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天堂囚徒》 1 巴塞罗那,一九五七年> 那年的圣诞季,日复一日,从拂晓开始天空便是一片铅灰色,大地总是覆盖着薄霜。灰蓝天光晕染了整座城市,人们披着厚重的长大衣,纷纷竖起衣领遮住耳朵,吐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结为白色气体。那阵子,驻足森贝雷父子书店橱窗前的路人少之又少,几乎没有人愿意走进书店询问一本可能已经等待了一辈子的书,若能成交,诗集除外,就多少会对书店的惨淡经营有所帮助。 “我想就是今天了。今天,我们的命运将有所改变。”我喝着早晨第一杯咖啡,大言不惭,不知哪来的乐观。 父亲从早上八点开始就忙着跟账簿打交道,不时耍弄着铅笔和橡皮擦,偶尔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观望着街上熙攘的采买人潮。 “希望老天爷听见你刚才的话了,达涅尔,因为,按照目前这种情况,我们如果错失圣诞档期的销售旺季,到了一月就连电费都付不出来了。一定得想想办法才行。” “昨天费尔明向我提起一个主意。”我告诉他,“根据他的说法,若要挽救眼下书店的破产危机,这是万无一失的妙计。” “哦?愿闻其详。” 我复述了费尔明的提议: “或许,我可以穿着内裤在橱窗里站台,这么一来,一定会有热爱文学、情感丰富的女性顾客进来消费,因为啊……根据行家的说法,文学的未来掌握在女性手里,而见到我这身强健体魄,还能克制内心欲念的女士,恐怕尚未出生呢。” 我听见背后传来父亲的铅笔掉落的声响,随即回头张望。 “那是费尔明的‘高见’。”我补上一句。 我原本以为,父亲听了费尔明的馊主意,大概会一笑置之,然而,我发现他沉默半晌,不禁偷偷瞄了他一眼..。老森贝雷不像是刚听了玩笑话的模样,反而是一副陷入沉吟的神情,仿佛正在认真思考那个提议。 “这个就看你怎么想了,也许费尔明真的是一语中的。”他咕哝着。 我看着他,无法置信。这几个星期以来生意清淡得可怜,或许,父亲因此失去了理智。 “您该不会告诉我,真的要让他穿着内裤在书店里晃来晃去?” “不,当然不是。我在想橱窗的事。你现在提起这个,倒是给了我一个灵感……或许,我们还来得及挽救圣诞季的业绩。” 我看着父亲消失在书店后面的工藏书网作间,再出现时已经穿上他的冬季制服:从我童年时期开始,他年年冬天穿的都是同一件大衣,围着同一条围巾,戴着同一顶帽子。贝亚常说,她怀疑我父亲从一九四二年至今根本没买过新衣服,而从种种迹象看来,我的妻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父亲戴上手套,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他的眼神散发着近乎童真的光彩,只有非同小可的重大计划才能让他如此雀跃。 “书店暂时交给你了。”他说道,“我出去办点事情。” “我能不能问一下……您要去哪里?” 父亲对我眨了一下眼。 “这是个惊喜,暂时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送他到门口,看他踩着坚定的步伐朝天使门方向走去,在漫长冬季昏暗的铅灰色天空下,逐渐融入了灰扑扑的人潮里。 2 趁着独守书店的机会,我决定打开收音机听点音乐,同时轻松惬意地重新整理书架上的书。父亲总觉得,如果来了客人,书店里开着收音机并不妥当,倘若在费尔明面前开了收音机的话,无论是哪一种旋律,这家伙都会跟着一起低声哼唱,更糟的是,有时候甚至会跳起他所谓的“加勒比艳舞”,足可让我跟着神经紧绷好几分钟。因为会带来各种不便,所以,只有这种难能可贵的时刻——书店里只有我和数以千计的图书——我才能好好享受一下音乐。 那天早上,巴塞罗那电台播放的是一位收藏家私下录制的音乐,那是小号乐手刘易斯·阿姆斯特朗偕同乐团在三年前的圣诞节演出,地点在对角线大道的温莎皇宫大饭店。到了广告时间,播音员特别强调这种音乐风格叫作“杰”士乐,同时提醒大家,对于听惯了轻快歌谣、舞曲和法式流行乐的国内听众来说,这种音乐偶尔会有激烈的切分音,听起来可能会让人觉得刺耳。 费尔明常说,倘若伊萨克·阿尔贝尼兹先生是黑人,那么,爵士乐就会跟铁罐装的饼干一样,起源于比利牛斯山那儿的坎普罗东小镇。他还说,这种音乐旋律和我们在早场电影里见过的金·诺瓦克身上的那些蕾丝胸罩,同属二十世纪人类社会少数几项重大成就。那当然是无庸置疑了。这天早上,我就让自己沉醉在爵士乐的魔力和满室书香里,享受着专注工作藏书网的平静与满足。 费尔明请了假,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得去打点迎娶贝尔纳达的各项事宜,婚礼预定在二月初举行。仅仅两周前,他初次提起结婚这件事,大伙儿都提醒他,时间太紧促了,这么心急,就怕到时候什么都办不成。父亲试图说服他将婚礼延后至少两三个月,理由是,婚礼适合在夏天举办。然而,费尔明坚持要按照原定计划进行,还辩称自己生来只适应埃斯特雷马杜拉山区的干爽气候,在他看来,地中海沿岸的夏天就跟亚热带一样,他可不想在婚礼上满身大汗跟宾客周旋,两侧腋下就像挂了两大片油炸牛奶藏书网面包。 我倒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太对劲,对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西班牙保守社会坚守的教会文化、银行系统和种种善良风俗,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向来弃之如敝屣,现在居然急着进教堂结婚。因为急着筹办终身大事,他甚至委屈自己去跟圣安娜教堂新来的神父攀交情。雅各布神父是布尔戈斯人,思想放荡不羁,行为举止像个过气的拳击手,格外沉迷多米诺骨牌游戏,礼拜天的弥撒结束后,费尔明常和他一起上酒吧,两人进行一局又一局的骨牌游戏。酒酣耳热之际,我的好朋友甚至口无遮拦地问他是否见过修女们的大腿,摸起来是否软嫩诱人,就像他青少年时期想象的那样?神父不以为意,乐得哈哈大笑。 “您这样胡说八道,会被逐出教会的!”父亲训斥他,“修女们才不会裸露自己的身体,更别提还让人动手去碰!” “但是,那个神父比我这个无赖更轻浮。”费尔明很不服气,“哼,要不是他身上穿了那件神父袍的话……” 我回想着那次争论,嘴里则跟着阿姆斯特朗大师的小号旋律轻轻哼唱,这时候,书店门上的小铃铛传出轻盈的丁零声,抬头一看——原以为是父亲完成秘密任务回来了,或是费尔明准备好要开始下午班的工作—— “您好。”书店门口传来一声低沉沙哑的问候。 3 在街道逆光映照下,他的身影形同一截被强风吹垮的树干。这位访客穿着式样过时的深色西装,佝偻着身子,一手拄着拐杖。他往前跨了一步,腿瘸得厉害。柜台上方那盏小灯,照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访客盯着我打量了半晌,一派从容不迫。他的目光略带猛禽式的犀利,沉着观望,看来城府颇深。 “您是森贝雷先生吗?” “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森贝雷先生是我父亲,但他目前不在书店。有我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吗?” 访客对我的询问置若罔闻,径自在书店里缓缓踱着,仔细检视了店内的所有东西。他瘸着腿,艰辛地拖着步伐,不免让人觉得,那一身衣裤下的躯体,一定在强忍着疼痛。 “战争留下来的纪念品。”陌生访客突然出声,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的视线跟着他的脚步在书店里移转,心中不禁纳闷,他会在哪里停下来呢?就在我暗自臆测之际,陌生访客突然驻足黑檀木书柜的玻璃门前,这个柜子从一八八八年起就摆在书店里了。当时,刚从拉丁美洲加勒比海游历归国的曾祖父,借了一笔钱,买下一家贩卖手套的老店面,然后改装成书店。这个书柜犹如书店的光荣象征,一直用来摆放昂贵的书籍。 访客紧挨在书柜前,仿佛有意让自己的气息将玻璃晕成雾面。他掏出眼镜戴上,开始研究起柜子里的书。那副神情,让我联想起寻找新鲜鸡蛋的雪鼬。 “好东西!”他喃喃低语,“一定很有价值。” “这是家传古董,情感上的价值高过一切。”我随即回应,心里却因为这个诡异客人的赞美和评价而觉得不太舒坦,他那双眼睛似乎连屋子里的空气都评估过了。 “根据我的了解,有位聪明过人的先生在您这儿工作……” 他等不到我及时的回应,于是转过头来,朝着我抛出苍老的眼神。 “您也看到了,现在就是我一个人在这儿。先生可以告诉我您要的书名,我非常乐意去帮您找来。” 陌生访客挤出了一个怎么看都称不上随和的笑容,并且点了点头。 “我看见您那个书柜里有一本 href='2108/im'>《基督山伯爵》。” 他并不是第一个询问这本书的客人。碰到这种情况,我们总有一套固定说辞。 “先生真是好眼光!这是一本非常出色的书,限量版本,内页附有亚瑟·拉克姆绘制的插图,原属于马德里一位杰出收藏家的私人馆藏。这是我们仅有的一本,而且还列入了特别书单。” 访客意兴阑珊地听着,反而把注意力放在书柜的黑檀木嵌板上,对于我那段介绍,他把厌烦全写在脸上。 “对我来说,所有的书都一样,但是我喜欢那本书封面上的蓝色。”他以不屑的语气驳斥我,“我要买那本。” 换了别的情况,我大概会因为卖出书店最贵的一本书而兴高采烈,然而,一想到这本书即将落入这种人手里,我忍不住感到反胃。我总觉?得,这本书如果就这样出了书店店门,恐怕永远没有人会好好读完第一章。 “是这样的……这个版本非常昂贵,如果先生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让您看看同一本书的其他版本,书本状况非常好,但售价便宜多了。” 小心眼的人总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凭直觉感受到眼前这位陌生访客八成刻意隐藏了自己的尖酸刻薄,却仍以极尽蔑视的眼神看着我。 “而且,我记得封面也是蓝色的。”我再补上一句。 对于我挑衅的嘲讽,他无动于衷。 “不必了,谢谢。我就要那本,价钱无所谓。” 我不情不愿地点了头,随即走向书柜。我掏出钥匙,打开了玻璃门。我可以感受他那双眼睛正紧盯着我的背部。 “有价值的好东西通常都要上锁。”他低声说道。 我拿出那本书,微微叹了口气。 “先生是收藏家吗?” “可以这么说,只是,我收藏的不是书。” 我回过头,手上拿着书。 “那么……先生收藏的是什么呢?” 陌生访客再度忽略我的问题,径自伸出手来,要我把书交给他。我努力克制住把书放回书柜并上锁的冲动。假若我无视书店的惨淡现况,让一笔好生意就此溜走,父亲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三百五十元。”把书递给他之前,我先报上价钱,暗自期望能够让他改变心意。 他面不改色地点了头,然后从他那件穷酸样的西装口袋里掏出千元大钞。我暗自忖度,那会不会是一张假钞? “先生,真抱歉,我恐怕一时没有这么多零钱可以找开您的大钞。” 我应该请他在店里稍等一下,好让我跑到附近的银行换钱,顺便确认钞票的真伪,但是我不想把他单独留在书店。 “您不用担心,这是真钞。知道怎么鉴定这玩意儿吗?” 陌生访客高举纸钞对着光。 “要注意看上头的水印,还有这些线条,以及摸起来的触感……” “先生是鉴定赝品的专家吗?” “年轻人,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 他把纸钞放在我手上,接着将我的手握合成拳头,并且碰了碰我的指关节。 “找给我的零钱,我下次来的时候再拿就好。”他说。 “那可不是小数目。先生,六百五十元呢……” “小钱。” “总之,我还是要给您开张收据。” “我相信您就是了。” 陌生访客一脸漠然细看着手上的书。 “这是买来送人的礼物。我有个请求,麻烦您帮我把书交给那个人。” 我迟疑了半晌。 “一般情况下,我们不提供代寄服务,不过您的情况特殊,我们很乐意亲自为您完成转交礼物的手续,无须额外付费。请问,赠书对象是住在巴塞罗那还是……?” “就在这里。”他说道。 他那冷漠的眼神,似乎揭露了累积多年的愤怒和怨恨。 “在我们交付这本书之前,先生要不要附上几句话或是私人短笺之类的?” 陌生访客很吃力地把书翻到印着书名的?那一页。这时候,我发现他的左手是义肢,上了色的瓷制产品。他掏出钢笔,写了几个字,把书交给我之后,随即转身。我看着他跛着脚往店门走。 “能不能麻烦您告诉我赠书对象的姓名和地址?”我连忙追问。 “都写在上面了。”他头也不回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我翻开手上的书,找到了陌生访客亲笔题字的书页: 献给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 他从死人堆里爬出 拥有开启未来的钥匙 13 这时候,我听见店门的小铃铛响起,抬头一看,陌生人已经离去。 我赶紧跑到店门口,在街上张望了一下。那位访客正跛行远去,在灰蓝薄雾笼罩的圣安娜街上,他的身影逐渐融入人潮之中。我原想大声叫他,但还是克制住了,心想还是让他离开吧;然而,我的直觉和冲动却不放过我。 4 我挂上“休息中”的牌子,锁上店门,准备去跟踪人群中的陌生访客。我知道,父亲难得让我独守书店,又逢业绩惨淡的处境,他如果回来了,发现我擅离岗位,一定会狠狠数落我一顿,然而,我这么做自有理由。我宁可面对父亲愠怒,也不想就这样吞忍那个阴险怪物留下的不安,我得弄清楚他和费尔明之间究竟有何瓜葛。 一个卖书为业的人,实在很少有机会学习如何不露形迹地跟踪可疑人物,除非顾客喜欢顺手牵羊,而通常被偷的书大多是不重要的廉价推理故事集和小说。人确实不可貌相,不过,这种恶劣的放肆行径,倒是可以造就一个侦探,尤其是原本就喜欢模拟办案的人。 尾随陌生访客走向兰布拉大道途中,我渐渐悟出了跟踪的基本常识,开始在两人之间维持大约五十米的距离,尽量走在身材魁梧的路人后面,随时保持警觉,万一跟踪对象突然止步,或是无预警地回头张望,我必须火速躲到门廊下或商店里面。抵达兰布拉大道时,陌生访客过了街,踏上中央步道,朝着港口方向前进。大道上处处可见圣诞节的传统装饰,许多商家已在橱窗里布置了充满节庆气氛的彩灯、星星和天使,举目所及尽是一片繁华景象,广播里宣称好日子近了,大概是真的。那几年的圣诞节仍保有些许魔幻、神秘的氛围。冬季的迷蒙阳光,以及在阴影和沉默中悠悠度日的人们期盼的眼神,使得圣诞装饰增添了一股..真正的淡雅清香,至少孩子们以及所有学会遗忘的人,都依旧相信这个节日的美好。 或许正因为如此,我越加坚定地以为,在这虚渺神奇的圣诞气氛中,任何人看起来都没有我的调查对象更显突兀。他跛着脚缓缓前进,偶尔驻足在卖鸟或卖花的摊位前,兴致勃勃地欣赏着鹦鹉和玫瑰,仿佛他从未见过这些东西似的。有时候,他走近兰布拉大道旁的书报摊,盯着旋转书报架上的报纸和杂志封面,看得兴味盎然。说真的,他看起来就像从未来过这里,举止神态仿佛初次来访的孩子或观光客,只是,孩子和观光客通常是一副天真雀跃、对自己的方位毫无头绪的样子,然而,就算途经伯利恒教堂,甚至得到圣婴肖像赐福,这位陌生访客的神色中也不见一丝天真。 后来,到了布塔费利沙街口对面的宠物摊位前,他伫立在一个鸟笼旁边,显然是被笼子里那只粉红色的凤头鹦鹉所吸引,因为那只鸟始终斜着眼角睨着他。陌生访客凑近鸟笼,一如他在书店里盯着书柜的模样,并开始对着鸟喃喃低语。那只鹦鹉顶着大脑袋,双翼伸展,大小如同一只公鸡,披着一身绝美的羽毛,全神贯注,静静忍受着陌生访客酸腐的口臭,显然是对这位访客所说的话极感兴趣。不可思议的是,凤头鹦鹉竟然频频点头,并竖起了粉红色的羽毛,一副非常兴奋的模样。 过了几分钟,陌生访客总算满足了他和鹦鹉之间的交流,继续往前走。上路后不过三十秒的光景,行经宠物摊位前,我瞥见摊位上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老板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急忙拿着一块布幔遮盖凤头鹦鹉的笼子,因为那只鸟以非常标准的发音不断重复着:“佛朗哥,王八蛋,竖不起的下三滥!”我非常清楚这鸟是从哪里学会这句话的。看来,那个陌生人起码还有点幽默感,并且胆敢冒险挑战禁忌,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就跟长度未及膝的短裙一样,少之又少。 突然被这个小插曲分了心,我以为自己把人跟丢了,不过很快,我又看见他佝偻的身影凝立?99lib.在巴格斯珠宝店的橱窗前。我悄悄前进到维瑞纳宫入口,此处设置了很多写字亭,我隐身在其中一个摊位旁,仔细观察他的动静。他的目光闪亮得就像一对红宝石,注视着橱窗玻璃内的黄金和珠宝。那些东西似乎唤醒了他内心隐藏的强烈欲望,即使一群青春艳女列队排开,恐怕也无法带给他这样的诱惑。 “年轻人,要不要我替您写封情书,还是请愿书、参选申请书,或是向故乡亲友报平安的家书?” 我借以藏身的写字亭内,有个代笔先生探出头来,那姿态就像个准备聆听告解的神父,以殷切的眼神看着我,巴望着能为我服务。小窗口上的宣传海报写着: 奥斯瓦尔多·达里奥·德·莫特森 文字工作者暨思想家 代笔情书、起诉书、遗嘱 诗歌、颂词、贺文、请求、丧帖 歌词、报告、申请书、请愿书 包办各种文章 文风诗韵互异 每句收费一角(抒情诗另计) 寡妇、残疾人及未成年人特价优惠 “怎么样,小伙子,要不要我替您写封情书?保证能让豆蔻年华的少女们春心荡漾!今天跟您有缘,我给您特价优惠。” 我向他展示手上的婚戒。代笔先生奥斯瓦尔多耸了耸肩,无动于衷。 “都什么时代了,现在可是摩登社会呀!”他振振有词,“您不知道有多少已婚男女到我这里来呢……” 我又看了看那张宣传海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觉得您的名字有点耳熟……” “我曾经风光过,大概是那时候留下的印象吧!” “这是本名吗?” “笔名!一个艺术家应该有个符合自身格调的称号。我出生的时候被冠上的姓名是亨纳罗·勒柏尤,拿这么土气的名字替人写情书,谁会理我啊!您今天要我写什么?要不要来封热情如火的情书?” “改天吧!” 代笔先生无奈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随着我的视线望过去,接着眉头一皱,一脸好奇。 “您在观察那个跛脚的,对不对?”他忍不住发问。 “您认识他吗?”我随即问道。 “大约从一个礼拜前开始,我看着他每天从这儿经过,然后站在珠宝店的橱窗前,傻乎乎地盯着里面的珠宝,仿佛橱窗里陈列的并不是戒指,而是美女多莉塔的丰臀。”他答道。 “您曾经和他交谈过吗?” “有个同行前几天替他誊写过一封信,因为他缺了几根手指嘛……” “哪一位同行?”我继续追问。 代笔先生看着我,面有疑虑,生怕答复之后就会错失我这个顾客。 “他叫路易斯托,就在对面,摊子在‘贝多芬之家’隔壁,长得一副修道院学生的模样。” 我递给他几枚硬币作为酬谢,但他拒绝接受。 “我赖以维生的是摇笔杆子,不是耍嘴皮子。再说,这一带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将来,如果需要有人代笔誊写的时候,您来找我,我很乐意提供服务。” 他递了一张名片给我,内容和宣传海报一模一样。 “周一到周六,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他特别说明,“奥斯瓦尔多,文字的尖兵,在此为您服务,也为您代笔写信。” 我把名片收好,并感谢他的协助。 “您追的小猎物快跑掉啦!”他提醒我。 回头一看,我发现陌生访客已经上路了。我赶紧跟上去,尾随他沿着兰布拉大道往前走到博克利亚市场入口处。他在这里停下脚步,注视着琳琅满目的食品摊位,以及进进出出的人群。我看他一跛一跛地走到“小木偶酒馆”吧台前,吃力但又兴奋地坐上其中一张凳子。接下来的半个钟头内,这位陌生访客试图要享用小老板胡安尼托送上来的一道道美食,然而,我总觉得他的健康状况似乎不容许他大快朵颐,顶多是饱了眼福。他几乎一口都没尝桌上的菜肴,看来是以此回味当年胃口大好的痛快感受。无关享口福,仅为了回忆。他始终自制忌口,只能看着别人痛快淋漓大吃大喝。最后,他付了钱,继续走到圣保罗街口,这里是巴塞罗那绝无仅有的路段,古老欧洲最大的歌剧院之一,与北半球最贫穷、最溽湿的红灯区正好汇聚于此。 5 当时,好几艘停靠码头的商船和军舰的船员们正涌入港边大道尝腥找乐子。眼看生意就要上门了,角落一群正在排队接客的痴肥流莺们,纷纷站了起来,忙不迭地报上优惠价格。苍白的皮肤上浮凸着张狂的青蓝静脉,臃肿身躯裹上贴身短裙,教人不忍卒睹,一张张憔悴的脸庞上,尽是从良前最后一搏的坚决,不见一丝妖娆淫荡。我心想,经年累月的远洋孤绝岁月之后,应该会有船员上钩吧!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位陌生人居然几次停下脚步,毫不避讳地和饱受风霜的流莺打情骂俏,仿佛那里是豪华夜总会。 “哎哟!‘卿’爱的,我帮你来按摩按摩,马上年轻二十岁!”我听见有个流莺对他如是说道,这个老女人,恐怕都能当奥斯瓦尔多的祖母了。 按摩会要了你的命的,我这样暗想着。陌生人收回讪笑,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改天吧,大美女。”语毕,他朝着拉巴尔区走去。 我继续尾随他一百多米,直到他驻足在一扇狭窄的深色大门前,大约就在欧洲客栈对面。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屋内,等候了半分钟之后,我也跟着进门。 跨进大门,眼前出现一排通往内部的阴暗阶梯,整栋建筑看起来就像倾斜的船舷,屋内弥漫着潮湿的腐臭,下水道系统频频失灵,此地几乎就和拉巴尔区的坟茔没两样。门厅一侧有个小房间,坐在里头那个人,看起来一身肥腻,身上套着无袖汗衫,嘴上叼着烟,一藏书网旁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斗牛节目,他瞅了我一眼,眼神夹杂着质疑和敌视。 “就一个人吗?”他以略带怀疑的语气问道。 脑袋再怎么不灵光的人都能看出来,我所在的地方是个以钟点计费的小旅社,而我的到访唯一显得突兀之处,就是身边少了个在街角兜售灵肉的维纳斯。 “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找个幼嫩的小姑娘。”他边说边着手替我准备浴巾、肥皂,以及我猜是橡皮套或是某种要命的安全套之类的东西。 “事实上,我只是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我总算开了口。 门房抛了个白眼。 “半个小时二 5341." >十元,娘们儿您得自行打点。” “听起来蛮吸引人的,或许改天再试试吧!我想请教您的是,几分钟之前刚上楼的那位先生,年纪很大了,身体不太好,单独前来,身边没带女人。” 门房蹙着眉头。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霎时将我从顾客贬成一只惹人厌的苍蝇。 “我没看见什么人进来。您快走吧,在我通知托奈特之前,最好赶快滚!” 我猜那个托奈特应该不会是什么温柔可人的姑娘。我掏出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放在柜台上,接着,我对门房送上满脸笑容,一副妥协求和的姿态。铜板火速消失了,仿佛那是一只蚊虫,而门房那只套满了塑料顶针的手,就像变色龙的舌头。一眨眼,全不见了,迅雷不及掩耳。 “你想问什么?” “我刚刚跟您提到的那位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 “一个礼拜前,他在这里租了个房间。” “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他预付了一个月的租金,所以我就没多问。” “知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做哪一行?” “我们这里又不是私家侦探社!到这里来的人,都是找妓女来相好的,我们什么都不过问。这个人呢,他甚至连女人都不找。这种人的钱最好赚了。” 我重新思索着整件事情。 “我只知道,他偶尔会出去一阵子,然后又回到这里。他常常要我替他送红酒、面包和蜂蜜上楼。他付钱一向很大方,而且从来不啰唆。” “您真的不记得他的姓名吗?” 他摇头否认。 “那就这样吧。谢谢您,同时也说声抱歉,打扰了。” 我正打算离开时,门房却出声把我叫住了。 “罗梅罗。”他说。 “您说什么?” “我记得他好像说过,他叫罗梅罗或类似这样的名字……” “罗梅罗·托雷斯?” “没错。”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我再一次重复这个名字,满腹狐疑。 “就是这个名字!内战前是不是有个同名同姓的斗牛士?”门房问道,“我就说嘛,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 6 启程返回书店时,我的困惑反而比离开前更庞杂难解了。途经维瑞纳宫时,代笔先生奥斯瓦尔多向我挥手打招呼。 “还顺利吗?”他好意关切。 我微微摇了头。 “您去找路易斯托试试看,说不定他还记得一些事情。” 我点头回应,随即走近路易斯托的写字亭,当时,他正忙着擦拭珍藏的蘸水笔。一见到我,立刻微笑迎接,并请我坐下来。 “您需要写什么样的信件?情书?还是业务相关书信?” “我是您的同行奥斯瓦尔多介绍来的。” “他可是我们这一行的大师。”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的路易斯托下了这样的结论,“这个文笔过人的才子,偏偏怀才不遇,只能屈居在此,天天在街头替不识字的人捉刀写信。” “奥斯瓦尔多告诉我,您前几天有个客人,一位老先生,跛脚,看起来非常衰老,断了一条胳膊,剩下的那只手也缺了手指……” “啊!我记得。断了胳膊的人我一向都会记得的,这样我们才有机会赚钱嘛,是吧?” “当然。能不能告诉我,他找您写的信件是什么内容?” 路易斯托坐在椅子上躁动不安地挪动身子99lib.,话锋急转,让他浑身不自在。 “这个……我们这儿几乎就跟告解室一样,保密是最重要的职业道德。” “我可以理解>,但偏偏事态紧急。” “有多紧急?” “足以威胁我挚爱的人所拥有的幸福。” “这样啊,可是……” 路易斯托伸长了脖子,朝着天井另一侧急寻大师的目光。我瞥见奥斯瓦尔多点头响应,路易斯托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位先生带了一封预先写好的信,他要我以整齐漂亮的字迹再誊写一遍,因为他那只手……” “信件的内容是……?” “我几乎不记得了,您想想,我每天在这里写那么多信……” “努力回想一下吧,路易斯托,您跟大作家塞万提斯一样,可是个聪明的读书人。” “嗯,这有可能和我帮其他客人写的另一封信混淆了也说不定……不过我记得,他那封信提到一笔很重要的钱,原本应该归还给他之类的。另外还提到了一把钥匙,至于是什么东西的钥匙,我就不知道了。” “一把钥匙?” “没错。他没说清楚这把钥匙是用来开启通关密道,还是火药弹库,或者是一扇房门……” 路易斯托面带微笑看着我,显然是颇以自己的小聪明和小玩笑沾沾自喜。 “您还记得其他内容吗?” 路易斯托舔着嘴唇,陷入沉思。 “他说,他见到的是一座变化显著的城市。” “哪一方面的变化?” “我也不知道。他只说变化显著,不见尸横街道。” “尸横街道?他是这样写 7684." >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7 我向提供讯息的路易斯托道过谢,随即加快脚步赶路,期盼能比出门办事的父亲先回到书店,这么一来,我偷偷离开书店这件事就可以隐瞒起来了。“休息中”的告示牌仍挂在店门上。我开了门,拿下告示牌,重回柜台后面的岗位。我深信,在我离开近四十五分钟的这段时间里,书店外头大概连个过路的客人都没有。 因为无事可做,我开始左思右想,该怎么处理 href='2108/im'>《基督山伯爵》那本书才好,当费尔明到书店上班时,又该藏书网如何向他提起这件事。我实在不想徒增他的忧惧,不过,那位陌生人的出现,以及我的徒劳而返,让我的心情忐忑不安。换作以往,我应该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但这次我告诉自己,务必谨慎处理。费尔明已经消沉落寞了好一阵子,情绪比恶犬更暴躁。最近这段时间,我端出自己仅有的一点幽默感,极力想逗他放松心情,却怎么样都唤不回他的笑容。 “费尔明,别再忙着擦拭书上的灰尘了,听说,用不了太长时间,小说就不再流行粉嫩的罗曼史,称霸书市的将是黑色小说啰!”我借用了媒体对犯罪惩戒小说的描述方式,实际上那些作品只是偶然间流传起来并且译文枯燥乏味。 听完这么一个蹩脚笑话,费尔明非但没有好心情赔笑捧场,反而抓住机会开始抒发他的沮丧和反感。 “将来啊,所有小说都会是黑色的,因为,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屠夫最具优势的本领就是造假,以及他们所谓的智慧犯罪。”他自有一套见解。 我心想,大发议论的时间开始了。圣徒>..费尔明的《启示录》正式开讲。 “以后应该会好一点,费尔明。您应该去多晒晒太阳。前几天报上提到,维生素D能够增加一个人的信心。” “我还看过一本佛朗哥的徒子徒孙写的乏味诗集哩!明明只在小乡镇出版发行,居然把它吹捧成世界名著。”他驳斥了我的提议。 当费尔明深陷悲观情绪时,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不要附和他的话。 “您知道吗,达涅尔,我常觉得达尔文根本就搞错了,事实上,人类的祖先是猪,因为每十个人模人样的家伙当中,至少有八个是猪脑袋。”他继续发表高论。 “费尔明,我还是更爱听您说一些比较人性和正面的观感,就像您上次说的,人性本善,只是心存恐惧罢了。” “我那天八成是血糖太低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蠢话。” 经常让我念念不忘的那个妙语连珠的费尔明,这阵子已不复见,整个人像换了个样,整日忧心忡忡,却怎么也不肯把苦衷说清楚。偶尔,当他自以为四下无人时,我看他就在角落蜷缩成一团,任由焦虑啃噬他的内心。他已经瘦了一大圈,全身上下仿佛仅剩软骨,一脸病容,让人忍不住替他担心。我好几次跟他提起这件事,但他总推说自己好得很,并搬出千奇百怪的理由解释自己日益单薄的身子。 “我没事,达涅尔。实际情况是,自从我迷上足球联赛,每次巴塞罗那队输了球,我就会紧张得要命。放心,只要吃点拉曼查羊奶酪,我马上就壮得跟斗牛一样。” “是吗?您不是这辈子从来不看足球赛的吗?” “那是您自己这样认为,我跟足球明星库巴拉可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 “但是我看您实在瘦得不成人形。您如果不是病了,就是根本没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他硬挤出几块小如焦糖杏仁果的二头肌回应我,然后咧嘴一笑,仿佛正在挨家挨户兜售牙膏。 “摸摸看,快摸摸看呀。硬如钢铁,就像英雄骑士熙德的长剑一样坚固。” 我父亲将他这段时间的低潮归因于筹备婚礼各项细节而产生的紧张情绪,包括他得经常和教会打交道,还得找个举办婚宴的餐厅或小馆子。不过,我总觉得,他那股惆怅另有更复杂的隐情。我还是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把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并让他看看那本书,或是另外找个适当的时机。就在这时候,我瞥见他端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苦脸出现在门前。他一见我便露出一抹微笑,然后给我来个行军礼。 “真让人喜出望外啊,费尔明,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经过钟表行的时候,费德里科先生跟我聊起了今天刚听到的传闻,据说有人今天早上在布塔费利沙街看见森贝雷先生,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不知道是去找谁。费德里科和麦瑟迪塔丝那个丫头想问个清楚,森贝雷先生是不是交了女朋友,看来附近的商家都在谣传这件事,如果搭上的是民谣歌女,那就更精彩了。” “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您那位父亲大人堪称模范鳏夫,他的严守贞洁,甚至引起了科学界极大的兴趣,他那崇高的道德,已经够资格直接去当主教了。我呢,对于森贝雷先生的私生活,不管是谁问起,都不予置评,因为除了他自己,别人没有说话的余地。至于想来找我探口风的人呢,我直接赏他两巴掌,什么都别问。” “费尔明,您真是个老派绅士。” “您那位父亲大人才真是老派,达涅尔。我们俩在这里关起门来私下聊聊就好,其实啊,偶尔让他出去找找乐子也不错。反正我们连一把扫帚都卖不出去,他每天就只能困在书店后面的工作间里守着那本法老王古书。” “那是账簿。”我立刻纠正他。 “管他是什么。事实上,我前几天曾经想过,我们应该带他到红磨坊去开开眼界,然后找个可口小菜尝尝鲜,虽然,满足生理需求这件事比甘蓝炖饭还要乏味,不过,我认为找个小姑娘紧紧抱在怀里,促进血液循环,一定能让他焕然一新。”费尔明说。 “瞧您说的,您就爱寻人开心。不过,老实说,我真正担心的是您。”我向他发牢骚,“您这阵子,看起来简直就像套着风衣的蟑螂。” “我说,达涅尔,您对我的形容相当贴切,因为,蟑螂虽然无法掌握这个愚蠢社会要求的各种毫无意义的规则,但这些不幸的节肢动物以及在下我,都具备了好几项高超本领,包括绝处求生、贪得无厌,以及就算在高度辐射的状况下也未曾稍减的狂野性欲。” “费尔明,我跟您真是有理说不清。” “那是因为我说的话句句在理呀,小老弟。而且,我也不是轻易就会上当的冤大头,不过,您那位父亲大人可是个温文儒雅的大好人,我看啊,打铁要趁热,是到了该出牌的时候了,否则铁块都要生锈了。” “您手上有哪些牌啊,费尔明?”父亲突然在我们背后出声,“该不会是想安排我和萝西朵一起吃饭吧?” 我们俩猛然回头,就像两个狼狈为奸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的共犯。父亲看来已非平日温文儒雅的模样,而是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直盯着我们。 8 “您……您怎么会知道萝西朵?”费尔明满脸惊讶地嗫嚅着。 父亲见我们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随即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并朝着我们眨眨眼。 “我这老骨头的确是快生锈了,不过听力还好得很,耳朵和脑袋依然灵光。所以呢,我决定做点小改变,好让我们的生意有点进展。”他说,“红磨坊的事,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吧。” 我们这才发现,父亲提了两大袋东西,另外还有一只用纸张包裹并以粗绳捆绑的箱子。 “您该不会去抢了街角的银行?”我忍不住探问。 “我对银行可是唯恐避之不及。就像费尔明常说的,抢人的都是银行。其实,我去了一趟圣卢西亚市集。” 费尔明与我面面相觑。 “你们不来帮我一把吗?这些东西重死了。” 我们赶紧把袋子里的东西摆放在柜台上,与此同时,父亲则忙着拆箱。袋子里装满了裹着一层又一层包装纸的小东西。费尔明拆开其中一个,然后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眼前的物品。 “这是什么玩意儿?”我问他。 “我认为……这是一头依比例缩小到百分之一的老驴子。”费尔明发表看法。 藏书网“什么?” “驴子啊!黔驴技穷的驴,骑驴找马的驴,西班牙乡野景色中最常见的奇蹄类四足动物,只不过这是迷你版的,就像玩具店卖的玩具火车一样。”费尔明解释。 “这是黏土做成的驴子,圣诞马槽的小模型。”父亲在一旁说明。 “什么圣诞马槽?” 父亲没搭腔,径自打开了纸箱,取出一座巨大的马槽,显然是他刚刚才买的,而且,我猜想,他八成是打算把马槽摆放在书店橱窗里,增添圣诞气氛。费尔明也没闲着,这时候已经又拆了好些模型,公牛、骆驼、猪、鸭、东方三王、好几棵棕榈树,还有圣若瑟,以及圣母玛利亚。 “这简直就是屈服于民粹式的天主教教义,默默借由展示小模型和食用杏仁糖的传统来教化大众,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办法。”费尔明自有一番见解。 “别胡说八道,费尔明,这是个很重要的传统,大家都喜欢在圣诞节看看马槽。”父亲驳斥他,“我们书店就是少了点圣诞节的欢乐气氛。去看看附近的商家就知道了,跟人家比起来,我们就好像在办丧礼一样。好啦,快来帮个忙,我们一起把这些东西摆进橱窗里。还有,快把桌上那几本谈论门迪萨瓦尔政经改革的书拿走,这种书,就算是学富五车的人也会退避三舍。” “我们没救了。”费尔明低声应道。 接着,我们三人合力架起马槽,然后将模型放了上去。费尔明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眉头深锁,动不动就要找借口表达自己对马槽的反对立场。 “森贝雷先生,不是我爱说,这个圣婴比他那个所谓的父亲还要大上三倍,摇篮几乎装不下呀。” “没关系,尺寸比较小的刚好卖完了。” “可是我就觉得,把他放在圣母旁边,看起来就像那些身材胖得不像话,头发抹了发蜡,而且还穿了紧身内裤的日本武士。” “那叫作相扑选手。”我在一旁提示他。 “没错。”费尔明随即附和。 父亲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有,看看他那双眼睛,好一副骄傲自负的模样。” “好啦,不说话没人会当您是哑巴的,快去把马槽的插头插上吧。”父亲吩咐他,同时递上电线插头。 费尔明趁机展现了他的软骨功特技,轻松钻入柜台桌子下面,将插头插进底部的插座。 “现在开灯。”父亲郑重宣布,并且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森贝雷父子书店”全新闪亮的圣诞马槽。 “不创新,就等死。”父亲喜不自胜地说道。 “一定是等死啦!”费尔明喃喃低语。 马槽正式点灯后不到一分钟,有个母亲牵着三个孩子驻足书店橱窗前,她在外头观赏了马槽之后,迟疑半晌,终于踏进了书店。 “您好,”她先开了口,“这里有没有关于圣徒生平的故事书?藏书网” “当然有。”父亲热心回应,“容我向您介绍这一套《我生命中的耶稣》,我相信您的孩子一定会喜欢。书中有大量插画,还有名作家佩曼写的序,精彩极了。” “哎呀,太好了。说真的,这年头要找一本传达正面讯息的书还真难,书本就是要让人读起来很愉快,不要老是打打杀杀的血腥内容。唉,这些事情谁会懂呢……您说是不是?” 费尔明立刻翻了个白眼。就在他正打算开口时,我赶紧制止了他,并将他从女顾客身边拉走。 “您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父亲附和道,同时以眼角余光睨着我,脸上的表情则暗示我好好管住费尔明的嘴巴,别让他轻举妄动,因为这笔生意说什么也要成交才行。 我把费尔明推进书店后面的工作间,接着仔细确认门帘已经拉好,这么一来,父亲就能安心应付生意了。 “费尔明,我不知道您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我当然明白,您对圣诞马槽这种东西一向没有好感,我也尊重您的看法,但是,虽然圣婴尺寸跟挖土机一样大,而且那些只是几个黏土捏成的牲畜模型,却能让父亲高兴,也能替我们书店招揽一些客人,所以,不许您再摆出一副哲学讲师的姿态,换一张亲切的笑脸,至少上班期间务必做到。” 费尔明幽幽一叹,并羞愧地点头应允。 “我真的没有恶意,达涅尔老弟。”他说,“真对不起!为了让您父亲幸福,为了拯救书店的命运,就算要我穿着斗牛装徒步走完朝圣之路也行。” “您只要去跟我父亲说,圣诞马槽确实是个好主意,别再泼他冷水,这样就行了。” 费尔明颔首同意。 “这样还不够。我待会儿就去向森贝雷先生道歉,请他原谅我的失言和失态,为了表示心意,我愿意提供一个别出心裁的小模型,那是大卖场买不到的。我有个身份隐秘的朋友,曾经以佛朗哥夫人的长相做了几个拉屎人偶,简直是几可乱真。” “送他一个小羔羊或伯沙撒国王,他一定会很开心。” “好,达涅尔,我会照您的吩咐去做。现在我得去办点正经事了,寡妇雷卡森的那堆箱子已经积了一个礼拜的灰尘,得去拆开来看看才行。” “需要我帮忙吗?” “不劳您费心,去忙自己的事吧。” 我看着他走向工作间尽头的小储藏室,然后套上蓝色的工作服。 “费尔明!”我开口叫他。 他随即转过头来,热切地望着我。我迟疑了半晌。 “我想跟您提一下……今天发生了一件事。” “请说。” “说真的,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是这样的……今天有人到书店来找您了。” “她长得漂不漂亮?”费尔明试图以玩笑口吻掩饰紧张情绪,眼里的不安却怎么也藏不住。 “是一位先生。看起来很衰老,老实说,很古怪的一个人。” “他有没有留下姓名?”费尔明问道。 我摇头否认。 “没有。不过,他留了这样东西给您。” 费尔明眉头深锁。我把陌生人几个钟头前买下的书交给他。费尔明收下之后,困惑不解地反复查看封面。 “咦?这不是我们存99lib?t>放在玻璃橱柜里那本昂贵的大仲马著作吗?” 我点了点头。 “您翻开第一页看看。” 费尔明立刻照办。一看到书页上的献辞,他那张脸霎时转为惨白,并且频频咽着口水。双眼紧闭片刻之后,他默默盯着我看。我觉得他似乎在五秒钟之内老了五岁。 “他离开书店之后,我马上去跟踪。”我说,“他在一家非常简陋的钟点计费小旅社投宿,已经一个礼拜了,小旅社在医院街上,欧洲客栈对面,我想尽办法打探他的身份,最后发现他用的是您的名字,费尔明。我从维瑞纳宫的一个代笔先生那儿得知,他曾经替这位陌生人誊写过一封信,信里好像提到了一笔巨款。您对这样一个人有印象吗?” 费尔明的身子逐渐蜷缩,这段叙述的每字每句,仿佛都成了落在他身上的鞭打毒刑。 “达涅尔,您千万别再跟踪这个人,也不要和他交谈,绝对马虎不得。什么事都别管,务必离他远远的。这号人物非常危险。” “费尔明,这个人到底是谁?” 费尔明合上书本,将它藏在置物架上那几个箱子后面。他查看了书店内的情形,确定我父亲仍在招呼那位女士,根本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他这才以极低的音量开口回应我。 “拜托!这件事情,千万别告诉您父亲大人,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费尔明……” “请一定要帮我这个忙,看在我们的交情……” “可是,费尔明……” “拜托,达涅尔,此地不宜多谈。相信我就是了。” 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然后掏出陌生人支付的百元大钞给他看。无须解释,他一看就知道这笔钱是怎么来的。 “这是邪恶的肮脏钱啊,达涅尔。快把这笔钱捐给慈善机构的修女,或是随便送给街上可怜的穷人也可以。更好的做法是:把它烧掉!” 接着,他不再多说,径自脱掉工作服,并穿上他那件破旧的风衣,那颗小小的头颅,宛如达利画风描绘的炖饭平底锅,这时候已戴上了贝雷帽。 “您要下班了?” “跟您父亲说一声,说我临时有事出去一趟。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当然,不过……” “达涅尔,我现在没有办法多做解释。” 他一手揪着腹部,仿佛五脏六腑打了结,接着另一只手比画个没停,仿佛要把说不出口的字字句句紧紧抓住。 “费尔明,或许您该把事情跟我说清楚,我可以帮忙……” 费尔明踌躇了一会儿,随后还是默默摇头拒绝,接着往前厅走去。我送他到大门口,看着他顶着绵绵细雨离去。这个身形瘦小的男子,双肩有如扛了全世界的沉重。此时,异常漆黑的夜晚,逐渐笼罩了巴塞罗那。 9 科学研究证实,出生仅数月的小婴儿已具备敏锐的直觉,能够在父母好不容易入眠的深夜时刻准时号啕大哭,就是不让父母入睡超过三十分钟。 那天深夜,一如往常,凌晨三点左右,小胡利安一张开眼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哭,借此宣示自己已经醒来。我睁开双眼转身一望,身旁的贝亚,微光下依旧清丽动人,陷入半寐半醒之中的她,娇躯在床单下蠕动着,同时低声嗫嚅着细碎难懂的语句。我本想亲吻她的玉颈,并褪去她身上那件.式样保守的长睡衣,那一定是岳父大人送的生日礼物,如此雪白纯洁,但终究锁不住她的童贞。不过,我还是刻意压抑了这股欲望。 “我起来就可以了。”我轻声说道,并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贝亚以转身作为响应,随即抓了枕头把自己的头部紧紧盖住。我忍不住欣赏着她那玲珑有致的背部曲线,还有世间任何睡衣都掩不住的诱人美臀。我和这个娇美的可人儿已经结婚快两年了,每当我在她身旁醒来,总会惊觉自己对她痴迷依旧。我动手掀开床单,轻抚她丝绒般的大腿,只是,贝亚却紧掐住我的手腕。 “达涅尔,现在不行。孩子在哭。” “反正他也知道你已经醒了。” “在这个家里,连睡个觉都这么难,身边的一大一小,一个是哭个不停,另一个摸个不停,弄得我这可怜的女人想要连续睡个两小时,都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我赶紧起身,沿着走道朝后面的小胡利安房间走去。我们新婚不久即搬进这个和书店位于同一栋楼的阁楼。在学院任教的安纳克莱托先生在这里住了二十五年,当时,他决定告老还乡,重返故乡塞哥维亚,从此可闲坐水道桥下创作辛辣的情色诗篇,也可以好好研究烤乳猪的技巧。 小胡利安以震天价响的哭声迎接我,还频频穿插足以震破耳膜的尖叫。我把他抱在怀里,闻了闻他的尿布之后,再次确定这孩子又是没来由地哭闹。我这个新手父亲,也只能尽力使出各种招数应付他了:对他轻声细语一些毫无意义的蠢话,要不就是抱着他在房里踩着诡异的舞步跳来跳去。就在这时候,我发现贝亚站在房门口注视着我,眼神里尽是责备。 “把孩子给我吧,你这样只会把他弄得更清醒。” “可是他看起来好得很。”我把孩子交给她,同时也替自己辩护。 贝亚将孩子抱在怀里,对他哼起轻柔的旋律,轻轻摇晃着他。才不过五秒钟的光景,小胡利安停止哭闹,还对妈妈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乖,”贝亚低声说道,“妈妈抱你睡觉。” 我被撵出了房间,显然是因为我无力掌控爬行期的小人儿,回到卧房后,我往床上一瘫,心中已经有了底,下半夜恐怕再难合眼了。过了半晌,贝亚现身房门口,一边叹气一边在我身旁躺了下来。 “我已经累得快站不住了。” 我将她揽入怀里,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了好一会儿。 “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她说。 胆颤心惊的时刻到了,我这样暗想着。贝亚随即起身,在我面前的床铺上蹲坐着。 “等胡利安再大一点儿,我妈每天可以替我照顾他几个钟头,到时候,我想出去上班。” 我点头应允。 “你要去哪儿上班?” “书店。” 我告诉自己务必谨言慎行,沉默为上策。 “我想,这样对你们也好。”她继续说,“你父亲已经不适合长时间工作了,而且,我有话直..说,你听了可别不高兴——我真的觉得自己招呼客人的功夫,比你和费尔明高明多了,尤其是费尔明,我看他最近甚至吓跑了不少顾客。” “关于这一点,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你说,那个可怜的家伙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前几天,我在街上碰见贝尔纳达,她一见我就开始哭哭啼啼的。我把她带到佩德里索尔街一家杂货店,买了几个小圆面包安抚她之后,她才肯告诉我,说是费尔明最近变得特别古怪。据说,他前几天拒绝填写教会要求的婚礼相关文件表格。我总觉得他八成是不想结婚了。你怎么看?” “我也发觉他最近不太对劲。”我随口扯了个谎,“说不定是贝尔纳达对他要求太多了……” 贝亚不发一语地盯着我。 “怎么了?”我还是忍不住开口发问。 “贝尔纳达要我别跟任何人说。” “说什么?” 贝亚依旧紧盯着我不放。 “她说她这个月已经延误了。” “延误?她积了这么多工作啊?” 贝亚睥睨着我,仿佛我是个白痴。接着,我猛然意会过来。 “贝尔纳达怀孕啦?” “小声点儿,别把胡利安吵醒了。” “她到底是不是怀孕了?”我低声再问了一次。 “可能是。” “费尔明知不知道?” “她还不想跟他提这件事。她就怕他会从此不见人影。” “费尔明不会做这种事的。” “如果可以的话,所有男人都会这么做的。” 我被她的强硬口吻吓了一跳,但她的语气很快就缓和下来,脸上还挂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温驯笑容。 “你实在太不了解我们女人了。” 她在黑暗中站了起来,然后默不作声地脱掉睡衣,随手往床边的地上一扔。她定定凝视着我,片刻之后,她缓缓倾身压在我身上,轻柔地舔着我的双唇。 “你太不了解我们女人了。”她喃喃低语。 10 隔天,以闪亮马槽招揽顾客的方法果真见效,数周以来,我初次见到父亲查看账目时脸上出现了笑容。从一早开始,店里陆续来了久未光顾的几位老顾客,还有一些初次来访的新读者。我把招呼客人这件事全部交由父亲去打点,一来是因为他擅长和客人打交道,而且,看着他为客人推荐书籍,唤醒他们的好奇心,甚至提点了他们的喜好和兴趣,他那副乐在其中的神态,我看了也满心欢喜。那个早晨预示了丰收的一天,开启了接连好几个礼拜的盛况。 “达涅尔,我们得把经典绘本童书系列拿出来才行。韦尔迪斯出版社那一套,书脊是蓝色的。” “我记得这套书在地下室。钥匙在您那儿吧?” “前几天,贝亚找我拿了钥匙,说是要把孩子的什么东西拿下去。我记得她没把钥匙交还给我。你在抽屉里找找吧。” “没在这里。我到楼上家里找一找好了。” 书店刚来了一位先生,他有意找寻关于巴塞罗那咖啡馆历史的书籍,我让父亲去招呼他,自己则钻进书店后面的工作间,然后上楼返家。我和贝亚住的公寓楼层高,除了光线较充足之外,天天踩着楼梯上上下下,足以让人精神更抖擞,肌肉更强健。上楼途中,我碰见住在四楼的老寡妇爱德米拉,她过去是个舞女,如今则在家手绘圣母像和圣徒画像,借此糊口。过去在亚瑙剧场多年的舞台演出经历,无情地磨损了她的膝盖,如今,仅仅为了爬上简单的阶梯,她必须双手扶着栏杆才能移步,但即使如此,她也总是面带微笑,口出善言。 “达涅尔,你那位美丽的妻子还好吗?” “爱德米拉小姐,跟您比起来,她哪能算得上美丽呢?让我扶您下楼吧。” 一如往常,爱德米拉婉拒了我的好意,并要我代她问候费尔明,每次见她经过,费尔明总要甜着一张嘴大献殷勤,外加一些不太正经的提议。 我打开公寓大门时,屋内仍弥漫着贝亚的香水味,以及混合了婴儿乳香和尿布的特殊气味。贝亚一向起得早,接着,她会推着那台引人注目的简奈牌婴儿车带小胡利安出门散步,这台婴儿车是费尔明送我们的礼物,大伙儿戏称它是“奔驰婴儿车”。 “贝亚?”我唤了一声。 公寓空间狭小,在我尚未把大门关上前,我的回音已经在屋内绕了一圈又传回来。贝亚已经出门了。我走进饭厅,试图模拟妻子的行动模式,借此猜测她可能存放地下室钥匙的地点。贝亚向来比我更爱整洁,做事也有条不紊。我从饭厅的橱柜抽屉开始找起,那里通常是她保存收据、信件和零钱的地方。接着,我还找了小茶几、水果盘和置物架。 下一站是厨房,里面有个玻璃橱柜,贝亚习惯把备忘字条和通知单之类的东西放在那里。最后的一线希望就在卧房了,我站在床前,带着解析的心态环顾四周。卧室里的衣柜、抽屉和其他家具,贝亚占用了百分之七十五的储物空间。她秉持的理由是,我穿来穿去就是那么几件衣服,光是衣帽间的角落就够用了。她管理抽屉的方式相当系统化,精细熟练的程度远超过我。检视妻子保存私人物品的空间,让我心生罪恶感,但实在无计可施了,因为找遍眼前所有的家具,依旧不见钥匙的踪影。 那就只好来还原现场吧,我这样告诉自己。我依稀记得,贝亚曾说过要拿一箱夏季衣物到地下室。那是好几天前的事了。我如果没记错的话,贝亚当天穿着我在纸婚纪念日送她的灰色大衣。我对自己的推论洋洋得意了起来,随即打开衣橱,开始在妻子的众多服装之间找寻那件大衣。有了!倘若我从柯南·道尔的作品学会的推理逻辑是正确的,那串钥匙应该就在大衣口袋里。我把手伸进右边口袋,摸到两枚小钱币,还有好几颗药店赠送的薄荷糖。我继续检查另一边的口袋,随即证实了我的理论正确,心情也因此雀跃起来。我摸到了那串钥匙。 还有别的东西。 口袋里有张纸。我掏出钥匙,踌躇了半晌之后,决定把那张纸也抽出来。或许只是一张待办事项列表,贝亚怕忘事,经常会有这样的便条。 仔细一看,我发现那是一只信封。一封写给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的信件,邮戳上印着一周前的日期。收件地址是贝亚的娘家,而非我们在圣安娜街的公寓。我翻到信封背面,一看到寄件人姓名,地下室那串钥匙从我手中惊惶滑落。 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 我坐在床上,紧盯着那只信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开始互有好感时,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还是贝亚的未婚夫。他是个豪门子弟,家族在费罗尔经营好几家造船厂以及其他企业,我和那家伙一向合不来,他看我也不顺眼。我和贝亚开始交往时,他正以陆军上尉的军衔服兵役。自从贝亚写信和他解除婚约后,我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直到此时。 贝亚的前未婚夫最近写来的信,怎么会放在大衣口袋里?信封已经拆开,但我仍迟疑了一分钟?99lib?才抽出信纸。我惊觉这是自己第一次背着贝亚窥探她,接下来,我一度想把信件放回原处,然后离开那里。我的道德感持续了约莫十秒钟。在我读完第一段之前,所有的罪恶感与羞愧早已烟消云散。 亲爱的贝亚特丽丝: 希望你一切都好,也希望你在巴塞罗那过着幸福快乐的新生活。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没收到你捎来的讯息,有时候,我忍不住要问自己,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竟让你对我如此不闻不问。我可以理解,你已经结婚,也有了孩子,或许我写信给你确实不甚恰当,但是我必须向你坦承,即使已经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忘不了你,虽然我曾经试着忘记你,但我毫不介意向你招认,我依旧爱着你。.. 我的人生也展开了新局面。大约一年前,我开始在一家著名的大出版社担任市场部主任。我知道,对你来说,书籍意义非凡,而能够从事与书籍相关的工作,让我觉得自己和你又更接近了一些。我的办公地点在马德里总部,不过,因为工作缘故,我经常到西班牙各地出差。 我常常想起你,想着我们原本可以共组家庭,一起养育孩子……我每天总要问问自己,你的丈夫是否能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若非情势所逼,你是否会和他结婚?我无法相信,他让你过的那种苦日子,会是你期望中的生活。我太了解你了。我们曾是同事,又是好友,两人之间早已没有秘密。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漫步圣波尔海岸那些美好的午后时光吗?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分享的计划和梦想?还有我们相互许下的承诺?你我之间的那份深情,在任何人身上都无法重现了。与你分手后,我曾和几个女孩交往过,但我知道,她们都比不上你。每当我亲吻别人时,我总是想起你的双唇,每当我轻抚其他女孩,我感受到的却是你的肌肤。 不到一个月之后,我将前往巴塞罗那视察出版社在当地的分部办公室,并与员工针对公司的结构调整进行一系列会谈。事实上,这些程序都可以借由信件和电话解决的。我到巴塞罗那真正的动机,就是想见你一面。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我疯了,但是我宁愿你把我当成疯子,也不希望你以为我已经忘了你。我将在一月二十日抵达,下榻的旅馆是格兰大道的丽兹酒店。拜托你,就让我们再见一面吧!就算只有片刻也好,让我亲口将心里的话告诉你吧。我已在饭店餐厅预约订位,二十一日下午两点。我会在那里等着你的。你如果来了,那么,我将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而且,这也让我心存希望,与你复合的梦想可望成真。99lib? 永远爱你的巴布罗 我愣了半晌,呆坐在几个钟头前才与贝亚同眠共枕过的床铺上。我把信纸装回信封里,接着,就在起身的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腹部仿佛刚刚挨了一拳。我冲进浴室,把那天早上喝下的咖啡全吐在盥洗盆里。我打开冷水洗了脸。当年颤抖着双手初次轻抚贝亚的少年达涅尔,正在镜子里望着我。 11 当我下楼再回到书店时,父亲对我抛出质疑的眼神,然后看了看手表。我猜他大概很纳闷我上哪里去消磨了半个钟头,但是,我没吭声。我把地下室钥匙递给他,刻意回避与他四目相对。 “怎么,你不下去帮我找那些书吗?”他问道。 “哦,当然。抱歉,我现在就下去。” 父亲以眼角余光瞅着我。 “你没事吧,达涅尔?” 我点了点头,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回应他的问题。在他还没继续追问之前,我赶紧去地下室搬运他要的那几箱书。地下室入口在这栋楼房的门厅尽头。拴了挂锁的铁门设在下楼阶梯的第一级,一座螺旋梯往下延伸,通往幽暗的地下室。这里霉味扑鼻,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总让人联想到污泥和残花。天花板上挂着一小排灯泡,微弱灯光忽明忽灭,营造出一种战地防空洞的氛围。我踩着阶梯走到地下室,随手明卷起衣袖,准备开始干活。我指了几个盖有“韦尔迪斯出版”戳印的纸箱让他看,然后两人各搬了一箱。 “达涅尔,发生什么事啦,怎么脸色比我还难看?” “可能是地下室湿气太重的关系。” 费尔明可不接受我随口说出的玩笑话。我把纸箱放在地上,索性就坐在箱子上。 “费尔明,我能不能请教您一个问题?” 费尔明放下纸箱,同样也把箱子当矮凳坐着。我看着他,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偏偏怎么也开不了口。 “闺房里闹别扭啦?”他问。 好友一针见血,让我羞愧得满脸通红。 “差不多是这样。” “咱们这位在所有女性同胞当中最受眷顾的幸运儿贝亚小姐,究竟是不够来劲儿,还是刚好相反太泼辣,让您疲于应付?您要知道,女人啊,一旦有了孩子,就像在血液里丢了一颗荷尔蒙原子弹。大自然最大的奥秘之一,就是女人在生产的那二十秒当中,居然没发疯。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除了吟诗作对之外,我的另一个嗜好就是妇产科。” “我想,应该不是这个。” 费尔明满脸惊讶地盯着我看。 “我想拜托您..,我现在要说的这件事,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提。” 费尔明神情严肃地在胸前画了十字。 “就在不久前,很凑巧地,我在贝亚的大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 对于我的暂停,他淡定以对。 “然后呢?” “是她前未婚夫写来的信。” “那个笨蛋啊?可是,他不是回北部老家,乖乖接受老爸安排的大好事业了吗?” “我猜是这样。不过,他还是有闲工夫写情书给我妻子。” 费尔明猛然起身。 “那个狗娘养的杂种!”他气得咬牙切齿,火气比我更大。 我从口袋里掏出信件,然后递给他。打开之前,费尔明先嗅了嗅信封。 “这到底是我的味道,还是这混账居然用香水信纸写信?”他问道。 “这个我倒是没注意,不过,我也不觉得奇怪就是了。这家伙本来就是这副德行。精彩的还在后头。您快看吧……” 费尔明读着信,嘴里念念有词,还不时摇着头。 “这家伙除了卑鄙下流之外,还俗气到令人作呕的地步。‘总是想起你的双唇’,居然写出这种句子,应该把他关进地牢去过夜才对。” 我把信件收好,目光在地板上游移。 “您该不会是怀疑贝亚小姐吧?”费尔明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没有,当然没有。” “骗人!” 我站了起来,然后开始在地下室来回踱步。 “您呢?如果在贝尔纳达口袋里发现这样一封信,您会怎么样?” 费尔明认真思索了半晌。 “如果我是您,我会选择信任孩子的妈。” “信任她?” 费尔明点头回应。 “达涅尔,听了别不高兴,不过呢,您确实犯了一个娶了美娇娘的男人常有的毛病。对我来说,贝亚小姐永远都是不可侵犯的圣女,而且是咱们这一带男人梦寐以求的女神。因此,可想而知,她后面当然会跟着一堆欲求不满、心术不正、抢着巴结讨好的家伙。人家根本不管她有没有丈夫孩子,因为衣冠禽兽不在乎这些,他们一心只想找机会扑向猎物。您是身在福中 4e0d." >不知福,换了是我,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取悦这样一个贤惠美丽的妻子。至于那个笨蛋,他只是个想趁机捡便宜的烂人。听我的话准没错,只要是有脑袋又有姿色的女人,再远的苍蝇都会飞过来招惹她的。” “确定真是这样吗?” “那还用说!您以为……贝亚小姐会因为这个色眯眯的笨蛋胡诌几句甜言蜜语,就让他有机可乘吗?她连推着婴儿出去散步都能吸引至少十个爱慕者,根本不差他一个。我说的都是真的,您可要把我的话听进去。” “您说的这些,对我好像没什么安抚作用……” “喂!您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把信放回大衣口袋里,然后忘了这件事。而且,在太太面前一个字都不能提起。” “换了是您也会这样处理吗?”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依约去跟那个家伙会面,然后狠狠赏他几拳,如果那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有点羞耻心的话,他会从此躲得远远的。不过,我是我喽!您跟我不一样的。” 我觉得痛苦正在体内漂流,犹如清水上的一滴浮油。 “费尔明,我不知道您这番话是不是真的帮上忙了。” 他耸耸肩,抬起纸箱,不久即消失在上楼的阶梯之间。 那天早上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一直忙着打点书店各项事务。那封信的烦恼在我脑子里打转了几个钟头之后,我总算认同了费尔明的看法,但仍不确定是否该信任贝亚,是不是应该只字不提?要不要去砸烂那家伙可恶的嘴脸,再吐他一脸口水?柜台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做决定。 这一天过得紧凑热闹,成交金额虽然都不大,却是一笔接一笔没断过。费尔明不忘趁机在父亲面前赞美马槽何其耀眼,以及壮硕犹如巴斯克大力士的圣婴又是如何灵气逼人。 “我看您天生就是个经商高手。这里就交给您了,我到工作间去打扫打扫,而且寡妇前几天寄放在这里的那套书也得整理一下。” 我趁着工作空当也跟着费尔明去了工作间,并随手把布幔拉上。费尔明绷着一张脸看着我,但我报以满脸笑容。 “不嫌弃的话,我给您做帮手吧。” “随您便了,达涅尔。” 过了几分钟之后,我们着手拆封纸箱,并将书籍按照种类、保存状态和开本尺寸堆放整齐。费尔明默不作声,刻意回避我的目光。 “费尔明?” “我已经说过了,不需要再担心那封信,您的夫人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如果真想跟那家伙有什么瓜葛,如果她真想背弃上帝赐予她的才德,她会跟您当面直说,不会暗地里偷偷摸摸的。” “嗯,我知道了,费尔明。但是,我担心的不是这99lib?个。” 费尔明抬起头来,一脸忧容,直盯着我朝他走过去。 “我想,今天书店关门之后,您和我一起出去晃晃吧。”我主动提议,“这样我们就能好好聊一聊。特别是前几天陌生人来访的事。您让我担心的就是这件事,因为我老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费尔明把正在擦拭的书本放在桌上。他满脸沮丧地望着我,随即唉声叹气。 “达涅尔,我惹上麻烦了。”最后,他喃喃低语,“这麻烦可大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脱身才好。” 我轻抚他的肩膀,罩着工作袍的身躯,感觉上只有皮包骨。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帮助您。两人同心协力,事情会好办得多。” 他望着我,眼神空茫。 “再怎么难以解决的困境,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我坚定重申。 他怅然一笑,似乎不怎么相信我的看法。 “达涅尔,您真是我的至交好友。” 我的付出,甚至不及他应得回报的一半。 12 当时,费尔明仍住在华金柯斯塔街的老旧旅舍里,据我所知,其他房客早已和萝西朵以及她那群闺蜜积极密谋,打算替他筹办一场告别单身的狂欢活动。九点刚过,我到旅舍接人,费尔明已经在门口等着。 “说真的,我根本就不饿。”他一见我便如是说。 “那就太可惜了,我本来打算去尤易斯餐馆打打牙祭。”我停顿片刻,“今天晚上的菜单有炖鹰嘴豆、猪头猪脚大杂烩……” “好啦!再怎么说,也不需要急着做决定。”费尔明妥协了,“山珍美味就像花样年华的女孩儿,不懂得趁机品尝的话,那就是笨蛋了。” 费尔明妙语连珠打了圆场,我们俩随即漫步前往好友最钟爱的巴塞罗那餐馆之一。尤易斯餐馆位于蜡烛街四十九号,就在街巷逼仄的拉巴尔区入口。餐馆外观朴实不起眼,内部有种浮夸杂乱的氛围,充满巴塞罗那旧城常见的神秘色彩。尤易斯餐馆的菜色>精致美味,服务质量无可挑剔,合理亲民的价格连我和费尔明都负担得起。平日晚间经常可见座上三教九流,包括剧场界文艺圈人士、作家,以及各个阶层的老百姓。 刚踏入餐馆,我们就碰见安柏格尔克教授,他正端坐在吧台前一边享用晚餐一边翻阅报纸。他是我们书店的常客,本地邻里间出了名的睿智学者,除了在大学教授文学,也是出色的评论家暨专栏作家,而这个餐馆,如同他的第二个家。 “啊!安柏格尔克教授,想见您一面还真是不容易。”错身而过时,我对他说,“您有空也来我们书店关照一下吧,老是看《先锋报》的新闻标题,那可不成。” “我也很想去书店走走。一堆论文快把我压得喘不过气了。成天读那些小鬼们写的连篇蠢话,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有阅读障碍了。” 这时候,一位服务生送来饭后甜点,微微颤动的圆形布丁上,缀着珠泪般的焦糖,一股细致的香草气味扑鼻而来。 “这奇迹般的珍馐美馔,只要吃上几口,也能像您一样优雅睿智呢。”费尔明说道,“还有,加了那轻轻颤动的焦糖,看起来像极了玛格丽塔·希尔蔻的酥胸。” 安柏格尔克教授在灯光下仔细打量面前的甜点,脑子里斟酌着刚才那番话,陶醉得频频点头。这位大学问家细细品尝他那滋味甜美的剧场女伶,我们两人则找了一张最角落的餐桌,才一会儿工夫,丰盛佳肴已经上桌,费尔明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我还以为您没什么胃口。”我被他的吃相吓呆了。 “还不是因为我发达的肌肉,需要很多卡路里的。”费尔明边说边拿起篮子里最后一块面包,把盘底抹得光亮,只是,我总觉得他纯粹是因为焦虑而狂吃。 负责招呼我们的是服务生贝雷,他走近餐桌查看用餐状况,一见到费尔明早已清光了盘中所有食物,他立刻递上甜点菜单。 “来份甜点,替今天的晚餐做个收场,怎么样啊,大哥?” “这个嘛,如果是我刚才看见的烤布丁,那是当然要尝尝了。如果能在布丁上面摆上一颗野樱桃,那就更好了。”费尔明回应。 贝雷点头称是,接着他告诉我们,餐馆老板听了费尔明对布丁所做的绝妙比喻,决定将它命名为“玛格丽塔布丁”。 “我只要来份浓缩咖啡就行了。”我说。 “老板说,两位的饭后甜点和咖啡都算小店请客。”贝雷继续说道。 我们连忙举起酒杯朝着老板致意,此刻,他正站在吧台前和安柏格尔克教授闲聊。 “都是善良的好人哪!”费尔明喃喃低语,“人常常忘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卑劣的。” 我突然惊觉他的语气中夹杂着淡漠和酸楚。 “为什么这么说呢,费尔明?” 好友仅以耸肩回应。过了半晌,两客布丁送上桌,上面各有一颗晶亮的野樱桃晃动着。 “我可要提醒您,再过几个礼拜,您就要结婚了,从此以后就不会有玛格丽塔酥胸啦。”我故意开他玩笑。 “真是可悲!”费尔明接腔,“其实我只是随口说说。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没有人会跟以前的自己一样的。” 费尔明皱着眉头吞了几口布丁。 “有句话,我现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读过的: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曾变回以前的自己,我们只是回忆着从未发生过的事……”费尔明说道。 “那是胡利安·卡拉斯小说开头的句子。”我应道。 “对呀,咱们的老朋友卡拉斯会在哪里呢?您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每天都在想。” 费尔明面带微笑遥想着我们当年的历险记。接着,他指着我的胸口,脸上换了个探询的表情。 “还会痛吗?” 我解开了三颗衬衫纽扣,让他看看伤疤。那年在“雾中天使”废墟里,傅梅洛警官在我胸口留下了这个印记。 “偶尔还会。” “伤疤是永远无法磨灭的,对吧?” “我倒觉得,伤疤来来去去。费尔明,请您看着我的眼睛。” 费尔明飘忽不定的眼神,这下总算停驻在我的双眸。 “您要不要告诉我,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费尔明迟疑半晌。 “您知道贝尔纳达现在满心期待的是什么吗?”他问道。 “不知道。”我没说实话,“您担心的就是这个?” 费尔明频频摇头,随即用汤匙挖了第二个布丁往嘴里塞,并把盘子上的焦糖舔得一干二净。 “她在我面前始终不愿多说什么。唉,可怜的丫头,她不说是因为她忧心。但是,她很快就会让我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我定定注视着他。 “我现在必须跟您说实话,而且是真心话,您现在的样子跟幸福丝毫沾不上边。是不是筹备婚礼出了状况?担心过不了教会那一关吗?” “不是这样的,达涅尔。其实,我很向往结婚,就算神父从中作梗也不会影响我的意愿。我随时都可以和贝尔纳达举行婚礼。” “那么……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您知道……一个人打算要结婚的时候,教会首先询问的信息是什么?” “姓名。”我随口应道。 费尔明缓缓点头附和。直到那一刻,我才猛然想起这件事。霎时,我明白了好友面对的两难。 “达涅尔,还记得我多年前跟您提过的往事吧?” 我记得清清楚楚。内战期间,在加入法西斯阵营之前,傅梅洛警官受雇于西班牙共产党,为执行屠杀任务不择手段追猎目标,我的好友因此被关进监牢,几乎失去了意识和生命。?后来,他得以逃脱牢狱,并奇迹般幸存,当时他决定改名换姓,完全抹掉过往。奄奄一息之际,他借用了偶然瞥见的斗牛场旧海报上的名字。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就此诞生,这个重获新生的男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创造他自己的生命故事。 “因此,您不愿填写教区99lib?中心要求的资料……”我说道,“因为您不能使用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这个名字。” 费尔明点头承认。 “嗯,我相信一定有办法帮您弄到新的证件。还记得已经离开警界的帕拉西奥斯中尉吧?他目前是波纳诺瓦一所中学的物理老师,有一次正好路过书店,顺道进来聊了好一阵子,那天他跟我提到,许多流亡海外的人战后归乡,需要新的身份证件,因而炒热了伪造证件的黑市行情,他说他就认识一个专做假证件的人,工作室设在雅达拉萨纳斯附近,并和警方往来密切,只要几张大钞,就能拥有一张内政部审查核准的全新身份证。” “我知道这个人。他叫作阿尔雷迪,是个画家。” “您跟他联系过了?” “几个月前,他被人发现陈尸港口。据说,他当时散步到防波堤,然后从汽艇落水身亡。死者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标准的法西斯式幽默。” “您认识他吗?” “我们曾经有过交易。” “所以……您已经有了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这个名字的身份证了。” “阿尔雷迪一九三九年替我弄了身份证件,我一直使用到内战结束时。当时,假证件比较容易得手,难民四处流窜,为了逃亡保命,他们甚至可以为了几十块钱而贱卖自己的身份证。”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不能使用这个名字?” “因为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一九三九年就去世了。那是个艰难的年代啊!达涅尔,比现在的时局凄惨多了。那个可怜的家伙,只活了不到一年。” “死了?在哪里?怎么死的?” “在蒙锥克堡的监狱里,第十三号牢房。” 我想起了陌生人送给费尔明的 href='2108/im'>《基督山伯爵》上那段题词。 献给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 他从死人堆里爬出 拥有开启未来的钥匙 13 “那一夜,我跟您说的只是故事的其中一小段而已,达涅尔。” “我还以为您很信任我。” “我可以闭上眼睛赌上性命完全信任您!不是因为这样的。我只跟您说了其中一段,用意是为了保护您。” “保护我?您要阻挡的是什么?” 费尔明眼神落寞,情绪更显低落。 “真相,达涅尔……我阻挡的是真相。” 1 巴塞罗那,一九三九年 新囚犯都是深夜送进来的,或是搭乘汽车,或是由黑色货车运来,从拉耶塔纳大道的警察局出发,穿越一片死寂的市区,无人察觉他们的存在,或许,所有人都对他们不屑一顾。警方的车队行驶在通往蒙锥克山的旧公路上,海面上空匍匐游移的乌云,穿梭在山顶堡垒间,有些人说,瞥见蒙锥克堡的那一刻,心里多半已经有了底,这辈子恐怕无法活着离开那里了。 蒙锥克堡坐落于岩壁最高点,东边面向无垠汪洋,北边是密密麻麻的巴塞罗那城区,南临无边无际的亡灵之城:蒙锥克墓园,园里飘出的腐臭蔓延八方,穿透岩壁和石缝,也钻进了牢房的铁栏。以前,蒙锥克堡是炮轰城区的基地,不过,巴塞罗那一月成了战区,四月全城沦陷之后,不到几个月的时间,死亡悄然而至,无所不在,巴塞罗那人身陷史上最黑暗的艰难时期,他们已不愿抬头望天,更不愿见到山头那座监狱。 由警方押解入监的囚犯一进来就会编派一个识别数字,通常是坐监的牢房号码,而这间牢房,可能也是囚犯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对于狱卒口中的大多数“房客”而言,进了蒙锥克堡就是一条不归路。十三号房客抵达蒙锥克当天晚上,滂沱大雨下个不停。石墙上的缝隙渗着水,宛若细丝满布,空气中弥漫一股烂泥似的臭味。两名军官将他押送到一间大厅,偌大的空间只摆着一张铁桌和一把椅子。天花板吊着一盏小灯泡,每当电压不足,灯光总是一阵忽明忽灭。他站在那儿苦等了半个钟头,身上披着湿透的衣服,手持步枪的狱卒则在一旁严密监视。 外头终于传来脚步声,房门打开之后,走进来的是个大概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他穿着熨烫平整的羊毛西装,身上飘散着古龙水香味。他没有职业军人惯有的威猛,也没有警官那种霸气。此人五官柔和,神情和蔼。囚犯暗想,这一派绅士作风和文雅气质,正好适合位居要职的杰出人士。他那张脸上,一双眼睛特别引人注意。深邃且锐利的蓝色眼眸,写满了贪婪和猜忌。就是因为这双眼睛,即使优雅的书卷气和温文有礼的举止将外表武装得再好,本性也会暴露无遗。 一对圆形镜片放大了他的双眼,一头往后梳的黑发整齐油亮,这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与他所在的肃杀氛围显得格格不入。他径自在铁桌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翻开手上的活页夹。大致浏览过内容之后,只见他双手合掌,指腹托着下巴,盯着囚犯注视良久。 “抱歉,我插个嘴,可是,我认为各位真的是抓错人了……” 囚犯腹部挨了一记枪托重击,差点儿让他断了气,他当场倒地,抱着肚子缩成一团。 “只有典狱长问你话的时候才能开口!”狱卒当场呵斥他。 “站起来!”典狱长先生下达命令,那颤抖的嗓音,仿佛至今仍不太习惯发号施令。 犯人费了一番工夫才站起来,面对着典狱长令人难堪的逼视。 “叫什么名字?”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 犯人瞅着那双蓝色眼眸,他从眼神里读出了不屑与漠然。 “这是什么怪里怪气的名字?你当我是傻瓜啊?快说!本名是什么?” 瘦弱矮小的犯人递出他的身份证件给典狱长。狱卒从他手中一把抓走,然后把文件拿到桌边展示。典狱长先生只瞥了一眼,舌头弹了几声,脸上挂着微笑。 “又是阿尔雷迪搞出来的……”他嗫嚅着,将证件丢进垃圾桶,“这些证件不算数。你老实把本名告诉我,否则,我们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十三号房客试图挤出只言片语,偏偏他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简直连半个字都说不清楚。 “唉!你不要这么害怕,我们又不会吃人。你到底听说了什么?很多混账东西一天到晚就会造谣生事,但是,在我们这里,只要愿意配合,受到的待遇就跟所有西班牙同胞一样,好得很。好啦,把衣服脱掉。” 十三号房客踌躇了一会儿。典狱长先生目光往下一沉,仿佛毫无进展的审问使他怏怏不乐,唯有犯人的执拗能让他继续工作。狱卒拿着枪托朝犯人猛砸了两下,这次遭殃的是肾脏部位,过了半晌,犯人倒卧在地。 “赶快照着典狱长的吩咐去做,把衣服脱掉!我们可没这么多闲工夫跟你耗。” 十三号房客勉强转为跪地姿势,接着,他慢慢褪去一身沾满血迹的污秽衣物。然后,狱卒将来复枪枪杆插入他的胳肢窝,硬是强迫一丝不挂的他站起来。埋首书桌的典狱长先生视线扬起,面露嫌恶表情,瞅着犯人身上的烧烫伤疤痕,遍布上身、臀部以及两条腿大部分面积。 “看来,这位老兄是傅梅洛的老朋友。”狱卒在一旁说风凉话。 “安静!”典狱长随口一句不太威严的命令。 典狱长一脸不耐地看着犯人,随即发觉他已泪流满面。 “好啦,别哭了,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犯人再度低声回答了自己的姓名。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 典狱长先生叹了口气,厌烦的情绪表露无遗。 “唉……我的耐心快磨光了。我很想帮你,再说,我不希望事情演变到我必须打电话给傅梅洛,跟他说你就在这里……” 犯人闻言之后,开始像只丧家之犬似的哀号,并且全身剧烈颤抖,这一幕显然让典狱长厌恶至极,使得他一心只想尽快结束所有程序,于是,他向狱卒使了个眼色,一语不发,径自写下了犯人回答的姓名,写完之后,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战争留下来的垃圾!”他自顾自地嘟哝着。此时,犯人正被押往地牢,赤裸的身躯在积水的隧道里被拖行着。 2 长方形格局的地牢阴暗潮湿,石壁上钻了个小孔,凛冽空气由此处硬闯进来。墙上遍布以前的房客们徒手刻下的各?99lib.种凹槽和记号。有些人刻下自己的名字、日期,或是留下某种曾经存在过的印迹。有人在黑暗中刻画一大片十字架消磨时间,只是,天堂似乎未曾察觉他的虔诚。生了锈的铁条将地牢严密封闭,伸手一握,满手尽是铁锈味。 费尔明蜷缩在铁床上,试着以一块破布遮掩赤裸的身躯,他猜想,这块破布从前可能充当过毯子、床单和枕头。眼前一片古铜色的幽暗,宛若奄奄一息的残烛余光。片刻后,他双眼习惯了这种常态性的阴暗,听觉变得格外敏锐,聆听着自己身体的轻微挪动,还有从未停歇的一连串滴水声,以及外头阵阵强风钻隙潜入后扬起的回声。 就这样待了半个钟头,费尔明才注意到牢房另一边的阴暗角落里,有一大包东西放在那儿。他起身缓缓走近,总算看清那是个肮脏的帆布袋。这时候,他开始感受到刺骨的湿冷,就算那个发出恶臭、沾染污渍的袋子,看起来不是什么好兆头,费尔明仍不禁自忖,袋子里或许装着人家忘了给他的囚衣,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会有毯子。他跪在布袋前,袋子两端束绑,他解开了其中一端的绳结。 他掀开帆布袋,走道上摇曳的蜡烛微光映照下,隐约可见他手捧的是个人偶的脸,一个服装店橱窗里展示西服的假人模型。然而,一阵恶臭和恶心让他惊觉,那根本不是人偶。他随即掩住口鼻,丢下帆布袋,急急忙忙退回牢房另一边的墙角。 死者似乎是个年龄不详的成年人,介于四十到七十五岁之间,体重应该不到五十公斤。蓄留长发,花白胡须覆盖了大半张消瘦的脸庞。双手瘦骨嶙峋,指甲又长又弯,活脱就像鸟爪。一双眼睛是睁开的,眼角的皱纹仿佛过于成熟的果实。嘴巴微张,舌头肿胀且发黑,卡在牙齿间,已见腐烂生脓。 “在他被运走之前,快把他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吧!”走道对面的牢房传出人声,“否则,一直到下个月都不会有人替您张罗衣服的。” 费尔明在阴暗中张望,接着,他发现了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睛,正从对面牢房的铁床上观望着他。 “不要怕,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无力伤害任何人了。”那人继续说道。 费尔明点了点头,并再度走近布袋旁,但心里纳闷得很,该如何 5b8c." >完成任务才好。 “对不起。”他对死者喃喃低语,“愿您在上帝荣光遍照之下得以安息。” “他是个无神论者。”对面牢房又出声了。 费尔明点头回应,就此省略了对死者的客套话。冷冰冰的地牢已到了湿寒彻骨的地步,到了这种时候,各种礼貌客套都是多余。于是,他屏息开始脱衣任务。死者的衣服闻起来和他一样臭,尸僵现象已逐渐扩展全身,因此,脱衣过程比他预想的更加棘手。剥除死者身上的衣物之后,费尔明把帆布袋重新装好,束绑完毕,还打了个连伟大魔术师胡迪尼也解不开的平结。最后,费尔明穿上一身破烂恶臭的衣服,回到铁床上蜷缩着,同时忍不住暗自忖度,这一套囚衣,不知有多少人穿过。 “谢谢您。”他出声向对方道谢。 “没什么。”走道对面牢房传出回应。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请多指教。” “在下戴维·马丁。” 费尔明蹙着眉头。他觉得这名字颇耳熟。他在混乱的记忆库里搜寻了近五分钟,突然灵光乍现,他想起了在卡门图书馆消磨的午后时光,当时,他大量阅读了一系列小说,封面和书名都很吸引人。 “马丁?作家马丁?《诅咒之城》的作者?” 黑暗中传来幽幽一叹。 “在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人尊重笔名了。” “请原谅我的冒昧。是这样的,我非常崇拜您的作品,就像做学问那样认真拜读。我知道您一向以笔名伊格纳迪斯·B.萨森发表作品……” “请多指教。” “我说,马丁先生,真的很高兴能够认识您,即使是在这么不愉快的情况之下。因为我一直都是您的忠实书迷,而且……” “闭嘴……聒噪鬼!这儿还有人想好好睡觉。”呵斥的声音似乎来自隔壁牢房。 “好戏上场啦!”另一个声音介入谈话,听起来在比较远的走道另一头。“别理他,马丁,咱们这儿,人一旦睡着了,臭虫就会把他活活吃掉,最先遭殃的就是那话儿。好啦,马丁,给我们说说故事吧?干脆就来一段珂洛伊的故事怎么样……” “听了这个,你会像个大色狼一样脑门充血的。”又是那个严厉的声音出言责备。 “费尔明老兄……”马丁从自己的牢房对他说道,“我很荣幸能够向您介绍,这位是十二号,在他眼里,无论是什么.99lib?事物,一切都不对劲;另一位是十五号,天天失眠,温文有礼,我们这里公认的思想家。其他的人都不太出声,尤其是十四号。” “我是该讲的时候才开口。”有个嗓音低沉冷漠的声音突然加入谈话,费尔明猜想,那应该就是十四号。“如果这里大家都能少说点话,每天夜里就安静多了。” 费尔明暗想,多么特别的一群人啊! “各位晚安,我是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很高兴认识大家。” “您留着自个儿高兴就好。”十二号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欢迎加入,希望您留在这里的时间不会太长。”十四号说道。 费尔明瞥了藏书网眼装着尸体的帆布袋,用力咽下口水。 “那是卢西奥,以前的十三号。”马丁说道,“我们对他一无所知,因为这可怜的家伙是个哑巴。当年在埃布罗河上,一颗子弹贯穿了他的喉咙。” “可惜他是唯一的哑巴。”十九号接腔。 “他是怎么死的?”费尔明问道。 “人待在这里就会死。”十二号回应他,“不需要其他理由。” 3 日复一日的规律作息有助于适应狱中生活。每天一次,每次固定一个小时,前两排牢房的囚犯被带往壕沟中庭,或晒晒太阳,或淋点雨水,就看当时天气状况而定。每日伙食就是一个大杯子里装的半满的冷泥糊,油腻的浅灰色物质,看不出究竟是何种食物,一股发酸的霉味扑鼻而来,大概已经放了好几天,但因为胃部饿得痉挛,这样的伙食还是下了肚。狱方每天下午分发伙食,每到这个时段,囚犯们总会引颈企盼食物到手的那一刻。 囚犯的衣物每月换洗一次,领到的所谓干净衣服,照理说是在大锅炉里滚煮过一分钟的,但是臭虫似乎对那样的高温已经免疫。狱方每周日举行弥撒,虽说是建议参加,但没有人敢错过,因为神父每次点名,若有人缺席了,他一定在名单上做记号。缺席两次的下场,就是禁食一整个礼拜。缺席三次者,那就等着在塔里的隔离牢房“度假”一个月。 所有走道、中庭和囚犯可能出现的地方,全都受到严密监控。有一群荷枪实弹的狱卒在狱中巡逻,囚犯离开牢房之后,视线所及,除了狱卒紧迫盯人的目光以及瞄准的枪口,根本不可能往外看。负责同一区的还有其他几个比较不具威胁性的狱卒,看起来都不像军人出身,在囚犯眼中,他们是一群不幸的倒霉鬼,在那贫困的年代,除了看管牢狱,他们也找不到更好的差事了。 每一排牢房派有一名狱卒驻守,身上总是挂着一大串钥匙,十二个钟头轮班一次,上班时就坐在走道尽头的椅子上。多数狱卒会刻意避免和囚犯建立交情,甚至不与他们交谈,除非必要,否则也不会多看他们一眼。唯一的例外是个可怜的恶魔,大伙儿给他取了个绰号“贝伯”,他在一场空袭中被炸掉一只眼睛,当时,他在塞柯镇一间工厂担任夜间警卫。 据说,贝伯有个双胞胎弟弟关在瓦伦西亚的一所监狱里,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对囚犯总是态度亲切,私底下,趁着四下无人时,他会给犯人提供饮用水、干面包,或是从囚犯家属寄来却遭狱卒没收的包裹堆里偷偷拿些东西来。贝伯喜欢把椅子拉到戴维·马丁牢房边,然后坐在那儿聆听他为其他牢友叙述的故事。在那个独一无二的地狱里,贝伯是最像天使的一个人。 通常,周日的弥撒结束之后,典狱长先生会对囚犯们来一段训话。大家只知道他名叫毛里西奥·巴利斯,内战前是个努力闯荡文坛的新秀作家,当时担任本地一位知名作家的秘书兼公关,而这位名作家的死对头则是英年早逝的贝德罗·维达尔先生。工作之余,巴利斯以生硬文笔翻译希腊文与拉丁文经典作品,并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编辑了一本曲高和寡的小..书,还规划了几场文化沙龙,邀集一群卓越之士在此高谈阔论,他们相信,有朝一日,当他们挺身而出时,终将引领世界走向美好。 看来,一向残酷无情的上帝,先是让人痴心妄想,接着又信手丢给他一个灰暗、艰涩的平庸人生。然而,战争改写了他的命运,就和许多人一样,他的运气在偶然间因为一场政治婚姻而有了重大转折,一向自恃才气过人、涵养丰富的毛里西奥·巴利斯,娶了颇具影响力的财阀之女,其权势范围扩及佛朗哥将军与军方人士。 新娘比毛里西奥年长八岁,从十三岁起就以轮椅代步,多年来饱受先天性疾病摧残,病魔日复一日吞噬着她的肌肉与生命。过去未曾有任何男人注视过她,也不曾有人执起她的玉手赞美她美丽的容貌,或只是询问她的芳名。毛里西奥一如所有江郎才尽的文人,骨子底就跟爱慕虚荣的俗人一样现实,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对她表示好感的人,一年之后,这对情侣在塞维利亚结为连理,婚礼上政商名流云集,军方高层与全国政坛的名人显要都到齐了。 “您将来会出人头地的,巴利斯。”这是政坛大佬苏聂在马德里一场私人聚会中对他所做的预测。巴利斯参加那场聚会,是为了在国家图书馆谋个一官半职。 “西班牙现在时局很差,只要是有作为的西班牙人,就该一肩扛起责任,好好教化那些一心想破坏我国文化传统的暴民。”身为国家元首妻舅的苏聂如是说道,身上那套耀眼的海军上将制服,活脱像要登上轻歌剧舞台的戏服。 “说的极是,晚辈佩服之至。”巴利斯赶紧巴结他,“任何职位都值得我贡献心力。” 奉承的结果换来的是个官位,可惜不是他系念已久的国家图书馆馆长这个肥缺,而是位于巴塞罗那近郊山丘崖岩上一所恶名昭彰的监狱典狱长。等着占据热门肥缺的亲友和宠信名单一长串,巴利斯就算再怎么积极谋取,终究还是距离权力核心太遥远。 “要有耐心,巴利斯。您的努力一定会获得回报。” 就这样,毛里西奥·巴利斯上了他此生第一堂政治实操课,也见识了如何借由权力转移而步步高升。数以千计的忠实信徒对此坚信不疑,他们全力投入,为了飞黄腾达而不择手段,升官之路满是险恶,竞争激烈得很。 4 至少,传言是那样说的。这些经过好 51e0." >几手传播的猜疑、推测,以及流言蜚语,当初会传到狱中犯人耳里,都是奸巧诡诈的前任典狱长使出的杀手锏,毕竟,他才上任不到两个礼拜就被撤换,拼搏了大半辈子才爬上的官位就这样硬生生被抢走,他怎能不恨得牙痒痒?这位出局的前典狱长不但没有家族背景,更糟糕的是,他曾经被撞见喝得烂醉,并且肆无忌惮地嘲讽全国最高统帅,还戏称其长相有如 href='1716/im'>《木偶奇遇记》里的小蟋蟀吉明尼。在被贬到南方偏远的休达监狱担任副典狱长之前,他只要逮住机会,必定毫不客气地将毛里西奥·巴利斯大加挞伐一番。?99lib. 有一点倒是无庸置疑,那就是所有人都必须尊称巴利斯为“典狱长先生”,他本人公布的官方说法是,因为自己是享有盛名的作家,涵养?丰富,学识渊博,曾负笈巴黎深造,后来曾有一段时间任职于劳教所,他自认身负重任和使命,必须教化饱受战火蹂躏的西班牙百姓,并借由精致文化的环境教导他们如何思考。 他的例行演说经常大量引用自己写过的文章、诗篇,或是他长期在全国性报章发表过的有关文学、哲学与西方思潮复兴的论述。每当犯人热烈鼓掌叫好,典狱长先生就端出愉悦慈祥的面容,接着,狱卒会发放香烟、蜡烛或其他奢侈品,例如犯人家属送来的捐赠物资和包裹。这些都是囚犯们渴望已久的好东西,先前全遭狱卒没收,有些被私吞带回家去,或者在狱中进行兜售,不过,半毛钱也收不到就是了。 每周会有五至十位囚犯自然死亡或不明原因地过世。狱方会半夜收尸,但周末或假日除外,这时候,尸体就在牢房里留置到周一或隔天的工作日,通常伴随尸体的都是新进囚犯。每当囚犯通报有伙伴魂归西天时,其中一位狱卒会过来确认死者的脉搏和呼吸,然后将尸体装进处理死尸专用的帆布袋。布袋束绑妥当之后,尸袋就放在牢房,等着隔壁的蒙锥克墓园派人来收尸。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如何处理尸体,有人问过贝伯,只见他一脸怅然,却拒绝回答。 紧急军事法庭每隔十五天举行一次,判处死刑的囚犯,翌日凌晨即遭枪决。枪口经常无法击中死囚的致命器官,或因枪支老旧,或因弹药过期,总之,中枪倒地却未断气的死囚们,从壕沟里传出的哀号往往长达数小时。偶尔会传来一声爆炸巨响,此时,所有惨叫、呐喊戛然而止。囚犯之间流传的说法是,有个狱方高层朝着壕沟丢掷了手榴弹,但没有人确定事实真相为何。 另一个常让囚犯们议论纷纷的谣传,则是典狱长先生周五早上经常在办公室接待囚犯们的妻子、女儿、女友,甚至姨妈和祖母。他脱下婚戒,把戒指放进办公桌的第一层抽屉,聆听着囚犯女眷们的申诉,斟酌她们的恳求,偶尔为哭哭啼啼的女眷递上手帕,并欣然接受她们奉上的礼物或其他形式的馈赠,他则对她们承诺囚犯会获得较好的伙食和待遇,或是重新检视判决结果,但囚犯的状况却始终未获任何改善。 有时候,巴利斯会热心提供女眷们一些小点心,加上一杯甜葡萄酒,在那个物资匮乏、营养不足的年代,这些东西看起来越加美味可口,也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他为这些女眷朗读自己的作品,并向她们坦言自己与病人的婚姻是何等痛苦,他也不讳言自己是多么厌憎监狱典狱长这个职务,他认为,像他这样一个具有高度文化涵养且学识丰富的风雅文人,担任这么一个唬人的职务简直就是侮辱,以他的水平,照理说应该是政府高层精英的一分子。 狱中老资格的囚犯们总会告诫,闲聊时千万别提及典狱长先生,可以的话,最好也别去想他这..个人。大多数囚犯宁可聊聊监狱外的家人、妻子以及回想过去的日子。有些人珍藏着女友或妻子的照片,倘若有人想掠夺,他们会以生命全力捍卫。不止一位囚犯曾告诉过费尔明,前三个月的苦日子最难熬。接下来,人一旦彻底绝望了,岁月就会开始往前飞奔,空虚的日子也会逐渐麻痹灵魂。 5 每逢周日,弥撒与典狱长训话结束之后,有些囚犯会聚集在日照充足的中庭角落,共享吞云吐雾之乐,或者当戴维·马丁精神状况不错,大伙儿就聚在一起听他说故事。费尔明对所有内容几乎都耳熟能详,因为他读过《诅咒之城》全套系列作品,但他仍加入大伙儿行列,任由想象力天马行空。不过,马丁经常状况不佳,有时连自己的五根手指都分不清,这时候,其他囚犯也不惊扰他,索性就让他独自在角落自言自语。费尔明始终紧盯着他,偶尔跟随在侧,因为他总觉得,那个可怜的脑袋里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费尔明使出各种手段追根究底,甚至弄来马丁喜欢的香烟和方糖讨他欢心。 “费尔明,您是个好人。我的事,您就别操心了。” 马丁随身携带一张老照片,不时捧在手里凝视良久。照片中一位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牵着一名年约十岁的小女孩。两人站在一方小小的木板码头边,凝望着前方的夕照,码头漂浮在海岸上,俨然是澄澈水面上延伸而出的一座展台。费尔明问起那张照片时,马丁沉默以对,径自微笑地看着照片,然后把它收进口袋。 “马丁先生,照片里的小女孩是谁?” “我也不清楚,费尔明。我的记性常常会出问题。您会不会这样?” “当然会,大家都有同样的困扰。” 据说,马丁偶尔会陷入神志不清,但费尔明和他接触后没多久就发现,这个可怜的家伙比其他囚犯推测的状况更严重。有时他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开朗清明,有时又看似不知身处何地,嘴里喃喃吐出的地名和人名,显然一直盘桓在他的想象和回忆里。 费尔明经常大半夜醒来,这时候,他总会听见马丁在牢里与人低声对话。当他悄然走近铁栏边,竖起耳朵仔细一听,隐约可闻马丁与人争执,对象是个他称之为科莱利先生的人,从两人的谈话内容听来,这位科莱利先生似乎是个相当凶狠的角色。 又是这样一个夜里,费尔明点了手边最后一支蜡烛,朝对面牢房的方向高举着,想弄明白马丁是否单独在牢房,还有,对话中的两个声音,一个是马丁自己,另藏书网一个是科莱利,是否出自同一张嘴巴。马丁在牢房里绕着圈子不停踱步,他与费尔明四目相接时,显然无视于牢友的存在,行为举止依旧故我,仿佛监狱高墙不曾存在,而他与那位诡异人物的对话则是远在他方。 “别理他,”十五号在阴暗中嗫嚅着,“他每天晚上都这样,疯疯癫癫,真讨厌。” 隔天早上,费尔明问起那位科莱利以及大半夜里那些对话,马丁却莫名其妙看着他,脸上挂着困惑不解的微笑。那天深夜,费尔明冻得睡不着觉,干脆走到铁栏很快就确定了。 “可惜我在这里无法提供您所需的医疗资源……”典狱长对他说明,“事实上,监狱有其他要务必须优先处理,若是有哪个囚犯生了坏疽而烂死在牢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经过多次努力争取,上头总算寄来一个配备很差的药箱,加上一个就算兽医诊所也不会录用的江湖医生。总之,现有的就是这些。我知道,您因为拒绝告发同事而被关进牢里之前,曾经是个颇具声望的医生。由于某些不便告知的因素,我个人希望囚犯戴维·马丁在时候未到之前不能断气。您如果愿意合作,帮助他维持一定程度的健康,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向您保证,您在这里的日子会轻松许多,而且,我会私下要求重审您的案子并缩短刑期。” 萨纳哈耶医生点头应允。 “我听过一些囚犯提起,马丁现在疯疯癫癫,就像你们加泰罗尼亚人说的,长了一双翅膀,天马行空胡乱飞,是不是这样?”典狱长提出质问。 “我不是精神科医生,不过,以我个人浅见而言,马丁已经有精神失常的迹象了。” 典狱长先生细细斟酌着这番话。 “那么,根据您的专业看法,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多久?”他问,“我的意思是……他能够活多久?” “我不知道。监狱里的各项条件对健康不利,而且……” 典狱长端出厌烦的表情打断了他的谈话,同时频频点头。 “神志方面呢?您认为马丁的心智能力还能维持多久?” “我想,应该撑不了太久了。” “嗯……这样啊。” 典狱长先生递上一根烟,但医生婉拒了。 “您很欣赏他,对吧?” “我和他一点都不熟。”医生马上辩驳,“不过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典狱长咧嘴一笑。 “而且是个差劲的作家。这个国家文笔最差的就是他。” “典狱长先生是国际公认的文学专家。我对这一方面倒是毫无研究。” 典狱长冷眼睨视他。 “有些人只是因为犯了点小过错,就被我发配到隔离牢房去了。很少有人活着出来,就算小命还在,情况也比您的朋友马丁还要糟。请别以为具备医生身份就有特权。您的个人档案写着,监狱外面还有妻子和三个孩子等着您。您和家人的命运如何,就看您对我有多少利用价值了,我这样说得够清楚了吧?” 萨纳哈耶医生咽了一下口水。 “知道了,典狱长先生。” “谢谢您了,医生。” 典狱长要求萨纳哈耶定期去看看马丁的情况,有些言语刻薄的人早已议论纷纷,说是监狱里原来的常驻医生根本不值得信任,那是个骗人的江湖医生,只会开具死亡证明,却忘了如何医治活人,所以到职不久后就被开除了。 “病人状况怎么样了,医生?” “很虚弱。” “这样啊。他脑袋里那群魔鬼呢?他还是一样自言自语、天马行空吗?” “还是一样。” “我在《ABC日报》读到好友塞巴斯蒂安·胡利德写的一篇文章,谈论的是精神分裂症,诗人常有的毛病。” “我个人没有能力做这样的判断。” “但您可以让他继续活着,对 5427." >吧?” “我会尽力的。” “您最好是全力以赴。想想家里的女儿,还这么年轻,却是无依无靠,这世界多险恶啊!还有许多心狠手辣的坏人躲在角落。” 数月之后,萨纳哈耶医生和马丁建立起深厚的情谊,那天,他和费尔明共享仅有的一根烟屁股,随口聊起了马丁的故事,那个在狱中精神恍惚、言语疯癫,因而被其他狱友戏称为“天堂囚徒”的男子。 6 “说真的,我认为戴维·马丁被关进来之前就已经病了好一阵子。您听说过精神分裂症吗?费尔明,这是典狱长最近偏爱的几个新名词之一。” “那些搞警务的家伙,总是喜欢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说得跟疯狗一样。” “我不是在开玩笑,费尔明。这是很严重的病。我的专长不在这方面,不过,我看过一些病例,病人经常会有幻听、幻觉,脑子里想到的是不认识的人,或是从未发生过的事。病人的神志逐渐耗损,到后来甚至无法分辨真实和虚构。” “就跟百分之七十的西bbr>班牙人一样嘛!医生,您认为可怜的马丁得的是那种病吗?” “我不确定。我说过了,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但是,我认为他的确出现了几个常见的症状。” “说不定,他得这个病也是福气……” “得了这种病绝对不是福气,费尔明。” “那么……他知不知道自己生病了?” “疯子通常都认为发疯的是别人。” “我说的那百分之七十的西班牙人就是这样……” 有个狱卒从一座瞭望楼高处观察他们,仿佛有意读懂他们的唇语。 “小声点儿,否则又要倒霉了。” 萨纳哈耶医生暗示费尔明转过身去,接着,两人走向中庭的另一头。 “这年头,连隔墙有耳都不稀奇了。”医生说道。 “现在,要是墙的耳朵中间再长出半个脑子,我们俩说不定就能逃出去啦!”费尔明没好气地回应。 “我第一次奉典狱长之命去替马丁看病的时候,您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医生,我想……我已经发现了离开这所监狱唯一的方法。’ ‘什么方法?’ ‘死亡。’ ‘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吗?’ ‘医生,您有没有读过 href='2108/im'>《基督山伯爵》?’ ‘小时候读过,内容几乎都忘了。’ ‘您再重读一遍。答案尽在书中。’ “其实,典狱长先生撤掉监狱图书馆里所有的大仲马作品,连同狄更斯、加尔多斯以及其他许多作者也遭殃,那是因为……他认为这些作品都是垃圾,只能用来取悦没教养的无知百姓,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创作的一系列小说和未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还有一些是他的朋友所写的作品。他还命令狱中一个过去从事美工的囚犯瓦伦蒂为那些书籍装订皮制封面,任务交差的同时,囚犯也在中庭冻死了。因为在那种一月大寒的气候里,瓦伦蒂却要连续五个晚上淋雨赶工,而他之所以受到如此无情的虐待,就因为他无意间拿典狱长先生文绉绉的句子开了个小玩笑。瓦伦蒂总算离开了这里,正好就是靠着马丁提出的方法——死亡。 “入狱以来,偶尔听见狱卒之间的谈话,我才知道,原来马丁是典狱长先生亲自下令移监到这里来的。他原本在莫德洛监狱服刑,当时被指控的一长串罪名,简直叫人无法置信。其中引人注目的罪名是……听说,他因为妒忌生恨,杀死了恩师兼好友,一个名叫贝德罗·维达尔的富家子,同样也是个作家,而且,他还杀死了维达尔的妻子克丽丝汀娜。此外,他也冷血无情地谋杀了好几个警察,据说还有其他人。最近这一阵子,许多人被指控的罪名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我个人实在无法相信马丁会是个杀人凶手,不过,说真的,历经这几年的战乱,我也见过不少人游走在善恶之间,这些人摘下面具之后露出的真实面目,您是怎么也想不到的。所有的人都落井下石,然后忙着指责别人。” “这种事情我最清楚了。”费尔明在一旁附和。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富家子维达尔的父亲是个很有势力的企业家,财力惊人,据说是民族主义阵线举足轻重的银行大亨。为什么在所有战争当中,捞尽油水的都是银行家呢?总之,这位权倾一时的维达尔老先生亲自出面要求法务部缉捕马丁,并坚称马丁对他儿子和儿媳下此毒手,应判以终身监禁。后来,马丁似乎有一段亡命天涯的日子,在国外逃亡了将近三年之后,有人看到他现身边境。他跨越法国边界回到西班牙时,一群人等着要抓他。我说他真是疯了。再说,那是战争结束前的几天,成千上万人跨越边界,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有时候,一个亡命天涯的人也会累的。”费尔明说道,“当他无处可去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小得可怜了。” “我猜马丁八成就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偷渡回国的,不过,有几位普奇塞达镇的镇民看见他,衣衫褴褛,喃喃自语,就这样在镇上游荡了好几天,于是,他们就通知了民防队。有几个牧羊人也说,他们在小镇几公里外通往博尔维尔的公路上见过他。那里有一座名为莱梅塔的老旧庄园,战争期间改建为医院,专收前线伤兵。那所医院由一群妇女负责打理,她们大概是对马丁起了怜悯之心,慷慨提供食宿,和民兵一视同仁。民防队赶到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不过,那天晚上,有人撞见他踏入结冰的湖上,试图用石头敲开冰封的湖面。当时,他们以为他企图自杀,随即将他送往圣安东尼奥疗 517b." >养院。看来,院里有一位医生认出他的身份,不过您别问我细节,反正,消息很快就传到警方高层,然后他就被押送到巴塞罗那了。” “呃,这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可以这么说。审判过程不到两天就结束了。他被指控的一长串罪名多不胜数,而且几乎没有任何线索或证据足以证明犯罪事实,然而,检察官偏偏就有办法找来许多证人到庭上做出对他不利的证词。法庭上出现不下数十个对马丁怀有妒忌和仇恨的证人,连法官都大吃一惊,据我推测,这群人可能都拿了维达尔老先生的好处。他们都是马丁当年在《工业之声》小报社工作时的同事,这些成天泡咖啡馆的失意作家,凡事见不得人好,这时候纷纷从阴沟里爬出来证实马丁的罪行。您也知道这里的法庭是怎么运作的。后来,法官下令,加上维达尔老先生的建议,他的所有作品都以内容煽动、伤风败俗为由遭查封焚毁。马丁在法庭上?99lib?宣称自己捍卫的唯一善良风俗是阅读,至于其他的,人人各有定见,法官听了之后,当下再多判了他十年徒刑,这下累计的刑期就更吓人了。据说,审判期间,马丁非但没有保持沉默,而是毫不保留地回答庭上所有问题,最后落得自掘坟墓的下场。” “咱们这一生,做什么事都可以原谅,就是不能说实话。” “结果呢,他们判他终身监禁。维达尔老先生拥有的报纸《工业之声》刊登了长篇特稿,内容详尽叙述了他的犯罪事实,更过分的是,还有一篇社论,您一定想得出来作者是谁。” “咱们卓越的典狱长先生,毛里西奥·巴利斯。” “没错,就是他。他在文章里把马丁称为‘史上最拙劣的作家’,并对于马丁作品被销毁一事大加赞扬,因为那些作品是‘对善良人性和高尚品味的侮辱’。” “嗯,大家对加泰罗尼亚音乐厅也下了同样的评语。”费尔明在一旁抬杠,“咱们这位典狱长还是具有国际水平的精英知识分子哩!唉,乌纳穆诺早就说过了,别人绘声绘影,我们心有定见。” “总之,马丁公然遭受众人谩骂,而且还亲眼看着自己创作的每一页作品在火海中湮灭,接着,他被囚禁在莫德洛监狱,当时恐怕撑不了几个礼拜就会断气了,没想到,典狱长先生显然一直高度关注这件案子,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就是对马丁特别感兴趣,于是,他运用特权将马丁移监到这里来。马丁曾经告诉过我,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巴利斯命令手下将他押送到办公室,并对他说了这么一段话: 马丁,您呢,罪行重大,被关是罪有应得,不过,我们两人倒是有点缘分。我们都是写作的人,虽然您那差强人意的创作生涯,写出来的垃圾,只适合一般无知愚昧的大众,不过,我想您或许可以帮我一个忙,借此为您的恶行赎罪。我最近几年写了一系列小说和诗集。这些作品文学成就极高,可惜在这个文盲国家,能看懂并且会欣赏的人,我想大概不会超过三百人。因此我有个想法,或许,凭着您的媚俗专业,以及您对于大众通勤时阅读喜好的了解,正好可以帮我略作修改,好让我的作品和这个国家可悲的阅读水平拉近一点距离。您如果愿意合作的话,我可以保证,您在牢里的日子会好过得很。我甚至可以想办法让您的案子重新开庭审理。您那位好朋友,好像叫作伊莎贝拉,是吧?恕我冒昧说句老实话,这女孩真是个美人坯子。她来找过我,还跟我说她已经找到一位年轻律师,名叫布里安,她还凑足了一笔钱要帮您打官司。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我都清楚得很,您这个案子,根本就没有任何确实罪证,您的刑期是根据备受争议的证词而做的判决。马丁,看来您似乎很容易树敌,甚至还包括一些我绝对不能透露的人。您可别犯错误与我为敌。马丁。我可不像那些在法庭上作证的落魄文人。在这里,在这两座高墙之间,老实告诉您,我就是上帝。99lib?t> “我不知道马丁会不会接受典狱长这个提议,不过,我想应该是接受了,因为他还活着,显然我们这位上帝对他的关注依旧没变,至少目前是这样的。典狱长甚至在他牢房提供了写作所需的纸笔,我猜是想让他重新改写那些伟大的作品,这么一来,我们典狱长先生渴望在文坛名利双收的夙愿就能达成了。说真的,我总觉得,可怜?99lib?t>的马丁实在没有条件接受这个提议,因为他就连写下自己的鞋子尺寸都很难了,他大半时间都在脑子里构筑悔恨和痛苦,任由自己被苦难啃噬。不过,我是个内科医生,没有资格做诊断……” 7 善心医生叙述的故事挑起了费尔明的好奇心。挖掘不为人知的事实,总是让他兴致勃勃,因此,他决定私下着手调查,并试图厘清更多关于马丁的真相,顺便也回顾一下大仲马风格的“借死逃生”这个招数。他对事情了解越深入,感受就越强烈,那就是,这位“天堂囚徒”并不像其他囚犯描述的那样疯癫,至少在牢里是如此。每逢中庭放风时间,费尔明必定挖空心思黏着马丁不放,说什么也要跟他聊上几句。 “费尔明,我怎么觉得您和我几乎就像一对情侣一样。每当我散步的时候,您一定会出现。” “请多包涵,马丁先生。不过,我对您的某些事情一直很纳闷。” “敢问您纳闷的事情是哪一桩?” “这个嘛,我就不跟您拐弯抹角了,我实在不懂,像您这么正派的人,怎么可能会接受典狱长先生那个虚荣恶心的混账东西提出的要求,为了欺世盗名,他居然想从掉书袋的文人变成通俗作家。” “哎呀,瞧您跟小姑娘一样气呼呼的。看来,这地方真是藏不住秘密。” “对于各种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的情节,我这个人生来就特别有天分。” “既然这样,您大概也知道,我不是什么正派的人,而是杀人犯。” “那是法官的说法。” “还有一大群发了誓的证人也这么说。” “那群人全都被一个挟怨报复、心胸狭窄的小气恶棍收买了。” “我说……费尔明,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事情吗?” “那可多了。不过,前几天,我这脑袋怎么也想不通,您怎么会跟那个小心眼儿的混账有瓜葛。像他那种人,根本就是国家的毒瘤。” “像他那样的人到处都是。费尔明,看起来就跟寻常人一样。” “但是到了我们这里,就是要小心应付这种人才行。” “别这么早就下定论。在这出戏码当中,典狱长先生这个角色比他看起来的样子复杂多了。那个您口中小心眼儿的混账,一出场就是个非常有权势的人。” “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还是上帝哩!” “在这个人间炼狱,他倒是选了一条正确的路。” 费尔明皱起了鼻子。刚刚入耳的这句话,让他心里很不舒坦。从那语气听起来,马丁似乎已经开始浅尝挫败的苦酒了。 “他是不是出言恐吓您了?是不是这样?他们到底还能对您怎么样呢?” “对我是没戏唱,只能一笑置之。但是伤害监狱外头的其他人,他们的手段可是非常狠毒。” 费尔明沉默许久。 “很抱歉,马丁先生,我实在无意冒犯您。我倒是没想到那些。” “您没有冒犯我,费尔明。恰恰相反……我想,您看待我的处境,实在是过于慈悲了。这份善意说明了您的为人比我好太多了。” “您担心的是那位小姐,对不对?那位伊莎贝拉?” “她是位太太了。” “啊呀!我不知道您已经结婚了。” “我没有结过婚。伊莎贝拉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是我的情妇,如果您正在臆测的话……” 费尔明又是一阵静默。他并不想质疑马丁所说的话,不过,光是听他谈起她的语气,那位无论是小姐或太太的女子,绝对是马丁在这个世上最深爱的人,更有可能是他陷入悲惨深渊仍留住一口气的唯一支柱。最凄凉的是,恐怕连他都不自觉。 “伊莎贝拉和她丈夫合力经营一家书店,从我小时候开始,那个地方对我一直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典狱长先生告诉我,假如我不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就会指控他们夫妻俩贩卖颠覆思想的书刊,然后查封那家书店,并且把他们两人关进监牢,留下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 “真他妈的婊子养的混账东西!”费尔明低声咒骂着。 “不要这样,费尔明。”马丁说道,“这是我惹出来的麻烦,由我自己承担,您千万别蹚这浑水。” “您并没有惹什么麻烦,马丁。” “是您对我认识不清,费尔明。不过,您也不必为此浪费精神,应该把全部心力投注在如何逃出这里才对。” “这正是我想请教您的另一件事。据我了解,您有个方法可以逃出这个鬼地方。如果您需要一个身材精瘦、动如脱兔,而且充满冒险精神的人,在下当之无愧。” 马丁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您读过大仲马的作品吗?” “一字不落,每本都从头看到尾。” “您的确像是他的读者。既然都看过,您应该晓得要从哪里着手。仔细听我说个明白……” 8 费尔明的铁窗生涯,已匆匆度过了六个月,此时,一连串事件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首先是当时的政府依旧深信希特勒、墨索里尼及其党羽终将在这场大战中bbr>..高唱凯旋曲,整个欧洲很快就会跟佛朗哥大元帅一个鼻孔出气,不计其数的不法分子落网,包括杀人犯、告密者,以及倒戈变节的军警人员,使得囚犯人数突然暴增到历史新高。 全国监狱疲于应付这个难题,于是军方高层指示,各监狱必须增收高达三倍数量的囚犯,才能吸纳这波罪犯潮。当时巴塞罗那满目疮痍,整座城市几乎被数不清的罪犯淹没了。因为这个缘故,典狱长在他每周日的精彩演说中宣布,囚犯们从今往后必须共享牢房。狱方藏书网将萨纳哈耶医生和马丁安排在同一间牢房,想必是为了让他就近监视并防止马丁密谋自杀。隔壁的十四号囚犯搬进费尔明的十三号牢房,其他牢房安排以此类推。所有囚犯皆被安排成两人一室,就为了腾出空间,以便容纳每晚从莫德洛监狱或靴场监狱运来的一车又一车囚犯。 “别端着那张臭脸看我,我的心情没比您好到哪里去。”移入新牢房的十四号先来个下马威。 “话可要说在前头,我这个人只要一碰到谁对我有敌意,吞气症就会发作。”费尔明也不甘示弱,“所以,您就别再搞‘水牛比尔’那套虚张声势说大话的把戏,尽量表现得有礼貌一点,撒尿的时候请面对墙壁,不要乱喷,否则,过不了几天,您会在大半夜被臭醒的。” 这位前十四号整整五天没和费尔明交谈。最后,他实在受不了费尔明每到大半夜就噼里啪啦响不停的臭屁,只好改弦易辙。 “看吧,我早就跟您说过了。”费尔明淡然说道。 “好吧,我投降。在下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职业是工团成员。我们就握手言和当朋友吧。最重要的是,拜托别再放屁啦,我已经被您搞得头昏脑涨出现幻觉了,甚至还梦见‘方糖男孩’跳起了轻快的查尔斯顿舞。” 费尔明和萨尔加多握了手,随即发觉他缺了小指和无名指。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很高兴终于认识您了。敝人是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政府派驻加勒比海特工,但这项职务目前已经撤销了,至于我的兴趣,乃是博览群书,同时也是艺术爱好者。” 萨尔加多看着这位初识的难兄难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听说,马丁已经疯了。” “说他疯是因为他神志不清,但他自认一点都不疯。” 萨尔加多没好气地点头附和。 几天之后,牢房内气氛再度?99lib.僵化,当时正值傍晚时分,两位警卫前来找人。贝伯替他们开了牢房,并极力掩饰不安的神情。 “喂!那个瘦子,你起来。”其中一个警卫大声吆喝。 这时候,萨尔加多深信,一定是上天听见了他的祈祷,因为费尔明要被抓去枪毙了。 “勇敢一点啊,费尔明。”他面带微笑鼓励室友,“能够为上帝、为西班牙而死,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两名警卫紧抓着费尔明,给他戴上手铐脚镣,将他拖出牢房。整排囚犯忧心忡忡目送着他,萨尔加多则乐得哈哈大笑。 “看你这副德行,哼,这下插翅难飞啦!”他在牢房里冷言讪笑着落难牢友。 9 警卫带着他穿过百转千回的隧道之后,来到一条长长的走道,尽头可见一扇木制大门。费尔明突然一阵作呕,他在心里嘀咕着,此生最悲惨的旅程就要开始了,那扇木门后面,傅梅洛正拿着焊枪等着他,并打算陪他消磨一整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走进木门前的那一刻,其中一位警卫替他解开了手铐脚镣,另一位则轻轻叩了门。 “进来吧。”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就这样,费尔明置身典狱长先生办公室。这个豪华气派的大厅里,地上铺着从波纳诺瓦区某个大宅院抢来的名贵地毯,家具陈设全是高级精品。布景是一面巨型西班牙国旗,缀以老鹰、盾牌与神话图像,还有一幅比玛琳·黛德丽的宣传照修饰得更厉害的佛朗哥大元帅肖像,而典狱长先生毛里西奥·巴利斯,则笑盈盈地坐在办公桌前,嘴里叼着进口香烟,手上捧着一杯白兰地。 “坐下吧,没什么好怕的。”典狱长展示善意。 费尔明瞥见办公桌旁放着托盘,里面有一盘炖肉、青豆和热腾腾的马铃薯泥,一股浓郁的热奶油香气扑鼻而来。 “那可不是什么海市蜃楼。”典狱长和颜悦色地说道,“那是你的晚餐,希望你会喜欢。” 自一九三六年七月以来就不曾见过奇迹的费尔明,二话不说扑上去拼命将那盘美食往嘴里塞,生怕它就此蒸发了。典狱长先生一脸嫌恶鄙夷的神情盯着他,嘴角叼着烟,撇着一抹虚浮的微笑,每隔一分钟就伸手去顺一顺他那抹了发胶的油头。费尔明吃完大餐之后,典狱长示意警卫们立即退下。身边少了荷枪实弹的警卫,典狱长顿时显得阴险诡异许多。 “你是费尔明,是吧?”他漫不经心地问。 费尔明慎重地点了点头。 “我把你找来,你一定觉得很纳闷。” 费尔明猛地缩进椅子里。 “没什么好担心的。事实跟你想的完全相反。我把你找来,是因为我想让你日子好过一点,还有呢……说不定可以重审你的判决。你我都清楚得很,你被扣上的罪名,根本就没有具体的犯罪事实。这是乱世造就的命运,就算恶水洪流滔滔流过,还是会有盲目的一群人自投罗网。这是国家复兴必须付出的代价。此外,我也希望你能够了解,我是跟你站在同一边的。在这个地方,我自认也有点被囚禁的感觉。我想,我们两人都希望能尽快离开这里,而且我也考虑过了,我们其实可以互相帮忙。来根烟吧?” 费尔明怯怯地接下了香烟。 “您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留着以后再抽。” “那有什么问题。喏!拿着,整包都给你。” 费尔明连忙把那包香烟塞进口袋。典狱长先生倚着办公桌,笑容可掬。费尔明心想,动物园里有一种毒蛇也是这副德行,但是那种毒蛇只会吞噬老鼠。 “你的新牢友怎么样?” “萨尔加多?我们处得就跟哥们一样。” “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被关进监牢以前,这个混蛋是拿钱替共产党做事的枪手和刺客。” 费尔明摇头否认。 “他跟我说以前是工团成员。” 典狱长嘴角微微上扬。 “一九三八年五月,他单枪匹马闯入魏拉赫亚纳家族位于波纳诺瓦区的宅邸,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他杀死了五名幼童、四个女佣,还有一个八十六岁的老祖母。知道魏拉赫亚纳家族是何方神圣吗?” “这个……” “一个珠宝商家族。命案发生时,宅邸里共有高达六万五千元的珠宝和现金。你知道这笔钱后来去了哪里吗?” “不晓得。” “别说是你,任何人都不知道。唯一知道这笔钱下落的人,正是这位萨尔加多同志,他决定不把钱交给共产党,打算先藏着这笔钱,等到战后就能过好日子。但是他不可能过什么好日子了,因为我们会让他在这里关到死,要不就是让你的老朋友傅梅洛将他碎尸万段。” 费尔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也注意到了,他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而且走路姿势怪怪的。” “你改天叫他把内裤脱下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他缺的可不只那些。那全都是他顽抗不肯招供的结果。” 费尔明吓得直咽口水。 “我希望你能明白,对于这一类野蛮行径,我一向深恶痛绝。我下令把萨尔加多移到你的牢房,原因之一是,我认为人在交谈的过程中,必然会互相了解。所以,我要你去探探他的口风,魏拉赫亚纳家族那笔巨款,以及他这几年犯下的所有偷窃和谋杀案件的不法所得,究竟藏在哪里。有了结果就向我报告。” 费尔明那颗心顿时沉到谷底。 “另一个原因是……?” “第二个原因是……我发觉你最近和戴维·马丁已经建立了很不错的交情。我觉得这样很好。友谊具有非常珍贵的价值,并且能帮助囚犯们恢复正常生活。你知不知道马丁是个作家?” “略有耳闻。” 典狱长先生目露凶光,但脸上依旧保持友善的笑容。 “这个马丁,人其实还不坏,偏偏做错了很多事情。其中一件错事,就是他自以为必须保护某些人和某些棘手秘密,真是无知!” “他这个..人确实非常奇怪,脑袋里总有些很诡异的念头。” “没错。因此,我有个想法,或许你待在他身边反而好,你可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好好留意他,然后来向我报告,他说了些什么,又有什么想法、什么感觉……他一定跟你提过一些事情,让你印象深刻……” “典狱长先生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他最近常常抱怨,说是大腿内侧因为内裤摩擦而破皮长蛆了。” 典狱长先生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摇着头,显然对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行径颇感厌烦。 “我说……你这王八蛋,咱们现在聊的这些,结果是好是坏,就看你怎么拿捏了。我是尽量保持理性,不过,要是我拿起电话通知你的老朋友傅梅洛的话,他半个小时之内就会出现在这里。有人告诉我,他最近又添了一些新花样,除了焊枪之外,他在其中一间地牢里放置了一个木工用的工具箱,用来钻细孔的,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费尔明紧握双手,借此遮掩止不住的颤抖。 “非常清楚!请原谅我,典狱长先生。我实在太久没吃肉,大概是蛋白质都冲上脑门了。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典狱长再度展露笑容,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我特别想知道的是,他是不是提过一个遗忘书之墓或是死亡书之类的。你仔细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马丁有没有提过这个地方?” 费尔明随即摇头。 “我在此向您发誓,这辈子从来没听过马丁先生或任何人提过这个地方……” 典狱长对他眨了眨眼。 “我相信你就是了。他如果提起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一直没提起,你就要想办法套他的话,并且查清楚那地方在哪里。” 费尔明频频点头。 “还有一件事。如果马丁跟你聊起了我交代给他的那个任务,你要尽量说服他,为了他好,尤其是为了和他非常亲近的那位女子以及她的丈夫孩子着想,他最好全心投入,好好写出精彩作品。” “您指的是那位伊莎贝拉女士吗?”费尔明问道。 “呵,看来他已经跟你聊过她了……你真该看看她。”他边说边拿着手帕擦拭眼镜,“花样年华的美娇娘,皮肤就跟小女孩一样紧实……你不知道她已经来过多少次了,就坐在你现在坐的椅子上,为了那个可怜虫马丁向我苦苦哀求。我是一派正人君子,所以不能告诉你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承诺,不过,我们私下聊聊就好,这个小姑娘为马丁所做的付出,简直让人无法置信。若要我打赌的话,我觉得她那个儿子达涅尔,一定不是她丈夫的种,而是她跟马丁生的小孩。马丁这家伙,文学品味俗不可耐,挑选女人的眼光倒是挺不错的。” 典狱长突然发觉囚犯正盯着他看,那副不可思议的眼神,让他觉得浑身不对劲。 “你看什么看!”他大声呵斥。 接着,他的指关节在桌上敲了一下,费尔明后面那扇门立即开启。两名警卫分别紧抓着他的手臂,将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两脚腾空。 “好好记住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些话。”典狱长说道,“四个礼拜之后,我会再找你来一趟。假如有结果的话,我向你保证,你在这里的待遇一定会改善。如果没有,那么,我会帮你预留一间地牢,就让傅梅洛用他那些把戏好好伺候你。这样够清楚了吧?” “就跟清水一样清楚。” 接着,他一脸憎恶的神情,示意属下把囚犯押走,随即将白兰地一饮而尽,因为他实在厌倦了这种天天都得跟低俗卑劣的流氓打交道的日子。 10 巴塞罗那,一九五七年 “达涅尔,您的脸色好苍白。”费尔明喃喃说道,唤醒了陷入沉思的我。 尤易斯餐馆的座位以及我们刚刚一路走来的街道,早已消失无踪。我眼中所见,尽是蒙锥克堡内那间办公室,还有那个男人,一聊起我母亲便是一副居心不良的嘴脸。一股冰冷且锋利的感受在我体内开膛剖腹,那是我未曾..有过的愤怒,此时此刻,我最热切的渴望,就是把那个混账揪到面前,亲手扭断他的脖子,并且狠狠逼视他,直到他的眼球充血为止。 “达涅尔……” 我闭目沉吟半晌,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双眼时,我的心思总算回到尤易斯餐馆,而费尔明正一脸沮丧地看着我。 “很抱歉,达涅尔。”他说。 我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喝下整整一杯水,静候双唇能够重新说话。 “没什么好抱歉的,费尔明。您刚才叙述的那些往事,并不是您的过错。”99lib? “但我起了头,不得不把事情告诉您,这确实是我的错。”他的声音微弱到近乎听不见。 我看着他垂头丧气,99lib?一副不敢抬头看我的样子。此时,我恍然明白,回首那段不堪的过往,并且不得不对我坦言如此重大的事实真相,会令他承受莫大的痛苦。霎时,我为自己的满腔怨怒而羞愧不已。 “费尔明,看着我。” 费尔明偷偷以眼角余光瞅着我,我则报以微笑。 “我很感谢您把事实告诉我,我也了解您为什么多年前不愿意跟我提这些。” 费尔明微微点头,但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来,我这番话对他并未产生安慰作用,甚至适得其反。两人缄默了好>?一会儿。 “还有下文,对不对?”我终于开口问他。 费尔明点头回应。 “接下来的情节更惨?” 费尔明再次点头。 “惨不忍睹。” 我转移视线,向安柏格尔克教授微笑致意,他正要离开餐馆,朝着我们挥手道别。 “既然这样,干脆再叫杯水,然后你把接下来的部分告诉我,怎么样?”我问他。 “那还是来杯酒比较好。”费尔明兴致也来了,“这样比较来劲儿。” 11 巴塞罗那,一九四〇年 典狱长先生约见费尔明一周之后,监狱里出现几名从未见过的壮汉,显然是秘密警察,他们一言不发地将萨?尔加多戴上手铐押走了。 “贝伯,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带他去哪里?”十二号连忙追问。 狱卒摇摇头,但从他的眼神不难看出,他早已听说了一些传言,但宁可不去蹚这摊浑水。在缺乏相关讯息的情况下,萨尔加多的无故消失,立刻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囚犯们也各凭所据做出多种推测。 “这家伙根本就是民族党派来卧底的,为了在我们这里搜集秘密讯息,工团干脆就把他关进监狱。” “没错,所以他们剁了他两根手指,你知道,这么一来,他就更有说服力了。” “此时此刻,他八成已经坐在高级餐馆,和他的朋友们一起享用白酒炖鳕鱼,边吃还边取笑我们这些大傻瓜。” “我认为,他一定是向上级认罪了,这下应该已经被带到外海,脖子上拴了一块大石头,就这样沉入一千米深的海底。” “他那副嘴脸,一看就像是长枪党的人。还好,我在他面前从来没说过半句话,你们这些爱嚼舌根的,我看是麻烦大啰!” “是啊,说不定还会把我们关进监牢里。” 牢里没别的娱乐,因此,这样的唇枪舌剑就一直没完没了,直到两天后,同样那批壮汉又把萨尔加多带回牢房了。大伙儿首先注意到的是,萨尔加多根本就站不住,他是像拖尸袋那样被拖回来的。其次,他的脸色宛若死尸般惨白,全身直冒冷汗。这个重返牢房的囚犯近乎半裸,身上沾满了咖啡色污渍,似乎是血渍和他自己粪便的混合物。他们把他往牢房地上一丢,仿佛丢的是一袋粪肥,随即一声不吭地扬长而去。 费尔明搂着室友将他扶了起来,99lib?然后把他安顿在铁床上。他拿着从自己的衬衫撕下来的一小块破布,加上贝伯偷偷送来的一点清水,开始慢慢替室友净身。萨尔加多已经恢复知觉,但呼吸困难,布满血丝的双眼仿佛被人在眼球内放了一把火。两天前还在的左手,被沥青烧灼之后,现在成了疼痛难忍的青紫色断臂。费尔明替他擦脸时,萨尔加多微微一笑,露出了仅剩的几颗牙齿。 “您为什么不干脆就跟那些屠夫说实话呢,萨尔加多?不过就是一笔钱而已。我不知道您究竟藏了多少钱,但绝对不值得因此.99lib.落得这样的下场。” “胡说八道!”萨尔加多以仅有的一点气力咕哝着,“那笔钱是我的。” “恕我直言,那笔钱属于您过去谋杀和偷抢过的所有人!” “我没有偷过抢过任何人!是那些人抢夺了全国人民的财产。我杀了那些人,是为人民伸张正义。” “是啊,您是西班牙的罗宾汉……还好您到这里来了,英雄事迹总算可以告一段落。您主持的正义也够多了。” “这笔钱是我的未来。”这时候,萨尔加多吐了一口血。费尔明拿湿布擦拭了他那布满伤痕的冰冷额头。 “未来求之不得,要看有没有那个命。您是没有未来的人,萨尔加多。不只是您,这个国家,孕育了那么多像您和典狱长先生这种混蛋,也没有未来。未来已经被大家放火烧掉了,唯一等着我们的是您拉的屎,我呢,替您擦屁股擦得烦死了。” 萨尔加多用力发出了呼噜噜的喉音,费尔明猜想那八成是哈哈大笑。 “费尔明,在我面前,高谈阔论可以省省了,您就把力气留着当英雄吧!” “不必了。英雄已经太泛滥。我这个人,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懦夫。”费尔明说道,“不过,至少我有自知之明,而且我也愿意承认。” 费尔明继续默默替他清洗干净,然后替他盖上那条两人共享的毯子,所谓的毯子,却爬满了臭虫,还有股尿骚味。他守在萨尔加多身边,直到这个凶狠大盗闭上双眼,并沉沉睡去,但就怕这一睡从此不再醒来。 “我说,他八成是死定了。”出声的是十二号。 “干脆大家来赌一把。”十七号也跟着起哄,“一根香烟,赌他已经翘辫子了。” “你们大家都去睡觉,要不就去吃屎吧!”费尔明没好气地回嘴。 他蜷缩在牢房另一头试着入睡,不过,他很快就认清了现实,这天晚上,他得睁着眼睛到天亮了。后来,他把脸贴在藏书网铁栏上,双臂就悬在横向的铁杆上。走道另一侧,一双晶亮的眼睛有如点燃的香烟,正在对面的阴暗牢房里张望着。 “您还没告诉我,巴利斯前几天把您找去做什么?”马丁先开了口。 “您说呢?” “一定是什么特殊要求吧?” “他要我套您的话,一定要问清楚什么书籍坟墓之类的玩意儿。” “真有意思。” “太精彩了。” “他跟您解释了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吗?” “老实说,马丁先生,我跟他的关系并没有这么轻松和谐。典狱长威胁我,假如我在四周之内不能完成他交代的任务,他就让我尝尝断手断脚的苦头,我也只能遵命。” “不必担心,费尔明。四周之内,您会离开这里的。” “是啊,到时候我会躺在加勒比海的沙滩上,旁边还有两个身材丰满的黑美人替我按摩双脚。” “要有信心。” 费尔明沮丧地叹了口气。替他的命运发牌的人,不是疯子、杀人魔,就是已濒临垂死之际。 12 那个周日,结束了中庭训话之后,典狱长朝着费尔明抛出了询问的眼神,面带僵硬笑容,双唇也勾勒出内心的躁怒。警卫才刚宣布囚犯解散,费尔明随即偷偷溜到马丁身旁。 “好精彩的演说。”马丁说道。 “深具历史价值。每次这个人演讲,西方思想史就要来一次哥白尼式的大扭转。” “您不适合挖苦人,费尔明,这跟您善良慈悲的本性相互矛盾。” “下地狱算了。” “我早就在地狱了。来根烟吧?” “我不抽烟。” “听说抽烟可以让人早死。” “那就赶快来一根吧!” 费尔明还没把第一口烟吞进去,马丁就抽走他指间的香烟,然后在他背上拍了几下。费尔明咳得死去活来。 “我真搞不懂,您怎么能把这玩意儿吞下去。味道就>跟烧焦的狗毛没两样。” “这可 662f." >是这里最好的香烟了,听说是用斗牛场走道捡来的烟蒂做成的。”藏书网 “不瞒您说,我个人觉得酒味和尿味也没多大差别。” “费尔明,深呼吸。现在好点儿吗?” 费尔明点了点头。 “ 60a8." >您要不要跟我聊聊那个坟墓,让我可以敷衍一下长官?不需要太把它当一回事,随便编点故事就可以交差了事的。” 马丁咧嘴一笑,齿间袅袅飘出恶臭的烟味。 “您那位室友,自称穷人捍卫者的萨尔加多,他的情况怎么样?” “您知道,我一向自认年纪不小了,世间百态也见怪不怪。今天凌晨,我本来以为萨尔加多已经一命呜呼,后来却听见他起床了,然后走到我的床边,简直就跟吸血鬼没两样。” “他确实挺像的。”马丁表示认同。 “结果,他居然挨在我身边,就这样盯着我看了半天。我假装熟睡,萨尔加多也信以为真,接着,我看见他缩在牢房角落,用他仅剩的那只手,用力挖着医学上称之为肛门的部位。”费尔明滔滔不绝。 “什么意思?” “就是我刚刚说的那样啊!萨尔加多这家伙真是了得,才刚被剁掉一只手,居然有办法起身到角落去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我呢,简直是看呆了,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一下。过了大概一分钟,萨尔加多似乎已经把他仅剩的两三根手指塞进肛门,在里头用力掏,好像在找什么珍奇宝贝或是痔疮之类的。他全程以悲切的呻吟伴奏,我在这里就不重复了。” “您的叙述真让我目瞪口呆。”马丁说道。 “那么请赶紧找个位子坐好,精彩大结局即将登场。肛门寻宝的戏码上演了一两分钟,他总算大大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有了惊人之举。他的手指从肛门抽出来的同时,还抓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就算他在角落,我还是看得出来那绝对不是什么屎蛋之类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把钥匙。不是螺旋钳啊!而是一把小小的钥匙,类似行李箱或保管箱用的那种。” “然后呢?” “然后他拿着那把钥匙,用口水把它擦得亮亮的,所以我猜那玩意儿八成香得不得了。接着,他走到墙壁旁边,回头再度确认我仍然睡得很熟。话说,我可是一直努力发出跟机关枪一样的鼾声。接下来,他把钥匙塞进墙壁上的石缝,再用污泥把细缝填满,但我不知道那把钥匙会牵扯出什么故事就是了。” 马丁和费尔明面面相觑。 “您该不会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吧?”费尔明开口探询。 马丁点头回应。 “您觉得这个守财奴在他那个贪婪的篮子里藏了多少钱?”费尔明问道。 “数目一定多到足以弥补他缺手缺脚缺睾丸的遗憾。天晓得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地点,他还要付出什么代价。”马丁表达看法。 “我现在该怎么做?我看,干脆先吞了那把钥匙,否则典狱长那条大蟒蛇恐怕会独吞萨尔加多的钱财,然后把这笔钱用来印刷他那些了不起的作品,或是去皇家语言学院买个席位。要不,我也把钥匙塞进我卑微的屁眼里好了。” “目前就先按兵不动吧。”马丁做了指示,“您只要确定那把钥匙还在那儿就好,接下来就等候我的指令,关于您的逃亡计划,我已经进入最后的细节部分了。” “马丁先生,我真的无意冒犯,我也非常感谢您的建议和支持,但是关于这件事,我是彻头彻尾无法认同,尤其您自己也是阶下囚。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命运交到您手里,我实在很不安心。” “您如果连一个小说家都信不过,那还能相信谁呢?” 费尔明看着马丁从中庭往下走,云雾般的烟圈在头顶盘桓着。 “那就是天上圣母了。”费尔明在风中喃喃低语。 13 十七号囚犯发起的生?99lib?死赌局持续了好几天之后,萨尔加多似乎神力附身,居然起身拖着脚步走到牢房铁栏旁,用尽力气大喊一连串脏话:“他妈的婊子养的混账王八蛋!”声嘶力竭地叫骂了一阵子,他终于不支倒地,费尔明只好又把他抬上床。 “那只蟑螂死了没有?”一听到有人倒地的声响,十七号忙不迭地追问。 费尔明根本就懒得向大家报告室友的健康状况。反正,假如真的死了人,大伙儿一定会看见有人送来装尸体的帆布袋。 “喂!萨尔加多,您如果活得不耐烦,那就赶快死了算了,如果还打算继续活着,那就拜托安安静静过日子,我已经受够了您动不动就口吐白沫的德行。”费尔明边说边拿?着一块肮脏的麻布替他盖上。贝伯不在,这块麻布是他从一名狱卒那儿弄来的,交换条件是追求妙龄少女的特效偏方,说穿了,不过就是以肉桂甜牛奶和油炸甜饼来讨好女孩的嘴罢了。 “别在我面前一副清高仁慈的模样,我早就看穿了您的意图。我知道您跟那群败类一样,我甚至敢拿内裤做赌注,你们都想诅咒我死。”萨尔加多厉言回呛,看来是打算维持恶形恶状到断气为止。 “喂!我可没闲工夫去招惹一个就要进棺材的人,不过,您要搞清楚,我没拿半毛钱去玩这个赌局,我这辈子也不会拿任何人的生命去打赌,虽然您根本不够格做人,归为甲虫类还差不多。”费尔明义正词严地驳斥他。 “别以为说这一大堆废话就能唬我。”萨尔加多一副狡诈的模样,“我非常清楚,您和您的好朋友马丁根据 href='2108/im'>《基督山伯爵》暗中策划的事情。” “我不知道您在胡说些什么,萨尔加多。好好睡一下,就算睡个一年也无妨,没有人会想念您的。” “您如果真以为可以逃出这个地方,那么您就是跟他一样疯。” 费尔明突觉背脊冷汗直冒。萨尔加多咧嘴一笑,前面一排牙齿全被打掉了。 “我都知道。”他说道。 费尔明没好气地摇摇头,然后缩回自己的角落,只想尽量离萨尔加多远一点。相安无事的好光景只维持了一分钟。 “要我闭嘴是有代价的。”萨尔加多主动提起。 “早知道会这样,应该在他被送回来的时候就让他死了算了。”费尔明低声嗫嚅。 “感念您的救命之恩,我打算给您一个特别优待。”萨尔加多说道,“我只要求您帮我最后一个忙,我就可以帮您守住这个秘密。” “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因为您会被抓到的,就像所有企图逃狱的人一样,先来个好几天的酷刑伺候,然后被带到中庭以棍棒毒打,借此警示其他囚犯,到时候,我也不可?99lib?能再请您帮忙了。怎么样?您帮个小忙,我绝对守密。我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啊?拜托,这话怎么不早说?这会让人对您完全改观的。” “您过来……”费尔明迟疑了半晌,不过,他告诉自己,反正去了也没什么损失。 “我知道巴利斯那个王八蛋派您监视我,想查出我把钱藏在哪里。”他说,“您就承认了吧!” 费尔明耸了耸肩。 “我要您去告诉他钱在哪里。”萨尔加多说道。 “您说了算,萨尔加多。钱在哪里?” “请告诉典狱长,他必须亲自单独前往。如果有人陪他一起去,他一毛钱都拿不到的。您跟他说,他要去的是一家位于新村的旧工厂,名叫‘维拉德’,就在墓园后面。半夜准时到,太早或太晚都不行。”bbr>.99lib? “呵,怎么听起来就跟阿尼切斯的悬疑独幕剧一样,萨尔加多?” “听我说。您告诉他,他必须进入工厂,并且找到织布厂大厅旁的旧仓库。到了那里,敲了门之后,有人会问来者何人,他必须回答‘杜鲁提再世’。” 费尔明笑得几乎岔气。 “除了典狱长的演讲之外,这是我听过最蠢的笑话了。” “只要照着我刚刚说的告诉他就行了。” “您怎么知道我不会自己偷偷先去那儿,报上您说的暗号,然后拿了钱远走高飞?” 萨尔加多露出炽烈如火的贪婪目光。 “您该不会说,到时候……我已经死了?”费尔明自己找到了答案。 萨尔加多露出蛇蝎般的笑容。费尔明细究那双渴望复仇的眼睛。这时候,他豁然理解萨尔加多的意图所在。 “那是个陷阱,对吧?” 萨尔加多并未搭腔。 “如果巴利斯逃过这一劫呢?您难道没想过他会怎么对付您吗?” “他们能使得出来的手段,我都领教过了。” “如果不知道您那话儿已残缺不全,我大概会说您这人一定有好几条命根子,如果这次赌输了,您反正够本钱让他们糟蹋。”费尔明毫不客气地挖苦他。 “这是我的事,不劳您操心。”萨尔加多立刻回击,“那么,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基督山伯爵?”萨尔加多伸出仅有的那只手。费尔明定睛注视他好一会儿,终究是意兴阑珊地伸出了手。 14 费尔明不得不等到周日弥撒之后的例行演讲结束,趁着在中庭的短暂自由活动时间,赶紧溜到马丁身边,将萨尔加多提出的要求一五一十都跟他说了。 “不要阻碍他这个计划。”马丁语气坚定,“您就照着他的要求去做吧!现在不能让任何人来扯我们的后腿。” 费尔明这阵子经常不是觉得恶心,就是心跳太快,此刻的他正忙着擦拭额头上频频冒出的冷汗。 “马丁,不是我bbr>不信任您,但是,既然您策划的逃狱计划这么好,为什么自己不逃出去呢?” 马丁频频点头,仿佛这几天就等着听他提出这个问题。 “因为我活该被关在这里,再说,就算逃出去,高墙外的世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根本无处可去。” “您还有伊莎贝拉呀。” “伊莎贝拉已经嫁给一个比我好十倍的男人。我如果离开这里,只会让她的日子更难过。” “可是她正想尽办法要把您从这里救出去。” 马丁随即摇头。 “费尔明,请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这是我对您唯一的要求,就当是我帮您逃出这里的交换条件。” 干脆把这个月当作满足各方要求的“慈善月”好了,费尔明这样暗想,同时用力点头。 “您要我做什么都没问题。” “如果逃狱成功,我要拜托您,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但要离她远远的,不能让她知道您在帮她,甚至别让她知道您的存在。好好照顾她和她的孩子达涅尔。可以帮我这个忙吗,费尔明?” “当然!” 马丁面露哀愁的笑容。 “费尔明,您真是个好人。” “同样的话,您已bbr>经跟我说过两次了,这次听起来更刺耳。” 马丁拿出他那令人作呕的香烟,抽出其中一根,点了火。 “我们时间不多了。伊莎贝拉委托办理我这个案子的律师布里安,昨天才来过。我犯了个错误,不该把巴利斯要我做的事情告诉他的。” “替他改写垃圾文章那件事啊?” “没错。我拜托他千万别在伊莎贝拉面前提起这件事,但是我了解他的个性,这个人迟早会漏了口风。至于伊莎贝拉呢,我对她的性格了如指掌,她如果得知此事,一定会暴跳如雷,而且会找上巴利斯,并威胁要将这件事公之于世。” “您不能阻止她吗?” “想要阻止伊莎贝拉,就跟试图挡下货运列车一样——只有笨蛋才会做这种事情。” “听了这么多关于她的事,我更想认识她了。我就喜欢这种个性鲜明的女人。” “费尔明,可别忘了刚刚才做的承诺。” 费尔明一手按住胸口,煞有介事地点了头。马丁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还没说完……万一这种情形发生了,巴利斯一定会恼羞成怒,再狠毒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这个人脑子里只有 865a." >虚荣、忌妒和贪婪。当他觉得走投无路,一定会不择手段。我不知道他会使出什么样的狠毒招数,但我确定,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最重要的是,您一定要在这件事发生之前逃出这里。”99lib? “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待在这里……”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逃狱计划必须提前进行!” “提前?什么时候?” 隔着嘴里吐出的烟圈,马丁观望他许久。 “今天晚上。” 费尔明本想咽下口水,但已经口干舌燥。 “但是……我还不了解这个计划是怎么一回事……” “那就请竖起耳朵听清楚了……” 15 那天下午,费尔明趁着返回牢房前,刻意走近曾将他押往巴利斯办公室的一名警卫。 “请您告诉典狱长先生,我有事情必须向他报告。” “能不能先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请告诉他,他交代的事情,我已经有结果了。他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到一个钟头之后,这位警卫和他的同僚现身十三号牢房前,点名要费尔明跟他们一起走。瘫在铁床上的萨尔加多,端着一张讨厌的臭脸观望着他,一边还搓揉着断臂。费尔明对他眨了眼,随即在警卫陪同下走出牢房。 典狱长用一脸热络的灿笑迎接费尔明,并且送上一盘艾斯科利巴糕饼店的甜食。 “费尔明老兄,很高兴又见到您,能够再和您聊聊充满智慧而充实的话题。请坐!您一定要尝尝这盘精致的甜点,这是一位囚犯的妻子特地给我送来的。” 费尔明这几天连一粒种子都消化不了,为了不辜负巴利斯的好意,只好拿了一块小圆糕,然后好端端地捧在手上,仿佛那是个护身符似的。巴利斯替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瘫坐在他的将军椅上。 “怎么样,听说您有好消息要告诉我?”典狱长切入正题。 费尔明立..刻点头回应。 “关于文学这方面,我可以向您保藏书网证,马丁现在非常认真勤奋,正以优美的文笔执行您交办的任务。还有,他告诉我,您提供给他的稿件都是精致的上乘之作,他认为这个任务非常轻松,因为典狱长先生的杰作简直是无懈可击,他顶多只能换换标点符号罢了。” 巴利斯琢磨着费尔明这一番阿谀奉承,但他只是礼貌性点头回应,脸上始终挂着冷淡的微笑。 “不必费工夫给我灌迷汤了,费尔明。我只要知道马丁动手做了我交代的事情就够了。你我都清楚得很,他并不适合接受这份任务,不过,我很高兴他总算同意了,而且他似乎也明白,让事情顺利进行,对大家都有好处。好啦,关于另外两件事……” “我正要提这个。关于那个废弃旧书的坟场……” “那地方叫作‘遗忘书之墓’。”巴利斯提出更正,“您从马丁那儿套出地点所在了吗?” 费尔明自信满满地频频点头。 “根据我的推论,前面提到的那处坟场就在波恩市场的地层?t>下,并且隐匿在繁复的隧道迷宫和众多厅堂后面。” 巴利斯正仔细推敲这段话,显然是颇感讶异。 “入口呢?” “典狱长先生,我还没问出这个部分。我猜想,八成是藏在某个蔬果摊位又臭又挤的储藏间后面。马丁不想聊这个话题,我想,如果把他逼得太紧,恐怕他从此以后什么都不肯说了。” 巴利斯缓缓点头认同。 “做得很好。继续说吧!” “最后,关于阁下交办的第三项任务,卑鄙下流的萨尔加多已经奄奄一息,临死良心不安,于是,我趁机说服他,要他老实说出当初抢来的那笔巨款藏在哪里。” “那么,您认为他来日不多了吗?” “随时都可能断气。我看他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许久,只差一步就踩进去了。” 巴利斯摇头轻叹。 “我早就跟那些畜生说过了,使用暴力根本就不能从他口中套出话来。” “从技巧上来说,他们倒也让他掏出了命根子,不过,我和典狱长先生想法一样,像萨尔加多这种恶毒的狠角色,对付他唯一的方式就是心理战术。” “结果呢?他把钱藏在哪里?” 费尔明倾身往前,语气故作神秘。 “这个说来话长。” “别跟我拐弯抹角,否则我就把您送进地牢吃点苦头。” 这时候,费尔明把萨尔加多说的那段话转述给巴利斯听。典狱长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费尔明,我可要提醒您,如果敢骗我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萨尔加多所受的严厉刑罚,比起用来对付您的方式,恐怕连开胃小菜都称不上。” “我向典狱长先生保证,我说的每字每句,真的都是重复萨尔加多告诉我的内容。如果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对着您办公桌后面那张俨如上帝的佛朗哥大元帅肖像发誓。” 巴利斯紧盯着他的双眼不放。费尔明完全依照马丁的指示,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后来,典狱长收起笑容,也收拾了他需要的讯息,还有那盘甜点。接..着,他毫不客气地用力在桌上叩了两下,两名警卫随即进了办公室,将费尔明押回牢房。 这一次,巴利斯已经懒得再危言恐吓费尔明了。费尔明在走道上缓缓往前踱步,这时候,他看着典狱长秘书和他们擦身而过,并在巴利斯的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 “典狱长先生,萨纳哈耶……就是跟马丁同一间牢房的医生……” “我知道他,怎么样?” “他说,马丁晕过去了,他认为病情恐怕很严重。因此,他请求准许使用医药箱,或许可以找出应急的药物……” 巴利斯突然暴跳如雷。 “那你还在等什么?还不赶快把东西拿过去,他需要什么就让他尽管拿!” 16 典狱长一声令下,派了个狱卒驻守在马丁的牢房前,随时监控萨纳哈耶医生的治疗情况。这名狱卒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轮班驻守的新面孔。原本值夜班的应该是贝伯,但不知何故,莫名其妙就来了这个新到的小毛头,似乎连哪一串钥匙都搞不清楚,看起来比任何一个囚犯更容易紧张。晚上九点左右,一脸疲惫的 8428." >萨纳哈耶医生走近铁栏边,开口对狱卒说道:bbr>99lib? “我需要更多纱布和双氧水。” “我不能离开驻守岗位。” “我也不能离开我的病..人。拜托,纱布和双氧水!” 狱卒一副躁动不安的模样。 “典狱长先生最讨厌人家不遵守他的规定。” “他更讨厌的是,因为您不接受我的要求而让马丁送命。” 年轻狱卒暗自斟酌事态轻重。 “长官,我们没那个能耐穿越墙壁,或是吞下铁栏……”萨纳哈耶医生说道。 狱卒脱口咒骂了一声,随即快步离开。狱卒忙着去拿急救箱时,萨纳哈耶医生就守在铁栏边等着。萨尔加多已经熟睡了两个钟头,偶有呼吸困难的状况。费尔明悄悄溜到走道旁,与医生四目相视。接着,萨纳哈耶朝他丢出了一小包东西,顶多一副纸牌的大小,以破布条包裹着,并用细绳捆绑。费尔明一把接住了那包东西,随即迅速退回牢房角落的阴暗处。当狱卒拿着医生要求的物品回来时,他在铁栏外探头察看了萨尔加多的侧影。 “他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了。”费尔明在一旁说道,“我看他八成活不过今天晚上。” “你最好让他至少活到早上六点。我他妈的不想跟死人有瓜葛,他最好在别人当班的时候死掉。” “那就要看他 7684." >的造化了。”费尔明没好气地应了这么一句。 17 当天晚上,费尔明在牢房里拆开了萨纳哈耶医生隔着走道丢给他的小包裹,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斯图贝克正搭载着典狱长先生,从蒙锥克山上的公路往下驶向港口边的阴暗街道。司机海蒙开得格外小心,特意回避路上的洼坑,避免任何失误,以防造成典狱长的不适,或是因此打乱了他的思绪。这位新任典狱长完全不像前任长官。前任典狱长上了车之后,通常会和他闲话家常,有时候甚至刻意坐在前座,就在他身边。除了下指令之外,巴利斯典狱长对他向来漠然无语,两人的视线也鲜有交集,除非是他犯了错误,或是车子碾过石头,或是转弯速度过快。这时候,典狱长的双眼会在后视镜里燃起怒火,愠色全写在脸上。巴利斯典狱长不准他开收音机,他说收听那些节目简直是侮辱了他的智慧。典狱长也不准他把妻女的照片放在仪表板上,前任典狱长在职期间,这些照片摆几个月都没问题。 幸运的是,到了晚上这个时段,街上车子已经不多,一路上也没碰到任何颠簸。不过几分钟,车子已经驶过船坞,接着行经哥伦布雕像,驶进了兰布拉大道。两三分钟后,车子抵达歌剧院咖啡馆前,熄了火。对街是黎塞欧歌剧院,观众们已经入场等着欣赏晚场演出,兰布拉大道上几乎不见人迹。司机先下了车,确定四下无人,他才动手帮毛里西奥·巴利斯打开车门。典狱长下了车,一脸漠然凝视着眼前的大道。他调整领带,伸手拍了拍西装的肩线部位。 “在这里等着。”他对司机说道。 典狱长进门时,咖啡馆内几乎空荡无人。吧台后方悬挂的时钟.上指着还差十分钟就是晚上十点了。典狱长点头回应服务生的问候,随即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他小心翼翼地脱下手套,然后掏出了银制烟盒,那是他岳父送的纸婚贺礼。他点燃香烟,并仔细打量着这家老牌咖啡馆。服务生捧着托盘走过来,拿着有浓浓清洁剂味道的湿毛巾把桌子擦了一遍。典狱长对他抛出嫌恶的眼神,但对方视若无睹。 “先生,请问要喝点什么?” “两杯洋甘菊茶。” “泡成一大壶吗?” “不是,分别泡成两杯。” “先生在等人吗?” “没错。” “好的。您还需要什么吗?” “蜂蜜。” “好的,先生。” 服务生悠悠哉哉地走开了,这时候,典狱长咕哝了几句轻蔑言词。吧台上摆着一部收音机,正以极低的音量播放着两性关系咨询节目,中间穿插着“美丽奥萝兰”的化妆保养品广告,只要天天使用,保证青春永驻,美颜不变,并且活力充沛。相隔四张桌子外,有位老先生手上拿着报纸,似乎看报看得睡着了。其他桌子都空着。五分钟之后,两杯热茶送上来了。服务生把热茶放在偌大的长桌上,再摆上一罐蜂蜜。 “先生,餐点都齐了。” 巴利斯点头回应。他静候服务生回到吧台,这才掏出口袋里的小瓶子。他打开瓶盖,并看了另一桌的老人一眼,这位老先生依旧一头埋在报纸里。..服务生在吧台正忙着擦干玻璃杯。 巴利斯将瓶子内的液体倒入桌子另一侧的热茶里。接着,他加入一大匙蜂蜜,并藏书网拿着小汤匙搅拌这杯洋甘菊茶,直到蜂蜜完全溶化为止。广播节目里正朗读着一封焦虑的听众来信,是一位住在贝坦索斯的太太,她的丈夫似乎因为她把所有圣徒彩画放火烧掉而恼羞成怒,从此和朋友们流连酒吧收听足球赛广播,再也不进家门一步,也不上教堂望弥撒了。主持人建议的方法是祷告、保持坚强,并善用女人特有的武器,但是绝对不能逾越严格的基督教义。巴利斯又看了看时钟,已经十点一刻了。 18 十点二十分,..伊莎贝拉·森贝雷踏进了咖啡馆大门。她穿着简单的大衣,头发挽成了髻,素净的脸上脂粉未施。巴利斯一见到她,立刻举手招呼。伊莎贝拉定定望着他半晌,接着,她缓缓踱到桌边。巴利斯随即起身,主动伸出了手,并且笑脸迎接。伊莎贝拉对那只伸长的手视而不见,径自坐了下来。 “我自作主张先点了两杯洋甘菊茶,像这种天候不佳的夜晚,喝点热茶会感觉舒服一些。”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刻意回避巴利斯的目光。典狱长先生倒是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这位森贝雷太太,一如往常,每次来见他的时候,总是故意不修边幅,试图掩饰其出众的美貌。巴利斯打量着她的双唇,她的颈部脉动,以及裹在大衣里的胸部曲线。 “您有事就说吧!”伊莎贝拉说道。 “首先,我要特别向您致谢,在时间这么有限的情况下,还能拨冗赴约。今天下午,我收到您的来信,关于我们要谈论的话题,我想,还是别在监狱里的办公室谈比较好。” 伊莎贝拉没吭声,只是点头响应。巴利斯啜了一口洋甘菊茶,并舔了舔双唇。 “真好喝啊,这是全巴塞罗那最好的茶了。您快尝尝。” 伊莎贝拉完全不为所动。 “我想您应该可以理解,谨慎行事绝对没错。能不能请问,您跟别人提过今天晚上要到这里来吗?” 伊莎贝拉摇头否认。 “您的丈夫大概知道吧?” “我丈夫正忙着在书店盘点存货,半夜以后才会回家。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要不要我帮您另外点些什么?看来,您好像不太喜欢洋甘菊茶……” 伊莎贝拉摇摇头,随即伸出双手捧起了茶杯。 “这样就好。” 巴利斯面带笑容,一派闲适。 “正如刚才所说,我已经收到您的信了。我了解您的愤怒,也希望能够亲自向您解释,这一切其实都是误会。” “您威胁了一个有精神疾病的可怜囚犯,为了自己的名利,居然强迫他替您捉刀写小说。关于这件事,我想我应该没有误会您吧。” 巴利斯举起手,伸向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吗?” “请不要碰我。” 巴利斯立刻缩了手,刻意挤出一副讨饶的表情。 “没事,没事,有话好好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您如果不放过马丁,我就把您这件事以及您找人代写的作弊行为全部抖出来,我会让马德里或其他相关高层都知道的。大家都会认清您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文笔!到时候,谁都挡不住我!” 伊莎贝拉泪水盈眶,捧在手上的那杯洋甘菊茶也颤颤巍巍。 “拜托,伊莎贝拉,请喝点茶吧。喝了会让您舒服一点。” 伊莎贝拉心不在焉地啜了几口。 “加了一小匙蜂蜜的洋甘菊茶特别好喝,是吧。”巴利斯补上一句。伊莎贝拉又喝了两三口。 “我必须向您坦白,我真的很钦佩您。”巴利斯说道,“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具备像您这样的勇气和决心,始终捍卫着马丁这个可怜的倒霉鬼……换了别人,早就撒手不管,唯恐避之不及。只有您除外。” 伊莎贝拉神色慌张地望着吧台上方的时钟。十点三十五分。她再喝了几口洋甘菊茶,接着索性一饮而尽。 “您一定非常欣赏他。”巴利斯大胆直言,“我常自问,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当您对我有了更深入的认识,说不定……我也能得到您的欣赏,就像您欣赏他一样。” “您只会让我觉得恶心。巴利斯,所有像您这样的人渣都让我觉得恶心。” “我知道,伊莎贝拉。不过,像我这样的人渣,在这个国家通常都是位居要津,而像您这样的人呢,永远只能屈居在阴影下,无论到了哪里都一样。” “这次可不一样。那些长官一定会知道您的所作所为。” “您以为他们会在乎吗?说不定他们也做过同样的事,甚至做得比我更绝,或许我跟他们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呢?” 巴利斯嘴角上扬,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份对折的文件。 “伊莎贝拉,我要让您知道,我并不是如您所想的那样。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带来一份戴维·马丁的无罪释放文件,就从明天开始生效。” 巴利斯向她展示文件。伊莎贝拉半信半疑地检视文件。接着,巴利斯掏出钢笔,二话不说就在文件上签了字。 “这样就成了。基本上,戴维·马丁已经自由了。都是因为您,伊莎贝拉,一切都是因为您。” 伊莎贝拉以呆滞的眼神看着他。巴利斯已经看出她的双眸正逐渐涣散,一层薄薄的冷汗在嘴唇上方不断冒出。 “还好吧?您的脸色好苍白……” 伊莎贝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紧紧抓住椅子。 “头晕吗?伊莎贝拉,要不要我陪您去哪儿休息一下?” 伊莎贝拉往后退了几步,接着转身走向咖啡馆大门,途中还撞上了服务生。巴利斯端坐在桌边,继续品尝他的洋甘菊茶,直到时钟指向十点四十五分。这时候,他留了几个铜板在桌上,然后缓缓往门口走去。车子就在人行道上等着,司机正扶着敞开的车门。 “请问典狱长先生要回家还是回蒙锥克堡?” “回家,不过,我们先去一趟新村,找一家名叫维拉德的旧工厂。” 前往接收巨款的路上,未来的西班牙文坛巨星毛里西奥·巴利斯,一路凝望着巴塞罗那杳无人迹的漆黑街道,他一直对这座被诅咒的城市厌恶至极,接着,思及伊莎贝拉以及她之后的下场,他不禁掉下几滴泪。 19 昏睡许久之后,萨尔加多醒了,两眼一睁,马上就发现床尾有人站在那儿观察他。他感受到逐渐加深的恐慌,并一度以为自己仍置身地下室那个大厅里。走道上频频颤动的油灯微光,映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费尔明?”他唤了一声。 阴暗中的人影点了头,接着,萨尔加多用力吸了一口气。 “我的嘴巴好干。还有水吗?” 费尔明慢慢走近。他手上拿着东西,那是一条毛巾,还有一个玻璃瓶。 萨尔加多看着费尔明把瓶中的液体倒在毛巾上。 “费尔明,那是什么?” 费尔明闷不吭声。他那张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接着,他倾身逼视萨尔加多的双眼。 “费尔明,不要……” 在他还没能说出下个字之前,费尔明把毛巾盖住他的口鼻,并且使劲将他的头压倒在床上。萨尔加多使出仅剩的一点气力挣扎着。费尔明继续将毛巾覆盖在他的脸上。萨尔加多以惊恐的眼神看着他。经过数秒钟之后,他失去了意识。费尔明并未马上掀开毛巾。他又多等了五秒藏书网,才把毛巾拿走。他坐在床上,背对着萨尔加多,就这样等了好几分钟。接着,他按照马丁的指示,起身走向牢房房门。 “长官!”他出声叫唤。 他听见那个新来的?小毛头在走道上逐渐接近的脚步声。马丁的计划一直预设这天晚上当班的是贝伯,没想到却是这个笨蛋。 “又怎么了?”狱卒质问。 “那个萨尔加多……已经去见上帝了。” 狱卒频频摇头,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他妈的真是见鬼了!那……现在要怎么办?” “您要去拿个帆布袋来。” 狱卒又是一句咒骂脱口而出。 “长官,只要您一句话,我可以帮您装尸体。”费尔明主动提议。 狱卒随即点头回应,脸上隐约可见感激的神情。 “如果您现在就去把帆布袋拿来给我,我会马上动手处理,您就可以去通知他们午夜前过来收尸。”费尔明说道。 狱卒再度点头,随即转身离开去找帆布袋。费尔明仍旧站在牢房门边。走道的另一边,马丁和萨纳哈耶正默默观望着他。 十分钟之后,狱卒拎着一个帆布袋?回来了,完全克制不住因浓烈腐臭引发的恶心不适。不等狱卒开口指示,费尔明自动退回牢房角落。狱卒打开牢房房门,将袋子往里面丢。 “您现在可以去通知他们了,长官,这么一来,我们在午夜十二点前就可以摆脱这具臭皮囊,否则就得等到明天晚上了。” “确定可以单独把他装进去吗?” “这个您不必担心,长官,这是有方法的。” 狱卒又点头,但将信将疑。 “就看我们运气好不好了,因为他那条断臂已经开始化脓,那味道啊……别提有多难闻了。” “他妈的!”说完,狱卒立刻走开。 一听到狱卒抵达走道尽头的声响,费尔明随即动手脱光萨尔加多身上的衣物,接着脱掉自己的衣服。他把这个恶贼又臭又破的衣服穿上身,并将自己的衣物套在他身上。他将萨尔加多拖上床,面对墙壁侧躺着,用毯子盖住全身,甚至还遮住了大半张脸。接下来,他抓起帆布袋,把..自己装了进去。当他正要束绑袋子时,顿时想起了一件事。 他快速挣脱掉帆布袋,走到墙边。他的指尖在石缝间用力抓扒,直到萨尔加多藏匿的钥匙露出了一丁点儿。他试图以手指抠出钥匙,可惜钥匙滑脱了,就这样卡在石缝间。 “快一点。”走道另一边传来马丁的声音。 费尔明以指尖紧紧掐住钥匙,用力往外拉。无名指指甲裂开了,汩汩流出的鲜血让他眩晕了好几秒钟。费尔明硬是吞下痛苦呐喊,将手指含在嘴里。满嘴尽是鲜血的咸味和金属味。他再睁开双眼时,就看见钥匙已有一厘米露出石缝外缘。这一次,他轻而易举地把它抽了出来。 他再次把自己装进帆布袋,然后竭尽所能..从袋内束绑布袋,留下了几乎巴掌大的开口。他忍住从喉咙涌上的恶心感觉,接着平躺在地上,从布袋里面将绳子绑好,最后留下的开口不到拳头大小。他用手指捏住鼻子。被腐臭熏死之前,他宁可吸入自己身上的污垢。他告诉自己,现在就只能等待了。 20 新村的街道沉陷在潮湿的浓雾里,雾气从索摩洛斯特海岸的贫民窟匍匐游移至此。典狱长的斯图贝克轿车缓缓穿梭在雾 5e54." >幔之间,街道两旁的阴暗中隐匿着废弃工厂、仓库和飞机库的烟囱。车子前方是车灯形成的两条明亮隧道。不久,一片雾海中隐约可见老旧的维拉德纺织厂。一支支废弃多时的烟囱和鳞次栉比的厂房,就在街道尽头。入口大门装上了长矛状的铁栅栏,栅栏内清楚可见一排排迷宫般的灌木丛,已成废铁的老旧卡车和拖车散布其中。司机在旧工厂入口停车。 “车子不要熄火。”典狱长先生指示。 两盏车灯的光束穿透大门内的黑暗,映照出工厂的残破状态,这一片历经战火摧残的断垣残壁,一如整座城市的所有废墟。 厂区内侧伫立着好几间木板搭造的棚屋,还有几间看来已遭大火摧毁>的车库。巴利斯暗自推测,位于车库对面的那栋房子,应该就是以前的警卫室了。紧闭的窗户边,依稀可见蜡烛或油灯的红光。典狱长坐在后座,不动声色地观察周遭环境。静候几分钟之后,他倾身对前座的司机开了口。 “海蒙,看见左边那栋房子了吗,就在车库对面?” 典狱长先生直呼他的名字,这还是破天荒第一遭。但那种过于客套热络的语气让他很不自在,他宁可长官一如往常地冷漠疏远。 “您是说……那栋小房子吗?” “没错。我要您到那里去,然后敲门。” “您要我进去吗?进到工厂里面?” 典狱长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不必进去。仔细把话听清楚!看见那栋房子了吗?” “看见了,先生。” “很好。走到铁栅栏前,然后从栏杆间的空隙钻进去,继续走到小房子前面,接着敲门?99lib.。到这里为止,都明白吗?” 司机无精打采地点了头。 “很好。敲了门之后,有人会来应门。到时候您就跟他说:‘杜鲁提再世’。” “杜鲁提?” “不要插嘴!把我刚刚说的那句重复一遍。对方会给您某样东西。可能是个手提箱,也可能是一个包裹。然后您把东西带回来。就这样,很简单吧?” 司机脸色苍白,不时瞅着后视镜,仿佛阴暗处随时会有异物蹿出来。 “放心!海蒙,不会有事的。这是我私下对您的请托。请问……您结婚了吗?” “典狱长先生,我结婚快三年了。” “哦……真好。有孩子吗?” “典狱长先生,我有个两岁的女儿,太太目前怀了第二胎。” “家庭比什么都重要。海蒙,您是个年轻有为的西班牙青年。如果您觉得可以的话,我打算送给您一百元作为答谢之礼,也借此表达我对您勤奋工作的感谢之意。如果可以帮我这个小忙,我还能推荐您升官。在市议会办公室上班怎么样?我有几个好朋友在那儿,他们要我帮忙找几个正直的好人,看看能不能解救这个已经被布尔什维克分子推向苦难深渊的国家。” 一听到金钱报酬和大好前途,司机嘴角扬起了一抹浅笑。 “会不会有危险或是……?” “海蒙,我可是典狱长,我怎么可能让您去做危险或非法的事情?” 司机默默看着他。巴利斯对他咧嘴一笑。 “来,您把等会儿该做的事情复述给我听。” “我走到那栋房子门口,然后敲门。等到有人来开了门,我就说‘杜鲁提万岁’。” “‘杜鲁提再世’。” “哦,对,‘杜鲁提再世’。他们会给我一个皮箱,然后我把皮箱拿回来。” “接着我们就回家。就这么简单!” .99lib.司机点了点头,踌躇半晌之后,他下了车,走向铁栅栏。巴利斯看着司机的身影穿越车灯光束,然后抵达入口处。这时候,他转身望着汽车好一会儿。 “快呀!笨蛋,快进去。”巴利斯喃喃自语。 司机从栏杆空隙钻了进去,一路避开废弃物和灌木丛,缓步趋近小屋大门。典狱长从大衣内袋掏出左轮手枪,扣上扳机。司机到了门口,伫立门前。巴利斯看着他两度叩门,然后静候响应。过了将近一分钟,依旧无人应门。 “再敲一次。”巴利斯自顾自地咕哝着。 司机这会儿正朝着汽车的方向张望,仿佛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才好。霎时,原本紧闭的大门出现了一缕泛黄微光。巴利斯看着司机说出了暗号。他再次回头朝汽车看了又看,脸上挂着笑容。出其不意的一声枪响,炸裂了太阳穴,子弹穿透头颅,一片薄雾般的鲜血从另一边喷出。而他的身体,这时候已成了尸体,在硝烟中凝立了半晌,接着,他扑倒在地,就像一具破损的玩偶。 巴利斯火速从后座下车,赶紧坐上斯图贝克汽车的驾驶座。他把左轮手枪架在仪表板上,靠着左手把枪口瞄准工厂入口。他开始倒车,并猛踩油门。汽车退至阴暗处,不时碾过街道上的坑坑洼洼。汽车倒退了一段距离后,他看到工厂门口发出零星枪火,但都未能击中车身。汽车退至距离工厂门口大约两百米时,他转了个弯,接着猛踩油门火速驶离,一路气急败坏地咬着嘴唇。 21 隐身在幽闭的帆布袋里,费尔明只能聆听他们的声音。 “喂!咱们运气真好。”有人这样对菜鸟狱卒说道。 “费尔明已经睡着了。”萨纳哈耶医生在自己牢房里帮腔。 “有些人的运气就是比别人好。”菜鸟狱卒说道,“喏!就在那儿,你们可以把他抬走了。” 费尔明感受到身边多了脚步声,接着,突然一个猛烈摇晃,其中一名掘墓工人把袋口重新绑好,并用力打了结。两人合力把他抬起来,然后毫不客气地将他拖行在石板走道上。费尔明连半寸肌肉都不敢放松。 阶梯、墙角、门板,以及台阶等各种撞击,无情地摧残着他的躯体。他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用力咬 7740." >着,免得不耐疼痛而发出哀号。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费尔明突然感受到气温骤降,蒙锥克堡常有的幽远空灵回音也消失了。他已经到了室外,在坚硬崎岖的石板路上被拖行了好几米。寒气很快穿透帆布袋钻了进来。 后来,他觉得有人把他抬起来,然后凌空扔了出去。摔落之处大概是木板之类的东西。脚步声逐渐远藏书网去。费尔明用力深呼吸。袋内充斥着屎尿、腐肉和瓦斯油的臭味。他听见卡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一阵摇晃之后,他感受到车子已经移动,紧接而来的减速,让他连着布袋翻滚了一圈。他这才明白,车子正要离开山头往下开,摇晃的车身沿着他数月前来到蒙锥克堡的同一条路缓缓前进。他记得上山路程漫长,转弯特别多。然而,没过多久,他却感受到车子转了弯,驶入一条新路径,平坦的石子路,尚未铺上柏油。他们改变了路线。费尔明非常确定的是,他们正进入山区,而不是下山进城。大事不妙。 这时候,他突然起了个念头,或许马丁考虑不够周全,可能疏忽了某些细节。总之,根本没有人确切知道死亡囚犯的尸体是怎么被处理掉的。或许马丁根本没想到,他们可能是把尸体丢进大锅炉里烧掉的。他可以想象被迷昏的萨尔加多醒来之后,一定会哈哈大笑,并说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在地狱焚身之前,早已焚烧了自己的灵魂。 路程又延续了好几分钟。不久后,卡车开始减速,费尔明有生以来第一次闻到这种恶臭。他的心头揪了一下,与此同时,这难以言喻的气味已经让他作呕。他多么希望自己不曾听从疯子马丁的建议,乖乖待在牢里多好。 22 典狱长先生抵达蒙锥克堡,下了车便火速赶回办公室。秘书正坐在办公室房门对面的小书桌前,两根手指在 6253." >打字机键盘上游移,忙着打完当天的公文信。>99lib? “先别打字了,马上去把萨尔加多那个混账东西给我带过来!”典狱长下令。 秘书一脸愕然看着他, 4e0d." >不知如何开口。 “别在那儿发呆呀,快去!” 秘书猛地起身,一副惊惶失措的模样,并尽量闪躲典狱长先生盛怒的目光。 “报告典狱长,萨尔加多已经死了,今天晚上的事……” 巴利斯紧闭双眼,用力吸了口气。 “典狱长?” 巴利斯不发一语,立刻转身快跑,直到十三号牢房前才停下脚步。一见到典狱长现身,正在打瞌睡的狱卒当下惊醒,赶紧站起来对他行军礼。 “长官大人,这个……” “把门打开,快!” 狱卒打开房门之后,巴利斯毫不迟疑地跨进牢房。他走近铁床边,紧抓着躺卧床上的囚犯肩膀,用力拉了一下。?萨尔加多转换成仰卧的姿势。巴利斯弯下腰来,闻了闻囚犯的气息。接着,他转身面对狱卒,这位菜鸟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尸体在哪里?” “殡葬处的人已经收走了……” 巴利斯当场狠狠甩了他一耳光,菜鸟狱卒被打得踉跄倒地。两名警卫已在走道上等候典狱长下达命令。 “给我活捉归案。”他对警卫说道。 两人点头响应之后快步离开。巴利斯留在那里,倚着马丁和萨纳哈耶医生的牢房铁栏。狱卒已经站了起来,连气都不敢喘一下,这时候却瞥见典狱长先生面露笑容。 “我猜,这一定是你出的好主意吧,马丁?”巴利斯终于开口问道。 典狱长先生做了个颔首致敬的姿势,接着,他一边沿着走道离开,一边缓缓鼓掌…… 23 费尔明感受到卡车车速减缓了,并试图克服这条未完工的碎石山路上的各种障碍。忙着应付坑洞水洼的卡车频频发出呻吟,数分钟之后,引擎熄了火。渗入布袋内的恶臭实在难以形容。费尔明听着两名掘墓工人走向卡车车尾。他听见横杆卡紧的嘎吱声响,接着,布袋突然被猛拉了一把,然后甩落在地。 费尔 660e." >明的胸口重重着地。随即肩膀也隐隐作痛。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两名掘墓工人已经各自抓紧布袋两边,从地上抬起袋子,往上坡走了几米后停下脚步。他们再次将布袋往地上一放,这时候,费尔明听见其中一人跪了下来,着手松绑袋口的绳结。另一人的脚步声移至数米外,接着,他听见某种金属物品被拿起来的声响。费尔明原本打算好好吸口气,然而,那股恶臭却让他的喉咙灼热发烫。他紧闭双眼。凛冽寒风刮过他的脸庞。工人抓起布袋底部,然后用力一拉。费尔明的身体在布满碎石的地上滚了好几圈。?99lib?t> “来吧!我们数到三……”其中一人说道。 四只手各自抓紧了他的脚踝和手腕。费尔明用尽全力屏息以待。 “咦……他是不是在流汗啊?” “他妈的,一个死人怎么会流汗?傻蛋!刚刚碰到水坑了,好啦,来,一、二……” 三!费尔明觉得自己凌空摇晃着。转瞬之间,飞行结束,他已在目的地着陆。落地之前,他睁大眼睛想办法辨识周遭环境,这才发现,此处是山区的一条深沟。就算有皎洁月光相助,他还是看不清铺在地上的一层白色物体究竟是什么。费尔明深信,那一定是石头,就在落地前半秒钟,他心平气和地做了决定,干脆就这样死了也好。 着陆倒是轻松而温和。费尔明觉得自己的身体落在柔软潮湿的物体上。相距五米的上方,其中一名工人手上拿着铁锹,一挥而尽。白色的粉末漫天飞起,仿佛一片明亮的薄雾,附着在他的皮肤上,霎时,这粉末开始腐蚀他的皮肤,就跟强酸一样。两名工人离开之后,费尔明连忙起身探究竟,他发现自己置身乱葬岗,遍地皆是覆盖着生石灰的尸体。他用力拍掉身上那些灼烫的粉末,爬过一具具死尸,终于到了土墙边。他的双手深陷土里,但顾不得疼痛,仍旧徒手往上爬。 爬上那段陡坡之后,他爬进一个肮脏的小水坑,清洗身上的生石灰。接藏书网着,他站了起来,依稀可见在深夜间驶离的卡车车灯。他回头往后一看,脚下那片坟场,死尸交错层叠,恍若一片尸海。 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他忍不住跪倒在地,在自己双手上吐出了夹杂血丝的胆汁。充斥着死亡和恐慌的恶臭让他几乎无法喘息。这时候,他听见远方传来声响。仰头一望,他看见好几束逐渐驶近的汽车车灯。于是,他往山坡方向急奔而去,来到一小片平地上,由此得以眺望山脚下的海洋,以及港口防波堤边的灯塔。 往高处看去,蒙锥克堡伫立山头,一片乌云游移其中,逐渐遮蔽了明月。车声越来越近。费尔明不假思索,纵身往山坡下一跳,跌落在地,然后在树干、岩石和灌木丛间翻滚,全身伤痕累累。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也不觉得恐惧或疲惫,到了公路边,他起身往港口的飞机库狂奔而去。他往前跑着,没有中断,没有喘息,忘了时间,也忘了遍布全身的伤口。 24 破晓时分,他来到了索摩洛斯特海岸绵延不尽的棚屋迷宫。晨曦从bbr>汪洋匍匐前进,随后钻进屋宇之间。费尔明穿梭在这座贫民窟的巷弄和隧道间,直到体力不支而倒卧在瓦砾堆中。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发现了他,他们各自拖了个木箱,凝立在那儿,直盯着他瘦骨嶙峋的躯体,全身所有毛孔似乎都渗着鲜血。 费尔明面露微笑,并对孩子们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两个男孩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孩子咕哝了几句,但他没听清楚内容。两个男孩一溜烟跑掉了,接着,他那微微开启的双眼瞥见四个人合力将他抬起,把他安顿在火炉边的铁床上。他感受到皮肤暖和起来,双脚、双手和双臂也逐渐恢复了知觉。疼痛随之而来,温吞渐进,但毫不留情。他身边围绕着一群女人的轻声细语,不断 5495." >咕哝着他无法理解的话语。费尔明感受到有人脱掉了他身上所剩无几的破烂衣物。沾了热水和樟脑的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满布伤痕的赤裸躯体。.藏书网 他感觉到一位老太太正轻抚着他的额头,于是双眼微张,目光所及正好是她那疲惫却睿智的眼神。 “你从哪里来的呀?”老太太问道,神志混乱的费尔明把她误认为自己的母亲。 “我从死人堆里来的,妈妈。”他喃喃低语,“我从死人堆里回来了。” 1 巴塞罗那,一九四〇年 维拉德纺织厂发生的事始终未曾见诸媒体。没有人希望那件事公之于世。事情始末只有当时在场的人才会记得。当天深夜,毛里西奥·巴利斯返回蒙锥克堡,确定十三号牢房囚犯已经逃狱之后,秘密警察处的傅梅洛警官接获典狱长通知,提及数名囚犯向他告发了藏匿巨款事件。傅梅洛带着手下赶在天亮前抵达事件现场。 傅梅洛警官指派两名手下监看周遭动静,其他人则守在巴利斯提起的入..t>口大门,从这里可以看见那幢小屋。司机海蒙·孟托亚,是自愿前来查明其中一名告密者提出的疑点,却不幸遇害,他的遗体至今仍瘫在瓦砾间。已近拂晓时分,傅梅洛命令手下进入工厂。他们逐步接近小屋,当屋内的两男一女发现警察到来时,其中的女子一枪击伤了一名警官的臂膀。但只是轻微擦伤,没有大碍。随后,傅梅洛和手下在三十秒之内就让三名暴徒束手就擒。 接着,傅梅洛警官命令手下将三人押进小屋,并将司机的遗体拖进屋内。傅梅洛并未询问暴徒姓名,也没有要求检查身份证件。他命令手下用铁丝将三人的手脚捆绑在角落那几张生锈的椅子上。确定暴徒已经动弹不得之后,傅梅洛指示手下到小屋门口和工厂大门待命,他要单独处理这件事。接着,他把门关上,坐在三人面前。 “我一整晚都没睡,已经很累了。我??想回家。你们只要老老实实告诉我,萨尔加多那家伙的钱和珠宝藏在哪里,大家就相安无事,怎么样?” 三名暴徒注视着他,眼神中混杂着困惑和恐惧。 “我们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珠宝,也不认识那个叫作萨尔加多的人。”较年长的男子说道。 傅梅洛点着头,一脸厌恶的神情。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三名暴徒,仿佛可以看透他们的心思,满脸厌恶和不耐。踌躇片刻之后,他挑中那名年轻女子,接着,他把椅子往前拉到她面前,间距仅有咫尺。年轻女子全身颤抖着。 “不准你动她!你这婊子养的混蛋……”年纪较轻的男子厉声呵斥,“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就把你宰了!” 傅梅洛面露感伤的苦笑。 “你这女朋友长得真漂亮。” 守在小屋门口的警官纳瓦斯冷汗流个不停,衣服早已湿了一大片。他刻意不去理会屋内传来的惨叫声,当同事们从工厂大门口偷偷抛来关切的眼神时,纳瓦斯仍拒绝打探究竟。 没有人敢出声交谈。傅梅洛在小屋里待了半小时后,纳瓦斯背后的那扇门终于打开了。他立刻退到旁边,并尽量避免直视长官黑色衣裤上未干的血迹。傅梅洛缓缓步向大门,纳瓦斯趁机扫视屋内情形,他努力忍住了急速涌上的恶心,连忙把门关上。傅梅洛做了个手势,两名手下随即提着两大桶汽油走过来,在小屋的每一面墙壁上泼洒汽油。一行人在火势延烧前离开了现场。 他们回到车上时,傅梅洛已经坐在汽车后座等着。他们在沉默中离开了那里。这时候,纺织厂废址上空浓烟如柱,火舌蹿升,漫天灰烬随风而去。傅梅洛摇下车窗,把手伸出寒冷潮湿的车窗外。他的指间仍沾染着鲜血。纳瓦斯的视线锁定在前方,眼中所现却是那名年轻女子苦苦哀求的眼神,在他把门关上时,她仍然活着。他惊觉傅梅洛正在看他,为了掩饰颤抖,他只好紧抓着方向盘。 路边的人行道上,一群衣衫褴褛的孩童注视着汽车从面前驶过。其中一个孩子比了个手枪的手势,假装朝着他 4eec." >们射击。傅梅洛面露微笑,也比了同样的手势响应他。接着,车子消失在烟囱和仓库林立的建筑丛林边曲折的巷弄里,仿佛他们未曾来过此地。 2 费尔明在棚屋内昏迷了七天。任何一条湿毛巾都无法为他退烧,任何 4e00." >一种药物都不能缓解他的疾病。据说,他的疾病正从体内毁灭他。贫民窟的老太太们轮流照顾他,并帮他准备补药,..希望能够保住他的性命,她们说,这个陌生人体内有个魔鬼,那是个悔恨化身的魔鬼,她们还说,他的灵魂只想躲藏在隧道的尽头,并在空荡的黑暗中安息。 第七天,大伙儿口中的阿曼多走进棚屋里,这位在当地的威信仅次于上帝的男人,一进屋便在病人旁边坐了下来。他检查病人的伤口,用指尖拨开他的眼睑,并在他那双涣散的眼眸里读出了暗藏的秘密。轮流照顾病人的老太太们聚集在他背后,全都静静等着,没有人敢吭声。很快,阿曼多径自点着头离开了棚屋。在门口等候的几位年轻人,跟随他一路走到海滩上的浪潮边,然后专心聆听他的指示。阿曼多目送他们离开之后,仍旧留在原地,他坐在一艘曾遭暴风雨解体的驳船残骸上,身处于海滩和炼狱之间。 他点燃一根短短的香烟,迎着黎明的微风,在烟雾中怡然自得。抽烟的同时,他也思索着接下来的应对方式。阿曼多从口袋里掏出他自好几天前就一直带在身上的一小页《先锋报》。报上刊登了密密麻麻的各式分类广告,以及简短的剧院戏码介绍,其中夹杂了一则新闻短讯,内容涉及蒙锥克监狱一名囚犯的逃狱事件。文章读起来根本就是一字不落从官方新闻稿抄下来的。编辑唯一得以补充叙述的是:在此之前,未曾有任何囚犯能够成功逃脱那座攻不可破的蒙锥克堡。 阿曼多抬头一望,凝视着南边的蒙锥克山。蒙锥克堡就像云雾间的一排锯齿,雄踞巴塞罗那上空。阿曼多不禁面露苦笑,接着,他用手上的香烟点燃了那一小页报纸,看着它在风中化为灰烬。所有报纸都一向如此,刻意回避事实,仿佛说了实话就会要了他们的命。或许他们真是情有可原。那则新闻充斥着似是而非的内容,以及被刻意忽略的细节。其中,未曾有任何囚犯能够成功逃脱蒙锥克监狱即是一例。不过他想了想,关于这一点,或许他们说的也没错,因为他这个人,大家口中的阿曼多,毕竟只是被世人遗忘抛弃的贫民窟里的一介贱民罢了。有些时代,有些地方,身为无名小卒比有头有脸更令人尊敬。 3 日子战战兢兢 5730." >地过了一天又一天。阿曼多关切陌生男子的病情,每天都要到棚屋走一趟。发烧的情形已稍有好转,布满全身的撞伤、割伤和擦伤在抹了药膏之后,似乎开始有愈合迹象。病人一整天大部分时间,睡着的时候噩梦连连,醒来时则语无伦次。 “他能活下来吗?”阿曼多偶尔问道。 “现在还说不准。”回应他的老妪,曾被这个可怜的陌生男子误认为离世多年的母亲。 日子在数周之后终于有所转机,势态看来已见明朗,大概不会再有其他人来找这名陌生人了,因为没有人会为了应该忽略的事情而操心。通常,警察和国民警卫队根本不会踏入索摩洛斯特海岸一步。大家默默谨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这座城市以及这个世界,与这片简陋棚屋密布的贫民窟互不相干,一条无形边界划分了两种完全迥异的生活样貌。阿曼多知道,边界的另一边,许多人祈愿,或私下或公开,希望有朝一日狂风暴雨能够卷走这座贫民窟,直到永远。但在这么一天来临之前,所有人都只是张望着另一边的世界,大家宁愿背离海洋,也不想理会这群栖身于海岸与新村的工厂丛林间贫困度日的老百姓。即便如此,阿曼多仍心存顾虑。这位陌生人牵涉的事件严重性,足以打破那条不成文的规定。 好几个礼拜前的某一天,数名年轻警察在附近查问,是否有人见过一个看起来像外地来的陌生人。接下来几天,阿曼多保持高度警觉,不过,之后并没有其他人前来找寻陌生人的下落,此时,他总算明白,根本没有人想找到这个人。或许他会死去,这是谁都说不准的。 抵达当地一个半月之后,陌生人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了。当他睁开双眼,问起自己身在何处时,大伙儿只是扶他坐起来,喂他喝了热汤,却只字不提发生过的事情。 “您一.定要好好休息。” “我还活着吗?”他这样问道。 没有人能确认他是否还活着。日复一日,噩梦与疲99lib?惫紧抓着他不放。每当他闭上双眼,全身立刻陷入疲倦状态,接着总是神游到同一个地方。夜夜重复的梦境中,在死尸横陈的广大露天墓穴里,他拼了命地攀爬周边的土墙。爬上土墙之后,回眸一望,那片尸海竟如成群的鳗鱼般蠕动。那些死尸睁开双眼,爬上了土墙,尾随在他身后。他们跟着他越过山野,进入巴塞罗那市区街巷,找寻他们原来的家,叩门呼唤他们原本深爱的人。有些人去找寻杀死他们的凶手,寻遍整座城市,满怀复仇的渴望……但大部分只想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床上,拥抱自己遗留在尘世的孩子.、妻子或爱人。然而,没有人替他们开启大门,没有人伸手握住他们的手,没有人愿意轻吻他们的双唇。这位在死亡边缘挣扎的陌生人,一身冷汗在暗夜里惊醒过来,凄厉尖锐地哭号,仿佛背负着所有死尸的冤魂。 有个陌生人经常来探望他。此人一身烟味和古龙水味,这两样东西在那个年代皆属稀有。他总是坐在他身旁那张椅子上,那双凝视着他的眼神,总叫人捉摸不定。一头黑发有如沥青,五官格外突出。当他发觉病人已经醒来时,随即面露笑容。 “您是上帝还是魔鬼?”病人曾经这样问他。 陌生人耸耸肩,一时竟答不上来。 “大概两者皆是吧。”?最后,他给了这样的答案。 “我本人基本上是个无神论者。”病人自述,“不过,我有很多的信念。”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好好休息吧,我的朋友。天堂可以过一阵子再去,但地狱已经容不下您了。” 4 发色乌黑的男子一次次前来探视,在此期间,病人也逐渐康复,不但开始进食,也洗了澡,并穿上尺寸过大的干净衣物。后来,他总算可以站立,还能跨出好几步,于是他们陪他散步到海边,让他的双脚踩进海浪,享受地>中海温煦阳光的照拂。有一天,他在海边坐了一整个早上,看着眼前几个衣衫褴褛、满脸脏兮兮的孩子在沙滩上嬉戏,突然兴起一个念头:他想活下去,至少要再活一段时间。这阵子以来,回忆和愤怒渐渐在脑海中浮现,因此,他有了一股重回城市的欲望,但也心存恐惧。 双腿、双臂以及其他关节大致上已经恢复正常运作。他重拾了痛快撒尿的古怪乐趣,再也不必紧张或感到难为情,他告诉自己,一个男人可以不倚赖任何协助而自己站着小便,这样才算是个能承担责任的男子汉。那天深夜,已近凌晨,他悄悄起床,穿梭在贫民窟的狭窄巷弄间,一直走到边界的铁道旁。另一边矗立着参天大树般99lib?的烟囱,还有墓园里高高低低的天使雕像和陵墓。远处一片灯海沿着山坡绵延而上,那就是巴塞罗那。此时,他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转身一看,视线所及恰巧是黑发男子平静的目光。 “您已经获得重生了。”他说。 “嗯,看看这次会不会比前一次好一点,您知道,我喜欢跟自己比赛……” 黑发男子面带微笑。 “容我向您自我介绍……在下阿曼多,吉卜赛人。” 费尔明伸出手来。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乡下老粗,但是相当守规矩。” “费尔明老兄,我觉得您似乎还想回去碰那些事情。”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费尔明说道,“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阿曼多点了点头。 “我理解,不过,暂时先按兵不动吧,老兄。”他对费尔明说道,“要有耐心。您再跟我们多待一阵子吧。” 重返旧居的念头令他心生惊恐,恰好当地人也热心慷慨地将他留在这里,直到那个周日早晨,他向一个孩子借了一份报纸,那是在巴塞罗那海滩某个冷饮摊的垃圾桶里捡来的。这份报纸究竟在垃圾堆里放了多久,实在难以确定,但是报上印的日期距离他逃狱之夜已经过了三个月。他将报纸巨细靡遗地读过一遍,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或任何相关报导,但是,什么也没有。那天下午,他心意已决,打算傍晚返回巴塞罗那,不过,阿曼多告诉他,一名手下已经去看过他曾经投宿的旅社。 “费尔明,千万不要回那里收拾东西。” “您怎么知道我以前住在那里?” 阿曼多笑容可掬,刻意回避了他的问题。 “警察告诉旅社的其他房客说您已经死了。讣闻好几个礼拜前在报上登过了。那时候,我不愿意跟您提这件事,因为我知道,对于一个正处..于康复阶段的病人,看到自己的讣闻上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的死因是什么?” “意外致死。您在企图逃狱的过程中,失足坠崖。” “所以……我就死了?” “当场毙命。” 费尔明思索着自己的现状可能牵扯出的各种问题。 “现在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我不能永远待在这里,白白接受大家的善意关怀,而且,我也会给大家带来麻烦。” 阿曼多在他身旁坐下,点了一根他自己卷好的香烟,烟味散发着淡淡的桉树清香。 “费尔明,您想做什么都可以,因为您根本就不存在了。我只想告诉您,您可以留下来,跟着我们一起生活,因为您已经是属于我们的一分子。我们都是在世上没有名字、没有样貌的人。我们是幽灵,无形的幽灵。不过,我也知道,您必须回去解决一些事情。可惜的是,您一旦离开这里,我就无法再保护您了。” “您对我的付藏书网出已经够多了。” 阿曼多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纸。 “最好离开那座城市一段时间,一年之后,当您返回城市的时候,可以从这个地方开始新生活。”他说着起身准备离去。 费尔明打开那张纸,上面写着: 费尔南多·布里安 律师 卡斯佩街十二号 阁楼,一号房间 巴塞罗那 电话 564375 “我该如何报答您为我做的一切?” “当您的问题都解决之后,找个时间回来看我。我们一起去看卡门·阿玛雅跳弗拉门戈舞,然后再好好跟我说说,您是怎么从上面逃出来的。我很好奇。”阿曼多说。 费尔明定定望着那双深邃的黑眼睛,缓缓点头。 “阿曼多,您当初住的是哪一间牢房?” “十三号。” “墙上的十字都是您刻的吗?” “我跟您完全相反,费尔明,我曾是教徒,可是我再也不相信了。” 那天傍晚,没有人阻止他离开,也没有人来送行。他就像其他无形幽灵一样,由此启程前往巴塞罗那,走向那些充斥着硫磺气味的街道巷弄。他望着远方的圣家堂尖塔群,此刻正笼罩在泛红的乌云里,预兆着暴雨将至,但他依旧继续迈步向前。他一直走到特拉法加街的公车站。阿曼多送给他的大衣口袋里装了钱。他挑了最长的行驶路线,买了票,就在雨中的公交车上度过漫漫长夜。隔天,他如法炮制……就这样,日复一日,他借由火车、步行和午夜公交车,甚至走过了没有名字的街道,看过了没有门牌的房舍,还去了没有人记得任何过往的地方…… 他做过上百种行业,却一个朋友也没有。他赚了钱,但也花光了。他阅读的书籍,内容描述的都是他已经不再相信的世界。他曾经动笔写信,但一写就不知如何结束。他极力阻挡回忆和悔恨渗透他的生活。他不止一次伫立桥上,或悬崖边,然后平静地凝视着脚下的深渊。每到最后那一刻,他总会忆起那个承诺,以及“天堂囚徒”的眼神。他赁居在一家酒吧楼上的小房间,房内唯一的家当,就是他在小市集寻获的《诅咒之城》,他已经反复读过不下十数次,有可能是马丁的作品中逃过焚书厄运的少数几本。悠悠一年已过,他步行两千米到火车站,买了他期盼了好几个月的车票。 “麻烦您,我要买一张到巴塞罗那的车票。” 售票员把车票递给他,附送了一个不屑的眼神。 “拿去,”他说,“快去城里吃屎吧!” 5 巴塞罗那,一九四一年 夜幕降临之际,费尔明在弗兰萨车站下了火车。庞大的火车头吐出团团蒸汽与煤烟,弥漫整座月台,也淹没了刚结束长途车程的所有旅客疲惫的脚步。费尔明跟着沉默的人群往出口处移动,人群中尽是身穿磨损旧衣并以皮带拖拉行李的旅人,还有未必高龄却老态毕现的人们,全部家当都在手上那个布包里,孩子们眼神空洞,口袋里也空空如也。 两名国民警卫队员在藏书网月台入口巡逻,费尔明瞥见他们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来回扫视,并且随机拦下了好几名旅客,要求盘查身份证件。费尔明靠右继续往其中一名警卫队员的方向走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十米的时候,费尔明发觉警卫队员正盯着他看。过去几个月来与他相伴的那本马丁的小说里,有一个角色说,迎战威权最好的方式,就是在它出手之前,你率先主动出击。因此,警卫队员尚未找上他,费尔明倒是先大大方方走过去,开口后的语气也很冷静。 “您好,长官,不好意思打扰……可否请您指点,远景大饭店怎么走?据我所知是在皇宫广场旁边,不过,我对这座城市几乎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警卫队员不发一语地打量着他,显然把他当作又一个失业流浪汉。这时候,他的同事走过来,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伙伴的右99lib?侧身躯。 “这种问题要到出口服务台去问。”警卫队员的口气不甚友善。 费尔明恭敬地点头。 “打扰两位了,不好意思。我会照着您说的去做。” 他正打算继续往车站大厅前进,这时候,另一位警卫队员抓住了他的手臂。 “皇宫广场就在出了车站后的左手边,市议会正对面。” “感激不尽,祝两位今晚一切顺心。” 警卫队员松开他的手臂之后,费尔明从容不迫地离去,一路默默数着自己缓慢的脚步,直到出了车站大厅,终于来到大街上。 绯红夜空笼罩着漆黑的巴塞罗那,偶尔可见几个幽暗瘦削的身影穿梭其中。一辆只载了寥寥几名乘客的电车缓缓前进,黯淡的车灯在石板街上拖曳。费尔明想到对街去,只好等候电车驶过。车子扬长而去,他望着眼前豁然开朗的哥伦布大道,尽头是蒙锥克山,以及居高俯瞰整座城市的蒙锥克堡。视线稍往下移,沿着商业街往波恩市场方向望过去,街道上已无人迹,一阵寒风在巷弄间流窜。他无处可去。 他记得马丁曾经提过多年前就住在99lib?那一带,那是又窄又暗的弗拉萨德斯街上一幢老旧大宅院,隔壁是茅利巧克力工厂。于是,他启程前往那一带,却在抵达之后才发现,大宅院和隔壁的巧克力工厂已于战争期间炸毁。迟迟不见政府的任何处置废墟瓦砾的行动,左邻右舍只好先把断瓦残砾往路边堆,想来是为了疏通这条比一些豪门宅邸内的走道更狭窄的巷弄。 费尔明环顾四周。目下所及,紧邻巷道的阳台和窗边,丝毫不见幽微的灯光或烛火。费尔明走进废墟,不时忙着回避脚边的瓦砾、断裂破碎的滴水嘴兽,以及凌乱交叠的钢条。他在瓦砾堆中找到一小块空地,接着,他蜷缩在一片石板上,表面依稀可见“三十号”,正是戴维·马丁的旧居。他把大衣折叠成方块,加上他夹藏在衣服里面的旧报纸,做成了枕头。他闭上眼睛,试图入睡。 约莫过了半小时,湿寒彻骨的冰冷开始侵袭体内。一阵湿冷的寒风横扫废墟,钻透所有细小缝隙。费尔明睁开双眼,随即起身。他正打算找个更隐蔽的地方栖身,这时候,他惊觉有个身影站在街道旁张望着。费尔明定定伫立原地。那个身影朝着他这边挪动了好几步。 “您是哪位?”那人问道。 陌生人的身影逐渐接近,远处街灯映出了他的身形。那是个高大健壮的男子,一身黑衣打扮。费尔明注意到他的颈部。是个神父.。于是,费尔明高举双手做出求和的手势。 “我马上就走,神父,拜托您不要报警。” 神父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光犀利,一副大半辈子都在港口扛重货的模样,根本不像个举圣杯的神父。 “肚子饿了吗?”神父问道。 此时的费尔明,只要滴上两三滴橄榄油,就算是石头他也吞得下去,但他却坚决否认。 “我刚刚才在七扇门餐厅吃过晚餐,那道墨鱼饭吃得我撑死啦!” 神父脸上浮现一抹苦笑。他转身往回走,并随口一声令下:“跟我来。” 6 瓦雷拉神父住在波恩大道尽头一栋楼房的阁楼里,向外望去,正好就是波恩市场的屋顶。费尔明津津有味地连喝了三碗汤,还吃了几片硬面包,外加好几杯掺了水的红酒。当神父替他送上酒水时,费尔明好奇地望着他。 “神父,您不吃晚餐吗?” “我习惯了不吃晚餐。请慢用吧,我看您八成从一九三六年以来就没吃饱过。” 费尔明呼噜呼噜地大口喝汤,嘎巴嘎巴地嚼着硬面包,吃喝的同时也不忘环顾饭厅的陈设。他身旁摆藏书网了一个玻璃柜,里面放着一套餐盘、酒杯,还有几具圣徒雕像,以及看起来相当摩登的全套银制刀叉餐具。 “我也读过 href='2081/im'>《悲惨世界》,所以您最好别动歪脑筋。” 费尔明难为情地频频摇头。 “您尊姓大名?”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请多指教。” “您在逃亡吧?是不是,费尔明?” “没错。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这不关我的事,除非您愿意主动告诉我。不过,您穿着这身衣服,哪里都去不成。大概还没走到拉耶塔纳大道,就会被抓进地牢里。警方已经抓到不少躲藏多年的逃犯。一定要提高警觉才行。” “等我把几个闲置多时的银行账户处理好之后,打算到高级西服店去添购新行头,到时候就是一副绅士派头啦!” “我看看……您站起来一下。” 费尔明放下汤匙,站起身。神父把他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 “雷蒙的尺寸比您大两号,不过,我想他有些年轻时候穿的衣服应该会适合您。” “雷蒙是……?” “我弟弟。他是在楼下的街上被杀死的,就在大门口,一九三八年五月的事。那些人要找的是我,但他出面阻挡他们。他是个音乐家,原本在市立乐团演奏,是首席小号手。” “我对此感到非常遗憾,神父。” 神父只是耸耸肩。 “不管是哪个党派,失去至亲挚爱的人多的是。” “我不属于任何党派。”费尔明说,“而且,在我看来,国旗根本就是臭得要命的彩色抹布,我尤其受不了的是,有人居然披着国旗,嘴里唱着国歌,还加上慷慨激昂的爱国演说,我听了就想吐!我常觉得,这些人如此热衷政党活动,简直就跟被赶牧的羊群没两样。” “您在这个国家一定很不快活。” “您不知道我有多难受!不过,我总是告诉自己,这个国家是优质火腿的产地,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补偿所有的牺牲。而且,全国各地都种植蚕豆。” “这倒是真的。我说,费尔明,您多久没尝过美味的火腿了?” “一九三六年三月六日到现在。艾斯古德耶尔街上的蜗牛餐厅。多么令人怀念的美好岁月。” 神父发出会心一笑。 “您可以留下来过夜,费尔明,但是明天还是另外找地方住比较好。左邻右舍会说闲话的。我可以给您一点住宿费用,不过,您要知道,旅社都会要求身份证件,因为他们要向警方登记房客名单。” “神父,这个不用您说,我也知道。明天早上天一亮,我会自动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还有,我不能接受您半毛钱,您已经帮我够多了……” 神父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来看看雷蒙的东西适不适合您。”他边说边从餐桌旁起身。 瓦雷拉神父坚持要费尔明收下一双旧皮鞋,还有一件虽然老旧但很干净的羊毛西装,外加几件换洗的内衣裤,以及原本放在一只皮箱里的几样盥洗用具。房里有个置物架上放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小喇叭,还有几张两名年轻人的合照,照片中的两人笑容灿烂,看来是在恩宠区的节庆中留下的合影。仔细多看几眼才发现,其中一人竟是瓦雷拉神父,现在看起来比旧照里的容貌苍老了三十岁。 “我现在没有热水可用。水塔要到明天早上才会补水,所以您要么等,要么洗冷水澡。” 在费尔明努力把自己刷洗干净的同时,瓦雷拉神父准备了一个咖啡壶,他在里面加了一些菊苣,又混入几样看起来很诡异的不明物品。虽然无糖可加,但是那杯浑浊的液体热腾腾的,飘出的香气闻起来美味极了。 “若说我们正在享用特选咖啡豆烹调出来的哥伦比亚咖啡,其实也不为过。”费尔明说。 “您是个非常特别的人,费尔明。介意我问个私人问题吗?” “您会保守告解的秘密吗?” “当然会。” “那就请问吧。” “您杀过人吗?我的意思是说,在战争期间……” “没有。”费尔明答道。 “我杀过人。” 正要啜一口热饮的费尔明闻言惊呆了。神父眉眼低垂。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 “我一定会守住您告解的秘密。”费尔明语气坚定。 神父揉了揉眼睛,幽幽一叹。费尔明不禁纳闷,眼前这个男人,这样孤单度日了多久?天天只能守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及对亡弟的回忆。 “我相信您当时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神父……” 神父摇头否认。 “上帝已经遗弃这个国家了。”神父说道。 “别担心,您看着好了,他很快就会灰头土脸地出现在比利牛斯山北麓。” 神父沉吟良久。两人默默喝着杯?里的咖啡替代品,为了取悦越来越垂头丧气的可怜神父,费尔明替自己倒了第二杯热饮。 “您喜欢喝,对不对?” 费尔明频频点头。 “要不要我听您告解?”神父突然问道,“这次是认真的。” “我无意冒犯,神父,只是,在这方面,我是不太相信……” “但是,说不定上帝相信您。” “我可不敢确定。” “不需要信仰上帝就可以告解。这是您个人和良知之间的交流。这样会有什么损失呢?”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费尔明向神父娓娓道来他逃出蒙锥克监狱后这一年多来绝口不敢提起的往事。神父专注地聆听他的叙述,偶尔点头回应。最后,费尔明觉得自己已经被掏空,过去几个月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却不自觉的沉重心事,总算可以放下了。瓦雷拉神父从抽屉里拿出装了酒的小皮箱,他问都没问,把剩下的酒都倒给了费尔明。 “神父,您不帮我赦罪,却给我喝白兰地?” “反正都一样,再说,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宽恕或评断任何人,费尔明。不过,我认为您把这些事情说出来总是好的。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费尔明耸了耸肩膀。 “我回到这座城市,并且赌上自己的性命,完全是为了我对马丁许下的承诺。我必须找到那个律师,并且找到伊莎贝拉小姐和她的儿子达涅尔,我必须保护他们。” “如何保护?” “我也不知道。到时候自然会想出办法的。欢迎您提出建议。” “但是,您根本不认识他们。他们只是监狱里一个牢友跟您聊起的陌生人……” “我知道。但当初已经这样说定了……听起来很疯狂,对不对?” 瓦雷拉神父注视着他,仿佛能够看穿他言语之外的真实想法。 “您是不是因为看过世间太多不幸和贫困的人,所以想做点善事,就算很疯狂也无所谓?” “做点善事有什么不好呢?” 瓦雷拉面露微笑。 “我就知道,上帝一直都信任您。” 7 隔天,费尔明蹑手蹑脚离开了那里,就为了不吵醒瓦雷拉神父,当时,神父正在沙发上熟睡,手里拿着马查多的诗集,鼾声响亮,就跟一头斗牛一样。出门前,他在神父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并将神父用餐巾包裹后偷偷塞进他皮箱里的那件银器放回餐桌上。接着,他悄悄下了楼,身穿洁净的衣物,带着坦荡的心境,他决心要继续活下去,至少要多活几天。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海风沁凉,海面蔚蓝,晴空万里,艳阳下的街道,人们脚下拖曳着拉长的身影。费尔明重返他依然记得的那几条街道,闲逛了一上午,兴致一来便驻足欣赏橱窗,或者坐在路边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美女,对他来说,看美女可是至高无上的享受。到了中午,他来到艾斯古德耶尔街口的一家小餐馆,就在他美好记忆中的蜗牛餐厅附近。这家小餐馆被味蕾挑剔的食客们百般嫌弃,但这里贩卖全巴塞罗那最便宜藏书网的三明治。根据行家说法,选购的诀窍,就是别过问食材和成分。 费尔明一身体面的新行头,为了增强气势,他另外在衣服内层垫了好几份对折的《先锋报》,简简单单就让自己看起来威武不少。他坐在吧台前,看了看菜单,再摸摸空空的口袋以及饿得发慌的肚子,决定跟服务生周旋一下。 “请问一下啊,年轻人,今日特供的‘乡村面包夹粗香肠和腌肉三明治’,那个面包上涂的是新鲜番茄酱吗?” “刚在普拉特镇采收的,那是我们餐厅自己的农场,就在硫酸工厂后面。” “哦,那味道一定好极了。我再请问啊,您信任这家餐馆吗?” 服务生当场收起嬉皮笑脸,随即回到吧台后方,抹布披在肩头,一副横眉竖眼的表情。 “我连上帝都不信。” “如果是领有勋章的退伍伤残老兵,能不能特别优惠一下?” “免谈!再啰唆就叫警察来。” 费尔明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识相地找个安静的角落继续想办法。他刚在门边的阶梯坐定时,面前出现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还不到十七岁,身材倒是凹凸有致。女孩在经过费尔明身边时,突然趴倒在地。 费尔明连忙起身去扶她,才刚抓紧她的手臂,就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惊天动地的大嗓门,相比之下,刚才鲁莽服务生的大呼小叫,只能算是轻快和谐的乐曲了。 “哼!你这不要脸的婊子,少跟我来这套,否则我撕烂你的脸,把你丢到大街上自生自灭,到时候你连个婊子都不如!” 说话的是个彪形大汉,肤色青黄,身上披挂了一串串造型诡异的廉价饰品。说完上述那段话,他弯下腰来瞪着费尔明,手上似乎握着利器,至少是尖锐的物品。费尔明实在看不惯这个逞凶斗狠的无赖,于是,他挺身站在年轻女孩和壮汉之间。 “你又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可怜的倒霉鬼!快,在我打烂你的脸之前,赶快给我滚开!” 费尔明感觉到,这个一身肉桂和油炸食品味道的女孩,此时正紧抓着他的手臂不放。眼前这个恶形恶状的流氓,一看就知道无法以沟通解决问题,为了让事情有个了结,费尔明决定直接动手。他在紧急状况下分析了对手的实力,得到的结论是,魁梧的身躯大部分是靠脂肪撑起来的,至于肌肉,根本没有。 “不许您这样对我说话,对小姐更不应该!” 虚胖的纸老虎一脸惊愕看着他,显然是没把他的话当真,还一心以为瘦骨伶仃的对手肯定会尽力避免冲突。没想到的是,那一身软啪啪的肥肉被皮箱把手猛力一击,随即狼狈伏地,戴满戒指和手环的两只手撑在地上,随后又挨了几下重击,皮箱的尖角大概可以让他安分地在地上躺一阵子。 一群旁观的路人鼓掌叫好,当费尔明回头确认女孩是否无恙时,看到的是她陶醉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温柔的情意。 “小姐,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请多指教。” 女孩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我叫萝西朵。” 他们脚边的纸老虎正试图起身,打算再战一回。在陷入对己.99lib.不利的情势之前,费尔明选择远离冲突现场。 “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费尔明说道,“错失先机,情况不利啊……” 萝西朵抓着他的手臂,带他走过一条条错综狭窄的巷弄,到皇家广场时视野终于豁然开朗。重见阳光的费尔明,站在宽阔的广场上尽情深呼吸。这时候,萝西朵发现费尔明脸色越来越苍白,神色看起来不太对劲。萝西朵猜想,或许是重回旧地的激动,或许是过于饥饿,因而导致她的英雄血压下降,于是,她把他带到“两个世界旅社”的餐厅里,费尔明一进去就晕倒在一张椅子上。 萝西朵大概只有十七岁,但是察言观色的功夫倒是比医生看诊还要准确,她立刻替他点了一客综合小菜拼盘,让他恢复体力。丰盛佳肴送上桌时,费尔明反而慌了。 “萝西朵,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啊……” “这餐我请客。”她一脸得意,“我的男人由我来照顾,一定喂他吃得饱饱的。” 萝西朵出手大方,喂他吃的美食包括小腊肠、面包和炸薯块,外加一陶罐啤酒。费尔明重拾体力,气色也恢复正常,萝西朵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看着他。 “如果想吃饭后甜点,我帮您点一客餐厅的招牌甜点,嗯……保证让您满意得说不出话来。”年轻女孩边说边舔着双唇。 “可是,丫头,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学校里跟修女们在一块儿吗?” 萝西朵被他逗得呵呵笑。 “哎哟!真讨厌,先生您真是爱耍嘴皮子。” 享用大餐的过程中,费尔明心想,他如果紧抓着萝西朵不放,说不定可以在皮条客这一行打出一片江山,不过,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萝西朵,你今年几岁?” “报告费尔明先生,我今年十八岁半。” “你看起来成熟多了。” “那是因为我上围比较丰满嘛。我的胸部十三岁就发育成这样了,谁看了眼睛都会发亮。这么说真是不好意思!” 从那段令人向往的哈瓦那岁月之后,费尔明再也没看过这么销魂的性感身段了,不过,理智将他唤回现实。 “萝西朵……”他开口明说,“我没办法负责安排你的……” “这个我知道。先生,您以为我这么笨吗?我知道您不是那种占人便宜的男人。我虽然年纪很轻,但是已经学会怎么看人啦……” “你得告诉我,我以后要怎么把这顿大餐的费用寄还给你?嗯……这个,我现在刚好手头不太方便……” 萝西朵猛摇头。 “我就住在这里的楼上,一家小旅社,我跟兰丽合租一个房间,不过,她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因为好几艘商船进港了……先生,要不您干脆上楼去,我帮您按摩一下,怎么样?” “萝西朵……” “免费招待。” 费尔明盯着她,眼里满是哀愁。 “您的眼神看起来好悲伤,费尔明先生。就让萝西朵帮您放松一下吧,一下子就好。有什么不妥吗?” 费尔明羞赧地低着头。 “先生您多久没跟女人亲热啦?” “我也不记得了。” 萝西朵伸出手,一把将他拉起来,带他上楼进了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铁床和一个小小的盥洗盆。房间外有个面向广场的小阳台。萝西多拉上窗帘,脱下身上那件几乎快绷裂的紧身碎花洋装,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费尔明紧盯着眼前的绝妙胴体,任由她那几乎和他一样苍老世故的心灵抚慰他。 “如果先生不想,那我们就什么事都不做,好吗?” 萝西朵先让他躺在床上,然后挨着他躺了下来。她紧紧搂着他,不断轻抚着他的头。 “嘘……嘘!”她轻声哄着他。 费尔明把脸埋在那对才十八岁的酥胸里,突然号啕大哭了起来。 到了下午,萝西朵必须起床干活,费尔明则找出阿曼多一年前给他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布里安律师的地址,他决定前去拜访。萝西朵坚持要借他一些小硬币,让他可以买票乘车或喝杯咖啡,他因此对天发誓一定回来找她,或是带她去看场电影,或是带她去望弥撒,因为她对圣女卡门非常虔诚,并且很喜欢那些宗教仪式,尤其是咏唱圣歌。萝西朵陪他下楼,道别时,她亲吻了他的双唇,并在他臀部轻轻捏了一下。 “我心爱的大‘衰’哥。”她对他说道,然后看着他从广场边的拱廊下离去。 他穿越加泰罗尼亚99lib.广场时,天边零散的乌云开始集结。通常在广场上空盘旋的鸽子群,早就忙着在树上找栖身之处,并且焦躁不耐地等着。人们已经嗅出空气中的闷热,并加快脚步往地铁站口前进。一阵强风骤然刮起来,如潮浪卷涌掀起广场上的枯叶。费尔明快步赶路,才到卡斯佩街,天空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 8 布里安律师是个带有些许波希米亚学生味的年轻人,看起来似乎只靠咸饼干和咖啡过日子,因为办公室里弥漫的就是这两种味道,还有灰尘满布的气味。他的办公室设在蒂沃丽大剧院所在的那栋建筑阁楼上一间陋室,就在没有电灯照明的走道尽头。费尔明晚上八点半才找到?那个地方。一身随意着装的布里安来应门,一见到他即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我想您应该是费尔明吧。马丁跟我提过您。他老早就一直问我,您是不是来找过我了。” “我去了外地一阵子。” “想必bbr>?也是。来,请进。” 费尔明跟着他走进房里。 “真是个讨厌的夜晚。您说是不是?”律师神态略显紧张。 “雨水多了点。” 费尔明环顾四周,发现房里只有一张椅子。布里安把椅子拉给他坐,自己则坐在一摞商法书籍上面。 “我还得添购一些家具。” 在费尔明看来,这个房间已经连个卷笔刀都放不下了,不过,他决定不予置评。桌上摆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猪排三明治,外加一杯啤酒。旁边一张餐巾纸,清楚说明律师丰盛的晚餐来自楼下的咖啡馆。 “我正要吃晚餐,您若不嫌弃的话,我们就一起吃吧。” “您请用!年轻人还在长身体,应该多吃点,我吃过晚餐才来的。” “要不要吃点或喝点什么?咖啡可以吗?” “如果有瑞士糖的话……” 布里安埋首在抽屉里翻找,但里面恐怕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瑞士糖。 “欢诺拉喉糖好吗?” “哦,不用了,谢谢。” “那我先吃了,不好意思。” 布里安张大嘴巴咬了一口三明治,嚼得津津有味。费尔明忍不住自忖,他们俩究竟是谁比较像快饿死的模样。书桌旁一扇半掩的房门,通往隔壁的房间,房内依稀可见一张凌乱的铁床、披挂了皱衬衫的衣帽架,还有一大摞书籍。 “您住在这里吗?”费尔明好奇问道。 伊莎贝拉替马丁聘请的显然不是收入丰厚的大牌律师。布里安随着费尔明的视线瞥了卧房一眼,随即露出腼腆的笑容。 “没错,这里暂时是我的办公室兼住家。”布里安应道,同时欠身关上卧室房门,“您一定觉得,我看起来一点律师的样子都没有。其实不只您这样想,我父亲也如此认为。” “别在意这些。我父亲常说我们几个兄弟笨头笨脑,将来恐怕只能在采石场搬石头来讨生活。您看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有家人的信任和支持而获得成功,有什么意义呢?” 布里安勉强点了点头。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事实上,我不久前才开张。在此之前,我在恩宠大道上一家颇负盛名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但是,我们后来有了一连串的麻烦,所有案子都变得很棘手。” “该不会是巴利斯在搞鬼吧?” 布里安点头回应,豪饮了两三口啤酒。 “自从我接了马丁先生这个案子,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几乎把我所有客户都逼退了。少数留下来继续和我合作的人,根本付不出我的律师费用。” “那位伊莎贝拉小姐呢?” 律师的眼神顿时蒙上一抹哀伤。他把啤酒放在书桌上,一脸茫然地看着费尔明。 “您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伊莎贝拉·森贝雷已经过世了。” 9 暴风雨横扫整座城市。费尔明捧着咖啡,布里安站在敞开的窗户前,凝望大雨拍打着加盖的屋宇,开始细诉伊莎贝拉离世前几天的曲折变故。 “她突然生病,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倒下了。您如果认识她的话就知道……伊莎贝拉年纪轻轻,充满活力。她的身体一向跟铁打的一样,战争期间的各种艰困磨难,她都熬过来了。事情的发生,恰好应验了俗语说的人生无常。您从蒙锥克监狱逃出来的那天晚上,伊莎贝拉很晚才回到家。后来,她丈夫发现她跪坐在浴室里,全身冒汗,并且不停地颤抖。她说她觉得很不舒服,于是他们打电话请医生过来,不过,在医生赶到之前,她已经开始抽搐,而且还吐了血。医生判定是中毒,还说她接下来几天应该格外小心饮食,然而,她在隔天早上情况恶化。森贝雷先生替她裹上毛毯,再由开出租车的邻居送他们到海上圣母医院。 “当时,她的皮肤已经出现深色斑块,就跟烂疮一样,头发也开始大把大把地掉落。他们在医院苦等了好几个钟头,但医院始终拒绝接收她,因为当时候诊室里有个人,一个同样在等待看病的患者,他自称认识森贝雷,并指控森贝雷先生是共产党员,反正就是类似的蠢话。我猜他就是想插队。有位女病患好心送了他们糖浆,说这糖浆有助于清肠..胃,可是,伊莎贝拉什么都吞不下了。森贝雷不知所措。他把她带回家里,找来好几个不同的医生。没有人知道确切病因。有位经常光顾书店的实习医生刚好在大学医院有熟识的人。于是,森贝雷赶紧把她送去那里。 “到了大学医院,院方告诉他们,她可能染上了霍乱,并要求他们回家,因为有病毒,而且传染力非常强。附近已经有好几个人因此病逝。伊莎贝拉的病情逐日恶化,后来陷入昏迷。她丈夫想尽了办法,但是不过才几天的工夫,伊莎贝拉已经虚弱到连医院都去不了。发病一周之后,她病逝于圣安娜街的家中,就在书店楼上……” 沉默在两人之间凝结了许久,周遭仅有淅沥沥的雨声,以及随着风势转弱而逐渐远扬的雷鸣。 “过了一个月,有人告诉我,他们曾经看见她有天晚上出现在黎塞欧歌剧院对面的剧院咖啡馆。当时,她和毛里西奥·巴利斯同坐一桌。伊莎贝拉就是听不进我的劝阻,她扬言要把巴利斯利用马丁捉刀重写什么扬名立万畅销书之类的事情抖出来。她赴约就是为了质问他。咖啡馆服务生还记得,巴利斯当天搭乘座驾提早抵达,他还告诉我,巴利斯同时点了两杯洋甘菊茶和蜂蜜。” 费尔明暗自推敲年轻律师话中引出的因果关系。 “您认为是巴利斯对她下了毒吗?” “我无法证实这一点,不过,从我刚刚告诉您的那些讯息看来,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一定是巴利斯。” 费尔明低头看着地板。 “马丁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布里安频频摇头。 “他还不知道。您逃狱之后,巴利斯下令将马丁囚禁在蒙锥克堡一座尖塔里的隔离牢房。” “萨纳哈耶医生呢?他们没把这两个人关在一起吗?” 布里安哀叹一声,神情落寞。 “萨纳哈耶被指控教唆叛逃,在您逃狱后两星期遭枪决。” 房里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费尔明站了起来,开始绕着小圈子不停踱步,神情躁动不安。 “那我呢?为什么没有人来搜寻我这个人?再怎么说,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您根本就不存在了。为了避免上级指责,也为了不让自己的大好仕途毁于一旦,巴利斯向长官宣称,巡逻队在搜索过程中,一枪击中了正打算从蒙锥克山坡逃跑的囚犯,然后,他们将逃犯的尸体丢进了露天墓穴。” 费尔明气得咬牙切齿。 “我跟您说,我打算现在就去军警局投案,然后告诉他们,我他妈的还活得好好的!看看巴利斯那家伙怎么解释我死而复活这件事。” “别说这种傻话!您这样做根本于事无补。到时候,您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押送到荒郊小路,然后脖子挨上一枪。那个卑鄙小人不值得您这么做。” 费尔明点了点头,然而,羞愧和罪恶感仍在内心啃噬着他。 “马丁呢?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布里安只能耸肩以对。 “我所知道的都是秘密消息来源提供的。他是出不了监狱了。蒙锥克堡里面有个叫作贝伯的狱卒,他欠了我一点人情。他弟弟原本被判死罪,但是我帮他争取减刑为十年徒刑,目前在瓦伦西亚服刑。贝伯是个好人,他把自己在蒙锥克堡看见和听见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巴利斯不让我和马丁会面,但是透过贝伯,我知道他还活着,巴利斯把他囚禁在塔里,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狱方提供了纸笔给他。贝伯说,马丁一直在写东西。” “写什么?” “谁知道。巴利斯认为——这是贝伯告诉我的——马丁正依照他的要求改写他交代的那本书。但是您和我都清楚得很,马丁的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他可能在写别的东西。他偶尔会大声重复朗读他写的句子,或是突然站起来,开始在牢房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说的都是一些对话片段和不完整的句子。贝伯负责大夜班监视马丁的牢房,只要情况允许,他总会趁机塞几支香烟给他,还有方糖,那是他唯一会吃的食物。对了,马丁有没有跟您提过什么 href='10120/im'>《天使游戏》之类的?” 费尔明摇头否认。 “这是他正在写的这本书的名字吗?” “贝伯是这么说的。根据马丁对他的叙述,以及马丁大声朗读的内容,听起来很像是自传或是忏悔录之类的……如果您要问我的意见,我认为马丁已经发觉自己正渐渐失去理智,趁着情况还不算太严重之前,他试图将回忆写成文字。这就好像他为了寻找自我,正在写一封信给自己……” “万一巴利斯知道马丁根本就没把他交代的工作当一回事,会有什么后果?” 布里安律师回了他一个哀戚的眼神。 10 雨势停歇时,已近午夜。从布里安律师的阁楼往外远眺,巴塞罗那夜空仍不见清朗,低垂的乌云在屋宇间徘徊不去。 “您有地方过夜吗,费尔明?”布里安问道。 “我有个很诱人的选择,那就是去跟一个小姑娘一起住,同时也充当她的保镖,这小姑娘衣着打扮稍嫌清凉了点,但是心地非常善良,还有那身材啊!往街上一站,交通会堵塞的……不过,虽然可以拜倒在南方维纳斯的石榴裙下,但我还是觉得这么做不合适。” “费尔明,我认为您在街上游荡非常不妥,太危险了。您可以住在这里,想住多久都行。” 费尔明在屋里张望了一下。 “我知道这里不是五星级大饭店,不过,我有一张折叠床,睡觉不打呼,而且,我是真的很高兴有人做伴。” “您没有女朋友啊?” “本来有。她是我之前工作的律师事务所创办人的掌上明珠,巴利斯派人阻碍我手上的所有案子,后来我就被辞退了。” “马丁这个案子真是让您付出不小的代价。我看您藏书网会因此保持贞洁和贫穷的状态。” 布里安被逗笑了。 “就让我‘失业’下去吧,我会很快乐的。” “这个……我可要先把话说清楚。除非您让我帮忙做事,我才会住下来。我呢,打扫、整理、打字、做饭、提供意见、帮忙抓人或跟踪,这些我都能做,如果您觉得压力大得透不过气的时候,我的好朋友萝西朵一定能以她的专业服务让您焕然一新,年轻的时候一定要特别小心性欲过强、精虫上脑的问题,否则接下来会更糟糕。” 布里..安伸出手来。 “就这么决定了。我正式聘请您担任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助手,这里专为付不出费用的客户打官司。” “我拿费尔明这个名字当保证,本周末以前,我一定帮您找到一个能够以现金支付诉讼费用的客户。” 就这样,费尔明暂时在布里安律师狭小的办公室安顿下来,接着,他马上着手整顿、打扫,白天的时间都用来整理卷宗、档案夹以及了解处理中的案件。不过两三天的工夫,经过费尔明巧手整理,办公室变得干净又整齐,看起来比原来大了三倍。费尔明白天大都在办公室度过,不过,他偶尔也会外出考察一两个钟头,带回他在蒂沃丽剧院大厅顺走的一把鲜花,还有一些咖啡,那是他对楼下咖啡馆女服务生猛灌迷汤的成果。他还带回了吉利士商行的精致进口食品。他记得在事务所的账目里看过,这家商行曾经找布里安处理过案子,于是,费尔明以事务所新任助手的身份进去打了招呼。 “费尔明,这火腿怎么会这么好吃啊?您去哪儿弄来的?” “快尝尝那块拉曼查羊奶酪,保证让您心花怒放。” 每天早上,他仔细查阅布里安手上的所有案件,并将凌乱的笔记重新誊写一遍。到了下午,他拿起电话,手握一份名单,主动开发一些未来有可能上门的新客户。只要嗅出对方有一丝意愿,他会赶紧挂上电话,直接登门拜访。他总共打了五十通电话,包括这一带的商家、专业人士,以及一般百姓,他亲自拜访了其中十人,后来有三个人成为布里安律师的新客户。 一名寡妇正在和保险公司进行诉讼,对方拒绝支付她猝逝的丈夫应得的死亡赔付,理由是死者在享用了七扇门餐厅的龙虾大餐后心脏病发作身亡,此举无疑是自杀行为,所以不符合保单的赔偿条件。一位动物标本制作者和一名退休斗牛士对簿公堂,因为后者委托他将一头死于表演场上的五藏书网百公斤斗牛制成标本,解剖完成之后,退休斗牛士却拒绝前来领取并付费。根据退休斗牛士的说法,标本制作者为斗牛镶制的玻璃眼珠充满一股鬼魅邪气,他看一眼就吓得逃离现场,嘴里还不断喊着:“蜥蜴!蜥蜴!”住在圣彼得环城路的一位裁缝控告无照行医的牙医,对方拔掉他五颗臼齿,但没有一颗是蛀牙。这些都不是什么重大案件,但至少客户们都付了保证金,并且还签了约。 “费尔明,我打算付您固定薪水。” “免谈!” 费尔明拒绝任何工作奖金,仅是偶尔借点小钱以便周日下午带萝西朵看场电影,或到白鸽舞厅跳跳舞,或到迪比达波游乐园走走,一进那里的“明镜之屋”,小姑娘立刻在他脖子上用力吸吮,让他足足痛了一个礼拜。那天,因为天气关系,游客很少,只有他们两人乘坐模型飞机观看巴塞罗那城微缩景观,趁此良机,费尔明重温了久违的鱼水之欢,总算满足了他身为男人的生理需求。 有一天,费尔明正在游乐园的摩天轮上和萝西朵翻云覆雨,他不禁暗自沉吟,眼前这一切,完全出乎预料,竟是如此美好。接着,他突然心生恐惧,意识到眼前的美好不可能持续,这偷来的平静和幸福,终将在萝西朵春光凝艳的胴体和双眸前化为云烟。 11 当天晚上,费尔明坐在办公室等待外出的布里安。年轻律师这天行程紧密,法庭、公务机关、办事处、监狱,他无数次为了..获取消息而勉为其难地鞠躬哈腰。当布里安律师的脚步声在走道上响起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费尔明赶紧去开门。律师拖着疲惫的脚步和颓丧的灵魂,无精打采地进了门。接着,他跌坐在墙角,双手抱头。 “怎么了,布里安律师?” “我刚从蒙锥克堡回来。” “有好消息吗?” “巴利斯拒绝接见我。他们让我足足等了四个钟头,最后竟然把我赶走。他们取消了我的会面许可和进入蒙锥克堡的权利。” “他们不让您探视马丁?” 布里安摇了摇头。 “他根本就不在那里。” 费尔明困惑不解地看着他。布里安沉默了好一会儿,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才好。 “我正打算离开时,贝伯跟了上来,然后把他知道的事情都跟我说了。事情发生在两个礼拜前。马丁像个疯子似的,日以继夜写个不停,几乎都不睡觉了。巴利斯已经听说事情不太对劲,于是命令贝伯没收马丁所有的稿子。为了从他手中拿走那些手稿,狱方甚至出动了三名狱卒合力制伏他。贝伯把稿件呈交巴利斯,结果,巴利斯一看就抓狂了。” “我猜是因为那不是他要的稿子……” 布里安频频摇头。 “巴利斯熬夜读完那份稿子,隔天早上,在四名手下的陪同之下,他上了尖塔,命令手下给马丁戴上手铐和脚镣,然后亲自走进牢房。贝伯隔着门缝听见了部分对..话。巴利斯当时暴跳如雷。他告诉马丁,他非常失望,明明交给他的是足以写成旷世杰作的材料,但他这个可恶的家伙,不但没有听命行事,还写出了这一大篇没头没尾的蠢话。‘我期望写出来的书不是这个,马丁!’巴利斯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马丁怎么回他?” “什么都没说。他完全不理会,根本就无视巴利斯的存在。这样的反应让巴利斯更加恼羞成怒。贝伯听见他用力甩了马丁耳光,外加拳打脚踢,但马丁默默承受,一声都没吭。后来巴利斯打得都厌烦了,而且任凭他再怎么恶言羞辱,马丁就是不回应,贝伯说,就在这时候,巴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那是森贝雷先生几个月前寄给马丁的信,但被没收了。那封信还附上了伊莎贝拉临终前写给马丁的遗言……” “这狗娘养的混蛋……” “巴利斯把信留在牢房里,他知道,没有什么比伊莎贝拉的死讯能伤害马丁更深……贝伯说,巴利斯离开之后,马丁看了信,然后开始呐喊,他疯狂吼叫了一整夜,并以双手和头部捶打墙壁和铁门……” 布里安抬起头,他看见费尔明跪在他面前,一手正抓着他的肩膀。 “布里安律师,您还好吧?” “身为他的辩护律师……”他的嗓音颤抖着,“保护他、帮助他尽早出狱是我的责任……” “您已经尽全力了,布里安律师。马丁清楚得很。” 布里安径自摇着头。 “事情还没完。”他说道,“贝伯告诉我,巴利斯不再给马丁提供稿纸和墨水,于是马丁将巴利斯扔在他脸上的那些手稿捡起来,翻到背面继续写。没有墨水,他就割伤自己的手臂,沾着鲜血写作…… “贝伯试图和他沟通,想尽办法抚平他的情绪……但是马丁已经不接受他的香烟,连最喜欢的方糖都不要……他甚至已经认不得贝伯了。贝伯认>.为,得知伊莎贝拉的死讯之后,马丁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他活在自己内心的地狱里……每天晚上,他拼命叫喊,所有人都听得见。各种谣言开始在访客、囚犯和监狱内部工作人员之间流传开来。巴利斯对此逐渐感到不安。最后,他命令两名枪手在深夜将马丁押走……” 费尔明紧张地咽着口水。 “押去哪里?” “贝伯也不清楚。根据他打听到的消息,他认为是奎尔公园旁一栋闲置空屋……战争期间,他们似乎在这里处决了好几个人,尸体就埋在花园里……两名枪手回来后,向巴利斯禀报事情都解决了。但是,就在那天晚上,贝伯隐约听见两名枪手的交谈,可惜并没有完全听清楚谈话内容。好像是那栋房>.子里出了什么事情。屋子里似乎还有别人。” “别人?” 布里安耸了耸肩。 “这么说来……戴维·马丁还活着?” “我也不知道。费尔明,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12 巴塞罗那,一九五七年 费尔明娓娓而谈,语若细丝,眼神哀戚。倾诉那些尘封回忆,似乎让他倍感疲惫,就连坐在椅子上都显得吃力。我替他斟上最后一杯酒,随即瞥见他双手拭泪。我递上一张餐巾纸,但他没理会。尤易斯餐厅的其他食客老早就走光了,我想此时应该已经过了午夜,却始终没有人来打扰,让我们得以平静从容地待在这里。费尔明望着我,面容憔悴,一口气说出了隐藏多年的所有秘密,似乎连他的求生意志都掏空了。 “费尔明……” “我知道您要问我什么,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费尔明,戴维·马丁是我的亲生父亲吗?” 费尔明一脸严肃看着我。 “达涅尔,您的父亲是森贝雷先生。这一点,您不需要有任何疑虑,永远都不要怀.99lib?疑。” 我点了点头。费尔明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眼神空洞迷茫。 “您呢?费尔明,您后来怎么了?” 费尔明迟迟没有回应,仿佛这段往事根本就无关紧要。 “我又过起了在街上游荡的生活。我无法留在那里,我再也不能跟布里安一起住了,也不想再见到萝西朵,我不想再见任何人……” 费尔明突然停了下来,我只好顺势帮他说下去。 “你在街上四处游荡,成了一个没有名字、举目无亲、一无所有的街头游民。你成了一个被所有人当成疯子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许下的那个承诺,宁愿死了算了……” “我答应过马丁,一定要照顾伊莎贝拉和她的儿子……也就是您。但是,我是个懦夫,达涅尔。我躲了这么久,一直害怕回来,没想到,我回来的时候,您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因此,那一晚我才会在皇家广场遇见您?其实不是巧遇吧?您当时跟了我多久?” “经年累月……” 我想象他从我的童年开始就尾随着我,当我去上学,去城市公园玩耍;当我和父亲驻足在橱窗前并深信那支钢笔曾为雨果所有;当我坐在皇家广场上为克拉拉朗读,我的目光毫无顾忌地流连在她身上,竟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一个无业游民,一个无处不在的幽影,一个被人忽视的身影。费尔明,我的守护者兼挚友。 “您为什么不早几年?告诉我这些?” “起初,我也想过说出实情,但后来发觉,这样只会对您造成伤害,一点好处都没有。过往已经无法改变。所以,我决定隐藏事实真相,因为,我希望您还是像您父亲那样比较好,别像我这个样子。” 我们沉默良久,彼此偷偷睨着对方,两人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巴利斯在哪里?”我终究还是提出了问题。 “您想都别想!”费尔明断然否决了我的想法。 “他目前人在哪里?”我再次追问,“您如果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查。” “然后想怎么样?去他家把他杀了吗?” “为什么不行?” 费尔明面露苦笑。 “因为您已有妻小,因为您有大好人生,生命中还有爱您的人,以及您爱的人,因为您拥有一切,达涅尔。” “什么都有,却少了母亲。” “达涅尔,就算复仇了,您的母亲也回不来。” “这话说得倒是轻松。被害死的又不是您的母亲……” 费尔明欲言又止,但他把话吞了回去。 “达涅尔,您认为您的父亲为什么绝口不提战乱时期的往事?难道您以为,他真的不再想起过去曾发生的事了吗?”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提?为什么没有任何行动?” “他是为了您。达涅尔,都是为了您。您的父亲和许多经历过那段苦日子的人一样,他们把所有伤痛往肚里吞,什么话都不说。因为他们没有那个能耐,他们惹不起任何党派和强权。您如果在街上和这些人擦身而过,甚至看不见他们。他们隐忍了那些年所受的苦难,任凭自己在生活中慢慢腐蚀,就为了让您这一代的年轻人能够活下去。千万不要批评您的父亲。您没有那个权利。” 我觉得自己的嘴巴仿佛挨了挚友一记重拳。 “请别生气,费尔明……” 费尔明随即摇头。 “我没有生气。” “我只是想更深入了解整件事情的始末。拜托,让我再问一个问题,一个就好。” “跟巴利斯有关的问题?门儿都没有!” “只问一个问题而已,费尔明。我可以发誓。您如果不愿意的话,那就别回答吧。” 费尔明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这个毛里西奥·巴利斯跟我想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我问道。 费尔明点头回应。 “就是他。直到四五年前,他一直是教育 90e8." >部部长。不久前还会偶尔出现在报章上。伟大的毛里西奥·巴利斯!身兼作家、出版人、思想家,也是全国知识界的救星。就是那个巴利斯。”费尔明说道。 这时候,我恍然明白,我曾多次在报上看过那个人的照片,对他时有耳闻,也看过他的名字印在书店陈列的书籍封面上。直到那天晚上为止, 6bdb." >毛里西奥·巴利斯不过就是许多公众人物之一,经常出现,但并未让人印象特别深刻。直到那天晚上为止,如果有人向我问起毛里西奥·巴利斯,我大概会说他是个有点耳熟的人物,一个我从未特别关注的战时名人。直到那天晚上,我无法想象会有那么一天,那个名字、那张面孔,竟是谋害我母亲的凶手。 “可是……”我还是不满意。 “没有什么可是。您..说只问一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 “费尔明,您不能让我就这样……” “达涅尔,好好听我说!” 费尔明直视我的双眼,紧抓着我的手腕。 “我发誓,等到时机成熟,我会亲自帮您找出那个婊子养的混账,让他付出他应该付的代价,就算为此葬送生命也在所不惜。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千万别那样做。” 我看着他,内心犹疑不定。 “答应我,达涅尔,千万别做傻事。等到时机成熟再说。” 我低下头。 “您不可以这样要求我,费尔明。” “我不但可以,而且应该这样要求您。” 我终究还是点头应允,费尔明这才松开了我的手。 13 我回到家时,已经快凌晨两点了。经过大门,我瞥见书店里仍有微光,是工作间的帘幕后面发出的光线。我从前厅大门进了屋子,接着看见我父亲坐在他的书桌前,正享受着我这辈子看他抽的第一支香烟。他面前的书桌上,摆着一只开启的信封和一张信纸。我拉了一把椅子,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父亲不发一语地看着我,心思让人捉摸不定。 “有什么好消息吗?”我指着桌上的信件。 父亲把信递给我。 “这是你在那不勒斯的劳拉阿姨寄来的。” “我有个阿姨住在那不勒斯?” “她是你母亲的妹妹,你出生那年,她跟着家人移居意大利。” 我漫不经心地点着头。我根本就不记得她,而且,多年前母亲的葬礼上,她的名字甚至未列入送葬的亲友名单。 “她说有个女儿要到巴塞罗那念书,问我能不能让她在这里住一阵子。那个女孩叫作苏菲亚。”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一个表妹。”我说道。 “我也是。” 父亲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同住,感觉上实在很不可思议。 “你打算怎么跟她说?” 父亲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总得回复她才行。” 接下来,我们相视无语将近一分钟,两人无意谈论远房表妹的来访,却也都没有勇气开口提起心里真正惦念的事情。 “我猜你今天晚上一直都跟费尔明在一起吧?藏书网”父亲终于先打破了沉默。 我点点头。 “嗯,我们一起去尤易斯餐厅吃晚餐。一进门就碰见了安柏格尔克教授,他当时也在那儿吃晚饭,我还跟他说,有空应该常来书店走走。”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说着这些言不及义的词句,不禁觉得反感。父亲神情紧绷地盯着我。 “他有没有告诉你最近是怎么回事?” “我想他就是太紧张了。打点婚礼那些事情,他压根儿就不喜欢。” “就这样吗?” 说谎高手都知道,最能为人相信的谎言,就是避掉重点的事实。 “哦,他跟我聊了一些往事,就是他以前在牢里的那些事情。” “所以……我猜他大概也跟你提到了布里安律师吧,有没有?” 我不确定父亲究竟知道多少,或者做了哪些臆测,因此,我决定谨慎接招。 “他跟我提到他曾经囚禁在蒙锥克监狱,后来在一个名叫戴维·马丁的人协助之下成功逃狱,这个人你好像也认识。” 父亲缄默了许久。 “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敢跟我提起,但是我知道,很多人当时认为,甚至到现在还这样想,他们觉得你母亲爱上了马丁。”他的微笑看起来如此悲凉,我知道,他也是这些人的其中一个。 我父亲跟某些人一样有个习惯,总是喜欢以格外夸张的笑容压抑号啕大哭的冲动。 “你母藏书网亲是个好女人。她是个贤良的妻子。我不希望你因为费尔明跟你提过的那些事而对她有奇怪的想法。他不认识她,可是我非常了解她。” “费尔明根本没提过任何暧昧的影射。”我骗了他,“他只说妈妈和马丁交情深厚,为了帮他尽早出狱,妈妈聘请了那个叫作布里安的律师。” “我想他大概也跟你提到了那个人,巴利斯……” 我踌躇了半晌才承认。父亲看出了我眼中的激愤,随即摇头。 “你母亲死于霍乱,达涅尔。我始终不懂为什么,但是布里安偏要指控这样一个大人物,却又找不出任何犯罪证据。” 我没搭腔。 “你绝对不能再有这样的想法。我要你答应我,绝对不再想这件事。” 我默不作声,不禁臆想父亲究竟是天真,还是痛失挚爱使他变得盲从,因此摆脱不了幸存者的懦弱。我记起了费尔明那段话,于是,我告诉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批评他。 “答应我,千万别做傻事,不要去找那个人。”他坚决重申。 我勉强点了头。他一把揪住我的手腕。 “你在我面前发誓!看在你母亲的分上……” 我感受到脸部一股剧痛正在蔓延,接着,我发现自己用力紧咬着牙齿,力道之大,几乎要把牙齿咬断了。我别过脸,但父亲就是不松手。我再与他四目相对时,心中已有盘算,干脆就骗他骗到底吧。 “看在妈妈的分上,我向你发誓,在你有生之年,我什么事都不会做的。” “这不是我要你做的承诺。” “我能做到的就是这样了。” 父亲双手抱头,沉沉地吸了口气。 “你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就在楼上的家里……” “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当时快满五岁。那天晚上,伊莎贝拉要求我,绝对不能把那些事情告诉你。她认为你不知道才好。”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直呼母亲的名字。 “我知道了,爸。” 他定定看着我的双眼。 “对不起。”他喃喃低语。 我与父亲四目相视,有时候,只消看我一眼以及回忆过往,似乎就会让他又苍老一些。我站了起来,默默拥抱着他。他的双臂紧紧环抱我,接着,他痛哭失声,这些年来埋藏在内心的所有愤怒和痛楚,宛如急涌的鲜血般宣泄而出。这时候,说不出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父亲正缓慢地、无奈地迈向人生的终点。 1 巴塞罗那,一九五七年 曙光已现,我驻足小胡利安的房门前,此刻正安稳熟睡的孩子,嘴角扬起了微笑。我听见贝亚的脚步在走道逐渐挪近,接着,我感受到她的双手紧贴在我背上。 “站在这里多久了?”她问道。 “有一会儿了。” “你在这儿做什么?” “只是看看他。” 贝亚走近小胡利安的摇篮,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昨晚几点回来的?” 我没出声。 “费尔明怎么样了?” “他还好。” “那你呢?” 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要不要跟我聊聊?” “改天吧。” “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贝亚如是说。 “我也这么想。” 她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达涅尔,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我很累了,上床睡觉吧。” 贝亚牵起我的手,拉着我进了卧室。躺下来之后,我随即将她拥入怀里。 “我今天晚上梦见你母亲了。”贝亚说道,“我梦见伊莎贝拉。” 雨水拍打着玻璃窗,叮咚作响。 “我还是个小女孩,她牵着我的手。我们在一栋很大很古老的房子里,客厅非常宽敞,里面放了一架三角钢琴,还有一条通往花园的走道,花园里有个池塘。池塘边有个跟小胡利安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我知道,其实那就是你,但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伊莎贝拉在我身旁跪了下来,并问我有没有看藏书网见你。你当时正在玩水上的纸船。我告诉她,我看见你了。接着,她说我必须照顾你。我必须永远照顾你,因为她要去好远的地方了。” 接着,我们久久沉默不语,只是聆听着窗外的雨声。 “费尔明昨天晚上跟你说了些什么?” “真相。”我答道,“他把真相都告诉我了。” 贝亚不发一语,静静听着我复述费尔明的往事。起初,我感受到愤怒又在内心重新燃起,但在叙述的过程中,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悲痛与绝望。对我来说,一切来得突然,如何与费尔bbr>藏书网明透露的秘密和纠葛共处,我依然无所适从。那些都是将近二十年前发生的事,这些年来,我被迫扮演观众的角色,眼看着自己的命运于焉成形。 叙述告一段落之后,我发觉贝亚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眼神中尽是不安。她的心事,其实不难猜想。 “..我已经答应过父亲,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我不会去找巴利斯这个人,我什么事都不会做的。”为了安抚她,我赶紧提出解释。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那接下来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俩?你有没有想过胡利安怎么办?” “我当然考虑过了。你不需要担心。”我说的是违心之言,“和父亲谈过之后,我已经明白,这些都是陈年往事,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贝亚对我的话似乎半信半疑。 “是真的……”我又说了谎。 她直视着我的双眼好一会儿,毕竟,那都是她想听的话,最后,她也只好相信了。 2 当天午后,漫天雨幕依旧笼罩着洼坑满布的空荡街道,书店门口出现了萨尔加多饱受岁月淬炼的刁蛮身影。他那绝无仅有的犀利目光穿透了橱窗,冷冷地观望我们,马槽的灯光映照着他的脸。他身上仍是初次来访时所穿的同一套旧西装,完全湿透了。我走近门边,帮他开了门。 “很漂亮,那个马槽……”他说。 “您不进来吗?” 我替他拉着门,萨尔加多瘸着脚走进书店。才走了几步,他居然就撑着手杖停在那儿。费尔明一脸疑惧,站在柜台后面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萨尔加多咧嘴一笑。 “好久不见啊,费尔明。”他开口打招呼,语气平和。 “我还以为您死了。”费尔明毫不领情。 “我也以为您死了。大家都这么认为。毕竟监狱的人是这样跟我们说的。?99lib?据说,您试图逃跑,却被抓到,结果挨了一枪。” “要抓我哪有这么容易?” “说真的,我一直很乐观地认为您一定能够逃出去。您也知道,坏痞子都是比较长命的……” “这还真让我感动,萨尔加多。您什么时候出来的?” “大约一个月前。” “千万别告诉我……您是因为表现良好而出狱的。” “我想他们是等我死等得不耐烦了。他们给我特赦,我还有佛朗哥亲自签名的特赦证明书。” “哦,我猜您大概会拿去裱起来吧。” “就贴在厕所马桶上方,万一缺卫生纸的话,正好可以撕下来用。” 萨尔加多往柜台又挪近几步,然后指了指角落的椅子。 “两位介意我坐下来吗?我还不习惯走太长的路,很容易就累了。” “请坐吧。”我回应。 萨尔加多瘫坐在椅子上,用力深呼吸,同时搓揉着膝盖。费尔明打量着他,那副神情,仿佛正在观察的是一只刚从马桶里爬出来的老鼠。 “您真有本事,大家以为最早死掉的人,居然成了活最久的那个……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吗,费尔明?” “如果跟您不熟的话,我大概会回答是优质饮食和清凉的海风。” 萨尔加多发出似笑非笑的嗓音,听起来像是沙哑的咳嗽声,仿佛支气管正濒于爆裂。 “您还是老样子,费尔明。就因为这样,我一直很喜欢您这个人。以前那段日子哟!不过,我可不想拿咱们那些老掉牙的陈年往事去烦年轻人,他们这一代对我们已经没兴趣了。这个时代时兴的是查尔斯顿舞,或许他们现在换了个名称也说不定。咱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 “请说。” “有话要说的应该是您吧,费尔明。我该?99lib?说的都说了。您是不是该把欠我的东西还给我了?否则……场面闹得太难看,恐怕对您也不太好吧?” 费尔明迟迟没有回应,在场的三人陷入尴尬的静默。萨尔加多的目光紧盯着他不放,仿佛随时会喷出毒液似的。费尔明看了我一眼,但我就是参不透他的心思,他只好沮丧地叹了口气。 “算您厉害,萨尔加多。” 费尔明从口袋里掏出一件小东西,递给他。一把钥匙。就是“那把钥匙”!萨尔加多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乐得像个孩子似的。他站了起来,缓缓踱向费尔明,并伸出仅有的那只手接下钥匙,激动得颤抖不已。 “您如果打算再把这玩意儿塞进肛门的话,拜托到厕所去,我们这儿可是人来人往的地方。”费尔明没好气地提醒他。 萨尔加多恢复了好气色和好心情,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仔细想想,您这些年来替我保存着这支钥匙,我是打心底感谢您。” “这就是朋友之间的道义嘛!”费尔明挖苦他,“您赶快滚远一点,千万不要再回来了。” 萨尔加多一脸笑盈盈,还朝着.我们眨眼。他走向店门,再也不见步履维艰的窘况。走出店门前,他转过头来,和和气气地举手挥别。 “费尔明,祝您事事如意,长命百岁。请放心,我不会泄漏您的秘密。” 我们看着他在雨中离去,一个众人眼中风烛残年的老人。但我确定,他并不在意落在脸上的清冷雨滴,甚至身陷囹圄的漫长岁月以及命运之艰辛,他都可以漠然置之。我将视线转向费尔明,此时的他早已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茫然呆滞地望着他多年前的狱友。 “我们就让他这样走了?”我问道。 “难道您有更好的计划吗?” 3 一如多数人的反应,我们谨慎观察了一分钟之后,立刻穿上深色风衣冲上大街,还拿了一把大如遮阳伞的雨伞。那是费尔明从海滩市集买来的,打算冬天用来遮雨,夏天带贝尔纳达到小巴塞罗那海滩戏水时遮阳。 “费尔明,我们两个这副蠢样太显眼了,就像要登台演出的二重唱。”我好心提醒他。 “放心,那个不要脸的家伙现在眼里只有从天而降的金银珠宝。”费尔明驳斥我的顾虑。 萨尔加多比我们超前了大约一百米,瘸着轻快的脚步走在雨中的伯爵街。我们稍微拉近了一点距离,随即发现他正打算登上沿着拉耶塔纳大道行驶的电车。我们赶紧收了伞,拔腿向前跑,总算赶在电车驶离前跳上了车子。我们依照跟踪的传统方法,一上车就往车尾钻。萨尔加多在电车前段找到了位子,有个对他的恶行一无所知的.99lib.好心人让位给他。 “人老了就是这样。”费尔明有感而发,“所有人都忘记了,老人也有可能是讨人厌的混蛋。” 电车行经特拉法加街后抵达凯旋门。我们往前探头张望了一下,确定萨尔加多仍然坐在车上。这时候,嘴上蓄着浓密短髭的售票员注意到我们俩,立刻眉头紧蹙。 “两位不要以为一直躲在车尾买票就有折扣,我从两位一上车就一直注意着。” “这年头已经没有人把社会现实主义放在眼里了。”费尔明咕哝着,“这是什么国家呀!” 我们递给他几枚硬币,然后他把车票交给我们。本以为萨尔加多八成已经睡着了,但在电车驶近北方车站时,他突然起身,拉了下车电铃。趁着司机逐渐减速并准备停车之际,就在水电公司总部所在的那幢宏伟的新式建筑前,我们纵身跳下了电车,然后继续跟着车子到了停靠站。我们看着萨尔加多被两名乘客协助着步下电车,随即朝着火车站前进。 “您心里想的应该跟我一样吧?” 费尔明点了点头。我们尾随萨尔加多前往车站大厅,借着费尔明那把大雨伞作为掩护,但也说不定我们俩因此更引人注目。进了车站大厅之后,萨尔加多走近靠墙摆设的一大排金属寄存柜,仿佛一处迷你版的墓园。我们找了一张阴暗角落里的长椅坐了下来。萨尔加多伫立在一长排寄存柜前,全神贯注地盯着看。 “他会不会是忘了把巨款藏在哪个寄物柜了?”我好奇问道。 “他怎么会忘记!这二十年来,他等的就是这一刻,眼下正是陶醉其中。” “那是您这么说。我认为他是忘记了。” 我们继续坐在那儿,静观其变,耐心等候。 “您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逃出蒙锥克堡之后,您把钥匙藏在哪里了……”我大胆提问。 费尔明满脸不耐烦地睨了我一眼。 “我不想谈这件事情,达涅尔。” “那就算了。” 我们又等了好几分钟。 “说不定他有同伙。”我说道,“所以他还在等人。” “萨尔加多不是那种会跟别人共享的人。” “或许还有别人要……” “嘘……”费尔明要我安静,同时指着萨尔加多,这时候他总算开始行动了。 他走近其中一个寄存柜,伸手去摸金属柜门。他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打开寄存柜柜门,朝内部张望。就在这时候,两名国民警卫队员从月台绕过大厅转角走了过来,逐渐靠近正打算从寄存柜把东西拿出来的萨尔加多。 “哎呀,哎呀,这怎么……”我忍不住低声发了牢骚。 萨尔加多回过头来,向两名警卫队员打招呼。双方聊了几句,接着,其中一名警卫队员从柜子里拿出一只行李箱,放在萨尔加多脚边。那个老贼热络地感谢他帮忙,两名警卫队员挥着三角帽向他道别,然后继续执行巡逻任务。 “哼, 897f." >西班牙万岁。”费尔明喃喃低语。 萨尔加多紧抓着行李箱,将它拖到我们对面的一张长椅前。 “他不会就在这里打开吧?”我问道。 “他必须确认东西都在里面才行。”费尔明有不同看法,“这个无赖苦苦等待这么多年,熬过了种种折磨..,就是为了拿回他的巨款。” 萨尔加多一再环顾四周,确定身边没人之后,终于动手了。我们看着他将行李箱打开几厘米,然后往里面张望。 他就这样看了将近一分钟,动也不动。我和费尔明面面相觑,两人都一头雾水。霎时,萨尔加多关上行李箱站起身。他径自走向车站出口,留下了那个行李箱,就这样放在敞开的寄存柜前。 “他在干什么?”我问道。 费尔明站了起来,并且比了个手势。 “您去看着那个行李箱,我去跟踪他……”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费尔明已经急着往出口跑了。我快步走向萨尔加多留下的行李箱。隔壁长椅上有个狡猾的家伙正在看报,他也盯上了那只行李箱,左看右看确定没有人盯着他之后,他立刻起身,像只秃鹰似的扑向猎物。我加快脚步。就在陌生人正要伸手去拿的瞬间,我及时抢下了行李箱。 “这不是您的行李箱。”我厉声呵斥。 那人狠狠瞪着我bbr>..,并紧抓着提手不放。 “难道要我找国民警卫队吗?”我质问他。 那个无赖一听就慌了,马上松开行李箱,一溜烟飞也似的往月台方向跑,立刻不见了踪影。我把行李箱拉到长椅边,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将它打开。 里面是空的。 就在这时候,车站出口传来一阵喧哗,为了看清骚动状况,我抬起头张望了一会儿。接着,我站了起来,随即看见那两名警卫队员在玻璃门外,正忙着挤进冒雨围观的好奇群众。当人群总算疏散时,我看见费尔明跪在地上,怀里抱着萨尔加多。老人睁大着双眼,任雨淋洒。有个正巧路过的女子惊愕得捂住了嘴。 “怎么了?”我上前询问。 “有个可怜的老人,突然倒地暴毙……”她答道。 我走出车站,缓缓走近围观人群。我看着费尔明抬起头来,并与警卫队员简短交谈。其中一名警卫队员点了点头。这时候,费尔明脱下风衣,将它摊盖在萨尔加多的遗体上,并盖住了他的脸。当我抵达现场时,风衣下露出了仅剩三根手指的那只手,掌心有一把钥匙,被雨水冲洗得格外晶亮。我拿着伞替费尔明遮雨,并伸手搂着他的肩膀。我们踩着缓慢的步伐离开了那里。 “还好吧,费尔明?” 我的好友只是耸耸肩。 “我们回家吧。”他突然这样说道。 4 步行离开火车站时,我把风衣脱下,披在费尔明肩上。他的风衣已经拿去覆盖萨尔加多的遗体。眼看费尔明实在没什么气力走路,我决定拦下一辆出租车。我替费尔明打开车门,等他在车内坐定,我关上车门,再绕到另一边上车。 “行李箱是空的。”我告诉他,“萨尔加多被人摆了一道。” “黑吃黑啊……” “您觉得会是谁呢?” “说不定就是那个告诉他钥匙在我这儿的人,而且还把我的下落也跟他说了。”费尔明喃喃低语。 “会是巴利斯吗?” 费尔明哀叹一声,神情沮丧。 “我也不知道,达涅尔。我已经毫无头绪了。” 我在后视镜里瞥见司机的目光,他还在等着。 “到皇家广场入口,费尔南多街上那个。” “我们不回书店吗?”费尔明问道。他已筋疲力尽,根本无力讨论出租车应该开往何处。 “我是要回书店,但是您去古斯塔沃先生家,今天就乖乖待在贝尔纳达那儿吧。” 途中,我们一路无语,雨中的巴塞罗那一片朦胧。车子抵达费尔南多街的拱门,多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费尔明。我付了车资,然后下车。我陪着费尔明走到古斯塔沃先生家大门口,并上前拥抱了他。 “好好保重,费尔明,多少要吃点东西,否则贝尔纳达新婚之夜抱的会是一具骷髅。” “您别操这个心,我一旦打算要增胖,长肉的速度连男高音都比不上。等会儿上楼之后,我马上去拿古斯塔沃先生在吉利士商行买的奶油糖酥饼,大口大口吃到撑为止,明天您看到我,又是跟一块肥猪肉一样!” “最好是这样。请代我问候您那可爱的未婚妻。” “我会的,只是,关于婚礼的法99lib?定程序和筹办事宜,全都没个着落,我觉得很愧疚,感觉自己就像个罪人。” “没这回事。还记得您跟我说过的那句话吗?命运不会挨家挨户来敲门,我们得自己去找。” “我跟您说实话,这是我从卡拉斯的书里借用的句子。听起来挺不错的。” “我是一听就相信了,到现在还是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说,您的命运就是顺顺利利地把贝尔纳达娶回家,该有的文件一样都不缺,按照预定的日期,神父、白米和姓名,样样都有。” 费尔明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我以达涅尔这个名字跟您打包票,您一定可以光明正大完成终身大事的。”我对垂头丧气的费尔明许下承诺。眼前的他是如此沮丧,就算有心爱的瑞士糖,就算在费米纳戏院看到金·诺瓦克那无视地心引力的性感胸部,大概都无法让他振作精神。 “达涅尔,既然您都这么说了……” “您把事实真相还给了我。”我告诉他,“作为回报,我会把您的姓名还给您的。” 5 当天下午,回到书店后,我立即启动了抢救费尔明身份证的秘密计划。第一个步骤是到后面的工作间打了几通电话,并拟定计划流程。第二步是网罗技巧高超的专家。翌日中午,我顶着艳阳晴空,步行到卡门街的图书馆,打算在那儿和安柏格尔克教授碰面,我确信他对我的造访毫不知情,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我在阅览室大厅找到他,只见他埋首在书堆和资料文件堆里,神情专注,奋笔疾书。我在他那张大桌子另一边和他面对面坐着。约莫一分钟之后,他才发觉了我的存在。他抬起头,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看您写得这么起劲,一定是在创作什么香艳刺激的小说吧。”我故意开他玩笑。 “我正在写一篇系列文章,主题是关于巴塞罗那怀才不遇的不幸作家们。”他说道,“还记得胡利安·卡拉斯吧?您几个月前在书店推荐给我的作家?” “当然。”我应道。 “我正在研究这个作家,他的经历真是不可思议。您知道吗,有个穷凶极恶的狠角色,曾经花了许多年的时间到处去搜寻卡拉斯的作品,就为了把书烧毁!” “真的吗?”我佯装一副吃惊的神情。 “非常诡异的一件事。等我写完了,我拿来让您看看。” “您应该以这个主题写一本书才对。”我提议,“以不幸作家和政府禁书为主轴,写出巴塞罗那不为人知的秘密历史。” 安柏格尔克教授似乎颇感兴趣。 “其实我也有过这个念头,只是,我要兼顾报社专栏和大学课程,实在太忙……” “您如果不写的话,恐怕就没有人会写了……” “那倒也是,也许我应该义无反顾,一头栽进去写就是了。我也不知道要从哪里挤出时间来,可是……” “森贝雷父子书店很乐意提供您所需的书籍资料和咨询服务。” “好,我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们去吃午饭吧,如何?” 安柏格尔克教授结束了那天的工作,于是,我们结伴来到莱奥波尔多之家,几杯红酒下肚,佐以上等火腿片,耐心等着当日特餐炖牛尾上桌。 “我们的好朋友费尔明还好吗?几个礼拜前,我在尤易斯餐厅碰到他,看起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其实,我正想跟您聊聊他的事情。因为事情敏感,所以,请您务必保密。” “那当然。我能帮得上忙吗?” 于是,我概略说明了问题所在,尽量简明扼要,刻意避免棘手或不必要的细节。安柏格尔克教授似乎意识到了事情并非如表面看来那样单纯,不过,他一派气定神闲,谨慎如常。 “请听听我的理解是否正确……”安柏格尔克教授说道,“费尔明无法使用他的身份证,因为他在将近二十年前已经被正式宣告死亡,因此,从法律上来说,他根本就不存在。” “没错。” “但是,根据您的叙述,被注销的身份证本来就是假的,那是费尔明在战乱时期为了保命而给自己取的名字。” “没错。” “就是这里我不太懂,还请您帮我解答,达涅尔。如果费尔明以前就拿过假的身份证,现在为了结婚,为什么不干脆再以另一个假名伪造一张新的身份证呢?” “有两个原因,安柏格尔克教授。第一个原因纯粹是为了方便,因为他无论如何都得想出一个名字,而且他也没有任何身份证件,因此,他决定要使用的姓名,都得凭空捏造才行。” “但是……我猜他是想继续当费尔明,对吧?” “完全正确。这就是第二个原因,无关实际上的考虑,而是情感因素,而且这个原因更重一些。费尔明希望能够继续做费尔明,因为那是贝尔纳达爱上的男人,而且,那个男人是我们大家的朋友,他是我们熟识的人,而他也想成为那个人。多年来,对他来说,那个以前的他早就不存在了。那是抛却已久的外皮。我应该算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了,但即便是我也不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对我而言,对于所有爱他的人,尤其对他自己来说务蒸蒸日上,书籍出版从未中断过。因此,我每个月会收到一些新书发表会的邀请函……” “巴利斯也参加这样的活动吗?” “多年以来,他一向都会出现的。我们常拿这个开玩笑,因为他聊自己的事情总是比谈论新书或作者要热络得多,不过,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我说,达涅尔,能否请问您,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我以为您只关注文学里的风花雪月。” “没什么,只是好奇罢了。” “这样啊。” 接着,安柏格尔克教授一边结账,一边斜着眼看我。 “为什么我总觉得您心里藏了话没说,还不是只藏了一半,而是几乎都藏起来了?” “改天我会好好跟您说清楚的,教授。我保证。” “请一定要告诉我。因为城市都是没有记忆的,必须有个像我这样的人,一个思路清晰的智者,才能延续城市的生命。” “我们这样约定吧:您帮我解决费尔明的问题,我会找一天把巴塞罗那宁可遗忘的往事告诉您……就当作是您书写秘密历史的材料。” 安柏格尔克教授向我伸出手,我随即握了他的手。 “我会记住的。现在,回到费尔明的话题,我们要去哪里弄那些证件呢……” “关于这项任务,我想我已经找到适当人选了。” 6 我的旧识奥斯瓦尔多·达里奥·德·莫特森,巴塞罗那的天王写手,此刻正在维瑞纳宫旁的写字亭里享受他的清闲,桌上摆着一杯白兰地咖啡,嘴上叼着雪茄。一见我走近,他立刻朝着我招手。 “天之骄子回来啦。您改变心意了?这一回我们来写封火辣辣的情书吧?保证能让您俘获渴慕已久的芳心,怎么样?” 我再度向他展示婚戒,他点点头,记起了我。 “抱歉,我习惯这样开场白。您真是老派作风啊。今天我能为您效劳吗?” “我前几天总算想起在哪里看过您的名字,奥斯瓦尔多先生。我在书店工作,店里有一本您在一九三三年出版的小说:《暮光骑士》。” 奥斯瓦尔多遥想当年,嘴角漾起怀旧的笑容。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也就是我的出版商,把我骗得一毛都不剩。哼!希望他们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不过,我在写那本小说的过程中获得的快乐,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 “改天我把书带来,您可以帮我签个名吗?” “那还用说,荣幸之至。这个世界就是无法接受以埃布罗河三角洲为场景的西部冒险小说,骑着骏马云游..四方的强盗,换成了划独木舟就行不通了。” “您堪称地中海岸的赞恩·格雷。” “我也希望自己有这个本事。怎么样,年轻人,您今天来有何贵干呢?” “我想借助您的超凡才艺和智慧,帮助我完成一件极具冒险性的艰巨任务。” “我洗耳恭听。” “我想请您帮我的好友做一份以前的文件,好让他可以合法地和心爱的女人结婚。” “他是个好人吗?” “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一个人。” “那好,您不需要再多说了。婚礼和受洗一向是我钟爱的场面。” “他需要请愿书、报告书、申请书和身份证明这些东西。” “没问题!我们把一部分工作交给路易斯托,您也认识他的,非常可靠的一个人,而且,他是个有办法写出十二种不同字体的高手。” 我掏出教授婉拒的千元大钞,递给他。奥斯瓦尔多睁大了眼睛,赶紧把钱收好。 “是谁说在西班牙不能靠写字维生的?”他说道。 “这笔钱足够支付各项费用吗?” “绰绰有余。等我列出细目,并且都安排好之后,我会把最后的数目告诉您,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十五元都嫌太多了。” “我就把这件事交给您了,奥斯瓦尔多。我的好友安柏格尔克教授……” “啊,了不起的好作家!”奥斯瓦尔多突然插上一句。 “也是个令人敬佩的绅士。我想告诉您的是,安柏格尔克教授改天会过来,他会告诉您所需的各种证件以及所有细节。只要有任何需要,您都可以在森贝雷父子书店找到我。” 一听到书店名称,他立刻神采飞扬。 ?99lib?“那是我的殿堂。我年轻时每周六都会到书店,多亏森贝雷先生为我开拓了视野。” “他是我的祖父。” “但是我已经好多年没去了。没办法,囊中羞涩,我只能到图书馆去借书。” “奥斯瓦尔多,请您务必再度光临。把书店当作您的家,喜欢的书就拿回去看吧。” “好的,我会再去的。” 他伸出手,我也伸手握住。 “能为森贝雷家族服务是我的荣幸。” “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还有那个跛脚的呢?您大费周章紧盯了老半天,是不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 “虽然闪闪发光,可惜不是金子。”我说。 “嗯,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 7 巴塞罗那,一九五八年 那年的一月,天空就像琉璃般澄澈,冰冷阳光映照着城市屋宇上那层糖霜般的细雪。日日晴朗,艳阳下的巴塞罗那光洁剔透,建筑墙面上光影交错,双层公交车顶着空空荡荡的上层车厢行驶在街道上,每逢电车驶过,车轨上总会留下一束蒸汽。 旧城区的街道上方,环状圣诞灯饰上的蓝色灯光闪闪发亮,商家高分贝播放着颂扬慈悲与和平的圣诞歌曲,处处可闻的甜腻歌声吟唱了一遍又一遍,甚至穿透了人们的脑波,有人突发奇想,随手替圣雅各布广场上市政府放置的马槽里的圣婴戴上了长尾贝雷帽,巡逻的警卫发现了,非但没有把他揪进警察局严办,甚至兴致盎然看了老半天,直到大主教官邸接获通报,三名修女赶往现场,总算才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圣诞节购物需求高涨,伯利恒之星把森贝雷父子书店账簿里的赤字化成了盈余,保障我们至少有钱可以交电费和暖气费,说不定还可以一天至少吃一顿热腾腾的饭菜。父亲似乎因此恢复了工作的动力,并宣布明年不该拖到最后一刻才布置书店。 “咱们的马槽已经摆得够久啦!”费尔明讪讪地咕哝着。 一月六日的三王节过后,父亲交代我们小心将马槽装箱收好,并拿到地下室存放,以备下次圣诞节使用。 “要小心。”父亲提醒我们,“费尔明,别以为我不知道,您常常在地下室乱翻一通。” “森贝雷先生,我一定会拼了这条命去保护马槽以及所有的牲畜,请放心,我会把它们当成无价之宝,小心地捧在手心里!” 圣诞装饰一一装箱之后,我瞥了地下室一眼。上次在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我们谈论了一些费尔明和我都不愿再提起的话题,然而,那些话题至少仍在折磨着我的记忆。费尔明频频摇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您该不会还在想着那个笨蛋写的那封信吧?” “有时候。” “您没跟贝亚小姐提起这件事吧?” “没有。我把信放回大衣口袋里,一个字都没提。” “那她呢?她没跟你说她收到那个花花公子寄来的信吗?” 我摇摇头。费尔明皱着鼻子,摆明了那不是什么好兆头。 “您决定要怎么做了吗?” “什么怎么做?” “少装傻,达涅尔。您到底要不要跟踪妻子到丽兹酒店,当场揭发旧情人幽会,然后再好好闹他一场?” “您认为她会赴约?”我立刻表达不满。 “难道您不是这么想的吗?” 我自惭形秽地低下头。 “什么样的丈夫会不信任自己的妻子啊……” “要我提供这种男人的名单,还是给您统计数字就可以了?” “我相信贝亚。贝亚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她不是那种女人。如果真有什么事应该告诉我的,她会当面说清楚,不会偷偷摸摸。” “既然这样,那您就没什么好担心了,不是吗?” 费尔明话里有些不太寻常的语气,我心想,自己这阵子的怀疑和不安,已经让他对我大失所望了,虽然他永远不会在我面前承认,但他一定很难过,因为我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卑劣的想法上,还怀疑一个不该受到质疑的女人原有的忠诚。 “费尔明,您一定会想,我是个无知的笨蛋。” 费尔明摇头否认。 “没这回事。我认为您是个很幸运的人,至少在爱情这方面,您就像大多数人一样,身在福中不知福。” 上方的楼梯口传来用力的敲门声,我们俩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们俩是在下bbr>面挖到石油啦?快点上来!有工作等着。”父亲在召唤我们。 费尔明哀叹一声。 “唉!自从赤字消失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暴君。”费尔明说道,“业绩变好,他也神气起来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日子一天天过去。费尔明总算松口答应授权父亲和古斯塔沃先生去打点婚礼和婚宴筹备事宜,两人也分别担任主婚人和证婚人。我则以男傧相的身份,为婚礼筹备委员会提供咨询服务,贝亚担任的是艺术总监,并以铁腕协调安排所有相关事宜。 “费尔明,贝亚交代我,我们得去一趟邦塔里欧尼西服店,您得试穿西装。” “只要不是囚服那种条纹样式就好……” 我对他发誓,甚至下了诅咒誓约,一定会让他的名字合法,也一定会让他的神父好友大声说出:“费尔明,您愿意娶贝尔纳达为妻吗?”我们绝不会被那一沓十六开的文件打败的。不过,随着日期逐渐逼近,费尔明内心饱受苦恼和焦虑的侵蚀。贝尔纳达每天悬着一颗心,靠着祈祷和焦糖布丁熬过了每一天。自从那位熟识且亲近的医生确认她怀孕之后,她的大部 5206." >分时间都用来应付恶心和头晕,由此可见,费尔明这个孩子尚未出娘胎就开始惹麻烦了。 那段日子表面上看来风平浪静,但内心的汹涌暗潮,却缓缓将我拖入情感深处一个难以抗拒的新感受:仇恨。 工作之余,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偷偷前往卡努达街的文艺协会,调查毛里西奥·巴利斯的过往。时间就在期刊阅览室和目录档案室消磨掉了。多年来一直模糊不清也从未关注过的人物,日益浮现出令人伤痛的清晰影像。借由种种调查资料,我逐渐重建了巴利斯过去十五年在公众场合的经历。此人从政之后,仕途平步青云。根据报章的说法(但费尔明常说,相信报纸就跟相信盒装果汁真的是用瓦伦西亚的新鲜橙子榨出来的一样不可思议),巴利斯先生的影响力逐日增加,野心勃勃的形象也鲜明了起来,最终成为西班牙文艺界一颗灿烂的巨星。 他的升官速度堪称无可匹敌。一九四四年起,他开始在官方的学术和文化机构担任官职。他的文章、演讲和著作多不胜数。任何文学研讨会、学术会议或文化界盛事,只要有巴利斯出席,便可尽情吹捧一番。一九四七年,他和几位合伙人共同创办了阿里亚娜出版社,在马德里和巴塞罗那分99lib.别设立了办公室,被当时的媒体迫不及待地奉为西班牙出版界的“龙头”。 一九四八年,同样这家媒体开始固定将毛里西奥·巴利斯称为“崭新的西班牙最耀眼、最具声望的知识分子”。国内所有自认是知识分子并希望打入主流圈子的人,似乎都与巴利斯关系密切。文艺版记者毫不吝惜地赞扬和奉承,希望可以借此分一杯羹,运气好的话,存放在抽屉里的稿子说不定能在巴利斯的出版社付梓成书,从此正式打入文化圈,然后就能尝到甜头,哪怕只是零星的甜头也好。 巴利斯深谙游戏规则与操弄人心之术,其技巧无人能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他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已傲视政坛,并开始扩及所谓的社会大众以及追随者。毛里西奥·巴利斯只要登高一呼,为数仅三四千人的西班牙高级知识分子们,平日趾高气扬,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这时候一定像听话的学生一样,乖乖将巴 5229." >利斯的谈话奉为圭臬。 在迈向权力巅峰的过程中,巴利斯身边总是聚拢了一群摇尾乞怜、极力巴结的小喽啰,在他的主导之下,这些爱将也逐个被安插到各种机构里坐上高阶权位。如果有人胆敢质疑巴利斯的言论或地位,媒体会毫不间断地大加挞伐,并编造各种谬论去攻击这个可怜的家伙,直到他被社会唾弃,成了声名狼藉的罪人,到处吃尽闭门羹。等待他的下场,不是被遗忘就是被流亡。 每天连续几个小时不断查阅,我在字里行间对照了各种事件和版本,整理出重要日期,列出他的各项成就,也挖掘出隐匿多年的冤魂。换作别的情况,假若我的研究对象是个与我无关的普通人,我大概会对巴利斯以及他高人一筹的手段肃然起敬。不容否定的是,他确实精于掌握人们的想法和情绪,并且能够巧妙地操弄百姓的渴望、期待与梦想。 经过多日埋首研究巴利斯的官方资料,我可以确定的是,战后的西班牙政局结构日臻完善,巴利斯能够快速蹿升权力巅峰,恰恰可以说明,一个步步高升的政坛天王,不但前途似锦,并且可以安度各种政治风暴,从政数十年间,其权力已深植各个领域,任何人都难以撼动。 一九五二年起,当时的巴利斯已经攀至巅峰,仍倾力巩固自己的势力范围,并忙着替身旁那些官职尚未到手的走狗们安排位子。他在公众场合依旧是独霸一方的大人物。他的谈话常被节录引用,总被奉为真知灼见。当他现身各种评审团和评选委员会时,急着拍马逢迎的人从未间断。他累积的各种奖状、勋章和其他荣誉,数量一直不断增加。 突然间,怪事发生了。 我在初次查阅资料时并未发觉有异。关于毛里西奥·巴利斯的各种溢美之词和相关消息始终没断过,不过,自一九五六年起,对照之前的所有相关报道,隐约可嗅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所有讯息的语调和内容与过去无异,然而,经过一次又一次的重读和比较,我找出了令人生疑的地方。 毛里西奥·巴利斯从此不再现身公众场合。 他的名字、他的声望、他的名气,以及他的权力威风如昔,独缺一样:他本人的身影。一九五六年之后,他的照片不再出现,也没有任何报道提及他出席公开活动。 毛里西奥·巴利斯最后一次公开现身是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日,马德里文艺协会举办的年度最佳出版社颁奖典礼,现场冠盖云集,尽是当时的社会精英。新闻稿依旧是此类报道一贯的笔调,基本是一则简短特稿。最有意思的是搭配的照片,那是巴利斯即将过六十大寿不久前最后一次公开露面。照片中的他穿着一套剪裁精致的高雅西装,笑容可掬,一脸谦和亲切,大方接受在场群众的簇拥欢呼。与他合照的是其他几位在这类场合常见的面孔,而他的背后,两名戴着墨镜、一身黑衣的壮汉分别站在两旁,影像略显模糊,神情严肃且神秘。他们看起来不像与会嘉宾。两人的表情相当严厉,与当时的场面格格不入。他们正处于警戒状态。 文艺协会那一夜的盛会之后,再也没有人拍摄过毛里西奥·巴利斯的照片,也没有人在公开场合见过他。我努力找了又找,就是寻不着他的踪影。我厌倦了徒劳无功的搜寻,索性从头来过,并开始重建这个人的过去,甚至到了可以熟背的地步,仿佛那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追索着他的踪迹,期盼找到一点蛛丝马迹,让我查出那个在照片中笑脸迎人、靠着奴役和虐待别人满足内心虚荣的男人,究竟身在何处。我要找出那个谋杀我母亲的凶手,他下此毒手,只为了掩饰即将东窗事发的耻辱,杀人灭口之后99lib?,似乎就没有人能够揭发他了。 那些孤独的午后,我在文艺协会的老旧图书馆里学会了仇恨,就在几年前,我在这里仅为单纯的理由而苦恼,或是为了我绝望的初恋情人盲女克拉拉,或是为了神秘的胡利安·卡拉斯以及他的小说 href='10119/im'>《风之影》。巴利斯的线索越是难寻,我就越是无法接受他也有失踪的权利,他可以将自己的名字从那段往事中删除。但那也是我的往事。我必须弄清楚他究竟是怎么了。我必须直视他的双眼,就算只能提醒他,有一个人,宇宙间就这么一个人,这个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以及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8 某日午后,我着实厌倦了往日幽暗魅影的纠葛,于是取消了期刊阅览室之行,和贝亚带着小胡利安出外散步,重温自己几乎已不复记忆的那个洁净、晴朗的巴塞罗那。我们出了家门,一路逛到城市公园。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小胡利安和他妈妈在草坪上嬉戏。凝望着他们母子的身影,我对自己一再重复费尔明的话。此生何等有幸的男子,那人就是我,达涅尔·森贝雷。这个幸运儿却任由盲目的怨气在内心膨胀,直到连自己都无所适从。 我默默看着儿子正专注于他钟爱的游戏。他使劲地往前爬,不一会儿就迷失了方向。贝亚紧跟在后。偶尔,小胡利安会突然停下来,朝着我这边张望。一阵微风骤然扬起了贝亚的裙摆,小胡利安乐得哈哈大笑。我拍手助阵,贝亚随即对我抛出责备的眼神。我看着儿子的目光,告诉自己,不久后,他会开始以崇拜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世间最睿智、最优秀的人,在他眼里,我将是所有疑难的解惑者。我告诫自己,此后绝不再提起毛里西奥·巴利斯这个名字,也别再对他留下的阴影穷追不舍了。 贝亚走向我,到我身边坐下。小胡利安跟在后面,一直爬到长椅边,接着又爬到我脚边,于是我将他抱在怀里,这时候,小胡利安开始在我的外套领子上擦拭双手。 “哎呀,刚从干洗店拿回来的外套。”贝亚说道。 我耸耸肩,淡然以对。贝亚往我身上靠过来,握住我的手。 “好一双性感美腿。”我说道。 “别这么不正经,小孩会跟着学的。还好旁边没有别人。” “哦,那边有个老先生躲在报纸后面,我看他八成因为心跳过快要昏过去了。” 小胡利安认为“心跳过快”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好玩的词,后来回家的路上,他大半时间都在哼唱着“心、跳、过、快”,贝亚则始终走在我们前头,一路都在生闷气。 那天晚上,一月二十日,贝亚把小胡利安哄睡,然后就在我身旁的沙发上睡着了,当时,我正第三次重读戴维·马丁的一本旧作,那是费尔明当年逃亡期间找到并保存多年的书。我想好好品味书中的每个转折,仔细研究每个句子的结构,倘若能参透那些句子的诗韵节奏,或许能够更深入认识这个我从未谋面的人,大家都向我保证,这个人绝非我的生父。不过,那天晚上,我就是静不下心。连一个句子都没读完,思绪却已经从书页间飘走,眼前出现的所有文字,在我看来都是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写给我妻子的那封信。隔天下午两点钟,他约了她在丽兹酒店见面。 我终于合上书本,凝视着在身旁熟睡的贝亚。比起马丁的故事以及他那座充满悲惨不幸的邪恶城市,我总觉得她身上隐藏的秘密甚至要多得多。贝亚睁开双眼时,早已过了午夜时刻,她发现我正在仔细打量她,随即对我嫣然一笑.?,只是,我脸上的神情却引出了她内心不安的阴影。 “你在想什么?”她问道。 “我在想……我是个多么幸运的人。”我答道。 贝亚直视我良久,眼神中尽是疑惑。 “你的口气却好像心里根本就不这样想。” 我立刻起身,并向她伸出手。 “我们上床睡觉吧。” 她牵着我的手,跟着我经过走道进了卧房。我往床上一躺,默默盯着她看。 “你整个人都不太对劲,达涅尔。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我用微笑否定她的问题,笑容有如谎言那般虚伪。贝亚径自点着头,缓缓褪去身上的衣服。她宽衣解带时态度一向大方,从未背对着我,也不会像政府提供的婚姻卫生保健手册上建议的那样躲进浴室或门后。我静静观望着她,仔细端详她的胴体曲线。贝亚直视我的双眼。她套上我憎恶的那件睡衣,然后钻进被窝里,背对着我。 “晚安。”她说,语气显得拘谨,在一个对她有深刻了解的人听来,心里实在不好受。 “晚安。”我轻声回应她。 我默默聆听着她的呼吸,知道她躺了半个多小时才睡着。不过,一天下来的疲惫终究比我的怪异举止更具威力。我躺在她身旁,犹豫着是否该叫醒她向她道歉,抑或只要亲吻她就好。但我始终裹足不前,依旧躺着不动,只是望着她的背部曲线,忍受着内心的郁闷,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再过几个钟头,贝亚即将密会前任未婚夫,此后,她的双唇和肌肤将不同于以往,一如那个骗子在信中所做的暗示。 早上醒来时,贝亚已经出门了。我一直辗转反侧到清晨才睡着,九点钟一到,教堂准时敲钟,我猛然惊醒,随手抓了衣服急忙穿上。屋外等着我的是寒冷的周一早晨,雪花凌空飘洒,拢聚在街道中穿梭疾行的路人身上。一踏进书店,就看见父亲高高站在凳子上,此时正忙着更换日历上的数字,一月二十一日。 “贪睡的懒虫!就算十二年后你也没那个本事接手经营书店。”他悻悻然说道,“今天轮到你开店门。” “对不起,晚上没睡好,以后不会了。”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我想尽办法让脑袋保持忙碌,双手也忙着干活,然而,填满思绪的依旧是我对自己复述了一次又一次的那封讨厌的信。近中午时,费尔明偷偷摸摸走到我身旁,递了一颗瑞士糖给我。 “就是今天,对吧?” “闭嘴,费尔明!”我突然厉声呵斥,被惊动的父亲当下挑起了眉头。 我躲进后面的工作间,听见两人在店里低声交谈。我在父亲的书桌前坐下,然后看了看手表。下午一点二十分。我多么希望时间加速快转,然而,表针就是如如不动。当我再度踏入书店,父亲和费尔明同时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达涅尔,我看你今天还是休个假吧。”父亲提议,“店里的事由我和费尔明来打点就可以了。” “谢谢,我想这样也好。我昨天晚上几乎没睡,身体不太舒服。” 我静静溜进工作间,不敢多看费尔明一眼。我三步并作两步,急着爬上五层楼,打开家门时,听见浴室传来水流声。我拖着脚步踱到卧室,驻足在门口。贝亚端坐在床沿。她没看见也没听见我进门。我看着她套上丝袜,然后穿上衣服,两眼紧盯着镜子。过了好几分钟,她才发现我在那儿。 “我不知道你站在这里。”她似乎又惊又恼。 “你要出去?” 她点点头,同时在唇上涂抹着口红。 “要去哪儿?” “我有好几件事情要办。” “你打扮得很漂亮。” “我可不想邋遢出门。”她没好气地反驳我。 我静静看着她描画眼影。好一个幸运儿,我的内心浮现这样一个嘲讽的声音。 “办什么事情?”我问道。 贝亚回过头来盯着我看。 “你说什么?” “我在问你……要去办什么事情?” “就是有几件事要办。” “胡利安呢?” “我妈过来把他接走了,她带他去散步。” “哦。” 贝亚走近我身旁,恼怒已逐渐消散,却面带忧虑看着我。 “达涅尔,你怎么了?” “我昨晚整夜没睡。” “何不去睡个午觉?睡一觉起来,你会感觉舒服多了。” 我点了点头。 “嗯,好主意。” 贝亚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陪我走到床边。她安顿我上床躺下,替我盖了被子,然后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我今天会晚一点回来。”她说。 我目送着她走出房门。 “贝亚?” 她驻足在走道上,回眸一望。 “你爱我吗?”我问她。 “我当然爱你。这是什么傻问题?” 我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接着,贝亚轻盈的步履以及她踩着细高跟鞋下楼的足音,逐渐远去。我连忙拿起电话,等着接线员出声。 “请接丽兹酒店。” 线路耽搁了好几秒钟才接通。 “丽兹酒店,您好,很荣幸为您服务。” “麻烦您,能不能帮我查一下有位房客是不是入住贵饭店?” “请问房客的姓名是?” “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我想他应该是昨天到的。” “请您稍等一下。” 漫长的等候,细碎的低语,夹杂着线路的回音。 “先生?” “是的。” “目前我的名单当中,找不到您提到的这位房客……” 我大大松了口气。 “有没有可能他是以公司名义订房呢?” “我马上帮您查一下。” 这次的等候时间大大缩短了。 “确实,您说得没错。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先生……我找到了。含早餐的欧式套房,房间是以阿里亚娜出版社的名义预定的。” “抱歉,您说什么?” “我说,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先生是以阿里亚娜出版社的名义订房。请问要不要我把电话转到房间去?” 电话忽地从我手中滑落。“阿里亚娜”正是毛里西奥·巴利斯多年前创办的出版社。 卡斯科斯在巴利斯手下做事。 我狠狠挂上电话,立刻出门去跟踪妻子,内心饱受猜疑的折磨。 9 在天使门往加泰罗尼亚广场方向的人潮中,丝毫不见贝亚的踪迹。直觉告诉我,那应该是妻子前往丽兹酒店会选择的路径,不过,贝亚是永远说不准的。她向来喜欢尝试不同路线。不多久,我放弃了在人群中找寻她的念头,猜想她盛装赴会,很有可能搭了出租车。 我花了十五分钟赶到丽兹酒店。室外温度应该不超过十度,我却满身大汗,气喘吁吁。门房偷偷瞄了我一眼,但还是勉强替我开了门。饭店大厅看起来就像悬疑间谍片或文艺大片的场景,看得我头晕目眩。鲜少涉足豪华酒店的我,一时根本分不清哪种设施在哪里。这时候,我瞥见了前台,后面伫立着衣着光鲜的接待员,此时正以好奇且不安的眼神观望着我。我走近前台,脸上堆满了笑,而他却无动于衷。 “请问餐厅在哪里?” 接待员以略带怀疑的目光打量我。 “先生有预约吗?” “我和贵饭店房客有约。” 接待员冷冷一笑,并点了点头。 “餐厅就在那条走道尽头。” “感激不尽。” 接着,我往餐厅走去,心里七上八下。倘若真的见到贝亚和那个家伙在一起,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怎么应付才好。一名餐厅领 73ed." >班走了出来,正好挡在我面前,一脸应酬式的笑容。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我这身衣着似乎不够格进去用餐。 “先生有预约吗?”他问道。 我一手将他推开,径直走进餐厅。大多数餐桌都空着。有一对木乃伊似的老夫妇,仪态可见标准老式作风,正在一丝不苟地喝着汤,突受干扰的两人,忍不住对他怒目相视。另外几桌食客看来多是商务人士的模样,有的还带着一两位优雅女士做伴。放眼望去,就是没有卡斯科斯和贝亚的身影。 我听见餐厅领班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后面还跟着两名服务生。我转过身,立刻送上随和的笑容。 “请问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先生是不是预约了两个人的位子?”我问。 “这位先生已经通知我们将餐点送去他的套房。”餐厅领班提出说明。 我看了看手表。两点二十分。我随即前往电梯走廊。有个门房看了我一眼,不过,当他朝着我走过来时,我已经钻进其中一部电梯了。我按了较高的楼层99lib?,完全忘了自己根本不知道欧式套房在哪一层楼。 “就从上面找起吧。”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在七楼出了电梯,开始在空无一人的宽敞走廊闲逛。过了半晌,我发现了通往逃生梯的那扇门,于是向下走了一层。我一间挨一间地找,就是找不到欧式套房。手表指针显示的时间是两点半。到了五楼,我碰见一个女清洁工拖着装满鸡毛掸子、肥皂和浴巾的推车,索性开口问她套房在何处。她一脸惊愕地盯着我看,不过,我大概是真的吓着她了,因此,她连忙指着上面。 “八楼。..” 我宁可>?99lib?不搭电梯,免得碰见饭店工作人员找我麻烦。爬完三层楼的阶梯加上一条长长的走廊,到达欧式套房门口时,我已经一身汗水。我在门前伫立了约莫一分钟,脑子想的尽是那扇贵气的房门后可能正在上演的戏码,接着,我质问自己是否真的该进去。我发觉走廊另一端似乎有个人正在斜眼观望我,不禁心生疑惧,就怕是门房跟上来了,不过,仔细再看看,那个身影消失在走廊角落,我猜想可能只是饭店的房客吧。最后,我还是按了门铃。 10 我听见逐渐走向门边的脚步声。贝亚轻解罗衫的景象突然在我脑海中闪过。钥匙孔转了一圈。我紧握着拳头。房门打开了。替我开门的男子,抹了一头发蜡,身上穿着五星级大饭店的浴袍和拖鞋。虽已事隔多年,但是,一个人再怎么样也忘不了自己憎恶至极的面孔。 “森贝雷?”他以不可置信的语气问道。 我的拳头就落在他的上唇和鼻子之间。我可以感受到他的肌肉和软骨在我的拳头下迸裂。卡斯科斯双手掩面,不停地颤抖。鲜血从指间渗了出来。我用力把他推到墙边,接着,我也进了房间。我听见卡斯科斯在我背后不支倒地。床已经铺好,一盘热腾腾的菜肴就放在面向格兰大道的阳台边那张桌子上。餐具只有一人份。我转过身,逼视着卡斯科斯,他正紧抓着椅子,试图站起来。 “她在哪里?” 卡斯科斯那张脸因为剧烈疼痛而扭曲。我看见自己这一拳打得他嘴唇破裂,鼻梁大概也断了。这时候,我突然感受到指关节有强烈的灼痛感,仔细看看自己的手,这才发现,我打烂了他的脸,同时也让自己的手破了皮。我心中没有一丝愧疚感。 “她根本就没有来。这样你满意了吧?”卡斯科斯咬着牙说道。 “你从多久以前开始给我妻子写信的?” 我看他似乎在讪笑,在他尚未开口之前,我再度冲到他面前,狠狠赏了他第二拳,内心的怨怒全都发泄出来。这一拳打松了他的牙齿,也让我的手变得麻木无感。卡斯科斯发出极端痛苦的呻吟,整个人就瘫在他刚才倚靠的那张椅子上。他看到我屈身靠近,不由得抬起双臂遮盖脸部。我的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手指使劲地戳着,一心想把他的脖子扭断。? “你跟巴利斯有什么关系?” 卡斯科斯望着我,面露忧惧,以为我会当场把他杀了。他结结巴巴咕哝着模糊难懂的句子,我的双手沾满了从他嘴里流出的唾液和鲜血。我使出更大的蛮力紧紧掐着。 “说!你跟毛里西奥·巴利斯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的脸庞几乎就要贴上他的脸,甚至能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像。他的毛细血管已在角膜下开始破裂,纵横交错的黑色血丝网络正朝着虹膜蔓延。我这才惊觉自己正在置他于死地,于是赶紧松了手。卡斯科斯用力吸气,发出一阵喉音,接着,他举起双手摸着自己的脖子。我坐在他对面的床沿,沾满鲜血的双手不住颤抖。接着,我走进浴室,洗了手,头脸冲了冷水,然后看着镜中几乎已认不出来的自己。我差点就把一个人活活掐死。 11 当我回到房间,卡斯科斯依旧瘫在椅子上呻吟。我倒了满满一杯水,然后递给他。一见我再度走近,他缩成一团等着挨揍。 “拿着!”我对他说道。 他睁开双眼,看着那杯水,迟疑了一会儿。 “拿着!”我重复了同样的话,“只是一杯水而已。” 他抖着手接下水杯,送往嘴边。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有好几颗牙齿被我打得松脱了。冷水入口之后,珐琅质下的牙髓因暴露在外而突受刺激,卡斯科斯呻吟不断,双眼因为疼痛而噙满泪水。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 “要不要我替你找个医生过来?”我终于打破沉默。 他举目一看,摇头拒绝。 “在我报警之前,你最好赶快滚吧!” “给我说清楚,你跟毛里西奥·巴利斯究竟有何瓜葛,我弄清楚了就走人。” 我一脸漠然盯着他。 “他……他是我工作那家出版社的一位股东。” ?“是他叫你写那封信的吗?” 卡斯科斯踌躇不语。我站起来,朝着他走近一步,揪住他的头发用力一拉。 “不要再打我了。”他苦苦哀求。 “是不是巴利斯要求你写那封信的?” 卡斯科斯避开了我的目光。 “不是他……”他总算开了口。 “那么到底是谁?” “他的一位秘书,阿尔梅洛。” “谁?” “帕戈·阿尔梅洛。他是出版社的员工。他要我和贝亚恢复来往,还说如果我照着他的话去做,他会给我好处。我会得到奖励。” “他为什么要你重新联系贝亚?” “我也不知道。” 我作势要伸手打他。 “我不知道。”卡斯科斯哀号着,“我真的不知道。” “所以你就约她在这里见面?” “我一直还爱着贝亚。” “亏你说得出口!你说,巴利斯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老板在哪里?” “因为我根本就不认识他,行了吧?我从来没见过他,也从未跟他谈过话。” “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一年半前我进入阿里亚娜出版社工作,上班的地点在马德里。这段时间以来,我从来没见过他。根本就没有人见过他。” 这时候,他缓缓站了起来,朝着房里的电话走去。我并未拦阻他。他拿起话筒,以充满仇恨的眼神瞪着我。 “我要打电话报警……” “不需要。”房间走廊传来一个声音。我回头一望,发现费尔明穿着八成是我父亲的旧西装,并且高举着一份看起来像是公文的文件。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本饭店安全保卫的检查员。有人通报本处,说这里传出吵闹声。哪位可以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我和卡斯科斯,到底谁更 52a0." >加惊惶失措。趁此机会,费尔明将卡斯科斯手中的电话听筒轻轻拿了过去。 “不好意思。”他边说边推开了卡斯科斯,“我得通知一下长官。” 他看似拨了个号码,然后朝着我们露出微笑。 “请帮我接长官,谢谢。” 他等了几秒钟。 “是的,我是罗梅罗·托雷斯,请帮我接帕拉西奥斯长官,谢谢!是的,我可以等。” 费尔明佯装等候的同时,一手盖住话筒,对卡斯科斯做出询问的表情。 “您是不小心撞到浴室的门,还是其他原因造成的?”藏书网 “这个野蛮的家伙对我暴力攻击,甚至想把我杀死!我现在正式提出申诉,一定要让他好看!” 费尔明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看着我,并且频频点头。 “当然!我们一向是勿枉勿纵。” 接着,他佯装听电话,并示意要卡斯科斯保持安静。 “是的,帕拉西奥斯长官。就在丽兹酒店,四二四号房,伤者一名,外伤多在脸部。嗯,看情形……我认为看起来就像一张地图。好的,我立刻就逮捕嫌犯。” 他挂上电话。 “事情都解决了。” 费尔明走近我身旁,用力抓紧我的手臂,并要求我保持沉默。 “什么都别说。您说的每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然后将您关进监牢,总之,一定要让您受到法律的制裁。好啦,走吧!” 卡斯科斯深受剧痛折磨,同时又因为费尔明的出现而困惑不解,此时看着眼前这一幕,简直是无法置信。 “您不给他戴手铐和脚镣吗?” “这里是精致的豪华饭店哪!手铐脚镣这种东西,我们上了巡逻车再给他戴上。” 嘴角依旧淌着鲜血的卡斯科斯,视线似乎也模糊不清。他对这样的结果不甚满意,硬是?99lib.t>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您真的是警察吗?” “我是道德警察,现在就把他送去接受制裁,这是暴力分子应受的教训。我的同事晚一点会过来记录您的证词,并准备相关的司法程序。”他边说边拉开了卡斯科斯的手臂,推着我快速走向出口。 12 我们在饭店门口上了出租车,车子行驶在格兰大道上,车内的两人静默无语。 “我的老天爷!”费尔明终于爆发了,“您是不是疯了?我看他被打成那个样子,简直认不出来了……您想干什么?难道想杀了那个笨蛋不成?” “他替毛里西奥·巴利斯工作!”我咬牙切齿地说着每一个字。 费尔明气得直翻白眼。 “达涅尔,您bbr>?对这件事情已经开始走火入魔了。我早该提醒您的……伤势怎么样?来,我看看您的手……” 我让他看了我的拳头。 “哎哟,我的老天爷……” “您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从您还包着尿布的时候就认识您了,哼!有时候,我都有点后悔认识您了。”他气急败坏地说道。 “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可是我就知道!而且,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这不是我认识的达涅尔,也不是我想维持友谊的达涅尔。” 我的手隐隐作痛,但我的心更痛,因为我知道自己让费尔明失望了。 “费尔明,请别再生我的气了。” “我没生气,反正任性的小鬼就是爱出风头……” 车内又陷入沉默,两人各自看着车窗外的街景。 “还好您来了。”我终于开口打破僵局。 “难道我会让您一个人蛮干吗?” “没跟贝亚提这件事吧?” “我干脆写封信给《先锋报》总编辑,让他报道一下您的英勇事迹,这样如何?”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我真的不知道……” 他绷着一张脸盯着我看,不过,后来还是放松了神情,并且轻轻拍了我的手。我隐忍着手部的疼痛。 “这件事,我们就别再提了。我想换作是我,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吧!” 我凝望着车窗外的巴塞罗那。 “您那张证件是什么?” “什么证件?” “您刚才出示的安保证件……那是什么?” “巴塞罗那教区神父证件。” “您是对的,费尔明。我是个窝囊废,居然去怀疑贝亚。” “我永远都是对的。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 我自知理亏,不再吭声,因为我这一天说过的蠢话已经够多了。此刻费尔明沉默寡言,一副苦思沉吟的表情。一想到自己的行为让他失望透顶,以致对我无话可说,我不由得忐忑不安了起来。 “费尔明,在想什么?” 他转过头来,面带忧容望着我。.. “我在想那个人。” “卡斯科斯?” “不是。我在想巴利斯。我想起了这个混账以前说过的话,以及他话中的含义。” “怎么说?” 费尔明幽幽看着我许久。 “在此之前,我担心的是您一直想去找巴利斯这个人。” “现在就不担心了吗?” “现在有其他事情让我更忧心,达>涅尔。” “什么事?” “我怕是他会找上您。” 我们俩相视无语。 “他为什么要找我?”我问。 一向无所不答的费尔明,缓缓摇着头,随即别过脸去。 接下来的途中,两人都不发一语。到家后,我直接上楼,好好冲了个澡,然后一口气吞下四颗阿司匹林。接着,我放下百叶窗,紧紧抱住那个散发着贝亚气味的枕头。我像个傻瓜似的睡着了,半寐半醒之间,心里仍纳闷着,那个让我行为失常的女子,究竟在哪里? 13 “我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只豪猪!”看着自己在圣乌拉丽雅时装店大厅镜子里的影像,贝尔纳达嘟嘴抱怨着。 两名裁缝跪在她脚边,继续以别针固定新娘礼服的长度。贝亚在一旁盯得紧,并且不断在贝尔纳达身边绕着圈子,仔细检查每一条褶边和剪裁,仿佛这件礼服是她的无价之宝。 贝尔纳达双臂交叉,几乎连一口气都不敢喘,不过,她的视线倒是在挂满镜子的六角形大厅里紧追着镜中的自己,努力想寻出小腹是否有隆起的迹象。 “真的看不出来吗,贝亚夫人?” “完全看不出来,简直就跟烫衣板一样平。当然,我是说你的肚子。” “哎呀!我不知道,不知道啊……” 贝尔纳达已经饱受折腾,偏偏两名裁缝越忙越起劲,为了把礼服调整得更合身,耗时硬是多了半个钟头,直到全世界大概再也找不到任何别针替可怜的贝尔纳达修整礼服了。这时候,店里的明星裁缝师,同时也是这件礼服的设计者出现了。他拉开帘幕,做了简短的评论,并针对裙子内衬做了几处修改之后,认定修改已经过关,接着他手指一弹,示意助理们退到帘幕后方。 “就算您穿大设计师佩特加斯的新娘礼服,也不可能比现在更美了。” 贝亚面带微笑,点头附和。 裁缝师是个身形消瘦的男子,作风高调,举止夸张,自我介绍仅仅简单报上了艾瓦里斯多这个名字,便上前亲吻贝尔纳达的脸颊。 “世上找不到比您更好的模特了。您是最有耐心、最能吃苦的准新娘。您付出的代价不小,但是已经获得回报了。” “先生,您认为我穿上这礼服还能喘气吗?” “亲爱的,您在教堂里要嫁的是个伊比利亚半岛大男人。我看,您可以喘息的机会已经结束了。要知道,新娘礼服就跟潜水服一样,穿上之后可能不太好呼吸,但是最有趣的就是您要把它脱掉的时候。” 听了裁缝师露骨的暗示,贝尔纳达赶紧在胸前画了十字。 “现在,我要请您非常非常小心地把礼服脱下来,因为缝边都还是松的,加上衣服又插了这么多别针,千万要注意,我可不希望您走进礼堂时,身上的针孔多得像滤网一样。”艾瓦里斯多说道。 “我来帮她好了。”贝亚自告奋勇。 艾瓦里斯多对贝亚投以挑逗的目光,就像照X光似的把她全身上下扫描一遍。 “您呢?什么时候让我有机会替您脱下衣服,然后再帮您穿上礼服?”艾瓦里斯多抛出问题的同时,早已像巨星退场似的消失在帘幕后方。 “那个无赖刚刚盯着夫人看的眼神,实在太不正经了。”贝尔纳达嘀咕着,“听说……他是个同性恋。” “贝尔纳达,我看艾瓦藏书网里斯多根本就是男女通吃。” “这有可能吗?”她问道。 “好啦,我们来把你身上的礼服脱掉吧,千万不要把别针弄掉了。” 贝亚帮贝尔纳达逐渐解脱了身上的束缚,过程中,这位待嫁女佣不时低声嘟囔着。 当贝尔纳达得知礼服的价钱时,虽然她的主人古斯塔沃先生坚持要支付这笔款项,但她还是惊惶不安。 “古斯塔沃先生实在没必要花这么一大笔钱。他坚持非到这里来不可,我看这里八成是整个巴塞罗那最贵的店了,他说一定要找这位艾瓦里斯多先生,说是他的什么远房表侄之类的,还说非要在格拉塔戈时装店买的衣料他才满意。那里的东西真是贵得不像话。” “他是个出手大方的人……何况,古斯塔沃先生也很想看着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我呢,只要穿上母亲留给我的礼服,再戴一点首饰,就可以了,对费尔明来说,我穿什么都一样,因为我每次向他展示新洋装,他唯一的反应就是想把我的衣服脱掉……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怀孕了。上帝原谅我。”贝尔纳达边说边抚着自己的肚子。 “贝尔纳达,我当初也是怀着身孕结婚的,而且,我相信上帝还有很多更要紧的事情得操心。” “费尔明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我不知道……” “你要听费尔明的话,什么事都别担心。” 过去的两个钟头里,贝尔纳达脚蹬高跟鞋,双手不时高高举起,这么折腾下来,此刻只穿着衬裙的她已经累得瘫在沙发上,竟然唉声叹气了起来。 “唉!如果费尔明在的话,您看了就知道,他最近瘦成那样,都快变成隐形人了。我真的很担心他。” “你看着好了,从现在开始,他会慢慢长肉的。男人就是这样,就跟天竺葵一样,看起来好像要丢掉了,结果又活了过来。” “我不知道。贝亚夫人,我看费尔明真的很消沉。他跟我说想结婚,可是我常常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想成家。” “贝尔纳达,他是真的很在乎你。” 贝尔纳达耸了耸肩。 “其实我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笨。从十三岁起,我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给人帮佣打扫,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但是我知道,我的费尔明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他从来没提过认识我之前的事,可是我知道他有过很多女人,去过很多地方。” “但最后他还是在这么多女人当中选了你。别忘了这点!” “呵,除非他对青春少女没兴趣了,宁可选个笨得像木头一样的女人。我们每次出去散步或跳舞,他那双眼睛啊!总是到处瞄个不停,我看总有一天会被我撞见他勾搭别的女人。” “至少他没有真的乱来就好。我清楚得很,费尔明一直老老实实的,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这我知道。但是贝亚夫人,您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吗?我怕我配不上他。每次看他一副陶醉的模样看着我,说什么想跟我白头到老,还有他那一套甜言蜜语,我常常想,一定会有那么一天,他一早起来,然后看着我说,我是从哪里捡来这个笨女人……” “我看你根本是自己胡思乱想。贝尔纳达,费尔明不会这样想的。他对你可是死心塌地。” “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您知道,我看过很多豪门富少爷,口口声声说自己对妻子有多么死心塌地,好像妻子是圣母一样,后来,只要性感姑娘一出现,这些男人溜得比狼狗还要快。您不知道,我偷偷看过很多了!” “费尔明不是这种人,贝尔纳达。费尔明是个好人,而且是难得一见的大好人。男人就跟街上卖的烤栗子一样:刚买到手的时候,热腾腾香喷喷的,可是一从纸袋里拿出来,马上就变凉了,接着你就会发现,大部分的栗子里面都烂掉了。” “您这不是在说达涅尔先生吧?” 贝亚迟疑了半晌才应答。 “不是,当然不是。” 贝尔纳达斜着眼看她。 “家里都还好吧,贝亚夫人?” 贝亚拨弄着贝尔纳达肩部露出来的衬衣花边。 “家里都好,贝尔纳达。不过,我想我们俩选上的丈夫,都是有很多事要忙,又有一堆秘密藏在心里的那种人。” 贝尔纳达连连点头。 “男人常常就跟小孩一样。” “男人啊,随便他们。” “不过,我就是喜欢男人。”贝尔纳达说道,“我也知道这是一种罪过。” 贝亚扑哧一笑。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是不是像艾瓦里斯多那种?” “才不是,拜托!这么喜欢照镜子的男人,看久了会倒胃口的。对我来说,喜欢打扮自己的男人,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喜欢粗野一点的男人。这该怎么说呢?我知道我的费尔明很帅,但不是一般人说的那种帅。不过在我眼里,他是又帅又善良,而且非常有男子气概。再怎么说,男人就bbr>..是要心眼好,而且要实实在在。在寒冬的夜晚,可以依偎在他怀里,身体暖呼呼的。” 贝亚点头,朗朗大笑着。 “阿门!不过,我怎么觉得,你喜欢的好像是加里·格兰特。” 贝尔纳达羞红了脸。 “难道您不喜欢他吗?当然不是当作结婚的对象。我觉得他大概也是一照镜子就自恋得不得了的那种男人。不过,我说句真心话,希望上帝原谅我,如果可以让他紧紧抱一下的话,我是不会拒绝的……” “贝尔纳达,这话万一让费尔明听见了会怎么样啊?” “他顶多会跟平常一样撂下一句:反正,进了棺材大家都会长蛆的……” 1 巴塞罗那,一九五八年 多年后,这二十三名宾客若有幸为了庆祝喜事而重聚,一定会触景生情,回想起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告别单身前令人难忘的那一夜。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安柏格尔克教授高举着气泡酒大声宣布,一语道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感受。 古斯塔沃·巴塞罗家的女眷们将费尔明的告别单身派对比拟为拉丁情人鲁道夫·瓦伦蒂诺之死。一九五八年.?二月一个清朗的夜晚,这场派对在白鸽舞厅登场,准新郎领衔献上了好几支令人销魂的探戈。在女人当家多年后的现在,当时那些香艳刺激的时刻,早已成了陈年机密。 父亲破天荒头一遭出门狂欢,他以非常低廉的价格请来一支半职业舞曲乐队,来自下略布雷加特的“哈瓦那乐团”为我们演奏了一系列曼波舞曲、古巴流行乐,以及其他充满野性的旋律,勾起了准新郎遥远的回忆,在那被遗忘的古巴大型赌场内,曾经有各路人马同台斗智的风光和气派。那一夜,几乎人人都抛开矜持,冲进舞池,一起和浑然忘我扭动着骷髅般身躯的费尔明欢乐共舞。 巴塞罗成功说服了父亲喝下好几杯伏特加,谎称那只是加了几滴茴香酒的矿泉水,不一会儿工夫,大伙儿亲眼看到难得一见的场面,父亲居然笨手笨脚地跳起舞来了,与他共舞的女子,则是策划这场盛会的灵魂人物萝西朵,是特别邀请来炒热气氛的美女之一。 “我的老天爷!”我低声惊叹,因为眼前的父亲居然扭起了腰,还配合音乐节奏撞击着那位熟龄大婶的臀部。 巴塞罗周旋在宾客之间,忙着分送雪茄和纪念卡,那是委托一家专门印制各种领圣体、受洗和讣闻卡片的印刷厂制作的小卡。纪念卡选用的纸张非常细致,上面印着费尔明的漫画,一身天使..装扮,做出的手势像是打算要高谈阔论: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 一九??—一九五八 风流才子退出江湖 一九五八—一九?? 一家之父即将登场 已经消沉了好一阵子的费尔明,这天总算找回久违的快乐和平静。狂欢派对开始前半个钟头,我先陪他去了尤易斯餐厅,安柏格尔克教授正在那儿等着,他告诉我们,当天早上,他去了户籍登记处,随身携带奥斯瓦尔多·达里奥·德·莫特森和弟子路易斯托精心复制的各种相关资料和文件。 “费尔明老弟!”安柏格尔克教授郑重宣布,“我在此正式欢迎您加入活人的世界,接下来是递交仪式,在达涅尔·森贝雷先生以及尤易斯餐厅的朋友们见证之下,我把全新的合法身份证交给您了。” 情绪激动的费尔明,仔细端详着他的新证件。 “大家是怎么完成这项奇迹的啊?” “技术性的部分,我们暂且略过不提。值得在此特别表扬的是,有这么一个真心的至交好友,为了让您能够合法结婚、生儿育女,好让罗梅罗·托雷斯家族继续开枝散叶,他倾全力放手一搏,决意要扭转乾坤,几乎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啊,费尔明!”安柏格尔克教授说。 费藏书网尔明热泪盈眶望着我,接着,他紧紧抱住了我,力道之大,几乎快让我窒息了。我毫不讳言,那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2 劲曲、美酒加上热舞,经过一个半小时的尽情狂欢,我决定暂时休息一下。我走近吧台,打算找点非酒精饮料解渴,到了这个时候,当晚的指定饮料柠檬朗姆酒,我是一滴也无法入口了。酒保递给我一杯冷开水,我背靠吧台,静观舞池里的狂欢身影。后来我才发觉,萝西朵竟在吧台另一头。她双手捧着一杯气泡酒,满脸哀愁地看着自己一手策划的派对。根据费尔明的叙述来推算,萝西朵应该就快满三十五岁了,不过,近二十年的烟花女生涯在她脸上留下许多岁月痕迹,即使在半明彩灯照射之下,艾斯古德耶尔街的女王看起来..t>仍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我走到她身旁,送上满脸笑容。 “萝西朵,您今天真是漂亮极了!”我很客套地说了违心的话。 她身上穿bbr>着最靓丽的衣服,头发也看得出来是在高级美容院打理的,但在我眼里,那天晚上的萝西朵却是如此悲伤。 “萝西朵,你还好吧?” “您看看他,可怜的家伙,瘦得一身皮包骨,还是那么爱跳舞!” 她的视线紧盯着费尔明不放,我知道,她始终将他视为当年那个挺身救她的大英雄,而且,在街头闯荡二十年之后,或许,他是她认识的所有男人当中唯一的好人。 “达涅尔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费尔明说才好,不过,我明天不去参加婚礼了。” “这怎么行呢?萝西朵,费尔明可是帮你保留了重要位子呢……” 萝西朵一脸黯然。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去。” “为什么呢?”我虽然开口发问,但心里对她的答案大概已经有了底。 “因为我会很伤心,可是我又希望费尔明先生和他的太太过上幸福的日子。” 萝西朵开始隐隐啜泣。我一时词穷,只能上前抱住她。 “我一直都爱着他,您知道吗?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刻开始。我知道自己不会是他的结婚对象,而在他眼里,我呢……反正就是萝西朵。” “费尔明非常爱你!萝西朵,这件事,你永远都不能忘记。” 萝西?99lib.朵从我怀里挣脱,难为情地擦拭泪水。她面带微笑看着我,耸耸肩。 “对不起,让您见笑了,我这个人已经够笨了,喝了点酒之后,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没关系,萝西朵。” 我把手上那杯开水递上去,她接到手里。 “人呢,总有一天会发现,青春一去不回,就像一列火车,早就已经开往很远的地方了,您知道吗?” “火车永远都会有下一班的,萝西朵。永远都会有的。” 萝西朵点了点头。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不能去参加婚礼。几个月前,我认识了从雷乌斯来的一位先生。他是个好人,太太过世了。他是个好爸爸,经营废铁回收场,经常到巴塞罗那来看我。他已经向我求婚了。您知道吗,我们两人心里都清楚得很,人老了没有个伴实在太可怜了,而我呢,早就看清事实,我已经没有在街上混饭吃的本钱了。贾蒙,也就是雷乌斯的那位先生,他要我陪他去旅行。他的孩子都已经成年离家,而他也辛苦打拼了一辈子。他说想在离开人世前看看这个世界,要我陪着他一起去。他要我以妻子的身份陪他出游,而不是一个用过就丢掉的妓女。邮轮明天一大早离港。贾蒙说有个船长可以帮人在公海证婚,如果不行的话,那就随便在某个港口找神父证婚也可以。” “费尔明知道吗?” 费尔明仿佛在远处听见了似的,突然在舞池中暂停舞步,眼巴巴地盯着我们看。他朝萝西朵张开双臂,端出一副好色 800d." >耍赖的表情乞讨温存。萝西朵扑哧笑了,轻轻摇着头。在缓缓走向舞池与此生最爱跳最后一支舞之前,她回过头来关照我: “替我好好照顾他,达涅尔。世上只有一个费尔明。” 乐队已经停止奏乐,大伙儿在舞池里开道迎接萝西朵。费尔明紧握着她的双手。白鸽舞厅的灯光逐渐暗了下来,幽暗中亮起一盏聚光灯,一圈朦胧的灯光就落在他们俩的脚边。其他人自动退居场边,乐队缓缓奏起旋律凄美的波莱罗舞曲。费尔明环抱着萝西朵的腰,深情地看着她的双眸,多年前的巴塞罗那,曾经相知相惜的一对爱侣,此时浑然忘我,最后一次相拥共舞。舞曲终了时,费尔明亲吻萝西朵的双唇;早已泪流满面的她,轻抚着他的脸庞,接着,她缓缓走出大门,没有道一声再见。 3 乐队奏起了一曲古巴流行乐,现场恢复热闹气氛,因为写过无数情书而看遍世间哀愁的奥斯瓦尔多,赶紧督促弟子们重回舞池,而且务必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垂头丧气的费尔明已无兴致,他走近吧台边,坐在我身旁的高脚椅上。 “费尔明,还好吧?” 他轻轻点着头。 藏书网“我想出去透透气,达涅尔。” “等我一下,我去拿外套。” 我们沿着塔耶街往兰布拉大道信步踱着,才往前走了不过五十米,赫然瞥见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正缓步闲逛。 “喂,达涅尔,那不是您的父亲吗?” “就是他,醉得跟酒鬼一样。” “我这辈子还真没料到,竟然会看到这一幕。”费尔明说道。 “我也是。” 我们加快脚步赶上前去,父亲一见到我们,两眼空茫,咧着嘴傻笑。 “现在几点啦?”他问道。 “已经很晚了。” “我想也是。我说,.费尔明啊,今晚的盛会实在太美妙啦!瞧瞧那些姑娘,那些屁股哟!差点儿就让人按捺不住。”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费尔明抓着他的手臂,拉着他往前走。 “森贝雷先生,我万万没想到,您居然会讲出这样的话!您是真的喝醉了,最好别再随便开口,否则接下来会后悔的。” 父亲点头回应,顿时羞愧不已。 “唉,都是巴塞罗那个大坏蛋,我不知道他到底给我喝的是什么玩意儿,偏偏我这个人又一向不胜酒力……” “没事,您现在就回去喝杯小苏打水,然后睡个觉,明早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我好像快要吐了。” 我和费尔明扶着父亲站稳脚步,可怜的家伙,把这天晚上喝的酒全都吐了出来。我一手撑着他直冒冷汗的额头,直到他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得完全不剩,我们扶着他到一处门廊阶梯上,坐下来歇息。 “慢慢深呼吸,森贝雷先生。” 父亲闭目点头。费尔明和我对看了一眼。 “我说……您不是快结婚了吗?” “明天下午。” “这么快,恭喜您 5566." >啦。” “谢谢您,森贝雷先生。我看……咱们还是藏书网一起慢慢走回家吧?” 父亲点头同意。 “来,现在就走吧。没事了。” 干冷的寒风阵阵吹来,父亲的脑袋清醒了不少。我们沿着圣安娜街走了十分钟之后,他认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这时候,可怜的父亲正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恼不已。或许,他这辈?子从未这样喝醉过。 “拜托,今天的事情,千万别跟任何人提起。”他央求我们。 到了距离书店大约二十米处,我发现有人坐在那栋楼房的门廊下。天使门街角的乔尔巴百货前的大型路灯,映照出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膝上放着一只行李箱。一见到我们出现,她立刻站了起来。 “我们有客人。”费尔明喃喃低语。 父亲首先看到了她。我发现他表情有异,脸上突然多了格外凝重的冷静,仿佛惯有的拘谨霎时恢复正常了。他往前走向年轻女孩,却忽然裹足不前。 “伊莎贝拉?”我听见他这样唤了一声。 我怕他仍因酒醉而神志不清,更怕他万一不小心在街上跌了跤,因此,我往前走了几步跟上去。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她。 4 她大概顶多十七岁。这时候,她跑上前,站在百货商行前的街灯下,挂着腼腆的笑容迎接我们,并举起手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 “我是苏菲亚。”她报上名字,略带外国腔调。 父亲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仿佛见到的是幽灵。我用力吞着口水,全身不寒而栗。那个女孩的长相,堪称母亲的翻版,活脱就是从父亲书桌上的照片里走出来的。 “我是苏菲亚。”女孩又说了一遍,有些局促不安,“您在那不勒斯的外甥女……” “苏菲亚……”父亲结结巴巴地念着,“啊,对,苏菲亚!” 还好费尔明在场,控制场面完全就靠他了。他以手肘碰了我一下,立刻惊醒了沉溺在惊讶情绪中的我,接着,他向女孩解释,森贝雷先生碰巧身体微恙。 “是这样的,我们刚刚一起去喝了几杯,这个可怜的家伙,才喝了一杯矿泉水就开始打瞌睡。请别在意他,小姑娘,他通常不会这样呆头呆脑的。” 我们在门口发现了劳拉阿姨发的紧急电报,因为没有人在家,电报被塞在大门下面,内容恰好提到了女孩抵达的时间。 回到楼上的公寓,费尔明将父亲安顿在沙发上休息,接着,他吩咐我去煮一壶热咖啡。他趁机和女孩闲聊了几句,询问她旅途情况可好,又聊了一些寻常话题,这时候,父亲也渐渐恢复了体力。 苏菲亚说话带着迷人的口音,举止尽是青春少女的活泼可爱,她告诉我们,那天晚上十点钟,她抵达弗兰萨车站,从火车站搭出租车到加泰罗尼亚广 573a." >场。到了这里之后,她发现没有人在家,因此就近找了一家小馆子,一直待到店家打烊为止。然后,她干脆坐在柱廊下静静等着,相信99lib?t>迟早会有人出现的。父亲记起了她母亲那封信上提过苏菲亚要来巴塞罗那,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抵达。 “真不好意思,让你在街上等了这么久。”父亲说道,“通常我这个时候不会出门的,但是今天晚上为了庆祝?费尔明告别光棍生涯,所以……” 一听到这个好消息,苏菲亚也跟着兴高采烈,她随即起身,在费尔明脸颊上吻了一下表示祝贺。费尔明虽然已经退出单身汉的战场,依旧难掩兴奋,当场就邀请她出席婚礼。 我们闲聊了半个小时之后,刚从贝尔纳达的告别单身派对返家的贝亚,上楼经过时,听见屋内热闹的人声,于是就敲了门。当她走进饭厅,初见苏菲亚那一刻,只见她脸色顿时发白,随即看了我一眼。 “这是我表妹苏菲亚,她住在那不勒斯。”我向她介绍,“她到巴塞罗那念书,接下来会在这里住一阵子……” 贝亚尽力掩饰内心的惊慌,并一派自然地问候了她。 “这是我太太贝亚特丽丝。” “拜托,叫我贝亚就好,根本就没有人叫我贝亚特丽丝。” 时光流淌,配上咖啡的芳香,苏菲亚骤然来访的冲击正逐渐消减,片刻之后,贝亚提醒我们,这个可怜的女孩一定累坏了,最好早点上床休息,明天再聊也不迟,就算是大喜之日也一样。她把苏菲亚安顿在我小时候的卧房,至于费尔明,确定父亲不会再从床上跌下来之后,他也决定回去歇息。贝亚还向苏菲亚打包票,她可以出借洋装作为出席婚礼之用。这时候的费尔明,就算相隔两米仍嗅得到气息中的酒味,在他正打算对两位女性的身材异同大放厥词之际,我赶紧碰了他一下,适时让他闭了嘴。 架子上摆着一张父母结婚当天的合照,影中人正默默观望着我们。 我们三人99lib?坐在饭厅里,盯着那张照片,惊讶之情未曾稍减。 “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费尔明咕哝着。 贝亚在一旁睨视我,试图解读我的思绪。她握住我的手,满脸笑意,打算岔开这个话题。 “怎么样,你们那场派对气氛如何?” “庄严肃穆。”费尔明一本正经地说道,“女士们那边怎么样?” “我们的派对可是和严肃一点都扯不上边。” 费尔明面色凝重地看着我。 “我就说嘛,碰到这种事情,女人比我们更会胡闹。” 贝亚露出神秘的笑容。 “说谁胡闹啊,费尔明?” “请原谅我一时口无遮拦,贝亚小姐,我这天生就爱多嘴的本性,稍不留意,蠢话就出口了。天地良心啊!您的美德和修养,根本没有人比得上,为了避免再对您出言不逊,我愿意从此保持沉默,离群索居度过余生,安安静静地忏悔自己的过错。” “没这么好的事。”我说。 “换个话题吧。”贝亚打断我们。她没好气地瞪了我们俩一眼,仿佛我们才十一岁,然后说:“建议你们按照传统在婚礼前去防波堤散步。” 费尔明与我面面相觑。 “好啦,快走吧!你们明天最好准时在教堂出现……” 5 在这种三更半夜的时刻,唯一能找到仍在营业的馆子,就只有蒙卡达街的桑巴涅特酒馆。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在店家忙着清理打扫的时候,还特别通融我们在那里多消磨了一阵子,后来要打烊时,大伙儿得知费尔明再过几个钟头就会变成已婚男子,老板特地向他表达遗憾之情,并且送了我们一瓶餐厅特选好酒。 “加油!什么事都难不倒您的。” 我们在一贯凋敝残破的港口区巷弄间闲逛,直到天边染上了一抹淡紫,两人心照不宣,是时候了,新郎和伴郎,也就是我,要一起沿着防波堤漫步,然后坐下来迎接晨曦,眼前是世间最大的海市蜃楼,那99lib?t>个倒映在黎明的港湾碧水中的巴塞罗那。 我们坐在那儿,双脚悬在码头边,一起喝着桑巴涅特酒馆赠送的那瓶酒。美酒一口接一口入喉,两人默默凝望着眼前的城市,视线跟随着一群海鸥的翱翔路线,看藏书网着它们在海上圣母大教堂的圆顶和邮政总局的尖塔群之间筑起一扇天上拱门。遥望远方的蒙锥克山巅,灰暗的蒙锥克堡矗立高处,仿佛一只神秘猛禽,殷切地打量着山脚下的城市。 一艘大船汽笛响起,划破了漫天寂静,接着,我们看见停靠本国船只的码头另一端,有艘大型邮轮起锚了,准备离港出海。邮轮驶离停泊处之后,螺旋桨忽地启动,港口海面上顿时凿出深深的波痕,船头则朝着出海口前进。几十名旅客已经聚集在船尾,忙不迭地挥手告别。我不禁好奇,萝西朵是否也置身其中,伴着那位垂垂老矣的雷乌斯废铁回收场老板。费尔明盯着邮轮,心事重重。 “达涅尔,您觉得她将来会幸福吗?” “您呢?费尔明,觉得自己将来会幸福吗?” 我们看着船只渐行渐远,人影逐渐缩小bbr>,终至隐于无形。 “费尔明,有件事一直让我很纳闷。为什么坚持不让大家送您结婚礼物?” “因为我不喜欢让大家为难啊。再说,人们常送的结婚礼物,像是全套的杯子,还有那些刻上西班牙国徽的小汤匙,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嗯,我倒是真的想送您一样礼物。” “您已经送了一件大礼给我啦,达涅尔。” “那个不算,我说的是实用的礼物,而且您会乐在其中的那种。” 费尔明好奇地看着我。 “难道是陶瓷圣母像或是十字架吗?那个贝尔纳达已经收集了一大堆,我都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地方坐下了。” “别担心,不是那种东西。” “该不会是红包吧……” “可惜的是,您也知道,我是穷光蛋一个。我岳父的那笔钱,他是一个子儿都不会给我的。” “这些支持佛朗哥的老右派就是这样,吝啬得要命。” “我岳父是个好人,费尔明,别这样说他。” “我一定要弄清楚,请别岔开话题,因为我已经被吊起胃口了。到底是什么礼物?” “猜猜看。” “一大盒瑞士糖?” “错错错……” 费尔明皱起眉头,已经好奇得受不了。霎时,他的双眼亮了起来。 “……不会吧,已经是时候了吗?” 我点了点头。 “现在正是时候。好好听我说,您今天看到的一切,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费尔明,任何人都不行……” “就连贝尔纳达都不可以吗?” 6 清?晨第一道曙光,仿佛金色流沙一般,轻覆在圣莫尼卡街的房舍屋檐上。周日清晨的大街空荡静寂,行走在狭窄的彩虹剧院街,迷蒙的晨曦从大道往内钻,随着我们的脚步而逐渐幽微。当我们抵达那扇壮观的木制大门前,俨然置身在一座幽影之城。 我踩着阶梯往上走了几步,伸手叩门环,回音恍若池塘水面漾起的波纹,在屋内缓缓恢复宁静。费尔明沉静肃然,就像个初次参加宗教仪式的小男孩,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这时候敲门找人,会不会太早?”他问道,?99lib.“长官说不定会生气……” “这里又不是百货公司,没有营业时间的。”我安抚他,“还有,那位长官叫作伊萨克。他如果没问话,您就别开口。” 费尔明点头如捣蒜。 “嗯,我不会吭声的。” 等候了几分钟,我听见屋内传来大门门锁的木材齿轮、滑轮和杠杆相互撞击的轻快节奏,接着,我步下阶梯站在街上等着。大门开了,门缝不到拳头大,管理员伊萨克·蒙佛特探出他那张鹰样的脸庞,钢铁般的凌厉眼神依然如昔。他的目光先扫过我全身,随即落在费尔明身上,不但把他扫视了一番,同时也暗自品评了眼前这位初访者。 “这位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吧。”他喃喃自语。 “非常荣幸认识您,在下……” 我赶紧碰了一下费尔明,提醒他快住口,随即对严肃的管理员露出笑容。 “早安,伊萨克。” “您如果不要一大早来敲门就更好了,森贝雷,尤其是假日,或是我正在 4e0a." >上厕所的时候。”伊萨克抱怨了几句,“好啦,进来吧。” 管理员仅仅将大门再拉开了一点,因此,我们只能侧身钻进屋内。伊萨克提起油灯,关上大门。这时候,费尔明总算看清楚那道繁复的门锁如何移转、紧扣,简直就像一口大钟的内部结构。 “小偷碰到这玩意儿准没辙。”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随即以眼神向他示意,他立刻恢复了静默。 “取书还是送书?”伊萨克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从很早以前就想带费尔明来看看这个地方。我已经跟您提起过他很多次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藏书网,而且,他今天中午就要结婚了。” “真是恭喜。”伊萨克说,“可怜的家伙,确定他真的不是逃婚躲进这里来的吗?” “费尔明是满心欢喜完成这桩终身大事的,伊萨克。” 管理员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面对如此放肆的目光,费尔明咧着嘴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真有勇气。” 他带领我们沿着宽敞走道步向通往大厅的那座长廊。我故意让费尔明走在前面,由他的双眼去发现那个无以名状的景象。 他那瘦小的身影走进了玻璃圆顶下的光束里。有如瀑布流泻而下的朦胧天光钻进了巨大迷宫,里面的走廊、隧道、阶梯、拱门和穹顶,仿佛从地面蹿起一座座由书籍堆砌而成的参天巨木。费尔明驻足在一座天桥入口处,盯着眼前的景象,惊愕得瞠目结舌。我悄悄走近他身旁,一手搭在他的肩上。 “费尔明,欢迎光临遗忘书之墓。” 7 就我的个人经验而言,一个人初识此地的那一刻,当下的反应是着迷和惊奇。面对此地的绝美和神秘,来访者不是屏息静默,就是专注凝视,或是神游其中。当然了,费尔明既然叫作费尔明,他势必要与众不同。最初的半个钟头,他看得入迷,悠哉地漫步在仿佛巨幅拼图的迷宫密道里。偶尔,他停下脚步,以指关节敲着飞扶壁和圆柱,似乎怀疑建筑不够坚固。有时候,他会驻足思考建筑的角度和透视法,以自己的双手圈成望远镜,试图解析建筑结构。到了螺旋梯形藏书室,那只大鼻子嗅着一排排数不清的书籍,凡是他经过看见的书,他非要瞧清楚书名和类别不可。我一路跟在他后面,情绪忽而紧张忽而担忧。 在拱顶藏书区的天桥上碰见伊萨克时,我已有心理准备,这位管理员大概会把我们数落一顿。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脸上非但毫无不悦,反而是面带微笑观望着费尔明在遗忘书之墓的第一次探索之旅。 “您这位朋友是个挺特别的人。”伊萨克说道。 “您不知道,他特别顽皮。” “别担心,让他尽管去看个够,他会自己从云端走下来的。” “万一他迷路了呢?” “我看他挺机灵的,他自己会有办法。” 我可不这么想,不过,我也不想跟伊萨克唱反调。我陪他走到办公室,接受了他招待的热咖啡。 “您跟这位朋友解释过规则了吗?” “费尔明这个人的字典里没有‘规则’二字。不过,我已经跟他简略提过基本原则,他信心满满地回我:‘没问题的,您以为我是谁啊?’” 伊萨克正在替我添加热咖啡时,突然瞥见我盯着他女儿努丽亚的遗照,照片就摆在他的书桌上。 “她离开我们,一转眼也好几年了。”他言谈间带着深切的伤感,气氛一时凝重了起来。 我低着头,悲伤难抑。就算一百年过去了,努丽亚·蒙佛特之死在我的记忆中依旧鲜明如昔,当初,她如果没认识我这个人,或许现在还活着。伊萨克以目光怜惜照片里的亡女。 “我老啦,森贝雷。已经到了该找人接替我的时候了。” 我正打算开口反驳,费尔明忽然闯了进来,神色慌张,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刚跑完马拉松。 “怎么样?”伊萨克问他,“您觉得怎么样?” “非常壮观!只是,我发现这里没有厕所,至少放眼望去都找不着。” “我希望您没在角落随地小便。” “我超越了人类憋尿的极限,才一路忍到这里。” “左边那扇门就是厕所。抽水马桶的链条一定要拉两次,因为第一次都是不管用的。” 费尔明忙着释放的同时,伊萨克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等着他回来。 “伊萨克先生,我有好几个问题想问您。” “费尔明,我认为现在恐怕不是……”我赶紧打圆场。 “请问,尽管问!” “第一区是地方史,第二区是技术和建筑类书籍。至于第三区,都是传记……” 伊萨克呵呵笑着。我这辈子还没见他笑过。不知道他这一笑,究竟意味着?天堂还是地狱。 “首先,您得选一本想要拯救的书才行。”伊萨克对他说道。 “我留意了好几本,不过,因为个人情感因素,所以我挑了这一本。”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红色真皮书封,书名是烫金浮雕,封面上印着一个骷髅头。 “哎呀,戴维·马丁的《诅咒之城》第十三部:黛芬妮与无尽的楼梯……”伊萨克念着书名。 “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费尔明说明原委。 “真的?我跟您说,他曾有一段时期经常来这里。”伊萨克说道。 “那应该是内战前的事了吧。”我说。 “哦,不是的……当时已经是战后有一段时间了。” 费尔明与我面面相觑。我不禁纳闷,伊萨克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已经衰老到该考虑退休的程度。 “我无意冒犯您,长官,但是,您说的那段时间是不可能的。”费尔明说道。 “不可能?您倒是好好解释一下……” “戴维·马丁在内战发生前逃亡到国外。”我向他解释,“一九三九年初,大约是内战结束那段期间,他越过比利牛斯山回到国内,不出几天就在普奇塞达镇被捕。他在狱中待到一九四一年初,当时应该是被暗杀了。” “您要相信他说的,长官。”费尔明在一旁帮腔,“我们的消息来源非常可靠。” “我可以非常确定地告诉两位,戴维·马丁当时就坐在您现在坐的那张椅?99lib.子上,森贝雷,我们还闲聊了好一会儿。” “您确定吗,伊萨克?” “当然!我这辈子最确定的就是这件事了。”管理员辩称,“我一直记得这件事,因为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他当时狼狈不堪,而且看起来似乎病得不轻。” “您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吗?” “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九四一年最后一天晚上,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费尔 660e." >明和我是越听越糊涂。 “这就表示,布里安跟您提过的,那个狱卒贝伯所说的确有其事。巴利斯命令手下将他押送到奎尔公园旁那栋房子,然后把他杀掉……可是,贝伯说了,他后来听见枪击手之间的谈话,他们说那里出了事,屋子里还有别人,那个人有可能救了马丁一命……”我立刻做出推论。 伊萨克听着这段题外话,满脸惊愕。 “两位到底在说什么?谁想杀掉马丁?” “这件事说来话长。”费尔明说道,“错综复杂,牵扯的人和事可多了。” “哪天有空说给我听听吧。” “伊萨克,您觉得那时候的马丁神志清楚吗?”我问他。 伊萨克耸了肩。 “唉,马丁这个人,根本没有人说得准……他是个心灵受创的人。他要离开的时候,我还拜托他让我送他去火车站,但是他告诉我,外面有辆车在等着他……” “有辆车?” “还是一辆奔驰车。他说车主是个大老板之类的,可想而知,车子应该就在大门口等着。可是,我跟他走出大门时,根本就没有车,也没有大老板,什么都没有……” “您听了千万别生气。长官,我说……那天是平安夜,过节气氛浓厚,说不定您刚好多喝了几杯,被酒精搞得晕头转向,再加上圣诞歌曲不断疲劳轰炸,还有杏仁糖高浓度的糖分在体内作怪……所以就看走眼了。您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呢?”费尔明以试探的口气问道。 “关于您的疑问,我这个人一向只喝汽水,我这儿最有争议性的液体就是那么一瓶漂白水。”伊萨克澄清,不带丝毫指责的语气。 “很抱歉,误会您了。我纯粹只是做个推测而已。” “没关系。不过说真的,我跟您讲,他说那天晚上有人会来,您会认为是他的幻想,但是我当时不这么觉得。因为他耳朵流血,双手因为发高烧而不断颤抖,马丁就跟两位和我一样,活生生的一个人坐在这里,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他没说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回到这里来吗?” 伊萨克点点头。 “他来这里是为了把一样东西交给我,将来可能的话,他会回来拿的。如果不是他本人,就是他委托的人……” “他留下的是什么东西?” “一个用纸张包着,并以细绳捆绑的包裹。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我咽下口水。 “那个包裹还在吗?”我问道。 8 那个小包裹,就放在伊萨克书桌上的储物柜底层角落。我以指腹轻抚着包裹,表面顿时扬起一缕灰尘,伊萨克在我左边提着油灯,灯光下凝结了薄雾般的明亮粉?尘。在我右手边,费尔明已经拉开了他的小拆信刀,朝着我面前递过来。我们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踌躇不决。 “管他会有什么后果,拆开吧!”费尔明在一旁鼓动。 我将刀子滑入细绳下方,一刀割断了那条紧捆着破包装纸的绳子。我小心翼翼地拆着包裹,直到里面的东西出现在眼前。那是一沓手稿。稿件看来很肮脏,处处可见凝蜡和血渍。第一页是以凌乱潦草的字迹写下的书名: 天使游戏 戴维·马丁 著 “这是他被囚禁在塔里那段时间所写的书。”我低声说道,“一定是贝伯偷偷把稿子保存下来了。” “稿件下面有东西,达涅尔……”费尔明在一旁提点。 手稿下方露出了一张羊皮纸信封边角。我把它抽出来,并将信封恢复为平整状态。信封以绯红色火漆黏合,漆上烙印着天使图案。信封正面仅以红色墨水写着一个名字: 达涅尔 我突然感觉双手一阵冰凉。伊萨克目睹这一幕,既惊愕又震撼,此时他已悄悄走向门口,费尔明也紧跟在后。 “达涅尔……”费尔明轻声唤我,“一个人平静一下吧,这样才能好好看信,不受干扰……” 我听着他们的脚步缓缓远去,两人的对话依稀可闻。 “我说,长官,刚刚这么激动,我都忘了要请教您,我刚才进门的时候,正好听见您提起考虑退休的事……” “是啊,我都在这里那么多年了。怎么了,费尔明,为什么问起这件事?” “这个嘛……我知道,咱们才刚认识,不过,我其实对这份工作很有兴趣……” 费尔明与伊萨克的交谈声已遁入遗忘书之墓的回音里。我独自坐在管理员的扶手椅上,拆开信封上的火漆封缄,里面装着一张黄褐色镶边的信纸。我打开阅读。 巴塞罗那,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亲爱的达涅尔: 我满怀希望写下这些文字,并且深信,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此地,遗忘书之墓,一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地方,我相信,这里也将改变你的人生。我内心怀抱的希望也让我相信,或许到时候,当我已经不在这里时,有人会和你谈起我这个人,以及我和你母亲之间的深厚友谊。我知道,当你读着这些文字,脑海中可能会涌现许多疑问和困惑。有些答案,你会在这份手稿中找到,我试着将我记得的人生往事具体呈现在这份手稿当中,因为我知道自己清醒的时间所剩不多了,而且经常只记得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藏书网 我也知道,当你拿到这封信时,岁月正逐渐抚平过往留下的痕迹。我知道,你心中怀有诸多疑虑,如果你已经得知母亲临终前几天的真实状况,或许会义愤填膺,并渴望复仇。人们都说,宽恕乃智慧与正义的展现,但是我清楚得很,我永远做不到这一点。我的灵魂已经被逼到死胡同了,没有任何救赎。我知道,我会把握在世上苟活的每一刻,尽我所能为伊莎贝拉之死报仇。 这是我的宿命,但不该是你的。藏书网 无论如何,你母亲绝对不希望你的人生跟我一样。你母亲会乐意看到你过着平静的生活,没有仇恨,也没有怨怼。看在她的分上,我希望你能读一读我写下的故事,当你读完时,务必把这份手稿销毁,并且彻底忘掉那段已经不存在的过往,好好洗涤你那沾染了仇恨的心灵,去过你母亲希望你过的人生,眼睛要永远向前看。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跪在母亲的坟墓前,感受到怒火即将吞噬你的时候,想想在我的自传当中,一如你的人生,有这么一个天使,所有答案尽在其中。 你的朋友 戴维·马丁 接下来的时间,我将戴维·马丁的信重读了好几次,在我看来,他的文字充满了悔恨和疯狂,而且是我无法完全理解的字句。我双手拿着信,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我还是把它凑近油灯灯火,看着它烧成灰烬。 我在迷宫楼下找到费尔明和伊萨克时,他们正聊得尽兴,就像多年老友。一见我出现,两人的交谈戛然而止,双双以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信上的内容是写给您看的,达涅尔。您不需要跟我们说什么。” 我点头回应。墙外隐约传来好几响钟声回音。伊萨克看了看我们,然后查看手表。 “唉,两位今天不是要参加婚礼吗?” 9 新娘子一身雪白,虽然婚纱式样简洁,身上也没有佩戴珠宝首饰,然而,值此蓝天如洗的二月初,艳阳遍洒圣安娜教堂前的广场,在新郎的眼里,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比贝尔纳达更美丽了。巴塞罗先生八成把全巴塞罗那的鲜花都买来堆满在教堂门口,这时候的他,哭得跟泪人儿似的,而新郎的神父好友倒是出乎大家意料,他在弥撒典礼上那段精彩动人的讲道,就连不轻易动容的贝亚也频频藏书网拭泪。 至于我呢,差点儿把戒指掉落地上,不过,我很快就忘了自己的窘态,当神父宣布仪式完成,并请费尔明亲吻新娘,就在此刻,我回眸一望,似乎瞥见教堂最后一排座位上有个身影,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却面带笑容看着我。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就在刹那间,我坚信那个陌生人就是“天堂囚徒”。只是,当我再次回头看,他却不见了。在我身旁的费尔明,此时正紧紧拥抱着贝尔纳达,他肆无忌惮地给了新娘一个热吻,一旁的神父乐得带头 9f13." >鼓掌叫 597d." >好。 那天,看着好友亲吻自己心爱的女人,我一时深有所感,为了这个幸福的瞬间,一路走来历经苦难,未来的人生还有更多考验等着我们,但只要生活俭朴、平安、静好,只要能够继续在爱人的双唇、双手和深情眼神中寻得慰藉,一切都值得。我知道,这对幸运的佳偶,将会携手向前,直到生命的尽头。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