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不知师弟是女郎》 第一章 入世·尚仙 【楔子·长命】 长明山下雨了。 长明寺人满了。 书生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三千长阶前,笑得悲怆。 无根之水圈着凡世污垢,毫不怜惜地尽数浇在他身上。锋锐电光划破天际,他眼中本有热血,但这血混着雨水一起落下时便泛着寒凉。 长明寺晚钟敲响,古声悠悠荡开,昭示着数千信徒坐阶的祷告仪式正式开始。 三千长阶上的数千信徒屏息闭眼,双掌相合的同时心中默念般若心经,为长明寺中的庇佑世人福泽的神佛诚心祷告。 “佛欺世人!佛欺世人啊!”失了气力的书生瘫倒在最低一层的石阶上,喉咙里却发出兽类般的嘶吼,他眼里的狠戾几欲挣脱躯壳而化形于世间。 或有冒雨祷告的信徒因这异响而回首瞥他一眼,登时就被此人满身的污垢血水给惊了心神,只得低声吟着“我佛慈悲”又转过头去,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面上的那份怜悯究竟有没有透进心底。 后来,双目流血的书生口中便只是颠来倒去地念着一句话,“神佛若无心,何以佑世人?” 癫癫狂狂,痴痴傻傻。 这一年,神佛长明,书生眼寂。 而长明山,本唤长命。 长明寺,本唤长命。 ——————(我是一条迷人的分割线,大家可以叫我“割割”) 长明山下,风尘卷人。 霜降时节的风,带着初冬的厚重凉意。晨曦曈昽、金辉倾洒,长明街褪去夜里的怠懒后渐渐鲜活。 刚出笼的肉包腾腾地冒着热气,勾得流浪的癞皮狗再也挪不动步子,恼人的哈喇子流了一地。 与此同时,半空中十几道流光影子簌簌逝去,快若玉弩星坠,引得街上行人不约而同昂首观看,艳羡之意不绝于口。 “这些仙君,应都是来参加长明寺的佛典盛宴。” “此等盛事,我若能一观,死而无憾呐。” “青天白日的,瞎做什么梦呢?” ...... 这个世道,崇尚修仙。 不论是王公贵族亦或是平民布衣,只要此人有着修仙的资质,那便可不受俗世身份羁绊,拜入名派大宗后一飞登天、平步青云真的不是痴人说梦。 然而,浮生万象,资质平平、庸碌一生之人多如牛毛,因此能够与修仙沾上些许关系的人都会被捧为香饽饽,享尽人世尊崇。 繁华喧闹的长明街十里之外,枯草如席,风过留声。 “师兄师兄!” 白衣胜雪的少年抱剑倚在一棵葳蕤的树下,双目微微阖起,看样子是趁着这来之不易的空隙时间短暂休憩一番。 他骤然听得这么声叫唤,便缓缓睁开了眸子,眼波流转间道出几分动人风情,声音却冷彻如脆珠玉石,“事情可办妥了?” 先前唤“师兄”的那少年喘着粗气奔到这白衣少年跟前,眼睛里流露出“那是当然”的神色。“都办妥了,妥得不能再妥了。” 两人这么相对站着,又皆是白得令人发指的衣裳,衣袂飘飞间便现出绝尘若仙的气度。 这样标志性的白衣,再加上他们腰间别着的八角银铃,就算是不修仙的人都能知晓——这二位必是云梦泽的弟子。 黎池淡淡然点头,手指微动就将怀中剑别在了腰襟。“既如此,便回去吧。” 尚辞“唔”了一声,接着便乖巧地跟在他师兄身后。 黎池在前头从容不迫地走着,举手投足间尽是清雅韵味,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走得飞快。走得飞快的结果就是,他的尚师弟只能望着他愈来愈远的后脑勺咬牙跺脚。 尚辞看着那个愈来愈远的白色身影,白净的脸庞隐隐染上一层红晕。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喊道:“师兄,师兄!” 足足喊了两声,黎池才缓缓转身,素来清明的眸子里难得有着一瞬间的迷惘。“何事?” 少年长身如玉,一双桃花眼里本该隐隐约约泛着多情,可他冷冷抿起的薄唇却昭示着此人并不是个温柔多情的主。 墨发轻扬,白衣猎猎,黎池只消眉眼冷肃地静静站着,都能美成一幅盛世画卷。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这么看着黎池,尚辞脑中不由自主地蹦出了四个字——倾国倾城。 世人都说,美人回眸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美人是个中性的词,它描摹的可以是一舞动人的绝世舞姬,亦可以是美如妖孽的少年儿郎。 黎池周身的气度皆是清冷,素来以冰霜覆面的形象算不得妖孽。可偏偏是这样的人,拥有一双满目风流的桃花眼。 很多时候,他都是眼神冰冷,但这天生的桃花眼却显现出迷离梦幻,黑白并不分明的瞳仁里仿佛被人灌了一盅美酒,临去秋波酿桃花。 面前这看上去有些憨的尚师弟在唤了自己之后,便只是站在原地发愣,这不免让黎池心下有些无语。 “究竟何事?”他向来厌恶旁人说话只说一半的行为,语气里亦是添了些与他这个年龄段并不相符的严厉。 尚辞猛地回过神来,“啊”地一声叫唤后,便忙不迭抬眸望向黎池,“师兄,我们能不能御剑回去?” 他之前奔了老远去给人家送东西,之后又奔了老远回来。还没歇息会儿呢,黎师兄就说要动身回云梦泽,好似根本没看见他正大口喘着粗气。 啧啧,自己还真是个小可怜见的! “御剑?”黎池微妙地盯着他,“你何时学会的?” “我不会啊。”尚辞迷茫地摇头。 “既如此,那便继续走路。”黎池听了此话,脸上表情未有分毫变化,飘然间转身就走。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嘛! “师兄!”尚辞欲哭无泪,只能仰着涨红的脸大声说道,“我好累好累,腿都快断了。而且师兄,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快吗?”黎池回首挑眉,眯着眼睛估量了一下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好像是有些。” 尚辞拼命点头,然后趁机说:“虽然我不会御剑,但是师兄你会啊,所以能不能......” “不能。” 他充满希冀的话还没问出来,就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犹如一朵花堪堪露了半数娇蕊,便被人冷酷无情地掐烂了花瓣。 嘴唇颤抖了老半天,尚辞最后也只能耷拉着脑袋“唔”了一声,便认命般跟着黎池默默走路。 若是以前在尚王府遇见这样没有眼力见的人,他早就让人拖下去打板子了。 奈何现下入仙门、摒前事,如今就算给尚辞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叫人来打黎池的板子。 他这位黎师兄仙资卓绝,深得授业长老的喜爱,纵使尚辞平日里仍旧有那么些乖张,但他对黎池的实力确实是钦佩得很。 黎池本就沉默寡言,而尚辞被拒绝后心里难免有些郁闷,两人便是一路无话。好在经过刚刚那么一茬,黎池便有意无意地放慢了速度,让尚辞提着腿能够勉强跟上。 “哎哟,这不是云梦泽的弟子吗?怎地不御剑,只是在‘吭哧吭哧’地走路?” 黎池闻言抬头,便看见半空中浮着数道黑色的流影,剑光抖擞,好不神气威风! 因为隔的距离有些远,所以他也看不清剑身上站着的人的衣裳配饰。 但凭那黑色剑光推断,这几人应是万剑宗的弟子。 黎池就算没有御剑,走起路来也是风度翩翩,因而“吭哧吭哧”这四个字怕是单送给跟在他后头的尚辞。 云梦泽与万剑宗的关系有那么些尴尬。 第二章 入世·挑衅 去年的苍灵仙谈会上,万剑宗的年轻弟子一口气将前五尽数包揽,整个修仙界都为之震撼。 苍灵仙谈会、长明佛典宴以及九重焰阳役并称修仙界的三大盛事,皆是每十年举办一次。 各个宗派的精锐弟子都会在这三场盛事中比拼仙术灵法,而这些弟子的实力也总能代表着他们所属宗派的实力。这样的盛事,除了那些没有资格参加的小门小派,稍微有些名头的宗派都会力求在这三场修仙盛事中取得较好的成绩,从而提升本派在仙灵榜中的排名。 毕竟排名越高,也就越能吸引新鲜血液,从而不断地壮大宗派自身。 承办修仙盛事的苍灵阁、长明寺以及九重宫底蕴深厚,从立派至今已逾千年,因此并不列入仙灵榜。修仙界的鼻祖,自然不会有心思跟底下那些后面起来的宗派们争个一二,派中弟子亦是不会参加诸类盛事。 去年万剑宗的弟子包揽了苍灵仙谈会的前五,门派在仙灵榜的排名亦是从第六跃至魁首,惹得不少宗派艳羡,更惹得不少修士口吐酸水。 “要不是我家师兄昨晚为了猎到那只百年难遇的噬魂兽而一夜未眠,哪里轮得到他们万剑宗的人出风头!” “这仙谈会的日子真不是时候,正巧碰上我家师姐身子有恙。唉,女孩子嘛,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手脚发软,头疼肚胀。” ...... 话虽然难听,不过只是隔靴搔痒,万剑宗的人根本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随意说吧,说得越多就越能证明这些人内心的酸涩与嫉妒。 然而接下来,所有暗戳戳的话都有意无意地朝着一个方向汇聚,这便让万剑宗年轻气盛的弟子们有些坐不住了。 “万剑宗算什么魁首?你们这会儿怕是忘了云梦泽吧。” “奇也怪哉,此次的苍灵仙谈会,云梦泽并未派弟子前来。” “听说是门派内部有事,便暂时缺席了此次的仙谈会。” “所以啊,万剑宗这次不过是侥幸夺了个魁首,跟云梦泽根本没法比!人家啊,可是连续二十年都在仙灵榜上独占鳌头。” ...... 一朝入云,一朝成泥。 那些为了此次仙谈会而没日没夜训练的万剑宗弟子方才还在被夸赞年少有为,这会儿就被人明里暗里说是侥幸之徒,算不得光明磊落。 每个踽踽长夜流下的汗水除了他们自己,不会有他人知晓;而他人就算知晓,也根本不会在意。 世人在意鲜花簇拥时的荣光,乐于挑起旁人的龃龉,所以那些最为真切的努力,反而不被看在眼里。 因着这次他人的恶语相向,万剑宗的弟子便对云梦泽起了一些疙瘩。毕竟他们一没偷二没抢,堂堂正正地在苍灵闲谈会上取得好成绩,光明正大地夺下仙灵榜的魁首,却被人这样造谣生事,难免不心怀郁气。 此回他们正要去参加长明寺的长明佛典宴,心里也隐隐憋着一股气,想要在这次盛事上再次取得佳绩,用事实来为自己正名。 然而,前不久他们得到消息,云梦泽此次仍旧不会参加,这又让万剑宗弟子一肚子的气不知该往哪发了。 他们本来正在空中御剑飞行,无意间向下瞥时正巧看见了黎池和尚辞。这两人的衣饰那么明显,因此就有一个弟子忍不住停下来嘲讽了几句。 黎池只是淡淡然望着半空中的那几人,手指自然地垂在身侧,白衣曳地,连开口的欲望都没有。他向来不喜与人争论,而对于这种主动挑事的人,他更是不会给什么特别的眼神。 尚辞本想反驳那些人几句,但见黎池浑身都散发着不欲争辩的气息,便只好仰头瞪了上面的人一眼,闷着脑袋就继续走了。 万剑宗的那名挑事弟子自讨没趣,怒着眼睛还想说些什么,结果被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擒住了双手。 “阿诗,这两个看上去就知道是云梦泽的小辈弟子,怕是还没练出御剑之术,何必跟两个小辈如此计较?佛典盛宴快开始了,若是因此延误了时辰,这后果可不是你我能够承担的。” 穆诗冷不丁被钳住手腕,又受到一番教育,脸上自然是青白交加。“这道理我当然懂,还要你说?还有,你刚刚叫我什么?” 那男子闻得此言,面色微微一僵,只得缓缓松开手,“是我逾越了,少宗主。” “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就好。”穆诗重重地掸了掸自己的手,眼中的厌恶根本不多加掩饰,“穆归篱,你不过是我爹半路领回来的私生子罢了,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旁边几名弟子见这两人周身火药味渐浓,均是不约而同地催动着剑往边上挪了挪,省得自己被波及。 一个是宗主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儿子,一个是最近在各大仙术盛事上初展风采的新秀。这两个人若是打起来,左右为难的可是他们这群普通弟子。 好在穆归篱遇事并不像穆诗那般冲动,也不是一个爱针锋相对的人。他手中灵力微闪,脚底下的剑便因着牵引向上升了升,“大家继续赶路。”言罢,他便率先向前飞去,背影萧瑟离索。 “少宗主,您别气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穆诗冷笑两声,“还有,愣着干什么,没听见穆归篱让你们赶路吗?全都聚在一处,是想等着过年吗?” 他这么撒了一通气后便调正剑身朝着长明寺的方向而去,余下的那些弟子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也只能闭紧嘴巴默默跟上去。 ——————(“割割”来了) “师兄,他们方才挑衅我们。”尚辞不紧不慢地跟在黎池身后,终是忍不住嘟囔了声。 “嗯。” “师兄,他们万剑宗挑衅我们云梦泽!”尚辞觉着自己许是声音有些小了,因此特意提高了音量。 “嗯。” “......”尚辞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这样的挑衅,他这位黎师兄还能云淡风轻地“嗯嗯嗯”,果真是与众不同。 第三章 入世·落石 在云梦泽的时候,黎池就是与众不同的。 他们这群小辈弟子还处于认真学习理论、培元固本的阶段,因此每日的学习内容都有周密的固定安排。 譬如这个清晨研究灵气道论、那个黄昏辨别草药毒物等,均是繁杂的理论课程,由门派中的讲师授课指导。唯有这些理论课程合格,这些弟子才能通过晋升大会摘掉小辈的帽子,跟随派中长老正式开始修仙之路。 此中过程,需要两年左右。 黎池十四岁入云梦泽,一年左右便将这些基本知识学了个通透,还无师自通地练了一些简单的小仙术。但因晋升大会每两年一次,他虽然课业上够了资格,但仍旧无法成为正式弟子。 对于黎池的天赋异禀,长老们大为惊叹,并不想因为死板的规矩而生生荒废他这一年的大好时光。因此,诸位长老商议之后便决定给予黎池与正式弟子一同修习术法的特权,希望能让这株好苗子毫无阻碍地长成参天巨树。 然而黎池素来独来独往惯了,根本不喜与人交流,因此甚少与正式弟子一同上课,多是在无人之时自行向长老求教一二。 挂着小辈弟子的名头,学着正式弟子的术法,这便是黎池的与众不同。 “不必在意。”正当尚辞思绪飘飞之时,黎池忽然淡淡开口,“不做无谓之争,你好生记住。” 听闻此言,尚辞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嘴唇哆嗦着蹦出话来,“师兄,你,你居然主动跟我讲话了,我好激动啊!” 这一路上一直都是他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免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太过尴尬。 尚辞爱闹,也喜说话,因此跟着黎池这么个冰冷玉壶还真是有些难熬。 “......”这有什么值得激动的?黎池的眼神有些微妙起来,觉得面前这少年怕不是个傻的。他转过脑袋,眼神轻飘飘地望向远方,“走吧。” “师兄,回去后,我有不会的东西能不能去请教你啊?”尚辞正沉浸在黎师兄与他主动说话的喜悦当中,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了。 “不能。” “......”还真是够直接、够无情的。 好在他跟黎池这么处了几日,知晓这人性子就是如此,因此心中就算是有些失落也没有表现得很明显。 云梦泽地境偏南,而他们二人此次来的长明镇坐落于北方,两地相距甚远。 他们自下山以来已经两日有余,回去自然也是要相应地用上个两到三日。 “师兄,我们还是按照来时的路线回去吗?”尚辞开启尬聊模式,腰间的八角银铃发出“丁铃当啷”的脆响。 “嗯。” “......”果不其然,依着黎师兄的性子,能用一个字回答就绝不会说两个字。 尚辞忐忑地揪了揪自己的衣袖,突然一个步子冲到黎池面前,仰着脑袋真诚道,“师兄,我们走水路回去好不好?不然也太过无聊了,我还没坐过船呢。” “坐船?”黎池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是很中意这个提议。 “坐船坐船。”尚辞拼命点头,“下山之前我学了一门关于水的理论术法,很想真正试上一试。”说完这番话,他便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渡口,身子都快蹦跶起来了。 黎池抿唇看向那渡口,然后在记忆里搜索着关于这渡口的所有信息,心中有些隐隐的顾虑。 虽说这条水路直通云梦泽,但这个渡口所通的大片水域似乎被当地的一伙匪贼占据了,境况不熟,不可随意前往。 而且.....自己晕船。 “师兄,行不行?”尚辞继续眨巴着眼睛,一只手就搭上了黎池的袖子,“我这么好学,你总得鼓励一下吧?” 黎池面无表情地看着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咸猪手,语气不咸不淡,“这片水域有不少匪贼。” “没事没事,这一大清早的,他们估计还在睡觉。”尚辞心大得很,对坐船的渴望也是愈燃愈烈。他这小半辈子还没有坐过船,如今好不容易下山一次,如果就这么错过可就太遗憾了。“而且有师兄呢,如果有小贼不怕死地找上来,师兄正好是为民除害了。” “你倒是想得周全。”黎池远远地就看见那江面波光粼粼,日辉在上面镀上一层流光溢彩的金,心中的顾虑并没有减轻半分,“不过前路既是好的,就不必换行。” 面前山谷通畅,大道开阔,确实是脑子抽了的人才会想着大路不走却走水路。 “可是水路快呀。”尚辞可怜兮兮地继续游说,“估摸着一日就能到,比我们走路快多了。” 黎池用后脑勺表示自己的拒绝。 坐船?这辈子是不可能坐船的! 尚辞无精打采地“唔”了一声,见说服不了黎池,便也不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尚辞瞅见自己离那渡口越来越远,心中的遗憾也就越来越深。 “要是这山谷塌了就好了,或者有什么东西堵住路也行。”他这么轻轻嘟囔了句,就感觉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向自己射了过来。 于是尚辞身子一个激灵,立马心虚地低下脑袋。 黎池见这人老老实实了,这才收回目光。他不紧不慢地靠近那山谷,然而尚未走上几步,就忽然听得耳边风声骤起,还有什么模糊不清的声音夹杂在里面,教人听不真切。 “师兄,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别说话。”黎池抬掌示意尚辞不要发出声音,然后闭上眸子感应这异响。 原本耳中只是含糊难辨的空鸣声,渐渐地“轰隆隆”的声音便愈来愈明显......他猛地睁开眼睛,视线锐利地向上看去——一块巨石正从山崖上滚下,连带着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他们两个人身上,阴沉如霾。 黎池心中暗道不妙,眼疾手快地一把扯过呆住的尚辞急速往山谷外后撤。 “轰隆”一声巨响,砂砾与尘土四处飞扬,那块巨石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们二人刚刚站过的地方,正巧将山谷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尚辞凌乱了——他......他方才真的只是胡乱一说! 第四章 入世·死人 “路被堵了。”黎池松开揪着他衣领的手,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这巨石起码有三尺高,像是什么断了的山体,上面还附着着许多暗绿色青苔。他走上前去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嗅了嗅上面的石块气息,倒也没察觉出什么异常之处。 可是,真的只是凑巧吗? “师兄,我们现在怎么过去?爬过去?”尚辞挠着头发,仰头看着这巨大无比的石块,心里有些讪讪。呃,自己到底是什么嘴巴?居然说什么来什么...... “石壁上尽是青苔攀附,你爬一个试试。”黎池边说边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用“你没有脑子”的眼神瞥他一眼。 这个山谷是通往云梦泽的必经之路,现今被巨石堵住谷口,确实有些麻烦。 而之前,黎池因为修炼不慎而致心法有损,他此刻亦是无法使出御剑之术。 如今,还真是应了这位尚师弟的乌鸦嘴,只有水路可行。 只是若要坐船......他想到这里,脸色又是冷了几分。 罢了,待会儿闭眼即可,总比在这干等着强。 “走吧。” “啊?”尚辞不解其意并愣在原地,再一晃神便看见他的黎师兄正向那渡口走去,宽大的白色袖袍恰从他面前不轻不重地拂过,“师兄,我们是走水路吗?” “嗯。” “啊啊啊!好的好的!”尚辞活像个见到骨头的饿狗,眼神冒光、无比兴奋地奔到黎池身边,整个人看上去倒是乖巧得不得了。 如果不是怕被黎师兄打,他此刻必定会转过身对着那巨石大喊一声:“干得好!” 黎池白衣飘飘,而尚辞是开心地飘到了那渡口处。 渡口旁有一座年岁久远的木亭,亭柱上裂痕颇多,就算历经风摧雨折也未断了骨架。 亭内有一黑衣老者,他靠坐在柱子旁,掩在帽檐下的脸若隐若现,花白胡子蓬乱地搭在他胸前,似乎是在打盹。 几叶木舟停靠在渡口,一个挨着一个,活像因为怕冷而挤在一起的水鸟。 “老伯,我们要条船。”尚辞十分主动地朝那老者打招呼,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空气很是安静,他挑了挑眉毛,嘀咕着就往这人跟前走去,“老伯,这有生意做了,你也得积极一些才是啊。” 黎池盯着那老者看了好一会儿,心中的不对劲越来越强烈......就在这时,倏而一道灵光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于是他启唇唤道:“回来,别碰!”声音里还带有一丝急切。 然而,已经晚了。 尚辞骤然听得这么句话,这边疑惑着回头,那边手指已经戳上了老者的身体。 原本那人只是静静地倚坐在亭柱旁,帽檐拉得又低,让人根本看不清他脸色究竟如何。而现下被尚辞这么一戳,他便立马顺着力道直挺挺地滑了下去,一张青白色的脸顿时暴露在他们二人的视线里。 面色僵硬,嘴唇乌青。 很明显,是个死人。 “师......兄,他,他死了!”尚辞呆滞地捻着自己的手指,大脑一片空白。 “嗯,我知道。”黎池神色凝重,手指轻轻弯曲,然后上前查看这老者的情况。 非外力致死,非毒药夺命,死法似乎毫无痕迹。 蓦地,黎池摸到他脖颈间的灵力残印,眼眸深了深——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守渡人,何以丢了性命?还是被修士所杀。 方才他心里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待尚辞上前要去动这老者时,黎池突然回过味来。 如果这山谷周围有人居住,之前那巨石落地的声音就足以把这附近一圈的人都吸引过来。 此渡口离那山谷如此近,这老者若只是在酣睡,肯定也会被那巨响震醒。 然而,却没有。 “师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尚辞蹲在角落里,心里还是怵得慌。虽然他胆子大,从前在尚王府的时候也见过不少风风雨雨,可死人,他真的是第一次见。 尤其想到,刚才自己的手还从这老者的尸身上滑过,尚辞几乎忍不住要吐了。 “不清楚。”黎池面上很冷静,心里也是被一团乱麻捂着。他重新站了起来,这才注意到尚辞在角落里抖得厉害。“你怎么了?” “我,我害怕。”尚辞几乎要哭了,“师兄,我从来没见过死人,更别提......”更别提刚刚是他自己把这尸体戳倒的。 戳倒一个人,和戳倒一个死人,完全是不同的概念。 “你现下不就见到了。”黎池不会安慰人,语气也稍显生硬。“以后可能会见得更多。” “......”尚辞抖着嘴唇,眼眶是真的有些红了。“师兄,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丢人?” “嗯。”黎池很实诚地回答,接着朝着蹲在角落里的少年走近几步,“你起来吧。” “......”尚辞深深吐了几口气,手指摸了好几下才顺利攀上柱子。他的小腿肚子更是发了好久的颤以后,这才完完全全站立起来。他眼睛发红地盯了一会儿黎池,然后垂下脑袋走到他身边,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师兄,你不怕吗?” “嗯,不怕。”黎池如是回答,眼底波澜不惊。 是的,不怕。 因为他很早之前就见过死人。 并且,不止一个。 天光大盛,云起雾散,芦苇荡上的白色绒花被风勾引着舞出一曲离歌。死去的老者静静躺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挤在一处的几叶小舟反而透出些阴森的诡异。 “师兄,我们现在怎么办?”尚辞屈着腿蹲在渡口,眉头紧锁地将双手浸在江水里。他自顾地使出狠劲搓着手指,似乎这样就能将身体和心理的不适通通涤尽。“还是走水路回云梦泽吗?” 虽然之前吵着嚷着要坐船的是他自己,但现下有个守渡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里,若仍旧选择坐船,尚辞还真是有些心理压力。 “山谷被封,除却水路并无他法。”黎池淡淡回答,粼粼水面倒映出他白衣猎猎、绝世风华。他微微偏头,却见尚辞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腰际的佩剑,只得无奈出声:“前几日我修炼心法不慎有损,因此暂时无法御剑。” 原来如此。 第五章 入世·小岛 尚辞这会儿对他之前拒绝带自己御剑的事情忽而释然不少——原来黎师兄是有苦衷的,看来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嘛。 当然,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臆想,事实应为冰冷如霜的黎师兄就算心法无损也是不会带他御剑的。 “那就还是走水路吧。”尚辞从水里抽出双手,然后用力在空中甩了甩,接着便飞快地用衣袖蹭去水渍。他壮着胆子再看了几眼那死去的老者,又问,“不过,这个老伯怎么办?” 黎池收回释放灵力的手指,一只白色的灵蝶便忽闪着翅膀飞离此地,“我已将灵蝶送出,不久便会有当地镇守的官兵被它引来处理此事。” 云梦泽虽以救世为己任,但派谕向来主张不可轻易涉及凡俗之事,这类命案还是要当地官府前来勘察。 不过,这老者既然是被修士所杀,事情应该不会很简单。 黎池敛着眸子思索,头绪有些微微的杂乱。 尚辞见他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便率先跳上了条小船,然后摆弄着支在一旁的竹篙。“嗯,这条船不错。”他如是点评,手一使劲便将竹篙在水里搅了个来回,任水花横溅。 但当尚辞的眸子无意间向离堤岸不远的那片芦苇荡扫去时,他的瞳孔骤然一缩,接着便高声喊叫起来,“师兄!水,水里有血!” 什么? 黎池心下一凛,立马顺着尚辞所指的方向看去。他这一看才发现,那片芦苇荡的的尾根处有些隐隐的血色。因为江水的流动性,那股血水便顺着涟漪的涌动一圈又一圈地散开沉没,似乎在掩盖什么惊天的秘密。 此刻,血水几乎都被冲散殆尽了,接着很快便要恢复成往日澄澈的模样。 “我们去看看。”黎池当机立断,飞身跳上小船,然后便选了一处较干净的地方坐下。“顺着那血水来的方向走。” “......”尚辞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这才犹疑地问出声,“师兄,我来撑船吗?” “那我来?还是让那个死了的老者来?”黎池轻轻阖上眼睛,语气却是凉凉的,让尚辞顿时后背生寒。 “不不不!师兄你好好坐着,我来撑船便是。”他立马摇头,猫着腰将固定小船的缆绳细细解开,然后有模有样地划拨起竹篙来。 然而,片刻后。 黎池淡淡睁开眼睛,视线发凉地落在面前这个努力“撑船”的少年身上。 尚辞感受到这股冰冷的视线后立马一把丢开竹篙,然后双手死死捂住眼睛,欲哭无泪,“呜呜呜,师兄,我们还没动。呜呜呜,其实我根本不会撑船。” “......” 黎池懒得说话,接着再度闭上眼睛,修长的手指默默结印,进而便有白色的灵力在他指尖徐徐环绕。“风起。”虽说他心法有损不能御剑,但用一些简单的小术法还是没有问题的。 随着他一声落下,黎池指间白色的灵力便在瞬间弥散开,接着便有欲来不来的风攀住了他们所乘的这条小船。 尚辞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黎师兄在施法诶!自己目前只是学了些理论皮毛,什么时候他才能像黎师兄这样随时随地地呼风唤雨? 好生羡慕! “及时告知血水的方位。”黎池嘱咐道,眼睛依旧紧闭。 “哦,哦哦哦,知道了。”尚辞有些呆呆地点头,然后忙不迭按照他所说的去做。 “向左半尺。” “向右一尺。” “转东南方向。” ...... 小船在尚辞的示意和黎池的灵力支撑下迅速穿过芦苇荡,空气中的血腥味亦是愈来愈浓郁。几声“啾啾”的鸟鸣划破安静的空气,溅落在芦苇叶上。 尚辞扶着船舷,说完“一直向前”这句话后便偏头看了一眼黎池。不对啊,若是想知道血水的方位的话,黎师兄自己看不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他盯着白衣少年紧闭的双眼和发白的脸色,忽然福至心灵。 “师兄,你是不是晕船啊?” “......”黎池闭着眼睛并未表态,脸色只是愈发地白了,船身亦是随着他陡然弱下的灵力而剧烈晃动。不过只是须臾,他的灵力又再度续接上,小船凭风借力稳稳地向前行。 “噢,原来师兄真的晕船啊。”黎池上了船之后脸色就一直隐隐发白,也没怎么说过话,尚辞这神经大条、头脑简单的傻孩子能分辨出人家晕船已是很不容易了。按理说这种事知道便好了,但他这傻孩子有时候就是缺心眼,仍旧继续说个不停,“怪不得之前师兄不太愿意走水路呢,原来是因为......” 耳边是少年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而因为晕船而带来的恶心感一波波地撞击着黎池的胸膛,他终是忍不住睁开眼睛,然后视线发凉地在尚辞脸上胶着片刻后便再次阖上。“闭嘴。” “......”啊?自己方才在说些什么话?黎师兄这样高傲的人,肯定是不愿意别人揭他的短处的,自己居然像个二愣子一样说个没完没了。 尚辞想明白这一点后,便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然后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继续充当黎池的“眼睛”。 水中血色渐浓,空气里的血腥气味亦是慢慢地填满了黎池的鼻腔。他用十指攀住船舷,身子有些微微发颤——这种程度的血腥味,得死多少人? “师兄,是个小岛。”尚辞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那座岛屿,“我们要靠上去了。” 黎池闻言便睁开了眼睛,手中灵力消散,任木船顺着水流向小岛堤岸行去。他视线里出现的是一座长满芦苇的小岛,白色芦花在风中恣意蹁跹,有些落在水里便被浸染成了红色。 那小岛与江水的连接处,七倒八歪地躺着数十具尸体,他们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均被血色浸身。血腥味在这里已经达到了最浓郁的程度,尚辞捂住口鼻一个劲地往黎池身后蹿。 再近一些,便能看清那些尸体身上有着数十个血窟窿,这些窟窿还在汩汩地往外流血,直接将这些尸体生生浸成了血尸。而那些流动的血液顺着地势涌进江水里,搅得这片水域一阵浑浊暗红。 第六章 入世·少年 黎池看着面前血流漂橹的场景,记忆深处的那件恐怖的往事便开始一戳一戳地刺激着他的大脑,让他几乎有些呼吸不过来。 而尚辞乍然见着这样惨烈的景象,一时没忍住反胃吐了。“师兄,呕......”他用手死死捂着嘴巴,不想让口中的秽物脏了黎池的眼睛。 “你还是吐出来吧。”黎池盯着颜色不断加深的血水,语气沉重,“若是弄脏了手,这里可没有清水给你净手。” 水能够涤尽污浊,在这里却成了奢望。 木船靠岸的时候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便悠悠地静止不动了。一面破烂的旗帜扎在堤岸处,在风里猎猎作响。布满裂痕的木匾倚靠在旗柱上,上面有两个用木炭写就的歪斜大字,笨拙粗烂。 “水寨。”黎池看着木匾上的那两个黑字,轻若蚊蝇地念了出来。 “水寨?”尚辞把自己吐得头晕目眩后,这才觉得稍稍好受了些。他缩在黎池身后,脑袋微微探出来,“这是个土匪寨子?是那伙水上匪贼的?” 这么问了几句,他心里又忍不住编排——人家一般都叫“黑风寨”、“猛虎寨”,要多威武就有威武,要多雄壮就有多雄壮。这个劳什子“水寨”,不会是因为在水上所以就得了这么个名吧? 还真是无趣得紧。 黎池没有回话,长腿一伸便踏上了这方被鲜血浸淫的土地。 尚辞感觉到身前一空,小心脏便也跟着一抖。“师兄,你走慢点。” 两个人虽然行走时极度小心,但白色衣摆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腥臭的血液。但因为云梦泽弟子的云袍具有自动排浊的功效,他们身上的衣裳很快又变得洁净如初。 这座岛屿四面环水,可谓浑然天成的巧妙。 二人进入水寨之后,发现这里竟是一个小型村落。除却堤岸的那些尸体,村落里的羊肠路上亦是躺着戳满窟窿的尸体,同样面色狰狞、血流不止,昭示其生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黎池神色一暗——从进来为止,自己见到的尸体就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恐怕水寨里的人都死光了。那凶手究竟是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才会把这一整个寨子的人都屠杀殆尽?他蹲下来细细翻了几具尸体,这便瞥见他们衣领下的隐蔽处有几缕攀缘上来的暗黑游丝。他神色微变,正想再进一步探查,却被尚辞的突然警示给打断。 “师兄,你左侧草丛里有个黑影!” 黎池立马循声打出一道符咒,同时将腰际的长剑一把抽出。这个地方血尸遍地,诡异至极,因此他出招亦是用尽全力。枯黄的草丛还带着甜腻的血腥味,银色剑光破空斩草,划开重重迷雾。 然而目光所及,出现在面前的,却是一个身穿粗麻布衣的小少年。除了一张白净的小脸,他全身上下都被鲜血浸染,尤为渗人。见有人一剑刺来,那小少年清亮的瞳仁里映着突如其来的寒芒剑光,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黎池心下一凛,手中力道旋即向旁边卸了几分。 于是,这柄日后被世人称为“破世”的神剑,就这样明晃晃地一头扎进了混着血水的泥泞里,剑身嗡鸣不休,似乎在诉说着天大的委屈。 “我的天!”尚辞在边上看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他忙不迭赶上前去把黎池的佩剑拔了出来,然后哆哆嗦嗦地递还给原主。 剑锋处滴下几道混着泥泞的血水,溅落在黎池的云履上。他面色不善地看了眼此刻“不堪入目”的佩剑,一言不发就开始施用清洁术。足足用了五六遍,确定自己的宝贝佩剑一尘不染后,他这才冷着脸把它拿回来重新别好。 “那个,你没事吧?”尚辞一边在心里吐槽黎师兄令人发指的洁癖,一边偏头看向那小少年。 小少年似乎才缓过神来,此刻听得有人问话,他便“扑腾”一声坐倒在地,瘦小的身躯不住地颤抖着。他眼眶微微发红,衬得桃杏小脸更是白净,而死死抿住的嘴唇像极了一弯倒弦月,让人几欲伸手将他这副愁容拨正回来。 尚辞仔细打量着他,脑中立马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家伙,长得还挺好看的。 紧接着,他心底亦难免升起些许愧疚——都是因为自己方才大惊小怪,才使得黎师兄险些就伤了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家伙。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再度开口,便见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家伙用满是鲜血的手抹了抹脸颊,口中狠狠啐道:“操,吓死老子了!” “......”尚辞本想说出口的安慰话语忽然就这样噎住了。 “你是这水寨的人?”黎池忽而出声,语气平淡。 “老子是!”小少年很有气势地瞪了回去,但因为黎池差一点就将他给砍了,语气里不免带了些怪罪的意味。“操!你刚刚差点杀了老子。” “......”生在匪贼窝的孩子,说起话来果真是“与众不同”。尚辞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小少年在黎池面前左一个“老子”又一个“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肝疼。 这如同谪仙下凡、纯净无邪的黎池师兄,应最是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人给打了?尚辞咽了咽口水,睁着双大眼睛继续看下去。 黎池面色如常,目光在他满是鲜血的身体上一扫而过,“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自己不会看吗?死人了,死光了。”小少年翻了个白眼,拍拍有些发软的小腿肚子,然后又站了起来,“真是白瞎了这么双好看的眼睛,操。” 黎池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但尚辞可听不下去了。他略一皱眉,立马欺身上前钳住这小少年的衣领,口中威胁道:“你嘴巴放干净些。一个七八岁的小屁孩,瞎说什么‘老子老子’......” “你才七八岁的小屁孩!你全家都是七八岁的小屁孩!”小少年闻言顿时炸毛了,二话不说直接一掌拍在尚辞的肩头,眼中闪过郁气,“老子十三了!操!” 第七章 入世·顾意 “......”十三?不是尚辞眼拙,实在是面前这小少年身量极小,除了脸上稍稍有些肉外,全身上下都瘦不拉几,活像一根弱不禁风的豆芽菜。 “就你这小身板,说你五岁都有人信,呵呵。”他的话虽夸张了些,但结结实实地踩在了这小少年的痛脚上。 “操!你个白年糕,老子咬死你!”小少年紧绷着脸,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似的,不管不顾地跟尚辞干起架来。他骨子里虽然透着“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猛,但仍旧被他口中的白年糕轻松拿下。 血尸满地,两个少年忽然就这样斗了起来,这场景实在是说不出的诡异。黎池瞥他们二人一眼,指尖灵力微动,便把他们往外轻轻一送。“看好他。” 死绝了人的水寨里,忽然出现这么一个满身鲜血的小少年,黎池不论怎么想都觉得这人有很大的问题。估摸着差不多将两人送到船上了,他便撤了灵力,目光又落回到这些惨绝的尸体身上。 再说那边,尚辞被送回船上后,只能跟那小少年大眼瞪小眼。说实话,他并不想待在那个满是尸体的岛上,着实令人心惊;可他也不想待在船上,边上除了那个“操来操去”的小王八蛋就没别人。 要是那个杀人魔头突然出现,他们完全就是砧板上的鱼,彻彻底底任人宰割。好在黎池将他们送回船上时,亦细心地设下了一个护身结界,只要这边有什么动静他便能立马察觉到。 这么一来,尚辞悬着的心也微微放下了。缓缓吐了几口气,他歪过脑袋看向被扔在木船角落里的那人,问道:“喂,怎么称呼?” 小少年被黎池灵力所化的仙缚捆着,身子根本动弹不得,听见尚辞问话也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说?不说的话我就叫你小屁孩了。” “操。”小少年皱着眉头,眼睛里尽是敌意,“你再叫个小屁孩试试?老子顾意,操。”最后一个字还带了点微微上挑的颤音,勾得人心痒痒。 “......”尚辞忽然很想过去把这张满嘴脏话的嘴给死死捂住。他以前虽然也结交过一些爱说脏话的狐朋狗友,但像面前这人操不离口的,还是平生所见第一人。轻咳两声,他干脆走过去蹲在顾意身前。 “你这满身的血是怎么回事?” “操。” “这岛上的人都死绝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操。” “你除了这个字还会不会说别的?” “操。” “......” 顾意自始至终面不改色,颇有种“一个‘操’字行天下”的潇洒快意之感。见面前这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干脆闭了眼睛,口中哼起不成调的小曲。 尚辞从没跟匪贼打过交道,如今惊觉世上竟还可以有如此胡搅蛮缠的人,心中只道真是长见识了。眼珠子转了急转,他忽然有了主意。“顾意是吧?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顾意正哼到“小娘子回眸比花娇”,听到他问便慢慢睁开了眼睛,浅褐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浅笑,“老子管你们是什么人。” “......”碰上这么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也是绝了!尚辞轻咳嗽了几声,然后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岛的所在,“里面那个,我师兄,仙术了得。你现在若不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待会他出来了,可有你受的!” 顾意眸光闪了闪,手指在衣袖处摩挲着,似乎在思考这话的真实性有几分。 “这个岛上的人都死绝了,行凶者的残暴程度可见一斑,而你却满身鲜血地活了下来。”尚辞的语气又是深邃些许,“不论你现在说与不说,我师兄怕是都要将你带回云梦泽。到时候你受到的,可不会是像我这样待你的‘礼遇’了。” 听到“云梦泽”三字,顾意神色一僵。他眯起眼睛仔细盯着面前这人,嘴唇不自觉变得有些干涩。 白年糕说的对,不论事情真相如何,自己都逃不了被审问的命运。可事实上,他又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烦躁地用脑袋撞了撞船板,顾意口中发出一声类似于兽类的喊叫,目光又转向尚辞,“操。” “......”就当尚辞以为这人死猪不怕开水烫、任凭如何都不愿说时,他开口了。 “老子说还不成吗?”顾意觉得自己真是倒八辈子霉了,一大早醒过来发现周围躺了一地的尸体不算,如今还被两个白年糕抓了起来。他暗暗磨了磨牙齿,眼睛在身上的白色仙缚上转了几转,示意道:“那你们总得有点诚意吧?先把老子放开,操。” “不好意思啊。”尚辞顿了顿,一脸尴尬地挠挠自己的脑袋,“我还不会术法,放你自由这件事,还是等我师兄回来后再说吧。” “......”顾意于是不经意间咧嘴一笑,整张脸顿时明媚起来,接着他便缩着脖子在原地滚了几圈,“那就等你师兄回来后,老子再说吧。”明面上的话说得圆润无比,但他的心还是微微沉了下去。 今日一醒,顾意便发现自己躺在了屋外的草地上,阵阵冷风吹得他直打哆嗦。好不容易揉软僵硬的双腿然后站起来时,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全身都是血,而四周都躺满了尸体。浓郁的血腥味在他鼻间悠悠荡荡,万分诡异的场景着实把顾意吓得不轻。之后的事情,便是他还没走上几步,就差点命丧黎池剑下。 昨日,这伙匪贼还在因为劫了一条贵重货船而大摆庆功宴,今日除了他竟都横死于岛,顾意后背陡然升起寒意。他虽然一生下来就身处水寨,整整十三年与匪贼同寝同行,但看见他们就这样死绝时,顾意心中并无半分伤心情绪,在惊疑过后甚至有些暗藏的欢欣。 他娘亲已死,顾意一人在这匪贼窝中受尽欺凌,这两日他本想找个时机就此逃出生天,却没想到遭遇这样的变故。 死的这些人虽是穷凶恶极的亡命之徒,但仍是几十条性命,官府不可能不彻查,如今还有穿得活像两条白年糕的修士掺和进来。 顾意的感觉很敏锐,他直觉自己会陷入一场大麻烦中。 可他,又确实是什么都不清楚。 第八章 入世·淡香 黎池冷着脸从岛上出来时,便看见那诡异小少年缩在木船角落,埋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至于尚辞,则是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那根被血水沾染的竹篙,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灰头土脸。 不消多想,黎池就能猜测到自己那傻里傻气的尚师弟在这小少年面前应是吃了哑巴亏。他淡淡挥了挥衣袖,纯白结界霎时消散,宛若枯木逢春的极小声响却惹得船上两人均是偏头看他。 “师兄!”尚辞兴奋地站起来朝他挥手。 黎池一个旋身便轻盈地落回船上,水中涟漪丝毫未起,目光则是无比明显地定在了顾意的身上。 桃花盛开,眼波流转,千年的风情仿佛一瞬倾泻。 顾意被这么一双迷人的眼睛看得是头皮发麻、全身发毛,他抖着身子,死死咬了咬嘴唇才别开眼睛不与那人对视,嘴里蹦出一声不轻不重的“操”。 “我师兄已经回来了,你可以说了。”尚辞看见顾意慌张地把眼睛挪开,心中那叫一个痛快——让你在我面前嘚瑟!黎师兄一回来,就心虚得不敢嚣张了吧! 果然,还是有实力才好说话。 然而,黎池并未走到顾意身边去问话。他轻瞥了尚辞一眼,手中灵力再现,“我们先离开这里,你注意方向。”事情远远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他必须早日回云梦泽将此事告知长老。 至于这个小少年,在事情未明朗前,便也一并带回去。 小船乘波,风势由人,吞没了几十条生命鲜血的江水滔滔而流,一切似乎都平静如常。江岸,黑色树枝妖异伸展,蜷曲的枯叶时不时被风卷入江水,就此沉于寂黯江底。 目送着那叶小船急速远逝,隐在枝叶深处的男子嘴角勾起一抹残忍又嗜杀的笑意,“好戏,就快开始了。” ——————(“割割”来了) 星疏云袖浅,夜阑江袍寒。 小船快速划破江面,犹如暗夜中的一柄利刃,切割着所有阻隔的东西。 黎池阖着双眸,指尖灵力催促着小船急速前行,速度是白日的一倍不止,他很明显是施用了全力。 因为如此,一向话多的尚辞此时亦是安静了不少,他集中全身的注意力为黎池辨明方向,内心也察觉到了水寨一事的非同小可。 两人皆在为早日回到云梦泽而努力,因此顾意反而被撂在一旁没人搭理。他的身体仍旧被黎池的仙缚捆着,浑身上下紧得难受,又无法动一动换个姿势。感受到寒风肆虐,他可怜巴巴地将脑袋拼命地缩在胸口,哈出的白气顺着呼吸声在嘴边来回打转。 “操。”哆哆嗦嗦地发出了一声毫无意义的轻骂,顾意的牙齿开始上下打架。他拧着眉毛,冰冷的嘴唇变得麻木,连带着视线都变得模糊。“冻死老子了。” 白日里,不论顾意怎样叫骂,边上这两人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就是不将捆着他的仙缚给撤去,害得他近十个时辰都僵着身子动弹不得。 说实在的,他颠来倒去能骂的,也就是一个“操”字;别的脏话,他倒也没学到什么,这皆是因为他娘亲生前的谆谆教诲。 想到那个身处泥泞却仍洁白如莲、温柔似水的女子,顾意的眼神顿时柔和起来,渐渐模糊的意识中倏而出现了她的身影。 “阿意。”女子眉眼间虽有岁月刻下的丘壑皱纹,身上所穿皆为粗布麻衣,浑身的气质却是静美,是那种茶水清幽、不添他物的静美。 “阿娘。”顾意觉得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口中不自觉逸出一声轻唤,思念与悲伤在他这瘦小的躯壳里四处横蹿。 黎池耳中捕捉到这几不可闻的声响,卷长的睫毛就此轻轻颤了颤。他眼帘间掀开一道狭窄的缝隙,微黄的船灯漏进眼里,同时将顾意颤抖不止的身子送进他眸中。黎池敛眸想了想,手指轻移便将身上的白色衣袍解下来,然后准确无误地扔在了那小少年身上。 不得不说,黎池的准头很好,宽大的衣袍将顾意瘦小的身子罩了个严严实实,驱散了寒意,同时将他脑海中阿娘的幻影毫不留情地打破。 云梦泽弟子独有的云袍有着自动生暖的效用,这衣裳彼一上身,顾意便感到一股浓浓暖意向自己身上涌来,温柔地抚平那些趋于冰冷麻木的肌肤与血液。随之而来的,似乎还有清冷男子身上的淡淡香味。 顾意在土匪窝里长大,男人酒足饭饱后的汗臭味、寻欢作乐时的靡色味,他闻得不少,并且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生理性厌恶。 他本以为,世上男人多是如此。可如今,这个白年糕身上的味道,自己似乎……并不讨厌。 “师兄,你这是?”尚辞讶然,不明白一向有洁癖的黎师兄此时为何会有这样的举动。而且,将云袍给了这小土匪,黎师兄自己就...... “他还有用。”简短四字,冷漠如霜。 顾意本来心下有些小小的感动,这会儿便是半分感激之情都无。 操,这白年糕看着人模狗样,不成想也是个如此世俗之人。 操,娘亲说得对,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操,威武不能屈,身上这破衣裳,老子非得扔得越远越......算了,现在不被冻死已是万幸。 瑟瑟地缩着脑袋,顾意只是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暴露在空气中,混沌的意识亦逐渐变得清明。 “你们这是要将老子带去哪?” 没有人理他。 “去那个遍地都是白年糕的云梦泽?” 还是没有人理他。 “其实你们问的东西,老子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放了老子。” 依旧没有人理他。 “操,会仙法了不起啊?还不理老子!”顾意无所谓地翻了个白眼,将身子蜷缩得更加紧。唔,说实话,这白年糕的衣裳真的挺暖和的,也挺好闻的。虽然如此,接下来他口中蹦出的话却是贱兮兮的,“扔过来一件穿过的破衣裳,你们这些所谓的仙君可真是小气。” 尚辞被顾意最后一句话搞得心中火大,当下就忍不住回头瞪他一眼,“闭嘴吧你!” 第九章 入世·指路 被人凶了一道,顾意顿时不乐意了。“操,你居然敢......” “黎师兄都把云袍给你了,你还想怎样?”夜色凉薄,尚辞扭过脑袋,眯着眼睛辨明方向,口中亦是不忘回复,“知道为什么黎师兄直接脱了云袍而不是变一件出来给你吗?知道现下为什么不能撤掉你身上的仙缚吗?那都是因为......” “勿多言。”黎池蓦然出声打断,指尖的纯白灵力有些消散的趋势,“细观方向。” “师兄,让我再说最后一句。”尚辞这回硬气得很,冒着被黎池骂的风险都要将面前这小少年说上一遍,“顾意,你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小王八蛋!” “......”被人这么骂了一通,顾意顿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操,自己怎么就成小王八蛋了?还是不知好歹的小王八蛋。 “你这白年糕,老子......”顾意将脑袋从云袍里伸出来,本想秉承着“输人不能输阵仗”的信念与尚辞上演一场激情对骂。然而,当他借着醺黄的船灯看清黎池的脸色时,忽而就默默噤了声。 少年面容依旧冷肃,闭上的眼睛让人看不清情绪如何,可他惨白的薄唇显现出寒意正入侵着这人的身体。顾意的眼神往下移了移,这会儿更是发现黎池身上除了一件极薄的内衬便没了其他。 现在这个时节,裹着两件衣裳都得生生冻傻,更何况这人仅穿着一件薄得不像话的内衬。加之他们现在处于江面上,夜间水中寒气极重,那种阴湿气息顺着空气浸染身体的感觉更是会让人受不了! “知道为什么黎师兄直接脱了云袍而不是变一件出来给你吗?” 尚辞的先前的话在顾意耳边轰然炸开,他眼神暗了暗,一个猜测在脑中渐渐成型。 不是不变,是无法变。 顾意细细盯着黎池,只见他的嘴唇轻微颤动着,但指尖的灵力仍旧倔强地支撑着木船急速行驶。顾意自己虽然不懂仙术,但见着黎池指头上断断续续、将灭不灭的纯白光芒,任傻子都能看出这人的灵力消耗怕是已经到了极限。 虽说黎池于修仙一途极有天赋,但这样长时间消耗灵力,任谁都是吃不消的。如今他却是支撑着木船在江水上行进了近十个时辰,这导致黎池身体里每一丝灵力几乎都被榨光。这便也是他看见顾意很冷,却只能将自己身上的云袍脱给他的原因所在。 而顾意身上的仙缚,虽然释放的时候非常容易,但若要收回来,却是要耗费黎池多一倍的灵力;再则,这个小少年在水上长大,水性应该不错。若是让他脱困,保不准他就趁着自己不注意一头栽进水里跑了。 为了尽快返回云梦泽,黎池深谙自己不能浪费每一丝灵力,也为避免有什么意外情况出现,目前他也只能让顾意就这么被捆着。 待看到黎池闷哼一声,接着嘴角溢出抹鲜血时,顾意瞳孔微微一缩,心下有些无语。 “操,撑不下去就先歇一歇。” 此时黎池正凝神将全身上下最后一丝灵力调动至指尖,却听得耳边突然一声叫唤。他缓缓睁开眼睛,嘴角还噙着血色时,视线便与木船角落里的小少年深深对上。 顾意脑袋上还顶着黎池的白色云袍,瘦小的身子随着船身的摇晃而抖动,看上去有几分滑稽。但就是这样一个可以说是弱小的人,黎池却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心疼。 对自己的心疼? 笑话。 黎池不动声色地抹去了嘴角的血,而尚辞也因为顾意那声叫唤想要回头看个究竟,但他看见的仍是黎师兄清冷无匹、强大自持的面容。 “师兄,你没事吧?” “无妨。”黎池敛眸,单薄的白色内衬被他自己唤出的风吹得鼓起,寒风呼呼地往里面灌,切割着每一寸没有衣物遮挡的肌理。“你继续看路。” 只要自己再撑一盏茶的时间,稳妥地过了这段逆水区,接下来顺水而流,黎明时分他们必能回到云梦泽。 尚辞神色中的担心并未消去,他抿唇扭头,只见暗夜渔火点染江水,前方江岸的黑色枝干怪异地伸展至四面八方,像极一张精心编织的暗网。 “师兄,前面的路很不好走。” 暗黑的枝干长得很是嚣张,均是大摇大摆地直伸到江水中心,两岸粗壮的枝干相接,生生把前行的路给封死了。 更为糟糕的是,这些枝干上还分泌着不少毒液。毒性虽不强烈,但沾染上却会灼伤人的肌肤。 而顾意缩在角落里,觉得面前这两个白年糕真的是有病,还病得不清。 有什么事不能歇一歇再做? 非得拼了命地赶回去? “傍晚的时候,老子就说了,夜半行船很是危险。这前头的那些毒枝,我们这艘小船根本避不过去。”顾意看着暗夜中模糊难辨的黑色枝干,神色有些凝重,“操,要是你们相信老子,老子来指路。” 此江名唤泽水,乃是因云梦泽得名。泽水由北向南一路滔滔奔流,分岔水路不计其数,但愈接近南方其支流便是愈少;而在最靠近云梦泽的那一段水域里,泽水所有的支流都神奇地数流归一,无比虔诚地朝着云梦泽淌去。 世人皆知,泽水的终结之处,便是南地仙境——云梦泽。因此,只要顺着泽水下游的岸势弯曲走到底,便能到达云梦泽。 这亦是尚辞虽未走过这条水路,却能给黎池指明方向的原因。 听见顾意说他来指路的时候,尚辞当即忍不住回讽:“你来指路?我们抓了你,你会好心给我们指路?” “操,老子就是好心,老子就是人俊心善,你不服?”顾意在水寨里长大,对泽水的水域情况最为熟悉不过。他眸光闪烁地盯着自己身上的云袍,尚有热意的白气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 “......” “好,你来。”尚辞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被黎池忽而一句话打断了。他说的话虽然简短,但在尚辞那里可比什么长篇大论都管用。 “放心吧,老子不会乱来的。”顾意舒适又欠揍地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尚辞,“再说,老子还被你们捆着呢,操。” 第十章 入世·毒枝 “......”尚辞一时间无言以对,但平心而论,这人生在、长在水上,说不准真的有什么法子。毕竟,他和黎师兄从未走过这条水路,前头生长着有毒的枝干,还是这小土匪在傍晚时分提前告知他们的。 黎池用灵力支撑着木船不被逆行的水流带走,而尚辞则弯着腰走到角落里,一只手就把顾意提了起来。 木船因为他的举动而稍稍晃了晃,顾意的小腿亦是从寒凉的江水里一泛而过。 “操,白年糕你小心些!要是把老子扔下去,你们都得困在这里。” 尚辞闻言,很不乐意地提溜着顾意来到船头,看似恶狠狠但实际上还是无比轻柔地将他放下。无意间瞥见顾意身上的云袍滑落至腰际,尚辞眉头一皱,然后双手提起云袍就往顾意脑袋上裹好,只让他露出一双发亮的眼睛。 “好好指路,若是指错了,我就把你......” “还想把老子扔到水里喂鱼不成?”顾意笑得贱兮兮,还没等尚辞反应过来,他又换了一副神色看向黎池,“喂,你一直闭着眼睛,是不是晕船?” 顾意这个小王八蛋!黎师兄的短处岂能就这样被人毫无顾忌地揭开? 尚辞一副吃了屎的表情,觉得自己方才就应该把这人狠狠地摔在船板上,而不是轻柔地把他放下。 终究还是自己太过善良了! “......”黎池睁开眼睛看向他,惨白的薄唇微微动了动,却又什么都没说。 “算啦算啦,晕船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毕竟老子的二吉也晕船来着,正常正常。”顾意笑得没心没肺,让船上另外两人很是无语。 “指路。”黎池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身后墨发在冷风里飞扬着,连带着声音都冒出冷气。 “老子记得,通向你们那什么泽的水路,只有面前这一条。”顾意本想故作深沉地摸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的胳膊根本动不了,只得讪讪作罢,但接着他也不忘用一个“操”字来表述自己的心情。 “你说的这件事,只要是个人都知道。”尚辞瘫靠着船舷,下巴朝着前头不远处的毒枝努了努,“但现在这条水路都被那些有毒的枝干封死了,能怎么办?” “老子来指路,保证你们起死回生、生不如死。”顾意胸有成竹,顺便用上两个一知半解的四字成语。 呃,这俩的意思应该差不多吧? “......”尚辞极力忽视顾意糟糕透顶的用词。 顾意的身子动弹不得,但他仍将自己的脑袋朝黎池的方向偏了偏,嘴角一抹肆意飞扬的笑容惹人怦然心动。“操,白年糕,把船靠左边推推。” 听闻耳边小少年清嫩的声音响起,黎池的手指便是顿了顿。他没有多问,直接依着顾意的说法偏转了木船的位置。 “这么听话?不怕老子坑你们?”顾意嘴上调侃着,暗夜中看向前方的眼睛却是无比仔细,生怕自己偏移一点儿方向。 黎池没有搭理他,只是薄唇稍稍弯了几分。 尚辞在旁边看着顾意指明方向,心下亦是无比担心。“这个方向看过去,遇上的毒枝貌似是最多的,你别记错了。” “放心吧,老子的记性还是不错的,操。”顾意看着木船渐渐接近记忆中的那块地方,心下亦是有些紧张起来。 黑夜中视线受阻,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疏冷的星子漏下的光芒还不足以照亮尚辞额头上的那颗黑痣,这让顾意有些无奈。 “到了。” 黎池闻言睁眼,指尖的灵力晃动了几分,接着堪堪稳住。他看向前方,只见庞大的黑色枝干交错着、缠绕着,上面附带的毒液散发着腥臭的气息,宛若吐着红信子的幽冥毒蛇。 就是这样缠得严严实实、将江水两岸完全连接封闭的毒枝丛叶,此处中央却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洞。 这空洞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灼烧而成,断得十分不齐整。 “这个洞,可真是巧妙。”尚辞呆愣着惊叹,目光旋即转向顾意,“这不会是你干的吧?” “操,除了老子还有谁?”顾意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浅笑间脸颊上冒出两个小小的梨涡,让人着实忍不住戳上一戳。“想不到你这白年糕还是有几分眼力见的,跟老子的二吉有得一拼。” 二吉是谁? 这洞是又是什么时候弄的? 尚辞本想问一问,但又觉得这样有失自己云梦泽弟子的身份,便故作毫不在意地咳嗽了几声。他歪着脑袋将视线转向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黎池,笑得纯良无害,“师兄,我们只要躺下,然后让小船从这个洞里荡过去,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黎池闻言睁开眼睛,想到自己待会儿居然要毫无风度地躺在身下这艘肮脏的小船上,脸色顿时冷了冷。 “你这白年糕,不会是觉得躺着难看,所以不想吧?”顾意昂着下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调侃的光芒。 “......”被说中心事,黎池很是尴尬。他淡淡咳嗽一声,欲盖弥彰地解释,“并无,你多想了。” “那就快点吧,老子被你们捆得累死了。”顾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纤细的眉毛微微皱起,“操,早点到那个什么泽,你们也好早点放开老子。” 这艘木船确实很小,只够两个人勉强侧躺。 尚辞没什么讲究,很快就大大咧咧地摆好姿势,抱着胳膊就平躺下去,然后再将自己调整为侧躺的姿势。船舷刚好没过他的身体,这样便不会让那些毒枝戳到身上衣物或是肌肤。 而黎池一直冷着脸,在顾意看笑话的眼神里,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躺下去。 稍稍整理了一番自己的白色内衬后,黎池状似毫不在意、无比优雅地侧躺下去,然后双手交叠落在小腹上,整个人摆出一副上榻休息的姿态。他的身量很足,躺下去之后还得微微蜷曲着双腿,才不会让自己的身体暴露在船舷之外。 抬眸看向蹲在船头的白净小少年,黎池唇齿轻启。 “过来。” 第十一章 入世·调戏 顾意在船头听见黎池这样唤自己,不免笑了笑。“操,知道了。” 黎池和尚辞躺下去之后,原本狭窄的船舱顿时就被挤满了。但因为黎池将双腿蜷起,他身前刚好有一小块地方可以给顾意藏身。虽然他一直不喜与人有肢体触碰,但如今情急之下,也只能如此。 顾意咧着嘴巴,看准位置后便绷紧身体用力一滚,这便轻而易举地滚到了黎池胸前和船壁围起的那一小片空位中。他身上裹着黎池的云袍,整张脸就好死不死地抵着面前这人的胸膛。 闻到顾意身上浓重的血腥味,黎池不免皱了皱眉头,然后不动声色地用清洁术将他身上的污血尽数除去。虽说他现在尽量不要浪费灵力,但让自己跟这么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少年挨得如此近,还不如死了算了。 知晓他们二人都已经摆弄好姿势,黎池手指轻挪,再度释放着灵力推动木船缓缓荡进那个空洞,然后慢慢渡过这片带毒的枝干丛叶。 因为黎池只穿着一件内衬,所以顾意很明显就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甚至是肌肤上的热意。 黎池虽然还是少年身量,但因着这两年的修仙锻体,他的胸上的肌肉虽不坚硬但也紧实,顾意用脸颊贴着便觉得万分舒适。 而少年身上的淡淡香味,因为两人几乎没了距离的距离,顾意闻得更是彻底。 “操,白年糕,身材不错啊。”顾意享受地眯起眼睛,嘴里蹦出的话差点没让尚辞当即跳起来抽他屁股。 居然!居然敢调戏黎师兄! 黎池的手指僵了僵,灵力险些就断了。他幽幽睁开眸子,视线落在这个小少年的发心上,桃花眼里有着一闪即逝的窘迫。“闭嘴!” 与平日里的淡定自若不同,黎池的话里似乎还带着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好好好,老子闭嘴。”顾意对黎池还是有些好感的,毕竟这人后来就算忍着寒夜低温,也还是把身上仅有的御寒衣物直接给了自己。 这样的胸襟,极少人才会有吧? 想到这里,顾意不动声色地抬了抬脑袋,便隐隐约约看见黎池极其白皙的下巴和依旧惨白的嘴唇。他睫毛微微抖了抖,接着视线便落在黎池同样白皙的手指上。 顾意看见他指尖跳动着纯白的灵力,虽然微弱却倔强地推动着这艘小船缓缓前行。 啧啧啧,这些修仙的人,果真保养得极好,这不论是脸上还是手上的肌肤,都嫩得似乎都能滴出水来。 哪像他们这些土匪崽子,从小就皮糙肉厚的。 搓了搓自己有些粗糙的手掌,顾意脑子里想起的是自己这十三年来在水寨里被吆五喝六的情景,想起的是阿娘死去前忍辱负重、为寨子里的人做牛做马的情形。他白净的小脸微微一沉,连带着呼吸声都重了几分。 尽管作恶的人已然悉数死去,但生者所遗留的绵长仇恨又怎能如风轻易消散? 至少现在,他心里还是有恨,却也无处寻仇。 黎池正全神贯注地维持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这会儿并没有察觉到身前人的情绪变化。 木船在泽水上缓缓漂着,离毒枝丛叶愈来愈近。分泌着毒液的暗黑枝干朝着这艘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木船豁开血盆大口,只等着将其静静吞噬。枝叶横陈,乖张妖异的毒液在黑色的枝干上颤动着,却迟迟不落下。 夜半时分的泽水寒气更甚,尚辞和顾意因着有云袍的庇护并不觉得冷,但黎池灵力消耗得极快,身上衣物单薄,如今全身上下除了胸膛那一处均是寒冷如冰。 “师兄,我们会没事的吧?”尚辞面前是沉木船壁,边角还有着半张蜘蛛的陈年旧网。他口中低声喃喃,心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无事。”黎池的声音清朗依旧,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藏好自己。” 随着他话音落地,木船行驶的速度忽而快了起来。 泽水涟漪阵阵,载着无声的小舟一圈圈散开。随着船头进入空洞,黎池释放灵力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他必须保持方向的精准性,以避免撞击到枝干,使得附着在上面的毒液不至于滴落下来。 雾气骤起,慢慢地在江面上弥散。黎池屏住呼吸,尽管此时进入胸腔的冷气让他的身子忍不住战栗。 “操,你手怎么这么冷?”顾意刚将脑子里的事情理了个遍,回过神来脸颊便不小心磕到了黎池的手腕。彼一触碰,那冷如二月寒雪藏铁剑的触感差点没冻得他直接跳起来。 操,这还是个活人的温度吗? 顾意之前在看见这人脸色时便知晓这人应该是受了寒气,但没想到他竟然会冷成这样,还一声不吭像个没事人似的。 要是这白年糕半路上冻死了,那可就麻烦了。 干脆把自己身上这件袍子脱给白年糕吧?反正自己也不冷了。 这么想着,他的脑袋便是微微动了动,同时不经意蹭过黎池的下巴,准备有所动作。 “别动。”黎池察觉到身侧之人的想法,左手维系着灵力,另一只手便直接覆上顾意的脑袋,将他死死按住。“快过去了。” 经黎池这么一说,顾意这才意识到他们这艘木船已经进入了那层层的毒枝包围中,当下便僵住了身子,不敢动上半分。他知道这毒液的毒性有多强烈,仅是沾染上半滴,就足以灼穿他的皮肉。 之前为了弄出这个洞,他付出了多少代价,顾意此时此刻仍是记得清清楚楚。清楚到他只要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就会胆战心惊。 一盏茶的时间过得十分缓慢,黎池虽然全身发冷,但他额头却是冒出了汗水,并顺着削瘦的脸颊流向下巴,接着便滴进了顾意的发心之中。 顾意本来僵着身子,忽而觉着脑袋顶微微一痒,当下便有些不知所以然。也许是脑袋间的痒意牵动了鼻子,他觉得鼻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动着,一股热气便要从鼻子里喷涌而出。 “啊——啾!”一阵声大如雷的哈欠声从顾意的口中冒了出来,霎时惹得他眼角有些微红的湿意,显得整个人就像是刚从酿好的酒水中捞出来似的。 第十二章 入世·血祭 因着顾意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瞬间震得木船轻微地抖动了几分。 黎池的脸色顿时变了。 原本在他的控制下无比稳当的木船,此时此刻便是不由自主地稍微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毫厘而已。 但即使是这毫厘之间,也会导致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船身已然出了大半数,剩下的小部分船身因着这些许的偏移,外壁便慢慢碰上了附着毒液的枝干。毒液遇物即溶,直接灼掉木船的粗糙外壁,丝丝黑气从船壁上盘旋着升起。“嘶——”的灼烧之声犹如朽木破陈,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渗人。 “师兄,船被这毒液腐蚀了!”尚辞的脑袋正在船尾处,眼瞅着木船外壁正以极快的速度被腐蚀着,他便不由得失声喊了出来。 黎池在顾意打出那个哈欠之时便预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双眸微沉,虽然一言不发,但指尖的灵力光芒愈盛,催使着身下之船拨正方向,然后急速冲了出去。 “操!”顾意瞪圆了眼睛,这下知道自己似乎是闯下了大祸。 几乎在木船冲出重重包围的瞬间,他们三人便立马直起身子,然后迅速往船头而去。 当然,顾意被捆着丧失了行动力,因此是尚辞咬着牙一脚把他踹起来的。 黎池脸色苍白,指尖的灵力已经完全消散,但因为进入了顺水区,木船并没有后退,而是晃晃悠悠地随着水流方向朝云梦泽缓缓荡去。 然而毒液的腐蚀还在继续着,从船尾向他们的方向延伸过来,速度不可谓不快。 “师兄,我们该怎么办?”尚辞死死盯着那些生而骤熄、熄而骤生的黑气,一时间竟就这样感受到死亡的迫降。 黎池抿着嘴唇,素来镇定的他此刻亦是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船若被完全腐蚀,他们必然掉入泽水中。暂且不提这江水有多冷,就说他们这三人一个灵力耗尽、体力透支,另一个完全没有水性,最后一个被捆着毫无行动力。 若是落水,那都是必死的结局。 “白年糕,带老子到前头去!”顾意被尚辞一脚踹到最里面的角落里,屁股还隐隐作痛着,却也顾不上这些。他生怕黎池不听他的,又急急忙忙补充道,“老子真的有办法!” 黎池见顾意焦急的神色不似作假,当即便向尚辞开口,“把他带到前面去。”因着体力与灵力皆被耗尽,他的声音很是微弱,却也清晰可辨。 尚辞依言而行,揪着顾意就扔至前头,神态也没了之前的轻佻,“你有什么办法?” 顾意沉着小脸,目光只是紧紧锁在自己腰间的水囊上。那水囊呈暗褐色,表皮又破又脏,看样子已经是有些年头。纠结了许久,他还是出声,“白年糕,你把老子身上这水囊拿去,然后把里面的东西浇在那些毒液的腐蚀面上。” 尚辞知道时间很是紧迫,于是飞快地从他腰间解下水囊,然后迅速打开。霎时间,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从水囊里飘了出来,差点没把尚辞熏吐了。他一手拿着水囊,一手捏着鼻子,眼神惊疑不定地看向身边的小少年。“这里面是......” “操!没时间了,你快点!”顾意眼见着毒液将木船腐蚀得越来越多,赶忙催促。若不是自己行动力受限,他早就扑过去自己动手了。 “嘶——”腐蚀声响得愈来愈急,毒液将半数船身贪婪地吞噬,升起缠绕的黑气与暗夜融为一体,让人一时间分不清这究竟只是黑夜还是已经落入无间地狱。 尚辞屏住呼吸,颤抖着手将水囊口对准那些黑气产生的腐蚀处,然后迅速将里面的红色液体悉数浇了上去。刹那间,原本嚣张无物、大肆扩展领土的毒液宛若遇到了天生的克星,在与红色液体相触的一瞬就蔫了下去。 腐蚀,终止。 黎池见着这样一幕,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异样情绪。 而尚辞确实是被这样的场景给惊住了,在腐蚀开始停止的瞬间,他就呆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艘小木船已经被腐蚀掉了大半,若是再晚一些,他们就要没有立足之地,只能掉进冰冷的泽水里扑棱不停。 “水囊。”顾意朝着几近石化的尚辞努努嘴,然后勾着下巴示意腰间的方向,“快些帮老子系回去。” “哦。”尚辞将水囊归还原主,这才发现自己手指上亦是沾染了里面的红色液体。他盯着顾意,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云梦泽弟子身份了,睁着眼睛真诚发问:“这里面的东西,是血吧?” 顾意翻了个白眼,然后直直跳到黎池身边不顾形象地蹲下,接着再化蹲为坐,“操,你管它是什么?反正老子救了你们的命。” “血祭。”黎池盯着坐在自己身旁的小少年,一双眼睛里尽是了然。 “操,懂的东西还挺多啊。”顾意心里“咯噔”一声,立刻警惕地望向黎池。 他跳到黎池身边就是为了逃避尚辞的追问,哪里想到身边这酷似哑巴的人半天不吭声,一旦出声就直截了当点明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想到阿娘临死前的嘱咐,顾意顿时紧张起来。 “那是,我师兄自然是什么都懂。”尚辞得意地摇头晃脑,那骄傲模样像极一只晨时打鸣的大公鸡。不过片刻,他又是挠着额头发问,“师兄,什么是血祭?” 黎池盯着身体僵硬的顾意,唇齿轻移,“血祭是一种秘术,几乎能破除这世间所有毒瘴。” “秘术?”尚辞怀疑地上下打量着顾意,微微挑眉,“你还会秘术?” “运气好,老子以前得过高人指点,刚才只是歪打正着。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玩意儿,哪能跟你们这些修仙的人比?”顾意在尚辞极有压迫的注视下讪讪地缩了缩脑袋,然后向着身边的黎池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操,白年糕,你总盯着老子做什么?” 黎池向来不善言辞,因此说话的时候渐渐形成了个毛病——他总喜欢缩减几个字,这便导致有时他所表达的东西和人家听到耳朵里的东西完全是两个意思。 就比如现在,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顾意的眼睛,然后十分严肃地回答道:“我在想你的身体。” 第十三章 入世·灵族 能够用来血祭的血液,这人的身体一定非常特殊。 据黎池所知,这世上,唯有一种人的血液有此功效。 “......”顾意呆滞。 “......”尚辞呆滞。 “尚什么......尚辞!”顾意无比艰难地记住了尚辞的名字,他率先回过神来,立马朝着同样呆若木鸡的尚辞高声喊道:“快快快,把老子身上这件衣裳还给你师兄,你看他冻得哟,都开始说胡话了。操,快些快些!” “......哦,好。”尚辞呆愣地摸起顾意身上的云袍,还没完全摸走呢,就听见他的黎师兄再度说话。 “不必。”黎池闭上眼睛,双手结印,准备打坐修复自己身体的损耗。“脏了。” “......”尚辞“哇哦”了一声,又直接把云袍裹回顾意的身上,无奈道:“你自己穿着吧,师兄打坐时会慢慢恢复灵力,便不会惧寒。” “脏了?操,白年糕你什么意思?”顾意死死盯着身边清冷的少年,暗暗磨牙,“你给老子说清楚!” 当然,并没有人理会他。 尚辞对顾意浅浅一笑,细心地解释,“师兄打坐时是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的,你别白费力气了。” 虽说对这个人还是谈不上喜欢,但他毕竟在紧要关头救了自己和黎师兄的命,因此尚辞决定对他客气一些。 “谁知道你是不是骗老子的?”顾意无语地扭过脑袋,语气里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土匪气概,“反正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操。” “......”好的,尚辞决定收回方才对他客气一些的决定。 他二话不说直接提起顾意的身子,然后往最外边一放,嘴角笑意更甚,“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要是再吵,我就拿鞋子塞住你的嘴巴。” 顾意瞪圆了眼睛,“操,你敢?” 尚辞作势要脱鞋,当即吓得他转过脑袋,然后冷冷哼了一声。 见着面前这人乖顺起来,尚辞自然是满意地拍拍手——果然,像顾意这种小王八蛋,就是不能对他客气。 如今险境已过,接下来只需等待。 尚辞觉得无聊,又不想与顾意斗嘴,因此便试着将自己新学的理论术法运用到实际中去。毕竟一开始他想坐船,也有一小部分这个原因。 残破不堪的小木船顺着泽水缓缓漂流,船上的三个少年皆是筋疲力尽。 他们不知道的是,未来迷雾重重,而戏台才刚刚搭建好。 ——————(“割割”来了) 第一缕晨光轻轻荡开,在泽水上恣意点笔、潇洒染金。两旁树木渐盛,绿荫如盖,像是泽水历经千百年都不会变更的守护神。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晨风潇潇,泽水粼粼。 闻得一声清脆的鸟鸣后,黎池缓缓睁开眼睛,原本惨白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他瞥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尚辞与顾意,心下是异常平静。 如今进了云梦泽的界地,倒也不怕什么了。 昨夜的情况虽然凶险,但好在这小少年有着血祭的秘术。这才使得他们三人得以死里逃生。想到这里,黎池不免又多看了顾意几眼,眸子里尽是探究。 那水囊中的血液究竟是不是这小少年的,他必须得弄清楚。 “操,你盯着老子看好久了。”顾意的眼睛并没有睁开,嘴角却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容。 “那又如何?”黎池面不改色,一双眼睛直勾勾地落在顾意身上,并没有被当事人发现后惊慌失措移开视线的自觉。 “......”顾意服了,彻底服了。 想他顾小公子浪荡江湖十三年,说起话来向来只有他噎死别人的份,如今却是在这白年糕面前屡屡碰壁。 耻辱!真的是耻辱! “那血,是你的。”黎池见着尚辞还在睡梦中,便无所顾忌地开口。他本是抱着试探的心态,但见着顾意一下子睁开眼睛然后警惕地捏紧了自己的衣角,这会儿便是确定无疑。 “操,什么你的我的。”顾意脸色很是难看,扭过头向着江水里狠狠啐了口唾沫,又道:“老子听不懂。” 黎池眸光闪了闪,手上一道昏睡诀就打向欲醒不醒的尚辞,接着便是从容开口,“你是灵族之人。” 尚辞头上冒出淡淡的白光,然后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声,便是又与周公幽会去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顾意把屁股向后挪了挪,心中各种情绪一齐涌上脑海。 这白年糕,居然猜到自己是灵族的人。灵族之人对于修士来说意味着什么,顾意很清楚。 那诱惑力,简直不亚于饿了三天三夜的恶狼碰上一块刚出锅的红烧肉。 这人似乎是弄晕了他的同伴,不会是要独吞自己吧? 想到这里,顾意顿时浑身发毛。 “让他多睡一会儿。”黎池解释。“之后的话,只有你知我知。” 自己的猜测被验证,顾意的眼神更是惊恐——果然,这人是想独吞自己! “水囊中的血,就是你的。”黎池天明后说出的这几句话,简直就是在往顾意的脑门上扔雷鸣咒,还不止一道,炸得他魂不附体。 “操!白年糕,老子足足一个月没洗澡了。”顾意开始不管不顾地埋汰自己,“苍蝇见了都得绕道飞走。” 黎池微微皱眉。 顾意见状,眼睛一亮——有门!“而且老子有手藓脚藓鸡皮啥的,就算把我炼成丹药,吃了也决计会闹肚子的。操,你得为自己着想啊。” 他真的是豁出去了,什么鬼话都往自己身上砸,只求能恶心走这个白年糕。 黎池见他这个样子,便明白这小少年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一时间,看见面前这人紧张兮兮的样子,黎池心里忽而觉得有些好玩。“无妨。” “操,老子都这样说了,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老子?”顾意很是悲愤,他没法挣脱束缚,只能前后扭了扭身子,两眼瞪大似铜铃,“你们这些修仙的人,果然个个人面兽心。” “何出此言?” “呵,嘴上说着天下苍生、救世渡人,遇到我们一族还不是要赶尽杀绝。”顾意眼眶都红了,想起阿娘临死前的嘱托,更是咬牙切齿。“操,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十四章 云梦·立誓 黎池久久沉默。 是啊,做错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做错,不过是体质异禀,用其血肉炼药能够提升灵力罢了。 “只是为了炼能够提升灵力的劳什子丹药,你们这些修士就要杀活人。”顾意全身颤抖着,虽然惧怕已经贯穿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处,但他还是无比有范地骂出声来。“操!” “我不杀人。”黎池挑眉,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安抚了他极尽崩溃的情绪。 “真的?”顾意的鼻涕泡都吹了老大一个,而后又不信地摆头,嘲讽道,“操!我们灵族的人在你们这些修士眼中就跟草药没什么两样,你们从不把我们当人看。” “信不信由你。”黎池抬眼看了看前方,云梦泽的五千长阶在雾气迷蒙中已经露出大概的轮廓。“最多半柱香,便到了。” “操,你到底什么意思?”顾意觉得自己此刻已经是掉入龙潭虎穴之中。就算这个人说的是真的,他胸襟坦荡,根本不屑于做这种肮脏骇人的事情,可是他要把自己带到云梦泽去。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阿娘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自己一定要远离的地方。 全是修仙的人! 自己灵族的身份一旦在那种地方暴露,顾意想想都觉得胆寒。 “老子......呸!我,算我求求你,看在我救了你们的份上,放了我,行不行?”顾意还不想死,真的不想。 “把你知道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我,我保你。”黎池盯着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的小少年,桃花眼里的情绪很是复杂。“关于那些死尸。” 水寨里的那些死尸,关乎重大。若非必要,他也不想把顾意带上云梦泽。 灵族的人几百年来被修仙界如何杀戮利用,黎池最为清楚不过。 如果可以,他亦不想他死。 顾意攥紧拳头盯着黎池,看着他这双纯净无暇不带任何黑暗的眼睛,竟有些微微的沦陷。呆愣着垂下脑袋,顾意嗅到身上云袍的清冽气息,心头又是一软。 虽然这白年糕差点一剑砍了自己。 虽然这白年糕二话不说直接捆了自己。 虽然这白年糕要把自己带上云梦泽。 虽然...... 操,不对啊,这怎么越想越觉得这白年糕坏得要死? 定定心神,顾意再度看向黎池,睫毛不住地颤动——可若不是他,自己早就冻死了。 就在黎池以为这人根本不会再出声时,他听见他说,“好,老子说。” ——————(“割割”来了) 修仙界中,大大小小的宗派不计其数。站在众生之巅的,便是苍灵阁、长明寺以及九重宫。在这三座巍然屹立的大山之下,最受修士青睐的宗派就是云梦泽。 云梦泽,位于南地之南,终日仙云灵雾缭绕,地界内灵气充沛,是天下多少修士求往的宝地。 残破不成样子的小船终于靠岸,黎池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说不上齐整的内衬,手指向胸口指了指,一件与云袍相差无二的衣裳便凭空出现在身上。 云袍是云梦泽弟子独有的宗服,黎池身上这件虽然样式上与云袍并无差异,但该具备的效用却是一个未有,因此只能做临时应急之用。待把事情都处理完,他还是得去衣库重新领一件回来。 “操!白年糕!醒醒醒醒!”顾意僵直地跳到尚辞身边,然后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 哼!总算报了这一踹之仇! 昏睡诀的效用此时也恰巧过去了,尚辞本在梦里捧着冰晶琉璃糕吃得正香,忽觉屁股一痛,就像是被蜜蜂蛰了一口似的。他当即瞪大眼睛,揉着屁股就跃了起来。“谁?谁踹的我?” 顾意笑得人畜无害,“老子踢的,怎么了?” “你!”尚辞咬咬牙,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便恍然发现已经天明。他呆呆地望着苍穹,金色的朝阳宛若母亲的手柔柔落在他身体的每一寸。再次将视线转向前方,云梦泽的五千长阶已近在眼前。“我们,已经回来了啊。” 黎池不可置否。 三人依次上岸,稍稍走了几步,便踏上了云梦泽的白玉镶金地面。 “黎师兄,尚师兄,你们已经办完事了吗?”看门小弟子笑得很灿烂,言语中的套近乎之意不言而喻,“真的是辛苦了呀。” 每个名派大宗,都会有一类这样的弟子。 这些人修仙天赋亦或是资格不够,却凭着一颗尚仙的心留在门派里,做些轻快的洒扫、守卫之事已是满足。 “小师弟起得可真早呀!”尚辞笑眯眯地盯着看门小弟子,“继续加油,我很看好你哟。” 被调侃的那名弟子腼腆一笑,摸着脑袋便退到旁边去了。 “操,既然到了,总归能把老子松开了吧?”顾意没那个闲工夫听修士之间的无聊对话,他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黎池,然后立马将身子转过来背对着他,身上以及手腕处的纯白仙缚甚是惹眼。“快些松开,勒死老子了!” “此时松开,你必跑。”黎池连眼睛都懒得抬一下,直接出口断言。 “不跑不跑。”顾意眨巴着大眼睛,扭过脑袋无比乖巧地仰视着黎池,“真的,你松开老子吧,手都快没知觉了。” “呵,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尚辞掸了掸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我师兄这人,最为铁石心......啊,不对不对,是最为公正无私。” 顾意闻言撇嘴,接着偏头看向前方。 云缭雾绕,巍峨的山脉绵延不断,十几处白色的建筑便是巧妙地隐于山峦之间,沾染灵气的仙鹤振翅而飞,破云闯出、精妙夺目。五千层白玉石阶从低处层层上攀,一时间望不见尽头。 此处,堪称白云深处的洞天福地。 云濯足,梦中仙,泽水尽。 这,就是云梦泽。 “白年糕。”顾意咽了咽口水,然后蹦到黎池身边,已经乱成鸡窝的头发就直接蹭上了他的衣袖。“真的,你放了老子吧。老子要是跑,就一辈子娶不到老婆,老子发誓!” “此话当真?”黎池没有出声,倒是尚辞无比兴奋地探了个头过来。“在我云梦泽立誓,若是违背,日后可是会有天雷降罚的。” 第十五章 云梦·石阶 “比真金还真。”顾意眼神诚恳,他鼓起小脸,倒是生出那么几分委屈的意味。“老子是君子,一言既出、十马难追,操!” “......”尚辞一脸黑线。 满口脏话、目不识丁的小土匪,也敢说自己是君子? 三人在宗门之外、泽水之岸这么一顿交流,倒是把旁边的看门小弟子吓得不轻。 这小少年什么来历?居然在跟两位鼎鼎有名的师兄谈笑风生! 这小少年疯了吧?居然拿脏乱不堪的脑袋去蹭黎师兄的衣袖! 黎池背过身去,手指轻轻一指,捆了顾意相当之久的仙缚便化作纯白灵力轻轻消散。“已解。” “这么爽快......”感受到顿时轻松了的身子,顾意喃喃,心里竟是有几分不敢相信——他以为这白年糕起码还要刁难自己一阵子才肯罢休的。 “走吧。”尚辞拍拍顾意的肩膀,“师兄都放开你了,你就快些跟我们上去,然后配合师兄将水寨里的事情一一告知于长老。” 见顾意还愣愣地呆在原地,他又是嘲讽一笑,“怎么,被我师兄捆久了,如今重获自由,竟然不会走路了吗?还是说你不舍得那仙缚,现在仍想让我师兄将你捆上一遭?” “操!白年糕你滚蛋!老子最烦你了!”顾意边耸肩膀边扭脖子,“这不得活络一下筋骨吗,着什么急?操。” 看门小弟子听见这话,更是惊恐——云梦泽此等圣洁之地,这小少年怎么竟是污言秽语呢? “还骂我?”尚辞立即两手叉腰,倒是有几分泼妇骂街的气势,“小土匪,我可警告你,上了云梦泽后最好管管你的嘴巴。若是待会儿在云厉长老面前也这样不知礼数,他老人家可是会拔了你的舌头的!” 顾意身子僵住了。 “走吧。”黎池趁他俩吵架时,默默催使全身的灵力循环了一个周天,现在已然风采耀目、神清气爽。 尚辞嘴里轻轻骂了句“小王八蛋”,然后立即一副笑脸飞快地跟在黎池身后,“师兄,你等等我。” 抬步登了几层石阶,黎池并未感觉到顾意跟上,当即回头,“还不跟上?” “哦,来了来了。”顾意裹紧身上的云袍,朝着那已经看呆的看门小弟子无良一笑,然后提溜着衣摆“蹬蹬蹬”往上跑去。“操,急着要投胎似的。” “......”看门小弟子呆愣在原地怀疑人生。 顾意边登石阶边左右扫视,见着阶沿处嵌着镶金长条,他就立马蹲下身子抠了抠,脸上笑意盎然,“操,白年糕,你们云梦泽可真是有钱呐。老子走的时候,能不能抠几块带走啊?” “......”想得还挺美!尚辞满脸黑线,抱着胳膊昂首向上,再不愿跟顾意多费唇舌。 黎池白衣飘飘、裳袂曳地,听见顾意不甚入流的问题也只是微微侧目,而后淡淡出声:“走快些。” “老子短胳膊短腿的,能跟上就已经很不错了嘛!”顾意用力吸了几口气,连带着脸颊处凹陷下去几分,让人忍不住想戳上一戳,“操,别催老子了。” 黎池蓦然回眸,霜冻之意跃然面上。 顾意一个哆嗦。 尚辞一个哆嗦。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默契地不再作声。 虽说斗起嘴来这两人是针尖对麦芒,有一种不把对方骂死就誓不罢休的气势,但在面对黎池冷脸时,两人却是不约而同地噤声服软。 五千层的白玉石阶,三人走了好一阵子,才堪堪走完小半程。 “操,你们云梦泽的石阶为什么这么长?”顾意抹掉脑门上的汗水,直接一屁股坐在石阶边沿上,“存心累死老子吧?” “我派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台皆有深意,岂是你这个小土匪可以胡乱评论的?”尚辞目前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怼顾意,最好怼得说不出话来那才叫妙。 云梦泽建立之初,立派宗主便定下这五千石阶的规制。 据载,此阶若是徒步而上,需近一个时辰才能走完。 为了促使派中弟子勤奋修炼,早日习得御剑之术,也为磨炼前来求仙问道之人的意志,泽水岸上的五千石阶便一直留了下来,几百年来风雨未变,亦成为云梦泽的一个醒目标志。 当初黎池和尚辞初入云梦泽时,也是吃尽了这五千石阶的苦楚。但如今的他们与当初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尚辞心中对这五千石阶并不喜爱,但是它现在正折磨着顾意这小王八蛋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甚是得意,连带着看这石阶也分外顺眼。 虽说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但有些人,就是天生不对盘。 没有什么理由,只需看一眼就能讨厌死你的那种。 “行,老子,老子不评论了。”顾意喘着粗气连连摆手,接着将身上的云袍解开搁置在地上,纤小的手掌在脸颊旁用力地扇着。“累死老子了,歇一歇啊!操。” 尚辞的鼻腔里发出一阵愉悦的哼气声,然后对身前不远处的黎池乖巧一笑:“师兄,他不行了。” “让他歇着。”黎池身形颀长,攀登石阶的脚步并未停下,“之后自行赶上。” 尚辞点点头,眼见着云梦泽的灵门愈发清晰,嘴里不由得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真好,马上就能吃到香喷喷的包子了。颠簸了一路,我都快饿死了。” 说罢,他转头看一眼顾意,挑着眉毛戏弄道:“不过嘛,对于某些嘴贱的人,他就得一直饿着肚子,直到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出来。” 顾意无所谓地摸了摸脑袋,而后将双手合拢至喇叭状,很是恳切地对没走多远的黎池喊道:“黎仙君,他说你嘴贱吃不到东西呢!” 有事黎仙君,无事白年糕。 这称呼的转换,还真是麻溜! 黎池身子顿了顿。 顾意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告知于他,而黎池也确实打算先带着顾意去面见诸位长老,待将所有的事情禀明后,自己再前去饭堂用早饭。 黎池的听力很好,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字不落,他亦知晓尚辞说的是谁,因此对这种小儿科的把戏并不在意。 第十六章 云梦·逃跑 突然被顾意这小王八蛋摆了一道,尚辞懵逼了。他生怕黎师兄误会自己,“蹭蹭”几步小跑上去,满腹委屈地连连摇头:“不是啊,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尚辞这边正想着好好解释一番,还没将剩下的话说完呢,黎池就瞥见顾意忽然纵身一跃,直接向石阶外侧跳了下去。 那个方向的石阶之下并非实地,而是澄澈的粼粼泽水。 须臾,重物入水的声音“扑通”一声在他们两人耳边炸开。 尚辞惊呆了。“师兄!顾意这小王八蛋逃跑了!” “嗯,我知道。”黎池广袖轻甩,脸上的表情甚是淡漠。 “啊?”尚辞很是不解——这人都跑了!黎师兄怎么还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信步走至石阶边沿,黎池俯视着透明的泽水,嘴角忽而无意识地微微弯起。而后他似乎意识到这样有些不妥,便又飞快地收敛了笑意。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倒是让旁边的尚辞看呆了去。 黎师兄,他居然笑了? “师兄,我要不要去追?再不去的话,那小土匪就跑远了。”无暇思考黎师兄方才为何会笑,尚辞踮起脚看了看水中涟漪荡开的方向,认真问道。 “不必。”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黎池指尖纯白灵力涌现,一根细长却甚是柔韧的仙缚直接现出形来。 以他的手指为始端,仙缚在空气中绷得十分紧,并且直直栽进了泽水之中。 这另一端连接着谁,尚辞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果不其然,仙缚很快就颤动起来。见着这样的变化,黎池身子微蹲,然后手腕轻甩,就着仙缚使劲那么一扯,一个不明物体就直愣愣地从水里飞了出来,然后重重地跌落在他们面前。 “操!白年糕你这个王八蛋!居然敢诓老子!”顾意“咕噜噜”地往外喷水,头发上还缠着几根绿色水草。他此刻满身水痕,像极了一只弱小无助的落汤鸡。 “何出此言?”黎池不慌不忙地看向坐在地上的这人,桃花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顾意瞪圆了眼睛,很有气势地指了指自己腰间的纯白仙缚,破口大骂:“何出此言?操!你说,这是啥!” 假装放了自己,其实暗地里早就准备了另一道仙缚捆着自己。 呵,这白年糕真是黑心! 他很合理地怀疑,自己要跑这件事,面前这人怕是都心知肚明。方才种种,只不过是陪自己做一出戏罢了。 过分!太过分了! 面对顾意言之凿凿的质问,黎池安立如山。他手掌轻轻收了收,便连带着将顾意往自己身边扯了扯。 顾意一个踉跄差点栽倒,但他仍是瞪着倔强的小眼睛,手指拨动着身上的仙缚,毫不客气地再次质问一言不发的黎池:“白年糕,你现在就给老子说道说道,这是啥?” 黎池好像这时才看见他身上的仙缚,恍然大悟地“唔”了一声,“这个东西......” 接下来,顾意见识了冷面正经的黎仙君原来也可以这么不要脸。 只见黎池手指轻轻一点,连接两人的仙缚化作点点白色灵光,悄然消散。 “?”顾意不明白他这是何意。 黎池盯着顾意,桃花眼里风情绰约差点迷了他的心神。 紧接着,一本正经的黎仙君便很是诚心地发问:“你方才说的是什么东西?我没看见。” “......”操,臭不要脸!顾意泪奔。 “小土匪,你居然真的敢跑?”尚辞冷笑着走到气得浑身颤抖的小少年身旁,手指毫不客气地戳了戳他的脑壳,“要不是师兄有先见之明,弄了这么一道暗藏的仙缚,还真就让你跑没影了。” 这小王八蛋水性极好,简直滑溜得跟泥鳅一样。 “跑都跑了,你管老子?”顾意烦躁地拍掉脑袋上的绿色水草,阴郁地扭过脑袋,一系列动作都表示自己现在很不想看到这两人。 “你不是说你是君子?” “老子是孙子。” “你违背了誓言,日后是无法娶妻的。” “老子不稀罕。” “顾意。”尚辞无语地扳过他的肩膀,眯着眼睛盯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正色道,“你莫不是以为天雷之罚是骗你的?日后你万万不可娶妻,违背在云梦泽立下的誓言,后果不堪设想。” 他觉得这小土匪应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平日扯瞎谎、发毒誓做得多了,自然不将这当回事。 可是,关于这天雷之罚,却是千真万确。 想到顾意还只是个小小少年,就已经断送了日后与心爱之人执手偕老、红袖添香的可能,尚辞心底里还是有些可怜他的。 听完这番话,顾意身子一僵,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尚辞很满意他的反应。 接下来,原以为会看到这小土匪抖着身子嚎啕大哭的场景,却没想到顾意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然后从从容容地站起来,“不就是娶不到老婆吗?老子真不稀罕。” “......” “不娶老婆,日后逛逛花楼,左拥右抱美娇娘,那也是极好的。” “......” 尚小公子再次拜倒在顾小土匪的混账话之下,真真是溃不成军。 黎池在一旁听他们二人斗嘴,站得笔挺如青松长柏。待两人安静下来,他这才盯着顾意,不悦出声:“为何要逃?” “废话。”顾意捧着下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老子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此时不走,等上去胡言乱语,然后被你们那什么鬼长老拔舌头?” “玩笑之言罢了。”黎池挑眉,还是耐心解释道,“三长老虽严厉,但......” “得了得了,别说了。”顾意用力地挠挠脸颊,白净的小脸上顿时多出几道红色的抓痕。他抿嘴仰视着黎池,眼里的惊惧毫不掩饰,“黎仙君,你就放老子走吧。老子真的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操。” 面上虽然这样说,但其实他俩都心知肚明。 顾意害怕,他怕极了自己灵族的身份在云梦泽暴露。 “我说过,我会保你。”黎池皱眉。 之前还在那艘破船上时,他们就已经达成协议——顾意把事情告诉自己,而自己保他在云梦泽平安无虞。 明明说好的事情,这人为何临阵变卦? 第十七章 云梦·灵门 莫不是认为自己是个过河拆桥、言而无信之人? 想到这里,黎池脸上不免结出一层冰霜。 “我不信你。”顾意面对变了神色的黎池,依旧倔强地保持着自己固有的看法。 阿娘当初就是被无耻修士迫害才有了之后的一系列事端,因着这层原因,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把自己的命脉交到一个修仙的人手里。 “由不得你。”黎池冷脸转身,手中的仙缚再度缠上了顾意的身子,把他捆猪似的五花大绑。“尚师弟。” “啊?师兄你叫我?”尚辞几个小碎步就到了黎池身旁,眨巴着眼睛听他英勇神明的黎师兄接下来有什么吩咐。 “把他扛上去。” “好!”对于黎师兄的吩咐,尚辞一向是说什么做什么。待他回过神来,搞明白师兄居然是要自己把顾意这小王八蛋扛上去时,尚辞嘴里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叫,“什么!?” 他没入云梦泽时,是尚王府养尊处优的世子;入了云梦泽,亦是小辈弟子中的翘楚。 如今,他居然沦落到要扛着一个自己万分厌恶的小王八蛋登石阶吗? “你以为老子稀罕你扛啊?”顾意不悦地扭了扭身子,冷冷转过脑袋去。“操。” 半盏茶后。 黎池慢悠悠地攀登着石阶,仙气飘飘。 尚辞瘪嘴扛着顾意登石阶,汗如雨下。 “英俊潇洒的黎仙君,热心善良的黎仙君。”顾意被人家扛在肩头,嘴里亦不老实,“老子已经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带着老子回去也没用啊,干嘛还要累着这位可爱白嫩、善解人意的尚小仙君?” 他本来颓废了好一阵子,但眼见着离云梦泽的灵门愈来愈近,顾意还是忍不住慌了。他伸长脖子,不住地往黎池耳边灌些甜言蜜语,希望这人“良心发现”把自己给放了。 就算只有一线希望,那也是要抓住的。 尚辞被这么一顿猛夸,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开始狂舞。他艰难地爬着石阶,恨恨骂道:“闭嘴吧你!” 顾意这小王八蛋的嘴巴就没停下来过,反反复复就只会说那么几个词,他耳朵都快听得起茧了。 “操,夸你还不乐意了?”顾意撇嘴,身子在他肩头一颠一颠,“原来尚小仙君竟是个喜欢挨骂的性子,长见识了。” “......”尚辞明智地选择不再搭话——保存体力,否则还没到灵门自己就要累趴在这五千石阶上了。 “你有用。”黎池罕见地接过话头,隐藏的理由也不便多说。若自己猜测得不错,水寨里的一干死尸怕是与那消失了十年之久的血魔有关。而顾意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无论如何都得前来作证,否则长老们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说辞,只会认为这些不过是自己的执念罢了。 想到十年前妇孺嚎哭、血尸满地的场景,黎池立马无意识地捏紧了手指,一股冷意便是要从安静了许久的身体里钻出来。 “老子当然有用......”顾意小声嘟囔着,眼里的不屑很是明显。自己是灵族的人,血肉对于修士来说不仅是有用,更是能够提升灵力的灵丹妙药。 白年糕这时候还不放自己走,不会真的是想过河拆桥、把自己身上最后一丝价值给榨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吧? 想到这里,顾意的脸色不由得又臭了几分。 “到了。”黎池自然听见了他的话,也猜得到这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他闭上眸子压抑住自己复杂的心绪,良久才恢复了素日云淡风轻的模样。 操,怎么就到了?顾意苦着张皱巴巴的小脸——这回是真的怎么逃都逃不掉了! “终于,终于到了。”尚辞累得都快翻白眼了,他喘着粗气把肩头的顾意放下来,整个人差点就跪倒在最后一层石阶上。“你这个子看起来小小的,怎么扛起来这么费劲啊?少吃点吧。” 真的太累了。 呜呜呜,他日后一定会更加勤奋,争取早日练成御剑之术,再也不要让自己遭受这样的罪了! “自己没力气还怪老子重,操。”顾意横躺在地上,堵了尚辞这么一句后,便抬头仰视着面前极为尊华的灵门,心里跌宕起伏。 灵门说是门,却又不是门。 五千石阶的尽头,一左一右矗立着两根巨大的白柱,尤为气派;柱身上龙盘凤附,隐约可见金色的光辉倾洒。而在两根白柱中间,丝丝拉拉地充斥着纯白色的灵气波动。 偶有一只凡尘的鸟雀飞来,便被立马弹了出去。 “这门......”顾意警惕地盯着这两根大柱子,然后出声问道,“操,这是门吗?怎么长得这么奇怪?”也没有什么人看守。 “我派的灵门,你岂能如此乱说?”尚辞缓过来后,朝着灵门很是尊敬地行了礼,然后恼怒地瞪了眼顾意。 “还门呢?照老子来看,不就活脱脱一个摆设嘛。” “我派的灵门,自有其特殊功效。”黎池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小少年,言语中的意思颇有考究。“此门算是一种禁制,能够辨明来者身份。” 禁制?辨明身份? 顾意的耳朵一下子就竖起来了。 “这些事情说了他也不懂,师兄你就别跟他废话了。”尚辞休息了片刻,再次要把顾意拎起来。“我还是快点把他带进去......” “不必。”黎池轻挥衣袖,便把顾意身上的仙缚全数解开。“五千长阶之上,你若敢跳,便跳。” “......”顾意咽了咽口水,伸长脖子看了看几乎望不见的泽水,笑得甚是勉强,“操,不跳了,老子不跳了。” 他这要是跳下去,那可真成死人了。 尚辞闻言自然乐得轻松——终于不用再扛着这个家伙了,呜呜呜,真好。 三人前后走至灵门前时,黎池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不紧不慢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少年,忽而用灵力将他拽至身侧。 “你?”顾意一惊。 “若不想暴露身份,跟紧点。”黎池看也不看顾意惊疑不定的眼神,手指隔着衣袖死死拽住了他的手腕。 云梦泽的灵门有辨明来者身份的功效,他必须把顾意安置在身边,才能用遮掩之术替他掩去灵族的气息。 第十八章 云梦·丹药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顾意很识趣地跟紧了些,甚至反手抓紧了黎池的手指。 尚辞早早就过了灵门,两道柱子之间的灵气将他的身心涤荡得十分清爽。舒服地眯了一会儿眼睛,他这才意识到另外两人还在外头。 “师兄,你们怎么还没进来啊?” “莫多言生事,此去只是让你做个证人。”黎池凉凉地盯着攥紧自己手指的小少年,也没将他挣脱,只是不放心地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拖着顾意走了进去。 顾意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呆呆傻傻地任由身边这人拽着自己就走。待回过神来,他已经在云梦泽的灵门之内了。 黎池一进来,就立马松开顾意的手腕,生怕沾染上什么东西似的。他看着愣在原地的小少年,冷冷出声:“我说的话,可都记住?” “哦,记得差不多吧。”顾意垂着脑袋回了句,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他一进来,就觉得有股微妙的力量一个劲地往自己身体里闯,让他顿生飘飘欲仙、不知何夕之感。 太奇怪了。 “......”黎池转身瞧向尚辞,“你自行休憩,我带他去长老处复命。” 话音刚落,他便带着顾意不见了踪影。 “瞬移之术?!”尚辞傻眼了——就下山的这么几日功夫,黎师兄居然不声不响地又会了一门术法吗? 呜呜呜,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割割”来了) 那股奇怪的力量慢慢地充满了顾意的身体,而且并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渐渐地,原本的舒适感便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所替代,就像是有什么人在往他的身体里吹气。 他皱着眉头轻轻“哼”了一声,指甲都快掐进肉里面去了,全身的痛苦也没得到丝毫缓解。 再这样下去,顾意觉得自己非得爆体而亡不可。 黎池刚将顾意拖进自己的术法漩涡里,待得空注意他的状况时,这才发现这人白净的小脸已经青紫,心中暗道不好。 灵族的人对灵气甚为敏感,不提血肉功效,他们本身就有极为逆天的修仙之资。 常人无法感知到天地灵气,此生便与修仙无缘;少数人能够感知到天地灵气并且通过心法纳为己用,便具备了修仙之资;而灵族的人,天生对灵气敏感,不利用心法身体便能自行吸纳天地灵气,修炼速度令他人望尘莫及。 至于这般逆天的族群为何会落得此等悲凉的下场,那又是另一段血雨腥风的故事了。 四言概之,过满则缺。 虽说顾意的身体平日里也会自动吸收一些天地灵气,但极其微量,因此几乎不会令他产生什么异样的感觉。 云梦泽的灵气充沛,他这一进来,庞大纯粹的灵气全部自动地往他身体里钻,那种不适的膨胀感顿时倾囊泻出。 黎池的眼神沉了沉,立马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然后从里面倒出一粒暗青色的丹药,接着便不由分说直接塞进他的嘴巴里。 顾意正被身体里莫名其妙的力量搞得难受,整个人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全身的感官都在叫嚣着疼痛。迷迷糊糊间,他的嘴里不知被塞进了什么东西,清清凉凉,又带点涩涩的苦味。他霎时瞪大了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此刻居然身处一片纯白的混沌虚无中。 “驴给老猪嘴里筛了个什摸龟玩耶儿?”顾意因为口中含着丹药,说起话来亦是模糊不清,但也可勉强辨明。 “吞下去。”黎池见着他的脸色愈发青紫,便知道再也耽搁不得,声色厉荏。 你让老子吞就吞?岂不是很没面子? 顾意瞪圆了眼睛,当即决定把嘴里这颗圆溜溜、滑腻腻的东西给吐了。 操,还要对准这白年糕的脸吐。 啧啧啧,那样的话,这人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要想死,就吐了。”黎池一手拽着他的胳膊,一手维持施法的动作,再度补充了句。 顾意跃跃欲试的舌头顿时僵住了——行,老子吞。 他郑重无比地咽了咽口水,连带着吞下了嘴里这颗丹药。 “操,你给老子吃的啥玩意儿?苦死了!”本来含在口中时并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但彼一入肚,那苦味瞬间贯穿了他的大脑,简直令人发指! “保你命的东西。”黎池估摸着快到长老们的议事殿了,更是抓紧时间交代事情。“血祭时用的血液别说是你的,别提你来此后身体有所不适,更别提及我给你吃的丹药。” 之前因为尚辞在身边,为了确保不遗后患,很多事情他都只能现在简短交代。 “为什么?”这一说话,那苦味差点让顾意抓狂跳脚。 血祭之事他能理解,毕竟涉及到自己灵族的身份;但他一入云梦泽,整个人就难受得差点爆炸了,这遭受到的非人折磨也不许说吗? 顾意本想着待会儿提提这茬,说不准还能讨个身体损伤费、精神损失费啥的。 “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尽可如实说。”黎池说完这些话后,便是深吸了口气——今日说的话太多,都能赶上他小半年的话量了。 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感受到灵力微滞,周身的混沌开始变得轻薄透明,黎池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凝重。 到了。 “操,这是咋了?”顾意有些紧张地搓搓小手,视线在忽然异变的混沌虚无中左右扫视,接着便与黎池的眸光对上。“你......” “顾意,我不会害你。”也不会过于救你。 黎池慢慢地松开手指,正色凝视他,“你务必将我之前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牢记于心。”接下来是生是死,全凭你个人造化。 顾意愣在原地,亮晶晶的眼睛里倒映着周遭愈发透明的混沌,还有面前姿容清朗的白衣少年。 “去吧。”黎池叹息着道出这两个字,便是衣袖轻挥。 ——————(“割割”又来了) 云梦泽的议事大殿里,诸位长老安坐于位子上,他们虽然神色各异,但空气中的氛围是异常严肃沉重。 “各位师兄弟,对于黎池先前传信所言之事,你们都有何看法?”一位身着灰纹云袍的长老望着掌间扑闪的白色灵蝶,神色肃穆。 第十九章 云梦·长老 云梦泽共有五位长老。 大长老云河任掌门之位,眼界开阔,深受弟子的尊崇,最擅长星盘卜卦之术; 二长老云闲生性淡薄,不喜与人交流,最擅长炼药凝丹之术; 三长老云厉古板严厉,因此掌罚,最擅长周转灵气之术; 四长老云碌性子跳脱、平易近人,与弟子间的关系十分热切,最擅长易容换颜之术; 五长老云鹰醉心于修炼,是个活脱脱的武痴,最擅长鸟兽召唤之术。 现今掌门闭关,二长老向来不管事,因此最常代替云河主持大局的便是三长老云厉。方才率先说话的,也正是那位被众弟子暗地里称为“铁血仙君”的云厉长老。 “不急,等黎池回来了再听他细说。”云闲淡淡然抚摸着怀中的白色灵猫,腰间别着的几株草药还在婀娜摇曳。 “四师弟,你认为呢?”云厉知晓自家二师兄就是这么个性子,干脆将目光转向云碌。 “三师兄,我认为二师兄说的对,这事急不得。”云碌笑嘻嘻地放下手中的木镜,然后调皮地眨了眨左眼。因为擅长易容换颜之术,他的皮肤保养得甚是滑嫩,杵在这么一群胡子飘飘的长老之中,倒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反正阿池说他就快到了,我们等他回来将其中缘由细细说完,再商议此事也不迟。” “罢了,不问你了。”云厉额头的青筋跳得很是欢快,接着他又站起身来走向云鹰,“五师弟,你认为黎池......” 五长老正细细擦拭着怀中的弑魔剑,听到“黎池”二字眼睛便亮了亮。“黎池很好。” “?”云厉不解其意。 “待他转为正式弟子,首先入我门下学习,你们谁也不许跟我抢。”云鹰仿佛一只护崽的老母鸡,说到“抢”字的时候眼里隐隐流露出凶光。 “你们这一个个的......”云厉沉着脸,简直要被气得崩溃了。 每次掌门师兄闭关,派中大小事物全由他一人处理,其他几位师兄弟仿佛透明人似的。平日也就罢了,可此次事关重大,这几位能不能稍稍上点心? 云厉冷着脸,正准备将此事的严重性再说上一遍,就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重物坠地。 紧接着,一道稚嫩的声音便响彻了议事大殿的每个角落,分外清晰。 “操,白年糕你个狗娘养的!痛死老子了!” 如此污言秽语,云厉的脸当场就黑了。他阴沉着脸转过身来,正好将趴在地上嚎叫不止的小少年收入眼底。 顾意耳朵里嗡鸣不休,一时间竟是无法听见外界的声响动静。 他现在真的是一脸懵逼。 黎池说完“去吧”之后,顾意的身体便以一个很完美的弧度飞出了术法漩涡,然后重重地跌落在地。一接触到实地,他便觉得自己手脚痛得快要断掉似的,紧接着嘴巴就很合时宜地吐了老大一口血出来。 身体的剧烈疼痛,让顾意眼睛还没睁开便先骂出声来。但他并没有注意到,此时胸腔里的苦味早已烟消云散;而那股一直往自己身体里涌的力量虽然还在,但已经没有了那种令他难受的感觉。 瘫在冰凉的地面上,顾意先是重重咳嗽几声,接着脑海中浮现的,是自己被扔出去前黎池清冷禁欲的模样,他一时间更是想骂人。 “操,还不把老子扶起来?” “议事大殿,岂容你胡言乱言!”威严且不失遒劲的声音猛然在他耳边炸开。 谢天谢地,此时的顾意终于能听见声音了,他顿时一个激灵,忙不迭睁开眼睛。 看清眼前的场景后,他心里又是一个大大的“操”字在旋转跳跃。 好家伙,面前坐着好几个身着灰纹云袍的男子,他们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脸上神采各异。而那个唯一站立的男子,脸上阴沉得都快滴出墨来,眼神里都是宛若暗夜恶狼的凶狠。 操,这什么情况? 顾意是相当混乱,觉得脑子都有些不够用了。 黎池款款地从术法漩涡中现身而出,见到诸位长老便是淡淡行过弟子之礼。他轻瞥一眼混乱到无以复加的顾意,便是沉沉出声,“诸位长老面前,岂容你放肆?还不起身立好!” 云梦泽内,能够辨明灵族之人气息的灵器众多,而这议事大殿内放置的灵器更是敏锐。 方才那一摔,黎池也是迫不得已为之。隐息丸刚下肚,为了尽快将效用发挥到顾意全身,他不得不辅以特殊手法将其摔上一摔。 尽管如此,黎池还是掌握了力道分寸,顾意摔得并没有很重,他如今瘫在地上起不来只是心理作怪罢了。 果不其然,听到黎池这么几句话,顾意一个弹跳就从地上跃了起来,生龙活虎,哪有半分刚才的虚弱之气?也因着这几句话,他迷迷糊糊的脑子豁然开朗。 诸位长老? 操,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想到阿娘的遭遇以及她临终前的嘱咐,顾意霎时紧张地攥紧了手指,咬紧嘴唇不敢出声。他死死低着脑袋,只盼白年糕并没有诓自己。 见着这没有半分教养的小少年乖顺下来,云厉便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他别开眼睛,正色望向黎池,“黎池,之前你派灵蝶送来的消息,我们都已知晓。只是兹事体大,若无确凿证据,不可胡乱猜测。” 黎池神色未变,一双眼睛里的情绪很是淡然。“三长老,弟子在那些尸体的脖颈上发现了黑丝。” “光凭此,也不能证明他们是被血魔所杀。毕竟,它已经十年未曾现世了。” “弟子还在尸体身上提炼到了暗黑气息。”黎池伸出手掌,一个透薄的囊袋便轻盈浮在掌心,隐约可见里面蹿动不安的几缕黑气。 云闲本来一直闭目,听到此处便是睁开眼睛望向黎池,连带着停下了给灵猫顺毛的动作。他将手中的猫一把放在身旁的云碌头上后,便走至黎池身边端详着束缚着黑气的囊袋,语气里有着微微的赞许,“你小小年纪便习得提炼之法,天资不错。” 第二十章 云梦·预谋 “不过是承先父恩泽罢了。”黎池垂首,将手中的囊袋举至云闲眼前,“这暗黑气息究竟是不是血魔气息,还得靠二长老进一步炼化鉴别。” “也对,如你父亲那般天下无双,你的提炼之术自然不会差。”云闲低吟着追思故人,接着便抬手拿过囊袋,转身回到了之前的位置上,“一日左右。” 说完,他便面无表情地从云碌头上抱回了自己心爱的灵猫,又开始顺它柔软的毛皮。 “......”暂时充当猫架子的四长老对着空气翻了个极大的白眼,然后万分好奇地打量着努力减少存在感的顾意,“阿池,你扔进来的这人是谁?” 顾意的身子一僵。 黎池面不改色,“回四长老,此人是那些死者中唯一的幸存者。” “有趣。”云碌一面抠着桌角,一面翘起二郎腿,“如果阿池你的猜测是正确的,那这小少年竟是在血魔的手里活了下来?” “?”操,老子怎么什么都听不懂? 顾意最厌烦那些没头没尾的话了,听得直教人打瞌睡。但现在,他必须硬着头皮听下去,只是为了努力活着。 “应是如此。”黎池如是回答。 “看不出来,这小少年竟有此等天赋异禀之处。”云碌眼睛亮了亮,“能在血魔手中活下来的人,我可是闻所未闻......”话未说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仓促间闭了嘴。 “好了。”云厉责怪地瞪了一眼说话向来不经大脑的四长老,对黎池说出的话却是温和无比,“奔波这么几日,你也累了,先回去好好歇息。” “是,弟子告退。”黎池行礼,便是准备离开议事大殿。还没走几步,他忽而觉得有什么东西压住了自己的衣摆,旋即回首看去。这一看,就看见顾意伸出左脚死死踩住了自己的衣摆,亮白的门牙配着一副万分勉强的笑容,很是成功地让黎池停住了离去的步伐。 “阿池,我看这小少年有话同你说。”云碌撑着下巴望向他俩。 黎池云淡风轻地俯看着顾意,“还有何事?” 顾意闻言,立刻拼命拽了拽黎池的衣袖,却是死拽不过来。没有办法,他只好自己挪过去,然后扯住这人的肩膀低声问道:“操,白年糕,你就这么走了,那老子怎么办?” 他不知道的是,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这话仍旧结结实实地传到了各位长老的耳中。 二长老继续摸猫; 五长老继续擦剑; 三长老脸色一黑; 四长老笑嘻嘻地出声:“小少年,你当然得留下来啊。” 操,这些人怎么尽偷听别人讲话呢? 黎池拨开他的手,声音平静,“接下来诸位长老会询问你一些事情,不必紧张,如实回答。” 不紧张?怎么可能不紧张!操!顾意在心里狠狠咆哮,他抿着嘴唇,脸上尽是勉强的笑意。 黎池面色如常,使了个瞬移术就直接没影了。 “......”顾意呆滞。 “小少年,来来来,先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四长老眼睛微眯,如同一只笑面虎。 “老子......”顾意紧张极了,一时间又是忘了控制自己的言语,于是立马懊恼地捂住嘴巴。 “嗯?你姓老?”四长老摩挲着下巴,不免有些疑惑,“这个姓氏倒是罕见。” 三长老瞪了眼为老不尊的云碌,而后肃了神色看向顾意,“将实情一一道来,否则休怪本长老用刑。” 二长老古井无波地摸猫,“若是说谎,我这有断肠丹给你吃。” 五长老面无表情地继续擦剑,只是时不时把锐利的剑光在这小少年眼中晃上一晃。 操!这都是一群什么妖魔鬼怪? 顾意觉得自己要疯了。 ——————(“割割”来了) 议事大殿外,黎池的眸光落在精致的镂空云纹殿门上,停了片刻后便移开。他淡淡转身,并不是很担心顾意的安危。隐息丸的效用极好,只要他在回答中不露出什么破绽,灵族身份自然不会暴露。 顾意说,他在睁开眼睛之时,模糊中看见有个黑影一闪而逝。若他并未看错,那便是说水寨的惨案其实有人主使。再联想到山谷里突然滚落的巨石和那死去的守渡人,黎池隐隐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预谋好的。 有人,想引自己到那岛上去。 亦或是,有人想通过自己而让云梦泽牵扯进去。 如若那些尸首上的暗黑气息真的是血魔遗留,云梦泽必不会坐视不理,长明寺更是会派出佛使亲自追查此事。 修仙界,怕是会迎来一场动荡。 只是现在,所有的事情如同迷雾绕眼,令人看不真切。 而顾意在这样的劫难中死里逃生,莫非是有人日后想借着他的灵族身份做文章? 黎池脑中许多事情一齐涌上来,碰上有派中弟子与他打招呼也只是冷冷地点头回应。好在平日里他就是这么个冰冷的性子,因此并未有人觉得有什么异常。 罢了,先去衣库重新领一件云袍,然后再回来看看顾意这边什么情况。 ——————(“割割”又来了) 顾意将自己醒来后在水寨的所见所睹尽数告知四位长老后,便颤颤巍巍地低下脑袋去。 “这小少年虽说是唯一的幸存者,但并不清楚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三长老有些不满,“而且此人手无缚鸡之力,却活了下来,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操,老子抓鸡可厉害了!至于怎么活下来的,老子比你们还觉得奇怪好不好?顾意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是不吭一声。 “确实奇怪。”四长老耸了耸肩膀,又道,“但说不准是他藏得隐秘,没被发现。” 操,这年轻哥哥是在为老子讲话?真好。顾意默默记下了云碌的脸,对他的印象非常不错。 “绝无可能,他提到有个黑影。”二长老怀中的灵猫轻轻“喵”了一声,惹得顾意忍不住抬头向他那里看了几眼。 “若真是有人在背后筹划些什么,这可就麻烦了。”三长老锁眉沉思,视线忽而落到顾意身上,“那个人不杀你,一定有他的理由。这理由,会是什么?” 操,老子也很想知道啊!顾意在心里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第二十一章 云梦·古怪 “我,我不知道。”顾意的脑袋都快埋到地里去了。 “你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 心里“咯噔”一声,顾意藏在身后的手指不由得略略攥紧。 “你很害怕?”三长老的眼神在他微微颤抖的身子上扫视,言辞锐利,“你在怕些什么?” “我,我......” “好了,三师兄,你就别绷着张脸了。”四长老无奈地抚了抚额头,然后蹲下身子很是亲昵地摸了摸顾意的脑袋,“这小少年,看上去也就七八岁的样子,被你这么一吓更是话都说不利索了。” “......”操!老子十三了!顾意嘴角抽了抽,刚想发作,忽而意识到了什么——现在,装一装无知怯懦,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打定主意后,他委屈巴巴地抿起小嘴,泪意渐渐涌现,“我,我真的不知道。呜呜呜,我已经把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告诉你们了,呜呜呜......” 小少年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小哭包,这不禁让四长老有些瞠目结舌,他不免有些慌神,“呃,你先别哭啊......” 顾意捧着自己的小脸,揉搓几下眼睛竟也挤出了几颗豆大的泪珠,全都“哒哒”地往下掉,哭得那叫一个欢快。 “荒唐!”三长老的脸色更黑了——议事大殿岂容人啼哭喧闹?“你立刻给本长老闭嘴!” 身子一个哆嗦,顾意堪堪止住了哭声,只是喉咙间的抽噎声仍在继续。他白净的脸颊上晕出浅浅淡淡的朝霞色,鼻尖也是生出一抹桃花红,两道泪痕宛若泽水般澄澈。 看上去委屈极了,也愈发惹人怜爱。 “三师兄,你何必跟一个小孩子置气?”四长老素日最喜欢小孩子,顾意又生得好看,他自然是有些微微的心疼。“我看他也确实没什么可以说的了,不如今日就到这里吧。” “哼。”三长老挥袖转身,衣袍翻飞间带来一股劲风,直接将顾意的身子往后连连推了四五步的距离。 “既然三师兄没什么意见,我就先带他出去啦。”四长老眉眼弯弯,一把扯住顾意的小肉手,“走吧小家伙,哥哥我先带你出去散散心。” 顾意呆愣愣地点头,老老实实地跟着这个暂时的救星走了。 “哥哥,刚刚那个老伯为什么那么凶?”小少年的嘀咕声弱弱地传来。 三长老嘴角抽搐,他与四师弟不过相差五岁而已。 “咳咳咳,三师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已经走至殿门口的四长老转头摆手,拼命掩饰自己嘴角的笑意。他挑眉看向顾意,更是觉得这小少年顺眼不少。“呃,老伯他一直都不太喜欢小孩子,不止是对你一人凶的。” 哈哈哈,素未谋面的小孩子都真心实意叫自己哥哥了,这是不是说明自己的驻颜术又有进步了? 四长老心里美滋滋的,连带着步子都轻快不少。 这两人离开后,三长老气得一屁股坐回位子上,胡子颤颤巍巍,“四师弟这‘见到漂亮孩子就往上黏’的性子,真得好好改改了。” “师父都拿他没办法,你又能如何?”二长老气定神闲,怀中灵猫被他摸到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那小少年,说不准真与幕后之人有所勾结。”三长老眼中闪过狠厉,大掌一拍桌子就准备站起来。“不行,我得将他抓回来再好好盘问一番。” “能说的,他都说了。”二长老拍了拍系在腰间的囊袋,起身而立。 “谁知他有没有扯谎。”三长老冷笑,“土匪窝里长大的孩子,最擅此道。” “你也说了,他是个孩子,莫不是真要用刑?”二长老的目光淡淡地扫了扫自己这位性子阴冷的师弟,“若那小少年确实一无所知,你又待如何?” “这......” “姑且就让四师弟这几日看着他,说不准会有什么新的收获。”二长老说话不多,却句句都在点子上。“紫儿饿了,我就先回去了。” “三师兄,那我也回去练剑了。”五长老抱拳。 三长老没有说话,只是无奈叹气,眉宇间愁虑并未消散。 他总觉得,这小少年有些古怪。 ——————(“割割”来了) “原来你叫顾意?”四长老笑了笑,“那我就唤你阿意了。” “阿意?”顾意垂下眸子——娘亲死后,就再也没有人这样叫过自己。 “怎么?不喜欢?”四长老整理了一会儿衣领,旋即开口,“就算不喜欢,那你也得接受。啧啧啧,阿池那小子,最开始不也抗拒得很?现在还不是照样习惯!”说完,他还嘚瑟地昂起下巴,完全没有一丝一毫云梦泽长老的威严。 “阿池?”顾意愣了片刻。 “就是那个把你带回来的少年郎啊。”四长老笑眯眯的,“他可是我们云梦泽的宝贝。” 哦,之前听尚辞“黎师兄黎师兄”地叫个不停,原来他的名字是黎池。 “白年......”顾意才吐了两个字,忽而意识到了不妥。他搓了搓衣角,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阿池哥哥现在在哪,你知道吗?” 操!再这样说话,老子要吐了! “阿池向来神出鬼没的,我一下子也猜不到他在何处。”四长老无奈地耸耸肩膀,神情有些好笑,“怎么,你不讨厌他?毕竟是他把你抓回来的。” “阿池哥哥对我挺好的。”顾意笑得很是真诚。 操,居然把老子一个人留下?等再见到,非得咬死他不可。 ——————(“割割”又来了) 黎池刚走至衣库,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痒,于是用衣袖掩面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待缓过来,他便从从容容地走了进去,然后将标明自己身份的木牌递给今日在衣库值班的弟子。“我的云袍不慎弄丢,因此欲重领一件。” 接着抿了抿唇,他又再度补充道:“师......师兄。” 这人穿着象征正式弟子身份的银纹云袍,而自己只是小辈弟子,于情于理,他都得唤一句师兄。 “黎池......”那弟子念出木牌上的名字,眼睛顿时亮了亮。“你就是黎池?那位天赋异禀的师弟?” 黎池难得地愣住了,而后除了用“嗯”回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第二十二章 云梦·阿辞 那弟子得到黎池的肯定之言,忙不迭从案桌底下抽出一张宣纸递给他。 “师兄这是何意?”黎池摩挲着细腻光滑的宣纸,仿佛还能闻到上面淡淡的草木清香。 “那个,那个......”弟子扭捏了老半天,手指揪着衣角卷了又卷,腹中隐藏的话在嘴角盘桓了数圈还是没有说口。 啊啊啊,怎么办?见到真人了,好紧张! “若无事,劳烦师兄代我领一件云袍。”黎池面色淡然,深黑的眸子不沾染丝毫红尘俗气。 “我想请师弟给我签个名!”值班弟子涨红了脸,闭上眼睛大声地喊出来。 黎池嘴角抽了抽。 等待半天,也没见黎师弟有什么反应,他便抖着眉毛睁开眼睛,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师,师弟,我特别崇拜你,所以就想着......” “抱歉。”黎池的目光直接越过他,落在后面一整排的檀香木柜上,声音依旧冷冷淡淡,“劳烦师兄代我领一件云袍。” “好......好的。”值班弟子委屈得如同一个受气小媳妇,转身在后面的木柜里找了找,然后领出一件折叠齐整的银纹云袍递给他。 “师兄,我尚是小辈弟子。”黎池挑眉——按理说,给自己配的应是没有丝毫纹路的纯白云袍。 “之前三长老吩咐了,说再过半月便是晋升大会,黎师弟铁定能通过,因此便提前将这银纹云袍配给你。”值班弟子如是回答,然后又渴求巴巴地望向他,“师弟,你真的不考虑给师兄签个名吗?” 呜呜呜,自己真的很崇拜黎师弟!不过十六岁,他就已经打破了云梦泽的种种纪录,少年恣意,风姿卓绝,可歌可泣啊! 黎池接过云袍,浅浅淡淡道了句谢便转身离开。 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他,不喜欢自找麻烦。 ——————(“割割”来了) “怎么样,我们云梦泽的伙食不错吧?”四长老看着面前狼吞虎咽的小少年,心情也不自觉地愉悦几分。 顾意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口中还嚼着一粒肉疙瘩。他忙着大快朵颐,几乎要感动得泪流满面。 呜呜呜,受累受冻了将近整整一夜,能吃上热乎乎的肉食真的太好了。 听到四长老开口问候,他使劲咽下嘴里的那颗牛肉疙瘩,乐呵呵一笑,“不错,真的不错。” 呜呜呜,他已经好几年没吃过肉了。 “阿意。”四长老眸光微闪,手指在刻着云卷祥瑞花纹的木桌上轻叩。“你说你父母双亡,如今那土匪窝也成一汪死地,可想过以后去哪?” “还,还没。”顾意晃了晃油津津的小手,然后放下手中的食物,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最后落在了四长老的身上,“漂亮哥哥,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我呢?” 小少年清嫩的嗓音如同黄鹂鸣柳,似乎还舀了一瓢最为澄澈的泽水细细浇淋。 从“哥哥”到“漂亮哥哥”,四长老甚是受用。他端起手边的清茶,抿盏慢饮,左手便弹出一道清洁术将顾意身上的油污去除得干干净净。“只是想到,就问了。” “那漂亮哥哥的意思是,我现在可以走了?”顾意顿时两眼放光。 四长老猛不丁被茶水呛了一口,他不动声色地掏出一方锦帕拭去嘴角的水渍,然后摇头,“阿意,你现在还不能离开。” 至少得等二师兄将那暗黑气息鉴别完,确认顾意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出来,云梦泽才会放他走。 顾意闻言撅起小嘴,心中忐忑不安,“可是,我已经把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了。” 在云梦泽多待一刻,自己的处境也会更危险一分。 虽说面前这四长老对自己言笑晏晏,似乎投缘得很;但若得知了自己是灵族之人,保不齐第一个亮出杀刀的就会是他。 阿娘未曾告诉自己追杀她的是谁,只是从她每每提起时的泪眼婆娑,顾意大致能猜到,那个无耻修士,或许是阿娘亲近信任之人。 敌人的刀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隐藏在身边的刃。 不出则罢,一出致命。 四长老笑了笑,撑着下巴转移话题,“阿池为什么会把你扔进议事大殿?他虽然冷漠,但为人还是最为正直不过的。” 顾意也想不明白,只是抠着桌子猜测道:“或许是他想把我摔得鼻青脸肿,避免我日后生得比他还要好看?” “噗——”四长老刚饮了半口茶,当即彻彻底底地喷了出来。他看见眼前被喷了一脸的顾意,尴尬万分,“抱,抱歉啊。” 顾意抹了抹脸上的茶水,心中早已问候了一百遍四长老的八辈祖宗。但他还是装作呆萌可爱的样子,朝有些不知所措的四长老摇头,“没事的,漂亮哥哥。” 转瞬间,四长老的脑海中已有无数条念头呼啸而过。 呜呜呜,阿意这小孩真好,不哭也不闹,长得也好看。 呜呜呜,这云梦泽该死的冷清,除了阿辞偶尔愿意陪自己玩一玩,别的弟子都跟木头疙瘩似的。 呜呜呜,好想把他留下来陪自己玩啊。 顾意揉着脸蛋,乖乖地任四长老给自己施清洁术。他正问候到第两百遍四长老的八辈祖宗时,忽然见眼前这人嘴角一咧,视线兴奋地落在自己身后,“阿池!” 阿池? 哪个阿池? 噢,是黎池! 顾意的浅褐色瞳仁顿时深了几分——操!终于来了,老子非得好好骂你一顿不可! 不过现在人多眼杂,还是先诓他跟自己到没人的地方去,然后再好好算账吧。 这么想着,顾意便微微眯起眼睛,笑意盎然地转头起身,“阿池哥哥。”待看清面前之人,他嘴角抽了抽——操,什么情况? 尚辞亦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这小土匪怎么一脸猥琐地唤自己“阿辞哥哥”? “诶,你们俩认识啊?”四长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着又意识到什么,尴尬地挠了挠脑袋,“瞧我这记性,阿辞你是和阿池一同下的山,自然是认识阿意的。” 阿辞?阿池? 顾意的脸顿时黑了。 阿意? 尚辞的脸顿时黑了——这小土匪什么时候和四长老这样亲近了? 第二十三章 云梦·衣裳 “见过四长老。”尚辞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然后抱着双臂站立到旁边,眼神挑衅地落在顾意身上,“至于这个小土匪,我跟他可不太熟。” “可是阿意方才明明很亲热地叫你......”四长老有些糊涂了,他看一眼顾意,又看一眼尚辞,忽而觉得他们两个之间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火药味在蔓延。 “是啊,不太熟。”顾意明面上很是沮丧地垂下脑袋,暗地里却勾了勾嘴唇,“阿辞哥哥身份高贵,我只是一个卑微、弱小、无助、可怜的土匪崽子,才不敢跟阿辞哥哥称兄道弟呢。” “......”不敢称兄道弟?到底是谁在“阿辞哥哥”“阿辞哥哥”地叫个不停?尚辞傲娇地冷哼一声,甩着袖子就走到四长老面前,“四长老,你别跟这个小土匪太亲近了,他可是诡计多端得很。” “阿辞哥哥这样说我,我好伤心啊。”顾意干脆一装到底,皱眉捧着心口,圆溜溜的大眼睛此刻已然蔫了一半,“现在心肝儿都疼得厉害。” 操,老子就是要恶心死你! 四长老眼里划过一丝趣味,他拍了拍尚辞的肩膀,笑道:“阿辞,你就让着他些,阿意还是个孩子。” 说实话,顾意被扔进议事大殿时脱口而出的话,他听了个清清楚楚。而且在土匪窝里长大的孩子,脾气秉性如何,他也大致能推测到一二。只是如今,看这小少年在自己面前装腔卖乖,还是有那么些乐趣的。 为着这点乐子,四长老并不打算戳穿他。 况且,阿意这孩子的眼神干净,并不像个心思复杂、性情歹毒的人。 尚辞是个直肠子,真真切切被顾意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雷了个外焦里嫩。他觉得自己脑子有些发热,却根本转不过弯来。疑惑不解地挠挠脑袋,他干脆转头看向四长老,瞪大了眼睛问道:“四长老,是不是三长老抽这小土匪鞭子了?把他抽傻了?” “没有的事。” “那长老们都问出了些什么啊?”尚辞着实有些好奇,不经脑子便说出了些不该说出口的话。 “阿辞。”四长老微微一笑,手指在他的发际线处画了几个圈圈,“你逾矩了哟。” 尚辞愣了愣,旋即一股冷汗从后背处流了下来。“四,四长老,弟子错了。” 平日里跟四长老没大没小惯了,他竟有些忘了身份。 长老的事情,岂是他一个小辈弟子可以过问的? 呜呜呜,真蠢! “没事。”四长老对着尚辞笑眯眯地说完这句话后,直接走至顾意身前蹲下,“阿意,你吃饱了没?” “吃,吃饱了。”顾意结结巴巴,手指又开始不安分地绞衣角。绞着绞着,他身上的粗布麻衣突然“嘶拉”一声,结结实实地豁了个大口子。 恰有一阵风吹来,直接凉飕飕地往里灌,顾意哆嗦着抖了三抖。 “哈哈哈......”尚辞见到顾意出丑,自然是乐不可支。不过笑着笑着,他的笑声就在四长老不善的眼神中渐渐弱了下去。“弟,弟子告退。”说完,他忙不迭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顾意抿着嘴唇,双手捂着自己衣裳的破口,微微红了眼眶。 这是阿娘给自己做的最后一套衣裳,虽然料子很差,穿上身也硌得慌,针脚也是歪歪扭扭得很......可是,它是阿娘做的。 身量娇小的少年低垂着脑袋,眼里的光芒消逝如流火。 四长老见他神情低落,不由得开口笑了笑,“不就是一件衣裳吗?阿意你别难过,看我的。”说罢,只见他手指轻轻一点,纯白灵力便迅速盘上了顾意的身子。灵光蹁跹,在他身上起舞跳跃。 不消片刻,顾意身上这件粗布麻衣彻底换了样式。 淡白长袍如九天银河,在他身上汩汩流淌;琵琶状的腰带上嵌着些许玉石,便是星辰入凡;火红狐毛领子微微立起,愈发衬得他唇红齿白,面若桃李。 果然是人靠衣装,顾意这么一穿,倒像是从名门贵胄里走出来的世家小公子,身上的落魄气息顿时荡然无存。 “料子是雪蚕丝裁织,虽然薄如蝉翼,却很是保暖。”四长老晃着脑袋,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艳。 唉,身在云梦泽,平日里只能穿象征长老身份的灰纹云袍。他去年给自己做了这么一件新衣裳,却一直没有机会穿。如今好了,略施变幻术把它缩小,倒是挺适合阿意这孩子的。 顾意低头,愣住了。 “这衣裳穿在身上,不仅能美容养肌,还能缓解疲劳。”四长老笑意盈盈地朝着顾意耸耸肩膀,示意“快来夸你的漂亮哥哥呀”。他向来追求美容养生之道,对衣物的要求自然也是苛刻得很。 “那我原先的衣裳呢?”顾意嘴唇都开始轻微地颤抖。 “扔了啊。”四长老毫不在意地撇了撇嘴巴,“一件破衣裳而已。阿意,你就穿我给你的这件,衬得你整个人越发好看啦。” 顾意攥紧了拳头。 是了,在他人眼中,那只是一件破衣裳而已。 浓云蔽日,山雨欲来。 四长老伸手想要牵起顾意,却被他“啪”地一声打红了手背。“阿意,你干嘛?” “扔哪了?”顾意昂起脑袋死死盯着四长老,像是一只困于牢笼已久的小兽。他哑着嗓子,眼眶湿红,“操,你把老子的衣裳扔哪了?”他真的要气疯了,满心满眼都是那件衣裳。 阿娘对自己的心意,就这样被一个陌生人糟践了。 饭堂中来往的弟子皆是惊诧地停下了脚步,不太明白这漂亮小少年是什么人,竟然对四长老出言不逊。 四长老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闯祸了。 毕竟,一个愿意低眉顺眼讨好自己的人,忽而不管不顾地暴露了他原本的性子,那必然是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他了。 “后山的污塘。”四长老朝外大致指了一个方向,犹豫片刻后说道,“阿意,要么我带你过去......” 顾意的倔脾气上来了,恶声恶气地留下一句“不用”,就撞开人群跑出了饭堂。 操,修士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人! 第二十四章 云梦·失态 此刻正值晨时饭点,因此饭堂中的人还是有很多前来用餐的弟子。他们见着一个从未见过的漂亮小少年一路上横冲直撞,态度异常蛮横恶劣,自是忍不住诧异。 顾意只觉得自己胸腔里有一团无名邪火在熊熊燃烧,灼得他的心又痛又悲,以至于根本无暇顾及一路上自己到底撞了多少人。他像只绝傲的困兽,高昂着脑袋,身下两条小腿甩得飞快,直愣愣地冲出了饭堂。 站在人群攒动的门口,顾意懵逼了。 虽然四长老略略地指了一个方向,但云梦泽这么大,后山的污塘究竟该如何去找?若是一不小心走岔了道却进到什么仙家禁地,那他可就算是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 可是,仅剩的尊严又让顾意拉不下脸去问路。捏紧了拳头,他只能抱着得走且走的念头,甩开了步子。 云梦泽立派已有五百多年,更是在仙灵榜上独占鳌头二十余年,吸引了不少修士入派留身。论数量,云梦泽的弟子可谓修仙门派中最多的,并且实力高强。 多而不滥,强而不少。 人多,必然导致竞争。 因此一路上,顾意被好几拨晨起修习的弟子看得浑身不自在。正想着要不要摘片大叶子遮住脸时,他的眼前忽然投落一片阴影。 “你去哪?”黎池一身银纹云袍,望向人的桃花眼里情绪莫名。 虽然这人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在顾意听起来却是分外亲切,亲切到他甚至都忘了自己之前要找黎池算账来着。 “污塘。”顾意紧紧地抓住了黎池的衣袖,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操,白年糕,带老子去后山的污塘。” 黎池见他眼角有着残余的红意,眸子不由得深了深。面不改色地扣住这人的手腕,黎池手指轻点便使出瞬移术,两人立马在原地消失不见。 途中,顾意一直垂着脑袋,根本没有平常叽叽喳喳的喧闹劲,倒让黎池有些不适应。他扣着顾意的手松了松,犹豫片刻后开口问道:“去污塘作甚?” 顾意本来就神经紧张,被他这么突然一问更是呼吸顿窒,只能惨笑着别开脑袋去,“操,别问了,老子不想说。” 后山的污塘,是云梦泽所有废料的处理之地。因为有结界罩着,里面的难闻气味才不至于扩散出去,只是在这一小块地方静静地腐烂发臭。 黎池带着他刚一落地,顾意便急急忙忙地蹿向那废料成堆的污塘,还没靠上去就被无形的结界猛然弹开。 “谁啊?”值班的小弟子打着哈欠从旁边的亭子里走了出来,一副被打扰清梦的不悦模样。 顾意很是着急地扭头看向那小弟子,嘴唇不知是激动还是难过地抖了起来。“你快放老子进去!” 操,一想到自己的衣裳竟然跟这么一堆恶心的东西放在一起,他就急得想拿头撞墙! 噢,不对,他就想拿那劳什子四长老的脑袋撞墙! “黎,黎师兄,见过黎师兄。”值班小弟子倒是顺着顾意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黎池,立马走过去行了个礼,殷切问好,“黎师兄怎会来此?” “操,没听见老子先叫的你吗?快放老子进去!” 那小弟子被顾意突如其来的凶狠话吓了一跳,愣在原地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黎池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就算逃离被抓回来,顾意亦是没心没肺地哈哈逗乐。如今,他就像是失了光亮的萤火,似乎正被无休止的黑暗死死拖下去。 抿抿唇,黎池出声询问,“你找什么?” “衣裳,老子的衣裳。”顾意几乎是立马回答。 衣裳?经他这么一说,黎池才注意到顾意换了一身新衣,光彩夺目得很。 那么问的,应该是他之前的那身旧衣。 “可见过一件粗布麻衣?”黎池沉声,冷淡地问道。 值班小弟子抬起眼睛思索了一会儿,便是拍拍脑袋,“有是有,不过......” “不过什么?”顾意现下哪里听得了别人这样卖关子,当即扑过去死死拽住了小弟子的衣领,眼中凶光乍现,“你给老子说清楚!” “黎,黎师兄......救我!”值班小弟子跟那守门小弟子是一个性质的,没有修仙的资质,只是在云梦泽混了个粗使活计来弥补心中遗憾罢了。 顾意扑过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防备,直接被人生生拽住了衣领,还越拽越紧,越拽越紧...... “你疯了?”黎池直接挥袖将他掀飞在地,语气阴沉,“这里是云梦泽,不是你的土匪寨,注意分寸!” 原以为这人是个聪明识时务的,却没想到一直在接二连三地惹出祸端。 事先他刚换好云袍便准备回议事大殿等待顾意,半路上竟听见有弟子在谈论“四长老和一个漂亮小少年在饭堂吃饭”的事情。略微想了想,黎池便猜到那人是顾意,于是他就调转反向往饭堂走去。 才走至饭堂门口,他又听见有弟子在谈论“有个漂亮小少年在四长老面前出言不逊”、“撞了许多弟子还不道歉,态度蛮横”等事情。他觉得很不对劲,因此便立马施了追踪术寻到了顾意。 黎池真的是很无语。 撇去顾意的灵族身份不说,他现在是云梦泽的嫌疑人,本就应该乖巧一些给诸位长老留下好印象。 这样闹得鸡飞狗跳,只会让事情愈发不可收拾。 “操,老子就是疯了!”顾意跌坐在地上,双目赤红,手指在地上抠起一把沙子又迅速洒掉,“白年糕,你最好快些放老子进去!” 没人知道那件衣裳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没人知道。 这么想着,顾意竟控制不住地留下泪来,只是他依旧死死瞪大了眼睛,浑然察觉不到。 这泪水,混杂着他小半辈子的颠沛流离,混杂着娘亲早逝的悲恸与苦楚,更是混杂着进入云梦泽后的恐惧与绝望。 黎池眼神微微凝住——这是顾意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偏头看向那小弟子,黎池的声音低了几分,“不过什么?” 那弟子在顾意被掀开的那一刻就扯着衣领躲到了亭子里去,心里后怕得很。想不到,自己险些被这个小少年活活勒死。 啊啊啊,真恐怖! 第二十五章 云梦·必要 猝不及防听到黎池问话,值班小弟子哆嗦着探出个脑袋,盯了不远处的顾意好一会儿,这才结结巴巴说道:“不过......污塘的净化能力极强,那衣裳看上去也不是什么灵品,估计扔进去的一瞬就化没了。” 云梦泽的废料清理塘,自然是与人间的不同。里面放置的,基本上是做废的仙器灵品,亦或是别的一些沾染了灵气的物件。而顾意的那件毫无灵力加持的粗布麻衣,在靠近污塘的一瞬就会被强大的净化之力碾成粉末。 小弟子才说完,就见顾意用魔鬼般的眼神瞪着自己,心下陡然一惊。他忙不迭又缩了脑袋进去,顺带着“砰”地一声关上了亭子的门。“黎,黎师兄,恕师弟失礼了。” 呜呜呜,自己看个污塘怎么也会有性命之忧?不行,赶明儿得去求求主管,让他赶紧给自己换个活计。 “化没了”三个字一直在顾意耳边萦绕,像是挥不掉的魔咒,刺激着他大脑的每一处。 将出不出的太阳被彻底隐在一大片厚重的云层之后,风起天寒,枝叶婆娑,凉意几乎纵容地贪恋着他们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 黎池看见顾意耷拉着脑袋呆坐在地上,整个人毫无表情、僵硬如木。 “你......”才开口吐了一个字,他又噤了声,只是静静站在风中相陪。 顾意沉默了良久,久到黎池又将心法运转了两个周天时,他忽而站了起来,“走吧。” 事已至此,还能怎样? 黎池挑眉,愈发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人一前一后,偶有透过云层的金辉攫取他们的影子刻在地上,并且永远不会被踩得支离破碎。 “长老都问你什么了?”黎池觉得自己可以先试着问问别的,慢慢套话才不会突兀。然而,主动跟人讲话对他来说真的是难如登天,在心里酝酿了许久他才憋出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没什么。”顾意双目空洞,声音冷然。 “身份没暴露?” “没。” “......” 顾意完全是跟在黎池后面跟头走,在陌生的云梦泽,他只能跟一步走一步。 忽然,黎池停了下来。他淡淡转身,桃花眼中光华轻现,“衣裳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顾意勉强一笑,手指在光滑的袖口处轻轻摩挲着,“你们的四长老人美心善,给老子换了一身新衣裳,还扔了老子以前的那身破烂衣裳。黎仙君,你说老子是不是得狠狠地感谢他?” 黎池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他面不改色,“四长老本出于好心,但你若不想要,可以拒绝。”从顾意的言行举止来看,那衣裳对他来说应该意义非凡,四长老此次怕是做错事了。 “拒绝?”顾意“哈哈”一笑,差点又溅出几滴泪来,但好在生生忍住了。“你们那四长老可是厉害得很,仙术使得威风,老子什么都说不了。” 更是什么都做不了。 虽然那劳什子四长老是好意,但他做这件事之前却从没想过问一下自己。 不是忘了问,而是这些自视甚高的修士觉得啊,根本没必要问。 也对,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修仙名士,自己只是个无名的土匪崽子,有什么必要呢? 任人摆布却无计可施,操! 顾意脑子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他见黎池并无话说,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凹凸不平的地上。现在,他亦是稍稍冷静了些,知道自己就算是拔光四长老的头发、烧光这偌大云梦泽,他的衣裳都不会回来了。 现在该考虑的问题,应该是......操,不管是什么,顾意现下也懒得去想。 “日后去哪?”黎池幻化出一块蒲团,与他相对而坐,紧接着眸光无比认真地落在面前这人身上。 “得看你们这些仙人大爷肯不肯放老子走啊......”顾意随手拔起一株草然后又扔得老远,根部松散的泥土在空中旋即抖落,簌簌重归大地。 “以你的身份,去哪都有危险。”黎池冷静断言,“这一点,想必你比我清楚。” “操,别吓唬老子了。”顾意满不在乎地撑着下巴,撇嘴道:“以前在水寨,老子一样活得好好的。” “你活着,是因为那里只有不懂修仙的土匪。”黎池伸出手,掌间托着一只白色小瓷瓶,“如今你吸收了云梦泽的灵气,身上的灵族气息更难掩藏。” “你不是给老子吃了那劳什子丹药吗?”事关生死,顾意顿时一扫颓废,火焰极盛地瞪着黎池,“老子告诉你水寨的事,你帮老子隐藏身份,这是之前说好的。操,别想搞什么小动作!” 眼见着熟悉的顾意再度回归,黎池很是满意。他将瓷瓶悬到顾意面前,淡淡开口,“一颗隐息丸可保你十日无忧,瓶中还有两颗。” 接过瓷瓶,顾意警惕地摇了摇,确认里面有东西后,又打开闻了闻——确实是之前让他苦不堪言的味道。 “就没有什么保一辈子的药?”顾意将白瓷瓶塞到内衬的最里处,很是苦恼。两颗隐息丸再加上自己之前吃的那颗,他最多只能安稳一个月。 “天真。”黎池言简意赅。 “......”顾意“哼”了一声,忽而又想到什么地方不对劲,“操,那这药吃完了,老子还得时不时来找你要?” “正是。”黎池依旧言简意赅。 “操!”顾意烦躁地挠头,“老子又不是你们云梦泽的人,哪里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且一想到要爬那五千石阶,他简直不要活了。 “你日后来问,我未必会给。”黎池冷酷地再补一刀。 “操,救命的事,你这人咋这样?”顾意不依了。 “我喜欢这样。”黎池一本正经,面容冷峻。 “......” 此处荒僻,道旁的树木因长期无人修剪而放飞自我地生长,入目皆是杂草丛生、乱石嶙峋,还有一座年久失修、外壁裂口的八角石塔立于此地。 在这个地方交谈,黎池根本不担心会有什么人来偷听,更何况他还暗自设下了警示结界。如此一来,他更能淡定从容地给顾意下套。 第二十六章 云梦·去处 黎池就像端坐于棋枰之前,所有的棋子皆在他手中被牢牢紧握。 黑白两道,乾坤六合。他手执何种棋、欲下哪个子,对手就算会一败涂地也必须接招。 “操,那你要怎样才肯一直给老子隐息丸?”顾意已经亲身试过这药丸的功效,自然是极好的。 之前在议事大殿,云梦泽的四位顶尖长老在他身边都没察觉出半点异样。因此,顾意很想把这隐息丸弄到手,毕竟自己灵族的身份就是个暗藏的雷。若能持有这样保险的药丸,他当然很是乐意。 “你说呢?”黎池把问题又抛了回来,声音清清冷冷,眼神干干净净。 “要钱?操,老子没钱。”顾意坦诚直言,昂起的下巴还有些小骄傲,似乎身无分文是件挺光荣的事。 “钱乃身外之物,更何况,我不缺钱。”再说了,隐息丸这东西又岂是金钱可以换来的? 操,不缺钱......顾意暗暗磨了磨牙齿,接着眯起眼睛笑得好像很憨厚老实的样子。 “那你是想要老子做什么?” “你会做什么?”黎池再次反问。 顾意听了,干脆大大方方露出一口大白牙,脸上的笑涡让人心生悦颜。 “老子会做饭。” 黎池摇头。 “老子会洗衣。” 黎池还是摇头。 “老子会......” 眼见着黎池一直摇头,顾意重重地咬了咬嘴唇,脾气渐渐上来——操,看来得使出看家的本事了! “老子会打劫。” “......”黎池闻言,桃花眼里笑意顿生,连带着嘴角也微微向上扬了几分,但又很快刻意压下去。他深思几许,徐徐开口:“虽然你是个废物,但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操,黎池你个仙人板板!”敢说老子废物? 洗衣、做饭、劈柴......这些事情,顾意非常擅长,一般人绝对没有他做得好。毕竟在水寨被使唤了那么多年,练都练出来了。 “留在云梦泽,我自会按时提供隐息丸给你。”黎池望着他,双手平和置于膝盖之上,长至腰间的墨发在身后随风轻荡。 从容优雅,礼仪天成。 “就这样?” “就这样。” 良久的沉默,两人都没再作声,只是互相望着。 顾意着实是被黎池的话给弄懵了。 这人跟自己扯犊子扯了一大堆,最后竟然只是要自己留在云梦泽? 黎池是疯了还是傻了? 顾意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冒出一声轻笑,“老子怎么觉着,你是给老子下套了?其实,你就是想要老子留下来而已。” “还不算太蠢。”黎池没有否认,卷翘的睫毛抖落一小片金辉,深黑色的瞳仁里是最为正经不过的情绪。 很好,还没有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操,为什么?老子才不要留在你们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顾意很是嫌弃地抱起胳膊,又开始胡言乱语。 幸而尚辞不在此处,否则听了这话,怕是要跟他拼命! “你不想留下?”黎池眼眸闪了闪,“莫非,你有什么去处?” 顾意如今服用了隐息丸,因而暂时无忧。但日后丹药效用消失,他身上又吸收了云梦泽的纯粹灵气,若有实力高强的修士,便能很容易分辨出他的灵族气息。 到那时,他丧命真的就只在朝夕。 去处? 顾意还真的揪着腮帮子认真地想了想,结果却悲催地发现自己居然真没什么地可去! 现在这世上,他没有血亲,也没有挚友。 活得也太失败了吧? 水寨是顾意生活了整整十三年的地方,前十一年有阿娘陪着,虽然日子艰苦却也可以苦中作乐;后来阿娘走了,他便打算逃出去,随便找个山头自立为王也总比一直在水寨里受欺凌强。 然而现在,来了一趟云梦泽,顾意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大错特错。 随便找个山头自立为王,然后打劫路人? 呵,自己真的太天真了。 他没有半点防身之能,先前被黎池他们轻而易举地捉了来,现在更是逃都逃不出去。 没有本事,根本无法立足。这么想想,自立山头不过是在做白日梦罢了。 再加上自己的灵族身份时时刻刻都是个雷,他现在也不敢到处乱蹿。垂着脑袋自嘲了一会儿,顾意看向黎池,勉强咧开嘴角,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操,老子没啥去处。” “所以,留在云梦泽。”黎池一字一顿,音量微微提高。 “操,你们这鬼地方是老子想留就留的?”顾意简直想拿个棒槌敲他,“老子可不会修仙,也没什么天资。” 黎池挑眉——莫非他的灵族亲友并未告知他,灵族的修仙资质乃是上上之承?若灵族之人都没仙资,那这世间其他人更是没有资质了。思及此,他终是忍不住轻轻一笑,而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操,你笑什么?”顾意从地上站了起来,顺带着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 黎池同时站起,挥袖收了蒲团,好似根本没听见他的话,“过些时日,我带你去三长老那里测仙资。” “......”这人是不是只能听见他自己想听见的话?顾意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他仰视着足足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黎池,有气无力道:“若老子没有通过那劳什子测试呢?你不会就不拿药给老子了吧?” “放心,我是君子。”黎池的桃花眼中尽是了然,又带着一丝丝调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老子是孙子”、“一言既出,十马难追”这些顾意之前说过的话就这样以另一种方式重现,还真是有些尴了个尬。 不过白年糕既然都让自己放心了,那么就算没通过那劳什子测试也不用担心隐息丸的问题。 嘿嘿,捡了大便宜了。 顾意并不想留在云梦泽,阿娘临死前告诫他千万远离这个地方,就像这里藏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他也猜测过,当初追杀阿娘的那个修士会不会就在...... 还没想下去,地面猛然一阵剧颤,顾意身子一晃,直直就要往黎池怀里撞去。 黎池面不改色,手指不动声色地划了几道。 第二十七章 云梦·暴动 眼前白光闪过,顾意娇嫩的小脸蛋直接栽在了蒲团上,全身上下除了脸都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他懵逼地抬起头,认清身下这块蒲团就是黎池方才垫在屁股下的那块,脸都绿了。“操,你就不会接着一下老子?” 这修仙的人就是矫情,不接就不接,还非得假惺惺地扔个蒲团过来。 操!娘里娘气。 黎池的视线越过他直接落在那座八角石塔上,神色冷凝。 这七层石塔形似春笋,瘦削挺拔。 塔刹如瓶,古朴雄浑,似乎是远古梵歌里的样式;塔顶向外延伸出八角,各角都吊着一个银色的小铃铛,随风摇曳却毫无声响;塔尖映着苍穹中漏下的光辉,时隐时现,可望而不可及;构建塔身的暗黄石块由于历经风霜,早已失了最初的色彩,此刻仅余斑驳的灰白乃至纵横的裂纹现世。 数百年来,这座石塔伴随着云梦泽由弱至强、由微至盛,一直屹立不倒。虽然现今它看上去是年久失修、不堪一击的脆弱模样,但甚少人知道,浮生塔的坚固程度远远超乎人的想象。 就是这么一座建在荒僻之地且破损迭生的石塔,方才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连带这他们脚下的土地一道震颤,沙砾抖伏。尽管如此,塔顶上摇摇欲坠的暗黄琉璃瓦却没有跌落半片。 顾意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这会儿见着黎池一顺不顺地盯着自己身后,也忙转过头去看。目光所至,石塔摇晃震荡,像是有一双隐形的巨手在操控着它。 “......”顾意生怕自己眼花,特意揉了揉眼睛,结果那石塔仿佛挑衅一般,摇晃得更加欢快。 操,一座破塔还会自己晃起来?真是活久见。 受震动而蹦跶的石子已经开始“哒哒”作响,黎池垂眸看向顾意,身子亦是有些不受控而微微摇晃,“此地不宜久留。” “操,那塔成精了?”顾意可怜巴巴地攀着蒲团,身子随着地面一抖一抖,倒是像极砧板上的鱼。 黎池的手指朝着他虚虚一握,便把顾意拽了起来。刚想进一步动作,原先设下的警示结界忽然破碎,他神情一凛,立马先使了个隐身咒。 五六个穿着银纹云袍的弟子步履匆忙,几乎是跑着进来的。他们看见愈晃愈烈的石塔,脸色“刷”地一下白了。“浮生塔又暴动了!快去请五长老!” 黎池虽然不擅与人打交道,但对这几位师兄还是稍微有那么些印象——正式弟子中的佼佼者,实力强劲,修为放在整个云梦泽那也是不弱的存在。 他和顾意隐在旁边看这几人又是遣灵蝶又是祭法器,似乎是想要镇住这暴动的石塔。 几名弟子虽然忙乱却也井然有序,黎池再联想到之前他们说的“又暴动”,这便意识到他们明显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 此处荒僻,平日甚少有人来,附近也没有什么弟子值守或是设下阻隔结界。 可如今,这几位师兄又是安抚暴动又是请长老,更是让黎池觉得这里的事情绝对不简单。 五长老因为痴迷于修炼,灵力是几位长老中除了掌门以外最为雄厚的,因此黎池也不敢在这里久留,否则待会儿撞上他,怕是很容易就被他识破隐身咒。浮生塔之事应该是个秘密,若自己在这里的事情被发现,再加上身边有个外来的顾意,到时解释起来怕是会很麻烦。 黎池心思缜密,脑子里细细分析一番后,便决定好接下来要怎么做。他捉紧顾意,紧接着抛出瞬移术便很快离开了这里。 ——————(“割割”来了) 五长老在接到灵蝶的那一瞬,便迅速赶了过来。此时,几位弟子已经祭出法器摆好灵阵,纯白的灵力通过法器不断地向浮生塔输送,渐渐地将晃荡不止的塔身给稳固下来。但若要彻底安抚,必须由长老施以特殊的黻纹印记。 弑魔剑破空出鞘,凌厉的寒光斩灭石塔蔓延出来的妖邪之气。五长老身形轻灵,犹如一只矫健的雄鹰,他手握弑魔剑在空中利落地点出黻纹印记。淡白渺小的纹印渐渐放大,接着便被他雄浑的灵力直接推至浮生塔顶,然后就像一张巨网落下来死死罩住了石塔。 那几名弟子灵力消耗严重,在浮生塔被镇抚后身形都有些不稳。 “怎么回事?”五长老人狠话不多,是个痴迷于武学的狼人。 “五长老,弟子也是感应到浮生塔出问题了,这才带着各位师弟赶过来的。”伍子虚颔首行礼,拿着法器的手因为脱力还在微微颤抖,“至于浮生塔为何暴动,弟子不得而知,还请五长老责罚。” “弟子也有错,请五长老责罚。” “请五长老责罚。” ...... 伍子虚明显是这几位弟子中的领头人物,他一低头认错,其他几位弟子连忙跟着一起。 毕竟五长老是出了名的脑子直和爱较真,遇到事情,不管弟子有错没错都会先骂上一顿。但是呢,他们只要提前认错了反而会让他没什么可说的。 弟子们叽叽喳喳地开始认错,五长老为难了。 掌门师兄半月前因为加固浮生塔的封印灵力损耗巨大,已经闭关。按理说,这石塔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异动,今日它却莫名其妙地暴动,看来必须得好好查上一查。 这几名学习了封印之术的弟子资质尚佳,发现问题后迅速赶来并通报及时,做的还算可以。再加上他如今正在为争取黎池当门下弟子做准备,自然是很想改一改在弟子里的不佳风评。五长老轻咳两声,朝他们虚虚抬手,欲向他们展现自己宽容似海的襟怀,“你们都先......” “起来吧”三字还没说出口,就又被他们整齐洪亮的“请五长老责罚”给盖了过去。 五长老有些无语地弹了弹剑身,“你们认真的?” “请五长老责罚!”再次响起整齐洪亮的认错声。 差不多了,按照以往流程,认错三次后五长老就会挥袖让这件事情过去。 “那好吧,你们去惩戒堂,随机领责罚。” “是,弟子谢过......” 嗯?不对啊,五长老说的不应该是“下不为例,好自为之”吗? 咋不按流程走呢? 第二十八章 云梦·秘密 五长老觉着吧,既然伍子虚他们这么恳切地自求责罚,那必然不能拂了他们的一片心意。 嘿嘿,让弟子们感受到,自己也是个有求必应的好长老嘞! 他顺手将弑魔剑插回剑鞘里,抬眼见着伍子虚等人仍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便不由得出声询问,“你们还有事?” 他们几人对视了一圈,最后也只是讪讪回答,“没,没事。” 啊啊啊!弟子心里苦,但弟子不能说。 “那散了吧。”五长老款款转身,想着得赶紧跟几位师兄商议一下浮生塔的事情。 如今掌门闭关,三长老主管云梦泽诸多事宜,余下几位长老分管辅助。而浮生塔这一块,正好归五长老管辖。唉,本来他正在研究弑魔剑法的第六重境界,冷不丁被伍子虚遣来的灵蝶一阵搅和,这下刚升出的半点灵光又消散了。 “子虚师兄,我们怎么办?”见着五长老潇洒的背影渐渐远去,众位弟子真的是欲哭无泪。 能怎么办...... 伍子虚无奈地耸肩,“走吧,去领罚。” 谁会想到这次五长老居然不按套路出牌,呜呜呜,委屈! 云梦泽的掌门特意不在此设下阻隔结界,亦并不派遣弟子值守,就是不想让过多的目光聚集到此处来。本来只要封印稳固,浮生塔是万万不会出异样的。在大多数弟子眼中,它只是荒僻处的一座破旧石塔,然而今日的暴动却让人始料不及。 好在伍子虚参与了上次封印,他自身对浮生塔的感应之能仍旧很强,并且行事干脆果断。不然,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几人稀稀落落地离开,浮生塔再度恢复了以往无人光临时的平静。它像一只陷入梦魇的巨兽,不知何时会再度苏醒,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这黑白难辨的世间。 ——————(“割割”来了) “操,你松,松开老子!” 黎池面无表情地把顾意拖回了自己的憩室,好在一路上都是隐着身的,否则不知道要造成怎样的围观堵截。他左手“砰”地关上房门,右手利索地甩开顾意,一气呵成。 毕竟黎池这张脸,在众多小辈弟子中都是异常熟悉的。还有不少痴心的女修画了他的画像挂在床头,日日睹画思人。 “操,老子又不是猪,被你这么拖过来拽过去的......”顾意揉着有些发红的手腕,狠狠瞪了黎池一眼。 “石塔的事情,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更别多问。”黎池直截了当地开口,而后又轻描淡写地补充,“如果你还想要隐息丸的话。” “......”好吧,连问都不让人问了。顾意翻了个白眼——操,你以为老子稀罕问啊? “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等我回来。”黎池冷冷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后,旋即转身离开。 他的身影消失如风,无声无息,徒留顾意瞪着眼睛呆愣在房里。 “操!” ——————(“割割”又来了) 浮生塔的事情有些诡异,虽然知晓“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这个道理,但黎池还是忍不住去一探究竟。 毕竟那个荒僻之地一直无人问津,如今石塔暴动,几位实力顶尖的师兄联合出手镇压,还请了五长老前去,所以浮生塔一定隐藏着什么鲜为人知的秘密。 说不准,它与自己要查的事情有关。 想到这里,十年前的那件血腥之事再度涌上他的脑海,黎池的眸色顿时深了许多,黑得如同曜石般邃远。 渐渐近了,眼见着浮生塔顶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射下呈现出斑斓五彩,黎池又停了下来。他垂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干脆又回到距石塔三里左右的地方撤了隐身咒,然后缓步慢走。 五长老也许还在那处,自己断不能贸然前往,还是装作闲散路过较为稳妥。 “子虚师兄,我不想去领罚。” “委屈!” “啊,我们太可怜了!” ...... 一阵抱怨的话传进黎池的耳朵里,他抬眸看了一眼,发现朝自己走来的正是那几位参与镇抚浮生塔的师兄。黎池此刻穿的亦是正式弟子的银纹云袍,与他们身份相当,因此也不用遵循什么师兄弟的礼节。 再说了,他以前在遇到正式弟子时早就远远地躲开了,根本不擅于这种繁文缛节。 这么一想,提前换上这银纹云袍也并非没有好处。 “五长老怎么走得那么快,我......” “少说话,早点去惩戒堂领罚。”伍子虚见着路边有人,立马阻止身边几人继续叨叨。 浮生塔的事情是绝密,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幸好石塔暴动时引起的震荡只在它周遭一小块范围内有反应,不然他们就算是有心想瞒也瞒不住。 黎池听到这里时,眼睛很自然地亮了几分——很好,五长老不在,这几位师兄也离开了。 天遂人愿。 与伍子虚擦肩而过的一瞬,黎池嗅到了他身上极重的汗水味,像是儿时在父亲药房里闻过鱼腥草,难以忍受。他的嗅觉很灵敏,因此常人觉得可以接受的味道在他这里都会被放大许多倍。 于是黎池皱着眉头,往旁边挪了几步。果然还是不喜欢跟别人有过多接触,光是这些奇奇怪怪的味道就让他受不了。 这位师兄灵力强劲,怎么着也是个同辈中的楷模人物,还是要注意一下个人卫生的。 想着想着,黎池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瞥了他一眼,正好与之对视。 尽管有些尴尬,黎池还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从从容容地将脑袋转回来继续向前走。就像是,他刚才只是被什么声音吸引了注意,根本就不是在看人。 伍子虚估摸了一下黎池的行进方向,眼睛略略眯起——这人,有些怪。 “子虚师兄,你认识他?”叶展翼见他盯着一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人,不由得有些好奇。毕竟,能让子虚师兄注意到的人,基本上都是正式弟子中的佼佼者了,他没道理从未见过。 “不认识。”伍子虚很痛快地回应,眼神还是没有从黎池的身上挪开。“我只是觉得他......” “他怎么了?” 黎池耳力不错,尽管已经走出几十步,还是能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站住。” 第二十九章 云梦·侮辱 突然被叫住,黎池不免身形一顿,纯白衣袂在腰际荡漾。他转身,眼神清明地望着这群人,像是月出云岫,不掺杂任何凡尘污浊。“有事?” “诶,你小子怎么说话的?”叶展翼抬起手指戳了戳空气,接着就想向黎池走过来,却被伍子虚一个眼神制止。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满地打量着面前这清逸少年,又是开口道:“要叫师兄,知道吗?” 云梦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同辈弟子间不以长幼论次序,而是以实力划分“师兄弟、师姐妹”。 像黎池,入云梦泽不到半年,实力就已经是所有小辈弟子中最强劲的,所以他们都得老老实实、服服气气地唤他一声“黎师兄”。 这种规定虽然令人匪夷所思,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激励了众弟子勤勉修炼。毕竟,谁也不想自己在胡须初蓄的而立之年还要对一个细皮嫩肉的少年郎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师兄”。 噫,那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伍子虚等人是正式弟子中实力较强的一批,与同辈弟子间的强者自然认识一二,而余下的那些没什么印象或是没见过的人,当然都是弟子中不太入流的那一批。 黎池穿着正式弟子的银纹云袍,而且异常眼生,叶展翼自然把他划分到不入流的那一拨弟子里面去了。本来同辈弟子间没有过多礼节方面的束缚,但此人言语间有股淡淡的傲气,这使得叶展翼很是不爽。再加上这人是被子虚师兄叫住的,他更是无所顾忌。 敛眸抬袖,黎池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见过各位师兄”,继续转身走自己的路——有事在身,自然不愿跟这几位多作纠缠。 敷衍,实在是太敷衍了。 叶展翼左脚一跺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时,伍子虚终于出声了。 “这位师弟,你走的方向通往荒僻之地,不是什么好去处。” 黎池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吾走吾路,闲人速退。 “罢了。”伍子虚一声嗤笑,身形瞬间在原地消失。紧接着,他就出现在黎池面前,直接挡住了他的去路。“师弟,你的法子不错,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提前在路边等候,与我擦肩时神情有异,走远了更是要回头看我,接着又故作冷淡、不听劝告,想要再次引起我的注意。”伍子虚分析得头头是道,最后无奈摇头,“你们这些人啊,为了想要我的签名,还真是煞费苦心。” “!!!”你是不是有病? “我今天心情不错,就给你吧。”伍子虚很是潇洒地徒手幻化笔墨纸砚,直接凌空连笔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然后微笑着递给他,“不必言谢。” “......”哦,你有病。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就趁早原路返回吧。”伍子虚细心说教的语气,像极了一个热情心善的师兄。“抓紧时间修炼,等你强大起来,以后也会有人找你要签名的。”说完,他便挥一挥衣袖带走了自己的笔墨纸砚,姿态昂扬地大步离开。 当然,伍子虚并不知道,自己面前这位主今日一大早就被人要过签名了。不仅如此,他还无情地拒绝了人家。 “子虚师兄,你怎么知道他是套路你要签名的?” “这么简单,当然是猜的。” “哇哦,子虚师兄好厉害。” “低调。” ...... 一行人终于走远。 黎池垂眸看着手中被强塞进去的签名纸,上面“伍旷”二字龙飞凤舞,他忽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割割”来了) 顾意待在黎池的房间里,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只能绕着墙壁漫无目的地转圈圈。转着转着,他又不免担忧起自己现在的处境。 本来只是水寨里的灭门案,自己过来当个证人而已,怎么还不得脱身了? 还有,白年糕到底为什么非让自己留下来? 呵呵,还套路自己去测那劳什子仙资。 操,老子要是真的能修仙,这小半辈子至于苦成这样么? 顾意的娘亲对他说过,灵族的人虽然体质异禀,却并不适合修仙,只能任修士生杀予夺。所以,她在临终前还特意嘱咐顾意一定要远离修仙的人,尤其远离云梦泽。 如今倒好,自己不但没远离,还被抓了进来,操! 啊啊啊,老子好烦! 顾意发狠地拍了拍房间的檀木书桌,旋即手心通红,接着便是犹如抹了辣椒面般火辣辣地疼。 呜呜呜,老子想阿娘了!老子想二吉了! 顾意捧着疼痛的小手细细吹着,眼眶却不知不觉有些红了。 这操蛋的世道! 蓦地,“砰砰砰”的敲门声攫取了顾意的注意力,他立马屏住呼吸,警惕地望着映在镂空娟窗木门上的那抹黑影。 “黎师兄,你在吗?”尚辞捧着一册书卷,小心翼翼地在门外询问。 然而良久,没有得到回应。 尚辞有些忐忑地回头看向那几位女修,咽了咽口水。“怎么办?” “加油啊,阿辞,相信自己!” “加油啊,阿辞,你能行的!” “加油啊,阿辞,你最棒了!” 望着三双亮晶晶的眼睛,尚辞开始脑壳疼。 早知道,就不把自己“这次是跟黎师兄一同下山出任务”的事告诉她们了。 他本来从饭堂回来,正准备好好洗浴一番然后睡上两三个时辰以解困乏,却正好遇见了云纤纤她们几个同门女修。 云纤纤虽然是掌门的幼女,却毫不娇嗔,每日都同他们一样刻苦修习,如今她已经是小辈弟子中实力最强的女修了。 都是同门,又都是爱说话的年纪,他们遇见了自然避免不了闲侃几句。 说着说着,尚辞就不小心把自己同黎池一同下山出任务的事情抖了出来。 成功地引发一阵尖叫后,再说着说着,尚辞就不知道怎么说成了“自己如今与黎师兄的关系已经亲近了许多”..... 这该死的虚荣心! 果不其然,话一出口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她们“嗷嗷”直叫,非得拽着自己过来向黎师兄讨教些术法上的问题。 第三十章 云梦·藏娇 呵呵,讨教问题?她们不就是想趁此机会一睹黎师兄的天人之姿吗? 一群花痴,没救了。 尚辞心里默默吐槽。 但在被这三朵花痴激情鼓励之后,他只得叹气转身,左手撑着泛疼的额头,右手就着书卷再次敲门。“黎师兄,你......” 顾意在里面顿时一个哆嗦——外头是尚辞那狗东西? 呵,自己本就跟他不对盘,等下要是真的碰面了,两人非得打起来不可。 顾意这会儿忽然想起之前在饭堂,自己还语气甜甜地叫尚辞“阿辞哥哥”,他整个人顿时不好了。 操,当时自己脑子抽了吧? “黎师兄,你如果在里面的话,能不能开个门?”尚辞觉得自己此刻像极了诱哄良家小姑娘开门的猥琐采花贼。“我,我有些术法上的问题想请教你。” 依旧无人回应。 “尚师兄,你到底行不行?” “该不会是故意耍我们的吧?” 紧跟着尚辞声音响起的,是清脆如莺的女声,透着丝丝焦躁与不耐。 顾意眼睛一亮——似乎有戏看。 方才说话的,正是柳袅袅和北棠棠。 她们俩是云纤纤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此次这般拖着尚辞,就是想实现云纤纤的愿望。 毕竟,云纤纤喜欢黎师兄,喜欢了很久很久,却一句话都没有说上过。 如今有这么个机会,作为纤纤的好姐妹,她们自然是要帮她紧紧抓住的。 听到这俩人按照规矩喊自己“师兄”时,尚辞心里“咯噔”一声,顿觉不妙。 柳袅袅和北棠棠平日没大没小惯了,这会儿突然这么乖巧,那是......那是要使出女孩子吵架神功的征兆啊! 就是那种无理取闹、又骂又跳的恐怖神功! “是啊,尚师兄,是你自己说黎师兄跟你关系可好了,怎地连扇门都敲不开?” “就是就是......” “小姑奶奶们!”尚辞转过身来,一个头都要比两个头大了。“若黎师兄不在里面,我自然是敲不开门的。” “你说谁是姑奶奶?你才是姑奶奶!” “我们年纪相当,有你这样说漂亮小女孩的吗?” 柳袅袅和北棠棠性子爽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加上尚辞平时就没什么架子,对女孩子向来温柔得很,她们更是小嘴“叭叭叭”个不停。 身子无力地从门前滑落,尚辞抱着脑袋,快哭了。别看他跟顾意斗起嘴来时针尖对麦芒,但是跟女孩子吵架这种事,他真的做不来,也没脸做...... 呜呜呜,黎师兄你到底在不在,快救救我! “袅袅,棠棠,你们别这样说阿辞了。”云纤纤黛眉轻蹙,她与尚辞私交甚好,自然是要帮他说一说情。“黎师兄应该真的不在,我们,我们就先回去吧。” 话虽如此,但她神情中还是透着些许失望。 尚辞频频点头,然后几步走到云纤纤面前,感动极了,“纤纤师妹,还是你好。” “哼。” “呵。” 尚辞尬笑,内心又开始默默吐槽。 北棠棠,柳袅袅,你们名字跟纤纤师妹长得这么像,怎么性子就不能也跟她像一些? 人家温婉知礼,你们泼辣至极。 可恶! 当然这话也就是心里想想,若是说出来,他肯定又免不了一顿骂。 四人神色各异地掉转方向准备离开时,身后“吱丫”一声,方才被尚辞敲了许久都紧闭的门,突然开了。 “你们找阿池哥哥什么事?” 顾意揉着惺忪的睡眼,身子斜斜地倚靠在门侧,声音清嫩,如雨水润枯草。 见着这一幕,尚辞嘴角抽抽——这小王八蛋在搞什么鬼? 云纤纤的脸“刷”地一下惨白,她身旁的小姐妹更是瞪大了眼珠子。 什么情况? “你......你是何人?”云纤纤藏在衣祛下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我吗?”顾意指了指自己,而后甜甜一笑,“大姐姐,我叫顾意,是被阿池哥哥带回来的。” “你又为何......为何会在黎师兄的房内?” “阿池哥哥让我待在这里等他。”顾意的眼睛水汪汪的,里面透着真诚,乖巧得不得了。“说如果我出门了,等他回来必是要罚我的呢。” 这个“罚”字,在顾意唇齿间忽然生了些旖旎气息,让云纤纤几乎有些站立不住。 “阿辞?”云纤纤偏头。 “咳咳,黎师兄这次下山确实带了人回来,也确实就是你面前这个,可顾意他......”尚辞开始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急得直挠头。 “袅袅,棠棠,我们走!”云纤纤闭眼不听,转身就走。 她知道了,黎师兄居然金屋藏娇。 “欢迎下次来玩呀。”顾意见着这几人一个走得比一个快,几乎都快忍不住笑出声来。“阿池哥哥和我,都会很欢喜的。” 操,真好玩。 尚辞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而后又跟着追云纤纤去了。 “你在干什么?” 冷然的声音陡然在后面响起,顾意身子抖了抖,忙不迭转身,顺带着把门死死关上。“阿池哥哥,你回来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操,咋还说上瘾了? “你......”黎池乍然见着眼前这副景象,饶是平日淡定,此刻也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散落的头发披了顾意满肩,他眼神明净若水,挺翘的唇上抹了艳丽的红,耳边更是簪了朵雅致不俗的蓝紫暗花。身上白袍似流云涌荡,更是显得他整个人清逸柔美。 有匪女子,其姝亦静;美而不华,乘风且盈。 黎池的视线缓缓向下,在看到顾意玲珑有致的身段时,他更是眼眸深了深。 自己不过就去了一趟浮生塔,这人怎么就变成女子了? “操,老子好看不?”顾意眉眼弯弯,然后双臂展开,甩着衣袂开始原地转圈圈,长发朝外散去,神神飒飒拂过谁人的胸膛。就这样转着转着,他忽然觉得胸前一空,于是尴尬地停了下来。 黎池盯着“骨碌碌”滚到自己脚下的两个硕大苹果,一时间竟是无话可说。沉默了半晌,他再度开口,“你方才,到底在做什么?” 还有,顾意耳边的这朵花,看上去分外眼熟...... “帮你挡挡桃花。”顾意走过去,弯腰捡起大苹果,然后吹了吹上面的灰尘,“不用谢老子,给点辛苦费就行。” 第三十一章 云梦·幽香【加更】 挡桃花? 黎池回来的时候正好瞧见了云纤纤几人的背影,自然知道这人说的是什么意思。眸光依旧落在顾意耳边的那朵蓝紫暗花上,他淡淡抿唇,“你本就不必开门。” “你不让老子出去,老子开门透个气都不成吗?”顾意啃了两口苹果,然后把它们随意搁在旁边的书桌上,揪下耳朵边的小花花后就开始整理自己的头发。 在屋内听到尚辞几人的对话时,他便隐约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毕竟土匪窝的民风开放得很,顾意自幼耳濡目染,对这种情情爱爱的事情自然是了解不少。加之他看了挺多这种“娇羞姑娘暗恋小郎君”的话本,眼珠子一转坏主意就涌上了脑袋。 他粗略地盘了个绕头顶一圈的蝎子辫,剩余的头发自然散落于肩,然后再揪着房内现有的东西在脸上身上捯饬一通...... 顾意知晓自己生得漂亮,雌雄莫辨的那种漂亮。 这十几年,他一直都是土匪窝里最靓的那个崽。 若不是因为是个男的,他怕是早就被那些色胚子生吞活剥了。 顾意年纪尚小,身子还未完全长开,因此性别特征并不明显。加上他又是盘发又是簪花,又是点唇又是塞苹果,出现在云纤纤等人面前的,便是一个拥有着天使脸蛋、魔鬼身材的漂亮小姑娘。 黎池见他慢条斯理地拆散脑袋上的辫子,再看了看那两个活像被狗啃过的苹果,心下无语。“以后别扮成这样出来吓人。” 顾意刚挣扎着解完头发,听见黎池这么一说脸都黑了。 吓人? 他“蹭蹭”几步跑到黎池面前,指着自己精致的小脸蛋,仰头质问道:“操,老子吓人?白年糕,你摸着良心说说,老子长得不好看?” 小少年脸上有着隐隐的怒气,刚拆散的头发还带着丝丝蓬松。他腮边绯红未退,白净的肌肤恰如暖玉,唇上口脂嫣红,卷翘的睫毛簌簌抖动。 甚是......甚是好看。 可男扮女装难道是件很光荣的事吗?换做自己,是决计做不来的。 黎池瞧见他清亮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面容,有些仓皇地往后退了退。“离我远点。” 不知道是不是那蓝紫暗花香味太过浓郁的缘故,就算顾意早已将它卸下,但他头发上仍旧缠着股似曾相识的幽香,一个劲地往自己鼻子里闯......等等,似曾相识的幽香? 黎池神色凝了凝,步履匆忙地走进了内室。看见自己床边那个已然空了的六角青花瓶时,他惊呆了。 “操,白年糕你跑什么?”顾意浑然不觉事情的严重性,一心想着得让这人收回方才的话,必须承认自己好看,怎么说他也是土匪窝里最靓的那个崽不是? “顾意!”黎池声音沉沉,隐含凝聚欲来的滔天风暴。他转过身,黑色的眸子里是浓郁叆叇的怒气,“谁让你摘这里的花的?!” 这小少年怎么敢,怎么敢把自己培育了整整大半年的紫幽兰心草给摘了! “没谁啊,老子让自己摘的。”顾意皱着眉后退了两步,有些不解,“你这什么表情?摘你一朵花而已,别这么小气。” 一朵花而已? 紫幽兰心草是天底下多少炼药师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个无知、无畏、无礼、无德的家伙! 黎池绷不住了,他广袖一拂,修长的手指点向身侧的另一堆花花草草,眼中桃花含霜,“你要摘,摘这些,为什么偏偏摘......” 偏偏摘了紫幽兰心草! “为什么?操,因为老子觉得这朵最好看啊。”顾意用宛若看白痴的眼神盯着黎池,心下惊奇——原来看上去异常聪颖的黎仙君也会问些智障问题。 摘花,不就是要挑最好看的摘么? “......”黎池竟无言以对。 他闭了眼睛,心中默念安神咒,告诫自己别生气别生气...... 呵,怎么可能不生气? 那可是自己养了大半年的小花花! “你生气啦?”顾意绕着他转了几圈,口中忍不住“啧啧”两声,“至于么?老子等下摘个十朵八朵,赔给你就是了。” “赔?”黎池睁开眼睛,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你怕是赔不起。”撂下这句话,他便自顾地走出内室,为自己的小花花收尸去了。 紫幽兰心草被顾意随手搁置在书桌上,已经颤巍巍地蜷了几瓣,但香味仍旧清幽。 过去的大半年光阴,黎池隔三差五就用灵力浇灌这难养的紫幽兰心草,眼见着开花了,再过两日应该就能完全长好,到时就能摘下炼药。 如今却被顾意提前糟蹋了,药效自然彻底消散。 黎池想哭,还想打人。 只是哭这事他做不来,倒是打人可以试试。 他要为自己的小花花报仇! “操,白年糕,你别看不起老子。”顾意追了出来,却见他神色肃穆地捧起那花,似乎在追忆过往。“行吧,私自摘你花是老子不对,老子在这里道歉。但老子说了赔,就一定会赔。” 他不是个无赖,做错事从不会赖掉。 再说了,不就是花吗? 他在水寨里养了好大一丛,红橙黄绿青蓝紫黑白,要什么色有什么色,到时候带白年糕去那里相看相看,这事也就算过了。 黎池瞟他一眼,启唇出声,“此花名为紫幽兰心草,一株二十金。” 二十金? 顾意惊呆了——这花咋这么贵?不会是白年糕诓自己的吧? “我本是拿它入药,炼制而成的玄幽丸可价值百金,总计一百二十金,你赔吧。”黎池现在就是个毫无感情的算钱机器。 一百二十金?土匪吧你? 顾意瞪圆了眼睛,浑然忘记他自己才是不折不扣的土匪身份。 “赔吧。”黎池说着说着便朝顾意伸出了手,冷冷地与之对视。 呵,不是说了要赔么?那他就把账算得清清楚楚,让这小少年赔得明明白白。 顾意身子抖了抖,尴尬地笑了笑,“不是啊,黎仙君,老子......我,我觉得你这账算得有问题。” “有何不妥?”黎池面容清冷,只是冰凉的视线看得顾意止不住头皮发麻。 第三十二章 云梦·欠条 顾意拼命咽口水,开始掰着手指头算,“你那玄幽丸不是还没炼出来么?这还没出来的东西,怎么能一起算钱?” “呵。”黎池轻嗤一声。 “就比如卖一只老母鸡,你卖的当然就只是老母鸡的钱,难道还能把它以后下蛋的钱一起算进去?”顾意简直想为自己的机智大力鼓掌,丝毫没有察觉面前人隐隐不善的目光。 “老母鸡下蛋?”黎池收拾好手中的小花花,冷着脸坐下,“你把我炼药跟老母鸡下蛋相比?” “呃......”顾意拼命躲开他几欲杀人的目光,惊恐地连连摇头,“没没没,黎仙君你如此清俊的一个人,怎么会是老母鸡?” “谁是老母鸡?” “老子是,老子是老母鸡!”顾意简直要疯了。 操,嘴上吃点亏又不会怎么样! 黎池满意地点头,继而身子向后斜斜一靠,双手交叉置于膝前,“所以,你到底欠我多少钱?” “一百二十金。”顾意揪着头发,有气无力。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更何况,要是白年糕真生气了,不给自己隐息丸怎么办? 钱和命,当然是命重要。 再说了,那些钱目前也只是空的,自己身无分文,欠二十金和欠一百二十金,有什么很大的区别么? 从身侧的书桌上摸出纸笔,黎池低头在上面写了写,然后将它递到正在思考该怎么还债的顾意面前,抬手示意,“签字。” “签什么字?”顾意呆呆傻傻,很怀疑人生。 “欠条。”黎池勾唇,桃花眼里光华影影绰绰,“空口无凭,我亦不信你的为人。” 这家伙脑中的弯弯道道多得很,自己不得不谨慎一些。 操!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像是那种欠债就跑的人吗? 顾意拱着鼻子,舌尖在上颚处气愤地打了个转,但在接触到黎池冰冷的视线时,他的怒火便一溜烟跑没影了。假笑着展开欠条,顾意乖巧地低头去看上面的每个字。 “顾意欠黎池共计一百二十金,十年内还清,死生不限。” 很简单的一行字,右下方添了一道细长的欠款日期便没别的了,不过最后四个字着实看懵了他。 “死生不限的意思是,就算你在还债期间意外死了,这欠下的钱也得划到你的后辈名下,生生世世,直到还清为止。”黎池似乎看出了顾意的疑惑之处,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操,白年糕,你对老子这么狠?”顾意被“生生世世”给恶寒了一把,手指猛地攥紧欠条。 一百二十金确实不是小数目,所以顾意还抱着能欠一天是一天的想法。“那十年内我要是没有还清呢?” “自然是翻倍。” “......”顾意真想给他鼓鼓掌。 “哦,我想起来了。”黎池扫视了一眼身前的小少年,莞尔一笑,“你曾立誓不再娶妻,因而可能不会有后辈。” “这有什么关系吗?”顾意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茬。 “所以在还清债之前,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记住了。”黎池冷冰冰地给他下了审判,就像是一个霸道大地主在逼迫穷苦小农民。 “......”操,还真是滴水不漏。 顾意哀哀戚戚地嚎叫了半晌,忽然眼睛亮了亮。他走近几步,目光灼灼地望着黎池,“也就是说,在没还清债之前,你会保老子不死,是不是?” “签字。”黎池阖上眸子,明显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却也默认了。 “签签签,老子现在就签。”顾意欢欢喜喜地揪住笔,在欠条上落下了自己的大名。“别说签一个名,就算签十个,老子都给你签。” 黎池无语。 欠条而已,何必要签十个名字? 见着顾意停笔,他旋即就把欠条拿了回来,然后折叠成小小的方块,顺手扔进了书桌上的一个小木盒子里。 一百二十金,黎池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那株紫幽兰心草。 这花的种子,还是父亲留给自己的,日后这世上怕是再难寻到,玄幽丸的炼制也得暂且搁置了。 想到与那人的约定,黎池不免有些头疼。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不论怎样这花都是回不来了。 借此机会让顾意欠自己一个天大的人情,并且安了他的心,似乎也不赖。 虽然顾意答应自己留在云梦泽,但黎池知道他始终是不安的。如今有了这欠条的羁绊,多多少少也能消除掉一些不安吧? 确实如此。 顾意现在是开心极了,他低头左看看自己、右看看自己,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巨大的金元宝。得意地昂起下巴看向黎池,他嘚瑟道:“白年糕,老子现在可是值一百二十金,你可得护好老子的性命。” “......”头一次见人把欠债说得这么光荣的。 黎池轻咳一声,决定少跟这人讲话,以免降低智商。他走回书桌前,云淡风轻地坐下,翻开一本书就看了起来。 顾意傲娇地打量完身为金元宝的自己后,蹦跶地跳到黎池身侧,好奇问道:“你要拿那紫幽什么花去炼药,你还会这个?” “嗯。” “那隐息丸也是你炼的?”顾意托着腮帮子,心里的好奇就像猫爪子在挠墙似的。 “嗯。” “你炼这个做什么?”隐息丸能够遮掩灵族之人的气息,白年糕是个修士,按理说应该不会去炼这种逆天的药丸。 毕竟,灵族之人诱惑力真的很大,猫儿见着放在嘴边的鱼,会不吃吗? “随手一炼而已。”黎池皱眉,书本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分外明显,“你离远一些,别打扰我看书。” 顾意眼珠子转得飞快,笑得贱兮兮,“可是老子无聊啊,想找人说说话。” “你还是想想该怎么还债吧。”黎池毫不留情地讥讽,余光却瞥见自己放在案头的小瓷碟似乎被动过了。再仔细看了看,盛在里面的千蝶粉亦是莫名少了些。 想到这室内之前只有顾意在,他立马看向眼前这人,却见顾意已经被打击到准备离自己远一些。 “站住。”黎池唤住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我桌上瓷碟里的千蝶粉,你动过了?” 第三十三章 云梦·毒粉【加更】 顾意的身子僵住了,他讪讪地转过身来,视线落在那方精致的小瓷碟上,甚是心虚地摇头:“没......” 操,这不会又是什么值钱的稀罕玩意儿吧? 黎池的视线落在他嫣红饱满的唇上,神情有些微微的凝滞:“你把它抹嘴上了?” 操,怎么一猜一个准? “老子的确用了你这玩意儿。”顾意干脆破罐子破摔,哀戚地捂住眼睛,欲哭无泪。“再加上这个,你算算老子一共欠你多少钱吧。” 早知这样,就不乱用白年糕的东西了。 不过说来也奇怪,他一个男的怎么会有口脂,还无比显眼地放在桌案上,莫非清清正正的黎仙君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这个不值钱。”黎池无语望天,只觉得碰上这么个家伙真的令自己头疼得厉害,“这是毒粉。” “不值钱?成,这可是你说的,那老子就不赔......”顾意听完他前半句话后就欢喜地撒开手,再听后半句时浑身便像被冰凉彻骨的冷水泼了一通,“啥?毒,毒毒毒粉?” “嗯。” 一字出口,再无他话。 顾意慌了神,抖着手就准备擦掉唇上的千蝶粉。“操,你这人怎么这样?把毒粉做得这么好看做什么?” 那粉面甚至缀有亮闪闪的小晶片,点抹到唇上的时候,他还映着铜镜惊叹了好一会儿。 “别碰。”黎池轻轻将书籍放置在侧,冷睨他一眼,“这毒粉已经侵入你的肌肤,强行抹擦,只会让毒素越来越深。” “那,那怎么办?”顾意紧张兮兮,澄澈的眸子宛若盛放明珠千槲,寸寸流波。“黎仙君,你,你肯定有解药吧?” 解药? 黎池心里“呵呵”一笑——又不是什么致命毒物,没必要配置解药。 这千蝶粉是他研制的一种小玩意儿,洒在灵蝶身上可以增强其防御性。它本就无毒,只是人若沾染上身,便会使得那处肌肤红肿几日罢了。 当然这些话,他并不会对顾意说。自己的房间向来不会有闲杂人等进入,先前出于无奈让顾意暂待于此。可他倒好,又是毁了自己的紫幽兰心草,又是擅动自己的千蝶粉。 真是好本事! 黎池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让这家伙长长记性,让他别把在土匪窝里养成的不良习性悉数带到云梦泽来。 “不是什么致命的毒,所以没制解药。” “......”不敢用手碰上去,顾意只得一个劲地撅起小嘴,努力地想要看清它此刻究竟有什么变化。“那中了这毒,会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此时觉得自己的嘴唇开始发痒发疼了。 看着面前这人拼命噘嘴的滑稽模样,黎池掩着鼻子轻勾嘴角,然后耸了耸黑长的眉毛,“放心,不会有性命之忧。” “......”没性命之忧也得担心啊,毕竟自己中毒了不是? 不管大毒小毒,那都是毒,中毒总归是不好的。 “以后别再擅动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黎池挥手赶人,目光重新落回书上,“去门口待着,等人传唤。” 从浮生塔回来之际,他已经设法告诉了四长老顾意在自己这里。 毕竟这人现在是云梦泽的嫌疑人,在水寨一事未水落石出前,顾意都得随叫随到,配合诸位长老将事情一一捋清。 日盛破云,树冠华风。 待橘暖落日散作漫天霞光时,凉风渐起,萧瑟低吟。 顾意小小的影子渐渐被黑暗吞没掉,他也没有见着一个来传唤自己的人。问黎池怎么回事时,他只是淡淡地望了望远方,迷离的桃花眼中若有所思。 “也许,他们暂时把你忘了。” ——————(“割割”来了) 议事大殿。 “浮生塔异动,事关重大,我们必须告知掌门。” “掌门已经闭关,若是强行打扰,很不利于他修为的恢复。” “还能怎么办?除了掌门,没人能够彻底摸清那座塔的情况。” ...... 自从五长老带回浮生塔异动的消息,他们四人已经在这里为此事争论了整整半日。纵使二长老和五长老平日不善言辞,但在关乎云梦泽的根本问题上,他们还是会说上一二。 “现在浮生塔已经恢复正常,完全可以等半月后掌门出关,再告知此事。”五长老跟掌门尤为亲近,自然是不想让他因为一件已经控制住的事情损耗修为。 更何况,五长老这次亲自镇压住了浮生塔,心下觉得并没有什么大碍。 “若它这半月内再次异动怎么办?”三长老反问,眼中是强烈的不确定,“到那时,我们不一定能瞒住这座塔了。” 为保住浮生塔的秘密,云梦泽付出了太多代价。 “可以暗中派人巡视,一发现不对劲,我们便立马出手制止。”五长老提议。 反正不管怎么样,不能打扰到正在闭关的掌门师兄。闭关前,他几乎灵力散尽,若是强行中断,恐怕日后的修为都得缩水一大截。 “四师弟,你怎么说?”三长老转向云碌,却发现他正双目涣散地望着地面,不由得气急而怒:“谈这么重要的事,你也走神?” 四长老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这下被三长老猛地训了一通,他才勉强回过神来。见几位师兄弟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四长老霎时头皮发麻,忙不迭埋下脑袋举起双手,“你们定吧,我没什么意见。” “三师弟,我看五师弟的办法可行。”二长老淡淡出声,他怀中的灵猫顿时乖巧地叫了一声,然后便用柔软的脑袋去磨蹭他的胸膛。“浮生塔那边以监控为主,避免再次暴动时的猝不及防。” “可是......” “三师弟,你别忘了,我们手头上还有一件更为棘手的事情。”二长老轻描淡写,“虽然我还没将那暗黑气息完全提炼出来,但它十有八九就是血魔气息。” 浮生塔的暴动虽然严重,但只是关乎云梦泽;可血魔重现若是真的,动荡的将会是整个修仙界。 更何况,这件事情的背后也许是有着未知的推手,如果让这样大的阴谋成型...... 想到这里,三长老忽而浸出一身冷汗。 第三十四章 云梦·带偏 “没错,先得把这件事给解决了。”三长老喃喃,算是同意了五长老的办法。他身后长发如墨浸染,脸却是老态横生,眼角的沟壑延伸至鬓边,看上去很不协调。“四师弟,你今天跟那小子待在一起那么久,可有问出什么?” 白日他肯让云碌把顾意带走,为的就是这个。 “并未问出什么。”四长老轻声叹气,“顾意这孩子,应该没有说谎。” 这次主动跟顾意亲近,虽然有这孩子甚得自己眼缘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抱有弄清此桩命案的念头。他擅长跟人打交道,多聊几句便能从种种细节中寻到蛛丝马迹。不论是故意直问还是旁敲侧击,四长老都未从他的回答中察觉到异常。 “连你都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之处。”三长老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只得暂且相信顾意晨时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可那个黑影......” “如果那孩子真的跟幕后之人有所勾结,完全没必要说出见到了黑影。”二长老抚摸着怀中灵猫,说完这句话后便低下头神色温柔地唤它“紫儿”。 “那小子现在在哪?”三长老忽然想到了什么,偏头看向四长老。 “在阿池那里。” “你送那小子去黎池那里作甚?”三长老拧眉,明显很不赞成云碌的做法,“你过来同我们商议事情,把他随便关在一处就得了。” “......”看来三师兄是误解了什么。 四长老心虚地咳嗽两声,然后乖乖认错:“师兄说得是,下次我一定不会这样。” 人又不是他送去的,是顾意发了一通脾气然后自己跑掉了......不过扔顾意衣裳这件事情,确实是他没有思虑周全。为了补偿,自己就先在三师兄这里替他遮掩一二吧。要是让三师兄知道这小子在饭堂的行径,肯定又会对顾意抱有更大的偏见。 “那小子也许没有说谎,但他言语浅陋、行为粗鄙。”三长老一一数出顾意的不当之处,冷哼道:“这样的人若是待在黎池身边,会把他带偏的。等下你回去了,就去黎池那把他带走。” “说得好像我不会被带偏一样......”四长老嘀咕一句,心里有些无语。 “你不是挺喜欢那小子的吗?”三长老瞟他一眼,慢条斯理道:“而且你跟他彼此彼此,决计不会被带偏,我信你。” “......”四长老悲愤地擦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委屈地望着二长老,“二师兄,三师兄他欺负我!他内涵我言语浅陋、行为粗鄙!” “难道不是吗?” “......”啊啊啊,不活了,两个师兄合起伙来欺负自己! 唯有五师弟没有跟着一起,他真好。 于是四长老扭捏着挪到云鹰身侧,深沉道:“五师弟,你说,四哥哥平日是不是待你最好?” “不是四哥哥。”五长老很嫌弃。 “四师兄和四哥哥不都差不多嘛......你别管这个,就说我平日是不是待你最好?” “不是。” “你居然敢说不是我?”四长老恨铁不成钢地捂住自己的心口,开始颤巍巍地控诉,“二师兄冷淡,平常连话都不怎么跟你说;三师兄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阴沉着脸吓人。只有我每日见你时笑脸盈盈,还夸你帅气潇洒......” “掌门师兄对我最好。”五长老一击制胜。 “......”呃,自己怎么忘了这茬? 好气啊!大师兄,你闭关了也跟着他们一起欺负我! 沉默如铁五长老对阵戏精话痨四长老,完胜。 “行了,天也暗了,我们都快些回去,把手头的事情整理好。”三长老细细盘算着,“明日他们三个人,我都得问上一问。” 他们三个人? 四长老挑眉,“你要问阿池和阿池?哦,不对,是阿辞和阿辞。嗯?好像也不对......” “......”三长老忽然很想把云碌这张口齿不清的嘴巴给撕烂。 ——————(“割割”来了) 云梦泽的所有小辈弟子都统一居住在云峰脚下,各自的房间紧密相连,唯有一墙之隔而已。但黎池素来爱清静,便选了最偏的一处房间。再加上他生人勿近的气场,导致黎池住处的旁边几间房都是空的。 虽然大多数小辈弟子都崇拜黎池,但也只是将他视作只可远观的传奇,根本不敢真正地生活在他附近。 哪怕是云纤纤和尚辞,也从未升起过这样的念头。 因此黎池的住处,可以算是云峰下最安静的地方。 但就是这么个地方,此刻正被撒泼吵闹声所充斥。 夜色凉薄,月卷西窗。只只萤蝶携光而至,本想蹁跹起舞,却生生被这咋呼的吵闹声惊得赶忙敛了翅膀飞往别处去了。 好几个房间距黎池住所稍近些的小辈弟子听到这声响,纷纷打开窗户,开始燃烧熊熊的八卦之魂。 “你们听说了吗?黎师兄下山带了个姑娘回来。” “诶诶诶,我知道这个,似乎还长得挺漂亮的。” “漂亮?再漂亮能有云师姐漂亮?而且听这吵闹声,就知道是个没教养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弟子兴奋地探出脑袋,对着旁边窗户神秘兮兮道,“据说,云师姐今天见着黎师兄回来,本想鼓起勇气去表白,结果就撞破了黎师兄金屋藏娇的事情。” 云纤纤喜欢黎池,这在他们这群小辈弟子中早就不是秘密。 “这,这么劲爆?” “可不是嘛,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弟子叹惋一声,然后捧着下巴美滋滋幻想,“我看呐,云师姐日后的幸福,还是由我来守护吧。” “去你的吧,长得不美想得还挺美。” ...... 几墙之隔。 黎池面无表情地望着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顾意,嫌弃道:“你太吵了。” “操,老子变成这样要怎么见人!”地上的小少年不管不顾地翻过来又滚过去,像是屠宰场上绝望的老母猪。“黎仙君,你得帮我解毒!” “我说了,没有解药。”黎池很是无奈。 “老子不管,就是要解毒!”顾意“呜呜”两声,接着上身微微挺起一半,“不然老子就要一直吵......” 一道禁言咒甩过去,天地顿时安静下来。 黎池重重地吐了口气,满意极了。 第三十五章 云梦·谋杀【加更】 灯影憧憧,将木窗上的镂纹映在了顾意的脸上。他的面庞仍旧白净无暇,像极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只是这玉尾处,却是被什么东西给生生玷污了。 黎池安然地站在顾意面前,望着他肿胀如腊肠的嘴唇,心下觉得颇为好笑。当然,他本身是个十分自持的人,因此面上仍旧是冷冷清清,一副不落凡尘的模样。 顾意白日里拈取了不少千蝶粉,将他自己的嘴唇点染得甚是艳丽,于是便刺激得这处的肌肤鼓大肿胀起来。 “嗯......嗯!嗯嗯嗯!” 尽管已经变成腊肠嘴,尽管已经被禁言,但他还是无比坚强地扭动着身躯,一定要赖着黎池给自己解毒。 “确实没有解药。”黎池瞟他一眼,很是享受这安静下来的时光。 千蝶粉不是毒药,自然无药可解,只能用时间慢慢化去药效。 这家伙自己种的恶果,也必须自己吃下去才行。 操!怎么会没有解药!老子不信! 没办法说话,顾意便在房内蹦蹦跳跳,接着又是挥舞双手又是叉腰跺脚,只盼着自己这样能把黎池逼急了。 不是喜欢安静吗?操,老子就要让你静不下来! 奈何黎池定力强大,只要没有说话的聒噪之声,其他的东西根本打搅不到他。慢悠悠地从内室抱出一架伏羲古琴,黎池从容坐上绣纹精致的软毡,然后挑眉拂去它这几日来琴面上积累的些许灰尘。 “你这症状三日左右便会消失,除了看上去不雅,并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勾了勾最粗的那根弦,低沉铮鸣声叩琴而来,他便很是满意地阖上了眸子。“不必忧心。” 不会有影响?操,老子俊美的容貌会因为这腊肠嘴而大打折扣! 顾意不停地围着黎池转圈圈,还时不时弄出点声响,企盼着这人能睁开眼往自己这看上一看。 闭眼思索了片刻,黎池便决定弹一曲潇湘水云,好好舒缓这些天的疲倦。他的手指修长、指尖圆润,天生就是一双弹琴的好手。 几日没碰琴,还真是手痒了不少。 立掌起势,擘托勾挑、散泛揉吟之间,濛濛烟雨且入江,天光云影共徘徊,万事万物一派舒清。 顾意见这人不仅不理会自己、还享受地弹起琴来时,整个人都要炸了。 操,白年糕怎么这样? 不行不行,老子绝对不能屈服!这么想着,他小脸一绷,便开始窸窸窣窣动作起来。 ——————(“割割”来了) 从议事大殿出来后,四长老便坐在门口台阶处,昂首望月思考人生。 三师兄让他去把顾意接回来,他着实有些怯了。 毕竟,今早做错事的是他。 啊啊啊,过去了要是热脸贴冷屁股怎么办? 那肯定会丢死人的! 四长老懊恼地揪着头发,却发现自己还没用力就揪了一撮毛下来,他顿时呆了呆。 怎么连头发也欺负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 眼见着路边悬挂的灵光球渐渐灭了,昭示着时间已经不早,再待下去说不准就会有巡夜的弟子把他当成变态一阵猛打。 纠结了会儿,四长老狠狠一咬牙,接着雄赳赳气昂昂地拍响大腿。 “去就去!我堂堂云梦泽四长老、修仙界的颜值巅峰,岂会被一个小土匪给吓住?” 说罢,他便气势雄雄地使出瞬移术,身影立马在原地消失不见。 水接天隅,浪卷云飞,风起云涌,水天一碧。 四长老刚到黎池门口,便听见琴声阵阵,在他脑中勾勒出一副寒江月冷、万里澄波的景象。 哟呵,这大晚上的,阿池在弹琴? 咧开嘴笑了笑,他毫不客气地推开房门,“阿池,你......” 黎池周身散着淡淡的白光,明显是布设了一道阻隔结界。他闭眼坐于结界中,操琴优雅,琴音潺潺如水波。 让四长老惊恐的是,黎池身后的结界外侧上正攀着一个人,手中握着锋利的匕首向结界狠狠刺去。 因为结界是淡白色的,他并不能看清这人的容貌,只是隐隐约约见着这人长着一张腊肠嘴。 笑话,修士的结界又岂会被普通匕首刺穿? 四长老看见那长着腊肠嘴的家伙连着狠戳了许多次结界,却始终没有放弃,似乎里面坐着的是他的刻骨仇人一般。 这是明晃晃的暗杀! 呸,这是赤裸裸的谋杀! 哪里来的丑八怪,居然想动他们云梦泽的小宝贝! 四长老面露狠色,大吼一声,“阿池别怕,我来救你了!”边说着,他指尖磅礴的灵力便汹涌而出,就似一条凶猛的蛟龙破海云翔。 黎池听到四长老的吼声后,便猛地睁开眼睛。他见着一道气势汹涌的灵力波动向自己这边袭来,不由得嘴角抽了抽。 四长老这是干什么? 不消片刻,他又明白过来——四长老施的是斩异咒,并不会伤害到拥有云梦泽派系术法的自己。 既然不会伤到自己,那就是......转身向后看了看,见顾意还像个傻子似的在结界上戳戳戳,黎池只能无声叹气。 看来,四长老是误会什么了。 琴声戛然而止,黎池稍稍将结界打开半个口子,猝不及防的顾意便傻呆呆地滚了进来,手上的匕首“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四长老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一幕,而他释放出去的灵力攻击因为目标陡然消失,便也渐渐消散于空气之中。 “操,白年糕,你终于肯放老子进来了啊!”顾意激动极了,在结界里面开心地转圈圈,就差跳到黎池的那架伏羲古琴上蹦跶两下。“那你是不是答应......”话还没说完,他便看见本来坐在自己面前的黎池连人带琴消失不见。 结界之外,黎池从内室缓缓走出,手上的琴已然放回原处。 走至四长老身前,他作揖行礼,淡淡问道:“不知四长老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操,白年糕,你把老子关在里面干什么!”顾意回过神来后,发现黎池居然一溜烟就到了结界外面,又是气得半死。 “咳咳咳......”四长老纵使此刻仍看不清结界内的人是谁,但听这叫骂,便也知道那就是顾意了。尴尬地指了指黎池身后,他笑得甚是勉强,“我来找顾意。” 第三十六章 云梦·茅房 “找他?”黎池眼中闪过异样,手指在衣祛处摩挲一番,“若弟子反应再慢些,四长老怕是要去黄泉路上找他了。” “......”这孩子,说话这么耿直干嘛。 四长老无比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俊美神逸的脸有着隐隐的崩裂,“阿池,我来此是为将顾意带走。” 等了一日未有人来,倒是这大晚上的前来寻人,有趣。 “既是四长老前来领人,弟子自当遵从。”黎池话音刚落便干脆地收了结界,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于是乎,正在咬牙切齿挠结界的顾意身前顿时一空,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小脸朝地摔了个结结实实,腊肠嘴猛地受到撞击,痛得顾意身子狠狠一个哆嗦。 之前被禁言时,他又蹦又跳,把地面踏得“啪啪”作响,奈何黎池根本不屑于理他,仍旧自顾弹琴。后来,顾意惊喜地发现自己能说话了,这人又不紧不慢地设了个阻隔结界。 一环接一环,环环让他跳脚。 “操,老子......” 黎池淡然望着气冲冲朝自己奔来的小少年,身子微微向旁边侧了几分,便让四长老的身影暴露在他眼中。 果不其然,乍然见着四长老,顾意原本被怒气充盈的眸子矍然失色,连带着脚步也慢慢停了下来。他死死抿着唇,一张小脸拉得老长,全然敢怒不敢言的委屈模样。 极其尴尬地打了个照面,四长老便把人领走了。 屋外,空中飘浮四荡的灵光球已然尽灭,斑驳的黑暗点缀在弦月之下,愈发映得万物影影绰绰,似水单薄。 黎池倚靠在门边,看见顾意老老实实地跟在四长老身后,还时不时一步三回头看看自己,活像个受气小媳妇。 不过,两人一高一低的身影搭着甚是和谐,倒像是自家长辈牵着孩童出来夜游一般。 他不免勾了勾唇,眉目清明,漆发垂腰。 原本以为这人见着四长老会闹上一闹,不成想竟安分老实得很。看来,他如今亦是懂得识时务了。 广袖轻甩,黎池拂了门扉正要回房时,余光瞥见方才不慎落地的小纸条。 那纸条被折叠了许多道,褶皱撑得纸张翘起,似精致羽扇寸寸绽开,透过空隙还可隐约看见上面附着的水墨字迹。 他浓密的睫毛抖了抖,口中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伍旷,伍子虚,还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师兄。 随着门被掩合,地上的纸条瞬间燃起白色的灵火,很快就烧成了细碎如尘的黑色灰烬。夜风凉薄,撩起尘寰一阵狂舞,不消片刻地面仅余空荡荡。 ——————(“割割”来了) 四长老带着顾意一个瞬移便回了自己的居所。 小少年一直恭敬有礼,虽然无可挑剔,却也不似最初那种装出来的乖巧,不免失了许多乐趣。 盯了顾意许久,四长老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这......你这嘴怎么弄的?”若不是这耀目至极的腊肠嘴,他也不会把顾意当成什么心怀不轨的恶人,真是汗颜呐! 戳到自己的痛处,顾意身子僵了僵,一时间竟不知该怎样回复。沉默半晌,他学着黎池的做派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嗓子清细如初晴嫩霁,“回四长老,黎仙君他嫉妒我生得好看,特意用此法让我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算了,还是别问了吧。 四长老随手幻化了一方软榻,榻上锦衾叠正、软枕横置,“今晚你就睡这。” 不管顾意有没有跟背后之人相勾结,这件事总得有个结果。 明日三师兄就要对他们三个问话,综合考量一番后自然会有个说法。而且今日听三师兄的口风,似乎相信他是无辜的。说不准,顾意明日就可以活蹦乱跳地走出云梦泽了。因此,自己也没有必要特意为他安排间房。 想到这小家伙明日可能就要离开,四长老心下还是有些不舍的。 “???”顾意原以为四长老这大晚上的急冲冲把自己带走,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结果,就是为了给自己变张床睡觉? 四长老摆了摆手,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身子,便将双手背在身后,准备进内室休息。走了两步,他又偏过头来,眼神躲闪地轻声说道:“那个,今天上午的事,对不起。” 还从未向什么人道过歉,因此他一说完便觉得自己的俊脸有些挂不住了,正准备溜之大吉。 “四长老。” 骤然闻得此声,他身子顿了顿,徐徐转过头来。 面前的小少年眼中有星光闪烁,他抿着唇轻轻摇头,宛如初生幼儿般赤诚的面孔上染了一层绯红。 四长老心中一喜——莫不是这小家伙原谅自己了? 也是,我堂堂云梦泽四长老都向你致歉了,你当然得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他面上虽然不露声色,但已经弯起的眉眼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阿意,你......” 只见顾意双手横交捧腹,身下两腿夹紧,然后抬起眼睛苦笑地望着他,“四长老,哪里有茅房,我要撒尿。” “......” “憋了一天了。”见四长老呆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顾意又忐忑地补充一句。 “......”这家伙就是只不折不扣的呆头鹅!有台阶也不知道下! 四长老机械地推开门,接着毫无灵魂地指了个方向,然后便郁闷地回到内室睡觉去了。 他的道歉居然还比不上茅房? 啊啊啊,好气人! 顾意道了声谢,便猫着身子向茅房走去。 操,憋了一天了,人都要憋疯了! 他暗夜视物的能力极强,加上方向感不错,就这样摸着便也很快摸对了地方。 不知道这云梦泽的建派老祖是不是对白色有什么执念,竟然连茅房也是干干净净的白。不过这白净无暇的墙壁上,却是用发着金光的荧粉勾勒出了两个小人的形象。 顾意眯起眼睛望着上面两个一站一蹲的亮闪闪小人,很快就回过味来。 蹲着的,女茅房;站着的,男茅房。 虽然这云梦泽是修仙大派,但在吃喝拉撒上,其实跟他们这些普通人也没什么很大的区别嘛。。 盯着那蹲着的小人看了好一会儿,夜色中顾意神色莫名,接着他便选择了站着的小人,推门而入。 第三十七章 云梦·怀春【加更】 天际钩月微凉,一组星宿恰时湮灭濯濯光华。琉璃灯内的红烛被阴恻恻的风吹得摇曳不止,满目狼藉的杯盘、散落一地的佳肴,还有那......还有那数十条活生生的人命。 不过四尺长的孩童站在血尸骸骨之中,面色惨白地盯着那狞笑的邻家哥哥。 乌黑削长的指甲划破夜风,猛地插进一具已经死绝了的尸首身上。“噗嗤”一声,血水随着他拔出的手指横飞四溅,像极妖冶绽放的地狱之花。“咯咯”笑了两声,他原本空洞的眼神焕发出渗人光彩,似乎是发现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噗嗤”两声,“噗嗤”三声...... 血水滴滴答答地从那具尸体身上流下,很快便在凹陷的地面汇成一处血涡,随着凄凄惨惨的寒风荡起涟漪。 “阿爹......”孩童呆在原地,带着哭腔的声音止不住颤抖。 似乎是终于玩腻了手上的东西,他将全身布满血窟窿的尸身随处一扔,目光落在了离自己不远的孩童身上。额头暴露的青筋显示了他此刻的兴奋,那种发现新玩物的兴奋。 孩童几乎咬破了嘴唇,眼中尽是血色桃花。他站在尸骸遍地的血雨腥风中,剧烈地抖着身子,奄奄一息的女人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地晃着他的小腿,示意他快跑。 然而,惊惧已经将他的腿牢牢钉死,根本动弹不得。望着那疾奔而来的恶魔,孩童的眼里快要泣出血来。 很快,刺穿过许多尸体的乌黑手指在他面前高高举起,锋利指甲上沾染的腥臭血液恰好滴落在他脸颊。风声骤起,死亡之爪势不可挡地戳来。 “噗嗤”一声...... 女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跃起,死死抱住了自己的孩子。她原本纤弱的身躯此刻如铜墙铁壁,将一切伤害挡在自己的血肉躯壳之外。 “阿娘!”凄厉的哭喊声将夜幕刺出一道口子...... 黎池猛地惊醒,血色炼狱顿时消失不见。内衬紧紧贴着后背,此刻已然是被冷汗浸湿,勾勒出他微微凸起的琵琶骨。 心神不宁地起身下榻,黎池慢慢推开木窗,发现天光已明,他甚至还能听见晨时弟子清练的声音。 原来,自己竟睡了这么久...... 松开手掌,汗意微湿。 黎池想着方才的梦境,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是异常平静。若是几年前的自己,怕是又要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抖个一天一夜。 阿爹阿娘,我终究是长大了。 简单洗漱一番后,他整衣束发,从剑架上拿起破世便出门了。 面不改色地从好几个向他殷切打招呼的小辈弟子中走过,黎池一心想着找个地方练剑。昨晚的梦境让他记起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所以他此刻的心情非常不佳,只想通过舞剑去舒缓郁结之气。 然而还未走出云峰,他前行的路就被人给挡了。 身穿纯白衣裙的少女站在道路中央,她眉心点了半朵梅花,漂亮的堕马髻上颇有心思地簪了一支霜花步摇,极为灵动养眼。 “黎,黎师兄早好。” “麻烦让开。”黎池冷声,眼神古井无波,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什么灵动少女,而是一块挡路的木头。 云纤纤脸色白了白,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是忍住了。 她默默退到一旁,安慰自己——好歹今日黎师兄对自己说话了,虽然说的是“麻烦让开”,但怎么着也是说上话了。 她应该要开心。 黎池初到云梦泽时,因着俊逸非常的容貌和卓绝难遇的仙资,惹得不少女修对他倾心不已。拦路表明心意的事情,已经被不少人做烂了。 那时的云纤纤,是抱着嘲讽的姿态看待这群人的。 她是掌门幼女,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大,周围的哪个弟子不是对她恭敬有加?她清高孤傲,堪比不落凡尘的九天神女。虽然喜欢黎池,但她并不会做出拦路表白的这种事情。 那时的云纤纤,是抱着黎池会主动追求她的想法的。 十几岁的少女心事,自然是怀春。 然而这心事一怀就是整整两年,云纤纤也不见黎池有进一步的动作。她终于是想明白了,黎师兄,怕是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 不是的,不是不喜欢。 黎师兄一直冷漠,根本不与人有所交集,所以他可能还不认识自己。如果他们两人相识,说不准就会慢慢相知,然后渐渐相爱...... 黎池这次下山做任务做了几日,云纤纤便在云梦泽做了几日的思想工作。她准备主动打破这层一触便破的薄纱,她要亲自握住他们之间的缘分。 黎师兄不是不喜欢自己,只是缺一个认识自己的契机罢了。 云纤纤性子温婉,相貌端庄,仙资尚佳,又是掌门幼女,所以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所以她有自信,黎池日后会慢慢喜欢上她。 只要他们能够相识。 昨日得知黎池返回云梦泽,她着实是积攒了许多勇气才带着北棠棠和柳袅袅前去寻他。路上恰好碰到了尚辞,在知道他们两人因为这次任务而关系不错的时候,云纤纤更是觉得胜券在握。 毕竟尚辞与她私交甚好,这又是多了一项筹码。 谁知道后面,这门敲着敲着,却敲出了一个貌美非常的小姑娘...... 之后尚辞跟她解释过了,说那顾意其实是个男的,在土匪窝里长大,性子向来顽劣不堪。 这一场乌龙,让云纤纤更加想明白,她要紧紧抓住机会。 毕竟什么事情都是说不准的,要是自己再等下去,下次敲门敲出个真的美娇娘来该怎么办? 于是,她一大清早便在出云峰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做了她以前最不屑一顾的事情。虽然后面的话她没来得及说出口,但也是满足了。 望着黎池远去的背影,云纤纤不觉痴了。 黎师兄不是那些对她献殷勤的弟子,虽然嘴里不会说甜言蜜语,不会温声细语地哄着自己,但他强大自持,是个值得倾心的好男儿。 因为这样的人一旦动心,便会永生永世地只对一个人好。。 再多的冷漠与尖刺,在他倾心的人面前,都会化成潺潺春水,化成绵绵绕指柔。 第三十八章 云梦·松手 明水潭边,白衣少年眸光清冷,周身银光闪烁。破世出鞘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斩刺间又如游龙穿梭,落叶纷崩。他舞剑时几乎是放空了大脑,心随剑走,身形百变。时而点剑而起,轻盈如燕;时而横斩枯草,骤如闪电。 银光乍起间抖落流星,似火树银花;矫若飞龙时衔烛长啸,如碧水月华。 疏狂潇洒欲作仙,卷风飒沓破长眠。 随着最后一招落定,黎池稳稳立于软草之上,胸膛微微起伏,急促的喘息声昭示着他方才舞剑时的酣畅淋漓。那些血色,那些尸体,都在这疯狂的剑式中被斩得支离破碎,然后回到他记忆深处静静蛰伏。 平复了心绪,黎池准备收剑而行,却发现一只陡然出现的灵蝶无比精准地落在了破世剑尖处,途中还不慌不忙地闪动着翅膀,颇有大将之风。在看清楚这是三长老放出的灵蝶后,他不由得疑惑挑眉——一大清早,三长老找自己什么事? 一路上被灵蝶牵引着来到了议事大殿,黎池见着蹲在门口然后不停往地面上划圈圈的顾意,一时间想不到有什么要说的,干脆就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神色。 “黎师兄!黎师兄!早好!” 转身看见那个挥舞着胳膊向自己奔过来的少年,黎池不免有些头疼。 尚师弟确实不错,但能不能安分一些? 真的,太吵了。 蹲在地上的顾意听见黎池来了,眼神顿时亮了亮。他急急忙忙站起来,把手上的小木棍随便往边上一抛,倒是比尚辞更快奔到了黎池面前。 “操,白年糕,你啥时候来的?老子怎么不知道?” “刚到。” “操,你到了怎么不叫老子呢?” 小少年眼神澄澈,顶着头乱糟糟的头发,活像个烂鸟窝;面上蒙了块白纱,勉强遮掩住了他的嘴巴;身上的白袍倒是贴整妥当,不过衣领处的淡黄色内衬却是调皮地露出了半角。 看样子,是还没来得及打理。 也不等黎池回答,顾意又自顾地说了起来:“今日一大早,四长老那个小白脸就把老子从被窝里揪了出来,然后就把老子扔这大门口了。这天又冷又冻,操,你说说,过不过分?” 四长老向来温和,能把他逼得做出扔人的举动,顾意还真是有本事。 就这么听了听,黎池几乎都能料想到这人是怎样赖着不愿起床。 “......”尚辞委屈地站在顾意身后,对他这种截胡的行为表示不齿。 呜呜呜,明明是自己先看到黎师兄的,凭什么这个小土匪先跑上去讲话? “小白脸?顾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昨日还亲亲热热地叫四长老‘哥哥’来着,今日就背地里埋汰他,呵呵。” “四长老脸不小吗?”顾意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后头的是尚辞,连身子都没转过去便立马反问。 “小......”吧?尚辞回想了一下,四长老貌似不太愿意别人说他脸大来着。 “四长老脸不白吗?”顾意继续反问。 “白......”吧?尚辞继续回想,四长老貌似也不太愿意别人说他脸黑来着。 “所以说四长老是小白脸有问题吗?”顾意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继续跟黎池唠嗑。“操,老子从来就没起这么早过,你们这样做简直就是丧心病狂、丧尽天良、丧天害理!” 一连说了这么几个成语,他很是满意地停下来喘了口气,还吹得唇边的白纱轻轻抖了抖。 痛快! 尚辞被顾意的话套路了一番,心里暗暗骂道——这小王八蛋,就知道耍小聪明。 黎池面色淡然,视线越过身前的小少年落在紧闭大门的议事大殿处。 “吱丫”一声,红漆木门缓缓打开,三长老的声音犹如洪钟骤鸣,消逝后还荡有回响,“你们进来吧。” 黎池忽然明白了什么。 袖口突然紧了紧,他低头一看,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小少年死死揪住了自己的衣袖,脸色看上去并不好。 “快松开你的手,黎师兄最不喜欢别人碰他的!” 尚辞跺着脚喊了句,上前几步便想把顾意的咸猪手给狠狠拨开,却意外发现这人脸上蒙着白纱。 “操,老子就不松!”顾意铁了心要跟尚辞过不去,反而将手里的衣袖攥得更紧,险些就把黎池的领子给拽下来了。 昨日来这个地方,那几个长老问东问西,差点没把他给吃了;今日又来,顾意自然是有些后怕。而且经过昨日签订欠条后,现如今黎池在他眼里就是护身符,说什么他都会死死攥在手心。 “松手。”黎池往上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声音冰冷,像是寒夜中被冻了一个晚上的铃铛发出的沉沉声响。 顾意抬起眸子盯着他,发现黎池的神色仍旧像平静了千万年的冰湖一般,言语间并无玩笑之意。抿了抿唇,他心里闪过一丝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身份瞒不住了,白年糕要抛弃自己了? 手指纠结地一根一根放开,顾意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和受冻泛起青白,不再是原本粉嫩的白净。 尚辞在一旁看他的笑话,心里偷着乐。 哼,早就让你松开了吧,非得惹黎师兄生气。 冰凉的衣料从手心慢慢滑走,顾意的心仿佛也在慢慢地变空。 白年糕,是他在云梦泽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了。 在衣料彻底滑走的一瞬间,顾意忽然又将那衣料攥回了手里,眼里透有水色。他舔了舔干涩的腊肠嘴,轻声说道:“我有些害怕,所以......” 黎池侧目。 “......所以,能不能让我攥着?”顾意真心实意地放低了姿态,心里的恐慌一波波撞击着他的四肢八骸,让他几乎逃无可逃。 黎池沉默片刻,望着自己再度下滑的衣领,“松开。” “......”顾意这个时候是真的觉得很委屈了。 操,老子都这样礼貌地请求你了,攥一攥衣袖而已,又不是攥你那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 顾意开始在心里问候黎池的八辈祖宗。。 “松开的意思是,你别攥这么紧。”黎池淡淡补充了句,也不管顾意是什么反应,便瞥了眼站在旁边目瞪口呆的尚辞,“走吧,进去。” 第三十九章 云梦·测试【加更】 四位长老按照次序在大殿内正襟危坐,一向轻佻的四长老云碌此时的神情亦是再正经不过,除了......除了二长老身边依旧跟着那只名叫“紫儿”的灵猫,不过他也没将它捧在怀里,而是暂时安置在了脚边。 黎池领着身后两人进来,而后与尚辞按照规矩行礼。 顾意攥着黎池的衣袖藏在他身后,此时亦是跟着一起福了福身子。虽然不太懂云梦泽的礼节,但照葫芦画瓢他还是会的。 三长老清了清嗓子,拿捏了会儿腔调便开始说话。“叫你们三人前来,是有些事情想问问。” 顾意心里犯着嘀咕——该问的,昨天不都问完了吗?操,云梦泽的长老做起事来怎么跟磨磨唧唧的小娘们似的...... “顾意。” “啊?在的在的。”顾意瞬间有种说人坏话被抓包的感觉,不由得囧了囧。 “你遮着面纱做什么?”三长老觉得此种做派是一般是女子所为,于是有些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不成体统。” “感了风寒。”顾意低着脑袋,尽量不说些什么出格的话——操,老子这暴脾气。 “我们商议后,决定相信你是无辜的。”三长老同另外几位长老对视后,如是说道。“只是你们离开那座岛之后的种种细节,此时此刻要一一道来。” “还有。”三长老将目光转向黎池,“你和尚辞又为什么会到那座岛上去?” “弟子正想汇报此事。”黎池作揖,将山谷被阻、发现死者、血水溯岛的事情缓缓说出,“环环相扣,所以整件事情的背后很有可能有人在操控,目的就是引弟子和尚师弟去那座岛上,从而发现这起惨案。” 而顾意那边,他刚睁眼便看见有个黑影消失不见,接着黎池他们便上了岛。因此那个人很有可能是感知到了有人上来,又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才匆忙离开的。 几位长老用眼神交流了一番,觉得事情愈发复杂。 有人引导黎池上岸,有人不想暴露身份而匆忙离开,只留下满地血尸和一无所知的小少年。 “背后那个人,想利用黎池把云梦泽牵扯进去。”听到主人出声,紫儿连忙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小腿,然后乖巧温柔地“喵”了两声。 黎池不可置否——毕竟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背后的人没有阻止他们离岛,为的就是让他将血魔重现的消息带回云梦泽。 只是,那人究竟是想做什么? “你们回程途中,可遇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三长老神情凝重。 顾意脸色霎时白了白,不过遮着面纱倒也看不出什么。 黎池默不作声。 “回三长老,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尚辞忽而想到了顾意用血祭之术的事情,“不过......” “不过什么?” 不对啊,要是说出顾意救了他们的事情,这小王八蛋岂不是会更加嘚瑟? 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尚辞顿时恶寒地摇摇脑袋。他瞥了眼顾意,而后又朗声回道:“不过黎师兄几乎是耗尽了灵力才把我们带回来的,甚是辛苦。” 顾意松了口气。 操,尚辞这狗东西一双眼睛总在自己身上飘来飘去,真是吓死个人。 “黎池向来优秀。”三长老中肯地点评了一句之后,又望向顾意,“听四师弟说,你已然父母双亡?” “......”顾意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坐在三长老旁边的云碌,面纱下的腊肠嘴讽刺地勾了勾。“是。” “日后可有去处?” 黎池闻言亦是神色动了动,三长老这样问,莫不是想...... “没。”顾意老老实实回答。 操,不老老实实回答又能怎么办?四长老使得一手好攻心计啊,几乎将自己的底都摸了个干净,然后再将这些毫无保留地说给他的师兄弟们听。 呵。 四长老坐在上面,心里也是尴尬极了。 三师兄你到底会不会讲话? 问人家日后有无去处不就行了? 还非得加一句“你父母双亡”...... 他不是那种拿人家隐秘前去调侃的人,只是这是云厉给自己留的任务,他根本没有办法。 “顾意,念在你亦是受害者,年纪尚幼又无双亲,所以本长老决定给你个机会,让你留在云梦泽做一名洒扫弟子。”三长老顿了顿,“你可愿意?” 那背后之人不杀他,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都得杜绝那一半的可能性。把这人留在云梦泽看着,最是稳妥不过。 再说了,就算是云梦泽的洒扫弟子,外头也是有不少人争得头破血流。 三长老觉得,自己的决定对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土匪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洒扫弟子?顾意脸黑了黑。 操,以前老子是为了活下去,没办法才给那些抠脚大汉们做些杂活。 如今自由了,还要老子做这种事? 呸,想得这么美,你咋不上天呢! 顾意正想着该怎样拒绝时,黎池忽然开口了。 “三长老,此事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不单是三长老,连带着素日淡定的二长老都不由得瞧了黎池一眼。 “云梦泽派规,入门弟子必须经过仙资测试。” 有些经过测试而证实自身仙资浅薄的人,因为心中对修仙抱有强烈的渴望,就算做一名值守、洒扫弟子,都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只是为了离心中的梦近一些。 尚辞笑了笑,“黎师兄,我看没那个......”未说出口的“必要”二字,生生被黎池冷不丁扫过来的冰冷视线给噎了回去。 “也罢,确实是这么个理。”三长老并没有被门下弟子拂了面子的不快,他轻轻拍了拍身侧的圆木凸起,机关迭响,一截通身雪白的玉柱便从大殿中央的地下缓缓升了起来。 黎池回首看了眼顾意,“松开。” 他之前本来还想着该怎样带这人去三长老那测仙资才不显得突兀,而现在,正是个名正言顺的好机会。 顾意缓缓松开手,胸腔里的一颗心跳得飞快,激烈得几乎要从他的嘴巴里蹿出来。他仔细盯着那截漂亮得不像话的玉柱,垂手前行。。 “你把手掌放上去就行了。”三长老的态度很是敷衍。 第四十章 云梦·白色 测试仙资的玉柱仿佛由天山冰雪铸就而成,让人看着便会联想到纯白圣洁;而玉柱顶端的那颗透明灵珠,正是用于测试仙资优劣。测试者双手置于其顶,灵珠感应散发光芒,颜色会由深至浅地层层变化。 纯黑的颜色,便是没有半分修仙之姿;灰色,资质平平;银色,资质尚佳......而越为浅淡纯粹的白色,便代表着仙资越为上乘。 至于象征着满级仙资的透明色,修仙界发展一千多年来,也仅仅出过一例。 而那个人的下场...... 黎池站在顾意两尺之外,看见小少年颤抖着将手轻轻放了上去,他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灵珠被顾意小小的双手包裹住时,狠狠地震荡了一下。紧接着,透明的灵珠瞬间转黑,然后抖动着慢慢变浅. 黑色,淡黑色,深灰色,灰色......宛若有雪水在细细涤荡着灵珠,它的颜色一直在缓缓变浅。 待灵珠的颜色变为银色时,云梦泽的几位长老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连带着身子从靠背处往前倾了倾。 云梦泽的规矩是银色之下不收,这小少年的仙资已经达到了他们的标准。 然而,灵珠的颜色还在变化。 银色,银白色......白色! “这是......” 见着那近乎全白的光芒,三长老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旁观的尚辞再一次目瞪口呆——白色?! 当年自己入云梦泽测试时,激发的也只是代表着资质极佳的银白色,但他已经是那批弟子中除了黎师兄之外仙资最好的了。 顾意这小王八蛋居然能激发白色? 尚辞觉得自己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灵珠的光芒稳定在纯粹的白色上,然后不再变化。 议事大殿里掷针可闻,安静得不像话。 “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三长老一个旋身便从高位上下来,而后站到顾意面前,死死盯着他。 顾意见着面前突然放大的老脸,忙不迭往后“蹭蹭”退了几步,“我,我......” 四长老亦是不甘弱后,一个步子就扎到了他身边,“啧啧”两声便绕着顾意转圈圈:“想不到啊,你竟然有着此等仙资,还真是深藏不露。” 五长老则很是兴奋地站了起来,重重拍了拍边上搁着的弑魔剑来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 二长老算是最为淡定的了,他仍旧稳稳坐在位置上,却也是眼睛微亮地朝顾意这边看着。 操,啥? 顾意惊恐地望着这一个个几乎要疯魔的长老,觉得自己的小心脏有些吃不消。 黎池倒是像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么一幕似的,很是从容地立在原来的位置,看着诸位长老围着顾意盘问个不停。 “你祖上可有人修仙?” “知道修仙是什么吗?” “修了仙可以飞,你想不想?” ...... 这场景,还真是有些似曾相识。 黎池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 这个世道,就算你是土匪,你是乞丐,你是采花贼......在被测出具有仙资之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之前所有的人生痕迹,都可以被抹去。光荣的、屈辱的、尊贵的、卑贱的,都能够彻底烟消云散。 踏上修仙这条道,人生宛若从头开始。 顾意本来是胆战心惊地来,现在却几乎被这几个长老捧在手心里呵护着,一时间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四长老乐呵呵地看了眼黎池,毫不吝啬地夸他:“阿池,还是你心思缜密。”若不是他提出异议,顾意恐怕就要被埋没了。 “派规如此,弟子不敢邀功。” 虽然三长老心中仍旧对顾意有一些芥蒂,但此时他脸色亦是好了不少,连带着语气也缓和几分。“半月后安排你同新晋弟子一同入派,可好?” 云梦泽每两年招新一次,每两年举办一次晋升大会。 一般而言,小辈弟子将仙术理论学习完毕所需要的时间,就是两年左右。课业合格,便可晋升成正式弟子;课业不合格,便要继续顶着小辈弟子的头衔等到下一次晋升大会。 而云梦泽距离上次招新,正好两年。 “我听长老的安排。”顾意敛着眉眼,将自己不安分的灵魂死死压制住,装的甚是乖巧懂事。 三长老很满意地点头。 成为云梦泽的备选弟子后,感觉这人的气质都截然不同了,看上去也顺眼很多。 “今日就先这样吧。”三长老说完顿了顿,看了眼生人勿近的黎池,又看了眼傻愣愣站在原地发呆的尚辞,心里很快有了抉择。“尚辞。” “弟,弟子在。” “带顾意去云峰,给他在那里安排个住处。” 虽然顾意还未入派,但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提前给他安排个住所,并无不妥。 尚辞傻眼了。 呜呜呜,为什么三长老要这样安排自己?他不想跟顾意待在一起啦! 就算百般不愿,他也不能违逆长老的意思。 三人福身行礼,便退出了议事大殿,顺带关上了殿门。 “真是想不到啊,黎池带随手回来的一个小土匪,竟然有着这样强悍的仙资。”三长老感叹了句。 二长老瞥他一眼,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拿出一个透明的瓶子,里面的红黑气息死死交缠,像是两条狠厉的妖异毒蛇。 “这是?”几位长老神色一凛,心下已然有了答案。 “血魔气息。”二长老字字清晰。 ——————(“割割”来了) “白色,白色......”顾意有些神神叨叨,不断伸出自己的手细细看着,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操,老子原来这么厉害的嘛!” “你别得意了。”尚辞抱着胳膊,就是忍不住讥讽他。 “操,尚辞,老子厉害这回事,可是你们长老亲自说的!”顾意自是反击。 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不太愿意叫除了黎池之外的人白年糕。 “呵,黎师兄当初测试仙资的时候,出现的可是接近半透明的白色。”尚辞昂了昂下巴,“你比黎师兄差远了。” 他必须要打击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 再说了,修仙之道,先天的仙资只是一方面,后天的刻苦修习也是很重要的。。 “老子比你厉害就行了。”顾意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偷偷瞄了眼黎池,却恰好被他逮了个正着。 第四十一章 云梦·咸咸 小少年眼中根本藏不住事情,那股子兴奋劲跃然脸上,就像得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似的。 黎池毫不掩饰的视线直直落进顾意眼睛里,仿佛在他瞳仁间绽开朵朵桃花。 “你,你盯着老子做什么?”顾意觉得自己被看得有些口干舌燥,说起话来不免有些大舌头。“老子很好看?” 桃花眼者,水剪春眸,寸寸花瓣裁君心。 说实话,被黎池这么一双迷离魅惑、泛着多情的眼睛盯着,顾意还真是有些头皮发麻、把持不住。 关键是,这人又面若冰霜,一副清冷禁欲的模样,这便使得他周身有一种根本说不上来的气质。 魅惑与清冷,这样极端的两种事物,怎么会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 顾意就算是挠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明明是这人先偷瞄自己来着,现在却反过来倒打一耙。 黎池冷冷别开眼睛,接着便有纯白灵力在他指尖闪烁跳跃,“我先行一步。” 他的身影旋即消失如风,只留下顾意和尚辞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两人心里升起的想法却是截然不同。 尚辞:呜呜呜,会仙术就是好,我要努力向黎师兄看齐! 顾意:操,咋回事啊?你还没回答老子的问题呢! 大眼瞪小眼瞪了那么一会儿功夫,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走吧。”尚辞很是高傲地昂起下巴,像一只挂着七彩羽翼的孔雀,腰间的八角银铃随着他前行的步子“丁铃当啷”地响个不停。 “白年糕怎么走了?”顾意挠了挠后颈脖子,很是真诚地问道。 “师兄的想法,不好说。”尚辞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又瞪着眼睛催促道:“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我们快些去云峰。”他一大早就被三长老召了过来,如今早饭还没来得及吃,又被迫帮着安排顾意的住处。 呜呜呜,真可怜。 “操,老子知道了。”顾意拧着眉毛仔细想了想,眼睛微微发亮。 “你知道什么了?”尚辞很不耐烦,左脚轻轻踢飞路边的一块小石子。 “他定是被老子的美貌震惊到了。”顾意扯了扯自己脸上的面纱,“面对‘老子好不好看’的问题,他又不愿说谎,所以这才落寞地离开......” 对于之前自己扮作女装、黎池却说他吓人之事,顾意可还是一直记在心里的呢。 面前这个小王八蛋又开始胡言乱语,尚辞简直抓狂到想拿个棒槌将他狠狠敲上一敲。 “阿辞?”略带惊喜的女声从前方传来,声音从骨子里透着优雅得体。 “纤纤师妹。” 顾意偏过头去,眨了眨眼睛——这人,好像就是昨天那个谁......白年糕的烂桃花? “你怎么会在这?” “是啊,好巧。” ...... 他静静站在一旁,安分地听这两人寒暄,眼神却在云纤纤身上放肆地扫来扫去。 长得不错,但是没老子好看。 挺高挑的,但是老子以后说不准长得更高。 ...... 待云纤纤感觉到那蒙着面纱的小少年将视线毫不遮掩地落在自己扁平的胸口处时,终是忍无可忍。她冷着脸展开衣袂挡在胸前,美目微凝,“阿辞,此人是谁?如此没有教养!” 尚辞还没说话,顾意倒是兴冲冲地开口了。 “大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这声音......云纤纤皱了皱眉头。 “昨天我们还在阿池哥哥的房门口见过呢。”顾意抬起脑袋,澄澈的大眼睛里都是乖巧。 “原来是你。”云纤纤点点头,身子不动声色地往尚辞那靠近几步,轻声问道:“你这是带他去哪?送他离开?” “顾意他......”尚辞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其实......” 送他离开? 呵呵,现在自己要是敢送他离开,长老们非得抡起棒槌追着自己打! “大姐姐,我要留在云梦泽,跟你们一起修炼了。”顾意挺直了腰板,脸上的面纱荡啊荡,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呃,不过嘛,这猫长着张腊肠嘴。 “你要留在云梦泽?”云纤纤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原本维持得十分完美的表情出现了僵硬。 虽然昨日的事是场闹剧,但已经在她心里种下了芥蒂。 更何况,这小少年男扮女装都如此惊艳,这让身为女子的云纤纤心里有些郁闷,自然是想着能不见到他就不见到他。 如今,他还要留在云梦泽? 还要一起修炼? “确实如此。”尚辞咳嗽了两声,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纠正他,“既然你留在这里了,自然也是要按照云梦泽的规矩来。纤纤比你先入派,实力也摆在那里,你该叫她一声师姐。” “咸咸?”顾意琢磨了半晌,奈何依着他的肚里盛着的那丁点墨水,能联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两个字。他眨着眼睛,满是好奇地出声,“师姐,你叫咸咸,是因为你很爱吃盐吗?” “......”云纤纤张了张嘴巴,竟然无言以对。 “见过咸咸师姐。”顾意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然后跟她很自来熟地聊了起来,“师姐,听到你这个名字,我总是想到我们寨子里腌着的那些大猪头,咬起来真的是又脆又香。” “......”云纤纤尽量微笑着开口,声音温温柔柔,“不是‘咸咸’,是‘纤纤擢素手’的‘纤纤’。” 操,老子听不懂啊? 顾意懵逼地朝尚辞那看了两眼,却见他半点要为自己解围的意思都没有,只好悻悻地收回了眼神。 “听阿辞说,你是男的?”云纤纤掩着嘴巴,酝酿着腹中的话。 “难道咸咸师姐觉得我像女的?”顾意似笑非笑,手指轻轻压住自己的面纱,不让它被风扬得吹起。 “既然你要留在云梦泽,自然要好好学习派中规矩。扮女装这种事,以后可不要再做了。”云纤纤端着姿态,劝诫道:“好男儿志在何方?志在......” “好的,我知道了,多谢咸咸师姐教诲。”顾意忙不迭称是,然后脚底抹油溜到在一旁看戏的尚辞身后,摇着他的手催促,“尚师兄,不是你说要快些去云峰的吗?”。 他生平最烦这些说教,听着就能一个头比两个大。 第四十二章 云梦·架子 尚辞闻言,心里一乐——哟呵,这小王八蛋居然主动叫自己师兄了。他耳根子向来软,这会儿更是受用。于是眯起眼睛笑了笑,他负手看向云纤纤,“那纤纤师妹,我们就先走了,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云纤纤点头,发髻上的霜花步摇相碰间发出叮当脆响,将少女情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见着顾意转身便走,也没有向自己行礼的意思,她不免有些不悦。 虽然平日里云纤纤亦是不太注重虚礼之人,但面前这小少年昨日扮女装捉弄了她,今日又是放肆地打量她的身子,全身上下都是一股土匪流氓气息,让她根本喜欢不起来。 罢了,顾意这样的,一看就是那种毫无礼教、不思上进的人,就算留在云梦泽也只会被人嘲弄。自己以后,还是离他远一些比较好,免得他不知不觉被自己的美貌与智慧所吸引...... 要是不慎被这样的人喜欢上,云纤纤真的是想找块豆腐撞死自己。昂了昂尖细的下巴,她嘴角衔着一抹轻蔑的笑容,然后转身离开。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尚辞将顾意从云纤纤手里救了出来,让其免受魔音绕耳之苦,于是就忍不住调侃他。 “嘘。”顾意迅速将手指压在鼻间,见云纤纤走远了,然后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时,这才神秘兮兮地开口道:“这咸咸师姐想着法的跟老子说话,指不定是喜欢上老子了,老子得躲远些。” “......”尚辞着实是被这人的厚脸皮给震惊到了,只能无语瞪他,“你想多了。” 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两人斗嘴斗了一路,就这么晃着到了云峰。 尚辞还想着等会儿去吃点东西,便是一刻都不拖延地将顾意带到了负责住宿这一块的弟子面前。 那弟子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黑眼圈有些重,淡青色的胡渣从下巴处蹿了出来,密密麻麻的,活像没割干净的稻秆子。他大略翻了翻手头的册子,为难道:“这一届小辈弟子还未晋升,所以云峰这一处的房间着实有些紧张,你们容我仔细找找。” “蛋蛋师兄,大概要多久?”尚辞捂着自己的肚子,脸色有些惨淡的白。 张蛋蛋没有半分修仙的资质,全凭着一颗赤诚之心留在了云梦泽。 日月更迭,冬去春来。 云梦泽不断地有新鲜血液涌入,原有的血液亦是变得更加灼热炽烈,而张蛋蛋更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这个位置上。 他每日虔诚地看着修士周身的纯白灵力,就很是满足。 因为知晓张蛋蛋算是云梦泽的老人了,这些小辈弟子都会很尊敬地称他一声“蛋蛋师兄”。 规则的缝隙里,仍旧可以有余温留存。 “不太好说。”张蛋蛋认真翻着册子,看完这一页,便用手指沾了沾口水又继续翻页。 顾意倒是察觉到了尚辞的不对劲,吹了吹嘴边的面纱,“操,你怎么了?” 尚辞死绷着张脸,云淡风轻地摆摆手,然而“没事”二字还未说出口,他的肚子便“咕噜噜”响了一声,接着再“咕叽叽”响了一声,然后再换着花样响了四五声......呃,尤为动听。 顾意先是睁着眼睛愣住,随后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面纱顺着他的气息起伏抖动着,“哈哈哈,原来是饿了,哈哈哈......” 尚辞的脸又白又红,一时间羞得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 倒不是说他有多么贪吃,只是尚辞从小就胃不好,一定得按着饭点吃饭,否则就会痛得满地打滚。跟黎师兄在外出任务的那几日,他也是带了满满一袋子的口粮,好好养着自己娇贵的胃。 “你......不准笑!” “哈哈哈!” “......”尚辞觉得自己真的是丢脸丢大发了。 “行了,你赶紧去吃点东西吧。”顾意止住了笑声,这一刻倒是善解人意起来。“不就是个房间吗?老子自己等着就行,你这肚子要是再响下去,非得把方圆十里的狗都吸引过来不可。” 尚辞抿着唇,见张蛋蛋依旧认认真真地翻着那厚厚一摞的册子,只得出声,“那我先走了,你别欺负蛋蛋师兄。” “操,老子是那种人吗?”顾意很不赞同地仰起脑袋。 “还有,为什么我吸引的会是狗?!”尚辞咬牙。 “老子随口说的,你快走吧,走吧。”顾意不知是故意还是特意,反正就是有意做出了一副驱赶狗的动作,甚是欢快。 “......”尚辞此刻怜惜地看了一眼张蛋蛋——蛋蛋师兄老实敦厚,只怕被人欺负了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收回视线,他对着顾意冷哼一声,便离开了。 “你是新来的弟子?”张蛋蛋忽然间停下了手头翻册子的动作,“多大了?” “十三了。”顾意懒洋洋地倚靠在墙边,笑眯眯地盯着他,“那蛋蛋师兄呢,多大了?” “我?”张蛋蛋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小少年还会反问自己,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待在云梦泽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二个问我年龄的人。” 没等顾意问第一个人是谁,张蛋蛋又抬起脑袋,“我跟你差不多,三十了。” “......”十三和三十,那里差不多了? 张蛋蛋盯着这个蒙着面纱的小少年,憨憨地笑了笑。 虽然这里的弟子都会叫自己一声“蛋蛋师兄”,但是他明白,许多人都只是跟风叫着好玩罢了,他们打心底里还是瞧不起自己的。能进入云梦泽的弟子,资质必定都是一等一的好。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凭着股傻劲留在仙门的老男人哟。 面前这个小少年放下架子跟自己交谈,问自己的年龄,张蛋蛋觉得挺开心的。 然而实际上,他想多了。 顾意一个土匪,那里有架子可言?他完全是逮着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 “蛋蛋师兄,你挺厉害的。”顾意伸出大拇指顶了顶,由衷称赞,“你一个人就能管理好云梦泽这么多的房屋,老子......我,我得向你学习。”在生人面前,他还是挺想保持一个良好的形象。 “你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张蛋蛋很是豪气地合上册子,“走吧,找到空余的房间了。”。 “......”抹了蜜?想到自己的腊肠嘴,顾意久久沉默。 第四十三章 云梦·熟人 还有,这蛋蛋师兄后来也没怎么翻看册子啊,怎么尚辞刚一走,他就找到空房间了? 真是奇奇怪怪。 顾意眼瞅着张蛋蛋放好册子后,便将手伸向放在窗台上的花瓶......旁边的一只破烂靴子,他不由得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张蛋蛋羞涩地笑了笑,然后便将那烂靴子一把揪了过来,手掌甚是熟练地塞了进去。 操,这啥情况? 顾意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放在这里,比较安全。”张蛋蛋掏出一连串金光闪闪的钥匙在他面前晃了晃,有些小小的得意,“走吧,去你的住处看看。”他不会仙术,只能用最笨的方法藏好他所认为的重要之物。 顾意乖乖点头,然后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蛋蛋师兄果然聪明,这钥匙藏得可真的是妙。” “瞎说什么实话,我会不好意思的。”张蛋蛋捂着嘴巴偷笑,额头上的两根黑毛欢快地翘了起来。他收拾了一会儿,便领着顾意出门看房去了。 岁暮风动地,夜寒雪连天。 现在虽不是夜半时分,但晨时的风依旧凛冽如刀,透过面纱往顾意白嫩的小脸上划拉个不停。他忙不迭将自己的领子直直竖起来,然后小跑着跟在蛋蛋师兄身后。 操,老子的性情如此威猛,个子咋就长得这么小呢? 顾意很是忧伤。 他抬头望了望,便看见延绵峭岩的周遭涤荡着岚雾云海,山崖处灵气缭绕盘旋,恍若人间仙境。叆叇的雾气间,不时有耀眼夺目的银光迸射,这正是那些清晨早练弟子的杰作。 晋升大会在即,这些小辈弟子的课业均已停了。有信心通过的弟子,便想趁着这段时间再好好磨炼一番,争取到时表现优异被长老们注意到;没信心通过的弟子,更是想着要抓紧这半个月好好抱佛脚,说不准到时候老天一眼瞎就让自己过了呢? 因此顾意在云峰走了这么一遭,路上皆是冷冷清清,就算有人也都是捧着书卷靠在门边,脸上的表情分外生动狰狞。 他忽然理解寒门学子是什么意思了。 寒风中靠着门学习的弟子,可不就是寒门弟子吗? 想到自己日后也要成为这些寒门学子中的一员,顾意直打了个哆嗦。 “虽说云峰的住房都是我来安排,但那间空房你能不能住进去,还得问问那个人的意思。”张蛋蛋回头瞥了顾意一眼,如是说道。 “蛋蛋师兄,既然是房间是空的,为什么还要问别人的意思?”顾意撇撇嘴巴,表示不解。 “我们快到了。”张蛋蛋忽然走得快了起来,宽大的衣袖在空气中浮浮沉沉,“至于为什么,到时候你可以自己问他。” 脚下石径变得窄小,蜿蜒着向云峰深处而去。路旁的婆娑树顶着身半秃的枝干,暮秋时呻吟娇媚,极尽缱绻地舒展风流。溅着泥点的石块上掉落了几片枯黄的婆娑叶,零散间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云峰处的建筑构造,基本是一院三房,院院相连,颇有种“一院起火、烧遍全派”的气魄。 “到了。”张蛋蛋冷不丁停了下来,跟在他身后的顾意躲闪不及,生生撞了上去。 鼻子一阵酸爽,他顿时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脸上的面纱也被直接撞得掉落在地。 操,痛死老子了! 顾意泪眼汪汪,左手颤抖着揉搓鼻子,右手忙不迭去捡面纱。 不成想,张蛋蛋比他手更快。 将面纱递到顾意手上时,他忐忑地关心道:“你没事......”吧? 小少年眼角轻湿,鼻尖微红,眉眼清秀,生得甚是好看,但是这嘴巴怎么就...... 张蛋蛋伸出去的手变得有些僵硬,心里不住惋惜。 怪不得他一直蒙着面纱,原来是身有缺陷,可惜了一副好样貌啊。 顾意手忙脚乱地重新系好面纱,顺带着抹掉眼角不受控制而沁出的泪水,“蛋蛋师兄,你别误会啊。”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张蛋蛋一副“我都懂”的表情,然后又安慰道,“男子汉大丈夫,就算长了张腊肠嘴,日后也不会影响你什么的,你切莫生出自卑自轻之心。”在他看来,顾意一直蒙着面纱,很明显就是对容貌之事在意得很,自己得好好开导他。 “......”操,不是这样的! 蛋蛋师兄,你听老子解释! 顾意紧跟着张蛋蛋,连自己已经走进了这处院子都未曾察觉。 “蛋蛋师兄,我这腊肠嘴不是天生的,它过阵子便会好。” “哦?” “是这样的,我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顾意一本正经,眼里尽是深情,“这次入仙门与她暂时分离,她可难受了,便抱着我一顿猛亲。” “......”张蛋蛋瞠目结舌,“啊”了老半天才讪讪问道,“这么说,你的嘴是被亲肿的?” 世上竟还有如此奔放热情的姑娘! 害,他怎么从来没有遇到过? “还请蛋蛋师兄为我保守秘密。”顾意压着面纱,语气深沉。他眸光点点,似是在回忆什么欢乐的过往。 “那,那是自然。”张蛋蛋结结巴巴地答应,心里有些酸了。 害,这么小的少年就有青梅竹马的姑娘了......三十年了,自己的老梅老马又在哪里? 不远处,无名树木掩映着一方石桌,杯盏相碰的“叮叮咚咚”声忽而传来,如淙淙流水击打玉石,煞是动听。一抹白色的身影优雅揭壶,茶香顺着风在院子里悠悠荡荡,勾引着小部分有了些许灵识的花花草草。 “我们过去吧。”张蛋蛋看见那人,眼睛一亮。 顾意点头,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操,这院子怎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挠着脑袋,娇小的身子掩在高大的张蛋蛋背后,毫不起眼。 “见过师兄。”张蛋蛋行了个礼,衣袂垂垂。虽然自己年龄摆在那,但面前这位,确实秀(优秀)得令人腿软。若不唤一句“师兄”,他觉得自己压力很大。 “师兄客气了。” 清冷禁欲又带着一丝熟悉的声音,让顾意几乎是瞬间抬头。 待看清那人的正脸时,他乐了,忍不住想要仰天大笑。 操,原来是熟人! 这翩翩少年郎,可不就是半个时辰前先走一步的黎池吗?? “白年......黎,黎师兄!” 第四十四章 同门·太吵【加更】 黎池乍然见到眼里透着股猥琐劲、兴奋到原地转圈圈的小少年,只是淡淡“唔”了一声。 “师兄,你们认识吗?”张蛋蛋好奇。 “认识。” “不熟。”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成功地让憨厚的蛋蛋师兄眼中流露出疑惑之意。 “虽然认识,但是不熟。”黎池随意补充道,却也很成功地让顾意嘴里发出一声“切”。他不甚在意,手上动作行云流水,冒着袅袅白气的瓷制茶壶吐露出一杯杯清幽香茶。“坐。” 两人依言而坐。 大大咧咧坐在石凳上,顾意只觉得屁股有些凉。 黎池瞥了顾意一眼,然后手执盛着茶水的瓷杯款款走来。 “谢......” 白衣少年连视线都未偏移半分,径直走过他,然后优雅地卷起半只袖子,将尚冒着热气的茶水悉心浇灌在墙角的一簇灵草上。那灵草并不惧热,此时得了滋润便晃着叶尖摇摆起来,看上去甚是开心。 接下来,顾意便看着黎池来来往往,装了一杯又一杯茶水,然后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了个遍,却独独没有想过分给自己一杯。 操,过分! 终于,黎池忙完了手头的事,便云淡风轻地回到了原处。他揽衣而坐,一挥袖子就撤下了所有茶具。 石桌霎时变得干爽洁净,连半分水痕都未留下。桌面石纹蜿蜒若蛇,黑白参差。 “何事?” “是这样的,师兄。”张蛋蛋知道黎池一直都是这么个冷淡性子,面上没有丝毫不悦。他指了指顾意,笑得憨厚,“他是刚入派的弟子,现下正在寻住处。” “嗯。” “这一届小辈弟子还未晋升,因此云峰这边,房间确实有些紧张。如今空着的,也就只有师兄你这院子的两间房了。”张蛋蛋将原委一一道来,然后顺着这意思问道:“不知师兄这边方不方便......” “不方便。”黎池拒绝得非常爽快,并且坦坦荡荡。 张蛋蛋看了眼顾意,无奈地耸耸肩膀。 “蛋蛋师兄,你先去忙你的事吧。”顾意似笑非笑地盯着黎池,手指无意识地抠了抠衣袖,“我自己来解决。” 张蛋蛋想到他们二人本就相识,因此也觉得这样甚好。只是临走前,他还是不忘嘱咐顾意一句“切莫胡搅蛮缠”。 院子很快清静下来,就像最初没人来时的那样。 顾意目送着蛋蛋师兄离开,然后猥猥琐琐地关上院门,转过身来就立马瞪了黎池一眼。“操,为什么不让老子住?” “我喜欢安静。”黎池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视线落在他身上,“你,太吵。” 顾意天生有股子倔劲。 若现在是白年糕强硬要求自己住进来,他反而会连连摆手。毕竟这人冷冰冰的,不太好相处。 可现在这人拒绝自己,他就非得住进来不可! “蛋蛋师兄说了,只有你这里空着。”顾意出招,“老子不住这,还能住哪?” “猪圈也空着,你可以试试。”黎池抚了抚衣襟,轻轻松松化解。 “......”操,云梦泽这么个仙门,居然还养了猪? 顾意吞了吞口水,心里直道真是长见识了。“老子保证,住进来之后绝对不吵不闹,你大可放心。” “只要你不住进来,这里便会一直安静。”黎池一针见血,点出事实,“何须你的保证?” “老子值一百二十金呢!”顾意没羞没臊地喊了出来,面纱随着他口中的气流徐徐鼓动,“这一百二十金放在外面跑,你放心吗?就不怕被人偷了去?” “偷你?”黎池用很是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这瘦胳膊瘦腿,然后轻咳一声。“不太可能。” 操,瞧不起老子? 顾意气鼓鼓的,一时间竟也没辙了。 ——————————(突突突,暂时别看,突突突,晚点刷新即可) 黎池乍然见到眼里透着股猥琐劲、兴奋到原地转圈圈的小少年,只是淡淡“唔”了一声。 “师兄,你们认识吗?”张蛋蛋好奇。 “认识。” “不熟。”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成功地让憨厚的蛋蛋师兄眼中流露出疑惑之意。 “虽然认识,但是不熟。”黎池随意补充道,却也很成功地让顾意嘴里发出一声“切”。他不甚在意,手上动作行云流水,冒着袅袅白气的瓷制茶壶吐露出一杯杯清幽香茶。“坐。” 两人依言而坐。 大大咧咧坐在石凳上,顾意只觉得屁股有些凉。 黎池瞥了顾意一眼,然后手执盛着茶水的瓷杯款款走来。 “谢......” 白衣少年连视线都未偏移半分,径直走过他,然后优雅地卷起半只袖子,将尚冒着热气的茶水悉心浇灌在墙角的一簇灵草上。那灵草并不惧热,此时得了滋润便晃着叶尖摇摆起来,看上去甚是开心。 接下来,顾意便看着黎池来来往往,装了一杯又一杯茶水,然后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了个遍,却独独没有想过分给自己一杯。 操,过分! 终于,黎池忙完了手头的事,便云淡风轻地回到了原处。他揽衣而坐,一挥袖子就撤下了所有茶具。 石桌霎时变得干爽洁净,连半分水痕都未留下。桌面石纹蜿蜒若蛇,黑白参差。 “何事?” “是这样的,师兄。”张蛋蛋知道黎池一直都是这么个冷淡性子,面上没有丝毫不悦。他指了指顾意,笑得憨厚,“他是刚入派的弟子,现下正在寻住处。” “嗯。” “这一届小辈弟子还未晋升,因此云峰这边,房间确实有些紧张。如今空着的,也就只有师兄你这院子的两间房了。”张蛋蛋将原委一一道来,然后顺着这意思问道:“不知师兄这边方不方便......” “不方便。”黎池拒绝得非常爽快,并且坦坦荡荡。 张蛋蛋看了眼顾意,无奈地耸耸肩膀。 “蛋蛋师兄,你先去忙你的事吧。”顾意似笑非笑地盯着黎池,手指无意识地抠了抠衣袖,“我自己来解决。” 张蛋蛋想到他们二人本就相识,因此也觉得这样甚好。只是临走前,他还是不忘嘱咐顾意一句“切莫胡搅蛮缠”。 院子很快清静下来,就像最初没人来时的那样。。 顾意目送着蛋蛋师兄离开,然后猥猥琐琐地关上院门,转过身来就立马瞪了黎池一眼。“操,为什么不让老子住?” 第四十五章 同门·酬金 染了热意的风吹得黎池墨发飞扬,如流云般倾泻而下,散落至腰际。他倾身看着顾意,平静温和的黑眸溢出无波无澜的淡然,却也有暗藏的玄机。侧脸的几根发丝不经意间漏到身前小少年的脖颈上,弄得顾意有些微微的痒。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眼前的白衣少年长身玉立,便是风姿卓绝。银纹白袍随风微荡,勾得衣摆时起时落。清冷的轮廓透着高雅出尘,似九天宫阙之上的谪仙。只是他那双眸子,虽然极力要营造出堪比雪山之巅的寒气,但仍旧蕴着几缕桃花般的迷离多情。 顾意慌乱地将空了的杯子还给黎池,然后身子僵硬地后退几步,“操,老子当然厉害,还用你夸?” 黎池颇为赞同地点头,神色里带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如此厉害,便留下吧。” “操,你答应了?”顾意的眼睛顿时亮了,肿胀的腊肠嘴因为兴奋而抖了三抖,分外扎眼。 “以后冷院的杂事,都归你了。” 冷院,正是这座院子的名字,倒是与黎池这冷冷清清的性子相得益彰。 “操!不准反悔!”顾意几乎是扯着嗓门大声吼了出来,觉得自己这一个上午总算是没白活。然而接着,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白年糕突然间答应得如此爽快,倒让他生出一种上当了的感觉。 管杂事? 这不就意味着自己日后要天天帮白年糕做这做那? 操,自己是不是被套路了!? 黎池见小少年本来喜悦地扬起唇角、此刻却有些犹疑地低下头去,便猜到了这人在想些什么。他掸了掸衣袖,温声补充,“我并非占人便宜之人,日后你做的所有事情,皆有酬金。” 啥?酬金? 顾意的眼睛又亮了——他可没忘记,自己现在欠了白年糕整整一百二十金。 这么大一笔钱,卖了他都凑不够! 兴奋地搓了搓手心,顾意直奔到黎池身前,甚是激动地问道,“那,价钱怎么算?” “看心情。”黎池平平淡淡地敷衍了句便坐回石凳上,拨弄了一下书册中夹着的枯叶签子,他又旁若无人地看起书来。 “......”顾意嘴角抽了抽。 操,看心情? 那你要是难过得哭了,老子是不是也得跟着干嚎两声? 好在他并不是个爱计较的,如今有地方住了,还有能赚钱的法子,顾意倒是觉得挺满足的。所以他无所谓地对黎池笑了笑,拈起放在桌上的面纱就匆匆忙忙转身,“老子去看看房间。” 黎池仍旧安静地看书,只是到了翻页时,视线便有意无意地扫过他欢快的背影,而后微微勾唇。 知晓顾意要住在云峰,他便提前去张蛋蛋那看了看。 因为施了隐身咒,所以黎池根本不惧被毫无灵力傍身的蛋蛋师兄发现,并且很是顺利地在他房里找到了记录着各院信息的名册。略略翻了翻,瞧着有几处院子亦是有空房,黎池干脆把上面的记录改了改,然后不动声色地放回去。 后来,张蛋蛋带着顾意来冷院,这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不过这小少年有时候又疑神疑鬼,黎池干脆先利落地拒绝,然后再慢慢下套。他一人在这冷冷清清的院子住了整整两年,如今有个人住进来负责打扫清理等琐事,倒也不错。 至于为什么非得让顾意住进来,黎池也说不上个究竟。 或许是真的缺个打扫之人。 或许是因为他的灵族身份。 ——————(“割割”来了) “如今血魔气息已然提炼出来,得尽早将这件事情告知长明寺。”三长老望着诸位长老,语气深沉。 “长明佛典宴,似乎就在这两日举办。”二长老有意无意地提醒了一句。 意识到这么一茬,几位长老几乎是瞬间皱起眉毛。 此等修仙界的盛事,长明寺必然是聚集了各大门派的年轻英杰,许多小门小派的人或是闲散修士,亦会奔着看热闹而去。 现在的长明寺,可谓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况且,云梦泽前几日才拒了长明佛典宴的请柬。 其中原因,略有些复杂。 去年苍灵仙谈会时,浮生塔正好发生了剧烈的暴动,那十几名本被派去参赛的精锐弟子不得不留下来协助掌门共同安抚浮生塔,因此云梦泽便缺席了那次仙谈会。 苍灵阁、长明寺和九重宫,这三座大山伟岸恢弘、同气连枝,没有任何一个后起仙门敢挑战它们超然的地位。 缺了一派的盛事,却去了另外两派的,修仙界中万万没有这样的理。 所以为了不留人话柄,云梦泽干脆决定这一届的三大修仙盛事全都不去。 三处俱缺,才是谁的面子都不拂。 云梦泽并不参加此次的佛典宴,若是本派长老贸然前去,势必会吸引众多目光。而血魔之事尤为隐秘,暂时还不能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如此一来,事情倒是有些麻烦了。”三长老的表情有些凝重。 “未必。” “二师兄有法子?” “不参加赛事,却可派人去观赛。”二长老的说法,让诸位长老眼前一亮。 佛典宴中,只有一小批是能够参加赛事的顶尖弟子;更多的一批人,则是那些没资格参赛的观赛弟子。 赛事中,呼声最热切的那群人便是他们。他们向往比试台上的荣光加身,向往结交仙术卓然的顶尖修士。 往日云梦泽都是参赛的弟子偏多,因此这观赛弟子的名额并未动用过。 如今那些名额,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既是观赛,那便不能派子虚他们这些正式弟子去了。”三长老咳了两声,视线转向五长老,“五师弟,听说近日小辈弟子都分外用功?” “晋升大会在即,他们自然勤勉。”五长老回忆了一番这几日早查的情况,如实回答。 “那便派他们出去吧。”三长老出声,“你们觉得如何?”。 小辈弟子是门派中的新鲜血液,晋升前能够见识一下这样的盛事,自然能够使他们对修仙一道有着更深层的感悟。而派中长老领着小辈弟子出去见识一下世面,倒也正常,并不会引起过多的目光。 第四十六章 同门·池池【加更】 “这样甚好!”四长老抚手,眼睛亮了亮,“不知此等大事,三师兄打算让谁带小崽子们去?” 早就想出去玩玩了,这可是个好机会。 三长老对云碌很是了解,那暗藏兴奋的语气就已经将他的德性与目的暴露得一览无余。再听到声不太雅观的“小崽子们”,三长老更是在心中对他翻了个白眼。“这等大事,自然是要温和有礼、成熟稳重的......” 四长老抱着胳膊、昂着脑袋,自信满满地等他说出自己的名字。 “五师弟,这次就要劳烦你了。”三长老朝云鹰笑了笑。 二长老顺势便把锁着血魔气息的灵囊递给他。 “那个......”四长老看了看一脸木然的五长老,然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觉得,我其实挺温和有礼、成熟稳重的。” “这次,名义上是带小辈弟子前去观赛,但暗地里......” “喂,你们有没有听我说话?”四长老有些无奈。 “我与长明寺的了一方丈有几分交情,这次会手写一封信交予你,你接下来......” 四长老纠结地靠着殿内梁柱,委屈巴巴外加可怜兮兮。 呜呜呜,大坏蛋!都不听自己说话! ——————(“割割”来了) 温孤衍来访的时候,看见黎池手上捧着本《阿含经》。佛经被风勾弄着不知翻过去多少页,看书的人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池池,你在做什么?” “看书。”黎池不紧不慢地应了声,手指微松地捏着书册。 “我竟不知你何时修炼了倒着看书的本事。” 黎池讶然回神,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 “哈哈哈,骗你的。”温孤衍捧腹大笑,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池池,你可真好骗。” 还未等来黎池的反应,他余光突然瞥见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庖屋里蹿了出来。 “操,白年糕,吃饭了。”顾意中气十足地喊了声,更像是在喊“操,白年糕,打劫了”。 “啊啊啊!池池,你这院子里怎么还有别人?”温孤衍花容失色地尖叫,然后娇滴滴地躲到黎池身后去,“嘤嘤嘤,人家怕!” 顾意两手都端着菜盘子,一时间目瞪口呆。 操,啥情况? “放手。”黎池将《阿含经》冷冷地置于石桌上,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 “不放!”温孤衍躲在他身后,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池池,你说过的,这冷院除了你便没有旁人。” “所以?” “所以,这突然跑出来的家伙不是人,是鬼!”温孤衍两字一小喘,五字一大喘,让顾意听着觉得这人怕不是下一瞬就要嗝屁。“嘤嘤嘤,人家最怕鬼了。” 沉默着将菜盘子放在桌上,顾意朝那穿红戴绿的小郎君咧嘴一笑,“我不是鬼。” 然而他忘了,自己的腊肠嘴还没消下去。 他又忘了,自己没戴面纱。 “啊啊啊!”温孤衍死死拽着黎池,眼神更加惊恐,“池池,这鬼好丑!” “......”顾意火大,“操,你才丑!你全家都丑!” 若不是顾忌到这人似乎是白年糕的朋友,他一定把刚做好的糖醋鱼全都扣这人头上。 “啊啊啊!池池,这鬼怎么还骂人呢!”温孤衍几乎要晕厥过去。 “......”顾意冷哼一声就转过头回去盛饭了。 接下来,黎池冷着脸慢慢解释,却毫无效用。最后还是架出了破世,才让温孤衍颤抖着相信顾意不是鬼。 恶狠狠地扒拉着碗中的饭菜,顾意“嘎嘣”一声咬碎了块萝卜。 温孤衍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白皙的脖子。 黎池见他这没出息的模样,心中只是无奈叹气,“要么你先走吧。” “我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是来找你的。”温孤衍苦着脸摇头,“池池,你居然赶我,人家好难过,嘤嘤嘤!” 顾意险些一口饭喷出来,望着他们二人的眼神渐渐微妙起来。 又是“池池”,又是“人家”,又是“嘤嘤嘤”......啧啧啧,这两人的关系,不好说啊不好说。 黎池被他看得心里一阵发毛,皱眉冷喝,“吃饭。” “哦。”顾意乖乖地埋头吃饭。 温孤衍瞧他吃起饭来甚是勇猛,很担心他会不会一不小心就咬着自己的嘴巴。后来见他们吃得似乎很是香甜,他又眨着眼睛好奇问道:“好吃吗?” “好吃啊。”顾意嚼了块鱼肉,声音含糊不清,“要么老子给你拿个碗?” “不必。”黎池打断了他的话,“阿衍不吃这些。” 温孤衍附和着点头,像个乖巧宝宝。 啧啧啧,还叫人家阿衍,你们果真是......顾意捧着饭碗,觉得自己的内心世界宛如被重塑了一回。 操,要是云纤纤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气哭过去啊? 想到那个场景,顾意忽然有些兴奋。 三人成桌,两人用饭,这景致倒是有些巧妙。 美好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至少在某些人眼中是这样的。 “池池,我下次再来看你。”温孤衍走到院门口,朝着黎池依依不舍地挥了挥手,花花绿绿的身影有些莫名的凄凉。 “嗯,好。”黎池亦是与温孤衍道别,而后转过身来。刚走几步,他却发现顾意对自己笑得非常猥琐,不由得挑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你跟他,老子懂的。”顾意一边收着盘子,一边朝黎池挤眉弄眼。 黎池冷眼,“你懂什么?” “操,这种事情,怎么能明说呢?”顾意收好盘子,“蹭蹭”两步便跑进了庖屋。“也不害臊。” “......”黎池忽而有些头疼。 算了,看在这家伙今日忙了一上午,又做了顿午饭的份上,就不同他计较了。 不得不说,顾意的厨艺真的很不错。 今日黎池听他吹嘘自己厨艺精湛,便心血来潮让他做了顿饭。 结果,还真的挺精湛的。 敛着眸子想了想,他觉得自己日后怕是看不上饭堂的伙食了。 在庖屋里哼着小曲洗碗的顾意,并不知道黎池又在想法子给他下套。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那个香......”。 听到小少年的歌声明快活泼地传了出来,黎池脚步一顿。 第四十七章 同门·琴声 这唱的都是些什么? 黎池皱眉,原本朝向房间的步子不知不觉掉转回来。 庖屋内,顾意拿着根菜瓜囊,小手钳着沾了油渍的碟碗,刷得甚是麻溜。他嘴中哼着的小曲亦是愈加露骨、风情绝艳,浑然不觉身后已经出现了一个人。“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香啊香......” 小少年的嗓音还未完全长开,清清嫩嫩如同黄鹂鸣柳,若是忽略唱的内容,倒也悦耳。 “有多香?” “操,当然是香到......”顾意下意识地要回答时,突然间感到不对劲了。 黎池静静地倚在门侧,神色里尽是清冷。他看见小少年僵硬地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很是勉强。“怎么不说了?” “老子错了。”顾意拼命摇头,双手举盘请罪。 黎池盯了他许久,久到他头皮隐隐发麻,这才满意地点头转身,“以后你唱一次这样的曲子,我便扣你一次酬金。” 顾意闻言更加惶恐,紧张兮兮地甩了甩盘子中的水,“以后不唱了。” 操,唱个曲也能被抓包? 这世道太危险了! “记住你说的。”黎池轻嗤一声,广袖飘飘荡荡,“今日做的这些,便算你半两银子。” “操,之前不是说好,给老子算一两银子的吗?”顾意暗暗磨了磨牙齿,后面他又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着实难听,便尽量让自己笑得看上去人畜无害些。“黎师兄,你怎么能不声不响地扣下一半?这不太好吧......” 操,要不是白年糕说今日给自己抹掉一两银子,他才不会使出吃奶的力气去做这顿午饭呢! 小少年忽然软软糯糯地唤了自己一声“黎师兄”,这不免让黎池微怔了片刻。 如今顾意也算是云梦泽的弟子,叫自己师兄并无不妥。可他总觉得,总觉得这么听着,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 “凭我心情。”黎池挥去脑中莫名其妙的想法,面无表情地顿足回看,“你有意见?” “......”操,老子哪敢有意见! 顾意老老实实摇头,目送着黎池离开后,便又回过身去继续洗碗。 半两银子,已经相当于他与阿娘曾经在水寨里的十余日开销。 算了,还是知足吧。 他眸子黯淡了些,手里的碗盘也不知不觉滑落在浮着一层淡淡油光的清水里。 黎池回到房里,耳边总是时不时响起顾意那一声娇软无比的“黎师兄”,还有之前他唱的那些露骨风艳的词曲,便不由得有些心浮气躁起来。瞥了一眼伏羲琴,他干脆直直走过去,抚了抚柔软却不脆弱的丝弦,闭上眸子就开始弹琴了。 琴音静心,甚佳。 顾意低头洗碗,嘴中还是哼着那个调调,但是词全都用“啊啊啊、嘿嘿嘿”代替了。 他之前听说,要想嘴上的肿早日消下来,那就得多动动嘴皮子。为了早点变回可可爱爱、好好看看的自己,他怎么说也得继续努力。 只要小点声音,不唱出词来,白年糕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正这么想着,泠泠琴声忽而穿过木门,似有若无地荡满了整座冷院。顾意才把庖屋收拾好,听见这琴音也只是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操,不让老子唱歌,白年糕倒是弹起琴来。 不过,这死物发出的声音,哪里能跟他这个活人发出的声音相比? 算了,管他呢! 顾意的房间还只是收拾了一半,许多零散的小玩意儿都还没放置好,因此他便小跑着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琴声所编织的清心凝神之曲仍旧沉沉响着,院中的婆娑树无知无觉地摆弄起枝条,尽显风姿。然而渐渐地,缱绻暧昧的气息随着弹琴之人的指法混进琴声里,在空气中缠绵悱恻地展开一幅活色春宫。 听到这变了味的琴音,顾意眼睛一亮,立马跑出门去,连刚摆放好的瓶瓶罐罐都直接踹飞。他蹑手蹑脚地扒拉着黎池的房门,伸长耳朵细细听着,活像个猥琐大变态。 房内,黎池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琴声戛然而止。手指轻立在琴弦上,他的脸色是说不出的难看。 居然,自己居然无意识地弹起了顾意方才唱的那个曲调...... 真是荒唐! 他有些慌乱地撤回手指,猜测自己莫不是被人下了降头,所以才会做出此等反常之事。默然谴责了自己片刻,黎池便瞥见个黑色的身影映在房门上,一晃一晃。 ———————————— 他之前听说,要想嘴上的肿早日消下来,那就得多动动嘴皮子。为了早点变回可可爱爱、好好看看的自己,他怎么说也得继续努力。 只要小点声音,不唱出词来,白年糕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正这么想着,泠泠琴声忽而穿过木门,似有若无地荡满了整座冷院。顾意才把庖屋收拾好,听见这琴音也只是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操,不让老子唱歌,白年糕倒是弹起琴来。 不过,这死物发出的声音,哪里能跟他这个活人发出的声音相比? 算了,管他呢! 顾意的房间还只是收拾了一半,许多零散的小玩意儿都还没放置好,因此他便小跑着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琴声所编织的清心凝神之曲仍旧沉沉响着,院中的婆娑树无知无觉地摆弄起枝条,尽显风姿。然而渐渐地,缱绻暧昧的气息随着弹琴之人的指法混进琴声里,在空气中缠绵悱恻地展开一幅活色春宫。 听到这变了味的琴音,顾意眼睛一亮,立马跑出门去,连刚摆放好的瓶瓶罐罐都直接踹飞。他蹑手蹑脚地扒拉着黎池的房门,伸长耳朵细细听着,活像个猥琐大变态。 房内,黎池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琴声戛然而止。手指轻立在琴弦上,他的脸色是说不出的难看。 居然,自己居然无意识地弹起了顾意方才唱的那个曲调...... 真是荒唐!! 他有些慌乱地撤回手指,猜测自己莫不是被人下了降头,所以才会做出此等反常之事。默然谴责了自己片刻,黎池便瞥见个黑色的身影映在房门上,一晃一晃。 第四十八章 同门·试炼【加更】 听完这话,黎池忽然笑了,一双眸子里浅浅淡淡倒映着小少年无知无畏的容色。 于是接下来,顾意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言多必失——他被定在院子里整整两个时辰,根本无法动弹! 操,他也只是想着早日还债嘛! 白年糕仅是弹了这么一支曲子,就无比阔绰地给自己抹掉二十金;要是他再一不小心多弹几首,自己说不准就是自由之身了。 结果哪里晓得......失策,真的是失策。 玄光将至,暖橘的晚霞渐渐渲染了云梦泽的苍穹,虚无缭绕的灵气喷涌得更加热烈。 黎池耐心地摆弄着院中的那些灵花异草,极尽温柔。 “黎师兄,你理理我嘛。”顾意强行挤出的两滴泪水堪堪挂在脸颊上,声音已经有些微微的干哑,“我错了,不该唱这样的曲子。” 操,老子真是憋屈!然而如今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啊。 抚摸药草的手指顿了顿,黎池挑眉回首,“真知错了?” “错了,真错了。”见他终于愿意搭理自己,顾意忙不迭回应。 黎池本来就只打算定他两个时辰,长长记性便是了。现在刚好有这么个台阶,便顺势松开了他。见着顾意腿脚发麻地跌坐在地上,黎池忍不住提醒一句,“在云梦泽,你需收敛好性子。” 观感不太好的事情,还是别做了。而该有的规矩,还是得遵守。 “知道了。”小少年垂着脑袋,闷闷地回了声,有一丝小委屈。 “很好。”黎池将药草身边的杂草除了除,再适当地松土灌水,“去做晚饭吧。” “???”顾意合理怀疑,他把自己松开就只是为了让自己做饭。 感觉到小少年不情不愿地去了庖屋,黎池细细望着脚边这株绿幽幽的寒灵草,叹了口气。 紫幽兰心草毁了,目前只能用这寒灵草顶一顶。而玄幽丸的炼制,也得再加一味佛铃花药引才能与紫幽兰心草的效用相匹敌。 正想这些事情想得入神时,他腰间的八角银铃忽然闪烁着银光晃动起来,并且发出“叮铃当啷”的脆响。捉起银铃,掌心沁凉,黎池不免有些疑惑——天色已暗,长老为何会突然召集弟子? 顾意择好菜端了个木瓢出来舀水时,恰好看见黎池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于是急急忙忙问道:“操,白年糕,你去哪?” 冷风萧瑟,无人回应。他打了个哆嗦,狠狠舀了满满一瓢水。 而黎池才出院门没几步,便看见了站在道旁紧张挠树的尚辞。他心里无感,正准备轻飘飘地走过去时,原本正在挠树的少年立马扑了过来。 “黎师兄,你也要去听训台吗?” “嗯。” “好巧诶,我也是。”尚辞的语气分外热切,“那黎师兄,我们一同前去吧。” 黎池默然无语地盯着他腰间发光发响的八角银铃,淡淡点头。 巧?尚辞摆明了就是在这里等自己。 说实在的,他独来独往惯了,不太想跟别人有什么过多的牵扯。 在云梦泽的这两年,黎池也就是暗地里结交了一个温孤衍,再加上如今的顾意......不过这两人,都是有其特定的缘由。 “黎师兄,今天天气好好啊。”尚辞指了指几乎暗下来的天空,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嗯。” “黎师兄,听蛋蛋师兄说......”尚辞吞吐再三,终于还是尴尬地问出口,“顾意住到你院子里去啦?” “嗯。” “......”呜呜呜,黎师兄,你多说一个字嘛!这样聊天,让我很为难的。 后面的话,尚辞还没编织成句问出口,他们便到了云峰脚下的听训台。 黎池淡淡扫了扫聚集于此的二十余人,发现皆是身着纯白云袍的小辈弟子。而他自己穿着一身银纹云袍,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三长老很是满意地看了看这群准时而到的弟子,便开口训话了。先是一些非常客套的勉励之语,然后他便说起了此次的正事——佛典宴观赛。 “你们都可借着这次机会,好好看一看自身与顶尖修士之间的区别所在。同时,五长老会在佛典宴期间给你们安排一些试炼,通过者直接成为派中正式弟子......” “要是通过了试炼,岂不是连晋升大会都不用参加了?”尚辞听完后有些小小的兴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长明寺的佛典宴?黎池想了想,便依稀记起长明寺的后山似乎就生有佛铃花。 “黎师兄。”云纤纤落落大方地站到他面前,虽然面上带有淡淡的羞红,仍不失优雅得体,“这次组队,我能和你一起吗?” 不远处,北棠棠和柳袅袅望着她们的小姐妹,死死咬住小手帕,眼里尽是老母亲般的激动。 纤纤,你一定可以的! 组队?黎池盯了盯似乎有些眼熟的白裙少女,然后看向身旁的尚辞。 “黎师兄,方才三长老说了,此次试炼需三人一组。”尚辞贴心地解释,又补充了一句,“说是试炼的难度比较大,三个人方才好通过些。” 能不组吗?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黎师兄,可以吗?”云纤纤掩在衣袂里的手指紧张到蜷缩起来,粉嫩的樱唇亦是不自觉地抿起。 “黎师兄,而且纤纤师妹她亦是与我相熟。”尚辞抖着眉毛,“不如我们三个凑合一下?” “随意。”黎池不痛不痒地回了句,并无多大感觉。见着四长老示意自己过去,他便离开了此处。 云纤纤入迷地盯着黎池的背影,眸中光华历历,喜悦难掩。 终于,终于慢慢地靠近你了。 “还看?”尚辞晃了晃她的胳膊,调侃道,“黎师兄都走远了。” “阿辞,多谢你。”云纤纤真心道谢——若不是他方才帮着自己一起说话,此事还不知能不能成。 “这有什么好谢的。”尚辞耸肩摊手,“举手之劳。” 况且在他看来,两人无论是样貌还是实力,皆十足般配。 君子自然得成人之美。 见着五长老那边已经开始登记组队的名册,他俩便也过去排队了。 排队的时候,尚辞便闲聊到顾意住进了黎池的冷院之事。。 “那个从土匪窝来的小少年,住在黎师兄的冷院?”云纤纤有些不可置信。 第四十九章 同门·独食 “据说是除了黎师兄那,其他的院子都没有空房了。”尚辞下意识解释了一番,见正好排到自己了,便从五长老手中接过毛笔洇墨添字。 云纤纤抿着唇思索了许久,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那个顾意,她很不喜欢。 而四长老那边,黎池听他哀哀戚戚地抱怨了好一阵子,只觉得头疼。 “五师弟性子冷冷冰冰的,他领着你们去长明寺,一路上得多无趣啊。”四长老愤然揪着袖子,深深为自己抱不平,“阿池,你说说,难道我不够温和有礼、成熟稳重吗?” “......”您就别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阿池,你干嘛不回答?”四长老瞪圆眼睛问了句,而后甚是忧伤地捂住心口,“莫非你也嫌弃我?” “四长老多想了。”黎池拱手行礼,面无波澜地出声,“您唤我过来,究竟是有何要事?” “哦,是了。”四长老一拍脑门——本想着顺便吐吐苦水,结果差点把正事给忘了。他扯着黎池提醒了几句,而后又问道,“阿意呢?他这次不去吗?” 虽说还未正式入派,但顾意,怎么着也算是云梦泽的人。 “或许吧。”黎池心下记着四长老提醒的事情,便福身告辞了。 此次前往长明寺的皆是小辈弟子,他穿着银纹云袍怕是不太妥当。因此,黎池便又去了一趟衣库,按着四长老的提醒领了一件纯白云袍。 而值守的,仍旧是上次那个眼巴巴要自己签名的弟子。 黎池略微有些尴尬,但面上并未表露,他接过袍子后冷冷淡淡道了句谢便转身离开。行至门口的时候,他依旧能感受到一道委屈和渴望的视线结结实实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割割”来了) 顾意无精打采地坐在冷院的石凳上,见着天都暗下来了,原本喷香的饭菜亦是浸了寒意。 “操,去哪也不说一声。”他啐了口唾沫,手指轻轻叩着石桌。“要么,老子先吃了吧?” 这白年糕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可别白白糟践了这一桌子饭菜。 更何况,他早已等到饥肠辘辘,失去了耐性。 如此想着,顾意便捉起筷子夹了一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上面暗红的油酱散发着勾人的香味。吞了吞口水,他将肉片缓缓塞进嘴里,闭上眸子满足地嚼了嚼,肉香与酱汁在唇齿间悠悠化开,他觉得这一刻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崽。 “好吃吗?” “......”顾意才将口中的食物堪堪咽下,便受了惊似的睁开眼睛。 黎池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就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吃东西。 眉宇神色里,传达的尽是“你怎么能背着我吃独食”的谴责。 讪讪放下筷子,顾意搓了搓小手手,笑得灿烂阳光,“黎师兄,我只是试了试菜的咸淡,没有不等你吃饭哦!”话音落地,脑袋上便袭来一阵冷风,他顿时被什么东西给蒙住了视线。 “......”操,白年糕干什么? 顾意呆呆地往脑袋上摸了摸,只觉得触手间丝滑柔软,便将顶在头上的不明物件飞快扯下来。 入目的俨然是一件纯白云袍,在他掌间停着都似流云涌动,仙气飘飘。 “顺便帮你领的。”黎池给自己的双手使了个清洁术后,便优雅地端起碗筷,“放好,吃饭。” 桌前也不知何时放了枚八角银铃,小巧精致,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顾意喜滋滋地拿起这些东西,一骨碌便跑回自己的房间,思索着应该放哪才算是放置妥当。 黎池听见房内翻箱倒柜的声音,敛起眸子,觉得今夜的饭菜与中午相比更是可口。 之前他本来都要离开衣库了,却又鬼使神差地掉转回去。心想着来都来了,那就顺便把顾意的云袍和银铃一道领了。而那值守弟子依旧眼巴巴地盯着自己,黎池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便绷着脸帮他签了个名。 “吃饭啦。”小少年脚步轻快地跑了出来,言语间尽是兴奋。 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 眼见着顾意的手几乎要碰上筷子了,黎池神色一凝,便倒过筷子“啪”地一声抽在他肉乎乎的手背上。 “操,你疯啦?”顾意其实挺怕疼的,当即捂着微红的手背瞪了回去。 黎池皱眉,“洗手。” 这人拿了衣裳,又在房间里捣鼓许久,出来居然想直接端碗吃饭? 不行,绝对不行。 “......”顾意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觉得自己的小手干净得很,有那么脏吗? 操,洗就洗吧,又不会少块肉。 他老老实实地洗了手,甚至还真情实感地打了几遍皂角。 黎池见他如此,满意点头。 “黎师兄,你方才去哪了?”小少年埋头吃了几口饭菜,因着尚在嚼食物,他声音便有些含糊不清。 “食不言。” “......” 操,白年糕破毛病咋这么多?给你惯的! 顾意一脸黑线,干脆不声不响地扒拉着饭菜。 两人用饭完毕,便立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 微亮的灯笼将他们二人的影子造就得影影绰绰,隐隐看不真切。 “手洗干净了,现在也没吃着东西。”顾意撑着下巴,笑得很是真诚,“黎师兄,现在能告诉我,你方才去哪了吧?” “不想说。”黎池冷冷撂下一句话,转身就回房了。关上房门前,他又深深望了一眼顾意的脸,“嘴没消下去前,别笑。” 看着渗人。 “......”顾意觉得自己忒惨了些,不仅要为白年糕做这做那,还要被他言语上戏弄嘲讽。 啊啊啊,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然而他忘了,这才是第一天。 不开心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顾意郁闷地回头,却猛然见着婆娑树下立着个黑色的人影。 那人宛若鬼魅般静静站着,与暗夜几乎融为一体,无声无息。 顾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他颤巍巍地指着那黑影,连个“操”字都来不及说出口,就被这人瞬间近身,然后死死捂住了口鼻。。 “别说话。”那人沙哑的声音就像一把刷子,在他耳边轻轻挠着。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