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皮生录》 一 清门一傻 《皮生录》一 清门一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二 入世之罪 《皮生录》二 入世之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 岁月余静 《皮生录》三 岁月余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四 师姐及笄 《皮生录》四 师姐及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五 碧秋闹事 《皮生录》五 碧秋闹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六 师姐大婚 《皮生录》六 师姐大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七 火染大婚 乔冬的声音有些沉闷,他尴尬的打破平静,嘴上却不饶人。孙云很疑惑,他为什么不掀开盖头,也好让自己死的体面。两人相继无言,各怀心思。 乔冬坐在她身边,手里转着那根掀盖头的喜杆,恨不得它能变成朵花来。他的手来来回回伸了好几次,好像怕被这火红的嫁衣灼伤。 “乔公子娶了我,倒没了往日的威风了。” “孙云,你....你别以为我怕你。我就是想知道,那瞎子有哪点比我好,值得你殉情?” 乔冬一把拽住孙云的大袖,抽出那把金丝剪刀,哐的一下就扔在地上,决绝的声音直叫人心寒。孙云有些慌张,她没想到乔冬眼神这样好,不禁往后挪了几步,只想离他远远的。 “乔少爷玉树临风,是我不配。只是樊郎千不好万不好,却待我一片真心而已。” “真心....好一个真心,能值几个钱?” “呵呵,这片真心,你买不起。” 孙云和他说不通,干脆冷笑几声结束这场无聊的对话。外面的烟花声逐渐小了,恐怕夜已深。她想起之前教养姑姑说的话,不禁浑身发凉。 乔冬看着地上的剪刀,气不打一出来,那身上的剑伤也跟着发痛,提醒他一桩桩不美好的过往。 他不是什么性格好的人,当下就推倒孙云,面目狰狞。 “放开我!” 孙云看不清眼前的人在哪里,心底却涌出不好的念头。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尖叫着,反抗着,反手打了乔冬一巴掌。 时间好像凝固了,她的心跳到太快,牵扯着这具瘦弱的身体。孙云趁乔冬没反应过来,慌忙跑到前厅,可是那红盖头却跟魔怔了一样,死死抓住她不放,她看不清眼前的路,注定只能跌跌撞撞,弄得满身是伤。 孙云想掀开面前的遮罩,却被衣裙绊倒,一下又迷失了方向。乔冬箭步上前,伸手拽起孙云,拖着她往床榻走。她看着这件昂贵的衣裙在地上被染指,看着自己的未来一片漆黑。 窗外有乌鸦叫唤声,她浑身冷颤,垂下了双手。酒气冲昏了乔冬的头脑,他只顾着内心止不住的欲望,不管孙云的死活。 他撕开她的衣裙,赤裸裸的观赏这个自己恨不得扒皮抽筋的女人。她肌肤似雪,是一件未被开封的极好的艺术品。屋内没有风,他喘着粗气,大脑却一片空白。只见身下的女人没了挣扎,他也加快步骤,低头吻了上去。 红烛烧的只剩烛泪,这出虚情假意的好戏还未到高潮,就被外面突如其来的呼救声给截胡了。 “不好了,不好了,着火了!” “不得了了,着火了。着火了!” “救命啊,着火了,救命啊!” 浓雾悄俏的漫延进每间屋子,它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个恶人。白色的雾肆意妄为,摧毁着自己看不惯的东西,张狂的带出身后不断壮大的火星。 乔冬慌了神,赶忙跑出去查看状况。 两柱香前,我看天色不早了,拉着梨儿准备回屋休息。宴席上的人三两相聚,没有我插得上话的地方。隔着一堵墙,我想着屋内的师姐,根本无心进食。梨儿这丫头趁我不注意,偷喝了一口我杯中未动分毫的酒,飘飘然的不知醉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 天色黑着脸,叫我看不清前方的路。它似乎不满意我这样临阵脱逃,存心给我使绊。我驮着梨儿,没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山间小道没有那么多路灯,我只凭一股记忆,战战兢兢的往回走。 月亮慈悲,却只照着礼堂的方向。 “林小姐,你看,礼堂那边有星星,真好看!” “梨儿,你看晃眼了,那是月亮吧。” “才不是嘞。林小姐,你看看,真的是星星,哈哈,它掉在礼堂里啦。” 背上的梨儿笑个不停,挠的我也跟着发颤。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糊话,可听见礼堂的时候,还是止不住心思的转头看了一眼。只见火光冲天,一双无形的手笼罩在礼堂上空,夜被点亮了,连月亮都不敢驻足,向我这边靠来。 不好,是着火了! 我借着火光,把梨儿送到前面的凉亭里。这边都是住宅区,人心凉薄,连着地也是冷冰冰的,我想火势不会烧到这边,索性脱了外套盖在梨儿身上,自己赶忙跑回礼堂救人。 还好,我走的还不远。 礼堂两处都有出口,红绸调的火势大了许多,琉璃的窗户已经烫黑了脸,大理石的柱子还死死支撑这间屋子。里面的人本就不多,稀稀拉拉的基本也都跑了出来,我四下见不到云师姐,只好撕了长袖堵住鼻子,闭着眼冲了进去。 红色的地毯已经烧的面目全非,四处都是残荷,每走一步脚底仿佛踩在一万根针上,痛到麻木。 婚房还没建好,所以只能借了礼堂后面的屋子暂住一宿。我找不清路,眼前都是灰石迷雾,在这紧要关头,一步都不能错。 “师姐....咳咳...师姐,你在哪...咳咳。” 我奋力挥舞手臂,想驱散迷雾。可怕的不是眼前没有路,而是这路走了这么久,却没有结果。我不断喊着师姐的名字,灰尘飞进我的喉管里,我只闻到一股血腥味梗在胸口,灼伤着我脆弱的神经。 前面好像有个人影! 我弯下腰,一点一点的挪过去,那身影就像绿洲,唤着勇士在沙漠继续前行。我的手被碎石割裂,衣裙上满是油污,可我没有退。 我已经失去了阿古,不能再没有师姐。 “咳咳...师姐,快...快跟我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烧的好,烧的好啊!” 我看着人影,心凉了半截,这不是师姐的声音。我将眼睛再睁大些,却发现面前跪坐着的是樊郎。 他衣衫褴褛,瘦的不成人样,双眼睁着两个黑色的空洞,吊挂着周围的脸皮,笑得肆意猖狂。他在这场大火里呆久了,手臂被烧的脱皮,整个人蜷缩着,像心思长歪的老树枝。 我冲上去准备带他走,他却卯足了劲甩开我,站起身来狂笑不止。他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条火苗子,竟是那条束带。束带几禁摧残,早已心灰意冷,只留下不足一指的身躯苟延残喘。 “烧吧,烧吧,烧的越大越好。” “你们都该死,都该死!我要烧死你,乔冬,我要烧死你!” “樊郎....你疯了!” 我惊的说不出话来,好像大脑也被烈火入侵,将记忆里那个翩翩少年的身影烧的一丝不剩。我有些恍惚,旁边的房梁已经撑不住了,纷纷往下掉落,好似为樊郎病态的心留下黑色的泪。 我看着樊郎,从未觉得他有今天这般开心。 他在烈火里跳舞,眼眶里的炙热胜过外面的一切,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证明,自己还活着,活得比谁都好。樊郎,终于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人间炼狱,双腿已经软的站不起来。大火扮成一条条小蛇,一点点的钻进我的皮肤里。它们分不清是非,只像个野兽一样,将这场火圈里的一切视为猎物。 我要死了吧。 “臭傻子,醒醒,给我醒醒,你看到孙云了吗?” 谁把我喊醒了,我好像又看见了那日伟岸的身影,总是为我挡下一切罪恶。乔冬踢了我几脚,满脸焦急的瞪着我。梦境和现实重影,我晃回神,竟是乔冬救了我。 “我再问你一遍,孙云呢?” “师姐...师姐...咳咳...快救师姐!” 乔冬的话提醒了我,我还不能死。他甩下我,奋不顾身的往里屋跑。黑色的地面映着他沉重的脚印,我顾不得其他,也冲了进去。 里屋庆幸有一堵墙抵抗,烧的还不严重。只是火势不饶人,它们顺着房梁冲了进来,准备进行最后的围剿。 门帘是锦绣的,被烧得面目全非。它是金贵的艺术品,哪受的了地狱的考验,也跟着被感化,变成一道火墙隔开屋内屋外的人。 你要是想进去,就得签生死状。 乔冬站在我身边,浑身都在发抖。 “师姐,师姐,我们来救你了!” 我跑上前,想透过窗户看看师姐的具体位置。整间屋子认为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像逗我玩一样瞬间烧的更厉害了,窗户只剩一片黑色,冷着脸警告我不要再上前。我没有办法,闭着眼准备冲进屋内。 “孙云!” 乔冬撞开了我,他或许是看见了师姐,突然大吼一声冲了进去。火条碰脏了他的衣服,更浇灭了过去那愚蠢的自尊。 我挡在门外,不让死神再靠近一步。 “快走!” 一双手从我背后伸来,一下拎着我无力的向外走。我看到在乔冬背上双目无神的云师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而他的那只手,早已起满火包,混着鲜血,和婚服真正的融合在一起。 我伸出手,握住了师姐一直握紧的拳头。 乔冬毕竟是习武之人,行动果然比我们都要快。我看着不远处的出口,困意也向我袭来。 师姐的手很冰,我就一直紧握着,心里还学起老人来念经祈福。 “咳咳...孙云,等我出去了,非扒了那瞎子的皮...他纵这么大的火,我看你还怎么维护他...咳咳” “樊郎....?” 乔冬的话好像唤醒了云师姐,她盲目的看着四周,似乎在寻找樊郎的身影。我听见大门外守卫的声音,看着门口的亮光,有种说不出的安逸感。 还好,这次我没有来晚。 火林深处,传来隐约的笑声。 我困得不行,眼前有好几个梨儿在打转,乔冬突然放开了我,踉跄的后退了几步。只见云师姐拿着发簪刺向了乔冬的旧伤口,这才迫使我们分开。 “孙云,你....活腻了?” “乔少爷,你的救命之恩,孙云...下辈子再报吧。” “师姐!” “孙云!” 云师姐狠狠的抱了我一下,突然把我推到乔冬怀里。 “乔少爷,孙云就把小安,交给你了!” 我没反应过来,指尖师姐的温度又被这大火融化,消失的无影无踪。乔冬泪流满面,他没了那份勇气,只能任由伤口再一次流泪。 “师姐,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跑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拽着她的衣角,可怜巴巴的看着她。我真的不明白,只差几步,我们就能活着出去了。 只要还活着,就什么都有可能啊。 “小安,这不是樊郎的错。” 云师姐拉起我,双眼含泪。这件事情,因她而起,才酿成了这样一个不可挽回的悲剧。她看着乔冬满身是伤的救她,看着我六神无主的往里冲,看着樊郎人不人鬼不鬼的癫狂,她知道,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云师姐从未这样坚定,她撕下我紧握着的衣裙碎片,头也不回的往里走。 “师姐,我已经没有了阿古,我不能再没有你了。” “师姐,我不想一个人了。” “师姐!你等等我!” 我看着云师姐红色的身影融入火海里,再怎么也找不到了。四周越来越亮,亮到几乎将全世界都吞了进来,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听不清了,全身上下的器官都在那一刻死了。 乔冬看着我,一定会觉得惊讶吧。在他的眼里,我这样一个傻子,不明不白的跟着孙云,也往火海里走。我没有哭,也没有笑,就这样一步一步的,接收命运的考验。 在我眼里,前方是一片光明。 在那片光明里,有着对外面憧憬的林一安,有着假装大人的古新,有着竹林少年樊弃和温柔的孙云,有着我所怀念的一切。 那里的归宿,那样吸引着我。 只要能抓到光,什么都可以,不要命都可以。 房屋塌了,它所知道的一切都将被掩埋。 他站在房檐上,一言不发。 或许这场悲剧的结局,也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屋外的人抱着昏迷的乔冬,哭丧的声音犹如阵阵哀乐。他将自己隐入黑暗中,黄金的面具下留下一滴眼泪。 神觉得可悲。 他挥挥手,树林背后涌出很多黑影,不断挤进这断壁残垣中,执行神的命令。 鹦鹉乘月而来,五彩的羽毛闪着银光。它骄傲的像黑夜里的凤凰,自愚的停靠在他的肩边,重复着不知哪一时听过的谣言。 ‘世人苦而不自知,神知苦而不自救。’ ...... 八 祥云一时 我想我是死了,竟连一点痛觉都感觉不出来。据说人死的时候,会看见一生的缩影。而我这短暂的一生,前半段是破碎的空白,后半段像个话本子,起起落落,不问结果。 耳边有马蹄声,好像是马车划过山石,非要和命运来个硬碰硬。 我试了试,眼皮太沉重,根本睁不开。大脑试图调动着身体的节奏,却得不到任何响应。我只能以这种半生半死的状态,回归到身体的原始点,听声辩事。 我应该是在一辆马车上,它行驶的很慢,算得上是小心翼翼。我的身体感受不到一点震动,想必车夫也是一个稳妥的人。车轱辘压过碎石,压过荒草,这些都是我生前所熟悉的山道,那一花一木,或许也为我的死伤心过吧。 对了....桃树,还有桃树! 我想到那棵桃树,多少也算我死后的念想了。但愿梨儿能照料好它,等它花开之时,便又是一个新的故事了。 人一旦无事,脑袋也会开始多想。我的思绪飞到天外,想象着来年春日,桃花纷飞,我的少年摘下斗篷,驻足在此。那小小的一片天,一片地,我都留给他,留给故事做结尾。 真好。 接着,我又控制不住的昏睡过去,迷迷糊糊的穿梭在各个片段里。我也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是醒的,也不确定这趟路到底要去哪里,它这样延绵无期,像是要走到时间的尽头。 我会在那个终点,遇见大家吗? 古新坐在红鬃马上,心神不宁的驾着车。他已经长发束冠了,终日戴着草帽,把自己的脸遮的严严实实。从月光到日辉,又经历雨水,他们已经不眠不休的赶了三天的路。 那日的场景,他历历在目。 多希望自己也能死在那场大火里啊。 古新全身都是紧绷着的,他很害怕车内的人醒了,害怕自己这副样子去面对过往。他一手牵着马绳,另一只手不自觉的摸着发冠上那根木簪,好似寻求安心。物件冰冷,才能把他重新拉回现实;人有心,所以才容易陷进梦里。 双眼所见,并非虚实。 马儿不舍昼夜的跑着,眼中早已是一片困倦之色。只不过,它的苦、累、一切被驱使的不甘,都不是一两句无人能懂的嘶吼可以代替的。马盼伯乐,人等如意,都是相互自欺罢了。 寂静的山道,被落荒而逃的世人所惊扰。 很快,他们到了目的地。祥云镇是一处毗水邻山的好地方,小小的水乡安静闲逸,民风淳朴。 古新按照指示,将一行人送到早已安排好的住处。他环顾四周,长呼一口气,短暂的享受着这难得的山清水秀。 木屋有三层,连带着一片小菜园,蛮有生气的等待主人的到来。它的地段很好,虽然在小河的下游,却并不生僻。只要走一炷香的脚程,就能到祥云镇的中心。这里水陆两宜,又不缺烟火气,是个移居养病的好地方。 屋内设施齐全,连桌上的茶水都已烧好。古新安顿好昏迷的三人,起身去后院煎药。他始终一言不发,任由药渣的迷烟熏得自己喘不过气,迷蒙了双眼才好。他想借着这呛鼻的烟,顺理成章的哭一场。 成年人的崩溃,总是这样小心翼翼。 采买、煎药、晾衣,他日复一日的照顾着三个人,动作是那样的谨慎,面上却冷漠的似陌生旅客。他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思念,连喂药的手都在颤抖。 又是一夜,这偌大的屋子只有一盏灯照着。烛火凄凉,它在与谁两两相望? 古新摸黑走进二层的里屋,坐到了床榻边。窗外的月光刚刚好,不多不少的停在窗沿,不敢扰了这对苦人的清静。 黑夜里,他能清楚的看到我的脸。他抽下发冠,那卷长发终于解脱,纷纷散开在各处,贪念着人世的月光,窗外无云也无星,月光眼里满满的都是它们,这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吗? 而他,依旧戴着草帽,屏住呼吸,害怕自己的浑浊感染到我。他先是伸手,颤巍巍的伸手,那手掌是被事先捂热的,生怕冷着我的脸,而那五根手指突然变得不听话,一个劲的想往我脸上挨,可大脑却不愿,两方意见不一样,这样来来回回,他倒最先放弃了。 他拿出那根木簪,轻轻的点在我的额间,又慌忙收回。木簪笨拙,连着这颗心,不小心拨动了发簪上的银铃,它欢呼雀跃着故人的到来,而故人只是压着草帽,落荒而逃。 风吹动我的发簪,看来也只是大梦一场而已。 欢喜,唯余一人。 古新跑下楼,手心只剩一堆冷汗,早已没了方才的热情。还是冬日,他只着薄衫,自然压不住那颗呼之欲出的心。月光隐入云中,吞下了方才的秘密。这个世界太安静了,安静到不允许有一颗心脏这样热烈的跳过。他紧紧握着那根木簪,又变回往常的模样。 次日一大早,古新就收到那人的来信。鹦鹉歪着头,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那颗琉璃的眼珠子里装满了人性的冷酷,显得极其怪异。时隔两周,他是该走了。 古新将随信附上的丹药喂给三人,简单的收起包袱就扬长而去。他一袭黑衣,与这天地都格格不入,只有那棕红色的发簪为他闪闪发光。身后的青山越来越小,我们终还是背道而驰了。 鹦鹉盘旋在他的身边,古新不敢回头留念。这一别,他又不知道要再等多久,才能盼来下一次的惊鸿一瞥。人生这样来去匆匆,连路都由不得自己选择。 “小安,我走了。” 转眼屋内,那颗丹药开始发挥作用,三人的身体周围都环绕着淡金色的光芒,他们身上的伤口在慢慢愈合,面色也开始好转,一股甜腻的清香扑鼻而来,为这身体带来希望。枯木回春,华佗再世,这枚丹药也印证着它的主人不凡的身世。也该醒了。 一个月后。 这时正是午后,虽然天气不热,但人都是懒懒的。前几日又连下了几场小雪,路上结冰,行走就更是不便。人们都闷在家里,看着窗外摔倒的路人打趣。街上的叫卖声小了许多,单是一个烤红薯的香味就能勾着人心神不宁。 不论何时,人们总是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取暖也好,聊天也好,只能是自己习惯的才行,也不知道这狭窄的安全感到底是在骗谁的。 不弃医馆就是一片良好的聚集地。 地方不大,却胜在安静。这家店的老板虽然搞不清楚来历,却是个厉害的角色。医馆只有一个主治医生,从未露过面,每次诊病都得隔着一排屏风,驾着三两根丝线,弄着一些镇民都觉得胡弄玄虚的把戏。而那药,就更厉害了,便宜不说还包治百病,就这么一个宝藏医馆,自然在一个月就荣获镇民的芳心,成为了活招牌。 医馆的建设以竹子为主,香味也是不腻的果香,既能冲淡患者的紧张,又能盖住药的苦味。医馆陈设齐全,护工态度也好,连老年人都破天荒的想往这跑,也落的家里清静。 最重要的是,不弃医馆每个月都有免费的检查体验活动。这么好的事情,放过了岂不可惜?这不,你瞧瞧,还未到开馆时间,这医馆的走廊里早已站满了患者,各个探头往里面望,生怕漏掉自己。 馆内,依旧是忙碌的二人。 “姑娘,樊郎都说无事,你且放宽心就行。这副药只是安神,做调理用的。” 孙云将三副药小心的扎好递给客人,随即不忘细声细语的安慰几句,连着那刚熬好的红糖块也压在药包上,一并送了出去。 她的言语里满是春花夏荷的温暖,一字一句扣人心扉,是极好的安神药。窗外正是霜寒地冻的,谁又不想在这寻个新活法呢? “王才子,这副药按照要求制成了丸,也方便你一路携带。” “刘大妈,这包香粉只能外服,闻着这疼病多半能好些。” “公子眼睛发红,这药索性苦了些,得多熬几日才能好。” ...... 眼见着药柜里的草药逐渐稀疏,大堂终于只剩一堆冰冷的器具。太阳这慢慢的热情也减了几分,直叫月亮来值班。夜晚来的突然,天空一下变了脸,独留着一轮不全的月冷丁丁的看着被它染黑的街。 人看月,月看事。 孙云清点完库里的东西,今天的事才算真正完工。她出了小巷,把那辆重新上了漆的马车拉来,准备接樊弃一起回家。 这条路,她走了很多次。 眼中的一砖一瓦藏尽了谁家说不出口的心事,一草一木看透了过往路人逃不掉的恩怨。她不敢松懈,生怕这片刻的宁静被打破。 “樊郎,今日也是辛苦了。” “云儿,都还好。” 樊弃背着药包,拄着拐杖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他一袭青色布衣,长发弱冠,苍白的脸上牵扯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双眼蒙着白纱布,腰间配玉环,又是一副人间少年郎的模样。 夜还未深,道路已经没人了,偶尔几家良心店铺还留着几盏路灯,幽怨的为这萧瑟之地引路。 “哒,哒,哒...”,木制的拐杖肆无忌惮的前行,两个无助的身影被风左右着方向,天上天下连成漆黑的一片,驱逐着现实的残存者。 越到深夜,温度越凉,孙云紧紧挽着樊弃的手臂,这两个孤独的人企图相互取暖,抵抗前方未知的危险。 黑夜让你看不清,陪你走完余生的,是人还是鬼。 樊弃浑身发抖,哪怕是到了马车里,他还是冷的直哆嗦。简易的木制车棚里事先放好取暖的汤婆子,他却只躲在窗口的角落里,催促着马儿快点到家。 他不能呆在黑暗里,一点黑暗也不行。 月朗星稀,孙云坐在车头前,抬头仰望无边无际的天空。清晨太忙,天都只能被切成四方的碎片,在她眼前转瞬即逝;而到了夜里,天一下子又变大了许多,不再容得下她。 “窗外的星星,还好吗?” 樊弃扶着窗沿,探出一双苍白的手腕,似乎想摘一颗星星下来,与佳人作伴。天地一寸,凉风从他的手中划过,跑到孙云的衣袖边吹热气。 “它们啊,有月亮陪着呢。” 孙云也学着樊弃的样子,挥手向天空示意。偌大的夜空只有月亮不紧不慢的跟着他们的脚步,而他们,也只有在此刻能这样事事顺心。 她知道,月亮并不孤独。 或许是神听见了,手中的墨笔撒翻了他们原本的命运,只能看着纸张浓墨渐干,叹一句斯人难在得。神流着泪,洒满了天空,星星点点的亮光从云后探出身来,沿着这段不长不短的路,搭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鹊桥。人们只会欣赏这漫天的繁星,哪里知道这是神的泪水呢? 这世间的悲喜,从不单独而来。 “云儿,你驾慢些吧,也好多陪我一会。” “樊郎,天上的星星都看着呢,你还不知羞。” “我看不见它们的,所以不作数。” 马车心领神会,索性也开始漫步。孙云搂紧了单面绒的外套,想捂住自己那颗枯木回春的心。他们总是小心翼翼的,把希望存起来一点一点的留作念想。 自从那次醒来开始,他们面对的是陌生的故事,从一无所有到满载而归,那无数个夜晚,谁都没有后悔过。 “樊郎,我一直都在。” 孙云回头,星河睡在她的笑容里。这段路的尽头,也悄然无息的到了。马儿留恋的回头望了望,只可惜一切都晚了,方才的美梦,又被神悄悄的收了回去,而剩下的碎片,会化作明日清晨的露水,带来春的消息。 “云姐姐,樊郎,你们快点儿,我可都饿坏了。” “瞧瞧小安,老远我就听见她的声音了。” “可不是吗,这还没几天,我们的小安又胖的得重做衣服了。” 我举着灯笼,照例在门口等着他们。 看着这两个人合起伙来揶揄我,我便下决心要偷吃他们的菜,好叫一个出其不意。我顺手去牵小红马,顺便向他吐吐苦水,而云姐姐则扶着樊郎,前去餐厅等我。 “我哪有胖,不过是冬日穿的多了些,显得臃肿而已。小红,你说是不是?” “噗。” 我眼睁睁的看着小红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撇过头去发出我听不懂的嘲笑声。我都不敢相信,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并没有)好爱马,居然跟着一起看不起我。这世道,怎么不堪成这样了?简直是无理取闹、无...算了,我还是去吃饭吧。 “云姐姐,今天的医馆是不是人也很多啊?” 我谄媚的把云姐姐喜欢的三烩青蔬端在她面前,笑容是能多明显就有多明显。 “是啊,毕竟都是听着樊郎的名声来的。” 云姐姐笑而不语的看着我,轻轻的擦拭掉我嘴角的饭粒。我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赶紧拿了新的瓷碗舀勺热汤,悄咪咪的递给低头吃饭的樊郎。我捏着嗓尖,尽力扯开笑容,模仿云姐姐平常说话的样子。 “咳咳,樊郎,那你,一定很辛苦吧。” 或许是我的力道没有掌握好,最后一声破音惊到了私下看戏的樊郎,他喝汤的手猛地顿了一下,汤汁撒的一身都是,直叫人憋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 “咳咳,还好,那什么,小安,你有话直说。” 他握住我拿抹布的手,又一本正经起来。 “樊郎,我...我也想去药堂做工。一个人在家实在是太无聊了,我向你保证,你的药材我不乱碰,你的客人我不打扰,只要能让我上街看看,我一定乖乖的。还有还有,你怎么舍得让云姐姐这么累呢,你有我,我还能保护你们呢......” “可我...云儿的确辛苦...那?” “小安一个人在家闲着,倒是难为这些家具了。她这张嘴啊,可别把客人吓跑了。” 云姐姐在那捣乱,我们三个人嬉笑打闹成一团,樊郎被我拽来拽去,一下没了法子。他尴尬的敲着汤碗,一副我还要看你们怎么胡说八道跟我都没关系的样子。 我逮住机会,自然是说个不停。樊郎什么都好,就是耳根子软,要是我今晚再努力争取一下,说不定明天就能翻身农奴把歌唱了。到时候上了街,谁也管不住我! “我每天在家采花草,种田,到傍晚才能见到你们。要是平常,我还有梨儿陪着聊聊天....” “小安,不早了,樊郎还要休息,饭菜凉了伤胃,你便去收拾一下吧。” “我......” 云姐姐突然转了话题,一把拽走我手里的抹布,脸上没了方才起哄的笑意。她忙于打断我的话,急匆匆的扶着樊郎回屋休息。 风从大堂的窗户里偷溜进来,这里一下冷了好多。我看着还在燃烧的烛灯,只不过那个与我嬉笑的人影不见了,四周变得很空旷,什么都能看的清清楚楚的,炉子里的烧水也走到了生命尽头,扑腾了几下也就闷不做声。 我呆在原地,与这安静格格不入。 人走茶凉,桌子上的奶茶不再散发清香,喝下口有种说不出的腻味。我端起一身油污的盆和碗,前去水台边做事。一出屋门,扑面而来的寒气直逼的我流泪,水管子铁了心和我作对,冷水哗哗的止不住,就好像我说出的话一样,怎么也收不回来。 自从我醒来,云师姐就不准大家再提清门的事。那段不堪的回忆,应该跟着伤口一起消失。今日是我犯了戒,所以云姐姐才罚我在这吹凉风。我千不该万不该,就算自己还做梦,也不能把别人往原点带,这千般苦难,自作自受,本也是该到头了。 我时常在想,下山了的云姐姐,可还是那个山上护我爱我的云师姐了,她铁了心忘掉一切,只想用这具皮囊再过一辈子,可这辈子里,我还能呆多久呢? 油污能洗净,灵魂做不到。 冷水哗哗的打在我手上,一点也不怜惜。我看着盘子沾着灰进去,白了身出来,不知它可有一丝后悔。 我使劲刷着它们,一个小角都不敢放过。草灰刷发出刺耳的声音,好像在反抗,又好像在与它们说着短暂的悄悄话,可惜它不知道,无论是多美的情话,总归会被时间埋没的。 万般无奈,总要找个借口。 我有些发懵,没注意冷水溅到脸上,倒是扮演成虚假的泪水划过脸颊,留下清晰可见的痕迹。它们假戏真做,我又要拿什么借口去圆谎呢? 好冷...... “小安,快别洗了,瞧你还当真。” 孙云给我披上斗篷,关上水匣子,柔声的抱住我,替我那冻红发僵的手吹吹热气。她还是一袭水蓝色的布裙,就和当年初见面一样,小巧的脸上总挂着笑容,眼底的温柔清晰可见,她还是这样抱着我,温柔的小心翼翼。 “小安,是姐姐不对,我不该生你气,你别哭。是姐姐不对...” 她略有茧子的手掌摩擦着我的脸,我却直觉的一阵生疼。那往日的温柔,也一下被现实打破。我靠在她肩头,照旧一阵傻笑。 “云姐姐,我记性不大好,没事的,嘻嘻。” “小安.......那是好事...是姐姐不对,是姐姐不对...” 云姐姐抱紧了我,一刻也不肯松手。我贴着她的胸襟,感受那颗强有力的心脏,也跟着一下又一下的抽泣。 是啊,我记不得的东西太多,所以我不会难过,也不会开心,没有烦恼,终日无忧无虑,活成别人羡慕的样子。我太傻了,真的记不住。 “哎呀,云姐姐要是再哭,以后我可就只记得你这副丑样子啦。” “你个傻丫头,今天非得把你画丑了才高兴。” “姐姐饶命,我可不敢要这好皮相。” 我缠在她身旁,挠的她心痒痒。云姐姐长得端正,眉眼柔顺,五官小巧的像刻在脸上的工艺品,一笑都生怕散了架。我羡慕她的样子,羡慕这该拥有世间所有美好的女子。 “云儿,小安,你们要是吹久了,可别让我给你们开药。” “樊郎来了,果然是心疼云姐姐,瞧我这可怜鬼,只能巴巴的望着。” “咳咳...小安,你这张伶牙俐齿的,我真不敢收你了。” 我止了笑,满脸不敢相信。果然樊郎心软,讲归讲,还是依了我。他倚在房梁边,瘦瘦弱弱的彷佛能被一阵风吹倒。纵然缠着纱布,却依旧能听出他的无奈和溺爱。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再大的风都吹不散我们。这次的泪,竟这般炙热,摧毁了我冰凉的心房,填补着我日夜所期望的美好。 劫后余生,之后的每一步,还好你们都在。 司康府.果然是富贵显赫的大世家,哪怕是深夜,这偌大的府上还是灯火通明,来回的人影伴着丝竹之音,直叫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他穿着火红的长衫,却偏要用乌黑的斗篷掩住一身贵气,他不屑的看着一屋的花瓶与书画,连连感叹。烛火只能捕捉他的影子,不敢与他争辉。鹦鹉在偷吃人类的禁果,只恨没有一幅假皮囊,也好让它学的有模有样。 司康敛看着在自己面前怡然自得的两个人,只觉得再华贵的衣服都挡不住他的冷汗,仿佛自己下一刻就要死了,死在这堆没人知道的宝藏里。 他弯下腰,递过一瓶药。 鹦鹉停在司康敛的肩头,学着方才廊中舞女的娇笑声。这冷漠近乎机械的妩媚,直叫人胆战心惊。 “殿...殿下...” “敛叔叔,我这有更好的戏,请令郎去听呢。” “殿下...犬子若是有错,您,您罚微臣啊。犬子无辜,不敢冲撞殿下啊。” “敛叔叔,只是去听戏,又不是让他演。届时,我可等着令郎大驾光临。没了他,就算真的扫兴了。” “我不喜欢扫兴。” 烛灯灭了,深夜才刚刚开始。司康敛的肩头仿佛有千斤重,他听着一墙之隔外舞女的歌声,只恨她不识得天下事,只知一方靡靡音。 九 医馆风波 我常常在想,这街道与街道之间,到底有何不同。 小红马熟练的穿过青石板路,还能巧妙的不留痕迹。它每天都路过这里,却好像每天都在走新的路。 大道有窄有宽,有完整的砖石也有布满苔藓和裂缝的青石板,它们仰望着奔驰的我们,而我们却依仗着它们的默默无闻。时光都会从身边溜走,我看着这一条条道路,怀念它们曾经的辉煌。到底是因为有人它们才有了灵气,还是因为有了它们才有脚踏实地的人? 我们,有为谁而存在过? 从木屋到医馆的路并不长,却能看见不同时分城镇的缩影。你总会和赶路的人擦肩而过,尽管你们的目的地或许是同一个地方;你总会为一个摊位而驻足,尽管那个理由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你留不住的时光,总会是另一个人的恩赐。 我们到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在医馆的天台乘凉,我们的到来倒是惊醒了懵懂无知的它。石晷的倒影一下敲响了整个城镇,仿佛一瞬间,人们从各个角落里涌动出来,开始新一天的角色扮演。 “呦,孙姑娘这又招了一个更水灵的姑娘来了,这大清早的看的我都舒心。” “是啊,樊医生可真是好福气呢。” “我孙女要是在,肯定长得和你一样可爱。” 云姐姐只是去泡一壶药茶的功夫,我的身边就围满了热情四溢的邻里乡亲。她们虽然穿着不同的衣裳,却摆着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笑脸,叫我一下分不清东南西北起来,连手里的药单都在颤抖。 我不太习惯,这样无端的热闹。 “小姑娘,你多大,可有媒约啊?” “小姑娘,原来没在城里见过你,你可得多来啊。” ...... “这个给你,婆婆可喜欢你了,你要好好收着啊。” 我的手里不知道被塞进了一个什么冰凉的小物件,它直挠的我心软。我看着面前已经看不出五官的老婆婆,看着那一道道纵横在她脸上的伤痕,只觉得是岁月无情,只知催人老。我突然想到清门的王婆婆,不知她是否还在那个角落里,为我再多留一碗深夜的回忆。 婆婆还像个小孩儿一样,咧嘴笑着,歪着头慈爱的看着面前我这个不熟悉的孩子。那张抹了胭脂的嘴角还混合着昨天的药渣味,那双藏着的眼睛还是乌黑一片,看什么都能分得清。 岁月夺不走她,连时间都是她的孩子。 “婆婆,我很喜欢。” 我扶着她,陪她去暖和的地方晒晒太阳。时光匆匆,温暖依旧。我张开手心,一颗小巧的串着石子的红绳躺在我的手掌中央,它还那么渺小,还没有真正长大过。窗边阳光正暖,它陪着我清理药单,而我也陪着婆婆,享受这漫长时光里的岁月静好。 这个位置刚刚好,我一抬眼,身后是繁忙的云姐姐和樊郎,而眼前,窗外是我梦寐以求的繁华与热闹。 窗户上贴了明纸,本是为了节省屋里的烛灯钱,如今到变成一叠幕布,让我明明白白的看见这出温馨的皮影戏。街上有人走过,又有人来回,他们日日如此,穿梭在宽窄不一的小巷里,走过这浮生该有的样子。 只愿我们,活得都刚刚好。 “小安...小安,你在看什么?” 鼻尖传来一阵熟悉的清香,我恍然变成那路上的行人,已经匆匆的走完这平淡的一生。云姐姐刚给婆婆暖了一杯茶,便轻声的唤我回醒。她和我的目光交织,好像这梦一下就醒了,而我只不过是听了一场冗长的单口戏而已。 君看道旁石,尽是入梦来。 “云姐姐,我有点困罢了,不碍事的。” “小安,你的脸色不太好,要不我现在送你回去罢。” 云姐姐温热的手扶着我冰凉的额头,连一旁的樊郎都望了过来,担心我真的不适。我有些脱力,一下分不清真假来。我环手抱着云姐姐的腰,依偎在她胸间,小心翼翼的缓息。 我抬头,她颦着眉,满眼映着我苍白的小脸。 “我没事的,云姐姐可别说我偷懒就行。” “佐药的乌梅和焦糖没了,我这正腾不开手,原是想叫你去旁边的杂货铺再买点来,如今你这样,不如还是让我先送你回去吧。” “云姐姐,我真没事。瞧着我也饿了,不如就让我去吧,正好也能顺点点心回来。你这么说,让我连偷懒都找不到借口了。” 孙云还是没放手,她再三确定我的额头不烫,才无奈的叹了口气,卸下荷包一并给了我。荷包是粉色的,上面绣着小巧的两屉小笼包,那早已发干的红豆粒孤零零的挂在红绳上,早已没了原先的清香。 这是......梨儿绣的。 荷包没了往日的光泽,也开始胸无点墨起来。我摸着它的每一寸肌肤,那稚嫩的一针一线,也曾证明过谁旧日的欢乐。 我还是处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就像这脚下的路一样,兜兜转转,总会回到原点。 但我不能保证,我的每一次回头,你都在。 荷包里的钱并不多,我别再腰间它却总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或许是我听错了,或许我已经习惯身边有一个叽叽喳喳总说个不停的小姑娘了。 梨儿从我的生命中短暂出现,我却感谢能有她的陪伴,感谢她能保留着过去最好的我。 “贾老板,来一板乌梅和一罐焦糖,谢谢了。” 我站在这间老式的杂货铺门口,抵在这个只到我腰间的木制柜台,它隔开了街外的纷纷扰扰,也挡住了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弯着身子,小心翼翼的环顾店内,这不算太大的空间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货物,有摆着歪歪扭扭的罐子膏、挂在墙上的纸皮伞、一排排看不清年份的果皮糖,而在那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能隐约听见洋式木钟的声音,工具被散乱的摆在地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而老板却怡然自得,他悠闲的和每一件物品打招呼,然后熟练的带来我需要的东西。 老板看过那么多人和事,他明白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你我皆过客。 而我,还会为任何一个失落的孤独的灵魂而悲哀。我不明白,又或许我最大的明白,就是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梦而已。梦总会结束,人总要醒来。 我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货物,它们在这里等待别人来取。曾几何时,我们也像它们一样,等候着能为自己驻足的人。而岁月匆匆,谁都只能往前走,谁都只是从我的全世界路过。 所以我才这样,渴求美梦? “这批梅子质量可好了。你是不弃医馆新来的吧,那你可得尝尝那家老板娘亲手熬的梅子糖,简直是甜到心里也出不来呢。” “贾老板也知道?” “都是邻里,你可别不信,咱们祥云镇的消息最是灵通,什么都躲不过我的耳朵。” 贾老板和我侃侃而谈,还慷慨的送了两袋花生给我做跑路费。他倚在门口的乌凳上,肥大的身躯压得凳腿咯吱作响,身子笨拙的左摇右晃,到别有一番风趣。 他拿着一根长条的铜烟斗,对着街外的冰天雪地吐热气。烟味呛鼻,云里雾里的像变魔术一样,召唤出了许久不见的大雪。 “呦,下雪了,我这伞可都能有去处了。” “贾老板,那我便先走了,省得再多呆一会儿,我可就也想买把伞回去了。” 雪天路滑,我辞过贾老板,抱着两袋沉甸甸的货物往回赶。街上的行人又一下变少了许多,显得街道空旷旷的。我没了人群的遮挡,就这样赤裸裸的暴露在雪地里,雪花成片的往我身上的每一寸地方贴近,它们想和我拥抱,却忘了自己带着一身伤痕。 这不知是我见过的第几场雪了。 雪总是突如其来,人却总是默默离开。 我来不及回想,只能喘着气往医馆走,好像那里不会冷,也看不见外面的暴风雪。 我先是一深一浅的细数着脚步走,但无论怎么小心,好像我都踩不到地砖,终归只能滑倒。索性,我解开繁琐的围领,甚至想脱掉这双不合脚的鞋,真正的随心所欲的奔跑。 我常听老人说,跑起来,跑起来就不冷了。 我就这样跑着,不顾及身边低头往衣服里钻的可怜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也听不懂他们对生活无时无刻的抱怨。我就这样跑着,漫无目的的。 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好像跑进了梦里,这次,我这样真切的看见这片场景。我穿着灰色的衣裙,双脚挂着锁链,它们沉重的撕扯着我的肌肤,鲜红的血滴在砖石里,偷偷被时间埋没。我一声不吭,任由身边那群抹着浓厚的香粉,穿着露骨衣裙的少女们从我身上踏过,那脚印却成了修饰我衣物的花纹。 四周是酒水潇洒的声音,而我只能一遍一遍的擦地板,再任由它们被践踏。 我的眼前,突然停住一双精巧的,绣着龙纹的黑木靴。 我知道,这一定是一位尊贵的客人。 我本该低头让路,不做与自己身份不相干的傻事。但这次我却像着了魔一样,我呆在原地,一声不吭的抬头。我想看清这个人是谁,或是我早就知道他是谁,但是我一定要看到他的脸。我看着他,就像要去赴死一样,就像是变成了疯子,只想歇斯底里的反抗一次才罢休。 可我本能的闭上了双眼。 我害怕,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梦里的那个人或许不是我,她那样美,又那样倔强,和我没有一点相像之处。但是她总是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年岁,不断活在我的灵魂里,不断叫我醒来。而另一个人,他从未露过脸,也很少说话,可我的意识,却不自主的撕扯着我的理智,想把那个名字喊出来。 “易.....” 我操控不了我的梦,它随时会把我拽进来,又随时会将我赶出去。她悲伤、无奈、痛苦...可这所有的情绪,我都没有。我像一个失败品,觊觎着别人的人生。 你是谁? 我恍然,背后已是出了一身冷汗。看着地上杂乱无章的脚印,难道刚刚的我只是在原地踏步? 我抬眼,眼前就是不弃医馆。我长舒一口气,突然觉得没来由的寒意,而一身御寒的饰品却不知被我仍在哪里去了。 快回去,快回去...... 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跑的很吃力,雪把地的痕迹都掩盖了。我找不到方寸,只是几步路的距离,突然一下被时间拉得很远。好像只是买个梅子的功夫,我短短的离开,就是永恒了。 我跌跌撞撞,被医馆门口不知名的碎石绊倒。乌红的梅子散落在雪地里,就像枯萎的梅花,终是化作一缕春泥,前往不知何处的来年。 我慌忙的拾起它们,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但总是怕落下。手指被冻的笨拙,它们努力想拨开这茫茫白雪,却又身不由己的被雪埋没。 我太傻了,连梅子都拿不好。 都是我的错吧。 孙云匆忙的的跑出来,她举着一把早已斑驳的黄纸伞,哪里又能挡得住顺进我心里的风寒呢?我看着她,她看看这我,双眼早已蓄满泪水。她抱着我,这次却只有我们能相互取暖了。 “小安,小安,樊郎被抓走了。” “云姐姐,樊郎......” “小安,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一颗八角形的雪花落在我的眉间,我抬头却发现云姐姐已是满头白发。我伸手一点一点拂去她头上的雪,却堵不住伞间那枚不易察觉的漏洞。 地上还留着马车划过的痕迹,规规矩矩的,又横冲直撞的刺疼我的眼睛。云姐姐趴在我的肩头哭泣,屋外大雪纷飞,屋内还是热气腾腾的。除了被摧毁的屏风,破碎在地的药瓶,没人见过谁走,没人见过谁来。 可是樊郎就是走了。 我奋力想起身,想追着那痕迹往前跑。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抓走,不能一次次错过别人的离去。 我好后悔,后悔刚刚的自己没来由的疯,没来由的奔跑。现在的我,早已浑身冰凉,再也迈不开一个脚印。 我突然很憎恨,也是没来由的。 我憎恨屋里冷漠的看客,憎恨不公的世道,憎恨自己的懦弱、恍惚、一无是处!我红着眼,心里渴望这还是刚刚的梦,我还没有醒来。 “云姐姐,我们...我们走,我们走,我们去找樊郎,我们走啊!” “小安,小安,我们去哪里...能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好,反正是梦。 十 大梦一场 樊弃最近总在深夜醒来。 他分不清早已颠倒的时间,只是被墙外源源不断的尖叫声惊醒。他好像被提前送进了地狱,又因为这份错误的名单,每天都有无辜的人会为他而死。 一个...又一个... 日子是从人命里偷数过来的,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有多久了。这里充斥着苦闷的汗水味,无边的叹息还有墙外人的议论。 他们像动物一样被选择,被观赏,没有一点自主权。樊弃摸了摸额间的遮布,他害怕它掉了,害怕自己连这分尊严都不能维持。白色的布恐怕已经乌黑了,就和这天一样,和这个小世界一样,和他一样脏兮兮。 不,可他不一样,一定和这些人不一样。 当初,他不甘于做一名无知的农民,一腔热血的选择了做一名医师。还记得上祈愿山修学的那段时间,他受尽了冷眼,明白了做人要么出众要么听天由命,他拼劲了全力,没日没夜的修书,最终一鸣惊人。 那天,他被授予内门弟子的徽章,台下众人的目光比太阳还炙热,他第一次被这样众星捧月,虽然也只是唯一的一次。直到后来,一切都和没发生过一样,他还是那么人微言轻,好像当初的骄傲,只是一场梦;另一边,他深受农家思想的潜移默化,找了温柔贤惠的孙云做妻子,但是他们明明经历了这么多,却还是莫名其妙的被迫分开。 往事真是历历在目,却无一好结果。 纵观过往,他整个人就是矛盾的,不正确的。他极度渴望成功,又常常陷入自我期期艾艾的低谷,谁都不知道,在那具翩翩少年郎的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污浊的灵魂。于是,到底是谁导致他步步都错。 没人告诉他,这值不值得。 “也不知道小少爷是什么毛病,死了这么多医师都还没治好。” “说的是啊,我看是老天要惩罚他呢。” “嘘,这话别乱说,要掉脑袋的。你看那些医师,还不长记性吗?” 樊弃靠在墙边,他虽然看不见,却耳力极好。外面这些守卫呆久了难免要嚼舌根,到给了他便利。 他不希望自己也不明不白的死掉,为了保持清醒,他每天坚持偷听守卫长达几个时辰没有用的废话,企图找到真相。 在经过几天的打听后,他才大概明白,这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生了怪病,御医没有办法,就只能轮到他们这些民间野郎中活受罪。 很快就会轮到他吧。 这一夜,樊弃睡得很香。外面好像没有吵闹声,一切又归于平静,只有丝丝风声不吵不闹的伴他入睡。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像羽毛一样轻盈,慢慢的他飘在一朵云上,星星为他引路,他们穿过四方的宅院,穿过山海,穿过街道,就这样悄悄的回到孙云身边。 她侧卧在床榻上,每一扇窗户都是开着的,不知是风的玩笑,还是她执意要等谁来。窗户被木杖撑开一条缝,缕缕月光从这倾泻,在他来之前,恐怕是月亮偷偷在为她遮风挡雨罢。 他慢慢的,悄无声息的飘到她跟前,又像往常一样为她披上绒被。他知道她没有留一盏夜灯的习惯,所以房间还是那么黑吧。他摸索着靠近她,双手笨拙的触摸到那些冰冷的物件。它们粗鲁的推开他的手,一点也不留情。 难道,他们还只是一对陌生人? 他这样想着,胡乱的手也逐渐放下了,就在离开的那一瞬间,他又无意间碰见她脸颊上那不冰冷的,突如其来的泪水。 “樊郎,别走......” 他怔了一下,又转回身握住她冰凉的手。他不想,不想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儿浑身上下都是冰凉的,却只有那滴泪垂死的散发着人该有的活气。 它像稀世的珍珠,一下照亮了整间屋子,照亮了他的心。透明的泪珠悬挂在她的眼帘旁,随着睫毛轻颤,无声的撩拨着他愚钝的爱意。 我的少女,你在为谁哭泣? 都是我的错。他伸手拂去那泪珠,可时间悄然逝去,那颗泪水也慢慢转凉,生生的让他惊醒。 一墙之外,还是守卫的窃窃私语,还是风吹过沾血的杂草带来的哀嚎,还是身边人无边无际的叹息。这样没日没夜的煎熬,会使人不断的怀疑,踏出门,到底是生还是死?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樊弃还在梦中,或是说半梦半醒。他的身体坠在凡间,沉重的隐没在这片黑暗里;他的灵魂却无所顾忌,此刻比任何人都高尚,正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过着如往常一样的生活。 此夜星辰非昨夜,惟恨梦中有别期。 孙云睡眼朦胧,她好像梦见了樊郎。那样真切,又那样不切实际。她缓缓起身,只见屋内的窗户都被静悄悄的关上了,哪有一丝人影的痕迹? 这一砖一瓦,只会规规矩矩的沉睡,又怎么明白人活着的煎熬?月光走了,人影稀疏。可她说服不了自己,说服不了脸颊被拭干后仅存的温热感。她贪念那颗泪水,只有它看见了自己的心上人。 为何不是她呢? 孙云感到一丝莫名的害怕,她开始胡思乱想。身边的床榻已经凉了半许,显得越发孤独。不...不对,她应该继续睡着的,应该继续呆在梦里。只有这样,樊郎才会留在她身边,谁都抢不走。 她心急的又躺下,被褥早已和黑夜混合在一起,直凉到人心底。孙云就这样平躺着,不断自我催眠。她发觉今日的夜竟是这样漫长,久久的让人难以入睡。梦不肯再光临,她的善良也无处可寻,生生的被点化为小女子的悲切。 只是这一次,谁再来为她擦干眼泪? “樊郎,樊郎...你还在吗...” “喂,那个瞎子,到你了。跟我们走!” 樊弃收回思绪,他缓缓起身,整理衣束,双手摸索着拿起身旁的拐杖。它们苦苦支撑着对方,显得那么卑微。 门突然开了,樊弃清楚的感受到拐杖下意识的颤抖,它在害怕,它受不了外面的世界。 可他要出去,必须出去。 他的手,保持着原来的本能,与这拐杖相依为命。他顿在门口,随着那声长长的叹息,那手上暴起的青筋,拐杖突然倒下了。 震耳欲聋,猝不及防。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前倾斜,失去了以往的重心。但是那背影,却屹立不倒.... 他走的那样平稳,没什么能禁锢住他。铁锁与地面激烈的斗争,最终以一声不甘的嘶吼,结束了生命。它努力想唤醒,这间屋子里所有失意的灵魂。他不是为自己而走的。 他知道,黎明来了。 他站在门前,那样真切的感受到一股只属于他的炙热。一切都好似回到从前,回到他日思夜想的心魔深处。 阳光粗鲁的推走独自苏醒的月,一点一点的从他的手心被召唤,慢慢的降临这个世间。他头也不回的,重重的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木门再一次被关紧,里面是散发不掉的黑暗。而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根拐杖失去了自我,痛苦的被现实吞没。它的影子,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敲响了这座无声的坟地。 他就拿命,赌这一把。 我猛然惊醒,双眼都只浑浊成一片雾色。窗外有阳光倾泻,它倚在床帘旁边,照出我未曾见过的世界,那样华贵,那样金碧辉煌,那样刺眼...好像有光,但是它华而不实的,散漫的掠过我们这些可有可无的人,我恍惚觉得樊郎刚走,所以才这般冷。 这世界的温度,都不愿分给我一分罢。 我蜷缩在被窝里,盲目的想抓住谁的手取暖。我像一个疯子,祈求谁来救赎。或许是神没空听我无病呻吟的祈祷,所以才让我老老实实的受完这辈子的苦,再等下辈子来换。 我开始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是傻,我不懂,我等不及,我手足无措,我反反复复的出现在别人的梦里,为何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我想,我不傻。 或许我只是睡着了。 世界是醒的,只有我还在梦里罢。 孙云着急的拧干毛巾,淅沥的冷水顺着她的手心滑落在她的衣裙上,溅起一朵朵肆意的梅花,它们不断的盛开,然后向外蔓延,从我的眼底,蔓延到这个虚伪的世界尽头。 额间是没有知觉的冰凉,我的身体沉重的倒下了,但我的意识还清醒着,饱受着这没来由的痛苦。我只能睁着无神的双眼,定定的看向窗外。我曾不止一次的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如此迷恋,如此向往,那个陌生的、纷扰的、残破不堪的世界? 只是因为,梦吗? 我看着云姐姐,她忙碌的身影来回穿梭在我的意识里,然后逐渐模糊,逐渐远去,我想喊住她,像往常一样扑到她的怀里,开着无关紧要的玩笑。可是,现在的我,只能这样看着她,从日出到日落,从生到死...... 这场病,是诅咒的开端。 我麻木的的接受时光无情的离去,它们走的那样快,身后跟着愁眉苦脸的灵魂。我明白,时间不会怜悯任何一个人。云姐姐趴在我的身边,她紧紧的抱住我,那瘦弱的肩膀抖动着,佯装着坚强。 我多想,走进她的梦里,也紧紧的抱住她。 今夜的梦,是一场黑色的无声的木偶戏。我在同一个路口不断奔跑,不断地前进,又不断的后退。直到我的双脚在流血,我的手臂像铁一样抬不起来,可我还在倔强的跑着。 我突然懂了,这场戏里,我就是那个主角。 我不是我。 我慢慢的看清了,我不断地跑,然后甩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他们追不上我,只能倒在路中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无情的,无能为力的背影。 原来是我。 都是我的错。 我说不出口,我说不出口...... 后来,我放弃了。我还是在跑,原地的跑。我没有办法停下,就像我没有目的的奔跑。我的人生,交叉在这一场场梦里,开始偏离我原本拥有的一切。 我在梦里跑了千万里,醒来还是在床上。 我颤抖的感知自己的身体,她浑身冰凉,像一张被墨水侵犯过无数次的废纸,上面劣迹斑斑,惹人生厌。 我心急如焚,双手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胡乱舞着。伴着阳光的空气显得异常浑浊,它们从我身边溜走,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的失败。 我翻了身,沉重的摔在地上。 被褥并没有减缓我的疼痛,我清楚地听见皮肤传来真实的痛觉。它们像一条条诛杀令,直冲我脑门袭来。我轻微的扭动身体,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挪动到床沿边,努力想靠近她。 我乞求手的帮助,它扬起因为我的失误而被石子划破的身体,乘着窗外早已肆虐的阳光,横冲直撞的,小心翼翼的划过她的额间,又胆战心惊的停在空中,不知所措。 她熟睡着。 那样真实。 只是这短短的距离,我耗尽了力气。我歪着头,仔细地端详着这张安静的面孔。她还在,她还在,她真的还在!我靠在她旁边,她的发丝缠过我的指尖,还是我熟悉的那份细腻的温柔。 我从未这样真切的,想留在一个地方。 云姐姐惨白的脸缓缓显露笑容,我想她一定在做一场美梦。我拔下发间的发簪,轻轻的放在她的枕边。银铃不再清澈的响了,它等不到那个故人;那镂空的山水,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我只是提前,知道了结局。 我才发现,云姐姐有白发了。它们突兀的活在这个黑色的世界里,无论怎么小心翼翼的藏匿,总会被找到,然后被定义为罪恶。如果你不和所有人一样,你就是错误的。 我要去一个地方,找回梦的起点。 有人在那等我。 我推开这扇门,它一声不吭,目送着我的离去。这间屋子,见证了我们所有人的是是非非,又怎么会什么都不懂呢?它只是和我一样,只是无能为力而已。 冬日的阳光愈发热烈,可它再怎么努力,也给予不了公平公正的温暖。这虚伪的热情被寒风吹得一点都不剩,只留下一场场空悲叹。 我站在院中这棵梅树跟前,它那样高大,无论我怎么看都看不完它的全貌。交错复杂的树枝迎风问好,星星点点的花骨朵怯生生的为每一个路人留有余香。它又很渺小,比不过远处青山上傲然巡视的绿松,比不过眼前千锤百炼过的岩石。 那又怎么样呢,至少,它是它自己,就够了。 我衔下一颗花骨朵,藏在怀间,等它慢慢开花。我将我所拥有的温柔允它全部,而它也保存着这间屋子最美好的回忆,与我守护初心。 日月经年,花开有时,世事无常。 屋内,阳光正好。孙云感觉自己看了一出未演完的戏。她固执的在台下等着,等着幕布后面再出场一个个形态各异的戏子,那些被色彩遮掩的面孔里,总有熟悉的人在。她这样坐着,看着,等着,哭着又笑着,活成了台下的角色。 她似乎看见了什么,眉头紧皱,就连语气也焦急起来。 “小安,小安,你跑慢些,你跑慢些......” 十一 重回锦州 我每向前一步,都感觉离太阳越来越远。 眼前的锦州,耀眼的可与太阳比肩。 延绵的城墙站满了酒气熏天的守卫,朱红色的城门被川流的人群一分两半,留下血肉模糊的身躯对这纸醉金迷负隅顽抗,鹦鹉盘桓在街头,它们的羽毛贵比真金,街上飘荡的,是一文不值的良心。 这座用金钱捧起来的城市,随处可见被摒弃的善良。 没有进城的我们,都不配拥有姓名。 我拿着这块廉价的木牌,等候叫唤。人群好像庸庸不断,他们沉重的脚步不断踏平这块宝地。砖石劣迹斑斑,或许它们曾是被这座城市抛弃的人,所以只能眼睁睁的,充满怨恨的看着新的牺牲者不断飞蛾扑火。 在这里只会上演两场悲剧:一个是没有得到你想要的,另外一个是得到了你想要的。所有从这座城衍生的东西,都要用你自己来换。 这里没有山,就连一条小河都看不到。空气里弥漫着铜臭味,无端的引起人群的躁动。我揣着这包沉甸甸的干粮,身边是擦肩而过的大人,他们好像都有相同的一张脸,一张冷漠却眼高于顶的脸。 我想起祥云镇的镇民,他们淳朴的笑容此刻在我的脑海里显得异常珍贵,连着这份饱满的情谊,让我与这格格不入。 “十三号。” 轮到我了。我有些艰难的穿过这片狭窄的空间,挤到守门官面前。大人真的很奇怪,明明知道不是在喊自己,他们依旧要拿着木牌看个不停,非要编个像样的谎言骗自己才罢休。 士兵粗鲁的用鸡毛掸子嫌弃的拍走我身上的风尘仆仆,我被抽打的生疼,却不敢喊出声。他们三五成群的围在我身边,像身上没钱又要摆架子吃霸王餐的恶棍。 他们的骄傲,不过是藏在这具漆金的官服后面,而那真实的内在,早就是漆黑一片,看不出半点良心。 衣如人,人却不如衣。 在这里,要丢掉自己的尊严。 我像个木头一样傻站着,好像商铺最里头没人要的糖饼,怎么都碍眼。他们自始至终都不碰我,拿着掸子对我指手画脚。 包裹被抢走,我看着这些简单的物件被这样赤裸裸的展现在众人面前,我们就像供人赏乐的猴,只是披了层外衣而已。 这座城,人吃人。 我有些不满,守门官散漫的态度令我着急。他的时光已经被金钱消磨够了,可我的还没开始。我不能浪费时间,不能又因为迟到而错过。 我瞪着他,眼神却撞上他手上的翠玉扳指,它那样陈旧,又那样眼熟,像一个故事开锁的钥匙,吸引着我的思绪。我一把上前夺过包裹,直愣愣地站在他面前。 “还给我。” “你怎么说话的,臭丫头。” 他站起身,与我怒目而视。我抢过自己的东西,与他不甘示弱。城内外的人都在看热闹,或许下一秒我就要丧命在这里,给所有新生一个警告:我们是低人一等的,我们连进去的资格都要依仗他们的施舍。 我们没有区别。 守卫的长枪撩过我的颈边,留下毫无人性的血光。银色的枪面闪过我惨白的脸,它和一张稚嫩的面孔重叠,便又是一场无端的恍惚。 有什么伤疤,在慢慢被揭开。 他挑开我的长发,蝴蝶发簪散在地上,连遗言都来不及说出口。长发遮住我的眼,面前是分不清的刀光剑影,我慌忙的弯腰,却被他一把抢先。 “不可能...” 他突然跪下了,膝盖重重的敲响砖石,惊得人群一阵恐慌。他颤颤巍巍的双手捧着这根发簪,缓缓的握紧它,生怕它再受伤。发簪闪着微弱的星光,像圣人一样原谅了我们方才的闹剧。他小心翼翼的松开它,又悄悄的将它塞进大袖中,接着笨拙的扭动身子,确保它不会滑落,这才敢与我四目相望。 他摘下官帽,满是细纹的手撩开我额间的碎发。这温柔的动作叫我生疑,可他跪在我面前,挡住了我所有的退路。 阳光刺眼,我看着这张满是刀痕的脸,有些惊呼岁月的残忍,它被时光磨损的这样体无完肤,再也看不出当年一丝温润的回忆。他捧着我的脸,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才能发出几句不连贯的声响。 “林小姐?” “你是....林小姐吗?” “林小姐...你还是回来了....” 我手足无措,这个称呼,已经许久没听别人叫过了。这个名字,就和一桩桩梦一样,叫我分不清福祸。他看我不回答,赶忙奉上镶了金边的通行证,命人取辆马车送我回府。 人群议论声渐起,我三步一回头,却再也看不到他方才异样的表情。只是一个转身,一切又回归正规。 他颤抖的伪装,就像我不能坦白的真相。 我只知道,这座城能给我答案。 马车践踏着砖石,大门还是为我妥协了,它默默注视着我离去的背影,再叹一句往事难料。这座城还记得我,可我透过车窗望着街边的一草一木,只觉得胆战心惊。 阳光照不到这里,人心总是暖不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哪里,是否又要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冬日快过去了,大雪掩盖的真相也逐渐显露。我躲在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软垫身边,努力感受一点真实的温度。 马车在繁华的街道横冲直撞,而我已分不清行人与断魂。 “十三...啊,不是,林小姐,刚刚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计较啊。” 车夫扭头对我弯腰陪笑,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刚才的守卫。我看着这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他身形壮实,黝黑的面颊却很消瘦,一双不算呆滞的大眼睛时不时偷偷打量着我,微厚的嘴唇紧紧抿着,一副没钱却看上了一件漂亮的珠宝物件的变扭表情。 他的背影挤在这件狭小的官服里,身体不堪重负,只能向外抛洒原有的本性来减轻罪恶。我看着他,想到说书里富贵人家养的白鼠,过着不为人知的好日子,其实充其量就是猫儿的口粮罢了。 他这副拿捏的极为标准的官腔,背后是不知道多少人命做的代价。人之所以走入迷途,并不是由于他的无知,而是由于他的自以为知。这官服的颜色耀眼,到衬得他更黑了些。 “无事,反正也没伤到我。守卫大哥,你这是要将我送去哪里?” “林小姐,您这人可真是好啊,其实您喊我小巴就成,这果然是跟咱们朱大人认识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知书达理,对,知书达理。瞧您这话问的,我肯定是带您去朱府了。” “朱大人?朱府....我这样贸然打扰,怕是不太好吧,其实你只要把我送到客栈就行,不必劳烦朱大人的。” “哎呦,那怎么行啊。朱大人交待的事,我可不敢怠慢您了。更何况,您是不知道,这朱府富丽堂皇着呢,哪里是客栈能比的。” 我听着他滔滔不绝的奉承之言,突然感到一丝无奈。或许无论我再怎么拒绝,他都觉得我是大小姐的矜持,是一种和他不同的气度罢了。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我这个差点成为刀下亡魂的可怜人,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锦州的贵人。 这可是他守尽半辈子的城,日思夜想的美梦。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小巴,那朱府,如今可还有谁居住?” “林小姐不知道?朱大人夫人早逝,如今就只有他那病怏怏的儿子在那享乐。我还真是羡慕朱少爷,什么都不用做,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人这命啊,真的说不清,我....吁....林小姐,我们到了。” 马车骤停,我也终于摆脱了小巴吐之不尽的苦水。 他搀扶着我,低头弯腰的跟在我身边,只是那双眼睛,一刻都没停过,不断地在这府中打转。我看着朱府,这到与自己想的金碧辉煌不太一样。 朱府居在三里路中央的位置,是个人脉聚集的好地方。这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都是用清一色的黑色石木建的,铁门石子路,鲤鱼池菊花台,就连小桥,都不敢重施浓墨,只简单的保持着原身最清淡的颜色,木木的杵在自己四方的小区域里,不敢僭越半分。 它在沉默,用这种最高的,最无力的轻蔑方式,拒绝着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 我踩在模棱两可的石子路上,这才感受到一点踏实。粗糙的石子未经打磨,上面的花纹还清晰可见。 它们比任何人都有气节,哪怕被践踏,也不愿割去自己的棱角,向利益低头。我走的慢,看着前面急性子的小巴脚被咯的生疼,还得咬牙切齿的说着赞美之词,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们顺着小路,来到大堂。 大堂的陈设就更为简单了,两根黑色的大理石柱孤零零的站在门口迎客,我们从半方形的拱门进去,是一间燃着檀香的空房间。 正中央的案桌上方挂了几幅字画,四面纵横的房梁上飘着几个暗黄色的灯笼,明火与纸张交相辉映,房内忽明忽亮,又是谁捉摸不透的心事。 我随便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开始专心的等待朱大人回府。一旁的小巴却坐立难安,他迫不及待地想亲身体验一把坐拥大宅的感觉,哪里能静下心来陪着我呢。 他倒也聪明,来回瞅着没见到伺候的侍女,急忙借着要替我倒茶的功夫,一溜烟的跑没了人影。 寒风嗅出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便从条条框框的门内挤出,左右的撕扯着我。这里的一切都是冷的,哪里还容得下我这个心怀希望的活人呢? 余年将近夜,万里无归人。 “林小姐...林小姐?” 我睁开迷糊的双眼,只见一张面目狰狞的刀疤脸横在我面前,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却早已蓄满滚烫的泪水。 他的手小心的枕在我的颈后,还不断传递着微弱的暖气。寒风被他挡在身后,只能不满的与这件官服置气。 我醒回神,赶忙起身向朱大人行礼。 不知不觉,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我想着自己方才贪睡的窘样,现下到是不敢说话了。小桌旁的茶已凉了半许,直叫这青瓷杯没来由的感伤,吐了最后几口热气,便再也不理会世间的人走茶凉。 “朱...朱大人...我一个不小心,到叫你见笑了。” “林小姐,最近进城的人多了些,是我不好,至少该让存儿陪着你的。” 他有些轻微的发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缓缓扶在我的额间,确定我没有着凉后,这才舒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窗外升起的烛灯,若有所思的捻着胡须,自顾自的叹息了起来。 锦州的夜,比白日还亮。 “府上的饭点到了,这次可不敢再怠慢了你。” 他接过一旁侍女手中的明灯,牵着我的手慢慢的向内厅走去。我看着这具已经腐朽的背影,努力回想他曾经辉煌的模样。 屋外处处点亮了灯,显得月光淡不可寻。他穿梭在明处,来来回回,我却只能瞧见那暗处躲闪的影子,听见它扭曲着身体,继而又沉默不语。 和这座宅子一样。 人很奇怪,无论躯体再怎么炙热,影子都只能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替自己承担人世的罪恶。它们没有姓名,没有祝福,没有言语,只能这样不紧不慢的跟在我们身后,乞求谁来怜悯。 我的影子,被他的影子牵着,一定也很温暖吧。 到了饭厅,的确也有了一丝人味。不算太大的原木桌子上摆了几道色香味俱全的小菜,左着一碗饱满的米饭,是人间至味的清欢。最简单的,往往最难被珍惜。 人至简,心之初,此为长生道。 有一瞬间,我感觉好像和往常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此刻我躺在后院的凉亭中,听月落潭水的清脆声,赏岩边野花似春日的芬香。时光在这一刻是静谧的,我在这一刻还是活着的。 “一花一世界,你看来很有佛缘。” 我退回刚想摘花的手,默默的蹲在一旁只做欣赏。月色皎洁,这个少年眉间似雪,明目皓齿,伴着一句轻柔的念叨,无端的泛起了潭中我们相距不远的倒影。 我抬眼,他一袭白衣,安静的在花丛石林中,对我微微一笑。 他轻挥衣袖,也衔下了几片枯萎的花瓣。我从未见过这样出尘不染的人,他比这世间的一切都精致,甚至连时间都不忍从他的身边流逝。 凡心所向,素履所往。 我慢慢的靠近他,想看清楚这位谪仙的模样。我这才发现,他原来是坐在轮椅上,与我平平而谈。夜间偶有风拂过,只是温柔的与他打声招呼,不再同于往日的肆虐。他被这万事万物宠着,却也不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只愿所有的不完整,都是他的完整。 “我只是觉得,它们或许也和我们一样,会冷,会热,会孤独。” “一样...又不一样。你很有趣,也很有灵气。” “灵气?” “万物有灵,你我皆有。只是你太干净了,不适合这座城。” 我看着他,他的眼里有星河。只是流光飞逝,一切星光都只化为他眼底抹不去的忧伤,变成空有灵气的废墟,静看世人的作茧自缚。 他的眼里好像有故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并不介意我探寻的目光,只是莞尔一笑,若浮云一般淡去,若流水一般无情。 “你不好奇我是谁?” “就像你也未问过我是谁一样。” 我们四目相对,好像过多的言语都是累赘。他看着潭中游走的鱼,我便捕捉这一瞬间的镜花水月。 或许我的心里早有绕了百转千回的话想说,只是到嘴边,便一个字也不愿提了。我看着他,就如醉酒之人赏月,一下子分不清真假来。 你是人间明月光,亦是此世少年郎。 “存儿,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万一摔倒了多危险。夜里凉,你还穿得这么单薄,非要冻出病才罢休。你本来身子就弱,就连下人也跟着你胡来。” 朱隐赶忙为他披上一件厚绒披风,又训斥了下人一阵,这才安心的倚在石山边直喘气。夜里这样凉,他却跑的满头大汗,言行之中皆是焦急担忧之色。我看着父子二人这样温馨的画面,也不免有些羡慕。 只是,他并没有回应什么,而是将目光幽幽的转向我,眼中却早已再无方才的温柔可循。 夜临了,明月不曾见过什么岁月静好,只得躲在云层中,为这场是非空叹气。 “林小姐...林小姐...” “你是...林意?” “你是林意!” 天公不做好,空中突然雷声四起,硬生生的压住了他那无力的愤怒。黑色的夜空一下被劈成两半,人间无论再怎么挣扎,都徒然变成一道迷失的坟场。我们恍然变成影子,影子却承受着惊雷,便只剩无力的败北。 而他的眼中,也想将我如此碎尸万段。 他恨我。 “你就是....” “来人,把少爷带回去。他病了,需要静养,你们给我看好他。” “林意!林意!林意!....” 这个名字,不断地被雷声淹没,却在我的耳边振聋发聩。或许天公也知道这场滔天的恨意,并不属于现在的我。 我想到这个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它那样陌生,却那样不顾一切的想将我拉进深渊。 只是一刹那,他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被带走了。那句未说出口的话,就和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一样,只是祸端的开始。 潭中无鱼,月下无花,我还留恋着他的笑,他却已经混入这座城中,活生生的想吃了我。 我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甚至,不能明白他何来的恨。 就像我,不知在何处被唤过的名字。 “林小姐,有些话,我想和你谈一谈。” 朱隐走到我身边,满面愁容。他欲言又止的心事,是我想要找寻的答案吗? 他还是那么高大,替我遮风挡雨;可他也无能为力,猜不透命运。 豆大的泪滴砸在我的脸上,外面是大雨倾盆,把这座城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它们肆虐着自己的情感,疯狂的争夺着这世间仅存的温柔。这座城的人,都是牺牲品。 “下雨了,冬天真的过去了。” 司康府。夜雨惊魂,更是让这间偌大的宅子显得毫无生气。瑶池美酒腐蚀着大地,歌舞升平唱着不知哪朝哪代的盛世清明。可这场繁华的背后,是一场无情的复仇戏码。深夜惊醒的,唯有梦中人。 “樊弃,樊弃,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床帘后伸出一双满是疮洞,血肉模糊的手,他用尽力气的在空中挥舞,却只能与近在咫尺的眼前人擦肩而过。疼痛如梦魇一样袭来,他挣扎着,抽搐着,一双手还是不放弃的想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房内无灯,华贵的大理石地面被镜子的碎片残忍的割伤,四处一片狼藉,是破败的金池,又是一出好戏。司康若痛苦的嘶吼声似乎感动了上天,它降下一场大雨,以便洗涤这罪恶的灵魂。 樊弃立于无声处,前后皆是暗无天日。 他扶着窗沿,倾听暴风撕扯着外面摇摆不定的世界,自尽的树枝敲打着窗户,也想寻得人的庇护。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也闯进了这个破败的世界,他突兀的倚在门边,身影被仅剩的月光拉的狭长,瞬间透视了整间屋子。 他随手捡起地上的镜子,笑呵呵的借着雷光对自己赏心悦目。雷声滚滚,警告着他的无礼;而他只是对镜不语,便胜过天条万分的震慑之力。 “哎呀,樊郎,这外面的雨,下的可真大呢。” “是啊,您是怕这场戏看不成吗?” 屋外,全然是一片无尽的黑,在向锦城不断蔓延。 十二 蝴蝶与药 昼短苦夜长,秉烛游虚梦。 有时候,我会想,面前所见所闻,所思所得,如何才能分辨真假呢?又或是说,我双眼所看的,此时亦非彼时。我常困于梦中,现如今将它一五一十的听个便,却也并不觉得荒诞。这一切是非,只源于我的心罢。 面前这杯茶早已凉透了,就和我的心一般。 烛火微凉,你我面色匆匆,时间在这一刻凝固,只为挽回我曾经白白逝去的时光。但你不同,你手中的茶是滚烫的,它对世间千呼万唤,徐徐证明着自己的存在。我们相对而坐,却好像时隔半寸光阴。 你十指相扣,紧紧握着我那根银丝蝴蝶发簪。风吹着它脆弱的身躯直打转,割的你的手指满是伤痕。你好似察觉不出痛感,只是一个劲的看着它,又看向我,再看向它,这样反反复复的,状若痴儿。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再看见这只蝴蝶....已经这么多年了...” 你已语无伦次。 “朱大人....” “林小姐,你一定是林小姐吧。你有这只蝴蝶,一定就是林小姐。这一眨眼,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你忽然抬头,面色惊喜。 “朱大人....” 我却不知如何应答。 朱隐轻轻的衔了一根快要燃烧殆尽的烛灯,一路跪向我。他那身素木锦绣的圆领长袍在地上不断地被摩擦,身形在无意中被抽丝剥茧,只留下残破不堪的身体,企图跨越这道生死的距离。我不知所措,只能保持这正襟危坐的假模样,试图寻找一丝安定。 他前进,我便悄无声息的,往后挪了一步。如此周而复始。我们恰好隔着一杯茶的距离,不生不熟。 他伸出手,缠起我鬓间的碎发,细心的缕做一小团,将这发簪又物归原主。烛火拼命伸长了脖子,却只能享予他半点温暖,于我,只能无能为力,静眼旁观。 从这一刻起,我不配再拥有光明。 我看着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着微弱的细光。只是仔细一瞧,才发觉那是眼角未遗落的眼泪,在眼底苦苦挣扎,不愿稍纵即逝,替主人说一句久别重逢的苦心事。 众生皆苦,你我也不能免俗。 “朱大人,这根发簪,你也见过?” 我伸手拂向它,好似一瞬间,它变得有千斤重,与我长发缠绵,在今世不辨恩怨,只要能够在一起,粉身碎骨都可以。 他看着我,似父亲一般慈爱,又似故人一般感伤,回忆和现实在此刻交错重叠,谁又能放得下呢? 他轻轻的抚摸我的头顶,颤抖的想确定我真实的存在。 “林小姐....你,你都不记得了?连这只蝴蝶,你都不记得了吗?” 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连带着那双不安分的手,死死的扣住我的肩膀。我被掐的生疼,骨头都开始闷哼。 好像他也开始恨我,想将我连血带肉的撕扯开来,看看这颗跳动的心到底还记得些什么。时光的缝隙是填不满的,它不懂人情世故,就像一间危房,等我爬上屋檐时,才发现没有任何回忆可支撑。 林一安无辜,林意不无辜。 哪怕都只是我。 我们离得近了些,他那张略微可怖的脸上写满了不同的表情,年老的五官被迫挤在一起,生生的扯出一道道纵横的皱纹。它们四面八方的侵占着这张沧桑的面孔,试图不留痕迹的将他从这个世界拉走,他偷活的这几年,总是要还的。 他焦急的看着我,双目显要凸出来一般,眼周布满红血丝,像极了窗外分裂的天雷。 “忘记了....忘记了....对,忘记了也好,忘记了也好...” “太苦了,太苦了....” 他卸下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墙角,身体就像被抽空了灵魂,只能干巴巴的等待被世间淹没。他变得不堪一击,方才的一切情绪都随着那颗倔强的泪水,一同蒸发在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 暴风雨猛烈的敲击着他身后的纸窗,又岂是一纸浆糊能抵抗得住呢?有人要抓走他...有人要喊醒他...有人要杀了他....却没有人再敢来救他。他开始自言自语,也退的离我越来越远。 那个苦字如雨水一般渗透进我的心里,它凝固在我流淌的每一滴鲜血中,是捉摸不透的寒意。 我看着他,彷佛在一瞬间走过了世人一辈子的喜怒哀乐。或许在现实里,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情绪像一种错误的文字,执拗的向我传达着那一句句话背后所有的隐私。 只是我不懂,真的不懂。 我起身,心脏止不住的剧烈跳动,我向他走进,我想去他身边。这是这具身体的本能,是属于我泯灭不掉的记忆。我们或许是相思成疾的故人,又或许真的只是有过惊鸿一瞥的奇遇,可如今我这样急切地,迫不及待地,不由自主的想靠近他,正是因为林意的心,还没有死。 她在以另一种方式,卑微的苟且偷生。 我蹲在他身边,也这样任由雨水从窗户缝中向我击打。我还没有死。你不是一个人。 “隐叔,这只蝴蝶,你还记得啊。” 他笑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锦州,第一次笑了。 他抬头,双手捧着我的脸,与我额间相抵。我们之间再无隔阂,风雨不侵。他的手环住我的后脑勺,我跌进他的怀中,让这颗心清清楚楚的为这片时光再一次跳动。我的发丝绕过他的指尖,若隐若现一只熠熠放光的蝴蝶,悠悠的飘进你我的梦中。 “意丫头,这只蝴蝶,可是你的家啊。” 此刻,言语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大雨一直延绵不断地倾泻而下,锦州再也无法回归当初的平静。老天不愿看这场错演的悲剧,只得如此嚎啕大哭,企图引起世人的顿悟。 可世人愚钝,又或是太过聪明,他们自以为是的自导自演,在命运面前,只是一场无畏的抗争。 生死有命,决事在天。 司康府如今已经没有了半点官贵人家该有的富实样子,占地半城一般大的府宅不再整夜响彻莺歌燕舞的繁闹,园中富贵花萎,瑶池无鲤鱼转幅,琉璃石子路不再与月光争辉,金丝楠木的房梁上悬着星星点点的霉迹,脆弱的金丝绸布与梁柱一别两宽,只剩那颗被风侵犯过的半截身躯肮脏的活着。一场春雨,便萧瑟了这座宅子半生的岁月。 浮生却似云中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司康若房门前的云台水仙花早已化作一团乌黑的废纸,虚虚冒着死气,它原先如美人一般优雅的根茎再也无法傲然环视四周了,精致到毫无瑕疵的花瓣上早已布满斑斑血迹,只是一夜,它堕落的与这世间万千的平凡花草一样,成为可有可无的陪衬。 曾经的它,要受日初精华浇灌,依偎在价值千两的青瓷花器里,迎接主人的第一抹笑意;而现下,它半生不死的活着,眼睁睁的看着青瓷化为碎片,割断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花蕊,扔下娇弱的它被屋外的黄土掩盖,受万人践踏。它的不甘,是因它不再独树一帜。 可它忘了,花草而已,本就是这个命。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命中该有的生死劫,怎么也逃不过。 松树千年终是朽,瑾花一日自为荣。 房间内,则更是一片惨不忍睹的狼藉。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被摧毁了,镜子的碎片划破青玉砖石圆润清透的脸颊,留下一道道惨白色的疤痕;明纸被刀片划开,任由雨滴攻下城门;各种名贵花瓶金器被摔翻在地,它们没了华美的外袍,充其量只是一堆堆浴火重生过的泥土罢了。它们玉石俱焚,连着被泼翻的墨汁,为这间屋子又添上了一笔雪上加霜。 只剩一副昂贵的空壳,苦苦支撑表象。 一帘之外,站满了各色各样的医师。 他们跪在地上,身体是止不住的颤抖,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凝重,一样的面如土色。旁边是被撕扯成碎片堆的药方,那也是一条条无声的人命。 医师的人数在肉眼可见的减少,地面开始渗透四面八方都掩盖不住的血气,屋里屋外都是求饶声,一瞬间叫人分不清谁才是病人。 “好痛啊,好痛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谁来救救我,谁来.....啊啊啊,好痛啊...” “我不要死....” 杜思齐看着自家宝贝儿子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心痛的如同手中早已被绞的不成形的锦绣帕子一样,再也恢复不了当初的荣化贵气。她只能干坐在大堂听这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这常年累月娇生惯养的心脏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可怜司康若还在药石无灵的时候,这边还要拨一半医师来救治这位时不时就要晕倒的贵夫人。 “我的若儿,我这苦命的若儿,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受这等委屈。他可是从出生,都没哭过的孩子啊。” “杜夫人,少爷吉人自有吉天相,您可别也跟着哭坏了身子啊。” 杜思齐的陪嫁姑姑王嬷嬷心疼的扶着这位从手心捧大的好姑娘,连连轻拂着她纤细的后背,又为她捏肩擦汗,忙来忙去,早已是气喘吁吁。 王嬷嬷瞧着面前这位好人儿哭的泣不成声,泪水早已晕花了她脸颊上精致的妆容,半显半遮的露出那连着几夜都没睡好的憔悴的皮肤;她头上的珠钗跟着身子一起耸动,脆弱的珍珠玉髓相互碰撞,只能发出悦耳却惨痛的嘶吼。 杜思齐捂着阵阵发疼的胸口,都说母子连心,见她宝贝的儿子变成这样,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堂的风冷飕飕的吹进来,雨点像炮弹一样趁虚而入,屋外的草坪上蔓延着一股血腥气,闻着直叫人作呕。烧的发黑的药罐子已经被摔了无数个,面目全非的药渣和尸体混合在一起,最上面竟然是一朵不再艳丽的鲜花徐徐盛开。 老天或许知道,曾是人间天堂的司康府已是无药可医,迎接它的下场只有坠入凡尘话本里那骇人听闻的炼狱之中。它死了,这座城的前半生,也就彻底坍塌了。 除非真的有神,或是妄图成为神的人。 十三 白马升云 司康若不敢睁眼,他害怕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的,那惨不忍睹的身体。他的每一块皮,每一块肉,都布满黑红色的血痕,经过之处不断腐蚀,哪里都没有一块好地,哪里都是血肉混和。 本来白皙的皮肤如今能清楚的看见青到发黑的脉络,随着他瘦弱的心脏一起迟缓的搏动。没人能证明他还在明明白白的活着,也没人能证明他死了。 痛觉成了很奢侈的东西,他因为长期无法舒缓的疼痛导致原本俊朗的脸颊变得扭曲,好像一幅上好的画被从中划开,只留下一道道抹不去的疤。他现在像一片片发霉的生肉,只是不断吸引着苍蝇嗡嗡的劝着自己,早死早超生。 他还活着吗? 他生不如死! 一群没用的狗医生! 另一服滚烫的中药再次灌入司康若的嘴中,只是随着玉碗被摔碎,迎接所有人的又是那一尘不变的撕心裂肺。他已经喊不动了,每一句不成形的话都是费力被拼成的,外面的雨势依旧嚣张,这或许是死神在为他流的眼泪吧。 墙角的侍卫动作利索,架起那名准备攀逃的医师向外拖。他已经跪了三天三夜了,膝盖接连与这一片片残损的地石相碰撞,他们都是无辜的牺牲品,只能以这样见血的方式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别离。 命,在这里最不值钱。 医师事先被脏布捂住口鼻,省的惊扰到在座的贵人。他像一条废狗一样从后门被拖走,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大雨极力的配合这场毫无人道的好戏,它来着不拒,肆虐的踩踏在这一具具尸体上面,又像圣人一样为他们奏一曲安魂以表慰藉。 被完完全全的抹去,只在一念之间。 这不公平。 可锦州没有公平。 杜思齐食不知味的咽下一大口凉茶,但它怎么也压不住从胸口蔓延上来的闷气。唇齿被茶叶搅得苦的发虚,就连吸入的空气都变得一般沉重。一道圆形的拱门,哪里挡得住生死呢? “痛啊,痛啊....” 声音越来越小,她下意识的扯紧自己脖颈上前不久刚买的玛瑙璎珞,每痛一声,她就捏紧一分。褐色的玛瑙已经隐隐出现裂纹,金项圈周围也开始发黑。这间屋子突然吵的出奇,四面八方的声音像这天色一样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暴雨没有停下的痕迹,它们也成了这座城无形的施虐者。 “痛啊....” 杜思齐心下一悬,司康若已经气若游丝,连声音都穿不过一扇拱门,只是莺莺的哼出几段不着调的声符,干枯的语调像断弦的琵琶,已经听不出是人间的语言。 那只单独伸在床帘外的手也是缓缓垂下,上面满是大大小小的血洞,皮肉外翻,露出内里黑色的表皮,他重重的磕到床梗边,血包被撞得头破血流,一下染红了半个地砖。 一旁的医师惊慌失措,双眼连续翻着白眼,嘴边也是口吐白沫,他开始自言自语,连滚带爬地直接一头撞向了旁边的柱子,当场就断了气。 “我是救人的,我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 哗啦...’一声,玛瑙项圈硬生生的被折成两半,摔在地上,平白无故的成了在场哪一个亡魂的祭品。杜思齐慌忙起身,她的心跳渐渐转快,有一下没一下的抨击着这具瘦弱的身躯。 她发现眼前的景色开始扭曲,大脑也变得一片空白,耳边是接连不断的哭声、吼声以及各种嘈杂的声音,直吵得她更是晕头转向,一下子也分不清东南西北起来。她下定决心要到儿子身边去,死也要陪着他一起。 她奋力迈开一只脚,却险些被这条修长的襦裙绊倒,她顾不得别的,将一身繁重的首饰扯在地上,一步一步艰难的向内屋奔去。 寰玉碎,是慈母泪。 王嬷嬷却是个冷静的人,她当即反应过来,一把环住自家夫人弱柳扶风一般纤细的腰肢,双手死死缠紧腰裙上的襟带,直直的跪在她面前。 只听见什么碎裂的声音,她低头一瞧,发觉自己竟压在了夫人的首饰上,赶忙又向后挪了一步,只是地砖也跟着她的步伐,没有遮掩的画出一道道血痕。 可她没感觉,只是拽着面前的人,双手哪怕捏的青筋皱起,也是死死不放。她老了,身边的人走的一波又一波,能留住的是越来越少。如今少爷这个病医死了好多医师都不见好,府上的人都乱成一锅粥,若是此时夫人再出什么差错,那她真的只能以死顶罪了。 “夫人,少爷自有人医,您不能也跟着受罪啊。” “他是我的儿,痛便一起痛,死便一起死。” “夫人不能出事,这是老爷吩咐奴婢的。若夫人执意如此,那我只能...对不住了!” 王嬷嬷扶着墙根起身,脚步颤颤巍巍的挡在拱门前,她有些臃肿的身躯在不断颤抖,裤脚一旁全是点点血迹。她忽然抬头,那双藏在皱纹里的双眼已是蓄满泪水。 她转头,双手死抓着拱门的门梁,满是泥垢的指甲狠狠的陷在竹缝里,生生的刻下不深不浅的印记。她的腿开始疼了,好像全身上下的器官都不敢再运转,或许身体对于危险,开始有了最基本的反抗。 可她不能有。 她这命,说白了也不值钱。 王嬷嬷扶着门沿,笨拙的弯下腰来,一边挥手招进门口正低头挡雨的侍卫。 “你们过来,不许让夫人再往前走一步,夫人的安危就是你们的安危。司康少爷的状况,由我来看!” 她松开了一直牵着夫人的手,那股温热瞬间荡然无存。 “王姨....不行,不行!” 王嬷嬷从袖口扯出丝帕,转成小卷遮住口鼻,便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了。 侍卫赶忙拦住杜思齐,用长刀划出一道分割线。只是这一分别,便是二十年的回忆涌上心头。 她老了。 走廊边,他倚靠在石凳上,悠哉的听雨落下屋檐的声音。青石的屋檐抵挡了大部分暴雨的袭击,砖瓦用这条命为人佯装世间美好的假象。它们伤痕累累,只为报答当初能被器用的赏识之恩。 他衔起一片竹叶,轻松的吹起口哨。 曲音靡靡,是欢快的妓房小调。曾经,这也是司康府一道悦耳的风景线。他无视着这早已有半柱高的尸体,甚至还笑吟吟的为那朵腐烂的花做了一首不着调的打油诗。整座府宅,如今只能听见他一人的笑声,细细的混合着鲜血,推着人心不断堕落。 “我说大名鼎鼎的樊郎,真的不去露一手吗?不然人断气了,那你可就白这么努力了.....” “当然要露,您都给我机会了,我怎么能错过呢?” 樊弃与他对立而坐,正往自己身上的各个穴道扎针。细若银丝的铁针和着屋外的雨一样不断坠落在他身上的各个角落,偶尔也有跑错位置的,一下就呛得他七窍流血。 可是樊弃还是背着光,一下、一下又一下的,不断落针。 他的面前摆满了从草地上偷来的药渣,烧糊的药草和泥土混合,散发着奇怪的甜腥味,像一种不知名的毒药,悬着他救人与杀人的一念之间。 药草与泥土紧紧相拥,它们彼此都无法再挽回过去所拥有的东西,只剩这具残损的身体,再一次回归本心。 无路可走的时候,就不断回到原点。 樊弃丝毫不嫌脏的尝着药渣,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一丝表情。他木纳的,又聚精会神的,一点一点干嚼着手中糊状的不明物体,嘴中已是没了味,但是他的心,却比谁都迫切。 “樊郎啊,这里面可是掺着人血的,你不怕怕吗?” “啧啧啧,樊郎,还真是,不、服、输呢。” 只是一眨眼,他悄无声息的踩着那片竹叶,悠悠的趴在樊弃的肩膀旁边,双手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那一排针眼抚摸而下,停在了他的胸口前。 他斜着那双本是纯净的双眸,慢慢的将这漫天黑夜都给尽收眼底,留下一阵空虚回旋在樊弃的身边,叫人心寒。 他顿了一下。 又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嗑断了嘴中草药根上携带着的石子。 “我总不能,事、事、顺您的意吧。” 他甩开他不安分的手,却摸到怀里膈心的药瓶。樊弃耸了耸鼻,他隐隐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药香直冲脑门,这或许就是一切问题的关键了。 樊弃的嘴唇开始颤抖,连着整张脸一并扭曲着。他是止不住的激动,整个身体一下的不受控制,而那颗麻木的心也好像找着了方向,扑腾扑腾的只想往外散。 他慌忙直起手,无奈右手臂一下失去了控制,药瓶从缝隙中跌落,世界一下又失重了一般,开始重新向他挤压。樊弃只感觉心也跟着那药瓶一并落下了,胸腔空荡荡的叫人喘不过气。 他来不及多想,整个人也跟着摔倒在地上,身体向前倾斜,双腿软无力的像八字一样划开,身躯被针扎的失去了应急反应,只能直愣愣的往下掉。他硬生生的用牙接住了险些碎裂的瓷瓶,也顺着风的方向,下颚与地面擦肩而过,一股火辣辣的灼烧感逼得他直掉眼泪,鼻涕口水糊在他原本清秀的脸上,混合着泥土,是说不清楚的狼狈。 他死死咬住那个软木塞,牙齿深深的陷了进去。 樊弃清楚的知道自己又像原来那样,脸颊紧贴着地砖,感受一个个不同的人脚印的温度。他尝试握紧拳头,再松开,再握紧,再松开....这样不断的重复,执拗的,极其幼稚的,逼自己站起来。 他不能倒下。 再也不能! “哎呀,樊郎,你怎么还摔倒了呢?” “哎呀呀,我看着都心疼,要不要我扶你一把啊?” 他蹲在樊弃跟前,歪着头连连皱眉,看上去满脸都为他写全了担忧。樊弃只能这样狼狈的,撇过与之对视的目光。屋外的雨还在稀里哗啦的嘲笑他,大地的温柔也不愿再给予他半分。有些东西,只能自己去挣。 樊弃的手臂不易察觉的抖动了一下,却又归于平静。他知道,这个人满是笑意的言语背后,哪里有一丝真情。现在的他,哪里是自己当初认得的那个人呢? 他说过,那时他就死了。 不是他变了,是这个世界变了。 少年安得长少年,沧海尚变为桑田。 他看着脚边的樊弃,又轻哼了一声。这股无形的轻蔑,还有真假不分的施舍,到底是谁在玩弄谁。樊弃再一次握紧了拳头,只是这一次,他能踉跄的,横冲直撞的,自己站起来了。 他好像刚学会走路一样。一步一步的,一步一步的,向司康若的房间挪动。 “易殿下,不是每件事,你都能替我决定的。我自己能,我自己能......” 樊弃推开他,又害怕似的缩回身体,转去另一个方向缓缓前行,他的后背全是脚印的灰尘,星星点点的像一首冒牌的诗,却又巧妙地道尽了这人的一生。 他捏紧药瓶,五指不断摩擦,不断交替着保证它还安安稳稳的在手心呆着。他只凭着那一闻,就已经找到解药了,他找到了,只有他能找到,只有他可以....... 快!快!快! 只要跨进那道门槛,他樊弃以后的人生,就能自己做主了! 樊弃几乎是跑着去的,他摸不清方向,眼前永远只是一团黑。只是这一次不一样了,大雨再也无法阻挡初生的太阳,天色一下被划为两半,黑白交融,有一束光不偏不倚的指引着他。 向前跑! 向前跑! 向前跑! 易生看着樊弃疯狂的背影,时间一下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的很长,很长。狭长的竹台走廊只愿收留他一人,前方的雨势忽然转小了,或许这场戏还未登台,上天就已然知晓他的结局。纵然他想用这场大雨延缓悲伤,可戏一开场,便再没了停的道理。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易生胡乱抹开了眼角遗落的泪水,他不喜欢这些没来由的宣泄。泪滴缠在他眼前,直叫世界也乱了方寸。他开始看不清,只能靠着模糊的念想,瞧着那执拗的脚步,双腿也不自觉的跟了上去。 刹那,好似往事回首。 他和她走在那条不知名的繁华的夜道上,嬉笑着与摊贩布桌旁的糖人打招呼,脚故意只踩在有裂缝的石砖沿边,风吹着蝴蝶发簪叮铃作响,圆月弯弯,是老天也在祝福他们。 他们就这样一路漫无目的走,一路笑而不语。 夜市的灯亮的快,人像从黑夜里揪出来的纸片,源源不断地朝他们走来。每个人手中都携着一个亮澄澄的纸灯,几乎透明的纸张上绘满了不同的图案,趁着内里火热的烛心,正吸引着尘世一对对不顺的痴男怨女,似飞蛾翩翩起舞。 你说,你也想要一个,只当取取暖。 只是我还没看清,没看清这身旁琳琅满目的纸灯,没找到藏在胸前的钱袋,没注意月慢慢的沉了下去,只是那一眨眼,一瞬间而已,我一抬眼,你便不见了。 你不是想要纸灯,你是想走。 你骗我。 我也就这样,心慌意乱的,双手推开人群,脚步不听使唤的往前跑。四面八方的都是人,我怎么也躲不开。找不到你,我就跟疯了一样,没有月光,我更加难以辨认你的方向,人群涌动,把我狠狠的、狠狠的往后推。 接着,我又看见了你。 你在一间手作坊门口,安安静静的盯着手边的一个玻璃灯看。白色的玻璃上用熔浆事先彩绘好的白马升云,灯身下坠着白色的珠玉串子,风一吹灯面来回旋转,上演了一幅上好的马到成功人生图。 可你够不着它。 就像我碰不到你一样。 我奋力的伸手,双腿一下站不稳了,人群又将我向前推,熙熙攘攘的阳关道不容你我的位置,我眼睁睁的看见自己胡乱舞动手臂,却打翻了我们之间相隔的那盏正准备冉冉升起的灯。 玻璃的碎片扎满你的双手,你抱着那叠碎不成形的图案,使劲往胸口揣。鲜血开始染红你的衣裙,人群又一哄而散,随地的纸灯笼被丢弃在地上,爱情被践踏的不值一提,它们怒火中烧,想摧毁世间相爱的人。 可我找不到你了。 明明就在刚才,你还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双目含泪,嘴中还念念有词的提到过我。 “我以为,这盏灯最适合我的小七了。” 你没骗我,是我做错了。 你别走.... 你别走..... “小安,你别走,求求你,别离开我......” 他止住了脚步,眼睁睁的看着夜市被吞入黑色的废墟里,从人到物,一点点的消散开来,慢慢的旋在空中,直至不见踪影。只余他一人,做了这场梦中看客。 易生手掌一紧,抬眼,是樊弃停下的身影。 屋外的大雨不知何时已然褪去,阳光普照大地,四处开始蔓延一股活力。它禁住了暴雨的摧残,自然是昂首挺胸地宣布,春日降临。 树木丛生,花草依旧,泥土攘攘,街道又慢慢响起马车行路的吆喝声,仅一夜之间,便又是满心欢喜。 可人生的终点不是死亡,而是遗忘。 十四 独忆往昔 我看着手掌中的蝴蝶发簪,只单叹一句春日晚来迟,这过剩的温柔,确也叫我好等。 春日在既定中悠长,在回首间短暂。今年的春,这样姗姗来迟,看似漫不经心的,却悄悄的早已点动了凡人俗不可耐的假心思。 它知道,唯有等待,才会有价值。 人盼春来,不过是嫌冬寒,若春暖久了,便又开始喜新厌旧的祈愿一阵风带来爽快的秋。如此这样周而复始,是四季更替,也是人的一生,匆匆年华老去。 可岁月之美,却也在于它必然的流逝。 我恍回神,金色的阳光丝丝缕缕的偷溜进蝴蝶翅膀的缝隙里,反复错杂的花纹像一座迷宫,贪婪的想收留世间的每一分温暖。我从未细看过它,在昨日之前,它还只是我随身行囊的一个替代品。 昨天又昨天,这场庄周晓梦,终是蝴蝶为我开了场。 银簪通体呈暗灰色,锋利的躯干缠绕着一颗桃花树徐徐攀长,延绵无尽的生命力向阳而生,发簪枝头却是一只挥动翅膀的白凤蝶携花蕊暂留时光。 蝴蝶被镌刻的惟妙惟肖,肆意的身姿半倾斜的倚在花树旁,那对它引以为傲的翅膀是别具匠心的镂空花纹,随便从哪个角度看,光都能不偏不倚的照进来,随着簪旁悬着的银铃倾泻而下,是做了一首恰到好处的水墨诗。 怎得身似庄周,梦中蝴蝶,花底人间世。 春日正暖,可想我睁眼看这场世界时,却正是初雪寒冰天。我记得,四处皆是肉眼可见的白,又是双脚走不尽的茫茫。我留恋自己所见过的每一方天地,只因曾经的我没有机会去拥有过它们。 案桌旁的茶不受清风吹动,只这样波澜不惊的映着我,摇摆不定的身影。 谁惊鸿一瞥,便耗尽半杯余年。 我送它重回发间,丝丝缕缕的长发迫不及待的与它谈论着昨夜的悄悄话,却只能换来双方的不言不语。 人爱记事,只是因为容易被忘记,可容易被忘记的,又没了被记下的必要。浮世万千,种种过往,究竟是你口中的烟消云散,还是我撕心裂肺的兰因素果? 所以,该记起了吗? 可我从没忘过。 春日融融,太阳的另一半余晖,也照进了多日煎熬的司康府内。大雨过后,司康府百花盛开,它们争先恐后的露出自己已被着净过的的脸颊,言笑晏晏的等待贵人们的赏识。 百花生于泥土,却灼芬香,它们无从为自己选择,只能等候世人为其附上不一的光环。对它们而言,冬日漫长的等待,不就是为了一朝春来夺头筹吗? 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世间正道,皆是如此。 人也是如此。 樊弃知道,自己曾经种种的不屈,如今终于能有个了结。他记得这双被踩过十七次的手,被踹骨折过的小腿,被扯烂过的头皮以及这对被刀片剜去的眼睛,他记得所有的事,所有的不甘、愤怒、绝望..... 他忍够了,也受够了,往事种种,就算是他白活了半辈子,可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要向老天、向所有人成百倍、成千倍的讨回来!只是这一步...... 这一步,不论对错。 这一步,他樊弃以后,就只是樊弃了。 这一步,便是谁也不能再阻拦! “滚开!” 樊弃猛地甩开易生死死拽住他衣袖的几根手指,身子却脱力的向后倒了过去。 他怒火中烧,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也开始没了知觉,好像下一秒自己又要跌入泥底,被这个人永远的掌控。 他不明白,明明只是差一步,他就能从这场噩梦里好好的,光明正大的醒过来了。 他不要倒下! 他不甘! 他不愿! 樊弃下意识的伸出手,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漫无边际的失色让他找不着方向,身体失去了本能的反应,只知道直直的下坠,丝毫不对未来抱有期望。 他揪着心,大脑开始缺氧,嘴边的话化在风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人对于未知,永远抱有恐惧,樊弃如今来不及思考,方才努力维持的骄傲已荡然无存,他现在只希望有没有人,有没有人能来扶他一把....... 他不想这样任由自己的命运,和这双眼睛一样,永远的暗无天日...... 一秒,两秒,时间刻意过的很慢,让他享受堕落的快感...... 他不要再倒下了...... “求求谁来,救救我......” “小七,小七,救救我,救救我......” 一旁的易生猛地睁大了双眼,他不可置信的听了一遍又一遍樊弃苦苦的呼唤声,那一句小七,仿佛瞬间钩回他枉死的魂,一点一点的拨开暖阳背后虎视眈眈的乌云,把真实的故事讲了一句开场。 他向前一步,茫然的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红了眼,黑色的瞳孔倒映着一对泛黄的少年身影,他们在宫道上不断地奔跑,向着远方那轮东升的旭日不断前进。 暖阳笼罩着朝气的青少年,忽然有人摔了跤,年纪较小的少年趴在地上泱泱的哭了起来,肉乎乎的小脸上挂满了石子的青色划痕,他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嘴里不断喊着谁的名字。 “呜呜呜,小七哥哥,小七哥哥,救救我。” 被唤作小七哥哥的人慌忙转身,一把将他抱了起来,软言细语的安慰道。 “阿竹乖,小七哥哥在呢,我背你回去好不好呀。哎,阿竹你看,太阳也起床看你呢,你不许哭鼻子了哦。” “小七哥哥,你会一直保护我吗?” “嗯,那要看你听不听话了。”“那我一定乖乖的!” “阿竹放心,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 回忆渐渐淡了,易生的双眼被泪水遮掩,少年的身影一下子被拉长,活生生的摔在他跟前。 他顿住了身子,手指抓住了樊弃飘洒而下的衣袖。 “阿竹!” 那一瞬间,樊弃感觉他的一辈子,都在此刻凝固了。 “唔,啊...小公子,你这好好的白天,可不能不看路啊。” 刚出门的王嬷嬷一下被樊弃撞的脱力,手中的金盆也掷了出去,散发腥臭的血水顿时四散开来,却纷纷砸在了易生的衣袖边。 他站在不透光的廊阴里,一袭灰白色的工作服被血迹硬生生的劈成两个极端,也显露出这具皮囊下是非难测的善恶。 易生收回迈向前的脚步,玉白的手指还火辣辣的疼着。他轻轻擦拭连带着脖颈边的斑斑血点,那是一种熟悉的触感,冰凉的暗红色吞噬了生命,把自己也拖下了地狱。 他忽然笑了。 是啊....他才是这场梦真正的主人。 他易生,就是恶的。 王嬷嬷扶好樊弃,有些诧异的看着面前陌生的两个少年。易生的笑声明明很轻,却能清楚的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那每一句笑,都带着一股抹不开的怨气,不断盘桓在所有人身边。 他才是醒着的那个人。 这场噩梦,谁都逃不掉! 樊弃贪婪的靠在王嬷嬷温暖的怀中,她厚实的肩旁比刀枪都有力,正小心翼翼的环住他这个受伤的可怜人。他已经好久,都没有被抱过了。 没想到迟来的温暖,原是这样诱人。 王嬷嬷抱着颤抖的他,心中五味杂陈。若是她的孩子也在那次活过来了,恐怕也长这般大吧。 王嬷嬷几乎是本能的,又出于一种恍惚,双手搂紧樊弃瘦弱的肩旁,轻柔的将他拾进怀中,能给予几分温暖就多给予他几分。 她细细看着樊弃,越发感同身受他的无助。曾几何时,她的孩子也这样依偎在她身边,与她有说不完的心事。 有些回忆被打开,才让人恍然发现,一切都已成为往事。 他们都是凡人,他们都有被爱的权力。 樊弃蹲下身,他捂着耳朵,绷带背后隐隐有血丝渗透。双眼的疼痛伴随着心底那个遗落的黑洞,不断地将樊弃,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吞噬干净。 不是这个世界变了,是你,是你易生变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的陪伴,到底是为了什么?面前人已非彼时人,当初的易小七随着林意死了,而他樊弃,还在为什么活着? 他再也不是阿竹了...... 满眼皆相识,论心自不同。 往事全成梦,浮生渐绝空。 樊弃猛地站起身,深呼一口气,他偏头不再理会身边的人,双手摸索到玉石一般冰凉的房门。 他的手指在门缝边缘试探,颤抖却很用力的握住半开的门框,郑重其事的跨出了左脚。 他赌一把,前方就是他想要的。 半高的金石门槛卡住他着急探寻的身影,樊弃敏锐的嗅到屋内经久不散的血气,心中却是慌乱万分。他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心脏,突然有力的,开始为他跳动。 他拍拍衣袖边不存在的灰尘,昂首挺胸的准备前进。 王嬷嬷一下惊回神,她拦在樊弃跟前,四下打量了他一眼,伸手立即挡住门口,又恢复起当家嬷嬷的气势来,沉声问道:“里面的可是司康家的少爷,你进去作什么?” 她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却不失威严。面前的少年如此羸弱,王嬷嬷也起了怜悯之心,只是侧站在他旁边,又把原话细细的问了一遍。 樊弃只是抬脸,拾起原先的君子一笑,却卯足了劲大声回道。 “我是医师,我能救好司康少爷。” “只有我能。” 王嬷嬷被这声暗自吓了一遭,下意识的回头往屋里瞧了一眼,她生怕一个不留神,这孩子就被突然冒出来的侍卫驾走,从此再也没了声响。 在大户人家里,一句话都能招来无端的横祸。少年能不懂事,她却不能。 她横腰,一下拦住了半边门。这几天,她见过形形色色的医师,像他这样胸有成竹的倒是头一个。 她想起早晨看自家少爷那样的惨状,连外行人都知道难以根治,又岂是一个无名无状的民间郎中能搞定的?王嬷嬷一边想着,一边继续仔细打量面前的少年。 还是个瞎眼的,她心想...... 樊弃冷冷的站在她身旁,他能感受到那道试探的目光由上而下的扫过他的全身,细密的一点隐私都遮不住。 可他不会再躲闪了,从现在起,任何目光,只要是为他停留的,他一一照单全收! 他挺直腰杆,仍旧不置可否的笑着。 而这一次,妥协的终于是对方了。 “你等着,我去和夫人禀报一声。只是这事不小,你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是要掉脑袋的,可想清楚了?” 王嬷嬷叹了口气,终是让步。无论她出于什么心情,还是在进屋前又叮嘱了他几分话。 这种顾事周全,小心翼翼的性格,早已刻在这位年迈的老妇人短暂的一生里,成了她无形的标签。 “那就,谢谢婆婆了。” 樊弃乖乖站在门边,收回了踏出去的腿。王嬷嬷最后用余光瞄了一眼这位连说话都软言软语的少年,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低头就往里屋走。 他那句甜糯糯的婆婆,盲目的冲淡了屋内的死气,随着王嬷嬷的话,司康府终于迎来了春日的降临。 未等半炷香,一句焦急的呼唤声便将樊弃尊贵的请了进去。 易生靠在廊柱边,他并不惊讶,也仍是面无表情。 王嬷嬷此时已将樊弃看成半个主子,一点也不敢懈怠。她伸手揽在他的掌边,弯腰准备扶他进门。 屋里的门槛一下变低了许多,樊弃的脚稳稳当当的跨了过去,如今的他,只要心安理得的往前走就行。 再无须思前想后,一切已成过往。 末的,他半只身子停在屋内,人顿了一下。 “小七哥哥,阿竹要走了。” 这一走,再无阿竹了。 阳光跟着偷溜进屋内,只余下屋外的阴影独自叹气。旭日总会落下,温暖也不会只分与一人。朝夕的相伴,也终会走到尽头。 易生抽出怀里的那封信,红色的小篆清秀的写满整个封面的樊弃,信件很薄,风都能吹散,可它静静的等待了这么久,却以这样的方式再与故人相见。 纸上谈话终得浅,昏昏灯火诉平生。 樊弃的心突然漏拍了一下,一种突如其来的恍惚游遍他的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它们在呐喊,在尖叫,在无力的提醒他什么。 他想回头。 可这一切,都晚了。 易生十指轻捻,缓缓顺着字迹向下撕裂,信纸被一分两半,再一半、再一半......星星点点的纸屑如同漫天的雪花,纷纷洒洒的坠在人间。 它们黑白分明,再写尽爱恨情仇,也终是看不懂人心。 有一阵风吹过,它捎走易生身边最后一抹余温,冷冰冰的留下满地的感伤。阳光向远方偏移,默默推动着山河变迁。 曾经时光是这样过的,只是太阳落山的很快,他总是要抱着阿竹多呆一会儿;如今时光依旧这样过去,只是这太阳,没了怜悯,把他推向黑夜,而阿竹,再也看不见了。 这样也罢,这样也罢。 易生扔下手中遗留的碎片,弯腰,抬手并与胸前郑重行拜礼。 “那就祝樊郎,一路走好。” 请假条 我感觉我还是想静静一点儿,最近脑子不太好使抱歉~ 《皮生录》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