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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游戏》
1
一个作家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用笔下的故事换来稿费或赞美的体验。他将永远忘不了,宛如甜美毒药的虚荣感初次在血液里流淌的感受。而且,倘若没有人发现他缺乏才气的话,他会自以为文学梦终将替他开启一片天,从此过上锦衣玉食的富贵人生;他的名字会印在一张小得可怜的纸上,但他坚信这个名字一定会比他的生命存活更久。一个作家命中注定要记得这一刻,因为就在这一刻,他迷失了,而他的灵魂也标上了价码。
我的第一次发生在好久以前,那是一九一七年的十二月。我当时年仅十七岁,在《工业之声》报社打工糊口。报社办公室位于一幢洞穴似的建筑里,这地方原本是家硫酸工厂,墙壁仍会不时渗出腐蚀性的强酸气体,并在不知不觉中啃噬着家具、衣物、情绪,甚至鞋底。报社所在地前方正是矗立着无数天使雕像和十字架的新村墓园,在巴塞罗那绯红与墨黑交错的暮色笼罩之下,这幢建筑混杂在墓碑林立的墓园后方数以百计的烟囱和工厂之间,根本无从辨认。
我的命运出现转折的那天晚上,报社的副总编辑巴希里奥·莫拉加斯先生赶在下班前一刻,把我叫到位于编辑部尽头的房间。那是他的办公室,也是他享受哈瓦那雪茄的吸烟室。巴希里奥先生长相凶恶,唇上蓄着浓密的短髭;他坚决反对滥用形容词,绝不容许拖泥带水、过度缀饰的文字,在他看来,那就是堕落的行为。此外,他也讨厌无精打采的人。当他发现编辑开始出现使用华丽词藻的倾向,他会立刻把该编辑调去编讣闻版三个礼拜。倘若编辑受罚之后仍旧犯同样的错误,他会毫不留情地将此人永远开除。所有的人都怕他,这件事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巴希里奥先生,您找我有事吗?”我怯怯地询问。
副总编辑以眼角余光瞥了我一眼。我跨进那间混杂汗臭和烟..味的办公室。巴希里奥无视我的存在,继续读着摊在桌上的专栏稿,手上则拿着红色铅笔。接下来几分钟之内,这位副总编辑一口气改完了稿子,边改边冒出满口粗话,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我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儿,突然发现墙边有张椅子,立刻走过去坐了下来。
“谁允许你坐下了?”巴希里奥先生低头看着稿子嗫嚅道。
我火速站了起来,屏息以待。副总编辑叹了口气,随手把红色铅笔往桌上一丢,然后瘫坐在椅子上打量我,仿佛我是件废弃无用的家具。
“马丁,听说你在写作?”
我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开口回话时,居然发出了尖锐的怪腔怪调:“写了一些……这个,我也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说,这个……没错,我在写作……”
“希望你的文笔会比口才好一点。恕我冒昧问一句……都写些什么样的文章?”
“侦探小说。我是指……”
“我想也是。”
巴希里奥看我的眼神好像看见一堆废物。我如果告诉他自己写的是阐扬道德、风格清新的励志小品,或许会得到更积极的回应吧!他又叹了口气,然后耸了耸肩。
“维达尔说你文笔还不错,他说你很优秀。当然,如果是跟这家报社的编辑比的话,能写几个字就算优秀了。不过,维达尔说是就是了。”
贝德罗·维达尔是《工业之声》的明星主笔。他创作的时事专栏,每周刊登一次,称得上是整份报纸唯一具有可读性的文章。此外,他还写了十几本推理小说,描述拉巴尔区黑帮老大和上流社会贵妇姘居的故事,在出版界小有名气。维达尔这个人总是一身无懈可击的丝质西装,脚上的意大利皮鞋随时光可鉴人,他的相貌和举止活脱就是午间连续剧里绅士男主角的做派,一头金发永远梳理得一丝不苟,整齐的短髭就像用铅笔一笔一笔画上去的,笑容亲切迷人,任谁看了都会如沐春风。维达尔出身中南美洲名门望族,家族在美洲经营糖业致富,光荣归乡之后,又迅速抢下了城市电气化这块大饼。贝德罗的父亲是这份报纸的最大股东,对他而言,编辑部只是在优渥生活中打发时间的游戏场。他不在乎报社是否有盈余,也不介意买进的巴塞罗那最新款汽车是否耗油太凶。维达尔企业王国坐拥金山,还有数不尽的贵族头衔,目前的重心多放在收购新城区的银行,以及占地规模媲美小型王国的豪宅大院。
贝德罗·维达尔是第一个阅读我文章的人。我当时年纪尚轻,在报社编辑部跑跑腿,帮忙端咖啡、买香烟。他总是抽空阅读我写的文章,还会给我建议。这几年下来,我成了他的助理,他还让我帮他的专栏稿打字。他告诉我,倘若我决定投入文学创作这场俄罗斯轮盘赌,他随时会给予协助,并引导我踏出第一步。他实现了承诺,现在正式把我交给报社最严厉的把关者巴希里奥先生。
“维达尔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依然深信美好的古老神话,认为应该要给优秀的人机会,而不是只让攀关系的人往上爬。如此崇高的美德,足够让他接受世人传诵。可如果我有他那份财力的话,大概早就投身创作十四行诗,还会大方地任由所有鸟儿在我手上啄食享用不尽的食物。”
“维达尔先生是个伟大的人。”我提出抗议。
“何止伟大……他根本就是个圣人,因为啊,就为了你这只饿得饥肠辘辘的小雏鸟,他不厌其烦地在我耳边啰唆了好几周,口口声声说你才华洋溢,做事又勤快,堪称编辑部的天之骄子。他看准了我骨子里其实心肠很软,还说如果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他会送我一盒上好的哈瓦那雪茄。既然维达尔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事情就是这样,因为正逢圣诞节,为了让你的好朋友闭嘴,我就给你一次机会。我这回可是豁出去了!”
“实在太感谢了,巴希里奥先生。我保证,您一定不会失望的……”
“别急着说大话,小鬼。请问……你对于滥用和误用形容词、副词这种事有何看法?”
“那是令人不齿的错误行为,应该接受法律制裁。”我以军人向长官报告的严肃口气答道。
巴希里奥满意地点了点头。“没错,马丁,这是必须特别留意的重点。能够在这一行幸存的人都懂得做事要有优先级,而不是死守原则。来聊聊计划吧,请坐下来专心听,因为我不会重复第二次。”
那项计划是这样的:巴希里奥以加强报纸内容为由,决定保留周日版最后一页,固定刊登文学创作或游记,但截稿前突然出了状况。过去刊登的作品,从颂扬爱国精神到歌咏中世纪的草莽突击队故事,不一而足,总之,苍穹之下人间事,从圣人到强盗,什么都能写。不幸的是,那天的稿子并未如期完成,或者是……据我推测,巴希里奥八成是拿到了稿子却不想刊登。因此,距离截稿仅剩六个钟头,而且没有其他存稿 80fd." >能替补,若临时找不到救援写手的话,只好补上整页广告,否则报纸就开天窗了。于是,报社高层建议从编辑部挑出几个文笔不错的同事集思广益,说不定可以凑出一篇感人肺腑的温馨故事。报社挑出了十位才子编辑,可想而知,这份名单里一定没有我的名字。
“马丁老弟,在这种紧急状况之下,他们居然一个都不在,所以,我只好让你试试看。”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你有五张稿纸,双面写,明早六点之前交到我手上,‘爱伦坡先生’。写故事,别写演讲稿。我如果需要祝祷辞的话,上教堂望弥撒就行了。写个我从来没读过的好故事,稿子要能够博得我的欣赏。”
巴希里奥站起来时,我正准备赶紧离开,但他却绕过办公桌,一双巨掌如千斤铁钻般用力掐住我的肩膀。这时,我总算有机会近距离看他,这才发现他的眼神里隐含着笑意。
“如果稿子还不错,我会付你十块钱稿费。如果?99lib.稿子很不错,而且读者也喜欢的话,我就让你继续写下去。”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指示呢,巴希里奥先生?”我问他。
“有,别让我失望。”
我战战兢兢地度过了接下来的六个钟头。我坐在编辑部正中央的办公桌前写稿,那是维达尔先生进报社写专栏时的专属座位。编辑部大厅空空荡荡,无数支香烟齐燃的袅袅烟雾早已散去。我紧闭双眼片刻,努力在脑海中构筑画面:漆黑雨夜的城市里,一个双手淌血、目光诡谲的男子,走在幽暗的巷弄,时时刻刻搜寻着黑影……我不知道此人是谁,也不清楚他为何躲躲藏藏,不过,在接下来的六个钟头里,他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郑重其事地在十六开稿纸上书写,毫无间断地写着,想尽办法挤出一些内容。我仔细琢磨每一个字句、每一个转折、每一幕场景,落笔的每一个字母,都有如是我最后一次书写。我写下一行文字,接着又删掉重写,仿佛我的生命已经依附其中,于是,我干脆全篇重新写过。写作过程中,陪伴我的只有回荡在昏暗编辑部大厅里的打字机键盘敲击声,以及墙上那个指针逐渐逼近清晨的时钟。
临近早上六点,我从打字机上抽出最后一张稿子,精疲力竭地叹了口气,脑子里仿佛有个黄蜂巢嗡嗡响个不停。我听见巴希里奥先生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他已经睡醒一觉,此时正一脸沉静地走过来。我拿起稿子,交给他,却没胆量正视他的目光。巴希里奥在隔壁办公桌前坐下,打开桌上的小台灯,双眼盯着稿纸上上下下移动,脸上毫无表情。接着,他把香烟放在桌沿,注视着我,大声念出第一行文字:
“夜幕笼罩城市,街道弥漫着火药味,宛如一股被诅咒的气息。”
巴希里奥瞄了我一眼,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替自己解围。他不发一语地站起来,拿着我的稿子走开了。我就这样看着他走进办公室,然后关上房门。我痴傻地伫立原地,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尽快逃走,还是乖乖等着终极宣判。十分钟之后——对我来说有如十年之久——副总编辑的办公室门打开了,巴希里奥先生洪钟般的大嗓门响彻整个编辑部大厅。
“马丁,过来一下!”
我尽量拖着最慢的脚步往前走,每一个步伐顶多只前进了几厘米,到了门口,实在想不出逃避的方法,只好进了办公室,最后还是得抬起头来。巴希里奥手上握着那支令人害怕的红色铅笔,目光冰冷地望着我。我很想吞口水,可是已经口干舌燥。巴希里奥拿起那沓稿子,递还给我。我接下稿子,立刻转身走到门边,同时默默告诉自己,不要紧的,我至少可以在哥伦布大饭店的大厅当个擦鞋童。
“把稿子拿到楼下制版房去,叫他们赶快排版。”我的背后冒出了这么一句。
我回过头来,仍以为这是一句残酷的玩笑话。巴希里奥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十块钱放在桌上。
“这是你的稿费。建议你拿这笔钱去买一套稍微像样点儿的衣服,我从四年前开始就看你天天穿着同一件衣服,而且即使现在看,尺寸也还是大了六号。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艾斯古德耶尔街的西服店找潘达雷昂尼先生,记得报上我的名字。他会好好招待你的。”
“非常谢谢您,巴希里奥先生,我会找时间去的。”
“还有,再写一篇稿子给我。给你一周的时间,但是千万别写出会让我打瞌睡的稿子。下一篇少写几个死人吧!现在的读者就喜欢快乐圆满的结局,什么人类的伟大精神可以战胜一切之类的蠢话。”
“我知道了,巴希里奥先生。”
副总编辑点点头,向我伸出手来。我赶紧伸手握上。
“表现很好,马丁。周一上班的时候,胡塞达的座位就是你的了。我调你去社会版。”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巴希里奥先生。”
“不会,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但是我看你迟早会给我惹麻烦。好好干啊!因为你不是记者,永远都不会成为记者。你也还称不上是侦探小说家,虽然你自认为已经是了。先在这儿边做边学一阵子,我会教一些你从来没学过的东西。”
此时,我心头涌上强烈的感激之情,一度想冲上前去拥抱这个矮小精悍的男人。巴希里奥再次戴上凶狠的面具,他以钢铁般的冰冷目光注视我,举起手指着门。
“别来装模作样那一套,拜托。你可以走了,出去时把门带上。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接下来的那个礼拜一,我走进编辑部大厅,正打算在..生平第一张办公桌前坐下时,发现桌上放着一个皱皱的信封,上头绑着蝴蝶结,还写着我的名字,字体是我使用多年的打字机键盘打出来的。我拆开信封,里面装着周日版报纸的最后一页,上面刊登着我写的作品,还附了一张小纸条——
这只是开始而已。不出十年,我将变成学徒,而你则是我追随的大师。..
你的好友兼同事 贝德罗·维达尔
2
我的文学生涯就这样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巴希里奥倒是说话算话,果真又刊登了我写的好几篇风格类似的短篇小说。没多久,报社高层决定让我每周固定写稿,工资比照我先前在编辑部跑腿打工的薪水。就在虚荣和焦虑的摧折之下,我天天忙着替同事们抄写新闻稿,或是快速将记者口述的新闻事件写成毫无内涵的惊悚社会新闻。交差之后,到了晚上,总算可以一个人独自坐在编辑部静静写稿,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逐渐化成了史诗般壮丽的文字,在这个名为《巴塞罗那秘闻》的系列短篇小说里,我毫不客气地融合了多位大文豪的风格,从大仲马、吸血鬼小说鼻祖斯托克到欧仁·苏、保罗·费瓦,不一而足。每天只睡三个钟头的下场,就是我整个人活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一辈子过惯优渥生活的维达尔从来就不需要为生活愁苦,也不曾体会过饿肚子是什么滋味,他看我这样日夜操劳,直说我简直在摧残自己的脑袋,再这样下去,我大概还没庆祝二十岁生日就要先举行葬礼了。另一方面,巴希里奥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我这样拼命工作,不过,他对我也有顾虑。其实,我交出的每篇稿子,他都是不情不愿地拖到最后才勉强刊登,因为他看不惯我过于矫饰的文字,而且认为我笔下那一连串错综复杂的小说情节,简直教人不敢恭维,根本就是白白浪费了我的才华。
《巴塞罗那秘闻》很快就塑造出连载小说界的闪亮新星,这部小说里的女主角,是十七岁的我绞尽脑汁才想象出来的蛇蝎美人。珂洛伊·佩曼耶尔智慧过人、居心叵测,总是一身性感惹火的华丽马甲装扮,她是所有吸血鬼爱慕的黑暗公主,也是神秘的黑帮老大巴塔沙·莫雷的情妇兼左右手。莫雷幽居在一处地下宅邸,整日与埋葬多年的骷髅和死尸为伍,进入宅邸的秘密入口则位于哥特区墓园下方的隧道。珂洛伊用固定的手法残害特定目标,先以美色和性感装扮将被害人媚惑得团团转,再以涂着含剧毒口红的双唇献吻,上当的男子中毒之后,全身肌肉麻痹,最后在无声无息之中窒息而死;被害人奄奄一息的同时,事先喝下解药的珂洛伊则安然无恙地冷眼旁观。珂洛伊和莫雷自奉一套荣耀准则: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清除世间人渣,所有卑鄙小人、伪君子、狂热分子、寡言武断的暴戾怪人,以及各式各样的愚蠢白痴,凡是会让这个世界沉沦的败类,一律杀无赦;所有因贪婪与吝啬而抵触爱国思想、上帝旨意、语言文化和民族利益的小人,都是他们的眼中钉。对我而言,这两个人是另类英雄,就跟所有真实生活里的英雄一样。但是巴希里奥可不这么想,他的文学品味向来以西班牙黄金世纪诗篇为主,在他看来,那些古典诗句堪称世间最美妙的杰作。不过,看在读者对这些连载小说反响热烈的分儿上,他也只好暂时把个人喜好放一边,任由我这个小伙子天马行空地发挥过度夸张的想象力。
“马丁,我看你的写作热情比文学品味好多了。你的小说病得不轻,这种病呢,病理学上叫作‘恐怖剧场’,就跟得了梅毒一样羞耻。你此刻的收获也许称得上丰硕,但是如果把眼光放远一点的话,这就是自甘堕落。你得多读一些经典文学才行,至少也该读一读加尔多斯的作品,可以帮助你提升文学素养。”
“但是,读者喜欢的就是这种小说。”我反驳道。
“别以读者的喜好为目标。这是一种恶性竞争,只要能哗众取宠,随便一只三脚猫胡诌几行字就能当虎霸王。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不要总是投机取巧。”
我假装一副已知悔悟的模样点着头,却暗自琢磨那个禁忌的名词——恐怖剧场。我告诉自己,不管用什么方式,无论情节有多激情,我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够捍卫荣耀的胜利者。
我开始感受到成为幸运儿必须付出的惨痛代价,因为,我发现报社有些同事对我这个号称编辑部吉祥物的天之骄子表现出不甚友善的态度。同事深感不平,他们一直自以为踏出了文学创作第一步,但没想到还得继续蹲在这个灰暗的炼狱苦等良机……读者对连载小说反响的热烈程度,远超过这份报纸近二十年来刊登过的其他内容,然而,这个事实却让我的处境雪上加霜。不过几周的时间,我眼睁睁看着曾经被我视为家人的同事们,居然一见我就一脸嫌恶,对我不理不睬。他们把自身的才华全用在背后怨恨我、讥讽我。贝德罗·维达尔的从旁协助,加上无知、愚蠢的读者的大力支持,我这种一夕成名的幸运,无论摆在任何行业都一样,充其量只会让人以为,我只是个能力不足、毫无实力的侥幸成功者罢了。
同事对我态度丕变的转折,维达尔全看在眼里。他试着替我打气,但我开始怀疑自己还能待在编辑部的时日恐怕不多了。
“嫉妒是平庸凡人的信仰,足以撩拨人心,掀起不安的情绪,不断啃噬人的内心,总之,就是腐蚀人的灵魂,并将自己的吝啬和贪婪合理化,甚至还认为天国之门最终只为他们而开启。这些人的思想一辈子都被这种低劣的念头驾驭着,只会贬低和排挤他人,甚至可能会设法摧毁他人。这种人的存在只会让心灵和勇气更贫乏。凡是遭受这些白痴叫嚣羞辱的人都是很幸运的,因为他拥有这些人抢不走的灵魂。”
“阿门!”巴希里奥在一旁搭腔,“您要不是生在富豪之家,真的应该去当神父才对。或是当个革命家也行。您这段精彩的讲道,大概连大主教听了都会动容。”
“唉,尽管取笑我吧。”我悻悻然说道,“两位根本不知道我的日子有多难过。”
我的辛勤努力除了换来同事的敌意和嫉妒之外,别无所获。尤其可悲的是,虽然我已跻身畅销作家之列,但薪水依旧少得可怜,顶多只够买几本书,并在公主街旁边的阴暗窄巷租下一小间陋室。房东太太来自北部的加利西亚,信仰虔诚,大家都称呼她卡门女士。卡门女士对房客要求相当严格,床单一个月才换一次,因此,她规劝大家务必要克制手淫的欲望,也不要穿着脏衣服上床睡觉。至于不准带女性回家的禁令就没必要了,因为找遍整个巴塞罗那,就算拿刀架在脖子上胁迫,也没有任何一位女性会愿意踏入那个狗窝。我在那里学会了所有几乎已遭遗忘的人生课题,第一课是恶臭,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没有人会选在这样的地方断气。当我情绪陷入低潮(其实我大半时间都处于低潮状态),我总是告诉自己,在染上肺结核之前,唯一可以离开这个地方的希望,就是文学创作了。或许有人因为心灵受创或蒙受屈辱而苦,不过对我来说,那反而是激励我奋勇向前的动力。
每逢周日的弥撒时间,卡门女士出门去和她的上帝约会,房客就会趁机聚集在一位最年长房客的房间里。这个可怜虫名叫埃利奥多罗,年轻时曾经有潜力成为斗牛士,最后却只当上斗牛解说员,还要负责打扫斗牛场向阳区的小便池。
“斗牛艺术已死!”他激动地宣称,“如今,斗牛已沦为贪得无厌的畜牧业者和没有灵魂的斗牛士在操弄的买卖。一般人根本不懂得分辨斗牛技巧的好坏,这个大量劳动肢体的艺术,只有行家才懂得欣赏。”
“哎呀!埃利奥多罗先生,您如果可以扭转这种局势,太阳八成会从西边出来喽。”
“没办法,在这个国家,只有无能的笨蛋才会出人头地。”
“您说得正是。”
在埃利奥多罗每周一次的高谈阔论之后,就是狂欢时刻了。房客像灌腊肠似的挤在窗边,偷看并偷听对面邻居玛露希塔的娇态和呻吟。玛露希塔丰满火辣,大家给她取了个“小辣椒”的绰号。她平日做清洁工维生,但是一到礼拜天和假日,就把时间都留给专程从曼雷萨搭火车来幽会的男友。这个神学院的学生,会在她房里铆足了劲儿犯下所有不该犯的罪过。我的室友们挤在窗口望穿秋水,顶多只能隐约瞥见小辣椒丰腴的巨臀摇摆着,就像一团做复活节油酥点心的面团,抵着通风口越晃越起劲……这时候,门铃响起。没有人愿意冒着错失精彩画面的风险主动去开门,于是,我只好自愿牺牲看好戏的乐趣,径自走向门边。打开门的一刹那,我简直无法置信,在这如此破落的地方,居然会出现这样的稀客。一派风雅的贝德罗·维达尔先生,一身意大利丝质西装,面带微笑地站在门前。
“我临时起意,决定来看看你。”他说道,同时兀自向屋里走。
维达尔先生在客厅里停步,他环顾这个多半充当饭厅和会客厅的空间,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我看……我们还是到我房里去好了。”我向他提议。
我带他往房间走去。此时,我的室友们正兴奋地挤在墙壁小孔边偷窥小辣椒表演翻云覆雨的杂技,一群人乐得又叫又跳。
“好一个气氛欢 4e50." >乐的地方。”维达尔说道。
“维达尔先生,欢迎光临总统套房。”我请他进来。
进了房间之后,我把房门关上。他大致看过我的房间,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接着一脸漠然地望着我。不难想象他对我这个寒酸的栖身处有何观感。
“您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好极了,连我都想搬进来住。”
贝德罗·维达尔住在埃利乌斯别墅,那是一幢气派恢宏的现代建筑,总共有三层楼,外加一座塔楼。别墅坐落于佩德拉比修道院不远处的山坡上,就在阿瓦德萨奥尔塞特街和巴拿马街口。这栋豪宅是他父亲十年前送给他的礼物,希望他能从此脚踏实地,认真考虑成家一事,因为维达尔的终身大事已经拖延太多年了。上天格外眷顾贝德罗·维达尔,他不仅出身富贵,而且才华洋溢,其中一项专长就是想尽办法忤逆父亲。比如他对待出身寒微的我亲如家人这件事,对于改善他们父子的关系可是一点帮助都没有。我还记得有一次,我替维达尔先生将报社的资料送到埃利乌斯别墅,凑巧就在别墅大厅碰见他父亲。一见到我,维达尔先生的父亲立刻吩咐我去替他倒杯汽水,再拿一条干净抹布来帮他把领口的污渍擦掉。
“先生,我想您大概弄错了,我不是这里的仆人……”
他对我露出严肃的笑容,以此重申他刚才下达的命令,无须再多说半个字。
“是你弄错了,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是你,小伙子!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就是仆人!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先生,我叫戴维·马丁。”
老维达尔先生思忖着我的名字。“听我的话,戴维·马丁,离开这里,回那个属于你的地方去。这么一来,你会省掉许多麻烦,我也可以省下宝贵的时间。”
我从来没向维达尔先生提起这件事,总之,接下来的一幕是我立刻跑去厨房倒了杯汽水,并拿了干净的抹布,还花了十五分钟替老维达尔先生清除西装衣领上的污渍。老维达尔先生身影颀长,他儿子和他像极了。虽然贝德罗·维达尔一心向往波希米亚式生活,但任他再怎么不情愿,他的整个生活范畴仍是维达尔家族网络的延伸。老维达尔先生的豪宅距离埃利乌斯别墅步行仅有五分钟路程,那是一幢坐落于皮尔森大道口的灰墙大宅院,庄严气派如大教堂,四周围着栏杆,户外设置露天阶梯,还有可以鸟瞰巴塞罗那全景的复折式屋顶。大宅院就像维达尔家族的指挥中心,每天派遣两个仆人和一个厨娘到埃利乌斯别墅处理卫生清洁、洗烫衣物和烹饪等家务,免得我那位恩师还要为这些讨厌的日常俗务伤神。贝德罗·维达尔平日在城里以汽车代步,那是一辆西班牙和瑞士合作生产的最新款汽车,负责开车的是家族老司机曼努埃尔·萨涅尔;而且,他这辈子大概还没搭乘过电车。像维达尔这样一个出身豪门的世家子弟,一见到这种巴塞罗那常见的廉价简陋套房,免不了会露出怜悯的神情。
“维达尔先生,您有话就直说吧。”
“这里简直就像垃圾堆。”他终于开口发表看法,“我真搞不懂,你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住下来。”
“就凭我那份微薄的薪水,支付这里的房租已经很勉强了。”
“如果有需要的话,你去找个闻起来没有尿味和硫磺味的地方,不够的房租,我替你付。”
“这件事您就别操心了。”
维达尔叹了口气,“此君死于骄傲,自尊使他完全窒息。这是我免费奉送给你的墓志铭。”
接下来,维达尔一言不发地在房里来回踱步,偶尔停下来查看我那个迷你衣橱,或是端着一张臭脸望向窗外,他还摸了摸墙上的刺绣画,并伸出食指轻敲天花板上光秃秃的灯泡……仿佛是想确认屋内所有东西是否全属劣质品。
“您今天是为了什么事光临寒舍?是不是佩德拉比山上的空气太新鲜了?”
“我不是从家里过来的。我刚才去了报社。”
“哦?”
“我一直很想看看你住的地方,而且,我还替你带了一样东西来。”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羊皮纸信封,递给我。
“今天寄到编辑部的信,收信人是你。”
我拿着信封仔细打量。信封封口上有个赭红色封印,图案是个展翅的身影:天使。除此之外,信封上只写了我的名字,鲜红色的字迹格外秀逸优雅。
“这是谁寄来的信?”我好奇地问道。
维达尔耸耸肩。“大概是某个仰慕你的读者。或许是女性吧,我不晓得。你拆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抽出一张对折两次的信纸,字迹与信封上一模一样,内容如下:
亲爱的朋友:
请容我冒昧写下这封信向您传达景仰之意,并借此恭喜《巴塞罗那秘闻》成为《工业之声》近年来最成功的作品。作为一个读者以及优秀文学的爱好者,有幸能够发现这样一位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新秀作家,内心感到无比雀跃。为了对您致力创作的辛劳表达谢意,我希望能荣幸邀请您参加一个惊喜聚会,今晚十二点在绮梦园,恳请您拨冗赴会。静候大驾光临。
献上诚挚的祝福
A.C.
维达尔早已站在我背后读完了信件内容,此时正蹙眉纳闷着。
“有意思!”他喃喃说道。
“什么有意思?”我问他,“绮梦园是什么样的地方?”
维达尔从白金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
“卡门女士不准在屋里抽烟。”我提醒他。
“为什么?难不成烟味会让排水沟的臭味更难闻?”
维达尔点了烟,乐得像神仙似的享受着吞云吐雾的愉悦,仿佛尝到了做坏事的快感。
“马丁,你有认识的女孩子吗?”
“那当然了,我认识一大堆。”
“我是从《圣经》的角度问你这件事。”
“您是问我在望弥撒时认识的女孩子吗?”
“不,我是指在床上。”
“哦!”
“怎么样?”
老实说,在维达尔这种情场老手面前,我的情史可谓乏善可陈。回顾我的青少年恋爱经验,不是平淡无趣,就是缺乏创意。缠绵、温存,在昏暗的门厅或电影院里偷偷接吻这些情节,对任何一个深谙情场运作的高手来说,应是稀松平常之事,却从来不曾出现在我短暂的恋爱场景里。
“这和那封信有什么关系啊?”我没好气地驳斥他。
维达尔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打算开始长篇大论。
“在我还是小毛头的时候,通常呢,至少对于像我这样的少爷来说,我们在这方面的启蒙都是由专业人士一手引导的。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父亲经常出入城里最顶级的风月场所,于是,他把我带到一个叫作绮梦园的地方,地点就在奎尔伯爵聘请高迪先生在兰布拉大道旁建造的那幢阴森可怕的王宫附近。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从来没听说过吧?”
“您是指伯爵还是妓院?”
“哼!很有幽默感。绮梦园过去是个非常高贵典雅的地方,出入的客人都是显赫人士。事实上,我一直以为这地方已经停业多年,不过,大概是我搞错了吧!这行业就是跟文学创作不一样,他们的生意永远都是旺季。”
“我知道了,这大概是您想出来捉弄我的鬼点子吧?”
维达尔立刻摇头否认。
“那么……到底是编辑部哪个笨蛋搞出来的把戏?”
“听得出来,你的语气带有不少厌恶的情绪,不过,我很怀疑,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从事高尚新闻业的尖兵付得起绮梦园那种地方的价钱,如果我记得没错,那里可不便宜。”
我不耐地哼了一声:“随便,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维达尔一听,睁大了眼睛说:“你该不会要说你跟我不一样,不是无神论者?或是……你决定做个纯洁无瑕的好人,打算把童贞留到新婚之夜?还是你决定把那奇妙的一刻留到真爱来临,然后在上帝庇佑之下享受灵肉合一的愉悦,接下来就是传宗接代,生几个小鬼,他们会冠上你的姓氏,还遗传了妈妈的眼睛,而那个贤惠端庄的圣洁女子终究会以她的双手将你推向天国bbr>之门,慈悲的耶稣就在那里等着你……”
“我并没这么想。”
“太好了,我很高兴。因为很有可能,我特别强调‘很有可能’,那个奇妙的时刻永远不会来临,你可能永远不会坠入情网,你可能不想也不能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任何人,你可能会跟我一样,活到四十五岁,突然惊觉自己不再年轻,丘比特的箭不再射向你,浪漫的玫瑰花床已不复存在,到了那个时候,你仅有的复仇方式,就是透过结实、惹火的肉体,从生命手中把稍纵即逝的欢愉抢回来,那才是这狗屁倒灶的世界唯一的天堂,始于美好,终于回忆。”
我噤声许久,那是我对他这段话的沉默喝彩。维达尔热爱歌剧,从激昂的快板到悠扬的咏叹调,都在他欣赏的曲目之列。黎塞欧歌剧院上演普契尼歌剧时,他必定会出现在维达尔家的专属包厢。那是少数几个能让他欣赏音乐的地方,不过,拥挤的歌剧院顶楼座位当然不包括在内。对音乐和歌剧的爱好也影响了他对上帝和人性的看法,而且他经常在我面前慷慨陈词,就像那天一样。
“怎么样?”维达尔端着挑衅的神情问道。
“这一段我觉得挺bbr>耳熟的。”
他满脸错愕,幽幽叹了口气,大方点头承认:“这是《黎塞欧歌剧院谋杀案》的内容,最后一幕是米兰达·拉弗勒对着邪恶的侯爵胸口开了一枪,因为侯爵背叛了她,竟偷偷溜到哥伦布大饭店的蜜月套房内,拥着沙皇派来的女间谍伊万诺娃共度了激情的一夜……”
“难怪我觉得似曾相识,这一段选得真好。那本小说是您的登峰造极之作,维达尔先生。”
维达尔面带微笑接受了我的赞美,接着,他似乎在琢磨着要不要再点一支烟。
“最重要的是,这段话道出了事实。”他下了这样的结论。
维达尔在窗台上坐下,不过,他当然是先用手帕把窗台擦干净,免得弄脏了高级长裤。我看见那辆西班牙和瑞士合作制造的汽车停在楼下,就在公主街街角。司机曼努埃尔正拿着抹布把车子擦得闪闪发亮,仿佛那是珍贵的罗丹雕塑作品。曼努埃尔总是让我想起我父亲,他们都是吃过苦的人,脸上写满了沧桑的回忆。我曾经听过埃利乌斯别墅那几个仆人聊起,曼努埃尔·萨涅尔在牢里关了好久,出狱之后,穷困潦倒了很多年,因为他顶多只能找到港口搬运工之类的差事,偏偏他年纪大了,早就没那份体力。仆人们言之凿凿,说是曼努埃尔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了差点儿被电车碾死的维达尔。在得知可怜的曼努埃尔处境困难之后,贝德罗·维达尔为了感谢这份救命之恩,决定帮他安排一份工作,并让他带着妻女一起住进埃利乌斯别墅车库楼上的小公寓。维达尔还向他保证,当时年纪还小的克丽丝汀娜可以去皮尔森大道他父亲家里,跟随家庭教师学习,并和家族里的孩子一起去上同样的学校,而曼努埃尔的妻子则在维达尔家帮佣。维达尔一直想买一辆最新款的汽车,方便他在巴塞罗那城内处理公务,假如曼努埃尔可以掌握驾驶技术的话,那么开车的工作就可以交给他,因为在那个年头,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们娇贵的双手是 7edd." >绝不碰触任何机器的。曼努埃尔当然欣然接受了这项提议。后来的情况众说纷纭,可以确定的是,曼努埃尔·萨涅尔一家人对维达尔忠心耿耿,甚至到了近乎盲目的地步,就像古代的战士捍卫君主那样。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认同出身富贵的维达尔这一连串的慈悲善行,因为,他常常是个一见到牧羊的小孤儿就会眼睛发亮的滥情好人。?
“你这个家伙,只要脑袋里起了邪念就会露出一副无赖的德行。”维达尔说道,“说吧!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您真是一个慷慨大方的人,维达尔先生。”
“就凭你这个年纪和你的身份,说话带刺不是你能掌握的把戏。”
“您教训得是。”
“去吧!去跟曼努埃尔打声招呼,他经常问起你。”
于是我探头到窗外。向来待我如少爷的老司机一看见我,就在远处恭敬地挥手致意。我随即向他挥手。坐在驾驶座旁边的是他女儿克丽丝汀娜,这个皮肤白皙、双唇红润的女孩大我好几岁,从我初次在埃利乌斯别墅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的气息就已经被她偷走了。
“你别那样盯着她看,她会被你的眼神震裂成碎片的。”维达尔在我背后嗫嚅着。
我立刻转过身来,眼前的维达尔端着一张虚矫的面容,那是他闲聊风花雪月或是其他贵族秘闻时才会出现的神情。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鬼才相信。”维达尔驳斥道,“我说……今天晚上那件事,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我把信又读了一遍,依然踌躇。
“维达尔先生,您常去那种地方吗?”
“从十五岁开始,我不曾为了任何女人付过半毛钱,技术上而言,付钱的都是我父亲。”维达尔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吹嘘的意图,“不过,既然是人家送上门的礼物……”
“我不知道,维达尔先生……”
“你当然知道!”维达尔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接着走向门边,“距离午夜还有七个钟头。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清楚,也壮壮自己的胆量。”
我把头探出窗外,看着他逐步走近汽车。接着,曼努埃尔替他开了车门,维达尔慵懒地瘫坐在后座。我听着那辆西班牙和瑞士合制的汽车引擎奏起活塞交响乐。这时候,老司机的女儿克丽丝汀娜抬头望向我的窗口。我对她笑了笑,但随即发觉,她根本不记得我是谁。过了半晌,她的视线移开了,维达尔那辆庞大的豪华轿车扬长而去,一路驶回属于他的世界。
3
那个年代,兰布拉大道上街灯林立,处处可见耀眼的霓虹招牌,在拉巴尔区的暗夜里闪烁着明亮光芒。街道两旁尽是数不清的夜总会、舞厅,以及难以命名的各种娱乐场所,店面多是以艳彩塑料堆砌而成的低俗装潢,店里夜夜笙歌,各式各样的寻欢客川流不息,从衣着光鲜的富家少爷到一身寒酸的码头工人,三教九流全是热衷夜生活的怪人。街道两旁的几条窄巷里,一整排廉价妓院正在幽暗里等着顾客上门。
绮梦园位于一家歌厅的楼上,楼下的巨幅宣传海报上,身穿薄纱长袍的舞娘大方展露诱人胴体,双手则捧着一条黑色巨蟒,吐出的蛇信就像在亲吻舞娘的双唇。
海报上硕大的字体印着:“伊娃·蒙特内格罗与死神的探戈——黑夜女王独家演出,限期六场。特别邀请星相专家梅斯梅罗合作演出,将为您揭开内心最深层的秘密。”
歌厅入口旁有一扇窄门,门内接着漫长的楼梯向上绵延,楼梯两侧的墙壁全部漆成红色。我踩着阶梯往上走,到了楼梯间,在一扇气派的橡木大门前停下脚步,门环造型是个铜雕仙女,下体以一小片三叶草遮着。我扣了好几下门环,在门前静候,偶尔端详墙上那面朦胧的大镜子里自己的身影。就在我正打算逃离那个地方时,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她将满头银发在脑后盘成发髻,祥和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您应该就是戴维·马丁先生吧?”
我这辈子还不曾被人尊称过先生呢。她这突如其来的恭敬态度,反而把我吓了一跳。
“正是在下。”
“请进,劳驾阁下跟我来。”
我跟着走过一小段通道,进入一间宽敞的圆形大厅,墙上铺了红色天鹅绒壁毯,嵌着昏黄朦胧的壁灯。天花板是个彩绘玻璃圆顶,上面镶嵌着一只同样是玻璃打造的蜘蛛,圆顶正下方摆着一张桃花心木桌,桌上放着一部大型留声机,不断咕哝着咏叹调歌剧。
“先生,想喝点什么吗?”
“如果方便的话,请给我一杯热水。”
白发女士神色泰然地微笑,始终保持亲切周到的态度。
“先生可以考虑喝杯香槟或利口酒。或者,来杯上好的雪利酒也不错。”
我卑微的舌头从来没尝过自来水以外的饮料,因此,我只好耸了耸肩。
“那就请您替我挑一种吧。”
那位女士点头回应,脸上的笑容未曾稍减。接着,她指了指大厅摆设的几张华丽座椅。
“先生请坐一下,珂洛伊马上就过来。”
我差点儿噎着。“珂洛伊?”
白发女士并未理会我的困惑,径自消失在黑色门帘后方,留下我一人在那儿默默咀嚼着紧张不安与私密渴望。为了阻止全身不听使唤地颤抖,我开始在大厅内徘徊。除了悠扬的乐音以及我的心跳,这个地方有如坟墓般一片死寂。整个圆形大厅岔出六条走道,每条走道尽头分别挂上蓝色门帘,遮掩着双片门板合成的白色房门。我瘫坐在一张摇椅上,如此气派的豪华座椅,大概只有达官显要尊贵的臀部才有资格坐吧!不久后,白发女士回来了,她以银制托盘端来一杯香槟。我拿起酒杯,看着她的身影在同.99lib?一扇门后消失。我一口气喝掉香槟,接着解开衬衫领的纽扣。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八成是维达尔为了增长我的见识而策划的玩笑。就在这时候,我瞥见一条走道上有个身影往我这边走来。看起来像是个小女孩,定睛一看,的确就是。她一路低着头往前走,我根本看不到她的双眼。此时,我赶紧站了起来。
小女孩恭敬地向我屈膝鞠躬,示意要我跟她走。这时候,我发现她有一只手是义肢,就像假人模特的手。女孩带我走到一条通道的尽头,接着,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并让我先行入内。那个房间十分阴暗。我往前踱了几步,试着集中目光焦点,接着便听见背后传来关门的声响,待我回头想探个究竟时,小女孩已经消失。我听着门锁转动的声音,这才知道自己被锁在房里了。我凝立原地,整整一分钟不敢动弹一下,等到双眼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才总算看见房里的陈设。
这个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都覆盖着黑布。房间的一边隐约可见摆放着一系列怪异的粗制器具,都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因此,我实在无从判断安全与否。房里有一张宽敞的圆形大床,床头看起来就像黑布裁制的大蜘蛛,上面挂着两个壁上烛台,两支点燃的大蜡烛散发着教堂和灵堂常有的气味。大床旁边有一扇华丽的花格窗。我忍不住打个寒颤。这地方就跟我在《巴塞罗那秘闻》里为珂洛伊打造的卧室一模一样。房里有一股烧焦味。我正打算用力打开房门,这才发现自己并非落单。我停下脚步,全身冰冷。花格窗后方浮现出一个身影。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观望着我,接着,我看见她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涂成墨色的长指甲,缓缓伸出了花格窗小孔。我吓得猛吞口水。
“珂洛伊?”我喃喃问道。
就是她!她就是我的珂洛伊。我笔下那个绝美冷艳、无人能及的致命女性,此刻成了有血有肉、身着性感内衣的真实人物。那一身白雪般的肌肤是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一头乌黑晶亮的秀发,剪成了笔直利落的短发,更加突显她那张美丽的脸庞。她的双唇涂上鲜血般的口红,绿色双眸则晕染了黑色眼影。她的一举一动仿佛一只猫,胴体紧裹着布满闪亮鳞片的马甲,那份极度挑逗的煽情,简直教人招架不住。她细长的脖子上系着红色天鹅绒带子,上面垂挂着颠倒的十字架。我看着她慢慢走过来,紧张得透不过气,直盯着那双裹着黑色丝袜的长腿,就算一整年不吃不喝,我大概也攒不到足够的钱去买那双高级丝袜。她踩着细跟高跟鞋,脚踝上以丝质缎带系了个蝴蝶结。我这一生未曾见过如此的美貌,也不曾感受过如此的恐惧。
我任由她带我上了床。跌坐在床上之后,我缓缓躺下。烛光映出她的身材曲线,我的脸庞和双唇正好就在她裸露的小腹下方,不知不觉中,我开始亲吻她肚脐下方的部位,并以我的脸颊搓磨着她的肌肤。这时候,我已经全然忘我,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跪在我面前,拉起我的右手,像一只慵懒的猫一般,缓缓舔着我的每一根手指。接着,她凝视着我,开始为我宽衣解带。我有意帮她,她却一脸媚笑地拨开我的手。
“嘘……”脱光了我的衣服之后,她扑在我身上,舔着我的双唇,“现在换你了。帮我脱衣服,慢慢来,必须很慢很慢才行。”
此时,我总算明了,我从多舛多病的童年一路走来,就是为了体验这短短数秒钟的极乐时光。我缓缓褪去她的衣物,直到她一丝不挂,只剩下颈部那条天鹅绒项圈,以及那双足够让我这种穷光蛋糊口一百年的高级黑色丝袜。
“轻抚我,”她在我耳边呢喃,“跟我玩游戏。”
我爱抚着她,吻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仿佛想将她的白皙雪肌烙印在记忆里。珂洛伊始终不疾不徐,以轻柔的呻吟回应我的爱抚和亲吻。接着,她让我仰卧在床上,再以她的胴体覆盖在我身上。我的双手落在她背部,在她的脊椎上来回抚摸着那段神奇的曲线。她幽幽观望着我,那双朦胧的眼神与我的脸庞?仅有几厘米之距。我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说点什么才对。
“我叫作……”
“嘘!”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废话,珂洛伊已经把她的双唇贴上我的唇,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她让我从这个尘世消失了。她发觉我在这方面的笨拙,却表现得让我以为她并不知道。珂洛伊热情回应我的每一个动作,泰然自若地引导我的双手去探索她的肉体,眼里不见一丝厌烦和出神。她以无限的耐心与温柔参与和品尝一切,我甚至忘了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那天晚上,大约仅有一个钟头的短暂时光,我铭记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就像人们背诵弥撒经文或法律条文那样认真。后来,当我累得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珂洛伊让我枕着她的酥胸,她默默轻抚我的头发,直到?我在她的臂弯里睡着,一只手仍陷在她的大腿之间……
我醒来时,房里一片阴暗,珂洛伊早已离去。她的肌肤已经不在我手里了。她躺过的床上放着一张名片,和我收到的白色羊皮纸信封里那张一模一样,上面写着: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出版人
卢米埃尔出版社
巴黎市圣日耳曼大道六十九号
名片背面有一小段手写的留言:
亲爱的马丁,生命的意义在于实现远大前程。当您准备好要付诸实行,请和我联络。我会静候您的消息。
您的朋友兼读者 A.C.
我捡起地上的衣物,赶紧穿上。房门未锁,我沿着走道踱回大厅,留声机已经不再出声,现场也不见小女孩和接待我的白发女士的踪影,周遭一片死寂。当我往出口处走去,总觉得背后的光线逐渐幽微,各个走道和房间缓缓染上漆黑。我踏出大门来到楼梯口,百般不愿地下楼返回原来的世界。到了街上,我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将流连深夜里寻欢买醉的喧嚷人群抛诸脑后。四周弥漫着从港口飘来的燠热薄雾,东方旅馆的大窗晕染着混浊的昏黄,过往路人忽地隐遁在布满灰尘的窗里,就像蒸发的气体。我意兴阑珊地往前走着,珂洛伊的香水味也开始在我的思绪里消退了。接着,我不禁纳闷,若是维达尔专属司机的女儿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双唇,是否也有同样的味道?
4
人总要在喝下第一口水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口渴。造访绮梦园三天之后,珂洛伊细雪般的柔嫩肌肤依旧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甚至啃噬着我的思绪。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更别说是维达尔先生了。我决定凑足仅有的一点存款,那天晚上,我满怀期望又去了一趟,即使身上的钱只够买到她片刻的拥抱,于愿足矣。
当我抵达绮梦园楼下的红墙楼梯口,时间已过了午夜。楼梯旁的灯火熄了,我缓步拾级而上,逐渐远离了旧城区喧闹的酒店、酒吧、舞厅,还有欧洲发生大战之后在兰布拉大道留下的残破建筑。颤颤巍巍的灯火从大门门缝窜了出来,隐约映出我踩着楼梯往上爬的脚步。到了楼梯间,我停下脚步摸黑寻找门铃,十指抚过沉重的金属大门环。我拉起门环时,大门自动开了个几厘米的门缝,我这才发现,原来大门没锁。我轻轻推开门,一片死寂迎面而来。眼前有个泛蓝的幽影,我忐忑不安地往前走了几步。街灯的浮光凌空颤动,短暂映出了光秃秃的墙壁与高低不平的木质地板。我走进那个记忆中装潢了华丽天鹅绒和高级家具的大厅。大厅里空空如也,地板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仿佛大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里闪闪发光的金沙。我继续往前走,沙尘上印着我踩过的足迹。现场已经不见留声机,也没有椅子和画作。残破的天花板上,依稀可见焦黑的梁木。斑驳脱落的壁画,仿佛一张龟裂的蛇皮。我朝着通往巧遇珂洛伊的房间的那条走道前进,走过漆黑的走道,来到那个双扇门板的房门前,然而,房门已非纯净的白色。门上缺了门把,门板上也没有窥视孔,仿佛门把是被人一口气用力拔掉的。我推开门,进了房间。
珂洛伊的香闺已成了漆黑的地牢,墙壁仿佛涂了黑炭,大部分天花板已经塌陷。我看见乌云横亘夜空,伴着一圈银色光晕的明月就悬在金属床架上方。就在这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地板发出的嘎吱声,立刻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屋里不只我一个人。有个漆黑消瘦的男性身影就站在走道入口处。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但非常确定他正在注视我。他凝立原地,仿佛一只大蜘蛛,过了几秒钟,我终于反应过来,并朝着他往前跨出一步。此时,那个黑影立刻缩进幽暗的角落,当我走进大厅时,已经不见任何人影。
对面街上的霓虹招牌光束霎时照亮大厅,映出了堆在墙脚的瓦砾。我走了过去,跪在那堆大火肆虐后的残余物上。有个东西从瓦砾堆冒了出来。手指。我..拨开覆盖着手指的灰烬,眼前渐渐浮现了一只手。我抓起那只手,往上一拉,没想到那只手还连着一个洋娃娃。我立刻认出这个洋娃娃,同时恍然大悟,我一直以为小女孩的手是木头做的,其实是陶瓷。我把它丢回瓦砾堆,随即离开了那里。
我不禁自忖,那个陌生人是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因为布满沙尘的地上丝毫不见任何人踩过的足迹。我下了楼,走出大门,站在街边探究那幢建筑物一楼的每一扇窗子,内心的困惑有增无减。来来往往的路人当着我的面取笑我。我试着在人群中找出那个陌生人的身影。我知道他就在那里,或许就在几米外观望着我。过了半晌,我穿越街道,进了对面一家挤满人的小酒吧。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挤进吧台前,招手叫来服务生。
“您要喝点什么?”
我口干舌燥,仿佛满口沙尘。
“来杯啤酒吧!”我随口应道。服务生送上饮料时,我立刻倾身向前。“请问……您知道对面那个绮梦园是不是已经关门大吉了?”
服务生把啤酒放在吧台上,睁大眼睛盯着我,仿佛我是个大白痴。
“那个地方十五年前就关门大吉了。”
“确定吗?”
“当然。自从发生一场大火之后,那地方就一直没有再恢复营业。还需要点什么吗?”
我摇摇头。
“总共四分钱。”
我付了钱,啤酒一口也没喝,随后离开酒吧。
隔天,我比平常提早进报社,直接往地下室的资料室跑。多亏管理资料室的马蒂亚斯帮忙,我查阅了十五年前的《工业之声》,试图找出那场大火的相关新闻。大约四十分钟后,我找到了那则新闻,但仅止于一则短讯。大火发生于一九〇三年的基督圣体节。总共六人葬身火场:一位顾客,四名店内的姑娘,还有一个在店里打工的小女孩。警方和消防队一致确认,大火应是煤油灯翻倒所引燃,然而教区主教却认定这是天谴,是上帝为了遏阻伤风败俗的行径而祭出的惩罚。
下班回到租屋后,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我掏出口袋里那张陌生人的名片,那张我在珂洛伊床上醒来时握在手中的名片,接着,我在幽微的光线下再读了写在名片背面的那一行字:远大前程。
5
在我的世界里,所谓的前程梦想,无论大小,极少成真。直到几个月前,我每晚上床睡觉前的渴望,除了期待自己有一天可以鼓足勇气,跟司机曼努埃尔的女儿克丽丝汀娜说上几句话之外,再就是希望黎明快来,好让我尽快回到《工业之声》编辑部大厅。如今,就连这个避风港也渐渐待不住了。或许,等我把某件差事搞砸了,就可以赢回同事们的好感了吧。我这样自忖。或许,当我写了低劣空洞的稿子,读者一段都读不下去的时候,我少年得志的罪过才可能会被宽恕。或许,只要能在报社找到家的温暖,付出那样的代价都不算什么。或许,一切只是或许罢了。
多年前,父亲牵着我的手初次踏入《工业之声》。那时的他刚从菲律宾战场返回家乡。这个历尽沧桑、一贫如洗的男子,返乡后才发现这座城市已不再接纳他,久别的妻子已经忘了他,甚至在他返乡两年之后抛弃他。妻子离去后,留给他一颗受创的心灵,还有一个他从来没爱过、并让他不知所措的儿子。我父亲没读过什么书,顶多只能读写自己的名字,既无专长也没人脉。从军打仗只让他学会如何在别人杀他之前先下手,杀戮的理由总是99lib?冠冕堂皇,留下的空虚却是如此荒谬,而且越近沙场越教人心虚。
战后归来,父亲看起来像是比离乡时老了二十岁,接着,他试图在新村和圣马蒂区的各家工厂寻找工作机会。通常,他工作不了几天就会丢了差事,满眼悔恨踏入家门。在长期找不到其他工作的情况下,他接受了《工业之声》夜间警卫的职务。工资非常微薄,但是几个月过去,这份差事成了他战后返乡以来第一份没惹上任何麻烦的工作。可惜,平静的日子匆匆即逝。没多久,好几个如行尸走肉度日的战友找上门来,他们带着他惹是生非,蹚了一摊子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状况的浑水。
后来,我父亲经常连续好几天不见人影,当他回家时,双手和衣服总是沾染了火药味,口袋里有一沓钞票。接着,他会躲进房里,注射他想尽办法弄来的毒品。我全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以为我不知情。起初,他根本不关房门,直到有一天惊见我在偷看他,于是狠狠甩了我一耳光,我的嘴角因此裂了一道伤口。接着,他把我拥在怀里,紧紧拥着,直到他双臂无力,然后不支倒地,针头还插在皮肉上。我拔出针头,用绷带帮他包扎伤口。经过这次意外事件后,他开始将房门上锁。
我们住在一个狭小的阁楼,就在加泰罗尼亚音乐厅新建的礼堂旁边。那个地方又冷又窄,冷风和湿气似乎能穿墙而入。我经常坐在小阳台边,双脚悬空挂着,看着人来人往,注视着石板路对面的宏伟雕像和参天石柱。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手指似乎可以触及那些石柱,不过大多时候,我觉得它们就像月亮一样遥远。我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几度因为高烧和感染差点儿丧命,所幸死神到头来还是反悔了,八成去找了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当替死鬼。我生病时,父亲总会很不耐烦,连着两晚熬夜之后,他通常会把我托付给某个邻居太太照顾,然后接连好几天不回家。后来,我开始怀疑,他大概是希望自己回家时可以见到儿子已经断气,从此甩掉这个体弱如薄纸的儿子,一个对他毫无用处的累赘。
同样的情况发生过几次之后,我也希望自己就这样病死算了,不过,父亲总是记得回家,我也一直还活着,而且渐渐长高。无论我的出身有多卑微,老天爷到底还是没忘了眷顾我,虽然病得频繁,但是病情从未严重到致命的程度。出乎意料地,我竟在青霉素的协助下撑过了体弱多病的童年。那个年代,死神总是来势汹汹,偶尔可见它张狂现形,或嗅出它四处吞噬灵魂的血腥,许多孩子甚至还来不及做坏事就去见上帝了。
那时候,我唯一的好朋友是以纸张和油墨做成的。我比同街区其他孩子更早在学校学会了读书写字。当我的同学只看到一堆字母在书上凑成生词时,我已经在字里行间看见了阳光、街道,以及芸芸众生。我深为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神秘意境而着迷,在我看来,那就是一把钥匙,它可以开启另一个无限宽广的世界,并帮我逃离那个小阁楼、那些阴暗窄巷,以及贫穷混乱的日子;那段苦日子,连小小年纪的我都知道自己一穷二白。我父亲不喜欢看见家里有书,除了不识字的因素之外,书本另有让他恼火的原因。他告诉我,等我满十岁就得开始外出工作,他还说,我最好把满脑子胡思乱想都丢掉,否则最后的下场不是穷死就是饿死。我总是把书本藏在床铺下面,等他出门或睡着时再拿出来读。有一次,他发现我晚上在看书,当场勃然大怒,一把抢走我手中的书,用力丢出窗外。
“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浪费电,去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定狠狠修理你!”
父亲并不是小气的人,我们生活虽然穷苦,但他总会固定给我一些零钱去买糖果,就像附近的其他孩子那样。他认为小孩把钱拿去买些甘草片、瓜子或糖果是应该的,然而,我却把铜板藏在床底下的咖啡罐里,存足了四五元,就赶紧去偷偷买本书回家。
放眼整座城市,我最钟爱的地方就属圣安娜街的森贝雷父子书店了。那是个弥漫旧书气味和灰尘的地方,也是我的心灵圣殿和避风港。书店老板特别准许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尽情阅读我想读的每一本书。森贝雷先生几乎从来没收过我付给他的书款,不过离开书店之前,我总会趁他不注意,偷偷把我存了好久的铜板全部放在柜台上。那只是一堆小额铜板,那一点小得可怜的数目,根本买不起店里的任何一本书,顶多够买张卷烟纸吧!每到该回家的时候,我都是不情不愿地拖着我的脚步和灵魂离开,如果可以自己做主的话,我真希望一直住在那儿。
某一年的圣诞节,森贝雷先生送了我一份毕生最珍贵的礼物。那是一本旧书,许多人读过并深深为之感动的一本书。
“ href='2005/im'>《远大前程》,作者狄更斯……”我读着书本封面上的文字。
我知道森贝雷先生认识一些经常光顾书店的作家,从他对那本书所展现的热情来看,这位狄更斯先生八成是他的作家朋友。
“他是您的朋友吗?”
“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从今天起,他也成了你的朋友。”
那天下午,为了不让父亲看见,我把那本书藏在衣服里面,就这样把我的新朋友带回了家。当时正值阴雨绵绵的冬日,在那段铅灰色的日子里,我把 href='2005/im'>《远大前程》反复读了九遍,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手边也没别的书可读了;另一方面,我的小>小心灵开始怀疑,狄更斯这本书根本就是为我而写的。不久之后,我确信自己此生的唯一志愿便是追随这位狄更斯先生的脚步。
那天凌晨,我被父亲用力摇醒。他那天提早下班回来,双眼布满血丝,吐出的气息有浓浓的白兰地酒味。我惊慌地看着他,这时候,他伸手去摸了摸仅以一条电线吊起的光秃秃的灯泡。
“灯还是烫的。”
他一脸恼怒地瞪着我,并将灯泡朝墙壁用力一甩。无数的玻璃碎片落在我脸上,但我根本不敢动手去拨开。
“在哪里?”我父亲以异常冷静的语气问道。
我摇头回应,全身不停地颤抖。
“那本烂书在哪里?”
我还是摇头。身在阴暗中,我根本没看见拳头迎面而来,只觉得自己突然眼前茫然一片,接着,我从床上跌了下来,嘴角淌血,双唇内部的剧烈疼痛,仿佛大火在口中延烧。当我转过头一看,这才发现地上有好几颗断落的牙齿。父亲的大手一把揪住我的脖子,拎着我站了起来。
“在哪里?”
“父亲,求求您……”
他使尽全力抓着我的脸去撞墙,头部遭受猛力撞击后,我的身体失去平衡,像个人肉沙包一样瘫在地上。我挣扎着爬向角落,犹如线团似的缩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父亲翻箱倒柜,将房里所有东西都丢在地上。他检查了每一个抽屉和箱子,找了又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最后,他走到我身边。我闭上眼睛,缩在墙脚,乖乖等着再挨一拳。接着,我睁开双眼,却看见父亲坐在床上羞愧地痛哭失声。当他瞥见我正在看他时,他立刻冲下楼去。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清晨的寂静中逐渐远去,直到确定他已经走远,我才慢慢爬回床边,拿出了藏在床垫下的书。我穿上衣服,腋下夹着那本小说出了家门。
当我抵达书店门口,圣安娜街依旧笼罩在晨雾之中。书店老板和他的儿子就住在书店楼上。我也知道清晨六点不该扰人清梦,但我当时唯一的念头是拯救这本书,因为我非常确定,万一父亲在家里找到这本书,一定会恼羞成怒地把书撕成碎纸片。我按了门铃,并在门口等着。接着,我又按了两三次门铃,终于听见阳台边那扇门打开了,然后,我看到身穿睡衣和拖鞋的森贝雷先生探头往楼下看,一见到我,他立刻浮现惊愕的神情。大约半分钟后,他到楼下来帮我开了门,一见到我那张脸,他原有的一丝不悦顿时消失。他跪在我面前,双手扶着我的身子。
“我的老天爷,你还好吧?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没有人打我,是我自己跌倒了。”
我把书递给他。“我来把这本书还给您,因为我不希望这本书被破坏……”
森贝雷先生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他将我抱起来,把我带回楼上的家里。他儿子是个非常腼腆的十二岁男孩,我不记得曾经听过他开口说话,这时候,他早已被父亲下楼开门的声响惊醒了,一直站在楼梯间等着。一见到我脸上的血迹,他面带恐惧地注视着他父亲。
“打电话请康柏斯医生过来一趟。”
男孩点头回应,随即跑去打电话。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总算确定了他不是哑巴。父子俩合力将我安顿在饭厅的摇椅上。在等候医生的时间里,他们替我清洗了伤口。
“不打算告诉我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吗?”
我还是紧抿双唇。森贝雷先生并不知道我家在哪里,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是你父亲吗?”
我别过脸去。“不是,是我自己跌倒了。”
康柏斯医生住在附近,五分钟后就到了。他帮我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摸了摸瘀青的部位,并且小心翼翼地替伤口上了药。他的眼神清楚流露着愤怒,然而,他一直隐忍着,什么话也没说。
“没有骨折,不过,有些伤口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愈合,而且会疼上好几天。这两颗断掉的牙齿必须拔掉才行。断掉的牙齿留着没什么用,而且有感染的危险。”
医生离开之后,森贝雷先生替我准备了一杯热可可牛奶,并在一旁看着我慢慢将牛奶喝掉,始终面带笑容。
“这一切都是为了拯救 href='2005/im'>《远大前程》,是吗?”
我耸了耸肩。森贝雷父子互看一眼,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下次你如果想要拯救一本书的话,得想个好办法,别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碰到这种状况,尽管告诉我,我会带你去一个书本永远不死,而且不会遭受任何人破坏的秘密基地。”
我满脸狐疑地望着森贝雷父子。“那是什么地方?”
森贝雷先生对我眨眨眼,并露出他那仿佛从大仲马的连载小说里偷来的神秘笑容。据说,那是森贝雷家人都有的招牌表情。
“时候到了就知道,孩子,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我父亲那一整个礼拜都低头看着地板,默默承受着悔恨交加的痛苦。他买了一只新灯泡,并且告诉我,只要我想开灯就去开,但是时间不要太长就好,因为电费很昂贵。我可不想玩火。那个周六,我父亲想买本书送我,于是,他去了帕利亚街上对着古罗马城墙的那家书店,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进书店,然而他不识字,根本就看不懂展示在书架上的那些作品的名字,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地离开。后来,他给我钱的时候,金额超过了平时的数目,还叫我拿着钱去买一本喜欢的书。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件事,始终不敢开口跟他提起,我想,此时正是难得的好时机,刚好可以跟他谈谈那件事。
“我的老师玛丽亚娜小姐要我告诉您,请您有空的时候去学校找她谈谈。”我低着头,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
“谈什么?你在学校做了什么坏事?”
“没有,父亲。玛丽亚娜小姐只是想跟您聊聊我未来的就学计划。她说我很有潜力,而且,她认为应该可以帮我申请到公教学校神职修士会的奖学金……”
“谁会相信那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女人胡说八道?她居然想把你弄进那种公子少爷才念得起的学校?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当他们知道你的出身,你知道他们会怎么看你?又会怎么对你?”
我无奈地低下头。“玛丽亚娜小姐只是好心帮我,父亲。就这样而已,您不要生气,我去告诉她事情不可能就是了。”
父亲恼羞成怒地瞪着我,但他极力克制着愤怒,并用力吸气好几次,双眼紧闭,最后总算开了口:“我们活得下去的,听到没?就靠你和我的力量,不需要那些婊子养的同情我们。人就是要抬头挺胸地活着!”
“是的,父亲。”
父亲搂着我的肩膀,接着,他盯着我看,那种眼神让我一时觉得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他似乎以我为荣,虽然我们父子俩有如天壤之别,虽然我热爱阅读而他却目不识丁,虽然母亲抛弃了我们这对个性完全不合的父子……但是就在那个瞬间,我认为父亲是世上最慈悲的人,如果老天有眼,就应该发给他一手好牌。
“人做了坏事都会遭报应,戴维。我做过太多坏事,太多了!但是,我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们会转运的,你看着好了。等着看吧……”
虽然玛丽亚娜小姐一再坚持——这位睿智聪慧的女老师看出我前途可期,但是,我之后再也没跟父亲提起升学一事。直到后来,老师终于知道此事已经不可能有转圜的希望。有一天放学,她突然过来告诉我,她愿意每天拨出一个小时为我单独上课,我们可以聊聊书籍、历史,以及所有会让我父亲不高兴的事物。
“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老师这样告诉我。
从此,我渐渐了解,父亲很介意别人当他是个无知的蠢蛋、战争的废物。这场战争就跟所有的战争一样,他们以上帝之名、以祖国之名在沙场上奋战,在强大的敌人出手之前,他们必须抢先发挥更强大的力量。从此,我开始在某些夜里陪着父亲上夜班。我们一起在特拉法加街搭乘电车,然后在墓园门口下车。我待在他的警卫室里读旧报纸,读了一阵子之后,我会想尽办法跟他聊上几句,虽然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我父亲是个非常寡言的人,他不谈..殖民地的战争经历,也绝口不提那个抛弃他的女人。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母亲会抛下我们一走了之。我一直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定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许就只是因为我出生了……
“你母亲早在我被派到前线打仗之前就抛弃我们了。我是个大笨蛋,一直拖到战后回国才发现这件事。这就是人生,戴维,所有的人迟早都会抛弃我们。”
“我永远不会抛弃您的,父亲。”
我发现父亲已经泫然欲泣,为了回避他悲伤的面容,我赶紧抱住了他。
隔天,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父亲带我到卡门街的印度绸布庄。我们没走进店里,只是站在大厅的橱窗前,父亲指着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女子,她正忙着向客人展示昂贵的丝巾和布料。
“那就是你母亲。”他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把她杀了。”
“请别说这种话,父亲。”
他睁着一双涨红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依然深爱着她,而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我还记得,我躲在那儿偷偷看她,她始终不知道我们父子俩就在橱窗外。在此之前,我只看过照片里的她,父亲将它保存在家中抽屉里,就跟他那把军用手枪放在一起;每天夜里,当他以为我已经睡着时,他会把照片拿出来,默默注视着她,仿佛所有的答案尽在其中,至少,他需要的答案都在照片里……
多年来,我几度回到这家绸布庄外,就为了偷偷看她。我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店里,即使见到她走出店门,我也不敢大方盯着她看,只能默默看她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走向她梦寐以求的美好人生——一个让她幸福的家庭,还有一个比我更值得她关爱的孩子。我父亲始终不知道我偶尔会溜出去看她,有时候甚至近距离跟踪她,几度想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一起漫步,然而,我总是在最后关头退缩了。在我的世界里,远大前程、美好期望,这些都是书上才有的空谈。
我父亲一心渴望的幸运终究没有降临。生命对他唯一的礼遇,就是没让他苦等太久。有天晚上,我们一起来到报社大门口,正准备开始值夜班时,三名枪手突然从黑暗的角落冲出来,接着,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朝着我父亲乱枪扫射。我至今仍记得那股火药味,还有穿越外套射进胸口的子弹孔血流如注。其中一个枪手正打算朝我父亲的脑袋补上一枪,我赶紧冲上前抱住了父亲,这时候,另一位枪手立即上前阻挡他开枪。我还记得枪手与我四目相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连我也一起杀了。就这样,三名枪手一溜烟跑掉,转眼间就消失在工厂林立的新村暗巷里。
那天晚上,三个枪手扔下受伤的父亲在我怀里血流不止,从此我将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接下来两周,我就在报社的印刷厂里过夜,藏身于那些形似巨大钢铁蜘蛛的机器当中,一到傍晚就得默默忍受压印板那魔音穿脑似的尖锐声响。当我被人发现时,手上和衣服上仍沾着干涸的血渍。起初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因为我噤声不语了将近一个礼拜,当我终于决定开口,我扯着嗓子呼喊父亲的名字,直到嘶哑为止。当人们问起我母亲,我告诉他们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已经举目无亲。我的遭遇传到了贝德罗·维达尔耳里,他是报社的大红人,也是发行人的好朋友,于是,他利用自己的人脉替我在报社安排了一份传稿员的差事,并且让我暂时在地下室简陋的工友宿舍栖身,静候新的通知。
当时的巴塞罗那,街头喋血是司空见惯的事。拉巴尔区的街巷充斥着宣战传单和隆隆炮声,处处可见恐惧的人们颤抖、哭泣。夜间流血巷战中黑影幢幢,白天街头时常可见宗教人士和民众的游行,处处嗅得到死亡和欺骗,一场接一场的煽动性演讲中,所有人都在说谎,所有人都坚持有理。累积多年的愤怒和仇恨,使得以伟大口号和爱国情操为借口相互残杀的人们,开始陶醉在这种血腥气味当中。工厂不断冒出的烟雾悬浮在城市上空,飘荡进电车和马车之间,模糊了石板路的景致。黑夜属于瓦斯灯,属于幽暗的街头巷尾中此起彼落的点点枪火以及蓝色硝烟。那是个快速成长的年代,童年来去匆匆,数不尽的童颜已挂着沧桑的眼神。
我在乱世里的巴塞罗那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之后,报社成了我的避风港、我的世界。我才十四.岁,挣的那一点微薄工资只够在卡门女士的出租公寓里分租一个小房间。我住进去还不到一周,房东太太有天到房里来通知我,大门口有位先生指名要找我。我看见楼梯间站着一位身穿灰色西装的男子,灰扑扑的眼神加上灰扑扑的嗓音,他问我是不是戴维·马丁。我点头回应后,他递给我一个包裹,随即消失在下楼的阶梯之间,那个灰扑扑的身影,在我的悲惨世界里仅是惊鸿一瞥罢了。我拿着包裹回房,关上门。除了报社的两三位同事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我满怀好奇地拆开包裹。这是我此生收到的第一件包裹,里面是个老旧的木制盒子,看起来似曾相识。我把木盒放在行军床上,然后打开盒盖,盒子里装着我父亲的手枪,那是他从军时使用的武器,他带着这把手枪从菲律宾返回祖国,却换来英年早逝的凄凉下场。手枪旁边还放了一小盒子弹。我把手枪拿在手上打量一番,这把枪闻起来有浓浓的烟硝味和油味。我不禁纳闷,父亲到底用这把枪杀死了多少人?我把手枪放回盒子里,盖上盒盖。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把它丢掉,但随即发觉,这把手枪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猜是放高利贷的人在父亲死后查封了我们原来住的老旧阁楼,借此抵债,如今他们决定把这个令人害怕的遗物寄给我,以此宣示我正式进入成年人的世界。我把木盒放在衣橱上方,使劲将它推到堆满灰尘污垢的墙边,就算卡门女士踩高跷也拿不到;此后多年,我没再去碰过它。
就在当天下午,我回到森贝雷父子书店,自认已是个出了社会的人,见到书店老板之后,我向他表明意愿,希望能拿回多年前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还给他的那本 href='2005/im'>《远大前程》。
“请随便出个价吧,”我告诉他,“您甚至可以把过去十年我没付的书款统统加上去。”
我还记得森贝雷先生露出充满歉意的苦笑,并伸手揽着我的肩膀。
“可是今天早上我已经把它卖掉了。”他满脸沮丧地向我坦承。
6
替《工业之声》撰写第一篇小说已经过去三百六十五天,我一如往常走进报社编辑部,却发现办公室几乎不见人影。仍留在办公室的那群编辑,几个月前曾经很热络地替我打气,但是那天晚上,一见到我进门,他们不但不理会我的寒暄,反而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到一分钟的光景,这群编辑各自拿起外套,火速离去,仿佛害怕染上瘟疫似的。我独自伫立在气氛诡谲的编辑部大厅,愣愣地凝视这一幕怪象——所有办公桌前空无一人。这时候,背后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巴希里奥先生正朝着我走过来。
“晚安,巴希里奥先生。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大家全走光了?”
巴希里奥先生以忧伤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兀自坐在旁边的办公桌上。
“今天是整个编辑部举办圣诞节聚餐的日子,地点在七扇门餐厅……”他的语气非常平和,“我猜他们一定没跟你说。”
我故作轻松,不以为意地摇着头。
“您不去啊?”我问他。
巴希里奥先生摇摇头。“我没那兴致。”
我们相视无言。
“我请您吃顿晚餐怎么样?”我主动提出邀约,“地点由您决定。我看就去索雷餐厅吧?如果您不反对的话……就我们两个人,一起庆祝《巴塞罗那秘闻》大受欢迎……”
巴希里奥先生面露微笑,缓缓点着头。
“马丁,”片刻之后,他总算开了口,“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跟我说什么?”
巴希里奥清了清嗓子。“我们无法再继续刊登《巴塞罗那秘闻》这部连载小说了。”
我困惑地盯着他看,巴希里奥刻意避开我的目光。
“您是不是希望我写些别的?风格比较严肃的文章?”
“马丁,你也知道报社这批人是什么德行,他们已经抱怨好多次了。我几度试着去平息这件事,但是总编辑个性软弱,他怕事,最讨厌不必要的纷争。”
“我不懂您的意思,巴希里奥先生。”
“马丁,报社要求我出面跟你谈这件事。”他总算直视着我,并耸了耸肩。
“我被开除了。”我喃喃低语。
巴希里奥先生点了点头。此时,我觉得自己的双眼已经不听使唤地涌出泪水。
“你现在一定会觉得像是世界末日,但是,请相信我的肺腑之言,对你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了。这个地方不适合你。”
“那么哪里才适合我呢?”
“我很遗憾,马丁。真的,我实在很抱歉。”
巴希里奥先生站了起来,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圣诞快乐,马丁。”
当天晚上,我清空自己的办公桌,告别了长久以来的避风港,失魂落魄地在幽暗孤寂的街巷里晃荡。返回租屋的途中,我特别绕到位于希弗雷之家拱门下的七扇门餐厅,站在餐厅玻璃窗外,呆呆看着我的同事们把酒言欢。我知道,我的缺席让他们非常快乐,或者至少可以让他们释怀,而且从此不再忿忿不平。
那个礼拜剩下来的几天,我就像游魂似的在外闲荡,天天去文艺协会图书馆报到,内心总是期盼着,当我回到租屋时就会见到报社总编辑差人来信要求我重返编辑部。我躲在阅览室角落,偷偷掏出了我在绮梦园醒来时握在手上的那张名片,接着提笔写信给那位陌生的支持者安德烈亚斯·科莱利;但最后信总是被我撕了,隔天再重写一封,还是落得被撕掉的下场。到了第七天,我实在厌倦了这种自怜自艾的日子,决定还是去我的恩师家一趟。
我在佩拉约街搭上了开往萨里亚区的火车。当时,这条路线的火车仅限在地面上行驶,于是我挑了车厢前面的座位,就为了能够一路欣赏城市街景以及城外的一幢幢气派豪宅。我在萨里亚区的小火车站下车,接着转搭电车,在佩德拉比修道院大门前下了车。那是个暑气不太明显的夏日,徐徐清风将山坡上松树林和金雀花的香味吹来。我朝着已经开始城市化的皮尔森大道口走去,不久后瞥见独特的埃利乌斯别墅就在前方。走上斜坡的途中,越是接近别墅,越能清楚看见维达尔坐在阁楼窗口,衬衫袖子往上卷起,正在享受吞云吐雾之乐。悠扬的音乐声在空中飘荡,我想起维达尔是全城少数几个拥有电台接收器的特权人士。这种居高临下的日子何等美好,卑微如我,生活里的风景何等贫乏。
我挥手向他打招呼,他也立即挥手回应。抵达别墅时,我在门口碰见了司机曼努埃尔,他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提着水桶,正要往车库走。
“马丁,很高兴在这儿见到您。”他说,“过得好吗?写的文章还是一样成功吧?”
“尽力而为罢了。”我随口答道。
“太谦虚了,就连我女儿都在读您为报纸写的那些故事。”
我惊讶地咽了口水,没想到司机的女儿不但知道有我这个人,而且还读了我写的无聊文章。
“您是说克丽丝汀娜吗?”
“除了她,我也没别的女儿了。”曼努埃尔答道,“先生就在楼上的书房,您可以上去看他。”
我频频点头感谢他的提醒,然后进了屋里。我踩着楼梯来到位于三楼的阁楼,就在一大片色彩鲜艳的波浪形屋顶之中。维达尔在书房里凭窗远眺,城市和大海尽收眼底。维达尔关掉了收音机,那台大小有如小颗陨石的机器,是他几个月前买回来的,播放着隐匿在哥伦布大饭店拱顶下的巴塞罗那广播电台最早的节目之一。
“我花了两百块钱,到头来,他们尽说些废话。”
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房里所有窗子敞开着,阵阵清风拂面,对于久居阴暗老旧城区的我而言,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气味。这地方如此幽静,宛如尘世里的奇迹。屋外的花园不时传来虫鸣鸟叫声与风吹树梢的沙沙声响。
“看来,夏天真的来了。”我随口说道。
“你就别拿天气做文章啦,他们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维达尔说。
我无奈地耸耸肩,随即看了看他的书桌。我知道我的恩师这几个月来,或可说这几年来,试图想写出他所谓的“严谨”小说,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印在轻浮空洞的侦探小说封面上。书桌上的稿子只有一小沓。
“您的伟大巨作进行得怎么样?”
维达尔随手将烟蒂往窗外一丢,遥望远方。“毫无进展,马丁。”
“您说什么傻话。”
“人生尽是痴傻的无聊琐事。这只是自我期许的问题罢了。”
“您应该把这个写进书里,书名就叫《山丘上的虚无主义者》,一定会造成轰动。”
“需要立刻写出轰动99lib?
之作的人是你吧?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应该快要坐吃山空了。”
“我随时都很乐意接受您的施舍。”我继续说道,“事情总有第一次。”
“你现在或许会觉得像是世界末日,但是……”
“我很快就会知道,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我替他把话说完,“您该不会告诉我,这是巴希里奥先生替您写的演讲稿?”
维达尔扑哧一笑,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您需不需要秘书?”
“我已经有了一个最好的秘书,她不但比我更有智慧,而且勤奋,当她露出笑容,我甚至会觉得这个狗屁世界还是有希望的。”
“敢问这位尘世奇迹是何方神圣呢?”
“曼努埃尔的女儿。”
“克丽丝汀娜。”
“我总算听到你说出她的名字了。”
“维达尔先生,您就别挑我最狼狈的时候取笑我了吧。”
“别端着一张待宰羔羊的脸看着.我。你认为我贝德罗·维达尔会拙劣到落井下石,看着你流落街头而不顾吗?”
“只要您一句话,总编辑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我知道。因此,我建议他把你开除了。”维达尔说道。
我觉得自己当场被狠狠甩了一记耳光。
“谢谢您的大力帮忙。”我随口应道。
“我叫他辞退你,因为我帮你找了份更好的差事。”
“跪在街上行乞吗?”
“真是个没自信的家伙!我昨天才跟两个刚成立新出版社的朋友聊起你,他们正在寻找风格清新、创意丰富的文坛新人。”
“听起来棒极了。”
“他们已经读过《巴塞罗那秘闻》,打算正式邀你签约出书。”
“您是说正经的?”
“当然!他们希望你能写出一系列比《巴塞罗那秘闻》更激情、更血腥、更狂野的绮情小说。我认为这就是你期待已久的好机会了。我已经告诉他们,你会找时间去出版社拜访,而且随时可以开始工作。”
我发出一声长叹。维达尔对我眨眨眼,随即上前拥紧我。
7
就这样,在年满二十岁过了几个月之后,我接受了这个以“伊格纳迪斯·B.萨森”为笔名卖文为生的工作机会。合约要求我每月交出两百页稿子,内容必须是紧张悬疑的小说,上流社会谋杀案、恐怖惊悚的暗杀、冷血寡言的庄园主人和卑鄙贪婪的妓女之间既血腥又煽情的情节……总之,就是极尽错综复杂,而且内容最好跟港口的海水一样又黑又浊。这个系列小说,我决定命名为《诅咒之城》,每月以彩色封面的平装本出版。这份工作的收入将比以前多,靠写作维生是我过去从未有过的念头,而且,我以后不需要总是被读者的口味牵着鼻子走了。这份工作还有个条件,那就是我必须以一个夸张的笔名?出版作品,不过我当时认为,能以这份梦寐以求的工作赚取生活所需,这样的代价何其微不足道。于是,我放弃了看着自己的名字印在自己的小说封面上的那份虚荣心。
我的出版商是两个极具特色的人,一个名叫巴利多,另一个叫作艾斯科比亚。巴利多身材矮胖,脸上永远挂着油腻世故?99lib.的笑容,出版社业务由他主导。巴利多出身香肠制造业,一辈子读过的书不超过三本,其中两本还是天主教教义问答手册和电话簿。即使如此,他做生意的手法够大胆,为了让账目好看,他甚至会篡改数字,在投资者面前大吹大擂;对于旗下作者,不是欺诈就是压榨,而且正如维达尔所言,当作者不再有利用价值,迟早会被一脚踢开。
艾斯科比亚是助手。这个身材瘦高的男子,脸上略带杀气,大概跟他出身殡葬业有关系,为了掩饰卑微的出身,他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高傲态度。他的任务主要是扮演邪恶的总管角色,手执皮鞭,随时等着替巴利多耍狠,因为巴利多老板这个人总是眉开眼笑,身手也不够灵活,拳脚功夫不是他擅长之处。这个出版社的“三角关系”还差一个角色,那就是发行人秘书艾米尼雅,她随时都像只忠心耿耿的哈巴狗跟在老板后面,大伙儿给她取了个“毒药娘娘”的绰号,因为她那张脸既像只死苍蝇,又像极了一条凶狠的响尾蛇。
大家往来客客气气,我尽量不去在意这些。我跟他们仅止于工作上的合作关系,反正一切都照合约来。我决心趁此机会努力工作,一来是表现给维达尔看,同时也向自己证明,他的协助和信任一定是值得的。手上有了点钱之后,我决定从卡门女士的公寓搬到舒适一点的地方。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就一直留意着弗拉萨德斯街三十号那幢大宅邸,走几步路就到波恩大道;还在报社工作的时候,我每天上下班都会从那里经过。这栋房子顶层有个尖塔式的阁楼,建筑外墙装饰着浮雕和滴水嘴兽,多年来一直大门紧锁,门上的铁链和挂锁都生锈了。这房子看起来阴森骇人,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唤醒了我反其道而行的快感。换了别的情况,我恐怕负担不起这样的大宅邸;不过此处已闲置多年,大概不会有人想住,因此我满怀希望,或许屋主会接受我提出的房租金额。
问过左邻右舍之后,我得知这栋房子已经许多年没人住了,房子目前由一位名叫维森·克拉维的房屋中介管理,他的办公室就在商业街,正好在市场对面。克拉维是个老派绅士,一身行头就像城堡公园入口处的国民英雄雕像一样,说话喜欢咬文嚼字,而且口气大得很。
“您是个作家呀?我说,我来跟您讲几段故事,肯定能让您写出好几本畅销书!”
“那是一定的。不如,您干脆就跟我聊聊弗拉萨德斯街三十号那栋房子?”
克拉维那张脸顿时像戴上了希腊雕像面具。“尖塔之屋?”
“就是那栋。”
“相信我,年轻人,您不会想住在那里的。”
“为什么?”
克拉维压低了音量喃喃低语,仿佛害怕墙壁也来偷听我们谈话似的,语气哀伤沉重:“这栋房子不吉利!当年公证人去贴封条的时候,我进去看过,我敢保证,就连蒙锥克山的旧墓园都比那里明亮多了。从那时候开始,房子就一直空着。那地方99lib?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回忆,根本没有人想要这栋房子。”
“那些回忆再怎么不愉快,也不会比我的糟糕,而且既然这样,房租就该打点折扣吧。”
“有时候,有些代价不是拿钱就可以支付的。”
“我可以看看房子吗?”
我初次造访尖塔之屋是在三月的一个早上,同行的有那位中介、他的秘书,以及拥有这栋房产的银行?99lib.
派来的一位稽查员。看来,这房子多年前闹过所有权纠纷,最后由银行接管。假如克拉维所言属实,至少已经有二十年不曾有人踏入这栋房子。
8
数年后,我偶然读到一本书,叙述几位英国探险家深入阴森幽暗的埃及千年古墓,迷宫般的曲折密道,充盈着诡谲的诅咒氛围——让我不禁想起初次造访弗拉萨德斯街这栋尖塔之屋的情形。当时,秘书先生提了一盏油灯,因为屋子里从未装配过电力。银行稽查员带来了一大串总共十五把钥匙,一试再试之后,总算打开大门上那条铁链。推开大门的一刹那,屋内立刻飘出一股腐臭味,闻起来就像潮湿的坟墓。银行稽查员频频咳嗽,房屋中介商一脸怀疑犹豫的神情,忍不住也掏出了手帕捂住嘴巴。
“您先请。”他这样对我说道。
大厅是个前人作为中庭使用的地方,地上铺了大块石砖,旁边有一排石阶通往楼上的房间。屋顶那扇玻璃天窗已经完全被鸽子和海鸥的粪便遮蔽成一片漆黑。
“屋里没有老鼠!”一踏进屋里,我立刻说道。
“有人品味好,修养更好。”中介商在我背后应了这么一句。
我们一行人踩着石阶来到二楼的平台上,银行稽查员花了十分钟才找到正确的钥匙,然后门锁发出了欢迎我们的咔啦声响。大门打开之后,眼前出现一条漫长的阴暗走道,布满了浮浪般的蜘蛛网。
“我的老天爷。”中介商喃喃轻叹。
没有人敢往前再踏进一步,于是,我再度扮演了打头阵的角色。秘书把油灯举得高高的,一脸遗憾的神情四处张望。
中介商和银行稽查员神色诡异地互看一眼。当他们发现我正盯着他们,银行稽查员脸上立刻堆满了灿烂笑容。
“把灰尘都清干净,再稍微布置一下,这里简直就跟皇宫一样。”他说。
“哼!蓝胡子的皇宫。”房屋中介商随口应道。
“哎呀,我们应该正面思考。”稽查员立刻出言纠正,“这栋房子已经这么多年没人管,难免会有些不太完美之处。”
我根本无心理会他们。多年来,每次从门前经过,我总是梦想自己能住进来,此时此刻,我早就对房子里的阴森晦气视若无睹。我沿着走道前进,一路打量着两旁的房间,以及堆积了厚灰尘的老旧家具。有张桌子上铺着破旧的桌巾,上面放着一套餐具,还有个摆着干硬水果和枯花的托盘。从杯子和餐具的摆设看来,仿佛这里的住户才刚用过晚餐似的。
衣橱里满是破旧褪色的衣物和鞋子。好几个抽屉里堆放了大批旧照片、眼镜、钢笔和手表等杂物。五斗柜上,蒙尘的人像默默观望着我们。床铺很平整,白色亚麻布床罩在阴暗中依旧明亮。一张桃花心木桌上摆着气派的大型留声机。唱盘上放了一张唱片,唱针停在唱片的最后一圈。我轻轻抹去唱片上的灰尘,终于看清楚印在上面的名称,那是莫扎特的 href='/article/4301.htm'>《安魂曲》。
“家庭交响乐呢!”银行稽查员说道,“您还能要求什么?住在这里,就跟国王一样。”
中介商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同时频频摇头。我们继续逛到屋子最里头的长廊,桌上摆着一套咖啡杯,还有一本翻开的书,继续等着有人坐上沙发去翻阅它。
“看来,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似乎是突然离开,东西都来不及带走……”我兀自说道。
银行稽查员清了清嗓子:“先生想不想看看书房?”
书房位于尖塔最高处,非常特藏书网别的建筑构造,具备画龙点睛之妙的是走道尽头旁那个通往书房的螺旋梯,屋子的斑驳外墙烙印了历经数代的岁月痕迹。尖塔看起来就像一座瞭望台,矗立在港口区的一片屋宇之间,细狭的圆形屋顶由金属和染色玻璃组成,像极了一盏灯笼,龙卷风似的狂风吹袭时,它又像一朵风中的玫瑰。
我们上楼到书房,稽查员连忙开窗通风,也让阳光能洒进屋里。长方形的空间,挑高的天花板,深色木地板。四扇拱形大窗分布在四面墙上,分别可远眺南边的海上圣母大教堂、北边的波恩市场、东边的弗兰萨车站,西边则是迷宫般的街道巷弄,一直延伸到迪比达波山。
“怎么样?这可是绝妙美景。”银行稽查员兴奋地说。
房屋中介商一脸嫌恶,小心谨慎地检视房间。跟在一旁的秘书把油灯提得高高的,虽然房里的光线已经够亮了。我走近其中一扇窗子,探头望着窗外的蓝天,顿时目眩神迷。
整座巴塞罗那城都在我的脚下,我相信,当我每天傍晚打开这几扇窗子,动人的故事和秘密将在耳边呢喃,我会把这些都写在纸上,或向愿意倾听的人娓娓细诉。维达尔在清幽的佩德拉比山区有一座壮丽典雅的象牙塔,群山环绕,绿树成荫,美丽的天空宛如梦境。而我将会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高塔,矗立在旧城区的老旧建筑和阴暗巷弄之间,周遭充斥着诗人和屠夫口中的“浴火玫瑰”大坟场的臭味和阴影。
让我真正下定决心的是书房正中央的书桌。这张书桌仿佛由金属和阳光组成的雕塑品,桌上放着一台令人印象深刻的安德伍德打字机,光是这台打字机就值得我掏钱付房租了。我在书桌前的元帅椅坐了下来,轻轻抚摸打字机键盘,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我决定租下这栋房子。”我说。
银行稽查员大大松了口气,房屋中介商则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同时在胸前画十字。那天下午,我签下了十年的租约。那段时间,电力公司在屋里装配电线,我则忙着打扫和整理房子,维达尔也没问我是否需要帮手,擅自派了家里的三个仆人来帮忙打理屋子。我很快就发现那群电力公司专家的“作案模式”:自作主张在墙壁上到处钻孔,然后才来问我行不行。他们在屋里敲敲打打了三天,家里的电灯泡没有一个会亮,但是每个人都告诉我,那是大量蛀虫侵蚀了建筑物的石膏和其他矿物材料惹的祸。
“您的意思是说,已经没有别的解决方式了吗?”我询问那位主导钻墙大业的工头。
那位名叫欧迪里奥的天才,向我展示了这栋房子的平面图,那是房屋中介商连同钥匙一起交给他的,他指着平面图口口声声辩称,错在房子本身,整个建筑构造根本就不对。
“您看看这个!”他说道,“房子盖得不好,什么事都不对劲,就是这个……平面图标示了天台上有个蓄水池,根本就没有,您的蓄水池在后面的庭院里。”
“那又怎么样?蓄水池跟您的工作毫不相干,欧迪里奥。只要专心处理电力装置就行了。电灯!这栋房子没有水电,没有管线……我需要电灯。”
“但是这一切都是有关联的。那条长廊呢?您又怎么说?”
“我能说什么?那条长廊没有电!”
“根据平面图上的标示,那里应该是一面主墙。但是我的同事雷米西奥测量过了,那面墙已经被打掉一半。还有,房间也有问题。根据这张图,走道尽头那个房间几乎有四十平方米,可是实际上根本没那么大。那个房间如果有二十平方米的话,我就在您面前耍猴戏!有一面墙是多出来的。至于排水沟呢,算了,还是别提了。根本没个影儿。”
“您确定真的会看平面图吗?”
“喂,我可是专业人士,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这栋房子简直就像拼图,八成只有上帝才搞得定。”
“那您就想想办法吧!无论是制造奇迹还是怎样,都行,总之,到礼拜五那天,我希望能看到所有墙壁的洞都补好了,油漆也漆上了,电灯也亮了。”
“哎呀,请别催我,慢工才能出细活,这个必须照着步骤慢慢来才行。”
“那么……您现在打算做什么?”
“我们待会儿要去吃早餐。”
“可是各位半个小时前才来的。”
“马丁先生,您这种态度,我们没办法合作。”
工程带来诸多不便,加上施工质量粗糙不堪,进度比预定时间整整拖延了一周。尽管欧迪里奥和他那群天兵在墙壁上只管钻洞却不善后,尽管这群人天天要花上两个半钟头享用早餐,我依然怀抱着能够住进这栋房子的梦想,毕竟,这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住处,就算必须点蜡烛和油灯过日子,我也会接受的。幸好,我在港口区找到了整修房子所需的各种材料,手艺精湛的师傅帮我的新家换了把新锁,看起来总算不像是巴士底监狱了;此外,屋里还安装了二十世纪的水龙头。装设电话这点子始终无法说服我,我已经听过维达尔的收音机,就算是当今所谓的主流传播媒体也无法吸引我。我决定用书籍和寂静填满生活,所以从原来的旧公寓只带来一件行李,还有父亲留给我的那个木盒,那是他留下的唯一纪念。我把剩下的衣物和用品都分赠给其他室友。如果可以把皮肉和回忆都留在那里,我也会毫不吝惜地抛下。
我在尖塔之屋正式入住后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恰好就是《诅咒之城》第一集问世那天。小说的虚构情节从一九〇三年绮梦园那场大火开始编织,神秘的主角就从那时候开始在拉巴尔区的阴暗巷弄间出没。第一本小说的印刷油墨都还没干呢,我早已着手写作同系列第二本小说。根据估算,假如我一个月毫不间断地工作三十天,伊格纳迪斯·B.萨森每天至少要写出6.66页书稿才能赶上合约要求的进度,这是非常疯狂的做法,不过优点就是我不会有太多时间去胡思乱想。
我几乎天天过着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咖啡和香烟的消耗量已经超过了氧气。在这段逐渐成瘾的过程中,我总觉得自己的脑袋变成了一台不断冒烟的机器,永远无法冷却。伊格纳迪斯·B.萨森是个耐力十足的年轻人。他每天熬夜写作,直到清晨才入睡,诡异的梦境里,书稿上的文字跳脱了纸张,附着在书房的打字机上,接着,它们就像油墨泼洒而成的蜘蛛网,爬满了他的双手和脸部,然后穿透他的皮肤,钻进血管,并缓缓将他的心脏染黑,渐渐把他的瞳孔遮蔽……我整整好几周足不出户,天天都不清楚究竟是何月何日星期几。我没去理会周期性的头痛,但有时却痛得受不了,仿佛电钻穿脑,强烈的灼痛感甚至让我眼冒金星。我已经习惯与耳鸣共处,唯有风声或雨声才能让我暂时忘了它。有时候,当我的脸上攀附着满满的冷汗,并感受到双手在安德伍德打字机键盘上颤抖时,我总会告诉自己,隔天去看医生吧!但是,到了隔天总是有更多故事要写,这件事就这样耽搁了。
我以“伊 683c." >格纳迪斯·B.萨森”为笔名写作的生涯满一周年那天,为了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我决定让自己放假一天,出门去晒晒太阳,吹吹风,再去逛逛城里那些暌违已久的街道。我刮了胡子,好好梳洗一番,换上最体面的那套西装。我刻意敞开书房和长廊的窗子,让家里通风,希望浓浓的烟雾就此散去。到了楼下,我在信箱底下发现一只大信封,里头装着一张盖了赭红色封印的信纸,优雅的笔迹写着这段文字:
亲爱的马丁:
我希望自己是第一个向您道贺事业迈入新阶段的人。阅读您的第一本《诅咒之城》,对我来说真是一大享受。送上一份薄礼聊表感谢,请笑纳。在此特别向您表达我对您的崇敬,希望将来有幸能与您见上一面。我深信我们一定会见面的。..
献上诚挚的问候
您的朋友兼读者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那份礼物正是儿时森贝雷先生送我的那本 href='2005/im'>《远大前程》,也是我在父亲发现之前归还给他的那本书。同样的这本书,当我后来打算不计价格买回来时,却在我采取行动前几个小时落入了陌生人之手。我凝视着那张信纸,总觉得当年那个充满奇妙和光明的世界历历在目。书的封面还留着我小时候沾了血的指印。
“谢谢。”我喃喃低语。
9
森贝雷先生戴上他那副精密的眼镜,仔细检视着这本书。他把书摊放在桌上的白色方巾上,接着,将折叠式台灯往下压,光束正好聚焦在书本上。森贝雷先生专业地分析了好几分钟,我在一旁像个祷告的教徒,丝毫不敢吭声。我默默看着他翻开书页,嗅闻书本的味道,轻抚纸张和书脊,接着,他将书本托在一只手上掂了一下,然后换手又掂了掂,最后他合上书,借助放大镜检视十二三年前我的手指在书封上留下的血渍。
“太不可思议了!”他喃喃低语,同时摘下眼镜,“居然就是那本书,您说……这本书是怎么来的?”
“这个……连我自己也不晓得,森贝雷先生。对了,您知不知道有个名叫安德烈亚斯·科莱利的法国出版商?”
“乍听之下,这名字比较像是意大利人。不过,安德烈亚斯听起来又像是希腊名字……”
“那家出版社在巴黎,名称是卢米埃尔出版社。”
森贝雷先生沉思了半晌,面露疑惑。“嗯……我真的没听过这家出版社。不过,我会去问问巴塞罗先生,他是无所不知的万事通,看看他会怎么说。”
古斯塔沃·巴塞罗是巴塞罗那书商协会的会长之一,他的藏书之丰富和完备,就跟他逐渐散尽的家产以及渊博的学识一样传奇。从事古书经营或出版的同行们遇到任何疑虑,首先想到的解决办法?99lib.就是去请教巴塞罗先生。就在这时候,森贝雷家的儿子突然出现了,这个年轻人虽然比我年长两三岁,个性却出奇腼腆,经常躲着不见人影,此时现身是为了传话给他父亲。
“父亲,有人要来拿书,我想,您应该处理好了吧?”
书店主人点头回应,并随手递给我一本厚重的本子。
“这是全欧洲的出版商名册,您可以趁这个时候查查看,我先去招呼一下客人。”他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
于是,我独自留在书店后方的工作间里查阅那本厚厚的出版商名册,却怎么也找不到卢米埃尔出版社的资料。与此同时,森贝雷先生已经回到书店的柜台。我一边翻着名册,一边听着森贝雷先生和一位嗓音有些耳熟的女性客人交谈着。霎时,我听见他们聊起了贝德罗·维达尔这个名字,在好奇心驱使之下,我忍不住探头往书店柜台张望。
原来,那位女性客人竟是克丽丝汀娜·萨涅尔,司机曼努埃尔的女儿,她是我的恩师维达尔的女秘书,此时正在核对森贝雷先生预先准备好的一摞书籍。她瞥见我的那一刹那,立刻回以礼貌性的微笑,但我非常确定,她根本没认出我是谁。森贝雷先生抬头一望,马上从我憨傻的眼神中看出了端倪。
“两位应该已经认识了,对吧?”森贝雷先生这样说道。
克丽丝汀娜扬起眉梢,有点惊讶,于是她再度盯着我看,却依旧想不出我究竟是什么人。
“在下戴维·马丁,贝德罗·维达尔先生的朋友。”我干脆自我介绍。
“啊……是您,”她随口应道,“早安。”
“您父亲好吗?”我也随意找了句客套话应付场面。
“托您的福,他很好。他正把车子停在街角等我。”
森贝雷先生一直在察言观色,此时突然插上一句:“萨涅尔小姐来拿维达尔先生订购的几本书,都是些厚重的大部头书籍。不介意的话,就请您帮小姐把书搬到车上去吧……”
“两位不用替我担心……”克丽丝汀娜立刻出言婉拒。
“那有什么问题。”我爽快地应道,走近柜台搬起那摞比精装版大英百科全书还要重的书籍——还是加了批注的大英百科呢。
我觉得自己的背部似乎发出“咯噔”一声,克丽丝汀娜惶惶不安地看着我。
“您……您还好吧?”
“没问题的,小姐。马丁老弟虽然是个文人,但是跟斗牛一样强壮得很。”森贝雷先生在一旁说道,“是不是啊,马丁?”
克丽丝汀娜不太放心地望着我。为了让她放心,我刻意露出天下无敌的强者笑容。
“我一身都是结实的肌肉。”我告诉她,“放心,这是小意思,顶多只能算是暖身而已。”
森贝雷先生的儿子作势要帮忙搬书,然而,他那位蓄意要替我拉拢关系的父亲却伸手将他挡了下来。克丽丝汀娜替我开了书店店门,接下来,那一小段不到二十米的距离,简直就像翻山越岭,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一大摞书搬到天使门旁的街角,车子就停在那儿。抵达目的地时,我的一双手臂热得简直就像着了火。司机曼努埃尔一见到我,上前帮忙把书卸下,热切地对我寒暄。
“真巧,马丁先生,居然在这里碰见您。”
“这世界就这么一点大。”
514b." >克丽丝汀娜对我露出浅浅一笑,算是表达谢意,然后就上了车。99lib?
“让您搬这一大摞书,我真是过意不去。”
“没什么,偶尔活动一下筋骨有助于提升智慧。”我豪迈回应满怀歉意的司机,完全忘了自己背部的剧烈疼痛,“请代我问候贝德罗先生。”
看着车子往加泰罗尼亚广场的方向渐渐驶远之后,我转身准备走回书店,却瞥见森贝雷先生倚在店门口,面带神秘笑容看着我,并比了手势要我抹干嘴角的口水。我走近书店门口时,终于也忍不住取笑自己的蠢样。
“现在,我总算知道您心里藏着什么秘密了,马丁。早知道的话,我就把场子炒得热一点。”
“请别白费工夫了,没有用的。”
“谁说的?对了,您那本书可以暂时让我保留几天吗?”
我点头应允。“请替我把书保管好。”
10
数月之后,我又见到了她,陪在一旁的是贝德罗·维达尔,就在他经常光顾的杜雷餐厅。维达尔邀我和他们一起用餐,然而,只消瞥她一眼,我就知道自己应该回绝这个邀约。
“维达尔先生,您的小说进展如何?”
“很顺利。”
“太好了,我真替您高兴。”
我们几次碰面都是巧遇。偶尔几次在森贝雷父子书店碰见她,因为她经常去那儿帮维达尔取书。森贝雷先生总是找机会让我和她独处,不过,这个招数很快就被克丽丝汀娜识破了,于是,后来她差遣了埃利乌斯别墅一位年轻家仆来领取订购的书籍。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森贝雷先生说道,“不过,我看您还是把她忘了吧。”
“我不懂您在说些什么,森贝雷先生。”
“马丁,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
几个月的时间,一晃眼就过了。我过着昼伏夜出的日子,从傍晚开始写作,直到清晨才歇手,白天都用来补眠了。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三天两头就夸口《诅咒之城》何等叫座。看我似乎快要吃不消的时候,两人就会忙不迭地向我保证再写几本小说之后,一定让我休息一年,我可以趁机好好休养生息,或是写一本自己真正想写的小说,出版时一定替我盛大造势,封面还会用粗体字印上我的本名……他们总是不断地要求我再写几本。锥击似的头痛和眩晕越来越频繁,并且日益严重,但我认为那大概是过于劳累造成的,因此,我的解决办法就是大量的咖啡和香烟,配上几颗可待因,还有阿根廷大街那家药店的药剂师偷偷塞给我的不知名药粉。我固定每周四和巴希里奥先生聚餐,他老是劝我去看医生。我也总是应允他,那个礼拜一定会尽量腾出时间。
除了我这位前任长官和森贝雷父子之外,我并没有太多时间与其他人来往,只有维达尔例外。但都是他找上门来,而不是我去见他。他不喜欢尖塔之屋,每次来找我总是坚持要出门散步,最后总会逛到华金柯斯塔街的阿米拉酒馆。他是那儿的老主顾,而且,每周五晚上固定出席酒馆里的文学聚会。只是他从未开口邀请我参加,因为他知道,那群竭尽所能巴结他、满口赞美将他捧上天的落魄诗人和失意文人,以及期待从他身上获得一些好处、巴望他能在主编面前美言几句的半吊子作家们,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排挤我。到了酒馆,几杯黄汤下肚,他居然出其不意地跟我聊起那本永远写不完的小说、他酝酿已久的退休计划,还有不计其数的情场征战经验;他一天天变老,那些情妇却越显年轻,而且越来越适合嫁人。
“你怎么没向我问起克丽丝汀娜?”他经常这样说道,通常是不怀好意。
“您要我问什么呢?”
“就问……她是不是向我问起了你。”
“那么……维达尔先生,请问她在您面前问起我了吗?”
“没有。”
“那不就得了。”
“事实上,她前两天跟我提起了你。”
我直视他的双眼,就是想看看他是否故意捉弄我。
“她说了什么?”
“你听了会不高兴的。”
“请尽管说吧。”
“她确切的说法并不是这样,不过,我觉得她的意思大致是说,你怎么能这样出卖自己去替那两个坏蛋写那种不入流的系列小说,她觉得你根本就是在浪费才华和青春。”
我突然觉得维达尔好像在我的..腹部用力捅了一刀。
“她这么认为吗?”
维达尔耸了耸肩。“我个人认为她的话根本不值一听。”
我天天奋力写作,只有礼拜天除外,那是我出门闲逛的日子,通常最后都会来到巴拉列罗大街的酒馆。在那种地方不愁找不到温柔的女伴,萍水相逢的两个寂寞灵魂,互相在对方的臂弯里找到慰藉。隔天早上,当我醒来时,总会惊觉身旁躺着一个陌生女子,但我从未发觉这些女子长相都很类似,发色大致相同,连走路的样子、看人的眼神都相去不远。每到尴尬离别的时候,那些女子都会问我以何维生,因为虚荣心作祟,我会告诉她们,我是个作家,她们总是把我当作胡说八道的骗子,因为根本没有人听过戴维·马丁这个名字,虽然有些人确实曾经耳闻伊格纳迪斯·B.萨森,也听过《诅咒之城》。后来,每次有人问起我的职业,我大多告诉她们,我在海关大楼工作,或者是在律师事务所做见习生。
还记得那天下午,我坐在歌剧院咖啡馆,身旁坐着一位芳名艾莉西亚的音乐老师,我怀疑她只是想利用我甩掉一个纠缠她不放的男人。就在我正打算吻她时,惊见克丽丝汀娜的脸庞出现在玻璃窗外。我跑出咖啡馆时,她已经消失在兰布拉大道的人群里了。两周后,维达尔特别邀请我去黎塞欧歌剧院欣赏《蝴蝶夫人》。维达尔家族在歌剧院二楼拥有专属包厢99lib?t>,而维达尔本人几乎每周都会光临歌剧院。我在大厅和他碰面,那时才发现他把克丽丝汀娜也带来了。她仅对我露出冰冷淡漠的微笑,并未开口打招呼,也没有正眼看我,直到第二幕演出到一半时,维达尔决定到楼下的俱乐部去跟他某位表兄打个招呼,留下我们两人在包厢里并肩而坐。与我们相伴的就只有普契尼的旋律与阴暗中的数百张面孔,我忍受了毫无互动的十分钟,接着,我转过头注视着她的双眸。
“我做了什么冒犯您的事情吗?”我问道。
“没有。”
“既然这样,我们能不能假装是朋友?至少像这样的场合也该做做样子吧?”
“我不想当您的朋友,马丁。”
“为什么?”
“因为您也不想把我当成朋友。”
她说得没错,我并不想当她的朋友……
“您真的认为我出卖了自己吗?”
“我的想法根本无关紧要,您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
我在那个包厢又待了五分钟,然后站了起来,不发一语掉头就99lib?走。走到黎塞欧歌剧院的气派石阶口,我对自己承诺,从此不再想她、看她,也不会再跟她说话了。
隔天,我在大教堂前撞见她,正想回避时,她却向我挥手打招呼,并且满脸笑容。我凝立原地,看着她向我走来。
“不打算请我喝个下午茶吗?”
“我上街闲逛,一两个钟头之内都没空。”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请客吧,花一个钟头陪伴一位女士喝下午茶,您有什么损失?”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她进了佩德里索尔街的一家巧克力店。我们点了两杯热可可,然后就端坐在那儿,彼此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这一次,我总算赢了。
“我昨天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马丁。我不知道维达尔先生究竟跟您说了什么,但是我从来没说过那样的话。”
“或许您的想法就是如此,维达尔先生才会这样转述给我听。”
“您根本就不知道我有什么想法。”她以严厉的语气驳斥我,“维达尔先生也一样。”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算了。”
“我说的话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说的是,我不相信您会违背自己的感觉去做事。”
我面露微笑,同时频频点头。我在那一瞬间唯一的感觉就是想去亲吻她。克丽丝汀娜逼视着我,一脸挑衅的神情。当我伸出手轻抚她的双唇、她的下巴和颈部时,她并没有回避。
“这样不行的。”她最后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当服务生端来两杯冒着热气的热可可,她早已离去。从此音讯全无,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
九月下旬的那天,我刚完成了最?新一本《诅咒之城》系列小说,决定让自己放假一个晚上。我隐约感受到恶心和头痛已经逐渐逼近,于是吞了一大把可待因药丸,然后上床躺着,在黑暗中静静等着双手颤抖冒冷汗的症状尽快消失。就在我睡意渐浓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步履蹒跚地走到玄关,然后开了大门。一身意大利高级丝质西装的维达尔,正在门口的迷蒙灯光下点着烟,活脱就像维米尔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还活着吧?或者我正在跟幽灵讲话?”他这样问道。
“您大老远从埃利乌斯别墅到这儿来,该不会就为了问我这个?”
“当然不是。好几个月没有你的消息了,很不放心,所以我就来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好歹也在这个阴森的坟墓里装部电话吧?”
“我就是不喜欢电话。我喜欢和人当面交谈的感觉,也希望人们看着我说话。”
“以你的情况来说,我看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你最近照过镜子吗?”
“照镜子是您的专长,维达尔先生。”
“医院里有些死人的脸色恐怕都比你好看。快!去换个衣服。”
“为什么?”
“因为我说了算。我们出门走走吧。”
维达尔不接受拒绝或抗议。他把我拖到停靠在波恩大道旁的汽车里,并指示曼努埃尔立刻开车。
“我们要去哪里?”
“秘密。”
我们穿越了整座巴塞罗那城,到了佩德拉比大道,车子驶上山坡。几分钟之后,前方隐约可见埃利乌斯别墅,在暮色笼罩下,所有窗子映出了金红色的灯光。维达尔什么话都不说,始终挂着神秘的微笑。抵达庄园之后,他要我跟着他,接着把我带进大厅。里面已经有一群人等着,一见到我,大家开始热烈鼓掌。在场的有巴希里奥先生、克丽丝汀娜、森贝雷父子、我的恩师玛丽亚娜,还有几位同样是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的作者,我跟他们因此而有了交情,另外还有曼努埃尔,以及维达尔的几位红粉知己。维达尔先生递给我一杯香槟,脸上堆满了笑。
“戴维,祝你二十八岁生日快乐!”
我都忘了这件事。
晚餐结束之后,我借故溜到花园透透气。漫天银色的灿烂星光。不到一分钟之后,我听见脚步声朝着我走来,回头一看,竟是我没想到会在那个瞬间见到的人,克丽丝汀娜·萨涅尔。她一脸笑意,似乎有意为自己的叨扰表达歉意。
“维达尔并不知道我跑出来跟您聊天。”她说道。
我发觉她的神态似乎有些窘迫,但我不动声色。
“我想跟您谈谈,戴维。”她说,“但不是在这里,也不是现在。”
就算在昏暗的花园里也掩饰不了她的惊惶失措。
“我们明天可以找个地方见面吗?”她问,“我保证,一定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
“有个条件……”我说道,“那就是……千万别再用‘您’来称呼我了。生日已经足够让人变老。”
克丽丝汀娜嫣然一笑。“没问题,只要您也用‘你’来称呼我的话,我就照办。”
“这可是我的专长。你希望我们在哪里碰面呢?”
“能不能在你家?我不希望被人看见,也不想让维达尔知道我们见面的事情。”
“那就照你的意思吧。”
克丽丝汀娜面露微笑,仿佛松了一口气。
“谢谢。那就是明天了,下午好吗?”
“你随时都可以来。知道我住在哪里吗?”
“我父亲知道。”她微微欠身,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戴维,生日快乐!”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她就在花园里消失了芳踪。回到大厅时,她已经离开了。维达尔在大厅另一头对我抛出冷漠的眼神,但随即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一个钟头后,曼努埃尔遵照维达尔的指示,开着维达尔家的名贵轿车送我回家。我坐在驾驶座旁边,就像以前他载我出去兜风时那样,这位老司机偶尔会背着维达尔偷偷教我开车的技巧,甚至让我坐上驾驶座。这天晚上,老司机显得比平日沉默寡言,直到我们抵达市中心都没开口说过半句话。他比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消瘦许多,我总觉得,年岁已经开始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了。
“您还好吧,曼努埃尔?”我忍不住问他。
老司机耸了耸肩。“没什么,马丁先生。”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就是身体偶尔有点小毛病。您也知道,人到了这个年纪,要操心的大小事可多了。不过,我自己的事情倒是无所谓,我担心的是女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频频点头。
“我知道您喜欢她,马丁先生。您喜欢我家克丽丝汀娜。这种事情,逃不过一个父亲的眼睛。”
我还是默默点着头。后来,直到曼努埃尔把车子停在弗拉萨德斯街口,我们才又开口说话,他握了我的手,祝我生日快乐。
“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他说,“您一定会帮她的,对不对?马丁先生,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当然,曼努埃尔。但是您别说傻话了,您人好好的,哪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呢?”
老司机面露微笑,随即向我挥手道别。我看着他上了车,车子缓缓离去。我并非完全确定,但几乎可以发誓,一路上几乎不发一语的他,此时却在自言自语。
11
我一整个早上在家里忙进忙出,收拾、打扫,清理了许多遗忘在角落多年的东西,有些甚至是我连看都没看过的物品。接着,我跑下楼到市场里的花店买了一束花回家,这才惊觉花瓶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我换上一套比较像样的衣服,慎重得就像要去面试找工作。我反复模拟练习对话、寒暄,但发出的总是怪腔怪调。我望着镜中的自己,这才不得不承认维达尔说得没错,我看起来真像个吸血鬼。最后,我索性拿了本书坐在长廊的扶手椅上。接下来的两..个钟头,我连书本的第一页都没翻开。终于到了下午四点整,我突然听见克丽丝汀娜踩着楼梯的脚步,惊愕得倏忽起身。当她敲门时,我觉得自己早已在门边等了一生一世。
“嗨,戴维,我该不会来得不是时候吧?”
“哪儿的话,当然不会。请进。”
克丽丝汀娜一脸端庄有礼的笑容。我领着她走进长廊边的书房,招呼她坐下。她的目光立刻把屋里扫视一遍。
“嗯……好特别的地方。”她说,“维达尔已经跟我说了,你住在一幢气派豪宅里。”
“他比较想用99lib?的形容词应该是‘凄凉’而不是‘气派’。不过,这两种状况也只是程度上的差异而已。”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要住在这个地方?这栋房子对于独居的人来说,实在太大了一点……”
我心里一直琢磨着她说的……独居的人。一个人终究会变成他钟爱的人眼中所见的样子。
“为什么?”我顺应她又反问了自己一次,“原因是……我一直想住进这栋房子,多年来,我每天往返报社打工途中一定会看见这幢大宅院。这么大一栋房子,却始终大门深锁,后来我开始梦想着,说不定这栋房子正等着我入住。这场梦居然奇妙地成真了,所以,我就搬进来住了。”
“你的梦想都成真了吗,戴维?”
她那充满嘲讽的语气,让我立刻联想起维达尔先生。
“当然没有。”我答道,“住进这栋房子是梦想成真的唯一例子。不过,我听得出来你话中有话,可惜我的回答恐怕只会让你觉得索然无味。”
我的语气传达出来的怒气比我预期中更强烈许多。那股不吐不快的冲动,就像我冲到市场花店里买下的花束;到手之后,反而不知道往哪儿摆。
“我想跟你聊聊维达尔。”克丽丝汀娜开门见山。
“哦。”
“你是他的挚友,对他这个人再清楚不过。他每次聊起你,就像在聊自己的儿子。他最疼爱的人就是你了,这一点你应该晓得。”
“维达尔先生待我就像亲生儿子。如果没有他与森贝雷先生的提携和照顾,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来找你谈的用意,其实是因为我很担心他。”
“你担心他什么?”
“你也知道,我当他的秘书已经好几年了。事实上,贝德罗是个非常慷慨大方的人,而我们也不只是雇佣关系而已,更是知心好友。他对我和父亲都非常好,正因为如此,我实在不忍心看他变成那个样子。”
“什么样子?”
“还不就是那本可恶的书,就是他一直想写的那本小说。”
“他那本小说已经写了好几年了。”
“他这些年来根本就是在摧毁那本小说。我一直替他把所有的手稿校正、打字,在他身边担任秘书这些年来,他已经撕毁了不下两千页的稿子。他老是说自己江郎才尽了,还说自己只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他一天到晚不停地喝闷酒,有时候,我甚至发现他在楼上的书房喝得烂醉如泥,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
我用力咽下口水。
“他说他好嫉妒你,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才华横溢;他说人们只会蒙骗他,所有对他阿谀奉承的人都只想从他身上捞点好处,或是金钱,或是提拔。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他写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一读。他在别人面前总是一副顶天立地的气派,衣着光鲜得体,但是,我天天跟他共事,眼中所见的他却日渐消沉。有时候,我真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他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久了,我一直没说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找谁谈这件事。我也知道万一他发现我来找你,一定会大发雷霆。他三番两次告诫我:‘别拿我的事情去麻烦马丁,他有大好前途等着他,而我,早就没什么好指望的了。’他经常讲这样的话。很抱歉,唠唠叨叨跟你提了这些,我实在不晓得该找谁去说才好……”
我们两人陷入漫长的静默。我惊觉体内忽然窜起一股强烈的寒颤,因为我99lib?知道,对我恩重如山的人正深陷绝望之中,而我却将自己深锁在象牙塔里,始终未曾发觉事态有异。
“或许,我真.99lib?的不该来找你的。”
“不,快别这么说……”我连忙说道,“你来找我是对的。”
克丽丝汀娜面带亲切的笑容看着我,而这也是我第一次觉得她总算没把我当怪物看。
“我们该怎么办呢?”她问。
“我们得帮他一把才行。”我应道。
“万一他不接受帮助呢?”
“那么……我们只好在暗地里帮他了。”
12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帮助维达尔——其实我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还是找个借口可以待在克丽丝汀娜身边。克丽丝汀娜把维达尔前一天的手稿带来,这些手稿多半已遭大幅修改,有的甚至整段删除,另外还有数不清的眉批和脚注。我们总是到楼上的书房席地而坐,克丽丝汀娜先大声朗读一遍,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讨论过程。我这位恩师企图写出一部时代巨著,内容以跨越三代的巴塞罗那望族为主轴,简直就是维达尔家族的翻版。小说背景设定在工业革命发生前几年,就在现代化都会和工商业刚刚萌芽的时候,一对失去父母的兄弟来到大城市,接下来的经历就跟《圣经》里该隐和亚伯的故事一样。兄弟俩的其中一人成了当时最有权力的首富,但是另一人却隐身教会,默默帮助穷人,而他最后的悲惨下场,完全就是在映射教士兼诗人贝达格尔的不幸遭遇。兄弟俩终生对立,而且,小说里有数不清的角色穿梭在错综复杂的情节里,包括丑闻、杀戮、奸情、悲剧等这一类小说常见的元素都包含在内。故事的讲述者是其中一位主角的孙子,他在重塑家族?往事的同时,也从佩德拉比的大宅邸目睹了这座城市在一九〇九年“悲惨周”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首先让我惊讶的是,这故事的情节正是几年前我向维达尔提过的建议,当时,他一心一意想写本有深度的大部头小说。其次,他从未跟我说过他决定采用这项建议,这些年来,他应该有的是机会跟我提这件事。第三点让我讶异的是,这部小说根本就是彻底的失败之作:每一个部分都行不通,从人物、结构到氛围、情节,以及叙述方式和风格,处处都让人觉得作者执迷于太多不必要的细节。
“怎么样?”克丽丝汀娜问道,“你认为有办法修改吗?”
为了不加深她的忧虑,我选择不告诉她维达尔擅自窃用了我的故事大纲。于是,我面露微笑,点了点头。
“需要下点功夫就是了。”
改稿工程从傍晚开始,克丽丝汀娜坐在打字机前,我们两人合力将维达尔的小说逐字改写,一行接着一行,一幕接着一幕,通篇改造。
维达尔架构的小说情节如此空洞贫乏,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重塑了他意图表达的概念。后来,我们逐渐让一个个人物都藏书网鲜明了起来。每一幕、每一景、每一行、每一字,无一幸免于改造工程。不过,在整个修改的过程中,我倒觉得我们导正了维达尔在内心酝酿的创作方向,他只是一味地想要写小说,却不知道该怎么写出好作品。
克丽丝汀娜告诉我,有时候维达尔写完了某一幕,相隔数周再重读打好的定稿时,他总会对自己的文笔和才华惊讶不已,甚至无法置信。克丽丝汀娜很担心他迟早会发现我们所做的事情,于是她告诉我,我们应该更忠于他的原稿。
“你千万别低估了一个作家的虚荣心,尤其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作家。”我反驳了她的提议。
“我不喜欢你用这样的口气谈论维达尔。”
“对不起,我自己也不喜欢。”
“或许你应该把工作进度放慢一点。你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我已经不担心维达尔了,我现在担心的是你。”
“这件事情,只许成功,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后来,我逐渐习惯了生活里总有一段与她共度的时光。我自己的写作进度并没有因此耽搁。我尽量把握时间创作《诅咒之城》,白天睡眠不到三个钟头,而合约上的交稿期限却已经日日逼近。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当然是不读书的,无论是他们出版的书或是对手发行的作品,连一本都不看,不过毒药娘娘倒是个会看书稿的人,没多久,她开始怀疑稿子有点不太对劲。
“这不是你的风格。”她偶尔会这样说。
“这当然不是我的风格。亲爱的艾米尼雅,这是伊格纳迪斯·B.萨森的作品。”
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每天醒来时胸口总是被冷汗浸湿一大片,肋骨仿佛要被折断撕裂了一样。为了不中断这项两人通力合作的秘密计划,我宁可付出这样的代价。我非常清楚,克丽丝汀娜每天来家里时,必定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这样的念头;我也知道,她永远不会回应我。那是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路,没有美好未来,也没有远大前程,而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有时候,在迷航的船藏书网上漂流得实在太疲累,我们会暂时放下维达尔的手稿,开始聊一些比较知心的话。好几次,我鼓足了勇气,拉起她的手。她让我握着手,但我知道她很不自在,她觉得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她认为我们的聚散都是因为亏欠维达尔的那份恩情。有天晚上,就在她离开前不久,我捧着她的脸庞,打算亲吻她。她呆若木鸡,而当我从镜子里瞥见她的眼神,我惊愕得不敢吭声。她站了起来,然后不发一语地离开。接下来的两周,她一直没现身,再次出现时,她要我承诺以后绝对不能再做同样的事。
“戴维,我希望你能了解,等我们结束维达尔这本书的修改工作,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经常见面了。”
“为什么不行?”
“你自己心里明白。”
克丽丝汀娜不仅仅对我的进一步行动觉得不妥。我开始怀疑,之前维达尔说她对于我替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所写的小说非常失望,这其实是真的。我可以想象,她一定认为我的写作就像一份雇佣工作,没有灵魂,出卖脑力换取一点微薄酬劳,却让两个鼠辈越来越壮大;我沦落至此,是因为我没有勇气以真心、真名和真感情去写作。我最伤心的是,她这样的想法确实有理。我也动过解约的念头,我很想为她写一本小说,一本能够让.她对我刮目相看的作品。假如我唯一能做的事情还不足以让她满意的话,或许,我还是重返在报社打工的阴暗悲惨岁月吧!我总是可以靠着维达尔的怜悯和同情过日子的。
经过漫漫长夜的写作,我迟迟无法入睡,只好出门走走。我漫无目标地闲逛,在不自觉中朝着圣家堂的方向走。小时候,父亲多次带我去那儿见识那座雕塑繁复的门廊,我每次都要注视良久,仿佛受到了诅咒。我总是希望能再回去看看那座教堂,去确认它没有任何改变,虽然这座城市已快速扩张,但是圣家堂至今仍是一片废墟。
我抵达教堂时,红色朝阳划过清晨的蓝天,映出了尖塔上的耶稣诞生雕塑。一阵风刮起泥路上的灰尘,空气中飘着圣马蒂区边界的工厂发出的强酸味。穿越马约卡街时,我看见电车的车灯在晨雾中逐渐驶近。我听见金属车轮在铁轨上摩擦的声响,还听见司机摇着警示路人的铃铛。我想奔跑,却动不了。我卡在那里,伫立在铁轨上,凝视着电车的车灯正扑向我。我听见司机的叫喊,也看见车轮因刹车而火花四起。即使如此,即使死神已经逼近到几米之外,我还是动弹不得。我闻到发电机的味道,一道强烈的白光照射着我的双眼,直到车灯终于熄灭。我像个木偶似的瘫倒在地,神志清醒了数秒钟之后,我正好瞥见冒着烟的车轮停在我面前二十厘米处。瞬间之后,一切陷入黑暗。
13
我缓缓睁开双眼。大树般的石柱矗立在阴暗中,顶端支撑着光洁空白的拱顶。细丝般的朦胧光线垂直落下,映出了一长排数不清的简陋床铺。悬在拱顶高处的小水滴仿佛黑色泪珠,落地时迸出满室回音。幽暗里弥漫着发潮的霉味。
“欢迎光临炼狱。”
我急忙坐了起来,回头一看,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正挨在提灯旁看报纸,他咧嘴一笑,露出已经掉了一半的牙齿。他手上那份报纸的头版头条写着:普里莫·德里维拉将军已经接管政府,为了让国家幸免于无法预估的灾难,他宣布实施戒严独裁。那是至少六年前的旧报纸了。
“我在哪里?”
男子从报纸后面抬起头来望着我,一脸诧异。“这里是丽兹酒店,您看不出来吗?”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看您真是累坏了。今天早上,您被人用担架抬了进来,接着就一直熟睡到现在。”
我摸了摸外套,确定身上的钱全都不见了。
“这是什么世界?”男子边看报纸边叨念着,“愚蠢大行其道的时候,缺乏主张就只好用过多的意识形态来补偿。”
“怎么离开这里?”
“您如果真的这么赶时间的话……有两个方法,一个是永久的,另一个是暂时的。永久的方法是去屋顶:只要往下一跳,永远获得解脱。暂时的出口就在那边的尽头,攀着那个令人头晕目眩的把手爬到高处,爬上去的时候裤子八成早就掉下来了,到时候,别忘了跟大家挥手致意。不过,您如果从那儿出去的话,迟早会回到这里来。”
看报纸的男子带着顽皮的神情望着我,那是只有疯子才有的表情。
“您是不是偷了我的钱?”
“怎么可以随便栽赃我!他们把您送进来的时候,您身上就已经一无所有了,再说,不是股票我才不想要。”
我索性bbr>..让这个神经病尽情阅读旧报纸,随他爱怎么高谈阔论都行。我依然头晕得厉害,连步伐都踩不稳,不过,我还是努力走到了拱顶下其中一扇通往石阶的侧门。石阶高处隐约出现一道亮光,我往上踩了四五步,顿时感受到阶梯顶端的那扇门口吹来一阵冷风。我走出门外,总算弄清自己身在何处了。
阳光遍洒整座城市。前方就是城堡公园树林里的水池。长满了波浪形水草的池水,仿佛一摊溢出的美酒。这座蓄水池看起来就像一座笨拙的城堡,或是监狱。蓄水池是为了给一八八八年万国博览会展览馆供水而兴建,不过多年来,此地早就成了贫病交迫、无处可去的穷人和游民栖身之处。蓄水池旁的天台如今成了一片脏乱的水潭,积水缓缓消退在建筑物的裂缝里。
这时候,我忽然看见有个身影站在天台另一端。就在我瞥见他的那一刹那,他猛地转过身来望着我,仿佛已对我的视线有所警觉。我仍旧有点眩晕,视线迷迷蒙蒙,但我总觉得,前方那个身影正朝着我走过来。他动作相当迅速,仿佛双脚并未着地,行走如飞,步履轻盈。我的视线根本就捕捉不到他的身影。我看不清他背光的脸庞,但我知道他是一位男士,炯亮的黑色眼眸在那张脸上稍嫌大了点。他越是接近我,他的身形似乎就越拉越长,体积越来越大。当他趋前逼近,我突然猛打寒颤,吓得倒退好几步,却不知道自己正退往水池边……霎时,我觉得双脚失去重心,就在我失足往后栽进漆黑的池水时,那个陌生人抓住我的手臂。他轻轻把我拉了回来,带我回到安全的天台上。我在水池周围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7136." >然后使劲地深呼吸。接着,我抬起头,总算看清了他的长相。他的双眼不大不小,身材与我相似,举手投足都跟一般人没两样,给人随和而冷静的印象。
“谢谢。”我说。
“您还好吧?”
“还好,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陌生人在我身旁坐下。他身穿三件式西装,一看就是昂贵的高级布料裁制而成,西装衣领上别着一个银制小别针,是个展翅高飞的天使,让我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我忽然觉得,这么一位衣着讲究的绅士现身在这荒凉的天台,实在太不寻常了。陌生人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面带笑容看着我。
“您放心,我没有任何恶意。”他主动澄清,“我想,您一定没料到会在顶楼天台上碰见陌生人吧?”
我定定望着他,满心疑惑。我看见自己的面容映在他黑色的眼眸里,渐渐模糊成了一摊晕染在白纸上的墨水。
“恕我冒昧一问,您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跟您一样。我为了远大的前程而来。”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我喃喃低语着。
他立刻浮现出灿烂的笑容。“亲爱的朋友,?99lib?我真的好高兴,今天总算可以亲自向您致意。”
他说话带了点淡淡的外国腔,只是,我也说不上来是哪一国的口音。直觉告诉我应该立刻起身,趁着这个陌生人再打开话匣子之前,尽快离开现场。然而,我却在他的话语和眼神中感受到了平静与信任。于是,我宁可不再逼问自己,倘若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在此地,这个陌生人又是怎么在这里找到我的?他的话语和目光说服了我。他伸出手来,我握了一下。他那热忱的笑容,简直就像要许我一座失落的天堂乐园。
“我想,我应该先谢谢您这些年来对我的热情支持,科莱利先生,很抱歉,这份人情恐怕无以回报。”
“别这么说,应该是我欠您一份人情。亲爱的朋友,该道歉的人是我,挑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和您会面,造成您的不便,实在过意不去。不过,说真的,我从好久以前就想亲自与您聊聊,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您碰面。”
“既然碰了面,请问……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我询问他的来意。
“我想邀请您和我合作。”
“您说什么?”
“我是说……我想请您为我写书。”
“哦!这样啊……我差点儿忘了,您是个出版商。”
陌生人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非常讨人喜欢,活脱像个乖巧听话、从未打破杯盘的小男孩。
“而且是世上最顶尖的。这是您一生梦寐以求的出版社,我们将使您成为文学史上的不朽巨擘!”
陌生人递给我一张名片,就跟我在与珂洛伊缠绵的绮梦园惊醒时握在手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出版人
卢米埃尔出版社
巴黎市圣日耳曼大道六十九号
“您的认可我心领了,科莱利先生,可惜我无法接受邀约。我已经签了其他合约……”
“您说的是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吧?我知道,这两人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没什么好怕的,您不应该跟他们牵扯在一起才对。”
“其他人也这么说。”
“您指的是萨涅尔小姐吧?”
“您藏书网认识她?”
“听人提起过。为了赢得这位小姐的芳心,有人甚至心甘情愿牺牲一切。是不是这样?怎么,她没鼓励您甩掉这两条寄生虫,应该忠于自己的创作吗?”
“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我签的是一份独家出版合约,还有六年才到期。”
“我知道,不过,您不必担心这件事。我的律师已经研究过了,我向您保证,我们已经想出好几种方式可以替您彻底解除这份合约的法律约束力,到时候,您就可以安心接受我的请求了。”
“请问,您的请求是?”
科莱利露出狡猾而诡异的笑容,仿佛是个急着吐露秘密的小学生。
“我想请您花一整年的时间,专心为我写一本书,至于这本书的题材,您和我签约的时候再讨论,稿酬采取预付的方式,金额十万法郎。”
我呆呆望着他,惊诧不已。
“如果对这个数目不满意,我可以把金额加到您满意为止。我就老实告诉您吧!马丁先生,钱的事情我不会计较的。而且,我也相信您不会这么在意金钱,因为我知道,等我向您说明了这本书的题材,对您来说,稿酬的数目将是无足轻重的一件事。”
我长叹一声,暗自一笑置之。
“看来,您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科莱利先生,我只是个籍籍无名、上不了台面的冒险小说作者。我的出版商,那两人根本就是不学无术的骗子,比屎尿更让人唾弃,看来您也认识他们。而我的读者并不知道这些,他们甚至不知道有我这个人。这些年来我靠写作维生,却连一页让自己满意的稿子都写不出来。我深爱的女人认为我只是在浪费生命,而她说的一点都没错。她也认为我没有权利爱她,因为我们俩都是微不足道的灵魂;我们生存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报答那个帮我们脱离悲惨命运的男子,或许,她对这件事的看法也是对的。其实都无所谓,当我到了而立之年,也许会惊觉自己根本不是十五岁时期望变成的样子。前提是……如果我能活到三十岁的话。我最近的健康状况和我的工作表现一样糟,情况一天天恶化,我现在如果能在一个钟头之内写出两个通顺的句子就算很不错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入流的作家,一个渺小卑微的可怜虫。我没那份能耐接受巴黎来的出版商重金礼聘,也没那份才华能写出一本让自己梦想成真的惊世之作。”
科莱利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似乎在斟酌我刚刚说的话。
“我认为您的自我要求太严格了,不过,这样的特质往往能让人有更出色的表现。相信我,我在出版业这么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三教九流都有,有的卑劣到让人懒得吐口水,有的高傲得自以为比天还高。总之,我希望您能够了解,即使您不相信我说的话,但我非常清楚您是哪一种层次的作家,我也知道您的为人如何。我从多年前就开始注意您的作品了,这一点您也知道。从您替《工业之声》所写的第一则短篇小说到《巴塞罗那秘闻》系列,以及最近的伊格纳迪斯·B.萨森系列作品,我都拜读过。我敢说,我对您的认识比您对自己的了解更清楚。因此,我知道您终究会接受我的邀约。”
“您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们有些共通之处,或许应该说有很多才对。我知道您失去了父亲,我也是。我知道,您失去父亲时,正是最需要他的时候。您的父亲在凄凉的处境中含恨而死。至于我父亲呢,不知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他竟在离世前先把我撵出家门。我可以告诉您,我这种状况甚至更让人 5fc3." >心痛。我知道,您一直觉得很孤单,相信我,这也是我深刻体验过的困境。我知道,您的内心怀有许多梦想和期望,却都落了空,我也知道,虽然您自己并未发觉,但是您每天都在放弃内心的某些期望。”
这段话之后,是一阵漫长的寂静。
“您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科莱利先生。”
“我知道的这一切足以让我好好认识您这个人,并成为您的好朋友。我知道,您没什么朋友,我也一样。我向来信不过那些口口声声自称朋友满天下的人,那表示这个人根本就是识人不清。”
“但您并不是在找人交朋友吧?您要找的是个帮忙做事的员工……”
“我找的是暂时的合伙人。我要找的人就是您。”
“您是个非常有自信的人。”我直言表达自己的看法。
“这是个与生俱来的缺点。”科莱利答道,同时站了起来,“我的另一项缺点是观察力格外敏锐,因此我可以了解,对您来说,这件事或许来得太快了一点,所以您还听不进我说的事实。您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真相,用自己的灵肉去感受事实。相信我,您一定可以感受得到。”
他向我伸出手,就这样悬在那儿,直到我终于伸手握过之后才缩回。
“能不能答应我,至少好好考虑一下我刚才的提议,下次再谈?”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谈的,科莱利先生。”
“现在什么都别说。我向您保证,下次我们再碰面时,您的看法会比现在清楚许多。”
说完这句话,他热络地对我一笑,然后慢慢走向楼梯口。
“我们还会再碰面?”我问他。
科莱利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当然!”
“在哪里?”
白昼的最后一道天光隐匿在城市的角落,他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眸仿佛两把火焰。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门后,这时才想起,在整个交谈过程中,我不曾见他眨过眼睛。
14
诊所坐落在一幢高楼建筑里,居高远眺,映入眼帘的除了远方的灿烂碧海以及蒙塔内尔街那段电车往来频繁的斜坡,气派豪宅和高楼林立的新城区也一览无余。诊所内一尘不染,候诊室的装潢摆设品味不俗。墙上的画作尽是充盈着希望与祥和的优美景致,颇能安抚人心。书架上摆满了书,全是令人望之生畏的经典巨著。护士在诊所内来回穿梭,轻盈的脚步宛若芭蕾舞伶,脸上始终带着嫣然灿笑。这个地方,俨然就是权贵富豪的专属炼狱。
“马丁先生,医生现在可以帮您看诊了。”
狄利亚医生颇具贵族气质,俊帅外型简直无懈可击,脸上的每个表情都能让人安心又有信心。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后面有双灰蓝色的深邃眼眸,笑容亲切而热络,但从未显得过度浮夸。狄利亚医生是个习惯与死亡为伍的人,他脸上的笑容越殷勤就越让人害怕。因此,当他请我进入诊疗室并让我坐下时——我前几天才做过检查,他也跟我提到近年医疗技术的进步一定有希望战胜病魔——我总觉得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您觉得怎么样?”他询问我的状况,目光却在我和桌上的病例档案夹之间游移。
“就看您怎么说了。”
他对我露出浅浅一笑,像个精明的赌徒。“护士告诉我,您是个作?99lib?家。不过,我看了一下您填写的就诊表格,职业栏写的却是短期雇佣。”
“以我的情况来说,两者毫无差别。”
“我有些病人还是您的读者呢!”
“我相信,这样的脑神经伤害应该不至于永远无法根>治吧。”
狄利亚医生咧嘴笑了,仿佛我刚刚说了逗趣的笑话,接着,他结束客套迂回的开场白,直截了当地问:“马丁先生,我看您都是单独前来就诊……您没有亲人吗?妻子呢?或是兄弟姐妹?父母还健在吗?”
“这样听起来,情况似乎挺糟糕的。”
“马丁先生,我不想对您隐瞒实情。初步检查的结果并不像我们预期的那么乐观。”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既不觉得恐惧,也没有不安。我毫无感觉。
“根据检查结果看来,您的左脑叶上长了东西。这样的结果也证实了您之前描述的各种症状,看来就是脑癌的征兆。”
接下来的几秒钟,我哑口无言,甚至无法伪 88c5." >装自己内心受到的震撼。
“我病了多久?”
“确切的时间很难说,据我推测,肿瘤应该是很久以前就形成了,随着时间推移,越长越大。这就是为什么您会有那些症状,最近甚至到了让您无法工作的地步。”
我深深吸了口气,点头回应。医生在一旁看着我,很有耐心,也很体贴,让我慢慢舒缓自己的情绪。我试着再说些什么,但总是开不了口。最后,我们四目相对。
“我想,我的命运就在您手上了,狄利亚医生。接下来要做什么样的治疗,请告诉我吧。”
我看见他那双眼眸里填满了绝望,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根本没听懂他话中真正的含义。我再度点了点头,同时强忍着喉咙作呕的不适。狄利亚医生倒了一杯水给我,我呼噜噜地一口气喝光。
“这是无法医治的绝症。”我径自说道。
“没办法。我们能够做的顶多是缓解疼痛的症状,尽量让您维持舒适平静的生活……”
“但是,我还是会死的。”
“是的。”
“很快就会死掉。”
“有可能。”
我兀自咧嘴苦笑。当那些你已经知道却想要逃避的事情得到了证实,即便是再凄惨的噩耗,竟也成了一种解脱。
“我今年才二十八岁。”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却不怎么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说。
“真的很遗憾,马丁先生,我真希望自己告诉您的是不一样的结果。”
我觉得他说话的口吻,就像终于承认自己先前说了谎,或是犯过一些小奸小恶,霎时心生悔意,决定实话实说。
“我还能 6d3b." >活多久?”
“很难说。我想一年吧!顶多一年半。”
他的语气让我很明白地了解一件事:这样的预测已经算是非常乐观了。
“在这一年期间,或是天晓得还有多久,您认为我还能继续工作的时间有多长?”
“您是个作家,用得最多的就是脑力。很遗憾的是,问题所在就是脑部,所以也是最早受到限制的部分。”
“‘限制’并不是医学用语,医生。”
“通常,病情发展期间会陆续出现您所经历的那些症状。当症状越来越严重,而且次数越来越频繁,您就应?
该准备住院治疗,我们会提供您最适当的医疗照护。”
“到时候,我就无法写作了。”
“到了那个时候,您根本不必再想写作这件事情了。”
“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
“我也不知道,九个月或十个月吧,或许……或许时间会短一点儿。我真的非常遗憾,马丁先生。”
我对他点了点头,随即起身。此时,我的双手抖个不停,觉得自己就快喘不过气了。
“马丁先生,我知道您需要一段时间去好好思考我刚刚说明的状况,但是,最重要的是尽快接受治疗……”
“我还不能死。医生,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那些事情完成之后,我就可以把一辈子都拿来等死了。”
15
那天夜里,我登上塔顶的书房,端坐在书桌前,面对着打字机,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已是肠枯思竭。所有窗子大敞着,然而,巴塞罗那早已不愿对我诉说片言只字,而我连一页稿纸都填不满。勉强拼凑出来的几个句子,全是意涵空洞的陈词滥调。我把稿子重读一遍,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写出来的文字已经不值得付梓成书了。我在自己的文字里听不见一丝动人的韵律。渐渐地,安德烈亚斯·科莱利的话语开始如涓滴般渗入我的思绪,仿佛令人眩惑的慢性毒药。
我还需要再写至少一百页,才能交出不知是第几本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永远不嫌多的绮情冒险系列小说,但我知道,我不可能写完这本书了。伊格纳迪斯·B.萨森躺在电车逼近的铁轨上,他已经身心俱疲,而且,他在太多篇幅中始终穿梭在不见光明的阴暗文字里,他的灵魂已被鞭笞得血肉模糊……不过,在我离开之前,他先交代了遗言。他要我无须大费周章地让他死得惊天动地,并希望我这辈子能够忠于自我意志,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他遗留给我的宝藏,只是一缕轻烟,一座海市蜃楼。他要求我让他就此离去,因为,他生来注定要被遗忘。
我拿起写好的最后一本小说书稿,点火烧了,看着一页页书稿逐渐烧成灰烬,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感觉畅快极了。一阵潮湿燠热的夏夜微风抚过屋瓦,从敞开的窗户滑进屋内,带走了伊格纳迪斯·B.萨森的烟尘,从此飘荡在旧城区的巷弄里。他的话语将成绝响,而忠实读者也会在记忆中渐渐抹去这个名字。
隔天,我去了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柜台的接待员是新来的,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她不认得我这个人。
“请问您贵姓大名?”
“雨果,维克多·雨果。”
接待员扑哧一笑,接着拨了内线电话通知艾米尼雅。
“艾米尼雅小姐,有位维克多·雨果先生要找巴利多先生。”
我看见艾米尼雅在里面点了点头,接着挂了电话。
“她说马上过来。”
“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我问她。
“一个礼拜。”女孩热切地答道。
假如我没算错的话,她应该是出版社这一年来的第八位接待员了。这家出版社的员工,凡是在个性阴险的艾米尼雅手下做事的,大概都是没多久就卷铺盖走人。因为这位“毒药娘娘”只要看见别人多做些事情,立刻就会疑神疑鬼,不是指责员工意图偷窃,就是胡乱编个罪名,在老板面前像念经似的叨念个没完,直到艾斯..科比亚把员工开除,她才会封口。艾斯科比亚甚至恐吓员工,假如他们胆敢在外头乱说话,他一定会找杀手去灭口。
“很高兴见到你,马丁。”毒药娘娘假惺惺地说,“真是越来越英俊,气色好极了。”
“因为我刚刚被电车碾过。巴利多先生在吗?”
“这是什么话!只要是你来,他永远都在。我如果跟他说你来看我们了,他一定很高兴。”
“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了何事而来。”
毒药娘娘把我带到巴利多先生的办公室,这里装潢得像豪华的首相官邸,地板全铺上高级地毯,室内充斥着古代帝王的半身雕像和动物标本,皮制封面装订而成的大部头名著则散置各处。我可以想象这些看似珍贵的书本,里面八成都是白纸。巴利多一见到我便挤出谄媚的笑容,向我伸出手。
“我们都等不及要看您的新书了。知道吗,我们正在再版前两本小说,很快就可以问世了。再版五千本呢!您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至少应该再版五万本才对,不过我没搭腔,只是意兴阑珊地点点头。老谋深算的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在巴塞罗那出版界以喜欢再版闻名,表面上看来风光得很,其实那是他们压榨作者的手段。他们出版每一本书都会有个公告数量,作者以此印量领取版税,然而,实际印刷量却足足多了好几千本。假如销售状况不错,他们会在再版时运用同样的伎俩,最后,未经公告的地下发行量可能多达数万本,而作者连一毛钱版税都拿不到。这些地下再版书和合法公告的初版书略有不同之处,因为前者是巴利多偷偷在圣佩佩图阿-德莫古达镇的香肠工厂里印制的,若去翻翻那些地下再版书,一定闻得到浓浓的腊肠味。
“我恐怕得跟各位报告一个不好的消息。”
巴利多和毒药娘娘互看了一眼,嘴上的笑容未曾松懈。这时候,艾斯科比亚现身门口,正式加入谈话阵容。他以疏远且冷漠的眼神望着我,仿佛正在目测适合我的棺材尺寸。
“哎呀,瞧瞧是谁来看我们啦!真是个大惊喜,是不是?”巴利多兴冲冲地问着合伙人,但对方只是点了点头。
“是什么样的坏消息?”艾斯科比亚冷冷地问道。
“是不是要延迟交稿啊,马丁老弟?”巴利多亲切地在一旁询问,“这个问题当然是可以解决的嘛……”
“不是的,我不会延迟交稿。事情很简单,整本书都没了。”
艾斯科比亚向前跨了一步,眉头紧蹙。巴利多勉强干笑了两声。
“怎么会整本书都没了呢?”艾斯科比亚质问我。
“因为我昨天把书稿烧掉了,一张都不剩。”
沉重的静默瞬间凝结。巴利多试图打圆场,指了指那张访客专用的座椅,一个无数作家和供稿人坐过的黑色宝座,就在巴利多办公桌的正前方。
“马丁老弟,您坐下来,把事情说来听听。您有事心烦,我看得出来。可以放心把事情都告诉我们,因为我们就像您的家人。”
毒药娘娘和艾斯科比亚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眼神显露出高度的热忱和关怀。我宁可站着。其他人各自坐下,所有目光紧盯着我,仿佛我是一尊盐做的雕像,随时会开口说话。巴利多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丝笑容。
“怎么样?”
“伊格纳迪斯·B.萨森已经自杀身亡。我写了一篇大约二十页的稿子,内容叙述了他和珂洛伊·佩曼耶尔双双服毒自杀,两人相拥死去……”
“作者在自己的小说里死掉了?”艾米尼雅一脸困惑地问道。
“这是他告别系列小说而采取的前卫方式。各位应该会喜欢这样的风格吧!”
“难道就没有什么解药之类的东西吗?”毒药娘娘继续追问。
“马丁,签约的人并不是那个已经死去的伊格纳迪斯,而是您自己……这件事,应该不需要我来提醒您吧?”艾斯科比亚在一旁说道。
巴利多举起手来制止合伙人发言。
“马丁,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您一定是太累了!多年来不断写作,脑子从来没停过,我们作为出版商当然很乐于见到您笔耕不辍,但是,您需要休息,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理解。我们大家都了解的,对不对啊?”
巴利多看了看艾斯科比亚和毒药娘娘,这两人面有迟疑,但还是点头回应了。
“您是个艺术家,必然希望能够呈现高水平的艺术作品,您想写出超凡不俗的文学杰作,不仅能够触动人心,也能让您在文学史上永远留名。”
“您的说法听起来太荒谬了。”我这样告诉他。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艾斯科比亚出言纠正我。
“不不不,这样的说法一点都不荒谬。”巴利多急忙拿回发言权,“这是人性。我们大家都是人嘛!我和我的合伙人,还有艾米尼雅,尤其是她,身为女性,她的心思比任何人都要敏感细腻。是不是这样,艾米尼雅?”
“我这个人最懂人性了。”毒药娘娘的语气相当坚定。
“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当然能理解您的心情,也非常愿意支持您。我们都以您为荣,也坚信您的成功就是我们的荣耀,因为在这家出版社,我们最在乎的是人,不是数字。”
说到这里,巴利多刻意沉默了半晌。或许他在等我为他鼓掌,然而,当他见到我依旧如如不动,赶紧又开了口。
“因此我想建议您:就花上六个月的时间,如果有必要的话,九个月也可以,这段时间您就把自己关在书房,专心写出一本毕生最伟大的小说。完成之后把稿子拿过来,我们会以您的本名出版,而且出版社全体同仁会倾全力配合各项工作。因为,我们永远都会站在您这边。”
我望着巴利多,然后看了看艾斯科比亚。毒药娘娘一副几乎要感动落泪的模样。
“当然啦!我们还是无法预付版税的。”艾斯科比亚在一旁提醒。
巴利多的脸上堆满了笑,轻轻在桌上一拍。“您觉得怎么样?”
我当天就开始了这项写作计划。我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关起门来拼命写。白天的时间用来改写维达尔的小说,晚上则用于我自己的创作。我会把伊格纳迪斯·B.萨森过去教我的技巧发扬光大,并写出我内心仅存的尊严和良知,如果我还拥有这些的话。我将为感恩而写,也为绝望和虚荣而写。我尤其是为了克丽丝汀娜而写,因为我要借着这部小说告诉她,我也有能力回报自己亏欠维达尔的人情,我要让她知道,我戴维·马丁即使已经命在旦夕,仍然有权利可以大方无愧地直视她的双眸!
我后来再也没去过狄利亚医生的诊所。我认为已经没有必要了。到了我写不出半个字的那一天,我自己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有个熟识已久的药师,卖药时从来不会问东问西,我向他买了一些可待因,还有一些当我头痛欲裂时可以派上用场的止痛药。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我去看医生的事,以及检查的结果。
我的日常生活需求就靠“吉斯伯特商行”每周一次送货上门的服务解决了,这个贩卖各种进口食品的小店位于米拉耶斯街,就在海上圣母大教堂正后方。我订购的东西千篇一律。负责送货到我家来的通常是老板的女儿,每当我请她进屋里等我去拿钱,这个小女孩总是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鹿似的盯着我看。
“这个是给你父亲的,另外这个是给你的。”
我固定每周给她一枚十分钱的铜板当小费,而她总是一声不吭地收下。小女孩每周登门送货,我也每周给她十分钱。九个月零一天匆匆流逝,我终于完成第一本以本名发表的小说,那个姓名不详的小女孩,那张周周被我遗忘,直到再次出现在门前我才又想起的面容,正是我那段日子最常见到的脸孔。
克丽丝汀娜没有事先告知就中断了我们每天下午的聚会。我开始担心维达尔可能发现了我们的秘密计划,就在我苦等她一周却不见芳踪之后,有天下午,有人敲门了。我以为门外是她,开门一看,居然是贝普。他是埃利乌斯别墅的家仆,替克丽丝汀娜送来一个完全密封的包裹,里面装着维达尔的完整手稿。贝普告诉我,克丽丝汀娜的父亲罹患了脑溢血,现在已经不省人事,克丽丝汀娜把他送往比利牛斯山麓普奇塞达镇的一家疗养院,据说那里有位年轻医生是治疗脑溢血的专家。
“一切完全由维达尔先生出面安排。”贝普继续解释,“所有费用也都由他支付。”
维达尔一向不吝于照顾自己的员工。我心想,果然是他的作风。
“她要我亲自把这包东西交到您手上,还叫我不能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年轻仆人把包裹交给我之后,立刻露出一副肩头重担落了地的轻松模样。
“她有没有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她没说,马丁先生。我只知道,克丽丝汀娜小姐的父亲住进了一个叫作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的地方。”
几天之后,维达尔先生一时兴起来找我,一待就是一下午,不停地喝我的茴香酒,抽我的香烟,同时聊着他的老司机不幸的遭遇。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么一个健壮如牛的人,说倒就倒,而且完全失去意识。”
“克丽丝汀娜现在怎么样?”
“可想而知,当然是不好受。她母亲多年前就去世了,曼努埃尔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把家庭相簿一起带去了,天天拿着相簿给可怜的曼努埃尔看,只希望他能记得些什么。”
维达尔滔滔不绝的同时,他的小说——或许应该说是我的小说——那一大摞反面朝上的稿子就放在长廊的桌上,距离他那双手不到半米。他告诉我,曼努埃尔病倒了之后,他已经安排贝普这个马术还不错的年轻人开始学开车,只是,目前的状况仍是一团糟。
“再给他一些时间,汽车和马匹毕竟是两回事,唯一的秘诀就是多练习。”
“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曼努埃尔教过你开车,对吧?”
“他教过我一点。”我向他坦承,“开车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如果你正在写的这本小说卖得不好的话,可以考虑来当我的司机。”
“可怜的曼努埃尔还没进棺材呢,维达尔先生。”
“说的也是,我这样说实在太失礼了。”维达尔承认自己失言,“对不起。”
“您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维达尔先生?”
“非常顺利。克丽丝汀娜已经把整本书的手稿带到普奇塞达镇去了,她可以趁着照顾父亲的空当帮我把所有稿子重新整理、打字。”
“我很高兴看到您对自己的作品这么满意。”
维达尔得意洋洋地笑了。“我认为这本小说必定是一部伟大的作品。经过几个月的辛勤工作,本以为是白费功夫了,但是,当我重读克丽丝汀娜重新誊过的前五十页稿子,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想你一定也会很惊讶的。看来,我还是有一些本事可以教你。”
“这是我从未怀疑过的事情,维达尔先生。”
那天下午,维达尔喝的酒比往常多。多年来,我早已学会洞察他的不安和谨慎,因此,我猜想他那天下午大概不是一时兴起而登门拜访。直到他几乎快把我的整瓶茴香酒喝光时,我再送上一大杯白兰地,然后静观其变。
“马丁,有些事情我们俩从来没聊过……”
“例如足球吗?”
“我是说正经的。”
“请说吧,维达尔先生。”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似乎心有疑虑。
“我一直试着想成为你的好朋友,戴维。你应该知道的,对不对?”
“您对我一直比一个好朋友更好,维达尔先生。我知道这件事,您也知道。”
“有时候我忍不住扪心自问,是不是应该对你更诚实些。”
“您指的是什么事?”
维达尔把目光埋在白兰地酒杯里。“马丁,有些事情,我从来没跟你提过。或许,我应该在多年前就把那些事告诉你的……”
我决定让那个瞬间凝结成永恒。无论维达尔想告诉我什么,我非常清楚的是,就算我让他喝掉整瓶白兰地,他还是说不出口。
“请别担心这个,维达尔先生。既然都等了这么多年,我相信等到明天再说应该也没问题的。”
“到了明天,我恐怕就没有勇气告诉你了。”
我突然惊觉,他那副惊慌恐惧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他一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事,看他那副模样,我也替他难过了起来。
“这样好了,维达尔先生,当您的小说和我的作品出版时,我们相约喝酒庆祝,到时候再告诉我吧。您可以挑一间城里昂贵的高级餐厅,带我去见识一下,那些地方通常是不会让我进去的,除非您带我去。这样好不好?”
傍晚,我一路送他到波恩大道,贝普就站在那辆西班牙和瑞士合制的轿车旁等着,他穿着曼努埃尔的制服,衣服看起来像是大了五号。车身有些擦撞痕迹,应该是这几天才多出来的。
“放轻松,别紧张。知道吗,贝普?”我提出建议,“别贪快。慢慢开,但求沉稳。你就当这辆车只是个大型衣架好了。”
“知道了,马丁先生。慢慢开,但求沉稳。”
道别时,维达尔紧紧拥抱了我,看着他上车的模样,我总觉得他的肩头像是扛着整个沉重的世界。
16
手边的两本小说——维达尔的和我的——正式截稿几天之后,贝普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家门口。他依旧穿着曼努埃尔那套制服,看起来像个乔装成陆军少将的小男孩。起初,我以为他是替维达尔带口信来,或许也可能是替克丽丝汀娜送信来的,然而,他那张愁苦的脸上显露着惶惶不安,就在我们四目相接的那一刹那,我立刻排除了这两种可能性。
“事情不好了,马丁先生。”
“发生什么事了?”
“曼努埃尔先生……”
才刚开口解释来龙去脉没多久,他的声音居然哑了。我问他要不要先喝杯水,他差点儿就号啕大哭起来。在死亡边缘挣扎多时之后,曼努埃尔·萨涅尔已在三天前病逝于普奇塞达镇的疗养院。他女儿做了决定,昨天已将他安葬在比利牛斯山脚下的小墓园。
“天啊!”我低声叹道。
我没让贝普喝水,而是给了他一大杯白兰地,然后让他坐在长廊的椅子上。情绪稍微稳定之后,贝普告诉我,维达尔已经吩咐他去接克丽丝汀娜回家,她那天下午即将搭火车返回城里,预定五点抵达车站。
“您可以想象克丽丝汀娜小姐现在的心情……”贝普喃喃低语,显然是为了该如何面对悲伤的克丽丝汀娜而烦恼,再说,送她返回埃利乌斯别墅车库楼上那个她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小公寓时,一路上该怎么安慰她才好?
“贝普,我想,还是别让你去接萨涅尔小姐比较好。”
“但是,这是维达尔先生交代的事。”
“你去跟维达尔先生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就行了。”
酒精发挥了作用,加上我不断游说,贝普总算答应让我接手这项任务。我会亲自到车站接她,然后搭出租车送她回埃利乌斯别墅。
“非常谢谢您,马丁先生。您是个读书人,应该会比较清楚要怎么和可怜的克丽丝汀娜小姐说话。”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我步行前往最近刚落成启用的弗兰萨车站。那一年的万国博览会在这座城市写下许多充满奇迹的新篇章,我最钟爱的就是这座车站以钢骨和玻璃建造而成的拱顶,一派大教堂式的恢宏气势,或许也因为这座车站就在我家附近,站在塔顶书房窗口即可一目了然。那天下午,漫天阴霾,乌云从外海拖曳缓进,终于笼罩了整座城市。海平面上传来雷鸣的回音,燠热的微风散发着烟尘和光电的气味,这是典型夏季暴风雨将至的预兆。我抵达车站时,零星的雨水陆续滴落,晶莹而沉重的雨滴仿佛一枚枚铜板从天而降。我才刚上月台等候火车进站,大雨开始在车站拱顶上噼啪作响,即使一道道炫目闪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划过城市上空,似乎也阻挡不了瞬间垂落大地的夜幕。
火车几乎延.99lib.误了一个钟头才抵达,蛇形的蒸汽在暴风雨中缓缓进站。我站在火车头旁边等着,期盼克丽丝汀娜在一群群从各节车厢下车的旅客中现身。十分钟过后,所有乘客都下了车,依旧不见她的踪影。我正打算回家去了,心里暗想着,克丽丝汀娜大概没搭上这班火车吧?我决定临走前再看个清楚,于是在月台上朝着火车尾的方向走,一路紧盯着每一扇车窗,终于在最后一节车厢找到了她。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头倚着车窗,空茫的眼神凝望窗外。我上了火车,站在车厢门口等待。她一听到脚步声立刻回头,望向我的眼神里不见一丝讶异,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她站了起来,不发一语地抱住我。
“欢迎你回来。”我对她说道。
克丽丝汀娜的随身行李仅有一只小皮箱。我牵着她的手,一起沿着无人的月台往下走。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到了车站大厅。接着,我们在出口处停下脚步。滂沱大雨毫不留情地泼洒,我刚到车站时看到的一长排出租车似乎全被蒸发掉了。
“戴维,我今天晚上不想回埃利乌斯别墅。我还不想回去……”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留在我家;或者,我们去给你找一家旅馆。”
“我不想一个人。”
“那我们就回家吧!我什么都没有,除了很多房间。”
我瞥见有个行李小弟正探头望着张狂的暴风雨,手上则拿着一把大雨伞。我走近他身旁,出了个高出五倍的价钱。他把雨伞交给我时,脸上堆满殷勤的灿笑。
在那把大雨伞的庇护之下,我们在暴雨中走回尖塔之屋。十分钟后,我们回到家里,两人都在狂风大雨中淋得全身湿透。暴风雨把电力也吹断了,街道都成了黑暗的水乡,只有各家阳台和大门口的油灯与烛光隐隐晃动。我非常确信,我那栋老旧的房子一定是城里前几个停电的沦陷区。我们必须摸黑上楼,到了家门口,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天际,映出了她那张惶惶不安的愁容。
“如果你想改变主意,我们可以去找旅馆……”
“不,不用了,这样就好,别担心我。”
我把克丽丝汀娜的行李放在玄关,之后到厨房的壁橱里找蜡烛。我在各种碗盘和酒杯里点上蜡烛。克丽丝汀娜站在门边观望着。
“只需要一分钟就好。”我向她保证,“我很有经验的。”
接着,我把蜡烛摆放到所有房间和走道上,甚至连每个角落都晃动着金色烛光。
“看起来好像大教堂。”克丽丝汀娜说道。
我把她带到一间闲置不用但一直保持整洁的卧室里,维达尔有一回多喝了几杯而无法返回他的豪华宫殿,就曾经在这个房间里过夜。
“我去找几条干净的浴巾给你。若没有衣服可替换,这里的衣橱有许多美好年代风格的性感华服,都是以前的女主人留下来的。”
我的拙劣玩笑到底还是无法逗她露出一丝笑容,顶多让她轻轻点了头。我让她独自坐在床沿,随即跑去找.浴巾。我回到房间时,她依旧定定不动地坐在那儿。我把浴巾放在她身旁,然后拿了好几支蜡烛摆在房间里。
“谢谢你。”她低声说道。
“趁着你换衣服的时间,我去帮你准五公里的速度已经快得让我头晕目眩。我们最远开到了皮尔森大道,回程时,我已经坐上驾驶座了。
“您真是天生的开车好手。”曼努埃尔当时这样说道,“将来啊……您如果没办法靠写故事挣钱的话,也可以考虑做这一行。”
回忆着我以为早已消逝的美好时刻,我忍不住笑了。克丽丝汀娜把相簿递给我。
“你留着吧!我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由你来保存这本相簿。”
“这是你的珍藏,克丽丝汀娜,我不能接受……”
“我也希望由你来保管这本相簿。”
“既然这样,就当是你暂时寄放在这里好了,等你想拿回去的时候,随时可以拿走。”
我翻阅着相簿,浏览着一张张我记得或是未曾见过的面孔。相簿里有一张曼努埃尔和妻子玛尔达的结婚照,新婚的玛尔达和克丽丝汀娜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另外还有几张克丽丝汀娜的叔伯和祖父母的照片,背景或是拉巴尔区街头,或是圣塞巴斯蒂安的温泉,还有巴塞罗那的海滩。曼努埃尔还收集了许多巴塞罗那风景明信片与维达尔出现在报纸上的所有剪报,其中一张是年轻稚嫩的维达尔倚在迪比达波山头的佛罗里达大酒店门边,另一张则是他紧搂着一个绝世美女,背景是拉巴萨达赌场大厅。
“你父亲非常崇拜维达尔先生。”
“他经常告诉我,我们能有今天,多亏他这份恩德。”克丽丝汀娜说。
我继续悠游在曼努埃尔的回忆里,霎时,我翻看到其中一页有张看似格格不入的照片。照片里的小女孩约莫八九岁,她走在狭小的木板码头上,前方是一片闪耀着金色阳光的碧海。她由一个大人牵着,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但有部分身影留在镜头外。长堤尽头有一艘小舢舨,无边无际的海平面上挂着即将沉落的夕阳。那个背对着镜头的小女孩,正是克丽丝汀娜。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克丽丝汀娜轻声说。
“这张照片在哪里拍的?”
“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记得这个地方,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拍的。我甚至不确定照片里的男人是不是我父亲。这张照片里的景象,仿佛是不曾存在过的时刻。多年前,我在父亲的相簿里发现这张照片,但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总觉得这张照片似乎很想告诉我一些事情。”
我继续翻阅相簿,克丽丝汀娜在一旁说明照片中的人物身份。
“你看,这是我十四岁的时候照的。”
“我知道。”
克丽丝汀娜看着我,脸上写满了愁绪。
“我一直都没发觉,对不对?”她问道。
我没搭腔,只是耸了耸肩。
“你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我继续翻看照片,因为我无法直视她的目光。
“我没有什么好原谅的。”
“看着我,戴维!”
我合上相簿,回应了她的要求。
“事情根本不是这样。”她说道,“我当然感受到你的心意了。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认为我没有权利接受你的心意。”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生命并不属于我们自己。无论是我的,我父亲的,或是你的,都一样……”
“一切都是属于维达尔的。”我无奈地说道。
她缓缓拉起我的手,然后凑近她的唇边。
“但今天除外。”她喃喃低语。
我知道,那天晚上一过,我将永远失去她,痛苦和孤独此刻在她内心无情地啃噬着她的灵魂,但这一夜过后,终将逐渐遁形。我知道她说得没错,并非因为她提出的论调是正确的,而是因为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始终相信事情理应如此。我们躲躲藏藏,就像两个小偷藏匿在房间里,连一支蜡烛都不敢点燃,连只言片语都不敢说出口。我缓缓褪去她的衣服,以双唇吻遍她的胴体。我知道自己此后再也没有机会这么做了。克丽丝汀娜献出义无反顾的激情,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了,云雨歇止,她不发一语地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忍着睡意,继续品尝着她的体热,内心则暗想着,假如隔天就是我的死期,我也死而无憾。我轻抚着黑暗中的克丽丝汀娜,听着暴风雨逐渐远扬,我知道自己终将失去她,然而,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我们至少曾经在这短暂的时刻里属于彼此,而不是他人的附属品。
当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从窗子钻进房里,我睁开双眼,却发现床上空了。我走出房门,沿着走道来到长廊。克丽丝汀娜留下了那本相簿,并将维达尔的小说稿带走了。我在屋里晃荡着,徒剩她留下的一屋子空寂,接着,我把昨晚点燃的蜡烛一支支吹熄了。
17
九个星期后,我站在加泰罗尼亚广场十七号那家四年前开幕营业的书店前,瞠目结舌地注视着?99lib.一大片摆满了贝德罗·维达尔新作《烟尘之屋》的橱窗。我忍不住暗自苦笑。我的恩师甚至用了我多年前向他提议的书名,当时,我向他聊起了故事大纲……我决定进入书店,请店员拿了一本给我。我随手翻开小说,开始重读我已倒背如流的段落,字字句句都是我几个月前才润饰完成的。全书所有内容皆出自我的手,只有小说开头的献词例外:“献给克丽丝汀娜·萨涅尔,没有她的……”
我把书还回去时,老板告诉我不必再考虑了。
“这本书几天前才进货,我已经读完了。”他继续说道,“这是一本伟大的小说。真的,听我的话准没错,买本回去看。据我所知,所有媒体都把这本书捧上了天,通常媒体这么做的时候就表示小说没什么内容,不过,这本书的情况是例外。如果读了不喜欢的话,把书拿回来,我退钱给您。”
“谢谢。”我感谢他的建议,尤其是他的热忱,“不过,这本书我已经读过了。”
“这样啊。那么,您有没有其他想看的书呢?”
“您这儿有没有一本叫作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的小说?”
书店老板思索片刻。“作者叫作马丁,对不对?他写过什么……之城的小说?”
我点了点头。
“我已经订了这本书,不过出版社告诉我目前没有存货。您稍等一下,我再去问个清楚。”
我跟着他走到柜台边,他问了其中一位店员,店员摇头回应。
“昨天应该到货的,但是出版商说他们手边已经没有书了。非常抱歉。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先预留一本,有空来拿就行了……”
“请别费心,我有空再过来看看。非常谢谢您。”
离开 4e66." >书店之后,我走到兰布拉大道入口角落的书报摊。当天的报纸,从《先锋报》到《工业之声》,我几乎全买了。在卡纳雷塔斯咖啡馆坐定之后,我开始翻阅买来的报纸。每份报纸都刊登了维达尔小说新作的书评,全版大篇幅报道,搭配斗大的标题,以及维达尔的照片,照片里的他身穿全新的西装,嘴里叼着烟斗,一副专注沉思的模样。我一一细读了所有书评的标题和内容。.99lib?
第一篇书评的开头是这样写的:“《烟尘之屋》是一部内容成熟、丰富的高水平杰作,堪称近代文学最出色的作品。”另一篇则告诉读者:“放眼西班牙文学界,贝德罗·维达尔的文笔无人能及,他是全国最受敬重和肯定的小说家。”第三篇认定这部小说是:“一部重要巨著,铺陈和文字水平无懈可击。”第四篇报道则大力吹捧维达尔与其作品受到的国际肯定:“全欧洲皆向这位大师俯首称臣。”(然而,这部小说两天前才在西班牙面世,一年之内恐怕很难见到其他语言的译本在任何国家出现。)报道以冗长的篇幅赞扬维达尔广受肯定和推崇,并将他列为“全球最杰出的文学巨擘之一”,不过据我所知,他过去的作品从未译介为其他语言,只有一本小说翻译成法文,却是由维达尔自费出版,总共只卖了一百二十六本。更教人啧啧称奇的是,媒体一致宣称“一代经典诞生了”,而这本小说则是“媲美伟大名著,出自当代最杰出的文笔——维达尔,一位无庸置疑的文豪”。
有几份报纸的主要书评背页还有一两则小方块,我找到了一些关于戴维·马丁小说新作的书评。其中论点最友善的一篇开头写着:“一部风格平庸的小说处女作,文坛新秀戴维·马丁的这部作品从第一页便显示了作者缺乏内涵与才华。”第二则书评则断言:“新人马丁意图模仿大师贝德罗·维达尔的风格,却落得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窘境。”我勉强再读最后一则《工业之声》刊出的评论,一开头便毫不客气地直言批判:“戴维·马丁,一个默默无闻的广告编辑,竟以一部堪称年度最劣质小说开了我们的眼界。”
我把所有报纸以及那杯一口都没喝的咖啡留在桌上,然后沿着兰布拉大道走到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途中经过了四五家书店,所有橱窗都摆满维达尔的新书,却没有任何一家书店找得到我的小说。所有书店的说法都和加泰罗尼亚广场那家书店一样。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书应该前天送到,但是出版社说他们已经没有存货了,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再版。如果需要的话,请您留下姓名和电话,等书来的时候我就通知您……问过加泰罗尼亚广场那家书?99lib?店了吗?如果连他们都没有的话,那就……”
两位出版社老板端着如丧考妣的神情,一脸漠然地迎接我。巴利多坐在书桌前,双手不断摸着钢笔,艾斯科比亚站在合伙人背后,双眼直盯着我不放。毒药娘娘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不时舔着嘴唇,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马丁老弟,您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巴利多提出解释,“是这样的:书店向我们下订单都是以媒体书评作为参考,这一点,您就不必问我为什么了。到隔壁的仓库去看看就知道,里头有三千本您写的小说死气沉沉地躺在那儿。”
“还得加上成本和损失。”艾斯科比亚以毫不掩饰的嫌恶语气补充说明。
“我进来之前已经先去了仓库求证过了,里面只有三百本书。印务主管告诉我,全部印量就这么多。”
“胡说八道!”艾斯科比亚怒斥。
巴利多立刻出面缓颊:“请原谅我的合伙人,马丁。您要知道,我们如此深爱的一本小说,居然受到媒体这么无情的批判,我们心里实在不好受。不过,请您务必要明白,即使媒体恶评如排山倒海而来,我们对您的过人才华依旧深信不疑。请千万别丧气,罗马毕竟不是一两天就能造成的。我们一定会尽全力让您的作品得到应有的关注……”
“就靠三百本的印量?”
巴利多叹了口气,似乎因为我的质疑而难过不已。
“准确的印量是五百本。”艾斯科比亚更正道,“另外两百本,巴塞罗和森贝雷昨天来买走了。其他的书都在等着下次出货,因为现在新书太多了,我们不能在这时候凑热闹。请谅解我们的难处,您如果可以抛却自私自利的想法,想必就能完全了解我们的处境。”
我无法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三个人。
“各位该不会告诉我,事情就这样算了?各位不打算再想想办法吗?”
巴利多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您要我们想什么办法?老弟,我们能想的全都替您想了,您也想办法帮帮我们吧!”
“您如果写得出像您的好朋友维达尔的小说那样的作品,那该有多好!”艾斯科比亚在一旁搭腔。
“那本小说真是了不起!”巴利多说道,“连《工业之声》都这么说。”
“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艾斯科比亚继续落井下石,“您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
毒药娘娘在一旁以哀怜的眼神望着我。我一见她作势要握上我的手,就立刻躲开了。巴利多堆了满脸虚伪的笑容看着我。
“但愿事情会有好结果,马丁。或许这是上帝的指示,说不定他正以无限的智慧在引导您,应该恢复写作广受读者欢迎的《诅咒之城》系列……”
我闻言大笑。巴利多也跟着笑得开怀,就连艾斯科比亚和毒药娘娘也笑了。我看着这群残酷的豺狼,告诉自己,换作是别的状况,我大概会觉得这一幕颇具讽喻的戏剧效果。
“我就喜欢您这样,事情总是要往好的方向去想嘛!”巴利多得意地说着,“怎么样?什么时候给我们伊格纳迪斯·B.萨森的下一本小说稿啊?”
眼前三人以充满期待的热切眼神望着我。我先清了清嗓子,然后面露微笑。
“各位等着吃屎吧!”
18
离开出版社之后,我像个无头苍蝇,在巴塞罗那的街巷闲逛了好几个钟头。后来,我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迫着。我发现自己额头和手掌直冒冷汗。天色渐暗,我不知道还能往何处去逃避自我,只好踏上回家的路。经过森贝雷父子书店时,我发现森贝雷先生在书店橱窗里摆满了我刚出版的小说。时间很晚了,店门已经关上,不过,书店里还有一盏灯亮着,就在我正打算加快脚步离开时,森贝雷先生突然发现我站在店门外。他面带微笑看着我,笑容里那股浓浓的哀愁,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的。接着,他走过来开了店门。
“进来坐坐吧,马丁……”
“谢谢您,森贝雷先生,改天好了。”
“看在我的面子上,请进来坐一会儿吧。”
他揪着我的手臂,拉着我往书店里走。我跟着他进了后面的工作间,他拉了张椅子让我坐下,并递上一杯看起来比柏油更浓更黑的饮料,示意要我一口气喝光。他自己率先干了杯。
“我刚刚正在翻阅维达尔先生的新书。”他说道。
“目前最轰动的巨著,叫好又叫座。”我在一旁帮腔。
“他知道那本书是您写的吗?”
我耸耸肩。“知道了又怎么样?”
森贝雷先生看我的眼神,就跟多年前的某一天见到那个伤痕累累、门牙断落的八岁小男孩时一模一样。
“马丁,您还好吧?”
“好得很。”
森贝雷先生摇头轻叹,接着他起身到书架旁抽出一本书。我瞥见他手上拿着我的小说。他把小说连同一支钢笔一起递过来,脸上堆满了笑。
“希望我有这个荣幸能请您帮我签名。”
我在书上签了名,森贝雷先生从我手上接过书本,郑重其事地放进柜台后方专门存放珍藏本的玻璃书柜,里面都是他收藏的初版书,而且是非卖品。那个玻璃书柜是森贝雷先生的专属殿堂。
“您不需要这么做的,森贝雷先生。”我喃喃低语。
“我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想这么做,而且,这本书值得珍藏。我说……马丁,这本小说可是您的心头肉。而且,书里有一部分也把我写进去了,所以,这也是我的心头肉。我把它摆在巴尔扎克的 href='2113/im'>《高老头》和福楼拜的 href='/article/8533.htm'>《情感教育》之间。”
“这样简直是亵渎了不朽名著。”
“说什么傻话,我近十年来卖过的书籍不计其数,这本小说是最杰出的作品之一。”
森贝雷先生的美言并未平复我的心情,我听了之后仍旧无动于衷。我踱着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回家。一回到顶楼的家里,立刻倒了一大杯水。当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厨房里喝着开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隔天早上,家门外两度出现访客。首先来访的是贝普,他现在成了维达尔的新任司机。他替老板带了讯息给我,约我在杜雷餐厅用餐,可想而知,这应该是他之前应允过的庆祝大餐。贝普看起来一副冷漠麻木的模样,而且急着想尽快离开。他和我之间原有的热络交情,早已烟消云散。他不愿进屋,宁可在门外的楼梯间等着。他把维达尔写的信笺递给我时,甚至没有正眼瞧我一下,接着,我告诉他将会如期赴约,话才出口,他立刻一声不响地掉头就走。
半个钟头后,第二组访客出现了,是我的两位出版商,陪同前来的还有个神情严肃、目光深沉的男子,自称是出版社的律师。阵容强大的三人部队散发出逼人的肃杀之气,显然来势汹汹,来访动机不言而喻。我请他们进到屋里的走道,接着,三人按照身高依序在沙发上坐下。
“三位要喝点什么?要不要来杯氰化物?”
我并未期望在他们脸上看见笑容,而他们也一直不苟言笑。巴利多先生的开场白提到了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的挫败使得出版社蒙受重大损失,接着,那位一脸漠然的律师直截了当告诉我,如果我拒绝以伊格纳迪斯·B.萨森这个笔名继续创作,并于一个半月之后交出《诅咒之城》系列下一部小说,那么他们将循法律途径告我未确实履行合约、损害出版社声誉,以及其他五六条我没听清楚的罪状,因为此刻我已经无心去听他们说些什么了。然而,并非全都是坏消息,虽然我的表现让他们怏怏不悦,但是,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还是尽量掏出了心中最后一份宽容,希望让双方在互利互惠的状况下再度结盟。
“您愿意的话,可以用书本定价的七折买下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的所有库存,因为外面的书店显然都不想订这本书,所以,我们下一次出货也不可能会补书。”艾斯科比亚解释。
“为什么不干脆把版权转让给我呢?反正这本书也无法让出版社赚进半毛钱,再说,各位也没打算好好卖我的书。”
“我们不能这么做,老弟。”巴利多的语气稍转强硬,“虽然您个人并没有因为这本书获得实质上的收益,出版社却为了这本书付出相当大的投资。您签下了二十年的合约,期满自动续约,如果到时候出版社还继续经营的话。请务必了解,我们经营者也需要有点盈收才行,总不能所有的事情都只顾虑到作者吧。”
这段长篇大论结束之后,我直接对三位先生下达逐客令,他们如果不愿意自己走出大门,我大概也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轰出去。就在我正打算用力把门甩上时,艾斯科比亚以恶毒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我们要求您一周内答复,否则……您就完了。”他咬牙切齿地说着每一个字。
“一个礼拜之后,您和那位窝囊废合伙人已经没命了!”我语气平静地驳斥他,却不怎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后来,我一直望着家中墙壁发呆,那天早上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屋外传来海上圣母大教堂的钟声,我这才想起了自己和贝德罗·维达尔有约。
他坐在整间餐厅方位简单而已。”
“所以,维达尔先生,您一直在做的就是这个?忙着跟人打交道?”
“我根本不需要做这种事情,马丁,那些人还得靠我养呢。这也是你一直没搞懂的事。”
“我融入社会的程度和速度,说不定很快就会让您大吃一惊。不过,您不必替我担心,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媒体书评,到了明天,谁也不记得那些书评的内容,不管是我的小说书评或是您的新书评论都一样。”
“既然这样,你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算了吧,别提了。”
“是不是那两个混账?巴利多和他那个走狗?”
“算了吧,维达尔先生。就像您说的,错都在我自己,不能怪别人。”
这时候,领班服务生带着询问的眼神走过来。我没看菜单,也不打算点餐。
“老样子,两人份。”维达尔这样吩咐他。
领班服务生恭敬地退下。维达尔在一旁观察我,仿佛我是只关在牢笼里的危险猛兽。
“克丽丝汀娜今天没办法一起过来。”他说道,“她让我带来这本书,请你替她签个名。”
他把那本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放在桌上,书本裹着森贝雷父子书店的紫色包装纸。接着,他把书推到我面前。我摆明了不想去碰那本书,维达尔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刚刚谈话时的慷慨激昂以及强硬语气,此时已不复见。我不禁暗想,这次我真的伤了他的心了。
“维达尔先生,您之前曾经打算跟我说一些事情的,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维达尔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我想告诉你两件事,但都不是你想听的。”
“我已经渐渐习惯了。”
“第一件事跟你父亲有关。”
我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经漾起了扭曲的苦笑。
“多年来,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但是,我想你听了大概会很不好受。千万别认为我是因为胆怯才没跟你提起……我可以向你发誓,真的不是……”
“到底是什么事?”我冒昧打断了他的话。
维达尔长叹一声。“你父亲去世那天晚上……”
“他被人谋杀的那天晚上。”我以冰冷的语气纠正了他的说法。
“那是一场错误。你父亲的死根本就是一场错误!”
我惶惑不解地盯着他。
“那些人要杀的并不是他,他们搞错对象了。”
我还记得那三个站在迷雾中的狙击手凶狠无情的眼神,还有那股浓烈的烟硝味,以及父亲的鲜血,沾满了我的双手……
“他们真正要杀的人是我。”维达尔的声音细弱如丝,“我父亲以前的一位合伙人发现我和他妻子有染,所以……”
我闭上双眼,听着自己幽暗的内心传来阵阵苦笑。我父亲全身布满弹痕惨死在枪管下,居然是替这位伟大的贝德罗·维达尔还了一笔风流账。
“拜托你,说句话吧!”维达尔哀求。
我睁开双眼。“您要告诉我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维达尔如此惊慌,那种神情倒是挺适合他的。
“我向克丽丝汀娜求婚了。”
一阵冗长的静默随之而来。
“她已经答应了。”
维达尔低下头。服务生端着前菜走过来,上菜时还补上一句“请慢用”。维达尔始终不敢再抬头看我。前菜在餐盘里凉了。过了半晌,我拿起桌上那本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然后起身离去。
那天下午,离开杜雷餐厅之后,我居然拿着那本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径直往兰布拉大道走去。不久后,当我走近卡门街口,双手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我伫足在巴格斯珠宝店的橱窗前,假装探头张望橱窗里那些仙女和花朵造型的金坠子,坠子上还镶了红宝石。印度绸布庄那幢巴洛克风格的华丽建筑就在前方几米处,所有人都知道,这家店拥有整座城市最精致、最美丽的布料和丝巾。我缓缓走过去,踏进通往店门的大厅。我知道她一定认不出我了,或许我也认不出她了吧!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在店门口踌躇了近五分钟才敢进去。踏进绸布庄那一刻,我突觉心跳加速,双手也开始冒出冷汗。
布庄的四面墙全都设有置物架,架上摆满各种布料的大型卷筒,而在一张张柜台前,腰间佩戴着专用剪刀和量尺的店员们,正细心向那些带着女仆和裁缝前来的豪门贵妇展示精美的高级布料。
“先生,需要我帮您找什么吗?”
说话的是个身材魁梧、声音却尖锐得像哨子的男子,他身上的法兰绒西装,仿佛随时都会迸裂成一堆碎布条。他带着略显轻蔑的神情看着我,脸上勉强挤出笑容。
“不用了。”我低声答道。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她。我母亲正拿着一堆零码布走下楼梯。她穿着白色衬衫,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身材略微发福,五官显得比以前模糊了些,神情透露着枯燥生活带来的无奈和失落。男店员一脸不耐烦地紧跟在我后面,嘴里叨叨絮絮,但我根本听不见他说些什么。我眼睁睁看着她逐渐走近,从我面前经过。她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正盯着她时,很有礼貌地回了我一个微笑,就跟她见到其他顾客或顶头上司时的反应一样,接着,她继续手边的工作。我忍不住哽咽了,就连开口叫那个男店员闭嘴的能力都没有,还没来得及走出店门,眼泪已经不听使唤地在眼眶里打转。到了街上,我赶紧冲进对街的一家咖啡馆,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望出窗外便是印度绸布庄的大门,就这样静静等着。
过了大约一个半钟头,我看见她出现在店门口,接着,那位接待我的男店员拉下入口处的铁门。过了半晌,店内的灯光逐渐熄灭,好几位店员陆续从铁门缝钻了出来。我立刻起身走出咖啡馆。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咖啡馆门边盯着我看。我示意要他过来。小男孩乖乖走到我身旁,我向他展示了手上的铜板。他咧嘴笑得很开心,我这才发现他缺了好几颗牙。
“你看见这个小包裹了没?我要你把它交给现在就要从对面那家店走出来的女士。你告诉她,这是一位先生送给她的,但是不可以跟她说是我,这样你懂了吗?”
小男孩频频点头,我把书本和铜板一并交给他。
“现在,我们再等一下。”
我们并没有花太多时间苦等。不到三分钟之后,我看着她走出绸布庄。然后,她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
“就是那位女士,看见没?”
我母亲在伯利恒教堂回廊前伫足片刻,于是,我对小男孩比了个手势,要他赶紧跑过去。我只能在远处看着那一幕,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对话。那孩子把包裹递了过去,她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正在犹豫该不该接下东西。小男孩态度坚持,最后,她只好接下包裹,然后看着那孩子拔腿就跑。茫然困惑的她左右张望着,目光在周遭搜索。她掂了掂手上的包裹,检视外层的紫色包装纸。后来,她终究被好奇心征服,当场拆开 4e86." >了包裹。
我看着她抽出那本书。她以双手捧着书,看了看封面,再翻到封底看了一下。我觉得就快喘不过气,内心期盼着自己可以走到她身旁,跟她说说话……但是,我就是办不到。我只能伫立原地,就在距离我母亲几米之外,偷偷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拿着那本书继续往哥伦布广场方向前进。到了维瑞纳宫门前,她突然走到垃圾桶旁,用力把书往里面丢。我就这样看着她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直到她的身影淹没在人群里,仿佛不曾出现过……
19
森贝雷先生独自在书店里,正忙着替一本已经四分五裂的《两个女人的命运》的书脊涂胶修补,他抬头一看,恰好看见站在店门外的我。他只是默默观望了我几秒钟,立刻就看出我的情况不太对劲,便示意要我开门进去。我才刚踏进书店,森贝雷先生马上搬了张椅子请我坐下。
“您的脸色很难看,马丁。得去看医生才行。如果需要的话,我陪您去。说真的,我也很讨厌跟大夫打交道,这些穿着白袍、手拿针筒的家伙都不好惹。不过,有时候还是非得去挨上一针不可。”
“我只是有点头痛而已,森贝雷先生,没什么大不了,很快就好了。”
森贝雷先生递了一杯法国维希镇生产的矿泉水给我。
“把这杯水喝了吧!这水能治百病,但是碰到愚蠢这种毛病就派不上用场了。没办法,愚蠢是快速蔓延的恶疾。”
我勉强挤出微笑以回应森贝雷先生的玩笑,一口气喝光那杯矿泉水,叹了口气。接着,我忽然觉得嘴里涌上一股恶心,而且左眼球后方猛跳个不停。我觉得自己恐怕快晕倒了,于是赶紧闭上双眼,用力深呼吸,心中暗自祈求着,千万别在这儿倒地不起。命运之神应该不会端出这么恶毒的幽默感吧,刻意安排我到森贝雷先生的书店里咽下最后一口气,送上自己冰冷的尸体感谢他多年来对我的照顾?我感受到有只手轻柔地扶着我的额头,那是森贝雷先生的手。我睁开双眼,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森贝雷父子,小森贝雷探头端详着我,一脸如丧考妣的愁容。
“我去请医生过来一趟吧?”小森贝雷问道。
“不,我觉得好多了,谢谢,已经好多了。”
“嗯……您身体好转的方式还真让人提心吊胆。您根本面无血色。”
“要不要再喝点水?”
小森贝雷立刻为我倒了一杯水过来。
“不好意思,真是太打扰两位了。”我对森贝雷父子抱歉,“我跟两位保证,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别说傻话了。”
“说不定吃点甜食就会舒服一点,我看您八成是血糖太低了……”小森贝雷提出看法。
“你快到街角的点心铺去买点甜食回来。”森贝雷先生立刻吩咐儿子。
接下来的时间,书店里就剩下我们两人,森贝雷先生定定看着我。
“我向您发誓,我一定会去看医生的。”我主动做出承诺。
才过了几分钟光景,小森贝雷回来了,手上提了个纸袋,袋子里装着点心铺最受欢迎的各式甜点。他把纸袋递过来,我意兴阑珊地挑了个奶油小蛋糕,若是换作以前,我一定会恨不得马上就狼吞虎咽起来。
“快吃吧!”森贝雷先生在一旁督促着。
我轻轻咬了一小口奶油蛋糕。接着,我渐渐觉得舒服多了。
“看来,他又活过来了。”小森贝雷在一旁说道。
“没有什么病是街角点心铺的奶油小蛋糕治不好的……”
就在这时候,店门口的铃铛响了。有位客人踏进书店,小森贝雷向他父亲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去招呼客人。森贝雷先生留在我身旁,抓着我的手腕,企图替我把脉。
“森贝雷先生,您还记不记得,好多年前您跟我说过,有朝一日,如果必须拯救一本书的话,那就要倾全力将它保存在安全之处,您这话还算数吗?”
森贝雷先生瞄了一眼我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那本书,那是我母亲丢弃的书,此时又回到我手上了。
“请等我五分钟。”
我们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暮色逐渐笼罩大地,在这燠热潮湿的午后,人们纷纷趁着傍晚出门散步。凝结的空气里感受不到一丝轻风,街道两旁的阳台和落地窗大方敞开,屋里的人们探头望着行走在琥珀色暮霭下的人群。森贝雷先生脚步轻盈,只见他一路疾行,直到我们来到彩虹剧院街口的阴暗门廊前才放慢脚步。99lib?越过门廊之前,森贝雷先生一脸严肃地注视着我说:
“马丁,接下来看见的一切,绝对不能说出去,甚至连维达尔先生都不能说。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频频点头,感受到森贝雷先生语气中透露的严肃和神秘。接着,我紧跟在他后面穿过一条介于两排破旧建筑之间的窄巷,如此狭隘,两排屋顶间的天空细若柳叶。不久后,我们抵达一扇气派恢宏的木门前,看起来就像深陷沼泽百年之久的古教堂大门。森贝雷先生拾级而上,站定在木门前,抓起笑面魔鬼造型的铜制门环用力叩着。他叩门三次之后步下阶梯,又回到我身旁等候。
“您现在看到的一切,千万不能告诉……”
“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连维达尔先生也不能说。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森贝雷先生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们等了约莫几分钟,门内总算传来同时开启好几百道大锁似的哐啷声响。大门渐渐开启,发出一阵阵深沉的嘎吱声,接着,门内探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顶着稀疏的发丝,犀利的五官宛如一头猛禽,脸上嵌着深邃的双眼。
“真是稀客。森贝雷……”男子幽幽说道,“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怎么,又是个心灵受创、交不到女朋友、宁可赖着老妈过日子的潦倒作家?”
森贝雷先生根本不理会男子的冷言冷语。
“马丁,我向您介绍,这位是伊萨克·蒙佛特,此地的管理员,也是全天下最亲切的大好人。他对您的谆谆>教诲,请务必要悉心受教。伊萨克,这位是戴维·马丁,我的好朋友,他是个作家,也是我非常信任的人。”
名叫伊萨克的男子一脸冷漠地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接着对森贝雷先生抛出质疑的眼神。
“作家都是教人无法信任的家伙。我说……森贝雷都跟您解释过这里的规矩了吧?”
“他只告诉我,我在这里看见的一切,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是第一条规定,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如果没遵守这项规定的话,我会亲自将您碎尸万段。这样您了解这规定的重要性了吗?”
“完全了解。”
“既然这样,那就请进吧。”伊萨克比了个手势要我进去。
“那我先走了,马丁。两位慢慢聊,这里很安全的。”
我知道森贝雷先生所谓的安全是针对书本而言,并不是指我。他把我紧紧拥在怀中,接着,他的身影逐渐隐遁在暗夜里。我跨进门槛之后,那个叫作伊萨克的男子随即用力关上木门。门上繁复的大锁,仿佛有上千件金属铸条和滑轮同时在运作。伊萨克提起地上的油灯,高举在我侧脸旁打量着。
“您的脸色真难看。”他下了这样的结论。
“只是消化不良。”我随口回了他一句。
“对什么消化不良?”
“现实人生。”
“那么……您就让各种人生难题好好排队吧!”他简短回应。
我们沿着漫长的走道前进,幽暗光影下,隐约可见两旁墙上的壁画以及大理石打造的阶梯。接着,我们走进一处宫廷式的中庭,过了半晌,前方出现一个看似大厅入口处的地方。
“您带什么来啦?”伊萨克问道。
“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一本小说。”
“这书名一听就不够响亮。您该不会就是作者吧?”
“正是在下。”
伊萨克叹了口气,轻轻摇着头。“您还写了什么书?”
“《诅咒之城》,一系列内容空洞、刻意膨胀篇幅的绮情小说。”
伊萨克回过头来,面露愉悦笑容。“伊格纳迪斯·B.萨森?”
“愿他安息,并竭诚为您服务。”
此时,这位神秘的管理员停下脚步,将油灯放在看似已毁损的老旧栏杆上,正前方就是一扇宽敞气派的拱门。我抬头一望,惊愕得说不出话。那是座宏伟壮观的巨大迷宫,数不清的天桥、走道错综曲折,数以千计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简直是座一望无际的巨型图书馆。一条条隧道穿梭其中,巨大的结构,仿佛一道向上攀高的螺旋梯,最后通往顶端那个以光影为帘幕的玻璃圆顶。我依稀看见好几个孤单的身影各自在走道和楼梯上游移,或是隐身在那个以书籍和文字堆砌而成的文化殿堂里查阅资料。我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景象,只能一脸愕然地盯着伊萨克·蒙佛特。他咧嘴一笑,像个老谋深算的狐狸。
“伊格纳迪斯·B.萨森,欢迎光临遗忘书之墓。”
20
我跟着管理员来到迷宫里的宽敞大厅。脚下的花砖地板时而可见补缀着墓碑和碑石,偶尔可见墓志文、十字架和雕刻在墓石上的死者遗像。管理员骤然止步,并刻意提着瓦斯灯掠过好几片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骨拼图,借此振奋我的情绪。
“这些都是古代陵墓的遗迹。”他解释,“不过您千万别放在心上。可别昏倒在这里了。”
我们继续前进,最后来到看似此地主要建筑的入口处。伊萨克一路叨叨絮絮地念着各项规定和责任,偶尔转过头来盯着我,逼得我只好拼命点头回应。
“第一条守则:凡是初次造访此地的人都有权利挑选一本书,在众多藏书当中,可以任意挑选一本喜欢的书。第二条守则:挑选了书籍之后,此人有义务尽全力保护这本书,绝对不能把书遗失了。即使必须以生命相搏也在所不惜。关于以上规定,您有什么疑问吗?”
我抬起头望着无边无际的迷宫。“一个人要如何在这浩瀚书海中挑出一本书呢?”
伊萨克耸耸肩。“有人认为,其实是书本挑上他的……终归一句老话,就是命运。您在这里看到的都是遭人遗弃或遗忘的书,已经累积了好几个世纪,原本都该被销毁、被迫永远销声匿迹的,这些书,保存了许多世人早已淡忘的时代记忆和奇迹。别说我们这一代了,就算是老一辈,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准确说出此地创建于何时、创立者又是谁。或许,这藏书网地方就和这座城市一样古老,并在这座城市的庇荫之下,逐渐发展成今日的规模。据我们所知,这栋建筑是以王宫、教堂、监狱和医院的废墟结合而成,您很快就会看出其中的端倪。建筑的主体结构建于十八世纪,至今仍保持原貌,没有任何改变。在更久远的年代,遗忘书之墓一直隐匿在中古时代老城区的隧道里。有人说,在宗教法庭盛行的年代,崇尚思想自由的知识分子把禁书藏在石棺里,随着尸骨埋葬在城市的各处墓地,借此保护珍爱的书籍,他们深信经过几个世代,这些书一定会重见天日。到了十九世纪中叶,有人发现,那条从迷宫入口一直通往地下室的漫长隧道竟是一座古老的图书馆,后来,那些古书经过编排、整理,目前秘密保存在卡尔区的犹太教堂废墟。这座城市的最后一道古城墙倒下时,曾经引发严重的土石流,当时兰布拉大道地下水道滚滚洪流,那条隧道也全都淹在水里。那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现在看来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根据我们的推测,在长达数百年时99lib?
间里,那条隧道是通往此地的主要通道之一。您眼前所见的大部分建筑结构是在十九世纪扩展而成。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的人,整个巴塞罗那不会超过一百个,我希望森贝雷不会看走眼、找错人才好……”
我使劲摇头,不过,伊萨克仍旧满脸疑虑地看着我。
“第三条守则:您可以把带来的书随意埋葬在任何地方。”
“万一我迷路了呢?”
“说这种傻话,真是没志气。那我就拜托您了,尽量别走丢。”
“有没有人曾经在这里迷路?”
伊萨克用力吐了口气。“多年前,我开始在这里当差的时候,据说有个叫作达里奥·阿尔贝蒂·西梅尔曼的人在里头迷路了。当然啦,我想森贝雷一定没跟您提起这件事……”
“西梅尔曼?您说的是历史学家西梅尔曼吗?”
“不是,我说的西梅尔曼是个海豹驯兽师。您到底bbr>认识几个西梅尔曼?那件事发生在一八八九年冬天,西梅尔曼走进迷宫之后,失踪了整整一周。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缩着身子躲在其中一条隧道里,一副吓得半死的模样。他当时躲在好几摞《圣经》古抄本后面,免得被人看见。”
“被谁看见?”
伊萨克定睛注视着我好一会儿。“一个黑衣人。森贝雷真的没跟您说过这件事吗?”
“真的没有。”
伊萨克刻意压低音量,语气俨然是要跟我说悄悄话:“这么多年来,有些会员偶尔会看见一个黑衣人在迷宫的各条隧道里出没。见过的人所形容的都不一样,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跟黑衣人交谈过。有一阵子,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那个黑衣人是个遭受诅咒的作者遗留在此地的阴魂,因为带他进来的会员背叛了他,原本答应让他把书藏在这里,后来却没有履行承诺……那本书就这样永远遗失了,死去的作者心有不甘,从此阴魂不散,天天在迷宫隧道里找人复仇,您也知道,就像亨利·詹姆斯笔下那一类的故事。”
“您该不会也相信真有这回事吧?”
“当然不相信。我有不同的看法。我相信西梅尔曼的说法。”
“他的说法是?”
“他说,那个黑衣人是此地的守护神,他是所有神秘和禁忌知识之父、智能和回忆之父,也是数百年来所有小说家和作家的明灯……他是我们的守护天使,也是谎言和暗夜的天使。”
“您就别捉弄我了。”
“每座迷宫都会有个弥诺陶洛斯。”管理员煞有介事地说道。
接着,伊萨克露出神秘笑容,指着迷宫入口。“全部都是您的了。”
我沿着通往入口的走道前行,跨进一条摆满群书的长廊,看起来就像个往上延伸的洞穴。到了洞穴尽头,隧道分为四条小岔道,每条岔道各自形成小圆环,连接往上攀升的螺旋梯;举目凝望,完全不见高处尽头在哪里。我踩着螺旋梯往上爬,终于登上了平台,又有三条通道由此延伸。我挑了其中一条通道,自认这应该是通往建筑主体结构的路,就此开启我的探险之旅。我边走边摸着墙上数以百计的藏书,尽情嗅闻古书的气味,畅快地感受从铁窗渗入的阳光,还有木制书架上玻璃瓦斯灯里的灯火,在一面面镜子和暗影之间微微浮动着。我漫步闲逛了大约三十分钟,偶然找到一间紧闭的阅览室,里头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四壁皆是书墙,每一排书架看起来都塞得相当密实,唯一的例外是个小缝隙,看来,有人从这里拿走了一本书。我当下作了决定,那里就是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的新家了。我捧着书本看了封面最后一眼,重读了第一段,同时也暗自想象着,若蒙幸运之神眷顾,多年之后,当我已经死去,也被人遗忘,或许有人会循着同样的路线,来到这间阅览室,遇见这本呕心沥血完成、出版后却不为人知的小说。我把书塞进书架,竟觉得长留此地的是我自己。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似乎有人在我背后,立刻回头一看,定睛凝视了半晌,眼中出现了那个黑衣人…….
21
起初,我没有认出是自己的眼神映在镜子里,那是光线幽微的迷宫通道上,众多镜子中的一面。镜中映着我的..面容、我的皮肉,那双眼睛却似属于陌生人。黯淡、深沉,充满邪恶。我将目光从镜中移开,突然一股恶心又涌上胸口。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使劲地深呼吸。这时我想起了狄利亚医生,他若知道定居在我脑袋里的这个房客,也就是他口中所谓的肿瘤,居然故意挑选此时此地伤害我,一定会觉得很逗趣,因为我很可能有幸成为首位永远葬身遗忘书之墓的市民。身上带着饱受抨击的最后一本作品,就这样进坟墓吧!也许有人会在十个月或十年后发现我的尸骨,也许,永远不会有人找到我。这就是《诅咒之城》精彩绝伦的伟大结局。
我想,我大概是被自己凄凉的苦笑唤醒了,因为我的脑袋顿时清醒起来,不但很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也知道此行所为何来。瞥见它时,我立刻从椅子上起身。一本非常破旧的书,深色的书皮,书脊上的书名已不复存在。桌角堆放了五本书,最上面就是这一本。我把书拿了起来。书封看似以皮革封面装订而成,或许是某种经过鞣制的皮革,色泽暗沉,不像是染色,倒像是经多次触摸而造成的。封面上可见书名字迹,据我推测,应该是在书封上火烧烫字而成,早已模糊难辨,不过,书本的第四页清清楚楚印着书名:
永恒之光
D.M.
我猜想,那两个和我的名字简写一模一样的大写字母,应该就是本书作者了,只是,书中不见其他信息来确定这一点。我不过随手翻了几页,就?至少认出了书本内容里交叉使用的五种语言——西班牙文、德文、拉丁文、法文、希伯来文。我随意挑了一段文字细读,不禁暗想,这好像是我已经不复记忆的祈祷文,而我也不免自忖,此书说不定刚好就是一本弥撒经文或祝祷词。书中内文皆以编号条列,每一节诗文开头字母下方都划了线,看似借此提示章节或主题。翻阅的内容越多,越是让我联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那些福音书和教义问答手册。
其实,我大可以从成千上万册的藏书中挑选其他任何一本书,然后带着书离开那个地方,永远不再回来。我一直以为自己会这么做的,直到我发现自己早已不自觉地拿着那本书穿梭在迷宫的走道间,仿佛那本书已成了紧紧吸附在我皮肤上的寄生虫。有那么一刻,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总觉得那本书比我更想离开那座迷宫,它甚至以某种方式在指引我寻找出路。过了几个曲折转角,我数度回到拉·芬努作品全集前,竟未发觉连接螺旋梯的出口近在眼前,就这样,我找到了通往迷宫出口的路线。我..本以为伊萨克或许会在大门边等我,却丝毫不见他的踪影,不过,我倒是非常确定有人在黑暗角落里观望着我。遗忘书之墓恢宏的拱顶上积聚着深沉的寂静。
“伊萨克?”我唤了一声。
回音渐渐消失在幽暗里。静待几秒钟,依旧没有回应,于是我逐步走向出口。从尖顶穿透进来的灰蓝幽影藏书网在我四周逐渐褪去,最后,我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接着,我朝着微光闪动的走道尽头走了几步,我知道,这是管理员刻意留置在大门口的提灯。我转过身,朝着漆黑的走道抛下最后一瞥,然后用力拉开那个牵动无数金属铸条和滑轮的门把。繁复的门锁接连松开,大门开启了一道几厘米宽的缝隙。我再用力把门推开到足够的宽度,侧身滑出门外。不过数秒钟的光景,大门再度紧闭,只留下萦绕许久的门锁回音。
22
我逐步远离了那里,同时也感受到神奇力量渐渐离我而去,恶心和疼痛再度侵袭了我。回家途中,我几度趴跌在地,第一次是在兰布拉大道上,第二次是我正打算穿越拉耶塔纳大道时,幸好有个孩子上前扶我起来,我因此逃过了被电车碾毙的厄运。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门口。家里门窗紧闭了一整天,那股燠热,天天把城市逼得喘不过气来的燠热,此时正依附着朦胧的日光,静静地悬浮在屋里。我上楼到塔顶的书房,将所有窗户完全敞开。空气近乎凝结,没有一丝微风吹拂,蓝天上挥洒了几笔乌云,正在巴塞罗那上空缓缓绕圈移动。我把那本书往书桌上一摆,同时告诉自己,若要详读书中内容,将来时间多的是。或许,事情并非如此。或许,我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但是>这也没什么好在乎了。
这时候,我几乎站不住了,必须赶快躺下来才行。我立刻在抽屉里抓了一瓶可待因,一口气吞下三四颗药丸。我把药罐塞进口袋,接着缓缓下楼,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安然走进卧室。回到楼下的走道时,我似乎瞥见大门下面的缝隙闪过一道亮光,仿佛门外有人在走动。我慢慢走到入口的玄关,并且靠墙站定。
“谁在外面?”我对着门外问道。
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声响。我犹豫了一秒钟,然后打开大门,并探头到门外张望楼梯间。接着,我走出门外,倾身看了看通往楼下的阶梯。螺旋梯往下延伸,逐渐消失在幽暗里。没有任何人影。我走回大门口,这才发现楼梯间那盏小灯颤巍巍地闪动着。我走进屋.99lib?里,锁上我经常忘记上锁的大门。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它,一只乳白色的火漆信封。有人把信封从门下的缝隙塞了进来。我跪下来捡拾信封,信封的纸质厚实而细致。信封加了封印,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赭红色的封印上是个展翅的天使。
我当场拆了信。
敬爱的马丁先生:
我将在城里停留一段时间,如果能和您见面聊聊,将是一大乐事,或许,我们可以再次讨论我曾经提出的合作计划。我希望能荣幸邀请您共进晚餐,如果您没有其他邀约,恳请拨冗前来,时间是本月十三日晚上十点,地点是我在巴塞罗那停留期间租赁的小别墅,位于欧乐街和山区圣若瑟街交会处,就在奎尔公园入口处旁边。非常期待您大驾光临。
您的朋友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我随手将信纸丢在地上,拖着蹒跚步履走进长廊,在阴影中的沙发上躺了下来。距离那个晚餐邀约还有七天。我兀自苦笑着,不相信自己还能活七天。接着,我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睡一下。我那永无休止的耳鸣,此刻已恶化为轰隆巨响。一道道刺眼的白色光芒伴随着每一次心跳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您根本不必再想写作这件事情了。”
我再度睁开双眼,目光掠过长廊里泛蓝的幽影张望着。在我身旁的桌子上,克丽丝汀娜留下的相簿依旧摆在那儿。我没有勇气把它丢掉。此时,我伸手翻开相簿,翻找自己一直想看的那张照片。找到之后,我撕下照片,仔细端详。那是童年时期的克丽丝汀娜,牵着一个陌生人的手,走在海边的码头上……我把照片紧紧贴在胸口,任由自己陷入疲累的折磨。慢慢地,那一天的悲痛和愤怒,那些年的磨难和不平,全都渐渐止息了,我的周遭萦绕着一片黑暗,等着我的是众声喧哗以及千手挥动。我很想抛开一切投入那个世界,然而,有个东西拉了我一把,一道刺眼光芒,一阵剧烈疼痛,把我从那个无穷无尽的银白色梦境里拉了出来。.99lib.
“时候未到。”有个声音这样低语,“时候未到。”
我知道已经过了好几天,因为当我醒过来时,灿烂阳光透过窗户洒得满室明亮。我好几次觉得自己听见了敲门声,还有人呼唤我的名字,但很快又消失了。经过几个钟头,或是几天之后,我终于起身,接着,我举起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却摸到嘴角渗着鲜血。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下楼到街上去了,或者一切只是我自己的幻梦,总之,我不知怎么就来到了波恩大道,然后朝着海上圣母大教堂的方向走去。银色月光下,街道杳无人迹。我抬头一看,城市上空出现了一个双翅展开的巨大黑影。一道白色光芒划过天际,一阵暴雨从天而降,仿佛漫天的玻璃碎片。就在第一滴雨落地之前,雨势骤停,千千万万滴闪亮泪珠在空中凝结成烟尘颗粒。我知道有人或是某种东西跟在我背后,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吐在我的颈背,冰凉有如霜雪,而且充斥着腐臭和烧焦味。我可以感受到他那又尖又长的指甲掐入我的皮肉,就在这时候,那个贴在我胸口照片里的小女孩从凝结的雨中穿梭而过。她牵着我的手,拉着我往前走,带着我重新返回塔顶的家,抛下我背后那个冰冷的幽影。当我再度恢复意识,已经整整过了七天。
那天正好是七月十三日星期五的凌晨。
23
贝德罗·维达尔和克丽丝汀娜·萨涅尔在那天下午结婚了。婚礼于下午五点在佩德拉比修道院内的教堂举行,在场观礼的仅有维达尔家的几名亲友,大多数与维达尔家往来密切的家族成员却未到场,就连新郎的父亲也刻意缺席。这么一来,尖酸刻薄的好事者恐怕免不了要嚼舌根:名门 4e16." >世家最受宠的小儿子,偏偏娶了司机的女儿,对于众多维达尔企业王朝的事业伙伴而言,简直就像狠狠被泼了一头冷水。然而,这场婚礼简单而低调,再说,专门追踪名人动向的记者们,那天下午正好有更重要的新闻要报道,因此,所有报章媒体皆对这场婚礼只字未提。没有任何媒体报道那群在教堂门口隐隐啜泣的伤心女子,她们全是维达尔的老相好,这会儿不约而同群聚在此,俨然成了弃妇工会,唯一能做的便是亲眼看着最后一线希望在眼前破灭……没有任何媒体报道手捧白色玫瑰花束的新娘克丽丝汀娜,身上裹着象牙白的婚纱,与她白皙的肌肤融为一体,乍看之下,仿佛祭台前伫立着一个裸身新娘,除了覆盖脸庞的白色头纱,全身上下没有其他缀饰。琥珀色的天上,团团乌云盘踞在教堂塔顶上空。..
没有人会记得,那辆载着新人的汽车正要启程下山时,为了让车内的新婚夫妇离开前再看看教堂大门前的广场,车子随意在广场旁停下,然而,新人眼里却出现了那个伤痕累累、双手颤抖的男子,他喃喃低语着,没有人能够听见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因为那是男子准备带进棺材的一句话。
“这对该死的男女,你们下..地狱吧!”
两个钟头后,我坐在书房的摇椅上,打开了那个保管多年的木盒,那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拿出木盒里那把用布巾包着的手枪,然后打开弹夹。我装进六颗子弹,再将弹夹归位,把枪管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慢慢用力扣动扳机,双眼紧闭。此时,我突然感受到一.99lib.阵强风从塔顶呼啸而过,书房的窗子陆续被吹开,猛力撞击着外墙。一阵凛冽的微风拂过我的肌肤,微弱的气息就这样凝结在失落的远大前程里。
24
出租车在上坡路段缓缓前进,到了恩宠区边界,继续驶往幽静、昏暗的奎尔公园。山丘上矗立着一幢幢气派别墅,晴朗的日子里,这些大宅院错落在蓊郁的山林之间,起风时,整座山丘宛如一片深色汪洋,一波波绿浪轻柔地涌动。我已经瞥见山丘高处的公园大门。数年前,高迪先生过世,奎尔伯爵的继承人就把这座地处偏僻的公园以一元的贱价卖给市政府,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定居此地。这个已被遗忘的地方,长期疏于管理,看着公园里的石柱花园和一座座尖塔,总会让人觉得此地如今已成了受诅咒的伊甸园。我吩咐司机在公园入口处的铁门前停车,付了他车钱。
“先生真的要在这里下车吗?”司机问道,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您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在这里多等几分钟……”
“不需要了。”
出租车的引擎声往山下低吟、远扬,留下我独自站在山林中的萧萧风声里。地上的片片落叶往公园入口飘动,随即在我脚边堆成了一座小山。我走近铁门,门上绕着生锈的铁链,上了锁,月光映出露天台阶口的蜥蜴雕塑剪影。有个黑色身影非常迟缓地踩着阶梯往下移动,一双仿佛水中珍珠的闪亮眼眸定定观望着我。一条黑狗,它在露天台阶口停了下来,此时,我才发现它还有同伴。另外两条狗正默默盯着我看。其中一条狗从大门另一边的警卫室阴影下悄悄走过来。第三条狗,也是体型最壮硕的一条,已经攀爬到围墙上注视着我,与我相距只有几米。大狗露出尖锐獠牙,吐出的气息在嘴边形成团团薄雾。我不动声色地缓缓后退,两眼直盯着围墙上的狗。一步步往后退了半晌,我已经退到入口对面的人行道上了。这时候,警卫室门口那条狗也爬上围墙,目光逼视着我。我蹲下来在地上摸索,希望可以找到木棍或石头之类的东西,万一这些畜牲决定跳下来扑向我,我至少有自卫的工具,但是摸了老半天,地上除了一堆枯叶就没别的了。我知道,只要我一转过头拔腿跑,这些畜牲一定会追上来,我顶多跑个二十米之后,这群恶犬就会扑在我身上,把我咬得粉身碎骨。体型最大的那条狗在围墙上前进了好几步,我非常确定它一定会往下跳。至于我最初看见的那只,当时有可能只是扮演诱饵的角色,它开始慢慢从围墙最低矮的地方往上爬,打算和伙伴们会合。我心想,没辙了,要咬我就来吧!
就在这时候,一道亮光从三只畜牲凶恶的脸上划过,顿时,三条狗呆立原处不敢妄动。我抬头一看,大约五十米外的公园入口处的一座土丘上,屋子里的电灯亮了,成了整座山上唯一的亮光。其中一条狗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响,接着慢慢退回公园里面。另外两条狗也在不久后跟进。
我毫不犹豫地朝着屋子的方向前进。正如科莱利在邀请函中的提示,那幢别墅位于欧乐街和山区圣若瑟街的交会处。一幢细瘦狭长的三层楼建筑,屋顶的阁楼就像个哨兵似的,时时刻刻注视着城市全景,鬼魅般的公园就在它的脚下。
别墅坐落于陡峭斜坡的尽头,大门前连着一排露天台阶,一扇扇大窗晕染着金黄色灯光。我踩着石阶往上走,似乎瞥见三楼阳台的栏杆旁有个身影,如如不动,仿佛一只攀附在蛛网上等待猎物的蜘蛛。爬到最上层的石阶,我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大门半开着,屋内的灯光一直延伸到我脚边。我缓步走近大门,伫足在门槛上。屋内传出浓烈的枯花气味。我叩了门,脚步同时往屋内挪动了几厘米。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个玄关,还有一条往屋内延伸的长长走道。我隐约听见不断重复的枯燥声响从屋里传来,就像强风冲击窗板的声音,让人联想起心跳声。我走进玄关张望了一会儿,随即看见通往塔顶的楼梯就在左手边。我确定自己听见了轻盈的脚步声,就像孩童的步伐,正在顶楼走动着。
“您好?”我对着屋里喊。
我的回音在走道上消失之前,似乎已经先凝结在屋里的某个角落。周遭只有一片死寂,以及迎面而来的冰冷空气。
“科莱利先生?我是马丁,戴维·马丁……”
没有任何回应,于是我沿着走道往屋里走。两旁的墙面挂满了不同尺寸的人像照,从照片里的人物姿态和衣着看来,年纪大多介于二十到三十岁之间。每张照片的相框下方都嵌了一块小铜片,上面标明影中人的名字与拍摄年份。我仔细端详照片中那些在另一个年代凝视着我的面孔。儿童和老人,淑女与绅士。所有的眼神里都浮现了淡淡哀愁,仿佛沉默的呐喊。所有望着镜头的眼神都承载着深沉的绝望。
“您对这张照片感兴趣啊,马丁老弟?”有人在我身旁出声。
我吓得立刻转过头去。安德烈亚斯·科莱利站在我身旁注视着墙上的照片,脸上的微笑漾着一股淡淡的哀愁。我没看见也没听见他走过来,因此,当他那张笑脸出现在面前时,我突觉不寒而栗。
“我以为您不会来了。”
“我也这么以为。”
“既然来了,容我请您喝一杯,让我们为彼此的错误干杯。”
我跟着他走进一间宽敞的大客厅,一大片落地窗面对整座城市。科莱利示意要我坐在摇椅上,接着他拿起桌上那瓶酒,斟了两杯。他把酒杯递给我,然后在我对面的摇椅上坐下。
我浅尝了一口红酒,非常香醇的上等美酒。接下来,我几乎是一口气把酒喝光,立刻感觉喉咙的燥热逐渐缓和,紧张的情绪也稳定下来。科莱利嗅着杯子里的美酒,面带平和友善的笑容看着我。
“您说得没错。”我对他说道。
“我一向料事如神。”科莱利应道,“但我很少因此而沾沾自喜。有时候,我总觉得如果知道自己判断错误,反而会特别高兴。”
“那还不简单?您眼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这种事情问我最清楚了,我这辈子一直错估情势。”
“快别这么说,您并没有误判任何事。我认为您看事情的观点几乎和我一样清朗,看来,您也没有因此而满足。”
听他这样说,我当下突然觉得,世上唯一能让我满足的事,大概是放一把火烧了全世界,让我和他一起在火焰里化为灰烬。科莱利仿佛读懂了我的思绪,立刻露出一脸灿笑,同时频频点头。
“我可以帮您,老弟。”
我惊愕地闪躲他的目光,并将视线锁定在他西装衣领上那一枚小小的天使别针。
“好漂亮的别针。”我指着他的衣领说。
“家族的回忆。”科莱利答道。
这时候,我认为两人彼此的客套寒暄和闲聊应该够了。
“科莱利先生,您今天找我来有何贵干?”
科莱利的目光顿时炯亮有神,亮澄澄的光泽,如同他缓缓倒入口中的红酒。
“事情非常简单。您此刻身在此地,那是因为您终于了解,这里才是安身立命之处。您之所以会在这里,就因为一年前我向您提出的那项请求。当时我提出了请求,可惜您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但是,您并没有忘了这件事。而我此刻之所以在这里,正是因为我一直认为您就是我要找的人,所以我心甘情愿苦等十二个月。”
“您从未针对那项请求仔细说明过细节。”我回想当时的情况。
“事 5b9e." >实上,我当时已经把唯一的细节告诉您了。”
“酬劳十万法郎,以整整一年的时间为您写一本书。”
“没错。在许多人看来,这样的说明已经够清楚了,但您显然不这么想……”
“您当时说过,当您向我解释要我写的是什么样的书之后,即使没有酬劳,我也会愿意写的……”
科莱利频频点头。“您的记性真好。”
“我一向有过人的记忆力,科莱利先生,我还记得,我从来没看过、读过或听过任何一本您出版的书。”
“您在怀疑我的能力吗?”
我使劲摇头,企图掩饰心中翻搅不已的渴望和贪婪。我的表现越不在乎,就表示那项请求越吸引我。
“我只是想弄清楚您的动机。”我提出说明。
“应该的。”
“总之,我想提醒您,我和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签的独家合约还有五年。前几天,他们找上门来,还带了精明的律师同行。不过,我觉得也无所谓了,五年的时间不算短,我有自知之明,自己绝对活不了这么久。”
“律师的事您不必担心。我的律师团看起来比那两个三脚猫的律师更有办法,而且打官司从来没输过。关于法律和诉讼方面的事,交给我处理就行了。”
看着他讲这段话时露出的冷笑,我不禁暗想,还是永远别跟卢米埃尔出版社的法律顾问打交道比较好。
“我相信您一定可以摆平这件事。我想,现在的问题就剩下您这项请求的基本细节了。”
“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所以,我就跟您直说吧。”
“请说。”
科莱利倾身往前,双眼盯着我看。“马丁,我要您为我创造一门宗教。”
起初,我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啊?您说什么?”
科莱利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盯着我不放。“我说,我要您为我创造一门宗教。”
我注视着他好一会儿,一时哑口无言。“您在开我玩笑。”
科莱利摇头否认,神情愉悦地啜着杯中的红酒。
“我要您竭尽所能发挥才华,在一年时间里,奉献全部身心,全神贯注创作您此生最伟大的作品:宗教。”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实在太疯狂了!这就是您提出的请求吗?您要我为您写的是这样一本书?”
科莱利神情冷静地点头回应我。
“您挑错作家了,我对宗教根本一窍不通.。”
“这个您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的。我要找的不是神学家,我要的是小说家。您总该知道宗教是什么吧,马丁老弟?”
“我连主祷文都忘光了。”
“那是一部优美而隽永的祈祷文。除了诗歌之外,宗教也能借由传说、神话或任何文学创作方式传播道德规范,由此建立一种包含信仰、价值和规则的系统,并借此规范文化或社会。”
“阿门!”我没好气地应了这么一句。
“这就跟文学或是其他任何沟通行为一样,最能发挥效果的是形式,而非内容。”科莱利径自抒发高见。
“您这是在告诉我,教义本身就如同小说?”
“世事皆成小说,马丁。我们相信的、认识的、记得的,甚至包括我们所梦想的……一切都可以成为小说,一段叙述、事件结局,加上相关人物,这样就构成了生动的内容。信仰就是一种‘接受’的行为,接受别人向我们叙述的故事。只有一再被传诵的故事才能让我们真正接受。怎么样,您该不会告诉我,这个点子完全没让您动心吧?”
“没有。”
“您难道不想创作这样一部作品,书中人物生死自如、能够杀人和被杀、能够牺牲自己也能加害于人,而且还能完全奉献自己的灵魂?创作这样一部超越小说极限、并能彰显事实的惊人巨作,在您的写作生涯中,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具挑战性的?”
我们默默相视了半晌。
“我想您已经知道我的答案了。”我终于打破沉默。
科莱利嘴角上扬,“我一直都知道。我想,不知道答案的人其实是您自己。”
“谢谢您拨冗见我,科莱利先生,也谢谢您的美酒和高见。您的想法非常吸引人,请睁大眼睛继续找个合适的人吧!我希望您早日碰到心目中的理想作家,也祝福这部作品一鸣惊人。”
我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有人在哪里等着您吗,马丁?”
我并未回答,却停下了脚步。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可以在生命中拥有许多东西,尽情享受健康与财富,生活无拘无束,却眼睁睁错失这样的大好机会,难道他不觉得恼怒吗?”科莱利兀自在我背后说着,“当一个人手中的所有东西全都被剥夺,难道他不觉得气愤吗?”
我缓缓转过身来。
“如果工作一整年可能让梦想成真呢?如果工作一整年就能保证攀上人生巅峰呢?”
不可能的,我在内心这样告诉自己,不管我愿不愿意,一切都是空谈罢了。
“这就是您的承诺吗?”
“请开个价。要我替您放一把火烧了全世界,并和您一起烧成灰烬吗?我们一起努力。尽管说个价钱。我所提供的,一定会高过您心中想要的数目。”
“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想您知道的。”
眼前这位出版商端着满脸笑容,还对我眨了眨眼。接着,他起身走近那个摆放着灯座的斗柜。他拉开第一层抽屉,拿出一只羊皮纸信封。他把信封递给我,但我并没有接受。于是,他把信封放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桌上,再度端坐在椅子上,什么话也没说。那只信封是打开的,隐约可见里面装着好几沓厚厚的百元法郎大钞。那可是一笔巨款。
“您就这样把这一大笔钱摆在抽屉里,而且门户大开?”我问他。
“您可以把钱数一数。如果觉得这数目还不够的话,尽管提个数字。我已经跟您说过了,钱的事情绝对不是问题。”
我凝视着那笔巨款,许久之后,我终究还是摇头。至少,我已经看到这笔钱了。那是如假包换的钞票。在我人生最悲惨、绝望的时刻,收买我的金钱和虚荣的确是真实的。
“我不能接受这笔钱。”我告诉他。
“您觉得这钱很肮脏吗?”
“所有的钱都肮脏。如果钱是干净的,那就不会有人想要了。问题不是出在这里。”
“既然这样,那是什么问题?”
“我不能接受这笔钱,因为我不能接受您的请求。就算我很乐意,也不能这么做……”
科莱利斟酌着我说的话。“我能不能问您……为什么?”
“因为我来日不多了,科莱利先生。因为我只剩下几个礼拜,甚至几天的寿命。因为我实在帮不上忙。”
科莱利眉眼低垂,沉默良久。我听着强风吹刮窗户,并在屋顶上来回匍匐。
“您该不会告诉我……您对此事一无所知吧?”我补上一句。
“我已经看出一些端倪了。”
科莱利依旧端坐着,双眼并没有看我。
“世上还有许多作家能替您写这本书,科莱利先生。我非常感激您对我的抬爱,真的,我的感念远超过您的想象。晚安了!”我迈步走向出口。
“如果……我可以帮您战胜病魔呢?”他突然说道。
我在走道上停下脚步,转过头。科莱利离我仅有数步之距,而且双眼正紧盯着我。他看起来比我刚进门在走道上见到他时高多了,那双眼睛也更大更深邃。我可以看见自己映在他的瞳孔里,在瞳孔逐渐放大的同时,我在他眼里的身形也跟着扭曲了。
“我的长相会让您感到不安吗,马丁老弟?”
“是的。”我用力咽着口水,老实回答。
“拜托,请您回客厅坐下。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向您解释。请问……这会让你有什么损失吗?”
“我想……应该不会。”
他的手轻柔地摆在我的手臂上,手指细长而苍白。
“您不需要怕我。马丁,我是您的朋友。”
他的轻抚发挥了安慰的作用。我被他带着回到客厅,并顺从地坐了下来,就像个等候大人指示的孩子。科莱利跪在我坐的摇椅旁,定定看着我的双眼。他拉起我的手,用力紧握着。
“您想活下去吗?”
我很想回答他,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发现自己已经哽咽,泪水盈眶。直到那一刻我才了解,我有多么渴望能够继续呼吸,继续在每天清晨睁开双眼,然后出门上街踩着石板路,仰望蓝天……最重要的是,我多么渴望自己可以继续回忆。
我点了点头。
“我会帮助您的,马丁老弟。我只要求您相信我,请接受我的请求,让我来帮助您。让我提供您最渴望的一切,这就是我的承诺。”
我再次点头。“我接受。”
科莱利笑了,并且倾身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他的双唇冷若冰霜。
“老弟,我们就要一起完成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了。看着吧,我们一定会有一番作为……”他对我低语。
接着,他递了一条手帕让我拭泪。我在陌生人面前掉泪,却丝毫不觉得难为情……这是我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再也没做过的事情。
“您已经筋疲力尽了,马丁。今晚就留在这里过夜吧,这栋房子空房间多的是,我敢保证,明天早上您一定会觉得自己好多了,看待事情也会清楚许多。”
我耸耸肩,虽然我也知道科莱利说得的确没错。我几乎站不起来,真希望就这样坐在摇椅上沉沉睡去。我一点都不想起身,只想一直瘫坐在这把全世界最舒适的摇椅上。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留在这里。”
“当然没问题。请好好休息吧!您很快就会觉得舒服多了,我说的话都算数。”
科莱利走到斗柜旁,关了柜子上的瓦斯灯。客厅顿时陷入灰蓝色的幽暗里。我的眼皮不听使唤地缓缓垂放,脑中尽是恍惚,但我还是瞥见了科莱利的身影穿越客厅,消失在黑暗中。我闭上双眼,听着窗外疾风呼呼吹着……
25
我梦见房子逐渐下沉。起初,一颗颗黑色水珠开始不断涌出,地砖缝隙、墙壁、屋檐、灯泡、钥匙>藏书网孔……到处都是。异常冰冷的液体,缓慢而沉重地滑动,仿佛水银般慢慢覆盖了整片地板与四面墙壁。我可以感受到黑水淹过双脚,并且迅速上升。我坐在摇椅上,眼睁睁看着水位升到我的颈部,不到几秒钟的工夫,水位已触及天花板。我觉得自己在水中漂浮,并看着落地窗外的微光成了丝丝波痕。幽暗的水中出现了几个人影,被水流推着往前游动,并往我这里伸出手,但我无力帮助他们,黑水终究吞噬了那些人。科莱利的十万法郎漂浮在我四周,一张张钞票宛如一条条纸鱼。我穿越大厅,逐渐靠近大厅旁一扇紧闭的门,一道亮光从钥匙孔钻进来。我开了门,看见一座通往房子最底层的阶梯。于是,我走下楼。
楼梯尽头连着一间椭圆形大厅,大厅中央有一群人围成了圆圈。我出现时,他们全都回头张望,这时我发现所有人都是一身白衣,并且戴着口罩和手套。强烈的白色灯光照射在一张看似手术台的桌上。有个没有五官的男子在摆放手术用具盘上的工具。其中一人向我伸出手,邀我加入他们。我走了过去,接着感觉有人揪住我的头部和身体,然后让我躺在桌上。强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不过我努力忍受,并瞥见了围在桌边的人,每个人都是同一个人,每张脸都是狄利亚医生的脸。我默默微笑着。其中一位医生手执小针筒,在我脖子上扎了一针。我并未感觉任何刺痛,霎时,我突然通体舒畅,心情格外平静。两位医生把我的头放上架子,并调整架子后面那块板上的螺丝钉帽。我感受到有人用皮带绑住了我的手脚,我并没有做任何抵抗。当我全身从头到脚都被固定得动弹不得后,有位医生递了一把外科手术刀给另一位与他面貌完全相同的医生,接着,这位拿了手术刀的医生俯身靠在我身旁。这时候,我觉得有人拉着我的手,紧紧握住。那是个小男孩,温柔的眼神直盯着我,他那张脸,正是父亲被枪杀时的我。
我看见手术刀的刀锋落入深色的液体中,接着感受到金属利刃划开我的额头,但丝毫不觉得疼痛。我感受到有些东西从伤口溢出来,然后,我看着伤口冒出了有如团团乌云的血流,在水中散开。鲜血呈螺旋状循着强光缓缓升起,仿佛烟雾一般,不时变换着各种形状。我望着那个男孩,他依旧面带笑容看着我,用力握着我的手。就在此时,我发现了它的存在。有个东西在我体内移动着,就像钳子似的搅动我的思绪。接着,我觉得那东西抽离了,仿佛深入骨髓的一根刺被钳子拔了出来。我满怀惊恐,想要起身,偏偏却动弹不得。小男孩凝视着我,然后点了点头。我觉得自己恐怕会就此消失,或是惊醒过来,然而,我却在这时看见了它。手术台上的强光映出它的形貌。伤口冒出了几丝深色血液,然后在我的肌肤上滑动。那是一只拳头大的蜘蛛。它爬过我的脸庞,接着,在它正打算跳下手术台时,有位外科医生用手术刀刺中了它。医生把它高举在强光下仔细检视。蜘蛛脚不停地晃动,并在灯光映照下不断淌血。它的外壳上有块白斑,看起来像是张开的翅膀。那是个天使。过了半晌,它的脚终于不再晃动,身子慢慢解体。它悬浮在半空中,而当小男孩举手去摸,它却瞬间化成了烟尘。医生们松开我身上所有的束缚,并解开头颅上的架子。在医生协助之下,我在手术台上坐了起来,接着,我伸手摸了摸额头。伤口已经愈合。再度环顾四周时,我这才发现自己孑然一身。
手术台上的强光渐渐熄灭,大厅陷入黑暗。我走回楼梯口,踩着楼梯回到楼上的大厅。晨曦渗入水里,映出了悬浮在水中的微粒。我倍感疲倦。今生从未像此时这么疲惫。我拖着脚步走到摇椅旁,瘫坐在椅子上。我的身体慢慢垮了下来,最后在摇椅上完全静止了,我看见宛如星辰般的气泡在天花板上跳动。突然间,高处掀起一阵风,此时我才了解,水位已经开始下降。满室闪亮浓稠如凝胶的积水,急速从窗缝中流失,这座房子仿佛是一艘沉落海底的潜水艇。我蜷缩在摇椅上,感受着我希望能永远紧紧抓住的轻松和平静。我睁开双眼,瞥见一片雨幕般的水滴缓缓从高处落下,仿佛悬在空中的泪珠。我累了,真的好累了,只想就这样沉沉睡去……
张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已是正午的明亮日光。阳光就像一层薄粉似的洒在落地窗上。我首先察觉到的是,十万法郎依旧好端端地摆在桌上。我起身走到窗边,拉起窗帘,一片刺目艳阳洒遍客厅。巴塞罗那依然在那儿,依旧如浮浪一般颤巍巍地晃动,就像一座热气筑成的海市蜃楼。这时候,我惊觉困扰多年的耳鸣消失了。我倾听着强烈、纯净如清水般的寂静,那是我未曾有过的体验。我听着自己的爽朗笑声,伸手去摸自己的头以及脸上的肌肤。我并未感受到体内有一丝紧绷的压力。我的视力非常清晰,而且觉得自己的五感又苏醒了。我可以闻出镶板平顶和横梁散发的老木头气味。我遍寻镜子,可是客厅里一面也没有。我走进浴室去找镜子,确定自己并没有变成怪物,那一身皮肉仍是我原来就有的。屋子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我走遍整个屋子,却发现任何一扇门都打不开。我回到客厅再做查证,确定了梦里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门上,只贴了一张蜷缩在湖面大石上的天使像。我走向通往楼上的阶梯,然而才刚刚踩上第一级就停下脚步。幽暗角落里似乎有一团黑影疾然掠过。
“科莱利先生?”我唤了一声。
我的声音宛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也没有反应。我回到客厅,盯着桌上的钞票。十万法郎。我拿起那一沓钞票掂掂重量。钞票纸质摸起来很细致。我把钱塞进口袋,然后再度转往通向大门口的走道。数十张照片里的面孔紧盯着我。我不想面对那些眼神,于是赶紧走向门口,然而,就在我正打算走出大门时,发现其中一个相框里是空的,没有人名标示,也没有照片。我感受到一股羊皮纸特有的清甜气味,接着,我发现气味来自我的手指。那是钞票的香味。我打开大门,走向阳光。大门在我背后沉甸甸地关上了。我回头望着那间阴暗、寂静的屋子,与那天的蓝天艳阳形成强烈反差。我看看手表,时间刚过下午一点。我在那张旧摇椅上沉睡了超过十二个钟头,然而,我这辈子从来不曾比这一刻更畅快。我踩着轻盈的脚步走进城里,一路面带笑容,多年来,我第一次如此笃定,世界总算对我展露了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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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畅快欢庆重返人间的地方堪称全市最具影响力的建筑物之一:冯塔尼亚街的西班牙殖民地银行总行。一见到十万法郎这笔巨款,银行的总经理、稽查员以及所有柜员和会计们,一大群人争先恐后挤了进来,银行特地安排在贵宾室接待我,他们对我的高规格礼遇和尊崇,简直是把我当成神了。解决了银行存款的各项手续之后,我决定去别处体验不一样的快感,于是漫步走到了乌尔吉奥纳广场旁的书报摊前。我拿起一份《工业之声》,翻开中间的页面,找到属于我的这一天的社会版。新闻标题依旧可见巴希里奥先生修改过的专业笔触,我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他修正过的部分,往日时光,历历如昨。普里莫·德里维拉将军专制独裁统治的那六年,让这座城市就像被下了剧毒似的,平静得让人心慌,社会版也因此变得乏味。媒体上几乎不见任何轰炸或枪战的新闻。巴塞罗那这朵胆怯的“浴火玫瑰”,此时看起来更像个高压锅。就在我打算把报纸合上并换读别的刊物时,突然瞥见了一则新闻——编排在社会版最后一页的综合短讯,简要叙述了前一天的四起社会案件。
拉巴尔区午夜大火 一死两重伤
(卓安·马克·乌盖特/巴塞罗那报道)
天使广场六号于周五凌晨发生了一场严重火灾。事故发生地为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出版社社长何塞·巴利多已证实葬身火海,其合伙人何塞·路易斯·洛佩兹·艾斯科比亚,以及另一位试图解救两位出版社负责人的员工雷蒙·古斯曼,两人被救出火场时已遭严重灼伤。消防队员分析,起火原因可能是出版社采用最新印刷技术所使用的化学药剂引燃而造成大火。不过,警方并未排除其他疑点,因为现场有目击者证实,火势延烧之前,曾经有一名男子匆匆离开现场。两名伤者皆已紧急送往医院抢救,但一名在抵达医院之前宣告不治,另外一人伤势严重,至今仍未脱离危险。
我迅速赶到火灾现场。浓烈的焦味弥漫在兰布拉大道上。一大群街坊邻居和好奇民众聚集在起火建筑前的广场上看热闹。入口处的瓦砾堆不断飘出白色浓烟。我认出好几张出版社的熟面孔,他们正全力抢救火场里寥寥可数的幸存物品。一箱箱烧焦的书籍以及被大火熏得漆黑的家具全都堆放在街道旁,建筑外墙也成了漆黑一片,原本气派典雅的大窗都被烧得支离破碎。我想尽办法突破围观的人群,终于进了屋内,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顿时涌上喉咙。有几位正在努力抢救个人物品的出版社员工认出了我,个个垂头丧气地向我打招呼。
“马丁先生……唉,真是一场大灾难。”员工们低声哀叹。
我穿越原本的接待室,走进巴利多的办公室。大火完全吞噬了精美的地毯,室内的家具只剩下黑炭似的支架,后院中庭的天光却因此毫不保留地洒满屋内。办公室内飘浮着浓浓烟尘。屋内只有一张椅子奇迹似的在大火中幸免于难。那张椅子摆放在室内正中央,上头坐着低头啜泣的毒药娘娘。我在她面前屈膝跪下。她一见到是我,含泪挤出了笑容。
“你还好吧?”我问她。
她点了点头。“你知道吗?他让我先下班回家,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要我回家休息,但我们今天本来还打算加班,这阵子正忙着每个月的结账工作……我如果多留下一分钟……”
“到底是怎么回事,艾米尼雅?”
“我们昨天加班到很晚,几乎都快半夜了,当时,巴利多先生吩咐我下班回家。两位老板则留在这里,他们正在等候一位先生来访……”
“半夜还有访客?什么样的先生?”
“我想是个外国人。好像是要来谈生意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很想留下来,但是时间已经很晚了,巴利多先生坚持要我下班……”
“艾米尼雅,这位午夜访客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毒药娘娘看着我,神情诡异。
“我把我记得的所有事情全都跟今天早上来的那位警官说了,他还向我打听了你的情况。”
“警官?打听我?”
“警方跟所有人都聊过了。”
“那是当然的。”
毒药娘娘紧盯着我,只见她面有疑虑,似乎正试着看穿我的心思。
“警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脱离险境。”她兀自咕哝着,指的是艾斯科比亚,“一切都没了,所有的档案、合约……什么都没了。出版社就这样倒了。”
“我真的很遗憾,艾米尼雅……”
这时候,她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奸笑。
“你会觉得遗憾啊?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
毒药娘娘一脸憎恨地望着我,“你现在是自由之身了。”
我作势要去揽她的手臂,艾米尼雅却骤然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一副非常惧怕我的模样。
“艾米尼雅……”
“你走吧!”她冷冷说道。
我只好把艾米尼雅留在烟雾袅袅的废墟里。走出大门时,我撞见一群小孩正埋首在门口的瓦砾堆。有个孩子在烟灰里挖出一本书,此时正捧在手上翻看,脸上的表情夹杂着好奇和轻蔑。书本的封面已经烧毁,书页边缘被熏得漆黑,但内容倒是完整无缺。我光看书脊就知道,那正是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
“您是马丁先生吗?”
我转身一看,眼前出现三位先生,在这燠热难忍的盛夏,三人居然套着笔挺的西装。其中一位看来是长官,他往我这边趋前一步,脸上堆满亲切的笑容,就跟经验老到的推销员没两样。另外两位就像两条稳固的石柱似的伫立原处,两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注视着我。
“马丁先生,在下维克多·格兰德斯警官,这两位是我的警员同事马克斯和卡斯特罗,他们和我一起负责本案的调查工作。方便占用您几分钟和我们聊聊吗?”
“当然可以。”我答道。
我在报社的社会版当差的时期就听过维克多·格兰德斯这个名字。维达尔先生曾经几度在他的专栏里提过这个人,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维达尔推崇格兰德斯是警界的改革尖兵,一个足以推翻警界贪渎、霸道旧势力的新希望。不过,这些夸大的形容词都是出自维达尔先生,并不是我的看法。在我看来,格兰德斯警官不过就是设法要在警界高层占有一席之地罢了,而他带着手下在此出现,那就表示警方非常重视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大火一案。
“您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找一家咖啡馆坐下来聊聊,这样比较不受打扰。”格兰德斯脸上的职业笑容始终未曾消退。
“各位要怎么安排都好。”
格兰德斯领着我来到杜屋医生街和富尔杜尼画家街转角的小咖啡馆。马克斯和卡斯特罗跟在后面,一路盯着我不放。格兰德斯递了一根香烟给我,但我婉拒了。他把香烟放回烟盒,不发一语往前走着,进了咖啡馆之后,他安排我坐在角落的小桌旁,接着三人陆续在我周围正襟危坐。倘若他们直接带我进黑牢,氛围恐怕都会比此时友善得多。
“马丁先生,我想您大概已经知道今天凌晨那场大火。”
“我看了报纸。还有,毒药娘娘也跟我说了……”
“毒药娘娘?”
“抱歉,我是说社长秘书艾米尼雅·杜亚索小姐。”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随即交换了一个让人猜想不透的眼神。格兰德斯咧嘴一笑。
“很有意思的绰号。马丁先生,请问……昨晚您在哪里?”
虽然我是无辜的,但这样直接提问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这只是例行问话。”格兰德斯做出解释,“我们这几天陆续会找跟死伤者有关系的人谈话,包括员工、厂商、家人和朋友等等。”
“我昨晚跟一个朋友在一起。”
话才刚出口,我就后悔自己用了不合适的措辞。格兰德斯似乎察觉到了。
“一个朋友?”
“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和我的工作相关的一个人。是个出版商,我昨晚跟他有约。”
“能不能告诉我,您和这位先生会面到几点?”
“一直到很晚。所以,我后来就留在他家过夜了。”
“了解。这位和您工作有关的先生大名是?”
“科莱利,安德烈亚斯·科莱利,他是个法国出版商。”
格兰德斯在小笔记本上写下这个名字。
“这个姓氏听起来倒像是意大利人。”他随口说道。
“事实上,我对他的国籍也不清楚。”
“我知道了。这位科莱利先生,不管是哪一国人,他可以证实昨晚和您在一99lib?起吗?”
我耸耸肩。“我想应该可以。”
“您想应该可以?”
“我确定他会的。他有什么理由不能作证吗?”
“我不知道。马丁先生。您认为他有什么不能出面作证的原因吗?”
“没有。”
“那么……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看我的那副德行,仿佛我坐下来开始说的每句话都是谎言。
“最后,您能不能告诉我……昨晚和那位国籍不明的出版商会面是为了什么事?”
“因为科莱利先生向我提出了一项请求。”
“什么样的请求?”
“和工作有关。”
“我想也是。他请您替他写书,是吗?”
“没错。”
“请问……在这种和工作相关的会面之后,您通常都会留在对方……我的意思是出版商家里过夜吗?”
“不会。”
“但是您刚刚才告诉我,昨晚留在那位出版商家里过夜了……”
“我昨晚身体实在是不舒服,无法自行返家,所以才留下来过夜的。”
“您大概是吃了晚餐之后不舒服吧?”
“我最近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
格兰德斯蹙额点头,一副很同情我的样子。
“我经常头晕、头痛……”我主动说明了自己的症状。
“但是现在应该好多了吧?”
“是的,我已经好多了。”
“太好了。说真的,您现在的气色真是好极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缓缓点着头。
“任何人都会说您看起来已经完全解脱了。”警官先生补上这么一句。
“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您已经从头晕这..种身体不适的症状中解脱了。”
格兰德斯装腔作势的功夫一流,话中带刺的逼问招数简直让人忍不住想发火。
“恕我无知,马丁先生,我对您那一行的规矩不太清楚,不过据我所知,您和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签的合约不是还有六年吗?”
“五年。”
“您签的不是独家合约吗?”
“合约上的条文的确是这么写的。”
“既然签了约,您为什么会去和另一个有竞争关系的出版社洽谈合作计划?”
“这只是很单纯的会面,仅此而已。”
“不过,我想两位应该是相谈甚欢。”
“合约并没有限制我和第三者接触,也没说我不能在自家以外的地方过夜。我想在哪里过夜、跟谁聊天,那都是我的自由。”
“当然。我没有那个意思,但还是谢谢您的提醒。”
“还需要我提供什么讯息吗?”
“还有一件小事请教。巴利多已经在大火中丧生,愿上帝保佑他。如果艾斯科比亚无法脱离险境,不幸也过世的话……这家出版社就解体了,您的合约也失效了。我这样说没错吧?”
“我不清楚,我对出版社的组织和经营没什么概念。”
“但是,您认为……是不是有可能会变成这样呢?”
“大概吧。这件事,您得去问出版社的律师比较清楚。”
“事实上,我问过了。他已经向我证实,如果出版社无人继承,而艾斯科比亚先生又蒙主宠召的话,结果就是这样。”
“所以,您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而您也可以因此恢复自由之身,大方接受那位叫什么……先生的合作邀约了。”
“科莱利先生。”
“请问……您接受那份合作计划了吗?”
“我能不能请问您,这件事和火灾意外有什么关系?”我厉色反击他。
“没有关系,我纯粹是好奇。”
“就这样?”我质问他。
格兰德斯瞥了两位同事一眼,然后盯着我。“是的,纯粹是我个人好奇。”
我作势要起身离去,三位警察倒是依旧端坐在椅子上。
“马丁先生,趁着我还没忘记之前……”格兰德斯突然说道,“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大约一周以前,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曾在律师陪同之下,到您位于弗拉萨德斯街三十号的府上拜访,没错吧?”
“确有此事。”
“那次是公务拜访还是私人行程?”
“两位社长到我家来,目的是要求我继续完成已经中断好几个月的系列小说的写作计划。”
“您认为那次的会面算是气氛愉快?还是不欢而散?”
“我不记得有谁大声叫嚣。”
“还记不记得……您曾经回复两位先生,如果我引用的句子没错的话,您当时说的是:两位一个礼拜后就会没命了。当然,您一定没有大声叫嚣。”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坦承不讳,“是的,我说过这样的话。”
“您当时这样说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警官先生,我当时很生气,一时冲动,不经大脑就说了这么一句气话。我并没有当真。许多话是在不自觉之下脱口而出的。”
“感谢坦诚相告,马丁先生,您的谈话对我们有极大的帮助,再见了。”
三双锐利的目光,让我感到如芒在背,在他们的注视下,我离开了那家小咖啡馆。可以确定的是,倘若我刚刚对于警官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能以谎言搪塞的话,内心的愧疚感恐怕不会这么强烈。
2
维克多·格兰德斯和他那对宛如美洲蜥蜴的跟班让我沾染了一身晦气,然而,步出咖啡馆后,我披着漫天艳阳散步还不足一百米,惊觉自己有一具几乎陌生的身躯:体格健壮,没有疼痛或恶心,耳鸣已经消失,脑部刺痛也全然退去,我不再觉得一身疲惫,身上也不再冒冷汗。我几乎已经不记得,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之前,自己仍被死神逼得喘不过气来。我也知道,前一天夜里发生的那场悲剧,包括巴利多的死亡以及命在旦夕的艾斯科比亚,都应该会让我深感遗憾与悲伤才是,然而,在我的良知和意识里,除了无动于衷之外,丝毫容纳不了别的感受。那个七月的早晨,兰布拉大道仿如一场盛宴,而我则是盛宴上意气风发的王子。
闲逛了一阵子,我漫步走到圣安娜街口,打算给森贝雷先生来个意外惊喜。踏入书店时,森贝雷先生正在柜台后面装订账单,小森贝雷则踩着阶梯整理架上的书籍。一见到我进门,森贝雷先生露出礼貌性的微笑,此时我才发现,原来他根本没有认出我。过了半晌,他脸上的一抹笑容乍然收起,嘴巴倒是张得好大,赶紧绕过柜台上前抱住我。
“马丁?真的是您?我的老天爷啊……您简直是脱胎换骨,教人完全认不出来了。我一直很担心您,我们去找了您几次,但是敲门老半天都没人回应。我还去问了好几家医院,甚至去了警察局。”
小森贝雷站在高高的阶梯上望着我,一副无法置信的模样。我努力回想自己不到一个礼拜前的惨状,简直比第五区殡仪馆里的死人还要狼狈。
“抱歉,没想到让两位替我担惊受怕了。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出门去了,好几天不在家。”
“可是……您这是怎么了?您一定听了我的话,去看医生了吧,对不对>?”
我点点头。“结果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压力太大。吃了几天补药,又是好汉一条。”
“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那个补药是什么牌子?我每天拿来泡澡?99lib?看看有没有效?我说,看到您这个样子,我真的好高兴,这下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闲聊片刻之后,话题很快就转换到当天的重大新闻。
“您大概已经听说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的事情了吧?”森贝雷先生问我。
“我刚从那里过来。真是教人难以相信。”
“世事难料。我虽然对这两人没什么好感,不过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我还是替他们觉得难过……对了,那您呢?您和他们签的合约怎么办?抱歉,我的问题稍嫌直接了一点……”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认为这两位合伙人创立的出版社名称应该会继续沿用。而且,我想他们应该会有继承人。不过另一种可能的情况是,假如两人都过世,而这家公司就此解体,我跟他们之间的合约自然也就此终止。这是我的看法。”
“换句话说,假如艾斯科比亚也去见了死神……哦!但愿上帝能宽恕我……这么一来,您就恢复自由了。”
我点了点头。
“真是让人伤脑筋啊……”森贝雷先生喃喃低语着。
“就看上帝怎么安排了。”我随口应了这么一句。
森贝雷先生点头附和,不过,我发觉他的神情隐约浮现出一丝不安,似乎有意改变话题。
“总之,只能这样了。对了,您今天过来还真是时候,因为我正好有件事要请您帮忙。”
“没问题。”
“我可要先提醒,您大概不会很乐意做这件事的。”
“如果是我乐意做的事,那就不叫帮忙,而是享受。如果是您要我帮忙,那么再怎么说都是享受。”
“其实这件事跟我无关。反正,我把事情告诉您,然后您再做决定,不必勉强,好吗?”
森贝雷先生倚在柜台边,俨然一副准备开始说书的神情,顿时唤起了我童年时期流连书店的美好回忆。
“这件事情和一个女孩子有关,她叫作伊莎贝拉。这女孩今年大概十七岁。聪明得很,她经常到书店里来,我也常借书给她。她告诉我,她想成为作家。”
“这故事听起来好耳熟。”我在一旁说道。
“是这样的……一个礼拜前,她带了自己创作的小说来给我看,没多少篇幅,大约二十或三十页而已,接着,她问了我对这篇小说的意见。”
“结果呢?”
这时候,森贝雷先生刻意压低音量,仿佛正打算告诉我一个全世界最重大的机密。
“超凡脱俗的杰作。她写得比近二十年来出版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小说都还要好。”
“我真希望自己属于那百分之一,否则,我干脆让虚荣把我踩在地上,然后从背后一刀把我捅死算了。”
“我认为您正好就属于那百分之一。伊莎贝拉非常崇拜您。”
“崇拜我?您是说我吗?”
“没错,她简直把您当成了黑面圣母和耶稣基督的混合体。她已经把整部《诅咒之城》读过十遍,后来我把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借给她看,她告诉我,如果她能够写出这样一部作品,此生死而无憾。”
“这段听起来倒像是设局的圈套。”
“我就知道您会找这样的托词拒绝我。”
“我没有拒绝。您还没告诉我要我帮的是什么忙。”
“自己想想吧。”
我叹了口气。森贝雷先生在一旁咂了咂舌头。
“我就说了,您不会乐意做这种事的。”
“您可以找我帮忙别的事情。”
“请跟她聊聊吧,给她一点鼓励和建议……听听她的想法,看看她写的作品,然后引导她的创作方向。不会花您太多时间的,这个女孩子反应异常敏捷,您一定会很喜欢她。两位肯定能够成为好朋友,她可以当您的助理。”
“我不需要什么助理,更别提还找个陌生人。”
“说什么傻话呀!还有,您应该认识她的,因为她已经认识您了。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好多年前就认识您,但是她非常确定,您一定不记得她了。看来,她很不幸地正好就有那种认定写作会让人下地狱的父母,他们一度想把她送进修道院去当修女,后来又想尽办法要把她嫁给某个大老粗,让她生一窝小鬼头,从此在柴 7c73." >米油盐和锅碗瓢盆里过一生。您如果不出面拉她一把的话,那跟杀了她有什么两样?”
“森贝雷先生,您说得也太夸张了。”
“我说……我也知道,助人为善这种利他主义对您而言,就跟和一大群人跳萨达纳舞一样愚蠢,我之所以请您帮这个忙,是因为女孩每次来书店,那双充满灵慧和求知欲的眼睛就会盯着我看,我总觉得看着这么一个大有前途的可塑之才却不帮她一把,良心过意不去。我能教她的部分,全都跟她说了。这女孩学习能力很强,马丁。我记得这辈子只见过两个如此聪明的孩子,另一个就是童年时期的您。”
我又忍不住叹了气。“她名叫伊莎贝拉,姓什么?”
“吉斯伯特,伊莎贝拉·吉斯伯特。”
“我不认识她。这辈子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我看她八成在跟您胡扯。”
森贝雷先生缓缓摇着头。“她也说你一定会这样回答。”
“嗯……不但有天分,还有预知一切的超能力。她还跟您说了些什么?”
“她说……据她推测,您的作品比您的个性好多了。”
“这个伊莎贝拉,真是个贴心的可人儿。”
“我可以请她去找您吗?应该不会太为难吧?”
我俯首听命,终究还是答应了。森贝雷先生露出胜利的笑容,作势要送上热情的拥抱,我在他付诸行动前趁机火速逃出书店,免得让他以为我真的变成大好人了。
“您不会后悔的,马丁。”我溜出店门时,听见森贝雷先生抛出这么一句话。
3
回到家门前,我发现维克多·格兰德斯警官正坐在大门阶梯上悠哉地吞云吐雾。一见到我,脸上立刻露出优雅的笑容,简直就像从午后肥皂剧里走出来的绅士,热络得好似多年不见的老友。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接着,他把打开的烟盒递了 8fc7." >过来。我瞥见那是法国的吉卜赛女郎牌香烟。于是,我接受了。
“咦……汉赛尔和格莱特两位先生呢?”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没办法过来。我们刚好接获线报,因此他们正忙着押解一个犯案累累的前科犯重回犯罪现场,或许,这样可以让嫌犯的记忆力变得更鲜活一点。”
“唉,可怜的大坏蛋。”
“我如果告诉他们说要来找您,他俩一定会坚持一起来。他们对您的印象好极了。”
“一见钟情是吧,我自己也注意到了。警官先生,有我可以为您效劳之处吗?如果不嫌弃,我很乐意请您上楼喝杯咖啡……”
“我可不想侵犯您的隐私,马丁。我只是想趁媒体发布新闻之前亲自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艾斯科比亚先生今天下午在医院过世了。”
“天啊,我不晓得……”我惊呼着。
格兰德斯耸耸肩,不发一语地抽着烟。“这也是预料中的事,有什么办法呢?”
“您查出可能的起火原因了吗?”我问他。
警官先生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从案发现场的所有迹象看来,有人朝着巴利多身上泼了汽油,然后引火焚烧。着火的巴利多惊恐慌乱,想要逃离办公室,火势因此迅速蔓延。他的合伙人和另一位员工试图帮他扑灭火势,结果反而因此引火上身。”
我咽着口水,格兰德斯在一旁泰然自若地微笑。
“今天下午,出版社的律师告诉我,您和出版社签订的合约,随着两位负责人的去世而自动失效了,不过,出版社的继承人仍保有您以前出版的作品版权。我想,他应该会寄出一封正式信函来通知您,但是我认为您应99lib?该会希望早点知道这件事。这样也方便您来决定是否接受先前提过的那位出版商的合作邀约。”
“谢谢。”
“没什么,小事一桩。”
格兰德斯抽完最后一口烟,随手把烟蒂往地上一丢。他面带亲切笑容地看着我,站了起来,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一下,然后朝着公主街的方向渐渐走远。
“警官先生?”我站在原处大声叫他。
格兰德斯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我。
“您千万别以为……”
警官先生给了我一个不耐烦的苦笑。“请多保重,马丁先生。”
我早早就上床睡觉,惊醒过来时,以为已经是隔天早上了,查看之后才发现时间不过是午夜刚过几分钟。
我在藏书网梦里看见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被困在办公室里,火舌在他们的衣服上猛烈窜烧,直到全身每一寸肌肤都着了火。接着,衣服遮蔽下的肌肤化成灰烬落了地,他们的眼神充满烈火焚身的惊恐,躯体因为焦虑和恐惧而痉挛,最后跌落在瓦砾堆里,此时,肌肉逐渐与骨骼剥离,仿佛熔化的蜡,在我脚边形成一摊液体,上面映着我的笑脸,手中还拿着点燃的火柴……
我起床找水喝,心里很清楚,我已经被赶下这天晚上的睡眠列车了,于是我上楼到书房,从抽屉拿出自遗忘书之墓取得的那本书。我开了台灯,并伸手压低灯罩,好让灯光聚焦在书本上。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永恒之光
D.M.
乍看之下,这本书汇集的都是一些不具特别意义的文章和祝祷辞。这是一本初稿,每一页都是打字机打出来的,皮革封面也草草装订而成。我继续往下读,片刻之后,似乎已能领略书中叙述的故事、歌谣和思想。书中文字自成一格,起初看似缺乏风格,渐渐却变成了催眠式的诗篇,缓缓渗透进读者的思绪,让人陷入沉睡和遗忘之间的状态。书中内容也是同样的情形,直到第一部或第一首诗篇过了大半才渐渐明朗,整部作品的结构看似以古老诗篇组成,传达着超越时空的自由意志。直到此时我才明白,这本《永恒之光》其实是一部亡灵之书。
前面的三四十页充满了拐弯抹角的字句和谜语,读者仿佛陷入了荒诞离奇的文字拼图,而书中的哀求也越来越令人不安,那些韵律诡异的诗句,偶尔描述死神的模样,仿佛白色天使,但有一双蛇蝎般的眼眸,偶尔提及全身发亮的孩童,那是在大自然、欲望和脆弱人性中无处不在的唯一上帝。
不管那位神秘的D.M.究竟是何方神圣,总之,在他的文字里,死神呈现的是一种贪婪、永恒的力量。书中融合了许多关于天堂和地狱的拜占庭神话,根据D.M.的看法,世间只有一种开始,也只有一种结束,世间只有一个创造者以及摧毁者,但以不同名字出现,并依附在不同的人身上,针对其弱点施以诱惑,唯一的上帝的真正面貌被划分为两半:一半温柔慈悲,另一半则是残忍邪恶。
我从开头的部分就能做出以上推论,因为接下来的内容已见松散,作者似乎迷失了叙述方向,他甚至无法清楚描述书中故事的景象以及预言式的观点。腥风血雨和遍地烈火,一再吞噬城市和人民。身穿军服的死尸部队走过无边无际的平原,每一个步伐都是拖着自己的生命往前走。碉堡城门口,落难王子被人以破旧旗帜的布条绞死。一片黑色汪洋里,成千上万的幽灵在冰冷剧毒的黑潮里载浮载沉。烟尘如云,白骨如海,虫蛆和毒蛇在腐肉里钻动……连续出现的地狱场景,简直令人作呕,甚至到了烦腻的地步。
翻阅这份手稿时,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一步步走过一张病态、焦虑的心理地图。在一行又一行的字句里,作者不断收集资料,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渐渐掉入疯狂的深渊。在我看来,书中最后三分之一仿佛是同归于尽的威胁,又像是从心神错乱的地窖里发出的绝望呐喊,希望逃出心灵的迷宫地道。全书骤然结束于一个写到一半的哀求语句,却无任何解释。
读到这里,我的眼皮已经直往下耷拉。窗外飘来一阵微风,来自海上的清风,穿越家家户户的屋宇飘到我的窗前。我正打算把书合上时,心中突然好像堵了个疙瘩,霎时,我觉得这份手稿的打字机字体好像哪里不对劲。我重回手稿开头的部分,然后往下检视内文。我在第五行找到了第一个标记,从这里开始,同样的标记每隔两三行就会出现。有个字母,大写的S,每次出现时总会稍微往右倾斜。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把纸卷进书桌上的安德伍德打字机里。我随意打了一个句子。
Suenan las campanas de Santa María del Mar.
(有时我会听见海上圣母大教堂的钟声。)
我把纸张抽出来,凑近台灯看个仔细。
Suenan…de Santa María..
(有时……海上圣母大教堂)
我叹了口气。《永恒之光》手稿就是用这台打字机打出来的,而且据我猜想,有可能也是在这张书桌上。
4
隔天早上,我下楼到海上圣母大教堂对面的咖啡馆吃早餐。波恩区的街道挤满了往市场前进的车潮和人潮,以及正准备开张做生意的商家和批发商。我在一张露天桌子旁坐下来,点了一杯咖啡加牛奶。有人留了一份《先锋报》在邻桌上,我干脆随手捡来看,正开始扫视头版标题时,无意间瞥见一个身影走上教堂门口的阶梯,在最上面那层阶梯坐下,然后偷偷观望着我。那个女孩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她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偶尔抬起头来对我抛出热切的眼神。我不动声色地品尝咖啡。过了半晌,我招手把服务生叫了过来。
“看见那个坐在教堂大门口的女孩没有?麻烦过去问她想喝点什么,我请客。”
服务生点头照办,随即朝着女孩走去。一见到有人走近,女孩忙不迭地把头埋进笔记本,刻意装出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情,让我忍不住发噱。服务生站在她面前,轻咳了几声。她从笔记本里抬起头,定定望着他。服务生向她说明了自己的任务,最后往我这边指?了一下。女孩朝着我这头看了一眼,眼神中透露着高度警觉。我对她挥手打招呼,她的两颊顿时染红,仿佛两团烈焰。接着,她站了起来,一路踩着碎步走近桌边,双眼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就是伊莎贝拉吧?”我问她。
女孩的目光缓缓上扬,只见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脸困窘。
“您怎么知道?”她怯怯地问道。
“我有神奇的直觉。”我答道。
她对我伸出手来,我意兴阑珊地握了一下。
“我可以坐下来吗?”她问道。
没等我开口答复,她已经在椅子上坐定了。接下来的半分钟里,女孩至少变换了六种坐姿。我在一旁观察她,冷静且冷漠。
“马丁先生,您已经不记得我了,对不对?”
“怎么,我应该记得你吗?”
“曾经长达好几年的时间,我每个礼拜为您送货上门。”
我立刻藏书网回想起多年前那个提着满满一篮子物品的小女孩,而眼前这张成熟许多的脸庞,这个已经亭亭玉立的伊莎贝拉,脸部线条多了些棱角,眼神也坚定多了。
“你就是那个领小费的女孩?”我兀自说着,只是,眼前这女孩身.上已经完全不见当年那个送货小女孩的一丝影子了。
伊莎贝拉点头回应。
“我一直很好奇,当年给你的那些铜板,你都拿去做什么用了?”
“我都去森贝雷父子书店买书。”
“早知道的话……”
“您如果不方便的话,我还是先走了。”
“我没有不方便。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女孩频频摇头。
“森贝雷先生告诉我,你很有天分。”
伊莎贝拉耸耸肩,嘴角泛起不以为然的笑容。
“一般来说,越是有才华的人,越容易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才华。”我说道,“反之,没啥本事的人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这么说来,我应该算是个例外了。”伊莎贝拉驳斥我的说法。
“欢迎加入创作俱乐部。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什么忙?”
伊莎贝拉使劲深呼吸。
“森贝雷先生告诉我,您或许可以读一读我写的东西,然后给我一些意见和建议。”
我没搭腔,盯着她的双眼看了几秒钟。她也望着我,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就这样?”
“还有别的。”
“我想也是。说吧!第二章的内容是什么?”
伊莎bbr>?99lib.贝拉毫不迟疑地做出回应:“如果您喜欢我写的东西,并且认为我是可塑之才的话,请让我成为您的助理。”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需要一个助理?”
“我可以帮您整理稿子、打字、校对……”
“校对?”
“我……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您会写错字……”
“既然这样,那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不过,两双眼 775b." >睛看过的稿子总是更完备。再说,我可以帮您处理信件和留言、找资料……还有,我会做饭,我还会……”
“你到底是想请求我让你当助理还是厨娘?”
“我只是请求您给我一个机会。”
伊莎贝拉低头垂眼。我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这怪里怪气的女孩居然让我觉得挺可爱的。
“这样吧,你把自认写得最好的作品拿来让我看看,二十页就可以了,多一页都不行,反正我也不会多看。我会仔细把稿子看完,其他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女孩立刻神采飞扬了起来,霎时,神情中的僵硬和紧张全都消失了。
“您一定不会后悔的。”她说道。..
接着她站起身,一脸紧张地看着我。“我可以把稿子送到您府上吗?”
“塞进信箱就行了,好吗?”
她频频点头,然后又踩着小碎步打算离去。当她正要开始小跑步,我把她叫住了。
“伊莎贝拉!”
她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里写满了紧张不安。
“为什么找上我?”我问她,“你该不会告诉我,因为我是你最钟爱的作家?别拿森贝雷先生教你的那些阿谀奉承的话来拍我马屁,否则,今天将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会面了。”
伊莎贝拉迟疑半晌,接着以坦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随口回了一句:“因为我就认识您这么一个作家而已。”
她朝着我抛出羞赧的笑容,接着,她带着笔记本和坦率的个性,继续踩着碎步渐渐走远。我就这样目送她的背影转进米拉耶斯街,消失在教堂后方。
5
不到一个钟头后,我回到家,赫然发现她已经坐在我家大门口等着,手上拿着一份稿子,应该就是她写的短篇小说。她一见到我立刻起身,挤出拘谨的笑容。
“我不是说过了吗?直接放到信箱里就可以了。”我对她说道。
伊莎贝拉点头回应,耸了耸肩。“为了表达谢意,我带了一点父母店里卖的咖啡送给您。哥伦比亚的咖啡豆,味道非常香。因为咖啡塞不进信箱,我想还是亲自等您回来比较好。”
这种蹩脚借口大概只有仍在文学门外探路的小说作者才想得出来。我无奈叹了口气,然后开了大门。
“进去吧!”
我踩着阶梯上楼,伊莎贝拉紧跟在后,就像一只哈巴狗。
“您一向都花这么久的时间吃早餐吗?这当然没有我说话的余地,不过,我在门口等了大概也有四十五分钟,后来就开始担心了,我心想,您该不会吃东西噎到了吧?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碰见一个真正的作家。不过,我一向就不是什么幸运儿,万一您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的文学生涯也没戏唱了。”这女孩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长串。
我踩着阶梯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然后想尽办法摆出一张极尽厌恶的臭脸给她看。
“伊莎贝拉,我现在先跟你把话说清楚了,为了让我们和睦相处,必须先制定规矩才行。第一条规矩是:只有我能提出问题,你只管回答问题;当我没提出问题的时候,你也不必问东问西、废话一堆。第二条规矩:我花多少时间吃早餐、吃点心或发呆,那是我的事,不必你来啰唆。”
“我真的无意冒犯。其实,我也知道消化良好可以让灵感更丰富。”
“第三条规定:中午十二点以前,我不想99lib.听见任何挖苦、讽刺的玩笑话。听见了没?”
“听见了,马丁先生。”
“第四条规定:不准叫我马丁先生,就算到我要进棺材的时候也不行。对你来说,我看起来..八成老得像化石了,不过,我宁可相信自己还算年轻,更何况我本来就是年轻人。”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的名字:戴维。”
女孩频频点头。我打开公寓大门,请她进去。伊莎贝拉踌躇片刻,然后一溜烟钻了进去。
“戴维,我认为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多了。”
我一脸讶异地望着她。“你倒是说说 770b." >看,我今年几岁?”
伊莎贝拉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认真推测着我的年龄。
“大概三十岁左右吧?但是应该超过三十了,对不对?”
“拜托把嘴巴闭上,然后去找个咖啡壶,把你带来的那包黑不溜秋的玩意儿煮一煮。”
“厨房在哪里?”
“自己找。”
我们坐在长廊上一起享用香醇的哥伦比亚咖啡。我阅读那二十页稿子的时候,伊莎贝拉就捧着咖啡杯在一旁以眼角余光睨着我。每当翻页时,我抬头一看,她总是以热切的眼神盯着我。
“你如果一直像只猫头鹰似的盯着我不放,我恐怕要花更多时间看稿了。”
“您要我做什么呢?”
“你不是想当我的助理吗?那就帮我做bbr>点事,去找些需要整理的东西,帮忙弄整齐。”
“这屋子里所有东西都一团乱。”
“这地方本来就乱。”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搬出军队般的效率,立刻着手整理我凌乱不堪的寓所。我听着她的脚步在走道上渐渐远去,然后继续读稿。她带来的这篇小说几乎看不出主题何在。叙事笔触细腻,遣词用句不俗,小说主角是个被囚禁在港口区冰冷阁楼上的女孩,日复一日在窗口望着城市街景,以及穿梭在阴暗窄巷的芸芸众生。她那充满动感和韵律的文字,散发着浓浓的孤寂和绝望。故事里的女孩被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好99lib.几次,她伫立在镜前,拿着一片碎玻璃,在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上用力割下深深的伤痕,留下的伤疤,就和伊莎贝拉衣袖下隐约可见的伤痕一样。我正打算继续读完结尾时,发现女孩在长廊门边望着我。
“什么事?”
“很抱歉打断您看稿,不过,我想请问:走道尽头那个房间里放了什么?”
“没什么。”
“闻起来有一股怪味。”
“是发潮的霉味。”
“只要您吩咐一声,我可以把房间打扫干净,然后……”
“不需要,房间一直空在那里没用。再说,你又不是我的女佣,不需要替我打扫房子。”
“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既然这样,那就再帮我倒杯咖啡来。”
“为什么?我的小说让您看了想睡觉吗?”
“伊莎贝拉,现在是几点?”
“应该是早上十点左右。”
“我这样问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哦……中午以前不能说挖苦、讽刺的玩笑话。”伊莎贝拉这样答道。
我露出得意的笑容,同时将咖啡杯递给她。她接下空杯子,径自往厨房走去。
当她端着热腾腾的咖啡回来时,我已经把她的稿子读完了。伊莎贝拉在我对面坐下。这女孩紧张得不断扭转双手,牙根咬得紧紧的,不时偷偷看着我读完后反扣在桌上的那沓稿子。我刻意沉默了好几分钟。
“怎么样?”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棒极了。”
她那张脸霎时容光焕发。“您是说我的小说吗?”
“我是说咖啡。”
她望着我,挫败感全写在脸上,接着,她起身去拿桌上的稿子。
“把稿子放回原处。”我这样吩咐她。
“留着做什么?反正您又不喜欢,看了只会觉得我是个可怜的傻瓜。”
“我并没有这么说。”
“您什么都没说,不予置评才是最糟糕的。”
“伊莎贝拉,如果你真的有心要投入文学创作,必须学会习惯别人常常会忽视你、羞辱你、轻蔑你,而且始终以冷漠的态度对待你。这是从事这一行的一项优势。”
伊莎贝拉低下头,胸口明显起伏着。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才华,只知道我喜欢写作,或者,应该说是我需要写作。”
“胡说。”
她抬起头来,一脸淡漠地注视着我。
“很好!我是有点才华,我最在乎的就是您认为我根本跨不出去的那条创作之路。”
我忍不住笑了。“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好多了,我再同意不过了。”
她满脸困惑地看着我,“您是同意我有才华?还是认为我跨不出创作之路?”
“你觉得呢?”
“这么说……您认为我有机会喽?”
“伊莎贝拉,我认为你有才华,而且有热情,远超过你自己认定的程度,却不及你的期待。不过,世上拥有才华和热情的人何其多,其中大部分的人最后却还是一事无成。人的一生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才华和热情,与生俱来的才华就跟田径选手的体力一样。过人的体力多半是天生的,但是没有任何人单靠这种天分就成为田径选手。无论是田径选手也好,艺术家也好,靠的是努力、训练和技术,与生俱来的才智只是弹药而已。如果要闯出一片天,你必须把这些弹药变成强大的武器。”
“这不是很像打仗吗?”
“所有艺术作品都具有攻击性,伊莎贝拉。一个艺术家的一生就是一场或大或小的战争,而这场战争就从他自己内心的交战和自我限制开始。无论你替自己设定的目标是什么,首先需要的是野心,其次是才华与知识,最后才是机会。”
伊莎贝拉思索着我的话。
“这些话……您看见任何人都会脱口而出说上一遍,还是刚刚才想到的?”
“这段话不是我说的。我向别人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结果,套句你说的话,那个人就脱口而出讲了这么一段话。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但是,我至今仍觉得这段话说得对极了。”
“所以……我可以成为您的助理?”
“我会考虑考虑。”
伊莎贝拉心满意足地频频点头。她坐在桌角,面前正好放着克丽丝汀娜留下的相簿。她随手翻开最后一页,紧盯着照片里的新任维达尔夫人两三年前在埃利乌斯别墅门口留下的倩影。我咽了咽口水。伊莎贝拉合上相簿,目光在长廊上游移,最后还是落在我身上。我极不耐烦地观望她的反应。她神态惊慌地笑了一下,仿佛无意间发现了她不该知道的事情。
“您的女朋友长得非常漂亮。”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吓得她马上收起笑容。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哦。”她沉默了许久,“我想……第五条规定就是,跟我无关的事情,我最好少管闲事,对不对?”
我没搭腔。伊莎贝拉兀自点着头站起身。
“那么,我还是让您清静一下吧。今天就打扰到此了,您如果同意的话,我明天再过来,然后我们开始一起工作。”
她拿起桌上的稿子,脸上挂着羞赧的笑容。我仅以点头回应她。
伊莎贝拉默默走开了,身影消失在走道里。我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然后传来大门关上的声响。她走了之后,我初次发觉屋里竟然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寂静。
6
或许是过多的咖啡因在我血液里奔窜使然,或许纯粹只因为意识里灵光乍现,那个早上剩下来的时间里,我的脑袋里始终有个伤神的念头在打?转。一方面,我实在苦思不解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葬身火窟究竟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科莱利向我提出合作邀约之后就没再出现过,此事免不了让我心生疑虑。还有那本我从遗忘书之墓解救出来的诡异手稿,我一直怀疑,手稿根本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写的,虽然目前看来两者毫无相关之处……
我一度想以不?99lib?速之客的姿态再访安德烈亚斯·科莱利,关于我们会面和出版社发生大火在时间上恰好重叠这件事,我想找他问个清楚。不过,直觉告诉我,当这位出版商决定再来找我时,他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所以除非事态紧急,我不应贸然打扰他。再说,出版社大火一案,格兰德斯警探和他那两个走狗已经着手调查,我想,在他们列出的重大嫌疑犯名单当中,我应该很荣幸地占了其中一席。总之,我离他们越远越好。这么一来,唯一能让我探究的事情就剩下那份手稿和这栋房子之间的关联了。多年来,我经常告诉自己,住进这栋房子并非偶然,如今再想起这件事,顿时演绎出不同的意义。
我决定就从堆放大批前任屋主老旧物品的房间开始探索。我找出了走道尽头的房门钥匙,那把钥匙已经在厨房抽屉里放了好多年。自从电力公司工人进去架设电路之后,再也没有人进过那个房间。我把钥匙插进去的一刹那,钥匙孔忽然窜出一股冰凉冷风拂过我的手指。我发现伊莎贝拉说得没错,那房间散发着一股怪味,闻起来就像枯萎残花混杂着翻动过的烂泥巴。
打开房门那一刻,我忍不住掩住口鼻。房里发出一股浓烈的恶臭。我摸着墙壁找到了电灯开关,可惜天花板上那个光秃秃的灯泡毫无反应。借着走道上蔓延进来的幽微光线,我看见房里到处堆放着年代久远的盒子、书籍和皮箱。我盯着那堆东西,没来由地心生嫌恶。房间尽头那面墙摆满了橡木衣柜。我在一只箱子前跪了下来,箱子里装满旧照片、手表,还有一些个人物品等小东西。我弯下腰没头没脑地翻找,过了半晌,我放弃了那只箱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如果真想查出点眉目的话,非得定个计划才行。
就在我打算离开房间时,背后突然传来衣柜门缓缓开启的嘎吱声响。衣柜门半掩半开,隐约可见挂在衣架上的古旧洋装和西装,经过悠久岁月的腐蚀,如浪的皱褶就跟海底的海藻一样。那股夹杂恶臭的冷风正是从柜子里传出来的。我站了起来,缓缓走近衣柜,把衣柜门完全打开,并伸手拨开吊挂的衣物。衣柜底部的木头已经腐蚀,并且逐渐剥离。衣柜木板的另一边依稀可见一面石膏墙壁,壁上开了个直径约两厘米的小孔。我倾身探头想看个究竟,但是眼前几乎一片漆黑。走道上的微光从小孔钻了进来,隐隐映出小孔另一边如细丝般的朦胧光线。我把眼睛再凑近一些,希望能看出石膏墙另一侧的景象,然而,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小孔的洞口出现了一只黑蜘蛛。我吓得立刻倒退一步,那只黑蜘蛛开始在衣柜里攀爬,不久即消失在黑暗中。我关上衣柜门,走出房间,锁上房门,随手就把钥匙丢进走道上那个斗柜的最上层抽屉。房间散发的恶臭仿佛毒药弥漫了整个长廊。我接连咒骂几声,没想到花时间开了那个房间却惹来一身晦气。接着,我出了门,希望能抛却那栋房子隐藏的阴森晦暗,即使只有几个钟头也好。
祸不单行,愚蠢的念头也总是接二连三浮现脑海。为了庆祝我不幸发现家中有这么一个充满晦气的阴暗角落,我来到了森贝雷父子书店,打算邀请森贝雷先生去杜雷餐厅吃饭。森贝雷先生正在阅读波托茨基写的《萨拉戈萨手稿》珍藏本,因此,他压根儿就不想去。
“马丁,我如果要跟那些装模作样的文人雅士和大草包打交道,书里就有一大堆,而且不花我一毛钱。”
“别跟我啰唆,反正是我付钱。”
森贝雷先生还是猛摇头。他的儿子站在边间门口听着我们的对话,定定望着我,似乎正在犹豫。
“如果我带您儿子去吃饭呢,可以吗?”
“两位爱怎么打发时间、喜欢怎么花钱,请便。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要留下来看书了。人生苦短。”
小森贝雷是个害羞和谨慎的综合体。虽然我们俩打从孩提时代就相识,但就我记忆所及,我们单独交谈超过五分钟的次数顶多只有三四次。我从来没看过他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没见他做过什么坏事。据我所知,附近邻里有许多女孩子偷偷仰慕这位长相俊帅的单身汉。有些女孩甚至用尽心思进书店晃荡,最后都只能站在书店橱窗外唉声叹气。这些芳心荡漾、欲言又止的女孩们,简直就像自动送上门的支票,小森贝雷看在眼里,始终就是不想兑现。换了其他任何人,大概早就成了大情圣了。但是小森贝雷偏就是与众不同的例外,有时候,我们甚至怀疑他将来会不会献身宗教。
“照这样看来,我看他八成会去当圣人。”森贝雷先生偶尔会在我面前这样哀叹。
“您有没有试过在汤里放些小辣椒?说不定可以刺激他的欲望……”我提议。
“尽管取笑我吧,小混账。不过我看啊……我大概到七十岁也没有孙子抱了。”
接待我们的领班..服务生还记得我不久前才来过餐厅,不过,他脸上亲切的笑容没了,也不像是很欢迎我们的样子。当我告诉他并未事先订位时,他一脸轻蔑地点了点头,手指利落地弹出清脆声响,招来一个态度冷淡的服务生,把我们带到一个大概是整间餐厅最糟糕的位子,餐桌就在厨房门边,而且是个又暗又嘈杂的角落。接下来的二十五分钟,没有人过来招呼我们,也没有人送上菜单或开水。服务生们进进出出忙着上菜、收盘,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对于我们要求点餐的请求也充耳不闻。
“您说……我们要不要干脆走了?”小森贝雷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我呢,只要随便一家小餐馆的三明治就能打发的……”
小森贝雷的话才刚说完,我就看见他们出现在餐厅里。维达尔偕同夫人,正由领班服务生和另外两位跑堂殷勤地招呼着。他们入座之后,不到几分钟的光景,食客们络绎不绝上前祝贺维达尔的仪式热烈开场。他优雅愉悦地一一回应,但也很快就把他们全打发走了。小森贝雷察觉到这个状况,在一旁观望着我。
“马丁,您还好吧?我们还是走了吧?”
我缓缓点头。我们随即起身,沿着远离维达尔餐桌的另一侧墙边走到出口。走出餐厅之前与领班服务生擦身而过,他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跨出餐厅大门时,我在门口的镜子里瞥见维达尔倾身向前,在克丽丝汀娜的双唇上印了个深情的热吻。到了街上,小森贝雷哀伤地望着我。
“我很遗憾,马丁。”
“别担心,不过就是错误的选择罢了。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件事,您父亲那儿……”
“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提的。”他向我保证。
“谢谢。”
“他们根本不值得您这么难过。这样吧,我请您去吃点大众菜.99lib.肴好吗?卡门街上有家小餐馆,那真是人间美味。”
我这时候已经全无胃口了,但不忍扫兴,还是点头应允。“好啊,走吧!”
小餐馆就在图书馆附近,供应的都是平价家常菜,客人多是社区居民。餐盘里的食物闻起来比杜雷餐厅的菜色可口多了,但我几乎一口都没尝,直到甜点上桌时,我一个人已经喝掉一瓶半的红酒,脑袋也开始进入天旋地转的状态。
“唉,老兄,我问您……为什么一直不考虑传宗接代的事呢?像您这样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上帝如此眷顾,这么多女孩子主动上门,您居然不动心,这该怎么解释?”
小森贝雷在一旁呵呵笑着。
“您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都没有行动?”
我用食指搓了搓鼻子,同时对他眨了眼。小森贝雷点点头。
“虽然我也知道您 516b." >八成会说这是假正经,不过,我觉得我只是还在等待。”
“等什么?等着废弃的老旧机器再次转动吗?”
“您说话的口气就跟我父亲一样。”
“有智慧的人想法和说法大致是雷同的。”
“总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是值得等待的,不是吗?”他问道。
“其他的东西?”
小森贝雷点头回应。
“这个我怎么知道。”我随口应道。
“我认为您一定知道的。”
“我说……您就别再捉弄我了。”
我正打算再替自己添酒,但被小森贝雷挡下了。
“少喝点。”他低声劝我。
“看吧,您果然是个假正经的人。”
“每个人的性格都不一样。”
“您这是神父的性格。我说……我们干脆去找姑娘玩玩,觉得怎么样?”
他以怜悯的神情看着我。“马丁,我觉得您最好还是回家休息。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您应该不会跟您父亲说我喝得烂醉,对吧?”
返家途中,我继续光顾了至少七家酒馆,最后都落得被人丢在大街上的下场。接着,我又晃荡了一两百米,找寻下一个避风港。我平时并非是贪饮杯中物的酒鬼,但这次,到了傍晚时刻,我已经醉到不记得家在哪里了,只记得皇家广场旁的两个世界客栈的两个服务生,分别搀扶着我的左右手臂,把我安顿在广场喷泉对面的长椅上,后来,我就在那儿昏睡过去了。
我梦见自己去参加维达尔的葬礼。猩红色天空笼罩着无数十字架和天使雕像构筑的迷宫,围绕着维达尔家族位于蒙锥克山的陵墓。沉默的黑衣队伍沿着陵墓入口的圆形剧场外围伫立着,人人手上拿着白色大蜡烛。百支烛光映照着一座面容哀戚、迷惘的巨型天使雕像,雕像基座下方是我的恩师尚未覆盖的灵柩,里面放置着一具玻璃棺材。一身纯白衣裤的维达尔,死不瞑目地躺在棺材里,黑色泪珠从他的脸颊缓缓滑落。他的遗孀克丽丝汀娜在黑衣队伍中,伤心欲绝地跪在灵柩前痛哭失声。接着,黑衣队伍依序走近灵柩向死者致敬,将手中的黑色玫瑰放在玻璃棺材上,最后,棺材上放满了黑玫瑰,只剩下死者面容依稀可见。接下来,两位无脸掘墓人将棺材放进墓穴,墓穴底部有大量浓稠的深色液体流动着。玻璃棺材浮在波动的鲜血上,血流缓缓从棺材缝隙里渗了进去。渐渐地,棺材里充盈着鲜血,淹没了维达尔的遗体。就在他的面容完全被血流淹没之前,我的恩师转动眼珠子,看了我一眼。一大群黑鸟忽地振翅高飞,接着,我开始奔跑,我想逃离那座无边无际的幽冥之城。远方有个凄厉的哭声引导我奔向出口,我一路躲避着栖身暗处的幽影发出的声声哭喊与恳求,他们挡住我的去路,苦苦哀求我带他们一起走,逃离那个无穷无尽的黑暗世界……
两个警察用木棒在我腿上打了几下之后,总算把我叫醒了。此时天色已暗,我花了好几秒钟才弄清楚这两人到底是值勤巡逻的警察,还是追查凶杀案的警官。
“喂!这位先生,要睡觉就回家去睡,听到没有?”
“听到了,长官。”
“下次再看见您在这儿鬼混,小心我把您关进葫芦里。这个笑话,您应该听得懂吧?”
我没让警察有机会再啰唆,二话不说,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起身赶回家,只希望踏入家门之前别又惹上什么要命的麻烦事。这段路程平日大概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钟,这天晚上却花了我几乎三倍的时间。最后,过了一个神奇的转角,总算回到家门前,只是我仿佛又遭了诅咒,居然看见伊莎贝拉又坐在大厅等我。
“您喝醉了。”伊莎贝拉惊呼着。
“应该吧,八成是被酒精搞得头昏眼花了,否则怎么看见你三更半夜在我家门口打瞌睡?”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和父亲大吵一架,他把我赶出家门了。”
我闭上双眼,无奈地叹气。我的脑袋仍泡在酒精里,加上心情郁闷,连开口拒绝或是大声咒骂的力气都没了。
“伊莎贝拉,你不能留在这里。”
“拜托您!请让我借宿一夜就好,明天我就去找旅馆。求求您,马丁先生。”
“不许用那种可怜小绵羊的眼神看我。”我威胁她。
“再说,我会流落街头,还不都是您的错。”她补上一句。
“我的错?这个听起来还不错,我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写作的天分,不过搬弄是非的想象力倒是挺丰富的。敢问……到底是什么样的悲惨缘故而让我害你被父亲扫地出门?”
“您喝醉了以后,说话的语气怪怪的。”
“我没有醉,我这辈子从来没醉过。回答我的问题!”
“我跟父亲说您已经聘我当助理了,从现在开始,我决定投身文学创作,因此以后不能在店里帮忙了。”
“什么?”
“我们能不能赶快进去?我好冷,刚刚坐在楼梯上睡觉,屁股都冻僵了。”
我的脑袋一阵天旋地转,涌上一股恶心想吐的感觉。我抬头望着从楼梯顶端的天窗洒入的幽微光线。
“难道这是上天为了惩罚我生活堕落而做的安排吗?”
伊莎贝拉循着我的目光往上看,满脸迷惑,“您在跟谁说话?”
“没跟谁说话,我在自言自语,这是酒鬼的特权。但是,我明天一大早就去找你父亲谈谈,这件荒唐事一定要做个了断才行。”
“我可不敢说这主意到底好不好。我父亲已经发了誓,只要一见到您就会亲手把您杀了。他在柜台下面藏了一把双管猎枪。唉,他就是这种火爆性格。有一次,他用那把猎枪杀了一头驴子,那是某年夏天的事情,地点就在阿亨托纳附近……”
“闭嘴!不准再说半个字,你给我安静!”
伊莎贝拉顺从地点点头,默默地在一旁看着我。我开始找起钥匙,此时此刻,我再也不想跟这种青涩少女的无知傻事有任何牵扯,只想倒在床上,然后不省人事,这样的顺序是我最喜欢的了。我在口袋里掏了好几分钟,但就是找不到钥匙。最后,不发一语的伊莎贝拉走上前来,把手伸进那个我已经掏了不下百次的外套口袋里,很快就找到了钥匙。她拿着钥匙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我无助地点了点头。
伊莎贝拉打开家门,扶着我站起来。她把我带到卧室,仿佛我是个无能的残废,然后服侍我上床。她帮我把头部轻轻放在枕头上,接着脱掉我的鞋子。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放心,我不会帮您脱裤子的。”
她帮我解开了领口的纽扣,然后就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只是默默看着我。她对我露出了忧伤的微笑,笑里藏着超龄的沧桑。
“戴维,我从来没看过您这么悲伤,是不是跟那个女孩子有关?那个照片里的女孩……”
她拉起我的手,轻柔地抚着,借此安慰我的心情。
泪水不听使唤地涌上我的眼眶,我立刻转过头,不让她看见我的脸。伊莎贝拉关掉了床头柜上的小台灯,继续守在我身边,她坐在阴暗的床边,默默听着一个酩酊大醉的可怜虫号啕大哭。她没有追问,也不做批判,仅以她的慈悲陪伴着我,直到我沉沉睡去。
7
我在宿醉的摧折之下醒了过来,伴随着仿佛遭重力压迫的太阳穴,以及阵阵哥伦比亚咖啡香。伊莎贝拉在床边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壶刚煮好的热咖啡,另外有个盘子上摆着面包、奶酪、生火腿和苹果。我一看到食物就恶心想吐,不过,我倒是伸长了手去够咖啡壶。这时候,主动守在门边观察我的伊莎贝拉,立刻上前替我倒了一杯咖啡,一边还呵呵笑着。
“您要这样喝才对,咖啡就是要好好倒在杯子里,喝起来才美味。”
我接过咖啡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现在几点了?”
“下午一点。”
我忍不住惊呼一声。“你起床多久了?”
“大概有七个钟头了。”
“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打扫和整理。不过,打理这间房子得花上好几个月。”伊莎贝拉答道。
我灌了一大口咖啡。“谢谢你。”我低声说道,“谢谢你煮了咖啡,还帮忙打扫、整理,你不需要做这些事的。”
“放心,我不是为了您才这么做的。我是为自己着想。如果要在这里住下来,我可不希望自己随便一靠就沾上什么莫名其妙的脏东西。”
“在这里住下来?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
就在我提高音量的那一瞬间,突然头痛欲裂,逼得我只好中断谈话和思考。
“嘘……”伊莎贝拉轻声安抚我。
我只有点头妥协的份儿。此时此刻,我不能也不想跟伊莎贝拉争执,只好晚一点再把她交还给她家人,等我的宿醉消退了再说。我端着杯子喝下第三口咖啡,接着缓缓起身。头部接连刺痛了六七下,痛得我忍不住哀叫一声。伊莎贝拉赶紧扶着我的手臂。
“我不是残废,我还有自己行动的能力。”
伊莎贝拉轻轻松了手。我往走道走了几步。伊莎贝拉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仿佛就怕我随时会昏倒。我在浴室门前停下脚步。
“我可以单独小便吗?”我没好气地问道。
“可要小心瞄准。”小丫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会把您的早餐放在长廊上。”
“我不饿。”
“总得吃点东西才行。”
“你到底是我的学徒还是我的妈妈?”
“我是为了您好。”
我用力关上浴室,一个人躲在里面,目光迟疑了好几秒钟才适应眼前的景象。这个浴室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干干净净,闪闪发亮,一切井然有序。洗手台上多了一小块新肥皂,洁净的浴巾则让我一时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我的东西。整个浴室弥漫着清洁剂的味道。
“我的天啊!”我喃喃自语。
我把头钻进水龙头.下方,连续冲了好几分钟的冷水。出了浴室,我慢慢走到长廊。若说浴室突然教人认不出来,那么,如今的长廊可说是另一个世界。伊莎贝拉把所有玻璃和地板都擦干净,还整理了家具和桌椅。纯净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屋内,原有的烟尘气味也消失了。早餐就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等着我,沙发上还铺了干净的毯子。摆满书籍的书架看来重新整理过了,玻璃橱柜也恢复原有的透明。伊莎贝拉替我送来第二壶热咖啡。
“我知道你做了好多事情,但是没有用的。”我说道。
“来杯咖啡应该有用吧?”
伊莎贝拉整理了在桌上和角落堆放了几个月的书籍,清空了在杂志架上存放了十几年的一堆旧期刊。短短不到七个钟头之内,她热心勤快地扫除了屋里累积多年的尘埃和阴霾,这会儿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喜欢以前的样子。”我告诉她。
“那是一定的。您和那些被我用新鲜空气与氨水赶跑的十万蟑螂大军大概会比较喜欢以前的样子。”
“原来那股怪里怪气的味道就是这个?”
“那股怪里怪气的味道是干净的味道。”伊莎贝拉抗议,“您好歹也表现出一点感激吧。”
“我是很感激你。”
“完全看不出来。明天我会到楼上的书房,然后……”
“想都别想。”
伊莎贝拉耸耸肩,然而,她的眼神看来仍相当坚定,我知道二十四小时之内,塔顶的书房恐怕会有无法挽回的重大转变。
“对了,今天早上,我在玄关发现了一封信。大概是有人昨晚从大门下面塞进来的。”
我抬起原本停留在咖啡杯上的目光看着她,“楼下的大门应该上了锁。”
“我也这么想。事实上,我也觉得很奇怪,虽然信封上写着您的名字……”
“但是,你还是把信拆开了。”
“的确是这样。但我不是有意的。”
“伊莎贝拉,擅自拆开别人的信件是不礼貌的行为。在有些地方,这种行为已经算是犯罪了,会被抓去坐牢。”
“我也是这样跟我母亲说的,但她还是照常拆我的信,而且继续逍遥法外。”
“那封信在哪里?”
伊莎贝拉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把信递给我时还刻意回避我的目光。信封有着锯齿状边缘,纸质精致厚实,上面盖了赭红色的天使封印,但是天使已经断裂,信封上以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胭脂色墨水写着我的名字。我打开信封,抽出里面那张对折了两次的信纸。
敬爱的马丁:
我希望此刻的您身体无恙,并且顺利完成了存款的手续。我想邀您今晚在寒舍见个面,我们可以开始讨论合作计划的细节,不知意下如何?时间定于晚上十点,备有简单的晚餐。静候您的光临。
您的朋友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bbr>?99lib?
我折起信纸,塞回信封里。伊莎贝拉在一旁以质疑的眼神盯着我看。
“这是好消息吗?”
“不需要你操心。”
“那位科莱利先生是谁?他写的字真漂亮,您的字就不是这样了。”
我一脸严肃地瞪了她一眼。
“我既然要当您的助理,当然得知道您跟谁往来。说不定我将来也需要把他们撵走……”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他是个出版商。”
“一定是个有钱的出版商。看看他用的信纸和信封,都是很昂贵的高级品。您要帮他写什么样的书?”
“不关你的事。”
“如果我连您工作的内容都不知道,那我要怎么帮忙?不,算了,您不用回答这个问题,我自己闭嘴就是了。”
接下来的神奇十秒钟内,伊莎贝拉果真一声都没吭。
“那位科莱利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一脸漠然地看着她。“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又是个得天独厚的人啊……哎呀,当我没说。”
我望着这个拥有慈悲心肠的女孩,在我如此落魄潦倒的时候仍然真心帮我……然而我也了解,必须让她离我远一点,虽然这样做或许会伤了她的心,但是对两人都好。
“您为什么这样看我?”
“伊莎贝拉,你今天晚上就离开这里。”
“需要我把晚餐准备好吗?您会很晚才回来吗?”
“我会在外面吃晚饭,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家,但是,不管我何时回来,我希望到时候你已经不在这里了。我要你把行李收拾好,离开这里。这里容不下你,懂吗?”
她的脸庞随即转为苍白,并且泪眼汪汪。她咬着嘴唇,挂着泪水的双颊微微鼓起,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我是多余的。我知道了。”
我起身走开,留下她一个人在长廊里。我躲进塔顶的书房,开了窗子,长廊传来伊莎贝拉的哀泣声。我凝望着正午艳阳下的城市,接着把视线转移到另一头,我以为可以看见埃利乌斯别墅鲜艳明亮的屋瓦,并想象着新婚的维达尔夫人克丽丝汀娜,此刻正伫立在庄园巨塔顶楼的窗前,眺望着远处的港口区……一片浑浊的阴霾突然覆盖了我的内心。我把伊莎贝拉的哭声忘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期待尽快和科莱利详谈他那本被诅咒的书。
我在塔顶的书房一直待到傍晚,暮色宛如血水淹没了整座城市。此时的酷热天气,比起整个夏天的炎热高温有过之而无不及,港口区家家户户的屋宇在眼前起伏波动着,仿佛一座热气筑成的海市蜃楼。我下楼去换衣服99lib.。屋里寂静无声,长廊的百叶窗垂放了半截,玻璃橱柜染遍了琥珀色的暮霭,把中间那条走道映得更加明亮宽敞。
“伊莎贝拉?”我叫唤着。
毫无回应。我走到长廊边,这才发现女孩已经走了。不过,她在离开之前,居然还整理了尘封多年的伊格纳迪斯·B.萨森系列小说全集,这些原本被遗忘在玻璃橱柜里的书,如今都一尘不染。女孩拿出了其中一本来读,摊开的书还放在读书架上。我随意读了其中一小段,霎时,岁月仿佛又回到纯真的当年。
“诗歌是以眼泪写成的,小说以鲜血书写,而历史则是以琉璃苣的汁液记录下来。”红衣主教如是说道,同时在枝形烛台边将刀锋沾上了毒药。
读着这一小段略显生涩的文字,我不禁莞尔,脑海突然浮现了一个不曾出现过的念头:或许,对所有的人而言,尤其是对我来说,伊格纳迪斯·B.萨森不该自杀身亡,死的人应该是我,戴维·马丁……
8
我踏出大门时,天色早已暗了。湿热的暑气逼得街坊邻居纷纷搬出椅子,干脆坐在街边等待微风的青睐。我刻意避开坐在大门口或街角聊天的人群,径自步行到弗兰萨车站,在那儿总是可以找到两三辆排班候客的出租车。我上了第一辆车,花了约二十分钟穿越市区,然后驶上山路,进入高迪建筑所在的山林,远处隐约可见科莱利宅邸的灯火闪动着。
“我以前都不知道有人住在这里。”出租车司机说。
车资和小费一到手,司机没耽搁半秒钟,火速驶离。扣了门环之后,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默默感受着此地诡谲的寂静。在我背后的一大片山林里,每一片树叶都纹丝不动。星光满天,片片浮云往四方飘散。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走近门边时身上衣服发出的摩擦声响。我再扣了门环,继续等着。
大门总算打开了。一个眉眼低垂、身形佝偻的男子一看见我便点了点头,示意要我进门。从他那身装束来看,应该是家里的总管或仆人。他始终不发一语,我跟着他走过挂满人像的走道,接着,他请我进入走道尽头宽敞的客厅,在这里,远处的城市夜景一览无余。向我微微鞠躬之后,男子把我独自留在客厅,然后慢吞吞地走开,脚步和刚才陪我过来时一样缓慢。我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纱帘缝隙外的夜景,打发等候科莱利的这段时间。大约过了几分钟,我发现客厅角落有个身影在观望着我。他端坐在扶手椅上,完全静止不动,在那个只有微弱烛光的阴暗角落里,几乎看不清他的双脚,以及搁在扶手上的双手。让我一眼认出他的是那双从不眨眼的锐利目光,还有在微光下隐隐浮现的他一直别在衣领上的天使别针。就在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一刹那,他立刻起身,并快步走近,那脚步快得离谱,他的嘴角漾着豺狼似的浅笑,让我忍不住毛骨悚然。
“晚安,马丁。”
我点点头,试图以此回应他的微笑。
“我又把您吓着了。”他说,“真抱歉。要先喝点什么吗?还是我们直接开始用餐?”
“说真的,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天气这么闷热,这也难怪。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到花园去聊聊。”
这时候,那位沉默的总管出现了,他打开通往花园的几扇门,花园小径上摆满了放置在咖啡杯盘上的蜡烛,烛光小径一直延续到一套白色金属桌椅前。蜡烛的火焰直挺竖立,如如不动。柔和的月光洒下一片泛蓝的明亮。我坐了下来,科莱利也跟着入座,那位总管替我们送上两杯大概是红酒或某种烈酒之类的饮料,总之,我连浅尝一口的意愿都没有。在即将圆满的月光映照下,科莱利看起来异常年轻,脸上的五官也更明显了。他观望的目光里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贪婪。
“马丁,有心事啊?”
“我想>您应该听说了那场火灾意外?”
“以这样的方式终结生命实在悲惨,不过,这也算是很公平的报应。”
“您觉得那两个人在火场惨死是公平的?”
“如果换成另一种不那么残忍血腥的方式,会让人比较容易接受吗?所谓的公平正义是因应人心期许的产物,并不是放诸宇宙皆准的价值。我不想惺惺作态,尽说些违心之论,我想,您也不是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不过,您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默哀一分钟。”
“那倒不必了。”
“当然不必。人们默哀都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一分钟的沉默,甚至可以让一个笨蛋看起来像个智者。还有什么其他事让您担心的吗,马丁?”
“警方似乎认为我和这场火灾有所关联,他们还向我问起了您。”
科莱利一派轻松地点着头。“警方总是得做点事情。我们就做我们该做的事。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您觉得怎么样?”
我缓缓点头回应。科莱利面露微笑。
“刚才在等您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和您还有些观念没聊过。这件事情越早完成,我们就能越早投入新的工作计划。首先我想问的是您对信仰的看法。”
我踌躇了半晌。“我从来就不是个信仰虔诚的人。这已经不是相信或不相信的问题了,我就是怀疑。怀疑就是我的信仰。”
“非常谨慎的看法,非常典型的资产阶级风格。不过,把球丢出场外是不可能赢得比赛的。有史以来各种信仰的兴衰起落,在您看来,原因何在?”
“我不知道。据我猜测,大概是社会、经济和政治等因素造成的吧。您问的是一个从十岁开始就失学的人。再说,历史也不是我的强项。”
“马丁,历史只是生物学的垃圾场而已。”
“我想,当年老师教这堂课的时候,我大概没去上学吧。”
“这是课堂上不教的,马丁。这堂课是透过理性思考和观察现实人生.而学到的。这是一堂没有人愿意学的课,因此,我们应该解析其中的真义,这对我们的计划会有极大的帮助。事业成功的机会就在于别人没有能力解决简单的基本问题。”
“我们是在谈宗教还是经济?”
“您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如果没误解,您想谈的是信仰,根据生物学的定义,这是相信神话、传说或是某种意识形态的行为。”
“您说的一点都没错。”
“如此愤世嫉俗的观点,还真适合一个专门出版宗教书籍的出版社发行人。”我补上一句。
“这是专业且公正的观点。”科莱利强调,“人类会‘相信’,就和人会呼吸一样,都是为了存活。”
“这是您的理论吧?”
“这不是理论,而是实际的统计结果。”
“我想,这世界上至少会有四分之三的人不同意这样的说法。”我提出反驳。
“当然。如果大部分人都同意这个说法,他们大概就成了坚定的教徒了。凡是无须被迫相信的观念,没有人会打从心底臣服的。”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在心灵被蒙蔽的状态下过日子,就是我们人类的天性了?”
“我们人类的天性是求生存。关于生命中无法解释的部分,信仰是本于直觉而产生的答案,就像这世上处处可闻的空泛道德论述,或是各种关于生命起源的神秘说法……这就是生命的本质,再简单不过了;但是我们人类自我设限,因此无法正确解答各种疑难,反而为了抗议生命而产生情绪化的反应。这是很单纯的生物学。”
“这么说来,按照您的看法,所有信仰和观念都只是虚构的内容罢了。”
“所有对于现实人生的诠释和观察,都是因应需求而产生的。以这个情况而言,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是道德的动物,偏偏被放逐在不道德的世界,生命注定有限,自然界生生不息就显得没有太大的意义了。生命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延长,至少对人类而言是如此。我们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幻想,尤其是我们清醒的时候。就像我说的,这就是单纯的生物学。”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头来,您就是希望创造一个神话,借此让所有心术不正或意志不坚的人跪地祈祷,并让他们相信看见了光明,原来世间还有值得信仰的信念,值得他为此抛弃生死,甚至为此杀人。”
“一点都没错。不过,我并不要求您创造任何原本不存在的信念。我只是要求您帮我替口渴的世间众生止渴。”
“这是多么值得赞扬的慈悲。”我故意嘲讽他。
“不,这只是单纯的商业考虑。人性是最大的利伯维尔场,供需法则就是一种分子学现象。”
“您或许应该去找个知识分子来担任这项重责大任。谈到分子学和商业经营,我敢向您保证,绝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见过十万法郎钞票堆在一起是什么模样,而且我敢跟您打赌,一定有人很乐意为这笔钱出卖灵魂,或是投资自己的灵魂,就看他妥协的程度有多大了。”
科莱利双眼散发着金属般的冷峻目光。我总觉得,他八成会继续对我发表另一篇尖锐的演说。我想起了那本西班牙殖民地银行存款簿上的金额,接着,我默默告诉自己,十万法郎的价值,不过就是换来一段长篇大论或是一长串的说教布道罢了。
“所谓的知识分子,通常并无才智可言。”科莱利说,“他们大多把才能都用来补偿自己在生命面前能力不足的缺憾。这就是那句老生常谈的真理:一个人自夸的长处,往往就是他的不足之处。这和我们每天吃的面包一样稀松平常。通常,毫无竞争力的人会以专家自居,手段残忍的人喜欢营造慈悲向善的形象,占人便宜却自诩施人恩惠,罪人自比圣人,小人自比忠臣,误将高傲当谦虚,粗俗当风雅,愚蠢当智能……人性这部作品,完全不同于诗人歌诵的精灵,这是个残酷而贪婪的母亲,必须借由不断喂养腹中胎儿才能继续生存。”
科莱利这段史诗般的生命解析已经开始让我头晕了。这位书商充满激动和愤怒的言语让我浑身不舒服,而我也不禁纳闷,宇宙之间可有未曾遭受他指责或厌恶的人或事物,包括我这个人在内。
“您如果到学校或教堂去演讲,一定会大受欢迎。”我这样提议。
科莱利一脸冷笑地回应。“不要离题了。言归正传,我要找的人,正好就是知识分子的相反类型,换言之,我要找的是聪明的人。而且,我已经找到了。”
“您过奖了。”
“更棒的是,我还付了钱。在这个跟娼妓一样无耻粗鄙的世界里,唯一的真实奖赏就是钱。您以后要记得,千万别接受没附上支票的勋章。唯有能者才可受禄。既然我已经付钱给您了,希望您能够把我的话听进去,并遵照我的指示做事。您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故意浪费您的时间。从您收下薪资的那一刻开始,您的时间就是我的时间。”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平和,但是犀利的目光有如冰冷的钢板。
“这件事,您不需要每隔五分钟就提醒我一次。”
“请原谅我的啰唆,马丁老弟。如果我这样叨叨絮絮让您头昏脑涨的话,那我就尽量长话短说。我对您的工作要求在于形式,而不是内容。内容永远是千篇一律的,而且自从人类存在世上就已经创造出来了。这个内容早已让人们铭记在心。我对您的要求,就是找出一个既聪明又具有诱惑力的方式去解决人生疑难,并借由阅读这个途径,让人类灵魂得以充分发挥力量和功用。我要您写出能够唤醒灵魂的文字。”
“就这样?”
“不多不少,就这样!”
“您谈到的是驾驭人们的感受和情绪。既然这样,以简单、明了且理性的呈现方式不是更容易说服众人吗?”
“不是这样的。想以理性方式与人谈论信仰和观念等话题,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这种情形,就跟我们谈到上帝、种族以及爱国意识的时候一样。因此,我需要的是比平铺直叙更强而有力的文字。我需要的是艺术的力量,一股能够让画面跃然纸上的力量。许多歌词都能让我们朗朗上口,然而,让我们跟着哼唱的关键不是旋律,而是文字。”
我试着在不噎着的情况下狼吞虎咽了他的高谈阔论。
“放心,我今天不会再发表其他演说。”科莱利说,“现在来聊聊实际的细节:您和我今后大约每隔十五天碰一次面。请您向我报告工作进度,并让我看看成果。我如果认为文章需要更改或有其他看法,我会让您知道。这份工作计划基本上会持续十二个月,或许会因工作需要而稍作延长。计划完成之后,您必须将完整作品与所有相关资料交给我,一件都不能缺漏,因为我本来就是这些东西的所有人和权利担保人。您的名字将不会出现在作者名单上,而且您必须承诺,事后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个工作计划或是其中的内容,不管是在私人场合或公众场合。只要一切都符合规定,除了您已经领取的那笔十万法郎预付酬劳,如果完成的作品让我非常满意,您事后还可以再领一笔五万法郎的红利奖金。”
我用力咽下了口水。人总要等到听闻口袋里的金银钱币哐啷哐啷响,才会发觉自己的内心早已被贪婪所蒙蔽。
“您没想过要签订合约吗?”
“我们的合作是攸关荣耀的君子协定,您的荣耀以及我的荣耀。而且,这个合作计划早已说定了。君子之间的光荣协议不容背弃,因为这等于违背自己的承诺……”科莱利的语气让我觉得如果可以签订合约的话,即使要沾着自己的鲜血签名,我也愿意。“您还有什么疑虑吗?”
“有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懂您的意思,马丁。”
“为什么想出版这样一本书?您到底想拿这本书做什么?”
“您碰到什么道德良知方面的问题了吗,马丁?”
“或许您当我是个没什么原则的家伙,不过,我如果要参与您提出来的这样一个计划,我就必须弄清楚目的何在。我认为我有这个权利。”
科莱利脸上堆着笑容,并伸出手来握上我的手。当我碰触到他那冰凉平滑如大理石的肌肤,不禁猛打寒颤。
“因为您想活下去。”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威胁的意味。”
“这只是一个单纯且善意的提醒,况且,这是您已经知道的事实。您会愿意帮我是因为想要活下去,也因为您不在乎价钱和结果。因为就在不久前,您还在鬼门关前徘徊,如今,您不但重获新生,而且拥有人生的大好机会。您愿意帮我,因为您也是个凡人。而且,无论您愿不愿意承认,您愿意帮我是因为您拥有信仰。”
我撇开他的手,然后看着他从座椅上起身,视线转移到花园尽头。
“别担心,马丁。一切都会很顺利的。相信我。”科莱利换了个催眠式的温柔语气,几乎就像个父亲的口吻。
“我可以离开了吗?”
“当然,我不想耽误您的时间。今天的谈话非常愉快,现在我也该让您回去休息了。请把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再想一想,看着好了,经过斟酌之后,您会发现真正的答案来源于自己。漫漫人生路上,所有事情开始之前,其实我们都早有定见。人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好学的,只要记得教训就可以了。”
他挺直身子,招手叫来一直在花园边待命的总管。
“?99lib?我们会准备一辆车送您回家。两个礼拜后再见了!”
“在这里吗?”
“那就看上帝怎么安排了。”他边说边舔着嘴唇,仿佛说了一句幽默的笑话。
总管走了过来,示意要我跟着他走。科莱利点点头,然后又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再度沉溺在城市夜景里。
9
那辆汽车在豪宅大门口等着。称之为汽车,只是笼统的归类罢了,那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车,而是汽车收藏家眼中的极品。这辆车让我想起华丽炫目的大马车,或像一座会跑的镀铬大教堂,线条优雅,车头还装了银制天使雕饰。一言以蔽 4e4b." >之,那是一辆劳斯莱斯。总管为我开了车门,恭敬地向我鞠躬道别。我踏进了“活动豪宅”,与其说这是一辆汽车的车厢,不如称之为旅馆房间还更贴切。我才刚坐定,车子立刻开动,往山下疾驶。
“您知道我的地址吗?”我问道。
司机就像一团黑影似的坐在隔间玻璃另一侧,他轻轻点头回应。在令人迷醉的寂静之中,我们穿越了巴塞罗那市区,那辆豪华大轿车行进平稳,仿佛车轮并未着地。我看着车窗外一列列街道和建筑急速掠过,仿佛一座座矗立城市丛林间的悬崖。时间已过午夜,黑色劳斯莱斯先转进商业街,然后往前驶入波恩大道。最后,车子停在弗拉萨德斯街尾,只因为这条街道太窄,车子开不进去。司机下了车,恭敬地替我打开车门。我下车之后,他随即将车门关上,不发一语地坐上驾驶座。看着车子逐渐驶离,黑色车身终于隐遁在暗夜中,我不禁自忖,自己这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接着,我决定不再伤脑筋找答案了,还是回家吧。整个世界不过就是一座没有出口的牢狱。
踏入家门,我直接进了书房,打开所有窗子,湿热的微风立即钻进屋里。附近社区一些天台上隐约可见几个躺在床铺上的身影,借此舒缓这几乎令人窒息的闷热,并换来一夜好眠。远方矗立着巴拉列罗大街附近的三支巨大烟囱,看起来有如墓园里的火堆,烟囱口不断冒出白色浓烟,将水晶粉末般的灰尘撒向巴塞罗那的夜空。近处的圣母雕像凌空伫立在教堂拱顶上,霎时,这座雕像让我联想起劳斯莱斯车头以及科莱利一直别在衣领上的天使。我突然觉得,这座城市在沉默了好几个月之后,似乎再度和我对话,它又开始向我倾吐秘密了。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她,蜷缩在破旧狭窄隧道入口的阶梯上,那条满是老建筑的街道就是人们口中的“苍蝇街”。伊莎贝拉。我很纳闷她究竟在那儿待了多久。接着,我告诉自己,这不关我的事。我正打算关上窗户后离开书房,偏偏就在这时,我发现她附近还有别人。好几个身影正从对街朝着她移动,速度非常缓慢,简直慢得离谱。我叹了口气,一心期盼这几个身影赶紧离开那儿,但是他们没走开,其中一个身影走到另一头,就在巷子口守着。另一个身影在伊莎贝拉前面跪了下来,并朝着她伸长手臂。女孩立刻挪动了身子。才一晃眼的工夫,两个身影围住了伊莎贝拉,接着,我听见她惊慌大叫。
我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赶到那里,抵达现场时,其中一个男子正揪着伊莎贝拉的手臂,另一个男子掀起了她的裙子。女孩脸上写满了惊恐。第二个男子纵声大笑,一手正粗暴地直捣女孩大腿间的禁地,另一手拿着尖刀抵住她的脖子,伤口渗出了三道血丝。我看了看周遭环境,墙边堆了好几箱瓦砾,还有一摞砖头以及其他废弃的建筑材料。我抓起一根金属棒,非常坚硬,重量不轻,大约有半米长。首先发现我在场的是那个手持尖刀的男子。我往前跨了一步,同时拗着手上的金属棒。他的视线从金属棒转移到我的双眼,接着,我发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另一个男子回过头来,>.99lib?于是我高举金属棒,朝着他往前进逼。我只是点个头提示他,他就立刻松开了伊莎贝拉,赶紧躲在同伴背后。
“算了,我们走啦。”他低声说道。
前一个男子却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他那双怒火炽烈的双眼盯着我,双手紧握着尖刀。
“混账东西!三更半夜居然在这里找死……”
我抓着伊莎贝拉的手臂,拉着她从地上站起来,但我的视线始终不离那个手持尖刀的男子。我伸手到口袋里找出钥匙,然后递给她。
“你先回家去,”我说道,“照着我的话去做!”
伊莎贝拉踌躇了半晌,接着,我听见她的脚步声逐渐从小巷子转进弗拉萨德斯街。手持尖刀的家伙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脸上挂着愤怒的冷笑。
“混蛋,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丝毫不怀疑他一定有足够的能力和意愿去执行他的恫吓,不过,他的眼神却让我.99lib?觉得,我的对手只是个懦弱的窝囊废罢了,他至今尚未出手攻击,那是因为他还在推测我手上的金属棒有多重,尤其是它的威力大小,我是否有时间在他拿着尖刀刺向我之前先用金属棒砸烂他的脑袋。
“你试试看啊!”我向他挑衅。
那家伙逼视着我的双眼,数秒钟之后,他开始哈哈大笑。跟在一旁的年轻人松了一口气。男子收起尖刀,在我脚边吐口水。他转身往回走,逐渐消失在他们刚才出现的阴暗里,他的同伴紧跟在后,就像一条忠狗。
我发现伊莎贝拉蜷缩在一楼的大门边。她浑身颤抖,双手紧握着钥匙。一见到我进门,她马上起身。
“要不要我替你找个医生来?”
她频频摇头。
“你确定?”
“他们没对我做什么坏事。”她低声嗫嚅,眼眶里充盈着委屈的泪水。
“我看事情并不是这样吧?”
“他们没对我做什么坏事!就这样,好吗?”她提出异议。
“好吧。”我只好顺着她的意思。
上楼时,我作势要扶她的手臂,但她刻意回避了我的好意。
进了家门之后,我带她到浴室,并替她开了灯。
“有没有替换的衣服?”
伊莎贝拉让我看了看随身行李袋,并点点头。
“好了,你先洗个澡,我去准备晚餐。”
“这么晚了还肚子饿?”
“是啊。”
伊莎贝拉咬着下嘴唇。“其实,我也饿了……”
“正好,这件事就不需要再讨论了。”我说道。
我关上浴室房门,并等到听见水流声才离开。进了厨房之后,我开始生火烧水。家里还剩下一点白米、生火腿和一些青菜,都是伊莎贝拉前一天早上带来的。我随意煮了一锅杂烩菜饭,大约半个钟头后,伊莎贝拉总算从浴室出来了,我也几乎喝掉了半瓶红酒。我听见她在墙壁的另一边凄厉痛哭。她出现在厨房门口时,一双红肿的眼睛看起来比以往更像个小女孩。
“我不知道还吃不吃得下……”她喃喃低语。
“过来坐下,多少吃一点。”
我们在厨房正中央那张小餐桌旁坐了下来。伊莎贝拉看着盘子里的菜饭,似乎满怀疑..虑。
“快吃!”我干脆直接命令她。
她舀起一匙菜饭,送进嘴里。“蛮好吃的。”
我替她倒了半杯红酒,然后兑进半杯开水。
“父亲不准我喝酒。”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你爸爸。”
我们默默吃着晚餐,偶尔对看一眼。伊莎贝拉乖乖吃完了盘中的食物,以及我分给她的一小截面包。她害羞地笑了,身历险境的恐惧已不复见。接着,我带她来到卧室门前,并替她开了房里的电灯。
“休息一下吧。”我说,“如果需要什么,敲敲墙壁就可以了。我就在隔壁房间。”
伊莎贝拉点点头。“嗯,我前一天晚上听见您打呼了。”
“我不会打呼。”
“哦!那大概是自来水管的声音。也可能是哪个邻居家里养了一头熊……”
“再耍嘴皮子,我就把你赶回大街上。”
伊莎贝拉微笑着点头,低声说:“谢谢您。请别把房门完全关上,半开着就好。”
“晚安。”我说着关了灯,留下身处幽暗中的伊莎贝拉。
后来,我在卧室更衣时,发现自己脸颊上有个深色痕迹,仿佛一滴黑色泪珠。我走到镜前看个仔细,并以指尖抠除了痕迹。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筋疲力尽,全身疼痛不已。
10
隔天一大早,趁着伊莎贝拉尚未起床,我特地去了一趟她家在米拉耶斯街的商行。天才蒙蒙亮,商行的铁门只拉起一半。我钻进店里,眼前出现好几个年轻人正忙着在柜台上堆放一箱箱茶叶和其他商品。
“我们还没开始营业。”其中一位年轻人说。
“我倒是没看出来。麻烦去请老板出来。”
等候期间,我随意张望着不知天高地厚的伊莎贝拉将来要继承的商行。这个家族经营的铺子,贩卖的商品数以千计,跟摇笔杆的穷作家比起来,商人的生活优渥多了。这个奇妙的店铺里,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果酱、糖果和茶叶;咖啡、香料和罐头;水果、腌肉;巧克力、烟熏冷食。这是有钱人的美食天堂。不久后,伊莎贝拉的父亲,也就是这家商行的负责人欧冬先生,穿着一袭蓝色睡袍现身在店里,那张蓄着八字胡的脸上满是惊愕,仿佛随时会心脏病发作。我决定先下手为强。
“令嫒告诉我,您藏了一支双管猎枪,并且扬言要一枪把我毙了。”我说道,并且大方地展开双臂,“我就在这里,请便。”
“你是哪个不要脸的无赖?”
“我是那个收留了一个少女的无赖,因为那女孩的窝囊废父亲管不住她。”
那张脸上的愤怒神情顿时全消,接着,商行老板露出充满歉意和焦虑的笑容。
“是马丁先生?我一时没认出您呢……那丫头怎么样了?”
我叹了口气。“她平安无恙,这会儿正在我家呼呼大睡,响亮的鼾声就跟猎犬打呼一样,而且,她依然保有高尚纯洁的贞操。”
“愿上帝保佑您。”
“希望如此。不过,我今天来是想拜托您,麻烦今天就到我家把她接回家,否则,我会打烂您那张脸,不管您有没有猎枪都一样。”
“猎枪?”商行老板满脸困惑地说。
他那位身材娇小、眼神惊慌的妻子一直躲在边间门帘后方偷看我们。我忽然觉得,根本没有什么猎枪之类的玩意儿。欧冬先生气喘吁吁,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
“您说我能怎么办呢?马丁先生,那丫头根本不想待在这里。”他神情悲伤地说。
我发现这位商行老板并非是伊莎贝拉描述的大坏蛋,内心懊恼得很,刚刚说话的口气不该如此无礼。
“不是您把她赶出家门的吗?”
欧冬先生一双眼睛瞪得像圆盘似的,满脸悲伤的神情。这时候,他的妻子赶紧上前,紧握着丈夫的手。
“我们起了争执,彼此都说了一些不该说出口的气话。不过,这丫头个性非常冲动……她威胁说要离家出走,还说我们从此再也看不到她了。她妈妈急得差点儿心脏病发作,我气得大声教训她,还说要把她送进修道院。”
“这种措辞实在很难说服一个 5c11." >少女。”我提出自己的见解。
“我一急之下,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了……”商行老板澄清,“我怎么可能把她送进修道院!”
“在我看来,只好找警察帮忙了。”
“我不知道那丫头到底是怎么跟您说的,马丁先生,但是千万别听她胡说八道。我们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但也不是牛鬼蛇神。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了。我不是什么个性强悍的人,也没什么学问。我太太人就在这里,您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连对猫都不敢大声说话,我实在不知道这丫头的性格到底是怎么来的。我认为她就是看太多书了,学校的修女是这样跟我们说的。我那已经上了天堂的父亲当年就说,当女人可以学习读书写字的时候,这个世界将无法统治。”
“嗯,您父亲真是个了不起的思想家,不过,这应该不会对你我造成问题才对。”
“但是,我们能怎么办呢?马丁先生,伊莎贝拉不愿意跟我们住在一起。她说我们思想落伍,根本就不了解她,还说我们就是想把她的人生葬送在店里……您说,我要怎么去了解她呢?我打从七岁就在店里打杂,日复一日努力干活,我唯一能够了解的是,这个世界现实得很,没有人会瞧得起一个整天胡思乱想的姑娘。”商行老板滔滔不绝,整个人索性倚在木桶上,“我最怕的.99lib.t>是,如果我强迫她回家,她接下来恐怕会跑得远远的,万一落在坏人手里……唉!这种事情,我连想都不敢想。”
“是真的。”老板娘补充说道,她说话带点意大利腔,“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们真的把她当成心肝宝贝,但她已经不只一次离家出走了。她的个性遗传自我母亲,标准的那不勒斯人性格……”
“唉!那个脾气火爆的老太太……”欧冬先生遥想当年,努力回想着岳母大人的强悍个性。
“她告诉我们说是要去您家里住几天,因为要帮您工作……我们听她这样讲,其实挺放心的。”伊莎贝拉的母亲继续说道,“因为我们知道您是个好人,而且那丫头也就在附近,跟这里只隔两条街而已。我们知道,您一定有办法劝她回家的。”
我不禁纳闷,为了说服父母,伊莎贝拉是不是把我说成圣人了。
“就在昨晚,这附近发生了令人害怕的事情,一群坏人把几个正要回家的临时工毒打了一顿。您说吓不吓人。听说,坏人拿着铁棍把这几个工人当野狗打,其中一人被打到有生命危险,另一个可能终生瘫痪……”做母亲的忧心忡忡,“您说,我们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
欧冬先生一脸沮丧地看着我,“我如果去把她找回来,她以后还是会逃跑。她如果再逃出去,谁知道还能不能碰到像您这样正直的好人。我们也知道,一个女孩子住进一位单身绅士家里确实不太妥当,但是,我们至少都了解您的为人,也知道您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商行老板看似泫然欲泣。我宁可他拿猎枪把我毙了,说不定将来会有个那不勒斯的表哥来替火爆表妹撑腰。我脑中浮现一句意大利文:Porca miseria (真够倒霉的了)。
“能不能答应我,请代我照顾她,直到她恢复理智愿意回家为止?”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答应您。”
我提着欧冬先生和他妻子准备的两大袋各式珍贵美食回家,算是他们对我的谢礼。我答应他们,接下来几天会好好照顾伊莎贝拉,到时候她大概也想通了,终究会了解,家才是她最终的归属。商行老板夫妇坚持要付我食宿费用,任凭我怎么推辞都没有用。我的计划是在一周内就让伊莎贝拉回家睡她自己的床,当然,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还是得让她白天来当我的助理才行。反正都妥协了,那就妥协到底。
我一进家门就看见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她已经洗了前一天晚餐的餐盘,还煮了咖啡,并且把自己打扮得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圣母。伊莎贝拉这个女孩机灵得很,她非常清楚我从哪里回来,于是,她又端出那副街头流浪狗的哀怜眼神,搭配乖巧顺从的笑容。我把欧冬先生准备的两大袋美食罐头放在洗碗槽里,定定望着她。
“我父亲没拿猎枪朝您开枪?”
“子弹刚好用完了,所以他决定拿这些果酱罐头和硬邦邦的拉曼查奶酪砸我。”
伊莎贝拉紧抿着双唇,一脸愧疚的神情。
“藏书网所以……伊莎贝拉的遭遇,其实是外祖母的故事吧?”
“是的。”她大方承认了.99lib.此事,“街坊邻居都叫她维苏威火山。”
“我想也是。”
“据说,我有点像她。我是说个性固执这一点。”
我心想,反正她外祖母都作古了,这桩公案也别审了。
“你的父母都是老好人。伊莎贝拉,他们对你的了解,绝对不少于你对他们的了解。”
女孩没搭腔。她替我倒了一杯咖啡,接着等候审判。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把她赶出去,并将商行老板夫妇一拳打昏,另一个是说服自己大发慈悲,耐心地观望几天再说。我猜想,顶多四十八小时之后,当我恢复尖酸刻薄的本性时,就算这个女孩有钢铁般的意志力,到时候还是会狼狈地逃回家去求妈妈原谅,重新过上吃住免费的好日子。
“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
“谢谢您。”
“别谢得太早。你可以留下来,但是有条件:第一,你每天必须到店里去问候父母,并告诉他们,你过得很好;第二,你必须服从我,并遵守这个家里的所有规定。”
这段话听起来很有长辈的威严,语气却稍嫌软弱。我继续维持严肃的神情,但决定让语气更严厉一些。
“这个家里有什么规定?”伊莎贝拉问道。
“基本上,从我的嘴巴说出来的话就是规定。”
“我认为挺合理的。”
“就这么说定了。”
伊莎贝拉绕过餐桌,对我献上感恩的拥抱。她十七岁的躯体贴在我身上,我立刻感受到那股温热和结实。我轻柔地推开了她,并让她站在离我至少一米的位置。
“第一条规定就是……我们这里不来《小妇人》那一套,不需要拥抱,也不准哭哭啼啼。”
“您说了算。”
“这句话正是我们共同生活的重要准则:我说了算。”
伊莎贝拉扑哧一笑,然后朝着走道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打扫、整理您的书房。您该不会打算就让书房一直这样乱糟糟的吧?”
11
我需要找个可以让我思考的地方,而且有必要脱离我的新助理那让人招架不住的强烈洁癖,于是,我决定去卡门街上那座中世纪医院改建的图书馆。那天剩下来的时间,我全都在哥特式拱顶下的大厅里消磨,与我为伍的尽是散发着中古陵墓气味的厚重古籍,我阅读了大量与宗教相关的神话和历史,直到沉重的眼皮几乎要贴在桌面上,才起身在图书馆里闲逛,然后打道回府。虽然进行了连续几个钟头毫不间断的阅读,但根据估算,我读的资料大概还不及这座书籍圣殿藏书量的百万分之一,遑论世上还有无数关于宗教的著作。我决定隔天以及隔天的隔天都要再来报到,至少要在这里花上整整一周的时间,在不计其数的书页中探索上帝、奇迹、预言、圣人、幽灵、启示和玄义……希望能充实我的知识量。总之,任何事情都可以,只要别让我想起克丽丝汀娜、维达尔先生,以及他们两人的新婚生活就好。
既然有个得力助手,那就将一些差事交给她处理,于是,我嘱咐她收集城里所有小学的宗教课程内容,并且要针对各校教材分别写出摘要报告交给我。伊莎贝拉没有违抗命令,不过听了我交代的事情之后,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我要清清楚楚地知道学校是怎么把天主教教义讲给孩子们的,从诺亚方舟到五饼二鱼的神迹,缺一不可。”我向她解释了工作内容。
“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因为我就是想做,而且,我这个人的好奇心非常广泛。”
“您该不会是为了写新版的《我生命中的耶稣基督》而收集资料吧?”
“不是,我打算写一本关于少尉修女的历险小说。你呢,就照我吩咐的去做,别啰里啰唆的,否则我就把你送回你父母店里去帮忙卖糖果。”
“您简直就跟专制暴君没两样。”
“我很高兴,我们对彼此的认识总算是比较深入了。”
“这件事……跟您即将替那位叫作科莱利的书商写书有关系吗?”
“是有这么一点。”
“我看,这本书八成不会畅销。”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事比您想象中多。再说这语气也太不客气了,我只是好心想帮您。或者是……您决定放弃写作,从此变成流连咖啡馆和酒吧的文化人士?”
“我目前还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因为我在忙着当 4fdd." >保姆。”
“算了,我不想跟您讨论您在当谁的保姆,因为我可是自食其力的人。”
“既然这样,阁下还想讨论什么事情吗?”
“商业艺术对比富有寓意的愚行。”
“亲爱的伊莎贝拉,我可爱的小维苏威火山,在商业艺术的世界里,所有艺术迟早都是商品,愚蠢几乎一直都存在于观察者的目光里。”
“您是在拐弯抹角地叫我笨蛋吗?”
“我是在直截了当对你下令:赶快去做我交代的事情,不准再啰唆。”
说完,我伸手指着大门,伊莎贝拉对我翻了个白眼,嘴里咕哝着我听不清楚的细碎语句,径自在走道上渐渐走远了。
伊莎贝拉忙着在小学和书店搜集教科书和宗教教义教材的同时,我则依靠大量黑咖啡以及坚忍的毅力,埋首于卡门街的图书馆加强神学知识。正式着手进行这部诡异作品的前七天里,我的疑虑并没有因此而转为拨云见日的光明。少数几个我可以确定的事实之一就是:大部分书写上帝、人性和虔诚信仰的作者们,他们的确博学,钻研也很深入,但从作家层面来看,文笔实在教人不敢恭维。读这些文字简直是受苦受难,可怜的读者必须努力打起精神,才不至于让自己无聊到陷入不省人事的状态。
勉力读了数千页相关著作,我渐渐觉得,人类史上以文字记录过的数百种宗教信仰,其实都非常类似。我把这样的初步印象归因于自己的无知,或者是我查询的资料并不恰当,不过,我倒是一直觉得,自己仿佛读了十几本侦探小说,无论凶手是谁,情节架构看起来都一样。神话和传奇,不管是探讨神性或是国家和种族的形成与历史,在我看来就像画面大同小异的拼图,几乎都是用同样的碎片拼凑起来的,只是顺序不同罢了。
在图书馆待了两天,我交了个新朋友,图书馆主任艾邬莱亚,多亏她替我从浩瀚书海中挑出了相关的资料和书籍,有时候,她会特别过来看看躲在角落书桌旁的我,并询问我是否还需要找书。她大概跟我年纪相仿,聪明绝顶,看她那对耳朵就知道了,大多时候就像两支尖锐刺棒一样竖得直挺挺的,仿佛心里在偷偷打什么主意。
“先生,您读了好多神学著作。怎么,您到了这把年纪才决定上祭台当侍童?”
“我只是在查资料而已。”
“嗯,看得出来。”
当我在那些严肃、生硬的资料中挣扎时,这位图书馆员慧黠的玩笑堪称珍贵无价的慰藉。艾邬莱亚只要有空就会来找我,帮我整理那些艰深晦涩的资料。页数可观的资料里写着各式各样的故事,题材包括天与子、圣洁的母亲、背叛与对话、预言与先知殉道者、天堂或荣耀使者、为了拯救世人而出世的婴儿、长相骇人的兽形妖魔,还有形貌尚称正常的外星人,以及总是遭受命运考验的好人和英雄……资料和典籍中经常提到,世人的生命一如季节替换,顺其自然就是了,乖乖接受国家的命运和规范,因为最终的补偿就在天堂里,凡是在尘世里得不到的,天堂里应有尽有。
周四中午,正值午休的艾邬莱亚走到我的书桌旁,问我除了研读宗教书籍之外,可曾想过吃午饭这件事。我邀她到附近新开张的莱奥波尔多之家一起用餐。享用美味的炖牛尾时,她告诉我,她担任目前的职务已经两年,在此之前,她花了两年时间写了一本以卡门街的中央图书馆为背景的小说,内容则是一系列发生在图书馆内的神秘谋杀事件。
“我很想写一本类似伊格纳迪斯·B.萨森早年风格的小说。您听过这个作家吗?”她说。
“略有耳闻。”我答道。
艾邬莱亚始终没找到自己的创作方向,于是我建议她,不妨采取稍微邪恶一点的笔触,并将情节聚焦在一本内容奇诡的秘密书籍,若是能朝着超自然主题发展更好。
“换了伊格纳迪斯·B.萨森,他大概会这样写。”我随口说道。
“那么……您读了这么多有关天使和魔鬼的书籍和资料,又是为了什么呢?您该不会告诉我,您是个满怀愧疚的还俗修士吧?”
“我正在研究的是,不同宗教和神话的起源有何共通之处。”我向她解释。
“截至目前为止,您的研究有何结论?”
“也没什么,我可不希望您勉强听我说一些乏味的长篇大论。”
“我不会的,说吧!”
我耸了耸肩。“这个嘛……目前为止,我觉得最有趣的是,大部分的信仰都始于历史上可能的真实事件或人物,但是很快就历经改革而成为一种社会运动,并随着信仰群众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环境而做出调整。您还醒着吗?”
艾邬莱亚点头回应。
“多数神话皆依循这样的模式发展而成,从仪式到规则和禁忌,皆来自改革过程中的官僚运作,反而和起源的超自然事件毫不相干。大部分奇闻轶事都是单纯而温和的,那是一种常识和民俗文化的混合,战争的形成起因于那些原则的外在诠释,一旦遭人扭曲或被人操控时,冲突就发生了。管理和阶级这两方面似乎是宗教沿革的关键所在。起初,事实向所有的人昭示,但是没过多久,仅有少数人拥有诠释和管理的权力与义务,他们甚至以全民福祉为由而篡改事实,并建立强大且极权的组织。这样的现象,生物学已经用动物社群向我们展示过了,没多久,就会演变为一场争夺掌控权与政治力量的纷争。战争和分裂成了无法避免的现象。迟早,文字会变成肉身,而肉身终将流血。”
我惊觉自己的语气越来越像科莱利,不由得叹了口气。艾邬莱亚淡淡一笑,持保留的态度观望着我。
“鲜血……就是您要找的东西吗?”
“文字本已沾染了鲜血,而不是鲜血污染了文字。”
“这样的说法,我可没这么肯定。”
“我猜您念的八成是修女办的教会学校。”
“那些黑衣女士啊……念了八年呢。”
“听说修女学校的女学生内心的欲望更黑暗、更不可告人,真是这样吗?”
“我敢打赌,您一定很想知道事实真相。”
“请尽管下赌注,因为确实如此。”
“在这个密集的神学研究过程中,关于欲望强烈的心灵,您还得到了哪些结论?”
“其实也没什么,我的初步结论就是乏味平庸罢了。在我看来,这一切显然不需要我这样费心费力去阅读百科全书,还有那些关于天使搔痒的资料……或许,我就是没办法去了解自己的偏见,或许也因为根本没什么好了解的,这个问题的本质纯粹在 4e8e." >于相信与否,不需要去思考为什么。您觉得我这论调如何?是不是让人印象深刻?”
“简直让我起鸡皮疙瘩。可惜我在心怀阴暗欲望的学生时代没认识您这个人。”
“真会挖苦人啊,艾邬莱亚。”
图书馆主任开怀大笑,接着,她定定注视我许久。
“喂,请告诉我,伊格纳迪斯·B.萨森,到底是谁让您这样伤透了心?”
“看来,您的专长还不只是看书而已。”
接着,我们俩就这样坐在餐桌旁,默默看着莱奥波尔多之家的服务生满场穿梭。
“您知道伤心最大的好处是什么?”眼前这位图书馆主任这样问道。
我摇摇头说:“真正的伤心只有一次。其他都是轻微刮伤而已。”
“应该把这句话写进您的小说里。”
接着,我指了指她手上的订婚戒指。
“我不知道那个傻瓜是谁,不过,我希望您能够知道,他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艾邬莱亚的笑容里有几许淡淡的哀愁,并对我点了点头。回到图书馆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她回去坐在她的书桌前,我继续窝在我的角落里。隔天,我正式向她道别,因为我已经不能也不想再读到任何一行有关永恒真理的文字。那天前往图书馆途中,我特地在兰布拉大道的花摊买了一束白玫瑰,把花束放在她那张空无一物的书桌上。我在图书馆的一条走道上碰见她,她正忙着整理书籍。
“这么快就要离我而去了?”她一见我就这样说,“这下子还有谁会赞美我呢?”
“谁会不想赞美您?”
她送我到图书馆大门口,站在阶梯顶层向我握手道别。我缓缓步下石阶。走到半途时,我停下脚步,并转身回头。她依旧伫立原地,一直在那儿望着我。藏书网
“祝幸运,伊格纳迪斯·B.萨森。希望您能够找到想找的东西。”
12
我和伊莎贝拉在长廊上吃晚餐时,发觉这位新助理正以眼角余光瞅着我。
“不喜欢今天的汤?您一口都没喝……”女孩以试探的口吻问道。
我看了看那盘冷掉的汤,原封不动摆在餐桌上。我舀了一匙往嘴里送,大口咽下了美味至极的浓汤。
“非常好喝。”我告诉她。
“还有,您今天从图书馆回来之后就一声不吭,直到现在……”伊莎贝拉补上一句。
“你还有别的怨言吗?”
伊莎贝拉悻悻然把脸别了过去。我喝着汤,虽然食不知味,却是不必说话的正当借口。
“为什么这么悲..伤?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
我把汤匙放在喝了一半的汤里,没搭腔,接着又拿起汤匙继续喝。伊莎贝拉依旧盯着我。
“她叫作克丽丝汀娜。”我说,“还有,我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其实我很替她高兴,因为她嫁给我最要好的朋友,找到了好归宿,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那我就是示巴女王了!”
“我看你根本就是个好管闲事的家伙。”
“我就喜欢您这个样子,嘴巴虽然很坏,但至少是真话。”
“那我们就看看你喜不喜欢接下来这句:滚回你的房间去!让我好好清静一下。”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过,和她握手道晚安时,我瞥见她已经泪水盈眶。她收走两人的餐盘,躲进厨房。我听见餐盘丢进洗碗槽的声响,几秒钟后,她的房门砰一声关上了。我无奈地叹气,喝掉杯中剩下的红酒,这是从伊莎贝拉父母店里带回来的上等好酒。过了半晌,我走到她的房门前,用指关节轻轻敲了几下。没有任何回应,但我隐约听见房内传出啜泣声。我试着开门,不过,女孩已经从里面把门反锁了。
我上楼到书房里,经过伊莎贝拉的彻底整理,此刻的书房清新得就像一朵鲜花,有如豪华邮轮的顶级套房。伊莎贝拉整理了所有书籍,还清除了累积多时的灰尘,屋内陈设焕然一新,完全变了个样子。那部老旧的安德伍德打字机看起来就像一件雕塑品,键盘上的字母总算恢复清晰的样貌。书桌上放着一摞排列整齐的档案夹,那是她针对各级学校的宗教和教义课程所做的重点摘要;此外,旁边还摆着当天的所有信件。桌上放了个咖啡杯盘,盘子上有好几支纯正的雪茄,不断散发着迷人的香味。那是马卡努多雪茄,伊莎贝拉父亲店里贩卖的加勒比海极品雪茄。我拿起一支,点了火。烟味格外浓重,各式香气俱足,一种能让男人心甘情愿默默走向死亡的毒药。我坐在书桌前检视当天的信件。所有信件皆略过不读,唯有一封例外,那是个赭红色的羊皮纸信封,秀逸优雅的字迹是我在任何地方都能一眼辨识的。这是我的新任出版商和赞助者安德烈亚斯·科莱利写来的短笺,他约我周日午后在横贯巴塞罗那港的高架电动缆车塔顶见面。
圣塞巴斯蒂安塔矗立在海拔约一百米的山丘上,不计其数的电缆和钢架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这条高架电动缆车路线为庆祝万国博览会而在同一年开幕启用,为了这场盛会,巴塞罗那铆足全力端出了各式各样的新奇事物。高架电动缆车横越整个港口码头,起点站就是圣塞巴斯蒂安塔,下一站则是外型类似埃菲尔铁塔,并于每天正午开放的中央瞭望塔,第二段由瞭望塔开往万国博览会所在地蒙锥克山的行程,车厢一路悬空。科技的奇迹让一般人得以俯瞰城市全景,在此之前,能够享受这般景致的只有飞船、飞鸟和冰雹。在我看来,人类和海鸥在空中是处不来的,因为我才刚踏进通往塔顶的电梯,马上就感觉到自己的胃已经萎缩成弹珠大小。那座电梯好像永无尽头,黄铜制的大箱子一路摇来晃去,整趟路程就是体验恶心反胃的练习场。
我看见科莱利伫立在其中一扇落地窗前,那是个可以鸟瞰码头和城市全景的位置,他空茫的眼神沉溺在碧海上有如水彩画的点点帆影。他一身纯白丝质西装,指间把玩着一颗糖果,接着,他把糖块丢进嘴里,一口气吞进肚子里。我干咳几声,然后我的老板转过身来,99lib.脸上挂着愉悦的笑容。
“真是绝妙美景。您说是不是?”科莱利问道。
我勉力点头回应他,脸色八成和羊皮纸一样惨白。
“有恐高症?”
“我是适合在平地生存的动物。”答复他的同时,我仍小心翼翼地和落地窗保持适当距离。
“我已经先替您买了往返票。”他这样告诉我。
“想得真周到。”
我跟着他走到车厢入口处,空空荡荡的车厢悬吊在海拔一百米上空,在我看来,简直是荒唐至极。
“马丁,您这个礼拜都做了什么事?”
“阅读。”
他瞥了我一眼。“从您脸上无聊的神情看来,我猜读的一定不是大仲马的小说吧?”
“我读的是一系列让人头皮发麻的学术论著,文字硬得跟水泥墙一样。”
“啊,知识分子的文章!您还建议我去找一个这样的人。您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一个没什么内涵的人,偏偏要竭尽所能去夸大和卖弄自己的学问?”科莱利问道,“有没有可能他们只是想欺骗自己?”
“有可能是想自欺,也想欺人。”
我的老板把票递给我,示意我往前走。我把票交给车厢口的查票员,不情不愿地踏入一个车厢。我决定坐在车厢正中央的位子,因为距离玻璃窗最远。科莱利一脸灿笑,仿佛是个兴奋的小孩。
“或许,您的问题就出在您读的是评论家的文章,而不是被评论的原作品。这是个常见的错误,但对一个真正有意探索某个议题的人来说,这是个很严重的错误。”科莱利提醒我。
车厢门关上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大跃进,把我们推向行进的轨道。我紧抓着金属栏杆,不断深呼吸。
“我发现那些学者和理论家都不是什么信仰虔诚的人。”我说。
“马丁老弟,我对任何圣人也没有虔诚信仰。尤其是那些自封神圣使徒之类的,我一点兴趣都没有。理论只是无能者的工具而已。我建议您远离那些百科全书和学术评论,直接从源头下手。请问,您读过《圣经》吗?”
我迟疑了半晌。车厢已经悬空前进,我盯着地面。
“顶多是这里看一点、那里读一段,我想应该算读过吧。”我喃喃答道。
“您的想法就跟大部分人一样,这是很严重的错误。每个人都该好好读《圣经》,而且要一读再读,不管是不是教徒都一样。我每年至少要重读一次《圣经》,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您是教徒还是非教徒?”我问他。
“我是个专业人士,您也是。无论我们相信或是不相信,都和我们的工作计划无关。相信或者不相信,都是非常怯懦的行为。不管您知不知道,事情就是这样。”
“老实说,我对此一无所知。”
“您循着这条路走下去,总有一天会找到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这一路上,您就把《圣经》从头到尾好好读一遍,这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还有,别把上帝的话语和周边衍生出来的弥撒书给搞混了。”
和这位书商相处的时间越长,我越是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微乎其微。
“我大概是搞糊涂了……我们刚刚谈的是传说和神话,而您现在却要我将《圣经》当成上帝的话去读?”
他的眼神中立刻浮现不耐和不悦。
“我是以比喻的方式在谈这件事。上帝可不是喜欢嚼舌根的人。话语是人类的钱币,所以要懂得惜言如金。”
这时候,他对我露出微笑,仿佛面对的是个连最基本的道理都无法理解的小孩,并以一脸责备的笑容,克制了对孩子甩耳光的冲动。我在一旁看着他,这才体会到,想要确切知道这位书商究竟是在说正经话还是玩笑话,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正如厘清那家奇特的出版社支付我天价稿酬的目的一事,也是难如登天。此时,缆车车厢在风中晃个不停,仿佛悬在树上的苹果,突然遭受强风侵袭……我这辈子对牛顿的印象从来不曾像此刻这样鲜明。
“马丁,您真是胆小。这项科技杰作绝对是安全无虞的。”
“等我再度踏上土地时,将会很乐意相信您的说法。”
我们的缆车正逐渐进入行程的中间站,也就是矗立在码头边、紧邻海关大楼的海梅一世塔。
“您不介意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吧?”我问道。
科莱利耸耸肩,勉强点头答应。直到我踏入电梯,并听见电梯触地的那一刻,一路急促的呼吸才总算平息。到了码头,我们找了一张面向港湾和蒙锥克山的长椅坐了下来,抬头望着像在空中飞翔的高架电动缆车,我一脸轻松,科莱利一脸不舍。
“既然您最近读了大量学术论述和其他著作,那就聊聊这个礼拜的感想吧。”
我简要地向他报告了这几天的体会和困惑。这位书商神情专注地聆听,偶尔点点头,有时挥个手。听完我针对神话传说和人类信仰所做的流畅报告,科莱利表示肯定。
“我认为您分析得很精彩,这项工作有如麦草堆里寻针,虽然还没有找到细针,不过,您已经体会出一个道理:在堆积如山的麦草堆里,最重要的是那根细针,其他东西不过是给驴子吃的饲料而已。既然说到驴子,请问……您对神话故事有兴趣吗?”
“小时候,我曾经有一阵子想成为伊索。”
“这一路走来,我们大家都放弃了远大的梦想……”
“科莱利先生,您小时候想成为什么人?”
“上帝。”
他露出豺狼般的冷笑,而我脸上的笑容倏忽消退。
“马丁,人类创造的各种文学形式当中,神话有可能是其中最饶富趣味的一种。知道神话教给我们什么吗?”
“道德训示?”
“不。神话教我们的道理是:人类是透过小说和故事去学习和吸收观念,依赖冠冕堂皇的教条和理论是行不通的。凡是伟大的宗教著作,都是以这种方式教导我们。这些故事里的角色必须面对并克服人生困境,透过各种意外和启示来完成丰富的心灵之旅。所有宗教著作都叙述了伟大的故事,情节深刻描绘了人性的基本样貌,偶尔穿插道德训示以及严谨的超自然教义。我想,您花一周去读那些论文和评论就够了,从这些著作学不到什么精髓的,因为那都是前人在自愿或被迫的情况下完成的习作,而且通常是失败之作。跟学者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从今天起,我希望您开始阅读格林童话、古希腊诗人埃.99lib?斯库罗斯的悲剧、印度史诗《罗摩衍那》或是凯尔特神话。您自己写。我要您自己去分析,找出这些作品的本质,以及内容令人感动的原因何在。我希望您借由这些作品学习语法,而不是寓意。而且,我希望您在两三周后能写出一点东西让我看看,我要看故事的开头。希望您可以让我相信您写的东西。”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专业人士,而且不该犯下相信任何人或任何事物的罪过……”
科莱利露齿一笑。“人,只能当罪人,永远当不了圣人。”
13
我的日子就在阅读和挫折之中匆匆逝去。对于一个多年来习惯以自己的方式随意度日的单身汉来说,生活里突然多了个一天到晚在家里晃来晃去的女性,虽然只是个性格反复无常的叛逆少女,我还是觉得自己原有的作息方式已经开始瓦解。我认为只要乱中有序就好,伊莎贝拉却不这样想。我认为每样东西自然会在这个杂乱无章的家里找到栖身之处,伊莎贝拉却不这样想。我认为孤独和沉默有其必要性,伊莎贝拉却不这样想。不过几天的工夫,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在家里找到任何想要的东西。无论要找的是拆信刀、玻璃杯或鞋子,我都得去问伊莎贝拉,这些东西到底被她藏在哪里。
“我没有藏任何东西,只是把东西放在适当的地方,刚好都是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我每天都会有上前去掐她脖子的冲动,而且一天至少会出现五六次。若想图个清静好好思考事情,就只能躲进书房,不过,伊莎贝拉总会在几分钟后出现在我面前,满脸堆笑地专程为我送来热茶和饼干。接着,她就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偶尔探头看看窗外,然后开始整理我的书桌,并且问我这样一声不响、神秘兮兮地待在书房里干什么……我终于发现,十七岁少女的语言活力着实好得惊人,她的脑袋每隔二十秒就会督促她开口说话。到了第三天,我认为有必要替她找个男朋友,这样或许能让耳根子清静一些。
“伊莎贝拉,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怎么可能没有追求者?”
“谁说我没有?”
“难道都没有你喜欢的男孩吗?”
“我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太无聊了。他们根本就没有内涵,谈话毫无内容,而且其中一半看起来都笨得够呛。”
我原本打算告诉她,这些问题并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善,但 53c8." >又不想在这时候扫她的兴。
“既然这样,你喜欢哪个年龄的男孩子?”
“年纪大一点的,就像您这种。”
“我看起来年纪有这么大吗?”
“拜托,您已经不是什么青涩少年了。”
我宁可相信她只是在开我玩笑,接着,在虚荣心惨遭打击之下,我决定挖苦她几句。
“关于这个呢……好消息是,少女的确都喜欢年纪大一点的男子;坏消息是,年纪大的男人,尤其是衰老多病的老色鬼,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少女了。”
“这个我老早就知道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伊莎贝拉在一旁望着我,心里似乎在盘算什么,接着,她露出不怀好意的讪笑。我暗想着,这丫头果然打了鬼主意。
“您呢?您也喜欢小女生吗?”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问,所以早就想好答案。我换了严肃、权威的语气,就跟大学的地理学教授一样。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喜欢小女生。通常,我喜欢跟我同年龄的女生。”
“以您的年纪来说,那已经不能叫女生了,她们是小姐,或者,甚至都该叫太太了。”
“好啦,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在楼下没事做吗?”
“没有。”
“既然这样,那就写点东西吧!我不是找你来洗碗和藏东西的。我让你留在这里是因为你说想要学习写作,而我刚好是你认识的人当中唯一帮得上忙的笨蛋。”
“别生气嘛,我实在是没灵感。”
“灵感这玩意儿,只要你胳膊摆上书桌,屁股贴上椅子,它就会冲上来跟你打招呼了。你只要选个题目,或是一个观念就行,然后绞尽脑汁努力思考,直到头痛为止。这就叫灵感!”
“题目我已经有了。”
“哈利路亚!”
“我想写的题目就是您。”
我们默默相视许久,就像隔着棋盘逼视敌手的对弈者。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您是个很有趣的人,也是个怪人。”
“而且还是个老人。”
“个性又敏感,几乎就跟我这个年纪的男生一样。”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已经开始习惯伊莎贝拉陪在身边的生活,还有她为这个家增添的活力和光彩。照这样发展下去,结果恐怕会跟我预期的完全相反,而我们两人最后还可能会变成朋友。
“您呢?已经从读过的资料里面找到题目了吗?”
我打定了主意,关于我的工作计划,尽量让伊莎贝拉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还在找资料的阶段。”
“找资料?为什么要找资料?”
“基本上,为了获得足够的知识,一个人必须阅读数千页的资料,然后找出主题的本质、情感上的真诚,接下来就可以放手一搏,从零开始。”
“什么是情感上的真诚?”
“就是小说里蕴含的真诚情感。”
“所以……写小说的人都必须是诚实的好人?”
“那倒不必,但是必须要有热忱。情感上的真诚并不是道德特质,而是一种技巧。”
“您这样讲话,简直就像科学家。”伊莎贝拉抗议。
“文学创作,就是流着艺术之血的科学,至少好的文学作品如此。建筑和音乐也一样。”
“我一直以为艺术家的才华都是突然迸出来的。”
“世上唯一会突然迸出来的是寒颤和毒疣。”
伊莎贝拉对这样的表达方式反应很冷淡。
“您说了这么多,根本就是要让我丧气,您就希望我赶快回家。.99lib?
”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老师。”
“这个世界才是你的老师,别搞错了。”
“跟您讨论事情实在行不通,因为您太清楚各种措辞的技巧了。这样不公平!”
“世上没有公平之事,能够达到合理的程度就算不错了。公平正义乃世间罕见疾病,大部分人都壮得跟橡树一样。”
“阿门!人年纪大了就会藏书网变成这样吗?从此就不再相信任何事情了吗?就像您这样?”
“不是的。在年岁增长的过程中,大部分人依然相信各种蠢事,通常是越老越糟糕。我算是浊世里的一股清流,因为我这个人喜欢思考。”
“话别说得太早。我呢,就算年纪大了也会继续相信事情的。”伊莎贝拉坚决地宣示。
“祝你好运。”
“而且,我还是会相信您的。”
我转过头去看她时,她正凝视着我。
“那是因为你不认识我。”
“那是您一厢情愿的看法,您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么神秘。”
“我并没有故作神秘。”
“神秘只是讨人厌的委婉说法。我也懂得一点咬文嚼字的窍门。”
“你那不叫咬文嚼字,而是冷嘲热讽。”
“您跟人争论总是要赢才行吗?”
“当对手实在太弱的时候,那是一定的。”
“那个男子呢?就是您的老板……”
“你说科莱利啊?”
“对,科莱利。他是很好应付的对手吗?”
“才不,科莱利甚至比我更会说话。”
“我也这么觉得。您相信他吗?”
“为什么这样问我?”
“我也不知道。您相信他吗?”
“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
伊莎贝拉耸了耸肩。“他要您做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真的不跟我说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要我替他的出版社写一本书。”
“小说吗?”
“不算是,应该说是神话、传说之类的。”
“写给小孩看的书?”
“差不多是这样。”
“您要接受这份工作吗?”
“他付的酬劳非常优厚。”
伊莎贝拉眉头深锁。“您就为了这个而写吗?就因为酬劳非常优厚?”
“有时候是这样。”
“这一次呢?”
“这一次我会写这本书是因为我必须这么做。”
“您欠他债务吗?”
“我想,可以这么说。”
伊莎贝拉似乎在思索这件事。我总觉得她欲言又止,再三考虑之后,最后只是咬着嘴唇。接着,她对我抛出纯真的笑容,那双天使般的眼神,仿佛只要一眨眼就足以让人改变心意。
“我也很希望有人愿意付钱请我写作。”她说。
“所有写作的人都希望如此,而且,愿意付钱的大有人在。”
“如何才能成功呢?”
“成功之道就是……首先,你到楼下的长廊里,找出一张白纸……”
“胳膊摆在书桌上,绞尽脑汁努力想啊想,想到头痛为止。好,我知道了。”
这时候,她盯着我的眼睛,心中似有疑虑。她已经住进来一周半了,但我并没有叫她回家的意思。我猜想,她八成在纳闷我什么时候会把她赶回去,或是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开口撵她走。我自己也很纳闷,而且一直找不到解答。
“我就喜欢当您的助理,虽然您的个性不太好相处。”最后,她冒出这么一句话。
这女孩眼巴巴地望着我,仿佛她的生命只需要赞美就能延续。我顺了她的意。善意的赞美是空洞的慈悲,但不需要任何牺牲,得到的感激却超过实际的善行。
“我也很高兴有你当我的助理,伊莎贝拉,虽然我个性如此孤僻。我更希望你早日脱离在我身边当助理的日子,那就表示你已经不需要从我这儿学习任何事情了。”
“您觉得我有可能达到这样的目标吗?”
“这是无庸置疑的。十年之内,你将成为大师,而我是你的小学徒。”我重复了那句至今仍让我心痛的赞美之词。
“骗人!”语毕,她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就急急忙忙跑下楼去了。
14
那天下午,我把伊莎贝拉留在长廊里我替她准备的书桌前,她端坐在那儿,眼前放着一沓白纸。出门之后,我去了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位于费尔南多街的书店,希望能在他那儿找到版本优良、字体易读的《..圣经》。家里的那些《圣经》,无论是《新约》或《旧约》,字体都是又细又小,而且是印在半透明的葱皮纸上,阅读这样的文字,恐怕还没体会上帝旨意就要先偏头痛了。巴塞罗兴趣广泛,尤其是在基督教圣经和伪经方面的收藏,多年来坚持不辍,书店后半部的书架摆满了丰富藏书,包括大量的福音书、圣人和圣徒回忆录,以及各种宗教相关著作。
一见到我出现在书店,有个店员立刻跑去书店后面的办公室通知老板。巴塞罗神情喜悦地走了出来。
“贵客临门,荣幸之至。森贝雷已经告诉我啦!他说您破茧重生了,我看您简直就是意气风发。希腊王子站在您身边都显得逊色了。小伙子,最近都到哪里去啦?”
“到处晃晃。”我随口应道。
“到处都晃过了,就是没晃去维达尔的喜宴。老弟,您没去捧场,他可是遗憾得很。”
“我想应该不会吧。”
书店老板点了点头,他看出我根本无意再谈这件事。
“我有荣幸请您喝杯茶吗?”
“别说一杯,两杯都行。外加一本《圣经》,可以的话,容易阅读的版本会更好。”
“当然没问题!”书店老板藏书网语气干脆,“达尔玛乌!”
有个店员闻声立刻跑了过来。
“达尔玛乌,这位是我的好朋友马丁,他需要一本字形不花哨,最好是简单好读的《圣经》,我想到的是托雷斯·阿玛特,一八二三年版,觉得如何?”
这里编列书籍就跟酒商以香气、香料、成分和年份区分美酒等级一样,此为巴塞罗书店的一大特色。
“这是上上之选,巴塞罗先生。不过,我个人会倾向选择已经校正过的版本。”
“一八六〇年版?”
“一八九三年版。”
“对呀!就这么决定了。那就请您帮我的老友马丁把书准备好,账目上就写店内自用好了。”
“那怎么行!”我随即抗议。
“像您这种根本不信上帝半句话的人,当我决定跟您收这笔书款的时候,大概就是我被天打雷劈的那天吧!”
达尔玛乌遵照吩咐去找我要的那本《圣经》,我则是跟着巴塞罗进了办公室,接着,这位书店老板端上两杯茶,并递来一支能让他快?99lib.乐似神仙的纯正雪茄。我收下雪茄,就着巴塞罗递上来的蜡烛点了火。
“马卡努多雪茄,对吧?”
“看来您的舌头已经有所长进,男人就该有一两样恶习,可以的话,最好要有相当程度的沉迷,否则人老的时候,连个后悔赎罪的名目都没有。所以呢,我决定奉陪。这玩意儿真是邪恶!”
顶级的缕缕烟雾把我们送上了云端。
“几个月前,我去了巴黎一趟,趁机查探您之前跟森贝雷提过的那件事。”巴塞罗说。
“卢米埃尔出版社……”
“没错。我真希望能够多挖掘一些讯息,可惜的是,那家出版社已经歇业了,看来也没有人接手经营,实在很难找出什么眉目。”
“出版社歇业了?什么时候的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九一四年。”
“您会不会弄错了?”
“应该不会错吧!我们谈的不就是圣日耳曼大道上的卢米埃尔出版社吗?”
“就是这家出版社。”
“您瞧,我还把资料记下来了。就怕等到咱们碰面时我会忘东忘西的。”
巴塞罗在书桌抽屉里翻找,随即拿出一本小记事本。“我这里写着:卢米埃尔出版社,发行宗教书籍,分社遍布罗马、巴黎、伦敦和柏林。创办人兼发行人,安德烈亚斯·科莱利。位于巴黎的出版社开幕营运日期,一八八一年。”
“不可能。”我喃喃低语。
巴塞罗耸耸肩。“这个嘛……或许是我搞错了,不过……”
“您去出版社看过了吗?”
“这个我确实试过了,因为我下榻的旅馆就在先贤祠对面,离那儿很近,出版社旧址就在圣日耳曼大道南侧人行道旁,恰好位于圣雅克路和圣米迦勒大道之间。”
“结果呢?”
“那栋建筑空空如也,而且被围起来了,看起来似乎曾经发生过火灾之类的意外。唯一完好无缺的是大门上的门环,那是个做工非常精细的天使雕塑。在我看来,应该是铜雕。后来,我没敢再多看,因为有个宪兵一直瞪着我。像我这样一介平民,可没胆子在国外酿出外交危机,免得法国打算再度入侵西班牙。”
“目前看来,法国佬应该会对我们蛮友善的吧!”
“您真是寻我开心。不过,言归正传,看过出版社旧址的状况之后,我特地去问隔壁的咖啡馆,他们告诉我那栋建筑已经空在那儿超过二十年了。”
“有没有问出一些关于发行人的信息?”
“科莱利吗?据我了解,这家出版社之所以歇业,正是因为他决定退休,虽然他当时还不到五十岁。他后来迁居法国南部的卢贝隆,不久后就过世了,听说是被毒蛇咬死的。您如果对这种死法有兴趣的话,可以到普罗旺斯去。”
“确定他真的死了吗?”
“他以前的死对头贝利·葛里尼特别向我展示了他的骨骸,葛里尼将那块骨头裱了框,仿佛是什么了不起的战利品似的。他说,他每天都会去看看那块骨头,借此提醒自己,那个可恶的混账东西已经死了,化作一堆黄土。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只是法文听起来比较优雅,也更有韵味。”
“葛里尼有没有提到这位发行人是否有子女?”
“我总觉得,他不是很想谈科莱利的事,因为他一直设法岔开话题。看来,科莱利当年曾经抢了他旗下一位作者,一个叫作兰伯特的作家。”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最有趣的部分是,葛里尼从来就没见过科莱利这个人。他们两人的接触始终仅限于商业书信往来。那只可怜的肥羊,也就是兰伯特先生,他似乎背着葛里尼,和科莱利偷偷签下了写书的合约,事实上,他和葛里尼已经先签了独家出版的合约。兰伯特有非常严重的鸦片瘾,为此拖欠的债务金额,足以用钞票铺满巴黎的整条里沃利大街。葛里尼怀疑,科莱利八成提供了天价稿酬,那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只好接受,因为他还得养家活口。”
“那是什么样的书?”
“有关宗教议题的内容。葛里尼提起了书名,很蹩脚的拉丁文,我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您也知道,所有的弥撒书,书名听起来都是差不多的风格。大概是Pax Gloria Mundi (世界和平与荣耀)之类的。”
“那本书和兰伯特后来怎么样了?”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错综复杂的。看来可怜的兰伯特八成疯了,居然把手稿连同出版社一起烧掉。许多人认为鸦片把他的脑袋搞坏了,不过,葛里尼却怀疑是科莱利逼他走上绝路。”
“科莱利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道?或许是因为他不满意兰伯特的作品吧!或许,这一切根本就是葛里尼自己的幻想,据我所知,他是个一年十二个月都把博若莱葡萄酒当水喝的人。对了,他还告诉我,科莱利曾经试图对他下毒手,因为只要把他杀了就能解决兰伯特的合约问题,后来,他决定自动和兰伯特解约,干脆让他走了算了。”
“您刚刚不是说,他从来没见过科莱利?”
“这是我的看法。我认为葛里尼这个人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我去他家拜访的时候,他那个公寓里的十字架、圣母像和圣人雕像,数量之多,连宗教用品店都比不上。我总觉得他脑袋不太灵光,就在我向他告辞的时候,他居然告诉我务必远离科莱利。”
“可是,您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Ecco qua .(问题就在这儿。)”
我默不作声,巴塞罗一脸狐疑看着我。
“我总觉得……我的调查似乎没能振奋您的情绪。”
我露出轻松的笑容安抚他。“正好相反。我非常感谢您特别花时间去调查这件事。”
“别客气,您也知道,我对巴黎的各种流言蜚语一向乐此不疲。”
巴塞罗把记事本.上写满信息的那一页撕了下来,递给我。
“这个您留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我能查出来的资料全写在上面了。”
我站起来,向他握手道谢。他送我到门口,达尔玛乌也已经把我要的《圣经》准备好了。
“您如果需要那种眼睛会根据观看角度不同或开或闭的圣婴插画,我这里也有。另外还有身边围绕着羊群的圣母像,如果多看几眼的话,那?些小羊会变成胖乎乎的小天使。立体视觉技术真是神奇。”
“我目前只需要简单的文字版本就够了。”
“那就这样吧。”
我对书店主人的热心帮忙充满感激,不过离开书店之后,内心却隐隐兴起了一股不安,忽然觉得眼前的街道以及我的命运之路似乎都浮在流沙之上。
15
返家途中,我忍不住在阿根廷大街的文具店橱窗前伫足片刻。看起来极其松软的布堆上摆着一个闪亮的笔盒,盒子里装着好几支蘸水笔笔尖,还有成套的大理石笔杆,白色笔身雕琢了图案,看起来像是缪斯或仙女之类的。这套组合散发着强烈的戏剧色彩,仿佛是从某个著作等身的俄罗斯小说家的案头抢过来的。伊莎贝拉写得一手芭蕾舞姿般的优雅字迹,纯真、简洁,字如其人,一见到这套蘸水笔,我当下就觉得再适合她不过了。我走进店里要求老板让我看看那套笔。蘸水笔笔尖镶了金边,而这么一组极品代价可不小,不过,我还是决定借由这份礼物,感谢年轻助理对我展现的善意和耐心。我请老板用亮丽的紫色包装纸把笔盒包起来,并且打上一个大大的蝴蝶结。
回到家时,我已经准备好要大大享受一下送礼的自我满足感。我正打算叫伊莎贝拉到跟前来,仿佛她是个忠心等候主人回家的机器人……不过,我开了家门,却开不了口。漆黑的走道宛如地下隧道,走道尽头的房门是开着的,房里的地板上映着闪烁的昏黄光线。
“伊莎贝拉?”我唤了她一声,突觉口干舌燥。
“我在这里。”
她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我随手将礼物放在玄关的桌上,朝着房间走去。我站在门口,探头看了看房内的情形。伊莎贝拉坐在地上,她用一个宽口深杯点了蜡烛,正兴致勃勃地享受着她在文学创作之外的另一项嗜好:整理别人的物品。
“你怎么进来的?”
她面带笑容地望着我,耸了耸肩。“我本来在长廊上,突??
然就听见了声响,还以为是您回来了,但是到走道上一看,发现尽头的房门打开了。我记得您说过,那房间向来上了锁……”
“赶快离开这里,我不希望你进来这个房间。这地方非常潮湿。”
“才不会。我在这里整理房间这么久都不觉得。来来来,您看我藏书网找到了什么。”
我站在门口迟疑着。
“进来嘛!”
我进了房间,在她身旁跪了下来。伊莎贝拉将所有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重新分类整理:书籍、玩具、照片、衣服、鞋子、眼镜。我满心疑惧地望着那堆东西。伊莎贝拉看起来愉快得很,有如置身所罗门王的宝库。
“这些都是您的东西?”
我摇头否认。“都是以前的屋主遗留下来的。”
“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这栋房子在我搬进来之前就已经闲置好多年了。”
伊莎贝拉拿着一沓书信,在我面前晃了晃,仿佛是什么高度机密。
“我想我已经查出以前的屋主叫什么名字了。”
“真的?”
伊莎贝拉笑颜灿烂,显然非常享受充当侦探的乐趣。
“马尔拉斯卡!”她说道,“以前的屋主叫作狄耶戈·马尔拉斯卡。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
“他的姓名简写和您一样,都是D.M.。”
“纯属巧合。这座城市有成千上万的人名字缩写跟这个一样。”
伊莎贝拉对我眨了眨眼。看来,她真是乐在其中了。
“您看我找到什么了。”
伊莎贝拉找到一个装满老照片的黄铜盒子,都是年代久远的影像,以及旧日的巴塞罗那明信片……一八八八年万国博览会之后,城堡公园内的旧王宫废墟、坍塌的豪宅大院、盛装打扮的群众聚集街头,还有豪华马车和往日时光的回忆……充满了我童年时代的色彩。在这些照片里,注视着我的都是三十年前的茫然眼神和面孔。其中的几张照片上有张面孔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接着,我认出她了,那是我少年时代一位很受欢迎的女演员,过了这么多年,人们早就忘记她了。伊莎贝拉沉默不语地在一旁看着我。
“您认识她吗?”她终于开口问道。
“我记得她叫作伊莲娜·萨比诺,以前是个很有名的女演员,算是巴拉列罗剧院的台柱。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都还没出生。”
“您看看这个。”
伊莎贝拉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伊莲娜·萨比诺就倚在我塔顶的书房窗边。
“是不是很有趣?”伊莎贝拉问道,“您觉得她曾经在这里住过吗?”
我耸耸肩,“或许她是狄耶戈·马尔拉斯卡的情妇……总之,这与我们无关。”
“好无聊的结论。”
伊莎贝拉打算把相片放回盒子里。这时候,有张照片从她手中滑落,正好掉在我脚边,我捡起来细看。在那张照片里,伊莲娜·萨比诺身穿迷人的黑色礼服,与一群盛装赴会的男女合影,在我看来,拍照地点应该是马术场的大厅。那是一张没什么特别的宴会合照,偏偏让我大吃一惊,因为在第二排的合照人群里,影像虽然几近模糊,但我认出了那位站在阶梯上的白发男士。那是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您的脸色好苍白。”伊莎贝拉说。
她从我手中拿走了照片,然后不发一语地检视照片上的影像。我立刻起身,并示意要伊莎贝拉离开房间。
“我不希望你再进这个房间。”我有气无力地说。
“为什么?”
我等着伊莎贝拉走出房间,然后锁上房门。她疑惑地望着我,仿佛我神志不清似的。
“你明天就去通知慈善机构的修女,请她们来看看,用得上的东西都拿走,剩下的你就扔了。”
“可是……”
“不要再跟我争辩了。”
我不想再面对她的眼神,径自走向通往塔顶书房的楼梯。伊莎贝拉伫立在走道上凝视着我。
“戴维,那个人到底是谁?”
“什么人都不是。”我喃喃低语,“什么人都不是……”
16
我上楼去了书房。深夜一片漆黑,夜空不见星月。我敞开窗户,探头到窗外凝望夜幕笼罩下的城市。热气凝止,汗水啃噬着肌肤。我坐在窗台上,点燃了伊莎贝拉几天前留在我书房里的第二支雪茄,希望袅袅烟雾能催生一些灵感,99lib?
好让我可以针对老板指定的题材写出一点东西。这时,我听见楼下的伊莎贝拉卧房房门打开了。一束长长的灯光映在中庭,我瞥见她的身影在光影中穿梭。伊莎贝拉走近窗边,她望着阴暗夜色,并未发觉我在看她。我看着她缓缓褪去了身上的衣服。我看着她走到衣橱的穿衣镜前,默默打量自己的胴体,她以指腹轻抚着小腹,搓摩了大腿之间的三角地带和双臂。她揽镜自照许久,身上除了挫败的眼神之外并无他物,接着,她熄了灯。
我回到书桌前坐下,面前是我为了替老板写书而搜集的一大摞资料。我翻阅那些充斥着各种神秘和预言启示的故事,真理总是战胜各种试炼;遭..逐出家门、受尽屈辱的落难王子终究成了救世主,在另一种境界的天堂里,乐于接受天命安排以及神人同形的游戏规则,以心灵感应的方式监督着千万个脆弱的灵魂。这些脆弱心灵大多曾经想过要将自己抛弃在宇宙的某个角落,而虚荣心或是绝望,终究会让他们深信,天堂和地狱,何处是归属,端赖恶之大小。
我不禁纳闷,我的老板是否也是这样看我的:一个被奴役的心灵,竭尽所能地构思具催眠效果的故事,或可帮助孩童入睡,或可说服手刃邻居的可怜魔鬼,并从此获得上帝恒久的眷顾。
几天前,老板又捎来一封信函,约我谈谈工作进度。我已经厌烦了自己的犹豫,并告诉自己,二十四个钟头之后就要赴约了,再这样下去,我终究只会两手空空,满脑子疑虑。我没别的办法,只好搬出多年来碰到类似情况时的唯一法宝:我在安德伍德打字机上卷入一张白纸,双手放在键盘上,宛如正在等待演奏乐曲的钢琴家,我绞尽脑?汁,希望能挤出只字片言。
17
>.99lib?“有意思!”读完最后一页之后,我的老板这样说道,“很诡异,但是很有意思。”
我们坐在艳阳高照的城堡公园遮阴棚下的长椅上。透光的拱顶洒进一大片金色阳光,拱顶下的植物雕琢着光影交错的奇诡形态。我点了一支烟,看着泛蓝的烟圈在我指间袅袅升起。
“‘诡异’这形容词从您口中说出来,会令人感到不安。”我意有所指地说道。
“我所谓的诡异,乃是‘庸俗’的相反词。”科莱利语气平和地回应我。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了,马丁老弟。我认为您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方向,具有许多发展的可能性。”
对于一位小说家而言,如果有人说他的作品很有意思,并具有许多发展的可能性,那就表示这本小说的内容乏善可陈。科莱利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疑虑。
“我看您确实针对问题做了思考。您没有从神话相关的方向着手,反而采用了比较平淡的题材。容我冒昧一问,那个‘战士弥赛亚’的点子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不是个爱好和平的救世主呢?”
“因为您提过生物学。”
“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切事实都写在大自然这本书里。凡是勇气十足、心灵澄净的人都有能力读这本书。”科莱利趁此再做补充。
“我查阅的其中一本书上提到,在人类的发展中,男性生育力的关键点是十七岁。女性的生育力较早发展完成,并一直维持着,就某种程度而言,她们扮演着基因传承的挑选者和判断者。反之,男性纯粹只是配合的角色,而且老化的速度也较快。男人生育力达到高峰的年龄,也正是战斗力最强的时候。年轻男孩正是完美战士:藏书网他具有强大的攻击力,却几乎没有任何智慧和判断力去疏导这样的情绪。综观人类历史,许多社会都曾经善用这股强悍的战斗力,把年轻男孩变成了少年兵团、人肉炮管,以此征服邻国或抵御外侮。我总觉得,我们的主角当然会是天堂派来的使者,但是个高举武器的少年使者,并以令人震惊的方式揭示事实。”
“马丁,您决定将历史和生物学混在一起吗?”
“根据我从您上次的谈话而得到的理解,两者其实是同一回事。”
科莱利闻言,脸上立刻浮现笑容。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自知之明,他的笑容像极了一匹饿狼。我咽了下口水,并且避开那张让人看了会起鸡皮疙瘩的面容。
“我想了很久,后来发现,史上伟大的宗教大多是在社会人口结构以年轻的贫穷者为主的时候发迹,或是在这个时候扩张最迅速,并使其影响力达到巅峰。以七成人口低于十八岁的社会而言,其中有一半是血气方刚、性欲冲动的青少年男性,这样的社会简直是散播信仰的丰饶之地。”
“这样的说法太简单了,不过,我了解您的发展方向,马丁。”
“我也知道自己把问题单纯化了。不过,我研究故事大纲的时候,忍不住问了自己,为何不干脆直入核心,就此建立一个战士弥赛亚神话,这个热血沸腾、暴躁愤怒的战士拯救了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基因、自己的女人,以及坚守敌国政治信念的长辈们……换言之,他拯救了所有不接受或不认同其理念的异己同胞。”
“成年人的部分呢?”
“关于成人,我们就从挫折感下手。漫漫人生路上,人必须逐渐放弃年少时期的梦想和希望,随着年岁渐长,一个人益发觉得自己是受世间和众人折磨的受害者。我们总是能轻易为自己的不幸或失败找到怪罪的对象。由此可以清楚看见的是,这样的愤恨情绪以及受害者心态可以撩拨人心,并且具有强大力量。成人在这样的心态之下自认是群体的一分子,并借由团体互动将他们失落的希望和渴求慢慢升华……”
“或许吧!”科莱利搭腔,“这一切听起来都跟死亡和战斗有关吧?您不觉得这样会适得其反吗?”
“不会的,我认为这些都是基础。长袍穿上身,立地成修士,一般老百姓尤其容易被教化。”
“那么,关于占了一半人口的女性,您又怎么说?很抱歉,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女性会相信摇旗呐喊、冲锋陷阵这一套。童子军心理学只是用来对付小孩的。”
“几乎所有组织严谨的宗教都是以女性的奴役性、顺从和无才为基础,绝少有例外。女性应该接受纯真、被动和母性的形象,绝不容许自主和独立,否则就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女性或许有幸成为某种象征,却挤不进阶级制度。宗教和战争都是男人的事。而且,女性经常是为难女性的帮凶。”
“老人呢?”
“年老是信任的滋润剂。当死神敲门时,怀疑心态会立刻被丢出窗外。人只要来一次心脏病发作,恐怕连小红帽的故事都会深信不疑。”
科莱利扑哧笑了。“小心啊!马丁,我看您快变得比我更愤世嫉俗了。”
我像个顺从且焦虑的学生望着他,希望能获得严师的认同。科莱利拍了拍我的膝盖,神情愉悦地频频点头。
“我喜欢!我就喜欢这种味道。我希望您继续深入探讨,找出最适合的创作形式。这次我会多给您一点时间。我们大概两三周后再碰面,我会提早几天通知您。”
“您有事要出城吗?”
“出版社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我大概得出门好几天。不过,我这趟出门可是带着满足的心情。您的工作表现非常好,我就知道,我找到了最理想的人选。”
这时候,科莱利站起来,向我伸出手。我在裤管上擦掉掌心的汗水,握了他的..手。
“还请您多多指教。”
“哪儿的话,马丁,您表现非常好。”
我看着他走向遮阴棚下的阴凉处,脚步声的回音逐渐消失在阴影里。我在原地坐了好一阵子,并暗自忖度着,不知道科莱利是否上了钩,而且听进我那通篇谎话?可以确定的是,我确实说了他想听的话。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听了我那一大段胡言乱语,他应该会暂时感到很满意,因为他的这个仆人,这个潦倒失志的小说家,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我告诉自己,只要能够多争取到一点时间去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试。当我站起来走出遮阴棚时,双手依旧颤抖着。
18
创作推理小说多年的经验,让我学到要展开调查工作得依据一套基本原则。其中一项是推理小说情节常见的安排,甚至连格外耸动的作品也偶尔可见,那就是从金钱和不动产下手。离开公园遮阴棚之后,我直接转往百人议会街上的不动产登记中心办公室,申请查询我租下的这栋房子过去的买卖资料。登记中心厚厚一大本档案提供的详细信息,简直可媲美内容缜密的哲学家作品全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的查询工作,就从我租下这栋弗拉萨德斯街三十号的房子这部分开始看起。我在这一段资料里发现,一九一一年有起房产纠纷,西班牙殖民地银行接收了马尔拉斯卡家族抵押的这栋房子,从资料看来,银行在屋主去世时接收了房子。这里还提到一个名叫“S.瓦雷拉”的律师,他是这场房产诉讼中替马尔拉斯卡家族打官司的律师。这段插曲又让我找到另一项信息:一个叫作贝纳柏·马索特·卡巴耶的人于一九〇二年将此屋卖给狄耶戈·马尔拉斯卡。我在纸条上记下所有信息,包括律师的名字、房屋转售过程的参与者,以及相关日期等等。后来,有位工作人员扯着大嗓门宣布,登记中心将在十五分钟后关门,我原本打算离开,脑中却突然兴起一个念头:不如趁这段时间赶紧查一下安德烈亚斯·科莱利位于奎尔公园旁的住处资料。努力翻阅资料十五分钟之后,竟然毫无所获,这时候,我从厚重的资料文件里抬头一看,秘书先生正以轻蔑的眼神望着我。这个干瘪瘦弱的家伙,从胡子到头发都用发胶抹得油亮亮,他那副来者不善的态势,看起来就是个利用职务刁难别人的狠角色。
“抱歉,打扰一下……有一笔房产的资料,我找不到。”
“那就有可能是因为那栋房子根本不存在,或是因为您根本就不会查资料。我们今天已经关门了。”
我决定端出最灿烂的笑容来换取他的亲切态度以及高度效率。
“或许,我可以在您专业的协助之下找到资料。”我提出建议。
他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一把抢走我手中的文件。“请明天再来吧。”
我的下一站是马约卡街的律师协会,那栋宏伟建筑就在不动产登记中心不远处。我踏上两旁堆砌了大片琉璃的楼梯,在我看来,这个亟欲表现司法精神的雕塑,偏偏像极了巴拉列罗剧院里搔首弄姿的风骚艳星。在秘书处接待我的是个獐头鼠目的小个头男子,端着亲切的笑脸,热络地问我可有他能效劳之处。
“我想找一位律师。”
“哎呀,您可来对地方了。这儿律师多到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摆脱他们。律师一天比一天多,增加的速度简直就像一窝窝兔子,生生不息。”
“毕竟这是个现代社会。我想找的律师叫作S.瓦雷拉。”
小个头男子消失在档案迷宫里,一边低声叨念。我靠在柜台边等候,扫视着桌上那些看起来和司法一样沉重的装饰品。五分钟后,小个头男子带着一个档案夹回到柜台前。
“查到十个姓瓦雷拉的律师。其中两位名字简写是S,分别是塞巴斯蒂安和索邦西奥。”
“索邦西奥?”
“您年纪轻,对这个名字不熟悉,不过多年前,这名字可是律师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叱咤风云之后,接着就没着落了。”
“索邦西奥先生还活着吗?”
“根据档案上的资料,索邦西奥·瓦雷拉已经在一九一九年蒙主宠召了。塞巴斯蒂安是他的儿子。”
“他还在执业吗?”
“他一直都在执业。我觉得您大概会需要地址吧?”
“如果不会太麻烦您的话。”
小个头男子在纸条上写了地址,递给我。“对角线大道四四二号。距离这里只有几步路,不过现在已经两点了,律师大人这时候通常忙着和有钱的寡妇或是纺织商、军火商人吃饭应酬。如果是我的话,会等到下午四点钟再去。”
我把地址放进外套口袋里。
“我会照您的建议去做的,非常谢谢您的大力帮忙。”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愿上帝保佑您。”
拜访瓦雷拉律师之前,我有两个钟头要打发,于是搭上沿着拉耶塔纳大道行驶的电车,在伯爵街口下了车。从那儿可以通往森贝雷父子书店,我再熟悉不过的一家书店,我知道它跟附近的商家不同,中午从来不关店。我在同样的地方看见了他,一如往常站在柜台前整理书籍,不时招呼着寥寥几位在书架间寻宝的顾客。一见到我,他笑容满面地走过来寒暄,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瘦削、更苍白了。他八成看出了我眼神中的忧虑,因为他耸了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岁月不饶人。您现在身强体壮,我却日薄西山啦。”他这样说道。
“您的身体还好吗?”
“我啊,好得很,简直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还不就是那个讨厌的心绞痛。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不了。我说马丁……您今天来有何贵干?”
“我来请您吃午餐。”
“感激不尽。但是我走不开,我儿子到萨里亚区估价,书店不能就这样关门,万一有客人想买书,那多不好意思。”
“您是不是周转有点问题?”
“马丁,我们开的是书店,不是律师楼。在这里,文字有情,数字无义。”
“您如果需要帮忙的话……”
森贝雷先生立刻举起手来制止了我。“如果想帮我,那就买本书回去吧。”
“我亏欠您的债务,可不是用钱就还得清的。”
“请千万别再有这样的想法。马丁,不需要替我们担心,我们顽强得很,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击倒。不过,您如果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帮我去买一份葡萄干面包夹新鲜羊奶酪,有了这等美食加上 href='2108/im'>《基督山伯爵》,任何人都能长命百岁。”
19
森贝雷先生几乎一口都没尝。他撑着一脸疲倦的笑容,刻意对我的谈话表现出兴味盎然的模样,但我看得出来,有时候他连呼吸都显得吃力。
“马丁,您倒是跟我聊聊,现在都在忙些什么?”
“一时很难说清楚。我在写一本别人委托的书。”
“小说吗?”
“也不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才好。”
“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您在工作。我经常告诉人家:沉溺逸乐,使人丧志。人的脑袋就应该一直运转才好。如果是没脑袋的人,至少手脚要够勤快。”
“不过,人也常常工作过了头。森贝雷先生,您难道没想过要休息一阵子,让自己喘口气吗?您在这儿未曾间断地工作了多少年?”
森贝雷先生环顾店内。“马丁,这个地方就是我的生命。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里?难道要我去坐在公园长椅上晒太阳、喂鸽子,一见到人就抱怨自己风湿痛?要是这样过日子,我活不过十分钟的。这里才是我的安身之处。再说,我儿子也还不成气候,书店还不能交给他经营,虽然我很想这么做……”
“不过他是个很勤快的人。而且是个善良的好 4eba." >人。”
“我们自己人说话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我说,他是好过头了。有时我在一旁看着他,心里免不了要纳闷,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怎么能应付这些事情……”
“为人父母都会担这种心的,森贝雷先生。”
“您的父母也这样吗?哎呀!对不起,我失言了……”
“没关系。我父亲自己要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根本无暇顾虑我是不是够本事过日子。我相信令公子的能力绝对超过您的想象。”
森贝雷先生看着我.99lib.t>,面有疑虑地说:“您知道我认为他缺什么吗?”
“邪念?”
“女人。”
“他不会缺女朋友的,您看橱窗外成天都有爱慕他的女孩子在那儿晃来晃去。”
“我说的是实实在在的女人,那种端庄贤惠的女孩子。”
“他还年轻,您就让他多玩几年吧。”
“那敢情好,他要是愿意玩玩也就罢了。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交往过的女孩多得都可以组合唱团了,我如果要使坏,八成连红衣主教都会气得出来数落我一顿。”
“啊!愿上帝施舍面包给无牙之人。”
“您说到重点了,他就是缺了牙,而且还懒得咬。”
这时候,我发现这位书店老板似乎心里在盘算什么。他定定地望着我,接着面露微笑。
“或许您可以帮他这个忙……”
“我?”
“您是个见过世面的人,马丁。别对我摆出那张脸。我相信您如果教教他,他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好女孩。他那张脸生得够俊,但是其他事情就得靠您调教了。”
我一时无言以对。
“您不愿意帮我这个忙?”书店老板问道,“那就算了。”
“我刚刚说了,钱的事情我可以帮忙。”
“我说的是我儿子,事关这家书店的前途。我希望我的生命可以完整。”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森贝雷先生拉起我的手,并用他仅剩的一点气力紧握着。
“请您答应我,别让我没看见儿子成家就离开人世,我会死不瞑目的。我也希望他能替我生个孙子。”
“早知道会这样,我应该去新潮咖啡馆吃午饭的。”
森贝雷先生咧嘴一笑。“我常常觉得您应该来当我儿子,马丁。”
我望着书店老板,他的身体已经比以往虚弱衰老许多,遥想当年,在我孩提时代,他曾是那个在店里忙进忙出的健壮男.子……再看看眼前的他,我突然有种世界在脚边坍塌的愕然。我走近他身旁,不知不觉做了自从与他相识以来从未做过的一件事。我在他那布满老人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而且还不小心吻了额上的四根白发。
“您愿意答应我吗?”
“我答应您。”说完,我兀自走出了书店。
20
瓦雷拉律师的事务所位于对角线大道四四二号那幢古怪的现代建筑顶楼,距离恩宠大道转角仅数步之距。至于那幢建筑,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字句来形容它,总觉得像个巨型钟琴和大型海盗船的综合体,并搭配了气派的落地窗以及葱绿色屋顶。换作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这栋融合了巴洛克和拜占庭风格的建筑,大概足以被认定是世界七大奇景,或有可能被贬抑为某个精神失常的疯狂艺术家的邪恶作品。不过,在巴塞罗那的新城区,类似的建筑如雨后春笋,人们见怪不怪,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我在大厅找到了上楼的电梯,这座电梯总让我觉得大蜘蛛如果进了这个地方,它大概会很乐意在此筑起一幢大教堂,而不是一片网而已。门房替我开了电梯门,把我关进那个奇怪的金属箱子,然后缓缓升起。有位神情严肃的女秘书替我打开了雕工精致的橡木大门,示意要我进去。我向她报上名字,说明自己并未事先预约,但是想征询港口区一栋房子的买卖资料。她那沉着冷静的眼神顿时大变。
“尖塔之屋吗99lib??”女秘书问道。
我点头回应她。接着,女秘书带着我往里面走,让我进了一间闲置的办公室。我总觉得这地方并非正式的接待室。
“马丁先生,请稍待片刻,我现在就去通知律师。”
接下来,我在那个房间消磨了四十五分钟,周遭的书架全塞满了跟墓碑一样厚的资料册,bbr>.册子上的名称大概都是《一八八八—一八八九,巴塞罗那,第一篇,第二项》之类,让人毫无翻阅的欲望。这间办公室有一大片面向对角线大道的落地窗,城市全景一览无余。所有家具散发着年代久远的高级木材气味,还有浓浓的铜臭味。精致地毯和皮制摇椅让人立刻联想起英式俱乐部的氛围。我试着抬起书桌上的那座台灯,据我估计,那座台灯起码重逾三十公斤。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巨型油画,画中人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想必就是已经作古的索邦西奥·瓦雷拉先生。这位大律师蓄着短髭和络腮胡,看起来像头老狮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如火如钢,从高墙上逼视着房内的每个角落,有如要宣判死刑。
“他不会说话的,不过,如果注视那幅画一阵子,总让人觉得他随时都会开口……”我的背后传来这么一段话。
我没听见他进门的声音。塞巴斯蒂安·瓦雷拉是位温文儒雅的绅士,他似乎大半辈子都在试图走出父亲的阴影,如今到了五十好几,早已疲于挣扎。他有双睿智深邃的眼睛,巧妙掩饰了他仅与皇室公主以及收费高昂的律师来往的特殊偏好。他上前和我握了手。
“抱歉久等了,不过,我今天的工作计划不包括您的到访。”他边说边请我坐下。
“快别这么说,我非常感谢您能拨冗见我。”
瓦雷拉面露得意笑容,仿佛他只为熟悉收费行情的客户服务。
“秘书告诉我,您的大名是戴维·马丁。就是那位作家戴维·马丁吗?”
我一脸惊愕的神情就是最直接的答案了。
“我来自书香门第,大家都热爱阅读。”他解释道,“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我想请教您有关一栋房子的买卖细节,地点是……”
“尖塔之屋?”律师插嘴接了话,但态度彬彬有礼。
“是的。”
“您知道这栋房子啊?”他继续探问。
“我就住在里面。”
瓦雷拉面带微笑凝视我良久。接着,他在座椅上挺直了身子,并换了个严谨而有所保留的态度。
“您是现任屋主吗?”
“事实上,我只是租屋的房客。”
“那么,马丁先生,您想知道什么事呢?”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知道西班牙殖民地银行取得这栋房子的细节,另外,我也希望能知道一些有关前任屋主的资料。”
“狄耶戈·马尔拉斯卡先生……”律师低声嗫嚅,“我能否请问您为何对此感兴趣?”
“纯粹是个人兴趣。最近一次在整理房子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了一系列文章,应该是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律师立刻蹙起眉头。“文章?”
“一本书。或者,称之为手稿会更贴切。”
“马尔拉斯卡先生是个热爱文学的人。他撰写了许多有关法律、历史与其他题材的著作。他是个了不起的博学之士,也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有人竟企图在他生命终了时玷污他的名声。”
律师发觉我一脸讶异,接着说:“您大概对马尔拉斯卡先生过世的情况不甚了解吧?”
“我的确不清楚。”
瓦雷拉叹了口气,仿佛在挣扎着该不该继续说。
“您不会把这些事情写进小说里吧?包括伊莲娜·萨比诺的事也一样,对吧?”
“不会的。”
“我可以相信您的话吧?”
我点头回应,瓦雷拉耸了耸肩。
“我想,我能说的也就是当年的那些事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而非对我说话。
律师瞄了一眼亡父的肖像,又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
“狄耶戈·马尔拉斯卡曾经是我父亲的事业伙伴与挚友。这家律师事务所是他们两人共同创办的。马尔拉斯卡聪明绝顶,可惜性格复杂,而且长期抑郁寡欢。后来,我父亲决定和他分道扬镳。马尔拉斯卡放弃了律师专业,全心投入他一生的最爱:写作。据说,几乎所有律师私下都希望能放弃执业,改行当作家……”
“直到他们比较过收入之后,大概就会打消念头了。”
“马尔拉斯卡先生的状况不太一样,他当时已经和红极一时的女演员伊莲娜·萨比诺建立深厚友谊,一直想为她写一出喜剧剧本,仅此而已。马尔拉斯卡是个极有修养的绅士,从未对妻子不忠,但是您也知道,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各种流言满天飞,最后竟传闻马尔拉斯卡和伊莲娜发展出不正常的关系……他的妻子对他非常不谅解,婚姻也因此破裂了。深感挫败的马尔拉斯卡买下了尖塔之屋,并且移居该处。不幸的是,他在那儿住了一年,就因为一件令人遗憾的意外而去世了。”
“什么样的意外?”
“马尔拉斯卡先生是淹死的。真是令人难过的悲剧。”
瓦雷拉双眼低垂,说话的声音已经变成喃喃低语。
“那件丑闻呢?”
“我说,这个世上就是有人嘴巴恶毒得很,硬是要把马尔拉斯卡先生的自杀和伊莲娜·萨比诺的韵事传闻扯在一起。”
“事情是这样的吗?”
瓦雷拉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老实说,我不知道,也不在乎。都过去了,这些都是往事了。”
“伊莲娜·萨比诺后来怎么样了?”
瓦雷拉戴上眼镜。“我以为您的兴趣仅止于马尔拉斯卡以及房子的买卖事宜……”
“纯粹是好奇。我在马尔拉斯卡的个人物品之中发现了许多伊莲娜·萨比诺的照片,还有她写给马尔拉斯卡的信件……”
“您到底想追问到什么程度?”瓦雷拉漠然地质问我,“您是为了钱而来的吗?”
“不是。”
“我很高兴,因为也没有人会给钱的。已经没有任何人在乎这件事了,这样您了解藏书网我的意思吗?”
“我非常了解,瓦雷拉先生。我无意冒犯您,也非常抱歉,我的问题让您产生困扰了。”
律师先生转怒为乐,并优雅地轻轻一叹:“没什么关系,是我不好意思。”
我趁着律师情绪缓和的机会,立刻堆出一张友善的笑脸。
“或许他的遗孀爱丽西亚·马尔拉斯卡……”
瓦雷拉突然在座椅上缩起了肩膀,看来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马丁先生,请别误会我的意思,不过,我身为马尔拉斯卡家族律师的责任,就是保护他们的隐私。道理非常简单,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不希望现在还有人再去切开旧伤口,因为那样根本就于事无补。”
“我知道了。”
律师紧盯着我。“您刚刚提到,您找到一本书?”
“是的……一本手稿。可能不是什么重要的书吧。”
“有可能。写的是哪一方面的题材?”
“我认为应该是神学。”
瓦雷拉点点头。
“您觉得奇怪吗?”我问他。
“不会,正好相反。马尔拉斯卡先生是宗教史方面的权威,极有智慧,我们至今还很怀念他。请问,您想知道房子买卖的哪些具体细节?”
“我想,您提供的协助已经够多了,瓦雷拉先生,我不好意思再占用您的时间。”
律师点头回应,似乎松了口气。
“您来是因为那栋房子,对不对.?”他问道。
“是啊,那是个很诡异的地方。”我附和他的说法。
“我记得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就在马尔拉斯卡先生买下房子后不久……”
“您知道他为什么要买那栋房子吗?”
“他说过,他从年轻时代就对那栋房子很着迷,一直希望可以搬进去住。马尔拉斯卡是个浪漫的人,有时他简直就像个可以为了梦想而付出一切的小男生。”
我没搭腔。
“您还好吧?”
“我很好。您知道马尔拉斯卡之前的那位屋主吗?那位叫作贝纳柏·马索特·卡巴耶的先生……”
“他是个在美洲发了大财的商人,在那栋房子里停留的时间大概不超过一个钟头。这房子是他当年从古巴回国时买的,后来闲置了好多年。他也没说为什么。他本人住在一幢临海的豪宅大院。那栋房子,他只卖了两块钱,他就是不想再跟那地方有任何瓜葛。”
“在他之前呢?”
“据我所知,在他之前住在那里的是个教士。应该是个耶稣会教士,我也不太确定就是了。马尔拉斯卡的事情一向是我父亲在处理,在他自杀身亡之后,我父亲就销毁了和他相关的所有档案。”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就因为我刚才跟您说的那些事情。我想,他是为了遏阻谣言继续扩散,也为了保有人生挚友的美好回忆吧!我父亲一向行事果断,对于自己所做的事从不多做解释,他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一定有非常充足的理由。对我父亲而言,马尔拉斯卡不但是一生的至交,也是个优秀的事业合伙人,他的去世对我父亲是一大打击。”
“那位耶稣会教士呢?”
“我记得他似乎惹了一些违反教会规定的问题。他是维达格尔主教大人的朋友,看来,两人似乎涉入了一些麻烦事,您应该知道是哪些事的。”
“驱邪……”
“传闻是这样说的。”
“为什么一个被逐出教会的教士有能力拥有这样一栋房子?”
瓦雷拉又耸了耸肩,我知道自己能挖掘的信息大概只有这些了。
“我也很希望能帮您多做解答,马丁先生,但是我知道的就这些了,真的。”
“谢谢您宝贵的时间,瓦雷拉先生。”
律师点了点头,在书桌上按了铃。刚才带我来这里的秘书小姐出现在门口,瓦雷拉向我握手告别。
“玛格丽塔,马丁先生要离开了,送客人到门口。”
秘书小姐点头照办,带着我往外走。走出办公室之前,我回头看了看瓦雷拉律师,他垂头丧气地瘫坐在亡父肖像下方的地板上。我跟着玛格丽塔走到事务所门口,她正打算关上大门时,我猛地回头,献上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
“真抱歉,刚刚瓦雷拉律师才跟我提过马尔拉斯卡太太的地址,但是我现在好像不记得是几号了……”
玛格丽塔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心急着要打发我离开。
“十三号,瓦维德雷拉公路十三号。”
“啊,就是这样,没错!”
“再见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那扇大门已经砰的一声紧紧关上,仿佛慎重其事地盖上了圣墓。
21
回到尖塔里的家,我学会以不同的眼光去观察自己幽居多年的住所和牢狱。跨入大门时,我觉得自己穿越的是以石材和阴影打造的尖锐犬齿。我沿着楼梯拾级而上,仿佛正缓缓走进它的脏腑之内,接着,我打开楼上的家门,走进陷入漆黑中的幽暗长廊,突然惊觉这个大厅多疑而恶毒。胭脂似的暮霭迤逦在长廊上,尽头有个影子,我一眼便看出伊莎贝拉的身影正朝着我缓缓走近。我关上家门,打开玄关的电灯。
伊莎贝拉打扮得像个富家千金,头发挽成了髻,而且化了妆,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了二十岁。
“嗯,你今天很漂亮,很高雅。”我语气淡漠地说道。
“几乎就跟您同年纪的女藏书网孩子一样,对吧?您喜欢这件洋装吗?”
“你从哪里弄来这件衣服的?”
“我在尽头那个房间的一个皮箱里找到的。我想应该是伊莲娜·萨比诺的衣服。觉得怎么样?很适合我吧?”
“我不是叫你去通知修女们来把东西拿走吗?”
“我去了。今天早上,我去教堂问过了,他们告诉我没办法过来收这些东西,除非我们自己把东西搬过去。”
我不发一语地盯着她。
“是真的!”她说道。
“把衣服换下来,放回原来的地方!还有,把脸洗干净,你看起来……”
“就像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伊莎贝拉抢着把句子说完。
我摇着头,无奈地叹气。“不是,你永远都不可能像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伊莎贝拉。”
“当然啦!就是因为这样,您才会这么不喜欢我。”她低声咕哝着,转身往卧房走去。
“伊莎贝拉!”我叫了她一声。
她没理会我,兀自进了房间。
“伊莎贝拉!”我提高音量再唤她一声。
她朝我抛出了厌恶的眼神,随即用力关上房门。我听见房里传出移动物品的声响,于是我走近门边,以指关节轻轻敲门。房内没有回应。我再敲了一次,依旧不理不睬。我打开房门,发现她正在收拾自己带来的几件随身物品,并丢进了行李袋。
“你这是在干什么?”我问她。
“干什么?我要走了。我走了以后,您就清静了。或许您会再找我麻烦也说不定,因为您这个人的个性,谁都说不准。”
“我能不能请问你要去哪里?”
“关您什么事?您这个问题算是咬文嚼字,还是冷嘲热讽?当然啦,对您来说都一样,不过,因为我是个笨蛋,所以根本不懂得分辨。”
“伊莎贝拉,等一下……”
“您不必担心这件洋装,我现在就换下来。还有那套蘸水笔,您可以拿去还给店家,因为我还没用过,也不喜欢。那根本就是给幼稚小女孩的浮夸玩具!”
我走到她身旁,伸手去搂她的肩膀。她猛地闪开了,仿佛碰她的是一条毒蛇。
“不要碰我!”
我默默退回房门口,伊莎贝拉的双手和双唇不停地颤抖着。
“伊莎贝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你。”
她含泪望着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自从我来了之后,您从头到尾都一样。从头到尾都在羞辱我,把我看成一个分文不值的可怜傻瓜。”
“对不起,”我再度道歉,“这些事就别提了。你不要走。”
“我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拜托你不要走。”
“如果需要怜悯和施舍,我在别的地方也找得到。”
“这不是怜悯,也不是施舍,如果有,至少也是你对我的怜悯和施舍。拜托你留下来,因为我是个大笨蛋,我不想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不能独自留在这里。”
“多么感人。您总是替别人着想呢……不如去买一条狗回来做伴吧!”
她把行李袋放在床上,怒目逼视着我,她擦干眼泪,掏出了积压已久的愤怒。我紧张地咽下口水。
“既然这样,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告诉您,您会孤独一辈子的。因为您根本不懂得爱人,也不懂得分享。您就像这栋房子一样,简直让人毛骨悚然。难怪那个白衣女郎会抛弃您!您不懂爱人,也不让别人爱您。”
我一脸沮丧地看着她,仿佛她刚刚以乱棒将我痛打了一顿。我苦思措辞想接话,偏偏只有结结巴巴的份儿。
“你……你真的……不喜欢那套蘸水笔?”我好不容易说了个完整的句子。
伊莎贝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别装出那种挨打小狗的可怜模样,我虽然笨,但是还没笨到那种程度。”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靠在门边。伊莎贝拉观望着我,眼神中掺杂着疑虑?
和同情。
“您那个女朋友……照片里的那个,刚才我是一时心急才脱口而出的……对不起。”她喃喃说道。
“你不必道歉,事实如此。”
我低下头来,随即走出房间。我躲进书房,凝望着夜幕笼罩下的城市。过了半晌,我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似乎在进退之间迟疑着。
“您在楼上吗?”她大声问道。
“对。”
伊莎贝拉进了书房。她已经换了衣服,也把哭花的一张脸洗干净了。她对我露出微笑,我也笑着回应了她的善意。
“您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她问道。
我耸了耸肩。伊莎贝拉走过来,坐在我身旁的窗台上。我们一起欣赏着寂静夜空下老城区的屋宇,无须任何言语。片刻之后,伊莎贝拉面带微笑望着我。
“不如这样吧……我们点一支我父亲送您的雪茄一起抽,觉得怎么样?”
“门儿都没有。”
接着,伊莎贝拉又静默了好一阵子。偶尔,她会偷偷瞥我一眼,并露出微笑。我以眼角余光观察她,这才发现,只要看她一眼,就足以让我觉得这个狗屁乱世中还有一点美好。原来,我还是有一分幸运。
“你愿意留下来吗?”我问她。
“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我要一个诚恳的理由,换句话说,以您的情况而言,必须是个自私的理由。还有,不要编出一堆花言巧语,否则我就立刻走人。”
她以充满攻击性的眼神作为自卫的武器,静静等着我低声下气讨好她,霎时,我觉得她是我在世上唯一不想也不能欺骗的人。我低着头,生平头一遭说了老实话,虽然听起来只不过是音量提高了一点的自言自语。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脸上刚硬的神情渐渐褪去,在她眼中出现怜悯之前,我赶紧别过脸去。
“那么……森贝雷先生和喜欢卖弄学问的那位巴塞罗先生呢?”
“你是唯一敢对我说实话的人。”
“您那位老板呢?他不对您说实话吗?”
“那位老板并不是我的朋友。而且,我认为他这辈子大概从来没说过实话。”
伊莎贝拉定定看着我。
“您看吧,我就知道您根本就不相信他。我从第一天看您的脸色就知道了。”
我试图想替自己赢回一点自尊,但是顶多只能耍耍嘴皮子罢了。
“原来你还有看相的天分?”
“看懂您那张脸根本不需要什么天分,”伊莎贝拉驳斥我,“简直就跟看童话故事《拇指仙童》一样简单。”
“那么……亲爱的女祭司,你还在我脸上看出了什么?”
“您非常恐惧。”
我勉力一笑置之。
“请别因为恐惧而觉得羞耻。恐惧是非常普遍的情感表现,世上只有笨到无药可救的人才没有恐惧感。这是我在一本书上看来的。”
“那本书叫作《胆小鬼守则》吗?”
“99lib?如果这会折损您的男子气概的话,那就别承认吧!我早就看出来了,男人顽固的程度正好呼应了他们的羞耻心,越固执的就越怕羞。”
“这也是从那本书上看来的吗?”
“不是,这是我的个人心得。”
我双手一摊,决定俯首称臣。“好啦,我承认自己确实有那么一点不安。”
“有那么一点儿?我看您根本就是快吓死了。承认吧!”
“事情没那么夸张,应该这么说……我对于自己和书商之间的关系确实有些疑虑,根据我过去的经验看来,这是可以理解的。据我所知,科莱利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我们在工作上可望成果丰硕,并且对双方都有正面影响。”
“就因为这样,所以您每次听到他的名字就紧张得魂不守舍?”
我叹了口气,对于这样的争辩已经不耐烦了。
“伊莎贝拉,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不要再替他工作了。”
“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行?您不能把钱还给他,然后叫他滚远一点儿吗?”
“事情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您惹了麻烦?”
“我想是的。”
“什么样的麻烦?”
“关于这一点,我自己也想弄清楚。总之,我是唯一该负责的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伊莎贝拉看着我,看似妥协,其实并不服气。
“知道吗,您这个人根本就是无药可救。”
“嗯,我现在知道了。”
“您如果要我留下来的话,这个家里的规定要改一改。”
“我洗耳恭听。”
“专制霸道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从今天开始,这个家里实施民主制度。”
“自由、平等与博爱。”
“您要特别注意博爱这一项。您不能再来发号施令、颐指气使那一套了,别把自己当成罗彻斯特先生。”
“您说的是,简·爱小姐。”
“还有,不要想歪了,我就算瞎了眼也不会嫁给您的。”
为了表示达成协议,我向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踌躇半晌,然后抱住了我。我被她紧紧揽住,脸埋在她的发丝里。她的轻抚既温柔又亲切,散发着十七岁少女的生命热情,我总觉得,此生未曾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拥抱,应该就像这样吧。
“我们要当好朋友?”我喃喃问道。
“至死不渝。”
22
伊莎贝拉王国的新规定在隔天早上九点开始执行。我的助理出现在厨房时,没有任何忸怩作态,直接就告诉我新规定的执行方式。
“我已经想过了,您最需要的就是规律的生活。否则,生活容易失序,人也容易堕落。”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种想法?”
“您的其中一本作品。堕——落,听起来蛮不错的。”
“还有恐惧抒情诗呢。”
“请不要转移话题。”
白天我们各自写稿,接着一起晚餐,然后她把这一天写的稿子让我过目,并且一起讨论。我发了誓,务必要诚恳说出自己对稿子的看法,并给予适当的指导,不能为了让她高兴而以简单几句赞美敷衍了事。周日是假日,我应该带她去看电影、看戏或散步。她会帮我去图书馆找资料,并且负责到她家的商行采买所需的食品。我负责准备早餐,烹煮晚餐则是她的工作。午餐看情形,谁有空就由谁准备。我们两人分摊家中的清洁工作,而我也答应接受家里需要定时清扫这项铁律。我不能在任何情况之下企图帮她找男友,而她也不再质问我继续为科莱利写书的理由,除非因我要求,否则她不会针对我的工作表达意见。其他的部分,我们到时候看情形再作决定。
我举起咖啡杯,接着,我们两人为我的无条件彻底投降而干杯。
短短几天,我适应了王国内平静安适的生活。伊莎贝拉睡得沉、起得晚,每当睡眼惺忪的她拖着我那双大了好几号的拖鞋走出房门,我早已准备好早餐、咖啡,以及每日更新的报纸。
规律是灵魂的锁钥。新生活规则建立之后,短短四十八小时,我发现自己已经重拾当年创作高峰时的纪律。关在书房里闭门写作数小时之后,一页页稿子实实在在呈现眼前,踏实的感觉里夹杂着些许不安,因为我开始感受到这个写作计划有了实质进展,脑中的想法已经变成了真实的文字。
这篇稿子流畅、出色,并且具有渲染力。文章读起来就像一则传说,一个充满奇迹的神话,结合了简单的角色和场景,描述着一段关于种族希望的预言。故事叙述了救世主战士如何解救了一个深陷痛苦和屈辱的国家,让它重拾应有的荣耀和骄傲,也击退了始终纠缠不清、永远与国家人民为敌的坏人。主题堪称无懈可击,而且适用于任何一种信念或种族。飘扬的旗帜、万能的众神、激昂的口号,一副百战百胜的好牌。在职业本能的驱使之下,我决定采用最困难的文学创作手法之一:没有任何技巧的叙事方式。文字平实、单纯,内容诚恳、简洁,没有刻意的陈述,只是简单地平铺直叙。有时候,我会停下来重读或重写刚刚落笔的内容,内心因为这个自认完美的叙事手法而充满了盲目的虚荣。经过这么多年,我首度体悟,原来自己也可以连续好几个钟头不去想起克丽丝汀娜或贝德罗·维达尔。我告诉自己,一切终究会好转的。或许正因如此,所以当我觉得自己总算要突破人生的僵局时,我还是做了每每步上正轨时必然会做的事情——将这一切摧毁殆尽。
那天早上用过早餐之后,我特别换上一套最体面的西装,走到长廊去向伊莎贝拉道别。只见她倾身趴在书桌上,正在重读前一天的稿子。
“您今天不写作?”她随口问道,依旧低头看稿。
“今天是沉思的日子。”
我发现她把那套雕着缪斯的蘸水笔摆在笔记本旁边。
“我一直以为你觉得这套蘸水笔很浮夸。”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生,就是有天大的权利喜欢这种浮夸的东西,就和您喜欢哈瓦那雪茄的道理是一样的。”
我身上的古龙水香味终于飘进她鼻子里了,她抬头一看,眼神里尽是好奇。看到我这一身外出装扮,她立刻皱起眉头。
“又要去当侦探了?”她这样问我。
“嗯。”
“您不需要保镖同行吗?来个女生版的华生医生如何?应该会符合我们的共识吧?”
“一个学习写作的人,不要动不动就找理由借机不写稿。做这一行的人就要具备创作的能耐,必须把功夫练好才行。”
“我认为,我既然是您的助理,那就应该帮您做事。”
我报以沉静的笑容。“既然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唉,你别害怕,事情跟森贝雷先生有关。据我所知,他的财务状况吃紧,书店已经岌岌可危了。”
“不可能。”
“很遗憾的是,事实就是如此,但是不会有事的,因为我们不可能让情况恶化到那种程度。”
“唉,森贝雷先生一向以书店为傲,他不可能让事情就这样……您已经在想办法了,对不对?”
我点点头。“我已经想过了,我们必须狡猾一点,一定要找个非比寻常的方式,并且要耍点小手段才行。”
“这是您最擅长的了。”
我没理会她谴责的语气,继续发表高见:“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你就假装是个受气包,故意跑去书店跟森贝雷先生说我是个食人魔,你已经受够了……”
“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别打断我的话。你跟他说了这些之后,接着告诉他,我付给你的助理薪水简直少得可怜。”
“可是,您一毛钱都没付给我……”
我耐着性子叹口气。“当他跟你说他很遗憾的时候——他一定会这么说的,这时候,你就摆出受难公主的模样,然后向他坦承——如果可以搭配一两滴泪珠会更好,就说你父亲已经决定不让你继承家业,打算把你送进修道院当修女,因此,你觉得最好的安排就是能每天去书店工作几个钟头,就当是试用期,你每卖一本书就拿百分之三的佣金,你会把钱存下来,将来自力更生,因为你立志要成为自由女性,全身心投入写作……”
伊莎贝拉眯起双眼。“百分之三?您是想帮忙森贝雷先生,还是想扒他的皮?”
“我要你穿上类似前几天那件洋装的衣服,好好打扮一下,并且趁着小森贝雷在书店的时候去拜访他们,他通常下午都在。”
“您是说那个帅哥?”
“森贝雷先生还有第二个儿子吗?”
伊莎贝拉兀自盘算了一下,当她识出我的用意时,立刻以恶毒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我父亲如果知道您这么邪恶,他一定会去买一把猎枪回来的。”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务必要让森贝雷先生的儿子看到你,而且一定要让森贝雷先生目睹他儿子看你的样子。”
“您这个人比我想象的要恶劣多了。现在居然想污染纯洁的心灵。”
“我这是在做善事。再说,你自己也承认小森贝雷确实长得不错。”
“长得是不错,不过,人bbr>?有点呆呆的。”
“你也太夸张了。小森贝雷只是在异性面前太害羞而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小森贝雷堪称模范市民,他知道自己具有温文儒雅、英俊潇洒的优势,但他谨守分寸,始终不曾侵犯过任何一位巴塞罗那女孩的纯洁。你不觉得,如此高贵善良的性格,正好和你的天性、母性以及其他特质很契合吗?”
“我常常觉得自己 5176." >其实恨死您了,戴维。”
“尽管恨吧,不过千万别把气出在可怜的小森贝雷身上,因为他是非常纯洁的人,根本就是个圣人99lib?。”
“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能帮我找男朋友?”
“谁在跟你说要交往?拜托你让我好好把话说完。”
“请说,拉斯普京先生。”
“一旦他爸爸答应了——他一定会答应的——我要你每天花两三个钟头在书店当柜台收银员。”
“我要穿什么样的衣服?要我打扮得跟女间谍玛塔·哈莉一样吗?”
“挑些精致的衣服穿吧!但要适合你才行。把自己打扮得漂亮迷人些,但也不要太招摇。如果有需要的话,去挑些伊莲娜·萨比诺留下来的衣服吧,但是款式要端庄一点。”
“其中有两三件洋装,我穿起来简直迷死人了。”伊莎贝拉得意地舔了舔嘴唇。
“那你就挑一件布料比较多的。”
“您真是老古董。我去书店干活,那我的文学写作训练怎么办?”
“还有比森贝雷父子书店更好的文学教室吗?你在那里工作,周遭围绕的都是永远受用不尽的经典名著。”
“我要做什么?用力深呼吸,然后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出现?”
“只花你几个钟头的时间而已。你还是可以继续写稿子,就像现在这样,而且我会继续给你意见,这可是无价的。你很快就会变成简·奥斯汀再世。”
“您的计谋到底是什么?”
“计谋就是……我每天会给你一点钱,然后,你每次替客人结账的时候,趁机偷偷把钱放进收款机。”
“原来这就是您的计划。”
“这就是我的计划,而且你也看到了,一点都不邪恶。”
伊莎贝拉突然皱眉。“行不通的,森贝雷先生一定会发现事情不对,他可是绝顶聪明。”
“行得通。如果森贝雷先生起了疑心,你就告诉他,客人看到你这个年轻漂亮又亲切的女孩站在柜台后面,一时心花怒放,顺手就多给了点钱。”
“那是您常光顾的廉价窑子才会这样,书店里没这种事。”
“我有不同的看法。我如果走进一家书店,店里又有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我会把最新的得奖小说都掏钱买齐的。”
“那是因为您这个人心术不正。”
“也是。不过,我们确实有心要报答森贝雷先生。”
“糟就糟在这里。”
“那就请你别让事情更糟了。”
我的说服大业首先征服了好奇心,接着是虚荣心,最后是慈悲心,或者是悔恨心。伊莎贝拉眉眼低垂,轻轻点头。“您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这项雪中送炭的计划?”
“事不宜迟,今天就开始吧。”
“今天?”
“今天下午。”
“请老实告诉我……您是不是想利用这个方法来洗白那个书商大老板给您的钱?”
“你也知道,我做事的动机一向都是很自私的。”
“万一森贝雷先生说不呢?”
“你只要趁着小森贝雷在的时候去,而且打扮得跟礼拜天上街一样,但不能穿得像是要去望弥撒,这么一来,一定没问题的。”
“这是一个既堕落又讨厌的计划。”
“但是你很喜欢。”
伊莎贝拉终于笑了,一脸的机灵慧黠。
“万一小森贝雷突然冲动起来,决定越雷池一步呢?”
“我向你打包票,除非有神父和上帝在场,否则,小森贝雷绝对不会碰你一根汗毛。”
“最好是这样。”
“所以,你愿意帮忙喽?”
“看在您的分儿上吗?”
“看在文学的分儿上。”
23
走出大门,我这才惊觉街上冷风刺骨,刮得急急切切。我知道,秋天的脚步已经踏进巴塞罗那了。我在皇宫广场上了电车,空车等了好一阵子,就像个铁制的超大型捕鼠器。我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向售票员买了车票。
“这班车开往萨里亚区?”
“没错,就是萨里亚广场那一站。”
我把头靠在车窗上,过了半晌,电车突然发动。我闭上双眼,决定趁着乘车的时间打个盹,在这个机械怪物上睡一觉,这可是很时髦的享受。我梦见自己搭着黑色人骨打造的火车去旅行,棺材造型的车厢行驶在荒凉的巴塞罗那城区,到处都是被丢弃的破衣服,仿佛原来罩着那些衣服的躯体全都蒸发了……那是一片堆满了废弃帽子、洋装、西装和鞋子的荒原,氤氲笼罩下的街道陷入一片死寂。火车车头频频冒出胭脂色的浓烟,仿佛在天空随意彩绘着抽象画。笑容可掬的科莱利就坐在我身旁,他穿着一身白色西装,戴着手套。然而,他的指尖却溢出深色的浓稠液体。
“人们到哪儿去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坚守信念,马丁,您要坚守信念。”
我醒过来时,电车正缓缓滑进萨里亚广场。我在电车尚未完全停妥前就跳下车,沿着马约尔街往上走。十五分钟后,我抵达了目的地。
瓦维德雷拉公路就在圣伊格纳西奥学院那幢红色砖造城堡后方的蓊郁树林边。这条公路一直往上延伸到山区,两旁处处可见独栋豪宅,花园铺满落叶。低矮的浮云在山坡徘徊,渐渐稀释成一片片薄雾。我沿着单数门牌号码那一侧人行道前行,一路仔细看着围墙和栏杆上的号码。园内经常可见泛黑的石砌外墙,灌木丛间的小径旁,废弃的泉水早已干涸。我继续走过柏树树荫下的人行道,终于看到了十一和十五号宅邸。但我困惑不已,伫足观察片刻,回头99lib?再去找寻十三号。这时候,我开始怀疑瓦雷拉律师事务所的秘书恐怕比我以为的更狡猾,故意给了一个假地址。此时,我发现人行道旁有条小巷道,往内延伸大约五十米,尽头是一排幽暗的铁栏杆,仿佛是长矛堆成的山峰。
于是,我沿着窄巷往里面走,逐步来到栏杆旁。那是一座长期疏于打理的庭园,杂草丛生,栏杆旁的桉树枝叶繁茂,仿佛囚禁在地牢里的犯人将手臂从铁条间伸了出来。我拨开覆盖墙壁的枝叶,终于看清了石砌外墙上的门牌号码:
马尔拉斯卡之家 13
我沿着庭园旁的栏杆往前走,希望能一探园内的景况。走了大约二十米,我发现石墙上嵌着一扇金属大门,门上的大门环早已生锈。大门半掩,我以肩头抵着门往内推,顺势钻了进去,外衣也顺利躲过被尖锐石块棱边刮破的厄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淤泥腐臭味。
树丛间有条大理石小径通往一片白色的铺石空地。空地旁边依稀可见车库,大门敞开的车库里停放着当年气派豪华的奔驰汽车,如今看来却像是废弃的灵车。宅邸是一幢现代风格的建筑,共三层楼,外加一层圆拱形的阁楼。狭长的落地窗宛如一把把长剑嵌在缀着浮雕和滴水嘴兽的墙面上。落地窗玻璃上映着孤寂的浮云。这时候,我似乎瞥见二楼落地窗内出现了一张脸。
我不自觉地举起手,挥了几下。我可不希望被人当成贼。窗内的身影无动于衷,依旧凝立原地观望着我,就像一只大蜘蛛。我低下头来,过了半晌,再抬头一望,那个身影已经消失。
“有人吗?”
我静待了几秒钟,没有任何回应,于是我迈步走近宅邸。东侧外墙边有一座椭圆形游泳池,泳池另一边则是玻璃长廊。池畔摆了好几张破损的帆布座椅。污浊的水面冒出了缠绕着常春藤的跳板。我走近泳池边一看,这才发现池里累积了大量落叶,水面也长满了波浪般的水草。当我端详着自己映在池里的倒影时,这才发现有个身影缓缓走近我背后。
我猛然回头一看,眼前是一张瘦削严肃的面容正在打量我,神情充满了疑虑和不安。
“您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在 4e0b." >下戴维·马丁,瓦雷拉律师叫我来的……”我随口编了个理由。
爱丽西亚·马尔拉斯卡紧抿着双唇。
“您是马尔拉斯卡的夫人吗?爱丽西亚女士?”
“以前固定会来的那个人怎么了?”她问。
我这才明白,夫人把我当成了转交文件或信息的瓦雷拉律师事务所职员。我正在考虑借用这个新身份的同时,不知何故,这位老太太的面容似乎在告诉我,她的一生已经听了够多的谎言,不该让她白白再承受另一个。
“马尔拉斯卡夫人,我并不是事务所的职员。我今天来访,纯粹是私人原因。冒昧请问,能否借用您几分钟,请您聊聊已故夫婿留下来的房产?”
老寡妇突然脸色发白,随即别过脸去。她拄着手杖,接着,我看见长廊口放着一张轮椅,据我猜测,那恐怕才是她消磨大半时间的地方。
“我丈夫并没有留下任何房产,先生……您说您贵姓?”
“马丁。”
“所有房产都被银行收走了,马丁先生。只有这栋房子例外,那还得感谢瓦雷拉老先生当年的建议,把这栋房子登记在我名下。其他房子,全部都被大坏蛋抢走了……”
“我指的是尖塔之屋,弗拉萨德斯街上那一栋。”
老寡妇幽幽长叹。我估计她大概在六十到六十五岁之间,当年想必是个容貌出众的美人坯子,即使到了这个年纪,美丽也未曾稍减。
“您就忘了那栋房子吧!那是被诅咒的地方。”
“可惜的是,我实在忘不了。因为我就住在那里。”
夫人眉头一皱。“我一直以为那个地方没人住的,那栋房子空了好多年了。”
“我已经租下那栋房子很久了。今天来拜访您,是因为我整理房子的时候找到一些个人物品,我想应该都属于您过世的丈夫,还有一些大概是您的东西吧?”
“那栋房子里没有任何东西是我的,您找到的应该是那个女人的东西……”
“伊莲娜·萨比诺?”
爱丽西亚面露苦笑。“您到底想知道什么?马丁先生,请老实告诉我。您应该不会只为了归还我丈夫遗留的物品就找上门来吧?”
我们默默注视着对方,接着,我知道自己不能也不想欺骗这位女士,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这么做。
“我正在调查您丈夫当年的遭遇,马尔拉斯卡夫人。”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自己正在经历同样的过程。”
马尔拉斯卡之家的氛围有如先贤祠遗址,当年的气派和排场已不复见。富裕的荣景已是陈年旧事,早年仆役成群的奢华豪宅,如今只是残破废墟。墙上的壁画已斑驳脱落,地上的花砖零零碎碎,家具被阴冷湿气所腐蚀,顶上的天花板早已坍塌,大型地毯也已磨损、褪色……我协助老太太坐上轮椅,推着她来到昔日的书房,.如今几乎不见任何书画了。
“我必须变卖家里的东西才能过日子。”老寡妇说>99lib?道,“如果不是瓦雷拉律师每个月固定送来一小笔养老金接济我,我现在不知道流落何方了……”
“您一个人住在这里?”
老寡妇点了点头。“这是我的家。这是唯一让我度过幸福时光的地方,虽然都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一直住在这里,将来也会死在这里。哎呀!很抱歉,我都忘了招呼您了。我已经好久没有访客,都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客人了。想喝杯茶或咖啡吗?”
“请别费心了,谢谢。”
马尔拉斯卡夫人面露微笑,指着我坐的那张摇椅。
“那是我丈夫最喜欢坐的椅子。他经常坐在那儿看书到深夜,前面就是生了火的壁炉。我常常坐在他身旁,听他念书给我听。他最喜欢讲述各种故事给我听了,至少当年是如此。我们曾经在这栋房子里共度了非常幸福的日子……”
“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老寡妇耸了耸肩,空茫的眼神望着壁炉里的烟灰。
“您确定要听这段故事吗?”
“请告诉我吧。”
24
“说真的,我也不太清楚我丈夫狄耶戈究竟是何时认识她的。我只记得,有一天,他突然开始一直提起这个名字,没多久之后,他没有一天不在我面前提起她:伊莲娜·萨比诺。是一个名叫达米安·罗勒斯的男子将她介绍给我丈夫认识的,此人经常在伊丽莎白街的某个地方举办招魂术研讨会。狄耶戈是宗教专家,他偶尔会以观察者的角度去参加这样的宗教聚会。当时,伊莲娜·萨比诺已经是巴拉列罗剧院红极一时的女演员。她的确美艳动人,这一点我倒不否认。除此之外,我想她的脑袋顶多只能从一数到十吧!据说她出生于波迦特海边的小茅屋,母亲将她遗弃在索摩洛斯特,她在一群乞丐和难民的围绕之下长大。十四岁那年,她开始在拉巴尔区和巴拉列罗一带的酒店里跳舞。跳舞只是个好听一点儿的说法,我想她还没学会认字之前,已经先学会卖淫了……
“有一阵子,她是克里奥舞厅的红牌舞星,人家是这么说的。后来,她转往比较高级的表演场合发展。我想,她应该就是在阿波罗剧院认识了叫作胡安·科贝拉的男子,大家都叫他‘哈戈’。哈戈成为她的经纪人,可能也成了她>的情夫。哈戈帮她取了伊莲娜·萨比诺这个艺名,为她塑造了充满神秘性的传奇身份,声称她是法国女演员和一位欧洲王子的女儿。我并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谁晓得她到底有没有名字。哈戈带领她进入招魂术聚会,我记得那是罗勒斯的建议,这两个男人共享了贩卖伊莲娜肉体所得的丰厚利润,剧院多的是有钱有闲看戏杀时间的富豪。据说,伊莲娜最擅长的就是应付男人。
“不过,哈戈和合伙人罗勒斯倒是万万没想到伊莲娜会沉迷于那一类的宗教聚会,据说,经由聚会里那些哑剧,确实可以和阴界幽灵搭上线。她深信死去的母亲从另一个世界捎来信息给她,后来,她甚至为了和亡母接触而到处赶场参加招魂聚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我丈夫狄耶戈就是在其中一个聚会认识她的。我想,我们当时的关系正好走到低潮,就跟所有婚姻一样,我们也碰到了考验。狄耶戈从很久以前就想放弃律师这一行,他的心愿是专心写作。我承认自己当时并没有给予他最需要的鼓励。我认为他如果这么做的话,生活一定会变调,或许,我唯一的恐惧是害怕失去这一切,这栋房子,一大群仆人……到头来,我还是失去了一切,而且还失去了他。真正让我们形同陌路的关键是痛失伊斯麦这件事。伊斯麦是我们唯一的儿子。狄耶戈简直为他疯狂。伊斯麦才是他生命的全部,不是我。
“事发当时,我们正在卧房里吵架。起因是我责备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写作上,而他的合伙人瓦雷拉已经受够了一人扛起两个人的责任,因此,他下了最后通牒,并考虑解除事务所的合伙关系。狄耶戈说他无所谓,并打算卖掉自己的股份,从此专心写作。那天下午,我们的伊斯麦不见了。他不在房里,也不在花园。我认为孩子一定是听见我们吵架,一时吓坏就跑了出去。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几个月前,我们就曾发现他跑到萨里亚广场旁,坐在长椅上哭个不停。
“于是,我们在傍晚时分出门去找孩子,然而到处都找不到他。我们去了附近的邻居家,还问了医院……奔走一整夜,凌晨回到家里,竟在游泳池底找到他的尸体。他前一天下午就溺毙了,我们没有听见他的呼救,因为我们当时正忙着向对方咆哮。我们的孩子..当时才七岁,狄耶戈从此无法原谅我,也无法原谅自己。过不了多久,我们已经到了互相觉得对方碍眼的程度,每当我们注视对方,或是碰触对方的身体,总会看见可怜的儿子冰冷的尸体躺在那座该死的泳池里。那个晴朗的早晨,我醒来时,就知道狄耶戈已经离我而去。他放弃了律师事务所的事业,搬进港口区那栋他心仪多年的房子。他说,他正在写作,他正在写一本巴黎书商委托的重要著作,他要我不必担心钱的问题。我知道他跟伊莲娜在一起,虽然他并不承认。他当时已身心俱疲,一直认为自己来日无多。他自认有病在身,有一种寄生虫在体内啃噬着他的生命。他开口闭口不离死亡这个话题,而且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不管是我或者瓦雷拉都一样……只有伊莲娜和罗勒斯例外,他们用招魂那一套蛊毒了他的思想,掏光了他的钱,并承诺可以帮他和伊斯麦搭起联系的通道。
“有一次,我去了尖塔之屋,苦苦哀求他开门,但是他坚持不让我进去。他说正在忙着做一件可以解救伊斯麦的事。当时我才惊觉,他已经失去理智了。他一直认为,只要为巴黎书商撰写那本该死的书,我们的儿子就能起死回生。我认为伊莲娜、罗勒斯和哈戈联手榨光了他的钱,我们仅有的那点钱……几个月后,他已经足不出户,也不愿意见任何人,他把自己关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后来就死了。
“警方说那是一场意外,但我始终无法相信这说法。哈戈早已去向不明,所有的钱都不见了。罗勒斯坚称他完全不知情,还向警方宣称已经好几个月没和狄耶戈联络,因为狄耶戈发疯了,他非常害怕。罗勒斯说狄耶戈最后几次出现在他举办的招魂聚会时,狄耶戈叙述的那些灵魂被诅咒的故事把其他人吓得魂飞魄散,因此不准他再参加聚会。他说,城市下面有个巨大的血湖。他说,儿子在梦里和他交谈。他说,伊斯麦成了披着蛇皮的黑影,化身为另一个孩子,还跟他玩耍……
“他的尸体被发现时,任何人都不觉得意外。伊莲娜说狄耶戈结束自己的生命,完全是我的错,她说我是那个冷漠、精明的妻子,宁可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去,就是不愿放弃荣华富贵的日子,因而将丈夫渐渐推向死亡。她说,她是唯一真正爱过他的人,但从来没有拿过他一毛钱。我想,这一点她至少说了真话。我认为哈戈利用她色诱狄耶戈,骗走了他所有的钱。最后,哈戈抛弃了她,带着所有的钱跑了,一毛钱都没分给她。这是警方的说法,至少有些警员是这么说的。我一直觉得他们并不想积极办案,反正自杀这说法听起来也非常合理。但是,我不相信狄耶戈会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当时不相信,直到现在还是不相信。我认为是伊莲娜和哈戈谋害了他,而他们下此毒手并不只是为了钱,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还记得其中一位负责侦办此案的警察,当时还非常年轻,他叫作里卡德·萨尔瓦多,他的看法跟我一样。他说,事实有些部分和警方公布的版本不相符合,有人企图掩饰狄耶戈真正的死因。为了厘清案情,萨尔瓦多非常积极投入调查,却被上级调离本案侦办小组,最后被迫离开警界。即使如此,他甚至继续以个人的名义调查此案。他以前常常来看我,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是个孤单、穷困又绝望的女人。瓦雷拉常叫我考虑再婚,他也把我丈夫的悲剧怪罪到我身上,后来甚至意有所指地告诉我,像我这样一个具有贵族气质、容貌姣好的寡妇,一定有许多老光棍等着和我共度春宵。我不怪他,他试图帮我,却毁了自己的人生。我常常觉得自己来到这世上,为别人做过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摧毁他们的生命……马丁先生,这些事情,我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如果要我给您建议的话,我劝您永远忘了那栋房子,忘了我,忘了我丈夫,也忘了这件事。远走他乡吧!这座城市已经被诅咒了。该死的诅咒!”
25
离开马尔拉斯卡庄园时,我的心情沉重有如缓慢拖行的脚步。我漫无目标地在迷宫般的寂静街道闲逛,不经意朝着佩德拉比的方向前进。漫天灰扑扑的薄云,几乎不见一丝阳光。一道光芒从宛如裹尸布的天际穿透而出,从山坡斜掠而过。我的目光随着光芒移动,看见阳光在远处轻抚着埃利乌斯别墅的彩釉屋顶。玻璃窗在远方闪烁,我不顾理智的呼唤,径自往庄园走去。途中天色渐暗,突然刮起一阵强风,卷起了我脚边的落叶。抵达巴拿马街口,我停下脚步。埃利乌斯别墅就矗立在前方。我不敢过街,不敢走近那道紧邻花园的围墙……我就这样呆立原处,只有天知道我这样站了多久,无法转身离去,也没有能力走到大门前按下门铃。就在此时,我看见她的身影掠过三楼的一扇落地窗前,突然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猛打寒颤。我开始缓缓往后退,她却在这时转过头来,并且伫足窗前。她走近落地窗,接着,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双眸正注视着我。她举起了手,似乎有意打招呼,但终究没有挥手。我没有勇气承受她的目光,于是转过身去,迈步往下走。我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只好把手伸进口袋里,免得让她看见了。到了转角,我回眸再看一眼,她还在那里,依旧定定望着我。当我想恨她的时候,偏偏就使不上力。
我拖着受了凉的身体回到家里,或许,着凉只是我主观的感受吧。走过楼下大厅时,我瞥见信箱里塞了个信封。羊皮纸加上火漆封印,这是科莱利的信息。我一边上楼,一边拆了信。他那优雅的字迹通知我隔天会面。到了楼梯间,我看见家门半开,笑脸迎人的伊莎贝拉站在门边等着。
“我刚刚在书房,所以先看见您回来了。”她说道。
我试着挤出一点笑容,但是一定很僵硬,因为伊莎贝拉随即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看,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还好吧?”
“没什么,我想我大概是感冒了。”
“我刚好煮了汤,喝了保证又是生龙活虎。快进来吧。”
伊莎贝拉抓着我的手臂,扶着我走进长廊。
“伊莎贝拉,我又不是残废。”
她立刻松了手,低下头。“对不起。”
我没有那份气力去跟人作对,更别提对方还是我忠心耿耿的助理,因此,我还是让她扶着走到长廊上的摇椅旁,然后像一堆软骨似的瘫坐在椅子上。伊莎贝拉在我面前坐了下来,一脸紧张地盯着我。
“发生了什么事?”
我平静地微笑着。“没事,没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给我喝热汤吗?”
“哦,马上来。”
她立刻往厨房跑,接着,我听见她搅拌汤锅的声音。我用力吸了口气,然后闭目养神,直到听见伊莎贝拉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她递给我一大碗直冒烟的热汤。
“看起来好像尿盆。”我咕哝着。
“快把汤喝了,少啰唆!”
我闻了闻热汤。味道很香,但是我不想轻易就表现得太顺从。
“闻起来怪怪的。”我说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闻起来像鸡汤,因为里头放了鸡肉、盐巴,还有一点红酒。快喝。”
我喝了一口,然后把汤递还给她。伊莎贝拉摇头拒绝。
“整碗喝掉。”
我叹了口气,只好又喝一口。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这碗汤确实美味极了。
“今天去办事都顺利吧?”伊莎贝拉在一旁关切地问。
“挺顺利的。你那边的情况呢?”
“在您面前的可是森贝雷父子书店的新进明星女店员。”
“太好了!”
“今天下午五点以前,我将两本 href='1699/im'>《道林·格雷的画像》和好几本《兰佩杜萨全集》卖给一位马德里来的先生,非常优雅的绅士,还给了我小费。别那样看我,我可是把小费都一起放进收银台了。”
“小森贝雷呢?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重要的话。他从头到尾都像个呆头鹅,假装没在看我,目光却一直跟着我打转。每次爬上梯子拿书的时候,他老是在后面盯着我的屁股不放,害我都不好意思坐下来了。这样您满意了吧?”
我面带笑容,频频点头说:“谢谢你,伊莎贝拉。”
她的双眼注视着我,“再说一遍。”
“谢谢你!伊莎贝拉,我是真心感谢你。”
她羞红了脸,但随即别开脸。我们就这样维持着祥和的静默好一会儿,享受着无须言语的革命情感。我.把整碗汤喝到一滴不剩,并将空碗展示给她看。她点了点头。
“您今天去看她了,对不对?去看那个女人,克丽丝汀娜……”伊莎贝拉结结巴巴地问道,刻意避开了我的目光。
“伊莎贝拉,你这个读心术大师……”
“请跟我说实话。”
“我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她。”
伊莎贝拉谨慎地察言观色,似乎有话想对我说,却挣扎着该不该说出口。
“您爱她吗?”她终究还是问了。
我们不发一语地看着对方。
“我根本不懂得爱人,你也知道。终归一句话,我是个自私的人。还是聊聊别的吧。”
伊莎贝拉点头,这时候,她的视线落在我塞在口袋里的那只信封上。
“大老板来信?”
“老板召开本月大会,安德烈亚斯·科莱利非常高兴地约了我明早七点在新村墓园门口碰面。真是个再适合不过的地点了。”
“您打算赴约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可以搭乘今晚的夜班火车,就此永远消失。”
“你已经是今天第二个这样跟我说的人了。..从这个地方永远消失……”
“英雄所见略同。”
“我如果就这样一走了之……谁来指导你那一塌糊涂的文学创作技巧?”
“我会跟您一起走的。”
我扑哧笑了,并拉起她的手。“我跟你,一起去天涯海角,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猛地收了手,一脸不悦地瞪着我。“您在取笑我!”
“伊莎贝拉,如果我哪天真的取笑你,我一定会被人一枪毙了。”
“别说这种话。我不喜欢您这样说话。”
“对不起。”
这时候,我的助理回到书桌前坐下,接着就不说话了。我看着她专心地重读白天写的稿子,并用我送她的蘸水笔做了修改,甚至整段涂掉……
“您这样看我,我没办法专心工作。”
我站了起来,走到她的书桌旁。
“既然这样,我就让你安静地继续工作吧。吃过晚餐之后,把稿子拿来给我看。”
“来不及。我需要全篇修改,而且要重誊一遍……”
“伊莎贝拉,稿子永远没有准备好的一天,你要慢慢适应这件事。我们还是晚餐后一起看稿子。”
“明天!”
“那就明天吧。”我还是妥协了。
我点头应允,将她留在那儿与自己的文字共处。正要关上长廊边的房门时,我突然听见她叫我。
“戴维?”
我默默伫立在门外。
“那不是真的。您并不是一个不懂得爱的人。”
我躲进卧房,关上了房门。我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然后紧闭双眼。
26
清晨曙光浮现天际时,我正踏出家门。乌云在屋顶上方拖曳,张狂地抢走了街道原有的缤纷色彩。我穿越城堡公园时,瞥见几颗小雨滴落在树叶上,迸洒在路面,接着雨势渐大,滂沱大雨仿佛漫天水球落了地。公园另一侧工厂林立,瓦斯塔高耸参天,烟囱冒出的煤炭烟灰染成一片黑雨,仿佛沥青泪水从天而降。我沿着阴森凄凉的柏树步道走向墓园东侧入口,同样这条路,我曾经和父亲一起走过无数次……科莱利已经到了。我在远处就看见他,他沉着冷静地站在雨中等候,旁边就是墓园入口处的巨型石雕天使。他一身黑衣打扮,伫立不动的他与栅栏内数以百计的雕像的唯一不同之处,便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双眼睛始终不眨一下,当我走到与他相距仅有数米的地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向他挥手打招呼。天气阴冷,风中弥漫着浓浓的石灰和硫磺味。
“外地游客总是天真地以为这座城市永远艳阳高照……”科莱利说,“但是我常说,巴塞罗那迟早会在这片天空上显现古老、混乱和黑暗的特性。”
“您应该考虑出版旅游指南,而不是宗教书籍……”我随口向他建议。
“出版什么书都一样。您这段平静、安稳的日子过得可好?工作上有进展吗?有没有好消息要告诉我?”
我解开外套,掏出一沓稿子递给他。我们往墓园里面走,想找个躲雨之处。科莱利挑了一个古老的陵墓,大理石石柱撑着圆顶,周遭围绕着面容出奇消瘦、手指过分细长的天使雕像。我们坐在一张冰冷的石椅上。科莱利对我露出他惯有的阴沉奸笑,同时眨了眨眼,他那闪亮的黄色瞳孔渐渐收成一颗黑点,我甚至看见了面色苍白、神情不安的自己映在那个黑点上。
“放轻松!马丁,您这个人实在太放不开了。”
科莱利开始冷静地阅读我带给他的稿子。
“我想,趁着您在看稿的时候,我去散个步好了。”我对他说道。
科莱利兀自点着头,目光依旧紧盯着稿子,喃喃低语:“可别就这样跑掉了。”我表面上刻意维持镇定,其实是尽可能以最快速度离开现场,然后消失在墓园的曲折小径之中。我避开了无数尖顶方碑和坟墓,径自往墓园中央走去。墓碑依然竖立在那儿,碑前的花瓶已经干涸,只剩下干燥枯硬的残花。维达尔支付了所有丧葬费用,甚至找来颇负盛名的雕刻家雕了一尊圣母拥抱基督尸体像,哀恸的圣母仰望上天,双手合掌哀求着……我跪在墓碑前,清除了覆盖墓碑刻文的青苔。
何塞·安东尼奥·马丁·克拉雷斯
一八七五—一九〇八
菲律宾战争英雄
祖国和朋友永远不会遗忘他
“早安,父亲……”我说道。
我凝视着黑雨冲刷圣母的脸庞,哗啦啦的雨声撞击着墓碑。我无奈地苦笑。他从来不曾有过朋友,祖国派他去送死,就为了满足领导人的权力欲望。我坐在墓碑上,一手轻轻放在大理石上。
“没有人会告诉您真相的,对不对?”
我父亲一生在贫困边缘挣扎,死后却在一个资产阶级才负担得起的墓地里安息。我从小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报社要替他办一场如此隆重的葬礼,不但找了个彬彬有礼的神父主持庄严肃穆的弥撒,还准备了鲜花与进口的高级棺木。没有人告诉我支付这些费用的是维达尔,只因为我父亲是他的替死鬼,虽然我一直怀疑,我这位恩师兼偶像,伟大的贝德罗·维达尔,他那无穷无尽的慈悲和慷慨必定有其用意。
“请原谅我,父亲。多年来,我一直怨恨您丢下我一人孤零零在世上。我告诉自己,您反正活得不耐烦,死了也算是如愿。就因为这样,我始终没来看您。对不起!”
我父亲一向不喜欢人家哭哭啼啼。他认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使要哭也是为自己哭,而不是替别人掉泪。男人轻易掉泪就是窝囊废,根本不值得同情。我不想为他流泪,也不想再次让他失望。
“我多么希望您能看到我的名字印在书本封面上,虽然您不识字。我多么希望您就在这里,在我身边,看着您的儿子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完成一些您始终不答应的事情。我多么希望能够好好认识您,父亲,但愿您也能好好认识我。为了遗忘您,我把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如今成了陌生人的却是我……”
我没听见他走过来的脚步声,然而当我抬起头,却看见科莱利站在数米外默默观望着我。我站了起来,像是被驯服的小狗似的乖乖走向他。我不禁纳闷,他是否原本就知道我父亲葬在这里,所以刻意约我在此碰面。我这张脸大概跟翻开的书一样清楚明了,因为科莱利频频摇头,并伸手揽着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这件事。马丁,真抱歉。”
我并不打算对他敞开心扉,所以转身回避了他写满友善和怜悯的神情,努力忍着别让愤怒的泪水滑落脸颊。我兀自往出口走去,没有停下来等他。科莱利迟疑了几秒钟,随即跟了上来。他不发一语地和我并肩走到大门口。这时候,我停下脚步,面有愠色地看..着他。
“怎么样,您..对稿子有何指教吗?”
科莱利没理会我略显厌烦的语气,依旧面带笑容。“写得非常好。”
“但是……”
“如果真要说些读后感想,我认为,您架构的故事主轴是从一个受害者的角度去看事情,而您谈论的是个等待救世主战士的民族,我希望循着这个方向继续发展。”
“您不觉得这样很牵强、很做作……”
“恰恰相反。最能使人产生坚定信仰的,正是恐惧和确定自己备受威胁的心情,当我们自认是受害者,一切行为和信仰都会被自己合理化,即使这些做法和想法备受质疑……我们的对手,或者只是左邻右舍,从此不再与我们同一阵线,却成了敌人。我们不再是侵略者,却成了捍卫者。盘旋在我们脑海中的妒忌、贪婪和怨恨顿时都有了辩解的理由,因为我们会告诉自己,这些行为都是为了自卫。邪恶和威胁,永远都是来自他人。恐惧,就是走向狂热信仰的第一步。那种恐惧是害怕失去我们的身份、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现状或信念。恐惧是火药,仇恨则是导火线。追根究底,教义只是一根火柴罢了。这就是我认为您的故事结构有某种漏洞的原因。”
“请告诉我一件事:您寻找的是信仰,还是教义?”
“光是让人们信仰是不够的,还必须让他们信仰我们希望他们相信的事,而且不能有任何质疑,也不能听信任何杂音。教义必须成为个人身份认同的一部分。任何对此有所质疑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因此,我们有权利也应该对抗他,并且摧毁他。这是解救世人唯一的途径。信仰,是为了生存。”
我叹了口气,别过脸,勉为其难地点头回应他。
“我看您似乎不是很服气的样子,马丁。告诉我,您的想法是什么?您认为我的看法是错的?”
“我也不知道。我认为您以一种危险的方式在简化事情。刚才的谈话听起来纯粹只是运作和引导仇恨的方法。”
“您真正想使用的形容词不是‘危险的’,而是‘令人反感的’,只是您并不自觉罢了。”
“为什么我们要把信仰局限为只有拒绝和盲从的行为?人难道不可能在接受和协调的情况下有信仰吗?”
科莱利露出愉快的笑容。“马丁,任何事物都可能是人的信仰,无论是利伯维尔场或是牙仙子,信徒大有人在。有人甚至认为我们人类什么都不信,您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我说得没错吧?”
“顾客永远是对的。请问,您在我写的故事里看到的漏洞是什么?”
“我觉得少了恶人的角色。大多数人,不管自知与否,常借着与某人或某事对立来自我定位,而且远超过认同某人或某事的概率。换个简单一点的方式来说,反应比行动容易多了。没什么比一个强悍的对手更能煽动人对教义的狂热。越是难以置信的设定越好!”
“我曾经想过,这个角色以抽象方式呈现,效果会比较好。对手可以是个非教友、陌生人,或是局外人。”
“没错,但是我希望您将它具体化。痛恨一个意念是很困难的事,这需要有相当程度的智识训练,加上些许狂热的病态心灵。然而,痛恨一个有血有肉、五官清晰的人就简单多了,我们就能把不愉快的情绪归咎于他。当然了。这个对手的角色也不一定非得是个人不可,可以是一个国家、一群人……就看您怎么安排了。”
科莱利愤世嫉俗到如此利落冷静的地步,甚至连我都成了他讥讽的对象。我哼了一声,满脸沮丧。
“别端出一副模范市民的模样。马丁。对您来说根本毫无差别,我们在这出轻松的歌舞剧里就是需要一个恶人的角色,这一点您应该比其他人更清楚。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性。”
“喜欢哪一种恶人?蛮横的侵略者?冒牌的预言家?或是一个驼背怪物?”
“这个我就让您去费心了,只要适合情节,我都无所谓。”
科莱利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这位恶人的功能之一,是必须能扮演受害者的角色,还要宣示我们的道德优势。我们要借由这个角色向世人宣称99lib?,人都无法认清自我,并且因为个人兴趣而逐渐沉沦。这是古犹太的法利赛教派基本思想。我说过了,您必须好好研读《圣经》。您要找寻的所有答案,都在《圣经》里。”
“我已经在读了。”
“只要能让伪君子相信他们的罪恶能够解除就行了,如此一来,他们就会铆足全力丢石头,甚至丢炸弹。只要轻轻撩拨一下就成了,根本不必太费力。我解释得够不够清楚?”
“精彩极了,您的论述简直就像钢铁冶金锅炉一样精锐。”
“马丁,我不太喜欢这种迁就的语气。难道您认为这些都还达不到您对道德纯净或知识方面的要求吗?”
“不是这样的。”我喃喃说道,语气显得很怯懦。
“既然这样,老弟,您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还是那个老问题,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您要找的虚无主义者。”
“没有人是虚无主义者。虚无主义只是一种态度,并不是学说。不妨把一盏烛光放在虚无主义者的睾丸下方,观察他会有多快看见生命之光。让您觉得别扭的是别的事情。”
我抬起头来,在科莱利逼视之下,我试图努力展现挑衅的口吻。
“或许,让我觉得别扭的是,我可以了解您的说法,却无法感受其中的涵义。”
“我是付钱来让您感受的吗?”
“感受和思考常常是同一件事。整个概念都是您的,不是我的。”
科莱利刻意笑着停顿了好一会儿,就像学校老师正在准备好好修理顽劣莽撞的学生。
“那么……马丁,您的感受是什么?”
他语气中那股嘲讽和蔑视倒是让我壮了胆,接着,我把这几个月来生活在他的阴影下所累积的羞辱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我气愤又羞愧,因为自己总是为了他的现身以及他那蛊惑人心的言论而蒙受恐惧。我恨不得能够大声说出自己的感受,虽然我拥有的只是绝望……我多么希望能告诉他,我的灵魂就跟他口中有如阴沟的人性一样卑贱、可悲。我气愤又羞愧,因为我总是知道,也能感受到他说的话总是对的;更痛苦的是,我必须接受他的说法。
“我刚刚问了您一个问题,马丁,您的感受是什么?”
“我的感受是,最好还是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我会把钱还给您的。我的感受是,不管这项合作计划有多荒谬,总之,我宁可不参与。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总算认清了您。”
这时候,科莱利双眼低垂,静默许久。他转身朝着墓园大门走去。我看着他漆黑的身影穿梭在大理石碑林之中,接着,那具黑色身影定定凝立在雨中。我觉得害怕,那是一股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恐惧,并让我兴起了儿时常有的那个念头:立刻求饶,并接受任何形式的处罚,只要那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默可以尽快消失就好。接着,我开始觉得恶心。让我作恶的是他的样子,还有我自己,尤其是我自己。
科莱利转个身,慢慢往回走。他伫足之处与我仅有几厘米间距,他的鼻子几乎就要抵上我的脸,我感受到他冰冷的气息,渐渐迷失在他那双无底洞般的黑色眼眸里……这一次,他的声调冷如冰霜,丝毫不见他多次高谈阔论时谈及的人性。
“这句话,我只说一次。您做您该做的事,我做我分内的事。这就是您唯一能够也必须感受的事情。”
我不自觉地频频点头,直到科莱利从口袋里掏出那沓稿子,然后递给我。在我接手之前,他先松了手。强风把稿子刮走了,我看着一张张稿子被卷往墓园大门口,赶紧去抢救雨中的稿子,但有些已经落进水洼,纸上的字句在水中糊成了细丝。我捡回所有浸湿的稿子,再抬起头时,环顾周遭,却已不见科莱利的踪影。
27
我这辈子若有亟需投靠朋友的状况,此时必然包含在内。《工业之声》那栋老旧建筑就在墓园后面的工业区,我加快脚步赶往报社,一心期盼见到老领导巴希里奥先生,他是少数对世间各种愚行蠢念免疫的人,而且总是能针对问题给予适当忠告。一踏进报社,我立刻发现自己还能认出大部分的面孔。我从报社离职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但旧日时光却历历在目,仿佛我离开这里不过是一分钟前的事。不过,那些还认得我的老同事却以充满疑虑的眼神睨着我,不愿意和我打招呼,刻意回避了我的目光。我径自穿越编辑部大厅,直接前往巴希里奥先生位于大厅后面的办公室。里头空空荡荡的。
“您要找谁?”
我回头一看,眼前出现的是罗舍,我很小在报社当差时,他就已经是编辑部的资深编辑,《工业之声》针对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刊登的恶毒书评就是他写的,他在文中说我是个“广告文案编辑”。
“罗舍先生,我是马丁。戴维·马丁,您不记得我了?”
罗舍花了几秒钟把我打量一番,装出一副怎么也认不得的样子,最后他总算点了点头。
“巴希里奥先生呢?”
“两个月前离职了,您可以去《先锋报》编辑部找他。如果看见他,替我问候他一声。”
“我会的。”
“关于您那本书,我很抱歉。”罗舍嘴上虽然这么说,那张脸倒是笑盈盈的。
接着,就在老同事们闪躲的眼神、扭曲的笑容以及尖酸的耳语之中,我走出了编辑部大厅。时间能治疗一切,我暗想着,只有事实除外。
半小时后,出租车把我送到佩拉优街的《先锋报》报社门口。不同于地处阴暗老旧建筑的老东家,这家报社气派宏伟,富丽堂皇。我在询问柜台报上姓名,一个见习生模样的少年被派去通知巴希里奥先生有客来访,一时让我想起当年青涩懵懂的自己。我的老领导那副狮王般的逼人气势,未曾因岁月流逝而消减。如果真要说他有什么改变,那就是身上那套新行头看起来体面得很,而且,他的身材甚至比当年在《工业之声》的时候更结实了。一见到我,他满眼笑意,还打破了多年来的铁律,居然以热情拥抱迎接我,只是他那强劲的力道还真让人消受不起,若非顾及他人在场,而他必须维持形象,否则,真要让他痛快地紧紧抱住,说不定会拧断我两三根肋骨。
“巴希里奥先生, 6211." >我看您真是越来越向资产阶级靠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老领导耸耸肩,一副对周遭气派装潢满不在乎的模样。
“您太谦虚了,巴希里奥先生。您遇上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个不容否认吧?”
巴希里奥掏出他的招牌红铅笔,然后展示了手上的笔,并对我挤眉弄眼。
“我现在每个礼拜只上四天班。”
“比《工业之声》少了两天。”
“唉,等我一下,我手上有一篇十万火急的稿子要先处理,枪口都抵上脑门了,据说是跟北部洛格罗尼奥省的地方大户有关。”
说归说,巴希里奥显然很满意目前的新职务,就连他的神情都比以往和善多了。
“我说,你该不会是来找我要份差事吧?虽然我的确有这个本事……”他先来个下马威。
“谢谢您的好意,巴希里奥先生。您也知道我已经离开这一行很久了,再说,我也不是跑新闻的料。”
“既然这样,倒是说说看,有什么是我能替你这个啰唆鬼效劳的?”
“我需要一件案子的相关信息,多年前发生的,我正在调查事件经过,是一位名律师的命案,他叫狄耶戈·马尔拉斯卡。”
“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九〇四年。”
巴希里奥叹了口气。“这种事情,眼见为凭。从那时候到现在,风风雨雨可多了。”
“但是风雨并没有多到洗刷命案冤情的地步。”我指明问题所在。
巴希里奥搂着我的肩膀,示意我跟着他一起往编辑部里面走。
“放心,你来对地方了。这里有一群专业人士保存了所有档案资料,完善的程度简直能媲美梵蒂冈。只要是曾经出现在报纸上的新闻事件,我们在这里都找得到资料。再说,资料室主任还是我的好朋友。不过,我可要先跟你把话说清楚了,跟他比起来,我就是白雪公主。他是个脾气暴躁的毒舌派,千万别放在心上,而他骨子里,很深很深的骨子里,其实也有一颗柔软的心。”
我跟着巴希里奥穿越了高级原木装潢的大厅,其中一侧与另一间圆形大厅相连。圆厅里摆着一张大圆桌,墙上挂着一连串人像画,画中人物个个神情肃然,仿佛在监视着我们。
“这里是我们的女巫集会厅!”巴希里奥向我解释,“所有主编以及实际掌权的社长,还有发行人,大家聚在这里开会,就像一群圆桌武士,每天下午七点,仪式准时开始。”
“实在太惊人了。”
“你还没看见真正精彩的部分。”巴希里奥说着对我眨眨眼,“看清楚了。”
他站在其中一幅威严的画像下方,接着伸手去推覆盖在墙上的木板。木板移动的同时发出咔啦一声,眼前出现一条幽暗通道。
“怎么样,马丁?这只是这栋房子里的众多秘道之一,就连波吉亚家族盘根错节的诡计都没有这些秘道来得复杂。”
我紧随着巴希里奥走过那条秘道,来到一间宽敞的阅览室,墙边摆满了玻璃书柜,这里就是《先锋报》的秘密书库。往阅览室尽头望去,一盏浅绿色的琉璃台灯灯光下,有个中年男子坐在桌边以放大镜检视资料。我们踏进阅览室时,男子抬起头来看着我们,他那飞石般的犀利目光,任何一个小孩看了恐怕都会招架不住。
“我来向您介绍,这位是何塞·马里亚·布洛东先生,魔界的天王,本报地下陵墓的长官。”巴希里奥大声介绍着。
布洛东依旧握?着放大镜,没搭腔,那双锐利的眼睛倒是不停打量着我。我走过去,向他伸出手。
“这位是我以前的徒弟,戴维·马丁。”
布洛东勉为其难地握了我的手,然后看着巴希里奥先生。
“就是那个作家?”
“就是他。”
布洛东点了点头。“挨了这么多闷棍还能出来见人,算是挺有勇气了。他来做什么?”
“他想请求您助他一臂之力,也希望您好心给他建议,他正在追踪一件案子,想查查档案资料。”巴希里奥替我解释来意。
“献祭的鲜血在哪里?”布洛东冷冷地问。
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怯怯地问道:“献祭?”
布洛东盯着我看,仿佛我是个大傻瓜。
“山羊、羔羊都可以,如果是公鸡血,我就一口喝光……”
我吓得脸色惨白。布洛东目不转睛地注视了我半晌,我却觉得时间像是定格住了。接着,我感觉到背上开始冒汗,资料室主任和巴希里奥却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就让他们畅然取笑我,直到两人笑得几乎岔了气,而且还笑出眼泪。巴希里奥显然找到了一个气味相投的新同事。
“过来吧,年轻人……”卸下可怕面具的布洛东对我说,“我们去找找您要的资料吧。”
28
报社资料室位于这栋建筑的其中一处地下室,楼上则装设了一部巨大的滚轮式印刷机,是后维多利亚时代生产的畸形怪物,有如蒸汽火车头和闪电制造机的组合。
“向您介绍本社的滚轮式印刷机,我们大伙儿都叫它利维坦。可要小心点儿,据说,它已经吞了一个冒失鬼。”巴希里奥说,“就像《圣经》故事中约拿进了大鲸鱼肚子里,但出来的时候会粉身碎骨。”
“我想也是。”
“我看,可以找一天把那个拿奖学金的优等生,就是自称是马西亚的侄子、那个新来的家伙,把他推下去算了。”布洛东出了个整人的点子。
“日期由您决定,到时候就用这部怪物机器煮一道加泰罗尼亚炖牛肉!”巴希里奥帮腔。
接着,两人像小学生似的笑成一团。我心想,这对哥俩好真是半斤八两。
资料室大厅就像一座迷宫,一排排三米高的书架构筑了曲折的通道。里头有两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已经十五年不见天日,他们的正式职称是布洛东的助理。一见到领导进来,年轻人就像忠实的机器人,恭敬地待命。布洛东向我抛出了询问的眼神。
“我们要找的资料是?”
“一九〇四年,一位名叫狄耶戈·马尔拉斯卡的律师过世的相关新闻。他是巴塞罗那名流,瓦雷拉/马尔拉斯卡与桑提斯律师事务所的创办人之一。”
“月份呢??”
“十一月。”
布洛东使了个眼色,两位助理立刻分头去找一九〇四年十一月的档案。当时的社会笼罩着死亡气息,讣闻经常刊登在报纸的醒目版面。可想而知,像马尔拉斯卡这种有头有脸的上流名人,死讯应该不会只出现在各报的讣闻版,甚至可能是当日的头版头条。助理搬了好几册档案回来,放在一张大型书桌上。我们五个人分工合作,一如预期,有人在报纸头版查到了狄耶戈·马尔拉斯卡的死讯。那是一九〇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报纸。
“找到讣闻了!”找到新闻档案的布洛东大声宣布。
报上共有四则悼念马尔拉斯卡的讣闻。一则来自他的家人,另一则来自律师事务所,还有一则由巴塞罗那律师行业协会发布,最后一则来自巴塞罗那文艺协会。
“这个人一定很富有.99lib?,居然一连死了五六次。”巴希里奥下了这样的结论。
讣闻本身并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内容,顶多就是祈求死者灵魂长存,指明葬礼只开放近亲好友参加,当然还要歌颂死者一番,称他是优秀市民、博学之士,以及巴塞罗那社会不可多得的精英之类。
“您会感兴趣的信息应该是这一天之前或之后的新闻。”布洛东提醒我。
接着,我们继续查看了名律师过世那个礼拜的报纸,果真找到了一连串和马尔拉斯卡有关的新闻。巴希里奥大声朗读第一则提到这位名律师死于意外的新闻。
“这根本就是没念过书的大猩猩写出来的新闻稿!”他气呼呼地说,“前面啰里啰唆地写了三段,什么重点也没提,只有最后一段提到死于意外,却又没说明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外……”
“这里有一篇内容比较有意思的新闻稿……”布洛东在一旁说道。
那是一则死讯发布隔天刊登的新闻,提到警方已赴意外现场调查取证,希望尽快查明案情。文中最有趣的内容是,到场勘验的法医指明马尔拉斯卡是溺毙。
“溺毙?”巴希里奥立刻提出疑点,“怎么溺毙的?在哪里?”
“文章没说明。或许他们临时必须删减新闻稿,因为突然挤进一篇颂扬萨达纳舞的稿子,这篇又臭又长的稿子挤掉了三篇新闻稿的版面,标题有可能是‘天籁乐声高音管:兼论其内涵与旋律’之类的。”布洛东在一旁凑热闹。
“稿子里有没有提到负责调查此案的是谁?”我问道。
“提到了一个叫作里卡德·萨尔瓦多的人。”布洛东说道。
我们查阅了其他关于马尔拉斯卡死讯的新闻,但一无所获。所有新闻稿一再重复相同的内容,都是同样的陈腔滥调,像极了瓦雷拉律师事务所发布的正式声明。
“所有稿子里隐藏着一股傲慢之气。”布洛东说道。
我颓丧地叹了口气。忙了半天,只找到歌功颂德的讣闻以及内容贫乏的新闻稿。
“对了,您跟警局高层不是有点关系吗?”巴希里奥问道,“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维克多·格兰德斯。”布洛东答道。
“或许您可以找他问问,如何联络那个叫萨尔瓦多的人。”
我在一旁清了清嗓子,接着,两位大人皱起眉头盯着我。
“我有个不情之请,或许会冒犯藏书网两位,不过,我就是不想跟那位格兰德斯警官有任何瓜葛。”我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布洛东和巴希里奥先生面面相觑。
“好吧。还有什么人是我们应该从名单上剔除的?”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
“看来,您挑选朋友的能力并没有退步。”巴希里奥在一旁故意打趣。
布洛东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我可以从别的渠道问出来,绝对不会让人起疑心的。”
“您如果帮我查出萨尔瓦多的下落,要我献祭什么都行,一整只猪都没问题。”
“得了吧!我一看到肥猪肉就没胃口。不过,来支上好的哈瓦那雪茄倒是挺不错的。”布洛东同意帮我这个忙。
“送上两支会更好。”巴希里奥先生补上一句。
就在我直奔塔耶街的烟草专卖店找寻昂贵的极品雪茄时,布洛东打了几通电话给警局高层,确定了萨尔瓦多已经离开警局,确切来说是他已退出警界,曾经在私人企业担任警卫工作,有时也替城里的律师事务所调查案件。我回到编辑部,很有诚意地送上极品雪茄,资料室主任递了一张小纸条给我,上面写了个地址:
里卡德·萨尔瓦多
莱欧纳街二十一号阁楼
“两位都值得获颁伯爵爵位。”
“到时候您会获邀观礼的。”
29
莱欧纳街是寻欢客口中的“三张床街”,因为这一带以窑子多而闻名,一条又暗又窄的巷子,就跟它的名声一样黯淡。这条街紧邻皇家广场拱门,往下延伸出一条几乎永不见阳光的潮湿窄巷,两旁鳞次栉比的老旧建筑,密实得像是衣摆上的缝线。建筑墙面早已破旧不堪,赭红色外墙常见斑驳脱漆,巷道地砖曾在劳资双方以枪杆子对峙冲突时期陷入血泊之中。我曾经不只一次在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里以这条街作为故事背景,即使到了此时此刻,我仍旧能在这条已被人遗忘的空荡窄巷里嗅出紧张悬疑的烟硝味。眼前这个阴森的场景,大抵说明了被迫离职的萨尔瓦多警官目前的窘境。
二十一号这栋狭窄建筑被两旁的房子像钳子似的紧紧夹在中间。楼下大门敞开着,阴暗的门槛后面连着又窄又陡的螺旋梯。地板上一摊积水,还有又黑又臭的污水不断从地砖缝隙里冒出来。我战战兢兢地踩着楼梯往上,一路抓着栏杆不放,但也始终不相信这栏杆能让人放心。每一层楼梯间只有一扇门,从整栋房子的格局看来,我想这里的房子面积顶多四十平方米。螺旋梯尽头有个天窗,明亮光线照亮了位于高处的楼层。阁楼的门就在一条窄小通道的尽头。我很讶异门居然是开的。我用指关节叩了门,但毫无回应。门内是个小客厅,有张摇椅、桌子,还有一排摆着书籍和黄铜盒子的书架;小客厅旁边则是厨房和洗碗槽。这个宛如地窖的陋室唯一令人欣喜之处,就是那个面向屋顶的小阳台。通往阳台的门也是开着的,清爽凉风吹进屋内,空气中飘着左邻右舍的菜香,以及旧城区人家在屋顶晾晒衣服的味道。
“有人在家吗?”我再次叩门。
依然没有回应。我兀自进了屋内,直接走到通往阳台的门边,探头看了看屋外景致。眼前一片屋顶和尖塔错置的丛林,水塔、避雷针和烟囱在四面八方串联起来。我没有机会走向天台,因为我已经感受到有个冰冷的金属器具抵着我的颈背,还听见左轮手枪扣紧扳机的声响。我毫不犹豫地举起双手,连眉毛都不敢动一下。
“在下戴维·马丁,我从警局高层那儿问到您的住址。今天冒昧登门拜访,希望能聊聊您当年侦办的一件案子。”
“您通常都是这样不敲门就直接闯进别人的屋子吗?唉……这位戴维·马丁先生?”
“大门本来就开着。我敲了门,但是您大概没听见。请问……我可以把手放下了吗?”
“又没有人叫您举手!要谈什么案子?”
“狄耶戈·马尔拉斯卡命案。我租了他死前住的房子,弗拉萨德斯街那栋尖塔之屋。”
现场突然一片沉寂,左轮手枪依旧维持剑拔弩张的紧张状态。
“萨尔瓦多先生?”我忍不住开了口。
“我正在思考是不是最好立刻把您的脑袋轰烂。”
“不想先听听我的故事吗?”
萨尔瓦多松开了握紧左轮手枪的手。我听见扳机松开的声响,并慢慢转过头。里卡德·萨尔瓦多是个高大黝黑的壮汉,满头灰发,有双深邃宛若海底针的淡蓝色眼眸。我觉得他大概五十多岁,但是那股威武的气势,就算是只有他一半年纪的人也不敢招惹。我紧张地猛吞口水。萨尔瓦多放下左轮手枪,转身走进屋里。
“用这种方式迎接您,抱歉了。”他喃喃低语。
我跟着他走到那个迷你厨房,然后就站在门口。萨尔瓦多把手枪放在洗碗槽上方,随手抓了纸张和厚纸板在其中一口炉子里生起火来。他拿出一盒咖啡,并以询问的眼神望着我。
“不用了,谢谢。”
“先跟您说清楚了,这可是我家里唯一的好东西。”他说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陪您喝一杯。”
萨尔瓦多豪气地在咖啡壶里放了好几大匙咖啡粉,再用水壶里的清水注满咖啡壶,然后放在炉子上。
“是谁跟您提起我的?”
“几天前,我去拜访了马尔拉斯卡夫人,是她跟我提起您的。她告诉我,您是唯一试图找出事实真相的人,没想到却因此而丢了差事。”
“我想,这样说大概也没错吧!”他说道。
我发觉他的眼神因为提起老寡妇而慌乱了起来。此时,我不禁纳闷当年那段艰难困顿的日子里,他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现在好不好?”他问,“我指的是马尔拉斯卡夫人……”
“我认为……她一定很想念您。”我刻意试探他的反应。
萨尔瓦多频频点头,脸上的凶狠神情顿时完全消失。
“我的确是好久没去探望她了。”
“她觉得您把被迫离开警界这件事都怪罪在她头上了。我想,即使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一定还是很希望您再去看她的。”
“或许您说得没错。也许,我真的应该去看她……”
“可不可以跟我聊聊,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萨尔瓦多立刻恢复严肃的神情,点头回应。
“您想知道什么?”
“马尔拉斯卡的遗孀告诉我,您始终无法接受她丈夫自杀身亡这种说法,而且您怀疑案情并不简单。”
“何止是怀疑。有没有人告诉过您,马尔拉斯卡是怎么死的?”
“我只知道,大家都说他是意外死亡。”
“马尔拉斯卡是溺毙的,至少警局的侦查报告是这样说的。”
“怎么溺毙的?”
“溺毙的方式只有一种,不过,这个我等一下再做说明。令人好奇的是,他在哪里溺毙的?”
“海里?”
萨尔瓦多笑了。那是个黯黑的苦笑,就像炉上开始沸腾的咖啡。他倾身闻了闻咖啡香。
“您确定真的想听那段陈年往事?”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笃定过。”
他递给我一杯咖啡,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显然是在分析我这个人。
“依我看来,您大概已经去找过那个婊子养的瓦雷拉了。”
“如果您指的是马尔拉斯卡的合伙人,他已经过世了。不过,我的确去找过他儿子。”
“父子都一样。反正都是婊子养的,不过儿子比较没种就是了。我不知道他跟您说了些什么,但是,他肯定没跟您提起父子俩联手把我逐出警界的事,我从此成了过街老鼠,没有人愿意给我差事。”
“我想,他大概是忘了提起这个部分。”我附和道。
“这是意料中的事。”
“您要不要聊聊马尔拉斯卡是怎么溺毙的……”
“本案最诡异的地方就在这里。”萨尔瓦多说,“您知不知道,马尔拉斯卡除了是执业律师,还是博学多闻的作家,而且年轻时曾经两度拿下巴塞罗那港圣诞节冬泳比赛冠军?”
“一个游泳比赛的冠军怎么会溺毙?”我好奇问道。
“问题就在这里。马尔拉斯卡的尸体是在城堡公园储水处的天台蓄水池里被发现的。知道那个地方吗?”
我急着咽了口水,点头回应。那是我和科莱利初次相遇的地方。
“如果去过那个地方就会知道,那个蓄水池,即使在满水位的时候也只有一米深,根本就是个小水塘。这位名律师的尸体被发现那天,蓄水池只有半满,水位不到七十厘米高。”
“一个游泳冠军应该不会在水位只有七十厘米的水塘里溺毙。”
“我当时也是这样说的。”
“难道其他人有不同看法吗?”
萨尔瓦多面露无奈的苦笑。“起初,最大的疑点就是溺毙这一点。法医验尸后发现死者肺部有些积水,不过,最后判定的死因却是心脏衰竭。”
“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当马尔拉斯卡跳进蓄水池,或是有人把他推下蓄水池的时候,他已经全身着火了。身体三度灼伤,伤势遍及大腿、手臂和脸部。据法医所说,他身上的严重灼伤应该是在跳进水池约一分钟前造成的,法医在律师遗体身上的衣物检测出某一种溶剂。马尔拉斯卡是被活活烧死的。”
我花了好几秒钟去咀嚼这段骇人的内容。“为什么有人要下此毒手?”
“谋财害命?或只是生性残忍?自己挑一项吧。我的看法是,有人企图毁尸,以便有更充裕的时间逃跑99lib.,还能混淆警方办案。”
“这个人是谁?”
“哈戈·科贝拉。”
“伊莲娜·萨比诺的经纪人。”
“马尔拉斯卡死去同一天,他提领了律师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的巨额存款,从此消失无踪,而律师的遗孀对这笔钱毫无所悉。”
“十万法郎。”我指出巨款金额。
萨尔瓦多讶异地看着我。“您怎么知道?”
“没什么。马尔拉斯卡当时去储水处的天台蓄水池做什么?一般人通常不会去那里……”
“这是另一个疑点。我们在马尔拉斯卡的书房找到一本记事本,上面写着他当天下午五点跟人约了在那里碰面。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记事本上只写了时间、地点,还有一个大写字母,一个C 。很有可能就是科贝拉(Corbera )。”
“您认为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我综合各项证据所做的分析是,哈戈诱骗了伊莲娜·萨比诺,并利用她去操弄马尔拉斯卡。您大概也晓得,这位律师着迷于各种招魂怪术,在他儿子死后更是变本加厉。哈戈有个哥们达米安·罗勒斯,这家伙就喜欢搞这种把戏。狼狈为奸的一对坏蛋,他们俩加上伊莲娜的协助,三 4eba." >人一起拐骗了马尔拉斯卡,他们承诺一定可以让他和儿子在灵界接触。马尔拉斯卡当时已对人生绝望透顶,外人看来再奇怪的事他都愿意相信。那三个卑鄙小人策划了这桩骗局,合作无间,没想到哈戈后来贪得无厌,决定一人独吞巨款。有人认为伊莲娜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还说她是真心爱着马尔拉斯卡,而且他也爱她。对我来说,这项推论毫无说服力,只是,感情这种事情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就是了。哈戈知道马尔拉斯卡在银行有那笔巨额存款,决定占为己有,然后卷款潜逃,并故意留下一堆谜团。记事本上的约会信息可能是哈戈或伊莲娜故意写上去的,没有任 4f55." >何证据说明那是马尔拉斯卡本人所写。”?99lib.
“马尔拉斯卡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的那笔十万法郎巨款,是从哪里来的?”
“案发前一年,马尔拉斯卡亲自将这笔巨额现金存进银行。至于钱是怎么来的,我真的不晓得。我只知道,马尔拉斯卡去世当天早上,那笔存款被人以现金取出来。律师后来的说法是,这笔钱只是被转到信托基金去了,并没有消失,马尔拉斯卡纯粹是想重新安排自己的财务。但是,我实在很难相信,一个人在早上处理了十万法郎巨款的财务安排之后,下午就被活活烧死。我认为这笔钱并没有转入什么神秘基金,直到今天,我还是认为钱是被哈戈和伊莲娜弄走的,至少最初的计划应该是这样,不过,我很怀疑伊莲娜后来大概连半毛钱的影子都没看见。哈戈带着钱失踪了。永远失踪了。”
“她后来怎么样了?”
“这是让我确信哈戈背叛罗勒斯和伊莲娜的证据之一。马尔拉斯卡死后不久,罗勒斯就结束了怪力乱神的事业,后来在公主街开了一家魔术用品小店。据我所知,那家小店目前仍在。至于伊莲娜,她后来在夜总会和酒店继续表演了好几年,事业却逐渐走下坡。后来,我听说她已经沦落到在拉巴尔区卖淫,生活相当穷苦。显然,她连半毛法郎都没分到。罗勒斯也是。”
“哈戈呢?”
“比较可靠的说法是,他以假名远走国外,目前正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靠着银行利息悠哉度日。”
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切非但没有为我厘清疑惑,反而形成了更多谜团。萨尔瓦多应该是看出我眼神中的不安,随即对我露出怜悯的笑容。
“瓦雷拉和他那群市政府高官朋友对媒体施压,要求报纸不得刊出意外经过。他们想办法掩盖事实,特地办了场盛大葬礼,免得此事影响了事务所的生意和名声。律师事务所业务原本蒸蒸日上,市政府和议会都是他们的重要客户,然而,创办人之一的马尔拉斯卡在死前一年举止越来越怪异,后来甚至抛弃了家庭、事业,并买下城里那栋破旧的房子。出身名门的他,从此致力于一生心仪的工作:写作。他的合伙人是这么说的。”
“瓦雷拉有没有说过马尔拉斯卡写了什么?”
“好像是一本诗集之类的。”
“您相信他的说法吗?”
“老弟,我做这一行,什么怪事没见过?一个事业成功的富有律师决定放弃一切专心写作十四行诗,这种事情还挤不进我的怪事排行榜。”
“所以……”
“所以,最合理的做法就是忘了这一切,照着上级指示做事就对了。”
“但是,您并没有这么做。”
“是的。我没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想当英雄,或是真的这么笨。我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每次见到那个可怜的女人,也就是马尔拉斯卡的遗孀,看她那个样子,我实在于心不忍。但是违逆上级的结果,却落得两面不是人的下场。”
他指了指寒酸破落的周遭,这就是他所谓的家了,接着他幽幽一笑。
“相信我,我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地步,我宁可当个窝囊废,乖乖遵守上级指示。当然,警局高层确实先把丑话都跟我说了。律师下葬之后,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忘了,好好把心力用来追捕已经快要饿死的无政府主义分子,以及在课堂上散播异端思想的老师……”
“您刚刚提到了下葬……狄耶戈·马尔拉斯卡葬在哪里?”
“应该是圣赫瓦西奥墓园的家族陵墓,就在他的遗孀目前居住的那栋房子附近。我能不能请问您,为什么对此事这么有兴趣?我想,您应该不会只因为住在尖塔之屋就引发这么强烈的好奇心吧?”
“这件事一时很难说清楚。”
“您如果需要朋友的建议,那就请看看我,从我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放手别管这件事了吧!”
“我也很想。问题是,我认为这件事情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我。”
萨尔瓦多定定注视我良久,然后兀自点着头。他拿起一张纸,写下了一个号码。
“这是楼下邻居的电话。他们都是老好人,也是这整栋房子唯一装了电话的人家。打这个电话就可以找到我,或者留话给我也行。打来的时候,您就找一位叫作艾米利欧的先生。如果需要帮忙的话,不必客气,尽管打电话给我。还有,小心自身安全。哈戈虽然已失踪多年,不过,还是有人一直盯着这件事不放。毕竟十万法郎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我收下电话号码,将纸条收进口袋。“感激不尽。”
“没什么。反正,他们现在还能拿我怎么样?”
“您手边有没有狄耶戈·马尔拉斯卡的照片?我在家里一张都找不到。”
“不太确定……我想应该会有,我去找找看。”
萨尔瓦多走向客厅角落的书桌,拿出一个装满文件的黄铜盒子。
“我依然保存着这件案子的所有资料呢……可见这些年来的教训还是没让我学乖。啊!在这里,您瞧,这是他的遗孀给我的照片。”
他递给我一张泛黄的旧沙龙照,照片中的男子又高又帅,四十开外的年纪,在天鹅绒的背景衬托下对着镜头微笑。那双清澈的眼神让我看得出了神,不禁暗自纳闷,那双眼睛背后怎么可能隐藏着我在《永恒之光》字句中发现的阴暗世界?
“我可以保留这张照片吗?”
萨尔瓦多面露犹豫。“我想应该可以。不过,别弄丢了。”
“我保证,一定会把照片还给您的。”
“您倒是可以保证一定会小心,这样我才能放心一点。万一真的惹上麻烦,一定要打电话给我。”
我向他伸出手,他随即伸手握住。
“一言为定!”
30
我离开萨尔瓦多家那个阴冷的天台,太阳却在这时候露了脸,接着我回到阳光迷蒙的皇家广场,熙来攘往的路人全被染成了嫣红身影。我信步往前走,最后还是去了我在这座城里永远的避风港。抵达圣安娜街时,森贝雷父子书店正要结束这一天的营业。我伫足在橱窗前,看着小森贝雷送一位正要离开的客人走到店门口。一见到我,他满面笑容地对我挥手打招呼,脸上依旧是那份难以抹却的腼腆。
“我正好在想着您。马丁,一切可好?”
“好极了。”
“我从您的脸色也看出来了。来,请进,一起喝杯咖啡。”
他替我开了店门,我立刻钻了进去。进了书店,我用力吸着室内那股神奇的书香,难以言喻的气味。小森贝雷示意要我跟他一起去后面的小工作间,打算在那儿请我喝咖啡。
“您父亲呢?他近来可好?我前几天看他身体有点虚弱。”
小森贝雷频频点头,似乎非常感谢我主动问起。我这才发现,他可能找不到别人能倾诉这件事了。
“老实说,他这阵子算是好多了。医生要他多留意心绞痛的毛病,但是他居然坚持要比以前更卖力工作。有时候我跟他提到这件事,都忍不住要发脾气了,可是他似乎一直认定,书店只要交到我手中,业绩就会走下坡。今天早上,我一起床就跟他说,拜托他再回床上多躺一下,整天都别下楼做事了,结果您猜怎么样,我话才说完,不到三分钟后,居然撞见他在饭厅穿皮鞋。”
“他这个人就是固执。”我附和道。
“简直固执得像头驴子。”他没好气地说,“还好我们现在多了个帮手,否则……”
我立刻端出惊讶、无辜的神情,毫不做作,一副非常意外的模样。
“就是那个女孩……”小森贝雷进一步说明,“您的助理伊莎贝拉。就是因为她,所以我刚刚在心里惦记着您。希望您不会介意她每天固定到我们这儿消磨几个钟头。事实上,店里真的多亏有她帮忙,不过,如果这对您造成困扰的话……”
我努力忍住笑意,心想,伊莎贝拉果真有两把刷子。
“好啦,事情没那么严重。说真的,伊莎贝拉的确是个好女孩,既聪慧又勤快。”我说道,“老实说,我们俩相处非常愉快。”
“可是……她怎么说您是恐怖暴君呢?”
“她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她还给您取了个绰号:‘化身博士’。”
“这个可爱的小天使……请别把她的话当真。女孩子嘛,您也知道的,就是那个样子。”
“这个我晓得。”小森贝雷回话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老早就懂得这些,不过他其实一点概念都没有。
“伊莎贝拉在您面前这样说我,其实,您可别以为她在我面前就没聊过您这个人。”我故意吊他胃口。
这时候,我瞥见他的脸色有点变化。我在一旁静候,就让我的话慢慢腐蚀他的武装。他殷勤地笑着,客气地把咖啡递给我;他故作轻松,其实心里急着想从我这儿套话。
“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我的呢?”他终于开口问了。
我继续让那股不确定感折磨了他好一会儿。
“想知道吗?”我随口问道,同时举起咖啡杯掩住窃笑。
小森贝雷耸了耸肩。
“她说,您是个正直善良又大方的人,人们根本就不了解您,因为您有点害羞,因此,人们始终无法看出您身上有如电影里的绅士的那种气质,以及迷人的个性……她的意思大致是这样。”
小森贝雷猛吞口水,一脸愕然地盯着我。
“我不会骗您的。说真的,我很高兴您提起这件事,因为说实在的,我从几天前就想跟您聊这个,偏偏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您要聊什么?”
我刻意压低音量,紧盯着他的双眼,“这件事我们私下聊聊就好……伊莎贝拉想来这儿工作,其实是因为她很仰慕您,而且我猜她八成在暗恋您。”
小森贝雷一脸错愕地望着我。
“不过,她那是纯纯的爱,请别搞错了。那是属于心灵层次的爱恋,就像狄更斯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这一点请务必要弄清楚。这可不是什么轻浮随便的行为,或是害羞小女生偷偷爱慕那种把戏。伊莎贝拉虽然年纪轻,但已经是个成熟女人了,这个您以后一定会发现的……”
“您现在都这么说了……”
“我会这么说,并不单单是指她那……这个,请容我直言……她那凹凸有致的身材,还包括她的慈悲心怀以及内在美,当时机成熟,她会让全世界最幸运的那个男人变成最幸福的人。”
小森贝雷已经完全不知所措。
“此外,她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天分。她懂得好几种语言,弹起钢琴就像天使一样迷人。她那颗脑袋精明得连牛顿都比不上,最重要的是,她烧得一手好菜。您看看我,自从她来替我工作,我已经胖了好几公斤。她烧的菜呀,连餐厅名厨都差得远了……怎么样,您该不会告诉我,这些事情您都没发觉吧?”
“这个……她的厨艺,我是真的不清楚……”
“我说的是一见钟情这件事。”
“呃……这个……说真的……”
“知道吗?这女孩虽然看起来凶巴巴,骨子里其实顺从得跟小绵羊一样。她之所以看起来这么凶悍,都要怪学校那些修女,没事灌输她一堆什么地狱的故事,还逼她非学裁缝不可,结果反而把她逼出一副叛逆的德行。所以呢,还是讲求自由风气的学校最好。”
“可是,我真的觉得她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小森贝雷一本正经地说。
“您说到重点了,这是无可避免的试验。当女人表面上把一个男人..当白痴看的时候,那就表示她已经春心荡漾了。”
“确定是这样吗?”
“绝对比西班牙银行更可靠。听我的话,我在这方面多少还懂一点。”
“我父亲也是这么说的。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这就看情形了。您喜欢那个女孩吗?”
“喜欢?我也不清楚,我如何知道怎么样叫作喜欢呢?”
“这个很简单。您是不是会偷偷瞄她?而且很想咬她一口?”
“咬她一口?”
“对呀,例如,咬她的屁股。”
“马丁先生!”
“哎呀,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我们都是成年男人了,大家都晓得,男人的兽性介于海盗和猪猡之间,这样的反应是很正常的。怎么样,您到底喜不喜欢她?”
“嗯……伊莎贝拉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还有呢?”
“聪明、亲切,很勤快。”
“继续!”
“还有,我想,她应该是个很好的基督徒。我自己也不是很虔诚,可是……”
“您不必多说什么。伊莎贝拉望弥撒可勤快了,我刚刚也说了,学校里那群修女调教出来的。”
“但是,说真的,咬她一口这种念头,我倒是没想过……”
“以前没想过就算了,既然我现在提出来了,您就参考一下吧。”
“我必须老实告诉您,我觉得在背后这样说她,对她实在不够尊重,换了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一样,您应该觉得惭愧才对……”小森贝雷提出抗议。
“Mea culpa! (我错了!)”我用拉丁文说道,并举起双手,做出标准的投降动作,“但是没关系,每个人表现好感的方式都不同,我这个人生性轻浮,兽性比较明显,但是您呢,就凭那aurea gravitas (黄金般的高尚品格),您是个情感内敛、内涵深厚的人,最重要的是,她很仰慕您,而感情这种事,通常是双方互相的。”
“这个……”
“没有什么这个那个的……事情就是这样。您是个值得尊重、认真负责的人,如果换作是我,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是您不一样,您不会玩弄花样年华的女孩那纯洁高贵的感情,我这样说没错吧?”
“我……我想应该没错。”
“这就对了。”
“什么事对了?”
“您还不明白吗?”
“完全不明白。”
“求爱的时刻到了。”
“什么?”
“展开追求。如果用更精准的措辞来说,就是谈情说爱。因为某种奇怪的因素使然,人类数千年来的文明将我们男人推向这样的处境:要不就把女人逼到墙角,要不就是向她求婚,事情就这么简单。不过,首先要求爱才行。”
“求婚?您是不是疯了?”
“我只是想说,或许这也是您内心深处的想法,只是您还不自觉罢了,今天、明天或后天,也许等您已经没那么紧张了,当伊莎贝拉到书店打工的时候,就趁机请她去喝咖啡,找个有点情调的地方,一定要让她感受到您的用心。我看就去四只猫咖啡馆吧!那里灯光总是迷蒙,虽然老板的用意是省电,但是对约会气氛倒很有帮助。您请她吃奶酪,淋上一大匙蜂蜜,吃在嘴里,甜在心里,接下来就好办了。再点几杯麝香葡萄酒请她喝,等她的脑袋已经够昏沉,您就把手放在她膝盖上,把积压已久的连篇蠢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趁机把她唬得一愣一愣……”
“可我对她完全不了解,也不知道她的兴趣是.什么……”
“她的兴趣都跟您一样。她喜欢书,热爱文学,非常欣赏这儿的选书品味,特别是一块钱一本的罗曼史小说和冒险小说。她喜欢驱散孤独,绝不会浪费时间对这狗屁倒灶的世界钻牛角尖。您先把这些基本的部分弄清楚就行了,其他的以后再慢慢学,先上路好好享受一番吧!”
小森贝雷陷入沉思,目光陷在他那杯一口都没喝的咖啡里,接着,他勉强挤出了股票市场交易员脸上常见的那种制式笑容。
“我真不知道是该跟您道谢,还是应该去警察局告您。”最后他终于冒出这么一句话。
就在这时候,书店里传来他爸爸沉重的脚步声。不到几秒钟的光景,森贝雷先生探头往工作间一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怎么了?书店不好好顾着,居然在这里喝咖啡聊天,今天放大假啦?万一有客人进来怎么办?或是有哪个不要脸的偷书贼溜进来……”
小森贝雷无奈地叹了口气,同时翻了个白眼。
“别担心,森贝雷先生,书是这世界上唯一不会被偷的东西。”我对他挤眉弄眼地说。
他立刻露出微笑,似乎深有同感。小森贝雷趁此机会逃出了我的魔掌,急忙溜到书店里去了。森贝雷先生在我身旁坐下,闻了闻那杯儿子一口都没喝的咖啡。
“医生有没有说咖啡因对心脏有何影响?”我在一旁提醒他。
“唉!那个医生连解剖图都看不懂,他怎么会懂心脏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定懂得比您多吧!”我驳斥他的说法,同时把他手上的咖啡抢了过来。
“马丁,我壮得跟一头牛一样。”
“您是顽固得像头驴。拜托您,到楼上去,上床休息吧。”
“只有年轻的时候,身边又有个伴,上床消磨时间才有意思。”
“如果需要有个伴,我去帮您找一个。不过,我看您的心脏大概负荷不了这种激情。”
“马丁,到了我这种年纪,所谓的情色,只要尝尝软嫩的布丁,看看寡妇们细白的脖子,这样就够了。让我担心的是本书店的继承人。怎么样,我拜托您的那件事有进展吗?”
“我们正处于施肥、播种的阶段,接下来就要看情况了,再过一段时间,大概可以有点收成。两三天之后,我看这件事应该会有七成的把握。”
森贝雷先生笑了,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您让伊莎贝拉过来当店员,真是绝妙高招。不过,您不觉得她对我儿子来说似乎太年轻了点?”
“说实在话,相比之下,略嫌青涩的反而是他。他如果不学着机灵一点,伊莎贝拉五分钟之内就会把他生吞活剥了。幸好她是个好女孩,否则……”
“我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如果要谢我的话,那就赶快上楼回家上床休息。如果需要热情火辣的伴侣,就带本《两个女人的命运》一起上床吧!”
“您说得没错,作者加尔多斯先生在这方面的确很拿手。”
“好了,我送您上床去吧。”
森贝雷先生站了起来,举步挪身都显得迟缓,呼吸也很吃力,呼气时发出的沙哑声,让人听了惊心动魄。我上前去搀扶他,却发现他的手臂异常冰冷。
“没什么大不了的,马丁,我只是新陈代谢慢了点。”
“我看您今天的新陈代谢简直就跟 href='928/im'>《战争与和平》一样慢。”
“打个盹儿之后,又是好汉一条。”
我决定陪他一起到书店楼上父子俩相依为命的公寓,而且要亲自送他上床躺下来才行。我们花了十五分钟才爬上那段楼梯。上楼时碰见了一位邻居,是和蔼亲切的教授安纳克莱托先生,他在耶稣会创办的卡斯佩学院教授文学和语言课程,正好下课回来了。
“您的人生今天进展可好啊,森贝雷老兄?”
“正值巅峰,安纳克莱托先生。”
靠着这位学者邻居的协助,我终于把森贝雷先生扛上楼。
“在此请求两位谅解,容我先告退休息了,我和那群灵长类动物学生打交道一整天,实在累坏了。”学者邻居说道,“我说……这个国家在二十年内就会分裂,就跟一群老鼠相互斗狠剥皮一样。”
森贝雷先生向我使了个眼色,要我别太在意安纳克莱托先生。
“他是个好人。”森贝雷先生低声说道,“就是太喜欢小题大做了。”
走进屋的一刹那,多年前那个早晨的回忆立刻浮现在脑海。我带着淌血的伤口,手捧着 href='2005/im'>《远大前程》,森贝雷先生抱着我上楼回家,替我泡了一杯热腾腾的巧克力,让我边喝边等着医生过来诊断伤势。他不断以温柔的话语安慰我,还拿着温热的湿毛巾为我清洗伤口,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关怀我、呵护我。当时,森贝雷先生身强体壮,在我眼中,他是无所不能的巨人,如果没有他,我不可能撑过那段艰苦的童年。然而,我扶他上床躺下时,当年的强壮体魄,在我怀里只剩下瘦弱病体,接着,我替他盖上两条毯子。我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喂,与其我们俩在这儿痛哭流涕,不如您赶快回去吧。”他说。
“您要好好照顾自己,听见没?”
“家里棉球、药品很多,没问题的。”
我点点头,随即走向门口。
“马丁?”
我在门槛上回过头来。森贝雷先生注视我的眼神里满是忧虑,一如多年前我被打断了好几颗牙齿并失去意识的那个早晨。在他开口问我怎么回事之前,我赶紧跨出了大门。
31
专业作家常有的几种基本特质当中,伊莎贝拉已经从我身上学会其中的一项:拖延,而且她还身体力行了。任何经验老到的写作者都知道,从削铅笔到编列小动物的目录,先决条件是在书桌前坐下来,然后动动脑筋。伊莎贝拉显然吸收了拖延之道的精髓,因为我回到家时,没看到她坐在书桌前伏案写作,倒是惊见她在厨房料理晚餐,从香味和菜色看来,她大概已经在厨房消磨了好几个钟头。
“我们要特别庆祝什么吗?”我问。
“从您那张脸看起来,我看是不必了。”
“这是什么味道?”
“蜜梨烤鸭佐巧克力酱。我在您的一本食谱书上学到的。”
“我没有食谱书。”
伊莎贝拉起身,拿出一本皮制封面的精装书放在桌上。封面上的书名是《法式料理精选一〇一道食谱》,作者是米榭·亚拉冈。
“就是这本。我在藏书室书架的第二排书里面找到的,那里什么书都有。包括一本婚姻保健手册,佩雷兹-阿尔卡多博士写的,书里还附了充满挑逗性的插图,句子都是类似这种:‘在上帝刻意安排之下,雌性动物不知肉体欲望为何,她在心灵与情感方面的圆满,借由母性和操持家务的自然行为而获得升华。’哼!您那藏书室简直跟所罗门王的宝库一样。”
“可否请问一下,你没事去翻书架上的第二排藏书干什么?”
“找灵感啊,我想我已经找到了。”
“但是,你找到的是烹饪方面的灵感吧?我们不是讲好了,你必须每天写作,不管有没有灵感都一样。”
“我碰到瓶颈了嘛!这都要怪您,派我去做第二份差事,硬是要我去应付那个纯洁无瑕的小森贝雷。”
“这样说一个疯狂迷恋你的人,会不会有失厚道啊?”
“什么?”
“我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小森贝雷已经向我坦承,他每天想你想得夜不成眠。为了你,他茶不思、饭不想、睡不着,连小便都尿不出来,那个可怜的家伙,一整天都在?
想着你。”
“别胡说八道了。”
“我没胡说八道,倒是可怜的小森贝雷已经胡言乱语了,你应该去看看他那个样子。我看啊,他是真的很痛苦,差点儿没去一头撞死,只求能够寻求解脱。”
“可是,他根本就不理我。”伊莎贝拉提出抗议。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敞开心灵,也找不到适合的字句去表达情感。我们男人就是这样,粗鲁惯了,没这种心思。”
“那您在数落我的时候,措辞怎么会那么丰富?简直就跟一本字典一样。”
“两种情况不一样。一种是属于管理层面的训话,另一种是传达激情的语言。”
“蠢话连篇。”
“亲爱的助理小姐,爱情的语言里没有一句是蠢话。算了,我们换个话题吧。晚餐什么时候开饭?”
伊莎贝拉为了这道特别料理的美食而摆上了全套餐具,精致的盘子、刀叉和酒杯,都是我从来没看过的东西。
“我真的不懂您是怎么想的,明明家里有这么漂亮的东西,却从不拿出来用。这些都是我从洗衣间隔壁那个房间里找出来的。”伊莎贝拉兀自发着牢骚,“男人啊,就是这样……”
我举起一把餐刀,借着伊莎贝拉准备的蜡烛烛光细看了一番,这才发现,原来这些都是狄耶戈·马尔拉斯卡遗留下来的东西。霎时,我胃口尽失。
“怎么了?”伊莎贝拉问道。
我只是摇了摇头。我的助理替我送上了两盘菜,满脸期待地盯着我看。我尝了一口,随即面露笑容,同时频频点头。
“美味极了!”我告诉她。
“我认为肉烤得有点太硬了。食谱上说,应该要以慢火烤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要烤多久。不过,您那个厨房的炉子啊,不是火候太烈,就是完全没火,只有这两种选择,根本调不出其他的火候。”
“还是很好吃。”我又夸了她一次,虽然没胃口,但还是勉强继续吃着。
伊莎贝拉不时偷偷瞥我。我们就这样99lib.默默吃着晚餐,刀叉碰触餐盘的声响是我们唯一的伴奏。
“小森贝雷的事,是真的?”
我频频点头,眼睛依然盯着餐盘里的食物。
“他还说了我什么?”
“他跟我说,你有一种古典美,很聪明,而且非常有女人味。看吧,其实他也是个轻浮的男人。还有,他觉得你们之间有一种心灵上的联系。”
伊莎贝拉瞪着我,眼神里杀气腾腾。
“您现在就对我发誓这些都不是自己捏造的。”
我把右手放在食谱书上,然后举起左手。
“我以《法式料理精选一〇一道食谱》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大声宣示。
“发誓应该举另外一只手。”
我立刻换手,再次以严肃神情发了誓。伊莎贝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恋爱中的人都做些什么?一起去散步、跳舞……”
“可是,我又没爱上那位先生。”
我没理会她紧迫盯人的目光,自顾自地享用美味的烤鸭。过了半晌,伊莎贝拉在餐桌上用力拍了一下。
“拜托您抬起头来看着我!事情变成这样,都是您的错!”
接着,我小心翼翼地放下刀叉,再以餐巾擦了嘴,然后注视着她。
“我该怎么办?”伊莎贝拉又问了一次。
“这要看情况而定了。你到底喜不喜欢小森贝雷?”
她那张脸顿时疑云满布。“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对我来说,年纪好像大了一点。”
“基本上,他的年纪跟我差不多。”我在一旁提醒她,“顶多大我一两岁吧,也可能是两三岁。”
“或者大您四五岁!”
我轻轻叹了口气,“他现在正是人生最美好的青年时期。而且我们不也讨论过了,其实你喜欢年纪大一点的男人。”
“别趁机取笑我。”
“伊莎贝拉,我没有资格告诉你应该怎么办……”
“是吗?这个建议真是好极了。”
“让我把话说完。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是你和小森贝雷之间的事。如果问我的建议,我会告诉你,给他一个机会,就这样而已。假如他这几天鼓起勇气采取行动,例如请你去喝下午茶,你就接受邀请吧。或许你们可以借这个机会开始聊聊,最后就成了好朋友也说不定,也有可能不是这样……不过,我认为小森贝雷确实是个非常好的人,他的兴趣跟你完全契合。而且,我敢说,你如果再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其实你心里对他也是有点好感的。”
“您这个人城府好深。”
“但是小森贝雷绝对不是我这种坏人。我认为,对别人表达的好感和爱慕不理不睬,是非常小家子气的行为。但是你不会这样,你可是大家闺秀。”
“您这叫作情绪勒索!”
“不是,这叫作人生。”
伊莎贝拉凶巴巴地瞪我一眼,我赶紧赔上笑脸。
“你起码也行行好,让我把晚餐吃完吧。”
我抓起一块面包,沾着盘子里的酱汁,一边吃着美食,一边发出满足的赞叹。
“饭后甜点是什么?”
吃过晚餐,我让举棋不定的伊莎贝拉独自咀嚼内心的疑虑和不安,径自上楼到塔顶的书房。我掏出萨尔瓦多给我的那张马尔拉斯卡的照片,将它放在桌灯下。接着,我瞥了一眼桌上那摞为科莱利的书所搜集的资料和笔记。我的双手仍隐隐感受着马尔拉斯卡遗留的那套冰冷的刀叉,不难想象他坐在这里的样子,一样是如此凝望着港口区的民宅屋宇。我随手拿起自己写的一页稿子开始读。那是我熟悉的字句,因为是出自我的手,但是文章传达的混浊意涵,却让我兴起了前所未有的疏离感。我把稿子往地上一丢,抬头看着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一个镶嵌在灰蓝夜色里的陌?生面孔。我知道自己这一夜是写不出东西了,即使连个小段落都拼凑不出来。我关掉书房的灯,静静坐在黑暗中,聆听萧萧风声掠过窗前,同时想象着烈火焚身的狄耶戈·马尔拉斯卡跳下蓄水池,他的嘴里吐出最后一丝鬼魅般的气息,冰冷的清水逐渐充盈了他的肺部。
我在清晨曙光中醒来,酸痛的身体嵌在书房的摇椅上。我站了起来,听见自己的关节发出两三次咔啦声响。我拖着脚步走到窗前,将窗户完全敞开。旧城区的屋瓦上满是晨露,像是洒了一层糖霜,一片紫色天空笼罩着巴塞罗那。屋外传来海上圣母大教堂的钟声,大批鸽群仿佛天际升起的一片乌云,一阵刺骨寒风捎来海港的鱼腥味,以及附近烟囱冒出的煤灰。
下楼之后,我到厨房煮咖啡,随意瞄了一眼储物柜,一时惊讶得目瞪口呆。自从伊莎贝拉住进来,我的储物柜俨然成了贩卖顶级食材的蓝威商行。这一排排高级罐头,全是伊莎贝拉父亲店里贩卖的进口商品,在那一大堆罐头之间,我瞥见一个装着英国饼干的金属盒子,决定尝尝盒里的巧克力饼干。半个钟头后,糖分和咖啡因开始在血液里奔腾,我的脑袋也发挥作用了,这时我突发奇想,打算让这一天过得复杂一点。只要店家开门的时间一到,我就去拜访公主街那家魔术用品店。
“您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那是我的良知之声——伊莎贝拉,此时正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
“吃饼干。”
伊莎贝拉在餐桌旁坐下,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她看起来一副整夜没合眼的模样。
“我父亲说,这个饼干可是英国老皇后最喜欢的牌子。”
“嗯,她的品味真好。”
伊莎贝拉拿起一块饼干,无精打采地咬了一口。
“你想好该怎么办了吗?我的意思是,关于小森贝雷那件事……”
伊莎贝拉毫不客气地对我抛出凶恶的眼神。
“您呢?今天要做什么?反正绝对不是好事。”
“我要去办几件重要的事情。”
“想也知道。”
“想也知道?你随便想想就知道?”
伊莎贝拉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放,眼睛瞪着我看,眼神中尽是质疑。
“您为什么从来不聊您和那个书商老板的合作计划?”
“为了你好,我们还是聊别的事比较好。”
“为了我好?说得真好听,当我是笨蛋啊?对了,我忘了告诉您,昨天您有个朋友找上门,一个警官。”
“格兰德斯?他一个人来的?”
“不是,他后面还跟着两个像衣橱一样的壮汉,凶巴巴的脸上毛茸茸的,简直就像两条猎犬。”
想到马克斯和卡斯特罗站在我家门口的德行,我突然一阵反胃。
“格兰德斯来做什么?”
“他没说。”
“那他说了什么?”
“他问了我是谁。”
“你怎么回答他?”
“说我是您的情妇。”
“答得真好。”
“其中一个大个儿似乎觉得很好玩。”
伊莎贝拉又拿了一块饼干,两口就吃掉了。她发现我在偷偷看她,立刻停止咀嚼的动作。
“我说了什么话吗?”她问道,满口饼干屑喷得桌上都是。
32
乌黑云层间渗出一道细指般的朦胧光束,将公主街那家魔术用品小店的墙面染成了一片红。小店隐身在木制遮棚后方,从那扇玻璃门往店里张望,依稀可见幽暗的内部陈设,以及玻璃橱柜里那几件窗帘似的维多利亚式黑色天鹅绒洋装,还搭配了面具。店内还有各式扑克牌、短剑、魔术相关书籍和装着液态彩虹的精美玻璃瓶,瓶子上印着拉丁文标示,但这些玻璃瓶大概都是附近小城生产的。店门上方的铃铛替我宣告了登门入内的讯息,空荡的柜台位于店内底部的角落。我静候了几秒钟,打量着店内的新奇商品。接着,我忙着在一面映出整间店内景象却只少了我的棱镜上找寻自己,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后铺探出头来。
“很有趣的玩意儿,对吧?”说话的是个身材矮瘦的男子,满头白发,双眼深邃。
我频频点头。
“这玩意儿怎么用?”
“我还没搞清楚。这是一个伊斯坦布尔的棱镜制造商两天前送来的新货,商品制造者称它是颠倒错置的棱镜。”
“这倒是可以提醒一个人,事实未必尽如表象。”我补上一句。
“尤其是魔术!需要我为您效劳吗,先生?”
“阁下是达米安·罗勒斯先生吧?”
矮瘦男子缓缓点头,始终目不转睛。我发现他的嘴角漾起微笑,那个迷蒙的笑容就跟店里的棱镜一样,未必尽如表象。他的眼神冷漠而谨慎。
“有人建议我来拜访您。”
“容我冒昧一问,是谁这么好心?”
“藏书网里卡德·萨尔瓦多。”
那个刻意挤出来的亲切笑容顿时从他脸上消失。
“我不知道他居然还活着。我已经二十五年没见过他了。”
“那么……伊莲娜·萨比诺呢?”
罗勒斯轻叹一声,微微摇着头。他绕过柜台,走到门口挂上“停止营业”的牌子,并锁上店门。
“您到底是谁?”
“在下马丁。我正在调查狄耶戈·马尔拉斯卡去世的相关证据,据我所知,您也认识他。”
“据我了解,此事多年前就已经调查得很清楚了。马尔拉斯卡是自杀身亡。”
“我倒是有不同的理解。”
“我不知道那个警察到底是怎么说的,怨恨会影响记忆,这位……马丁先生。萨尔瓦多当年意图出卖他查到的一些证据。所有人都知道,他那时候成了马尔拉斯卡遗孀的老相好,而且一心一意想把自己塑造成英雄。后来正如大家所预料,他的上司看不惯他的行为,从此将他逐出警界。”
“他认为,那是因为有人意图掩盖事实真相。”
罗勒斯扑哧一笑。“真相……您就别逗我笑了吧!他只是企图想掩饰丑闻。瓦雷拉和马尔拉斯卡那家律师事务所势力范围遍及这座城市的各个行业,发生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他们当然不会任其公开。马尔拉斯卡放弃了事业、工作和婚姻,他把自己关在那栋房子里,天晓得到底在里面干什么。可以想见,他后来的凄惨下场也是意料中的事。”
“但是,您和合伙人哈戈甚至参与了他的疯狂行径,并且承诺他可以在招魂聚会上与灵界沟通……”
“我从来没有承诺他任何事,那些聚会纯粹只是好玩,大家都知道的。我无意把责任推给死去的人,因为我当时可是正正当当赚钱过日子。”
“您的合伙人哈戈呢?”
“我只能就我自己的部分回答问题。哈戈的一切行为,我无法替他负责。”
“他后来做的一些事情……”
“您要我说什么呢?是他带着萨尔瓦多口中那笔秘密账户的巨款潜逃国外那件事吗?还是他杀了马尔拉斯卡,并且背叛了所有人?”
“难道事情不是这样的吗?”
罗勒斯定睛注视我良久。“我也不知道,我从马尔拉斯卡去世那天起就没再见过他了。我已经把知道的全都告诉萨尔瓦多和其他警察,我这人从来不说谎。如果哈戈做了什么坏事,我始终不知情,也没拿过半点好处。”
“那么……伊莲娜·萨比诺呢?”
“伊莲娜一直深爱着马尔拉斯卡,她应该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您知道她后来的状况吗?她还活着吗?”
“我想她应该还活着。据说,她目前在拉巴尔区的一家洗衣店工作。伊莲娜是个善良的女人,但就是太善良了,才落得这样的下场。她一直很相信灵界那些事情,而且是打从心底相信。”
“马尔拉斯卡呢?他到底在灵界寻找什么?”
“他当时沉迷于某样东西,至于是什么,您就别问我了,我和哈戈始终都没办法从他口中套出话来,我知道的就只有伊莲娜无意中提起的一件事。看来,马尔拉斯卡似乎碰到了某个人,居然是个我不认识的人。您要知道,我的同行们,没有一个是我不认识的。这个人承诺可以让他的儿子伊斯麦起死回生,条件是马尔拉斯卡必须替那个人做一件事。”
“伊莲娜有没有提过那个人是谁?”
“她从来没见过那个人。马尔拉斯卡不让她看,但是她知道,马尔拉斯卡非常害怕。”
“害怕什么?”
罗勒斯咂了咂舌头,“马尔拉斯卡认为自己被诅咒了。”
“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刚才已经说过,他有病。他深信自己的体内有东西。”
“有东西..?”
“一个阴魂,或是寄生虫……我也不清楚。我跟您说……我在这圈子认识的人,脑袋都不太正常,要不是个人遭遇的悲剧使然,就是失恋、破产……总之,就这样掉入深渊。脑袋是全身最脆弱的器官。马尔拉斯卡当时已经神志不正常,任何一个跟他谈话超过五分钟的人都看得出来。正因为他有问题,所以才找上我。”
“所以,您就说了他想听的话?”
“没有!我跟他说了实话。”
“关于他的实话吗?”
“我说了我所知道的唯一事实。我当时觉得他已经重度精神失常,所以根本不想占他便宜。碰到这种状况绝对没有好下场。做这一行的人,如果有自觉就会知道,有些界线是不能跨越的。对于那些前来寻找娱乐或安慰的人,我负责招待他们,然后就我所提供的服务收取费用。但是,如果来的是濒临崩溃边缘的人,我会直接叫他们回去。我们就跟其他的表演事业 4e00." >一样,需要的是观众,不是疯子。”
“这是值得推崇的道德标杆。您当时是怎么跟马尔拉斯卡说的?”
“我告诉他,招魂这玩意儿都是骗人的,全是捏造的。我告诉他,我是个骗子,因为我靠着举办招魂聚会,从那些失恋、破产、痛失亲人的可怜人身上赚钱维生。我告诉他,另一个世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虚无而已,这个世界才是我们真正拥有的。我告诉他,忘了灵魂那些事,还是回到家人身边吧!”
“他听了您的话吗?”
“显然没有。他后来就不再参加聚会了,转往别的地方寻求帮助。”
“什么地方?”
“伊莲娜是在波迦特海边的茅屋里出生的,后来虽然靠着跳舞以及在巴拉列罗剧院表演出了名,但是她一直没忘记自己的出生地。她告诉我,她曾经带马尔拉斯卡去找过人称‘索摩洛斯特女巫’的一个女子,希望女巫能以巫术保护马尔拉斯卡不受他害怕的神秘人物迫害。”
“伊莲娜有没有提过那个神秘人物的名字?”
“即使有,我也不记得了。我刚刚也跟您说过,他们后来都不来参加聚会了。”
“那个人是不是叫作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伊莲娜·萨比诺?”
“我已经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您了。”罗勒斯满脸愠怒地驳斥了我的要求。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然后就走人。”
“希望这是真的。”
“您记不记得曾经听过马尔拉斯卡提过《永恒之光》这个名词?”
罗勒斯皱着眉,频频摇头。
“今天真是非常谢谢您的帮忙。”
“不客气。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不要再来了。”
我点了点头,随即走向店门。罗勒斯目送我往外走,脸上逐渐浮现疑虑。
“请等一下!”他把我叫住,跨出了后铺门槛。
我转过身来,这个矮瘦的男子此刻一脸犹豫地望着我。
“我记起来了,《永恒之光》是我们在伊丽莎白街的公寓举办聚会时用过的一本宗教书籍。我们有好多这类的书,大概都是从‘前世协会’的图书馆借来的。我不知道您指的是不是这本?”
“您还记得那本书的内容吗?”
“关于这一点,我的合伙人哈戈比较清楚,因为聚会事宜都是他在处理。不过,我还记得《永恒之光》是一本诗集,内容是关于死亡以及‘明日之子’,也就是‘光明守门人’的七个名字。”
“光明守门人?”
这时,罗勒斯面带微笑回答我:“就是堕落天使路西法!”
33
来到店门外的街道,我朝着回家的方向前进,一路上反复自问,接下来该怎么办?到了蒙卡达街口附近,我突然看见了他。维克多·格兰德斯警官靠在墙上,叼着一支烟,笑盈盈地望着我。接着,他挥手向我打招呼,于是我穿越街道,慢慢朝他走过去。
“我一直不晓得您对魔术有兴趣,马丁……”
“我也不知道您居然一直在跟踪我,警官。”
“我没有跟踪。没办法,您实在太难找了,所以我就决定啦,高山不会朝我这边移动,那我只好主动上山寻宝。有没有荣幸请您拨个五分钟给我?一起去喝点东西,警察局局长请客。”
“今天……您那两位哼哈二将怎么没来?”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必须留在局里处理文件,我如果告诉他们说要来找您,他们一定会跟过来的。”
我们沿着中古世纪气派古宅有如炮管罗列的蒙卡达街往下走,进了桑巴涅特酒馆, 6311." >挑了一张角落的餐桌。服务生拿着沾满清洁剂的抹布,朝着我们这头看过来,接着,格兰德斯点了两杯啤酒和一盘拉曼查奶酪。啤酒和小菜送上来时,警官立刻把那盘奶酪往我面前递上来,但我婉拒了他的好意。
“那我就不客气啰?都快饿死了。”
“请慢用。”
格兰德斯咬了一口奶酪,闭上眼睛品尝。
“没有人提起我昨天到您家去的事情吗?”
“我后来才知道这件事。”
“这样啊……对了,那个女孩子,长得真漂亮。她叫什么名字?”
“伊莎贝拉。”
“讨厌,真有您的,我羡慕死了。那个小甜心今年多大啦?”
我没好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警官先生反而笑得更乐了。
“有个小信鸽告诉我,您最近在忙着当私家侦探?怎么,您连我们的饭碗都要抢啊?”
“那只小信鸽叫什么名字?”
“其实应该说是大鹏鸟才对,我的一位上司正好是瓦雷拉律师的好朋友。”
“您也被长官盯上吗?”
“还没呢,老弟。您知道我这个人的个性,我是老派作风,重视的是荣誉和那一大堆狗屁名目。”
“可怜啊。”
“请问……那个可怜的家伙里卡?99lib?德·萨尔瓦多现在怎么样?您知道吗,我大概已经二十年不曾听到这个名字,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完全错误的判断。”
“他现在怎么样?”
“孤家寡人一个,遭人陷害之后,已经被遗忘了。”
警官缓缓点着头。“您大概会觉得做我们这一行的实在没什么前途吧?”
“我敢打赌,您绝对是完全不同的状况,不出几年,您一定坐上警界高阶职位。依我看来,大概不到四十五岁就会当上警察局局长,并在重要的宗教节日吻遍红衣主教与所有军方高级将领的手背。”
格兰德斯漠然点着头,丝毫不理会我的嘲讽。
“既然提到吻手,请问,您有没有听说您的好友维达尔的事?”
格兰德斯说话没有一次不吊人胃口。他笑容可掬地看着我,愉快地享受着我的不安。
“什么事情?”我低声问道。
“听说……前几天晚上,他的妻子企图自杀。”
“克丽丝汀娜?”
“我差点忘了,您也认识她。”
我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不停地颤抖。
“冷静一下……维达尔太太没事,虚惊一场而已。看来她似乎吞了一些鸦片酊……拜托坐下吧,马丁,拜托!”
我坐了下来,胃部像是打了死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两三天前。”
我想起了克丽丝汀娜几天前伫立在埃利乌斯别墅落地窗前的身影,当她举起手向我打招呼,我却回避了她的目光,并且转身离去。
“马丁?”警官叫了我一声,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又晃,仿佛很怕我就这样昏过去。
“什么?”
警官端详着我,看起来似乎真的很替我担忧。
“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我知道您大概不会相信我,不过,我是真的很想帮您。”
“您依然认为巴利多和他的合伙人是我杀的吗?”
格兰德斯频频摇头,“我从来不曾这样想,但是其他人跟我的意见不一样。”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一直在调查我的行踪?”
“放心,我并没有在调查您,马丁。您从来就不是我调查的对象,当我真的把您列为调查目标的时候,您自己会有感觉的。目前,我只是在观察您而已,因为我挺喜欢您这个人,而且很担心您会惹上麻烦。为什么不相信我?难道就不能把事情告诉我吗?”
我们俩眼神交会,霎时,我动念想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说出口。如果知道该从何说起的话,我大概会告诉他。
“没什么事,警官。”
格兰德斯点点头,面露遗憾地望着我,或许他觉得很失望吧。他大口喝光了啤酒,留下几个铜板在餐桌上。他在我背上拍了几下,随即起身。
“请多保重,马丁。还有,留意自身安全,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尊重您。”
“我会注意的。”
回到家里时,几乎已近正午,警官的一席话依旧在我脑海里打转。进了大门,我拖着脚步缓缓拾级而上,仿佛这一身灵魂有千斤重。打开家门时,我真怕碰见老是叽喳个不停的伊莎贝拉。家里却是静悄悄的。我沿着走道来到尽头的长廊,伊莎贝拉就在那儿,坐在沙发上睡着了,胸口放着一本翻开的书,那是我的一本小说旧作。我忍不住笑了。这几天已经入秋,屋里的气温略有下降,我怕伊莎贝拉可能会着凉。我经常看她在肩上披着一条羊毛毯子在家里走动。于是,我决定到她房里去找毯子来替她盖上。她的房门半开着,虽然这是我自己的家,不过自从伊莎贝拉住进来之后,我就再没踏进过这个房间,这时候进她房里,我当然会有所顾忌。我瞥见那条毛毯就挂在椅背上,于是走进房间去拿毯子。房里弥漫着伊莎贝拉特有的清甜柠檬香味,床铺皱成一团,于是,我倾身去铺平了床单和毯子,随手一个小动作,应该会让这位小助理对我的观感有所提升。
就在这时,我发现床垫和床架之间塞了东西。床单的折边冒出了纸张尖角。我伸手将它往外拉,发现原来是一沓纸张。我把那沓纸完全抽出来,捧在手上细看了半晌,那是一沓淡蓝色的信封,大约有二十封,上头还绑了个蝴蝶结。霎时,一股寒颤在我体内奔窜,但我仍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我解开蝴蝶结,拿起其中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和地址。寄件人的部分只写了一个简单的名字:克丽丝汀娜。
我坐在床上,背对房门,仔细检视着每一封信的寄件人。第一封是好几周前寄来的,最后一封则是三天前寄达,所有信件都被拆开了。我闭上眼睛,所有信件从手中滑落。我听见她的气息从背后传来,她动也不动地凝立在房门口。
“对不起……”伊莎贝拉喃喃低语。
她缓缓走了过来,然后跪在地上捡拾信件,一封接一封地捡。全部收齐之后,她把整沓信递给我,脸上挂着受伤的眼神。
“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您。”她幽幽说道。
这时候,她已经泪水盈眶,并将手放在我的肩上。
“你给我滚!”我冷冷说道。
我甩开她的手,猛地起身。伊莎贝拉跌跪在地上,一声声凄厉的呻吟,仿佛体内燃起了烈焰。
“你给我滚出这个家!”
我冲出家门,毫不客气地用力关上门。到了街上,眼前的世界只有一长排建筑物,以及满街陌生疏远的面孔。我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踱着,早已忘了刺骨寒风>..以及开始鞭笞这座城市的大雨,仿佛吸吐着诅咒的气息。
34
电车停在观景塔门口,城市的边境就在这座山脚下。我沿着小径上一排被大雨晕染成昏黄的路灯往前走,目标是前方的圣赫瓦西奥墓园。墓园围墙就在前方五十米处,仿佛一座大理石堡垒,内部矗立着一尊尊色彩强烈的雕像。墓园入口处有个警卫室,警卫裹着厚厚的大衣,双手伸在火盆上方取暖。一见到站在雨中的我,他惊愕地从椅子上猛然起身。仔细打量我几秒钟之后,他总算打开那扇小门。
“我要找马尔拉斯卡家族陵墓。”
“大概再过半个小时天就黑了,明天再来吧!”
“您越早告诉我在哪里,我就能越早离开这里。”
警卫查看了名单,在墙上那幅墓园地图上指出地点。我随即转身走开,没有向他道谢。
我没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马尔拉斯卡家族陵墓。整座陵墓建在大理石基座上,采用现代主义风格,看似一座拱门,两排气派的露天石阶沿着长廊往上攀升,就像一座圆形剧场,一根根石柱撑起长廊圆顶,旁边的门廊上伫立着一长排墓碑。长廊圆顶上有一座变黑的大理石雕像,脸部盖着一条头巾,然而,只要走进陵墓细看,就会发觉这个亡灵的哨兵看起来一副正要转身看人的模样。我踩着露天石阶往上走,在长廊入口停下脚步,转身回眸一望,雨幕中依稀可见城市灯火,在远方颤巍巍地闪动。
我进了长廊内部,正中央是一尊拥抱着十字架的女性雕像,一副哀求怜悯的模样。她的面容已模糊褪色,有人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涂了黑色,呈现出一张豺狼般的狰狞面貌。这尊雕像并非此处唯一惨遭亵渎的部分。一块块墓碑上显现着尖锐利器刮出的明显痕迹,有些墓碑甚至还画了猥亵图案,还有一些在阴暗夜色中无法辨识上面的字句。狄耶..戈·马尔拉斯卡的墓碑在长廊尽头。我走上前,将手放在墓碑上,接着掏出萨尔瓦多给我的那张马尔拉斯卡照片,仔细端详照片里的影像。
就在这时,我听见露天石阶传来脚步声,赶紧把照片塞回外套里,然后紧盯着长廊入口;脚步声突然停了,大雨拍打大理石的声响也消失了。我缓缓步向长廊入口,探头张望。前方有个身影背对着我,正眺望着远方的城市夜景。那是个一身纯白装扮的女子,头上绑了头巾。接着,她缓缓转过身注视着我,脸上漾起了微笑。即使事隔多年,.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她是伊莲娜·萨比诺。我朝着她走近一步,这才发现有另一个人在我背后。我的脖子挨了一记,瞬间闪过一道白色光芒,并感受到膝盖着地的痛楚。一秒钟之后,我倒卧在积水的大理石地板上。有个黑色身影在雨中穿梭而过。伊莲娜在我身旁跪了下来,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手环抱我的头部,轻抚着我脖子上遭受重击的部位。我看着她的手指渐渐浸染鲜血,并以沾满鲜血的手指抚摸我的脸庞。最后,在我失去知觉之前,我看见伊莲娜掏出一把剃刀,她缓缓拉开刀片,这时候,银色雨滴在逐渐向我逼近的刀锋上倏忽滑落……
我在刺眼的油灯照射下睁开眼睛,面无表情的警卫在一旁观望着我。我试着眨了眨眼,却接连感受到头部和颈部产生强烈的疼痛。
“您还活着吧?”警卫漠然问道,实在听不出他是在问我,还是在自言自语。
“嗯……”我忍不住呻吟,“可别就这样把我埋了。”
警卫扶着我坐了起来,即便只是移动毫厘都让我头痛欲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就要问您了,我一个钟头前就该关门的,但是一直没看见您出来,只好进来看看情况如何,结果发现您在这儿睡得可沉了。”
“那个女人呢?”
“什么女人?”
“还有两个人。”
“两个女人吗?”
我叹了口气,摇头否认。“能不能扶我站起来?”
在警卫的协助之下,我总算站了起来。此时,我感受到身上一阵灼痛,跟着发现我的衬衫敞开,胸口出现好几道浅浅的刀痕。
“喂!我看您这个伤口不太妙……”
我立刻把外套扣上,摸了摸内里的口袋。马尔拉斯卡的照片不见了。
“您的警卫室里有电话吗?”
“有啊,还有土耳其浴场呢。”
“能不能至少扶我走到观景塔去叫车?”
警卫低声咒骂了一声,然后挟住我的腋下。
“我早说了,明天再来比较好……”他不情不愿地..咕哝着。
35
距离午夜只剩最后几分钟,我终于回到塔顶的家。打开家门的一刹那,我知道,伊莎贝拉已经离去。我的脚步声在走道上回荡。我走进陷入幽暗的家,探头张望着那个她住过的房间。伊莎贝拉把房间打扫整理过了,床单和毛毯整齐地叠放在椅子上,床垫光溜溜的,空气中依然飘着她的气味。我往前走到长廊,坐在她使用过的书桌前。伊莎贝拉收拾了所有铅笔,全部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杯子里,一大摞白纸工整地摆在盘子上。我送她的那套蘸水笔放在桌角。这个家从未让我觉得像此时这般空洞。
进了浴室,我脱掉一身淋湿的衣服,在脖子的伤口处敷上消毒酒精。疼痛已经减缓许多,此时只是隐隐抽痛,就跟严重宿醉的感觉没什么两样。镜子里映出我胸前的伤口,像钢笔画出来的线条。浅浅的伤口看起来简单利落,却痛得要命。我用酒精清洗了伤口,应该不至于造成感染。
接着,我赶紧上床躺着,身上盖了两三条毯子,连脖子都盖上了。我身上几处不痛的部位,多亏顶着寒风大雨才得以麻木。我静静等着身体回暖,同时聆听着凄凉的寂静,一种让家里窒息的空虚寂静。伊莎贝拉离开之前,特意将克丽丝汀娜寄来的那沓信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我伸手去拿了其中一封,那是两周前寄来的。
亲爱的戴维: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还是继续写信给你,我猜想你大概不想回信,甚至可能连信封也没拆开……我已经开始觉得这些信是为我自己而写的,为了排遣孤独,也为了拥有这样一个接近你的时刻。我每天总要问问自己,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都在做些什么事?
有时候,我总觉得你大概已经远离巴塞罗那,再也不回来了,我想象你置身异地,周遭尽是陌生人,就在那儿开始一段我永远无法体会的新生活。还有些时候,我认为你还是恨我,你大概把我的信都撕成碎片了,恨不得自己从来没认识过我。我不怪你。奇怪的是,我轻易就能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大篇文字,而那些都是我在你面前没有勇气提起的心事。
我的日子并不好过。贝德罗对我极尽体贴和体谅,有时候,他的耐心以及他努力想让我幸福的强烈意愿,反而让我难受,因为那样只会让我觉得更卑微。贝德罗的表现让我知道自己的内心是空虚的,根本不值得任何人来爱我。他几乎天天都陪着我。他不想让我落单。
我天天面带笑容,夜夜与他共枕。当他问我是否爱他时,我告诉他是的,而当我看到事实反映在他的眼神里,我只想死掉一了百了。他从未对我摆出难看的脸色。他常常聊起你。你一定觉得奇怪。我经常觉得,你大概是他在这世上最爱的人了。我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苍老,一天比一天孤独,偏偏我是个最不称职的伴侣。我并不求你原谅我,只希望你能宽恕他。为了我而让他失去你的友谊和陪伴,实在太不值得了。
昨天,我读完了你的一本著作。贝德罗收藏了你所有的作品,我一本接一本地读着,因为那是我能和你共度的唯一方式。我刚读完的是个悲伤而诡异的故事,叙述的是两个破损的木偶,被遗弃在一个流动马戏团,在那儿得到了一个晚上的重生,但也心知肚明,黎明来临时,它们终将死去。我读了这个故事,总觉得你写的就是我们两人的命运。
几周前,我梦见自己又遇见了你,我们在街上擦身而过,但你却不记得我了。你对我微笑,问我叫什么名字。你对我一无所知。梦里的你并不恨我。每天晚上,当贝德罗躺在我身旁熟睡,我闭上双眼,祈求上苍,也求了鬼神,只要能让我再梦见同样的场景,就算要下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明天,或许后天,我会再写信给你,只为了告诉你,我爱你,虽然你大概已经无所谓了。
克丽丝汀娜
我把信丢在地板上,实在无法再继续读。我告诉自己,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明天很难比今天更糟糕了。但我万万没想到,明天的精彩好戏正等着上场。我大概睡了好几个钟头,醒来时已是隔天凌晨。有人用力敲着大门。我在黑暗中惊惶失措了好几秒钟,赶紧找寻电灯开关。敲门声再度传来。我开了灯,下了床,然后走近大门。我拨开门上的窥视孔,三张面孔出现在昏暗的楼梯间。是格兰德斯警官和他那两个跟班马克斯和卡斯特罗,三人全盯着窥视孔。我用力深呼吸好几次,然后打开大门。
“晚安。马丁,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
“请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是挪一挪屁股的时候,他妈的婊子养的!”马克斯咬牙切齿地说,同时对卡斯特罗抛出凶狠的奸笑,尖锐得几乎要在我身上划出另一道伤口。
格兰德斯投以责备的眼神,叹了口气,“现在刚过凌晨三点。我可以进去吗?”
我不耐烦地叹气,但还是点头让他进门。警官对手下使了个眼色,要他们在门外等着。马克斯和卡斯特罗勉强点头回应,并对我抛出恶毒的眼神。我也毫不客气地把他们关在门外。
“您对这两个人最好小心点。”格兰德斯说着自顾自地往屋里走。
“请进,就当这儿是自己家。”我告诉他。
我回到卧室,随手抓了衣服穿上,结果还是穿了堆在椅子上的脏衣服。我回到走道时,却已不见格兰德斯的身影。
我沿着走道来到长廊,果然在那儿找到了他,警官正站在落地窗前凝望着低空抚过万家屋宇的浮云。
“那个小甜心呢?”他问道。
“在她家。”
格兰德斯立刻浮现笑容。“您果然是个有智慧的男人。小甜心不能留在身边包吃包住的。”他指了指一旁的摇椅,“请坐下吧。”
我瘫坐在摇椅上。格兰德斯站在我面前,定定注视着我。
“怎么了?”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
“您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好。马丁,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我只是跌倒而已。”
“这样啊。据我了解,您白天去拜访了达米安·罗勒斯在公主街的魔术用品店。”
“您自己亲眼看着我中午从店里走出来,现在提这件事,又怎么了?”
格兰德斯一脸漠然地望着我。
“您去穿上外套还有围巾之类的保暖衣物吧!外头很冷,我们到局里去一趟。”
“为什么?”
“照着我的话去做就是了。”
一辆警车已经在波恩大道等着。马克斯和卡斯特罗粗鲁地把我推进警车,然后分别坐在我的两侧,刻意用力把我挤在中间。
“大少爷坐得还舒服吧?”卡斯特罗边问边用手肘碰了碰我。
警官坐在副驾驶座。这三个人一路默不作声,警车在空无人迹的拉耶塔纳大道疾驶,车外弥漫赭红色夜雾。五分钟后,警车抵达警察局门口,格兰德斯下车后兀自往局里走。马克斯和卡斯特罗分别揪着我的两条手臂,仿佛恨不得掐碎我的骨头,拖着我走过迷宫似的阶梯、走道、地牢,最后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暗室,弥漫着浓烈的汗臭与尿骚味。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腐朽的桌子,外加两张歪扭的椅子,天花板上吊着一只光秃秃的灯泡;此外,暗室正中央还有网状排水沟盖,两片微微倾斜的铁栏紧密地嵌在地板上,室内寒气逼人。我还没反应过来,房门就猛地在我背后用力关上了。我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在那间陋室里来回踱步了十几趟之后,只好乖乖坐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屋里除了我的呼吸声、老旧椅子的嘎吱声,以及来处不明的滴水回音之外,我没听见其他任何声响。
经过恍若永恒的苦等,我终于听见逐渐走近的脚步声,不久后,房门开了。马克斯探头往暗室里张望,一脸讪笑。他撑着房门,随即让步给格兰德斯进门,警官在木桌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看都没看我一眼。他对马克斯点了点头,接着,这位警员抛了个飞吻给我,还对我挤眉弄眼,最后才关上房门。警官沉默了至少三十秒,终于正眼看着我。
“您如果有意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话,算是达成目的了,警官先生。”
格兰德斯完全不理会我的嘲讽,依旧紧盯着我,仿佛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我似的。
“您对达米安·罗勒斯这个人了解多.99lib?少?”他问我。
我耸耸肩。“我对他不熟,只知道他是魔术用品店老板。而且,我一直到几天前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因为萨尔瓦多跟我提起了他。今天,或者已经算是昨天了?谁知道,我根本不晓得现在几点,总之,我去找过他,为了跟他聊聊我现在住的这栋房子以前的屋主。萨尔瓦多跟我说过,罗勒斯和前屋主……”
“也就是马尔拉斯卡。”
“对,就是马尔拉斯卡。我刚刚说了,萨尔瓦多告诉我,罗勒斯和马尔拉斯卡多年前曾经有往来。我问了他一些问题,他也尽可能做了答复。就这样。”
格兰德斯频频点头。“那是您自己编出来的吧?”
“我不知道。您的版本又是怎么说的?我们干脆做个比较,说不定可以让我了解自己为什么三更半夜必须待在这个冷死人又臭死人的地窖里。”
“马丁,别跟我大吼大叫!”
“很抱歉,警官,但是您至少可以好心告诉我,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我马上就告诉您为什么。大约三个钟头前,罗勒斯先生那家小店的某个邻居深夜回家时,发现店门半开,灯也亮着。他觉得奇怪,于是就推门进去,接连喊了几声都没听到老板回应,接着,他继续走到后铺去探个究竟,却在那儿发现罗勒斯的手脚被人用铁丝捆绑在椅子上,地上有一大摊鲜血。”
格兰德斯刻意停顿了好一会儿,目光盯着我不放。我猜事情一定还有下文,格兰德斯一向喜欢把噱头留在最后。
“死了吗?”我问他。
格兰德斯点点头,“死得很惨。有人挖了他的眼珠子,还用剪刀剪了他的舌头。根据法医分析,死者是在惨遭毒手后半个小时内被自己的鲜血呛死的。”
我忽然觉得一时喘不过气。格兰德斯在我周围踱了一圈,在我背后停下脚步。接着,我听见他点烟的声音。
“您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看起来是个新伤口。”
“我在大雨中滑倒,摔伤了脖子。”
“别把我当笨蛋,马丁,这样对您没有好处。您希望我让马克斯和卡斯特罗进来跟您谈吗?以为他们会用比较好的方式对待您吗?”
“好好好!我被人打了。”
“谁?”
“我也不知道。”
“这段谈话已经开始让我觉得厌烦了,马丁。”
“您可以想见,我的感受会好到哪里去!”
格兰德斯又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脸上挂着求和的笑容。
“您该不会觉得我跟这桩命案有关吧?”
“没有,马丁,我并没有这样想。不过,我倒觉得您并没有跟我说实话,而且这个可怜的小店老板惨遭毒手,和您去拜访他有某种程度的关联,就跟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的命案一样。”
“您怎么会这样想?”
“可以称之为预感。”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部分都说了。”
“我已经警告过了,马丁,别把我当笨蛋耍!马克斯和卡斯特罗正在外面等着,他们恨不得有机会能跟您单独聊聊。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吗?”
“不。”
“既然这样,那就请帮帮我,我何尝不愿意带您离开这里,趁着被窝还没变冷之前赶快回家。”
“您想听什么?”
“例如,事实真相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隐忍着满腔愤怒。我已经冷到骨子里了,而且头痛欲裂。我在桌边绕圈子走来走去,接着咬牙切齿地回应了警官,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坚硬的石头。
“事实?要听事实,我就告诉您吧!事实就是……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才是事实。我对您无可奉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找罗勒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找上萨尔瓦多。我不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尤其不知道周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是事实!”
格兰德斯神色镇定地看着我。“别再走来走去了,过来坐下吧。我看得都要头晕了。”
“我就是不想坐下来。”
“马丁,您几次对我说的话,内容都有些出入。我对您唯一的要求就是:请让我帮助您吧!”
“就算您愿意也帮不了我的。”
“既然这样,到底谁能帮助您呢?”
我还是回去坐了下来,喃喃低语:“我也不知道……”
我似乎瞥见警官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遗憾,或许只是疲惫。
“这样吧,马丁,我们好好聊聊,就照着您的方式进行。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从头说起。”
我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马丁,千万别以为我对您印象不错,办案就会因此而放水……”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您如果想把汉赛尔和格莱特叫进来,请便。”
就在此时,我发觉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安。走道上传来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我默默告诉自己,这应该是警官先生意料之外的插曲。门外传出简短的谈话声,接着,神情紧张的格兰德斯走近门边,轻轻叩门两三次,片刻之后,守在门外的马克斯开了门。门外那个身穿驼色皮大衣以及同色西装的男子走进暗室,一脸嫌恶地环顾四周,接着,他对我抛出极尽温柔的笑容,同时小心翼翼地脱下手套。我一脸愕然地望着他,因为我认出了他,正是瓦雷拉律师。
“您还好吧,马丁先生?”他问道。
我点了点头。律师把警官带到一旁的角落,我听见他们压低声音在谈事情。格兰德斯怒气冲冲地猛挥手。瓦雷拉一脸漠然地盯着他,然后频频摇头。他们的谈话持续了大约一分钟,最后,格兰德斯发出哼的一声,双手无力地垂放在两侧。
“请戴上您的围巾,马丁先生,我们可以走了。”瓦雷拉说,“警官已经结束问话了。”
站在他身后的格兰德斯咬着嘴唇怒视着马克斯,但是马克斯也只能耸耸肩。瓦雷拉自始至终挂着亲切的职业笑容,他抓起我的手臂,把我带离那间暗室。
“我相信这几位警察应该都以适当的方式对待您吧,马丁先生?”
“是……是的。”我结结巴巴地回应他。
“等一下!”格兰德斯在背后叫住我们。
瓦雷拉停下脚步,并且示意要我别回话,接着,他转过头去。
“如果有什么问题要问马丁先生,请到我的事务所,我们很乐意接待您。这期间,请勿再以任何理由拘捕马丁先生,今晚承蒙您热情招待,请容我们先告退。我会找机会向您的长官知会一声,尤其是萨尔加多局长,您也知道我跟他是老交情了。”
马克斯作势要往我们这边冲过来,但被警官一手拦住了。我看了他一眼,随即被瓦雷拉拉着手臂往前走。
“没什么好怕的。”他边走边咕哝着。
我们沿着漫长的通道往前走,两旁尽是昏暗的灯光,上了楼梯之后,我们继续穿越另一条漫长走道,总算抵达了一楼的大厅和出口,一辆引擎已经发动的奔驰车正在门口等着,司机一看见瓦雷拉出现,立刻下车替我们开门。我上了车,轻松舒适地瘫坐在后座。车内开了暖气,皮椅座位很暖和。瓦雷拉在我旁边坐定,轻叩前后座之间的玻璃,命令司机立刻上路。奔驰车在拉耶塔纳大道中央车道行驶着,瓦雷拉依旧笑容可掬地看着我,并指着车窗外有如荆棘丛林的浓浓夜雾。
“真是个扫兴的夜晚,您说是吧?”他随口这样问道。
“我们要去哪里?”
“当然是送您回家。除非您想投宿旅馆或是……”
“不用,我回家就可以了。”
汽车沿着拉耶塔纳大道慢速前进,瓦雷拉百无聊赖地望着空荡的街道。
“您在这里做什么?”我终于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您认为我现在做的是什么事?代表您出面发言,并且捍卫您的权益。”
“请您叫司机马上停车。”我说道。
司机在后视镜里找寻着瓦雷拉的目光。律师摇摇头,指示他继续往前开。
“别说傻话了,马丁先生。时间很晚了,而且天气又冷,就让我送您回家吧。”
“我宁可走路回家。”
“您就理智一点吧。”
“到底是谁派您来的?”
瓦雷拉叹了口气,揉着眼睛说:“您交了好朋友,马丁先生。人生最重要的莫过于知己好友,维持友谊尤其是重要课题。那跟一个人知道何时应该择善固执一样重要,即使自知走错了路,还是坚持前行……”
“您说的就是通往瓦维德雷拉公路十三号的马尔拉斯卡庄园那条路吧?”
瓦雷拉露出平和的笑容,仿佛他正在应付的只是个顽皮的小男孩。
“马丁先生,请相信我,我可以告诉您,若能尽量远离那座庄园,不再插手这件事,这样对您比较好。虽然这只是我的简单忠告,还是请您慎重考虑。”
司机把车子转进哥伦布大道,在商业街上找到了波恩街入口。街上已见许多满载肉品和渔获的小货车,还有冰块和香料等等,成排停靠在市场大门口等着卸货。我们的车子经过时,四个年轻人正从货车上卸下大块牛肉,空气中混杂着血腥和汽油味。
“这是个很有魅力也很有特色的社区,您说是吧,马丁先生?”
司机把车子停在弗拉萨德斯街口,然后赶紧下车替我们开车门。律师紧跟着我一起下了车。
“我陪您到门口。”他这样说道。
“人家会以为我们是一对情侣。”
我们沿着幽暗的窄巷朝着我家的方向走。到了大门口,律师礼貌地对我伸出手。
“谢谢您把我救出来。”
“不必谢我。”瓦雷拉答道,同时从大衣内的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
即使街灯昏暗,我也能立刻认出信封上赭红色的天使。瓦雷拉把信封递给我,接着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回在附近等候的奔驰车。我打开大门,踩着阶梯走上楼梯间。进了家门,我直接去了楼上的书房,将信封放在书桌上。接着,我拆了信,抽出里面那张折叠工整的信纸,是科莱利写来的信。
马丁老弟:
我相信也希望您收到这封短笺时,一切顺心,身体健康。我刚好有个机会在城里短暂停留,非常期望能与您见上一面,时间就定于本周五下午七点,碰面地点是马术场的台球厅,希望能够听您聊聊最新的工作进度。
我们到时候见,也在此衷心问候您。
您的朋友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我把信纸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接着点燃火柴,一手拎着信封的一角,慢慢将信封挪进火焰。我看着信封缓缓延烧,直到封印熔成了红色泪珠,滴落在书桌上,我的手指则盖满了灰烬。
“下地狱吧!”我低声嗫嚅。无限漆黑的暗夜,此时正在玻璃窗外逐渐崩垮。
36
我坐在书房摇椅上苦等着迟迟不来的黎明,直到实在忍无可忍,我不顾瓦雷拉律师的忠告,还是匆匆跑出了家门。凌晨的刺骨寒风呼呼吹着,穿越波恩大道时,我似乎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张望半晌,只见到几个市场的年轻工人正忙着卸货,于是继续上路。抵达皇家广场时,港口的氤氲已经匍匐进城,我瞥见第一班电车亮着朦胧车灯等候着,弯弯曲曲的蓝光在高架电缆上闪烁。我上了电车,坐在前座。上次碰到的那位查票员向我收了车钱。十来位乘客陆续上了车,都是独自成行。数分钟后,电车上路了。细如发丝般的红色浮云在阴霾间逐渐扩展,这样的天色,不需要骚人墨客刻意强说愁,谁都看得出来,这一天免不了会是恶劣的天气。
抵达萨里亚时,灰扑扑的暗淡曙光逐渐映出周遭的其他色彩。我沿着社区的空荡巷道朝着山脚下前进,不久后,似乎又听见背后的脚步声,然而每次伫足回头张望,总是不见任何人影。我终于来到通往马尔拉斯卡庄园的巷子口,踩着满地沙沙作响的落叶继续前进。我缓缓走过花园,上了大门前的石阶,不时张望着建筑外墙上那些大窗子。我叩了三次门环,接着往后退几步,静静等了一分钟,没有任何回应,于是又上前敲门。敲门声的回音逐渐隐遁在屋内的走道里。
“您早啊?”我大声招呼着。
庄园四周的树林吞噬了我的声音。我绕着房子外围走到游泳池畔的小亭子,接着走近玻璃长廊。木制百叶窗全关上了,完全看不见屋内的状况。不过,紧邻玻璃长廊入口的一扇窗子却是半开着,透过玻璃窗往里看,清楚可见玻璃门上的门把。我将手臂从半开的玻璃窗伸了进去,打开门锁。开启的门发出尖锐的嘎吱声响,我再回头看了又看,确定周遭没有人影,然后进了屋里。
当我的双眼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渐渐看出客厅四周的陈设。我走近窗边,轻轻将百叶窗往上拉起一小截。一排细如尖刀的光线投射在阴暗中,勾勒出房间的样貌。
“有人在吗?”我大声问道。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陷入幽暗的屋里,就像钱币掉进了无底洞。我走向客厅另一边的木造拱门,门外那条漆黑的走道上,两旁的天鹅绒壁毯挂满了早已模糊的画作。走道另一头通往宽敞的圆形大厅,铺着马赛克地砖,彩绘玻璃墙上清晰可见展翅的天使,十指指尖喷着火焰。一座气派恢宏的螺旋阶梯沿着大厅边缘往上攀升,我伫足在楼梯口,再度发声。
“您好,马尔拉斯卡夫人?”
屋里一片死寂,阴森的回音带走我的叫唤。我爬上二楼,站在楼梯间的平台上,楼下的大厅和彩绘玻璃墙一览无余。这时候,我看见自己的脚步印在布满积尘的地板上。除了我的脚印,还有两条相隔约三个巴掌宽的线形轨迹,中间还有一排脚印,那是一双大脚留下的印迹。我困惑地打量着那两条线轨,思索半天,总算想通了眼前所见为何物。那是轮椅的轨迹,以及推着轮椅的人留下的脚印。
此时,我隐约又听见背后传出声响,回头一看,走道尽头有扇半掩的门扉微微晃动,一阵凛冽寒风从门缝钻了进来。我朝着门边缓缓走去,同时张望着走道两侧的房间,都是覆盖着亚麻布床罩的卧室。房间的窗子都紧闭着,室内光线阴暗,看来都是多年不曾有人住过,唯独最宽敞那一间例外,那是一间双人房。我走进房间,立刻闻到一股混合了香水和药水的怪味,是老太太特有的味道。我猜这应该就是马尔拉斯卡夫人的卧房,但是她却不在房里。
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床头有个小柜子,上面摆着好几张镶在相框里的照片。所有照片里都是同一个人,满头金发、笑容灿烂的小男孩——伊斯麦。有些是他和母亲的合照,有些则和其他孩子一起入镜。照片里完全没有马尔拉斯卡的踪影。
走道上再度传来那扇门扉晃动的声响,于是,我把照片放回原位,走出房间。走道尽头那扇门还在晃动。我走了过去,进门前在房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用力深呼吸之后,我推开房门。
举目所及皆是白色。墙壁和天花板被漆成了纯白。白色的丝绸窗帘;一张铺着白色亚麻布床罩的小床;地上是白色的地毯;书架和橱柜都是白色的。在一栋深陷阴暗中的房子里,这房间的强烈对比让我目眩神迷了半晌,宛如梦境,又像童话故事里的梦幻世界。书架上摆着玩具和故事书。有个真人尺寸的陶瓷小丑坐在梳妆台前,呆望着眼前的镜子。一只白鸟标本钉在天花板上。乍看之下,这应该就是那个早夭的孩子伊斯麦的卧房了,只是房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沉死气……
我坐到床上,忍不住轻叹一声。此时,我发觉这个房间不太对劲。首先是房里的味道,空气中飘着一股甜腻的气味。我立刻站了起来,四下张望。一张斗柜上摆着一个瓷盘,盘子..里有一支黑色蜡烛,燃烧时滴落的烛液仿佛一串黑色泪滴。我转过身去,气味似乎是从床头飘过来的。我打开床头柜抽屉,找到一个断裂成三块的十字架。我可以感受到那股气味就在附近。我在房里来回踱步好几趟,就是找不到怪味的来源。就在这时,我突然瞥见了它,有个东西在床底下。我跪下来探头看床底。一个黄铜盒子,就像所有孩子用来保存童年宝物的盒子一样。我取出盒子,放在床上。现在气味更强烈了。我不顾恶心想吐的不适,还是打开了盒子,里头装着一只细针穿心的白鸽。我吓得倒退一步,双手捂住口鼻,连忙退到房外的走道。小丑脸上挂着豺狼般的奸笑,它的双眼在镜子里紧盯着我。我跑回楼梯口,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到处找寻着那条通往书房的走道,还有我从花园进来的那扇门。我一度以为自己迷路了,这栋房子似乎可以随意变换走道和房间的位置,总之,它就是不让我出去。最后,我总算瞥见了玻璃长廊,于是赶紧跑到门口。当我扭转门锁时,听见背后传来邪恶的笑声,这才明白屋子里不只我一人。我回头一看,依稀可见走道尽头有个阴暗的身影在观望着我,他手上拿着闪闪发亮的东西。那是一把尖刀。
我打开门锁,用力把门推开。由于用力过猛,不小心在泳池边的大理石地板上摔了一跤。我的脸和地面相隔不到一个巴掌的距离,这时我嗅出水中散发着臭味。我仔细99lib.端详混浊的池水,隐约看见了池底。云层间露出一小片蓝天,阳光洒进水里,直入铺了马赛克瓷砖的泳池底,清晰的影像几乎稍纵即逝。轮椅向前倾倒,沉在泳池底。阳光继续往下钻入泳池深处,我就在那儿看见了她。墙脚躺着一具躯体,看似穿着一身破烂的白色洋装。我本以为那是个人偶,鲜红的双唇被池水腐蚀着,那双明亮眼眸仿佛灿烂的蓝宝石。她的红发在腐臭的水中缓缓波动,肌肤已经泛蓝,那是马尔拉斯卡的遗孀。霎时,乌云遮蔽了蓝天,泳池又恢复成一面黑色的镜子,我只能在池水里看见自己的脸,以及站在我背后长廊门口那个手持尖刀的身影。我猛然起身,拔腿往花园奔跑而去,一路穿越了蓊郁的树林,灌木丛刮伤了我的脸庞和双手,最后总算到了大门外的小巷子。我一路不停地奔跑,抵达瓦维德雷拉公路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转身一看,马尔拉斯卡庄园再度隐匿在小巷后面,又成了世人看不见的神秘所在……
37
我搭了来时的电车回家,城市的天空在分秒流逝之间逐渐暗淡,凛冽寒风把街道落叶吹得漫天飞舞。我在皇家广场下了车,不经意听见两个刚从码头上岸的船员聊起海上的暴风雨,大概天黑前就会逼近城里。我抬头一看,天空已覆 76d6." >盖了一大片泛红云层,正从海面上空扩展开来,仿佛一摊溢流的鲜血。波恩广场附近的街巷里,许多居民正忙着检查门窗够不够牢靠,所有店家都提早打烊了,孩子们乐得在街上追风玩耍,个个张开双臂迎着强风,不时以大笑附和着远方的雷声。朦胧的街灯巍巍颤颤,闪电的白色强光淹没了整排建筑物。我快步走到大门口,然后赶紧上楼。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就在屋外怒吼,似乎近在咫尺。..
家里寒意逼人,站在走道上,我甚至可以看见自己吐出的气息。我直接进了卧室,那里有个老旧的煤炭暖炉,99lib?打从我搬进来之后,只用过四五次。我用一沓旧报纸点燃了暖炉,并且在长廊的壁炉里生了火,索性就坐在炉火前的地上。我的双手仍然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我望着闪过天际的刺眼电光,就这样等着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傍晚.,天空下起滂沱大雨,雨势又大又急,屋外像是挂起了一面面厚重的水帘,不过几分钟的光景,黑夜骤然降临,屋宇和巷弄全都陷入漆黑。煤炭暖炉和壁炉的热气逐渐把屋子烘暖了,只是我依旧觉得冷。于是,我起身走进卧室找毛毯。打开衣橱之后,我弯下腰翻找下面那两个抽屉。那个盒子还在,依然藏匿在最里面的角落。我把它拿了出来,摆在床垫上。
打开盒盖之后,我定定凝视着父亲的左轮手枪,他留给我的遗物就只有这样东西。我拿起手枪,食指碰了碰扳机,打开弹膛,从弹盒里拿了六颗子弹装填上去,接着把盒子放在床头柜上,再拿着毛毯和左轮手枪回到长廊。我裹着毛毯躺在沙发上,左轮手枪放在胸口,就这样茫然地望着窗外的暴风雨。我听着壁炉托座上的时钟嘀嗒响。不需要看时钟就知道,距离我和科莱利在马术场大厅的约会剩下不到半小时。
我闭上双眼,想象他在大雨中穿梭在空荡漆黑的城市街道。我想象他坐在轿车后座,双眸在暗夜里闪闪发光,劳斯莱斯车头的银雕天使驰骋在暴风雨中。我想象他伫立不动,宛如一座雕像,没有呼吸和笑容,脸上毫无表情。过了半晌,我听见柴火烧得噼啪作响,大雨拍打着玻璃窗,接着,我慢慢沉睡,双手紧握手枪,也确定不会赴约了。
午夜过后没多久,我醒了过来。壁炉几乎已经熄火,长廊陷入一片阴暗,只有灰蓝色的余烬忽明忽灭地闪动。屋外的大雨依旧张狂。左轮手枪还在我手上,而且是温热的。我就这样躺了好几秒钟,几乎没眨眼。在我听见声响之前,早已知道门外有人。
我把毛毯丢在一旁,站了起来。我又听见了敲门声,那是指关节叩着大门的声响。我举起手枪,朝着走道前进。敲门声再度传来。我沿着走道慢慢走近大门,伫足在门前。我想象他站在门外微笑的模样,衣领上的天使在黑暗中闪耀着。我扣紧手枪撞针。又是一阵敲门声。我想开灯,可是已经停电了。我继续走到门边,想去握门把,偏偏又不敢。我就这样伫立不动,甚至屏息等着,枪口瞄准大门。
“走开!”我大叫着,声音有气无力。
这时候,我听见门外传出凄厉的哭声,于是我放下高举的手枪,在漆黑中打开了大门,看见她站在门外。她身上的衣服都淋湿了,而且不停地颤抖。她的皮肤是冰冷的,见到我的一刹那,她差点昏厥在我怀里。我扶着她,无言以对,接着将她紧紧抱住。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当我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时,她紧闭双眼吻着我的手。
“原谅我……”克丽丝汀娜喃喃低语。
她睁开眼睛,那双哀愁苍凉的眼神,就算我下了地狱也不会忘记。我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欢迎你回家。”
38
我在单薄的烛光下褪去了她身上的衣物。我帮她脱下一路踩着积水而来的鞋子,还有身上那件湿透的洋装以及刮破的丝袜。我拿了干净的浴巾擦干她的身体和头发。我送她上床时,她依旧冷得直打哆嗦,因此,我挨着她躺下来,双臂环抱着她,为她取暖。我们就这样相拥而卧许久,默默聆听着屋外的雨声。我可以感受到她的身子在我怀里渐渐暖和,并开始发出沉沉的呼吸声。我以为她已睡着,没想到她却在幽暗中出声了。
“你的朋友来找过我了。”
“伊莎贝拉?”
“她告诉我,她把你的信藏起来了。她说她这么做并没有恶意,bbr>..她认为自己是为了你好,或许,她说得没错……”
我转个身压住她的躯体,找寻着她的目光。我轻抚她的双唇,接着,她总算露出浅浅的笑。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她说。
“我一直试图这么做。”
她的面容满是疲惫。短短数月不见,岁月已在她的肌肤上描了几道痕迹,她的眼神隐隐散发着挫败和空茫。
“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她幽幽说道,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
“你和我什么时候年轻过?”
我把毛毯掀起来丢到一边,凝视着她赤裸的胴体平躺在纯白的床单上。我抚着她的脖子和酥胸,指腹在她的肌肤上轻盈地滑行。我在她的小腹画圈,然后描摹着臀部下方的髋骨部位。接着,我的指尖拨弄着她大腿之间那片近乎透明的耻毛。
克丽丝汀娜不发一语地看着我,脸上挂着危脆的笑容,双眼轻启。
“我们该怎么办?”她问道。
我依偎着她,亲吻了她的双唇。她紧拥着我,两人就在逐渐幽微的烛光下静静躺着。
“我们俩恐怕会出事……”她喃喃低语。
我在天刚亮不久就醒了,一睁眼便发现床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猛然起身,深怕克丽丝汀娜已在半夜悄悄离去。这时候,我瞥见她的衣服和鞋子仍摆在椅子上,于是大大松了口气。我在长廊里找到了她,她裹着毛毯坐在壁炉前,炉里的炭火冒着浅蓝色火光。我在她身旁坐下,在她颈间烙下深情热吻。
“我睡不着。”她说道,目光仍盯着炉火。
“你应该把我叫醒的。”
“我实在不忍心叫醒你。你那张熟睡的脸,看起来就像这几个月来第一次睡着一样。所以,我干脆自己起床探索这栋房子。”
“结果呢?”
“这栋房子弥漫着浓浓的哀伤。”她说,“你为何不干脆放把火烧了这房子?”
“把房子烧了,我们住哪里?”
?99lib?“你说我们?”
“有什么不对吗?”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不相信这样的童话故事了……”
“这就像骑自行车一样,摔过几次就学会了……”
克丽丝汀娜定睛凝视了我许久。“走道尽头那个房间里有什么?”
“没什么,都是一些老旧的玩意儿。”
“房门上锁了。”
“你想看看那个房间吗?”
她摇头拒绝。
“克丽丝汀娜,这只是一栋普通的房子,以许多石块和回忆堆砌而成,仅此而已。”
克丽丝汀娜点了点头,但似乎不太认同。
“我们为什么不干脆就离开这里?”她问道。
“去哪里?”
“远方。”
我忍不住面露笑容,但她仍旧一脸正色。
“多远的地方?”我问她。
“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也不在乎我们是谁的地方。”
“这就是你的期望吗?”我问道。
“难道你不想这样吗?”
我踌躇了半晌。
“贝德罗怎么办?”话才出口,我就恨不得把问题吞回去。
她扔下披在肩头的毛毯,一脸挑衅地逼视着我。
“难道你跟我上床也需要征求他的同意吗?”
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克丽丝汀娜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对不起,”她轻声说道,“我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我捡起地上的毛毯,正想帮她披上,她却闪避一旁,毫不掩饰地拒绝了我的好意。
“贝德罗已经抛弃了我。”她以沙哑的声音说道,“他昨天去了丽兹酒店,要我过去和他会合。他告诉我,他知道我并不爱他,他知道我嫁给他是为了感恩,或是因为同情。他告诉我,他不需要我的怜悯,我每天在身旁假装爱他,对他是一种伤害。他说,无论我将来做了什么,他会永远爱我,正因为如此,他宁可永远不再看到我。”
她双手不停地颤抖,喃喃低语:“他全心全意爱我,我却让他陷于如此难堪的下场。”
她紧闭双眼,那张脸庞纠结成神情痛苦的面具。霎时,她口中发出凄厉的哀嚎,开始疯了似的捶打自己的脸部和身体。我赶紧扑上去抱住她,制止她继续伤害自己。克丽丝汀娜奋力挣扎,并且不停地呐喊。我把她压倒在地上,双臂仍紧紧圈住了她。最后,她总算慢慢屈服了,已经筋疲力尽的她,满脸泪水和口水,双眼早已哭得红肿。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将近半个小时,直到我感受到她的身体放松了,总算不再叫嚣呐喊……我先把毛毯披在她身上,然后从背后抱住她,就为了不让她看见我已泪流满面。
“我们一起远走天涯。”我在她耳边低语,却不知道她是否听见,是否听懂了,“我承诺,一定会带你去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也不在乎我们是谁的远方。”
克丽丝汀娜侧着头,定定望着我。她一脸恍惚,仿佛灵魂已被撕裂成碎片。我用力抱着她,亲吻她的前额。屋外依旧急雨纷纷,无休无止地敲打着玻璃窗,望着漫天深灰色阴霾以及死气沉沉的晨光,我不禁暗想,这是我们第一次彻底被击溃……
39
就在那天早上,我决定放弃科莱利委托的写作计划。趁着克丽丝汀娜熟睡期间,我去了楼上的书房,将那个装满了所有相关资料、眉批和笔记的活页夹放进墙边的大箱子。我第一个念头是放火烧了,偏偏又没那份勇气。我这辈子始终觉得自己写过的稿子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一般人在世间养儿育女,小说家生养的则是作品。写作者命中注定要将生命奉献给作品,只是作品未必会感激这一点。小说家命中注定要在自己的文字中死去,甚至经常让自己的文字结束我们的生命。我为这个悲惨世界带来了许多奇诡的文字产物,其中,我替科莱利捉刀代笔的这份书稿,无疑是最荒谬的祭品。除了放火烧掉,这份书稿不值得其他的处理方式,然而,本性终究难移,我就是没有胆量摧毁它。我把这份活页夹塞到箱子最底层,带着难受的心情离开了书房,我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耻,尤其身为这份阴郁书稿的创作者,我的感受可说是五味杂陈。也许科莱利早已料到我会有如此尴尬的处境吧!对我而言,这件事情只是让我倍加头昏脑涨罢了。
克丽丝汀娜一直到午后仍熟睡着。我趁着这段时间去了市场旁边的乳品店买了牛奶、面包和奶酪。大雨终于停了,不过街道上四处可见积水,空气中悬浮着明显的湿气,仿佛一片凛冽的灰尘在衣服和骨头里钻弄着。我在乳品店排队等候时,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窥视着我。采买结束之后,我在街上闲踱,接着,就在穿越波恩大道时,我回头一看,这才发现的确有个年约五岁的小男孩跟着我。我停下脚步,定定望着他。男孩也停了下来,双眼直盯着我。
“别怕!”我告诉他,“你过来。”
男孩往前走了几步,伫足在我前方数米处。他的肤色出奇苍白,近乎泛青,仿佛从来不见天日。他穿了一身黑衣,脚上是一双簇新光亮的漆皮皮鞋。一双深色的眼睛,瞳孔格外硕大,几乎藏书网看不见眼白的部分。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男孩笑眯眯地指着我。我正想朝着他往前跨进一步,他却突然拔腿就跑。我伫立原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道上。
返抵住宅大门时,我看见门上塞了一只信封。赭红色的天使封印还是温热的。我环顾周遭,张望了街道对面,却不见任何人影。我进了大门,随手关上门,将门锁连转两次。我站在楼梯口,立即拆开信封。
亲爱的好友:
对于您昨晚无法赴约一事,我深感遗憾。希望您一切安好,但愿没有任何急事或不幸让您烦心。这次未能与您见上一面,我确实感到非常可惜,不过,我希望无论如何都能尽快与您再见一面,也期望我们下次的会面早日到来,并且一切顺利。接下来几天,我必须离开城里,但是我一回来就会立刻通知您。静候您的回音,也希望我们的合作计划已有所进展,最后献上我诚挚的祝福。
您的好友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我把信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我蹑手蹑脚进了家门,并轻轻把门关上。我探头往卧室张望了一下,克丽丝汀娜仍在熟睡。接着,我到厨房去煮咖啡,并准备了简单的点心。才不过几分钟的工夫,我听见背后传来克丽丝汀娜的脚步声。她站在门口望着我,身上穿着我的一件旧毛衣,长度正好盖住大腿。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双眼肿胀。她的双唇和两颊浮现了好几块瘀青,仿佛被人狠狠甩过耳光似的。她刻意回避了我的目光。
“对不起。”她轻声说着。
“肚子饿了吧?”我问她。
她摇头否认,但我没理会她的反应, 793a." >示意要她在餐桌旁坐下。我替她准备加了牛奶和糖的咖啡、刚烤好的奶酪夹面包,另外附上一些生火腿。她似乎无意动手。
“多少吃一点吧。”我劝她。
她拨弄着面包上的奶酪,显然没什么胃口,接着,她对我微微一笑。
“挺好吃的。”
“你如果好好尝一口会觉得更好吃的。”
我们默默吃着。克丽丝汀娜出乎我意料地吃掉半盘食物,接着,她埋首喝咖啡,同时以眼角余光偷偷瞄我。
“我看……我今天就离开这里好了。”她终于开口,“你不必替我担心。贝德罗给了我一笔钱,而且……”
“我并不希望你去任何地方,我希望你永远不再离开我。听见了吗?”
“我不是个好伴侣,戴维。”
“我们两人已经成为一体了。”
“那件事情……你是认真的吗?远走天涯的事……”
我点了点头。“我父亲常说,人生是不可能重来的。”
“只有从来不曾有过第一次.机会的人才可能重来。事实上,那都是别人不懂得好好利用而留下来的二手机会,但是,总比什么都没有要来得好。”
她的嘴角漾起了浅笑。
“陪我去散步。”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想去哪里?”
“我想跟巴塞罗那道别。”
40
那天下午,太阳总算从暴风雨留下的漫天乌云里露了脸。大雨冲刷过的街道四处积水,明镜般的水洼映着过往路人与琥珀色的天空。我记得我们一路走到兰布拉大道尽头,哥伦布雕像在氤氲中探出头来。我们不发一语地往前走,沿路凝望着两旁的建筑和行人,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仿佛这座城市是已遭遗忘的无人荒漠。在我眼里,巴塞罗那从来不曾像那天午后那样如此明媚、如此苍凉。当暮色渐渐笼罩大地,我们已经来到森贝雷父子书店附近。我们俩刻意站在对街张望,没有人能从书店里看见我们。一道暮光投射在老?书店的橱窗上,映出潮湿晶莹的石板路方石。书店内隐约可见伊莎贝拉站在梯子上整理最上层的书架,而小森贝雷正在柜台后面查看账簿,却不时偷偷瞄着女孩的脚踝。年迈而疲惫的森贝雷先生坐在角落观望着两个年轻人,脸上挂着哀伤的笑容。
“我这辈子,几乎所有的美好事物都是在这里找到的。”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实在舍不得跟这个地方说再见。”
回到塔顶的家,天色早已暗下来。进了家门,立刻感受到出门前生了火的壁炉热气。克丽丝汀娜兀自迈向走道,她默不作声,慢慢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留下了一路的衣服在地板上。我发现她躺在床上,静静等着。我挨着她躺了下来,任由她摆布我的双手。当我轻抚她的胴体,看见她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肤下紧绷得厉害。她的眼神里不见一丝柔情,却有一股亟需激情的渴望。我彻底沉沦在她的肉体里,满怀愤怒地冲撞着她,同时感受到她的指甲掐着我的肌肤……我聆听着她那融合了悲苦和生命力的呻吟,仿佛就要断了气似的。最后,我们俩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两具满身汗水的躯体并肩躺着。接着,克丽丝汀娜把头靠在我肩上,找寻着我的目光。
“你的朋友告诉我,你惹上麻烦了?”
“伊莎贝拉说的?”
“她非常担心你。”
“伊莎贝拉一直以为她是我妈。”
“我不相信她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我刻意回避了她的直视。
“她告诉我,你正在写一本书,是一个外国书商提供的工作。她都称他大老板。她说这个人付了你一大笔钱,但是你却因为收下那笔钱而感到自责。她说你非常畏惧这位大老板,她觉得这整件事恐怕不单纯。”
我叹了口气,一肚子恼火。“还有什么是伊莎贝拉没跟你说的?”
“剩下的就只有你知我知的秘密了。”她驳斥我的同时也眨了一下眼睛,“难道她说谎了吗?”
“她没说谎,只是太喜欢推测了。”
“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写给小孩看的故事书。”
“伊莎贝拉已经告诉我了,她说你一定会这样回答的。”
“既然伊莎贝拉已经把所有答案都告诉你了,还来问我干什么?”
克丽丝汀娜严肃地盯着我看。
“为了让你安心,也让伊莎贝拉安心,我已经决定不写那本书了。C'est fini! (结束了!)”我安抚她。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你还在睡觉的时候。”
克丽丝汀娜蹙着眉头,满脸疑虑。“那个大老板,他知道你这个决定吗?”
“我还没跟他提,不过,我想他应该早就心里有数。如果还没料到的话,他也很快就会发现了。”
“既然这样,你就必须把钱退还给他?”
“我想他根本就不在乎钱的事情。”
克丽丝汀娜缄默了许久。
“我可以看看那本书吗?”她终于开口问道。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那只是一份草稿,而且没头没尾的。内容只是一些观念、笔记,以及零散的文章片段,你看不懂的,而且一定会觉得很无聊。”
“即使这样,我还是想看看。”
“为什么?”
“因为那是你写的。贝德罗常说深入认识一个作家唯一的方式,就是透过他的写作历程去洞悉他的精神,他还说,人们自以为看清了眼前那个人,其实他们看到的只是空洞而表象的角色而已,真正的人性总是隐藏在小说里。”
“这段话听起来大概是他从哪张明信片里看来的。”
“事实上,这段话是从你的小说里节录下来的。我知道出处,因为我也读过这段文字。”
“由此可见,剽窃未必是蠢事一桩。”
“我认为他引用得很恰当。”
“既然这样,可见那段话是真理了。”
“所以,我可以看看那份书稿吗?”
“不行。”
我们吃着那天早上剩下的面包和奶酪,两人各自坐在厨房的餐桌旁,顶多偶尔抬头互看一眼。克丽丝汀娜勉强嚼着食物,每咬一口面包之前都要先在烛光下看看手中的食物。
“明天中午,在弗兰萨车站有一班开往巴黎的火车。”她说道,“会不会太快了?”
我脑海中猛然浮现科莱利随时都可能上楼猛敲我家大门的景象。
“我想应该不会。”我附和道。
“我知道巴黎的卢森堡公园对面有家小旅馆,提供按月出租的房间。这家旅馆有点贵,但是……”
我不想问她是怎么知道这家旅馆的。
“房租不成问题,不过,我不会讲法文就是了。”我提出说明。
“我会。”
我低着头。
“看着我,戴维。”
我勉强抬起头来。
“如果你希望我离开的话……”
我频频摇头。她紧抓着我的手,然后凑近唇边,说:“一切都会很顺利,你看着好了……我知道的。这将是我这辈子第一件顺利完成的事情。”
我凝视着她,一个在阴影下泪水盈眶的悲苦女子,而我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给予她从未享有过的一切。
我们在长廊的沙发上相拥而眠,身上盖了好几条毛毯,定定望着壁炉里的火花。我轻抚着克丽丝汀娜的秀发,暗想着,这大概是我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最后一夜了,这座监狱已埋葬了我所有的青春。在梦中,我看见自己在巴塞罗那的街巷中奔跑,城里到处充斥着时钟,所有指针都朝着逆时针方向转动。从狭窄巷弄到宽广大道,全都在我踩过之后自动扭曲成隧道,渐渐形成一座移动的迷宫,任凭我怎么走都摸不着方向。 5230." >到了正午时刻,艳阳像烧红的金属圆盘高挂天际,我终于找到了弗兰萨车站,?快速赶往火车正要离站的月台,虽然铆足了劲儿向前跑,却终究只摸到火车尾。我继续拼命跑,直到喘不过气来,最后就在月台尽头不支倒地。当我抬头一看,一切为时已晚。火车渐渐远去,克丽丝汀娜的脸庞正从最后一扇车窗望着我……
睁开双眼时,我知道克丽丝汀娜已经不在我身边,炉火烧得只剩一小团忽明忽灭的灰烬。我起身望了望窗外。天亮了。我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瞥见楼上的书房玻璃窗隐约透着幽微的光线。我走向通往楼上的螺旋形阶梯,楼梯上洒着昏黄的光线。我缓缓拾级.而上,来到书房时,我在门口停下脚步。坐在地板上的克丽丝汀娜背对着我,靠在墙边的大箱子已被打开。克丽丝汀娜拿着装有科莱利那本书稿的活页夹,正打算解开捆绑活页夹的绳结。
这时候,她听见我的脚步声,立刻收了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故作镇定,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显露过度的惊愕。
克丽丝汀娜转过头来,露出嫣然一笑。“窥人隐私。”
她的目光循着我的视线而落在她手上的活页夹,接着,她露出狡黠的神情。
“这里面有什么?”
“没什么,就是一些笔记、资料之类的,没什么特别的……”
“你骗人。我敢打赌,里头一定是你正在写的那本书。”说着,她开始动手解开绳结,“我真的好想看看……”
“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做。”我已经尽量用最轻松的语气告诉她。
克丽丝汀娜眉头深锁。我趁机在99lib.她面前跪了下来,轻轻从她手中拿回活页夹。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戴维?”
“没事,真的没事。”我努力挤出了傻笑安抚她。
我把活页夹重新绑好,把它放回大箱子。
“你不打算上锁吗?”克丽丝汀娜问道。
我回过头去,正打算找个借口回应,但是,克丽丝汀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通往楼下的阶梯里。我无奈地叹口气,盖上大箱子。
我在楼下的卧房里找到了她。霎时,她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个陌生人。我伫立在房门口。
“对不起。”我先开了口。
“你没有必要向我道歉。”她驳斥我,“是我不该多管闲事的。”
“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对我抛出了一个冰点以下的僵硬笑容,还有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宛如刺骨寒风。
“反正也无所谓了。”她说道。
我点了点头,随即提出先前谈过的要事:“弗兰萨车站的售票窗口等一会儿就开始营业了。我已经想过了,我先去把今天中午的车票买好,然后再去银行提款。”
克丽丝汀娜点点头。
“很好。”
“你何不趁这段时间先把行李准备好?我顶多两个小时就能回来。”
克丽丝汀娜的脸上闪过一抹微笑。“我会在这里等着。”
接着,我走到她身旁,双手捧着她的脸庞。
“我们明天晚上就在巴黎了。”我这样告诉她。
我在她的前额印上一吻,出门去了。
41
弗兰萨车站大厅里一摊明镜般的积水就在我脚边,水面上映出了墙上那口顶着天花板的大钟,时钟指针标示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三十五分,但是售票窗口依旧紧闭。一位手持大扫把的清洁工以吹毛求疵的态度检视周遭环境,虽然瘸着脚,但走路的姿态堪称优雅。我闲着没事干,只好以观察他为乐。他是个身材瘦小的矮个儿,全身上下似乎都被刻意压缩了,不过,脸上那个灿烂大方的笑容以及认真打扫的热情倒是例外,他把眼前一片地板打点得清洁光亮,仿佛把那儿当成了西斯廷礼拜堂。整个车站大厅也没有别人了,于是,他终于发现自己成了被观察的对象。他第五次检查地板时,刻意晃到我端坐的木制长椅附近,接着停下脚步,双手撑着扫把把柄,兴致盎然地睁大眼睛望着我。
“他们从来没有准时开张过。”他朝着售票窗口使了个眼色。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贴了公告说什么七点开始营业?”
矮个儿清洁工耸了耸肩,端着通晓哲理的表情叹藏书网了口气。“这个嘛……他们也公布了火车时刻表,我在这儿当差十五年,从来没见过任何一班进站或离站的火车准时过。”
接着,清洁工继续认真打扫他那块领土,十五分钟后,我听见售票窗口打开的声响。我走近窗口,微笑面对着售票员。
“我一直以为各位七点就开始售票了。”我说道。
“那是公告上说的。 60a8." >您有何贵干?”bbr>..
“我想买两张中午开99lib?往巴黎的头等车票。”
“今天的车票吗?”
“麻烦您了。”
处理这两张车票花了将近十五分钟。购票完成之后,售票员没好气地把票丢在柜台上。
“一点钟出发,第四月台上车,请不要迟到了。”
我付了钱,正要离去之前,我对他抛出了厌烦的探询眼神。
“还有什么事吗?”
我对他笑了笑,然后摇头否认,于是他也毫不客气地当着我的面关闭售票窗口。我转身穿越了纯净明亮的车站大厅,这是清洁工辛勤打扫后的杰作,此时,他正在远处向我挥别,还祝我一路顺风。
西班牙殖民地银行位于冯塔尼亚街的总行常让人联想到教堂。恢宏的门廊连着一座摆满雕像的大厅,还有一整排落地窗,就像教堂祭台。大厅两侧摆着一张张橡木桌和元帅椅,宛如圣殿和告解室,穿梭其中的是一小群训练有素的查账员和银行柜员,个个西装笔挺,满脸无可挑剔的亲切笑容。我提领了现金四千法郎,并取得了在巴黎分行领钱的手续说明书,那家分行就在克丽丝汀娜提到的旅馆附近。柜员们好心提醒,不该带着这么一笔为数不小的现金上街,但我没理会他们的规劝,仍旧把那笔巨款塞在口袋里,就这样走出了银行。
太阳高挂在蔚蓝晴空,阳光为大地彩绘了愉悦的幸运色彩,阵阵清爽微风带来海洋的味道。我踩着轻盈的脚步往前走,仿佛肩头重担已经卸下,开始认定这座城市诚然已经决定让我毫无遗憾地离去。走到波恩大道时,我为克丽丝汀娜买了一束鲜花,一大束白玫瑰,枝梗上绑着红色缎带。我两步并作一步跑上了塔顶的家,脸上掩不住灿笑,内心非常笃定,这一天即将开启我以为这辈子永不再有的幸福岁月。我正打算开门,不过钥匙才刚插进去,大门一推就开了。门没上锁。
我把大门往内推,走进玄关。家里一片寂静。
“克丽丝汀娜?”
我把花束放在玄关墙面的托座上,接着到卧室去探了探究竟。克丽丝汀娜不在房里。我转往走道尽头的长廊,依旧不见她的踪影。我继续走到通往书房的楼梯口,扯着嗓门大喊:
“克丽丝汀娜?”
我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回音。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看了看长廊的玻璃橱柜里那口时钟。将近早上九点。我猜克丽丝汀娜大概出门去添购物品了,而长年在埃利乌斯别墅生活八成让她养成了出门不锁门的坏习惯,毕竟家中有仆佣会打点这样的琐事。趁着等她回来的时间,我决定在长廊的沙发上躺一会儿。阳光穿透玻璃窗洒得满室明亮,眼前一片澄净灿烂的冬阳,让人忍不住想浸淫其中。我闭上双眼,思索着该带些什么东西上路。屋里这些东西跟着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突然要跟它们说再见了,我一时也无法列出非带不可的物品清单。渐渐地,就在不知不觉中,我在和煦的阳光和温暖的希望的轻拂之下,就这样安详地沉睡了。
醒来时,我看了看时钟,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距离火车离站只剩不到半个小时。我猛然起身,随即跑向卧室。
“克丽丝汀娜?”
这一次,我找遍整个家,每个房间都找过了,甚至连楼上的书房都去看过。不见任何人影,然而,我倒是觉得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一股怪味。火柴的味道。穿越落地窗洒入室内的阳光晕染了一屋子柔和的橘红,间杂着丝丝淡蓝色的氤氲。我进了书房,发现地板上有好几支燃烧过的残烛,内心顿时浮现一丝不安。接着,我在大箱子前跪了下来,打开箱子,大大松了一口气。手稿活页夹还在里面。正打算盖上箱子时,我发现了异样。捆绑活页夹的红色细绳结已经被解开了。我拿起活页夹,翻开来检查了内容,并没有任何遗失。我再把活页夹收好,这次特别打上了两个绳结,然后放回原处。我把大箱子盖上,随即下楼。我坐在长廊的椅子上,定睛望着通往大门的漫长走道,就这样静静等候着,分分秒秒组成的时光部队毫不留情地向前逼近。
后来,觉悟渐渐在我周遭崩垮了。起初我宁可选择相信并怀抱希望,最后心中却只剩冰冷的苦楚。过了半晌,我听见海上圣母大教堂传来下午两点钟的钟声。开往巴黎的火车已经离站,克丽丝汀娜却没有回来。这时候我总算明白,她已经离我而去,两人共度的短暂时光恍若海市蜃楼。我望着玻璃窗外的景致,这天的阳光已经褪去了幸运色彩,接着,我想象她返回埃利乌斯别墅的情景,终究还是在贝德罗·维达尔的臂弯里找到了慰藉。我感受到强烈的怨恨在血液里缓缓流窜,忍不住嘲笑自己,也嘲笑我满腔的荒谬期望。我瘫坐在那儿,举步维艰,只能幽幽望着逐渐被夜幕遮蔽的城市,以及烙在书房地板上的狭长阴影。终于我站了起来,走近窗边,敞开窗户探头张望。从我这个窗口垂直 964d." >降落到地面上,足足有好几米的距离。这样的距离足以让我粉身碎骨,足以让骨骼碎裂成一支支匕首,穿透我的身躯,并在中庭留下一摊血泊。我不禁纳闷,那种痛苦是否如想象中的惨烈,或者只是感觉在瞬间停止了,死得急促,死得干脆。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敲门声。一声,两声,三声。格外坚定的敲门声。我转过身,脑中依旧翻搅着刚才的可怕思绪。敲门声再度传来。我的心像是悬空了,接着才回过神来,拔腿就往楼下跑,坚信一定是克丽丝汀娜回来了,她一定是路上有事耽搁,我那些悲惨绝望的愤怒只是无理的偏见罢了,无论如何,我们会在这一天开始充满希望的新生活……我跑到楼下,立刻开了门。她就在那里,伫立在阴暗里,一身洁净的纯白。我想上前去拥抱她,却看见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庞,并发现眼前这个女子并不是克丽丝汀娜。
“戴维……”伊莎贝拉沙哑的嗓音低声说道,“森贝雷先生过世了。”
1
我们抵达书店时,天色已暗。森贝雷父子书店前一片金色光芒划破了深蓝夜色,店门口聚集了上百人,人人手上拿着点燃的蜡烛。有人默默饮泣,有人相视无言。我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他们都是森贝雷先生的老朋友和老主顾,还有曾经接受这位书店老主人馈赠书籍的爱书人,以及在他的引导之下开启了阅读之旅的读者们……噩耗很快就在社区之间传开了,闻讯而来的读者和朋友越来越多,大家都无法相信森贝雷先生就这样走了。
书店内的电灯都亮着,店内依稀可见巴塞罗先生正紧拥着一个几乎站不住的年轻人。我没发现那是小森贝雷,伊莎贝拉则紧握着我的手,拉着我往店内走。一见到我进门,巴塞罗抬头望着我,露出无奈的苦笑。小森贝雷在巴塞罗先生怀里大哭,但我实在没有勇气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伊莎贝拉倒是直接走到他身旁,伸手在他背上轻抚。小森贝雷转过头来,这时候,我总算瞥见他崩bbr>垮的脸庞。伊莎贝拉牵着他走向椅子旁,扶着他坐下来。小森贝雷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仿佛是个出故障的玩偶。伊莎贝拉在他身旁跪了下来,然后紧紧抱着他。我这一生从未以谁为荣,然而,伊莎贝拉这一刻的表现却让我骄傲极了,她已经不是稚嫩的少女,而是比在场的任何人更坚强、更睿智的成熟女子。
巴塞罗走过来,向我伸出手,那只手仍不断地颤抖着。我赶紧伸手握上。
“事情大概发生在两个钟头前。”巴塞罗先生哑着嗓子向我解释,“当他儿子回来时,他一个人躺在书店已经好一会儿了……听说他之前跟人起了口角……唉!我也不清楚。医生说他是心脏病发作去世的。”
我咽下口水。“他在哪里?”
巴塞罗点头往书店后方的工作间示意。我点了点头,往后面走去。进门之前,我用力吸了口气,并握紧拳头。我跨过门槛,随即见到了他。他躺在一张桌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那毫无血色的皮肤就像白纸,脸上的五官看似萎缩了不少,仿佛是厚纸板做成的。他的双眼依然张开。这时候,我发觉自己快窒息了,胃部好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我靠在桌边,用力深呼吸好几次,接着倾身替他合上眼皮。我轻抚他冰冷的脸颊,又看了看四周,这个充满文字和梦想的世界,都是他一手打造的。我相信,森贝雷先生仍然活在他的书海?里以及友朋之间。巴塞罗带着两名神情严肃的男子走了进来,一身黑衣打扮,职业不言而喻。
“这两位先生是殡仪馆派来的。”巴塞罗说道。
两人以非常专业的肃穆神情点头打了招呼,然后走过去检视遗体。其中那位身材瘦削的高个儿以非常庄重的态度查看遗体细节,不时做出指示;另一位同事则在一旁频频点头,并忙着将信息记录在小册子上。
“原则上,葬礼将在明天下午举行,地点是东侧墓园。”巴塞罗说,“我想,葬礼事宜就由我负责吧。您也看见,小森贝雷已经完全崩溃了,这件事还是早点解决的好……”
“谢谢您,巴塞罗先生。”
这位书店老板望着死去的老友,含泪微笑着。
“老朋友就这样走了,我们该怎么办才好?”他说道。
“唉,我也不知道啊……”
其中一位殡仪馆员工轻咳了几声,似乎有话要说。
“两位如果同意的话,我和同事现在就去拿箱子,然后……”
“该怎么做,就照您的意思进行吧。”我打断他的话。
“关于葬礼的宗教仪式,各位有没有特别的要求?”
我看着他,根本摸不着头绪。
“死者是教友吗?”
“森贝雷先生的信仰是书籍。”我说道。
“我知道了。”殡仪馆人员没再多问什么。
我看了看巴塞罗,他也只能耸耸肩。
“我去问问他儿子的意思吧。”我补上一句。
我回到书店门口。伊莎贝拉露出了询问的眼神,接着,她从小森贝雷身旁站了起来。她走到我身边之后,我低声对她说出心中的疑问。
“森贝雷先生和旁边这间圣安娜教堂的神父曾经是好朋友。听说,大主教管区那些人一直想把叛逆的森贝雷先生逐出教会,不过因为他年纪也大了,他们心想,干脆就慢慢耗吧。等他过世就没事了……”伊莎贝拉向我解释。
“葬礼需要那位神父来主持。”我说。
“我会去找他谈这件事。”伊莎贝拉答道。
我指了指小森贝雷。“他还好吗?”
“您呢,还好吧?”伊莎贝拉紧盯着我的双眼。
“好得很。”我对她撒了谎,“今天晚上谁留下来陪他?”
“我。”她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点了点头,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走回工作间。巴塞罗先生坐在老友身旁,两位殡仪馆员工忙着测量死者的衣服和鞋子尺寸,一见我进门,巴塞罗先生立刻倒了两杯白兰地,递了一杯给我。
“敬我们的老朋友森贝雷!是他教导我们如何阅读,以及生活……”巴塞罗先生说道。
我们举杯向死者致敬,各自默默喝着白兰地,就这样等着殡仪馆员工扛着棺木和寿衣回到书店工作间。
“两位如果同意,我们就开始处理遗体了。”说话的是那位看起来比较干练的员工,我点头同意。离开工作间之前,我特别将那本始终没来领回的 href='2005/im'>《远大前程》放在森贝雷先生手上。
“一路好走。”我对他说。
十五分钟后,两位殡仪馆员工抬着棺木出来,将棺木放在书店正中央的大桌上。一大群人已经聚集在店门外的街上,大家只是默默等候着。我走近门边,打开了店门。接着,森贝雷父子书店的老朋友逐一入内瞻仰老板遗容。好几个人忍不住伤心落泪,见到这一幕,伊莎贝拉赶紧牵着小森贝雷回书店楼上的公寓,那个他和父亲共度了大半辈子的家。与此同时,前来道别的人群络绎不绝,巴塞罗和我负责守在森贝雷先生旁边;有些亲近的好友甚至留下来不走了。守灵仪式延续了一整夜,巴塞罗一直留守到清晨五点,而我则留到天亮。伊莎贝拉下楼到书店里,她差遣我立刻回家,即使回去梳洗一下换个衣服也好。
我面带微笑看了看可怜的森贝雷先生,无法相信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站在柜台后面的身影。我依然记得初次造访书店的情景,当时我只是个小男孩,总觉得这位书店老板高大、强壮,像个屹立不摇的巨人。他是世上最有智慧的人。
“拜托您,赶快回家去吧。”伊莎贝拉在我耳边低语。
“回家做什么?”
“拜托您……”
她送我到店门外的街上,然后拥抱了我。
“我非常清楚您对他的感情,我知道他对您意义非凡……”她这样告诉我。
没有人知道的,我这样暗想着。没有人知道。但我还是点头回应,并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前走着,走过一条条看起来如此空荡的街道,我想,如果我就这样一直走,恐怕不会发觉那个我曾经熟悉的世界,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2
大批人群聚集在墓园门口等候灵车抵达,没有人敢出声说话。远方传来阵阵涛声;驶往墓园后方工厂区的货运火车,汽笛声不时张狂地嘶吼。这一天非常寒冷,风中飘着细碎的雪花。下午三点钟过后没多久,好几匹黑马拉着灵车沿着柏树成荫、商店林立的伊卡利亚大道逐渐接近。小森贝雷和伊莎贝拉一路跟着灵车。接着,六位书商协会的同事 8d1f." >负责抬棺进入墓园,其中也包括巴塞罗先生。人群紧随在后,沉默的队伍在墓园曲径中缓缓前进,漫天云层仿佛泼洒了一大片浮浪般的水银。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提到小森贝雷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五岁。他们称他森贝雷先生,因为他现在成了书店的负责人。这家位于圣安娜街的书店经营了四代,从来没换过名称,店主始终都叫作森贝雷先生。伊莎贝拉挽着他的手臂,我突然觉得,如果不是她在一旁陪着,小森贝雷恐怕已经像断线的木偶般垮掉了。99lib?
圣安娜教堂的神父和死去的森贝雷先生年纪相仿,此时正伫立在墓碑旁等候。森贝雷先生的墓碑非常简洁.99lib.,只是一块没有任何装饰的大理石碑,几乎看不出是一块墓碑。六位抬棺的书店老板将灵柩放在墓穴前方。巴塞罗先生瞥见了我,向我点头示意。我宁可站在人群后面,或是因为懦弱,或是表达敬意,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站在那儿,隐约可见父亲的墓,大约就在三十米外。参加葬礼的人都在灵柩四周站定之后,神父扬起眉梢,面露微笑。
“我和森贝雷先生是将近四十年的老朋友,这些年来,我们只有一次偶然聊起过上帝和人生谜样的难题。有件事情几乎没有人知道——森贝雷老友自从妻子狄安娜过世以后,就不曾再踏进教堂一步;从今天起,两人将永远彼此相伴了。或许就因为如此,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无神论者,不过,他一直是个信念坚定的人。他相信友谊,相信真理,相信那些他不敢指名也不敢面对的一切,他说,那些不可说的事情归我们神父来管。森贝雷先生相信,所有人都是组成某种事物的一分子,他相信,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的回忆和渴望不会就此消失,反之,这些回忆和渴望会由接替我们位置的人传承下去。他不知道究竟是我们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上帝,还是上帝在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创造了我们。他相信上帝,或是那个把我们带到这世界来的神,他活在我们的言行之中,他所呈现的形象,绝对不是一尊简单的陶土塑像而已。
“森贝雷先生相信上帝或多或少也活在书里,因此,他终生与人分享书籍,努力捍卫书籍,确保这些文字永远不会消失,就像我们的回忆和渴望一样。因为他相信,我个人也因为他而相信了这一点:世上只要还有人能够阅读书籍并赋予文字新生,这个世界就有上帝和生命的存在。我知道,我的老朋友并不希望我们用祈祷和诗歌向他告别。我知道,今天有这么多好朋友来到这里向他道别,并且永远记得他,这样就能让他心满意足了。我非常确定,上帝一定会将我们这位老友留在身边,虽然森贝雷先生大概没有这样的期望;我知道,他会永远活藏书网在今天站在这里的朋友们心中,以及所有因为他而发现书本魔力的人,所有曾经跨入书店大门的人,大家都会记得他,正如他常说的,故事才刚要开始。愿您在天国安息,森贝雷老友,愿上帝让我们永远记得他,感谢上帝恩宠,让我们此生有机会认识了他。”
神父结束致词时,绵延无尽的沉寂弥漫了整座墓园,接着,他往后退了几步,对着棺木做出祈福的动作,随即低下头。殡仪馆主管使了个眼色,几位负责安葬的员工立刻趋前,以绳索缓缓将棺木放进墓穴。我记得,棺木碰触墓穴底部的那一刻,人群中传出了声声啜泣。我记得,我伫立在那儿,脚步无法移动,只能呆呆望着殡仪馆员工将那块大理石墓碑覆盖在墓穴上方,墓碑上只是简单写着“森贝雷”三个字,二十六年前去世的妻子狄安娜就在一旁安息。
后来,人群渐渐散了,三五成群朝着墓园大门移动,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因为没有人愿意就此离去,就这样把可怜的森贝雷先生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巴塞罗和伊莎贝拉一人一边搀扶着小森贝雷。我依然留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我才有勇气走近森贝雷先生的墓碑。我跪下来把手放在大理石墓碑上。
“希望我们早日再聚。”我喃喃低语。
这时候,我听见他慢慢走近的脚步声,还没抬头看,我就知道一定是他。我站了起来,转过身。维达尔向我伸出手,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悲伤笑容。
“你不打算跟我握手吗?”他问道。
我还是没握他的手,过了几秒钟,维达尔兀自点了点头,把手收回。
“您在这里做什么?”我冷冷地质问他。
“森贝雷也是我的朋友。”他这样驳斥我。
“怎么,您一个人来?”
维达尔困惑不解地望着我。
“她在哪里?”我问他。
“谁?”
我忍不住发出几声苦笑。巴塞罗已经看见我们,此时正一脸惊愕地往这边走过来。
“您现藏书网
在又用什么样的承诺去收买她?”
维达尔的眼神顿时严厉了起来。“马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就在我面前。
“她到底在哪里?”我继续逼问他。
“我不知道。”维达尔这样答道。
“那是当然了。”我别过脸。
接着我转过身,正打算往墓园大门口走去,维达尔却抓住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拦了下来。
“马丁,你等一下……”
我在不自觉中转过身,狠狠揍了他一拳。我的拳头重砸了他的脸,看着他往后摔倒在地。我看着自己的手沾满鲜血,还听见疾疾逼近的脚步声。接着,一双手臂把我架了起来,将我拖到一旁。
“马丁!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巴塞罗一脸慌张。
这位书店老板在维达尔身旁跪了下来,满嘴鲜血的维达尔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巴塞罗扶着他的头,朝我抛出愤怒的眼神。我火速离开现场,一路碰见了好几个目睹冲突的殡仪馆员工。只是,我已经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他们了。
3
接下来几天,我足不出户,作息晨昏颠倒,几乎没有进食。每到夜晚时刻,我坐在长廊的壁炉前,倾听满室寂静,等待大门前传来脚步声。我始终相信克丽丝汀娜一定会回来。但我很快就领悟到,她如果要回头的话,早在森贝雷先生过世的时候就会出现了,即使只是出于同情,我也心甘情愿。森贝雷先生去世已经将近一周,我知道克丽丝汀娜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我又开始往楼上的书房跑。我拿出为科莱利收集的那份资料活页夹,开始重读书稿,仔细感受每一个字句和段落。阅读那些文字让我头昏脑涨,而且有种阴沉的满足感。我想起了那十万法郎,起初觉得是天大一笔巨款,如今想想却忍不住在心中窃笑,并告诉自己,那个混账竟然以如此低廉的价格收买了我。裹着酸楚和痛苦的虚荣心,猛然关闭了理智的大门。我以不屑一顾的傲慢态度重读了前辈马尔拉斯卡写的《永恒之光》,接着把这本手稿丢进壁炉火堆。他在哪里挫败,我就在那里战胜。他在哪里迷失了方向,我就要在那里找到迷宫出口。
到了第九天,我又开始工作了。午夜时刻一到,我就在书桌前坐定。一张干净的白纸卷入老旧的安德伍德打字机,窗外一片漆黑的夜。字句和影像从双手不断涌出,仿佛已经在灵魂的牢狱里等得不耐烦了,一页又一页稿子在毫无意识也无法克制的情况下产生,完全不需要想象和构思。我已经不去想科莱利这个人,也不在乎他的奖赏和要求。这是我这辈子头一遭为了自己而写,无须考虑他人。我为了燃烧这世界而写,也为了和世界同归于尽而写。我夜夜疯狂写作,直到筋疲力尽才停手。我拼命敲打着打字机,直到手指龟裂流血,直到眼前一片模糊……
一月的某个早晨,那个我早已不知今夕何夕的清晨,隐约传来敲门声。我躺在床上,空茫的眼神盯着老照片里那个童年的克丽丝汀娜,她的小手牵着一个陌生男人,走在艳阳下的海堤上,这个影像是我拥有的唯一美好事物,也是开启一切谜团之钥。我刻意不去理会长达数分钟的敲门声,直到我听见她的声音,我知道,她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的。
“好歹也过来开个门吧。我知道您在里面,不开门我就不走,把我逼急了,我会把门踹开!”
我打开大门时,伊莎贝拉立刻倒退了一步,满脸惊恐地望着我。
“你不认识我,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把我推到一边,径自往长廊走去,并敞开了所有窗户。接着她转往浴室,开始在浴缸里放水。她揪着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拖进浴室。她让我坐在浴缸边缘,仔细看了看我的双眼,用手指掀起我的眼皮,频频摇头轻叹。她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脱我的衬衫。
“伊莎贝拉,我今天心情不好。”
“这是什么伤口?怎么弄成这样的?”
“只是轻微挫伤。”
“您得看医生才行。”
“不要。”
“在我面前,不准说不要!”她严厉地驳斥我,“现在,您踏进浴缸里去,好好用肥皂把自己洗干净,然后把胡子刮掉。您有两个选择:要不乖乖照办,要不就由我来动手。可别以为我是说着玩的!”
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不是说着玩的。”
“那就赶快听话照做!趁着您洗澡这段时间,我去找个医生来。”
我正想开口,她马上举起手要我安静。
“什么都别说。您如果以为自己是世上唯一会痛苦难过的人,那就错了。就算您不在乎自己像条流浪狗似的死在角落, 8bf7." >请至少要记得,我们这些人却是很在乎的,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乎。”
“伊莎贝拉……”
“去洗澡!还有,拜托先把裤子和袜子脱掉再下水。”
“我知道怎么洗澡。”
“这种话谁都会说。”
伊莎贝拉去找医生的时候,我遵照她的指示,彻底用肥皂洗了个冷水澡。我从森贝雷先生葬礼那天开始就没刮过胡子,照了镜子才发现自己看起来就像一匹野狼。我双眼布满血丝,皮肤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长廊里乖乖等着。二十分钟后,伊莎贝拉带着一位医生回来了,我总觉得以前好像在附近社区见过他。
“这位就是病人。不管他跟您说什么,请都别理他,因为他是个骗子!”伊莎贝拉做了这样的声明。
医生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衡量我有多讨人厌。
“医生,”我主动示好,“您就当我不存在吧。”
接着,医生展开详细的看诊过程,先做了好几?99lib?项听诊,然后检查瞳孔、嘴巴,问了一些奇怪的问题,而且眯着眼睛打量我,仿佛这些都是看诊的基本流程。他为我检查伊莲娜用刀片在我胸口划下的伤口时,皱起了眉头,然后盯着我看。
“这个是?”
“说来话长,医生。”
“这是您自己造成的伤口吗?”
我摇头否认。
“我先帮您上药,不过,我看这恐怕会留下疤痕。”
“我也这么觉得。”
医生继续他的看诊程序。我很顺从,一切照办,不时看看守在门口的伊莎贝拉。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想念她,有多么需要她的陪伴。
“真是吓坏人了。”她以责备的口气咕哝着。
医生检查我的双手,皱眉看着几乎可见血肉的指腹。他用绷带替我包扎手指,不时发出低声嗫嚅。
“您多久没吃东西了?”
我耸耸肩,医生和伊莎贝拉互看了一眼。
“没什么大碍,不需要太担心,不过,我希望他最迟明天就到我诊所来一趟。”
“医生,我恐怕没办法过去……”我说道。
“他一定会去的。”伊莎贝拉在一旁向医生保证。
“与此同时,我建议您开始吃点热食,先喝热汤,再吃固体食物,多喝开水,但是不能喝咖啡或其他刺激性饮..料,特别要多休息。去外面走走,晒晒太阳,但也不必太勉强。您是典型的劳累过度,已经出现贫血的初期症状了。”
伊莎贝拉叹了口气。
“没什么大不了吧。”我随口应了一句。
医生面有疑虑地看着我,然后站了起来。
“明天到我的诊所来一趟,下午四点钟。我现在手边没有仪器,没办法好好帮您做检查。”
他收起看诊包,非常有礼貌地向我道别。伊莎贝拉送他到门口,我听见他们两人在楼梯间低声交谈了好几分钟。我重新把衣服穿上,就像个听话的好病人那样坐在床上等着。我听见大门关上的声响,接着是医生下楼的脚步声。我知道伊莎贝拉就在玄关,她在那儿伫足半晌才走回卧室。一见她进门,我立刻送上微笑。
“我现在去帮您准备一点吃的。”
“我不饿。”
“少啰唆,先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出门散步,就这么决定了。”
伊莎贝拉帮我准备了热汤,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喝了,我大口吃着沾了汤汁的面包,努力挤出亲切的笑脸,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八成和石头一样僵硬。我把见底的盘子展示给伊莎贝拉看,她全程都像个司令官似的在一旁监督。接下来,她把我带到卧室,在我的衣橱里找出一件大衣。她替我戴上手套,裹上围巾,然后把我推到门口。走出大门时,屋外吹着凛冽寒风,然而,晴朗的天空铺满了黄昏的夕阳,将大街小巷全染成了琥珀色。她挽起我的手,然后两人慢慢往前踱着。
“我们这样好像一对恋人。”我说道。
“哼,真好笑。”
我们走到城堡公园,进入到处都是遮阴棚的花园,最后在大喷泉池前的长椅上坐下来。
“谢谢你。”我轻声对她说。
伊莎贝拉没搭腔。
“我都还没问你好不好呢。”我主动找话题。
“还不就是那样。”
“那你好不好?”
伊莎贝拉耸了耸肩。“爸妈很高兴我又回家住了。他们说,这一切都是您的功劳。他们如果知道……说真的,我们处得比以前好多了。其实,我跟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长,我几乎都待在书店里。”
“森贝雷呢?他父亲过世之后的情况还好吗?”
“不怎么好。”
“你跟他呢?你们处得怎么样?”
“他是个好人。”她这样说道。
接着,伊莎贝拉静默了许久,然后低着头。
“他跟我提起结婚的事。”她说,“好几天前,就在四只猫咖啡馆。”
我凝视着她的侧脸,冷静的神态里已经不见青春的无邪,那是我希望在她身上看见的特质,但是可能从此再也看不见了。
“然后呢?”我终于忍不住追问。
“我跟他说我会考虑。”
“你真的会考虑吗?”
伊莎贝拉的双眸已经迷失在水池里。“他告诉我,他想成家,他想要孩子……他说我们可以住在书店楼上的公寓,日子一定过得下去,虽然森贝雷先生留下了一大笔债务……”
“这个……你还年轻。”
这时候,她侧着头直视我的目光。
“你爱他吗?”
她的笑容承载着无限哀愁。
“我怎么知道?我想应该是吧,虽然我爱他并不像他爱>99lib?我那样多。”
“人在遭遇困境时,常常错把同情当作爱情……”我说。
“不必替我担心。”
“我只要求你多考虑一阵子。”
我们彼此相视,无须言语即可灵犀相通,接着,我紧紧抱住了她。
“我们要做好朋友?”
“嗯,至死不渝。”
4
返家途中,我们顺道在商业街的小店买了牛奶和面包。伊莎贝拉告诉我,她会请父亲替我送来一些精致美食,一定可以让我胃口大开。
“书店的营业状况怎么样?”我问她。
“营业额下降很多。我想是因为大家来了会难过,因为一进书店就会想起可怜的森贝雷先生已经不在了。事实就是呢,那本账簿一看就知道,真的不太妙。”
“进账情形如何?”
“少得可怜。我在书店工作的这几周,特别?把店里的账本检查了一遍,这才发现已经安息的森贝雷先生做生意真是一塌糊涂。他经常免费把书送给付不起书款的人。有时候,他把书借给人家看,但是对方就不还书。还有,他会买一些明知道卖不出去的套装书,就因为卖方扬言要把整套书烧掉或丢掉……此外,他还固定资助一批穷得要命的蹩脚诗人。其他的,您就自己想象吧。”
“债权人出现了吗?”
“每天平均会有两个找上门来,这还不包括催讨债务的信件和银行通知书。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一直都有人向我们开价。”
“开价买什么?”
“有两个猪肉商对我们这个店面非常感兴趣。”
“小森贝雷怎么说?”
“他说祝他们猪肉..生意兴隆!唉,现实生活真的不是他拿手的强项。他老是说我们一定撑得过去,他有这个信心……”
“你没信心吗?”
“我对我的算术最有信心了,光是看看这两个月来的营业额,我相信,这家书店的橱窗很快就会挂满各式各样的腊肠和灌肠。”
“我们一定会找到解决办法。”
她微微一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既然提到钱的事,您还在替那个大老板写书吗?”
我向她展示一双干净的手,说道:“我已经恢复自由写作者的身份了。”
她一直陪我上楼到家门口,道别之前,她反而踌躇了。
“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跟您提的,但是……与其让别人来告诉您,不如由我来说吧。事情跟森贝雷先生有关。”
我们进了屋里,两人坐在长廊的壁炉前,伊莎贝拉特别在炉里添了些木柴。马尔拉斯卡那本《永恒之光》的灰烬还在炉子里,我的前任助理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你要跟我说什么关于森贝雷先生的事?”
“这件事情,我也是从森贝雷先生的老邻居安纳克莱托那儿听来的。他告诉我,森贝雷先生过世的那天下午,他看见森贝雷先生在书店里和人起了争执。他后来就上楼回家了,而且他还说,两人争吵非常激烈,在外面的街上都听得见。”
“森贝雷先生跟谁起了争执?”
“一个女人,有点年纪了。安纳克莱托说他从来没在书店见过这号人物,不过,他总觉得这女人有点面熟,但是话说回来,安纳克莱托这个人喜欢天马行空,他说的话也未必可靠。”
“他有没有听见两人在吵什么?”
“他觉得他们在吵的事情跟您有关系。”
“我?”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小森贝雷那天出去了一下,他去卡努达街交货,前后不过十到十五分钟而已。当他回到家,竟然发现父亲倒卧在柜台后面的地上,当时森贝雷先生还有呼吸,不过身体已经冷了。等到医生赶来的时候,早已回天乏术……”
霎时,我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重重压在我身上。
“我不该跟您提这件事的……”伊莎贝拉喃喃低语。
“不,你跟我说是对的。安纳克莱托还说了什么跟那个女人有关的事?”
“他只听见两人在争吵。他说,他觉得起因好像是一本书。那个女人想买一本书,但是森贝雷先生不愿意卖给她。”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说事情跟我有关呢?我不懂啊……”
“因为那本书是您的小说。就是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那是森贝雷先生个人的珍藏本,非卖品,书店里只有一本……”
我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本书呢?”我试探性地起了头。
“已经不见了。”伊莎贝拉替我接话,“我看过书店的营业记录,森贝雷先生卖出的所有书籍都会登记,包括书名、日期和价格,就是没有这一本。”
“他儿子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除了您以外,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我很想弄清楚那天下午在书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在想,说不定您会知道……”
“那个女人一定是硬要抢走那本书,在冲突的过程中,森贝雷先生突发心脏病。事情一定是这样。”我说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写的那本烂小说。”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纠结成一团。
“事情还没完呢。”伊莎贝拉说道。
“怎么说?”
“隔了几天,我又在楼梯间碰见安纳克莱托先生,他告诉我,他终于记起为什么觉得那个女人有点面熟,因为他很多年前见过她,当时是在剧院里。”
“在剧院里?”
伊莎贝拉频频点头。接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伊莎贝拉神色不安地望着我。
“现在,我突然很不放心把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该跟您讲这件事的。”
“别这么说,你这样做是对的。我很好,真的……”
伊莎贝拉猛摇头。“今天晚上,我留下来陪您。”
“你不怕坏了名声?”
“该怕的人是您吧?我去爸妈店里打电话回书店说一声,马上就回来。”
“你不必留下来的,伊莎贝拉。”
“如果您愿意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装一部电话在家里,我就可以不必多跑一趟。别啰唆了,我十五分钟后回来。”
伊莎贝拉不在期间,森贝雷先生之死成了我肩头的千斤重担。我记得这位老书店主人常告诉我,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那是作者的灵魂,以及所有阅读过和梦想过这本书的人赋予的灵魂。想到这一点,我终于恍然大悟,森贝雷先生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在努力保护我,为了拯救那本装满我的灵魂的小说,他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伊莎贝拉回来时,手上提着一大袋从父母店里拿回来的美食。她只看了我一眼便洞悉我的思绪。
“您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说道,“那个杀死森贝雷先生的女人……”
“我想是的。她是伊莲娜·萨比诺。”
“不就是我们在最后面那个房间找到的老相片里的那个女人吗?那个女演员?”
我点头回应。
“她要那本书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们吃了一些吉斯伯特商行的进口食物充当晚餐,两人一起坐在壁炉前的大沙发上,伊莎贝拉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望着燃烧的炉火。
“昨晚,我梦见自己有个儿子。”她幽幽说着,“我梦见他一直叫我,我却听不见他的叫声,也无法走到他身边,因为我困在一个好冷好冷的地方,全身动弹不得。他一直在叫我,我却无法到他身边去。”
“只是一场梦。”我告诉她。
“感觉就像真的一样。”
“或许你应该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我故意试探..她。
伊莎贝拉频频摇头。“我已经在写作这件事上绕了太久的圈子,我还是好好去过生活吧,而不是写生活。请别责骂我。”
“我认为这是个非常有智慧的决定。”
“您呢?要开始过生活了吗?”
“我想我的生活恐怕早就耗损光了。”
“那个女人呢?克丽丝汀娜……”
我使劲吸了口气。“克丽丝汀娜走了,她已经回到丈夫身边。同样是有智慧的决定。”
伊莎贝拉突然转身望着我,眉头揪在一块。
“怎么了?”我问她。
“我觉得您好像搞错了。”
“搞错什么?”
“前几天,巴塞罗先生到书店来,于是我们大伙儿就聊起了您。他跟我说,他看见克丽丝汀娜的丈夫,那个叫作什么来着……”
“贝德罗·维达尔。”
“对,就是他。他跟巴塞罗说克丽丝汀娜跟您一起走了,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她,也没有她的消息。正因如此,我一直很纳闷怎么没看见她在这里,可是又不敢多问……”
“你确定巴塞罗先生是这样说的吗?”
伊莎贝拉猛点头,凶巴巴地问道:“不然我刚刚是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
“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没告诉我……”
“克丽丝汀娜不在这里。打从森贝雷先生过世那天开始,她就不在这里了……”
“那她到底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我们逐渐静默了下来,两人蜷缩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午夜过后,伊莎贝拉终于睡着了。我把她搂在怀里,闭上眼,思索着她刚刚说的话,试图理解其中的意义。长廊窗外出现清晨曙光时,我睁开双眼,发现伊莎贝拉已经醒了,而且正盯着我看。
“早安。”我对她说。
“我刚刚思考了很久。”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怎么样?”
“我正在考虑接受小森贝雷的求婚。”
“你确定吗?”
“不确定。”语毕,她扑哧笑了。
“你的父母会怎么说?”
“我猜……他们大概会有点不高兴吧?但是过一阵子就会没事的。他们当然希望我嫁个有钱的灌香肠的商人之类的,总比苦哈哈的书店老板好多了。不过,我做了决定,他们还是得接受才行。”
“事情有可能更糟。”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是啊,至少我没有嫁给作家。”
我们彼此相视许久,直到伊莎贝拉终于站了起来。她拿起外套穿上,背对着我低头扣上纽扣。
“我得走了。”她说。
“谢谢你留下来陪我。”我这样回应她。
“别让她就这样走了。”伊莎贝拉说道,“快去找她吧!无论她在天涯海角,都要把她找回来,然后告诉她,您爱她,即使是谎言也好。我们女孩子就喜欢听这种话。”
接着,她一转身,随即弯下腰来,柔嫩的双唇倏忽在我唇上吻了一下。她紧紧握过我的手之后,没说再见就跑掉了。
5
那个礼拜剩下的几天,我跑遍了巴塞罗那,四处寻找最近几个月曾见过克丽丝汀娜的人。我造访曾经和她去过的地方,也去了她和维达尔常去的咖啡馆、餐厅与奢华的精品店。我向所有店家展示克丽丝汀娜留下的相簿里的一张照片,询问对方最近是否见过她。有些人认得她,但只记得她和维达尔几周前一起去过。寻人计划进行到第四天,我开始怀疑克丽丝汀娜趁着我去买火车票那天早上出了门,从此就人间蒸发了。
这时,我想起维达尔家族在圣保罗街的西班牙饭店有个专用房间,饭店就在黎塞欧歌剧院后面,可供家族成员晚上赴歌剧院看演出时使用,若是不喜欢节目内容,或是终场后不想在大半夜赶回佩德拉比的豪宅,就能留在这个长期租用的房间。据我所知,至少在维达尔家族仍风光显赫的年代,这房间也是老维达尔先生和红粉佳人幽会的地方,他毕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把莺莺燕燕带回佩德拉比豪宅,总是不成体统。当年我还住在卡门女士的旧公寓时,维达尔不只一次问我需不需要使用这个房间,他说,这房间一定可以让我安心畅快地和一丝不挂的美女翻云覆雨。我认为克丽丝汀娜不至于会挑上这里作为栖身之处,更何况她未必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不过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我也没别的选择了。来到西班牙饭店时,已近黄昏时刻,我自称是维达尔先生的朋友,然后见到了饭店经理。我让他看了克丽丝汀娜的照片,这位言行一丝不苟的绅士立刻对我露出礼貌性的微笑,接着他告诉我,维达尔先生的“其他”员工几周前就已经来打听过这个人了,他给了他们同样的答复。谢过他的好意帮忙之后,我满心沮丧地走向饭店大门。
就在我穿越通往饭店餐厅的玻璃门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科莱利坐在餐厅里,他是唯一的客人,此时正在品尝咖啡专用的方糖。我正打算火速消失,科莱利偏偏就在这时候转过头来,随即向我挥手打招呼。科莱利示意要我过去。我只好拖着脚步走向餐厅入口,然后走了进去。
“亲爱的好友,居然在这里碰见您,真是藏书网惊喜。其实我也正好想起您……”科莱利说。
我意兴阑珊地向他伸出手,随口道:“我以为您不在城里。”
“我提早回来了。是否有荣幸请您喝点什么?”
我摇头婉拒了。他示意要我在餐桌旁坐下,我乖乖照办。科莱利的衣着一如往常地讲究,黑色纯羊毛三件式西装,搭配红色丝质领带,这身打扮就跟他的人一样无懈可击,只是怎么看都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搭调。我打量他好几秒钟后才发现,他衣领上的天使别针不见了。科莱利循着我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然后点了点头。
“很可惜,我把它弄丢了,不知道丢在哪儿了。”他向我解释。
“希望那不是太贵重的东西。”
“它的价值纯粹是属于情感层面的。不过,我们还是聊聊重要的事情吧。您好不好呀,老弟?我非常想念我们过去的几次谈话,虽然偶尔也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我很难找到像您口才这么好的谈话对象。”
“您太抬举我了,科莱利先生。”
“不,恰恰相反。”
接续而来的是短暂静默,当然还少不了他那无底洞似的深邃目光。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与其这样,我宁愿听他卖弄那套陈腔滥调。他不说话的时候,表情看起来完全变了个样,周遭的气氛也跟着沉重起来。
“您住在这里?”为了打破沉默的僵局,我随口问了一句。
“没有,我还是住在奎尔公园旁的房子。我跟一个朋友约了今天下午在这里碰面,不过,看来他是迟到了。有些人就是个性太随便,真是可悲。”
“我想,应该没有几个人胆敢让您空等吧,科莱利先生……”
科莱利直视我的目光。“确实没几个人敢这样,唯一让我空等多时的人就是您了。”
科莱利拿起一块方糖,放进咖啡杯。接着,他放了第二块、第三块。尝了一口咖啡之后,他又放了第四块方糖,然后再拿起第五块,直接塞进嘴里。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吃糖。”他说。
“看出来了。”
“我说啊……马丁老弟,您还没跟我聊聊工作计划进行得如何了。”他突然插进这个话题,“有没有任何问题?”
我急忙咽了口水。“差不多快完成了。”
科莱利那张脸立刻展现愉悦的神采,他那满脸得意的笑容,我宁可回避不看。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稿子?”
“还需要一两个礼拜,我还要再做些修改和润饰。”
“我们可以决定下次碰面的日期吗?”
“如果您想的话……”
“这个月的二十三日怎么样?到时候请务必赏光,让我请您吃个晚饭,一起庆祝合作计划圆满完成。”
一月二十三日正好是两个礼拜之后。
“可以。”我同意了他的提议。
“我们到时候再做确认。”
他举起加了一堆糖的咖啡,仿佛是在举杯庆祝,然后凑近嘴边啜了一口。
“您呢?”他随口问道,“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来找人。”
“我认识吗?”
“您不认识。”
“找到人了吗?”
“没有。”
科莱利微微点着头,似乎在心中琢磨我的沉默寡言。
“老弟,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强留您了。”
“我只是有点疲倦而已,没什么。”
“既然这样,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有时候,我只顾着自己与您交谈愉快,却忘了顾虑您的感受。”
我顺势笑了笑,趁机起身。我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他的瞳孔上,仿佛陷落漆黑深井里的苍白玩偶。
“请好好保重,马丁。”
“我会的。”
我向他点头道别,走向餐厅出口。当我渐渐走远,依然听得见他的牙齿啃咬方糖的声响。
走向兰布拉大道途中,隐约可见黎塞欧歌剧院遮棚下的灯光已经亮起,前面停了一长排汽车,身穿制服的司机们站在人行道上等候。歌剧院前的海报示意今日的节目是莫扎特歌剧《女人皆如此》,我不禁纳闷,维达尔是否愿意为了这场演出而走出他那座城堡?我逐一细看那群站在路中间的司机,不一会儿就看见了贝普置身其中。我招手叫他过来。
“马丁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人在哪里?”
“先生在里面看表演。”
“我说的不是维达尔先生。我是指克丽丝汀娜。维达尔太太在哪里?”
可怜的贝普紧张地猛吞口水。“我不知道。根本没人知道。”
他告诉我,维达尔这几周四处找她,甚至动用自己在警界的人脉,塞了钱请警方帮忙找人。
“起初,先生一直以为她跟您在一起……”
“她没打电话、写信或是发电报之类的吗?”
“没有。马丁先生,我可以向您发誓。我们大家都非常担心,至于先生……唉,我从来没看他这么伤心难过。自从小姐……不,我是说……自从太太离家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晚上出门。”
“你记不记得,克丽丝汀娜离开埃利乌斯别墅之前曾经说了些什么?”
“这个嘛……”贝普尽量压低音量,“我听见她跟先生吵架。我怎么看都觉得她很不快乐,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写信写得很勤,每天都会到艾莉森达王后大道的邮局去寄信。”
“你有没有单独跟她聊过?”
“有一天,就在她离家出走前几天,先生要我开车送她去看医生。”
“她生病了吗?”
“她一直睡不好,医生开.了一些鸦片酊给她服用。”
“她在路上跟你说了什么?”
贝普耸了耸肩。“她向我问起了您,问我知不知道您的消息,是不是见过您……”
“就这样?”
“我看她的样子非常悲伤。后来,她突然开始流泪,我问她怎么了,她告诉我,她非常思念她的父亲曼努埃尔先生……”
我当下就知道了,同时也非常自责,为什么自己迟迟没想到这一点。贝普一脸疑惑地望着我,并问我为什么突然面露笑容。
“您知道她在哪里吗?”
“我想我大概知道了。”我喃喃低语。
此时,我隐约听见有个声音从对街传来,歌剧院大厅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维达尔显然连第一幕的开头都看不下去了。就在贝普转身过去回应主人,并劝我赶紧回避之前,我早已消失在漆黑的暗夜里。
6
我从大老远就知道事情不妙。燃烧的烟头在深蓝色的黑夜里闪呀闪,好几个身影靠在漆黑的墙壁上,尖塔之家的大门口,烟圈在三个人影面前袅袅升起。格兰德斯警官带着他的两个跟班,正在那儿等着欢迎我回家。可想而知,他们大概已经在游泳池底发现爱丽西亚·马尔拉斯卡的尸体了,而我在他的嫌疑犯黑名单上的排名必定又往上窜升了不少。我一瞥见他们的身影,立即停下脚步,赶紧躲进阴暗的街角。我在暗中观察了好一会儿,确定他们没有看见相距不到五十米的我。在屋子前方的朦胧街灯映照下,我认出了格兰德斯的身影。我缓缓缩进漆黑的角落,溜进下一条窄巷,就这样迷失在港口区乱无章法的巷道里。
经过十分钟,我总算找到弗兰萨车站的大门。售票窗口已经关闭,不过,玻璃和钢架构筑的拱顶下,还有好几列火车在月台上等候发车。我查了时刻表,果然不出所料,我想搭的火车要到隔天才有。我不能冒险回家,以免跟格兰德斯和两个跟班碰个正着。我有预感,这回如果又进了警察局,恐怕下半辈子就得在牢里待着了,就算瓦雷拉律师再有本事,这次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就把我弄出去。
我决定在股票市场大楼对面找家廉价旅馆过夜,就在皇宫广场旁,这一带也是传说中经常闹鬼的地方,据说贪婪的恶鬼会在三更半夜挑人下手。我挑的就是类似这种令人生厌的地方,因为这样一个连命运三女神都懒得上门的地方,大概不会有人追来找我。我用“安东尼奥·米兰达”这个假名登记入住,预先付清住宿费。门房看起来就像依附在墙壁裂缝上的软体动物,偶尔充当柜台接待,有时要负责更换毛巾,空闲时还得兼卖纪念品。他递给我房门钥匙,一小块散发浓烈消毒水味的战士英雄牌肥皂,看起来已经是别人用过的……他还告诉我..,如果想找女人的话,他可以立刻差遣一个绰号“独眼龙”的女人到府服务。
“她会让您焕然一新的。”他煞有介事地提出保证。
我借口腰痛而婉拒了,向他道过晚安之后随即上楼。 90a3." >那个房间的大小和样子就跟石棺没两样。只消随意瞄一眼就知道,我最好就穿着这一身衣服直接躺在那张行军床上,千万不能钻进床单里面,万万不可和床单有任何亲密接触。我盖上一条在衣橱里找到的破烂毛毯,闻起来有樟脑和其他味道。接着,我熄了灯,试图想象自己身怀十万法郎坐在银行的豪华接待室。这一夜,我几乎完全没合眼。
我在隔天早上离开了旅馆,前往火车站。我买了一张头等车票,盼能在这趟旅途中补眠,接着,眼看火车还有二十分钟才出发,于是我走向大厅旁那排公共电话亭。我把萨尔瓦多给我的电话号码告诉接线员,那是他楼下的邻居。
“请找艾米利欧先生。”
“我就是。”
“我是戴维·马丁,萨尔瓦多先生的朋友,他说若有紧急的事可以打这个电话找他……”
“我看看啊……您可以等一下吗?我上去找他。”
我瞥了一眼车站大厅的时钟。“可以,我可以等,谢谢您。”
过了三分钟,我..终于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脚步声,接着,话筒传来萨尔瓦多的声音,立刻让我安心不少。
“马丁?您还好吧?”
“我很好。”
“真是谢天谢地。我在报纸上看到罗勒斯的事情,非常替您担心。您现在人在哪里?”
“萨尔瓦多先生,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得出城一趟。”
“您确定自己安?
全吗?”
“是的。您听我说:爱丽西亚·马尔拉斯卡死了。”
“那个寡妇?她死了?”
漫长的静默。我似乎听见了萨尔瓦多的啜泣声,于是我默默咒骂自己,这种噩耗不该如此贸然开口的。
“您还在吗?”
“是的……”
“我打这通电话是想提醒您,请务必多留意自身安全。伊莲娜·萨比诺还活着,而且她已经找上我了。她还有个同伙,我想就是哈戈。”
“哈戈·科贝拉?”
“我不确定是不是他。我认为他们一定知道我是照着您的提示去找人,而且试图将所有跟我谈过话的人都杀人灭口。我认为您当年的看法是对的……”
“但是,哈戈这时候回来干什么呢?”萨尔瓦多问道,“这没有道理。”
“我也不知道。我得走了,请多保重。”
“不必替我担心。如果那个婊子养的混账东西敢来找我的话,我随时欢迎。 6211." >我已经等他二.99lib.十五年了。”
车站站长正在吹口哨通知火车即将离站。
“千万别相信任何人,知道吗?我一回到城里就会立刻给您打电话。”
“谢谢您打电话来,马丁。请多保重。”
7
我走进车厢并瘫坐下来的那一刻,火车开始慢慢滑出了车站,我随即沉溺于车内的暖气以及车厢轻微的晃动。火车从一片工厂和烟囱丛林间穿梭而过,抛下了有如裹尸布般的漫天嫣红霞光,也将城市远远抛在后面。堆置废弃火车的荒地景致,渐渐转换成无垠的田野和丘陵,错落其间的是一座座庄园和瞭望塔,还有树林和溪流。层层迷雾之间,偶尔可见带篷大马车与小村落。沿途经过了许多小车站,一座座钟楼和庄园宛若远方的海市蜃楼。
我在途中禁不住困意而熟睡了一阵子,醒来时,车窗外的景致已经完全变了。火车穿越了湖泊和溪涧之间的陡峭山谷和石壁,接着,列车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山坡树林间。接下来还有无数贯穿山谷和平原的隧道,大批马群在雪地上奔跑,远处依稀可见小山村的石屋。比利牛斯山的山峰就在另一头,琥珀色的夕照下,覆盖了皑皑白雪的山坡灿烂耀眼。放眼望去,重重屋舍和建筑物积聚于山丘上。查票员探头到车厢里,对我微微一笑。
“下一站:普奇塞达镇。”
火车慢慢停了下来,车头喷出的团团蒸汽弥漫整个月台。我下了车,立即发现自己置身于混杂着电线焦煳味的烟雾中。过了半晌,车站里传来站长的哨子声,接着,我听见同一列火车再度离站了。火车渐渐滑出铁轨之际,车站周遭的景象仿佛海市蜃楼在我的四周缓缓升起。月台上只有我一个人。粉状细雪在天上缓缓地飘着,仿佛一直悬在半空中。夕阳的红色光芒穿透云层,漫天细雪染成了闪耀的火花。我缓步走近站长室,敲了敲玻璃门,他立刻抬头往我这儿张望。他过来开了门,然后一派热心地盯着我看。
“请问,有个叫作圣安东尼奥的地方在哪里?”
站长蹙起了眉头。“您是说那家疗养院?”
“对。”
站长先生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似乎在苦思该如何指点外地人找到想去的地方,脸上变换了好几个表情之后,他终于给了我以下描述:
“必须穿越这座小镇,过了教堂广场之后,继续走到湖边。湖对岸有一条大道,两旁有很多豪宅别墅,路的尽头与黎戈利沙大道相连。就在那个交会口,有一栋三层楼大宅院,四周围绕着一座非常宽敞的大花园,那里就是疗养院。”
“您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旅馆吗?”
“一路走过去就会经过湖畔旅馆。您可以告诉他们是塞巴斯介绍的。”
“谢谢您。”
“祝好运……”
我顶着细雪穿越了空荡的小镇街道,一路搜寻着教堂尖塔。途中,我几度和当地镇民擦身而过,他们先是主动向我点头致意,接着偷偷打量我。到了教堂广场,两位年轻人正忙着从运送煤炭的马车上卸货,他们好心告诉我通往湖边的道路,才几分钟的工夫,我已经走在冰冻大湖旁的大道上。湖边处处可见气派豪宅;树木和长椅错落的湖滨大道,宛如一条带子环绕着这片广阔冰湖。我走近湖岸,凝视着脚下一大片结冰的湖面。冰层应该有相当的厚度,有些部分看起来就像雾面玻璃,隐约可见湖底的污泥。
湖滨的深红色两层楼大宅院就是湖畔旅馆。继续前往目的地之前,我先在这里预订了两晚的房间,预先付清住宿费。柜台人员告诉我,旅馆几乎是空的,所以房间任我挑选。
“一〇一号房有绝佳的清晨湖景。”他说,“不过您如果偏爱北侧的风景,我有……”
“您决定就好。”我打断他的话,摆明了有无美景根本无所谓。
“那就一〇一号房吧。每年夏天,这个房间是新婚夫妻度蜜月的首选。”
他把那间蜜月套房的钥匙交给我,然后提醒我餐厅的晚餐时间。我告诉他会晚一点回来,接着问他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离这儿远不远。柜台人员的反应跟火车站站长一样,端着亲切的笑容频频摇头。
“就在附近,走个十分钟就到了。可以散步过去,走到街尾就会看到,不会迷路的。”
十分钟后,我站在一扇大门前,门内的大花园里处处堆积着白雪覆盖的落叶。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矗立在花园深处,仿佛庄严的岗哨,四周萦绕着落地窗散放出来的金色光芒。我穿越花园,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即使寒风刺骨,双手仍一直冒汗。我上了通往入口大门的阶梯。大厅里的地板就像西洋棋盘,一旁的阶梯上,有个护士打扮的年轻女孩扶着一个全身颤抖的男子,仿佛今生今世都得僵持在那座阶梯上,风一吹就会吹散他危脆的生命。
“您好啊?”声音是从我的右侧传出来的。
她有一双严厉的深色眼眸,方正的五官不见一丝随和,那副严肃的神情,让人一看就觉得她八成只报忧不报喜。她的年纪应该在五十岁上下,虽然穿着护士服,但是怎么看都像是位阶更高的主管级人物。
“您好,我想找一位克丽丝汀娜·萨涅尔小姐。我相信她应该住在这里……”
她面不改色地望着我。
“先生,没有人是‘住’在这里的。这地方既不是旅馆,也不是度假村。”
“抱歉,我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找这个人……”
“不需要道歉。”护士说,“我能不能请问……您是家属还是朋友?”
“我叫作戴维·马丁。克丽丝汀娜·萨涅尔在这里吗?求求您……”
护士的态度渐渐软化。她露出亲切的笑容,然后点点头。我大大松了口气。
“我是夜班护士长德丽莎,请跟我来吧。马丁先生,我带您去桑胡安医生的办公室。”
“萨涅尔小姐情况如何?我可以去看她吗?”
她又露出让人猜不透的浅浅一笑。“麻烦您,我们往这边走。”
那是个没有窗户的长方形房间,四面墙壁漆成明亮的蓝色,天花板吊着两盏灯,犀利的灯光有如金属一般。整个房间只摆了三样东西:一张光溜溜的桌子以及两张椅子。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味,而且非常冰冷。虽然护士称之为办公室,但我独自坐在一张椅子上枯等了十分钟之后,觉得这地方跟地牢没什么两样。即使房门紧闭,我依然可以听见墙外的人声,甚至偶尔是凄厉的呐喊。我已经忘了自己究竟在那儿等了多久,后来,门终于开了,进门的是个身穿白袍、介于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子,脸上挂着和房里的空气一样冰冷的笑容。我暗想,这大概就是桑胡安医生了。他绕过桌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手肘撑在桌面上,好奇地看了我好几秒钟才开口。
“听说您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大概也累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来的不是维达尔先生?”他这样说道。
“他没办法过来。”
医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静静等着。他有一双冷凝的目光,那个神情,一看就知道这个人不听表面话,只听真心话。
“我可以看看她吗?”
“在您没有对我说实话并且说明来意之前,谁都不能看她。”
我叹了口气,点头同意。毕竟,我搭了一百五十公里的火车,并不是为了说谎而来的。
“我叫作戴维·马丁,是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朋友。”
“我们在这里都称呼她维达尔太太。”
“我不在乎各位怎么称呼她。我只想见到她,马上。”
医生叹了口气。“您就是那位作家吧?”
我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见她?”
医生指了指椅子,神情冷静地等着我再次坐下。
“我能不能请问,您上次见到她,或者跟她谈话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我答道,“为什么问这个?”
“您知不知道,在您之后有谁见过她或是跟她谈过话?”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举起右手捂着嘴,似乎在斟酌接下来该说什么。
“马丁先生,我恐怕得跟您说个坏消息了。”
霎时,我觉得自己的胃部仿佛绞扭成死结。
“她到底是怎么了?”
医生默默望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神中看见了一丝迟疑。
“我也不知道。”他说。
我们穿过一小段走道,两旁都是一扇扇金属房门。桑胡安医生领着我往前走,手上拎了一大串钥匙。一路走着,我似乎听见那些金属房门内频频传出笑声和哭声。那个房间就在走道尽头,医生打开房门,伫足在门槛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十五分钟。”他说道。
我走进房间,听见医生在我背后关上房门。眼前是个屋顶挑高的房间,纯白墙壁搭配光亮的地板,旁边摆着一张金属床,床的四周围着纱幔,床上是空的。宽敞的落地窗望出去是飘雪的花园和树林,远眺就是大湖。我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看..
见了她。
她坐在落地窗前的摇椅上,穿着白色睡衣,头发绑成辫子。我绕过摇椅,然后注视着她。她的双眼呆滞无神。我在她身旁跪下时,她的眼睛甚至连眨都没眨一下。当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全身肌肉毫无反应。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手臂缠绕着绷带,从手腕到手肘都是,肘关节则被捆绑在摇椅扶手上。我轻抚她的脸颊,抹去了滑落脸庞的泪水。
“克丽丝汀娜。”我轻声唤她。
她那空茫的眼神依旧呆呆望着前方,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我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
“我是戴维。”我低声对她说。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十五分钟,满室的静默。我的手握着她的手,她的眼神迷茫呆滞,对我的话语全无回应。突然间,我听见房门又开了,接着,我感受到有人轻轻拉起我的手臂,拖着我往外走。那是桑胡安医生。我乖乖由他带着走向门外的走道。医生锁上房门,然后陪我回到那个冰冷的办公室。我瘫坐在椅子上,无奈地望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您要不要独处几分钟?”他问道。
我点点头。医生慢慢走开了,离开时还顺手带上房门。我看着自己仍抖个不停的右手,只好握紧拳头。我已经不再感受到这个房间的冰冷,也听不见穿透墙壁传来的嘶吼和叫声。我只知道自己已经喘不过气,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8
桑胡安医生在湖畔旅馆的餐厅里找到我,我坐在壁炉前,旁边的餐桌上放着没动过的晚餐。整个餐厅除了我就没别的客人了,女服务生忙着检查一张张空无食客的餐桌,她手上拿着抹布,忙不迭地擦拭桌上的细屑。玻璃窗外,天色已暗,细雪缓缓从天而降,仿佛漫天洒着蓝色水晶细粉。桑胡安医生走到我的餐桌旁,面带微笑看着我。
“我早就料到会在这里找到您。十年前,我也在此度过了我在小镇的第一夜。他们帮您安排了哪个房间?”
“据说是新婚夫妻度蜜月的首选,可以欣赏湖景。”
“别听他们胡说,他们介绍每个房间都用同样这套说辞。”
离开疗养院,脱下了白袍,这时的桑胡安医生给人感觉轻松许多,也随和多了。
“换下白袍制服之后,我差点认不出您了。”我故意逗他。
“行医就像行军,少了行头就没那个架势了。”他正色驳斥我,“您还好吧?”
“我还好,更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
“嗯,我回办公室找您的时候,发现您已经不在那儿……”
“我需要出来透透气。”
“我了解。不过,我本来并未料到您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您的协助。应该这么说吧……需要您的是克丽丝汀娜。”
我急忙吞了口口水,说道:.“您大概会觉得我很窝囊吧。”
桑胡安医生频频摇头。
“她这个样子多久了?”
“已经好几周了。基本上,从她来到这里就变成这样了,而且情况一天比一天糟。”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医生耸了耸肩。“很难说。”
“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桑胡安医生幽幽轻叹:“四周前,有人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小镇墓园里发现了她。当时她已经体温过低,而且神志不清。后来她被送到疗养院,因为有个警察认出了她,去年她父亲生病期间,她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月,警察就是那时认识她的。小镇上也有许多人认识她。我们替她办妥住院手续,观察了好几天,发现她严重脱水,而且可能已经好几天不曾入睡。她曾经几度短暂恢复意识,意识清醒时,谈起的都是您。她说您的处境非常危险,还要我发誓绝对不能通知任何人,连她丈夫都不能说,等她情况好转之后,她自己会和他联络。”
“就算是这样,您为什么不干脆把事情告诉维达尔呢?”
“我也很想这么做。但是……说来您大概会觉得很荒谬。”
“什么事?”
“我一直觉得她在躲避什么,而且,我认为帮助她是我的职责。”
“她在躲避谁?”
“这个……我也不清楚。”桑胡安医生一脸含糊暧昧的神情。
“医生,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没告诉我?”
“我只是个医生,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我无法理解的。”
“什么事情?”
桑胡安医生神色紧张地挤出笑容。“克丽丝汀娜认为,有某种东西,或者是某个人,已经侵入她的体内,而且企图摧毁她。”
“谁?”
“我只知道,她认为那个人跟您有关,一个让您非常恐惧的人。因此,我认为除了您以外,没有别人可以帮她了。因此我没通知维达尔,尊重病人的意愿也是我的职责。而且,我知道您迟早会出现。”
他盯着我,一脸遗憾与恼怒交错的诡异神情。
“我也很珍惜她,马丁先生。克丽丝汀娜在这里陪伴她父亲的那几个月……我们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猜她大概没跟您提过我这个人吧!或许她也没有理由这样做。对她来说,那段日子真的很难熬。她跟我聊了许多事,我也跟她谈了很多,都是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的心事。后来,我甚至向她求婚了,我想让她知道,这里的医生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我当然是被拒绝了。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您说这些。”
“但是,她会好起来的,对不对?医生……她会康复的……”
桑胡安医生别过脸去望着炉火,挂着哀伤的笑容。“希望如此。”
“我想带她走。”
他扬起眉梢。“带她走?去哪里?”
“带她回家。”
“马丁先生,我就把话说明白了吧!您既不是病人的直系家属,也不是她丈夫,按照规定,您没有资格带她走,再说,从克丽丝汀娜的病情看来,她根本无法跟谁去任何地方。”
“难道被关在疗养院里,双手被绑,天天吞一堆药,这样会比较好吗?您该不会打算再次向她求婚吧?”
桑胡安医生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极力隐忍内心的愤怒,我的话显然是激怒他了。
“马丁先生,我很高兴您到这里来,因为我相信,我们可以一起合力帮助克丽丝汀娜,我相信您的出现将会帮助她离开这个地方。我一直这样深信着,因为这两个礼拜以来,她开口唯一说出来的就是您的名字。不管她发生了什么事,我相信一定跟您有关系。”
桑胡安医生以急切的眼神注视着我,仿佛期望从我这里得到所有的答案。
“我本来以为她已经抛弃我了……”我开始细说从头,“我们原本打算抛下一切,一起远走天涯。那天,我出门去买火车票,顺便办了点事情,前后不过一个半钟头,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克丽丝汀娜已经走了。”
“她离开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例如吵架之类的?”
我咬着嘴唇。“这……我不觉得那样算吵架。”
“那么您觉得是什么?”
“当时,我刚好撞见她在看我的一份写作资料,所以我想,她大概觉得我不信任她而感到不高兴吧。”
“那是很重要的资料吗?”
“不是,只是一些书稿,就是草稿而已。”
“我能不能冒昧请问,是什么样的书稿?”
我迟疑了一下。“童话故事。”
“写给儿童看的?”
“应该说是老少咸宜。”
“我了解。”
“不,我认为您根本就不了解。我们没有吵架,克丽丝汀娜只是因为我不让她看那份稿子而有点不高兴,仅此而已。我出门时,她还留在家里准备行李。那份手稿一点儿都不重要。”
“有没有可能在您出门之后,家里来了客人?”
“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在那里。”
“是否有任何原因促使她在您回家之前离开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呢?”
“只是个普通的问题罢了,马丁先生。我只是想弄清楚您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有没有说过是谁侵入她的身体里?”
“这个说法呢,只是一种表达方式而已,马丁先生。没有任何东西侵入克丽丝汀娜体内,临床上常见病人在经历重大精神创伤之后,会感受到死去的至亲或是某些想象的人物常相左右,甚至会把自己囚禁在封闭的心灵里,从此与外界隔绝。这是一种情感上的应激方式,也是在情绪或情感不被接受时的一种自我防卫。现在请不必担心这些,眼前最重要、也最能提供帮助的就是您了,因为您是她目前唯一在乎的人。从以前她在这里陪伴父亲的那段时间,一直到她这几周的反应,我知道,克丽丝汀娜深爱着您,马丁先生。您是她此生最爱的人,而且她肯定从来没爱过我。因此,我在此请您帮助我,请不要被恐惧或怨恨所蒙蔽,帮我这个忙吧。因为我们两人怀着同样的期望,都希望克丽丝汀娜能够安然离开这里。”
我羞愧地点了点头。“很抱歉,如果我之前……”
桑胡安医生立刻举起手制止我再说下去。接着,他起身穿上大衣,向我伸出手,我随即伸手握上。
“明天我等您过来。”他说道。
“谢谢您,医生。”
“应该是我向您道谢。谢谢您过来陪她。”
隔天清晨,朝阳刚从结冰的湖面升起,我就离开了旅馆。一群小孩正在湖边玩耍,不时朝着卡在冰湖里的小艇丢掷石头。雪已经停了,远处的白色山峰清晰可见,天际飘着大片浮云,仿佛一团移动的蒸汽。我在早上九点前几分钟抵达了圣安东尼奥疗养院,桑胡安医生带着克丽丝汀娜在花园等我。两人坐在朝阳下,医生握着克丽丝汀娜的手,不停地跟她说话。医生看见我正穿越花园,于是招手要我过去。他已经先在克丽丝汀娜面前替我摆了一张椅子。我坐下来,定定凝视着她。她的双眼定格在我的眼睛上,却视而不见。
“克丽丝汀娜,你看看谁来了。”医生说。
我执起克丽丝汀娜的手,走近她面前。
“尽量跟她说话吧。”医生告诉我。
我点头回应,心神却已迷失在她那双迷茫的眼眸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医生随即起身,刻意让我们独处。我看着他消失在疗养院内部,走进屋里之前,他还特别交代护士别盯着我们。我没有理会守在一旁的护士,兀自将椅子拉近克丽丝汀娜。我撩起她额头上的发丝,这时候,她露出了笑容。
“你记得我吗藏书网?”我问她。
我看见自己的脸庞映在她的眼眸里,但不知道她是否看见我了,是否听得见我说的话。
“医生告诉我,你很快就会复原,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已经打算离开尖塔之家,我们一起远走天涯,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人在乎我们是谁、来自何处的地方。”
他们替她戴上羊毛手套,正好掩饰了手臂上的绷带。她清瘦了不少,皮肤烙上深深的皱纹,双唇龟裂,双眼呆滞无神。我只能面带微笑看着她,轻柔地抚着她的脸庞,不断地跟她说话,我告诉她,我非常想念她,而且四处找她。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几个钟头,直到医生和护士把她带回屋内。我依旧坐在花园里,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后来,我总算又看见桑胡安医生出现在疗养院门口。他走到我身旁坐下。
“她一个字都没说。”我告诉他,“我认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这里……”
“您错了,老弟……”医生纠正了我的看法,“这是个非常缓慢的过程,但是我敢保证,您的出现对她一定有帮助,而且是很大的帮助。”
我点头回应了医生善意的谎言和安慰。
“明天我们继续努力。”他说道。
这时候不过才中午十二点。
“从现在到明天这段时间,我能做什么?”我问他。
“您不是作家吗?那就写作,为她写点文章吧。”
9
我沿着湖畔大道回到旅馆。柜台人员好意指点我如何找到小镇唯一的书店,后来我在那儿买到了在店里存放多年的四开白纸和钢笔。工具齐备之后,我把自己关在旅馆房间,将书桌搬到窗前,并要求旅馆用保温瓶送来一大壶咖啡。我耗了将近一个钟头望着湖面和远山发呆之后,终于写出第一个字。我想起克丽丝汀娜送我的那张老照片,小女孩走在海岸的木板码头上,照片里的谜团早已深埋在她的记忆里。我想象自己走在那座码头上,依随在她身后,这时候,文字慢慢开始如潮水般涌出,一则短篇故事的架构逐渐成形。我知道我要写的是克丽丝汀娜永远无法记得的故事,那个童年时期的她,牵着陌生人的手走向灿烂耀眼的碧海。我写下了她不曾拥有过的记忆,一段被剥夺的生命徒留的回忆。字里行间浮现的影像和微光,再度藏书网将我带回我俩在巴塞罗那的幽暗岁月。
我一直写到夕阳西下,直到保温瓶里的咖啡一滴不剩,直到结冰的湖面反射出蓝色月光,直到我的双眼和双手都疼痛不已。这时候,我放下钢笔,推开了桌上的四开稿纸。旅馆柜台打电话来问我是否下楼用餐,但我并没有听见电话铃声。我当时早已沉睡了,此生头一遭梦见,并且深信文字必定具有疗愈的力量,包括我的文字在内。
接连四天,我的日子都是同样的作息,在曙光照拂下醒来,然后走到房间外的阳台观赏脚下那一大片晕染成金红的湖面。我固定早上八点半抵达疗养院,这时候,桑99lib?胡安医生通常已经坐在门口的阶梯上凝望花园,手上端着热腾腾的咖啡。
“您都不睡觉的吗,医生?”我问他。
“睡得跟您一样多。”他回了我这么一句。
到了九点钟左右,桑胡安医生会陪我走到克丽丝汀娜的房间,替我开门。接着,他会让 6211." >我们独处。我总是看到她坐在窗前的摇椅上。我抓了一张椅子摆在她身边,坐下来握着她的手。她几乎不理会我的存在。接下来,我开始朗读前一晚为她写的稿子。我每天固定从头念起。偶尔,我刻意中断朗读,抬头看她时,竟发现她的嘴角漾起淡淡微笑。我把白天的时间都用来陪她,直到医生傍晚过来叫我回去为止。接着,我拖着脚步,顶着细雪,走过空荡的街道,回到旅馆简单吃点晚餐,然后回房继续写作,直到筋疲力尽。就这样,日日不知是何日。
到了第五天早上,我一如往常走进克丽丝汀娜的房间,却发现她没坐在摇椅上等我。我立刻提高警觉,开始在房里四处寻找,竟发现她蜷缩在角落的地上,双手环抱着膝盖,泪流满面。我赶紧在她身旁跪了下来,紧紧抱住她。我感受到她的气息吐在我脸上,看见她的双眸又出现了一丝明亮光彩,此生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这短短的几秒钟。
“你去了哪里?”她问。
那天下午,桑胡安医生特别允许我带她出去散步一个小时。我们一路走到湖畔,然后坐在长椅上。她开始跟我聊起她做了个怪梦,有个小女孩,住在迷宫般的黑暗之城,城里的街道和建筑都是活的,并以吞噬居民的灵魂维生。在那场梦境里,小女孩终于逃离险境,最后来到那个延伸到无际汪洋的码头,就像我这几天朗读给她听的故事里描述的那样。她牵着一个陌生人的手,这个无名、无脸的人救了她,然后陪她一直走到木板码头的尽头,有人在那儿等着她,一个她始终没见到的人,因为她的梦就跟我为她朗读的故事一样,尚未结束……
克丽丝汀娜依稀记得圣安东尼奥疗养院以及桑胡安医生。当她告诉我医生前一个礼拜曾经向她求婚时,不禁羞红了脸。时间和空间已经在她的思绪里完全混淆了。有时候,她以为她父亲仍住在疗养院里的一间病房,而她是来探望他的。片刻之后,她却怎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有时候,她甚至在我没问她的情况下主动提起这件事。她记得我出门去买火车票,过了半晌,她竟以为自己失踪那天是昨天的事。有时候,她误把我当成维达尔,回过神之后,她会为此向我道歉。还有些时候,她的脸庞骤然布满恐惧神情,全身颤抖不已。
“他越来越接近了,”她说,“我必须赶快逃走。在他看见你之前,我们要赶快走……”
接着,她会陷入漫长的沉默,不理会我的存在,也不在乎这个世界,仿佛有个东西把她拖往一个永远到不了的荒凉边境。几天下来,我确定了克丽丝汀娜精神失常,看她那个样子,我感觉到一股心如刀割的沉痛。最初的希望已经掺进了浓烈的苦楚,有时候,晚上回到旅馆那个地牢似的房间,内心那道充满阴暗和仇恨的深渊,我以为自己早已遗忘,但此时又觉渐渐开启了。桑胡安医生用他照料病人的耐心从旁观察我,后来,他察觉到我情绪上的变化。
“您不能失去希望。老弟。”他说,“我们已经有了非常重要的进展,要有信心。”
我顺从地点点头,日复一日,天天到疗养院带克丽丝汀娜去湖滨散步,倾听她每天一再重复的那些..幻梦和记忆。她总是问我去了哪里,为什么没回去找她,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每天,她在那个囚禁她的隐形牢笼里望着我,并要求我拥抱她。每天,当我向她道别,她总要问我爱不爱她,而我总是给她同样的答复。
“我永远爱你。”我这样告诉她,“直到永远。”
那天晚上,我在剧烈的敲门声中惊醒。时间是凌晨三点,我拖着脚步走到房门前,忐忑不安地开了门,惊见门口站着疗养院的一位护士。
“桑胡安医生要我来请您立刻去找他。”
“发生什么事了?”
十分钟后,我走进圣安东尼奥疗养院大门。凄厉的呐喊从花园里就听得见。克丽丝汀娜把自己反锁在房间。桑胡安医生看起来一副整星期没合过眼的憔悴模样,他和另外两位男护士正在想办法把门撞开。房内频频传出克丽丝汀娜的吼叫和撞墙声,同时不断摔家具,凡是她看到的东西都惨遭破坏。
“她跟谁在里面?”我问道,忍不住毛骨悚然起来。
“里面没有别人。”医生驳斥了我的问题。
“但是她在跟别人说话。”我提出异议。
“里面只有她一个人。”
警卫急忙扛了一支金属杆过来。“我只能找到这个东西了。”
医生点了点头,接着,警卫把金属杆子对准门把,打算开..始撬门。
“她是怎么从里面反锁的?”我问医生。
“我也不清楚……”
这是我第一次在桑胡安医生脸上看见恐惧的神情,但他刻意避开我的目光。就在警卫正打算动手撬门时,门的另一边却突然静默了。
“克丽丝汀娜?”医生在房门前大喊。
没有回应。房门总算在猛力撞击下打开。我跟着医生走进一片漆黑的房里,窗户敞开,阵阵凛冽的寒风往房里吹,椅子、桌子和摇椅全部被毁损,墙上有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深色污渍。都是血迹。房里不见克丽丝汀娜的踪影。
几位男护士冲向阳台,在花园的雪地里搜寻足迹。桑胡安医生环顾室内,目光急切地找寻克丽丝汀娜。就在这时,我们听见浴室传出笑声。我立刻去开了门,浴室里满地玻璃碎片,克丽丝汀娜坐在地上,头靠着金属浴缸,仿佛破损的木偶。她的双手双脚被玻璃碎片割得满是伤痕,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被她用拳头敲破的镜子上,依旧流着她的鲜血。我赶紧把她搂在怀里,同时找寻着她的目光。她笑了。
“我没让他进来。”她说。
“谁?”
“我要他忘了这件事,但是,我就是不让他进来。”她重复了同样的话。
桑胡安医生在我身旁跪了下来,立刻检查克丽丝汀娜身上的伤口。
“拜托。”他轻声说道,同时要我让开,“现在别提这些。”
一位男护士找来了担架,我帮他们把克丽丝汀娜抬到担架上,一路握着她的手到就诊间,桑胡安医生在那儿为她注射了镇静剂,不过几秒钟的光景,她就失去了意识。我守在她身边,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她的眼神成了一面空茫的镜子……接着,有位护士过来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出就诊间。我伫立在那儿,在那个弥漫消毒水味道的阴暗走道上,双手和衣服上都沾满了血迹。我靠墙站着,但最后还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克丽丝汀娜隔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皮绳绑在床上,而且身在一个没有窗户、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唯一的光线就是天花板那盏小灯泡。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过了一夜,一直默默守着她,浑然不知时间早晚。她猛地睁开眼睛,脸上立刻因手臂上的伤口刺痛而浮现痛苦的神情。
“戴维?”她轻声呼唤。
“我在这儿。”我赶紧搭腔。
我走到床边,倾身让她看看我的脸,以及我为了她而勉力挤出的笑容。
“我动不了。”
“你身上绑了皮绳,这是为了你好。医生过来看你的时候,就会替你解开的。”
“快帮我解开!”
“我不能这么做。这个必须由医生来……”
“求求你……”她苦苦哀求。
“克丽丝汀娜,这个最好还是……”
“求求你。”
她的眼神里充满痛苦和恐惧,但更重要的是,自从我到这里来看她,这是她的眼神初次有了清澈明亮的光彩。她又变回原来的她了。于是,我解开束缚她肩膀和腰部的两条皮绳,轻抚着她的脸庞。她在发抖。
“你觉得冷吗?”
她摇头否认。
“要不要我去找医生过来?”
“戴维,看着我。”
我在床边坐了下来,注视着她的双眼。
“你必须摧毁它。”她这样说道。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必须摧毁它!”
“摧毁什么?”
“那本书。”
“克丽丝汀娜,我想还是去找医生过来比较好……”
“不要!你听我说……”她用力掴了我一耳光,“你出门去买火车票那天早上,还记得那天的事吧?我后来又去了你的书房,还打开了大箱子。”
我不禁叹了口气。
“我找出那份书稿,开始往下读。”
“克丽丝汀娜,那只是一个神话……”
“你不要骗我,我已经读过了,戴维。至少我读过的篇幅足以让我确信,你必须摧毁它才行……”
“现在别担心这个,我告诉过你的,我已经放弃那个写作计划了。”
“但是它并没有放弃你。我试图要烧掉它……”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立刻松开她的手,同时想起我在书房地板上找到的火柴余烬,不禁觉得背脊发凉。
“你试图烧掉它?”
“但是我不能。”她喃喃低语,“屋里还有别人。”
“屋里没有别人。克丽丝汀娜,什么人也没有。”
“我才刚点了火柴,并将火柴移到书稿旁,就感觉到他在我后面。接着,我的脖子挨了重击,倒在地上。”
“攻击你的是谁?”
“当时光线非常暗,好像白天的日光突然进不来了。我回头看了又看,可是实在太暗了。我只看见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好像野狼的眼睛。”
“克丽丝汀娜……”
“他抢走了我手中的书稿,然后放回大箱子里。”
“你的状况不太好,我还是去请医生过来吧……”
“你根本就没听我说话!”
我对她笑了笑,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当然在听你说话。但是,家里没有别人……”
她紧闭双眼,频频摇头,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我说的每句话都像利刃般切割着她的五脏六腑。
“我这就去通知医生……”
我倾身又吻了她一下,然后站了起来。我走向房门,总觉得她的目光紧随在后。
“懦夫。”她说。
当我陪着桑胡安医生回到房间,克丽丝汀娜已经解开了所有皮绳,摇摇晃晃地走向房门,在白色地板留下一串血脚印。我们两人上前扶住她,让她重新上床躺着。克丽丝汀娜大吼大叫,愤怒的挣扎反抗使得伤口血流不止。有人听到这阵混乱赶紧前来,一名警卫帮我们制伏了她,与此同时,医生再度以皮绳束缚住她。将她安顿好后,桑胡安医生神情严肃地望着我。
“我去准备帮她再打一针镇静剂。您留在这里看着,别让她又松开了皮绳。”
和她独处的那一分钟之内,我一直试着安抚她。克丽丝汀娜继续奋力挣扎,试图挣脱皮绳的约束。我捧着她的脸庞,试着让她注视我。
“克丽丝汀娜,拜托你……”
她朝我脸上吐口水。“你走开!”
医生带着一名护士回来了,护士手上的金属托盘装着针筒、外敷药物,以及一个装有黄色液体的玻璃瓶。
“请您出去藏书网吧。”他要求我离开房间。
我退到门边。护士用力将克丽丝汀娜压在床上,医生在她手臂上注射了镇静剂。克丽丝汀娜凄厉的嘶吼声,任谁听了都会肝肠寸断。我捂着耳朵,急忙冲到房门外的走道上。
懦夫!我这样告诉自己。我是个懦夫。
10
圣安东尼奥疗养院后方有一条通往镇外的河畔小径,紧邻灌溉渠道,两旁路树蓊郁。湖畔旅馆餐厅里那张地图也标示了这条小径,并给它一个极其甜腻的别名:恋人之路。那天午后,离开疗养院,我踏上幽暗小径,一路走着,丝毫感受不出爱恋的甜美氛围,倒是有挥之不去的孤寂。我走了将近半个钟头,沿途一个人也没看见,小镇越来越远,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的细长建筑以及湖畔的豪宅大院远在天边,看似一幢幢纸屋。我挑了小径旁的一张长椅坐下,静静远眺塞尔坦亚山谷另一头的落日。前方大约两百米处,依稀可见雪地荒原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小礼拜堂。我不自觉地起身,踩着积雪往那里走去。到了距离十几米处,这才发现小礼拜堂缺了门,石砌墙面被烧得焦黑。我踏上通往入口的阶梯,往前走了几步进入神殿。几张长椅已经被烧得残缺不全,天花板上的木头只见残存灰烬;荆棘蔓生到神殿内部,?99lib?甚至攀爬到祭台上。黄昏暮色从石砌的细窄落地窗洒入,我坐在祭台前的长椅上,聆听萧萧风声在被火烧出大洞的拱顶上不断呼啸。我抬头仰望,内心期盼自己拥有森贝雷先生的一丝信仰,不管是信仰上帝或是书籍,我只想祈求上帝,或是地狱恶魔也行,只要能让我带着克丽丝汀娜离开那个地方就好。
“求求您。”我噙着泪水喃喃低语。
我忍不住无奈地苦笑,一个被击垮的男人,无助地哀求自己从未信仰过的上帝施舍怜悯。我环顾四周,看着这座仅剩倾圮和灰烬的上帝之家,只有空荡和孤寂,接着,我知道自己这天晚上不可能见到任何奇迹,不会获得赐福,我不会如愿带着她离开那里,我无法让她脱离那个胆小怯懦、自作多情的医生,他一心一意只想把她变成自己的睡美人。我真想放一把火烧了那幢大宅院,这么一来就没有人能再随意去握她的手了。我真想带她回家,和她一起死去,怨恨与愤怒将会为我指路。
我在傍晚时刻离开小礼拜堂。穿越了月光映照下的银色荒原,我回到幽暗的河畔小径,循着原路往回走,远方的疗养院以及湖畔豪宅的点点灯光,逐渐浮现在我眼前。抵达疗养院时,我毫不留情地扯下栅栏上的电铃,越过围墙,在漆黑中穿越花园。我绕着房子外围走近后方的入口。后门从里面锁上了,但我毫不犹豫地用手肘撞破玻璃,然后伸手扭断门把。进了走道,我听见有人说话和低语的声音,空气中飘散着厨房传出的热汤味道。我穿越整条走道,终于抵达桑胡安医生囚禁克丽丝汀娜的房间,可想而知,他肯定想借此把她塑造成虚弱的睡美人,永远在那个地狱边境与药物和皮绳为伍。
我早就料到房门上了锁,不过门把还是被我用力扭断,只是必须强忍着胸前伤口的剧烈疼痛。我推开房门,进了房间,首先发现我居然能看见自己的气息在面前飘浮。其次,我发觉雪白的地砖上满是沾血的脚印。朝向花园的落地窗敞开着,阵阵寒风吹来,飘荡的纱帘宛如浮浪。床上是空的,我走近床边,随手拿起桑胡安医生和男护士用来捆绑克丽丝汀娜的皮绳。割断皮绳的刀法非常利落,仿佛这皮绳就跟纸张一样。我转往花园里,瞥见雪地上印着醒目的红色脚印,一路延伸到围墙。我跟着脚印走过去,摸了摸花园旁的石墙。墙上沾有鲜血。我爬上围墙,跳出墙外。不规则的血脚印一直往小镇的方向走远。我愣了一下,随即奔跑上路。
我循着雪地上的脚印一直跑到湖滨公园。皎洁的圆月就像悬浮在一片冰原上方的大火球。我就在那 91cc." >里看见了她。她瘸着脚,缓缓走向结冰的湖面,身后留下一连串沾血脚印。我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她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我看见她露出微笑。与此同时,她脚下却出现一道裂缝。我跳入结冰的湖面,随即感受到脚下那层浮冰开始迸裂,我赶紧跑向她。克丽丝汀娜依旧伫立原地,如如不动地望着我。她脚下的裂缝渐渐扩展成黑发般的网络。冰块在我脚下开始滑动,我措手不及,在冰上滑了一跤。
“我爱你。”我听见她说。
我朝着她的方向爬行,然而,冰湖上的裂缝却逐渐在手掌下蔓延,逼得我只好绕道。听见冰湖在脚下迸裂时,我们之间仅仅相隔几米。她的脚下开启..了好几道獠牙般的裂缝,接着有如一口柏油深井般吞噬了她。就在克丽丝汀娜从冰湖表面消失的那一刻,使她陷入湖里的裂缝竟然渐渐黏合了。她的身体滑进湖面下方数米的水里,我努力爬到她被吞噬的地方,使尽全力敲击结冰的表面。克丽丝汀娜睁大双眼,一头长发在水中如海浪般漂浮,她在透明清澈的冰层另一侧定定望着我。我使劲捶打湖面的冰层,直到双手已无气力,终究是徒劳无功。克丽丝汀娜的双眸始终紧盯着我的双眼;她的双手摸着湖面上的冰层,并且面露微笑。最后几丝气息已经陆续从她口中冒出气泡,她的瞳孔也逐渐放大了。就在分秒之间,她开始慢慢陷入那个无尽的深渊……
11
我并没有回旅馆房间去拿东西。我躲在湖畔树丛后面,眼看着桑胡安医生带着好几位警察进了旅馆,接着,我看见他们和旅馆经理在玻璃门内交谈。拜漆黑无人的街道之赐,我走过整座小镇,来到了完全陷入幽暗的火车站。在两盏瓦斯灯的微光映照下,依稀可见一列火车在月台等着。..车站出口亮起红色信号灯,染红了火车的阴暗金属车身。机器完全停摆;冰滴和冰柱挂在车身上,仿佛凝胶似的。火车车厢内一片漆黑,车窗上结了厚厚一层霜。站长室不见任何灯光。距离火车离站还有好几个钟头,车站里杳无人迹。
我走近其中一节车厢,试着打开车门,但门从里面反锁了。我跳下铁轨,沿着火车往前走。在漆黑夜色的掩饰之下,我钻进车厢之间的空隙,决定去试试车厢连接处的那扇小门。门是开着的。我赶紧溜进车厢,摸黑往前走到其中一个包厢,一路冻得直发抖,进了包厢就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瘫在座位上。我不敢合眼,深怕一闭上眼就看见克丽丝汀娜在冰湖下面注视我的眼神。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或许已过了好几个钟头。有那么一瞬间,我忍不住扪心自问,我到底在躲避什么?为何如此麻木不仁?
我躲在那个空荡的包厢,像个逃犯似的,默默倾听着火车车身的金属和木头因低温而发出的无数次嘎吱声响。后来,我看见车窗外出现了阴影,接着,一盏瓦斯灯的灯光抚过火车车厢,月台上传出人声。我用指腹在满是水雾的车窗上抹了个小洞,接着,我瞥见一名技工带着两个工人朝火车头走去。距离火车十几米处,站长正在跟两名曾在不久前和桑胡安医生去过旅馆的警察交谈。我立刻缩回包厢里。过了几秒钟,我听见一大串钥匙发出的声响,然后是开锁的声音,车厢边门就这样打开了,他们从车厢另一头往前走了几步。我拉开反锁的门闩,让包厢门恢复畅通,然后爬进座位下方,紧挨着墙脚躺着。我听见警察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他们高举瓦斯灯,蓝色光线在包厢车窗前晃了几下。当他们伫足在我脚边,我只能屏息等待。人声已经止息.99lib.。我听见边门打开的声音,一双靴子从我面前经过。警察在那儿伫立了几秒钟,随即走出包厢,关上门。脚步声在车厢里逐渐远去。
我待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过了几分钟,我听见一声爆裂声响,一股暖流从暖气装置的气孔往我脸上吹来。又过了一个钟头,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从车窗外掠过。我爬出藏身之处,观望周遭动静。三三两两的旅客正拖着行李在月台上漫步。我从车厢墙壁和地板感受到火车头的引擎已经发动。不到几分钟的工夫,旅客陆续上车,列车长点亮了信号灯。我回到靠窗的位子坐下,点点头向几位经过包厢的旅客打招呼。当车站大钟指向早上八点整,火车开始滑出车站。直到此时,我终于闭上眼睛,同时听着教堂钟声从远处传来,夹杂着被诅咒的回音。
火车行程严重误点。因为沿途部分电缆倒塌,火车抵达巴塞罗那时,已经是一月二十三日傍晚。整座城市>笼罩在胭脂般的暮色里,蜘蛛网似的黑烟缓缓往天际攀爬。天气出奇暖和,仿佛冬天一溜烟似的跑掉了,一股肮脏、潮湿的气味从排水沟的盖孔冒出来。我一打开楼下的家门就发现地上有个白色信封。我瞥见了那个赭红色封印,根本不想去捡,因为我非常清楚信件的内容——科莱利来信提醒我今天和他有约,我得把书稿送去他位于奎尔公园旁的住处。我摸黑上楼,打开楼上的大门,进门之后没开灯,径自前往书房。我走近落地窗旁,静静注视火红暮霭映照下的幽暗空间。我想象她就在那儿,正如她向我形容的那样,跪在大箱子前。接着,她打开箱子,拿出了活页夹。她读着一页页被诅咒的书稿,越发坚信她应该摧毁这份稿子。她点燃火柴,打算烧了书稿。
屋里还有别人。
我慢慢走向大箱子,但距离箱子还有好几步时就停了下来,仿佛我就在她背后,正在偷偷看着她。我倾身向前,打开箱子。书稿仍在那儿等着我,我伸手抚摸活页夹。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它。有个银色物品在箱底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沉在池底的珍珠。我用手指把它捏了上来,在红色的暮光下仔细看个清楚。那是一枚天使别针。
“婊子养的!”我听见自己这样咒骂着。
我拿出衣橱里父亲留给我的装有左轮手枪的盒子,打开转轮,确定里面装满了子弹,再把转轮扳了回去,并将手枪放进大衣右侧的口袋,剩下的子弹则塞进左侧口袋。出门前,我面对玄关的镜子,定定望着镜中的陌生人。我对镜微笑,冷静的仇恨在血管里燃烧,我踏出家门,走入漆黑暗夜。
12
科莱利的房子矗立在山丘上,周遭飘着片片红色浮云。奎尔公园的蓊郁树林在屋后绵延着。树枝在风中巍巍颤颤,树叶窸窣作响,仿佛满山遍野尽是蛇群在爬行。我伫足入口处,仔细打量房子的外观。屋里一点灯光也没有,落地窗外的百叶窗紧闭着。我听见背后传来一群野狗的喘息声,它们在公园围墙内狂吠不已,随时紧跟着我的脚步移动。我掏出口袋里的左轮手枪,转身朝着公园入口的栅栏走..去,栅栏内隐约可见野狗的身影,一个个流动的阴影正在漆黑中观望。
我走近那栋房子的大门,抓着门环叩了清澈响亮的三声。我并不期待有人会来应门。我大可开枪轰掉门锁,但是根本没这个必要,因为大门没锁。我使劲扭动铜制门把,终于把栓锁打开,老旧笨重的橡木大门迟缓地往屋内移动。眼前就是那条漫长的走道,地板上厚厚一层灰尘,隐隐闪耀着微光,仿佛满地细沙。我往前几步,走近玄关旁的楼梯口,出现一座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螺旋梯。我沿着走道往客厅前进,墙上老照片里那数十对眼睛一路紧盯着我,传入耳里的唯一声响是我自己的脚步声与呼吸声。抵达走道尽头时,我停下脚步。屋外明亮的泛红夜色穿透百叶窗缝隙,细长的光影仿佛尖锐利刃。我举起左轮手枪,进入客厅,尽快让视线适应满室幽暗。所有家具依然摆在我记忆中的位置,即使在如此阴暗的光线之下,依然看得出蒙尘的家具已相当老旧。尽是废墟。窗帘早已破损,墙上的斑驳画作只让人联想起鱼鳞。我走向落地窗,想打开百叶窗,好让屋里明亮一些。距离阳台尚有数米,我突然意识到屋里不只我一人。我伫立原处,全身发冷,接着缓缓转身。
客厅角落清楚可见有个身影端坐在那儿,一如往常。从百叶窗缝隙钻进屋内的血红色天光,映出了那双光亮的皮鞋,还有那一身西装。那张脸完全陷入漆黑,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盯着我,而且脸上还挂着微笑。我举起左轮手枪,瞄准他。
“您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我说道。
科莱利丝毫不为所动,他的身体全然静止,仿佛一只蜘蛛。我往前跨出一步,将手枪瞄准他的脸。我似乎听见黑暗的角落传来叹息声,霎时,他双眼闪着红光,我确定他就要扑过来攻击我……我扣下了扳机。手枪的后坐力猛然冲击我的前臂,仿佛狠狠挨了锤击。一缕灰蓝色烟雾从左轮手枪枪口缓缓升起,科莱利的一只手从摇椅的扶手滑落下来,晃个不停,手指来回搓磨着地板,接着,我又开了一枪。子弹击中他胸口,衣服上的弹孔冒着烟。我双手紧握着枪,没有胆量再往前挪步,只能紧盯着摇椅上纹丝不动的身影。摆动的手臂慢慢停了下来,他的身体逐渐瘫软,又长又尖的手指紧紧陷在橡木椅上。没有任何声响,挨了两枪的身体也没有丝毫动静。我往后退了几步到落地窗旁,随手开了窗,但视线始终不离科莱利瘫坐的那张摇椅。一道朦胧光束穿越阳台栏杆后直入客厅角落,映照着科莱利的身躯和脸庞。我努力想咽口水,偏偏口干舌燥。我的第一发子弹在他双眼之间开了孔;第二发子弹把他的西装领打出大洞,衣服破洞不见一滴血迹,渗出的反倒是细致、明亮的粉末,就像沙漏钟里的细沙。双眼炯炯有神,僵硬的双唇扬起嘲弄的微笑。那是个假人。
我放下左轮手枪,双手仍不听使唤地颤抖。我缓步趋前,倾身打量那个大型木偶,慢慢将手伸向它的脸部。此时,我不由得心生恐惧,就怕那对玻璃眼珠突然转动,指甲又尖又长的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我用指腹轻抚它的脸庞。那是彩绘的木头,我不禁发出苦笑。不愧是老谋深算的科莱利。我站在那个一脸嘲讽的大型木偶前,狠狠踹了它一脚。我看着它倒在地上,再用力把它踩在脚下。最后,饱受凌虐的木偶,手脚纠结扭曲成了凌乱诡异的姿势。
我倒退几步,环顾四周,望着墙上那幅大型天使油画,用力把它扯下来。画作后面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我藏书网留下来过夜那晚就在那里。我试了试门锁,门是开着的。我盯着陷入漆黑的阶梯,走到斗柜旁,想起了初次和科莱利在此地碰面时,这就是他存放十万法郎的地方,于是,我开始在各个抽屉里翻找。我在其中一个抽屉里找到了存放蜡烛和火柴的黄铜盒子,踌躇半晌,忍不住纳闷,难道这也是科莱利刻意准备好的,就像那个坐在角落等我的木偶?我点燃蜡烛,穿越客厅往门口走去。我看了那个残破扭曲的木偶最后一眼,左手高举蜡烛,右手紧握左轮手枪,准备下楼到地下室。
我小心翼翼踩着阶梯,每往下一步都要回头看一眼。到了地下室的大厅,为了看清周遭环境,我高举蜡烛,看见的果然是那个半圆形的大厅。所有东西都在:手术台、瓦斯灯,以及摆着手术工具的盘子,所有东西都覆盖了厚灰尘和蜘蛛网。不过,现场还有别的东西,墙边隐约可见好几个身影,全都静止不动,就跟刚才的科莱利一样。我把蜡烛摆在手术台上,走近那几个呆立的塑像。我认出了其中两个,就是那天晚上服侍我们的仆人,还有开车送我回家的司机,其他人我都不认得。不过,其中有一具塑像靠墙竖立着,朝下的面孔遮住了。我用枪管抵着塑像推了一下,藏书网让它转了个身,一秒钟后,我看见自己站在面前盯着我,顿时全身直打寒颤。这个仿造我的形貌而塑造的木偶只有半张脸,另外半张脸没有五官。我正想出手打烂那张脸时,突然听见楼梯上方传来孩童的笑声。我屏息以待,接着又听见了一连串响亮的噼啪声。我赶紧冲上楼梯,到了二楼的客厅一看,已被摧毁的科莱利木偶不见了,地上留着一连串朝着走道前进的脚印。我将左轮手枪的子弹上膛,紧跟着脚步走向通往玄关的走道。
我在阴暗里搜寻着科莱利,但就是不见他的踪影。走道尽头的大门依旧敞开着。我缓步前进,直到地上的足迹断然终止,我只得停下脚步。过了几秒钟,我发现记忆中挂满老照片的墙上那个空出来的位置不见了。空白处已经补上新的相框,相框里那张阴森可怕的照片上,克丽丝汀娜一身纯白,空茫的眼神迷失在镜头里。她的身边还有别人,那双手臂环抱着她坐在他的大腿上,笑盈盈看着镜头。那个人正是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13
我赶紧跑下山,一路朝着恩宠区的阴暗街道前进,在那儿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酒馆,里面有一群当地居民情绪激动地讨论政治,或是足球——两者常常难以界定。我挤进人群,穿越了重重烟雾和喧嚣,好不容易挤到吧台前,老板对我抛出嫌恶的眼神,我猜所有的陌生人都会受到如此待遇,毕竟,这家小馆子的老主顾大概都是住在附近两条街的居民。
“我需要使用电话。”我对他说道。
“电话只有客人才能用。”
“那就给我一杯白兰地,还有电话。”
老板拿了个杯子,指了指大厅最里面,有条走道通往贴着“公厕”字样的房间。我在走道尽头找到那个小小的电话亭,正好就在厕所入口对面,氨气的味道扑鼻而来,大厅的嘈杂人声不绝于耳。我拿起话筒,等着线路接通。几秒钟后,电话公司的接线员有了回应。
“我想打电话到瓦雷拉律师事务所,地址是对角线大道四四二号。”
接线员花了好几分钟才帮我接通电话。我右手拿着话筒,左手捂着耳朵,就在那儿乖乖等着。最后,接线员终于告知线路已接通,不到几秒钟的工夫,我听出了电话另一头是瓦雷拉律师的女秘书。
“很抱歉,瓦雷拉律师目前不在办公室。”
“事情非常紧急。请您告诉他,我是马丁,戴维·马丁。这件事情攸关生死。”
“我知道您是谁,马丁先生,但是我真的很抱歉,现在没办法让您跟律师通话,因为他不在这里。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他老早就下班了。”
“既然这样,请告诉我他家的地址。”
“我无法提供这个信息,马丁先生。很抱歉,您要找他的话,请明天早上来电……”
我挂断电话,然后等着打另一通电话。这一次,我把联络萨尔瓦多的电话号码给了接线员。他的邻居接起电话,要我等一会儿,他立刻上楼去看看那位退役警察在不在家。一分钟后,萨尔瓦多接过了话筒。
“马丁?您还好吧?人在巴塞罗那吗?”
“我刚回来。”
“现在可要非常小心才行。警察到处在找您,他们甚至来找我问了一些关于您的事,还有爱丽西亚·马尔拉斯卡的事情。”
“是不是格兰德斯警官?”
“我想是吧,他跟两个彪形大汉一起来的,那两个家伙我一看就讨厌。依我看来,他似乎把您和罗勒斯以及马尔拉斯卡夫人的死扯上关系了。最好特别留意。他们一定到处在查您的行踪。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到我这儿避避风头。”
“谢谢,萨尔瓦多先生,我会好好考虑的。不过,我不想再给您惹麻烦了。”
“无论您决定怎么做,总之就是要小心点。我想您说得没错,哈戈已经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但确实是回来了。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正在想办法联络瓦雷拉律师。我认为整件事情的核心人物,就是找马尔拉斯卡写书的出版商,而瓦雷拉是唯一知道事实的人。”
萨尔瓦多停顿了半晌。“需要我陪您一起去吗?”
“应该不需要。我跟瓦雷拉谈过之后,会再打电话给您。”
“就照您的意思去做。防身的东西有吗?”
“有的。”
“很好,我很高兴您做了这样的准备。”
“萨尔瓦多先生……罗勒斯跟我提过一个住在索摩洛斯特的女人,马?.尔拉斯卡曾经去找过她算命,他当初是透过伊莲娜认识这个女人的……”
“您说的是索摩洛斯特女巫。”
“您对这个人知道多少?”
“几乎一无所知。我认为她根本就不存在,那个出版商也是。您该担心的是哈戈和警察。”
“我会留意的。”
“有什么新消息就打电话给我,好吗?”
“我会的,谢谢您了。”
我挂了电话,经过吧台的时候,丢下几块铜板付了电话费,还有那杯连碰都没碰过的白兰地。
二十分钟后,我已经站在对角线大道四四二号门前,仰头张望着大楼高处依旧灯火通明的瓦雷拉律师事务所。警卫室已经关闭,但我不断敲门,直到警卫探出头来,端着一张臭脸走近门边。他刚开出一条门缝,一副想把我打发走的模样,我却趁机用力推门,侧身钻进门内,完全.不理会他的大声嚷嚷。我径自走向电梯,警卫上前揪住我的手臂,企图把我拦下;当我投以凶狠恶毒的目光后,他吓得立刻打消了念头。
瓦雷拉的女秘书前来应门时,脸上的神情瞬间从惊愕转为恐惧,尤其是我用脚尖挡住门板时。这次我不但没让她把我关在门外,还硬闯了进去。
“去通知律师我来了。”我说道,“现在就去。”
女秘书面色惨白地望着我。“瓦雷拉先生不在……”
我揪住她的手臂,拖着她走到律师办公室。里面的电灯都亮着,却不见瓦雷拉的踪影。女秘书一脸惊吓地隐隐啜泣,这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指紧掐着她的手臂。我松开她的手,她马上往后退了几步,吓得直发抖。我叹了口气,试图摆出冷静的姿态,却被她看见了长裤裤头露出的左轮手枪。
“求求您,马丁先生……我发誓,瓦雷拉先生真的不在这里。”
“这我相信。别紧张,我只是想跟他谈谈,就这样而已。”
女秘书频频点头。我对她微笑,说道:“那就劳驾您拿起电话,打到他家。”
她拿起话筒,压低声音向接线员报上律师家的电话。一接通,她立刻把话筒交给我。
“晚安。”我主动问候他。
“马丁,这是何其不幸的惊喜。”瓦雷拉在电话另一头说,“能不能请问,您这么晚了在我的办公室做什么?可想而知,我的员工一定受到了惊吓和骚扰……”
“我也很抱歉这时候还来叨扰您,律师。但是我急着联络您的客户科莱利先生,您是唯一能帮得上忙的人。”
一阵漫长的静默。
“我想您是搞错了,马丁。我根本帮不上忙。”
“我一直相信这件事应该可以圆满解决,瓦雷拉律师。”
“您根本没听懂我的话,马丁,我不认识那位科莱利先生。”
“您说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他,也没跟他说过话,当然不会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了。”
“别忘了,当初就是他聘请您去把我从警察局弄出来的。”
“几周前,我们收到一封信,里面附了一张支票,他在信中告诉我们,您是他的合伙人,格兰德斯警官正在找您麻烦,因此,他要我们在必要时为您辩护。当时,信里还附上了另一封信,他要我们亲手交给您。我收下了支票,拿 94b1." >钱总要办事嘛!所以就向警察局的熟人打听您是否在那儿。事情就是这样,您应该都还记得,我做了我分内的事,把您从警察局弄出来,还要挟了格兰德斯不准再骚扰您。我想,我们提供的服务,您应该没什么好抱怨的吧?”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但这次无言的是我。
“如果不相信我说的话,那就请玛格丽塔小姐把信拿给您看。”瓦雷拉补上一句。
“那您的父亲呢?”我问他。
“我父亲怎么了?”
“您的父亲和马尔拉斯卡都与科莱利有往来,他应该知道一些事情……”
“我可以保证,我父亲和科莱利从来没有过直接的接触。当年和科莱利先生之间的往来联系,如果真的有的话……因为我们事务所的档案资料里根本找不到,总之,都是已经过世的马尔拉斯卡先生自行处理的。既然您都问了,我就老实说吧。我父亲后来甚至怀疑是不是真的有科莱利这个人,尤其是马尔拉斯卡去世前几个月,他开始……容我这么说,当他开始跟那个女人搅和在一起的时候。”
“哪个女人?”
“就是那个交际花。”
“伊莲娜·萨比诺?”
我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愤怒的叹息。
“马尔拉斯卡先生去世之前,特别委托我们事务所将一笔钱信托管理,当时指定的受惠人,一个叫作胡安·科贝拉,另一个.99lib?叫作玛利亚·安东妮雅·萨娜乌哈。”
那就是哈戈和伊莲娜·萨比诺了,我暗想。
“那笔基金有多少钱?”
“是一笔外币存款,我记得大约是十万法郎左右。”
“马尔拉斯卡有没有说过这笔钱是怎么来的?”
“我们只是律师事务所,不是侦探社。事务所顶多只能照着马尔拉斯卡先生的交代去办事,至于详情就不好多问了。”
“他还做了什么其他的指示?”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很单纯的要求,款项应该支付给和事务所以及他的家人无关的第三者。”
“您记不记得哪个比较特别的人?”
“这些事情都是我父亲亲手处理的,他坚持不让我们插手,避免员工将这些隐私信息外泄。”
“还记得那些款项都汇到哪里去了吗?”
“我怎么会记得这些?都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请您努力回想一下,”我说道,“看在玛格丽塔小姐的分儿上……”
秘书小姐立刻露出惊恐的眼神,我却故意对她眨了眼。
“不许您动她一根汗毛!否则我就不客气了……”瓦雷拉出言恐吓我。
“请废话少说。”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您的记忆力怎么样?有没有变得好一点了?”
“我可以去查一查我父亲的私人资料,顶多就是这样了。”
“那些资料在哪里?”
“家里,跟他留下来的文件放在一起。但是我大概需要好几个钟头……”
我挂断电话,然后紧盯着瓦雷拉的女秘书,这时候的她早已哭花了一张脸。我把手帕递给她,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好啦,事情没那么严重,我很快就走了。看吧,我只是想跟他讲几句话而已。”
她面带惊慌地点着头,目光始终盯着我的左轮手枪。我把大衣扣上,对她笑了笑。
“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她张大眼睛,惊恐的神情更明显了。
“帮我写下律师家的地址。还有,千万不要耍我,否则我一定会回来的,而且我敢保证,下一次,我恐怕不会对您这么客气了。”
离开事务所之前,我要求玛格丽塔小姐告诉我电话线路在哪里,接着,我二话不说就把电话线剪了,省得她还打电话去通知瓦雷拉即将有不速之客上门,至于报警投诉今天这场不愉快,当然也免了。
14
瓦雷拉律师住在一幢宽敞华丽的豪宅,一派诺曼底城堡的气势,地点就在吉隆纳街和奥西亚斯马区街交会的转角。我猜这栋巨大的房子大概和律师事务所一样,也是从他父亲那儿继承来的,这里的一砖一瓦,见证过巴塞罗那世代子民捍卫故乡的血泪与汗水,然而,那些老百姓从未梦想过自己能踏入这样的房子。我告诉门房,事务所的玛格丽塔小姐派我送一些文件过来,他迟疑半晌,最后还是让我上楼了。就在门房紧迫盯人的注视之下,我不疾不徐地踩着楼梯往上走。一楼的楼梯间极为宽敞,比我童年时期居住的港口区房子都要大,而那个老社区就在这幢豪宅旁边而已。门上的大门环是个铸铜拳头,我刚抓起门环打算叩门时,才发现大门是开着的。我轻轻推了门,探头 5f80." >往里面张望。与玄关相连的是一条大约三米宽的走道,覆盖了蓝色天鹅绒的墙面挂满画作。我关上背后的大门,打量着走道尽头洒了一地的昏黄光线。悠扬的旋律在空中飘扬,旋律优美的钢琴演奏曲,散发着浓浓的愁绪。格拉纳多斯的曲子。
“瓦雷拉先生?”我唤了一声,“我是马丁。”
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情况下,我决定缓步沿走道前进,一路循着哀伤的旋律而去。走道两旁的墙上满是画作和嵌着圣母像与圣人像??
的壁龛。此外,整条走道上挂了一面又一面拱形纱帘,我就这样一路掀着纱帘走到尽头,眼前出现一间陷入阴暗的宽敞大厅。长方形大厅的四面墙上全是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全都塞满了书。大厅内侧有一扇半掩的气派房门,门内隐约可见橘黄色的壁炉炉火闪动着。
“瓦雷拉先生?”我提高了音量再叫一声。
有个身影出现在门内的炉火光束里,一对炯炯发亮的眼睛正监视着我。一条大狗,看起来像是德国牧羊犬,但全身毛色雪白,它正缓缓走近我。我伫立原地,慢慢解开大衣纽扣,伸手去找左轮手枪。大狗站在我脚边定定望着我,发出呼噜噜的低吟。我摸摸它的头,它舔了我的手指,便转身走回炉火明亮的门边。它站在门前,再次盯着我看。我跟着它进了门。
门内是个书房,庞大的壁炉占去偌大空间。房里除了炉火就没别的光源了,阴影在墙上和天花板上轻盈地舞动。书房正中央有张桌子,桌上放着留声机,音乐就是从这里播放出来的;壁炉前面有张大型皮制摇椅背对着房门。大狗走到摇椅旁,又转过头望着我。于是,我走近那张摇椅,接着瞥见有只手瘫放在摇椅扶手上,手上夹着点燃的雪茄,灰蓝色烟圈缓缓升起。
“瓦雷拉先生?我是马丁。因为大门没关,所以……”
大狗在摇椅旁趴了下来,双眼始终盯着我。我慢慢走了过去,然后绕过摇椅。瓦雷拉律师坐在壁炉前,睁着双眼,面带浅浅的笑容。他穿着三件式西装,另一只手扶着大腿上那本笔记本。我凝立在他面前,定定注视着他,他始终没眨眼。这时候,我瞥见了那颗红色泪珠,一滴泪珠般的鲜血正缓缓从他的脸颊滑落。我在他面前跪下来,将他手上的记事本拿过来。此时,一旁的大狗露出哀伤的眼神,我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我很遗憾。”我喃喃低语。
记事本上都是手写的记录,看起来应该是简单的流水账簿。瓦雷拉正好将记事本对半摊开,最上面那一页记录的日期是一九〇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付款通知(356-a/23-11-04):金额七千五百西币,由D.M.信托基金经由马歇尔(本人)转交老墓园后方小巷内的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
我一读再读这一.99lib?t>小段文字,试着从中找出蛛丝马迹。我当年在《工业之声》编辑部工作时去过那条小巷。一条破落的窄巷,隐匿在新村墓园的围墙后,巷子里多的是墓碑和墓园雕塑工厂,此外,波迦特海滩就在附近,放眼望去尽是沿着海岸搭建的简陋茅屋,索摩洛斯特社区就在那里。由于某种因素使然,马尔拉斯卡曾经指示汇款给小巷内的一家工厂。
同一页还记录了另一项和马尔拉斯卡相关的事件,他提出了汇款给哈戈和伊莲娜·萨比诺的要求。
银行汇款,由D.M.信托基金经由西班牙殖民地银行(费尔南多街支行)支付,汇款账户号码008965-2564-1,收款人胡安·科贝拉以及玛利亚·安东妮雅·萨娜乌哈。每月七千西币,定时汇款。
我继续翻阅记事本,大部分记录都是跟事务所有关的花费和工作计划。翻看了许多让人一头雾水的资料之后,我总算找到另一项提到马尔拉斯卡的记录。又是经由那个名叫马歇尔的人支付现金,或许此人是律师事务所的员工。
付款通知(379-a/29-12-04):金额一万五千西币,由D.M.信托基金经由马歇尔(本人)转交,地点是沿海步道旁的波迦特海滩,早上九点。当事人到场亲自点收。
索摩洛斯特女巫!我这样暗想着。马尔拉斯卡透过他的合伙人将身后财产做了重要的分配。这和萨尔瓦多怀疑哈戈卷款潜逃的说法完全不符合。马尔拉斯卡都是要求当面付款,并将他名下的巨款委托律师事务所管理。前面两笔付款记录是马尔拉斯卡去世前不久的事,他不但跟墓园雕塑工厂有联系,还托人亲自转交了一大笔钱给一位住在索摩洛斯特的神秘人物。合上记事本时,我比之前更迷惘了。
我正打算离开那个地方,回头一看,赫然发觉书房那面覆着紫色天鹅绒的墙上,整齐地挂满了人像照片。我走过去细看,一眼就认出了神情威严的老瓦雷拉先生,他的油画至今仍挂在他儿子的办公室里监视一切。照片大多是瓦雷拉律师和城里的贵族显要在各种不同场合的合影。看过十几张照片,我大概可以认出那两个经常面带笑容和老律师合照的人,应该就是他的合伙人马尔拉斯卡和桑提斯。瓦雷拉的儿子在照片中看起来年轻许多,但神态倒是很容易辨认,他出现在一些照片中,总是站在第二排,眼神里有一股备受权威钳制的阴影。
我看见他之前已经感受到了——就在那张瓦雷拉父子的合照里。照片拍摄于对角线大道四四二号的大门前,就在律师事务所楼下。父子俩旁边站着一位高大优雅的男士,这张面孔也在墙上许多照片里出现过,而且总是和瓦雷拉携手入镜。马尔拉斯卡!我看见了那双混浊的眼睛,那张细长、冷静的面孔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个瞬间凝视着我。他跟科莱利一样,始终没变老。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不禁哑然失笑。出现在照片里的面孔,就是那个在我面前自称退役警察的好朋友。
我认识的萨尔瓦多,原来就是马尔拉斯卡!
15
我离开瓦雷拉的寓所时,楼梯已经一片漆黑。我摸黑穿越大厅,拉开大门时,外面的瓦斯街灯洒入一片长方形的蓝光,我瞥见门房正盯着我看。我快步离开了那里,朝着特拉法加街前进,这时候还能在那儿搭上开往新村的夜班电车,当年父亲还在《工业之声》当夜间警卫时,我曾经多次陪他搭过这班车。
电车上没几个乘客,我挑了个前面的座位。即将抵达新村时,电车转进夜雾迷蒙的阴暗街道,不见任何街灯,电车车灯仿佛是漆黑隧道里的火把。我瞥见了墓园大门,一座座工厂和烟囱染红黑色天空,前方隐约浮现了十字架和墓园雕塑。墓园入口的两尊巨型天使雕像下方,一群凶恶的野狗不停地狂吠着。霎时,这群野狗默默望着电车车灯,豺狼般的目光炯亮逼人,接着,狗群全都遁入阴暗。
我在电车行驶之间跳下车,开始绕着墓园外墙往前走。电车渐渐远去,仿佛在雾中出海的一艘大船。我加快脚步,可以听见并闻到那群野狗在黑暗中紧跟着我,到了墓园后方,我伫足在巷口角落,捡起一块石头狠狠丢了过去。我听见一声尖锐的哀号,接着是一阵奔窜的脚步声,终于在暗夜里逐渐远离。我走进巷子,一条几乎没有 884c." >行走空间的窄巷,一整排的墓园石雕工厂,一家紧挨着一家。三十米外的赭红色朦胧街灯映照之下,“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的招牌迎风摇晃。我走近店门前,门上只拴了一条铁链和生锈的挂锁。我开了一枪打烂挂锁。藏书网
巷子底有一阵微风吹来,捎来了不到一百米外的海岸硝石味,并带走枪响的回音。我打开铁门,走进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我拉开深色的厚重门帘,让街灯的光线钻进屋内。眼前是个既深且窄的阴暗空间,到处堆放着大理石雕像,而且都只有半张脸雕出了五官形貌。我往前走几步,身旁尽是怀抱圣婴的圣母雕像,纯白的女身石雕,手执玫..
瑰,仰望天际。空气中弥漫着石粉的气味,屋里除了这些无名雕像之外,不见任何人影。在我正打算转身回头时,我瞥见了他。他的手在工厂最里面那群盖了布幔的雕像中窜出来。我缓缓走近,他的身影也一寸寸清晰起来。我伫足在他面前,凝视着眼前这尊巨大的光明天使,就跟我在箱子底找到那个科莱利经常别在衣领上的别针一模一样。这尊雕像应该有两米半高,我注视着他的脸,认出了他的五官,尤其是那个笑容。他脚下有块墓碑,碑石上刻了字:
戴维·马丁
一九〇〇—一九三〇
我不禁莞尔。我的好友马尔拉斯 5361." >卡的幽默感以及制造惊奇的方式,实在教我不得不佩服。我告诉自己,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以他的狠劲来说,大可让我提早去见上帝。我跪在墓碑前,轻抚着自己的名字。这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眼前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我几周前在波恩大道上碰见的那个一身黑衣的小男孩。
“夫人现在可以见您了。”他说。
我点点头,站了起来。小男孩伸出手,接着我牵起他的手。
“您不要害怕。”他说着带我往门外走。
“我不怕。”我喃喃低语。
小男孩把我带到巷子底,在那儿可以瞥见一排店铺后面的海岸线,已经封闭停用的轨道上长满荆棘,停放了一列废弃的运输火车。车厢生锈腐蚀,等着被拆除的火车头只剩下金属空壳和铁条。
夜空上,月亮从烟灰色的乌云里露了脸。外海依稀可见几艘货船在海上漂浮,波迦特海滩旁有个渔民和沿海小摊贩聚居的老社区;社区另一边仿佛成了庞大工业区堆放矿渣的处所,也是索摩洛斯特居民搭建棚屋的地方。第一排木屋和棚屋距离海潮仅有数米,团团白色烟雾笼罩在贫穷社区的屋宇之间,这个介于城市和海洋之间的社区,俨然成了永远的人渣垃圾场,空气中飘着燃烧废弃物的臭味。我们走进一条条被遗忘的街巷,举目所及皆是以偷来的砖块、烂泥巴以及海浪冲上岸的木材建造的陋屋。小男孩带着我往巷里走,完全不理会当地居民质疑的目光。住在这里的都是没有固定工作的临时工,被逐出蒙锥克山区或是坎图尼斯公墓前贫民社区的吉卜赛人,还有绝望的老人和儿童。所有人都以猜忌的眼神望着我,途中常见看不出年纪的妇女在棚屋前生火烧开水,或用铜锅烹煮食物。我们在.99lib.一栋白色房子前停下脚步,门前有个一脸老态的小女孩,因为小儿麻痹而瘸着脚走路,手上提着水桶,桶里有某种浅灰色的黏滑物体动个不停。一桶子的鳗鱼。小男孩指着门。
“就是这里。”他说道。
我抬头看了天空最后一眼。月亮又躲进云层里去了,海天一片漆黑。
接着,我进了屋里。
16
她有一张写满了回忆的脸庞,还有一双看不出究竟是十岁或百岁的眼神。她坐在一个小火炉旁,定睛看着舞动的火花,神魂颠倒的模样就像个孩子。她有一头烟灰色发丝,在脑后编成了一条辫子。她身形清瘦,神情平静淡然,穿了一身白衣,还围着一条丝巾。她对我露出亲切的笑容,并请我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我坐下来,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好几分钟,倾听着炉火噼啪作响以及海浪拍岸的涛声。时间仿佛已经静止,促使我来到这里的急切心情也莫名消失了。炉火的热气渐渐充盈大衣和身体间的缝隙,刺骨的寒意消退不少。此时,她的目光总算离开炉火,握着我的手,话匣子就这样打开了。
“我母亲在这栋房子里住了四十五年。”她说,“当时,这里根本称不上房子,只是用茅草和废弃材料搭建的栖身之处。即使后来闯出一点名声了,大可离开这个地方时,她也拒绝放弃这里。她常说,离开这地方的那一天,就是她死去的日子。她在此地出生,跟着海边的乡亲一起成长,终生属于这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人们经常谈起她,对bbr>藏书网她议论纷纷,却没几个人真正认识她。许多人怕她,也恨她,即使在她死后也一样。我之所以提起这些,是因为我认为您应该要知道,我并不是您要找的人。您要找的人,或者想找的人,就是大家口中的索摩洛斯特女巫。她是我母亲。”
我满脸困惑地看着她。
“她是什么时候……”
“我母亲死于..一九〇五年。就在离这里几米外的海岸,她遭人杀害,脖子被刺了一刀。”
“很遗憾,我以为……”
“许多人都这么以为。认定一件事情的强烈意念,甚至可以置人于死。”
“谁杀了她?”
“您心知肚明。”
我踌躇了半晌才搭腔:“狄耶戈·马尔拉斯卡……”
她点了点头。
“为什么?”
“为了让她封口,为了隐瞒他的事。”
“我不理解您的意思,您的母亲曾经帮助过他……他本人还送了一大笔钱酬谢她。”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要杀她灭口,借此埋葬他所有的秘密。”
她幽幽望着我,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似乎颇以我的困惑为乐,接着,往日哀愁逐渐浮现在她的脸庞上。
“我母亲只是个普通的女人,马丁先生。她出身贫困,唯一的能力就是生存的意志力。她没念过书,一个字也不会写,但是她能够洞悉人心,可以感受到人们的感觉,并看出他们隐藏和渴望的事物,她从人们的眼神、表情、声音和举手投足之间看穿了一切,她知道人们接下来要说的话以及想做的事。因此,许多人称她女巫,因为她能看出人们拒绝面对的念头。她靠着贩卖爱情药水和快乐仙丹维生,其实那些只是草药汤汁和糖果;她帮助迷失的灵魂去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事物。后来,她的名声开始越传越远,许多有头有脸的人也慕名来找她寻求帮助。有钱的人盼望更有钱,有权的人想要更有权;卑鄙小人希望自己像圣人,圣人为了没有勇气犯下的罪过而期望像个罪人那样接受惩罚。我母亲倾听所有人诉说心事,也接受所有人付给她的金钱。靠着那些钱,她把我们兄弟姊妹送去跟她那些有钱客户的子女同校求学;她花钱为我们在别的地方打造了不一样的人生。我母亲是个好人。马丁先生,她不会骗..人,也从不占人便宜,更不会刻意让人相信他们不需要相信的事情。生命让她学会一件事:人这辈子都是活在或大或小的谎言里。她常说,人们如果能够毫不隐瞒地面对世间现实,那么一天之内,我们八成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可是……”
“您如果是来这里寻求魔法,很抱歉,我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母亲曾经告诉我,世间根本没有魔法,世事好坏,不过是我们自己的想象,或是因为贪婪,或是因为无知。有时候,甚至是疯狂所致。”
“马尔拉斯卡送上大笔金钱时,她却不是这么说的。”我提出异议,“这么多钱,在当年足够过上很久的好日子,还能去念贵族学校好多年。”
“他需要相信,我母亲只是帮他完成这个心愿罢了。”
“他要相信什么事?”
“自我救赎。他坚信他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爱他的人;他自认生命已经误入歧途。我母亲认为,他只是跟大部分人一样,突然对自己的生命产生了疑问。世上总有一些卑琐的坏人,总是自认最优秀正直,根本看不起别人。但是马尔拉斯卡也算是个善良的人,偏偏就是对眼前的一切不满意。因此,他来找我母亲帮忙,因为他当时已经对生命失去希望,而且可能也失去理智了。”
“马尔拉斯卡是否说过他做了什么事?”
“他说他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一个阴影。”
“什么样的阴影?”
“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有个阴影一直跟着他,那阴影有着跟他一样的身形、容貌和声音。”
“这意味着什么?”
“愧疚和悔恨没有任何意义,那只是感觉、情绪,但不是意念。”
我突然觉得,以这么简短的一句话阐明这个概念,恐怕连科莱利都办不到。
“令堂能为他做什么呢?”我问道。
“她也只能够安慰他,帮助他找到心灵的平静。马尔拉斯卡相信世间有魔法,因此,我母亲认为她应该努力说服他,一定可以经由她的引导而走上救赎之路。她叙述了一个古老的传说,那是她童年时期在海边从渔夫那儿听来的。当一个人失去生活目标,他会觉得死亡就是换取灵魂的代价,在那个传说里,人如果可以找到一个愿意为他牺牲的纯净灵魂,若能用这个灵魂去掩藏他黑暗的心灵,就能骗过盲目的死神,使他的生命获得救赎。”
“纯净的灵魂?”
“就是没有任何罪过的灵魂。”
“后来的结果怎么样呢?”
“结果只换来痛苦,这是显然的。”
“什么样的痛苦?”
“充满血腥的牺牲。用一个灵魂去换取另一个,用死亡换取生命。”
一阵漫长的沉默,海岸的涛声和风声在一户户棚屋之间穿梭。
“为了马尔拉斯卡,伊莲娜很乐意挖出自己的双眼和心脏,他是她活下来的唯一理由。她以盲目的方式爱着他,而且她的想法跟他一样,坚信魔法就是唯一的救赎。起初,她想牺牲奉献自己的生命,但是我母亲说服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母亲说的话,其实伊莲娜都清楚得很,她的灵魂并不纯净,即使做此牺牲也是枉然。她这么说不只是为了救那女人一命,也是为了拯救他们两个人。”
“从谁的手中拯救他们?”
“他们自己。”
“但是,她错了……”
“就连我母亲都无法看清一切。”
“马尔拉斯卡究竟做了什么事?”
“母亲始终不愿意告诉我,她不希望我们兄弟姊妹和这件事情有任何瓜葛。她把我们每个人分别送到远方去生活,就是希望我们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是谁……她说,我们留在这里,终究脱离不了被诅咒的命运。她把我们送走后,没多久就死了,而且是孤单死去。我们直到她死后好久才知道。她的尸体被发现时,没有人敢去碰她,只好任由海水漂流而去。没有人敢提起她的死,但是我知道是谁杀了她,也知道她被杀的原因。直到今天,我仍然相信母亲早就知道自己会早逝,也料到了谁会下此毒手。她早知道这些事,却没有采取任何应变方式,因为到头来连她自己也相信了。她相信是因为她无法接受自己做过的事情。她相信她可以用自己的灵魂拯救我们的灵魂, 751a." >甚至这个地方的灵魂。因此,她不愿离开这里,因为那个古老的传说曾经提到,交付出去的灵魂必定永远留在遭受背叛的地方,视线所及尽是死亡,并且永世难逃禁锢的命运。”bbr>.
“拯救了马尔拉斯卡的灵魂在哪里?”
女子一笑置之。“马丁先生,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灵魂,也没有什么救赎,那些都是古老的传说,全是无稽之谈。存在的只是烟灰和记忆而已,但是马尔拉斯卡却在深藏记忆的地方犯下了滔天大罪,多年来极力想要隐藏的秘密,到头来只是在嘲弄自己的命运罢了。”
“尖塔之屋……我已经在那里住了将近十年,那里什么也没有。”
她又笑了,双眼注视着我,倾身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她的双唇是冰凉的,就像一具尸体。她的气息闻起来仿佛枯萎残花。
“或许是因为您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她在我耳畔低语,“或许,那个被猎捕的灵魂就是您。”
这时候,她解开了颈间的丝巾,脖子上横列了一条长长的疤痕。这一次,她的笑容变得狡黠诡异,明亮的眼眸散发着残酷、嘲弄的光芒。
“很快就要出太阳了,您还是赶快走吧。”索摩洛斯特女巫这样说道,同时转身背对我,目光重又紧盯着炉火。
黑衣小男孩在门前现身,他对我伸出手,示意时间已经到了,我立刻起身随他离去。就在不经意回眸顾盼时,我被墙上那面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镜中还清楚可见一个身形佝偻、衣衫褴褛的老妪坐在炉火前,她脸上挂着阴森、残忍的笑容,一直目送我到门口。
17
回到尖塔之家,天边已渐露曙光。楼下大门的门锁被撬坏了,我用力推开门,走进大厅。屋内的门锁呈现潮湿状态,还有一股怪味。强酸的味道。我缓缓走上楼梯,确信马尔拉斯卡一定在楼梯间的暗处等我,或者,我只要一回头就会看见他笑容可掬地站在背后。藏书网踏上最后一层阶梯时,我发现这个大门的门把也被强酸腐蚀过。我把钥匙插入锁孔,使出全力抓着门把扭动了两分钟,直到钥匙扭曲,门也没打开。我拉出钥匙,索性用力把门撞开。我让大门保持敞开,然后沿着走道往前走,大衣仍旧穿在身上。我掏出左轮手枪,打开弹膛,清出空弹壳,装入新子弹;当年,我曾经多次见过凌晨才返家的父亲做着同样的动作。
“萨尔瓦多?”我喊了一声。
回音在整个屋子里扩散。我扣紧扳机,继续沿着走道往前,一直来到尽头的房间。房门半开着。
“萨尔瓦多吗?”我对着房里问道。
我把枪口瞄准房门,用脚尖推开门扉。房内不见马尔拉斯卡的踪影,只有墙脚堆积如山的盒子和老旧物品,我又闻到那股穿墙渗透而出的气味。我走近房间最里面靠墙摆设的一整排衣柜,并让衣柜门敞开,挂在衣架上的旧衣服全被我扔了出来。迎面而来的是 5899." >墙上那个小洞吹出的湿冷空气。无论马尔拉斯卡隐藏了什么东西,一定就在那片墙后面。
我把手枪放进大衣口袋,然后脱下大衣。我摸索着衣橱底部,伸长手臂到衣橱隔板和墙壁之间的缝隙,紧抓住衣橱后面,然后用力拉。第一次使力仅仅将衣橱往前移动了几厘米,我又用力拉第二次。衣橱已经被挪出墙脚约巴掌大的空隙。我继续抓着衣橱往外拉,直到后方的墙壁一览无余,而且空间够让我钻进去为止。钻进衣橱后面之后,我用肩膀使力将>它推向另一边的墙脚。我停下来喘口气,仔细打量着这面墙。墙壁漆上了赭红色,和另外三面墙的颜色完全不同,油漆下隐约可见未经修饰的黏土。我用指关节敲着墙,回音听起来显然是组合式的结构,这面墙壁并不是房子的主墙,另一侧还有个秘密空间。我贴着墙仔细聆听,这时候,有个声音传进耳里。走道上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慢慢退了出来,打算伸手去拿椅子上的大衣,因为左轮手枪在大衣口袋里。房门口出现一道拉长的阴影,我屏息以待。有个身影缓缓探头到房里张望。
“警官先生……”我喃喃低语。
格兰德斯面带冷笑地看着我,我猜他大概已经在楼下大门口的阴暗角落苦等了好几个钟头。
“您在整修房子啊,马丁?”
“只是稍微整理一下。”
警官看着丢了满地的旧衣服和抽屉,还有完全清空的衣柜,他只是点了点头。
“我要求马克斯和卡斯特罗在楼下等着。我本来要敲门,但是您既然让家里门户大开,那我就顺便进来了。我告诉自己:我的好朋友马丁一定在等我来。”
“警官先生,有我能为您效劳之处吗?”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跟我到警局一趟。”
“我被逮捕了吗?”
“我想是的。打算乖乖就范,还是要我们来硬的?”
“不必麻烦了。”我这样告诉他。
“真是太感激您了。”
“我可以穿上大衣吗?”我问他。
格兰德斯定睛注视了我半晌。接着,他拿起我的大衣,并帮我穿上。我感觉到左轮手枪沉甸甸地贴在大腿边,我不急不缓地扣上大衣纽扣。走出房间之前,警官回头看了一眼我刚刚在探索的那面墙壁。接着,他示意要我到走道上。马克斯和卡斯特罗已经上楼到楼梯间等着,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到了走道尽头的玄关,我停下来看了看屋内,仿佛陷入阴暗的深渊。我很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这栋房子。卡斯特罗掏出一副手铐,但是格兰德斯露出了否定的表情。
“没这个必要,对不对,马丁?”
我摇头回应他。格兰德斯关上大门,推着我往楼梯走,他的手势轻巧,手劲却坚定有力。
18
这一次审问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打击,没有令人害怕的场景,也听不见阴暗潮湿的地牢回音。这个大厅非常宽敞,光线明亮,而且是挑高的天花板。这地方让我联想到贵族子弟上的教会学校教室,就连墙上的十字架都像极了。大厅位于警局二楼,落地窗气派宽敞,窗外可见拉耶塔纳大道清晨的人车往来。大厅正中央摆着一张金属桌子和两张椅子,在别无他物的偌大空间里,这些桌椅看起来就像迷你家具。格兰德斯把我带到桌边,然后要求马克斯和卡斯特罗退下,两位警员慢吞吞地执行上级的命令。格兰德斯一直等到两人离开大厅,情绪才放松下来。
“我还以为他们要把我抓去喂狮子。”我说道。
“您请坐吧。”
我乖乖坐下。如果没有马克斯和卡斯特罗那两双像要吃人的恶毒眼神,如果少了那扇铁门以及玻璃窗外的铁窗,没有人会认为我的处境有多么危急。看到那壶热咖啡以及格兰德斯放在桌上的香烟,尤其是他脸上那副平静亲切的笑容,我深信自己恐怕很难全身而退了。一定是这样的。这次警官是来真的。
他在我对面坐下,打开活页夹,从里面抽出几张照片,一张张摆在桌上。第一张是坐在自家书房摇椅上的瓦雷拉律师。在他旁边的照片是马尔拉斯卡遗孀的遗体,或者应该说是她被人从瓦维德雷拉公路的别墅泳池底捞上来的尸体。第三张是个惨遭割喉的瘦小男子,看起来应该是罗勒斯。第四张照片是克丽丝汀娜,我发现那是她和维达尔结婚那天拍摄的照片。最后两张是沙龙照,分别是我的两位前老板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将所有照片排列完成之后,格兰德斯以深不可测的眼神望着我..,他沉默了好几分钟,仔细琢磨着我对这些照片的反应,或是毫无反应。接着,他以出奇谨慎的姿态倒了两杯咖啡,将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
“首先,我很愿99lib?意给您机会主动说明一切,马丁,请照着自己的方式陈述,我们不赶时间,慢慢说。”他总算开了口。
“没有用的。”我提出驳斥,“事情还不就是那样。”
“您希望我们找相关证人来对质吗?例如,您那个小助理怎么样?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伊莎贝拉?”
“别找她麻烦,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您得先说服我。”
我侧头望着房门。
“马丁,想要离开这个房间,办法只有一个。”警官边说边在我面前晃着钥匙。
我再次感受到大衣口袋里沉重的左轮手枪。
“要我从哪里开始说起?”
“您是叙述者,要从哪里说起都行。我对您唯一的要求就是实话实说。”
“我不知道哪些才是实话。”
“会让您难受的就是实话。”
接下来的两个多钟头,格兰德斯没有开口说过半个字。他仔细聆听着我的叙述,不时点头回应,偶尔在记事本上记录要点。起初我看着他说话,但很快就渐渐忘了他的存在,后来,我发现我根本就是在叙述给自己听。随着口中的话语,我又回到自认遗忘已久的时空,父亲在报社门口遭枪杀的那个夜晚历历在目。我忆起在《工业之声》编辑部打工的岁月,三更半夜挑灯赶稿赚稿费那几年的生活,以及科莱利寄来的第一封信里向我承诺的远大前程。我忆起和科莱利在天台蓄水池畔的初次相遇,以及确信自己死期已近的那段日子。我向他提起了克丽丝汀娜、维达尔,还有那段旁观者清、唯我痴迷的苦恋。我提到我写的那两本小说,一本是我挂名作者的创作,另一本则是替维达尔捉刀改写的作品。我谈起了那段失望贫困的苦日子,以及那天下午,我亲眼看着母亲将我此生唯一的珍贵宝物丢进垃圾桶……我并不需要警官的同情和怜悯,只想试着将这些事件勾勒成一张想象的地图,循线找出自己为什么此刻会坐在这个空荡的大厅里。我回顾那晚在奎尔公园旁的小别墅里,科莱利向我提出教人无法拒绝的合作邀约。我坦承了自己最初的疑虑、针对尖塔之屋所做的调查,以及我对马尔拉斯卡的离奇死亡事件而做的探访,因此牵扯出一连串绵密的欺骗网络。我发现自己也牵扯其中,或?者我选择了满足自己的虚荣、贪婪,以及不计代价的求生意志。活着,就为了叙述这些往事。
我将一切都据实以告,除了最重要的那件事。我甚至没有勇气向自己提起。在我的故事里,我回到圣安东尼奥疗养院去找克丽丝汀娜,却只找到消失在雪地里的沾血脚印。或许,如果一再重复同样的叙述,连我自己都会相信事情就是这样。故事终于进展到当天早上,我从索摩洛斯特的棚屋贫民窟回到家里,并且发现按照马尔拉斯卡的计划,我的照片将会出现在警官的桌子上。
故事结束之后,我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这一生从未如此疲惫。我好想就此入睡,永远不再醒来。格兰德斯在桌子另一头观望着我,我觉得他的脸上似乎写着困惑、悲伤、愤怒,尤其是迷惘。
“您倒是说句话吧。”我终于忍不住出声。
格兰德斯哀叹一声。他在我叙述的过程中不曾离座,此时,他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我想象自己的手正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左轮手枪,朝着他开了一枪之后,从他的口袋里拿出钥匙开门逃走……六十秒之内,我就在外面的大街上了。
“我们今天之所以在这里谈话,是因为昨天普奇塞达镇的警局拍了一封电报,告知克丽丝汀娜·萨涅尔从圣安东尼奥疗养院失踪了,而您有重大嫌疑。疗养院的主治医生证实您曾经有意把她带走,但是被他断然拒绝。我告诉您这些,就是希望您能够明白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在这个大厅里喝着热咖啡、抽着烟,就像闲话家常的老朋友。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位巴塞罗那富豪的妻子失踪了,而您是唯一知道她在哪里的人。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您的好友维达尔先生的父亲,本市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他非常关切这个案子。他和警界高层关系密切,因此拜托我的长官务必让他儿媳妇平安归来,否则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如果不是因为我坚持要用我的方式办案,您这时候早就在简陋的地下室里,而且跟您对谈的人不会是我,而是马克斯和卡斯特罗,这两人一向认为,盘问案情这种事,只要一开始打断嫌犯的腿骨,就什么话都问得出来,根本不必浪费时间。再说,本案攸关维达尔夫人的安危,我的长官要求分秒必争。还有,他们认为我跟您有点交情,对您太客气了。”
格兰德斯转身怒视着我。
“您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说道,“我说了老半天,您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我听得一清二楚,马丁。我听见命在旦夕、绝望无助的您是如何和一个神秘的巴黎出版商展开合作计划,按照您自己的说法,这是个从来没人听过或见过的出版商,他付了十万法郎要您创造一门新宗教,您却发现自己其实已身陷邪恶的阴谋迷阵,事关二十五年前一位律师之死,当时,他的交际花情妇希望能帮他逃脱命运,如今,您似乎走入了同样的命运。我听见了命运是如何让您掉入被诅咒的尖塔之屋这个陷阱,前任屋主马尔拉斯卡就曾身陷其中。接着您发现有人一直在跟踪您,并杀害了所有知道秘密的相关人士,那是关于一个男人的秘密,从您的叙述听起来,那个人几乎和您一样疯狂。他藏身在阴影里,冒用了离职警察的身份,就为了隐藏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在情妇的协助之下,他犯下一连串的谋杀案,包括森贝雷先生的死,但是动机诡异,就连您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
“伊莲娜为了抢一本书而害死了森贝雷先生,她认为那本书里有我的灵魂。”
格兰德斯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巴掌,仿佛突然恍然大悟。
“那是当然了,我真笨,就是这样!波迦特海滩那个女巫跟您提到的可怕秘密不也是如此?索摩洛斯特女巫……这个我喜欢,非常具有您的个人风格。听听看我说得对不对……那位马尔拉斯卡一直禁锢着一个灵魂,就为了掩藏自己的灵魂,并借此逃避一连串的诅咒。能不能告诉我,这是《诅咒之城》的情节,还是您刚刚才编出来的故事?”
“我没有编故事。”
“换了您是我的话,会相信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吗?”
“我想应该不会。但是,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当然,您非常确切地交代了各种事证,从您去狄利亚医生的诊所看病、您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的账户、新村的墓园石雕工厂里静候您死去的墓碑,甚至还包括您口中那位科莱利和瓦雷拉律师之间的勾结……还有一大堆细节,大概都是您写侦探小说派不上用场的经验。不过,您唯一没告诉我的,老实说,正是关系到您和我的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下落。”
我知道,在这关键时刻,唯一能够救我的是谎言。我如果诚实说出有关克丽丝汀娜的一切,死期大概也不远了。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说谎!”
“我就说了,跟您说实话一点用处都没有。”我这样回应他。
“我很想帮您,您却把我当白痴一样在耍弄。”
“帮我?警官,您真的想过要帮我吗?”
“真的。”
“既然这样,那就去查证我说过的那些事。请您去把马尔拉斯卡和伊莲娜找出来。”
“长官允许我盘问您的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时限一到,我如果没办法交出平安健康的克丽丝汀娜·萨涅尔,或者至少要活着,到时候,他们就不再让我插手此案了。接手的将是马克斯和卡斯特罗,他们已经等着要伺候您很久了,绝对不会轻易错过这个好机会。”
“既然这样,您就别浪费时间了。”
格兰德斯哼了一声,但还是点了头。
“我希望您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马丁。”
19
格兰德斯警官离开时,我估计大概是早上九点,他把我关在那个大厅里,只有一壶冷掉的咖啡和一包香烟为伴。他派了那两个跟班守在门外,我还听见他特别交代,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任何人进入。就在他离开五分钟后,我听见有人敲门,接着,我看见马克斯那张脸卡在小玻璃窗上。我听不见他说什么,但从嘴形看来,肯定是这句话:
“等着看好戏吧!你这婊子养的混账东西。”
那天早上接下来的时间,我就坐在窗台边看着街上的路人,他们行动自由,畅快地吞云吐雾,尽兴地吃着方糖,乐得跟科莱利吃糖时一样。到了中午,或许是疲惫,又或许是迟到的强烈绝望终于找上了我,我决定就地躺下,脸部贴着墙脚,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我醒来时,大厅已陷入一片漆黑。天色早就暗了,拉耶塔纳大道的赭红色街灯,不时将流动的汽车和电车影子投射在大厅天花板上。我连忙起身,地板的刺骨冰凉在体内流窜,接着,我将身子挪近角落的暖气装置,岂知暖气板却比我的双手更冰凉。
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的大厅房门打开了,回头一看,格兰德斯站在门口望着我。警官使了个眼色,一名下属点亮大厅的电灯,并随手关上房门。刺眼的银色灯光让我的双眼一时睁不开。等我终于能够渐渐张开眼睛,却发现警官的面容几乎和我一样疲惫。
“您需要上个厕所吗?”
“不用了。趁此机会,我决定直接尿在裤子上,这样正好可以先练习一下,等您把我送进地牢去接受马克斯和卡斯特罗的审判,我会比较容易适应环境。”
“我很高兴您还有这份幽默感,接下来会更需要的……请坐吧。”
我们各自回到数小时前的位子上坐下来,然后相视无言。
“我已经求证过您叙述的那些细节。”
“怎么样?”
“要我从哪里开始讲起?”
“您才是负责办案的警察。”
“我的第一站是蒙塔内尔街的狄利亚医生诊所。停留时间很短。狄利亚医生早在十二年前就过世了,诊所八年前开始由一位名叫柏纳·尤弗瑞的牙科医生接手,不消说,这位牙科医生当然没听过您的名字。”
“不可能。”
“等一下……好戏还在后头。离开诊所,我顺路去了西班牙殖民地银行,那里的装潢和气派真是惊人,服务质量简直无懈可击,我都想去开个户了。我查过了,您在那儿从来没有过任何账户,他们也没听过安德烈亚斯·科莱利这个人,银行目前更没有任何客户存进十万法郎。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我紧抿双唇,但还是点了头。
“我的下一站就是已经去世的瓦雷拉律师的事务所。倒是在那儿查到了您确实有个银行账户,不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而是萨巴德银行;六个月前,您从这个账户汇了两千西币给事务所的律师。”
“我不懂您的意思。”
“事情非常简单。您隐藏个人身份,至少您自己大概是这么认为的,自认神不知鬼不觉地聘请了瓦雷拉律师为您办事,我说……银行员工的心思跟诗人一样细腻,一旦让他们看见账户里少了半毛钱,就永远不会忘记。我必须承认,查到这里,我开始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于是决定继续拜访下一个地方: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
“您该不会告诉我没看见那个天使吧……”
“看到啦。我看见了,非常壮观。那是您三个月前亲笔写信去订制的,老实的萨纳柏还在账簿里保留了您预付费用的收据。这人非常亲切,以自己的工作为荣。他告诉我,那尊天使雕像算是他的代表作,创作时灵感源源不绝。”
“您没问马尔拉斯卡二十五年前付给他的那笔钱吗?”
“我问了,他还保留着以前的收据呢。那笔钱是马尔拉斯卡要求他整修、改建家族陵墓而付的费用。”
“坟墓里埋的不是马尔拉斯卡本人。”
“这话是您说的。不过,如果您要我挖开坟墓详查,还得提出更有力的证据才行。请容我继续说完这个版本的故事。”
我紧张地吞着口水。
“既然都到了那里,我就把握机会去了波迦特海滩,在那附近光是亮出一枚铜板,起码有十个人抢着要告诉我有关索摩洛斯特女巫的秘密。今天早上您在叙述经历时,为了不打断谈话,有件事我当时没提起:您说的那位女巫早在多年前就死了。我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位老太太,连个小孩都吓不着。而且,她始终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还有,这个您一定会喜欢的:她是个哑巴!”
“警官先生……”
“还没说完呢,我可是都认真调查过了。我接下来就去您描述过的那栋位于奎尔公园旁的别墅,房子已经废弃了至少十年,而且,我必须遗憾地说,屋里的墙上别说照片了,连张邮票都没有,除了猫屎之外,那栋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对此您有何看法?”
我没搭腔。
“请问,马丁……换作您是我的话,有了这一连串的发现之后,您会怎么做?”
“我想大概是放弃吧。”
“对了,就是这样。但是,我不是您,而且还像个傻瓜一样,绕了这么一大圈,决定继续探寻您提过的线索,还是去找了那个令人害怕的伊莲娜·萨比诺。”
“找到她了吗?”
“该办的事,说什么也得办到。马丁,我当然找到她了。打从多年前开始,她一直住在拉巴尔区的破旧公寓,那个环境只有恶心两个字能形容。”
“您跟她谈过了吗?”
格兰德斯点了点头。“嗯,而且深入长谈了好久。”
“结果呢?”
“她根本就不知道您是谁。”
“她就只说了这个?”
“当然还有别的事情。”
“什么事?”
“她告诉我,罗勒斯当年常在伊丽莎白街的公寓举办招魂聚会,她就在一九〇三年那次聚会里认识了马尔拉斯卡。她告诉我,她碰见的是个痛失爱子、婚姻不幸福的伤心男子。她告诉我,马尔拉斯卡心地善良,但是心神混乱,他认为有个东西侵入他的体内,并深信自己很快就会死去。她告诉我,他去世前留下了一笔基金,给她和那个放手让她跟着马尔拉斯卡的男人,胡安·科贝拉,别名哈戈。她告诉我,马尔拉斯卡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为他再也无法承受痛苦。她告诉我,她和哈戈就靠着马尔拉斯卡留下来的钱过日子,直到基金用完为止,而哈戈不久后就离开了她,据她所知,他后来酗酒度日,在工厂当夜间警卫维生,最后孤单死去。她告诉我,没错,她的确带着马尔拉斯卡去见过那个索摩洛斯特女巫,因为她相信这个女人一定可以安慰他的心灵,并让他相信,一定可以和死去的儿子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您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我掀开衬衫,让他看伊莲娜在我胸口划下的伤疤,那天晚上,她和马尔拉斯卡一起出现在圣赫瓦西奥墓园。
“六角形的星星……别逗我了,马丁。这几道疤痕,您自己划几刀就行了,根本不算什么。伊莲娜·萨比诺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在卡德纳街的洗衣店做工维生,可不是什么女巫。”
“还有萨尔瓦多这个人呢?”
“萨尔瓦多一九〇六年被逐出警界,原因是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死守着马尔拉斯卡的命案,而且和死者遗孀有暧昧关系。据说他后来决定出走到美洲展开新生活。”
听到这个天大的谎言,我忍不住纵声大笑。
“您难道没发现吗,警官?您难道没发现自己也掉入马尔拉斯卡对我设下的同样陷阱?”
格兰德斯望着我,眼中尽是怜悯。
“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是您,马丁。在这种分秒必争的紧要关头,您只字不提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事,反而执意要拿类似《诅咒之城》那种情节来说服我。这里只有一个圈套,那就是您对自己设下的陷阱。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如果不告诉我真相,我也很难帮您走出这道门。”
格兰德斯伸出手,在我眼前挥了好几次,仿佛在确定我是否还看得见。
“没有?还是不说?随便了,那就让我继续将忙了一天的事情说完。拜访过伊莲娜之后,老实说,我实在累坏了,于是回警局一趟,接下来,我趁着还有点时间,打了通电话到普奇塞达镇的警局。分局同事告诉我,他们已证实克丽丝汀娜失踪那天晚上,有人看见您从她的房间走出来,而且,您甚至没回旅馆去拿回自己的行李,疗养院的主治医生告诉藏书网警方,您曾经私自割断约束病人行动的皮绳。接下来,我又打了一通电话给您的老朋友贝德罗·维达尔,请他到警局一趟。这个可怜的男人真是落寞憔悴,他告诉我,上次见到您的时候,您把他揍了一顿。是这样吗?”
我点头承认。
“他其实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此,他甚至想办法说服我放了您。他说事出必有因,还说您这一生过的都是苦日子,您会失去父亲都是他的错,他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妻子能回到身边,其他事都不会跟您追究。”
“您把所有事情都告诉维达尔了吗?”
“我别无选择。”
我双手掩面。“他说了什么?”
格兰德斯耸耸肩。“说您已经疯了。他认为您一定是无辜的,希望您别出什么事才好。他的家庭又是另外一个问题。您的老友维达尔的父亲,就像我说过的,他对您一向没什么好感,据我所知,他偷偷塞了一笔钱给马克斯和卡斯特罗,要求他们在十二小时内从您口中套出话来。这两个人已经向他?保证,只需要一个早上的时间,别说是实话实说了,就算要您背诵全篇史诗也没问题。”
“您呢,有什么看法?”
“您是指事实吗?事实就是,我宁可相信维达尔的说法:您八成是疯了。”
我并没有告诉他的是,就在那一刻,连我自己也开始相信是这样了。我望着格兰德斯,突然发觉他的神情隐藏着些许异样。
“您还有事情没告诉我。”我直言。
“我说的已经够多了。”他这样驳斥我。
“您到底有什么话没告诉我?”
格兰德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过了半晌,他忽然暗笑几声。
“今天早上,您提到森贝雷先生去世当晚,有人在书店和他起了争执,您怀疑那个人想要一本书,是您的作品,而老森贝雷拒绝出售,所以两人发生了争吵,书店老板因此心脏病发作。据您所说,那本书是书店里仅存的一本了。书名是什么来着?”
“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
“对了,就是这本,根据您的猜测,那本书是在森贝雷去世当天晚上被抢走的。”
我点头。警官拿起一支香烟,点了火,才吞吐了几口,随手又把香烟拧熄。
“这就是我的两难,马丁。我一方面认为您在我面前讲了通篇谎言,把我当个笨蛋在耍弄,更糟糕的是,您自己多次重复说了同样的话之后,或许也开始相信那些都是事实。一切都操之在您了,反正是您的事情,而我呢,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直接把您交到马克斯和卡斯特罗手里。”
“但是……”
“但是,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但是’,一个其他同事办案时全然不在乎的‘但是’,偏偏这个‘但是’就像我眼里进了一粒小沙尘,让我开始怀疑……或许,我现在要说的话背离了我在这里二十年学会的经验,我要说的是,您告诉我的事情可能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
“警官,我只能告诉您,我已经把记得的事情全都跟您说了,信不信就随便您了。事实上,连我自己都常常无法置信。但是,我记得的就是那些了。”
格兰德斯站了起来,开始绕着桌子踱步。
“今天下午,我去找了萨娜乌哈,或者就称她伊莲娜·萨比诺吧!我在她那间小套房里,问她认不认识您这个人。她说不认识。我告诉她,您住在尖塔之屋,就是她和马尔拉斯卡一起共度了好几个月的那栋房子。她依然表示不认识您。接着,我提起您曾经去过马尔拉斯卡的家族陵墓,并且确定您就在那儿看见了她。这个女人第三度否认她这辈子曾经见过您。我也相信了。我一直都相信她的话,直到我打算离开时,她说觉得有点冷,于是打开衣橱拿出一条毛毯披在身上。就在这时,我瞥见桌上有一本书。我特别注意到那本书,因为那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一本书。趁着她转身去拿毛毯,我翻开了书,第一页上面有一小段手写的文字。”
“献给森贝雷先生,一位值得享有书籍的挚友,他向我开启世界的大门,并教导我跨越了那扇门。”我立刻背出那段献词。
“上面还签了名,戴维·马丁。”格兰德斯替我补充。
这时候,警官背对着我站在落地窗前。
“半个小时之内,有人会过来把您带走,到时候,我就无法再插手这件案子了。接下来会由马克斯负责伺候您,我完全使不上力。为了救自己一命,您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没有。”
“既然这样,那就好好拿着您藏在大衣口袋的那把左轮手枪,小心点,别擦枪走火射中自己的脚,现在您可以拿枪抵住我的头,逼我掏出钥匙开门……”
我转头望着那扇门。
“我只要求您告诉我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下落,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我低下头,哑口无言。
“您把她杀了吗?”
我沉默良久。
“我也不知道。”
格兰德斯走到我身旁,将房门钥匙递给我。
“马丁,赶快离开这里吧!”
我踌躇了半晌才接下钥匙。
“别走大门。沿着走道出去,到了尽头,左边有一扇蓝色的门,只能出不能进,门外就是火灾逃生梯。出口是后面那条小巷子。”
“我要如何感谢您的恩情?”
“就从把握时间开始吧。您只有三十分钟,接下来,他们会布下天罗地网搜捕。别小看他们的能耐。”警官说。
我拿着钥匙走向房门。离开前,我回眸再看一眼。格兰德斯坐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那个天使别针……”他边说边指着衣领。
“怎么了?”
“打从我认识您开始,那枚别针就一直别在您的衣领上。”他这样说道。
20
拉巴尔区的街道仿佛阴暗的隧道,微弱的街灯在漆黑暗夜里几乎看不见。我花了超过三十分钟才发现,格兰德斯警官提过卡德纳街上的洗衣店,其实有两家。第一家就像个隐藏在楼梯底下的洞穴,不断冒着白烟,里面只有几个打工的小孩,双手紫黑,双眼蜡黄。第二家是个弥漫油污和消毒水臭味的店面,实在很难相信从那儿出来的东西会是干净的;打理洗衣店业务的是个见钱眼开的妇人,我亮出几个铜板,她立刻承认,萨娜乌哈每周有六个下午在店里干活。
“她做了什么事啦?”妇人问道。
“没什么,她继承了一笔钱。请问在哪里可以找到她?或许您会知道……”
妇人眉开眼笑,目光中闪烁着贪婪。
“据我所知,她住在圣母公寓,就在巴贝拉侯爵街。她继承了多少钱?”
我丢了几个铜板在柜台上,根本不想回应她,然后转身离开那个肮脏的黑洞。
伊莲娜居住的公寓位于一幢幽暗建筑里,仿佛是用出土的尸骨和偷来的墓碑筑成的。信箱上的门牌早已生了锈,房子的二楼和三楼没有门牌,四楼是一间成衣加工厂,还取了个夸张的厂名:地中海纺织厂。五楼和顶楼就是圣母公寓。阴暗的楼梯空间几乎只够一个人行走,墙外频频飘来排水沟的臭味,楼梯旁的墙壁全都掉了漆,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爬了四层楼,我终于站在五楼的平台上,而眼前就只有一扇门。我握紧拳头捶打房门,过了半晌,房门打开了,站在门内的是个身材高瘦的男子,像极了画家葛雷柯笔下怪诞的模样。
“我想找萨娜乌哈。”我说道。
“您是医生吗?”他问我。
我把他推到一旁,兀自走了进去。放眼整层楼,走道两旁是一间间狭窄阴暗的小套房,尽头有扇大窗,俯瞰着天井,空气中都是楼下飘上来的排水沟恶臭。为我开门的男子仍站在门口,一脸困惑地盯着我。我猜他大概也是房客之一。
“她住在哪个房间?”我问他。
他不发一语望着我,一副难以捉摸的神情。我掏出左轮手枪,并刻意晃给他看。男子的神情依旧镇定,他指着走道上最后一扇房门。我走过去一看,房门锁上.了,于是我开始猛力敲打门锁。其他房客全都探头张望着走道,一群被遗忘的灵魂,仿佛多年来第一次见到阳光在眼前闪过。我想起自己蜗居在卡门女士的分租公寓里的那段贫困的日子,如今看来,跟这个拉巴尔区典型的悲惨炼狱相比,我当年那个破旧陋室,简直就像丽兹酒店的豪华套房了。
“大家都回房里去!”我这样告诉房客们。
所有人都充耳不闻。我高举手枪,接下来的一幕是所有房客立刻作鸟兽散,只有那位面容愁苦、身形清瘦的男子例外。我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房门上。
“她从里面反锁了。”那位房客说道,“今天整个下午都这样。”
下方的门缝飘出一股气味,让我联想起杏仁的苦味。我继续用力捶打门板好几次,始终得不到回应。
“房东太太有钥匙。”房客主动解释,“您如果可以稍等一下……我想她大概很快就回来了。”
我没搭腔,倒是往后退到走道墙边,然后以自己的身体冲撞门板。经过两次撞击,门锁总算松动了。一进房里,酸臭的恶心气味扑鼻而来。
“我的老天爷。”那位房客在我背后轻叹了一句。
昔日的剧场红星此时正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面色惨白,全身爬满了冷汗。她的双唇已呈紫黑色,一见到我,她居然露出微笑。她双手拿着一瓶毒药,已经喝到一滴不剩,混杂着酸臭、鲜血和胆汁的臭味充斥着整个房间。那位房客双手掩住口鼻,退到门外的走道上。我看着伊莲娜在痛苦挣扎,毒药正在她体内毫不留情地腐蚀。死神已经在倒数计时了。
“马尔拉斯卡在哪里?”
她的眼里充盈着濒死的泪水。
“他已经不需要我了。”她说道,“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她的声音粗糙、沙哑,突然干咳了一声,像是整颗心都快被咳出来似的。她的齿缝渗出深色液体。奄奄一息的伊莲娜定定望着我,拉着我的手,用力握住。
“您被诅咒了,跟他一样。”
“我该怎么办?”
她缓缓摇头,又是一次掏心掏肺的干咳。她的双眼微血管已经破裂,眼球布满了血丝。
“萨尔瓦多在哪里?埋在马尔拉斯卡家族陵墓里的是不是他?”
伊莲娜摇头否认,嘴形做出了无声的回答:哈戈。
“既然这样,萨尔瓦多到底在哪里?”
“他知道您在哪里。他看得见您。他会来找您的。”
我觉得她似乎已开始陷入昏迷,她手上的力气也逐渐减弱。
“我一直都爱着他。”她说,“他是个好人,很好的人。那个人改变了他。他以前是个很好的人啊……”
最后一个字在她口中戛然而止,接着,她身上紧绷的肌肉开始不断地痉挛。伊莲娜在逼视我的眼神里断了气,就这样永远深藏着马尔拉斯卡的秘密而死。如今,知道的人只剩下我了。
我拉起床单盖住她的脸,忍不住叹了口气。站在门槛上的那位房客默默在胸前画着十字。我在房里张望,试图找出有助于整理思绪的东西,至少让我想清楚下一站该去哪里。伊莲娜生前最后几天就在这个长四米、宽两米的阴暗陋室里度过,铁制行军床上躺着她的遗体,墙边摆着衣橱和小桌子,那就是房里所有的家具了。一只箱子从床底下冒出头,箱子旁边还放了尿壶和帽盒。小桌上的盘子里可见些许面包屑,旁边还有个装水的陶罐,以及一沓像是明信片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沓圣人画像以及讣闻和葬礼通知。另外有个东西用白色方巾包裹着,看起来像是一本书。我打开方巾,眼前就是我当年送给森贝雷先生的那本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我在她奄奄一息时兴起的同情心,顿时消失殆尽。这个可恶的女人害死了我一生的挚友,就为了从他手中抢走这本讨厌的小说。我想起了初次造访书店时,森贝雷先生对我说过:每本书都有个灵魂,那是作者的灵魂,以及曾经读过、梦想过这本书的人留下的灵魂。他至死深信这段话。此时,我突然明白伊莲娜也对此深信不疑,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我翻开书页,再把那段献词读了一遍,接着在第七页发现了第一个记号。一段潦草文字,还画了一个跟我胸前伤疤一模一样的六角形星星。我继续翻页,又找到了其他图案。一双嘴唇。一只手。一双眼睛。为了这些荒谬可笑的巫术,森贝雷先生就这样牺牲了宝贵生命。
我把书塞进大衣内袋,在床边跪了下来。我拉出那口大皮箱,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掏出来放在地板上,全是旧衣服、旧鞋子。接着,我打开了那个帽盒,里面有个皮制小盒,盒子里装着伊莲娜在我胸口划下星形伤疤的剃刀。霎时,我惊觉地上闪过一个阴影,于是猛然回头,枪口瞄准门口。那位清瘦的房客一脸怔忡望着我。
“我觉得……您的同伴好像已经到了。”他慢吞吞地说着。
我走出房门,沿着走道来到入口处,探头往楼梯张望。这时候,我听见了上楼的沉重脚步声。楼梯缝隙间隐约可见一张面孔抬头往上看,我看见警员马克斯就在两层楼下面。他立刻躲进暗处,脚步也急促起来。他并非单独前来。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试图理出一点头绪。身旁的房客观望着我,情绪平静,却满脸疑惑。
“除了这扇门之外,这里还有其他出口吗?”我问他。
他频频摇头。
“通往天台的出口呢?”
他指了指我刚才关上的门。三秒钟后,我感受到马克斯和卡斯特罗那厚实的身体正试图撞开这道门。我赶紧离开门边,后退了几步到走道上,并将枪口瞄准那扇门。
“这个……我想,我还是回房去了。”那位房客说,“很高兴认识您。”
“彼此彼此。”
我盯着那扇遭受强力撞击的门板,铰链和门把旁的老旧木板已开始松动。我来到走道尽头,打开面对天井的大窗,眼前有如一条深陷黑暗中的隧道。天台边缘大约在窗子上方三米处。天井另一侧有一条以生锈大铁环固定在墙上的排水管。潮湿的排水管表面攀附着浓稠水汽,仿佛黑色泪滴。撞门的声响依旧在我背后催促。我回头张望一下,这才发现那扇门已经快被拆掉了。我估计自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我爬上窗子,纵身一跳。
我双手抓住排水管,一只脚踩在支撑排水管的铁环上。我举起一只手抓住水管上方,但才刚用力一抓,排水管就从墙面剥离,一米长的水管坠入了天井。我差点就跟着排水管一起往下掉,还好及时抓住墙上的铁环。我原本打算借助排水管攀爬到天台上,如今,天台已经遥不可及了。眼前只有两条路:回到走道上,两三秒之内就会和两位警察碰个正着;或者继续下探脚下的漆黑深喉咙。我听见公寓内传来门板用力撞击墙壁的声响,于是,我缓缓往下移动,始终紧抓着排水管,左手掌几乎都磨破了。我陆续下降了一米半,这时候,我瞥见两位警察的身影映在大窗上。首先探出头来的是马克斯,看他笑容满面,我不禁纳闷,他会不会当场就毫不客气地朝我开枪。此时,卡斯特罗在他身旁出现了。
“你留在这里看着,我马上就到楼下去。”马克斯这样交代他。
卡斯特罗点点头,目光始终锁定在我身上。他们打算活捉我,至少会让我再活个几小时。我听见马克斯跑下楼的脚步声,不到几秒钟的工夫,他便从我下方的窗户探出头来,离我不到一米。我朝着下方张望,二楼和三楼灯光明亮,四楼却是一片漆黑。我慢慢再往下移动,直到脚尖踩到下一个铁环。四楼的漆黑窗户就在我面前,空荡的走道前端有一扇门,门外是马克斯在用力敲门。此时纺织厂早已下班,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敲门声戛然而止,接着,我发现马克斯去了三楼。我抬头一看,卡斯特罗依旧盯着我不放,像只猫似的舔着嘴唇。
“别掉下去啦!我们待会儿还想好好跟你玩一玩。”他说道。
我听见三楼传出人声,有人替马克斯开了门。我毫不考虑地用力撞上四楼的窗户,就这样破窗而入,一屁股坐在满地玻璃碎片里,脸部和脖子被大衣覆盖着。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站起来,幽微光线下,我看见自己的左手臂上有一片污渍,一块锐利如匕首的玻璃碎片牢牢插在手肘上。我抓着玻璃碎片,用力拔出来。刺骨寒风吹着热烫的伤口,锥心疼痛让我忍不住跪了下来。我在那儿看见卡斯特罗已经抓着排水管往下滑,此时正从我破窗而入前的位置观望着我。藏书网我还没来得及掏出手枪,他已经朝着窗子跳过来。他双手攀在窗框上,我的直觉反应是使尽蛮力捶打窗框,并以整个身体的重量狠狠压上去。我听见卡斯特罗的手指发出爽脆的折裂声响,接着是他痛苦的哀号。我掏出左轮手枪瞄准他的脸,他的双手却在此刻开始慢慢滑出窗框,眼中满是惊恐。接着,他跌落天井,身体一路撞击着墙壁,在下面几层楼的窗户斜射而出的微光映照下,依稀可见墙面留下斑斑血迹。
我踉踉跄跄地沿着走道往大门走。手臂的伤口抽痛得厉害,还发现自己脚上也有好几处伤口。我继续往前走。走道两旁的房间摆满了缝纫机、线轴,还有一张张桌子上放了成堆的大型布料卷筒。我到了门边,伸手握上门把,却在眨眼间感觉到门把自行转动了,我立刻松手。马克斯就在门的另一边,试图把门撞开。我往后退了几步,一声轰隆巨响强烈震动着门板,一道白光闪过,冒出了灰蓝烟雾。马克斯打算用子弹射开门锁。我赶紧躲进第一个房间,里面充满静止不动的身影,不是缺了手就是缺了脚,都是橱窗用的人体模型,堆得满屋子都是。我钻进那些在暗处仍闪闪发光的躯体之间,接着听见第二声枪响,房门被用力推开了。昏黄朦胧的楼梯间灯光洒进屋里,勾勒出马克斯的身影,他沉重的步伐正沿着走道慢慢接近。我听见关门的声音,于是紧贴着墙壁,藏身在人体模型后面,手上的左轮手枪颤抖着。
“马丁,快出来!”马克斯说话的语气很冷静,同时缓步前进,“我不会伤害您的。我奉格兰德斯之命,一定要把您带回警局。我们已经找到那个人,那个叫作马尔拉斯卡的,他已经招认了所有事实。您是无辜的,现在别做傻事。快出来,我们到警局去谈。”
我看着他跨过门槛,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马丁,听我说,格兰德斯已经赶过来了,我们可以厘清一切事实,不需要把事情变得更复杂。”
我将左轮手枪扣紧撞针。这时候,马克斯停下步伐,并在地砖上摸了一下。他在墙壁的另一边。我非常清楚,他就在那个房间里,除了正面迎击,我没有别的出路了。此时,我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挪到房门口,成了一摊流动的阴影,双眼的光芒是辨识他的唯一途径,他与我相距不到四米。我开始将身体贴着墙壁往下滑,最后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马克斯的双脚就在人体模型外逐渐逼近。
“我知道您就在这儿,马丁。别再胡闹了!”
他的脚步停止,伫立不动。我看着他跪下来,用手指触摸我留下的血迹,再把手指凑近嘴边。我可以想象他的讪笑。
“您流了好多血。马丁,您得去看医生才行。快出来,我马上陪您去找医生。”
我始终保持沉默。马克斯站在一张桌子前,在桌上的布堆里拿起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一把剪布专用的大剪刀。
“您就好自为之了,马丁。”
我听见锋利的大剪刀在他手中开开合合的声音。我的手臂突然一阵剧烈抽痛,必须咬着嘴唇才能强忍住呻吟。马克斯转过头,朝着我藏身之处张望。
“说到流血。我很高兴有此机会告诉您,您那个小骚货,叫什么伊莎贝拉的妞儿,她已经在我们手上了,和您好好聊聊之前,我们会先跟她玩玩……”
我举起手枪,枪口瞄准他的脸。手枪的金属亮光泄漏了我的位置,马克斯往我这儿冲过来,同时扳倒了一堆人体模型,并闪躲了枪击。我可以感受到他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他的气息就吐在我脸上,与我左眼相距不到一厘米的大剪刀突然用力闭合。我使尽全力用额头抵住他的脸,他抵不过我的蛮力,最后往旁边倒下。我举起手枪对准他的脸。马克斯嘴角已经破裂,他迅速起身,双眼紧盯着我。
“你没那个胆子!”他低声咕哝。
他伸手挡住枪口,嬉皮笑脸望着我。我扣紧扳机,子弹贯穿了他的手掌,把他整只手臂狠狠往后一甩。马克斯的身体往后坠落,另一只手紧抓着血流如注的手掌,他那张脸因为剧烈疼痛而扭曲变形,口中的哀号始终无声。我站起身,留下他独自瘫在自己的血泊和尿液里。
21
我勉强拖着脚步,沿着拉巴尔区的小巷弄走到巴拉列罗剧院,一长排出租车在阿波罗剧院前等候载客。我钻进了自己最快找到的第一辆空车。一听见车门关上,司机回头一看,见到我那个样子,立刻摆明不愿意载客。我瘫在后座,完全不理会他的抗议。
“喂!您该不会就这样死在我车上吧?”
“尽快把我载到我要去的地方,就可以早点摆脱我了。”
司机低声咒骂一句,随即启动引擎。“要去哪儿?”
我心想,我也不知道。
“先上路吧,我待会儿再告诉您。”
“往哪儿上路?”
“佩德拉比。”
二十分钟后,我已经瞥见埃利乌斯别墅的灯火在山丘上闪烁。我指着那个地方给 53f8." >司机看,但他似乎不太相信此时真的可以摆脱我。他让我在庄园门口下车时,差点忘了收取车资。我拖着脚步走到大门口,按下门铃,然后跌坐在大门前的阶梯上,头靠在墙上。我听见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不久后,我觉得大门好像打开了,而且有人叫着我的名字。我感觉到有人摸着我的额头,接着好像看见了维达尔的双眼。bbr>
“对不起,维达尔先生……”我低声哀求,“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我听见他提高说话的音量,过了半晌,感觉有好几双手分别抓住我的手脚,把我抬了起来。当我再次睁开双眼,人已经在维达尔先生的卧房里,而且就躺在他和克丽丝汀娜婚后共眠不到两个月的床上。我哀叹了一声,维达尔站在床尾看着我。
“你现在先别说话。”他说道,“医生就快来了。”
“不要相信他们说的话,维达尔先生……”我喃喃低语,“不要相信他们的话……”
维达尔紧抿着双唇,频频点头。
“我当然不会相信他们的话。”他拿了条毯子,替我盖在身上,“我到楼下去等医生。你先休息一下。”
不久,我听见脚步声和谈话声接近卧室。有人替我脱掉衣服,大概检视了遍布我全身的伤痕,仿佛爬满了一身淌血的常春藤……我感受到镊子钻进伤口,夹出插入皮肉的玻璃碎片。我感受到消毒药水的灼热?t>,以及医生拿着细针缝合我的伤口。我已经不觉得痛了,只是一身的疲惫。所有包扎、缝合和处理伤口的步骤完成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破损的木偶。医生和维达尔帮我盖上毛毯,将我的头部靠在这辈子躺过最甜美、最柔软的枕头上。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医生的脸,一位具有浓厚贵族气息的绅士,挂着抚慰人心的笑容,手上拿着一支针筒。
“您很幸运,年轻人……”他边说边?在我手臂上打针。
“那是什么?”我低声问道。
医生旁边出现了维达尔的脸。
“那可以让你好好休息。”
一阵冰凉渗透了我的手臂,接着蔓延到胸口。我坠入黑色天鹅绒般的深渊,而维达尔和医生站在高处看着我,世界终于萎缩到仅剩一个光点,最后在我手中消失了。我就这样陷入一片安详、充满化学药剂且无穷无尽的平静里,多么希望这样的状态永远不会溜走。
我记起了冰层下方的黑潮。月光映照着冰山,冰山化为数以千计的细碎冰粒,融入了那股将我卷走的潮水。一片白色布幔般的滚滚潮浪缓缓卷着她,眼前隐约可见她背光bbr>.99lib.的身影。克丽丝汀娜朝着我伸长手臂,我则在冰冷、浓稠的水流中奋力泅泳向前。就在我们仅仅相距几厘米时,一团漆黑的乌云在她身后急速扩展,仿佛爆裂的墨水瓶似的晕染了她的四周。幽微的光芒围绕着她的手臂、颈部和脸庞,最后,她还是被拖进了一片漆黑之中。
22
醒来时,我听见格兰德斯警官口里正念着我的名字。我连忙坐起来,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像是大饭店的豪华套房,全身十多个伤口的疼痛感将我拉回现实——我置身于埃利乌斯别墅维达尔的卧房里,午后阳光从半掩的百叶窗缝隙间钻进屋里;壁炉生了火,房里非常暖和。谈话声来自楼下,那是维达尔和格兰德斯。
我不顾伤口的强烈刺痛,急忙下了床。沾满血迹的脏衣服全都披挂在摇椅上,我找到大衣,左轮手枪仍在口袋里。我握紧手枪,走出房间,循着谈话声来到楼梯口。我贴着墙壁走下好几层阶梯。
“警官,关于您同事所遭遇的不幸,我真的很遗憾。”我听见维达尔这样说道,“您放心,只要马丁跟我联络上了,或是我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一定马上通知您。”
“非常感激您的大力帮忙,维达尔先生。我也很抱歉为了这样的事情来叨扰您,不过事态实在非同小可。”
“我明白,谢谢您专程跑这一趟。”
脚步声朝着玄关挪动,然后是大门关上的声音。踩在花园里的步伐渐行渐远,维达尔站在楼下的阶梯旁,呼吸声格外沉重。我继续往下踩了好几层阶梯,这时候,我发现他的额头靠在门上。一听见我走近,他立刻张开眼睛,转过头来。
他没出声,只是盯着我手上的左轮手枪。我把手枪放在楼梯口的边几上。
“来,我们去给你找几件干净的衣服。”他这样说道。
我跟着他进了偌大的更衣间,俨然就是服装博物馆。维达尔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穿过的精致西装全都在这儿,数十条领带、数十双鞋子,还有许多装在红色天鹅绒盒子里的袖扣。
“这些都是我年轻时穿的衣服,应该会适合你。”
维达尔主动替我挑选。他递给我一件衬衫,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接着是一套三件式西装,特别在伦敦订做的,还有一双意大利皮鞋,丝毫不逊于科莱利的行头。我默默穿上衣服,维达尔在一旁看着我,似乎心事重重。
“肩膀稍嫌宽了点,不过,你得把自己养壮才行。”他说着递给我一对蓝宝石袖扣。
“警官跟您说了些什么?”
“所有事情。”
“您相信他说的话吗?”
“我相不相信又有谁会在乎?”
“我在乎。”
维达尔在一张靠在一大片镜墙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他说,你知道克丽丝汀娜的下落。”
我点了点头。
“她还活着?”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接着,我悠悠缓缓地点了点头。维达尔脸上漾起淡淡的微笑,回避了我的目光。然后,他突然哭了起来,掏心掏肺地痛哭。我在他身旁坐下,紧紧拥抱着他。
“请原谅我,维达尔先生,对不起……”
后来,到了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刻,维达尔拿着我那些旧衣服,全部丢进火里烧掉了。把我的大衣丢进火堆之前,他抽出了那本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把书递给我。
“你去年写的两本书当中,这本才是比较好的作品。”他说道。
我看着他挑动着火堆里的衣服。
“您什么时候发现的?”
维达尔耸了耸肩。“就算是个贪图虚名的笨蛋,也很难永远被蒙在鼓里的,马丁。”
我实在听不出他的语气里究竟有没有怨恨,或者只有哀愁。
“维达尔先生,我会那样做是因为我认为这对您有帮助。”
“我知道。”他的笑容里不见一丝酸腐。
“对不起……”我喃喃低语。
“你必须离开这座城市。有一艘停靠在圣塞巴斯蒂安码头的货船,今天半夜离港,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你去找一位欧墨船长,他会等你的。到车库里挑一辆车,开车过去,把车停在码头就可以了,贝普明天会去把车开回来。不要跟任何人交谈,也不要回家。还有,你需要钱。”
“我的钱够用。”我骗了他。
“钱永远不够用。抵达马赛之后,欧墨会陪你去银行,到时候他们会让你提领五万法郎。”
“维达尔先生……99lib?”
“听我说!格兰德斯说你杀掉的那两个……”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我认为,他们是在替您父亲处理事情,维达尔先生。”
维达尔摇头否认。“马丁,不管是我父亲也好,或是我的律师也好,他们从来不曾介入这件事。你认为这两个人为什么能在你离开警局三十分钟之后就找到你?”
顿时,我确认了一个冷静而清晰的事实。
“我的好朋友格兰德斯警官告诉他们的。”
维达尔频频点头。“格兰德斯故意让你逃出警局,因为他不想在警局里对付你,这样会弄脏了他的手。你才刚离开警局,他那两个手下就跟上你了,他们甚至连你的死因都设想好了:企图逃跑的谋杀案嫌疑犯,因拒捕而中弹身亡。”
“这跟我早年写的悬疑小说情节一样。”我说道。
“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马丁,你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一点才对。”
他打开衣橱,拿了一件新大衣递给我,从来没穿过的。我接下大衣,将小说塞进大衣内里的口袋。维达尔面带微笑看着我。
“你这辈子总算有这么一次穿得够体面了。”
“穿在您身上还是比较合适,维达尔先生。”
“这倒是真的。”
“维达尔先生,有很多事情……”
“现在都不重要了,马丁,你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
“我亏欠您的何止解释而已……”
“既然这样,那99lib.就跟我聊聊她的情况吧。”
维达尔端着绝望的眼神哀求我,即使骗骗他也好。我们坐在客厅里,面前的落地窗外就是巴塞罗那全景。我以全心全意编织美好的谎言骗了他。我告诉他,克丽丝汀娜以维达尔夫人的名义在巴黎的索弗洛路租了一间小阁楼,还说她每天下午都会在卢森堡公园的喷泉对面等我。我告诉他,克丽丝汀娜经常聊起他,她永远不会忘记他,而且据我所知,认识她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在她心中的地位。维达尔频频点头,迷茫的眼神早已飘向远方。
“马丁,你一定要答应我,务必好好照顾她。永远不要离开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守在她身边!”
“我答应您,维达尔先生。”
苍茫暮色之下,在我眼前的是个苍老、落魄的男子,饱受回忆和悔恨的折磨,一个永远不曾被击倒的>男子,如今却只求善意的谎言能带来些许慰藉。
“我一直希望能成为你的好朋友,马丁。”
“您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维达尔先生,而且还不只是好朋友而已。”
维达尔伸长手臂,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颤抖着。
“格兰德斯跟我提到了一个人,一个你称为大老板的人……他说你似乎欠了他什么,而且,你认为偿还这笔债的唯一方式,就是将纯净的灵魂献给他……”
“那都是胡说八道。维达尔先生,请别放在心上。”
“像我这种肮脏、疲累的灵魂派得上用场吗?”
“维达尔先生,我从来没见过比您更纯净的灵魂。”
维达尔淡淡一笑。“如果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你父亲,我很愿意那样做,马丁。”
“我知道。”
他站起来,幽幽凝望着暮色笼罩下的城市。
“你该上路了。去车库开车,就挑你喜欢的车吧!我去看看家里有没有现金。”
我点了99lib?t>点头,随手拿起大衣。到了屋外的花园,我朝着车库走去。埃利乌斯别墅的车库里摆着两辆闪闪发亮的汽车,简直像王室座车。我挑了较小也较低调的那辆,是西班牙和瑞士合作生产的黑色轿车,顶多只开过两三回,看起来仍像新车。我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车库,在中庭等着。过了大约一分钟,依然不见维达尔出来,于是我下了车,但是车子并没有熄火。我回到屋里向他辞行,打算告诉他别担心钱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的。过了玄关,我想起自己随手把手枪放在屋里了,就在一张边几上。当我回到那儿时,手枪却不见了。
“维达尔先生?”
通往客厅的房门半掩着,我探头进去张望,这时候,我看见他就站在客厅正中央,拿着我父亲那把左轮手枪,枪口抵着心脏位置。我连忙冲上去,然而一声枪响淹没了我的呐喊,手枪从他手中掉落。他的身体斜倚在墙上,缓缓滑落,留下一摊鲜血在大理石上。我在他身旁跪下来,将他搂在怀里。子弹在他衣服上开了个冒烟的小孔,深色浓稠的血流大量涌出。维达尔紧盯着我,他的微笑沾满了鲜血。他的身体已不再颤抖,终于倒地不起,散发着灰烬和卑微的气味。
23
我回到车上,沾满鲜血的双手摆在方向盘上,几乎喘不过气。等了约莫一分钟,我慢慢踩下油门。天空晕染了猩红暮霭,城里的点点灯火在红色天空下闪烁。我沿着街道往下开,抛下了矗立山丘上的埃利乌斯别墅。到了皮尔森大道,我停下车,看了看后照镜。有辆车从隐密的小巷开了出来,距离我的车大约五十米,车灯没开。那是格兰德斯。
我继续沿着佩德拉比大道往下开,穿越了奎尔别墅大门口的巨大龙形铁艺雕塑,格兰德斯的车子依旧跟在后面,相距约一百米。到了对角线大道,我左转往市中心前进。街上几乎不见其他车辆,格兰德斯跟踪我一点都不成问题,于是我决定右转,打算在莱斯科茨区的狭窄街巷里甩掉他。这时候警官终于发觉,他的尾随跟踪早就不是秘密了,于是他大方亮起车灯,并加速拉近距离。接下来二十分钟,我们就在曲折..的街巷中飞车追逐。我在公交车和运货马车间穿梭,格兰德斯的车灯始终紧跟在后。
不久,蒙锥克山区已在前方不远处。万国博览会的会馆以及其他展览厅不到两周前才关闭,不过这些暮霭笼罩下的建筑物,看起来竟如被遗忘多时的废墟。我沿着大道往前开,街灯迷蒙,博览会场的喷泉里鬼火幢幢,我加足马力全速前进。我们绕着蜿蜒山路往上开,到了奥林匹克运动场,格兰德斯已经逼近到我能从后视镜看见他的脸。我一度想转向开往山顶的军事基地,然而,那是个没有出口的地方。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开往山的另一边,在面海的山脚下找个港口码头藏身。
我们飞车一阵子之后,绕到另一边的山腰上。格兰德斯紧跟在我车后不到十五米。前方的山脚下,壮阔的观海海岸栏杆拥抱着往内扩展的城市。我铆足力气猛踩油门,并让格兰德斯冲撞我的车子。猛力擦撞使得两车冲出了车道近二十米,公路上顿时冒起团团火花。我稍微松开油门,借此拉近两车的距离。就在格兰德斯企图重新归位时,我快速倒车,然后急踩煞车。当他弄清状况时,已经来不及了。我用全市最坚固的车身去冲撞他的车子,强烈力道冲击了驾驶座上的他,接着,我看见他的头部撞上挡风玻璃,整片玻璃碎裂,车篷冒出白烟,车灯也熄了。
我决定抛下他继续上路,打算开往观海海岸的瞭望台。霎时,我发现后面的挡泥板因冲撞而卡在轮胎上,车子行进时,那块金属不断摩擦着轮胎,车内弥漫着橡胶磨损的味道。又往前行进了二十米之后,轮胎爆了,车子失控蛇行,终于在一团黑烟中停了下来。我只好赶紧下车,接着回头望向格兰德斯的车子。警官已经爬出车子,正慢慢站起来。我四下张望,横越港口和城市之间的电动缆车车站就在前方五十米处,起站是蒙锥克山,终点是圣塞巴斯蒂安铁塔。暮色笼罩下,错综复杂的缆线之间,我瞥见好几个车厢错落其间,赶紧跑了过去。
有个正准备关门的工作人员看见我急忙跑向车站,把我挡在门前,并指了指屋内。
“今天的最后一班车了。”他提醒我,“您最好快一点儿!”
我买到当天最后一张车票时,售票亭已经准备关闭,接着,我急忙走近站在车厢旁等候的四位乘客。我一直在打量这四个人的衣着,直到工作人员开门让大家进入缆车为止。原来是一群神父。
“电动缆车是为了万国博览会而建造的,采用最先进的科技,安全无虞。缆车启动后,只能从外面开启的安全门就会锁上,这种设计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以及上帝不愿见到的自杀事件。当然,对于各位敬爱的先生们来说,根本不必怕什么……”
“年轻人!”我打断了他的介绍,“您能不能简化一下流程?天快黑了。”
那位工作人员对我抛出厌恶的眼神。其中一位神父发觉我双手沾满血迹,随即在胸前画起十字。接着,工作人员还是继续说着枯燥的长篇大论。
“各位将从大约海平面以上七十米高度的巴塞罗那上空穿越港口,看到最壮观的城市全景,截至目前为止,只有燕子、海鸥和其他飞鸟得以享受这样的美景。全程历时约十分钟,停靠站只有两个,第一站是港口的中央铁塔,我个人喜欢称之为‘巴塞罗那的埃菲尔铁塔’或‘海梅一世塔’,第二个停靠站即是终点的圣塞巴斯蒂安铁塔。简单介绍到此,不再耽误各位的时间,祝旅途愉快,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再见到各位搭乘缆车。”
我是第一个进入车厢的人。工作人员伸手欢迎四位神父上车,一心期望能拿点小费,岂知,根本没有人去碰他那只手。接着,他带着一脸失望的神情用力关上车门,随即转过身去,打算启动缆车。这时候,格兰德斯正在旁边等着他,警官一副狼狈相,但依旧面带笑容,手上则亮出了警察证明。工作人员替他打开边门,接着,格兰德斯走进车厢,一边向神父们点头致意,并且对我眨了眼。数秒钟后,我们已经悬浮在半空中了。
缆车车厢从车站朝着山边前进。几位神父早已集中坐在另一侧,显然打算好好享受巴塞罗那的黄昏美景,再说,无论我和格兰德斯之间有什么样的瓜葛,他们可不想牵扯其中。警官缓缓走近我,刻意向我展示了手中的枪支。一大片绯红浮云悬在港口上空,缆车车厢钻进云层里,霎时,我们仿佛置身一面火焰湖上。
“您以前坐过这个缆车吗?”格兰德斯问道。
我点头回应他。
“我女儿好喜欢坐缆车。每个月都要我带她来,而且是来回各坐一趟。贵了点,但是很值得。”
“就凭您从老维达尔先生那里靠着出卖我而拿到的一大笔钱,我相信,只要您愿意的话,就算天天带女儿来坐缆车也不成问题。恕我好奇一问:我的价码是多少?”
格兰德斯面露微笑。缆车陷入一片红色浮云里,港口码头就在下面,城市灯火浮在漆黑海面上。
“一万五千西币。”回答的同时,他还特地摸了摸冒出大衣口袋的一只白色信封。
“我想,我应该要感到荣幸才对,有些人只因为一点小钱就被杀掉了。出卖您的两位手下也包含在这个价钱之内吗?”
“容我提醒,在场只有您杀过人。”
对话进行到此,四位神父满脸惊愕地望着我们,早已忘了欣赏高空下的城市美景。格兰德斯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们一眼。
“待会儿到了第一个停靠站,请各位先生下车,让我们能够单独谈谈,感激不尽。”
港口那座铁塔矗立在前方,仿佛钢铁和缆线交织而成的圆顶,覆盖着一座机械殿堂。车厢缓缓进入塔内,在月台旁停下。车门打开时,四位神父急忙下车。格兰德斯握着手枪,示意要我往车厢后面走。其中一位神父踏出车门前,忧虑地看了我一眼。
“别担心,年轻人!我们会去报警的。”他赶在车门关上前抛下这么一句话。
“尽管去吧!”格兰德斯没好气地驳斥他。
车门锁上之后,缆车继续上路。车厢钻出了码头铁塔,继续最后一段旅程。格兰德斯走近车窗,凝望城市全景。一座飘渺的海市蜃楼,由灯火、暮霭、教堂和皇宫、窄巷与大道筑成的阴暗迷宫。
“这是一座充满诅咒的城市。”格兰德斯说,“从越远的地方看,它看起来越美。”
“这是我的墓志铭吗?”
“我不会杀您的,马丁。我不杀人。您就行行好,看在我的分儿上,也看在您自己的分儿上。您也知道,我是对的。”
接着,警官二话不说,三颗子弹就解决了车厢门锁,并一脚把门踹开。车门悬在半空中,阵阵潮湿的冷风往车厢里吹。
“不会有什么感觉的,马丁。真的,枪击只是一瞬间,接着,一切归于平静。”
我望着敞开的车门。往下一跳就会坠落七十米。我看了看前方的圣塞巴斯蒂安铁塔,暗自估计大概再过几分钟就藏书网会抵达那里。格兰德斯看出了我的心思。
“短短几分钟之内,一切都会结束。马丁,您应该感谢我才对。”
“警官,您真的认为那些人都是我杀的吗?”
格兰德斯举起左轮手枪,枪口瞄准我的心脏。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
“您根本就没有朋友,马丁。”
这时候,我听见一声枪响,紧接着胸口遭受重击,肋骨仿佛被人用大榔头猛力敲击。我仰头一倒,一时喘不上气,灼热的疼痛蔓延全身,好像整个身体被泼上汽油再点火焚烧。格兰德斯抓着我的双脚,把我拖往敞开的车门。圣塞巴斯蒂安铁塔的塔顶已在前方的云层另一端隐隐浮现,格兰德斯从我身上跨过去,在我后面跪了下来。接着,他抓着我的肩膀往车门方向推,我感受到双脚已经悬在潮湿的冷风中。格兰德斯又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发觉自己的腰部已经滑出车厢外,从高空坠下已是迫在眉睫,我开始往下滑了。
我朝着警官伸长手臂,十指紧掐住他的脖子。警官受制于我全身的重量,跟着被困在车门口。我使尽全身的力量,狠狠掐住他脖子上的气管和动脉。他一只手试图用力挣脱,另一只手则想办法找出他的手枪。他的手指摸到了手枪枪托,立刻扣下扳机。子弹滑过我的太阳穴,射中车门边缘,接着往车厢内部反弹,不偏不倚地穿透他的手掌。我的指甲用力掐进他脖子,总觉得就要皮开肉绽了。格兰德斯发出惨叫声,我用力抓着他往上爬,总算让半截身体重回车厢内。当我摸得到车厢的金属墙壁时,立刻松开了格兰德斯,终于安然爬回车厢里。
我摸摸胸口,发现警官在我身上留下的弹孔。我掀开大衣,抽出了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子弹贯穿了封面和近四百页的小说内页,在封底留下一个指头大小的银色印记。在我身旁的格兰德斯已经蜷缩在地上,双手用力抓着脖子。他脸色发青,额头和太阳穴浮起青筋,仿佛一条条紧绷的电线。他以哀求的眼神望着我,双眼布满了蜘蛛网似的血丝,此时我才明白,我的双手掐得他几乎断了气。
我看着他在地板上奄奄一息。接着,我抽出他口袋里那只白色信封。我拆开信封,里头装着一万五千西币,我这条命就值这个价钱。我把信封塞进口袋,格兰德斯在地板上奋力爬向手枪。我立刻起身,一脚踢开了他的双手。他抓着我的脚踝,苦苦哀求着我的悲悯。
“马尔拉斯卡在哪里?”我问他。
他的喉咙发出无声的哀号,双眼盯着我的目光,这时我才发现他在大笑。车厢进入圣塞巴斯蒂安铁塔前一刻,我将他推出了车门,看着他的躯体加速坠落近八十米,穿越在缆线、轨道和钢架编织而成的迷宫里,终致粉身碎骨。
24
尖塔之屋深陷漆黑之中。我摸黑踩着石阶上楼,到了楼梯间的平台,发现家门?t>半开着。我伸手推开门,站在门槛上,张望着黑暗的漫长走道。我往屋里前进了几步,接着伫立原地,静静等着。我在墙上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一个电灯开关,扭动了四次,始终毫无反应。右手边的第一扇门通往厨房,我缓步往前挪移了三米,在门口停下脚步。我记得储物柜里放着一盏油灯,于是走近柜子,就在从吉斯伯特商行拿回来的未拆封咖啡罐之间找到了它。我把油灯放在厨房餐桌上,然后点了火,琥珀色的幽微光芒顿时晕染了厨房的墙壁。我提起油灯,回到走道上。
我慢慢往前走,一路高举油灯,总觉得走道两旁的几扇门随时会有动静。我知道,屋子里不只我一个人,我可以嗅出那股气味。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酸 8150." >腐臭味,充满了愤怒和仇恨。抵达走道尽头,我伫足在最后那个房间门口。油灯的光芒抚过拖出墙脚的衣橱,还有散落一地的衣物,恰恰是前天晚上格兰德斯前来逮捕我时留下的景象。我继续走到通往书房的楼梯口,缓缓踩着阶梯,每隔两三步就回头张望,直到我来到书房门口。一抹淡淡的红色暮霭从窗子钻进书房,我连忙走到墙脚的大箱子旁,立即把箱子打开。装着科莱利书稿的活页夹已经不翼而飞。
我回头往楼梯走。经过书桌前,我看见那台旧打字机已遭损毁,仿佛被人用拳头猛力敲击过。我慢慢步下楼梯。到了楼下,我沿着走道来到长廊入口。即使身处阴暗中,我依然看到自己的书全被扔在地上,真皮沙发被捣得面目全非。我回头张望通往大门口这二十米长的走道,油灯的光线只容许我看见一半的距离。就在远远的另一头,阴影像一摊黑水似的微微晃动。
我记得进门时大门是开着的,如今却关上了。我往前移动数米,却在经过走道尽头的房间时,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刚踏进房间,我并没有注意到那个东西,因为房门是往左侧推开的,我在光线不足之下没看见它,但是现在走近一看,一切清清楚楚。门上挂着一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展翅白鸽,一滴滴鸽血从门板滑落下来,还是新鲜的血液。
我进了房间,并看看门后的角落,不见任何人影。衣橱仍靠着另一边的墙壁,墙上小洞?吹出的冰冷潮湿空气弥漫了整个房间。我把油灯放在地上,伸手摸了摸小洞周围的白色石灰。我用指甲刮搔那片石灰,指尖轻易就沾上了粉末。我环顾周遭,在角落的纸盒堆里找到一把老旧的拆信刀。我将刀锋对准石灰墙,开始用力刮,石膏轻易剥落下来。石膏墙的厚度顶多不超过三厘米,我发现另一边是木板。
那是一扇门。
我利用拆信刀寻找门框边缘,慢慢地,那扇门框在墙上显现了。直到此时,我早就忘了屋子里另有一个邪恶阴森的所在。这扇门没有门把,门锁已生锈,隐匿在潮湿石膏墙后这么多年,甚至都变黑了。我干脆用脚去踹,直到门锁周围的石灰终于慢慢脱落。最后,我用拆信刀撬开门锁,用力一推,总算打开这扇封锁多年的门。
一股腐烂的臭味扑鼻而来,衣服和皮肤都沾染上了。我提起油灯,走了进去,里面是个长方形空间,深度约五六米,墙上布满了看似用手指描画出来的图案,线条皆呈深褐色,是干燥的血迹。地板上覆盖了一层东西,起初我以为是粉末,但挪近油灯一看,赫然发现都是细小的骨骼。那是动物的骨头,已经碎裂成骨灰。天花板上悬挂着数不清的物品,全都用黑色细绳吊挂着。我认出了一些宗教用品,以及脸部已遭焚毁、双眼被挖出的圣人和圣母画像,还有带刺铁丝缠绕而成的十字架、废弃黄铜制造的玩具、睁着玻璃眼珠的洋娃娃……有个身影在房间底部,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一张面向角落的椅子。椅子上有个身影。一身黑衣装束。是个男人。他双手被铐在背后。一条粗绳将他的身体捆绑在椅子上。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
“萨尔瓦多?”我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
我缓缓走近他,那个身影依旧静止不动。到了和他仅仅相隔一步时,我停下脚步,慢慢伸出手。我的手指抚摸了他的头发,然后轻放在他肩上。我正想把他的身体转过来时,有个东西在我指间松动了。倏忽之间,我好像听见一声呢喃,接着,那副躯体在一身衣裤和粗绳捆绑下崩垮成一堆骨灰,一团白烟在这个禁锢他多年的四壁之间缓缓扬起。我注视着手上沾染的骨灰,接着双手掩面,在自己的肌肤上留下了萨尔瓦多的灵魂。当我睁开双眼,囚禁他多年的马尔拉斯卡就在门口,手上拿着科莱利的那份书稿,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马丁,我等你来的期间已经把这份书稿读完了。”马尔拉斯卡说,“真是一部惊世杰作。等到这本书以科莱利的名义出版,他一定会好好感谢我的。我承认自己始终没有能力解开那个谜,我确实是半途而废了。不过,我很高兴看到科莱利为我找了一个比我更有才华的接班人。”
“请走开!”
“很抱歉,马丁。我是真的很抱歉。我一直都很尊敬您。”他从口袋里掏出像是象牙长柄的东西,“但是,我不能让您离开这个房间,现在该由您去取代可怜的萨尔瓦多了。”
他按下象牙长柄上的按钮,黑暗中出现了闪闪发亮的双锋刀片。
他在怒吼声中朝我扑过来,刀片划破了我的脸颊,还好我及时闪到一旁,否则左眼就遭殃了。我跌个四脚朝天,只能躺在满地骨灰里。马尔拉斯卡双手紧握刀柄,整个人压在我身上,用力将刀子往下刺,刀锋和我的胸口只相隔几厘米,而我的右手正掐着马尔拉斯卡的脖子。
他别过脸,用力咬住我的手腕,我左手朝他脸部狠狠挥了一拳,但他几乎不为所动。此时,他的愤怒已超越了理性和痛苦,我知道他不会让我活着走出这间暗室,他的攻击蛮力大到无法想象,我已经可以感受到刀锋钻进皮肉。我又往他脸上挥了一拳,这一次,我感觉到他的鼻梁裂了,他的鲜血沾满我的指关节。马尔拉斯卡再次怒吼,他不顾剧烈疼痛,依旧使劲将刀锋往我的皮肉里再刺进一厘米。一股锥心刺痛在我胸口蔓延开来。我再度反击,试图用手指掐他的双眼,但是马尔拉斯卡立刻抬起下巴,我的指甲顶多只能掐住他的脸颊。这一次,我感受到他的牙齿正紧咬着我的手指。
我挥拳击中他的嘴巴,打裂了他的嘴角,也打落好几颗牙齿。我听见他痛苦地哀号,攻击力道松懈下来。我趁机将他推倒在一旁,那张像是戴上鲜血面具的痛苦脸庞不断抖动。我赶紧退到一旁,一心期盼他别再站起来了。才过了一秒钟,他竟奋力爬向那把尖刀,并作势准备起身。
他拿起刀子,在震耳欲聋的叫嚣声中,正打算把刀子朝我扔过来。这次我早有心理准备,提起油灯,使尽全身力气往他丢过去。油灯在他脸上爆裂开来,煤油泼洒在他的双眼、嘴唇、喉咙和胸口,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短短数秒钟,他的全身像是披上了火毯,头发瞬间化为乌有。我看着他充满仇恨的眼神,也看着大火烧掉了他的睫毛。我拿起书稿,马上离开那里。马尔拉斯卡仍握着尖刀,试图跟着我一起离开那个被诅咒的地方,却失足跌倒在旧衣堆里,霎时,所有衣服起火燃烧,火势立刻蔓延到衣橱与堆在墙脚的旧家具上。我赶紧逃往走道,看见他依旧跟在后面,双臂高举,企图追上我。我跑向大门,踏出门外前,我停下来凝视烈火焚身的马尔拉斯卡,他满怀愤恨地捶打着墙壁。火势延烧到长廊里的书籍,接着是窗帘。火舌往天花板窜烧,逐渐吞噬了门框和窗棂,钻进通往书房的楼梯。我记得的最后一幕是,那个被诅咒的男人跪倒在走道尽头,整个人成了装满仇恨的肉身火炬,就这样被大火吞噬在塔顶的屋子。我打开大门,火速往楼下跑。
好几个街坊邻居已经聚集在街上,眼睁睁看着塔顶的窗子冒出白烟。我沿着街道远走时,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过了半晌,我听见书房玻璃窗爆裂的声响,回头一看,风中的大火仿佛一只巨大的火龙。不久,我已经走在波恩大道上,迎面而来的拥挤人潮个个抬头张望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漆黑夜空里的灿烂火焰上。
25
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造访森贝雷父子书店。店门已经挂上打烊的牌子,然而,走近店门口一看,我发现店内还有灯光,伊莎贝拉独自坐在柜台后面,目光专注于那本厚厚的账簿。从她的神情看来,书店大概距离关门大吉的日子不远了。看她咬着嘴唇以及用食指挖着鼻孔的模样,我知道,只要她在那里,那家书店就永远不会消失。她的出现解救了这家书店,正如她曾经解救了我。我不敢去破坏那一刻,就这样默默站在书店外偷偷望着她,欢喜的笑容只能藏在心里。霎时,她仿佛意会到我的心思,猛地抬头,马上就看见了我。我挥手向她打招呼,接着看见她竟忍不住热泪盈眶。她合上账簿,赶紧跑过来替我开门。她呆呆望着我,仿佛仍无法置信眼前站着的人真的是.99lib?我。
“那个人说,您已经逃走了……他说,我们不可能再见到您了。”
我猜格兰德斯曾经拜访过书店。
“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根本就不相信那个人跟我说的半个字!”伊莎贝拉说,“您等等,我去通知……”
“伊莎贝拉,我的时间非常有限。”
她一脸沮丧地看着我。
“您要走了,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伊莎贝拉猛吞口水。
“我早就跟您说过了,我最讨厌离别的场面。”
“我比你更讨厌。所以,我并不是来跟你辞行的,我来处理几样已经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掏出那本 href='/article/9253.htm'>《天堂之路》,递给她。
“这本书再也不会从森贝雷先生那个玻璃书柜里消失了。”
伊莎贝拉接下书,看见贯穿书页的弹孔时,她不发一语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我掏出那个装有一万五千西币的信封放在柜台上,那是老维达尔先生企图买凶置我于死地的钱。
“这笔钱用来支付森贝雷先生多年来送我的所有书籍。”
伊莎贝拉打开信封,数了钱之后,她满脸惊愕。
“我不知道该不该收下……”
“就当作是我预先送你的结婚礼物吧!”
“我还一心巴望着您将来在婚礼上可以挽着我一起走向祭台,虽然您只能算是教父……”
“我也很想。”
“可是您必须离开这里?”
“对。”
“永远不回来了?”
“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回来。”
“我跟您一起走怎么样?”
我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将她拥入怀里。
“无论我去哪里,伊莎贝拉,你永远与我同在,永远……”
“我可不会想念您。”
“我知道。”
“能不能至少让我送您上火车?”
我踌躇了好久,实在很难回绝她那最后几分钟的陪伴。
“我只想确定您是真的离开,从此终于可以摆脱您的纠缠了。”她补上一句。
“好吧。”
伊莎贝拉挽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一路沿着兰布拉大道缓缓走着。抵达彩虹剧院街,我们继续穿越拱门,通往拉巴尔区的阴暗巷弄。
“伊莎贝拉,你接下来看见的一切,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连森贝雷都不能说吗?”
我轻叹一声。
“当然可以,你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我们跟他之间几乎是没有秘密的。”
打开大门那一刻,管理员伊萨克笑着迎接我们,并刻意让步退居一旁。
“我们这儿终于有个像样一点的访客了。”他向伊莎贝拉鞠躬致意,“我猜您大概会希望自己来当导游吧?是不是啊,马丁?”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伊萨克点头应允,并向我伸出手。我随即伸手握上。
“祝两位幸运。”他说道。
管理员逐渐消失在阴暗处,把我和伊莎贝拉留在原地。我这位前任助理、新任的森贝雷父子书店的干练店长环顾周遭,脸上写满了惊讶和疑惧。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我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慢慢逛到入口大厅。
“伊莎贝拉,欢迎光临遗忘书之墓。”
伊莎贝拉抬头仰望高耸的玻璃圆顶,她的目光迷失在隧道、走道和天桥繁复纠葛的空间里,终于定定望着那座群书筑成的殿堂。
“这个地方是个谜,也是一座圣殿。每一本书,你看见的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那是写书人的灵魂、读书人的灵魂,以及体验过、梦想过书籍内容的人留下的灵魂。每当一本书易手,每当有人将目光聚焦于书页,书本的灵魂就会更壮大。在这个地方,所有不再有人记得的书,所有迷失在时间洪流里的书,它们的生命在此永远延续,天天等待着新读者的手触摸书页,赋予书本全新的灵魂……”
我只让伊莎贝拉在迷宫入口处等着,单独带着那份我没有勇气销毁的邪恶手稿进了隧道。我漫步往前走,相信自己的脚步会带领我找到永远埋葬手稿的地方。百转千回之后,我甚至觉得自己大概是迷路了。就在我确定同样的路已经走过十遍时,我找到了那间小型阅览室的入口,当初,我就在那面小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反照,还有那个黑衣男子的眼神……我瞥见两本皮革封面的大部头书籍之间恰好有个缝隙,于是,我不假思索地把科莱利那个活页夹塞了进去。离开之前,我回头看了看,再度走近那排书架。我抽出手稿旁边那本书,随手翻开,才读了几个句子,便觉得背后似乎又传来那个阴沉的窃笑声。我把书放回原位,随手又拿了另外一本,并快速翻阅一下。接下来我拿了一本又一本,直到检视过那间阅览室里的数十本书之后,终于确定所有的书虽然各有不同的文字叙述,但呈现的都是阴暗面貌,所有书里一再重复着同样一个神话,仿佛穿梭在无限绵延的明镜长廊里。那是《永恒之光》。
踏出迷宫时,我发现伊莎贝拉坐在阶梯上等我,手上拿着她挑中的一本书。我在她身旁坐下,伊莎贝拉把头靠在我肩上。
“谢谢您带我到这里来。”她说。
这时我终于觉悟到,这个地方,我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此后我只能在梦里看见这里,只能在回忆里重温自己是何等幸运,此生可以漫游这些曲折通道,并轻抚无数的秘密。我闭上眼睛,就让那些影像永远烙印在脑海里。接着,我不敢回头再看,兀自牵起了伊莎贝拉的手,朝着出口走去,就这样永远离开了遗忘书之墓。
伊莎贝拉一直陪我到码头边,等着载我到远方陌生城市的货船就在那儿。
“您说那个船长叫什么来着?”伊莎贝拉问我。
“卡戎。”
“拜托,这一点都不好笑。”
我最后一次紧紧拥抱她,然后默默凝视着她。我们在路上说好了,没有离别的场面,不说伤感话语,不做任何承诺。当海上圣母大教堂的午夜钟声响起,我登上了甲板。欧墨船长在船上迎接我,并表示要陪我到船舱。我告诉他,我希望等会儿再去。船员们松开了缆索,船只缓缓离岸。我站在船头,凝望城市在闪动着夜光的潮浪中逐渐远去。伊莎贝拉始终伫立在原地,目光紧盯着我的双眼,直到码头?99lib?
消失在暗夜里,巴塞罗那这座巨大的海市蜃楼终于淹没在黑潮里。城市的点点灯火在远处熄灭,这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回忆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