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忘川生死录》 业火 楔子 开满八瓣莲的天池雾岚飘渺,九重天宫仙气缭绕。远处的扶桑神树上传来一阵阵鸡鸣,东方开始泛白,天宫染上了霞光,莲池波光粼粼,八瓣红莲在五彩霞光中娇艳欲滴又不失清雅。 昴日星君懒懒散散地赶着车自东方而来,手里拿着只水晶杯无精打采地喝了口杯里的酒。几只仙鹤闲闲地掠过池水,掠起一阵水花,晶莹剔透,闪着五彩的光芒。硕大的莲叶下,一只青鱼吐着泡泡跃出水面,扭着鱼身开口骂道:“没长眼睛啊,没看到本大爷在休息吗?!” 扰鱼清梦的仙鹤不以为意,晶莹闪烁的眼珠子一转,一个俯冲将青鱼衔了起来。 青鱼惊慌的哇哇乱叫:“敢对本大爷无礼?!啊啊啊!快放本大爷下来!” 巨大的梭罗树下,一整块的汉白玉桌稳稳当当的放着块石刻棋盘,棋盘上黑白棋子闪闪发亮。桌前正坐着两个男子,一个一袭青衣看似温文尔雅,一双温润的眸子里闪烁着莹莹光彩,单手支颐,正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嬉闹的青鱼和仙鹤;另一个则是一袭紫衣,头戴紫金冠,玉簪束发,眉眼间贵气逼人,浓黑的眸子深不见底,莹白如玉的中指与食指间夹着枚黑子,低头思索的样子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黑子落下,紫衣男子敲了敲棋盘道:“听说苦海近来频生异像,怕是魔域那位已继承了生死录。” 青衣男子把玩着指间的白棋,玩味的笑道:“那又如何?” 却是毫不关心的语气。 “也不如何,只是这样一来,天君该是要坐不住了。” “总归早晚会找上你我,那我与你打个赌如何,三个月内将生死录拿到手。” 紫衣男子斜斜的睨了他一眼:“赌注呢?” “听说你藏了几坛千年佳酿,正巧,我这里有几只琥珀玉光杯。” “那好,听说你管辖的四海不太平静,正巧我这里也有颗定海珠。” 石刻棋盘上山峰突起,江河行地,黑白棋子化为点点荧光散入不见轮廓的星河消失不见。 生死录卷一:靖和 郁离安,大陌郡主。封号靖和,小字阿离。生于康启二年冬月廿八,殁于二十三年四月初七。 《忘川生死录》生死录卷一:靖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业火 1.马车 “吁——” 我一拉缰绳,马停了下来。 这一停停得有些急,马车剧烈颠簸了一下,车里传来一声闷响。我仿佛看到车里的人皱起了英丽的眉眼,或许还正揉着一个大包也不一定。 “姑娘,怎么了?”马车里传来一阵悦耳却略显清冷的声音。 “啊,我问问。” 不算宽阔的道路上正拦着个正气凛然、满脸严肃的小屁孩。 “哎,你拦在路上干嘛呢?”我屈起腿,一手放在腿上支撑下巴,一手拿着马鞭,饶有兴趣地问似乎并不打算让路的小屁孩。 “这里是一座城池。”小屁孩往旁边挪开一步,露出身后的“城池”。乍一眼看上去,像是堆石头;再乍一眼看上去……特么的还是堆石头。 小屁孩背起手,努力表现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这位……车夫姐姐,你说是车让城,还是城让车呢?” ……听上去好有道理的样子,就是感觉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当然是车让城。”我笑眯眯道。 小屁孩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那车夫姐姐……啊!” 小屁孩往路边一摔,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我收起法诀,坐正,轻轻挥了挥马鞭,马儿开始晃晃悠悠地晃悠了。晃悠地从“城池”上踩了过去,仿若大军过境。 “哇啊——” 身后响起了小屁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嗤,熊孩子! 天边残阳如血,年迈的太阳露着半边脸,另外半张脸隐在黛青的群山之中。 凉风乍起,秋叶飘飘。 ……荒凉。 “姑娘,在人间还是少用术法的好,免得遭到反噬。”车里再一次传来声音。 “没事,不会被反噬的。”我惬意地眯着眼,晃悠着双腿,望着天边的残阳,瘫在车座上。 车里沉寂了下来。 马儿比我能晃悠,半天也没走了多少路。然而谁能想到,我们这辆晃悠悠的怎么看怎么普通的马车,是从阴司里驶出来的。 几个月前,我无比嚣张地从忘川河里爬了出来。 之所以说是“嚣张”,是因为我一出来,冥界就遭了灭顶之灾。 三座曾经辉煌无比的鬼城,无一例外地被红莲业火烧了个精光。城中大大小小数以万计的鬼,愣是没几个逃出火海。 此刻我掏出个桃子,美滋滋地啃了几口,摇了摇头,心想冥界的鬼和鬼仙们怎生得这般没用! 上至三大鬼王下至一堆鬼差阴兵,没一个能及时灭火的。 好在颜玦在最后关头赶来了。 墨发如绸,青衣猎猎,十指变换间法印结出,引忘川河水灭了业火。否则,冥界估计得另寻宝地安居乐业了。 他远远望着我,惊愕间,薄唇逸出两个字:“阿愿。” 明明隔得那么远,我却听得那么清楚。这一声“阿愿”,令我无端地愤怒。即使,我不认识他。 “长离,不知为何,我有些害怕。” 风过,马车里传来声音,我晃了晃神,轻道:“有我在,怕什么。” 我有些倒霉。 因为红莲业火谁都烧却单单没烧我,还非常有灵性地在我周围围了个圈给我空了出来。由此,天界自然而然地认为是我带来了这场劫难。 我只想说:……艹! 忘不了天君看向我时那双阴晴不定的眼睛,眼里的目光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鬼。 他说我犯下大错,应诛魂以祭天地。 我还没说什么,那叫颜玦的却先站了出来,死活不肯。 甚合我意。 天君怒道:“那就扔进六道轮回,受尽尘世八苦!” 颜玦那厮负手而立,站得笔直,冷声道:“我冥界之事,何时轮到天君插手!” …… 这是个略分裂的世间。 有仙界,佛国,凡间,鬼界,还有消失了一千多年的四界魔域。 鬼界有三大鬼城:酆都,离恨,极乐。每座城都有一位实力强悍的鬼王坐镇。 酆都掌阴阳轮回,是往生之城;离恨判是非对错,是刑罚之城;极乐……听名字就知道了,是片净土,最适合修炼。鬼也是要修炼的,能在冥界留下来的鬼,无论功德还是资质肯定都是非同一般的,若努力修炼,想脱离鬼籍也并非难事。 而有些人,因功德无量有人供奉,死后会直接成为鬼仙。 比如说关羽,听说他在凡间香火旺盛,如今在天界领了个要职,号什么……什么来着?貌似是个帝君级别的。 天上德高望重的帝君也就那么几位,这说是义薄云天的关云长倒是厉害。 ……扯远了。 冥界严格来说算是隶属于天界。 这些年,天界承冥界方便没少干伤天害理的事。 颜玦是冥界之主,地位实力尚在三大鬼王之上。他的话语权在天界也算举足轻重,想保下我不是什么难事。 虽说我被安上的罪名倒真的算得上罪大恶极了。 彼时,天君怒不可遏地瞅着我,许是想让我在这眼神下直接魂飞魄散。 颜玦带我回到冥界,住进了离恨城中。 若是没有颜玦,我生还的胜算有几分呢? 我仔细瞧着指尖上如血鲜红的火焰,焰心是一朵妖冶的红莲。 谁能想到,这簇弱小美艳的火焰,能瞬间卷席整个幽冥司? 但威力再大,我势单力薄的,估计半分胜算都没有。 颜玦虽然在天君手底下保住了我,但明面上的惩罚也是必不可少的。 惩罚不重,不过是要我去消除一些鬼的执念,送他们去轮回。 而这些鬼的来历也不简单,要么身负大功徳,要么就是天界惩罚去历劫的神仙。 我挥鞭轻轻拍了一下马屁股,马总算要跑的快了些。 马车轻晃。 车里的人仍旧沉寂,她是我这次的惩罚任务的目标人物……啊不,她已经不是人了。 业火 2.回到过去 颜玦给我了卷生死录,是司命星君用来记录生死命途所用的命簿,整体看上去黑不溜秋的。 说是生死录,但我觉得叫它话本子倒是更为贴切。 因为里面的内容写的都是些生离死别、爱恨情仇的狗血故事,总之正经的没几句。除此之外还有诸多让人无语的句子。例如这一句:那夜风雨雷电交加,淮安王府满门抄斩,连只苍蝇也没留下。 对了,前面还特意写了这是大雪纷飞的冬日…… 也不知道这司命当时是怎么想的。 颜玦将生死录给我时告诉我,我可以用生死录逆转时间回到过去。 原本我是不大相信的,如果真的有“回到过去”这么个说法,那这世界岂不是乱套了? 设想一下,如果是一个魔头或是心怀不轨之人,他想毁灭这世界,但由于种种原因失败了。如果他手里正好就有生死录,那他是不是就可以回到过去找出失败的原因,然后卷土重来,将这世界给灭了?更关键的是,有了生死录,失败多少次都可以卷土重来,那不就太可怕了些? 还有有一点我个人觉得很奇怪,司命星君有这宝物,那怎么还只是个司命星君呢?称帝称王貌似都不为过了。 彼时颜玦正在一把黑伞上画着符箓,头也不抬:“可以逆转的只是凡界的时间,生死录也只是可以编写凡界万物生死命途,对神仙没用,这里说的没用不包括下凡历劫的神仙。所以说你的设想不成立,司命当然也只能做个司命星君。” 我笑道:“那司命星君其实还是挺厉害的。” “厉害什么?”颜玦鄙夷,“生死录不大承认他。不然你以为他为何要用生死录来写话本?当初天君肯将生死录交给他,也是因为生死录不承认天君,对天君来说鸡肋都不如。不过好歹司命倒是与生死录有几分缘分,也不至于半分作用都发挥不出来。”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颜玦又说我与生死录颇有渊源,能最大程度地发挥生死录的作用。 所以这事才落在我头上。 我暗暗思量,既然我能最大程度地发挥生死录的作用,那只用来消除执念,这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么? 我暗戳戳想了很久,也许颜玦是想磨练磨练我,到时候接替司命的饭碗? “喏,给。”颜玦起身把那把画满符箓的黑伞递给我,“人间阳气重,保护你的。” 我接过,黑伞立即化为一道黑色流光进入我的眉心。 不等我作何反应,颜玦就先说那把黑伞上有他好几百年的修为,不仅可以帮我抵挡人间阳气,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还会保护我,类似于金钟罩。 倒是想得很周到。 于是我的任务也就开始了。 我在额前搭了个凉棚,看见远处地平线上正缓缓冒出几个楼台。 快要进城了。 来人间之前,颜玦给了我不少东西。除了生死录和黑伞,还有一支墨黑的骨笛,一把可削金断玉的匕首和一面水镜。 我不懂音律,所以骨笛么,貌似没什么用。但匕首和水镜就很实在了,颜玦说,他给我的水镜可以看到的范围超过千里。 简直是追踪加偷窥的必备神器。 不要太好,哈哈。 马车渐渐逼近,城门的轮廓已清晰可见,城门前的道路两边正夹道立着一群侍卫,手里拿着锣鼓喇叭,脸一派上喜气洋洋。 这是闹哪一出? 我疑惑地驾着马车驶近,刚一过来,那群人就开始敲锣打鼓,滴答滴答吹响喇叭。 ……震天响。 “恭迎郡主回京!” 整整齐齐的声音亮如洪钟,再配上这鼓锣之声,直震得人脑门一阵嗡嗡作响。 我艰难地咽了口气,扭头对马车里的人道:“哎,你家有人来接你了。” 城门口那个看上去只有二三十岁的男子,紫衣白袍,清瘦如松。修长的眉眼间深藏凌厉,嘴角勾出温柔笑容。 我看得出他是极为高兴的,似乎还想走过来,但一直克制着。 初秋的傍晚有些凉意,远处的山林里缭绕着薄薄的岚雾。倦鸟归巢,寒鸦啼鸣。 身后的车帘里探出一只玉白纤长却略显粗糙的手,车帘撩起,露出一张冷艳至极的脸。眉眼与城门口的男子有八九分相似。 郁离安利落地下了马车,走上前去:“我回来了。” 男子温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嗯。饿不饿?府里已经备好饭菜了,有你最喜欢吃的水晶虾仁。” “都行。”回答他的声音没多少温度。 男子却像是高兴极了的样子,眉眼弯了起来,又往我这里看了看:“这位姑娘是?” “她叫长离,于我有恩。” 我向他颔首行礼,心想这淮安王倒是挺年轻的,要不是事先知道他是郁离安的父王,我都会以为他只有二十几岁。 郁离安就是我这次的任务。 据说是执念极重,死后赖在冥界一百多年不肯转世。 眼前城门口的男子便是郁离安的父亲——大陌的淮安王。 此时我们回到的这个时间点是康启二十年十月,淮安王一封家书,逼得郁离安不得不从边境战场归来。 郁离安是大陌靖和郡主,从小不爱红妆爱武装,十六岁那年为躲自己的婚姻大事逃去了边境,一待就是三年。 这三年,她在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年纪轻轻就当了个副帅。 我估计她是极不想回来的。 颜玦说过,郁离安是武曲星君转世,本就是为战场而生,越凶险,越富有挑战性,她就越兴奋。 可想而知,淮安王费了多大力才将她从边境上拉回来。 淮安王拉起郁离安的手,两人缓缓向前走去。 “阿离,别再不辞而别了。” 前方是京城惯有的热闹,淮安王的声音渐渐淹没在喧嚣中。 生死录卷一:靖和 3.性格古怪的星君 长离初见郁离安是在奈何桥头,桥下莹白的忘川河水不知流向何方。离桥不远处立着一块三丈高的青色怪石,怪石上写有四个堪称“鲜血淋漓”的大字:早登彼岸。 桥的尽头一片大雾弥漫,仿佛没有尽头,一个个的虚影般的灵魂跨过桥,飘向迷雾中。 夜空中挂着一轮似乎从未亏缺过的月亮,正幽幽的散着冷光。 远远望去,郁离安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一头青丝黑得似那日长离在颜玦书房中看到的墨玉,长及腰间,发间别着一朵玉簪花。 发如墨,衣胜雪,黑白得分明。 杀伐气息却相当的重。 长离撑着黑伞提着长灯走过去,停在她两三尺处,看清了她穿的是身白得瘆人的孝衣。 她犹疑问道:“郁离安?” 郁离安点了点头,然后将她从头到尾无比挑剔地细细打量了一番,英丽的眉眼里似有嫌弃之色。 长离心里不禁一阵梗塞。 郁离安不再看她,目光遥遥看向忘川尽头,眉眼间无波无澜,面上平和得好似天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 身旁陆陆续续地有魂灵与她们错身而过走上奈河桥,消失在浓雾中。 大雾弥漫里看不见一个鬼影。 但长离知道,孟姑娘一定在桥那头的亭子里卖着汤,只消一碗,前世今生便可了无牵挂。只是没人知道,一碗孟婆汤下肚,身上的功德便少了些,不然怎说是卖? 颜玦对她说起这事时,她还叹道:“累世功德,抵不过孟婆一碗汤。” 却见颜玦一惯冷峻木讷的面上头一次露出了些笑意,像是昙花一现般,刹那芳华。 长离不觉道:“原来你竟是会笑的。”她顿了顿,认真道,“本以为你是木头,原来竟是块温润美玉。你真应该多笑笑的,笑起来多好看啊。” 颜玦哑然,突兀的想起眼前的这个人很久以前就说自己笑的好看了,只是她不记得了,这不又重说了一次。 他心里突然有些沉闷的慌,他怕她想起来自己曾经对不起她。 许久,他才对眼前的这个人说:“身负大功德之人,自不会在意孟姑娘换取的这点小功德。可功德少,甚至无功无德之人,孟姑娘换走的,便是他们下辈子的气运。可别小瞧孟姑娘那碗汤,那汤,能减轻他们这辈子犯下的的孽障。” 长离认真听着,又见颜玦寒潭死水般的眼里露出笑意,他道:“孟姑娘平生最恨人唤她‘孟婆’,你若瞧见了她,可别忘了。有次有个怨灵前来闹事,便是在亭子里上大呼小叫叫她孟婆,你可知那怨灵如何了?” 长离突然觉得忘川河边的风吹到了颜玦书房中,冷得人生疼。 只听颜玦道:“那怨灵被丢下了桥。” 奈何桥下?流着的便是忘川的水,忘川的水里有着数不尽的恶灵。 长离想到这儿腹里又禁不住的一阵翻江倒海。 忘川河里真不是一般的恶心。 “姑娘?”郁离安清清浅浅的声音在长离耳边毫无防备地响起。 长离晃了晃神,聚神看向她。 只见 郁离安踌躇着,犹豫不决,抬眸看了看她,又迅速垂下眼帘。 长离不解:“怎么了?” 郁离安静默了许久才低着声音迅速说了句:“刚才多有得罪,抱歉。” 这是为刚才嫌弃她道歉?长离一愣,后又一想,八成是有什么事要问她。 果不其然,郁离安踌躇了会儿,问:“姑娘,你可否见过一个叫沈岚的人?” 这可真是为难她了,且不说她刚从忘川里爬出来没多久,光是说一天来地府报道的鬼就不知有多少,她怎么会知道那什么劳什子的沈岚。 于是长离很诚实的回答:“这我不知道。” 郁离安一张写满了漂亮的脸上掩不住的失落。 长离有些不忍,毕竟这么是好看的一个姑娘……女鬼。所以她最后还是诚恳地安慰道:“如果你说的那个沈岚确定是已经死了的话,八成是投胎去了。” 郁离安听后,立刻像是松了口气般,不禁让长离怀疑这个沈岚莫不是她的仇家? 长离掂量了下,开口:“你为何不愿去轮回?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郁离安摇了摇头,眼神泛着空洞地盯着拢在伞下的长离,直看的她头皮发麻,别开了脸。 她回过神来,略微沙哑着嗓子道:“因为我害死了很多人。” 长离微愣,有些不可置信,她这两天听了判官崔钰讲了许多鬼魂不愿轮回的故事,虽说各有各的理由,可都有个相似的轮廓。这个轮廓无非都是自己没能如何如何就死了,总之就是生前求而不得,心愿未了。 像郁离安这种因为害了人而不肯转世轮回的倒是没听过,当然也不排除她没见过世面孤陋寡闻。 长离不知道的是,以后她接触到的大多都像郁离安这样的,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长离忍不住再确定一次:“真的没什么心愿?” “有。” 果然,这才是正常的。 “我不想死这么多人。” 长离郁卒,艰难开口:“这个,死多少人不是你能决定的,都是命数。” 郁离安茫然的看着她,摇了摇头,嗓音苍凉:“可他们都是因我而死啊。”她似有些痛苦,“我害死了沈岚,昭宁,害死了两国不计其数的百姓。你说是命数,那日的红衣判官也告诉我说这是命数。可是,我在这里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根本就不用死。 昭宁不会为了我我去盗锁魂玉,也就不会失足跌下阶梯;沈岚就不会回到大陌,也不会死在大陌;沈岚不死,纪临和大陌就没有交战的理由,也就不会平白死了这么多百姓。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长离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了,凡人生死皆有定数,怎么能一概怪她呢。她就是责任心太重了,总觉得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是因为自己才发生的。 长离叹了口气,对她说:“你只需喝下那碗汤,就不会痛苦了。到那时候,你就会明白,前尘往事不过都是过眼云烟,不足挂齿。况且,你是有大功德之人,这辈子不顺,下辈子必能事事顺意。” 后面 这话完全是为了诓她,长离心知肚明。谁叫她是天界罚下凡间历练轮回的神仙呢,苦头当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眼前这武曲星君确实是有大功德的,这点她没诓她。 但郁离安听了这话却是笑出来了,讽刺的笑出来。 她苍凉着嗓音道:“大功德?”然后指了指自己,“你说我?” “当然。”长离说的肯定,反正她又没说谎。 郁离安不再看她,一双眼睛无悲无喜地望着忘川尽头,空空寂寂的嗓音却是无限悲凉:“我害了这么多人,也配有功德吗?他们都因我而死,我竟有功德?”说罢竟是凉凉笑出了声。 长离皱了皱眉,心想这武曲星君的执念果真很深,这次恐怕得出师不利了。 她又措了半天辞,最后却只憋出一句话:“不是你的错。” 她说的可是实话,嗯……不全是她的错。 郁离安看向她,眼里空空荡荡的,又把她看的心里发毛了。 “真的不是么……” 轻云蔽月,幽冥司的圆月突然间暗了光彩。 生死录卷一:靖和 4.郁离安 大陌康启元年,一纸诏书,淮安王远赴边疆。 次年,大雪封了山头,京中头一年受了雪灾,冻死饿死者不计其数。而边疆更加好不到哪里去,天寒地冻,粮草断绝,城外敌国大军虎视眈眈。 京中寒石岭上红梅开的冷冽,大雪仍是簌簌地下着,整座城寂静得悲哀。 郁离安正是在这寂静中出生的。 她出生那日,整个大陌下了几日几夜的大雪突然停息,寒石岭上的梅花开得愈发凌厉。 边塞大军压境,浓墨般的天空中乌云翻滚,天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准备围城的敌军突然间像是如临大难般,惊慌撤军。 淮安王立于城头,遥望着远处方寸大乱的纪临军队,松了口气后笑了出来。 绝处逢生得太过轻易。 后来粮草续上,淮安王又治军有方,边境太平了许多。期间虽与纪临也交过几次战,但都很快就退敌了,没给边境百姓造成什么困扰。 三年后,纪临求和,送了个质子让淮安王带回了大陌。 淮安王骑在高头大马上,遥望着皇城的方向,一双凌然的眸子里清清冷冷,手里拿着一封迟了许久的家书。 他带着满身的疲惫班师回朝,政宣帝替他接风洗尘。 不出所料,他被杯酒释兵权。 回到府中,对着爱妻的灵位上了三柱香。半大的郁离安抱着个纸鸢跑到他面前歪着头一脸好奇又挑剔地看着他,眼中嫌弃之色毫不掩饰。 他愣了愣,伸手揉了揉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的脑袋问:“阿离是不喜欢父王?” 郁离安皱着眉低下头,似乎有些纠结道:“也不是,就是觉得你长得像是个小白脸。”她缓缓抬起头看着他,一张纠结的小脸上满是痛色,“你怎么长这个样子?他们不是说你是兵马大元帅吗?不应该三头六臂,铜头铁额的吗?” 淮安王虽说是军中之人,但却不同于军里那些将士一样虎背熊腰,声音粗犷,满脸大胡茬子。相反,他不仅长了张小白脸,还精通六艺,完完全全就像是个受儒家思想熏陶下教养出来的谦谦君子。 “父王……”淮安王一梗,小白脸?谁教的这是?他仔细瞅着郁离安那张粉粉嫩嫩的小脸,她女儿这是嫌他长的不称心?这是什么奇怪的审美……淮安王叹了一口气,“明日父王去看看你母妃。” 郁离安抱着纸鸢“哦”了一声,兴致缺缺。 淮安王不禁疑惑,他抚着她的脑袋语气温和问:“阿离不想母妃?” 郁离安低头兀自扯着纸鸢的翅膀,头也不抬:“不想啊。” 淮安王的手一顿:“阿离,你……” “嗯?怎么啦?”她费力地把纸鸢举高给他看,“我自己做的,好不好看?” 他接过那只奇形怪状的纸鸢,看了半响,仍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只得问:“这画的是什么?” “蚩尤啊!我还没试飞过。不过它肯定飞得是最高的!” “……嗯。”淮安王又梗了半响问,“为什么不想母妃?” 郁离安跳起来抢过纸鸢,由于纸鸢做的并没有那么好,被她把骨架给扯散了。 郁离安抿着小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回答:“我都不记得母妃长什么样,为什么要想她?” 说罢看着纸鸢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 淮安王闭了闭眼,突然想到自己这么对一个小孩子说这些话是有多伤人。 做不了一个好丈夫,也做不了一个好父亲。 这天下再没有谁比他更无能。 …… 听说,淮安王妃死于郁离安出生后半年,葬在了寒石岭;听说,淮安王提着银戟上了寒石岭,未见碑坟却丢下银戟凉凉大笑离去;听说,只有三岁半的郁离安也跟着上了寒石岭,将那据说有千斤重的银戟抱回了府。 没人能想明白,那么个还没大人腿长的小孩子,是怎么将那据说千斤的银戟搬回府的。 后来渐渐长大,到了十六岁那年,郁离安效仿当年的父王去了边疆。 从籍籍无名的小兵,到威名赫赫的将军,不过用了三年时间。 郁离安想,若不是父王硬逼着她回来,顶多不过三年,她怎么都能坐上副帅的位置了。她在心里感叹,无可奈何啊无可奈何。 但再无可奈何,双十那年,她还是乖乖回京了,手里提着那据说千斤重的银戟。 她回府后,淮安王瞧着自家女儿身上浓烈的杀伐之气,只觉得比起当年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皱起了皱眉,始终觉得的女孩子家家整天打打杀杀的不好,总是要嫁人的。但这样的女儿,谁家敢要?淮安王犯了愁。 郁离安自三岁起便跟着父王学习舞刀弄枪,兵法战略。虽然她父王对此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但对于自己唯一的女儿,又总是小心翼翼的捧着生怕惹得她不高兴,于是便教了她些皮毛。 但女儿却仗着自己学的这些皮毛在十六岁时为了躲开婚姻大事逃去了沙场,还美名其曰什么不能建功立业,不敢成家。直叫他后悔自己教给她的那些东西实在是太少了些。以前也不是没叫她回来过,可她总有说不完的理由,实在是让人无可奈何。虽说如今国家朝中有女官,军中也有女子正规军,但女子想要闯出些名头,哪有那么容易。 他不知她在塞外受了多少苦,但以后,他不想她再受苦。 假病逼她回来让她整天对自己冷眼横眉,总比死在那荒凉的边境好。天知道他那天听说她险些在战场上丢掉性命时有多胆战心惊,那一整天,他颤颤巍巍的写出了这辈子最丑的字。 但女儿回来后,淮安王又为她的终身大事发起了愁。 也不知道这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户有没有哪家是喜欢年纪也许稍大了些的巾帼英雄的。他眼睁睁看着郁离安一掌劈碎了一张青石桌时如是想着。 淮安王皱了皱眉,第二日便寻了个京中远近闻名的先生,教自家女儿琴棋书画。他想着学点陶冶情操的东西应该能收收她身上的杀伐之气。但没成想事与愿违,学了几日后,他发现女儿身上的杀气是越发的重了,而那原本就丑的字也比以往更加丑上了三分。 嗯,没错,郁离安确实写的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第一眼看上去仿若鬼画符般的丑字,让在京中一直称为书承大家的淮安王觉得,她那一手字,实在是分外的刺眼。 彼时,淮安王正分外嫌弃的用双指夹起郁离安手抄的《与民》道:“父王不要求你写的有多好看,但你至少也要写的能看吧,你看看你写的这是什么,歪歪斜斜毫无章法,就是写整齐点也行啊!” 郁离安瞅了他一眼,换了张宣纸,大笔一挥,写下了更丑的字。 淮安王:“……” 郁离安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淮安王放下身段好声好气劝道:“阿离,莫要生气,父王知道肯定是那先生没教好,我们这就将他换了如何?” 远近闻名的先生郁卒。 郁离安道:“那你可别再找这种年老体衰又婆婆妈妈的先生了。”她皱了皱眉继续,“像这样的先生,我都怕一不小心气死了他。” 淮安王:“……” 自家女儿总算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这,该不该高兴呢…… 生死录卷一:靖和 5.好脾气先生 夏日里的天气总是这般变化的诡异。 惊雷“轰隆”一声由远及近,豆大的雨水毫无征兆的砸了下来,还越来越大。 明明先前还是晴空万里的模样。 郁离安头顶着一本古籍不急不躁的朝王府的方向走去,身边跟着急得团团转怀里抱着个锦盒的丫鬟无琌。 “哎呀,郡主你快点!” 小丫鬟无琌终于忍不住了,雨下的那么大,就郡主还是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郁离安点头,眼里晕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微微运气施展轻功,足尖一点,手提着无琌的后领就离了地。惹得无琌一阵惊叫,吓得闭上了眼。 等无琌睁眼时已到了王府门前。 管家姚万在门前等的着急,见一身雨水的郁离安回来忙迎了上去:“哎呀,郡主你这……哎呀!刚刚老奴差人去接你了,哎……这些没用的东西!” “无琌,还不快带郡主去换洗衣服!”见被淋得狼狈的郁离安,姚万忍不住发了脾气。 郁离安将手里的挡雨的书递给无琌,所幸书的封皮是牛皮的,书里倒是没被淋湿。 她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边对姚万说:“姚叔,无事。对了,现在是几时了?” 姚万为郁离安撑起伞边走边说:“午时大概快到未时了。” “那父王找的那位先生到了没?” “还没,说是未时来,估计快了。不过这雨下的有些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 “嗯。” 走到檐下,头顶上的雨声渐小。 姚万收起伞对无琌吩咐道:“快带郡主去换衣服,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姜汤一会儿会送过来,别让郡主染了风寒。” 他回过头来又对郁离安道:“郡主,那老奴就先下去了。王爷说您回来后先不必去找他,让您先见沈先生。” “嗯,送伞去了没?” “送了。”紧接着姚万突然叹了口气,“哎,这么多年了,王爷也是……” 又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打住,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老奴该死。” 淮安王每月十五都会去寒石岭。 郁离安忙道:“姚叔不必这样,算了,您先下去吧。” 姚万行礼:“是。” 目送姚万离开,郁离安也准备回房了。 刚唤无琌撑起伞,余光一撇,见几乎无缝的雨帘中出现了一把青竹伞,伞下的人一袭广袖青衫,袖口上竹叶斑驳,腰上系着一枚玉玖,玉玖下的穗子黑白参杂。 “郡主?” 郁离安比了个手势:“先等等。” 青竹伞越来越近,她透过雨帘打量那人。但伞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见其下颌优美的弧度和执伞的手莹白修长又骨节分明。 那人走到檐下收了伞立在梁柱边上,对郁离安拱手行礼:“见过郡主。” “沈先生?” “是。” 郁离安点点头,心里不免有些失望。虽说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先生可能都是副弱不禁风的小白脸样,可看到沈岚这张小白脸中的翘楚的脸,还是忍不住的有些失望。 她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表示回应,对无琌道:“敬师礼。” 无琌有些为难地看着手里湿漉漉的锦盒:“这,郡主……” 郁离安恍然,对眼前噙着抹儒雅笑意的小白脸道:“先生不介意吧?” 看着他的眼里似有几分嫌弃之色。 沈岚笑意不减,伸手接过锦盒道:“无事。” 无琌递过锦盒有些歉意的看着他。 她是知道自家郡主那秉性的,对看似弱不禁风,瘦瘦弱弱的人总是十分的挑剔。如果是男子,还不能长得太好看。 很显然眼前这位满身书卷气的沈先生就是过分的好看了。 沈岚弯了弯一双仿佛含着万千山光水色的凤眼,解下腰间那枚质地颇好的玉玖递给郁离安道:“初次见面,不成敬意。” 郁离安一愣,诧异地看了他半响,他难道不知送玉是何意?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但送玉怕还是有些不妥吧? 夏日里的雨总是来得奇怪去的也奇怪,先前突然而来的瓢泼大雨兀的停了。 蝉鸣声渐起。 沈岚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墨色的眸子里尽是温柔清润,正低低的看着她,并没有收回玉的意思。 然后她竟也鬼使神差般的伸手接过了玉玖,玉玖稳稳当当的落在掌心上,黑白得分明。 沈岚垂眸看她,眼里的笑意愈发深沉。 事后郁离安想过可能沈岚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送的才把玉送给她吧,毕竟当时他手里只有一把青竹油纸伞,总不可能把伞递给她说初次见面,不成敬意吧…… 沈岚就这么留在了王府里,成了郁离安的教书先生。 虽说郁离安不喜他一副人尽可欺的小白脸模样,但不得不承认,沈岚还是有好几把刷子的。 比如说他字写得同她父王一般好,苍劲俊逸,把郁离安的衬成了渣渣;比如说他琴弹得好,一拨一挑皆出琴意;比如说他画作的好,每一幅都意境悠远;又比如说他策论写得好,文中治国之道信手拈来。 倒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但是,任沈岚在这些方面上千好万好,也不会代表郁离安会学得好。 就比如说她那一手破字,就从来没有端正整齐过。 郁离安天生就很排斥这些风?流?文雅的玩意儿。 照她的话来说,那些丝竹管弦之音,哪里比得上战场之上高亢激昂的战鼓雷音动人?那些风?雅到无病呻?吟的诗文,又怎能比得上振奋人心的檄文?还有,与其在棋盘上谋篇布局,她还是更喜欢在战场上置人于死地。 教了几日后,沈岚看着脾气愈发大、眉眼愈发凌厉的郁离安,心里还尽职尽责地想着是否自己还没挖掘出靖和郡主在才艺上的某种天赋,毕竟要因材施教才教得好人。 九月里的天气,总是秋高气爽的。 青青郁郁的的翠竹林里,阳光透过竹叶间的罅隙稀稀疏疏的落下。 六角亭下,郁离安端端正正的地坐于琴案前。 双肩均平,双肘舒展,双膝开张,足分八字,弹琴的姿势标标准准。 她身着一袭黑白泼墨长裙,宽大的袖口处绽开朵朵墨梅,腰间一根四指宽的浓墨缎带,系着一枚质地颇好的玉玖,玉下穗子黑白参杂。 远远看去,倒真有几分仙气凌然的样子。 但近看,那英丽眉眼上多了的几分冷冽却不容忽视,纤纤十指下,最后一根琴弦终于支撑不住,驾鹤归去了。 沈岚一袭白色织锦深衣,发间束了根同样是白色的缎带,莹白修长又骨节分明的五指间是一把写意山水折扇。 他微微倚靠亭柱,身?上?书卷气息甚浓,正平平静静地看着那把身世凄惨的凤栖琴,不仅没有丝毫怒气,心里还想着他这个学生倒也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不管学什么态度都端端正正,虽然成果不是很好…… 当真是一点为人师表的自觉都没有。 好在最后,沈岚总算发掘了郁离安在“风雅”二字上的一点天赋,嗯……想都不用想,除了弈棋也没其他了。 郁离安在棋道上倒是一点就通,不用沈岚苦口婆心的教授,懂了棋艺的基础知识后,不消多久便会无师自通地布局谋划,下的好的时候还会摆他一道。 黑子落下,形成包围之势。郁离安眉眼带笑,揶揄之色尽显。 十月里的秋风微凉,竹林里响起一片“沙沙”之声,一缕青丝自她肩上滑落,难得的显出了几分柔美。 才子佳人,竹亭棋局,倒是有些岁月静好的感觉。 沈岚挑眉,将手中把玩了许久的白子落在三行四列处,困境即刻瓦解。 见此郁离安却毫无意外地轻笑道:“学生与先生下了不下百局棋,竟是一局也没赢过。” 亭外的天空中风逐流云,带着轻闲的意味。 沈岚来到王府已四月有余,头一个月,教郁离安琴诗书画,至于成果如何,不提也罢;后几个月,便一直教她弈棋,她这学的倒是挺快,棋术愈发精湛。 只是,似乎与王爷的初衷背道而驰了,杀伐之气是愈发的重了…… 沈岚没怎么想就了然于心了,恐怕在郡主看来,弈棋虽比不得战场上的阴险诡谲来的凶险,但其千变万化却是与战场上的瞬息万变是相合的。她习惯了在战场上谋篇布局,在棋盘上自然也是如鱼得水。只是,若不是因为被淮安王逼了回来,她恐怕永远都不会学这玩意儿…… 把棋局当成战场,杀伐之气不重才怪。 沈岚看着石刻棋盘上正战得酣畅淋漓的黑白棋子,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没听见回话的郁离安语气间稍显不愉唤了声“先生”,沈岚回过神来看着她一脸的一言难尽。 几片枯黄得竹叶被风追着飘飘荡荡来到竹亭里,又落到棋盘上。 “进步已是很大了,郡主莫要妄自菲薄。”沈岚拈起棋盘上的竹叶如是回答时,心里却想着自己会不会被淮安王给换了。 业火 3.沈岚 为给郁离安接风洗尘,大陌当今的圣上在宫中备了盛宴,要宴请文武百官与京城颇负盛名的青年才子。 宴会足足持续了三天,排场给足了淮安王面子。 看得出来,这皇帝定是非常宠郁离安的。这样的盛宴,只有过年过节或是其他重大的日子才会举行,一年也没几次。 毕竟国库里就那么点钱,而且听说大陌的死对头纪临,这几年来总是频繁骚扰大陌边境,使得边境好几次都告急了。 在这节骨眼上大张旗鼓地举办盛宴,也不知会寒了多少边境将士的心。要不是知道这皇帝死后谥号“政宣”,我都以为他是个只会享乐、骄奢淫 欲的昏君了。 所以政宣帝这骚操作着实让我惊了一把。 宴会头两天没什么看头,无非是朝臣俊才推杯换盏之间逢场作戏,相互吹捧吹捧对方,再拍拍淮安王与郁离安的马屁,顺便道几声“圣上圣明”,于是乎两天就这么过去了。 前两天只是营造气氛,第三天才是这场盛宴的重点。 政宣帝是个皇帝,无利不起早的事儿他哪会干? 之前倒是我误会他了。 这个宴会只是打了个接风洗尘的由头罢了。 第三天的聚会主要有几个功能:一是敲打敲打这几年来他看不顺眼的王公大臣,顺便考验考验京中久负盛名的俊才们;二是过几日将要举行皇家秋猎,反正都是要举行开场活动的,不如一起了,也省去一笔开销;第三是敛财,政宣帝花了这么多钱,总要为自己着想,不让大家都出点血,怎么能对得起他这次花的钱?可恨的是在朝堂上时,百官们总是有数不尽的理由,让他不好下手,酒桌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稀里糊涂间最好坑人;最后在我看来是重头戏,给郁离安相亲。 我来历不明,自然去不了宴会,这三天只能在王府里等着。 此时我面前摆着颜玦送的水镜,镜里郁离安脸色不太好看。也是,千算万算,谁能算到皇帝也做起了媒人?三年前她正是为了逃亲才去的边关,没成想今儿个又来了这一出。 不过好歹是已经发生过一次的事了,郁离安倒也没有手忙脚乱,整理好思路后,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兴致勃勃的政宣帝。 政宣帝深表遗憾,问:“听说沈公子在京城最负盛名,如今虽没有功名,但各个方面优秀得连胡相家二公子这等没脸没皮的货色都觉得无地自容。而且面貌更是堪比仙人,这世上怕是没谁能比得上了。靖和你生得也是极美的,与沈公子在一起倒也称得上是俊男靓女,才子佳人,天作之合了啊!真的不再考虑下?” “靖和”是郁离安的封号。 我将水镜的视野放大,特意观察了下相府那没脸没皮的二公子与胡相两人的表情,二公子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露出一个微笑,后者则吹胡子瞪眼,横了二公子一眼。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这二公子也是倒霉,平白无故就被政宣帝这么不留情面地贬低了一番。 笑完后再慢悠悠看了眼某个聚集了万千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的角落,角落里坐着被政宣帝夸上天的“沈公子”——沈岚。一张完美无瑕的面上无波无澜。下颌略尖,唇色较淡,鼻骨细致,往上一双琉璃色的眸子里像是潋滟了万千山光水色,世间美景韶光仿佛尽在于此。 我被这张脸惊艳了一把。 原本以为颜玦就已经很好看了,一袭飒飒青衣,一柄柳青长剑,一双曜黑深邃的眼睛里仿佛落满了星辰,让人脑海里无端勾勒出黑夜下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 简直好看到让人想饮恨自尽! 但今天,居然能跑出来一个与颜玦不相上下平分秋色的人,还是个凡人!这让我煞是惊奇。 我做西子捧心状,大为震撼。 前两天怎么就没注意到宴会上来了这等风姿卓绝的美男!我恨铁不成钢地呸了自己一口。然后将生死录在空中展开,时间拉到两天前,想看看这个沈岚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空中画面不断变幻,每个角落都搜了一遍,但是,没找到……看来之前他没来。 好吧,看来不是我眼瞎的问题。 我安慰了下自己,收起生死录,继续盯着水镜。 沈岚站起身,躬身行礼,嗓音清润温柔,跟他那张脸甚是相配:“皇上过奖,草民一介布衣,哪能比得上胡二公子,更遑论与郡主相配。” 胡二公子,也就是相府二公子,表情自然了许多,扭头向沈岚璀璨一笑表示谢意。 “沈公子过谦了。”政宣帝单手支颐,一张与淮安王有七八分相似的脸露出让人看不懂的笑容,“以沈公子的才华,若是想谋个一官半职,不是难事。不如朕先封你个御笔开当当?日后若真的与靖和喜结连理,再升官如何?” 政宣帝话一出,大臣们立即随声附和,倒是郁离安与淮安王从头到尾没吭过一声。 沈岚不知是看出了什么猫腻,还是真的不慕名利,立即推辞道:“皇上谬赞,草民的才华只在风雅上,不在治国上。此事当不得,还请皇上三思。” 滴水不漏。既摆明了的拒绝,又没让政宣帝失了面子,而且说话时的语气不卑不亢,傲骨铮铮,大有文人风骨。 短短一个对话,看得我十分欣赏他。 沈岚这个人果然不一般。 政宣帝像是困倦了一般,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瞅了郁离安一眼:“靖和也真是,朕为你的终身大事急得心力交瘁,还特意将京城中的青年俊彦都请来了,你倒好,看都不看一眼。”他又看向淮安王,“还有皇兄,靖和的婚事你也不上心上心。” 淮安王忙起身俯首行礼:“皇上教训的是。” 郁离安也行礼:“劳皇上费心。” “行了行了。”政宣帝摆摆手,又看了沈岚一眼。 我笑呵呵地眯着眸子,沈岚两年前来的大陌,之后便在京城定居了下来。他的来历,政宣帝怕是已经开始怀疑了。 而且,他不该出现在这次盛宴上的。 业火 4.郁离安 “我害死了很多人……” 这是郁离安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头一次见郁离安是在黄泉路的孟婆庄。彼时孟姑娘正在草亭里熬汤,亭外的鬼魂们正排着长队,而郁离安正为他们递送汤水。 夜空中挂着一轮似乎从未亏缺过的月亮,幽冷的月光爬进亭子里。 月下的白衣女子恍若谪仙,一碗汤水递出间,腰间的墨色玉玖轻微晃了晃。 发如墨,衣胜雪,黑白得分明。这样的形象我时常能在司命的话本子上见着,男女通用。白衣翩翩的公子,白衣飘飘的姑娘,凹出的造型无一不在宣示着自己潇洒或高冷。 郁离安,我这么一眼看过去是无比高冷的,不仅高冷,周身还带着杀伐之气。 我走近,笑嘻嘻问:“郁离安?” 高冷的谪仙人无言地点了点头,看也不看我,又递出一碗汤,一双青白的手颤颤巍巍接过,“咕咚”一声咽下,丢下碗跑了。 碗“啪啦”摔的支离破碎,汤水渗进青石地面。 孟姑娘脸上露出肉痛的表情,嘴角抽了抽,无奈道:“今天我都快不记得这是第几个碗了。” 郁离安脸上毫无愧色,再次递出一碗汤,至始至终都没说过话。 我向孟姑娘笑了笑,道:“我和郁离安有话要说,能否行个方便?” 孟姑娘一张姣好的脸上闪过欣喜,眸子晶亮晶亮的:“好说好说。”于是便将郁离安打发给了我。 颜玦说过,孟姑娘十分抠门,轻易不会请小工,所以这偌大孟婆庄的事务都落在了她和她的小徒弟身上。但她那小徒弟平时调皮的很,经常上蹿下跳的,时不时还搞失踪,这次怕是又不知道跑哪去疯玩了。 人手不足,孟姑娘做起事来难免手忙脚乱,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郁离安身上。 据说郁离安来冥界一百多年了,不肯投胎转世,连孟婆庄都没离开过。这些年来一直被崔钰好吃好喝地供着。 崔钰是酆都地府的判官,在酆都鬼王江吾岚手底下挣前程。我见过崔钰几面,面如冠玉,穿着大红锦袍。左手生死簿,右手勾魂笔,咋一眼看上去是个铁面判官,实则脾性温和。郁离安也多亏了他照拂,否则凭她那身杀气,哪能这么安然地待在地府逍遥?怕早被江吾岚给撵走了。 孟姑娘的顶头上司,酆都地府的一把手,江吾岚的抠门与孟姑娘如出一辙。 孟姑娘见郁离安整天无所事事,于是一时鬼迷心窍,便将她诓来给自己打工了。但郁离安身上杀气太重,往前一站,就吓得鬼魂们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汤一递过去,基本上都会提前洒出一半,有些鬼魂跑的太急,碗都跟着遭了殃。 孟姑娘看得心疼不已,终于下定决心请她离开。 但是,郁离安不肯。 她是个死脑筋,做什么都无比认真,就算是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也不会半途而废,总之就是不做完不罢休。 其实从她赖在地府一百多年我就看出她脑筋有些不好使了。 孟姑娘没法子,只能一边肉痛一边看着她,时不时安慰自己一句“就当是工钱好了”。 我将郁离安带出去,此时明月高悬,远处的忘川河水里泛起磷光,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摆渡人的歌声。啊,良辰美景,正适合谈情说……啊呸,正适合商谈正事。 我简单介绍了下我的情况,笑眯眯道:“到你啦。” “我害死了很多人……”郁离安轻飘飘的嗓音有些暗哑,说完这句话后便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我突然发觉郁离安不是个健谈的,从她说的这句话来看,这应该是个很长很凄惨的故事,她看起来并不擅长讲故事。 我举高灯,蓝幽幽的光线打在她脸上,她茫然抬头,这张人神共愤的脸终于有了些鬼气森森的感觉。 “跟我走吧。”我笑眯眯道。 既然郁离安不愿说,那就只能我出马了。 郁离安不愿说的,生死录都可以告诉我,不过要取她的“血”。她现在处于灵体状态,血是没有的,所以要用特殊方法。 “看着灯走哈,不然会迷路的。”我扭头笑道。 引魂灯,顾名思义,就是用来引魂的。两人生前的遗物做成灯芯或灯油,鬼魂就能被牵引。 突然想起来,我貌似也是被引魂灯引上岸的。不过我不大相信我有什么所谓的前世,毕竟每次路过三生石的时候,石头都没啥反应,颜玦还因此事困惑过。 这一路有惊无险,期间经过饿鬼道被一众恶鬼扛着菜刀大斧追了一阵,后来又因郁离安太过貌美,又被一群色鬼拦了一阵……好在最后摆脱了。 回到崔钰安排给我常住的小院,乘岚正端着盆水晶兰走出来。 “去哪了?怎么才回来啊?”她抱着花盆打量了眼郁离安,“这是……” “咦?你不认得啊?” 乘岚摇头:“我才来没多久,而且只在府里办事,没见过这位,怎么了?” 我笑嘻嘻地摇头:“没事。”又转头对郁离安道,“先进屋里再说。” 郁离安嗯了一声,先一步走进房中,态度极为冷淡。 乘岚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爽:“她怎么这样啊!” “长得漂亮,脾气不好可以理解,忍着。”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遂朝屋里走去。 “长得漂亮就可以这么没礼貌?”乘岚气道。 我跨进门槛:“岚岚你要是有郁离安那么漂亮,你再怎么为所欲为姐姐我都支持你。”说罢轻轻合上门转身。 郁离安闲散地坐在凳子上,冷淡地瞅了我一眼。 我讪笑,这么光明正大地说人家,总归不大好。 “咳咳!废话就不说了,把手伸出来。” 郁离安听话地伸出手,手的形状和颜色都是极为出挑的。我心里感叹了一下,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漂亮得惨绝人寰的人!然后毫不客气地一刀划在了她的手心上,类似血液的“液体”缓缓流入匕首的纹路里。 郁离安静静地瞧着,面无表情,仿佛被划了一刀的鬼不是她。 “别担心,只是抽取了些魂力,不会有什么事的。”虽说郁离安看上去一点担心的表情都没露出来,我还是解释了一下。 这“血液”只是更加凝实的魂力而已,能把魂力凝成“血液”的样子,颜玦给的这把匕首功不可没。 须臾,我收集好“血液”,随后将其注入生死录里。 业火 5.一些个往事(一) 郁离安与沈岚第一次有迹可循的见面,应是在康启十年六月。烈日炎炎,接天莲叶,清蕖出水,还有某个布衣质子。但明显她是忘却了那随手从莲花池里救下的质子的。 生死录中的记录,她与那少年质子也就这点瓜葛,所以后来该质子兴冲冲从纪临跑回大陌,只为还她一命之事,其实她并不能理解。 从郁离安的角度出发,她与沈岚的关系,只是单纯的学生与先生而已,她并不记得自己曾施恩于他。 而这沈岚挺能折腾,他的到来直接推动了后面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 爱国情怀,自古以来便是文人骚客们文章诗作中不朽的话题。我个人看来,沈岚应该是不怎么爱自己的国家的,毕竟他可以想也不想就将自己短短的一生葬送在大陌某个叫寒石岭的地方,后来更是间接葬送了福泽两百余年的纪临江山。 郁离安恰恰与他相反。她为大陌可以万死不辞,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情感。无论是对政宣帝的恨意,还是对沈岚的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许是历史的必然,信仰理念截然不同的两人,多半是敌对的。他们两人也不例外,生在敌对的国家。 一个是大陌靖和郡主,一个是纪临七皇子,本该毫无瓜葛。 大陌康启四年七月,敌国纪临刚登基不久的皇帝剑指北方,向边境进军。说来也是有趣,纪临帝的这个皇位其实是捡来的。听说纪临皇位争夺异常激烈,这任纪临皇帝的老娘高心狠手辣,在其他皇子卯足了劲个争夺皇位的时候,直接毒死了老皇帝,伪造诏书,让自己的儿子当了皇帝。她自己则荣升太后,垂帘听政。 我猜她其实是想自己当皇帝,但无奈这个世界对女人相当残酷,只能让自己儿子来当傀儡,她在背后掌权大局。 这太后也不愧“心狠手辣”这四个字,掌握政权后便开始雷厉风行地清洗朝堂,短短半年,朝堂异己之声基本销声匿迹。 本以为高枕无忧,叱咤风云、改天换地的时刻终于来了,奈何自己是个短命鬼,一年后两眼一翻腿一蹬就挂了,让自己儿子成了真真正正的皇帝。 所以才说这个皇帝的位置是捡来的。 但捡的东西,往往有许多风险,更何况是皇位。朝中质疑声声,他又不是什么雄谋大略的人,于是在焦头烂额之际听了宦官挑唆,脑子一热,不顾朝臣反对就带了三十万大军跑到了边境御驾亲征,看样子是要与大陌决一死战。 其实我可以理解纪临帝这举措,他是个无能的草包。离了精明能干的老娘后干啥啥不行,身边有和他一样草包但又奸佞的太监,朝中大臣又不服他,于是急于证明自己。而大陌在五国之中最不显山露水,所以自然而然地以为大陌好欺负。 草包皇帝不知道的是,大陌皇帝的皇位也是捡来的。不过与他不同,政宣帝的皇位是淮安王主动让出来的。显而易见的是,政宣帝并不草包。 纪临帝其实挺心慌,毕竟这关乎着他今后在纪临的声望。三十万大军也心慌,毕竟他们这个主帅真的令人一言难尽。 可想而知,纪临这一仗真真输的惨烈,不仅赔了大量钱财,还被强制每年对大陌朝贡,更甚赔了个七皇子。 纪临国姓“纪”,七皇子名“纪澜”,也就是后来的沈岚。 沈岚七岁的时候被淮安王带到大陌,十四岁的时候同样被淮安王送回纪临,大约是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他又来到了大陌。 由此,这场恩怨也就开始了。 郁离安二十岁时,淮安王一纸家书将她逼回了家。淮安王为郁离安的婚姻大事操碎了心,想着要先将她培养出点淑女风范,于是请了许多先生来教授她琴棋书画。 在气走了最后一位德高望重的“白胡子”后,沈岚踏着九月的秋雨来到了王府。 生死录中,这次见面的所有细节一清二楚,该是郁离安对他的第一印象十分深刻,也不知是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我在这段记忆里,甚至可以看清楚沈岚衣摆上绣着的竹叶起了线头。 郁离安突然轻声对我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二句话。我来了兴致,于是内心燃起八卦之火,笑问她当时的感觉如何? 我猜想以她的性子应该不会回答我这么无聊的问题。 郁离安皱眉,想了想认真地说:“像个小白脸。” 我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顷刻间被浇灭了。 沈岚是在王府中待的最长的一位先生,主要教郁离安弈棋之术。 两人朝夕相处了三个月,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我确实也没能从他们二人身上看出什么郎情妾意的来。想想也是,毕竟我头一次见着沈岚,也没生出“一见钟情”的感觉,更遑论郁离安那样理智的人。 画面中这三个月其实没什么看头,两人话不多,每天最多的情景是沈岚抱着本书安安静静地看,而郁离安则研究沈岚设的棋局,思考破局之法。很多时候,一天就这么混过去了。 三个月后,也就是康启二十一年一月,不死心的纪临帝整顿大军,又集结了三十万大军,看样子是想一洗前耻,不过他本人并没有御驾亲征。 纪临能在五国之中屹立不倒,靠的不是草包皇帝,而是国力和能臣。否则,草包皇帝早在十几年前的那次亲征时战死沙场了。 时隔多年,纪临来势汹汹,一举攻破大陌边防,三月之内连割十一城。 政宣帝本来一直压着淮安王不让他出征,毕竟大陌也不是吃素的,迟早会将纪临打回去,少了个淮安王又能如何?但最终耐不住朝臣与百姓呼声太大。 这是政宣帝的无奈,也是淮安王的无奈。这场战役若是胜了,他将无立足之地;而若是败了,他会死。 因为谁都记得,他曾是大陌的王。 康启二十一年四月,淮安王出征。由此,为两个国家的衰败正式拉开了序幕。 业火 9.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年节将至,夜晚的江沅城热闹非凡。处处皆是张灯结彩,片片皆是欢声笑语。 两边的街市上挂着喜庆的红灯延至街的尽头。 郁离安裹得严严实实,身上披着件大氅,手里捂着暖炉,仍是嫌冷般的缩了缩脖子。 画玉跟在她身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街边的小玩意儿或吃食,眼珠不停地转来转去。 郁离安平常便有些惯着她,所以她喜欢的东西她便都基本买了下来。 画玉餍足地眯了眯眼,脸上荡开笑意,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郁离安望着,晃了晃神,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各自有各自的方向,各自有各自的归处。 年节将至,常年漂泊在外的人们,都在往家的方向赶。 “小姐,听说绘衣坊又出新款了,要不要去看看?” “好。” 画玉笑意盈盈,走到郁离安身前,开开心心地替她引路。 “小姐对这里不熟悉,奴婢走前面!”活泼傲娇的语气甚是可爱。 郁离安眼底浮出笑意,打趣道:“说的像是你有多熟一样。” 画玉想也不想:“那是自然,奴婢可是自小就在这里长大的!” 郁离安一愣,停下了脚步。 突然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的画玉身子一僵,心里直道“不好”,一时心下戚戚。但到底仍是强忍着装作毫无知觉的样子,自自然然、蹦蹦跳跳地在前引着路。 郁离安看着前方记忆里自小被卖到她家的画玉,心底茫然,却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一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个红色的风车,一头撞进郁离安怀里。 郁离安身形不动,低着头看她。 小女孩抬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带着怯弱。 郁离安想了想,从袖里拿出一只上好的雕漆花圆盒递给她。 小女孩接过盒子,嬉笑着跑开了。 她目送她一蹦一跳的消失在人流里,等回过神来时,画玉已经不见了。 江沅城热闹不减,她被人群推搡着,有些难受,而且因和画玉走散了本就有些着急,于是心里一火,使了十成十的力推开身边的人想从人群中出来。 身边的人群里发出惊叫,一个拖累一个的被她推倒了一片。 周围空了出来,被她直接或间接推的摔倒的人纷纷爬起来对着她怒目而视。 郁离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讶异又茫然,她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 人群里一片窃窃私语: “哎哎哎,你们看她,长那么好看,力气却比牛都大。” “哎呀,真讨厌,连对不起都不说一声,你看我都成什么样了。” “别说了,小心她又推你。” “……” 郁离安有些不知所措。 一只只提着蓝色小灯笼的飞萤不知从何处来,闪闪亮亮的在空中飞来飞去,围着人们跳舞。 星星点点的美轮美奂。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它们吸引了。 “哇,好多飞萤啊!” “你看那里!” 郁离安伸出手,飞萤乖巧的落在她手心里。一闪一闪的很漂亮。 她没见过飞萤,只觉得这小东西很像萤火虫,但比萤火虫亮很多,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即使在灯火通明的闹市它的光芒也毫不逊色。 手里的飞萤振动翅膀,飞离她的手心,越来越远。 郁离安的目光随着飞萤流转,它消失在沉寂的夜空。 古色古香的塔楼下,一身着靛蓝长袍披着莲青鹤氅的男子挑着只长信宫灯,长身玉立,面目温柔,正远远的瞧着她。 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郁离安心里“咯噔”一声。 她拨开人群,提着裙摆急急忙忙的跑到塔楼那里。 塔楼里不时飞出或缠绵或轻快的歌声,她站在楼下左右寻找,那人已不见了。 郁离安心里突然慌乱了起来。 她想喊那人的名字,可她不知道他是谁。 心里的失落无以复加。 正当她失魂落魄的看着繁华的闹市时,身后响起清越疏朗的声音: “姑娘可是在寻在下?” 那声音里的笑意毫不掩饰。 郁离安猛地转身。 那人一双狭长的眸子里似有着万千山光水色,深邃悠远。 他手里提着一盏长信宫灯,似乎很高兴,连着眉梢都带了浅浅笑意。 郁离安拉住他的袖子。 “我是不是见过你?” 清朗的笑声响起,沈岚调笑道:“在下见姑娘也甚是面善,莫不是上辈子的缘分?” 郁离安一梗,松开了他的袖子,讷讷道:“我真的觉得你很眼熟。” 沈岚突然长揖到底无比正经道:“在下纪澜,也甚觉姑娘面善,敢问姑娘芳名?” 郁离安沉默良久。 “我叫祁玉。” 塔楼里飘出悠远深情的歌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飞萤携着点点蓝光萦绕在他们身边,缭乱的飞过眼前。 郁离安看着身边的飞萤一愣,才发现是从沈岚的长信宫灯里出来的。 她愕然:“你……” 沈岚凝视着她,眼里像盛满了飞萤的光芒,他笑道:“举手之劳。” 郁离安点了点头,不语。 身边突然嘈杂起来,四周传来一片片惊叹与欢笑声。 塔楼里的姑娘们纷纷跑出来,一个个的都兴奋不已,兴高采烈。 她们或妖媚,或慵懒,或清纯。 像是鲜艳娇美的花,正值最好的年华。 “哎!终于放天灯了,每年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啊!” “谁说不是呢,真是的,今年又没放成。” “得了吧,能出来看已经够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天有多忙。” …… 郁离安抬头,一盏盏天灯自他们身后的天幕里缓缓升起,盈满天际,将黑沉的天空点缀出诗情画意,晕染得一片柔美。 千千万万升起的灯,不知承载了多少祈愿。 她仰望着这片盛景,突然也想放天灯了。 沈岚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心念一动,拉起了她的手。 郁离安诧异地看着他。 他笑着也不说什么,买了盏天灯就拉她去了江沅河边,河边还有着许多放天灯的人。河里也放满了灯,灯随流水飘飘荡荡。 河曲灯流,明明灭灭。 沈岚把天灯递给她:“不试试?” 郁离安踌躇接过不确定的看着他。 “我教你,不过你要先把心愿写在上面。” “没有笔。” “这有何难。” 沈岚走向一对青年男女,向他们借来笔递给她。 “可以写了。” 她接过笔,又踌躇了许久。 最后在沈岚凝视的目光中提笔写下八个字:怡乐未央,长毋相忘。 沈岚看着她写完最后一个鬼画符般的字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郁离安神色不变,冷冷的瞅了他一眼。 沈岚立刻止住笑,佯装正经。 郁离安皱起眉头纳闷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记得我写字挺好看的,可是……” “或许是做梦的时候梦见写得好?你刚也说我面善不是么?” 突然被打断,郁离安梗塞的看他。 沈岚笑着道:“我教你放灯。” 天灯在两人的手里缓缓飞向天际,最终湮没在灯群之中。 河边人影逐渐稀落,时辰已经不早了。 沈岚只得对她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郁离安点头,突然一惊,突然想起把画玉给忘了! 沈岚问: “怎么了?” 她着急道:“你知道绘衣坊在哪吗?” 沈岚眼底浮出笑意:“别急,我带你去。” …… 两人朝绘衣坊走去,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 绘衣坊不远处的首饰摊旁,小贩正卖力的吆喝着。 见两人走过来,穿着相貌接不俗,忙走向前拉生意。 “公子,买件首饰送给心上人吧?” 两人同时看向小贩,直把他看得头皮发麻。 沈岚看了看身边的郁离安,沉吟一声对小贩道:“你卖的有什么?” 小贩喜出望外,忙将他带过去让他挑选。 沈岚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质地做工都太过粗劣。”他牵起郁离安的手道,“我们走吧。” 脑子一片空白的郁离安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把手抽出来。 沈岚皱眉:“难不能你真想要这东西?” 不待郁离安摇头,他又转过头对小贩说:“一般你们这些卖首饰的,是不是都有一两件稍好些的?” 原本失落的小贩一听忙连连点头边从摊底下拿出一个劣制的木盒子边说:“公子说得不错,我这里确实有一支玉簪子,保准您满意。” 说罢打开盒子,却见盒子里还有一个小盒子。 看的人一阵无语。 小贩讪笑,将小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包了一层又一层红布的玉簪,小心的打开红布将玉簪展示给两人看。 “公子,这是我这里最好的首饰了,是从我太奶奶那里传下来的,说是要留给我娶媳妇的。要不是因为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也不会拿出来卖了。 唉,毕竟是祖传的。 哦,对了!这簪子还有个名字:绾青丝。寓意着……着……呃……还有……还有……呃,这玉石是上好的和田白玉,产自……产自……呃……” 小贩实在是编不下去了,他才头一天出来卖首饰,坑人的话练的还不太熟练。 郁离安不忍直视,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沈岚虽一直打量着那看起来也不是很好的玉簪没怎么听他说话,却也是一阵无语。 小贩心里凉凉,心想这单生意怕是黄了。 没成想眼前的贵公子哥儿轻咳一声问道:“这簪子名字不错,多少钱?” 小贩瞬间喜不自胜,只觉得拨云见雾。 虽有心想大赚一笔,却没敢太坑他们。他挠了挠头,最后定了十两银子的价格。 沈岚付了钱,将玉簪递给郁离安问:“不嫌弃吧?” 郁离安眼里满是笑意,摇了摇头,正欲接过,头顶先笼了一片阴影下来。 沈岚将簪子仔细簪到了她发间,末了还嫌没簪好,又取下来重新簪了一次,好好欣赏了一番才称赞道:“玉姑娘果然天生丽质。” 郁离安微愣,却没觉得有何不妥,只是不自在的对他道:“我先走了,画玉该等急了。” 言罢匆匆离去,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沈岚摸了摸鼻尖,眼底笑意温柔。 …… 画玉在绘衣坊门口等了许久,见郁离安走来忙迎了过去。 “哎,小姐,你去哪了,让奴婢好等!” 郁离安笑笑,并不说话。 画玉也不多说,引她穿过走廊,进了绘衣坊。 “小姐,我刚刚看了一身衣服,很适合你穿,我带你去。” 郁离安点头。 走到一个精致的小院子,画玉领着她进了个房间。 一进去,画玉就露出开心高兴的表情,伸手指着画墙上挂的老高的一身衣裙。 “小姐,你看你看,就是那件,是不是很好看啊!” 郁离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身很确实很好看的罗裙。 上衣下裳雪白无暇,宽大的袖口和稍长的裙摆上皆精致的绣着一朵朵墨梅,腰间是一条四指宽的浓墨缎带,缎带上白梅绽放。 果真很好看。 画玉悄悄看了郁离安一眼,见她似乎挺喜欢那身衣裳,似乎也并没有将她刚才一时口快说出的话放在心上,便稍稍放心,大大的眼睛里复又盈满笑意。 “小姐,要买吗?我看这身衣服可比老爷买的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欢快的语气里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郁离安眼角一抽,显然是想起了什么。 由于年节将至,想着新年新气象的知县爹兴冲冲地给她买了身衣裳。 那身衣裳料子极好,质地柔滑,只是冬天穿的话偏薄了些。可是问题不在于那衣裳穿着是不是有些冷,而是在于穿不穿的出去…… 大红的上衣,大绿的下裳,土黄?色的外套,还杂七杂八的绣着各种艳丽的花卉…… 知县爹这让人一言难尽的眼光…… 但到底是知县爹的好意,郁离安还是强忍着没说它丑的有多令人不忍直视,收了下来。就压在她平常不用的六角衣奁的最底部,免得看着碍眼。 彼时,见郁离安不是很喜欢自己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衣裳的知县爹还深深郁闷了。 这大红大绿的衣裳多好看,多喜庆啊!而且这料子多好啊!上面的花绣的多像真的啊!怎么这孩子就是不喜欢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 “小姐,要买吗?”画玉又问了一次。 “嗯。” 郁离安点了点头,招手让店家过来,正打算问价格时两个女孩子一欢快一病恹的声音传到了她耳朵里。 “哎?你真的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 “你……别告诉我你连淮安王都不知道……” “哪个淮安王啊……” “还有哪个!大陌的那个啊!” “可是,纪临也有一个嘛……”病恹的声音有些委屈。 郁离安身形一顿,扭头朝说话的人看去。 只见两个女孩子边看衣服边说着话。身着大红罗裙的长的明媚艳丽,另一个穿着蓝色曲裾裙十分清丽温婉。 温婉的女孩子太过瘦弱了些,说话的声音病恹恹的。 郁离安英丽的绣眉微挑,目光习惯性地挑剔了起来。 突然感觉被一道目光挑剔地盯着,任谁都会感到不舒服,不自在。果然,温婉瘦弱,声音病恹恹的女孩子看向了郁离安。 发现身边女伴异样的女孩子也看向了郁离安。 尴尬的对视,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郁离安面色不改,收回目光。 温婉瘦弱、声音病恹恹的女孩子舌尖打颤:“她…她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好…好吓人……” 没被眼光针对的另一个女孩子不正经道:“许是觉得你生的太过于好看了些,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温婉的女孩子脸一红,横了她一眼娇嗔道:“又在胡说八道。” 红衣的女孩子笑嘻嘻地凑上来:“怎么就胡说八道了?你说说?” “你!” “我怎么啦?” “你,你……你刚不是说淮安王吗?到底怎么了?” 红衣女孩子撇撇嘴:“无趣!” “哎呀,到底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这么大事就你不知道,整个纪临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户都传遍了,淮安王府被满门抄斩了………!” 蓝裙病恹的声音惊出了几分活力:“什么?!……可是,为什么呀……” “哪有什么为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室的那些腌臜事……” 外面的风突然大了起来,一下子吹开了绘衣坊的大门,风雪涌了进来。 四周传来一片惊叫,墙上挂着的那身衣裙被风吹得飘舞,突然落了下来。 画玉急忙护住了郁离安。 “小姐?” “无事。” 郁离安转身,风雪迎面打在了脸上。 生疼生疼的,总算打醒了她。 一场迷梦,恍若隔世。 业火 10.让开,我要回去 江沅城中雪不紧不慢的下着,落在青砖红瓦的王侯宅院上,落在竹门乌蓬的寒门屋顶上,落在人来人往的大街,落在幽深阴暗的小巷……无处不飞雪,天地之间,触目皆白。 城郊也落了厚厚一层雪的翠竹林里有一座简陋的不行还摇摇欲坠的破竹屋,破竹屋外的木桩上拴着一匹低头啃雪啃的正欢的青骢马。 屋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懂什么?!贫道是修行之人,住着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居室岂不有损道行!” 情绪过于激动,声音大得将竹林里的雪都震落了些,惊起了几只过冬的鸟儿。 青骢马啃着一口雪看向竹屋。 身穿藏色道袍,唇边两撇胡子,端的叫个仙风道骨的道士激动地一拍案桌站了起来,随后面色痛苦地收回了手。 沈岚:“……” 案桌旁温着一壶酒,正冒着热气。 漏风的竹屋里猛地刮进一阵风,已站起来的道士冷得打了一哆嗦,最后还是乖乖盘腿坐下,拉了拉身上单薄的道袍,伸手颤颤巍巍将炉上的黄酒提下来,满了一大碗,一口喝下肚。 穿着狐裘大氅手里拿着本书满身书卷气的沈岚看着对面的人沉默了半响,复又低下头继续翻书,书头也不抬道:“自讨苦吃。” 道士又是立马的怒目圆睁:“你懂什么?!”这次既没拍桌子也没站起来。 沈岚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看书。 道士见此气不打一处来,但没再大吼大叫了。他看他手里拿着的《韩非子》,撇着嘴气哼哼地哼道:“书呆子!” 沈岚翻了一页书,清清淡淡的声音毫无情绪:“书中自有黄金屋。” “哟!可不是嘛,还有颜如玉呢。”他口气十分恶劣的继续“那你就跟你的‘颜如玉’过一辈子吧。” 作怪又欠揍。 屋外的风更加大了,吹的那欠揍的道士使劲拉了拉自己那身单薄的道袍,他缩了缩身子,看上去有些佝偻。 沈岚面色不变,指尖划过书页,又翻了一篇。 引得作怪欠揍的道士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郁离安的知县爹慌里慌张、连滚带爬地地滚进了竹林。 屋外的青骢马遥遥瞅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啃雪。 “嘭”的一声,知县爹撞上了竹门。简陋到摇摇欲坠的竹屋晃了晃,死撑着没倒下来,但“弱不禁风”的门却很不给面子地倒下了…… 屋里突然灌了阵大风进来,夹杂着寒雪。 作怪欠揍的道士冷得一激灵,僵硬地直了起来。 沈岚神色不变,伸手拉了拉身上的狐裘大氅。 两人齐齐看向知县爹。 门外弥漫的风雪一阵接一阵的涌了进来。 沈岚有了丝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知县爹“噗通”一声跪下,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声音发颤。 “殿……殿下……靖……靖和郡主不见了……” 手中的书滑了下来。 作怪欠揍的道士一脸作怪欠揍的幸灾乐祸表情。 沈岚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道士轻咳一声,艰难地收好面部表情。 知县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唯恐沈岚迁怒。 “什么时候不见了的?”毫无情绪、清清淡淡的声音。 知县爹头埋得更深了,颤声道:“今天早上……” …… 郁离安和画玉从绘衣坊出来时,街上只余零星灯光,行人稀稀落落,大都行色匆匆。 有几人慌慌忙忙地与她们错身而过,风雪中夹杂着模模糊糊的抱怨:“什么鬼天气,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雪?……” 郁离安轻轻合上眼,一幕幕回忆似走马观花般从她脑海里一一闪过。 五岁时知县爹离家赶考,娘亲抱着自己哭哭啼啼地去送他。行至渡口,大雾弥漫,知县爹消失在迷雾中。 七岁时知县爹衣锦还乡,娘亲哭的一脸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怎么才回来,出门后也不回个信,她说她以为他死了…… 九岁时知县爹第一次遭贬,娘亲离世。她抱着他笨拙地安慰道:“爹爹别怕,娘亲走了还有玉儿,以后玉儿替娘亲给爹爹做饭……” …… 记忆一直到十六岁,她哭着朝他大喊:“为什么?!”突然间便戛然而止。 郁离安睁眼,明白了什么。 风雪似乎小了些,打在人脸上也不再那么疼了。 画玉跟在她身边,一脸担忧:“小姐?” 郁离安看着她,英丽的眉眼里晕出浅浅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走,回去了。” 风雪漫漫,街上的最后一点灯光也灭了。 回到府上,知县爹忙接过郁离安解下来的大氅,同时吩咐下人将熬好的姜汤端给她喝。关怀之意溢于言表,丝毫不假。 他看着她将最后一点姜汤喝完,开心的眯了眯眼,然后兴致勃勃地问她出去都买了什么,做了什么事,开不开心。 就像一个寻常父亲关心女儿那样。 郁离安愣了愣神,突然想到也曾有这样一个人对她这么的关怀备至,关怀到一丝不苟,小心翼翼,待她极好极好,做什么都生怕惹得她不高兴。 然后她便有些后悔了,后悔那天一巴掌拍掉了他向自己伸来的手。 现在的这个家,是偷来的,不属于她。 她得回去了。 她得回去祭奠了。 郁离安曜黑的眸子突然间粲若星辰,她对知县爹露出了笑容,仿佛幽暗角落里开出的红梅。 明明艳丽得惊心动魄,却让人骨子里生出冷意。 知县爹无端打了个寒颤。 郁离安敛眉,仍旧笑意盈盈。 她该回家了。 …… 沈岚翻身?上马,伏在马背上,俯身在马的耳边说:“乖,去拦路岭!” 青骢马一声嘶鸣,前蹄抬起,似离弦之箭,快的惊人。 藏袍道士站在已没了门的竹屋门口,看着他消失在风雪中,脸上是一副欠揍的幸灾乐祸表情。 知县爹从地上爬起来,搓了搓手,突然间意识到,他又把女儿给弄丢了。 拦路岭上红梅开的冷丽,岭下官道上传来一阵阵马嘶,雪大的惊人。 郁离安猛地一拉缰绳,马堪堪停在沈岚两三尺处。 青骢马与白马鼻息粗重,狠狠地相互瞪着对方。 “让开!”冷厉的声音似寒梅绽放。 沈岚眉毛一拧:“你现在回去做什么?只有死路一条!” “让开!” “你冷静点!” “我说了让开!” “不让!” 郁离安眉眼间戾气惊人,她扬起马鞭狠狠一抽,不再管他。 马儿吃痛,前蹄高高抬起,向着沈岚横冲直撞过来。 吓得连青骢马都嘶鸣了一声。 沈岚猛地调转马头,郁离安趁此一骑绝尘。 “你回来!”沈岚骑着马追了上去。 青骢马到底是千里良驹,没会儿便反超了她。 雪大得迷了人眼,风声萧萧,马嘶鸣起。 郁离安从马上一跃而起,手间的一柄弯刀亮的惊人。 沈岚骑在马上一动不动,狐裘大氅被风吹的高高扬起,他一双眼里冷冷清清,哪里还有半分书卷气。 郁离安手中的弯刀直取他咽喉。 弯刀逼近眼前,沈岚伸手,准确地握住她的手腕,反手一带,将她拉到了怀里。 “放手!” “你冷静点!” “放手!” 沈岚眉头深深皱起,紧抿着唇,握得愈发的紧。 手腕上一阵疼痛,但没多难忍受。 “我叫你放手!”手中弯刀一转,换到另一只手上。郁离安反身,与沈岚四目相对,秀丽的眉眼冷厉,手中的弯刀雪亮。 弯刀直指他的心脏。 隔的太近,沈岚绝对无法避开。 她是真的想杀了他……这个念头从头脑里一闪而过,握住郁离安的手微微一松。 郁离安趁机挣脱,快速收回刀,身体一旋,从马上翻了下来。 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沈岚微愣,也紧跟着翻身下马。 拦路岭上漫山遍野的红梅被风吹得零落纷飞,与雪相互缠绕,愈发冷艳。 郁离安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中尽是冷梅寒香。她转身,想回过头去牵马继续上路。 沈岚一个箭步到她跟前。 “靖和,别闹。”清清淡淡的嗓音中有些倦惫。 郁离安一把推开他,走向白马。 沈岚拉住她。 “放手!”冷厉的声音有些沙哑。 “靖和……” 郁离安挣扎起来,想将他的手甩开,无果。 握着弯刀的手越来越紧,她紧抿着唇,不确定是不是还有效。 刺过去吧,他会躲开的…… 可万一他要是不躲呢? 她内心陷入了挣扎。 刺过去! 他若不躲也是咎由自取! 手里的弯刀又握紧了三分。 她刺了过去。 他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躲开,而是徒手抓住了那把利刃。 那只紧紧拉着郁离安的手,也始终没松开。 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雪地上,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 郁离安心里一慌,松开了原本紧紧握着的刀。 弯刀掉到了地上。 沈岚的手血流不止。 “我……只是想回家……” 空空寂寂的声音中有些无措与迷茫,很快被风吹散。 “我知道。”沈岚放缓声音柔声安慰她,“等再过几年,我带你回去。” “可我现在就想回去,”她定定地看着他,“你让我回去好不好?” 沈岚一口回绝道:“现在不行!” “为什么?” “太危险了。” 郁离安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哭腔重复道:“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要回去……” 沈岚声音凉凉:“你现在回去只有送死的份。” “是吗……”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郁离安焦躁起来,声音一声比一声大,“放开!你放开!我要回去!” 她复又挣扎起来,情绪激动,沈岚一只手都拉不住她了。 他一把抱住她,手上的鲜血流到郁离安的白衣上,红到刺目。 “放开!” 郁离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间就挣开了。 沈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由于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 他看着她,眼里的痛色一闪而逝。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想回家? 他知道,但她现在绝对不能回去。 郁离安已有些神志不清了,天地间一片渺茫,白的过于单调了些。 她使劲晃了晃头,还是感觉有些头脑发胀。 脑海里只剩两个字:回家。 她转过身,沈岚又拉住了她。 郁离安怒了,空着的一只手一把捏住他的咽喉,手渐渐收紧,眼睛发红。 沈岚鲜血淋漓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微微发力,毫无压力的扯了下来。 喉咙被她捏的的有些疼。 郁离安双手都被制住,眼睛越发的红了。 脑海里一个个场景闪过,有父王的,有知县爹的。 两重回忆,两重身份,像是要逼疯她。她头疼的厉害,想要蹲下来,可沈岚死死的抓着她。 “放手!!!”郁离安突然间戾气重的骇人,杀伐之气毫不掩饰。 沈岚不放。 “我让你放手!!!” 大雪纷飞,拦路岭上红梅飘落,岭下的官道上传来一声怒喝: “郁离安!你给我醒醒!” “啪”的一声,沈岚那只满是鲜血的手,一巴掌打在了她脸上。 血落在地上,像极了开的冷丽的红梅。 郁离安呆愣愣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的血,红的刺眼。 突然间便天旋地转起来,头愈发的疼了。 业火 11.一巴掌把魂扇丢了 沈岚将郁离安带回了自己府上,回到寝殿,藏袍道士正畏畏缩缩蹲在火盆旁瑟瑟发抖,见他怀里昏迷着的郁离安,作怪的“啧啧”了几声道:“这是怎么了?” 面上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沈岚也不管他,兀自将人抱到围着重重叠叠床帐的雕花梨木的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又看了两眼,仍是嫌做得不够般,唤下人拿来两个安神香囊挂在帐子上。 看他那小心翼翼、细致入微样,藏袍道士乐呵呵地问:“怎么,看上人家小姑娘了?” 火盆里突然噼噼啪啪溅出几个火星,吓得他“腾”地站了起来。 “什么鬼炭火!” 恼怒惊诧的声音。 沈岚回头淡淡扫了他一眼道:“总比没有的好。” 藏袍道士无端听出了讽刺的意味…… 他气哼哼的哼了几声,眼神落在大?床?上的郁离安,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唇上两撇小胡子一动一动的,看上去说不出的猥琐。 沈岚:“……” “咳咳……”道士轻咳两声正色道:“你就没发现靖和郡主有什么奇怪吗?” 沈岚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对他总喜欢吊人胃口的说话方式很不满。 道士重新蹲下来,又将手伸到火盆上方取暖,乐呵呵的问:“真的没看出来?” “师无!” 见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了,道士师无拿起火盆边上的火钳,心里十分舒爽,一脸惬意地拨弄着盆里面的炭火,心情甚好。 沈岚拧起了眉。 “这都没看出来……”慢悠悠的语气好不欠揍,又顿了顿,才道,“靖和郡主的识魂丢了。”说罢一脸贱兮兮地看着他,问:“你把人怎么了,受这么大刺激,识魂都吓跑了。” 道家有云: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情。 胎光主“生”,爽灵主“识”,幽情主“情”。 人无胎光即死,无爽灵即痴,无幽情即孤。 识魂即是爽灵。 郁离安识魂丢了,那么醒来后必傻无疑。 沈岚眉拧成了一堆。 师无放下火钳,贼兮兮地凑上来:“你把她怎么了?” 沈岚一脸的难以启齿,有些后悔道:“我打了她……” 其实在扇了郁离安一耳光后他就后悔了。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打她。 还把她的识魂打跑了…… 师无一脸惊讶:“你居然也有动手打人的一天!还是打女人?!”他顿了顿,又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道,“这么个娇滴滴弱不经风还长得天姿国色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的小姑娘,你居然打她!打也就算了,你还把人家魂都打跑了!” 师无大大的喘了口气。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还真是有些为难人。 沈岚:“……” “你说你呀你,叫贫道怎么说你!”他说完跑到火盆边坐下,哆哆嗦嗦地烤火:“这见鬼的天气,怎么还那么冷!” 又将藏袍裹紧了三分。 沈岚望了望床?上昏睡的郁离安,眉头紧锁。 先前他还奇怪,像靖和这样的人,虽不说刀枪不入吧,但怎么说也不会被一巴掌给扇晕的…… 他不禁又后悔起来。 真不应该打的。 师无见他眉拧的厉害,摸了摸唇上的两撇胡子,最终还是好心提醒道:“殿下最好还是快些把靖和郡主的识魂招回来吧,失魂久了那可真才是大事不妙了。” “怎么招?” 似睡得不好般,床上的郁离安皱了皱眉,梦呓一声。 “准备开坛吧,贫道亲自上。” 沈岚:“……” …… 一连下了半月的大雪,整个大陌冰天雪地,银装素裹,美得寒凉。 京畿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冬天像只老虎,每天耀武扬威地恐吓原本就心惊胆战的人们。 再过几日便是新年了,可街上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毫无过节的气氛。偶尔会有户人家里传来几声怒喝:“这见鬼的天!” 显得更加寂静清冷。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跪得整整齐齐,龙椅上的政宣帝疲倦地揉着眉眼。 “想不出来办法,便都跪着吧。”起身,小福子忙恭谨地伸手过来搀扶。政宣帝摆了摆手,径直离开。 大陌遭了百年难得一见的雪灾,随便一个地方都雪深及膝,每个角落都有冻死的人,更甚有一个偏远的小村,整个村子的人都冻死了。 皑皑白雪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白骨。 本就遭了天灾,偏生又遇到人祸。 几日前,平阳的小县令“单枪匹马”、翻山越岭来到了京畿。 告御状。 其实他也不想来,可实在是没办法了。 在国师预知将会发生百年难遇的雪灾之前,朝廷就命赈灾官员带着赈灾物资前往各个州县赈灾。 贪污,这事儿没几个官没做过,朝廷也心照不宣,只要不是太过分,基本没人过问。 可到平阳赈灾的官员委实过分! 小县令左等右等,左盼右盼,盼了几月,就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彼时平阳县一干百姓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每个人都是副冷得瑟瑟发抖的样。小县令自认不是什么好官,可司其位谋其职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牙一咬心一横,自带干粮只身去了京城。 大雪封了官道,马车行驶不得。 这时小县令才渐渐明白,那些赈灾官员这么过分,本就是欺他平阳此时与世隔绝,又是个小县,就算死了多少人,届时皇上也只会问他们一个赈灾不利的罪名,随便找一个人来顶替就好了。 小县令恨得牙痒痒,只能一路步行去京城,其中艰辛自不必言说。 许是老天眷顾,还未到京城,便先冲撞了天子仪仗。 彼时政宣帝正前往全国各地考察灾情,刚到宜城,便被全身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没个人样的的小县令拦住了圣驾。也不知小县令哪来的勇气与运气,一干御林军竟拦他不得。 小县令跪抱住他的大腿,激动得一把老泪纵横: “求圣上救我平阳百姓!” 于是被抹了一腿鼻涕眼泪的政宣帝脸色青白交加地听完了他的御状,然后更加脸色青白交加的带着小县令回到了京城。 政宣帝大怒,当天就将一众前往平阳赈灾的官员剥干净了衣服挂在了午门。 未到两日,那一众官员就被冻成了冰雕。 政宣帝带领朝上文武百官前往午门,指着那一众“冰雕”语气凉凉道:“若是今后再发生这等事,不等这天灭了我大陌国祚,朕必先灭了你们!” 一干大臣两股战战,整齐划一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圣上息怒!” 朝堂倒真清明了不少。 后来政宣帝问起过国师那奇怪的小县令怎么回事,他的御林军怎么会那么没用,拦个人都拦不住,莫不是平时操练的太少了? 国师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莫测表情道:“为民请命,天佑之人。” 虽说是这样,但政宣帝还是气哼哼的哼了几声,然后他那一干没用的御林军更加地被??操练的死去活来了。 …… 他回到御书房,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很久以前的折子。 折子里掉出一块巴掌大的布帛。 他将布帛拿起翻来覆去的看,依旧纯白无暇的布面上用上好的朱砂为墨写了两个小篆体的字:眉卿。 他看着布帛,恍恍惚惚想起了些往事。 他与那叫眉卿的女子相识在一片灼灼的三月桃花里,她转过身的那张面容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姝丽,她朝他盈盈一拜。 “小女子方眉卿见过殿下。” 她身后的桃花被风吹的飘飘摇摇,她站在花雨里,是他从未见过的美。 政宣帝回过神,皱了皱眉。 想这些作甚? 莫名其妙! 心里虽说这样想着,却仍开口让小福子取了件滚着雪白皮毛用银丝绣了繁复龙纹的兜帽斗篷。 然后言不由衷的去了早已被满门抄斩的淮安王府。 王府的门上还贴着大大的“封”字。 他一把撕下,推门走了进去。 小福子早已被这王府吓出了心理阴影,在门外踟蹰着不敢进去。 政宣帝眉毛一横:“站着干嘛?还不跟上!” 言罢又向里走了走。 小福子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王府地板上还隐隐能看见血迹,院前那棵被雷电劈成两半的百年老树死气沉沉,估计来年是不会发芽重新长出来了。 政宣帝站在院子里,心里有些惆怅。 他不是后悔抄斩了淮安王府,而是突然觉得从这破败萧条的王府里看破了世事兴衰。 盛衰荣辱,原来也就那么回事儿。 还不就他一句话。 他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朕还真不信你不后悔。” 言罢朝书房走去。 他亲自推开门,门“嘎吱”响了声,灰尘落了下来。 他用袖子扇了扇,径直走进去。 入眼皆是一片狼藉。 地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公文书籍,一架漆了黑漆的巨大书架翻倒在地上,书架上摆放的古玩瓷器碎了一地。 本该由屏风挡着的办公地带一览无余,而那块屏风正伤痕累累的睡在沾了鲜血的纸蔚上。 他走过去,也不管脏不脏直接坐在了书案前。 小福子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闭上了。 政宣帝手撑在桌上,看着乱糟糟书房呆了好一阵子。 心里想到应该要叫人来打扫一番才行。 他甚至还想到了以后把淮安王府翻新后赏给锦尘给他当做太子府。 不然放着这么大个宅子不用实在是太可惜。 书房也看腻了,他站了起来,打算去其他地方转转。 刚走一步,却发现脚下的一个书画锦盒保存的貌似很好的样子。 让人很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弯腰捡起来,打开。 锦盒里放着一幅画。 画卷展开,那女子眉眼间惊艳人心的风情让他不由得愣了愣。 紫藤花下,彩蝶翻飞。画里的女子一袭紫色罗裙,发间簪着只紫玉簪,正慵懒的躺在花架下的贵妃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书。 倒是倾国倾城,风华绝代。 画上的空白处只用墨笔题了两个小篆的字:眉卿。 政宣帝突然间有些气闷,他很想将画狠狠地摔在地上,但最后不但没这样做,还气哼哼的丢给小福子让他好生收着。 后来又气哼哼的出了书房 。 郁离安面对着那株焦黑的老树,眼里懵懵懂懂。 走到院子里的政宣帝看到郁离安,一时间没认出来。只是以为有人在自己之后 进了王府。他一顿,厉声喝道:“好大的胆子!谁准你进来的?!” 小福子浑身一抖,惊恐的看向周围。 皇上!咱别闹了成吗?这哪来的人啊! 政宣帝也似发现了什么。 他迟疑走过去,看清了那人却是他的侄女郁离安。 郁离安没转过身,仍痴痴呆呆的看着树。 院子里的风有些大,吹得飘飘荡荡的白雪歪歪斜斜的穿过了郁离安。 政宣帝脸色一黑。 为什么他这个侄女竟是透明的? 转过身去看小福子,见他虽然是一副茫然惊恐的样子,却似乎看不见郁离安。 政宣帝突然有些头大。 这是,见鬼了? 业火 12.政宣帝撞鬼了 郁离安端端正正地坐于政宣帝平时批阅奏折的案桌前,眼睛盯着桌上乱七八糟的奏折发愣。她试着翻了翻奏折,然后直接穿了过去…… 她应该还没死吧…… 桌上紫金色的兽形香炉里龙涎香静静地燃着,青烟袅袅升起。御书房的门被一把推开,怪异的大风灌了进来一路肆掠卷席着穿过那道嚣张奢靡的屏风,将青烟直吹得扑向郁离安。 居然没有气味,还穿过了她…… 政宣帝走向案桌,抬了抬下巴:“起开。” 身后跟着的小福子战战兢兢,小心地抬头四处望了望,连个鬼影也没有,这是在跟谁说话?难不成是自己?他想了想,离政宣帝远了几寸距离。 政宣帝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小福子一个激灵,赶紧又远了几寸。 政宣帝皱了皱眉。 小福子:“……”皇上您老人家到底要奴才怎么做…… 郁离安看戏似的瞅着他们两人,英丽的眉眼里尽是揶揄之色。 但就是占着位子不离开。 政宣帝眉头皱得更深了。 一惯善是察言观色的小福子顿时心惊肉跳,双股战战,习惯性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头径直埋到了地上。 政宣帝看着他默了良久,在龙涎香燃快尽之前终于说道:“朕……不是说你,去拿盘香来。” 跪在地上的小福子一脸茫然,正怔愣着,头顶上又传来自家皇上不耐烦的声音,“还不快去!” 小福子心头一跳,赶忙爬起来,行了一礼便逃也似的出了御书房。 郁离安挑眉。 政宣帝拧巴巴地看着“鸠占鹊巢”的某人命令道:“起开!” “不起。”轻飘飘的语气。 政宣帝哼了哼:“信不信朕找人收了你。” “不信。”不屑的语气。 “……朕要批阅奏折,起开。” “就不。”无赖的语气。 政宣帝:“……”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个侄女这么会耍无赖呢…… 一人一魂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 另一边,刚走出御书房没多久的小福子手一拍脑袋突然想起,龙涎香,只有皇上那里才有啊……他吞了吞口水,不情不愿战战兢兢慢吞吞地挪着脚步又回到勤政殿的御书房外,恭恭谨谨地立在门外,压抑着平时尖利的嗓音无比缠绵婉转地唤了声:“皇上?” 听到小福子尖声尖气炸耳膜的声音,政宣帝又皱起了眉头:“进来。” 于是小福子便空手空脚地进来了。 看着两手空空的小福子,政宣帝拧了拧眉:“香呢?” “皇……皇上,龙涎香一直放在您书房啊……别的地儿没……没有。” 政宣帝:“……还不点上。” 小福子松了口气,忙去点香。 郁离安单手托腮,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这主仆二人。 以前还没发现,这个小福子也是有趣的紧。双腕上居然戴着副碧玉手镯。 若是皇上赏的…… 郁离安看政宣帝的眼神意味深长。 见她一脸怪异莫测的表情,政宣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伸手拂袖,傲气的冷哼一声,退了一步,坐在了她面前。 点好香退到一旁的小福子见此脑子一懵,皇上这是做啥? 政宣帝从折子堆里扒拉了好一会,才找出一本没阅过的折子,吩咐小福子研好墨,就这么批阅了起来。 郁离安挑眉,不语。 天色渐暗,批阅的差不多的政宣帝放下朱笔,叫小福子收好文案与笔墨。才抬起头看她,端详了好一会儿,忽然就似有些怀念地道:“靖和这张脸,倒是与你母妃像了十成十。” 正在将奏折码齐的小福子手一顿,一时脑子没反应过来就磕磕巴巴地应和道:“是……是啊……” 郁离安:“……” 政宣帝无言看了小福子良久,直看得他心惊肉跳,顿时觉得自己大难临头。于是再一次双腿战战,正欲跪下,政宣帝突然对他道:“别跪,朕不是在对你说话。整天跪来跪去的,你膝盖上的都是软骨吗?对了,去把棋具拿来。” 小福子弯到一半的腿战战巍巍的直了起来,尖声尖气应了声:“喏。” 政宣帝揉着眉心,平时清润的嗓音中带着疲倦,有气无力道:“靖和,再陪朕下盘棋吧。” 去拿棋具的小福子心里突然一凉,他家皇上,莫不是疯了? 郁离安先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然后低下头抚着自己尖尖长长的指甲,眉眼盈盈,却语气幽幽道:“皇上说笑了,靖和连棋都碰不到,如何陪您下?” 也不知道这指甲刮起人来疼不疼。 政宣帝点头:“唔……这倒是个问题。” 小福子:“?”什么问题? 政宣帝伸手颇有节律的叩着书案,思忖良久:“要不,朕给你烧过去?” 郁离安:“……” 最后当然不可能烧过去。 政宣帝一手白棋,一手黑棋,头也不抬:“黑子先行。” 郁离安瞅了他一眼,万分不信任地问:“不耍赖?” 政宣帝:“……” 她点了点头,让政宣帝将黑子落好。 案上龙涎香安安静静地燃着,小福子低着头一脸小心翼翼,眼睛微抬,又怕被发现似的忙低得更加恭谨。心里却在纳闷,皇上这是中邪了? 又落一子,政宣帝执起白棋,微微抬头,看着郁离安似在思索,眉心微蹙,眼中似有刀光剑影。 天下如棋。 他执起白子轻轻叩着案桌,执黑子的手托着腮,突然问面前的一缕识魂:“可恨朕?” 郁离安仍是一副专心思索棋局的样子,闻言头也不抬道:“说不恨岂不是太假。” 小福子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闷住了声,皇上应该不是对自己说话吧? 政宣帝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又问:“如果给你个机会,可以杀了朕,你会吗?” 郁离安抬头看他,眼含讽刺,正欲回答,却突然听“噗通”一声,只见小福子已然五体投地跪到了地上,全身发抖。 政宣帝扶额,看着似乎想在地上跪个天长地久的小福子,叹了口气道:“起来,朕没问你。” 小福子趴在地上深思熟虑了一番,没起,还颤着声音道:“皇上三思。” 政宣帝:“……再不起来,以后就都别起来了。” 小福子一听忙爬了起来,一脸委屈。 郁离安看他俩的眼神愈发怪异。 政宣帝瞅了她一眼,继续问:“你会吗?” 郁离安整理衣襟,正襟危坐,继而露出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直盯得书房里刮起了异风。 风声凄凄厉厉,像地狱里爬出了千万的恶鬼,呼啸着要撕咬爵碎人皮骨肉般。 千叶细雕银烛台上罩着琉璃罩的烛火被齐齐吹灭,内室里的香妃色纱幔也被吹的张牙舞爪。平时虽胆小如鼠却从不敢在政宣帝面前大声喘气的小福子吓得高声怪叫了一声,引人侧目。 见这情形,其实,连郁离安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只是想让政宣帝看看自己怨毒的眼神,让他知道自己有多恨他而已…… 没成想,只是稍稍凝神就有如此大的威力。看来,做鬼也没那么糟糕。 但,正前方的某皇上依旧处变不惊。 郁离安心下阑珊,没了作弄人的心思。 虽然她并没有真的想作弄人,但是,自己貌似有了特殊能力这件事还是值得高兴的。 还真是个好消息。 书房内的狂风戛然而止。 政宣帝仍是一脸平静的看着她。 郁离安静静的望着棋盘上的棋子,声音发冷:“自然不会。” “……为何?” 郁离安眸色似冬日夜空般黑沉,她抿唇,许久,才听到那略有些暗哑的声音说道:“若你不是大陌皇帝,如果有机会,我自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你。”她单手托腮,有看着棋盘上正在厮杀的不可开交的黑白棋子,“可你是,我不能杀你。” 政宣帝眉眼带笑,心情颇好道:“那朕倒是运气不差。” 黑子落下,棋盘上硝烟又起。 “只是靖和想问,现在杀了我父王,陛下可曾后悔?” 政宣帝不假思索:“后悔作甚。” 郁离安轻笑,想来对付纪临的法子已经有了,她父王倒是死的不冤。 作为一个臣子,不能不为国家着想,也不能太为国家着想。你对国家不上心,龙椅上的那人会觉得你在尸位素餐;若是太过上心,那人又会觉得你意欲谋反。 想做个好臣子不易,既要护好国家,又要讨君主欢心,一不小心,还会万劫不复。 她父王倒是将国家护好了,可也将皇帝给彻底得罪了。最后会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可想而知。 郁离安心里突然像堵了块磐石。 她凝眉拂袖而起,又带起了一阵阴风。 政宣帝疑惑的看她问:“又怎么了?” 郁离安扯出一抹恶劣的笑容,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我心情不好。” 政宣帝沉吟道:“那你要怎样才能心情好?” 书房内怪风又起,小福子简直要被吓得晕厥过去。 太反常了! 他偷偷抬眼望了望自家皇上,见皇上还是副即使泰山崩于眼前依旧能安然自若的样子,心里奇怪的同时,居然还安心了下来! 撞鬼了真是。 于是下一刻,他还真撞鬼了! 怪风似鬼魅一般穿过了他,直冷得他脸色青白,嘴唇发紫。 郁离安“咯咯”笑了出来,挑衅的看着政宣帝。 政宣帝面不改色。 郁离安也不恼,笑眯眯的看着他,在他眼皮子底下一路穿过屏风、门墙,然后飞身去了据说有着三千佳丽酒色糜烂的后宫。 这一夜,大陌后宫那叫一片鬼哭狼嚎,热闹的紧。 郁离安表示,如果她能现身的话就更好了。 肯定能吓疯一串人。 哈哈哈!厉鬼勾魂,冤魂索命。 哈哈哈!死绝了好!死绝了才好! 业火 13.荒唐 康启二十二年春,纪临与大陌交好,实行相互联姻政策。为表诚意,纪临首先千里迢迢送来联姻公主,由七皇子纪澜陪同送亲至大陌都城。 京中连续飘了几日的小雪便停了,毕竟是初春,天气也在渐渐回暖了。几月不见的阳光终于从厚重的乌云里边挣扎出来,将之染了道红金色的边。临近傍晚,远处的鸟儿也归巢了,迫不及待的飞向山林或是房檐。 积雪初化,街道上一片泥泞,家家户户的房檐上正滴滴嗒嗒的往下滴水,刚从檐下跑出来的小男孩摸了摸头上的雪水,跑得更快了,然后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身后传来一声怒吼:“你鬼跑什么!” 划破了长街冷寂,但却没人看他们。 两边的商市还未收摊,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的,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却让人不禁觉得有些冷清。藏了一个冬天的人都想看看这外面的景色,即使不怎么说话只是这么看着。 街巷的某个阴暗角落里,突兀的传来一声尖叫: “啊!——死人!” 原本只是略显嘈杂的街市突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几乎每个人都停下了动作,但没一会儿便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 首饰摊前一身棉麻布衣的姑娘缓过神来,放下了刚刚看中的青玉簪,目光转向了一个普通的头花;匆忙赶路的行人稍稍顿了顿,继而目不斜视的抬步往前走;位摊上的小贩搓了搓手,眼睛看着街市尽头,一脸麻木。 “爹爹,人死后是不是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呀?”一穿着单薄棉袄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抬头看着紧紧牵着她手的爹爹一脸天真。 小女孩的父亲点点头一脸木然的“嗯”了一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那我们也可以去找娘亲了吗?” 紧紧握着女孩的手僵了一下,慌乱却有气短的声音响起:“不可以,死了就是死了……不可以……”像是自言自语。 沈岚扭头看着三丈开外角落里发出尖叫的那人,她正坐在泥泞的地上瑟瑟发抖,背对着他,面对着一具姿势扭曲怪异的尸体。 这是大陌难得的一个正常人,会被尸体吓到的正常人。 天色沉了下来,刚才说话的两父女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中。 纪临与大陌联姻的吉日很快到来。 皇宫内挂满了红绸绣球,宫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宫娥与小倌在一个个宫殿里忙碌穿梭。端着御酒的,捧着食盘的,提着宫灯的,一个个都忙的不可开交又井井有条。谁也不敢出丁点儿差错,严肃沉闷得只要把红绸换成白绸就能办丧事了。 但庄严肃穆的气氛倒是能看出来是两国联姻。 观礼匆匆结束,宫宴很快便开始了。 坐在上首的政宣帝端着酒樽站起来,明晃晃的龙袍腰间挂着块绿油油的玉佩,煞是刺眼。 下首的百官使者包括沈岚也都齐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恭敬地行礼。 政宣帝高高俯视着他们,眼中一片漠然地说了些客套话,就宣布开宴了。 沈岚看着政宣帝腰间的玉佩,目光深沉。落座,不经意地扫了昭宁公主一眼,她整个人瘦瘦小小的,怕是矮了郁离安小半个头,身着织锦百蝶绣纹绛红礼服,手拢在滚了雪白毛边的宽大袖袍里,看上去有些发冷。她看着高高在上的政宣帝,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溢满了笑意,嘴角露出两个深深圆圆的酒窝。 满是孺慕的表情。 沈岚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有些失望。 似是注意到昭宁的目光,隔的老远的政宣帝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坐这儿。”他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在大陌,只有两个人能坐在皇帝身边,一个是皇后,一个是贵妃。 昭宁愣了一愣,又忙起身行礼,接着茫然的看向了那位置上的端贵妃,脸色为难。 遭了无妄之灾的端贵妃原本和煦温柔的脸一僵,从座位上站起来向着皇帝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皮笑肉不笑道:“皇上,这怕是不合礼数吧?” 坐在政宣帝另一边的皇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沉默地看着骨瓷杯里的茶水,食指指尖抚弄着尖尖长长的指套。 现在在皇上这里,对端贵妃与她的家族,已经不需要礼数了,无论是在什么场合上。只是这端贵妃是个傻的,看不清局势。 下首端贵妃的父亲姜首辅冷汗连连,却不敢抬眼看一眼自家女儿,只能在心里怒骂了一声蠢货。 御酒的香味渐渐飘散开来,带着迷醉的味道,吸入肺腑,还未品尝,便先醉了人。 暖阁里突然刮起了阴风,吹熄了照明的烛火,红绸飘飘荡荡。 突然两眼抹黑的情况吓得一干宫妃臣子惊慌失措,怪叫连连。 政宣帝揉了揉额角,低声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 黑暗中沈岚又喝了口酒,感到阴风路过自己身边,嘴角勾起了笑意。 政宣帝命人将烛火点燃,看着下面依旧一片混乱,怒喝道:“够了!” 暖阁瞬间安静,落针可闻。 政宣帝眉峰聚起清润的声音尽显威严:“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子!尽让纪临笑话了去!” 一干宫妃臣子诚惶诚恐跪了下来。 沈岚起身拱手道:“纪临绝无此意。” 政宣帝冷哼了一声,让他们起来,然后又看向了仍有些害怕的昭宁。 昭宁对他露出了个明晃晃的笑容。 政宣帝稍安,招了招手道:“过来。” 昭宁自是知道不合礼数的,没 敢随意上去,只能尴尬的站着。 政宣帝目光深沉,探究性地扫了姜首辅一眼。 细心观察着皇帝一举一动的端贵妃恍然,吓得“噗通”一声跪下: “皇上息怒,臣妾罪该万死!”后背刷的凉了下来,冷汗已打湿了内襟。 初春的寒冷也冷不过帝王的无情。端贵妃的脑子里一蒙,接着一片空白。 “起来吧。”政宣帝又朝着昭宁招了手,语气万分温柔,“昭宁,过来。” 昭宁挪着双腿,无知无觉的走到上坐,停顿了许久,才恍恍惚惚地坐在了原本属于端贵妃的位置上。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端贵妃额上有着明显的红印,她看着底下的一干人。曾经巴结过她的臣子们面不改色地小声聊着天,她的父亲正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 她这是失宠了? 暖阁里突然凉的叫人发慌。 政宣帝命小福子拿来一件狐裘兜帽斗篷,仔细的为昭宁系上带子,还不忘教训道:“知道冷还不多穿点,这大冷的天就你禁冻。” 昭宁摸了摸鼻尖笑嘻嘻的道:“不合礼数。”成功地让政宣帝赏了她一脑嘣。 沈岚喝了口这几日来大陌喝的最好的东西,抬头看了眼被晾在一边无所适从的曾经的宠妃端贵妃,低头沉吟,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 看来也只能试试昭宁了。 醉人的酒香钻进人的肺腑中,该醉了。 …… 政宣帝腰间有一块质地颇好的青玉,自两月前开始,便一直佩戴着从未离身。可那玉色太过青翠欲滴,与他那一身明晃晃的龙袍实在是不搭,但他却仍是不自知的每天戴着。 郁离安正是藏身于那块青玉中,每天看着政宣帝将这青玉挂在腰间,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闪了。 这日,两国联姻大典正式举行。 虽然大陌仍有些寒冷,但对于感受过真正严寒的人来说,这点冷意早已微不足道了。 白日里祭祖,到了晚上举行宫宴。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而宫宴上发生的小插曲,郁离安自然也没错过。 昭宁尴尬得无所适从,贵宾位上的沈岚一脸兴味,又兀的皱起了眉头。 “皇上这样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些。”郁离安口头上虽说着这话,脸上却是一副看戏的表情,语气也是施施然的不怕事大。然后又转了转眼珠,屏息凝神。 阴风阵阵,烛火尽灭,红绸飘飘,鬼哭狼嚎。 政宣帝无奈,极低的对她说了句:“别闹。”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现在别闹。” 郁离安了然。 不然一会儿那些迂腐酸臭的臣子们就该说“天意如此,还望陛下莫要一意孤行,此事却系不合礼数”这种话了。 郁离安狭促的眯了眯眸子,足尖一点,刻意“关照”了沈岚一番。 但沈岚却淡定无比。 好生无趣,郁离安撇嘴,回到政宣帝身边抱手规规矩矩的看戏。 风止,暖阁内再次明亮起来。 端贵妃跪在地上头伏的极低,又突然将额重重地磕到了地面。 郁离安光看着都觉得疼,索性不再看地上那不知道叫什么贵妃的人。目光一转转到了沈岚身上,只见他身穿一袭广袖紫衫,袖口上一片织锦祥云。玉冠束发,双眉斜飞入鬓,淡漠眼间似有万千山光水色,深邃而又悠远,鼻梁高挺,唇色淡薄。正端起紫玉酒樽饮酒,宽大的袖袍挡住了他的脸。 处变不惊。 郁离安神色复杂。 纪澜么…… 宫宴未完,政宣帝便早早离场了。 便殿书房里,政宣帝唤小福子拿来棋具,要郁离安陪他下棋。 郁离安已陪他下了两月的棋,对下棋也有些厌倦了,于是兴味阑珊地看着政宣帝落下白子,也不说话。 “你走哪?”政宣帝执着黑子问她。 郁离安手撑着头摆了摆手道:“我累了。” 政宣帝闻言也不恼,只将棋具收好递给小福子让他拿下去。 小福子早已见怪不怪,端着棋具恭恭谨谨地退下了。 “你近来好像总是很疲倦,可是哪里不舒服?”政宣帝单手支颐,眉眼间略有担忧的问郁离安。 郁离安又摆手:“不过是有些乏了。” 政宣帝点头,仍是有些担忧。 两人不再说话,便殿里霎时寂静了下来。 人一闲着不免就会多想,虽然郁离安现在也不能算是个人,但她还是想起了些陈年旧事。 业火 14.跋扈 四年前郁离安还未参军时给昭宁做了一段时间的伴读,刚开始时昭宁还怕她怕的不行,可过了段时间却又黏她黏的不行。 作为政宣帝最小的女儿,昭宁确实备受宠爱,从小就养成了娇纵的性子。这样一个女孩子别说是郁离安了看了想抽她,就连其他人也无一例外是这样想的。之后她对昭宁好还是因为她写了一手与她如出一辙的字。 直到后来郁离安才知道昭宁私底下其实并没有表面那么光鲜。 至少在郁离安看来确实是这样。 夏日里两人约好在有着三十里莲池被称为避暑胜地的泽福境消暑。行至苍兰路的古树下,便远远看见了三公主昭玉与七公主昭云将昭宁拦住了。 身份尊贵的公主,身后自然免不了要跟着充当门面的宫女。 除了昭宁因赴约不想让人打扰未带一人外,另外两人身后皆跟了八个宫女。 乌泱泱的挤在一起,还颇有种乌合之众之感。 昭玉刻薄着一张脸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道:“哟,这是谁呢?听说是咱们父皇最宠爱的小公主呢,刚刚还赏了一只冰心玉壶呢,怕她在夏日里热着呢!” 昭宁高傲的仰着鼻孔看也不看她,冷哼了一声道:“干你屁事!” 昭玉脸色刷的铁青了下来,口不择言冲昭宁就怒骂道:“见了你三姐就是这么说话的吗?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有娘生没娘养的……啊!”还未说完就先被昭宁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巴掌声可谓震天动地,连一向心机深沉,情绪不露的昭云都傻了眼。一干宫女更是没一个反应过来。 昭玉捂着迅速高高红肿起来的脸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纤纤食指指着昭宁气的颤抖:“你居然敢打我?!” 昭宁仍是仰着鼻孔不看她,抱着胳膊十分嚣张跋扈的道:“打你怎么了!你不是说我不知礼么?我就是不知礼怎么了?!要是知礼我还会打你?!”说罢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 “你什么你!” 昭云见势不对,立马一脸柔柔弱弱地拉了拉昭玉的手,温柔动听的嗓音似黄莺啼转:“三姐别生气,昭宁自小失了母亲,又是咱们几个中最小的,性子难免会有些浮躁。”言罢又伸手想拉昭宁的手,但被昭宁冷眼相视不给面子的拂了。饶是这样她还是一脸的温温柔柔落落大方的样子,始终得体的微笑着。 倒是昭玉听了她的话率先炸了:“她小她没娘又怎样?难不成还因此高人一等吗?不过是个下贱东西生下的贱种!” 昭宁的母亲出生卑微,是威远将军与通房丫头所生的庶女。在将军府虽说不至于苛待了她,但也没人看得起。后来长到十六岁因出落的亭亭玉立美艳动人便被送入了宫,生下昭宁后不久后病死了。 昭宁气得浑身发抖,手再一次扬了起来,作势要打昭玉。 昭玉心里一惊,忙闪开,对身边的侍女怒喝道:“你们是瞎了不成?!还不快把她拦住!” 一众侍女吓得手忙脚乱的按住了昭宁。 昭玉退到一旁挑衅的睨了昭宁一眼,学着昭宁抱着胳膊继续口出恶言:“怎么,还说不得了?下贱东西!” 昭宁眸子发红,使了全力想推开身边的宫女,但奈何寡不敌众,反倒被宫女们弄的十分狼狈,头上的珠钗都掉到了地上。 昭宁暴怒:“死开!信不信本公主砍了你们的脑袋!” 宫女们心里均是一颤,皆有些动摇了。 众所周知,昭宁公主可是政宣帝从小带在身边养大的掌上明珠,若是今天这事儿传出去了,她们…… 昭玉见此立即修眉倒竖,厉喝道:“给我拦住她!否则本公主现在就送你们去幽冥!” 昭云站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不算小声的自言自语:“哎呀,昭宁也真是的,出行也不带个侍女随身伺候着,这可如何是好!” 她这一番“自言自语”完后,昭玉底气瞬间就足了,又大声对宫女们说:“出了事本公主担着!你们,给我把她摁住了!” 于是昭宁很快被一群宫女摁得弯下了腰,手反剪到身后,恨恨的瞪着她们,又惊又怒。 “都不想活了?给本公主放开!” “给我摁住了!” 昭宁又被摁得弯下去了些。 她一口银牙几乎要被咬碎,这群狗奴才! 昭云掩口惊叫:“昭宁!你们这……!”她面上万分焦急的跺了跺脚,却并未上前。 郁离安秀眉微蹙,手里把玩着一块碎银,背倚古树,冷眼旁观。 昭玉眉飞色舞,得意洋洋,走向前伸出食指挑起昭宁的下巴:“怎么?刚才你不是横的很吗?怎么不横了?嗯?”她冷哼一声,扬起手,作势要打下去。手还停在半空,又听她“啊”的大叫了一声,握着手惊怒的转身。 突逢变故,众人也愣住了,跟着转身,然后下意识的松开了昭宁。 只见一株蓊蓊郁郁的古树下的倚着一位白衣美人,裙裾轻摆,眉眼冷丽,当真是风华绝代。 而这美人正饶有兴趣的目睹着这场闹剧。 郁离安施施然走过去将地上的碎银捡起,似笑非笑的看着众人。 原本抱着侥幸心理的宫女们皆脸色大变,齐刷刷的慌乱行礼。 昭宁红着眼回头,咬着下唇看着她。 一声不响而来的郁离安着实吓了众人一跳。尤其是昭玉昭云。刚才得意的太过头了,竟没注意到把这位凶神恶煞的堂姐招来了。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听说这位堂姐貌似和昭宁关系还不错。 昭玉昭云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烈日炎炎,杨柳微醺,夏蝉鸣鸣,空气中带着股燥热气息。 “贱种?莫不是忘了昭宁身上还流着一半皇室血脉?”郁离安比寻常女子偏高一些,俯视的看着昭云昭玉冷声反问。 昭玉嗫嚅着,失了刻薄。 昭云反应迅速,保持一张惯常温柔的脸,扯出还算得体的笑容走上前拉住郁离安的手臂道:“靖和姐姐莫怪,三姐也不过是看父皇这么偏心昭宁妹妹,有些口不择言了。” 这话倒是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 昭玉不傻,自然能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就要反驳。 “是么?”却见郁离安皱着眉一脸挑剔地打量了昭云一番后,突然一个反手抓住她的手臂,“咔”的一声将她的胳膊关节给卸了。 昭玉瞪大眼睛惊恐的住了口。 昭云尖叫一声,差点疼晕过去,等缓过神来后却还是强忍着疼痛不失礼仪的站定。她身后的宫女忙过来扶住她,却不敢开口说郁离安什么,只能这么瞪着眼睛面面相觑。 郁离安都快忍不住称赞这……这叫什么公主的来着?她这心性,倒是一等一的好。 但昭玉心性明显就不如昭云那般好了。她一脸惊恐的看着郁离安,眼里的恐惧一览无余。 只见郁离安笑意盈盈,明明美得不可方物,但却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郁离安毫无诚意致歉:“哎呀,不好意思,没把握好力度。昭………昭什么来着?那个,不会与姐姐一般见识的吧?姐姐是个粗人,你别放在心上。” 好生不要脸! 昭云惨白着小脸,心里咬牙面上却皮笑肉不笑道:“昭云怎敢。” “不敢最好。” 昭云:“……” 昭玉两股战战,几欲跪倒,她可不会忘了她这位堂姐的凶名。 郁离安静静的看了她俩几息,皱了皱眉,语气淡淡道:“滚。” 两人如蒙大赦,然后一个被扶着,一个脚底抹油,一溜烟的跑了,身后还乌拉拉的跟着一群惊慌失措的宫女。 于是昭宁就那么眼见着她那所谓的两个姐姐就这么吃了哑巴亏还不敢怒不敢言的……滚了? 郁离安素来就有凶名。 三岁时能抱着据说千斤重的银戟回家;五岁时将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大皇子锦尘打的哇哇乱叫;九岁时一剑刺穿了宫宴上袭击的刺客的脑袋……在皇城里也算是凶名赫赫了。 关键是,旁人也不敢说什么。毕竟郁离安是淮安王独女,而且政宣帝也特别宠溺她。 昭玉昭云只能这么的吃了哑巴亏。 八月里暑气灼?热,隐藏在层层树叶中的夏蝉无精打采的鸣叫着。 昭宁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郁离安,直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郁离安不自在的别过头,冷声道:“如果你是在怪我没有一开始就帮你的话,那……你,你干嘛!” 话未说完,就被昭宁紧紧的抱住了。 郁离安咽下了没说出口的话。 昭宁扁了扁嘴,突然伏在她肩上大哭了起来。 郁离安一梗,眼里神色莫明,半天才梗出一句话:“你哭什么……”她顿了顿,“平常在谁面前都是副嚣张跋扈的样子,这种时候就蔫了,她们辱你你打回去不就行了。”又想到昭宁那瘦小的身板,只得补了一句,“就算打不过,也还可以骂过去吧,输人也不输气势啊。” 昭宁仍是抱着她哭的抽抽搭搭。 郁离安轻拍她的背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再怎么说,你还有你父皇宠着,她们不敢拿你怎样。” …… 自那以后,郁离安明显觉得昭宁更喜欢粘着她了。 半年前淮安王府还未被抄斩之时,两人还约好了一起煮酒赏梅。 郁离安突然有些怅然,看来她这是失约了。 业火 15.梦魇 宫宴终于接近尾声。政宣帝回到宴上,扫视了一圈,发现昭宁不在,沉吟一声,也没说什么便宣布退晏了。 一干臣子及沈岚均恭敬行礼,政宣帝颔首让他们退下,自己也想要回寝宫休息了。 郁离安从青玉里面出来,俯视着下方正行礼的沈岚,张了张口想要跟他说话,却突然想起他看不见自己。 觉察到郁离安的异样,政宣帝停顿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了一只紫玉酒樽。 “想喝酒了,还是看到了什么人?”低低的声音微不可闻,但却正好能让郁离安刚好听见。 “嗯,看到了许多旧识。”郁离安收回目光说完便隐回了青玉中。 她有些累了,想睡一睡。 …… 碧青色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雨,虽有些大,但好在将夏日时的暑气冲刷了些。 蝉鸣声适时而止,许是知道此时自己的声音早已争不过瓢泼大雨。 沈岚发间绑了根墨青绸带,身着同色广袖青衫,领口袖口皆绣了一片斑驳墨竹,腰间则配着一块玉玖,玉下穗子黑白参杂。他手持一柄青竹纸伞,握着伞柄处的手指根根莹白如玉,骨节分明,正不疾不徐的自雨中走来,青衫下摆已被雨水打湿。 这皮相,这身姿,不论谁叫了都得赞一句清俊儒雅,仙姿卓绝。 可郁离安不这样觉得。 她站在檐下,房檐上正哗啦啦的流着雨水,形成一道雨帘。 她透过雨帘打量着他,伞下只能看到他下颌恰到好处的弧度及唇色寡淡的嘴角勾勒出的那抹清柔的笑意。 郁离安皱了皱眉,等他到檐下收了伞才拱手向他行了一礼道:“学生见过先生。” 沈岚带着笑意颔首,也行了一礼:“见过郡主。” 于是行完礼的郁离安就将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眼中的挑剔之色毫不掩饰。 虽然已经感觉到自己并不受待见了,但沈岚依然笑意不减,一双狭长的凤目中似有万千山光水色,深邃悠远,看郁离安的目光愈发温润。他伸手解下腰间玉玖,递给了郁离安。 “初次见面,不成敬意。” 郁离安愣了愣,然后竟然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墨玉稳稳落在了她手心里,黑白分明。 碧青色天空突然灰?暗了下来,没一会便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郁离安抬头,伸手想要接住一片雪花,雪花穿过她的手心,飘落在地上。 郁离安一怔,下意识的看向沈岚,但他已经不见了。 她皱了皱眉四处张望,身后的雕花木门内传来自己的声音:“先生认为学生现下棋艺如何?” 郁离安一惊,伸手欲推开门,却直直穿了过去。 她看着棋案前端坐着的两人,屏住了呼吸。 案桌前的沈岚端起骨瓷茶杯轻抿了一口,唇角笑意浓浓,一双眼睛温柔的看着对面的人没说话。 对面的那人抿着唇执起黑子落了棋,眉眼凌厉。 竟然和她长了同样的一张脸! 郁离安走过去,屏息观察。心下疑惑不解,怎么好像都看不见自己,是幻境么…… 正这样想着,她便看着沈岚身前隔了一方案桌的“自己”突然向前倾去。沈岚眼疾手快,迅速伸手,那个“自己”的前额贴在了他手掌上。 案桌角上的安息香无声无息的燃着,青烟袅袅,石刻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纠缠不清。 郁离安怔在了那里,突然想到这是王府满门抄斩的前一天。 周围的场景突然间变得扭曲起来,眼前的“沈岚”和另一个自己渐渐消散。 门外嘈杂起来。“嘭”的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队训练有素的御林军手持横刀冲了进来。外面漆黑一片正簌簌地飘着雪,竟是已到了晚上。 房间角落里躲藏着几个丫鬟,眼神惊惧。郁离安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粗暴地拉了出来,一刀毙命。 门外刮起了大风,原本飘着雪的天空中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滂沱大雨。 刚刚一刀取了个丫鬟性命的御林军吓得双腿一软跪在了死不瞑目的丫鬟面前,丫鬟瞪着一双眼睛,嘴角淌着血死死盯着他。 郁离安静静的看着这场变故,明明很想哭,眼里却是干涩的。 一抹残魂,是没有眼泪的。 门外灌了一阵风进来,将房里的悬着的白色纱幔吹得高高扬起,扫过几个御林军的头顶。正对格子窗的案几上还放着一本沈岚留下的书,被风吹得哗啦啦翻了数页。 郁离安呆呆的站着,突然又踉踉跄跄地朝着大开的门迎风跑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黑压压的天空似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一道惊雷劈下,“刺啦”一声划开天幕,一瞬间赶走了黑暗,天地间亮如白昼。而王府中那株百年老树却被雷电从中间生生劈成了两半。 被一众御林军团团围住的淮安王面上无悲无喜,目光穿过一望无际的黑暗,遥遥的落在那株早已焦黑了的老树的方向。 郁离安于离淮安王十尺处,怎么也跑不过去。 明明相隔不远,却又像隔了千山万水。 远远的,她像是听到了父王对自己说:“别怕。” “父王!”郁离安明知跑不过去,却还是一边喊着一边朝淮安王跑去。 “我在这里,父王!阿离在这里,父王!” 淮安王没有看向她,而是由着御林军将自己押走。 “父王!回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阿离在这里………你要去哪,别走……别走啊,不要再丢下我……”郁离安跪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心里像是压了那柄千斤重的银戟,眼里愈发酸涩的厉害,却还是流不下一滴眼泪。 “别再丢下我……” 下着雨的天空突然沉寂了下来,风雨雷电瞬间消弥。四周景象开始肉眼可见的扭曲起来,周围尖叫声不止,原来是天空突然塌了下来。 那一众押着淮安王的御林军吓的丢盔弃甲,有些甚至跪在地上看着塌下的天空喊着“老天爷恕罪”、“饶命”这些话。 淮安王终于转过身。 郁离安踉跄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着他跑去。 但还是没来得及。 当天空快要压下来时,整个世界就这么消失了。 郁离安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空空荡荡的无边黑暗里,只余她一个人。 一切都消失了…… 她慢慢蹲下,抱坐在一片虚空中,无声的笑了。 她哭不出来。 许久,虚空突然猛地一晃。 郁离安醒了过来。 觉察到外面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她顾不上心里的压抑,赶忙从青玉里出来。 昭宁手里紧紧攥着她平时藏身的青玉,慌不择路的往紫宸殿外跑去。 “昭宁?” 明知昭宁看不见也听不到她,郁离安还是忍不住对她道:“你做什么?快把玉扔了!”青玉会吸收血亲生气,昭宁碰不得。 “昭宁!”郁离安跑在她身前,想将她拦下。 她穿过了她。 郁离安又紧跟上,突然感到深深的疲倦。 “昭宁!把玉扔了!快回去!” 昭宁仍是听不见,跑着穿过了回廊,下了台阶,往自己宫里的方向跑去。 “昭宁!快,躲起来!” 感受到政宣帝的气息,郁离安又忙出声提醒昭宁。 可一直紧紧攥着青玉的昭宁还是什么都听不见,只能感觉身边一直很冷。果然,没一会她便被赶上来的政宣帝叫住了。 “父……父皇?”昭宁瞬间手足无措,在高高的大殿台阶前立定。 政宣帝眉眼间一片温柔清润,带着慈爱的声音问:“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当心着凉。” “我……儿臣……我睡不着,出来看看……” “是么……宁儿,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昭宁一惊,把手藏到了身后,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 “是么?”政宣帝抬脚向前,“给父皇看看好不好?” “别……别过来!”昭宁往后退了几步。 “嗯?”政宣帝皱了皱眉,看着她,“过来些,小心别摔了。” 郁离安心急如焚,想拉住昭宁却怎么也拉不住,只能不停地在她身边说:“快给他吧,给他啊,我没事的!……危险!别再后退了!” 但听不见郁离安声音的昭宁仍是紧紧攥着青玉,紧张得冒出了冷汗。 政宣帝温柔慈爱的笑着看着昭宁也看着郁离安,一步一步走向前:“宁儿,别怕,过来些,父皇不会……” “别过来!啊!——” “不要——” 昭宁向后极速退了几步,在台阶前一尺处,脚底一滑,惊叫一声从高高的大殿台阶上摔了下去。 郁离安眼神空寂,呆呆地看着没拉住昭宁的右手。明明刚才,她已经感觉快拉住了昭宁…… 政宣帝安抚昭宁的话还未说完,就眼睁睁看着她摔下去了。他屏住了呼吸,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停下了脚步,愣愣地定住了许久。后又一步步的往台阶下走去。 每踏下一级台阶,就数一个数,一共数到了三十九。 昭宁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青玉,挨着头的地面上有着一滩血迹,向四面八方缓缓延伸着。 刚刚才停了不久的雪花又开始飘飘扬扬的落了下来,停在昭宁的发上,脸上,衣上。有一片还落在了她未来得及闭上的眼里。然后融化,像眼泪一样滑出了她的眼睛。 她看见了红色的月亮。 她看见了阿离姐姐…… 政宣帝俯下身,微微颤抖着手覆在她的双眼上。他半跪在她身边,压抑着颤抖的声音,想尽量显得温柔些。 一开口,却只能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宁儿?”却没有人再回答他了。 晚风很凉,像是要凉到了的骨子里。 他紧抿着唇轻轻将地上睡着的人抱起,手抖的厉害,哑着声音埋怨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不听话……” 郁离安看着台阶下的政宣帝和昭宁闭上了眼,疲惫的感觉愈发的明显了。 政宣帝抱着昭宁踏上台阶,抬头与她对视。 郁离安着了魔般怔怔的站着,一袭泼墨长裙在夜风里开出了水墨青花,她的眼里是一片茫然与凄楚。 双手紧握成拳,郁离安单薄的身形晃了晃,突然间就消失了。 业火 16.葬乱 郁离安惊坐起,手撑在床头,粗喘着气。 卧房外风雨凄凄,格子窗不知被什么东西拍打得“啪?啪”直响。 她怔愣了许久,坐正。 脑子里满是昭宁的影子。 胆小怯弱的昭宁,笑意盈盈的昭宁,嚣张跋扈的昭宁……最终,安安静静的昭宁躺在了太和殿的台阶下,睁着眼看着漫天飞舞的雪。 郁离安抬起右手,这只手没拉住昭宁……她鼻子酸了酸,掉下了眼泪。 她可以哭了。 她终于可以哭了…… 窗外的风更大了,似乎想要将窗户给吹开,吹得窗户“吱呀”响了响。 郁离安抹了抹眼泪,可是眼泪却像是永远也流不完一样,越抹越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复下来。 她想去看看昭宁,不能再哭了。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把最后一声哽咽吞下,正欲掀开被子下床。抬头,却看到雕画着四君子的屏风外,沈岚一袭广袖青衣,三千青丝用一支青玉簪高高束起,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远宁静。他端着个火盆,正静静地透过屏风看着她,一言不发,仿佛和空气融为一体,也不知进来了多久,。 郁离安停下了的动作,怔愣地看着他。 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一幅幅画面。 “你捏的这是什么?” “这是先生,这是我。”失了魂的郁离安捏着泥娃娃,沾着泥的脸上一本正经,手指着刚捏好的两个泥人指给沈岚看。 “先生,给你吃……” “……这么挑食啊!”沈岚看着碗里冒尖的菜挑了挑眉。 她默默将又要夹到他碗里的牛肉放到了自己的碗里。 “你这么深情地盯着人家姑娘作甚?要不要先生替你求亲?。” “先生……”她抬头一脸委屈的看着他,正好撞进了他含笑的眼眸里,那眼里像是有着一池星月。 …… 这些画面都是之前丢了识魂的郁离安的。 与她无关。 郁离安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屏风外。 她在沈岚面前站定,用笃定的语气说:“你去找昭宁了。” 沈岚看了看她,一双浓黑的眸子里无波无澜,不语,又沉默着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火盆,脸上迎面而来一阵热气,还有些呛鼻。 他抿着唇,抓着火盆边缘的手紧了紧。 这样的炭火放在屋子里是不太合适的,但驿馆只有这种。 郁离安的声音发冷:“谁让你去找她的!” 沈岚仍旧沉默。 “你知不知道这会害了她!沈岚!你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昭宁死了……她死了……她才十六岁……你知不知道,她死了……”郁离安略红肿的眼里又浮出了水色,像暮霭中的山林突然间弥漫了一场大雾。 沈岚顿时手足无措,像是在雾林里迷了路,他抬头后又慌乱的低下了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郁离安伸手抚上眼,五指间一片湿润。她想起了那年三月里阳光正好,昭宁颤抖着手,在宣纸上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第一眼仿若鬼画符的字;想起了那个阳光灼灼的夏日,昭宁一脸愤怒却又手足无措的样子;想起了昭宁说要约自己煮酒赏梅时双靥上两个深深的酒窝。 ……想起了那个一口叫着一个“阿离姐姐”的昭宁死了,死在了飘着雪的初春里。 她看到她没合上的眼底映着寒凉初春的雪。 她才十六岁…… 而真正害了她的人,明明是自己…… 郁离安心里茫然,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埋怨沈岚? 她凭什么?! 火盆里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哔剥”声,沈岚仍旧沉默着,深深的眸色敛了山水,眼中倒映出郁离安戚茫的身影。 她低着头,双手成拳十指紧紧攥着,冷丽的眉眼似是染上了晚秋的雨雾,凄冷失意。明明是在哭,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沈岚喉咙里仿佛是吞了千金一样,梗着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也沉闷得令人发慌。他将火盆轻轻放在脚边边,垂下眼帘,低低的看着她,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天有些冷,别凉着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能说些什么?昭宁的死确实是他的责任,他能说什么呢? 他突然有些迷茫,做了这么多,最后能得到什么? 到头来还让靖和恨了自己。 窗外风声停了下来,房里突然间安静得可怕。 沈岚还想跟郁离安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行,这么安静着实在是让人感觉很压抑。头一次觉得安静也不是什么好事,感觉像是缺了什么,手里空空荡荡的……哦,原来是他是忘了带书了,有一本书就好了。 “我想去看看昭宁。” 郁离安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沈岚浑身一震,刚要说“好”,又听见她说,“出殡的那天去看看就行了。” 沈岚愣了愣,道:“你如果想再看看公主,我可以……” “不用。”郁离安冷冷地打断。 他后面那句“带你去看她”还压在舌尖…… 沈岚有些恍惚。郁离安不再说什么,转身,与他错身而过。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始终没有勇气去拉住她。 沈岚抿唇,抬头,忽然发现两三步外的郁离安背对着他停了下来,手扶着额头。 郁离安此时头昏的厉害,身形不禁开始摇晃起来。眼前渐渐黑了下去,她苍白的脸更加没了血色。头重脚轻的感觉挥之不去,郁离安踉跄着脚步,伸手想扶住什么东西稳住身体,却直直向前倾去。 沈岚眼疾手快上前去一把搂住她,她撞进了他怀里,后脑勺磕在他的下巴上。 沈岚微怔,脸微微一偏,与她四目相对,鼻息相触。 鼻尖隐隐绕着一股冷梅香。 郁离安靠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肩上睁大了双眼,呼吸一滞。 他的手还环在她的腰腹处。 她回过神来,猛地推开了他。 沈岚一个趔趄,堪堪站稳后看着她,眸色深沉,垂下了眼帘,看上去居然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站了许久,最后还是对她道:“靖和,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但是,我不想看到你这样。” 他顿了顿,那句“不想看到你难过”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没资格说。 郁离安一言不发的转身看着那副四君子的屏风,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 一月后便是昭宁出殡的日子。 这一天天空难得晴朗了,湛蓝湛蓝的,阳光也是暖洋洋的。春风拂起刚抽了新芽的柳条,远处几只新燕躲进了不知谁家的房檐里。 唢呐奏响了哀乐,乐声之哀如九曲回肠。京城街道尽头出现如雪般弥漫的白色纸钱,被风吹得漫天飘舞。一副金丝楠木棺材也缓缓出现在纸钱中。那棺上结着一朵白花球,花球下是一个大大的“奠”字,与哀婉的唢呐声相应。 等到棺木完全出现在人们眼里时人们才发现,满天弥漫的白色纸钱里,金丝楠木棺上,十来只白鹤正绕棺而舞,像是为棺内的人跳一曲轮回舞曲。等棺材再抬近一些,人们才看清那些白鹤竟都是纸糊的,但却每一只都栩栩如生。 街道两边跪满了身着素服的百姓。金丝楠木棺材由一百二十八个御林军抬着,棺后跟着数千官兵。 此次昭宁出殡是由政宣帝亲自送葬。 政宣帝骑马走在前头,两边跟着随行侍卫,身后跟着穿着素服的文武百官,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白纸灯,这是大陌丧葬习俗,白纸灯为引死者轮回的往生灯。 政宣帝也穿着素服,提着一盏往生灯。他回头看了看棺木,一双平静的眸子里飞舞着满天的纸钱和绕棺的白鹤。 昭宁的出葬规格已超过了皇后规格。 由于大陌与纪临联姻,沈岚作为纪临皇子,也跟在政宣帝身后送葬。 郁离安则隐在人群中。 人群里传来细微的声音: “昭宁公主的葬礼可真是盛大啊!听说光是大祭就用了七天!” “可不是嘛,毕竟是皇上最宠爱的小公主。” “听说她才十六岁,皇上给她建的公主府都还没建好一半呢!” “谁说不是呢,都建了两年多了,后来因为雪灾停工了……” “唉,今年这大陌啊真是……” 郁离安死死咬着下唇,目送着那副里面睡着昭宁的金丝楠木棺材被送往皇陵的方向。 一支红尾羽箭划破虚空朝着郁离安的方向从茶楼里射出,郁离安条件反射般的伸手,将离自己额头处不到一寸的羽箭握住,目光一凛,反手扔回了茶楼。茶楼里传来一声尖叫,一刺客从朽坏的窗户里掉了出来,额上正插着那支红尾羽箭。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惊叫声。郁离安起身看向周围,百姓慌乱的四处奔逃,惊叫声中夹杂着孩童的啼哭。 不远处护棺的御林军做出了防守的动作,前头的官员大喝一声: “保护皇上!” 沈岚拧起了眉头,遥遥看向郁离安,郁离安也正看着他,两人心里均感不妙。 果不其然,嘈乱的人群中突然传来震天的声音:“保护郡主,诛杀昏君!” 嘈杂的人群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只有些窃窃私语声: “什么郡主?” “听着好像是靖和郡主……” “靖和郡主没事?不是说淮安王府被抄家了吗?” “嘘!小点儿声……” 一群黑衣人突然出现在郁离安四周,看似在保护她,其实却是将她团团围住了。 郁离安扫视了黑衣人一圈,拧起了眉头。 政宣帝看着手里的往生灯,回头看了看,抬起右手示意御林军将郁离安拿下。 御林军手持横刀逼近黑衣人,黑衣人互相使了使眼色,分出一小队人围住郁离安,另一队人则与御林军缠斗。 郁离安看着围在身边的八人,挑了挑眉。 那八人心里均是一跳。 果然,只见郁离安一个反身肘击将离身边最近的一人撂倒在地,顺势夺了刀取了他的性命。 其余七人互相看了看,点点头,迅速向郁离安靠拢,挥刀劈下。 郁离安偏了偏头躲开向自己袭来的刀,反手将刀刃送进了身后袭击者的心脏。又将那人的尸体反身挡在了自己身前,另一个偷袭的黑衣人一刀将那本就穿了心的尸体的头给劈成了两半。 郁离安一脚将尸体踢出去,另一黑衣人也跟着被踢了出去。 郁离安手起刀落,将剩下的人解决完,迅速甩开了其余黑衣人。 沈岚松了口气,紧攥的双手缓缓放开,鲜血顺着掌纹流了下来。 政宣帝骑在马上抚了抚手里的灯,身前身后的官员及御林军全都跪了下来。 “别伤了她,否则,提头来见。” 业火 17.净干蠢事的师无 郁离安一路跌跌撞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手里还拿着一把长刀,刀上的鲜血顺着刀锋流下,和着身上的血滴滴答答地在脚下蔓延开。 身上刺痛感传来时,她才恍然想到自己应该将血迹处理一下。 但又觉得多余。 死了也好。 不会拖累人。 晴朗的天空突然间乌云压顶,天色黑的下人。天际划过一道血红的闪电,惊雷滚滚,豆大的雨水砸了下来。 好巧的一场雨,正好将她身后的血迹都冲刷干净了。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郁离安放慢了脚步,这一次是真的极慢极慢的那种,仿佛生怕御林军和刺客们抓不住她。 雨大的离谱,将她一身血衣都洗出了原本的颜色。 她茫然抬眼看向街边,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偶有几个人在房檐下避雨,都透过雨帘一脸惊恐地看她。 她又想起自己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街上,可应该在哪儿呢? 原本就不算多热闹的街市被一场大雨淋的人影寥落,冷冷清清。 檐下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串灯笼般的糖葫芦歪着脑袋盯了郁离安许久,然后突然撑起伞跑进雨里,犹犹豫豫地走到她跟前。 她踮起脚尖把伞举高,似乎有些害怕,颤着童音道:“给,给你。” 郁离安直勾勾地盯着她,但小女孩仍旧没有离开。原本紧紧握着刀的手一松,刀掉在了青石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郁离安没接伞而是突然将脸埋进手里,哭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她哭的认真,小女孩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得尽力举高伞想要为她遮雨。但无奈她生得矮小,郁离安又比较高挑,所以怎么也遮不住天空中倾泻的大雨。 “不哭啊,不哭。” 小女孩只得弃了伞,用小手轻轻的拍郁离安的后背,就像平时娘亲安慰自己那样安慰郁离安。 雨水打在她们身上,湿的人难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的雨突然停了。 “靖和?靖和!”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沈岚撑着把青竹伞,手搭在她的肩上,眼里的担忧一览无余。 郁离安缓过神来,才发现小女孩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而她的手里拿着串糖葫芦,像元宵节上大红的灯笼。 沈岚拉起她的手不由分说:“跟我走。” 郁离安也不反坑,却像是喝醉了一样踉踉跄跄的任他拉着,极其的不配合,还一不小心差点摔倒。 沈岚皱眉,转身稳住她。 一双清涟的眸子里敛尽了山光水色。 脑子里混混沌沌的郁离安一头撞到他胸前,鼻子一阵火辣辣的疼。但她仍然木着脸,手里紧紧握着糖葫芦。 沈岚头一次发怒了,他低声压抑着怒火道:“你到底要怎样?郁离安,你到底要怎样!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等着拿你回去给你们大陌的皇帝交差?!你就那么想死?郁离安!你就那么想死?” 郁离安抬头看他,微红的眼里浮出迷茫,又迅速垂下了眸子,平时凌厉的眉眼多了些低顺。 她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我不知道。” 沈岚闭了闭眼,紧紧抱住了她,头抵在她肩上。他放柔了语气:“乖,我们先回去。” “好,先回去。” 雨声过大,低喃的声音几不可闻。 沈岚突然间觉得无力。 …… 头顶的雨声消失的无影无踪,郁离安木然的跟在沈岚身后,一言不发。。 一个梳着双刀髻的少女手持油纸伞,眉眼盈盈地迎了上来。 杏眼含春,粉面红唇,长得十分秀丽。 她打量了郁离安一番问: “公子,奴先带这位姑娘去换洗?” 沈岚点点头,又对郁离安道:“先在这里安心住下来吧,驿馆已经不安全了。再过一月,我带你离开这里。” “……” 昭宁虽死,但两国仍是要联姻的。 葬礼过后就要准备大陌公主出嫁事宜,大概需要一个月。 见郁离安仍旧沉默着,沈岚心里感到了压抑。 他抿紧了唇,向少女点了点头。 少女会意,弯了弯眉眼对眼前狼狈苍白却依旧美貌不损的女子道:“姑娘,请随我来。” 郁离安抬着脚步,一步一步地跟着她。 刚穿过一条回廊,便听见院外突然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走在前头的少女身形一顿,皱起眉头,转过身抓住她的手急切道:“跟我走,快!” 郁离安一动不动。 少女又拉了拉她,还是没有拉动。 她转身,只见刚才还呆滞的郁离安眼低迷茫散去,慢慢聚起了神,深深看着她。 少女不禁感到一阵心悸。 …… 沈岚皱眉看着眼前不请自来的师无,脸色发沉。 师无嬉皮笑脸掐着嗓子道:“久待公子不归,奴家实在是想念的慌。” “你是怎么来的?” 沈岚平时温润的嗓音冷的厉害。 师无无趣的瞥了他一眼道:“自然是走着来的,难不成飞着来?” 说罢晃了晃手里折了大半伞骨的伞。 “胡闹!” 师无全身一颤,被他突如其来的厉喝吓得一愣,迅速正经过来问:“怎么了这是……” 沈岚按了按眉心,心里不断对自己说不要与蠢货计较。 可还是气的有些抓狂。 院外很快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齐整的沉响。 师无一懵,总算知道了一向情绪不显的沈岚为何大发脾气了。 此刻,他除了暗骂自己猪外竟还嫌沈岚刚才还是太温柔了些。 “你现在去把靖和带走,我先出去周璇。”沈岚扔下这句话后抬步欲走。 师无闷闷嗯了一声,捏起了法诀,忽而脸色大变。 “又怎么了?”他拧眉问道。 师无颤抖着手,又捏了一次诀,脸色黑的厉害。 他抬头,见仍旧下着雨的天空竟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扭曲了。 此时师无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口里嗫嚅道:“有人将这里与外界隔开了,我真气聚不起来……” 其实师无早该想到了,政宣帝能将郁离安一抹识魂养了这么久,身边必有法力高深的修道者。 只是他一向眼高于顶,自傲自大,认为老子天下第一所以不曾想过罢了。 沈岚双手紧握成拳,也不说什么,抿着唇向院外走去。 “殿下!’’ 他身形一顿,转身。 梳着双刀髻的少女脚步慌张:“殿下,那姑娘跑了!” 沈岚突然觉得脑袋发沉。 “怎么回事?” “奴婢该死,一时不察就……就……” 他拧眉打断几乎是吼道: “哪个方向?” “西南。” 沈岚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没朝西南方向去,而是走向了院门。 少女看着自家殿下的背影,跺了跺脚。她怎么会知道那个手里拿着糖葫芦,看上去那么苍白柔弱受了伤的姑娘功夫那么好,三两下自己就招架不住了。 刚才还骗殿下说是自己是一时不察…… 另一厢,师无看了看自己的手,脸色凝重。 他娘的,大意了。 …… 沈岚还未走出院门,便见门外御林军的统领命一队人朝郁离安的方向追去了。 靖和,靖和…… 他苦笑。 有的时候,倒真的希望她能愿意拖累自己。 他想免她惊扰,免她流离。 他总望她无忧,望她有依。 却事与愿违。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院里凋零大半的桃花无精打采。 沈岚手持青伞走出去。 门外列队整齐的御林军铁甲麟麟,腰间均别着横刀。 御林军前的林统领身着铠甲,肩扛大刀,满脸的大胡茬子;他身后有一长衫老者,捋着长须,端的叫个仙风道骨。 见他出来,林统领“铿”的一声将肩上的大刀插进青石地面里。 他拱手粗犷笑道:“见过殿下。” 听不出也看不出丝毫的敬意。 反正不是自家殿下。 沈岚也不恼,点了点头,问:“林统领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即使已派人去捉拿郁离安,那林统领还是从怀里掏出一面金牌道:“奉皇上之命,搜查要犯!” 毕竟来都来了。 沈岚扯出一抹还算得体的笑容退到一边道:“请便。”末了又补充一句,“还请手下留情,莫要磕碰了什么贵重物品。毕竟这店家也还是要做生意的。” 林统领身后的长衫老者拢了拢长长的胡须眼里带着探究,笑意深沉:“那七皇子殿下可是这店主人?” 沈岚神色不变:“先生说笑了。” 老者不置可否。 林统领比了个手势:“搜!” 御林军成两个纵队进入院子。 沈岚皱起了眉,心里已经隐隐有些着急了。他想了想,还是抬起了步子。 “殿下这是要去哪里?”林统领哼了一声沉声继续,“还请莫要让下官为难!” 沈岚身形一顿,不咸不淡回答:“突然想起来尚有公务未处理,便先回去了。”他语调一转,突然厉声道,“再者,本皇子要去哪里,难不成还要向林统领请示不成?林统领真是好大的面子!” 林统领讪笑:“殿下说笑了,殿下公务繁忙,下官自然不敢阻拦。” 沈岚冷哼了一声,举步离开。 见他走远,林统领立马召来两人骂骂咧咧道:“去,跟着!他娘的,要是跟丢了老子砍了你们的脑袋当球踢!他娘的!” 两人皆吞了吞口水领命:“是!” …… 不见人影的街市上忽然出现了一把青伞,雨声滴嗒打在伞面上,奏着不成调的曲子。 沈岚大半张脸隐没在青伞下面,面无表情。身后跟着人他是知道的,却仍是不动声色装作不知道的缓缓走着,又很快走到了一条阴暗的巷子里。 巷子尽头是封死的。 沈岚抬头,瞧见巷子一边的墙头里歪歪斜斜地横出许多桃树的枝桠,桃花被雨打的凄凄惨惨,潮湿阴暗的小巷里花瓣落了一地。 他避开地上的花瓣,足尖一点跃上墙头,伞落在地上。 那两人跟到巷子里,瞅着地上落了几片花瓣的伞面面相觑,意识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眼前突然黑了下去。 沈岚捡起地上的伞,略清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小巷。 业火 18.难逃一死 被人追着一路上了寒石岭,远远就看见了一片雨雾迷漫中立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树。 紫色的梧桐花如雨般簌簌落下,铺满了树下的陵墓。 郁离安踉踉跄跄跑过去,跪在了墓前。 梧桐花在雨里飘飘摇摇,墓前的汉白玉桌上放着套花纹繁复的银制酒器,也不知放了多久,酒壶底座一片水绿青苔。 她眼里溢出泪跪了很久后才道:“母妃,孩儿不孝,扰了您清静,孩儿这就离开。” 说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疼得顿时让她清醒了不少。 生亦何欢,死亦何妨。 如今孤身一人,了无牵挂,自认早已看破生死。 现在,她只想去陪父王母妃,陪昭宁,还有王府三百余人。 随时随地都可以死,但万万不能死在母妃墓前。 郁离安起身,提起气将最后一丝内力用尽,离开了陵墓。 大概离了墓地几百尺的距离才停了下来,不再跑了。于是就地躺下,就躺在旁边插着一块长木牌的毛针草上。 闭上眼,雨水毫不留情的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耳边传来林深处布谷鸟空灵的鸣叫,她的心里蓦然静了下来,像置身于一片大海之中。 一砍柴老汉穿着蓑衣,头戴斗笠,挑着一担柴从山间小径上唱的山歌走下来,远远就看见一片青绿的毛针草上躺了个人。 他担着柴小跑过去,将身上的柴卸下来,蹲下身一看就忍不住啧啧惊叹。 “好俊的闺女!” 郁离安任他打量,不想睁眼。 老汉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发现还有气,高兴得手舞足蹈:“还好,还好,还有气。” 他将头上的斗笠拿下来给郁离安挡住雨,寻思着要怎么将她带回去。边想边自言自语:“躺在这里了可不成哟,闺女,你旁边可埋着个大人物哟。”他“诶”了声,“埋的是谁来着?好像是个王爷?哎呀,年纪大了,想不起……啊!闺,闺女,你可吓死老汉啰!” 郁离安将斗笠拿开,双眼空洞哑着嗓子问:“你刚说,这里埋的是谁?” 砍柴人挠着花白的头发:“哎呀,不太记得是哪个王爷了,好像,好像,哎呀,就是去年被满门抄斩的那个。” 雨渐小,寒石岭上雾气上升,朦朦胧胧好似仙境。 郁离安无知无觉躺了许久,耳边老汉絮絮叨叨说:“去年吧,老头子我就在这山里砍柴。哦哟闺女,你都不知道老汉我都快被那尸体给吓死啰。”他指了指几百米开外的淮安王妃墓,“喏,就是那里,这尸体本来是在那墓前的,不知哪天被野狗叼到了这里,头都不见了。” 他叹了口气:“老汉我也是看他可怜,死了都没个收尸的,就将他埋在了这里。 那时我还记得他是哪个王爷的,但老汉我不识字,没给他题碑。不过就算识字,老汉我也不敢给他题碑的,毕竟是被朝廷下令斩首的。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哎!闺女,起来吧,回家去了,这里不吉利!” 老汉把斗笠留给她,担起柴又唱起了山歌向岭下走去。 郁离安苦笑。 想自己父王英明一世,死后不仅身首异处无人送葬,竟连碑上都没留下名字。 她一骨碌翻身爬起,单膝跪在无字木碑前,咬破手指,一笔一划写下: 父郁书沂之墓。 康启二十二年三月初一,不孝女郁离安立。 写完后她又躺回了原位,絮絮叨叨对墓碑说着以前的事。 手枕着头,看着迷迷蒙蒙飘着细雨的天空,眼角不知何时滑下了泪。 郁离安摸了摸眼角。 哎,真是愈发不争气了。 百十个御林军慢慢围了上来,砍柴老汉被他们把手反剪到身后绑着。 郁离安仍旧絮絮叨叨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老汉两股战战,老泪纵横:“闺女啊,对不住了啊!老汉实在是……” 郁离安总算看了过来,对一众御林军道:“既然都抓到我了,把他放了吧。” 说完又扭过了头。 御林军相视点头,也不再为难老汉,将他手上绑的绳子松开便让他下山去。 老汉向郁离安拱手作揖连道:“谢谢闺女,谢谢闺女……” 然后被一干不胜其烦的御林军呵斥离开。 “那,郡主请跟我们走吧?” 郁离安起身点点头,刚要答话,却见一只红羽箭射破虚空呼啸而来,直指她面门! 熟悉的场景。 她刚要伸手将箭抓住,这时又是一把青竹自身后飞来,伞尖抵在了箭尖上,将箭抵了回去。 心里“咯噔”一声,她似有所应的转身。 红羽箭箭尾直插在最后一排假扮成御林军的刺客心口。 青伞“嘭”的一声撑了开落到地上,完好无损。 御林军军队里瞬时炸开了锅。 “注意警戒,刺客混入!” 沈岚一把抓住她的手: “跟我走!” 她想挣开,然后甩他一巴掌。 但她没有。 她怕自己又牵连到他。 两人跑出了不知多远的距离,最后仍是被围住了。 几十个黑衣人手持长刀,将他们团团围住。 沈岚将郁离安护在身后轻声道:“别怕,我带你离开。” 言罢戒备地看着周遭的刺客,平时的书卷之气荡然无存。 或许这才是沈岚。 刺客们慢慢围拢。 郁离安走到沈岚身旁。 “你走吧!”她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沈岚,你走吧!” “别说笑了。”他将她拉到身后,一把捏住了欺身上前的刺客的手腕,“咔”的一声把刺客的手生生扳断,然后趁势将刀夺了下来一刀了结了他。 “我没说笑,你自己可以走!”郁离安拔下头上的簪子刺进刺客的脖颈,又狠狠拔出,血溅到了她脸上。 四肢百骸里一阵剧痛。 郁离安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内力耗尽,又受了重伤,这一招下去简直要命。 “偏不!”沈岚揽过她的腰将刀刃送进她身后偷袭者的心脏。 “沈岚!” “嗯,我在。” 话语间又杀了几人。 她厉声呵道: “你知不知道你出了事会发生什么?沈岚!” 沈岚一晃神,还未及说话,便先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很快溢了出来,濡湿了身上的锦衣华服。 他反身将那人一刀了结,转身与她四目相对,眼里浮现出浅浅笑意。 “我知道,但我想博一把,万一我赢了呢?” 郁离安眼里蒙上了水雾,颤抖着伸手抚上他的后背,指尖尽是黏 腻的触感。 她声音发颤:“对,对不起……” 沈岚旋身将她拉到怀里调笑道:“别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多疼。” 郁离安脸埋在他胸膛里,死咬着唇,泪水将他胸前衣襟打湿了一片。 她闭上眼,不敢再看。 一片刀光残影里,身边的刺客陆陆续续倒下,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 鼻腔里有股浓浓的血腥味,不知道是刺客的还是沈岚的。 郁离安泪眼婆娑,眼泪不断掉出来,她哽咽道:“你快走吧,别管我了,不值得。” 沈岚支撑不住,松开她半跪于地,长刀深深插进土里,鲜血顺着刀锋流下。 他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了,却仍笑着对郁离安说:“我一向觉得自己是被上天眷顾的人,不管身处何种境地,总能逢凶化吉。所以我想要做的事,明知道不可能我也会去做,生死何妨? 现在想来,若不是我自己不肯认命,哪有可能一次一次的死里逃生。原来什么所谓的上苍眷顾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黑衣刺客持刀围成圈渐渐逼近。 他撑着刀站了起来,眼底温柔缱绻:“靖和,我说了会带你离开。” 已经不知道流了多少泪,身边尸体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越来越多。 待御林军赶到时,沈岚已奄奄一息。 紫色的梧桐花飘飘摇摇在四月里朦朦胧胧的烟雨中,晃晃悠悠地落在尸横遍野寒石岭。 一众铁甲粼粼的御林军无一人上前。 郁离安抱着沈岚泣不成声。 “先,先生……” “别,别哭。”他艰难的抬起手,想抹去她的眼泪,突然顿了顿,又放下。 他的手上满是鲜血,他怕脏了她的脸。 郁离安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先,先生。” 沈岚气若游丝,但还是撑着一口气歉意对她道:“靖和,昭宁的事……对不起。” 郁离安拼命摇着头,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滴落在沈岚满是血污的脸上,划出浅浅的痕迹:“不是,不是你……是我的错……” “靖和,对,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护好你。 对不起,没能带你离开。 他的手蓦然失了生机,眼睛也缓缓合上了。 “先生,先生。”郁离安不知所措,轻轻的摇晃着他,“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先生!” “你别这样……你别吓我……” 她伏在他颈窝处,崩溃大哭。 “我跟你走,我跟你走,你醒来。” “沈岚,你醒来,我跟你走,我们一起离开……” “我跟你走……我跟你走,对不起,对不起……” 烟雨微茫,山林里雾气弥漫,林深处布谷鸟鸣声空灵,奏着欢乐的音乐。远处不知是哪个砍柴人正唱着淳朴的山歌,穿过迷茫细雨,悠长连绵。 政宣帝命人将昭宁的棺木放在临时墓地,听人来报后立即上了寒石岭。 御林军让开一条道,他走到郁离安身前。 郁离安仍死死抱着沈岚,身上的伤口还在淌着血,苍白的脸上死气萦绕。 政宣帝大怒:“你们干什么吃的!” 布谷鸟突然息了声,山歌声也戛然而止。 一干御林军大气不敢出,没一个人敢回答。 政宣帝突然扯出一抹恶劣的笑容: “既然如此,你们就都去荆谷关保家卫国去吧。” 一众御林军吓得跪在了地上。 “皇上饶命啊!皇上饶命啊!这真的不关我们的事啊!饶命啊!” 这世上的妖魔鬼怪何其的多,在大陌,妖魔鬼怪最多的地方非荆谷关莫属。 附近每年都会消失百八十个人,以至于如今荆谷关人烟绝迹。 郁离安皱起眉,捂住沈岚的耳朵。 她怕他们吵到他。 政宣帝蹲下身,眉眼温柔清润,伸手要抚她的脸,然后被她一巴掌扇开。 他无奈:“靖和。” 郁离安不理他。 他只得作罢,站起身,冷冷看着郁离安怀里的人。 死的倒是是时候,也不知会给大陌带来多大的麻烦。这几年辛苦经营,纪临才主动与大陌联姻修好。纪澜这一死倒好,让他的辛苦全都付诸东流了。 纪临那个老狐狸肯定不会放过此次机会。 他揉了揉眉心,就看这七皇子在老狐狸心里占多少分量了。 真是不省心。 业火 19.郁离安献祭 郁离安有三悔。 一悔有生之年未尽孝,二悔生死两隔恩未报,三悔苍生涂炭责难抛。 沈岚死后,纪临与大陌联姻一事告吹。 康启五月初,纪临对大陌宣战。 短短三月,就攻到了青云州,离大陌都城仅一州之隔。 政宣帝气的脸都绿了。 疯了!那老狐狸简直是疯了! 不就死了个皇子吗?!他这是做什么?!要拉着大陌一起陪葬吗?! 看不清局势的老东西! …… 国师是在青云州见到郁离安的。 八月的风明明卷着热气,但吹起郁离安的衣角时却让人莫名觉得萧瑟。 像是秋天被吹落了满树的叶子。 她就站在个脸上灰扑扑紧紧抱着个双眼紧闭的小男孩的妇人面前。 那妇人至多不过三十岁,脸色蜡黄,双眼空洞。怀里死死抱着的小孩脸色早已发青,隐隐还能闻到一股腐臭味。 郁离安在她面前站了很久,久到日薄西山,月出东山。 她喃喃着,拖着双腿离开。 月亮对她不离不弃,安静地听着她低声的自言自语。 “都是我……” 她越走越远,月光拉扯着她的影子,拖拽得瘦长。 郁离安同自己的影子一样,无比的单薄清瘦。 国师一声长叹离开了。 但一月后,国师又见到了郁离安。 大陌京师。 目入眼帘的是一片祥和热闹,与青云州的凄惨荒凉大相径庭。 只要还能过的下去,只要战火还没蔓延到自己身边,百姓就不会干着急。在国家危难飘摇之际,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只是想得过且过而已,既然自己无法力挽狂澜,又何必无事找事,给自己徒添困扰? 而爱国的仁人志士大多都聚在茶楼里。 茶楼里年轻气盛的说书先生“啪”的一声将惊堂木重重拍下: “正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大齐帝国覆灭,如今粗略算来,天下已分裂了三百五十多年!而当今,独占天下七分者,分别为:容,云,岳,纪临,大陌五国。 其中纪临志在开疆扩土;大陌先欲定国安邦;云国算是后来居上;岳国最是富庶,但其国君胸无大志;而容国,最善挑拨离间,坐收渔利。 五国之间,明争暗斗,互夺疆土,战火不断,兵戈不止,已是常事。 所以此番纪临来袭,大家亦可不必惊慌。大陌于乱世之中存活近百年,且如今有圣上圣明,若不是因为刚受了雪灾,加之纪临又是在联姻之际突然背信弃义夜袭齐州,这才将我们大陌打了个措手不及。 待守关将士反应过来,定将纪临逼退千万里,永世不敢入侵半步! 而我们大陌,定将成为结束这三百年战乱的国家!统一天下!” “说得好!好!” 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赢得了台下一众义士的喝彩。 说书先生面色红润,眉飞色舞,正欲往下说,人群里突然传来了异声: “可是,纪临已经打到青云州了,我军节节败退啊!” 这近似怀疑的话语引起了短暂又不失尴尬的沉默。 说书先生瞬间身体僵硬,后又忽的反应过来,瞪了人群中的那人一眼,气急败坏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但人群中已经彻底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小声议论:“当今大陌,虽圣上圣明,但无奈小人作祟,最终错斩有功之臣淮安王,以致朝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而战场将领,大多又惦念淮安王旧情。所以此番纪临来势汹汹,怕是……唉!” 立刻就有人附和:“谁说不是啊!” “是啊,想当初,淮安王在的时候,咱们大陌多风光!” “对啊,这么一说,似乎是淮安王死后大陌没多久就遭了雪灾。” “啊,没错!” 人群里开始炸开锅来。 有人质疑:“可我不是听说是淮安王包藏祸心,意欲谋反么?” “你傻呀你!当初可是淮安王自请退位的!他干嘛要谋反啊?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啊?真是这样?” “不然呢?唉!若是淮安王还在,那纪临怎敢如此嚣张!” “谁说不是呢,唉!” 国师站在二楼,看着下首一群妄议朝政的百姓,叹了口气。他负手抬头望着窗外西天垂垂老矣的夕阳,捋了捋长长的胡须,突然摇头大笑离开了。 这一声长笑笑得台下的听众尽是愕然,止了喧嚣。 直到他离开,才有人小声窃窃私语:“这人是谁啊?他笑什么?” “谁知道呢,不用管他,多半是疯子。” 民心已失,大陌危矣! 国师信步走回客栈,穿过大堂,踏过楼梯,撩起门帘,就见挽了一室月色的西窗下,红木桌前,一身粗布麻衣仍不掩天姿国色的郁离安。 郁离安沐浴在月光里,眼里像是拢了虚幻。她转过头,直直盯着国师。 国师捋着一把长须微笑,点了点头。 郁离安起身走过去,恭恭敬敬朝他拱手深深作揖:“靖和愿舍此身,换天下安宁!” 国师坦然受她一礼,目沉似水:“若要你生魂为祭,七魄消散,永无来生,你可愿意?” 幽幽月光下,未被照亮的阴暗角落里,更漏尽断。 人却未静。 郁离安躬身不起,语气平静云淡风轻道:“愿意。” 国师将她扶起,后退一步,拱手作揖:“承郡主之愿,百年之内不会再有战火。” 他说的万分笃定。 百年之内不会再有战火。 郁离安突然笑了,眼里滑出了泪水,在月色下由显清亮。 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她挑起了因,就该她来结这果。 …… 献祭那日,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间阴沉如墨,乌云翻滚。 国师面色不变。 开坛,焚香,舞祭,吟唱。 当最后一个符咒飘散,祭坛上猛地刮起一阵大风,风中飘扬的祭旗上铜铃叮咛作响。天空愈加黑的可怖,还隐隐能看见有什么东西从漆黑里爬了出来。 郁离安身着惨白得瘆人的孝服一动不动的站在祭台中心望着天空中爬出来的东西,神情漠然。 她闭上双眼,张开双手,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鸦色长发迎风而舞,黑白得分明。 身体突然变得很轻,似清风柳絮空中浮尘。 郁离安睁眼,见自己已飘向空中,而自己的肉身倒在祭坛上,双眼紧闭,神色安详。 原来死是这么回事。 她心里不仅没感到半点恐惧,反而莫名觉得有些奇妙。 她转过身向天空飘去,黑云翻滚的空中伸出万千只手,仿佛要将她拉入永不超生之地狱。 郁离安闭上眼。 灵魂里骤然传来密密麻麻撕扯的痛感,像被万蚁啃噬。 如果她还有肉身的话,这痛感怕是用腐骨噬魂来形容都不为过了。 郁离安突然觉得好笑,都这个时候了,自己竟然还在想这种疼痛还用什么词来形容。果然跟着沈岚学了几个月人都学傻了,不对,现在她连鬼都算不上,怎么能说是人呢? 疼的过了便麻木了。 她的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意识逐渐模糊, 突然感受到无比的疲倦,灵魂深处的疲倦。 也不知过了多久,噬魂般的疼痛霎时消失,身体突然被环在一片温暖中。 柔和的白光笼罩了她,郁离安混混沌沌的脑子清醒了片刻,没会儿却又陷入了模糊中。但不似先前的痛苦,这次十分舒适,像是全身包裹在温暖的池水里,令人忍不住沉睡。 模模糊糊中,她仿佛看见了沈岚,却又不像是沈岚。 他头戴青色高冠,一袭青衣,眼里似有万千山光水色。 明明是沈岚的脸,但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 郁离安说不上来。 沉睡前还迷迷瞪瞪的想献祭真是神奇,还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许是为了圆她的愿?不过也够奇怪的,为什么看不见父王? 她沉沉阖上双眼,耳边似有呢喃:“真是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我费心费力的救你,你就这么报答我的?居然还去献祭……” 郁离安彻底陷入沉睡。 等她醒来时,已来到了幽冥界。 郁离安站在望乡台前看了三年。 三年里,大陌与纪临仍是争斗不休。 生灵涂炭,天下大乱之际,各路妖魔鬼怪自然也都争相恐后的出来了。 真不愧是雪上加霜。 战火纷飞,触目皆是断壁残垣,街道上角落里到处都是尸体。 更甚是有好几具尸体上正趴着一群尸妖,正津津有味地啃食着尸体。 简直是人间地狱! 郁离安愣愣的看着,怎么也想不通,她不是都答应献祭了吗?怎么还会是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玉带般的忘川河突然涌动起来,紧接着传出一阵接一阵凄厉的恶鬼叫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郁离安脑子里一阵紧密的疼痛,但那鬼声却不绝如缕的钻入她耳里,丝毫不知收敛。 她周身戾气弥漫,双眼通红转身朝忘川河厉喝道:“给我闭嘴!” 原本涌动着的忘川河水迅速平静了下来,鬼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冥府里的其他鬼魂也被她这一声厉喝吓得不敢动弹。 前去人间勾魂回来的黑白无常与她匆匆擦肩而过,竟不敢多看她一眼。 百里开外,一袭红袍的判官崔钰踏空而来,隔的老远就遥遥将手掌心面对着她,将她与外界分隔开。 崔钰左手生死簿,右手勾魂笔走到她跟前。生死簿浮在空中,他用笔勾掉一个个名字诚恳地劝郁离安道:“凡人生死皆有定数,这都是命。你看我每日勾掉的这些名字,死于兵祸、意外、天谴的不计其数。表面看他们都像是死于非命,但实际上都是死得其所。 按幽冥司的规矩,只有为他人所害才算得上是不得善终。其余的,不管怎么个死法,皆是寿终正寝。你又何必介怀?不如喝了那碗汤,早早投胎去,了却前尘。” 郁离安默然许久,才看着他道:他们都是为我所害,怎不算是死于非命。” 崔钰勾画的笔一顿,生生梗住了。 貌似,她说的……还挺有道理? 郁离安死死咬着下唇,许久又说道:“我不愿投胎,不仅是因为愧疚,还有就是不想再出一个大陌和纪临这样的悲剧。” 崔钰郁卒,无奈道: “国势气运你真以为是你能干预得了的吗?” 郁离安垂下了头。 崔钰拧着眉,又叹道,“罢了,你自己在这里想想吧。”说罢转身欲走。 郁离安低着头,脑子里始终有一个疑问,在崔钰快要走远了时她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判官!” 崔钰转身:“你想明白了?” 郁离安不答反问:“献祭那日,发生了什么?” 崔钰定定看了她许久,最后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郁离安紧抿着唇看着他完全消失在视线里。 她来到这里三年有余,从未见过沈岚。可献祭那日,会是沈岚么…… 业火 20.惊险往生路 忘川河面白雾飘渺,像笼罩了无尽的悲伤。 长离手中的引魂灯幽幽燃起一簇蓝色的小火苗,她撑着那把画满了暗金色符文的黑伞,提着灯走在郁离安跟前道:“你跟我来。” 郁离安闻言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长离回过头道:“跟着灯走,一会儿你看不见我。” 郁离安点了点头。 幽冥界往生之路迷雾重重,若是没有引魂灯指引,极容易迷失。有的鬼运气不好的话还会走到恶鬼道去,然后被那些饥肠辘辘的恶鬼给大快朵颐了。 目前长离差不多也算是个鬼差了,引领生魂死灵万鬼本该不在话下。但是……但是她对冥界的路是真的不熟……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烤架,架下正熊熊燃烧着人骨炭火,架上则绑着只哇哇大叫的厉鬼。几只恶鬼正围在烤架旁边刷酱边口水横流地盯着厉鬼,两眼放光。 长离领着郁离安看着眼前的一幕十分尴尬。 恶鬼们手里拿着刷酱的刷子,两边嘴角上的哈喇子淌的老长,看到她们时先是一愣,然后喜上眉梢,欣喜若狂,喜出望外,眼中光芒大盛,如饿虎见羊…… 刷子被果断扔下,恶鬼们手里齐刷刷变化出绳子,结了绳套就这么甩了过来,看样子是想将绳子套到她们脖子上…… 郁离安反应敏捷,头一歪就躲过去了。 长离往旁边一躲,然后……“嘭”的一声,摔倒了。 脚下是一颗还没被啃完的头,那头的眼睛还在骨碌碌转着…… 长离欲哭无泪,刚要爬起来,就见那绳套又向自己飞了过来! 她就地一滚,与此同时郁离安也一脚将那还在装死的头颅踢了过去,头颅“哇哇”怪叫着,将正甩着绳套的一只恶鬼一头撞到了墙里,怎么也下不来…… 长离迅速爬起来,抓起郁离安的手就往外跑。 恶鬼们操起菜刀大斧追了出去…… 正被炙烤着的厉鬼一扭一扭地从烤架上扭了下来,然后又一扭一扭的扭了出去…… 像极了陆地上一蹦一跳的鱼儿…… 拉着郁离安跑出恶鬼道,长离又一次风中凌乱了。 这这这……月亮怎么不见了? 她茫然,现在这白茫茫的一片有没有谁知道东南西北该怎么辨认啊! 郁离安看着眼前的白茫茫也蹙起了眉头。 “我们往哪个方向走?” “我们往那个方向走?” 两人同时发问,同时大眼瞪小眼,同时扶额,无语凝噎。 长离吞了吞口水,引魂灯和伞刚才都落在恶鬼道上了,现在回去找肯定是不现实的。但又不能一直杵在这里,否则肯定会被那群如饥似渴的恶鬼抽皮扒筋绑到烤架上去…… 长离浑身抖了一抖,想起了刚才烤食厉鬼的那一幕。 不管怎么样,坚决不能再待下去了! 长离果断拉起郁离安的手,含情脉脉道:“你我沦落至此,已别无他法,为今之计,只有同心协力,才能走出这往生之路,卿意下如何?” 郁离安默默抽回手,不忍直视道:“且先走着吧,总不能待在这里。”说罢抬步往前走。 长离急急跟上去,坦然地拉着她的袖子。 郁离安回过头看她。 长离面不改色厚颜无耻道:“两人结伴而行,若不勾肩搭背把手言欢岂不生疏?”见郁离安仍盯着自己,只得又补充了一句,“雾大,易迷。” 郁离安扶额,深深怀疑让这叫长离的家伙帮自己是否靠得住。 长离不再执着拉她的袖子,转而心安理得的拉起她的手,无比诚恳道:“走吧?” 迷雾中似有亮光,长离心里一喜,使劲揉了揉眼睛,却见白雾茫茫中出现了一条漆黑的路,格外刺眼。仿佛刻意在引诱她们向前。 如此突如其来地跳出一条路,怕是来者不善吧? 长离与郁离安面面相觑。 “我们走另一边。”长离不假思索道。 郁离安点了点头,抬步,脚步还没迈出去,却发现长离忽然不动了。 郁离安停下疑惑问道: “姑娘?还不走?” 长离置若罔闻。 郁离安皱眉看她,见长离一脸呆滞的模样,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漆黑一片的路。 她心里“咯噔”一声,当机立断拦在了长离跟前。 长离抬起了脚步绕开她。 郁离安拽住她喝到:“你醒醒!” 长离猛地甩开了她的手,足尖一点消失在漆黑的路上。 郁离安手撑着地迅速跳起来,想也没想就追了过去。 脚下的路仿佛没有尽头。也不知追了多久,仍是看不见长离的身影,郁离安停下脚步,眉头紧锁。 现在该怎么办?她茫然的环顾漆黑的四周,心里忍不住的焦急。 正当她心烦意乱之时,突然听到某处传来一阵阵悲怆的嘶吼声,仿佛带着无尽的愤怒,又仿佛有着无尽的悲伤。 郁离安深吸一口气,朝着声音的方向而去。 巨大的石碑下,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的声音。 郁离安跑过去,见那声音的主人正是长离,而她此时正抱头蹲在地上,看上去极为痛苦。 郁离安将她扶起担忧问道“你怎么了?” “不,不知道,头,头疼。”脑袋疼得一抽一抽的,长离说话也一抽一抽的。 脑袋疼得就像被人拿着钝器一下一下的砸着,誓要将她的脑髓砸出来一般。又像脑中突然放了一个冲天炮仗,将天空顶了开来。 长离疼得冷汗涔涔,“啊”的叫出声来,挣开郁离安一头撞向身后的石碑。 郁离安一把将她拽回来道:“你且先疼着,我带你出去。” 长离:“……” 耳朵轰鸣一声,脑子里炸开了锅,像是同时听到了千万个人在对自己说话,嘈杂的厉害。长离艰难的睁着眼,只能看见郁离安皱着眉头,苍白但依旧好看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什么。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长离站起身,扶着额角晃晃悠悠,郁离安忙扶住她。 “你怎么样?” “水声……” “你说什么?喂!你先别晕啊!” 长离一头倒在了她怀里。 郁离安轻叹了一口气,将她背了起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还未走多久,就见一片朦胧的迷雾里倏的划过一道刺目的青光,天幕被人一剑劈开,清清冷冷的月光尽数洒了下来。 郁离安放下长离,抬头,只见明月重现的夜空中出现了一抹墨青色的身影,三千鸦发流泻如瀑,手持煜煜长剑,身姿卓绝,俊逸不凡。 那抹身影转瞬间就出现在她眼前,将她怀里的长离揽到自己怀中。 他横抱起长离转身,低沉好听的声音十分淡漠:“跟上。” …… 长离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离了往生路了。 此刻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头顶床的正中心洒下厚厚的白色纱缦,四角上垂着安神香囊。 她揉了揉还在突突跳着的额角,撩起绒被下了床。 鞋子还没穿好,就见颜玦挑来服侍自己的丫鬟乘岚已端了药碗推门进来。 乘岚一愣,然后忙走过去将药放在旁边的桌上关切问道:“姑娘感觉可好些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长离“嗯”了一声:“好多了,已无大碍。” 乘岚露出笑将药碗端起来,用勺子和了和药汁,药味散开,浓重异常。她将碗递到长离跟前:“姑娘,喝药吧?” 长离皱着眉接过,憋气一口喝下。 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反倒有些甜腻。 齁人。 长离吞了吞口水,伸手捏着咽喉疑问:“太齁了。这真的是药?” 乘岚端起空碗闻了闻,药味还是挺浓的,就是不知道里面都放了什么。她语气轻柔回答:“安神定魂的,冥主亲自所熬。” “颜玦?” “呃,对,冥主。”乘岚不像长离那样敢直呼颜玦姓名。 长离点点头,拿起床头的外衫套好,趿着绣鞋就出去了。 乘岚在她身后急急问道:“哎,姑娘,不先梳洗吗?” 长离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不了!” 再见到颜玦时,他正持笔在那把黑伞上画符咒。 头戴藏青色高冠,锦袖垂地,一头如瀑墨发流满锦衣。 他垂目一笔一划地画符,稍显木讷的面上镌刻着认真。 见长离已不请自来,颜玦将笔和伞放下,眼里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招手让她过来。 长离走过去坐下,摸了摸下巴:“郁……” “把手伸出来。”颜玦打断道。 “呃……” 长离伸出手。 颜玦将笔拿起,蘸了金粉朱砂,就这么在她手心里画起了符文。 长离一边看他画符一边问:“郁离安呢?” 颜玦画好符将笔放下,拿起伞:“在楚文馆,一会你再去见她。先别收回去,把手张开。” “哦。” 颜玦将伞放在她手心里。 长离疑惑的看着,没一会儿,手心里传来一阵灼热,黑伞上的符文金光大盛,刺得她眨了眨眼,然后伞就这么消失了。 长离又眨了眨眼,惊奇不已,手上的符文也消失了!她看着颜玦,眼里满是疑问。 颜玦起身,长离也跟着起来。 颜玦边走边说:“这次怪我,是我疏忽了。这伞是灵器,刚才我替你订了契约,以后就不会丢了。” 长离跟着他边走边问:“这伞是用来做什么的?丢了会怎么样?” “这叫聚魂伞,丢了你就没命了。” 长离惊叫:“什么!你怎么不早说!” 颜玦突然停下,沉默了许久。 “你,怎么了?”长离堪堪停住没撞上他,等了会也不见他说话终于忍不住问道。 却见颜玦转身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一双如寒潭死水般的眼里无比认真坚毅,他朝她保证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一想到她去往生路接郁离安时差点魂飞魄散,就忍不住的心悸。 长离摸了摸鼻尖尴尬不已道:“算了算了,反正现在告诉我也不晚。” 明显会错了意。 颜玦目沉似水,看着她不说话。 长离尴尬得眼睛四处瞟来瞟去,发现不远处就是楚文馆了。想到了一件事,又问:“为什么不直接将郁离安带出往生路,而要我去接她?” 颜玦垂下眼帘转身,嗓音低沉:“这些事你总是要做的,先让你熟悉一下,以后如果我不在,你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长离愕然:“什么意思?” 颜玦走向楚文馆:“没什么意思,长离,你总要学会自己成长。” 长离跟着他保证道 :“这你放心,我还是知道的。” 颜玦又沉默了许久,一直走到了楚文馆门前停下:“你先进去吧,怎么做你应该已经清楚了。” 长离点了点头,推开门走进去。又听颜玦的声音在她身后沉沉响起:“我在的时候会护好你。” 长离顿下脚步,没说话,抬脚走了进去。 业火 21.重生 长离走进楚文馆,一直转过回廊,颜玦那令人芒刺在背的目光才终于消失了。 她心叹颜玦这脸皮也真够厚的,就不担心她突然转过身与他来一个“深情对视”?长离惊悚的抖了抖,快步走到郁离安房前,伸手,刚要敲门时,门就自己开了。 她收回手,扯出笑容,对门前站着的郁离安道:“早”。 郁离安双手扶门,抬头望了望一轮明月高悬的夜空,又看了看她,也挤出一字:“早”。 长离尴尬的笑了两声。 郁离安退到一侧:“请进。” 长离提起裙摆抬步走进去,也不客气就盘腿在窗下的案几前坐下了。郁离安边替她倒茶边问道:“你没事了?” 长离端起茶杯点点头“嗯”了声道:“我没事,还是说说你的事吧,你有什么心愿未了?” 从未听说过有人重生是想早死早超生的。 郁离安颔首:“无事便好。”也不过问那天她奇怪的行为,而是接着问,“我听判官说姑娘可以让我回到过去改变命途,是真的吗?” 长离摸了摸下巴:“应该是真的。” 其实她自己对这个“回到过去”的说法也抱有很大怀疑,但颜玦说能,那应该是能的,不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茶香袅袅,香气氤氲,郁离安的表情在茶雾中不甚清明。 “若能,我也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届时我只希望自己能早点死,其他的一概不求。” 长离一呛,刚灌到口中的茶差点喷出来。她放下茶杯,咳得泪眼迷蒙不可置信地问道:“什,什么?” 郁离安静静地瞧着她,面不改色道:“我想早点死。” 长离惊奇地瞅着她,活像看个怪物一样。 这么清新脱俗的愿望还从来没听说过。 虽然她觉得这个愿望倒是挺好实现的,但想了想,还是认为自己应该要表现得积极些。于是长离将茶杯放下,两手交握放在桌上表情十分真诚的对郁离安道:“届时我会和你一起过去,你有什么心愿尽管说,我一定都会尽量帮你实现。比如说,你就不想你父王能够颐享天年?还有沈岚,你就不想与他琴瑟和谐?儿孙绕膝?” 郁离安雪白的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的红了起来,灿若朝霞,一时间竟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明媚动人。郁离安别开头不自在道:“不劳姑娘费心了,我心里有数。” 长离心里无比可惜叹了口气,语气间不无失落的“哦”了声。 没等她可惜完,又听郁离安声音落寞道:“父王,不论如何都会走到那一步的,改变不了的,只要皇上还在。”她突然沉默了很久,一时无话,寂静得长离倒茶的声音清晰可闻。 但长离也不说什么,就这么自顾自的喝着茶,终于在快喝完时,郁离安又发声了:“至于沈岚,我只希望他活着。” 长离点点头,放下茶杯,起身。 生死录展开,一行行鎏金小篆浮现在空中。 长离手里凭空出现一只笔尖鲜红的血玉毛笔。她提笔将空中的一大段字符尽数勾去,转身对郁离安问道:“想从何时开始?” 郁离安走上前,伸出手在生死录中的一行字前停了许久,青葱玉白的指尖发颤。 那行字是:康启二十一年冬月初六,天生异象,淮安王府满门抄斩。 郁离安痛苦的闭上了双眼,嗓音压抑:“从康启二十一年开始吧。” 康启二十一年四月时纪临会与大陌再次交战,她想早点结束。 长离点头,提笔又将后面的一大段字划去了,一行行字化为空中金粉消散不见。 身边的景物开始急速后退,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长离在虚空中笔走龙蛇,最后写下一字:止。 后退的景物立刻停了下来。 周围出现一副春风十里绿草如茵的盎然春景,堤畔杨柳青青随风而舞,碧绿湖水微微荡漾,纯净澄澈的天空苍鹰盘旋,远处传来一阵阵空灵悠远的鸟鸣。垂柳下坐着几个闲谈的村妇,手里做着针线活,目光紧紧跟随着几个放纸鸢的孩子。 纸鸢在 一片欢声笑语中高飞。 空气十分清新,显然是刚下过雨。 郁离安看着眼前的景物呆站了好一会,轻轻合上眼。带着湿意的轻风微拂过脸颊,携来抚慰人心的清凉。 没有战乱,没有死亡。 这是康启二十一年二月。 万物复苏,大地回春,草长莺飞的二月天。 长离伸手覆上眼睛,眯了眯眼,自从从忘川里爬出来后,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明亮的世界,有些不适应。 冥界长年都是副幽幽暗暗的样子,唯一称得上明亮的也就那轮从不缺减的月亮了。 见郁离安仿佛置身梦中的神情,长离也不打扰,就地坐下,静静的陪着她。 原来外面的世界竟是这般美好,生机勃勃,姿色万千。 长离向后仰躺,喟叹了一声。 没出冥界的时候,倒也不觉得冥界有哪里不好,出了冥界,就觉得冥界哪哪儿都不好。 她都不想回去了。 郁离安还是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心情平复后,也不拖沓,风风火火的就回了王府。 长离也跟着她去了。 她给自己写的身份是郁离安的侍女。 生死录记录生死,她的那只笔名叫承命,书写命途。 两相结合,逆转轮回,逆天改命。 这自然是颜玦的说辞。 刚回到王府不久,就见一身月白风清的淮安王迎面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管家姚万。 郁离安顿住,呆愣愣的看着他,屏住了呼吸,眼里晶莹闪烁。 直到淮安王都走到了她跟前她都没什么反应,就这么死死盯着他。 长离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咳一声。 郁离安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 长离咧嘴一笑,非常识趣的离开了。 姚万虽说摸不着头脑也有些担忧,但见此还是默默退远了开来,隔着老远住视着他们。 淮安王轻抚她的头,眉眼疏朗语气带笑:“阿离这是怎么了?今儿个看到父王竟这般感动?父王真是受宠若惊啊。”口上虽说着这不太正经的话,但心里却是无比担忧的。 郁离安眼里盈满的泪水大颗大颗的滚落了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阿离,你……”淮安王顷刻间慌了阵脚,抬袖就要帮她擦眼泪。 郁离安一下子扑到了他怀里,声音哽咽:“父王,阿离想你……” 淮安王的手顿住,神情古怪,后又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问:“不是每天都见的么?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说?现在才想起父王的好?” 郁离安紧紧抱着他瓮声瓮气道:“嗯,孩儿不孝,以前都没发现。” 淮安王郁卒,将她拉开站好。 郁离安一脸不满,委屈巴巴的看着他。 从没见过郁离安这幅模样的淮安王觉得有些不忍直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温柔的问:“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奇怪。是不是又闯祸了?说吧,你是把太子打了还是又把什么膏梁纨袴打了?” 郁离安:“……” 画风变得太快,让人反应不过来。 “唉,阿离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才打算成亲?不然你这样父王总是不放心。” “……” “我看崔御史的二公子就不错,至今未娶,也未曾传过什么风花雪月的风流韵事。” “父王,女儿突然有些头疼。”郁离安顿觉不妙扶额欲走。 “回来。”淮安王一把拉住她,“阿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总要与父王说说,不然我这心老是悬着。” 可怜见的,为了女儿的终生大事他容易么?都成了个喋喋不休的老妈子了。 可他女儿仍旧不为所动。 淮安王长叹一声:“阿离,父王老了,以后不能一直陪着你。你迟迟没有个归宿,让父王怎么放得下心!” 天色渐渐凄迷,白雾开始弥漫,王府庭院里的那株百年老树里传来啾啾鸟鸣,叽叽喳喳嬉闹不停。 郁离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淮安王,像看过了一辈子,心里酸涩无比。 这是她的父王。 她突然又扑上去抱住了淮安王,头埋在他胸前头一次闷声道:“父王,有你珠玉在前,其他人哪还能入眼?” 倒是拍的一手好马屁…… 淮安王又将她扒拉下来,瞅着她一脸的一言难尽:“都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此话不假。” 郁离安双眼弯成了月牙,目光紧紧粘着他。 淮安王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无奈的摆了摆袖子:“好了好了,该干嘛干嘛去吧,你今天功课还没做完,沈先生该等急了。”言罢抬步欲走。 郁离安一把抱住他的手臂,略带鼻音:“父王陪阿离一起去。” 淮安王僵了僵,转身看她,神色莫名:“阿离,你今天很奇怪。” 郁离安从小就不是黏人的性子,每次他想与她亲近时她躲都还来不及,但今天……实在是太反常了。 淮安王揉了揉她的头,温声道:“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郁离安摇头,鼻子微酸。 “父王,陪阿离一起去。” “好好好,一起去。” 虽然摸不着头脑,倒没有怀疑郁离安不是自己女儿之类的。 父母子女之间总是有种特殊的联系。 郁离安抱着他的手不放:“以后阿离想一直陪在父王身边。” “……还是别了吧。” “就不。” “……对了,你最近字练的如何了?” “呃……我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造诣极深,已是登峰造极,可成一代大家,父王信否?” “阿离……” “如何了?” “你这脸皮是愈发的厚了……” 郁离安嬉笑道:“说了你又不信。” “不敢信……” “不信去问先生,真的有进步了。” 淮安王但笑不语,又揉了揉她的头,俨然把她当做一个孩子。 郁离安抬头看他,有些恍惚。 若是时间能够静止,该有多好…… 她的心突然间抽痛了起来,两个月,还有两个月…… 到时候她先走一步…… 郁离安心里苦笑,自己还真是不孝。 业火 22.沈岚提亲 沈岚住的院子里种着一株巨大的玉兰树,现已零零星星的打了花苞。 淮安王攥着郁离安的手还在院外没进去,立刻就有小厮迎了过来。 “小人见过王爷,见过郡主。” 淮安王摆摆手,领着郁离安走了进去。 郁离安好奇的打量着院子的景致布局,边走边不解道:“今日怎么不去通文阁授课?” 直接到先生的院落里怎么说都于礼不合。 淮安王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无奈道:“你这丫头,记性都被狗吃了?沈先生向来身子虚弱,入冬后授课地点都改在这里了。” 郁离安心里一惊,她可不记得沈岚什么时候有过身子虚弱这一出。 怎么不一样了? 郁离安轻轻皱起了眉,不动声色地打探:“那大夫怎么说?调理的怎么样了?” 淮安王不疑有他,只是闻言又瞅了她一眼:“你这记性……罢了罢了,大夫说是天生体弱体寒,打娘胎里带的。调理也调理过了,只是没多大成效。” 郁离安暗自攥紧了五指不说话。 怎么出错了…… 淮安王目光直视着前方的玉兰树,玉兰花已静静开了一朵。雪白硕大的花瓣在薄雾里清冷出尘,花朵高高立在枝头,倔强又孤高。他叹了口气:“阿离,你什么时候竟对沈先生这么关心了?以前不是躲还来不及吗?” 清风徐来,扫在人的脸上有些凉意,郁离安长长的眼睫眨了眨,没说话。 对啊,什么时候呢? 没走多久,就看到沈岚就从主屋里走了推门走了出来。 一袭墨衫,白底的长袍上墨竹斑斑驳驳。身形颀长,俊逸儒雅。 “见过王爷,郡主。”沈岚走近拱手躬身行礼。 淮安王将他扶起:“都说了沈先生身体虚弱,不必行礼。” 沈岚但笑不语,微微垂眸注视着郁离安,眼中神色莫名。 郁离安抿唇看他,垂下了眼帘。 他的脸色怎如此苍白…… 沈岚莞尔一笑,退到一边替他们引路:“王爷,郡主,请。” 穿过新柳抽枝梨花含笑的曲径,一直走到南面的书房,小厮为他们打开房门。 淮安王抬脚进去,两人跟在后面。 三人落座,沈岚拿起一本《乐府诗集》递给郁离安:“今日就学《长歌行》吧,咳咳。” 郁离安接过诗集的手一顿:“先生无碍吧?” 沈岚又咳了两声语气温和若无其事道:“无事。” 郁离安皱起眉,担忧的看着他。 沈岚调笑:“郡主如此虎视眈眈地深情凝视着在下,真是令人不胜惶恐。” 原本寂静的书房突然变得落针可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当着自己亲爹的面沈岚居然就这么调戏了她? 郁离安嘴角抽了抽,微微扭头看自家老爹的反应,果然也看到了淮安王抽动的嘴角,手里的茶杯还未送到嘴边就这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淮安王保持着这个姿势目不转睛的瞅着沈岚,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然后又看了眼自家女儿。 今天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个的都这么奇怪! 沈岚又掩袖轻咳了声。 郁离安别开了头,镇定自若的将手里的诗集翻开。 跳入眼帘的是《饮马长城窟行》里的一句诗: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 还真是应景。 淮安王放下茶杯揉了揉额角,又忍不住瞅了瞅沈岚。沈岚如此无礼,按理说他应该拍案而起,义正言辞的教训他一番才对。 但是,说实话他很欣赏他…… 琴棋书画,煮酒烹茶无一不精,才华横溢又不骄不躁,却不是故意藏拙,而是骨子里的温和谦逊。如若自己有个儿子,他自是希望有个像沈岚一般的。但是他没有…… 不过有个像沈岚的女婿也不错。 所以在为郁离安操心婚姻大事的时候也不是没考虑过沈岚。甚至还特意去查了他的家世,但却由此熄了让他做自己女婿的心思。 并非是查出沈岚有什么污点浊迹,而是他的身世太过明朗了,仿佛是预先知道有人会查自己而故意摆给人看的一样。 甚至连生辰八字都摆出来了。 看上去倒是清清白白,可再往下查就什么也查不出来了。 淮安王不死心,想再查查,无果。 他不是什么缺心眼儿,怎可能把自己女儿交给来历不明的人? 书房里寂静的可怕。 沈岚端起茶杯用茶盖浮了浮茶水上浮浮沉沉的叶渣,低垂的眼中晦暗不明。 郁离安摸了摸鼻尖,继续翻书。 窗外天色迷蒙,很快就下起了毛毛细雨,远处雨中的玉兰朦朦胧胧,零零星星的花苞悄然绽放。 淮安王左手握住茶杯却没端起,终于打破了沉寂:“先生,还请自重。” 语气里没有一点责备的意味。 沈岚双眼弯了弯,放下茶杯,突然起身退了一步,躬身双手前推过头顶:“沈岚,望求娶靖和郡主。”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淮安王嘴角的笑僵住了,手里的茶杯“咔”的一声四分五裂。茶水滚烫,瓷片锋利,手里很快溢出鲜血,火辣辣的疼。 “父王!” 原本对沈岚提亲一事困惑又懊恼的郁离安见此不由得惊叫一声,作势要凑过去查看他的手。 淮安王“腾”地站起来:“阿离,你先出去。” “父王,你……” “出去!” 郁离安拧着眉,不动。 沈岚直起身,眉眼笑意疏朗:“郡主,请先出去吧。” 郁离安看了看父王,又看了看沈岚,眉头深锁,紧抿着唇。 “我去拿药。”她沉默了会儿,起身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走出书房,穿过曲径,脚步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里。 长离见她回来忙迎了上去:“回来的这么早课业结束了?” 郁离安摇了摇头:“进去说。” “怎么了?” 长离换上房门疑惑的问道。 郁离安倒了杯茶灌下,清苦的茶味在口里蔓延开来,她重重放下茶杯,双手撑在桌上。 看上去丧气无比。 长离眼皮跳了跳,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郁离安抬起头直直盯着她,只看得她毛骨悚然。 “出错了……” “什么?”长离错愕,没明白。 郁离安揉了揉眉心疲倦道:“出错了,不一样了……” 长离皱了皱眉,问:“是不是和以前发生的事不一样了?” 郁离安点点头“嗯”了一声,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等着她解释。 长离叹了一声气,拉住她的手:“别担心,这是正常的。你回到了过去,肯定会改变些什么的,不改变才不正常。” 郁离安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垂下了眼帘:“可是沈岚说要娶我……” “呃……什么?” 这变动是不是有些大了? 长离吞了吞口水,意识到可能真的是出错了。她小心地瞄了郁离安一眼,弱弱问道:“那你应该没答应吧?” 郁离安皱眉:“自然不可能答应。”她顿了顿,“我父王也不会答应的。” 长离点点头:“嗯,别着急,先看看吧。”她心里真的是泪流满面了,剧情都还没展开就出了这么大的偏差,鬼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些啥。 好在郁离安也没再提这件事,倒是让她松了口气。 次日清晨。 二月暖阳透过雕花格子窗洒下一片静谧温柔。 长离单手支颐呵欠连天的眯眼看着梳妆台前正被迫梳着发髻的郁离安。 无琌拿起桌上的一只流苏玉簪簪在她发间,满意的看了看镜子。 郁离安起身,理了理衣服:“该用早膳了吧?” “是啊,时辰到了。”无琌弯腰伸手去扶她道。 郁离安摆摆手:“不用,走吧。” 走过一段不太长的路便到了饭厅,淮安王坐在主位上,沈岚坐在西席。 郁离安落座,长离和无琌两人退到她后面。 刚端起碗,就见父王和沈岚两人非常自然的同时各自将一块鱼肉夹到了她碗里。 淮安王和沈岚相视一眼,居然没说什么。 刚抬起头的郁离安默默扒饭。 站在后面的长离和无琌大眼瞪小眼。 淮安王放下筷子,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阿离,一月后有一个黄道吉日。” 郁离安咽下一口饭,边夹菜边问:“那又怎样?” 淮安王替她夹了块肉面色如常道:“下个月的黄道吉日,是你出嫁的日子。” 郁离安惊得一呛,剧烈的咳了几声,长离无琌刚要过去帮她顺气,却被沈岚抢了先。 沈岚边轻轻拍着她的背边温声道:“小心些。” 郁离安推开他问:“嫁与谁?” 淮安王不疾不徐的吃着饭,面色不改:“自是沈先生,不然阿离还想嫁给谁?” 郁离安腾的站起,斩钉截铁道:“我不同意!” 沈岚静静地看了她几息,没说话,垂下眼眸,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眼底浓重的悲伤。 淮安王放下筷子将手帕叠起,不接郁离安的话而是说道:“皇上那里父王自会去解释,你只要安心待嫁即可。” 郁离安面色难看,一字一顿道:“不嫁!”说罢一甩袖就推门出去了。 长离扶额,怎么会这样……然后也急急忙忙跟着她出去了。 剩下的淮安王和沈岚两人留在饭厅里。 淮安王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道:“先生放心,一月后本王就是绑也会把阿离绑进花轿交给你的。” 沈岚抚着原本就不存在褶皱的袖子,眼帘低垂:“王爷不必如此,等会儿在下会亲自去向郡主提亲,若是郡主还是不答应……”他低声喃喃道,“若是她还是不答应……也不如何,我会帮她……”他说完,向淮安王行礼便转过了身。 门外晨光倾泻,沈岚一袭青衣迎风飘飘,三千青丝与束发缎带翩翩飞舞。身姿卓绝,仿若谪仙。 淮安王沉默的看着他步履略微踉跄的跨出大门,闭了闭眼。 饭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这么扔了怪可惜的。 他笑了笑,又拿起了筷子。 业火 23.红妆 春日暖风微拂,梨花初开,雪白的花瓣似云似雾。 沈岚站在郁离安房外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叩起手指敲了敲门,门意料之中的没开。 他站在门外沉默半响,直让门内的郁离安都快以为他走了才听他道:“靖和,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我会帮你。” 郁离安不答他,仰头,但眼泪还是顺着脸滑了下来。她这一次,又怎么会去拖累他呢? 门外又沉默了一阵。 沈岚又伸手想要敲门,却还是放了下去。 郁离安张了张口,转身向内室走去。长离不解的看着她问:“你明明想见他,为什么不见呢?就算不想嫁给他,也要与他说清楚啊。” 郁离安停下,转身看向门外。 “我怕,我见了他会心软。” “可是……”长离刚还要劝她一番,就听门外响起了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咳咳……” 沈岚以手掩口,感觉胸腔里一阵撕裂的痛感。 眼前的们“吱呀”一声的开了,门前终于出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郁离安跨出门急忙扶住他,担忧道:“你怎么样?” 沈岚一把抱住了她,下颌抵在她肩上。 郁离安身子一僵,一动不动:“你……” 他伏在她肩上,声音低沉:“靖和,我不拦你,大婚之日你可以走。” 郁离安任他倚着,嗓音空寂:“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靖和,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很久以前就有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 “靖和,为我穿一次嫁衣吧。”他闭上眼,嗓音低沉压抑,“成亲的那日你可以走,我不逼你。我只是想娶你一次,想了很久了。” 想了无数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想了无数个长空微云的白昼。 想了悠悠而过的几千年。 郁离安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她发现自己竟然不能对他说“不”。只能伸出双手缓缓环在他腰上,抱紧他的一瞬间,她明显感觉到了他的身体不动了。 沈岚没再说话,身体微微颤抖,更加的抱紧了她,仿佛怕她突然消失一般,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里。 郁离安闷哼一声,任由他抱着。 “我答应你,下个月,我们成亲。” “嗯,我们成亲。”沈岚闷声道。他垂着头紧紧抱着她,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郁离安分明感觉肩头湿了。 长离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露出了明晃晃的牙齿。虽说她不知道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但貌似不错。 …… 次月。 大红绸缎与红灯从京城最大的酒楼拢月楼一路挂至淮安王府,喜庆的震天锣鼓声中,长街尽头出现一顶八人抬着的喜轿,长长的迎亲队伍从街头排到了巷尾。 一场盛大的娶亲仪式使得京城一时之间万人空巷,街道两旁的百姓为这排场震撼不已。 不过是入赘而已,竟是十里红妆,全城同庆!淮安王对这赘婿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行在队伍前的一匹青骢马上,沈岚一身大红喜服,韶光流转间,俊逸不凡,原本苍白的脸沾了喜庆似乎变得光彩焕发。他手里勒着缰绳,眼中笑意疏朗。 若是可以,他希望万里红妆迎娶她。 郁离安头盖喜帕端端正正的坐在花轿里,手指绞着身上的衣服,极为用力,但这嫁衣却没留下一丝褶皱。 长离与无琌皆是眉眼盈盈的跟在花轿旁缓缓行进,身旁嘴唇边一点媒人痣的王媒婆眉飞色舞地挥着手怕与长离道:“这沈公子啊,别看他没什么功名,但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啊,不知是多少待字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呢,咱郡主也是好福气!” 无琌佯装怒道:“那嬷嬷的意思倒是我家郡主配不上沈先生了?” 王媒婆一听忙摆出更加喜庆夸张的表情:“哎呀,无琌姑娘,你知道的,咱不是那意思!”说罢还朝无琌挥了挥她那块满是脂粉香味的绣帕,惹得无琌一阵嫌弃。 长离眼中含笑的看着她们,又望了望车帘紧闭的花轿。虽然看不见郁离安,但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她那抹风华绝代的身影,同时心里也暗叹这沈岚实在是好大的手笔,竟用天蚕丝织出锦缎做了喜服,还是两套。要知道,天蚕丝世间罕有,能找到几根丝已是有莫大机缘了,更遑论将其织成布再做成衣服了。 这沈岚还真是不简单。 队伍一直行至王府门前,沈岚翻身下马,迈着步子走到喜轿前,亲自撩起轿帘。轿中伸出一只葱青玉白五指纤长的手,缓缓落在他手心上。 他温柔地把新娘子牵起,背着她迈过火盆跨进大门。 身后鞭炮声锣鼓声热闹非凡。 大堂前淮安王见他俩进来顿时眉开眼笑,神采奕奕。 郁离安成亲,政宣帝并未前来,只让小福子备了份厚礼送了过来。 两人拜完天地高堂,郁离安被长离搀扶着送到了新房里。 她坐在铺着绣花绸缎被的喜床上绷直了身体,一动也不动。 绸被上洒满了花生桂圆之类的干果,寓意着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郁离安透过盖头打量着这间布置了一月多的新房,神情恍惚。 她真的成亲了。 长离挨在她身边坐下,伸手从床上拿了颗枣子丢进嘴里,边嚼边问她:“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郁离安重活一世,自然不可能是来与沈岚成次亲就离开这么简单,况且就算她想就这么过一世,也不可能会这样平平淡淡幸幸福福的过下去。 无他,政宣帝迟早会对淮安王府下手,郁离安自是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 “今晚我会离开,届时还请姑娘照顾好我父王。”郁离安沉静的声音无波无澜,仿佛成亲的人不是她。 长离惊讶的张了张口,不可置信的问道:“那沈岚呢?” 郁离安沉默不语,被盖头遮住的脸叫人看不见她的表情。 长离拧眉对她道:“你可要想好。” 郁离安不再说话。 屋内一对环龙绕凤的大红喜烛燃烧着自己的寿命,新房外开始嘈杂起来。 长离打开房门走到外面,见一身大红喜服的沈岚被一群酒气熏天脚步不稳的宾客推搡着来到了房前。 宾客们笑闹地打趣着他,然后直接将他推进了屋里,也没怎么起哄或是为难他。许是之前淮安王已打过招呼。 长离迅速闪到一旁打量着今日的另一个主角新郎官沈岚,只见他前一刻还意气风发的与宾客们谈笑风生,下一刻,也就是此时,却忽然沉默了下来,眼中含着令人莫名的悲伤。 长离摸了摸鼻尖,心道这两人成个亲居然还能让他们给成出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还真是有趣得紧。 见沈岚走进内室,她也不作停留,识趣地离开了新房。边走还边在心里感叹,这沈岚也真是可怜,遇到了郁离安这么个堪称是狼心狗肺的人,也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孽。 另一厢,新房里,沈岚坐在郁离安身边,拿起玉如意将她的盖头挑起。 郁离安抬眸望他。 只见面前的新嫁娘额间一抹描金朱红凤翎花钿,眉眼细画,朱唇一点,双腮微红。烛火摇曳,明明灭灭,她长长的睫毛留下淡淡的剪影,头上的凤冠流苏轻晃。浑身完全没有一点平常的凌厉之气,全然是个新娘子该有的柔美。 沈岚持玉如意的手停在了半空,怔怔地看着她,眼里映出她面容,屏住了呼吸。 郁离安长睫微闪,微微别开了脸。 他哑然失笑,走到桌边倒了合卺酒,亲自端过来递给她。 郁离安接过酒,与他交臂喝下,期间,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她。 天地也拜过了,交杯酒也喝了,这个亲也算是成了吧? 郁离安等着沈岚说话,但奈何他却只是一味的盯着她看,一句话也不说。 新房里安静的不像话,这种情形,实在让人有些坐立不安。 郁离安抿了抿唇,打算打破这沉默。但她刚要说话时,沈岚却先伸手将她头顶上那无比沉重的流苏凤冠取了下来,三千青丝瞬间倾泻。 郁离安有些发愣,沈岚看着她的眼神深幽。 她突然感到脸有些发热,抿了抿唇,微微别开脸不自在道:“我们这个亲算是成了吧?” 沈岚不语,伸手抚上她的脸颊,郁离安僵了一僵。而紧接着他的吻就落了下来,他揽过她的腰,唇准确的覆在了她的唇上。 她睁大了眼。 他趁机用舌尖叩开她的齿列,双眼微阖,将她的头揽的更近。绵绵密密的吻缠绵温柔,却又霸道的不给她一点喘息的空间,肆意的掠夺她的呼吸。 红烛高照,烛火微微跳动,黑夜像是学会了舞蹈。 郁离安全程睁眼瞪着他。 沈岚微微与她拉开一些距离,但仍离得极近。鼻息相触,近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闭上眼。”他用拇指细细摩挲着她的唇瓣,声音略微嘶哑。 郁离安长睫闪动,表情看上去略有些挣扎。 见她没什么反应,他的吻再一次落下,一遍又一遍的轻轻啃咬厮磨她唇瓣,极尽耐心与温柔,而又微睁着双眼观察她的表情。 郁离安被他吻的脑袋里像是起了雾一般,朦朦胧胧,昏昏沉沉,双眼不自觉的闭了起来。 沈岚趁势而上,舌尖又一次叩开了她的贝齿,与她深深纠缠。 郁离安微微皱眉轻闭着双眼,双手环上他的脖颈,试探性的回应了他一下,却立刻就感到沈岚身子一僵,继而更加搂紧了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屋内的红绸无风自动,在烛光里摇曳生姿,投下一片悠闲自得的影子。 等郁离安缓过神来时,沈岚已先一步站了起来。 他将手伸到她跟前,眼中光芒明亮,熠熠生辉。 郁离安犹豫的将手放在他手心里。 他似乎心情大好,唇角眉梢都带着笑,将她牵起来,又忍不住将她揽到怀里。 郁离安想要挣扎,伸手抵在他的胸膛上,耳边传来一阵温热的吐息,响起他平日里清朗温润的声音:“靖和,我终于可以放你走了。” 业火 24.靖和·尾声 夜凉如水,深蓝的天空中星光璀璨,星月如钩。 夜里的桃花依旧灼灼逼人,在枝头开得灿烂热烈。桃花树下,拴着一匹低头吃草的青骢马,马儿时不时的抬头张望远方。 沈岚携着郁离安的手,将她送出门外。 “马已经备好了,你走吧。”他停在门边对她说道,一双眼型顶好顶漂亮的凤眸里光华夺目,星光点点似落了满天星子,全然不像要与自己的新婚妻子分离的模样。 郁离安垂下眸子,闷闷的嗯了一声,转身去牵马。 一直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走到马的面前,伸手轻抚上马鬃,沈岚扶着门的手指尖发白,即使略倚着门也能看得出身形有些颤抖。但他眼里依然闪闪发亮,莹莹温和,唇角的弧度不减。 也风乍起,新月的清辉中霎时飞满了桃花花瓣,一树繁花飘零大半。 她就快要走了。 这句话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沈岚的心猛地揪疼了起来,目光一瞬不瞬的紧紧盯着前方的新嫁娘,呼吸渐渐紊乱,目眦欲裂。 “阿离!”拦下她的念头在脑海里百转千回,使得他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喊出了她的名字。 一声“阿离”像微风拂过静湖一般轻轻荡起涟漪,又像一片羽毛一般轻轻扫在人的心上那般轻柔微漾。这是沈岚第一次这么唤她,郁离安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微微转过头问:“怎么了?” 沈岚的喉结滚了滚,看着她的侧脸突然又有些懊悔了。 喊她做什么。 他看着不远处清月桃花下鸦雏色长发如青丝流瀑,嫁衣轻扬的郁离安,看了许久,久的像是过了一辈子。 阿离,吾妻。他心里默念,长睫轻扇,忽然露出更加抚慰人心的清朗笑容,目光沉沉朝她道:“无事。” 郁离安一愣,遂也朝他一笑,明媚得似人间四月艳阳天。 这一笑能照亮漫漫长夜。 “别回头。”沈岚怔愣的看着她忽又闭上了眼轻声道。 郁离安没听清又是一愣:“什么?” “……别回头。” 夜风带着这句近似低喃的话送到她耳边,一字一字的敲在她心上。郁离安沉默地垂下眼帘,微微仰头看着青骢马,伸手轻柔的顺着它的马鬃,马儿乖顺的低下马头往她的手心里拱。 沈岚薄唇紧抿,拢在袖中的手指却渐渐收紧,鲜血顺着指间的缝隙流了下来。 他闭紧了眼。 他不能。 他不能再拦下她。 后来直到离开,郁离安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她狼心狗肺的形象,果真没再回过一次头。 凉风渐起,飞花迷眼。 沈岚终于走出门外,抬头出神的望着天际的新月,那月像一柄剔骨弯刀,剜在人心上微疼。 就在他们成亲的前一天,他还与淮安王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和靖和一起离开。 看来他这是失约了。 也罢,反正本来就是为了诓他让他把靖和嫁与自己。 康启二十一年四月,郁离安回到了战场,不久大败纪临敌军。 同年十月,纪临新帝登基,改元靖安,与大陌签订停战协议三十年。 又过两年,佛道兴起,邪祟不行。 似乎在郁离安离开后,所有一切都在朝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即使大陌的雪灾依旧无可避免。 但过了两年后大陌也成了个百姓安康乐业国力富强的国家。 到这里这个任务也就差不多算是完成了,长离再观望了几年,确保不会出现意外后便回到了冥界。 她有许多疑问需要去问颜玦。 郁离安的故事已经快要收场,不需要她再操心,反正该做的也做了。保下了淮安王府与郁离安父王的命,也阻止了妖祸,她毫无心理负担地离开时自认没有丝毫对不起她。 听说郁离安去了边塞后再没有回来过,她与沈岚自那一别,是生是死再不相见。 长离唏嘘不已。彼时她正死皮赖脸的与颜玦商量让自己放几天假,理由是郁离安的这个任务耗费了她过多的精力,她现在心神疲惫,心力交瘁,急需放假几天修养心身。 颜玦也不点破,一脸戏谑的听她抱怨。 见没人陪自己搭台唱戏,长离也就没了逗笑的兴致,于是轻咳一声正色道:“好了好了,先不说放假的事了,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颜玦收起戏谑的表情,又变成了一惯木讷寡言的样子。 长离沉吟一声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次任务总感觉并没有回到过去。”她顿了顿,“如果真的能回到过去的话这也太奇怪了,若是后悔了都可以重新来过,那这世间不就乱套了么?还有那个叫沈岚的,我总觉得他就像是重生过一样,他一出现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长离说完,一脸严肃认真又疑惑的看着颜玦。 颜玦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许久才回答她:“你说的没错,确实并没有回到过去这么一说,都是我编来诓你的。” 长离讶异道:“你说真的?” 颜玦沉默的点了点头。 长离蹙额:“为何要骗我?实话实说不可以吗?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颜玦两手捧起桌上的茶杯,一双沉静的眸子里波澜不惊,答非所问道:“确实并没有回到过去,只是你编写的一个生死幻境罢了。那个沈岚,也不是幻境中人,他是真正的沈岚。” 长离震惊。 颜玦继续:“在真实的世界里,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 长离被他转移了注意力,问:“那你说的沈岚是怎么回事?” “武曲不是去献祭么,她献祭那日,是沈岚救了她。但也因此,沈岚的元神也被消耗了大半,不能再入轮回了。” 长离不敢相信,那郁离安这不是害了沈岚么?!她又皱起了眉头再问:“不过我记得献祭不是很难打断的么?既然沈岚能够阻止献祭,那他又是什么身份?” 颜玦点头抿了一口茶:“文曲星。” 果不其然! 长离沉思,猛然间想起自己竟被颜玦给绕了进去,忘了最开始要问的问题。她眯了眯眸子停顿了一下,又问起那个问题:“为何骗我?” 颜玦揉了揉额角,道:“也不能说是骗你。” “怎么说?” 颜玦站起来:“生死录确实有编写凡人生死命途的作用,但这世界本就是个婆娑世界,已经发生过的本就不可挽回,所以回到过去一说本就是无稽之谈。但是,生死录可以造出一个与原世界一模一样的幻境,也就是‘过去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人、景包括所发生的事件皆与原世界别无二致,也算是变相的回到了过去。所以我与你说的‘回到过去’的说辞不能算是骗你,你说是与不是?” 他突如其来的反问,使得长离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可是即使这样,还是感觉不对劲,好像并没有回答她他为何骗她。长离心里不禁对颜玦产生了一丝嫌隙。 颜玦叹了口气:“幻境也不一定就是虚幻的,你离开后它还是会继续发展下去。” 长离不理。 颜玦无奈,伸出手,手心里化出一面水镜:“你自己看看吧。” 水镜里出现了那个幻境,幻境里大陌与纪临在几百年后均覆灭了,随之而来的是其他国家的兴起。 幻境里朝代频繁更迭,曾经辉煌的大陌与纪临成为了历史,不再有人记得大陌短短三百年的历史上,有一个叫做靖和的郡主。 颜玦收起水镜对长离道:“你觉得这像是幻境吗?” 长离摇头:“像一个很真实的小世界。” 在这大千世界中有数十亿小世界。佛也说一花一世界。或许,幻境也是个真实的世界呢? 长离轻吐一口气,虽仍有些疑惑,但到底不再纠结此事。 颜玦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此时他幻化出来的那面水镜里,镜中的幻境顷刻间便崩塌了。 颜玦长睫微闪,手指不自觉的收拢。在感受到手心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感后,又渐渐松开了五指。 尾声: 纪临靖安二年,纪临登基不久的新帝重症不治驾崩,且新帝驾崩前力排众议,将皇位传给皇室旁族宗亲一个能力出众的子弟,改元化成。化成帝登基后沿袭先帝遗策,休养生息,轻徭薄赋,内安百姓,外和万邦。纪临很快强盛起来。 与此同时,大陌也采取了一系列休养生息的政策开始慢慢强大。 后来两国又强强联手,逼得一直坐山观虎斗对两国虎视眈眈的容国不得已放弃吞并大计,甚至后来国力渐渐被两国削弱。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因郁离安的离开而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本该满门抄斩的淮安王府安然无事,本该分崩离析的大陌与纪临实现太平盛世。没有生灵涂炭,没有妖孽横行,只有繁华无忧天下大治的盛年光景。 美好的像是幻境一般。 郁离安再没回过京城,淮安王居然奇迹般的没逼她回来过,政宣帝对此也同样不闻不问。他们就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一般,在她新婚之夜不辞而别后,都缄口不谈这件事,也没有降罪与她。她不回来,没有任何人去过问。 郁离安心里觉得奇怪,却又没有勇气去寻找真相。她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敢。其实不可否认的是,她一直都很胆小。 多年后,郁离安死去再一次回到了冥界。冥界里阴风四起,吹得她的白裙与墨发形成一幅浓墨重彩的泼墨画卷,她置身于画卷中,美得不可方物。 郁离安回头不知看向何处,倏然轻笑一声毫无留念的步上奈何桥,喝下了孟姑娘递来的汤。 自此世间再无靖和。 业火 25.番外·招魂 纪临。 天空黑压压的似又要有场大雪,狂风呼啸,吹得空中的招魂幡像是被人揪扯着四角,猛烈地展平开来。 幡上铜铃“叮铃铃”直响。 空气中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气氛。 沈岚一身黑色狐裘大氅,玉冠束发,一双眼型顶好的凤眸中清清冷冷,带着些许漫不经心。此刻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卷书,目光随意地扫了眼祭坛上上蹿下跳的道士师无。 郁离安站在他身边,一身白衣上画满了符咒,脚下是个朱砂画的刚好能圈住她的圆圈。冰冰冷冷的小脸上满是严肃。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也过去了…… 师无口中依旧念念有词,但却没再跳了…… “先生……” “何事?”快要睡着的沈岚撑起眼皮,看了郁离安一眼。 郁离安委屈巴巴:“要坐。” 沈岚皱了皱眉,看着她那满身的符咒和脚下的圈,这要坐下来怕是有些困难……他无奈扶额,师无也真是,叫他画个大点儿的圈子居然死活不肯,还一堆乱七八糟的歪理。这也就算了,后来又说怕郁离安乱动竟还给人下了个禁锢咒。现在倒好,这招了半天也没招见个鬼影,还累的郁离安只能站在圈里动弹不得,连张椅子也不能坐。 “先生,要坐……”这声音委屈得像是马上就要在他面前哭出来一般。 沈岚抚了抚她的头安抚道:“乖啊,再忍忍。”然后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祭坛上那抹像是在装神弄鬼的藏色身影。 黑压压的天空中突然电闪雷鸣,乌云中间出现一个漆黑的漩涡,似是要将天地都给吸进去。 道士师无抬头看着空中的漩涡,兀自叹了口气。 “招不回来了。” 眼巴巴看着沈岚的郁离安鼻子一皱,小嘴一撅,随即开始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 沈岚突然觉得头有些疼。 “靖和,乖,不哭。” “要坐!”委屈地大声吼完后开始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直哭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沈岚风中凌乱。 师无笑眯眯地从祭坛上跳下来,走到郁离安面前,在虚空中随手画符。 郁离安腿一软,坐到了地上,然后哭得更加撕心累肺了…… 沈岚忍不住看了师无一眼,冷冷清清的眼里像有着寒冬腊月的风雪。 师无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双手一摊:“靖和郡主的识魂已经离开方圆千里之外了,招不回来了,殿下还是去自己找的好。” 沈岚不说话,起身蹲下来抚了抚郁离安的头,清淡的声音中带着暖意:“不哭了,明日先生带你去绘衣坊,你上次不是说想买衣服吗,先生带你去买。” 郁离安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泪,扑闪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又委屈巴巴地“嗯”了一声。又皱着眉头想了会儿,说还想要点翠阁的头花首饰,想要素馨斋的胭脂水粉,还要十里楼的各种点心…… 沈岚看着她这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这副模样,不说话时初初看上去倒是让人觉得冰冰冷冷,可一说话就充满了孩子气。这巨大的反差其实很可爱,比她小时候还要可爱的多。 唔,他记得她小时候也是挺可爱的,就是脾气不大好,还种爱一脸挑剔地盯着人看…… 天空更加地阴沉了,蓄了许久的雪终于一片片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沈岚伸手,雪花落在他的手心,没会儿便化成了雪水,在手中感觉冰冰凉凉的。风一阵阵地不停刮着,招魂幡在祭坛上高高俯视着他们,似是嘲讽般的舞得更加张扬了。 “靖和,先生带你回家好不好?”清清淡淡的声音有了丝罕见的空空落落。 郁离安懵懂地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蝶翼般的长睫上还挂着眼泪,忽闪忽闪的。 沈岚轻轻将她揽到怀里,宽大的手掌轻抚着郁离安的头顶。 虽然希望她能这样无忧无虑的过完一辈子,可他却也不会希望她一直是这种傻傻的模样。 他希望她能明白他说的话,做的事以及他的心意。 “靖和的识魂我会去找,今日之事就算了。”他对师无道。 师无白了他一眼,愁眉苦脸地看着张扬的招魂幡,上面已经在渐渐聚集黑气了,这些黑气都是刚才招魂时引过来的孤魂野鬼。 他心里直叫倒霉,等会儿还要浪费时间经济道行去处理这些东西,他命咋就那么苦呢……越想越气愤,于是声音也就愈发不耐烦了:“得了得了,贫道我这还是吃力不讨好了是吧?殿下您老人家行,自个儿招去,恕不奉陪,哼!”紧接着又小声嘟囔道,“这一个个都怎么都那么不省心呢真是,怪我喽……” 沈岚不再说话,低头看着郁离安懵懵懂懂的眼睛。这双眼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心机城府,纯净得像未经世事的孩童,未沾染半点尘世不堪。 这样的眼睛不该出现在郁离安脸上。 沈岚心里突然感觉到了一丝迷惘,这种感觉是不曾出现过的。 他要带她回家了。 …… 在大陌,已处于待嫁之年的公主是不允许随意出宫的,就算出宫也需得宫妃相陪,还要由一队十八人组成的侍卫对随行保护,免得被不识眼色的人冲撞,坏了公主清誉。 所以,一个被监视得密不透风的敌国的皇子想要在宫外秘密见一个备受宠爱的公主会难到什么程度? 大概也只能难到一个宠妃和侍卫通奸的那种程度吧…… 那就只能在宫里见公主了,眼下不正是个好时机么? 宫宴还未结束,已有些困倦的政宣帝百无聊赖地喝了口酒,便由小福子搀扶着去了偏殿。 见父皇离开了的昭宁望着下首虎视眈眈的一干人,只觉得脊骨发凉,毛骨悚然,随后也跟着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沈岚摸了摸下巴,这是老天也要帮他啊,怎么能放过此等好机会呢。于是反手在身后比了个手势。暗处的人心领神会,跟上了昭宁的脚步。 于是,在打道回府的路上,昭宁见到了几月不见一脸痴傻的堂姐郁离安。 她要了盏宫灯,将身边的侍女打发离开,提高宫灯抬头认真地研究郁离安的那张易了容的脸,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容貌没有一分相似,看上去也傻傻的,但总让人感觉似曾相识。 郁离安皱着张小脸,往后挪了挪。 昭宁竟也情不自禁?地提灯伸着手跟着向前。 积雪初化,虽已命人清扫过雪水,但回去的路上仍有些湿滑。然昭宁的皂底棉靴并不防滑,于是脚底一滑向后仰去。手一松,宫灯掉在了地上。烛火闪了闪,却没熄灭,晕亮了一小片漆黑的地面。 郁离安本能地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向前拉到自己跟前。 还未站稳的昭宁扑在了她身上,双手紧紧环着她的腰。 “阿离姐姐?” 郁离安被扑的向后踉跄了下,勉强站定,低头懵懂地看着紧紧抱着她抬头唤了声“阿离姐姐”的昭宁,懵懂的目光中满是挑剔,却沉默着不说话,只那么皱着眉看她。 “你是阿离姐姐。” 昭宁松开她,一字一顿地说。 地上的宫灯灯火微闪,要熄不熄的样子。晚间的凉风吹来,拂落郁离安肩上长发,难得显出了几分朦胧的柔美。 昭宁突然间有些鼻子发酸,然后扑上去猛地抱住了她,将脸埋在了她脖颈间。 “姐姐,昭宁好想你。” 郁离安虽一直皱眉看她,却又有些莫名其妙地揉了揉她的头。 躲在暗处的师无啧了啧嘴,施法将两人所在的位置上施了个障眼法走了过去。 “公主?” 昭宁闻声松开郁离安转身看去,目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穿紫色长衫手里还拿着卷书的男子。头戴高冠,双眉斜飞入鬓,深邃悠远的凤目狭长,鼻梁高挺,唇色淡薄,一看就是个难得的俊俏人物。 但却让人莫名感觉这很作死。 昭宁强忍着压下心中异样,也不问礼,直截了当问道:“七皇子有何贵干?” 幻化成沈岚的道士师无见此不由得有些尴尬,心里想着这么些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不是都喜欢这种俊俏文雅的翩翩公子么?怎么感觉跟想象中应该要被沈岚这张脸迷的七荤八素的情景不太相像呢……亏他为了装文雅还特意带了卷书…… 师无尴尬地轻咳一声,正欲说话,却见昭宁身后的郁离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猛扑了上来。 “先生!”兴奋的声音清脆悦耳。 师无被扑得踉跄,艰难站稳后将像个八爪鱼一样黏在他身上的郁离安给扒拉下来。 郁离安乖乖站好一脸委屈的看着他。 昭宁心头顿时一梗。 有些尴尬的师无朝着昭宁干笑了几声解释道:“靖和郡主丢了识魂,所以才会如此,公主……” “什么?!” 话还卡在舌尖便被昭宁这一声惊诧的“什么”给生生打断了。 师无咽下了刚要说出口的话。 顿觉失态的昭宁定了定心神,强装镇定问他怎么回事。 师无也不再啰嗦,迅速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末了补充道:“失魂久了贫……若风也回天乏术,还望公主助我。”若风是沈岚的字。 障眼法瞒不了多久,此刻空手已经隐隐有些扭曲了,躺在路面上的宫灯灯火如豆,闪了闪,终于熄了。 昭宁沉默地看着仍旧一脸委屈的郁离安,良久道:“我该如何?” 师无匆匆瞥了她一眼,心里哀叹自己修为还是不足 四周并不明朗的景物剧烈的扭曲起来,身后传来一阵似远似近的呼喊,地上的宫灯陡然间亮了起来。当一切恢复正常时,昭宁身前两人已经消失了。 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似在她耳边呢喃:“靖和在你父皇那里,她在等你。” 她怔住了。 等晃过神来时,一干被她打发走的宫女们正恭恭谨谨地跪在湿漉漉的地上,仿佛从未离开。 地上的宫灯还幽幽的散着光。 怅然若失,恍然若梦。 业火 26.番外·长相忘1 整个天界均知,武曲星君七问与文曲星岚若风素来不和。嗯,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是武曲星君七问与文曲星君岚若风单方面不和。 天界大大小小的神仙都知道,岚若风性子儒雅温和,脾气好到令人发指。不管你对他做出多出格的事,说出多不敬的话,他不仅面不改色还会笑脸相迎。 但这并不会不代表就真的会有人敢去冒犯他。 只因他一剑可开山断海,一诗能镇妖魔鬼怪,更遑论你那柔弱的项上人头。 但这天界,偏偏就有人看他不顺眼,偏偏就有人跟他对着干,偏偏就有人敢与他大打出手。 这人就是武曲星君七问。 其实最开始时七问不喜沈岚纯属是因为他俩命里相克。一文一武,正如一水一火,她喜欢才是见了鬼了。 但七问自认为也从没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两人见面,该行的礼她从来没少过,不该说的话她也没说过。怎么说她也是个品级身份地位都还算高的神仙,有失仙格的事她是万万不可能做的。 岚若风与七问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触是在西方小天禹山。 彼时小天禹山妖祸横行,七问前去诛杀妖祸,正巧遇上了被困在古阵里的岚若风。 那古阵虽不知存在了多少悠悠岁月,但阵法却保存得相当完整,设的位置也很刁钻。刁钻得一向精明的岚若风一不小心就踩进了阵里。 阵外很快围了一群妖魔,但都像忌讳着什么一样踌躇着不敢向前,只是在古阵周围围了一个圈,似乎是要等他死在古阵里面。 他也不着急,扫视一圈后就这么盘腿坐下了,闭目养神。 彼时来除妖祸的七问恰巧到了,见此情形只是蹙着眉轻轻地挥了一下那柄传闻中可断山倒海足有两人高的画戟,然后那堆妖魔就都还没来得及尖叫就灰飞湮灭了。 其实岚若风一直觉得一个姑娘家家整天拿着一柄比自己高了不知多少的兵器很是辣眼睛,使剑它不优雅吗?长鞭它不飒爽吗?非要用那重得连男人都没几个能扛得起来的画戟,还总是一招下去就将人打的脑浆四崩,这是个小姑娘干的事吗…… 当然不只是岚若风一个人这么想,其实天界大大小小的神仙都是这么想的。 岚若风缓慢睁眼看她,露出了一个清朗至极的笑容,温声道:“原来是七问星君,失敬失敬。” 七问看了他一眼注意到那个阵法,皱起眉问道:“可需要我帮忙?” 岚若风被她问的一愣,遂又笑道:“本以为星君素来不喜在下,见此必定不会主动搭救,倒是若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一向公私分明,大是大非还是拎的清的。”她面色不虞的看着他继续道,“需要我怎样帮你?” 岚若风站起来在四周走了走,沉吟道:“要出去倒是不难,就怕会破坏了这个阵法。” “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阵法破坏不得。”他抬眼看她,眼里盛满了笑意。 七问微微一愣:“那你要怎么……”话未说必,只见岚若风脚下的古阵突然间光芒大盛,阵法上空出现一个漩涡,七问当机立断即刻结印,化出仙障护住自己,瞬间向后退了几十丈。 小天禹山的天空顷刻间乌云密布,惊雷滚滚,古阵那里飞沙走石,烟尘漫天。 七问心里一惊,又飞身过去。 “岚若风!岚若风!” 没人回答她。 她抿唇,握紧了手里的画戟。然后心里一横,毅然迈出脚想要踏入阵里,但还没跨进去却忽然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推了回来,险些让她站不稳。 阵法里烟尘滚滚,突然间又寒光一闪,岚若风出现阵里,手持一把剑身修长的剑,剑锋上寒芒毕露,冷光泠泠,有鲜血沿着剑锋流至剑尖,而他的衣袖,已濡湿了一片。 出了大动静,小天禹山上的各种妖魔都齐齐出来了,将他们层层叠叠的围了起来,虎视眈眈蓄势待发。 七问担忧对他问道:“你没事吧?” 岚若风摇了摇头。 “好,妖祸交给我,你想办法出阵。” 未待他说什么,就见她重戟触地,自脚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杀阵,杀阵渐渐扩大,将修为不高的妖魔震得魂飞魄散。 剩下的也仅有寥寥几只妖魔对她的杀阵视若无物。 她挑眉,横起了重戟。 岚若风倒是不怎么担心七问,毕竟她那个武曲星君的名头也不是白叫的。 现在他还担忧的应该是自己。 方才阵法发生了变化,竟将他吸到了另一个空间,漆黑一片像身处虚空之中,而那漆黑里居然镇守着上古妖兽赤方九头凰鸟! 虽然伤了妖兽堪堪逃了出来,但还是得快点出阵才行,不然迟早得死在这里。 他知道这个阵法下必然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能是封印着什么东西,也可能是个什么的入口。 但不论是什么,都不是他应该去了解的。 所以这个阵法绝对不能被破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阵法外七问已将妖魔处理的差不多了,她侧过头扫了岚若风一眼,见他还在沉思,也不打扰,转身将扑到身前青面獠牙的石妖一脚踢得粉碎。 岚若风想了会也没怎么耽搁就开始遂迅速结印。 小天禹山突然晃了一下,七问将偷袭的妖劈成两半,转身看向阵法。 只见岚若风背对着她,十指间不断变幻留下残影。 她看得出他结的法印十分复杂,稍有不慎便会失败。但他却仿佛练了千百遍一样得心应手,丝毫不见慌乱。 岚若风收手,满意的看了看新结的阵法,松了一口气。 就在他结完印的瞬间,小天禹山的乌云忽然间散去,惊雷止住,只余万里无云的晴空。 七问除完妖祸,收起画戟,向岚若风而去。 “你刚刚是在做什么?” 他笑道:“修补阵法。” 七问微怔,她刚刚倒是没发现阵法被破坏了。这速度也太快了些。 岚若风微笑道:“这也是无奈之举,要从阵法里出去,不破坏阵法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所以在下只好从阵里开了一个缺口,这样的话阵法不会一下子崩坏,还有时间来得及修补。” 七问狐疑地打量着他:“这种古阵法你是如何了解到的?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这种阵法怕是早就已经失传了吧?你怎么会结阵?” 岚若风神色不变的点点头:“确实已经失传了,琅嬛阁的古籍里均无记载。但身处阵中在下倒是能推演得出来,不过就是有些复杂,这才花了些时间。” 七问:“……” 这之后,两人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但后来,岚若风做了错事。 因这,本来就没多少好感的七问彻底厌恶了他。 岚若风倒是没多后悔。反正这世间也没有后悔药。 沈岚出神地看着忘川河,手里有意无意的摩挲着块墨黑的玉玖,这块玉玖曾是七问赠予他的。他敛眉垂头,开始沿着河畔慢慢地走。 郁离安便是七问的转世。 他与她相识已经两千三百年了,曾经,他以为他会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对他改观,然后他会娶她,与她琴瑟和鸣,长相厮守。 直到千年前,郁离安被贬下凡,到如今现已历经十世了。她不知道的是,他跟着她同样历经了十世,未曾离开。 他有一个梦想,与他的七问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轮回前必须喝下孟婆汤,每一次轮回,他都没有先前的记忆,这就很难确保能遇到郁离安,或者,他轮回后,可能会爱上别人。 郁离安也可能会爱上别人。 沈岚感到了迷茫。 可后来,他还是毫不犹豫的随她去了,以后的事谁说的清呢?至少,此时此刻不会后悔。 第十世,他是纪临皇子纪澜,她是大陌郡主郁离安。 郁离安出生的那年,纪临与大陌已不知打了多少次仗。彼时,大陌受了雪灾,塞外冰天雪地,大雪封路,粮草不行,将士们冻得脸色发青,饿得面黄肌瘦。若是进攻以此时的形式来看绝无胜算的可能,若是退守却又无路可退,更何况边境方圆千里无险可据,他们又能退到哪? 淮安王几乎被逼到了绝境。 但往往是绝境,才能绝境逢生。 他决定背城一战。 到时候是生是死,都是天意了。 依照目前的状况来看,大陌虽然受了雪灾,但与大陌接壤的纪临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到底两国边境相隔千里,纪临又是挑起战事的一方,所以不论怎样纪临都占了优势。 但是,不管纪临占多大的优势,军队总是要吃饭的。 淮安王舒展眉头。 干吧!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总比等死的强! 夜深,军中报时的梆子声渐渐止息。 军帐里,二十几个身着素服的将士垂首单膝跪地听候调遣,淮安王举起酒樽:“你们皆是大陌的好儿郎!此去,或许再无生还的可能,现在有谁后悔了,可以立刻退出!本王绝不怪罪!” 二十几张脸同时抬起来,同仇敌忾:“誓死效忠大陌!” 帐中的烛火摇曳不休,映照着每一张年轻坚毅面孔,这是大陌的军人! 淮安王湿了眼眶,他转过身,举手挥了挥。 身后的将士们齐齐站起来,沉默的出了军帐。 这一夜,郁离安出生了。 业火 27.番外·长相忘2 那一声声急促的鼓声似天籁一般传响整个边境。 淮安王立于城头,遥望着城下方寸大乱的纪临大军,哈哈大笑,直笑出了眼泪。 那二十五人,没有一个回来。 他命人打开城门,此时城中旌旗飘展,号角声声。纪临军队吓得风声鹤唳,不假思索便惊慌撤兵。 可其实,城里哪有什么大军,有的只是些尽着军服摇旗呐喊的老弱妇孺罢了。 但好在,纪临终于走了。 后来,风雪渐平,粮草续上,淮安王退敌千里,于康启四年携纪临一皇子作为质子回到大陌。 彼时,那皇子才七岁。 身为质子,在大陌自然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十三岁那年,大皇子同一帮子侍读将该皇子扔进了莲池。 那时的郁离安九岁,因淮安王入宫面圣,便跟着来到了宫里。 皇宫太大,郁离安又尚小,还处于贪玩的年纪,于是甩开了宫人,自顾自的游玩了起来,却没成想迷路了。 六月里的荷花娇艳欲滴,菏泽出水,蜻蜓玉立,莲下群鱼戏水。 “噗通”一声,莲叶颤动,蜻蜓惊飞。不远处传来一阵哄笑。 郁离安循声而去。 莲池里,一身白布衣的少年刚从水面浮出来,许是不谙水性,为了不沉下去只得抱着一抱荷花,但仍是杯水车薪,荷花已经支撑不住他了。 池边上的一群人依旧笑的放肆,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也没人忌惮他是否是个皇子。 质子,一般都是被国家放弃了的弃子。 郁离安推开众人冲过去毫不犹豫的跳进了莲池里。 大皇子锦尘被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气急败坏的爬起来,见那小小的背影已经伸手抓住了少年的后领。他铁青着脸扯着官腔骂道:“贱婢,敢尔!” 郁离安置若罔闻,将少年拉上了岸。 等两人狼狈上岸后,锦尘才发现眼前这个被他骂做“贱婢”的人竟是自己的堂妹。 他讷讷道:“阿离你也真是的,不过是个质子,管他干嘛!” 郁离安冷眼瞅着他,一脚将他踹到了莲池里。 一大帮子侍读大惊失色,随后纷纷跳下水救人。 郁离安则不停安慰落水少年。 但眼前的这个瘦的不成人形的人还真是奇怪,明明落了水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只见他慢腾腾的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没有一丝愤怒或是难堪的表情,也不管身上难不难受,站起来后就先向郁离安垂首拱手作揖道谢。 郁离安别开脸看向莲池里不断扑腾的一堆人,撇撇嘴道:“你这人可真奇怪,你叫什么?” 少年抬头,没说话,目光也转向了莲池。 锦尘已经被侍读们拉出水面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见人回答自己,郁离安顿觉自讨无趣,也不想在此逗留了,再说这样湿哒哒的成何体统?虽说她现在还不大明白什么是体统。 刚转身想离开,狼狈不堪的白衣少年突然出声了:“我好像见过你。” 郁离安回过头来,怪异的看着他又重复了刚才那句:“你可真奇怪。” 少年垂下头不再说话。 郁离安见他瘦的皮包骨头,又落了水,此时耷拉着脑袋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她又问:“哎,你叫什么?你再不说话,我可走了啊!” 少年微微抬头,虽然脸已经瘦的干瘪了,但一双眼睛仍旧十分的好看,像有着星辰大海,山河湖泊。 郁离安愣愣的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的眼睛可真好看。” 锦尘被一帮侍读从莲池里拉出来,一身污水,脸朝地趴在池边上昏迷不醒。 侍读们顿时慌了神。 少年没回话,而是拖着脚步迈向锦尘,看上去是想帮忙。然后却被一干侍读粗暴的推开了。 郁离安拧眉喝到:“在本郡主面前还敢放肆!” 侍读们吓得绷紧了背。 又见她指着一个侍读命令道:“你,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去,帮他救人!” 后又对少年道,“让他帮你,你来救人。” 少年嗯了一声,开始救人。 没多久,锦尘就恢复了意识醒了过来。 但眼前这一幕着实有些销魂。 稀里糊涂的被人夺了初吻,还是个男人,哦不,此时正与他四唇紧贴的侍读也才十二三岁,不能算是个男人。 锦尘瞪大眼怪叫一身,使了吃奶的力气使劲一推,又是“噗通”一声,侍读哇哇大叫着再一次投入了那熟悉的荷花池里。 郁离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锦尘气得从地上爬起来手指着她:“你,你信不信我告诉我父皇!” 郁离安抱手:“你去啊。” 锦尘指尖发颤,抖抖抖的垂下了手。好吧,他不敢,到时候还不知道被修理的是谁。总归是他有错在先。 郁离安哼了一声,拉着一直垂首静默充当背景板的少年跑了。 她有些喜欢这个眼里有星空山水的少年,虽然这个少年看上去很弱的样子。 康启十一年,纪临来使,将十五岁的少年接走了。 对了,少年就是纪澜,也是后来的先生沈岚。 再到后来,由于纪临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沈岚不愿卷入,于是再一次来到了大陌。 其实,他很久以前就想回大陌了。 郁离安沙场归来,淮安王一边高兴的忙前忙后,一边还不忘给她找个教导先生。 郁离安一共气走了四位德高望重且年事已高的先生,其中还包括了一位帝师。 化名为沈岚的纪澜是第五位先生。 他这一次才终于见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人郁离安,他念了她十年。 初次见面,一往情深。 或许那年在莲池里她救下他时,他对她可能并没有什么情爱而是单纯的感激,但两人分别十年,这份感激已经成了执念。 这份执念,或许还不能称为爱。 他对她的爱,是在接下来将近半年的朝夕相处中产生的。 十年能让人忘记很多事物,忘记很多人。 很显然,整个大陌皇室,没有一个人还记得曾经的纪澜。 政宣帝不记得,锦尘不记得,淮安王不记得,包括郁离安也不记得。 沈岚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当初煜煜闪烁的星辰。 现在他的眼睛里只剩了山水,悠远深邃,又温柔得让人如沐春风。 他料想以郁离安的性子,决计是不可能对他看的顺眼的。 果不其然。 她与他再次相见,给了他一本浸了水的古籍,本该庄严的敬师礼仪敷衍得不像话。 也是,这已经是第五次拜师了。 沈岚不恼,解下腰间的玉玖就送给了她。 玉玖玉玖,天长地久。 非亲非故,头一次见面就送玉玖,确实十分的唐突,他觉得郁离安可能不会收。 但是她居然收下了。 真是稀奇。 后来更稀奇的是,他发现越是与她接触他就越是喜欢她,有种让人上瘾的感觉,像是罂粟花一样。 可她明明与“妖艳”一词毫不沾边,真是稀奇。他从来没有对其他女子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像是很久以前就喜欢她了…… 喜欢? 对,喜欢。 他喜欢她。 后来淮安王府满门抄斩,他将她带了出来。 此前,他早就有预感淮安王府会发生变故,于是早早做了准备。否则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就将她带走。 但他做了一件令自己后悔的事。 他不该将祁县令的女儿祁玉的残魂记忆移给她。 师无最开始时就警告过他,祁玉的残魂虽然很弱小,也没有什么危险,但是这样做郁离安恢复记忆的可能性较大。 为了阻止郁离安醒来后回到大陌,师无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直接将她的记忆抹去,一了百了,以后绝对不会再想起来;二是将她的记忆改写,那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找一抹残魂来移植记忆。 师无推荐第一种。 他想了很久,最后选了第二种。 他不希望她醒来后因什么都不记得而痛苦,这世上,痛苦的事何其的多,但没有记忆,不知自己是谁,该到哪去,要做什么无疑是最痛苦的。 但他后悔的不是给了她记忆,而是自己考虑不周。 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她就想起来了一切。 他之前放了个小丫头在她身边,本是为了保护她,却没成想过变成了她恢复记忆的开端。毕竟,那小丫头真的还是太小了一点。 之后的一切,他为了她第三次来到了大陌,并且,害死了昭宁。 他们越走越远。 直到后来,他死了。 纪临与大陌再次交战,民不聊生。 郁离安也痛苦,他也痛苦。 原本纪临不出意外的话是绝对不会与大陌交战的,因为容国崛起了,并且想要吞并两国。 大陌与纪临同时受到了威胁,于是一拍即合,不管之前两国打了多少次仗,此番国难当前,一律烟消云散。 沈岚自认为自己并不是多受重视的皇子,所以死也就死了,但没想到的是,纪临的其他皇子在他离开去大陌的期间,大多都死了。而剩下的两个,一个是明妃给纪临皇帝戴了帽子与侍卫私通生下的,另一个则是个傻子。 从郁离安在昭宁葬礼上遇刺开始,他就该想到的,他不能死在大陌。 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 容国虎视眈眈,稳坐钓鱼台。 他一死,纪临那边就乱了。 刚开始时,纪临帝其实对明妃生的那个皇子是抱有期待的,仅限于在没查出来明妃与侍卫私通之前。 可是后来事情败露了,他盛怒之下将明妃与那皇子扒皮抽筋了。此时纪临已经没有皇子来继承皇位了,而纪临皇室兄弟之间一向不和,所以皇帝与兄弟之间的关系之差可想而知,纪临帝自然不可能将自己的皇位拱手让人,更何况,他这人确实也不是什么明君。 没有皇子,年纪也大了,纪临帝不可能再生。索性就破罐子破摔,总之看大陌不顺眼十几二十年了,与其等着纪临后继无人而大陌啥鸟事都没有,倒不如把大陌灭了,一起倒霉,谁叫他儿子死在了大陌。 于是,事态发展的愈发的严重,最后逼的郁离安去献祭了。 …… 忘川河的尽头是一片漆黑的虚无飘渺。 阴风惨惨,厉鬼哀嚎。白雾弥漫的河水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是暗潮涌动。 沈岚停在河畔,任阴风吹起长袍,吹乱长发。 他很累。 为了救郁离安,他的元神已经损耗了大半,以后再也不能陪着她了。 他缓缓抬起手按在心脏上,不疼。 这么多年了,他也该歇歇了。 从此,他与她两不相欠,早就该两相长忘了。 28.对论 长离、颜玦和崔钰三人共处一室。 突然想起同郁离安去的人间,五彩缤纷,美景不绝。长离叹了口气趴在桌上问对面立在颜玦身边的崔钰:“崔钰,你觉得人间怎么样?” 崔钰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啊?人间啊!人间疾苦,人心险恶,没什么好的。” 倒是颜玦停下了手里的笔,抬头对她道:“也不能这么说,不管是人还是神鬼妖魔佛,只要心不是善的,到哪里都是人心险恶。”他看到长离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思索一番忽然恍然,“你想去人间?” 不待长离点头,他又说:“以后机会多的是,不急于这一时。” 长离只得点头,撑起头问崔钰:“你是不是经常去人间?” 崔钰看了眼复又批起折子一脸漠不关心的颜玦,思量一番反问:“上次教你的往生咒你可会了?” 长离立马坐正打着哈哈道:“略懂略懂。” 颜玦依旧不为所动,崔钰则白了她一眼无奈道:“教你往生咒又不是为难你,你怎么就不肯用心学呢?若是你以后去人间遇上天灾人祸兵燹,到时候肯定会见到许多鬼魂,届时你若有心,也可以超度一番,又不是什么坏事。再说,如果以后遇到你特别想救的鬼魂,你却连往生咒都不会念,那你不会后悔吗?” 长离尴尬笑了两声敷衍道:“是是是,我自是知道的。” 崔钰又白了她一眼,长离心虚地别开脸看向月光盈盈的窗外。 月色沁凉,像是郁离安那双清清冷冷的眸子,敛尽一世冷暖。 她心里感到有些堵,于是又趴在桌上对颜玦道:“我一直觉得郁离安可以不用如此的,反正轮回之后所有一切都会忘了的。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颜玦笔一顿,不知想起了什么,许久才重新动笔,头也不抬道:“因为她有悔。” 长离单手支颐打量着他疑惑道:“往事不可追,后悔有什么用?” 颜玦:“自是无用。” 长离又问: “那为什么要后悔?” 颜玦:“因为愧疚。” 长离托腮:“如果真的觉得愧疚的话可以做其他的事来弥补,为什么一定要回到过去?” 颜玦:“……” 长离紧追不舍:“既然后悔,当初就不该……” “但就是因为后悔,所以才想要改变。”颜玦放下笔看着她的眼睛打断,又说,“再说后面会发生什么,谁能预料?”。 他说得无比认真,一双眼睛盯着她一眨不眨。 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惊得长离和崔钰皆是一愣,两人诧异地看着他。 颜玦不为所动,还是认真的盯着长离。 长离只得别开脸讷讷道:“可是根本就什么也没改变啊,你不是说她回去的只是幻境吗?” 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了,颜玦长睫微微扇动,略垂头掩住眸子里的情绪道:“但她不知道那是幻境,在她看来,那就是过去。” “哦,你说的也没错。”长离撑头看向窗外,声音悠远:“可我觉得我骗了她,颜玦你说我这样骗她会不会不好?” “她不知道那是幻境。” “……好吧,没错。”长离转过身来,“我还有个问题。” 崔钰和颜玦一齐看她。 长离摸了摸鼻尖道:“你不是说幻境里沈岚是真的吗,我就想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知道自己是文曲星君?” 颜玦看了眼长离,低头继续批折子对崔钰道:“你来说。” 崔钰颔首,对一脸求知若渴看着他的长离道:“当初武曲星君是被贬下凡的,仙骨仙根早就已经毁了,所以严格来说她已经不是神仙了。在凡间死后回到幽冥界自然也同凡人一样,没有前世的记忆。但是文曲星君不同,他是自请下凡的,仙骨仙根都还在,在凡间死后依然是文曲星君。自然也就记得所有的事。” 长离点点头:“懂了。”她转了转眼珠子,凑上前去又一脸八卦问,“当初郁离安为什么会被贬?” 崔钰余光瞟了一眼颜玦,轻咳了两声道:“不知。” 长离不无失望的哦了一声,坐正伸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子又说:“他俩的故事感觉就像戏折子里写的一样,千年缱绻,痴情不改。啧啧,还真是,这样的爱情也不知让人该说些什么了。” “那你觉得这样的爱情怎么样?”颜玦突然放下笔问她,眼里依旧是一潭死水。 长离想也不想道:“爱情么我是不怎么相信的,郁离安之于沈岚,我觉得更多的是执念。”她想了想,又说,“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懂男女之间的这种感情,所以没法理解。” 颜玦静静地看了她半响,没说话,又垂下头批折子去了。 长离摸了摸鼻尖,问崔钰道:“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崔钰摊手,表示不知道。 长离耸耸肩,提起茶壶问两人:“要喝吗?” 颜玦换了本折子,没理她。崔钰理了理长袍,也没说话。 见没人理自己,长离也没生气,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里。她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颜玦,放下茶杯一拍脑袋道:“对了,我本来是想问问你大陌和纪临后来怎么样了的,我刚给忘了。你与我说说吧?” 颜玦伸手在虚空中化出一面水镜,头也不抬:“自己看。” 长离捧起茶杯,不知道为啥,总感觉颜玦好像生气了。她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啊! 算了算了,不管了。 她喝了口茶,目光转到水镜上。 纪临和大陌一打就打了四年。 在这四年中,大陌皇帝驾崩,入太庙。庙号高宗,谥号政宣。 后新帝登基,改元平清。 战争结束前两年,政宣帝曾做了件让许多大臣都疑惑不解的事:为淮安王平反,并自拟了一道罪己诏。 所谓罪己诏,就是君主用来自省或检讨自身过失的口谕或文书,简单来说就是检讨书。 虽然当时并不能理解,但后来当一道道捷报传上九天时许多人都恍然大悟了。 他们的皇上还是那个无利不起早的皇上。 君王都下召检讨自己的过失了,将士们又有什么理由士气低迷连吃败仗? 虽然此前政宣帝抄斩了淮安王府寒了一众忠诚将士大臣的心,但不可否认的是,政宣帝对国家来说,确实是个好皇帝。 既然皇帝都下了罪己诏,那大臣将士们自然可以认为是有奸人作祟,蒙蔽了圣上双眼,才错斩了淮安王。所以他们的皇上都认错了,那他们自然要尽心尽力辅佐,尽心尽力保家卫国。 局势开始好转,即使并不能一下子就将纪临打出大陌,但已经好了很多,相信过不久大陌又将重归平静。 一年后,政宣帝忧劳成疾驾崩,举国同悲。 新帝登基后,不负众望,励精图治。 又过一年,纪临全面撤军。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以为战争终于结束了的时候,风波又起。 平清二年三月初,容国来犯,一举攻陷了大陌半壁江山。 与此同时,纪临也同样面临着容国的攻占。 常年征战,两国国力早已被拖垮,面对国力富强、兵强马壮的容国,自然一败千里。 政宣帝最担忧的容国,蛰伏了七八年,终于出手了。 多年后,福泽绵延了二百三十个春秋的大陌京都城破,社稷倾覆。 而皇宫紫宸殿内,平清帝一把大火,青史上的大陌留在了冲天火光里。 反观纪临那边,也早就在大陌前灭了国。 光阴流转,尘世间兜兜转转,一晃就过了五十多年。在这五十年间,容国大肆举兵征战灭了其余四国,统一了自大齐后分裂了将近四百年的天下。 自此,天下江山,尽归容国所有。 长离唏嘘不已。 颜玦早已批完了奏章,此时正认认真真地码着折子。他将折子码齐摆放得工工整整,收起水镜对长离说:“世事就是这般,难以预料,你永远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长离哭笑不得,怎的原来还在揪着刚才的事不放啊。 颜玦站起身理了理衣袍,脸上表情依旧木讷:“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要去大殿那里,你要去吗?” 长离想了想,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要做,去看看也行。于是点了点头,收拾好茶具提起裙摆跟着他去了大殿。 大殿一般是用来审理万鬼事务的。 人死后皆归幽冥,到时有些小功小过的由阴差引领重新轮回投胎转世;有济世之功或是罪大恶极之人则会经层层筛选上报,出类拔萃者来到这个大殿由颜玦亲自审理。 一连审理了好几个有功之鬼,颜玦安排好他们,准备审下一个。 崔钰一袭红袍,一手生死簿一手勾魂笔写写停停。 殿外传来一阵凄厉的吼叫,紧闭的大殿殿门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长离好奇的抬眼望过去,只见大开的殿门处飘着个七窍流血的红衣厉鬼,张着血盆大口瞬间飞到了她的面前,眼里鲜血汩汩,口中没了舌头。 长离没觉得恐怖反而觉得恶心,恶心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忘川河里面的恶鬼们。 还没等她俯身作呕,该厉鬼就尖叫着被一道青光弹了出去,“砰”的一声砸在了不知何时紧闭了的殿门上。 颜玦冷冷的看着厉鬼,指间青光凌凌。 长离摸了摸鼻尖正欲道谢,崔钰就先一步展开了生死簿念道:“道丰年间清河郡李氏,死于二十二年惊蛰夜,后戕害周府三百五十人口。罪大恶极,尔可知罪!” 长离不可置信地看着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厉鬼,好家伙!这是有多大仇,才能杀了人家三百多口人! 那厉鬼抬起头,双眼流血,咧着张鲜血淋漓的嘴巴“咔咔”大笑了起来,直笑得长离毛骨悚然。她瞥了颜玦一眼,见他仍是副镇定自如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禁挑了挑眉。 见那厉鬼不把自己当回事,崔钰拧起眉头正要呵斥,又见紧闭的殿门“砰”的大开了,门前的厉鬼惨叫一声被“啪”的扫到了门后。 崔钰和长离面面相觑,颜玦则单手支颐,三人皆看向门外。 一身着烟蓝长裾,气质温婉的女子出现在他们视野中。她迷惑地环视了四周一圈后抬眸看向上首的三人,丹唇微启:“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生死录卷一:靖和 28.对论 长离、颜玦和崔钰三人共处一室。 突然想起同郁离安去的人间,五彩缤纷,美景不绝。长离叹了口气趴在桌上问对面立在颜玦身边的崔钰:“崔钰,你觉得人间怎么样?” 崔钰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啊?人间啊!人间疾苦,人心险恶,没什么好的。” 倒是颜玦停下了手里的笔,抬头对她道:“也不能这么说,不管是人还是神鬼妖魔佛,只要心不是善的,到哪里都是人心险恶。”他看到长离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思索一番忽然恍然,“你想去人间?” 不待长离点头,他又说:“以后机会多的是,不急于这一时。” 长离只得点头,撑起头问崔钰:“你是不是经常去人间?” 崔钰看了眼复又批起折子一脸漠不关心的颜玦,思量一番反问:“上次教你的往生咒你可会了?” 长离立马坐正打着哈哈道:“略懂略懂。” 颜玦依旧不为所动,崔钰则白了她一眼无奈道:“教你往生咒又不是为难你,你怎么就不肯用心学呢?若是你以后去人间遇上天灾人祸兵燹,到时候肯定会见到许多鬼魂,届时你若有心,也可以超度一番,又不是什么坏事。再说,如果以后遇到你特别想救的鬼魂,你却连往生咒都不会念,那你不会后悔吗?” 长离尴尬笑了两声敷衍道:“是是是,我自是知道的。” 崔钰又白了她一眼,长离心虚地别开脸看向月光盈盈的窗外。 月色沁凉,像是郁离安那双清清冷冷的眸子,敛尽一世冷暖。 她心里感到有些堵,于是又趴在桌上对颜玦道:“我一直觉得郁离安可以不用如此的,反正轮回之后所有一切都会忘了的。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颜玦笔一顿,不知想起了什么,许久才重新动笔,头也不抬道:“因为她有悔。” 长离单手支颐打量着他疑惑道:“往事不可追,后悔有什么用?” 颜玦:“自是无用。” 长离又问: “那为什么要后悔?” 颜玦:“因为愧疚。” 长离托腮:“如果真的觉得愧疚的话可以做其他的事来弥补,为什么一定要回到过去?” 颜玦:“……” 长离紧追不舍:“既然后悔,当初就不该……” “但就是因为后悔,所以才想要改变。”颜玦放下笔看着她的眼睛打断,又说,“再说后面会发生什么,谁能预料?”。 他说得无比认真,一双眼睛盯着她一眨不眨。 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惊得长离和崔钰皆是一愣,两人诧异地看着他。 颜玦不为所动,还是认真的盯着长离。 长离只得别开脸讷讷道:“可是根本就什么也没改变啊,你不是说她回去的只是幻境吗?” 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了,颜玦长睫微微扇动,略垂头掩住眸子里的情绪道:“但她不知道那是幻境,在她看来,那就是过去。” “哦,你说的也没错。”长离撑头看向窗外,声音悠远:“可我觉得我骗了她,颜玦你说我这样骗她会不会不好?” “她不知道那是幻境。” “……好吧,没错。”长离转过身来,“我还有个问题。” 崔钰和颜玦一齐看她。 长离摸了摸鼻尖道:“你不是说幻境里沈岚是真的吗,我就想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知道自己是文曲星君?” 颜玦看了眼长离,低头继续批折子对崔钰道:“你来说。” 崔钰颔首,对一脸求知若渴看着他的长离道:“当初武曲星君是被贬下凡的,仙骨仙根早就已经毁了,所以严格来说她已经不是神仙了。在凡间死后回到幽冥界自然也同凡人一样,没有前世的记忆。但是文曲星君不同,他是自请下凡的,仙骨仙根都还在,在凡间死后依然是文曲星君。自然也就记得所有的事。” 长离点点头:“懂了。”她转了转眼珠子,凑上前去又一脸八卦问,“当初郁离安为什么会被贬?” 崔钰余光瞟了一眼颜玦,轻咳了两声道:“不知。” 长离不无失望的哦了一声,坐正伸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子又说:“他俩的故事感觉就像戏折子里写的一样,千年缱绻,痴情不改。啧啧,还真是,这样的爱情也不知让人该说些什么了。” “那你觉得这样的爱情怎么样?”颜玦突然放下笔问她,眼里依旧是一潭死水。 长离想也不想道:“爱情么我是不怎么相信的,郁离安之于沈岚,我觉得更多的是执念。”她想了想,又说,“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懂男女之间的这种感情,所以没法理解。” 颜玦静静地看了她半响,没说话,又垂下头批折子去了。 长离摸了摸鼻尖,问崔钰道:“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崔钰摊手,表示不知道。 长离耸耸肩,提起茶壶问两人:“要喝吗?” 颜玦换了本折子,没理她。崔钰理了理长袍,也没说话。 见没人理自己,长离也没生气,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里。她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颜玦,放下茶杯一拍脑袋道:“对了,我本来是想问问你大陌和纪临后来怎么样了的,我刚给忘了。你与我说说吧?” 颜玦伸手在虚空中化出一面水镜,头也不抬:“自己看。” 长离捧起茶杯,不知道为啥,总感觉颜玦好像生气了。她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啊! 算了算了,不管了。 她喝了口茶,目光转到水镜上。 纪临和大陌一打就打了四年。 在这四年中,大陌皇帝驾崩,入太庙。庙号高宗,谥号政宣。 后新帝登基,改元平清。 战争结束前两年,政宣帝曾做了件让许多大臣都疑惑不解的事:为淮安王平反,并自拟了一道罪己诏。 所谓罪己诏,就是君主用来自省或检讨自身过失的口谕或文书,简单来说就是检讨书。 虽然当时并不能理解,但后来当一道道捷报传上九天时许多人都恍然大悟了。 他们的皇上还是那个无利不起早的皇上。 君王都下召检讨自己的过失了,将士们又有什么理由士气低迷连吃败仗? 虽然此前政宣帝抄斩了淮安王府寒了一众忠诚将士大臣的心,但不可否认的是,政宣帝对国家来说,确实是个好皇帝。 既然皇帝都下了罪己诏,那大臣将士们自然可以认为是有奸人作祟,蒙蔽了圣上双眼,才错斩了淮安王。所以他们的皇上都认错了,那他们自然要尽心尽力辅佐,尽心尽力保家卫国。 局势开始好转,即使并不能一下子就将纪临打出大陌,但已经好了很多,相信过不久大陌又将重归平静。 一年后,政宣帝忧劳成疾驾崩,举国同悲。 新帝登基后,不负众望,励精图治。 又过一年,纪临全面撤军。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以为战争终于结束了的时候,风波又起。 平清二年三月初,容国来犯,一举攻陷了大陌半壁江山。 与此同时,纪临也同样面临着容国的攻占。 常年征战,两国国力早已被拖垮,面对国力富强、兵强马壮的容国,自然一败千里。 政宣帝最担忧的容国,蛰伏了七八年,终于出手了。 多年后,福泽绵延了二百三十个春秋的大陌京都城破,社稷倾覆。 而皇宫紫宸殿内,平清帝一把大火,青史上的大陌留在了冲天火光里。 反观纪临那边,也早就在大陌前灭了国。 光阴流转,尘世间兜兜转转,一晃就过了五十多年。在这五十年间,容国大肆举兵征战灭了其余四国,统一了自大齐后分裂了将近四百年的天下。 自此,天下江山,尽归容国所有。 长离唏嘘不已。 颜玦早已批完了奏章,此时正认认真真地码着折子。他将折子码齐摆放得工工整整,收起水镜对长离说:“世事就是这般,难以预料,你永远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长离哭笑不得,怎的原来还在揪着刚才的事不放啊。 颜玦站起身理了理衣袍,脸上表情依旧木讷:“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要去大殿那里,你要去吗?” 长离想了想,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要做,去看看也行。于是点了点头,收拾好茶具提起裙摆跟着他去了大殿。 大殿一般是用来审理万鬼事务的。 人死后皆归幽冥,到时有些小功小过的由阴差引领重新轮回投胎转世;有济世之功或是罪大恶极之人则会经层层筛选上报,出类拔萃者来到这个大殿由颜玦亲自审理。 一连审理了好几个有功之鬼,颜玦安排好他们,准备审下一个。 崔钰一袭红袍,一手生死簿一手勾魂笔写写停停。 殿外传来一阵凄厉的吼叫,紧闭的大殿殿门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长离好奇的抬眼望过去,只见大开的殿门处飘着个七窍流血的红衣厉鬼,张着血盆大口瞬间飞到了她的面前,眼里鲜血汩汩,口中没了舌头。 长离没觉得恐怖反而觉得恶心,恶心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忘川河里面的恶鬼们。 还没等她俯身作呕,该厉鬼就尖叫着被一道青光弹了出去,“砰”的一声砸在了不知何时紧闭了的殿门上。 颜玦冷冷的看着厉鬼,指间青光凌凌。 长离摸了摸鼻尖正欲道谢,崔钰就先一步展开了生死簿念道:“道丰年间清河郡李氏,死于二十二年惊蛰夜,后戕害周府三百五十人口。罪大恶极,尔可知罪!” 长离不可置信地看着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厉鬼,好家伙!这是有多大仇,才能杀了人家三百多口人! 那厉鬼抬起头,双眼流血,咧着张鲜血淋漓的嘴巴“咔咔”大笑了起来,直笑得长离毛骨悚然。她瞥了颜玦一眼,见他仍是副镇定自如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禁挑了挑眉。 见那厉鬼不把自己当回事,崔钰拧起眉头正要呵斥,又见紧闭的殿门“砰”的大开了,门前的厉鬼惨叫一声被“啪”的扫到了门后。 崔钰和长离面面相觑,颜玦则单手支颐,三人皆看向门外。 一身着烟蓝长裾,气质温婉的女子出现在他们视野中。她迷惑地环视了四周一圈后抬眸看向上首的三人,丹唇微启:“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生死录卷一:靖和 29.不夜金陵 上元节,金陵城。 月逐流云,华灯初上,金陵城中热闹非凡。家家户户挂起各式各样的彩灯,争奇斗艳,绵延至长街尽头,目之所触尽是灯火辉煌。 城中十二灯楼千盏天灯齐放,盈满天际。正值明月高悬,灯月辉映,锦绣辉煌。 灯市中心最大的灯楼名为长明灯楼,共有七层,占地近半亩,雕梁画栋,饰金镶玉,极尽华美。楼上张灯结彩,将整座灯楼装饰得美轮美奂,楼里时不时传出管弦丝竹之音与人们的欢呼,未有一刻停歇。 灯楼正门左右两边皆摆放着巨大的灯树,树上明灯绚烂,系满了红绸。 灯树下正立着个烟蓝广袖长裙的少女,长相算不得有多美,但周身气质温婉出尘,眼角眉梢都带着抹沁人心脾的温柔,骨子里透着股大家闺秀的气息。 那少女似乎是在等人,一直在树下足足站了大半个时辰。 就搁这,若是平常人的话恐怕早就等的不耐烦而怨气冲天了,如果运气不好恰好遇到个性子急的,等这么久怕是早都拂袖而去了,再次见面铁定翻脸。 但那少女耐性却是极好的,从始至终面色都未见半分不耐,安安静静温温柔柔的样子极为美好。 过了大约半刻钟,少女等的人才姗姗来迟。 隔得老远 ,就见一身着绯红窄袖袄裙约摸十四五岁长相明媚活泼的女孩拨开人群向她跑过来,边跑边遥遥招手兴奋地大声喊到:“姐!姐!” 少女眼里流出温柔的笑意迎了上去拉住她的手,柔声嗔道:“你呀你,平时在家里也就算了,都到了外面还这么咋咋呼呼的。”宠溺的语气让人实在听不出却无半点责备之意。 女孩挠了挠头,娇笑问:“姐,你等多久了?” 少女携着她的手向灯楼里走去,调笑道:“怎的,难不成改了性子,想与姐姐赔个不是?” 女孩立刻抱住她的手,嬉皮笑脸道:“姐姐想让妹妹怎样赔不是?用不用妹妹我以身相许?” 少女无奈,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你呀你,一天到晚的净是不正经。” 女孩撇嘴:“是是是,姐姐有人要,看不上我这个不正经的妹妹。” 少女脸一红,嗔道:“又在胡说八道。”听上去没多少底气。 …… 两人笑闹着进了灯楼,刚进去没多久,就见三个锦衣华服的膏粱少年公子迎了上来。 中间一位身着大红窄袖劲装,额上是一条同色的嵌玉抹额;他的左右两边一人穿着窄袖滚毛胡服,另一人则是一身大袖长衫。 身着劲装的少年公子哥儿见了她俩顿时双眼一亮快步走了过来,然后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握住女孩的手,双眸含星深情款款表白道:“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潇儿,与你分别的这段时间里,真可谓是度日如年啊!”顺带转头对蓝衣少女笑了笑。 被唤作“潇儿”的女孩当即沉下脸,阴测测盯着面前的登徒子,一巴掌打了下去。 登徒子不负众望的惨叫了一声,哀怨地看着他的潇儿。 一旁偷笑的少女则对那登徒子说道:“三殿下可真会说笑,你与潇儿明明早上才见过面,何来‘度日如年’一说?” 被称为“三殿下”的身边的另外两个少年一齐放声大笑。 登徒子便是当今圣上的三儿子顾景沉,另外两人一个是秦安王世子肖毅,另一个则是威武大将军的嫡长子方齐。 方齐向女子拱手行礼:“素闻林相长女洛笙小姐德艺双馨,知书达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瞄了一眼揪着顾景沉耳朵的女孩,面不改色地昧着良心瞎诌,“听说洛潇小姐生的明媚动人,甚是活泼可爱,如今一瞧果然……不同凡响。” 他身后的肖毅翻了翻白眼。 林洛笙神色不变,微笑着正要回礼,只见对方突然露出一副贱兮兮的表情凑上来:“哎,大小姐,听说你与太子殿下最近就要谈婚论嫁了?婚期什么时候定?定在哪天?” 肖毅一听也兴致勃勃地凑了上来,两人如狼似虎两眼放光地盯着她。 林洛笙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看着自来熟的两人笑问道:“两位何意?” 方齐摸了摸鼻子立马捡起假正经的面具戴好,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问问,到时候一定要让我爹备份大礼。”遂又朝她挤眉弄眼道:“到时候咱哥儿几个一定去捧场!” 肖毅斜眼瞄了他一眼,用手肘轻撞了他一下轻咳一声,负手而立。 林洛笙看了看两人,微笑不语。 登徒子三殿下摸了摸鼻尖干笑两声站到她身边道:“皇嫂别怕,他俩没恶意,纯属就是好奇。” 林洛笙脸红道:“别乱喊。” 顾景沉故作不解:“喊错了吗?”他嘻嘻哈哈地凑近过去:“那应该喊什么?” 林洛潇挽了挽本来就不易撸上去的袖子,泼辣地上前拧着他的耳朵,直疼得他大叫讨饶。她气哼哼地放开他的耳朵,挨个瞪了三人一眼,哼道:“果然是物以类聚。” 众人:“……” 林洛笙抿唇微笑,拉住自家妹妹的手:“好了好了,别闹了,我们走吧。”又朝三人盈盈一拜,歉意道,“舍妹顽劣,还望多多海涵。” 顾景沉立刻迅速闪到一边,忙摆手道:“皇嫂,你这礼我可受不得。” 他说完将另外相互倚着两个看戏的两人推开,“你们也是,小心我皇兄灭了你两个,快走快走。”然后扯出一抹大大的笑容对林洛潇道:“潇儿,我一会儿再来找你哈!” 林洛潇抱着手冷哼一声别过脸。 方齐不愿走,把顾景沉的手拽下来腆着脸讷讷道:“这么快啊,我还没跟大小姐说上几句话呢,好不容易才见着的。听我妹说大小姐可是京中第一才女呢,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小姐一向深居简出,今儿个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这么就走了呢?” 肖毅也挣开他忙不迭点头附和:“是啊是啊,不止大小姐,二小姐我也是头一次见,你就不给我俩介绍介绍就赶我们走了?殿下不够意思啊你这。” 顾景沉和林洛潇皆白了他们一眼。 林洛笙双眼含笑看着他二人道:“这倒是洛笙失礼了,不知二位是哪家公子?” 顾景沉不等他们说话就先瞪了他两人一眼指着方齐对林洛笙道:“穿胡服的这个是威武大将军的大儿子方齐。”不待洛笙行礼,他又指着肖毅道,“这是秦安王世子肖毅。” 林洛笙微笑道:“洛笙见过二位公子。”她将林洛潇拉过来,温声道,“好了好了,过来打个招呼。” 林洛潇不情不愿地朝他二人行了一礼嘟囔道:“姐姐你也真是的,这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搞那些虚的做什么。” 林洛潇无奈的摸了摸她的头道:“礼不可失。” 方齐肖毅打了个哈哈,还想与她们姐妹两人说些什么,但被早已不耐烦的顾景沉一手一个地拉走了。 方齐反抗:“哎哎,干什么,我还有话要对大小姐说!” 顾景沉毫不留情地用力拍了他的脑袋一下:“你可消停点吧,我皇兄就在二楼。” 肖毅沉默了会问:“……太子殿下怎么不下来?” 顾景沉:“我哪知道!” 三人的声音逐渐融进喧闹的人声里。 林洛笙收回目光,对林洛潇柔柔道:“我们走吧,太子殿下该等急了。” 林洛潇嘻笑一声抱着她的手臂跟着她向二楼走去。 两人踏上二楼,沿着一条饰满明灯的长廊直走到了灯楼背面的观景台处。 观景台十分的大,大的像是将整座灯楼辟了一半用来赏景似的。此处视野极为开阔,下面的景致一览无余。月光明亮,落了满地雪霜。 林洛笙环视了一周,观景台上的人并不算少,且大多数都是鸳鸯。 那些个鸳鸯中略微顾忌旁人的大都倚着栏杆故作赏月,时不时感叹一句:“月色真美啊!” 胆子大的则直接依偎在一起,卿卿我我,耳鬓厮磨。 直接让她看红了脸转过身,林洛潇却是副饶有兴致的表情。若不是一直被她死死拉着,怕是都要上去近看了。 人虽不少,却没有太子殿下的身影。 她将林洛潇拉到一边的角落里站着,对她道:“我们先等等吧,太子殿下许是还没到。” 林洛潇立马嘟起了嘴不满道:“顾景深也真是的,这么久了还不来,又要让姐你等他,这都多少次了。” 林洛笙安抚道:“就是等会儿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也不是每次都要等啊。”她突然轻笑一声看着她揶揄道,“还说别人呢,今天你不也是让姐姐等了许久吗?” 林洛潇立刻噤声。 等了大概快半个时辰的时间,林洛潇都已经不耐烦得快暴走了才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沉沉响起。 林洛笙露出一抹沁人心脾的温柔笑容看过去。 林洛潇则面色不善。 只见回廊的转弯处出现一位身着蓝色打底长衫,外罩件滚蓝边长袍且额上戴着条绣金云纹蓝底抹额的少年,此时少年正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那少年生的极好,但那张脸却与刚才她们才见过的三殿下长得一模一样。 少年一见到两人,立刻又加快了脚步跑到她们跟前停下,手扶着双膝弯着腰气喘吁吁道:“对……对不起,阿笙,我……我又迟到了。” 生死录卷一:靖和 30.太子殿下与同心结 林洛笙赶紧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轻柔的责备道:“殿下也真是的,跑这么快做什么。” 顾景深抬头看她,眼神澄澈干净,一双极为出挑的桃花眼渐渐弯成一弯清月。他直起身挠了挠头羞赧的又说了遍:“阿笙,对不起啊,我又迟到了,不会有下次了。” 林洛笙轻笑,刚要回答说没事,就听林洛潇冷哼了一声毫不留情道:“你还好意思呢!你说说这都多少次了?上次我和姐姐足足等了你一个时辰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顾景深慌乱起来,磕磕巴巴地解释:“不是,不是,这,这次我是……” “是什么?是什么?嗯?你说呀,说不出来看本小姐揍你!”林洛潇摩拳擦掌,眼神不善。 林洛笙见势不对,忙走到两人中间拉住妹妹,温声道:“好了好了,又不是多大的事。先别闹了,等会儿我们还有其他的事呢。” 林洛潇略生气道:“我怎么就闹了,姐你也不说说他,就光记得说我。” 林洛笙无奈的看了顾景深一眼,只得道:“殿下,烦请下次还是早些。” 顾景深忙不迭点头:“好好,下次一定不会再迟到了。” 林洛潇努努嘴,还是生气,于是阴阳怪气道:“呦,还有下次呢这是,这都第几个‘下次’了?哼!” 顾景深立即慌乱地摆手:“没有下次了,我保证!真的没下次了!” 见他认错态度还算好,林洛潇才渐渐消气,然后抱着自家姐姐的手撒娇道:“姐,我们先去听戏好不好?” 林洛笙无奈,小声对她道:“潇儿,怎么说景深也是太子,你可不能再这么对他说话了,总归要客气点。” “是啦是啦,我知道啦,嗤。” “潇儿……你真是。” 没等她再说什么,林洛潇就开始扯着她往前走,边走边抱怨道:“我真的知道啦姐,再不走的话戏都唱完了。”然后转身瞪了眼被晾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顾景深不满道,“还不跟上?杵那儿做什么!” 顾景深立马讨好地跟上去。 林洛笙扶额,看了眼自家妹妹转头对顾景深道:“太子殿下海涵。” 顾景深又忙摆手:“没事没事,我的错我的错。” 走了一会,他突然又有些局促起来,小心地看了眼林洛笙,又立刻移开目光,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赶忙低下头看着鞋子。 林洛笙注意到他的目光,柔声问道:“怎么了?” 顾景深闻言看了看林洛潇,随即伸出手挠着头道:“没事,没事。” 林洛笙不作他想,倒是林洛潇率先意识到了是自己横在他们两人之间才让顾景深感到了拘束。遂又瞪了顾景深一眼,有些气愤又有些委屈,撇撇嘴放开林洛笙的手“噔噔噔”地跑到他们的前面,转过身对他们道:“你们聊,我先过去了。”想了想,又不放心道,“记得来找我啊。” 林洛笙愕然,连忙要上前问道:“潇儿,你这是怎么了?” 林洛潇没回答她,转过身逃也似的跑了。 留下的两人面面相觑,遂又感到了些尴尬,各自别开脸,然后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许久,林洛笙才微微偏过头看身边的人,却见顾景深不知道在纠结什么,垂着头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气泄了,然后又深吸了口气,又气泄。如此也不知道反复了多少次。 最后,他终于像是鼓起了勇气一般,视死如归地抬起头,张口就要打破沉默。 却发现林洛笙和他一样手拢在袖子里,唇角微弯,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立刻又慌乱了起来,磕磕巴巴道:“阿,阿笙,我,我……” 林洛笙眉眼含笑:“殿下要说什么?” 顾景深局促的缩了缩肩膀,眼神飘忽:“也没什么……” 林洛笙恶作剧心起,微微凑到他跟前,吐气如兰:“嗯?真的没什么?” 只见眼前的太子殿下脸迅速飞红了起来,由脖子到耳根。偏偏他又生得极为白净,这么一来就脸红的十分明显。 林洛笙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景深别过脸,心虚地看向别处。但没过一会儿,他又转过脸来,像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伸手在袖子里掏了掏。 林洛笙好奇地看着,只见他掏出一只歪歪扭扭的同心结,然后迅速拉起她的手放在她手里故作淡定道:“送给你了。” 林洛笙笑了笑,拿起同心结翻来覆去的看,佯装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顾景深眨了眨眼:“看不出来么?” 她故作沉思,又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道:“看得出来,就是……” “就是什么?”顾景深忙问。 林洛笙轻笑,不留情面道:“就是不太看得出来是什么。” “啊。”顾景深有些泄气,小声道,“阿嬷教了我好久,这是我做得最好的一个了。阿笙,你是不是不喜欢。” 鲜有见他这么垂头丧气的样子,林洛笙心底突然感到些温暖,她将同心结妥贴放好,轻轻对着他道:“没有,殿下,我很喜欢。” 长廊的明灯散着柔柔的光芒,晕照在他还有些泛红的脸上,一双眼睛清亮清亮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确定地问:“真的?” 林洛笙顿时心底一软,点头温婉地笑道:“真的。”想到自家妹妹,她又道,“我们快走吧,潇儿该等急了。” 顾景深高兴地点了点头,也不再解释其实自己早在林洛笙两人之前就来灯楼了的。 那时他还想着这次总算不是阿笙等他了,可等看到林洛笙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做了几天的同心结忘带了,这才火急火燎地赶回去拿同心结,于是就有了刚才那一幕。 两人边走边说话,一直走到一扇不起眼的挂着珠帘的弧形门前。 侍者为他们两人挑开珠帘,两人走进去向左转,走了没多久一座巨大的戏台就出现在他们视野中。戏台的上下各挂着只大红纱灯,台上两角则放着青玉琉璃灯。红帘半卷,台上正唱着一出牡丹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唱到恸人之处,台下顿时啜泣声起。 林洛笙与顾景深相视一笑,全然不受影响。 想到妹妹可能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林洛笙抿唇,拉起顾景深的手走进人群中。 顾景深先是一愣,后又欣喜若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也没在意,只顾着四处寻找妹妹的身影。 找了会儿,才看到人群的最前面,一绯红窄袖袄裙的少女正抱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戏,而她旁边还有个熟悉的身影,此时正凑在她耳边滔滔不绝。 林洛笙想也不想就知道,那人除了三皇子也没别的了。 她放开顾景深的手走过去,正好听见三皇子正厚颜无耻地对自己妹妹说道:“潇儿潇儿,你怎么不说话?唉,本殿下这么英俊潇洒你竟然视而不见,怕是……”他语调一转开口恶劣,“有毛病!” 林洛潇立刻有了反应,伸手就拧起了他的耳朵凶巴巴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顾景沉哎哟叫道:“谁让你一直不说话的,哎哎哎,疼!” 林洛笙眼中带笑,还没走到他们跟前林洛潇就先看到了她。她气哼哼地放开顾景沉的耳朵,扯出开心的笑容朝她打招呼:“姐,你来啦。” “我再不来的话,三殿下的耳朵都要被你拧下来了。”她笑道。 林洛潇抱起手哼道:“他活该!谁让他嘴贱的。” 顾景沉立即委屈的看着她,然后又看了看林洛笙两人,对她身后的顾景深道:“皇兄你去哪了?现在才到,不是早就来了的吗?” 顾景深挠了挠头还没说话,就听林洛潇怀疑道:“你说什么呢?顾景深他今天又迟到了,让我和姐姐等了好久!” 顾景沉眨巴着眼:“是吗?”然后询问的看了看自家皇兄。 明明不久前两人还在一起的。 林洛笙也看向了顾景深。 顾景深心虚道:“忘带东西了,所以又折回去了。” “嗯?”林洛潇不相信地凑到他跟前,“忘带什么了?” 顾景深嗫嚅着不敢看她,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没说出什么。 林洛笙恍然,她伸手抚了抚自己腰带里的同心结,心道这傻子怕是折回去拿同心结了。 心里突然流过一股暖流,她温柔笑了笑,打圆场道:“好了,潇儿,你就别逼太子殿下了,不是要听戏吗?再浪费时间的话这戏都要完了。” 林洛潇听后这才放过他,但还是阴阳怪气道:“也不知道你们两兄弟是怎么回事,明明生了同样的一张脸,但性子却大相径庭。”她哼了一声,“一个能说会道话多得不像话,另一个又老实巴交的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顾景深和顾景沉是孪生兄弟,虽然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但从来不会有人将他们认错。 林洛潇概括得其实很精辟。 顾景深尴尬的笑了笑,顾景沉则立即舔着脸上去讨好:“潇儿说什么都对。” 众人:“……” 想到与三殿下见面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两个人,但此时却只有他一个。于是林洛笙开口问道:“怎么不见肖公子他们?” 顾景沉看了看林洛潇才对她嘿嘿笑道:“他们还有其他事,就先走了。” 林洛笙点点头,不作他想。 另一厢,方齐与肖毅两人相互倚靠着无言地看着夜空里的明灯,双双叹了口气。 谁会想到他们其实是被顾景沉赶走的?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生死录卷一:靖和 31.林洛潇会心一击 月朗星稀,灯火绚烂,金陵的长街依旧游人如织。 一连听了两场戏看了几轮杂耍,四人才有说有笑的从灯楼里出来。彼时天色已晚,林洛笙略微思忖,还差灯笼没买,等会儿去挑几只灯笼就可以回家了。她看了看身边的三人问道:“大家还有什么想做的?” 林洛潇眨眨眼,道:“现在想不起来,不如我们先沿路回家去吧,路上好玩的也很多,怎么样?” 相府坐落于景安街,在金陵也是比较繁华的街市,那里的灯笼应该还不错。林洛笙点了点头,问顾景深:“殿下意见呢?” 顾景深憨笑道:“我都可以,不用问我的。” 走在林洛潇身边的顾景沉立即伸过头看着他鄙夷道:“皇兄你也太没主见了吧。” 林洛潇闻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你有什么主见?” 他摸了摸鼻子:“不敢。” 林洛笙看着嬉闹的两人,唇角忍不住扬了起来。她帮林洛潇将额前一绺不知何时垂下的头发别到耳后,笑道:“那就这样定了。” 林洛潇摸了摸耳后的头发,撒娇的抱住她的手臂用脸蹭了蹭。她伸手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无奈道:“都十五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还不是因为有姐姐在。”她朝她臂弯处拱了拱,撒娇道。 林洛笙一脸无奈,顾景深笑了笑,顾景沉则白了她一眼俯身作呕,于是又引得她瞪了他一眼。 林洛笙抬头望了望半楼高的灯树,只见巨大的灯树上明灯绚烂非常,树上的红绸随风轻舞,有些没系紧的甚至从树上飘落了下来。红绸飘飘荡荡,她的目光也随着兜兜转转,看向被晕亮了的天际。 林洛笙收回目光,眉眼微敛。任由周围的环境多么喧闹,身边的几人怎么闹腾,她仍旧是安安静静的,温婉出尘。 四面八方传来各种叫卖声,吆喝声,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衬得金陵城更加繁华。 她突然感到有些恍惚。 “阿笙?” 顾景深忽然唤她,使得她一下子就回过了神来。她微微抬头问:“怎么了?” 只见顾景深腼腆地笑了笑,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映出她的身影,他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林洛笙疑惑,刚要问他要做什么,就见他已经拔腿跑出了数十步,边跑还边转过身来不放心的朝她喊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她弯了弯眼睛,看着他消失在视野中。 林洛潇撇撇嘴抱怨道:“真是的,他要干嘛,又要我们等他啊!” 顾景沉立刻附和道:“就是就是,皇兄也真是的。”然后负手弯下腰又笑呵呵道,“这么一比较,是不是发现还是本殿下好,从来没让你等过。” 林洛潇抱手傲气地别过脸。 顾景沉摸摸鼻子,委屈道:“你摸着良心说说,本殿下让你等过吗?哪次不是我等你?” 林洛潇果真摸着心故作沉思果断道:“好像没有。” 其实她刚才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样,但要她承认那是不可能的。 顾景沉白了她一眼:“没有?我记得有一次我等了你一天,结果你倒好,一整天都没出现过!” 好像也真有这么一回事,林洛潇皱眉,转过头认真地看了看他,突然咧了咧嘴,开口恶劣道:“那又怎样?是我让你等的吗?你爱等不等。”末了又叉着腰大声道,“再说!我又不喜欢你!别自作多情了!哼!” 然后高傲地抱着手转过了头。 说完这话后半响都没听见顾景沉的声音。 她有些疑惑,平常她这样说他肯定是会立刻反驳的。林洛潇不解地转过脸看他,却见顾景沉黝黑的眸子清清楚楚地映出她故作高傲的身影,眼睛一眨不眨地样子,像是有些……悲伤? 他这是怎么了? 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立刻放下抱着的手看向了姐姐。 姐姐脸上挂了担忧,似乎是想要对她说什么,又看了看顾景沉,最后只习惯性的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她又看向顾景沉,可是顾景沉仍是沉默。 偌大的街市像是突然静止了一般,叫她听不见周围的喧嚣,看不见流动的人群。 林洛潇突然感到有些慌乱,姐姐是对她失望了?顾景沉是生气了? 她不敢再看他们,迅速别开头,目光看向了别处。 可这个动作在顾景沉的眼里则是另一个意思,他想,她真的是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了。 原来在她眼里,从来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绕是顾景沉再怎么没心没肺没脸没皮,但被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毫不留情地奚落与讽刺,也感到了失落与失望。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摸了摸鼻尖,尴尬地笑着打圆场道:“洛潇,你看你真是的,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那个,那个突然想起还有事,我先走了哈。”然后又对林洛笙道,“皇嫂你们慢慢来哈,我先走了,回见哈。” 他踉跄转过身走的极快,竟让人生出些许落荒而逃的感觉。 林洛潇张了张口,最后看着他渐渐消失在人流里。 剩下她和林洛笙两人,各自沉默。 林洛笙叹了口气认真地看着她道:“潇儿,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她张口就习惯性地想要反驳,却见姐姐一脸从未有过的严厉。 “嗯。”她最后只得迷惑地点点头,然后垂目盯着鞋尖,有些不知所措。 顾景深一手拿着串糖人,兴高采烈地跑回去。 他边跑边想着,得快些,不能再让阿笙等久了。于是脚下的速度渐渐加快,林洛笙两人的身影也渐渐出现在视野中。 他兴奋得又想跑快些,但却被拥挤的人群挡住了。 灯楼附近一向都是最拥挤的地带。 顾景深小心翼翼地护着糖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兴冲冲地边跑过去边挥着糖人大喊:“阿笙!” 两人皆朝他看去。 他跑到她们跟前停下,弯着腰气喘吁吁。明明天气还有些寒冷,可他现在却是大汗淋漓的样子。 还不等回过气来他就弯着腰双手举起糖人对两姐妹道:“给你们的,呼,呼。” 林洛笙接过一串糖人,哭笑不得道:“你就是去买这个?” 林洛潇摆弄着栩栩如生的糖人,撇撇嘴刚要说他两句,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噤声,垂下了眼帘。 顾景深直起身笑呵呵地挠了挠头道:“听说这家的糖人在金陵城是最有名的,而且每年只有在上元节店家才会做来卖,所以就想买给你。” 林洛笙掩口轻笑,眼神愈发温柔。 顾景深又笑了笑,然后看了看四周疑惑道:“景沉呢?” 林洛潇抬眼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最后是林洛笙回答道:“三殿下说是有事所以就先走了。” “什么?”顾景深眨了眨眼,一副颇为无辜的表情,“他也会有事?” “……” 林洛笙看了看他,心道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她习惯性地扯出得体的笑容,然后看了看身边的妹妹,果然看到了自家妹妹一脸梗塞的表情。 她轻咳一声,刚要说走吧,就见顾景深整个人笼了上来将她护在怀里。 这一刻,她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貌似有些快了。 就在她还在愣神之际,头顶传来顾景深“啊”的一声惨叫,紧接着就是自己妹妹的破口大骂声:“你瞎啊!没看到楼下有人吗?!你那眼睛是长来当摆设的?!这么多人看不见!这么高的地儿能随便乱扔东西?!什么玩意儿!” 林洛笙回过神来,立即担忧地去检查顾景深的伤。 她扫了眼地上的书边检查边抱怨道:“殿下也真是的,把我拉开不就好了?非要凑上来挡一下。” 顾景深的头顶被书砸起了个顶大的包,她伸出食指轻轻按了按问:“疼吗?” 顾景深龇牙咧嘴地回了句:“不疼。”遂对她笑了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林洛笙扶额,怕是砸傻了。 楼上掉书的人很快就跑了下来,总共四个,皆是锦衣华服长得还挺秀气的少年。 其中一个少年向他们弯腰赔罪道:“刚才在下在楼上看书,一时不察,这才……还望各位海涵。”末了向另外三人使了使眼色。 那三人踟蹰着,慢腾腾地向着书挪过去。 但却有人比他们早先一步捡起了书,林洛潇卷起书指着他们骂道:“读再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照样从四楼扔了下来!啊?!下面这么多人看不见?看书非要摆在栏杆上?装给谁看呢你们这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少年们皆是一脸尴尬,无法反驳。 其实若是平常的话,林洛潇断然不会这样得理不饶人的,可谁叫这几个家伙点子不好,正好遇到她不爽的时候。 她凶狠地瞪着他们,还想再骂几句时就被自家姐姐给劝住了。 林洛笙的声音依旧温柔:“好了潇儿,别为难他们了。”然后看了看几个少年,“你们以后切不可再这么粗心了。” 少年们忙不迭点头。 她点点头,忍俊不禁地对林洛潇道:“把书还给他们吧,相信他们以后一定会长记性的。” 林洛潇撇撇嘴,伸直手等他们自己上来拿书。 少年们大喜过望,立即就有人上前要去拿书。 他们这样古怪的神情,顿时让林洛潇起了疑心。 于是在上前拿书的少年指尖刚刚碰到书的扉页的那一瞬间,她又给收了回来。 少年们错愕地看着她,然后又见她青葱玉白的手指搭在扉页上垂眸嘟囔到:“到底什么书,这么迫不及待地来拿。” 少年们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大叫道:“别!” 可已经晚了。 林洛潇已经翻开了……但她扫了一眼后却淡定合上书,然后丢给他们阴测测地看着一群呆若木鸡的少年,咧嘴笑问道:“还不滚?” 少年们拿了书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了。 林洛笙看着少年们狼狈的背影,又看了看妹妹,不解:“他们这是怎么了?” 林洛潇眨了眨眼:“你猜?” 另一边,跑得老远的少年们慢慢停了下来,其中一个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另一个少年道:“你是不是蠢!把书扔下去做什么!” 被骂的少年立刻反驳:“你才蠢,我这样做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去搭话了吗?” 某气急败坏的声音:“那你怎么不看看你扔的是什么书!” “……” 生死录卷一:靖和 32.回个家也能遇到妖怪 回府的路上,林洛潇一直在不余遗力地数落着顾景深挡书的事。 顾景深尴尬连连但没敢说什么,林洛笙微笑地看着也不阻止妹妹,反正让一根筋的太子殿下长长记性也是好的。 林洛潇又长叹了一声再一次说教道:“顾景深你说你是不是蠢,万一下次掉下来的是块石头呢?难不成你也要这样挡一挡?你说是你的脑瓜子儿硬还是石头硬!” 顾景深低下头绞着手指小声反驳:“又没真的掉石头下来。” “诶诶诶,你还敢顶嘴!”林洛潇瞅着他叉着腰恨铁不成钢道,“我就是打个比方,要真掉块石头下来,你那脑袋瓜子早就开花了!” 顾景深哦了一声,然后委屈巴巴地向林洛笙求救。 林洛笙抿唇轻笑,别开了头。 “看我姐干嘛呢你!你别以为我姐会帮你说话!”林洛潇嗤笑一声,“要帮早帮了,不然你以为我能说你这么久?” 顾景深顿时又委屈起来,他那也是下意识的反应,哪有想那么多。 林洛潇气哼哼地伸出玉指,指着他还想再骂两句时,终于被自家姐姐笑着阻止了。 “潇儿,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殿下是什么性子,这次就饶了他吧。”见太子殿下那一副表情,她还是有些不忍的,虽说他这幅模样真的令她哭笑不得。 林洛潇撇撇嘴:“是啦是啦,反正我也不想说了,浪费口舌!哼!” “是了是了,我们潇儿的话可是一字千金呢!”林洛笙打趣。 “那是!”林洛潇立刻昂起下巴臭屁。 三人笑闹地朝前走着,也没发现路上行人越来越少。 等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时,长街已经冷清了下来,连着本来走在他们前面的行人也消失不见了。四周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爬过了草丛或是壁檐,鸱鸟“咕咕”的叫着,称得周围更加的寂静。 林洛潇不自觉地抱紧了林洛笙的手,惊慌地看着只余零星灯火的街市,声音发颤:“姐,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林洛笙拍了拍她的手,轻声安抚道:“别怕。”她停下脚步,抬头望着趴在房檐上的月亮,皱了皱眉,心想怕是遇上妖邪了。 那月亮旁的角檐上蹲着一个黑影,似乎一只猫,侧身对着他们正在舔 舐 着爪子,尾巴奇长,弯成一个怪异的弧度。 林洛笙瞬时感到后背发凉,却不敢挪开目光,怕它会突然从房檐上下来。 “阿笙。”顾景深拉了拉她的手小声唤她,将她吓得一下子绷紧了后背。 她“嗯”了一声,眼睛还是死死盯着房檐上似乎是猫的黑影不放。 “别怕。”顾景深在她耳边小声道,“有我在,待会儿你带着洛潇跑,别停下。” 林洛笙心悸地看向他,拉着他的手问:“你要做什么?” 顾景深摇了摇头,看着她坚定地说:“等会儿你和洛潇要一直朝前跑,记住,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停下!” “你要做什么!”她拧起眉,“我们跑了你怎么办?” “喵!——” 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了长街寂静。 林洛笙心里一惊顾不得顾景深,抬头看向房檐。 只见房檐上的黑影早已毫无征兆地从檐上飞下,飞速地从他们身边掠过。 还没等林洛笙反应过来,那猫就已经不见了。林洛潇吓得尖叫一声,双腿发软差点站不稳,她呜咽道:“姐,我怕。” 林洛笙忙要安抚她,但话还没出口,就先听到了一个阴森古怪的声音: “啊,好久没见过这么美味的食物了。” 三人惊恐地看向声音来源,只见那只黑影又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房檐上,正看着她们舔爪子,两只眼睛绿莹莹的。 林洛笙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睁大了眼。林洛潇则哭个不停,一下子扑进了她的怀里:“姐,我怕。” 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的话连自己都不信:“别怕,没什么好怕的。” 阴风突然从四面八方卷了过来,冷得一瞬间让他们如坠冰窖。 顾景深松开她的手:“阿笙,一会儿我让你跑你就赶紧跑,不要犹豫,不要回头!” 林洛笙一口回绝:“不行!”他是太子,怎么让他以身涉险? 她深吸了一口气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我留下来,你带着潇儿走。” 林洛潇在她怀里身体微颤,更加抱紧了她抬头抽噎道:“姐,我们不能一起走吗?” 怕是不能了,林洛笙抬头,月亮不见了。 “咔咔,咕咕。” 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多,没多会儿原本冷寂的长街又开始喧嚣了起来。 这到底是来了多少妖邪! 林洛笙的身体紧紧绷着,死死盯着眼前的黑暗,丝毫不敢放松。 “咕咕。” 类似鸱鸟的叫声响起,紧接着是一阵展翅声,黑暗里传来另一个可怖的声音:“她的元神一定很美味吧?” 接着又有声音回答:“都很美味,喵嗷——” 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家伙果然没骗我们,咯咯咯。” 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了,顾景深凑到林洛笙耳边:“阿笙,快跑。”他轻轻推了她一下,偷偷将一块莹白的玉牌塞到了她怀里,“别回头!一直往前跑!” 林洛笙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想和他一起,她想替他留下来,可是潇儿怎么办? 隐匿在黑暗中的妖邪伺机而动,一时之间都纷纷出来了,整条长街哭嚎之声四起。 来不及了!她流着眼泪看他,咬牙拉起妹妹就一直朝前跑。 等我,等我,顾景深,等着我。 她的眼泪流个不停,但却死死咬着下唇,怕自己哭出声来让妹妹更害怕。 她想,等把潇儿送出去了,她就回去找他。 她拉着妹妹的手不停的跑,跑了没多久却发现,眼前的路突然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漆黑的深渊,深不见底,而深渊的另一头则是一个白发披散身着同色长袍的美艳男妖! 林洛笙脑袋里“嗡”的一声,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脑海里仅存的神智叫嚣着告诉自己,不要停!不要停!不能停下!!! 她紧紧拽住妹妹的手,咬牙跑向了深渊。 林洛潇害怕的不能自已,但也牢牢记着顾景深的叮嘱,跟着姐姐一直没停下。反正也没有比死更坏的事了,死于深渊总比被妖怪吃了好。 她闭上眼,由着姐姐拉着自己向前跑。 总比被妖怪吃了好,可是深渊的尽头也是妖怪! 跑过了深渊还是逃不掉死亡的命运吗? 她不甘心! 人只有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这世间的珍贵,意识到这世间的美好。 她才十五岁,还有很多事都没来得及做,她还没为爹娘尽孝,她还没告诉那个人自己喜欢他,她还不想死,她也不想他死! 她真的不甘心! 林洛潇猛然睁开眼,瞳孔变成幽森的碧绿色,四周的空间在她睁眼的同时扭曲了起来。 “啊——” 深渊尽头的男妖突然痛苦地大叫,原本美艳的脸瞬间变得狰狞,向她们飞了过来! “滚开!——” 林洛潇推开护住自己的姐姐朝男妖大喊,男妖惨叫一声被震开了数十丈,化为了齑粉。 被推开的林洛笙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只见妹妹双眸碧绿,面目阴冷,周身戾气弥漫。 脚下的深渊突然间就消失了,变成了原本的街市,灯火辉煌,行人熙熙攘攘。 她们这是逃出来了? 林洛笙茫然,后轻轻摇晃着略有些呆滞的妹妹,终于忍不住啜泣了:“潇儿,你怎么样了?别吓姐姐,我们得救了。” 林洛潇回过神来,看了看她,双眼恢复成原本的墨色。她摇了摇头,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另一边。 顾景深拔下束发的簪子,狠狠在自己手心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鲜血很快就淌了出来。 他高高举起手,血顺着手臂流进他的袖子里。 妖的本性都是嗜血的,肯定受不了血腥味的吸引。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聪明的法子,他也对付不了这些妖怪,他能做的只有以己为饵,替她们引开妖怪。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蠢,可是他更想他的阿笙能活下去。 那块玉牌是珈蓝寺的高僧亲自做法开过光的,驱邪的效果自然不言而喻。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他们这是陷入了一个迷阵里,所以这个迷阵的景物肯定都是假的! 只要阿笙她们一直往前跑,极有可能跑出迷阵,求得一线生机。 血腥味开始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妖怪们果然立刻就被吸引了。 顾景深咽了口口水,拔腿就向着与林洛笙她们相反的方向跑去。 妖怪们被血腥味牵引着,失了神智般的追着他。 也不知流了多少汗,只能感到后背已经被打湿了,内衬贴在身上极为不舒服。 阴风袭来,让人感觉十分的阴冷。 他也不知跑了多久,总之就是感觉非常的累,从未有过的累。胸腔里疼得厉害,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的沉重,他大口喘着气,终于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 妖怪们迅速追了上来,围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呛得他睁不开眼睛。 手臂上最先感到一阵剧痛,耳边传来了啃食的声音。 顾景深扯了扯嘴角,微微睁开眼,眼前的有些妖怪已经化出了半个人形,一张人脸张口却是无比尖利的牙齿,那只最先出现的猫妖悠闲地舔 舐 着爪子,不慌不忙。 他闭上眼,唇边笑意更深。 阿笙,你一定不能有事…… 生死录卷一:靖和 33.林洛笙的疑惑 林洛笙扶住昏迷不醒的妹妹,看着眼前繁华的闹市,有些凄惶。 她努力说服自己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可是现实却毫不留情地扇了她一巴掌。 顾景深还没出来。 “呵呵呵。”她一把抱住了妹妹,将脸埋在她的肩上,习惯性的先笑了笑,最后却哭出了声来。 怎么办? 不行,她要回去!她要去找顾景深! 林洛笙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妹妹,要先将妹妹安顿好她才能放心地去找他。 灯火绚烂,天空中明月高悬,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刚才的遭遇让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看了看妹妹,妹妹虽然仍是昏迷着的,但却一直紧皱着眉头死咬着下唇。林洛笙鼻子微酸,然后伸手将她额前凌乱的头发理了理。 闹市里有很多人都在看她们,对着她们指指点点: “这是谁家的姑娘啊?怎么这幅样子?” “怕是遇到歹人了,哎。” “不能吧,咱们金陵可是一国之都,谁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撒野?” “好了好了,别说了,没看见人姑娘这么可怜吗?” “那你说我们要不要过去帮帮忙?” “……” 林洛笙对周围的声音置若罔闻,扶着妹妹四处寻找客栈。 前方不远处酒旗飘展,她像是看到了希望般立刻走了过去。 酒楼一般都会有客房。 “阿笙!” 还不待她走多远,就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林洛笙僵住了身子,眼泪又落了下来,但却没勇气转过身去看声音的主人,她怕是自己的幻觉。 “阿笙!” 顾景深边喊边跑了过来,他的衣衫已经被气的破破烂烂了,满脸血污,右手臂上血肉模糊,白骨可见。 天地之间像是忽然安静了下来,林洛笙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她一向是不怎么哭的,而且以前哭也只是小声的抽泣,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哭得不体面,毫无形象可言。 见她哭个不停,顾景深一下子就慌了起来,伸过手过去就想要安慰她,但却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疼的他龇牙咧嘴,直抽冷气。 林洛笙本来还在认认真真地哭着,见他这傻样立刻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种又哭又笑的表情本来就很丢脸了,了后面更丢脸的是她还笑出了鼻涕泡,然后在顾景深面前炸了。 林洛笙呆愣愣地眨了眨眼,然后见跟前的某太子殿下毫不留情的大笑了起来,然后又扯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她也看着他笑,两人人像傻子一样相互笑着。 周围围了一圈不明所以的路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见那全身破破烂烂貌似还有点傻的公子手还在流血,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终于有人上去拉了拉林洛笙的手小声提醒:“姑娘,你还是先带你家相公去看看伤吧?” 没来得及思考“相公”这个词用得对不对,她立刻就回过神来,终于发现了顾景深确实伤得不轻,而且更尴尬的是,自己的妹妹还昏迷着,刚才完全就给忘了。 她慌忙向提醒自己的老者道谢,然后就想领着顾景深去看伤。 老者吹胡子瞪着她:“姑娘,老夫就是开医馆的。”他伸出枯朽的手指指了指斜挎背着的药箱,“我是个大夫。” 这样的动作像是在赤裸裸地羞辱她的智商。 林洛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娇憨地挠了挠头,心虚道:“那个……我刚才没注意。” 老者大笑道:“你这丫头倒是个妙人儿,且随老夫来吧。”说完便向前走去。 林洛笙与顾景深忙跟上。 到了医馆,老者开始麻利地为顾景深处理伤口,他将他伤处的衣服剪开,看着伤口奇怪道:“你这是被什么东西咬了?这么严重。” 顾景深憨笑,心虚回答:“是,是啊。” 可不是嘛,被妖怪咬了,但他不敢说,免得被老者赶出去。 没办法,大多数普通人生来就对妖怪有恐惧的本能,要是让眼前这老大夫知道自己和妖怪有纠葛,就算他是个伤患都保不住会被赶出去。 林洛笙当然也深谙这个道理,所以也不上去搭话。 老大夫给顾景深上了药,然后仔细地包扎好伤口,对他道:“回去注意别碰到水,一会儿我给你抓个药,记得按时换药。” 顾景深忙不迭点头。 于是老者又开始去看林洛潇的情况。 林洛笙担忧地看着,欲言又止,她不确定老者是不是真的能看出妹妹是什么情况,可是又不能直接跟他说明,毕竟发生的是那种事。 看出她的担忧,顾景沉立即安抚道:“别担心,一定会没事的。” 她点了点头,可心里的担心还是半分不减。 最后,老者站起身,捋着山羊胡道:“这位小姑娘的脉象倒还算平稳,只是身子骨弱了些,刚才怕是受到了惊吓,所以才一直昏迷不醒。” 确定妹妹没什么事,林洛笙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休息一两天就没事,你这小丫头也别太担心了。”老者弯下腰为林洛潇掖了掖被角,想了想,又看着顾景深说,“早点休息吧,你的伤要好好养着。老夫也困了,大晚上的了,都去睡吧。” 他打着哈欠,摆摆手转过身进了内室,没过多久折出来撩起门帘探出一颗脑袋指了指斜对面的门,对他们说:“你们两个就在那里休息吧,夜深了,早点睡。” 林洛笙朝他微笑,道了声:“多谢。” 老者打了个哈欠:“哎哎,可别谢我,明天走的时候记得给我三两银子的出诊费。” 看不出来这大夫还挺可爱的,林洛笙忍俊不禁道:“那是自然。” 老者满意地点点头,笑眯眯地收回头放下了帘子。 林洛笙看见他进去后才挨着床沿坐下,轻柔地将妹妹额前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潇儿今天很奇怪。 她紧紧皱眉思索,回忆妹妹从小到大的一切,但都没发觉有什么奇怪的。可是,今天妹妹的眼睛…… 林洛笙想起她那幽森的眸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想想都还是觉得害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揉了揉眉心,也不知道爹娘知不知道潇儿的情况。 顾景深搬来一个小马扎坐在她身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略带困意道:“阿笙,你也别太担心了,大夫都说没事了。” 惊险过去,到了安全的地方让他有些忍不住犯困,细想,其实已经不早了。 林洛笙抬眼看他:“殿下困的话先去休息吧。”见他凑过来,本来是想问一下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可现在见他睡意朦胧的,也就不想问了。 顾景深又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 明明困得像是一挨床就会睡过去的样子,但还是努力撑着眼皮陪着她,林洛笙突然觉得很温暖。她认真地低眼瞧着他,眼睛扫过他手臂上的伤。伤口虽然已经被包扎好了,可还是无可避免回忆起刚刚看到他时的情景,那伤口血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林洛笙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触了触,纱布上晕出了些许鲜血,指尖有些黏 腻,她轻声道:“殿下,一定很疼吧?” 顾景深愣了愣,遂朝她傻笑,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摇头道:“有阿笙在,不疼。” 怎可能不疼。 林洛笙无言地看着他,虽然心里没有一点想与他说笑的心思,可还是不想败他的兴。 于是她佯装嗔怒,抬手轻轻敲他的脑袋张口刚要说他一句“不知羞”,没成想眼前这端端正正坐在小马扎上的太子殿下竟然“腾”地跳了起来,嗷嗷叫了几声,左手捂着脑袋直说疼。 她被他这略显激烈的反应整得脑子一懵,又后知后觉地响起他的头顶不久前刚被书砸了个大包。 虽说是这样没错,可他这反应是不是太过了?林洛笙狐疑地瞅着他。 “嘿嘿。”顾景深尴尬地挠了挠头,遂低下头偷偷瞄了她一眼又赶紧小声道:“阿笙,我错了。” 他其实是想让她开心一下,但貌似适得其反了? 林洛笙哭笑不得,他们容国的太子殿下,堂堂东宫之主,怎么偏偏是这幅德行。 顾景深见她没说话,又瞄了她一眼小声说了句:“真的错了。” 她无奈:“殿下不是困了吗?还不去休息?” 只见顾景深又瞬间兴奋了起来,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她道:“不困不困,阿笙睡了我再睡。” 林洛笙移到床头处,依靠着床头闭目养神,双手交叠在腿上:“殿下不困的话跟我说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顾景深看着她眨了眨眼,无辜又迷惑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逃出来的。” 她睁眼看他不相信道:“殿下莫不是在说笑吧。” 连自己怎么逃出来的都不知道,怕不是傻了。 顾景深又眨了眨眼,无辜道:“真的不知道,我一睁眼就发现自己逃出来了。” “真的?”林洛笙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她想了想,难不成是那个声音?于是又问,“那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顾景深手抵着下巴思索,“好像没有吧。” 林洛笙狐疑:“真的没听到?” “没有。”顾景深想了会儿肯定道,又想了想,搬着小马扎朝她挨近些,问,“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脑子里突然出现妹妹那双幽森的眸子。 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难不成是潇儿? 生死录卷一:靖和 34.旧事(1) “好了阿笙,别再多想了。”顾景深搬着小马扎挪到她身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们还活着,不是么?” 医馆里的烛火微微跳动,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 我们还活着。 这句话瞬间就触动了她,林洛笙鼻子微酸,眼角泛红,忙别开脸轻轻笑出声:“是啊,我们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又有为何要去计较为什么会活着呢? 她轻轻抚拭着妹妹温热的脸颊,不再去想这件事。反正现在也想也想不出什么来,徒增烦恼。 “不过我也好奇我是怎么逃出来的,阿笙你说是不是因为那些妖怪嫌我不好吃所以才把我放了?”顾景深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声音渐小,“阿笙,我好高兴………” 他困得不可收拾,眼皮沉重。 “高兴什么?”林洛笙轻声询问,还没听到回答,就见某太子头一点一点的点到了她腿上,竟是睡着了。 灯火如豆,满室昏黄,少年少女的影子映照在斑驳的墙上,勾勒出一幅温馨的画面。 她低低瞧了他许久,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没一会儿,便响起了顾景深轻微的鼾声。林洛笙心生恶趣味,葱白的手指慢慢凑近某太子的脸,捏住了他的鼻子。 没成想某太子迷蒙的双眼竟微微开了狭缝,然后努了努嘴,甩了甩头,又睡了过去。 林洛笙失笑,遂不再作弄他。 她手撑着床沿小心的再挪上床去一点,又看了看顾景深,确保他没醒过来,这才又向床上挪了一点。 她整理衣襟坐正,又看了看妹妹,伸出手轻轻描画着她的眉眼,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以前她们两人的关系并不是怎么好,小的时候经常都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的,直闹得相府鸡飞狗跳。 林洛笙明白,她与妹妹吵闹究其因果其实不过是嫉妒心在作祟罢了。 她嫉妒妹妹年岁比她小更受家里人的宠爱,她嫉妒妹妹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人给他兜着,可以肆无忌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嫉妒妹妹有母亲而自己没有。 她虽然是嫡女却什么都没有。 林洛笙的母亲是林相嫡妻,定国公府的嫡长女,在她出生的时候难产死了。因这不少人都明里暗里地说她是丧门星,刚出生就克死了娘,以后指不定还要克父克夫克子。 即使相府与定国公府已经在尽力护她了,可还是免不了让她从小在流言蜚语中长大。 人言可畏,尤其是对一个少不经事的孩童,可想而知她收到了多大的伤害。 林洛笙那时也经常在想,自己会不会真的是个扫把星?所以母亲在生她的时候才会难产而死。 每每这么想她就忍不住地嫉妒起林洛潇来,后来有一天更是听周围的人说,是现在的林夫人使手段才害死了她母亲。 因为林洛笙的母亲前脚刚死,后脚她的父亲就将现在的林夫人抬进了门,林洛潇又仅仅比她小一岁零两个月。 亡妻尸骨未寒,林相就做出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丑事,这在当时还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为许多人在茶余饭后提供了谈资。 对这件事,有人冷笑,有人不屑,有人嘲讽,有人一笑置之当成个笑话来听。也有人会忍不住想,林相这样做,是要置他那亡妻于何地?置襁褓之中的相府嫡大小姐于何地?置定国公府于何地? 更可笑的是,他后脚抬进门的林夫人还是他那亡妻的嫡亲妹妹。 但奇怪的是,定国公府却一致对这件事不管不问,后来更是缄口不提,讳莫如深,谁要敢在他们面前嚼舌根子,绝对是活腻了。 可他们越是讳莫如深,就越是有人好奇想要揭起这件事的真相。 听说尚书府那好管闲事风流成性的纨绔三公子就曾为此事真相做过努力,甚至还造了许多子虚乌有的谣言想要逼定国公府乖乖就范,主动交代所谓的真相。当然这些谣言大都是些风流的香艳绮事与家宅争斗,也就是登不上台面的东西,当然也就没多少人关注。 定国公府更是不为所动,始终没当一回事,当然更深层的意思是没把他当一回事。 后来听说这闲得蛋疼的纨绔三公子在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提了壶花酒敲开了定国公府的大门,然后还没等看到主事的就被剽悍的家丁几棒子打成重伤丢出去了。 三公子倒是自强不息,咕咚咚喝完了那壶死死护在怀里的花酒,喟叹一声,醉醺醺地爬回了尚书府。 当然后来这三公子也成了笑料,不过他也不在意,反正他的笑料还少吗? 再后来也就过了一两年的时间,基本已经没有谁再提起林相的风流韵事……哦不,是丑闻了。 可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很久,也鲜少会有人提起来,但终究不是件光彩的事。 为这件不光彩的事受罪的人自然有林洛笙与林洛潇两姐妹。 一个被说亲母不仁,林相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另娶继室;另一个则被说成其母风流成性,勾搭了自己嫡亲姐姐的相公。 即使这事儿与她们二人本身并无干系,但也累了名声,偶尔还会有人对她们指指点点。当然若是遇上了这样的人,林洛潇都是毫不客气地挥出了拳头,打不过的话当天就会带着一大群定国公府的家丁去找回场子。 那林洛笙呢? 林洛笙只会“讲道理”,不讲到那人怀疑人生誓不罢休。 自从听说了当年一事的一些风言风语,林洛笙更加地厌恶了林洛潇,当然林夫人肯定也不例外。 虽说林夫人一直都待她很好。 她与林洛潇关系变好是十岁那年。 林洛笙看似温婉可亲,实则脾气古怪,还是个闷油瓶。 喜欢什么,她从来不说,总是等着别人去发现。 十二岁那年,相府养了一窝兔子,毛茸茸的十分乖巧可爱,她见了满心欢喜。 每天一有时间就跑去蹲在兔笼前看,一看就看个把时辰,直蹲得脚麻站不起来。 她喜欢它们挤在一起抱团取暖的样子,喜欢它们嚼着嫩草三瓣唇一动一动的样子,喜欢它们突然警觉得竖起耳朵的样子……她喜欢它们,真的很喜欢。 可那时大人们都很忙,她又不说,也就没人注意到她喜欢那窝兔子。 于是三个月后,为了给林相过生,府中宴请宾客,那窝兔子被做成红烧兔肉出现在了流水席上,好巧不巧她那天又早早地被顾景深约出去了。 而顾景深则秉承着他一贯良好的作风,直到日上中天才满头大汗地姗姗来迟。 她没能救下她的兔子们。 回到府中她兴高采烈马不停蹄地去看兔子,但兔笼里空空如也,早上她放进去的嫩草蔫答答的,无精打采地瘫在笼底。 她一下子慌乱了起来,四处奔找,逮着人就问他们有没有看见自己的兔子。 林相过生,人人都很忙,即使她是相府嫡长女,也没人仔细听她说话,大多都是敷衍地打发了她。 她失魂落魄地四处找了大半天,直到天色入暮,华灯初上,才有人急急忙忙地将她带到了宴席上。 红烧兔肉被端上桌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认出来那是自己照看了三个月的兔子。她以前没吃过兔肉,也分辨不出来,于是当林夫人为她夹了块兔肉的时候她也就默不作声地吃了。 但后面林夫人说的话直接让她吐了出来。 林夫人并不了解林洛笙,她只是见一向不怎么理自己的“女儿”头一次乖乖地吃了她夹给她的菜,而不是像以前一样饭都吃完了她给她夹的菜都还留在碗底没吃,所以就受宠若惊了。 其实她不知道的事,林洛笙早在九岁的时候就开始懂事了,当着外人的面她自然要给她留面子。 可惜的是,林夫人在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将她给她夹的菜搁在碗底后就没给她夹过菜了。 见她吃了她夹的菜,林夫人欣喜若狂,以为林洛笙终于接受了她。她想了想,又觉得可能只是林洛笙喜欢吃红烧兔肉,于是立刻打定主意,在这方面讨好她。然后又给她夹了一筷子兔肉,看她的眼神殷勤又热切。 被人这样看着,谁吃得下去? 林洛笙也看着她,眼神疏离。 林夫人立即反应过来,挪开了目光,过没一会儿,又偷偷的瞟了她一眼,见她斯斯文文小口小口地吃着兔肉,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开心道:“笙儿要是喜欢吃,那娘每天都给你做好不好啊?” 林洛笙面无表情地点头嗯了一声。 坐在她身边的林洛潇则气呼呼地鼓着脸瞪着林夫人。 “好好好,那娘明天一定亲自下厨。”林夫人立刻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了起来,高兴得给人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她又殷勤地给她夹了块肉:“今晚上娘亲自去挑兔子给你做。” 林洛笙嘴里还咬着的兔肉掉到了碗里。 林夫人不明所以,忙问她怎么了。 一股浓浓的负罪感瞬间侵袭到了林洛笙的骨子里,原来她吃得就是自己辛辛苦苦找了大半天的兔子!她亲自照看了三个月的兔子! 她喉咙里哽的厉害,她想推开一直在她身边喋喋不休的林夫人,然后将整张桌子砸了。 可是她最后只是对林夫人说自己身体不舒服,然后起身离开了。 直到走远了她才弯腰吐了起来,直吐得口泛酸水,脸色发白。吐完了后又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然后越哭越大声,直至号啕大哭。 但哪会有人管她,所有人都很忙,没空管她。 她哭的不能自已,也没发现林洛潇一直跟在她后面。 林洛潇怕是是唯一一个知道她喜欢兔子的,但她一向与她不对付,又怎会帮她? 可她从来没见过她哭得这么伤心。 生死录卷一:靖和 35.旧事(2) 看她哭了许久也不见停下,林洛潇犹豫了会儿,还是走了上前。 感到有人走到了身边,林洛笙立刻止住了哭声,还在地上蹲着就先抬起头看是谁来了。 这么一抬头,直接让林洛潇看得呆住了。 只见眼前无论何时何地都规规整整的女孩子此时头发凌乱,鼻子眼睛都哭得通红了,脸上全是泪痕,有些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可是以前,这个女孩子就算再生气再难过与自己吵的再凶,最多也只是冷着脸,如果再难过些,那就掉一两滴眼泪,然后肯定会不让人多看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说实话,她从来没见过林洛笙这副狼狈的模样。 狼狈得一点都不体面,但却总算能让人看出她与她像同龄人了。 可是林洛潇不知道为什么,见她这样难过,自己本该高兴得跳起来,但自己好像也并没有很高兴。 晚间的风很凉,不仅让人感到了些冷意。 见来的是自己不想见的人,林洛笙立即别过头,用袖子擦干眼泪,然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起身,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裙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洛潇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连忙追了上去。 林洛笙不理,加快了脚步。 林洛潇也跟着加快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听着身后踩在青石路面上发出“哒哒哒”的脚步声一直不停,林洛笙赌气地跑了起来。 林洛潇也跑了起来。 最后,林洛笙终于发火了,她停下转过身,声音从未有过的冷:“你就这么想看我的笑话?好,你现在看到了,可以滚了!”说完又立刻转身, 听她这满是火药味的话,林洛潇也火了,一下子跑到她跟前拦住了她,叉着腰道:“我怎么就看你笑话了?你有什么笑话是值得我看的?要不是娘要我跟着你,你以为我会跟着你!别自作多情了!” “那是你娘又不是我娘!”林洛笙拔高了声音,后又冷笑,“怎么,有娘就让你在我面前优越感这么强?林洛潇,你说说,除了有个蛇蝎心肠的母亲,你有什么比得过我!” 她步步紧逼,将林洛潇逼得步步后退,直视着她的眼睛:“身份?才情?还是你那张尖酸刻薄的脸?” “你胡说什么!”林洛潇突然站住,气愤地一把推过去,直让她一个踉跄摔坐到了地上。 见她倒在地上,林洛潇一时间又觉得有些愧疚。但地上那人却又口出恶言: “我胡说?呵呵。”林洛笙坐在地上笑了两声,“你要不要去问问,你娘到底是怎么嫁进林家的!” 她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的笑容温婉,口中说出的话却恶毒:“怎么,你娘做的哪些腌臜事,你不会从来没有听说话吧?那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她低下头,手抵着下巴,“要从哪说起呢?”然后皱起眉头像是真的在思考一样。 “你有完没完!”林洛潇忍无可忍,气的舌尖打颤,“我娘是什么样的人,用得着你来评价!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爹爹吗?你是外祖父或是外祖母吗?连他们都没说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 她简直要气炸了:“你摸着良心说说,从小到大,我娘对你是怎样的?打过你吗?还是骂过你?或是给过你冷眼?她待你不好吗?哪次我们两个吵架,我娘先帮的不是你! 你这么好意思在这里抱怨谩骂,你敢说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死了一窝兔子吗?那你喜欢兔子,你怎么不说?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得围着你转?你皱一下眉头别人就得知道你要哭?你看一眼什么东西别人就得知道你想要? 哪有那么好的事!林洛笙,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多特别!” 一番气话说完,心里果然舒服了很多,也没那么窝火了。林洛潇斜着眼睛睨她一眼,嗤了一声。本想一走了之的,但不知为何又没走。 林洛笙垂下头,茫然地盯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绣着两朵并蒂莲,栩栩如生,美轮美奂。 林夫人绣的。 她努力眨了眨眼,眼前还是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林夫人待她不好吗?不,林夫人待她很好,好得就算她只是不经意间提起什么东西,她都会想方设法的弄给她。有时候只要她主动跟她说一句话,她都能开心一整天, 那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眼泪终于“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开出一朵朵花。 林洛笙迅速擦干眼泪,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着装。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地样子,低声对面前仍是气愤的妹妹道了声:“抱歉。” 林洛潇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她对她说出这种话,她不应该是和自己大吵一架吗?道什么歉? 林洛潇仍在疑惑,却又只听那道温婉轻柔的声音又响起,随着晚风轻轻送到她耳边:“抱歉,对不起。” 林洛潇愕然,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什么时候改了性子了?她惊讶地看着她,却只见眼前单薄的蓝裙女孩子道完歉,就没再说什么了,提起裙摆,像一只翩跹的蝴蝶,渐渐淡出她的视线。 可见她越走越远,林洛潇愣了愣,又鬼使神差般地追了上去。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娘让自己跟着她?嗯,也许是。 可……总感觉有些牵强。 林洛笙明显是知道她那妹妹还在跟着自己的,可是,她为什么还要跟着她?是她说的话还不够难听?还是因为刚才的那声“抱歉”? 她任这些不甚重要的疑问盘旋在脑子里,没回头,仍兀自不疾不徐地在前走着,眺望远处一片浓黑水墨的群山。 她想,她今天说的话确实过分了。 对子不骂父母,这是基本的教养。 可她不但骂了,还骂得很难听。林洛潇反驳她,并没有错。 她甚至还在想,林洛潇只这样说她,着实只能算是不轻不重,还不够狠。 她其实应该再狠点的。 林洛笙自嘲笑了笑,突然间觉得自己不止十岁。 一步步行走在青石板的路面上,路上虫鸟啁啾,蝉鸣不绝,在这寂静的夜里唱着乱序的调子。路边的杂草茂盛,像是许久没人打理过一样,草色如烟,与颜色更深更黑的群山相连,绘着一幅浓墨重彩的泼墨画。 她抬头,深蓝的夜空中缀着点点繁星,汇成一条浩瀚星河。星河里的星星明明灭灭,星河也跟着流转。 她在看星河,星河也在看她。 一个人什么时候才算是真正的长大?彼时的林洛笙才十岁,但却已经觉得自己长大了。 医馆里灯火变得十分明亮,灯芯被烧得有些长了。 林洛笙有心过去剪一下灯芯,但无奈顾景深还在自己腿上趴着。 真是拿他没办法。 林洛笙打了个哈欠,背靠床栏,手撑着头。 她已有些睡意了,但心里始终有些担忧,不太睡得着。 一夜未归,爹娘肯定得担心了,或许,他们此时正到处找他们也说不定。 她垂眼注视着顾景深,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很热,看来睡的挺深。 还真是羡慕他这性子,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安然入睡,也不担心宫里会不会翻天了。 正这样想着,医馆外突然传来一阵沉稳铿锵的脚步声。 林洛笙心里一喜,怕是有人来找他们了。她伸手点了点顾景深的额头,轻声唤了声:“殿下?” 顾景深哼唧了一声,没醒。 她轻轻笑了两声,又唤了声:“殿下?” 顾景深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装睡,还是没醒过来。 林洛笙无奈,刚又要喊他一声,就见那老大夫身着中衣披着外衫撩起门帘走了出来。 他见林洛笙还坐着,诧异道:“这么晚了还没睡?”又扫了一眼顾景深,拧起了眉毛喝道:“臭小子,伤这么重还这么还不去床上躺着!” 这一喝可比林洛笙那两声“殿下”管用多了,顾景深立刻醒过来,坐直了身体。 见他这憨样,林洛笙忍不住笑了出来。 老大夫还想在说他两句,却听见一阵沉重的敲门声。 他拉好外衫,边去开门边不耐烦道:“这谁啊,大晚上的都不睡觉了?” 打开门,首先目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着铠甲的彪形大汉,满脸胡茬,一双眼睛如鹰似隼,锐利无比。然后才见大汉后面的一队至少三十人的军队,铠甲鳞鳞,长枪凌冽。 寻常人若见了这阵仗,一般都是马上躲开,有多远躲多远。但那看上去至少是古稀之年的老大夫却不为所动,挡在门前喝到:“都多晚了?!要不要人睡觉的!” 这一喝喝得空气突然安静了,林洛笙与顾景深面面相觑,那大汉身后的军队却仍是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动摇。 林洛笙立刻站了起来,她是知道这大汉是何许人也的,以前总是跟在顾景深身边保护,后来不知被调到了哪个部门,她才没再见过。 但以她所知,这人的脾气是真的差,说发火就发火。 所以,她很担心老大夫的那把疏松老骨头,会不会被那大汉一吼就吼散架了。 但还没等她过去,就见大汉低头哈腰向那老大夫赔笑:“哎呀,郑老头你也是的,我今天真有正事,不是来你这混吃混喝的。” 他笑眯眯地指着老大夫后面的林洛笙一行人道:“喏,嘿嘿,咱今天是来找这几位的。” 生死录卷一:靖和 36.姐姐,我怕 林洛笙轻笑,顾景深摸了摸鼻尖,老者冷哼了一声让大汉进来。 就在老者让开门的一瞬间,那大汉急切地一步跨进门,飞快地冲向林洛笙两人。 林洛笙一惊,急忙往旁边让。 只见大汉啪的一声跪到地上,一把抱住了顾景深的大腿,鼻涕眼泪横流的嚎道:“哎哟祖宗哎,你都不知道宫里找你都找翻天了。”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全揩在他的裤腿上,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继续嚎,“都说了别随便把暗卫们甩开,你要和林小姐打情骂俏他们又管不着,你说说你说说,这遇到危险的时候了咋办?哎哟,祖宗哎!” 众人:“……” 感觉嚎得差不多了,大汉瞟了四周一眼,又迅速爬起来,吸了吸鼻涕,抹干眼泪,忽然又莫名其妙的哈哈大笑了两声。 然后众人就见他伸出了魔掌,使劲一拍,正好拍在顾景深的右肩上。 顾景深不负众望地立即惨叫了一声。 众人:“……” 大汉被这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吓得一个激灵,一脸懵道:“殿下,您怎么了?” 顾景深抖着手白着脸看着他说不出话。 林洛笙三步并作两步急忙上前,扯着顾景深的衣服就要帮他检查伤势。 但顾景深哪肯让她看,死死用左手捂在胸前,一副良家妇男被悍女非礼的模样。 其实也不是他不想给她看,而是……他瞅了瞅周围看戏的人。 好,先不说这小小的医馆站着的一杆子外人,再说,他也不想让她看了担心。 “殿下,让我看看。”见他一直躲闪,林洛笙终于急了。 “那个,那个阿笙,这么多人看着呢。”顾景深放低声音,有些不好意思道。 他这么一说,林洛笙这才缓过神来,看了看旁边杵着的两个“外人”,只见大汉和老者都在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他俩。 林洛笙的脸迅速绯红了起来,手也放开了顾景深的领子。 医馆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声音。 大汉心虚地吞了口口水,摸了摸后脑勺憨厚假笑道:“啊,殿下,原来您受伤了啊。对不住对不住啊。”他又咽了口口水,小声抱怨,“殿下,你看吧,谁让你吧暗卫们甩开的?这不,受伤了吧。” 说罢又心虚地抬步欲走。 顾景深张口,刚想说他没有甩开暗卫,但一想,这要怎么解释?说遇上妖怪了? 还是算了吧,这件事得回去和父皇说才行,毕竟不是小事。 自容国平定六合,统一天下以来,这世间就少有妖的踪迹了。 也许是藏得太好,或是被困住了也说不定。 但这次他们却遇到了这么多妖,一定不简单。 想到这里,顾景深只得作罢,嘿嘿傻笑了两声。 “哎哟!” 一声装模作样的惨叫响了起来,紧接着是老者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去你个臭小子!”老者忍无可忍,“啪”地跳起来扇了大汉脑袋一巴掌,“你说你这毛毛躁躁的性子啥时候才改得了?你这一巴掌下去你家这小殿下的伤口都要裂开了!” 林洛笙这才又担忧地看着顾景深,皱起眉道:“很疼吧?” 顾景深又傻笑了两声,没说话,大汉则负手吹着哨子眼睛看着别处。 “还不知悔改!”老者又跳起来扇了扇他的脑袋。 大汉立即弯腰低下头:“喏,给你扇,嘿嘿。” 真是两个活宝,林洛笙笑了笑,刚想要老者给顾景深看看伤口,却听到一声虚弱的叫唤: “姐姐”。 潇儿醒了! 她心里一喜,也顾不得顾景深可,连忙走到床边弯腰看着林洛潇。 其余人也跟着走过去。 林洛潇迷蒙着双眼,揉了揉眼睛:“姐姐?” “嗯,我在。”林洛笙握起她微凉的手指轻声道,“我在,潇儿,没事了。” 林洛潇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迷迷瞪瞪地环视一圈,见所有人都在关心地看着她,认识的,不认识的,此时都在看着她。 她立刻就想坐起来,可四肢绵软无力,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只得作罢。又看了看众人,目光扫过顾景深,突然睁大眼睛,曜黑的眸子一亮。她惊喜得想大声喊他,却只能发出无力虚弱的声音:“顾景深。” 顾景深连忙凑得更向前,弯腰问她:“我在我在,你感觉怎么样?” “没事,你怎么样了?没事吧?”她急切问他,声音还是很无力。 “我也没事,哈哈。”顾景深憨笑道。 “没事个球,过来,老夫给你重新包扎一下。”老者语气不善,又恶狠狠地瞪了大汉一眼,“臭小子,净给我惹事,还不过来帮……呸,滚,净添乱。” 大汉刚要过去,听他这一声字正圆腔的“呸”,顿时只能哈哈干笑了两声。 顾景深则直起身走到一旁,让老者帮他处理伤口。 “姐,扶我起来一下。”林洛潇微微缓过来,对林洛笙道。 “好,你别动。”林洛笙弯下腰,小心地将她扶起来,顺手拿枕头给她靠着,又问,“感觉怎么样?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林洛潇直勾勾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洛笙疑惑道:“怎么了?” “我没事,也不饿。”许久,林洛潇轻轻才摇了摇头,她想了想又道,“这里是哪?” “医馆。”林洛笙说,然后指了指老大夫,“是这位大夫帮的我们。” 老者闻言笑眯眯地点点头:“小丫头没事就好,不过还是要多注意休息。” “多谢。” “不妨事。”老者说完就撩起门帘走进了内室。 林洛潇微微转头看向顾景深,见他似乎有些痛的狠了,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表情不太好看。然后快速走到了放着烛台的桌子那里,规规矩矩地坐在靠墙的长椅上等老者。 老者拿了个药箱出来,走到顾景深身边,打开药箱拿出工具,弓下身子伸手开始解他的扣子。 两人斜对着他们,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暴露无遗。林洛潇甚至能看到在老者干净利落地解开盘扣后,衣服下面微微露出了顾景深有些泛红的肌肤。 她目光微闪,小心偷偷看了一眼自家姐姐。只见姐姐眉头紧锁,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景深,似乎没意识到老者是在帮他脱衣服。 林洛潇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姐姐在意的只是顾景深这个人,他受伤的时候她最关心的也只是他的伤口。 林洛潇又会过去看顾景深,他的衣服已经被老者拉开,歪歪斜斜地挂在左半边身子上,露出了受伤的右臂。 林洛潇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原来这家伙也并不像那么孱弱,腰上的线条倒是挺完美的。 她本来还想在偷看的时候,大汉恰好走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哟哟哟,林二小姐,嘿嘿,还能不能走啊?”大汉笑眯眯看着她问。 林洛潇脸色不太好看,嗤笑一声,虽然虚弱但仍不甘示弱道:“能是能,只不过本小姐娇贵的很,怕被路上的石子儿硌到脚,不想走。” 大汉:“……我说小潇潇,你说话咋还这么冲。” “别这么喊我,恶不恶心啊你。” “哎呀,我说你这人。” “滚!” “切,滚就滚。” 林洛潇白了她一眼,换了个舒服的角度靠坐着,余光偷偷打量着自家姐姐。 林洛笙皱着眉,还在看,全然没管刚才的小插曲。 林洛潇转了转眼珠子,突然发声:“姐,你看什么呢?” 林洛笙被她吓得一激灵,忙别开了脸。 耳根和脸颊上泛起浅浅的绯色,原本算不得有多美的脸因这点绯色瞬间俏丽了起来。 林洛潇眨了眨眼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感到有些惊奇。 注意到她的目光,林洛笙摸了摸脸,疑惑问她:“怎么了?” 林洛潇又靠回去,喟叹一声,懒懒回答:“没啥,就是突然发现原来姐姐长的也挺好看的。” “是么?”林洛笙轻笑,“那怎么现在才发现?” 林洛潇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突然沉默了下来。 “怎么了?”林洛笙坐到床沿上,立刻关切的又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以前两人相互逗趣的时候,潇儿从来都是不肯落下风的,今儿个是怎么了? 林洛笙有些担心。 “没事。”林洛潇背对着她摇了摇头,看着一片斑驳陆离的老墙,一向活力的声音难得有些低闷,“只是怕爹娘找不到我们会担心。” “没事,樊将军都找到我们了,相信过不了多久,爹娘就会来找我们了。” 那大汉就是樊将军。 林洛潇没转过身,但却点了点头。 林洛笙忽然俯身抱住她,庆幸道:“潇儿,幸好你没事。” 林洛潇身子突然僵了僵,良久,突然转身回抱住她,鼻子一酸,带着哭腔道:“姐,我怕。” 只是怕什么,她不敢对她说,也不能说。 小小的医馆里烛光摇曳,泛着柔柔的光。老者正聚精会神地给顾景深处理又流出血的伤口。 顾景深的胸前满是抓痕。 林洛潇看着,忽然想到,刚才姐姐看的其实是他身上的那些伤口。 听她说她害怕,林洛笙也没多想,只以为她还在怕那些妖怪,于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温柔:“不怕了,潇儿,已经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 林洛潇突然难过了起来。 “好好。” 生死录卷一:靖和 37.古楼里的前代国师 昨日的怪事似乎没在平静的金陵城掀起一丝波澜。 什么妖怪,狼狈的少年少女,皇家护卫队,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在意,又似乎是由于太晚了而没有人注意到。 第二日的金陵依旧祥和平静,百姓安居乐业,安安乐乐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的。 林洛笙回头看了眼人烟阜盛的集市,弯腰进了马车。马车里林夫人与林洛笙正在谈笑,旁边给她留着位子。 “来,笙儿。”林夫人将手中剥好的栗子递给她。 “谢谢娘。”她接过栗子。 这些年她早就已经接受了林夫人,总归林夫人带她不薄。 林夫人挽住她的手,将她耳边的落发别到耳后,自责道:“都是娘不好,考虑不周,才让你们遇到危险。都怪娘,当时娘,娘应该给你们姐妹派些护卫的,还好你们没出事,不然娘要怎么办,都是娘不好。”说着说着便抹起了眼泪。 林洛笙林洛潇两人忙安慰她。 林洛潇嘿嘿笑道:“没事的,酿,你看我和姐姐不是好好的吗?”说着还张开双手,一副任她检查的样子。 “你这孩子,没个体统。”林夫人嗔道,“也就你姐姐惯着你。” 马车里很快笑做一团。 林洛笙剥了一个栗子递给林洛潇,又沉默的继续剥另一颗。 昨晚上顾景深被连夜带回了皇宫,她和妹妹则留在医馆。父亲和林夫人两人也很快在樊将军后赶来了。 父亲虽然担心她们,但毕竟公务繁忙,且第二日还要上早朝,于是很快又回了相府,只留下林夫人陪着她们。 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她才发现怀里的玉牌,玉牌上刻着符文。 林洛笙的眼泪一下子又模糊了双眼,不用想,肯定是顾景深那个傻子偷偷给她的。她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害怕,直接导致了晚上思来想去的睡不着。 顾景深说过让她别多想,她确实也不怎么想去想这件事,但还是不安心。 万一妖怪这次没得手,下次还来呢? 他们还会那么好运吗? 妖于乱世出,而自容国统一天下后,这世间的妖孽几乎都绝迹了,可昨天却出现了那么多妖怪,会是巧合吗? 林洛笙可不信。 马车晃晃悠悠的经过一栋古楼,古楼里穿出说书先生十二慷慨激昂时而平和悠远的声音。 这条路上的人们经过这栋古楼时总会不自觉地放低声音,放慢脚步,只因这古楼里的说书先生大有来头,且讲的故事引人入胜。 听说说书先生乃前代五国时期某个国家的国师,为人疯疯癫癫但修为却极高,已是化仙境界,连珈蓝寺的高僧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但不知什么原因确是疯了,整日在这古楼里说书讲故事。 国师讲的故事大多都是关于五国的,且涉猎颇广。 宫闱秘事,神仙精怪,战场诡谲,甚至是香闺风流韵事。 只要有人敢问,他就敢讲。 车夫将鞭子放在旁边,悠闲地依靠在——上,车速慢了下来。 林洛笙坐在马车里,隐隐约约听到说书人讲的是前代大陌靖和郡主的故事。 这靖和郡主林洛笙倒是听人讲过,说是个奇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曾与淮安王共退敌军千里。 但听古楼里飞出来的这些模糊不清的只言片语,那说书人讲的明显不是靖和郡主的丰功伟绩,而是……香闺秘闻? 林洛笙长长的眼睫闪了闪,听说这靖和郡主在淮安王府抄斩后便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而这说书人讲的明显是郡主出逃之后的故事。 “停车!” 林洛笙放下剥了一半的栗子,在马车里朝车夫道。 “吁——” 车夫勒住缰绳,马车停了下来。 她起身,林夫人忙拉住她不解问:“笙儿,你这是要去哪?我们还是快些回府吧,不然你爹该要着急了。” “我想去听书,这次先生讲的故事好像挺有趣。”林洛笙将她的手轻轻放下,继续说,“娘,没事的,我就去一小会儿,马上就回来。” 说罢撩起车帘走了下去。 林夫人与林洛潇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陪她一起走下了马车。 三人走进古楼上了二楼。 二楼十分宽阔,摆放着许多桌椅板凳,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小二肩上搭着抹布,一边为客人端茶送水,一边兴致盎然地听着故事。 整个古楼里人群熙攘却不嘈杂,几乎所有人都在认认真真地听着故事。 林洛笙三人进来时,故事已到达高潮。 那白发凌乱但面色红润的说书老者提起桌上的酒壶猛灌了一口酒,继续讲着靖和郡主的故事。 林洛笙听了一会儿,才总算将这故事的人物关系捋清了。 这老先生讲的确实是靖和郡主的香闺秘事,主角也确实是靖和郡主,但配角们就比较有意思了。 这老先生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事无巨细。 首先大陌的政宣帝、淮安王肯定是有的,接下来是郡主有着具体名字的丫鬟——无琌。忠心耿耿,假扮郡主,是郡主出逃成功的主要功臣;然后是祁安,大陌的死对头纪临那边的一位被贬的大臣;再然后是一个见师无的半吊子道士。 这些先不说,就连靖和郡主寄住在祁安家里时的丫鬟都有确切的名字——画玉。 总之所有人都有名字,真是难以置信。 一两百年前的事了,如今的人们,大多的人恐怕连前代帝王的名讳谥号都搞不清楚,更遑论是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林洛笙很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但这些也全都可以先抛开不说,还是说一下这个故事的另一个主角——纪临七皇子纪澜。 从这老先生的话里话外都能听出来,这纪澜对靖和郡主很不一般。 感觉就是在胡扯。 林洛笙深深怀疑这老先生是胡乱编的故事,一个敌国的皇子,居然会对退他国家铁骑千里的郡主动情? 这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她摸了摸鼻尖,看来自己来错地方了,于是就想要打道回府了。 但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林洛笙回过头,只见斑驳的西墙上凭空出现一副占了整面墙壁的画面。 画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尸体中间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皆是满身血污。 但即使是这样,仍掩盖不了两人的半分姿容。 玉树临风?俊逸不凡? 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林洛笙觉得有些形容不出两人的相貌,只能说是长得极为标志好看的,是她从未见过的好看,没有人任何一人能比得上。 好看的让她自惭形秽。 “哎,姐,他们怎么长得那么好看。”林洛潇拉着她的袖子小声道。 她摇了摇头。 “确实,那女孩儿真是美啊。”林夫人也赞叹道,虽说她刚才其实并不赞同让自己的两个女儿来这种场所听这种香艳绮事,但不可否认,画里的男女都是让人难以形容的好看。她又看着画,画面突然像是活了一般,里面的人物有了声音和动作,她仿佛听到了那画中绝色女子低声的啜泣。 林夫人愣了愣。 林洛笙与林洛潇也是眼睛一眨都不眨,生怕错过了些什么。 画面不快不慢地变换着,画里的男女消失,没多久后战争出现了。 战场的厮杀声仿佛就在她们耳边,激憾人心却也让人感到害怕。画面一转,又转到了战场外的城里,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哭喊声,也到处都是妖魔鬼怪。 即使知道这是白年前发生的事,但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那时候的妖怪那么多吗? 林洛笙疑惑,那现在妖怪都去哪里了? 她紧紧盯着画,怕错过了答案。 画里出现一个古朴神秘的祭坛,祭坛上那最开始出现的女子一转即逝,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个青衣男子,竟也是最开始出现的那人! 青衣男子抬头望着天空,手里是一卷简书,他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眉眼间全是淡然。 林洛笙屏住了呼吸。 男子手中的书飞向天空,霎时间金光大作,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阵法,阵法上写的全是她看不懂的文字,画的也是她看不懂的纹路。 画面又是一转,只见正在城中肆掠的妖魔,洞府里正在修炼的精怪,山间正在嬉闹的妖精,一瞬间都像是遭受了灭顶之灾一般,仓皇往逃窜。 但他们哪能逃出去。 似乎只在一个呼吸间,所有的妖魔鬼怪都消失了,再寻不见踪迹。 不光是林洛笙,古楼里所有人都瞪大了眼。 画面又转到那个青衣男子那里,只见男子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惨白得吓人。 空中的阵法渐渐缩小,最后也消失不见了。 画里的时间流速快了起来,一下子就到百年之后。 容国走在历史的长流里,慢慢兴起,统一六合,君主更迭,很快就到了林洛笙这个时间。 古楼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林洛潇还拉着她的手,头歪向画的方向。 她很快回过神来,看像高台上的老先生,那老先生可能是喝得太多醉了,此时正趴在桌上,口水横流,哼哼唧唧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林洛笙明白,她要的答案已经得到了一半,可以回家了。 或许别人没看出来,但她看出来了,那青衣男子结的阵法,并非是要将所有的妖魔消灭,而是有选择地将一些妖怪送往了其他地方。 她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在哪,但一定与她这次的遭遇有关。 生死录卷一:靖和 38.你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吗 三人从古楼里出来时,天居然已经黑了!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街上行人稀稀落落。 林洛笙心里一惊,林夫人与林洛潇也怪异连连。 “姐,我们是不是又遇到……”林洛潇抱住林洛笙的手,刚要说“妖怪”两个字,就见林洛笙给了她一个眼色。林洛潇看了看林夫人,只得立刻改口,“姐,都这么晚了,爹该不会担心吧?” 昨晚的遇到妖怪的事她们还没告诉林夫人。一是因为夜深了,她们已经困倦不已;二是医馆里人多口杂,直接说也不方便。所以只能回去再说。 而且,这种事应该先告诉父亲比较靠谱。但昨天父亲匆匆来了后又走了,也没给她们说的机会。 可眼下这个情况,就算是知道可能是又遇上妖怪了,也不能说,说了只会徒然让林夫人担心害怕。 林洛笙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变化,只是天黑了而已,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异常。她想了想,可能并不是什么妖邪作祟,而是……刚才的画。 这么一想,思路就清晰了不少,画里已经过了百年,那现实中肯定也过了不少时间。 其实她们已经耽搁了不少的时间了。 “无事。”林洛笙轻拍妹妹的手背,虽说心里已经有底了,却还是警惕的看了四周一眼,天虽然晚了,但还是有几个人的。 “古楼里人这么多,没事的。”她低声对林洛潇说,后又大声道,“可能会吧,我们快回家吧,不然爹该着急了。” 林夫人虽然觉得奇怪,但见她们两人这样,也不作多想。 车夫为她们撩起车帘,林夫人和林洛潇先进了马车。 林洛笙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四周,说不上来的奇怪。 太安静了。 她恍然大悟,古楼里没一个人出来! 林洛笙心里顿时又警铃大作。 她们三人是最晚进的古楼,古楼里已经没有了空位,她们又不能跑到前面去站着影响后面的人,理所当然的,只能自然是站在最后面。 所以刚刚出来的时候,也是最先出来的。 刚才她一直以为是她们出来的太早了,所以才没什么人,但现在看来,或许是根本就没人! 林洛笙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了。 她又看了看古楼,古楼里只有二楼的一扇窗户还亮着灯,其余皆一片漆黑。 林洛笙又看向马车,车夫不知道她在犹豫着些什么,正在疑惑地看着她,而车里林夫人和妹妹可能在等她。 你有没有什么时候会感到世界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林洛笙就在这时候感觉到了。 此时的这世界就像一个幻境,将她困住了。 她仿佛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灯市,妖怪,古楼,说书先生。 她隐隐感到了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可说不上来。 她迷惑了,那座古楼,她真的去过吗?古楼里的据说是前代国师的说书老先生,真的存在吗?墙壁上的画面,真的出现过吗?那些听众,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真假假,她说不清。 林洛笙闭上眼,心里可能已经害怕到了极点,但更多的还是疑惑。 她理了理衣服,向古楼走去。但刚朝古楼走了几步,身后就传出来了林夫人的声音: “笙儿,还不走吗?” 林夫人撩起车帘,探出半个身子疑惑地问她。 “啊,这就来。”林洛笙回过神,又看了看眼前的古楼,最后还是朝马车走去了。 车夫撩起车帘,车里林夫人笑得和蔼可亲,妹妹正正剥着栗子。 她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最后回头看了古楼一眼,二楼上的最后一盏灯也灭了。 “小姐,怎么了?”马车夫见她迟迟不进去,又疑惑问道。 林洛笙摇了摇头,进了马车,但刚进去又撩起车帘问车夫:“您贵庚?” “五十三啦啦。”车夫扬起马鞭,“坐稳了哎,小姐。” 林洛笙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看上去至多四十。 马车一路晃悠悠地朝相府而去。 相府正门两旁蹲坐着两只口含玉珠的石狮子,怒目而视,炯炯地看着左边街市尽头驶来的马车。 马车在石阶前停下。 相府石阶两侧站着的侍从立即垂首弯腰走上前去。 车帘被撩起,林夫人先下了马车,接下来是林洛笙两姐妹。 “笙儿,小心些。”林夫人见她出来,忙伸手去扶她。 “谢谢娘。” 下了马车,三人这才往相府里走去。 一般王公贵族的府邸都设有侧门,正门只有贵宾或是主人来的时候才会开。 但相府跟一般的钟鸣鼎食之家不同,林相早些年的时候只是一介布衣,后来科举连中三元,皇帝便赏了他一套宅子。之后直到官拜百官之首那套宅院也没有换,也就是如今这套。 其实也不是皇帝小气不肯给林相换房子,而是林相不愿换。 不过皇帝也不会生气,毕竟省了一笔花销。 虽说这府邸的规格比不上正经的丞相府恢弘,但毕竟也是当年坐状元郎时皇帝赏赐的,自然也不会简陋,只是不太注重什么正门侧门之分而已。 林洛笙抬头,门楣上的牌匾已经老旧了,“林府”这两个烫金大字掉了不少金,显得有些暗。 林夫人和妹妹两人手挽着手,有说有笑的。 “说来这块牌匾也有这年头了,你爹他一直舍不得换。”林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上前解释道,又说,“今天怎么会注意这牌匾呢?” 林洛笙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她只是想起,以前小的时候常坐在这石阶上,看着相府门前来来往往的商贾行人,一坐就是一整天。 那时她也经常会打量这块牌匾,只是渐渐长大后,就不太注意了。 眼前的这块牌匾,和多年前的记忆里一样,丝毫不差。 林洛笙啊林洛笙,你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她的头突然刺痛了起来。 林洛笙慢慢蹲下身,抱着头忍耐。 林夫人和妹妹一下子就急了起来。 “姐,你怎么样了?”这是妹妹的声音。 “笙儿?笙儿……”这是林夫人的声音。 丝毫不差。 脑海里一片混混沌沌,混沌中似有光芒,似有深渊,光芒不一定是光芒,深渊也不一定就是深渊。 她像是在自己的头脑里迷了路。 周围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只有她一个。 我像是被抛弃了,我被抛弃了…… 谁会抛弃我?谁抛弃了我?脑海里不断盘旋着这些疑问,让她痛苦不堪。 “啊——” 林洛笙抱着脑袋,终于大叫了出来。 这个世界,她已分不清真假。 “笙儿!” “姐!” 林夫人抱住了她,林洛潇哭了起来。 “好了,笙儿,娘在,娘在。”林夫人抱着她轻声安抚,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她的衣服上。 她的声音像是有什么神奇的作用,林洛笙的头很快就不疼了,但她还是没起来,仍是抱着头,像是真的还疼,低声说了句:“娘,笙儿头疼。” 林夫人更加的抱紧她,轻哄道:“笙儿别怕,我们去找大夫,等会儿就不疼了,乖啊。” “嗯。”她瓮着声音,由着林夫人将她扶起来。 “姐,你怎么了?” 林洛笙微微倚靠在林夫人怀里,看像林洛潇,只见妹妹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眼泪,平时嫩白的鼻尖泛红,怕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她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安慰道:“潇儿,姐姐没事。” “真的没事?”林洛笙扶着她的手,又想了下,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句,“姐,你别怕,已经没事了。” 明显是再说妖怪的事。 林洛笙愕然,遂又笑了笑。 她闭上眼,想去回想,脑袋里还有些隐隐的刺痛,但却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了? 刚才的事她已然全部忘却了。 林洛笙有些恐慌。 晚间的风吹起一片刺骨的寒冷,侵入到了她的骨子里。 迷茫的时候,没有谁能帮的了你。亲人,朋友,爱人,你的路,他们不能替代你走,只能在一旁支持你,然后看你一次次摔倒后再一次次爬起来,而最终只能靠你走出迷茫。 林洛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到迷茫了,但却是第一次感到孤立无援。 她很害怕。 从前,她害怕的时候有林夫人,有妹妹,有顾景深。这次害怕,虽然他们也还在,但已经不一样了。 可哪里不一样? 她还是说不上来。 “笙儿,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林夫人仍旧抱着她,突然喜极而泣,又道,“你要是有什么事,娘会愧疚一辈子。” “娘,我没事了。”她轻声安慰,然后伸手去拭林夫人脸上的眼泪。 林洛潇紧紧抱住她的手臂,嗔怪到:“姐姐,你吓死我了。” 林洛笙:“是姐姐不好。” 林洛潇: “姐姐你最好了。” 林夫人:“好了好了,咱们先进去吧。” “先等等。”林洛笙突然道。 “怎么了,笙儿?”林夫人不解,这两天接二连三出现的变故,让她着实有些心累。 林洛潇也是不解,她发现姐姐这两天变得有些奇怪,总是紧张兮兮的。 林洛笙指了指相府旁边隐匿在石阶阴影下的摊位问:“相府这里什么时候摆了个摊子?” 林夫人与林洛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了不远处的摊子。 摊子一旁立着一面招魂幡,幡上写着“求签批命,趋吉避凶”。摊子后面坐着一个全身破破烂烂的道士,唇上有着两撇小胡子,时不时的动一下。 道士朝着她们一笑,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黄牙,口齿不清道:“起位,求圈还细命?”(几位,求签还是算命) 生死录卷一:靖和 39.不会做生意的破烂道士 “我说,这位道长,你到底会不会做生意?” 林洛潇深吸了一口气,将三支签“啪”的一声拍到桌子上,手从左往右一扫摊整齐排开来。 中下签,下下签,下下签。 分别对应林夫人,林洛潇和林洛笙。 林洛潇又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在暴走的边缘疯狂试探。 林洛笙看着几支签也颇为无语。 在节日里摆摊算命的法师道士,一般都会将上上签和下下签单独抽出藏起来。人们来求签的时候,轻易不会抽中特别好的或是特别差的。 她听人说过,这么些个法师或是道士,上上签和下下签都是他们用来赚大钱的。 林洛笙怀疑,眼前的这个破烂道士,莫不是认为相府财大气粗,想要讹上一笔? 不光她这么想,林夫人也是这么想的。 刚刚她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带着两个女儿过来求签的,本就是因为这两天发生的倒霉事太多了,所以才想来求个好彩头,没成想却触了个霉头。 而且她其实是不信什么求签算命这类东西的,无他,一般有真本事的法师道士要么在寺庙里供着,要么就是四海为家到处修行,在街边摆摊算命的大多都是半吊子或直接就是骗子。 也就是说这类人的主要目的就是赚钱。 一般林夫人是不会因这种小事情绪波动的,可眼下,这三支签真的是……让人有些窝火。 一支坏签就算了,三支就太过分了。 林夫人有些生气,她也自是知道这什么求签中的门门道道的,无非就是要钱。 好好个上元节,可不能让几支签坏了心情。于是斟酌一番,问道:“道长,这签,能收回去吗?”从袖中拿出银钱轻轻放在桌上。 破破烂烂的道士朝她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黄牙,点了点头,收下银钱,将三支签放回了签筒,摇匀后又递给她。 林洛潇不屑道:“嗤,还不就是要钱。” 林洛笙摇了摇头。 破烂道士嘿嘿傻笑了两声,道:“菜抽起次都习向的(再抽几次都是一样的)。”由于牙齿漏风让人有些听不准他在说什么。 林夫人摇出一支签。 不待她伸手去拿,林洛潇就率先拿了起来:中下。 又是“啪”的一声,林洛潇上手一拍桌子,桌上微弱的烛光闪了闪,没熄。 “臭道士,这么贪得无厌!要不要本小姐教你做做人!”林洛潇摩拳擦掌,又看了看签筒,拿起,“你这里面怕是只有下下签和中下签吧?” 道士笑眯眯地看着她,丝毫不慌。 林洛笙皱眉,拉了拉妹妹小声道:“潇儿,我们走吧,不用跟他计较。” 林夫人看了看不远处的侍从,想了想,虽说她也觉得这道士有些可恶,但也不能公然与之起争执,毕竟这里是相府,丢的还是相府的脸。而且,这签筒也算是他吃饭的家伙,知道其中的门道就行了,也不必去拆穿,不然这道士以后也不好做。 于是也赞同林洛笙道:“潇儿,我们走吧。” 但林洛潇可咽不下这口气,未及林洛笙和林夫人反应过来,就见那支红漆已掉得差不多的签筒在她玉白的手里一旋,所有的签“哗啦啦”全跑了出来,跌在桌上发出“嗑嗑嗒嗒”的声音。 林洛潇看着道士,唇角弯起一个挑衅的弧度。 破烂道士搓了搓手,仍是笑眯眯的。 林洛笙皱眉,感到有些不对劲。 林夫人亦然。 “潇儿,莫要胡闹了,还不快些给道长装回去。”林夫人喝到。 她刚刚扫了一眼桌上的签,都是中上签上上签。 只有她抽到的是中下签,而刚才潇儿笙儿抽到的下下签并不在签筒里。 林洛潇没管她说的话,伸手将所有签摊开,拧着眉冲道士大声道:“我和姐姐刚才抽到的那两支签呢?你藏哪去了?” “潇儿!”林夫人将她拉过来,“你也知道求签什么的做不得数,那你知道不就行了,何必咄咄逼人!” “焚道可没有藏圈。(贫道可没有藏签)”破烂道士嘿嘿笑着,将签一支支装回签筒,边收摊边说,“焚道菜撤里等你们,起会会回来的。”(贫道在这里等你们,几位会回来的) “你说什么呢!”林洛潇挣来林夫人的手,嗤道,“不会说话就别说了,有你这么做生意的?” “好了潇儿,别闹了!”林夫人拉住她,“我们走吧。” 这道士有些古怪,还是别招惹的好。 林洛潇气哼哼的,总算应了林夫人一声。 三人离开了摊位。 到了大门门口,林洛笙抬头看了看牌匾,又回过头看石阶阴影下的摊位,破烂道士正忙着收拾摊子,那支本就快烧完的蜡烛已经熄了。 她心道,这道士真奇怪,点油灯不好么,点什么蜡烛? “笙儿,别看了,走吧。”林夫人催促道。 “这就走了。”她提起裙摆。 林洛潇还是生气,不满道:“娘,那道士就是个骗子,你干嘛要拉我走?” “不管他是不是骗子,你都不该与他起争执。”林夫人嗓音温和,又道,“你是相府的女儿,没必要自降身份。” “什么嘛,姐,你看看娘,真丢咱们定国公府的脸。” “你这丫头!” “好了娘,潇儿只是气不过而已,再说了那道士。”林洛笙顿了顿,斟酌道,“女儿也觉得他是个骗子,是该好好教训一番。” 林夫人皱了皱眉,望着眼前一间间灯火通明的房间,语气幽幽道:“娘有些担心。” “担心那些签吗?”林洛笙问。 林夫人停下脚步,许久没说话,也不知道是担心刚才的签还是什么其他的。 “娘,你怎么了?”林洛潇挽着她的手,啐道,“那臭道士疯疯癫癫的,他的话你也信?呃,不对,他说什么了?” 林洛潇偏过头问林洛笙:“姐,那臭道士说什么了?他说话时牙齿漏风,我没听懂。” 林洛笙摸了摸下巴:“不知。” “你们两个。”林夫人无奈,教训道,“莫嘲人短,勿炫己长。平时教的都忘了?” 林洛笙忙低声认错。 林洛潇则心虚地瞟来瞟去。 “好了,先去给你们爹问安,然后吃饭,等会儿还有东西给你们。” 两人忙不迭点头。 三人进了府里后,下人们就已经开始布菜了。 走进主厅时,林相正坐在主位上,手撑着头闭目养神。 林洛笙与林洛潇乖巧地走上前侍立在他身边,也不敢打扰。 林洛笙知道她的父亲从来都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虽有着文官的儒雅,但更多的是作为百官之首的威严。所以她虽然敬重,可其实也有些怕他。 林洛潇自然也是怕自己父亲的,平时虽咋咋呼呼的,但绝对是不敢在父亲面前闹腾的。 虽然林相对她们严厉,但也是真的好。 林相膝下无子,只有林洛笙林洛潇两个女儿。 林洛笙的母亲是林相嫡妻,生林洛笙的时候难产死了。后来林相娶了嫡妻的妹妹作为继室,生下了林洛潇。 自林洛潇出生后,再无所出。 于是偌大相府,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嫡子继承香火。 但没有嫡子,大臣或是百姓甚至是龙椅上的皇帝,谁都没见过他为此着急,每天仍旧该上朝的时候上朝,该视察的视察,淡定无比。 他这副对子嗣一事云淡风轻的样子,让皇帝打起了小算盘。某日朝宴,皇帝亲自做媒,意欲将自己的堂妹城月公主嫁给他做平妻。 但被婉拒了。 甚至想赏给他几个美妾都没成功。 皇帝思来想去,他是个皇帝,被这么拂了面子似乎是件没面子的事。那……做不成老子的亲事,那崽子的亲事总做的成吧? 于是,一道圣旨,不满七岁的林洛笙成了太子的未婚妻。 说来,金陵也曾传过林相的一些流言,说他惧内,但现任林夫人早些年出了意外不可再生,且生性善妒为人彪悍,所以林相这些年才一直没有纳妾,在普遍妻妾成群的文武百官中堪称一股清流。 但这股清流再怎么清,没有嫡子也是个血淋淋的事实。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是因为它站不住脚。 说她父亲惧内?林洛笙是不信的。 林夫人虽出自满门忠烈以至于人丁稀少的定国公府,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只会相夫教子,平时与父亲相敬如宾,为人处事处处不离“温柔”二字。 总之,比之于林洛笙这个有些算不上真温柔的来说,林夫人才是真正的闺秀。 所以说“惧内”一说,简直是笑话。 但没有嫡子,父亲却又不肯纳妾的原因,她是不知的。 没一会儿,林相才慢慢睁开眼,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道:“你们两个先去用饭吧。” 林洛笙林洛潇面面相觑,本来两人以为父亲定要先询问她们两人为何会这么晚才回来。 “你们先吃饭,吃完饭再说其他的。”林相直起身,又看了看她们,“没事就好。” 林洛笙眨眨眼,今天父亲怎么感觉格外的……温柔? 她记得父亲很少对她露出温情的一面,尤其是以前的时候,虽说对她的生活的各方各面都无微不至,但总让人觉得有些淡漠。像是……只把她当成一个责任。 林洛笙又眨了眨眼,长睫扇动,落在林相的眼里,让他有些恍惚。 他突然皱了皱眉,语气又变回了原先严厉,对眼前的两姐妹道:“还不去?” 变脸变得太快让人有些措手不及,林洛笙愕然,倒是林洛潇先反应了过来,一把拉住她小跑出了正厅。 又一次把礼仪丢到了九霄云外。 生死录卷一:靖和 40.琉璃盏 “潇儿,走快些。” 林洛笙回头看着林洛潇催促道。 林洛潇撇撇嘴:“刚吃完饭,走那么急做什么。”脚下的步子还是挪得慢腾腾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也不能让爹等我们吧?”林洛笙停下等她,待林洛潇走上来,拉起她的手,“好了,别抱怨了,快走吧。” 林洛潇幽怨地看着她:“姐,你去跟爹说吧,我不想去。” “唉。”林洛笙叹了口气,“你不去的话,爹铁定会生气的。再说,爹其实也没有多严厉啊,你怕什么呢。” 一想到父亲那张冷漠的脸,林洛潇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不是怕。” “嗯?”林洛笙疑惑,“那为什么总是不肯见爹?”她凑近林洛潇,好奇地打量着。 林洛潇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人人都说她这个相府二小姐顽劣至极,成日里不是走鸡斗狗,就是到处惹是生非,非要惹得林相大发雷霆才肯罢休。 可是,其实她的父亲,容国的百官之首林相,对她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大发雷霆这一说。父亲对她,眼里更多的是冷漠。 她本以为父亲是生性冷淡,才会以这样的眼神看她。因为在众人眼里,容国林相确实是个不苟言笑寡淡至极之人。可其实,她能感觉到,父亲对她与姐姐明显是不同的。 虽然他对她们同样沉默少言,但父亲每次看到姐姐时,说话的语气都要比对她软一些。 她想,父亲之所以像今天这样面对她们说了一句软话,是不是就是因为姐姐在?若是当时正厅里只有她一个人,父亲还会这样吗? 林洛潇低下头,心里微涩。 从小她就希望父亲能带着情感地看她一眼,哪怕是愤怒,可不管她怎样闹腾,怎样闯祸,他看她的眼神依旧古井无波。 记得十二岁的时候,她曾带家丁将户部尚书陈政的嫡子打断了腿。陈政命人抬着他那个嫡子赖在相府不走,非要父亲给他个说法。 母亲吓坏了,头一次打了她,然后抹着眼泪领着她就要去给人赔罪。 她生来倔强,自是不肯。 母亲怒不可遏,指着她面门的手指都在颤抖:“你能不能不要再胡闹了!你这样做,知道不知道朝中之人会怎样看你爹!别人又会怎样看相府!” “别人怎样看那是别人的事!” 她表面上这么漠不关心地说着,心里却难过到了极点。 不管她怎么无理取闹,父亲……至始至终都没对她说过什么,连一个眼神都没给。 怕是对她已经彻底失望到了。 晚间的空气很清新,吸进肺腑,却湿了她的眼眶。 林洛潇抬起头眨了眨眼,又看了看姐姐,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磨蹭着她的颈窝,撒娇道:“还不是因为爹太古板了。” “那也得去。” 林洛笙将她推开,嗔道:“你不去的话,爹会担心的。” “他才不会呢。” “你呀你,说话也不过过脑子。爹要是不担心的话,昨天会大晚上的去医馆?” 林洛潇一梗,愣愣地看着林洛笙,突然没头没脑地道:“姐,我有的时候好羡慕你。” 说完这句话不等林洛笙说什么就走了,林洛笙留在原地,一脸的莫名其妙。 这是怎么了? 她也没说什么吧?林洛笙叹了一口气,妹妹这性子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正厅。 林相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叩着桌案,案上堆放着许多文书。 林洛笙向他行了一礼。 林相点了点头,坐正,没看她,而是拿起了一本文书阅览。 声音低沉冷淡:“坐吧,你妹妹呢?” 林洛笙闻言乖巧地坐好,将路上就想好的说辞说出来:“潇儿身子还有些不舒服,已经回房歇息了。” 她低垂着眼,偷偷看了父亲一眼。 只见父亲依旧看着文书,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道:“你们的遭遇太子殿下已经说过了,不必再提。” 顾景深? 林洛笙了然,想到妹妹昨天的异常,皱了皱眉,对父亲道:“爹,昨天晚上,妹妹很不对劲。” “如何不对劲?” 林相翻了一页文书,漠不关心问道。 “就是……。”林洛笙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潇儿的眼睛变成了墨绿色,拦住我们路的那个妖怪似乎很忌惮她。” 她顿了顿,不知道后面要怎么说。但刚停下,就听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 “后来呢?” 林洛笙抬头,只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文书,头一次露出了担忧凝重的表情。 “后来……妖怪就不见了。”林洛笙道。 林相皱眉,显然对这样的回答很不满意,毕竟给人有些敷衍的感觉,事情的始末也没交代清楚。 但想了想大女儿那性子,只得叹了口气,问:“那妖怪是怎么不见了的?中间发生了什么?” 林洛笙愣了愣,又立刻回答:“那妖怪突然冲过来,然后妹妹推开我大叫了一声‘滚’,他惨叫了一声就不见了。” 林相继续耐心引导:“之前你妹妹眼睛变化的时候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之前我没发现,发现的时候潇儿的眼睛已经变成墨绿色的了。” “那变成绿色之后可还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这个……”林洛笙开始皱眉回想。 他也不着急,甚至又翻了一页文书。 “潇儿……杀气。”林洛笙又想了想,重新敲定一个词,“戾气,对戾气很重。” “嗯,那你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正厅里原本肃静的气氛渐渐缓和了起来。 林洛笙以前从未想过,原来父亲对她也会这么耐心,虽只是简单一问一答,可还是让她感觉有些很奇妙。 林相自是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轻轻地叩着书案,心里有些无奈,总归在他的引导下,这大女儿也算是说清楚了。 等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林洛笙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正厅又陷入了沉寂之中,寂静得呼吸可闻。 林相合上文书兀自沉思,揉了揉眉心,心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望着灯罩里的烛火,很久才对林洛笙道:“先下去吧,不要声张。” 撂下这句话,就起身收拾文书了。 林洛笙点了点头,也跟着起身,但没出去而是走上去拿起文书,轻声道:“爹,让我来吧。” 他收拾的手一顿,低低看了她乖顺的脸,皱眉:“不用了,你母亲还有事要跟你说。” 说完拿过了她手里的文书,继续低头整理。 林洛笙也没说什么,行礼之后便下去了。 父亲对她态度冷淡,其实也不是不难过,只不过是习惯了而已。 但今天也还算好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向林夫人的房里走去。 走到林夫人的房里时,被她说是身体不舒服的林洛潇正整个人窝在林夫人怀里。 见她来了,林夫人连忙将林洛潇推开,热络迎上去:“笙儿来啦,快坐快坐。” 林洛潇不满,怪声怪气地掐着嗓子道:“娘你也真是的,每次姐姐来都这样对人家。” 林洛笙掩口轻笑:“姐姐可不是来和你抢娘的。” “那是来做什么的?”声音依旧不满。 “好了好了。”林夫人嗔道,“潇儿莫要胡闹,刚才你们去吃饭的时候娘不是说过了有东西要给你们吗?你看你这记性。” “什么东西?”林洛潇立刻又开心了起来,但没一会儿又抱怨道,“娘,刚才我在的时候你都不说,非要等姐姐来了才说。” “等会儿。”林夫人笑了笑,“就你心急。” 说罢轻声吩咐身边服侍的丫鬟去拿东西。 没一会,就见丫鬟手提着两盏做工雕花都无比考究的琉璃灯走了进来。 那琉璃灯的灯身是上好的琉璃,灯座是整块的绿松石,灯身上雕着朱雀,灯一亮起来,那朱雀就像浴火涅槃一般。 林洛潇喜不自胜,跳起来接过了灯。 林夫人见她这副不稳重的样子又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这孩子,也不跟姐姐学学,成天上蹿下跳的像什么样子。” 林洛潇抱着灯爱不释手,上上下下地仔细查看,越看越喜欢,心情大好。于是也就自动屏蔽了林夫人的抱怨。 林洛笙看着林夫人和林洛潇,又忍不住笑了笑。她也拿过了灯细细打量,问林夫人:“这灯可是宫里送出来的?” 林洛潇一听,也不再看灯。 林夫人笑道:“是啊,昨天晚上你们出去的时候,宫里就送来了这两盏灯,一盏是给你的,一盏是给潇儿的。” 上元节送灯的习俗自古就有。 林洛笙忽的就想起,昨天出去游玩的时候,本来是打算回来时买几盏灯的,后来遇到一系列的事自然也就顾不得了。 她摩挲着灯身,原本是想送一盏灯给顾景深的。 想到这里,不禁又想起了顾景深偷偷塞给她的辟邪玉牌。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宫里还传了一道圣旨。”林夫人打断了她的思绪,“笙儿,你和太子殿下的婚期已经定了,就在四月中旬。” “哗啦!” 是东西摔碎的声音。 林夫人哎呀了一声,地上一片狼藉,琉璃的碎片在烛火中闪着晶莹的亮光。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 打碎了琉璃灯的林洛潇低着头,表情藏在阴影中,低声道:“娘,我不是故意的。” 林夫人气得跺了跺脚,这可是皇上赏赐的! “唉!你……罢了罢了。”她让人将碎片捡起来,又关切地拉起林洛潇的手,“有没有伤到哪?你呀,毛毛躁躁的,下次小心些!” 林洛潇低低“嗯”了一声。 地面上的碎片被人小心地捡起来,林洛笙看了一眼,又看着手里的灯。 潇儿这两天真的很反常,希望别出什么事才好。 生死录卷一:靖和 41.江南月 几名侍女恭恭敬敬地捧着琉璃碎片等林夫人定夺。反正想着已经摔碎了,再怎么恐慌可惜都没用了。林夫人只得道:“都拿下去吧。” 侍女们应了一声,将碎片带了下去。 “没事的,潇儿。”见林洛潇还是一副恍惚的样子,林夫人又安慰道,“碎就碎了吧,不过是一盏灯,皇上不会怪罪的。” 林洛潇似是还很自责,低着头没说话。 林洛笙心里微叹了一口气,走近,将灯递神色莫名的妹妹,道:“潇儿,喏,这给你吧。” 话音刚落,林夫人就忙阻止,将灯推回去,道:“这怎么能行,笙儿,你自个儿收好就行了,潇儿的那盏碎了就碎了,没什么要紧的。” “娘,没事,潇儿喜欢就行了。”林洛笙又将灯递给林洛潇,温声道。 对于林洛笙来说,琉璃灯再美,但与妹妹比起来,都微不足道。 仔细想想,其实她以前也没有多谦让,只是对于妹妹始终是心怀愧疚的。因为她以前对她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所以才会想尽力去补偿。 所以这灯即使再好看,对她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收藏的宝物。 但林洛潇却不领情,她抬起头,说出的话语中夹杂着莫名的情绪,她说:“姐,你的东西,无论是什么,我都不会染指的。”遂将面前的灯推回去,眼里带着无比的认真。 你有没有某瞬间突然会感觉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天天长高的人,忽然就在这一瞬间成熟了? 林洛笙愣了愣,觉得自己与妹妹的距离似乎渐渐的远了。 房间里一度陷入了沉寂,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冷风路过庭院,卷起枯枝败叶的声音。 许久,林洛笙才转身,将琉璃灯轻轻放在桌上。 “潇儿,姐姐给你的东西,不能说是染指。” 林洛潇沉默地看着她走出门去,直至那抹柔婉的烟蓝消失在视野中。 …… 一晃时间就过了两个月,三月初,梨花如雪,桃花灼灼。 几日前,林相请旨,火急火燎地出了金陵,也没和林夫人说出了何事。 与顾景深的婚期愈发的近了,林洛笙这两个月以来一直都在忙着准备。 其实她与顾景深的婚事两年前就已经被提上了议程,该做的差不多都已经做了,喜服也早就开始做了。 并不同于寻常百姓家的女儿那样,王公贵族的女儿鲜有自己绣制喜服的。自然,她的喜服也不是自己做,而是交代了绘衣坊去做。 绘衣坊是货真价实的百年老店,所绣制出来的衣服独具特色,缝制时的一针一线、衣服所用的料子冯都无不讲究,做工绣花连皇宫里顶尖的绣师都自愧不如。 林洛笙很久以前就听说过这个绘衣坊的传闻,当然也很好奇那里的衣服是不是真如传闻中一般令人惊艳。但却从没去买过一件衣服。无他,绘衣坊在江沅城,离金陵还有些距离。 若不是事关她和顾景深的婚事,她或许永远都不会踏入绘衣坊的大门。 听说绘衣坊有个古怪的老板娘,来买衣服的人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若是合她的眼缘,再怎么价值千金的衣服她都会毫不手软的送出去。当然,若是不合眼缘,即使花重金也别想会能讨到一件衣服。 就这老板娘的性子,肯定是得罪了不少人的,若是寻常的店铺怕是早都倒闭了,但她的绘衣坊不但屹立不倒,还吸引了一大批慕名而来的客人。 林洛笙当然也是这些客人中的一位。 几个月前她曾来过一次绘衣坊,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喜服而来。 一般喜服绣制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所以得要早早的来定制。 上次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很好运地撞上了传说中的老板娘江南月。 刚见她的时候,林洛笙其实并不相信眼前这位绯色长裙美艳明媚的少女就是名闻全国的成衣店的老板娘,因为这么出名的一个店,很难想象一个少女能打理得这么有声有色,甚至是名扬天下。 但这少女就是绘衣坊的主人。 少女老板娘从她一进门的时候就时不时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也不知在想什么主意。 林洛笙那时虽尚不知柜台前拿着个鸡毛掸子四处掸灰尘的少女是绘衣坊的主人,但从少女的穿衣打扮上来看,也绝不是什么小伙计。 于是就走上前询问是否可以帮她联系一下老板娘。 少女仔细地打量她许久,露出一抹明媚至极的笑容,说自己就是老板娘,还主动问她是不是要做衣服。 林洛笙有些不敢相信,传闻里的那个老板娘一向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怎么就那么巧地被她给遇见了!而且……眼前这位唇红齿白的少女看上去资历略浅,叫人不怀疑都难。 少女并不关心她怀不怀疑惊不惊讶,自顾自地放好鸡毛掸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记事簿,执起狼毫笔,嫣然一笑道:“姑娘是要做婚服吧?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三个月后先来试一下合不合心意,到时候可以改。” 林洛笙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定制的是婚服?” 少女朝她眨了眨眼,但笑不语。 “好吧。”林洛笙沉思可会儿后,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届时只希望一定要绣上扶桑花。” “扶桑花?”少女挑眉,“这倒是有趣,还有没有其他要求?例如想要用什么锦缎,丝线之类的?” 林洛笙摇了摇头道:“我对这些并不是很了解,用什么都好,但请一定要用上好的材料。” 她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喜欢奢华的料子,而是因为她是相府嫡女,未来的太子妃,做的喜服当然要配得上自己的身份与皇家的尊严。 少女笑了笑,提笔写下她的要求,边写边问:“那新郎官可有什么要求?” 新郎官? 林洛笙一愣,立刻红了脸,摇头低声回答:“他说随我。” “哈?”少女眨了眨眼,放下笔,又笑道,“姑娘好福气。那就先这样吧,等三个月后姑娘来试衣服,满意的话必定亲自送上门。” 林洛笙讷讷点头,问:“请问,定金是多少?” “白送!”少女伸了个懒腰,“今儿个心情好,遇到故人了,所以婚服就送你吧。” 白送?还真有白送这一说?以前虽听说绘衣坊的老板娘会白送人衣服,但林洛笙却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也会被送衣服。 她并不缺做衣服的钱,但这种感觉,还是有些奇妙。 “哎!” 少女叫了她一声,林洛笙回过神来,只见少女手里不知何时捧了一朵莲花,叶如蓝绸,叶脉金丝流淌,如雪的花瓣中花蕊像是一簇跳跃的蓝色火焰。她从来没见过这种奇花,这花……像是有生命一般。 少女指尖豆蔻如血似火,轻轻地挑逗着那团蓝色火焰,娇艳欲滴的朱唇微启:“我叫江南月,你呢?现在叫什么?” 现在? 林洛笙不解,但还是回答:“我叫林洛笙。” “林洛笙?” 江南月细细品着这个名字,像是有多独特一般。 林洛笙又是不解,许久,才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江南月心情大好:“你这名字中间为什么要加个‘洛’字?平白坏了个好名字。” 林洛笙愕然。 名字是父亲取的,她如何知道?再说,“林洛笙”这个名字不好听吗?这老板娘好生奇怪! 江南月将莲花小心放在柜台上,又将记事簿放回抽屉里,头也不抬对林洛笙道:“没什么事的话,姑娘可以回了。” 林洛笙点点头,忽然又想到本来是打算给妹妹买身衣裳的,于是又对江南月道:“我想给妹妹件衣服,但不太了解应该买什么样的。可以给个意见吗?” 江南月点点头,仔细问了她妹妹的身量,肤色,体态后给她推荐了一身绯色的窄袖红袄裙。 一百三十两纹银,少一分都不行。 林洛笙也不还价,付了钱拿了衣服就离开了。 人就该学会知足,得寸进尺可不是什么好事,道理她还是都懂得。 …… 三月已过,林洛笙也该去看看婚服了。 这次,林洛潇陪她一起去。 路上,林洛笙奇怪道:“上次让你陪我去,死活都不肯,这次怎么又肯了?” 林洛潇斜斜地躺在马车里,白了她一眼,懒懒回答:“那么远,舟车劳顿的,你以为我真想来啊。你这一生就嫁这么一次,喜服有多重要你不知道啊,我不是想着来给你把把关么,哼,不识好人心!” “是是是,是姐姐不识潇儿的好人心。” 林洛笙轻笑,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看,前面不远处就是绘衣坊了。她放下帘子,对林洛潇道:“上次给你买的衣服就是在绘衣坊买的。” “我知道啊,你不是说过了吗。”林洛潇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打了个哈欠。 “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你穿着挺好看的么?老板娘都没见过你就能给你挑这么件好看的。” “所以,姐姐可以不用担心,喜服肯定做得很好的啦。” 林洛笙点点头。 “吁——” 车夫将马车停下,车里一阵颠簸。 “到了!” 林洛潇高兴地起来,打开车门,率先跳下车。 “潇儿,小心些!” 林洛笙在她后面担心道。 江南月坐在柜台后面认认真真地核对着账本,看了一眼柜台上的水镜,镜里林洛笙两姐妹正朝绘衣坊走来。 她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真有意思。”然后又继续看账本。 生死录卷一:靖和 42.喜服 相较于三月前,现在绘衣坊内的人更多了些。 林洛笙两人进来后,立刻就有人领着她们到了另一间屋子。 一进门,就见一身着大红上袄,绯色里裙的少女坐于柜台后,少女有着一双灵动的秋水凤眸,琼鼻微翘,唇红如血,既美艳又有灵气。此刻正一手闲闲地撑着脑袋,另一手却“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 她那算盘的珠子极黑,愈发称得纤细的手指莹白如玉,指尖丹蔻鲜红似血。 少女正是江南月。 见她们进来,她方才坐正,指着一旁的座椅,盈盈笑道:“坐吧,看茶,喜服等会儿命人呈上来。” 林洛笙两人依言坐下,侍女替她们上茶。 江南月看了林洛潇一眼,单手支颐:“这就是林姑娘的妹妹了吧?叫什么?” 林洛笙刚捧起茶杯,闻言又放下,但还没说话,就被林洛潇抢了先:“林洛潇。” “‘笙箫’的‘箫’?” 江南月手拨弄着算盘上的珠子,漫不经心道:“你们姐妹这名字,倒是全让这‘洛’字毁了。直接叫林笙,林箫多好。” 林洛潇这次倒是脾气好了些,没有立即针锋相对,而是皱着眉听她说完,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道:“我的‘潇’可不是笙箫的‘箫’。” 江南月挑眉。 “是潇湘的‘潇’。”放下茶杯,皱眉,捏着下颌,“什么鬼茶,还是那么难喝,苦死了。” “呵。”江南月轻笑,“洛河?潇湘?你这个名字,尽是去描述一条河去了,倒还不如你姐姐的。” “嗤!”林洛潇睨了她一眼,“好听,念着上口不就成了,搞那么多虚的干嘛。” “名字不就是要有意义吗。”江南月抚着指间上的丹蔻,语气平淡。 林洛潇白了她一眼:“再有意义又有什么用?别人念你的名字的时候又不知道有什么意义,还不就是个名字。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们的名字就没有意义了?” “好了,潇儿。” 林洛笙看像柜台后一脸无所谓的老板娘,歉意道:“失礼了。” 江南月摇摇头:“你妹妹说的也有道理。” 说完,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语气也不知是揶揄还是讽刺:“你这个样子还真让人有些不习惯。” “我们以前认识?” 林洛笙皱眉,她没来绘衣坊前从未见过这老板娘,但听她语气怎么感觉两人像是很熟的样子? 江南月并不搭她的话而是转身,抬了抬下巴:“喏,你的衣服到了。” 几名侍女各自捧着漆红雕花镂空的盒子走进屋子,弯腰垂头,将盒子举过头顶。 江南月打开其中一个盒子,对林洛笙道:“先去试试吧,试了才知道好不好看。” 林洛笙两人起身走上前,好奇地看着盒子里的喜服。 林洛笙伸手挑起喜服的一角,倒是能看的出,料子是极好的。她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听老板娘的去试试。 嫁衣无比的繁复,穿的时候自然费时。等她换衣服的这些时间,自然要想方设法打发掉。 江南月又不知从哪里把那朵莲花拿了出来,一边轻柔地抚弄着花瓣,一边低声自言自语,一双微微上翘的秋水凤眸里满是戏谑。 林洛潇瞧着她与那奇美的莲花,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名字的意义?” 江南月头也不抬:“不过是遇到好听的名字就忍不住想知道有什么意义而已。” 林洛潇觉得她有些跑题。 又听江南月轻笑:“我觉得,你长得比你姐姐好看些,穿嫁衣的时候定是也比你姐姐好看。” “你说什么呢!”林洛潇立刻生气了,瞪了她一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江南月无所谓地耸肩:“只不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不必在意。” 林洛潇冷哼一声:“我警告你,别在我姐姐面前乱说话。” “嗯?”江南月懒懒抬起头打量她,“看不出来,你还挺维护你姐姐的。” “用不着你说。” “若是在以前……”江南月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对着莲花自言自语,“罢了,我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想着想着,觉得还是要计较一下。 不能随便计较,但是,有些忍不了,还是得计较计较吧?江南月心想。 林洛潇用怪异地眼神看着她,有些搞不懂这老板娘的意思。 又过了些时间,里间的帷帐才被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挑了起来。 林洛笙一袭嫁衣出现在两人的视野里。 女子最美不过出嫁之时,身披大红嫁衣的林洛笙确实比平常美了不止百倍。 嫁衣的外衣逶迤拖地,下摆处一只浴火朱雀,振翅长啸着沿裙而上,没有占满整件外衣而是恰到好处地留了白,用暗线绣着其他花纹。 嫁衣的里裙同样绣着朱雀,在一圈火纹里冲天而飞,长长的雀尾留在裙摆处,连衣裙点缀得更完美。腰带上也绣着朱雀,但与方才的不同,它的喙上衔着花枝,枝上独有两朵艳丽的扶桑含苞待放。 流光溢彩,艳美逼人。 林洛笙穿上这精心定制的嫁衣,原本的温婉大气中多了种不可侵犯的美艳,一颦一笑皆勾人心。 林洛潇环绕着她“啧啧”惊叹:“姐,你穿这身可真好看!” 林洛笙有些羞赧,但还是抬起手,刚想要询问林洛潇这喜服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时,就听一阵清越的银铃声“叮铃铃”地响起。 两人一顿,同时看过去,只见一袭红衣窄袖便裙的江南月从柜台后款款走了过来,虽眉梢眼角都带着股懒散之意,却让人觉得沉醉。 “叮铃铃”的铃响持续不断,像是有摄人心魄的作用一般,林洛笙不禁感到脑子里有些浮浮沉沉,但过了一会,脑子里又突然清明了。 她看了看妹妹,林洛潇也是有些恍惚的神色,不禁心里一凛。 铃声止。 江南月走到她跟前,林洛笙这才发现,江南月的腰间缠着一圈银色的铃铛,一步一响。 她拉着妹妹向后退了一步,戒备了起来。 这老板娘有古怪。 江南月似是没发现林洛笙的举动,又向前走了一步。 林洛笙心里紧张了起来,但预想中的银铃声却没响起来。 江南月将她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准新娘换了身行头原本只有七八分的美貌瞬间就提升至十分。 果然是人靠衣装。 她点点头,自顾自道:“果然这朱雀锦很适合你。” 朱雀锦? 林洛笙与林洛潇相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嗯。”江南月又点头,“神界的东西,你们没听说过。” “神界?”林洛潇惊呼,“你的意思是真的有神仙?” 林洛笙也很惊讶,只不过没像妹妹这样。她看着江南月,心道这老板娘莫非是神仙? “大惊小怪。”江南月睨了她一眼,“有妖怪,为什么不能有神仙?” 她突然蹙额,自言自语道:“这世上的人怎么好像都很尊崇神仙,奇怪,有什么可尊崇的?” 林洛笙与林洛潇面面相觑。 江南月摇了摇头,又赞赏地欣赏了一会儿,指着侍女手中的其他盒子道:“步摇,凤冠,发簪这些我也帮你准备了,走的时候一起带走吧。” 林洛笙愣了愣,头饰这些东西,到时候用的都是宫里准备的,老板娘准备的肯定是用不上的。 给她用,未免浪费了。 于是,她斟酌道:“多谢老板娘的美意,但这些发冠首饰我到时候可能用不上,只怕届时辜负了您的心意。” 江南月淡淡扫了她一眼,毫不在乎道:“反正是白送的,你拿回去做个装饰也成,做都做好了。不过,我建议你还是用我做的这套吧,毕竟这套首饰是配着喜服做的。” 林洛笙沉默良久。 “老板娘,你为何要送我如此贵重的喜服?” 她真的不理解,可以看出,她身上穿着的这套喜服肯定是花了不少精力去做的,而且用的材料还全都是上好的。还有老板娘说的那套首饰,她虽没有看过,但料想肯定不俗。这老板娘这么做,也不怕店铺倒闭了? 只见江南月伸出柔美纤细的手,指尖描了描自己姣好的眉型,依旧是但毫不在乎的语气:“我不差这点钱,想送就送了。” 林洛笙林洛潇两人均是一梗。 江南月走回柜台后面,坐好,拿出账本,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算盘,问林洛笙:“新娘子,你确定不带你相公来试一下衣服?万一不合适呢?” 林洛笙注意到,她腰上的银铃还是没响。 她皱眉,遂有舒展眉头,笑道:“老板娘做的衣服,有什么不放心的。” 江南月单手支颐,也不看她,打着算盘,不语。 “姐。”林洛潇突然拉了拉林洛笙的衣角。 林洛笙问:“怎么了?” 林洛潇的脸色有些发白,她抬眸看了眼江南月,声音有些乏力:“姐,我感觉有点头晕,我们快走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感到有些无力,还不停地冒虚汗。总觉得是因为这老板娘搞的鬼,她不敢再待下去了。 林洛笙见她脸色不太对劲,也有些焦急,对老板娘一通道谢后就带着几只盒子急匆匆地离开了。 江南月停下手里的活,抬头,望着她们两人匆忙的背影,笑了笑。 虽说她不想与一个孩子计较什么,但无奈天生就不是什么越老越是德高望重的好人……嗯,她算不上人…… 她撑头,目光悠远地望着窗外灼灼的桃花,好久没遇到过故人了。 生死录卷一:靖和 43.重病 “小姐回来啦!” 一路颠簸,两人刚回到相府,立刻就有丫鬟欢呼着迎上来。 林夫人得了消息,忙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去接她们。 林洛笙扶着林洛潇,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感觉挺正常的。 “小心台阶。” 见林洛潇脚抬得太低,她连忙出声提醒,怕她会被绊倒。 林洛潇停住,喘了口气,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还是感觉全身乏力,并且灵台处也在一阵阵地发凉,让她有些冷。 她抱紧了林洛笙,牙关打颤,脸色苍白。 见妹妹这样,林洛笙不禁自责,真不应该带她去那么远的地方。 “来,慢慢走,回房间好好休息休息。” 她小心地搀扶着林洛潇,抬头,见林夫人正欣喜地朝她们走来,于是心里的自责感不禁更重了。 林洛潇也看见了林夫人,她看了看林洛笙,又喘了口气才虚弱地对她道:“姐,别担心,我没事的。” 林洛笙勉强地笑了笑,心里的担心半分不减。 很快,林夫人就又到了她们跟前。 “笙儿,潇儿,回来了。你们累不累?饿不饿?想要吃什么?离开家这两天都瘦了,辛苦你们了。” 林夫人一上来就拉住她们两人的手嘘寒问暖,然后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两人,虽然也发现了林洛潇的脸色不大好,但却以为是一路舟车劳顿累着了。 林夫人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 本来她是打算和她们姐妹两人一起去江沅城的,但临时府里却接二连三地出事,只能她来处理,去江沅城的行程一搁再搁。 林洛潇也怕耽误林洛笙的事,所以两人就独自去了江沅城。 让她们姐妹自己去江沅城,林夫人肯定是不放心的,但又拗不过林洛潇,只得让定国公府给她们派了一批侍卫,才让她们两人离开。 但她们离开的这几日,她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的。 此番见她们两人安全回来,林夫人才总算放心了。 林洛笙见她这么高兴,虽有些不忍打断,但还是硬着头皮小声说:“娘,潇儿身体有些不舒服,咱们回去再说吧。” 林夫人忙不跌点头,搀着林洛潇的另一只手,担心问她是不是累了。 林洛潇脑子里嗡嗡作响,虚弱感像是淹没了她,已经有些说不出话了。 “叮铃铃——” “叮铃铃——” 耳边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银铃声,她似乎看到了绘衣坊里那个妩媚又灵动的老板娘正慵懒地打着算盘,朝自己嫣然一笑。 林洛潇灵台处像被人泼了一盆寒冬腊月的凉水,冷得她一激灵,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潇儿,你怎么样了?” 林洛笙感到她的身体在发颤,急声问她。 林夫人也感觉到了她在颤抖,也着急了起来,问:“潇儿,哪里不舒服?” !林洛潇嘴唇已经完全没了血色,她疲惫地合上双眼,低声喃喃:“姐,我听到了老板娘的铃声。” “潇儿,你说什么?”林洛笙俯下身,将耳朵凑过去,“再说一遍,姐姐刚才没听清。” “老板娘……我冷……” 灵台处已经冷得像是坠入了冰窖,那股寒冷由灵台开始,然后顺着脖颈,脊骨一路知道脚心。林洛潇冷得眼前发黑,说话也哆嗦了起来。 “来人!快!赶紧找大夫来!赶紧去!” 林夫人厉声吩咐,下人们听了命令,连忙去请大夫了。 “潇儿,你别吓娘。” 林夫人话里带着哭音,急忙将她送回了房间。 金陵城最好的大夫很快就被请来了。 他提着药箱,被下人们推搡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哎,我说,你能能不能让老夫歇会儿?老夫要是累死了,谁来给你们小姐看病?” “哎哟,张大夫,求您就就别再拖拖拉拉的了。今儿个咱们夫人着急得都吼出声来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次听夫人说话那么大声!” “知道了知道了。哎!别推了,老夫自己会走!” 房间里。 林洛潇紧紧皱着眉,显然已经昏过去了,郑大夫正给她把脉。 林夫人急得团团转,想问大夫自己的女儿怎么样了,但又怕打扰了大夫看病。 她跺着脚,用手怕试了试眼泪,又是生气又是自责:“都怪娘,娘应该和你们一起去的,果然出事了。” “娘,这怎么能怪你呢?”林洛笙抿唇,“是我的错,是我没照顾好潇儿。” “不是,是娘的错,是娘的错。”林夫人拭着眼泪,小声抽泣了起来,“娘没有照顾好你们,当时娘就不该让你们独自前去的。你爹这才刚离开家没几天,我这边写出了事,这样我怎么跟他交代啊!” 林洛笙紧紧握着拳头,现在怪谁都没用了,只希望潇儿能没事。 过了许久,大夫终于把好了脉。 他将林洛潇的手放回被窝里,佝偻着腰站起身。 “夫人,令爱脉象倒还是平稳。只不过是受了凉,加之劳累过度,这才导致了昏迷。” “那会不会有事?”林夫人着急问道。 “不妨事,老夫先开个方子,躺几日就好了。” 林夫人忙叫人拿来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 张大夫提起笔,皱眉,还未写一个字,突然停住,抬头,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林夫人,问:“老夫突然想到,令爱天生体寒,身体得要好生养着,以免落下了病根。” “什么体寒?” “什么体寒?” 林夫人与林洛笙两人同时发问。 张大夫怪异地瞅着她们,问:“林二小姐不就是天生体寒吗,身子比常人虚弱,也比常人更怕冷,夫人您就没注意到?” 林夫人与林洛笙皆是一愣。 听张大夫这么说完,才想到林洛潇确实比平常人更怕冷一些。但相府毕竟家大业大,平常根本就不缺御寒的物品,补品也比较多,所以林洛潇其实被养得很好,连生病都很少有。 要是张大夫不说,她们谁能晓得林洛潇居然体寒? “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心。”张大夫开始写方子,边写边道,“好好养着就成了。” 林夫人与林洛笙这才松了口气。 写了方子,命人去熬药,林夫人亲自将张大夫送至门口,命下人将他送回去,这才回到林洛潇的闺房。 林洛笙坐在床边,看着林洛潇苍白的脸色,心里疑惑重重。 怎么会突然就变成这样?明明刚开始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 她皱着眉,想起在绘衣坊时妹妹说自己身体感到不舒服,那之后她们先是回了客栈,第二日也就是今日才从江沅城回到金陵。 一回来,妹妹就病倒了。 林洛笙不知怎地,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林夫人走进来,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笙儿,别自责了,大夫都说没事了,你也别太担心。” 虽是这样说着,可其实是叫她自己都担心。 林洛笙点点头,望着床上还昏着的妹妹。 …… 一晃眼,就过了好几天。 林洛潇依旧没醒。 林夫人在林洛潇的床前日日夜夜地守了好几天,饭都没怎么吃过。 下人送饭进来,央她好歹吃几口。 林夫人抬起头,平时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她的眼下黑眼圈十分浓重,一双眼睛也红得厉害,脸色发黄,形容憔悴。 才短短几日,曾经的雍容华贵已经荡然无存。 “出去!赶紧把张大夫请来,他要多少钱都行!赶紧去!” 一干下人“噗通”一声齐刷刷跪到地上不停地磕起了头。 “夫人,张大夫昨天晚上就搬走了,您让奴婢们上哪去找啊!” “我不管!去,把他找来!他不是说没事的吗?”林夫人哭了起来,泣不成声,“我的潇儿,我的潇儿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一众下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生怕林夫人会迁怒于她们。 “吱呀”一声,林洛笙推门进来。 “你们下去吧。” 她轻声对下人们道,然后端起桌上的肉粥,和了和,舀起凑到林夫人嘴边。 “娘,吃点吧,不然到时候潇儿醒了,您却倒下了,这算什么事。” 林夫人一把抱住她哭了起来。 “笙儿,你说,要是潇儿出事了,那娘要怎么活?娘该怎么办?你爹他怎么现在都还不回来,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笙儿,你爹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林洛笙回抱住她。 “娘,没事的,潇儿一定会没事的。” 她轻轻地拍着林夫人的背安慰,但其实心里已经凉到了极点。 潇儿真的会没事吗? 连她自己都怀疑。 过了没多久,林夫人在林洛笙的安抚下终于吃了些东西。 门外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有些嘈杂。 林洛笙拧眉,刚要发怒,就见门被人推开了。 “阿笙!” 只见顾景深走进来,还没到她跟前就唤了她一声。 顾景沉跟在他身边,他们的后面则是七八个御医。 顾景沉连忙走到床边,满脸担忧。 “这是怎么回事?潇儿她怎么了?” 林洛笙垂下头,低声回答:“从江沅城回来后,潇儿就成这样了。” “我是问怎么回事!”顾景沉“腾”地站起来,“为什么潇儿会成了这个样子,而你却什么事也没有!” 林洛笙后退了一步,低下头。 顾景深忙上去拉着她的手,冷冷问顾景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不够清楚?” “够了!”林夫人将林洛笙拉到自己身边,“太子殿下和三皇子若是没有什么事的话,请回吧,这里不是给你们吵架的地方!对了,御医留下。” 生死录卷一:靖和 44.换命 草草将顾景深两人打发了,林夫人这才又将目光转到昏迷着的林洛潇身上。 三月里的的阳光明媚,穿过格子窗,柔柔地洒进来,室内一片温暖。 御医们一个个地到病床前诊断,几乎要掏光了脑袋里的那点知识。 但没一个人看出来林洛潇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与金陵城最好的大夫张大夫诊出来的情况差不多,体寒加身体虚弱。 但不应该这么严重才是,怎会昏迷好几天都醒不过来呢? 一众御医各自纳闷着。 林夫人见他们半天没打出个屁来,有些怒了:“几位大人,潇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御医们面面相觑,互相看了好几眼,然后才开始发表言论。 先由御医院里最德高望重的向太医开始,之后挨个发言。一通咬文嚼字听得林夫人云里雾里,不由得看像林洛笙。 林洛笙也是听得一头雾水。 没多久,御医们开始发表自己的观点,该怎么治这病。 向太医主张施针。 张太医说要用毒。 其他的太医也各有各的看法,莫衷一是。 到最后,意见不合的御医们开始互揭彼此的短,爆彼此的黑历史,说用这个方法不行,那个方法也行不通,论着论着便突然大吵了起来。 没多一会儿,彼此不相服的一干御医便气冲冲地大吵着往门外走去,看样子是想跑。 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原本嘈杂的房里突然之间鸦雀无声。 御医们全部僵住,像被人定在了门边,僵硬地转过头。 林洛笙柔柔地笑着:“几位,这是要去哪?” 脊骨突然发凉,让人不寒而栗。 林夫人见他们这样子,瞬间就明白了过来。虽生气,但却也无可奈何。她咽了咽口水,声音发哽:“几位大人,真的没办法了吗?” 御医们沉默地站着一动不动,最后点了点头。 其实他们根本就瞧不出来什么。 “你们走吧。” 林夫人身子轻晃,扶住床栏。 屋子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林夫人呼吸不稳的喘气声。 林洛笙这一瞬间感到了一股恐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若是潇儿真的醒不过来了,娘要怎么办?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林洛笙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又想起顾景沉说的话。 为什么潇儿会变成了这个样子,而她却什么事也没有? 这句话像是魔咒一样,一旦想起,便很难忘却。 林洛笙不断重复回忆着这句话,有种模模糊糊想通了什么的感觉,但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清。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魔怔了。 “笙儿,这不怪你,你别放在心上。” 林夫人突然发声,将她神游的思绪拉了回来。 只见林夫人背倚床栏,疲惫地闭着眼。 她已经好几天没休息了。 林洛笙紧抿着唇,看到这一幕本该难过自责的心情因刚才想起的那一句话,突然间就灰飞烟灭了。 确实好生奇怪,明明她和妹妹无时无刻都无不在一起,怎她就没事而妹妹却重病不醒? 她低低瞧着林夫人与床上的林洛潇,想从她们的脸上瞧出来些什么,可看了半响,也只得出一个结论:不像是作假。 屋子外鸟儿啾鸣,一唱一和,热热闹闹地啼着春。 “哎!你做什么?!不能进去!” “快来人啊!” “你这疯子!都说了不能进去!” 门外兀的响起了一阵惊叫及喝骂。 林夫人缓缓睁开眼睛,先看了一眼昏睡着的女儿,后拧眉,起身气急败坏地走出去,大喝:“吵吵嚷嚷的做什么!” 她今天真的是忍不了了,先是太子,后是御医,没一个靠得住! 门外的一干丫鬟小厮均是双膝一软,俯首跪了下来。 林夫人扫视了一圈,却见门前离她不远处站着个叫花子。 叫花子肩上扛着一面招魂幡,灰头土脸,全身破破烂烂的像是穿着布条做成的衣服,竹竿一样的双腿光溜溜地露在外面,泛着漆黑的金属光泽。他黑黄黑黄的老脸在见了林夫人后兀地皱了起来,纹路极深,像一朵饱经风霜雨大的菊花。这朵菊花仿佛不自知自己有多丑,露出了一口七零八落的老黄牙。 这叫花子着实令人印象深刻,正是几月前在相府外面摆摊算命的骗子。 林夫人皱眉:“谁放他进来的!” 下人们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林夫人冷眼不耐地俯视着他们:“莫要让我问第二遍!” 这句饱含威慑与威胁的话一落地,立刻就有一个小厮跪爬了过来:“夫人恕罪,是他非要闯进来的,拦都拦不住啊!” 林夫人眉拧得更深了:“那相府养你们来是做什么的!拦个人都拦不住!” “夫人明鉴,这个人真的拦不住啊,他,他有妖术!” 林夫人一顿。 妖术? 她突然间就想起了那三支签。 急匆匆地下了台阶,“噗通”一声跪在了青石地面,林夫人抬头,眼里是看到希望的泪光。 三月里阳光与桃花一样灼灼,刺伤了人的眼。 林洛笙慢慢地走出房间,在台阶前坐下。 林夫人泣不成声,求那老叫花子就潇儿一命。 老叫花子乐呵呵看着林夫人,又看向她。 她托腮,目光挪向别处,春风追着花瓣,兜兜转转间,穿过水栏落在池塘里。 她心里忽然就静了下来,想着应该是快了。 老叫花子仍旧呵呵笑着,也不知是什么这么好笑,值得他这样笑半天合不拢嘴。 林洛笙不想再看了,起身离去。 也不知那老叫花子与林夫人说了什么,当天晚上,林夫人就敲开了她的门,再一次跪到了地上。 “笙儿,求你,求你救救潇儿吧。” “求你了。” 林夫人俯首,一个响头磕下去,再抬头时,额上已是一片红,晕着血青。 林洛笙面无表情地将她扶起来,嘴中说着以前说过的话:“娘,您别这样,快起来。要怎么救妹妹?您先和我说啊。” 林夫人果然像她想的那样,一把抱住她失声痛哭起来:“笙儿,对不起,对不起,娘对不起你……” 接下来要说什么她都一清二楚。 “笙儿,求你了,道长说只有你能救潇儿,求你救救潇儿吧,求你了。” 林洛笙支撑着林夫人,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笙儿,你能不能,能不能和潇儿换命?求你了,只有这样才能救潇儿。笙儿,娘求你了……” 林夫人抬头,一张凌乱不堪的脸撞进她的眸子里,林洛笙温婉的笑着,说:“好。” 她并不是伤心欲绝或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个虚假的梦,虚无缥缈,自己已经经历过了。 她抬头,望着窗外的繁星弯月,弯弯的月亮挂在桃花枝头,露出一张诡异的笑脸。 林洛笙啊林洛笙,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哪里? 这已经是她不知第几次这样问自己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这几个月以来,总是觉得不真切。眼前的景物,人物,发生的事情,不管是什么,都让她感觉到虚假。 尤其是今天。 …… 翌日清晨,已经把自己拾掇得无比干净的老叫花子抱着一盘子朱砂走进了林洛潇的房间。 听昨天晚上林夫人说,那老叫花子是个半仙,算出林洛潇命里有此一劫,于是几个月前就守在了相府帮林洛潇渡劫。 林洛笙想,这些什么半仙,还真是闲得慌。 又听林夫人讲,像老叫花子这样的半仙,其实本意都是想着能救一人是一人,给自己积点功德,也好早日飞升。 林洛笙又觉得好像有些道理。 听说仙与神不同,仙本来不是仙,而是人或者什么其他的精怪经过重重磨难与苦修,历经劫难才能飞身成仙。 头一次她不懂,现在她好像有点懂了,老叫花子应该不是闲得蛋疼。 林夫人还说,那老叫花子看出她的命格是天生凤命,且本命十分的硬,而潇儿命里早夭,本活不过三岁,但却被人留住了三魂,三魂七魄尚在,所以才没有三岁而亡。 林洛笙隐隐想起来,潇儿三岁的时候落过一次水。 是自己与她争吵不过,两人打了起来,后才双双落了水。 那年正直寒冬腊月,白梅凌然绽放之时。 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她欠潇儿一命。 昨日里林夫人以大哭结束了她们之间的谈话。 林夫人说:“笙儿,只有你的命格才能救潇儿,娘真的是没办法了,真的是没办法了……笙儿,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林洛笙想,没什么对不起的,这是她欠的。 老叫花子身着黄袍,头顶冲天黄冠,一把仙气飘飘的长须。 这么一看,这老叫花子拾掇清爽干净了还真有几分半仙的样子。 他将招魂幡立在床头,鸡血和朱砂,咬破手指滴血进入。 朱砂里咻然金光大作。 此时林洛笙正躺在林洛潇身边,看着这老叫花子的一番操作,心里倒真的觉得确实有两下子。 老叫花子的效率倒是挺高,也就短短几个时辰,她与妹妹的命格就这么交换了。 没有什么感觉,不痛苦,不疲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简易得像是过家家一样草率。 但是,这场过家家一样的换命仪式,真的潇儿醒过来了。 看来,老叫花子真的不是老叫花子,是一个半仙。 林洛笙闭上眼,身上没什么力气。 林夫人说,她本命硬,将命格换给林洛潇不会有生命危险。 命格,她的凤命。 本命,她不知道是什么。 生死录卷一:靖和 45.朱雀神影 四月初,桃花谢杏花开。 蜿蜒山壁的栈道上,晨雾霭霭。往下看去,粉色的杏花隐在云烟里,像一片朝阳初升的烟霞。 栈道转角处,缓缓驶出一辆气势不凡的马车,后面跟着一队侍卫,黑甲长枪,腰间挂着半块黄铜令牌。 这是定国公府的直属亲卫队。 车内暖香袅袅,桌上摆放着一盘糕点,带着一层金黄金黄的酥皮,看上去颇为可口。 一只葱白纤细的手探了上来,拇指与食指微屈,轻轻将一块糕点拈了起来。 “姐,我们什么时候到?” 林洛潇一口嘴里含着糕点,口齿不清。 “快了快了,你这孩子,就别打扰你姐姐休息了。” 林夫人无奈地看着她,后又小心翼翼地问倚着车壁闭目养神的林洛笙:“笙儿,可是累了?” 林洛笙缓缓睁眼,见妹妹夹起一块糕点狼吞虎咽了起来,林夫人则是一脸小心。 她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 自从一个月前与潇儿换命后,林夫人对她总是格外的小心,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对她说即使换了命格,但她们绝不会觊觎她的太子妃之位。 凤命,呵,普天之下,女子最是尊贵的命格。 她会嫁给顾景深,成为他的太子妃,最后成为他的皇后。 本该就是这样。 此行她们是要去珈蓝寺祈福,马车已经行驶了快三个时辰了,一路颠簸,舟车劳顿。 珈蓝寺位于金陵外城的相与山,相与山高而陡峭,上山的路仅有一条栈道。而珈蓝寺正是在相与山上的山坳处,掩映在一片古木青松之中。 使得相与山上长年晨钟暮鼓,梵音袅袅。 去往珈蓝寺的道路着实遥远,也很险峻。按理说,一座深山老林里又道路不通的古寺,本该就此荒芜。但珈蓝寺却常年香火鼎盛,游人如织,更甚是每年六月,容国皇室都会全员出动前往祈福,由此就更加地带动了游人信客前往,当然也将相与山下原本只是个小村的杏花乡带成了杏花县。 也是一桩奇事。 此番她们去珈蓝寺,正是为了四月中旬的大婚。 大婚前一个月,新郎和新娘是不能见面的。由此,去珈蓝寺祈福当然也只有林洛笙一人,顾景深此时许还在皇宫里修习他的帝王心术。 马车摇摇晃晃小心翼翼地沿着山壁蜿蜒前行,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掉入万丈深渊。 林洛笙挑开车窗的布帘,岩壁栈道十分的宽阔,足够五马骈首而行。 她们仅有一马拉车,是上好的白蹄乌,膘肥体壮,原本是容国皇室养的战马,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非要拿来给她们拉车。真是……大材小用。 不过也难怪,自容国统一天下以来,已经几十年未曾发生过战争了,战马,也就成了一种象征。 平时皇室养的战马,大多都是供给皇子公主们比赛玩乐的。 走过了半个时辰,才总算到了珈蓝寺。 下了马车,珈蓝寺住持明通大师就前来迎接她们。 听林夫人说,在林洛笙她小的时候,明通住持曾来过相府,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说她是有大机缘之人,若是出家修行,必能修成正果。小则成为一代大师,大则跳出六道,脱离轮回之苦。 虽是这样说,但她好歹是相府嫡女,出家修行什么的……想都不要想,再说,她也并不想。 林相更不想。 这件事是她两三岁时发生的事了。 明通大师离开相府后,在这十几年间,林相每年都会带她和潇儿去珈蓝寺小住一段时日,说是沾沾佛缘。 但她想,每年来沾佛缘的人那么多,其中不乏苦难之人。想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让佛祖注意到她们,恐怕有点难。 再说,佛缘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若无佛性,哪是这么容易沾得上的。 这一次,来的只有她、潇儿和林夫人,父亲自上月出京监察,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许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耽搁了,大过女儿出嫁。 明通朝她们呼了一声佛号行了个礼,便带着她们去了厢房。 一路上,明通看了她与潇儿好几次,最终欲言又止。 她想,这明通大师法力高深,怕是已看出来她与潇儿的命格换了。 夜晚繁星闪烁,她独自一人离了厢房。夜里露水重,一路分花拂柳,裙摆已经有些打湿了。 晚风习习,许愿树下,红签相互碰撞,磕磕碰碰的声音有些令人心旷神怡。 她就站在树下,浅紫罗衫微微飘动,像是在应和着书上的挂签红绸,静默成画,轻晃风华。 这树上的姻缘签,怕是占了大半。 林洛笙突然想到,她来过珈蓝寺这么多次,却从未求过姻缘。 她与顾景深的姻缘,中间少了红线。 她该是要去求一求姻缘罢? 转身,却见飞檐钩角的古寺庙下,红灯灯火温柔,一紫袍少年正吃吃笑着,看着她的眼里有漫天星光闪烁。 她朝少年走去,少年也朝她走来。 “你怎么来了?” 许愿树下是她的一声轻柔疑问,渐渐飘散在晚风中。 顾景深红了脸,小声道:“我……想来见你。” 她恍然。 在相府里,两人可不能正大光明地见面,毕竟还有不到十日,就是他们的大婚之日了,总是要避讳的。 但其实,就算两人相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婚前一个月不相见,只不过是传统罢了。 这一个月,顾景深怕是被皇后娘娘管得透不过气来了,皇后一向很注重传统。 林洛笙笑了笑,然一连问道:“你偷跑出来的?皇上可知?三皇子殿下怕是也来了对吧?” “没有,父皇知道我出来的,景沉也来了。”细若蚊蝇的回答底气不是很足。 “嗯?”林洛笙怀疑问,“皇后娘娘也知道你出来了?” “呃……这个……” 眼前的少年痴傻地看着她,痴傻地憨笑。 林洛笙也笑了笑,遂不再言语。 她抬头看着满天繁星,星河璀璨,将天空分割成两片。 牛郎织女各在星河一头。 顾景深也望着夜空,嘴角翘起,看上去心情很好。 “阿笙。” “嗯。” 他牵住她的手,耳尖红得滴血。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这句话很难想象他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林洛笙有些发怔。许久,她才点了点头:“嗯,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她突然有些怀念,不想醒来。 顾景深啊,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你要记住你说的话。 风起,许愿树上红签相碰,磕碰声奏成乐章,像一曲古老的歌谣。 林洛笙将脸埋一次手里,指间浸出水渍。 顾景深不明所以,却慌乱了起来:“阿笙……你怎么了?” 她许久不抬头,也不说话,等抬起脸来时,却一脸的严肃认真:“顾景深,我迷路了,可能要很久才找得到回去的路,你等我好不好?” 眼前的少年一脸迷惑:“阿笙,你在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顾景深,你等我好不好?” 少年也摇了摇头:“阿笙,先告诉我,你怎么了。”表情也很严肃,难得认真。 她心里微涩,眼里又蒙上了水雾,声音微哽:“顾景深,你等我好不好?” “阿笙……”少年手脚慌乱:“我等你,阿笙,等多久我都会等你。” 林洛笙终于笑了笑。 几日后,祈福的任务完成了,林洛笙几人也打道回府了。 头一日,顾景深就已经离开了。 山路崎岖,栈道险峻,壁崖上横斜出一树老松,弯弯曲曲如老人迟暮。 树下,杀声震天。 林洛笙想,这一天总算来了。 刺客冲向她和林洛潇,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有时候真的不得不让人骂一句娘,这什么古寺道观什么的,为何非要建在壁崖山坳或是深山老林之中?难道只有这样才能展现出隐士高人的姿态? 她再次落下山崖的时候,已经没了头一次的恐惧,更多的是戏谑。 就在前一刻,她将潇儿从万丈悬崖处拉了回来,如以前一样。 潇儿眼里的震惊实实在在,显露无疑。 “笙儿!” 这是林夫人的声音。 林洛笙闭上眼,已不想再去想。 崖风太大,耳朵里轰鸣一片。 急速下落间,一片火光自下而上冲天而起。火光里,蓦然传来一声朱雀啼鸣,悲怆凄然,听者动容。 “那是什么?!” “啊——” “快跑啊——” 崖下一方封闭的空间里传来凄厉恐惧的哭喊,但那火却没蔓延,让他们不由得逐渐停下了奔逃的脚步,双眼直愣愣地看向远处的火光里。 火光里的少女一袭紫衣,额间一抹朱红印记,温婉清丽中多了几分艳美。她冷眼看向天空,身后是一只巨大的朱雀虚影。展翼之间,声如冷玉,在这小小的一方空间回响:“就凭你?也配?” 声声冷玉落下,像是下了一场漫天风雪,瞬间千里冰封,冷到人骨子里。 可现在,明明是一场朱雀神火。 神火突然在空中开始蔓延,烧遍每个角落,大有一直蔓延下去的趋势,只看得天空下的生灵两股战战,胆战心惊。 “不——” 天空中传来一声凄厉惨叫,悠远回荡着,久久不散。 火光里的少女像一只折翼的紫色蝴蝶,翩然倒下。 滔天大祸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没有出现过。 “哎,你去看看。” “你怎么不去?去去去。” “你们别吵了,让老杨头去吧,那里是他家,人也是他带回来的。” “可是老杨头一家刚上山采药去了,去哪找?” “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去去,还是你去吧!” 生死录卷二:凤命 请假条 今天有其他事情耽误码字,请假两周。感谢支持谅解,感谢支持! 《忘川生死录》生死录卷二:凤命 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生死录卷一:靖和 46. 颜玦说,眼前这姑娘大有来头,虽说不必小心哄着,但也一定要客客气气的。 我笑问她有什么来头,连你也要小心对付? 颜玦看了眼大殿下的蓝衣姑娘一眼,用密语对我说:“朱雀之女。”显然有所顾忌。 蓝衣柔婉的姑娘一脸疑惑,似乎又要问这是什么地方,崔钰却先一步展开生死簿,看了一眼,刚想开口念什么,又生生咽了下去,只小声对我们道:“这姑娘阳寿未尽,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颜玦嗯了一声,面不改色道:“命人带她去还阳。” 好机会,我立刻笑着看他道:“我去,我带她去还阳怎么样?”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我哂笑:“那是你没发现我助人为乐的美德。” 颜玦揉了揉眉心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诚挚的目光有些碍眼,最后只得妥协:“好,你去吧,让乘岚和范无救和你一起。” “我一个人就行了。乘岚事务繁忙,范无救就更忙了,每天死这么多人,他不是得忙着勾魂嘛。”我立刻回绝。 崔钰咳了一声:“长离姑娘,这范无救手底下的无常有几百个,他和谢必安只用去勾大奸大恶之人的魂魄。”当真一点都不懂得察言观色。 “哦。”我心里有些不太舒服,心道你这“长离姑娘”叫得还真是顺口。 崔钰又道:“而且带鬼魂去还阳,也不用出地府,送下头这位姑娘到还魂崖那里就行了。” 言下之意是我这是自找麻烦,反正去不了人间。 看颜玦的表情,似乎也是这个意思。我摸了摸下巴,他们好像误会什么了。 殿下的蓝衣姑娘渐渐缓了过来,问:“这里是地府?” 我轻飘飘移到她跟前,露出大大的笑容调笑道:“是呀,姑娘第一次来吧?请随我来吧,别迷路了,奴家这就带姑娘好生观赏一番。” 崔钰翻了个白眼啧了一声,颜玦面不改色。 蓝衣皱眉,脚步不动,问:“我死了吗?” “哎呀,说什么死不死的,姑娘福大命大,哪有那么容易死。” “可是……” “别可是了,跟我走,我带你回家。”我抓起她的手,向殿外走去。到门口时,我回头看,崔钰正小声对颜玦说着什么,颜玦一言不发,突然抬头看向我。我心里“咯噔”一声,立马转过头带蓝衣女子跑了。 直到走远了,我才朝蓝衣笑道:“你好啊,你叫什么名字?” 蓝衣愣了愣,遂回答:“我叫林洛笙,姑娘叫什么?” 我刚想脱口而出说我叫长离,但没能说出来。 其实我一直心存疑惑,“长离”这个名字是颜玦告诉我的,他说是我原本的名字。后来我查过资料,知道“长离”是朱雀的别称,但我心知肚明,我不可能是朱雀。而看颜玦的意思,他要么是认识我,要么是认错了人。 我更倾向认为他是认错了人,因为他从来不叫我“长离”,而是略带忧伤地叫我“阿愿”。 咳,其实他叫我“阿愿”时并没有任何表情,忧伤一说只是我胡乱理解的。 我之所以笃定他认错了人,其实是因为我对“长离”和“阿愿”这两个名字的陌生。即使第一次见到颜玦他唤了我一声“阿愿”时,我心里确实无端地起了一股无名之火,但我仍然坚定地认为,我绝对不认识他。 而颜玦也奇怪,他告诉我我叫长离,但从来不会告诉我长离的过往。啧,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失忆了,所以才忘记了一切,但却又什么都不与我说,这种态度不像是对失忆的人的态度。一般来说,对待失忆的人,不应该是想方设法地帮我找回记忆吗? 我心下明了,这其中必有隐情。虽说是这样,但我也不会去问他。这件事,还得看我自己,突破口就是生死录和红莲业火。 而此时林洛笙问我的名字,我已经不大想说“长离”这个名字了。 我思量着该取一个什么样的新名字,总之不能再叫长离了。谁知道叫我这个名字的人是在叫我还是在叫长离。 正思量着,一个鬼魂突然跑过来,不长眼地撞了我一下,把自己的头都撞掉了。 我看着他的脑袋骨碌碌地在地上滚着,眼睛瞪着我,嘴角抽了抽,将这颗脑袋捧起来安到他的身体上去。 他伸出双手摸了摸脸,尖叫道:“啊!你给我安反了。” 我眨了眨眼,无辜道:“你扭过来不就行了。” 于是他当真将头扭过来,瞪了我一眼,骂骂咧咧地走了。 唉,真是世风日下,鬼心不古。我帮了他的忙,连句谢谢都没有,关键还是他撞我的。 我歪过头正想跟林洛笙说他两句,却见林洛笙身体站得笔直,一动不动的。 我恍然大悟,被吓着了。 “哈,别怕哈,这里的鬼没有恶意的,不会伤害你的。” 林洛笙看着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我耸了耸肩,心想到还魂崖也还有一段路程,便问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林洛笙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木木呆呆地道:“记不清了,好像是因为坠崖了。” 咦?坠崖不死?这路数……有点熟悉。 我打量了她几眼,清清浅浅温温婉婉的,这般形象确实像话本子上的女主角。 女主角皱着眉头,轻声问我:“他会等我吗?” “嗯?谁?心上人吗?” 林洛笙眉头皱得更深了:“一直都是我在等他,我希望他也能等我一次。” 听上去有些迷茫无措,但更多的是忧虑和不信任。 我心里叹了口气,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那个人会等她。她问我这个问题,无非是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让自己安心。 我突然有些心疼眼前这个姑娘,照话本里的路数,她坠崖应该不是意外。 “会的。”我牵起她的手安抚,“他会等你的,因为他也很喜欢你。” 林洛笙笑着,看向我的眼睛比水还温柔,她说:“他确实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的。” 我也笑:“那你就更应该相信他会等你了。” 地府里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长离,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