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丞相大人来求婚?》 (第一章)始——一日看尽长安花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自入主东宫以来,虽勤勉不怠,巨细躬亲,然诸事繁杂,力所不及,幸得沈卿左右扶持,竭心辅佐。今朕登金銮,特命沈青枝为一品丞相兼内阁大学士,统领内阁,总揽百官。” 芩国的规矩,凡新上任的一品官员都要围着京城走上一圈,让天下人都知道有这么个人坐上了这么个位子,俗称“走马花”,因着也有些豪门大族想跟风攀亲,结友送女,故又戏称为“黄金饵”。 这一日,大街小巷,人山人海,几乎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各家茶阁酒楼全都坐满了面带纱巾的闺阁小姐和锦衣华服的公子少爷。 说来大家也不是为别的,就是来看看这个十五岁就位极人臣的少年丞相,这一年突然冒出来的可畏后生——沈青枝。 “啪嗒!”一根竹筷被狠狠掰成两段。 陈夷小心翼翼地在碗旁重新摆上一支筷子,然后迅速瞄了一眼自家少爷的脸色,默默退了回去。 “去岁本少坐上那丞相之位时,可还没有如今这般光景呢!”咬牙切齿地说完这番话,顾元城又掰断了一支筷子。 陈夷觉得自家少爷实在有些自虐的毛病,明明心里嫉妒得发疯,却还要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正骑着高头大马,从楼下走过的沈少爷。 “咱们祁国没这规矩,官员都不游行的。”眼见顾元城像是要跳下去找沈少爷大打一架,陈夷忍不住安慰道“少爷想想您刚科考及第那会儿,那时候也是这么热闹的,多少千金小姐争着抢着要一睹少爷您的真容啊?何必因今日之盛景而大动肝火?” 楼下少年被簇拥着走远,顾元城恨恨回身,拿起酒盏就喝了一口。 “本少爷犯得着为她大动肝火么?”阴阳怪气地丢下这一句,顾元城直接摔门而出。 陈夷无奈摇头,细想沈少爷与自家少爷之间的恩恩怨怨,只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说来沈少爷也是无辜,不过是在元德寺随手扔了个桃核,偏偏撞上了趁夫人上香空隙,偷溜出来的少爷,那砸得叫一个响亮,估计少爷这辈子都不会遇见第二个敢拿东西砸他的人。 其实他也明白,若是寻常人,哪还有少爷跳脚的份呢?早被心黑手辣的少爷处理掉了。就像这次,少爷处心积虑了那么久,岑渊太子还是靠着沈少爷,硬生生坐上了芩国帝君这个位子。 少爷哪是气沈少爷如今的排场呢? 本是到嘴的肥肉,如今却是轻易吃不得了。 那主仆二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我是懒得理会的。我只管坐在系着大红花的汗血宝马上,满意地享受众人的艳羡和惊呼。 说来这当官就是好啊,当大官更是苏爽得不得了! “主子,这里人这么多,我们还是小心为妙的好。”眼见我有些飘飘然,王捷忍不住出声提醒。 我摆手,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今天是多么好的一个下手的机会?换作我,我也不会放过的。” 闻言,王捷握紧了手中的剑,眉头跟着皱了起来。 “主子今日若是不出来,会省很多麻烦。” 我笑了笑,道“今日无论如何他都会动手的,与其在府里,不如在大街上。” 目光一凝,王捷问“是为了挫一挫主子的锐气么?” “不。”我笑“是为了让我永远消失。” 愣了下,王捷随即了然“主子想趁机反将一军?” 扬手反握,我抓住酒楼上一位姑娘扔下来的玉簪,抬手就将它插在了发髻里。 仰头向她弯唇一笑,那姑娘惊呼一声,掩着脸躲到了窗子后。 “来了。”我道。 王捷还没听清楚我讲的话,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十几个穿着女子衣物的蒙面人一下将护在宝马周围的官兵砍了个四仰八叉。 王捷拔剑挡在我身前。 “他们不是真正的敌人。”我稳住受了惊吓的马,对王捷道。 王捷立即反应过来,几个起落,将摔在地上的官兵全部毙命。 还不够。 我掀衣下马,拉着王捷躲在了宝马下。 “唰唰唰!”几十支毒箭从两旁的酒楼射出,好几个蒙面人被射中,当场口吐白沫,一命呜呼。我们身前的汗血宝马同时身中十几箭,惨叫嘶鸣一声,倒地身亡。 “跟我走!” 我闪身混进人群,随手就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扔在地上。王捷有样学样,也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扔掉。 今天的人很多,多到只要混进去就不怕一时半会儿能被找到。 杀手如是,我们亦如是。 脱掉醒目的外衣,我也该找顾元城那厮好好算算这些年的账了! 七拐八拐,我和王捷渐渐甩脱了身后的杀手,来到了京城最有名的落音桥旁。 桥上站着一个少年,锦衣着身,环佩相鸣,白玉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皎若明月。 这个季节,正好是落音花落的时候,扑簌簌的花瓣随着清风漫天漫地地飞舞,远远望去,就像是下了一场雪,雪落在河水上,落在少年身上,也落在我们的眼睛里。 “你逃不掉了。”我看着他说。 他挑起眉,笑道“你果然猜到了。” 我怎么可能猜不到呢?之所以亲身游行,为的就是将他一网打尽,不是么? 这么些年的明争暗斗,我自信还是有点了解他的。 “哼,按照你的性格,即使知道危险,你也会亲自来看一看多年宿敌被杀的场面。这偌大京城,唯有这落音桥既是观景最佳之地,又是很好的藏身之所,前有出路,后有退途,不是么?”我冷笑,心里却是激动得很。 终于,终于!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就要被我狠狠拔除,这叫我如何不快活?如何不兴奋呢! 数百名潜藏在落音林里的禁卫军在我的示意下,冲出落音林,将他团团围住。 “咻”一根抹着剧毒的银针就在这时飞速地向我射来,众人皆注意着顾元城等人,根本就没有谁发现,也没人来得及上前护卫。 一直提着神的我拔下发髻里的玉簪就是一挡,玉簪顷刻崩碎,我也逃过一劫。 我面色不变地看着顾元城身旁多出的一人,嘴角扬了扬。 “没想到酒楼倾慕你的姑娘,竟然也是你的眼线。”顾元城一直没变的脸色终于沉了沉,极不甘心地看着我。 是,没错。我一早就派人在这儿监视,对于某些本该出现却没出现的人,我自然要多多在意几分的。 “今天,就算你插翅也难逃!”我冷下声音“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送进宫去好好做个客。” “是。”禁卫军副首领杨杰听令,带着人就向顾元城逼近。 “我记得将军此时应该在皇宫巡视才是啊?”我眼睛盯着眼前的抓捕,头也没回地对着正悄悄拿了把匕首向我靠近的禁卫军统领石曲说道“怎么,将军是觉得巡视皇宫这个差事太过无聊,想玩点儿刺激的么?” 王捷的剑早在石曲靠近我时,就悄无声息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石曲一慌,吓得手里的匕首都掉在了地上。 “沈……沈青枝,你放肆!别以为…为仗着从龙之功,仗着皇……皇上的喜爱,就…就可以随便威胁朝廷命官!” 石曲两只眼睛睁得铜铃那么大,拼命咽下了一口口水。就算浑身抖如糠筛,他还是努力想拿出禁卫军首领的气势来,让我有所忌惮。 “本将不过是怕丞…丞相遇到危险,特来助丞相一臂之力而已,纵犯疏职之过,也…也轮不到丞相来处置!皇上才掌生杀大权,你…你想越俎代庖么!” 石曲越说越有底气,似乎说服了自己,觉得自己就是前来帮忙的,根本没有任何过错。 我把手伸进袖子里掏了掏,末了掏出一块通体漆黑的令牌。 “生杀大权,皇上是没给我,可这先斩后奏的权利,皇上却是一点儿没吝啬我的哦。”我晃了晃手里的令牌,算是让他死个明白“王捷,动手。” 王捷二话没说,手起刀落就将石曲的首级砍下,石曲连求饶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成了孤魂野鬼。 见我们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一直没开口的顾元城终于开口了。 长剑挑了横刺过来的铁枪,他勾了勾唇“听闻沈相有一个胞弟?看来好像还没有满十岁的样子,贪吃极了。” 目光一顿,我握紧手中的令牌,不发一言。 “一根糖葫芦而已,沈相府里不是买不起啊,他怎么就那样乖乖跑到陷阱里呢?”弯腰躲过刺来的利器,顾元城继续道“啧啧,真是没出息。哪像沈相呀,前些年连府里的小厮都使唤不动,如今就算是堂堂禁卫军也要随沈相调遣了。” 想激怒我?便随他的意好了。 我手无寸铁,佯装怒火中烧地冲进了打斗圈,嘴里叫嚷道“顾元城,你这个卑鄙小人!” 纵是杨杰再怎么有心想护着我,结局还是可想而知。 陈夷的剑架在我的脖子上,顾元城躲在我身后,众禁卫军停下动作,不敢轻举妄动。 “撤军。”顾元城对杨杰下令。 “你!” “撤军。”我随之开口。 杨杰虽不服现状,但也不敢违背我的命令,只得下令撤军。 “他们已经连影子都没有了,该放开我了吧?”我冷着脸说道。 陈夷抱歉地放开我,王捷立即护在了我身前。 “他在东边李大爷的猪棚里。”顾元城扔下这句,就带着陈夷离开了。 我沉了沉眸光,握紧拳头。 就算我和顾元城都恨不得对方立刻死在自己眼前,现在终究不是最好的时机。 今日我真正的目的是抓获叛党,顾元城不过是来看看他的弃子处理干净没。 深呼一口气,我对王捷道“收了石曲的首级。” 王捷领命。 (第二章)风起云涌非莫谦 这世界上有两种朝臣,一个是忠臣,一个是奸臣,我不是忠臣,但我可以拍着胸脯对天发誓,我也算不上什么奸臣。 贪污纳贿,包庇媚上,弄术专权,欺凌百姓……这些我是一个没做,当然,什么两袖清风,直言谏上,我也一个没做。 我一直信奉一个道理,太过忠心的臣子只会触怒天子,早早的去见如来菩提;而太过奸佞的臣子,就算不嫌弃别人的唾沫,也很难睡上几个好觉,天天神志不清,怎么能为虎作伥,当个好佞臣? 所以,做官就该像我这个样子,该推脱责任,就推脱责任,该说上两句好听的话,就说上两句好听的话,遇到大事,就算全世界都拦着你,跟你说危险,困难,你也要硬着头皮上,反正就算失败,指不定还能捞个为国为民的好名声,至于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挑挑拣拣,觉得不麻烦就顺手解决了,如果麻烦,养着手底下的人,咱也不能让他们干吃饭,难道不是么? “微臣惭愧,不能将顾元城等祁国乱党全部抓捕献上。”我一脸歉疚地垂手站在芩国帝君的书案下阶。 书案上的君王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在新翻开的折子上批了个赤红的“阅”字。 我觉得有点尴尬,于是补充道“此次抓捕虽是禁军副统领的过失,但臣身为一国丞相,理应为他承担点责任。陛下若是要怪罪统领,臣愿意替他向陛下求一个情,从轻发落。” “哼!”岑帝一听,气得摔了手里的毛笔,他狠狠瞪着我,似乎要把我吃了才解气“沈卿倒是一如既往的巧舌如簧啊?” “陛下谬赞了,臣本就是谏官出身,陛下再赞臣一句能言善道,岂不是让群臣觉得臣是一个只会自吹自夸,胸无点墨的媚上之徒?”我赶紧低头,忠心耿耿地进言“微臣虽是初任丞相之职,但一朝为群臣之首,便就是群臣的表率,一言一行都要受到群臣的非议,将来史官提笔记下的只会是微臣巧言惑帝,哪会写这些不过是陛下对微臣的溢美之词?还请陛下莫再让微臣为难了,这千古骂名,微臣是万万不会背的。” “……”岑帝坐在位子上干瞪着我,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知道该给皇帝一个台阶下,我换了个话题,道“石曲将军的首级已置殿门外,陛下可要亲自过目?” 岑帝大概是觉得,就算他身为一国之君,面对眼前这个小子,他还是不要和他打嘴仗的好,便顺着话摇了摇头。 “随你处置吧。” 我俯首遵旨。 “至于罪状,就定为刺杀朝廷重臣,图谋不轨,判诛其三族,后人服役,终身不可仕。” 我默默思考了一下,然后奏请道“陛下初登大位,根基不稳,若不能震慑朝臣,恩威并施,恐会后患无穷。” 岑帝也想了一下,遂道“爱卿言之有理。那便改定通敌叛国之罪吧,念石曲早年侍奉先皇,多有战功,其后若有襁褓,豁免流放。” “此事交由大理寺查办,爱卿从旁监察即可。” 我低头“是。” “行了,退下罢。看到你,朕就头疼。”岑帝摆手。 虽然皇上这么说,但我坚信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于是我非但没走,反上前一步。 “还有一件事需陛下决断。”我恭敬道。 岑帝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问“还有什么事?” “石曲将军一死,禁卫军统领空缺,若不及早重新任命,军中或会异变。” 岑帝闻言,点头道“传旨,禁卫军副统领杨杰,擒获逆党,肃清叛乱,即提为禁卫军统领。” 角落里的传旨太监立马匆匆跑了出去。 岑帝用眼神示意了我一下,我立刻自觉地退出殿外。 刚转过折廊,就见岑曦百无聊赖地趴在烟雨亭的栏杆上,似乎很是不耐烦地在等着谁。 我上前行礼“太子殿下。” 岑曦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嫌弃地“咦”了声。 “沈青枝,你这身行头比你当谏官时更难看了!怎么,莫非我堂堂芩国竟找不出一个会裁剪衣服的人了么?” 我拉了拉衣襟前领,觉得没什么地方难看的。 “殿下的品味肯定是与我等凡俗不同的。”我决定拍一下他的马屁。 岑曦神色不变,很是坦然地点了点头“不然我怎么会是你的主子呢?” 这句话我就不爱听了。 我一撩衣袍,准备走人。 “哎!”岑曦一转身,挡在我身前“沈青枝,你怎么总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遂将目光移至别处。 拱手一礼,我道“殿下说笑了,虽说皇上在微臣心里是不可替代的,但殿下贵为一国太子,微臣怎敢不将殿下放在眼里?” 眉头皱了一下,岑曦似乎有些不高兴。 “沈青枝,你我兄弟非要如此生分么?” 兄弟? 好啊,兄弟! 我一拳挥上了他的脸。 岑曦痛呼一声,踉跄退后几步,捂住了脸。 我很想挥第二拳,但考虑到再偷袭是不可能的了,干脆给对方一个面子,就算一拳扯平了他所做的过失。 “我就算是半仙儿,也算不到你那个弟弟会因为一串糖葫芦跟人家跑了啊。”岑曦觉得委屈。 其实我也明白这事怪不了岑曦,但我就是很想发泄一下心里的憋屈。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顾元城那个混蛋就能从我眼前永永远远的消失了。 可惜啊! 太可惜了! “杨杰是个不错的将领。”我找了凉亭一处坐下,“你的眼光不错。” 岑曦边揉脸,边也寻了一处坐下。 “他虽好,却不是禁卫军统领的最好选择。” 我给自个儿倒了一杯茶,想了想,又给他倒了一杯。 “怎么,你是想把他安插到边疆大军里去?” 岑曦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不言不语地对我勾唇一笑。 这个家伙生得倒是俊俏啊,没把皇上别的学上,这副风流皮囊却是一点不落地刻了下来。 不过,能入得了他的法眼,想来我应该也生得挺不错。 暗自肯定了下,我站起身。 “闲嗑到此结束。天色将晚,我也该回府了。” “若我是你,我是宁愿住到朝廷发放的官邸里,也不会成天想着回去的。”岑曦道。 我垂了下眼帘,随意笑了笑。 “多说无益,殿下管好自己才是。” 言罢,我招呼也懒得打一个,直接顺着来时路出宫去了。 岑曦无奈一笑,随手将对面之人喝的茶盏扔在了地上,然后装模作样地拿出一本《论语》看了起来。 “赵忻,处理了。” 一抹黑影悄无声息地将地上的碎片清理得一干二净。 刚刚转过折廊的宫女们,抬眼望去,就见自家太子殿下一脸刻苦认真的看书模样。 小亭未烟雨,公子美如玉。 每个宫女心里都忍不住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有君如此,夫复何求? 对于这一点,我只想呵呵,权作鄙视。 宫门口的王捷看见我,立刻迎了上来。 “主子,那石曲的首级该如何处置?” 我登上马车,随手放下车帘。 “如果不想死的话,就随便找个乱葬岗丢了吧。” 王捷会意,知道这是皇上的有意试探,遂没说什么,依着主子的意思去寻乱葬岗了。 马夫赶车,马车悠悠晃晃朝京城数一数二的侯门贵族——魏应侯府驶去。 “相爷一日奔波劳累,回府后可要先梳洗一番,再去见夫人?”马夫问。 我拿起一卷书册慢慢看着,闻言只道“先去瞧瞧二少爷。” 马夫应了一声,一路就再无他话了。 说来也头疼啊,这魏应侯府的二少爷被人绑了一回,不知道要闹成怎样的惊天动地呢。 马车到了魏应候府侧门时,王捷已先一步候在了门口。 我下车,王捷紧随身后。 府门家丁见我,立马向里通传“相爷回来了,相爷回来了!” 有家丁上来迎我“恭喜相爷,贺喜相爷!老祖宗在祠堂里头等着相爷您呢。” 我不耐烦听这个,直接问道“夫人呢?” 家丁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有些语塞,支支吾吾道“夫人?夫…夫人今个儿身体不太好,留在养心轩休息了。” 正巧此时,我的书童从府里跑了来迎接我,我对着家丁“哼”了声,领着书童和王捷进了府。 “相爷放心,夫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孙沪知道我最不放心什么,上来就直言告诉了我。 “嗯。”我点头。 见我没去祠堂,而是往二少爷的院子走去,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孙沪又道“二少爷从午时被救回府后,一直在哭闹,现在还没消停呢。” 我继续点头,神态既不显紧张,也不显烦躁,只沉默地往惠德苑的方向走。 孙沪见我如此,虽早已习惯,却还是有些没办法接受。 试问当今之世,像自家少爷这样的旷世之才有几个?他就一直没想通,为什么身为少爷亲祖母,亲父亲的老祖宗和侯爷都事事偏袒另个……草包少爷呢? 更让他想不通的,还是自家少爷这一脸的淡定和无所谓。 (第三章)满庭雀音声不歇 “滚,滚,都给我滚!你们这些废物,你们这些狗奴才,连个绑架本少爷的贼人都抓不住,小心我叫娘把你们全部贱卖出去!都给我滚啊!”一阵噼里啪啦的摔凳砸椅,这还没进惠德苑呢,里面刺耳的声音就让我有点望而却步。 “相爷不进去么?”见我停了下来,孙沪疑惑地问。 王捷也不明白地看着我。 “你们瞧这落地的花,是不是很好看?”我指了指刚巧从树上掉下的一朵花,说道。 王捷瞄了一眼我的神色,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退。 孙沪失了先机,暗地里瞪了下王捷,脸上却对着我笑道“这六瓣天葵确实好看,相爷瞧中的这个就更是花中极品了。” 这是六瓣天葵么? 我眨了下眼。 “那花旁的兰草倒是比这花更显韵味。”我又向旁指了指。 孙沪跟着赞叹道“都说相爷的眼光最是好,这石栏上放的那么多贡品兰草,偏偏这株极品天逸荷被相爷一眼相中了。” “……” 我忽然懂得了一个真理,这个世界上最会吹的人,果然不是我。 “相爷……还有什么想赞叹一番的么?”我没立刻撘上话,这让一直以来在我的欺压下狠下功夫练口才的孙沪觉得有点儿不习惯。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有点不太过瘾。 “嗯……我觉着吧,小沪……” 我正打算跟孙沪讲和,想让他好歹给我留点面子,花园另一处的青石路上就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我往那处瞧了瞧,嗯,侯府老夫人,侯府大老爷,侯府二夫人,侯府三小姐,侯府的管家仆从都到齐了。 呵,一场好戏要开始了。 “祖母,父亲,二夫人。”挨个儿叫完后,我往路旁退了退,奉行谦恭孝道的原则让他们先走。 沈景之皱了下眉头,对我的态度很不满。 “她是你的二娘。” 我很是恭敬地对他行了个礼,然后道“我只由一个娘把我生了下来。” 沈景之被一噎,脸色瞬间暗沉了几分。 “侯爷,别与孩子多做计较了,她还小,没到懂事的年龄呢。”二夫人靠近沈景之,柔声劝道“咱们还是先去看看麟儿吧,他今天可受了不小的惊吓。” 听了二夫人的话,沈景之的脸色更差了。 “十五岁还算小么?放在旁人家,现在都已经娶妻生子了!” 二夫人金玲像是自己知道说错话一样,手里拿着手帕,整个身子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她赔笑道“侯爷说的是,泱哥儿如今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了,哪还会是个小孩子呢。”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沈景之更觉心里仿佛堵了一根刺,憋屈得紧。 想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一腔热血,也想过不靠家族庇荫,金榜题名,功成名就,然而现实的残酷一次次将他的满腹斗志消磨了个精光。 更觉窝囊的是,他接手的这个侯府每况愈下,若不是老祖宗撑着,若不是他这个大儿子得了从龙之功,他们府中哪还有如今这般光景? 我暗自瞧着自个儿亲爹的神色,只觉太过可笑。 “大哥,如今大哥得封高位,小妹还要烦请大哥以后多多照拂小妹呢。”三小姐沈梅欣接到自家娘亲的眼神,瞅准时机往我这边一靠,双手用劲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她那眉眼间全是一副楚楚动人的神情,再加上她颇俱几分颜色的姿容,这么乍看上去,倒真让人觉得心都要化了似的。 如果不是她抓我手臂抓得那么疼,我也愿意把心化了给她看啊。 我赶紧向孙沪使眼色,孙沪看我强忍痛楚的样子,于心不忍,上前一步拱手。 “自古男女七岁不同席,相爷虽是三小姐的兄长,可到底男女有别,三小姐还是放开相爷吧,大庭广众之下,有失庄重。” 沈梅欣一听,只觉一个小小的书童也敢扫了她的面子,气得脸色都白了。她绣帕一掩脸,似乎自觉行为失当,忙往沈景之身后躲了躲,边躲边哽咽。 “是,是,奴家知道了,奴家不该对大哥那么亲近的……呜呜……” 一个不足九岁的娃娃都有如此演技,孙沪只觉得这若大侯府果然是满门奇葩。 “你放肆!一个小书童也敢指责你的主子?”沈景之见闺女受了委屈,心中怒火更盛,他一手护住沈梅欣,一手指着孙沪骂道“没上没下的狗奴才,谁给你的胆子!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好好教训教训!” 沈景之气急败坏地发号施令,那些仆从却唯唯诺诺地都不敢动,这一幕更让沈景之觉得怒不可遏。 “人呢?人都死光了吗!”他怒吼。 冷眼看着沈景之在那脸红脖子粗,我淡淡拂了下自己略微折叠的袖子。 这种戏码我已经看得厌烦了,但想着下面要做的事,心下忍了忍。 我上前一步,将孙沪挡在我身后。恭敬地行了一礼,我道“父亲,孙沪是皇上赐给儿子的书童,不属府内管制,父亲无权对他做出任何干涉。”说到这儿,我觉着作了这么久壁上观的老祖宗,怎么也不该把她忘了才是,于是我又对老祖宗行了一礼道“祖母,二弟还在屋内哭闹不止,我等还是以他为重,先去看看他才是。” 老祖宗的眼睛看着我,眼里满是祖辈对孙辈的欣慰和慈爱。 她点头赞同道“景之,她是你的儿子,就算再有不是,你也要好好教导,岂能这般大呼小叫,让下人们看笑话?” 沈景之虽是一府侯爷,然无论大小事情他都会依着亲娘做主,现在亲娘发了话,他也不敢再说什么,忍住脾气应道“是儿子没出息了,累得娘教训。”顿了顿,又道“麟儿体弱,又受了惊吓,我们还是快去瞧瞧他吧。” 老祖宗满意点头,她由着沈景之扶着她,走进了惠德苑。众人见此,也都跟着呼啦啦涌进了惠德苑。 “戏子都到齐了,相爷怎么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去拉那开场的帷幕?”孙沪很是奇怪地问还留在原地不动弹的我。 王捷对孙沪摇了摇头,孙沪瞬间明白了王捷的意思,略有尴尬地撇开视线。 多么善良的属下,这是以为我会心灵受伤啊。 我很感动,于是我对他俩摆了摆手“你们回兰伊轩吧。” 王捷和孙沪同时一愣,谁都没想到我会让他们先回去。 “主子。” 王捷上前一步,就要开口寻问缘由。我摇头,阻了他的话。 两人见此,知晓我不会再多说什么,犹豫了下,便行礼离开。 独自赏了会儿院外美景,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我提步走进惠德苑。 “爹,娘,我一定要抓住那个敢绑架本少爷的人,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沈麟抱住金玲,声嘶力竭。 金玲心疼地拍了拍小儿的背,满口答应“好,好,娘一定抓住那个贼人给我儿出气。敢绑架侯府少爷,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沈麟紧紧拽住金玲的衣襟,浑身气得抖动 “他们竟敢把本少扔到肮脏的猪棚里!他们竟敢把本少扔到肮脏的猪棚里!他们……” “麟儿乖,咱不生气了啊,老祖宗替你出头,老祖宗定把坏人抓回来狠狠收拾收拾。”老祖宗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听得自个儿孙儿那般委屈,忍不住也开口安慰起来。 “老祖宗……”沈麟正要再哭诉一番,余光却见我跨门而入,刚刚稍许安定下来的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若不是想起往日在我身上吃的亏,怕是要冲上来动手了。 “就是她,就是她这个害人精,就是她这个害人精!绑架我的人说了,是因为和她有仇才要绑我的!” 心里叹息一声,我有点无奈。 顾元城那个王八蛋果然还是留了一招祸患想要隔应我。 “麟儿说的是真的么?”沈景之又惊又怒地瞪着我。 我避而不答,只道“二弟年岁尚小,正是该用功读书的年纪。儿子听闻白旭书院的规矩最好,守备也很严密,不如让二弟去那儿读书吧,既安全,又能增长些学识。” 我话刚说完,沈景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金玲已经跳了起来,她尖着嗓子冲我吼道“沈青枝,你想干什么!我儿乖顺听话,读书也是最用功的。那白旭书院是什么地方,千里之外的深山里!你想我儿到那里受苦吗?你就这么看不惯我们母子,想要撵我们出去吗?我告诉你,沈青枝,你休想!” 她怀里的沈麟听了,害怕地直接躲到了老祖宗的背后。 拉住老祖宗的衣服,沈麟刚刚飞扬跋扈地样子全没了,他大哭着乞求老祖宗“老祖宗,我不要去书院,我不要去书院,老祖宗……” “沈青枝,你在外行为不端,树敌招祸,今日又当着长辈的面,欺负你自己的亲弟弟!你是翅膀硬了吧,孝道伦理全都不要了?”沈景之心里也是一紧,这个小儿子是他最为疼爱的,哪会舍得他去深山里吃苦? 我没理会他们一家人的叫嚣,两只眼睛一直看着沉默不语的老祖宗。 老祖宗也知道我在等她的答案,然而沉默许久,她还是给出了一个我意料之中,却还是觉可笑的答案。 老祖宗跺了跺手里握着的镶玉白兰黄花梨木拐杖“够了,都停下,不要再吵了!泱哥儿的提议也不错,那白旭书院确为百里挑一的好地方,出了不少的进士。” “娘……”金玲紧张地看着老祖宗,眼睛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了“麟儿是我的命啊……” 老祖宗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但是麟哥儿尚不满十岁,此去未免路途谣远,难以吃消,待麟哥儿再大些,到时再去,我们这些长辈也能少担心点儿。” “说的是,娘说的是。”金玲赶忙应和。 “至于麟儿被绑架一事,泱哥儿,既然祸是你闯的,这绑匪也就由你来抓吧。祖母相信,泱哥儿定是不会让祖母失望的。”老祖宗道。 我该怎么回答?当然是义不容辞地接受这个重大托付喽。 “祖母放心,孙儿会给您,也给二弟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老祖宗满意点头,然后她把躲在他身后的沈麟抱进怀里安慰“麟哥儿莫要再闹了,你大哥既然说要给你出气,必定不会食言的。让丫头们准备些滋养的汤,再备好沐浴之物,你就好好喝点儿汤,再到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明个儿大哥就能把坏人抓来了。” 沈麟哪会这样就乖乖听话,刚要不服,就见我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想到要送他去白旭书院的话,立马窝进老祖宗怀里一声不吭。 “祖母,您先前让孙儿前去祠堂是为何?”我见已经没什么事了,想到府门家丁的话,便问出了口。 老祖宗轻拍了拍沈麟的头,转头示意金玲把孩子抱过去。 金玲不敢怠慢,立刻上前将沈麟抱进怀里。 “今个儿是你上任丞相一职的第一天,我就想着怎么也要到祠堂里烧柱香,让咱们先祖都知道,咱们沈家出了你这么个光宗耀祖的后辈儿。”老祖宗道“虽然现在天色晚了些,但此事不可拖延。本来你娘也该一起,但她偏巧赶上身子不好,现在就你和景之两个随我这个老太婆去祠堂罢。” 我很是敬畏地朝祠堂方向拜了拜,然后对老祖宗道“祖母折煞孙儿了。” 老祖宗对我笑了笑,一只手抬起。 我知道,这是要父亲扶着她,便朝旁退后一步。 沈景之也明白老祖宗的意思,上前扶住她。 “走吧。”老祖宗开口,临行前还不忘回身嘱咐了金玲句“好好照顾着我的宝贝孙子。”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嘴角扯了扯。 说不寒心是不可能的,然而我也只能认命。 便是所谓的烧香祭祖,慰有子孙如我,能扶着侯府一品夫人进祠堂的,也终只有父亲和二弟两人而已。 谁让我是个女儿身呢? 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女儿身。 老祖宗和沈景之走出屋门,我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第四章)一入侯门深似海 是夜,皓月当空,星河万里。 我站在祠堂外,老祖宗让父亲进祠堂替我给先辈牌位上香。 “泱哥儿,你是一个好孩子。”老祖宗拄着拐杖,一脸慈爱地望着我。 天光月辰散落在她身上,我只觉得那锦衣绸缎的背后,是一种我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斑驳深影。 我没说话,也不想说话。 “这些年是苦了你了,当初的逼不得已害得你如今不得不在官场上步步小心。我这个做祖母的,看着心疼,却也帮不得你什么……”老祖宗叹了口气,似乎是在后悔当年做的事“泱哥儿,你别怪祖母,也别怪你爹。” 我微笑看着她,声音却透出冷硬。 “祖母,您到底想跟孙儿说什么?” 老祖宗拄着拐杖走了几步,道“方才在麟儿院头里,人多口杂,我知道不方便,所以没有多问。现在只有我们祖孙两个,泱哥儿若是还信任我这个老婆子,就明确地跟我说了吧,绑架麟哥儿的,究竟是谁?” 我惊讶地看了一眼老祖宗,然后眼神闪烁地移开了视线。 “我不…不知道您在说什么。绑架二弟的就是一群土匪而已,能跟孙儿有什么关系?孙儿更不知道绑架二弟的是谁了。” 老祖宗明显不相信这番话,她的语气变得有点不耐烦。 “泱哥儿难道还在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么?这个心结,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解开?” 闻言,我慌张地跪在了老祖宗面前。 “祖母这么说孙儿,真的让孙儿无地自容了。” 见我服软,老祖宗继续在火上加了一把柴,略含威胁之意。 “泱哥儿撞了个运,得了从龙之功,可没有真才实学,这丞相之位哪是那样容易坐的?你是个什么身份,自己要警醒些,待过几年,辞官在家,还是要靠着魏应侯府活下去的。” “你现在还小,许多世面都没见过,等将来你也就会明白了,只有男人,只有你爹爹,你弟弟才是唯一能倚靠的人。” “心气要大些,日后也能好过些。现在我这个老婆子还活在世上,能给你帮衬下就帮衬下了,可将来我到了底下呢?就你现在和你爹你弟的关系,你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我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于是我恍然大悟,满含感激地给她磕了一个头, “祖母说得对,是孙儿糊涂了。” 老祖宗满意地笑了,她扶我起身。 “现在若是你能扶着点你爹爹和你亲弟弟,将来待你辞官,这丞相之位不还是自家人的不是?” 闻言,我有些迟疑。 “可父亲早远离了官场,二弟又尚不满十周岁,根本连应试都不曾,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老祖宗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下我的头。 “你父亲虽远离官场多年,但好歹也是皇上亲封的魏应侯,加上你是一国之相,朝廷里有多少人想巴结我们侯府,想要在朝廷谋一份差事还不简单?至于你二弟,他只是贪玩,你把你要处理的那些折子给你父亲,让他帮你处理了,顺道也好教教你二弟,敛敛他的性子。” 说到这里,怕我心里不甘心,老祖宗语气软了软,安慰道 “你还小,只学了那么几个字,什么学问都没有,这些事本也不该你来。若是弄砸了皇上的事,皇上怪罪下来,你怎么承受的了呢?” 面对老祖宗入情入理的透彻分析,我深表佩服,也打算顺从她老人家的意思。 “祖母果然比孙儿看得明白些,祖母的意思,孙儿都明白了。” 老祖宗慈爱地拍了拍我的手。 “我果然没看错你这个孩子,是我们侯府的宝。现在该告诉祖母,绑架你二弟的究竟是谁了吧?” 我深呼了一口气,有点紧张地对老祖宗要保障“这事是绝密,皇家之事多不能说,祖母若是答应孙儿不将这件事泄露出去,孙儿就告诉您他是谁。” 明显的不耐从老祖宗眼里闪过,但为了自己的儿孙,她还是忍住没发作。 “这是当然的,祖母莫非会害你么?” 我点头“祖母说的是,是孙儿多虑了。” 老祖宗满眼慈爱地看着我,等着我接下去的话。 看她老人家这么辛苦地套我的话,我决定把她想要知道的告诉她。 “祖母,那绑匪是……” “青枝?是你么?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你的院子?明个儿还要早起上朝呢,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没休没止地熬夜了啊。” 不远处的小路上走来一点光亮,光亮中心是一袭素纱,薄裙瘦腰,未施粉黛,待走近,便看得见她苍白如雪的脸色,温柔似水的眸光。 是娘亲。 看到娘亲这个样子,我真的觉得我不是一个好儿子。 我脱下外套,赶忙上前为她披上。 “娘,更深露重的,您怎么穿得这么薄就出来了呢?”我将娘亲的两只手握住,只觉得冰凉刺骨,不由怒气一生,对着娘亲身后的侍女小菊斥责道“夫人晚上出门,你不知道为她披件披风么?怎么做事的!莫非我娘性子软,便也觉着本少性子软不成?” 小菊一听,吓地跪在地上就开始哭。娘亲见着了,心下不忍。 “这件事你别怪小菊,是为娘听人说你这么晚还没回兰伊轩,心里着急着出来寻你,这才忘了拿一件披风。” 我心中既愧疚又无奈地看了看自家娘亲。 唉,若是娘亲的心肠能够硬一些,或许当初她就不会嫁到魏应侯府,或许如今我也不必步步筹谋。 我和娘亲在这儿眉目传情,一边的老祖宗再忍不下去了,毕竟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换作你,是不是也会气不打一出来? 使劲往地上跺了两声拐杖,老祖宗脸色发黑地看着我们。 因着天黑,一只灯笼照着的地方也有限,娘亲这才看见了站在阴影里的老祖宗。 慌忙向老祖宗请安,娘亲的脸色更白了。 “娘,是儿媳怠慢了。方才我着急青枝,所以一下没看着您,您不要生气。” 老祖宗看我在旁,怕我会反悔,便没敢刁难娘亲。 “罢了,不碍事,我知道做一个娘的不容易,。” 正巧这个时候,沈景之已经把里面的灵位挨个拜完出来了,见娘亲衣衫单薄地站在我旁边,他微一皱眉。 “你还病着,怎么就这样出来了?丫头们不拦着么?” 我看见娘亲的脸色红润了些,满眼的欢喜几乎隐藏不住。 “夫君也在这儿?我不碍事,只是轻微的风寒而已。” 虽然娘亲这样说,沈景之还是上前,他将我的衣衫拿下,然后脱掉自己的外衣给娘亲披上。 “你的身子不比别人,别随随便便就把外套脱了。”沈景之把我的衣服还给了我。 我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行了,泱哥儿,这里没有外人,你把刚刚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老祖宗道。 我抬眼,朦胧烛光下,娘亲拿着雪白的帕子在给父亲一点一点擦去方才在上香时沾染的香灰,满眼温柔,满眼爱慕。 到口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 “泱哥儿?”见我不作声,老祖宗开口唤了我一声。 我对她行了一礼。 “孙儿并没有别的话想说。夜深了,明日孙儿还要早起,既然上香仪式已经结束,请恕孙儿先行回去了。” 言罢,连等老祖宗开口的时间都没有,我直接拿着外衫离开。 从祠堂到伊兰轩,一路上我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方才娘亲给父亲擦灰的情景,胸口闷闷的,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进了伊兰轩,王捷和孙沪果然还没有睡。 见我神色不对,孙沪道“相爷这是失败了么?” 我努力收拾自己的心情,打算掩饰一下。 还没开口,王捷直接戳破我的心思。 “主子既然对魏应侯府下不了手,不如就搬去侯府外住吧。” 孙沪虽然也猜到了我的打算,但他并不是一直贴身跟着我,所以根本不知道我是如何布局的。 然而看到我现在的脸色,他也很赞同王捷的说法。 “相爷,每个人都会心软,但是身居高位者,心软一次已经足够了。相爷若是担心夫人,一同接走就是了,以相爷如今的地位,还怕照顾不了夫人么?” 我摇头。 “不能把夫人接出府。” 我利用顾元城给我下的圈套来给侯府众人下套,我知道老祖宗这个人对权利地位有多贪婪,我知道沈景之这个人有多昏庸无能,我知道金玲和她的两个儿女有多么尖酸刻薄。 既然顾元城故意对沈麟说是与我结仇才绑架他,让我在府内颜面尽失,声誉扫地,我又何不利用这一点让老祖宗以为她是我唯一的倚仗而轻易相信我?让娘亲看清他们一家人的嘴脸,下定决心同我一起离开?让顾元城以为我已经遭尽唾弃,被赶离府? 我要毁了魏应侯府,把它变作我手心里利用的工具,以它为枰,再布一场局,一场让顾元城有来无回的局。 可这一切的筹谋都已然作废。 “我出府,已经应了顾元城的局,若娘亲与我一起,只会身陷危险之中。” “那主子是决定还留在府里么?”王捷问。 我还是摇头。 略微思考了下,孙沪忽然懂了我的意思。 “相爷是想让皇上亲自下旨,赐给您府邸,让您到侯府外住?” 依着孙沪的话,王捷也明白过来。 我看着他们了然的样子,心下觉得既欣慰又好笑。 “真不愧为我的两大心腹,既然你们那么聪明,这御赐之事就全权交给你们来办了。”我对他们挥挥手,不给他们讨价还价的机会“都退下吧,本相累了,要就寝了。” 王捷和孙沪两人一呆,谁都没想过自家主子会把这件事交给他们来办,他们不过是相爷的两个小小跟班,能怎么样让皇上下旨啊…… 我往榻上一躺,挑起眉看他们“怎么,想和本相一起睡?” 王捷和孙沪相视一眼,一致决定闭嘴退下。 眼见两人离开,我下榻,拖出放在书桌下,特意为顾元城准备的天方酒。 这天方酒我存了几十坛,每天我都要摔碎一坛来解我心中对顾元城那厮的滔滔怒火,但今晚不同,今晚我想给自己留一坛。 “沈青枝啊,沈青枝,你别以为自己姓沈,你就有权利浪费自己的算计!这世上有多少人啊,有几个能像你这么聪明的?有几个像你这么花容月貌的?”我狠狠灌了一口酒。 门外听门角的两个人,面上表情一阵抽搐。 “顾元城,你这个王八蛋,就算这次没办法干掉你,有本事我们比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让你尸骨无存!” 门外冷风一过,偷偷摸摸的两个人浑身一颤。 第二日,我早起上朝,带着一身的酒气。 坐在龙椅上的岑帝忍了忍,实在忍不住,他开口问我“沈卿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向前一步,恭敬回禀。 “臣昨日乘坐汗血宝马,游行京城,很晚才回府中。白日欢闹,许多政务都积压到了晚上。这晚上臣困哪,臣听闻喝酒最能提神,就抱了一坛来喝。” 朝堂一片静寂。 这边喝酒边办公,且不说喝酒能不能提神吧,就说这公文,这公文该处理成什么样呦! 岑帝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又隐隐疼了起来。 “沈卿为国事辛劳,是朕未能好好体谅。传朕旨意,赐卿三十斤尖岩茶叶。 ” 一语既出,众臣哗然。 皇上该是有多宠信沈相啊,沈相如此滑稽的做法,皇上不仅不怪罪,还一下赐了极品茶叶,这茶叶就算皇宫也没有多少啊。 底下朝臣议论纷纷,这大殿之上的两个当事人却淡定地很。 我面色不变,跪下谢礼“谢皇上恩赐。” “平身吧。”皇上道。 “皇上,乳口小儿担任丞相一职本就不妥,皇上还要如此宠信于他,这不是致江山社稷于不顾嘛?” 三朝元老裴鲁忍不住上前劝说。 岑帝淡淡道“裴老多虑了,沈卿之才,朕绝对信得过。” “皇上,此子根本就有惑乱超纲的苗头啊。” 另一位年纪不小的朝臣也出列进言。 (第五章)圖州起兵群臣议 这是要黑我的节奏啊。 我低下头,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群臣看见我不发一言,便认为我很好欺负。毕竟是一个奶娃娃么,跟他们这些官场混了十几年的老狐狸比,我算个什么东西?再加上有裴老这样元老级的人物在前面担着,他们还怕什么呢? 陆陆续续有大小不同的官员接着那位朝臣后面出列,反对我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丞相。 这场争议,到底还是来了。 我想笑。 岑帝看着底下出列的一群官员,脸色越来越黑,到最后他一拍龙椅站了起来。 “你们通通放肆!朕任命的人还需你们来质疑么?” 皇上发威,底下的官员顿时鸦雀无声,无人敢触其霉头。 这时我神态自若地对岑帝道“微臣自昨日上任以来,尚无一丝一毫的政绩,实在有愧陛下,有愧群臣。昨日夜里,臣翻到一封奏折,里面上言说圖州一带有人自称是陈王的后人,正迷惑百姓要兴兵起义。臣请命,亲自前往圖州解决此事。” 我的话刚刚说完,大殿上立刻炸开了锅。 陈王是谁?那是皇上未登基前的死对头啊,他竟然还有后人存世?甚至要起兵谋反? 这该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场的,哪个不清楚两年前那场残酷血腥的宫变?有多少枉死的尸骨,现在还在乱葬岗躺着?又有多少替死鬼,至今仍死不瞑目? 陈王谋反,太后病薨,皇上两个襁褓中的儿子被叛变的仆从杀死,先皇更是被气得一病不起。 那时候几乎天天都有人惨死在这朱红的宫墙内,每日夜里更是各种哭喊惨叫不断。 现在想起来都觉后怕。 听到我提起此事,岑帝反而脸色好了一点,但他似乎并不同意我的自荐。 “沈卿欲为国事出力,朕很欣慰。但沈卿肩负丞相一职,许多政务要沈卿亲自处理,哪有时间前往偏远的地方平息叛乱呢?此事就交由他人处理罢。” “皇上要派他人处理?”我故意意有所指地往出列的那些官员看去。 那些官员个个是精,谁不知道像这样的事触及忌讳,一个弄不好,自己的小命也就跟着玩完了。 暗地里推来推去,就是没人敢接这个差事。 岑帝刚要借此发难,裴鲁又出了个头,把岑帝的话给堵了回去。 他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老臣愿前往圖州平息干戈。” 话虽这么说,可谁敢让一个七旬老者,三朝元老,长途跋涉去那个是非之地? “陛下。”一位年轻的武将军葛均出列,对岑帝抱拳道“圖州地处偏远,一路必定奔波劳碌,裴太傅年事已高,怕是身体不能吃得消。末将请命,让末将前往平息叛乱。” 好小子,想抢我的饭碗? 我立刻进言“陛下,此事系于政治,葛均身为武将,恐难胜任。” 听到这个话,葛均也不怕我,不服道“末将还没听说过什么叛乱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了的,丞相大人说这话,不觉荒唐么?” 呵,都说嘴皮子上的事,你们武将比不过我们笔杆子了,竟然还有胆子来挑战我? “一百年前,我们芩国曾出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相国,名唤诸葛抑。其人不仅谋智出众,满腹经纶,更是思辨的佼佼者。一次,我国与他国开战,敌国将领历经无数战争,经验丰富,拜倒在他手下的人不知凡几,所有人都以为这会是一场恶战,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诸葛丞相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将那老将激得吐血倒地,这场战争也由我国大获全胜而告终。试问,动动嘴皮,如何不能击退敌军,不能平息叛乱?”我一甩袖袍,振振有词地瞪着葛均。 葛均哑口无言,愣愣地听我一本正经的忽悠。 诸葛抑?他真有那么厉害么? 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个人呢…… “陛下。”我对岑帝拱手“臣能保证公务与此事皆不误,请陛下恩准微臣前往。” 裴鲁这次却是向了我,他上言道“陛下,可怜沈相为臣这把老骨头担忧,陛下就看在老臣薄面上,允了沈相的请命罢。” 三朝元老的话能没点份量吗? 岑帝无奈,抬手“传朕旨意,特命沈卿为圖州巡视钦差,前往圖州平乱。另擢升葛卿为步军副尉,协助沈卿,止戈于微。” 皇上发话了,就算我们心里还有什么不满,也只得乖乖跪下接旨谢恩。 一场风波就这么似休未休的结束在冉冉升起的日光里。 午后,皇上派人宣我入宫。 我理了理身上的朝服,随着赵公公入宫。赵公公将我带到御书房外,便进去通报。 我抬手揉了揉酸痛肩膀,疏松一下身体的疲劳。 其实我觉得自己无比冤枉,昨晚喝掉那壶天方酒后,我就开始处理公文,处理了整整一夜啊,天亮方才睡了一会儿。这一睡倒好,两个属下没一个人来叫醒我,若不是我单手实在撑不住我这颗聪明的脑袋,让我和案面来个亲密接触,别说来不及沐浴更衣,便是上朝都要晚了! 哎呦,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哦。 “沈相大人,皇上宣您进去。”赵公公出来对我说。 我点头,单独走进御书房。 “皇上。”我对岑帝行礼。 岑帝把视线从堆叠的折子上移开。 他对我笑道“沈卿来了?今日早朝,沈卿那套糊弄人的把式真是让朕叹为观止啊。” 这样夸我?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谦虚道“微臣才疏学浅,还请陛下不要再调侃臣了。” 岑帝收了笑意,放下手中的毛笔。 “爱卿应该猜到了朕找你来的原因。” 我低头。 “微臣才疏学浅,请陛下明示。” 见我如此,岑帝看了我一眼,道“爱卿此去圖州,当万分小心才是。爱卿是朕最为信任的人,日后朕还要多多倚仗爱卿,爱卿可不能辜负于朕。” 我拱手,恭敬道“陛下抬爱,微臣定不负陛下信任。” 岑帝很满意,他起身走到我旁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 “爱卿之才,朕平生仅见,很是希望爱卿能以此才忠君事主。” 我道“能以自身学问报效陛下,报效国家,臣之荣幸。” “很好。”岑帝收回手,回身坐回了书案后“朕就等着爱卿带着匪首的头颅回来见朕了。” 不敢迟疑,我立即跪下“微臣定不辱使命。” 这下岑帝是真的满意了,他挥手,让我退下,回府准备准备。 出了御书房,我呼出一口气。 这出头鸟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呀。 “公主,公主,您不能过去,陛下正和沈相商讨国事呢。” 一阵吵闹声从拐角处传来,我忍不住寻声望去。 一个小太监面色通红地正拦着一位珠玉宝钗的少女,小太监边拦边后退,那少女面带怒气,压根不管小太监,直直就朝御书房的方向冲来。 我挑了挑眉。 这皇亲国戚果然都是英勇无畏,敢于直冲的一群人。 嗯,值得倾佩。 不一会儿,她就冲到了我面前。我想,我再怎么样“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见到公主,该行礼,我还是得老老实实行礼的。 毕竟脑袋只有一个,我不相信谁能给我第二个。 我向她拱手“微臣见过六公主。” 她看到我时,愣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到了盛气凌人的样子。 她脸色不好地问我“你是谁?” 我回道“微臣姓沈,名青枝。” 我本想敷衍敷衍,好赶紧去办我的正事,不料我这一回答,她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无比。 她用一根手指指着我,双眼里几乎充斥了熊熊燃烧的怒火,尖声道“你就是沈青枝?” 不然呢?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天地良心,虽说我长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但绝对洁身自好。我自认是没有惹过什么烟花债的,更何况是和……堂堂一国公主? 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微臣曾经得罪过公主?”我试探地问。 “哼!”她一跺脚,什么话也没说,气冲冲地进了御书房。 “……” 她的宫女皆留在了御书房外,一个个对我左看右看,交头接耳。 这事要不妙啊。 我敛了敛袖子,赶紧走人。 御书房内,岑帝皱着眉头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小女儿,训斥道“还有没有点规矩?还有没有点女儿家的样子?这样任性妄为!” “父皇。”听到岑帝的训斥,岑玉合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她委屈哭道“您随随便便就把女儿许给一个陌生人,您怎么能这么狠心!” 岑帝是最见不得女儿家哭的,更何况是他最喜爱的小女儿? 眼见女儿泪眼汪汪,岑帝软下心肠,温声解释“沈卿年少有为,经纶满腹,加之姿容俊逸,位居高位,配朕之女,不是绰绰有余么?” (第六章)心有千千不解结 “女儿早就有了心上人了,父皇,你明明知道的!”岑玉合很生气,非常生气。 “心上人?那是你年纪小,不懂事。年少时的约定……呵……两个娃娃而已,作得数么?”岑帝不屑。 “作不作数,女儿心里清楚。”岑玉合别开脸。 岑帝语重心长道“这世上有多少女儿家要同沈卿成婚?合儿,倘若不珍惜眼前人,或许这辈子你都不会遇见更好的了,你要明白这一点。” 岑玉合抿唇,然后她红着眼睛质问岑帝“父皇之所以抛弃母后,也是因为这所谓的“眼前”么?” 心头最痛的一角被戳到,岑帝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不是对待朝臣那种装模作样的“沉”,不是对待沈青枝那种胸有成竹,头痛无奈的“沉”,不是对待仇人那种咬牙切齿的“沉”,那是一种被岁月尽数埋进心头的苍白和悲伤,一种再也无法得到,再也无法相守的痛苦。 这辈子,唯有岑曦和岑玉合,但凡还有第二个人敢这样质问他,他都会将对方挫骨扬灰,世世不得超生! 深呼一口气,岑帝尽量稳定下自己的情绪。 “成大事者,必先舍儿女私情,朕所做的事就是如此罢了!” 岑玉合只觉得荒谬。 “儿女私情?父皇,你不过是为自己找一个可笑的借口而已。” 岑帝瞪着岑玉合,可他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女儿不想成就什么大事,父皇若想逼迫女儿,女儿愿仿效母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岑玉合目光坚定地回视岑帝。 岑帝皱眉,他左右踱了两步,最后他停住身形。 他妥协“你年岁尚小,婚事日后再谈也不迟。” 岑玉合松了一口气,她对岑帝行礼“女儿告退。” 岑帝挥手。 岑玉合临走前,岑帝对她道“合儿,好生与她相处,你会改变现在的想法的。” 岑玉合垂下眼帘,沉默离开。 话分两头,再说我吧,我刚一出宫就觉得浑身不得劲,总觉得今日那六公主看我的眼神很是…… 我有点心慌。 “小沪,本相想去游风楼尝尝他们的招牌菜‘凤凰游’。” 孙沪点头“时近正午,是该用膳了。” 对于孙沪的配合,我很满意,又道“可惜,一个人吃终究有点寂寞,不知道还有谁也对那招牌菜情有独钟?你且去找找看。与人共品美食,方有嗞味嘛。” 孙沪瞄了一眼我的眼色,敲了敲车壁“停车。” 马夫停下车,孙沪从马车上下去,他对马夫道“相爷要去游凤楼,你好生相送。” 马夫答应一声,扬起马鞭,马车缓行而去。 “主子为何不让属下去?”王捷疑惑。 虽然孙沪能力很强,忠心也谈得上,可他毕竟是皇帝的人。 我拿了一块糕点塞进嘴巴里,摇头道“若不是他去,恐怕皇上会生出疑虑。这君王呀,自古都是九曲连环的心思,一旦对臣子产生疑虑,哪还容臣子能有好日子过,,的?”顿了顿,我喝了点茶,继续道“虽说太子是你真正的主子,本相不也替你瞒着小沪么?” 王捷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自认隐藏的很好,自从跟了沈相后,他从来不与太子殿下有过任何的接触,为什么……为什么沈相会知道他…… 我身子往后一靠,对于王捷的惊愕很是不以为然“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会有白吃的午餐,也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魏应侯府毕竟是一等一的豪门大户,一个区区落魄武生怎么可能一声不响地闯进本相的院子?” 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他忽然明白了过来。 原来,原来根本不是他故意不与太子殿下接触,而是她从来就不曾给过他机会。 “主子之所以能以幼龄拜相,原来是真的无人可出您之右。”王捷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心理过程后,心里就只剩下一种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恐惧和佩服。 我看了一眼王捷,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他也无辜,当初他假扮落魄武生闯进我的院子,既是岑曦对我的试探,又何尝不是明晃晃的告诉我,他要安插这么个眼线在我身旁? 棋子终究只是一颗棋子,许多事他没资格去想明白。 “王捷,交给你一个任务。” 王捷低头“主子请说。” “圖州出现叛乱,马夫现在就带你去圖州,本相希望,待本相到了那儿,你可以将本相想知道的都告诉本相。”我坐直身体,准备下车。 王捷道“主子是要自己步行过去么?” 我跳下车,对他道“霏红铺的杏花胭脂最为有名,本相要顺路去瞧瞧。” 说完,我自摇起折扇沿着路边向前走。 胭脂? 王捷伸出头,愣愣看着沈相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得那淡烟色的青衫如云如雾般让人触不可及。 “走吧。”王捷收回视线,对马夫说。 马夫应了一声,马车随即向反方向飞奔而去。 绕绕转转许久,我方才到了游凤楼。 小二替我打开厢房的门,我向里望了一眼,就见尊荣华贵的太子殿下仰躺在鲁鼎用几张椅子拼凑的木床上睡着了。 面容安静,俊逸如玉。 我知道我不该打搅他,毕竟都是在朝堂上混的,大家体谅体谅,理解理解也应该。但是,我这个人就是有一个缺点,那就是见不得有人比自己过得舒坦,尤其这个人还在自己眼前。 无视鲁鼎拼命给我使的眼色,我对着呼呼大睡的岑曦一脚踹了上去。 “父皇,不要!”岑曦惊呼一声,摔在地上。 “小鲁,给本相倒杯茶。”我掀衣,淡淡坐在了桌子旁。 对于岑曦的梦语,我不闻不问。 鲁鼎知道我的脾气,上前给我倒了一杯茶。 岑曦本来十分恼怒,听见我的声音,他睁开眼,满是不情愿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 “沈青枝,你怎么总是对我这么粗鲁?”岑曦觉得有点委屈。 游凤楼的茶很香,我很满意。 “这么久,你就要了壶茶?”我对于他的抠门表示鄙视“小鲁,下楼去,让小二把游凤楼的招牌菜端来。” 小鲁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然后对我说了声“是”,就开门下楼去了。 拍了拍衣服,岑曦在我对面坐下。 “明明是你请我来的,你倒好,还要我来等你!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你耽误不起。” 我呸了声,不屑地瞥他一眼。 “这儿可不是你的府邸,你在这睡觉,难道不怕店家加钱么?”我暗含警告和嘲讽。 岑曦自己动手倒了杯茶,他慢慢喝进一口茶水。 “金丝枕被,哪有木板睡的实在?”他顿了顿,眸光跳动了一下,温凉茶水有些许薄雾渐起“青枝,我们逃吧?一起去一个世外桃源,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际时,我们不必起早贪黑,被无数公文耗费我们的生命;我们不必算计谋划,日日提防险恶人心;我们不必无限放大我们的欲望,任凭它日益膨胀;我们不必…在将来,以刀兵相见作为我们之间最后的结局…… 薄雾遮了他的眼睛,我忽然意识到……原来秋天已经来了。 “听闻离京城八十里处,有一座玉菊山,山中清幽处遍生玉菊。人们都道:天下三绝,玉菊最清。不如我们去那等好去处瞧瞧?” 我起身,打开窗。 天光洒在脸上,似乎也洒到了心上。 岑曦惊愕地看着我,随即他弯眉笑起,轻轻“嗯”了声。徐徐茶香弥漫开来,隐隐竟有丝竹声乐缭绕耳旁。 “这雅莺阁的琴师倒是比往日更精进了。”岑曦笑道。 “新来的罢,原先的已经还乡归隐去了。”我道。 “是么……” 岑曦喃喃自语,两人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相爷,少爷,凤凰游来了。”鲁鼎这时推开门,小二跟在身旁,将盘子一一放到桌子上。 我被香味吸引,又坐回了桌旁。 “二位公子请慢用,本店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小二客气地对我们说完,就不再打扰我们,出去了。 “小鲁,坐,一起尝尝。”我指了指另一处座位“这凤凰游啊,可是难得的真品。平日里跟着你家主子装模作样,省吃俭用的,苦日子过得太辛苦了。” 鲁鼎一脸便秘地看着我,根本不落座。 是个人都知道这沈相是想拿他当话题开涮,他又不傻。 “咳咳”我抬手掩饰尴尬。 “吃吧,不必拘谨了。”岑曦见我迟迟不动筷,知道我的顾虑,不禁微微叹息一声。 无论何时何地,她似乎都是最理智的那一个,一步都不肯错。 呵,这天下,大概在她眼里就是一盘棋局吧。 没有风花雪月,也不值得感时伤秋。 我不敢看他,匆匆用筷子夹了一块。 我本以为区区市井之物,纵使有些名声,也是万万比不过皇宫御厨的,没想到刚刚将它放进口中,那种让人垂涎欲滴的感觉一瞬间就充斥了大脑。 太好吃了! 我有点后悔请岑曦来了。 看我眼神有点不对,岑曦疑惑地也夹了一块尝尝。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少了两块的盘子,心痛地无以复加。 啊,我的凤凰游! 放下筷,岑曦拿帕子擦了擦嘴。 “不吃了?”我大为不解。 岑曦点头,取过茶,他慢慢喝了起来。 “为什么?” 怎么可能有人能挡住它的诱惑? 岑曦摇了摇头,并未解释。 “说说你请我来的目的吧,我该回去了。” 我有些发愣。 “这么快?” 他点头“嗯,父皇该要找我了。” 我停下筷,什么都没说,直接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扔给了岑曦。 “交给你六妹,就说是我的赔礼,恳请她能既往不咎。” “你得罪我六妹了?” 这也太奇怪了,他就没见沈青枝跟女人有过什么纠缠,何况是他出了名难缠的六妹? “ 我也不知道啊。”我很无辜,“她今日对我可凶了。” (第七章)玉菊山——玉姿倾城风华貌 “……”岑曦。 “总之,女人嘛,哄哄就好了。”我尽量说服自己的心虚“她一定会喜欢的。” 岑曦上下瞥了瞥我,最后他将胭脂拢进袖中。 干嘛这样看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兄妹俩还真是亲兄妹,看人都是这么莫名其妙的嘛? “生得倒是人模狗样的。”喃喃一句,岑曦转身离开了去。 “……’” 他的眼睛莫不是瞎的?这么些年,他竟然才看出本相的英俊天姿! 啧啧,嫉妒我早说啊,藏着掖着有意思么? 扔了筷子,我撑着头看窗外的景色,幽幽琴音绕耳,不觉中竟有几分惆怅自心间升起。 人间嘉味几分起,不遇缘来凭哭泣。 正愣神,对面雅鸢阁的窗子忽然被打开,琴音也停了下来。 我眨了下眼。 雕花木格微隐在合欢树下,如玉公子轻抱古琴,静静凝视着我。他的腰间碧佩镶坠,锦帶环绕,一袭月白长袍潋滟,风月无双。 我不动,他却将琴放在了窗边,自己坐下,指尖轻触琴弦,唱了起来。 “秋雨寒霜露晓天,珠碎青石路不绵。 前程难望烟杨柳,难见炊烟难与欢。” 一首唱完,他看了我一眼,又唱道 “掩木门,流光碎,凤冠霞衣已成泪。 登高阁,望君归,枯藤残落散蔷薇。 往昔韶华如梦醉,谁记当年,小桥流水。 转朱阁,凝月坠,三千桃花尽成灰。 拨弦断,箫声吹,伊人倚楼南柯绘。 凤尾瑶光寥落辉,三载浮生,梦影怎追?” 他唱得很好听,声音清冽难凝,如冰泉敲击玉石,如残霞绚烂天际,纵是喧嚣闹市,自他眼中,似乎也可以高山流水,雀啼莺鸣。 微眯眼,我笑了。 琴声止息,他没说话,也不起身,静抚琴身,他垂下眼帘。 “从来不曾听闻过堂堂顾相也会这些词吟曲唱,今个儿在下真是大开眼界了。”他不说话,我却是要抓住机会嘲讽他几句的。 这般冷嘲暗讽,顾元城竟未同往常一样跟我针锋相对起来。 他只是垂眸笑了笑,不置可否。 “很久以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当一名琴师。” 我愣了一下。 “在偌大家族中,我最是喜欢病弱的十三叔。他弹琴很好听,词也唱得好听,渺渺仙乐,竟是人间不可比。” “我与他差得太远,就像俗世人永远勘不破红尘情网,看不透真正清傲孤洁的谪仙。” 说到这里,我感觉他的声音有细微的颤抖。 “后来他死了,我也再碰不得他弹奏的琴。” “再不能看尽他眼中不同于凡世的风光美景。” “他死了……”世事繁华喧嚣便如尘光落尽,苍白无情。 哑然无言,他沉默,我也沉默。 他在悲伤,或许,我也在悲伤。 “沈青枝,你相不相信,有人生来就是被迫得取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被迫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的?” 他问我。 我拿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 “我一直都是如此认为的。”顿了顿,我道“顾元城,你也有天真的时候么?” 他隔着合欢花看我,眉眼末梢似乎带了些许天真得意。 “若是没有,岂不哀哉?”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种凉意突地窜进我心里。 不妙! 我将手中的瓷杯砸向顾元城,自己一个纵身,从窗户一跃而下。 顾元城那个阴险小人,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任谁能想到,一向自负的祁国丞相会不惜自话悲惨往事来吸引我的注意力? 真是……好样的! “少爷好久没有碰这把琴了。”陈夷抱着一把琴进屋来。 顾元城轻抚了抚琴弦,目光淡漠疏离。 “她值得本少为她抚曲。” 十三叔曾经告诉他,如有一日,他愿意为一人抚一曲百花盛开,他大概就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世界了。 今天,他打开窗看到她,不知为什么,竟想试一试,试一试十三叔的话可是真实。 “少爷多年不碰古琴,可会觉得生疏?” “不会。”顾元城拿过一旁的素纱,缓缓遮住繁花精美的琴身。 有些东西是刻进骨血里的,任是百年沧桑,依旧崭新如斯。 陈夷将琴放在案几上,他站到顾元城身后。 “少爷今日弹曲,可有什么不同以往的感受么?” 顾元城站起身,他绕过陈夷,推开房门。 陈夷以为他要走,便也不追问,谁想顾元城却是停下了脚步。 “窗子前的……合欢花很好看,等一下,你派人把它移到我府中。” 啊? 陈夷惊愕地看着顾元城离开的背影,只觉得今日自家主子的脑袋有点不正常。 他也是嘴贱,问那么多干嘛?这不是替自己招事么! 快快快,快啊! 我一路飞奔,什么仪态气度,风流气韵,通通甩到了九霄云外。 救命啊,救命! 如果太子殿下出了什么事,我大概就剩以死谢罪这一条不归路了。 可恶的顾元城,你等着,就算小爷今日要下黄泉,也定要拉着你陪葬! 当我好不容易追上了岑曦时,他正被鲁鼎护在身后,没缺胳膊也没少腿。 太好了,他的脑袋还在! “大胆贼人,光天化日之下打家劫舍!本太子今日要将你们就地正法,为我芩国除害!” 我大吼一声,冲进了黑衣人的包围圈。 几十名黑衣人就这么被我一句话吓得集体迟钝了一下,我瞧准时机,猛地窜到岑曦身前。 来人毕竟是顾元城的手下,只一瞬,便又训练有素地向我们攻来。 鲁鼎和侍卫们纷纷上前迎敌。 “终于来了?”岑曦斜了我一眼。 我赶紧赔罪“是微臣来晚了,是微臣来晚了。” 岑曦瞪我一眼,拔出腰间软剑。 我一见,忙上前阻止。 “亲爹唉,你可不能上去拼命啊!” 岑曦推开我,就要加入战圈,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死死拽住。 “我去,我去,我去还不成嘛,我一定保住你家小鲁的性命。求求您嘞,给小的我留条活路吧……” 岑曦终于停下动作,他的眼睛转向我,嘴唇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只冷冷对我笑了一下。 我假装没看见,随便捡了一把地上死去黑衣人的长剑,几步上前,抬手就将一人砍翻在地。 鲁鼎见我离开岑曦身边,焦急地向我使眼色,他不敢开口大喊,怕岑曦更加引人注意。 我完全忽略鲁鼎的眼色,一人一剑挥得好不潇洒。黑衣人在我面前一个一个血溅三尺,倒地身亡。 “丞相大人!” 鲁鼎终究忍不住朝我喊了出来。 我挥剑砍倒一人,趁隙对鲁鼎大喊“快带殿下走,这里本相顶着。” 鲁鼎下意识就向岑曦靠近,黑衣人也跟着我的话,几乎全涌向了鲁鼎。 “走!”我一个回身,拉住岑曦就向皇宫的反方向跑。 身后的黑衣人见上了当,立马反身回来追我们。 鲁鼎反应也快,一个飞身,率侍卫挡住了黑衣人的去路。 我了解顾元城,此时回宫的路必定全被安排了刺客,与其自投罗网,不如先逃离京城,保住性命。 “前面的巷子四通八达,只要我们冲进去,任刺客有通天本事,也难抓住我们。”我拉住岑曦,边跑边说。 岑曦不言,只随着我拼命向前冲。 我可懒得管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性命最重要! 快了,快了,还有几步! “殿下!”远处鲁鼎惊呼。 我几乎就在鲁鼎大喊的一瞬间,用力地将岑曦推进了巷子。 岑曦踉跄地向前冲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他回头拉住我,一下将我拉进巷子。 “快跑,这里有条路,可以直接逃出皇城。” 我轻声对岑曦说了一句,拉着岑曦就向巷子深处跑去。 我既然猜得到顾元城会在回宫的路上设下埋伏,他必定也能猜到我会带着岑曦向京城城门跑,想必此刻城门前也埋伏了众多杀手。 要想活命,就只有这条路了。 好在顾元城毕竟身份特殊,不敢在芩国大肆追捕彻查,一时半会儿,他们绝不会察觉到岑曦和我的动向。 曲曲折折绕了许久,眼前终于出现了熟悉的枯黄色木门。 木门很旧,也很破烂,大大小小的破洞不少,阵阵冷风透过破洞吹进来,有种诡异荒凉的感觉。门上有一把大锁,虽锈迹斑斑,却牢固得很,岑曦用脚踹了很久也没把门踹开。 我在腰上找了找,然后摸出一把锈钥匙给岑曦。 岑曦无语地看我一会,方才接过钥匙。 这钥匙它旧啊,我也是不敢保证它还能用嘛。 我觉得委屈。 岑曦用钥匙开了好一会,那把大锁才颤颤巍巍地掉到了地上。 岑曦先一步推开门走了出去,我随后跟上。 “这里是……?” 望着眼前巍峨葱葱的群山,岑曦有点拿不准这是哪。 “这是玉菊山。” 我在心里白了他一眼。 “玉菊山离京城有八十里之远,这怎么会是玉菊山呢?”岑曦不解。 太子殿下有悠闲的资本,我可没有啊。 我推着岑曦往前走,边走边道“从官道走,八十里路到的是玉菊山的正面,这里是玉菊山的背面,因着……” 话还没讲完,脑中一阵眩晕,我终于还是坚持不住,向地上倒了去。 (第八章)皎月难逢凄凉夜 再醒来的时候,我眨巴着眼,淡定地看头顶高悬的月亮。 “醒了?” 岑曦不知道从哪用荷叶包了一点清水来,他将荷叶递给我,我坐起身喝了一口。 “嘶!” 动作扯到背后伤口,我下意识吸了口冷气。 岑曦看我狼狈的样子,眉头皱起,满脸阴沉戾气。 “受伤了,为什么不” 我感受到他的怒气,这让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是我受伤,又不是他受伤,他生个什么气? “一点小伤,不足挂齿。”我敷衍。 “小伤?” “呵……” 岑曦冷笑,他双拳紧握,冰寒的月光下是他冷峻彻骨的容颜。 其实岑曦长得很好看,几乎就是天神一笔一笔勾勒出来的完美画卷。我不是没有偷偷嫉妒过他的容貌,我也不是仅一次暗底下将自己和他对比,然后小声咒他来世不得朱颜,然而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就算是言尘大师笔下的谪仙人儿也是比不过他的容颜的。 可是今天,这苍茫月色下,我却觉得他诡异极了,就像一个被抓伤的狮子。 “我们只有进了玉菊山,才能真正的保证安全。” 我咬牙站起身,背后的羽箭被岑曦削掉一半,另一半仍深深插进我的血肉里,鲜血沿着伤口涌出,染了大片衣衫。 岑曦紧紧盯着我,明明是我受伤,他的脸色却比我还要难看。 “沈,青,枝!” 他一字一字念得咬牙切齿。 我摊手看他。 “如果殿下不想我们都死在这儿的话,我觉得殿下应该发挥一下博爱的精神,扶着微臣。” 岑曦闭了闭眼,狠狠吐出一口气。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也只有沈青枝这个家伙能让他如此失态了。 几步上前,岑曦一语不发,直接将我背到了背上。 “你干什么?” 我又惊又痛,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认为我是在做梦。 可怕的噩梦。 岑曦恨声道“废话少说,留着点力气拔箭吧。” 言罢,他背着我向不远处的玉菊山走去。 额…… 既然有免费的苦力,我哪还有拒绝的道理? 再说了,像我这种老百姓,这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让堂堂太子殿下纡尊降贵地背着走呢? “殿下累么?” “渴么?” “头晕么?” 山路悠悠十八弯,岑曦背着我走了许久,豆大的汗水从他额角滑到衣领上,我觉得良心有点痛,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他。 玉菊山山路崎岖不平,荆棘灌木纵横,即便有明月落光,小路上依旧树荫斑驳,冰冷黑暗。 莫要说是一个日日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太子,就算是经常进山打猎,熟悉山路的猎户,这深更半夜的,怕是也不敢进这片林子的。 我若是不和他说些话,确定他现在的身体情况,我真怕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我刚问完这句话,岑曦就不慎踩在了湿滑的青苔上,脚下一歪,再加上我的重量,我们俩没有意外地迅速向身后的山路滚下去。 “……” 这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么? 这要是滚到山脚,我估计自己是得去见阎王了。 怎么办,怎么办? 心中百般思量,就恨自己关键时候脑子卡壳,谁知岑曦竟然一个侧身,在我俩摔地的那一刻,双手用力将我护在他怀里。 明月如霜,山风冷冽,我就这么被他护着一路向下滚去,无数的碎石灌木扎进他的身体里,他的鲜血跟着流了一路。 也不知道算不算运气好,就在我们要一路摔到底的时候,一块凸起的巨木树根挡在了路中央,硬生生阻止了我们下滑的趋势,岑曦也因此狠狠撞在了树根上面。 闷哼一声,岑曦被震晕了过去。 “太子殿下?” 我小声唤他。 岑曦闭紧眼,什么声音也没有。 “岑曦?” 我有点着急,可是岑曦还是一动不动。 糟糕! 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借着月色看向岑曦。 岑曦的身上到处都是伤,金丝锦袍也变得破烂不堪,他的束发玉冠早不知道碎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里,就连他随身带着的软剑也丢了。 伸手碰了下他鼻梁下方,微弱的呼吸气体打在指尖,我舒了一口气。 若是岑曦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要垂死挣扎了,干脆直接陪着他跳崖殉葬得了。 “你说你,非要逞能背着我,这下好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现在还得我来扛你了。” 我背后有伤,背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扛上他先去找一个容身之所了。 说来玉菊山虽山势险要,大大小小的洞穴倒是不少。我一手撑着捡到的粗树枝,一手稳住扛在肩头的岑曦,朝着老远就瞧好的一处山洞晃悠悠地走去。 当我撑住一口气,缓缓放下岑曦的时候,我心里就一个念头:这货不愧是金石玉石堆出来的,真不是一般的重啊! “岑曦,有本事我们都把今晚的事情给忘了……” 我苍白着脸,坚持把这句话说完,然后…… 然后我一头栽到地上,不省人事。 我做了一个梦。 很模糊,也很冰冷。 一座华美高大的院子,一个扫地的老奴,一棵金桂树,一对精美的红灯笼。 这一切就组成了一个家,一个我的家。 “青枝,快来尝尝这碟桂花糕。”一双手温柔地把我揽进她的怀里。 我张开嘴,嘴巴里立刻被塞进了一块桂花糕。 “甜么?”一个女声问。 我摇头。 “不甜么?”她似乎有些困惑。 我还是摇头。 “青枝……” 我推开她的怀抱,一个人规规矩矩地站好。 “他要娶别人了。”我道。 她没说话。 “哪怕我按照他们的要求,这么努力去做一个男孩。”我继续说。 她还是没说话。 “女孩天生就该卑贱么?”我问她。 “不是……”她下意识反驳我,“你是嫡出的侯府长女,怎么会卑贱呢?” 我看着她的眼睛“如果我不是侯府嫡女,不是官家千金,不是富商小姐,我是不是就比男孩子要下贱?” 她惊愕我说的话,眼泪却一滴一滴止不住地从她眼角滑落。 我垂下眼,将盛满桂花糕的碟子放到她的手上。 “还有好多字没写完,祖母会罚我的。” 她看了看我,终是以帕掩泪,离开了院子。 有金桂随风掉在了我练字的宣纸上,我拿起笔,笔尖却停在纸上,晕染出大团大团的枯败墨迹。 十里红妆满城庆,谁怜金桂落纸宣。 我想, 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大概就是我自己了。 “不要,父皇!” 一声大喊,我猛地被惊醒。 睁开眼睛,我抬手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岑曦也醒了,他和我一样,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就这么愣愣地躺在山洞的地面上。 有点凉。 过了许久,我开口“为什么你总做同一个噩梦?” 岑曦将自己的唇角向上扯了扯,算是对我的问题的不屑。 “那你为什么总做不一样的噩梦?” 他这个问题问得好,我无言以对。 又静默了会儿 ,我问他“你梦到了什么?” 岑曦无所谓地笑了笑“尊贵荣华千年誉,痴心女子负心汉。” 我眨了下眼睛,道“那我们这次梦得差不多。” 岑曦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双手撑地坐了起来。因着动作幅度有些大,本来凝固的伤口又有血液流了出来。 我看了一眼他淡定的脸色,忽道“给我拔箭吧。” “我不会。”他直接了当。 “……” 我瞪他“就往后一拔,简单粗暴的会不会?” “不会。”他道。 “……” 我决定无视这个太子殿下,自己动手。 我本来就是面朝大地躺着的,拔箭也算容易一些。我伸手去够背上的箭,够了几次都没够到,反弄得我一脸扭曲,痛不欲生。 岑曦看不下去,他阻止我。 “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我瞥了他一眼,语气不善“再不拔,我还有命么?” 岑曦被一噎,呆了下。 “我说岑曦,你真要眼睁睁看着我自己拔箭啊?” 我真想撬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岑曦反应过来,他看着我背后的伤似乎有些紧张和恐惧。在我的目光注视下,他颤抖着把手放到我背上的断箭上。 就在他要闭眼拔箭的时候,我大喊“等等!” 岑曦直接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岑曦恶狠狠瞪着我,一脸怒气。 看着他那个样子,我想不害怕也不行啊。 “那个……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去找些止血的草药,以防万一比较好……” 岑曦好像松了一口气,他扶着墙站起来。 “你在这儿等着,别乱动。” 说完,岑曦就往山洞外走。 “喂!”我叫住他“你知道找什么草药,怎么找么?” 我只是随口说说啊,我们两个都只是个会纸上谈兵的公子少爷,哪会那等活呀? “我觉着直接拔,更为稳妥。”我弱弱补上一句。 岑曦压根就懒得理我,直接走了。 待岑曦走远,我咬牙,抓住墙上的藤蔓站了起来。 昨日之所以选这个山洞,除了是因为这里最为安全,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附近有一处水源,我的伤口必须赶快清洗。 我扶着墙往外走,很快就到了水源之地。 一切我都计算得很好,等岑曦找完草药,我也回到了洞穴了,只是还是出现了意外。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第九章)流水落花总无情 “碰巧。” 来人站在原地,既不向前,也不离开。 对于这么随便的回答,我表示唾之以鼻。 “受伤了?” 见我没开口,他将目光全部放在了我的身上。 丛林茂密,灌木横生,现在朝阳刚刚升起不久,山里的光线很暗,我不相信他能看到我的伤口。 他在试探。 因为我的声音。 “你追捕的那么严密,步步紧逼,倒是好本事!”我冷嘲。 “是你要与我作对。”顾元城眼神冰冷,语气无情“敢与本少作对,没有人能有一个好下场。” 我笑,冷着容颜走近他几步。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我问他。 顾元城不说话,只冷漠地盯着我。 见他如此,我故作了然状“哦,本相差点忘了,本少在去救太子殿下之前,特意吩咐自家小童,让他去找禁卫军首领杨杰前来护驾,杨杰此人,年轻有为,武艺高强,怕是此刻顾相的手下都被他牵制住了吧?” “新来的琴师,人间至味凤凰游……如此明目张胆,引人注意,顾元城,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我冷喝。 听我这样说,顾元城却是笑了。 “明知是陷阱,沈青枝,你还是毫不犹豫跳了下去,拉着你的太子殿下一起,不是么?” 是,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可以说是我策划的。 当四周总有意无意向我传来雅鸢阁和游凤楼的消息时,我就猜到了是谁在有意为之,也为此做了一些手脚。 “你不是料到我会这么做了么?何必说得我很奸诈似的。”我嘲弄。 顾元城的视线一直不肯从我身上移开,我知道,他还不确定,或者说,他在赌,赌我重伤在身。 “是,我是料到了。”顾元城眯眼“或许我们唯一漏算的,就是你家小童和我的护卫了。” 一直不见孙沪,我就知道了原因。 “是孙沪告诉你那条路的?” 顾元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问道“本少的护卫,你藏哪了?” 我无辜地看着他“你的护卫,本相如何知晓他的去处?” 顾元城沉下脸色。 尘曦微光透过层层树隙洒下光屑,幽暗的丛林渐生明亮,头顶的树梢快受不住阳光的重量,就要把周围的一切照得明明白白。 时间不够了! 可我不能轻举妄动。 岑曦快回来了,他也知道他快回来了。只要岑曦回来,二对一,顾元城绝讨不了什么好处。 前提是,他不会在此时要了她的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树荫也渐渐变小,我握紧拳头,准备拼死一搏。 “这次便算是平手好了。” 就在我准备先发制人的时候,顾元城忽然打破平静。 我愣了一下。 这么久了,我不信他没发现我的不对劲。 “明天本少就会离开芩国京城,今天就算是对你上次设局的一个回礼罢。” 顾元城随意拂袖,脸色恢复成平常的样子。他讲得满不在乎,却又似乎别有深意。 顾元城是我前半生里最想弄死的人,同理,他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置我于死地的机会。若说他会大发慈悲放过我,我宁愿相信他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必须马上离开,他已经耗不起时间来和我赌一场了。 我冷笑“顾元城,你怕了?” 顾元城扭头。 “沈青枝,希望下次见面,不是在你这么狼狈的时候。” 我了解顾元城,他这么说,算是为我们的交易表示了诚意。 “陈夷在李大爷的猪棚里。”我道。 闻言,顾元城不怒反笑,初升的光芒落在他的眼睛里,流光溢彩,俊逸迷人。 “是为了给你弟弟报上次的一箭之仇么?” 我垂眸。 “是为了能有一个交代。”结束一场无聊至极的麻烦。 顾元城见我眼色变了一下,他背过身,清晨的风拂过他的衣角,碎碎流光。 “孙沪在雅鸢阁里,我会放他回去的。” 我随意“哦”了声,算是对他的回答。 顾元城皱了下眉,好像对我敷衍的回答感到不满,他又回身看我。 刺目的血红色蓦地闯入他的视线,他愣了愣,眼里有数道流光闪过。 最终,他闭了闭眼睛,什么也没有做。 “下一次,”顾元城开口“你不会再这么幸运了。” 言罢,他径自拂袖离开。 一直强装淡定的我,终究是脱力般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四肢颤抖。 鲜红的血珠连成串般顺着衣摆流进小溪里,我看着溪水上的模糊倒影,嘴角扬了扬。 “为什么这样做……” 小溪隔岸,岑曦紧紧盯住我的眼睛,冷峻的脸庞上竟是淡漠地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原是他回来了呀,难怪顾元城走得这么干脆。 我忍住血液流失带来的寒冷,尽量说话不打颤。 “我想看一看你的心。” 岑曦嘲讽地笑了下,衣袂敛动,他直接涉水而来,携着风雨之息。 “我的心?”他靠近我,眼睛几乎要碰上我的眼眸,“沈青枝,你想看我的心?” 我下意识屏住呼吸,眼帘下垂,躲开他那样冰冷的审视。 “呵……”岑曦退开一步,了然笑起“你不过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有决心要坐上那把龙椅罢了。” “沈青枝,你我也算是兄弟,你既然想知道,何不直接来问我呢?” “我们不是兄弟。”我否认。 当他那么容易听从我的建议去找草药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他很早就知道了我的女儿身,或者说,从我踏入帝王朝堂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了。 知道我的所有。 可我却从来没有看透过他。 岑曦僵了一下身形,随之他轻声笑了起来。 “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聪明付出代价的。” 王权高位,风云朝堂,聪明的人太多了,若是连基本的收敛藏拙都做不到,也许哪一日就会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身不由己,尸骨无存。 “嗯。”我同意他说的话,“殿下说得对……可皇上若不是看出我这一点,他怎敢放心用我呢?” “岑曦,太子殿下……” 我苍白着脸,昏沉的思绪一波一波袭来,终究将我淹没,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他的眼神,就坠入了黑暗。 自古,臣为剑,君为鞘。君王要的,就是像剑一般锋利的臣子,能为他想做的事扫除所有障碍,无往不利,无往不胜。 岑帝是这么想的,祁帝亦如此,将来,岑曦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咳咳咳……” 我迷迷糊糊有了点意识,半睁开眼睛,冷冽的山风猛地刺入眼球,陌生的景色让我晕眩。 “坚持住,就快到了……沈青枝,你会活下去的。” 察觉到我的动静,背着我向山上走的岑曦立刻出声安慰我。 我好像回答了他一声,又好像没有。 浑浑噩噩间,我感觉到他有几次摔倒在地,然而他却将我护得很好,好到我一点痛意都感觉到。 “恳求前辈,救救她……” …… “我虽身无长物,可只要是前辈要的,我必定双手奉上。” …… “医者仁心,佛者慈心,前辈若是坚持……” …… 半梦半醒中,我感觉有人喂我喝了点什么,又在我背上涂涂抹抹了会儿,然后一阵剧痛,我就没了知觉。 “施主的伤虽都在皮外,却大大小小不下百余处,可要贫尼也为施主诊治一番?”一身素服的老尼站在屋门口,对着一直站在门外的岑曦说道。 岑曦摇头,拱手道“前辈已然破例救了我的兄弟,在下岂敢再因一点小伤劳动前辈?前辈告知在下药房在哪里,在下自去取些止血的药就行。” 老尼姑抬手指了一间屋子,面色平静。 “自右数第二个架子第三层。” 岑曦道谢,却没立刻离开。 老尼淡淡扫了一眼岑曦,道“她虽多年习武,却毕竟是一副柔弱身子,没有一年半载,她是不会完全好的。” 岑曦道“若是养伤不足一月就奔波劳累,可会对她的身子造成什么影响?” 老尼什么话也没说,臂间拂尘一晃,自朝不远处的佛堂走去。 叹了口气,他已经明白了。 岑曦走近屋子,抬手放在门上,顿了顿,他放下手。 “我知道,你其实早就猜到了父皇会把你的事情全部告诉我……” “我只是不明白,这么多年的兄弟做下来了,为什么你要选择此刻来揭穿这层窗户纸?” 岑曦负手站在门外,他抬头看天上的云彩。 “是因为顾元城么?” “他潜入京城,棋局就算开始了。” 权利地位,富贵名誉,在这些面前,每个人都是这样的贪婪,这样丑陋不堪。 或许,聪明人比得就是欲望的无限大和无限小吧。 “沈青枝……我们留下来吧。” 留在这片青山绿水中,留在这片世外桃源里,留在这片安宁寂静的玉菊清香下,不问人间繁华,不问世事喧嚣。 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岑曦自嘲地笑了笑。 他说这些话是给谁听的呢? 本就是他自己,不是么。 岑曦朝药房走,他该给自己上药了,不然还没等沈青枝醒来,他自己就得先奔赴黄泉了。 (第十章)病花犹遭辣手摧 “当当当!” “当当当!” “当当当!” 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又跳了跳,我终于忍不住,凭着现在这个破身体,我压着嫌弃和烦躁,一把扯开盖在身上的毛毯。 “岑曦,你究竟在干什么?” 一大清早,他就把我带到这个毛也不长的山崖上吹冷风,自个儿在那敲敲这个木头,砸砸那个石头的,我头都被他敲大了。 岑曦白了我一眼,觉得我智力有问题。 “盖房子啊,你看不出来?” “!!!” 我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也叫盖房子? 几块木板钉在一起,没门没窗,立都立不稳,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几块破石头,这咱也不说什么了,就说屋顶,屋顶全是缝,抬头向上看,天上飘过几片云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更好笑的是,这玩意儿还没半个人高! “给猪搭棚,你也要问问师太开不开荤,能不能屠戮生灵啊?” 料想岑曦肯定是没有想到这么多事,我决定提醒提醒他。 岑曦停下手里的活,他握紧铁锤,扭头恶狠狠地看我。 “要不是你重伤在身,我不捶你一锤子,我都枉为人身!” 这话我听着就不服气了。 “您老一早就把我叫醒,硬是拖着我这个重伤在身的人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崖头上面吹冷风,我说大哥,您哪点把我当个病人来看了?” “不是给你盖了毛毯了么?” 岑曦对于我的指责也表示不满。 “就这破布?”我用两根手指夹起被我拂到一边的灰色毛毯“给我擦地板,它也不够格啊。”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岑曦问。 我瞥了他一眼,随手又把毛毯放到一边。 “要是有金丝天羽雪绒毯呢,那当然最好;若是没有,金丝苏锦山羽毯我也勉强接受。” 岑曦一句话也没有,直接转头,又开始他自己的敲敲砸砸。 “切!” 我一挥手,撇开头去看崖下的云烟。 “当当当!” “当当当!” “当当当!” 忍!忍!忍! “哎,岑曦。”我叫他。 “干什么?”岑曦手里的动作不停。 “我虽然书读得不多,但也知道玉菊山天音师太的名头。此人虽身披佛衣,却是一等一铁石心肠的人物,你是怎么请动她为我诊治,还收留我们养伤的?”我问。 岑曦避而不答。 “知道书读得少,还不懂藏拙么?”讽我一句,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扔给我“拿去,好好读读。” 我呸,谁要藏拙啊!本相自谦一下,你倒是会顺坡下驴。 心里哼哼个不停,面上我还是不敢公然给太子殿下落面子的。 拿起岑曦扔过来的书,我看了一下书名。 “《破尘》?从来没听说过……是一本玄学书籍么?” “嗯。”岑曦点头“天音师太说了,限十年为期,十年之内,若我们可以破解此书书中真意,就同意我们暂且在庙里住下。我答应了她的要求,并立言,若毁此誓,万箭穿心。” “啪嗒。” 书从我手上直接掉到地下。 我呆愣地看着岑曦,脑中一片空白。 岑曦没听到我说话,疑惑地转头看我。 “你怎么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猛地回神,胸中一口气上不来,我捂住胸口咳得昏天黑地。 岑曦见我如此,手中的活也不顾了,他拿起一旁放置的茶壶倒了一杯水,然后走到我身边,将茶盏递到我嘴边。 “喝点水。”岑曦担忧道。 我就着嘴边的茶盏,将里面的茶水喝了个干净。 喝完水,我气顺了些,随即一把就将岑曦推坐在地上。 “岑曦,你活腻歪了是吧?你不想活,别拉着我呀!告诉你,小爷的命可金贵着呢,哪能由你往死里的折腾?”我破口大骂。 岑曦很无辜地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他又走回干活的地方。 “你至于么?这么大的火,都快把玉菊山烧了。” 我至于么?我至于么! “你大爷的!这道上谁不知道啊,玉菊天音,佛面杀心,被她盯上的人,凭你是什么豪富大贵,侠客命官,哪个人能逃得过她的追杀?我真是万万没想到,岑曦殿下,你原来是嫌命长呀!”我气得伤口疼。 岑曦听我这么激动地大骂,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捣鼓自己的活,当当当当当响个不停。 他这是在藐视我啊! 我“嗖”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捡起地上的《破尘》,头也不回地就往山庙走。 “厨房里温着你的药,回去记得喝。”岑曦出言提醒。 我摆手,缓缓往前走。 岑曦不再管我,低头摆弄起自己的玩意儿。 大概走了一个时辰,我终于磨蹭到了庙里。从厨房取过汤药,我端着它走到了佛堂门口。 佛堂里,金佛刺目,威严悲悯,佛手拈花,大象无形。 我靠在佛门门框上,慢腾腾喝一口汤药,两只眼睛随意地打量着佛堂的布置。 佛堂很是简洁明了,大大的窗户,缥缈渺的香烟,高高悬挂的金黄帐幔,正中央的蒲团上,一人静跪,无声无息,无念无动。 若不是一声声规律的木鱼声提醒我,我几乎下意识就忽略了那身披灰衣的净香侍佛之人。 哪怕,我就是来寻得她。 我眯眼,脑中有无数想法接连闪过,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像她这样的人,或许真的已经接触到了佛的世界。 我默默喝着自己手里端着的汤药,暗下决心——汤药喝不完,绝对不开口讲话。 天音师太也不管我,自顾自念经敲鱼。 天光从窗子外洒进,一格格窗户格子影印在洁净的地面上,佛香袅袅如烟,一回一荡,一拂一卷间皆是红尘婆娑,岁月恍然。 我自屋外往里看,只见佛光柔和,佛音静寂。 喝完了药,我反倒有些犹豫。 “施主前来,可是找贫尼有什么事么?”天音师太竟先开了口。 木鱼声停,我突然觉得有点不习惯。 手放在嘴边轻咳了两声,我道“山中清冷,前辈何不四处云游一番?毕竟天下之大,风光无限,若是总屈居于小小的玉菊山,人之一生,未免可惜。” 天音师太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她对我道“此山虽小,却已包含花水虫鱼,日月星辰;此庙虽窄,吾心已纳宇宙洪荒,千情万恨……世间风光吾已看尽,何需再暗恼惋惜?” 好玄妙的一番哲理,好开阔的胸襟,好高尚的境界,真真是让我这个凡夫俗子感到汗颜啊。 我将手里的碗往下一翻,见没有一滴汤药剩下,便又将碗翻了过来。 “古人常说,一叶知秋,一字识人。今日听了前辈这一席话,晚辈真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我拍她的马屁,“由此可见,前辈果然是山中高人,云中散仙,我等凡尘俗人是万万比不得前辈的。” 天音师太不说话。 我疑惑。 难道是我夸得不够虚伪?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开口胡吹道“听闻神界仙山蓬莱居住着一位智者,此智者上知天文命理,下晓红尘俗事,这天地三界的命盘,他只要掐指一算,便可算出。依在下看,前辈已不同凡人,可比肩仙神了。” 天音师太依旧不说话。 我的喉咙有点哑,但任是我怎么将她夸的天花乱坠,离谱滑稽,天音师太一直就没什么表情,她只是闭着眼睛,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地向前拨动,佛衣清简,无悲无喜。 我看着她的那个样子,心里只觉得讽刺。 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我相信他终有一天能洗净血污,成仙成佛,可一个满心仇恨,厌弃世人的信徒,我不相信他能成佛。 哪怕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佛的人。 我还待继续夸她,天音师太却出声打断了我。 “施主是来毁约的?” 一针见血,厉害! “前辈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么,在下哪消受得起呢?”我双手抱胸,神色镇定,“岑曦乃当朝太子殿下,地位尊荣,万人匍匐,其有天命真龙护身,运不可改,前辈既信奉这玄学佛理,当知顺应天理才是,怎么也学那些宵小俗子,迫人立誓,设计圈套?” 天音师太敢给十年时间,让我和岑曦悟出《破尘》真意,这足以说明此书的困难程度,指不定她自己也未能悟出这本书的玄念呢。 可见,她就是设计想要整我俩,顺便杀个把人,过过瘾。 “阿弥陀佛。”天音师太对佛祖行了一礼,然后站起身。 “贫尼虽铁石心肠,却从不强迫他人。”天音师太对着我道“尘世虚影早已遮住了施主的眼睛,施主现在就如同一个盲人,不见四景,亦不见花鱼虫鸟。施主若真心想要知晓真相,何不亲自去寻找有关这件事的蛛丝马迹?” 我抿唇看她。 天音师太握着佛珠,神色淡淡地从我面前走过,出了佛堂。 “何谓智也,聪而万物清;何谓愚也,拙而百世透……” 天音师太边离开,边轻吟词句,初秋的枯叶随风落在她的袈裟上,她将枯叶拈进手心,又任它随风而去。 (第十一章)皎月凝光天国色 真是潇洒。 我叹了口气,弯下腰,随手就把药碗放在了佛堂门口。 蛛丝马迹? 呵。 在我醒来的的第二日晚上,我打着上茅房的借口早就去过寺庙门口了。岑曦是自愿还是被迫,天音为什么会救我,岑曦为什么含糊其辞……我通通都一清二楚。 说来那天的月光倒是很大很亮,就算是阴影笼罩的灌木草丛,我也能够一眼看见那两个深深凹进去的土坑,土坑虽被野草遮住了些许,但被狠狠压入泥土里的灌木上的血迹还是显露在皎洁的月光之下,刺目而腥红。 “佛门自有规矩,贫尼身为佛门弟子,自也有自己的规矩,施主若是愿意应了贫尼的规矩和要求,贫尼便搭救这位受伤的施主,若是不愿,就请下山去罢。” “什么规矩?” “跪在这儿。待明日天明,你就可以来见她。” “好。” “施主可要想好了,身负帝王之气的人,一旦因为旁的原因下跪,或许就不再是天命之人了。” “我从不信命。” “阿弥陀佛……如此执念,最是万劫难复。” “劫数?呵,路是我自己选的,我绝不会后悔。前辈还是请说您的要求吧。” “贫尼要你……” 昏迷前听倒的最后一句话竟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然后呢?岑曦,你究竟想要我欠你什么。 回到自己的院子,我在树下的木制躺椅上躺下。 虽然在庙里静养了半个月,背后的箭伤却还是疼痛难忍,只走这么半日,我竟然已经精疲力尽了。 唉,看来我是真的年纪大,不中用了。 我抬头看头顶的树叶,无聊地一片一片数了起来。 “一个王八龟,两个王八龟,三个王八龟……” “二百零一个王八龟,二百零二个王八龟,二百零三个王八龟……” “一千二百三十一个王八龟,一千二百三十二个王八龟,一千二百三十三个王八龟……” 岑曦午时回来,跨进院子的时候,就看到我半眯着眼,百无聊赖地数着树上的叶子。 他觉得好笑。 “沈青枝,你也太幼稚了吧?” 我转头看他。 “你先看看自己身上的刨花,再来说我吧。” 岑曦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只见大半个袍子上都沾满了刚刚刨下的刨花,有的是碎屑,有的是整个一朵,点点缀缀,拥拥挤挤,好不花哨。 假意咳了声,他摆手“庙里僧袍多的是,换一件就是了。” “不是能在庙里住下么?你干嘛还这么卖力,非要去建那个破屋子?”我不明白。 他没靠我太近,大概是怕我因为他身上的刨花而打喷嚏,从而导致我身上的伤口裂开。 “秘密。”他朝屋内走去“等你好了,我再告诉你。” 秘密? 什么秘密? 我瞅了瞅他进屋的背影,复又抬头看头顶上的树叶。 这颗菩提树的枝丫伸得很长,坐在它下面向上看,我竟然看不到周围刺眼的日光。许是菩提生性高洁,不喜凡间之物,半日了,这颗菩提树上就只扑棱棱飞过一只雪白的鸽子。 “还待在那做什么?快来吃饭了,吃完饭,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岑曦换好衣服出来,看我还在那盯着树叶发呆,忍不住出言提醒我,顺带还有些神秘地勾了勾唇。 我撑着躺椅两边的扶手站起身,背后的伤口因为我的动作撕裂了下,我疼得皱紧了眉。 岑曦的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他走过来制止我的行动,将我轻轻按回了躺椅上。 “罢了罢了,我喂你。” 言罢,岑曦转身回屋,不一会就端着盛满饭菜的碗走了出来。 “张口。” 岑曦用勺子挖了一勺饭放在我嘴边。 哎呀,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呢? 芩国最尊贵的太子殿下竟然亲自喂臣下吃饭。 我撇开头。 “我有手。” 岑曦闻言,眼神立刻变得犀利起来,他瞪着我,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沈青枝,你怎么了?” 我无辜地看他“我没怎么啊?” 岑曦把勺子往我嘴边靠了靠。 “我亲自下厨,你怎么也不该再为难我才是吧?”岑曦叹了一口气,放软语气“我做的饭虽说比不得你侯府的膳食,但勉强还是能入口的。” “这里人烟稀少,寺里又只备了些许清淡小粥,你才受过重伤,我特意晨起去深山老林里打了一只野鸡,你吃点,也好补补身子。” 我撑着椅子站起来,岑曦要扶我,我推开他。 “岑曦,我只是你的臣下。”我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做的太过了。” 若是将来,你想凭这些情谊来换些什么,我不会动容。 岑曦愣住,随即他笑着摇头。 “错了,错了……在朝堂上,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年丞相;在东宫里,你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臣伙伴;在侯府,你是尊贵雍容,不可一世的世子少爷;在芩国,你是风流倜傥,皎若明月的世外公子。” “可是,在这荒野深山,在这谁也不认识你我的偏僻角落,沈青枝,你便只是一介平民百姓,一个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了。” 却原来是这样简单的理由么。 我“哦”了一声,直接往躺椅上一躺。 “本少饿了,要吃……唔……” 我的话还没说完,岑曦直接把饭往我嘴巴里一塞。 吃完饭,岑曦将东西收拾收拾,带着我出门了。 一路上,草色渐深,飞禽走兽频频与我们擦肩而过。山路虽不好走,但一路的风光美景倒是让我这个总是圈在某处的人心情畅快。 岑曦走在我的斜前方,他不时用从庙里拿来的砍刀将路前的杂草荆棘砍断,以方便我这个受伤的人通行。偶有野兔蛇虫从他砍下去的地方窜出来,岑曦没有伤害他们的性命,只将他们驱赶了去。 路上走了许久,走到后来我走不动了,岑曦先是搀扶着我,最后干脆背着我继续往前走,眼见夕阳已经垂落在半山腰间,岑曦终于将我放了下来。 “这是哪儿?” 好不容易停下,我一时觉得头晕眼花,不由地用手撑住了额头。 “喝点水吧。” 岑曦见我难受,便从腰间取下水袋递给我。 我接过水袋,一口气就喝掉了半袋水。 胸中闷气顿时消散,我将水袋递还给岑曦。 “这里叫天夙谷,玉菊山里最清幽的地方。”岑曦见我缓了下来,便开口道“本来这里只是上山樵夫随口叫清菊谷的地方,后来有隐居的名士偶路此地,见这儿清幽寂静,天蓝如碧,更有玉菊团簇盛开,如云如雾,似仙似神,便吟了一首诗,拿它的题做了这儿的名字。” 听他这样说,我放眼望去,就见葱葱茏茏的翠色下,团团簇簇的清菊漫山遍野地盛开着,暖霞似锦,云雾烟笼,晚间的潮湿凝成露珠,缀在花瓣的瓣尖儿上,夕阳柔缓的光洒在花朵上,点点碎碎,晶莹闪烁。 花海间有一座石雕的小亭子,亭子旁有一条小溪,小溪蜿蜒,清澈的溪水中有不知名的鱼儿欢快地游着,银色的鱼鳞在夕阳下闪着纯洁的光,自在逍遥,好不惬意。 潺潺的流水声伴着鸟儿清脆地啼鸣,花海间白色的蝴蝶来回蹁跹,就连晚间的风也跟着清爽起来。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安宁的地方。 或许这比自己独自走过奈何桥,感受死亡冰冷的时候还要宁静吧。 或者说,是更加鲜活,自然的生命力。 “大概只有这样清幽的地方才能养出这样清纯的花。”我感叹。 岑曦扶着我坐进小亭子里,他随手拂去我衣裳上沾着的花瓣,然后在我身旁坐下。 岑曦摇头,对我道“能否养出纯洁的花,重要的不是花,是养花的人。” “天地无私,养出的花自然洁白无瑕。” 我将视线从花朵移到岑曦身上“世人皆有妄念嗔痴,如何能无私忘我,养出这样的花?” 岑曦闻言,笑了起来,他伸手指向一处玉菊。 “看到溪水旁的玉菊了么?” 我点头。 “除了靠近溪水的玉菊,其它的花全是那位隐者栽种的,百年来,花叶相接,不曾凋败。” 我讶然,也不解。 岑曦见我如此,有些无奈。 “我不能说你的认知是错的,可是有时候,太过聪明和理智会让你看不清一些东西。” 我垂下眼帘,岑曦看不清我的神色,自然也猜不到我的想法。 “天快黑了,我们怎么回去?”我突然问。 岑曦看了我一眼,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天色。他往身后的亭柱上一靠,摘了一朵花放在鼻下细闻。 “这里有条小路直通白天我带你去的山崖,屋子已经造了大半,我们今晚就住在那里好了。” 我有点没办法接受。 “就那个破屋子?我们能钻的进去么?” 岑曦的脸黑了一下,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恢复了过来。 “你只要跟着我去,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瞧他说话的样儿,我估计他是有底牌等着我的。 “若我不去,你是不是又要保密?” “那是自然。”岑曦抖了抖自己的衣袖子。 (第十二章)浅水天夙玉菊幽 “切。”我白了他一眼。 岑曦一点也不在乎我对他的鄙视,只将手中的花拢进了袖子里。 “今个儿做的烤鸡不错。”我道。 想了想,我觉得还是不要太过放肆的好。 被我夸奖了一下,岑曦似乎并不领情,他换了一个坐姿,离我远了些。 “要想再吃,自己动手。” 真是警觉,这样都不上钩。 我有点感伤。 “兄弟,我有伤在身啊,你忍心么?” 岑曦点头。 “忍心。” “……” 好你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哼! 我嗖地站起身,岑曦抬眼看我,我拍拍衣服去小溪里抓鱼去了。 吃不到烤鸡,吃个烤鱼总可以吧? “要不要我帮你?” 岑曦有点不放心。 我硬气回道“滚!” 然后? 然后我去抓鱼,鱼没抓到,倒是溅了一身的水,最终鱼还是岑曦抓捕上来的。 噼里啪啦的火星从柴堆里不时迸出,火光四溅。架在火堆上的两只烤鱼持续不断地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不知是吸引黑暗里的光芒,还是馋虫。 我强忍口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严肃。 “堂堂一国太子,你是从哪学的这手本事?” 岑曦瞥我“馋了?” 皇室的人说话都这么直接么? 我咬牙,拼命心里暗示自己移开紧盯着烤鱼的视线,可我的视线像是被什么黏在烤鱼上似的,怎么也移不开。 沈青枝啊,沈青枝,你的骨气呢? “馋了。”最后我放弃挣扎,老实道。 岑曦敲了敲手里的柴枝,摆谱道“可是……我抓的鱼,我烤的鱼,为什么要给你吃?” “你!”我瞪他。 “嗯?”他回瞪我。 气势一萎,我用两手握住柴棍,身子向岑曦的方向倾了倾,眨巴着眼,恳求地看他。 “芩国最尊贵的太子殿下,你行行好,给我这个老百姓一口饭吃吧,我都快饿死了。” 见我这个样子,岑曦闷声笑了起来。 “历史上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贪吃的丞相了。” 我连连点头。 “是是是,殿下说的是,我就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贪吃丞相……你看,这鱼能不能舍我一条?” “好吧。”岑曦大发慈悲,点头道“只要你现在给我背一段《三字经》,我就给你吃鱼。” 我愣住,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青枝?” “青枝?” “沈青枝!” 我猛地回过神。 “你怎么了?”岑曦疑惑地问我。 我垂眸,眼中的苍白和恨意一瞬闪过。 “没事。” 我坐回自己的位子,手中握着的柴棒被我随手扔进火堆。 火光一亮,随之迸溅开来,飘飘洒洒,如星如辰。 “你若是怕羞,这《三字经》不背也罢。” 岑曦将火堆架上的一只烤鱼递到我面前。 我看着他手中冒着油光的烤鱼,先是扯了个笑给他看,然后一把拿过烤鱼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岑曦嫌弃地离我远了点。 “吃相真差!” 我懒得理他。 有本事他不吃干饿着啊。 磨磨蹭蹭许久,中间我缠着岑曦又烤了两条鱼,两人捡柴捕鱼,加之小小迷路了下,当我们历经曲折到达小破屋的时候,头顶的月亮已经偏西了。 “你说好的‘不后悔’呢?” 我缩着身子,任青丝在崖头上的冷风中凌乱一片。 岑曦的身上明明也有伤,可他似乎一点也不冷。面色平静地走到小屋旁,他弯腰爬了进去,不一会拿着一件毛毯爬了出来。 “裹上。” 岑曦将毛毯扔给我。 这不是白天我嫌弃的那件么? 我接住毛毯,虽然我心里恨不得立刻用它裹紧了自己,但为了面子,我还是迟疑了一下,没裹。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现世报吧? 来的也太快了点! 岑曦根本就没想理会我内心的纠结,他转到我身后,我还没明白他要干什么,就见他伸手将我往崖头外一推。 “救命啊!” 千钧一发之际,我一把抱住一边的大石头。 “你想谋杀吗?” 我吓得腿软。 岑曦瞥了我一眼,鄙视地说了一句“白痴”,便自己也走到崖头的边缘处,然后掀衣坐了下来。 “你!” 这个家伙! “与其在那哆嗦,不如往下看看。”岑曦压根不看我,“天夙谷的美丽,你只是看到了一部分。” 啊?天夙谷? 我顺着他的话往下看。 崖谷下面并不是我所想的黑漆漆一片。 里面有光。 淡淡温柔的暖色光芒裹挟着朵朵在晚风中摇曳的清雅玉菊,就像是大地在轻轻呵护着一种浸透生命力的未知和希望。 菊花怎么会发光呢? “是月光么?”我抬头看天上的明月,“都说玉菊山的菊花最是清雅,原来竟不只是指它的花色和生长环境。” 玉菊,玉菊,它的花瓣就像一块极品玉珏,明亮的月光洒落在它身上,晕晕染染一层薄纱。 既不刺眼,亦不暗淡。 岑曦摇头。 “你再仔细看看。” 我疑惑,便低头又对着那片美景琢磨了一番。 这一琢磨,倒让我看出来几分不同。 “原来还有溪水在作妖!” 那缠绕在花海间的小溪流就像是一条条银色的镜带,镜带上影射的月色缭目朦胧,隐隐放光。 玉菊在镜带的光芒里摇曳生姿,美态万千。 岑曦还是摇头。 也不对? 我百思不得其解。 左看看,又看看,实在看不出其中的玄妙来,我干脆豁出面子,直接问他。 “你究竟想让我看什么?” 岑曦拍了拍他身边的位子,示意我坐过去。 我瞅了瞅他,抱着毯子坐在了他身边。 岑曦用手指指着一处光亮,对我道“你就盯着那一处看,不许眨眼。” 我把视线挪过去。 “看出什么来了么?” 我摇头。 “再看!” 我继续盯着那团光亮,就在我的眼睛酸痛得要流泪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了那团光亮很是快速地跳动了下。 见我神色有异,岑曦道“看出来了?” “为什么……”我惊讶“它怎么会跳动的?” 若是月光映射,那么月光不会跳动,花朵上的光芒怎么会跳动呢? 岑曦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稍侧了侧身,然后抽出我紧抱着不松手的毛毯。 “你干嘛!”我急道。 岑曦白了我一眼,将毯子展开,披在了我身上。 额…… 我尴尬地移开视线。 “身子是你自己的,若你不曾善待它,它也不会善待你。”岑曦将我身上的毯子拉紧了些“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尚未来得及做,不是么?” 我没说话。 岑曦自顾笑了声,把手收了回去。 “浅水天夙玉菊幽,晚风拂面月虫留。你见到会跳动的光,便是《天夙谷》里说的‘月虫’发出的。” “月虫?是指萤火虫么?” “不是。”岑曦摇头。 “那是指什么?” 岑曦一手支着脑袋,侧躺了下来。 “‘嫦娥奔月’的故事听说过没?” 我觉得我这颗聪明的脑瓜受到了侮辱。 “不就是后羿射日后,王母给了他一颗长生不老药,结果后羿的徒弟蓬蒙心生歹意,要偷仙药,嫦娥为了不让他得逞,自给儿给吞了嘛,三岁顽童都知道的玩意儿,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我不服气。 “我在三岁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岑曦扬了扬嘴角“若不是太傅教导之余提到了《天夙谷》,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故事。” 一个家喻户晓的神话故事。 我默然。 身为一国太子,岑曦生来就要背负很多东西。这些东西不仅将他的生命挤占的满满的,甚至还要吞噬他的情感和太多的痴心妄想。 我不敢说这个位子他坐得不舒服,但我明白,无论舒服与否,他其实没有别的选择。 悲惨的童年……呵,谁不是呢? 岑曦没听见我开口,他也不在意。 望着崖谷里团团簇簇的光晕,他道“其实对于‘嫦娥奔月’的传说,还有另一个流传不多的说法。” “传说,当时嫦娥情急之下吞下仙药后,她的身子越变越轻,渐渐飞出了窗外。窗外有一棵生长了百年的桂花树,树上有一只就要成仙的夏蝉。嫦娥飞天的时候,她的裙带飘落在桂树上,恰巧将这只蝉也带上了月宫。” “远古之时,月亮上其实是没有光的。这只蝉因感念嫦娥对后羿的思念之情,便化身为一盏灯,照亮了月宫,也照亮了黑夜里的凡间,让嫦娥能时时刻刻看见她心爱的人。” “‘月虫’指得便是这只月蝉,但它不是居住在广寒宫里,而是玉菊的花蕊之中。它的体态很小,你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可在月光缭绕下,它散发的光芒比月光还要温柔。” 我静静听他说着,眼中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终归于寂。 “青枝,人生的路有千千万万条,你会不会后悔自己选的这条路?” 我没回答,只想了想道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十分调皮,不喜欢练字,也不喜欢读书。” “我最喜欢的是打架。天天打,日日打,看见不顺眼的人就是一拳头,看见不顺眼的事,我也要冲上去打一架。若不是下人们护着,若不是魏应侯府的名头压着,恐怕我早就死了。” “岑曦,你信不信,其实我比你好不了多少。” (第十三章)一世人间一双人 岑曦没看我,他将目光放在了崖谷里的柔光上。 我也没指望他能给我什么反应,只继续道“都道‘繁华富贵迷人眼,前程似锦世人羡’,可我一天也没有过过那种神仙般的日子。” “我娘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无权亦无势。在侯府,没有人会把我和娘亲放在眼里。” “老祖宗讨厌娘亲,也讨厌我。侯府里的人讨厌娘亲,也讨厌我。” “我也厌恶他们。” “若不是舍不得侯府的权势,需我做他们侯府的嫡长子,估计以老祖宗的手段,我早就夭折腹中了。” 岑曦转头看我。 他对这件事还是有所了解的。 当年,身为魏应侯府世子的沈景之,不声不响地就从江南带回来一位温婉佳人,两人没过几日便成了婚,一时间在京城颇为震动。 谁曾想,这位佳人一连多年都未孕有子嗣,沈景之也硬气,无论侯老夫人怎么施压,就是不肯松口纳妾。 几年后,老侯爷因病离世,沈景之继承了侯位。大芩的规矩,凡爵位继承者必须有下一代继承之人,否则无人袭爵,就视同自愿放弃下一代的爵位。 就在京城里的人都在等着看热闹的时候,沈夫人怀孕了。 十月怀胎,一举得男。 岑曦开口问我“这么说,你当是他们手心珍宝,怎么还会有下人胆大欺侮呢?” 我好笑地看着他“岑曦,你的脑袋是被山风吹傻了吧?若魏应侯府里的人能将我和娘亲奉为上宾,那么那‘名动京城’的侯府二少爷是从哪来的?” 岑曦的眼中流露出不屑和反感。 “谁知道呢?”他嘲弄“石头缝里蹦出来来的也未可知。” “噗嗤。”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笑着笑着嘴角的弧度就淡了下来。 “在我五岁那年,老祖宗从侯府外接回来一个女人,一个怀有身孕的富商之女。” “那天晚上,我抱着父亲吩咐练习的三百张《三字经》字帖去了他的书房。在门口,我听到了书房内花瓶摔碎的声音,接着就是母亲崩溃的哭泣。” “母亲说,但遇良人心不负,一世人间一双人。她没做到,她的良人也没做到。” 我笑“知道为什么一向身清的沈侯爷会在一夜之间背弃我的娘亲么?” 岑曦将撑着脑袋的手放下,改为平躺。 “因为秋枯春落,花凋叶败。” 他倒是形容得贴切又含蓄。 “因为他好色,好权势,好虚荣。”我说得直接“山盟海誓,此情不渝……呵,骗人的玩意儿,竟然还有人会去相信。” 我真是觉得滑稽。 “父亲解释说,是老祖宗趁他在酒楼喝醉时,命人偷偷给他下了药,他这才会意乱情迷,铸成大错。” “你娘信了?”岑曦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大概是信了,或者说,她选择去原谅他。” 妥协,向现实妥协,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 这就是女人的命。 “哈,你看这像不像茶楼里说书人手中的话本子?说书人一折接一折的说,话本子一页接一页的翻,殊不知这一折一折的戏都是同一个模样。” 岑曦看我,我也看他。 “水袋里还有些水,若是渴了,就去拿。”岑曦道。 还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谈阔论了,真是没意思。 我学着他,也躺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把三百张的《三字经》字帖撕了个粉碎,扔在了书房门口。哗哗的白纸满天飞,比雪还要好看。” 现在想想,心里也怪心疼的,毕竟那可是我练了几个月的成果。 “打那后,我就处处惹是生非,处处找麻烦,任谁打骂都没用。” “照你那个活法,你是怎么又改变想法,发奋努力,自强不息的?”岑曦问我。 呸! 真是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因为一个女童。” 岑曦惊讶“啊?” 我瞥他“我还答应了将来要娶她呢。” 这下岑曦真蒙住了,他一下坐起身,盯住我眼睛看。 “这玩笑可真有点骇人听闻。” 我一脸认真地对他道“千真万确。” “……”岑曦无语。 “有次我在街上闲逛,偶见一群下九流的混蛋在围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那时暴脾气,我冲上去就和其中一人扭打起来。七八岁的年纪,我能打过谁?那些人都是赌馆的打手,本来是要对我下死手的,谁想到这个时候衙役来了,那些打手群轰而散,我也没多待,撑着伤跑了。” “跑进小巷子的时候,我头晕眼花,失血过多,一头就栽到了一个慌慌张张往这里走的女童身上。” “说来我们一开始也是相看两相厌。她是娇滴滴的大小姐,我就蹭了点血在她身上,她就大呼小叫;当然我也没给她好脸色,甩头就走,虽说是我先撞的她,是我的错。” “后来一次上元节,我陪着娘亲去寺庙里上香,回来的时候天色将晚,我让娘亲先回府,自个儿到处溜达。” “这一溜达,我就看见了被一群小混混围在角落的她。” “算来那时候我还是挺善良的,我救了她。” 岑曦撇撇嘴“她就这样以身相许了?” 我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是我说要娶她为妻的。” “……”岑曦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因为她也救了我。” 我的眸光有点迷离。 “我们说好了,红枫为约,秋叶为信,长大以后,我就去找她。” 天夙谷很美,天上的星辰也很美。我抬眼看漫天的星辰,总觉得这一刻有种别样的宁静。 “你去找了么?” “找了。” “没找到?” “嗯。” 茫茫人海,我不知她的姓名,不知她的身世,不知她如今是何模样,也许真得上天注定,我们才能再次相遇。 “如果将来的某一天,你找到了她,你真要去娶她么?”岑曦问。 我点头。 “若到了那一天,她未嫁,亦无心爱的少年郎,我就告诉她实情。” “她能不顾世俗,我就愿意陪她一起。” 岑曦紧盯着我的眼睛看,须臾,他嘲讽一笑,两手放于脑后重新躺了下来。 “你笑什么?” 有什么可笑的。 岑曦也看向头顶的星空,沉默了会儿,然后他对我道“沈青枝,你的心真是冷漠。” 我不服气他说的话,反驳道“为了与她的约定,我可是废寝忘食,日夜奋斗,就为了能让她有一个大芩人人皆羡的夫君,你岂可说我冷漠?” 岑曦冷笑“是么……” 却原来,你布的局从那一天就开始了。 眸光闪烁了下,我闭上了眼睛。 “打算再待多久?”岑曦忽然问。 “什么?”我没听懂。 岑曦解释“你打算再在玉菊山待多久?” 我没回答。 “飞鸽传书已经到手了,不是么?” 我点头“上午的事。” 岑曦虽已料到,他还是忍不住劝说道“你的身体需一年半载才可恢复完全,现在你冒然上路,你的身体根本吃不消。” 我睁开眼睛。 “你不也收到了么?” “我……” “皇命难违,我们已经在这里躲了半个月了……” 岑曦无话可说。 “明天我们去跟天音师太多要些伤药吧,你的伤也没好。”我道。 岑曦应下“嗯。” “我已经传信给孙沪,他会备好我北上的马车。” “嗯。” “鲁鼎也帮你备好了吧?” “嗯。” “明日给我削个拐杖吧,下山的路,我要自己走。” “好。” 我想了想,知道岑曦肯定已经全都考虑好了,便也不再说什么。 我没话题问,岑曦也没有问题可回答,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崖头上。 冰冷的秋风吹拂过崖谷里团团簇簇的玉菊花海,潺动的流水明明烁烁闪着光,月蝉如思,星辰璀璨。 待到第二日,朝阳初升,云霞似锦,我和岑曦走走停停,回到了寺庙。 天音师太站在寺庙门口等着我们,面色平静,目光沉寂。 “前辈。” 岑曦对着天音师太拱手一礼。 “前辈。” 我跟着岑曦,也对她行了一礼。 天音师太似乎知道我们要走了,她对我们道“药房的伤药,你们全可拿去。山路曲险,野兽众多,切不可因小事而丢了性命。万事当徐徐图之。” 岑曦道“谢前辈赠药,前辈的话,我们会牢记心里的。” 天音师太点了点头,视线在我们身上一扫而过,最终在我脸上停了停,便回身去了佛堂。 岑曦和我相视一眼,然后各自回房收拾东西。 在寺庙用了最后一顿午膳,我和岑曦跟天音师太打了个招呼,就向山下走去。 山路确实不好走,不过岑曦的拐杖倒是做得很好,一路上岑曦摔跤摔了不下三次,我却一次也没摔着。 到达山脚的时候,鲁鼎和孙沪已经等在那里了。 远远见到我们来,孙沪第一个跑到我面前。 “相爷,你没事吧?” 我将手里的拐杖往孙沪怀里一丢,拍了拍衣服。 “没事。” 这时鲁鼎也跟了来,他上上下下看了看岑曦,见他没什么事,很是松了一口气。 “殿下,日后还是多带些护卫吧?” (第十四章)菊山缘尽各自飞 我调侃“是不是被皇上责骂了?” 鲁鼎脸色难看地点头。 “皇上说,若再有下一次,我的脑袋就别要了。” “啊?真的?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没忍住……哈哈哈……” 我笑得伤口疼。 岑曦懒地跟我计较,他接过鲁鼎递来的佩剑,随即就走向马车。 到了马车前,他停了下来,对我道“圖州地处偏僻,物资匮乏,早些处理完,回来好养伤。” “谨遵殿下之意。” 我夸张地对他行了一礼。 岑曦上车,鲁鼎随之也跳上马车。 “卑职谢过相爷护主之恩。”鲁鼎抱拳道。 我摆手“应该的,应该的。” 鲁鼎再次抱拳,然后马鞭一扬,驾车离开。 眼见尘土飞扬,马蹄渐远,孙沪这才对我道“相爷,雅鸢阁已被查封。” “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孙沪摇头“查封时,阁内所有东西都被搬空,仅剩下一支笔。” 我皱眉“什么笔?” “很普通的毛笔,笔上沾了点墨,不是新的。”孙沪道。 沾了点墨的笔? 呵,他这是在挑衅我么? “原来圖州之祸是他的手笔。” 孙沪惊讶“顾相的暗线已经渗透到芩国了么?”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芩国之中不还有祁国之人么?” 我摆摆手,敛衣登上马车。 “那……此事可要向皇上禀告?”孙沪有些迟疑。 我往车壁上一靠,拉过一旁叠好的金丝天羽雪绒毯盖在了身上。 “不用。” 孙沪闻得我如此说,便也不多说什么。他跳上马车,掀开车帘坐到了我身边。 “走吧。”我对车夫道。 车夫应命,马车随之动了起来。 岑曦的马车行了一个时辰就到了皇宫,马车停在宫门口,岑曦从马车里下来。 “殿下,殿下您可回来了!”一个小太监从宫门口里面急急忙忙地跑来“谢天谢地,平安无事,平安无事。” “父皇找本殿了么?”岑曦问。 小戈子连忙点头“是,是,皇上命奴才来宫门口接您,要您回宫梳洗一番,然后即刻前去御书房见驾。” “本殿知道了。” 岑曦随即就跟着小戈子往东宫走,路上想了想,又问“这几日本殿不在,父皇可有动怒?” 小戈子回禀道“皇上一开始听闻您与丞相大人遭遇刺客,生死不明时,龙颜震怒,下旨一定要把凶手捉拿归案,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是几日后,皇上就不再提及此事了,只吩咐鲁鼎将军继续找寻殿下和丞相大人。” 岑曦了然。 回到东宫,岑曦以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东宫里的人也都手脚麻利,行动迅速,不足半个时辰,那个身着僧衣,头发打结,全身上下没一件值钱东西的深山隐士,立刻变成了雍容华贵,气度不凡的芩国储君,太子殿下。 临到去御书房时,岑曦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对小戈子说“你现在出宫,去杏花胭脂铺买一盒杏花胭脂,然后把它交给六公主,就说是沈相送的。” 啊? 小戈子一脸蒙。 岑曦吩咐完,也不管小戈子此刻内心是个什么想法,带着鲁鼎就前去御书房了。 “殿下,沈相买的杏花胭脂呢?”鲁鼎忍了忍,最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开口问岑曦。 “丢了。” 他浑身上下所有的东西都丢在了玉菊山逃命的路上,更何况是一盒胭脂? 再说了,那又不是送给他的,他那么宝贝干嘛? “殿下,皇上吩咐了,只能您一个人进去。”太监总管李全拦在了御书房门口。 岑曦回头看了一眼鲁鼎,鲁鼎领命退下。岑曦回过头来再看李全,李全对着岑曦行了一礼,让开道来。 岑曦向李全笑了笑,遂走进御书房。 时光一去不复返,转眼三个月就过去了。大地到处一片银装素裹,冷瑟瑟的寒风从白皑皑的乡野里一窜而过,老树枝头仅剩的一片枯叶终于颤颤巍巍掉到了雪地里,大雪纷纷扬扬,不一会儿枯叶就被大雪盖住,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我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马车里,手中抱紧了热乎乎的暖炉,上排牙齿和下排牙齿不住地打着颤。 孙沪一脸头疼地看着一直在那瑟瑟发抖的我。 “相爷,您刚刚大病一场,我看我们还是停下来让您好好修养一段时间吧?” 我抖着身体拒绝道“三次大病,足足浪费了一个月的时间,不然我们就可以赶在冬季前到达圖州了!这次你说什么我也是不会听的,必须在一周之内赶到圖州。” 孙沪无语。 他是对这个主子既心疼又无奈。刚从玉菊山下来,全身都是伤,最致命的箭伤才稍好了些,就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往圖州赶,结果刚走了四日便大病不起,高烧不退,好在倒下的地方是个大城,医术高明的大夫不在少数,这才堪堪保住了性命。 他本以为主子会停下来修整一番,起码等到身子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哪曾想,她才能下地就催促着启程。这一走,半个月里她都是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强撑着的状态,最后还是熬不过发起烧来。 那次他态度强硬地让她休息了十天,十天后强制带了一个大夫同行。这样周周转转,走走停停又是大半个月。 初雪降临,他特意提醒主子注意保暖,谁知主子为了赶批公文,深更半夜了还在挑灯夜战,一场风寒就这么让主子倒在了公文上。 “丞相大人,你的身体尚虚,正是畏惧风寒的时候,此时万万不可再受风寒了。”一旁坐着的王大夫见孙沪劝说不下,便开了口“不如这样,您先在前方的客栈住下,草民为您开个方子调养三日。正巧这几日北风生硬,不适出行,与其丞相大人冒着再受风寒的危险赶路,不如有个好些的身体,日后加紧?” “这个……”我有点犹豫。 孙沪道“相爷,我们现在离圖州已经不远了,就算去掉这三日,我们也是能在四日之内到达圖州的。更何况相爷您一向看中仪表,拖着个病怏怏的身体进圖州知府,怕是全城的老百姓都要议论纷纷了吧?” 这话说的,直中致命点。 “好吧。”我答应,“就在前面的客栈休息三日,让他们也都恢复恢复元气,精神饱满些。。” 听到这个话,孙沪总觉得哪里别扭,但他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照主子那样的折腾法,有没有命到圖州还两回事呢。 车轮滚滚向前,行了大概两个时辰,前方终于有一家客栈显露在白茫茫的飞雪中。车队停下,我拒绝了孙沪的搀扶,自己一个人跳下马车,孙沪和王大夫随之也下车。 众人走进客栈,客栈老板娘乍一见这么多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赶忙热情地招呼过来。 “这位公子,请问你们是吃饭还是住宿?”老板娘开口问我。 我还没说话,孙沪就已经强在我前面开口了。 “住宿,三间客房,我们要住三天。” 好吧,谁先说谁老大,我不发表任何异议。 老板娘见我不反对,立刻喊小二备好饭菜,便招呼我们上楼了。 “我家公子最喜清净,若有什么喧哗惹事的人来,你尽管轰走,损失的银两我们会双倍给你。”孙沪关上自家主子的房门,对老板娘嘱咐道“还有,我家公子刚刚大病初愈,很是畏寒,你们备的炭火要多些,进进出出的时候动作要迅速,免得寒风又让我家公子病倒了。” 老板娘连连点头“记下来,都记下了……您看,现在可要上菜?午时都快过了。” 孙沪道“一些青菜小粥就好。” “好的,好的。” 老板娘匆匆就下楼去吩咐小二了。 “孙大人。”王大夫为丞相诊过脉后,打开房门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丞相大人的身体不是很好,必须用药膳好好调养才行。” 孙沪眉头一皱,恨声道“相爷永远都是这个脾气,只要是自己的事,她从来都不费心!” 这几日的同行,王大夫对于这位大芩最年轻的丞相大人的感触还是颇多的。坊间都传,说是魏应侯府有权有势,拿个十几岁的娃儿充作傀儡,好在朝廷之上站得一席之地,如今看来,传言终是传言,与事实相差甚远。 在他看来,这位沈相大人不仅智谋远虑,一举一动间带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深意,而且她还日夜处理政务,不辞辛劳,废寝忘食,俨然是一位为国为民的好官员。 只是……这位大人是当真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实在让人头疼。 “孙大人,你看……” “吩咐人快马加鞭地去买药材,只要需要的,不管多难都给我弄回来。” 王大夫连连摆手“不需多名贵的药材,附近草药堂就可以买到,孙大人太严重了。” 孙沪道“那行,还请王大夫把药方写下来,我好吩咐下人去买。” 王大夫点头“孙大人稍后,草民这就去写。” 言罢,王大夫就回房间写药方去了。 “来人,把这都围起来,凡进出者都需盘缠。” 孙沪见王大夫走了,立刻对手底下的人下令。 (第十五章)圖州叛乱——荒野雪深不足恋 我一进客房,趴在床上,倒头就睡。 其实孙沪劝说的不错,我现在的确是在强撑着,且一路上都在强撑。我不得不承认,我背上所受箭伤的严重程度已经超乎了我的预料。 然而即使是硬抗,我也必须扛下去。 我是明白的,要想和顾元城较劲,分出个是非高低,我就必须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箭伤?这个代价太小了。 当我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孙沪就站在我的床边。 我揉了揉太阳穴,自己坐了起来。 孙沪从一旁的案几上倒了一杯热茶给我。 “外面的雪停了么?” 孙沪摇头“还在下。” 我喝了一口茶,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 我点头,掀被下床,随手将茶杯放在了书案一角。 孙沪看我这个架势,知道我要干什么,他上前一把按住我要拿毛笔的手。 “相爷,你的烧刚刚退下。” 我愣了一下。 醒来时,先觉浑身酸痛,又见窗外明月当头,我就知道我肯定是情况不太好,我只是没想到一向理智克制的孙沪会这么强硬地阻止我批阅奏折。 “好吧。”我有点感动,“我刚醒,你让我现在又去睡觉我肯定是不干的。这样吧,我正好饿了,我们去楼下大堂吃饭如何?” 知道这是我做出的最大妥协,孙沪也不再强要求我在厢房用膳。他拿过一旁衣架上的披风披在我身上,然后先一步打开了厢房的门。 我将自己从下到上看了一遍,怎么都不觉得我现在是个废物啊? 我纳闷地往厢房外走,还没走两步,手里就被塞入了一个暖炉。 我看他。 孙沪道“还请相爷保重身体。” 眼眸里流窜点点暗光,我对着孙沪笑了笑,而后向楼下走。 孙沪看着那抹泰然自若,闲趣悠然的身影,心里不知怎么一阵动然。 他的袖子里藏着一样东西,一样让他觉得如同火烧的东西。他想,无论未来如何,若最后是他活了下来,便是千难万险,他也会到她坟前祭一杯清酒。 “孙沪,傻站在那干什么?本少爷要吃饭,饿了,饿瘪了!” 孙沪回神,他立刻下楼去了后厨。 这个属下傻起来的时候还真是可爱。 我将手炉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替他和自己把碗筷放好。 孙沪一会儿就和小二一起从厨房走出来,他将他手里端着的一大碗药汤放在我面前。 看到我摆得碗筷,他怔住。 我皱眉看面前的汤药,心里大大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一碗药而已,有什么好惧怕的。 “我喝药,这些饭菜就归你解决了。”我拿起药勺,对孙沪道。 孙沪拒绝“这些都是药膳,是给相爷你补身子用的。” “啊?”我惊讶“我又不是药罐子,药膳?太小题大做了吧?” 孙沪将一大盆熬制的药膳汤移到我面前。 “相爷是相信大夫的诊断,还是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额,这个嘛…… 我挥手让小二先行离开。 “小沪,来,坐。”我起身,帮他把板凳搬开“别那么横眉竖眼的,多影响这张好看的脸啊。” 孙沪不敢坐,我硬是把他按了下去。 坐回自己的位子,我道“看了我七八个时辰,午膳和晚膳都没用吧?” 孙沪道“保护相爷的安全也是我的职责之一。” “陪我吃饭也是你的职责之一。”我道“快吃吧,趁没凉。熬了很久的吧?” 孙沪没动。 “这几天你陪我磕磕碰碰地上路,不是背我去看病,就是冒着雨雪去给我买药……你的身体没被我拖垮已经算不错的了,怎么还学我嘴硬呢?你如果不吃,那我只能把这些都倒了,咱们继续赶路。” 孙沪终是拿我没辙,他起身给我盛了一碗汤,顺带自己也盛了一碗。 我用眼神示意他先喝,孙沪见我来真的,便也不再推辞,端起碗来就喝了个底朝天。 主子说得没错,他是饿了很久了。 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轻笑了下,把他给我盛的也推到了他面前。 孙沪知道我不想吃,这一路以来,我一直都没什么胃口,他不想让我为难,便接了过去。 我端起药汤慢慢喝了起来。 过了半个时辰,我看孙沪吃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将手炉揣在怀里。 孙沪看我,我对他笑道“小沪,咱们去前头的小树林转悠转悠吧?” “您的身体还没好。”孙沪想来想去,只有这句话可讲。 “嗯。”我点头,算是同意他的话。 孙沪盯着我半天,最终叹了一口气。 “我去拿伞。” 夜深人静,白雪飘飘,呼呼的冷风夹着冰雪从林子一头急蹿而来,手里的灯光暗了暗,眼见就要熄灭,我赶紧用身体挡住迎面而来的疾风。 “相爷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么?”孙沪问。 “要紧的事。”我正了脸色“今年这场大雪来的不妙。” 听我此言,孙沪一下就反应了过来。 “您是说,这会影响此次圖州之祸?” 我点头“圖州本为积贫之地,又受起义打击,再加上连日大雪……恐不足一月,圖州就会饿殍遍野。” “相爷是想让属下先行回京,向陛下禀明此事?” 我点头,又摇了摇头。 孙沪不解地看着我。 我道“你可记得,圖州离何处最近?” 孙沪想了想,道“小源镇。” 我接着问“那小源镇离何处最近?” 孙沪想到了什么,他睁大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 看到他眼睛的讶然,我点头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孙沪深吸了一口气。 “不达国,他们是部落生活,世代都是游牧之民。他们没有富饶的土地,种不了庄稼;他们没有雕梁画栋的房子,固定不了居住之地;他们没有四书五经,孔孟圣贤,通晓不了礼义廉耻,伦理道德,他们唯一拥有的就是广袤的草原,如今大雪接连,草原上必定枯草连片,他们的牛羊都会在这个冬季饿死冻死,要想活下去,怕是少不了偷抢拐骗了。”我道。 听我把话说了出来,孙沪反倒冷静了,他思考了会儿,然后对我道“此事关系重大,弄不好我国就要与不达国开战,相比此事,圖州起义并非是非相爷您不可的事,您不如就此回京吧?” 我笑了下,从他手里把油纸伞接了过来。 “小沪,你错了,圖州之行是圣旨下的,板上钉钉的事,非我不可,但边疆之战却不是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该管的。” “属下不明白。” 我向前走了两步,明明烁烁的火光拉得我们的影子深长,两旁的树木在深夜的寒风里不住地颤抖摇晃,呜呜的树叶哭泣声一直在整片树林里回荡。 “你回去,三件事,清清楚楚地告知皇上。第一件,边疆恐生兵变,让皇上速派官员前往防范。第二件,圖州雪灾严重,臣请旨下派赈灾粮草和太医院太医。第三件事,圖州之祸,臣会全力解决,不该留的,臣绝不会留下一点,臣请皇上对臣有足够的信心和信任。” 孙沪下意识将视线移开了下,然即使我将话道破,他也不觉得惊讶。 这几年相处下来,丞相是什么手段的人,他很清楚。 或许皇上将那道密旨给他的时候就猜到了丞相会如此,下的是密旨,其实不过是君臣间的试探而已。 只是,便是一开始他就猜到如此,他也没资格质疑什么。 “圖州之事既然是顾相的手笔,不达国的起兵之兆顾相未必会看不出来,际时他若联合不达强攻我们,那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 我将手里的灯灭了,然后回身看他。 “此事你不必担心,不达国虽统称一国,内部却各个部落自成一派,他们名义上的首领不过是个权利被架空的傀儡而已。顾元城但凡有点脑子,他就不会铤而走险,拉拢一个根本没有信用可言,随时可能反咬一口的人而惹上一身腥。” 虽然我这样说,孙沪还是有些顾虑。 “顾相既然能利用陈王遗孤起兵造反,未必不会利用不达部落打压我们。” “小沪,最近开窍了呀。”我忍不住表扬表扬我这个属下“可你怎么就把自家主子看这么扁呢?” “……” 天地良心,他只是实事求是,分析局势而已。 “把心放肚子里吧,本相哪是会让他占便宜的人?”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你现在可以出发了。去京城完成传话后,你就待在京城好好休息吧,本相会尽量早些回去的。” 听得此言,孙沪就要开口反对,但当他看见我的眼神的时候,他终究没有把话说出来。 他对我行了一礼“属下告退。” 我道“一路小心点,或有逃窜的败兵和流民往京城去。” “是,属下知道了。”孙沪言罢,便转身回客栈收拾行李,牵马离开。 我呵出一口雾气,抖着身体向林子深处走了走,突然前方有一点灯晕在树荫间不停地摇摆闪烁,我握紧了伞柄,呼吸声也跟着放缓了些。 希望不要是…… (第十六章)万事因果终有报 “主子。” “我的天啊!”我吓得连退几步,手里的东西也跟着丢得七零八落。 王捷赶忙上前扶住我,他把手里的灯笼往上提了提,以便我能看清他的脸。 见是王捷,我狠狠松了一口气。 “下次你来见我,还是别带灯吧,我觉得有月光就足够我看见你了。”我语重心长地对他道。 王捷无语,他把我扶稳后,弯腰将我丢落的东西一一捡起,顺带着帮我撑了伞。 “主子的脸色怎么这么差?”王捷见我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不由有些担忧。 “咳咳!”我捂住嘴咳嗽了两声“我没事,前两天受了些风寒。” 王捷不信,但因着我的脾气,他也就没多问。 “这是圖州现在的情况。”王捷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折子递给我“州内的三个县已经被叛军占领,我军虽时有攻打,然只败未胜,现在军中士气很低迷,城中百姓也多有举家搬迁者。” “葛均副尉呢?” “一个月前就已到达圖州,现在驻扎在圖州和小源镇交界的地方。” 嗯,这个葛均还是有些头脑的。 “圖州败绩连连,其知府可有所作为?” “不曾有任何动作。” 我来回踱了几步,道“我会在七日后抵达圖州,到时我希望出来迎接的是你。” 王捷看了我一眼,见我神色无异,遂领命“属下知道了。” “还有,”我想了想,又道“圖州雪灾避无可避,你先私下在绅士富商间筹纳善款,你对他们说,只要是自愿捐款最多的,且达千两之数,本相必会向皇上请旨,将他赐封为皇商,但如果有捐款不足十两者,以叛国罪就地处斩。动作要快,千万不能犹豫,知道么?” “是。” “记住,人头要落,全族尽除,不可心慈手软。” “是,属下知道了。” 我捂住嘴又咳了几声,冬季的雪随之被我吸入体内,我冷得身体直颤。 王捷见我这么怕冷,他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来披在我身上。 “主子日常还是多穿些好。” “我…咳咳…知道了,你赶紧去圖州吧…咳咳…” 王捷知道此事不可耽搁,他把伞递给我,即刻便行礼告退,出了林子,跨马而走。 我将熄灭的灯笼放在一棵树的枝叉上,顺便也将王捷的披风放了上去,然后裹紧衣袍,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回走。 第二天王大夫来找我,他本来是去寻孙大人的,然而在客栈找寻了半天,他都没有看到孙大人的影子。 “大人,孙大人呢?草民还有些药材上的事要问过他呢。” 我将批阅好的一份新折子放在了已批阅的折子上,搁下笔,我站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筋骨。 “他有事先走一步,日后若有事,你直接来找本相就行了。” 王大夫道“草民正有事要与大人商讨。昨日孙大人派出去买药的人回来了,两手空空,一物未买。他对草民说,附近的草药堂全都停止了卖药,并且放出话来,说一月后才开张卖药,期间若有人急需草药,必得高价购买。他拿不定主意,故回来相问。大人,您看此事……” 他终究是开始动手了。 我问王大夫“我们马车里还有多少药材?” “不多了,也就是给您的一些滋补药而已。” 我坐回椅子上,拿起笔、铺开一张宣纸就开始写,不一会我停笔,把它折叠了两下,放进随身带着的信封里。 “来人。” 门外立刻进来一个侍从“属下在。” “速将此信交与亓州刺史。” “是。” 侍从接过信就出了厢房。 亓州?似乎离圖州不算太远,中间就隔了一条江,差不多十几日的路程来去吧。丞相大人派人前去亓州作甚? 王大夫很疑惑,不过他是知道自己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的。 “大人今日的气色倒要比昨日好了不少?” “是呀。”我点头“这还是多亏了你的悉心照料。” 王大夫不敢居功“大人若是能一切按照医嘱来,草民也就不必整日提心吊胆了。 我尴尬地咳了两声。 “今日雪下得不错,本相特别想去外面赏雪。依大夫你来看,我现在可能出去?” 王大夫道“大人现在的身体只是比昨日好了些许,若大人着实想出去,草民还请大人派人将大人要赏景的地方搭起屋棚,围上纱幔,四周垂下挡风竹帘,并摆放上炭火。” 这么麻烦? 我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我还是去找老板娘聊聊吧。” 王大夫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位丞相大人还真是不怕折腾,自己的身体怎样,她自己会没有感觉么? 赏雪?那不还得有命赏才行? 王大夫打开房门,我跟着走了出去。 来到柜台前,我堆起笑脸看向老板娘。 “公子是…是有什么事吗?”面对突如其来的俊秀少年,老板娘有点不知所措。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儿。”见美人吓到了,我赶紧摆手摇头。 “那公子是……”老板娘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放在柜台上。 “姐姐觉得这块玉佩好看么?” 玉佩光润有泽,碧玉如霜,上面雕刻的兰花更是栩栩如生,姿态婀娜,老板娘忍不住用手摸了下。 “是温的!”她惊讶。 触手温润,色泽如霜,上等美玉也。 我笑道“姐姐若是喜欢,便拿去吧,权作小小的见面礼了。” 老板娘开店至今也有些年岁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公子若是有什么事,不妨直说。”老板娘没去拿玉佩。 对于老板娘的警惕,我一点儿也不在意。 “姐姐莫紧张,我只是想问姐姐几个简单的问题而已。” 听到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老板娘心下稍安。 她料想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应该是第一次出远门,想打听些有趣的事罢了。 玉佩静静摆放在那,也静静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老板娘心动了。 “公子想问什么?”老板娘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盖住玉佩,她瞧我没有异色,赶紧连着玉佩一起重新揣进怀里“小女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装作没看到她那些偷偷藏藏的举动,只随意道“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姐姐,这段时间这里可住宿过什么有趣的人没有?” 老板娘想了想,道“近日倒没什么特别的人来住宿,都是些寻常的樵夫屠户来这儿喝酒。” 我在她面前的彩盘里抓了一把花生,一颗一颗剥了起来。 “樵夫?上山打柴的么?” “是啊。” 有我这么个好看的脸在她面前晃,又一口一个地“姐姐”,老板娘说话的声音都不由柔了几分。 “屠户呢?那是干什么的?” 老板娘用手拨了拨手下的算盘,嫌恶道“那就是肆坊上杀猪卖猪的。公子还是别对这个好奇的好,那些个血淋淋的东西定然会冲撞公子您的。” 我受教地点头“嗯,我知道了,从小我就最怕血了。” 血? 老板娘脑中灵光一闪。 “对了。”老板娘像是想到了什么,翻开账目查了查,遂指着一处道“几个月前,我这个客栈是来了一伙人,不过他们中间只留下了两三个,其余的人吃了一顿午饭就走了。他们领头的公子看起来倒是与您差不多的少年郎,说起话来却比您差远了,那股高傲的劲儿,若不是看在他那个满身是血的手下的面子上,他恐怕打死也不会进我这个又小又简陋,十里八乡唯一一家小小的客栈里来!” 这…这的确就是顾元城的作风。 我心里忍不住偷笑,果然世人的眼睛是雪亮的,顾元城这个家伙是个王八,他到哪里都是个王八,碍人眼。 我连忙装好人安慰老板娘“姐姐不要生气嘛,这世上多的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我们若都与他计较,这辈子岂不是要在受气上度过了?” 老板娘笑道“公子这张嘴可要迷倒多少小姑娘的心?辛亏我已见了许多世面,不然可真要折在你身上了。” “姐姐说得哪里话?我家教甚严,平日里只与那些个五经四书,宣纸笔墨打交道,何曾见过似姐姐这般天仙的美人?”我接着拍马屁。 老板娘掩嘴一笑,竟被我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见她高兴,便问“那姐姐可知道那个受伤的人何时离开的么?” 老板娘看了看账册,道“三日前走的,走的时候伤口还在流血呢。” 是了,当日顾元城偷袭太子,我趁机命孙沪告知杨杰,让他埋伏在城门口偷袭顾元城等人,杨杰此人的能力她是她对信得过的,顾元城没进埋伏算在她的意料之中,可陈夷能从杨杰手里逃脱倒在她的意料之外,不过就算死里逃生,我敢肯定他受的伤绝对不会少于我的。 “姐姐觉得是我长得好看,还是那个鼻孔朝天的生得好看?” 老板娘忍不住笑出声来“到底是年级小,争强好胜的,什么都要比个高低。” (第十七章)千里故友来相会 我故意追问道“姐姐这个回答可是敷衍我了,怎么,姐姐觉得我是不如他?” 老板娘将彩盘往我面前推了推“怎么会呢,公子可是我见过的最俊儿的人了。” 这句话我听得很满意。 “我的家仆在赶路时感染了些风寒,我原先派人去附近的草药堂买药,可是店老板都不肯卖,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又是为什么不肯卖呢?”我十分疑惑。 老板娘回想了下,道“这事也差不多是三天前发生的,说来也古怪,这里人烟少,买药的本来就不多,这些药堂不知为什么就突然不卖药了。” 我心下了然,面上却和老板娘一样奇怪。我剥了两粒花生,老板娘突然开口问我“公子是哪里人士,来这个荒僻地做什么?” 眸中光亮一闪,我笑着将全部剥好的花生彩盘推到了老板娘身前。 “姐姐生得这般美貌,该是早些找个好人家嫁了,一个人在这经营客栈未免太辛苦。” 说完,不待她讲话,我就回身寻了一把伞出去了。 至于掌灯时分,我携着一身飞雪走进客栈。王大夫早早就候在了我的厢房门口,他见我满身是雪,有的已经融化浸湿到披风里,到底忍不住以一个大夫的角度训斥起来。 “大人连午膳也不用,就这么在雪地里待了一下午,果真是好本事!孙大人让大人好好休息,大人就是这么休息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人就算自己不在乎,难道不会为家里的父母考虑吗?大人若是还要一直对自己的身体如此儿戏,那么草民请大人让草民现在就离开,大人您身居高位,自有朝廷俸禄可享,草民不过一乡间郎中,还指望着这张招牌过日子呢!” 我就这么愣愣地停在了厢房前。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会有人这样训斥我,带着关心,也带着担心。 自小母亲待我都是温柔中带着小心翼翼,她知道她委屈了我,她想要补偿我,她甚至不敢强迫我去做任何一件我不喜欢的事;府中上上下下的人,不是阿谀奉承,就是冷嘲热讽,别有目的,父亲厌恶我,祖母不喜我,二弟三妹对我尽是讨厌和嫉妒,二夫人更是尖酸刻薄,巴不得我立刻滚出魏应侯府;当我坐上了丞相之位,文武百官,属下侍从,谁不奉我为尊?他们谁会想到来关心我,谁敢来关心我,更逞论是以这种近乎训斥的方式了。 垂下眼帘,我不动声色地掩去眸底的流光。 “我只是不想待在屋里而已。”我向他解释“屋里太闷,待着难受。” 王大夫没料到我会向他解释,他也愣在了原地。 “我没去什么偏僻的地方,来时我看见客栈前的小山坡,一直想去看看,今天爬上去看了雪景,很美,是冬天里的风光。” “我带了伞,身上的雪是下山时不小心摔的,我没着凉,也不饿。” “京城从来看不到那样的雪色。” “我没有父亲。” 我不说话了,厢房门被我‘吱呀’一声打开。 坐到书案前,我看着一叠叠还未批阅的奏折,忽然一阵烦躁感涌上心头,我闭了闭眼,打算让自己尽快静下心来。 王大夫跟着走了进来,他将我的一只手放平,诊了诊,便出了厢房。我还在闭目眼神,就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睁眼一看,王大夫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过来,他将药碗放在我案上,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我沉默,随即拿起药碗一饮而尽。 第三日很快就在大雪纷飞中来临了,这一天我哪也没去,乖乖喝药吃饭,然后就是在房中看书睡觉批奏折,很平静,也很无聊。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公子,亓州刺史大人来了。”侍从在门外禀报。 “快有请。”我放下书,道。 房门被打开,杜融一身风雪走了进来,他先是自己到炭火盆上烤了烤冻僵的手,接着又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来放在了衣架上。 “你怎么亲自来了,亓州不需要你看守么?”我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杜融接过茶杯猛喝了几口,方才坐了下来。 “你有难,我能不前来么?你我同窗之时,我也未曾见你这般与我客气。” 想起往日书院鸡飞狗跳的美好时光,我有点不好意思。 “今时不同往日,皇上是一个多疑的人,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杜融不雅地‘呸’了一声,他嘲弄道“若真是不想惹麻烦,你直接带着你娘远走高飞就是了,还来这儿干嘛?沈青枝,就你这个九曲连环的闷葫芦,我杜融不说摸了个门儿清,七八分我还是了解的,就别在这儿打官腔了,尽早说点有用的。” 最是儒雅风度的京城第一才子在我面前就是这副模样,我有点接受不了。 “听闻皇上想给六公主赐一门婚事,好像选定是你了,真是恭喜恭喜啊。”我故意堵他。 杜融闻言却是一笑。他淡定把茶杯里剩下的茶水喝完。 “这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少年封相的沈相大人姿容俊逸,才高八斗,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这赐婚一事,你的机率好像比我大吧?” “……” 几年不见,他的功力竟不减当年在书院的时候。 “咳咳……咳咳……”我气得直咳嗽。 杜融从袖子里拿出一包药材放在我面前,他道“治疗风寒的绝品药材,你快让人煎来了喝吧。” 我把它往旁边挪了挪,表示对他的不怀好意的不接受。 “你倒是和当时在书院的时候一样,别人怎么样都算计不了你。” 杜融从药材的底部暗曹里扯下一小块黏黏的糖糕放在我已经批阅好的折子上。 “喂。”我赶紧将糖糕拂开,宝贝似的把折子抱在了怀里。 “瞧你那样。”杜融不屑“奴才,狗奴才!” “我就喜欢给皇上鞍前马后,当个忠心耿耿的好奴才,怎样?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和你一样,有世袭的城主之位?” 他看不起我现在的样子,我还看不起他嘞。 把所有折子都往旁挪了一大步,我这才正襟危坐地看向杜融。 “废话不多说,既然你亲自来了,那我也就不担心演技这一块了……” 杜融打断我“我怎么听你说的这话这么奇怪呢?” 我直接无视他的提问,继续道“明天我就会启程离开,这儿的事就交给你了。你若得空,可以来圖州帮我,不过来之前你可要想好了,顾元城是个锱铢必报的小人德行,谁开罪他谁就要做好被他打击报复的准备的。” 杜融慢悠悠地为自己添了一杯新茶,他轻吹了下晕染开来的茶雾,淡淡笑了笑。 “和你在一起,半个京城的人都被得罪光了,再加个顾元城…呵,虱多不痒。” “你这个形容还真是恰当!”我白了他一眼,从书案底下拖出一坛醉梅酒“给师父,师娘的,可别偷喝。” 杜融看着那坛被五花大绑的醉梅酒,嘴角抽了抽。 这哪里是防贼啊,根本就是防强盗吧? “你现在有伤在身,可要我派些个能干的人给你?”杜融问。 “不用。”我拒绝。 “军队呢?造反平叛总需要军队的。” “不需要,皇上已派了葛均副尉。” “他是裴老的亲信,未必肯听你的调遣。” “肯不肯是他自己的事,能不能用的动他就是我自己的事了。”我道“手可以伸得很长,不过你可要小心,说不定哪天那把刀就该落下来了,到时可不是就断手那么简单。” 面对我的警告,杜融仍旧泰然自若,他没多说什么,只用手指指了指茶壶。 “没茶了。” 我站起身,拿过茶壶转身出了厢房。 “我不要凉井水啊。”杜融在门口加了句。 我摆手,示意我不会出幺蛾子的。 杜融放心的坐回原位,过了会,见我还没来,他百无聊赖地推开窗子向外瞧了瞧。 窗外飞雪迷人,白皑皑的群山皆是银装素裹的模样,靠近窗子的地方有一颗银杏树,银杏树上满是厚厚的积雪,仔细看,那挺直的枝干间竟还残存了一片枯黄的杏叶没被寒风吹落。它在枝干上摇摇摆摆,晃晃悠悠,俨然不知自己终将被深埋进雪里的命运。 “你要是不觉得冷,自个儿到外面吹冷风去。” 我将手里的茶壶放下,两眼瞪着站在窗口的杜融。 知道我受不得寒气,杜融识相的把窗户关了起来。 “我在亓州的时候,听说岑羲和你一起失踪的?他没事吧?” 未免尴尬,杜融随便找了一个话题问我。拿起茶壶倒了杯茶,他故意喝了一大口。 “呕!”杜融将喝进去的茶吐了个干净。 “哈哈蛤……”我大笑“你果然还是和在书院时一样的笨!” 看着被他吐到地上的辣椒籽,杜融大叫“沈青枝!” 一时间,儒雅温润的公子形象都化为了袅袅茶雾,不见踪影。 (第十八章)乱花雪落马蹄深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被白雪覆盖的官道上,一行马车队正在缓慢地向前行驶,眼见马车就要行到城门口,忽然一骑人影从城中飞驰而出,棕马嘶鸣,那道骑马的人影硬生生停在了车队前面。 “属下恭迎来迟,还请丞相恕罪。”王捷下马,抱拳行礼。 马车里淡淡传出了一声“嗯”。 王捷放下手,恭敬地站到了一旁。 过了会,一大群官员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但见他们诚惶诚恐,纷纷向马车里的人行礼拜见,为首的赵成更是腿一软跪在了积雪上。 “卑…卑职未能及…及时迎接丞相大人,请大人恕…恕罪!”赵成神色紧张,慌忙俯首。 雪中一片寂静,唯有马儿不停踏雪的声音不时响起。 众官员见马车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看着跪在前头跪着的赵成,想了想,都有样学样跪了下来。 “下官等恭迎丞相。” 马车里还是没什么声音,赵成有点猜不透这位丞相大人的意思,不由把求助的目光投在了王捷身上。 王捷会意,他小声地对马车里的人道“大人,圖州的官员都到了。” 我放下刚刚批阅好的折子,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于是坐在马车里煞有其事道“诸位起来吧,大家都是同僚,本相哪担当得起诸位如此大礼?” 赵成等人也算久经官场,知道什么是面上话,若这位沈丞相当真不要这般大礼,她怎么会现在才吱声?这个下马威来的这么明显,他们就算想装作不知道也不行。 “大人请息怒,卑职等实在是方才才收到大人今日会抵达圖州的消息,若有怠慢之处,卑职恳请大人海涵。”赵成不敢起身,他磕下头,一番话讲得官腔至极。 看来王捷这几日在这儿待得并不是很舒坦啊。 我敲了两声车壁,王捷立刻会意,他站到马车前,面向圖州官员道“丞相大人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诸位难道想让丞相大人把话再重复一遍么?” 赵成立马站起身,连连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后头的官员见了,忙也跟着站起身。 深冬的雪下得很大,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很多官员的身上已经是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了。 赵成冻得直发抖,可是沈丞相只是让他们站起来,根本没有进城的意思。 “大…大人,府中洗尘宴已经备好,不知大人何时前往?”赵成身后紧靠着的一位官员冷得实在受不了,他大着胆子在赵成眼光的默许下开了口。 马车里没人说话,只有王捷开口训斥了他。 “丞相行踪岂是尔等可问的!” 王捷说得凶神恶煞,那个官员直接吓得噗通又跪到了地上。 王捷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说来这几天他可没少受这些末等官员的鸟气,憋了这么久。今天正好发泄一下。 前车之鉴明明晃晃地跪在眼前,其余本来有些躁动的官员顿时一声不敢吭。 赵成见识了这位沈相的架子,心下明白她是要替她下属找回场子,冷笑了笑,面上却是不显,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 大家集体在风雪里待了半个时辰,左后方才终于有了动静。一群身着寒衣铁甲的士兵手拿长矛,单手骑马,簇拥着一位红袍将军踏雪疾驰,转眼间就到了眼前。 葛均拉马急停,他就坐在马上向马车的方向抱了抱拳,挑衅道“让丞相久等了,末将训练士兵入了迷,一时不察,来晚了,丞相不要见怪。” “葛副尉尽忠职守,哪有晚来一说?本相与众大人就算再等上个三五时辰也是应该的。” 我懒懒靠向车壁,手里的暖炉有些凉了,我顺手把它放在了案几上。 葛均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抬举他,早就想好的词就这么卡在了喉咙口,一时间他竟无话可说。 高下立见,赵成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个小伙子虽也算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可若是比起沈相来,到底还是差了一截。 场面上冷了下来,赵成上前暖场道“既然丞相大人要等的人已经来了,卑职恳请大人赏光,来卑职府中稍作休息一番。” 我喝了一口碧螺春,顺从民意道“起程吧。” 所有人心下一松,这要是再在雪里站一会儿,他们怕是没命回去了。 马车前进,众人忙紧跟在了后头,毕竟谁也不想理会那个让他们在雪里等了半天的主。本来威风凛凛的葛将军就这么被扔在了城门口,大片大片白花花的雪色直刺得他眼睛疼。 “将军,我们怎么办?要进城么?”小兵迟疑地问。 葛均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气得狠狠挥了一下手里握着的马鞭。他咬牙切齿道“进,为什么不进?她沈相大人等了本将军这么久,本将军岂有不战而逃的道理?” 沈青枝,我倒要看看,这个丞相之位你究竟有没有资格去坐。 扬鞭策马,葛均带着士兵进了城。 到了赵府门前,马车停下,众人皆候在马车外,只见王捷挑起车帘,一个身披白羽大裘的俊雅少年缓缓下了马车,衣袂带风,佩玦作响。 他在众人面前站定,微一抬眼,如玉的脸上尽是淡若离尘的高远疏离。轻飘飘的雪花在他周身落下,没有寒冷,也没有春风拂面的温暖柔光。 众人屏住气,不约而同的手足无措起来。 少年看着他们,忽然一笑,满眼里都是说不出的揶揄和淡漠。 古人只道“乱花渐欲迷人眼”,却不曾告知世人,这表面的皮囊才是真正迷人眼的东西。 岑羲打开伞,上前挡住了我头顶落下的雪。 “赵大人可是看够了?若是看够了,还是前方引路的好,本相初来赵府,可不识得这进府的路。”我冷冷开口。 赵成一惊,赶忙告罪,即刻就吩咐下人打开正门,迎我进去。 他们这个地方偏僻得很,素来只听闻皇上新命的丞相不足弱冠,却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少年丞相竟生得如此好看,简直就像画纸上的人儿。 赵成心有余孽地跟在我身后,恭恭敬敬地把我迎进了府门。 刚刚他实在是犯了大忌,要知道,这男人最是忌讳旁人盯着自己的容貌看,尤其是身居高位,手握实权的男人。要不是沈相初任丞相之职,位置还做得不稳,他恐怕今日难逃死劫。 “大人,圖州地处偏僻,没得什么好菜色,唯有这打马酒有那么几分名气,您可要尝尝?” 席上,赵成亲自揭开一坛被封存得好好的上等美酒,酒香迅速弥漫开来,我闻了闻,嗯,好酒。 我看了一眼立在身后的王捷,王捷会意,他走到赵成身边,赵成也不笨,他把酒坛递给了王捷。王捷抱着打马酒给我倒了一杯,而后他围绕桌子一周,给每个在座的官员都满上了一杯酒。 把圖州知府一家送进牢房的王捷王大人亲自给他们斟酒,要说不手抖那是不可能的,可要说他们是因为太激动而手抖…呵呵,那是不可能的。 “大人一路而来,必定车旅劳顿,卑职在鄙室备好了上等的厢房,若是大人不嫌弃,尽可在鄙室住下。”赵成道。 “不劳赵大人费心了,本相在府衙客房住着就行。”我不理会他的故意献媚。 赵成似乎猜到我会这么说,他拍了拍手,几名身娇姿美的少女走了进来。 我不解地看他,赵成笑道“府衙冷清,除了官兵衙役,就只有一个看门的老翁,实在是委屈大人了。卑职特别命下人采买了些奴婢来,大人挑挑,若都顺眼便让她们服侍您吧?” 这么些个娇滴滴的美人看着真是让人心动的很,没想到这样穷山恶水的地方竟还能养出这样水灵的人来。 “小捷,你在这儿倒是比跟我在侯府时要快活嘛?”我对王捷道,“想必赵大人也是为你准备了不少的美酒佳人吧?” 王捷回道“属下不爱美酒,亦不爱美人。” 我抬眸看赵成,赵成尴尬地笑了笑,立刻挥手叫退了那几名女子。 看他这么识趣,我端起酒盏,状似随意地问“听闻令公子现在白鹤书院读书?” 赵成心里一紧,面上却是谄媚不减,他道“是,犬子却在白鹤书院念书。” “本相也曾在那受夫子教诲了几年,说来倒也算是令公子的师兄了。” 我尝了尝打马酒的味道,清中带烈,烈中带糙,是北方才有的粗犷滋味。 “不敢当,不敢当,犬子鄙陋,怎敢与大人攀亲?”赵成觉得有点发慌。 这个沈相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我放下酒盏,对着赵成笑道“南梅北马,果然名不虚传。” “北方的酒烈,卑职还一直担心大人不太喜欢这种烈酒呢。”赵成方才还是迎合着的笑脸,此刻却变成了一副担忧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我看着他那副模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小捷,把折子拿出来给诸位大人看一看。” 折子?莫不是关于对宋知府如何处理的折子? (第十九章)欢宴难离折子戏 赵成若有所思地翻开王捷放在他面前的奏折,折子上两个被墨笔描粗的大字赫然映进眼孔里—处斩! 众人哗然,纷纷看向坐在我身边的赵成。 宋良此人虽平日里喜怒无常,庸碌无为,却是难得一个混迹官场的高手。外调圖州这短短三年来,圖州大小官员违法乱纪,贿赂包庇的丑事,他是查了个门儿清,那本名为《伪官》的花名册可还在她马车案几上放着呢。 要说宋良在圖州的地位,那恐怕就是卡住所有人的一根刺,一根轻易拔不得的刺。 王捷奉我之命把宋良关进圖州大牢,这一举动无疑触动了他们敏感的神经。他们不知道我查到了他们多少的证据,亦不知道我会怎样处理这件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一切都是未知数。 所以赵成才会在城门前领一众官员向我下跪,所以赵成才会故意让葛均在我面前大失颜面,所以赵成才会盛宴款待,美人佳酿,金樽谄媚不节制。 这个同知大人真不愧是裴老的门生,步步试探,步步设计,一点都不带含糊的。 “本相即将让人快马加鞭把这份折子呈给皇上,诸位都是与宋良共事过的同僚,想必对他的了解一定不浅,不知道依诸位来看,本相这样处理可有不妥?”我面带微笑地看向下座的众人。 赵成斟酌了会儿,正要开口,却不防席上一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冤枉,冤枉啊,大人!” “来人,快拦住这个野妇。” “放开,放开我!我要伸冤,我要伸冤,丞相大人,民妇有冤!” “放肆,丞相面前竟敢如此出言无状!” “就是她,快抓住她,她要行刺丞相大人。” 赵成和众官员的训斥,妇人的哭喊,侍卫的慌张……一时间,堂堂五品命官的府邸乱成一锅浆糊。 王捷护在我身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乱七八糟的官员和侍卫,眼神冰冷。 我将一切归于眼底,心里左右思量了一番,最终我只是沉默地坐在上位,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 混乱很快在民妇的一声惨叫中宣告结束,所有官员都神色慌张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赵成诚惶诚恐地向我告罪,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慢悠悠走到被押在地的妇人身前。 “你叫什么名字?” 鼻青脸肿的妇人抬头看我,她不认识我是谁,只执拗恳求道“我要见丞相大人,我有冤,我有冤啊……” “你这个刁妇,还敢造次!”赵成见那名妇人虽被打得半死,却还是口中不忘伸冤,气得脸色都青了。 要知道,这地方官员最忌讳的就是这种“拦轿伸冤”。俗话说得好,平时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像他们这种人,谁比谁的手上能干净多少?就算他们把手洗得再干净,一旦这“半夜鬼”找上门,他们沾上的脏东西还是会原形毕露。 如今这种忌讳事让他给碰见了,他真不知是叹时运不济,还是叹天意如此。 那妇人见赵成如此疾言厉色,生怕他会让人将她拖下去,下意识一把拉住我的衣角。 “这位好心的少爷,我求求你,我求求你让我见一见丞相大人,我有话对他说的,我有话要说……” 我蹲下身“我,就是当朝丞相沈青枝,夫人有什么冤情不防直言。” 妇人听到我这么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挣扎着就要爬起来,侍卫怕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硬是将她死死按在了地上。 “丞相大人……”妇人哭喊起来“您一定要为民妇做主啊。” 我看她可怜,便命侍卫松开她。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站起身。 妇人跪着磕头道“民妇名唤宋晓,是圖州知府宋良的胞妹,五年前远嫁江南,夫家是江南许氏。” 江南许氏?那个江南富商? 我问“既是远嫁江南,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民妇因出嫁三年未曾回来省亲,兄长担心,便一直书信要民妇回来。民妇夫君自小体弱多病,身体孱弱,民妇唯恐舟车劳顿,夫君会吃不消,所以一直犹豫不决,奈何兄长日夜催促,民妇不好拒绝,故三月前独自动身北上,返回故里。”宋晓解释道“今晨刚至圖州城外,就听闻兄长被抓入狱的消息,民妇一时着急,这才大闹了大人的宴席。还请大人看在民妇与兄长骨肉情深的份上,听一言民妇所伸之冤。” “你讲。”我道。 宋晓见我肯听她诉说冤情,不由泪满盈眶,哽咽道“民妇与兄长自小感情极好,爹娘因病去世后,我们兄妹更是相依为命。民妇知道,兄长平时脾气不好,为官几载,未能为百姓做过什么,可是民妇敢拿性命担保,民妇的兄长绝对不会做出贪污纳贿,通敌叛国的事来,求大人明察。” 她说的不错,宋良虽为官多年,没有什么政绩,也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建树,却从没干过违反大芩例律的事,说来在这么多的芩国官员里,他还算是一个洁身自好的清流呢。 想想也真是讽刺啊。 我回身坐到座位上,神色间满是为难。 “本相做事,向来以证据为先,不夹私人感情。虽说你说得话很让人同情,可你并没有证据来证明宋良是清白的啊,本相总不能因你一席话就把朝廷重犯给放了吧?” “大人说的是,这种案犯亲属之言多有偏颇,不足取信,还是让卑职把她赶出去,免得让她破坏了大人的兴致。”赵成试图说服我。 “我有证据,民妇有证据。”宋晓听赵成那样说,急了。 “哦?”这倒奇了,她出嫁五年未归,哪来的什么证据? 宋晓道“民妇虽然不能直接证明民妇兄长的清白,但民妇知道真正叛国的人是谁,民妇也有证据证明此事,他今天就在这里,就在席上。” 宋晓这话说完,宴上算是彻底炸开了锅。 圖州叛乱一直没有得到平息,叛匪之首还是陈王后人,这叛乱之徒者众,三县连占时日之久,我军败绩伤亡之多,种种都似乎隐射了在这圖州城中,有人背叛大芩,一直在偷偷通风报信。 可这个人是谁,没有人知道。 本来宋良入狱,每个人心里都或多或少松了一口气,现在却又突然说叛国者另有其人,甚至就在他们当中,这让他们如何不心慌? “你说,是谁,有何证据?”我道“不过本相得提醒你,你在说之前最好是想清楚,诬陷朝廷命官一样是死罪。” 宋晓并不惧怕我的警告,她跪直了身体,眼睛盯向赵成,口气怨恨道“是赵大人,是他,他才是那个通敌叛国的人!” 大厅蓦地陷入一片寂静。 “你这泼妇,尽是胡言乱语!”赵成又惊又怒。 “大人,民妇有证据。” 我面上并无什么惊讶的表情,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 我杀宋良,虽有敲山震虎之意,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确定他就是一直向叛军,或者说是向顾元城通风报信的人。 圖州地处边境,资源匮乏,其所领军队是有点拙劣,可是作为朝廷镇守边境的士兵,他们竟然能连败三城,打不过区区乞丐流氓组成的临时匪团,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只有宋良能掌握圖州军队最机密的动向和计划,也只有他能让所有人安安静静地闭上嘴巴。虽有猜测,不得出言。 当然,我并非主观臆断,王捷是给了我证据的。 “什么证据?”我问。 宋晓掏出一份已经皱皱巴巴的信纸,她道“这是兄长三个月前给民妇的信,请大人过目。” 我用眼神示意赵成,赵成虽心中震怒,然而我的命令他终究不能违抗,深呼一口气,他走过去狠狠扯过信纸,然后交到我手上。 我打开信纸,上面先是零零碎碎写了一些问候关心的话语,再然后就是叮嘱宋晓回乡看一看,一路当心什么的,直到我看到最后,我才找到了一行虽显莫名其妙,却又别有意味的文字。 陷阱布州城,叛者终须叛。为兄若能再见你,便是爹娘在天之灵。 陷阱? 流光自我眼中一闪而过,我将信纸交给王捷。 “宋夫人,本相希望你能明白一点,本相要的是确凿证据。你这封信虽也有值得斟酌的地方,可要是因此说哪位大人就是叛徒,未免也太过牵强吧?” 我这样说,宋晓却不慌乱,她道“民妇有一贴身女婢名唤小玉,自幼跟随民妇左右,其有一表亲在赵府当差,她对小玉说,她曾亲眼看见赵大人半夜三更与一女子在赵府后门外小巷里见面,那名女子口口声声喊着赵大人义父,甚至还与赵大人密谈圖州军队行兵路线和攻打计划。小玉那表亲因恐遭了毒手,第二日就辞去在赵府的事物来江南找小玉,若是丞相大人不相信民妇所说的话,大可传小玉表亲前来对峙,小玉表亲现就在民妇下榻的客栈里。” (第二十章)风雪清寒不解寒 她说得这么有理有据,倒是容不得我相不相信了。 我把目光投向赵成。 “赵大人,你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赵成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大喊冤枉。 “丞相大人明察啊,卑职自从上任圖州同知,一直是奉公守法,尽忠职守,卑职根本没有和什么女子在半夜三更见过面,也从来没有泄露过军情。那刁妇不知是谁派来的奸细,她这是在挑拨卑职与大人之间的关系,其心险恶,其心可诛!” “大人,民妇说的话句句属实,民妇恳请大人传小玉表亲前来对峙。”宋晓听赵成否认,生怕我会听信赵成的话,急忙开口。 赵成气急,本来他还担心她是宋良的胞妹,所说所做都有所收敛,现在他可顾不了那么多,大骂道“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刁民,休要在这里信口雌黄,本官根本就没有什么干女儿。你一介小小妇人,竟敢污蔑朝廷命官,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官……” 赵成还待要骂,我抬手阻止。 “赵大人好大的官威呀,本相都有些胆怯了。” “大人……”赵成哑口无言。 我不看他,只对王捷道“你去,派人把证人好生带来。” 王捷领命,询问了下宋晓所住客栈后,就离开了厅堂。 “赵大人请起吧。”我淡淡道“她是伸冤的人,跪着便是跪着了,赵大人可是赵府的主人,算来本相也不过是赵大人的客人,哪曾受得起赵大人的长跪之礼?” 赵成见我眼间厉色,知道他再多说只会越描越黑,无奈,只得起身。 我对众官员道“今日本是本官的洗尘宴,然突遇此种情况,这宴大概是没办法继续下去了,今日便到此结束吧。天色已晚,各位大人先请回。” 众人起身,我也站起身。诸位大人分别给我和赵成告辞,然后互看一样,相继离去。 “葛副尉不走么?”我对着一直静坐在那里的葛均道。 城门外那般耀武扬威,进了赵府却一声不吭,这前后的差距还真是让我眼界大开。 葛均自己拿起酒坛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我奇怪地看他,葛均却是放下酒盏对我道“若是末将没听错的话,皇上好像只说要丞相大人平息叛乱,不曾要求大人再做别的吧?大人现在是在干什么?查案?” 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 我坐回原座位,学着葛均的样也倒了一杯酒,不过我没喝。 “葛副尉这是在质疑本相?” 葛均盯住那盏被我倒满打马酒的杯子,眼神暗了暗。 “末将不敢。” 我道“副尉既然留了下来,那便一起来审审这桩案子好了。” 葛均没说话。 不理我?他竟然不不理我? 好大的狗胆! 我想要发作,可恰好此时王捷带着证人来了。 “民女拜见丞相大人。” “奴婢拜见丞相大人。” 两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在堂前跪了下来。 “小玉。”宋晓抬头去看来人。 其中一个身着绿色衣裙的少女见到宋晓,惊呼了一声,她爬到宋晓身边,泪水跟着就流了下来。 “小姐,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是谁忍心打得您?是谁啊!” “我没事。”宋晓安慰道“这些都只是皮外伤。” “咳咳。”我咳了两声“打她的人是本相。” 赵成看我,我当做没看见。 小玉身子一僵,她有些害怕的看向坐在堂前主位上的我。 宋晓见此,立马把小玉往她身后推了推。 “家婢出言无状,还请大人不要怪罪。” 真是的,原来我长得很可怕么? 我尴尬地又轻咳了一下。 “你可是小玉的表亲?”我问跪在小玉身旁的黄衣女子。 女子道“是,民女是小玉的远房表姐。” “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商小秋。” “你过去与小玉往来频繁?” 商小秋回道“我们虽是远房的亲戚,却是在同块地方找得东家,知府府邸与赵府府邸隔得也不算太远,又是姐妹亲人,往来是多得紧。” “你是何时进的赵府,又是何时离开的?” “民女是在十年前桃月八日进得府,今年良月十九日离开的。” “小玉说,你对她说过,赵大人曾夜半三更出府与一女子私会,可有此事?” 商小秋点头“是,民女是对小玉说过。” “你也对她说过,那女子曾称赵大人为义父?” “是。” “那,你将听到赵大人与那女子密谋,欲泄露军事机密的事也告诉了小玉?” “是,民女是说了。” 嗯,很好。 “小捷,送她们三个回去。”我下达命令。 “是。” “等等,大人,我兄长的事……” 宋晓见我就这么简简单单问了两句就让她们离开,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放心,本相从来不会冤枉一个无辜的人。”我保证,并示意王捷带他们离开。 宋晓还想说什么,可当她看到我虽然是笑着看向她们,眼里却是不容质疑的冰冷态度时,到口的话也就这么咽了下去。 她由小玉扶起身,然后和商小秋一起随着王捷离开。 厅堂里如今只剩下了葛均,赵成和我三个人,冷冷清清的氛围对比外面的鹅毛大雪,真是有种深夜寂寞的味道。 “赵大人,本相路上走了一天,现在很是疲惫,便先回府衙了。”我对赵成道。 赵成的脸色不太好,但他还是象征性挽留了一下我。 “夜凉雪深,大人还是在鄙室住下吧?” 我站了起来,把那杯倒满却未饮的酒盏放到了赵成手上。 “赵大人虽屈居宋良之下,然本相也看得明白,赵大人的能力确实是比得上宋良的。” 赵成看着手里的满酒,忍不住手一抖,那酒水便顺着酒盏边沿滑落下来,落到手心里,冰凉冰凉。 原来真的已经夜深了,这温好的酒竟是这般凉彻骨。 “葛副尉一起走么?不知道本相可有荣幸请葛副尉送本相去府衙?” 葛均走到我面前“丞相大人,请。” 我顺着他的话向外走,葛均随即跟在我身后。 坐马车坐了半个时辰,到了府衙门口时,王捷已经在等我了。我下马车对葛均道“多谢葛副尉了。” 葛均眯眼看了我一会,他见我神态自若,语气随和,心下不知想了些什么,只道句“末将告退”,便骑马离开了。 “主子为何对他这般放纵?” 我往衙内客房走“他是一个好将才,将来本相会用得上他的。” “可他是裴老的人。”王捷提醒。 我笑“那又如何?”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只要她想,便是那高坐龙椅之人也不过是她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一颗任由她落下的子。 “宋晓的事都办好了?” “是,属下已派人将她们落脚的客栈团团围住,客栈中除却店老板和小二,后厨,其余之人全部请了出去。” “嗯,办得很好。” 我虽称赞他,王捷却并没有怎么高兴,他打开客房的门让我进去,遂担忧地看着我。 “主子刚受了风寒,身子并不好,您不该喝那杯烈酒。” “孙沪告诉你的?”我在书案前坐下。 王捷承认“是,属下在前一日收到了孙沪的信,信上说您受了重伤,又感风寒,身体很是虚弱。” 我好笑“他说的也太夸张了些,我又不是个娇滴滴的姑娘。男儿志在四方,受点伤算得了什么?” 王捷暗下神色,他道“主子,手心再掐,便要流血了。” 他到底还是瞧见了。 我叹出一口气,松开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手心里紫红色的指甲印在微黄的灯光下,一片触目惊心。 “主子……” 我抬手阻止他。 “这个赵同知老奸巨猾得很,他必是得到了我在圖州城外患病的消息。”不然他怎么会舍得拿出千金一坛的打马酒来招待我? 我是觉得伤口裂开疼痛,我是觉得浑身发冷颤抖,我是觉得头晕目眩,酒味辣烈,我想吐,我不想说话,我甚至不想听到他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可便是如此,我又能怎样呢?当初我既选了这条路,我就打算好将来死在这条路上。 一直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我瘫软在椅背上。 “告诉王大夫,我今晚喝了些烈酒,他让煎些药来。” 王捷什么都没说,立马出了房门。 “咳咳咳……咳咳咳……” 我捂住胸口,咳得心肺都疼。 迷迷糊糊中,我脑袋里一直回想着刚才在赵府里的一幕幕,总觉得事情发展得有些奇怪,可具体奇怪在哪,说真的,我还没想到。 宋良,宋晓,小玉,商小秋,赵成……圖州叛乱,顾元城…… 啊,不行,头疼! 当王捷带着王大夫和煎好的药走进客房时,那个瘦弱疲累的少年已经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翌日,晴。 难得不下雪的好天气,我起了个大早,带着王捷直入牢房。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我没有其他的话可讲。”牢房审讯室内,宋良一身粗布麻衣坐在我对面,他乱糟糟的头发和脏兮兮的脸无不说明他在这儿过的艰苦生活。 “宋知府,你不要这么不配合嘛,大家都是同僚,都为皇上效命,本相自然不会冤枉你的。” (第二十一章)地牢天朝两相映 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可亲,不仅说话声音轻柔,面上还带着亲切的微笑。可惜,宋良根本不买账。 “冤枉?哼!”宋良冷笑地偏过头,他压根懒得看我。 我…… 我想骂人。 “宋知府的胞妹昨日到赵同知府上大闹了一番,此事宋知府可有听闻?”我继续笑眯眯地看他。 宋良两手一摊“沈相大人,我如今一牢中重犯,你跟我说什么昨日赵府之事,你觉得我会知道么?” 见他对我抱有这么深的怨念和警惕,我决定不跟他再废话 “令妹昨日闯进赵府,不顾侍卫的阻拦打骂,硬是跪到我面前来给你伸冤。她说你并非是与叛军相互勾结的人,真正私通叛军,出卖军情的是赵成。对于令妹说的话,你可有什么要补充或反驳的地方么?” 宋良似乎料到了宋晓会为了他做一些出格的事,他不觉惊讶,只是愤怒地瞪着我。 “你堂堂一个男人,竟然放任手下对一名弱女子随意辱骂伤害,真是个好丞相!” 这可误会了,不是? “不是本相的人。”我解释。 “你敢说不是你默许的?”宋良眼中对我的厌恶更深了点。 好吧,确实算是我的默许吧,毕竟我没出手阻止,这个是事实。 “若是人人都能随意私闯公堂,私闯民宅,我大芩律法可是不要了?”我并不觉得我有做的很过分的地方“之所以留着她的性命,宋知府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吗?”我眼含凌厉。 宋良这下嗓子一默,随即低下头不吭声。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顾元城是不是偷偷来找过你?” “我…我不知道他是谁……” “好吧,既然你不说,那本相还是去问令妹好了,她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得很。”我站起身,准备出去。 “等等。”宋良出声。 我看他“本相不是一个喜欢浪费时间的人。” 宋良闭了闭眼,他道“顾元城是来找过我。” 我重新坐下。 “他找你,做什么?” “你属下不是在我府中把他给我的书信找给你了么?就是那件事。” 没错,王捷是把那封书信给了我,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让那么肯定宋良私通敌军。 “信上只说与你谈一笔交易,匪首会把所占三城的赋税官银全部给你,只要你肯把义县的地形图和军事部署给他。” “就是如此。” 我摇头轻笑“我不信,那根本不是顾元城给你信的目的。” 顾元城是什么样子的人,我清楚。 宋良见我如此斩钉截铁,知道瞒不过我,他坦白“顾元城找我,是还有另一件事。” “是什么?” 宋良犹豫。 “你不说,待本相自己弄清楚了这前因后果,际时你可别怪本相不顾同僚之谊。”我威胁他。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问我“顾相与你,谁更有手段?” 好问题。 “我。”我有信心。 “……”宋良有些无语,但他还是决定把话告诉我“三个月前,那时我把叛军起义的消息刚刚送回京城不久,一天晚上,他出现在了我的书房里。”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穿过防守严密的知府府邸,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心安理得地在我的书房等我,但有一点我明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他不会是来问你要东西的吧?”我瞎猜。 宋良惊讶地看着我,他没想到我会猜到顾元城在书房等他的目的。 看着他的眼神,我有点不敢相信。 “难道是你编写的《伪官》?” 宋良虽然吃惊我的敏锐,但还他是点头道“是,就是《伪官》。” 我忍不住站起身。 《伪官》是什么?他是圖州大小官员掉乌纱帽,掉脑袋的证据;是宋良虽庸碌无为,却能控制圖州的法宝;是叛军可以不废一兵一卒,占领圖州的武器。 “你不会给他了吧?”我怀着侥幸的心理问他。 宋良摇头“他没拿,《伪官》现在不是在你手上么?” 我呼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宋良这家伙关键时候还是挺靠得住的。 “他就是随便翻了翻。”宋良补充道。 我一口闷气堵在心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什么叫随便翻了翻? 什么叫随便翻了翻! “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我强压住想揍他的冲动坐下来问他。 宋良道“他问我《伪官》在哪,我告诉了他,然后他说……” “你把圖州兵力部署图也给他啦?”我有点心颤。 “没有,他只是说让我务必将此事对所有人保密,若是真有人强迫我说,就一定要替他给那个人传一句话。”宋良尴尬了下,道。 我眯眼“什么话?” “且看最后鹿死谁手。” “……” “沈相?沈相大人?”宋良见我发呆,被套上铁链的手在我面前挥了挥。 “呵,好啊,我们就看看鹿死谁手!”我站起身“来人,送知府大人回牢房去。” 宋良道“不管如何,我妹妹都是无辜的,她已经嫁作他人妇,你们怪罪不到她的头上。” 我道“你放心,本相自有主张。” 言罢,我拂袖而去。 大芩京城,金銮殿,帝臣朝议。 今日难得太子殿下也在朝堂之上。 “众爱卿对于沈相所提之事都有何看法?”岑帝坐在龙椅之上俯瞰群臣。 朝堂上众臣议论纷纷,谁都没想到远赴圖州的沈相还没到达圖州就传回来这么些重磅消息,且这些消息还仅仅是沈相一人的揣测。 这就不好办了呀,若是他们不相信沈相之言,到时如果真出了事,谁负责?这年头谁没个夫人孩子?可若是他们劝谏皇上采纳沈相的建议,那如果沈相判断错误,这大批的军马、钱财、粮食的调动损失,谁承担? 这个沈青枝,没那个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好好在圖州平乱不好么,非得给他们找事! 眼见群臣里没一个敢上前说话的,岑帝目光沉了沉。 “羲儿,你认为沈卿之言是否可信?” 岑羲被岑帝点名,无奈上前,他拱手道“今岁北方确实是连日大雪,就连南方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依儿臣看,不止是圖州,北方很多地方都需朝廷发放赈灾粮,尤其是偏远城县,不能生产多少粮食的。沈相大人说要即刻发放赈灾粮,当是因为圖州现在叛军作乱,秩序不稳,地方又很偏远,若是灾情发生却得不到及时救助,恐会生出大乱。” 岑羲句句分析的有理有据,可岑帝并不满意,因为他漏掉了最敏感的话题。 “羲儿说的在理,那,对于北面边疆增兵防范之事,羲儿又是如何看待的?” 岑羲虽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他倒也不惊慌。略略思索了番,他道“我大芩南靠祁国,北接不达国,在三国之中,不达国实力最弱,他们没有锐利的武器,也没有富饶的土地。可是同时,他们又是最难以防范的敌人,不达国多以放牧为主,经常四处迁徙,他们不会固定在一个地方,也没有固定下来的习惯,若是他们偷袭我国,我国就算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判断,调兵遣将,恐怕待我们大军压境时,他们早已人去楼空,徒剰疮痍了。今北方大雪,必定冻死牛羊无数,不达国多是蛮夷,为了能熬过这个冬季,攻打我国也不是不可能。沈相要求增兵防范,所虑之事就是在此吧。” 一番话,冠冕堂皇,到最后也没说明白是增兵还是不增兵。 朝臣们心里不约而同翻了个白眼,当然,没有谁真的不想活了,敢对当朝太子殿下翻白眼的。 “裴老,你是三朝元老,不知道对于此事,你是个什么看法?”岑帝看向站在群臣前列的裴鲁。 裴鲁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他道“这些天圖州等北地确实接连下了几场雪,可老臣接到消息,北地今天已停止下雪。老臣没有占星看相的本事,不敢保证自此北地不再下雪,然长途调动粮草伤及国本,太医院大派太医,不仅会使太医院一时之间人手不足,还会弄得人心惶惶。依老臣之见,派粮派医之事暂缓,先观望一阵再做决定。” 岑帝点头“裴老不愧是我朝之基石,说得在理。” 裴鲁继续道“至于边疆之事,老臣虽不是武官,也不懂什么兵法,但老臣也是随先帝上过几次战场,不达之蛮确实是个隐患,皇上再派些兵马驻扎北面边境也无可厚非,算不上是劳民伤财的事。” 岑羲听裴鲁这样说,一改之前含含糊糊的言辞,他反驳道“裴太傅您也说了,北方今日雪停,说不定往后就不下雪了。此时调兵北上,我们本意是防患于未然,可在不达国看来,怕就是我国故意挑衅了,到时横生战事,裴太傅能肯定这不会劳民伤财么?” 虽说岑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但裴鲁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历事三朝,资格最老,便是皇上也要掂一掂他在朝中的分量,其子之女乃当朝盛宠在身的梅贵妃,贵妃娘娘已有龙子,地位稳固,其孙资质聪颖,年仅十五岁已任荆州刺史,前途不可限量,更不提旁的远戚近亲。 (第二十二章)金銮殿前君臣间 他会怕这个现在还什么都不是的太子么? “皇上。”裴鲁直接略过岑羲,对岑帝进言道“我大芩一丝一毫的土地都不允他人践踏,我大芩的百姓也容不得旁族欺侮,我大芩的国威更不可因任何原因而受到损害。不达国不过是蛮夷小国,便是借它几个胆子,有我大芩将领驻守边境,它也不敢拿我国怎么样。再者,我大芩,泱泱之大国也,怎可被区区蛮夷牵制?《汉书》有言,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与其我国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不如先发制人,让不达和旁国也都瞧瞧我大芩的国威。” 对于裴鲁故意忽视他的举动,岑羲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在梅妃未曾怀孕的时候,裴鲁对他还算有点礼节,然自打梅妃怀孕的消息传出来,裴鲁对他的态度可谓是冷淡到了极致,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私下见面,他给他的难堪可不止一点点。 裴鲁这么做的目的,朝中之人都知道,可裴鲁是这么心急无城府的人么?不,他不是,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明明确确地告诉他的父皇,那个坐于龙位之人,他的选择。 既是对父皇施加压力,同时又何尝不是对朝中众人的警告和拉拢。 三朝元老,他拥有的不止是满朝门生,无数功勋和德高望重的地位,还有不可复制的人生阅历,人才济济的家族,以及一般人无法洞穿的心机。 这样的威势,对于现在毫无根基的他而言,或许致命,却也蕴藏着一击逆转的机会。 他不着急,他可以慢慢等。 等那个最好的时机。 “善以待人,然人善待己。以暴制暴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岑羲对岑帝道“儿臣始终认为,大国必有大国之仪,方能让万国朝拜,天下心服。边疆增兵一事,多有不妥,儿臣恳请父皇三思。” 岑帝点头,似有赞赏之意。 “羲儿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朕……” “皇上。”裴鲁直接打断岑帝的话“太子年幼,尚不及冠,所思所做未免仁厚心慈,皇上当以社稷为重,听取群臣之言。” 岑帝的脸色变了变,却没发作,只对殿上众人道“众位爱卿,你们可有什么其他的看法么?” 底下小声讨论了会儿,接着一位朝臣出列,对岑帝道“皇上,微臣觉得太傅大人与太子殿下所说皆有可取之处。不如这样,边疆之事虽不确定不达国会来进犯,但沈相既说会有隐患,那就一定是存在这个可能性的。皇上不防派年轻的将领带少许人马先前往边疆查探,若情况属实,再调大将前往,这样既不会有被攻城略地的危险,我朝也可历练一番年轻人,两全其美。” 岑帝想了想,道“年轻将领多未磨炼,在军中职位也处中下层,让这样的人带兵北上,先不说能否抵住敌人的进攻,就是威望也恐难服众啊?” 那位朝臣见岑帝迟疑,便又道“我朝后辈中,是有能力出众,职位不低的军中将领的,皇上只要找这样的将军即可无后顾之忧,” 岑帝笑道“爱卿既是这么说,定是心中有合适的人选了?” “是。”那人道。 “哦?何人入了爱卿之眼?” “裴太傅之孙裴令,现任荆州刺史;杨尚书之子杨永,现任京城守军副骁骑参领;姜元帅之子姜和维,现任宣慰使司副使,还有杨少傅之子杨杰,现任禁卫军统领,他们都是从四品以上的官员,又都是青年才俊,皇上不防在其中选取一人,以作北上之行。” 在朝的哪个心里不清楚,此次北上不过是给这些大官之子一个立功表现,镀银镶金的机会而已,说到底。他们虽有才有背景,然资历摆在那里,到底是往上爬的绊脚石,不是么? 这大芩可不是人人都像沈相,机遇心机两不缺的。 这个叶玦之,倒真是皇上的好臣子,全都不得罪啊。 “微臣附议。” “臣附议。” “老臣附议。” “臣附议。” …… 群臣见裴鲁眼色,纷纷上前附议。 岑帝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毕竟若是你是皇帝,臣下们却或多或少都在看旁人的眼色行事,而这个旁人还是你暂时无法撼动的臣子,你心里会是什么感受呢? 岑羲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同时他也没忽视他父皇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暗沉。 这帝王与臣子之间的战争,历经千年,却从来不会停止。 岑帝抬手示意群臣莫要再多言。 “众位爱卿既然都说要增兵北上,那便就如此吧。传朕旨意,命禁卫军统领杨杰为骠骑大将军,率三千兵马北上驻守,其职暂由太子担任。另命户部发放银两和粮食前往圖州等地赈灾,太医院太医取二十名随同前往。” “皇上。”裴鲁一听不是自家孙子,额上的筋跳了跳“杨杰身居要职,不可轻易调动。” 群臣也没料到皇上竟会选杨杰,杨杰虽为杨少傅的长子,但是杨少傅一向淡泊名利,只在国子监教授学子或在明堂教太子读书,朝堂之事一向很少过问,杨杰在朝中的背景可谓最轻最浅的了。 看来皇上还是有意扩张自己在朝中的势力的。 “此事就这么定了,裴老无需多言,退朝罢。” 多说无益,裴鲁见皇帝向他投来警告的眼神,识趣地不再说话。 岑帝起身,众臣朝拜,早朝到此结束。 大殿之外,天色昏沉,岑羲从殿内出来,他看了看天色,不知怎么就是有些郁闷和烦躁。 “殿下和沈相都是这样从容的吗?什么都在掌握之中?”叶玦之从里面走了出来,他问正在抬头望天的岑羲。 岑羲笑了笑,他没说话。 “沈相说,只要肯为殿下帮上一点忙,殿下日后自会手下留情。不知道,殿下是否认同这句话?”叶玦之见岑羲笑而不语,便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岑羲忽然看向叶玦之,叶玦之楞了一下。 岑羲道“沈相的话,也是本殿的意思,你不必担心。” 言罢,他自往东宫走去。 为什么烦躁?为什么郁闷? 却原来是因为她啊。 不知道那个满心满眼里都是算计的沈相大人可曾好好养伤? 呵,怕是不会。 “啊欠!” 一个喷嚏在冷清的祭雨台上显得格外响亮。 陈夷无语地看着一身轻飘飘衣裳的主子在高台上肆意吹着寒风,然后不停打喷嚏的样子。 至于吗?不就是在玉菊山被沈相懵骗了一下下,结果没能除掉她嘛。 “少爷,您不冷吗?” 顾元城从袖子里拿出素锦帕子擦了擦,然后道“你小子心里别瞎想,本少可不是因为那次小小的失误才穿得这么少在这里吹冷风的。” 陈夷不信“那少爷在这里站半天是为了什么?” 顾元城答“因为好看。” “啊?” “你不觉得本少一身白衣飘动,站在这祭雨台上格外的好看么?” “……” “怎么,你觉得本少爷不好看?”顾元城眼含威胁地看向陈夷。 “……好看…,少爷自然怎样都好看的……” 顾元城盯着陈夷继续逼问“那本少比之沈青枝那个家伙,如何?” 还说不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少爷最好看。”陈夷随口敷衍。 “算你这小子有眼光。”顾元城满意了“圖州现在境况如何?” 陈夷先是在心里翻了翻白眼,随即恭敬回禀道“雪灾已越来越严重,沈相正在筹粮筹银。” “死了好些个豪绅吧?” “是。在沈相未到圖州时,已有一家富商全族被斩,刚不久沈相又亲自下令处斩了两个豪绅大户。现在圖州城内人心浮动,血迹斑斑。” 顾元城站在高处望着圖州方向,嘴角扬了扬“表象而已,她必定已有后援。” “少爷的意思是,沈相已经料到这场雪灾了?” 顾元城眯了眯眼,笑道“若是连这个也未猜出,本少还跟她玩什么呢?” 陈夷有些心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芩国的赈灾粮很快就会到达圖州,你派人前去拦一拦,记住只要拦一拦就够了,不得暴露身份。”顾元城吩咐。 “是。” 陈夷领命就要退下,顾元城叫住了他。 “等等。” “少爷还有其他吩咐?” “只要派人去就好了,你身上有伤,不必亲自动手。”顾元城不放心道。 陈夷心下触动,他道“属下明白。” “她是出手狠了些,不过本少也没让她好过,这件事你就不要放在心里了。” 陈夷垂眸“属下并没有怪罪过少爷或是沈相。” 顾元城点头“我知道你的秉性,不过本少是个容不得自家人吃亏的性子,你不必多言。” 陈夷沉默了下,他看着顾元城道“少爷有没有想过,其实您可以尝试不去跟某个人计较些什么?” “你是说沈青枝?”顾元城冷笑。 “随便哪一个人。” 顾元城想也没想,直接道“不可能。” “那沈相呢?”陈夷追问“沈相也算不得冒犯了您。” 顾元城没说话,他只是淡淡地看着鹅毛大雪下白茫茫的圖州城。 雪在下,见不到日光。 (第二十三章)曲曲折折朝堂路 血,满地的血。 远处的亭台,近处的假山石,便是流动的风也裹挟着浓浓的血腥味。 我站在假山石前,身旁是仆从女婢奔跑尖叫的声音。 我的眼前没有花。 厌恶虚伪的眼神像是铁链一般死死缠住我的脖子,我想呼吸,我想抬头看看天,可我抬不起头来。 大概,天空的颜色也非我心中那个样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旧,寂寥时,试遣愚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台上的戏曲在唱,唱曲的戏子却是残泪两行。 “主子,主子?醒醒……”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 “主子,云家的当家人已经到了。” “云家?什么云家啊……”我皱着眉从榻上坐起身。 头好晕。 王捷知道我身体很不好,他拿过一旁的毛毯盖在了我身上。 “就是这次缴纳善款最多的那个圖州富商。” 我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晕沉沉的脑袋总算清醒了几分, “是那家啊……”我点点头,表示想起来了“圣旨到了么?” 王捷将桌上的冷茶壶拿到了靠门的桌子上,他打开门道“传旨的太监已经到了,现在就等着您出去呢。” 茶水里的冷气蹿上心肺,我努力压了压,还是咳出了声。 王捷担忧地看向我“王大夫已经去煎药了,主子不然还是等喝了药再出去吧?” 我摇了摇头“圣旨已到,岂可拖延?” 言罢,我站起身,随手将毛毯放在了榻上,然后拿过披风便出了门。 王捷见我如此,也不多劝,跟在我身后出了客房。 一路上,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除了雪,还是雪。 “葛均监斩了么?”我问身后的王捷。 “是。”王捷道“主子说他没胆子,他自然就去了。” 我浅笑了笑。 “主子若是想威慑他,监斩未免仁慈了些。葛均毕竟是个将军,不过是斩杀一二十人,他如何会放在眼里?” 不是王捷有多么冷血暴力,朝堂上的事大都如此,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做出这样一个根本毫无意义的举动。 一个很可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举动。 我道“这你就不懂了。” 王捷看向我。 “葛均如今不过是刚及弱冠的年纪,他虽经过艰苦的训练,头脑有,行军打仗的本事也有,可他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血,杀人的血。” “只有亲身经历过战场的厮杀,他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将帅。” “现在?他还太嫩。” 我笑得别有深意,王捷却是不太能明白我的心思。 “主子是说,葛均的阅历太少,不值一提么?”王捷问。 我道“雄狮总有长大的一天,要想它不咬你,你就得成为他的主人。” 说到这,王捷总算听明白了。 “主子让葛均监斩,除了是要以斩杀者的头颅威慑葛均,另一方面,您是想借处斩罪犯的机会让葛均与裴太傅之间产生裂隙,毕竟被斩杀的是裴氏家族的旁支,是他们安插在圖州的眼线。” 我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雪灾情况如何?”我换了个话题问。 王捷答道“情况还算好,这几日雪小了些,我们赈灾的行动方便了许多。” 我点头。 “主子大开圖州粮仓,又调派周边的粮草,这样虽能解一时之危,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果朝廷的赈灾粮再拖上一月半月,我们恐怕……” “不会拖太久,也就是圖州储备耗尽之时而已。”我道。 “主子凭何这般肯定?”王捷奇怪。 “我们这儿在闹雪灾,叛军占领的三县又何尝不是?只不过他们人比我们少,坚持的时间能我们长久罢了。一旦我们粮草耗尽,叛军自会看准时机,攻打过来,掠夺生存的物资。际时,顾元城也不必再阻碍调拨圖州粮草的行进了。如此,粮草不就该到圖州了么?”我道。 原来赈灾粮迟迟不到,竟是顾相在背后搞得鬼。 王捷心里既有些佩服自家主子的脑筋,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有些无语。 额……自家主子还真是心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主子可知道了谁才是给叛军通风报信的人?”王捷问。 “没有啊。”我道。 本来所有的证据都可以指证宋良是隐藏在圖州的叛徒,然而他的胞妹宋晓却不远千里,从江南跑来说她兄长不是叛徒,真正的叛徒是赵成,赵成当然不会承认这项罪名,而宋晓提供的证据又不足以说明赵成就是叛徒。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杠在那里,进也进不得,退也无处退。 其实我也觉得挺无奈的。 “那主子怎么这么…淡定的……” 他还以为主子是知道了掺和在众人之间的奸细,这才这么胸有成竹的呢。 原来是他想多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是狐狸,它的尾巴就藏不住,何必着急?”我高深莫测地笑着,一掀衣摆,进了燕喜堂。 世间之事,掌寸之间,她乐得与他们玩玩。 “奉天承运皇帝,赦曰:云氏一族族长云海,身得百钱,不吝不啬,兼爱百姓,捐银十万,其节乃当众商所效。特允其在户部挂职,宫中采办皆有其代理,钦此。” 云海谢恩接旨。 “丞相大人,皇上有口谕给您。”传旨太监对我道。 “公公请说。” 太监道“皇上说,您在圖州的事办得很好,回京重重有赏。皇上还说,若是丞相大人有什么为难犹豫的,尽和着自己的意思就好,不必担心其他。” 原来是给我吃定心丸来的。 我道“微臣谨遵皇上旨意。” 传旨太监又指了指正抬进来的箱子道“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要您保重好身体。” 我笑着点头“是,那是当然,烦请公公回去后替本相向太子殿下告一声谢。” 丞相之言,他一个小太监哪有不听的道理? 太监道“丞相大人客气了,奴才一定把您的话带到。时辰不早了,奴才这就去赶路了。” “王捷,送公公出去。”我吩咐。 王捷遂领着传旨太监走了。 “午时将近,云族长可要留在这儿吃顿午膳?”我对着一直铁青脸色站在堂前的云海道。 云海身为长辈,又是一族之首,如今却被一个小小少年玩弄于股掌之中,便是他想冲着丞相这个头衔给面前之人一点好脸色,他也做不到。 这个沈相大人,玩阴谋那是玩得一个叫信手拈来,杀人那是杀得那是叫一个面不改色。 本来衙中筹集善款的告示一出,再加上不遵告示的富商被全族尽斩,他们这些圖州商人也就认命,准备破些财去消灾,若是商量好谁出高价,其他人不抬价,得了那么个皇商的称号,这样对他们日后能从中捞油水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谁想,他们这几个商业大头刚刚商定好,还没来得及捐款,这位初至圖州的沈相就以徐雷不及掩耳之势行动了。 她先以不缴捐款,其心可恶的罪名把我们这几家的人全部囚禁在各自家中,后又以通敌叛国,目无尊卑的名头把圖州裴氏全部斩杀,财产充公。 杀的杀,囚禁的囚禁,圖州商户见此,纷纷掏出钱财上捐,生怕自己会人头落地, 便是如此,这位沈相大人还不满意。 她派重兵将云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自己却带着手下大摇大摆走进了云府。 功德箱往家祠前一摆,捐款清单往功德箱上一放,笑咪咪地就说了句“云皇商,该您了。”,他们云氏一族就把家底全部交代了进去。 让他坐在她对面吃饭? 他怕自己不是被噎死,就是被气死。 “不用了。”云海阴沉着脸,就连圣旨上的金光都不能让他的脸色好看一点“老夫一介末流,哪敢和丞相大人同桌而食?这就告辞了。” 言罢,就要拂袖离开。 “爹,丞相面前,岂可造次?”站在云海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云笙拉住了云海,他对云海暗使了使眼色。 云海心下了然,可他根本下不了这个面子。 “既然丞相好意,便由你替爹陪丞相大人用午膳罢,爹是一把老骨头,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云笙看我,我笑道“不过是想酬谢云家慷慨解囊,救助百姓而已,云族长既然累了,尽管回去休息就是了,不必太在意本相。” 我的话音刚落,云海直接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无话可说。 “家父就是这样,脾气不是太好,还请大人不要怪罪。”云笙抱歉道。 “云族长是真性情,本相怎会怪罪?” “大人雅量,” “飞雪亭冬季的景色最是好,既然云族长不与我们一起用膳,那便把膳食移至飞雪亭中,你我二人边赏雪边用美食,也算一桩风流雅事,如何?” 云笙自然不敢有其它异议,他拱手道“全凭大人做主。” “那便请吧。”我一只手抬起,算是为他指了方向。 (第二十四章)云中笙歌天籁音 雪在下,如梦似幻。 叶在落,枯黄的痕迹。 这样白雪纷飞的季节,或许该驻足的从来不是你我。 咕嘟嘟的茶水在小炉上沸腾翻滚,嫩绿的茶叶在沸腾的水里浮浮沉沉,偶尔有亭外的飞雪吹落进来,丝丝透骨的冰寒。 “大人的脸色一直这么苍白么?” 云笙用白布包住茶壶柄,然后拿起小炉上的茶壶给我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我看着面前雾气袅袅的白兰茶,脑中空白了一瞬。 “不是本相,是雪白。” 云笙不置可否,他双手握住茶杯杯壁。滚烫的温度从杯壁里侧传来,他没缩手。 毕竟天气这么冷,不是么。 “本相的诚意已出,下面该看云公子的诚意了。”我没动他倒的茶。 云笙道“云家已出了十万,这在圖州可不算是一笔小数目,大人觉得还不够诚意么?” “不够。”我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本相的意思。” 云笙看着我,随即他轻笑了笑。 “大人已在官场得了这么高的地位,却还是想在商场也插上一脚么?” 我见他笑,自己跟着也笑。 “自古权离不开势,势离不开财。本相为你铺路,你借本相生财,本相自要在你身上讨回本相应有的回报,因因果果本就如此,不是吗?” 云笙低头沉吟了会儿,遂拿起手里已经变温的茶喝了一口。 “丞相大人替我们云家除了裴家这个对手,我们云家是要好好感谢大人的。”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大人愿意,我云家愿倾全族之力,做大人最忠诚的朋友。” 我看着他,他也抬头看我,那双水璃子般的眼睛里似乎映着亭外的飞雪。 “你凭什么代表你们云家?你们云家的少爷并不只有你一个。” “丞相大人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本相从不为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花心思。” “真巧,我也是。” “哦?” “大人放心,三日之后,我会在云家回请大人今日之宴,以云家族长的身份。” 我拿起茶盏,眯眼笑道“若你做得到,本相自也不会让你后悔今天的决定。”言罢,我将有些有些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云笙见我动作,他沉默地将桌上的茶壶又放回了小炉上。 “白兰最是矜持,容不得第二次蒸煮,你这样做,这壶茶可就喝不得了。”我不赞同道。 云笙并不在意这千金一两的白兰有多么珍贵,他只是将目光从我脸上淡淡扫过,然后站起身,缓缓走了两步,走到亭子的栏杆处,他停下道“不过是一壶茶而已,大人若是爱喝,我可让家丁回府取上几斤白兰给大人。” 有钱了不起啊,卖茶叶的了不起啊,以为本相没见过世面怎地? 我拿起桌上的糕点尝了一口,点头道“好啊,本相还想喝碧螺春,你一起给本相拿点吧。不过,今日不必送来,待三日后你宴请本相时,本相亲自去取。” 云笙回身看我,他笑道“大人果然是不轻易相信人的。” 我装作没听到,又拿了一块马蹄糕塞进嘴巴里。 “圖州的雪很冷,便是不想输了气势,大人也不防多穿些。”云深看着我轻薄的衣服,眉头皱了一下“披风再厚,身子也是扛不住的。” 我调侃“云公子倒是会关心人。” 云笙不以为然“我云家日后还要仰仗丞相大人,大人若是因为身体而精力不足,我们岂不惶惶难度?” 我恶狠狠将塞进嘴里的糕点吞了个干净。 “有道理。”我哀叹“本相毕竟年纪大了,是该好好保重。” 云笙看我满嘴糕点渣子,嘴角抽了抽。 “既如此。”我从石凳上站起来“本相先回客房休息了。云公子可要本相派人相送?” “不必了。”云笙摇头。 挺有眼力,好小子。 我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一下我自己的眼光。 “那好吧。”我冲他点了一下头,准备回房。 “等等。”云笙叫住我。 我疑惑地看他“怎么了?” 云笙三两步走到我面前,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紫色的绣花帕子递给我。 “……”我没接。 “云香阁紫罗姑娘送的帕子,很香的。”云笙想说服我。 所以呢?你拿块女人,还是青楼女人的手帕给我干嘛? 我瞪他。 云笙见我没明白他的意思,踌躇了会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道“大人,您这儿……要不要擦一擦?” “……” 我拽过帕子猛擦嘴角。 本相风流倜傥的形象啊。 打死我,我也不要再吃这些糕点了,果然是女人爱吃的甜玩意儿,和女人一个样,麻烦! 擦完嘴,我狠狠瞪了云笙两眼,帕子扔回云笙怀里,我调头就走。 “丞相大人。”云笙又在背后叫我。 我不想回头,不想听他废话,可我又怕自己身上还有掉面子的地方,思来想去,还是停下脚步回了身。 罢了罢了,在同一人面前丢脸,总比在无数人面前丢同样的脸要好。 “你还有什么事?”我黑着脸站在飞雪里看他。 雪下得大了些,飘飘扬扬的,我看不清云笙眼里的神色。 “丞相大人,草民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大人。” 回到府里,云笙没去拜见云海,他先去了一个被雪盖得严严实实的小院子。 小院子虽不大,几株腊梅却是开得很旺盛。梅花花瓣玲珑剔透,晶莹可爱,似有似无的寒梅清香散落在白雪里,点点泼墨般的色彩。 开得最好的那株腊梅正好对着一扇半圆窗子,窗子很大,朱红色的漆,里面温婉清秀的身影在树影斑驳中依稀可见。 她在绣花。 他大概不该打扰她。 脚步一止,就要转身离开,然衣袍拂动的花枝还是惊扰了那抹倩影。 “子笙,是你么?” 云笙停顿了下身形,遂走进绣阁里。 “是我,姐姐。” “怎么来了,又要走?”云音放下手里的绣帕,她站起身,帮他脱下身上厚重的大衣。 “怕打扰姐姐清净。”云笙解释。 云音笑斥道“自家姐弟,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云笙告罪“是子笙错了。” 云音拉着云笙坐下,把手里的暖炉塞到了他的手里。 “外边天气冷,别冻着。” 云笙赶忙又把暖炉塞还给云音“姐姐身子单薄,理应保暖才是,子笙是男儿,男儿血气方刚,哪会怕冷?” 云音了解自己的弟弟,见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强求他。 “今日和爹爹出去了么?” “嗯。” “去做什么呀?” “去领圣旨。” “圣旨?我们家只是个商户,怎么会有资格去领圣旨的?” “我们云家这次捐纳赈灾款最多,当今丞相大人替我们求来的,算作嘉奖。” “哦,原是这样啊……” 云音强笑着,两人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忽然有泪珠从云音的眼睛里掉下来,她慌忙背过身,拿起帕子把眼泪擦了。可这泪珠儿不知怎么回事,那日夫家灭门,她想装着哭几声,就是没眼泪,如今却是擦也擦不尽似的。 “姐姐……” 云笙紧握住了云音的手,可嘴边安慰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没事。姐姐没事,你别担心……”云音努力忍住泪水,轻轻拂开了云笙的手“姐姐现在是个寡妇,子笙还是莫要这般亲近……省的……省的旁人再说你的闲话……” 云音崩溃了般哭了起来,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哭得很小声,压抑而痛苦。 一股窒息的悲凉涌上心头,云笙把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子紧紧抱进怀里。 “说便说,说闲话又怎么样?你是我的姐姐,我唯一的至亲!是你一口一口把我喂养大的,是你不顾被打得遍体鳞伤偷书给我看的,是你从小到大替我挨罚,照顾我,疼惜我的……如今便是最简单的安慰也不可以么?为什么,凭什么!” “子笙……”云音痛苦地闭上眼睛“是姐姐没能让你过上想要的生活,是姐姐无能,是姐姐……” “不,不是!”云笙大吼,无数愧疚和心酸一齐涌上心头“姐姐,是子笙欠了你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姐姐就不会被迫回到云府,如果不是他,姐姐就不会被云府里的人当个奴婢一样使唤,如果不是因为他,姐姐……姐姐也不会放弃自己心爱的人,去嫁给裴胡那个好色之徒! 六年过去了,姐姐忍受折磨已经整整六年了。 六年时间长么? 长,长到他已是及冠之年,长到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自己的亲人,长到曾经无话不谈的姐弟俩,如今竟是张口无言。 可六年的时间短么? 短,短到飞雪再至,寒梅重绽,曾经朝朝暮暮的人,如今又在眼前。 云音哭得有些喘不过气,云笙赶忙把云音抱到了榻上。 这几年,姐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就算是刻意涂上胭脂遮掩,她那枯瘦苍白的脸依旧是遮挡不住深深地病态。 除了裴府的折磨,他心里清楚,还有姐姐一直没有打开的心结作祟。 自古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得系铃人,云笙想,或许他是该试试沈相告诉他的那个办法。 (第二十五章)孤雪犹落圖州城(十) 每次来地牢,我总有种汗毛竖立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地牢非得用蜡烛照着才看得见,还是因为冬天的圖州地牢冰天雪地般的寒冷。 三清大帝保佑,我这辈子可不想在这儿待上几天。 缩着脖子和手走进审讯间,我故意声量放大地咳了一声。 被手铐脚镣锁住双手双脚的壮年男子抬头看过来,见是我,他又兴致缺缺地低下头去掰弄自己手腕上的铁铐。 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我在他面前重重一坐。 宋良提醒道“狱里的桌椅常年在阴冷潮湿的地方待着,你还是轻点的好,它可不怎么牢。” 宋良的话刚说完,我坐着的椅子忽然咔嚓一声,崩裂开来。 我赶忙站起身。 “你把话放尊重点。” 每次主子来地牢都要被这个家伙冷嘲热讽一番,偏生主子从来不生气,他也只能站在旁边干瞪眼,今天他可忍不住了。 宋良看了王捷两眼,遂噬笑道“终于忍不下去了?” 王捷黑着脸,抿唇不说话。 “你这功力比起你主子来说是差了不少。”宋良嘲弄“果然狗就是狗,比不得人。” “你!”王捷怒视,却无话可以反驳。 我侧身挡住王捷愤怒的目光,宋良见此不屑一笑。 “呵。”我笑。 宋良挑衅地看着我。 “来人。” “小吏在。”两个狱卒慌忙跑来。 我指着宋良,笑道“把他吊起来,给本相往死里打。” 狱卒们相识一眼,立马照办。他们拉起一脸不可置信的宋良就往刑架那里走。 “沈青枝,你!” 被绑上刑架,刑架上残留的血一下就浸湿了他单薄的囚衣,宋良的身体下意识就颤抖起来。 我坐在宋良刚才坐的椅子上,眼睛眨也不眨,冷声道“打。” 狱卒不敢怠慢,扬起鞭子狠狠抽了下去。 “啊!” 鞭子抽打在皮肉上,温热的血液一瞬就从里面印了出来,宋良额上青筋凸起,四肢抽搐,他痛苦地惨叫起来。 “主子,你……” 王捷惊愕地看着我,他其实不是不能理解我对宋良放纵的行为,毕竟宋良系圖州要事,他们得从他口里获取有用的东西,现在我竟然会下令鞭挞宋良,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事。 我抬手,算是止了王捷的话。 “本相面前,放肆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冷声对着正在被狱卒鞭打的宋良道。 宋良痛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皮开肉绽的滋味,大概是够他一生去铭记的。 眼见宋良只剩了半条命,王捷忍不住对我道“主子,宋良的命留着还有用。” 我淡淡拂了拂自己略微褶皱的袖子,道“放他下来吧。” 狱卒得令,停下鞭子,解开了宋良身上的绳子。因为没有绳子捆绑的支撑,宋良直接趴倒在地上。 虽然被打得惨声大叫,宋良却是吃力翻了个身,仰躺在监狱地面上沙哑着声笑了起来。 狱卒们一脸莫名地看着地上的囚犯,只觉得他是被打傻了。 我冷眼看着裂开嘴大笑的宋良,一句话也没说。 “我还以为,我大芩堂堂百官之首的丞相大人是一个只会笑里藏刀的狡诈之徒,没想到沈相大人还是有发脾气的时候的。”宋良嘲讽“就是因为一个属下?” 王捷看我。 我冷道“如果你真的觉得活着没意思,本相不介意做一次善事。” “岂敢劳烦大人?”宋良笑得奇怪“大人这次来找我,可是又有什么事么?” 谈到正事,我的表情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起身走到宋良的旁边,居高临下地看他。 “听闻宋知府有一手查探旁人私事的绝活?本相素来倾慕,也想学上几招,不知道宋知府可愿意教授一二?” “你把我打成这样,我凭什么教你?” 我微笑着看他“来人,上刑。” “别,别别。”宋良服软“我怕了你了。” 知道怕就好。 我道“说吧,什么秘诀?” 天上的雪花一刻不停地向下落,直往衣服缝隙里钻的北风呼呼地肆意刮着,冰冷的雪堆里除了几根没被掩埋起来的枯草,就只有凸起的石头。 这郊外的风就是比圖州城里的大。 王捷紧握住手里冰冷的剑,两只耳朵被冻得通红。他望着身前一脸兴奋的主子,无语地捂了捂耳朵。 “主子,你真信他的话啊?” 我盯着前方几十米处的相思亭,回道“宋良说了,这相思亭是圖州少爷小姐最喜欢私会的地方,我们埋伏在这儿,准没错。” “可这大冷天的,谁会来这私会?” “这你就不懂了。”我决定好好教教这个脑壳不开的下属“有了情义的男女,他们的心在春天就是温柔的风,在夏天就是消暑的冰块,在秋天就是熟透了的果子,这在冬天呀,那就是热烘烘的火炭盆。冷?你把火炭放在衣服兜里,你觉得冷不冷?” 王捷摇头“我觉得烫。” 我一噎,随即点头“烫就对了,感情这东西,就是灼伤人得紧。” “既然伤人,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对它趋之若鹜呢?”王捷来了兴趣,他追问道。 这个…这个嘛…… “因为……因为他们不够聪明。” 王捷听了我的回答,他瞬间没了兴趣。 “那属下还是做个聪明的人好了” “不是。”我回头,试图向他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捷根本不想听我解释,他一指相思亭道“有人来了。” “啊?”我没反应过来。 王捷一把把我的头按下,他捂住我的嘴,在我耳旁轻声道“是云笙的胞姐。” 温热的呼吸就在耳旁,我把到口的惊呼声硬是压了下去,我拍了拍王捷的手,示意他可以把手拿开了。 王捷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他放下手。 我把头伸出去一点,就见亭子里来了一名女子。 女子身着素色的墨边勾纹长裙,裙带上什么也没挂,唯有一只精致的铃铛在寒风中玲玲作响。她的发髻中插了一支碧色的发簪,簪子似乎是一件旧物,温润的光泽透出岁月的变迁,然而女子把它保存的很好,没有磨损,也没有半点尘埃。 漫天白雪飞舞,女子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她拉紧身上的披风,温婉干净的脸庞上尽是苍白和病态。 她好像在等着什么人,但她并不着急,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亭外纷纷扬扬的白雪。 突然,一道人影偷偷摸摸地躲到了我们前方的雪堆后。 我的眼睛一亮。 原来是云笙。 “他们姐弟在干什么?”王捷小声问我。 我摇头,表示我也不知道。 王捷见我不清楚,便不再作声,我也不说话,大家就这安安静静地趴在雪地里等了会儿。 “咔吱咔吱”踩在雪地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我打起精神偷偷往外看,王捷也跟着我往外瞧。 云音也听到了声音,她顺着声音源头看去。 漫天大雪中,一点青影撑着一把折兰白玉伞缓缓走近。 暗纹云丝的衣袍拂过飘舞的雪花,他在相思亭前站定,不说话,也不离开,那双锐利的眼眸中似乎映着白雪,又似映着相思亭里呆呆望着他的素裙女子。 “音音。”他唤她的名字。 云音像是惊醒了般,她慌忙退后一步就要离开。 “云音。”他叫住她。 声音里有愤怒,也有颤抖。 云音下意识停住脚步,这一停,竟是再也动不了。 “音音。” 云音强装微笑地看着雪地里的男子,道“我……子笙约我在这里见面,他说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我…我才来的……” “若他不这么说,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躲在云府里,永不见我?” “我…我没有要躲你……” “是么?”男子逼迫般看着云音。 云音转过身去,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没有声音,也没有分量。 “……你知道的,我已嫁作他人妇……就算我现在是个克死夫君的寡妇,该守的妇德,我还是会守的。” 男子握着伞柄的手青筋清晰可见,他好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伞柄上的裂纹一寸寸地向上蔓延。 “音音,你转过来看我。”男子放缓语气“我们好好谈谈。” 他知道她在哭,他看得见她在偷偷地擦眼泪。 “没这个必要……既然子笙没来,我要走了……” 言罢,云音打开纸伞就走,步履凌乱得像是有什么可拍的东西在后面追她。 积雪很深,因着走得快,云音不小心踩到裙摆摔在了雪地里。 “音音。”男子疾步而来,他扔了手里的伞就要把女子从雪地里抱起来, 云音狠狠推开了他,她颤抖着身体缩成一团。 男子见她这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就算不想见我,也不必这样糟践自己。雪里凉,我抱你到亭子里就放开你,好不好?” 云音不说话,只摇头。 “你的身体一向不好,算是我求你,不要这样对待自己。”男子放下身段。 “姜和维,我已经配不上你了。”她哭,泪水在寒风里变得冰凉冰凉。 男子再也忍不下去,他强硬地抱起女子往相思亭走。 “云音,这辈子,我不要再听到你说配不上我的话。” (第二十六章)孤雪犹落圖州城(十一) 我对天发誓,我沈青枝这一生,或者说是前半生,从来没见过姜和维有这样温柔呵护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滚烫得像是煮沸的茶水,灼得人心间眼底都是最暖的温意。 “那不是姜元帅家的小将军么?”王捷看着眼前的一幕幕,下巴都惊快掉了“怎么好……好像和属下以前见到的不一样啊?” 对于王捷的提问,我只想呵呵两声。 什么叫“好像”不一样,那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好吧? 打小出了名的天下无敌冰块小将军;白鹤书院唯一不把我放在眼里,可我却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的练武狂魔;书院武课上总是碾压众人,根本不给人台阶下的冷血天才……他,他竟然是我们书院这批人中第一个有心中欢喜的姑娘的人。 我的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还是我身体太虚弱,出现了幻觉? “这男人一旦有了感情,那还真是让旁人对他以前的认知都喂了狗。”我不由感慨。 王捷赞同道“这要是放以前,谁跟我说姜小将军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我肯定以为那个人的脑袋有问题。” “本相同感。” 我和王捷在雪地后面叽叽歪歪,窃窃私语,我们前面的云笙却是动也不动,看得目不转睛。那姿势,那安静的样儿,我都替他感到冷。 “脚腕疼么?” 相思亭里,姜和维蹲在云音身前,他把云音的脚抬起来按了按,又轻轻地左右动了一下。 云音一直在哭,姜和维担忧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弄疼她。 “音音,若是疼,你点头,点头告诉我就好,行么?”姜和维眼里透着乞求和心疼“我不想弄伤你。” 云音还是在哭,她用帕子捂住脸,整个身体都因为哭泣而不停地颤抖。 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下来,姜和维自嘲地笑了一声。 “你就这么厌恶我么?” 云音用劲地推开姜和维,她把自己的身体往后缩了缩,几乎缩到了亭子的角落里。 跌倒在地上的姜和维失神地默了默,他望着他心心念念,日日夜夜放在心尖上的姑娘,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苍白贯穿了他的身体。 想要呵护在掌心的花,想要把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送到她手上,想要为她遮风挡雨,想在最冷的雪天温一壶暖茶给最心爱的姑娘……这六年,每每深夜辗转,每每梦里徘徊,都是她,全是她。 他无数次地幻想着他们的未来,无数次地悲恸酒醉,这六年来的折磨,他受够了,也绝不会再受。 六年前,他尊重她的决定,六年后,既然上天肯重新给他一次机会,无论她愿意与否,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放手了。 “来人。”姜维站起身。 茫茫大雪中忽然凭空出现了一顶暗花浅黄的纱幔软轿,轿子是由四名男子抬着的,透过层层黄纱,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和秀枕。 云音看到此景,吓得站起来就要跑。 姜和维几步上前,一记手刀,云音就晕倒在了他的怀里。 “你想对我姐做什么?” 一直躲在雪堆后面的云笙再也忍不住了,他冲上去拦住想要把云音抱进软轿里的姜和维。 沈相果然出的是个馊主意,他就不该相信她! 隐藏在深处的我也吃是了一惊,我真没想到姜和维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强抢民女。 身为一国之相,我……我要不要出来帮衬一下云笙,伸张正义? “本相要不要出去?”我小声问王捷。 王捷摇头“主子还是莫要管人家的家事比较好。” 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于是我俩继续一声不吭地躲在暗处看戏。 “她是本将军的妻子,自然要随本将军走。”姜和维冷声道。 “我想方设法让你们见面,不是说你可以强行带走我的姐姐,我只是不想让她天天都那样伤心而已。再说,谁是你的妻子?你可不要胡说,免得毁了我姐的清誉。”云笙怒斥。 姜和维瞥了一眼云笙,随即抱着云音就绕过挡在他前面的云笙。 他把她轻轻放在软轿上,拉过被褥为她盖好。 手指稍碰了下她的脸颊,姜和维暗下眸光,轻柔地擦去她眼角残余的眼泪。 “她是我的妻子,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是,一直都是。” 他不知道人有没有前世来生,若当真有,她也是他的。 好家伙,果然和当初在书院时一个样,铁腕、霸道、蛮不讲理。 我差点想要冲上去打他一顿。 往事不堪回首啊! “你明明知道,我姐最是看中这些世俗伦理,她虽外表柔弱,骨子里却比谁都倔,她是不可能会跟你走的。”云笙从最初的惊怒中冷静下来,他对着姜和维道。 姜和维转过身看云笙,他道“上次我已经为她妥协,这一次,我不会容得她再抛下我们之间的感情。” 姜和维眼里的锐利和冷酷太过明显,云笙不由皱了一下眉。 其实他不是不明白,唯有这样的男人才能真正护得姐姐一生,他只是担心,若是姐姐坚持世俗那一套,一定要为裴胡那混蛋终身守寡,际时姜和维硬来,姐姐恐怕会以死相逼。 “不管怎么样,我姐还是正正经经的云家大小姐,在我姐未出嫁前,她必须待在云府。”云笙道“我想,我姐也一定是这么想的,万事还是不要逼急了的好。” 姜和维沉默了会儿,对手下道“送夫人回云府。” 云笙见此,心下松了一口气。 若是姜和维方才真要强行带走姐姐,他恐怕是拦不住他的。 “待她醒来,你告诉她,我会带她走。”姜和维道。 云笙道“除非三媒六娉,八抬大轿,不然便是我姐愿意,我也不会让她跟你走的。” 云笙说得掷地有声,姜和维紧紧盯着云笙,见他不惧不躲,忽然一笑“求之不得。” “咳咳……咳咳咳咳……” 由于我被姜和维的话惊得张大了嘴巴,几片飞舞的雪花不知怎么就蹿了进来,透心凉的感觉直让我觉得五脏六腑都是冷的。 “主子,你没事吧?” 毕竟在雪地里蹲了这么久。王捷有点担心我的身体会吃不消。 “没事,没事。”眼见所有人的眼光都朝我这边射来,我尴尬地对着云笙和姜和维摇手“你们继续,继续……不用在意我,继续……” 云笙见是我,本来紧绷得脸缓了下来。他朝我这边走,然后拉着我就走到姜和维面前。 “这是……”云笙刚要跟姜和维介绍我,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打断。 “沈青枝。”姜和维冷下眸色。 云笙惊讶“姐夫认识沈相?” 这一声“姐夫”直叫得姜和维眼里生出了花,叫得我胃里翻起了浪。 刚刚两人还剑拔弩张呢,现在连姐夫都叫上了。 唾弃。 “本相与小将军可是八拜之交呢。”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姜和维。 “原来,”云笙更惊讶了“沈相和姐夫不仅认识,有这么深的交情啊?” 姜和维盯着我的眼睛,也道“我们是八拜的过命交情。” 哈,原来那件事不只我一个人记得,这么个冷酷的家伙也是记得清楚得很。 看来小肚鸡肠,耿耿于怀这几个成语对每个人都是通用的。 “沈相和姐夫想必是要叙旧的,那子笙就不打扰了。”云笙对着我们俩各拱手一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沈相和小将军之间诡异的气氛,他还是先溜为妙。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嘲讽“是忘不了头次被人揍的感觉吧?” 姜和维眯眼“彼此彼此。” 我和姜和维的过节虽然多到数不清楚,可这桩往事说来还真是有点怀念的,如今想想,那种咬牙切齿,恨不得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啊。 我和姜和维从小就在白鹤书院读书,我的文章写得最好,他的文章写得最烂,夫子便总是在教授期间拿我与他比较,然后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等到武夫子教课时,我的底子最差,他的底子最好,什么招数看一遍就学得会,于是我两的遭遇又反了过来。 本来嘛,大家都有被夸奖,被责骂的时候,我俩虽互相看不顺眼,却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谁知道有一天,我们之间积攒许久的怨愤终于爆发了。 原因是一把剑和一本书。 故事很简单,事故也很简单。我看书,他练武,我们俩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我随脚一踢的石子穿过了层层舞动的剑花,“怦”地砸掉了他剑柄上镶嵌的宝石,而他握紧了的挥动的剑,就这么突然脱手而出,将我正读的书刺了个对穿洞。 这下天崩地裂,不可收拾。 我们扭打在一起的时候,那个惨烈的场面,我估计就是匆忙赶来的夫子也不忍直视。 还记得夫子把我们拉开时,我们挣脱夫子的阻拦范围,硬是摁住对方的头,狠狠对着地面磕了八下。 山崩地裂,头破血流! “我总觉得当时你是故意的。”我道。 姜和维冷笑“难道你不是么?” 我不跟他废话“我走了。” 姜和维一脸理所当然“陪我喝酒。” “去酒楼?” “山顶上。” 我就知道。 (第二十七章)愿我如星君如月(一) 大芩四百八十二年,春。 刚刚与沈青枝在书院大打了一架,夫子罚我们回家闭门思过三个月。 我不想和那个表里不如一的小子待在同一个城市思过,想来想去,我干脆一人一马北上去游历。 一路上风光无限,各地民俗迥异。我一边喝酒一边骑马,晃晃悠悠,闲闲荡荡,走了一个多月。 这一天,我在边疆的一个小城停了下来。 以前沈青枝总是拿着一本破书在我面前晃,口里还念念叨叨,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还有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只觉得她酸,文人书生都少不掉的酸味。 只是后来,我没想到这些酸唧唧的诗句会部应验在我的身上,可我却甘之如饴。 原来这个世上是有所谓的命中注定的,就像我会遇见她。 “姜兄从南一路游历至此,定是见了不少奇人异事了?”身边的友人问我。 “见是见了一些,倒也谈不上多么的有趣。”我道。 “暂不管是否有趣,姜兄且说出一二来,我们也算涨些见识,还请姜兄万莫推辞。” 盛情难却,我便选了一件路上的事同他们讲。 几步站到亭栏处,我看着秀丽湖水道“有一次我骑着马路过一处小村庄,村庄里只有三四户人家,人烟很少。那天天色已晚,我见附近并没有客栈,便寻了一户人家借宿……” 正讲着,忽然一阵急雨扑面而来,我下意识用手臂向上挡了挡。 春天的雨一向很多,急急而来,又转眼离去。 我并没有太在意,待雨雾裹挟着疾风而去,我放下手。 这一放,目光触及处竟多了一抹淡黄的烟雨色。 一个姑娘,一座亭子,一点湖光山水色。 于是,生了根,开了花,就是心中万年。 “原是云家的大小姐云音姑娘,难怪姜兄怔了神色。”友人在我耳旁笑道。 “你们……认识她?” “云音姑娘可是我们圖州出了名的佳人,我们自然都听闻过她的芳名,不过说来这云音姑娘也算是个苦命的人。” “哦?”我回头看他。 友人见我感兴趣,便道“姜兄有所不知,这云家大小姐虽是个小姐的身份,里头却连云家一个奴婢也比不过。” “想这云音姑娘也是云老爷明媒正娶的夫人生下的孩子,奈何那位夫人去世的早,云老爷又为了权势续娶了一个县令的女儿,这位新夫人最爱吃醋,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自然更容不下先夫人生下的云音姑娘和云笙少爷。” “云老爷不可能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而得罪新夫人,云音姑娘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什么委屈都忍下了。” “不过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男人嘛,权势总是排在第一位的……” 我听他讲,心中不知怎么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我冷冷打断他,道了一句“告辞”便拂袖离开。 “哎,姜兄?” “别喊,让他走,他定是去见云音姑娘了。” “果真?” “那是当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也要自己是个英雄,配得上美人。 我沿着湖边疾走,没过多久就见到了她所在的亭子,可亭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我的心跟着也空荡起来。 是一场游园惊梦么?为什么那样温婉的女子偏生落在这个粗犷冷淡的北方边疆。 “你在看什么?” 身后忽然出来一声轻柔婉转地女音,我回过头。 是……是她。 原来她没走。 原来这不是他的一场梦。 “怎么发起呆来了?” 她看着我笑,满眼里都是春风般柔和。 “我,我……” 从来不怯场的我竟然脑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更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说话。 书院里的人都知道我冷血,沈青枝甚至当着我的面嘲笑过我,说我是一个什么感情都没有的冰块,只有冷冷的表情和冷冷的剑法。 我觉得恐惧,我害怕她会被我吓到。 “姐姐,这个人是个结巴。” “莫胡说!姐姐平时这么教导你的?书院里的夫子都是这样教你读书的?” 她的眼里生了恼意,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她身边站着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 “实在对不起,我弟弟他太调皮了。”她抱歉的看着我。 呼吸一窒,我赶忙摇头。 “无事无事。” 她似乎被我的反应逗笑了,我心里正高兴,却听她道“天色已近黄昏,我们便先走了。”言罢,她就拉着她弟弟往回走。 我想叫住她,可我却不敢开口。 “离我姐姐远点。”擦肩而过的时候,少年冷冷警告我。 我寒了眼里的光,不屑之意浮出神色。 我认准了的东西,就算是皇帝陛下阻拦,我也不会放手。 记得沈青枝曾经对我说过,若是将来有一天我除了剑,会想去在意别的,那定然是我有了求而不得的东西。 可我不信,我不信我求不到她。 我打听到了云家的府邸在哪儿,我也打听到了她弟弟云笙读书的书院。我不敢贸然打扰她,于是我砸钱进了那所书院。 “没想到你手段还挺高。”云笙坐在我旁边嘲讽。 换作平时,我是懒得理会这些冷嘲热讽的,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我有了一个要追求的姑娘。 “她值得我费尽心思。”用心呵护。 日头将落未落的时候,她来接云笙。 见到我,她很惊讶。 “从前没在书院见过你呀?” “刚刚来这儿。” “那你以后就是子笙的同窗了?” “是。” “我是个女儿家,进不得书院。可子笙实在太淘气了,若是可以……你能帮我看着他点么?” “可以。” 可能是我的回答太冷了,她一时间竟不知还能跟我说些什么。 她只是站在我的面前礼貌地对着我微笑。 “姐姐,我们走吧,还有好多功课要做呢。” 云笙把她从我眼前拉走了。 我站在书院门口的台阶上看他们。夕阳的余晖柔和得像是一阵春风,风拂过他们光芒下的影子,影子很长,也很模糊。 书院里的公子少爷都是家仆车马接送,可他们只有他们自己,只有彼此唯一。 他会成为她心中另一个唯一的。 他坚信。 我在书院待了一个月,一个月里,我每天早晨会见到她来送云笙,傍晚我会见到她来接云笙,她对我笑,和我说话,空闲日我请她和云笙去踏青,去游玩,日子竟是如流水般快得让人抓不着。 “二少爷,元帅让您返京,三个月禁闭的时间要到了。” 父亲派遣贴身跟着我的暗卫今天现身在我住的客栈厢房里。 我擦拭剑锋的手一颤,指尖立刻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珠从伤口里连串似的向外涌,雪白的拭剑布就这么被染得血迹斑斑。 “我不回去。”我将长剑放进剑鞘里。 暗卫一直跟着我,若说我的心思,他不可能不明白。 “少爷当知元帅的脾气,若是少爷不肯回,元帅定会派人来强抓您回京的。” 我知道,父亲一生戎马战场,他的做法从来最简单,也最粗暴,他容不得别人违背他的意思,更容不得旁人忤逆他半分,若是从前,他无牵无挂,自由来自由去倒也无所谓,可现在不同,现在他有珍宝未握之掌心,他不想走。 “你回去告知父亲,我不去白鹤书院念书了,我就在这儿念。” 暗卫看了我一眼,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便领命离开了。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父亲根本不会同意我的决定。 我跑去了云府,就站在云府门口等她。 她是偷偷摸摸出来的 ,见到我,她拉着我的手就跑,直跑到我们初时相见的地方。 “你来找我?” 她的身子很弱,跑了这么远,她的脸色几乎全是苍白。 “嗯。” 我有点心疼,便扶着她在栏椅上坐下。 “什么事啊?”坐好后,她轻声问我。 眸光闪烁了一下,我突然惴惴不安起来。 我怕,我怕今天的一时冲到,我会得到我不想要的结果。 沈青枝常说,智者当铭全局于心中,一子不差,半子不输。 我想,遇到云音,我大概就是一个没用的废人了。 我犹豫了半天,她却不催我,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等着我开口。 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温温柔柔,安安静静。 “音音,你跟我走吧。”纠结了半天,我终是将那句一直藏在心口的话吐了出来。 “好。”她回答。 我愣住,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和维?” 我回过神,一向不变的脸色突然通红起来,我不敢相信她会这么轻易地答应我。 “我……我……我是因为喜欢你,我要娶你,你……你……” “我知道。”她偏了下头,雪白的脸上似乎飞起了两片云霞,美得不像凡尘人。 巨大的兴奋和幸福感一下冲进我的心脏,我呆呆看着她,随即一把把她抱了起来。 “头晕,快放我下来,莫让旁人看了笑话。”她害羞得不敢看我。 我担心她的身体,立马依着她的意思把她抱回了栏椅上。 (第二十八章)愿我如星君如月(二) “和维,你知道的,我虽是云家的小姐,可我在云家其实没什么地位,我只有娘亲给我的一支碧玉簪……我没有嫁妆的……”她的话说得很轻,可我看得清她眼里的寂静,不是清高,也不是卑怯。 她看得起所有人,也看得起她自己。 她就像这三月的春风,明明温柔得像潺潺流光溪水,却有着自己的孤寂和韧劲。 我想抓住这阵风,可我却不敢伸手。 “音音,你已经是世上最好的珍宝。”我看着她,眼里是我也不知道的温柔缱绻“我愿与你共度此生,两心不负。” 她惊愕地看着我,随即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像珍珠,柔和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轻轻抱住她“我知道,在我的眼里云海根本算不上你的父亲,可你愿意认他。我会跟他去提亲的,我要你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我去云府提亲。 云笙就站在云府门口。 “等我?”我看他。 “嗯。”他道。 “与音音有关?”我问。 “是。” 我们俩去了最近的一家茶楼。 我要了壶茶,给他倒了一杯,也给我自己倒了一杯。 “什么事?” “我要你带着我姐,今晚就走。”他没喝茶。 我皱起眉。 “我不管你是江湖游侠,还是王孙公子,我姐姐既然喜欢你,我希望你能一心一意地待她。今晚,就今晚亥时,云府后门,你带着姐姐立刻远走高飞。”云笙说得很急。 “你姐发生什么事了?”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云笙也不想瞒我,直言道“云家今年因为压错了宝,生意上亏了很多钱,由于数额太大,云家一时之间拿不出来。爹说,裴家愿意出这笔钱,只要我们云家肯将姐姐嫁给他家三子裴胡。” “整个圖州谁不知道,裴胡就是个游手好闲,妻妾成群的好色之徒,他很早就垂涎我姐了。” 听他说完,我并没有感到多么愤怒,相反,我觉得心疼,我替音音感到不值。 我不想她再为那个所谓的父亲,所谓的家伤心了。 “要钱是吧?我有的是钱。” 我站起身,径自往云府走。 沈青枝总说,欲成大事者,必先舍儿女私情。我知道她想要万人之上的地位,她有她的抱负,也做好了应有的觉悟,可我没有,我的眼中除了剑,便只有云音。 “我云家的女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嫁出去的。”云海别有深意地看着我“老夫想,这京城姜府,当是有能力来表现这个诚意的。”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是一脸平静“黄金千两,另附聘礼。” 云海这下是笑了,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睛里全是贪婪得到满足的神情。 “姜少爷果然是上道的人。”云海亲手倒了一杯茶给我“这件事……” “我不嫁。” 云音从外面走进来。 “胡闹什么,回你的房间去。”云海被突然云音打断,脸色立马黑了下来。 我直接挡在了云音前面,声音冷了下来“云族长,注意你的语气。” 云海一愣,他没想到我会为云音说话,毕竟在他的认知里,男人之所以看得上云音,无非是为了她的姿色而已。 “我不会嫁给你,你走吧。”云音别开眼睛。 “为什么?”我看着她。 “因为你没有我云音看得上的地方。”云音说完这句话,转身便离开了。 我盯着她的背影,两只手越握越紧。 “姜少爷莫要生气,女儿家自然脸皮薄,不过你放心,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只要姜少爷能履行自己的诺言,这门亲事老夫必定应下。” 我没理他。 晚上,我在我们相遇的湖边亭子里等她。 我等到很晚,小路尽头才有一点灯光朝这边走来。 “子笙说,你找我。” 云音提着灯笼站在亭子外看我。 “我有能力,我可以娶到你。”我对着她说。 她望着我,眼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温婉柔光。 “若是能早一天遇到你,我愿意不顾一切地跟你走。” 我忽然觉得窒息。 “音音……” “你是京城姜家的少爷,你是皇上未来的左膀右臂,你是大芩最优秀的小将军,不要因为我,活得不像你自己。” 她温柔得对我说,苍白的脸颊上漾满了笑意。 “我从来都是我自己。”我看着她悲伤的眼睛,一步一步走近她“云音,这辈子,我只要喜欢你一个人。” 云音也走向我,可她却是把她手上的灯笼放到我的手里。 “人活在黑夜里,只要有一点光就够了。” “和维,你是我的光。” “放手吧。” 我听着她说,胸膛里却有一团怒火越烧越旺,终于,我冷笑开来“云音,无论你愿不愿意,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嫁给我。” “若当真如此,我愿意死在你面前。” “你敢!” 我怒喝,可我只觉得心慌。 她敢,我不敢。 “姜和维,请你尊重我的意愿。”她嘴角的笑意没有了,明明灭灭的星光下,是疏离,也是决绝“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人之女……” 我狠狠抱住了她,眼里的泪光伴着满天星辰,迷离若梦。 “好,我尊重你……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答应……不嫁给我不要紧,你要嫁……嫁给别人,我也无话可说,但是,云音,你记好了,永远不要在我面前贬低你自己,你没这个资格。” 说完,我用劲了力气让我直接从她身边走开,不回头,也不留恋。 “姐姐,为什么你非要这么做?”云笙红着眼眶从黑暗里走到云音身边。 “裴家足够清偿我们云家的债务。”云音像是自嘲般笑了笑“不是么?” 云笙忍不住心疼地大吼 “你明明知道裴胡是个不学无数的纨绔,他家妻妾无数,根本不会好好待你,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姜和维不好么?他也有能力解决云家的困境,有能力呵护你一生。” 第一次,云音有那样冰冷的目光,她看着云笙,字字句句都是冰刀割喉。 “我云音卖给谁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这是她仅剩的一点自尊,一点可以全心全意爱他的心。 “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直是明白姐姐的,他一直是明白的。 云笙抱住云音绝望地哭了“明明我才是姐姐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可我却不能保护好你……我知道姐姐是因为我才被迫答应云海那个老匹夫的,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云音缓下眸色,她轻拍了拍云笙的背,低声道“子笙是姐姐唯一的亲人,姐姐等着子笙羽翼丰满的那一天……” 那一天过后,春风停了,雨也不下了,炎热的酷暑终于席卷而来。 “这是通行令,以后她若有任何事,你都可以拿着令牌来军中找我。” 我解下腰间的漆黑令牌递给云笙。 “为什么不直接给姐姐?” 我笑了笑,道“她不会收的,她已经准备好与我永不相见了。” 云笙默了一下,遂接过令牌。 “我姐七日后成婚,到时候……你会来么?”云笙问我。 我没说话。 云笙叹了一口气,他把一块白绢给了我“姐姐说,剑锋太利,要当心。” 言罢,他便走了。 我握着手里的白绢,忽然眼泪就落了下来。 七日后,我站在街道旁等着一身嫁衣的她。 车轮滚滚的声音渐渐近了,来人却不是她,也不是吹奏百鸟朝凤的唢呐声。 “少爷,该回去了。”暗卫站在马车边看我。 马车边还有很多人,有姜府的侍卫,有姜府的奴婢,有姜府的仆从……浩浩荡荡,声势摄人。 训练有素的暗卫将我团团围住。 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我不敢拿剑。 “再看她一眼,我便走。”我对围住我的暗卫说。 “元帅说了,不会让少爷再见他。”暗卫铁面无情。 我握紧双拳,最终我自嘲地笑了笑。 “好,我走。” 我不能动手,她的花轿就要来了。 坐进马车时,我恍惚中似乎听到了吹奏喊打的声音,我努力透过放下的车帘往外看,那一剪红衣终是成了我不可求的黄粱梦。 回到白鹤书院,沈青枝特意来找我。 “三个月的休假,玩得可尽兴?”她问我 我看着她,突然道“沈青枝,陪我去喝酒吧?” 我的兄弟全在军营,说来在白鹤书院,竟唯有她能与自己说得上两句话。 哪怕从来没有一句好话。 我本以为她不会答应,没想到她想也没想就点头同意了。 我愣了一下,遂拉着她就往书院外走。 “我可只喝贵的酒,你别想拿那些低劣又上头的东西来糊弄我。”她提要求。 “好。”我答应她。 我们去了酒馆买了酒,然后来到书院外的一个小山头喝酒。 两个人无言地喝了一坛,在拿第二坛的时候,我问她“沈青枝,你有讨厌的东西么?” “有啊,很多。”她回答地理所当然。 “你讨厌什么?”我好奇。 “嗯……我讨厌背书,讨厌习武,讨厌练字,讨厌蟑螂,也讨厌你,还有……” “停。”我打断她的话“那你喜欢什么?” 这句话问完,沈青枝却是想了很久。 “我自己吧。”她最后这样回答我。 “白鹤书院里,分明你比我冷血才是。”我笑。 沈青枝这次却是没反驳我,她抱起酒坛对我道“世事烦恼千万,唯酒可解,你若不开心,我陪你喝酒就是。” 我抬眼看她,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是,喝酒。” (第二十九章)孤雪犹落圖州城(十二) “所以那次在书院山后头喝得大醉,就是因为她?”白雪皑皑,冷风飒飒,山腰阁楼中,我手里拿着一杯酒懒懒靠在身后的柱子上。 姜和维苦笑了笑“是啊……就只是因为她。” 他抱起酒坛猛灌了一口,酒水从他嘴角流到淡青色的云袖衣衫上,几分狼狈,几分伤悲。 我转了转酒盏,神色有些微微的变化“既然已经选择放手,如今却还是舍不得,回来了?” “不是舍不得,是一直等着这一天。”姜和维目光暗沉,脸色冰冷。 我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姜和维呀,姜和维,你说我冷血,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 为了一个女子,他可以为她欢,为她喜,为她悲,也为她伤;却亦能置她于悲欢伤乐的境地,让她尝尽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再让她沦落最凄凉的寒冬深夜。 “这样得到她,你不怕么?”我好奇。 姜和维看了我一眼,嘴角扬起“我会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她再不会因为别人抛弃他,再不会让他忍受相思之苦,他为什么要怕呢? 就算是午夜梦回,他会从梦中惊醒,就算是他要一直背负这个卑鄙的头衔活下去,他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哈,堂堂元帅府二少爷,人人敬而远之的冷面小将军有一天竟会为了得到心上人而不择手段……你也太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人了!不过,我喜欢。” 我扔了酒盏,抱起桌上的酒坛仰头痛饮了一大口。 姜和维见我这么激动,他冷冷道“我的女人,我打主意可以,你要是对她起了半分心思,别怪我容不下我们之间的情分!” “咳咳咳……” “咳咳咳……” 我把喝进嘴巴里的酒吐了个干净,火辣辣的酒味残存在口中,我咳得直眼冒泪花。 “姜和维,你警告我就警告我吧,有这么下阴招的么?是你拉我陪你喝酒,不是我觊觎你的酒好吧?带这么烈的酒,你是想我今个儿趴在半山腰上不回去了?”我怒。 姜和维冷冰冰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愧疚的样子,他只是淡淡又喝了一口清酒。 “果然从书院起咱俩就不对盘,是有道理的!”我恨恨将酒坛放回了桌子上。 姜和维抬头看了我一眼,遂淡淡道“是云笙特意嘱咐我,说你最近身子不好,不能喝清冷的酒。” 微微一顿,我将视线放到姜和维的身上转了转,随即收回目光。 “我的身体我清楚得很,不需要旁人来操心。”我漠然开口。 姜和维看我,他抱着酒。 “你的心思太深了。”他告诫我“你可曾想过,便是往上爬,你也不必只身一个人?” 我眯眼看他,遂看向阁楼外的雪景。 “我不是一个人。”从来不是。 姜和维笑了,带着嘲讽,也带着怜悯。 “你指的是岑羲,还是顾元城?” 我抿唇。 “岑羲要走的路,尽头注定只能是他一个人;至于顾元城……呵。” “他是我的对手,他能陪我走很远。”我看着飞雪道。 “你不是一个天真的人,沈青枝。”姜和维淡声道“你这样和顾元城剑拔弩张,只会平白让皇上怀疑你。” “我们都清楚,芩国和祁国现在谁也没有准备好,至少三年,三年内我们会相安无事,你根本不必与他闹成这样。” “他是我们芩国的隐患。”我尝试狡辩。 “历史的必然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他冷冷开口。 我无言以对。 “我没兴趣过问你内心的想法,作为故友,我只能奉劝你到这儿。” “哎……”我叹气“说实在,作为故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姜和维挑眉看我,他果断拒绝“不能。” “……” 看不惯的人,就算是过了再久,还是看不顺眼的。 “没和你商量。”我道“待这阵雪停下,叛军大概就要动手了。我不要你出兵,你只要帮我守城就好。” “葛均没有实战经验,他未必是叛军的对手。”姜和维道。 我对着他微微一笑“我亲自上场。” 姜和维眯眼,但他什么也没说。 天降大雪,流民四起,叛军攻城,外贼虎视,天赐的良机,我当是要好好把握才行。 我看了看酒坛里残剩的酒酿,只觉得胸中有些莫名地激荡和空旷。 两天后,我又光临了圖州大牢。 对于我的到来,宋良只觉得麻烦。 “每次来都不怀好意,你不觉得你这样很不道德么?” 宋良躺在狱里发霉的稻草上,他只斜眼瞟了我一眼,便又闭眼睡觉。 对于他这样的态度,我是没什么想法的,毕竟你也不能强迫一个被你关进监狱的人能对你感恩戴德吧? 我宽慰他“你不能自暴自弃嘛,这次本相来可是带了一个好消息给你的。” “什么好消息。”宋良压根不相信我的话,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 “放你出去。” “什么?”宋良惊得坐起身。 “和你妹见一面。” “切。”宋良重新又躺了下去。 我问“不去?” 宋良皱紧眉,不一会,他道“去。” 我笑“识时务者为俊杰。来人,开门。” 宋良从牢房门里出来,他看了看我道“我需要一件干净的衣服。” “本相觉得你这样很好啊。” 这么糟蹋不堪的样子,岂不是更能达到我的目的? “若是没有,我就不去了。”宋良直接转身往牢里走。 “行行行。”时间不早了,我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呢“来人,给他一件干净的囚衣。” 宋良瞪我,我无辜地回看他。 “算你狠。”宋良狠狠瞪我几眼,便随狱卒去换衣服了。 当我们从马车里下来时,宋晓已经在客栈门口等我们了。 不是,是等她兄长。 “哥哥。” 宋晓小步跑到马车前,她见宋良满脸的伤,忍不住红了眼眶。 扶着宋良下马车,这兄妹俩直接忽略我就向客栈里走。 “哥哥,我的房里有药,我给你擦擦。” “我不疼,你别担心。” “说什么呢,我是你妹妹,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 “哈哈,是为兄失言了,小妹莫怪呀。” “哥哥……” 呵呵。 我看着他俩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都喂了狗。 “主子是羡慕他们?”见我待在原地不走,王捷试探地问我。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冷飕飕道“小捷,我觉得你最近的话好多哦,本相是不是该考虑把你的舌头拔下来?” 王捷镇定地推开我,他向我禀告“昨天属下在亭子里看到了宋晓姑娘。” 我理了理衣服道“说。” “昨天夜里,宋晓在相思亭见了吴悦,他们相处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 “吴悦?吴悦是谁?” 王捷无语了阵,道“就是那日在圖州城外冒犯您的那位。” “哦。”我了然“就是赵成的那个亲信。” “是。” “他们聊了什么?” “吴悦说,一切都很好,让宋晓不要担心。” “还有呢?” “没了,宋晓送给了吴悦一方锦帕,她就走了。” 我挑眉“吴悦没走?” “是。” “他在等谁?” “宋晓婢女的远房表姐,商小秋。” “这倒有意思了。”我笑。 “商小秋问吴悦,一切事宜可有准备好,吴悦回答说,已全部准备妥当。商小秋又问赵成可有什么举动,吴悦回答,没有。” “接着商小秋问吴悦,沈相可发觉了他们之间的动作,吴悦说,尚未。” “商小秋说,赵成既然帮了他们一次,不防再让他帮他们一次。” “吴悦说,可以,他也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然后他们就都走了。” 听完王捷的禀告,我低头沉吟起来。 “从他们的对话来看,赵成确实就是那个通风报信的奸细了。主子故意将他们放出来,为的就是证实这个,主子现在怎么反而愁眉不展?”王捷不明白我在纠结什么。 我问他“你说,为什么吴悦要分别见她们两个人?” 若是宋晓和商小秋是同谋,他们又何必分开了见吴悦,而从赵成的态度来看,他似乎压根不认识宋晓和商小秋。 但若他们不是同谋,那么吴悦在她们眼中都扮演了什么角色?商小秋又为什么要接近宋晓? 何况在她与赵成的几次接触来看,她可以肯定,赵成绝对是一个老奸巨猾得狠人,一个只通风报信的奸细会是他的野心么? 还有顾元城,顾元城究竟在其中做了什么? 王捷被我的问题问住,若是深思下来,他竟也糊涂了。 “依主子看,宋良对这一切可知情?”王捷思索半天不得其解,便开口问我。 我冷笑“他连圖州城里哪家的老母鸡在哪天下了几个蛋都知道,这种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他会不知情?怕是他知道的比我们知道的还多。” “既如此,不如审审他,我们也对这一切事好多了解几分。”王捷道。 我摇头“他不会说的,就算是严刑逼供,他也只会说些让我们更加混乱的事情。” 宋良不是一个好官,但他有本事做一个游手好闲的昏官。 (第三十章)孤雪犹落圖州城(十三) 今天的雪下得很小,我没打伞,也不让王捷给我打伞。细细的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有些落在我的雪绒披风上,不觉得冷,倒是有几分难得的舒爽。 “主子,接下来该怎么做?”王捷问我。 我抬手拂去肩膀上落下的雪花,嘴角一扬,眉眼里不见苦色,亦不见愁绪。 “以静制动,好好看着他们就是了。” 说完,我提步往客栈里走。 这么些个时候了,想必宋良想与宋晓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 “丞相大人。” 见我进来,宋晓像是才看见我似的,赶忙给我行了一个礼,至于宋良,他好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本相便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吧。 “叙旧得怎么样?”我面带微笑地问。 宋良没说话,宋晓便替他回答“多谢丞相能让我们兄妹能见上这一面,民妇与家兄谈得很好。” 他们没请我坐下,我自己随便找了一处挨着他们的位子坐了下来。 “天下有兄弟姐妹者众,然像你们这样感情深厚的倒是少见。”我感慨。 宋晓有些尴尬地躲过我的目光,宋良一步上前,他直接挡在了宋晓的前面。 “我与晓晓的话已经说完了,现在要回牢房。” “不急。”我微笑地看他“你们的话说完了,本相的话可还没说呢。” 目光一冷,宋良道“你想说什么?” “宋知府不要这么紧张嘛,本相就是想问问,圖州好儿郎无数,宋知府是怎么舍得把令妹嫁至千里之外的?”我问。 宋良冷笑反问“我的亲妹妹要嫁到哪里,这也要跟沈相大人汇报么?” “你不说?”我笑“那便让令妹也到圖州大牢陪你如何?” “你!”宋良气得噎住。 我抬眼看他,眼里没有笑,只有冰寒的凛冽冷意。 宋良看清我的神色,他愣了一下,随即道“在江南,她会过得很好。” 我挑眉,却没再追问,只是换了一个问题问他, “令妹说赵成才是奸细,你觉得赵成此人怎么样?他会是奸细么?” 宋良瞟了我一眼,他在我面前坐下“家妹不过是一介女流,沈相若是觉得她说的话在理,那我自无话可说。至于赵成,他一直想坐上圖州知府的位子,他也比我有能力能够胜任这个职务。” “一个即将坐上自己一直以来想坐的位子的人,他会不会突然叛变,我想沈相自己应该清楚。” 我看他“赵成心思多变,若是顾元城许了他比知府更高的位子,你敢保证他不会叛变吗?” 宋良笑了“一个心机深沉的人,他知道自己的选择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叛国,从来不是聪明人会去做的事。” 一个会变来变去的小人,没有人会去信任他,他也终将自取灭亡。 “你倒清楚得很。”我道。 “若我不曾识时务,沈相会留我到现在么?”宋良看我。 我只是笑。 “丞相大人,我兄长真的是无辜的,您就放了我兄长吧。” 宋晓见我们都不说话了,她终究是没忍住替宋良求情起来。 我为难地看着宋晓“夫人也知道,只有足够的证据才能放出令兄,本相虽为一国之相,却也不能徇私枉法,不是么?” 宋晓咬唇,她拉住宋良的衣袖,两只眼睛不知不觉就红了。 宋良看到宋晓这个样子,心下不忍。他将手放在她拉住他袖子的手上面,轻声宽慰道“晓晓,你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该好好珍惜的东西,很多事,强求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宋晓用帕子遮住脸,竟是轻声哭了起来。 “哥哥,晓晓从来不值得……”你这样待我。 宋良站起身摸了摸宋晓的头发,微微叹息。 “我们该走了。”他放下手,回过头来看我。 我看着他俩,微微一笑。 “王捷,送知府大人回监牢去。” “你不走?”宋良皱眉。 我反问他“美酒佳人的,我为什么要走?” 宋良瞪我,但他自知拿我没办法,撂下一句“凡事适可而止。”就随王捷上马车走了。 宋晓不知道我单独留下来时为了何事,她将眼泪擦了擦,拿起桌上的茶壶给我倒茶。 “夫人从小生活在圖州,当有许多故交好友了?”我问。 宋晓将茶端给我。 “民妇只是女流之辈,平日里是出不得门的,所以便是自小生长的故土,也没什么认识的人。” “一个也没有么?” 宋晓迟疑,随即她摇头“民妇记不太清楚了,或许也有相识的人吧。”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遂又问道“小玉姑娘是从小服侍你的么?” 宋晓应道“是,在她四岁的时候,我娘将她买进府,那时她就跟着我了。” “她与远房表姐经常来往么?” “嗯,常见面的。” “有多经常?” “大概每月总要见上两三次的。” “这么说,你与那远房表姐也熟识了?” “见过几次,算不上多熟悉的。” 我将茶杯里的茶水喝了些许,遂放下茶杯站起身。 “今日已叨扰许久,就不再打扰夫人了。” 言罢,我对着宋晓笑了笑,便离开了客栈。 “小姐,你没事吧?” 刚从客房里被放出来,小玉急忙下楼找宋晓。 宋晓摇了摇头,她盯住桌角上安安静静摆放在那的瓷蓝茶盏,忽然一股凉意窜上心头。 马车在赵府门前停下,赵成来拜见我,他将我迎进会客厅。 “大人来找卑职,可是出了什么事么?”赵成有些不安地问我。 “圖州虽受雪灾,然灾民都受妥当安置,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道。 “那大人今日前来……” “本相自入圖州以来,一直在寻找通风报信的奸细,奈何半点头绪也无。今日来,就是想跟赵大人商量商量这件事。” 赵成了然,他道“大人是相信卑职的清白了?” 我笑道“你是本相想向皇上推荐提拔的人,本相如何会怀疑你?” 赵成知道我的话根本不可尽信,但听到我会向皇上推荐提拔他,他还是禁不住激动了下。 “大人提携,卑职定牢记在心里。” 我笑“那依你来看,宋良会是那个奸细么?” 赵成道“宋大人与卑职共事多年,他的为人卑职还是清楚几分的,像这种叛国的事,卑职觉得宋大人并不会去做。” “哦?”我好奇“据本相所知,这个宋良宋知府可是个庸碌无为的主,他在圖州这么长时间了,好像什么惠民的事都没做过吧?这样的人,他会去当奸细,这难道不正常么?” “更何况,本相手里可是有他通敌叛国的证据的。” 赵成不认可我的话“任何证据都不过是事件的冰山一角,它是拼不出完整的图来的。宋大人虽无所作为,但这也证明了他并没有足够的野心,没有野心就没有欲望,既然没有欲望,他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做杀头的事?” 他想的和我想得差不多,这也是困惑我最多的地方。 一直到现在,其实宋良的嫌疑是最大的。他知道圖州要乱,他知道赵成不会反,他知道吴悦和宋晓之间有关系,他是问题最大的宋晓的哥哥,也是吴悦的上司,他甚至是认识商小秋这个人的。 他要当奸细太容易了,可就是太容易,他身上的嫌疑反而就变少了。 “你知道叛军首领的名字么?你可见过他?”我问。 这个问题倒是让赵成皱起了眉,他思索了番,摇头道“说来也奇怪,我虽知道叛军连占圖州三县,却从没听过他们首领的名字,也没见过这个人。” 心中一个激灵,我突地站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哈,我竟然是被顾元城那个家伙摆了一道。 “大人,您这是……” 赵成被我突然站起的动作吓了一跳,他有些弄不清我是这么了。 “叛军首领根本不在叛军里,他就在我们身边,他就是那个奸细。”我冷下声音。 赵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呆了几秒钟,遂惊讶地打翻了手里的茶盏。 “大人,您……您说的是真的?” 我重新落座,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叛军现在自有高人坐镇,呵,我们倒是被耍得可以。” 这下赵成算是听明白了。 “您的意思是,无论是攻打县城,还是占领县城,其实叛军首领根本就没有参与,他一直埋伏在我们中间?” 我点头。 赵成倒吸一口气。 “呵,敢在我的眼底下做这些小动作!”我冷笑。 赵成背着手,向前走了走,又往回走,他想来想去,可就是想不出谁会是那个叛匪。 “宋知府一家可是一直居住在圖州的?”我问他。 赵成点头“是,他们家世代都是圖州人士。” “那吴悦呢?” 赵成心里一惊,他抬头看我,见我并无异色,便道“吴悦的祖籍并不是圖州,他是被外调来的。” “商小秋呢?她可真的在你府中做过事?” 赵成点头“那日过后,我特意找来管家问过的,她是在我府中做过一些粗活。” “她什么时候离开赵府的?” (第三十一章)孤雪犹落圖州城(十四) “就在今年良月之时,大概中旬左右吧。” 我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案几。 我记得,顾元城从玉菊山离开后,到达圖州的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吧? 莫非这是个巧合么? 我怎么有点不相信呢。 “大人,您是有怀疑的对象了么?” 我道“现下还什么都不好说,本相也不敢妄下什么结论。” 赵成知我并不想说,也就不再多问。 两人就这么沉默下来,各自思索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丞相大人,赵大人,不好了!” 有小吏急急忙忙地往会客厅里冲,他连礼节都忘了,直接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什么事?”赵成皱眉问。 小吏虽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妥,可他现在已经没心思去顾虑这些了。 小吏苍白着脸色对我和赵成道“大人,大人……收纳灾民的惠民所里的灾民,今天突然死了几十个……派去的大夫说,说他们是得了…得了瘟疫!” 赵成脸色迅速变得难看起来。 他是料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的,只是让他所料不及的是,便是像他们这么快安置灾民,施粥送粮,舍医给药,这瘟疫还是爆发的如此迅速,让人猝不及防。 “丞相大人,你看此事如何处理?”赵成问我。 我微微轻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该来的终归是来了,留给她行动的时间看样子是没有多少了。 眼色一正,我道“即刻贴出告示,凡圖州城内肯自愿前往灾区的大夫药童,皆可获得官府派发的终身保障文牒,每年获得保障银两二十两;若当中有不幸牺牲者,另追封为圖州英烈,其后世三代有读书者,束脩皆由朝廷发放。” 赵成忧虑道“怕是人人惜命,便是千金相请,亦无济于事呀。” 我别有深意地看向赵成“那就劳烦赵大人亲自带着吏官们,一家一家医馆去宣读告示了。” 赵成心下了然,拱手道“卑职这就去办。” 言罢,他带着报信的小吏就匆匆往外走。 “等等。”我喊住他“赵大人,你我刚才所议之事关系重大,该说的不该说的,本相料想你是明白的。” 赵成俯首“卑职明白。” 我提醒他“大人办事要小心些,切莫被人误伤了。” 赵成点头,遂离开赵府。 赵成刚离开,王捷便送完宋良前来赵府接我了,他见我脸色凝重,于是问道“主子怎么了?是和赵大人谈得不好么?” 我与他向外走,边走边道“惠民所发生瘟疫,本相现在就要前往那儿,你让车夫快马加鞭,不可耽搁。” “瘟疫太过危险。”王捷不同意“主子身体才稍好些,怎可去那?” “瘟疫兴起,圖州储备之粮也快耗尽,料想叛军已经准备好要进攻了。现在本相若不前往灾区安抚人心,圖州岂不是轻轻松松就会被叛军全部攻占?”我道“本相素来喜欢得到东西,可从来没做过拱手相让的事。” 王捷也明白这些道理,只是他实在不放心我。 “属下前往亦可。” “该是本相要面对的,便得本相去面对,谁也替代不了。” 说完这句话,我上了马车。 王捷站在马车外默了一会儿,随即跳上马车。 从赵府到圖州城郊的惠民所本来是要大半天的路程,然在我的催促下,马车于申时就到达了惠民所。 刚下马车,虽有预料,眼前所见之景还是让王捷和我都深吸了一口气。 毕竟资源有限,惠民所的范围并不是很大。几千灾民拥挤在一百多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帐篷一个挨着一个,人也一堆挨着一堆。 没有干净的环境,只有一条还算清澈的河流,河流下游岸旁是临时搭建的两个小茅厕,几千人就用这两个茅厕,里面的排浊物堆不住,全从缝隙里流进河流。 所有人都是骨瘦如柴,蓬头垢面的模样,没有干净保暖的衣服,也没有做够果腹的食物。天上明明在下雪,他们却只能互相挤在一起取暖,雪花落在他们身上,化水珠的,便是潮湿肮脏一片,化不成水珠的,便是白雪裹尸,由人抬到河流下游扔进去,同恶臭腐烂一起下沉。 离惠民所隔了百米的地方是朝廷设置的施粥之处,圖州所派发的所有衣服和食物都从这儿发给灾民。施粥之处的周围有大量官兵守立两旁,为的就是防止灾民暴乱强抢,然而就在官兵不远处,许多人为了抢夺旁人的食物而在厮打啃咬,血流满地。 纵使是这样悲惨的景象,我也明白,这已经是举整个圖州之力了。 马车前来的动静不算小,好在我通常乘坐的都是最简易的灰布薄板单骑马车,灾民虽是听到动静,聚集过来的人一时倒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王捷握紧佩剑,侧一步微微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没阻止他,我也没阻止得到消息赶过来护卫的官兵。 失去最基本的理智的人,已经算不上是一个人了,唯有威慑,才是管理这些“野兽”的最好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乡亲们,我是朝廷派来赈灾的人。” 我刚说了一句话,不知是怎么挑动了灾民那根暴动的神经,有灾民大喊“你个狗官,不顾我们的死活,今天还敢来见我们,打死你这个狗官!” 情绪被煽动,很多灾民跟着骂了起来,有诅咒我十八代祖宗的,有诅咒我未来子孙后代的,有诅咒我早点去死的…… 他们越骂越激动,紧跟着就和官兵对打起来,誓要冲破官兵,将我乱棍打死。 我冷笑,声音不大不小,足够暴动的灾民听得见。 “王捷,动手。”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方才第一个暴动的人就血溅当场。 猩红的血色遮盖住众人的眼睛,场面一瞬间就安静下来。 “辱骂朝廷命官,自当五马分尸。今日本相顾念灾情,特赦斩首示众。” 死一般的寂静。 我站到身旁的一块岩石上,算是让所有灾民能看得见我。 而我也能俯瞰他们。 “一连数日大雪,圖州受灾严重,本相已经上书皇上,不日朝廷派发的赈灾粮就会到达圖州,在此之间,若有敢煽动暴动者,一律杀无赦。”我冷冷对着众人道。 “你这狗官,我才不管什么赈灾粮到不到呢,我已经要活不下去了,不如拉着你一起死!” 一个老痞子根本就不怕死,他叫嚷嚷着拿起地上的石头就向我这个方向砸过来。 王捷要动手,我一个眼神阻止他的动作,那块石头就这么狠狠砸在了我的脑门上。 血液顺着头骨的坡度流到我的眼睛里,我没眨眼,只冷冷看着那个老痞子。 老痞子本来是天不拍地不拍,可当我什么话也不说,只那样看他时,他却是腿一软,跪在了我面前。 王捷死死扣住自己的剑,他努力不让自己去看那个老痞子。 我要留下他,他便不会动手。 “各位乡亲。”我没擦眼上的血“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失去了妻儿,有人失去了丈夫,有人失去了双亲,甚至有人全家就只剩下自己独自一个人,但我还是请你们先将悲伤的情绪搁置一边,努力挺过当下的难关。” “无论你们是哭是喊,是打架,还是杀人,你们的家人都不会重新活过来,但我相信,他们会希望你们能好好活下去,有明天,有将来,也有以后。” “本相在这里可以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每个人能安安分分待在这里,不闹事,也不随意伤人,不出一个月,你们就能重新过上安定的日子。” “不过本相也把丑话撂在这里,若是再有敢煽动暴动者,本相绝不会心慈手软,其余跟随者,一同视为叛党。” “本相可不会管你们人数是多是少,一律格杀勿论。” “都听明白了么?”我寒下声音, 灾民没一个敢说话,毕竟能活着,谁会想去死呢? 赈灾粮就要到了,他们有活下去的希望。 “好了各自散了吧。” 说完,我从岩石上下来。 灾民们纷纷散去,我用袖子随意擦了擦额头的血,见擦不尽,便也不管它,抬手唤来了这里的主事官吏。 “疫情如何?” 官吏不敢隐瞒,为防扰乱民心,他靠近我小声道“已经有二十八人死了,照往常的惯例,下官已派人将他们偷偷火化,骨灰全部埋进了土里。现在灾民们还没有发现什么,可是瘟疫一向来得很快,下官怕此事大概不会瞒得太久。” 我点头“你做得很好。且放下心来,赵大人正招募大夫前来这边,疫情会得到控制的。” 官吏担心道“灾情严重,灾民很多,会有几个大夫愿意来?便是来了几个,可圖州的大夫医术水平都只能算是寻常,如何能控制疫情呢?” 我道“太医院的太医很快就会和赈灾粮一起来,现在只要那些个大夫能撑住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真的?”官吏又惊又喜“若真如此,下官定要代圖州百姓感谢大人。” 我挥手“你还要去做一件事。” “大人请讲。” (第三十二章)孤雪犹落圖州城(十五) “尽量不动声色地将身体状况好的灾民和体虚的灾民分开来,以免他们互相传染。” 官吏应命“是,下官明白。” 我挥手让他去办事。 官吏匆匆离去,王捷靠近我道“大人,该回去了。” 我摇头“赵成还没有来,本相要在这儿等他。” “属下在这儿等他。”王捷坚持。 我朝搭棚施粥的地方走,边走边对他说“小捷,本相希望你明白,本相不仅是你的主子,更是一国之相,本相要担起的,从来不止是皇权争斗。” “百姓福祉,苍生社稷,本相不会忘记。” 王捷呆愣在原地看我,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能爬到这般尊贵的位置,他更不明白,为什么那样瘦弱的身躯里总有种莫名的力量,这种力量仿佛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耗殆尽,反却日益厚重,日益高远。 分明他就在她的左右,分明他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她,可他就是觉得她离他很远,远到让他仓皇失措,追不可及。 “小捷,命人在粥棚旁再搭一个棚子,本相这几日就住这儿了。”我走出很远,见王捷还没有跟上来,不由皱眉喊了一句。 王捷霎时回神,他定定看了我两眼,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即便听命寻人搭棚去了。 这个小子这几日怎么总是呆呆的?刚来我身边的时候,虽也是这副木木的模样,可他眼睛里的小心思从没停过呀? 真是奇怪。 我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干脆作罢。自己寻了粥棚的一处木凳坐下,随手撕下衣服上的一块绢布把额头上的伤口包扎好。 “大人……”一直压着老痞子的小兵畏畏惧惧地开口,见我看向他,小兵吓得直后退。 我摸了摸包扎的伤口,有点莫名地受伤。 就砸了这么一个口子,我就破相到这么骇人的地步了…… “本相……”我试探地问“是不是变丑了?” 小兵愣了一下,随之他慌忙摇头,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没…没……大,大人很好看……” “那你那么怕我干嘛?”我疑惑。 小兵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他“我”了半天,就是没有下文。 “哈哈哈……”我大笑了起来“放轻松,放轻松,本相只是与你开开玩笑而已,开开玩笑。” 小兵既无语又惊讶地看着我,他没料到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会跟他一个小卒开玩笑,同时他也没料到这新任的丞相大人开的玩笑竟然会这么无聊。 好在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然我可真要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了。 “你是来问本相,他该如何处置的吧?”我问。 小兵点头。 “放了吧。”我说得无所谓。 小兵瞪大眼睛,他张口“可…可,可他…他……” “他,他,他什么?”我忍不住弯起眉“不过是个可怜之人,上天未曾善待他,我们又何苦为难他?放了,放了。” 小兵羞红了脸,他几乎在我面前待不住,拉着老痞子就往灾民那方跑。 “哈哈哈……” 被他的动作一逗,我禁不住又大笑起来,谁知笑得有点过猛,背上的伤口和额头上的伤口全被牵动,我笑声一止,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王捷领着下人来的时候,看到就是此景。他眉头紧皱,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吩咐完下人去搭棚,他便朝我走来。 “属下已经吩咐人去请王大夫过来了。”王捷语气不怎好地对我说。 我正疼得直吸凉气,根本没精力开口说话。 王捷动作粗鲁的将他刚刚取来的暖炉塞进我的手里,我刚要推却,王捷却是掉头就走。 好吧,不要白不要,我刚好冷得不行了。 三天后,白雪又下得大了许多,杜融随着小吏的接引来到城郊。 远远的,他就看见一个碧玉少年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衫坐在四面无遮的布棚里,她的额头包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隐隐透出一些血迹,她右手中拿着一支笔,笔尖不停,笔下生花。 偶有雪花随寒风吹落在她正批阅的奏折上,她只轻轻一拂袖,便又开始写起来。 认真,又淡然。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沈青枝这个人会是一个好丞相,尽管她坐上相位的目的并不单纯。 批阅奏折的少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笔下一顿,她抬头看来。 “杜融?你到底是来了。” 杜融轻笑,折扇一展,慢慢悠悠走到布棚里,待到我面前,他站定。 “小青枝这可真是认真呀!”杜融感慨。 我微微一愣。 说来我可是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唤我了,想当年,我是书院最小的学子,刚刚入学堂,长得又矮,身体弱不说,体力还烂到不行,几乎是人人见我都得喊一句小青枝来嘲笑我。 大概是在书院待了一年,一年后,书院里的人见我都跟见到鬼一样,唯有杜融和我混得最好,见面还是一口一个小青枝。我记得我为这件事狠狠揍了他一顿,然他就是不改口,渐渐地我也就随他去了。 分别数载,我都记不起来了,没想到他依旧是当初那般的口气。 “哎呀呀,晕花了,可惜!” 杜融突然惊呼了一声,我回神,低头就看见自己笔下的字被沿着笔尖滴下的墨汁染成一团墨色。 我心里无比复杂地叹息了一下,伸手抽出已经快写完的折子,狠狠一揉,随手向杜融身上一丢。 “这可是要面圣的折子。”杜融将揉成一团的折子展开“你倒是敢扔。” 我放下笔,淡淡道“此人的字写得那般难看,能让本相为他誊抄一份是他的荣幸。” 杜融想想,觉得也是,便随手又将那份折子扔到了地上。 “这次来,带了什么东西?”我问。 杜融收起折扇,他竖起三根手指,笑道“三车药材。” “高价?” “低价。” 我佩服地抬手一揖“厉害。” 杜融淡淡笑着受了我这一礼,他道“虽然是你的计策阴险,不过还得是我会演才行。” 我生生忍住想把石砚里的墨汁泼到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的冲动,尽量客气地问他“你全照我的话做了?” “嗯,是啊。”杜融点头“按你说的,我扮成了一个亓州药商,押着三辆装着空箱子的马车在那几家草药堂停了停,去药草堂打听了药价后便连连大笑地嘲笑他们,下定结论他们会血本无归,这样一来,纵使心里有气,他们还是不得不笑脸相迎,追着我问明缘由。” “我于是开始胡诌,说我早就得到了小道消息,朝廷已经派发了大量药草运往圖州,圖州的草药根本不会短缺,他们停了这这么久的生意,药价又抬那么高,谁家会放着白要的草药不要,来他们这里买药草呢?” “我又指了指我那空着的马车对他们说,因着这个消息,我早在圖州人现在还需要买药材的时候,拉了全家的家当去圖州卖药材,成本价高上一点,你瞧,卖了个干净,赚钱赚到我大半辈子都可以不用愁了。” “他们一开始自然将信将疑,我又让人扮成传旨的侍卫,背上背着圣旨样的包袱,特意从他们药草堂疾驰而过,如此一来他们就算还心存疑虑,也不敢赌上一把,毕竟谁也不想钱没赚到手,还要背一屁股债。” “他们想学我,成本价高上一点,请我代他们再去趟圖州,回来会与我分利。我说,我已经卖了一大批药材,恐怕现在圖州百姓不愿再花这些钱来买药材了,何况药材终归不是大米,顿顿都少不得。” “他们听我这样说,急了,纷纷愿意成本价出售。我摇头,说不想做这样亏本的买卖,指不定卖出去的药材还不值我雇马车的钱。” “圖州偏僻,圖州周围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他们没马车,我又不肯把马车借租给他们,他们自然只能再压价格,一来二去,我就用了白菜价把他们的药材全买来了。” 这家伙亏得是有城主之位要袭承,不然他要是改行去经商,这得黑了多少人啊?现在圣旨早昭告天下了,估计那些被他们黑的人心里不知怎么对他感恩戴德呢。 “我记得,我说的只是让他们恢复原价吧?”我抽了抽嘴角。 杜融不赞同地看着我道“这钱你还是要还给我的,我为你省下这么大笔开销,你该感谢我才是吧?” “啥?要还?”我立马站起身后退了几步“从来没听说捐献的赈灾钱是要还的,若你当真要,自己拟写一份奏折上禀朝廷,本相可穷得很。” “就你最抠门,从前一起吃饭,顿顿我请,买件衣裳还要我给你付钱,你倒是说说,那些年你欠了我多少,嗯?”杜融朝我逼近。 我讪笑地往后退,连连告饶“我帮你拟折子上书朝廷还不成嘛?” “帮我拟?”杜融眯眼。 “不不不,是我说错了。”我赶紧改口“是以我的名义上书,以我的名义!” 听我这样说,杜融勉强满意,他停下来,不再逼近我。 我深呼一口气。 (第三十三章)孤雪犹落圖州城(十六) 批完奏折的时候,东际的天空已微微透出了光亮。 我伸了个懒腰,顺便活动活动僵硬酸痛的手指。 “活做完了?”一直在长板上眯眼浅眠的杜融忽然轻声开口。 我被他一惊,遂走上前,往他身旁一倒,略略疲惫地闭上双眼。 “好累啊。”我抱怨。 杜融将自己身上盖着的薄毯拉到我身上,他恍然大悟般道“难怪你要住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布棚里,原是根本睡不了几个时辰。”说到这里,他哀叹一声“唉,可怜我喽。” 我将薄毯往他那边推了推,道“既然当初非要和我混在一起,今个儿咱就不要在这儿唉声叹气了。”我向里翻了一个身,顺带着往杜融的方向靠了靠,以便汲取热量“嘘,求你了,让我安静地睡会儿,等下我还要做事呢。” 杜融由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他睁开眼睛,余光之处,那张苍白瘦小的脸在风雪下宁和得不像一个真实的人。 温热的呼吸对比冰寒的风,他的心跳顿了一下,随即缓缓跳动起来。 微微轻叹一声,杜融将自己这边的薄毯全部盖到了身旁少年的身上。 白雪在黑夜里孤寂地飞舞,片片朵朵,碎碎屑屑,一如幻虚空梦。 翌日。 “按你叙述的,排除嫌疑较大的宋良和赵成,那最后就剩……” 我点头“商小秋。” 杜融摇了摇手里的折扇,他微微皱起眉,道“这件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凝神想了想,杜融更加觉得这件事说不通“你看,若是商小秋就是叛军首领,那她暗藏在赵府的目的是什么?一个小小的杂役,她根本没可能窃取机密的可能。再者,商小秋是小玉的远房表姐,小玉跟这个匪首往来频繁,宋晓又是小玉的主子,宋良不是嫌疑犯,可他是宋晓的哥哥,你不觉得这几个人的关系有点奇怪么?”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我沉吟“你说的这些我也有想过,可至今日,商小秋绝对是所有证据都指向的人,她牵扯宋晓,牵扯赵成,牵扯吴悦,而且从她夜见吴悦,密谋的那些话来看,无不显示她与叛军关系不菲。” “你为什么不觉得宋晓这个女人有问题?她夜偷溜出去见吴悦了不是么?”杜融反驳我。 我摆手,并不觉得宋晓有什么不对。 我道“她偷去见吴悦,只是给了他一方素帕,帕上可是什么都没有。” “这能说明什么?” 我见他还不明白,便吟道“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郎君着意翻覆看,横也思来竖也思。”吟完,我瞥他一眼“这下懂了吧?” 杜融无语“你这都是从哪看来的?也没见夫子教过。” 我有些得意“是你孤陋寡闻,还自称白鹤书院第一才子呢!” “眼睛所见的未必就是事实,这个宋晓早不到圖州,晚不到圖州,偏偏你到了,她就出现了。我敢跟你打赌,她要是没问题,你欠我的钱从此一笔勾销。”杜融懒得跟我计较,他正了眼色对我道。 我也端正了脸色,道“好,我跟你赌。” “如果你输了……”杜融勾起嘴角看我。 我挑眉“你想怎样?” 杜融笑道“你也知道,钱,我肯定是不缺的,美酒佳人,我也不稀罕。” “废话少说。” 看他废话连篇的样子,我突然对自己的决定后悔起来。 “行。”杜融点头“我要你在圖州之事过后好好地养病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亲自监督你。” 我怔住,眸中流光一闪而过。 “便应你就是,反正与我无碍。”我耸耸肩。 杜融一笑“那好,从现在起,我们兵分两路。我去盯着宋晓,你去看着商小秋,看看我们最后究竟谁输谁赢。” 我挑衅地看他一眼,随即命人准备马车前往圖州宋晓所在的客栈。 本来我是准备去圖州大牢问候问候宋良的,现如今杜融愿意接手此事,我乐得袖手旁观。 到达客栈,宋晓带着小玉站在客栈门口迎我,我左右瞧了瞧,问道“小玉的那个远房表姐呢?” 宋晓对我行了行礼,回答道“客栈的老板和厨师都不在,小秋便去后厨为我们准备膳食,她现在正在厨房里忙着呢。” “嗯。”我应了一声,随即进客栈坐了下来。 宋晓跟着进客栈,她有些迟疑地问我“大人可是找她有什么事么?” 我道“没什么事,只是还有些问题想向小秋姑娘问个明白。” 宋晓对我笑了下,吩咐小玉唤小秋来后,便尴尬地站在我旁边。 我一向爱惜女子,知道在这个世俗观念偏向男性的时代,女子大都得不到公正的待遇。看到宋晓那么不自在地站在我身边,我道“夫人若是还有他事要做,就不用顾念本相了,本相只坐在这等小秋姑娘来,不必劳烦夫人相陪。” 宋晓听我这么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然而她却没急着走,反在原地犹犹豫豫的。 “想问你哥哥的情况?”我抬眼看她。 宋晓咬唇,轻轻“嗯”了一声。 我宽慰她“你放心,他没什么事,罪状还没有定下来,没人敢对他怎么样。” 宋晓这才真正松懈下来,她对我行以一礼,感谢道“我知兄长涉嫌之事关系重大,这几日一直惶惶难眠,生怕兄长在牢里出了什么事。今天大人能带来兄长的消息,民妇……多谢大人。” 我摆手“夫人且去吧。” 宋晓再次对我一礼,随后敛裙上了二楼厢房。 我坐在楼下看她上楼的背影,眸光暗了暗。 “大人,您……找我?”商小秋从后厨匆匆忙忙跑到我面前,她的围裙没有来得及换下来,头发也有些凌乱,唯有一双手是特意洗净的。 “小秋姑娘,坐。”我伸手邀她在我对面坐下“我们聊聊。” 商小秋紧张地看着我,她见我面色友善,微笑亲切,便战战兢兢地在我对面坐下。 “大人想跟民女聊什么?” “别那么紧张。”我让她放松“小秋姑娘祖籍是哪里?” 商小秋的两只手不停搓起衣角,她回答道“民女浙江人士。” “你与小玉姑娘是什么样的亲戚?” “民女幼年丧父,唯有母亲含辛茹苦地将我养大。小玉的父亲是我母亲兄长妻子的表弟,他很关照我们母女俩。” “小秋姑娘的身世倒是有些坎坷……你的母亲近来可安好?” 听我问起这个,商小秋的眼眶红了起来,她努力忍住泪水,哽咽道“我娘……我娘十年前就去世了。” 我默声。 等商小秋的情绪好了点,我继续问她“浙江离圖州这么远,你和小玉姑娘为何要跋涉千里来这儿?” “家遭不幸,我与小玉恐被仇家追杀,不得已才躲到这偏远的圖州来。”商小秋整理整理情绪,回答我。 “仇家?既是人命,为何不报官?” 商小秋的眼睛暗淡下来,她回道“江湖恩怨,如何说得清谁是谁非?就算报官,官府也无能为力。倒不如留下一条性命……好赖活着。” 我轻轻叹息一声。 “小秋姑娘若是日后再碰到此类事,不防来找本相,本相定会给你做主。” 商小秋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她泪眼汪汪地抬头看我,嘴巴嘟哝着想说什么,可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出来。 “小秋姑娘在赵府做的什么差事?” “就是扫扫地浇浇花,洗洗衣服什么的粗活而已。” “你平时见到赵大人的机会多么?” “不算多,一年才会偶见一两次。” “你说你在一个晚上亲眼看到了赵大人与一女子私会,且那位女子还称呼赵大人为义父?” “是。” “你真的是亲眼看到的?” 商小秋疑惑地看向我,她不明白为什么当日在赵府我分明已问过她一遍这个事,如今我又要再三地问她。 但她不敢不回答我,便点头道了一句“是。” “你是怎么遇到这件事的?” “那天晚饭民女吃坏了肚子,半夜就起来上茅厕,正巧碰到了赵大人。我本来想上前给赵大人问个安,谁曾想赵大人却是偷偷摸摸从后门出去了。当时民女心里好奇,就跟上前,想看看赵大人要做什么,于是民女就看到了那一幕。” “那个女子是谁?你看清了么?”我问得有些急迫。 “没…”可能是我的语气重了点,商小秋向后畏缩了一下“我,我没看清……” “好吧。”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我站起身“本相这就走了,小秋姑娘若是后厨还要忙,便去忙吧。” 商小秋紧跟着也站起来,她不敢真的撇下我自己去后厨,就随我走到马车前,看到我掀衣上车,她才缓下神。 “去城头。” 来了圖州这么多天,我还从没好好了解过圖州的军事布防,趁今天,干脆看个够。 马夫问“相爷是要去哪个城头?” “从最近的开始,挨个来。” “是。” 马夫扬鞭,马车缓缓驶动。 金銮殿,帝座前,檀香袅袅。 “你从玉菊山回来时,朕没有问过你在玉菊山发生的事。现在你的伤也养好了,想必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你也该思虑清楚了吧?” (第三十四章)孤雪犹落圖州城(十七) 岑羲立在玉阶之下,他没抬头看那帝座上的君王,只俯首道“当日儿臣出宫便访友人,不慎被人追杀,沈相碰巧来救儿臣。因为敌人人数太多,儿臣与沈相不得已逃入玉菊山中,在玉菊山静养了些时日,我们便在玉菊山山脚下分别了。” 对于岑羲这么了了的几句话,岑帝不置可否。 “京城乃我大芩皇城,朕的脚下何来的刺客流匪?”岑帝冷着脸色,逼视岑羲。 岑羲垂下眼帘,他恭敬道“儿臣不知。” “不知?”岑帝气笑“好个不知!” 岑羲俯首跪地,一字不语。 岑帝看着跪在玉阶下沉默不语的清隽少年,他愈是生气,岑羲愈是平静,熊熊的火气越烧越大,可等他就要爆发出来的时候,望着那张嫩涩坚韧的脸庞,他的怒火忽然被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岑帝闭了闭眼。 “曦儿,我是你的父亲。” 岑羲终于抬头,他看了一眼岑帝,遂垂下眼帘。 他脸色平静道“儿臣知道。” “你……”到口的话突然没有说下去的必要,岑帝终是叹了一口气。 “来人,太子岑羲目无法纪,扰乱朝纲,罚其禁于东宫一月,面壁反省,无有朕意,不得出宫。” 冲进来的侍卫将岑羲围在中间,岑羲只淡淡向岑帝行了一礼,便随侍卫走了。 “这个孩子究竟像谁……”岑羲无奈得摇摇头。 他明明已经那么明显地暗示,只要他跟他服个软,认个错,那么,即便他知道他在背后都做了什么小动作,他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谅他,可岑羲就是不肯向他低头。 自从她母后逝世后,他就再不肯向他低头了。 “皇上莫要烦心,太子殿下毕竟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性子还没定呢。”李全上前将新泡好的龙井放在岑帝手边“待过几年,太子殿下自然就能为皇上您分忧了。” 是啊,他还是个小小的少年郎,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便是慧根早生,他对他的恨意终究是藏不住,也不屑去隐藏。 拿起茶盏稍稍喝了一口,温热的茶香流淌进岑帝的肺腑,他不知怎么竟是笑了起来。 到底是个毛头小子,还有天真的时候! “对了。”说到岑羲,岑帝忽然就想起了另一个让人头疼的少年“沈卿在圖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听岑帝问起沈相,李全的脸上不由浮起赞叹的神色,他道“沈相确为我大芩的栋梁之才,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圖州及周边城县的灾情就全被她掌控在手中,虽然朝廷派发的赈灾钱粮一直因为各种各样的时间迟迟不到,从灾区逃出来的流民却几乎没有,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岑帝对此并不感到惊讶,他只别有深意地说了句“她若没有这样的本事,又凭何坐在丞相这个位子上。” 说完,岑帝就从笔架上拿起毛笔,翻开奏折仔细批阅起来。 李全看了看岑帝,他不明白岑帝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也不去深思,默默退至一旁。 这帝王的心思,他若是猜透了,恐怕他也就命不久矣了 “真是的,难道是朕老了么……”正批奏折的岑帝忽然停笔嘟哝了一声。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空荡荡的冷风吹进来,又转眼吹了出去。 帝王皇城离圖州远得很,我不知道岑帝心里想了些什么,也没心思去想。 我站在圖州的一处山头,双手负立,长吁短叹了一番。 “你不至于吧?”杜融终于忍受不了了,他将手里的折扇一收,直接打断的唉声叹气。 我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他。 “喂,你可别对我来这一招,我是不会上套的。”杜融被我的眼神一吓,禁不住连退了好几步。 “雪停了。”我看着他道。 杜融点头“我看得见。” “雪停了。”我重复。 “我知道。”杜融无奈。 “我……”我的眼神有点飘忽“杜融,你觉得我的武功还成么?” 杜融不太确定道“若是这几年你为了丞相这个位子而疏于练武的话,嗯……应该不至于连个流氓地痞都打不过的吧?” 我瞪他,狠狠地瞪他,眼里恨不得有两把飞刀飞出来。 杜融却是神色一凝,语气也沉了下来“你不适合去战场。” 我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随手用袖子拂了拂石桌,我将自己的丞相印章拿出来放在了上面。 “坐。”我对他说。 杜融看了眼石桌上雕刻精美的印章,眸光动了动,遂依着我的话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将印章推到他面前“你不是猜到了么?” 杜融皱眉“我说了,你现在根本不适合上战场。” “我知道我的伤势在我折腾下反反复复,难以好转,但你不是不明白,圖州这场雪是上天赐的良机,我不会放手的。” 初登相位,我要的就是这种震慑朝臣的机会,现在机会几乎已经送到了我的手上,我如何会放它离开? 杜融瞪我,我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也不闪躲,最终杜融败下阵来。 他收起相印,对我道“圖州的事,我会帮你看着的。” 他这样回答,我并没有什么意外。 “若我一去不回,这相位便让给你了。”我直言道,“我已经拜托姜和维替我守城了,你不需要为圖州费心。” 杜融的脸色一沉,他霍然起身,看也不看我一眼,直接拂袖而去。 我独自轻笑了两下,目光迷离地看着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 该看看我和杜融打赌的结果了。 夜晚,多日不见的皎月明晃晃地挂在县衙屋檐上,我坐在县衙正堂上,脸色郑重,堂下跪着三个女子,各个都是娇滴滴的可人儿,我的左右两下手侧分别坐着赵成和杜融。 “本相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是谁能说出屡次向叛军通风报信的奸细,本相定会重金相赠,若是谁能承认自己是那个奸细,本相也可网开一面,饶他不死。”我一敲惊堂木,冷声喝问三人。 “大人冤枉啊,我们主仆三人如何会是什么奸细?”宋晓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对她们亲切温柔的丞相大人会突然翻了脸,大半夜地将她们抓到县衙来“我们只是几个弱女子,来圖州也没有多久啊。” “大人,那奸细是赵成赵大人,我表姐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么?”小玉实在不明白沈相大人为什么要审问她们三个人。 “放肆!”我重重将惊堂木拍在公案上“公堂之上竟然还敢狡辩,难道要本相言行逼供不成?” 小玉被我的气势一吓,她往宋晓后面躲了躲,浑身颤抖。 “我们本来就无罪,大人这样做,不怕有失公允么?”宋晓强按下心里的恐惧,直视着坐在堂上的我。 我看着她,神色不变“好,本相就让你们心服口服。来人,将证人带上来。” 衙役领命,遂从堂下带了一个侍女模样的人上来。 商小秋见到来人,瞳孔猛地收缩了下。 我看向商小秋,冷笑道“商小秋,你可认识她?” 商小秋僵硬地点了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 “小……小菊。” 我冷冷看着她,却开口问带上来的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看了一眼跪在堂前的商小秋,害怕地回答道“奴婢叫小菊。” “小菊,商小秋在赵府时,你可是和她同住在一处?” “是……是。” “她近一个月可有晚上出门过?” “没有。” “她当时睡着了,所以不知道。”商小秋立马解释。 见她狡辩,我问她“你可还记得,本相几日前问你,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来圖州,你是怎么是怎么回答本相的,你可还记得?” 商小秋不知道她的回答哪里出了纰漏,结结巴巴道“因为害…害怕被仇…仇人…人追杀……” “呵。”我冷笑“你是觉得本相很傻么?大芩的规矩,凡人口迁徙者,必要去当地县衙出示自己的身份文牒,并记录在册,本相翻过你和小玉的记录,你的文牒上写的祖籍就是圖州,小玉的文牒上才写的是浙江,浙江奴隶。” 商小秋张口无言,她惊愣地看着我,根本没想到当日我看似随意问的话竟然暗藏着这样的玄机。 “本相命人在郊外的相思亭埋下过人手,他们禀告说,你曾多次半夜从客栈偷偷溜到相思亭与吴悦吴见面,可有此事?” “我……” 不待她说话,我继续逼问“你与吴悦私会,三两句都是计划着怎么利用赵成脱开自己的嫌疑,怎么将圖州的兵力部署图偷出来,可是如此?” “你……” “你与小玉根本素不相识,可你们俩却都口口声声称对方与自己有血亲关系,你们是觉得本相这么容易就会被人骗了么?小玉,本相问你,你和商小秋究竟是什么亲戚?” 小玉神色慌乱,一下子就哭了起来,边哭边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皱眉“公堂之上,岂容尔等随意哭号?来人,拖出去,等她哭够了再带进来。” (第三十五章)孤雪犹落圖州城(十八) 衙役得令,立刻涌上来将小玉拖了下去。 “大人。”宋晓跪在地上,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她哀求我“小玉年岁尚小,所思所做未必出自本意,民妇求您网开一面,求求您,网开一面……” 我不为所动,冷下眸光喝道“宋晓,你身为小玉的主子,她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经由你的指使么?还敢在这儿替她求情,替你自己求情才是真的!” “大人冤枉啊,民女却不知这些是是非非,民女一心只想求得兄长平安,并无它意。”宋晓泪眼朦胧地看着我,那双水雾的眸子里写满了无辜。 “大人明察,宋小姐与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商小秋护在宋晓前面“小玉姑娘也是无辜的。” “哦?”我冷笑“和你串通一气的小玉是无辜的,间接替你污蔑赵大人的宋晓也是无辜的,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可有罪?不会也是无辜的吧?” “我…我……”商小秋被我的眼神慑得往后一缩,无言可答。 审问到这里,谁是奸细不言而喻。我将视线移到下手的杜融身上,得意洋洋地朝他勾了勾唇。 虽然眼前的形势完全倒向我这边,杜融淡淡却回了我一个笑容,不慌不忙地起身走到衙堂中央。 “禀告丞相大人,下官有一本册子想要递呈给大人,还请大人过目。” 我挑眉。 “呈上来。” 侍卫接过杜融手中的册子,快步走到我面前,将册子恭恭敬敬地放到了我身前的公案上。 我翻开册子看了看,册子很厚,然所记内容也不过是五六张纸,我翻得很快,当看到册子末几页时,我的脸色蓦然一变。 杜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他的语气故意表现得很平静,可从他眼神中,我轻而易举就能看见他对我的嘲弄。 我合上册子,脸色难看地盯着宋晓。 “宋晓,本相问你,你不远千里回来圖州,就只是因为你哥哥宋良给你的家书么?” 宋晓茫然地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眸深处却透着恐惧。 “是……是,兄长再三要求民妇回来,民妇也甚是思念兄长,所以就回来了。” “本相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因为你哥哥才回来的圖州?还有宋良,你确定他是无辜的?被冤枉的?”我又问。 “是。”这次宋晓回答地很坚定。 我沉默下来,眼睛紧盯着宋晓。 宋晓低下头,她不看我。 “丞相大人,证据确凿,您该宣判了。”杜融见我迟迟不说话,眉头皱了一下。 我收回目光,在宣判前,我还是决定再问宋晓一句话。 “宋晓,你祖籍何处?” 宋晓猛地抬头看我,强烈的恐慌在她眼睛里清清楚楚地浮现,伴随着恐慌的神情,我一下就捕捉到那抹被她强压下去的恨意。 “回答本官!” 宋晓整个身体不可抑制地颤了颤,她慌乱地看着我,也看着这堂上所有的人——面无表情的赵成,神色淡淡的杜融,寂静无声的衙役,还有那个坐在正堂上,目光冷峻的一国之相。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竟是当场笑了起来。 “沈相大人,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再……” “是我!”商小秋突然大喊一声,打断了宋晓想要说的话“是我,我就是那个通风报信的奸细!” 宋晓一把拉住商小秋的手,她用尽力气压住自己的颤抖,可开口的话还是暴露了她的脆弱和不可置信。 “商小秋,你……” 商小秋甩开宋晓的手,她一改之前畏惧害怕的神色,反神态高傲道“没错,就是我,利用了你,利用了小玉,也利用了你的好哥哥!既然有人总是心软得一塌糊涂,我又凭什么不去好好利用一番?” “小秋,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求你不要再这样说了,我……”宋晓想要再去拉商小秋的手,可却被商小秋冷冷躲开了。 商小秋不去看宋晓,她只无所畏惧地看着我道“圖州的军事机密是我利用宋晓向她哥哥套话套到的,我本想让赵成这个老匹夫为我顶罪,没想到你却根本不相信,还顺通摸瓜找出了我,呵,算了,现在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思,我商小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想丞相大人也不是一个昏聩的人吧?” “放了他们,你要问什么就问我,你要刑讯逼供也随你。” “拟为什么要自己承认这些事?”我严肃着脸问她。 商小秋跪直了身体“我虽然不折手段,但相处了这些时日,我对她们主仆俩还是有些感情,反正现在已经证据确凿了,与其我撑着不承认,让她们再遭罪,不如痛快地承认,也算……”目光一柔,她道“也算不负我们相识一场。” 我看着商小秋,没有说话。 “大人,此女所言破绽百出,神色更是闪烁躲避,虽然现在的证据都可以证明她是叛军的奸细,可卑职觉得她和宋晓主仆都有必要再加审讯,尤其是宋晓。”赵成走出来,他拱手一礼,向我谏言“不知杜大人呈给大人的是什么册子,可否予卑职一览,卑职也可以替大人再斟酌一番。” 我淡淡扫了一眼赵成,语带警告“赵大人虽身家清白,可既然牵扯在此事里,本相觉得赵大人还是坐上旁观的好。也免叫赵大人平白落了人口舌。” 赵成被我不咸不淡地训了一下,瞬间就明白了我的心思,他满脸羞愧地向我拱手道“大人说的是,是卑职造次了。” 言罢,他不声不响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杜融见我如此态度,他不退反进,逼迫我道“商小秋现在既然活着,无论奸细的身份是否属实,都该收押审讯。宋晓宋良小玉这些人,他们既然与本案有关,理应一同收押收押审讯。” “大人不是不明白‘宁可错杀百人,绝不放过一个’这个道理吧?” 我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本相身为朝廷命官,怎可滥杀无辜?更何况商小秋已经承认自己就是奸细,宋晓是清白的,本相若还是对她们施以严刑,岂不让天下之人笑话本相是一个昏庸的官员,白白占了丞相这个位子?” “大人此言差矣。”杜融不以为然“死人是说不出话的,可是活人能告诉我们很多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事。此案尚存诸多疑点,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了结,下官想,便是我等信奉大人,大人也没办法让皇上对您不产生怀疑吧?” “你!”我无言反驳。 是,杜融说得对,就算我身处偏僻之地,皇上还是能清楚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其实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眸光暗了暗,我将视线移向到商小秋身上“商小秋,本相问你,宋晓等人确定与你没有丝毫关系么?她们果真不是自愿协助你,而是被你利用?今晚你不说,本相不建议你们一个个来尝尝刑具的滋味。” 商小秋好笑地看着我,她道“奸细就我一个,你们愿意滥杀无辜关我什么事?不过……”眸光一寒,商小秋寒声道“反正今天我也不能活着走出这里了,倒不如拿你这个狗官陪葬!” 一声厉喝,商小秋忽然站起身,抽出藏在发髻里被特殊处理过的长簪就向我冲了过来。 “来人,快来人,拿下这个刺客!”赵成惊得从座位上跳起,他神色紧张地对着下面还没反应过来的衙役大喊。 宋晓震惊地看着向前冲的商小秋,遂回神,扑身上去就要拦下商小秋。 “小秋,不要啊!” 我坐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既不动,也没有任何慌张的神色,我只是看了一眼冲过来的商小秋,轻轻闭上了眼睛。 “啊!”惨叫声一瞬就冲破了漆黑的夜色,冷冷的寒风从堂外吹进来,弥散开的血腥味和着喷涌而出的血液眨眼间充斥了整个衙堂。 “小秋!”宋晓哭着扑倒商小秋的身上,商小秋身体里流淌出来的鲜血不一会儿就把宋晓淡青的裙子染得通红一片。 杜融神色淡淡地拔出插进商小秋身体里的长剑,随手甩掉剑上的血珠,他将长剑还给了身边的侍卫。 “小秋,小秋,你挺住啊,不要死,不要死……”宋晓抱住商小秋的头,任由泪水在深夜的寒冬里无声滑落。 商小秋虚弱地看着宋晓,她努力扬起一个笑容给她看。 “你……你又偷偷拿着荷花糕来看……看我了么?” 宋晓崩溃大哭,她拼命点头。 “我带了,我带了,你不要死,我这就带你去吃,我……” “小秋!” 静静闭上的双眼的姑娘随着穿堂而过的夜风一同去了。 我睁开眼睛,声音平静无波。 “奸细商小秋已被就地正法,此案到此结束,凡相关无辜者,皆准其离开,另派人现在就去吴府将吴悦抓捕归案。” 杜融这次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跟在我身后,一起走出了这个满是血腥味的地方。 堂上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耍尽手段利用他们,害宋知府遭受牢狱之灾,害她自己受到皮肉之苦的商小秋,宋晓会因为她的死而这么伤心,那么悲切的模样,仿佛是她最亲最亲的人离她而去。 黑夜无声,大概唯有明月昭昭。 (第三十六章)孤雪犹落圖州城(十九) “既然已经计划好了,又何必再这般感伤。” 寒月之下,杜融轻轻走到我身边,他见我神色戚戚,不由微微一叹。 我定定望着高悬头顶的月光,忽然觉得刺眼。 “杜融,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杜融也随我的目光看向明月,他道“就没想过放下么?放下这一切……” 我摇头“从来没想过。” 一双染上鲜血的手,它是怎么也洗不干净的。 杜融了然,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可他还是觉得莫名的惆怅。 眼底的神色变了又变,他最终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 “马上叛军就要攻城了,想必城中防备你已经做好调整了吧?”杜融随便找了个话题询问我。 我点了点头“嗯,都准备好了。” “何时打算出战?” “明天吧。” “打算速战速决?” “嗯,” “顾元城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吧?” “祁国传来消息,祁帝突然昏迷,他在大芩待不了多久。” “祁帝如今正值壮年,怎么会突然昏迷?” “这我怎么会知道?说不定是后院起火,不然就是本来就有暗疾。” “你确定不是你做的手脚?” “哈。”我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一个刚刚坐上丞相之位的小喽啰而已,祁帝既然用得起顾元城,他还会被我所算计么?” 杜融不置可否“这可不一定,咱们皇上也用得起你,可你不照样算计他么?像你们这样的人,谁人不敢算计,谁人能不被算计?” 我只象征性地笑了笑,不置言辞。 杜融不再说什么,只安安静静地陪着我一起看冬夜的月光。 积雪,白的;屋顶,白的;大地,白的;月光也是白的。 眼前一片白茫茫,不见它色。 好安静啊。 “彭!彭!彭!” “杀!” “救命啊!” 我刚刚在心里感叹,突然而来的巨大撞击声由远及近,本来朦朦胧胧的思绪一下被拉回了原位。 “开始了。”我肃下神色,转身准备离开,正好报信的侍卫也急急跑了过来。 “丞相大人,叛军攻打宜县了。” 我表示知道了,并吩咐他现在前去圖州牢房内办一件事。 “真的要去?”杜融忍不住想要阻止我。 我回头看他,神色坚定道“是。” 他被我的眼神怔了一下,接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挥了挥手,随我去了。 我回身就往我的房间走,才走了几步,我止住脚步,转头对他道“今天的事,谢了。” 杜融只笑了笑,带了点涩然。 他希望她向他感谢的是月下陪伴,庭前看雪,但他知道,她只是想要感谢他在衙门里为她所做的一切而已。 风花雪月,情怨爱恨,她会有么? 他不知道。 我走进厢房,三下五除二就把早就准备好的盔甲穿在了身上。 拿上放在剑架上的宝剑,我推开房门。 徐徐上升的暖旭一点一点照亮黑夜的寂静,绚烂的霞光像是江南最好的绸缎在阳光下散发出的迷离神韵。 雪停了,我竟似乎听到了远处鸟儿的啼鸣。 “大人,请上马。”侍卫挑了一匹毛色光亮的棕色骏马牵到我面前。 我一拉马缰,翻身落座。 “城中将士可都准备好了?” “是。” “灾民呢?” “全部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粮草之事转告姜小将军了么?” “是。小将军让末将告诉大人,一切小心。” “好。”我点头“走吧。” 我驱动马匹往外走,侍卫却有些迟疑。 “怎么了?”我回头看他。 侍卫刚想说什么,忽然抱拳道“王大人。” 我顿了下身形,遂有点惊讶地回身去看站在府门口的王捷。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王捷沉着脸色看我,大滴大滴汗水从他额头滑落到衣衫里,本来深色的衣服,竟然一眼就看出湿了一大块。 “你……”看清他的样子,我愣住。 “为什么,”王捷脸色阴郁地看着我“为什么要撇开我?” 我一默,随即笑道“粮草是重要的赈灾和行军打仗的物资,别人去,我哪放得下心?” 王捷根本不听我说的话,他跨上自己的马,拉紧缰绳对着我道“我要去。” 我立刻否决“不准。” “我要去!” 时间不可拖延,但我还是想说服他一下。我对着他道“你留在城中还可帮我照看一下,你随我一起上战场能干什么呢?” “保护你。”他冷下眼色“这是我的职责。” 我握紧缰绳,脸色也冷了下来“不准去。” “我……” “来人,把他给我拖到牢里去。” 几十个侍从上去将马上的王捷按到了地上,王捷想反抗,可是几天几夜的连日奔波,加上以一敌众,武器也不慎丢在了赶回来的路上,他很快就被绑住手脚。 “大人!” 我挥手“带下去。” 王捷被直接拖走。 我吐出一口气,神色也恢复了平静。 “走。” 我带着一众侍卫往城门疾驰而去。 “为什么不阻止?” 阁楼上,姜和维负手看向远处杀声阵阵的城门口。 “你呢?”杜融反问“你为什么不代她去战场?” 姜和维神色宁静,他淡淡道“是她自己选的这条路,没有人能替她走下去。” “何况……” “何况她从来不需要旁人替她。”杜融接下他的话。 同窗这么久,谁还不了解谁呢? 有句话在口中辗转许久,杜融还是说了出来“和维,我阻止过她的……” “不会有结果的。”姜和维只这样回答他。 “是么……”杜融自嘲般笑了笑。 有雁南飞,其途险险。 有鹏北飞,其道岖岖。 我来到临时搭建的营帐里,葛均已经在等着我了。 “目前局势怎么样?”我问。 葛均将地图展开在案桌上,他指着几处道“叛军人数不少,我派哨兵打探了一下,这些地方是叛军驻扎的地方。” 我看向葛均指的那些地方,眉头一皱“他们竟然是分开驻扎的?” 葛均的脸色也有点凝重,他沉声道“恐怕此事不妙。” “叛军终究不是一直正规军队,散兵游勇居多,甚至是拉帮结派,若是我们一打,这些人就一哄而散,待我们疲于出战的时候,这些人又集中起来攻打我们,我们恐怕会处在不利的局势。” 葛均分析的很对,我料想顾元城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这才干脆把他们分了开来。 “若是我们将他们用一个大圈围起来攻打呢?”我道。 葛均摇头“兵力不够,再说,就算兵力足够,围成这么大的一个圈,分散开来的士兵根本不能抵抗他们群拥而上。” 这真是麻烦啊。 “那我们集中兵力,个个击破呢?” “也不行。”葛均还是摇头“这些人虽然是临时聚集道一起的,可他们现在毕竟是一个整体,互相间距也不算太远,我们很容易就受到他们的前后夹击。” 确实,自古以来,像这种流氓山匪最是难以拔出,打,难打,劝降,转眼又会重操旧业。不过通常他们也不会抱成一个团,因为有彼此间不信任,利益分配不均,地位受到威胁,互相摩擦不服气,地盘被欺占等诸多矛盾。毕竟一个不服法纪的山匪,他会老老实实听从别人的话么? 由此看来,顾元城的手段有多高。 “那我们就打不会动的吧。”我淡淡道。 “你的意思是……绕开他们,直接攻城?”葛均不太确定地问我。 我点了点头,又摇头“不是绕开,是冲散。” 葛均听我这样说,立刻恍然大悟。 “也就是说,我们先派几路小队人马,将他们这些聚集人马冲散,再冲散,而我们主力部队趁此直接去攻城。” “乌合之众毕竟是乌合之众,他们根本不会愿意和我们死磕,折损自己的手下。至于县城,他们的人马既然大部分都用来攻打宜县,料想城里也剩不了多少兵马,我们绝对可以轻而易举的夺回被抢占的县城。” 我就知道葛均绝对是一个可以成长的将帅之才,和他一起,倒是轻松得很。不像从前她还在身为太子的岑帝身边做幕僚的时候,那些个仗着自己年龄大,就耍横的老匹夫,顽固不化,倚老卖老。 “这就是军队和山匪的区别。”我道“一个视死如归,一个胆小拍死。” 葛均赞同我的看法“是,确实如此。” “那我们接下来就分配任务吧。”我往主位上一坐,挑眉看葛均“打击山匪团的差事太累人了,本相身体欠佳,这个任务就交给葛将军了。” 本来还在仔细研究的葛均一顿,随即语气流露出些微不屑,他点头“好,此事交由末将就是。” “那本相就带领大军去攻城了,若是一切顺利,”我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本相回京请你吃京城最有名的‘凤凰游’。” 葛均瞥了我一眼“不敢让大人破费,末将自己吃得起。” 裴老的人怎么都是这个德行呢?疑心病也太重了点。 我可惜地摇了摇头。 葛均瞪我,我耸了耸肩,表示无辜。 “开战吧。”我撩开帐门。 (第三十七章)孤雪犹落圖州城(二十) 白云悠扬,杜鹃鸣殇。 远处,马蹄声阵阵,杀声如雷。漫天尘土起,雪染红泥落苍茫。 我站在城墙上,目光肃穆又寂寥。 城下,叛军的先锋队正用实心巨木在狠狠撞击城门,有的敌人在众人的掩护下,偷偷将爬梯甩到城墙的角落上,可还没等他爬到一半,就被守军割断了梯绳,急速坠落的死亡嘶喊轻轻松松就淹没在了战场的呼啸声中。 “大人,都准备好了。”侍卫来报。 我点头,淡淡收回目光。 “投石。” 侍卫领命,随即摇动手里的指挥旗,对着守军大声下令“投石!” 守军不敢怠慢,巨大沉重的石块从城墙上纷纷滚落下去,城墙下顿时哀嚎一片。落石一路滚,一路的血迹包裹住折断的长戟,深深嵌进脏乱的雪泥里,譬如彼岸花开在人间的幽冥黄泉路。 撞击城门的叛军被滚石砸得七零八落,连带着巨木也滚去了一边,碾伤了不少人。 正在叛军慌不成行之时,葛均带着几路小队人马直接从打开了的城门中疾驰而出,一路马不停蹄地冲向叛军的各个驻扎之地。 来到城下,我跨上马,一拉缰绳,对着众将士道“诸位将士,报国报君的时候到了,叛军欺占我大芩领土,辱我大芩百姓,蔑我大芩国军,我们定要一雪前耻,夺回我们的土地,斩杀匪首,让叛军瞧瞧我大芩国威!” 将士们个个握紧武器,大喊道“末将遵命。” “出发!” 大军出城,那些个被冲乱的敌军根本不敢上前,有的甚至丢了兵器夺命般往后跑。 我军气势大增,直向义、元、雀三县而去。 “大人,我们是先去义县么?” 义县离他们最近,副卫猜想他们大概是要先去攻打那儿的。 我骑着马,面色沉静严肃,听副卫这样问,我否决道“三个县一起,分派兵马。” 副卫问“大人要怎样分?” 眼见到了岔路口,我命众人停下。 “赵副卫,你带一队人马去义县,李副卫,你带另一队人马去雀县,本相自带剩下的将士去最远的元县。你们攻下义县和雀县后,就赶到元县与本相会合。” 赵李两副卫单膝跪地受命,随即翻身上马。 “记住。”我提醒他们“这两个县城的敌军不会太多,一旦攻下,留下少量人马看守,其余人即刻向元县会合,速度要快,不可耽搁。” “是。”副卫听命,见我眼神示意,两人带着两队士兵分别向两个地方行军而去。 “走。”我催动马匹,大军跟在我身后向稳步前进。 行军途上,军队受到几次流匪的袭击,然而我军正士气高昂,三两下就把流匪就地正法。飞溅的血花落在冰冷的铠甲上,不一会儿便又顺着铠甲的边沿滴落到地上。 一兵未损地来到元县,我坐在马上,居于众将士之前。 向元县的矮城墙上看去的时候,我没见到顾元城。 意料之中,我没觉得多惊讶。 顾元城若是会乖乖待在这儿等我来,他的脑子就一定是坏掉了。 “我还以为来的会是宋良知府大人呢,没想到是你,沈青枝,沈丞相。”吴悦站在墙头上,他看到我来,整个脸都阴沉下来,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脸上的表情也由阴沉转为阴笑“哈,没关系。本来我是想要给宋良一份大礼的,既然他没来,那我就自己效用这份礼好了。”语气一顿,他对身后的人喝道“带上来。” 下人被吴悦一吼,冷不丁吓得跌倒在地上,吴悦恼火地踢了他一脚,那人才连滚带爬地下去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带了上来。 “瞧瞧,可认识?”吴悦狰狞地对我笑。 说实话,虽然县城的城墙不会有圖州主城那么高,但毕竟城下与城上隔得有些距离,那人又被绑手蒙眼,我还真没看出那个人是谁。 “弓箭手准备。”我懒得跟他废话,直接下令。 吴悦没料到我会这么果决,根本不管被绑之人的死活,他先是愣了愣,随后大怒,指着我骂道“你这个毛头小子,连自己人的死活都不管,芩帝会把你这种人封为丞相,还真是可笑!” “想我吴悦,要才华有才华,要样貌有样貌,偏只家境贫寒,虽科考中第,却因无钱疏通关系,便被吏部那些匹夫打发到圖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十年寒窗苦读,哈哈哈,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看着他有些癫狂的样子,心下不屑。 朝中官员最多万人而已,可每年天下科考者几人?贫贱者几人?若都如他这般,遇到所谓的不公,所谓的挫折,就自甘堕落,怨天尤人,便是把我的丞相之位让给他坐,他又能坐到几时? 这样轻轻一碰就会碎的人,从一开始他就没资格与我叫板。 我举手,眼看就要落下,吴悦上前,一把就将那人脸上的黑布扯了下来。 “吴悦,你无耻!”黑布下露出一张泪眼朦胧的精致脸庞。 “宋晓?” 这下我是看清楚了。 “宋良连自己的亲生妹妹都不救,果然是够冷血的!”吴悦嘲讽。 “不许你这么说我哥哥!” 宋晓怒视着吴悦,泪水在她眼里含着,似落非落的样子倒真是有几分楚楚可怜。 吴悦见宋晓此时的模样,不知怎么,他心里一动,竟有些迷恋地用手触摸上她的脸庞。 “倘若当年不是你哥反对,现在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滚开!”宋晓嫌恶地别开脸。 吴悦回神,他恼怒地瞪着宋晓,然而那只紧握起的拳头终究是没有任何动作。 “吴悦,现在的你真是让我觉得恶心!”宋晓看着吴悦,眼里全是后悔与厌恶。 吴悦看清宋晓眼里的神色之后,他似乎是向后退了一步,然没等谁看清,吴悦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神色。 他不再看宋晓,只盯着城下的我。 “沈相大人大概是不会顾及这么一个女人的死活的,正好,今天我就拿她来祭旗。” 我冷笑“你是在威胁本相?” “小的我哪敢呀?”吴悦抽出身旁之人的长剑,剑尖直接指向宋晓“我也是要活下去的不是?” 我眯眼“我可以饶你不死。” “不够。”吴悦摇头“就这么点条件,不够。” “你还想要什么?” 吴悦的眼里涌出贪念,他将一只手往前伸“钱呐,我要钱!” “没有。”我只这样回他。 吴悦闻言,立马将剑架在了宋晓的脖子上,鲜红的血丝从剑锋处滑落,宋晓痛得直吸冷气。 我看着这一切,心下却不为所动。 “本相只会饶你一命,你若不要,休怪本相无情!” 我再次扬手,只要吴悦再胡搅蛮缠,我就直接下令放箭。 吴悦见我油盐不进,铁石心肠,心里一害怕,便不敢再得寸进尺,然而他终究是不甘心。 一把将宋晓按在城墙上,吴悦阴沉着脸笑道“沈相大人既然开恩……”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宋晓愤怒地瞪着吴悦,直接打断他的话“我是……” 吴悦不待宋晓说完,直接着对我道“那我就把人质给你了。” 长剑刺入后背,吴悦在宋晓耳旁道“郡主首领,我怎么会不知到你是谁呢?”言罢,他在宋晓惊愕地双眼中一把将宋晓从城墙上推了下去。 “啊!” 我将手里的佩剑一扔,一蹬马蹬,飞身上去接住宋晓。 “放箭,快放箭。”吴悦见大好时机来临,忙对手下的人下令。 哗啦啦的箭雨向下射来,我皱眉,抱着宋晓就是一滚。 “放箭。”待到城墙根处,我立刻对将士下令。 吴悦所带领的人手皆是土匪出生,马上功夫还行,这射箭的本领却要差上许多,我早料到这一点,特意让将士们停在了他们的射程外,而这点距离对我军将士来说,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军将士见我下令,即刻训练有素地站好队形,搭弓射箭。 “你没事吧?” 我并没有看见吴悦的小动作,见宋晓脸色苍白,只当是她受到了惊吓。 宋晓用手抓住我的前襟,虚弱地摇了摇头。 温热的血液很快透过层层衣衫浸湿到外面,因着我是抱着她的腰,她的不对劲立刻被我察觉到了。 “你……” 宋晓抓住我的手一紧,然后她松了开来。 “不要告诉我兄长。” 我直言“这我恐怕帮不了你。” 这么多将士都看着,我如何瞒得下来? 宋晓自己心里也知道,她只是……只是面对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我随军没带大夫,但元县里有,你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能进去了。” 我将宋晓轻轻放在地上,掏出她的手绢按住她背后的伤口,然后又把她抱了起来。 “沈相大人,你没必要为我做这些……”体温一点一点从体内流失,宋晓忍不住颤起身子,可她还是坚持把自己的话说完“我知道,你已经……已经查到我的身份了。” 我没说话。 “总归是要死的,只是……难…难免有些遗憾。” “是没能替你爹报仇么?” 宋晓摇头,她望着我头顶上淡蓝的天空,眼里满是哀伤和不舍。 “没能见再见他一面……” “晓晓——!” (第三十八章)孤雪犹落圖州城(二十一) 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是不可能圆满的,就像月亮总会渐渐缺失,时光总在悄悄流逝,而你深爱过的人,或许已不在你身边。 宋晓的结局说不上圆满,却也算是幸运的了。 因为那个深深爱着她的人,已经跋山涉水,不远万里,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来到了她的身边。 “晓晓……” 一道瘦削的人影冲过箭羽横飞的战场,他直向我和宋晓这边跑来,凌乱的衣衫上全是雪融化后的湿泥巴印。 待他站定,满身是血的女子蓦地闯入他的视线,身体不可抑制地颤了颤,他踉跄地跪在了女子身旁。 我看见他,沉默地将宋晓放到了他的怀里。 “阿毅,你怎么……”顿了顿,宋晓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她释然一笑“我总为这件事觉得愧疚于你,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许毅愣神地看着怀中女子的笑颜,突然就有泪水从他眼眶里掉了下来。 他什么也没说,一把抱起宋晓就要往战场外冲。 “别冲动!”我挡在他面前。 方才他能孤身一人闯进来已实属侥幸,如今还想要带着个人出去,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让开。” 我不动。 “让开——!” 许毅是属于那种温文尔雅的书生性子,再加上他从出生起就带了病根,待人说话从来都有礼有节,温吞如玉,不急躁,也不会发火。 可今天他不仅冲着旁人大吼,两只眼睛里甚至布满了血丝,仔细看,他的眼里仿佛要滴出血来。 “你冷静点。”我皱眉“伤至内脏,她已经……” 看到他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悲伤,我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阿毅。”宋晓摇头“你不要这个样子。” 许毅本来是凶狠地瞪着我的,然而听到宋晓的话,他的眸色霎时柔和了下来。 他尽量让自己不显得那么慌张,可刚开口,沙哑的嗓音就出卖了他,他忽然哽咽住。 宋晓看着这个抱着她的男人,心中既是伤心的,却又带了诸多不可言说的欢喜。 “在这个世界上,我能遇到你,真好。”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家了,有的只是一颗漂泊的心。 娘亲爱她,可她最多的就是独自一人在窗边流泪,不说话,也不愿看见我和哥哥;爹爹也爱她,但她却从来没见过他的样子,除了他拖人送来珍宝的时候,她都快忘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养父养母对她很好,但她一直知道,这种好不是单单对她,还有对父亲的承诺和义气。 她一直以为哥哥能满足她所有的要求,可他却不顾她的意愿,不让她与吴悦来往不说,甚至将她远嫁到了江南。她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可这也让她明白,他终究不能一直陪伴着她。 许毅,这个连自己的身体都顾不过来的如玉公子,他处处谦让于她,处处包容于她,为了能让她开心,他可以自己一个人爬到树上摘果子给她吃,可以在寒冬腊月跳进湖里为她寻一支她失手掉落的簪子,可以跑遍江南去找根本不存在的江南婆娑果带来给她…… 他明明知道,她是在戏耍他,是在报复他,是在讨厌他,可他就是甘之如饴。 他只要她能开心,只要,她能开心。 “你调查过吴悦的,对不对?” 所以他才会不管她怎样寻死觅活,也不让她去找吴悦,所以他宁愿她恨他。 许毅不说话,他微闭了闭眼。 “你……还是放不下他?好,好,我带你去找他。” 抱紧宋晓,许毅回身就向元县城门口走。 “阿毅。”宋晓苍白着脸叫住许毅,见许毅向她看来,她扬起笑,一如当初那个初见的妙龄少女“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 其实这句话她早就想告诉他,可当她想要对他说的时候,她的身上突然就背负了血海深仇。 他的身体不好,她不想他再为她耗费心神了。 许毅睁大眼睛,他眼里隐忍和痛苦的神色清晰地展露出来,宋晓望着他,吃力地伸出手抚上他的眉梢。 “要好好的,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 说完这一句,宋晓轻轻闭上了眼睛。 “不,不要。”许毅抱着宋晓失声痛哭“晓晓……” 他不怪她曾经那样戏耍他,他不怪她利用他许家的财力为她父亲报仇,他不怪她为了另一个男人放弃过他,可是这一刻,他恨她,彻骨的恨。 “为什么要骗我说一定能回江南,以后会和我好好地生活?” “为什么要在说喜欢我后,残忍地抛下我?” “为什么要我痛苦地活下去……” “宋晓,我恨你!我恨你!” 鲜血从许毅口中流出来,他皱紧眉,浑身痛楚地抽筋起来,可即是如此,他还是将怀里的宋晓抱得很紧很紧。 眼见许毅脸色越来越差,我顾不得时机是否已到,对着将士们下令“攻城!” 士兵们收到命令,立刻改变队形。因为行军匆忙,没有准备撞木,士兵们只能通过绳梯爬到城墙上,再进入城中打开城门。 索性方才一轮进攻已经将敌军的防备打啵,我军攻城虽然时机没抓准,折损的人也不是很多。 “走!” 我从许毅身后将手伸进他的双臂下,托着他往城门口走。 许毅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他本来就体弱带着病,又一直抱着宋晓,被我往前推时,若不是我还托着他,他几乎就要摔倒在地上了。 城门此时已经被我军的人打开,我马上命人去元县内寻找大夫。 “你坚持一下,大夫很快就来了。” 许毅用他那双血红色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随即嘲讽般无力地笑了。 “沈相?哈哈哈……咳咳……”猛地一口鲜血吐在地上,他只觉得头晕目眩“你不会内疚么,沈相大人?” 我冷着脸撇开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呵。”许毅眼含泪光地看着怀中女子苍白的颜,他只觉得这个世界的颜色都随她的离去而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个弱女子而已,你们凭什么……” 虽然身处千里之外,可只要是她的事,他终究是知晓得一清二楚。 这也许就是深爱了。 我沉默。 将许毅带到一家还算有些规格的客栈里安顿下,我便随着大军攻向县城里面,追捕逃窜的叛军。 当我们追到县衙时,皆是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明明只是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衙门而已,它的四周却全都用石头砌起了四人高的围墙,围墙上头全部布满了锋利的刀片和火把。巡视围墙一周,唯有正对着衙门的地方有一个被铁栏拦住的入口,入口只有一人大小,也就是说,除非我军和他们硬耗,把他们统统饿死在里面活是将围墙弄倒冲进去,不然他们只有撞开铁栏杆,一个一个地进去。 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里面储存的粮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但估计是不会少到哪里去的。而弄倒这样的围墙,怕是人力物力上要耗费不少,再说,他们今日只是急行军,可以说,除了马匹和武器,他们什么也没有。那么剩下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从小门进去。 可真要一个个进去,也许就是一个个被屠戮的命了。 军队停在围墙外,所有人都在等我的命令。 我肃着脸看向那扇铁门,呼呼的寒风吹在脸上,刀割般生疼。 这是对我的考验,也是我必须要挺过的难关。顾元城给我留下的不仅是一个圈套,更是一个机会,一个收服军心的机会。 “众将士听令,一队带上二十人利用绳梯清理出墙上可两人通过的位置,二队在一队后面,随时准备补充;三队给我撞门,将门撞开后,全都退到三米开外;剩下的人听本相的命令,本相下令冲,便不可退。” 命令下达后,显然有军中一阵喧哗,毕竟谁都知道,这四队的人就是即将要去阎王殿的牺牲品了。然而在我目光的威压下,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地按我的命令开始行动。 围墙上的刀片并不好清理,县衙里时不时射出来的飞箭更是增加了清理的难度,然而铁门却是很快就被撞开了。 就在众人等着我下令往里冲的时候,我却一人提一剑,一步步靠近铁门。 “大人。”终于有人忍不住,他站出来抱拳道“大人是文官,这种事,还是交给末将吧。” 我脚步没停,进去铁门的时候,我只说了一句“服从命令。” “大人!”将士们在我身后唤我, 我握紧手中的剑,尽量放缓自己的呼吸。 说实话,我的体力早在一路的刀枪剑影中就到了极限,方才将许毅搬进县里客栈时,我已经是靠着自己精神力了。 看向安安静静的前路,我抬剑,一个旋身将藏在铁门后面的两个敌人砍翻在地,随即剑身在我手中向后一折,那个想要偷袭我的敌人就被我刺中腹部。 拔出剑的时候,喷涌而出的血浆立刻溅到了我的脸上,冰凉凉的,不像雪。 十几个敌人向我冲来,我一握剑柄,目光沉寂。 (第三十九章)孤雪犹落圖州城(二十二) 最先冲到我面前的是一个手拿板斧的粗犷大块头,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么冷的天,那个大家伙竟是赤着上半身,披散下乱糟糟的头发,挥动的两只重量级的板斧跟闹着玩一样,丝毫不费力。 他虽然身形笨重,速度却是十分的快,只一眨眼,他就到了我的面前。 生生抗下他的一板斧,我只觉得眼前一花,浑身的知觉都消失了一阵,再回神时,整个右手都在发麻,我几乎要抓不住手里的剑。 “你是顾元城的人?” 只这一击,我立刻就判断出了来人的立场。 说白了,这些在三五个月里集结出来的山匪流寇不过都是些宵小鼠辈,根本上不得台面,我虽不排除有个别的能手,但武力值能达到眼前之人的级别的,绝不会是叛军中的人。 大块头的眼里闪过惊讶,也闪过几分意料之中。 他又一板斧向我砍来,我闪躲不及,右手又还处在麻痹状态,情急之下,我干脆长剑换手,硬是用左手接下了这一招。 “我家主子说,像沈相你这样的人,定能一眼看穿的我身份,我本不信,如今看来,主子就是主子,能看透许多我看不透的东西。”玄武深深看着我,说出的话却带出了几分玩味。 虽然我的左手也在他的攻击下失去了短暂的知觉,可我的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冒出了一个怪念头——这丫怎么看起来这么违和,明明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说出的话倒处处是那个狐狸胚子的影子,既彬彬有礼,又玩世不恭。 果然怪人的身边是绝对不会有正常人的。 我谦虚地向他笑了笑,眼睛却一秒不差地盯着他的动作。 “你家主子太看得起本相了,本相如何担当得起?” 玄武并不喜欢客套,在这点上,他和顾元城还是差上许多的。 “我家主子命我今日除掉你,我可不会因为你今日有伤在身就放过你。”他上下打量我,似乎是在找我身上可以一招致命的地方。 我眯眼,虽然心里惊讶他的敏锐,可我还是冷笑了起来。 “不过一介山野村夫,竟敢在本相面前大言不惭?”因为我与玄武在纠缠,其他人不知是什么原因竟然只是围住我们,却不向我进攻,但也因此铁门那儿出现了片刻的空隙,我立刻话锋一转,对着铁门外的将士们下令“进攻!” 将士们本来就一直注意着这里的情况,一听我下令,迅速向铁门里面冲了进来。 “这下你可以放心地和我打一场了。”玄武眼见士兵们冲进来,脸上神色却不显紧张,反倒有种要跟我公平比拼的感觉。 我挑眉“本相从不逃避任何的挑衅。” 话音刚落,我们说打就打,两人的身形即刻动了起来。 我先是向后退了一步,卸掉玄武刚劲的力道,然后剑尖一点地,整个人从他上方落至他的后方,玄武虽然速度快,但他的身形毕竟摆在那,他向后转向我时,身体慢了一瞬,我抓住机会,一剑刺向他的脖颈。 “盯!”金属相击,刺耳的声音瞬间滑坡天际。 “想偷袭我?”玄武不屑地荡开我的长剑“你若没受伤,或还有机会。以你现在的状态,哈,你还是想着怎么保住性命吧。” 我被玄武的力气逼退三步,勉强用剑撑住了身体。 方才我的眼睛突然黑了一瞬,剑势也因此停顿下来,玄武正好头往后一仰,一只板斧向前,趁隙隔开了我的剑。 故技不可重施,我知道,短时间内我是不可能再抓住他的致命弱点了。 可我并不担心今日会命丧他手。 “我相信顾元城的手下都是聪明人,现在离开,本相可以念刚才你的手下留情,饶你一命。” 从我进来到现在也有些时候了,掐指算算,一队和二队现在大概正准备翻墙了。 玄武皱眉,他心里也清楚现在的形势,然而若是他现在就走,这元县可就要乖乖地送到沈青枝手上了。 我看着他不说话,他也看着我,脸色虽未曾变化,但眼神之间的交击不可谓不厉害。 “晃荡,哗啦!” 一阵巨响,连接着铁门的石墙竟然轰然倒塌,飞扬起来的尘土立马遮住我的视线。 不妙! 心里一个激灵,我迅速的倒地往一旁翻滚。 待尘烟渐渐散开,我的眼前除了漫天箭雨和地面深深裂开的板斧劈砍痕迹,再无玄武的身影。 “保护大人!” 将士们见我趴倒在地上,立刻站成队形,用盾牌挡住了我身前的飞箭。 我爬起来,稍用袖子碰了一下脸上的擦伤。 “嘶!”我痛得闭紧了眼睛。 “大人……”虽然我现在的样子有点狼狈不堪,然而眼前形势严峻,步兵官还是向我询问下一步的计划“我们如何攻进去?” 我用手使劲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奈何泥水早就把我的衣服弄得不成样子,我有些负气地甩了一下袖子。 “等。”我对他道“赵李副卫就要来了。” 待大军会合,区区县衙,蝼蚁而已。 果然过了没多久,副卫就带着大批人马来了,眼见他们和我们会合在一起,我即刻下令“进攻!” 士兵们见援兵已到,个个士气高昂,破竹之势一发不可挡。 我带着众将士冲进县衙里面,见吴悦拿着一把弓要射我,我飞身一踢脚边断了半截的箭,断箭一下就射到了吴悦拿弓的那只手,吴悦惨叫一声,握住满是鲜血的手就从后面的小门往外跑。 县衙里叛军不少,士兵们都被缠住,我皱眉,直接拿着长剑就向吴悦追去。 吴悦虽是受了伤,跑起来却不慢,加上他对地形的熟悉,好几次我都差点让他跑掉,好在他最后跑进了一条死胡同。 “沈青枝,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就非要置我于死地么?”吴悦被堵在胡同里,他自知无路可逃,困兽般凶狠地冲我大吼、 我面色沉静,眼里却寒光闪现。 “你为了自己的地位,不惜杀了叛军真正的首领宋晓,像你这种卑鄙的人,本相凭什么要给你活路?” “她碍着我的路,她碍着我的路!”吴悦神色癫狂地大喊,然而他突然又安静下来,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里竟然缓缓流下了两行泪水“她不爱我了,她从一开始就只是迷恋有人依靠的感觉而已,她根本就没喜欢过我……”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透出狠厉而贪婪的光“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我凭什么不能用她来为我的以后铺路?凭什么不能用她来换取荣华富贵!顾相说了,只要,只要我能坐上叛军首领的位子,他就向祁帝举荐我,他许我大官之位啊!我怎么可能放弃就要到手的东西?我不可能放弃就要到手的东西!” “你疯了。”看着那他不断变化的神色,我只说了这一句话。 吴悦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瞪大了眼睛看我,那放大地瞳孔里全是恨意和不甘。 “像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啊?你不过是靠着自己的出生,才这么轻松地就坐上了丞相之位!十五岁的少年丞相,哈哈哈……”眼色一厉,他大吼“去死吧!”,便发狠般拔出插进手里的断箭向我冲来。 神色一凝,我抬手一剑刺进他的心脏。 吴悦眼睛里的光一寂,随即如同火花般湮灭下来。 他的口里涌出鲜血,然而脸上却是悲伤的模样,他像是对我,又像是对他自己喃喃道“从我得知她是陈王郡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再也配不上她了……” 我拔出剑身,吴悦缓缓向后倒去,他胸口的素娟随着我拔出的剑飞扬出来,又浮浮沉沉般落下,落到了他的心上。 我看着地上的吴悦,眼睛里竟是一阵酸涩。 他不是没爱过宋晓,他只是没信心再爱下去了。 素娟染红霜,方帕寄相思,只可惜,此中寄托的不是姑娘对少年的思念,而是少年对一见倾心的姑娘的执念。 世间多少花好月圆夜,却从无几人得到最好的结果。 背后突然有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回头。 高高矗立的楼阁上,纱幔凌乱间隐现朦胧身影。那白衣俊逸的少年站在阁楼上,他静静地望着我,未曾有欢喜,也未曾有伤悲。 他的手里拿着一支玉笛,见我回身看他,他对我微微一笑,玉笛中顷刻流淌出碎碎乐声。 似乎是在哀送亡人,又似乎是在迎接新的开始。 巷口外传来哭丧哀嚎的声音,百姓们流离失所,他们因这场战争失去亲人,失去未来活着的希望,他们在逃命,也在哭泣,就好像卑微的尘埃想要见到阳光一样。 我恍惚地看着这些可怜的人,也恍惚地看他,手中的剑突然“咣当”一声掉落在地,我猛地回神。 再看时,高阁上除了拂动的纱幔,再无一人的身影。 副卫唤我的声音由远及近,我缓缓走出小巷。 “顾元城,下一次,我定要将你踩在脚下。” (第四十章)孤雪犹落圖州城(二十三) “就这么办,听我的准没错。” 高阁内,一青衣玉簪的少年将手里的折扇一收,胸有成竹地敲了敲身旁玄衣软甲的小将军。 “你确定那不是个馊主意嘛?” 我将刚写好的折子摊开在桌子上,由风吹干吹干。 青衣少年伸头过来瞧了瞧,随即一指折子上的几行字笑道“就这么决定了?” 我抬头看他,眼里流光一闪“不然你想怎么样?” 青衣少年沉吟了会儿,道“我们那倒有个不错的人选,你看……” 我瞥了他一眼,顺手合上折子。 “我看你是想早点上断头台耍耍的。” 杜融瘪瘪嘴,“切”了声,收回身子。 “若是你们替我把这件事解决了,到时喜酒随意。”姜和维放下手里的剑,掀衣坐在了我对面。 我挑眉“就喜酒?少了点儿吧?” “是啊,再怎么说你也该给些红娘钱吧?”杜融凑过来呛声道。 姜和维点头“好,要什么,你们尽管开口。” “真是爽快。”杜融调侃,随即他眼里精光微闪“我要你手里的兵权,你给不给?” 姜和维勾唇笑了下“如果这个烫手山芋你要的话,我求之不得。” 杜融摇了摇折扇,不置可否。 “不如把云笙一起叫来吧?他姐的事,他总该关心关心。”我提议道。 姜和维摇头“他与我们不一样。” 我抬头看他“那云音呢?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你忍心把她卷入到你的人生里么?” 姜和维回答地很干脆,也很认真“我会保护好她。” “好吧。”我耸肩“既然你这么肯定,我也就不再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了。” 姜和维没说话。 杜融见气氛有些凝重,便开口道“就按我的办法来吧,这女人嘛,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若是你遇到危难,她便会心碎痛苦,接着她自然会明白她是离不开你的,到时再去提亲,一切不都顺理成章了嘛。” 我道“天下没有白痴的人。” 人心从来是最经不起推敲的东西,一旦受伤,便再难愈合。 杜融意味不明地看着我,倏忽,他弯眉轻笑,白玉环鸣中,几分风流儒雅,几分温柔缱绻。 “你笑什么?”我的眼神闪烁了下,不自觉地偏了偏视线。 这个家伙,自个儿到处去祸害些小媳妇,小姑娘也就算了,今天都来向兄弟下手了,真是…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姜和维也好奇地看向杜融,他倒是想知道这个巧舌如簧的杜融会怎么解释。 杜融先是瞥了姜和维一眼,随即他将折扇一展,笑道“前程路漫漫,世事苦经心。不见命途,似见明途。君不识桃花开十里,皆是杜鹃啼血泪。” “咳咳……”我被他噎得胸口疼。 一杯热茶移至我面前,杜融皱了下眉。 “顾元城都走了,你是不是也该回京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轻抿了一口茶水,勉强压下口中的血腥味“可圖州尚有几桩事,我还没处理完。” “宋良是个明白人,你也无需耗费什么心神。”姜和维道。 我点头,眼里却带了点惋惜“可惜了,他本来是出任圖州知府的最好人选。赵成比之他,不会长久留于荒僻野原。” “各人有各人的命,他既然改变不了他的命,便只有坦然接受了。”杜融缓缓道。 姜和维和我皆沉默了下,随即我突然道“我有办法了。” 翌日。 晨曦微光刚刚洒落在天边的云朵上,远处的风还没有刮起,脚下的白雪却是染上了些微的尘土和凋败。 这是第一次,我和他见面不是在昏暗的监牢里。 这也是最后一次,他与我在山腰小阁相见。 这天,宋良只简单穿了一件天蓝色的湖水绸衣,腰间没有挂玉,也没有戴香囊,唯有一束梅枝相别。他站在亭边看远处朝阳升起,迷离的光芒落在他的身上,远远看去,竟不似凡尘中人。 “你来了?” 我刚踏入小亭,他便发现了。 “在看什么?” 我走到他身边,随便找了个问题问他。 宋良微微叹息了一声“沈青枝,这次来的若不是你……” “你心里不也明白么,宋晓根本放不下这所谓的家国仇恨,自取灭亡是迟早的事。”我顿顿,补充道“就算这次来的不是我。” 宋良似乎是在极力隐忍什么,最终他只是笑了笑,带了点凄苦的意味。 “我只是想让她活得开心一点。” 我反驳“你这是纵容她。若是她能像你一样庸庸碌碌,她便不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父亲是她心里的一根刺,从来拔不得。”宋良只这样淡淡地回了我。 “那你呢?”我问“你根本不是任人宰割的人,为什么不和你妹妹一样?或许有你,你们不会这么快失败。” 宋良摇头失笑“历史的潮流从来无情,你可见过哪个覆灭的国家能够重生的?哪个死去的人能够醒来的?哪朵凋败的花能够再次吐露花香的?我不像你,我能做的已经做尽了。” 他真的已经把他能为她做的都做了。 他知道吴悦这个人并非是她的良人,他特意写信给许毅写信,让他来娶她。许毅从小就喜欢她,他值得他将妹妹托付给他,他想,或许离开圖州,她也就会放下吴悦,然而天公就是这么喜欢和人开玩笑。 父亲死讯传来,这些年他不作不为,平平碌碌,努力经营的一切就此化为泡影。 妹妹会报仇,他了解她。 与其她远在江南,不如回道圖州,起码在圖州,他能知道她在干什么,将要干什么,为她要做的事铺平所有道路。 赵成这个人太精明,但他敢将吴悦纳为亲信,他不稍加利用一下,岂不是辜负了赵成的野心? 小玉是他派到妹妹身边的,他故意将军情告知小玉,并教她如何去将泄露军情的奸细的名头扣到赵成头上,吴悦想要往上爬,他会配合他,是他早就料到的事。 其实他与顾元城第一次见面不是在书房,而是在城郊的相思亭中。 那个时候正好白雪纷纷落,那个少年从雪中走过来,不打伞,只拿了一把古朴的剑,他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眸中似乎有种魅惑人心的东西,那东西竟比白雪还要洁净。 是他先开口的,妹妹要做的事,没有外援,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顾元城会一口答应,大概是他早就料到他会那么说了吧,不过这一切也正如他所期待的发展,算是各取所需。 他又写了一封信给许毅,许毅那般爱妹妹,她想要什么,他定然清楚。 钱很快就到位了,于是所有的序幕都正式拉开。 叛军连攻三县,眼看圖州最关键的宜县也要被攻下,偏生这时王捷奉沈相命令,带着圣旨来了。 他处处小心,处处避让,沈相还是通过王捷这只眼睛一眼就看出了他的问题。 当王捷命人将他关进天牢的时候,他就明白,妹妹和他的命运已经注定。 每个人的人生终究只能自己走到尽头,便是他再如何为妹妹打算,他也无力替她走完她的路。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让我去相思亭?你明知道我会在那想清很多事。” 宋良淡淡一笑“若我不说,你就不会发现这些事中的蹊跷了么?” 我皱眉“你不是想要自保的人。” “那又如何?”宋良嘲讽道“你能保住家妹的孩子,这件事总有些功劳吧?” 我不说话。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 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我递给宋良。 “宋晓让我交给你的。” 宋良没接。 “她如何会将信交给你?” 见他不相信,我解释道“有次我兴致一来,便想与令妹聊聊家常,谁知在我起身要走的时候,令妹却将这封信给了我,并叮嘱我说,她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她都负了,只愿在最后一刻,她还能留下一些话来给你,便算是聊以慰藉吧。我承认,令妹的死,我是有责任的,我也是人,我也会愧疚,转交这封信,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宋良的眼睛里有些湿润,他看着我手里的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竟是扬唇笑了起来。 “很小的时候,晓晓最是爱哭。所有人都有爹爹,可我们没有。那个时候,娘亲几乎就是半疯半痴的模样,我便担起照顾晓晓的责任。” “其实我很讨厌有人在我耳旁哭闹,可晓晓是我的亲妹妹,我只有忍。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便对晓晓说,古语有云‘一年之计在于春’,你看燕子哪时候到我们屋檐下筑巢了,那便是春天到了,春天一到,父亲就会来看我们。” “晓晓那时小,对我说的话深信不疑。可她却不知道,宋府的屋檐每天都有家仆打扫,根本不可能会有燕巢。” 他不拿信,我便把信放在了石桌上,接着我又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放在信封旁。 “有些事,你若能释然,也许人世走一遭并非没有意义。”我叹息“宋良,我不会是一个救世主。” “可我也不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 (第四十一章)孤雪犹落圖州城(二十四) 宋良愣了一下,然后他点头“是,此事是当平息了。你走吧,我会如你所愿的。” 再在这里多说什么也不过是碍眼而已,我最后看了看他,便拂袖离开。 眼见我离开,宋良先是在原地停留了会儿,接着便走到石桌旁。 呼吸微止,他颤抖着双手拆开信纸。 信纸上没有一个字,唯有一只小小的春燕静静卧在一家屋檐下的巢里。 泪水忽然就涌出眼眶。 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娇小玲珑的小姑娘远远就扑进他的怀里,满心满眼里都是说不出的欢喜,她趴在他耳朵旁偷偷对他说,哥哥,我今天看到娘亲房中的那副画了! 自古成王败寇,谁也怨不得谁。父亲当年一知娘亲怀孕,便将娘亲托付到这偏远的圖州,为的不过是在败了以后也能留下一脉香火。可父亲从来没想过,就算是盛世之下,也容不得他和妹妹两个草芥般的生命。 “晓晓,是为兄对不起你。” 冬天的雪落尽了,春天是不是就要来了? 宋良望着信纸旁雪白的瓷瓶,恍惚中竟是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沈青枝的时候。明明是那般幽暗森冷的牢笼,可当她在里面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有天光洒落下来,浮浮沉沉像个碎梦。 有些东西注定在深冬时节便是了结,等不来触碰在指尖的温暖,或许……梦境也是如此罢。 从赵府出来,我在府外伫立良久。 许多天不曾同我说话的王捷察觉到我的反常,他忍了忍,终究还是开了口。 “主子可有他处要去?” 我稍稍回神,反应过来是王捷在跟我说话,遂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见我这副模样,眉头一皱,王捷什么话也没再说。 自叛乱平定到现在,王捷可是足足有五天沉着脸不说话了,今个儿好不容易开了尊口,绝不能又这么给闭上了。 “去云府,本相要找云笙聊聊。” 王捷默不作声地侧了侧身子,让我上马车。 我双手抱胸,绕着王捷走了一圈。王捷被我盯地不自在,他恼道“主子若是不走,属下便先行退下了。” 说完,他握着剑就走。 “哎,等等!”我拦住他。 王捷站定,不过他却把视线瞥向了一边。 我这个主子可当的真是有几分憋屈。 不过我也认命。 “小捷,那件事是我错了。”我很是诚恳地看着他“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成天板着脸多累呀?” 王捷俯首,毫无感情道“区区奴仆耳,不敢要大人如此。” 心下一愣,我生气了。 使劲将王捷往后一推,我跟着就是一脚踢到他的臀部上。 王捷向后踉跄了好几步,被我一踢,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你……” “再让本相听到方才的话,本相定要狠狠罚你,际时你可别怪本相心狠手辣。”我恨声道。 张了张口,王捷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让你去战场,除了太子的原因,你难道不明白为什么吗?” 默了下,王捷终于正眼看我了。 他质问我“君待吾斯,吾待君何?” 眸光闪烁了下,我无话可说。 深深吸进一口气,见我如此,王捷的语气缓和下来。 “下一次……你不可能再阻止得了我。” 我默然。 “上马车吧。”王捷走到马车旁替我打起车帘。 我看了他一眼,遂几步走近,敛衣上马,经过他身旁的时候,我顿了下身形,轻声道“是我的心胸太过狭隘,不敢容下半点旁的东西……对不起,这次,是我错了。” 王捷怔住,他看着被放下来的深青色布帘,心里没来由地一点刺痛。 终究,是他要求的太多了。 坐上马车,身旁的马夫高喝一声“驾”,马车便向前动了起来。 马车晃晃悠悠,他的思绪也跟着晃悠,眼前一花,就掠过了无数曾经的画面。 他跟在她身边不过是五年的时间,但其实早在八年前他就隐藏在暗处看着她了,可以说,他见证了她从一个不受任何人待见的侯门少爷,到如今,这芩国万人之上的一品丞相。 坎坷曲折已经不足以形容她走过的路了,世人只道沈青枝沈相大人,少年天资,手腕了得,小小年纪便拜得丞相之位。 可谁又知道呢,她也曾在大雪的晚上没有饭吃,仅靠半壶冷水和一卷书册硬撑着熬到天亮;她也曾被势利眼的教书先生无缘由地罚跪在孔像前,默默忍受着四周同窗的嘲笑讥讽;她也曾被故意找茬的混混地痞打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回府后还要被下人谩骂,老夫人责难…… 魏应侯府养着她,不是当一个人,是当一个畜生,一个能帮他们保下荣华富贵的物件。 望了望被马车溅起的尘土,王捷的思绪有些迷离。 或许,他不该这样苛责她,也没资格…… 毕竟一个人的心冷了,又哪需温暖呢? 王捷在想什么,我是不清楚的。在马车里迷迷糊糊了半个时辰,当我被云笙迎进云府的时候,我还有点没缓过神来。 “大人精神不太好?”云笙见我目光有些涣散,不由开口询问。 我左右晃了晃脑袋,摆手道“昨夜没睡好,精力不济。” 云笙道“大人虽身居要职,可也不宜过度操劳,要保重身体才是。” “圖州之事将毕,本相也快要起程回京了。许多零碎的问题需马上解决,耽误不得。”我喝了口茶提神“索性也就几日而已,待回京后,自有大把时间休息的。” “赵大人上任圖州知府的事已经定下来了?”云笙问。 我点头“在来云府前,本相已经去赵府任命赵成暂代知府一职,不日圣旨就会下来了。” 云笙听我这样说,心里的疑问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那……宋大人将如何处置?他虽有疏职之过,却也不算大奸大恶之徒。” 我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云笙一眼,道“官是官,商是商,这个界限云公子该是清楚的。本相找云公子,可不是为了摊上麻烦。” 云笙眼里的光暗了一下,我虽什么都没说,可他还是猜到了宋良的结果。 “宋大人帮过在下许多,他出殡的日子大人总该告诉在下。” 我无奈叹气。 这就是和聪明人打交道的弊病,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可他们却什么都猜到了。 “后日。”我回答他“宋晓已死,许毅带着她的遗体回江南了,宋良的后事本相便交给了赵成,后日灵堂就会弄好。” 本想问问宋良逝世的缘由,然我的警告就在前面,云笙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 “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么?”云笙转了个话题。 “是有些事要同你说。”我放下手里的茶盏。 “大人请讲。” “本相在圖州这一个半月以来,为了圖州百姓可是得罪了不少当地的豪绅富商,现在云家已然居于众人之首,那么……” 明白我的言下之意,云笙立刻道“大人请放心,圖州这些人是不会妨碍到大人的。” 听了他的话,我满意笑道“本相心中自有一把秤,亏待不了谁。本相料想,像云公子这样的人物,圖州未免显得小了些。” 云笙立刻站起身,他对着我拱手作揖“大人赏识,在下定当竭全力以报答。” 我也站起来,伸手将他扶起。 “云公子可不能让本相大失所望呀。”我告诫。 “大人请放心。”云笙神色间颇为镇定“在下定不负所望。” 云笙的能力我是绝对放心的,该说的都说了,我也没其他是要嘱托的。 不过正事谈完了,下面也该聊聊私事了。 我让云笙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 我将身子前倾,靠近云笙道“本相有些私事想与你说。” 云笙虽然有点不习惯我突然靠近,但他更好奇我想要说什么。 “大人但说无妨。” “我一兄弟,姜和维,你也知道他倾心于你的姐姐。虽说上次你听了我的鬼主……不是,是计谋,计谋,但他们之间好像还是没什么进展,你看,不然你再出把力呗?” 云笙的脸顿时黑了半边。 “就因为大人您的好计谋,我姐姐可是三天都没理会在下。”云笙说得咬牙切齿。 “额,这个……”我讪笑,一时之间真不好辩驳什么。 “算了。”云笙态度一变“大人想让在下再做些什么?不过我姐姐的性子向来柔中带刚,说真的,她认定的事,很难能有什么转换的余地。” “你放心。”我很有自信地屈指敲了敲案几“我做事,从来只有别人认栽的份。” 云笙脑门上的青筋跳了跳。 “大人做事……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 他可真怕她要对他姐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瞧瞧,瞧瞧,至于紧张成这样嘛? 我不跟他废话“附耳过来。” 迫于我的强势,虽然心有余虑,云笙还是照着我的话做了。 我们俩叽叽咕咕半天,终于商量好,云笙便送我到了府门外。 “可千万别露了马脚。”我提醒。 云笙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办成。” (第四十二章)孤雪犹落圖州城(二十五) 我放心地上了马车,马车正要走,云笙突然问道“大人几时回京?” “也后日。” 言罢,马车从云笙旁边疾驰而过。 云笙怔了下,随即明白我的用意。他笑了笑,眸光流转间,几分黯然神伤。 再热闹的戏,终究是有拉下帷幕的时候。 “云公子仅是个小小的商人,主子为何如此器重于他?”这次,王捷坐进了马车里面。 王捷总算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了,心中一松,我忙不迭地回答他“他可不止是一个小小的商人这么简单。” 我的样子表现得未免夸张了些,王捷瞥了我一眼,到口想问的话就这么又被他咽了下去。 “你可知道,为什么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士者地位最高?”王捷不愿多问,干脆我反问他。 王捷不以为然道“世人崇信儒道,圣人曾云‘学而优则仕’,足见官者在世人心中的地位,况士者皆以天下先,忠君而侍国,是万民的表率;而商户多为狡诈之徒,其迁徙易变,不服管束,所得暴利皆为巧欺,反成不公之势,难为民者效随。故国压商者而奉士,民者得以安享太平。” 真是标准的答案。 我假装咳嗽了一声,先掩了自己的汗颜,随即正襟危坐道“一个人,就算是贵为至高无上的君王,他也不可能改变一个朝代的命运,可是一类人就可以。” “商人虽狡猾多变,然其只需利益便可为之卖命,士大夫却多为清高不屈之人,他们是明面上的莲花,可河底的淤泥唯有这些奸小之徒才做得。” “古往今来,有多少先贤英雄是死在商人手上的?前朝的王丞相,人人敬仰的大文豪,君王宠信的人才,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凄惨亡故!还有一千年前的卫相,改革法治,重塑国律,其国得此才能威慑四方,可他有什么结局?车裂而死!” “本相这相位坐得还算舒坦,可不想最后也和他们一样悲惨收场。” 云笙是个小商人? 不,他是个有能力让这股灰暗势力变为我手中棋子的人。 “主子……”王捷听我分析完,他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变了“如今国家太平,也许不用……” 我抬手打断他。 “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王捷一默,遂微闭了闭眼睛。 光阴流转,前尘不复,际时,他可还是她身边的护卫么? 大概不是了吧。 马车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好在这时马车在府衙前停了下来。 我匆匆下车,王捷在车里等了会,然后才跟着下了车。 “哟,可舍得回来了?”杜融正巧要出门,看见我和王捷从车里下来,便上前来迎我。 “我……”我向杜融的方向刚走一步,脑中突然一阵眩晕,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一黑,直接没了知觉。 “青枝!” “大人!” 杜融一把抱住向下倒的我,对着也伸手要扶我的王捷焦急道“快去请大夫来。”言罢,抱起我就往府衙里走。 王捷在原地楞了一下,随即回过神,立刻跑去请王大夫。 府衙里的奴仆得知我晕倒了,顿时一片混乱,各个焦急无措,只知道在我房门口打转,却又无人知道该做些什么。 “王大夫,在里面,在里面。”王捷几乎是般拖着王大夫进了屋子。 杜融见大夫来,立刻让出位子。 王大夫被王捷这么匆匆得拉过来,他稳下身子后,立马深吸了一口气缓下呼吸。 “她可有什么事?”王大夫还在诊脉,杜融却有些等不及了。 王大夫收了手枕,面色上的神情松了松。 “没什么大事。”他道“她本就有伤在身,前些日子还拖着这副身子去了战场,回来后估计也没有好好休息过,这才亏了些血气。休息休息,补补身体就好了。” 杜融定下心神,他对王捷道“你陪大夫去开药,这里有本官看着。” 王捷本想上前看看我的境况,听杜融这么说,他只得陪着王大夫去旁边的厢房开药。 杜融眼眸微眯,冷冷看着王捷离开。 “大人,我们可要准备些什么?”下人有些尴尬地上前询问。 杜融收回神色,他淡淡道“备些茶水点心来。” 下人得到吩咐,即刻就下去准备。 待房中的人都走了个干净,杜融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安安静静沉睡着的少年,想说什么,可脱口而出的还是一阵叹息。 “小青枝,若我们都还是从前的模样,大概会单纯许多罢……” 窗外的雪在融化,柔柔的金光从窗外散落到床前,时光好像就这么静了下来,几分清冷,几丝安逸的静谧。 王捷站在窗前,他看着杜融拿白帕为安睡的少年擦了擦额头,又看他为她拉好被子,然后靠坐在床边无声地凝视着她。 王捷什么话也没说,默默攥紧手里的药方,转身离开。 我做了一个梦。 或者说,我一直在反反复复做着不同的梦,不同的梦魇。 “老祖宗,我不要被关在那个小庙里,我怕,求求您,我害怕,我怕!” 一个小小的玉雪女孩拉住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夫人的裙摆,满面泪光。 老夫人眉头皱了一下,她勉强耐下性子对女孩道“不要再胡闹了,去山庙是为了你好,你难道不想堂堂正正地住在侯府么?” 堂堂正正?是了,从我出生起,我一直是以远方表亲丧父丧母的身份寄居在侯府的。 老祖宗本打算在我出生时就将我放到山庙去学规矩,是娘亲拖着刚生产后的虚弱身子磕了满地的血,我才得以以一个女孩的模样活了那么几年。 “不要,我不要什么堂堂正正,求求老祖宗,我会很乖的,我很乖的,我不要去山庙……” 我哭着恳求面前慈眉善目的掌权人,可她只嫌恶地一脚踢开我,直接眼神示意下人将我绑进马车。 我大哭,我大喊,我拼命地挣扎,然而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无力,就像娘亲想过来抢我,最终却只能被沈景之一掌打晕一样。 马车里的嬷嬷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她不耐烦地训我“再嚷,我要你好看!” 马车动了,嬷嬷强硬地将一块碎布塞进我的嘴巴里,随后又给了我一耳光。 “不准动,要是碍着我的事,我把你舌头扯下来。” 我被她吓得不敢动,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说不清从魏应侯府到山庙要多久,我只知道,在我半个身子都麻了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 那个老嬷嬷一个点头从瞌睡中醒过来,她把我拖进山庙,解开我身上的绳子就让我跪在了佛像前。 “老夫人的交代,要你学好那些个世家子弟的规矩,做个像模像样的侯府大少爷。我只是个嬷嬷,是专门看着你的,往后会有别人来教你学规矩。若你学得快,我们自当早些出了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可你若偷懒打盹儿,那可就别怪老婆子下手狠了。” 说完,她手里拿着的鞭子就狠狠抽到了我的身上。 我痛呼一声趴到地上,泪水哗哗就流了下来。 嬷嬷见我哭,跟着就是一鞭子,她尖声叫道“哭,你再哭!” 血液从衣服里透出来,我身子一个哆嗦,声音被我死死掐住。 “跪好了!” 我不敢违抗她,忍住疼痛跪直了身体。 “今个儿我们就把规矩讲好了,免得你以后怪我无故打你。”嬷嬷甩了甩手里的鞭子“这第一呢,你不能违背我说的话,我是个半截入土的,我可不会管你是不是侯府的少爷。第二,平时那些吃喝拉撒,你自己掂量着做,老婆子我可不会伺候你。第三,没有我的话,不准出了这个庙门,要是你敢出,我绝对打折了你的腿。” 我抖着身体不敢说话,只能努力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 老嬷嬷见我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满意地笑了。 第二日,我脱下襦裙长带,换上青衫云袖。 老嬷嬷拿着个棒子在一旁看着,她那双昏花的眼睛里不由闪过惊艳的神色。 “这哪是个女娃娃,这样俊俏的模样儿!” 我静默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明白,自己再不会是从前的自己了。 我打开门走出去,教习嬷嬷在外边等我,同样的,噩梦也在等着我。 一个月,我在山庙里待了整整一个月。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撑过去,我只知道,我要拼命地学,豁出性命去学,我想见娘亲,我不想再忍受这似乎永无止境的打骂。 “明个儿,老夫人会亲自来瞧瞧你学的样儿。我可是保证过的,你必定能让她满意,要是你给我出了岔子,你就得仔细你的皮了!”老嬷嬷恐吓道。 我乖巧地给她和教习嬷嬷倒了一杯茶,教习嬷嬷见我的一举一动都契合她的标准,她面带笑容道“沈少爷是我教出来的娃儿,你对我还没信心嘛?” 老嬷嬷面皮一松,也笑了起来“这样的可人儿,老夫人若是瞧见了,不知要怎么答谢你我呢。” (第四十三章)孤雪犹落圖州城(二十六) 教习嬷嬷脸上掩不住贪欲的光亮,她让我好生去休息,明天到山脚迎接老祖宗。 我点头,第二日便在山中小亭等魏应侯府的远客。 “老祖宗,您可慢着点。”一个绸裙荆钗的中年妇人正扶着一位金丝锦衣的老夫人向山上走,她见老夫人面色有些许疲惫,忍不住怪道“这深山可高着呢,老祖宗为何偏要让那轿夫停在山腰上?如此折腾,老祖宗您的身子哪能受得了?” 老夫人停了下来,她稍微喘了口气道“七娘,你是最了解我的,此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被叫七娘的人目光顿了一下,遂犹豫道“小姐还在山庙里,是不是要老奴先派人将小姐支开?” 听到七娘提及这个小孽障,老夫人眼里的厌恶显而易见,她摆手道“若她那个没用的娘能给她个男儿的身子,今天我们又何必为瞒住天下人而费尽心机?且由她去,我可没精力管她。” “可她毕竟是个五岁的孩子……”七娘有点不忍。 “那又如何?”老夫人眼里浮现冷光“她既然生在了侯府,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哪怕服侍了老祖宗这么多年,她仍是对这个紧握侯府大权的白发老人感到深深的恐惧。 身体下意识颤了一下,七娘低下头,她没有再说什么。 老夫人觉得歇息够了,她看了一眼七娘,道“走吧。” 七娘应了声,便又扶着老夫人往山上走。 老夫人的身体虽算得上健朗,然毕竟年岁大了,一路上少不得走走停停,寻常人一个时辰的路,两人直到傍晚才到达山顶。 “老祖宗,您瞧,那是个人么?”七娘远远见山路旁的小亭里站着一个人影,她既感到惊讶,又不免觉得紧张。 老夫人神色倒是镇定,她望着小亭的方向,谨慎道“过去看看。” “是。”七娘依言,扶着老夫人就往小亭走。 正是要入秋的时候,山中不少树木已经开始落叶,那从枝头飘落的枯叶一片接着一片,阵阵山风吹拂中,肆意飞舞,肆意凌乱。 七娘和老夫人走近小亭,便见落叶纷飞中,一道清瘦的小小身影背对着她们,那身影立在亭中,似乎是在抬头看亭外的秋叶。 四周的风很安静,落叶无声,于是那个身影也像是没了呼吸。 七娘望着那道身影,自己的呼吸竟也不知不觉止住了般,有种窒息的感觉。 在她身旁的老夫人眼里闪过惊叹,忍不住道“天下竟还有这般清隽的娃娃!” 许是听到了老夫人的声音,亭中的人顿了下身形,缓缓转过了身。 “天哪!”七娘惊得喊出了声“这……这是那家的小公子,怎的这般好看!” 青丝带,白绣靴,点点星光入眼眸;玉玦坠,轻衫动,碎碎霞光染衣透。 有匪君子,如霞如光,如星如辰。 傍晚的云霞层层叠叠堆砌在亭中之人的身后,迷离霞光散落,那袭白衣顿觉潋滟浮华。清脆的玉玦在风中相鸣,那一声声的碰撞都像是敲落在心头的雪。 老夫人皱了下眉,对于七娘这样失态的话语有些不满。不过当她看到亭中的小少年时,所有负面的情绪竟一瞬间都消失了一干二净。 为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老夫人扬起了满脸的笑意。她走进小亭,问道“孩子,你家住何处?唤作什么名姓?怎么独自一个人在这儿?” 我抬眸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慈祥的老夫人,一丝水光从眼底掠过。 跪下身,我行礼道“孙儿拜见老祖宗。” 老太太愣住,随即她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化了起来,待到最后只剩一片青白的冷漠。 “沈青枝?”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老祖宗这样叫我的名字,这一字一字间的厌恶和嫉恨是那样的清晰明白,没有半点遮掩。 原来我在他们魏应侯府的心中,是比不上一个陌生人的。 微垂眸,我低头道“是。” 七娘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她根本不敢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一个月前分明还是娇艳如花的千金小姐,一个月后竟是变成了清风般的少年儿郎。 这两个身份在面前这个孩童身上似乎看不到一丝重叠的影子。 “你真的是青枝小姐?”七娘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是我。”我没看她“七姑姑。” 秋叶还是落到了地上,飒飒寒风冻彻骨。 老夫人似乎恢复了原样,她对我笑道“嬷嬷把你教得很好。” 我没做声,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 “起来吧。”老祖宗转过身去“也该慰劳慰劳教你的嬷嬷们了。” 我站起身,老祖宗却不再看我一眼。 去山庙的路并不长,绕过小亭前的小路,便算到了山庙的正门。 我上前推开门,然后退至一旁。老祖宗眼角都未扫我一眼,只由着七娘扶她进门。 管教我的两个嬷嬷一直等在佛堂里,二人听到外面的动静,赶忙出来迎接。 “老夫人,您可来了!可要喝些茶水?这一路辛苦,怕是要休息的。”管教嬷嬷先是给老祖宗行礼,接着便候到老祖宗跟前嘘寒问暖。 教习嬷嬷也不甘落后,她凑到老祖宗右侧,一手指向我,一手拉住老祖宗的袖子,道“老祖宗可看仔细了?少爷没让您失望吧?” 老祖宗笑着点头“嬷嬷劳苦功高,我得替我魏应侯府上上下下的人感谢你才是。”说完,淡淡地拂开了教习嬷嬷的手。 教习嬷嬷没觉得什么不对,她听到老祖宗要感谢她的话,心里一乐,脸上便笑出了一朵花。 然而她脸上的花却是直接定格成了永恒。 “老祖宗,不要!” 我震惊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黑衣人,飞溅起的血花在庄严的佛堂前骤然绽放,又刹那凋败。 我下意识伸手想要扶住教习嬷嬷,黑衣人的尖刀却再次刺入了老祖宗身前管教嬷嬷的身体里。 我想救她,七娘却在我背后死死抱住了我。 “不要看,小姐,不要看!一切都会过去的……” 管教嬷嬷的身体直直倒下,漫开的血色渗进泥土里,无声无息。 老祖宗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挥手命令“把她们的尸体抬走吧。” 黑衣人听命,山庙里很快就没了嬷嬷们的遗体,也没了黑衣人。 “泱哥儿,来,到老祖宗这里来。”老祖宗微笑地向我招手。 我颤抖着身体往后缩,两只手死死抓住七娘腰侧两旁的衣服。 看到我瞳孔里溢出的恐惧,老祖宗似乎很满意。她不怪罪我的无礼,反而向我走来,慈爱般弯腰伸手抚了抚我苍白的脸庞。 “看看这些伤,可是让老祖宗我心痛死了。”老祖宗将我的衣袖往上拉,一个月来的鞭打伤痕新新旧旧交错在我的手臂上,没有疤,只有无尽的折磨。 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我垂下目光。 老祖宗明明是心痛的样子,可我看到的却是她的嘲讽和得意。 拉下衣袖,难堪的情绪随着衣袖的一寸寸放下而变得寸寸刺骨。 “这两个刁奴,我魏应侯府的大少爷岂是她们能随意欺侮的?真是白给了她们这条贱命。”老祖宗神色忿忿,然她的话锋一转,语气跟着也冷了下来“泱哥儿是个聪明的孩子,今日老祖宗替你收拾了这两个欺负你奴才,那泱哥儿也得答应老祖宗一件事作为回报才行。” 我没有选择,当我被老祖宗的一声吩咐而强制带到山庙时,我就知道了这个宿命。 “小姐,老祖宗问话呢,快回答呀。”七娘见我迟迟不开口,有些着急。 我想说话的,可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什么东西,我越是想要忘记刚才那一幕,可空中飘浮的血腥味又无时无刻不再提醒我刚刚发生的一切。 我害怕,我无助,我想要娘亲抱着我。 “小姐……”七娘一直将我抱在怀里,她能感觉得到我的颤抖,可她唯一能做得就是催促我赶快开口。 我努力平复自己混乱的呼吸,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老祖宗满意地笑了,她站起身,缓缓警告我“泱哥儿,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魏应侯府的表小姐,而是魏应侯府嫡出的大少爷。日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不能让别人看出你的女儿身,否则,你的下场也会和她们一样。” 老祖宗说得话很平淡,我听在耳里,心上的血液却在一点一点冷却。 “老祖宗……”七娘心下不忍,她恳求地看向老祖宗“她还是个孩子……” 老祖宗不为所动,她冷冷看着我,丝丝不屑从她眼角一闪而过。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老祖宗那般地厌恶我,这种厌恶甚是超过了对娘亲的。 我不是她的亲孙女么?我们身上难道不是流着同样的血么?还是我在她眼中从来不够优秀? 这个问题很久以后我才明白。 “你今日向我承诺,我便带你下山,否然,你就也随两位嬷嬷一同去罢。” 最后老祖宗只这样结束了我们之间的对话。 望着那样冷漠的她,我忽然就释然了。 轻轻推开七娘,我在她面前站直了身体。 “好,我愿立下誓言。从今日之起,世上再无青枝,只有沈青枝。” 往山下走得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缥缈霞光下,山庙变得很安静,鸟儿没有停落枝头,秋叶也没有飘到泥土里。几层台阶上,金光满身的佛静静凝视着眼前满地的血色,也凝视着我的眼睛。 空洞,亦苍茫。 (第四十四章)孤雪犹落圖州城(二十七) 在梦里,我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一生。从春夏到秋冬,从黎明到深夜,从生命的这一头到了生命的另一头。 可当我醒来时,我才知道,原来我所谓的一生只是短短的几个时辰而已。 “我是不是哭了?”我闭着眼问。 依靠在床边看书的杜融顿了一下翻书的动作,淡淡道“没有。” 没哭么? 我睁开眼睛,余光扫到窗外的夜色,默然片刻道“这么晚了,你不去睡么?” 杜融放下手里的书卷,抬眼看我道“你紧抓着我的衣服不放,我怎么去睡觉?睡你旁边么?我是没意见。” 我一愣,先前还觉得锦被比平常柔软了不少,特意又紧了紧手,现在一瞧,竟是自己把杜融半个外衫下摆都扯了过来。 尴尬地松开手,我讪笑“大家都是兄弟,古人还说‘与子同袍’呢,抓个衣服怎么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杜融挑眉“我有说怪你了么?” 我噎住。 “王捷,去将厨房的药端来。”门没开,杜融却知道他一定守在门外。 “是。”门外传来声音,接着就消失了。 见我想起身,杜融伸手将我扶了起来。 “杜大人手段不赖嘛,连本相的护卫都可随意差遣?” 王捷那么乖乖就听话端药去了,这可真让我这个正儿八经的主子觉得既气愤又嫉妒啊。 太没骨气了! 不就是个少城主么?是,他是月俸比我拿得多,他是家里比我有钱,他是向他提亲的姑娘从亓州能排到京城,他是长得好看又比我有修养,他是皇上都忌惮三分的人,可是,可是…… 我酸道“好歹我的官位比你高吧?” 杜融轻笑着站起身,他随手将书卷放在一旁的桌案上,遂温声问“小青枝这是在嫉妒我?” 正中心思,我只回了他一个字。 “滚!” 当然,杜融没理会我的话。 “主子,属下送药来了。”王捷敲了敲门,低声道。 我拉好被子,道“进来吧。” 王捷听到我的回应,他推门而入,没把药放在案几上,反直接递到了我手边。 对于王捷的无视,杜融只是淡淡抚了抚衣袖。 “小捷,你快去歇息吧,我这里你不用担心,我很好。”我接过药碗,看到王捷眼睛里的血丝,我有些歉疚“这种事不该你来做。” 王捷看着我,眼里零零碎碎闪过一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然而他最后只是沉默地点了点,退出厢房。 “你很信任他?”杜融问我。 我没说话,一口将药碗里的药汤全部喝了进去。 苦涩的药味直冲口鼻,我皱紧眉,胃里一阵反胃。 将一个香囊放到我鼻下,杜融道“特意为你调的,闻闻看,可好受些?” 丝丝清爽冰凉的香气辗转缭绕在空气中,不晕开,也不萎缩,像是白兰绽开,又像是初雪飘落,点点寒气中掺杂着温柔的缱绻。 我平复了下有些错乱的呼吸,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这调香的本领离了书院也不丢。” 杜融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明明是冬日的雪,却总像是三月里的春风,无限温柔,无限冰寒。 旁人看不上的,他看得上;旁人坚持不下来的,他能坚持;旁人一个不慎就会跌进欲望的深渊里,他永远不会。 同窗九载,我一直知道我是看不懂他的。 杜融笑了笑,将我手里的药碗拿走。 “知道你睡不着了,小玉就在会客厅里,若是想去见她便去见一面吧。” 言罢,杜融打开门走了。 我眨了眨眼,静默了会儿。 微微叹出一口气,我掀被下床。 随意拿了件披风,我开门走了出去。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唯有几盏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在黑夜里闪烁着微光。 夜深的时候总是太过安静。 走近会客厅时,小玉已经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我看了看她,打算离开,没想到小玉却在此时醒了。 她叫住我“大人。” 我转身看她。 “大人……杜大人说,您找我?” 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云府待你可好?”我问她。 小玉不敢和我同坐,她赶忙起身,恭敬回道“云府里的人都待我很好。” 我又道“本相已命人消除了你的贱籍,你以后就是一个自由的人了。若是你有别的去处,本相可以安排人送你去。” 小玉摇了摇头“云府很好,小玉不想去别处。况且这里离宋府也很近,若是想了,我也好再去看看。” “那也好……” 该讲的已经讲完,我犹豫着要怎么去启齿另一件事。 “大人。”许是看出我的纠结,小玉直接开门见山道“小玉知道是你保住了小姐的孩子,小姐待小玉极好,我不会害了她唯一遗留下来的血脉。” 我默然点头,放下心来。 起初安排她去云府,为的就是让云笙能看住她,毕竟只有死人能永远保守秘密,而活人就得施加诸多限制。 她跟了宋晓多年,宋晓既然求我留下她,我自不会那般无情。 “圖州虽偏僻了点,却胜在宁和。你在这儿能过得很好,其他地儿若是没必要,便不要往来观览吧,免得出了什么意外。” “是,我会谨记大人的话的。” “宋晓的后事全由许毅料理了,她的葬礼……若是可以,你就不要去罢。” “……好。” “她的孩子,你没有见过吧?” “见过了,是小姐刚刚诞下麟儿的时候。” “既已见过,日后便不要再相见了。” 小玉哭着跪在了地上,她哽咽着想恳求我开恩,可话到嘴边,她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你若想那个孩子死,便当本相今日的话都没说过罢。” 站起身,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迈开步子往外走。 “好……我不会再见孩子的……” 呜咽声在黑夜里显得那样孤独和悲伤,没有人能安慰,也没有人能代她悲伤。 即使是我。 翌日。 在窗边独坐了一夜,我疲惫地起身穿衣。 推开门,一眼就看到杜融在厢房前的亭子里吃糕点。见我出来,他将糕点往我的方向推了推。 走过去拿了块点心,我准备命人去府外备马车。 “要去看灾民?” 咬了一口糕点,我点头“明天我就要回京了,这是我在圖州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杜融指了指他对面的座位示意我坐下,我不解地看着他,但他坚持,我便顺着他的话坐了下来。 “你昨日昏迷的时候,我已经让赵成去过灾区了,事后对灾民的处置,我也与赵成商量过,你不必再多费心思,今日就好好待在府里休息。” “啊?”我惊讶“杜融,你不是一向不插手这些事的么?” 杜融瞥了我一眼,语气透着无可奈何“某人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动不动就昏倒的,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好吧,一切都是我的错。 默默把手里的糕点吃完,我琢磨着该去干些什么事。 “义、雀、元三县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我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这三县被叛军占据了几个月,民生凋敝,匪徒流窜,需要好好整顿。 杜融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喝完的粥碗,用素怕擦了擦薄唇,抬眼看着我道“朝廷派发的赈灾钱粮已全部交给了赵成,他能处理好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被杜融这么不轻不重地一讽,我顿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看看,看看,人家这当官的态度,再看看我,事情没怎么做,倒是惹了一身病,哎,回京之后不知道要被御史台怎么大做文章呢! 大概是我的神情突然变得哀伤忧愁起来,杜融有点不适应的往后倾了一下身子。 “你……”杜融迟疑地看着我。 “来人,取棋盘。”我对着候在杜融身后的侍女道。 侍女应了一声,立刻下去取棋。 “你可从来没赢过我。”杜融挑起眉,有些惊讶我会想要和他下棋。 我没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双手捧起热粥喝了一口,满腹的暖意袭上心头,我眯眼,舒服得呼出一口气。 “还是这简单的膳食最让人回味。”我赞叹。 看我一副从没喝过粥的样子,杜融只觉得和我坐在一起实在太丢他少城主的身份。 他开口“云笙姐姐的事不知道办得怎么样了,不如我们去瞧瞧?” 我看他“正大光明地去问?” 杜融也看我“你说呢?” 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当侍女拿着起棋盘回来的时候,亭子里已经没了那两个少年的身影,她环顾四周,疑惑道“人呢?” 云府,圖州此时最富有的人家。 若是有人站在云府对面的高阁处往云府的西南角使劲看,大概就能看到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趴在角落里的一处房顶上,但除此以外,你是绝对看不出他们是在做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毕竟隔得实在太远。 “我们应该不过分得哦?”我压低头,想为自己不道德的行为找一个借口。 杜融很配合地“嗯”了声,随即他将我的头往瓦片上一按,小声道“云笙来了。” 我们在哪儿?没错,我和杜融两个现在正是趴在了云府大小姐云音的闺阁的房顶上。 但我保证,我们绝对是正人君子。 (第四十五章)孤雪犹落圖州城(二十八) “大哥,好歹轻着点啊。”我摸着头,欲哭无泪。 杜融好笑地看着我,不过他这次倒厚道了点,没有当面嘲笑我。 “我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他保证。 我想,要不是云笙已经走进阁楼,我一定要把这个家伙给踹下去。 “姐姐。”云笙走到云音身旁。 云音正在窗边描字,见来人是云笙,她放下手里的毛笔,上前为云笙脱了厚重的皮袄。云音笑道“近日你总忙,是因为那个新上任的丞相么?” 云笙看着云音,点了点头“裴家碍着她的路,百年大族一瞬间就倒了,我们云家现如今在各方面都比不得从前的裴家,轻易是不能得罪她的。” 提到裴家,云音的神色不由黯然了几分。 “她若是难相处,我们便避开她吧。大富大贵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么好……” 知道云音是想到了以前在裴府的日子,云笙不忍再触及她的伤心事,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方盒放在了云音面前。 “市面上的东西,觉着姐姐大概喜爱便买了。” 云音的神伤去了去,她撑起笑颜打开了方盒。 “好漂亮的玉佩呀!”饶是见惯了满堂锦绣,云音还是忍不住在看到东西的那一刻惊呼出声。 “看来小弟是没猜错了,姐姐是喜欢的。”云笙笑起来。 云音虽然是真的很喜欢,但她却没有马上收下,反皱着眉问道“这个进贡的东西,你究竟是从哪弄来的?” 云笙佯装被懊恼的样子,叹息道“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姐姐的眼睛……” “是姜和维给你的?”云音的神色有点责怪了。 云笙见此赶忙摇头“哪能啊,姐姐这么讨厌姜小将军,小弟我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云音下意识反驳“我没有……讨厌他。”话说完却后悔了。 “什么?”云笙似乎没听清“姐姐,你方才说什么?” “没…没什么。”云音赶忙否认,神色紧张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你究竟从哪儿弄来的这块玉佩?不会是沈相送的吧?” 云笙见云音不承认,也不反驳,只解释道“沈相那叫一个抠门的主,哪会给这样的好东西?是杜大人赠的。不过小弟我也没说谎,此玉佩虽说是杜大人赠的,但我也答应了他,定要拿东西回赠他的,如此说是小弟买的也不为过。” 云音失笑摇头“从小到大,你就改不了强词夺理这个毛病。” 云笙只管笑,没说别的什么。 躲在房顶上的我阴恻恻地瞥了一眼杜融,阴阳怪气道“杜大人可真大方呀,这御赐的如玉说送人就送人了,也不怕御史台找你的麻烦。” 杜融像是嫌弃我身上散发的酸味一样,往旁边侧了侧头,道“这事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和维说,他会重新找个一模一样的给我。”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的算盘倒是打得精。” 白赚云笙的天价回礼。 “你想要?”杜融凑过来,笑眯眯道“想要直说嘛。” 我握紧拳头,忍了忍,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滚!”。 杜融想笑,事实上他也确实是笑了,没出声,却笑得足够开怀。 这个家伙! 我默默捏碎了手里的一角瓦片。 “子笙,我……”云音突然欲言又止地看向云笙,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有件事,我想和你谈谈。” 云音顿了一下,眸光蓦地冷住。 他没说话,云音却还是开了口“父亲年纪已经大了,和园毕竟久无人居,荒芜潮湿的,不适合……” “姐姐难道忘记了他曾经是怎么对我们百般羞辱的了吗?”云笙寒下声音。 “我没忘,可他是我们的父亲,我们不能……” 云笙冷着脸站起身,他再次打断云音的话“他是我们的父亲,那我们的娘亲呢?父亲对他始乱终弃,娘亲不无辜么?不可怜么?父亲可为娘亲做过什么?为你我做过什么?” “子笙!”云音皱眉跟着站了起来“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你不能紧抓着过去不放,它会毁了你的。” 被云音这么一训斥,云笙的情绪反倒平静下来,他深呼一口气,语含抱歉“对不起,姐姐,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 云音知道云笙心里的结,她靠近云笙,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姐姐永远不会怪你的。子笙,你给自己的压力实在太大了,要活得开心点呀。” 云笙抬眼看着云音,她眼眸中那样真挚的关切和呵护让这六年一直浸泡在寒冷中的他忽然感到了一丝温暖。 垂下眼帘,他轻声道“姐姐想如何做便做吧,我不会拦着你了。” 云音默了默,没再说话。 左右看了看,云笙突然问道“姐姐,姜小将军从前送你的那块天青玉呢?” 云音冷了一下,遂有些警惕地反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云笙似乎没看到云音变化的神色,直道“杜大人送的这枚玉佩着实贵重了些,虽说我云府不是拿不出同等价钱的东西来,但这枚玉佩毕竟是御赐之物,意义非凡,还是要慎而慎之的好。” “你想以天青玉作为回礼?”云音的声音不由拔高了些。 “是啊。”云笙理所当然地道“反正这枚玉佩于姐姐也是可有可无,不如成全小弟,免去小弟的麻烦如何?再者,古来身不佩二玉,姐姐喜欢一块玉便已足够,何需紧攥着那块天青玉呢?” 一握锦帕,云音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她没说话,可那双水眸般的眼睛里全是痛苦和挣扎。 她知道,自己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便不该后悔,这六年的岁月蹁跹,她其实早就没有资格再霸占着他的东西了,可即使她一早就准备好了剜心断骨,可真到了那一刻,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承受这种痛苦的勇气。 “我,我喜欢旧物,这块水玉太贵重了,你拿去给别人吧。”云音支支吾吾,不敢看云笙。 一丝愧疚闪过,云笙也偏开了视线。 “也罢,姐姐既然舍不得,那便全予了姐姐就是,这两块玉姐姐安心留着吧。”云笙站起身,眼神有些落寞和闪躲。 云音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她关切地问“子笙可是遇到了麻烦?若是,若是……” 知道姐姐说不出要将玉给他的话,云笙摇头道“姐姐多虑了,不过是一块玉而已……”顿了顿,他忽然道“姐姐,江南风景宜人,姐姐要不要去看看?” 云音愣了一下“子笙,你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没事。”云笙低下头“没什么事……” 云音皱眉,她还想问,云笙却没给她机会,说了一句“还有事。”,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云音看着云笙离开的背影,眸光暗淡下来。 “云笙还真是心软。”我啧啧道“日后娶了夫人,怕是半点不敢沾花惹草了。” 身旁的杜融附和“本来几句话就解决的事,这般拖拖沓沓,白白浪费了我们的兴致。” “那,我们……”我盯着正神色凝重地往府外走的云音,语音上扬道“要不要跟着她?” “你觉得呢?”杜融不接我的话茬。 我挑眉看他,他却只笑眯眯地回看我。 好吧,反正又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名头我担着就担着罢。 “走。”我双手一撑屋顶,整个人侧着翻下了地。 杜融从屋顶上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里不知怎么竟有暗光隐现。 “云府的人可不都是瞎子。”我提醒他。 “青枝。”杜融没理会我的话,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飘飘渺渺的云雾“设计来的爱,还算是纯粹的爱么?” 我看向他,因为有些远,我看不见他眼里的神色,只觉得他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想了会儿,我迷茫道“大概不算了吧?” 儿女情长的事,我又没经历过,我怎么会知道算不算? 目光一凝,杜融笑了笑“是么……” “你是说云音和和维么?”我问。 杜融没说话。 我道“他们不一样,和维虽然手段卑鄙了一点,但云音本来就是喜欢和维的。” 杜融紧紧盯着我看,忽然身形一动,直接出了云府。 “喂!”我气到无力“好歹等我一下吧?”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我赶忙追上了杜融。 云音是在姜和维暂住的驿站下马车的,她在驿站门口犹豫很久,最后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姑娘,你来这儿是有什么事么?”驿站里的小吏见云音走进来,礼貌地开口询问。 “我……”云音咬唇“我来找一个人。” “姑娘找谁?”小吏见云音说话吞吞吐吐,心里虽有些奇怪,却还是很有耐心地问她。 “姜小将军。” “哦,原来是小将军啊,他方才骑马出去了。” “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还真说不准,也许要到掌灯时分吧,这几日小将军都是那个时候回来的。” 云音听小吏这么说,沮丧地低下了头。 “那我今天是见不到他了……” (第四十六章)孤雪犹落圖州城(二十九) 云音本就是弱柳扶风还欲扶的模样,此刻她不自觉流露出的柔弱还是让小吏软下了心肠。 小吏想了想,道“小将军虽很晚回驿站,然世事多有偶然,姑娘若是愿意的话,不防在这里寻处地方坐下等等。” 云音没想到小吏会这么说,她赶忙谢道“多谢大人通融。” 小吏连连摆手“我哪是什么大人,姑娘不必这般客气。” 云音对他笑了笑“那,我就在这儿等一个时辰,绝不会打扰到小哥你的。” 小哥摆手“姑娘随意就是,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姑娘若是想喝些茶,只管吩咐伙计。” 云音点头,小吏见此便先行离开了。 “和维每天都会出去么?”我觉得有点奇怪。 杜融摇了摇头,他也不清楚姜和维每天的作息。 “对了。”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声问杜融“和维这次来圖州,可经过了皇上或老元帅的批准?” 杜融看着我没说话,但他眼睛流露的神情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我答案——大概没有。 哈,哈哈。 我除了干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表情来表现我现在的心情。 “要是皇上认定我们几个结党营私,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们踢出去。”我半是威胁半是气愤地瞪着杜融。 杜融无辜地摊手“和维一向我行我素,你也知道的。” 所以? 姜和维违反军令跑来这里追妻,好死不死赶上我和杜融在这儿办公,于是我们也得帮着他追妻,谁让我们偏偏有同窗数载的情分? 我扶额“我怎么就认识了你们这几个奇葩。”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初我就不该吵着闹着要上书院。 杜融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这都是命,小青枝,认命吧。” “……”好吧,我认命。 正当我们两个在角落里叽叽咕咕的时候,云音却是准备起身离开了。她走到门口,左右犹豫了下,没成想这时她的正前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她还没反应过来,一骑骏马已嘶鸣了一声停在了她的面前。 马上的冷峻男子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拿着马鞭,神色淡淡地看着马下惊愕不定的素裙女子,倏忽,他开口“你在等我?” 云音下意识想要否认,可话刚要说出口却被她止住了。 “我……” 不待云音找到借口,姜和维直接翻身下马。他靠近她“你在等我。”,他肯定。 她无法反驳。 云音微微垂下眼帘。 “若是我现在没回来,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再等我了?”姜和维又向云音靠近了些,直到两人的身体都要靠到了一起“就像六年前一样,决绝的抛下我。” 云音的眼里闪过痛苦的神色,她低下头,黯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是我……对不起你,姜和维。” 姜和维像是嘲讽般笑了笑,他看了云音一眼,便一言不发地进了驿站。 “和……”云音向姜和维的方向走了两步,她想喊住他,可她却没有半点底气和勇气,她只能这么愣在原地,既尴尬,又觉得悲哀。 曾几何时,她是可以站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 一个侍卫面色匆匆地跑了过来,他面色恭敬地对云音道“小将军命我来请姑娘进去,云姑娘,请。” 云音没有马上进驿站,侍卫也没有催促。云音尝试着说服自己马上离开,她不断告诉自己,今天来这儿就是一时冲动,是错误的决定,可最终她还是一咬牙走了进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子笙,还是,还是……为了她自己。 她现在的脑子里就是一片混乱。 子笙说沈相就要离开圖州了,那么他大概也要走了吧?从今往后,天高地远,她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明明隔了六年之久,他们才相互见了几面;明明每每午夜梦回,他总是守在她的身旁;明明那么思念着他,可她能做的只有逃避。 就再多见他几眼,就再多贪恋会儿他给的温暖,是,是,她是已经配不上他了,可往后余生,千万的日夜,或许她只能靠着这些残存的记忆活下去了。 “你若是要走,侍卫是不会拦着你的。”见云笙走进来,姜和维神情淡漠地看着她。 云音没有说话。 其实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她知道,她不能,也没有资格。 “是为了子笙?”姜和维冷笑了一下。 云音闭了闭眼。 猛地将手里的剑摔在了桌上,姜和维脸色铁青地对着立在一旁的侍卫仆从大吼“退下,都给我退下!立刻,马上!” 云音没料到姜和维会突然变脸,她有些害怕地想要转身逃跑,可姜和维根本没给她机会,见云音要跑,他直接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扯,张开手臂就将她圈在了怀里。 “放开我,放开我!”云音惊慌失措地大喊,她想要挣脱他,可以她的力量,她根本没办法挣开他得禁锢。 “我不想伤害你。”面对云音激烈地挣扎,姜和维只这样带着哀求的口吻在她耳旁轻喃“音音,我不想伤害你。”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一遍遍地伤害我?” “音音,六年了,你出嫁那天,你身上那件鲜红的嫁衣一直是我的梦魇。” “每次惊醒,我都想告诉我自己,这一切就是一个梦,一个虚幻的梦而已……可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它都真实得那么可怕。” “是不是我不够好,我不够资格去爱你,你才要这么对我?” “音音,我不想伤害你,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我已经恨了你六年,我不想你也恨我……” 云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停止挣扎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泪流满面,情不能自已。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去安慰他,去回馈他对自己所有的爱,可她的理智却在不断地提醒她,不断地告诫她。 云音,你还想要再毁掉他一次么? “你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子。”可我不是。 姜和维紧紧抱着她,她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那般柔软的温暖,可他却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变冷。 冷傲如他,他从未求过任何一个人,唯有她,唯有这个女人,他放下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身段,他求她,求她跟他走,做他的女人,他会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让她成为最幸福的人,可她就是不愿意。 他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捧给她,六年前,她不屑一顾,随意打翻,如今,她又要狠狠将它践踏进最黑暗的深渊里。 “你不要以为我会没有限度的一直纵容你。”姜和维恶狠狠警告。 “和维。”云音终是开口了“最适合的你的人,从来不是我。” “呵。”姜和维冷笑一声,他放开云音,拿起桌上的佩剑塞到云音手里。 云音看向姜和维。 “给你一个机会,现在杀了我,从今往后,我再不会纠缠于你,不然,你日后便是想要杀我,我也不会给你机会。” 佩剑一下就从云音的手里掉落了下来,她不敢置信地往后退。 “你疯了,你疯了……” 姜和维冷眼看她,他弯下腰捡起佩剑,随即一步步靠近云音。 “你不就是想来问问子笙最近如何了么?好,我告诉你。” 退无可退,云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和维靠近她。 “他虽在这次赈灾中出力不小,可他先是将自己的父亲推下族长之位,又不断拉拢圖州商贩,勾结圖州官员,还有你,你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了么?裴氏,哈。” 云音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无比,她颤抖着身体却极力让自己能站在他的面前。 “裴氏……” 望着她那副既脆弱又倔强的模样,他的心忽然就软了。 他想再靠近她一步,抱住她,安慰她。 可他的心软终究只有一瞬,他是一个冷情的男人,他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一点。 即使她是他最爱的女子。 “你恐怕还不知道当今丞相与裴氏一族的关系吧?” “这么跟你说,当今丞相,沈青枝沈相,她是支持太子的人,可朝中元老裴鲁支持的却是六皇子,也就是裴氏族中所出的贵妃梅妃所怀之子。” “圖州裴氏的灭门不过是沈相与裴鲁争斗的开始而已,子笙虽愿投在沈相之侧,可你终究是沈相与子笙之间合作的阻碍,沈相未必会信任子笙,也许到时候将他随意弃了也未可知。” “一枚弃子,你觉得裴鲁会放过这个曾经阻碍过他的人么?” 本来像是云端的皇家斗争,如今一下子拉得那么近,云音有些恍惚,可有些道理她是早就明白了的。 “子笙会听我的,我们本本分分做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就好了……” 姜和维毫不留情地打断云音的幻想“来不及了,云音。” 云音忽然沉默。 姜和维看着她,她眼中的痛苦是那么的刺痛他的眼睛,这种痛竟比剑锋划破血肉还要来得彻骨。 不愿再这么折磨自己,姜和维下令“来人,送云姑娘回去。” 云音没再看他,她踉跄着步子走了。 狠狠吞进一口冷水,姜和维冷静了下来。 “出来吧。” (第四十七章)孤雪犹落圖州城(三十) “你这样逼迫她,让她担下所有的罪责,你不会觉得太过了么?”我从暗处走出来,满脸不赞同地摇头。 姜和维看我,也看跟在我身后走出来的杜融。他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帘,嘴角却向上扬起。 “她明明爱着我,可她还是决定要推开我。” “你们说,我现在是该爱她,还是恨她?” 我看着他,无数话从唇间掠过,最终,我只是抿唇沉默。 “儿女私情太多,你觉得老元帅会纵容你么?”杜融开口,他说话声音虽轻,然字字珠玑“你总是把心放在云音姑娘身上,你可想过你爹?老元帅的手段可非你我能轻易识破的。” “你是说……”姜和维欲言又止,他不太敢确定自己的想法。 杜融接话“你爹一定是派人找过云音姑娘的。” “在我来圖州找她的时候?” “怕是六年前便找过了。”我寻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 姜和维向我走近一步,他满眼厉色地瞪着我“我爹虽严,可他也不会……”说到这儿,他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也不会干涉你的私生活?”我嘲讽“世家大族的规矩,你比我清楚。” 姜和维有些无力地坐到了我旁边,他不说话,只默默盯着桌上的茶壶。 杜融拎起茶壶倒水,没想到茶壶里除了一口冷茶,什么也没有,他有些好笑地放下茶壶,转头对姜和维道“大哥,就算夫人难追,你好歹也留点水残喘着活着吧?” 姜和维“哼”了一声,长剑往桌上一扫,茶壶杯盏瞬间全部掉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想喝茶?我请你吃剑!” 言罢,姜和维直接拔剑攻向杜融,凛冽的风从他脸颊边蹿过,他的眼睛眨也不眨。 面对姜和维这么凌厉的攻势,杜融只叹当初误交损友,拿出袖里的折扇便是侧身一挡,自己整个人旋转到了姜和维的另一边。 姜和维见杜融躲过了这一招,心中怒气更甚,他眸光一冷,攻势不收,自己就在一招的冲劲中,手腕一番,人顺势一转,剑尖直指杜融。 杜融没想到姜和维竟然紧追着不放,难道这次是真的伤心了? “这么拼命?” 杜融挑眉,下手却也带了狠劲,半点不留情面。他将折扇在手中一甩,一柄长剑从扇柄中显现。 姜和维的剑锋向来很快,从前在书院时,他便是打遍同窗无敌手。自己虽从未和他直接交过手,然当初为替沈青枝报仇,他也曾暗底下给他使过绊子,结局不用说,他整了他,他也没让他好过。 都说世间剑法,唯快不破,他倒要看看是否真是如此。 一沉气,杜融握着剑直接迎上了姜和维,剑身相撞,激鸣之声震荡开来,刺耳难耐。他俩的身影在空中飞速变换,一时间房中飞沙走石,桌毁椅断,灰蒙蒙的尘土直霄而上,遮得房内日月无光。 我坐在窗边,掏出纸笔,淡定地按住纸章开始写信。杜融和姜和维也知趣,任是二人如何扭打,断桌飞椅愣是没有往我这边来。 小小的空间里,三个人竟诡异地和谐。 不过我们虽觉得无所谓,守在门外的侍卫却快吓破了胆。即便小将军有令,他们还是集结到一起,迅速冲了进了房间。 房门一打开,一张破碎的案几直接砸向了要冲进来的侍卫,顿时哀嚎之声一片。 “该停手了。”我慢条斯理地将写好的墨迹吹干,折叠好放进信封里。 自己关进屋里打打架倒是无所谓,可这种事让下人看到可就不好了,尤其我这个一国之相还在这里。 杜融和姜和维即刻停手,杜融还算好,只是叹了一声可惜,倒也没说别的,姜和维却是冷声呵斥起来“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我滚!滚!” 侍卫们全都被姜和维的威势吓住,各个战战兢兢地往外跑,有的已经被案几砸伤,可谁都不敢吭气,咬住牙生怕自己再触了小将军的霉头。 “这么上火,可不是什么好事哦。”我起身,将信封往他身上一拍。 姜和维微微平复自己额呼吸,抬手拿过信。 “这是什么?” 我弯腰在一地的碎片断木中寻找起来,听姜和维问我,随口答道“保命符。” 姜和维皱眉,随即他将信纸抽出来上下浏览了一遍。 “是关于和维擅自离职的事吧?”杜融凑过去瞧了瞧纸上的内容。 信不长,短短几行字,可姜和维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 “这是我自己的倏忽,你不必替我担责。”他看向我。 找了许久,方才找到一个还算完整的茶杯,就是杯沿缺了点口,我叹了一口气,轻轻将它放在我写字的桌上。 “和维,我渴了。”我无辜地回看他。 “……” 姜和维只觉得一口气憋在心里,想吐却吐不出来。 “此信当是交给老元帅了?”杜融开口。 “嗯。”我回答他。 武职一品,兵马大元帅,掌芩国上下兵马。姜和维是老元帅的儿子,又隶属他爹麾下,此事只要向老元帅报备一下即可,不必惊动皇上。 “青枝,你明明知道的,我爹素来不喜你,你说什么‘借小将军一用’?这种胡诌的理由,我爹不仅不会相信,还可能以此信到皇上面前参你一本。”姜和维手里拿着信纸,眼中满是不赞同“你现在位居丞相之位,已是人臣之极,若是让皇上知晓你沾染了兵权,便是皇上不曾怪罪你什么,你以后的日子也别想好过了。” 我一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表情,摆手道“帝王心自来难测,你怎知皇上不会因此更加器重于我?再说了,你爹会不会把这件事捅上去还两回事呢,别忘了,这里面可牵扯着他的亲儿子。” 杜融在一旁也赞同地附和“和维,与其你在这儿与小青枝辩驳,倒不如先让下人将这里清扫清扫,再拿些茶水点心来,我们一起坐下喝茶聊天不正好么?” 面对这两个心大得能没边际的同窗,姜和维除了无言,还是无言。 “圖州一家酒楼不错,不如我们去那儿吧?依我看,这儿要想清扫干净怕是到明早了。”我上前拍了拍姜和维的肩膀,先一步走了出去。 姜和维有些错愣,虽说他们相识数载,可这还是第一次我主动说要和他们一同去酒楼。 我一直说,浊酒醉人,酒香醉人,人人要醉,最浊酒楼。我可以喝酒,也可以喝醉,却独独不能醉在酒楼。 对于这一点,他是一直没明白过。 杜融对着姜和维一揖,笑道“小将军,请吧,丞相大人可等着你付钱呢。” 眉头一动,姜和维面无表情地跟着出了驿站。 杜融将折扇往手心一敲,他往房间的四周看了看,然后若无其事地展开折扇,边摇边离开了。 下人们畏畏缩缩地等这三个祖宗都走了,方才一窝蜂地涌进厢房收拾起来。 都道君子如风,雅儒似玉,没想到看起来那么风度翩翩的三人,一旦打起来,竟是直接拆房子的节奏。 我、杜融、姜和维三个人浩浩荡荡来到圖州最有名的清风酒楼楼前,准备进去喝酒,没想到人家掌柜今日有事不开张,三人活脱脱吃了个闭门羹。换了一家差不多的酒楼,酒楼小二说,他们今日按惯例要提前打烊,午时一过就不再招揽客人了。没办法,三人只得再换一家,可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换来换去,我们几乎把整个圖州都走下来了,就是没有一家酒楼能让我们进去的。 “难道是撞邪了?”我忍不住怀疑起来。 杜融也跟着沉吟“这么巧,属实说不过去啊……” 我挑眉看他,姜和维也看向他。 杜融见我们都朝他看,脸上表情一扯,神秘兮兮地靠近我们。此时已近傍晚,天光有些暗,再加上灰色雪水散出的寒气,杜融开口的声音竟是像被打上了些许阴森幽暗。 “你们听说了么,圖州城的阴时月传说?” 我转头看姜和维,姜和维也转头看我,我俩四目相对,一片茫然。 杜融知道我们从没关心过这些坊间传闻,他先向四周环顾了下,见一个小茶棚处在不远处,便拉着我们坐了进去。 “阴时月,顾名思义就是阴时阴月这一天晚上的月亮。传闻这一天晚上从圖州抬头往上看,看到的月亮不是和往常一样的皎洁之色。” “血红色?”我觉得无趣。 杜融轻笑摇头“是黑色,环着金色边框的漆黑之色。” “黑色?”姜和维不信“怕不是蒙着黑布带看的月亮吧?” 杜融笑道“或许。” “然后呢?”我问。 “然后啊……”杜融故意拖长了字音“然后这一天死了一个人。” “……”我扶额。 就不能一次讲完么? “死了什么人?死在何处?怎么死的?”姜和维倒是对这个有几分兴趣。 姜和维肯搭腔,杜融讲故事的兴致又高涨了许多,他压低声音道“元县的祭雨台,你见过的。”他用手指指了下我“那个人就是被发现死在那儿的,浑身都是黑色,死相可怖。” (第四十八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一) “至于他是什么人,怎么死的,没人知道。” “不过坊间传闻,说是阴时月之日,鬼门大开,凡冤死之魂皆可至阳间寻仇,不过鬼门离阳间有万里之遥,当阴月沉落之际,若是鬼魂不能及时赶回阴曹地府,就会魂飞魄散。” “所以人们都说,那人是鬼魂寻仇,所以才会死得这么离奇。” 一个问题憋在喉咙里好久,眼见杜融似乎不打算再讲下去了,我赶紧把问题问了出来。 “有人真得看见过阴月了么?” 杜融听到我的提问,他摇头道“阴时月的规矩,申时一至,不得走动,窗门紧闭,不言且睡。所有人全都在床榻上,没人敢去看天上的月亮。” “原来纯属胡扯。”我没什么感觉,翻过一只茶碗,拎起茶壶开始倒水。 我这种反应虽是杜融意料之中,可他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 “小青枝,你就不能有点别的反应?” 我喝了口茶,道“酒楼虽找不到,该谈的还是得谈了。” 杜融听我准备开始讲正事了,便也不再胡扯其他。他道“明日你就要返回京城,圖州之事已毕,然葛均是随同返京,还是暂留此处,你可有了决定?” 姜和维看向我,他道“圖州叛乱已除,圣谕却迟迟未下达,这恐怕是有人背后阻拦,你要想清楚再说。” 我沉默了会儿,还是道“葛均得留在圖州,至少这一年是不能走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姜和维语气里带了警告。 “圖州叛乱刚刚结束,人心浮动,又临边界,葛均不能走。”我坚持。 没错,现在让葛均带领军队一同回京是最保险的做法。我毕竟只是文官,皇上并没有将军权给我,我如果擅自让军队滞留圖州,这无疑是逾越了。且不说皇上会对我有什么看法,便是群臣非议,我恐怕就要被他们的口水淹死了。 但我选择自己这样的决定。 姜和维没再劝我。 杜融倒没太过担心,他相信此事我能处理好。他担心的反而是另一件事“你让赵成暂代圖州知府一职,或许冒得风险太大了。” 我立刻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我道“现在他是最好的人选。我知道,你也料到了他肯定与顾元城做过什么交易,不然他不可能让吴悦这个叛徒在他眼皮底下待那么久,但我敢肯定一点,赵成起码到现在都没想过要勾结顾元城叛国。” “你凭什么敢肯定?”杜融好奇了。 我一默,道“宋良相信他,我相信宋良。” 好吧。 杜融无法反驳。 “明日几时走?”姜和维问。 “卯时。” 我的话音落下,杜融和姜和维都沉默了。 “天寒,多穿些再上路。”最终,杜融只说了这一句话。 话已说尽,我们准备散场。 “云音是个倔强孤傲的姑娘,有些事,你若在恰当的时机里都和她解释清楚,她不会怪你的。”离开前,我特意对姜和维说了这些话。 圖州的雪已经落尽了,可有些事却注定要遗留到未来的某一天,也许还是雪落之时吧。 次日,寒风凛冽,黎明未至。我裹好厚厚的外衣,由王捷打帘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出城外的时候,一人已久候许久。 我半掀车帘,微含笑意地看着来人。 “葛将军是来送本相的?那还真是有劳了。” 葛均冷峻着脸不说话,偌大的城外就他一人独骑了一匹马立在官道旁,呼呼的寒风吹动着他盔甲上的披风,灰蒙蒙的暗光下,几分萧索。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他盯着我,我也含笑看着他,冷冽的空气弥漫在我们中间,一切寂静得可怕。 他为将,我为相,都道将相和,国安宁,殊不知无论多么勇猛将帅,也不过是王相对弈时,棋盘上轻飘飘落下的一子,只能甘之、任之。 “我弟弟在哪?” 葛均知道自己现在难有胜算,僵持许久,他终是先开了口。 我笑道“本相答应你的事,本相自不会食言。你弟弟现下正在白旭书院念书,那儿多得是名师大儒,定会好好教导他的。”言于此,我看着他“圖州一战,葛将军甚是英勇,本相自要在皇上面前好好夸赞将军一番的,希望令弟将来也如将军一般智勇双全。” 葛均握紧缰绳,他冷冷盯着我的眼睛,似乎随时想要将我毙于剑下,然而我却并不感到害怕。 他不会,我知道。 弦拉得太紧就会崩断,人也一样。我见他也领会到我的意思了,便缓下语气“你放心,我不会以此逼迫你做什么。” 言罢,我放下车帘,一敲车壁,马夫扬鞭,马车就从葛均面前急掠而过,徒留满地雪泥蹄印。 未防朝中生变,我不顾王捷的阻拦,一路快马加鞭,仅用了一个月就到了京城。 京城正逢乍暖还寒时,护城河的水已没了薄薄的冰层,远处的草地上也添了些许新绿,树梢的尖枝上冒出的嫩芽透着暖暖的春意,所有景象都是那么的生机盎然。 我踏着这一路的春景走进金銮殿,殿上,群臣林立,帝王威严,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就在他们的目光下一步步靠近那高高在上的金辉帝座。 “微臣参见皇上。”我恭敬行礼。 岑帝抬手“爱卿不必多礼。” 我起身。 “爱卿一路奔波,圖州离京城甚远,怕是吃了不少苦。”岑帝开口。 我俯首“为国效力,微臣无苦可言。” 岑帝欣慰地看着我“爱卿所言,果为百官表率。你命人加急呈上的折子,朕看了,此次圖州叛乱,雪灾瘟疫,你都处理得很好,是朕看重的人才。” 我将头又放低了一点。 岑帝看着我谦恭的样子,心里愈发满意,脸上也有了明显的笑意,他说“圖州叛乱朕不放在眼里,朕最欣赏你的,是你目光长远,能提前预测往后即将发生的灾难,雪灾闹瘟疫时,能当机立断,不因妇人之仁而葬送最好的时机。” 心中一凛,我不敢有任何异动。 “爱卿,你初任丞相之位,便能得如此的功绩,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只要朕可以给的,朕都能满足你。”岑帝笑着看着我,眼中暗光闪烁。 我跪地,道“微臣虽资历浅薄,才能有限,却早已立志要为国家,为皇上奉献自己一生的力量。蒙皇上赏识,给微臣这么一个施展所学的地方,微臣已感激不尽,别无他求,亦无需赏赐。” 岑帝站起身,他从龙座上走下,走到我面前。 将我虚扶起身,他笑道“爱卿总是这样不骄不傲,有时候还真是让朕感到头痛呢……这样吧,朕今日就把这个东西赐给你。”岑羲亲手解下自己腰间佩戴的一块龙形玉佩,他递到我手上“朕相信爱卿会喜欢朕给你的这个赏赐的。” 我不敢抬头看岑帝,因为我的余光已经扫到了他给我的玉佩。 “皇上,你不能把这块玉赏给沈青枝!”位列群臣之首的裴太傅终于忍不住了,他不顾君臣之仪,跳出来大声阻止。 裴鲁这么一喊,朝堂之上顿时一片死寂。 岑帝缓缓将视线移到裴鲁身上,脸上的笑意渐渐被怒气取代,群臣瑟瑟,就等着皇上的雷霆之怒。 “谢皇上恩赐。”我高声谢恩,坦然地接过玉佩“微臣定不辜负皇上的厚望。” 岑帝被我这么一喊,惊得回过神,脸上的怒意被压下去不少。 岑帝看了我一眼,遂回身坐回龙座。 这么一打岔,裴鲁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放肆了,可真要让我轻易得了这玉佩,他又心有不甘。 八十五岁高龄的裴太傅当着群臣的面,扔了拐杖,直直跪在了岑帝面前。 他声泪俱下“皇上,那枚雕纹曦龙玉是历代皇储所继承下来的,其意义非同一般。沈相不过是立了小小的功劳,且年纪尚幼,资历尚浅,性情不定,既无丰功伟绩,又无盖世之能,怎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赐给她呢?老臣恳请皇上三思,恳请皇上三思……” 所有朝臣全部跪了下来,可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这其实也算不上是党派之争,因为龙玉的意义实在太重要了,只要是在朝中待过几年,没有人不知道它是历代帝王暗藏传位遗诏的载体。 龙玉,帝王的象征。 恐怕就连太子殿下都未有如此殊荣。 裴鲁见皇上无动于衷,他立刻将矛头指向我,语含呵斥道“沈青枝,你有什么胆子敢接下此物?果然是宵小顽童,胆大妄为,目无朝纲!” 这句话估计早就憋在裴鲁心里好久了,今日正好借此发泄出来,想必他虽现在满面激愤,内心却是痛快的。 “裴太傅,你我毕竟同朝为官,本相虽敬您乃三朝元老,又是高龄白发,可你不要当本相是那软绵绵的柿子,想捏一把就捏一把!该如何称呼同僚,裴太傅若是年纪大了,不记得了,本相不介意亲自告诉您一遍!” 裴鲁瞪大眼睛看着我,他浑身发颤,脸色渐渐变得通红,起起伏伏的胸口昭示了他现在有多么的愤怒。 (第四十九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 人活到他这把年纪,混到他这种高位,便是皇上也要礼让他三分,谁人敢这样顶撞他?谁人敢这样对他不客气? 沈青枝,沈青枝! 好个黄口小儿! 本来他见她还算是个人才,想花费心思拉拢一番,如今看来,这么个目无尊长,妄自尊大的家伙,她根本配不上自己花费心思。 他倒要好好瞧瞧,最后是谁赢了谁,谁又被谁踩在脚底下! “沈青枝,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若你今日还有半分羞耻之心,就……” 裴鲁的话还没说完,我直接打断了他“就应该把它交给您么?” 裴鲁顿了下,随即反驳“你是想污蔑老夫么?老夫历事三朝,倒是没见过一个会污蔑朝中重臣的丞相。” “本相也没见过一个会敢违抗皇上圣谕的‘朝中重臣’。”我眼含讥诮,语气冷了又冷。 “够了!”岑帝皱眉拍案“此事到此结束,朕既圣旨已下,若再有多舌之人,一律拉出去,斩首示众。” 言罢,岑帝起身,拂袖而去。 一旁侍候的赵公公见此情景,立马高喊了一句“退朝。”,就匆匆跟上皇帝进了内殿。 裴鲁见皇帝走了,自己再在这儿演戏已没必要,对着我冷哼了一声,也拂袖走了。 我收了方才讥笑嘲讽模样,笑眯眯地目送裴太傅离开。 众大臣见裴老已经离开,纷纷向我拱手客气了下,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眼见众人离开得差不多了,我疲惫地闭上眼睛,整个身体猛地向前一冲。 “当心!”一人快步走了过来,伸手扶了我一下。 我有点吃力地睁开眼睛,见到来人,我道了声谢“多谢叶大人了。” 叶玦之今年刚过而立之年,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他在朝中也算得上有些身份和地位,资历和声誉他也得了不少,可谓是前程似景。大多数官员若能在他这个年纪坐到他这个位子,怕是要日日三炷香敬谢神明的,然比起而今这些后起之秀,比起沈青枝来,他总有种望尘莫及地无力感。 “沈相大人是谢今日对您的相扶,还是您不在时,对天子殿下的帮衬?”叶玦之笑问。 我拱手对他一揖,笑道“如此,便都算谢过了。” 叶玦之哈哈一笑,他道“沈相总是能有让下官意料之外的举动。” “大人特意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么?”我问。 叶玦之看了看我的脸色,道“本来下官是想请沈相你到陋室相坐,讨教些赈灾的经验,可现在看来,沈相大人还是早些回府休息罢,讨教之事留到日后也不妨事。” 我没有强撑,道了一句“日后定当拜访府上。”,便往宫外走。 从回京的半路上,我就已经在发烧了,一直坚持到朝议结束,我现在恨不得直接躺倒在殿中冰冷的大理石上。 坐进马车里,我往车壁上一靠。 王捷知道我的情况,他赶忙就将毯子盖到了我的身上。 “主子是要回魏应侯府么?” 我闭着眼睛没说话,毯子下的右手轻轻摩挲着皇上恩赐的那枚龙玉。 王捷见我不开口,便也沉默下来。 “相爷。”过了片刻,马车外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上来吧。”我没睁眼。 马车轻微晃动了下,一个蓝衣长袍的少年就坐到了马车里。 “过了这么久,相爷的脸色为何看起来还是这么差?莫非那个王大夫是个庸医不成?”孙沪眉头一皱,语气带了责备的意味“他人呢?我定要好好问问他才是。” 我抬手阻止了孙沪的话,睁开眼睛道“王大夫是位名医,你不用再假借他的名义埋汰我了。” 孙沪见我睁开眼,笑了下,不再继续说了。 “皇上可是赐了什么好去处?”我问他,“若不是能好生养病的府邸,我是要找皇上讨说法的。” 孙沪拍胸脯保证道“属下办事,相爷尽管放心就是。” 这么有信心? 我挑眉。 “去城郊。”孙沪喊了一声,就钻出去给马夫指路了。 “主子让孙沪待在京城,就是为了御赐的府邸?”王捷恍然大悟。 我重新闭上眼睛,轻声道“往后怕是要有数不尽的人想要来取我的项上人头了,小捷,我的性命可就托付给你了,莫要嫌弃啊。” 王捷看着眼前之人疲惫不堪的样子,他竟不知道该怎样说些让她能一展眉梢的话。 他的口舌向来笨拙,比不得孙沪。此时此刻他只有几个字可说“属下明白。”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我竟然就在这晃悠中睡着了,当王捷将我唤醒时,我只觉得头晕目眩。 “府里有大夫,相爷还是进屋休息吧?”孙沪担忧地看着我。 “可我还没好好到处瞧瞧呢。”我有点不甘心。 王捷知道我的意思,他道“属下先替主子四处看看,主子大可边养伤边慢慢观览。” 孙沪也道“相爷,你便是不想着自己,也该想想夫人才是,夫人这么久没见到你了,相爷也不想一见面,就让夫人担忧相爷的身体吧?” 我的眸光闪了一下,望了一眼孙沪和王捷,最终同意先让大夫来看病。 “这马一路随本相奔波,是有恩于本相的,你带它去马厩休息,记住,要好好照料。”我对马夫说。 马夫点点头,拉着马车就随家丁往马厩走。 孙沪松了一口气,他前走一步,迎着我进了“沈府”。 时间就像是永不止息的流水,一个不留神,我的眼前已由白天转为了深夜。 批阅完最后一份奏折,我搁下笔。 都是些向皇上弹劾我的折子啊,竟然一点新鲜事都没有。 悠悠叹息一声,我站起身,准备熄灯睡觉。 “受了那般表彰,怎的还这么唉声叹气?” 一道修长的人影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明明灭灭的灯光打在那人脸上,只让人觉得有星光也跟着进了房间。 我抬头看向来人,眸光顿了下。 “太医院的人说,你的伤口至今未愈,还感染了风寒,身体很是虚弱。”那人走近我“现在瞧着,太医院里的人果然都是些酒囊饭袋,白食俸禄。” “太子殿下。”我对着来人行礼,心里却不免有些忐忑。 我知道岑羲会来找我,可我却没料到他竟然今晚就来了。 岑羲眯眼看我,随即冷笑了下。 “殿下深夜找微臣,是有什么事么?”我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地样子。 岑羲靠近我,眼神冷了又冷,声音透着一股不可说的暗沉“你不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么?” 丝丝恐惧像是蛊虫般钻进我的血液里,直直钻进我一直绷紧的神经,我感觉浑身冷得发颤,可我不敢怯懦一下。 他是来杀我的,我知道。 我拂衣,重新坐在了桌案旁。 “殿下若是来寻龙玉的,自可杀了微臣打道回府了,龙玉微臣是不会给您的;若殿下深夜光临是为了探望微臣病情的,微臣一切都好,只是现在需要休息了,殿下还请先回罢。” 看着神态自若的我,岑羲迟疑了。 他没有马上动手,反凝视了我许久,直到我胸口一痛,吐出一口血来,他才幽幽开了口“芹琳香的毒一向很快,你确定还要拿着那块对你来说毫无用处的龙玉么?” 我惨白着脸将嘴里残留的血液一次吐了个干净,然后若无其事地用衣袖擦了擦嘴。 “能劳动传说中千金一截的毒香,我不觉得亏。”我看着他,嘴角往上勾。 “你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岑羲看我。 我笑着摇头,食指一指案桌角落上的一个普通的青瓷碗“仅仅是一碗治伤寒的药而已,总共就有三十一人想要在里面加点料。岑羲,我若是识时务的人,我早就该死了,哪轮得到你亲自动手?” 岑羲沉默。 天上的明月在一点一点偏斜,我脸上的神色愈发痛苦起来,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颤抖着手拿起笔在写信。 晕开了十九个字后,我终是胸口一窒,倒了下去。 余光中,岑羲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我。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我分明知道岑羲终有一天会与我刀兵相见,他终于会容不下我,可我却对他一点儿也怨恨不起来,甚至我有时候会想,若我的生命会有一个终结,那个终结是他,也挺好。 当第二日的旭阳从我书案前的窗户上徐徐升起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两个字——犯贱。 “相爷,我可以进来么?”孙沪在房门外敲了敲门。 我看着一片整洁干净的房间,应了一声“进来吧。” 孙沪是端着药碗进来的,他把药放在我床边的案几上,便走到书桌旁捧起我昨日批阅好的折子。 “咦?”孙沪疑惑“相爷昨日怎么记得将笔放在洗笔砚里了?” 心下一惊,我佯装迷糊道“许是昨日累极,梦游时扔了进去罢。” 对于我的随口敷衍,孙沪不置可否。他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直接抱着厚厚的折子,四处一点一点打量起来。 我看着他的动作,只觉得胸口里的心脏像是要从体内跳出来似的。 忽然,孙沪像是发现了什么,他皱着眉蹲下身。 “果然……” (第五十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 “果然什么?”我低下头,将自己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相爷从来不曾细心过,笔上缀着的玛瑙珠掉了也不知道。”孙沪将滚到角落里的一颗小珠子捡了起来。 我见孙沪没有起疑,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孙沪将珠子放到案上,见我脸上血色少得可怜,关心道“相爷还是以身体为重,昨日相爷特意在大夫诊断后又让御医来诊,不就是为了让皇上给您十日的养病时间么?” 我的目的是这样没错,\t我总该让自己闲一闲,好好养养我这副病恹恹的身体。 若是总动不动就晕倒,这以后可怎么办? “好吧,那我再睡会儿。” 我将药喝尽,拉过被子,倒头就睡。 对于这个样子的我,孙沪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抱着折子走了。 窗外春意渐醒,有翠鸟展翅飞过,两声“呓呓”一如铜铃清脆。 春来易受困,冬眠不愿醒。这日日年年,年年日日,若都能这般惬意自在就好了。 “主子醒了?”一角回廊里,王捷拦住正要往书房走的孙沪。 孙沪扶稳了高高隆起的奏折,回答道“可能醒了有一会儿了,方才我劝说了两句,此刻又睡下了。” 王捷沉默了下,道“御医说,主子的箭伤可能会留下病根,日后一遇阴雨天,她右臂背后的伤……” “这是相爷自己的选择。”孙沪看着王捷“当日相爷没选择即刻回京养伤,她就准备好了这种结果了。” 王捷垂下眸,眼里有冰冷的光一闪而过。 孙沪一下就捕捉到了王捷的心理变化,他向王捷走近一步,算是安慰道“顾相的手段向来狠辣,就算你在相爷身边,也未必能让结果有什么变化,你就不要多加自责了。” “我知道。”王捷淡漠地敛了神情,他看了一眼孙沪手中的折子问“主子昨日竟批阅了这么多奏折么?” 孙沪点头“相爷从来不是闲着的性子,你知道的。” “她昨天……睡得可好?” “这我哪会知道?”孙沪好笑地看着王捷“相爷让你检查府中各处守备,你可以查看全了?” 王捷抬头看向孙沪,道“你的安排,自然万全。” 孙沪点头“那就好,既然你都查看过了,相信日后是不会出什么纰漏的。”言于此,孙沪又道“一会取折子的小吏就要来了,我先去相爷的书房了。” 王捷让开道,孙沪向王捷客气一笑,便沿着回廊去书房了。 王捷目送孙沪离开,他的视线一瞬就转到了对面紧闭的卧房,脑海里不由自主就浮现出昨夜冰寒的月光。 “殿下,您……” “她没死。” “殿…殿下,您收手了?” “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卑职知错。” “进屋,把里面都收拾干净罢。” “是。” “王捷,你不要忘记了你的身份,她的生死从来与你无关。” “……是,卑职谨记。” 苦笑了下,王捷握紧手里的剑。 昨日她还说将她的性命托付给他,可转眼间,她的生死就与他无关了。 从来无关。 距离芩国京城千里之外的祁国国都汴城,顾元城最近的日子可不太好过,连日处理好在芩国耽误的政务,他换了件衣服急急忙忙就坐轿往宫里去。 寝宫里,皇后娘娘焦急地等待着御医的诊断结果,听太监来报,说是顾相来了,皇后立刻道“快让顾相进来。” 太监不敢耽搁,急忙就下去去请顾元城。 顾元城进来时,皇后如见救星般几步上前拦住了顾元城的行礼。 “顾卿家,你快来看看皇上。” 顾元城安抚皇后“娘娘,您先不要着急。微臣保证,皇上是不会有事的。” 一见到顾元城,皇后就如同见到了主心骨般,现在听顾元城这样向她保证,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挥手命众人让开。 顾元城见此,直入后室去见祁帝。 “陛下的病情如何?”顾元城轻声问太医。 一群太医纷纷让开,最里面的老太医收回手,对那群太医道“你们先退下吧。” 太医们低头应了声“是”,一个挨着一个,即刻离开了后室。 “丞相大人。”老太医给顾元城行礼。 顾元城皱眉“陛下为何会突然晕厥?” 老太医回禀道“陛下体内积攒多年的蛊毒发作了。” “梅严说,陛下至少十年之内不会发作的。”顾元城不敢相信。 老太医如实道“梅大人虽然在三年前用汇阳针法暂时止住了陛下体内的蛊毒,可毕竟时过境迁,再加上陛下自登基以来,勤勉不待,日夜操劳,身体一日日亏损,这蛊毒便有了可趁之机。” “你……所言非虚?”顾元城震惊地看向老太医。 “非虚。” 顾元城微抬头闭了闭眼睛。 “陛下现在情况如何?” “下官可暂且用药控制此次蛊毒的发作,但若是下次陛下的蛊毒再发作的话,大人还是让陛下急招梅大人回宫吧。” 太医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挥挥手,顾元城道“你先下去煎药吧,记住,此事决不可泄露出去。” 太医俯首“下官明白。” 老太医走了,顾元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眼中神色变换无数,最终他只是淡然地走了出去。 “顾卿家,陛下怎么样了?”皇后见顾元城从后室出来,立马上前寻问。 “一切安好,陛下只是近日太累,膳食又不规律,故而昏倒,娘娘不必太过担心。”顾元城回答道。 皇后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血色也恢复了些。 “如此,本宫也就放心了。”她道“陛下就是这样,自己的身体从来不顾念着,本宫日后定要时时督促陛下,万不可再发生今日的事了。” 顾元城拱手道“娘娘心系陛下,我等臣子却是惭愧了。” 皇后摆手“你们毕竟是臣下,哪能事事想到?” 顾元城道“娘娘,陛下身体牵扯万民福祉,现下皇上正在休养,微臣公务缠身,还请娘娘能多加关照,其余无关之人就不要打扰陛下休息了。” 皇后理解,点头道“卿家是大祁脊柱,若有急事,现在去忙就可,本宫会照看好这里的。” 顾元城俯首“微臣告退。” 言罢,他向皇后又行一礼,便退出了寝宫。 寝宫外有不少宫女太监走过,其中有不少人一直频繁地往寝宫内瞧,这些人见顾元城走了出来,纷纷避开三尺,没一个人敢当着顾元城的面打量他的,不过也有个别胆大的在顾元城走远后,偷偷瞄他的背影。 “宜辰,解决了。” 顾元城眉头都未动一下,直接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话,可这句话说下去,那几个宫人的性命也算从此休矣。 “娘娘,娘娘,小李子……小李子他死了……” 华丽的宫殿里,一个宫女的模样的人慌乱地跑到一位娇艳柔媚的宫装女子身前,“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女子眉头一蹙,问“他是如何死的?” “娘娘让他探探皇后娘娘那儿的消息,他却没谱,硬是多看了一眼顾相大人,所以就…就……” 女子脸上的表情一松,了然道“皇上登基时就颁布过谕旨,皇宫上下如有对顾相不敬之人,一律由顾相处死,绝不容情。他既然犯了宫中大忌,这个结局也怨不得旁人。” 宫女心里一凉,结结巴巴开口“可…可……陛下的身体……” “他没事。”女子眉目间透出冷漠疏离“顾相既然还记得处理一个小太监,陛下自然是无事的。” 宫女抬头看了一眼女子,在接触到女子的眼神后,她立马颤抖着身体低下了头。 女子轻蔑地冷笑起来,她微偏头,将那双如水般媚意无双的眸子转向了窗外孤零零的高悬寒月。 “顾元城,你能救得了他几时?” 寒月无声。 顾府内,顾元城正临窗处理公务,有人轻轻推开了他的房门。 “有什么事么?”顾元城未抬头。 “怎么,你回来不拜见为父,为父来看你倒不行了么?”来人只披了一件外衣,在初春的寒意里显得那么单薄。 顾元城停下手里的毛笔,笑了下,遂沾了沾墨,又接着写了起来。 顾行德深吸了口气,他皱眉盯着顾元城。语气里没有怒意,反显不少的无奈“小城,你母亲想见你。” “她可以随时来这里,我今晚不会休息。”顾元城说得轻描淡写。 “你明知道你母亲她行动不便……” “那便不要见面。”顾元城冷冷打断顾行德的话。 顾行德几步走到顾元城面前,他一把拂开顾元城正在批阅的奏折,怒道“顾元城,她是你的生身母亲!” 顾元城没有说话,他只神色淡淡地弯腰将折子捡了起来。 “那件事怨不得她,她也为此付出代价了,不是么?你为什么一定要一直抓住这件事不放?”顾行德见顾元城这样,终于忍不住质问起来。 面对他的质问,顾元城嘲讽反问“伯牙之琴已断,如何重弹?广陵之曲已绝,如何再闻?山盟之镜已碎,如何复原?” “你什么意思?”顾行德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故人既逝,父亲哪一天能让孩儿再见故人一面,孩儿自会亲身前往母亲处告罪。”顾元城眸色幽深地看向顾行德“否然,父亲还是把关心孩儿的精力都放到母亲身上吧。” “你……你这是大逆不道!” 顾元城笑了“那便就如父亲所言。” 顾行德被顾元城噎得说不出话,他瞪着顾元城半晌,最终还是甩袖离开。 顾元城收回目光,半点没因顾行德的到来而受到影响,执着笔重新批起奏折。 夜在继续,他的路也在继续。 (第五十一章)镜花水月虚拈花(一) 十年前,祁国,冬。 这一年,我开始从最黑暗的深渊里往上爬。 下人说,十三叔醒了过来,我放下一直摆弄的玉箫,急急忙忙就往十三叔的院子赶。 刚进卧房,就见一身青衣的十三叔倚靠在床头,他的脸苍白得几乎要融化在窗外白朦朦的天空里,那瘦削的身体由一层薄被盖着,若不细看,我甚至就要以为那里面是一具如柴的森森白骨。 十三叔自从幼时落水后,身体一直留着病根,这几日病情尤其严重。 好几次我都从梦里惊醒,醒来后我就冲到十三叔的房里待着,有时他会醒过来教我弹琴,有时他病着睁不开眼,但我看着他起起伏伏的胸口,我的心就会安定下来。 没人知道我有多害怕十三叔会离开我,就连十三叔也不知道。 十三叔见我来,他展眉轻笑了笑,命下人给我端上热茶。 “你这样粘着我,日后若我走了,你可要怎么办呢?”十三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我。 我默默攥紧手里的茶杯,眼中分明透着慌张,可说出的话却是十分镇定“你不会走的。” 十三叔闻言笑了起来,他道“小城,弹首曲子给我听罢。” 我应了一声,起身打算回屋抱自己的琴来。 “你去哪?” “去拿琴。” 十三叔指着琴案上的古琴道“就用它,可以么?” “可是……”我迟疑了“它是您最爱护的东西了,我…我怕弄坏了它。” “一把琴而已,你现在已经有资格弹它了。”十三叔笑道“从今以后,它是你的。” 我先是一愣,接着心里的寒意便一点一点蔓延开来。我还没来得及为十三叔将这把绝世名琴给我感到巨大的喜悦,悲凉的心酸痛苦就先一步占据了我的整颗心脏。 “十三叔,你……” 十三叔抬手阻止我的话,他的神情变得很严肃,连说出的话都带来了几分不容质疑的威势。 “弹”。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即沉默地坐到琴案后。 当指尖触碰到琴弦时,我的心镇定了不少,可越是到我快要静下心来的时候,我的脑中就不可制止地闪过无数的事,有关于家族的,有关于命运的,最主要的还是十三叔的病情。 琴谱是早就烂熟于心的,指法也早已炉火纯青,我知道我不会弹错,可我当我弹完最后一根音韵的时候,我还是感受到了十三叔的失望。 收了手,我坐在琴案后没敢动。 “小城,你觉得‘美貌’是什么?”安静了许久,十三叔开了口。 我低头回答道“姿若皎月,颜如娥女。” “那‘美貌’对于男子而言,又是什么?” 我顿了一下,两只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头。我偏开了头,厌恶道“累赘,恶心的累赘。” 听到我的回答,十三叔长长叹息了一声。 “自小到今,这个总是你的心结。” 被戳到痛处,心中积攒多年的怨愤忽然就要爆发了出来,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讲出的话还是带了明显的嫌恶和愤怒。 “十三叔您难道不是因为这个,才一怒之下辞去官位,发誓永不做官的么?若不是世人的龌龊心思,您今天就不会因为没有价值,而住在这个偏僻荒败的小院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本就该是您的,祖父该看的,也是您的眼色。” 十三叔静静听完我的质问,他没立刻反驳我的话,也没有因为我的话感到难堪和愤怒,他只是将目光放到了窗外飘落落的雪花上。 我看不清十三叔眼中的神情,也看不懂,就像雪花在下,可它却不能懂人世间的悲哀一样。 “你可想做一名琴师,春弹花,冬弹雪,一世逍遥?”十三叔突然转过头来问我。 我盯着沉寂在眼前的绝世之琴,良久我道“我想。” 十三叔沉默了,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摆摆手让我离开。 我不敢打扰十三叔休息,对着十三叔行了一礼,随后便退了出去。 这一退,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 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是夏夜,暴雨的夏夜。 一个人浑身湿透地推开了我的房门,我被惊醒,借着微弱的烛光我才勉强看清了来人。 “十三叔?” “嘘。”十三叔示意我禁声,他靠近我,一只手就把我抱进怀里“小城,无论今晚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的话,别刻意去忘记。” 我正睡得迷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我担心十三叔会吃不消我的重量,想挣扎着下来的时候,我的手背忽然就碰到了十三叔另一只手里冰凉刺骨的剑柄。 “叔……” 十三叔没说话,他拿过一件薄被盖在我身上,踢开门就冲进了大雨里。 十三叔抱着我一路跑,他神情严峻,似乎在担心什么人会追上来。 哗哗大雨落满眼眶,我擦了擦眼睛。 “十三,你想带着我儿去哪?” 踢开最后一道门,门外黑漆漆一片人影堵在了门口,一道闪电划破黑夜,无数刀剑的寒光顿时在雨幕里闪现。 “游玩。”十三叔淡淡回答。 “胡说!” 那开口的人走近,我也终于看清了来人的相貌。 “娘亲?”我惊愕。 崔秀听到我这声惊喊,她先是僵了下身形,可很快她就恢复了原样。 她根本没看我,从小就如此。 “他是陛下要的人,你不能带走。” 十三叔冷笑“你可想过,他是你怀胎十月的亲骨肉?” 崔秀面无表情,就好像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儿子“皇命大于天,他是我们恭亲国公府的世子,宫中十年质子是他逃不开的宿命。” “质子?”十三叔的眸色充斥了怒意“小城只有五岁,祁帝许了你们什么赏赐,你们要把小城送给祁帝玩乐?” “这也是公公的意思。”崔秀自知理亏,搬出国公爷道“公公允你教他那些没用的玩意儿,为的就是能为国公府再添一块瓦,你清楚。” 我紧紧抓住身上湿漉漉的薄毯,整个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我想大口地呼吸来缓解我现在胸口里的窒息,可一种想要吞噬我的绝望以一种我无力抗拒的力量铺天盖地涌向我,我只能睁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我称之为“娘亲”的人,没有半句话可说。 如果我在这一刻有选择的权利,我选择死。 一直小心翼翼,一直极力讨好,原来无论我怎么做,我都只是一个玩物,一个供君王玩乐,供国公府荣华富贵的玩物。 一个可怜的笑话。 “国公府的长远想要用这种方式实现,根本就不可能。”十三叔紧紧皱起眉头“我早就劝说过父亲,可你们都太贪婪了。” 崔秀不想听十三叔废话,她喝问道“人,你给还是不给?” 我一下抓紧了十三叔的前襟,十三叔感受到我的恐惧,他低下头来看我,那双明澈睿智的眸子里隐隐闪过期许。 十三叔没再说话,他抬剑,我还没来得及害怕,已有数十人倒在了血泊里,地面的积水将血色铺展开来,不一会儿就汇成了一大片。 十三叔停剑的时候,国公府后门前已是陈尸满地,唯有崔秀一人站在散落的尸体中间,雨水冲开她精致的妆容,夜色之下一片模糊。 “我不愿起什么争斗,可你们就因此忘记了我本来的手段,未免太过愚蠢。”十三叔冷冷望着狼狈的崔秀,那张一直苍白瘦弱的脸上竟有了一种别样的神采,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真正的十三叔拥有的威严气度。 崔秀看着这样的十三叔,一直被她埋藏的恐惧就这么赤裸裸地被挖了出来,她一手指着十三叔声嘶力竭地大喊“公公说得对,我就知道,你一直觊觎国公的位子,你一直想要取代公公,取代我夫君的地位!” 一声马蹄嘶鸣,夜幕里突然闯进来一辆马车,马车在我们面前停下来,十三叔没再看像是要疯了般的崔秀,几步将我抱进了马车里。 “岐山的风光一向很好,你可以在那多待几年。”十三叔摸了摸我的头,慈爱般看着我。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今晚发生太多的事,我现在除了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 但我相信,十三叔能看懂我的意思。 “人生终有许多悲欢离合……”说到这儿,十三叔拉开我的手,他温和地笑看着我“小城,本想待你再大些,就把我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你,可他们无论如何都容不下我,也容不下你。男儿当自立自强,往后便是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也要约束好自己,不可白费你这身过人的天赋。” “不……”我张大眼睛,喉咙里沙哑得难受,我想要伸手拉住十三叔,可十三叔已决绝回身。 马车飞速地奔跑起来,我被马车飞奔的劲道使劲往后一摔,疼痛从背部一直传到大脑,我爬起来冲到车门处,车帘开开合合中,我看到十三叔举起剑横空一划,顿时一片血珠溅起,迷迷蒙蒙交织成了最刻骨的记忆。 (第五十二章)镜花水月虚拈花(二) “咳咳!”“咳咳!”“咳咳!” 艰难地吞进一口温热的苦药,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这药虽苦,见效却很快,来,再喝一口。” 一个低沉地男音在我耳畔响起,我茫然地寻着声音看去。 男子见我看他,和蔼地笑了笑,他将药勺递到我嘴边,示意我把它喝下去。 “你……”才说了一个字,夏夜雨幕里的刀光剑影,电闪雷鸣蓦地清晰起来,我呆愣地看着男子,忽然将他用力往后一推,自己整个人从床上滚了下来。 还没待男子说什么,我已爬起来冲向了门外。 山间的小路并不好走,又是刚下过雨,一路的泥泞,一路的摔倒爬起,我疯了般往山下跑。 我要去见十三叔,我要他告诉我所有的真相,我要看见他好好地活在我面前。 当我再一次摔倒在泥坑里的时候,那名男子终于追了上来。他挡在我的前面,脸上也没了刚开始的笑容。 “你让开!”我凶狠地瞪着他,两只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你上赶着要葬送自己,我不会拦着你。”男子冷淡地看着我“可有一样东西,我得给你。” 说完,男子将一个玉质的小盒子递到了我眼前。 “这是你的十三叔一直寄放在我这儿的,他曾嘱咐我,定要将此物交给他期许的人。” 我死死盯住眼前的玉盒,两只手越握越紧,可最终,我松开了手。 我没有去接玉盒,我知道,我还没有资格。 男子看着我,摇头叹息了声。他将玉盒塞进了我的手里,便负着手往山上去了。 “人生多少悲欢事,哪能次次到心头?” 我愣愣地看着手心里的温润,无数哀怒一瞬涌上心头,我不知道我该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去做什么,我只是觉得绝望,窒息的绝望。 山里的风总是比汴城要冷上许多,‘沙沙’的树叶摩挲声在此时显得那么静,静到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转身,拖着麻木僵硬的身体往山上走。 那男子一直在门口等我,见我来,他的眼里明显多了几分赞赏。 他没等我走近便进了屋子,我抱着玉盒快步跟了上去。 “我名唤敬无,你日后称我为敬先生就可。”敬无立在我身前,神色郑重。 我抬头望他,敬无静静回望着我。 “先生。”我跪下。 敬无伸手将我扶了起来,他道“日后你就好好跟着我读书吧,其余心思都暂且放下。” “还有,你的十三叔现在什么事也没有,放心。” 我惊愕地看向他,敬无轻轻一笑,一如明月惊现。 山中岁月不知年,我一直埋头于读书,浑浑噩噩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这一天,山里来了一个客人。 是名少年。 满面憔悴,满身鲜血。 他是来拜师的,同时,也是来寻我。 他比我年长了几岁,个头比我高,身量却比我小了不少,看样子好像有病在身。他怀里抱着一个东西,被黑布蒙着,看不清模样,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琴?”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轻轻一点头,一手拉住黑布的一端,稍稍一动,黑布就落到了地上。 “是姑息琴,顾元城。” 我呆呆望着那把精美繁复的古琴,脑中一片空白。 “顾丞相走的时候,嘱咐我一定要把这把琴送到你手上。” “顾…顾…丞相……” 少年看我,奇怪道“敬先生没同你说么?顾丞相在大半年前就重新任职了。” 我一下就把目光转到了敬无身上,敬无没看我,只对少年道“小代,你先把琴放到小城的房里吧,他的住处就在前面转角的第二间。” 李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敬无,点点头,抱着琴出去了。 “先生,您如果要说,请全部说个清楚。”我强忍住眼泪,撇开头。 敬无轻轻叹息,他负手站到了窗前。 “你的十三叔……” “他是我的挚友,亦是同窗,更是在同一年考中榜眼探花的同僚。” 我抿唇看他,却见天际的霞光散落到他的身上,层层孤寂离殇。 “后来,我辞官归隐,他拜官尚书。” “虽然朝堂江湖两相隔,我们却总会相聚游历,或讨论国家大事,或评论诗词歌赋。” “小城,在我辞官归隐那一天我就告诫过你的十三叔的,我跟他说过,现下陛下已至暮年,朝中局势必有一番动荡,朱王李归荒淫无道,残暴不仁,可他却握有禁卫军的军权,不久必将造反,际时一定不会放过支持太子的他,不如就此随我归隐岐山,也算自在清闲。” “可他不同意。” “我知道他不会同意我说的话,我也知道我说服不了他。他的心中装着恭亲国公府,装着陛下,装着祁国万千百姓,就是没有装下他自己。” “可是,朱王已是当今……”我欲言又止。 “小城,你要知道,一个王朝的覆灭与否,光靠一个人是根本不够的。”敬无转过身来看我“就算是你十三叔那样千年难遇的奇才。” “何况,”敬无苦笑“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从他考中进士到先帝驾崩,中间只隔了短短两年的时间。”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两年?两年足够干什么?两年内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已是极为不易的事了,更逞论想要肃清当今陛下的党羽? “你的十三叔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把那个玉盒留给了你。” 我抬手轻触了下一直被我放在心口的玉盒,眼中既错愕又心惊。 “原来……” 原来十三叔早料到了一切,他只是没料到我的亲生母亲会那么冷血。 看到我的样子,敬无随即就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他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后来在新皇登基的时候选择辞官,不是因为新皇在百官面前羞辱他,让他觉得难堪,他只是想要趁机将玉盒交给我,顺便打消新皇对他的怀疑,如此他才能为以后的事情做好准备。” “他那样的人,谁能羞辱的了呢?” “只是没想到……”敬无嘲讽地笑了起来“这国公府的人,没有一个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人不说,甚至还接受了新皇的密令,日夜监视他,偷偷在他的药里放进慢性剧毒。” “你胡说,这不可能!”我没办法相信这一切,我不相信祖父会给自己的儿子下药,我不相信父亲会默许自己的亲生弟弟一口一口吞进那致命的毒药“我……” 先前雨夜里的一幕幕又忽然浮现心头,十三叔带血的长剑,母亲冰冷的眼神,家仆们堆积如山的白骨,漫天瓢泼的大雨…… 为了各自的利益,亲人不可以出卖么? 他们可以。 敬无知道这一切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也太过难以接受,但这是他未来可能会选择的路,一时的仁慈只会害了他。 “小城,玉盒里不只是装了一样东西,你该打开看一看的。”敬无轻叹一声“你的十三叔最是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有过人的天资,可以继续他未完成的心愿,而是你一直自卑怯懦,甚至极度厌恶你自己,可你却喜爱听他抚琴,他能看到你眼里最纯粹的光,他想要你改变自己的想法,不因国公府,不因世俗而一直痛苦下去。” 他一直无法忘记那一天十三来找他,满眼都是往常未曾见过的笑意。 十三对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聪明得紧,眼睛也漂亮,就像是有星光落在了里面。他想照看这个孩子长大,看看他以后的路会怎样,若是也同他一样荆棘遍布,那就由他替他流血,替他铲除个干净。 他说,他自己注定这一生没有欢喜可言,可他希望这个孩子能欢欢喜喜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心仿佛在一点一点滴着血,敬无无力再回想从前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他背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出去罢,该如何决定,你自己选择。” 我木然地挪动我僵硬的身体,颤抖着手推开了房门,“吱呀”的房门声在寂静中格外的刺耳,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回神,这时,屋外漫无边际的夜幕下,点点碎碎的星光忽地就闯入了眼帘。 原来,是天黑了呀。 泪水陡然从双颊滑落,我蹲下身,终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从今天起,再不会有人会耐心地教我弹琴,再不会有人会在寒凉的半夜为我拉被子,再不会有人愿意背负起我所有的欢喜忧乐。 “不要哭了。”李代站在我身前安慰我,“你这样,丞相会担心的……” 脑中一根弦被瞬间拉紧,我用劲咬住自己的手背,强迫自己不要再发出哭泣的声音。 我不能,我绝不可以,让十三叔走都走得不安宁。 “你不要这样!”看到我的动作,李代一惊,他立马过来拉我“快松口,快松口啊。” 因为是突然止住哭泣,我全身都在不住地抽筋,脸色也变得青灰惨白。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可最终我还是因为虚脱被李代拉了开来。 “发什么疯?你现在这个样子,除了我,谁还会可怜你?” (第五十三章)镜花水月虚拈花(三) “谁要你可怜?谁要你可怜!”我冲他大喊,声嘶力竭“你们这群人有什么资格来可怜我?有什么资格来在这里假装仁慈!” 李代面对我的质问,他既没反驳我,也没有发怒。可他这样平静,只会让我觉得更加刺眼,极度的刺眼! “十三叔就是被你们这群人害死的!皇权富贵就那么重要么?地位利益就那么重要么?为什么你们的眼里就只有这些冰冷冷的东西,便是流着相同血液的亲人也容不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悲切地怒吼。 “因为这是命。”李代将我从地上拉起,他平静地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顾元城,这是命。” 我僵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顾丞相如此,敬先生如此,你如此,我亦如此。” “想要改变自己的命,是要付出代价的。顾丞相一直对我这么说,我也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顾元城,好好爱惜你自己,若是这个世上没人再爱你,那就请你爱自己。”李代弯腰替我将袍子上的灰尘拍掉。 我随他拍,脸上却露出凄然的笑“是啊,我再没一个亲人了……” 转眼间,一切就如同镜花水月,顷刻消逝。 李代停住动作,过了会儿,他低声道“我做你的大哥吧。” 我冷冷看着他,眼里全是嘲讽。 “我知道顾丞相将一半虎符给了你,皇祖父临逝前都告诉我了,他也将另一半虎符给了我。”李代拍干净我身上的灰就站直了身体,不过他没有直接看我,反倒有些无措的感觉“我不是因为这样想要拉拢你,我只是……我只是……” 我抿唇,脸上冰寒一片。 “小城,我也没有亲人。”李代鼓足勇气看向我“你有一个疼爱你的十三叔,可我什么都没有。” “从我出生起,我的娘亲就难产而死。我没有朋友,父皇也不喜我,偌大的宫殿,我从来都是独自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读书,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发呆……” “你如果想要一个亲人……”李代别开眼,声音里带着颤抖,也带着渴求“我们就做兄弟罢。” 沉默,我只是沉默。 过了很久李代都没有听到我的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对我笑了笑,转身逃也似的狼狈地走了。 我抬头望满空的星辰,眼眶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星光。 “十三叔,我自己选择的路……” 是死。 当山里的鸟鸣声自密密林间响起时,我就站在了岐山最高的木松岩上,岩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悬崖中间除了冷瑟瑟的山风,什么都没有。 一如我短暂苍白的生命。 闭上眼,感受着彻骨的寒风,我缓缓向下倒去。 “顾元城!”一声惊呼,一只手死死抓住了我的手。 “你为什么总要来碍我的眼!”我厌恶地望着那个抓住我的人,满心的愤怒只觉得无处发泄。 李代对我笑了笑,咬紧牙用力将我拉了上来。 “咳咳咳。” 李代背过身去,用袖子捂住了嘴。 我本不想管他,但余光见到那一抹血色时,我还是没办法装作视而不见。 “你怎么了?”我不自在地问。 李代用手将有血迹的地方遮了起来,没事人的模样,淡笑道“皇祖父逝世后,父皇没有找到虎符,大发雷霆。珍妃告密说,皇祖父曾在寝宫里秘密见过我一面,虎符定然是给了我。父皇将信将疑,毕竟我在宫里不受宠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但父皇并没有放过我,他命我将含着蛊毒的八宝珍馐汤喝尽,否然就即刻斩首处死。” “我喝了。” 我眼里有惊愕闪过,李代看到我的神情,他将我趁着夜色放到他房间的一半虎符递还给了我。 “我也想过死,可我不想死在他的手上,不想死在我一辈子都没踏出过的皇宫里。” 我抬头看李代眼里的神情,可我只看到了温温浅浅的眸光,没有仇恨,也没有自怨自艾。 我忽然觉得他的神情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就算是隔着茫茫夜色,我也能猜到他是谁。 “十三叔是你的……”我惊然。 “他是我的老师。”李代看我。 我了然“是十三叔让你关照我的?” 李代摇头“是,也不是。” 我瞪他。 李代笑了下“老师是说了让我同你相处相处,但他并没有要求我一定要照顾你。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我想有你这样一个亲人。” “你不怕我以后会背叛你么?”我盯着他的眼“我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李代轻轻摇了摇头“老师说,人是会变的。无论当初这个人是怎样的天真纯粹,他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点点改变自己,可拥有坚定信念的人,哪怕岁月再如何沧桑,他也会记得自己最开始的模样。” 我垂下眼去,默默地看着不远处的悬崖。 “我没有什么信念。”从来没有。 “你才多大?”李代好笑。 我撇了他一眼,心里不服道:你自己又多大? “我们回去吧,敬先生会着急的。”李代道。 我没应和他。 李代也不在意,他自己转身就往回走。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悬崖,沉默了会,最终还是跟在了李代后面。 李代见我跟来,他没嘲笑我,反而刻意放慢了速度等我。 夜晚,我们因擅自离开,被敬先生罚跪在孔老夫子画像前思过。 袅袅的香烟自案前飘起,我盯着眼前那柱香发呆,李代也在看着那香,不过他倒是没有和我一样放空。 他一直在想着什么事,他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我答应你,定会祝你登上皇位,你就不要这么一副愁死人不偿命的样子了。”我开口。 李代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愣一下,随后笑了起来。 “我不要你帮我登上皇位。” 我不解“为什么?” “皇位是我的事,我会自己解决,如果可以,我想你答应我另一件事。”李代看我。 “什么事?” “保我大祁千年不衰,百姓安居乐业。” 我惊地跳了起来。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再说,我为什么要为你的大祁搭上一辈子?” “是我们的大祁。”李代的眼里透出肃穆“顾元城,是我们的大祁,是我们祁国百姓的大祁。” 看着如此认真的李代,我竟无话可反驳。 静默了许久,我讷讷道“好人从来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李代听了我说的话,他站起身,上前一把撕下了孔夫子的画像,拿过案上供着的笔砚,然后把它们全部放到了地上。 李代蹲下身,当着我的面提笔就写了几行字。 我好奇李代在写什么,就凑过去看了一眼。 “吾名李代,天证为皇,今在此立誓,凡吾及吾之后人,皆无权对顾元城及其后人亲属门生罚降贬谪,杀斩砍断,若违此誓,永不为人。”李代将所写内容读给我听。 我直接愣在了当场。 李代将这张画像卷起来放到我的手上“若是你将它弄丢了,你就再来问我要,我还给你一样的画。” “你…你才是个疯子!你就不怕我日后的势力坐大,把持朝政,让你变成一个傀儡?”我只觉得手里的画烫手得不行。 李代轻笑“皇位你要,我可以直接给你。” 我愣愣瞪着他,见他根本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想了想,我道“就算你日后后悔了,我也不会给你机会的。” “当然。”李代笑道。 这下换我眉头深锁了,说真的,李代可谓直接打破了我对这些帝王贵胄的认知,他明明是那种很温和很规矩的人,可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像是一个叛逆者一样,背叛着一个君王固有的传统。 我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十三叔最让人不可及的地方了,他好像总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做到其他人根本无法做到的事。 他塑造了一个完美的君王,也塑造了一个为他铺路的我,哪怕他其实给了我们可以走的另一条路。 “我答应你,两件事我都答应你。”我睁开眼道。 李代并没有太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了我最终的选择。他由跪改坐,然后拍了拍他身边的位子,示意我也坐过去。 我迟疑了下,还是坐在了他的身边。 李代道“以你的岁数,你肯定没见过老师曾经叱咤朝堂时的场景吧?” 我沉默了。 别说是叱咤朝堂了,我几乎就没见过十三叔除了微笑和淡然,他还有什么其他的表情。在国公府,好像谁都可以不把十三叔当回事,但如今想来,他们其实又有谁敢招惹十三叔的呢? 李代看了看我,道“这么对你说吧,你的十三叔是我见过最惊才艳艳的人。他考中探花的那年,皇祖父对我说,汴城纵横三十二条道上全部挤满了想要一睹老师风采的人。” “真的?”我惊讶。 “真的。”李代道。 听李代这么肯定的回答,我忽然就想起了十三叔送我离开时要我记在心里的话。 还记得那是一个桃花灼灼的清晨,十三叔一曲抚尽,他突然对着昏昏欲睡的我说,人间虽有许多不值得,然若能有一二件是自己愿意倾尽所有的,那就不要再计较什么值得与否了。 “十三叔……是…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望日之时,油尽灯枯。” (第五十四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四) 在今天之前,如果谁跟我说,我日后的某一天会因为见到一个人而差点被水噎死,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迅速又灌进两口水,我弯下腰咳了好几下才勉强平静下来。 “你们,你们主仆的手段也太低劣了点吧?”我恨声道。 “实在抱歉。”陈夷抱拳“是在下无礼了。” 有时候我还真不明白,顾元城那种斤斤计较,不可一世的家伙是怎么培养出这么个彬彬有礼的手下的。 真是……真是想发火都没地方可发。 “怎么就你来了?顾元城呢?”我放下茶杯问。 陈夷很是恭敬地回答我“沈相您府中的守备太过森严,我家少爷说不想太张扬,所以就派了我来给您带个消息。” 不想太张扬? 我抽了抽嘴角。 我看是不想变成过街老鼠吧。 “说吧,什么消息?”我翻了翻手边的书册,道。 陈夷道“我家少爷说,今晚酉时,他想和您在月淮河上天醉画舫里小酌一杯,请您一定要赏光。” 天醉画舫? “那可是个风流烟花之地,你家少爷确定是说的那儿么?”我有些怀疑。 要说起这个月淮河上的天醉画舫,有点身份的,怕是没有哪个人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在我还是皇上幕僚的时候,我可是偷偷去过了不少次,为此,我差点连下顿饭的着落都没了。 顾元城竟然会选择那儿?看来只要是个男人,都扛不住美酒佳人的诱惑啊。 “就是那儿。”陈夷肯定。 “好吧。”我合上书册“你去告诉你家少爷,若他肯请客,本相必然到席。” 陈夷点点头,道“在下先告辞了。” 他说完,我刚侧下头,陈夷就不见了。 这速度,是赶着干什么去?本来还想让他顺便送个东西给顾元城的,既然他走得这么快,那我只能晚上再带给他了。 悻悻放下手里刚刚拿的东西,我又拿起方才的书册翻了起来。 晚间十分,我随便找了点借口支开孙沪和王捷,独自一人来到了月淮江畔。 远远看去,就见无数灯光闪烁,映衬着霭霭暮色连同丝带般长长的江水,一片迷离,一片耀眼。 水上丝竹绕江畔,画舫歌姬巧迷人。 问君来此几多愁,半是求醉半求岸。 在这一番繁华喧嚣下,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抹立在江畔的素素白衣。 他没在画舫里等我。 “很准时。”顾元城像是称赞般点了一下头。 我呸! 我面上扬起笑意“顾相有约,怎敢来迟?” 顾元城也笑着望着我,他一指处在他身后的小舟“沈相可有胆与我共乘此舟?” 我暗地下瞟了一下那个仅够两人乘坐的小舟,心里不免打鼓起来。 这个顾元城,他想耍什么幺蛾子? 我耸耸肩,面上一片平静“我不会摇船,顾相若是会的话,我自然是乐意和顾相一块儿的。” 顾元城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我昨天才学了摇船,想必从这儿到画舫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我表现出很放心的模样“顾相天资聪颖,我绝对相信顾相的本事。” 顾元城挑眉“那就请沈相上去吧。” 我呵呵地笑,脚下却像是有千斤重般,愣是动不了。 顾元城见我不动,他也不催我,很有耐心地站在小舟旁等我。 这货不是认真的吧? 心下一凛,我觉得我脸上的笑就快要挂不住了。 “我记得天醉画舫上有一种她们家秘制的酒酿,此酒甘醇润喉,冰凉如霜,却一杯即醉,不知顾相可知晓这酒叫什么名字么?”我将双手拢进袖子里,边闲谈边走近顾元城。 顾元城还真认真想了想,不过待我到了他眼前,他也没想出美酒的名字。他疑惑地对我摇了摇头“平日里甚少饮酒,倒让沈相笑话了。” 我抬眼看他,嘴角向上勾了勾。在和他错身上舟时,我轻声在他耳旁道“这酒名为‘尸沉’。” 瞳孔一缩,顾元城敛上眼帘笑了。 他在我上舟后跟着跳上了小舟,动静很大,水花四溅,我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差点被他震下舟去。 “你……”我立刻回身怒瞪他。 “沈相当心了,小舟狭窄,稍有不甚就会掉下去的。”顾元城满脸都是关切的模样。 我眼里的冷光直接逼上了顾元城,面上却是假笑道“多谢顾相提醒了。” 顾元城心中得意,面上波澜不惊,大气摆手“哪里,沈相客气了。” “顾相。”我咬牙切齿“您该摇船了。” 顾元城好像才想起来他要干什么一样,立刻拿过船桨。 船桨伸进水里,冰凉的江水从船桨下端流过,夜色之下,深不见底。 “哎呀!”才划了几下,小舟离岸还没多远,顾元城就惊叫了起来。 时间太短,我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凭着我对顾元城多年的了解,我还是迅速挨近了他,一把匕首从我袖中露出一角,紧紧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就在这时,我方才所坐的位子上已有数把刀剑从舟底刺出,风月灯光下,森寒摄人。 “今个儿月黑,可那楼船的灯笼亮得很呀。”我皮笑肉不笑地贴近顾元城“顾相这样做,难道是看不起我?亦或……”目光一冷“顾相已经准备好要与我大芩一战了么?” 顾元城无辜地摊手“那不是我的人呀。” 他的话音刚落下,我一瞬间就发现黑幕有里几只墨箭悄无声息从我的右后方急速飞射了过来,我立刻收回匕首,整个人从顾元城身侧翻过,直接将顾元城往前一推,顾元城就变成了我的挡箭牌。 顾元城没想到我会这么不客气,脸色一黑,抡起手里的船桨就将那些暗箭全部挡了下来。 “顾相果然武艺高强。”我见顾元城的脸色不好,想着人家怎么也为我挡箭了,便夸了句。 顾元城阴恻恻地看向我,我盯住他的动作,眼见顾元城就要撕破脸皮跟我动起手来,突然,他的眼神往我身后一动。 不妙。 我几乎就在同一刻回身,袖中匕首划出,扬手一掷,一个黑影顿时掉进了冰冷的月淮江水中。 “看来要取顾相性命的人不少呀?”我眯眼看着眼前不知道从哪冒出来黑衣人,缓缓拉出了腰间藏着的软剑。 顾元城瞥了我一眼,冷笑道“这么多人,怕是也有不少想要沈相项上人头的吧?” 好吧,我闭嘴。 大片的黑衣人向我们攻来的时候,我不禁在想,要杀他的人肯定比我多,我是该帮着他们呢?还是一并解决呢? 不过显然我是想多了。 因为顾元城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默契地对视一眼,我出剑,他舞浆,我俩硬是在黑不溜秋的夜色下将刺杀对方的人一一辨识出来,再一一给解决了。 当最后一个黑衣人在我们手中呜呼哀哉的时候,我望着浮尸满江的月淮,脸色平静道“顾元城,你杀了几个人?” 顾元城将手里染血的船桨随手一扔,淡淡道“你关心这个,不觉得可笑么?” 我垂下目光,低声开口“四十三。顾元城,有四十三个杀手被派来取你的性命。四十三个……” “呵。”顾元城不屑“只是刺杀而已,大大小小经历得还少么?” 我将软剑也扔进了江水里,就好像能扔掉我心中那最后一点不甘一样。 我道“你来芩国,所谓何事?” 顾元城看了看不远处的辉煌灯火,拂了下衣袖,开口“有一件事,我追查到了这儿。” “江南的事么?”我了然。 “有关。”顾元城道。 我沉默了会儿。 “宴席已备好,沈相不防边享受边慢慢考虑?”顾元城望着远处缓缓向这边驶过来的小船,开口道。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陈夷正摇着一条小船往我们这里来,闪烁水光映衬着陈夷那张姣好的容颜,我忽然就觉得这个小子顺眼了起来。 “少爷,沈相,请上船。”陈夷对我们行礼。 不待顾元城说话,我立刻就跳上了船。 说实话,这小舟本来就被刺出了不少个洞,方才我和顾元城还靠着这么个破舟和敌人大战了一场,若不是陈夷及时出现,我恐怕就要和顾元城同赴黄泉了。 不管怎么样,我是一刻也不想在待在那里了。 见我如此,陈夷自然好脾气地让开道,还特意稳住小船让我不会因为船身的摇晃而跌倒,至于顾元城嘛,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了,不过我也懒得管他。 待顾元城在我身边坐定,小船便向画舫前进了。 “顾元城,你怕死么?”我问他。 顾元城将身子往后一仰,躺在小船里。 “我是人,是人都怕死。” “你说你本想做个琴师?”我又问。 “嗯。”他答。 “上次在游凤楼没听得太清楚,虽说现在没有琴,你可否在唱上一段来听听?” 顾元城没有拒绝我,反问道“你想听什么?” “随意。”我道。 顾元城抬眼看向漫天星辰,思索了下便唱了起来。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 背 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第五十五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五) 妖娆多姿的老板娘端着托盘从天字号贵客房走出来,迎着面就有姑娘拦下了她的路。 “大姐姐,那两位公子可在里头干什么呢?” 老板娘媚眼一挑,甩着帕子呵斥道“一个个都皮痒了是吧?客人的事是你我能随意打听的么?” “大姐姐。”这些姑娘倒没怕,反更好奇地黏上了老板娘,娇声道“咱这天醉画舫虽说每天是王孙公子云集的地儿,可这等好看的少年郎却从没见过,大姐姐就不能透露一二么?” “是呀,是呀,那二位公子都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可成亲了没有?” “姐姐,你别藏着掖着呀,姐妹们好不容易遇到这么好的机会。” “姐姐,快说呀。” “大姐姐。” “姐姐。” 老板娘将盘子往旁边的桌上一放,双手叉腰,脸上的表情既像发怒,又似乎带了点哭笑不得的模样。 “你们这些磨人的东西,非要老娘破坏了咱这立的规矩?”说到这儿,老板娘还真神神秘秘地放低了声音“这身份名姓是万万说不得的,不过……他们至今可连个妾侍都没有哦,看姑娘你们各自的本领了!” 老板娘重新拿起盘子扭扭摇摇地走了,留下一群眼冒桃花的娇红烟粉。 我是一向自认潇洒不羁,卓尔不群的,今个儿到了这等好地方,我本该四处耍个尽,奈何有顾元城这么个煞风景的存在,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他,再如何的享受也无暇顾及了。 “顾相莫非是想私入江南查探?”我敲了敲杯壁,抬眉看向坐在我对面的顾元城。 顾元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可以么?” 我抽了下嘴角,道“顾相可是忘了?您现在可是在我大芩的土地上。” “那又如何?” 我将茶盖盖上杯盏,淡淡道“看来顾相是不喜欢这里的茶,想尝些酒可是?” 顾元城动了下眸光,随即他轻笑“这次去江南,我是以商人的身份在贵国通商人员的单子上登记过的,沈相何必这般敌对于我呢?” 我手一抖,茶盖就从杯子上滚了下来。茶盖没碎,只是磕碎了一个小角。 “呀。”顾元城故意惊呼了声,接着他便一脸可惜地看着摔在桌上的茶盖,摇头叹息“这么精致的茶具,如今却是要全都扔了。” 一套茶具,但凡损坏了半点,这套茶具便就算废了的。 一个国家亦是如此。 “裴老还真是神通广大,我这个做晚辈的,想不佩服都难。”我冷下眸色。 顾元城见我心里不痛快起来,他心里倒痛快不少,眼里的得意之色丝毫不隐藏。 可恶! 我将他的茶盏狠狠往地上一摔,面上却是平静道“既然这副茶具已毁了,顾相便不要屈尊去用它了。” 顾元城愣了一下,他是真没想到我会这么冠冕堂皇地在他面前发作。 “江南一事,沈相可愿同行?”思来想去,顾元城还是决定先把个人恩怨放一放。 我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淡淡道“没兴趣。” 顾元城挑眉“听闻贵国江南风景甚是如画,正值初春,沈相就不想亲眼去看看自己国家的大好风光?” 我还是兴致缺缺,摆手道“没兴趣。” 有那个时间,我宁愿待在府里蒙头睡觉。 顾元城偏了下头,疑惑地问“你就不怕我做什么手脚么?” “像圖州一样?”我反问。 “你都知道了?”顾元城有点震惊。 他虽说没想特意去隐瞒这件事,然我能这么快就看穿了他的目的,他还是不能不惊讶的。 “不达国深受雪灾,你想祸水东引,顺带安插几枚棋子。”我道“圖州的不少官员已经都是你的人了吧?” 顾元城看我“你是故意留着他们的?” 我坦然点头“眼皮底下的威胁,不是威胁。” 我这话一说,顾元城瞬间就明白了我在担心什么。 自古祸起萧墙之内,芩国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强悍,内里的尖锐争斗却足以让这个国家顷刻崩溃。 “有股神秘的力量在企图控制朝堂江湖,你就不想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么?它可也蔓延到了你大芩。”顾元城心里更加坚定要将我除掉的决定,嘴上却还是劝我同往江南。 我知道他口不对心,不过干我们这一行的,要是哪天真的心口相一了,那估计也就是死期快到了的时候。 我轻笑了下,道“我又不是当皇帝的人,这天下的事,我为何要事事关心?” 听我这样说,顾元城却是沉默了起来。良久,他似乎很羡慕地看了我一眼,喃喃道“你真是好命。” 好命? 我想笑。 站起身,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玉盒递给顾元城。 顾元城呆了下,不过他还是接了过去。 “御赐的大红袍,你不是喜欢喝么?”我道。 顾元城打开玉盒,纯正的茶叶香从玉盒里飘转出来,他不禁微眯了眼。 “如此贵重之物,你为何要送我?”顾元城不解。 我不甚在意道“顾相肯纡尊降贵抚琴唱曲给我听,一点薄礼,全表谢意。” 这次是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了,顾元城从没想过要给旁人弹琴,也没想过因此去收什么谢礼,他会唱曲给我听,也不过是兴致所至。 我如此做,竟让他觉得措手不及。 “夜已深,我该走了。”我道“顾相,告辞。” 顾元城站起身,他看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玉盒,神情不变,袖袍一挥,喝道“杀。” 该来的还是来了,顾元城没在江面上动手,不过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早有刺客藏匿于中罢了,他终究不愿放过这次除掉我的机会。 就算他知道我绝不会毫无防备地就来赴他的约。 迅速闪过一人的攻击,我道“顾相真要在这儿大开杀戒么?别忘了,顾相你处的地儿可是我大芩。” 顾元城压根不理会我的威胁,那冰冷的目光,简直恨不得我现在就血溅当场。 好吧,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了。 我一脚踢破窗户,纵身跳进了冰冷的江水里。与此同时,无数带着火光的飞箭纷纷射向了画舫。 漆黑的江面上顿时一片光亮,映照着前来捞我的小船,可谓是不可多得的好景色。 “主子。”王捷将我拉上船,顺手就把事先准备好的毛毯裹在了我的身上。 我攥紧薄毯,浑身冷得发抖,然而我现在的心情却是格外的好。 顾元城呀,顾元城,你以为任凭刺客暗杀我,就能试探出我的虚实了?哈哈,这就是挑衅我的代价! 这么大的火,没有外援,我看你怎么逃! “小捷,等回去,我请你和小沪喝酒,我们今晚不醉不归。”我豪气道。 王捷看我还在发抖,他解下自己的衣服披在了我的身上。 “主子,你的身体才好,怎么能再这样儿戏呢?支开我们,留下书信就独自一人去见顾相了。”王捷担忧道。 我现在心情好,直接解释道“顾元城最会耍卑鄙手段了,若是他想逼你们现身,你们哪能招架得住?既如此,何不本相自个儿掐准时机,待你们来一举歼灭他们,不是更好?” “您就不怕我们迟来一步么?”王捷实在不敢苟同我的做法。 我笑道“若是连属下有几分实力都不知道,本相如何做你们的主子?” 王捷知道他是说不过我的,帮我压实毯子后,他就立在我身后没说话了。 满面寒风似刀割,我一脸笑意地享受着。忽然,一圈小小的光晕从冲天大火的画舫旁一点一点离开,我皱眉凝视,不期然撞上了一双明澈的双眸。 他怒视着我,我也瞪着他,两个人就这么以画舫为线,渐渐远离。 若不是我们之间隔了冰寒江水,我相信,他一定会冲过来给我一剑,同理,我亦如是。 “顾元城,你给我等着!”我咬牙。 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还没等我想出法子来收拾顾元城,我自己就先倒在了病榻上。 强迫自己一口吞进药汤,我脱力般倒在了榻上。 “这就是任性的结果。”孙沪将沾了冷水的帕子放在我滚烫的额头上。 “这结果……咳咳……也太夸张了点吧……” 我觉得我现在这副身体真是弱到一种境界了,不过就是小小地泡了下冷水,立刻就发烧了。 孙沪替我将被子拉好,道“相爷,你先睡会儿吧,一会儿待药煎好了,属下再叫醒你。” 我点了一下头,就要闭上眼睛,忽然我想起了什么,叫住正要离开的孙沪,问道“花娘的新画舫你可安排人送过去了?” 孙沪道“已送到了,原来画舫的残骸和刺客的尸体也已连夜清理干净了。” “嗯,那我就放心了。”我安心地闭上眼睛。 孙沪轻手轻脚离开卧房,即刻就去厨房等着了。 我在这边病得昏天黑地,那边的顾元城也没好到哪去。他先是被烟熏,后又被火烧,最后还泡了许久的江水,现在的他能保持一份清醒的神志还得多亏多年来练就的身体本能。 “少爷。”陈夷看着被顾元城紧紧攥在手里的玉盒,迟疑道“要不要先把它打开,看看湿了没有?” 顾元城没好气地将玉盒重重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闭上眼道“它没湿。” (第五十六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六) 病榻缠绵数日,皇帝派人来慰问,顺带着带了不少的药材补品。 “丞相大人的病已快拖了一个月了,还没好么?”来慰问的太监站在门外小声询问孙沪。 孙沪一脸无奈道“我家相爷的身子一向弱,前几日游船的时候,还不慎掉进了花园里的湖水里。这么多天,几乎离不开苦药。公公你可得在皇上面前为我家相爷开脱几句呀。”说着,孙沪就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塞到了太监手里。 太监见孙沪这么上道,脸上立刻堆起了笑,连连点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丞相大人带病操劳,身体哪能好得那样快呢?” 孙沪扬起笑,礼貌性地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送走了慰问的太监。 我将手里的一份奏折撕了个粉碎,随即面色寻常地看着推门进来的孙沪。 “送走了?” 孙沪边点头边弯下腰捡起我撕碎的奏折,他往奏折上看了两眼,道“相爷为何这般恼火?” 孙沪的发问又让我想起了方才在奏折上看到的内容,我沉下脸,厌恶地撇开头。 “这几个贪心不知足的东西,本相已经警告他们多次,到现在不仅不知收敛,反变本加厉!好得很!” “相爷打算如何处理他们?”孙沪也不喜这几个总动不动就用当初那点功绩要挟他们的人“若是处理不当,恐会让我之众人寒心的。” 这也是我一直没有对他们下狠手的原因,只是如今他们不仅公然强抢民女,私占百姓土地,收受贿赂,还贪污了西北多处县省赈灾的大半银两。如今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可他们却是连一纸讼状都没办法递到县衙。 “你先下去吧,此事容本相再想想。”我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往床头一靠。 孙沪看我精力不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卧房。 “时机还是没到……”我抬眼看向窗外的几只麻雀,悠悠叹息。 晚间的时候,管家来报,说是魏应侯府侯夫人来了。我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装束,打开窗将屋里的药味散出去,顺手点了一支静气安神的檀香。 侯夫人推开门的时候,我正好坐在书案旁拿起了一本书。 “娘。”我放下书,起身就上前替娘亲解下了披风,又引她坐了下来,伸手为她倒上一杯茶。 宁素按住我倒茶的手,红通通的眼眶里全是泪水。 “娘?”我迟疑。 “你别倒茶,好好歇着。”宁素将我按坐下去,哽咽道“你总是这样,无论是受了什么委屈,你都自己硬抗着,你从来不肯跟为娘说。” “娘……”我有点不敢看娘亲的眼睛。 这帮下人,是谁把消息透露给了娘亲?等我找到,定要好好让那个人脱层皮。 “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便是不愿跟你父亲说,也该告诉为娘啊?为娘再是个废人,也能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儿!”宁素边说,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 看到娘亲流泪,我有些无措,满满的自责一下就涌上了心头。 我起身,直接跪在了娘亲面前。 “孩儿不孝,累得娘忧心了。” “你就是这样!你就是这样!”宁素气得一把将手边的茶杯拂到了地上“沈青枝,我是你的娘,你知不知道?” 面对娘亲的控诉,我只能低下头。 我已经失去亲情太久了,我不习惯,也不敢去习惯这份所谓的亲情,哪怕我知道,娘亲会愿意为了我放弃一切。 “青枝……”宁素跪下来抱住了我,崩溃般“我是个没用的母亲……” 犹豫了下,我伸出手回抱住娘亲。 “我很好,您不要担心。” “在孩儿心里,你一直是孩儿最重要的人。” 宁素大哭了起来,她紧紧抱住我,满面泪光。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我一直都知道娘亲心里的自责,她太想爱我了,可这么多年的隔阂,她找不到岁月的缝隙,我也找不到。 更何况,娘亲的心里已经装着一个人了。 “来,地上凉,快到上面坐着。”宁素稍稍能克制住自己了,她赶忙扶起我“你现在还染着风寒呢,可不能再着凉了。” “孩儿身体好得很,不碍事的。”我不敢让娘亲扶我,娘亲刚扶了下我,我立刻就顺势扶住她,然后跟着站起来。 “这说得什么话?”娘亲轻斥“你虽年轻,却不能这么瞎折腾自己的身体,日后可还了得?” 自知说错了话,我赶紧装作受教地样子让娘亲放下心来。 “我让人进来收拾一下吧?”我转移话题。 宁素制止我“不急,为娘给你煲了汤,你先尝尝。”言罢,宁素对着房门的方向唤道“把汤端进来。” 房门立刻被打开,小菊端着汤走了进来。她将汤放在我面前,道“夫人今天天未亮就起来去厨房给少爷您煲汤,夫人怕失手,做得您不爱喝,特意让大师傅也做了一份。这是夫人做的,您先试试,若是不……” “我只要这个。”我打断她的话“那份就赏给你喝吧。” “哎。”宁素不放心“为娘手艺差得很,你身体不好,不要勉强,还是……” 我不待娘亲说完,倒了一碗汤就喝了起来。 几口喝尽,我看着娘亲,笑道“珍馐美味怎能及得了娘做的?” 小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宁素,笑着退了下去。 娘亲的眼睛又红了起来,她慌忙转过头,用帕子把眼泪擦尽了。 “娘,是老祖宗放您出府的么?”我重新倒了一碗汤,佯装不经意地问。 宁素点了下头,道“老祖宗虽自小对你严厉,可到底心坎里还是疼你的。她知晓你生病了,马上就让为娘来看你了。” “是么?”我心里冷笑“这么说,是老祖宗告诉您我病了的消息的?” 宁素道“这是自然,为娘一介深宅妇人,你不差人来告诉为娘,为娘如何能知道这些消息?对了,老祖宗还让为娘带了好些个珍贵药材给你,为娘已命人交给你的书童了,你可得记得吃些补补身体。” “知道了,娘。”我应下。 果然如此,这老祖宗还真是不想丢弃了我这块肥肉,想方设法也要在我这里插上人手。 “青枝,有一件事,为娘想问问你。”宁素开口。 “娘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 宁素道“你往后……是要一直住在这里了么?” 我顿了下,道“侯府太过吵闹,这里孩儿可以安心处理公务。” “可那儿毕竟是你的家。”宁素有些焦急“何况这里离侯府太远了,为娘怎能放心呢?” “这里是皇上御赐的府邸。”我试图打消她的顾虑“守备不比侯府差,您就放心吧。” “可是……”宁素还想劝劝我,可见我眼里并没有半点想回去住的意思,便止了话。 “天色已晚,娘,您今天就歇在这里吧?”我道。 宁素摇头“我是个已过门的媳妇,哪能留宿在外头?” “是老祖宗让您一定要今天回去的么?”我垂下眼,问。 宁素没说话。 “好吧。”我抬眼笑道“既如此,孩儿定要将娘送到魏应侯府门口的。” “不行,外面天气冷着呢。”宁素立马否定。 “那娘您今晚就在这儿住下,明天孩儿再送您回去。”我道。 “这个……”虽然知晓我是个说到做到的脾气,宁素还是由于了。 “无论娘要何时回去,孩儿是一定要送的。”我道。 “你呀……”宁素叹气“扭不过你,为娘今天在这住下就是。” 见娘亲妥协,我立刻对门外的王捷吩咐道“小捷,让侯府的人都先回去吧,夫人今晚就在本相这儿了。” 王捷领命,下去告知了。 宁素有点想笑,她伸手为我擦去了嘴角残留的汤渍。 烛光在风中摇曳,我望着娘亲的脸,眸光动了动。 难得可以和娘亲独处,我们说了很久的话。翌日,我和娘亲同乘马车回了侯府。 侯府门前,一个家丁早早候在了那里,见我们从马车上下来,赶紧就来迎我们。 “少爷,夫人,您们回来了?老夫人在里头等您们呢。” 娘亲听家丁说完,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老祖宗会一大早特意等着她们。 “娘,老祖宗在等着我们呢,我们进去吧。”我对娘亲道。 “可是,你还要回去呢。”娘亲道。 “想必老祖宗也是想看看我的身体怎么样了,用不了多长时间的。”我说。 宁素想了想,也不敢拂了老祖宗的面子,便让我随着进府了。 见到老祖宗时,她正在榻上小憩。一旁的婆子轻声叫醒了她,她睁开眼看了看我和娘亲,便摆手让娘亲先回院子,独留下我一个人。 “给老祖宗请安。”我行礼。 “泱哥儿最近派头可大得很,我这个老太婆哪受得起你的礼?”老祖宗不咸不淡地讽了我一句。 我恭敬道“老祖宗是为了昨日的事情恼孙儿么?孙儿昨日病得很重,娘亲实在不放心,想留下来照顾孙儿,可娘亲又不想违背老祖宗您的意思。我见娘亲左右为难,就私自做了主。老祖宗若是生孙儿的气,孙儿无话可说,但还请老祖宗保重身体,莫要生娘亲的气。” (第五十七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七) 老祖宗冷笑了下“我哪还敢生你娘俩的气?你现在是人人要捧着的丞相大人了,我这个老婆子想必在你心里也没什么地位可言。” 老祖宗总是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对魏应侯府是否一如既往的忠诚,实在让人觉得乏味。 我掀衣,跪在她的面前。 “是孙儿说错话了。” 老祖宗瞥了我一眼,淡淡道“你父亲的事,你可放在了心上?这么多天都不见什么动静。” 我乖顺回道“孙儿近日已办妥,就等着父亲空闲时去吏部任职了。” 见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听话,老祖稍稍放下心来,本来冷着的脸也变得柔和不少。 “看来是我这个老祖宗误会你了,泱哥儿还是把我们侯府的利益放在心上的。” 我低下头,应了声“是”。 “哎呀。”老祖宗口气一变,整个人显得格外忧心“泱哥儿呀。” “老祖宗您是有什么烦心事么?”我顺着她问。 “老祖宗知道你一直看不上你二弟和你三妹,可……算啦,不说这件事了。”老祖宗直勾勾地看着我,嘴上却犹豫着不说。 其实我已经很厌烦这种游戏了,然此刻我也只能忍耐。 “孙儿虽与他们不亲,但他们毕竟是孙儿的弟妹,他们若是有什么难处,能帮的,孙儿还是会尽力去帮的。” “难得泱哥儿有这份心。”老祖宗笑着看着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二弟他去书院念书的时候,总是被些不三不四的人捉弄,已经连着好几回哭着跑回来了。哎呦,我这个心呀,实在是心疼。” “孙儿可以处理好这件事的,老祖宗请宽心。”我一口应承下来。 老祖宗欣慰地看着我,她拄着拐杖站起身,道“今个儿戏园请了些戏班子,你就随老祖宗去看看吧?” 我听此,觉得有些奇怪。 因着老祖宗喜爱看戏,侯府里养了不少戏子,今天怎么要另请戏班子来唱戏? “老祖宗,这个戏班子是有什么特别的好戏要唱么?”我问。 老祖宗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由婆子扶着往外走“《李三子》,刚出来的戏,听说是李家三子托祖上荫蔽得登高位的事。” “看来是个有意思的戏。”我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跟上老祖宗,便同众人一起前往戏园。 在戏园待了一个时辰,差不多台上的戏也落幕了,我便找了一个借口出府了。 “主子,您想去哪儿?”王捷见我一出府就默不作声地往北走,即刻就跟了上来。 “去面见皇上。”我面无表情道。 “去见皇上?主子难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王捷问。 “本相要去江南,本相不想待在这儿!”我冷声道。 只要娘亲一日还是魏应侯府的侯夫人,他们就有各种理由来找我。既然我暂时拿他们没办法,那我就只能躲了。 “可是……” “小捷,你今天怎么像个女人一样,这么啰嗦?”我停下来瞪他。 王捷脸一黑,剑柄一指被晾在魏应侯府门前的马车,道“皇宫离这儿有多远,主子心里难道不清楚么?” 如果现在有地缝的话,我肯定会撇开风度,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深呼一口气,我让自己平静下来。 王捷看我的神色,道“主子为何一进侯府,情绪就那么难以控制?”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大概是因为……它总是我的心结。”是我如何也摆脱不了的梦魇。 也许,也许只有等我亲手将它毁了的时候,我才能真正的放下吧。 “主子该再克制自己一点,不然后患无穷。”王捷提醒。 “本相以后会注意的。”我叹气“老祖宗说,沈麟在书院与人有些纠纷,你派人去处理一下。” “是。” 看了一眼前方,我轻咳了一声,还是决定转身去坐马车。 马车走得很快,我还没想好说辞,我就已经站在了御书房的门口。 “沈相大人,皇上让您进去。”李全出来对我道。 我点了点头,理了下衣服就随李全进去。 岑帝听到动静,抬头看了我一眼,不待我行礼,便道“爱卿近日身体有恙,不在府里好好休养,怎的还进宫来了?” 我不紧不慢行完礼,恭敬回道“国之事为大,微臣怎敢因为一点不舒服就耽误国事呢?” 岑帝听完我冠冕堂皇的话,他冷哼了一声。 “平日里也不曾见你对国事上过什么心,说吧,这次来找朕,究竟所为何事?”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皇上。”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是这样的,微臣听闻江南不仅风景如画,还很适合养病,心下难耐,便想亲自去瞧瞧。” 皇上挑眉“果真就如此?” 我低下头“就如此。” 皇上合上折子,点了一下头“既然‘就如此’,爱卿还是回府休息去罢。” “皇上。”我恳求地看他“微臣的病早一天痊愈,就能早一天为我大芩效力。与其微臣蜷缩在府中浪费皇上恩赐的珍药,不如让微臣去江南静养几日,两全其美。” 岑帝淡淡瞥了一下我“说完了?” 我想了想,实在也想不出还该说些什么,便点了点头。 “说完就下去吧。”岑帝道。 “……”我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道“巡查御史的折子皇上一定也看过了,微臣愿意去处理此事。” 听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岑帝也不再为难我,他看我,道“爱卿肯毛遂自荐,朕很欣慰,那就准爱卿所奏吧。” 罢了罢了,昨天皇上派太监来,名为慰问,实际可不就是暗示我将此事揽下来么?反正顾元城那厮也要去江南,我不防就去看看他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谢皇上。”我跪地。 岑帝露出笑来,话锋一转“不过爱卿毕竟有病在身,诸事不可太过操劳。这样吧,让曦儿随你一同去,你主办,他为副。这段期间你们也好磨合磨合,锻炼一番。” 皇帝已经发话了,不管我心里如何想,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谢恩了。 岑帝很满意我的反应,他站起身走到我的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我。 “爱卿,作为臣子,就该有有臣子的度量。君王便是委屈你了,误会你了,强逼你了,你也不可放在心上,不仅如此,你还得比从前更加忠心,更加小心翼翼,只有这样,你才能走得稳,走得长远。”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是说人变了,而是人的心变了。顺应时事,顺势而为,有时候并非是什么坏事,你可懂?” 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我根本不敢去看岑帝,俯首就是一拜。 “微臣定会将皇上今日之言铭记在心,细细参悟。” 往后许多年,我总是会在无人时想起岑帝今日对我说的话,也是那时候我才明白,他其实早就告诉了我我最后的结局,也给了我逃离这一切的机会。 “退下罢。”岑帝背过身去,对我摆了摆手。 我沉默着退出了御书房。 站在高高的玉阶上,我放眼眺望远处的亭台楼阁,只觉得心底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沉重感在不断地匍匐缠绕。 我不相信皇上会跟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可他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是在提醒我要加快肃清的速度么? 还有,皇上今日特意提了岑羲,他是已经知道了岑羲想要暗杀我的事,还是仅仅猜想岑羲会对我动手? 亦或者,皇上是知道了顾元城要去江南,他有心想要试探我和岑羲? 啊啊啊,头疼。 我将手搭在额头上,闭上眼睛,打算让自己好好理清思绪。 “喂!” “喂!” “喂!” “六公主,微臣是有名字的。”我无奈睁开眼睛,“微臣名唤沈青枝。” “本公主知道你叫沈青枝。”岑玉合仰起头,趾高气昂地看着我。 “哦。”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应该跟她说什么。 说来除了上次被她指着鼻子怒视,我们根本就没什么交集,也谈不上什么认识,这位六公主怎么就爱来找我麻烦呢? “你!”岑玉合气红了脸“你大胆!” “六公主可别冤枉微臣,微臣的胆就这么一小块,哪来的‘大胆’呢?”我竖起小拇指比了下,满是委屈地看着她。 “沈青枝!”岑玉合被我一激,气得直接上手要来抓我的前襟。 我见势,身体立刻往后一倾,脚下步子迅速跟着绕过去,接着我整个人往斜侧方向偏转,双手往前一环,就把她抱在了怀里。 “公主殿下怎的身手这么差?”我将头搁在她的耳畔,故意轻轻吹了一口“这让旁人见着,岂不是要误会微臣欺负了公主?” 岑玉合从来没遇到敢这么对她放肆的人,她睁大眼睛愣愣地看我,脑中一片空白。 “微臣这般风流倜傥,公主竟然连个羞涩的表情都没有?”我感觉我的自尊心深深受到了打击“看来有时间我还是得去花娘那修炼修炼。” 轻轻放开岑玉合,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就往宫外走。 “哎,喂,沈青枝,你等一下!” (第五十八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八) 岑玉合回过神,她还没得及气恼,见我要走,急忙开口喊我。 “六公主还有什么事么?”我止步,回头看她。 岑玉合提着宫裙就往我这里跑,本来没有多远,她却累得直喘气。 “沈…沈青枝……”岑玉合抓住我的袖子,瓷白的额头上有些许薄汗“你……你……” 我看她,等着她把话说完。 “你是不是托皇兄给了我一盒胭脂?”岑玉合渐渐平静下来,她抬眼问我。 我点头“上次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公主,便想以此向公主告罪。” 岑玉合撇开眼,抓住我袖子的手也下意识松了开来。 “我…你没什么地方得罪我。” “那就当是给公主的赠礼吧。”我觉得这种事也没什么好多做计较的。 岑玉合听我这么无所谓的口气,她先是瞪了我一眼,然后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了一条中间编进一枚铜钱的红绳。 我疑惑地看着她,岑玉合却不管,径自将我的袖子往上拉,红绳一绕,系在了我的手腕上。 “这是平安钱。”岑玉合放下我的袖子“我听说你近日不是中箭就是落水,身上的上一直没见好,就去了德安寺给你求了这枚平安钱。” 我愣了下,心里的疑虑渐生渐起,不过我还礼貌地笑问道“六公主为什么要为微臣做这些?” 岑玉合看向我的眼睛,出乎意料,她竟一下就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什么。 一拂裙带,岑玉合不屑道“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本公主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是么?”被戳破心中所想,我虽有些惊讶,却也没怎么失态,反而对岑玉合好奇起来。 “本公主是替皇兄来谢谢你的,只是谢谢。”岑玉合见我不信,气鼓鼓解释“还有,你送了一盒胭脂给本公主,本公主自当也要回礼给你。” “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整天对旁人猜来猜去,累不累!”言罢,岑玉合扭头直接走了。 我错愣地站在原地,心绪竟因她变得波动起来。 六公主,岑玉合? 我是不是以前见过她? 努力想了想,似乎是在某个御宴上见过一面吧。 摇摇头,我回府收拾行囊去了。 三日后,岑羲派人来催我上路。 “主子,您为什么不让我和您一起去?”王捷握剑拦在我面前。 “我这新府才住了没多久,府中许多事务都还没得及处理,你留下来,我能安心不少。”我道“况且,有太子殿下同行,我的安全是绝对能够保障的,带着你,岂不是浪费人才么?” 王捷根本不信我这番说辞,他道“孙沪能做的更好。” “兄弟,你说这句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孙沪一步走到王捷面前,佯装发怒道“上次圖州一行,我被相爷半路遣回,如今我怎能再独身待在京城呢?”说完,他靠近王捷,小声道“相爷想要去江南的原因你知道,她为何要把你留下来,你该要好好想想才是,相爷不是会随意做决定的人。你现在和相爷硬碰硬,岂不是逼着相爷下令处罚你?” 眸光一沉,王捷抬头看了我一眼,最终沉默地退到了一旁。 我没再多说什么,上了马车,就吩咐马夫去城门口与太子会合。 “相爷这样维护王捷,对他未必是一件好事。”马车上,孙沪道。 我冷下眸光,语气却不显惊讶“你猜到了?” “相爷是指‘王捷是太子殿下的人’这件事么?”孙沪笑着看着我“是,属下早就猜到了。相信王捷也猜到了属下的身份吧?就像相爷自打一开始就放任我们之间互相试探,放任我们用尽手段去知道对方的一切。” “本相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你们的事,自当你们自己解决,本相为何要插手?”我拢了拢袖子,当手碰到腕间的铜钱时,我怔了下。 孙沪道“说的也是,这确实只是属下们之间的事。”说到这里,孙沪瞧着被我刻意藏进袖子里的红绳,别有深意地笑道“相爷明年也是十六了吧?嗯,是该有些红颜知己了。” 我觉得两颊有些烧,掩饰性咳了一声,我拿起茶水猛灌了两口。 “相爷,对方是哪家姑娘?长得如何?可要属下来撮合撮合?”孙沪眼里闪起莫名激动的光芒。 我把脸往旁边一撇,警告道“你再多说一句,本相明天就塞给你一个夫人。” 孙沪浑身一颤,连忙摆手告饶“相爷手下留情,属下可不敢沾惹什么女子。” 治不了你了还。 我哼了一声,略带警告道“不该去打听的人,本相可不希望你去打听,知否?” 孙沪有点怔住,他没想到一向不在乎他和王捷私底下动作的相爷会特意来警告这件事。 难道是真的动心了? 他不敢相信。 孙沪又看了一下我的手腕,心中思复一番,最后还是点头“相爷既然发话了,属下自不会逾越。” 孙沪一向说到做到,对于他的话,我还是挺相信的。 “江南的小玩意儿多,本相觉着你对姑娘的了解甚深,替本相挑礼品的事就交给你了。”我整个身子往车壁上一靠,淡淡道。 孙沪张口就想拒绝我,然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讷讷的不说话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城门口,我下马车给岑羲行礼,岑羲坐在马车里看我,他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很平淡的样子。 我知道,我们之间要想和谐地相处下去,唯有什么都不去记住。 “正值春季,江南多雨,殿下要注意着些,千万保重身体。”我低首。 岑羲让仆从放下车帘,语气不见波澜“本殿知道了,大人上车吧。” 我应了声,吩咐众人起程,便回了自己的马车。 此行岑羲与我皆为微服私访,不明身份,亦不明目的,随同之人仅十几,算作家丁保镖。 我算不出岑羲会从此次出行中拉拢多少势力,我去江南,除了是因为顾元城,我还想去见一个人,一个故人。 江南,高楼上,栏杆间,斯人独立。 陈夷推开门进来,见自家少爷又立在栏杆后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少爷是在等沈相?” 顾元城没说话,也没任何动作。 陈夷觉得纳闷。 自从少爷从天醉画舫回来后,就一直沉默寡言,饭也怎么不吃,茶也不想喝,整个人都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要不是那天晚上是他亲手将少爷拉上船,他真的就想将眼前这个人捆起来好好审问一番了。 “喂,陈夷。”顾元城突然开口。 陈夷冷不防听到顾元城喊自己的名字,愣了下才回过神。 “少…少爷?” “我是不是杀不了她?”顾元城问。 “这个,这个……”陈夷迟疑了。 “我想杀了她。”顾元城道。 “少爷为何一定要杀了沈相?就不能联手么?”陈夷实在不能理解。 顾元城看着远处徐徐而来的车队,眸光微动。 他转身回了厢房,只留下了一句话。 “身不佩二玉。” 依着风景,我们在一处绿湖边寻了一个院子住了下来。院子分东西两侧,东边是岑羲和他侍卫的住处,西边就是我和孙沪住的地方。这次来,我只带了三个人——孙沪,一个大夫,一个马夫,岑羲带的人比我多,零零总总十几个,全是侍卫。 若有人进我们的院子,就会看见,明明只有一门之隔,东边人流窜动,西边荒凉寂静,完全两个世界。 我本想和岑羲凑合住一起,也好省些钱,毕竟花得都是我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奈何岑羲身份摆在那,我权衡了下金钱和性命的重要程度,最后还是忍痛住进了西边的院子。 “相爷,我觉着有点害怕。”漆黑的夜幕下,孙沪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亦步亦趋地随我在东边的屋檐上爬,一连按碎了好几块瓦片,孙沪觉着有点大事不妙。 “嘘。”我瞪他“是不是个男人?才这么几步就怕了?” 孙沪一脸委屈“相爷,您随便换个人,您就问问他,半夜偷窥太子殿下敢不敢?他不被您吓掉半条命,已经算是祖上保佑了。” “说什么呢你,本相这哪叫偷窥太子?本相这叫关心太子殿下,关心懂不懂?”我压低声音纠正他。 “可是……” “可是什么?”我怒。 孙沪指了指刚刚被我掀开的一块瓦片,脸上全无血色。 “我们好像……已经被发现了。” 我一僵,缓缓低下头。 “不下来么?”岑羲静静看着我。 我讪笑“能…能不下来么?” “不能。” 斩钉截铁。 “小沪,殿下叫你下去呢,麻利点儿!”我将孙沪往我面前一拉,自己直接从屋檐后方溜了下去。 “沈青枝。” 岑羲站在窗户前叫我。 岑羲站在窗户前叫我。 脚步一顿,我回身看他。 “进来。”他命令。 我没动。 我不是想违背他的命令,我只是不敢。 岑羲站在窗户前叫我。 脚步一顿,我回身看他。 “进来。”他命令。 我没动。 我不是想违背他的命令,我只是不敢。 (第五十九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九) “要见我,你不必爬房顶。”岑羲看到我不情不愿地挪进来,脸上的表情好了些。 我举手发誓“是小沪要来看姑娘,微臣作为他的主子,不能看他误入歧途,所以特地赶来阻止他的。” 岑羲看我,忽然就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大声,笑到最后,他的眼里除了深深的孤寂,什么都没有。 “沈青枝,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岑羲拂衣落座于书案前,他将视线移到了案上新作的一幅山水画上。 我站在他面前踌躇了会儿,开口时语气有点僵硬。 “殿…殿下,是你自己向皇上要求同我一起来的么?” 见墨迹已干,岑羲伸手将案上的画一点点卷起来。 “不然?父皇可没心情来管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我沉默了下,道“顾元城也在这儿,你知道的吧?” “嗯。”岑羲回答地漫不经心。 我盯住他,眉头皱了起来“你在这儿不安全。” 岑羲没说话,只是平静地将卷好的画卷放进了画筒中。 “你不该来这儿。”我上前一步,双手拍在桌案上,眼中隐现焦急“现在回去,微臣会替您向皇上解释的。” 岑羲终于抬头看我了,只是这一眼间尽是我看不懂的冷意。 我怔住。 “你想死在他的手上?” 我低眉,想说的话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口。 岑羲冷笑“沈青枝,你别自欺欺人了,你根本没办法杀了他。” “既然如此,就换我来。” 我往后踉跄了一步,眼中全然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你动手,皇上不会饶了你的,你是疯了么?” 岑羲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他将手里的画筒递给我。 “我花了许久的时间在它上面,你收着,算作赔礼罢。” 我想要推开画筒,岑羲却用劲将画筒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看了看他,他却不再看我,自背转身望向窗外的月光。 “你走吧。”他道。 我握紧画筒,心里挣扎许久,最终还是沉默地往外走。 待走到门口时,我顿住脚步。 “岑羲,我们……和好吧……” 岑羲没回头,但我听到了那从漫漫夜际中辗转而来的声音。 “嗯。”他这样回我。 走出东院的时候,孙沪正在西侧门帘后等我。 他见我回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属下还以为相爷要被太子殿下大卸八块了呢。” 我狞笑地走近他,一只手从腰上缓缓抽出软剑。 孙沪不明所以,但他还是本能地往后退。 “相,相爷,您要做,做什么?” “本相在那儿煎熬,你倒是溜得快!”冷哼一声,我提起剑就冲向了孙沪。 “冷静,冷静啊,相爷!” “救命!” 一大早,孙沪把我从床上拖起,直推着我进了一家有名的医馆。 “我们来这儿干什么?”我晃晃脑袋,预备让自己清醒一点。 孙沪无奈地看着一脸晕乎乎状态的我“相爷难道忘记了么?江南多名医,我们说好要来看看您的伤的啊。” “对,是了,我们是说过这件事的。”我依稀想了起来,不过有些事我还是不能理解,比如说“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为什么要一大早拉我来?” 孙沪将我往大夫面前一推,道“凡江南有名的医馆,若不”清晨就来,我们大概就要排队排到京城去了。 是么? 我有点怀疑。 “这位公子说的不错。”那看病的大夫看出了我眼里的怀疑,笑着解释道“因着春季雨日,这几天,每天都有许多的病人,再加上从外面慕名而来的,公子,你想想看,总共该有多少人呢?” “这么算算,倒也真是不少……” 我的话还没说完,医馆里忽然闯进来不少官吏。官吏们个个凶神恶煞,目中无人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群劫匪闯了进来。他们中有一个领头的人,领头的手里拿着一卷纸,纸上密密麻麻不知写了什么东西。 “马善之,马善之!”领头的官吏不耐烦地大喊。 正要为我诊脉的大夫站了起来,他眉头紧皱,看起来十分愁苦无奈。 官吏见到他,语气更加不善“马善之,你这个月的赋税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再交?难不成你是嫌现在活得太舒坦了,想随哥几个到牢里走一遭么?” “各位大人。”马善之勉强赔笑道“刚刚过了寒冬,不少病人都因为雪灾而没钱治病,医馆里的药大抖赊了出去,实在是没有钱进账,恳请各位大人能留个情,再宽限几天吧。” “我可没空听你说这些没用的废话。”领头的官吏根本不想跟人客气“一句话,这税你今个儿是交,还是不交?你若不交,可别我们心黑,砸了你这个破医馆。” 马善之闭了闭眼,他想张口再求求他们,可他明白,这几个畜生根本不会为之有所动容。 深吸了一口气,他忍住眼里的潮湿,道“你们砸吧,我没钱。” “好小子,有骨气。”领头之人目光一厉“兄弟们,给我砸,给我狠狠地砸。” “呯!”“啪!”“哗啦!” 柜台上放着的瓶瓶罐罐全被几个官吏扔到了地上,柜子上放的水盂研钵也都被砸了个粉碎。 “滚开!”一个官吏觉着我挡道,伸手就要来推我。 马善之见此,急忙就要来拉我,他对着官吏大骂道“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她是个病人!” 马善之的话音还没落下,医馆里就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啊!” 孙沪冷着脸收回手,不屑地撇了一眼抱住右臂在地上直打滚的官吏。 “大胆!你这个刁民!”领头的官吏瞧见了此事,立刻恼火起来,叫嚣着和其他几个官吏拔出剑就冲了过来。 孙沪冷哼一声就要动手,我伸手拦住了他。 “公子?”孙沪不解。 我没理他,扬起笑就迎了上去。 “哎呀!”我指着一处大喊“这三百两银子时谁掉的?” 本要来砍我的官吏纷纷止住了脚步,领头的官员眼最尖,一下就看到了柜台旁角落里的一张银票,那张银票上赫然印着三百两几个大字。 领头的官兵瞧了我一眼,脸上有了笑意,他亲自走过去捡起地上的银票,回头对马善之道“你看,这不是有银子嘛,何必藏着掖着让我们浪费力气呢?” “大哥,我的手。”那个被孙沪折断手的官吏见领头的没了要追究的意思,立马出声提醒他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闭嘴。”领头官员没有关心他的伤势,反而呵斥了他“我们是来收税的,难道是来打人的么?来人,把他扶起来,我们走。” “大哥……”那人不服。 领头的官吏一把拉起他就往外拖,边走边低声呵斥“你个不长眼的东西,随随便便就能扔出三百两的人能招惹么?回去咱分了这个钱,你折的这只手臂也不算亏!” 一群人呼啦啦走了个干净,孙沪望着此情此景,不由感慨道“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一脸肉疼地摸了摸自个儿身上的钱包,只觉得人生前途一片昏暗。 我这才刚领了几天的俸禄啊…… “您没事吧?”马善之满脸歉疚地看着我“实在对不起,本来您来这儿是为了看病的,没想到竟出了这等事。” 我佯装淡定地摆手“无事,一点事都没有。” 孙沪看我,嘴角止不住抽搐了下。 “若是我记得没错的话,现在根本不是收税的时候,况且我大芩一直是一年一次赋税,怎来的按月之说?”我问。 马善之叹了一口气,他将几张倒在地上的椅子扶了起来“公子先坐下吧,此事……还请容我先想想。” 我看他,见他神色闪躲,便听从他的话坐了下来。 “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我问。 马善之来回踱了两步,犹犹豫豫道“也不是什么难言之隐,只是……” 孙沪道“马大夫,您要不也坐着吧?” 马善之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选择了坐在我旁边,打算告诉事情,不过再说之前,他十分谨慎地向我们确认身份“你们真的是圖州来的商人么?” 孙沪点头“我家公子乃圖州云氏,是云笙云公子的表亲。” “原来是云公子的表亲!”马善之半惊半喜。 我看他,问“你认识云表哥?” 马善之道“半个月前,我在一处地方遇上过云公子,他可帮了我不少忙。” “原来表兄与您还有这番缘分。”我笑道“如此,我们也算是半个亲友了。既是亲友,您不防有话直说,晚辈自不会向旁人多嘴的。” 马善之沉吟了会儿,最后一咬牙道“便同你们说说吧,免得在这儿吃了亏。” “其实这件事在我们江南这一片也算不得是什么秘密,只是人人怕祸延自身,故不敢多言。” “本来我们江南也同旁处一样,一年仅一次赋税,且所缴赋税也并不是很多,然自从五年前新任总督大人来到江南,我们……”马善之深吸一口气,哀叹道“我们这些穷苦百姓的就算是举步维艰了。” (第六十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十) 江南的总督,贾淳? 我和孙沪对视了一眼。心里无不升起疑惑。 要说起这个贾淳,倒也算是朝廷里的一股清流。他不像我、杜融、姜和维什么的来自豪门大族,也不像裴老,是皇亲国戚。贾淳此人自幼丧父,又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母亲将他拉扯大,家境很是贫寒。记得贾淳当初进京赶考时,所需的银两都是乞讨来的。 不过贾淳是个能人,科考时中得榜首,被当时的户部尚书彭于看中,拉去做了乘龙快婿。有了彭于的暗中提拔,加上此人实在能力出众,很快贾淳就从一介微末小官坐到了正三品官员的位置。 自当今皇上登基后,彭于告老还乡,贾淳却连升两级,坐了江南的正二品总督的位子。 贾淳今年不过才到不惑之年,已经得此高位,怕是再过些年,他就要和我平起平坐了。 皇上如此重视贾淳,他不该是会做这些贪赃枉法的事的人呀?便是做了,又怎会如此明显?就像恨不得旁人来以此来向皇上参他一本一样。 “总督大人是做了什么么?”我问。 马善之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说,只道“总督大人那样天上的人物,我不过是个大夫,如何知道他做了什么,只是……只是自从那位新任总督大人来了以后,我们知县大人就一连帖了好几份告示,这些告示全部都是有关增加赋税的。我问过临县的同行,他们那儿的情况也都是如此,甚至是更加厉害。这可能是巧合么?” 确实是太奇怪了些,若是没有贾淳的授意,这些底下的官员怎敢如此放肆?要知道,私增赋税,罪至砍头,我大芩每年都会派遣巡查官员去各地探访民情的,这么大的事,如何瞒得住? “增收赋税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多久了?” 马善之想了想,道“差不多有大半年了吧。” 新皇登基,贾淳刚刚上任,大概就是那时候了。如此想来,马善之说是贾淳的问题,也非胡乱编造之言。 “这大半年以来,可还有别的奇怪的事情么?” 马善之摇头“没什么其他的事了。” “嗯。”我起身,对着马善之拱手一揖“前辈今日之言,晚辈绝不会说出去的。等晚辈回圖州的时候,定当将前辈今日照顾之恩转告表兄。” “哪受得起。哪受得起。”马善之赶忙来扶我“公子快别折煞我了。” 我道“那晚辈就先走了。” 马善之将我送到门口“本来公子今日是来看病的,哪曾想遇到这种事,实在是对不住了。” 我摆手表示不在意,扭头吩咐孙沪“拿五十两银钱给前辈。” 孙沪应命,掏出一张银票塞到了马善之的手里。 “使不得,使不得……” 马善之想把钱还给我,我抬手阻止他。 “方才官差砸了您不少东西,这钱你拿去,好重新添补添补,相信还有不少的病人需要您给瞧病的。” 马善之还是不肯。 孙沪拦在我们中间道“我家公子向来信奉佛理,都说积善行德,来世便可安享福报,您就当是帮我家公子积德吧。” 这一顶帽子扣上去,马善之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我和孙沪也就趁此走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孙沪在我身旁小声道“公子收到的折子上,似乎并未提及私增税收的事。” 确实,那份折子上只写了莲花县县令之侄强抢民女不成,反将其兄杀害,县令不仅没有抓捕其侄,还将那名女子连同其父母全部抓了起来。 这本来不过是是一件县令包庇亲属的小事,轮不着我这个丞相来处理,但皇上坚持我来,莫非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 还有,明明这个莲花县最近突然来了不少的异域之人,可马善之,或者说,整个莲花县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我正是因为这些突然而来的异域人方才推测出顾元城是要来江南的,莲花县的人怎么可能不注意到他们呢? “大半年,巡查御史却什么都没发现?”我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孙沪欲言又止。 我顿住脚步看他。 “他们集体被收买了。”孙沪把话说了下去。 我觉得不太可能,便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朝廷每次派往江南的御史都不同,个个身家清白,是朝廷自诩清高的一帮文官,且大半年来至少有三位御史连同手底下的官员来过江南了,谁有这么大能耐这么大财力全部贿赂?要知道,那些人中,可不乏誓要以死谏言的老顽固。” “再说,若当真想要隐瞒江南之事,又何必要上奏一份弹劾莲花县县令的折子?” 孙沪听我分析,自己也想了一会儿,最后他除了贿赂这个办法,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做到这一步。 “公子。”孙沪突然唤了我一声。 我疑惑地看向他。 “顾相。”孙沪指了指我右上方。 我依他指着的方向看去,就见一身青衣的如玉少年立在窗前看我,淡蓝的天空倒映在他眼中,汪洋深邃。 “公子,上去么?”孙沪靠近我问道。 我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和他,不熟。” 说完,我就往前走了。 孙沪下意识就抬头看顾元城,这一看倒是吓得他几步快走,赶紧跟上了自家主子。 “少…少爷……”陈夷心惊胆战地看着那就要被顾元城捏碎的茶杯,小心翼翼道“沈相已经走了。” “咔擦!” 茶杯瞬间碎裂开来,里面早就凉透的茶水直接淋到了顾元城手上。 陈夷立刻闭紧了嘴巴。 “呵。”顾元城冷笑“还没有人敢这么不把本少放在眼里的!” 沉寂了许久,顾元城再次冷笑,只是这一次,他的眼里多了浓重的杀意。 “还没有人敢这么不把不少放在眼里的。” 陈夷默默向后退,直到退出了厢房他才松下一口气。 这个沈相啊,明明知道自家少爷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偏偏还要拧着来。 想到这里孙沪不由摇头叹息。 他们不互相给对方找不痛快,似乎自己就会不痛快一样。 他怎么就理解不了这种思维呢? 月上柳梢头,我却没机会和哪个姑娘约在黄昏后,唯有一个小书童在旁边陪着,实在有点凄凉。 “这做面的手艺实在比不上我们府里师傅的。”孙沪放下今天吃的第二碗面,似有不足地看向我。 我将手里还没吃几口的面推到了他的面前,一脸嫌弃地别开眼。 孙沪也不在意面已经被吃过,低头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小沪。”我叫他。 “啊?”孙沪头都没抬一下,随口应声道。 “本公子是不是养了一头猪做属下?”我问。 孙沪三两下将面连带汤底全部喝了精光,然后他终于抬起头看我,但却是一脸茫然的模样。 “公子,你说什么?” 我叹息。 “没事,你还要么?” 孙沪这次终于摇头了“很饱。” 我看了他一眼,迫不及待付了钱拉他离开面摊,生怕他马上又饿了。 真是,花钱如流水,挣钱如剥皮。 孙沪瞧我那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捂嘴偷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怒。 这个不知道柴米油盐贵的! 孙沪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瓷盒递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接过小盒看了看。 孙沪见我想打开,忙拦住我。 “这是萤月粉,是用江南一种独有的萤月花的花蕊做的,很珍贵的。” 我听孙沪这么说,反而心痒起来。 “本公子就打开看看,不弄洒。” “不可以。”孙沪按住我要开盖子的手“不能打开,一打开,这粉可就马上没了。” “有这么玄乎么?”我嘟囔,不过我还是听了孙沪的话,没开盒盖。 “呼!”孙沪松了一口。 “这萤月粉遇风则散,公子若是方才打开了,这五百两的银子就算是没了。” 我的手一抖,差点就把手里的盒子摔倒了地上。 “哎,公子,你别这样。”孙沪见我脸色惨白,立马出声安慰“这东西虽贵,却是送给心上人的好东西。” “心上人?”我愣住。 孙沪以为我在害羞,也不说破,继续道“公子在一个微风习习的夜晚当着那位姑娘的面打开这盒子,里面的萤月粉就会随风飘散开来。对了,萤火虫,公子见过的吧?际时这漫天飞舞着的就是像萤火虫那样的光点。” “你倒是把本公子的话放在了心上。”我低头去看手里的瓷盒,眸光变换了下。 没有听到该有的怒吼,这下换孙沪愣住了。 “公子……觉得如何?”孙沪试探地问。 相爷不会是气得过头了吧…… 我将盒子收进怀里,很是满意地看向孙沪。 “看来本公子养着你,还是有好处的。买的不错,本公子很喜欢。” 孙沪张大嘴巴看我,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走了,该回去了。”我提醒他,“晚了,家里那位可要大开杀戒了。” 我往回走,孙沪就跟在我身后,他时不时看我脸上的表情,最终,他什么话都没说。 (第六十一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十一) “快走!快带殿下先走!” “公子,小心!” “别磨蹭,走后侧的巷子,那条路可以绕出去。” “属下和您一起留下来。” “殿下,快走,丞相大人不会有事的,您先和属下离开,去安全的地方。” “岑曦,你快给我滚!” “你和我一起走。” 我一把拂开岑曦紧拉住我手臂的手,冷着脸对一旁苦求岑曦先走的鲁鼎道“把他拖走!”言罢,又对护在我身前的孙沪道“殿下的命比本相重要,你护他离开,这里本相能应付。” 孙沪挥剑劈开来人的暗箭,一步不肯离开。 怒气冲上心头,我将长剑一翻,剑柄直接捅向孙沪身体的腰侧。 孙沪被劲道狠狠推出战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痛楚瞬间传遍全身,孙沪倒吸一口凉气,咬牙站了起来。 “走!”我大吼一声,提着剑冲进了蒙面人之中。 孙沪不敢再违背我的命令,和鲁鼎合力敲晕了岑羲,由鲁鼎扛起他就往巷子里跑。 “青枝……” 一点微弱呢喃霎时就被淹没在了刀剑声中,谁也不曾听见。 反手将剑刺进身后预备偷袭的蒙面人的身体里,我一个转身把那人踢翻在地,长剑拔出,鲜血四溅。 “太子跑了,快去追!”蒙面人中有人发号施令。 目光一凛,我举剑,只一眨眼,我就到了那施令之人的身侧。 “说,你为何认识太子?你们是谁派来的?”剑锋贴近那人的脖颈,我眯眼喝问。 那人根本不理会我的问话,手臂往后就想将我隔开,我见势,直接结果了他的性命。 头目已死,这群蒙面人却不显慌乱,反而更加有气势地攻向了我。 我急退,想硬杀出一个突破口,可他们不仅训练有素,而且个个身手敏捷,我几乎找不出任何一个破绽。 这些人究竟是谁?为何突然袭击我们?又为何对我们的身份如此了解? 而且…… 我紧盯住他们脸上的面具,总觉得这个样式似乎在哪见过。 侧身闪过刺来的寒剑,我手里气势一沉,剑身相击,刺来的剑便被我砍成了两截。 “我无意与你们争斗,识相的,就赶紧离开。”我冷声开口。 我本以为他们已经失了头领,便是阵型不乱,心也该乱了,可我却想错了。 他们是来杀岑羲的,也是来杀我的。 步步紧逼,不留活口。 握紧手中的剑,我知道,这次我恐怕是没那么容易逃的过去了。 夜色在一点一点蔓延,我的体力也在不停地被消耗,看着眼前不见少的蒙面人,我狠下心,打算拼着重伤冲出去,可就在此时,一道剑光从我眼前闪过,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最靠近我的一圈蒙面人就全被毙了命。 “傻了么?快出剑!” 一声低喝,我立刻从震惊中回神,拿着剑拼杀开来。 大概是料到今晚定然杀不了我了,蒙面人在死伤过半的情况下,十分默契地扛起地上的尸体聚集到一起,然后集体撤退离开。 我脸色泛白地靠向一侧的墙壁上,手里的剑却不敢松开。 “这么怕本少?”顾元城看着我警惕地样子笑了,鲜红的血珠从他手握的剑尖落下,即刻崩碎。 “你来做什么?”我丝毫没因为顾元城的话而放松,眼睛紧紧盯住他的动作。 “本少?”顾元城逼近我“本少来算账。” 我一把将剑指向他,也算间接隔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算账?笑话,本相何曾欠过你什么?”我觉得荒谬。 顾元城用左手夹住我的剑,一用力,我的剑锋就被他折断开来,他趁势靠近我,那一半剑就这么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九年前,你在成关寺用核桃砸本少;昨日,你又当众对本少视而不见,你还敢说没欠过本少什么?”顾元城恶狠狠地看着我,剑锋刺进我的肌肤里,生疼。 “本少记仇,可从来不管男女。” 眸光一凝,我的思绪竟有点迷糊起来。 是啊,这九年的明争暗斗,我都差点忘记了,在我们彼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我是个女子了。 说来当初的那次相遇,还真有点惊鸿一瞥的感觉,彼时,我描眉点缀,绫裙娇艳,他玉带系发,姿若玉树,我第一眼就在纷然的桃花中看到了偷溜出来的他,他也一下就看到了站在台阶上啃桃子的我。 若不是后来我将桃核扔到了他的头上,也许我们今天也不必这么争锋相对。 “那些蒙面人的幕后之人,就是你要调查的人吧?”我将手里的剑柄扔了,看着他道“我们暂时合作如何?我帮你找那个人,你帮我查清江南异状。” 顾元城不屑“凭什么?” “就凭……”我主动靠近他,“你在芩国能相信的人只有我。” 眸光霎时寒住,顾元城本能地将断剑再次刺进了我的脖颈,刺痛从神经一瞬传遍四肢,我整个人直接脱力地摔倒在地。 丝丝血色从我一直握住的手腕处浸透开来,我紧皱眉,密密麻麻的冷汗从我额头上冒出,夜风一吹,凉透骨髓。 “你受伤了?”顾元城怔住。 我深吸一口气,撑着墙自己重新站了起来。 “无事。” 确实还行,因为有那枚平安铜钱,蒙面人的剑锋划过时,并没有损伤我的手腕静脉。 顾元城看了看我,终究也将自己的那半截断剑扔了,连同另一把长剑。 我瞅了一眼那把寒光闪闪的剑,疑惑问“那剑价值不菲,你这是……不要了?” 顾元城嫌弃地连眼角都不肯扫一下。 “剑脏了,我不要。” 我……我能要么? “今日,我们就算暂时休兵。”我用袖子干净的地方把冷汗擦了“这段时间,你若要找我,便在你昨日瞪我的那个茶楼吧,我先走了。” “喂。”顾元城拦住我。 “还有什么事么?”我疑惑。 顾元城冷哼了下,不屑解释。 “那我走了。”我绕开他,打算离开。 顾元城被我一气,恨声道“本少可是救了你的命!你连句道谢都没有么?” “哦,原来你为的是这个!”我了然,遂端端正正对他作了一揖“今日顾相大人肯大发慈悲搭救于在下,在下感激不尽。” 说完,我抬头看顾元城“顾相要不要想想看,在下还要做些什么才能走?” 顾元城眯眼,警告道“沈青枝,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言罢,拂袖就走。 见他走远,我一下子靠在了墙上。 蒙面人突然袭击我和岑羲,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和岑羲的位置的?顾元城这么及时的出现,怕不是特意借机来杀我,就是借机迫使我向他妥协,然无乱如何,一定是顾元城暗中使了手段,将他们引了过来。 好险,方才若不是我主动示弱,估计顾元城真要用那把断剑割破我的喉咙了。 定了定神,我撑着墙站好,待脑中眩晕结束,我便沿着夜路往住的地方走。 边走脑海里便回忆起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寻着这些事间的蛛丝马迹,只觉得越想越玄乎。 本来,今天一大早,孙沪照例拉我去看大夫,可没想到岑羲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待得烦闷,硬是要带上鲁鼎跟着一起。一起就一起吧,偏偏孙沪说了一句‘昨日的面当真不错’,这岑羲的好奇心上来,我们便只有乖乖坐在昨日的面摊前吃面的份了。 然后?没什么然后!然后我们就在那从傍晚一直坐到了晚上,然后我们就莫名其妙地被一群头戴面具的刺客围了起来,然后就出现了我得奋不顾身保护岑羲的那一幕。 这一切当真都是巧合么? 我不知道。 强撑着走了许久,我终于到了西院,院子门口,孙沪一看见我的身影,立刻上前扶住了我。 “公子,您没事吧?”孙沪焦急地问。 我摇头“被划了一剑,没事。” 不用我说,孙沪也看到了我被血液染成深色的袖口。他扶我进屋,待我坐下,马上就出去找带着一起来的御医。 我觉得口渴,便站起身倒水,然而因着手腕的伤,我一个没拿稳,水壶就从我手上掉了下去,摔成碎片。 “怎么了?公子,你怎么了?”刚拉着大夫走到门口,孙沪就听到里面“呯!”的一声,赶忙就冲了进来。 我揉了揉眉心,坐下道“没事,茶壶不小心摔了。” 孙沪左右看看,确实只是一只茶壶掉在地上,他呼出一口气。 “公子,您别动,这些下人会处理的,以后这端茶倒水的活。公子嫌下人烦,便由我来罢。”说着,孙沪对门外的御医道“进来吧,快看看公子的伤势怎么样了。” 我把受伤的手腕给御医查看,御医看了看,便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药粉和纱布,准备为我包扎。 “如何?”孙沪问。 御医道“不妨事,只是些许皮外伤,亏得这枚铜钱遮挡了致命的地方。” 听御医这番话,孙沪总算有心情说别的话了,他笑道“御医,你可不晓得这铜钱的来处,这可是另有吉人相照呀。” (第六十二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十二) “本公子渴了。”我狞笑地瞪着他“很渴。” 孙沪眉头一挑,夸张一拱手,道“小的这就去厨房给公子端茶。”言罢,眨眼间就溜出了厢房。 “大人能有这样的属下,真是让人羡慕啊。”御医笑了起来“请问大人,这枚铜钱是连同绷带一起包上,还是先取下来呢?” 我看了一眼被我鲜血染上的平安钱,道“一起包上罢。” “是。”御医应了声,就为我包扎起来。 过了一会,我见御医停下包扎,准备收拾药箱,便问“付太医,您是太医院的前辈,您可知道‘霜叶红’是一种什么药么?” 付太医思索了一下,道“下官不曾听闻过这味药。” “哦。”我有些失望。 “不过太医院医书众多,更有珍藏的稀本古籍,若是大人很想知道‘霜叶红’此物,不防等此次江南之行结束,下官在太医院细细查看后,再告知大人。”付太医道。 我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付太医将东西收拾好,然后对我嘱咐道“大人这段时间注意手腕不要碰很重的东西,伤口也不可碰水,如果可以的话,尽量不要操劳,多休息。” 我刚要应下,孙沪就端着茶盘回来了。他听付太医说完这些话后,紧跟着就道“御医讲的话,公子您可听清楚了?您可不要现在敷衍应下,过后就全然不知了。” 这小子,真是不知道给自家主子留点面子,愈发混蛋了! “本公子的记性向来好得很。”我愤愤说完,起身就要接过孙沪端来的茶盘。 孙沪皱眉,侧身闪过了我,径自将茶盘放在桌上。 我愣了下,遂尴尬地重新坐下。 付太医与我交情不浅,自然知道我的性子,他也不劝我别的,只道“大人是个聪明人,利弊得失定然清楚,下官先下去煎药了。” 付太医说完,拎起药箱就退下了。 “公子不先想想太子殿下醒来后该如何应对么?”孙沪将一盏蓝瓷杯子放到我手边,拿起茶壶为我倒茶,茶雾随着空气的流动铺散开来,迷迷蒙蒙,飘忽不定。 我轻咳了下,先是用茶润了润喉,然后叹息道“他约莫是要责罚鲁鼎了。” “为什么?”孙沪不解“属下觉得殿下该是会以今天的刺杀向您问责的。” 我放下茶盏,摇头道“这帝王家的心思,你还想得太浅。” 孙沪看着我,希望我能把这话说得明白些。 看着他那么认真的样子,我竟觉得有些好笑。 站起身,我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时辰不早了,本公子可得按医嘱早些休息了。” 孙沪脸一黑,道“公子这是在报复属下?” 我很坦然地点头“没错。” “哼!”孙沪脾气上来,冷哼一声走了。 “把门关上。”我喊。 “呯!” 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往床上一躺,极度的疲惫不断折磨着我,可我却如何也睡不着。 要做的事情,真的……好多。 第二日,我是被一股寒气给冻醒的。很冷,我在梦里都在瑟瑟发抖。 “醒了?”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话,我忽然就想到了大半年前那玉菊山中高悬的孤月。 “嗯。”我呆呆应了声。 岑羲皱眉看了我会儿,忽然起身对着一旁的孙沪道“给你主子收拾一番,喝完药就来东院。” 孙沪不敢多话,道了声“是”。 岑羲走了,空气里的寒气也随着他的离开而渐渐消失。我吐出一口气,从床上坐起身。 “公子是故意的吧?”孙沪有些无语。 我用眼神示意他将门关上,颇为无奈道“他杀气太重,本公子也没办法。” 孙沪想了想今天一大早太子殿下冲到熟睡的主子的床前时那副冷冰冰的表情,浑身忍不住一颤。 “公子昨日也算是为了太子殿下献身了啊,殿下再怎么也不该那么冷。”孙沪为我不平。 你丫的才献身了呢! 我一口吞下苦药,拿了块糕点垫肚,便带着孙沪前往东院。 刚到东西院交界的地方,里面皮鞭抽打肉体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随着而来的还有强自隐忍的闷哼声。 “这是……”孙沪被震住。 “他动手了。”我往里面走。 孙沪跟着我,待到亲眼看见里面的情景时,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大院子,十几个护卫站成两排,他们上身的衣服全被脱下,初春的冷风刮过,冰寒刺骨。 鲁鼎就站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一条皮鞭,一下一下重重抽打着站在他身前的护卫,半点私情也未容下。 被他抽打的护卫拼命忍住痛呼,青筋从他的额上凸出,汗水跟着就流了下来,一同流下的还有条条血印。 我没出声,就这么站在旁边看着。 高堂之上,岑羲也没有声音,可他不是看着这些护卫,而看着是我。 孙沪其实是看到我的神色变了的,然而他明白,不是主子不想为这些护卫求情,而是主子虽贵为一国之相,可却也管不得太子的私事。 没错,惩戒护卫,只是太子私人之事。 鞭打声持续了很久,当鲁鼎打完最后一个护卫的时候,他的眼眶已经通红一片。 直直跪在岑羲面前,鲁鼎低下头去。 “殿下。”他恳求“惩戒已闭,属下恳请殿下让他们回去,属下愿意代他们继续受罚。” 岑羲冷冷看着跪在他脚下的鲁鼎,一言不发。 “哎呦喂,好重的血腥味,真是恶心。”我用两根手指捏住鼻子,紧皱着眉走近。 “殿下是爱在这味道里熏着么?”我抬头看他。 岑羲眯眼看我,遂挥手道“让他们下去疗伤。” 鲁鼎叩首“谢殿下。”后起身,对我道“谢大人。” “安置好了,便自行去领罚,本殿不想再多言。”岑羲开口。 鲁鼎沉默行礼,退了下去。 “殿下这出戏未免太过了些。”我道。 岑羲没理会我的话,直接对我身后的孙沪命令“你出去。” 孙沪虽是我的人,却也不敢挑战皇室权威,躬身行了一礼,他便在我的眼神示意下退了出去,顺道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好了,这下只有我一个人面对即将要来临的狂风暴雨了。 “嗯,这糕点的味道比我那儿的好。”我拿了一块马蹄糕吞进嘴里。 岑羲看了我一眼,起身将手里的茶盏递到我面前。 “拿起来就一整块吞,不怕被噎么?” 他的话刚刚落下,我就噎住了。 抢过他手里的茶盏,我大口往里咽。 “这下可还好吃?”岑羲又给我添了杯水。 我咕噜咕噜将水喝完,苦着脸赶紧摇头。 “看来我就只有吃次品的份儿。”我叹息。 “次品?父皇频频赏了你多少珍奇异宝,便是魏应侯府世子的名头,你还哪来的次品可用?” “话不能这么说嘛。”我道“俗话说得好,钱要用在刀刃上,该省还是要省的,不然我怎么养活我这一大家子?” “歪理!”岑羲道。 我突然就不说话了,其实从我到东院起,这一通胡搅蛮缠至此也就该结束了。 岑羲愿意听我胡扯,不过是等我主动请罪而已。 “我……” 岑曦站在我面前,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微低眼帘,我抿了抿唇。 “还有下次的话,我依旧会之么做。”我抬眼看他。 熊熊怒火在他眼中压抑燃烧,可他只淡淡说了一个字“好。” “你是芩国的未来,你的手上不止有你一个人的命。”我企图解释“祁国一直对芩国虎视眈眈,前有精明睿智的祁帝在朝,后有狡猾多变的顾元城出谋,我们芩国的能人俊才却都还缺少历练,也缺少一个可以真正统领他们的人。” “岑曦,你别忘了,当今皇上虽即位不久,却已是天命之年。” “放肆!”岑曦挥袖,冷寒之意一下就蔓延开来。 我掀衣跪在了他面前。 君是君,臣是臣,我一直分得很清楚,可有时候岑曦却不能看得明白。 “沈青枝,你不想活了么!”岑曦喝道。 我俯身,正色道“昨日刺杀一事,微臣事先并不清楚,也没有纵容手下做此等事。” 岑曦深吸一口气,负手左右踱步,他试图让自己的怒火降下来,最终他停下脚步看我。 “你一定要护着孙沪么?哪怕他不过是父皇派到你身边的眼线?” 我低眉“是。” “好,很好,我成全你。”岑曦气笑,他连连点头,然后直直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他转身冷眼看我,一手指着门外道“你现在就走,去京城,不准再待在江南,本殿命令你,带上你的属下和御医一起,现在就走!” 我惊愕地抬头看他,完全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强硬地要赶我离开。 “皇上圣旨已下,不容更改!”我撇开头,硬声道。 岑曦并不吃我这一套,他寒下声音威胁“你若不走,本殿就让父皇的圣旨带走你的属下,沈青枝,你想清楚了。” 我急了,站起来就冲到他面前。 “那群蒙面人至今身份不明,他们既然知道你我的身份,就未必不知道你我现在的住所,你让我此时离开,你是不是疯了?” (第六十三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十三) 岑羲不说话,只冷着眼看我,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全都是不容置疑地寒光。 “岑羲,”我缓下声音“咱们不是和解了么?和解了,大家就还都是兄弟,是兄弟就得患难与共,你说对吧?我不可能放任你一个人待在江南的。” 岑羲一挥衣袖,径自走到里屋坐下,我以为他改变主意了,走近一看,却见他铺开了一张信纸,信纸第一个字就落下了一个“杀”。 一把按住他提笔的手,我沉下眼色。 “好,我走。” 言罢,我愤怒地甩开了半开的房门,拂袖出了里屋。 沿着小路左转,我忽然止步。 在我正前方百米处,鲁鼎正跪在地上受罚,同那些护卫一样,他受的也是鞭刑,不同的是,他的身前站着一个人,一个眸光暗淡的少年。 听到脚步声停了下来,少年抬头,勉强对我笑了笑。 “公子,你出来啦?” 我掩去神色,几步走近他。 “我们走。” 孙沪没动。 “本公子要回京,你现在就去备马车。”我下令。 孙沪吐了一口气,他转头看向满身鞭痕的鲁鼎,话却是对着我说的“大皇子、二皇子幼时夭折,五皇子心思虽诡,却无甚能力,七皇子不过是个奶娃娃,纵有裴太傅支持,对于太子殿下来说,无非绊脚石而已。” 我皱眉,却没打断他。 “公子别无选择,不是么?您不该与太子殿下僵持的。” 我等了一会儿,见他已无话可说,便开了口,开口时我的喉咙竟然有些沙哑,不过我很快就稳定了情绪。 “小沪,你过来,我们回西院好好说话。” 孙沪还是不肯动。 此时刚好鲁鼎受罚结束,他想要站起来劝劝孙沪,没想到因为鞭伤太重,他晃了下身子就往地上冲,孙沪快手扶住了他。 鲁鼎稳住身体,轻推开了孙沪,他对孙沪道“沈相大人做的决定从不会出错,你该信任她的。”说罢,他拍了拍孙沪的肩膀,对我抱拳示意后,就蹒跚着离开了。 此时此刻,这偌大的空地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雪白的飞鸟从我们头顶掠过,氤氲中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好静啊。 我又靠近了孙沪两步,只是这一次,我看了他一眼,便从他面前径自走过。 孙沪在后面看我,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跟着我一起回到了西院。 “坐下。”我用眼神示意他坐在我对面。 孙沪迟疑,可他见我眼中不容置疑的神色,到底还是沉默着坐了下来。 “你这副样子,本公子还真不习惯。”我笑着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喝点吧,压压惊。” “公子。”孙沪不敢看我的眼睛“您先回京吧,属下会留下来听候太子殿下处罚的。” 我一瞬眯起眼睛,重重将茶杯放在了桌上,茶水溅起,烫在我的手上。 孙沪见此,强迫自己表现得无动于衷。 “孙沪,你是不是不记得你的主子是谁了?本相告诉你,你只要一日还是本相的人,你就只能由本相一人处置。”我双眼冒火地瞪着他“莫说岑羲现在还不是皇上,就算将来他得登大宝,本相一样有本事护住你,你记好了!” 孙沪愕然抬头,渐渐地,他的眼眶湿润了。 “相爷,您……信我?” 我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道“本相不信你,莫非信顾元城么?” 孙沪再一次震惊了,他站了起来。 “您已经知道了?” 我耸耸肩,摇头道“本公子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 “本公子只是昨晚睡不着,随便想了想。” “我们会那么巧在面摊前遇见刺客,顾元城又那么巧也出现在那里,若本相大胆猜测,顾元城其实自我们来到这个莲花县就一直监视着我们的行踪,他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那群蒙面人,又隐藏在暗处看着我们被围攻,所以这一切才会那么巧。” “可是……”我看向孙沪的眼睛“我们为什么会那么巧去那个面摊呢?” 孙沪知道我已经猜到了全部,他低下头跪在了我面前。 “属下……” 我抬手打断他,负手道“你做的太明显了,所以岑羲才会对你动了杀心。” 孙沪抿唇。 “你应该知道,太子与皇上不和……”我顿了顿,道“是皇上让你来查蒙面人一事的吧?” “……是。” “皇上虽是岑羲的父亲,可你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拿我们作饵,本公子倒是无所谓,岑羲却是不会想要放过你的。”我扶起他“本公子在去东院前跟你说过,这帝王家的心思你还想得太浅了。” “公子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因为皇上而迁怒属下?”孙沪有点想明白了。 我弯腰为他拍了拍衣袍,遂将他按到座位上。 “你只想通了一半。” 孙沪不解地看我。 我解释道“他不仅是迁怒你,更是恼怒于你,你可以为皇上做事,却也不能因此挑战太子的威严。” “鲁鼎和那些护卫就是个教训,若不是岑羲念着往日的情分,他们如今哪还有活着的机会?” “再说,本公子能想通的事,岑羲自然也能想明白,他要杀你,可不会只因你泄露了我们的行踪或是叛国勾结,这些名目只不过是他除掉你的借口罢了。” 孙沪听我分析完,背后早已冷汗一片。 皇上的意思本是让他辅助相爷查出蒙面人的来龙去脉,他原想着公子有伤在身,不可太过操劳,便想暗底下自己查出这件事,然后再以相爷的名义汇报给皇上,没想到…… “没想到蒙面人一上来就是死手?没想到顾元城反而将计就计,把我们所有人都作了饵?没想到岑羲会因此要杀你?”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猜到了他的想法,颇为无奈道“本公子不过是受了一点小伤,又不是病入膏肓了!你这样擅自主张,岂不是也要让皇上对你起疑?指不定皇上要以为你我狼狈为奸呢,到时你可就要准备为我们俩准备棺椁了!” “此事是属下思虑不周。”孙沪深觉惭愧。 我觉得口有点渴,便拿起方才为孙沪倒的水几口喝了。 “下不为例,你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吧,我们得走了。” 孙沪沉默起身,走到房门口时,他对我道“属下不会再这样了,您是属下追随的丞相大人,属下绝不会再这样对您没有信心了。” 听他这样直白的话,我有些怔住,当我回过神想对他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口已经没了他的影子。 我走得时候,岑羲没有出来送我。 我把御医留在了西院,也把带来的滋补药材一起留了下来。 马车很快离开了莲花县,在官道上缓缓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中陆陆续续下起了小雨。 这雨很凉,却能滋润世间万物。 车帘被阵阵微风撩起,我百无聊赖地撑着头,眼睛不时从车帘缝隙中往外看,忽然,一抹白衣云影从车帘外刹那掠过。 “停车。”我出声。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我随之就要下马车。 “等等。”孙沪叫住我,他拿过一把伞在我前面下了车,待他将伞打开,这才道“公子请下车。” 我见孙沪这一连贯的动作,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别扭。本来孙沪还想来扶我下车,我连连摆手拒绝了他。 “公子要下车做什么?”孙沪虽对未能扶我下车有些不满,不过他更好奇我突然要下车的目的。 “方便。”我随口胡诌,敛了敛衣袍就往远处跑,孙沪要来追我,我一个眼神把他定在了原地。 马夫的技艺还不错,我跑了没多久就看到了我想要看见的人。 微雨、纸伞、白衣如风,一如既往的卓卓玉人。 他真的可以一眼入画。 无论在什么时候。 “你是来送我的?”我问。 顾元城抬眼看我,嘴角扯了一个轻蔑的笑“我来看春雨,不看败逃之人。” “江南亭台楼阁多得是,”我直接忽略掉他的后半句话“像你这么讲究的人,怎么来这样荒凉不堪的官道上看雨?” “我想在哪儿看,便在哪儿看,与你何干?”顾元城不屑道。 好吧,确实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靠近他一点,堆起笑道“顾相大人,咱们商量个事呗?” 顾元城瞥我,傲气地把头一抬“想求我什么事?” 求…… 我求你早点去见阎王,可以么? 心里把他从头到脚非议了个遍,我脸上笑意不变,道“我嘛,有了一个小小的麻烦,不过这对顾相来说定然不成问题。” “就是,那个……莲花镇的客栈实在太贵了,我穷呀,我家殿下又把我扫地出门了,你看……能不能稍稍通融一下,我住你隔壁,你付钱?” 顾元城的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他看向我,见我满眼希冀地回看着他,不由心下一动。 “可以。”他大发慈悲道。 我心里窃喜。 “不过……” 顾元城的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他看向我,见我满眼希冀地回看着他,不由心下一动。 “可以。”他大发慈悲道。 (第六十四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十四) 当金丝檀香也遮不住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的时候,顾元城终于怒了,他一脚踢开了隔壁的大门。 里面正刀兵相接的双方通通被他的气势震住,停了下来。 “滚!”顾元城满面怒气地逼视着闯进这个房间的黑衣人,冷声斥喝。 大概是真被顾元城的气势给吓到了,黑衣人连下令都没有,不约而同全从窗户跳下了阁楼。 “我的窗户!”我悲痛大喊。 “你!”顾元城根本不给我岔开话题的机会,一手指着窗户道“也给本少滚!” 我还没怎么样,一旁的孙沪却被顾元城的态度激怒了,他一步挡在我面前,直视着顾元城道“这里是芩国,请您态度放尊重些!” “哈。”顾元城气笑了,“尊重?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少谈‘尊重’二字?” “你!” 孙沪想要动手,我立刻将他往我身后一拉,对着顾元城赔笑道“小孩子不懂事,顾相大人有大量,一并记在我头上好了,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 顾元城瞪向我,见我虽脸上带着笑,身体却不动声色地挡住孙沪,全身戒备,好像生怕他会突然出手,要了孙沪的命一样。 僵持了几秒,最终顾元城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我松下一口气,正要回头教训孙沪,陈夷却抱着一大堆东西走了进来。 我疑惑地看向他。 陈夷对我一笑,道“这些是上好的金丝檀香,我家少爷说,要现在给您这儿全部燃上。” 金丝……檀香? 我颤抖着手挥了挥,让他随便在哪点,内心却忍不住大骂起来。 顾元城啊,顾元城,你好意思在我这个穷人面前这么挥金如土么? 过分! 陈夷的动作很快,待他轻轻为我关上门的时候,屋里已经是云烟雾绕的场景了。 “公子,顾相他欺人太甚,您为何还要这么忍耐他?”孙沪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明明说要回京,却在半路跟着这位敌国丞相又返回了莲花镇,还偏要住在他的隔壁,任凭人百般刁难,冷嘲热讽。 我让他坐下。 “你最近怎的这么冲动?凡事‘三思而行’,这个道理不用本公子教你吧?”我叹了口气“你不是王捷,怎能凭武力意气用事?方才顾元城如果真的想杀你,本公子都来不及护你。” 孙沪的眼神闪烁了下,他望着自己手里的剑,犹豫很久才道“相爷,顾相是祁国的人,是我们未来的敌人,您……不要和他搅和在一起,可以么?” 原来他的心结在这里。 我笑道“小沪,你真是想太多了。顾元城是谁,本公子比任何人都清楚,本公子是什么身份,本公子也绝不会忘记。” “顾元城这个人虽是我辈难以触及的高山,但他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非赢不可的对手罢了。” “可是……”孙沪见我不以为然,有点着急“可是他毕竟是敌国的丞相,其中牵扯那么多的人,那么的利益,您能保证您能在每次和他接触过后全身而退么?” 我忽然皱眉,冷下了神色。 负手立在窗前,我努力吸了几口窗外新鲜的空气。 “皇上他……已经开始怀疑本相了么?” 孙沪站起身走到我身后,他挣扎了好一会儿,低首道“属下不敢随意猜度皇上的心思。” 那就是是了。 我闭了闭眼,平复下心中涌起的波涛。 难怪皇上一定要我来莲花县,原是他是想看看我和顾元城的关系究竟如何啊。 “你今晚就在这睡吧。”我转身对孙沪道。 孙沪愣了下“公子,您呢?您睡哪儿?” 我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淡淡回道“隔壁。”,遂一把关上了门。 “公子……”孙沪彻底愣住。 我敛袖敲了敲顾元城的房门,房门被打开,陈夷出来将我迎进了里面。 灯火辉煌,顾元城正伏案在翻阅奏折,听到动静,他抬头看来。 “怎么是你?”顾元城嫌弃地把身子往后倾了倾,喝止我继续靠近他的举动“站那,别过来!” “怎么了?”我疑惑地看向他。 “你刚才杀人了没有?全身血腥味就敢到本少的屋子里来,你是真不想住下去了是吧?”顾元城瞪我。 我两手一摊,无辜地看着他,脚下却不停,直直走到了他书案的对面。 “杀人的是剑。”我笑“不是本公子。” 顾元城皱了皱眉,竟奇异地没有反驳。 “你来做什么?不是身上有伤么,还不休息?”顾元城开口问。 我寻了把椅子,搬到他对面坐下。听他出声问,便回道“隔壁烟太多,住不了病人,本公子今晚要住这儿。” “这是本少的房间。”顾元城警惕地看着我。 我点头“我知道啊。” “本少只睡这儿。”顾元城补充。 “嗯。”我继续点头。 顾元城见不得我这副明明知道却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合上折子,他起身。 “你只能睡在外面的榻上。”顾元城指了指立在他身后精致华美的屏风,又指了指屏风外,靠在一个角落上的丝绸软塌,妥协道。 我用左手捂住右手的伤口,十分可怜地望着他“顾元城,我是个病人,我有伤。” “……” 顾元城瞪我,咬牙切齿。 “有伤。”我抬手,强调似的把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由于方才激烈的打斗,我手腕处包扎的白纱布已经溢出了大片的鲜血,乍一看上去,很是唬人。 刺客突袭时,孙沪虽不想我用剑,奈何敌人攻势太猛,而他从于文职,武功比之王捷差得太远,我还是不得不亲自动手,所以结果可想而知。 顾元城看到我的伤时,眸光动了下。他深深吸了口气,认命道“我睡榻上。”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我咧嘴一笑,疾步往屏风里走,进去时我还不忘拍一下处在一旁忍笑忍到面部抽筋的陈夷,对他道“快给你家丞相拿叠被子,小心他夜里着凉。” 陈夷实在快忍不住了,也不管顾元城现在要吃了他的眼神,顺着我的话飞也似的跑出了厢房。 “他是我的人!”顾元城只觉得火气蹭蹭往上窜。 “我知道啊。”我从屏风后面露出半个头“所以让他给你拿被子嘛。” “……” 顾元城气极,拂袖将屋内所有的烛火全灭了,自己也不要什么被子,直接合衣躺在了榻上。 我没料到他会把灯灭了,眼睛一下没适应得了黑暗,脚下一绊,愣是摔在了床沿上。 真是,痛啊。 我摸着膝盖倒在了床上。 夜很深,没有月光。窗户是没开的,看不到天上有没有星辰。唯有一点檀香缠绕缱绻,引人入梦。 我一直睁着眼睛没睡觉,待到下半夜,我轻声起身,摸索着点了一盏烛灯,然后拿着它,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走到沉睡着的顾元城榻前。 掏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我弯腰,缓缓接近他。 “你干嘛?”顾元城忽地睁开了眼睛,冷冷看着微弱烛光下的我。 被他抓了个正着,我没慌,反慢条斯理地收起匕首。 “没什么。”我道“就像看看你睡着没。” 顾元城冷哼了一下,侧过身不想理我。 “顾元城,我睡不着,我们来谈谈有关蒙面人的事吧?”我坐在他旁边,伸手推了推他。 “不要。”顾元城拒绝。 我直接忽视他的回答,自顾自讲了起来。 “你可还记得那蒙面人的面具?那面具是不是像朵伊比花?” “伊比花向来是不达国的圣花,蒙面人竟用此花招摇过市,你说是为什么?” “还有,那些蒙面人为什么要对我和岑羲痛下杀手呢?岑羲,我不敢保证,可我肯定是没得罪过什么人的。” “哎,是你引他们来的,你一定知道些内情。” “喂。” “喂。” “顾元城!” “因为他们也在追杀我,所以我才能将你们的行踪不动声色地透露给他们。”顾元城被我烦的不行,直接起身坐了起来。 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撑剑半跪在地。 我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身狼狈的荣亲王。 泪水就这么沿着脸颊缓缓滑落。 苍白而无力。 “呵呵。”他沙哑地笑起,“你赢了。” 我赢了? 望着他,我也笑了起来,泪水流进嘴巴里,又涩又苦。 “为什么,要喜欢我……”心脏痛的厉害,我流着泪问他。 “你呢?“他笑,眼里是一片冰寒“为什么喜欢我?” “是啊……”长剑从我手中掉落,我凄然笑起“我应该杀了你的,我应该……” 在第一刻就杀了你的。 随着长剑落地的清脆声,无数暗卫从天而降,将我团团围住。 他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握紧剑,慢慢站起。 “小六是无辜的,他还不满十岁,你放过他。”我垂下眼眸,轻声恳求。 他笑着看着暗卫里的我,一句话也没说。 可是,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咬唇,丝丝血液流进喉咙里,我抬眼看他。 (第六十五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十五) 我摇了摇头“他成名时,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小幕僚,哪能见他一面?便是后来我成了丞相,他也已离了京城。” 听我这么说,顾元城看向我,两只眼睛里浮现出了别样的光亮,烛光映衬着他的眸子,一种说不清道明的感觉渐渐漫上了我的心头。 “你不会是想……”我扯了下嘴角。 顾元城笑了。 经历一整晚的被刺杀、反刺杀,顾元城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把正在床上熟睡的我狠狠拖出了房间。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沈青枝这个家伙一定要死乞白赖地睡在他房间里了。 好嘛,他被不明不白的人骚扰了一整晚,她倒睡得舒服! “昨晚辛苦顾相了。”我笑眯眯地看向顾元城。 顾元城冷笑,他把头靠近我,声音里透出丝丝威胁“沈青枝,你要是把今天的戏演砸了,本少就让你和昨天的刺客一样,死无全尸。” 我的笑就这么硬生生僵在了嘴角。 “公子,你今天真的不带着我么?”孙沪见顾元城靠我这么近,直接从旁边插进我们中间。他担忧地看着我,眼里满是不赞同的神色。 顾元城皱眉,不过他倒是没动手,只冷冷走开,到阁楼外等我。 我看了一眼顾元城,遂撇撇旁边的陈夷,对孙沪道“陈夷也不跟着顾元城,本公子若是带着你,岂不是是向顾元城示弱?” 这一点,孙沪还真无从反驳。 “你就待在这里,同陈夷下下棋、比比武什么的,打发打发自己的时间。”我道,“本公子这就走了。” 说完,我便同顾元城一起离开。 走在路上的时候,顾元城问我“你用什么保证贾淳会听信于你?” 我晃了晃手里的丞相私章,道“我不需要贾淳听信于我,我只要他听信于沈相大人就可以了。” 顾元城挑眉,眸色一瞬闪过暗光。 到了总督府,我走上前去,笑着同门房道“麻烦禀告一下总督大人,就说沈相府中有人奉沈相之命前来拜访。” 门房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摆手“走开走开,真是想巴结我们老爷想疯了,说的胡话也不怕被人听了去,教你受罪。” “小哥,我们真是沈相府里的人。”我道。 “走走走,再烦我,让人把你们抓起来胡乱打一通!”门房一脸嫌弃地看着我们俩“还沈相府里的人呢!堂堂一品大员的人,会像你们这么寒酸么?瞧瞧你们身上的衣服,连我的都不如!” 我低头瞅了瞅我身上的这件剑兰素锻锦蓝裳,又转头看了看顾元城身上穿着的暗纹云袖金边袍,怎么也瞧不出哪里寒酸啊。 “小哥。”我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门房小哥身上“小哥,你听我说,我们是沈相府里的客卿,奉命而来。”说着,我朝顾元城使了个眼色,顾元城瞪了我一眼,遂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了门房身前的小桌上。 自古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门房小哥的眼皮立刻掀了上来,收起银子,道了句“等着”,便精神抖擞地往府里去了。 “贿赂的是你们芩国的人,还要本少出钱?”顾元城愈发觉得我厚颜无耻起来。 我笑着恭维道“您不是钱多,得用来烧么?” 这是还在为昨晚的事耿耿于怀? 顾元城了然。 “我家老爷请你们到明镜厅等着,他处理完事务就会来见你们。”门房小哥跑回来告知我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下人。 我和顾元城对视一眼,便随那个下人进了总督府。 总督府修缮的很华丽,处处是假山流水、亭阁木廊,团团簇簇的名花缀满了庭园,待到明镜厅时,我望着悬于正厅中间的那副巨大的迎客松云海图,倒吸了一口气。 “百年前于言相国的真迹!”我惊呼。 顾元城却是对眼前的一切无感,神色淡淡地寻了处座位坐了下来。 “上茶。”他吩咐。 下人不知我们的身份,不敢怠慢,立刻下去为我们备茶。 “这个贾淳倒是好大的手笔。”我坐到他旁边,感叹道。 顾元城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一语戳破我的伪装“凡金石器玉者,见多便识真身。” 我看向他,竟无言反驳。 恰好此时下人端茶进来,我立即拿过茶,低头喝了几口。 顾元城也不继续说了,同我一样,默默喝起茶来。 时间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流走了,我和顾元城在明镜厅等了将近两个时辰,贾淳这才姗姗来迟。 “你们是沈相府里的客卿?”贾淳一见我们,不仅没有因为让我们久等而有所抱歉,反而有些咄咄逼人,几乎就是在审问我们。 “是。”我点头。 “胡说!”贾淳冷喝“沈相从来没招募过什么客卿。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敢骗到本官的头上?” “大人何以如此动怒?我们确为沈相府中的客卿,这是沈相交给在下的私印,大人请过目。”我将放有私印的盒子递给了贾淳。 贾淳将信将疑地接过,待看到印章后,他眼神一凝。 “原真是沈相的人。”贾淳象征性地说了这么一句,语气勉强缓了一下“沈相派你们来本官这儿,可是有什么事么?” 第一眼见到贾淳时,他确如我想的一样,威严锐利,但不锋芒毕露,性格沉稳,却有把控全局的气势,若不是我先一步凭着魏应侯府投了当今皇上的阵营,怕现在谁是丞相还得两说呢。 不过心里知道是一回事,他当着我的面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后寿辰将至,沈相大人派我们来问一问大人,大人准备何时动身前往京城贺寿?”我笑道。 贾淳道“江南离京城不过半月路程,太后寿辰尚在三月之后,本官现在并未有出行计划。” 贾淳不清不楚的两句话,轻飘飘地就把我的问题挡了下来,不过我也不在意,毕竟我的目的不在于此。 “其实我家大人并非是要过问贾大人您的私事,乃因我家大人虽一直听闻您的大名,却从未见过一面,便想趁此机会与您小酌一杯,权当熟识熟识。”我笑着对贾淳解释。 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撑剑半跪在地。 我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身狼狈的荣亲王。 泪水就这么沿着脸颊缓缓滑落。 苍白而无力。 “呵呵。”他沙哑地笑起,“你赢了。” 我赢了? 望着他,我也笑了起来,泪水流进嘴巴里,又涩又苦。 “为什么,要喜欢我……”心脏痛的厉害,我流着泪问他。 “你呢?“他笑,眼里是一片冰寒“为什么喜欢我?” “是啊……”长剑从我手中掉落,我凄然笑起“我应该杀了你的,我应该……” 在第一刻就杀了你的。 随着长剑落地的清脆声,无数暗卫从天而降,将我团团围住。 他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握紧剑,慢慢站起。 “小六是无辜的,他还不满十岁,你放过他。”我垂下眼眸,轻声恳求。 他笑着看着暗卫里的我,一句话也没说。 可是,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咬唇,丝丝血液流进喉咙里,我抬眼看他。 我知道,成王败寇,我没资格要求什么。 “麒麟卫是皇家暗卫,他们会听从你的命令的,你……留他们一命……”我死死按下心中的酸涩痛意,放下所有的身段。 秦珏之收了笑,面无表情地开口“本殿从不留后患。” 我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终于自嘲一笑。 这莫大天下,自王侯将相,到贩夫走卒,他们较量了这么久,用尽手段,最后似乎得到了一切,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 花开花落,草长叶败,他们从初识到如今,十年光阴转舜即过。 这中间,他们互相算计,也互相扶持,难以忘怀的有,不记得的点点滴滴也有。 只是一切一切的,今日便全是了结了。 如今想想,原来,这人世的许多是是非非都再无重来。 “那我呢?我留你一命,你可愿放过我?”我闭了闭眼,看他。 秦珏之一点一点勾起嘴角,我从来看不清他眼中真正的情绪和感情。 “不愿。”一音落,万物即静。 我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笑着看他,也看这个情怨爱恨的深渊红尘。 我走近他,直直穿过层层暗卫。 抱着他的时候,我想,就算是了却此生一个夙愿吧。 “秦珏之,此生不见。”我说完,当着他的面狠狠一掌拍向自己的胸口,血气上涌,筋脉具断。 秦珏之震惊地看着我,随后是勃然大怒。这是第一次,我看见他眼中真正的喜怒哀乐。 撑着一口气,我吃力的向前走,同他擦肩而过。 后患不留,我给你一个结果,自此之后,韶华复流年,相欠不相念。 “崔,婉,心!”秦珏之一字一字念出口,极尽咬牙切齿。 我向前走,他却停留原地。 不是不敢,只是不能。 片片银杏叶随风飘起,扑簌簌落了满天满地,秋天终于还是携着冰寒凉意来了。 (第六十六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十六) 说真的,我现在真心觉得我那个平日里骄纵任性的二弟是有多么顺眼了。 “小哥哥,我要那个风筝,你拿给我好嘛?”一身锦衣华服的小团子睁大两只黑亮亮的眼睛,渴求般看着……顾元城。 顾元城神色淡淡地朝我看了一眼,我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脚尖点地,直上了树顶。树顶上有一只断线的蝴蝶风筝,风筝很好看,上面还有一行字,我拿过风筝看了一下。 “寻得有缘人,托付此终身。”我念出声,下面还有行小字“风筝为证,苍天为媒?” 什么玩意儿? 落下地,我将风筝递给一直紧抓着顾元城衣角不放的贾鑫。 虽然顾元城没有动手为他拿风筝,贾鑫却没有哭闹,反而很有礼地对我说“谢谢小哥哥。” 我看着笑容天真的他,只觉得将来他定是一位不输他爹爹的官场高手。自打从总督府出来,这位小祖宗是一会儿要吃糖葫芦,一会要街上姑娘的手绢,一会拉我们去点心铺,一会把我们指路指到翡翠喽,我们如果不从他,他既不哭,也不闹,就用那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我们,直到我们妥协为止。 “顾元城,我们送他回去吧。”我道。 顾元城早就不耐烦了,要不是我一直给他使眼色,这个小家伙敢用他那双甜腻腻的手抓着他的衣服不放么? 不行,等回去他一定要扔了这件衣服。 “现在就走。”他一刻也不想等了。 我俩难得这么意见统一,立马调头就往总督府走。 “哎,你们等一下,那是我的风筝。” 身后传来软糯糯的童音,我们停下脚步回头。 “那是我的风筝。”一个粉衣小姑娘看着贾鑫,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贾鑫难得松开了顾元城的衣角,他走近小姑娘,抬起手里的蝴蝶风筝道“这是你的?” 小姑娘点了点头“嗯,是奶娘做给我的,她说娘亲小时候最爱玩这个了。” “那这上面写了什么字,你知道么?”贾鑫质问她。 “寻得有缘人,托付此终身。”小姑娘生得白雪透红,很是好看,她见贾鑫提问,不慌不忙回道“这是我让奶娘绣上去的。” 虽然小姑娘回答出了贾鑫的问题,他却不依不饶“上面还有两句,你全答对了,我就把它还给你,不然它就是我的了。” “风筝为证,苍天为媒。”小姑娘并不惧怕贾鑫的问题,很快就回答了。 贾鑫把风筝藏到了身后,摇头道“不对,不对,你说错了,现在这个风筝是我的了。” 小姑娘好像从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眼眶顿时红了。 就在这时,一位青衣缓袍的公子从拐角处转身过来,见到不远处的小姑娘时,轻唤道“瑟儿。” “爹爹。”小姑娘听到父亲的声音,回身哭着跑了过去。 男子见状,安慰着抱起了小姑娘。 “许毅?”我惊讶。 男子闻言抬头,待看清我后,他的眼睛里先是充满了愤怒,然后就是深深的厌恶。 “我们回家。”许毅抱紧小姑娘,转身就走。 “爹爹,我的风筝……”小姑娘含着哭腔,依依不舍地望着贾鑫藏在身后的蝴蝶风筝。 “爹爹回去让奶娘再给你做一个新的。”许毅安慰了句,便很坚决地抱着她上了一顶华美的轿子。 顾元城见我一直盯着许毅看,眼眸里一瞬闪过暗光。 “你得罪过他?”他问。 我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某人阴险卑鄙、奸诈狡猾。” 顾元城决定闭嘴。 “好可惜。”贾鑫重新抓住顾元城的衣角,略有失望地看着手里的蝴蝶风筝。 “可惜什么?”我好奇,不过我更好奇为什么贾鑫不肯将这个风筝还给那个小姑娘。 贾鑫摇摇头,眨巴着眼睛看我“不是要回府么?小哥哥,咱们快走吧,我饿了。” 这个小鬼头,又在动什么心思了? 我瞧了瞧贾鑫,见他神色无异,便同顾元城把他送回了府。到总督府时,贾淳不在,总督府的管家硬是要我们留宿,我和顾元城连忙拒绝,扭头就走。 走在回去的路上,顾元城和我一直沉默着,直到我们拐进了小路,顾元城才开口。 “沈青枝,贾淳是不是把我们给耍了一通?” 我觉着是这样,便点了点头。 “他似乎并不把你放在眼里啊?” “嗯,似乎是这样。” “你堂堂一国之相,百官之首,何以连下面的人都管不住?” “不是也有人成天追杀你么?彼此彼此。” “他们是怕我。”顾元城不屑,接而挑眉看我“想除掉你的人,却似乎另有原因?”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原来他们不止是怕我,还有旁的原因啊。” “……” “私增赋税一事,他必是知情。”我回归正题。 顾元城也同意我的观点。“但这件事并非是他策划的,他不是一个贪婪无度的人。” “嗯。”我思索道“也许贾淳底气这么硬,就是蒙面人的原因。” 顾元城听我说完,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觉得贾淳看出你的真实身份了没有?” 这个问题倒是把我问住了,我跟贾淳不过是今天第一次接触,了解甚浅,虽说一直有听闻过他的事迹,但传言毕竟是传言,全信不得。 “依我看,大概是没有。”顾元城见我迟迟不答,便说了自己的想法。 “哦?有何依据?” “因为我们送贾鑫回去时,贾淳并没有在府里。” 我皱起眉“你是说,他故意避而不见,是因为把我们当成别人?” 顾元城沉吟道“估计在这大半年里,已经有不少人找过贾淳了。那个房门不是说了么,‘想巴结我们老爷想疯了’。” 正中要点,这也是我一路在思考的问题。 “你说,会不会那蒙面人就是混进这些‘巴结上官’的人中,佯装送礼,实则跟贾淳说了什么,或者是达成了某种交易?”我道。 “为什么不是他们胁迫贾淳做了某些事?”顾元城看我。 我偏开了视线,没作声。 我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 “因为他是彭于的女婿,而彭于在致仕后,曾在白鹤书院教导过你,他是白鹤书院的夫子?”顾元城直接道出我的心结。 我抿唇,遂冷冷道“你对我从前的事知晓得清楚。” 顾元城不置可否,反问道“莫非你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不清楚?” 我冷哼,却没有反驳。 “等一下。”正走着,忽然我一把拉住顾元城,贴墙躲了起来。 “怎……” 顾元城要说话,我急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放缓呼吸,待到我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拐角时,才放下戒备,呼出一口气。 顾元城拉开我的手,狠狠吸气。好不容易平缓下呼吸,他恼怒地盯着我“沈青枝,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好意思地掏出素怕擦了擦手,解释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被我们太子殿下无情地扫地出门,要是被他发现我在这儿,还跟你混在一起,不用你动手,我先被他收拾了。” 顾元城瞪大眼睛,亲眼看着我用劲擦了擦手,然后将擦手得素帕随手丢到了地上,末了还嫌弃看了一眼地上的素帕。 他…… 他想掐死眼前这个家伙! “今晚我还睡你房里呗?”想到今晚还有场硬仗要打,我堆起笑脸跟他商量。 顾元城阴恻恻瞥了我一眼,拂袖就往前走。 “喂!” “喂!” “喂!” 真是小气! “顾元城,祁帝是不是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顾元城脚步一止,没转身,也没说话。 “你有没有想过为他续命?”我走近他。 顾元城眯眼,当我走到他身前时,他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现在就取我性命了。 “伊比花之所以被不达国称为圣花,是因为它是百蛊之祖。”我看向他的眼睛“同时也是百药之灵。” 我话里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顾元城也知道什么是最正确的选择。 场面沉寂了很久,顾元城松开紧握着的折扇,略微好奇道“此事我隐瞒了很久,便是陛下的结发之妻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查到的?” 我并不觉得自己的手段能比顾元城高明多少,只回答道“我查了十五年前祁国皇宫宫内发生的事。” “呵。”顾元城笑了“你知道要想在近些年查探陛下或我的事情很难,所以把目光放到了十年前?倒是好本事!” 这算夸奖么?我想不是。 “听闻伊比花十分珍贵,只生长在昆仑的极寒之处,而昆仑却在不达国。”我笑着看他“如何,可有兴趣一同前往?” “你也要伊比花?”顾元城觉得有些奇怪。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顾元城也不强求,他认真思考了会儿,最后道“行。”顿了顿,补充“只能我们两个人。” 我点头“自然。” 顾元城也不强求,他认真思考了会儿,最后道“行。”顿了顿,补充“只能我们两个人。” 我点头“自然。” (第六十七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十七) 自上次拜会过总督府后,我和顾元城一直处于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状态,各自在各自房里处理自己的事情,待过了三四天的时候,我和顾元城收拾收拾,又重新拜访了总督府。 不过这一次我们不是来找贾淳的。 “少爷在书房念书呢,我家老爷说,待他出门回来就要抽查少爷额功课。”管家告知我们。 “好的,那麻烦您去告诉你们少爷一声,就说顾元城小哥哥来找他出去玩了。” 顾元城在旁边瞥了我一眼,但好歹没否认我说的话。 管家看了看满脸笑意地我,又看了看阴沉着脸的顾元城,依言下去了,很快,贾淳便从厅外兴奋地跑了进来。 “小哥哥,你来找我玩?”贾鑫高兴地冲上前抱住了顾元城的腿。 我瞅着贾鑫将他沾了墨汁的手往顾元城身上蹭,心里一乐,再抬头,果见顾元城紧抿着唇,额头处青筋直跳。 “那我们就出发了。”我向管家一点头,便领着贾鑫和顾元城出府坐进马车。 马车里,贾鑫好奇地问我“小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玩呀?” 我笑而不答,只问道“听闻方才你正在书房做功课,如此出来,可会耽误了?” 贾鑫一点儿也不忧虑,睁着两只无辜的眼睛看我“不是小哥哥你要我跟你们出来的么?” “嗯。”我应和他的话,“那我还是送你回去吧,反正也没走多远。” 贾鑫一呆,没想到一直对他百依百顺的我会突然转变了口风。 “停车。”我开口对外面的马夫道。 “等等,等等!”贾鑫见马车停下,慌了,急忙道“父亲不过是想考考我《中庸》中的内容,我早就滚瓜烂熟了。” 我挑眉,满脸不信“是么?” 贾鑫用劲点头“嗯嗯嗯,真的。”言罢他还晃了晃顾元城的衣衫,希冀地望着他“顾哥哥,你是相信我的对吧?我可以现在就背给你们听的。” 顾元城面无表情地看着贾鑫抓住他衣衫的手,一句话也没有。 贾鑫嫩白的小脸已经急得红通通的了,他张口就要背诵《中庸》,我一抬手打断了他。 “走吧。”我吩咐。 马车动了,贾鑫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看着我,讷讷地不说话了。 “嗯,是个有慧根的,贾大人真是好福气。”我似笑非笑地看着贾鑫。 顾元城这时说话了,他问我“你确定许毅会与我们谈谈么?” 我摇摇头,很无力的样子“我也不知道。” 顾元城现在不止觉得贾鑫碍眼,连我也碍眼的很,干脆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 贾鑫不说话,我不说话,顾元城也不说话,马车内顿时一片寂静,而就在这种寂静中,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是绯樱!”贾鑫刚下马车,就见不远处的山坡上红红粉粉一片,格外惹眼。 “正值绯樱花季,带你来看看。”我拍了拍贾鑫的小脑袋“一天到晚被闷在书房,未免太过凄惨。” 贾鑫的魂早被这大片大片的绯樱花海给勾走了,大声说了句“谢谢小哥哥!”,就松开拉住顾元城衣角的手,兴冲冲地往前跑。 到底是个小孩子啊。 我摇头失笑。 “走呀。”顾元城突然推了我一把,挑衅地瞧我一眼,飞身点地,直入花林。 “顾元城,你恩将仇报!”我稳住身子,气得对着顾元城的背影大喊。 方才在马车里,我还替他教训了贾鑫一顿,现在想想,还真是良心都被狗吃了! “爹爹,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林外说话。”绯樱花林深处,一点红锻琉璃裙角刹那闪过,甜软软的声音随之就传了出来。 正煮茶的人轻皱眉头,眼眸间浮起诧异的神色。 “她怎么来了?”正独自喃喃,小路尽头就有了动静。 微凝神,便见层层绯樱树下,眉目清远的两个少年互说互笑地从远处走近,他们一个姿容如风,孤傲卓卓,一个浅淡似云,谦谦为玉,走在一起,竟是连红艳的樱花也成了暗淡的陪衬。 许毅的脑中一阵恍惚,他不知怎么就在,这样两个令人惊艳的少年,他们的一生,会谱写出怎样让后人艳羡的神话呢? “啊,我的风筝。”身旁的女儿忽然惊呼一声,提起裙子就跑向了他们,许毅这才看到他们身后跟着的红衣小童。 “还我的风筝来。”许瑟儿叉腰,气鼓鼓地看着贾鑫。 贾鑫一见许瑟儿,眼睛立刻就亮了,不过他却没凑到许瑟儿身边,反故作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虽说你没回答出我的问题,但我还是恨想把它让给你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已经把它扔了。” “你太过分了!”许瑟儿直接被他的话气哭了。 眼见许毅就要过来杀人了,我将贾鑫推到许瑟儿身边,并小声警告他“臭小子,快把人家小姑娘哄好,不然我可放着你不管了啊。” 贾鑫朝瘪瘪嘴,自己主动又靠近了许瑟儿几步。 “别哭了。”贾鑫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许瑟儿的脸“我重新给你做一个好不好?” 许瑟儿不买账,继续哭,一边哭一边哽咽道“不行,你还得告诉我那上面写了什么。” 这个问题应该很好回答,可贾鑫却红了脸,支支吾吾就是不说。 这小子,不会是春心动了吧? 我孤疑地看向他。 “你快说啊。”许瑟儿见贾鑫不说,反而急了。 贾鑫求救地回头看我,我用眼神示意他,随便回答个诗句就行了,反正他对《中庸》都滚瓜烂熟了。 贾鑫明白我的意思后,一咬牙,把当时所想一五一十地给抖了出来。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小祖宗,快住口。”我赶紧上前捂住贾鑫的口,然而还是为时已晚。 许毅怒气冲冲走过来,一手指着被我捂住口的贾鑫,一手拉过许瑟儿,狠狠瞪着我道“沈青枝,你和你带来的这个登徒子,现在,立刻,马上,全都给我滚出去!” “消消气,消消气。”我顺手将贾鑫扔到顾元城怀里,赶忙上前对许毅赔礼“都是小孩子,哪懂这些?随口说的罢了,许兄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许毅双手握拳,忍了好久才把这口气给忍下去。 “要不是昨晚太子殿下特意来找我,让我放下圖州的事,我现在非得叫人将你们打出去!”气愤地说完这句话,许毅抱起许瑟儿就往方才的亭子里走。 岑羲? 我呆愣在原地。 原来昨天之所以会看见他,是因为……他要替我来见许毅。 “他竟然猜到了我不敢来见许毅。”我有些失神地望着眼前这片红得像火的绯樱花瓣。 顾元城几乎不可见地冷了一下眸色,伸手拂去了我肩膀上的樱花。 “该走了。”他没看我错愣地眼神,牵起贾鑫的手往小亭去了。 我闭上眼睛,须臾又睁开。抖抖衣袖,我踩着满地花瓣跟上了顾元城。 温具、置茶、冲泡、倒茶,最后怒气已消的许毅将冲泡好的茶水放到了我和顾元城右手的前方。 “上次在圖州似乎没见过你。”许毅看向顾元城。 顾元城心里琢磨了下,笑道“是在下唐突了,在下姓顾,家父取名元城。” 我斜眼看了一下顾元城,心里只觉得别扭。 好嘛,遇到硬茬的,连平常的傲气都没了,话说得这么简单。 顾元城知道我在腹议他,他也不管,只对许毅道“听闻许家金玉满堂,富贵荣华,想必比之京城的公侯富豪也差不了多少吧?” 顾元城与许毅不过初次见面,这么问其实多有不妥,但不出意外,许毅已经猜到了我们今天的来意,如此问倒也省去了客套话。 “他们确实来找过我。”许毅道。 “逼你不要伸张私增赋税一事?”我紧盯着他问。 许毅摇头“不是。” “是想你和他们合作?”顾元城也问“用你们许家富可敌国的金钱?” “都不是。”许毅道“他们只是让我通知江南所有的大商贩,官府不会增收他们一分一毫的钱。” “包括你?” “包括我。” 这些人倒是聪明,一个地方最有势力的无非就是官和商了,他们利用官府私收赋税,又安抚住大商贩,尽量不触及他们的利益。 难怪我和顾元城游走了几个县,表面看起来都是一片风平浪静。 “看来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刺杀有权有势之人。”我沉吟“可他们为什么偏偏要杀你我,还有岑羲呢?” 想起那夜,那些蒙面人刀刀死手,绝不是留活口的样子。 顾元城拿起茶轻抿了一口。 “也许,”他道“是我们碍了他们的路,而他们除了杀了我们,别无他法。” 听顾元城这样说,我却更加疑惑了“我们和那些富商大官有何不同?让他们只有除掉我们这一条路?” 顾元城看着我,摇了摇头。 “其实,我可以再给你们一条线索。”许毅道。 “什么?”我好奇。 “我自幼随家父四处经商求医,各地的口音我都有所了解。那些蒙面人不只来自一处,有我们芩国的,有祁国的,还有不达国的,不过最让我惊奇的是,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古老族群里的人。” (第六十八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十八) 贾鑫一手拉着许瑟儿,快步往绯樱林的深处走,直到听见潺潺的流水声时,他才放开了她。 “爹爹只让我们到近处玩,我们走的太远了。”许瑟儿一边喘气,一边有些焦急地回看他们来时的小路。 贾鑫将许瑟儿按到溪边的石头上坐下,他自己则用身体挡住了她往回看的视线。 “你放心。”贾鑫拍着胸脯保证“你爹爹现在正和顾哥哥、沈哥哥说事情呢,一时半会儿不会找你的。” “真的么?”许瑟儿有点怀疑。 贾鑫很真诚地望着许瑟儿,坚定道“真的。” 能不是真的么?那个面善心黑的漂亮小哥哥已经在马车里很直白地警告过他了,他可不敢为着父亲的一句话,再去随便打乱他们的计划。 为防小哥哥以为他在一旁偷听,他还是离他们远点的好。 “我问你,”许瑟儿虽然多贾鑫没多少好感,但有一个疑问,她已经忍到现在了“我的风筝上分明只写了‘风筝为证,苍天为媒’,你为什么说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又为什么不肯把风筝还给我?” 贾鑫不敢看许瑟儿的眼睛,闪烁其辞道“我……我也喜欢那个风筝,所以故意刁难你。” “那为什么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句话?”许瑟儿追问。 这个小丫头怎的这么不好糊弄? “就是……就是,我就只会这首诗!” 贾鑫真心觉得见鬼了,平常时,胡诌的话随口就来,现在在她面前时,他就跟脑袋打结了一样,笨拙的不行。 自上次拜会过总督府后,我和顾元城一直处于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状态,各自在各自房里处理自己的事情,待过了三四天的时候,我和顾元城收拾收拾,又重新拜访了总督府。 不过这一次我们不是来找贾淳的。 “少爷在书房念书呢,我家老爷说,待他出门回来就要抽查少爷额功课。”管家告知我们。 “好的,那麻烦您去告诉你们少爷一声,就说顾元城小哥哥来找他出去玩了。” 顾元城在旁边瞥了我一眼,但好歹没否认我说的话。 管家看了看满脸笑意地我,又看了看阴沉着脸的顾元城,依言下去了,很快,贾淳便从厅外兴奋地跑了进来。 “小哥哥,你来找我玩?”贾鑫高兴地冲上前抱住了顾元城的腿。 我瞅着贾鑫将他沾了墨汁的手往顾元城身上蹭,心里一乐,再抬头,果见顾元城紧抿着唇,额头处青筋直跳。 “那我们就出发了。”我向管家一点头,便领着贾鑫和顾元城出府坐进马车。 马车里,贾鑫好奇地问我“小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玩呀?” 我笑而不答,只问道“听闻方才你正在书房做功课,如此出来,可会耽误了?” 贾鑫一点儿也不忧虑,睁着两只无辜的眼睛看我“不是小哥哥你要我跟你们出来的么?” “嗯。”我应和他的话,“那我还是送你回去吧,反正也没走多远。” 贾鑫一呆,没想到一直对他百依百顺的我会突然转变了口风。 “停车。”我开口对外面的马夫道。 “等等,等等!”贾鑫见马车停下,慌了,急忙道“父亲不过是想考考我《中庸》中的内容,我早就滚瓜烂熟了。” 我挑眉,满脸不信“是么?” 贾鑫用劲点头“嗯嗯嗯,真的。”言罢他还晃了晃顾元城的衣衫,希冀地望着他“顾哥哥,你是相信我的对吧?我可以现在就背给你们听的。” 顾元城面无表情地看着贾鑫抓住他衣衫的手,一句话也没有。 贾鑫嫩白的小脸已经急得红通通的了,他张口就要背诵《中庸》,我一抬手打断了他。 “走吧。”我吩咐。 马车动了,贾鑫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看着我,讷讷地不说话了。 “嗯,是个有慧根的,贾大人真是好福气。”我似笑非笑地看着贾鑫。 顾元城这时说话了,他问我“你确定许毅会与我们谈谈么?” 我摇摇头,很无力的样子“我也不知道。” 顾元城现在不止觉得贾鑫碍眼,连我也碍眼的很,干脆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 贾鑫不说话,我不说话,顾元城也不说话,马车内顿时一片寂静,而就在这种寂静中,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是绯樱!”贾鑫刚下马车,就见不远处的山坡上红红粉粉一片,格外惹眼。 “正值绯樱花季,带你来看看。”我拍了拍贾鑫的小脑袋“一天到晚被闷在书房,未免太过凄惨。” 贾鑫的魂早被这大片大片的绯樱花海给勾走了,大声说了句“谢谢小哥哥!”,就松开拉住顾元城衣角的手,兴冲冲地往前跑。 到底是个小孩子啊。 我摇头失笑。 “走呀。”顾元城突然推了我一把,挑衅地瞧我一眼,飞身点地,直入花林。 “顾元城,你恩将仇报!”我稳住身子,气得对着顾元城的背影大喊。 方才在马车里,我还替他教训了贾鑫一顿,现在想想,还真是良心都被狗吃了! “爹爹,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林外说话。”绯樱花林深处,一点红锻琉璃裙角刹那闪过,甜软软的声音随之就传了出来。 正煮茶的人轻皱眉头,眼眸间浮起诧异的神色。 “她怎么来了?”正独自喃喃,小路尽头就有了动静。 微凝神,便见层层绯樱树下,眉目清远的两个少年互说互笑地从远处走近,他们一个姿容如风,孤傲卓卓,一个浅淡似云,谦谦为玉,走在一起,竟是连红艳的樱花也成了暗淡的陪衬。 许毅的脑中一阵恍惚,他不知怎么就在,这样两个令人惊艳的少年,他们的一生,会谱写出怎样让后人艳羡的神话呢? “啊,我的风筝。”身旁的女儿忽然惊呼一声,提起裙子就跑向了他们,许毅这才看到他们身后跟着的红衣小童。 “还我的风筝来。”许瑟儿叉腰,气鼓鼓地看着贾鑫。 贾鑫一见许瑟儿,眼睛立刻就亮了,不过他却没凑到许瑟儿身边,反故作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虽说你没回答出我的问题,但我还是恨想把它让给你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已经把它扔了。” “你太过分了!”许瑟儿直接被他的话气哭了。 眼见许毅就要过来杀人了,我将贾鑫推到许瑟儿身边,并小声警告他“臭小子,快把人家小姑娘哄好,不然我可放着你不管了啊。” 贾鑫朝瘪瘪嘴,自己主动又靠近了许瑟儿几步。 “别哭了。”贾鑫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许瑟儿的脸“我重新给你做一个好不好?” 许瑟儿不买账,继续哭,一边哭一边哽咽道“不行,你还得告诉我那上面写了什么。” 这个问题应该很好回答,可贾鑫却红了脸,支支吾吾就是不说。 这小子,不会是春心动了吧? 我孤疑地看向他。 “你快说啊。”许瑟儿见贾鑫不说,反而急了。 贾鑫求救地回头看我,我用眼神示意他,随便回答个诗句就行了,反正他对《中庸》都滚瓜烂熟了。 贾鑫明白我的意思后,一咬牙,把当时所想一五一十地给抖了出来。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小祖宗,快住口。”我赶紧上前捂住贾鑫的口,然而还是为时已晚。 许毅怒气冲冲走过来,一手指着被我捂住口的贾鑫,一手拉过许瑟儿,狠狠瞪着我道“沈青枝,你和你带来的这个登徒子,现在,立刻,马上,全都给我滚出去!” “消消气,消消气。”我顺手将贾鑫扔到顾元城怀里,赶忙上前对许毅赔礼“都是小孩子,哪懂这些?随口说的罢了,许兄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许毅双手握拳,忍了好久才把这口气给忍下去。 “要不是昨晚太子殿下特意来找我,让我放下圖州的事,我现在非得叫人将你们打出去!”气愤地说完这句话,许毅抱起许瑟儿就往方才的亭子里走。 岑羲? 我呆愣在原地。 原来昨天之所以会看见他,是因为……他要替我来见许毅。 “他竟然猜到了我不敢来见许毅。”我有些失神地望着眼前这片红得像火的绯樱花瓣。 顾元城几乎不可见地冷了一下眸色,伸手拂去了我肩膀上的樱花。 “该走了。”他没看我错愣地眼神,牵起贾鑫的手往小亭去了。 我闭上眼睛,须臾又睁开。抖抖衣袖,我踩着满地花瓣跟上了顾元城。 温具、置茶、冲泡、倒茶,最后怒气已消的许毅将冲泡好的茶水放到了我和顾元城右手的前方。 “上次在圖州似乎没见过你。”许毅看向顾元城。 顾元城心里琢磨了下,笑道“是在 “包括我。” 这些人倒是聪明,一个地方最有势力的无非就是官和商了,他们利用官府私收赋税,又安抚住大商贩,尽量不触及他们的利益。 难怪我和顾元城游走了几个县,表面看起来都是一片风平浪静。 “看来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刺杀有权有势之人。”我沉吟“可他们为什么偏偏要杀你我,还有岑羲呢?” 想起那夜,那些蒙面人刀刀死手,绝不是留活口的样子。 顾元城拿起茶轻抿了一口。 “也许,”他道“是我们碍了他们的路,而他们除了杀了我们,别无他法。” 听顾元城这样说,我却更加疑惑了“我们和那些富商大官有何不同?让他们只有除掉我们这一条路?” 顾元城看着我,摇了摇头。 “其实,我可以再给你们一条线索。”许毅道。 “什么?”我好奇。 “我自幼随家父四处经商求医,各地的口音我都有所了解。那些蒙面人不只来自一处,有我们芩国的,有祁国的,还有不达国的,不过最让我惊奇的是,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古老族群里的人。” (第六十九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十九) “少了如此多的约束和顾虑,难道不算一件好事么?”杜融笑道。 我想了想,道“说的也对。” 杜融挑眉,遂沉下声音道“青枝,你来见许毅,可是想,想……” 我沉默了下,点了点头道“宋晓的死虽不是我直接导致的,可她毕竟是因为顾元城和我的斗争才香消玉殒的,不管怎么样,我都该到她坟上祭拜一下。” “那不是你的错。”杜融想要宽慰我“从她下定决心要为她父亲报仇的时候,她额结局就已经注定了,非你我所能改变。” “我知道。”我垂下眼眸看地上飘落的绯樱花瓣。 “你……”杜融欲言又止。 “我什么?”我顺着他的话问。 杜融看了看我,然后敛了目光,转头望向远处。 “你是不是把吴悦的首级交给了皇上?”他问。 我紧了一下袖子,沉默不语。 杜融叹气“你知道的,皇上要的不是他,是陈王后裔。” “她已经死了,宋良也死了,陈王已无后人。”我的语气变得坚硬起来“皇上要的无非如此结果,是谁的首级,根本不重要。” 杜融真是觉得有时候我太爱用一堆理性的借口来说服自己了。 “那宋晓的女儿是谁?皇上现在是被你蒙在了鼓里,可你能保证皇上对此永远不知情么?还有许毅,他会给他的女儿什么样的人生还未可知,你又如何确定他的女儿长大后不会想着报仇?” 我心里一直清楚这些风险,但我更清楚我该做些什么事。 “我是执棋的人,不是皇上的棋子,我有权利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我如是道。 杜融听完我信誓旦旦的话,不仅没有嘲笑我的妄自尊大,反而很放心似的笑了。 “你笑什么?”我皱眉。 杜融轻笑着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迷离“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从前。” “在白鹤书院的时候么?”我问。 “是啊。”杜融道“那个时候你也是这么的有自己的脾气,明明长得又瘦又小,总被同窗嘲笑欺负,却还想着多管闲事。” 我矢口否认“我只记得我把他们一个一个治的服服帖帖的,什么时候被他们欺负过?” “真的没有么?” “没有。” 杜融嘴角上扬,他轻声问我“那我们是如何相识的?” 我眼神闪烁,辩解道“我那时候只是涉世未深,不知道你是背后捅软刀子的人。要是我早知道你已经在他们被窝里放蛇了,我才懒得理会你有没被他们打残了呢。” “哈哈……”想到当时我被那床蛇吓到叫破喉咙的场景,杜融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当初你都被纱布包的只剩一只眼睛了。”我恨声道。 杜融连连点头应和我的话,但他还是止不住自己的笑声,而这笑声很快就将其他人引来了。 “杜兄原来不是来这里看樱花的。” 移开身前的花枝,许毅和顾元城并肩走了出来。 “许兄的绯樱林名扬四海,小弟我不来看花,还能看什么?”杜融起身笑道。 许毅似有似无地将视线往我身上移了移,别有深意道“看来是我想多了,我还以为杜兄是来看赏花的人呢。” 杜融笑了笑,没反驳。 “沈公子,你不该向我引荐一下你身边的这位仁兄么?”顾元城老远就看到了一对身影坐在花树下有说有笑,那种熟稔和轻松的氛围看得他直觉得刺眼。 我挑眉看顾元城,便见他似笑非笑地紧盯着我,好像随时要冲过来吃了我的样子。 怎么了?我有哪里得罪了他么?莫名其妙。 “我的知己好友,亓州城少城主,杜融。”我随之站起身,简单说了下杜融的身份。 “原来是少城主。”顾元城走近杜融,眼中寒光一显,道“在下,顾元城。” 杜融打量了下顾元城,笑道“顾兄,久仰大名。” “唔,我的名气是大了点,若是有哪里吓到了杜少城主,还请海涵了。”顾元城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很是认真道。 面对顾元城这么明显的讽刺,杜融只是对着他轻笑了笑,一句话也没说。 “顾公子,‘孤陋寡闻’这个词自己用在自己身上,不太好吧?”我可不会让杜融吃亏,直接开口替杜融怼了回去。不过我还是用眼神告诫顾元城,让他不要再抽风下去了。 没想到顾元城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冷冷瞪我一眼,拂袖走了。 “他平时就是这么小家子气得人,你别在意。”我强忍怒火,对杜融解释。 眸光霎时一僵,杜融垂下眼帘,淡淡笑道“嗯,我不会在意的。” 我看着眼前的杜融,只觉得他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许毅却先一步说话了。 “顾兄想必是先回绯樱亭了,我们也回亭子吧?” “许兄请。”杜融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许毅客气了下,便顺势先一步走到我们的前面。我和杜融跟在他身后,一起出了这片林子。 远远的,果然就见到了亭子里正在喝茶的顾元城,他看到我们走来,手上一翻,将茶水尽数泼了出去。 “你到底在干嘛?”我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皱眉冷问。 “没干嘛呀。”顾元城边说边顺手将新拿的茶叶拂到了地上。 我…… 我不跟他计较! “杜融,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回身问杜融。 顾元城动作一顿。 杜融瞥了一眼顾元城,没有立刻回答,反问我“小青枝打算何时回京呢?” 顾元城的眼神霎时冰封。 我没察觉到周围的一样,直言道“江南之事处理完了,就回去。” 杜融点了下头,道“我总是要等和维和云家大小姐来的,不防我帮帮你?” 心里一喜,我刚要回答,顾元城就插话进来“有我就够了,多余的人只会平添麻烦。” “顾元城,你今天是吃错东西了么?”我握紧拳头,狠狠瞪向顾元城。 “我们同屋而眠,同桌而食,我要是吃错东西了,你岂不是一样?”顾元城回怼我,眼睛却是看着杜融。 杜融眯眼,随之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将我拉到一边。 “你是不是在调查蒙面人的事?”他问。 “嗯。”我点头。 杜融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声音也不再是风轻云淡的浅润“现在立刻收手,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杜融似乎在考虑什么,最终只道“他们是我的猎物,你停手。” “不只这么简单,”我盯着他的眼睛“你解释清楚,不然我绝不会停手。” 杜融听我这么说,急得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青枝,你把江南的事处理完就回京去,待到一定时机,我会把有关蒙面人的事告诉你的,你要相信我。” 我推开他“我相信你,但这不足以让我改变计划,我已经答应和顾元城联手了。” 杜融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惊愕道“顾元城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么?你敢跟他联手?” “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此时我们有相同的目的,他不会做什么小动作的。”我肯定道。 我本以为杜融会长篇大论一番劝我离开顾元城,出乎意料,杜融反而放下心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道“顾元城是个不错的同伴,你和他在一起,也不错罢。” “你……”我懵了。 这翻脸的速度,简直和顾元城不相上下啊。 “我还以为你要单打独斗,难免担心了点。”杜融见我懵住,解释道。 我孤疑地看了杜融两眼,试探地问“仅此而已?” 杜融点头“仅此而已。” “好吧。”我收回视线,“我们回去吧。”言罢,我转身就往亭子里走。 杜融神色复杂地望着我的背影,顿了顿,跟了上来。 我在座位上落座,许毅此时已又拿了些茶叶过来,他动作流畅地为我们每人添了杯茶。 “绯樱林很少有这么多贵客来访了。”许毅道“倒是同往日的静谧不同,生了几分人气。” 杜融道“只恐我们来,反倒破坏了这里不似人间的清丽。” 许毅的眼睛有些空洞,他望着亭外飞舞的绯樱花瓣,失神道“她曾经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所以很少来这儿,可她分明是喜欢这儿的,我知道她喜欢这儿,我亲手一棵一棵为她种下的树,她若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年……” 绯樱花瓣静默地落下,落到泥土里,不知不觉就沾了岁月的尘埃。 往事总难割舍,就像每晚只能出现在梦里的人,无论怎样努力,都是空虚一场。 “许毅。”我叫他。 许毅回神,他看向我,眼里还残留着浸入骨髓思念和痛苦。 我一下移开眼睛,我承认,那么一刻我不敢看他。 “我……我想去看看宋晓。” 许毅没说话,良久,他点头道“好,我带你去。” 许毅起身走出绯樱亭,我抿了抿唇,跟在他身后。 林间小路弯弯绕绕 许毅没说话,良久,他点头道“好,我带你去。” 许毅起身走出绯樱亭,我抿了抿唇,跟在他身后。 林间小路弯弯绕绕 (第七十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 “要我避开一会儿么?”到了宋晓坟前,许毅站住,他没回身看我,只这样淡淡地问我。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 没听到动静,许毅终于回身看我了。 “我想跟你单独谈谈。”我看着他“在圖州的时候,我们都太过匆忙,还没怎么聊过。” “你想和我聊什么?”许毅漠然地问。 我靠近他一步,问道“宋晓的身份,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许毅没回答,反问我“沈相大人认为呢?” “很早吧?”我半猜半问“十二年前,你去过圖州,并带走了那儿的一株珍贵药材。你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她的,对吧?” 许毅冷眼看了我一会儿,并不反驳。 “宋良曾经可与你交谈过?”我继续问。 许毅转过身,他靠近宋晓的墓碑,伸手用袖子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 “有?”我敛了神色。 “是。”许毅点头“当初我对晓晓一见钟情,宋良身为她的兄长,自然一眼就看出我对他的妹妹有什么企图。他和我在一家酒楼见了面,问了我几句话,便同意我娶晓晓为妻。” 听他这么说,我疑惑了。 “可当时你没有娶她,为什么?” 许毅见我不明所以地神情,嘲讽似的笑了笑“为什么?因为我喜欢她,如此而已。” “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住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呵护她一生?”我道“你是这样想的,对么?” 许毅惊讶了,他开口“你……” 我叹了一口气“许毅,我不是一个无情地人,我只是做最正确的选择而已。” 有些时候,正确的事,就像冬日里冰河中的荒石,它不是不温暖,而是命运如此。 许毅定定看了我好一会儿,遂将目光放到被绯樱花瓣铺满的坟头,沉下声音道“瑟儿的事情,我还是要向你道一声谢。” “不必……” 我刚开口,许毅就打断了我“我知道你说这些事是为了什么,我可以向你承诺,我绝不会因为外界的一切因果而毁了瑟儿的一生,也觉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你可以高枕无忧。” 他直接一语捅破了我想努力糊上的窗户纸,这让我一时之间尴尬不已。 许毅看出了我的窘迫,他本欲借机再讽刺我几句,余光忽然扫到了我露出袖口的一角混着血丝的纱布,眸色一凝,到口的话就这么无力消失了。 “什么时候受的伤?圖州么?”许毅问道。 我听他问到此事,下意识将袖口往下拉了拉。 “不是,来江南时,被蒙面人伤的,并无大碍。”我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许毅皱眉,很是不解地问“你是堂堂一国之相,自当前呼后拥,任人服侍,为何你却总要亲力亲为,不顾风险?”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倒是想往榻上一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惜我这条性命能留到现在已经是皇上庇护了,若是让皇上知道我是一个只会吃,却什么都不做的废物,恐怕我能不能见到明年绯樱再绽还两说呢。” 我说的随意,许毅却听懂了我的言语外的迫不得已。他没再说什么,只静静望着眼前的墓碑。 我顿了顿,还是道“那个随我来的孩子,是贾淳的小儿子,你对待他,分寸可切记把握好了,能客气就客气些。” 自古商不与官斗,就算是许家富足得能买下整个江南,也终究终是商贾而已,怎么可能与实权在手的江南总督贾淳相提并论? “我知道了。”许毅应了声。 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想要得到的答案,我也得到了。提步往小路旁的丛丛绯樱树走去,我敛着袖,伸手折下一直开得正好的绯樱花枝,然后我回身走到宋晓坟前,轻轻将手里的花枝放到了她的墓碑前。 “绯樱虽美,却也只有一月花期,倘若花谢了,还是不要常来的好。”离开这里时,我这样对许毅说。 许毅身子一僵,握住双拳不说话。 我们同来时一样,一路静默着走回了绯樱亭。没多久,我叫回了贾淳,几个人纷纷与许毅道别,随后离开了这片恍如仙境的绯樱花林。 “我在江南又别院,你搬来我这里吧,自家人总归能有个照应。”杜融对我道。 我想也没想,便欣然同意了。 “不过,我还要先回去收拾一下行礼,明日你再派马车来接我吧?” 杜融没有异议,等我在顾元城之后上了马车,便也坐上了自己的马车。 马鞭扬起,两辆马车便飞尘而去。 到了客栈时,顾元城先一步下车,一进门,便冷着脸对陈夷吩咐“派人把本少房间所有的东西全部扔了,重新摆上新的来。” 陈夷有些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不过常年跟在顾元城身边,他也习惯了他的脾气,什么话都没问,直接找人去了。 “公子……”孙沪却没陈夷那么好的忍耐力了,他凑到我身边,小声问我“你是不是和顾公子打架了?他现在要赶我们走?” “是啊。”我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本公子不小心赢了某个心胸狭隘的家伙,所以不能再在人家眼前碍眼了,去,把我们的家当收拾了,我们明天就走。” “陈夷,你把这家客栈从上到下全部的东西都给本少换了,不准留下一点点!”顾元城听完我说的话,脸色铁青地大吼起来。 “还有你!”顾元城回头怒视“现在就走!” 我瞥了瞥他,神色淡定地从他面前走过,径自上楼休息去了。 顾元城又惊又怒,狠狠拂了下袖,冷着脸也上楼去了。 “陈夷,他们……没怎么吧?”孙权靠近正忙着安排人手的陈夷,迟疑开口。 陈夷很是坚定道“我家少爷向来如此,不用管。” 孙沪点了点头“我家公子也向来喜欢踩别人的痛处,总招事。” 陈夷和孙沪十分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惺惺相惜起来。 当月光从半开的窗户里一点一旦照进的时候,我睁大着眼睛躺在自己的厢房里,很累,却毫无睡意。 忽然,月光暗淡了一下,一个人影堂而皇之地从窗户翻了进来,几步上前,伸手就掀开了我的被子。 我抬手就是一剑抵在他的脖子上,人影没动,任由月光照出他的脸。 “半夜翻窗,你觉得很有意思?”我冷笑。 “这是本少出钱买来的地方,本少想要何时来便何时来,想要走哪里就走哪里,你管不着。”顾元城挥手拂开了我的剑。 这叫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收了剑,我起身坐到书案旁。 “岑羲大概已经得到消息,知道我们不欢而散了。”我喝了口凉茶道“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顾元城冷哼一声,没动。 “说真的,”我很是佩服地看着他“你今天演的戏,比前几日在总督府好太多了,杜融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你,你都没露了马脚。” 顾元城的脸色一瞬有点苍白,随即他偏开头,不屑道“本少可不像某人,明知是个陷阱,还要傻不愣登地往里跳。” 我转了转茶杯,没说话。 “喂,你和那个少城主是怎么认识的?”顾元城冷不丁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若不是你只是个凡人,我的前世怕是都要被你翻出来了,你会不知道我和杜融怎么认识的么?”我白了他一眼。 顾元城脸一黑,愤愤坐到我对面。 “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将茶杯放稳,微笑地看向顾元城“知己好友啊,我不是白天对你说过了么?” 顾元城眸色微变,自己拿起茶壶也倒了一杯凉茶,不过他没喝。 “他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顾元城道。 我自己重新添了一杯,淡淡点头道“我知道。” “可你从不防备着他。”顾元城继续道。 听他这样说,我轻笑了起来。 “谁会防备自己的知己好友?若是防了,又何来的知己好友?” 顾元城并不认同我这句话,他道“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他现在是你的至交,可你能保证他将来也是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顾元城。” “不同?”他冷笑。 “你今天去祭拜宋晓了么?”我平静地问他。 顾元城顿时僵住。 我起身,将窗户推得更大了些,微凉的夜风从窗户外吹进来,带走了屋里最后一丝暖意。 “可以,”顾元城站了起来“你说我们是不同的人,那我们就来看看对方最后的结局是怎么样的,际时,一切自会分明。” 我点头“我接受这个约定。三十年后,就在我们初见的地方,我们亲眼来见证。” 顾元城冷冷勾唇,他走到我身边,靠近我的耳畔道“你会输的,殊途陌路,早已注定。” 眸光一寒,我握紧衣袖。 “明早走时,记得别落下什么东西,不然要是被下人扔了,你也只能自认倒霉了。”顾元城淡淡说了一句,便又翻窗去了隔壁。 我咬牙坐下,气得就要将茶杯砸过去,可当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杯身时,我猛地一缩手,心里一阵寒意。 殊途,陌路。 (第七十一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一) 诗家偏为此伤情,品韵由来莫与争。解笑亦应兼解语,只应慵语倩莺声。 四月,杏花开了。 大片大片雪白的花瓣落满庭院里的树枝上,伴着微风,扑簌簌就飘到了地上。走近看,花朵里,纤细的花蕊吐露出芬芳,温暖的阳光下,那白净得几乎透明的花瓣似乎正在轻柔地呼吸着,呼吸这独属于她的柔情。 原来江南真的如画卷般让人眷恋又眷恋,放不下手,舍不得,无法忘记。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我仰躺在老树的枝干上,双......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七十一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二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二) 杜融看着我不说话。 在杜融的眼神压迫下,我果断选择认输,坦白道“那天绯樱林一别,我和顾元城将贾鑫送回总督府,在马车上的时候,贾鑫给了我一份去生死当铺的路线图,又说了一个药材的名字,叫‘凝枝’。” 杜融震惊地看着我,问道“莫非是举世仅存三支的名药,凝枝?” 我点头“是的,绝对没错。” “所以顾元城和你为了试探一下这个生死当铺,就拿出了一支凝枝?”杜融愕然。 “反正又不是我拿的。”我表示无所谓。 “罢了,罢了。”......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七十二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三) “小青枝,这一次,你能向我保证绝不会食言么?” “没有你所谓的各种‘意外’,没有我无谓的等待。” 杜融讲得很认真,似乎是做了一个什么决定,可我却不能理解。 “杜融,你……” “能否?”杜融冷冰冰打断我。 我犹豫了下,点头“能,我向你保证,上元佳节,我一定到你那儿。” 杜融眯眼看了我会儿,见我神色坚定,料想这次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便淡淡收回目光。 “说真的,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和你一起过上元节啊?”我安耐不住心里的......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七十三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四) 从磬源湖瞎扯一通回来后,我和杜融过了几天不咸不淡的日子,直到莲花镇又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这个轻点儿放,轻点儿放,哎,那个小心着点儿。” “都勤快着些。外头还有好多呢,别偷懒啊。” “你这个贪吃的玩意儿,就知道吃,活倒是不想干!还吃?还吃!快干活去!” 在门口足足站了两个时辰,姜和维的身影才缓缓进入眼帘。 “和维!” “和维兄!” 我和杜融快步迎了上去。 “二位兄台可是等久了?”姜和维看见我们,竟是难得的开起了......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七十四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五) 原来是担心美人啊,啧啧,真是没意思。 我摇摇头,走到石桌旁坐下。 “伤心,果然是有了佳人,便无所谓兄弟的死活了。” “你……”姜和维可不管我在那自说自话什么,还待要问,被云音拦了下来。 云音拉住姜和维的袖子,连忙为我解释“沈相大人是亲自驾车带我先行一步的。” 闻言,姜和维担忧地神色缓和下来,他将云音轻轻按到石桌旁坐下,理也没理我,低下头柔声询问起云音是否舟车劳顿、是否饥饿冷暖等等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我尴尬地......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七十五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六) “你总是这么冷静。”顾元城松开我的手,两手撑床,坐了起来。 我往床外退开一步,偏开脸,将视线放到了窗旁拂动的窗帘上。 “你不问问本少为什么要找你来么?”我这么安静的表现,倒是让顾元城觉得不自在起来。 “你不是正要告诉我么?”我淡声道。 顾元城一瞬眯起眼睛,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本少已经知道江南各官员为什么会私增赋税了。” 眸光一暗,我没说话。 “怎么,江南一事就快水落石出了,你不高兴么?”顾元城有时候真是看......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七十六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七) 陈夷眉头皱起,思复了许久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已经焦急地反复走动起来。 “看来我们只能冒险一试了。”我叹气看向床上昏睡的顾元城。 陈夷脚步一停,不解问“公子所言何意?” 我走到桌边坐下,食指一下一下敲击起桌面,边敲边道“祁国没有,吾皇也不可能把凝枝给你们,那么我们就只剩一条路。” “公子是说生死当铺?”陈夷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显然他之前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办法。 “生死当铺里有当年贾淳的一......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七十七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八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八) “你疯了?”杜融第一个不同意“生死当铺的意义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这么做,可想过后果?” 怎么会没想过呢?她一定是思虑许久,下定决心要这么做了。 杜融心里明白,可他还是忍不住出言劝阻。 “还是说你有其他理由非要这么做?”杜融故意斜眼威胁似的看向我。 心里一阵发虚,我转过头去,愣是没去看杜融的眼色。 姜和维倒是没有杜融反应那么大,他瞧了瞧我的神色,道“你既想抄了它,可得有个冠冕堂皇的名头才是,你可想好了?” 姜和维......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七十八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九) “哼,一朝天子一朝臣,吾皇英明神武,岂是你能看破的!”我不屑。 许是我的态度太过蔑视,顾元城心里一怒,喉咙里立刻血气翻涌,一条血丝从他紧抿的嘴唇里流出,鲜红妖媚。 “一朝天子一朝臣?”顾元城眯眼,眼睛里竟涌出了滔天邪气“谁是天子?谁是臣下?他日我为你主,你可奉我为天?” 我被他眼里的邪气摄住,一时间竟呆愣在那里。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几乎要从我胸膛里冲出来,我极力压抑住身体本能的颤抖,可眼中下意识流露出的......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七十九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二十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 压低身子,我潜到贾淳寝室的窗户底下,耳朵贴在墙壁上听了听,只听到贾淳的呼吸声,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心中一定,我轻轻推开窗户,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贾淳床前竖着一张高大的屏风,屏风后又有一层白色珍珠帘,我皱了皱眉,拂开珠帘,便又见一重白色纱幔。 掀开纱幔后,我总算看到了贾淳的床帘。 这个贾淳在做什么鬼,一个卧室搞出这么多花样? “还不出来,莫非要本相亲自来请么?”我负手,冷声厉喝。 床帘后传来起身的动静,不......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八十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一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一) “确实有不对劲的地方,可事实就是如此,下官亦无可奈何。”贾淳道, “莫非他们是用这些毒药去处理那些不听他们话的人,而听他们话的人,他们便给些好处给他们?”一直坐在下首,沉默不言的贾鑫开了口。 “放肆!”贾淳黑着脸呵斥“鑫儿莫非是又想罚抄书了么?为父与沈相大人说话,岂容你没规矩地插话?” 我笑着阻止贾淳的训责,道“汝子猜测得着实有几分道理,也许事实真如他猜测的那样呢,贾大人切不可再责备了,本相并没有怪罪的......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八十一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二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二) 我是在第二日午时醒的,醒时只觉浑身无力,气力不支,等到肚子“咕咕”叫起来的时候,我才恍惚明白是自己饿了。 说来昨日我忍着痛和快速流失的体温,好不容易支撑到顾元城将我放下,谁曾想他不叫大夫,偏要自己给我拔刀,直拔得我冷汗外流,气若游丝,最后痛昏了过去。 我那时候真的想自己动手,然后用沾着我血液的剑狠狠给顾元城来一剑,让他也尝尝这是什么滋味。 “有没有人啊,给口吃的呀!”我有气无力地冲门口喊。 门外出现了一点......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八十二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三) 我是准备当晚就回去的,然而突如其来的一场刺杀还是打乱了我的计划。 “顾元城,你确定你还能再出手吗?”我用手握了握剑柄,奈何顾元城下手太重,我的右手根本使不上劲。 顾元城有毒在身,平日里总要耗费内力去压制毒性,,今日要他出手,确实可以说是强人所难。 但刺杀者已经在屋外了,就算有陈夷暂时挡着,估摸也是撑不了多久的。 “我可以保护我自己。”顾元城脸色淡淡。 “……”我。 不是说要对我好点的吗?这一天还没过,自己讲的......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八十三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四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四) “杜融少城主?”顾元城神色莫测地看了我一眼,便对景阳道“本少平生从不做亏本生意,只要你能拿出本少看重的东西出来,本少自当让你如愿。” 我咳嗽了一声,没说话。 罢了,罢了,人既然是他抓的,我就不抢了吧。 景阳犹豫了下,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顾元城“我知道顾相您一直想要了解有关血盟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闻言,顾元城看起来却没什么感兴趣的样子,淡淡道“只要本少对你严刑拷打,一样能从你的嘴里知道这些。” 景阳......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八十四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五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五) 那夜我和顾元城是不欢而散的,他没有去审问景阳,也没有回屋睡觉,就一直站在那片花圃前,不说话,只静默地看着一地的月季花。 我其实知道自己多少是有点不识好歹的,我现在在人家的地盘上,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连蒙面人还是人家抓到的,我还这么和顾元城硬碰硬,属实有点找死的意味。 可我不得不如此对他,没有情感的话是最理智的话,直面残酷的现实,是我和他都做不到的事情,也唯有这个,才会让我们退缩,才能让我有最坚强的防护......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八十五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六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六) “后来她入了血盟,一切便再不与从前相同。” “我是自己强硬要求进去的,她奈何不过我,只能妥协,不过那也是她进入血盟五年后的事情了。” “所以你才在血盟待了四年?”我问他。 “是。”景阳点头。 我觉得有些心惊,对景阳抱有的希望也小了不少。 景阳看出了我的心态,他道“血盟确是已经经营了很多年,我在血盟区区四年的时光也的确算不了什么,可我知道的事绝不少。” “你知道血盟盟主是谁吗?”顾元......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八十六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七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七) 出乎意料地,顾元城竟没在这件事上多作纠结。反而有点浮躁“我们现在只是处理江南的事,至于生死当铺与血盟的关系,日后我们再谈。” 我奇怪地看他“这不是你一直关心的事吗?怎么你现在却好像对这件事不怎么上心一样?” 顾元城眼神闪烁了一下,遂道“我身中剧毒,命在旦夕,自当得先关心江南的事,其余种种,日后有的时间不是吗?” 人都在乎自己的命,在乎生死,顾元城这么说倒也无可厚非,可我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八十七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八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八) 当景阳再一次站在拢巷前时,心里百般滋味,不知是苦是甜。头顶明月昭昭,却如何也照不亮这条幽深的拢巷。 “怎么,你难道不着急去见她吗?”我轻笑着走到他身边。 景阳往旁边跨了一步,与我隔开距离“着急与否,我终归都会见到她的。” 我摇扇失笑“还在记着三日前的仇?” 景阳抱紧怀中的剑,冷哼了一声。 “罢,罢,罢,你既给了本相拢巷和生死当铺的地图,本相宽宏大量,便不与你计较这些了。”我摇着手里的......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八十八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九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九) 我们俩的话音刚落下,小小的堂前立刻出现了许多蒙面人和官兵,不过显然我这边更为出其不意,这还要多亏了景阳的弃暗投明。 “景阳,亏得芍红苦心栽培你,结果你就是这么对待她经营多年的心血吗?”古老看见眼前的情况,知道自己今夜是凶多吉少了,便也不再隐忍,对着景阳呵斥起来“你别忘了,你这么做,盟主是不会放任你活下去的,芍红亦如是。“ 景阳死死握紧双拳,硬是没说一句话。 我称赞地看了景阳一眼,遂淡笑着......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八十九章)江南烟黛雨如是(三十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四十) “少爷,少爷,你在哪?” “顾相大人,顾相大人?” “少爷?” 冲天大火烧红了半边的天空,漆黑夜色在火云的光照下竟显得势弱起来,似乎随时都会被这片红云吞没,火光愈盛,夜色便被逼退一分,炽热的温度一圈一圈弥漫开来,一种窒息的气息也跟着散开,熊熊大火伴着滚滚浓烟,死亡的脚步开始一点一点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而在这时,却有两个小小的身影不断在火光间穿梭,压低声音呼唤着某个人的名字,突然一处高阁......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九十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四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一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四十一)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地道的,也许有震惊,也许有怔愣,也许有迷茫,但当地道外冲天的火光照亮我的眼前时,我想,自己大概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该有,也没有道理去有。 “凝枝在哪?我们现在就去找。” 顾元城望了望眼前的景象,呼吸有些缓“他说在南阁,但料想他现在已经拿走他了吧。” “这个你放心。”我自信道“整个拢巷,我都让杜融带兵包围起来了,他最可能逃走的出口,杜融正等在那儿的。” 顾元城似乎......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九十一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四十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二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四十二) “芍红是把逃脱这里的暗道告诉你了吧?还不带着他们快走!”折扇震开顾元城长剑的一瞬间,我压低嗓子对他吼。 从顾元城前前后后的表现来看,他明显就知道了岑羲会来,可他仍然镇定自若,其中缘由可想而知。 顾元城眼里的微光一动,趁势迅速将剑柄敲击在了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顿时整个拢巷一阵晃动,无数落石开始往下坠,周围的建筑也一瞬间崩塌。我见状,立刻回到岑羲身边,护在了他身前。 落石飞屑四散,本就是晚上......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九十二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四十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三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四十三) “你要去哪儿?”寒夜下,他的声音比高悬天宫的皎月还要清冷。 我握紧了自己的双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人有三急,我去如厕。” 身后没了声响,正当我要松下一口气,继续往前冲的时候,岑羲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他手里拿着一本册子,看册子的封面,显然是方才被我丢在地上的那一本花名册。 “我不会阻止你去做任何事情,是非、好坏、功过,都由你自己决定。”面无表情地说完,岑羲将那本册子放到了我的......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九十三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四十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四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四十四)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难道很惹你厌烦吗?” 我仰头将一杯酒喝喝尽,苦笑了起来“我答应过陈夷的,我说我会救他,可最终却是我杀了他,呵......” “你说他会不会怪我?等下了阴曹地府,他是不是还要跟我对着干,处处针对我?” “等到了下辈子,喝了孟婆汤,他说不定还会记得这份仇呢,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斤斤计较的人......” “等到了下辈子,我们说不定会变成邻里,我住......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九十四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四十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五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四十五) “公子,您没事吧?”孙沪急急从远处快步走过来。 我摇摇头“我没事,好得很。” 待走近,孙沪一眼就看见了我眼里的血丝和疲惫的神情,他自责道“那日您将我留在别院,说去找贾大人后,我就被太子殿下的手下迷晕了,直到今日殿下才肯放我出来。公子,是我太疏忽大意了,那时鲁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该有所警觉的。” “此事你无需多想,太子想做的事,岂是你我能轻易阻止的?”我对他笑了笑,眸光有......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九十五章)江南烟黛雨如是(四十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六章)长夜多是无情恨(一) 金銮大殿,众臣之上。 “爱卿此次前往江南休养,成果颇丰啊。”芩帝大笑了两声,对我挥手道“且上前来领功。” 我拢袖,低着头往众臣正前方走了两步,恭敬稽首“是吾皇皇恩浩荡,泽被苍生,我等才能有此功绩,微臣不敢邀功。” 岑帝摆手,不赞同道“有功便是有功,与朕有何干系?说吧,爱卿想要些什么赏赐啊?” 该说的面子上的话,我已经说完了,当下也不绕圈,直言道“此去江南,微臣与太子殿下同行,一路上......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九十六章)长夜多是无情恨(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七章)长夜多是无情恨(二) 当我的马车到达魏应侯府的时候,府里竟没有一个人出来相迎,就连牵马的小厮都不见踪影,府门前一片冷寂。 孙沪见此情景心中大怒,抓住一个守门的仆从就问“魏应侯府里的人都死绝了么?我家大人来了,竟无一人出来迎接!” 本想这个仆从会立刻进去通报,没想到他只是懒懒地看着孙沪,任由他抓住他的前襟,一点儿也不害怕。 “抱歉了,孙侍读,小的我眼拙,可没看见哪来的大人。”见孙沪要动手,仆从又道“我们老侯夫人发话......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九十七章)长夜多是无情恨(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八章)长夜多是无情恨(三) 出了娘亲的院子后,我打算在魏应侯府再做逗留。然而很多时候都是事与愿违,就在我和孙沪出了院子往南走时,一群丫鬟婆子恰巧与我们正对面遇上。虽说这些下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他们中间簇拥着的两位却是我头痛不已的对象。 “哟,这不是我们的世子嘛,怎么今日回来了?是不是你的丞相府住不下去啦?”金玲一甩帕子,扭着细腰就围着我绕了一圈,那眼睛里的幸灾乐祸简直藏都藏不住。 我没做声,由着她在那儿看,反正她再怎......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九十八章)长夜多是无情恨(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九章)长夜多是无情恨(四) 我对他笑“我真不明白。你这是怎么了?是晚膳吃的太饱了,想找人吵架?” “你为什么求父皇让你做我的陪读?”岑羲的眸色冷然,定定看着我。 我觉得好笑“不是你让我来的嘛,怎么如今倒质问我起来了?” “是么?”岑羲冷冷望着我“因为我说,你便不惜与裴鲁叫板,与众臣反目,甚至不顾我父皇的颜面?” 我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可我还是坚持自己别无目的“我管这个叫做的一言九鼎,有义气。” “呵。”......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九十九章)长夜多是无情恨(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章)长夜多是无情恨(五) “大哥,来两块烧饼。” “好嘞,姑娘,你是要甜的还是咸的、” “各来一个吧。” “行,来,姑娘拿好。” “谢谢大哥。” 一袭红衣,带着面纱的女子走回停着两匹骏马的树下,伸手将一块烧饼递给了坐在树下休息的蓝衫少年。 “多谢。” “没什么,要不要我去打点水回来?” “不用了。” “真有必要这么赶吗?连口水都顾不上?”芍红无奈摇头,拿着烧饼坐在了我边上。 “你不着急去见景阳吗?”我反......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章)长夜多是无情恨(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一章)长夜多是无情恨(六) 打猎虽然不是我的长处,以前每次皇上带着众大臣去猎场狩猎时,我也常常推脱,不过这片密林各种动物奇多,也就不需要我多少狩猎技巧,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我就已经打到一只野鸡回去了。 芍红早已把碗盆洗好了,顺带还捡了不少柴火,此时正用小锅煮着不知名的汤,汤里有不少奇怪的蘑菇,还有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植物,不过闻了闻汤水散发出的香味,倒还是挺诱人的。 “我们不直接用火烤吗?”我问她“那样也方便些。” 芍红摇了......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零一章)长夜多是无情恨(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二章)长夜多是无情恨(七) 姜和维是打伤了东宫侍卫冲进来的,那时小戈子正在为岑羲研磨,而鲁鼎已经横剑挡在了书房门口。 “岑羲,你让我进去!”姜和维压抑着怒气冲里面大喊,连基本的礼节都不顾及了。 鲁鼎紧锁眉,低声告诫“小将军,这里是皇宫,请您注意言辞。” 姜和维根本不听鲁鼎的劝告,眼见他不让开,就要出手硬闯,书房里面却传来了岑羲淡淡的声音“放他进来。” 鲁鼎闻言,立刻侧身让姜和维进了去。 “你找我,什么事?”岑羲没抬......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零二章)长夜多是无情恨(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三章)长夜多是无情恨(八) “嘘,别说话。”我一把将芍红拉到一棵大树后面,压着声音提醒她。 “怎么了?”芍红不明就里,不过还是配合着放低了声音。 “嘘。”我用眼神阻止她,然后转身悄悄往大树外露出了半个脑袋。 芍红见此,也不说话了,跟着我的样子往外看,这一看,她竟吓得差点惊呼出声。 离她们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只巨型野兽,它的头像老虎,可它的身子却是狮子的样子,两只眼睛如铜铃一般十分大,血盆大口里的牙齿更是锋利无......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零三章)长夜多是无情恨(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四章)长夜多是无情恨(九) 当初晨的阳光随着黑夜的消退而渐渐照亮迷雾中的密林,我从树上睁开眼睛,轻轻一跳,落在树下。 “我们要走了吗?”芍红从另一棵树上落下来。 “嗯。”我冲她点点头。 芍红放眼望向远处迷迷蒙蒙的雾气,轻声道“只希望今天能一切顺利。” 我看了她一眼,笑道“放心吧,只要我们今日加快脚步,便能走出密林,到达祁国的涴城。” “若是后面那些人追过来怎么办?虎狮兽大概是没有办法对付他们的。”芍红担忧道。 我......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零四章)长夜多是无情恨(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五章)长夜多是无情恨(十)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咳咳,咳咳!” “你醒啦?”听到动静,我赶紧去看芍红的情况。 芍红的脸色似乎好了一点,不过还是有气无力的,得靠我的支撑才能坐起来。 “你在嘀咕什么?” 我往生火的地方看了一眼,示意她道“做饭啊。” “做饭?”芍红有些没明白我的意思“做饭你为什么要在口里念口诀?” “口诀?哈哈,没错,就是口诀。”我被迷迷糊糊的她逗笑了“一点清凉水,两根野藤草......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零五章)长夜多是无情恨(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六章)长夜多是无情恨(十一) 故事说到这里,芍红死寂般的眸子里忽然就闪现了晶莹的光。 “是一个背着药篓的青年救了她,他带着她回到家中养伤,把好吃的好玩的全部推到了女子的面前,他见女子一直闷闷不乐,便带她去看天山上的雪云,把自己最珍爱的药书给她看,多年珍藏的药材也全部塞到了她的怀里,他给她讲笑话,哼小调,吹笛子......他将他所有珍贵的东西都给了她,包括一颗真心。” “女子曾问他,是否也是因为她的容貌,他才会如此待她。” ......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零六章)长夜多是无情恨(十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一) “抱紧我。”我叮嘱一声,随即就用完好的右手抽出了腰间的软剑,准备背水一战。 芍红抬眼,微微愣怔地望着那个随黑影越来越近的身形,忽然就笑了起来。 “沈弟弟。”她伏在我耳畔轻喃“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幸运的人。” 她的话音刚落,那群黑影就拨开挡住视线的植被现出了形迹。 寒衣长矛,利盾锋剑,深紫色的盔缨在昏暗的密林中显得醒目而寒素,齐整的队伍,严明的纪律,精锐之势仿佛下一刻就能破竹而战。 是祁国护......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零七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八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二) 清晨的光芒一向是最柔和的,譬如朝露,譬如暖风。 可人世间的许多是非却无法这般澄明。 “少爷,您为何如此做?沈相大人她都这般不留情面地对待您了!”陈夷心里实在替自家少爷不值。 想他曾经居然会愚蠢到去相信一个敌国的丞相,真是太可笑了,若不是少爷思虑周全,一早便吩咐他派人将在外周游的梅严大人找回来,现在少爷哪能逃过一劫? 顾元城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陈夷,问道“当初可是你极力劝说本少对她好些的,如今......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零八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九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三) 是么? 梅严心里偷笑,当下就点了点头“那姑娘就随我来吧。”说完,他故意放轻了脚步,绕开了她就出了房门。 我见他答应下来,便静气平心听他的步伐声音,自然也就觉察了他的小动作,心下不知为何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这人这般锱铢必报的性子,莫非是同顾元城拜了把子的兄弟么? 摇摇头,我神色如常地紧跟在了他身后。 梅严转头瞧见我跟了上来,眉头一挑,细若无音的脚步声竟渐渐消失了。 跟我来这一招?倒是好样......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零九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四) “你们都给我闭嘴!” “呦,做出这等丑事,还好意思在这儿装!也就七娘心软,听着你的鬼话去害二少爷,谁想却被老夫人抓了个现行。一鞭一鞭狠狠打死的啊,那惨叫声,让人听了都胆颤!” “你还死抓着做什么?真是看得人直犯恶心!”一个家丁见我不肯松手,干脆上来动手,使足了劲将我推到地上“滚开!心狠手辣的东西!” 我跌倒在雪地里,浑身上下全是冰雪融化的寒冷,可我还是咬着牙爬了起来,张开双臂拦住那两个家丁“......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一十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一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五) 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承认,顾元城这个家伙有时候真的能把我吓得半条命都没了! 费了好大的力气,我才勉强将脱口而出的惊呼声压下去,收回被对方握住的手,放轻动作准备从床上爬起来,可浑身酸痛和无力感让我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这下糟了! “你醒了?”干干涩涩的声音从我身畔传过来。 一瞬间,我竟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可那种熟悉的感觉分明就是顾元城。 “你......”我才说了一个字,方觉喉咙刺痛得很,根......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一十一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二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六) “确实。”梅严也赞同这个看法。 “陛下的安危关系到我大祁的命运,马虎不得,我会被人暗中观察的。”顾元城道“不过你也得好好想想,什么东西最能引出陛下体内的蛊毒,我们必须尽快抓到这个人的马脚。” 梅严点头“我知道。” “还有,”顾元城状似不经意地问“她的伤势怎么样了?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复明?” “你果然还是要问她。”梅严摇头笑了起来,拂袖落座“方才屋内的戏码演的可还算尽兴?她倒也真是厉害,刚刚苏......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一十二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三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七) 嘴角一抽,我甩开他的手,习惯性讽刺道“没想到堂堂祁国之相,也相信这种东西。” 顾元城见我不屑,便偏开头,随我高兴般道“你是天下少有的英雄豪杰,这点倒霉事你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不过我可不像你,我平日里没事,就喜欢琢磨这些神鬼的玩意儿,反正我是一定会去寺庙烧香的,你愿不愿意去,就随你了。“ 我挣扎了一下,最终道“既然你这么想去,我...我就当是陪你了。” 顾元城挑眉“那就定在三天后,这几天你可......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一十三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四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八) “我知道你很难去相信别人,你要将自己掌握在自己手中,尤其你现在什么都看不见......青枝,我承认,我顾元城不是一个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可是对于你,我从不乘人之危。你先安心养伤好吗?待你伤势好些了,我陪你去将国公府的每一个角落都走遍。” “顾元城,我......”我顿了一下,垂下眼轻声道“我只是不想再连累你而已,我不能再欠你的了。” 顾元城怔住,随即缓缓笑了起来,他抱住我,伏在我耳畔低声道“你......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一十四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五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九) “杂家是奉陛下旨意来给沈姑娘问安的,尔等还不速速退下。”庞横高高抬起下巴,一脸不屑地望着挡在他面前的陈夷。 不过是个小小的护卫,就算是攀上了顾相这个高枝又如何,还不得给皇上让路。 陈夷面无表情地堵在房门之前,毫不客气道“前方左转是迎客堂,公公想执行皇上什么旨意还是等我家少爷回来了再说吧。” “放肆!”庞横在宫中横行多年,还从来没遇到过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皇上交代办的事是能拖延的吗?小心杂家把......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一十五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六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 芍红死了。 早在我日夜兼程赶到恭亲国公府给顾元城送药的时候,她就死了。 自断经脉,不留余地。 凄寒的月光从寂夜中照射下来,晕晕染染漫开眼前的昏暗之色,周围的草木都很安静,就连渐生渐起的蝉鸣都听不到。 我立在寒月下,静默不语,眼前虽漆黑一片,脑海中却不由浮现出斑驳树影中无声无言的墓碑,心中微波起,又忽地散开。 “芍红姐说,等你来看她的时候,就把一句话告诉你。”景阳一身素衣,长跪在芍红墓前,......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一十六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七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一) 沿着山路走了好一会儿,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虚飘飘起来,头也跟着晕乎乎的,我不禁用力晃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怎么了?”顾元城觉察到我的异样,不放心地开口询问。 “没什么。”我下意识就开口否决,可不知是不是我方才晃动的力气太大,我竟然脚下一软,就摔进了顾元城的怀里。 顾元城皱起眉,随即将我横抱起来,放到山路旁的一块石头上。 “嘴硬的滋味就那么好?”顾元城抬手覆在我的额头上,见我并没有不对,便又......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一十七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八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二) 那一天在元德寺,是我第一次和顾元城相处那么融洽的时候,我们谈天说地,也讨论了血盟的事,他有时候会寻一些又大又甜的桃子给我,我也会把我从寺里借来的茶叶泡给他喝,说说笑笑间天色转眼就暗沉了下来,我们准备动身离开元德寺,寺里的僧人很是奇怪地看了看我们,其中一个刚入寺的小和尚跑过来拉住我的裙摆问我“女施主,为什么你们来元德寺,却一步都没踏进佛堂呢?你们难道不相信我佛慈悲,能保佑你们吗?” “莫安,休得无......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一十八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九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三) “千灯节,千灯节,结良缘,续千年。红烛高百尺,莲灯点万千。千里姻缘一线牵,慕慕思从前。” “千灯节,千灯节,与卿游,共白头。红绸绕明月,红线执君手。灯火阑珊无处寻,依依盼回眸。” 被顾元城好一番叮嘱后,我和他终于离开了国公府,来到了皇城外,东市口。 刚踏入这满是红绸绕梁的喜庆之地,一群穿着新衣的孩童就手拉手,欢唱着童谣从我和顾元城中间跑了过去,边跑还边从自己身上斜挎的布包里洒出一......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一十九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四) 都说乐极之后必生悲,当顾元城抱着满怀的莲花灯被路人取笑了一个时辰后,他终于深刻体会到古人的智慧了。 想他堂堂一国之相,居然也会有这一天。 “顾元城。”一直被旁人指指点点,我也不是很自在“我们就把花灯放了吧,你总抱着也不是个事。” “是我抱着,又不是你,你着急做什么?”顾元城不肯。 “可是很......”我压低声音,生怕被别人听见“很丢脸。” 脸一黑,顾元城当场就想发作起来,可不知道是什么......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二十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一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五) “顾元城,你坚持住,马上就到国公府了。”我用绣帕紧紧捂住顾元城的伤口,可他身体的血液还是不断的涌出,便是我满手鲜血也无法阻止他的体温在我面前一点一点消逝。 “青枝......”他迷迷糊糊叫着我的名字,一只手抓紧了我的袖口。 心神一颤,我竟是说不出话。 方才那般漫天箭雨,他却不肯丢下我独自离开,他死死把我护在了身后,一个人承受了所有的危险。 他不该如此,他也不能如此的。 马车蓦然停下,......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二十一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二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六) “你过的倒是很滋润。”冷不防的声音从我身后左斜方的窗户里传过来,我心里一惊,随即就被嘴巴里的糕点噎住。 “咳咳!咳咳咳!”我敲了敲胸口,万幸没有被噎死。 “在柴房里待了半个月,倒是没见你清瘦下来。”梅严立在窗边嘲讽我,却不见他从正门进来。 我缓了缓被噎后的劲道,靠在墙壁上不看他“我被关在这里半个月,也没见梅严大人珠圆玉润起来。” “呵。”梅严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和你说话,总觉得有意思得紧。......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二十二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三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七) 木楹走了,声音静悄悄的,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我放松身体休息了一会儿,便坐起身,拿起碟子里的糕点大口大口吃起来,待我觉得全身力气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就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虽说时间紧迫,我还是潜进一间下人房,偷偷拿走了几件衣服换上,顺便将自己那身湿透了的衣裙用火烧了个精光。 国公府的良驹我是不敢偷的,所以翻墙出了国公府后,我只能徒步赶路,好在走了一天一夜后,终于上天开眼,让......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二十三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四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八) 大祁的帝王从来没有见过他最荣宠的臣子心心念念的敌国之人,今天他特意比平常早起了一个时辰,便衣驱车,亲去恭亲国公府看望大祁丞相,并与他同入皇宫,静候来使踏上这金銮圣殿。 李代一直听闻芩国沈相,少年成才,容貌清俊,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奇谋良臣,可当那个一身红莲黑袍正服的少年轻步踏入他的眼帘时,他竟只有微微地一声叹息,就像当初他见到幼时的顾元城一样。 “芩国使臣沈青枝拜见祁帝陛下。”我不是没发觉......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二十四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五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九) “我......”我想要反驳他,我也有一千种可以搪塞的理由,可不知怎么,此时此刻我就是开不了口。 深深吸进一口气,我什么都没说,拂袖走出了亭子。 这座荒园虽是处于皇宫之中,却似乎并无其他人的痕迹,而且这里也不像是冷宫之类的地方,堂堂祁国皇宫,为何会有这般荒凉的院子?无人修缮,也无人打理。 更让我觉得惊奇的还是祁帝和祁后,他们之间的感情未免也太好了,好到愿意来这种地方体验偶尔的百姓之乐,好到待......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二十五章)万花河灯照残影(十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六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 这一顿午膳,我吃得可是心惊胆战,莫名其妙,虽说传闻中的祁帝就是一位温和仁厚的帝王,可古今帝王哪有一个是真正的仁善之辈? 他总不可能就是单纯地想让我看一看他们夫妻二人对百姓生活的向往吧? 我低头沉吟着,由引路太监带到了宫门口。 “沈相大人,陛下让奴才转告您一句话。”引路太监弯腰低首,恭敬道“陛下说,今日之事是您和陛下的秘密,万不可泄露他人。” 我淡笑道“麻烦公公回禀陛下一声,就说本相会将陛下......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二十六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七)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一) “大人,您还是不要进去的好。”白知还也感觉得到了此事不对的地方,出声阻止我。 我低头想了一下,遂转头看向他,脸上扬起了不怀好意的笑容“白郎中今日也是奔波劳累了许久,不如就随本相一同进去享受享受?” 面上表情一僵,白知还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抱拳道“末将已有心中人,万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此番艳福还是请丞相大人独享吧,末将先行告辞了。”说完,他忙不迭地退下去了。 “......”不至于这么害怕吧,难......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二十七)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八)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二) 失魂落魄地回到恭亲国公府,顾元城遣退了所有人,自己独自抱着一坛酒坐在了乞香院卧房外的栏杆上,边看了看卧房紧闭的门,边仰头饮下一口酒,溢出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滑落,不一会儿就浸湿了松松垮垮的衣襟。 “许久没看到你这副样子了,上一次你这样惨兮兮的时候还是在五年前你刚从外面回到汴城的时候呢。”长衣紫衫的少年轻摇着手里的折扇,慢悠悠地走到顾元城对面,然后一收折扇坐了下来“怎么,失败了?” 顾元城只管灌酒,......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二十八)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九)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三) 顾元城离开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神来,默默看了两眼飞纱朦胧的床榻,我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坐到书案前处理公务。 这次作为使臣和祁国结交,许多细节都要仔细斟酌,本来先前也没有机会做过多的准备,如今我倒要抓紧时间准备了。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 心里正感叹,案前的窗户里竟忽然窜进来一道人影,心里一震,我立刻站起身。 “别动手,小青枝,是我。”青衫隐隐的少年郎挥袖转身,眉目清明,环佩叮铃。 我收了袖里的......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二十九)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四) 杜融的这一番话可算是让我犹如醍醐灌顶,顿时脑袋里就清醒了不少。 其实我在这一方面这么迟钝,也是因为从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在书院的时候,大家私底下虽然斗的厉害,但也是读着圣贤书的,等后来跟着皇上四处奔波,入朝为官,这等事就更遇不上了,芩国的官员虽说大都是跟着裴鲁混的,但我的脾气他们也多少了解点,实在没必要在这件事上给自己找麻烦,而今到了祁国,我真可谓步履艰辛,事事都得小心小心再小心才行。 我眨了眨......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三十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一)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五) 慧中一听,激动地看向旁边的李代“皇兄是同意我......” “是你皇兄亲手为你打造的金钗。”何沐心不动声色地打断慧中的话,微一抬手,旁边的小太监就将两只木盒恭恭敬敬呈上“还有本宫为你做的一件衣裳,专挑了你最爱的颜色和款式。” 祁帝祁后亲自动手,这份礼不可谓不重,然而慧中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反而有点兴致缺缺。 “谢过皇兄皇嫂。”慧中让身后的贴身宫女将贺礼接了过去“慧中很喜欢。” 何沐心怜爱地......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三十一)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二)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六) 慧中闭眼,终究还是捂住脸,低泣着跑了出去。 梅严神色不明地望着她渐离渐远的身影,眉宇间竟有淡淡的怜惜。微松一口气,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奈何全身怎么也使不上力,最终他只能认命般躺在床上不动弹。 “一直这么看着不太好吧?”梅严皱眉,冷冷开口。 被发现了? 我抬眼去看顾元城,顾元城也同时看向了我。 因为我们两个挨得实在太近,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 下意识我就要往后缩,顾元城却一把按住了......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三十二)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三)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七) “你不要误会,我和你家公子只是刚才打了一架,有点激烈而已。”我生怕陈夷误会了什么,慌忙就向他解释起来,边解释边自己动手快速地解着我们之间绑着的青带。 因着陈夷在一旁的原因,顾元城倒没说什么,也没有阻止我,只是脸色看起来有点不好,就好像陈夷的突然出现妨碍了他什么事一样。 陈夷当然感觉到了来自顾元城的压力,思量再三,他决定做些事来弥补自己不知道犯的什么错。 “沈相大人,请稍稍让开,让在下来吧。”......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三十三)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四}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八) “啊,原来已经这么晚了,那便作罢吧,不敢劳烦白郎中的。”我装出惊讶的样子,然后顺势作罢。 白知还没说什么,驾着车继续往客馆行进。 等回到了客馆,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屋内的书案前静静凝思了一个晚上,直至初晨的霞光冲破天际的时候,我才趴在案上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我本来以为这次生辰宴上,祁帝既然主动挑了头,那么接下来就应该会有所安排,没想到之后的半个月我却被近乎囚禁似的禁锢在了客馆内,别说去见祁帝,......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三十四}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五)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九) “大人既心有成数,在下便先告退了。”陈琨不愿再多言,向我抱拳一礼就离开了。 我回到书案后,定了定神,凝思片刻,提笔开始写信,长长一封信写了我两个时辰,待到日落时分,我叫来白知还,想让他帮我把这份信交给孙沪,然而就在递出信封的时候,我又后悔起来,三两下将信撕了个粉碎,点起一把火将它烧了个干净。 “大人,您这是......”白知还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我。 我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提笔在......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三十五)万花河灯照残影(二十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六)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 陈琨这几天算是忙了个底朝天,先且不说陛下接连三次的施压,就连顾相都派了人来时时督促他找到沈相,他已经调集了不少士兵乔装寻找,可偌大的汴城,他要想既不惊动百姓,又能找到沈相,可谓难比登天,再加上若是沈相刻意相避,那他估计此生也别想找到她了。 “禀告将军。”手下的人突然来报“刚才得到的消息,汴城大大小小所有的名医今日都被人陆续请去了汴城以北的一个叫三金巷的地方,属下猜测,那极有可能是沈相大人所在之处......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三十六)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七)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一) “大人放心,此事已经交由大理寺查办,一旦找出幕后凶手,定会告知大人,由大人决断。”陈琨面无异色,十分镇定地对我道。 “三天。”我眯眼,懒懒看着陈琨“本相只给你三天时间,无论是大理寺查办也好,还是你亲自督查,三天后,本相必须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陈将军,你不想成为两国的罪人吧?” 陈琨皱眉,虽然心里觉得我是在咄咄逼人,可面上他也不能反驳,只得低头道“我等会尽一切力量的。” 我也不强迫他什么,对着......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三十七)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八)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二) “接下来的事,我都已经想好了,你不必为我担心,只是我现在心里一直想着一件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作为多年故友,你可得给我想些法子才行。”我将他给我的荷包放到枕头底下,然后颇有点怅然若失地对他道。 杜融见我这副神情,一下就猜到了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伸手为我拉了拉被子,缓声道“你的做法没有错,那样对和维、对云姑娘都是一件好事,你无需感到自责。” “可是......”我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能坦然地面对......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三十八)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九)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三) “你真的不要问关于岑羲的事吗?”杜融这次问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好像很期待我问似的。 我不由一皱眉,心下思虑再三,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杜融惯会给我挖陷阱,我不得不防。 杜融很失望地看了我一眼,叹息道“可怜的太子殿下呀,到现在还被关在禁言阁受苦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会关心他一下。” “你说什么?”我大惊,差点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什么关在禁言阁?他怎么会被关在禁言阁?” 杜融这次可没马上就......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三十九)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四) 我冲他点了点头,笑道“我可不会拿自己的手开玩笑的。” “你要是真这样的秉性就好了。”杜融多看了我两眼,翻窗走了。 我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继续往下写了去,没唤人,也没有将案上的烛光挑得亮些。 第二天很快就在一声尖锐的宣旨声中到来了,我带着白知还坐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三金巷里顿时就有乌压压的一群人伸出脑袋往这里看,客栈的掌柜早在昨日陈琨带人来时,就吓得跪到了地上,生怕这楼上住着的是朝堂抓捕的......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四十章)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一)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五) 心志高远,却恶疾缠身;功盖千秋,却不得自由。 他只能不断地加紧自己的脚步,不断地向前,不能停留,也没有这个资格。 “陛下。”我低下头“前尘来生不过都是虚妄,唯有当下才是真实。真实中活真实的人,虚妄中活虚妄的人,在这个尘世间,只有真实的人,没有虚妄的人。” 李代咀嚼着我话里的意思,沉默许久,方叹息着对我道“可这尘世的人,哪个没有虚妄呢?” 心中微愣,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李代似乎没有话再对我......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四十一)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二)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六) 我见他发现了我,也不扭捏,偷偷下了屋顶后,我找了个人少的方向,几下打晕了守在那里的护卫,然后凭内力震断了窗户上封锁着的铁链,打开窗户翻了进去。 “顾少爷,自那日宫宴一别,你过得可还好啊?”我挑眉,满脸的笑意比今日的阳光还要灿烂,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掩饰一下我幸灾乐祸的心理。 顾元城见到我,下意识就要往我这边走,然而他刚脱离了木楹的搀扶,整个人就脱力地往前冲。 “少爷!”木楹低呼了一声,赶紧伸手扶......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四十二)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三)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七) 顾元城见我这副无赖样子,真想不管不顾地教训我一番,但最后他还是把自己脑袋里想的东西强自压了下去。 罢罢罢,日子还长着呢,他总有机会把自己想要说的话说给她听。 “哼!”顾元城瞪着我“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么账,都找你算回来!” 撂下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顾元城径自翻出了墙头。 “什么账?我难道还欠他什么账么?莫名其妙!”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悻悻跟在了他后面,跟着出了荒园。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四十三)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四)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八) 顾元城淡淡点了一下头,问道“陛下此刻可是在里面?” 汪公公弯腰回禀“陛下是在里面,正批折子呢。” “嗯。”顾元城应了一句,然后转头看我“我先进去,你在外面等我会儿吧。” “好。”我点头。 他要与祁帝谈得毕竟是私事,虽说我想借此机会继续加快出使进程,却也不好跟着进去。 顾元城的眸光一扫,立刻将我脸上的神情全部看进了眼中,他没有马上进御书房,反而靠近了我两步,压低声音道“青枝,一会儿出宫,我......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四十四)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五)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九) 我瞠目结舌。 这才几个月啊,他就变得这么圆滑老练了。 “公子在这儿,是为了等人的吧?”眼里微光一闪,云笙仿似看破了我的小心思,冲我笑得别有深意。 我没回答他,默默坐直身,抿了一口酒,火辣辣的味道霎时就冲上了头顶,我强装镇定,脸上却还是皱成了一团。 真的,这酒简直不是给人喝的! “是顾少爷么?”云笙稍稍歪了一下脑袋,眼里的笑意根本就不加掩饰。 我压抑着轻咳了两声,偏开了云笙的视线。 云......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四十五)万花河灯照残影(三十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六)万花河灯照残影(四十) “输了输了,你输了!”程飞虎身后的地痞们见此情形,立马欢呼起来,然而还没等他们高兴一会儿,本来在那儿喝酒的程飞虎却突然身形一晃,直直倒了下去。 “嘶!”众人愣怔之后,便是一片冷吸声,再然后此起彼伏的咒骂声、惊呼声、叫唤声。 “你们耍得什么阴招,飞虎哥怎么可能两坛都没喝完,就倒下了呢?” “天哪,她居然喝倒了飞虎哥!” “飞虎哥,你醒醒,快醒醒!”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四十六)万花河灯照残影(四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七)万花河灯照残影(四十一) 匆匆跑了一段路后,程飞虎一脚停下,跟在他身后的我和云笙不得已也只能跟着停下来。 “该给我了吧?”程飞虎冷着眼色瞪我“你最好不是在耍我。” “当然,当然,我怎么敢愚弄飞虎兄你呢?我这就把解药给你。”我一边陪笑,一边从腰间的锦囊里拿出一颗棕色的药丸抛到他的手上。 程飞虎皱眉看了一眼手心里的药丸,随后就一口吞了下去。 “你我就此两清,告辞。”程飞虎向我抱拳,接而我还没来得及说话,......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四十七)万花河灯照残影(四十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八)万花河灯照残影(四十二) 是么? 白知还抬眼去看山路前面白衣烁烁的少年公子,心中微沉,然后这种‘微沉’渐渐化开,成了心中绕转不去的哀默惆怅。 究竟是什么,才会让她不相信世人,无畏尘间因果,独一人凌风而上? “其实,”云笙走到白知还身旁“沈相大人说的有些话,根本不必深究。她惯常是有感而发,无疾而终的。” 白知还转头看了一眼这个凑到他身旁的少年,眸光微闪“你跟在沈相大人身边多久了?” 这句话其实问得并不妥当,但云笙并......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四十八)万花河灯照残影(四十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九)万花河灯照残影(四十三) “不敢,不敢,大人饶了我吧。”云笙立马求饶起来。 我用折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道了一句“嗯,你倒是‘孺子可教也’。” 然后我拂衣,直接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看了这么久的九鸢花,可看出些什么名堂来了?” 白知还虽然知道我话里有话,但因为他与在一起的时间并不久,甚至连血盟是什么都没听说过,所以一直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至于云笙...... 他大概是根本没去深思吧。 “大人,您有话为什...... 《丞相大人来求婚?》(第一百四十九)万花河灯照残影(四十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