧、梦想,这些信息传到路那里,它就用它们来为你制定路线,你的旅途是比较长的。不过我们还遇到过一个走了一百万年的家伙,无比壮观啊。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毅力。总之,我协助锻造路,就跟园丁一样。你的潜意识通常会帮你填补空白。你的路上狗脸歹徒的主题就是这么来的,跟生日派对主题差不多。” “沃里斯呢?” “从你的日记里提取出来的,很棒的角色,那双眼睛里藏了很多东西。” “费尔蒙娜呢?” “标准路障,你们俩之间的化学反应不错。” “西斯科呢?” “啊,西斯科。西斯科是个人,跟你一样。你们俩的路交叠了一段。又是不错的化学反应。”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路为什么要选择人?” “我们已经讨论过为什么的话题了,本。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怎么回家?” “啊。这个就有意思了。” “我必须得杀掉你,对吗?” “没有。我说过了,宝贝,你不能杀我。你跟我,我们两人只能好好相处,只能好好相处。没有仇恨、积怨。”他伸手从椅子后拿起香槟,给自己倒了一杯。“你可以回家,只要走过那扇门就行了。” “哪一扇?” “任意一扇都可以。你走左边的门,就能回到你走上路的那天生活本来的样子,一切都与以前相同。那个熟悉、无聊,你偶尔会爱的世界。” “那另一扇门呢?” “哦,那个啊?”执行制作人扬起一边的眉毛,说,“那个是天堂。你走过那道门,就能永远都做制作人了。你会永远留在路上,你能把它打造成你喜欢的任何样子,就像永远为你延伸的无尽红毯。你可以挣到十亿美元,你可以发明会飞的车。你可以跟妻子一天做爱五次,而且是高质量的性生活,跟你在度假村体验的一样。你能一手打造自己的生活,随心所欲地做调整,没有任何限制。你可以永生,本。你和你的孩子们,忠诚、表现完美无缺的孩子们,可以做任何疯狂的事。你可以飞去火星,在那儿建个度假殖民地。你还记得你做的那些美梦吗?性感的安妮·德里克森?狗没有把你的脸撕成两半?这些都在等待着你。一场无穷无尽的美妙幻想,你所应当过的生活,本。” 本沉默地坐着,考虑他给的选择。 “你满嘴谎言。这是个陷阱。” “这不是陷阱,绝对不是。” “我知道你的真面目。”本告诉他。 “孩子,你对我的认识偏差太大了,你了解真相恐怕会吓得想吐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卖力地给我推销?>你有什么好处?” “我跟你说了:我就是个咨询师。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提供咨询。” “西斯科走了哪扇门?” “哦,这我绝不会说的。” 本站起身来:“我要我从前的生活。” “为什么?”执行制作人问道,“你为什么想这么选?我给你提供了终极大奖。和尚们每天坐在黑暗的房间里,一辈子都在念经,就是希望能有机会走过那道门。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我跟你保证。” “那不是真的。” “哦,得了。你知道那是真的,你自己亲眼看过,不是吗?你看得到、摸得到、尝得到。跟你所体验过的所有东西毫无差异。” “不一样的。”本握紧拳头,急切地说,“不是真的。” “谁又能说你的生活是真的呢,本?” “别这么说。” “谁又能说,你不是一辈子都在路上呢,本?啊?你不觉得你生在这样美妙的历史时期很凑巧吗?宇宙历史上拥有最先进技术的文明时期,还在这一文明最富有的国家。生下来就是你那个幸运的小星球上最高等的动物。你本可能是个细菌的,本:一个微小的、无关紧要的单细胞生物,生命周期只有一天,一天结束后就什么都没了。或者你可能是只螃蟹,嗯?可是啊,你是个人,有个漂亮的妻子和三个可爱的孩子。你生而为,男人,而且还是白人。白人从来都不会被随随便便杀害。你也不会流落街头,不会遭遇强暴,你不觉得这种幸运简直难以想象吗?” “可你把我囚禁了十年多,我根本就不觉得有多幸运。” “你应该觉得幸运。谁能说得准,不是我们创造的?谁能说得准,不是有史以来世上唯一的人类?世界的历史——你遇到过的和听说过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你创造的背景,最最伟大的故事。你的父母都不是真的。” “别说了。” “你的妻子、孩子都是道具。” “别说了!” “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为了建模型宇宙而进行的大型试验呢?说不定你——幸运的本——是世界上的第一个人……人类的初始模型呢?说不定这条路就是上帝在邀请你进入他的怀抱,请你跟他一起建立宇宙呢?你不能回去。” “我要回去。” “你已经知道太多了。你现在知道了,你曾经那么肯定的一切——直到你踏进我的丛林的那天——只不过是太多乱七八糟的限制。重力、日出日落,甚至时间。宇宙的其他部分都不按照地球的规则运作。你为什么要屈服于那些规则?你为什么要被公转轨道和革命限制呢?你想要回去的那个世界太平凡了,孩子。而且它正在消亡。还记得那艘货船吗?还记得你看到的那艘驶过人类末日的货船吗?它并不遥远,宝贝。它其实很近。你的家人可能就会坐上那艘船,如果他们幸运的话。” “我不会听你的。” “哦,我还要给你再添堵呢。因为,你要明白,你要是选择了左边的门,就永远,不得在任何情况下,跟任何人讲你在路上的时光,连你的妻子也不可以。话还没从你的大脑传达到嘴边,你就会当场暴毙。试着把它写下来,或是用手语,或是用莫尔斯密码告诉世界你的故事,都是一样的结局,你的心脏会即刻爆炸,那时候你就不会回到这间办公室了。你明白吗?这是你选择另一道门的唯一机会,去做路的主人,在极乐世界永生的唯一机会。也许你该考虑考虑再这么确定地做出选择,宝贝。不要随随便便把金矿舍弃掉。这是你的今生加上来世,都永存于完美的无尽存在中。” 本感到膝盖软了。 “坐下吧,”执行制作人说,“椅子就是为这个准备的。” 但他不想坐下。他走到了右边的门前——通往天堂的门——抓住光滑的拉丝圆把手,用手掌在上面摩挲,然后他转身面对执行制作人。 “我要是离99lib?开,他们会怎么样?”他问。 “你还是不明白,你选择这道门不是离开他们。” “我要是不走左边的门,那个世界会发生什么?” “那个世界就不存在了,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一切都是一样的,只是变得更好了。” “我会死掉吗?” “这儿没有死亡。别让生死限制了你的思维。” “这不是陷阱?” “当然不是。” “那这就是个考验。” “不,这不是考验。它跟地球上限制多多的生活一样,是真实的。” 但地球上的生活……更加真实,对吧?本从门边退了回来,坐下,揉着太阳穴,大声呻吟。执行制作人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水,拍了拍他的背。 “这选择不容易,”他说,“我知道的。一时难以消化,宝贝。幸运的是,你来对了地方。你可以随便考虑,想多久就多久。我永远在这儿陪着你,如果你需要那么久来决定的话。” 本双手抱头。他在两个月亮之间飞翔过,可却被困在了这儿,又是一个需要解决的谜题。路劫持了他,把他扔到这个可恨、可怕却又神奇无比的世界里。可是,它又从头至尾都保护着他,让他活下来,用他从没见过的食物、饮品、物件来取悦他。路是好的,对吧?你只要走过那道门,重新回到路上,就又能见到它们了,还能永生,那多么美好,多么容易…… 可是,“那个世界就不存在了”。执行制作人说他要不回去的话,那个他曾经认识的世界就不存在了。它会永远消失:他所见过的一切、他所认识的所有人、他所经历的一切就都没了,全是因为他无法控制的一个遥远世界。那一切都会消失无踪。 本冲对面古铜色皮肤的花花公子低吼。我可以捅他。那老家伙桌上有把开信刀。那个就足够了,捅他的眼睛。本注意到墙上挂的画里,有一幅画的是夜色里的海滩,一只蓝色的螃蟹站在沙丘上,背景里有两轮月亮。 两个月亮,两个该死的月亮。为什么会有两个月亮? 然后,本想到了一个主意:一个绝妙的疯狂主意。哦,他的主意真是太妙了。他站了起来。 “我要我从前的世界。”他再次对执行制作人重复道。 “对生活的信心比上帝还坚定,是不?” “是的,对生活的信心比上帝还坚定,但是我没说完。你说过,我在路上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对吧?” “没错。”鲍比说。 “我只要一跨过左边的那扇门,这种权利就没了,对吧?” “你说得对,孩子。” “但我现在还是有的,对吗?我还在路上。” 他走到桌边,拿起开信刀。开信刀很锋利,把手沉重。执行制作人好奇地看着他。 “你要干吗……” 本把开信刀扎进了自己的额头。一行鲜血顺着他的脸流下来,他把开信刀一下子拉到自己的裆部,然后再从两腿之间向上拉,拉到脊柱,拉过头顶,重新回到他在额头上开始的地方。然后,他把沾满鲜血的刀子扔在地毯上,手指伸进小腹的裂口,把自己撕开来。 可是他撕开的不是伤口。本用力拉,他的身体冒出更多部分。他的左半边长出了新的右半边,他的右半边长出了新的左半边。他不停地拉啊拉,直到他所造成的缺口里长出了一双新的腿。一双新的手臂也冒出来了:左边长出了一只右胳膊,右边长出了一只左胳膊,就像站在两面垂直的镜子之间一样。他就像一个分裂的受精卵。他的头也分开了:先是三只眼睛,接着成了四只,一只鼻子也变成了两个,两双耳朵,两张嘴。他拉完之后,站在桌前的成了两个本:一个三十八岁,另一个四十八岁。两人都有些疲倦,但强大而壮实。年长的本上臂上文着一只螃蟹。 年轻的本转身面对执行制作人。 “两扇门我都选。”他说。 “上帝啊,”鲍比说,“真是爱死你的作品了。” 年轻的本再次转身,面对年长的自己。 “我要选左边门,你去右边。” “你确定吗?”年长的本说。 “确定,替我照看好那边,好吗?” “我会的。” “去吧,别等他又改变规则了。” 两个本握了手,年轻的本看着年长的、有些螃蟹气质的自己走进右边天堂世界入口的 660e." >明亮白光中。 然后,门关上了。这里只有年轻的本了,他又成了一个人。他再次转向古铜色皮肤的执行制作人,指指左边的门。 “我要走了啊。” “当然了。”执行制作人跟本握了手,“你的作品真的很好。你在这行里是有未来的,孩子。” “你一边去吧。” “啊,孩子,千万别丢掉这份斗志。” 本走向左边的门。 “记住,”执行制作人说,“一个字都不许说。” “好的,好的。”本转动门把手,走了出去。 32 番红花路 本身后的门合上了,他走进的是一间铝皮屋,他听到外面传来呼呼声。小屋另一端的双开门没上锁,虚掩着。他把门推开,走到波科诺山系里一座小山丘脚下的路上。门外停着一辆白色的卡车。两个壮实的男人在旁边干活儿,用锯子锯杨木。本走出半掩的门,他们转身,盯着他看。他们的脸是人脸,不吓人。一条友好的罗威纳犬从屋子后面跑出来,舔了舔本的手,他愣住了。 两人中的一个摘掉了他的工作防护耳套。 “嘿,伙计,”他说,“你迷路了?” 本什么也没说。 “你是住在那边的酒店?我们能送你一程。” “不,不用,谢谢你,先生。我自己能行。” 他迈着谨慎的步伐,离开小屋和卡车,走过一道敞开的铁制镂空大门,然后,他跑了起来。他欣喜若狂,动作轻快。很快,他就跑到了有两棵树干裂开的树的路口。 我认得这两棵树! 他跟随着步道回到山顶,到了一片有圆形火坑的空地,旁边有原木长椅。 我认得这些长椅! 他沿着一座蛇形丘的顶部快步走,每走十分之一英里,就能看到路标。还有那些鸟窝——有斜屋顶的精致小鸟屋。 我认得这些鸟屋! 他低头向山下看,看到许多高级的宾夕法尼亚式独栋别墅,每栋都大到能装下一两个巨人。 “你好啊,大别墅!” 他看到了酒店。还是他走出的那座低矮、没有太多住客的乡间酒店。他加快脚步,走到前门,看到他的车仍然停在他之前停的地方。酒店大堂里,穿着蓬蓬睡裙的女孩在一张摆满纪念品、枫叶饼干、定价高昂的小摆件的桌前舞蹈。她撞在了本身上。女孩的妈妈跑过来,批评了她。 “你能不能回房间去穿上衣服?你再不快点,我们就看不成斯特劳德豪宅了!”她母亲转身面对本,“太抱歉了。” “没关系的。”他说着,露出温暖的微笑,“我有三个孩子呢。” “哦,上帝啊。三个?” “是啊,不用说再多了。” 本冲上楼去,穿过狭窄的走廊,进了他那阴森森的旧房间。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的一切都跟他离开时一样……只是他的手机现在放在了床头柜上,屏幕完好,电量满格。他抓起手机,给特蕾莎打了电话。 “喂?”她接起来。听到她的声音,他就立即没了话。“喂?” “是你。” “本?” “真的是你。” “你还好吗,本?” 没有回答。“我很好。实际上,我的晚餐取消了。我这就回家去。马上。” “啊,他们派你到那么远去,结果就白跑一趟?” “反正我看了这儿的风景。” “你回来,孩子们肯定会高兴的。你觉得你能赶上晚餐吗?我要做蟹肉饼。” “……” “本?” “这样吧,我想在回去的路上吃点东西。不用做我的那份了。” “你确定你不想在那儿留一晚吗?自己清静清静?” “不,不,我要回家。” “好吧,那我们一会儿见。爱你!” “我也爱你。” 他结束了通话。关于路的事,他一个字也没说。伙计,这之后,只会越来越容易的。每个人心里都得藏些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他给经销商打电话,告诉他自己不太舒服,没法去了。然后他打包好行李,没洗澡,也没换衣服。?99lib. 前台没有人。本拎着行李箱下了楼,敲敲前台的桌面,迷迷糊糊的老太太从后面走了出来。 “我要退房。”他跟她说,他把钥匙放在了桌面上。 “可你才刚入住啊。” “很奇怪,对吧?不过我还是要现在退房。” 她表现出一副被烦扰的样子,即使她根本没什么要做的事。上帝保佑她愚钝的灵魂啊。“好吧,但我还是得收你的房费。” “没关系,我不在乎。你可以把账单电邮给我。” “电邮?” “算了。” 他去停车场的时候,又从那个女孩身边走过,她还在穿着睡衣舞蹈。他跳进车里,用开卡车的方法发动了车。 回家的路上堵车了,他该料到的。执行制作人想让年轻的本切切实实地认识到,他选择了回到真实的世界,而真实的世界里有各种各样恼人的事情。可本并不觉得烦躁,他没有加速,他没有拍喇叭。他没有浑蛋地插队,他没有玩手机。一切都很好。他是美国唯一心静的司机。 我来了,特蕾莎。 15号公路开到一半时,他看到一个叫作“西斯科”的出口。他放缓车速,只为了确认他不是看错了。20英里后,他又看到一个叫“费尔蒙娜”的出口。 “哈!” 路上很干净,这回没有鹿了。他开到一段厚厚的沥青路上,车在上面有节奏地震颤,跟他快要蹦出来的心脏一样。 快晚上八点了,本才终于转弯进入番红花路,回到了他所住的社区:小溪沿着街道流淌,山坡上的小广场总是过一段时间就遭遇蜜蜂,天线杆上的标志牌昭示着扫落叶季的最后几天即将结束。他开上山坡,在一栋压抑的白色砖房前面停下,房前的车道快碎掉了,还建着挡土墙。黑暗中,他看到院子里的塑料城堡滑梯倒放着。比起滑滑梯,孩子们更喜欢把它弄倒。特蕾莎的白色小面包车停在台阶前。所有人都在家。 本把车停在街上,红色的前门敞开着,他的三个孩子向他冲过来,高声尖叫着。芙洛拉抱着一只毛绒狐狸,鲁迪抱着一列玩具火车,皮特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睡衣。 “嗨,爸爸!” “你给我们买东西了吗?” “你给我们带糖了吗?” 他们抱住他的腿,他弯腰,边哭边闻他们头发的味道,亲吻他们。他看到皮特的睡裤是湿的。 “你在水池里玩了是吗?”他问孩子。 “是的,爸爸。” “没关系的,我可以给你换新睡裤。” 接着,他抬头看到妻子走出来,穿着牛仔裤、长袖T恤。她冲他轻轻挥手。 “嗨。” “嗨。” 他的心膨胀起来。她微微一笑,走近了,他终于大哭起来。他忍不住,他抬手捂住嘴,他的眼白都哭红了。 特蕾莎走近之后,在门外路灯的光晕下看到他疲惫的双眼。本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有些奇怪。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孩子们则跟他抱成一团。 “本,你还好吗?” “我很好,一切都很好。” 但她能看出,他在撒谎,他从来都不怎么会撒谎。他看起来充满了肾上腺素,却很疲惫。他老成了,他变得睿智了。噢,他看起来像是离开了很…… 接着,她倒吸一口气。本看到她的反应,无法理解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什么,直到…… 等等,特蕾莎今年几岁了来着?她是三十九岁,对吧?还记得几年前的那晚吗?她从医院回到家,哭个不停。后来的几天里她一直沉默着。你以为她那晚只是失去了病人,崩溃了,对吧?她从没真正解释过。她从没告诉你,她为何喜欢画马;也没告诉你,她为何开始练习搏斗;也没告诉你,为何她偶尔照相时总要用拇指摸她的婚戒。你记得她跟你说了什么吗,本?她说她杀人了。她说……她说……>99lib. “我不能告诉你,不然我会死掉的。” 他深深地望着她的瞳孔,他看到这个女人.99lib?的灵魂绝不会只有三十九岁,而是老得多。 也许老十年,或许是二十年。 “我的天哪。”他说。 许久,他们就站在那儿,凝视着对方,彻底震惊。他们什么也没说,他们不能说。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