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春日迟》 第一章:送药 游廊上,锦秋走得悄没声息的,外头那几声笑传来,显得尤为尖厉。透过壁上的漏窗,她果然见着院里一红一紫两个人围桌而坐。 “前儿去庙里测了八字,大师说大丫头与他八字犯冲,我照着大师的原话与他说了,他倒好,朝我甩脸子说我要苛待大丫头!” “这锦秋也是,真有孝心,就该自请去庙观修行,或早早的嫁了人也好,总赖在家里算怎么回事!” 锦秋往东侧拐了个弯,继母和姨娘那两句闲话便一字不落进了耳朵。她冷笑一声,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小姐,也就您能忍了,这府中里里外外都被夫人教唆得没了规矩,前儿奴婢还听见夫人身边那个翠鸣嚼您的舌根,奴婢都替您不平!”锦秋的贴身丫头红螺两条眉毛拧成一团,连步子都迈得大了,一副要上去替她出头的模样。 锦秋伸手一拉,红螺托着的食盘中那碗红黑色的药汤晃了晃,洒出几滴来。 “你这莽撞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收收?”锦秋笑嗔了一句,红螺撇了撇嘴,没说话了。 这继母和姨娘想用这些话戳她的心窝子,让她自个儿出府,好给她的女儿让路?那可真是打错了主意!她偏要好吃好睡地待在府里,刺她们的眼! 从那头桂花园起来一阵风,带着浓郁的香气,吹得这院子里一株国槐树的枝头一阵哗啦啦的响,一捧黄叶飘落下来,铺了一地。 “母亲,”锦秋走下拱门,朝继母李氏蹲了蹲,淡淡唤道。 一身茜素红罩衣的李氏从袖子里扯出方帕子,抵在鼻尖,笑道:“你父亲病中三月,不知喊了你多少句,你今儿才终于舍得来了?”立在她一旁的朱李氏也似笑非笑地望着锦秋。 然而锦秋行过礼后,连个正眼都没再给她们,径自入了主院,将所有难听的话都甩在身后。 这是个三进的院子,一走进去首先便见一石头垒起来的小圃,里头就只种了一株郁郁葱葱的女贞树,据说这是南方来的树种,大约是气候不宜,种在这院子里这么多年只开花不结果。 “小姐,您怎么不走了?”红螺问。 她望着枝头叼着的几朵萎了的白色小花,驻足了半晌,声音中带着点儿沙哑:“你进去,把药搁下就出来。” 红螺应声去了,锦秋则绕着这树转了一圈,从外头飞进来一只乌黑的金腰燕,落在枝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这萎了一半的小白花。 锦秋怔怔望着,眼里立即就蓄了一汪水,将溢未溢的,最后还是叫她给生生逼了回去。 “咳咳咳,”屋里传来几声咳嗽,锦秋这才回过神来,纳罕红螺怎的还未出来,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锦秋,你进来,”里头传来父亲沙哑的声音,像是一口老痰堵在喉咙里。 锦秋一怔,思忖片刻,终究还是迈开了步子。 撩帘进去,首先便是一扇红木摆台,摆着金曜石貔貅,黄玉葫芦等物,往后走便见一张八仙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而左手边那拔步床上半躺着的就是宋运了。 同半年前相比,父亲老迈多了,脸皱得跟把扇子似的,眼皮也耷拉着,全没了往日光彩。他半躺在床上,三四个迎枕垫在脑后,将他的背托了起来,这样,透过窗户他正好能望见庭院中的那棵树。 想到自己方才站在那树下的情形都被他瞧见了,锦秋就觉着浑身不自在。她没再上前,而是在离床沿五尺处站着,蹲身喊了一句:“父亲。” “有半年没见了,你看上去倒圆润了些,不像你娘,瘦得跟木杆子似的,”宋运嘴角的纹路更深了。他冲一旁站着的红螺摆了摆手。她立即退下了,内室就只剩下父女两个。 那一句“你娘”是他们之间的禁忌,为这,六年前锦秋同他父亲大闹了一场。宋运那时指着她的脑门说:“以后就老实待在你的汀兰院,我这儿不希得你来!” 那年锦秋十三岁,得知当年她母亲被休的真相,为母亲鸣不平才闹了一场的。锦秋是个倔性子,那以后果真就没再来给他请过一次安。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院子,除了逢年过节的在饭桌上露个脸,就再没有什么了。 锦秋微垂着脑袋不看他,也不答话,余光正好瞥见小几上那一碗自己端来的汤药。窗口进来的一束光落在碗里,袅袅的热气同那微尘粒子纠、缠着升腾起来,散在阴影里。 “咳咳咳,”宋运突然又剧烈地咳了起来,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往枕后摸索着什么,最后终于扯出来一方白色的棉麻帕子。这种帕子吸水,所以咳了的血被深深吸了进去,难洗干净。 锦秋抬起眼,恰好就看见那帕子上一团微微的黄渍,她的心口突然就紧了一紧,原本不打算上前的主意也改了,立即快走两步上去,斜斜挨坐在他身旁,右手轻柔地为他顺着背。 宋运用帕子捂着嘴,掏心掏肺地咳了半刻才渐渐消停了。锦秋斜着眼睛瞄了一眼那帕子,却只见宋父右手迅速一握,将那帕子握在手中,手立即便缩进被窝里了。 锦秋还在为他顺着背,脑子里却不由得开始想象着那帕子上的红,一时间只觉心口窒住,喉头也哽了起来。 这才几年,父亲就这样了?他还不老呢,锦秋想了想,今年也就是四旬出头的人,身子怎么就耗成这样了,不能够啊! “外面那棵树还是你母亲同我成亲那年种的,现在长得这样高了,你也长得这样高了,”宋运说着,面上渐渐就舒展开来,抬手欲去抚她的脑袋。 锦秋察觉到了,蓦然站起身来,退后两步道:“那树是高,意头却不好,这么些年只开花不结果,父亲还是砍了去的好,”锦秋张了张嘴,终究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她其实还想说:就像当初您休了母亲那样。 宋运的手僵在半空中,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还为你母亲的事怨怪着我,但你同我怄气便罢了,你得惜着你自个儿,那些个诗会呀好歹去一去,她为你物色的郎君你也过过眼。” 话说到这儿就没意思了,锦秋笑了笑说:“您巴不得我早些儿离家去才好,省得碍您的眼是不!” 宋运的脸色变了,青白青白的,两手撑着床板,挣扎着就要起来。 锦秋知道她父亲的脾气,总不能干站在这儿挨骂不是,她立即蹲了蹲身道:“若无旁的事我便先回去了,”说罢转身就出了房门。 “你......你......”宋运指着锦秋,后头的话到底没说出来。他想起当初是自己冲她说了重话父女两个才闹得这样僵,生生将胸中那团火掐了,扯着嗓子喊:“为父也没几日好活了,他日我死了,你的终生大事还有谁来忧心……” 已经走到庭院里的锦秋更加快了步子,往外头去了。 “咳咳咳,咳咳咳,”屋里又响起重重的咳嗽声,宋运摊开那已经染了一片鲜红的帕子又捂到嘴边,红色更浓了。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后悔,后悔当初宋老太太要休锦秋母亲时,他没能赶回来阻止。 那时候她母亲身子弱,生了锦秋两年后无论怎么调养都不成,恰好李侍郎的女儿又看上了他,宋老太太为着自己儿子的前程,以无后之过休了锦秋的娘。 无后,对于女子那是何等的侮辱,所以被休后的第二日,她便在府中悬梁自尽了,而不到一年,新人就被迎进了门。 若是他当初没有听从老太太的话娶李氏回来,或许他们父女两个不至于闹得这样。 锦秋已经走到院中了,李氏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继续同她那姐妹说着旁的话,待到锦秋和红螺的身影消失在廊上,李氏才叹了口气,道:“老爷的胳膊肘都要拐到胳肢弯里去了,前儿我看中了国公爷的公子,想撮合他和鸣夏,可老爷子先就要让锦秋去见,凭什么?你说说凭什么?” 朱李氏点了点头,道:“也怪姐姐你,姐夫在病中就不要让那丫头见了,不见,再深的情分也淡了。” “不是我要让她去,实在是老爷念得紧,几次三番让我去请。而且这么些年他也没见过她几次,但大事小情上,他首先想着的还是大丫头,”李氏右手手背拍着石案,万般无奈。 “平日里就罢了,病中正是紧要时候,病中要见不着小辈,长辈尤其寒心,姐姐你可不要傻,下回她再要见,你就得死死守住了,”她拍了拍李氏的手,李氏缓缓点了点头。 那头已走到垂花门的锦秋此刻心中却是乱得很,脑子里不断想象着方才那方帕子上的红色,越想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小姐,老爷还是看重小姐的,方才送药进去老爷就问了奴婢好些话儿,问您这些日子吃什么,可睡得安稳……小姐,奴婢说句逾越的话,父女哪有隔夜仇,您去跟老爷认个错,老爷原谅了您,今后在府里,看哪个还敢说您的闲话!” “什么,他问你这个?”锦秋止住步子,侧过头去一脸疑色地望着红螺,手上捻着的那方锦帕绞了又绞。 红螺点头。 锦秋立了会儿,思绪纷杂。 宋运是个急脾气,做官不受同僚待见,做父亲又不受女儿待见,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个好官,也不妨碍她对女儿的心。 锦秋她一个被继母不待见的嫡女,若不是父亲叮嘱,府中那些最好的绫罗绸缎怎会一年四季往院里送,例银上也从来没短过她,就连府里那些个刁奴在背后闲话,被他知道了也是好一顿板子。翰林院事务这样繁杂,父亲还要抽出空来关照她,也是不容易的。 思及此,她双眼一亮,突然急声吩咐道:“快,快去备马车,我要出去一趟!”红螺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应声去预备了。 第二章:相遇 这些日子锦秋虽没去探望父亲,却也打听得他近来都是吃着韩太医的药,只是这么久不见好,锦秋觉着,太医虽是在宫里伺候的,但有些疑难杂症兴许没见过,说不定民间方子反倒更管用。 车马很快打点妥当了,锦秋出了府门,渐渐热烈的阳光打在她乌黑的发髻上,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斜插在右侧的镂空穿枝银钗上的一颗绿碧榴一颤一颤,翠绿中好似包裹着一蹿小火苗,随着她的动作左右轻晃着。 锦秋微提裙摆踏上马扎,钻进马车里,撩了帘子吩咐那马倌道:“赶车,到城北那条乌衣巷去。” 驾—— 马车驶动,在车水马龙的官道上疾驰。 “再快些!” 话一出口,锦秋便听见马倌那一句高声的吆喝,马车一颤,锦秋身子往后一仰,扶住那黄花木雕花小桌这才定住了身子,惊魂甫定。 她正了正身子,不由自主又想起父亲紧握的手,还有他手里那一角隐藏着血色的帕子。当年祖父就是常年咳嗽,药石无医,最后咳血咳得油尽灯枯去了的,难道父亲要步他的后尘? 思及此,她手心冰凉一片。 “再快些!”她又催促马倌。 “驾……驾!” 马车再次加快了速度,颠得锦秋捂着胸口,那心好像都要从嗓子口颠出来似的,就在锦秋犹豫着要不要叫他慢下来时,马车突然就缓了下来。 “小姐,方才走得急没留意,前头有接亲队伍,堵了道,咱过不去了!”马倌道。 拉回神思的锦秋这才隐约听见一阵锣鼓鞭炮之声,叹了口气道:“倒回去,从那路口拐到华阳道上去。” “小姐,倒……倒不回去。” “怎么就倒不回去了!”锦秋急得将帘子一甩,探头出去,只见一条有头没尾的火龙似的队伍,吹吹打打过来了,眼看就要对上。 她又往后一望,后头也堵了一长串的马车,尤其是她后边那一辆,紧紧挨着她的马车,在这人群熙攘的官道上轻易掉不了头。 …… 马车猛的一顿,雕花小桌上才斟好的一杯香茶顺着桌面一划,眼看就要落地,周劭伸手一托,那杯子便稳稳当当落在他手掌之上,一滴茶水也没洒出来。 旁边一个歪靠在周劭肩头的小姑娘喃喃着:“水……”她面色苍白,似乎随时要晕过去。 周劭将那杯子凑到她唇边,一手微微捏着她的下颌,给她喂水,一边斥道:“怎么不走了?” “爷,前头像是有人办喜事儿堵了道,小的这就拿您的令牌去前头开路,”小厮急忙回道。 人家办喜事他怎好意思去赶人,这不是找人家晦气吗? “退后,咱们绕道走,”周劭吩咐。他托着那已然昏迷的姑娘的脑袋轻柔放下,又扯过一片猩红的毯子来给她盖上。 而后他掀开帘子探头出去查看,正好望见同样探头往后望来的锦秋,一时怔住。 “爷,倒回去还得好一阵儿呢!”赶车的小厮面有难色,他回头,见自家公子呆呆望着前方,心中纳罕,便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震天的锣鼓鞭炮声,叽叽喳喳的人声,同那摩肩擦踵的人群都一一隐去,只余一片湛蓝如洗的苍穹之下,一个被风吹得眯起了眼的女孩子。 微风撩拨着锦秋额前那几缕乌发,露出她宽亮的额头……周劭只觉一阵芬芳的气息扑面,虽只能看清轮廓,但他莫名感觉,这女子就是他梦中的妻子。 近来,周劭一直重复一个梦境,梦里他同一个女子拜堂,耳边充斥着喧闹的人声,眼见也是熟悉的宾客,唯独身旁这女子周身烟雾缭绕,怎么也看不真切。梦里的他实在好奇,便伸手挑了她的喜帕,一张脸一晃而过,他立即便醒了。 梦醒之后他记不得那张脸,但是一见这个女子,虽只是远远地看,他却笃定,她就是梦中那人。 锦秋坐回马车里,待了一会儿实在待不住,终是提着裙摆利落跳下马车。她踮起脚左右张望着,正巧望见右侧人群中有一马夫牵着一匹马,她于是立即过去,给了他一锭银子,翻身上了马。 身后那道路虽然被马车堵住了,但是要走一匹马还是轻易的,锦秋这便驱马绕道往路口去了。 这马术是锦秋的表哥教给她的,自小跟着长辈在外头做生意的人懂得许多,譬如她今日要去寻的那隐在乌衣巷中的吴郎中也是她表哥说给她的。 锦秋走得急,一双眼睛只顾看路,没分出半点来瞧那怔怔望着她的主仆两个,周劭不免有些失落。倒不是说她美得如何惊心动魄,其实她这长相在见惯美人的周劭面前,也只得“佳人”二字,还够不上“美人”,不过凡事要同梦挂上钩,那神秘便像个钩子似的,勾着人去探寻。 “你到前头去打听打听这是谁家的姑娘,”周劭望着前头的马车,吩咐道。那小厮这便应声去了。 而后周劭便也同锦秋一样,寻了匹马,将车里躺着的那不省人事的姑娘扶上马,自己再坐上去,也掉头往华阳道上去了。 行了半个时辰,累得满头大汗的锦秋才终于来到了一片民宅前。她恍惚中记得有一条大道可直通吴郎中家门口,现下却找不着了,于是只得下了马,从那紧窄的巷子口进去,往另一条路上寻过去了。 巷子里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还有婆媳之间并不激烈的口角,甚至连锅碗瓢盆的叮当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感觉妙得很,就像是进了人家家里,一户一户地,贴近她们的生活,窥见她们的秘密,这是那个大宅院里没有的。 不消一刻钟,锦秋便按着记忆寻到了那一扇朱红色的小门,门上悬着的一块斑驳的青色匾额上“济世堂”三个大字,而这宅前有很大一片空地,左连小巷,右接一条开阔大道。 她走上前去,轻轻叩门,喊道:“吴郎中!吴郎中在么?”没人应,但里头的药草味却关不住,从门缝里钻出来,钻到她鼻子里头,呛人得很。 突然,门开了一条缝,记忆中那个一袭青衫、鹤发童颜的小老头就站在她面前。 “吴郎中,您可还记得我?”锦秋拭了拭额头的汗,微笑着问面前比她矮了一个头的老人家。 吴郎中上下打量着她,忖了片刻,突然双眼发亮,将门大开,激动道:“嗨呀!怎么能不记得,你不就是赵二小子的媳妇嘛!快进来快进来!” 赵二小子就是锦秋的表哥,幼时患病无人能医,是这吴郎中路过他府上讨茶吃时遇见了,给医好的,后来便认了他做干爹。 锦秋两颊上飞起一片红晕,嗔道:“没有的事儿。” “嗨呀,迟早的事儿!”吴郎中将她迎进门。里头还是两年前的样子,前院四间房,围出个小院子,院子里都是用蔑盘晒的各式各样的药草。 “吴郎中,今儿我来是有事相求,”锦秋打断吴郎中的絮叨。 大约是锦秋的声音太过严肃,原本正说笑着的吴郎中也正色起来,回头问道:“怎么的,是有什么事?” “我父亲近来咳得厉害,今儿我还瞧见他咳出了血,”说到这儿,锦秋的声音就有些哽咽了,眼前好像又看见了那染血的帕子,道:“求您跟我到府上去,救救他!” 锦秋说到这儿,那盈在眼眶里的一滴泪终于缓缓落了下来。 “我先将后院熬着的药整治好了,你正好同我说说你爹的病情,你也不要急,先慢慢说来,”吴郎中到底是见惯了病人见惯了生死的,这症状在他眼里就是小事。 锦秋这便跟着他到厨下,将今晨所见都一一说了。 这厨下足足有十几个小炉子,每一个上头都热着汤药,咕咚咕咚汤药沸腾的声音几乎就要盖过锦秋的说话声,氤氲的热气也几乎要将她遮住。 “每每人一嗽起来,好些郎中便诊断为风寒邪气入肺,其实不然,五脏六腑皆令人咳,你对你爹的病晓得不多,我现在就随你到府上去瞧瞧,”吴郎中一面答话一面有条不紊地将那些药罐子都提起来放在灶上。 “诶,”锦秋应道,听吴郎声气这般从容,她的心神也跟着定了下来。 她随他走出来,到了前院,便听得一阵阵叩门声,那力道,好像随时要将这小门给震塌了。 谁人这般无礼? “我去开,”锦秋道。她的步子比吴郎中轻便得多,几步便走到那大门前,拉开两扇门,一抬首,不由得怔住…… 嚯!好一个清贵公子!锦秋在心里叹了一声。 锦秋的眼睛向来刁,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见过最匀停的人了。 他怀里抱着个姑娘,背却挺得板板正正的,气息也均匀。他眉毛浓密,眼睛又生得深邃有神,黑曜石一般,让人不敢直视,眉眼有男子的粗犷,可那如玉白肤,如花红唇,却又真真是女孩儿都羡慕不及的。 只是,锦秋觉着这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有几分惊异,且在她全身上下逡巡了好一阵。她被他看得面色都羞红了,不由低下头,腹诽:这样毫不避讳打量姑娘的八成是个登徒子。但她面上却并未表露不满,只是稍稍往旁侧躲了一躲,让出一条路来。 “搅扰了,”周劭垂头,轻声道。他暗道自己与这女子果然有缘,却并未再多看一眼,毕竟他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 “可是吴郎中?”他怀抱着那姑娘大步走到吴郎中面前,急切出声。 “正是,你是……”吴郎中捋了捋髭须,望了望他,目光最后落在他怀中的女子身上。那女子面白如纸,热汗直流,身子也隐隐发颤,瞧样子是中毒了,而且已经拖了好些时日了。 “快,将人放榻上去!”吴郎中伸手一指右侧那厢房。 锦秋瞧着这一幕,心里却颇不是滋味,自己在此处等了这许久,凭何这人一来就越过她的次序,能先瞧病? “吴郎中,”锦秋叫住快步往厢房去的两人,道:“我爹爹还等着您呢!” 吴郎中这才想起来那儿还有个病人,他一拍脑门,回头歉疚地望着锦秋,道:“怪我怪我,一急便忘了这事儿了。” 周劭见状,那原本已经舒展了的眉头又拢了起来,道:“大夫,本……本公子这妹妹眼看就要落气了,还请您先为她救治,多少银子我都能给。” 不提银子还罢,一提银子锦秋反倒来了火气,她盯着周劭,笑了起来,缓缓道:“这位公子看着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先来后到的道理?你说有银子,难道我便付不起吴郎中的诊金不成!” 第三章:相帮 周劭还从未见过这般牙尖嘴利之女子,当即便拉下脸来。他是个发号施令惯了的人,面色一肃,便叫人觉着威压。 “还望姑娘行个方便,我妹妹中毒已深,须得立即就诊!” 虽说是让她行个方便,但听那声气,锦秋觉着他好像在说:你今儿必须给我行这个方便。 她蹙眉望了望他怀中那女子,她浑身抖得厉害,似乎情况真有不妙。 “锦秋,你爹爹的病不急在这一时,倒是这位姑娘,若不立即施针,恐怕……”吴郎中面有难色。 “罢了,我在外头等你便是。” 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往右侧厢房中去了。 院子里只余下锦秋一人,她只能百无聊赖地这儿转转,那儿瞧瞧。忽见一蔑盘中晒着一种笋干一样的药材,忍不住拿起一块来放在鼻尖轻嗅,当下便觉一股辣味冲鼻,忙以绣帕掩口,捂着胸口低咳了几声。 而那头“吱呀”一声,周劭恰好打开厢房门,便见她一副西子捧心之态,心想:这姑娘态度风、流,只可惜内里嚣张,若真像梦里那般做他广平王的王妃,实在欠妥。 锦秋抬首,便见周劭冲自己微微摇头,她心中不快,腹诽:白瞎了这一副好皮囊,却是个无礼纨绔,霸道就罢了,还用银子来侮辱人,真是枉读圣贤书! 两个互相不待见的人,一个在院中看药材,一个站在门前看天,唯独不看对方,如此过了大约两刻钟。 “快进来个人,帮忙挤一挤伤口的淤血,快来!”里面传来吴郎中的喊声。 二人皆抬首往那房中望去,锦秋微微挪动了一步,却又恍觉还有另一个人在这儿,还轮不到她,便又退了回去,望着门口犹豫不决的周劭。 周劭却并未进门,反倒似有若无地望向了她,锦秋纳罕:望着我作甚,论亲疏远近怎么也轮不到我呀! 可是,他却疾步向她走去,此时已过了正午,太阳往西斜了一点儿,他的影子被拉长了些,走到锦秋面前时,那影子恰好就落在她脚下。 “姑娘,”周劭朝锦秋拱手,正色道:“本……小生方才鲁莽,多有得罪,还望小姐莫见怪,现下小妹情势危急,可否请您进去……” “我?”锦秋望着比自己高了个头的人。 “小妹伤在腰侧。” 嗨!不早说,早说男女受授受不亲,你下不去手让我帮你不就成了?还非得先给我表个歉,假不假? 但她虽不喜周劭,却还是知道轻重缓急,立即应了一声:“就来!”而后绕过他,疾步往厢房去了。 周劭原本还以为她不会答应或者还需他再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她竟答应得这样爽快,当下便觉着这人也不是那般讨厌了。 锦秋一进门,便见那姑娘躺在青色褥子铺就的矮榻上,浑身被剥得就剩下个嫩绿色肚兜,露出的颈间和腰侧都扎了针,而那右侧腰间一个铜钱大的伤口上,暗红色的血正顺着肌肤流下来,一滴一滴滴在青色褥子上。 锦秋二话没说,立即卷起袖子,走到右侧,蹲身下去,便要上手。 “慢着,”满头大汗的吴郎中瞥了一眼那已经染血的床褥,便没让她去取碗盛血,他问道:“你身上可有伤口?” “并无,怎么了?”锦秋望着他,眉头微蹙。 “这毒血若是溅出来,恐会伤人,不过溅着了也莫怕,只要没溅到伤口或眼睛里,就无事的,”吴郎中的声音淡而有力,两指揉捻着那女子腰侧的银针,一拔,扣在一块淡黄色的棉麻布上,长舒出一口气。 锦秋也只是忖了一息,双手便往那姑娘腰间探去,只是面色较方才要凝重得多,手上动作也尽量轻柔。 鲜血汩汩流出,都滴在那青色褥子上,开出一朵妖冶的海棠。 锦秋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最后挤出的那一下,不知怎么的,“呲”的一声,鲜血溅了她满脸。 锦秋面上一阵温热,双手一顿,脸色一寸一寸白了下去。 养在深闺的小姐,连杀鸡都没见过,更别说这样血溅满面的情形了。她的手不由自主打颤,眼珠子像被嵌在眼眶里的,转都不会转了。 “好了,都挤出来了,你快出去擦擦脸,无事的,无事的!”吴郎中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锦秋这才醒过来似的,窒在喉间的那口气终于呼出来了。 血倒是其次,只是这血有毒,她心里不能不怕。 “这便成了?”她问。 “成了,那伤口旁边的紫色消下去便成了,最后那点儿残毒服个方子下去也就化解了。” 锦秋这才站起身来,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抬着似有千般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周劭,抬首便见着身上脸上染血的锦秋,呆在当场。 若说锦秋是一张画纸,那红色便是冬日里的梅花,有一朵没一朵随意落在画里。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周劭疾步上前,伸手欲要搀扶她。 外头阳光正好,其中一缕刺中了她的眼睛,她眯着眼定了定神,将手一甩,喝道:“放肆!” 周劭又是一怔,普天之下敢跟他说“放肆”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不过他却并不生气,张了张嘴想解释,还没来得及说便被她斜了一眼,不禁有些想笑,嘴角也就跟着不合时宜地弯了弯。 锦秋面色更不好看了,转身便往后院去。 这登徒子一来一双眼睛就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了个遍,现下又要来搀她,她可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呢! 锦秋来到厨下,见架子上的木盆里有清水,便迫不及待地净了手,一盆子水瞬间染成了鲜红。她倒了水,这便又用瓜瓢从缸里舀了几舀水,从腰间掏出帕子,浸湿了,往脸上擦,只是这四处并无铜镜,她只好凭着感觉擦拭。 大约过了一刻钟,她擦得脸上都快破皮了仍觉不够,盆里的水也是换了又换。 “姑娘。” 锦秋回头一望,便见门口站着如朗朗清风的周劭。 他走上前来,一阵微风便随他而来,撩起一方裙角,也撩起她额前几缕微湿的发。 周劭瞧了瞧她手上已经鲜红的帕子,道:“你莫动,”说罢便从自己袖间掏出一方墨蓝色绣麒麟的锦帕,在水里荡了荡,拧干了,望着锦秋的脸,思忖了片刻。 “你脸上还有血迹,现下又没有镜子,不如我来替你擦了罢,”周劭已经抬起了手。 锦秋不语。 周劭便当她默认了。 丝滑的锦帕触及肌肤,锦秋额角微突了突。她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他的肌肤细腻如女子,眉眼却是男子的爽朗,有几缕光斑透过竹屋的缝隙,落在他右侧脸上,使他看上去就像是着火的冰凌,有一种说不出的况味。 “方才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周劭放下手,望着她道。 他说话时总是昂着下巴,神态娇矜,锦秋望见,心里又不舒服起来。 “别给我戴高帽子,你家妹妹是吴郎中救的,而且,今日若不是你,我早便带着他回去给我爹瞧病了,偏偏你来了,不仅截了人,还叫我为你们效劳,弄得这一身的血!”锦秋低头瞧了瞧自己胸前的红色血斑,那气就更不顺了,抬首间,脸色比方才又差了几分。 她自己也郁闷,明明是赶来请大夫的,怎会闹成这样? 周劭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将手上的锦帕递给她,道:“确实劳烦姑娘了,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家住何处,到时在下必登门拜访,谢救命之恩。” 周劭心想,这人嘴上虽厉害,却是个软心肠的姑娘,方才又仗义相救,像梦中那般做夫妻是不能够了,结交为友,却是值得的。 然而锦秋可无半点与他做朋友的意思。她望着他,无意间接过他递来的帕子,一边擦脸一边道:“那些个客套就不必了,我府上那扇门可经不起公子那样的敲法,我家的姑娘也受不住公子那样的眼光。” 锦秋这是在讽刺他敲门时太过无礼,见着女子还随意打量。 周劭微怔了怔。难道他堂堂广平王在她眼里便是个无礼的登徒子? 锦秋没再理他,绕过他走了出去…… 而外头吴郎中也忙活完了,他一边擦汗一边朝锦秋走过来,道:“行了,现在就上你府上去罢。”他又见到锦秋身后跟上来的周劭,于是扯着嗓子叮嘱道:“把你妹妹带回去罢,按照我方才给你的方子,连着服半月,便能大好了!” 周劭双手背在身后,朝吴郎中微微颔首。 锦秋愈发觉着他无礼,瞪了他一眼便领着吴郎中往门口去了。 一拉开门,便见一辆六尺宽,挂白泽的华贵马车。那赶车的小厮听见声音也望过来,目光触及锦秋时,也是一愣,许久都不曾移开。 锦秋立即就猜出这人是里头那登徒子的仆从,不禁轻笑出声。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都是一样盯着人看,一点儿不避嫌的。 而且方才路上就是他们堵着了后退的路,在医馆中他家主子又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可真是冤家路窄,只望今后再不要遇见这样的人才好。 而后,锦秋便带着吴郎中,往大道上找马车去了。 最后抱着“妹妹”出门的周劭望着二人渐去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毕竟这还是他头一回被女子抢白得这样。 他走过去,将怀中人放上马车,问小厮道:“方才你可问清了?” “回爷的话,问清了,那是宋学士家的大小姐。” 周劭微微点头,从袖间掏出一锭银子,丢给那小厮道:“赏你了!” 第四章:交锋 锦秋回府时,府中已摆过午饭了。她这便带着人到了平日用饭的大堂里,又吩咐了底下人去备饭。 “吴郎中,劳您先在这厅里坐会儿,用过饭我再带您去瞧我父亲,”锦秋做了个请的手势,站在旁边的红螺则立即下去沏茶了。 “若是令尊现下方便,倒是可以先看过,再来用饭不迟,”吴郎中站起身来。他是个忙前忙后忙惯了的人,在熬药时便一定要去晒药草,一点儿功夫也不肯浪费的。 锦秋略有歉意,却也觉着这样比干在这儿等着更好,于是说了几句抱歉的话,便引着人往汀兰院去了。 走着走着她就习惯性从袖子里扯出一方帕子。 她定睛一瞧,眉心一跳,可了不得!自己那方帕子是竹青色绣梨花的,而这一方却是墨蓝色绣麒麟的,分明就是男子的手帕,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赶忙将这帕子重新塞进袖子里,佯作从容地往前走,就连身边行过的婢子们向她蹲身行礼她今日都没做回应。 难道是方才自己接了那人的帕子,擦了脸后没留意就塞进袖子里了? 难得出一回府门,怎么就能遇见这样糟心的人这样糟心的事儿呢!锦秋想着,一定得将这帕子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能叫人看见了,夜里再在房里点个火折子,烧了去。 而另一头,去传饭的丫鬟将锦秋请来郎中的事儿告知了李氏,她在朱李氏住的厢房里当场就拍起桌子来,恨道:“那丫头这是明摆着打我的脸!好像老爷病了我不会请大夫似的,用得着她献殷勤!她要是心里有她爹,这么些日子至于连个面都不露,还得我着人去请才来?好人都叫她做了,我们呀,都是黑心肝的恶人!” 坐在床沿上的朱李氏冷笑一声,道:“姐姐,方才我说的事儿你又忘了?现下生气也无用,得去拦着呀!” 李氏双手一拍,“对呀,早上老爷才被她气着了,说以后她的婚事再也不管了,现下可不能让她再在老爷跟前晃悠,哄得他回心转意,”说罢她便拉上朱李氏一同往主院大门口去拦人了。 锦秋领着吴郎中过来时,正好见着李氏和她身后那二十多个家丁,心下疑惑。 “母亲,”她蹲身行礼。 “哟,锦秋,你身后这背着个药箱的泥腿子是干什么的!”李氏明知故问。 吴郎中拱手的手势才做了一半,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回话才好。 “母亲,这是吴郎中,乌衣巷最有名的吴郎中!”她的声音比平日大了许多,似在给吴郎中挽回颜面。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李氏那倨傲又尖酸的眼神一斜,就将人看得先矮了三分去。 “郎中我见过,每日给你爹诊治的韩大夫,就是前宫里的太医,来时从来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像这样,连个罩衣都没有,医箱还不知是用了多少年的破箱子的赤脚郎中,我还真是头一回见,锦秋你莫不是被人家骗了?”李氏走上来站在锦秋面前,她的个头不如锦秋高,但那脸上的神气却简直要高到天上去。 “不是什么人都能给老爷瞧病的,你以后少结交这些个……”李氏朝后望了望手足无措的吴郎中,笑道:“郎,中。” 吴郎中确实是个赤脚郎中,医术那都是自小从他祖父那儿学过来的。他看了许多医书,又走访各处遍尝百草才有了今日的名头,但那名头到底是邻里给他封的,跟真正给皇亲国戚看过诊的人比,他自认比不了,所以一听方才提到的太医,他立时就萌生了三分退意。 “小姐,令尊的病,我恐怕是无能为力了,”吴郎中朝锦秋拱手,一张赔笑着的老脸已经红透了。 “走什么?郎中您是内行,别叫外行人给吓住了!”锦秋面色淡淡,说话的声音也适中,但不知为何就是让吴郎中觉着心里安定。 “那些个衣裳呀,医箱呀,不过是外头套的壳罢了,你瞧瞧我这府里的人一个个都套着多光鲜的壳呀!可这心里脑袋里装的什么烂草污泥的都有,关键时刻不顶事儿,又有什么用呢!”锦秋嘴角浮起一抹笑,绕过脸色铁青的李氏,微躬着身子朝吴郎中做了个请的手势。 锦秋这样抬举他,他要是再不进去那就是不识抬举了,于是吴郎中朝李氏拱了拱手,便随着锦秋过去了。 可是走到门前,那十几个挡在门口的家丁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该不该将听从李氏的吩咐将锦秋叉回去。 朱李氏一直站着旁边,听着锦秋这样怼自己的姐姐,脸拉得老长。她站出来伸手拦在锦秋面前,道:“今儿早晨你去向你爹请过安后,他便又气得吐血,说再不想见你,你若是真有孝心,便少去给你爹添堵!” 锦秋听到这儿,心头一痛,微垂下眼帘。今早她确实是过分了些,但是现在大夫都请过来了,气归气,总不能不瞧病啊! 锦秋重又抬起头来,望着那姨娘,朝她蹲了个安,道:“姨娘,您是不是觉着我没给您请安您心里不高兴才故意为难我?那我现在给您请了安了您可得放我进去了吧?” “呵,”朱李氏冷笑一声,眼睛望着天,阴阳怪气道:“你请的安,我这做姨娘的可不敢领受啊!” “有什么不敢的?您一个姓李的都有脸来管我们姓宋的家事了,您说说您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你……”她面上一红,指着锦秋,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锦秋瞥了她一眼,便领着人径自就往大门口去。那为首的家丁见李氏落败下来,再加上锦秋实在蛮横,终究是让出了路来。 李氏一手按着额角,长吁短叹的也没再管她了。毕竟若是真闹起来,里头的人听见了,待会儿又是一阵好数落了。 李氏走过去,对那气得嘴都歪了的妹妹道:“你可还好吧?” “这样泼辣的姑娘家,我平生也是头一回见!”朱李氏指着已经走到里间的锦秋,咬牙切齿道:“怎会有这样的女儿家,也不知道惜着自个儿的名声,这样嚣张跋扈的,看今后哪家还敢要她!” 李氏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凡是个女孩儿,都得为今后的前程着想,得罪母亲还指望能为她觅着什么好夫婿?现在看来,这锦秋就是个只顾眼前不管以后的主儿,对觅郎君这样的事儿也不上心,要不怎会十九了还不愁嫁呢? 对此,锦秋的想法便是,世间男儿都不是什么好的,否则父亲怎会休了母亲还将她逼死?当然,表哥除外。所以啊,今后若是这家里待不下去了,便寻个庙观,剃了头做姑子去。 现下,锦秋已将吴郎中领到了父亲榻前。 宋运此时正拿着一本书在那儿看,见着锦秋带着个郎中进来,挣扎着就要起身,同时吩咐外头的婢子:“看茶!” “不必不必,”吴郎中立即就上前来止住了他,而后将医箱放下,两人好一阵客套。 锦秋却是自始至终没敢往父亲那儿看,想起方才那姨娘说他早上被自己气得吐血,心里的愧疚便一阵一阵翻涌上来。 她的眼睛四处望着,就看见了那桌上搁着的一碗满满的汤药,就是今儿早晨她送来的。想想自己也真是不孝,害父亲气得连药都喝不下了。 “那我便先去外头等,”锦秋没好意思再待下去,立即出了内室。 药味没有了,夹杂着一丝桂花香的气息在外室里微微浮动,里头父亲沙哑的声音传来,还有更多的,沉积经年的往事也翻涌上来。那些刻意忘却的父亲的好,再一次一点一点渗透了她的心,又从眼睛里挤了出来,她立即从袖间抽出那方墨蓝色的帕子拭泪。 她想着,若是此次父亲病好了,便不再与他置气了。毕竟,他已经老了。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吴郎中终于掀帘子出来了,他的面色较进去时要凝重些。 锦秋忙走近,关切问道:“吴郎中,我父亲他可是有什么?” 吴郎中摆了摆手,道:“也不是,只是比我想的要严重些,若是再不好好调理,恐怕就有性命之忧了!不过你也不必忧心,只消按着我说的法子好好养上一年,就好了。” “是,是”锦秋连连称是,说话间已行至案旁,立即拿了笔墨过来给他写方子。他一边写一边叮嘱道:“以前的方子不要吃了,吃这个,”吴郎中将写好的方子递给她,又叮嘱了几句。 锦秋诶了一声,将那方子拿来一看,只见写了黄芪、白术、杏仁、桔梗等几味药材。 “您受累了,快快到前厅用饭去罢!”锦秋面带喜色,将人引出了院子。 然而锦秋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因得知父亲的病还能医,太过忘形,出门时手里仍攥着那墨蓝色的手帕,正巧就被李氏瞧见了,待人一走,那两姊妹闲话就说上了。 掌灯时分,锦秋在自己房里点上火折子,正待要烧那手帕时,忽闻外头几声尖细的人声。 第五章:争吵 “二小姐,您不能进去,您不能进去。” “我怎么就不能进去了,她是在里头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让人进来罢,”锦秋已经将那火折子灭了。她站在漆黑的门口,屋子里的烛火照亮了她曲线流畅的背。 “哼!一个小丫头也敢拦我了!”李氏的女儿鸣夏甩着手帕子掸了掸衣裳,没好气地冲红螺道:“明儿我就告诉我娘,将你这不懂规矩的发卖出去!” 红螺瞪了她一眼,因愤怒而涨红的脸隐在夜色下,看不分明。 锦秋哂笑一声,道:“红螺是我的丫鬟,你娘还真做不了主!”锦秋这院子里只有红螺一人伺候,两人打小玩在一起,比亲姐妹还要亲了。若是谁敢动她,她是拼了命也绝计要保住红螺的。 鸣夏不知怎么接话,便只能甩甩手绢子以示愤怒。 锦秋的屋里亮堂堂的,金石玉器自不必说,还有些个稀罕玩意儿,有银子也买不到的。而这一切,都是她娘的嫁妆。 鸣夏走进来,看得眼睛都直了,甚至忘了自个儿是来做什么的了。 “姐姐,这紫鲛珠,能送给我吗?”鸣夏轻抚案上放着的那串闪着光华的珠子,望着锦秋,眼睛比那烛火还要亮。 “不行,”锦秋一点儿弯也没拐。 鸣夏当下脸色就变了,烫了似的抽回手,道:“你以为我稀罕你的东西,不过是试试你究竟有没有下头人说得那样大度罢了!” 然而锦秋到底大了她三岁,看她变得飞快的脸色,只觉得可笑而已。 她不会给她了,这些她娘留下来的东西,她一件也不会给她们了! 十岁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李氏的亲生女儿,“”娘娘娘”地喊她,围着她转,可李氏却暗地里骂她打她。那时她只当自己是做错了事,不敢告诉父亲,甚至为了讨好李氏,还将自己屋子里的好东西都给妹妹鸣夏。那时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当是些小玩意。可是人心哪有满足的时候,后来冬儿简直要把她房里的东西都搬空了。 “你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要珠子?”锦秋走到门边,倚着门框,大有要赶人的架势。 “哼,我是来问问姐姐,今儿又对母亲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锦秋懒得搭理她,就双手抱胸靠在门上,静静看着鸣夏,等着她的下文。 以前锦秋也顶撞过李氏,也没见她那样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为她娘说话,所以她今日来,必定不是为的这事儿。 亮堂堂的屋里就该有热热闹闹的说话声,灯火下的沉默突兀又叫人尴尬。 “难道我娘对你不好?前几年天天忙前忙后的为你张罗婚事,你不领她的情便罢了,还当着那些下人的面顶撞她,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说起婚事,锦秋顿时明了,她就是过来吵架的,顶撞李氏不过是她故意寻的由头,真正为的,还是她自己的婚事。据说前几日李氏看中了国公府的公子,想撮合鸣夏和他,偏偏父亲却要让自己去见这人,所以鸣夏就为这事恼了。 锦秋盯着她的脸,细细地瞧。鸣夏生了一双吊梢眼,才不过十六岁,看起来就有几分她娘的精明,五官倒也生得小巧可人,但那脸盘子却是长而窄的,下颚也锥子似的,只能算个小家碧玉的长相。 现下时兴的是那种大脸盘子大眼睛,尤其是那上等人家,尤其看中面相,选媳妇首先要母亲看过一道,母亲觉着好,才让儿子见。 按照鸣夏的长相,锦秋觉着,国公夫人见了,当场就能把她刷下来。而且国公府的高枝,不是谁想攀就能攀的,李氏上赶着去,也只是落个没脸罢了。 然而这些话锦秋不想劝,劝了她们恐怕还以为她眼红。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鸣夏急得跺脚。一个闷葫芦,这架怎么吵得起来,胸中这口气憋了这许久,今日必定要发出来的。 “哼,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何拒绝母亲给你找的那些个人?你不就是觉着他们配不上你,想着做国公家的儿媳妇嘛!这也就罢了,手上还攥着男儿家的手帕子,你说你这是什么?吃着碗里望着锅里,我呸!”鸣夏照着地上狠啐一口。 锦秋猛地抬头望她,心想:糟了!方才出汀兰院时,这帕子果然是被李氏瞧见了,今后她们还不知要怎么说她呢! “那些个没影的事儿你可别乱说,到时候让人家误会了,丢的可不仅是我的脸,更是整个宋家女眷的脸!”锦秋站直了身子,肃着神色警告道。 “哼,你怕了,敢做不敢当?”鸣夏觉着自己戳中了她的软肋,越发得意地嚷起来。 锦秋只恨自己方才太得意忘形了,犯下这样大的过错,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若是被人议论成这般,以后哪还有脸出门,恐怕后半生真要做姑子去了。 然而让她求鸣夏她们莫要乱说?那她可真做不来。罢了罢了,她们要是真不顾及她的脸面,也不顾自己的体面,那就让她们嚼去吧!反正她是觅不来好郎君了,今后就是做姑子的命。 鸣夏又说了几句,见着锦秋一句话也不答,只觉没意思,悻悻地走了。 待人一走,锦秋气得从袖子里掏出那方帕子,用力地撕,用力地扯,然而那丝帕却是万般结实,不仅是结实,她一放手,那东西便又条条顺顺的,一点儿没皱。 她不由纳罕:这是什么好料子,怎的从未见过? 于是,她从案上拿了盏烛火来照,只见那织线薄如蝉丝,绣上去的麒麟也甚是奇异,织工考究暂且不说,那绣麒麟用的技法竟是双面绣。据说那是宫中技艺,难道今日白日遇见的那人,竟是宫里的人? 一想到这儿,锦秋心肝儿都颤了起来。 “小姐,”红螺站着门口喊了一声。 锦秋浑身一颤,将那帕子往袖子里一塞,道:“谁!” “是我呀小姐,您怎么了?”红螺快步走上前来,关切道。 “哦,无事,无事,”锦秋喃喃道。 “方才您跟二小姐在屋里时,莺歌过来传老爷的话说想喝您做的百合粥。” “我这就去,”锦秋应下了。 待到红螺一走,她这才深深呼出一口气。心想,幸好方才没烧了这帕子,若那人真是宫里的,找上门来,到时她若是拿不出东西,不知要给府里惹下多大的祸患。 思及此,她便将那帕子叠好了塞在枕头下,这才往厨下去了。 其实锦秋压根不会做百合粥。她明了,今儿给父亲请了大夫,便是向他求和的意思,所以现下他必有话要同自己说呢! 于是她让厨娘做了粥,她自己端着去了主院。 如今已是戌时时分,她走在灯火通明的廊下,往那园子里望过去,一片黑黢黢的,有悉悉索索的树叶被风吹动的声响,像是吴郎中家后院的那一处竹屋里听见的风拂竹叶的声响,那屋里还有一个穿着白袍子,如清风一般的男子。 锦秋不得不承认,虽然那男子举止无礼,但确实生得清贵风流,气度不凡,只是这样的人,真的会是宫里人么? 很快便到主院,她端着那百合粥进去,便见父亲正坐于书案旁,捉着只青玉狼毫写着什么。他见锦秋过来,立即将笔搁下,笑得脸上的褶子更皱了。 “快到为父身边来,”他招了招手。 “父亲可吃药了?”锦秋端着食盘上前,细细打量着宋运,见他气色较晨起时好了许多,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吃了,你找来的这郎中果然医术精湛,才吃一副药我便觉着通身都舒畅了,”宋运笑着,抖了抖袖子,又从食盘里端起那碗粥来喝,似乎要在锦秋面前彰显自己现在还是以前那个身强力壮的父亲。 “咳咳咳,”宋父才喝两口,突然又咳嗽起来。 锦秋赶忙一手接过他手里的碗搁在案上,另一手去拍他的背,道:“又不是灵丹妙药,哪能这样快见效,您还是回床上躺着去罢。”说着,锦秋便扶着他回到床上,服侍他躺下,又替他掖好被子。 好一会,他才渐渐消停了,就那样阖着双目半躺在床上。他的力气好似被方才那一阵咳嗽抽尽了,现下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淡淡的光晕笼罩在他苍白的面目上,眼下现出一团乌青,也不知是没有睡好,还是这烛火打出来的阴影。 锦秋静静望着他,这张苍老的面目终于同记忆中的父亲重合。 “锦秋,今儿我叫你来,是为了你的婚事,”他掀了掀眼皮,似眯着眼在看她,继续道:“不过你别恼,为父不逼你,只是想问问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以前我脾气大,现在身子不中用了,脾性也收了,就想父女两个坐下来,将心里的话好好说一说。” 锦秋点了点头,将他的枕头垫高了些。 “前两年你母亲为你张罗的那些个人,就没哪个入了你的眼?”宋运问。 锦秋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宋父叹了一声,又默了下来。 第六章:学舌 十岁那年,锦秋知道自己不是李氏的亲女儿,之前所受诸般慢待实在忍无可忍,便跟李氏闹翻了,从那以后可说是互相都没给过对方一个好脸色,这样的情形下李氏又能为她物色什么好人家? 十六岁那年,若不是锦秋偷偷打听了,险些就入虎狼窝了。 那些个人家,要么是高门贵府,关系错综复杂,公子还是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的纨绔,只不过有个壳说起来好听,其实里头什么糟烂都有。要么就是那些个寒门书生,说是家贫,但今后在朝堂上前途不可限量,实际却是些攀附权贵之流,一心想着巴结了宋家好平步青云。 锦秋初时还是有些兴致的,后来知道李氏的打算,就干脆歇了心待在府里。 “锦秋,你就是眼光高了些,一个人哪能样样都合心意呢?”宋运道。 “爹,您不必为我操心了,”锦秋笑了笑,人家府里哪有父亲为女儿这样操心婚嫁之事的?而且他还重病在身,更操劳不得了,“我以后就待在府里,若是这府里容不下我了,我就剃了头做姑子去!” “胡说!”宋运的身子剧烈挣扎着,双手撑着床板,急得要起来。锦秋赶忙将人按下去,道:“不说了不说了,您保重身子才是。” “这府上谁敢容不下你?谁敢!” “容得下,容得下,”锦秋连连应声,面上却在苦笑。 这男人家呀,就是不懂女人心里的成算,所以才会觉得李氏给她物色的都是好人家,所以才会觉着这个家没人容不下她。殊不知容不下不是要用那笤帚赶人出府才是,其实只要三言两语,要是个心志不坚的人,早就自己卷铺盖逃出去了。 宋运听她这样说,这才没有再动作,心也渐渐安下来,继续道:“但你大了,一直在府里总不是个事儿,为父倒想了个法子。半月后是你祖母的寿辰,这一回,我要大办,将全京的名门贵子都请上府来,任你去挑!”宋运伸手一挥,颇为霸气,“你若是相中了哪个,你同我说,我豁出老脸去亲自跟他父亲谈!” 锦秋听着,眼里的泪越蓄越多,就要溢出来时,她忙转过身去,用帕子拭了拭眼睛,道:“窗口敞开着,那风可真大。” “怎么的了,沙子进眼睛了?”宋运问。 “是,”说罢她立即起身关窗,背对着宋父,泪珠子断了线似的落下来,她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他听出她声音里的哭腔。 将那窗户关上,又定了好一会儿,她才说:“爹,时辰不早了,您先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那这事儿你究竟同意不同意?” “全凭爹爹做主,”锦秋低着头将他的被角掖了掖,这才却步退出了内室。宋父望着她的背影,欣慰一笑。 而后锦秋又同外头守夜的莺歌等人嘱咐了一番,这才疾步走回了自己的落泉斋。 一直回到自己屋里,那眼泪才终于止住了。 …… 次日,艳阳高照,阳光从那敞开的窗前落洒下来,洒在紫檀木案上铺开的宣纸上,画中美人的眼睛被这日光一点,好似要活过来。 “宋漓,宋漓,”金笼子里一只红绿相间的鹦鹉笨拙地重复着锦秋的名字,周劭捉起那只纯金的用来给鹦鹉舀食的篾子,点着它的脑袋,训道:“让你乱叫!” “爷,朱公子过来了,”一黑衣小厮站在门口,曲着身禀报道。 “将人迎进来,”周劭吩咐,那小厮立即转身去了。 鹦鹉却一点儿没听话,还在扯着嗓子叫唤。 “小扇子,这鹦歌儿打蔫了,你提出去溜溜,”周劭一手撑着案角,一手揉着眉心,心叹:屋里就是养不得这样的活物,不然什么秘密都得让它给捅出去。 小扇子是专给这鹦鹉添食的小厮,听见主子的召唤便立即应声进来了。他往那笼子里一瞧,这鹦鹉好好的,声音还贼亮,哪里就蔫了?但是主子说蔫了那就是蔫了,他立即取下笼子提溜出去了。 听见那笨东西的声音渐渐远了,周劭的心这才静了下来,而后走到那桌前将画卷了起来。 这画中人便是锦秋,昨日他自济世堂回来后,闲着无聊不知怎么就画了这幅画,嘴里还念了几句:“宋漓,薄薄流澌聚,漓漓翠潋平,好名字!”于是那鹦鹉就记住了他的话,今晨才会叫得这样欢腾。 他将这画丢到画缸里,听见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抬首望向门口。 一个藏青色右衽,眉清目秀的男子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周兄,别来无恙啊!” 这生得比女孩儿还俊俏的男子便是国公爷唯一的儿子——朱奥,自幼同周劭交好。 “不过几月不见,至于么?”周劭道。朱奥大摇大摆走进来,跟到了自己家似的,直接就开始使唤周劭的仆人:“沏一壶龙井来!” 朱奥的父亲是宫中贵妃的亲兄长,中宫空缺,贵妃理事,所以他算得上半个国舅爷,朱奥自然也就是皇亲国戚了。 周劭则是当今皇帝的最小的弟弟,与皇帝差着一轮,很得他的喜欢。两个皇亲国戚,年纪又相仿,自然就玩在了一块。 “听说你被你爹发配去黄河治水了?”周劭走过去坐在朱奥身旁,两人隔着张玉几,上面摆着一盘下了一半的棋。 “这你也知道?” “我不仅知道,还知道你今儿是来问我,黄河边沿那些个县情况如何,哪个县的堤坝最坚实,适合你过去躲闲。” “啧,”朱奥接过婢子斟来的茶,掀开茶盖,轻嗅了嗅,道:“虽然王爷在黄河边上倒腾了几个月渡过了最难的时候,得那些个轻易不夸人的言官几声赞叹,却也不能认为我就是那偷闲躲懒的人啊!我呀,压根就不去!” “哈哈哈,”两人都大笑起来。 “近来宋学士家的老太太要做寿,京城里请了一圈人,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兵部侍郎都请去了,”朱奥似笑非笑地望着周劭道:“不过你这样的,人家攀不上,不敢请,自然是没收到帖子吧?” 听到宋运时,原本兴趣寥寥的周劭心头一动,故作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茶,道:“这跟你去不去黄河有什么关系?” “那关系可大了,我听我阿母说他家名是做寿,实为择婿。”朱奥“啪”的一声撑开折扇,挡住了凑到周劭耳边的嘴,道:“这也是我阿母从她家夫人那儿听来的,她有两个女儿,嘿嘿,一个二个都上赶着来拢络我,你说说,我母亲能放过这个?于是她便同我爹说了,婚姻大事要紧,黄河水年年发,要历练明年再去历练不迟。” 周劭瞪了瞪眼睛,有些不相信地盯着他,道:“你说她们都想给你做妻子?”他想起昨天那牙尖嘴利的姑娘,若是她要给朱奥做妻子,那两人还不当街就骂起来了?想到这儿,他嘴角不由得一弯。 “别笑,笑什么呀!我阿母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是看不上了,”朱奥轻摇折扇,道:“攀权附贵,上赶着来的姑娘我见多了,腻了!”说罢他抿了一口茶。 “在你眼中所有女子都是攀权附贵的么?我看未必,”周劭也淡淡抿了一口。 “所以啊,我今儿找你就是为了带你见见世面,你说说你一心扑在国事上,都没空见女人,人虽玉树临风,却又端着,哪个姑娘敢看你呀!你可二十又二了啊!当今圣上在您这个年纪可都有儿子了吧?” 周劭觉着朱奥这话像长辈的唠叨,可明明他比自己还小了三岁呀! “那边若递了帖子来,我就同你去。” “啧啧啧,”朱奥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着周劭,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以往你可一次也没应过,”说着就从袖间掏出一份大红色请帖。 …… 宋家为着宋老太太的寿宴已经忙活起来了,按着宋老太太的安排,李氏负责采买事宜,锦秋和鸣夏则照管院子布置,然而锦秋闲着时却看起了账本。 现下,她正捧着本三指厚的账本在那儿细看,突然指出其中一笔账,这是两日前支银子买的三百匹红绸,她抬头问道:“这么多红绸是做什么用的?” “夫人说是要挽花。” “挽花能用这么多红绸?” 李氏身边的一等丫头翠鸣不说话了。 锦秋将这账本重重合上,额角又是一阵凸凸。这必定是李氏又在用公帐上的银子给自己女儿添嫁妆呢!这人好歹是侍郎家里出来的小姐,怎么就这么喜欢占便宜呢? 锦秋这便拿着这账本,往东院找李氏去了。 进了桂花园,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大嗓门:“鸣夏,你可得争气着点儿,这回不仅国公爷的公子要来,还有这京城圈里各色各样的人物,你只管打扮得漂亮些,娘会领你去见人,朱公子要攀不上,那还有别家的呢,总有一个两心相悦的。” “好,我听娘的。” “但有一点,你要往那高里挑,千万不能落在锦秋那丫头后面,可明白。” “晓得了。” 第七章:表哥(一) 听见这话锦秋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上前几步,故意高声说道:“是因为要嫁高门,又没有富足的嫁妆,所以才用公账上的钱置办了几百匹红绸子?” “谁?”正说悄悄话的母女两猛地回过头,一脸惊恐之色。却在望见是锦秋时,李氏立马指着她破口大骂道:“你站在我们身后装神弄鬼什么呢?” “没做亏心事,光天化日的怎会怕鬼敲门?”锦秋掂了掂那账本,李氏的脸色立马变了两变。 “这件事儿我暂不告诉祖母,你们看着办吧,若是两日后这笔账还在账上,那我就只能禀告她老人家了,”锦秋撂下了话,便转身往回走,留下满面忧愁的母女两个。 嫁妆这事儿,锦秋倒是没愁过,她母亲乃是江南一个富商人家的小姐,带来的嫁妆比京城里公爵人家出嫁的女儿都多。虽然那些名贵的小玩意儿在她还不懂事时送给了鸣夏,但是那些个真正值钱的房契地契都在祖母手里收着,时刻为她出阁准备着呢。 想到这儿,锦秋不免伤感,母家虽然不短银子,但银子却买不来父亲的前程,要不然他也不会为了卖李家的好而休了娘亲。这么说着,其实从商的都不如做官的好。譬如说她那个表哥吧,生得也是一表人才没得说的,偏偏前儿几门亲事都不了了之了,据说对方不过五品官的女儿,想想这世道可真是…… 才想着表哥,她表哥便到了。 “小姐,”红螺几乎是跑着进了汀兰院,老远就喊:“表少爷来了,表少爷来了!” “他到了?在哪儿呢?正在落泉斋里绣花的锦秋猛地站了起来。那针头就扎进了指头里,红色的血珠子立即滚了下来。锦秋将这手指头含在口中,小跑着出了门。 “就在大厅……厅里呢!”红螺跑到锦秋面前,气都喘不匀了,她双手撑着膝盖,躬着身子在那儿喘气。 锦秋话未听完就跑得没影了。若是平日里她或许还记着规矩,今日是什么规矩都不记得了,只想早早见到表哥。 大厅的后门口,站着好些个婢子正议论纷纷,锦秋一走过去,就都散了。里头传来表哥赵臻和李氏的客套。 赵臻说:“您忙您的去吧,我待会儿自己去找表妹就是。” 一字一句都落在她的心上,她突然心跳得很快,就要蹦出来似的,不由得捂着胸口,想推门进去,却又不敢。 赵臻并非锦秋的亲表哥,比她大了整整六岁,他的祖父与锦秋的外祖当年是做漕运起家,拜了把子共过生死的兄弟,再加上两家又住的近,就处得跟亲兄弟似的了。 锦秋娘才嫁过来的时候,他表哥正好在京中住,就常过来宋府,后来她娘去了,他上京时还会常来看望锦秋,甚至锦秋小时候他还抱过呢,只不过上一回见还是两年前的事儿了。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进去时,后门突然就从里拉开了。 “表妹?”一身沙青色直裰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如玉面庞上浮起一丝笑,温煦如四月和风。 “表哥!”锦秋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欢腾着就要蹦出来的心突然安定下来。 赵臻也看着她笑,露出两颗虎牙,他明明比她大那样多,可每每露出这两颗牙,便给锦秋一种错觉,好像他才是更小的那个。 “你何时上京的?午膳可用了?”锦秋问。 “用了,”赵臻侧着身子站在门口,示意她进来。 在那帕子底下,锦秋两个食指紧紧扣着,心里的话有黄河水那样多,可见了正主,却反倒一滴也挤不出来了。 从后门口到椅子那儿十几步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赵臻走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她走路的样子还是那样,腰身和肩头从不乱晃,端方持重。 “这两年家里可还好?”锦秋落座在大堂右侧的檀木椅上,终于挤出了一句。 “很好,你瞧着比之前圆润了些,也好吧?”赵臻撩了袍子,落座在她对面,大大方方地看着她。 锦秋点头说好,“这回你上京来做什么,住处有着落了?若不嫌弃,我待会儿让人收拾出一间厢房来,你住过去,得闲时咱们还能说说话!”若不是宋运此次病重,她几乎不出汀兰院的,一天到晚说的话,十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也是寂寞得很。 “那就劳烦表妹了,”赵臻朝她微微一笑。他原本是准备住到赵家在京城的宅子里去的。赵家在各处都有宅子,京城这宅子不过幼时住过几年,那几年也是他同锦秋最好的时候,后来他们回了老家,就空出来了,现在要收拾出来,也确实麻烦。 “我不过闲着无事上京来探望你和姨父,顺便结交些朋友罢了。” “那你来巧了,再过半月便是祖母的寿辰,到时候可热闹了,你千万别急着走。” “不急,不急,”赵臻自斟了一杯茶,呆呆望着杯身那碎瓷纹,心中纳罕:去年七十三岁寿辰都没大办,如何七十四却反倒要办寿宴了? 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儿去”,七十三、八十四是道坎子,所以老人家办寿讲究办七十三。 “我领你去见见父亲罢,”锦秋站起身来,他便也跟着站起来,随着去了。 二人在路上又说了好些话,赵臻这才知道宋运如今卧病在床,父女二人的关系缓和了些。 锦秋将人送到门口,推辞着不进去,转身便去忙活了。走出庭院时,听见里头传来父亲激动的声音:“臻儿?你怎么过来了?” “姨父,您快别起来,好好躺着……” 锦秋会心一笑,虽然父亲休了母亲,但对当年一直亲近的表哥到底还有几分情谊,可她又想不明白了,既然对表哥都存有几分情,为何对结发妻子却又那样狠心? 赵臻过来了,宋运才有了几分下棋的兴致,问过几句话后便让他端过棋盘来,坐在榻上与他对弈。 “锦秋这孩子,心气儿高,府里这些个人都不大对付,就赖着你,你此番来,得空时便带她出去走走罢,不然将来婆家要说她性子孤僻了,”宋运落下一枚白子。 赵臻怔住,“啵”的一声,才从棋笥中捻出黑子掉了回去。 第八章:表哥(二) “怎么了?”宋运抬首。 “无事,”赵臻又捻出一子,落在棋盘上,道:“表妹已有中意的人了?” “这丫头你比我清楚,总说不急,慢慢挑,可她那个挑法得挑到什么时候去!所以只好借着她祖母的寿辰我来为她相看一二了,”赵臻说着,眉眼中闪着柔和的光。 “那姨父觉着怎样的男子才配得上表妹?”赵臻仍然盯着棋盘,好似在思索下一步怎么走。 “那自然得配顶好的男儿,这回我给朝中同僚府上的公子都下了帖子,”宋运得意道:“各个都是拔尖儿的!” “那自然是,”赵臻应和着,落下最后一子,朝宋运拱手道:“姨父棋艺精湛,臻儿自愧弗如。” “你可是让着我这老头子?棋盘上我记得我可从未赢过你啊!”他开怀大笑起来,却又带出来一阵咳嗽,赵臻忙端了杯茶来给他压住了。 如此谈笑了近一个时辰,赵臻才从主院出来,此时已近酉时,天边还挂着个圆溜溜的太阳,空中却飘起了雨丝儿。 锦秋站在院子里,望着那廊檐下歪斜的牌匾,不断指正道:“往左一点儿,往左一点儿!”如瀑的乌发上黏满了小水珠子,被这夕阳余辉一照,显出几分迷离色彩。 赵臻站在另一侧的廊檐上望着她,他突然羡慕起踩在梯子上的几个小厮,还有那一块牌匾,能得她这样倾尽心力的注视。 “表妹,”他走到锦秋身边,道:“莫站在雨里,要着凉的,这事儿让他们去做。” 锦秋回头望着他,笑道:“不怕,我高兴呢!”她面前的几缕发丝上也挂着一层小水珠子,带着笑意的眼灿若星辰。 “我去挂罢,”赵臻往廊下去了。 他遣退了其中一个小厮,自己爬梯子上去,那梯子不住打着颤,他却一点儿也不怕,一手托举着牌匾的一侧,往左边拉过来一些。 “再右一点儿,右一点儿。” “左一点儿……” 雨好像把日头也浸湿了,朦朦胧胧的,像是个画纸上晕染着的一滴红墨汁,待到那几块牌匾都终于挂正了,橘红色的光辉骤然收敛,天地被蒙上一层灰沉的纱。 锦秋昂得头都要僵了,她低下头来,右手握拳往后颈锤了两下,走向赵臻,笑道:“幸好有表哥在,这牌匾才能挂好。” 赵臻也只是笑笑。 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锦秋带他去转了转就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大厅里已摆了饭,这是半年来她头一回出现在饭桌上,却也只是因为表哥过来,父亲又在房里用饭不能作陪,她不得不当陪客罢了。 锦秋领着赵臻入座,看着桌上各色菜肴,又瞧了瞧对面坐着的母女两个。大家都冷着脸,没有一个要先开口的意思。 打心眼里李氏就是厌着他们二人的,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宋运还有一个嫡妻,那才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是赵家老二过来了?”宋老太太沙哑的声音传来。一个一头银发,拄着根紫藤木拐杖的老太太由丫鬟搀扶着过来。她脸上没一点肉,像是一块老树皮松松挂着,显得一双眼尤其大,目光正落在二人身上。 “给祖母请安,”锦秋微蹲。 “给宋奶奶请安,”赵臻朝她拱手。 “用饭罢,”宋老太太颔首,缓缓入座,左手却仍是拄着那拐杖。她瞥了眼锦秋,一张没牙的凹陷下去的嘴一张一合:“锦秋,有哪家的姑娘像你这般,连饭也不到桌上用,每日在那汀兰院里躲着,也不知做些什么?”每回锦秋上桌她都要唠叨一通的,她继续道:“有空还是得出来结交些人才好,你瞧瞧你,都是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再嫁不出去,不是让人家看笑话……” 锦秋才伸出去拿筷子的手,在听了这些话后又缩了回来,脚尖朝外准备离席。她听不得这样的话,若非祖母是长辈,她早便堵回去了。 坐在她对面的李氏和鸣夏却幸灾乐祸起来,鸣夏适时表现出她作为孙女的孝顺,端过了老太太的碗,甜甜笑着,道:“祖母,鸣夏来为您盛饭。” 宋老太太笑得嘴角的褶子更深了,赞道:“还是你有孝心。” 李氏便也来添把火,她站起身来,将老太太喜欢喝的鲫鱼白玉汤摆到她面前去,陪笑着道:“娘,都是您的孙女,一样孝顺的,上回您大寿,锦秋还送了你一个玉枕,您忘了?”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太太双手搭在拐杖上,脸上的笑影子立时没了。 当初送的那玉枕样式是好,就是枕着总觉着咯脑袋,可那据说是当年晋朝皇宫里的宝贝,晋太后枕过的,这样的枕头她能说不好么?不能,她若是枕着不好人家只会说她没福气,这样的好东西都消受不起,于是她便一直枕着。 鸣夏的饭盛来了,宋老太太接过来,夹了第一筷子,众人这才开动,却唯独锦秋连筷子都没拿起来。 赵臻侧头,见锦秋沉着脸,便往她碗里夹了一夹鸡丝,道:“表妹,我记得你最爱吃鸡丝炒小蘑菇的。” 锦秋望了他一眼,见他朝自己笑得那样真,便又豁然想开了。她今儿来可不是为了看她们几人脸色的,她不过是个陪客,是为着表哥来的,若是她不高兴了,那表哥这个客人还能高兴吗? 于是她便也回以一笑,道:“谢谢表哥。” 在这样尴尬的氛围里,煎熬了半个时辰才终于用完了饭。 小丫鬟捧茶过来时,李氏突然站起身来,一手捂着胸口,似痛悔道:“娘,前儿我一时疏忽,置办错了东西,红绸子买多了些,我想不如就算做是我自个儿买的,回头我用例银去填,还望娘不要怪罪!” “说怪罪就见外了,府中事物繁杂,办错也是难免的,既然知错,改了便是,无碍无碍,”老太太淡淡抿了一口茶。 “谢谢娘。” “祖母,您累了罢?我给您揉揉肩?”鸣夏问。 锦秋觉着自己这一趟也是来得值了!私用账上的银子添嫁妆也能拿出来颠倒黑白表一番,以前怎么没发现她们做戏的功夫这样深厚呢?还有这其乐融融的景象,做给谁看呢?分明是在赶她走啊! “祖母,若无旁的事我便先退下了,”锦秋朝宋老太太蹲了蹲身子,赵臻也朝她拱手告辞道:“臻儿便也不打搅奶奶说事了。” 宋老太太巴不得他们走,赶紧摆了摆手,二人这便疾步退下了。 第九章:外出 “表妹,表妹!”赵臻追在她身后喊着,她则从灯火通明的廊上转到园子里去了,那儿黑灯瞎火的,赵臻只能凭着感觉胡乱转。 锦秋只是走着,一直走不敢停,好像她走得快一些,那些谎言、排挤便追不上她。 她曾以为自己每回用饭都中途下桌是因为性子直,自己想什么便做什么不受管教,现下她才明了,她不是性子洒脱,是怕,怕像方才那样,亲眼看着这些所谓亲人,用刀子在她心上划开一个又一个口子。 她倚着一棵桂花树,双手往后环抱着它,手掌触及凹凸不平的树干时微微用力,树干上的凸处便咯得她的手生疼。 夜风习习,吹来两个声音: “唉,咱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大晚上的还要给大小姐送饭,不是说她今日上桌吃饭了么?” “红螺那个夜叉要的,啰嗦什么!” “诶,姐姐,我听翠鸣姐姐说大小姐近来会接管府中事务,也不知是真是假,以后若是她与夫人冲突了,咱们该又听谁的呀?” “你呀,白在府里这些年,越干越糊涂了!这宋府的女主子是夫人,在夫人手里,谁还能翻了天不成?大小姐再横,过两年不也要嫁出去?” …… 声音又渐渐远去了。 锦秋禁不住冷笑一声,抬头望了望天。 大约是下了雨的缘故,夜空中没有月亮星子,漆黑一片,但那又如何?地上自有万家灯火,人间仍是亮堂堂的。 她这便走回灯火通明的廊上往汀兰院去了。 想想她们其实说得不错,要在这府里同李氏斗,可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她得打起精神来。 锦秋到汀兰院门口时,正看见赵臻打着个灯笼立在那儿,望着院里探出来的几串紫藤出神。 “表哥?”院墙上,一个单薄的影子向另一个影子靠近。 他迎上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她面上仍挂着浅浅的笑,看起来和方才一样,但他知道那小半个时辰她都想了些什么,正是知道,所以不问。 “我就是来看看你,夜深了,去睡罢,”赵臻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像幼时哄她去睡觉那样。 “你也回去罢,”锦秋说着,这便走进了院子。 “明日我去漱玉坊挑个寿礼,你同我去罢?”在那扇门关上的刹那,他说。 “好。” 这夜的赵臻辗转难眠,宋运的几句话总在他脑中盘桓不去:“锦秋自然是要配顶好的男儿!至少得是个三品官家的公子,不然岂不是下嫁了么?” 他配不上她,他知道,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年才没有向她吐露过一句。 就这样挨到了天明,一宿没合眼,晨起用早膳时果然就被锦秋看出来了,她问:“房里是有什么收拾得不妥贴的地方?表哥睡得这样不好,眼下都乌黑了。” “一切都很好,只是我不习惯罢了。” “待会儿我让红螺给你送个安神香去,这香点起来,满室温甜,很有助眠的作用。” 赵臻谢过了她。 今日的早膳用得也不好,宋老太太在桌上又说了许多锦秋不大爱听的话。但她今日比昨夜可耐摔打得多,无论听见什么都能面不改色地用膳,只是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指甲都嵌进肉里,现出深深的红印子。 饭毕,锦秋也不坐马车,就同赵臻散着步往漱玉坊去了。 两人拉扯着闲话,说着说着又说到了她的婚事上。赵臻问:“上一回来就听说表妹要同韩家公子见面的,后来怎么就没成?” “那还是两年前的事儿了,这两年我也想明白了,嫁不嫁人的也就是那么回事,若是这府里没了我的位置,我就出家做姑子去。” “表妹不要胡说!”赵臻驻足,面色骤然沉肃,道:“过几日伯父不是要给你选夫婿么?总能挑着好的。” 锦秋嗤笑一声,她当初答应宋运也只是哄他高兴罢了,她不觉着这世间有什么男儿可以依靠。她怕自己像母亲那样,以为找对了人,身子靠过去,却靠了个空,直不楞登地摔在地上,摔得那样疼,她怕疼。 就在笑着的这个空隙,她突然望见前头一辆马车,正是半月前在吴郎中门前停的那辆。 这……这不就是那登徒子的马车吗? 周劭却是在那头就挑开窗帷,瞧了锦秋和赵臻好一会子了。他的目光在赵臻身上停留了许久,想着这人生得倒是仪表堂堂,只是那玄色披风衬得他有些老成,但有些姑娘家不就喜欢这样的么? “王爷,王爷?你看什么呢?”坐在他右侧的朱奥说了好几句都不见他答应,便也凑过去,往那外头一望。 “你说,那男子与我比,如何?”周劭突然问道。 “生得倒也端正,但是与你比,却是如浅溪之于江河,不能比呀!不不不,应当说天下的男子除了我朱奥还能同你一较高下,其他人,那是根本都拿不上台面来!”朱奥一本正经地道。 周劭见着锦秋的目光朝自己这儿望过来了,赶忙放下帘帷,嘴角却微不可察地露出点儿笑意,似乎对朱奥这不着边际的奉承很是满意。 锦秋看着这马车从自己身旁走过,心里想着究竟要不要叫住人,将那帕子还他呢?转念一想,她又觉着这样不妥,帕子还在枕头下呢,当街拦下男子的马车带回府里,这算什么事儿! 于是赵臻说的那些个“他家如何占据江南一带漕运的半壁江山,他又如何被父亲看中,将继承家主之位”的话她是一句也没听见,就听见他最后那句:“表妹觉着我同那些官宦子弟比,可比得?” 锦秋回过神来,望着赵臻,诚心道:“那自然比得,比他们不知好多少倍呢!单就我所见的人来看,表哥是最好的,十岁就能看账本,十四岁便会谈生意,说话还体贴,性子又和顺……” 赵臻听见她这样赞自己,耳根子都痒痒起来。 就在这时,锦秋看见前边儿一个小摊子上,摆了各样精巧的玩意儿,都是用竹签,蔑子,贻贝等物手织出来,有风铃,小篮子,蚂蚱草蜢等。 锦秋看得眼都直了,走过去拿起一个竹篾织的,正中央缀了一片乳白色贻贝的脂粉盒子,问那摊主:“这个怎么卖?” 摊主是个裹着件土黄色粗麻衣,身子瘦小的男子,他哈者腰道:“小姐您真是好眼光,这脂粉盒子是我家婆娘花了一日功夫才织出来的,她自个儿喜欢得紧,还不让卖呢,小姐若是想要,便三十文一个罢。” 赵臻爽快地拿出一两银,道:“你再选几个罢。” 赵臻最先是管账本的,平时那些个花销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的,他不是个小气的人,但只要是生意他一点儿也不含糊。 锦秋却觉着这样的好东西只得一个便好,多了反倒没有那份贵重了,于是便道:“就这一个便罢。” “我也要这个!”就在此时,一个一身大红色骑装,脚踩青色马靴,手里提着根马鞭子的俊俏姑娘也走了过来,指着锦秋手里的脂粉盒子,昂着头道。 这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团孩子气的脸上,显出独属于被娇养长大的小姐的傲气,那傲气却并不让锦秋讨厌,相反,锦秋竟还觉着这女子有几分可爱。 “小姐,”摊主陪笑着朝那小姑娘道:“是这位小姐先看上的,您若是也要,只能等明儿个我叫我婆娘再织一个,或者您看看别的也成。” “小姐,”那姑娘身边的一个老婆子也劝她道:“这样的小东西您若想要,把这整个摊子买下来都成,那位小姐手里的,也不见得多好看,又不是金镶玉砌的。” “你懂什么,又不是只有金呀玉呀的才是好的,你瞧瞧这东西做得多巧呀!”那姑娘指着锦秋手中的脂粉盒子,一双眼巴巴地望着。 锦秋与赵臻互看一眼,便大大方方地将这东西递过去给她,道:“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既然你喜欢,让给你便是。” 那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放在手里端详了好一会儿,越看越喜欢,对锦秋的态度也软和了下来,道:“本小姐不会让你白给的,”说着便将自己腰间的荷包解下来,从里头捻了一颗琥珀色的珠子,递给锦秋道:“你若同我一样,喜欢这盒子,那想必也会喜欢这珠子的。” 锦秋伸手去接,这是一颗并不圆润的珠子,足有大拇指大小。仔细一看,这珠子里竟有只展翅欲飞的活物,锦秋也喜欢得紧,正要向那姑娘道谢,一抬头却发现她早已走远了。 “表哥,那姑娘真有趣,若是有那样的人做姐妹便好了,”锦秋不由感叹道。 “鸣夏对你不好么?”赵臻同她继续往前走。 锦秋只是笑笑,道:“也许人同人之间是讲求感觉的罢,有些人,无论怎么的你也同她处不到一块儿去。” 锦秋突然转过头来望他,道:“有时我挺羡慕你们男儿的,至少你们没有这么多规矩要守。你说说你这个年纪了还未娶妻,府里的人也不会话里带刺地赶你走,好像你是个累赘似的。可是我们女儿家就不一样了,到了年纪没嫁出去,全天下的人都恨不得朝我们身上吐唾沫,好像我就犯了罪似的。” “妹妹又说傻话了,即便她们不要你,姨父也不会不管你,姨父百年之后,也还有表哥接着你呢!” 锦秋回头,愕然。这时她才发觉,这么些年来,无论去哪儿,表哥总是走在她后头。 赵臻自知失言,赶忙低下头去,却正好瞧见她外侧裙边上溅了几个泥点子,于是便两步走上去,站在她的外侧与她并肩而行。 他道:“前头什么样你不要怕,大胆去走,再如何都还有表哥接着你,明白么?” 本以为赵臻会将话圆回去,没想到却反倒说开了。锦秋一时竟茫然,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思,是像父亲那样愿意托着她呢,还是一般男子对女子那样。 她不敢细想,只能点头应道:“谢谢表哥,你一说,我这心里就敞亮了。” 赵臻默着,更多更深的话,他是不能说了。 第十章:寿宴(一) 终于等到了宋老太太寿辰这一日,天微微亮众人就起了,一同到一早布置好的寿堂中给老太太拜寿。 张灯结彩的寿堂之上,老太太坐在八仙桌前。她今日穿了个绣五福捧寿的团花褐缎长袍,袖子上用金线和雉羽捻线绣了两朵光华灿烂的牡丹,瞧着颇有些老寿星的样子。 鞭炮声一响,祝寿仪式开始,首先是宋运和李氏上前行跪拜大礼。而后锦秋和鸣夏一同上前,叩拜下去,祝愿道:“孙女儿给祖母请安,祝祖母春秋不老,松鹤长青!” “好,好!”老太太看着下首的儿孙们,笑得合不拢嘴,她递给二人“子孙钱”,道:“都起来,都起来!”双手却只是去扶鸣夏。 下首站着的宋运看着老母亲和两个女儿,面上也是喜气洋洋。 只是,这颜色对比实在太过明显,老太太和鸣夏都穿的艳丽的正红色,唯独锦秋着一件竹月色的对襟长裙,显得尤为素净。 其实锦秋也喜欢艳丽的裙装,奈何她脸盘子五官都是端方那一挂的,而这样艳丽的衣裳,要俏丽的人穿才好看。 到巳时两刻,便有宾客陆陆续续过来了,爆竹响起来,唱到的一声高过一声,比这爆竹声还要尖锐。宋运今日强打精神站在门口迎人,听着这声音感觉耳根子都痛起来了,却不得不挤出笑脸来。 锦秋则在大堂里,指挥着小厮们将那些个桌椅都摆出来,这深秋的天儿,竟热得满头大汗。 厨下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管酒的是鲍家的,他转了大半个府邸都没找着李氏,只好来报锦秋道:“大小姐,方才那几个手欠的小子们搬酒坛子的时候跌了一跤,连着打翻了十多坛陈年花雕,加上备用的几坛,还差四坛子,您看用酒窖里的梅子酒补上成不成?” “母亲呢?这事儿不该是她管着的么?”锦秋用帕子擦了擦汗,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满头大汗的小厮。周围桌椅磕碰的响动几乎要盖过她的说话声去。 锦秋没管过事,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也不敢妄下判断。 “小的就差把府邸翻过来了,也没找着夫人啊!大小姐您先拿个主意罢!”那小厮汗如雨下,急切地道。 锦秋来回踱了几步,略忖片刻,此次来的乃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讲究人,若是哪桌的酒不一样了,那些个就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夫人们定要说宋府将人分等次,看不起她们,所以决不能用梅子酒凑数。 “现下什么时辰了?”锦秋问。 “快要午时了。” “时辰不早了,你派个人去醉香坊,再拉几坛子过来,快去!” “好嘞!” 鲍家的才去,张福家的又来了。 “小姐,原本要坐礼房的吴二秀才在来的路上磕着了腿,现下正在医馆里头呢,这礼房谁来坐呀!小姐您拿个主意。” 锦秋一手按了按眉心,问:“就没有替补的?” “原本是定了李善家的,可他昨儿夜里酒喝多了,现在恐怕还没醒呢!” 锦秋不禁想:那李氏原本看着伶牙俐齿凶得很的一个人,怎的就这样纵着这帮奴才,这紧要关头还敢这么喝。她自己更是,人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爹爹在前边迎客,祖母年迈,她又没料理过事情,可怎么办呢? 就在她束手无策准备去请教祖母时,赵臻恰好走过来,道:“坐礼房我也坐得来,我去罢。” 锦秋也没推辞,朝他蹲了蹲,道:“谢过表哥了,你先去替一会儿,再过半个时辰吴二秀才也该过来了。” 赵臻拱了拱手,这便过去了。 接下来还有一堆需要她拿主意的事儿,她不得不派了两个小厮专门去找李氏,自己则去请教祖母,先料理着眼前的几件。 而李氏却是翘了个二郎腿,坐在那桂香园里的一个小石墩上,不紧不慢地磕着瓜子,道:“大丫头做事儿忒不给人面儿了,前儿我不过就是给鸣夏买了几匹红绸子,她非得闹到老太太跟前去,我这个做媳妇的,还是头一回给她老人家认错,真真是臊死个人!” “姐姐,你说你,好歹比她长上二十几年,吃的盐比她吃的饭都多了,怎的就叫她给拿住了?你还在这儿嗑瓜子?现在再不出去,外头乱了套,回头你在你那婆母面前还不得跪下了?”朱李氏坐在李氏对面,“咔咔”地磕着瓜子,一面说一面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我就再待一会儿,”李氏笑得别有意味,一点儿不着急。朱李氏瞧她模样便明白她肚子里憋了鬼主意,于是凑过耳朵去,悄声道:“怎么的,你干了什么笑成这样?” 李氏左右望了望,见周边无人,于是一手挡着嘴凑到她耳边细声说了几句,越说那朱李氏面上的笑意便越深。 原来这李氏是派人将福煕堂前的几块牌匾上的挽花儿给解了下来。这事儿正是锦秋管的,牌匾也是她让人挂上去的。而此次做寿,什么都有替补,唯独这挽花,红绸子没有替补。李氏就是被那几百匹红绸子的事儿气的,在这儿摆了她一道。 “估摸着时辰,成安已经禀报过去了,她现在找不着我,肯定自己出府去买绸子,你猜猜她买回来红绸子是什么时辰?恐怕这大半人都入席了,剩下的男儿里,她还有几个可挑的?” “姐姐这你怕是想岔了,她能为了几个挽花儿亲自去置办?” “呵,那是你不知道这丫头的性子,她同老爷一样,轴得很,都不带拐弯的,只要这牌匾是她挂上去的,她就觉着这是她的事儿。她若找不着挽花儿,就是天上下刀子都会去置办,如今这府上谁走脱得开?而且她也使不动人,只能自个儿去!待她一去呀,我就让人把挽花儿挂上去,半点事儿没有。” 朱李氏都不由得朝她竖起了大拇指,道:“姐姐,您虽在有些事儿上不大高明,但是这府中人的脾性倒是摸得清清楚楚的。” 李氏只是笑,其实这也不算是她想出来的,主要还是鸣夏的主意。今儿是她露脸的日子,不想别人抢了风头。 “好了,”李氏将桌上剩下的瓜子都推到朱李氏那头,锤了锤肩膀,站起身道:“我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忙活去了,”说罢便一晃三摇地去了。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锦秋现下忙得很,一会儿到厨下,一会儿又去酒窖里,那成安压根没找着她人,她自然也就不知道挽花儿的事儿。 后来听那找人的说找着李氏了,她这才闲下来。 宋运没有儿子,宋家原本又不是京中人士,所以族亲都不在京里,门前便只有宋运一人恭迎客人,锦秋怕他身子受不住,便也过去了。 即将午时了,宾客们好似都赶着这时候来,大门口几乎都被堵住了。宋运的同僚们都一身便服过来,朝他拱手道贺,锦秋则是站在宋运身后不远处,一双眼紧盯着他,生怕他有个头疼脑热的站不住。 “这便是贵府小姐罢?”一个面色红润,精神精神铄的老人家朝宋运拱手,看向后头的锦秋,而他身后站着一个看年纪足可以做锦秋叔叔的男子也望着锦秋,他先朝宋运拱了拱手道:“宋大人,”而后走几步到锦秋面前拱手称“宋大小姐”。 锦秋蹲身回礼,面上的笑几乎是强扯出来的。她觉着自己跟个木头人似的站在这儿,傻的很,甚至说丢人现眼也不为过。 接着还有许多年纪相仿的男子过来,同宋运说了几句,也都有意无意瞥了一眼锦秋。 一阵长长的炮仗响过之后,门口的锣鼓阵摆了出来,戏台子也搭起来了。大半人已经入席,看戏的,行令作诗的,掷骰子耍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另一头站着的鸣夏见锦秋这样出风头,心里颇不是滋味,手中的帕子几乎都揉皱了,终于忍不住也站了过去,就站在锦秋身侧。 后半程,宋运便一直咳嗽,甚至手脚开始打颤,锦秋赶忙让小厮扶着他去旁边坐着了,自己亲自上去替补着,又让人去请李氏的外甥过来帮着迎人。 拥挤的人群中,正与朱奥说笑的周劭比周围人几乎高出个头,气度又尤为出挑。他走过来时,所有看见他的宾客都忙朝他拱手,一个个笑脸相迎,那笑意中却又分明带着一份与众不同的敬畏。 而所有看见他的女子,眼睛都看直了,不顾矜持地左右打听着他是哪家的公子,在打听得是广平王时,又都叹了口气。 锦秋不禁想:难道自己当初见着他时也是个蠢样子?那可真是羞煞人也。不过这人到底何方神圣,能得众人这样敬重? 周劭打眼望过来,正巧望见了锦秋,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他大步上前,腰侧长长的络穗随着那雪青色的衣摆轻轻晃动。他亲自递过帖子来,修长的手被那大红色的帖子衬得白皙如女子。 “锦秋姑娘,”他说:“别来无恙。 第十一章:寿宴(二) 不过一面之缘,她连他名字都不晓得,他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问候她,让人家误会? “您请,”锦秋未做回应,只低头接过帖子,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旁的鸣夏望着周劭,眼睛里都快迸溅出火星子了。 不远处坐着歇气的宋运一见周劭过来,脸色大变,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躬身行礼道:“王爷大驾光临,下官一时疏忽,未能远迎,望王爷恕罪,恕罪。” 锦秋和鸣夏皆是一惊,忙恭敬地向他行了个大礼道:“参见王爷!” “快别多礼,又不是在朝堂上,今儿本王就只是来向老夫人祝寿的一般客人罢了,”周劭伸手来搀。 “得王爷赏光,家母幸甚,请王爷上座……”宋运做了个请的手势,周围众人自觉躬身让出一条路来。周劭瞧了一眼低着头的锦秋,便往坐席上去了。 宋运一头雾水,细思了许久,也没想起来自己同这掌管工部的广平王有什么交情,此次递帖子也压根没往他府上递,他该不会为此怪罪自己罢? 翰林院的几个同僚见广平王竟过来了,一个个都私下交换了眼神。现在大家心里都有谱了。这宋运平日里一根筋,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原来有这样一个大靠山,怪不得谁的面儿都不给呢!看来以后待他得要存着几分小心了。 直到人影再瞧不见了,锦秋这才抬起头来,手上捏着的天青色的帕子都被汗湿了一片。正巧那李氏的外甥过来了,她便立即脱身走到园子里去喘气儿去了。 她靠着一棵桂花树,一手轻拍着胸口,呆呆望着那一簇嫩黄色的桂花出神。也不知这王爷记不记仇,若是因上一回他被冲撞了气不顺,在朝堂上给父亲使绊子可怎么是好?思及此,锦秋心都揪紧了。 鸣夏双手紧握着,捂着跳得老快的一颗心,像是揣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疾步往后院走,脑子里总是不住回想着周劭那张俊脸。心想:就是这个了,要的就是这个了,王爷不仅身份尊贵,模样也是万里挑一,母亲让她往高里挑,普天下的男儿除了圣上,可不就王爷最尊贵了么! 正歇坐在坐凳楣子上交代几个婆子事宜的李氏突然见着鸣夏嘴里喃喃,魔怔了似的冲前走,伸手一把拉住了她,关切道:“怎么了你这是?” “娘,娘!”鸣夏激动得脸都涨红了,抓着李氏的袖子,就要开口。 “你们几个先下去,”李氏忙将几个婆子遣退下去,这才拉着鸣夏坐下,问道:“怎么的,遇着什么事儿了你欢喜得这样!” 鸣夏凑到李氏耳边低语了几句。李氏面色渐变,喜得站了起来,拉着她的手问:“真的?王爷过来了?” 鸣夏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娘,若是咱们能跟王爷攀上亲,岂不就是皇亲国戚了么!” “是,那是!”李氏笑得合不拢嘴,脑子里却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恍惚记得曾在哪儿听过一嘴这广平王的事儿,现下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但有一点,这关于他的传闻似乎不怎么好。 “鸣夏,”李氏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双手托着她的手,道:“我待会儿先领着你去见见国公夫人和她家公子,这一个你且先放一放。” “为何?”鸣夏撅起了嘴。 “这个为娘也说不上,就是不对头,你听话,娘总是为你好的。” “娘……” 锦秋在那园子里左思右想,仍是决定去向周劭致个歉。 她走出园子,首先便去了上席,那儿离得戏台子最近,咿咿呀呀唱着五女拜寿的尖细腔调刺得她耳根子疼,她转了一圈没见着人,便又往下面去找。 最后发现这王爷竟同平日里最喜斗鸡走、狗的十多个混不吝聚在一桌,好像是在看他们斗蟋蟀。 锦秋与他们两桌之隔,一眼看过去便看他双手背在身后,正侧对着自己。与一个个躬着身子,恨不得把脸怼到桌面上的那些人不同,他只是微低着头看,时不时勾勾唇角,也不会一会儿欢呼一会儿啐人的。像个并不投入的看客,隔着个琉璃罩看他们群魔乱舞。 周劭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竟突然就往锦秋这侧望了过来,锦秋赶忙转头佯装看向别处,脸红得像是才喝了一坛子酒。 可她转念一想,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本就是要去向他致歉的呀!于是她转过头来大大方方地看了他一眼,再蹲下身远远地朝他行个礼。 周劭背着手,走向锦秋。雪青色的袍子被风撩起半个下摆,拂过地上零落的红炮仗,他立在离她六尺远处,淡淡问道:“姑娘是有什么话要同本王说么?” 锦秋心里的气又咕咚咕咚冒出来了,这人总是这样居高临下,尤其现在双手掺在身后,是要训斥她么? “王爷,前儿臣女不知您的身份,冒犯了您,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了臣女,若您实在心里有气,罚臣女便是,千万莫要怪罪臣女的父亲,”锦秋虽是在认错儿,声气却是不卑不亢的。 周劭听她这语气便明了,她这是被强按头给他致的歉,否则听起来怎会这般不甘不愿。 “难道在姑娘眼里,本王是这样小肚鸡肠的男子,连你几句话都能让本王着恼去怪罪你父亲?”周劭面色微沉。 “王爷自是天下少有的大度之人,是臣女妄自揣度了,”锦秋自始至终低着头。 屋外射进来的一缕日光,经她钗子上嵌的赭色光珠滤过,竟汇成一道六色光,落在周劭腰间的玉带之上。 两人皆是一怔,锦秋赶忙退后两步到那阴影里去。 说到这儿,似乎已经没话可说了,可周劭不想说什么“本王不会怪罪于你,你退下吧”这样的话,他搜肠刮肚的想说些什么出来,让这场谈话不至于就这样断了,可是他到底没想出来,最后竟慌不择言道:“本王也不是那么大度的。” 锦秋抬眼,疑惑不明地望着他,心想,这人是怎么回事,方才还说自己不计较,立即就改口了?怎么这样小气!唉,也怪自己流年不利,好不容易出一趟门便遇见这样的主儿,方才低头道歉她已经很耐着性子了,他若还是紧揪着不放,那她也没法子了。 “若是王爷心绪实在难平,那有什么责罚便冲着锦秋来,只求不要降罪于父亲,”锦秋朝他又是一蹲,而后淡淡看向他,道:“王爷若是没旁的吩咐锦秋便先行告退了,何时要罚锦秋了,告知一声便是,锦秋绝无怨言。” 周劭又懵住了,他不过略表谦逊说自己不是大度之人,她的神色怎又冷了下来? 就在锦秋转身欲走之时,朱奥却是走上前来,站在周劭身侧,道:“王爷就是不会哄人,看吧,把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吓成这般模样,宋大小姐我同你说,你听王爷说话就得反着来。” 锦秋这便朝朱奥蹲身行礼,虽想走,但人家叫住了,再走便是不知礼了。 “王爷说小气,那便是大度的意思,王爷说要怪罪你,其实是不怪罪的意思,王爷若是同你拌嘴,那更不得了,他八成是瞧上你了!哈哈哈!”朱奥一手举杯指了指周劭,一手拍了拍他的肩,笑嘻嘻道:“王爷你说是不是?” 周劭神色一凝,瞅了他一眼。朱奥一口咽了一半的酒差点儿又给吐了出来,忙收了笑脸,朝锦秋拱手道:“我方才只是玩笑话,宋大小姐万不要当真。” 锦秋臊得脸都红了,却还是故作从容地朝他二人蹲身道:“臣女先告退了,”说罢便疾步往后头去了。 “以后别当着姑娘的面说这样的话!”周劭沉着脸警告。 “是,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朱奥忍着笑,赶紧低头奉承,其实心里却在嘀咕: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抱得美人归啊? 这会儿宋老太太正在寿堂里接受众人拜寿,宋运和李氏作为儿子儿媳则在下首代为回礼,而那边桌上开席之前要先上点心和寿饼。 这上寿饼也有讲究,别处的都是府中丫头端上去便是,但主桌却须得锦秋或鸣夏端过去。宋老太太已经入席,上座自然是老寿星、王爷、国公夫人和宋运等人。 锦秋和鸣夏坐在一桌,李氏和翠鸣端了两盘寿饼过来,李氏那盘给了鸣夏,她对鸣夏道:“你端着这盘到主桌上去,”她又望了一眼锦秋,道:“锦秋你便去副桌送罢。” 锦秋是长女,自然该由她送去主桌,可是李氏为了让鸣夏在国公夫人面前露脸,便不顾长幼,将两人调换了。 锦秋心里有气,倒不是多想去送这寿饼,只是委实受不了她这样欺负,可是这样大的场面要闹起来不好看,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端过寿饼往另一桌去了。 鸣夏欢喜得眉眼都舒展开了,端着一盘寿饼,自认仪态万方地走到老太太身边,将那盘子轻轻放下,还故意挨着了点儿周劭的袖子。 周劭眉头微蹙,往旁侧移了移身子,侧头觑了一眼鸣夏,又瞧了瞧她手里端着的寿饼,不禁问道:“难道这位才是府上大小姐?” 第十二章:寿宴(三) “回王爷,这是下官幺女,宋昳,字鸣夏,”宋运忙站起身来,拱手向周劭介绍,还朝鸣夏使了个眼色。鸣夏会意,朝周劭微微蹲身,抿着唇露出个羞涩的笑,“小女见过王爷,”她微微抬起眼来,望了周劭一眼,又低下头去。 这一动作却是让一旁坐着的国公夫人秦氏瞧得一清二楚,她不禁拢了拢眉头,心想:李氏把她这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现下看来也不过如此,尤其那双眼挑起来,哟!真真是狐媚子一样,偏又没生出那狐媚子的长相,这模样怎么瞧都是没福气镇不住场面的,与自家儿子恐怕不大配。 鸣夏将寿饼放下后,又被父亲指点着向其他几人都行过礼,这便退下了。 宋运朝李氏望了一眼,李氏原本正同娘家几个远亲说着话,当时便身子一颤,只觉一阵寒气从脚底升起,蔓延全身。 宋运最是个讲规矩的,方才周劭突然问鸣夏是不是长女,一桌子的人都听见了。主桌送寿饼不让长女来,如此,他堂堂一个翰林学士,在他们眼里不成了个不知礼的人了么? 李氏忙侧过头去不看宋运,恰望见一脸笑意往回走的鸣夏,悄悄松了口气。女儿这遭算是去对了,也不枉自己待会儿受宋运一顿数落。 锦秋摆完了寿饼也坐了回来,她同李氏及她娘家人是一桌子的,这一顿饭吃下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装作看戏看得入迷的样子,随意扒拉了几口就搁下了碗,单独搬了个杌子坐到戏台下去了。 这戏文里唱到“花树同园不同根,我与那姐妹并非一母生”时,锦秋竟不由得学着那角儿挽了挽袖子嘀咕了两句。 另一头已经用完了饭的周劭坐在桌前看戏,心里数着拍子,正巧又望见了锦秋坐在那儿双手比划着。她好像同这周遭的人都没了关系,化作了戏文里的人物。他忽而想探探这个拒人千里的姑娘,心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事儿。 这时辰众人几乎也都用罢饭了,茶端了上来,大家便又开始磕牙说闲话。 宋运一早便交代过李氏,让她在寿宴上带着锦秋多转转,她纵有万般不愿,也只得携了锦秋鸣夏二人,一同去拜见各位夫人。 “卢夫人,许久不见了!”李氏像见着了失散多年的姐妹似的热切望着户部尚书的夫人,一双手伸过去。卢夫人迟疑了一瞬,这才握住她的手,道:“是呀,好些日子没见了,上一回还是两年前王家娶亲的时候见的罢!” 而旁侧坐着的几个穿金戴银的老妇人,一双双精明的眼像是会剥人的衣裳,将锦秋和鸣夏打量得透透的。她们笑呵呵地拉着两人的手问长问短,锦秋和鸣夏只好虚虚应着。而这些妇人平日里闲在府上无事,最喜欢拉纤做媒的,其中便有好事的立即招呼着去寻了卢尚书家的大公子卢春生过来。 那头的周劭已下了桌,又同朱奥他们聚在一起,看他们掷骰子罚酒。 朱奥突然瞧见那头锦秋和鸣夏两个同卢春生面对面站着行礼,大笑着拉了拉周劭的袖子,指着她们道:“你瞧那头,卢春生这书呆子竟然也有人给他做媒了?” 周劭一眼看过去,便恰好见着锦秋向卢春生蹲身行礼,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卢春生确是有几分才华的,只是做实事却是不行,”周劭淡淡望着他二人道:“不过能同他说得上话的人却不多。” 周劭这话不错,所以今日能得一个听得懂他说话的姑娘卢春生怎会放过? “大小姐觉着义山的诗不好?”卢春生问锦秋。 “也不是不好,只是过于曲折隐晦、不大对我的胃口罢了。” “那我猜你必定喜欢牡之诗文间的气势浩荡……” 李氏同卢夫人拉着家常,一双眼却是盯着说话的二人,面色渐黑下去。鸣夏则更是如此,她擎小儿翻开书本就打瞌睡,被夫子逼着背的那些个诗词只够平日应付,遇着了卢春生这样较真的人,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他不留情面地给她挑错。 可是偏偏锦秋却能对答如流,她杵在这儿被就衬得像个木头。 李氏觉出女儿的不耐,立即掐住话头,道:“锦秋与春生这样合契,实属难得,不如就让她在此处同春生聊诗,我那儿还有几个常在一处打叶子牌的姐妹没去见,再不去,她们恐要恼我了。” “是该去的,是该去,”卢夫人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觑了卢春生和锦秋一眼,心想着我家春生是要尚公主的,你宋家的女儿还不够格。 锦秋一面陪着笑脸同那兴致颇高的卢春生说话,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 她也不过半桶水,搜肠刮肚才想出来的那些个诗词就要用完了,再说下去只怕就要露馅儿,听说要走,赶忙向他蹲了蹲身道:“卢公子学富五车,小女听您一番剖解,自觉才疏学浅,倍感羞惭,只是现下不得不随母亲去拜见几位舅母了,他日再来聆您高见,卢公子好坐。” 卢春生虽有无奈,却也只能自谦几句,由着她去了。锦秋这才跟着二人离开了这桌,不由长出一口气。 李氏领着二人拜见过了几个老姊妹,就往上席去了。 “李夫人,您走得这样急做什么?”朱奥远远地朝李氏招了招手。 李氏脸上笑开了花儿,她原本想着那桌都是男子,不好领着人去的,现在人家主动招呼,哪有不上前的道理? “妾身见过王爷,”李氏领着二人过去,首先向周劭蹲礼,锦秋和鸣夏也朝二人蹲身道:“见过王爷,见过小公爷。” 锦秋自始至终低着头,她觉出有一道热烈的视线此时正落在自己的头顶上,若是她一抬头,目光必要与他对上,难免尴尬,所以不如低着头好。 周劭掺着手说免礼,像是在看李氏,实则眼角余光却是装着另一个人。她那髻上并无什么装饰,只斜插了支嵌赭色光珠的银簪子,姑娘家都不大喜欢赭色、碧色,这样的簪子戴着显老成,但锦秋一戴,却无损姿色,更显温婉大气。他记起上一回在那吴郎中家,她簪的那银簪子上镶了个绿碧榴,他想,难道她就喜欢这样的装扮? 朱奥同周劭常在一处,还未见他这样呆过,心道你这万年铁树也终于要开花了?这回我便帮你一把。于是他朝李氏拱了拱手,道:“李夫人,我们原本在这儿掷骰子玩儿呢,正缺两个人,我若向您讨两位小姐过来与我们一同玩,不知您答不答应。” “嗨,说的哪里话,得王爷和小公爷赏识,她们求之不得呢!”说罢李氏捻着帕子抵在鼻尖,悄悄瞧了鸣夏一眼,道:“王爷,小公爷,您们这些年轻人喜欢的玩意儿我这个老人家也不大懂,就不站在这儿碍眼了,若是待会儿她们有什么唐突您们的地方,还请多担待担待!” “夫人您言重了,”周劭道。 李氏欢喜地去了,锦秋正想说头晕得回去躺一躺,朱奥却先开了口:“不知二位小姐可会掷骰子?” 鸣夏瞪着一双无辜的眼,故作懵懂地摇头。 其实掷骰子谁不会呢?但这些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寻常诗礼之家的公子都不会的,她们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更不该会。 鸣夏又望向周劭,却发觉他的目光落在锦秋身上,心里暗骂了锦秋一通。 “宋二小姐,不如你就站在我身旁看我们掷,玩过一局之后你就明白了,”朱奥看向鸣夏,目光温柔得能将人融化咯。 鸣夏感觉自己好似踩在云端,轻飘飘的,心说这小公爷可比王爷要有人味儿得多,于是她便羞中带怯地转到朱奥身旁去了。 朱奥是脂粉堆里滚过一圈的人,哄女孩儿的本事修炼得那是出神入化,鸣夏这样未经世事的姑娘在他眼里不过一个任凭拿捏的小玩意儿,压根儿不必费神。 朱奥用胳膊肘撞了撞身边的周劭,周劭明了,这便道:“锦秋姑娘,你便先到我身边来看一局罢。” 周劭的语气有些硬,不像是邀请姑娘,倒像是直棱棱的一句命令。 锦秋抬首,眼神终究还是与他对上。 周劭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捻了个骰子,往桌上随意一丢,竟丢了个最小的点数——一点。 那些个世家子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噤了声,一桌子人霎时静了下来,旁桌的声音倒是听得清清楚楚。最后还是朱奥先开了口:“王爷,愿赌服输,你恐怕要饮一杯了!”说罢便为他斟了一杯,递过去。 第十三章:奉承 “宋大小姐一点就透,那二小姐可明白了?”朱奥侧头眯着眼看向鸣夏,道:“不过要掷出自个儿想要的点数,可是很要下一番功夫的!” 朱奥是个混迹赌场舞坊的浪荡子,赌术了得。 “那其中奥秘,朱公子可否透露一二?”鸣夏一双风情无边的吊梢眼一挑,望着朱奥。她忽而觉着这小公爷有趣得紧,一点儿不比王爷差。 “这掷骰子的功夫可不是三下两下就能学会的,便是你想学,我也不敢教坏了你啊!”朱奥说笑间便将骰子递给鸣夏,又对众人道:“咱们先让两位小姐掷一个如何?” “行呀,小公爷要教人,我们怎么能拦着呢是不是,哈哈哈!”围坐着的其他男子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打趣道。 “你也试试?”周劭将那骰子递给锦秋。 锦秋伸过手去接,一节莹白皓腕露了出来,腕上一只墨玉镯子,衬得那腕子如一段月光,让人忍不住想摸上一摸,可这天上的圣洁之物,不焚香沐浴又怎可随意摸得? 她摊开手掌,周劭忽而想起在御花园看过的一朵迎风绽开的玉兰,不由心头一动,低头瞧她,只见一段玉颈从竹月色祥云纹压边的领口探出,他忙侧过头去假装咳嗽,两指头一松,骰子便落在她掌心里。 锦秋没觉出身边人的异样,接过这骰子,随意一丢,众人定睛一看,竟也是个一!那头立即便有个没眼力劲儿的起哄道:“宋大小姐,可再没有比一更小的点数了,您该罚酒!” “诶,这一次不算,人家练练手你们几个大男人就撺掇着人喝酒,这不是欺负人家姑娘嘛,不算不算!”朱奥瞧了一眼周劭的脸色,冲着那些人一摆手道。 立即有明白人出来调停,斟了一杯酒递给方才说话那人,道:“昨儿酒还没醒忘了自个儿是在什么地方了?你当这是怡红阁呢!还不快自罚一杯。” “是是是,方才说错了话,还望宋大小姐莫见怪,”方才起哄那人嬉笑着就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倒过杯子来,一滴也没剩下。 “好酒量!”锦秋天生喝不得酒,她现下故意这样赞他,也是给那人个台阶下。其实酒桌上这样的玩笑本都是小事,只是今儿偏偏王爷和朱奥在这儿,还有两个女子,难免有诸多不便。 接着鸣夏便也掷了一个,是个三,她侧头得意地斜了锦秋一眼,心想你方才虽在卢春生面前赢了我,但眼下还不是输给了我? 锦秋半点儿没注意到鸣夏,也不知她心里头竟然弯弯绕绕想了这许多。 “看来你同本王一样,运气都不大好,”周劭眼看正前方,道。 “锦秋怎可同王爷相比,王爷方才也只是一时手误,锦秋却是真真不会掷骰子,”锦秋垂头答道。既然这人是个小心眼的男人,那自己看眼色行事,小心着应答,总不会被他抓着错处了吧? 接下来游戏便算正式开始了,从锦秋右手边那男子开头,他掷了个二,抱怨道:“是今儿王爷过来了,我手都不灵了么?以前在别处比大小的时候可一次都没小过人家,今儿偏偏怎么掷都是二。”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接着一圈下来,除了鸣夏掷了个五点,其余人不是两点便是一点,轮到朱奥时,锦秋终于忍不住捏起帕子遮着嘴角轻笑起来。 明明周围吵闹得很,不知怎么,周劭却偏是瞧见了她那促狭的一笑。只是这笑被帕子遮住了一半,看起来便又是另外一番味道了。 “锦秋姑娘笑起来时远比板着脸好看,”周劭说。 “原来王爷喜欢乖顺的姑娘啊?”锦秋抬头望了他一眼,笑意立时敛了,她道:“其实王爷喜欢什么样儿的别人就能是什么样儿的,即便不是,他们也总能做出样子来。” 锦秋之所以这样笑,其实还是看那些个人都掷出来一点二点,觉着好笑,明明好好一场游戏,本可以玩得很热闹的,偏这么多人奉承着他来,还有什么意趣可言? “但好看归好看,却没了人味儿,”周劭自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面上愠怒。他觉着锦秋心里好似压着火气,故意应付他,奉承他,并未用真心待他。 “王爷这话可让人难做了,”锦秋道:“您一面喜欢女儿家乖顺,一面又说乖顺了便没了人味儿,可若是有了人味儿,顶撞了您,您又给人家甩脸子,王爷,那您想要的女子,这世间恐怕是寻不着了。” 锦秋望着周劭,眼光里带着三分倔。周劭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去,从未有过的阴沉。锦秋见着,眉心突突地跳,只觉头顶戴的那片天都阴了下来,接下来大约就是狂风暴雨了。 要死了,原本不是要奉承他的么,怎么又忍不住怼人了呢?锦秋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忙蹲身悄声道:“小女说错了话,望王爷莫要……莫要放在心上。” 周劭自认为自己从未因小小输赢给别人甩过脸色,若说生气,方才也就是听那人起哄让锦秋喝酒时心里有些不适罢了,怎么的就成了她口中喜欢被人奉承的人了? 不是身在高位的人,是不能明白的。下头人惯会看脸色,总是想着法来奉承巴结,有时不过一个蹙眉他们便能读出别样的意思,可是他哪里就说过要他们顺着自己呢? 譬如说这游戏,其实他又何尝看不出他们是在让着自己,但那又有什么法子,他方才输了都自罚一杯了,这意思难道还不够明显? “王爷,我掷了个二,这回你可不会还是个一吧!”朱奥打趣着将这和骰子递给他。 周劭却不去接,而是拿过酒壶来自斟一杯,一口饮下,忿道:“这一局,便算是本王输了。” 这冷硬的一声,如巨石压顶,唬得锦秋一颗心狂跳起来。 这是真生气了?惹王爷生气了该怎么着?该不会让她洗干净脖子等着,把她的头铡下来吧!想想都怕啊!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他求饶,那宋家的脸岂不都都被自己丢尽了?况且她膝盖骨太硬,跪不下去。 众人不知这是怎么了,都拿眼望周劭,不敢言声儿,戏台子上的咿呀声更显刺耳了,就连风吹过衣裳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 锦秋咽了咽口水,强自镇定着伸手过去,接过那骰子递给周劭,道:“不如咱们改一改规矩,只有掷得最大点数的那人不必罚酒,其余人一律都得罚,王爷您是这桌子人里爵位最高心胸最宽广的,若是大家都掷成一样,那就单罚您一个,您看成不成?” 锦秋这也是悬着一颗心提出来的建议,若是她猜错了他的意思,他恼了,得,该罚罚,若是她猜对了,猜对了他其实不喜众人奉承他,那按着这个规矩来,多玩几局他必是会被罚酒,那时他的肝火大约便熄了吧?总不至于再要她的小命了吧? 周劭微愣了片刻,在一瞬间豁然开朗,说:“就这么办!”说罢捻过那骰子,一丢,又是个一。 一口堵在胸口的气终于呼了出来,锦秋扬起帕子来往汗津津的脑门子上抹了抹。一阵风吹来,背上也是凉飕飕的。 随后,锦秋接过那骰子来,掷了个三点,又将这骰子递给下一个人。 锦秋身旁的公子接过骰子去,捏了许久,最后双眼一闭,随意一掷,是个五点。 周劭眉头舒展了,锦秋身旁那人却轻叹了一声,将骰子交给下一个人。 现下,局势变了,众人若是都掷出个一,周劭得罚,掷出的不是一,周劭点数最小,也得罚,总之他是无论如何都得罚酒! 果然一圈下来,没有人故意掷一点了,最后,周劭被罚酒,可他却不怒反喜。又这么几轮下来,众人才终于发现,王爷似乎也不是个输不起的人,气氛这才复归平常,再没有一个人让着周劭。 锦秋现下才觉着这架在脖子上的刀放下去了,她赶忙朝周劭蹲身,道:“王爷,臣女去给舅母请安,先退下了。” 周劭正玩得兴起,看也没看她,便道:“去吧。” 锦秋这便陪着笑脸,却步退下。 走出去好一段,她这一颗心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果然伴王爷也如伴虎啊!既喜欢人家奉承面上又不要人家奉承,一阵一阵的,实在摸不透!所以以后还是少招惹他为好,不然一见面她又忍不住怼起来,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锦秋,”赵臻方才远远看着锦秋同周劭等人一桌,未敢近前,现下看人过来了,忙迎上去,问道:“怎么了?怎么一脑门子的汗?” 锦秋摆手说无事,与他一同走出宴客厅,暖洋洋的阳光打在身上,才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她歉道:“倒是你,本是来做客的,我却用家事烦劳你,你用过饭了罢?” “用过了,表妹别说这样见外的话,”赵臻答。 周劭无意中瞥过去一眼,见着一前一后走着,笑得恣意的二人,便觉着掷骰子也无趣了,问鸣夏道:“宋二小姐可知道那是谁?”周劭指了指赵臻。 第十四章:投壶(一) 这可是周劭同她说的第一句话,鸣夏喜不自胜,甜腻腻地答道:“那是姐姐的表哥。” “表哥?”周劭沉吟。 鸣夏以为终于同周劭找着可聊的话了,正准备接着同他介绍赵臻的家世,却突然望见与她相隔两桌的地方,李氏正朝自己招手,面色竟有几分急切,她不得不向周劭告辞退下了。 周劭品出不对来,问朱奥道:“方才宋二小姐的意思,这人不是她的表哥?” “宋大小姐的母亲去世许多年了,这二小姐乃是宋学士续娶的夫人,也就是李夫人的女儿。” “这本王却是不知道,”周劭沉吟半晌,他突然想起自己来,他亦是母妃早亡,自小是由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太皇太后抚养长大的。 “王爷哪有我有这份闲心,你心里装着的可是咱们大周国的屯田水利,不过好像也不对,今儿你是怎么回事,突然对这宋家大小姐这样上心?我可是帮了你好几回了啊,若是你不老实交代清楚,可就是不讲兄弟义气,辜负我一片苦心了!”朱奥双手抱胸,同他一起往前走。 周劭叹了一声,将当日他在五亭桥被身后站着的家婢突然抽刀刺杀,婢子喜鹊以身挡刀,被送至济世堂之事都一一与他说了。 朱奥大骇,再无心问风月之事,拉着他往那人少的亭子里去,这才敢问他:“谁人这样大胆,敢往你后背捅刀子?此事让刑部彻查了未曾?”朱奥见周劭一脸的风轻云淡,一拍手,泄气道:“咳,瞧你这模样定是没有了,否则外头怎会没听见一点儿风声?” “此事乃府中婢子所为,便不必劳师动众让刑部彻查了,本王自会派人查探,”周劭撩了袍角坐在楣子上,望着一池绿水,若有所思。 他至今还未娶妻,后宅都是宫里带出来的奶嬷嬷季氏掌管着的,以前他觉着后宅不就吃饭穿衣这几样小事儿,还能大过黄河水灾这样的国事儿?所以他一直在南边治水,并无成家之意,如今看来,王府也是该有个女主子了。 鸣夏那头却是被李氏拉过去在游廊里坐着,李氏左右瞧了瞧,见各处无人这才笼住了鸣夏的手,面色凝重,道:“夏儿,方才见过孙夫人,为娘总算是记起来当初说的那回事儿了。” “什么事儿呀瞧您这一脑门子的汗,”鸣夏玩得正兴起时被叫出来,面色不豫。 “这王爷呀,克妻!”李氏压着声在她耳边道。 “咳!”鸣夏手绢子一甩,站起身来,笑道:“娘您可别拿这没影子的事儿来唬我,广平王没娶妻那是天下皆知的,何来克妻之说?” “为娘犯得着编瞎话来唬你?”李氏将鸣夏又是一拉,拉着她坐下了才又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说得鸣夏神色渐渐凝重,低着头默了好一阵。 原来在广平王弱冠之年,太后便有意为他说亲,先后看中了好几家姑娘,让周劭见了见,没成想这些个姑娘回府后没几日便去了,要么是突发急病,要么就是好端端的坠了马。一个二个的还说得过去,三个四个那就邪乎了,于是太后让宫中的喇嘛给他算了一卦,说是他命中带煞,一般人降不住,从此太后便歇了为他说亲的心思。 只不过这些都是宫闱秘事,少有人知,这孙夫人乃是贤妃的母亲,贤妃生子时圣上特准她入宫陪伴了两月,她这才听闻了此事,回来同几个官家夫人在一处时说了几嘴。 “夏儿啊,我看小公爷就很好,方才你送寿饼过去,秦夫人同你说什么没有?” 鸣夏还未回过神来,只是摇头。 “那为娘再领你去见见,”李氏这便又拉着人往前边儿去了。 那头席面已经撤下了,戏台子上还在唱,几个官家公子觉着听戏无趣,便邀着众人来投壶。 一行人这便出了大堂,来到听风院,这院子不很大,里头有个两个长廊式的凉亭,两边都是敞廊,中央则是一块空地。当下那小厮便搬了桌子椅子来放在凉亭里头,宋运及其同僚都到里面坐着了,国公夫人等女眷则去了另一个亭子,其余客人则站的站,坐的坐,都挤在廊上看。 一银胎掐丝莲纹双耳投壶放在院子的正中央,箭矢算筹等物皆已备齐。翰林院编修江?不过而立,也喜欢凑热闹,这便撺掇着几个翰林院同僚的公子都来投壶,他来做司射。 他乃京中世家子弟,官位虽小,却看不起宋运这等从七品一级一级爬上来的。现下其余几个同僚家的公子都上阵了,唯有宋运无子,他于是走过去,朝宋运拱手,故意邀他:“宋学士,您看吴家,郑家几位公子都上阵了,您是今日的东道主,更该选出一人来,宾主同乐才是。” 宋运心道这江?怎的如此反常,竟同他套起近乎来?不过寿辰上到底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大手一挥,道:“江编修所言极是,那便……”宋运捋了捋髭须,转身眯起眼睛望着凭栏而立的锦秋等人。 他的目光很快从锦秋面上划过,落在她旁侧的赵臻身上,一双深色的眼瞳定住了,又渐渐涣散,他茫然地跌坐回椅子上,长叹一口气。 以前宋老太太让他从族亲中过继个人,他那时总觉着自己年纪尚轻,李氏也还能生养,不急。现下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宋运这辈子注定无后,百年之后他便是入了黄土,也没有儿子给他扶灵了! “这人算是哪门子的同僚,有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专揭人伤疤的同僚么?这样不知礼数的也配做翰林院编修,我打量他是《论语》都没读全乎罢!”锦秋一手紧紧抓握着栏杆扶手,侧头过去在赵臻耳边压着声音骂。 “表妹莫气,我去,”赵臻一撩袍子,举步欲走。 “表哥别去!”锦秋忙按住他同样搭在栏杆上的右手,重重摇头。 赵臻只觉一阵柔软覆在自己手上,冰冰凉凉的,可那冰凉却又分明点起来他胸中的一团火。他转过头来望着她,周遭一切都听不见了,只见她的朱唇一开一合。 锦秋现下满心满眼的就想赢了这比赛,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正攥着他的手,更没觉察出赵臻的眼神,她道:“他们不是欺负我们宋家无人么?我去!我宋漓去!” 赵臻确是不该去的,他不是宋家人,若是输了,人家会说宋家无人,即便赢了,这帮好事的也会说他不过是宋家的表亲,又不是宋家的儿子女婿,算不得宋家人。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她锦秋去。 “父亲,”锦秋穿过人群趋步来到宋运身前,侧对着江?蹲了蹲身,微微勾唇笑道:“锦秋不才,幼时倒也玩过几回,不如就让锦秋来吧。” “宋大姑娘,这可使不得,咱们这些都是老爷们,你一个女儿家家的,在旁边看着就是了,”江?摆手。 “江大人这是觉着锦秋技艺粗陋,不堪拿出来献丑?” “不敢不敢。” “锦秋,”宋运两撇眉毛一横,朝锦秋呵斥道:“一旁坐着去!” “宋大人,”周劭和朱奥正说说笑笑地从廊上缓缓走来,他道:“一帮子男儿投壶有什么意思,宋大小姐想去便让她去罢。” 他这样白、又贵气逼人的男子穿上雪青色尤其亮眼,从廊上过来时,将那一众玄色、鸦青色衣袍的男子都衬得如莽夫一般。 “王爷过奖了,锦秋她……”宋运朝已经近前的周劭拱手,掀起眼皮子瞧了瞧他一向敛肃的神色,终究道:“全凭王爷安排。” 锦秋现下一见着周劭,便不由自主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只觉脖子上凉飕飕的,好像那铡刀已经架上去了。她强扯出一抹笑来朝已经落座在一旁的周劭蹲了个礼。 投壶向来讲究三局两胜,但今日人多,便一局定胜负,这一局的胜者又同下一个比,直到最后。 锦秋细数了数,足足有八人,而她被排在最后,也即,这样一路比下来,她就得同另外七个人中最厉害的那人比。她不禁远远瞧了一眼一身青灰色便服,举手投足间很有些儒生气质的江?,心想:当真人不可貌相,这人看着像个有学问的,内里却是个小人。 江?这样安排很有些深意,若是锦秋技艺不精,同一般人比也就显得稍落下乘而已,可若是跟最擅投壶的人比,那落差就大了,到时候宋家的面子也跌得更惨。 “宋大小姐,”江?走过来,背着手笑盈盈地道:“最有能耐的得最后亮相才是,你看我这样安排可合你的心意。” “过奖了,江大人安排得甚好,”锦秋回以得体的一笑。 江忡也笑。 院子里郑公子和王公子两人站在离投壶两箭半处,身旁都跟着个小厮替他们捧着各八支箭矢,一蓝一红。 两廊上挤满了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二人谁会赢,亭子里的人呢,只说两个都是才俊各有各的好处,不谈输赢,恐伤了面子。 铜锣“锵”的一声,整个院子霎时寂静无声,众人皆屏息以待。 第十五章:投壶(二) 郑家公子僵僵立在那儿,拿箭的手隐隐发抖,上百双眼睛盯着他手中的箭。 “咻——” 那箭在空中转了个半个圈儿……平平地横在壶口上。 “横壶!没中!”人群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接着,方才还落针可闻的廊上便响起一阵嘘声。 郑家公子自嘲地笑了笑,拱手朝众人道:“见笑了见笑了!” “小姐,”气喘吁吁从汀兰园跑来的红螺站在锦秋身后,道:“若论投壶,我瞧方才这公子给您捧箭都不配呢!” 锦秋笑道:“我看他是被咱们这么多人瞧着,心里虚才失了准头的,且再看。” 在亭子的另一边,周劭应付完了几个上来套近乎的,便倚着栏杆看投壶。朱奥一面看一面笑说:“王爷,郑家那小子赌桌上是把好手,没想到投壶能投成这样,待会儿可得劳你好好教他,什么叫投壶。” 周劭但笑不语。 广平王擅六艺,精骑射,却轻易不出手,除非是遇见了对手。 太阳又往西斜了一点儿,院子里那两株梧桐的影子拉得更长了。深秋里的日头照在身上暖,但久了便觉着燥,又出不了汗,热气堵在里头,怎么着都不痛快。 就这样平平无奇地赛过了六场,亭子里的人其实瞧过三场之后,便开始各说各话了,廊上也散了些人。 拂过一阵清风后,燥热渐消,终于轮到锦秋上场,因她是这比赛的人里唯一一个女子,众人的兴头这才又被带起来几分,一双双眼睛都望向了已经在投壶前站着的锦秋,和那七人中最后剩下的——卢春生。 偌大一个院子中央,就只站着两人,他们互行一礼,各自站定。 亭子里那几位原本昏昏欲睡的夫人隐约见着场上站着的两人,那迷瞪瞪的眼睛立时睁大了,定睛一看,什么瞌睡都跑了。 几位夫人方才便想说了,现下看见两人更觉着心里的那些话都堵到了嗓子口,不吐不快,她们围上来,殷切望着卢夫人,指手画脚的,“妹妹,你瞧瞧这郎才女貌的多般配,原本春生便不爱同人说话,更别说是女子了,可你瞧方才两人谈诗谈得多好!” 卢夫人扫了众人一眼,只道:“这些专从交河城运来的都堵不上你们的嘴?”一面说一面笑着从多子盘里摘了几颗菩提子塞到她们嘴里,这话头便就这样笑呵呵地过去了。 而另一个亭子里坐着的周劭见着场上这一幕,却是招来身旁的小厮道:“去同江?说一声,再加一场……” 廊上站着的赵臻,呆呆瞧着自己的右手,锦秋摸过的那一下的冰凉还真真切切地烙印在他手背上,他又望了望场上的两人,便觉周围的喧闹声愈发叫人烦躁了,他想:魔怔了,真是魔怔了,赵臻,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红螺捧着八支箭站在锦秋身后,锦秋微提广袖,从她怀中捡起一支箭尾漆红的无簇箭矢,微微弓身,一双眼如鹰隼一般紧盯着那壶口。西边挂着的那抹斜阳还发出刺眼的光,扑在她面上,将那细小的绒毛都染成了金色。她的手臂紧绷着,腕子却灵活得很,往前一送,一支箭从空出划了半个圈,“咚”的一声,落入壶口。 “有初!”廊上又响起一个稚嫩的童音。 江?微撇了撇嘴,给锦秋那头加了十个算筹。亭子里懒懒靠在椅背上的秦氏只觉眼前一亮,猛地直起身子来,问身边的几个官家夫人道:“这是宋家大丫头?” “正是呢,”一旁坐着参军夫人应道。 秦氏微微颔首,涂了寇丹的指甲划开蓝紫的菩提子皮,侧过头去对几位夫人笑道:“交河城的菩提子就是比别处的好,我记得以前吃过一种叫什么……女子香,入口甜而不腻,还带着一股子花香,可是这黑菩提子”她将那晶莹的果肉放进嘴里,眯着眼细品了品,道:“尝起来就不怎样了。”几位陪坐的夫人连忙附和着。 她一面说一面将场上的锦秋认真打量了一番,啧啧赞道:“一个地方长出来的菩提子不一样,一个园子里养出来的女孩儿也不一样,我看这宋家的大丫头同二丫头竟不像是姐妹。” “这话怎么说?”参军夫人听出点儿端倪,连忙问。 “二姑娘生得俏丽,一双眼挑得同她娘一样,看着怪讨男儿喜欢,这大姑娘却额颊光丰,端方淑丽,更是个有福之人,”秦氏双手搭在膝盖上,细细地瞧,愈发觉着锦秋同自己长得像。 这时,李氏恰好领着鸣夏疾步过来了。 “秦夫人!”李氏拉着鸣夏绕过两桌,来到秦氏面前,挡住了她望向锦秋的视线,李氏道:“前儿我总说要让我家鸣夏来给您请安,总没见成,今儿可算是见着了!” “见过秦夫人,”鸣夏一双手交放在右侧腰间,侧对着秦夫人,微微蹲身。 “方才我就见过了,鸣夏这丫头,伶俐得很呢!”秦夫人说着就招呼旁边坐着的几个姑娘腾出位子来让给鸣夏。 李氏则是坐在她旁侧,同几个夫人说话,眼睛却时不时望向一心看赛的秦夫人。 她原本以为秦夫人会让鸣夏坐到她身边儿去,拉着她的手好好问一番话的,没想到竟是说了句场面话就没下文了,难道鸣夏不合她的心意?不能够啊!怎么看对面那桌官家小姐里,都是鸣夏最出挑啊! “秦夫人,方才您家公子还让鸣夏过去陪着玩骰子来着,我看两人很聊得来呢!”李氏没话找话。 “哦?”秦夫人这才侧头将鸣夏细细打量了一番,道:“显易最好顽的,同谁都顽得好”。显易正是朱奥的字。 此时场上的两人已经投下了六箭了,二人各得了四十个算筹。卢春生已是满头大汗,他望着锦秋,神色较方才更为认真,道:“锦秋姑娘这投壶的本事,实在叫我等男儿汗颜!” “卢公子快别这样说,我不过是略懂一些罢了,”锦秋朝他笑笑,将剩下的两支箭都拿在手里,道:“这样一箭一箭的投,我看咱们两个最后只能打个平手,不如,双箭齐发?” 卢春生愕然,他还从未试过一次掷两支,想着一试也很好,便道:“就按宋大小姐的意思。” 锦秋一人待在汀兰园这么些年,闲着无事时便投壶玩儿,一次投两支自是不在话下。于是,她手上捉着两支箭,微躬身子,一双眼紧盯着那壶口,直到眼睛里只剩下这壶口,耳边再听不见声音时,往前一送,只听“咚”的一声,两支箭准确无误射入壶中。 “贯耳!”那头人群已经彻底骚动起来了,就连亭子里坐着的秦氏都忍不住大喊一声:“好!” 李氏和鸣夏都不由望向秦氏。鸣夏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明明母亲说秦夫人很喜欢她的,为何一来却是连话都没同她说,反倒给锦秋喝彩? 她的右手食指重重顶着那椅面,一直压下去,压下去…… 忽而“咔嚓”一声,长指甲断了,弹了出去,指尖立时有殷红的血渗出来。旁坐的小姑娘听见声音,转头便看见她鲜红的手指头,“呀!”的一声叫出来,捂着嘴后退两步,指着她的手道:“你的手指头怎么了!” “哟,鸣夏这手怎么伤了?” “快带过去包扎一下,快……” 亭子里的场面乱了,李氏赶忙拉着鸣夏往后院去。 “娘,娘,”鸣夏紧紧握着自己的食指,一双眼睛已经被泪水蒙住了,她恨道:“锦秋她方才在卢公子面前就那番作态,现下又这样出风头,我……我恨她,娘,我真恨她呀!” 李氏拉着已经呜咽起来的鸣夏往那没人的廊檐下快步走着,咬牙切齿道:“锦秋这死东西,我昨儿就该拿绳子把她绑起来,绑在汀兰院里,前几年老实待在院里,我也就放过她了,出来做什么?出来做什么!这回我再不会心慈手软!”李氏拉着鸣夏往怀里搡,轻拍着她的背,道:“来日方长呢,别急在这一时!” 场上的锦秋,右眼皮突然突突地跳起来,她记得上一回跳还是她同父亲吵架的前一日,这一回又跳起来,是怎么个意思呢? “咚”的一声,卢春生也掷出了两支箭。 “连中贯耳,”有人喊道。 连中贯耳?锦秋看了那投壶一眼,两支箭果然是射中了两耳,如此,便是自己胜了。 “宋大小姐,在下输了,”卢春生走两步上前,朝锦秋一拱手,道。他原本瓷白的脸上竟微微红了。 锦秋心头一惊,难道这卢春生是个好胜之人,现下输了觉着失了颜面,难为情? 锦秋赶忙蹲身下来,蹲得低低的,道:“是我侥幸赢了,我们这些闺中女儿家平日里没事,就会聚在一块投壶玩儿,可是卢公子不一样,卢公子是有大才之人,心力都用在朝堂上,今后必是朝廷栋梁,这却是我们不能比的,卢公子万不要因一时输赢心里难过才好。” 卢春生连连摆手道:“我不难过,小姐赢了,我替小姐高兴,不难过。”其实他确实没觉得难为情,至于脸上那点儿红,全是因为他一晒太阳脸便会发红。不过听见方才锦秋那几句宽慰的话,他心里更宽和了。 锦秋见他神色如常,不似作伪,这才放下心来。 “宋漓胜!”江?喊。 想着总算没给宋家丢脸,锦秋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便往亭子那头走去。按理这局完了就该撤马了,可周劭却从亭子里下来,往锦秋这儿走。 “下一场,王爷对宋漓!” 什么? 锦秋猛地抬头望着迎面而来的周劭,感觉自己脖子上又开始凉飕飕的了。 第十六章:投壶(三) 远远的,周劭打量着她,橘色的斜阳落在她头顶的同心髻上,光彩夺目。她生得并不俏,而是端,五官里一双眼睛最出彩,大而亮,透着股聪明劲儿,其余的也挑不出短处,放在一起就是端正,还有那亭亭的气韵,更与这张脸相得益彰。 周劭背着手阔步上前,道:“因锦秋姑娘定的规矩,本王掷骰子时输了好几回,也该讨回来了,你方才处处讽刺巴结讨好之人,想必不会让着本王罢,嗯?” 这个人一座山似的压在她面前,她望着他,有些喘不过气。 “自然不会,”锦秋蹲身。 她终于知道方才这王爷为何轻易放过了自己,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你先请,”周劭做了个请的手势。 锦秋心乱如麻,捉起一支红箭的手隐隐发颤,最后咬了一咬牙,手腕子一抖。 “锵——” “有初,加十算。” 锦秋咽了咽口水,那颤抖的右手捏着衣绦,连带着裙摆都漾起了波纹。 然而那亭子里却无人喝彩,宋运和赵臻心里都打着鼓,只盼锦秋不要逞一时之气,真赢了王爷才好,毕竟若王爷投壶输给一个女子,虽不至于真计较,但心里多少会有疙瘩。 周劭这便也捉起一支箭来,往前一投,像是小孩子丢石子那样随意轻松。 “横壶!” 锦秋侧头,瞄了周劭一眼,只见他神色淡淡,不喜不怒。 锦秋有点儿琢磨不透他了,究竟是不会投壶,还是……他故意要输给自己? 与郑家公子横壶不同,廊上那些人没一个敢嘘声,一时间,整个院子静得出奇。 接着又连着投了两回,锦秋已经得了三十个算筹,而周劭,三次横壶,一个算筹也没得。 江?那一声“横壶”喊出来时,锦秋猛地抬头看向嘴角噙着一抹笑的周劭,眼前迷雾渐散。她恍然意识到,其实方才他一直故意让着自己,毕竟一次横壶或许是运气,三次横壶,那必是有意为之。 横壶,斜杆、未中,皆不计分,可是这三次横壶却是比三次射中还难,由此可见周劭不但不是技艺不精,反而是技艺颇精。 “锦秋姑娘为何这样看本王?”周劭侧过脸来,他仍是站得挺直,一身雪青色袍子在风中翻飞。 锦秋转过头去,垂下眼,不语。 “一支一支投实在是没意思,不如三箭同发?” 三箭同发? 双箭齐发锦秋尚能把握,但三箭同发,她却是只投过两回而已,且都未中。 锦秋隐在袖中的手微微握拳,又松开,终是转身拿了三支箭。 而后,她微微蹲身,盯着那壶口,因盯得太过用劲儿,竟觉一阵晕眩,连壶口都看出重影来了,她眯了眯眼,手臂往前一送…… 果然,一箭未中。 “未中!”江忡那一声尤其高。 锦秋放下颤抖的右手,藏在袖子里,脸色已经涨红了。然而那亭子里的宋运等人,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到实处,深呼出一口气。 周劭却是半分紧张之态也没有,捡起三支箭来,盯住那壶口,无半分犹豫,行云流水地一投。 “写字!加三十算!” 锦秋眯着眼看向那投壶,三支全中,她只觉自己的心里敲锣一般,锵锵锵个不停。 人群里居然有人发出呼声,接着便是一阵嘈杂。 “没想到王爷方才一直横壶,只这一下便反败为胜了,真是好准头!” 廊上已经走回来的鸣夏和李氏正好看见这一幕,皆是冷笑一声,李氏将鸣夏的手笼在手中,轻拍着,安慰道:“你瞧瞧,这不还是败了么?功夫没练到家就拿出来丢人现眼,她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她们既能将她捧上天,也能把她踩入泥,你听听这些人都在说什么,都说宋家大小姐不过如此呢,你呀,也就别气了!” “她就不该站在那儿,就不该让那么多人记住她,娘,她便是丢丑也好歹被人家看见了,可是我呢?我……”说着说着声音渐小,她又捂着嘴哽咽起来。 锦秋深深望着周劭,直到现在她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个人。他生得很高,算不得威武,也不文弱,侧身立在那儿,就像是一株已经扎根的松,只得一个稳字,还有傲,他总是背着手,一双眼看正前方,山川湖海都映在他眼中,也正是因为看得高远,所以他的眼里没有一个人,只有芸芸众生。 “锦秋姑娘,又该你了,”周劭说。 锦秋这才回过神来,回头看,只剩下三支箭了。其实单就方才那一下,锦秋便知道,胜负已分。 她于是干脆将那三支箭都捡起来,盯着那壶口,心想,就好好畅快地投一回,不为胜负,只图自个儿开心。 好似没有方才那样燥热了,有清风拂过面庞,阳光也不再刺眼,她手腕子一送,那三支箭从空中划出一道弧,直直落进了壶口。 “写字,加三十算!” “进了?”锦秋一双眼瞪得老大,盯着那壶口,半晌没反应过来,这样就进了?这还是她头一回写字,真恨不得走到那投壶面前,端起来好好看。 这一下,周遭又是一片寂静,亭子里的宋运等人倒吸一口凉气,心叹这锦秋怎的这样不懂事,要投进去呢! “锦秋姑娘真是好技艺!”周劭望向锦秋。 这还是周劭第一次见她笑得这样开怀,他想起她之前,像是个浑身带刺的刺球,见了他就扎上来,尤其生了张利嘴,总是惹他发燥,却又不好真罚。如今看来,或许她不像他想的那样是如何端庄的一个人,譬如现下脸上的两个小梨涡,不就俏得很么! 锦秋朝他一蹲身,道:“谢王爷夸赞。” 周劭从这句话里倒听出了几分真心,不由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拿起最后三支箭,背过身去,阖上双目,从右肩往后稳稳一投。 “写字,加三十算!” 游廊上,凉亭里,人声鼎沸起来,好些个人甚至忍不住站起来。 “原来仙人指剑当真是有的,我这还是头一回见呢!开眼了,开眼了!” 那头的秦氏却是对身边的几位夫人道:“王爷技艺超群自不必说,但我瞧,这宋大姑娘也是不错,尤其方才失了手,最后一下却能中,心里稳当呢!” 一旁的秦氏的妯娌王氏却是压声道:“姐姐这是瞧上她了?我听说她今年可满十九了,就比咱们小公爷小了小半年。况且,宋家原是南边人,靠着李家一级一级爬上来的,京城里没有根基,这样人家的姑娘配小公爷,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我瞧着这姑娘就不错,模样周正,气度不凡,说年纪么,大一点儿反倒能管住显易那小子,至于根基,她家没有根基,咱家有呀!咱家贵妃娘娘的根基深着呢,护得住咱们。” “可是姐姐……” 秦氏一摆手,复又懒懒地挨在椅背上,道:“妹妹不必再说,我待会儿要见见这姑娘,让显易也见见,光咱们瞧上有什么用,得他们看对了眼!” 王氏不吱声了,在一旁剥起了葡萄。 这几句话说得隐秘,站在身边的都是国公府的婢子,也没别人听了去。然而那头的李氏却是一直盯着这边,见她们妯娌两个对着场上的锦秋指指点点,立时便明白了七八分,心里那是一个急,却又做不了什么,只能望着场上的锦秋,在心里暗骂她挡了自己女儿的道。 场上的锦秋按了按右眼,觉着眼皮子又突突起来了。 “锦秋姑娘,承让了,”周劭大步走过去,朝锦秋拱手。 锦秋向他蹲身,回道:“王爷投壶技艺了得,锦秋自愧不如。”这话她说得真心实意,其实方才他背投时,锦秋也觉全身血液都跟着沸腾了,对他的投壶技艺确实心悦诚服。 “王爷胜!”传来江?的一声喊。 周劭背手站着,目视前方,面上仍无波无澜。 “撤马!” 投壶箭矢等物都被撤了下去。 “罚酒!” 酒爵酒壶被端上了凉亭。 罚酒?对呀,她怎么忘了这茬了?投壶胜者将赐酒给败者,败者需跪下接酒,可是,她是万万喝不得酒的呀! 锦秋打小有个毛病,滴酒不能沾,十岁时不过偷喝了小一口,就浑身起红疹子,头昏想吐,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才好,那以后便再没沾过一滴酒了。可现下是王爷赐酒,她怎敢不喝? 锦秋随周劭往亭子里去,亲眼看着那婢子将陈年花雕倒在酒爵里头,她不由得望了望周劭,心想现下若是求他,也不知他会不会体谅自己,就不罚了。她又越过周劭看向了宋运,却见他正笑呵呵地应付着身边人的奉承。锦秋双眼渐渐黯淡下去。 想必他是忘了,还是十岁时候的事儿,他是该忘了,那一回她卧床三日他甚至都没来瞧自己,所以怎会记得呢? 锦秋忽而觉着喝个酒也没什么了,又不是穿肠毒药,不就是起一身红疹子么?谁在意呢?谁记得呢? 周围好多双眼睛盯着,周劭端起酒爵,递给她道:“不必跪着了。” 他大拇指上戴着个翡翠扳指,被这蟹青色的透着厚重的酒爵衬得光辉流转,很灵动的样子。 第十七章:帕子 锦秋接过酒爵,呆呆望着里头微微晃荡的酒水…… 周劭方才不让别人罚她酒,但轮到自己时,他却想罚了。只因一想到待会儿她喝下去的东西是自己赐给她的,他便觉着快意,就好像他越过她外头包裹着的那一层层绵密的刺,流进了她的内心里,触碰她。他想,你终究还是被本王打败了罢! 酒爵已经挨着了锦秋的檀口…… “慢着,”赵臻突然从座位上腾起,紧走两步上前,跪在周劭面前,道:“王爷,表妹她喝不得酒。” 周劭瞳孔微缩,背着手俯视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人问:“你是何人?” “草民赵臻,斗胆请王爷以茶代酒,表妹她实在喝不得酒,”赵臻双手拱在额前,万分恭敬。 “喝不得酒?”周劭挑了挑眉,似探寻地望着锦秋。 “既是王爷赏的,便是不胜酒力也该喝一口才是,”一旁的江忡似笑非笑地看着锦秋。 宋运的确忘了锦秋不能喝酒,他也以为她不过不胜酒力,于是劝道:“既是王爷赐酒,那便不要推辞了。” 锦秋扫视了一眼那一张张殷切望着自己的脸孔,恍然觉着自己像是台上的戏子。她轻笑起来,接过酒杯,道:“愿赌服输,臣女是该喝的,表哥他只是担忧臣女,逾越了,还请王爷不要责罚。” 周劭低头瞧了那跪着的赵臻一眼,心里颇不是滋味。这男子算是谁呢?连她父亲都没说什么,他凭何站出来替她求?原本她若确实不胜酒力,他可以免了罚酒这一遭的,现下他却觉着,这酒非得罚下去不可。 见此情形,赵臻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回头望着锦秋将那酒水一饮而尽,眼里隐隐有怜惜之意。 他还记得那一年她偷喝酒,只是一小口,就差不多要了她半条命,这一回整整一杯,她还不知会怎样呢! 锦秋将那杯子倒过来,一滴不剩。 周围人皆抚掌,赞锦秋好酒量。 人有时就得活个面子,譬如她现下肚子里已经翻江倒海了,面上却还是得挂着笑,对这些个叔叔伯伯说几句场面话。除了他表哥和红螺,没人晓得她有多难受。 红螺上前来搀她,微蹲着身子紧盯着她微红的脸,问:“小姐,您觉着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的,奴婢这就扶您回院里去。” “无事,”锦秋一手撑着肚子,呼出一口带着浓郁酒香的气息。 旁侧已无人注意她了,赵臻忙走上前,伸出手来,意要搀她。 “锦秋姑娘,你可还好?”周劭突然挤过来,伸出一双手,搀又不是不搀又不是,无措地悬在那里。赵臻见状,退后两步,收回了手。 “我坐一坐便好了,”锦秋垂着头,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锦秋姑娘,”一个梳着双丫髻,身穿嫩绿色小夹袄的婢子从另一头款步走来,唤锦秋道:“国公夫人有请。” 锦秋抬起头,面上酡红,一双眼已经迷离了。那是完全不同的锦秋,像是一树向阳的梨花突然被一阵大雨淋湿了,湿答答的,惹人爱怜。 “我这就去,”锦秋一手扶着红螺,一手撑着栏杆站起来。 “都这样了还过去干什么!”周劭骤然肃了神色,吩咐道:“先扶她去床上躺着,国公夫人那儿本王去说!” “是,”红螺毫不迟疑地蹲了蹲身,便同另一个婢子搀扶着锦秋往汀兰院去了。 锦秋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脚下不住迈着步子,一头靠在红螺肩头,脑子里有个风车似的,呼啦啦转。 周劭过去同秦夫人说明了原委,秦夫人微微摇头,抿了一口茶,笑道:“王爷你们这帮男儿可真是,哪有逼着人姑娘家喝酒的?” 被秦夫人强按着坐在她身侧的朱奥掌不住笑起来,道:“娘,我就说了罢,儿子不能见她!”周围一帮夫人都呵呵笑了起来打趣道:“那小公爷想见谁?” 朱奥站起身,往那一桌官家小姐里头扫了一眼,姑娘们都羞怯地低下了头去,仪态万千,如一幅群芳争艳之图。 众人皆放下手中茶盏,屏住呼吸望着朱奥。 鸣夏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她确信,他想见的是她。锦秋自己没福气喝醉了酒,方才同朱奥说上了话的不就只剩下自己了么,他会过来的,他会过来的…… 然而朱奥却是转了个弯,笑嘻嘻地走向周劭,朝他拱手道:“方才说这黄河治水有三要诀,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那些个夫人们原本是鼓足了劲儿的,见着这一幕都泄气似的“嗐”了一声,又交头接耳说起旁的话来了。 周劭领着朱奥往长廊上走,问他:“本王什么时候同你说治水有三要诀了?” “王爷你别打趣我了,我要不这么说,我娘待会儿就能拿绳子将我绑在椅子上,”朱奥将散在右肩的头发往后一甩。 “所以方才你要见的原本是锦秋姑娘?”周劭背着手站着,望向长廊尽头锦秋离去的方向,似漫不经心道。 “不不不!”朱奥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往旁侧退了几步,连连摆手道:“这我怎么敢,那可是王爷您的心头肉啊!” 周劭转过头来,定定瞅了他一眼。 朱奥初是一惊,随后竟是咧嘴大笑起来,笑得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捂着肚子,道:“得得得,你就不承认罢,当我什么也没说!” “方才那酒,是我罚她的,”周劭看着他,似乎想听听他的想法。 朱奥一拍脑门,恨铁不成钢道:“你罚一个姑娘家喝酒,把人喝醉了,她心里能好过?我保准下回她向你请安时,面上笑着,心里恨不得往你身上捅刀子呢!” 周劭驻足,眉头一拢,道:“本王也觉着过分了,不过也罢了,今后大约是不会见着她了。” 朱奥这才止住笑,正色道:“若是你想见……” “本王不想,”周劭故意肃起脸,立马打断了他。 朱奥还想笑,却是生生忍住了,道:“不想,对对对,不想。” 朱奥同他继续往前,长廊上的人都走得所剩无几了,周劭行得极慢,不舍得走似的。 “王爷,小公爷!”身后突然传来一声。 两人一回头,便见着正向他们蹲身行礼的鸣夏。她方才看见朱奥离去时便跟了出来,一直跟在二人身后,踟躇着不敢上前,许久才鼓起勇气上来行礼的。 “宋二小姐有何事?”周劭问。 “臣女是有一件有关姐姐的事要告诉小公爷,”鸣夏轻咬嘴唇,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不妨直说,”朱奥道,望了一眼周劭。 鸣夏抬起头来,微微一跺脚,道:“这事儿我原本不该说的,但见秦夫人这样喜欢姐姐,还有意要让小公爷见她,我便想着,即使我是她妹妹,也不能替她瞒了,姐姐她……她有意中人了!” 朱奥却是瞪大眼睛,望着周劭。 周劭面上波澜不惊,脑子里却立即便想到了那个为她向自己下跪的所谓表哥。 鸣夏继续道:“我前些日子瞧见姐姐手里拿了个男子的手帕,还塞在袖子里,甚为珍重的样子,有时还偷偷坐在一旁,拿出那帕子来观摩,所以我想,姐姐大约便是心仪这帕子的主人罢。” “那是怎样一方帕子?”周劭心跳得飞快,面上却不显。 鸣夏眯起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母亲说那是一方蓝黑色帕子,于是道:“这我也记不大清了,似乎是一方蓝黑色锦帕,那时也没细看,”她坚定了神色,望着二人道:“但定不是女儿家用的。” 周劭只觉脑子里“轰隆隆”的一声接着一声,竟然难得地笑出声来,道:“她当真这样爱重这方帕子?” “正是,”鸣夏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朱奥见周劭这神色,一时摸不着头脑。他朝鸣夏拱了拱手道:“谢宋二小姐提醒,我知晓了。” “王爷,小公爷!”鸣夏怯怯地望着二人,一双眼里突然蒙了泪,用帕子掖了掖眼角,这才道:“这话鸣夏本不该传给外人的,但若不说出来,岂不是害了小公爷,也害了姐姐么?所以还请小公爷体谅鸣夏这份诚心,不要再将此事外泄才好,不然我们姐妹两个都做不成人了!”说着说着那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朱奥赶忙伸手去扶,道:“二小姐放心,我们不是那爱嚼舌根的妇人!” 鸣夏这才擦了眼泪,抽抽噎噎地蹲了蹲身,告辞道:“谢王爷、小公爷体谅”,而后才转身下了亭子,面上扬起得意的笑。 待人走远,朱奥一敲脑袋,叹气道:“王爷,是不该见了,这姑娘确实不该见了!我方才是昏了头了,才会撮合着你和宋家大小姐,我是昏了头!” “谁说不见?得见!”周劭一想到她拿着自己那方帕子,在灯下细细瞧的模样,嘴角就忍不住勾了勾。 “得见?”朱奥看不懂周劭为何突然满面春风,惊讶得声音都变了。 “得见,”周劭说。 第十八章:走水 闹过一场后,宾客都各自散了。 锦秋半躺在床上,双手端着绿釉陶痰盂,吐了好半晌,吐到最后就开始吐酸水,差点儿没把肝胆都吐出来。 “小姐,表少爷去请郎中了,您再撑着会儿,再撑着会儿郎中便来了,”红螺急得在屋里打转。 “没事儿,吐了就好了,”锦秋脖子歪靠着床头,半阖着眼,看床沿上那点子从窗台上投下来的光。原本落在她的指头上,渐渐外移,移到床沿边,她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最后,她,连着她的床,都被这点儿光舍弃了,舍弃在阴影里。 她想着方才父亲劝她喝酒,就觉着悲凉。但她本就该这样活着,没娘的孩子还指望着着谁能记住她的忌口么?父亲是个男儿,不记得是应该的,反倒是她自个儿不应该,不应该不知足,父亲给她的不是已经够多了么? 她仍是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声音也游丝一般,轻轻唤红螺道:“把这痰盂拿下去。” 红螺上前来从她手中接过痰盂,放到外头去,又赶紧跑回来,拧了帕子给她擦脸。 她捧着锦秋的脑袋,细细地擦拭,一面擦一面心疼道:“小姐以后离那些老爷们远点儿,他们动不动的就逼着人喝酒,也不问人家能不能喝,可苦了小姐了。”红螺望着她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 “吐过之后,我觉着好多了,”锦秋艰难地扯动着嘴角,道:“身上没力气,有些难受,睡一觉就好了。” 红螺这便又将锦秋的脑袋轻放在枕头上,给她掖好被子,道:“小姐您睡一会儿,睡一会就好了。” 锦秋闭上了眼睛,却又睡不着,好像眼前有一堵黑黢黢的墙挡着她,那墙上又跳出来五彩的球,哔哔啵啵的在眼前跳啊跳…… 她觉着自己应当是做了个很长的梦,可醒过来时才不过过了一刻钟。外头院子里有喳喳的说话声,她觉着奇怪,这院子里几乎不来人的,是谁在说话? 她于是强自支起身子来往外探头,便看见一个绿衣婢子同红螺站在一处,面上的神情很有些惊恐。 “在说什么事?”锦秋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经过那一会儿的睡眠,她的力气终于回来了些。 红螺撒丫子跑过来,急道:“小姐莫动,有什么且让奴婢来!” “你们说什么呢?”锦秋又望了望外头站着的绿衣婢子。 “没……没什么,”红螺低着头,站在床前,声如蚊呐。 锦秋方才投壶时眼皮一直突突,她便预感不好,现下红螺这样回话,她心里更是怕,这便掀了被子放下一双脚来穿鞋,道:“你不说也无妨,我自己去瞧。” “小姐,您现下身子不好,万万不能起来,”红螺一手止住她,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了。 “那你就快说!” “听说是寿安堂走水了,阖府的奴才们都从厨下提水过去灭火了,眼下说不定火已经灭了,您别怕,更别起来。” “什么?” …… 锦秋由红螺搀扶着,站在那蹿得六尺来高的大火面前时,宋运李氏等人也才到,两边的小厮和婢子们排起了队,一个个端盆的端盆,提桶的提桶,往那火上浇过去,堂前湿了一片,但那火苗却蹿得愈发高了。 “有人在里头没有?”锦秋抓住个小厮,大声问道。那呼呼的火苗攒动的声音,哗啦啦的水声,还有鼎沸的人声,几乎要将一切淹没。 “回大小姐的话,里头有个姑娘,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姐,方才还在叫唤呢,现下……”那小厮直拧眉,终究没往下说,扭头又去端水了。 大火将锦秋的脸照得通红,好似烧了起来。现下她已全然忘了肚子里的那点儿不适,同这场大火比起来,这又算什么呢? 宋运和李氏正调度着人,其实也没什么可调度的,就是站在一旁干着急。 “爹,听说那里头还有位小姐没出来,快派个人进去瞧瞧呀!”锦秋咽了咽口水,殷切望着宋运。 “门梁都塌下来了,谁敢进去?”宋运将锦秋往后推了推,道:“你别搁这儿添乱,快回你的院子里去。” 红螺也来拉她,劝她走。锦秋却是脚下生根似的,就是立在堂前不走。 今儿大寿来的都是京中达官显贵,这里头困着的姑娘若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小姐,出了人命可绝不是他们宋家这样的小门小户能担待得起的。到时候两家结了怨,只怕贻害无穷。 “谁若是敢进去救人,赏一百两黄金!”锦秋大喊道。 那些个仆从们都回头望着锦秋,然而也只是定了一会儿,又各自去舀水灭火了,并无人敢进去。 李氏则是白了她一眼,心说这人就会装阔,万一里头就是个小丫鬟,值得一百两黄金么?即便是官家小姐,恐怕现下也被烧成一块炭了。 锦秋见没人应答,急得打转,想起什么似的又走出去一点儿望了望那侧门,见还没塌下来,她于是立马甩开红螺的手,就要跑过去。 “小姐,小姐!”红螺跑上去强拉住她。宋运见了,两撇胡子一拧,斥道:“胡闹!” 而这时,原本去给锦秋请郎中的赵臻恰好带吴郎中过来了。见此情景,他却是什么也没说,从袖间掏出帕子来,往那水盆里一浸,蒙着口鼻就从侧门跑了进去。 其实这火势虽旺,那三尺来宽的侧门却没被堵着,完全进得去的。 挣扎间,锦秋看见一个人影跑进去,被那黑烟挡住了,定着瞧了好一会儿她才发觉那是赵臻,眼前一抹黑,就要晕。 红螺将锦秋抱住,她这才没栽倒下去。 “小姐,小姐?”红螺大喊着,将她扶到一旁石墩上坐下,那头吴郎中赶忙上前搭脉,往她人中上一掐,她这才悠悠转醒。 “小姐,”红螺将锦秋抱在怀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锦秋拍了拍她的脸,强撑着站起来,不住摆着手说无事。 热烈的火光点亮了她褐色的眸子,她眼睛里有一条河,河面上好像在放花灯,星星点点的,后来那河水却溢了出来。 赵臻进去了,她想,他原本该是他们的客人,她却事事劳烦他。从许久以前开始,她就劳烦着他了。还记得小时候她摔了腿,是他背着自己回来,被李氏斥责了,也是他用糖哄她,如果不是表哥,她想她必会被这无望的日子一点点吞噬了。 她的眼里,表哥就是父亲,可是现下,他身陷险境…… “小姐,表少爷出来了,表少爷出来了!”红螺指着扶着个姑娘走出来的赵臻,他那身一身沙青色袍子染上了好几团乌黑。 锦秋一擦眼泪,视线这才清明了许多。 “表哥,表哥!”锦秋几乎是冲过去,扑过去,大喊着,眼泪掉豆子似的掉下来。 赵臻能从火海里走出来,她觉着,上天还怜悯着自己,还待她不薄! 另外两个小厮已经将他手中那半晕着的姑娘拉到一旁去了,吴郎中也过去为她搭脉。 锦秋就那么望着赵臻,他身后是一片火海,照亮了他被炭灰污了的脸。 “表哥!”锦秋突然扑上去抱住了他,“你这是要吓死我么!” 淡淡的清香扑了满怀,赵臻全身都僵住了,脸红到脖子根,一双手抬起来,不敢碰她,口中只是一遍遍喃喃着:“太脏了,表妹,我身上太脏了!” 方才投壶时望见锦秋同那卢家公子站在一处时,他便将心里那团烧了那么多年的火生生掐了,可现下,它又死灰复燃。他想,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可能,那卢家公子是同她般配,可是,有谁像自己那样了解她呢,知道她喝不得酒,知道她不忍心看一个姑娘死在那火海里头? 赵臻双手始终举着,安慰道:“表妹别怕。” 锦秋只觉心里暖暖的,不舍得放手。 “小姐,那位小姐醒过来了!”红螺突然来禀。 锦秋这才松了手,用帕子掖了掖眼角,同赵臻过去看那位被救出来的姑娘。 那姑娘软软瘫在婢子怀里,她穿一身绯绿色交领罗裙,脸上一团乌黑,一双蓄了泪的眼望向锦秋。 “是你?”那姑娘眼睛蓦地瞪大了。 锦秋定睛一看,也叹:“竟然是你!”这便是当日在集市上同她“抢”竹蔑编织的脂粉盒子的那姑娘。 …… 大约半个时辰后,这场火才被扑灭了,而寿安堂也几乎烧得只剩下个架子。 那姑娘被安排在汀兰院歇息,因与锦秋甚为投契,她便自报了家门。 原来她是刑部侍郎的嫡女,名唤罗裳,才刚及笄。她今日是陪母亲过来参加寿宴的,后来在府中转悠,见着寿安堂空旷,便在那儿练起了鞭子,后来倚着柱子不知怎么就迷瞪过去了,再醒来就在一片火海中了。 锦秋经她一提醒,却是想起来一件事儿。那寿安堂确实空旷,又不点蜡,怎么会起火?即便是点了蜡烛,那儿只有几根梁柱是木头做的,要烧起来却是不容易,那这火是怎么起的? 第十九章:约见 这场寿宴办过之后,便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天也愈来愈冷了。 锦秋坐在床上,听着外头那滴答滴答的雨声,心里好像也有个滴漏,随着这雨滴答滴答响,日子也就在这滴答滴答声里过去了,但是有些事情似乎并过不去。 院子里,红螺撑着一把草绿色绣菡萏的油纸伞,身着藕粉色的小夹袄,看起来倒像是夏日池塘里的一朵荷花,被雨水打得歪下去,莲叶挡着,很有些欲说还休的韵味。 她将那伞搁在廊下,端着朱红色的食盘上前,道:“小姐,该喝药了!” 锦秋这才回过神来,笑望着那碗升腾着热气的汤药,道:“何必再喝,我觉着身上早已大好了,这药又苦又涩的,闻着都呛鼻,”锦秋一面说一面像是真闻到那药味似的捂住鼻子。 “小——姐——”红螺拉长声音喊她,将药碗端过去,手上握着的一方月白色锦帕展开,里头竟有好几个赭红色的蜜饯,她笑嘻嘻地道:“还是表少爷有心,亲自送了这蜜饯来,奴婢前儿怎么就没想到呢!” 锦秋笑着打趣她道:“你这样粗心的丫头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了,”说罢便捻了一颗蜜饯放入口中,又灌了一口药下去,虽然还是苦,但到底好一些。 “再吃一个压一压,”红螺捻起一个喂到她嘴边,看着她吃下。 “奴婢觉着这府里无论是谁,便是老爷都没表少爷对小姐这样好,这么些年,除了表少爷还有谁记得您不能喝酒?还为您冲进火场去救人。只有表少爷才体察小姐的心思,顺着小姐,不像老爷只是责备人。” 锦秋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按你这意思他是我肚里的蛔虫了,什么都知道?我看他之所以冲进去救人,也是不忍看一个无辜女子丧命罢了,这是他做男儿的担当,同我可没什么干系。” “才不是,表少爷就是冲着小姐才去的,一定是的,”红螺撅着嘴,急道。 锦秋看着她,忍不住拿起帕子来掩着嘴角,呵呵地笑起来。 服过药后,她执意起身要往寿安堂去。 如今寿安堂就剩下个烧得炭黑的木架子,门额都被熏成了焦黑色,门前有十多个小厮冒着雨,拎着个木桶在那儿捡碎瓦,还有几个人在扛木头。 锦秋一面走一面看,斜雨扑在面上,扑了她满脸的小水珠子,额前两缕乌发也被打湿,紧贴着额头。 “好好的怎会起火,府里有什么风声没有?”锦秋问。 “奴婢只听厨下几个姐妹说此事全权交由老夫人查办,前儿还把看守这园子的廖管事也叫去了,不过好像没问出什么。” 锦秋微微颔首,心想祖母许多年不管事了,这一回突然要亲自查,必是被气得不轻。也是,她已是七十四的高寿了,福享过了,苦受过了,现下最怕的就是个死字。大寿时府中起火不是个好意头,她必定十分着紧这事。 走着走着她便走到那福熙堂前,蹙眉望着那屋子,总觉着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儿。 红螺见锦秋突然驻足呆呆望那牌匾,便道:“这匾额上不该有挽花的么,奴婢记得还是您亲自叫人挂上去的,怎么就不见了?这挽花儿可是一点就着的,福熙堂就挨着寿安堂,幸好那火势没蔓延过去……” 挽花?对,就是挽花!好端端这挽花怎么就给解下来了? 锦秋又望了望别处的几个抱厦,有的挽花不见了,有的还好好的挂在那儿,她心里一阵打鼓,道:“走,咱们也去问问那廖管事。” …… 国公府大堂中,国公爷朱秉成同周劭相对而坐,朱秉成四旬出头,却保养得极好,油头粉面的,同朱奥走出去便是说兄弟也有人信。他年轻时也是斗鸡走、狗无所不会的,这几年才收了心,上了道,也开始为自己儿子的前程谋算了。 周劭端着个青瓷茶碗,手腕子一转一转,那茶碗便一摇一摇,他盯着那碗里的淡黄色的茶水,好似在发愣。 “王爷,”朱秉成身子前倾,讨好地笑着,朝周劭拱手道:“等过了年,犬子便交给你了,若是到了江南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你千万别顾及我的面子,狠狠地罚,只要留他一条命就成。” 周劭微微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将那茶碗搁在玉几上,望了他好半晌才道:“国公爷您的意思本王明白,又兼显易是本王好友,本王更该点拨提拔他,可是黄河水灾这样大的事儿不可儿戏,无论是钱粮调配,修坝监工,或是安抚民众,都绝不是显易这样一个初涉官场的能照应得来的,这其中繁杂沉冗国公爷想必较本王更了解才是。” “唉,都怪犬儿不争气!”朱秉成一拍膝头,长叹一声,道:“那王爷就留他在身边,不给他差事,就只让他跟着你,可否?” 周劭打心眼里不赞成,朱奥这样的,于吃喝玩乐上钻研深得很,可于正事上,一窍不通不说,还净是惹事儿,若是治水时带着他,周劭怕自己一时气极,会不顾情谊拿剑砍人。然而他是小公爷啊,他王爷面子虽大,也不敢砍。 “爹,”门口突然蹿出个一身大红金蟒狐腋箭袖的朱奥,挨着门框,侧进半个身子来,朝国公爷笑得跟朵花似的,整个人也像是一朵开在门框上的奇葩。 “你……”朱秉成才被周劭婉拒,心里本来就火大,又见他这副不着边际的模样,气得从椅子上纵起来,一手指着他,骂道:“你这逆子,方才又上哪儿去了,不是让你到正厅来么!” “我这不是来了么?”朱奥一点一点儿挪进来,不敢往朱秉成那儿去,只好靠着周劭那头走。 “我……我……”朱秉成左右环顾,好似在找什么,最后什么也没瞧见,只能指着朱奥点了几下,嘴角噙动着“我”了好几下,最后一拂袖子,哼了一声便走出去了。 朱奥望着朱秉成的背影渐远,深深呼出一口气来,瞥见案几上那杯一口未动的茶水,直接端起来一口饮尽。 “这茶是本王的,”周劭抚额。 “嗐,”朱奥放下茶碗,落座在周劭旁侧,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一杯茶换个姑娘,值不值?” 周劭不解其意,问:“此话何解?” “只要王爷你别被我爹撺掇着带我到南方那蛮夷之地,宋大小姐那儿,本公子就给你参谋参谋。” 听到这名字,周劭不由得心头一动,这些日子工部事务繁冗,无心他顾,寿宴那日的事早已抛在脑后,但这女子的芳名却仿佛镂刻在他心上,他一听见,心就忍不住颤动了一下。 朱奥于是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 “怎么样?”朱奥冲他挑了挑眉。 “不妥,”周劭坚决道。 见个人,多大点事儿呢,有什么不妥的?朱奥腹诽。周劭也眯起眼睛,微昂起头,似在思索着什么。 这女子虽才见了两回,但大约常梦见她的缘故,他竟对她生出莫名的熟悉感,这是二十二年的岁月中从未有过的,难道她真像是梦里那般,注定是他的王妃? 周劭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唬了一跳,自己分明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像她这样常语带机锋的怎会是婚配良选? 可是……为什么不呢?他自认在男女之情上天生凉薄,从未萌生过要与哪个女子共度余生的念头,现下遇见的这个,喜欢应当谈不上,但那莫名的熟悉感却是真切无疑的。 “王爷,王爷?”朱奥探过身子来,喊他。 “怎么?”周劭这时才回过神来似的。 “我还有个主意……”周劭再次附耳过去。 雨势愈发大了,待到掌灯时分,站在屋里锦秋便能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雨打芭蕉的声音,她歪在榻上,想起方才那廖管事的回话。 廖管事说他已经问过夜里看守那几个抱厦的成安,成安说寿辰当日牌匾上压根就没挽花,前几日也没见谁专门将它取下来。 可是锦秋分明记得当初是亲眼见着这牌匾缀了挽花挂上去的,难道是她记岔了?还是说这几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挂牌匾的事儿就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小姐,小姐!”红螺欢快的声音打破了锦秋的沉思,她小跑着进了屋,手中挥舞着一份米色帖子,上前递给锦秋道:“午间门房那儿收到的帖子,原本是交要给夫人的,我一看是给小姐您的,就捎过来了”。 自从当日寿宴,锦秋大放异彩,近来京城里多是簪缨世家的夫人太太们给锦秋下帖子,然而门房将帖子都送进了清溪院,也便是将锦秋的婚姻大事交到了李氏手上,幸而今日红螺机灵,拦下了一帖。 锦秋接过帖子一看,那笺上注明了“国公府”三个小字,她脑子里立时就浮现出朱奥和周劭二人的脸孔,心头微微不快,再拆开一看,竟是约她明日和韵茶楼相见。她不禁嗤笑一声,随手便将它压在枕头下,同那方帕子一起。 第二十章:阴谋 次日雨歇风住,竟是个大晴天,落泉斋整个被阳光充满了,亮堂堂的,锦秋拧眉坐在内室的罗汉榻上,望着帘子外那垂头跪着的成安,心想着这人怎会这样软硬不吃,还是说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成安不怕疼似的叩头,道:“大小姐,小的当真不知那挽花为何会被解下来,小的不知。” “大小姐,”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尖细的女声。原来是翠鸣正站在屋外,她喊了一声,一双眼正透过妃色纱窗往里探看,目光最后定格在成安背上,眼睛瞪得大大的。 “何人?”锦秋问。 “奴婢是夫人身边的翠鸣,来传夫人的话,待会儿刘将军夫人将携刘公子过府,夫人让您去正厅露个面。” 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满室阳光也暖不了她。三年前她打听那些个李氏安排会面的男子时便听闻过这刘程的大名,据说刘府中有几分姿色的丫鬟他淫了个遍,还曾当街纵马踏死过人,这样的人,她怎能去见? “知道了,你下去罢!”锦秋有气无力地道。 翠鸣走后,锦秋也无心再问,摆了摆手道:“你先退下吧,若发现有何异样,再来禀报于我。” “多谢大小姐,多谢大小姐!”成安又叩了个头,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按了按膝盖才往外去了。 “将那件白底绿萼梅百褶裙并一件紫白色披帛熏一熏香,”成安一走,锦秋便撩了帘子出来,吩咐红螺道。 红螺一面将燃着的苏合香料放入雕花镂空熏球中,一面问道:“小姐,您当真要去见那位刘公子么?” “见他?这样的男儿也配?”锦秋哂笑道:“两年前的那一套她还对我使,当我是蠢的?她让我去见,我偏不去!” “那小姐您这是要上哪儿?”红螺将熏球在百褶裙上来回滚,辛温之气在室内浮动。 “去和韵茶坊,”锦秋闭目深吸一口,顿时神清气爽。 她原本不想去赴国公夫人的约,可现下,为了这口气,她却偏是要去了,不仅要去,还要大张旗鼓地去,她要让李氏瞧瞧,她锦秋再不是两年前的那个锦秋,想要拿捏她,她还够不上! 清溪院中摆了两张藤椅,李氏和朱李氏正懒懒地靠在藤椅上晒太阳。朱李氏侧头瞧了一眼旁边正闭着眼的李氏,道:“前几日寿安堂走水是怎么回事?听说刑部侍郎的千金被困里头了,后来被大丫头的表哥给救了出来?” 李氏猛地睁开眼,扶着扶手坐起身来,道:“失火这事儿可别提了,我现下一想到当时那火势心里头就怕。” “你怕什么,又没烧到你裙边来,也不是你放的……” “夫人,”翠鸣小跑着进了院子,喘着粗气,到李氏跟前耳语了几句。 李氏脸色大变,从藤椅上纵了起来,问道:“你确实看见成安跪在她那儿?” 藤椅晃了几晃,碾住了两人的影子。 “千真万确!奴婢去传话时往里瞧了几眼。” “你去传成安过来,”李氏摆了摆手,几乎是跌坐下去。翠鸣立即应声去了。 “怎的了?”朱李氏直起身子。 李氏这便将事情原委都同她说了。原来当日她让成安将福熙堂的挽花解下来,就放在旁边的寿安堂里,后来大约是小孩子拿了蜡烛进去,不小心就点着了那一团挽花,接着就起火了,所以这一切要追究起来,归根究底还是李氏。 朱李氏听到这儿,猛地站了起来,道:“姐姐,那这事儿怎么着?成安若是供出了你,你婆母那儿能轻易放过?” 李氏也站起身来,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面走一面道:“断不会的,我已经交代过他了,还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又不是个傻子,说出这话来做什么?害人害己。” “稳妥么?”朱李氏眉间隐有忧色。 “稳妥!”李氏回头,坚定了神色。其实她心里也没底,这话既是安慰妹妹,也是安慰自己。 说话间,便望见翠鸣领了成安过来。他耷拉着脑袋,膝头微颤,脚下生了根似的走不动,被鸣夏催促了好几声才终于一拔一拔地往这儿过来了。 “夫人!”才一近前,成安便“扑通”一声跪下,朝李氏磕头道:“奴才受不起您那五十两银子,奴才受不起,待会儿奴才便将银子如数奉还,只求您将身契给奴才,放奴才出府!”说罢他身子又直直地扎下去,猛磕了三个响头。 李氏唬得后退了两步,无措地望了一眼朱李氏,朝她挤眉弄眼了一番。 成安这话就表明他在锦秋那儿什么也没说,朱李氏替姐姐松了口气,她俯视着他道:“银子你还得收着,出府这事儿么?再过个七八日这风头过去了,就送你出去。” “可奴才……” “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朱李氏一双眼连瞧也没瞧成安,他却是单听这声气儿就吓得不敢吱声了。 李氏到底也是见过些场面的,见他被自己妹妹唬住了,定了神,也道:“你慌什么?不就是解个挽花,又不是杀人放火,这银子让你收着你便收着,锦秋那儿再着你去问话,你还像今儿这么答她,她还能吃了你去?” “夫人,夫人,”翠鸣从院门口撒丫子跑进来,将那米色帖子递上去,道:“方才大小姐身边的红螺过来,说让奴婢将这个交给您,还说……” “还说什么!”李氏接过帖子,胡乱地拆开,只瞥了一眼,便气得嘴唇都抖了起来。 “说今儿大小姐得赴国公夫人的约,刘公子那儿便……便不过去了。” 李氏将那帖子紧紧攥在手里,攥得都皱了,她心里像是踩了个空,脑子顿时清明,扑通一声跌坐下去,双眼睁圆,道:“她这是故意气我!哼!别的帖子不截,单截国公府的,我呸!门房那福来呢!给我叫过来,我得好好问问他是怎么当差的!”李氏指着翠鸣,大喊道。 翠鸣立即应声跑出去寻人了。 朱李氏见她突然发怒,觉着奇怪,便从她手里抽出那帖子来看了一眼,冷不防地一笑,道:“成啊!这大丫头攀龙附凤的本事可了不得!” “可不么!都攀到国公府了,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李氏握着扶手的手忍不住微微用力,指节都泛了白。 朱李氏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成安,心生一计,她朝顾李氏招了招手,领着她往旁侧走了一段,直到离得那成安十几丈远时,才附耳对李氏道:“既然她要查挽花这事儿,又不把你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不如咱们将计就计把事儿都栽在她身上,你不是说老太太厌她么?若知道这挽花是她让人解下来的,寿安堂走水那事儿老太太能不起疑?到时候她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而后再把风声放出去,看哪家的公子还敢要她,国公夫人到时也就该知道自己看错了人了!” 李氏听她这一说,抬起头来,啧了一声道:“好是好,就是中途要出了什么岔子,老爷最是见不得那些个旁门左道的,他能扒了我的皮你信么?” 其实这一招,李氏早便想到了,只是她别的不怕,就是怕丈夫。宋运暴脾气,动不动就要摔东西甩脸子。宋老太太则恰好相反,对她说话总是软乎乎的,但有一点,就是喜欢向宋运告状。 朱李氏又拉着她往回走,劝道:“你呀!这回给大丫头下的帖子都在你手里收着呢,你看看那里头是些什么人,侍郎家的公子,尚书的外甥,还有金吾卫大统领的亲戚,都是世家子弟,你说说她配么?她若是攀上了那些个人家,今后还不定怎么倒打一耙呢!趁她现在还没出府,还攥在你手心里,你怎能心一软就将她放过了呢!” 李氏望了望自己的妹妹,眼珠子定住,不是在看她,好似在深思什么,最后深吸一口气,道:“说得在理,就这么办!” 李氏缓缓走到成安身边,闲闲地坐回藤椅上,问道:“成安,听说你家里还有七个孩子……” 成安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闪着光,望着吐信毒蛇一般的二人。 锦秋全然不知这些人在谋算什么,现下她已下了轿,站在茶坊门前,道旁的吆喝叫卖声便灌入耳中。 和韵茶坊坐落于洒金街最繁华的地段,是全京城最好的茶楼。在鳞次栉比、雕阑玉砌的酒楼、教坊、商铺中显得尤为偏幽,然而这茶楼最妙的便是这一闹中取静。 锦秋款步入了茶楼,只见一楼设十张雅座,四五个商贩模样的男子在那儿谈天,声音甚小,好似怕搅了这一片清静。小二也并不过分热情,得知二人来意便将锦秋引入了二楼一个小雅间。 秦夫人的贴身丫鬟绿珠听见脚步声,立即便过去开了门,锦秋深吸一口气走进来,便见一身着深紫色绣瑶池牡丹长锦衣的妇人。她和颜悦色地走上前来,笑盈盈地望着锦秋,道:“上回在贵府没缘得见,现下可算见着了。” 不用问这必是国公夫人,锦秋立即朝她微微蹲身,含笑道:“见过国公夫人,”又朝正盘坐在软榻上的朱奥行了一礼道:“见过小公爷。” 雅间隔壁,周劭正洗杯烹茶,忽闻得这熟悉的一声,那氤氲在袅袅热气里的清隽的一张脸突然顿了一下,他微微掀开眼皮,手上的动作也放缓了些。 第二十一章:相见 他心下奇怪,自己才见过她两回而已,竟对这人的声音这样熟悉,以往皇太后让他见的女子,个个姿容秀美不亚于她,可他即便见了五六回,仍记不住人家长相,更别提声音了。 那头锦秋和秦夫人已经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了,秦夫人端起那白玉圆杯,轻抿一口,心思却全在对面的锦秋身上,一双丹凤眼微抬,时不时睃她一眼,越看越觉着她不仅容貌昳丽、且端持有度,颇有大家风范。 “你平日都喜欢读什么书?”秦夫人含笑问道。 “近来《申鉴》读得多一些,”锦秋微垂着头。 秦夫人一时语塞,心想自家儿子定也读过,于是站起身来,将朱奥拉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了,道:“锦秋,贵府老夫人寿宴那日,显易这孩子与你掷过骰子,想必你也熟了罢?他也最爱读书的,这《申鉴》你也读过罢?”她瞅了一眼朱奥。 朱奥艰难地点了点头,秦夫人满意地道:“我难得出一趟府,正想去梅雨斋看看胭脂,你们好好谈谈诗书,显易这孩子不会说话,若有得罪之处,待会儿我回来了,你告诉我,我来治他!” “您言重了,朱公子口才最是了得的,”锦秋含笑道。 秦夫人轻捏了捏朱奥的肩,这便喜滋滋地领着两个侍女出了门,心想着这一回必定能成了。见锦秋这回事虽是她这个当娘的先提起的,但没想到朱奥也十分乐意。从前她一说让他见姑娘,他恨不得装病三日不出房门,现下这个一提他便答应了,可见他也中意这女子,如此,再好也没有了。 待到脚步声远去,朱奥一改方才谦谦君子的做派,长舒一口气,为对面的锦秋斟了一杯酒,举杯道:“宋大小姐,又见面了。” 锦秋瞥了一眼这杯中的酒水,不由想起那个逼自己喝酒,害得自己吐得只剩半条命,还卧床了整整四日的周劭,面上立即便显出几分不耐来。 在方才那秦夫人面前或许还需装装样子,现下面对朱奥,一个孟浪浮夸的公子哥,她冷笑道:“到了茶楼不喝茶,朱公子果然和王爷一样,都喜欢劝不会喝酒的女孩儿家喝酒。” 另一间房里的周劭斟茶的手一抖,洒了一身,竹月色的袍子洇湿一片。 不就是让她喝个酒么,至于记到现在,这女子也忒记仇了些。他突然有些后悔让朱奥特地找了这一处隔音不好的雅间,以至于隔着墙壁都能听见她怼自己,他现在很是怀疑,当日鸣夏说的她拿着自己的帕子细细观摩不过是哄人的。 “哈,哈哈哈!”那头的朱奥却是撒开手,靠着椅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道:“是,是我的错,宋大小姐喝不得酒!” 他伸手过去将她杯中酒水倒入痰盂中,给她重新斟了一杯茶,道:“这杯茶,便算是我代王爷向你赔罪,宋大小姐莫要见怪才好。”说罢他一饮而尽,又故意扯着嗓子喊:“王爷那性子,你当日也见识了,总是端着,怕丢面子,但他真不是个喜欢捉弄为难人的,喝了这茶,就是原谅王爷,也原谅我了,成不成?” 那头的周劭听了这话,面色渐黑。 人家都这样说了,锦秋哪有不原谅的道理,这便端起茶来,浅尝了一口。 “小公爷想必也是被国公夫人逼着过来的罢?”锦秋抬眼望他,她料这朱奥对自己并无别的心思,便放松下来,有什么话也就直说了。 “大小姐说对了一半,”朱奥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还有另一个人,明明想见你想见得紧,偏拉不下面子来见,非得拉上我,大小姐可有兴趣一见?” 锦秋眼皮子一跳,顿时如坐针毡。“这人是谁?”她问,其实已猜到了八分。 朱奥放下杯盏,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瞅着她,雅间里突然静了下来,除了外头廊上近了又远了的脚步声,和那貔貅铜炉上袅袅的烟雾升腾。 朱奥等待着,然而另一小间里的周劭却是静默着。这时本该他出场的,可想起上一回自己强逼着她喝酒,他便觉难为情,迟迟不肯起身。 手中的茶已经烹至第二遍,他用青玉瓯盖轻轻刮去浮沫,青色太闷,衬得拇指上那翡翠扳指纯粹而灵动。 烹完这一道茶,他终于站了起来,将自己通身看了一遍,才举步往门口去。他想起当初太上皇过世时,他也是这样怯怯地走过去,不同的是那时是送走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而这一回,却是迎来另一个。 是的,他今日来,便是为了问她,究竟她那番爱重自己的帕子,是因为倾慕于自己呢,还是旁的。若是当真钦慕于他,便纳她为王妃也不错。 上回他被府中婢子偷袭后便意识到王府缺一个能管事的女主子,而锦秋正合适。一则她是他梦里的妻子,且那番爱重他的帕子,想必对他有意;二则她看起来伶俐得很,不像是会吃亏的人,管家上应当也不会差。家世上她虽差一些,但宋运好歹是三品的翰林院学士,倒也说得过去。 也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但他来不及细想了。他走到门口,即将推门的那一瞬间,突然听见隔壁开门的声音,还有秦夫人那一声:“我回来了,显易可没有欺负你吧!” 周劭猛地定住了,那提起来的一颗心突然猛地坠落下去,坠到深渊里。他鼓起的十二分的勇气顿时也泡沫一般,一挑,便破碎了。 听闻秦夫人的这一声,锦秋的一颗心才算落到实处。她站起身来,朝秦夫人蹲了蹲身,含笑道:“小公爷博览群书,很有别样见解,只是小女恐怕不得不回府去了,家父近来身子不好,又不肯吃药,我须得回去督促着。” 上回那周劭因掷骰子之事对她发怒的场景仍在眼前,她可不想又去触他的霉头,所以现下,还是先走为妙。 秦夫人听锦秋这样夸自家儿子,心里很是受用,含笑道:“锦秋要侍奉父亲,自然不能耽搁的,你与显易来日方长嘛,”说罢她冲一脸疑惑的朱奥招了招手道:“你还不快去送送?” “是”朱奥抓了抓后脑勺,心说这王爷是怎么了,该不会又改了主意吧? 朱奥这便领着锦秋出门,将她送上了马车。 朱奥再回来时,便见秦夫人坐在那软榻上,笑盈盈地望着自己,而那笑意中又分明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娘,您别这么看着我,我这心里瘆得慌。” 秦夫人站起身来,见他衣袖上绣的白虎背上擦了点儿灰,便伸手替他拍了拍,道:“我瞧宋大姑娘很不错,下回再约见直接约到府上来,在茶馆子里多寒碜。” 朱奥望了一望周劭那头,点头道:“约是定要约的,只是还是这茶馆好,方才宋大小姐便说这儿的君山银针香气清高,味醇甘爽,她很喜欢。”周劭那儿的事儿还没完呢,还得约。 难得遇见一个朱奥愿意再见,她又满意的,秦夫人哪有不允的道理,当下便笑呵呵地应了。朱奥记挂着周劭,这便好说歹说地将秦夫人哄回去了。 秦夫人一走,周劭这便过了来,一撩袍子,面色不豫地落座在朱奥对面,一杯接着一杯地灌酒。 朱奥见他喝得这样急,又沉着脸不言语,看不准他的意思,也只好陪着他喝。 “圣人言:疑行无成,疑事无功,今儿是本王犹豫了,这才错失良机,还得劳你再邀她一次,”周劭道。他眼中有淡淡的落寞,倒不全是为了锦秋,而是,他想:自己若是旁的事上也如此不果断,那一件件等着他拿主意的大事小情岂不是都要被他耽搁了么?皇帝将工部全权交予他,他可不能辜负他的期望,更不能辜负朝廷。 朱奥没想到他竟想了这许多,只当他是为没见着她心中遗憾,于是伸过手去拍了拍他的肩,道:“这回没见着,下回准能见着,不过我就不明白了,你若真对她有意,直接下帖子邀她便是,何必夹着个我?” “本王一旦下帖,消息立即便会传到太后耳朵里,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恐怕就要将她召进宫去问话,到时候闹得人尽皆知,于她,反倒不好了。” 朱奥听出了点儿意思,半是激动半是惊讶地望着他,道:“怎么的,那是说一旦这姑娘应允了,你就……”朱奥蹙眉斟酌着,不知该怎么措辞。 “她若是同意,我便娶她为妃,”周劭不紧不慢地道。 “噗——”才喝了一口酒的朱奥没搂住,那酒水直接喷了出来。周劭反应迅速,头一侧,那酒便没溅着他的脸,只是几个水珠子落在他那绣了一支青竹的广袖上,他自己掏出手帕来擦了一擦。 “对不住对不住,”朱奥摆着手,连连致歉,却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王爷,绝没有想到,我绝没想到你竟然会成婚成在我前头,”朱奥上下打量着周劭,好像第一次见他似的,道:“你平日里见着女子端得跟尊佛像似的,怎么偏遇着这个,就这般急不可耐,说成婚就成婚?” 朱奥不禁开始回想当日寿宴上的情形,他那时虽察觉出周劭对她尤其上心,却又觉着二人相处得十分别扭,现下他竟要娶她,这转变来得也太快了些。 朱奥这样的人当然不能明白周劭的想头,工部事务繁杂,他经常被外派,一年到头满打满算在京城的时日也就四个月,若是遇着灾年,有两个月在京中便是不错了,是以,寻个不厌烦的女子为他料理王府才是正理。 “成不成还是得看她,”周劭抿了一口茶。 第二十二章:陷害 轿子一颠一颠的,这一路上锦秋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他很确定方才若不是秦夫人来得及时,过来的必定是周劭了。 可是他过来做什么?难道他对自己……不能够啊!瞧他那看自己哪哪儿不顺眼的样子,会待见她才奇了怪,难道是还为上回自己冒犯他的事儿不快,准备秋后算账,这也不该呀,哪有这样记仇的人呢! 揣着一肚子的怀疑,轿子总算到了宋府门前。她下了轿来,望了望天,方才还晴空万里的,现下竟又乌云密布,沉沉压下来,风也吹得愈发急了。看来前两日那场雨没下得尽兴,这会儿还得再下一场。 她才一进门,便见着不住踱着步子的红螺。 “红螺,你怎会在这儿?”锦秋疑惑地望着她。 红螺面上一喜,一个箭步跑上前,拉住了锦秋道:“小姐,方才老夫人派人传您过去,也不知为的什么事儿,后来奴婢做什么都燥得慌,总觉着会有什么不好。” 锦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能有什么不好?不过是问我今日为何不去见刘公子这回事罢了,还能有什么?”锦秋这便领着红螺,不紧不慢地往春暖阁去了。 老太太的院子里现下就只开着春兰花,许多树也已经秃了,只剩下直棱棱的几条枝丫,往天上戳,冷风送来几分和着泥土腥和桂花香的味道,锦秋忍不住用帕子掩了鼻。 转眼间便到了春暖阁,外头有几个婆子守着,见着锦秋过来,赶忙进去禀报…… 锦秋缓步入内,一走进去,便觉一阵森寒,明明那鎏金貔貅炉里的木炭烧得发红,整个阁楼也是暖意融融的,但坐在上首那人的眼神却好似散着寒气,直把这一室暖意都压了下去。 宋老太太腿上盖着条裘毯,端着青釉圆杯,轻轻地吹那浮在面上的茶叶。她周边站着一溜的老婆子,连个年轻面庞都见不到。她们也都微垂着头,不说话。 锦秋觑了一眼右手边,右侧坐着李氏和鸣夏两个,李氏靠得她近些,她抬眼便见李氏搭在膝头的那只白净的手上今日涂的蔻丹颜色鲜艳。她的指甲盖宽而钝,显得那手并不是精致,而像是才从人血里浸了一回似的可怖。 她又觑了一眼右手边,只见到一个像只乌龟似的伏在地上的小厮,后脑勺那儿一滴汗缓缓滑落下去,滴在大红色裁绒地毯上,那红色更甚。虽然府中小厮她从不特别留意,认不出这人,但也大约能猜到,这是成安。 锦秋虽多年不上这儿来,却也觉着这氛围有些古怪。她压下疑惑,朝老夫人一蹲身,道:“祖母,锦秋给您请安了。” “你坐罢,”端坐上首的老夫人放下茶碗,双手交叠着搭在紫藤木拐杖上,身子微微前躬,好似没有力气似的,而她所有的力气都聚在那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有如实质,压在锦秋身上。 她落座在右侧的檀木椅上,与一脸凝然的李氏相对,她问:“祖母找孙女儿何事?” “听说福熙堂的牌匾是你派人挂上去的,挽花也是你让人缀上去的?”老夫人的嘴角向下垂得更深。 “是,”锦秋答。 “那可是你让人解下来的?” “锦秋没让人解那挽花。” “当日失火便是因那挽花被人解下来放在寿安堂中,又碰见了点儿火星子,就燃起来了,廖管事我也问过了,说是寿辰当日那挽花便不见了,”老夫人说到这儿便止住了话,望向锦秋。方才她已听过成安一番说辞,现下是希望锦秋能自己认了。 锦秋也抬头望她,看那眼神就明白了,她这是怀疑自己纵火,她忽而觉着好笑,道:“祖母把锦秋当外人,可锦秋不会忘了自个儿姓宋!” 她姓宋,所以不会在自家祖母的寿辰上做这样的手脚,况且,这样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可是宋老太太不这么认为,她还记得当年,锦秋得知亲生母亲是被她休了才吊死在府中时的情形。那一年她才十岁啊,就把大堂里的烛台茶具等物一手挥下来,桌子椅子都打翻了,还叫嚣着要去厨房拿刀,替她母亲报仇。当时幸好有人拦着,不然后来还不定会出什么事。 “你的脾性随你父亲,脾气上来了谁都拦不住,”宋老太太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拄着拐杖,一双苍老的眼望向前方。 十岁就能喊着要拿刀报仇,如今十九岁了,放一把火,也不是做不出来,宋老太太想。 “锦秋还没蠢笨到这地步,搅了您的寿辰于我有什么好处,于宋家有什么好处?”锦秋扭头,将宋老太太望着,直望得她不由自主垂下了眼,她才又继续道:“您爱怎么想都成,但我没做便是没做!” 两人突然又都默了下来,其他人也不说话,春暖阁静得好像里头空了千年万年。 “这成安,你该认识罢?”老太太如洪钟般厚重的声音突然响起。 “今日我因挽花的事儿问过他几句话,”锦秋据实相告。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我几乎不出汀兰院的,跟府中的婢子小厮们都没什么交情。” “咚咚咚,”老夫人终于失了耐心,拄着那胳膊粗的拐杖连叩三下,怒道:“说得不错,你不仅同府中人没交情,同你祖母我,同你父亲母亲也没甚么交情,一个人长天日久地躲在那汀兰院里,无人教导,礼义忠孝一概不知,所以才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做了却又不敢认,现下人都跪在身旁了,你还狡辩说不认识他?”老夫人伸手一指跪在殿中的成安,一口气没喘地说出了那一连串的话,现下累得大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李氏赶忙站起身来,疾步走到老夫人身边,给她顺着背,道:“娘您息怒,息怒。” 锦秋则是睃了一眼那趴在地上,抖如筛糠的成安,道:“成安,除了今日问过你几句话,我还当真不知我与你还有何牵扯?”锦秋心里不定,面上却故作从容,伸手过去拎起那茶几上的青釉茶壶,轻飘飘的,里头没有茶水了,锦秋只能作罢,咽了咽口水以解干渴。 成安自始至终不敢抬头,面对着那裁绒地毯颤抖着道:“寿诞前一日,大……大小姐给了小的五十两银子,说让将那挽花解下来,放在寿安堂里头,还让小的别说出去,小的照办了,但后来那寿安堂大火当真不是小的放的,老夫人明鉴,”成安说罢,不怕疼似的一阵猛磕,脑袋叩在那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响。 说话最怕的就是这样露一半藏一半了,明明只说了挽花,偏要带出那火灾来,明面上是开脱,实际上却是故意让老夫人联想到那火灾上去。老夫人本就对锦秋有偏见,再这样深想一想,愈发觉着锦秋是故意纵火,为的就是搅了她的寿宴,诅咒她死。 锦秋气闷得很,好像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想发声又发不出。其实这话她方才来时见着成安,就差不多猜着了,可是真听见,这胸口仍是堵得慌。 “祖母若是疑心我,我怎么辨白也无用……” 锦秋话未说完,只听“嘭”的一声,由米色帕子包着的几锭银镙子被老夫人猛地掼在地上,正落在锦秋脚下。 锦秋曲身,捡起那方米白色帕子端详了一阵,突然想起来这帕子是去年送来汀兰院让她挑的其中一方。她记得那时她很喜欢这帕子,常带在身上,后来去了一趟厨房不知掉在哪个旮旯里了,再也没寻着,没想到竟在这儿又见了。果然李氏做戏也做全套,有了这方帕子,她便说银子不是自己给的,只怕也没人信了。 锦秋盯着这帕子,反倒笑了起来,望着座上的老夫人,道:“祖母您说得不错,我是个没人教养的,比不得您深谙大道,既然如此,您就更该知道大周律法,私自纵火毁人房舍害人性命,轻者,杖一百,重者流放斩首,不如咱们去见官?” “不成!”李氏脱口而出,她说完愣了一瞬,自知失言,赶忙退后了些,退到老夫人身后了才道:“我的意思是这事儿还是不要惊动官府为好,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于老爷清名也有损……” 老夫人颔首,道:“说得不错,这事儿要传出去,让人知道咱们养出这样的女儿,从此我宋家岂不成了京城里的笑柄!” 听她们这样说,那头跪着的成安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去也成,只是,我现下有些头昏,先将他拘一日,明日再审,如何?”锦秋故意按了按额角,道。锦秋之所以要求明日再审,是现下脑子里乱得很,想不出主意来。 “这还有什么审的,不是已经清楚明白了么?”一旁的鸣夏不乐意了,站起身来,望着老夫人。 “明白了么?我看很不明白,祖母,”锦秋朝老夫人一蹲身,道:“若是不愿明日再审,那我只好豁出脸面,到京兆尹府击鼓鸣冤去,横竖我是个没人教养,不知礼义廉耻的,外人要对我指指点点,我也不怕!” 第二十三章:争吵 “你!”鸣夏还要再说,却被李氏一个眼色制止了。李氏想着,一日便一日,难道一日的功夫她就能翻出天去? 老夫人一脸嫌弃地望着锦秋,在她看来,这孙女是彻底无药可医了,不仅心坏,现下更是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要了。锦秋不要体面,她这张老脸还要呢,宋府的脸面她也还得护着,于是她不得不应道:“那便明日再审。” “谢祖母体谅,还望您好好派人看着成安,”说罢锦秋朝她蹲了蹲身,走出了阁楼。 春暖阁里,老夫人大发雷霆。 一直在外头听着动静的红螺见着锦秋完好无损地走出来,赶忙迎 《春日迟》第二十三章:争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四章:问话 “你!”宋运将被子一掀,一手撑着那迎枕,一手指着锦秋,怒气冲冲,道:“这么多年你还在怪我,还在怪我!” “锦秋不敢,只望父亲保重身子,锦秋必定如父亲所愿,早早嫁出去,” “你出去罢!快出去!”宋运突然一手掩面,别过头去不看锦秋,指着门口大喊。 他不想对锦秋发脾气,却又管不住自己,只能让她退下。 锦秋朝他蹲了蹲身,扭头疾步走出去了。外头哗哗的雨声又灌入耳中,聒噪得很。 “小姐?”红螺见锦秋几乎是冲出来,有些怯地试探着喊了一声,将那件猩红色的斗篷 《春日迟》第二十四章:问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五章:问责 “是家里缺银子还是塾里不愿收?”锦秋强自镇定心神,声音更加放缓了。 成安只顾压抑着哭声,全然没听见外头的动静,现下,他抬起蒙了一层泪的眼,骤然拔高了声音喊道:“大小姐,求求您的,别再套成安的话了,成安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说的!求求您了大小姐!”成安的声音带了哭腔,磕得愈发用劲儿了。 老夫人已伸出手来,差一分便要触及那门框了。听了这话,混浊的眼中射出精光来,终究放下了手。 “你别磕,快起来!”锦秋身子前倾,伸出手去,差些儿就要撩帘子,然而她到底放下了手,道:“ 《春日迟》第二十五章:问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六章:做媒 这几日门房得了老夫人的令,收到的帖子都往汀兰院送,其中便有国公府下的第三份帖子。锦秋一看见这帖子便想起周劭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脖子上又是一阵凉飕飕的。她于是又写了回帖,说自己仍然身子抱恙,不便赴约。 李氏那儿消停了,锦秋才得空将那些个好人家的帖子都挑出来,统共也就五六个,其中卢春生的帖子被放在正上方。 卢春生这人虽有些清高,但才气却是当得起这份清高的,这样的人,结交为友很好,做夫妻么?应当也会不错罢?锦秋心想。 若说每个人心里都种着一颗情种,那锦秋的似乎到现在还 《春日迟》第二十六章:做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七章:会面(一) 原本以为朱奥收到自己两次回帖该消停了,不成想这两日他竟连下了五个帖子,又是问她的病情又是邀约的,锦秋不甚其烦。 瞧这架势,是不见着人不罢休了,锦秋不敢拂了国公府的面子,且她总是称病不出,也见不了别家的公子,她于是想着干脆见一见,早早了断了此事也好。 于是她便应下了最后一次邀约,于两日后在和韵茶坊再见,而这一日也正是赵臻应邀去参加诗会的日子,二人前后脚出了门,在府门口遇见了。 今日赵臻只作家常打扮,头上盘一个髻,以白玉禅扣扣住,一身半新不旧的沙青色右衽,虽说衣裳是 《春日迟》第二十七章:会面(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章:会面(二) 锦秋接过白玉圆杯,搁在一旁。她望着周劭今日尤为郑重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立即便又往那不可能的地方想过去了。 “当日在济世堂,本王记得遗落了一方帕子……”周劭说着,眼角余光却留意着锦秋的神色。 若她当真像鸣夏说的那样珍重那方帕子,现下他一提,她就该羞红了脸才是,可是她却半分羞涩也无,反而是恍然大悟一般。 “原来王爷是为了那方帕子!”终于找着这人死缠着自己的症结了,锦秋松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双手呈上,道:“那时是我将这帕子错当作自己的带了回去,这便将它还给王 《春日迟》第二十八章:会面(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九章:轻视(一) “表妹,表妹!”赵臻追出去…… 他随她一路跑到了欺霜院,院子里长满了虎刺梅,红得一片。 锦秋在石子路上停下来,微躬着身,大喘着气。赵臻停在她身后六尺远处,像是怕惊着了她,轻声道:“或许是我这话说得太急了些,可我实在看不得你去见别的男子,也受不得你将我推给别人,你就当是表哥一时冲动罢,是我一时冲动。” 锦秋并不言语,只是呆呆立在那儿,一颗心乱得就像这脚下铺陈的七零八落的石子。 赵臻自嘲一笑,对着锦秋的背影拱了拱手,往回走…… 因去厨房偷吃而被罚 《春日迟》第二十九章:轻视(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章:轻视(二) 华南寺是皇家寺院,就连当今太后曾都在这儿为辅国公,也即其父亲做过法事,京中的名门贵子来此朝拜的更不在少数。 大雄殿庄严肃穆,殿外排队等候的人不敢高声说话,唯恐惊扰了神明。入内,入眼便是三尊耸立的金佛,巍巍然。正跪在金色蒲团之上的卢夫人接过丫鬟递过来的三炷香,朝佛祖金身虔诚叩拜下去…… 在后门等候多时的李氏见卢夫人礼毕要往后门处来,主动迎了上去,悄声道:“真是缘分啊,姐姐。” “宋夫人?”卢夫人定神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前儿寿宴才见过,这儿又遇见了,可不是缘分 《春日迟》第三十章:轻视(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一章:逼迫 晌午回府之后,凳子还未坐热,便有老夫人身边的婆子过来传话,让其一回府后务必到春暖阁去一趟。 锦秋应下,而后便累得瘫倒在床,眯了一会子,不想竟做起噩梦来。 梦里的宋府阎王殿似的阴气森森,老太太一身黑,乌鸦似的杵在大门口,命李氏将她推出去。而另一头,卢夫人一身红衣,一团血似的抹在黑夜里,也叫人将她往回推,所有人都不说话,就只是狞笑着望着她,唯独她一人站在大门口,被她们左右推搡着,半点由不得自己…… 睡梦里,锦秋眉头紧蹙着,浑身绷得挺直,才打水回来的红螺见她睡得这样不 《春日迟》第三十一章:逼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二章:答应 锦秋定住,垂下眼走过去,道:“来看看表哥在做什么。”锦秋自己搬了个杌子,坐在离他远些的地方,双手有些拘束地交放在腹部,紧紧捏着帕子。 自从上回他说过那样的话后,她便扭捏起来,不大敢看他,甚至与他相对时觉着手脚都没哪儿放,连坐都不知该怎么坐了。 赵臻看着离得自己远远的锦秋,苦笑一声道:“表妹大可放自在些,难道我说了那些话,便不是你的表哥了么?你有话不妨直说。” 锦秋这才微微抬起眼来望着他,他的神色隐在那昏昏暮色里。 锦秋于是站起身走到桌案旁,倏地燃起个火 《春日迟》第三十二章:答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三章:意外 太阳升起来,草木上那一层薄薄的白霜便化了,欺霜院里头的那一丛蔫蔫的虎刺梅经日光一照,也打起精神来。 锦秋捧着个紫铜雕花手炉在前头走,一面走一面张望,见着四下无人这才停步在那虎刺梅丛中。锦秋身后跟着红螺,她捧着个盛满楮钱的铜盆,这便也搁下来了。 “红螺,你到那亭子里去,”锦秋吩咐道。她昨日做了关于母亲的梦后,便觉着要给母亲烧个纸才好。 母亲是被休弃之人,排位不在宋家祠堂里,每年忌日锦秋都瞒着众人在汀兰园给她烧纸。但前几日来这欺霜院见了这儿的虎刺梅开得好,便觉着在这 《春日迟》第三十三章:意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四章:父女(一) 周劭走后,锦秋便与赵臻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说着闲话。 锦秋心不在焉的,总想着方才那个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可又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她不是已经打发走了一个麻烦么?为何反倒不快了呢? “表妹,你会后悔么?”赵臻突然问。他望着锦秋,面上虽带着笑,却是紧绷的。 “后悔什么?”锦秋漫不经心地回应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不会,表哥,我答应的事不会反悔,你莫要多心了。” 赵臻的面色缓了,道:“我不是多心,我只是觉着你若真想明白了,也是时候告诉姨父了。” 宋 《春日迟》第三十四章:父女(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五章:父女(二) 锦秋走出去时,身子已有些站不住了,泪眼朦胧中,她见着赵臻伸出双手迎上来,便搭着他的手,缓缓坐下了。 “表妹,让你受累了,这些话还是我来说,过几日姨父身子好些了……” 锦秋打断他的话道:“我来说,我最知道父亲的,我能说得动他。”锦秋抬起眼望他,见他一脸的愧疚,安抚道:“你放宽心,我与父亲之间闹得这样,不全是为的你。” “我知道,我知道,”赵臻埋下头,喃喃着。 当晚的事,宋运封住了下人们的口。这几日他上朝回来后便要在院子里坐一个时辰,思虑锦秋的婚事,却迟迟 《春日迟》第三十五章:父女(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六章:父女(三) 夜里的风会剥人的衣裳,呼呼灌进来,倾入人的肌骨里去。锦秋拉着帽沿,将那被冻得通红的小脸遮住,一双手又被寒风摧残,冷得直想缩到领子里去。 “我这儿暖和,”赵臻伸手过去,十分自然地将她的手拉下来,用自己的手包裹着。 锦秋心跳忽而漏了一拍,怔怔望着他,任由自己的手被捧到他嘴边轻轻呵气。 她的脸倏地红了,嗫嚅道:“表哥,你?” “姨父传我们过去,不就是为了说婚事么?我同他将我被盐铁司召见的事儿一说,他定会同意。” 锦秋见他那理所当然的样子,只得闭了口 《春日迟》第三十六章:父女(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章:离别 嘭—— 锦秋抓着白瓷碗往桌上重重一砸,站起身,怒道:“我表哥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若敢再说一句,今日你别想走出我汀兰院的门!” “你……你敢!”鸣夏昂起头,声音却颤抖着。 “你看我敢不敢,”锦秋侧身对着大门口,也不去看她,捡起饭桌上的象牙筷子把玩起来,道:“平日里你说我几句,背地里做些对不住我的事儿,我就当你年纪小不懂事儿放过了,可你要牵扯上我表哥,”锦秋抬首瞥了她一眼,将那象牙筷子往地上重重一掷,道:“惹恼了我,我这后半辈子就搁这儿,跟你斗,跟你们斗,斗 《春日迟》第三十七章:离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章:捉奸 赵臻南下后,锦秋的心总算定了下来,她现下每日都醒得很早,起来读读书,绣绣花,也看看账本学着管家,日子过得有盼头。 即将冬至,滴水成冰的天儿,锦秋近来计算着日子,估摸着表哥该走了半程了,于是派人捎了封信去江南赵家,想着他一回到家便能收到信。 这日,天气晴好,锦秋外出逛街,在漱玉坊淘了两块古玉,满心欢喜地出门,正要登上马车时突然望见对面商铺门前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鸣夏不是?”顾笙指了指对面熹果铺的廊檐下绯红色的人影。红螺眺了一眼,回道:“瞧着是二小姐,不过二小姐 《春日迟》第三十八章:捉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摘星楼(一) 周劭去工部衙署,路过此地,听得吵闹声便掀了帘子探看,正巧见着锦秋与鸣夏两人在这儿拉扯,大约看明白了意思,想着时辰还早,便下了轿来。 锦秋回头一望,竟是周劭!不由愣了一愣,微垂下眼,便见一双纤尘不染的栗棕色鹿皮靴子往自己这儿走过来。 锦秋的脸登时红了,想着自己方才那泼妇一般的模样被他瞧见,真恨不得从地上刨个土,将自己埋了得了。 鸣夏也不挣扎了,乖乖立在一旁,甚至旁边几个看热闹的人目光也都挪到周劭身上,他外头罩着一件鄂尔多进贡的孔雀羽绣的大麾,行走间颇有皇孙贵胄的气 《春日迟》第三十九章:摘星楼(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摘星楼(二) 这还是锦秋头一回上摘星楼的顶楼,她四下张望了一眼,没觉着这儿有什么特别之处,相反,四面敞开像是个亭子,大冬天的在这儿吃酒四面来风,简直是活受罪。唯一新奇之处在于凭栏远眺时,万家灯火皆收眼底,仰望夜空,又颇有几分手可摘星辰的妙趣! “宋大人、宋夫人,天寒地冻的将你们请到这儿来,实在是本王思虑不周,”周劭站起身看过来。 宋运快步上前拱手寒暄了几句,锦秋这才收回视线,朝周劭蹲了蹲身,道:“见过王爷,”周劭的目光似是不经意从锦秋脸上划过,双手去扶宋运,道:“宋大人不必多礼,快入座 《春日迟》第四十章:摘星楼(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摘星楼(三) 锦秋面色沉肃,望着他。她心底的某处被割开了个口子,正往外汩汩冒着血。 她如何忘了,周劭是王爷,想要什么只要一句话,底下人就得跑断腿,就得将自己的心头好亲手奉上。长此以往又怎会在意他人的死活,更何谈什么遵守道义? 而父亲那样的人,表哥那样的人,便是为他们跑腿,被他们压着,由他们挑拣的。所以他才敢堂而皇之地与表哥抢人,一点愧疚之心也无。 其实不仅仅是他们,连她自己也是,上回卢夫人不就是这样挑拣她的么?还有鸣夏,不也是被小公爷戏弄了么? “王爷在高位上坐久了 《春日迟》第四十一章:摘星楼(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刺杀 周劭说得不错,她又没做亏心事,更没做什么对不起卢春生的,何必要躲呢?于是她缓缓抬首,与卢春生对视。 卢夫人见是锦秋,脚步一顿,笑意僵在脸上,然而也不过一瞬,她便又展颜笑开了,只是手肘撞了撞卢春生。 “妾身见过王爷,”卢夫向周劭行礼,卢春生也朝周劭作了个深揖道:“参见王爷。” “不必多礼,”周劭淡道。 “见过卢夫人,卢公子,”锦秋也朝二人蹲身,平平看向二人,无半分怯意。 “妾身不容易出一趟门,今儿可巧就遇着了王爷,听说鸣金坊来了个唱锣鼓戏的,趁 《春日迟》第四十二章:刺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章:回府 马车里静得出奇,周劭一手捂着伤口,背靠着车壁,似在闭目养神,坐在一旁的锦秋凝视着他。 他的肌肤惨白,连嘴唇也失了血色,唯有如蝶翼般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青色的阴影。随着马车的颠簸,他的脑袋也微微晃动,在那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像一个精致的瓷器,随时要破碎。 锦秋不知他是否是睡了过去,小心翼翼探过身子去喊他:“王爷,王爷?”他右臂上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从他紧紧捂着的指缝间渗出来。 “别说话,”周劭的身子纹丝未动,也未睁眼,只有唇瓣轻轻开合。 形形色色的人在他 《春日迟》第四十三章:回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四章:大雪 原来冬至那日,国公爷朱秉成多喝了几杯,上了自己府里一个废弃已久的阁楼。阁楼的护栏经风吹日晒,早已腐朽,朱秉成身子靠上去,护栏便断了,他整个人从楼上栽下来。据说当晚国公夫人就拿着皇贵妃的令牌去拍宫门,西华门破例夜开,贵妃吓得差些昏倒,亲自下令让御医去给他看诊。 这事儿现下已过去大半个月了,坊间流言四起,说是国公爷只怕不行了,平日里以教坊酒楼为家的朱奥,也已久未出现。 小寒这一日,北风呼啸,京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落泉斋里今儿放了四个铜盆,炭火烧得发红,一室暖 《春日迟》第四十四章:大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五章:消息 这雪下了整整一日,后两日天又阴沉,第三日才终于放晴。 推开门,外头光华大盛,白光灼灼刺人的眼,檐廊上一片叮咚叮咚的水声,原本白茫茫的屋脊渐露出青色。 昨夜淡雪过来传了宋运的话,让锦秋过去给宋老太太请安,于是锦秋盥手漱口后便披了件猩红色绣白梅的斗篷往春暖阁去了。 此时春暖阁中李氏和鸣夏已经到了,锦秋才走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三人咯咯的笑声,待她一走进去,里头就鸦雀无声了。 “给祖母请安,”锦秋朝坐上之人一蹲身。 宋老太太斜了她一眼,挥挥手道:“坐罢 《春日迟》第四十五章:消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章:说亲 方才听闻宋运不过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鸣夏便回了藕香榭,没再过来。倒是李氏端着药来瞧过一眼,那时宋运迷迷糊糊醒了,她服侍他喝完了药便出去张罗明日朱家来提亲的事了。 锦秋遣了府里的几个护院到南边去打听消息,而后便一直守在床头,直至入夜,连晚膳也没用,整个人像是个风化的石头,坐在灯火昏昏的房里。 锦秋忽见宋运嘴角一粒药渣子,便捻了帕子去擦拭,躬腰下去,影子投在宋运脸上。昏暗中,他的眼睫轻颤,起了三层褶子的眼皮子缓缓掀起来,木然的眼珠子动了动,渐渐蓄了怒意。 “你怎会 《春日迟》第四十六章:说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七章:嫁妆(一) 经过一夜,宋运的身子已恢复如常,锦秋熬了一宿,现下站着都能睡着,伺候完汤药,交代了淡雪几句,这便打着哈欠出了主院,准备回去补觉。 回廊上,只见前头两个婢子双手举起趴在墙上,两只脑袋一动一动,似乎在说着什么秘密。锦秋这便放轻脚步走过去,终于听得几句。 “咱们沏的茶压根儿不烫,二小姐为何要责罚我们?” “你傻呀,小姐想罚奴婢,你便是光站着喘气,她都能说你的喘气声吵着她了,二小姐今儿哪是为茶水生气,分明是为的国公府提亲的事儿?” “怎么说?” 一身 《春日迟》第四十七章:嫁妆(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章:嫁妆(二) 再过十来天便是新年了,鸣夏年后又要出嫁,好些事儿都赶在一起,李氏忙不过来,锦秋便也帮着料理些府中事务,忙得脚不沾地。 忙些于她反倒好,至少一忙活起来就没空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可天一黑,喧闹一过,回到落泉斋时锦秋便觉着自己的屋子静得像个墓似的,孤零零地埋着她一个人,对赵臻失踪的种种可怕的猜测便又浮上心头。 锦秋坐在床沿边,右手握拳捶打着自己肩头,身上的疲乏消去了些。 门吱呀一声开了,呼呼寒风灌进来,撩得红帐翻飞,红螺忙放下水盆,合上门,再端起水盆放在架子上,扭 《春日迟》第四十八章:嫁妆(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章:嫁妆(三) “你们说陈年烂谷子的事儿别拿出来说话,我偏要计较计较。祖母,您摸着良心说说,这些年我母亲留下的那些房产地契在您这儿,每年有多少租银进账,若是没了这些,靠着父亲那点儿俸禄,宋家能撑这么些年么?您想想罢,这些东西一早是谁的,是不是我母亲的?”锦秋在几人面前站定了,朗声说道。 “你母亲,她也是上了我宋家族谱的,宋家的人,当初若不是我将休书收回,让她作为你父亲的亡妻安葬,她早就成了孤魂野鬼,而你,养在我宋家这么些年,身上流淌着的是你爹爹的血,吃的用的也都是我宋家的,你真以为自己是喝西北风长 《春日迟》第四十九章:嫁妆(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章:除夕 临近新年,宋府张灯结彩,从汀兰院到主院这一路都挂起了新做的红皮灯笼,来来往往的婢子们也都换上了新衣。 锦秋端了碗木瓜羹到了宋运的屋子外间,淡雪大约忙去了,人不在。锦秋正要进书房,透过帘子忽望见一个棕色长袄的男子跪在宋运面前,双手举过头顶,似乎呈上了什么东西。 锦秋于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老爷,小的听儋州的渔民说盘龙穴附近有许多礁石,寻常的渔船不敢往那儿去。当日赵公子走的三艘船有两艘安然无事,可他所在的那一艘沉……沉了,只寻到几十个船工的尸体,赵大公子虽没寻 《春日迟》第五十章:除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章:入宫 从年少时跟随工部侍郎南来北去始,到如今已七八个年头。没了父皇,京城于周劭而言不过是个繁华奢靡的休憩之所,南边才有他的天地。 所以今日朝堂上,周劭自请年后南下,皇帝也应允了。听闻此消息,太后立即便召了周劭入宫。 太后的寿康宫位于隆宗门西侧,大殿正中设一木雕金漆宝座,背后座屏上绘五彩斑斓的百鸟朝凤图,两侧对称立着香几,其上摆放两个掐丝珐琅鼎式香炉,两缕细烟袅袅升起…… 下首,一张案几隔着三人,太后与周劭及春乔盘腿坐在猩红色绣喜鹊登枝的堆绒毛毡上。太后正捏着茶勺从茶叶 《春日迟》第五十一章:入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喜宴 元宵佳节的后一日,便是鸣夏嫁入国公府的日子。宋府五更天已经忙活起来…… 红绸子翻飞,红灯笼摇曳的游廊上,婢子们端着漆盘疾步赶往藕香榭,进进出出,快要将门槛都踏破了。 这一回较几月前的寿宴还要隆重,真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事。 巳时,迎亲吉时,外头朱奥的迎亲队伍已经堵在大门口,连着的东兴大道被从头堵到尾。周围路过的百姓们一面夸排场大,一面在心里骂他们只顾排场,堵了道也不知疏通。 因着上回锦秋与李氏她们闹翻了,所以该交给她办的事宜都交给了李氏娘家的几个 《春日迟》第五十二章:喜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南下 周劭算是朱府的常客,进出自如,所以才领着锦秋过垂花门,入了内院,往左去了清秋院,这院子有些偏僻,只有几个丫鬟在阶下打扫。 “听闻你那表哥在儋州失踪,宋大人前些日子没上朝,可是因了此事?” 说起这事,锦秋心下又是一阵抽痛,她道:“父亲他确为此事伤神了几日,不过现下身子已大好了。” 二人又无话了,一前一后信步走着。黄面白底的靴子踩在一片新冒出的绿芽儿上,将初春踩进了泥土里,人过之后,那嫩色便又昂起头来,经阳光一晒,又平平整整,盎然生长。 锦秋望着面前人的背 《春日迟》第五十三章:南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章:被抢 又过了三日,锦秋一行人终于到了儋州。 锦秋站在船头,见渡口泊了五六艘大船,一水灰白色短打的船工涌上来卸货,一个个的都身材魁梧,精壮结实。 锦秋上了岸,双腿踏在实地上心里头也就踏实多了。毕竟在水上的这半月,只见黄水茫茫,人影都没几个,那时她真怕哪天船就翻了,掉水里头淹死。 锦秋蹬了蹬地,感叹道:“还是岸上好。” 如今已是二月,南边较北边温暖,锦秋里头一件朱砂立领中衣,露出的领子上绣两朵海棠,外头罩的褙子是丹红色的,略艳,在一众人里很是惹眼。 堤 《春日迟》第五十四章:被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五章:相遇 “诶,怎么又关上了,快开门呀,快开门呀!”红螺继续拍,锦秋也走上前,准备和红螺一起拍,才抬起手,那门却再度拉开一条缝。 “知道这是哪儿吗?”那身着皂色麻衣的门房面色极为不耐,竖起根食指指了指门额。 “这难道不是白知州府上么?”锦秋淡淡答道,从袖间掏出一份帖子递过去,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你就回禀说是宋学士之女宋漓求见。” 那门房瞪大了眼,重新打量了锦秋和红螺一通,发觉二人虽素衣荆钗,容貌气度却都不俗,尤其是锦秋。 门房惯能识人,瞥了一眼那帖子,忙弓着 《春日迟》第五十五章:相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六章:宅子 锦秋突然想起,她今儿是来见白知州就是为了让他帮着自己寻表哥的,怎能还未见着人便先走了呢? 她停下步子,回头望了一眼周劭,便见他嘴角带三分笑意,知他不恼了,于是蹲身道:“王爷方才救了小女,小女万分感激,怎能再坐您的马车?何况小女还得去见白大人。” 周劭凝望着她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竟失神了。锦秋这双杏子眼本就出彩,尤其今日未施粉黛,又衣着朴素,便更没有别处来同这双眼睛争辉,真真是看一眼便沦陷。 周劭咳嗽两声,道:“你去见他作甚?” “让他帮着寻我表哥,”锦秋 《春日迟》第五十六章:宅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章:大雨(一) 于是锦秋让红螺去收拾了包袱过来,便在这府里住下了。 周劭住在接待诸侯使臣的四方馆中,离孙府不过一刻钟的脚程。所以他这几日时不时会过来,告知她白知州寻人的进展,有时还与她下下棋,相处得倒不错。 可一连七日,儋州大街小巷都贴了寻人的告示,却没传来半点好消息。而阿大阿二从沿江的几个村子回到朱记客栈,从周劭安排在酒楼的人口中得知锦秋已转到孙府,于是立即过了来,只是二人也没寻着人。 初来时的满怀希望,到如今的颓丧懊恼,锦秋一颗心像是被抛到空中,而后重重摔下。她现在才明白, 《春日迟》第五十七章:大雨(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大雨(二) “船家,”周劭提着已经麻木的腿走过去,对那淋得落汤鸡一般的船夫喊道:“可否送本……送我去江中?” 正弓腰系着缆绳的渔夫一抹脸,抬头望了一眼周劭,摆手大喊道:“不去了,这样大的雨行船不便,容易出事儿啊!” 雨声聒噪,周劭侧耳也只听得他说“不去”二字,于是又喊了一声道:“船家,五两金子到盘龙渊,去不去?” 这一声刺破雨幕,到达渔夫耳中时,简直如同一声惊雷。他手上原本正打最后一个结,因这这一声,连结也不打了,反倒将那缆绳又解开,一招手大喊:“上船!” 五两金 《春日迟》第五十八章:大雨(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九章:姜汤 “你哭什么?”他无措地将手伸入广袖掏帕子,指尖触及一片湿冷,才恍觉自己的衣裳湿透了。儋州虽不比京城冷,可是到底春寒料峭,他一身湿坐在她床上,万一将她冻着了可怎么好? 他蓦地站起身来,退后两步,命道:“本王命你,莫要再哭了!” 锦秋将眼泪一抹,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盯着他,说出来的话却坚硬如石:“我哭我的,与你有何干系,你若是听不得,还赖在这儿做什么!快走啊!” 周劭浓眉压下来,心想自己这是太纵着她了,纵得她无法无天,竟敢对自己不敬!这要是放在以前,他早便命人掌嘴了。 《春日迟》第五十九章:姜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章:尸体 锦秋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她往后挪了挪身子,声音却坚定:“不行,只这一件不能答应!” “怎就不能答应,难道你还想着寻他?半月前官府就贴了告示,整个儋州都在寻他,盘龙渊派人去寻了,两侧的村庄、高山上也都寻遍了,这么久了,他若还活着怎会寻不到?”周劭双唇抿成一线,道:“你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何必为死人守着?” “寻了这么久尸首不也没寻到么?”锦秋抬首,倔强地望着他道:“没寻到尸首,就不算死了!” “若是一辈子寻不到呢!” “你别咒我表哥!”锦秋蓦地站起身,陡然提 《春日迟》第六十章:尸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章:探望 次日,遗体火化。锦秋回孙府时,手里多捧了个骨灰盒。 原本预备次日启程将骨灰送去泉州的,偏偏当夜她便晕倒了。看诊的大夫说她这是忧思过度,脾胃不运,再加上前些日子四处寻奔走劳累过度,多方作用下才会病倒,需卧床些时日,再服几帖药才能好清。 锦秋无法,只得让阿大代她将骨灰盒送去泉州她舅母那儿。 病中锦秋日日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汤药饭食都是红螺贴身伺候。周劭常抽空来瞧她,可每回她要么躺着,要么就不言语。 转眼就到了三月中旬,院子里的桃花相继盛开,檐下还有燕子做窝 《春日迟》第六十一章:探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章:施粥 锦秋假作没看见周劭,与他擦肩而过,她四下张望了一眼,便见铺子里有两个小商贩打扮的正和面,一妇人在煮粥,还有三人捏包子,而门口摊子上站着两个穿黛青色官服的在分发包子、舀粥。 可锦秋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除了能帮着发发包子,也干不了别的了。她于是自觉走过去站在两个官差身旁,学着身边人的样子,用黄油纸从笼屉里抓包子,包好后分发给排队过来领粥的人。 “谢谢,谢谢官爷,”一个佝偻着背,携着个五六岁小孙儿的老婆婆从官差手中接过白粥,又从锦秋手上接过包子,含泪向二人躬身道谢。而后她欢喜 《春日迟》第六十二章:施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答允 回府之后,锦秋像往常一样在赵臻排位前上香叩头,跪了半个时辰。 这些日子她病重,精神懒怠,不宜远行,便让阿大将赵臻的骨灰送回泉州,自己没能为他送葬,心里有愧,便只能供个排位,日日焚香叩拜。 现下她身子虽好些了,却已过了大半个月,泉州的丧事只怕是赶不上了,不过,她还是得去瞧瞧舅母的。锦秋于是吩咐阿二打点行装,三日后动身去泉州。 当夜是锦秋这大半个月来睡得最安心的一夜,梦里没有赵臻的尸体,只有满院子的桃花。 次日,一切都打点妥当了,酉时时分,锦秋便想去向周劭 《春日迟》第六十三章:答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四章:糟乱 回到京城时已近四月,日暖风轻,喜鹊闹春。 锦秋从马车上下来,望着那块书“宋府”二字的门匾,竟生出一丝怔忡。这一趟儋州之行,送走了表哥,却迎来了另一个人,将彻底改变她的余生。 “大小姐?”门房福子拉开府门,见着锦秋红螺二人,激动地大喊道:“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锦秋回以一笑,这门房虽唯李氏之命是从,却也还有几分人情味。她与红螺进了门,并不回汀兰院,而是快步往主院去了。 …… “爹爹!”人未至,声先闻。 宋运正临摹王羲之的《兰 《春日迟》第六十四章:糟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章:用饭 锦秋先前不向宋运告状,一是知道即便说了,宋运让彻查下去,李氏也有法子撇得干干净净,二则是不知道李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方才饭桌上那一席话,锦秋估摸出了她的意图,也化解了。那便该发的脾气决不能忍着,不然让李氏还以为自己好欺负,今后只怕要随意上手拿捏了。 一双白底粉面的绣鞋踏入门槛,坐在贵妃塌上的李氏赫然抬首,微昂着头,像是个随时准备战斗的公鸡。锦秋的目光却落在摆台上那株鸽血石雕成的红梅树上。 清溪院的模样她真是记不得了,可是这二尺来高的红梅树她却记得清楚。这红梅 《春日迟》第六十五章:用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六章:恨意 “呵!”锦秋捂着帕子轻笑,瞥了一眼鸣夏。 鸣夏方才被朱奥说得眼角泛红,再配上那嚣张的神色,看起来真是既可怜又可恨。 锦秋叹自己心软,见她受了冷遇,竟便生了怜悯之心。其实人家非但不觉着这日子煎熬,兴许还乐在其中呢! 鸣夏瞪着锦秋,斥道:“你笑什么!不许笑!” 锦秋微摇了摇头,道:“朱夫人,你嫁了国公府,便以为天下人都同你一般想嫁高门?”锦秋举起手中的累丝攒珠珐琅六角盒,递还给她,“此番回来你是特地要在我面前显摆的罢?显摆也就罢了,莫有了夫家便忘了娘家,拿 《春日迟》第六十六章:恨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章:觐见 三辆马车首尾相连停在宋府门前,鸣夏立在马车前,斜眼瞧着朱奥,余光忽瞥见锦秋从府门口过来,面色愈加阴沉。 锦秋今日这一身,既富贵雍容,又轻盈飘逸,一阵微风拂过,裙摆上孔雀金线绣的彩蝶振翅欲飞,下摆处的流云纹似金色波浪一圈圈荡漾开去。 鸣夏本就为贵妃召见锦秋之事不快,又见她穿得这样招摇,心里头更不好受,丢了个白眼便转身踏上马扎,摔帘入了马车。 今日是朱奥成婚后头一回与鸣夏去宫里请安,原本他想省了这一遭的,奈何贵妃特地召见,他才不得不来接了人过去。偏偏贵妃还特地叮嘱, 《春日迟》第六十七章:觐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章:设局 再过两日便是立夏,主院里两株杏花树上原本层层叠叠的白花都萎谢了,只剩下零星几朵顶着烈日,热风一过又捋下一把。 宋运书房里,李氏一身蓝底梅花纹纱袍坐在宋运右手边,轻摇缂丝团扇,道:“老爷,您现下身子好些了,妾身也该从清溪院搬回来伺候。” 宋运侧头瞥了一眼李氏,立即捂口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道:“不必了,我身子没好全乎,若真如韩大夫所说传给了你,这家里就连管事儿的都没了,不过……你来我这院子总不是为了说这个的罢?” 李氏握紧了湘妃竹扇柄,迅速摇了几下扇子,干笑道:“ 《春日迟》第六十八章:设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章:红梅轩(一) 五月初,浅蓝的天空上烈日高悬,门扉窗牗被炙烤得烫手,锦秋合上雕窗,灿烂的阳光从窗棂格投进来,在墙上烙下一个方形的雕窗影子。 红螺推门进来,她手中端着漆红托盘,盘中的白瓷碗里盛着黄绿色的银耳绿豆汤。 “小姐,奴婢方才见紫衣她们做绿豆汤解暑,便给您也盛了一碗,”红螺放下托盘,将银耳绿豆汤端给锦秋。锦秋伸手将碗挡向红螺那一侧,道:“你前两日不是喉咙痛得咽不下东西么?这绿豆汤清热,你喝正合适。” “小姐,这怎么使得,奴婢怎能与小姐抢吃的?” 锦秋望着她那一本正 《春日迟》第六十九章:红梅轩(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红梅轩(二) 锦秋用尽全身力气去推他打他,却没有丝毫用处,眼前这人虽看着瘦弱,身子却跟石板一样,压根推不动分毫。相反,锦秋的腕子被他握得生疼,他一拽,锦秋的身子不可控制地往前扑,好不容易才立稳了,他又拽。 锦秋转动着手腕子,莹白的肌肤一片通红,脚死死钉着地面,身子往下蹲,往后拖,然而许放又拽了两拽,锦秋便像一团棉花似的被他轻易拽到了床沿边。 锦秋瞪大了眼望着那床,吓得一手去挠他抓着自己的手,许放白净的手上立即现出几道红印子。他低头一瞧,愈加愤怒,一手勒在她胁下,往床上一抛。 《春日迟》第七十章:红梅轩(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章:惊吓 锦秋这一躺便是一天两夜,期间冷汗没断过,直流到嘴皮子都干燥起皮。 宋运还特地从自己院里调了几个婢子过来,与红螺轮着伺候她,他也在这儿守了几个时辰,直到实在受不住了才回了主院。 第三日清晨,锦秋沉在梦里被一豺狼追赶,逃无可逃,忽听见几声啾啾鸟鸣,愈来愈近,愈来愈嘹亮。她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循着鸟啼声看过去,原来窗棂格上正立着一只褐黑羽毛的布谷鸟。 “水……水……”她喉咙火烧似的,只发出一丝气音。 正伏在床沿边熟睡的红螺听见锦秋的声音,猛然睁开眼,一抬头见着 《春日迟》第七十一章:惊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二章:寻人 正因体谅父亲的难处,当初李氏翻她的屋子,要在她院子里安插人手,她也不过示示威,从未真正给她下过绊子。可是如今李氏竟放肆至此,公然领着人到府上来折辱她,要彻底毁了她!如此,她又怎能坐以待毙? 她要将她手里杀人的刀子夺过来,拔除她的爪牙令她不能再作恶。而府里能夺她刀子的,唯有父亲和祖母二人,祖母自然指望不上,那便只剩下父亲。 所以此次若父亲下不了决心,那便只能她来帮他下! “父亲,您将阿大阿二拨给我,我病中这些日子,让他们守在汀兰院,如此我才安心,”锦秋望着宋运。< 《春日迟》第七十二章:寻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章:说服 阿大阿二在离京城不远的埠宁县找着了许放,并将人带了回来,现下便在阿大家中,留阿大看守,阿二则回来报信。 锦秋听闻此消息后,立即让红螺先去备马车,她则换了身衣裳便随着阿大往府门口去…… 游廊转角处一株枝叶繁茂的国槐状如伞盖,在廊上投下一片阴影,枝叶筛下的几点碎光落在两个躲凉的小丫鬟身上。 锦秋听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听闻紫衣与那姓许的早年间便认识,里应外合坑害大小姐,幸而小姐跑了出来,这才没教那姓许的得逞!” 《春日迟》第七十三章:说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夺权 恰在此时,红螺按着锦秋的嘱咐端了碗浓浓的红黑色汤药进来。 宋运起身接过药碗,以汤匙搅动,吹凉,俨然一个慈父。 这一幕太久远了,久到在她记忆里已落了灰。大约是她八岁时被领着去了一回祠堂,回来后病得不省人事,宋运亲自去道观化的符,亲自喂给她喝下的,那时她便隐隐约约见着他像今日一般吹凉符水,喂到她嘴边。 锦秋凝望着他眼角的褶子,突然后悔了。 原本她想让宋运亲眼看看,自己被许放强逼时心里有多怕,怕到一看见红黑色的汤药,便觉着那是她用玉如意敲打许放时流下的血!不 《春日迟》第七十四章:夺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章:事发 华阳道从朱府到千红阁的必经之地,锦秋不敢给国公府递帖子,怕教鸣夏觉察,便只能在华阳道尽头的醉香坊等着,从早坐到晚,已连着等了两日。 夏日天光得早,辰时三刻,官道上已是人群熙攘,醉香坊中酒客甚多,喧闹异常。 锦秋与红螺和阿大三人一同坐在靠大道一侧的位子,透过窗棂,锦秋盯着前头那坡顶,陆续有几架马车迎着朝阳飞驰而来,掀起一片黄尘。 行过十二架马车之后,锦秋终于等到了朱奥。 “阿大!”锦秋对着那挂白泽的华盖马车一指。阿大筷子上夹了个花生米正往嘴里送,一听锦秋 《春日迟》第七十五章:事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章:哭诉 五月尾,用罢午膳后的那一会儿,最是蒸闷,团扇解不了热,李氏便搬了张杌子坐在廊上,看猫儿狗儿打架,时不时从多子盘里捻一小块西瓜入口,脆甜又清凉。 自从交了库房钥匙和账本,李氏成了个大闲人,但她心里却也不慌。老太太年纪大了管不了事,锦秋又从未管过家,宋运迟早得将那串钥匙完完整整地再交还给她。想到那时宋运向她低头的模样,她这心里美得很。 院门口那丛蝴蝶兰醉醺着抬不起头,被一双白底勾头履踩过,脊梁也被折断了,陷进泥里。鸣夏用帕子捂着嘴,也不顾门口小厮的目光,跑进门去。 《春日迟》第七十六章:哭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