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请君凤凰诏》 001 北辰夏侯 入冬前,连日乌云,雨却下不大。 钩月初上,一位长身鹤立的男子在前庭一株顶如华盖的古槐前静立了许久,此时雨音暂歇,细柳微风,月也不动,人也不动,直到陆临飞奔过来。 “师兄,发什么愣呢?念易和念初已经到了,正在门前下马呢,走,找他们说话去。”陆临满面春风,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尚未褪去孩童的稚嫩,但英姿不凡,观之可亲。 被陆临唤作师兄的男子不紧不慢地将一封短简拢入窄袖之中,这才半转过身。 只见他眉目舒朗、目若朗星,乌黑长发只用一顶银色素冠束起。他身着宝蓝色缎袍,只领口和袖腕处用丝线滚了双层流云金菊纹,腰间束一坠玉丝绦,一枚垂在衣衫翩褶间的金印若隐若现。虽是在皇家别院中作素净打扮,然而在其眉宇之间,帝王之气毫不稍减。 他是北辰国开国皇帝夏侯辰的嫡长子,当朝的太子,唤作夏侯无虞。 彼时天下三分,长江之北为北辰,幅员辽阔,文修武偃,物阜民安;而长江以南以至南海之滨,地气和暖,烟雨缥袅,是为南荣国;沿长江溯流而上,在其发源处,望西北之地,大小部落、戈壁草原,近年已一一被西琅族收服一统。 十年前,当夏侯无虞正值外傅之年时,在夏侯辰的授意下,拜入武林大派——乌蒙派凤凰剑宗陆警予座下,是以成为陆临、念易、念初等人的大师兄。 “大师兄,陆师兄!”念易、念初二人远远地奔过来。 在乌蒙派念字辈的弟子中,陆临精通医术药理,而念易、念初专心武学,颇得凤凰剑宗至高无上的剑阵——先天五太剑——的真传,在一众弟子中最为出挑。 陆临乃是陆警予长兄之子,本名单字一个临,故而虽排念字辈行二,往往将“念”字隐去,仍唤原名。而夏侯无虞为皇家子弟,身份特殊,并不在弟子赐名此列。 不待停步歇气,念初忙道:“我和念初奉师父之命,来之前已清理了扬州府外韦合设下的暗桩。韦合那狗贼这次可真是下了狠手,此番大师兄秘密南下,这位韦大丞相竟得了消息,派了上百名死士沿途埋伏!” 他停了一停,啐道:“臭不要脸!” 念易接口道:“是啊,我军大部屯守中游,扬州府是长江东岸皇家守卫最薄弱之处,若非修能小道长探知丞相府密信,飞书告知,恐怕这次真是凶多吉少。” 夏侯无虞笑道:“是我大意了,好在你们陆师兄机灵,韦合那些不中用的家奴刚出帝京就被我们甩掉了。” 当下师兄弟四人携手步入内院,陆临见到两个小师弟甚是兴奋,连比带划地说起沿路的趣事来。 “你们自西域而来,忙着赶路,真不知错过多少奇闻异事、武林风云!我跟师兄这一趟南下,路上见闻可多啦!比如宜城守城将力大无穷一掌可劈开十株巨柏啦,还有南荣的宣王世子要举办全国比武大赛啦......” 念初急道:“快说快说,我们奉师父之命自昆仑山护卫药材东来,一路上半个字也不敢与旁人多说,也不知少交了多少朋友,可真是憋坏我了!” 陆临故作正色道:“可惜我接下来要说的,你恐怕不感兴趣。” 念易道:“师兄别卖关子了,一会儿念初又得急着抱住大树啃树皮咯。” 陆临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真不小。出京前啊,许是宫里娘娘露了口风,不知怎么传出消息来,说太子殿下既已行过冠礼,选妃之事便可提上日程......” 未及摇头晃脑装模作样的陆临说完,念易、念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一红,哄笑作一团。 念初拍手嚷道:“怪道大师兄在这肃秋之时仍不畏风雨南下边城,想来是对宫里娘娘们的眼光不放心,要亲自来选自己的妻子啦!” 陆临瞥了夏侯无虞一眼,见他微微发窘,继续打趣道:“我听说啊,那西岸的钱塘县有一户姓云的人家,据说是当地的大盐商,财力雄厚非一般官商可比,这倒是其次,那云家有一位小姐,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呢。” 夏侯无虞抢道:“陆临,云家小姐尚在闺中,可不是你我谈资。” 陆临说得起劲,并不理会夏侯无虞的制止,仍道:“我们原本也只听听,那闺中小姐岂是旁人见得着的?定是云家人自己夸夸罢了。扬州离钱塘,不过一条江的距离,我倒想去瞧瞧他们吹没吹牛!” 念易道:“虽只隔了一条江,却是两国之分,如今两国大战在即,而西琅态度暧昧,我们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过得了江的?” 陆临只觉扫了兴致,他平素意气飞扬,从不将那传闻中姿态软绵、说话有气无力的南荣国人放在眼中,便嚷道:“一条江罢了,在我北辰军面前算得了什么。” 他此言并非轻率傲慢之语。五年前,北辰帝亲率百万大军,自黄河以北挥师南下,一路风樯阵马势如破竹,将醉梦温柔乡的南荣国皇族逼退至江南之地。而后北辰帝迁都洛阳,部署大军长久盘踞于长江之畔,其心昭昭,南荣国君主祁成武不免更有些怯怯。 夏侯无虞正无心继续此话题,见此情景,便道:“钱塘之事今后别再提了,说到底,我的婚姻在我并非要紧事,那也不过是旁人用以相互制衡的工具。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方为头等大事。” 念易点点头,伸出两指轻轻扯了扯陆临的衣角,陆临一昂头,道:“好!那我们就打过江去!” 夏侯无虞笑道:“从前陛下要授你军衔,让你去镇南军锤炼锤炼,你不肯,说行走江湖自由,绝不肯受拘,如今却成天喊着要攻去南荣。” 话音未落,众人所立廊下之处忽起了一阵风,连带着簌簌雨丝,染湿了众人鬓发,寒意陡增。夏侯无虞旧疾发作,一时难掩胸口闷塞之意,取过一方素帕掩住口鼻干咳了几声。 随即,太子府亲卫军指挥使池简将军送来一件宝石绿的孔雀羽缂丝披衿,道:“殿下,那竹青披风在扬州府外遇截杀之时被划破了,库房里除却明黄色的,也只这一件素朴些。” 夏侯无虞“嗯”了一声,依言披上。 陆临收起高高翘起的下巴,转向夏侯无虞,关切道:“师兄服用我调制的新方子已有些时日了,喘症还未见好吗?” 池简面无表情道:“殿下的喘症是自出生起便带来的,先天不足,怕是难好。” 陆临道:“师兄,你家的侍卫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要命啊?”他举起手中玉箫敲了敲池简的肩头,打趣道:“小心哪天被皇帝陛下听到你说他儿子先天不足,那可有你受的!” 这位池简大人闻言,却不为所动,如同雕塑一般伫立在其主人身后,神色冷冷,眼眉低垂,看来并无悔改失言之意。 被传先天不足的这位太子殿下本人倒是不以为忤,道:“我这喘症自娘胎里带来的,习惯了,也无妨。” 他轻叹一声,不自觉摩挲着腰间那一枚并不十分起眼的金印,道:“原来这么快就又到了寒露时节,想那时母后因这喘疾仙逝而去,竟已有两年了。” 002 刺杀 陆临见夏侯无虞又自伤怀,忙宽慰道:“皇后娘娘温和慈爱,对我们小辈都很好,我们都很想念她......可那时,喘疾引发的急病来得太突然了,又值肃杀之秋,最后实在是没有法子......” 夏侯无虞沉吟良久,忽道:“一月前,枢密院探子来报,我方知当时侍奉我母后榻前汤药的那位女医,曾是韦合之子韦辛的宠姬。” 众人皆心中一凛。 “又是他!又是韦合这狗贼!”半晌,陆临咬牙切齿道。 念初跳了起来,怒道:“定是这老贼从中作梗!他想扶持自己人登上后位!” 他想了一想,意识到韦家并未送女入宫,可一时也想不到其他动机可替换,恨恨道:“无耻奸贼!” 念易素来比起师兄弟要沉稳得多,他拍了拍陆临和念初肩头,转而向夏侯无虞温言道:“师兄,枢密院是你治下,其中卧虎藏龙,密探神出鬼没,能力超凡。他们可还探查到其他线索吗?” 夏侯无虞道:“这名女子行踪诡秘,难以追踪。直到方才,枢密院潜伏在南荣的探子急报,几日前在江南临安府郊外发现此女行踪。双方交了手,枢密院的高手竟未能占得上风。这名女子的功夫,确实不凡。” 众人齐问道:“可知是什么功夫?” 夏侯无虞微一沉吟,抬眼望向远处苍木,淡淡道:“乌蒙派,泉清掌。” 这六个字如若巨石惊浪、飞瀑击石,三人听闻,俱呆立在原地,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秋风卷起阶前落叶沙沙作响,陆临偏过头,撞见池简的目光,但见他神色不改,眸色清然,陆临一时怔住,竟分不清内心此刻是困惑还是恐惧。 乌蒙派的祖师爷翠峰山人座下有两位得意弟子,一位正是后来承其衣钵的陆警予,而另一位,则是其早年所收的大弟子,玉承霑。彼时,乌蒙派尚未开宗立派,而翠峰山人仍是逍遥游侠。 当年,玉承霑于云南乌蒙山谷坐对激流巨石,苦参三年有余,终悟出一套四十九路乌蒙泉清掌法,一时传为武林美谈。 不久,北辰建国,翠峰山人受夏侯辰盛情之邀,北抵北辰国夏都邯郸城郊的太和山,在混元道场对面开创了后来极富盛名的乌蒙派,广纳弟子,十数年来,为北辰军和枢密院训练了无数优秀剑客。而玉承霑则投身南荣国武林名门——玉虚盟的门下,矢志收复旧河山。 说到这里,陆临停了下来,望了夏侯无虞一眼,见其未露嫌恶之色,便道:“说起来,玉虚盟的宗主林一羽有位至交好友,名唤赵清平,乃是从前南荣国大臣赵思疆之子。” 听到这两个名字,念初不禁感慨道:“听闻这位林宗主侠义为怀,深得武林中人推崇,只可惜他治下的玉虚盟与我北辰为敌,故而虽知此人潇洒高格,怕是缘难一面。那位赵家世子的经历,则更是令人惋叹......” 夏侯无虞喃喃重复道:“赵思疆......” 他伸出手掌,接住檐下雨滴,将披衿又裹紧了些。 众人所站立的这座溪流别院,占尽扬州胜景。改建之时,北辰帝亲自定了图纸,命工匠引湖水入园。渊水潺潺,风送花香,四时烂漫,这一引,原本穷极奢华巍然刻意的庭院立时灵动起来,相形之下,少了一些匠气,多了一丝浑然天成的意味。 这座园子,昔年曾由南荣国主御笔亲题“大将军府”赐予当朝权臣赵思疆,可见圣眷隆重,赵家一时风光无两。可这位大将军却在开封守城的关键一役中,弃二十万精兵和满城百姓于不顾,临阵脱逃。 从那以后,南荣对北辰再无还击之力,狼狈南迁,总算是凭借长江天险得以喘息。 南荣国主祁成武平庸无能,虽摆得出求贤若渴的姿态,却无识人之明,几次北伐失败后,渐渐地便不再挣扎、安于守成起来,日日醒着的时候不思武事,却在夜夜梦里北望故土。 而这位大将军,逃就逃了罢,躲进深山老林里,任谁也寻不着,总还保得住一条命。可他偏偏放不下那点荣华富贵,逃回了扬州家宅,自以为圣宠恩重,便是押到御前,也不过是受几句责骂罢了,并不会有多严重。 是他错了。与圣宠无关,与皇帝的德才无关。这件事,本身就非常严重。万千将士寒心,一时民怨沸沸,他唯有以死谢罪。 夏侯无虞叹道:“我极小的时候,便听我父皇说起过南荣国赵家世子的事情,赵清平此人,文识武学都颇有造诣,又有一番济世报国的情怀。只可惜开封一役后,他受父罪所累,流落江湖,倒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若此人能为我北辰所用,那真是极好的事。” 尽管如此说,这位北辰太子却不由抽动了嘴角,哂笑间似带轻蔑之意:“不过,他既与林一羽是至交好友,又怎会为我所用?可惜,可惜。” “殿下小心!”侍立一旁的池简忽而耳朵微动,飞身挡在夏侯无虞身前。 毫厘之间,池简已用剑柄黏住眨眼而至的数枚银锥,但见他挽了半个剑花,用剑穗一绕,银锥便齐齐钉在廊柱之上。 此时廊下风声疾动,来人身法迅捷如风,陆临、念易、念初反应甚速,迅速拔出佩剑奔至廊前摆出先天五太剑阵,高声道:“来者何人!” 镇守别院四围的太子亲军闻声而动,将内殿团团围住,组成密不透风的人墙。 此刻风动萧萧,人声寂寂。池简迈步走下连廊,目光凛凛环视四周,他手中御赐的冰玉宝剑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夜色之中剑光粼粼,一时寒意透骨。 但听池简一声喝令,弓箭手应声出动,数双眼睛严密监控着院落各个角落,拉紧的弓弦在沉沉夜色中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响,此刻强弩待发,只要那个黑影出现,立时便会毙命。 “啊喂!别忙活了,你们倒是回头看看我啊!”夏侯无虞一手拨开殿门珠帘,一手伸出两指抵住悬在颈间的利剑,一时哭笑不得。 003 一「见」之缘 众人这才发现,刺客早已潜入内殿,俘住了当朝太子。 念易、念初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陆临更是青筋暴起,急得跳脚道:“池木头!池木头!你真是个木头!你干嘛推师兄进去!” 池简冷冷道:“我没推,这是殿下自己的失误。” 众人目瞪口呆:都这个时候了,一定要这么严谨的吗? 夏侯无虞心道:池木头倒也没错,是我自己不小心绊了一跤,可我不会承认的,嘿嘿。 众人眼睁睁看着被挟持的太子殿下退到珠帘薄雾后,除了明晃晃的剑尖外,却并未见到刺客身影,不知来人究竟是会隐身,还是身形太娇小。 紧张之余,池简心道:个子小有个子小的好处,等这事了了,一定要跟殿下建议一下,以后枢密院的探子拣择时,要多选些身法灵动的小个头。 如此这般想着,却不防听见内殿传来女子的声音:“大个子,你功夫不坏,这宅子前后都有重兵把守,人们都说北辰军个个都是精锐之士,可谁也没发现我,你是头一个。” 陆临强自压低了嗓门乱叫道:“天哪!是女刺客!” 池简也惊道:“天哪!她在夸我!” 其余众人傻在原地。 夏侯无虞心下叹了一声,稍稍偏过头,试图看清来人模样。可对方极为敏锐,剑尖立刻递进了一寸,寒意更深一层。 夏侯无虞连忙摆摆手,问道:“姑娘是从南荣来的?” 对方想了一想,答:“我要杀了你。” 夏侯无虞问道:“怎么杀我?” 对方奇道:“你不问我为何杀你?” 夏侯无虞道:“我自忖与南荣国民并无纠葛,你此行想来并非私仇。何况若是国仇家恨,你已占尽上风,拖延时间反倒令自己陷于不利境地,此刻何必跟我多费唇舌?不如一剑杀了我干净利落,你轻功那么好,想要走,谁也拦不住你。可你偏偏不动手,还要听我讲这么多废话,可见你心里实未拿定主意。” 对方冷冷道:“我只是在思考从哪儿下手你会疼一些。” 夏侯无虞苦口婆心道:“我虽是太子,却非北辰主帅,杀了我并不会动摇军心。而北辰皇子众多,并不独我一个,就是算算皇嫡子,也还有我二弟和五弟在后面排着队呢,弃了我也难撼动朝局。也许我父皇百忙之中会抽空为我落几滴泪......” 夏侯无虞停了一下,温言道:“你别担心,我父皇为人豪迈,又有容人之雅量,他断不会怪你的。” 见对方一言不发,夏侯无虞继续道:“你既不计艰险涉江而来,来都来了,岂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如我方才所言,你要杀我早杀了,此刻还不动手,可见姑娘此行并非真要取我性命。既然不为取我性命,又能为了什么呢?我这个人,平生最不爱在心里存任何疑问,无论如何也是要寻一个答案的。” 对方却问道:“你怕不怕疼?” 夏侯无虞反问道:“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姑娘不妨同我详细说说你的打算,我们一起商议商议。你我既有这一剑的缘分,放心,我绝不是薄情之人,一定为你考虑周全。” 言语纠缠间,围在四合的一众强弩手皆屏气凝神,悄悄逼近内殿,俟机拿人。 对方立时察觉到周遭动静,剑锋一旋,道:“别废话!” 夏侯无虞又道:“姑娘莫要生气,我方才冷静下来,仔仔细细,思来想去,绞尽脑汁,终于想通了——姑娘究竟所为何来。” 他嘻嘻一笑,不觉间已挪得离剑尖远了一些,忽转正色道:“姑娘你,不是为财,便是劫色。” 话音未落,对方立时啐了一声,语含愠意:“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北辰的东西便是金雕玉琢我也绝不多看一眼!” 夏侯无虞恍然:“原来你是劫色。” 对方一时哽住,久久,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从牙缝间生硬地、艰难地、愤怒地挤了出来:“滚!” “遵命!”趁对方心神激荡之时,夏侯无虞一个虚晃,跃至殿外又急退数步,殿门珠帘被搅弄得哗啦作响。 他得了便宜,还要有模有样地对着帘内人深深一揖:“要是下辈子能有幸再与女侠相识,在下一定早早亲自登门求亲,不叫女侠太过思念。三书六礼,八百抬大轿,绝不怠慢!” 池简迅速奔至夏侯无虞身前,见他身上并无伤痕,心下稍慰,低声道:“殿下没事就好。来人轻功不俗,使暗器的手法稍显稚嫩,但真实武功尚未显露,故而还无法推知其来历。方才她说我功夫不差,可见眼力是不错的。” 夏侯无虞瞪了他一眼,道:“小姑娘逗你呢,你还当真了。” 又听得帘内女子道:“贵国的太子殿下,我没见过你,你更不可能见过我,今后盼你约束府中人,万莫再散播谣言,言道我堂堂南荣子民妄图当你北辰国的太子妃,我实无此意,也自忖受不起这恩德。方才,你既不愿死,便应当明白,我和我的家人也想活。” 言罢,黑影翩然闪动,消失在暗夜雨雾之间。众侍卫立刻循踪追赶而去。 陆临等人收起剑,直直立定在夏侯无虞跟前,陆临笑道:“恭贺师兄有惊无险!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师兄在女子面前如此油腔滑调,哦不,是急中生智!” 念初附和道:“是啊是啊,这么多年了,太子府连个侍女都没有,师兄平素又常跟军中子弟和我们江湖人打交道,少近女色,可今日师兄之非凡表现,着实令我大开眼界!” 陆临继续起哄道:“师兄快教教我们,教教我们吧!咱们师兄弟不分彼此,有难不同当,有好的经验还是得同享的嘛!” 夏侯无虞白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小姑娘举止可爱,轻功不俗,为人并不坏,最后那番话,算得上十分坦荡,不是忸怩作态,虽未知其名姓,方才也该问出师承何门何派才好。当下望向古槐树梢之末那女子消失的方向,不免有些失落。 004 东海药仙 大海苍茫无际,浪花不断拍打着礁石,日夜未曾止歇。 一人一船,在东海之畔默默守着,数年如一日,未曾改变过。 老船夫远远瞧见有人来到,起身整理好蓑笠,扶起船桨,朗声问道:“客官可是要出海?” 夏侯无虞跃下马,将手中缰绳交与身后的池简,大步流星先行跳上船,陆临等人紧随其后。 “船家,去药仙岛。”池简摸出一锭白银递与船夫,补充道,“人安全送到,还有赏金。” 船夫一怔,立时便回过神来,扬起风帆,答允道:“海上风浪大,诸位小心了。” 这是夏侯无虞第一次走海路,以往四方游历时,所行江流湍急之处虽也不少,但这海上的风浪却远非江流可比的。好在他内力深厚,不至于狼狈呕吐。 待风浪稍缓时,夏侯无虞便走出船舱,远眺大陆,直到池简与那甲仗森森的太子亲卫军化作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上。 窝在舱内的陆临却是一副与旁人截然不同的倒霉模样,他此刻腹中翻江倒海,正在独力顽强抗争中,发出令人深思的问题:“我为什么要上船?” 念初斜倚在舱门,手中把玩着陆临与人辩论药理赢来的那管玉箫,望着夏侯无虞的背影,道:“陆师兄还是省省力气,别说话啦!前几日的女刺客,难道不是你七嘴八舌四处跟人谈论太子妃的事招来的吗?” “我没有!”虽说陆临倔强,嘴上绝不肯服软的,此刻又感到受了委屈,可实在无力辩解,也只得认清现实,将昏昏沉沉的脑袋深埋在念易的臂弯,一会儿便睡熟了。 “陆师兄在我们面前是口没遮拦了些,但对外一向口风很紧的。”念易道,“南荣国官商派系复杂,内斗多年,许是被有心人利用,意图诬陷那位姑娘和她背后的势力勾结敌国,须知人言可畏啊。” 念初微一沉吟,问道:“你说,那天来的那位会是钱塘云府的小姐吗?” 念易摇摇头,道:“未必。江南高门,掌盐大户,又是闺阁小姐,怎舍得送去习武?” 念初学着也摇摇头,笑道:“我看未必。” “未必什么?”渐渐习惯了大海波涛的夏侯无虞弓腰走了进来,没等回答,转而道,“枢密院派了十余名高手登药仙岛寻访玉承霑,皆音讯全无,可见岛上情势莫测,此行须得加倍小心。” 念易叹道:“师兄贵为太子,却决意乔装亲赴无名海岛,我知太子亲军的海舰必不会离我们身后太远,可仍是心中难安。万一落入险境,毕竟,连枢密院的高手都一去不回......” 夏侯无虞打住他的话头,笑道:“你和念初的先天五太剑法已是炉火纯青,护我一人不难,便是伤了,还有——北辰第一神医的陆临陆大夫坐镇,我啊,一点儿也不担心。” 念易原本已是眉头紧锁了一路,此刻愈发愁了,眉眼恨不能挤作一团:“陆师兄术精岐黄,药理确实修得不错,师父也常夸赞他,可一到治病救人的场面,就全无用处,待治好了这一处,那一处又坏掉了,常常是手忙脚乱鸡飞狗跳,故而人送佳称——正乃北辰第一庸医是也。” 夏侯无虞笑了一笑,又道:“药仙药仙,既唤此名,想来岛上奇花异草甚多,风光一定不错,都说风土养人,那样的地方是不会有坏人的。既然是花草么,枢密院的高手未必识得全,依我看,所谓险境并非人为,而是......” “食人草!”念初抢答道。 念易摇头,夏侯无语。 “我曾听修能小道长说,东海药仙岛是个顶好的疗养之地。不过,师伯离开玉虚盟、远赴海岛养伤已有三年,伤竟还未好全,倒叫人疑惑。”念初道,“玉师伯已能自创武功,那自然算得上是当世一流高手,竟还有人能令得他重伤,数年避世不出,果真是人外有人,不可小觑。” 感慨间,忽起一道大浪,重重拍打在船舷,诸人登时一个不稳东倒西歪,陆临更是被摔出船舱,四仰八叉地横在甲板上。 老船夫双手牢牢握住叠桨,高声道:“小心了!” 又一道惊天巨浪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高高扬起,还未待反应,沉沉的水幕瞬间砸向这一叶扁舟,不给丝毫喘息的机会。 众人皆猝不及防跌落海中,待挣扎着浮出海面,边抹去脸上水痕边高声唤着各人名姓时,却听得那老船夫在数丈之外高声叫道:“药仙岛就在前面不远!对不住,我得赶回去吃饭了!诸位,再会!”摆摆手就算是作别,摇着小桨一溜烟似的跑了。 这下所有人都傻了:再会个屁啊,人都要没了。 还能怎么办?游呗。 不会游水怎么办?现学呗。 好在老船夫厚道没骗人,药仙岛确实已在咫尺——相对内陆来说。若是大海能温柔一些的话,游上半个时辰大约可以到达。 夏侯无虞喝了好几口咸咸的海水,也顾不得游水的姿势有多拙劣和滑稽,小命要紧——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落水的太子也不如狗。 从东海渡口出发时朝日迎上,霞光初起,正是难得的好天气,哪想到途生变故,待一只手攀住药仙岛那长长渡口的木桩时,已是暮色四合之时。 诸人借助木桩陆续爬上渡口,先是在石板上躺着,呆呆望了一会儿天,身体已是筋疲力竭,心中皆是五味杂陈,陆临又发出那句令人深思的拷问:“我为什么要来这儿?” 还是夏侯无虞最先爬起来,汨汨的海水裹挟着细沙从裤管、袖口还有发梢淌下,缕注不绝。紧接着其余诸人也都站了起来,向岛中行去。 念易、念初一看,装着银两和衣裳的包袱被大浪击飞无可避免,所幸悬在腰间的佩剑未丢,也算安慰,倒是陆临连声大叫道:“我的玉箫呢!我的玉箫不见了!” 夏侯无虞拍拍他的肩,道:“好啦,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以后总还会有的,也说不定过一会儿它就回来了。” 陆临委屈道:“那不一样。”歇了口气,又抱怨道:“池木头!真是个木头!明明海舰就在不远,偏不晓得来救我们!” 念易笑道:“池将军思虑周全,若是来救,不就坏了我们乔装登岛的事了吗?何况,若真有性命之忧,池将军也不会真是个木头。” 夏侯无虞微微一笑,以示理解。 诸人行至岛上,见数里外有一石亭,亭后是百级石阶铺成的上山之路,山间薄雾环绕,天然秀丽,漫天遍野灼灼开放着一种形似满月、白如月华的花朵,间杂着一串串淡黄色的香花,散发着淡而悠长、清冽透人的香味。沿上山的石阶望去,隐约可辨得白色屋苑的尖尖一角。 迈步上阶前,夏侯无虞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忽道:“我瞧这船夫不简单。” 陆临噗嗤一笑,道:“当然,人命不重要,赏钱也不重要,只有吃饭重要,瞧瞧瞧瞧,这都什么人哪!” 几人笑了笑,正欲登阶上山,忽听得一女子声音从身后石亭旁的矮松林间传出:“早早来报有人闯岛,我瞧多大阵仗呢,原来就四个人。” 005 若耶阁主 岛上一阵疾风卷起,林叶簌簌作响,数十名身着白衣的武士从矮松林中纵身跃出,手持短刀,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一位身着浅杏罗裙的女子从一众弟子身后缓步踱出,只见她以藤条为簪,束发青带,眉眼间笑意动人,年纪想来与陆临等人相仿。 她嘴角泛着笑,眼神却不住打量着夏侯无虞等人,刹那间,她笑容一怔,目光停在了陆临的脸上。 陆临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立刻回瞪过去。没想到这女子竟笑着走到他身前,以玉箫为指,轻点其鼻尖,笑问道:“这位小公子眉目如画,神态可亲,我很是喜欢。不敢请教小公子年方几何,可有妻室?” 陆临大惊,脸登时涨得通红,急忙往后一跳,生怕再被她戏弄,余光却瞥见她手中玉箫,结结巴巴道:“你...你偷我玉箫!” 玉无泽瞪大了眼睛,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惊天秘闻:“你做梦呢?你看清楚了,我的玉箫可是独家定制,刻了字的,放眼你们中原武林绝无再版!哼,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小贼,竟敢出言诬陷我!” 夏侯无虞将陆临拉至身后,浅浅一笑,执礼道:“在下混元教俗家弟子无虞,这几位是我的师弟,并非无名小贼。我师弟确实失落了一管甚为看重的玉箫,心之切切,这才说错了话,还望姑娘海涵。” 玉无泽冷哼了一声,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戒备。 见她如此无礼,陆临也更强烈地哼了一声。 夏侯无虞尴尬地笑了笑,道:“实不相瞒,拙荆久疾难愈,我等此行乃是为寻访药仙而来,并无意冒昧闯岛。待访得药仙后,自当离岛而去。” 闻言,玉无泽立刻放下绷紧的神色,眼含关切,问道:“你夫人的病很严重吗?” 夏侯无虞立刻乖巧配合,动作夸张,神情悲切,矫揉造作地拭去眼角的泪痕。还不忘暗自得意道:幸好刚才落了海,不然还真不好演。老船家真乃预见神人也! 其余三人心道:......我为什么要上这条船? 玉无泽自小感情丰沛,极能与人共欢乐、同悲戚,此刻见此孤岛上少见的夫妻情深意重的戏码,更是难掩神伤:“可是药仙岛上并没有药仙啊......” 夏侯无虞心自尴尬,正欲寻个借口留在岛上,至于如何探查玉承霑行迹再做计议不迟,却忽闻念易道:“姑娘有所不知,一代宗师玉承霑玉前辈是吾师旧友,我们师兄弟都曾听师父提起过玉前辈赴此岛疗伤一事,想来药仙岛虽无药仙,奇珍异草总是有的,我师兄日夜忧心嫂嫂痼疾,还请姑娘......” 话还未说完,只见玉无泽神色一凛,态度急转直下,语气似冰封一般:“旧友?哪门子的旧友?” 四人皆是一愣,夏侯无虞心道:我虽未打算开场便表明来意,言明此行与玉承霑之关联,但念易既已说出口了,措辞间也并无不妥之处,这位姑娘的反应竟如此之大,好生奇怪。 玉无泽道:“人人都说自己寻访故旧,我倒要看看,你们这次还真能玩出花儿来不成。” 她向身后弟子递了个眼神,未几,便有两名全身蒙着白布的人被抬了上来。 “素闻陆临少侠医理甚达,不知瞧不瞧得出这二人所中何毒?” 这一问,夏侯无虞等人瞳孔大震:这位女子年纪轻轻,看起来久居海岛,涉中原武林未深,却原来早已知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念及此岛种种蹊跷,几人心中俱不免袭来一阵可怖之意。 陆临和夏侯无虞对了一个眼神,见他微微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暂缓心神走上前去,掀开其中一人所覆面的白布,心中登时戒心大起。 他退回到夏侯无虞身后,摇了摇头。 “昆仑死亡谷的千年黑莲之毒,久闻其名,如今得见,果然厉害。” 陆临淡淡道。 玉无泽冷笑道:“原来见多识广、号称北辰第一神医的陆临少侠也同我一样今日才见识此毒。我还以为......” 陆临道:“你以为什么?难道还是我下的毒不成?” 玉无泽道:“我并无此意。我只是想说一个事实,毕竟,那昆仑死亡谷是谁家的地盘,众所周知。” 昆仑河西岸,坐落在玉珠峰和玉虚峰之间有一道狭长的深谷,此谷盛产毒性甚烈的千年黑莲,千百年来鸟兽莫居,只见人和牲畜闯进去,从未见到有活着出来的——除了陆临之父陆警南。 夏侯无虞道:“姑娘明鉴,世上亦有许多隐世高人通晓药理,或可研制出与千年黑莲相似的毒物也未可知。无论如何,黑莲现世,终究不妥,若蒙姑娘不弃,在下师兄弟们愿助一臂之力,查出背后真相,还冤死之人一个公道。” 玉无泽仰天长笑,道:“好,好。你们倒挺会讨巧,说的话一个比一个有理似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们害了你们乌蒙派的人呢。” 她转过头,仍是向陆临逼问道:“听闻陆少侠素使的软扇中竟能藏数枚紫萝钉,一旦刺入人身大穴,不消顷刻便可封人筋脉,非七日七夜不可催动内力,你小小年纪便能制出这等厉害暗器,我倒问你,凭你这般本事,你可有法子制出与千年黑莲相差无几的毒药来?” 陆临正气不打一处来:“那是我资质有限,拖累师门盛名,你单以我而论,未免眼界也太狭隘了些。何况,你并无实据证明此事与我有关。” 玉无泽道:“这两名弟子中毒后,额间三瓣莲印记清晰无疑,他们死前神志不清如魔附体,这俱是事实。你们陆家用药使毒的功夫最是一绝,这么多年了,只有令尊活着走出了昆仑死亡谷是也不是?既如此,那问题自然出在你们陆家。” “玉儿,不得无礼。”又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位青年男子。待得他落地站定,转过身来,诸人方才看清,倒是一位端方知礼的翩翩公子,只是面色如霜,身形瘦削,看起来也有点先天不足。 他向夏侯无虞等人极为恭敬地作了一揖,道:“在下若耶阁许千云,这位是我的小徒儿玉无泽,方才多有冒昧,还望勿怪。诸位远道游来,想必已是很累,若无急事,不如明日再议,今夜便先在敝阁歇下。” 四人回了礼,夏侯无虞方道:“今日有幸,承若耶阁主盛情,如此,便叨扰了。” 006 绚秋莲华 入秋以后,到了夜间,尤其是凌晨时分,他胸口便时常感到强烈的闷塞之意,犹如千斤巨石压迫,难以成眠,最严重的时候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是自小便有的毛病,许多年了,该试的法子都试过,总也不见好。 关于这毛病,还有一则轶闻。 北辰帝素来爱重言官,鼓励御史台不要畏惧贵胄强权,广开言路。便有一名闲得发慌的小吏脑子一抽递上一份奏疏:皇太子先天不足,怕是肺痨,储君事关国本,须身强体健者担任,例如冬天依然坚持用冷水洗澡的皇五子。 这一奏,年仅八岁的皇五子吓得瑟瑟发抖——怎么我坚持用冷水洗澡还能惹一身臊呢? 北辰帝倒没疑心是小儿觊觎皇位,却也实在被这小吏气得不行——你竟然说我儿子先天不足?当天早朝便将那名毫无眼力见的小吏痛骂了一顿。 此事过去后许久,北辰帝在某个深夜又想起这封奏疏,立刻派亲卫把那名小吏从被窝里拽出来押到深宫御前,又训斥了半宿才算解气。 说回此刻,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夏侯无虞强自忍住没有咳出声来,暗夜之中,凭借一点星光摸索到若耶阁北院的藏书楼门口走了进去,他脚底如风,没有惊扰到孤岛上的任何生灵。 藏书楼南侧倚墙而立的高木架上有一樽七彩祥云葫芦瓶,夏侯无虞将那葫芦瓶先是向左转动了四分之一圈,接着又转了半圈,只听得闷闷几声磐石声动,循声望去,几丈之外书案下的石板轰然打开,露出一块两尺见方的龙头回纹石雕。 石雕上的龙目用两颗鸽血红刚玉镶嵌而成,向四面八方延伸出一道道由浅及深的裂痕,在黑夜里透着沉静而骇人的瑰丽光泽,似乎在警告来人勿要轻举妄动。 可来人似乎并不畏惧。 他运劲在掌,将龙目缓缓向里推入寸许,片刻过后,龙目所牵引的机括徐徐拉开,一道通往地底的旋状阶梯出现在石雕之下。 沿着旋梯再往下,是一处方方正正的石室。 果然是这儿没错,夏侯无虞略松了口气,然而这一松懈,立时便狂咳不止,一时竟难以自持。 蓦地里,石室角落里白影晃动,只见许千云急步走上前,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道:“臣许千云,见过太子殿下。” 夏侯无虞接过许千云递过来的药茶,抿了一口,皱了皱眉,抬起眼,眸中透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感慨道:“千云兄,多年不见,你大变了。” 许千云笑道:“可太子殿下还是猜到是我了。” 夏侯无虞道:“你虽易了容貌,习惯却改不了。那些上岛的探子被人不露痕迹地送回内陆后皆失去了在岛上的记忆,然而每个人的衣襟上都别着一朵你最喜爱的冰生溲疏花,故而无论如何我也要亲自来一趟。” 许千云,北辰国太傅许衡大人之孙,虚长太子三岁,幼年时曾为太子同窗伴读。 许三公子十六岁时便跟随北辰帝攻南,连征鄂南、蜀东,屡立战功,又生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刚及弱冠之年的少年将军,平蜀郡战事后班师回朝,一骑一箫,风动帝京,见之忘俗。 自那以后,许三公子便有了“少年回鸾花如雪,千芳落尽一曲中”的美名。回京未满一年,少年意气难平,冲冠一怒为红颜,灭了丞相府幕僚吴过满门,震惊朝野。 杀人便须偿命,这道理很简单。 许千云本人倒是十分平静,死便死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万没想到最终的代价并不是他自己。 秋决前一日,许衡老大人亲去探望阴牢中赤足负荆的许千云,那是许千云获罪下狱后祖孙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许千云自觉难以面对一生高风亮节的祖父,埋首无语,许衡老大人的语气却十分温和:“做人有做人的标尺,国家有国家的法度,哪怕是对恶人,也不该私刑处置,更何况取人满门性命?你父母早逝,在我身边养大,我虽心痛,却绝不能纵容包庇你,你不要心怀怨愤。不过,你钟情那位姑娘,这没什么不对的。人生能得一知己,毕竟还是很难得。无耻之徒欺她出身秦楼楚馆,那是他们错了。” 那一天,许千云在不见天日、满是臭虫的暗牢里,睡得很安稳。 等他醒来时,已是在南荣国若耶溪摇摇晃晃的竹筏之上,天地悠悠,自那以后,北国的江湖、庙堂,渐离渐远。只有一管吻过故人芳泽的玉箫,他一直收在身边,直到后来赠予玉无泽作为她及笄之年的贺礼。 这一管用簪花小楷细细刻着“若耶溪”字样的玉箫,夏侯无虞一见便知。 “两年来,市井乡野皆无你踪影,北辰朝中都说你投奔了南荣,我不信。”夏侯无虞顿了一顿,补充道,“为老师办国葬之礼时,父皇厉声斥责韦合一党,言道你因一己之忿灭人满门,这是不修私德。可老师一生持身中正、弘道育人,他养大的孩子,绝不会背国弃义。” “容貌可易,此心难改。我并不惧人言。”许千云摊开双手,苦笑道,“可是,回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夏侯无虞疑惑不解,追问道:“你既已易了容貌,想回帝京不难。此话却作何解?” 许千云道:“殿下上岛后,想必已注意到,这岛上处处开满了一种月白色的花。” 夏侯无虞点头道:“不错,很是美丽。” 许千云道:“这种花唤作绚秋莲华,盛开在暮秋时节,是这海岛独有之物,离了这座岛便无法存活。可叹天地阴阳,化生万物,往往不能单一以论之。就如同这极灿烂美丽的花朵,有着如此动听的名字,见了欢喜,却能置人于死地。” 夏侯无虞登时大惊,北辰帝常赞他平素遇事不慌,最是个可商量之人,却不想他在这件事上乱了心神,连声音也有些颤抖起来:“难道你...你误食了此花?” 许千云淡淡道:“此花一旦食之,便一日也不可断,否则即有性命之虞,死状惨烈,玉儿的父亲玉承霑前辈便是这样没了的。如今我嗜花成瘾,它离不开这座岛,我离不开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地困在这天高海阔的牢笼之中。” 夏侯无虞难掩心中悲愤,语带哽咽:“当年你落难之时,我正在西域昆仑为母遍寻良药,不知朝中情状,等回到帝京时,母后仙逝,你也失踪了。待到今日终于得见旧友,竟再难并肩......” 思及昔年携手高楼享万民欢呼、烽火城头睥睨沙场的情景,两人不禁都红了眼眶。 良久,夏侯无虞又道:“时人赏花,并不以其为常用的食材,而你是惜花之人,更不会寻它食之。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千云心下叹了一声,道:“我漂流在南荣国的江流上时,偶然被护送玉承霑前辈东访药仙岛的玉虚盟弟子发现,我只好装作战乱逃难之人,被他们收留并带到了这座岛上。哪知久负忠义之名的玉虚盟并非干净之地,尤其近年来内耗严重,各分堂堂主间尔虞我诈更不在话下,便有那阴鸷人物在我们的食物中作了手脚。玉前辈本有旧伤,发作更快,当夜便撒手而去,托孤于我,那以后,我便成了玉儿的师父。毒发之前,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手刃了那帮混蛋。” 夏侯无虞追问道:“后来呢?毒发后,又发生了什么?” 许千云仰起头,入神地望着灰白的石顶,喃喃道:“殿下,小时候,皇后娘娘给我们讲过一个很美的传说。这些年,我一直记在心底里。” 夏侯无虞一怔。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传说。 007 凤凰诏出 传说,入冬前,如果来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那样的话,梦醒来的时候,就会见到最心爱的人。 许千云说道:“殿下相信这个吗?” 他停顿片刻,因他长年服食绚秋莲华,气息也变得微弱不平,声音虽低,语意却透着冬霜傲梅一般的决然:“我相信。” 夏侯无虞默而不答。 许千云垂下眼眸,细细长长的睫毛并不十分浓密,在微晃的灯影下更添一分朦胧:“我相信,是她来了,是她救了我。就在那个暮秋之季,在这荒无人烟的海岛上,真真下了一场雪。” 也许是海风怜悯多情少年郎,推波助澜,为他下了一场雪。 当他醒时,漫天飞花如雪。 夏侯无虞见友执念益深,心有不忍,却不能不如实相告:“你失去下落后,我派人遍寻清漪姑娘而不得。后来得知,当年,清漪姑娘听说你行将秋决的消息,悲痛难平,素衣白带,竟投了那洛河去了。” 许千云苦笑一声,道:“世人多喜这样的戏码,怜那情郎已去何聊生,可叹独留佳人老来思。殊不知,清漪心中,究竟可曾许过我一毫一厘?” 他心中一痛,又道:“活着,太苦了,可还是想要活着。她能为自己打算,顺利从帝京的漩流中脱身,我很为她开心。” 夏侯无虞道:“真是清漪姑娘救了你?” 许千云微微颔首。 夏侯无虞略感欣慰,道:“想必老师将你偷偷送出北辰时,清漪姑娘一路在后追随你,否则又怎会知你海岛遇险及时施以援手?可见她对你仍是有情意在的。” 许千云道:“卧病之时,我意识昏沉,但我知道,她就在我身边。我不敢醒来,我知道当一切慢慢好起来的时候,她就又会离开我。可我不得不醒来,否则如何对得起玉前辈临终嘱托。” 默然半晌,夏侯无虞道:“深情不死,总会相见的。” 许千云道:“殿下何时起也似我一般幼稚了?” 夏侯无虞淡淡笑了笑,不自觉地握起腰间那一枚金印,仿佛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 这样的失神时候并不常有,他自己也很快意识到,片刻,回过神来,道:“这二年,你可有递消息回北辰?以你的心性,虽身不能往,却也绝不会选择浪迹天涯,从此不问世事。” 许千云道:“殿下这般猜下去,我可什么都瞒不住了。” 玉承霑遇害后,林一羽得知消息,一时震怒无极,可时逢北辰军南渡长江的传言纷纷,南荣国正是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之时,若将此事闹大,必免不了横生枝节,极易被有心人趁虚而入,将玉虚盟从内部瓦解。 林一羽深思熟虑后,将此事按下不提,亲自选派了数十名天机堂心腹赴药仙岛迎玉无泽回盟,亲为安抚,却不料玉无泽身着孝服,短刀悬颈,将玉虚盟来人拦在长桥渡口,决不许他们上岛一步。 女虽弱小,却有傲骨。 玉无泽对来人道:“林宗主的意思我已明白,多谢。宗主担忧此事宣扬出去会对战事不利,这是他的道理。我父之死,人皆有责。玉虚盟既无意还我父公义,那么,将来我的事,也就不劳贵盟费心了。” 从此,玉虚盟弟子再未踏上过药仙岛一步。 两年来,被遗忘在孤岛上的许千云和玉无泽收容了许多因战乱流连海外的飘零之人,其中有南荣国的,有被西琅灭族的,也不乏一些北辰子民。这些人中,多数是年纪尚幼、瘦骨嶙峋的孩子。 带孩子这上头,许千云倒随了他祖父,颇懂得因材施教之法。 他教年幼者识字,授筋骨有力者以习武口诀,闲来无事也常给孩子们讲讲沙场旧事。最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得会种田,会游水。 提起这些孩子,许千云感慨道:“贫家子弟,只是缺少了机会而已。这些孩子成长得很快,有一些极聪明机变的,便被我派往内陆,时时传递消息回来,好令我们这些苦居海岛的人信息不至于太过闭塞。” 夏侯无虞道:“原来如此,想来医女之事便是你查到以后放出消息与我的。” 许千云道:“我深知,涉及皇后娘娘的事,殿下必不会假手他人。我总盼着与殿下再会之日可期,今日成了真,我反倒有些不敢相信了。不过,殿下上岛前,黑莲现世,两条人命,却是我始料未及。” 夏侯无虞心中一动,道:“死者何人?” 日间,他曾远远瞥见那白布下的一角,并非少年模样,而许千云脸上未见哀恸之色,可见不是其弟子。 许千云摇摇头,道:“不识。那两个人是今晨被巡岛弟子打捞起来的,多半是江湖恩怨,与我们并无多大干系。” 夏侯无虞道:“如此看来,那位玉姑娘嗤笑我们寻访故旧的来意,接着便煞有介事讽刺陆家毒杀其弟子,用心难测,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许千云道:“她自出生起就活在步步艰险的环境下,身世浮萍,难免如此,倒有些像......”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口。 夏侯无虞知道许千云想要说的那个人,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方开口道:“陆临精通药理,明日叫他替你瞧瞧,你的身体或有转机。另外......” 他解下金印,握在掌心,道:“能与你重逢,实是意外之喜。其实我此番南下,是有两件事。一是为母,二是为友。” 许千云望着那一枚螭钮盘龙纹的金印,神色登时万分郑重,拱手对着此印深深一揖,肃然道:“凤凰诏出,凡北辰侠士,皆为忠义往!” 夏侯无虞点点头,将金印重又系回腰间,眉目间有些许凝重:“长江天险,久攻不下,父皇方想出此暗度陈仓之法。” 五年来,北辰军大部屯守长江中部,虎视眈眈,其实意不在大军渡江。 扬州东郊有一座被葱茏树林遮掩住的丘陵,因远离官道,地处幽深,雾气蒸腾,故而并不十分引人注意。 便是在那丘陵绵延、激流狭壁间,有一道渡江的暗道。 为防引入注目,北辰帝每次只选派二三人渡江。这些人俱是凤凰剑宗的绝顶高手,乃是北辰帝帐前的高阶将领,许千云也曾差点成为其中一员。 这些人身负将才,渡江后隐姓埋名混迹于南荣国城镇之中,寻机与分成小队、借道西琅国而来的先锋部队士兵会合,从而借南荣之地,练北辰之兵。只待战事一起,一呼而应,前后夹击,便可攻南荣一个措手不及。 许千云疑道:“为求隐秘,这些身在南荣的将士们俱只听一人号令,所有递回北辰的消息,皆只能经由此人传递。这位神秘人深潜南荣多年,除了陛下,连殿下也未必知道此人是谁,在南荣是何身份。如今殿下您持印而来......” 他略一思忖,忽想到一种极可怕的可能,不禁身子一震:“凤凰诏以此金印为信物,陛下所持为螭钮盘龙纹,神秘人所持则为龟钮蛇纹,向来只认印,不认人。殿下此行,难道是因为......” 许千云抬眸望向夏侯无虞,见他目光灼灼。 没错,这位至关重要、牢牢掌握着北辰先锋军生死命脉的人物,失踪了。 008 又来一波?! “殿下储君之尊,岂能亲赴敌国?”许千云急道,“殿下莫要说有高手保护不必忧心,须知双拳难敌四手,到了南荣,就算有十个一百个念易、念初又如何?” 夏侯无虞正欲对此行谋划加以详细说明,忽闻得头顶石板一动,陆续传来三声缓叩和七声急叩声,旋即警觉起来。 许千云将食指放在唇间,向夏侯无虞递了个眼神,低声道:“是自己人。此刻已是四更,深夜来报,定有急事。请殿下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夏侯无虞点点头,环顾四周,石室简陋,他向来并非拘泥小节之人,干脆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约莫一盏茶的时分,许千云匆匆归来,脸上愁云密布。 夏侯无虞听见走动声,缓缓睁开眼,淡淡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许千云道:“巡夜弟子来报,方才又发现了几名身受重伤的人被海水冲上浅滩。” 夏侯无虞立即起身,问道:“还活着?” 许千云道:“不知。” 夏侯无虞叹了一声,道:“走,我们且去看看。” 许千云道:“我先行,殿下稍待片刻再到不迟。因发生了险恶之事,弟子已发出示警信号,想来此刻岛上众人皆已闻声醒来,不久便都会聚于主殿,殿下若和我一同行动恐怕不妥。” 夏侯无虞道:“如此,你先去吧。” 二人当下一前一后赶往若耶阁主厅堂。 晨曦未启,尚有寒意侵袭。 走出藏书楼时,夜风带来一缕似有若无的药香,令人不禁有些醉意。 夏侯无虞皱皱眉,似乎对这香气有些敏感,抬眼所见,连廊柱间皆结满淡紫泛白色的藤花,不由得摇了摇头。 待行至南峰主厅堂时,除了许千云和值夜弟子外,玉无泽也已听闻消息赶到了,几人见过礼,并没多话,一时寂默无声,只有冽冽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血腥味四处游走,宣告着人们的生死。 “师兄!师兄!出事啦!你怎么样!” 远远地,陆临和念初大呼小叫狂奔而来,将夏侯无虞拥住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倒是姗姗来迟的念易懂事,知道为师兄添一件宽袍。 不多时,一名弟子从安置伤者的内堂走了出来。 许千云忙问道:“情况如何?” 那名弟子道:“今夜巡逻弟子共发现四名伤者,伤处、伤势、所中之毒却不甚相同。其中两位中年佩剑客,所伤在心口附近,伤口极深,怕是救不回了。另外还有一位少年,大概是在海水中泡得久了,腹间伤口已是溃烂不堪,好在只是看起来凶险,实际伤得并不重。至于那位蒙着眼的姑娘......” 夏侯无虞一惊道:“蒙着眼睛的姑娘?” 弟子道:“从衣着来看,那位姑娘应当未曾受伤。因是女子身,弟子们不敢有所轻慢,恐怕还是得请姑娘您进去瞧瞧,也好......” 话还未说完,蓝影闪过,帘纱一掀,夏侯无虞像是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 前厅众人皆不明就里,面面相觑。陆临等人正欲跟随其后,玉无泽却玉箫一拦,挡在他们身前,道:“这成何体统!等着!” 说完也一阵风似的飘进内堂去了。 许千云似乎不甚好奇夏侯无虞的反常行为,耐心地继续问道:“这四个人是一路的吗?他们身上可有证明身份的物品?” 那名弟子道:“并没发现能证明身份的信笺或配饰。不过,那三名受伤男子皆被人剜去左眼,想来是一人所为。至于那位姑娘,未见明显外伤,须得玉姑娘去瞧过再做定论。” 陆临、念初俱是大惊:“什么?剜去了一只眼?” 此等行径,实是骇人听闻。 却说这厢,夏侯无虞一个箭步先行冲了进来,但见那困在薄榻一侧蒙着双眼的病人怔怔地望向帘外的方向,浑身不住地颤抖着。 飘忽不定的微弱油灯下,她不住地摇头,又点头,又摇头,终于又昏厥了过去。 紧随在后的玉无泽走上前,半蹲在病人榻前,瞧了她许久许久,听她呼吸渐渐平稳,已睡得沉了,这才起身,发现夏侯无虞站在原地,不知呆望了多久。 “你看什么呢?”玉无泽问道。 夏侯无虞回过神来,神色怔忡,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玉无泽无奈问道:“难道认识?” 良久,夏侯无虞道:“认识。” 玉无泽叹道:“别担心,她此刻并无性命之虞,我去叫人来瞧瞧。” 正在众人惊疑之间,玉无泽从内堂走了出来,直直走到陆临身前,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一般,道:“你随我进去。” 众人又在外间等待了很久,久到启明星上、朝霞散绮之时,陆临和玉无泽二人方才出来,夏侯无虞仍在那姑娘榻前守着。 许千云忙走上前去,问道:“如何?” 陆临道:“救回来了。” 念易道:“三个都救回来了?” 许千云补充道:“是四个。” 陆临一脸无奈:“你们想什么呢?” 他伸了一个极舒展的大懒腰,散散垮垮地往大靠椅上一坐,端起手边热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也不怕烫,方道:“重伤的没得救,年纪轻的死不了,还救回来一个中毒的。” 许千云道:“中毒?什么毒?又是那千年黑莲?” 陆临叹气:“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黑莲给你用啊?你们都说死亡谷只我爹能畅行无阻,那请问,我爹就成天给人采死亡谷那破黑莲卖钱吗?” “那她现在......” “那姑娘命大,明明毒已至脏腑,扎了几针后,她自个儿就活过来了,也不是我的功劳。” 许千云甚感与此人沟通不畅。 “什么毒?” 听到此问,陆临沉默了片刻,气氛忽然变得安静而诡异起来。 他犹犹豫豫道:“此毒发作时全身沸烫,气息时有时无,周身上下会起紫色拇指般大小的斑点,若不及时用药,便会流脓发溃,情状可怖。” 闻言,许千云心中一凛。 这是一种并不比千年黑莲更罕见亦更阴毒的毒,也是一种他最熟悉不过的毒。 玉无泽面色沉静,缓缓道:“这种毒,叫作绚秋莲华。” 009 卿如云 I 夏侯无虞在病榻前守了一上午,滴水不进,也不用膳。陆临和师弟们来问过几次,皆没得到过多回应,许千云倒是一言不发,默默去摘了新鲜的绚秋莲华,蕊尖儿上还带着露水,煮了花蕊羹叫玉无泽送过来,别的一概不问。 过午时分,那病人的手指终于动了动,紧接着便醒了。 夏侯无虞大喜过望,握住对方的手,激动道:“慕卿妹子,你醒啦!” 那女子略动了动头,艰难地半支起身子,仿佛在细细辨听对方的声音,却头昏昏的,似灌了铅一般沉重,什么也记不起来。 夏侯无虞又道:“慕卿妹子,我是无虞啊!别怕,这儿是东海药仙岛,这里的人都很好,不会害你的。一别两年,能再见到你,当真天幸,我心里真是好生欢喜。” 被唤作慕卿的这位病人显然有些无措,加之甫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更是谨慎小心,不敢胡乱相认。 夏侯无虞心道:定是因为慕卿妹子患有眼疾,素以白纱覆眼,瞧不清楚我的模样,这才认不出的。 略一思忖,笑道:“慕卿妹子,你许是不记得我的声音了,我说一样东西,你一定记得。” 他停了一停,一字一字说道:“两年前,昆仑山下,海棠花溪。” 却没料到那女子唇间一颤,轻轻将手从他掌心间抽出,道:“多谢公子相救,可你我素不相识,我并非唤作慕卿,实不敢冒领公子所念之人的身份。” 夏侯无虞一怔,仍是不甘心,道:“慕卿妹子,你我相遇之时,便是以这轻纱覆眼,我认得的。” 那女子摇头轻叹,极力压住内心的起伏,额头一时冰凉,一时滚烫,勉力说道:“公子若不信,我摘下这轻纱就是了。” 言罢,她伸手取下轻纱,露出一双美目流盼。 夏侯无虞从未见过如此澄澈好似星夜的眸子,像揉了一团星碎,又如同玉宇无尘,竟看得呆了。 “慕卿妹子,你的眼疾治好了!” “我真不叫慕卿。” “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可我真不是......好吧,就算这世上有人与我长得相似,可我也没去过昆仑山啊,你说的海棠花溪,我更是一无所知。” “慕卿妹子,你失忆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不叫慕卿!” “慕卿妹子,你又改名字了?” “公子,贵人,恩人,我求求你了,别叫我慕卿了,我真不是她。我叫卿如云!南荣钱塘人氏!如假包换!” “你又骗我,你一向欢喜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我——” 大概一时气急,用力过猛,卿如云撑在床沿,不禁咯出一大口血来。 夏侯无虞赶忙上前为她顺气,连声道:“好好好,都依你。” 卿如云更是无奈:“我是曾患眼疾不假,可早已治好了,如此这般仍以轻纱覆眼,实乃有难言之隐。女儿家闺名不敢擅与,可公子定要坚持说我是旧友,我也只能如实相告,这实在已是坏了礼数。从前,我没见过你,你更不可能见过我。我实非公子挂念之人,也自忖受不起这般厚待。究竟要怎样公子才会信我呢?” 夏侯无虞腾地一下从床前跃起,定定注视着卿如云的眼睛,良久,说道:“扬州府,夜行刺,是你。” 卿如云一愣,脸唰的红了,支支吾吾道:“公子所言,我真是听不懂。” 她这下心里方寸大乱:他怎会知道行刺之事?难道他是北辰的人?是那太子府的侍卫?方才他说他叫什么来着?我这脑袋真是糊涂得不是时候,偏偏这会子什么也记不清!当日扬州府行刺不成,本想由海路回钱塘,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也不知为何竟被人暗中下了毒,真是倒霉透顶......流落海上也就罢了,撞上哪个岛不好,偏撞到狼窝里,这下可逃不了了! 夏侯无虞见她兀自懊恼,想是自己方才的口气太过冷峻,给人家吓着了,心有不忍,神色稍缓,温言道:“没关系的,这件事已过去了,没有人会加罪于你。今后,你且好生在这岛上将养着,还是身体重要。” 卿如云不解:“我回家去不可以吗?” 夏侯无虞道:“姑娘所中绚秋莲华之毒,需日日服用这座岛上新鲜花蕊方可保毒性不发,这确是没法子的事。” 卿如云心内一凉,一刹那间,心内翻涌起万般思绪:什么?他在说些什么可怕的话?莫不是骗我吧?若是真的,这......这可如何是好......教我从此困在这座岛上,人也莫不等同于死了一大半了,纵然活着,又有何意趣?爹爹,妈妈,习谷,师父,他们一定要担心坏了...... 思及此,当即便要撞墙自戕——心中则打定了主意,对方要是能拉住她呢,她就不去死了——当然,若是真的没人拦她,她就在撞墙前一刻装作昏过去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夏侯无虞反应甚速,立马拽住她纤柔的胳膊,道:“你疯啦!” “我是疯了。” 卿如云心想:那日我就该取了北辰太子的项上人头,否则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她幻想了一番自己取敌国太子首级胜利回朝后国主下阶亲迎的美梦,白日梦里,女子封侯,万般荣宠加身,最重要的是有数不尽的赏金! 梦再好玩,最后还是得回到现实,她颓然靠在榻上,内心荒荒凉凉,神情要死不活:“我可真是不想活了。” 至于发出这句感叹之前她心中的千回百转,则俱是夏侯无虞所未能料知的了。 “来来来,这一锅是花蕊羹,还有这个,这个花瓣捣碎浸了五更露水蒸出来的软糕,都尝尝,尝尝!念初,快来呀!好吃极了!不骗你!” 从外堂飘进来陆临吆喝着众人尝点心的声音,香气蒸蔚弥漫,穿透素帘飘了进来。卿如云向外张望了一眼,腹内正不合时宜地发出轻微的肠鸣音,她只好尴尬一笑,装作无事发生。 “陆临,你又在闹什么?”夏侯无虞高声问道。 “师兄叫我?诶,师兄要尝尝吗?”陆临高高端着一盘瓷碟奔进来,倚在门边,一只手还在往嘴里不住地送吃的,嘴角边残留着白白的软糕碎渣。 他一见病人醒了,立时眉开眼笑,手中小碟朝卿如云一递:“你醒啦!恭喜恭喜!不谢不谢!饿了吧,要不要吃一点?” 卿如云欠了欠身,撑着一口气行了万福礼,极有礼道:“多谢公子相救,小女不饿。” 一旁的夏侯无虞气得吹胡子瞪眼:小姑娘还有两副面孔? 脸上却是笑意盈盈一本正经地吼道:“这东西能是瞎吃的吗?还不快吐出来!你也想一辈子都被关在这里?” 陆临嘻嘻哈哈道:“古往今来,医之圣者,谁没经历过千方百毒的敲打?师兄别担心,我自有办法。用药使毒之道,莫不离其宗。这叫,古有神农尝百草,今夕我小爷试毒花——何其妙哉!” 卿如云极为配合地点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崇拜的亮光,如若灿星:“小公子厉害!” 夏侯无虞心知拗不过这弟弟,知其往往不按常理出牌,对他的种种奇谈怪论如今已是见怪不怪、云淡风轻了,何况关及性命之事他当不会任意胡来,故而便由他而去。 却听得陆临咂摸了半天,忽道:“我怎么觉得,这绚秋莲华,它没毒呢?” 010 卿如云 II 陆临将碟子里的蒸花软糕一扫而空,囫囵吞下,抹了一把嘴,口齿不清道:“真没毒,师兄,你看,我啥事儿没有。” 夏侯无虞道:“你刚吃下去不久,毒性哪有那么快发作的?” 陆临道:“早上玉姑娘煮的那一锅花羹,我就尝过了,到现在也没事,念初也喝了一碗,他也好端端的,方才还在后山活蹦乱跳的,正练剑呢!” 夏侯无虞道:“你又逼念初吃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亏得他身体底子好,这些年没被你毒死。” 陆临哼了一声,道:“就算念易这么谨慎古板的人,他也信我啊。” 夏侯无虞疑道:“念易也吃了这绚秋莲华?” 陆临点点头:“没错啊。” 卿如云却十分欢喜,顿感耳清目清、身轻足健,一跃下床,精神焕发道:“既如此,我可以走了吧?” 夏侯无虞皱眉道:“昨夜,玉姑娘亲眼见到你所中之毒的症状,确与两年前他们上岛之时吃下绚秋莲华后的反应一般无异,后来,你吃下那花羹后,花毒也的确有所缓解,这......这其中颇有些古怪,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此趟出海,细细想来,实是蹊跷重重。 玉承霑已死,杀母疑凶的线索便断了,这是第一;上岛之后,屡发凶案,黑莲现世,剜眼行凶,绚秋莲华,这一切的背后,不知究竟有几方势力,更不知是否是冲着太子府来的,这是其次;至于南荣另一半凤凰诏失踪之事,更是片刻耽误不得。 行前,北辰帝将凤凰诏金印亲手交与他,嘱咐道此乃关系国本的头等紧要之物,绝不可轻易假手他人。可要想查出神秘人的下落,非得潜入南荣不可,然而北辰太子的身份想要隐藏起来何其难也? 他心中一叹,望眼前,正是云聚月隐,前路莫测。 卿如云道:“那也就是说,这绚秋莲华,竟阴差阳错解了我体内的毒?” 夏侯无虞恍然:“这花是解药,而并非毒物,可是,她......她骗了许兄......” 玉无泽不知何时飘了进来,突然开口问道:“谁骗了我师父?” 陆临吐吐舌,道:“你早晨说的那位花仙子姐姐。” 两年前,清漪用绚秋莲华救了命垂一线的许千云和玉无泽,并嘱咐当时还是小女孩的玉无泽说道此病须日日服食岛上的新鲜花朵方能保余毒不发。 她踏花而来,随风而去,没有留下姓名就离开了,小玉无泽便一直唤她作“花仙子姐姐”。 玉无泽道:“可我师父身体一直都不大好,每日吃了花羹,精神才略略见好。” 陆临道:“你师父不是身体不好,是甜食吃太多了。” 玉无泽错愕半晌,片刻,又道:“可我也吃了呀,每天都吃,顿顿不离。” 陆临道:“我见你用膳,每每吃一两口撂筷子走了,可你师父嗜甜,远比你吃得多,经年如此,可不就弱不禁风的,风吹一吹就似要倒了。” 玉无泽内心翻了个白眼:你我初见不足十二时辰,拢共在一处吃了三顿饭不到,这“每每”却是从何说起?此人年纪不比我大多少,出言却极其轻狂,总想压我一头,可见并非良人。 卿如云更是摸不着头脑,亦不愿牵扯进这诸多恩怨之中。她偷偷瞄了一眼夏侯无虞,心想:他对我不坏,且信他一次,一切等出了这座岛再做计议。 想到这儿,微微一笑,在夏侯无虞看来却极为惊悚诡异。 夏侯无虞道:“慕卿妹子,你感觉还好吗?” 玉无泽这才意识到病人早已好了,后知后觉道:“你醒啦!我,我叫玉无泽,姑娘唤我玉儿便好。我师父正在藏书楼临字帖,过会子便会过来同姑娘见礼。上岛这二年来,睁眼所见尽是男子,可憋坏我了。今日姑娘来了,我终于不算孤单了。” 她踢了陆临一脚,努努嘴,下巴朝帘外一抬,道:“藏书楼知道怎么走吗?” 陆临没好气道:“我是你谁啊我?” 说着,大手一挥,掀开帘子施施然往藏书楼去了。 玉无泽目送他走了出去,脚步声已然远了,这才回头向夏侯无虞道:“无虞公子,方才你说,有人骗了我师父?” 夏侯无虞道:“陆临和我二位师弟今日亲身试过这绚秋莲华,并未中毒,可见玉前辈、许阁主与姑娘此前所中之毒并非由此花而起,亦不存在‘一旦食之,日日须断不得’云云。” 玉无泽沉吟了片刻,问道:“那花仙子姐姐为何要骗我们?” 夏侯无虞犹豫了一下,并未回答,卿如云却不以为然,道:“这不是骗,这叫作用心良苦。” 玉无泽奇道:“姑娘何出此言?” 卿如云道:“我虽还未知晓详细情形,但想来是有人从中原一路追杀你们到这东海孤岛上,可谓手段狠辣。既如此,回到中原躲躲藏藏,浑浑噩噩,终其一生,又有什么好的?那位仙子姐姐,当是在这样的心情下编出了这个故事,你们若是在这岛上平平安安、闲适安稳地度过余生自然是好,就算将来或自愿或不得已出了这座岛,也并不会因为没有新鲜的花蕊服食而毒发丧命。” 玉无泽道:“姑娘所言,有些道理。” 卿如云却道:“不过,有一处地方,我不大明白。” 玉无泽问道:“什么地方?” 卿如云沉思许久,道:“我在想,世事为何如此之巧?两年前的你们,两年后的我,素昧平生,竟中了同一种毒,飘零到同一座岛上,而这岛更是奇怪,恰恰好就生长着对症解毒之物,还开得漫山遍野处处都是。” 玉无泽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来时,这药仙岛多生长着我师父最钟爱的冰生溲疏。后来,仙子姐姐留下一个小小药圃,她走后,绚秋莲华才慢慢地多了起来,此花极易繁衍又霸道,春天起一阵风,将花蕊吹落到山林平野间,第二年,便开得极为茂盛。倒是我师父的最爱,如今被逼得只能在这若耶阁的连廊上结藤生存了。” 卿如云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半晌,又道:“方才忘了说,我姓卿,表字如云。姑娘瞧着比我小一些,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姐姐。我自幼生长在南荣钱塘县,家规极严,自忖不曾在外生事,亦少于人交恶,却不知这一次受何人所害流连至此。既然我们中的同一种毒,便冒昧请问姑娘,可否告知两年前下毒之人的身份?” 玉无泽道:“乃是先父的同仁、好友,南荣国玉虚盟林宗主麾下,诸全。” 卿如云想了想,道:“确不认识。” 玉无泽问道:“卿姐姐过去可曾与谁结下仇怨?” 卿如云笑了笑,心道:真论起来,倒也不能算少,可......对方并不知道那缺德事儿是我干的呀!怎么也不能记在我头上吧......不对不对,那怎么能叫缺德事儿呢?我不过是给他们敲敲警钟,正巧发现他们的私库,顺点银子罢了,我累死累活跑一趟,也得给自己点犒赏不是? 内心一阵小鼓咚咚锵锵,末了,抬起眼,笑得月儿弯弯:“久居闺阁,不曾与人结仇。” 011 伏击 “玉姑娘,阁主到了。” 外间传来弟子通报的声音。 玉无泽转头应了一声,道:“师父,卿姐姐醒了。” “我听陆公子说了,姑娘劫后余生,是极好的事。”许千云并不进来,只在外面淡淡地回应着。 玉无泽想了一想,又道:“师父,陆公子可有同你说起绚秋莲华并无毒性之事?” “说过了。”许千云答。 不知为何,玉无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花仙子姐姐的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陆临将帘子一掀,大步迈了进来,回头张望道:“许阁主为何不进内堂说话?” 许千云道:“有卿家小姐在内休养,不敢唐突冒昧。” 因玉无泽出身江湖人家,不比闺阁女子,说话举止都似少年儿郎一般,并不过多避讳与男子之间的接触,故而师徒之间的相处,便似兄妹,自然而然。可该有的礼数,对外人,还是要有的。 夏侯无虞心内一窘,耳尖红扑扑的,脸色却极力保持镇定如常。 相比之下,他这半日,又拉又拦,时不时就细细端详还一口一个“慕卿妹子”的,确实不能更冒昧了。 而陆临此人,对谁都不把自己当外人,这点礼数在他心里就是粪土——只要不是真的有何轻薄之举,还在意这些虚礼干嘛?又浪费口水,又耗时间。 好在卿如云天性宽厚,极有雅量,若是别人懂礼数,她便敬一分,若是有人略有些做得不周到之处,她也并不以为忤。 卿如云淡淡一笑,道:“我也是江湖中人,流落至此,甚感贵阁相救之恩,又何必拘泥于礼数?阁主不妨进内一叙。” 如此,许千云这才执礼而进。 夏侯无虞道:“我们在岛上叨扰已有一日,如今疑案频发,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出在中原武林。我想,今日便启程回去。” 玉无泽道:“今日便走?” 许千云道:“公子若想在岛上多留些日子,敝阁必会尽心尽力款待,公子若觉得回中原更为妥当,便也依公子心意。” 夏侯无虞道:“多谢。还得麻烦阁主备一艘轻舟。” 言罢,见许千云正准备去通知弟子备船,略一沉吟,将他叫住,道:“还有一事想请问阁主。” “公子请讲。” “这岛上,除了我们来时的那座长桥渡口,还有别的渡口吗?” 若耶阁建造在药仙岛南峰之上,长年依靠山脚下的长桥渡口与内陆往来。而在其西山,却有一座极不起眼的后苑。 这座小院子与若耶阁遥遥相望,只用两道柴门隔开林野,不设高墙。穿过屋后的小药圃,可见一飞瀑。飞瀑后则有一小径,越往里走,林深枝茂,走到近处方才看清已到了一处偏僻简陋的石渡前,看起来,已荒废有些日子了。 许千云取过木桨递与念易和念初,道:“在下就送到这里了,他日江湖重逢,定当与众位把酒言欢。” 一直跟在他身后默默走着的玉无泽忽道:“师父,我也要出去看看。” 许千云压低了嗓音,语气却极严厉:“玉儿,不许胡闹。” 夏侯无虞笑道:“多谢阁主和玉姑娘款待,我们这便回去了。正所谓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虽心有不舍,好在重逢之日可期。” 玉无泽眼睛一亮,道:“真的可期吗?” 陆临道:“那是自然,你们又没病没灾的,以后四海之内,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从怀里摸出一包还带着余温的油纸包,在玉无泽眼睛下晃了晃:“方才去后厨顺便拿了一些,正好路上吃,走得急忘告诉你了。你的手艺不错,下次再见,还要找你讨这个来吃!” 玉无泽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又做梦呢你?” 清眸一转,立刻换上甜甜的笑容,大步走上前,拉住卿如云的手说:“卿姐姐,你此去可是要回钱塘?” 卿如云道:“自然是要回家的。” 玉无泽道:“好,等我出了这座岛,头一件事便去钱塘找姐姐玩耍!” 许千云在她身后轻轻咳了一声,声音略有些沙哑,一夜未眠精神也不大好,闷闷地说道:“好啦,无虞公子都说了,再会之日可期,这会子就别耽误时间了。” 玉无泽这才依依不舍放下手退了回来。 夏侯无虞却忽然忍不住胸口强烈的刺痛感,猛烈咳嗽起来,眼中氤氲起水气,抬头望去,但见南峰若耶阁四角似有火光,黑烟渐起,还未蔓延至西山。 众人皆回望火势时,山间忽起了一阵清风,陆临从小泡在药房里,鼻子最灵,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这香气中掺杂了劣质的——他所认为的——迷香。 待他提醒众人屏气凝息时,念易、念初早已昏厥在地。 只见许千云一手搀着一个,对玉无泽道:“不好,有人闯岛!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快离开!” 玉无泽道:“不,我不走。”转头对卿如云道:“你们走,不必管我,谁要想闯岛,须先过了我这关!” 许千云摇了摇头,急道:“陆公子,快带她走!我随后便会回中原与你们会合!” 陆临点点头,当下点了玉无泽檀中、灵台两处大穴将她晕住,又一把揽过她纵身飞上小舟,同时右掌袖口亮出一柄以藤萝为骨软扇,向四方一挥,刹那间,数十枚紫萝钉飞出。 只听得哎哟几声,隐藏在密林之中的一排低阶——陆临认为的——杀手被尽数封住筋脉。 毫厘之间,念易、念初已被许千云甩上小舟,夏侯无虞和卿如云也纵身跃上,奋力划船,顷刻间便行出数里。 当此危急之时逃出之际,陆临心无他念,一时忘了自己原有晕船之症。待疾行划出数十里,天色渐暗,才蓦地发现自己置身于汪洋之中,浩浩渺渺,无边无际。 海天相接之处,一个大浪打来,他立刻吓得腿也软了,趴在船舷上,动也不动,似昏睡了一般。 卿如云淡淡一笑,继续与夏侯无虞一同向大陆划去。 夏侯无虞道:“此事蹊跷。” 卿如云道:“当然蹊跷。” 夏侯无虞神色凝重:“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此去乃是北辰国土,待上岸后,我会派人护送你由海路返南荣,之后的事,万勿牵扯进来,若是有旁人问起,也切莫提起与我相识这件事。” 卿如云心道:我就不能直接回南荣吗? 夏侯无虞自顾自又道:“上岛前后,分别出现了三次受害者,这三次的幕后之人是谁、是否冲着太子府来的,并未有明确线索,暂且搁置不论。可离岛时,无论是火烧若耶阁,还是伏击西山径,都可推知这一次下手的人实力不容小觑。” 卿如云冷冷接住话头:“我们中间有内奸。” 夏侯无虞心内一惊。 她说的没错。夏侯无虞并未提前对外声扬离岛的日期,更临时改由荒僻渡口出发,为的便是不给有心之人提前准备的机会。 可对方却明明白白地,在西山小径设下了埋伏。 卿如云道:“不过,要找出内奸不难。加上这船上的六个人,还有方才带路的许阁主,拢共七个人有嫌疑。” 012 相逢有幸 夏侯无虞此刻冷静下来,头脑清明,不禁笑起来:“怎么将我也算上了?那我问你,我何故要害自己?” 卿如云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许是你同那若耶阁主有仇,使一出苦肉计赖人家呢?” 夏侯无虞笑笑,并不做分辩。 入夜时云层厚重,难以观测星象,到夜深了,云雾也渐散开了些,不必再摸着黑胡乱划着,也不知要向哪个方向而去。 夏侯无虞眯着眼瞧了半日,忽指着天边兀自闪亮的星柄道:“你瞧!北斗七星!” 卿如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瞧去,笑道:“这有什么奇的?”说罢手指向正南方一指,道:“喏,你瞧!” 夏侯无虞见一个极明亮闪烁的星星在南边天空下挂着,问道:“不就是‘大火’星吗?那又有什么奇了?” 卿如云道:“我是奇你,在哪儿都能遇见‘火’,也是缘分。” 寒夜星光下,好似一层严霜罩上夏侯无虞的脸庞,清清冷冷,泠泠然然。他沉默着听了好一会儿寂夜里海水的低吟,末了,方道:“你说我们中间有内奸,这话不错。” 卿如云道:“你该不会是想说这人是我吧?” 她也不理会夏侯无虞的回答,将木桨放在身侧,伏在船头,伸出手指蘸了海水,在船板上缓慢而专注地一笔一划写着:柏木船儿在飘荡,垂发齐眉少年郎。 夏侯无虞的眼神快速掠过她的侧颜,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道:“你在写字吗?” 海风呜咽着不解风情,将这些字胡乱一卷,化作风露掠走了。卿如云点点头,扶起船桨,继续划了起来。 夏侯无虞心道:慕卿妹子一定是错怪我无端怀疑她,这才言语间对我如此冷淡。可惜我心中所思量的种种,不能全与她说知。 卿如云凝思了半晌,忽而有些懊丧似的耸耸肩,声音极轻地问道:“你准备如何处置他?” 夏侯无虞一怔,半晌,摇摇头,道:“不知道。” 卿如云道:“也对,换做是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今日若是我家习谷,或是师父她老人家这般对待于我,我也难说自己会否能狠得下心来。不过,好在习谷乖巧,师父慈爱,断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我又何必杞人忧天?” 夏侯无虞道:“你卸下自己身上那份嫌疑,却不怕我心里是如何想的,此去北辰,正是你敌国所在,就不担心我会问罪于你吗?” 卿如云道:“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为何非得要同心同意?你若疑心我,问罪就是了,反正我现下也已背着一道行刺太子的罪名,暗害你这种小事,相比之下,那也算不得什么。你的官职大吗?我想着,死也要死个明白吧。” 夏侯无虞笑道:“日间,我听你言辞间十分熟悉,方问你扬州府行刺一事,可万没有逼问强加之意,你这可是自己主动承认的。” “哦。”卿如云淡淡道,心里却计较着:我猜你不会伤我,那我也就礼尚往来,敢作敢当一次吧。 “若我说,”夏侯无虞犹豫了一下,心知此去不远便可见太子海舰,身份已难以隐瞒,便道,“若我说我是......” 话还未出口,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额间登时沁出淋淋冷汗。 太子海舰! 上岛不足一日,凶案频发。按理说,太子海军追随于后,首要职责便是严密保护太子安全,应当早已将药仙岛方圆百里团团围住,绝不可能亦决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疏漏。可他们发现了不明身份的伤者却任由其飘零海上,以至被浪潮冲上药仙岛。若是万一,这些人对太子不利呢? 若是如此,那今后,对太子府亲卫军的忠心程度,就须得重新考量了。 可若是他们没有发现呢? 不可能不会发现的。 人的心是很难看穿的,忠不忠心,连时间也未必分证得清楚。可一个人的能力如何,却可以很简单直接地评估。 太子海军,究竟去了哪里?此刻在做什么?又是在听何人号令? 若他们仍在等候自己回去,那么,等待着自己的,又会是什么? 不知不觉,月亮隐去,启明星上,天边霞光万丈,一个火球跃出海平线,天似乎亮了。可远眺海天相接处,仍丝毫不见太子海军的影踪。 夏侯无虞的心思,更紧了一分。 卿如云拭去鬓角的汗水,问道:“你说你是什么?” “啊?”夏侯无虞犹似在梦中,喃喃应道。 “你说,‘若我说,若我说我是’,可话还没说完呢,就又发呆去了,我也不便打扰你,这会儿可算是醒过来了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想说,我是太子府的人。” “这个我猜到了。” “慕卿妹子,你会游水吗?” “水性不坏。我不叫慕卿,我叫卿如云。” “好,如云姑娘,一会儿能否请姑娘自行游回内陆?” “你自己听听你这是在说什么荒唐话。还有,不要以为我不会发觉就自作主张悄悄唤我名字,称呼一声卿姑娘很难吗?” “好,卿姑娘,昨日答应姑娘会派护卫送姑娘安全回到南荣,我必不食言,只是眼下,须得委屈姑娘了,还望见谅。” “见你眉头锁了一夜,我还以为你在思量什么大事呢......好吧,我想你自有你的难处,我游水游过去便是。” 卿如云闷闷不乐应道。 她嘟了嘟嘴,又道:“你既是太子府的人,能否解答我心中一个疑问?” “姑娘请讲。” “我听闻,北辰诸皇子中,二皇子孤僻,三皇子意在书画,四皇子专心武事,五皇子独爱强身健体,六皇子乐在射猎之艺,七皇子好养门客,八皇子重国之教育,九皇子喜闻琴音,倒不知那位皇太子的喜好是什么......你既是他府中的人,当知晓一二吧?” 夏侯无虞转过头,望向她眼睛,这一刻,云水长和,数里之外风弄碧屿,海鸥惊起,草树萦回。这片海,似为她一人安静了下来。 良久,他缓缓道:“往后若有机会,姑娘可以当面问问他。” “果然,连你也不知道......可见这位北辰太子,心思难测得紧啊。” 卿如云面露失望之色,可很快就又开心了起来:“你看!陆地!” 远处,朦朦胧胧,摇晃着数艘巨舰。 巨舰之上,鸣金声渐起,紧随着鼓声奏响,呜吟不止,传之千里,似在催人别离。 卿如云站起身,稍稍活动活动了筋骨,回头向夏侯无虞粲然一笑:“相逢有幸,下一回,我们在更美的地方相见吧!” 说罢,纵身一跃,似鲤鱼儿一般,湮没在碧波映晖之中。 013 旦夕惊变 I 此刻天已大明,一艘巨船正径直向夏侯无虞等人所在的小舟方向扬帆驶来,两侧各向后排开六艘小舰。 船头的旗帜迎风展开,正是太子亲卫军的黑底团龙纹旗。 夏侯无虞忽停下手中桂桨,重重咳了一声,一直假寐着的陆临当即惊坐而起,还不忘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不敢搅扰师兄同佳人叙话,这才强忍腹痛,装了一宿。师兄,我这表现得还不错吧?”陆临眯起眼,嘻嘻笑道。 “你看看,是谁来了。”夏侯无虞淡淡道。 陆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巨舰之后,乃是一片乱石浅滩,并无渡口可供小舟停泊。而浅滩外则是一丛矮矮密密、略显荒寂的灌木林,看来这附近人烟寥寥,并无县镇。 当然,很明显,夏侯无虞并不是让他观赏风景。 “咦,那不是卫王殿下么?他怎么来了?”陆临甚是不解,“难不成,卫王殿下如今也有调度太子府亲卫军的权力了?” 卫王夏侯凉夜,乃北辰帝次子,亦是夏侯无虞的双生弟弟。 夏侯无虞摇摇头,心内暗暗叹了一声,他与夏侯凉夜一母同胞不假,可兄弟二人并不在一处长大,过往经历更是天渊之别,若论这二人关系之尴尬敏感,恐怕连陌生人也不如。 按理说,夏侯凉夜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跟自己府中的亲卫军并肩而立。 他强忍住胸中憎恶之意,道:“你再细瞧瞧他身后是谁。” 陆临眯起眼十分努力地望去,连眼周肌肉都有些抽搐了方看清那人,不由得神色大改,心下慌乱:“韦合!还有他的府兵!” 他连忙重重踢了念易、念初几脚,见他二人受迷香控制,还未见清醒,气道:“学武又有何用?别人都不用露脸,只须使些下作手段便教你们小命都没了!” 目光流转处,发觉船上还有一青衫人儿,微微一叹,又蹲下身,两指拂过玉无泽极泉、少海两穴,紧接着她便醒了。 玉无泽怒目圆睁,正欲责问,却听陆临急急道:“玉姑娘,昨夜情势危急,又承许阁主所托,不敢令姑娘有所闪失,才出此下策,还望你勿怪。” 玉无泽道:“我要回去!” 陆临道:“玉姑娘莫要着急,前方是北辰地界,我万没料到韦合那狗贼竟带兵而至,今日恐有奇变,姑娘快乘舟离去,切莫叫人知晓你的身份。” 玉无泽瞥了一眼那巨舰连营的方向,清眸一转,回头问道:“那你们呢?” 陆临道:“我们定会以命相护师兄的周全。” 玉无泽道:“那可不行,对方带了那样多的兵来,你们如何抵挡得住?我留下帮你们,多一个人是一个人。” 夏侯无虞道:“姑娘不必担忧,有太子亲卫军在,韦合的府兵算不得什么,只是姑娘身份敏感,陆师弟是怕有心之人会为难于你。” 陆临小鸡啄米似地赶紧点头,连声催促道:“你快走吧!快走啊!” 玉无泽道:“大海汪洋之上,我又能走去哪里?便是听你的,乘这小舟,可哪能及得上你们北辰海军那般风驰电掣?跑是跑不了的,你们莫不如现编一个身份给我,一会儿我也好同他们周旋。” 陆临回头望向夏侯无虞,似在征求他的意见。 只听得夏侯无虞微一沉吟,悠悠道:“我想,玉姑娘莫不如扮作哑女,最为妥当。” 玉无泽一噎:倒也不无道理?可怎么总觉得有一丝被冒犯到...... 陆临也不顾纠结玉无泽是何脸色,抢先连声应道:“好,好,如此最好。” 他转过来,向玉无泽问道:“玉姑娘,在你沉默之前,我有个问题想向你讨个答案。” 玉无泽淡淡“嗯”了一声。 陆临道:“与玉姑娘初见时,姑娘曾问我年方几何可有妻室,我想,姑娘多是觉得好玩,随口一问罢了。可我不敢有所轻慢,便想请问姑娘一句。” 玉无泽蓦地脸一红,道:“你要问就快问。” 陆临道:“按理说,令尊乃是南荣豪杰,生女也当忠义无双。可南荣实在辜负令尊过深,这是难以掩盖的事实。故而冒昧请问,姑娘流连海外多年,如今在北辰和南荣之间,可还有偏向?” 玉无泽又是一噎,从前没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她也从未问过自己。 片刻,怔忡道:“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陆临点点头,道:“对我来说,很重要。” 玉无泽想了一想,道:“我还是早点适应一下哑女的身份吧。” 言罢,别扭地将头扭向一边,不再言语。 说话间,巨舰的舰尾处用粗绳摇摇晃晃放下一艘制式精巧的轻舟,如箭离弦一般,眨眼间便到了夏侯无虞近前。 只见头顶银盔、身着甲胄的仪鸾司侍卫周祯踏上舟来,躬身道:“参见清州王殿下。” 北辰国制,皇帝陛下亲卫军下设仪鸾司,专掌皇帝出巡、宴享及祭祀等一应事务。周祯曾是太子治下枢密院的副承旨,负责机要文书。夏侯无虞见他办事妥帖、虑无不周,便推荐给北辰帝,升调至仪鸾司。 陆临大惊:“什...什么?清,州,王?” 周祯一脸平静,无论世事风云变幻,从他脸上决计是看不出的。 夏侯无虞对自己这位曾经的属下的心性很是了解,知其如今并非由自己直管,任你温言软语或是酷刑加身,也绝撬不出只言片语。 陆临指着岸上人道:“周祯大人,究竟怎么回事?陛下严禁皇子与朝中重臣私相交好,更不许皇子插手太子府亲卫军的一应调度部署,你身为仪鸾司的高阶侍卫,见此荒唐行径不仅不加阻止,如今太子殿下在你面前,你仍要纵容包庇那群贼子吗?” 周祯道:“请陆公子注意言行。” 陆临登时跳了起来,气道:“什么?要我注意言行?还是让卫王和韦合先看看自己是怎么做的吧!” 说罢便要拔剑上前,却被夏侯无虞一把拦住,只听他低声快速道:“见此情景,想是帝京风云大变。现下不知陛下、小雪还有师父是何景况,切不可鲁莽行事,小心为上!池简所率部亦在岸上,想来还未出大乱子,待上得岸去,再做计较。” 陆临仍是忿忿,手腕轻抖,剑即缩回剑鞘之中,发出涩涩的响声。 又听得夏侯无虞补充道:“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记住,不可伤及凉夜。” 014 旦夕惊变 II 旌旗巍巍,甲仗森森,却一片死寂,仿若无人,只有断断续续激浪撞礁的声音,和鸟儿在黎明破晓时分“布谷、布谷”地叫着。 浅滩上,一桌一椅一人,正是夏侯凉夜。 只见他悠悠闲闲地饮着茶,身后是当朝丞相韦合与数排仪鸾司的内侍,皆敛容屏气、目不斜视。 而在他身后另一侧,则有一位僧人。 夏侯无虞远远瞧着那位僧人身材不高,面容瘦削,淡褐色的眼珠呆滞无光,然而双脚踏处隐隐有力,自有一股威严高僧之感,不由得暗道:此人内功深湛,实非我所能测,一会儿若是交手,未必有三成胜算。 这厢陆临仍与周祯僵持着,坚决不肯下船,朝着岸上嚷道:“你们实在是太放肆了!太子殿下在此,不行礼,不迎驾,是想造反吗?” 岸上饮茶之人淡淡一笑,恍若未闻,旋过茶碗,道:“这凌霄峰的径山茶香气清馥,汤色莹亮,本是极好的,所谓‘产茶之地,有径山者,源者自然,出者多佳,至凌霄峰尤不可多得’。韦相府中的茶碗是由越州窑所产,质如冰玉,最衬径山茶的汤色。由此可推知,相府中用以生火、煮茶、取茶以至盛取、清洁等一应用具,无一不是用了心的。” 韦合听了不免心中得意,却听得夏侯凉夜将茶水胡乱向外一泼,皱眉道:“可惜啊可惜,此茶精华之气却因一物之差,全然散却了。” 韦合当即大惊失色,跪倒在夏侯凉夜脚下,慌张道:“是臣的疏漏,臣等粗鄙之人,不懂这其中还有许许多多的讲究,还请陛下提点!” 陆临远远听见韦合所言,大惊,怒道:“韦贼!果真是贼子!陛下现下正在帝京好端端的,你此刻却唤谁作陛下?从前我见你只敢做些阴诡手段暗害太子殿下,也算懂得些廉耻,如今你可是越来越不要脸了,竟明目张胆地造反!” 夏侯凉夜幽幽道:“煮茶用水,以山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最下,怎么韦相连这个都不懂?” 韦合也不顾那浅滩乱石密布,立刻重重磕了几个头,额角渗出丝丝血斑,一时刺痛不已,却也顾不得了,连声道:“都是臣的疏漏,都是臣的疏漏,臣保证绝不再犯,还请陛下息怒!请陛下息怒!” 夏侯凉夜笑着将韦合扶起来,道:“韦相乃国之重臣,岂能无端行此大礼?不过一碗茶罢了,何苦如此。” 见此荒唐景象,陆临几欲呕吐。 夏侯无虞心知如此僵持不是办法,如今对方领阵在前,高牙大纛,正是气势正盛,自己这厢还需得顾及玉无泽和两位昏睡的师弟,若无池简相助,单凭他和陆临二人,实难单凭武力破此局。 如此一想,便即一跃上岸,径直走向夏侯凉夜,道:“凉夜,你这是在做什么?母后的三年之丧还未过去,你却身着明黄锦袍四处招摇,如此是为大不敬!” 陆临担心对方居心叵测对其不利,一时也无暇顾及船上的玉无泽和两位师弟了,忙跳下船,紧随其后。 夏侯凉夜稍稍向来人偏过头,哂笑一声,并不抬眼看他们,只冷冷道:“韦相,什么是大不敬?你是礼部侍郎出身,今日便好好给朕解答解答。” 韦合连忙道:“清州王见陛下不行礼、不下跪,直呼陛下名讳,此是为大不敬。” 夏侯无虞并不理会他,仍向夏侯凉夜问道:“父皇何在?” 夏侯凉夜一抬眉,仍示意韦合作答。 韦合道:“一日前,清州王部属违抗上皇圣命,率镇戍军进帝京,欲逼上皇退位,所幸得卫王殿下领三千府兵进宫勤王,以一敌百,终是有惊无险。上皇深感其德,亲授白玉交龙钮‘承天福延万亿永元极’之镇国玺,是为我北辰新帝。” 他嘴角一撇,道:“逼位一事,上皇甚为寒心,震怒之下,本欲赐废太子死罪。可叹陛下圣德,顾念骨肉亲情,对同胞兄弟不忍重责,只贬斥为清州王了事。满朝皆知,清州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自是不会将君臣之道放在心上了,可事到如今,清州王还是通些情理,下跪谢恩吧。” 夏侯无虞冷哼一声,道:“这里哪有你韦合说话的地方,莫要脏了我的耳。” 夏侯凉夜用手指敲了敲额角,忽道:“怎么能让清州王站着呢?快,快赐座。清州王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便是他对朕已无丝毫手足之情,可朕绝不能疏远了兄弟情分,否则,百年之后,朕如何去见先太后?” 两名内侍立刻抬上了一尊石凳,粗粗拂去上面灰尘。 夏侯凉夜手掌一指,却不见夏侯无虞坐下。 夏侯凉夜道:“皇兄,我还尊你一声皇兄,省得你身后这咬牙切齿、半分仪态也不讲究的乌蒙派蛮人说我也不知礼了。” 他站起身,绕着夏侯无虞踱了一圈,道:“我在想,皇兄现在在想些什么呢?为何会逼位失败?为何最终赢的人竟是你一向都瞧不起的双生弟弟?为何到了此时此刻,你对这个弟弟,还下不去手?” 他一合掌,恍然道:“哦对了,你一定在想,若是一会儿出手,池将军定会鼎力相助,对不对?” 夏侯无虞紧紧盯着他双眼,怒道:“韦贼所言,太子下令镇戍军入宫逼位云云,皆是胡言!陛下如今何在?夏侯凉夜!老师教导我们的君臣之礼、父子之礼,你难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夏侯凉夜道:“陛下?朕就是陛下,陛下,就是朕。哦对了,说起老师,还有些事要做。” 他一扬手,身后数排侍卫分两侧让出一条路,又一列侍卫迈着齐整的步子押解了二人到面前。 只见那二人满脸血污,手脚皆缚着数层粗糙沉重的铁链。 夏侯无虞心下一寒,这二人,他再熟悉不过了,那可是看着他长大、授其为学为君之道的太子三师啊! 两年前太子太傅许衡大人代其孙许千云赴死后,太子三师便只剩下太子太师崔尚文和太子太保韩濮。 只见一道道青筋逐渐在夏侯无虞太阳穴上暴起,他握紧双拳,两眼通红,那浓烈的恨意似要喷出火来,眼底的寒光仿佛要勒紧对方的命喉割裂成碎片。 他一侧身,从陆临腰间拔出利剑,运息于左手,反拍一掌,长剑挺出,用剑尖抵住韦合喉间,向夏侯凉夜道:“放了他们!” 015 旦夕惊变 III 这时,四周的士兵开始躁动起来。 “陛下,清州王篡位未果,此不忠之臣,如今更是在陛下面前欲行刺杀,难道仍要纵容他二次三次么?” “陛下,清州王不除,将来定会祸害朝堂!上皇明令戍边大军不可进京,可清州王明知故犯,如此放肆之人,将来也能以同样的计谋伤害陛下您啊!” “陛下,今日定要将清州王除掉,否则将士们恐怕夜夜难安!” “陛下!请下令将清州王处死!” 声音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传来。 夏侯凉夜摆摆手,示意将士们安静。 他拢了拢袖子,掸去先前骚乱中扬起的一丝灰尘,笑道:“皇兄啊皇兄,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肯对朕下手吗?” 他朝崔、韩二位老大人一指,道:“皇兄这两位好老师可真是忠心耿耿,昨日朝堂之上为保旧主,竟大放厥词,说什么,什么朕既无经世之才,亦无收服四方之德。皇兄,朕今日倒想听你说道说道,这二位所言可有道理啊?” 夏侯无虞不予理会,只一字一字道:“放了他们。” 夏侯凉夜道:“放了他们于朕有何好处?这文人呐,最好生事,我看不假。难道朕还得养着这些人在背后嚼朕的舌根不成?皇兄,你可高估了朕的气量。” 此刻命悬一线的韦合慌慌张张道:“陛......陛下......我......” 夏侯凉夜一瞥,道:“你如何?” 韦合只好道:“微臣......微臣死不足惜......” 夏侯凉夜道:“皇兄莫要着急,不过两个废人而已,我这就放了他们。” 他笑了笑,向后递了个眼神,崔尚文和韩濮二位老大人立时被解下粗重的链铐,又被粗鲁地拽到一旁跪着。 夏侯无虞关切道:“老师!老师你们还好吗?” 但见崔、韩二人口中发出啊啊哦哦低吼的声音,眼中尽是惊恐之色,浑身不住颤抖,却只能发出嘶哑的低吟,说不出话。 夏侯无虞一怔,旋即怒道:“夏侯凉夜!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夏侯凉夜笑道:“皇兄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朕不过是命人割了他们多事的舌头,有什么打紧的?朕也是为了他们的将来着想。放心,二位老大人能吃能喝,能走能睡,好得很。” 夏侯无虞心中恚怒无极,却听得身后甲兵脚声铮铮,一回头,尚在昏迷之中的念易、念初还有玉无泽俱已被禁卫军拿下,已毫无还手之力。 “师兄!” 又听得陆临一声惨叫,原本默立于一旁的那位僧人不知何时已在他身后,扼住他大椎穴,只稍一用力,他立刻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夏侯无虞一花眼,还来不及作何反应,那僧人已无声无息地落定在韦合另一侧,只伸出一指,轻轻一弹,夏侯无虞但觉虎口阵痛,哐啷一声,长剑落地。 在鬼门关游走徘徊了半日的韦合甫从剑下捡回一条命来,顾不得任何体面,连爬带跑地躲去禁卫军之后。 “凉夜,我知道,你怨我多年来对你关怀有失,无论如何,错不在其他人,你若是想取我性命以平你心中怨愤,便直接冲我来,何苦多造杀孽。” 夏侯无虞知事态已无可挽回,从他踏上岸那一刻起,这结局就已注定了。 “皇兄多虑了,朕怎会怪你呢?过去你对朕关心不够,那是情理之中,毕竟皇兄曾是监理朝政的一国储君,而朕当年不过是被送去敌国的质子罢了,与皇兄乃是天渊之别,怎敢多做无理要求?” 夏侯凉夜冷冷道。 二十年前,某个清凉的夏夜里,北辰国举国欢庆,迎接着一对新生儿的到来。 这是北辰帝后的第一对儿子,先一刻降临的赐名无虞,取盼儿一生无虞之意,而小的便唤作凉夜,取清凉夏夜出生之意。 彼时,北辰国建国不久,所辖只在清州——邯郸一线尺寸之地而已,东有玄丘国虎视眈眈,西有高前国步步相逼,唯南边的南荣国政通人和、国富民安,对北辰那区区置锥之地的荒冷国土并不在意。 若说南荣国国主祁成武一生中有何憾事,那便是子嗣凋零。 深思熟虑之下,夏侯辰决意将刚出生不久的次子夏侯凉夜送往南荣作为质子,以保北辰、南荣交壤之界几年安泰。 此后数年,北辰军连平东海,破玄丘,征高前,罢西北战事。 当南荣国反应过来时,称霸北方的北辰国,已是根结盘据、无可撼动了。 祁成武左思右想,别无他法,某一日,于皇宫别苑散心时,才发觉幸还有一个北辰质子在手,虽非何等重要人物却也可以稍加利用,于是赶紧将夏侯凉夜送回北辰以示好。 这个时候的凉夜,已是十五岁的少年。 夏侯凉夜跟他哥哥长得并不太像,眉目间更有些不符年龄的狠戾之气,望之俨然。 他静静说道:“皇兄,我一直在想,我们不过相差了一刻出生,凭什么你就是天之骄子举国之本?凭什么,又凭什么我就要被送去敌国任人嬉笑玩弄?” 这个问题,夏侯无虞回答不了。 因为它没有答案。 这件事,夏侯无虞亦无可如何。 因为任何所谓的补偿,都是无用。 良久,夏侯无虞道:“成王败寇,自古有之,我心无怨尤。今后,你想要的,你都可以得到。” 他朝韦合一指,道:“只是此贼子,非死不可。” 韦合一听,阵脚大乱,缩在侍卫身后,不敢露脸,更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夏侯凉夜道:“朕自有朕的治国为君之道,无须你指手画脚。” 韦合又稍缓了一口气。 “来来来,池将军,朕一时忘了你也在,素闻你二人主仆情深,今日,朕便给你这个机会,在清州王去封地之前,让你们得以一叙。” 夏侯凉夜狡黠一笑,袍袖一扬,仍旧坐回软椅之上,高高抬起下巴,眉目间凛若冰霜。 许久,许久,在四周的鼓噪声中,伫立在狮子骢王骑边的那个人,缓缓向夏侯无虞走来。 忽然间,夏侯无虞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低头望去,明晃晃在他小腹颤动的,是一把寒冰玉刃的宝刀。 那是他亲赐给池简的。 池简冷冷道:“对不住了,清州王。” 夏侯无虞紧紧握住寒意凄然的血刃,数缕鲜血沿着刀背、指间渗下,甚是骇人。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多年来忠心无二、最受自己信任的人,不过一日的光景,却是咫尺天涯。 上岸时,他料想,与夏侯凉夜之间的纠缠,只在他兄弟二人之间,与旁人无关,若能保住其他人,也死而无憾了。 可现下看来,新帝之阴诡,将士之凉薄,实非他所能扭转。 他缓缓闭上眼,等待一个了断。 “卫王殿下好手笔啊!” 一连串清亮的笑声从灌木林后方猝不及防地响起,紧接着一阵暗黄色烟雾弥漫而来,众将士纷纷捂住口鼻,道:“陛下小心!这烟有毒!” 016 当女主武力值点满时 正在众人惊慌之时,夏侯无虞只感到眼前白光一闪,待看得清楚,登时又喜又急:“慕卿妹子,你怎么又回来了?这里危险,你快走吧!” 卿如云却不回答,俯身拾起陆临的宝剑,倒转剑柄在地上重重一击。 一时间黑烟四起,间杂着黄色迷雾,尘土飞扬,朦胧间雾气尘埃竟纷纷化作剑形。 只见利剑疾削,这一下有如玉磐含风,胜似晶盘盛露,剑刃的寒气从众人眼前掠过,夏侯凉夜左手边的一众内侍瞬时被锁了喉。 她又用烟青色剑穗儿一绕,卷起数根尖利的枯枝,腕间蓦地一转,尽数刺入夏侯凉夜右侧甲兵的咽喉,不差毫厘,数人登时毙命于斯。 那僧人却不出招,虽突逢强敌,神色间竟丝毫不乱,仍轻飘飘回到夏侯凉夜身旁侍立,看来他的职责只为护主子安全。 烟雾弥漫之中,卿如云拉住夏侯无虞手腕,道:“跟我走。” 不待他细思,一道轻柔的白绸极为灵便地卷起他的腰腹,其身后众侍卫但觉被一股极强力的风吹散开来,不禁为之闭气,身子直直向两旁飞去,重重摔倒在乱石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夏侯无虞只觉这施将在白绸之上的力量避无可避,无从挣脱。待他落定在小舟中央时,惊觉那长长白绸之上竟悬着数柄短刀。 软绸一颤,铮的一声,短刀齐齐飞出,刀柄向外,兼有刚劲、轻灵之意。 从一侧疾奔而来的池简有所防备,向后连翻几个筋斗,错身避开,剑尖朝下一抵,勉强落定在地上。 而另一侧的周祯便没这样幸运了。 他一个闪身躲避不及,被刀柄正正撞在胸前檀中大穴,登时委顿在地,五脏六腑好似翻转了来,双膝酸软,再想发力已是不能。 好在卿如云此招不意伤人,否则周祯早已去九泉之下报到了,说不定脚程快点,还能赶上先前那些人凑一拨儿。 就在这一瞬间,卿如云已似一缕轻烟似的飞到夏侯无虞身旁。 夏侯无虞心下大慰,然而思及自身处境,复又歉疚起来,低声道:“慕卿妹子,多谢你不顾自己安危回来救我,可我受了伤,带着我只会拖累你。就算能从这里逃出去,天下已无去处。何况我老师、师弟和玉姑娘皆困于此,性命难保,我万不能独自逃出,苟且偷安。慕卿妹子,承你恩情,只是我背负恶名,已是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 卿如云道:“我救你,自然是要回报的。其他人以后再说,你先随我走。” 这时,又有数仗甲兵跳入海中,向他们所在的小舟趟水而来。 小舟之后,更是数舰连营,渐成合围之势。 卿如云脚尖一挑,桂桨飞起,正欲抓住,忽感到手中握着的那人手腕一软,原来夏侯无虞先前乍闻世事巨变,虽面色不露,然而心神大震之时内息已然受损,此刻又失血过多,一时身子不支,半跪半倚在船舷边,近乎晕死过去。 她忙从怀中摸出一个雕花小瓶,从中倒出一粒小药丸,给夏侯无虞喂下,同时手搭在他背后助他调气运息。 半晌,夏侯无虞悠悠醒转,挣扎着想将她推开,用气声断断续续道:“你,你怎么,还不走?快......我死,不怕......” 卿如云道:“这是七草凝香丸,此药性质甘平,可调和内息损伤,虽不敢说治得世间百病,但服之可通九窍、补三元,有祛病延年之神效。你方才已吃了一颗,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沉沉叹了一声,从袖中取出数道覆眼的轻纱,层层裹住夏侯无虞腹间伤口,道:“你可不能死啊,我还想着等你当了皇帝,我就能得好多好多赏金呢。” 夏侯无虞不禁失笑。 但听得几声呼叱,一阵迅捷无伦的凌厉掌风直逼卿如云面首而来,她连忙向后一跃,可左肩的肩中穴仍为掌风带到,身子一歪,眼见就要落入海中,却不知是谁在她背后一托,助她平平稳稳地落下。 匆忙之间,卿如云已来不及顾上回头看那人是谁,忙用脚尖在水面连点数下,长剑挺出,直直向岸上飞去。 她所使的剑法招式多变,一招内又蕴含无穷后着,虽只执一剑,却有数道剑风从四面八方袭来。 缠斗间,烟黄色的毒雾已然散去,只见那灰褐色布袈裟一抖,运力在掌,倏地挥出,丝毫不惧剑锋利刃,正面相逼,将来人上三路的招数尽数罩在其掌风之下。 见势,卿如云举脚横扫,欲将对方绊倒,却见那和尚双足一点,跃上御驾鸾旗的旗杆之顶,其轻功可见一斑。 稍得喘息,卿如云眼疾手快,矮身摸了一把碎石子向陆临掷去,解了他的穴道。 陆临道:“多谢姐姐!师兄就拜托姐姐了!” 言毕,急急回头去寻来时小舟上的二位师弟和玉无泽,只见念易、念初已被卸下宝剑,双手双足皆被粗绳缚住,而举目四顾,却哪里还有玉无泽的身影? 他一时又叹又喜,心道:方才危急时她不露武功,想来是打算俟机脱身,也好,总算有一人逃了出去。 旗帜晃动处,掌风又到。 陆临此刻手中无剑,只见他黑眸骨碌一转,伸手拔下束发的簪子,摇摇一晃,竟晃出一柄薄如蝉翼的藤扇。 须臾之间,从扇褶间翩翩飞出数枚紫萝钉,直往那和尚七处人身大穴而去。 那和尚立时扯下布旗,挥旗一卷,将半数紫萝钉尽数黏在旗帜上,另一半则调转方向,斜剌里刺破旗面,扎进乱石之中,竟没去了大半截。 “哼,你武功倒不赖,可惜啊,跟错了主子!” 陆临气道,却忽觉耳边又是风声劲劲,来势利落干净,方见那灰褐色身影一偏,避过他和卿如云直往数丈外小舟上的夏侯无虞眉心劈去。 卿如云大惊之下长剑急急圈转,倏地向那和尚后颈刺出,同时飞身挡在夏侯无虞身前。 眼见那无可收势的掌风就要抵上夏侯无虞双侧太阳穴,命在顷刻,霎时间银星点点,嘶的一声,那和尚的右边袖子已变成了碎片,在海上纷纷扬扬,而其右臂伤口更是深至寸许,鲜血汨汨流出,手臂登时酸麻动弹不得,只得退回岸上。 卿如云亦为那掌风重重一击,落在舟中,踉跄了几步,胸口一热终是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夏侯无虞心中忧急,撑起身子,艰难地挪到卿如云身旁,唤道:“慕卿妹子,这里实在不值得你搭上性命,你轻功好,还是快些走罢。” 卿如云却轻轻一笑,拭去唇边血痕,朝数丈外那名和尚道:“高和尚,我这招‘开帷明月’使得如何?” 那被称作高和尚的僧人眼眉下垂,形同腐木,只见他双手合十,躬身道:“原来是五太剑的传人,适才是老衲冒犯了。” 017 太子殿下,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五太剑,这个名字听来颇有些熟悉。 况那和尚提起此名之时面带虔诚,更有“传人、冒犯”之语,可见卿如云的身份实不能小觑,难道是......两年前,在昆仑山遇见慕卿妹子时,便听说过这剑法么? 思及此,夏侯无虞身子晃了几晃,几欲仰头倒下,他只得无奈地收回心神,此刻实在无力再为这些枝节分神了。 卿如云右手将剑尖朝下,于那船板上一拍,借力跃起,平视着对方,道:“高大师,你既还顾念往日与我五太剑的交情,眼下不妨卖我一个人情,今日暂且放过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夏侯无虞了。 闻言,高和尚摆出一副云淡风轻不干己事的模样,只是理理衣襟,整好残破的僧袍,又双手合十,再行过一礼,退回夏侯凉夜身后,始终不发一言。 夏侯凉夜于那软椅之上悠悠闲闲地举起一枚制式方正的印玺,置于暮秋凉日之下,细细观赏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不紧不慢道:“女侠适才好身手,令人钦佩。可是,此乃我北辰国事,单凭女侠与高大师的私交便想了结,恐怕不易啊。” 卿如云犹豫了半刻,蹲下身子向夏侯无虞道:“适才不及再行催动内力防备,气息全运在剑上,只能硬捱那和尚一掌。此刻我真气大乱,已是自顾不暇,而那和尚虽受了我一剑,却也不过皮肉之伤罢了,何况对方尚有大部压阵,我已无能为力,真是对不住你。” 夏侯无虞听她说话间气息已是大不如前,嘴角仍不住有鲜血涌出,知那一掌偷袭着实威力不小,心中不免又是一紧。 卿如云又道:“我相信你是受奸人诬陷,绝做不出弑君这样的事,可是说话的人从来都不是你。过去,北辰帝可以左右你们兄弟二人的命运,如今,你的亲弟弟也可以牢牢扼住你的命喉,说到底,连自己性命都做不得主,太子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对于夏侯无虞这般气血男儿而言,从前朝堂之上挥斥方遒,意气飞扬历遍四海,颇有些人生得意之感,实则从未真正遇到难疑之事。 岂料运命之无常,往往疾如旋踵。 无辜蒙受不白之冤、背负弑君恶名受尽唾骂这样的事,提起来,总不免有些心酸。 好在他天性豁达,不拘名缰利锁,这心酸也只是一忽儿的事,很快便过去了。 夏侯无虞于难以呼吸之际,仍是笑道:“老师曾说,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这个我早已懂得。可是你......慕卿妹子,你若再不走,可就真的走不成了......” 卿如云摇摇头,续道:“你在药仙岛上待我很好,我都记在心里,我心里是敬你的,往后清明寒食,我定会诚心诚意地祭你。那日扬州行刺,你说过你我有一剑的缘分,若死在我剑下,其实也坏不到哪里去,你说对不对?” 最末这一句话,卿如云刻意提高了嗓音,其内息绵绵长长,话音遥遥可传至方圆百米。 陆临甫听见此言,登时额头青筋暴起,竭力大叫道:“卿姐姐,我将师兄托付给你,可不是这般托付法啊!” 可他身畔围着数层重甲兵,前排刀盾斧钺样样齐全,后排则是一圈长矛手,而自己手中除了一柄紫萝钉已然用尽的破藤扇外,更别无兵械,只能一边急得干跺脚,一边心道:这卫王倒也看得起我......呸,谁稀罕他瞧得起瞧不起? 夏侯无虞明白卿如云的意思,亦觉这已算得上是最好的结局,便道:“自古及今,失势之人没什么可斤斤计较的。慕卿妹子,若是将来有一日你想起来昆仑山下的那个人,想起他今日死在你剑下,千万不要自责,你没有错。” 这一日一夜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提起“慕卿”,可卿如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与这个名字的渊源,到后来,见实在拗他不过,也只好任由他去。 此刻听他将死之际仍惦念着那个人,不由得心中一痛,道:“你放心,他日我若见到你的慕卿妹子,一定会转告她,你很惦记她。” 她提起剑,忽又问道:“太子殿下,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夏侯无虞道:“有憾。” 卿如云追问道:“有何遗憾?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办到。杀人,也不怕。” 她朝岸上一瞥,目光与躲得远远的韦合相遇,杀意陡增,天地不禁为之一寒。 夏侯无虞摇摇头:“有憾,然而此心光明,无复言尔。” 只见豆大的汗滴从他鬓间滚滚落下,唇色紫白,想是忍受着莫大的痛苦,眉眼间却仍是傲意不屈。 听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磨磨唧唧了大半日的夏侯凉夜早已不甚耐烦,余光朝高和尚一瞥,似在说:五太剑的传人是什么来头?能动吗?能动的话赶紧去解决了,少耽误我时间! 高和尚褐眸低垂,微微摇头,便算是回应:来头大得很,轻易动不得,陛下还是暂压天子之怒为好。 夏侯凉夜此人也算得上颇有政治手腕,而心计尤在其父北辰帝之上,可若论起阵前魄力,只能遥遥望其父项背,图叹不及。 若是北辰帝遇到这般状况,此刻己方既已占得上风,便该一鼓作气——管你五太剑还是五十太剑,五万太剑都行,亦懒得问你是宗师还是传人,通通拉下去绑着,先把此次行动主要对象解决了,再论这边厢的得失。 夏侯凉夜站起身,坐久了,这腿脚确实有些发麻。 他负手踱了几步,向卿如云道:“女侠放心,朕这哥哥硬气得很,女侠不妨遂了他的心愿,干脆一些,也省得朕为难。” 卿如云性格中颇有些她自己也看不透之处,原本都已下定决心提剑刺下——热锅上的陆临也准备好尖着嗓子痛喊“不可以”——可夏侯凉夜这一发了话了,她偏偏就不想刺下去了。 只见她悠悠转过身,拖剑往前走了几步,眼带轻蔑之意,谑笑道:“初时,我听夫子所教,曰‘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云云,尚不十分明了其中深意,还只心道,既已没脸没皮了,自然是要自裁以谢此生的,这又有何稀奇的了?今日见到卫王殿下这般不顾德行、不知礼义,却还活得好好的,方知夫子所教,实是用心良苦。” 夏侯凉夜一听,知其明摆着在讽刺自己,却不动气,笑道:“女侠有女侠的立场,朕有朕的,自然各说各的道理,相持不下。不过,说起夫子所教,朕倒也有些话想说。” 018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卿如云道:“你听不懂我的话么?我在说,你厚颜无耻,腼颜天壤,还不如去——去了的好啦!” 她原本并不大顾忌生死一说,却在这关头,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心念电转,硬生生将那个“死”字吞下,换了稍委婉些的说法。 韦合当即跳出来,指着舟中人哇哇道:“你这卑不足道的女子,竟敢出言侮辱陛下!谁给你的胆子?还敢公然与清州王拉拉扯扯,言语间腻腻歪歪,当这里没有旁人吗?我看你才是恬不知耻、目无法纪!来人啊!池将军,还不快命人将此妖女拿下!” 陆临憋屈了好半天,听卿如云说出这一番话,顿感心中畅快,方觉大大解了气。 此刻见韦合出来捣乱,便对嚷道:“卿姐姐说话,你是听不见吗?还不快滚回去,想放狗屁躲一边儿放去!也就是你这等卑鄙龌龊的小人,非要跳出来放屁,给众人都听见!也好,叫天下人都知道你韦贼放屁臭气熏天!还不快滚!小心我一个飞身过去拿了你的贼脑袋!” 韦合身子一震,倒不怀疑对方有这样大的本事,不免心自惴惴,声势顿减,只避到盾甲之后。 半晌,又露了一双眼睛出来,道:“尔等......尔等实是丧心病狂!陛下早该下旨赐死你们这群......这群逆贼!实在太放肆了,真是太放肆了!” 陆临道:“噫——青天白日下,是谁在放屁?臭不可闻,噫——实在不成体统,真是不成体统!” 他学着韦合痛心疾首的模样,也阴阳怪气地反唇相讥起来,殊不知他内心已是惆怅难断,只能在口舌争辩上略出出气。 先前他见卿如云折转回来,又露了一手前所未见的极精绝的剑术,本想无论如何,夏侯无虞的性命尚有回圜余地。 可没成想那和尚实在阴损,竟使出一招偷袭,情势急转直下。此时此刻,唯能茫然四顾,已寻不出能绝处逢生的法子了。 想到这里,纵恨不能指着夏侯凉夜鼻尖痛骂一顿,也一下子似泄了气一般,但觉暗恨幽幽,无以言说。 夏侯凉夜不以为意,只向池简递了个眼神。 池简会意,持剑越过甲兵,走到陆临身前,道:“请陆公子万勿再出言侮辱韦相。” 陆临冷哼一声,看也不愿看他一眼,只低声极短促地说道:“滚。” 语气中甚为决然。 池简一如往常,神色冷冷,挺剑立于一旁,似有陆临只要再多说一句冒犯圣意之语,他便会抛却故人情谊拔剑相向之势。 待吵嚷声复又安静下来,夏侯凉夜方向卿如云道:“我幼时也听夫子说起,‘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之语,不知女侠可否为朕讲讲此中何意?” 卿如云道:“我又不是你夫子,何须管你领不领会得到其中深意?” 夏侯凉夜笑道:“如此,朕倒乐意为女侠解答一番。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凡今天下之人,都不如兄弟之间亲近友爱。” 卿如云回头看了一眼夏侯无虞,见他奄奄一息,脸上几无血色。 这一刻,骄阳似火,炎炎红光徐徐铺展在夏侯无虞苍白如雪的脸上,可却连日光也无能为力了。 她点点头,道:“原来兄弟之间就是这般相亲相爱的,今日真真是受教了。素闻北辰卫王与别的皇子不同,年纪虽轻,却喜怒不形于色、悲欢不溢于面,为人处世亦颇有些独到之处。倒是我见识粗陋了,原没料到这一点独到之处竟是——” 卿如云又顿了顿,道:“竟是——猥琐之人品。” 夏侯凉夜一抬眼,他眉眼细长,眼尾处阴影尤深,相较其双生兄长,多了一份诡谲的柔美。 讽刺之语入耳,他仍不发怒,只是笑道:“女侠会这么想,可知是大大地错怪朕了。朕想说的是,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曰‘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女侠可知?” 卿如云嫌他说话啰啰嗦嗦,心道:这人怎么总要慢吞吞地一句一句往外吐,坚决不肯一气儿说一段完整意思的话,还非要问我知不知道这个,懂不懂那个,真是难缠。 正当她腹诽之时,小舟倏而腾地一颠,她差点仰天滑倒。 原来是夏侯无虞不小心牵动了伤口,一时动如扎针,疼痛难忍之际,竟猛地向小舟一侧重重歪过去。 卿如云急急回头,却惊觉于那小舟底板之下,竟隐隐约约传来三声急敲和七声缓叩声。 只见夏侯无虞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她心中已然明白一二。援兵既至,立时心气和缓,暗忖片刻,道:“你说的有些道理,继续说。” 韦合一听,这女子竟是在使唤陛下,好似夏侯凉夜开不开口全由她指挥,当即又想跳出来在夏侯凉夜面前展露一次骂人的绝艺,然而余光瞥到怒目圆瞪的陆临,立刻将话收了回去,仍老老实实缩在重甲回护之间。 夏侯凉夜道:“女侠以为,朕当真是气不过仅凭出生时辰的不同便受这命运捉弄么?” 卿如云道:“卫王殿下,我不懂你,也不必懂你。不过你既有心事,我也乐意听听。我知道,你并不是说给我听的,只是过去没有人愿意听你提起往事,你独个儿闷在心里难受。恰逢今日你兄长受了伤,乖乖待在这儿跑不了,便只得听你说,你便想痛痛快快说了。” 这时,船底又隐隐约约传来断断续续、或急或缓的叩声。 卿如云环抱双臂,低头转了个圈,装作毫不在意地点点脚,看起来只是极细微的动作,实则蕴含极深厚的内力。 夏侯无虞只感到手掌抵住的船板之下,无形之中,有震鸣之意。 那是卿如云在警告舟下之人:别催。 夏侯凉夜道:“皇兄,当年,我北辰小国寡民、夹缝求存,父皇为保南疆安定送我去敌国为质,个中苦楚我能理解,对此我从无怨尤。后来,玄丘、高前战事既平,北辰渐至政通人和之境,想问向来和气为贵的南荣接一个质子回去,那也不过是一封国书的事,可父皇讲求韬光养晦之道,伟业未成,不愿引起南荣疑心,便将此事按下,其中的利弊权衡,我并非不解。” 听见夏侯凉夜提起年少往事,夏侯无虞的心头猛地一痛,如同给人在胸口重重一击一般,踌躇半晌,颤颤悠悠道:“凉夜,其实......” 话未说尽,声息已哑。 夏侯凉夜一摆手,似乎不愿听他为北辰帝分辩,又道:“许衡大人年高德劭,皇兄乃老先生高足,这是朕遥望不及的。可朕并非肤浅小子,也是拜过夫子、习过诗书的,还算懂得为人子的道理。何况,能尽得人子之责已是不易,做皇家的儿子,更须懂得什么是舍小为大、何为君臣父子。这些,朕都懂。朕只是......朕......” 只见他眼中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而脸上怒气一现即隐,在这长长的对峙之中,确是难得的失控时刻。 他停了一停,道:“但是,有一个人,父皇千不该、万不该,将他杀了。” 019 千云救主 咿喔——喔喔——喔喔喔—— 凭空乍起的数声鸡鸣声高亢嘹亮,直冲云霄。 夏侯凉夜脸色霎时一白,仿佛听见了极恐怖的声音似的,踉跄几步,退后跌坐在软椅上,双手扶额,狂躁无极地吼道:“这方圆百里的......畜......畜生,不是早该清理干净了么?池简!你是怎么办事的!” 池简走上前,道:“请陛下息怒,属下立刻去处理。” 夏侯凉夜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去办。 这几声音色窄高、似真似假的打鸣声倒是令卿如云一懵——谁家的鸡起这么晚?这会子人们早起了,还用得着它打鸣么? 不远处,似有兵刃当当啷啷,但听嘲哳鸣歌戛然而止,未闻哀嚎。 不一会儿,空气复又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空气中渐次漂浮过来的一丝丝血腥气在提醒着人们刚刚那一场杀戮。 很快,池简回报:“陛下,方才鸣叫声乃是这附近林中的画眉鸟儿作祟,请陛下放心,林子里的鸟儿都已尽数处理了。” 夏侯凉夜眉一皱:“画眉鸟儿?可方才朕分明听见的是......是那畜生的叫声。” 池简道:“画眉好学,这山野间的鸟儿,往往能叫出好几种声音,并不唯一二种,更有甚者,连母鸡咯咯、公鸡打架,也能学得像模像样。” 夏侯凉夜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往后休要再提这畜生的名字。” 歇了半刻,夏侯凉夜拭去额角淋漓冷汗,仍旧似梦魇纠缠一般,倚靠在软椅上,久久,一动不动。 他不开口,谁也不敢出声。 正在众人尽皆为其适才的失态举止感到惊愕之时,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少年声音:“陆师兄!” 陆临喜道:“念易!念初!你们终于醒啦!” 心下一叹,又道:“你们莫不如继续睡着吧!” 念初道:“是我,我醒了,念易还睡得死死的呢!咦——我睡了多久?”环顾四周,尽是些陌生的面孔,略动一动,这才惊觉手脚已被粗绳牢牢缚住。 他瞪大了眼睛,对眼前景况完全摸不着头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叫道:“师兄!师兄!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还未问完,即被侍卫从后颈哐啷一击,兀自又晕了过去。 陆临此刻却心念电转,怪道:连念初都从迷药的药力中恢复了,念易却怎么还未醒转? 想至此,昂起头,目光越过重重士兵,高声唤道:“念易!念易!” 另一侧的卿如云摇摇头,道:“别费力气啦,他不会醒的。” 陆临一惊,追问道:“卿姐姐此话何意?” 他心计虽不深,平生对友爱亲近之人更从无疑念,可在这样的危急时刻,却也不得不多留些心思。 听得卿如云这句断语,他心下一沉,转念即想到:念初幼时为人贩掳去,跨山越岭漂流四海,那些黑心贩子恐他途中放声纵哭惹人生疑,便喂他那拙劣的可致昏睡的药物来吃,小小婴儿,总没个清醒的时候,从此落下了病根。 后来,念初为姑姑所救,日日勤习武艺,体质愈加见好,可偏对这迷药毫无抵抗力,一击即中。再到后来,我时常拉着他试药,便是想用这一招以毒攻毒,可始终未能见效。昨日离岛时那风中的迷香,于我虽毫无作用,可他自然是受不住的,昏迷到此时方醒转乃是自然,可是—— ——可是,乌蒙派弟子之中,唯有念初有这样的毛病。 或者更直接一点说,念易作为陆警予座下剑宗第一得意弟子,绝不该如此轻易着了人家的道。 难道是适才卿如云折返回来时所使的烟雾加重了念易的症状吗? 言念至此,陆临心中登时咯噔一下:是了,卿如云所使的那迷药,同昨日岛上的一模一样。原来,卿如云竟并非友方?若是如此,那夏侯无虞的性命更是堪忧。可是,她为何要假意营救呢?这于她有何好处?而先前她与那和尚过招时,更是不顾性命地替师兄捱了那一掌,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惺惺作态...... 他心下叹了一声,罢了,还是先将这乱糟糟的头发束起来吧,生死可以由命,仪态是断乎缺不得的。 想罢,将藤扇折回簪子模样,仍旧插回发冠之中。 卿如云冷眼旁观,竟好似猜透了陆临的心思一般,嘴角浮起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意,矮下身子向夏侯无虞道:“你师弟怀疑我想害你。” 可夏侯无虞哪里还有半点力气回应她。 卿如云又小声道:“你弟弟不知怎的,好像很怕公鸡诶,不仅打鸣的声音听不得,连它这个名字也受不了,好生奇怪。” 她清眸一转,笑道:“不过,趁他现在被公鸡吓得哇哇直叫,自乱阵脚,你便有生的希望了。就是那和尚难缠了些......你放心,一会儿你们从海底遁走,我在岸上缠住他们。” 布谷鸟声声鸣叫,在天空中回荡,凄厉而洪亮,粗犷而单调。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夏侯凉夜只觉一股疾风直逼面首袭来,接着便听见数丈之外的小舟之上,木板嘎吱嘎吱作响。 他站起身正欲看清海上状况,可来人轻功甚速,眨眼便至他身前。 卿如云的剑尖抵在他胸口处,回头道:“快走,不必管我。” 可这一回头,却傻了眼。 许千云,怎么就你一个人?说好的援兵呢? 020 千云救主 II 浮在水面上的许千云倍显狼狈,咸咸的海水从发梢尖顺流淌下,滴在眼角,刺得眼睛生疼,很快便在侧脸的棱角上化作几道白白的印渍。 他既担心夏侯无虞的伤口在海水中会加快溃烂之势,又不得不分神对抗悬在头顶上数艘巨舰对准自己的强弩利炮。 他也不想一个人来救主的。 可对方有夺位的底气,也有登位的胜绩,自然也不是愚钝之徒。 那些小舟底下的小动作,旁人或许看不分明,可高和尚这样的高手是何等敏锐,且不说卿如云的回应尽被他看在眼里,只论内力于海水间引起的震鸣和有规律的波纹涟漪,他一瞧便知。 故而,在卿如云以为对方正自乱阵脚的同时,已有数十名海士由各艘巨舰之尾不声不响潜游而至,将外围潜游而至的若耶阁弟子无声无息地拿下了。 卿如云本已借与夏侯凉夜周旋之时调匀了内息,可击碎小舟并非易事,不免又是一场真气大动。 眼看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非但她想救的人救不了,恐怕连自身也难保。 踌躇了半晌,她回头道:“许阁主,你能带太子殿下上岸来吗?总归是阶下囚,地牢总比水牢好。” 许千云点点头,一手扛着夏侯无虞,一手扒拉着水花儿,不多时已至岸边。 池简当即带人上前,将二人手脚缚住,又团团围起来。 夏侯凉夜伸出一根手指,将那剑刃轻轻叩了一叩,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问道:“女侠这是想杀了朕?” 卿如云道:“我原本并不想杀你。” 夏侯凉夜道:“可是这人,朕是不会放的。” 卿如云道:“我原本也没指望卫王殿下能有这般好心。” 她想了一想,又道:“卫王殿下,我知你心结难解,可我忽然想起,从前我曾听一位大师说过,佛经上说世间有十一种苦,生便是头一等,可见人人皆苦。那位被你父皇错杀的人,想来定是你很看重在意的人吧,我听了你的遭遇,很是为你感到难过。可是,这些往日的恩怨,并不非得叫你的亲哥哥来偿还,世间并无这样的道理。其实,你身份尊贵,这一生毕竟还那样长,你可以收获很多很多美好的。” 夏侯凉夜道:“这心结,朕并不想解。你觉得朕有执念,认为这执念荒谬,朕何尝不认为你们可笑呢?说到底,你不是朕,朕也不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并不需要将心比心,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将心比心这样的好事。” 卿如云道:“那好吧。你若非要杀了他,今日,便你抵他一命,我抵你一命。” 夏侯凉夜道:“以命相抵,倒不新鲜。不过,你认识朕这哥哥有几日了?” 卿如云垂眸认认真真算了一算,昂首道:“十八个时辰。” 夏侯凉夜摇摇头,道:“这不划算。” 卿如云剑尖向前一递:“划不划算,我说了才算。” 夏侯凉夜叹道:“好,有勇气。” 话意中似带有胜券在握之意。 说罢,高声向众将士道:“不要慌,先诛清州王!大家一齐上!” 众甲兵齐声应诺,银光闪闪,数十柄利刃长矛一齐向被围在中间的夏侯无虞和许千云刺上。 卿如云登时大惊,急急收剑欲回身相救,可那高和尚已持红缨枪迎面而来,兵刃相接,密如连珠。 卿如云但觉对方内力醇厚,沿着红缨枪排山倒海而来,如若雷霆疾发,而自己先前已然耗费大半心神,又听得夏侯无虞那边传来愤怒的哀嚎,这一分神,手中长剑已被绞得脱手。 而另一边,士兵得到夏侯凉夜指令,倚着人多势众,车轮战轮番攻上,一时间险象环生,情势极为不妙。 许千云心下叹了一声,纵身扑上,将夏侯无虞牢牢掩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护住了他,任凭那数十数百道利刃齐齐扎在了他背上,始终没有喊一声疼。 夏侯无虞嚎道:“千云不要!” 鲜血喷射而出,似如泉涌,瞬间染湿了他的脸,浸红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 许千云闷闷地又呕出几口血,捂住了夏侯无虞的脸,颤声道:“殿下,对不起......” 夏侯无虞哭也似的狂吼道:“千云,你起来!你不许伤,不许死!” 许千云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道:“殿下......活下去......” 他张开口,大口大口重重地呼吸着,缓缓道:“殿下,带着凤......凤凰......诏......去南荣......去找我们......我们的朋友......他们......很危......险......殿下......活下去!” 他死死地将夏侯无虞护在身下,任谁也拉不开拽不走。 夏侯无虞推不动他,又不敢过分用劲加重他的伤势,只好哭道:“千云,千云你起来......你起来啊,这样不可以啊......” 尘、烟、血,一齐涌上,他的喉咙似被堵住了,只能干涩地哽咽着。到后来,声音愈见微弱,只看见嘴唇在动,却听不见有发出任何声音。即便如此,他仍是反反复复地哭嚎着:“你起来啊,千云,你起来,你起来......” 而许千云只是重复着“活下去”这三个字。 夏侯无虞哭道:“怎样活......叫我如何活......” 许千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语气坚决,道:“一天一天,一分!一秒!活下去!” “你起来,许千云。” 夏侯无虞的声音已经嘶哑,每一声哭嚎都似被风撕裂成碎片散在灰烟里。 他仿佛听见布谷鸟声声鸣叫,在天空中回荡,凄厉而洪亮,粗犷而单调。 可明明,这林子中,一只鸟儿也不剩了。 许千云逐渐闭上了沉沉双眼。朦胧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身影,被他藏在心底最深刻最柔软之处的那个身影—— 清漪,是你吗? 可是我这一次,好像等不到你了。 还记得那时候,帝京太液池畔,崇国寺前,嫩青的藤叶在初夏的阳光下晃动,冰生溲疏的粉白花影映在我的额角,而你在我眼中。 这些年,我始终祈望着,入冬前,能再下一场雪。 021 玉箫一曲 卿如云失了剑,正陷入慌乱无措之时,忽见一个纤细身影忽从高和尚左后方窜出,犹如闪电一般,弦已拉满,一弓三箭簌簌破空,而一箭双雕,顷刻间许千云周围的六名甲兵便倒在血泊之中。 卿如云定睛一瞧,道:“师——” 对方目光一凛。 卿如云当即改口道:“师——是谁!” 那人却装作不认识她一般,半回过头来,朝夏侯凉夜道:“我只带一人走,绝不耽误贵人大计。” 卿如云忙道:“小心!” 夏侯凉夜一怔,看清那人侧影,神色略显惊异,又不免带着些欣悦之情,却在这复杂的欢欣之中,纠缠着无尽的怅然和落寞。 只见来人将手中精弓向后一扔,正正砸在韦合脚尖,痛得他抱起脚蹦跶着大叫起来。 那人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腰背,气凝丹田,而双手紧握成拳,发出咯吱咯吱令人丧胆的响声,将四十九路乌蒙派泉清掌法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般全数使出。 但听得轰嘭数声,挡在她和许千云中间的一众士兵皆被扔出数丈之外。 然而,人墙之内,等待着她的,是千疮百孔的血衣。 人影一晃,池简挡在她身前,冷冷道:“此乃逆犯。” 那人冷笑一声,道:“逆犯?敢问将军,他逆了谁?逆了你么?呵,既没逆你,休要多管闲事。” 这时,夏侯凉夜向这边走来,立定在她身后,又向池简摆摆手,示意他让出路来。 那人道:“多谢。” 越过池简,匆匆走了几步,待到近前,又慢了下来。 她跪在许千云身旁,伸出手轻轻捂住他后背上的伤口,想让那些遍体的窟窿不这般触目惊心,轻声道:“我来了。” 许千云半眯起眼,良久,良久,仿佛过去了许多年,又仿佛只是一忽儿的事,喃喃道:“真的,下雪啦......” 他一时间脑中清明,过往历历如在眼前,他的唇边忽而浮起一丝笑容,道:“清漪,我一直都明白你的心......可是......可是我啊......” 他还有许多许多话,已经来不及说了,然而他死之前,是在清漪怀里,这已经足够了。 他甚至觉得,天底下谁能及得上他这般幸福呢?能死在恋慕之人的怀中,那是他从来想也不敢想的。 他想起少年时,他第一次上战场杀人,心里害怕得不得了,他天性潇洒不拘,自小便向往着纵马天涯,他并不愿杀人,他这样祈愿着,却从来不能说。 因为他那勇冠三军的父亲,是碧血丹心战死沙场的勇士。 因为他的母亲,是身困围城宁死不屈的忠烈女子。 因为他身后,是许氏光辉的门楣。 那时候,在军营里,他每天夜里都睡不着,那样清冷的月光,他讨厌极了,可是怎么躲也躲不掉。 他想起,回京不久,他遇到了一位如同雪地阳光一般温暖的姑娘。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日日吵着缠着去那闺阁姑娘的府上,必要隔着珠帘轻纱为伊人鸣一曲玉箫,一曲罢,片刻也不多留,绝不逾矩。 就这样,终于在一个春天来临的日子,和风扬起,带来漫天梨花,他惊叹于这飞花如雪的盛景,仰头呆呆赞叹了许久,方低下头来。那一刻,他的目光追上了她。 伊人笑意盈盈,粉衣飘飘,聘聘婷婷,如风摆柳一般,她抬起手,赠他一管玉箫。 “这首曲子我日日听得都要腻了。” “你喜欢吗?” “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可有曲名?” “「花如雪」。” “很动听的名字,正配这乐音。许公子,这些天,你日日来烦我,每每我都命人轰你出去,你不知道,其实,那时候,我心里真是欢喜......” “我也是。” “很久以前,我师父从我和我师妹的名字中各取一字,作成「云漪乡」一曲,可我笨得紧,总也学不会,还请公子稍等片刻,我去取谱子给你,下一回,我要听。” “好,都依你。” 可是后来啊,后来啊……这世间,谁也抵不上这一句,后来啊。 他从来都知道的,她心里有别人,她算计人心,她冷冽无情,可他从来不害怕她。 他接着想起,清漪曾向他提起遥远的西域昆仑,说那是仙境一般的地方,有世上最美的海棠花溪,他说,他真想去亲眼看看。 对了,在药仙岛上清漪为他治伤时,有一日她在其榻前读书,读到一部名作《长部》的佛经中说,人生有十一种苦。 那时他在昏迷之中,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只记得最末一种苦叫什么,叫什么所求不得。 想到这里他不禁得意起来,那般浅笑狡黠的神情仿佛在说:我所求的,如今已经求得了。所以我的人生啊,一点也不苦。 许千云喃喃道:“清漪,带我回家......回若耶溪,回有你的家......” 清漪俯下身子细细听着,温言道:“好,我带你回家。” 许千云微微点头,沉沉闭上了双眼。 他是这样走的,他的人生之中充满了求而不得,然而他在重入轮回之前,是心满意足的。 玉箫一曲散在天地之间,千重云聚,聚了又散,散还复聚。 清漪定定地望着许千云沉静安详还带着笑容的面庞,秋风割裂入骨却丝毫不察,她问自己,两年来,他在海岛,而她在海的另一畔,密切关注着他的一切,担忧着他的安危,这是不是正说明她动了情? 也许似她信誓旦旦说过的那般,决不曾爱过,也许从这一刻开始,才骤然发觉,其实自己心底里对他并非无情。 这都不重要了。 清漪沉下双臂,将已无声息的许千云抱在怀中,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穿越重重人群,谁也不知她要做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回若耶溪,那里是她的家乡,也许去昆仑,也许,去哪儿都无所谓了。 恍惚之间,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拽住手腕,她抬起眼,一个身着华服的高大身影挡在眼前。 夏侯凉夜问道:“他是谁?” 清漪淡淡道:“于你无关紧要之人。” 夏侯凉夜目若寒光,步步相逼,追问道:“他是许恒衍,对不对?” 许千云本名唤作恒衍,这是北辰帝京人人都知道的。而其自号千云阁主,乃是自娱自乐所作,少有人知,加之后来易了容貌,故而众人皆未认出其身份。 清漪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人已经没了,你懂不懂?” 夏侯凉夜道:“欺他,瞒他,利用他,从不曾在意过他,原来只是你的托辞。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都全然忘了吗?而今,你又是在做什么?你躲了我这么多年,此时此刻,我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我本人就站在你面前,你却告诉我,你是为了一个死人而来。” 他一时悲不自胜,双手紧紧揿在清漪双肩,几乎要将她瘦弱的肩膀捏碎了一般,仿佛要将所有旧日的怨愤一齐喷发出来,那些期待了又失望,那些原谅了又被伤害。 清漪道:“小殿下,当日南荣一别,你对我说,‘你我不过因缘际会,不必过分看重相聚与别离’,我没忘记。” 她用身子将夏侯凉夜狠狠推开到一边,抱着许千云发疯了一般冲了出去,纵然皇帝銮驾精锐万千,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能追上她。 022 不知昏迷了多久,夏侯无虞醒来之时已身在一辆疾驰的大马车之中,此刻外面正下着雨。 马车四处密不透风,放眼望去,黑漆漆的一片。 石子路上颠簸,却有人提前铺上了好几层厚厚的棉被,故而他并不十分觉得晕晃,只是小腹的伤口还未痊愈,身子只要略动一动,便如同钻心一般疼痛。 他轻轻“啊”了一声,即刻便有人吹亮了火摺,虚掩着火光向他凑近了些。 夏侯无虞一见是卿如云,顾不得刀伤未愈,颤抖着双唇,发出嘶哑而微弱的声音:“你,你这又是何苦?” 说完,额间已是冷汗淋漓。 “那太子殿下又是何苦?”卿如云努了努嘴,不以为然。 她从身侧取过滚了羊绒的毡子紧紧裹在夏侯无虞后背,又微微掀开帐帘,向外挥了挥手,不知向谁低声嘱咐了几句话。 不多时,便有一名士兵递进一只刚添了新炭的手炉。 卿如云道了谢,又试了试温度,这才握进夏侯无虞手中。 夏侯无虞怔怔地任由她忙前忙后,对目前境况全然不知,只觉遭逢一场大梦,头痛欲裂。 他犹豫了许久,问道:“我不是在......在东海边......在那儿......” 说到这儿,骤然一停,立时便想起了许千云,鼻尖一酸,热泪止不住地滚滚淌下。 不过两天的光景,挚友久别重逢,哪知转眼即是生离死别,而海外归来,父皇成为了上皇,自己也成了弑君逼位的罪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可以承受,可又一件都承受不住。 卿如云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他,又道:“这辆马车前后都有重兵押守,想逃是逃不了的。你也别再说叫我先走这样的话,我本不是什么侠义道的人物,并不是非要帮你不可,只是我元气未复,加之近来无聊得紧,便来将就一下你们这些落魄王族的生活,等我觉着这场乱子没意思了,自会离开的。” 夏侯无虞接过帕子,拭去额角的汗,可一想到与许千云的最后一面,泪珠儿便似断了线一般,无论如何也收不住。 良久,他轻轻“嗯”了一声。 卿如云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你的陆师弟和念初师弟就在后面不远,不过他们的待遇可没你这般好。所以怎么说都想生在帝王家呢,便是阶下囚,那也得分三六九等不是?” 她一拍掌,道:“哦对了,差点忘了还有十几名若耶阁弟子也被抓来了,除此之外,有一位蒙着左眼的少年,瞧着倒不像乌蒙派和若耶阁其中任何一方的,连着好几日了,仍是不肯开口说话,便似冰川一样。” 夏侯无虞微微扬起嘴角,笑了一笑,声音极轻地说道:“你虽喜冷嘲热讽,其实内心藏着热心肠。” 雨势渐大,落在马车顶篷上,淅淅沥沥不绝于耳。 卿如云为雨声所扰,并未听得分明,朝他凑近了些,问道:“你说什么?” 此时车厢外隐隐又听到飞瀑流水哗啦哗啦作响,想来是进了一座山岭。 卿如云又道:“你那位好师弟,唤作念易的,演技真不赖!我过去从没听说乌蒙派还有演戏这一项绝艺,那日在东海边可长见识了!若说,是他装作中毒,能装一日一夜也属实不易,若他是真的中毒昏迷,依我从他囊中顺来的那一瓶迷药的药力强度来看,他没对自己下个十瓶也有八瓶的量,可真是对自己下得去手啊!这样的人才,倒也配你弟弟那样的主子。” 夏侯无虞道:“凉夜他,他小时候吃了很多苦。” 卿如云道:“哦,只许你弟弟吃了苦,就能反过来祸害别人么?瞧你,明明一副气若游丝命不久矣的样子,还要犟着为旁人辩驳。好啦,现在开始,听我说话,你不许说!” 她仰首敲了敲车厢顶篷,未几,马车停了下来。只见她身轻足捷,帐帘一掀跳下车,不多时就回来了,手中已多了一应金创药膏、纱布等物。 “躺下,换药。” 夏侯无虞听后一窘,过了好一会儿,像是冰封住了一般,仍是一动不动。 卿如云看着他窘迫的模样,一时不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双颊登时晕红如火,结结巴巴道:“我,我从前,患有眼......眼疾,你......你知道,我习惯了黑暗中包扎伤口......你,你放心,我绝不,绝不碰你其他地方......” 这话甫一出口,又觉失言,急急忙忙辩驳道:“我这几日,都......都没对你如何......他们不肯放你的陆师弟来,只好......只好我......” 夏侯无虞道:“没事,方才是我出了会儿神,辛苦你了。” 说完,依言躺下,不知为何,原本喧闹的雨声好似骤然歇住了一般,就连车轮碾在石子路上的咿咿呀呀声也不明显了,四周十分不配合地阒寂下来。 他脑袋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觉胸膛中那颗心滚滚发烫,砰砰而动,只得在心里不住念叨着:雨下大点,再下大点吧。 卿如云深呼吸了一口气,很快很快地说道:“很快很快,很快很快。” 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伤者。 她先将手中物事放在被褥一角,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掀开夏侯无虞的内衬,用手比划了一下伤口的位置,接着,从袖口取出一道轻纱,将双眼蒙住。 夏侯无虞紧紧闭着眼,竭力令自己呼吸如常。 忽然,他感到有一只温滑细腻的手掌在自己的小腹伤口周围迅捷无伦地游走了一圈,瞬时点住四个方位的穴道,以防抽出止血的棉花后鲜血喷涌而出。 尔后,卿如云极缓慢地抽出那一团已然红透的棉花,生怕牵动伤势,又飞速洒上金创药,麻利地用新棉掩上,最后,用纱布一层一层将伤口裹住。 “你受了刀伤的这一处,本就有旧伤么?” 卿如云边卷着纱布,边问道。 “嗯,两年前,受过一次伤,就在这个位置。” “在扬州的时候,我说那大个子功夫不坏,其实他心也不算太坏。新帝登位,他身居你的阶前指挥使,必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情势相逼,转投新帝那也是情理之中的。即便他有骨气,宁折不弯,可若是你弟弟拿他在意的人和事相要挟,他便不得不在你旧伤之上扎一刀。他此举也算机智,旧伤之上,看起来凶险,他知道,这儿并非要害,并无性命之虞。” “我知道,我不怪他。” 夏侯无虞微微睁开眼,端详着眼前这个几乎拼了命替自己捱了一掌的女子,她明明可以袖手旁观,明明不必卷进这动辄死伤的漩涡之中,而此刻,却是一副与世无争、山静日长的模样,静静地为自己治伤,为自己换纱。 不由得,问出了一句:“那日东海边,你对凉夜说,他抵我一命,你抵他一命,可当真?” 卿如云噗嗤一笑,道:“你当真啦?” “我......我不是......”夏侯无虞心内又是一窘,道,“我是想,若你此言当真,我便要劝你不必如此做。” 卿如云笑道:“我骗他的。”心内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夏侯无虞淡淡应了一声,默而不言,不知为何,明明不愿她这般为自己,又暗暗期盼着她会以这样的真心相与。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只听得有人在车帘外说道:“清州王,到了。” 卿如云搀着夏侯无虞下了马车,此间乃北辰帝京洛阳城郊外,抬眼望去,坐落于两山腹地间,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古刹,青砖铺地,古柏参天,鸣钟低吟在山间徘徊辗转,久久不绝。 远远地听见马蹄声作响,池简勒住缰绳停在夏侯无虞数丈之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古刹前,语速极快,道:“奉陛下命,清州王循此安置,不可入京。” 说罢,回身上马,调转方向,绝尘而去。 卿如云望着一人一马已然远去,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黑压压肃然而立的甲兵,低声道:“东海边,那大个子使了计谋,你弟弟没能杀成你,接下来必不会善罢甘休的。毕竟他才是在位之人,而你已跌落云端,今后你可有何打算么?” 夏侯无虞沉吟许久,道:“活下去。” “你想要怎样活?” “一天,一天,一分,一秒,活下去。” 023 夜探 I 北方的冬夜不比南方,在江南之地,湿冷之气渐入骨髓,不知不觉中控制着人的神经,而在这长江以北,北辰帝京内,狂风如刺,雪虐风饕,铺天盖地而来。 便在这天寒地冻的深夜,池简耳朵一动,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潜入了他的居处。 刹那间,窗格“咯噔”一声,又见梁上黑影一闪,他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侧身向中屋柱后躲避,可对方身法灵动远在其上,立时便挡住了他的退路,刹那间,冰冷彻骨的剑鞘已横在他颈间。 池简道:“是殿下派你来的吗?” 卿如云道:“你还敢称殿下?当日东海之畔,你用他赠你的宝刀毫不留情地刺了他一刀,难道竟是忘了不成?” 池简道:“绝不敢忘。” 卿如云道:“好,那你现在自裁谢罪吧,我监刑。” 池简道:“自裁之前,恐怕还有些事需要我为殿下办成。” 闻言,卿如云将剑收回,敷衍地“嗯”了一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清水,一饮而尽,微微皱了皱眉,道:“你倒是机灵,不过,你一口一个殿下,难道不怕卫王派了人在你居处附近监听么?” 池简道:“本是有的,但现在没有了。” 卿如云道:“大个子,你挺会托大。” 她走在窗下,借着稀薄的月光,在袖中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一张小信笺,又回到小桌前铺陈开来,点了油灯在纸上晃了一晃,约莫等了半盏茶的时间,纸上便依稀显出数行蝇头小字。 那是夏侯无虞的笔迹,池简一见便知。 “欸,不许看。”卿如云用剑横在身前,不让池简凑近细看,又轻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池简道:“好。” “你信我?不怕我骗你?” “殿下身边并无旁人,我只能信你。” 卿如云笑了一笑,举起纸笺在眼前,眯起眼先通读了一遍,问道:“我父......嗯,你们先前那位皇帝,尚安否?” 池简答:“安。” 卿如云顿感无奈,只得继续问道:“有多安?能细讲讲么?别省字啊,动动嘴又不费您府上半分纸墨。池将军,您要这样我不好交差。” 池简朝空气做了个揖,答:“帝,囚于隆福宫,一应侍奉如常,但不允见朝臣,不允见各皇子公主,不允过问国事。” 卿如云又问道:“何故被囚?” 池简摇头道:“尚未知晓个中细节。殿下出海当日夜间,帝京便传来政变急信,我还来不及传消息至药仙岛,卫王的兵马就到了。当时,卫王以全军将士性命相要挟,命我必须在众将士面前刺殿下一刀,并许诺这一刀之后,必不伤及殿下性命。若是我一人,他要杀便杀,倒也罢了,可......” 卿如云摆摆手,道:“好啦好啦,你们殿下说了,人没事就好,现在还远未到问罪的时候。” 池简淡淡“嗯”了一声,稀薄的月光和忽闪忽闪的灯火掩映下,他的神情冷淡,瞧不出心中波澜。 卿如云瞧了他半晌,看不出任何情绪,便继续问道:“小雪安否?” 她读完这一句,自顾自重复道:“小雪?小雪?小雪!这是个姑娘么?” 旋即心道:这位太子殿下,看起来正人君子不近女色,日间我不过是为他换个药纱,他就慌乱无主,脸涨得像熟透的西瓜瓤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他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呢......哪想到,他这心里,一会儿又是慕卿妹子,一会儿又是小雪姑娘的...... 池简道:“小雪殿下在府中一切都好,殿下心思天真烂漫,少问外事,故而卫王并未与其为难。” 卿如云若有所思地说道:“噢,殿下,那还是位有封号的姑娘。” 池简道:“什么姑娘?” 卿如云回过神来,心中咯噔一惊:我方才在说些什么?卿如云啊卿如云,你还嫌你这一趟出来的牵扯少么? 于是连忙解释道:“无事无事,我这一到晚上啊,若是不早点睡觉,就常常冒出些莫名其妙我自己也不懂的话,老毛病了......” 池简道:“殿下定是还想问乌蒙派和枢密院的事吧。” 卿如云点点头:“没错。” 池简道:“据我所知,乌蒙派从前日起,已全数交与念易掌管,而陆警予陆掌门尚无性命之忧,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至于枢密院,最紧要的是密探情报网的移交,这也是卫王还留着我的原因。” 他略微沉吟了片刻,道:“朝堂中有许多大臣皆对卫王所称太子逼位、进宫勤王一事抱有怀疑态度,可卫王现下有韦合一党的支持,牢牢抓着礼部和吏部,又持上皇亲赐的镇国玺号令皇帝三军,因此,新帝登基一事已定,动是动不了的。” 卿如云道:“说起来,那日你在东海边使了计谋,保住了太子性命,如今又护他回到帝京,想来定是觉得帝京朝中总有些正直不屈的大臣,在证据并不确凿的情况下,他们定会出来保太子,纵然再不济,太子也能活着去清州封地,而不会含冤被杀,对不对?” 池简道:“可惜我只能做到这里了,再多,我也无能为力。” 当日,东海边,清漪带着许千云离开后,夏侯凉夜便似陡然间被人抽去魂魄一般,也不下令,也不回鸾,只呆呆站在原地。 正在陆临等人心自惴惴,生怕他继续下令诛杀清州王之时,猝不及防间,公鸡昂扬的啼鸣声破空而出,高亢洪亮,响彻天际。 若论夏侯凉夜生平最怕何物,这公鸡的啼鸣声当排首位。 一旦听到这可怖的“喔——喔喔——”声,他便会立刻坐立不安,甚至毫无来由地惊慌不已,便似发了癫症一般。 少年时,他身为质子,居住在南荣都城建邺郊外的皇家别院中时,南荣王公贵族中便有那一二纨绔子弟,为了捉弄小凉夜,夜夜捉了公鸡在其院中,彻夜鸣叫,令他心烦意乱、难以成眠。后来,他便厌恶极了一切会鸣叫的动物,公鸡也好,鸟儿也好,通通不许出现在他面前。 说回那啼鸣声,骤一响起,夏侯凉夜当即焦躁不安、惊悸不已,但觉头痛欲裂,一时昏昏沉沉,只得吩咐道:“回去,回帝京。” 韦合见状,先上前服侍夏侯凉夜回到銮驾上,又折回来,向池简问责道:“诛杀清州王,这是陛下方才下的令,你们怎么还不动手啊!” 池简扬起手,示意身后的士兵不可妄动,又回头道:“韦相大人,适才陛下明明说的是‘回去,回帝京’,这分明是命我们押解清州王回京的意思,韦相难道连这点圣意都揣不透么?” 韦合眼一瞪,气呼呼道:“好啊!你拿陛下来压我?” 池简一挑眉:“难道陛下竟压不得你?” 韦合自觉失言,忙道:“不,不是,池将军,我是劝你看清局势,莫要走错一步!” 他自忖自己在军中并无根基,虽高居丞相之位,但众所周知,武将和文臣素有摩擦,如此纠缠下去,自己也绝讨不着好,倒不如先回了帝京,到时,夏侯凉夜自会问罪于他。 如此一想,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池简心下长舒了一口气,回头道:“押,清州王,回京。” 024 夜探 II 若论夏侯凉夜生平最怕何物,这公鸡的啼鸣声当排首位。 一旦听到这可怖的“喔——喔喔——”声,他便会立刻坐立不安,甚至毫无来由地惊慌不已,便如同犯了癫症一般。 这原是过去他被这公鸡捉弄过的缘故。 少年时,他身为质子,居住在南荣都城建邺郊外的皇家别院中。南荣王公贵族中便有那一二纨绔子弟,闲来无事,便盯上了孤立无依的小凉夜,夜夜捉了公鸡在其院中,彻夜鸣叫,令他心烦意乱、难以成眠。长此以往,到后来,他便厌恶极了一切会鸣叫的动物,公鸡也好,鸟儿也好,通通不允许出现在他面前。 说回那啼鸣声,骤一响起,夏侯凉夜当即焦躁不安起来,眸间慌乱,一时惊悸不已,但觉头痛欲裂,只得虚弱地吩咐道:“回去,回帝京。” 韦合见状,先上前服侍夏侯凉夜回到銮驾上,又折回来,向池简问责道:“诛杀清州王,这是陛下方才下的令,你们怎么还不动手啊!” 池简扬起手,示意身后的士兵不可妄动,又回头道:“韦相大人,适才陛下明明说的是‘回去,回帝京’,这分明是命我们押解清州王回京的意思,韦相难道连这点圣意都揣不透么?” 韦合眼一瞪,气呼呼道:“好啊!你拿陛下的话来压我?” 池简一挑眉,冷冷道:“难道陛下竟压不得你?” 韦合自觉失言,忙道:“不,不是!”他一昂首,挺直了身板,向前一步,理直气壮道:“池将军,我是劝你看清局势,莫要走错一步!” 他自忖自己在军中并无根基,虽高居丞相之位,但众所周知,武将和文臣素有摩擦,自己面前这位又是出了名的硬石头,如此纠缠下去,自己也绝讨不着好,倒不如先回了帝京,到时,清州王还活着,夏侯凉夜自会问罪于他。 如此一想,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池简心下立时长舒了一口气,回头道:“押,清州王,回京。” 如此,终于保住了夏侯无虞一命。 此刻,在忽明忽灭的灯火掩映下,池简的神情冷淡,瞧不出心中波澜,同窗外的风雪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似乎对卿如云言语中的些许赞许之意不以为然。 半晌,池简道:“可惜我只能做到这里了,再多,我也无能为力。” “能在一日之内,想到这个法子并付诸实施,已是不易。何况,回京这一路,饮食用度只是看起来简陋,细细数来,无一处不是极用心的,一应药物需求有求必应,在新帝的严密监控下,你能做到这样,已很为难你了。” 卿如云将纸笺置于油灯之上点着,待它烧成灰末落在桌上,又道:“接下来,还有几件事需要将军从中斡旋。” 池简道:“请讲。” “距离年关尚有两月余,上元节后,押解清州王去封地的这个人便会定下来,这期间,朝中争论必不会少。”卿如云道。 “明白,我会争取。”池简道。 “争是一定要争的,不过,你是昔日太子殿下的麾属,自然是争不到的。” “我若争不到,殿下去清州的路上,怕会遭逢奇变。” “这是当然。其实,这个人选早已定下来了。也亏得是他,事情才有了转机。” “什么转机?” 卿如云一笑,道:“此去清州,还请你办好这几件事。” 她附耳向池简低声快速地说了几句话后,又道:“辛苦你了。”说罢,撑开窗格,正欲穿窗而出,却听得池简急急道:“姑娘,还请姑娘替我转达几句话给殿下。” 卿如云回头道:“你说。” 池简神情略显局促,道:“请姑娘转告殿下,当日,太子亲军接在皇帝三军之外,在他们鼓噪辱骂之时,太子亲军绝未有参与其中,后来,许公子的事,也绝没有一个太子亲军的将士下此狠手,还望殿下万勿寒心,从一开始到现在,犯错的只有我一个。” 卿如云笑道:“你们殿下的心性你还不清楚么?好啦,他现在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空为你们寒心呢!别多想啦!” 言罢,窗格一掀,雪花呼啸而入,再看去,已不见了人影,空留木格敲打在窗棂上发出噔噔哒哒的声音。 此刻,夏侯无虞站在古刹禅院的浅雪中央,望着穿流而过的小溪,小溪中盛起的一轮孤月兀自发亮。 “还以为仍在暮秋之季,原来这么快便是新年了。”他喃喃道。 眼波流转,最终停在溪尾那一处倒影之上。雪地银光,清波摇曳,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卿如云的倒影,她穿着一身宽大的侍卫戎装,真叫人忍俊不禁。 “太子殿下!” 卿如云跳到夏侯无虞身前,双手扶着高高的帽子,脆生生道:“太子殿下,你瞧我,像不像你的侍卫?” 问完,颇为得意地“嗖——”转了一大圈。 夏侯无虞笑道:“像,不过,你比我的侍卫还要更厉害一些。” 卿如云道:“你怎么还不去睡?难道不放心我办事么?” 夏侯无虞道:“只是想到你从未去过北辰帝京,不知那里是何等的艰险,故而想等你回来。” 卿如云道:“好啦,回屋去说,好不好?雪才刚停,你就跑出来,小心把才好的伤口又给冻裂啦!” 回禅房的路上,卿如云一改往日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模样,始终一言不发,夏侯无虞心觉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这时一阵清风送香,似有歌声遥遥传来,千回百折,娓娓诉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夏侯无虞心中怦然而动,思及昆仑山下的往事,不由得怅然道:“慕卿妹子,你当真,不记得我啦?” 卿如云歪着头,仔仔细细想了一想,昂首道:“自始至终,站在你面前的,都是我,卿如云啊。”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