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明玥天下》 前言:大兴王朝 长篇架空历史《兴亡路》第一部《妖变王朝》,谨致敬中国历史和伟大的华夏女性。 前言:大兴王朝 书曰:合久必分,治久必乱。升平日长,难免天下大乱。举世板荡,正乃豪杰崛起之时。 大一统的启王朝因主昏国弱,门阀、宗室、阉宦政争不止,百业凋零,贪蠹成风,天怒人怨。宗室诸王举兵清君侧,胡人太后慕容氏借机引“娘家人”鲜卑大军入关“调停”。鲜卑势单,与匈奴、犬戎结盟,十数万夷兵浩浩荡荡杀入中原。于是,胡汉混战,启朝覆亡,华夏大地将近两百年的乱世大戏由此拉开血色帷幕。 沉疴难医,风云激变,一时间,烟尘四起,烽火竟燃,兵连祸结,万姓流离,天地暗昧,妖孽丛生。历经二十余年的极致恐怖和剧烈动荡,大北方渐成六国,胡人所立者三——大燕(鲜卑族慕容氏,版图:河北一部、东北大部)、大卫(鲜卑族独孤氏,版图:河北大部、西北一部)、大祁(敕勒族斛律氏,版图:西北一部),汉人所立者二:大鲁(汉族姬氏,原启朝门阀世家,版图:山东大部)、大夏(汉族华氏,寒门平民出身,版图:河北一部、河南大部、淮北大部),还有一国,十分特别,其国号曰“神龙”,为妖族所建,领地在夏国和卫国之间的山林区域。妖王以蚩尤为姓,第一代妖王蚩尤无量修得上乘妖法“玄黄术”,有吞并海内、包揽天地之心,然而妖族为人类所困、势力微弱,唯有周旋于列国之间,屡发阴谋,伺机而动。 大北方六国,两百年间纷争不断、干戈不息,忽而为盟,忽而为敌,强弱易势,此消彼长。诸国以夏、卫两国最强,明争暗斗亦最为激烈。夏国因地处中原腹地,故以“正统”自诩,志在终结乱世、一匡天下,亦被南方视为北方的代表,和南方的竞争也最是频仍。但夏朝因为后继之君的暴戾昏淫,父子相杀,手足相残,门阀大族被迫联合神龙国的妖族发动叛乱,在立国三十余载后草草收场,被外戚韩氏所建的韩朝所取代。此后的一百多年,中原王朝历经韩、郑、神龙(妖国入主中原)三朝,终于回归华氏之手。华氏后人华承平巧借仙族与神族之力重建夏朝,卧薪自强,励精图治,攻破列国,席卷南方,以神族大法“洪荒道”剪灭妖族蚩尤氏,又驱逐仙族、神族干预世俗的力量,最终实现江山社稷的大一统。 相对大北方的更迭板荡,南方则稍显平稳。两百年间,南方始终是一国独大,即是汉族弓长氏的大兴朝(版图:淮南、江南、西南大部、东南一部、岭南大部)。大兴朝西南为明氏蜀国(版图:四川大部,其辖下峨眉山为仙族所居之地)、东南为王氏闽国(版图:东南大部,其辖下鼓浪城为沧海神族登陆之处)。蜀国、闽国皆尊奉“黄老之道”,行“无为之治”,休养生息,不与人争。蜀国后为大兴朝第七位皇帝天门帝弓长不然所灭,闽国则抵御住了大兴朝的多次兼并战争,最终归顺夏朝,为天下的大一统无偿地贡献了自己。 由于大兴王朝贯穿两百年乱世,因而《兴亡路》故事全本以大兴帝国弓长王室的盛衰成败为主线,兼写中原王朝(前夏、韩、郑、神龙、后夏)的更迭变乱,辐射南北诸国,探索历史兴亡,杂以人、妖、仙、神,研究殊途之义。 大兴王朝立国于启朝沦亡覆灭、北方分裂割据之期。当时,北方寒门平民出身的启朝扬、淮、徽、海、江、岳六州节度弓长碌碌以“匡扶王室,光复故土”为号召集结南方军队,并与江南的豪门世族结成同盟,誓师勤王北伐,然而,行至建康城,恰逢启朝末代皇帝及众皇族被诛,又遇岭南妖乱骤起,因此速转兵锋直指岭南,与妖族大战之后,已无力再行北伐之举,而此时,北方夏国、神龙国已然矗立在眼前,后方蜀、闽两国也横空出世。为了凝聚人心、抗衡北方,在门阀士大夫和一众武将的拥趸之下,弓长碌碌在建康城称帝建国,国号曰“大兴”,年号“正武”,人称“正武帝”。 正武帝在登基称帝之前、南征平妖之时,俘获一位美艳而清纯的女妖,为之取名“洛神女”,并与之发生了缠绵悱恻的人妖之恋,而后诞下一女,赐名弓长明玥,册封为泠月公主。不久,洛神女莫名自尽。顿失挚爱,正武帝为悲情所困,性情大变,从此声色犬马,无心朝政。这样持续了二十几年,国事荒废,怨声载道。第四子弓长明仁乘机谋权篡位,弑兄杀弟,屠戮功臣。正武帝自闭在泠月殿中,抑郁而疯。弓长明仁即位后,改年号为“天德”,自称“天德大帝”。 天德帝憎恨妖族,又好大喜功,调集大军在岭南及西南地域大伐林木,一方面为自己兴建宫室,一方面对隐匿山林的妖族赶尽杀绝,从而导致群妖的反抗,于是,妖乱的风云再起。 让天德帝万万没想到的是,妖族中的一支与大兴朝治下的苦难贫民携手“起义”,并得到北方神龙国和夏国的暗中策应。而另一部分妖族则逃散民间,凭借变身之法,潜伏于市井朝野,一时间,平民中有妖,官宦中亦有妖。天德帝为平息妖乱,一面镇压“人妖起义”,一面下诏“全民捉妖”。 泠月长公主弓长明玥因为她身上那一半妖的血统,长期被一众官民所歧视与排斥,故而深居公主府中,几乎足不出户。为了报复世俗,泠月公主“一向荒唐”,她招揽“男宠”近百人,好吃好喝地包养在府中,尽管朝野非议,天德帝却非常纵容与恩宠,以致于民间谣传皇帝和这位“女妖阿姊”有不伦之恋。然而,这一切只是表象。 ……… ……… 天德五年九月,时近隆冬,大兴皇帝弓长明仁委派泠月长公主弓长明玥出使北方“虎狼之国”夏国,目的在于刺杀北夏皇帝华峥嵘,盗取华峥嵘手中的“百妖丹”,挑起北方夏国与神龙国、卫国的战争,从而渔翁得利。与此同时,天德帝又派出以刺杀和谍探名竦天下的明玥阁(正武帝在建国初年以爱女之名设立)潜伏到夏国。明玥阁的任务却是诛杀本朝长公主弓长明玥。 泠月长公主义无反顾地踏上征程,与她同行的有从现代社会穿越而至、被误作“戾秦王之子”的侍从弓长无心,以及三个身怀绝技的“妖宠”。 ....... ......... 妖亦人,人亦妖,爱亦恨,恨亦爱。从而上演了一幕幕人妖纠缠、爱恨纠结的家国成败、天下兴衰的传奇故事:《兴亡路:妖变王朝》。 第一章 弓长无心 山无棱,可以吗?不可以! 天地合,可以吗?不可以! 他和她一生一世,可以吗?不可以! 人可以没有心吗?不可以!—— 然而,他的名字叫弓长无心! 请不要看走眼,他不是姓张,而是复姓“弓——长”。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姓氏,它可是大兴王朝的国姓,也就是说,这个皇朝的帝王都姓弓长。照理说,他姓弓长,那么,他在此国此地的日子应该混得相当潇洒相当惬意相当巴适。唉,其实,他很悲催!他在大兴王朝的这些年堪称是“人生杯具”!——那一次险些丧命之后,他在长公主府里做了一个小厮,虽然遭受了各色人等的各种歧视,被那些没机会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呼来唤去当宝耍,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至少有一个漂亮女人在关照着他。所以,在庭院深深的寂寞中煎熬完了几度春秋之后,他得以升为长公主府一等侍从,号称“主簿大人”! 尽管府里府外的大哥大姐、小弟小妹们见到他都毕恭毕敬地喊“大人”,可是,在达官贵人们的面前,他还得点头哈腰地自称“小人”,并且必然是一副“我好欢喜呀”的神釆。 其实,以弓长无心的出身,是决然不应如此的。本该坐拥富贵、尽享尊荣,怎奈出身好、命不好!——唉,命运不仅弄人,还很逼人。弓长无心乃是大兴王朝正武帝弓长碌碌的长子的长子。大兴正武十三载,眼看长子就要册封太子,却莫名其妙地被告发与妖族私通、惨遭老爹圈禁,于是,长子的长子和他的孪生弟弟就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呱呱落地。几天后,长子莫名其妙地暴毙,长子的长子和他的孪生弟弟莫名其妙地流落民间,并且兄弟俩莫名其妙地被拆散,天各一方,天知道此生能否再相见。 大兴王朝的皇长孙流落民间,一“流”就是十八年,当弓长无心被朝廷的特务机关明月阁擒拿住的时候,已然是改朝换代、改天换日了,此时乃大兴天德三载,端坐在堂皇肃穆的宫殿上杀伐决断的已不是正武帝,而是他那专业坑爹的四儿子弓长明仁——天德帝。 然而,嘚瑟得不行的坑爹帝弓长明仁并不知道自己失算了,至少高兴得太早太早,因为明玥阁的女特务们雄赳赳地押解到他脚下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正武帝皇长孙弓长无心——因为那个人是他,不是弓长无心的弓长无心。 弓长无心的真人本尊在哪里?天知道!反正他是冒牌的,这一点,他自己百分之一百地确信、百分之一千地坚信。 没有理由怀疑,因为他是穿越来的。和很多很多稀烂稀烂的电视剧电影的套路一样,他是从现代中国穿越到古代中国的。唯一不同的是,他如梦如幻“横空出世”之地乃是另一个中国古代:一个人与妖并存共生的古代。 在现代,他是一个爱学习的好孩子、有文化的好青年。读大学的时候,他整天整天的泡图书馆,一来当然是为了泡妞撩妹,二来就是抓狂地补习中国历史,仿佛他早就预感自己会穿越到古代似的。穿越是穿越了,但那些苦学来的历史知识好像不会派上啥用场。因为各种典籍里根本没有出现过什么大兴王朝和它的时代。——是的,他大概是来到了另一个历史维度。他根本没办法凭借自己对历史书的记忆胸有成竹、得意洋洋地告诉这个王朝的众生马上会发生什么、他们的大兴国将来会如何如何。当确认身边没人在拍戏、发现自个居然身在古代之时,他还打算装作预言大师,显摆一下“看见未来”的特异功能,开一开神奇天眼什么的,搞不好能被当朝皇帝封为大国师大护法啥的,那就可以妻妾成群、保姆成批、富贵无穷、荣光无限。唉,可偏偏……所谓“大兴王朝”,他一无所知。唉,人算不如天算! 不闲扯了,言归正传。 他成为弓长无心同志的经过是如此这般的。—— 公元二零一九年八月七日,夜。农历七夕节,九天挂圆月,单身狗一枚,独赏好世界。 他困坐于河边的公园,倚着栏杆,闲望着对岸的火树银花。他正忘情,试图在清秋晚风的寂寞中一个人陶醉。忽然,耳边响起砰的一声,脑门一阵火辣,仿佛一个什么东西砸在头上,紧接着,他就晕了过去。到底怎么回事?有这么一种可能性:月亮里的嫦娥姑姑耐不住广寒宫的孤寂,偷偷地飞下人间找汉子,不成想准备安全着陆的时候,被鸟撞了一下,就摔在了他的身上。她拽他回天上,行至半途,风云突变,时空错乱。她一时手软,没抓住他,于是,他便掉落在了另一个古代的人间。 哈哈,多么浪漫的猜想! 其实,现实一点不浪漫,那感觉恰似做了一场根本想不起来梦见什么的噩梦。 当他挣扎着睁开双眼的时候,已是青天白日。迷迷糊糊茫茫然,映入眼帘的是青砖古瓦、颓垣断壁、枯井稗草、破鼓烂锣,还有一块爬满蛛网的鎏金牌匾。他隐约看见匾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秦王府,本该是黄灿灿的,却黑化得不要不要的,不免令观者黯然神伤。 他的西南面、正挨着院墙的地方,有一株凋零的老树,梢上栖着一只鸟。不是昏鸦,竟是一头猫头鹰。大白天的,居然能看到这货。它那双贼大溜圆的深黄色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他。 很显然,他躺在一座荒废阴森的院落里,还是王府!——“难道我昨晚喝高了,被人恶作剧、扔在了某个古装戏的片场?哪个女混蛋,这样调戏我”? “谁啊?出来!有种来呀!”摸着湿漉漉的脑袋瓜,他怒从心头起,忍不住大喝一声。他以为不会有人搭理,吼一吼,只是为了发泄和壮胆,不成想,居然即刻得到了回应。 “明玥阁绣衣御使来也!” 这是一个超级女声,嘹亮,又不乏几分魅惑,恍然半空中传来。他寻声抬头望去,哇噻,天女下凡! 只见一名黑衣女子越过十几米外的屋顶,脚踏清风,款款飞身而下。袅袅娜娜,衣袂翩翩,尽显美态,自带仙气。正观赏间,她落在他的跟前,单脚点地,犹如玄鸟轻止于弱枝。定睛一看,身段果然窈窕,可惜瞧不见她的脸,因为戴着面纱,说不定是绝世容颜,倘若那样,真是浪费!“长得好看不让人看,怎么想的?造孽啊简直!” “这位美女该是正在拍摄武侠剧的女猪脚吧?不,不对!她没有吊威亚!不是在拍戏?”他立刻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一台摄像机!“我的天啊,难道我穿越了?”他确认自己穿越了,因为他清楚明白地知道一件事:他不是在做梦。——他使出洪荒之力咬自己的手腕、捏自己的脸蛋,痛死了! 他正打算好好地惊诧一番,然后,大发感慨,以致敬这异常奇妙的穿越之旅,可是,他没有这个机会了,接踵而至的是大大的惊吓。 “皇长孙殿下,吾奉大兴王朝天德皇帝钧旨拿你!你可不言,言必呈堂!”那黑衣美女对他作了个揖,说了这么一句非常官方的话。 “什么鬼?什么皇长孙?什么大兴王朝?什么天德皇帝?拿我干什么?她一定搞错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穿越者怎么会变成莫名其妙的皇长孙?”他觉得很有必要解释一下。 “亲,小姐姐,你肯定找错人了!我是刚刚从现代穿越过来的。现代!二零一九年!你们的未来!几百年,不对,一千年以后!总而言之,我不是你们这个什么大兴王朝的人!我是打未来来的贵宾、贵客、贵人!——懂吗?” 显然,她没有听懂。隔着那层薄薄的黑色面纱,他看见她冷冷的一笑。虽然笑得美妙,但杀意毕露。 果然,她从袖中抽出一柄细长的剑。冷冷的剑锋直指他的咽喉。“休要狡辩!” “我去!小姐姐,一言不合就杀人吗?你们大兴王朝流行这样吗?还是说,你要谋财害命?——我可没钱,我真没钱!穿越得太仓猝,没人和我打招呼!下次,下次一定带够钱!真的,我没钱了,最后的十块钱昨天买酒喝了,情人节的晚上一个人很寂寞的,你应该能理解,是吧?” “明玥阁从不谋财害命,吾等不过奉旨杀人!”黑衣美女冷冷地说道。 “要不这样,我贿赂你,你放我走,反正这里没别人!实话告诉你,我袜子里还藏着一百块钱!”他一边自说自话,一边伸手去脱皮鞋。“我的天啊”!——他这才发现,倒在地上的自己居然穿着一身地地道道的“古装”,土得掉渣!“我的西装革履哪去了?那可是我割肉买的行头,专门用来相亲的。什么情况?把我带到古代来的人服务也太周到了吧!”现在,已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不属于黑衣美女口中的大兴王朝了。她手里正握着明晃晃的剑!唉,要死了! 真的要死了!黑衣美女挥起了她的剑。剑闪寒光。 “不行,怎么也要垂死挣扎一把!”他这么想。 “大姐,你刚刚不是说来拿我吗,怎么变成杀我了?虽然你是大美女,但也要言而有信!”他嚷嚷着。 “莫要胡言乱语。天德陛下有密令,要拿你的尸体。若拿你的活人,免不得三司会审,多少麻烦!皇长孙殿下,到了九泉,莫要怨恨吾等弱女子心狠手辣,怪只怪你时乖命蹇。” “我不是皇长孙啊!” 正说话间,剑气已逼近。 他连忙闪躲,翻身跃起。他正庆幸大学军训的时候,和教官学了好几招防身术。然而,此刻的事实迅速地证明,花拳绣腿一点用都没有。他被美女窝心一脚踹到几米开外。痛得要命! 她举起剑,缓缓地走过来。她自然不急,他已是刀俎间的鱼肉。 可是,他急。我一面捂着胸口,一面做最后的自救尝试。—— “救命啊,杀人啦!有没有人啊!” 本以为在这样荒芜的破落院子里,必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想到,天不绝他。 只听得一声巨响,一群人破门而入。 黑衣美女停下了她的杀招,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酒囊饭袋”。 闯进来的是一群女人,她们戴着统一造型的黑色帽子,一水的黑色制服。制服的上半身都绣着一轮明月,明月底下还飘着几朵浮云,颇有女性特色。不要误会,她们不是空姐。谁见过打扮得像古装剧里衙门皂吏的空姐?关键是她们手里不是提着刀,就是攥着剑。当颜值不错的女子非要凶神恶煞的时候,一切的美感都会消散如烟。 更可悲的是,她们不是来救他的。她们和她是一伙的。她们冲上前把他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把刀和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怎么着?要群劈啊?好吧,我坦然承受。——唉,还不如刚才让那个黑衣女子一剑封喉,躲啥躲!”他闭上眼睛,默默地接受命运之神穷折腾的安排。 然而,仿佛时间还没有到。 ...... ...... 第二章 皇孙之争 一阵清风拂过,老树枯叶作响,枝上立的猫头鹰纹丝不动。它的眼睛还是睁得那么大,似乎他的热闹,它看得好高兴。 热闹吗?这叫恐怖!那么多女人,那么多刀剑。他已做好受死的准备,权当是活在现代的时候生无可恋,来到古代又有什么可求。命该如此!来吧!下刀子吧!带刺的牡丹花下死,做鬼勉强也风流。然而,牡丹们好似没打算那么快成全他。她们还要啰嗦一下。 “都御史大人,你方才是要私杀皇长孙吗?”为首的制服女说道,她冲着戴面纱的黑衣女子行了一个礼。 “柳扶风,吾奉皇命行事,岂容你置喙干涉?不要忘了,尔等是谁的部下?尔等乃我独孤语堂下绣衣御史!”被称作都御史的面纱女独孤语明显很不愉悦,甚至有几分恼怒。她把剑指向了柳扶风。 柳扶风不紧不慢地道:“吾辈隶属青衣司,自是受你这位青衣司都御史的节制,然而,大人也不要忘了,青衣司不过是明月阁五行司之一,一切行止自当以明玥阁左都御史大人的号令是从。左都御史大人再三嘱咐吾辈,慎刑慎杀!至于皇长孙弓长无心,必需活捉回去!这是明令,明玥阁上下皆不得违命!” 独孤语摊了摊手,呵呵一笑:“差点不记得,你是阁主大人的表妹啊。也罢,吾虽身负皇命,但也犯不着开罪顶头上司。这位皇长孙,尔等拿去罢!无论如何,他也难逃一死!阁主大人再如何威风,也是天德陛下的臣子。”言罢,嗖的一声,把剑收回袖中。 听独孤语那么一说,他气不打一处来。将死之人,还怕个什么,于是,他放声喊道:“喂,搞什么?我又不是东西,你说拿就拿、说杀就杀、说给就给?还有,我不是讲过了吗?我不是皇长孙,不是弓长无心!” 柳扶风挥了挥手,众制服女知趣地散开。她大踏步走到我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他就被揪了起来,一瞬间双脚离地,臭娘们,力气还挺大! 她面目狰狞,恶狠狠地说道:“休要强辩!——吾早早安排下了,为皇长孙验明正身!来啊!”说完,把他扔下,朝身后做了一个手势。 两名绣衣御史押着一个老太婆走上前来。“大人,王婆带到!” 王婆?不是《水浒传》里的那个吧?他想,他又不是武大郎or西门庆,找王婆来干啥? 看来他猜错了。这个王婆满脸慈祥、形容憔悴、瑟瑟缩缩,一望便知是善良人家。柳扶风把她抓到他的面前。 “告诉他,你是谁?” “皇长孙殿下,老身是接生你们兄弟的稳婆!正武十三年,也就是十六年前,是我把你们偷偷带出明玥阁地牢的。我把你们送到五狼山的猎户家,可惜啊,你弟弟在半路上就夭折了,尸体还被狼给叼去。老身对不住秦王夫妻啊!都怪我一心躲避刺客追杀,无暇照顾。..... .....”说着,说着,她哽咽起来,涕泗横流。 “王婆,你和皇长孙十数年未见,分别之时,他不过是襁褓里的婴孩,你如何确认他的身份?”柳扶风问道。 一旁的独孤语仿佛在看笑话:“明月阁可不是验尸断狱的衙门。我们有可靠的线报,他就是皇长孙弓长无心。” 柳扶风斜了一眼独孤语:“怎能不弄清楚?错杀无辜事小,放过了真正的弓长无心那便是大罪!” 嗯,有道理!他躺在地上频频点头。 王婆一面擦拭眼泪,一面战战兢兢地说道:“他的背上刺有‘无心’二字。当年他们两兄弟在地牢里出生后,秦王暴薨,秦王妃在为秦王殉情之前,亲自在他们的背上刺下了正武皇帝为他们取好的名字,一个刺了‘无心’,一个刺了‘无尘’”。 在背上刺了字啊,这就好办了,他心道,自己是穿越来的,后背怎会有字?马上就能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了!来,验明正身吧! 他正得意。柳扶风拔出剑向他劈来。躲闪不及,幸好只是衣服被砍中了,一分为二,他的上半身裸露了出来。绣衣御史们纷纷捂住眼睛。没想到凶神恶煞的女人也害羞啊。本能反应吧! 柳扶风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地上,扯开他背上的衣物,大喊一声:“弓长无心!” “果然有字!”“是他,就是他!”“没有抓错人!”绣衣御史们激动地喊道。 “怎么个意思?我后背当真有‘无心’二字?我去,谁干的?谁刺上去的?这真是要把我往死里作啊!”他嘶喊道。 “你还有何话说?” “没话说,把手松开!” 柳扶风终于放开他,把他推给两个绣衣御史,“带走!” “多此一举”,独孤语冷笑一声,转身欲走。众人也欲走。 “慢走!走可以,把人留下!” 喊这话的,居然是适才枯树上的那头猫头鹰。 “谁?”独孤语蓦然回首,十分警惕地从衣袖中抽出长剑。 “守护皇长孙!”柳扶风与她的女御史们做出一级战备的姿态。 “妖怪来啦!”王婆一脸夸张的受惊吓的表情。带着这种表情,老太太四处逃窜,然后,掉井里了。 妖怪?真的是妖怪!——猫头鹰“砰”的一声化而为人,变成一个白衣公子。俊秀倜傥,纶巾羽扇,衣袂飘飘,风度翩翩。典型的小白脸、小鲜肉。白得鲜得宛如女子。 “原来是你”,独孤语喊道,“洛瑛子!”听口气,她并不意外。 柳扶风也跟着嚷嚷:“泠月长公主府的人——不对,是公主府的妖!——朝廷特赦尔等,竟还敢出门造次!” 独孤语笑着说:“自然是奉公主的命!公主是要与陛下作对头啊!” “休说废话,皇长孙是公主要的人。把人留下,公主府自不与明月阁为难!”猫头鹰妖洛瑛子面若桃花地向他走来。也许是妖的缘故,声音比起独孤语、柳如风这些男人婆要动听多了,更有女人味。“过来,俊俏的小伙子。” “休想!” 明月阁众人挡在他的面前,冲着洛瑛子严阵以待,毕竟人家是妖。 “仗着人多?”洛瑛子笑了笑,仰起头一声长鸣。 不一会,门外涌进一大伙身披白袍白甲、手提大刀长枪的男人。 “公主府的白袍卫!” 此刻的局势很分明,明月阁和公主府组团pk,奖品是他——皇长孙弓长无心。 “抢!” “杀!” 两班人马战成一片。独孤语与洛瑛子在混乱中坚持单挑,独领风骚。 转眼白天变黑夜,从秦王府杀到市井大街上。 他本打算趁乱开溜,却被柳扶风死死地押着,她打到哪里,就把他拽到哪里。 男女混战,难分难解。明玥阁的绣衣御史虽然都是女流,却训练有素、一个顶两,而公主府的府兵男士们显然比较菜鸟。 明月高悬。他开始犯困,正昏昏欲睡,却被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惊醒。紧接着,是一声划破夜空的长啸。 “鹰扬军在此!——圣旨下,皇帝诏!” 第三章 金殿初遇 皇宫大殿。 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灯火通明,如梦如幻。 大兴王朝的天德皇帝高高在上、正襟危坐。龙椅的正上方悬挂着一块牌匾:“江山无尽”。 文武大臣身着朝服、手执笏板、拱手而立、分列两班。在他们的中间,跪着他——此时已是弓长无心——和明玥阁的男人婆独孤语,身后是几个虎背熊腰的鹰扬军士。 在大殿的森严和皇帝的威严之下,仿佛所有人屏住呼吸,静静地等着皇帝陛下的雷霆一语。任谁都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人,他的一个眼神都可能让自己灰飞烟灭,哪怕位极人臣。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弓长无心偷偷抬起头,瞟了瞟那位天德皇帝。嗯,长得挺帅,身姿挺拔,颇有阳刚之气,显然不属于洛瑛子和华晨宇那一款。下巴间蓄着一撮小胡子,约摸三十来岁。大概是他眼力好,尽管相距甚远,还是能清楚地看到皇帝的眉宇之间透着的英气和杀气。 皇帝穿的是便服,这次朝会的召集是临时起意,很荣幸,为了他——弓长无心。当然,这也是一件异常恐怖的事。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皇帝开口。 “长公主来否?” 底下众臣面面相觑,依旧鸦雀无声。 “长公主来否?” 众臣齐刷刷地俯下身子,弓长无心身旁的独孤语也把那颗高傲的头颅放得更低。弓长无心似乎听见她面纱之下愈发凝重的喘息——恐惧。这种恐惧并非因为臣子的本分,而是源于那个看起来并不严厉的皇帝。 皇帝面无表情。他凝望着宫门的眼睛,让弓长无心想起四个字:虎视眈眈。毛骨悚然,如跪针毡。 忽然,殿外传报:“泠月长公主殿下到!” 众臣共回首。皇帝徐徐站起身。弓长无心也赶紧扭过头。他很好奇,这个要抢他的女人长得什么样子。“千万别让我大失所望啊”! 喜出望外!大美女!—— 大红斗篷,一袭白衣,风扶裙裾,步如履云。悠然而至,宛若婵娟下月宫,恰如仙子凌碧波;肃然而立,千种花姿归庄重,万钧雷霆自从容。 在这个阳气过剩、死气沉沉的朝廷里,她的存在无疑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让人心旷神怡。 她止步于弓长无心身边的身边,给了他一个近距离观察和欣赏的机会。说实话,他虽然年纪轻轻,在现代社会不过是大学毕业生,但作为一名经典北漂和专业龙套哥,穿梭于各大古装剧片场,也可算是阅美无数,像这样的女子,实乃平生第一次见识,真正的“古感”美人。纤瘦而不病弱,娇柔而不妖娆,素颜而妩媚自生,孤立而精神抖擞,如雪中之梅,映照乾坤。 “弓长明玥叩见陛下,吾皇万福金安。”长公主向着龙椅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尽管我不知道这个大兴王朝的礼仪究竟如何,却也能感觉到那一系列的动作非常之标准,别具美感。 “长公主安好。” 站在前排的几位大臣作揖问候。长公主微微颔首回礼,随即注目皇帝。 皇帝抚弄着衣领和袖子,缓步离开他的宝座。 “明玥啊,孤家的好阿姊,你为何总要让朝廷难做呢?如今,国家内忧外患,北有劲敌,南有妖祸,朝廷上下已然是一团乱麻,你又何苦再生枝节呢?” “陛下此言从何说起?弓长无心乃是陛下与我的亲侄儿、太上皇的嫡长孙,纵然其父有罪,却到底是骨肉血脉,我怎能视而不见、置之不理?一旦落在奸人之手,恐性命不保。” “呃,她说什么?弓长无心是他的亲侄子?那么,被当成弓长无心的我岂不是要喊她姑姑?天啊,就算她是小龙女,我还不想当杨过!”弓长无心听了长公主的一番话,暗自骂娘,“有没搞错,掐指一算,弓长无心只有十六岁,而我好歹是二十三岁的大小伙子,未成年和成年人,你们傻傻分不清楚的吗?难道我长得如此之嫩?小鲜肉一枚?” “陛下,臣有话说。”跪在弓长无心身旁的独孤语忽然插嘴。 皇帝点了点头。 独孤语冲着长公主道:“殿下所谓的‘奸人’,可是指我明玥阁?明玥阁对大兴朝廷和皇帝陛下素来一片丹心,披肝沥胆,出生入死,自开朝以来三十余载,恪尽职守,如履薄冰,从未敢越雷池一步,殿下何来的‘奸’字可言?” 长公主嗤之以鼻:“忠者自忠,奸者自奸。若非我的侍从及时出手,皇长孙早已横死在你绣衣御史的剑下。你奉的是谁的命、忠的是谁的事?明玥阁主,或是陛下?” “及时出手?那头猫头鹰?说这话,大美女就有点昧良心了。要不是柳扶风那批制服女赶来抢我。独孤语早把我一剑封喉了,死猫头鹰那个时候一定是在打盹!”弓长无心心里念叨着。 独孤语一时无语。皇帝脸色铁青。此时的他已缓缓步下宝座台。 “阿姊,此言差矣。无心既是孤家亲侄,孤家又怎会痛下杀手?必是明玥阁误会了旨意。此亦罪也!明玥阁主如今不在朝廷,独孤语,你便代领惩戒。——金吾卫,把独孤语拉下去,廷杖三十!” 独孤语磕头谢恩。两个侍卫便把她拽了出去。虽然她是代人受罪,但也是活该。她却不喊冤争辩,果然是皇帝的铁粉死忠。弓长无心暗道可怜。不敢想象啊,这样的一个美丽女子被几个大汉打得皮开肉绽,是什么样子? “阿姊,如此处置可妥当?” “听凭陛下发落。” “好一颗俊美的头颅!”说话间,皇帝走到弓长无心的跟前,猛然抓起他的下巴,“不愧是皇家种子!” “陛下,我已查明,他是罪皇兄弓长明义的长子,确凿无疑。”长公主瞥了弓长无心一眼说道。 “我去,怎么就‘确凿无疑’?我是弓长无心,那真正的弓长无心在哪里?为什么不验验DNA,再不济也来个滴血认亲啊?这样就把我认定了,会不会太草率?”弓长无心心底不平,但也不敢声张。 “这样罢,阿姊,你既如此操心,这个小子就交由你公主府监管。” “谢陛下成全。” “不过,他虽然无辜,他的父亲却有大罪,秦王谋反的罪名乃是太上皇当年钦定。故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众卿听着,褫夺弓长无心皇室身份,贬作庶人,发至泠月长公主府为奴。” “等等,什么意思?一下子庶人,一下子为奴,什么神逻辑?我莫名其妙地被穿越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时代,就这种待遇?” 弓长无心正想严正抗议,却听得长公主爽朗的回应:“陛下英明!” 就在这时...... “陛下且慢决策!” 喊话的是一个站在前列的大臣,三十岁左右,貌似文弱,却是一个身披软甲的武将。 “微臣鹰扬将军兼领湖州节度桓素启奏吾皇陛下。” “说!” “陛下,戾秦王之子贬废为奴,顺乎王法,然而,应充入内宫掖廷或谪配远疆,如何能发至长公主府?此于理不合。自陛下登基以来,长公主私养面首二三百人,又窝藏妖人若干,虽得陛下宽容袒护,但物议沸腾、民怨汹涌,望陛下三思。” 跪得双膝发麻的弓长无心一边认真听一边思忖着:“面首?不就是男宠吗?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武则天发明的词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瞧不出来啊,像长公主这样端庄肃穆的神级女子竟然那么春风荡漾、春意盎然?五十一个男宠?大哥,你哪来如此详尽的数字?莫非你卧底了?妖人?他说的是那头猫头鹰吧。若干?也就是不止洛瑛子一只妖货,还有别的?” 弓长无心正回味,一声怒喝打断了他的思量。 “竖子,一派胡言!” 跳出来的是一个老头,雪白雪白的络腮胡子。他挥舞着笏板,颇为激动,好似时刻要揍那小子的样子。 “老相公,不必动怒。”长公主侧过身子安抚那老头。 这老朽乃是大兴王朝的太子太傅、尚书右仆射,姓谢,名容,字恕之。他和他的顶头上司太子太师、尚书左仆射王宣同为这个朝廷的宰相,都是功臣元勋,都上了岁数,人人都尊称他们为“老相公”。谢容、王宣、桓素分别是大兴王朝三大门阀世家的代表、发言人,彼此间很不对付,可谓“属性相冲,水火不容”。然而,在朝堂之上,一言不合就死掐的,只是谢、桓两家,王宣往往一言不发。这不,谢容桓素这一老一少又干上了。 谢容俯首道:“陛下,长公主何错之有?老臣以为,陛下之决议甚为妥当。” 桓素仰头道:“哼,何错之有?何止小错,实乃大罪也!陛下,长公主之罪天下共睹。远的且不论,只说眼前之事。这弓长无心,戾王之子,逃匿民间十六年,朝廷通缉海捕十六年,如今现身受缚,乃是朝廷之囚,自当腰斩曝尸以谢天下,而长公主殿下倚仗太上皇与陛下恩宠,目无法度,私调府兵,更遣妖人,同朝廷争夺罪人,居心叵测,恶意昭然,乃以庇护皇孙之名,行大逆不道之实!何况长公主早已是劣迹斑斑!——臣请陛下明鉴秋毫,诛杀弓长无心,论罪长公主弓长明玥。” “乖乖,出口真狠,这就是传说中的用嘴杀人吧。我可是皇帝的亲侄子,你说杀就杀?还要连坐这样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女?就算人家作风不好,也犯不着治罪吧?啊,这桓素一定是怨恨公主没把他当男宠养。呵呵,也不照照镜子。”弓长无心听了桓素的话,气不打一出来,然而,在这个凶神林立的朝堂之上,他也只能心底埋怨。 “竖子,你这是要逼我大兴皇帝六亲不认、杀亲侄害亲姊,背负千古骂名啊!陛下,桓素才是用心险恶!”谢容同志斥骂桓素、据理力争。 “老匹夫,老糊涂!谤我大臣,毁我朝廷!”此时,后排大臣的队列里跳出一人,指着谢容的脊背骂。显然,他是桓素的人,来给主子帮腔的。 “你放屁!”又蹦出一人,厉声指斥,“老相公乃开国勋旧,岂容尔等污言诋毁!陛下,长公主无罪,弓长无心不可杀!” “陛下.......” 仿佛水库开了闸。一时间,整个朝堂一片乱哄哄。弓长无心的前后左右,大殿的东南西北角都有大臣冒出来参与论战。说是论战,其实就是骂街。这氛围嗨皮得就像郭德纲和他的社团舌战相声同行。细听起来,怎一个“爽”字了得!穿越版的弓长无心实在没想到,这个王朝开大会的时候,竟是如此开明开放。 此番口水战的核心内容有两个,第一个自然是要不要杀弓长无心和长公主有没有罪,第二个则是漫无目的的人身攻击。整场骂战可分为俗骂和雅骂,俗得不堪入耳,连床笫之私也扯出来骂,该给他们的嘴打上马赛克,雅得骂人祖宗十八代不吐一个脏字,甚至引经据典、诗文并重。但是,不管怎么骂,这群衣冠楚楚的大臣都坚守着一条原则:动口不动手,始终维持君子姿态,这让弓长无心想起了历史书上的一个名词:魏晋风度。 君子们不知道互怼了多久,弓长无心昏昏欲睡,恍惚间,听得鸡鸣与晨钟之声,感觉天亮了。 天德皇帝坐在宝座台的台阶上,连打了几个哈欠,伸了伸懒腰,然后,冲着底下那些依旧处于高度亢奋状态的大臣们挥手示意:肃静。真是神奇,众大臣立马各就各位,像农夫圈里的羊群一样温顺而宁静,果然是君子。单凭一个手势,便实现了集体沉默,宛如神功一般,果然是皇帝。说起来,这位皇帝也很是有趣,方才异常喧闹,吵嚷声都要把大殿的屋顶掀翻了,他却没事人一样,颇为淡定地在一旁看热闹,整个过程都是一副欣赏和享受的神采。当然,弓长无心的姑姑表现也不错:任他天翻地覆,我自岿然挺立。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在下半夜能站能么久,几乎纹丝不动,脸上始终是一种冷冰冰的表情。“牛!不仅有好身段,更有好身板。”弓长无心暗暗赞叹。 皇帝懒懒地说道:“孤家累了,众爱卿争执了半天也没有结果,谁来给孤家一个说法。” 众臣哑然。站在最前列的一位大臣昂首而出。 白发长须,形容憔悴,满面沧桑,年近耄耋而犹见风骨。他就是王宣,中书令,尚书左仆射,太子太师,大兴朝百官的龙头老大。 “老臣倒有一条建议,陛下与列位臣工不妨听听。” “王老相公请讲。” “中庸之道,不偏不易。老臣以为,此事可这般处置,一,弓长无心交付长公主府为奴,合乎情理之事,王法开恩,众臣不得再议;二,长公主及公主府一干人等禁足三载,三载之内,无旨不得出入。” “王相公,长公主无错,因何禁足?”谢容斜视了一眼王宣,不满地道。 “老臣是为长公主好,公主府不现于坊间、不干预朝事,以平息悠悠众口。” “这是如何说的?长公主历来受京师百姓爱戴,其贤名朝野皆知。老臣奉旨出使北朝夏、卫诸国,列位君王对公主之功德亦有耳闻。” “贤名?功德?谢相公说的是哪些事?匿藏妖人,还是募养面首?”王宣阴阴地笑道。 “此乃小节!老臣所指的自然是长公主赈贫济苦、洗冤平狱、扶危救难之事。莫说一女儿之身,吾等堂堂伟丈夫,又有几人能做得?”谢容不依不饶。 “邀买人心而已!天德皇帝陛下才是当朝正统、天下正义!”王宣向皇帝拱了拱手,侧过身子,以一种充满寒意而难以言喻的目光望向长公主,似笑非笑、一字一顿地说道,“谢相公不要忘了,长公主可不是人,她乃是半妖之身!” “半妖之身?”弓长无心听罢大惊,强作冷静,心中细细琢磨,“长公主不是人?够惊悚!这样沉鱼落雁的大美女竟然是半妖之身!开什么古代玩笑?吓死宝宝我了!小心脏扑通扑通的。难以置信。可是,看这气氛,众大臣的面无表情,长公主和皇帝的出奇淡定,这个事是真的!半妖公主!——人妖公主!额,应该不是泰国那种人妖吧。聂小倩?白素贞?” “王相公,禁忌之事,如何敢说?”谢容显然不想就此认输作罢。 “就照王老相公说的办罢!阿姊,可好?”皇帝冷冷地问。 “听凭陛下发落。”长公主淡淡地答道。 “我反对!报告陛下,就算我为奴,也不必跟着长公主禁足三年吧,总该有点自由吧!”弓长无心着实忍不住了,不由自主地高举右手大喊一声。他睁大眼睛望着长公主弓长明玥,双眸中充满委屈和哀怨。他心想:“禁足三年!一千天没有自由,就这么坦然接受了?美女,脑子秀逗了?还是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宠辱不惊‘?” 然而,长公主并不理会这个侥幸逃脱死难的戾秦王之子。众大臣则以鄙视的目光看着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没宰你就烧高香了! 皇帝自然也没接弓长无心这茬。—— “难得华姊深明大义。往后三年便委屈华姊只在府中享乐。虽曰禁足,凡有所求,孤必应允。倘若华姊还需面首,孤家必倾举国之力,为你觅来国色。.......你要多多体谅孤家,现今的大兴国群妖骤起,万民惶恐,北朝夏国是战是和,尚无定数。夏国那位号称‘战神’的韩任陈兵北境已然数月。.......内忧外患孤家难!” 皇帝捶了捶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向龙椅。 此时殿外传报:“大夏王朝特使大司马大将军信侯韩任宫外求见。” 众臣听罢,立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他怎么自己来了?”“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啊!”“他如何径直觐见陛下?” “哼,说韩任,韩任到”,皇帝冷笑,“孤家只答应召见他,不想来得这般早!——此并非正式朝见,诸位爱卿便回避罢。熬了一夜,好生歇歇。” “谢陛下!”众臣跪安。 皇帝又是一个手势,众臣缓缓退去。井然有序。站在龙椅旁边的小太监正在打盹,猛然惊醒,大喊一声:“散朝”,此时,朝堂之内,已然空空如也。 弓长无心被两个鹰扬军士架着,跟在长公主的身后,走出大殿。 天真的亮了。 弓长无心不经意地扭过头,一眼望见另一位美女趴在一条长凳上,臀部血肉模糊,染尽黑纱。她瞪着弓长无心,母夜叉一般的眼神似乎在告诉他,他俩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正要踏出宫门的时候,一个小太监领着一名男子和长公主擦肩而过。 披风扬起,男子目不斜视。这男子俊秀不凡、器宇轩昂。红袍紫金冠,玉带虎头靴,眉宇洪阔处,宛有盘龙觉。似文又似武,无剑胜有剑,睥睨人间世,投足若登天。 这男子的袍服中央绣着一副奇特的图案:豹逐孔雀。 弓长无心心猜,他就是皇帝口中夏国的那个—— 战神.......韩任。 长公主对他视而不见。只走自己的路。 第四章 四大谜案 回到公主府,天已大光,朝阳当空,万里无云。 洛瑛子率众迎在门外。 长公主弓长明玥领着她的“侄儿”弓长无心,正要踏进府门,忽然,一阵雷鸣似的马蹄声与脚步声轰然而至。 一大队人马将公主府团团围住。 洛瑛子即领白袍兵翼蔽在长公主与弓长无心的身前,拔剑欲战。 “他们是陛下的亲军鹰扬卫,奉旨而来。我等遵旨禁足便是。”长公主说完,扬长而去。洒脱的动作,华丽的转身。 鹰扬卫把公主府围得铁桶一般。这一困就是两年多。 起初,公主府上上下下的确是全员禁足,衣食供应都由光禄寺一体负责。到后来,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了。特别是在“大妖乱”的时候。—— 天德五年三月,大兴帝国西南面的桂州、越州、云州、柳州、天州等人与妖杂居的穷乡僻壤爆发了声势浩大的抵抗运动,主角自然是那些能幻化成人的妖——人皆称之为妖人。在皇帝和朝廷的立场,这叫“犯上作乱”,而对于那些举起刀枪的妖而言,此乃弱者的起义。据说,他们扯起的大旗,上面用血写着四个大字:“替天行道”。——妖版水浒。 在弓长无心看来,这就叫人作妖乱。 呵呵,很有趣的事,弓长无心听洛瑛子说,妖本是良善之辈,他们本是与世无争,在大山深林之间过着简单逍遥的隐居生活,除了不会吟诗作赋,除了不爱菊花醇酒,和陶渊明没什么两样,虽不“采菊东篱下”,但也“悠然望南山”。怎奈何,人总和妖过不去。人,滥伐山林,妖,无处可居;人,捉妖做菜,妖,自卫伤人。洛瑛子这个猫头鹰妖,聊起人以妖为食的事情,那是绘声绘色,有时候,嘴角间还挂些哈喇子,似乎被吃的不是他的同胞——爆炒狐妖肝,清蒸熊妖掌,红烧望天吼,黄焖全妖鸡,椒盐猪妖手,乱炖群妖肉,还有生妖片拼盘,总之,三十六路菜色、十八般厨艺在他的口中不一而足。拿妖做菜之外,一些被奉为“仙”或自称“仙”的人还会用妖的心来炼丹,传说服下这种丹药可以益寿延年。他神秘兮兮地告诉弓长无心:“有一颗颇为神秘的百妖金丹,乃是我朝正武皇帝延请蓬莱之仙所炼,后遭北朝神龙国盗抢,不知为何又落在了北朝夏国皇帝华峥嵘之手。” 说完这些之后,洛瑛子会哭。放声大哭,涕泗纵横。看起来好悲伤,只是弓长无心始终不能确定,他眼里淌出来的是泪水还是口水。 “人甚可恶,草菅妖命!” 洛瑛子痛恨人,他和长公主亲近,一来是长公主救过他的妖命,二来则是因为长公主的身体里流着妖的血。 洛瑛子十分嫌弃公主府里的纯种人,包括他领导的公主府府兵白袍卫。不知道为什么,他倒是常来找弓长无心玩耍,弓长无心教他玩五子棋、划拳、摇色子、喝酒,给他讲自己所熟悉的从来没有过大兴王朝的中国历史(别忘了,他是穿越到大兴的)。——弓长无心骗他说,这些是自己在梦里面听到和看到的故事。作为回报,洛瑛子给弓长无心讲长公主和“大兴王朝”的传奇。 大兴王朝立国三十余年,如今共历二帝:正武帝弓长碌碌和他的第四子天德帝弓长明仁。 弓长碌碌,一介平民,大头兵出身,没啥文化,却颇爱读书。 恰逢乱世,伐妖征夷。当兵时不要命,为将时更不要命,因此屡建战功,十年光阴,做到了大启王朝的鹰扬大将军兼领扬、淮、徽、海、江、岳六州节度,坐拥兵马二十万。那一年,胡人乱北,天下板荡,启朝覆灭,群枭割据。弓长碌碌于是自命“天下兵马都元帅”誓师北伐,不料岭南大妖乱,不得已转戈南征。待到把众妖逼回大山深处之时,北方夏、卫、神龙、魏、祁、鲁诸国已立,又有蜀国起于川、闽国起于东南,四面环敌,唯有休养生息。 兵多地广,又得南渡门阀大族王、谢二家和南方土著豪强桓家的鼎力襄助,弓长碌碌于建康城即皇帝位,国号“大兴”,年号“正武”,人称正武皇帝。 正武皇帝从光荣登极到黯然退位,将近三十年的荏苒岁月,大兴帝国发生了几件怪异的事情。 其一,正武二年,神麒军神奇失踪事件。 这是一支神奇的部队。传说,骑兵的坐骑有两种:人头马和麒麟兽。它们都来自妖族,被正武帝重金雇来的蓬莱仙人驯服,这也正是“以妖制妖”的战略体现。步兵的武器都是麒麟刀,这种刀削铁如泥、斩骨如草,用麒麟妖族的圣火锻炼而成。全军士兵的胸部都刺有麒麟图腾。 神麒军是正武帝直接指挥的亲军,冲锋陷阵,横扫岭南,人见人跑,妖见妖逃。正武帝依仗它雄霸江南、虎视天下,实乃炫耀武力、震慑四方的必备良品、不二神器。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无往不胜、牛逼轰轰、平日里异常高调的朝廷精锐几乎在一夜之间跳出了人们的视野,神麒军都指挥使、征北大将军、夏国公独孤悟也从此黄鹤一去、杳无音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亡生死。神麒军的职能和防区被鹰扬军、玄甲军、虎贲军瓜分取代。 洛瑛子说,有一则出自内宫的传闻:神麒军三万人马被正武皇帝集体坑杀,包括那些人头马和麒麟兽!那得挖多大一个坑啊?至于什么原因,有人说,独孤悟功高震主,兔死狗烹,也有人说,独孤悟为人骄横,开罪了王、谢、桓三大世族,被他们和正武皇帝联合绞杀。一人有罪,株连全军?不可能吧!于是,又有人说,神麒军被北朝神龙国的妖邪蛊惑,里通外敌,阴谋造反,幸而及时告发,火速扑灭。这种说法的依据是,那年年底,鹰扬军、玄甲军与神龙国的十万妖兵在北境的玄武山爆发了一场恶战。 无论坊间如何揣测推理,世间已无神麒军! 其二,正武十年,妖妃密室自杀事件。 这个女人被称为“妖妃”,并不是因为她如妹喜、妲己、褒姒一般迷惑君王、 扰乱朝纲,而是因为她真的是妖。 女妖的真身是孔雀。化而为人,美艳无双,清丽绝伦,倾国倾城。歌如天籁,长袖善舞,知书明礼,通情达理,正武皇帝获之如宝、爱之如身,似乎毫不在意她是妖怪。 浪漫的艳遇发生在立国前夕、正武皇帝南征伐妖之时。 传说,她是岭南妖酋的女儿,当正武皇帝亲自指挥神麒军将她的部族重重包围的时候,她款款地走进正武皇帝枪戈林立的大营。她以死相求,却不卑不亢。皇帝为之动容。当然,也动了心。就这样,一面之缘,人间王者爱上了妖中极品。 孔雀庇护了众妖,这些从未害人的无辜者合乎天理地延续了自己的生命,然而代价却是孔雀女的献身。说好听一点,是妖族与人族的和亲,说实际一点,则是弱者对强者的妥协,甚至是献媚,所求的无非是苟安于强者的刀锋之下。仰人鼻息,谈何容易?妖们把与人共生当作终身理想,但人们却视之为妄想。妖的“和亲”,整个大兴王朝,大概除了正武皇帝,都把它看成一种屈辱:明明能够灭了你,为何偏要忍着你?这不是天理,却是人性。 直到现在,人们都厌恶妖、嫌弃妖、痛恨妖。我乖乖呆在大兴王朝的这几年,所见所闻的,都是人对妖的歧视和伤害。所以,当孔雀妖女成了皇帝的身边人和枕边人,来自人的恶意就开始缠绕着她。众敌环伺,怎能不“杯具”? 皇帝册封她为周贵妃,并正式赐予她一个美丽动听的名字:洛神女。不知道大兴的这位皇帝是否读过曹植同学的《洛神赋》,但能隐约从这个名字里看到他当时的雄心壮志:北望神“周”的他,要收回象征中原的故都洛阳,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洛阳在鲜卑人独孤氏所建的卫国之手,是为大卫的陪都东京)。可以说,大兴王朝的正武皇帝把他爱的人当作了他的梦。 然而,仅仅是十年之后,爱就没了,梦就毁了。 正武十年元月,百妖金丹失窃于深宫。 正武十年二月,中书令王宣领衔百官上表,请皇帝诛杀妖妃,理由是“妖妃私通神龙国妖王蚩尤无量,致使百妖金丹被盗”。 于是,阵容强大的静坐示威拉开序幕,地点:宫门,主角:门阀世族。 正武十年三月,鹰扬军哗变“清君侧”,被虎贲军弹压于宫门。一撮杀红了眼的叛军闯进后宫,“误入”公主所居的泠月殿,欲向年仅八岁的小姑娘痛下杀手。恰巧洛神女前来探视女儿。空手对白刃,一女子独战数十武夫。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正武十年四月,宫廷里传出泠月公主心疾复发危殆之极的消息。 第二天,周贵妃洛神女死在泠月殿中。时近黄昏,残阳如血。春已逝尽,落叶纷扬。临别人间,她的眼神不是迷离,就是坚定。殿门及所有窗户自内而闭,大理寺、刑部、明月阁三司联合判断的结果,表面证据显示,洛神女是自杀。万分诡异的是,她的胸被剜开,心没了。至于这个可怖的过程中,她的女儿是怎样的状态,不得而知。 可以确定的有两点:第一,女儿奇迹般活了下来,她就是今日的泠月长公主弓长明玥,弓长无心的主人兼姑姑;第二,正武皇帝自此荒废国政、醉心游乐,以声色犬马来打发他失去真爱的寂寞,如此十六年之久。 正武十年五月,皇帝颁旨,永不上朝,朝会由王谢二相代理,从此,各大门阀世族党争逐利不亦乐乎。可悲的是,妖族的护身符渐渐失效,大兴朝的人们又开始了对妖的侵欺凌虐和屠戮,官府不究。 其三,正武十三年,秦王谋逆与暴薨事件。 秦王是弓长无心他爹,准确的说,是身在大兴王朝的弓长无心的爹。秦王叫弓长明义,他妺弓长明玥,他弟弓长明仁,也就是大兴王朝的当今老大,天德皇帝。弓长明义是嫡长子,正武帝元配所生,然而,母亲早殁,孤独地长于奶妈之中。老爸当皇帝之后,他隐于深宫,后宫诸嫔妃,洛神女待他最好最真,所以,他便与她的女儿弓长明玥的兄妹之情最深最笃。这也就是弓长明玥要解救和保护弓长无心的原因之一。据洛瑛子说,自从秦王横死,她找了弓长无心十六年。 大概是受弓长明玥的影响,长公主府的众人一致认为在那桩掀起血雨腥风的谋逆大案中,秦王是无辜的。此案受株连、被腰斩弃市的竟达上万人。天下第一奇冤。一切发生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正武十三年八月,中书令王宣密奏皇帝,秦王私会北朝夏国大将军韩子厚,皇帝于是下旨明玥阁纠察秦王不法行迹。明月阁的女特务们竟然在秦王府的暗室内找到了皇帝的木雕像,上头插满了银针。自然不是给皇帝做针灸,这是诅咒,学名:“巫蛊之术”。明玥阁因此奏报秦王通妖——企图以妖术弒杀君父。那还得了!紧接着,弹劾秦王谋反、揭发秦王逆党的奏疏如雪片般飞入宫廷。皇帝盛怒,将秦王以及行将临盆的王妃囚禁在明月阁的地牢中。 不几日,弓长无心和双胞胎弟弟弓长无为出生。当夜,悲剧上演:秦王喷血而亡;秦王妃触壁自尽。幸而苍天还有眼,不幸中尚有万幸——接生的稳婆和两个襁褓之婴离奇地逃出了戒备森严、机关密布的明玥阁。这才有了十六年后,穿越到大兴王朝的小男人变成弓长无心的咄咄怪事。 儿子说死就死,孙子说没就没,都不给个冷静审视此案的机会,正武皇帝的暴脾气一发不可收拾。 大开杀戒。凡有牵连的,人妖通杀。 其四,正武二十六年,皇帝莫名其妙退位事件。 说是皇帝突然被妖邪附体,滥杀宫女太监。于是,几大门阀世家的权臣们簇拥着四皇子晋王弓长明仁浩浩荡荡地开入皇宫、拯救皇帝。 次日,皇帝下诏退位,传国于晋王。 傻子都能猜到,这里面有问题。大家讳莫如深。 弓长明仁登基,钦定第二年为天德元年。 然而,接踵而来的,并非是新朝新气象,而是又一次血流成河。通妖谋逆案、通敌叛乱案频频被检举告发。明玥阁很忙,有些人很惨。不仅是人。——诸多王公大臣、士子庶人连同一大票的妖伏尸于建康城西校场。 以上的四桩怪异事件,大兴帝国的朝野称之为“正武四大案”。尽是悬而未决的疑案。 虽然是大案、疑案,却无人敢去破。除了一个人。—— “她一直都在寻找答案。从未放弃过。”猫头鹰如是说。 第五章 半妖公主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转瞬之间,小男人穿越到大兴王朝的日子已是两年零三个月。既然找不到回到现代的法子,也只好奉行孔老夫子的那句话:“既来之,则安之。” 此时,他已是地道的弓长无心。十分地适应角色。 困在公主府里,自然非常的无聊,特别是摆脱“奴仆”身份、被“破格”提升为公主府的“主簿大人”之后。所谓“主簿”,工作无非是处理处理往来文书,然而,长公主的纸笔交际少得可怜。 幸而这个公主府大得不行,亭池楼阁,比比皆是,舞榭歌台,随处可见,奇花怪石,珍禽异兽,足可供闲暇游弋。公主府有东坊西巷南宅北院之分,中区的位置还有一个府中人自己的集市,号称“府墟”。此集市是长公主殿下在公主府被禁足之时特设的,货物大多由光禄寺供给,每逢初一十五,府里的各级仆役和白袍兵们就会在这里摆摊游逛、叫卖交易,颇有些玩票的意思。有的时候,天德皇帝还会领着一班大臣来这里客串商旅,有一次,皇帝还嚎叫着要把公主府的面首聚集起来在这里建一个男版青楼,被严词拒绝。——这是公主府在乱世之中的快乐,可是,弓长无心却不爱凑这份热闹。 在偌大的公主府里,除了东西南北的野游之外,弓长无心的情趣集中于两件事:其一,泡“图书馆”——东坊有座藏经楼,收得古今千家典籍,人妖仙神之事,面面俱到,权谋兵法之书,一应俱全,他在这里长了不少见识,双载光阴,不仅仅通晓了另一个古代中国的历史,还成了一个自信媲美梅长苏的正经古人,可惜,大兴王朝的时代没有琅琊榜;其二,和妖聊天。主要是两个妖。一个是猫头鹰妖洛瑛子同志,但他毕竟是只男妖,弓长无心显然对男人尚无兴趣,何况是男妖?清秀得不男不女,他打心底十分嫌弃。另一个,他就比较有感,因为是漂亮的女妖。她叫纪青亭。 纪青亭乃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也是贴身侍卫——据说但凡幻化得完全人形的妖,都得修习一种总名叫“玄黄术”的妖法,所以,这类人妖们大多身怀一定的武艺和法术,纪青亭就是其中之一。 她常来南宅探视弓长无心。奴仆聚居在西巷,大概是因为弓长无心有一个好出身,毕竟是皇室血脉,所以被特别安排在面首们(长公主的男宠)栖息的南宅,和那些西里古怪的小鲜肉住在一块,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还不如像韦小宝那样活在妓院里。有时候,弓长无心都怀疑,纪青亭三天两头跑来看他,动机是非常不纯的。尽管她号称是奉长公主之命来关照他的起居,就连带来的点心和酒都是长公主亲自挑的,然而,他就是觉得她别有居心。 弓长无心和纪青亭闲聊的话题,当然不是她,他的好奇心集中于她和他现在共同的主人——半妖公主——身上。 问:“为何在朝堂上有人称公主为妖?” 答:“甚么妖?至多半妖!公主与吾等绝非族类,她是何等的尊贵!其父乃是当今太上皇、人中之龙,其母乃是妖族大酋之女、妖中之凰(其实是孔雀)。” 哦,原来如此,人妖混血。 问:“我姑姑——也就是公主,被禁足之后不能出府,她都是如何消遣?都与那些男宠面首日夜笙歌、花天酒地、赛狗熬鹰、赌马耍钱?” 答:“放屁!这哪是你一个侄儿该讲的话。甚么叫面首?他们可是公主殿下重金礼聘来的学士!甚么叫花天酒地?公主与他们诗赋酬唱、谈天说地而已!” “哦,原来是研究文艺。骗鬼的话!”弓长无心当然不信,长公主不让他去北院的酒池肉林,他瞧不见她浪荡不羁的模样,但是隔着好几道墙总听得那几个烂醉夜归的小白脸嚷嚷着“公主海量”、“公主豪放”。 问:“据说这两年,姑姑常在更深人静之时,站在我的窗口窥伺,这是咋回事?喝多了?” 答:“何人所讲?你做梦罢!” “呵呵,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姑姑探望侄儿,难道不是寻常之事,何况我怎么也算是个帅侄子?——以为我真睡着了?”的确如此,有的时候,辗转反侧,弓长无心不经意半睁眼,吓一大跳,白衣女鬼!定睛一看,原来是她!天香有容非妩媚,夜华无色自妖娆!赶紧装睡!——也许是因为她来看弓长无心的时间点很是暧昧,所以,纪青亭讳莫如深。 问:“青亭小姐姐,你是个甚么妖?” 答:“滚!” 弓长无心忍不住撩把妹。无奈啊,身陷“异度空间”,寂寞难耐。 ..... ..... 和纪青亭,除了无厘头的“打情骂俏”之外,弓长无心还是有正事要做的。那就是当枪手。纪青亭口传公主之言,弓长无心代作书信。前文有说,这是弓长无心作为长公主府主簿的主要职责。说实话,一个穿越的现代大学毕业生,提起毛笔,写作文言,真的是一件很雷人很累人的事情。幸好,弓长无心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颇强。 从这些写给朝廷大臣、地方政要、边关守将的书信之中,弓长无心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这位姑姑、大兴王朝的长公主,绝非是外人眼里那个“罔顾礼法、贪图逸乐、沉湎酒色、荒淫无度”的“妖女荡妇”。私生活糜烂,只是她的表面。 书信的内容,也远远谈不上“暗通朝臣、结党营私”,无非是劝勉与冀望那些手握权柄的人多多关照贫民、流民——还有,对落难的无辜的妖,手下留情。信笺还常常附言,今赠金银多少多少,以资赈灾济民、抚恤将官之用。一箱一箱的真金白银往公主府外搬,其结果可想而知:打水漂。贪官污吏肯定高兴坏了。这么多钱哪来的?皇帝给的呗! 如果公主的慷慨管用,也不至于一年又一年大兴王朝兵连祸结、民变妖乱烽烟迭起。然而,她依然这么做。傻吧?钱多人蠢!不过,能把被辜负和被欺骗坚持到底,弓长无心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 “你晓得个屁!公主自有公主的盘算与用心!”纪青亭总是这样噘着嘴反驳弓长无心。 ..... ...... 天德五年八月十五日晚,纪青亭又来找弓长无心。她不是来给他送月饼和酒菜的,她来传公主的口谕。 “她要见我?” “嗯,赶紧的,废甚话!” “月黑风高,不是应该召见面首(男宠)的吗?今晚南宅的小鲜肉可一个都没动!” “狗嘴!” 弓长无心之所以呈现出大吃一惊的憨态,是因为这是他入长公主府的两年多来,她第一次正式召见他。弓长无心脑袋瓜里直接跳出的反应:她想干嘛?——人间团圆夜,姑姑耍流氓? 第六章 明玥姑姑 虽是八月十五,天不团圆。 月残星稀,万籁阒寂。清风如梦,吹皱秋思。 纪青亭领着弓长无心,衣袂飘然,细步款款,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和一个空洞洞的深庭,从南宅走到北院。一路上,假山怪石影动,秋池粼波光寒,弓长无心心灵深处既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亢奋,又有一种不明就里的惶恐。 很快,他们来到“心不居”。楠木匾悬,如有虫蛀,朱红字跃,似血写成。 心不居,泠月长公主弓长明玥的读书斋。她常在此处醉饮高卧。 这是一间全然独立的茅庐,屋前屋后各有一小石潭。幽静僻远,翠竹四围,淡雅无尘,黄花相倾。初入此境,如登仙山,乍临斯界,足可忘我。这应该是一个隐士呆的地方,抚一曲无弦琴,吟一阙如梦令,超凡脱俗爽歪歪,怡然自得蹦恰恰。 进得庐内,看见的竟是一团乱。满地的书,书脊之上和被清风乱翻的白纸黑字之间,爬着、窜着蛇虫鼠蚁,还有一只只忽黑忽白忽黄忽绿的蜥蜴。我去!什么情况?一阵阵恶心和恐怖厮混在一起涌上弓长无心的胸口。在这里,弓长无心寸步难行。为什么这茅庐的一表一里差距竟然如此之大?从外面看,心不居是天堂,而里面却好似人间炼狱。弓长无心想,公主把自己独居的屋子搞成这样,大抵是她流着妖血、存着妖性的缘故。或者,她是在体验妖的生活,然而,妖读书吗? 弓长无心正纳闷并郁闷,一只鸟在他面前猛然挥翅掠过,差些把他抓得毁容破相。讨厌!死猫头鹰!还用说吗,一定是那个超级坑爹的鸟妖! “杀千刀的洛瑛子!”惊悸之余,弓长无心忍不住大喝一声。 “喊甚么!小心惊着公主!”纪青亭连忙冲弓长无心摆手。然后,她面向前方,毕恭毕敬地屈膝行礼:“殿下,无心公子到了。” “长公主殿下,弓长无心应召前来!”弓长无心跟着纪青亭很机械地作揖道。 “好侄儿,上前来罢。”声如铜铃,清脆嘹亮。 几米开外的一道密密的绛紫色珠帘缓缓拉开,两个侍女躬着身子退至两边。半妖公主弓长明玥就这样“呈现”在了弓长无心的视野里,宛如一尊曲线玲珑的异形玉雕。远望一眼,便有美不胜收之感,而她身上透着的神秘感恍似西方雕塑的杰作:断臂的维纳斯。 弓长无心轻轻地踢开地上的凌乱之书和污秽邪物,渐渐地走近她。 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顿时心旷神怡。神清气爽,如在秋夜沐春风;心远魂舒,似于浊世落花间。 越走越近,停在距她的两三米处,看得愈发清晰。 一张矮矮的几案摆在她的跟前。案上放着一把孔雀嘴的玉壶——没有酒樽,壶下压着一部残破的书。这本厚厚的册子,那特有的废旧模样,弓长无心一眼便认了出来,《北朝六国策》!《北朝六国策》,载录的是大兴帝国北面六个国家的民情地理、风俗律法、治乱成败、人物臧否——说到人物,里面就有弓长无心所耳闻过的夏国战神信侯韩任的父亲忠侯韩子厚和神龙国的妖王蚩尤无量。这本书的纪事详实严谨,几乎每个条目都有作者的评议讨论,而这些评论旁的空白处,又有不知是什么人的批注,文字娟秀,言语犀利。这本书的作者很神秘,没有署名,但弓长无心从一段议论里发现了他:“臣——独孤悟”。独孤悟,莫非是那位失踪N年的神麒军都指挥使?一介武夫也那么有墨水?.........这《北朝六国策》,弓长无心是在藏经楼里偶然翻到的,兴致盎然,秉烛夜读,他真的没想到,这样晦涩难懂的大部头著作,他的这位贪玩的公主姑姑居然也会兴起一阅。嗯,重口味!不会是专门拿来垫酒壶的吧? 几案的另一旁是几根杂列的白烛,明焰摇曳,如梦似幻,映照着公主姑姑带着醉意的面庞:微微泛红,嘴角含笑。这标致的椭圆形小脸蛋啊,与其说宛若暮春的桃花,不如说酷似严冬腊月的霜雪之梅。若问人间好颜色,一枝独秀动乾坤。 她席地而坐,背后是玉石制的美人靠,两侧是孔雀头形状的扶手。窈窕之身斜倚,孤鸿之姿俱现。长发披肩似清流,轻纱运光若灵波。玉骨冰肌,手如柔荑,纤纤细指在空气中自由舞蹈,仿佛在弹琴,也仿佛在指点江山。 玉颔微颤,娇艳欲滴,香肩半露,罗裳半解,令人不忍直视——辣眼睛! 这造型,这画风,这意境,乍一看还以为是王家卫导演的香港限制级电影海报,和大兴朝人们茶余饭后谈资中美貌而狂浪的半妖公主的形象倒是颇有几分神似。不要误会,此刻的她并非是在搔首弄姿,一来,她个性不拘,二来,她恐怕真的喝多了。——以弓长无心后来对她的了解,纵有千种风情,她也是一个“冰美人”,拥有着一颗纯粹而自尊的灵魂,因为她的内心有一份必需坚守的寂寞。 长公主的身旁立有一座楠木架,挂着红色披风,上方横陈着一柄无鞘的剑。它名唤“水玉”,是由蓬莱岛上的一种奇特水晶混同岭南妖洞的玄铁炼制而成,铸此剑的正是公主的授业恩师万劫道人。这老家伙可不简单,传说中的百妖金丹便是他为正武皇帝搞的私人订制。他行迹不定,神出鬼没。——老家伙的杰作水玉剑此时在沉沉的幽暗之中焕发着别样的光芒,映衬着它唯一的主人:大兴王朝开国皇帝之女泠月长公主弓长明玥。 “无心我侄,这两年委屈你了。让你在府中为奴,亦是无奈之举。”弓长明玥徐徐地直起身子,凝望着弓长无心。 “好说,好说。长公主殿下也是为了保护我嘛!”弓长无心拱了拱手,顺坡下驴,其实,虽曰为奴,他的小日子还是过得蛮滋润的,到底有一个皇长孙的身份,也有这位公主姑姑罩着。 “往后你便叫我姑姑罢,毕竟一家人。你未出生时,我与乃父秦王哥哥情义甚笃。” “这不太好吧,我是戴罪之身!”弓长无心回复道,实际上,他不愿喊她姑姑,一则,因为他这个弓长无心并非真正的弓长无心,二则,她比他大不了几岁(不到十岁),三则,这个称谓,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金庸先生笔下的杨过与小龙女,嗯,不太好吧?——弓长无心如斯想。一不小心,想入非非。 “无妨。这样亲近。”说着,她一面整理好衣领、系好衣扣,一面缓缓地站起身。 一身雪白,在弓长无心的眼前渐渐“高”起来,恍如清水出芙蓉,这才是真的惊艳。那一刹那,弓长无心愣住了。 “嘿,回公主话。”纪青亭捅了弓长无心一下,他立马回过神来。 “谨遵公主命——姑姑。”弓长无心鞠躬道。 “我若未记错,你今年应是十八了?”姑姑问道。 “是啊,是啊,年方十八。”弓长无心一边面无表情地略为恭谨地回答着,一边心下暗笑:“年方十八?真是扯淡的话!我这么大个的人站在这里,你们居然瞧不出我二十好几了,难道古代的人都长得比较成熟和捉急吗?罢了,不和你们争。谁叫我现在是大兴王朝的弓长无心呢?谁叫你们非要认定我是弓长无心呢?我便装装嫩吧。” “既如此,也该历练历练了。”弓长明玥淡淡地说道。 弓长无心一听,不免惊恐,突如其来的“历练”让他手足无措:你要我干嘛?姑姑——你想咋练我? 第七章 全民诛妖 夜凉如水,月色幽邃。 心不居后的小石潭泛着波光。清风徐来。四面竹林渐渐作响。 沙漏已三更。 弓长无心毫无困意。因为公主姑姑给他布置的任务,既让他惴惴不安,又使他蠢蠢欲动。毕竟幽禁在这座巨大而空洞的公主府里两年有余,他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活泼与躁动的文艺骚年,怎么能忍受足不出户的枯燥寂寞?他不做宅男好多年!他也不是他的这位公主姑姑,他没有成日里借酒浇愁、声色犬马的嗜好与权利。然而,这些“荒淫荒唐”也不过是她的皮外风光,现在,皮里春秋正式揭开扉页。—— “无心我侄,如今天下板荡、生灵涂炭,我虽是女儿之身,无奈生长在皇家,父母之志乃天赋使命,许多事儿不得不去担当。你要与我同心戮力,略尽绵薄于天地众生,也算告慰你父亲泉下之灵。” 说着,说着,弓长明玥笑靥不再、面露愁容,纤细如笋尖的手指朝着案上的玉壶轻轻一摇,一注玉酒从孔雀嘴上喷薄而出,似一道长虹飞人她的唇间,半滴未落。果然是人妖混血公主,不愧是酗酒界女饿鬼! 她不失优雅地擦了擦嘴,继续说道: “正武年间,我父皇——也就是你皇祖父——虽说懒理朝事、荒怠政务,却也休养生息、轻徭薄税、永不加赋,对百姓雨露恩泽,对妖族亦多宽容,从不轻易杀生,乃以仁义之念、无为之政致民之富。蓄财积力,厉兵秣马,本求北进中原、诛伐无道、驱除胡虏、光复天下,却不料祸起萧墙、内乱不休。” 她顿了顿,望了眼槛外之月,叹了一声: “我四弟登极的这些年,挥霍无度,大兴土木,南境山林伐毁殆尽,妖族不得安居、四散逃亡,混迹于民间市井,又惨遭屠戮。加之水旱灾连、人妖相食、官府失职、饿殍千里,以至于流民作乱、群妖为匪,皇帝只以大军弹压,烽火不息,狼烟熏天。呜呼哀哉,民为无辜,妖本善良!” 妖本善良?弓长无心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论调。在一般人的概念里,妖这种东西,不是魅惑害人,就是穷凶极恶,像孙猴子、白娘子这些被影视洗白白的毕竟还是极少数。不过,公主姑姑这么说,弓长无心可以理解,不管怎么讲,妖也算得是她的亲戚。但是,弓长无心还是要表达一下他自己作为一个纯粹的人的观点。于是,他说:“姑姑此言差异,妖不是也在吃人吗?府里的嬷嬷们都说妖很可怕,特别是那些妖兽。” “你懂甚么?那是因为人先把妖当饭吃!” 洛瑛子的声音。弓长无心回首找他。该死的猫头鹰忽然扑了过来,猝不及防,弓长无心踉跄几步,险些摔倒。“砰”的一声,猫头鹰变成洛瑛子,落在地上。 纪青亭窃笑。 “好了,不要玩闹,说正事要紧。” “姑姑,请吩咐。” “殿下,请下令。” 弓长明玥踱起脚步,向我们走来,白袂飘然。 “近日,南境之妖联手四方流民,集结十万之众,扯起反旗,因眉毛皆涂作赭红色,号曰‘赭眉军’。天德陛下震怒,一面调遣玄甲军及十州兵马前往雷霆镇压,一面颁下‘妖邪诰’,举国诛妖,一时之间,门阀鼓噪,万民汹涌。” “呃,全民打妖怪?有奖金吗?有积分吗?乍听起来,挺刺激!”弓长无心忽然兴奋地想。热血奔腾。其实,关于这个“妖邪诰”,弓长无心已有所耳闻,据公主府大妈通讯社消息,民间称此诰为“诛妖令”,确有诱人的悬赏,诛不同等级的妖能获得不同等级的赏赐,有的赏铜钱,有的赏金银,有的赏田亩,有的赏爵位。皇帝开出的最高价码是公爵,细思极恐,就连当年的神麒军老大独孤悟这样的不世出的名将封的才是公爵——夏国公,而在北朝的夏国,只手遮天的战神大将军韩任和他的爹大冢宰韩子厚也不过是侯爷而已。总之,皇帝和他的大兴朝廷是下了血本,要把市面上的妖赶尽杀绝。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上有所恨,下必攻之。大兴朝的门阀士族、平头百姓、甚至是奴隶,只要是纯种的人,都“肺疼”(沸腾)起来。“皇帝喊我打妖怪啦!”“杀!杀!杀!”——门阀的府兵都上街了,处处是刀光剑影,而百姓、读书人和奴仆们呢,菜刀、榔头、棒槌都拿来当武器。一本万利的买卖嘛,谁会傻得不做呢? 据悉,大量的妖随着逃难流民涌入京都,它们化而为人、潜伏于市井之间,于是,建康城猛然亢奋了起来,堂堂京师不再端庄,煌煌帝都不再安详,山水环抱间的名城秀气一时间被血雨腥风玷污得不要不要的。全城搜妖,全民诛妖。 坊间风传妖人的特性:贪食、贪饮、贪色。因此,人们为了完成诛妖的使命,各种上手段。譬如,大量采买酒肉,向他们怀疑的对象使劲地劝吃、劝喝,甚至还把自家的黄花姑娘、半老媳妇、脱牙老母都豁出去——狂施美人计。一旦妖们现出原形,便立刻当场无情打杀。 这些计谋固然颇为奏效,却也导致了许多平民破产。当他们倾家荡产、好不容易拖着妖的尸体到奉天府(京师府衙)去兑换“奖品”,官老爷们却往往给他们的战利品评个最低级,扔来几吊铜钱完事。血本无归。然而,“诛妖令”依旧炙手可热,除妖之事甚嚣尘上。就连泠月长公主府里的人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于是,惨剧发生:和弓长无心一同住在南宅的几个公主姑姑的面首(男宠)居然因为恐惧而组团自杀了,当然,他们死后分别变成了野驴、野猪、野马、野狗、野牛。弓长无心惊呆了,也恶心坏了:我去!我居然一直生活在牲口圈里! 言归正传。弓长无心的遐思迩想很快被公主姑姑如梦如幻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无心,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弓长无心不知答从何出,一时语塞,心中却想:“瞧公主姑姑的意思,肯定不是让我们加入打妖怪的战队。” 的确,弓长无心猜的不错。她要他们去救妖怪,而且是一只颇具特色的妖怪。她的名字叫卿晨,真身是一头望天吼——哦,不准确,应该说是望天吼和大蟒蛇杂交的产物。 “卿晨乃是赭眉军妖酋佘夫人之幼女。她降世时,有五彩云笼罩洞府,妖族视之为不可有失的祥瑞。然而,赭眉建军之时,她被明玥阁主诱拐,盗至京师建康城,明日将递解进宫献俘。” 纪青亭道:“公主之意,是要吾等半道拦截,救下卿晨。” 弓长无心不解地问:“为何要我们救?让猫头鹰飞过去,给佘夫人传个话不就得了?” 洛瑛子斜了我一眼:“一夜之间,千里之遥,你飞个试试。” 弓长明玥轻咳一声道:“我要留她在我身边。既不能教明玥阁送至皇帝之手,有性命之虞,又不可让她回到赭眉军。何况想要她的非但是我?因此,必需出手。” 弓长无心搞不懂,弄一个杂交妖怪在身边做什么呢?这跟管闲事有什么两样?此外,他还有个疑问:“姑姑,这活儿非要我去吗?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不是去给明月阁送人头吗?” “你连书生都不算。”洛瑛子在一旁补刀道,“殿下,要这废物管啥用?” “你才废物,你全家的猫头鹰都废物——废鸟!”弓长无心义愤填膺地回怼道。 “无心,我说过,你要历练。凡事并非全凭武力。瑛子与青亭会保护你,不必畏惧。” 好吧,左右护“妖”!人在你的屋檐下,哪能不低我的头。——弓长无心暗暗地努力地下着去送人头的决心。 弓长明玥满意地点点头,转向一边:“青亭!” 纪青亭从袖里甩出一张画像:“她便是卿晨了。” “不是吧,我的小乖乖——哪吒?”弓长无心忍俊不禁。一个娃娃,两坨发髻,一身肚兜,两只龙爪手。那张笑脸,与其说很萌,不如说太贱。 “青亭小姐姐,你这在哪抄来的图?” “此为公主府白袍卫密探所绘,如假包换。” 如假包换?铁定是假的! “莫要争议,总知得是个孩子。——转瞬破晓,去罢!” 弓长明玥领着三人走出心不居,来到一处开阔的庭院。 洛瑛子居左,纪青亭在右,两货各抓住弓长无心的一边臂膀,提溜着瘦猴似的他猛然飞起来,朝着渐渐褪色的夜空。这种飘逸的感觉,虽然比飞机升起还要晕乎,却让弓长无心的内心颇为激动:平生第一次,“赤裸裸”的飞行。 然而,弓长无心激动得太早。 刚刚飞到长公主府的上空,他们就掉了下来,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而厚重的墙壁。幸好,弓长明玥接住了弓长无心。安然落地。那两只妖货也张开了翅膀,无虞。纪青亭的双翅薄如蝉翼。 洛瑛子喊道:“公主殿下,有人设下了无影仙障!” 纪青亭道:“这两年都未曾想飞出府去,不料却做下这等机关。看来,是明玥阁在防备着公主。” 弓长无心抚摸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小心脏,问道:“你怎知是明玥阁?” 纪青亭傻笑着解释道:“这还不简单?一来,两年前公主府禁足之事,是由明玥阁与鹰扬卫奉旨执行;二来,朝廷之中,修得仙法、设得无影仙障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公主殿下的恩师万劫道长,另一个便是明玥阁主慕容千山。不是她,还会是谁?她素来是皇帝的死党、公主的顽敌!” “不必猜议”,弓长明玥平静地说道,“明玥阁主代陛下执法,无可厚非。” “殿下,莫非吾等便如此困在府中?”洛瑛子捉急地说,“明日,卿晨便要被送入皇宫。皇帝必定拿她炼丹!” “莫急”,弓长明玥微微一笑,轻轻将手一挥,长袖随风舞起。只见得一束寒光,水玉剑竟出现在了她的掌间。 举剑向天。 弓长明玥默念着口诀,一道白色的光芒射向星空,如月华,如水柱,仿佛是一长队的蚂蚁在挑衅一个庞然大物。蚍蜉撼大树。 渐渐地,夜空被那束光掏出了一个心形的窟窿。 转眼看弓长明玥,她的额头和两鬓之下不停地涌出汗珠。香汗淋漓。 她收起水玉剑,敛起手,身体有些摇晃,忽然,喷出一口血来。 “公主!” “姑姑!” 第八章 激战花容 破了那笼罩在公主府上空的专业坑妖的无影仙障,公主姑姑也伤了元气,一口鲜红的热血吐得弓长无心的心都痛了。 她自回到心不居去歇息,弓长无心和纪青亭、洛瑛子两大妖货组成的“拯救‘哪吒’人+妖小队”也悄悄然地从那个隐形窟窿飞离了长公主府,去完成不太可能的任务,去面对不咋可知的命运。 如此情势,弓长无心难免不安并不爽,他心里嘀咕着:“弓长明玥怎么想的?就凭我们?明月阁的那伙黑衣制服女——独孤语、柳扶风和她们麾下的大兴王朝的‘失足妇女’,我是见识过的,那凶残样,那绝情劲,都可以用来吓唬爱哭的娃娃!至于那传说中的明玥阁主慕容千山,是什么货色,可想而知!唉,姑姑喊我去历练,也用不着把我往火坑里扔吧?纪青亭,洛瑛子,那是长了翅膀的妖怪,他们打不赢可以飞着跑,我呢?——也罢,不倒苦水了,牢骚太盛防肠断。该走的路总得去走,免不了要遇的险总要去闯!” 临行前,弓长无心半开玩笑地和弓长明玥说道:“姑姑,我们是不是弄个面具戴戴,比如,豹子头的面具,一来,可以在气质上占绝对优势,二来,不暴露我们的身份,毕竟公主府还在禁足期间,万一惊动了那讨嫌的皇帝,又要搞事情!” 纪青亭和洛瑛子直摇头,一脸茫然。弓长无心的语言太通俗、理论太高深,他们听不懂。而弓长明玥却是淡淡地笑。 “不必了”,她说,“坦荡便好”。 鸡鸣拂晓,月亮姥姥溜回家去了。鱼肚渐白,太阳公公来换岗了。“这死老头一定是睡懒觉,迟到了!大人物尚且偷懒,我们这些蝼蚁小民何必如此勤奋?没办法啊,都是被命逼的!” 弓长无心三人趴在一间青楼的屋顶上,以凸起的屋脊做掩护,往左下前方窥望。 恐怖的等待。 弓长无心龟缩在纪青亭和洛瑛子中间,瑟瑟发抖,后悔衣服穿少了。中秋已过,何况是在阴阳交替的时辰?凉意侵蚀着我的皮肉,渐渐深入到骨头缝。 洛瑛子大概也冷。他总是贴近弓长无心,时不时还用他那张小白脸摩挲弓长无心的肩膀,并用他的糙爪子捏弓长无心的脸颊。弓长无心愤怒且用力地推开他,义正言辞地警告他:“男男授受不亲,做妖怪也要懂自重!”然后,转过脸对纪青亭说:“老纪,你靠近点我,暖和!”——“滚!”——“好的!”弓长无心没想到啊,这么复杂的现代化语言,她都能听懂,果然是女妖中的天才。然而,弓长无心发现他滚不了,这儿是高度倾斜的屋顶。 弓长无心埋怨道:“谁挑的这个地方?你们看不出所有的房子中,这儿是最高的吗?我们看下边,着实视野开阔,但别人看我们一目了然。傻不傻?” “我挑的!”纪青亭瞪了弓长无心一眼,嗔怒道。 果然,他们被发现了。 目测到他们的,是正对面一座小楼上的女人。 她挥舞着粉红色的帕子,冲他们嚷道:“客官,何苦窝在高寒之地,来此饮几盏水酒可好?” 这口气,这颜值,这气质,确凿无疑——老鸨子。两腮绯红,口里流涎。 幸好,洛瑛子眼疾手快,抓起一块瓦片飞掷过去。 一击即中。应声而倒。好镖法! “大哥,人家讨生活不容易,招揽个生意而已,你就这样凶暴!暴殄天物!” “吾平生最恨青楼女子!” “那你还趴青楼房顶上?” ..... ...... 他们埋伏的这条街,是通往皇宫大内的必经之路,名唤“花容道”。之所以得此名,一则因为街的两侧栽满奇花异卉,十里相连,迎风招摇,香气满天,二则因为矗立在此道上的琼宇广厦大多是秦楼楚馆,也就是失足妇女们生活和工作的地方。譬如,适才那老鸨子所在的叫“鸣乐阁”。牌匾看在眼里,弓长无心不禁噗哧一笑:咦,和明玥阁同音啊,慕容千山同志怎么不把它封杀了,多么的有辱斯文——还顺带玷辱了长公主! 不幸的是,这条花容道,马上就要花容失色了。 一大股浓烈的煞气渐渐逼近。弓长无心不是闻出来的,而是亲眼看见的。 四五百米开外,一大队黑不溜秋的人马徐徐而来。为首的自然是那明玥阁的“黑黑双煞”——都御史执掌青衣司独孤语和青衣司领衔绣衣御史柳扶风。弓长无心颇为纳闷:奇了怪了,为何又是她俩?明玥阁这家偌大的神秘的女特务无限责任公司拿得出手、上得台面的就只有这两货吗?而且,来者皆穿黑衣,自是青衣司的女人们,明玥阁除了青衣司,不是还有四个行司吗?——明玥阁主慕容千山又在哪里呢? 独孤语和柳扶风都跨着高头黑马,依旧是大白天穿黑衣。身后,几十个被朝野称作“绣衣御史”的女子全副武装、列队齐整、正步而行,她们身披玄甲、头顶乌盔、手执黑而锃亮的出鞘长剑,一体的古代“青”色系。——这些装备大概是从玄甲军的男人们那里借来的吧,这阵仗,这气场!弓长无心仿佛听得她们在高唱:“雄赳赳,气昂昂,我们要去抢银行”!分明是在押解囚犯嘛! 在这支队伍的中央,有一辆马车,车上载着一个箱子。箱子里装着什么?可想而知。 独孤语因为职高一级,走在柳扶风的前几步。一如两年多前那次恶意浓浓、霸气外露的出场,她戴着黑色面纱。晨风拂过,薄纱轻飏,隐约可见她白皙的脸颊,宛若被长夜掩藏的明月。到底她真容如何?难免令人遐想。 “你痴了吗?”纪青亭拍了拍弓长无心的后脑勺,压低声音道。 “没吃啊,你还说,哪来得及吃早饭?也不带点干粮!”弓长无心不解她突然的发问。 “她是说你看女人看得痴傻了!”洛瑛子认真的补充道。 “这有什么?我是文人嘛!没听说吗,十个文人九个骚,还有一个在发烧!”弓长无心理直气壮。 “嘘!埋头!”洛瑛子揪住弓长无心的脖子使劲往下压。 “死猫头鹰!” “还藏甚么!我们是来抢人的!——杀下去!”纪青亭纵身一跃,张开双臂,以一秒钟很多米的时速扑向那个正忙着潇洒走一回的黑衣女子天团。在半空中,将两臂奋力一挥,手中便冒出了她的武器。弓长无心真看傻了:买噶的!她一直以来深藏不漏的宝贝武器竟然是一双南瓜造型的大铜锤!搞不好还是流星锤!——果然,尚未落地,大南瓜已发射出,铁链哗哗作响,即刻放倒了好几个绣衣御史。 “老纪,别再说你是弱女子!”弓长无心忍不住在房顶上喝彩。 “闭嘴!静静待着!”洛瑛子也飞身过去,拔剑直刺独孤语。他很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守护好箱子!”独孤语大喊一声,拍马而起,抽出剑迎击洛瑛子。这一黑一白便短兵相接、凌空而战。 柳扶风并不管洛瑛子,原本她前去帮衬独孤语的话,二对一,胜算会很大。她偏偏去助战她的小妹们,和纪青亭厮打在一起。很显然,她不是老纪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南瓜锤打飞了,还喷了好几口血,可悲的男装美女,那惨淡的神色,弓长无心见犹怜。 所有的绣衣御史高举长剑,一拥而上,目标只有一个:长公主府的小丫鬟纪青亭同学。然而,一群男人婆的爆发力竟然敌不过一个弱女子的潜在能量(恐怕不单因为这弱女子是个妖吧)。所以,她们不得不放飞自我:一个接一个地被打飞。 老纪高能。愈战愈猛。弓长无心躺在青楼的屋顶上,翘着二郎腿,不停地竖着大拇指为她点赞。 望着脚下精彩的武打场面,弓长无心思考两个严肃、严重的问题: 第一,老纪究竟是个什么妖?她的力量看起来比洛瑛子那只娘娘腔猫头鹰要强劲许多。她也会飞,又有翅膀,莫非是从远古时期一直活下来的恐龙——翼龙,始祖鸟?细思极恐!.......等等,她的名字叫青亭,难道说,她是一只蜻蜓?昆虫拿大锤,这算什么逻辑? 第二,弓长明玥派他来干啥子?此时的局面非常说明问题:百无一用是书生!瞧瞧,洛瑛子和独孤语正杀得难解难分,纪青亭和绣衣御史们玩得正嗨,而他呢,百无聊赖,除了看热闹,还是看热闹,才华和智慧完全派不上用场嘛。公主姑姑纯粹是让他来观摩学习的? 不行!弓长无心觉得他必须展示一下自己的谋略。 于是,他纵声大喊道:“老纪,抢箱子!不要恋战!考试考重点,打蛇打七寸!” 然而,她不理他。自顾自地耍她的大锤。绣衣御史们也颇为顽固,训练有素,极能挨捶,极能受力,倒下了,爬起来,又送货上门,堪称打不死就找死的小强。 弓长无心抬眼望天,一声长叹:“既然如此,能不能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万里无云的苍天没有回应弓长无心,但它很快给了他标准答案。 事实证明,做人啊,真不能看热闹不嫌事大,看吧,弓长无心,事大发了。 只听得花容道的街口一声巨吼:“放开我的主人!” 顷刻间,杀声震天。 第九章 夺妖群架 从花容道的一端奔杀过来的是一群人妖!不是泰国那种,也不是洛瑛子、纪青亭这类化身为人的,而是飞鸟野兽家禽牲口的脑袋与人的身体四肢组装而成的怪物。大抵是进化失败的妖们。 有牛头,有马面,有驴脸,有鸡嘴,有鹰喙,有象牙,这些妖大小高低不一,胖的肥成肉球,瘦的窄成闪电。不仅形状各异,而且色彩斑斓。但有一点,他们是高度一致的:粗长的眉毛赭红色。他们就是弓长明玥提到的赭眉军,造反妖酋佘夫人的部下。那么,很明确,他们此番大闹京城的目的有且只有一个:抢救他们的“小公主”——望天吼佘卿晨。 妖们抡着斧钺勾叉、舞着刀枪剑戟,咆哮着,如同一股洪流冲击而来。领头的是一只猪,相貌惊奇,比八戒还丑。巧得很,他使的兵器也是一对大锤,不过和纪青亭的铜南瓜差异很大,他的是正方形的,颇似两块石膏豆腐。 猪妖一上来就直奔纪青亭而去,一双猪蹄子踩得大地作响,两片猪耳朵扇得天风荡漾。他一面狂奔,一面用他的大锤清除障碍,明玥阁的女特务们猝不及防、纷纷被掀到半空,自由落体,姿势凄美。 猪妖之所以盯上纪青亭,一则是因为王八看绿豆,锤子惜锤子,二则是因为纪青亭已然跳上了那辆马车、正一边打架一边鼓捣装着佘卿晨的箱子。于是乎,猪妖和老纪便开始了欢乐的互捶。当然,顺带也捶捶马车、土地、人和妖,所触皆破。轰隆轰隆,如小鬼擂鼓。 柳扶风见势不妙,又有机可趁,便领着几个绣衣御史搬弄木箱子,企图转移佘卿晨,然而,一伙妖怪杀将过来。 人妖纠缠,热闹纷繁。 这还不够!花容道的另一端,皇城禁宫方向,一大票骑兵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大风起兮尘飞扬,烈马啸兮人张扬。他们是大兴王朝皇帝的亲卫——专职守护皇室和皇宫的鹰扬军:头戴鹰盔,隼目彪形,手持大刀,马快如飞。他们的本责是戍卫皇城。此番浩浩汤汤地杀出来,莫非是奉了天德皇帝旨?还是说,他们只是来凑热闹、抢功劳? 鹰扬军(卫)都指挥使、桓氏门阀代表人物、大将军桓素身先士卒、冲锋在前、纵马横刀、破风欲斩。眼看就要一举开局,桓素却被纪青亭一记流星锤砸飞出去,人马分离,刀落无踪。这脸打得真漂亮!然而,据弓长无心观察,纯属误伤。纪青亭本是要攻击猪妖的,却不想那肥猪居然身轻如燕躲开了,磁场强大的桓大将军自己撞了上去。 大将军落马,骑兵们依然很奋力。这种昂扬斗志既是一种自觉,又是一种无视。显然,鹰扬军不是来支援明玥阁的,他们率先砍的就是女人。苍天不怜,恐怖来袭,最弱者往往首当其冲。 霎时间,血染花容。 原本用来征战沙场的大刀劈向了同样是为朝廷和皇帝服务的女人们,毫不迟疑。有的绣衣御史被生生地挑起来,血流如注,一切挣扎都是无用功。独孤语作为明玥阁的带头大姐,此刻也全然看傻了眼,她大喝一声:“鹰扬军,安可杀伤同袍?”无济于事。大将军桓素艰难地爬起身,打鸡血似地发号施令:“都乃叛逆,格杀勿论!” 鹰扬军将士奋勇地把“自己人”狂砍一阵,才正式地和妖们杀成一片。绣衣御史死伤殆尽。 惨叫连连,惨不忍睹,惨绝人寰。然而,还有更惨的。很多时候,无辜者的惨总是在突破人类的想象。—— 花容道两侧的秦楼楚馆忽然朱门洞开,一群又一群的男女窜了出来。一望装扮便知,他们不是嫖客就是青楼小姐姐,哦,还有在这些豪华妓院里打工的小厮,俗称“小二”。他们本是躲在玉宇琼楼之上透过窗户纸欣赏这出人妖搏杀的大戏,当看见鹰扬军的官兵气势如虹杀来诛妖的时候,他们再也hold不住了。 欲望!贪婪!他们并不知道这场疯狂的群架是因何而发生的,他们只是看见了似乎唾手可得的“财富”——一个又一个被鹰扬军和纪青亭等人打倒的妖。 曾记否,妖邪诰——诛妖令?但凡能把妖的尸体拖到衙门口,就能获得赏赐。此刻,鹰扬军正在量产妖尸。那可是现成的钱!如果等到混战终结,鹰扬军会把这些妖尸统统运走,去兑换他们自己的黄金白银和田亩爵位,到那时,不要说黄金没了,黄花菜都凉了。于是,手无寸铁的他们冲动了。 然而,冲动是魔鬼。好奇害死猫,愚昧害死人。 好歹也提两把菜刀出来,再不济弄根木棍、扁担,可他们偏偏充满了空手套白狼的勇气与信心。因此,捡尸体的美好愿望刹那间变成了送人头的悲催下场。 赭眉军的妖们攻击他们还有些手下留情,刀拍脚踹,头撞嘴咬,重点是自我防卫和保护他们同胞的尸体。 然而,鹰扬军的人们并没有这般客气,他们用实际行动向这些来捞好处的平头百姓展示,什么叫“杀红了眼”。 砍瓜切菜。尸横满街。 白日无光。天昏地暗。 恍惚间,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了一种颜色:血色。 既然不可避免地被枉杀,又没有跑路的余地,那就反抗吧。青楼小姐姐们在遍地的尸体间拣起了刀和剑,不自觉地和妖结成了同盟,寻找各种间隙,对着鹰扬军的人和马乱刺狂劈。为冤死的姐妹报仇。向着不应该的灾难发飙。其中有一个妖娆的红衣女子,似乎会些三脚猫功夫,表现得最为激动和凶猛,她把一个骑兵大哥拽落在地,举起钢刀,在他的胸口上一顿操作。 不得已,独孤语、洛瑛子、柳扶风、纪青亭和猪妖中止了相互撕逼,调转矛头,拼杀鹰扬军。不论职责何属、站何立场,救护无辜是他们的本能。 鹰扬军不断补充兵员,骑兵、步兵从皇城禁宫的方向纷至沓来。赭眉军渐成弱势。于是,他们尽力地摆脱纠缠,在那只猪妖的指挥下,重点抢夺装着佘卿晨的箱子。于是,混战的中心不再是杀人诛妖,终于回到了正题。 箱子开始在风中飞舞。猪妖同志首开“球”。他因双手紧握大锤,一面努力地弄起箱子,一面又得“照顾”那些扑上来的鹰扬军士,还得抽出闲来和纪青亭的大南瓜亲密接触几下。所以,聪明的大肥猪妖心血来潮、灵机一动,臃肿的后猪蹄猛然扬起,像踢毽子一样,把箱子踹了出去。他所设想的抛物线的终点应该是被鹰扬军排挤在外围的妖怪,一个长着老鹰长喙的家伙。理想地说,他一旦接到“球”,就会立马生出翅膀,一飞冲天,让敌人们傻傻地站在地上干瞪眼,就算是洛瑛子和纪青亭也未必拿他有办法(猫头鹰和“蜻蜓”哪里追得上挥起翅膀噗嗤噗嗤的大老鹰)。多美好的计划。然而,美好往往意味着天真。箱子被截胡了。 这个幸运儿竟然是那个倒霉蛋大将军桓素。这小子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鲤鱼打挺,居然把箱子抱在怀里,扑通一声,狠狠地摔倒在地。那个痛的表情哟!弓长无心见犹“疼”。 一伙鹰扬军围了上去,反身向外,试图对他们的草包领导加以严密的护卫。可是,他们如何挡得住饿鬼似的抢夺者。于是,桓大将军便慌忙地在漫长的花容道上开启了他短暂的夺命狂奔。 刀光剑影马拉松。大风吹血尘土红。从街头跑到街尾,又从街尾往回折腾,不知几番轮回,也不知其中间杂了几场排球、足球混合赛。 日已中天。弓长无心在屋顶上早看得不耐烦了。坐立躺趴,无奈地徘徊。终于,夺“宝”大队又冲回了弓长无心的脚下。此刻,肩扛箱子的是洛瑛子,紧随其后的是跨着高头大马的鹰扬军。纪青亭和独孤语他们一面在后边与大肥猪为首的众妖交手,一面辛苦地挖着鹰扬军的墙角。 洛瑛子被追得气喘吁吁。蓦然回首,他看到了我。 于是,弓长无心亲眼见证并亲身体验了什么叫史上最坑队友。 洛瑛子猛地转身,身体后倾,双掌往上一推,:走你! “球”就这样被传到房顶——抛给了弓长无心。最可恨的是,弓长无心竟然接住了。好吧,现在轮到他负重奔逃了,这里可是用瓦铺成的房顶啊!他毕竟没有神功护体,一失足摔下去,就是不死,也半身不遂。 弓长无心惴惴发抖。 然而,之后发生的事情让弓长无心大跌眼镜。 第十章 小小妖怪 逻辑思维:装着佘卿晨的箱子在弓长无心的手上,弓长无心理所当然地就成为众矢之的。众人与群妖自然而然地要爬到或飞到屋顶上来进行玩命的哄抢。 可是,真正上房揭瓦的只有一个人——是他,是他,还是他:二百五桓素!战斗力基本为零的大将军,其生命力和竞争力真是不容小觑啊!弓长无心打心底佩服:桓素不会飞,他是沿着朱红色的柱子攀爬上来的,其间,特别是从房梁跃身到房顶的过程,充满高难度动作,他难道也是妖变的——妖猴? 其他的人和妖依旧在地面混斗。因为又有一大队鹰扬军从皇宫方向快速机动地掩杀过来,现场的骑兵们仿佛注射了过量的兴奋剂,扬起大刀,拦在前方,为他们的猴领导桓素筑成了一道道人马墙。一时难破。而能飞的纪青亭和洛瑛子又莫名其妙地与独孤语及猪妖展开了可以描述但不可言喻的混合双打。他们全然把弓长无心和自己的任务抛诸脑后了。唉,妖毕竟是妖,有仗打就好。或许,唯有他们几个的pk,才算得上是棋逢对手。然而,鹰扬军和小妖们又怎肯不掺和呢? 就此,一场大规模群殴升级成了小规模战役。——作为势之弱者,客场作战的赭眉军群妖进退维谷,只有拼死一搏了,至于他们的“小公主”,也只能让她在房顶上的箱子里听天由命了。干完仗再说吧!可难为死弓长无心了! 虽说,弓长无心面对的敌人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草包、怂包、脓包,官N代加富N代,养尊处优加色厉内荏,但终究是不正经的行伍出身,花拳绣腿也能比划几下,要不然哪来的自信和勇气冲锋在前、冒充咆哮哥?唉,说一千,道一万,其实,主要问题是:弓长无心不行!此刻,无心很烦:早知今日,在公主府闷着的这两年零一百五十三天,我就和猫头鹰学个擒拿术什么的。 危险步步紧逼,弓长无心踉跄后退。桓大将军伸出了十根特色兰花指,一脸猥琐得狰狞的神色,仿佛在说:“e on,baby。” 弓长无心一面勉强地搂着箱子,一面四下环顾,寻找能够对桓大将军构成致命打击的武器,可是,狭长的屋顶除了瓦一无所有。当然,他也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向洛瑛子和纪青亭呼救,好歹扔个锤子上来把大将军砸晕,当然,如所预期,毫无响应。 背水一战。弓长无心发现,人在濒临绝境的时候,特别容易激发脑回路。——没有武器吗?绝非!弓长无心双手捧着的东西难道不具备攻击性吗? 于是,弓长无心举起箱子砸了过去。他的策略:当桓素挥手遮挡或者蹦跶闪躲的时候,他就把箱子扔到下边去,那么,桓素一定会跟着跳下去。——咦,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扔下去呢?为什么要费这个力气进攻呢?情急之下,脑回路太清奇!不管了,计划还是完美的。 然而,桓大将军的脑回路更清奇。他不挡也不躲,他居然攥起拳头冲着箱子抡去。一击即破,膂力惊人,箱子被打了个稀烂。弓长无心目瞪口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木箱破碎之际,一道刺眼的光芒闪动,宛若一把极度锋锐的匕首投向桓素的脖颈。新鲜的人血喷薄而出,大将军如同在梦中挨宰的母猪一般惨叫,撕心裂肺。他瘫倒在地,浑身战栗,就像羊癫疯发作那样。 弓长无心赶忙向前几步,定睛一看,竟有一只东西粘在了桓素的脖子上,巴掌大小,吮吸着他的血。 这东西猛然回头。弓长无心和这东西的目光在凝重的空气中激烈撞击。 什么玩意?——莫非是她?只见她脑袋上束着一棵冲天韭菜,双眉细长而赤红,小眼睛,扁鼻子,龇牙裂嘴,一口门牙缺东少西,两侧的獠牙寒光烁烁、很是显眼。打着光腚,标准的小屁孩形象。 佘卿晨?赭眉妖军老大佘夫人的小女儿?望天吼和大蟒蛇的杂交物种?——不是应该和哪吒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哪吒头呢,肚兜呢,乾坤圈呢?不是应该三岁小孩的规格吗,人参果一般的尺寸还要用那么大的木箱子装吗?开什么古代玩笑?明玥阁的人脑子秀逗了,直接揣怀里不就得了?——对,揣怀里!然后,跑路!这样既能做成公主姑姑托付的大事,又能悄无声息地全身而退。 因此,弓长无心趁着下面那些四肢发达的家伙正打得火热、无暇管他的时机,开始了哄小孩的壮举:“乖乖,来,到哥哥的怀里来!” 她不怎么理他,只是冲着他傻笑,一边的嘴角滴着桓大将军的热血,另一边则垂涎三尺。难道这小妖听不懂人话?还是说,她正沉浸在对饮食的渴望中不得自拔?于是,他连说带比划:“过来,哥哥带你买糖吃。” 这回,她听懂了。可是,她没有响应弓长无心的号召,露出一脸不稀罕的表情。很快,又转为一脸贱笑。只见她伸出肉嘟嘟的手指,在肚脐眼上方轻轻一划,然后,把手探进去,掏啊掏,掏啊掏,最后,摸出一根棒棒糖。不对,是插着棍儿的糖人。 这是什么骚操作?看得弓长无心瞠目结舌:Hello Kity?万能小肚肚?再细看她的肚皮,竟一丝伤痕也没有,可是,也不见有拉链啊。 好吧,软的不行来硬的!正值她低眉俯首、忘我舔糖之际,弓长无心偷偷地踩过去。蹑手蹑脚,屏住呼吸,张开双臂,只待一举成擒。 渐渐地,近在咫尺,准备收网。弓长无心慢慢地曲下身子,双手缓缓合拢,那小丫头只顾着品她的糖,压根没有发现危险的降临。当然,弓长无心也没有发现。 眼看就要得逞,弓长无心却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正中脸颊。 桓素!他不仅精准地偷袭了弓长无心,还成功地抓住了佘卿晨。他把她攥在了手心里。 唉,只怪弓长无心做“贼”做得太认真,竟不曾发觉桓素已然醒过来了。也该这草包得意,近水楼台先得月,小妖怪就坐在他的身上。唉,弓长无心太大意了,大意失妖怪啊! 受了桓素一击,弓长无心倒在屋顶上翻滚,险些摔了下去,幸而突临绝境的爆发力使他抓住了房檐上的瓦。这种危急时刻,若能化身会飞的妖就好了。 弓长无心正绝望地想着,妖来了。 桓素紧紧地揪住小妖怪头上的那束冲天韭菜,让她没法用尖牙来反抗,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我眼前。一如所有影视剧里的反派一样,他满脸堆着耍流氓似的恶意的浪笑,开始使劲地踩弓长无心的双手。 弓长无心忍着疼痛,痛骂道:“小子,别高兴得太早!我还会再上来的!” 桓素万分嘚瑟地笑道:“早乎?早也?不早哉!” “的确早了!” 桓素的身后蓦然响起一个声音,既浑厚,又飘忽,仿佛夜半歌剧院的男高音。 紧跟着“啪”的一声,一只粗大的黑手穿过了桓大将军的胸脯。鲜血四溅。 第十一章 蚩尤无涯 桓素死了!堂堂鹰扬军都指挥使、富N代大将军就这么死了! 桓素啊!——纪青亭锤他,他没死,爬起来生龙活虎,佘卿晨咬他,他没死,醒过来得意忘形。偏偏在自己最兴高采烈的时候被秒杀了。死得颇为不堪啊,连被谁弄死的都不知道,做了鬼也无从报仇啊。 当那只黑手掏出,桓素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为黯然失色的花容道平添了一具尸体。四肢僵直,死不瞑目。 鹰扬军的勇士们看到这一幕,都愣住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大将军这回真死了!”一个士兵喊道。 “那是大妖怪啊!”又一个士兵喊道。 “跑啊!”所有士兵齐声喊道。 鹰扬军四散而逃。来不及丢盔卸甲,扔下大刀撒腿就跑、拍马狂奔。还把他们大将军的尸体践踏了好几波。这就是传说中的“树倒猢狲散”吧。 “蚩尤无涯!”这回嚷嚷的是猪妖,“赭眉军的兄弟们,冲啊!” 冲?一转眼,妖们全都“冲”得无影无踪了,那速度比一溜烟还快。显然,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他们暂时放弃了热爱的“小公主”——如果佘卿晨不幸遇害,那暂时就变成永恒了。看来,妖们所感受到的恐惧是空前巨大的,当鹰扬军的大刀如狂潮奔泻而来,也不见他们如此退缩。看来,来者高能。 来者何人?——不是人,是妖! 弓长无心抬眼望去,只见那妖的脑门上一根细长笔直的尖角,太阳照射之下闪烁着金黄的光。天线宝宝?他的面庞着实如小宝宝般白里透红、鲜嫩如笋。一双蓝宝石似的大眼睛镶嵌其间,用力地释放着象征他妖怪身份的凶光。鼻如鹰喙。咧着的嘴巴只能用四个字形容:血盆大口。五官勉强地凑在一起,颇似商场里头专业耍宝的小丑。肩膀两侧生着蝙蝠似的黑色翅膀。大臀上曳着一条穿山甲的尾巴。 身长八尺有余,魁梧有如苍松,沉沉甲胄护体,腰插两把“菜刀”。——这就是猪妖口中的“蚩尤无涯”。 其实,“蚩尤无涯”在弓长无心的记忆里也可谓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他在疑似独孤悟先生所著的《北朝六国策》中看见过关于“蚩尤无涯”的记载。但当时翻阅得太仓促,不过惊鸿一瞥而已。后来再想细看,这本书却不翼而飞,飞到公主姑姑的案上了。 蚩尤无涯,这家伙乃是大兴帝国北面的六国之一、唯一由妖所建的神龙国的头面人物:三大妖王的老二。大约三十年前,神龙国立国之初,三王共治。时易世变,共治渐渐成为一种名义。老大蚩尤无量是神龙妖国实际上的话事人,老二蚩尤无涯更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执行人,老三蚩尤无痕因为其女性的特质、陷入一场轰轰烈烈的人妖爱情而最终销声匿迹。 蚩尤无涯,据书所载,是一只颇为奇葩的妖怪。佘卿晨作为望天吼和大蟒蛇的杂交产品已然够奇幻了,而蚩尤无涯则是三位一体的物种。这“三位”是:渺远的东海蓬莱仙岛上的三种妖兽——疾霆,天帚,洞地。具体是什么玩意儿,不得而知。至于它们如何融汇生成蚩尤无涯的,简直难以想象、不可描述,只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蚩尤无涯,在神龙国原本是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人物,坐拥十数万的天乾军妖兵,怎奈何嗜酒成性、暴虐无常,又我行我素、不守规矩,以至于渐失权柄,被一位女妖大将所取代。所以,他也就成了神龙国的荣誉老二。自此之后,他便剩了八个字:独来独往,神出鬼没。这回突然出现在大兴王朝京师花容道某青楼房顶,必不是来旅游玩耍的。蚩尤无涯的目标相当明确:赭眉军佘夫人之女小妖怪佘卿晨。——他终究只是神龙妖国的执行者。 蚩尤无涯有着自己专属的神兵利器:绝锋刀。就是那两把别在他腰上的“菜刀”。据说,绝锋刀和与之齐名的神剑无霜刃同是由蓬莱仙岛大梦山无靥洞中的精金炼铸而成,斩人如草、削铁如泥自不在话下。绝锋刀归蚩尤无涯,而无霜刃的主人则是他的阿妹蚩尤无痕。蚩尤无痕失踪之后,无霜刃当然也就下落不明。 话说蚩尤无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以一记背后掏心手干掉了傲娇的桓大将军,夺过了佘卿晨,然后,从腰间掏出个金丝鸟龙,把她丢了进去,并且以一个相当轻巧的动作上了锁。或许是力道过大,小妖怪摔到了铁栏杆上,“砰”的一声。虽是个巴掌大的小不点,却也皮糙肉厚、头硬如铜,不仅没晕,还迸发出了小屁孩特有的暴脾气。脑袋乱撞,獠牙乱啃,还从她那神奇的小肚囊里掏出一把钢锯,咬牙切齿地锯,费力巴哈地锯,当然,因为她是小小小妖怪,面对那么一个大大大妖怪,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不一会,她就瘫坐在鸟笼里无奈地喘着粗气,继而,嚎啕大哭。 此时,弓长无心正挂在房檐上。幸好,弓长无心在穿越之前念大学的时候,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引体向上练得不错,所以,并不感觉累。而之前饱受桓大将军威胁的那种恐惧竟也荡然无存了,大概是因为目睹了桓大将军恐怖血腥的暴死,对于近在咫尺的危险,瞬间麻痹。虽说无感,但危险依旧在飞速紧逼。 蚩尤无涯挥舞他的妖掌冲着弓长无心拍了下来。 弓长无心自觉地松开手,掉了下去。那一刹那间,他想,与其被拍得脑浆迸裂,不如自己摔个半身不遂,下半辈子且有女妖照顾,活着便好。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闭上眼睛、仿佛看见白无常的那一刻,有一双温柔的手搭在了弓长无心的腰间。温软而有力。这双手抓着他的细腰飞了起来,在半空转了一圈,稳稳地落在了另一处房顶上。离蚩尤无涯约有百步远,是一个安全间距。 惊魂甫定,异香扑鼻,回首定睛,喜出望外,竟然是她!——一袭白衣,美若仙子。 “公主姑姑,你亲自来救小侄了?” “姑姑来迟了,无心莫见怪。未曾料到此地这般的险恶。”弓长明玥轻声说道,然后,便一把将弓长无心推开。弓长无心很纳闷,心说:“为什么要把我放开?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吗?怕什么?反正咱们有着姑侄的名义。呃,怎么总觉得自己像杨过呢?不是吧,我可不想在另一个古代中国搞什么人妖姑侄恋!” 在他们平安降落之时,洛瑛子、纪青亭、独孤语、柳扶风已然和蚩尤无涯展开了激战。不过十几回合,四人便纷纷败下阵来。各自抚着胸口呕着血。弓长无心看着都痛。 弓长明玥又抓着弓长无心的腰飞起来,落在蚩尤无涯的正前方。 她回头对那四人说:“尔等先行!” 独孤语道:“长公主殿下亦是来夺那佘卿晨的?” 弓长明玥冷冷地道:“这些话,都御史大人留着和陛下说。既已自身难保,速去疗伤罢。” 独孤语不再争论,向弓长明玥拱了拱手,便搭着柳扶风跃身而下、扬长而去。都伤成那样了,分明是逃跑,还要大模大样,真是人倒架不倒。 纪青亭和洛瑛子施过礼也走了。弓长无心本想跟着他们一起认真地执行公主姑姑逃跑的命令,然而,公主姑姑居然把他叫住了。 “无心,你等着我!” “为什么?凭什么?干什么?纪青亭那些身怀绝技的妖货,你都让他们跑,我一个手无寸铁、对功夫一窍不通的人,你竟然让我留下?观战吗?见证弱女子征服大妖邪的人间奇迹?你咋对自己那么有信心呢?我才不干呢!” 弓长无心一面默默地发着牢骚,一面赶紧找了一处屋脊躲了起来,当然,他的脑袋是探在外面的,以兹证明自己留下了。 弓长明玥望无心这瞥了一眼,仿佛看穿了他的懦弱,她以依旧是冰冷而不失柔和的声音说道:“无心,你且放心。相信姑姑,万事会好的!” 听她的话,恍惚间,弓长无心感觉自己是一个受到充分庇护的孩子。 “姑姑加油!”弓长无心扯着嗓子喊道。 “嘟嘟架愁!”鸟笼子里的小妖怪佘卿晨也跟着无心喊。鹦鹉学舌。这熊孩子的发音让无心哑然失笑。此刻,她已被蚩尤无涯挂在了腰间。 直面对手,正视凶险,弓长明华从长袖白袂之间亮出了她的水玉剑。 大战在即。 此情此景,老天爷也很配合,一时间,风起云涌。 第十二章 何方妖人? 一柄光灿的水玉剑,两把暗黑的绝锋刀。 一位冷艳而果决的小女子,一只憨傻而凶残的大妖怪。 大打出手。 阴阳交锋,激战恶斗,天地昏暗,乾坤失颜。 屋顶是他们的主战场,脊檐震颤,瓦砾横飞,剑光续刀影,冷锋接冰刃。 弓长无心观赏得着了迷:不愧是第一现场,神兵利器往来碰撞之声比武侠剧里的音效可强太多了。肉眼直击如此出神入化的短兵格斗,实在是比4D电影刺激N倍。更不消说,公主姑姑那轻盈的身姿愈发婀娜。灵动似舞,收发自如,剑犹玉练,人若神鸟。 弓长无心没有想到,公主姑姑的武艺竟是这般炉火纯青,人见人怕、花见花凋的大妖怪,她也能在真刀真枪的实战之间平分秋色。无心惊叹:弓长明玥,深不可测啊!柔弱,永远只是女人的表象。 大约几十回合,弓长明玥把剑一横,一招拦波截浪,将蚩尤无涯奋力逼开,不再缠斗,向后一跃,全身而退,落在弓长无心的几尺开外。 只见她猝然俯下身子,猛然喷出一口鲜红的血来。踉跄拄剑,形影战栗。 眼见此状,弓长无心心想:“唉,点赞点早了。刚说你强你受伤,不见你狂我发慌。” 弓长无心赶忙箭步上前,扶住她。她的一只手捂着胸口,他的的一只手托住她的玉臂。 “姑姑,你受伤了?方才也未见那老妖击中你啊!——姑姑,你没事吧?”弓长无心着急地喊道。 “嘟嘟没四罢?”佘卿晨趴在蚩尤无涯腰间的鸟笼里跟着弓长无心的声音嚷嚷,听起来撕心裂肺。看她那样子,可怜巴巴的,仿佛受伤的是她。 “旧疾,非伤也!”弓长明玥轻轻地吐出几个字,“却料不得此时发作!” “旧疾?哦!”弓长无心回想起来,之前便有耳闻,这位公主殿下自幼即患心疾,十来岁时一度危及性命,虽然后来奇妙地脱离险境,但也时时疼痛,她之所以嗜酒成性,一来是消愁贪欢,二来则是借酒精麻痹自己的心痛。大概是昨夜破除无影仙障的时候损耗了元气,加之适才与蚩尤无涯激烈的打斗,引发了老毛病。沉疴痼疾本难医,偏偏挺身临大敌。“我这‘姑姑’啊,既不简单,更不容易。” 弓长无心不由得一声长叹。 现在,怎么办呢?——弓长明玥顿时面如枯槁、汗如雨下,颦眉蹙额堪比西施,齿咬红唇似妊娠之妇。这是何等之痛啊!她揪着胸口,弓长无心揪着心。 蚩尤无涯的杀气在逼近。那两把明晃晃的“菜刀”伴着这老妖凝重的脚步声渐渐地举高:“小姑娘,这可是你自找的死路。不过,在神龙国一字并肩王的刀下身首异处自是一种荣耀”。此刻,弓长无心很想背起弓长明玥撒腿就跑,然而,双腿早已因为心的恐惧瑟瑟发抖、不听使唤。手足无措,大汗淋漓。 弓长无心一片混沌的脑海里赫然出现了蚩尤无涯手起刀落、他和姑姑公主双双喋血殒命的惊悚一幕——蚩尤无涯冷笑着像炒菜一般操着他的刀,把细皮嫩肉的玉体削成大小均匀的块状,然后抛到油锅里,爆炒! “天啊”!弓长无心猛然间开始质问自己,“深陷险境,我哪来这么丰富的想象力?这不是诅咒我家主人吗?难道是‘人之将死,其心也恶’?太不应该!” 正当弓长无心为莫名的妄想自责的时候,弓长明玥使劲地推开他,大喝一声:“走”!可是,他哪里走得动啊,更何况他好歹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只见弓长明玥奋力地提起身子、扬起水玉剑向着蚩尤无涯冲了过去。宝剑锋上闪烁着勇敢决绝的光。再一次短兵相接,虽是力道不足,但一招一式显见急智。 身处绝地,逆袭,才是唯一的求生之道。绝地反杀,向死谋生。 人在穷途末路的爆发力是不容小觑的。弓长明玥如是,弓长无心亦如是。 弓长无心抓起脚边的瓦块,趁着弓长明玥闪躲的间隙,一片接一片地掷向蚩尤无涯。虽不能伤,却也构成了干扰。蚩尤无涯腰间鸟笼里的小妖怪佘卿晨大概是受了无心智慧的启发,也从她的小肚肚里摸出一柄又一柄利剑不断地扎进蚩尤无涯腰部那片没有被甲胄包裹住的黑黝黝的肌肉里。针灸一般,不一会,蚩尤无涯的腰胯恍如长了一只刺猬。佘卿晨一手捉紧鸟笼的铁栏杆,一手迅疾地扎“针”,怒气腾腾,唾沫横飞:“插屎你,插屎你”!那模样儿,饶是可爱。 大约恶战了几十回合,弓长明玥再度不支,她的旧疾显然还在发作中,隐约可见,她嘴角的血渍愈发地浓重。然而,她并没有退却。或许,她知道,这一回退无可退。她勉强地避开蚩尤无涯的一记劈山裂海,绕到他身后,一剑刺其后脑勺,宛如一条笔直的虬龙怒吼着钻向前去,却被蚩尤无涯反手横刀挡住。仿佛有一股力量吸住了水玉剑。借着这个空子,弓长无心跳将起来,把手上的一块大瓦片拍在他的脸上。大妖怪雪白的面庞顿时红润得很。怒不可遏。另一把“菜刀”随即朝我飞来。那一刻,无心彻底蒙了,脑海的那片天空上飘过四个字:必死无疑!佘卿晨捂住了脸。 弓长无心闭上了眼睛。那一刻,他想:死则死已,弓长明玥——公主姑姑,愿上天庇佑你。 或许,人之无辜将死,昊天上帝总会给予一丝转机。 当那把绝锋刀就要把弓长无心那张小白脸辟作两半的时候,不过三寸之间,天下第一菜刀居然停住了。 时也,命也。当真是有一种神力将一往无前之锋刃给截住了! 不仅截住了,还将其弹了回去。 弓长无心睁开眼睛,汗如水帘,狂泻之瀑不亚于银河落九天。一条腿迈入鬼门关又被拽出来的感觉真是一言难尽啊,这次第,怎是一个“爽”字了得! 蚩尤无涯惊呆了。他仓促地接住刀,手上淌出妖血,热气腾腾。惊也,疼也,瞠目结舌:“为何竟如此?何方妖人作祟?” 就在他傻傻拎不清之际,弓长明玥抽回水玉剑,俯下身子,从他的腰间摘下盛着余卿晨的笼子。然后,翻身一跃,跳到了弓长无心的身边。那动作轻盈矫捷,如雷霆之下穿云之雀,若大浪之间弄潮之舟。 佘卿晨欢欣鼓舞。一边在笼里打着滚儿,一边不忘击掌欢跃。 弓长明玥把笼子递给无心,交代道:“保护好这孩子”! 什么孩子?分明是小妖怪嘛!——无心望着笼里蹦跶得欢实的佘卿晨,一张得意忘形的丑脸蠢萌蠢萌,贱笑如残花,陡然间爱恨交杂,既想捏死她,又得保护她。——然则,他心里念道:我的小妖怪,我拿什么来保护你,那蚩尤无涯可不是省油的灯。 幸好,蚩尤无涯已然无暇顾及无心这边。恶狠狠的目光正密切搜寻着那个让他打脸的“何方妖人”。 何方“妖人”?无心也很好奇,是谁这般好心替他“挡刀”、救下他一命。他在这个大兴王朝无亲无故的,纪青亭、洛瑛子虽然与他交好,但此时的他们已然身负重伤、自身难保,断没有返场搭救之可能,更何况他们怎会具备这般神力?那可是妖王的刀啊,驾驭它的能量可想而知。——莫非因为他乃穿越之人,所以,冥冥之中能得到苍天特殊的照顾?答案马上揭晓。 “是他!隔空御物——幻天手!”弓长明玥以剑拄地、以手扪心,喘着粗气,愈发地虚弱。 幻天手?弓长无心知道!《北朝六国策》中有记载,这是一种独门秘技,它专属于北朝大夏国的元勋外戚、第一门阀南阳韩氏。莫非——来者是他?大夏王朝大冢宰韩子厚?他是书中所录唯一能把幻天手使得出神入化的南阳韩氏传承人。 弓长无心不禁惊叹: 天啊!响当当的权倾一域朝野、威慑天下列国的大冢宰,竟然也来凑这热闹,抢一个小妖怪?不可思议! 天啊!小小一条满是秦楼楚馆的花容道居然聚齐了三国的头面人物:南朝大兴国长公主弓长明玥,北朝神龙国二妖王蚩尤无涯,北朝大夏国大冢宰韩子厚(按出场顺序排列,不论亲疏)。 那么,韩子厚人在哪呢?然而,目前,对弓长无心而言,韩子厚只是一个传说。 第十三章 房顶论剑 尽信书,不如无书。知识总是有误差,甚至产生错乱的。 来者何人?并不是夏国大冢宰韩子厚。 九点钟方向,沿着弓长明华的视线,弓长无心打眼望去。 只见一位白冠紫衣的男子驾豹腾云而来,长袂飘飘,分外洒脱,越是接近,越觉得他器宇轩昂,既有道家出尘之风范,又不失公子哥之翩翩风度。至于相貌嘛?呵呵,看不清。不是距离原因,是他自己的问题——无心的眼神可好了。这家伙脸上戴着半边黄铜色的豹子头面具,只露出嘴和下巴。颌部光滑,无须无髭,似是宫里的青年太监,那皮肤嫩得吹弹可破。照此推理,他的颜值应该不低,必不啻于那风靡万千中老年妇女的小鲜肉,尽管书上说古代人以美髯者为男子俊俏之标准,但依人性而言,鲜嫩总是第一位的美。然则,他为什么偏偏要以凶形的面具遮挡住自己的旷世美颜呢?长得帅不让人看?还是,有什么不可见人的隐痛?——弓长无心颇为不解。 骑豹男落在了屋顶上,十几步远,位置与明玥、无心、蚩尤无涯呈正三角形。 “原来是你!”蚩尤无涯恨恨地道,生无可恋的表情仿佛遇到了天煞克星。听这话,他是认得他的,那半边面具并没有混淆这位妖王的认知。当然,不仅蚩尤无涯认出了他。 “韩大将军,久违了!”弓长明玥握着水玉剑,勉力地抱拳说道,“多谢将军相救小侄无心”。 “果然是夏国大冢宰韩子厚!”无心在一旁接话道。但他又困惑:这韩子厚咋的这么年轻帅气?《北朝六国策》中的记载至少是大十几年前了,推算下来,如今的韩子厚该是耄耋之年了。莫非他练了“葵花宝典”? “不,这位是大冢宰的三公子,夏国征虏将军、大司马大将军信侯韩任”,弓长明玥说道,面含一丝浅笑,如桃花微绽、碧柳轻摇。 弓长无心作恍然大悟状—— 韩任?两年多前在宫门邂逅的那一位?那时你弓长明玥和他不是不认识吗,招呼也不打一个?装的?那时的韩任也没戴这半拉面具啊! 韩任!《北朝六国策》里鲜有记载,只说他是韩子厚之幼子,上头有两个哥哥:分别在夏国天弩营和神马军(为何不叫浮云军?)历练的韩仍和韩仁,俱是武艺超卓之人,却各有残疾,一个跛腿,一个断臂。 虽然《北朝六国策》成书过早,文字上没有多少韩任的信息,但对于此人,弓长无心也是颇有耳闻,毕竟是眼下南北朝叱咤风云的人物。 韩任,表字奉先,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幼时修学武艺与仙法,师从女道长千苦师太,后来又东渡蓬莱仙岛。十七岁回到夏国,登坛拜将,与卫、鲁、神龙、兴等列国作战,凡其领军,每战必胜,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以一当百、大杀四方自不必说,据传其善用兵法、能运神机、好出奇兵,往往以少制多、巧战巧胜,就连弓长明玥他爹大兴正武皇帝也吃过他的亏。这是一枚奇人,夏国朝野号称之为“战神”。然而,夏国现任老大建炎皇帝华峥嵘似乎并不喜欢他,几度收他虎符、卸他兵权,这俩是表兄弟,却似乎全无信任可言。功高震主嘛。见怪不怪。便是韩任的父亲、华峥嵘的老舅韩子厚同志据说也渐渐被架空,所谓的“大冢宰”恐成虚名,代之而起的,是新任大司徒(宰相)司徒也先生。南阳韩氏,表面风光啊! 眼前这人既是韩任,那么他的面具就有了一个合理而奇怪的解释:韩任每临战阵,都要戴上面具,自道是杀戮过重、不愿死者的不暝之目里镶着是他的美貌。臭不要脸!弓长无心如是想。 “客气。若论起来,我与长公主殿下还是师兄妹。可曾记得,殿下的恩师万劫道长乃是家师千苦师太的师弟。只可惜,韩任福薄,修道之时未得与师妹谋面相交”,韩任冲着弓长明玥拱手言道,一脸灿烂的笑容。 弓长无心显然是听不下去了:呃,他这是在撩妹吗?幸而,公主姑姑可不是那么好撩的。冰美人不过颔首而已,面庞上已无笑靥。 “不必叙旧了!韩任,我的乖甥儿,你来此有何贵干?和你舅舅抢人来了?”蚩尤无涯故作轻松地问道。 旁观兼旁听者弓长无心暗忖道:舅舅?韩任和蚩尤无涯是舅甥?亲戚?不会吧,南阳韩氏不是纯种的人类吗? “你这老妖,竟是谁的舅舅?休要胡乱攀亲!”韩任怒道,脸色即刻晴转阴。 原来是乱认亲戚,妖怪也有这嗜好? 韩任紧接着说道:“我对那小妖没有兴趣,我自是来找你寻仇的!” 蚩尤无涯冷笑一声:“已近三十载,何苦放不下?十年来,你寻我决斗皆是大败而归,为何还不死心?这回,你莫不是要和这女娃子联手?” 韩任咬牙道:“母仇不报,何以在世为人?” 蚩尤无涯忽然大喝一声:“我说过多少回?你母亲的死非我所为!也与王兄无干!” “无论如何,尔等难辞其咎?”韩任说着,将双手摆开,掌间随即出现两柄黄金锏,一长一短,光芒璀璨,这大概就是他名震天下的神器:海河母子锏。 弓长明玥亦将水玉剑横起,黄昏的斜阳下,剑身上映出她炯炯的双眸。忍着剧痛,蓄势待发。 “女娃子,你且离开。那小妖精,孤王不和你争了。我们舅甥之间的事,你一个外人莫要掺和!”蚩尤无涯转向弓长明玥说道,凝重的声音听起来竟颇有几分颤抖,“毕竟我与你无仇无怨!” 弓长明玥冷冷地回道:“二妖王不记得了么?十八年前,大内泠月殿,妖王窃取百妖金丹,害我至亲!你今日若不现身,我便不知是你。你既来送上头颅,我又怎能放过?” 弓长无心听罢又惊:她和他也是仇人?这么神奇吗?这个事,在洛瑛子和公主府大妈们的各种八卦中,并未听闻,涉及公主(弓长明玥)的成长之谜,他们素来讳莫如深。不过,当年——大兴王朝正武十年,也就是明玥的生母周贵妃洛神女离奇薨逝的那年——确有皇室至宝百妖金丹失窃之事。 ............ 蚩尤无涯听罢,先是一惊,然后,满脸无奈,默默地举起了他的“菜刀”。谈不妥,只能开打。 呵呵,大戏开场。帅哥美女打妖怪,同仇敌忾。 弓长无心坐下来,收拾心情,翘起二郎腿,准备一饱眼福,这也可谓巅峰对决了。 可是,就在此刻,弓长无心顺手打开了抱在怀间的鸟笼子。人生啊,很多时候,顺手即失手。 佘卿晨猛然从笼子里蹦出来,直蹿到无心的鼻尖,又从她那小肚腩里掏出一个拳头大的锤子,冲他的脑门一顿狠砸。 “打屎你,打屎你”。 猝不及防。 顿时,弓长无心眼冒金星,晕了过去。 第十四章 妖王死啦! 弓长无心醒来的时候,脑袋一阵晕眩疼痛。天色已黑透,月华洒在窗棂上如幻似梦。 他是被惊醒的,翻身坐起,满头冷汗。 一场噩梦: 公主姑姑奄奄一息,素面朝天,赤红的血浸漫白衣,迷离的眼神透着最后的坚定,痛下杀手的是神龙国的二妖王蚩尤无涯。怪异的是,蚩尤无涯“行凶”的武器竟是公主姑姑的水玉剑,更诡谲的是,她的身下压着一个男人,那个所谓的“夏国战神”——韩任,很显然,她在用身体保护他,她在牺牲自己芳华正盛的生命替一个本不相干的人去死!为什么?最让弓长无心无法接受的是,那个男人的面庞上竟然裸露着一丝狡黠的笑靥——狗屁的“战神”!.......但愿真的是梦。 幸好真的是梦! 弓长无心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摇床上。再一细看,这儿竟是弓长明玥的心不居——依旧是满地狼藉,幽暗的烛光一堆堆的旧书故纸,其间,蛇虫鼠蚁们正欢实地乱跳乱窜。 “怎么回事?莫名其妙,我竟回到了长公主府!一觉睡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巅峰之战结束了?我方战果如何?姑姑如何?韩任如何?妖王如何?怎的仿佛啥事也没发生过?那偷袭我的小妖怪呢——逃走了,还是又被谁抢了去?” 弓长无心不自觉地抚摩着肿痛的额头,不自觉地忧心忡忡。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正愁思时,只听砰的一声,一处积如小山的书堆猛然炸裂,蹦出一个巴掌大的小丫头——佘卿晨。她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斗,幻化成一只状如茶宠貔貅的小怪兽,这大概是她的真身原形罢,传说她的亲爹是妖兽望天吼。 心不居一下子沸腾了。几盏寒灯的幽光映照之下,蛇虫鼠蚁们都蹦得老高,纷纷变作小儿体态。他们的身形和佘卿晨一般大小——原来弓长明玥的卧室里竟窝藏了这么多的小妖精啊,真不愧是“半妖公主”——小妖怪的保护神。他们惊恐万状,仿佛被放到了四面开阔、毫无遮挡的大猎场,任由“兽化”的佘卿晨纵情肆意地追逐,乱逃乱撞。弓长无心恍惚间又看到了白天花容道上的那一幕。头疼欲裂。 “你怎的了?叫这小丫头打坏头了?”纪青亭斜着上身立在摇床旁,笑呵呵地凝望着无心,指着他那红得发紫、向外凸起的脑门,一脸幸灾乐祸的神采。弓长无心毛骨悚然。 “何至于被打坏?就凭那个小东西?”无心吃力地站起身,却因虚弱没站稳,趔趄了一下,一头扎进纪青亭的怀里。热乎乎的,软绵绵的。他瞬间质疑:她真是由干瘪癯瘦的蜻蜓变化而来吗? 大概是出于雌性的本能,纪青亭猛地抽身后退,又猛地赏了无心一记响亮的耳光,无心扑倒在地,耳畔环绕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幼稚的笑声——又化作人形的佘卿晨领衔众小妖在不远处对着他捧腹大笑,得意忘形的动作和龇牙裂嘴的表情顿时在无心的心头燃起一团怒火。他很想来个鲤鱼打挺,跃将起来,冲上前去,把小妖怪攥在手心里,像捏泥人那样,使劲地“塑造”她。 然而,当弓长无心向前踢腿、企图借力起身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那么的头重脚轻。后脑勺撞在了地上。嘭! 这一式倒磕响头,让佘卿笑得更浪了。一众迷你小妖也自然捧场大笑。 弓长无心又羞又恼,拍腿骂道:“你这小妖女,且等小爷拿苍蝇拍拍死你”! 笑声依旧。 “玩去罢!”纪青亭一面挽起弓长无心,一面朝着佘卿晨挥了挥手,“别跑远,一会儿公主回来怕找不着晨儿。” 佘卿晨十分听话地率领她的妖怪小伙伴从后窗蹦了出去,蹿到小石潭戏水玩了。欢腾得很。弓长无心感叹道:“妖怪也有童心童趣啊!” “这个是自然!我等也有七情六欲,许多时候,妖人比常人还要有人性!至于那些仙人、神人的,压根儿就毫无人性!”纪青亭仿佛有些许不快。 弓长无心害怕她借题发挥、发表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没完没了。于是,岔开话题,应该说是言归正传。—— “我姑姑呢?她没事吧?” “呵,喊得还挺亲啊,这三两载也不见你如何关心,尽听闻你说公主殿下坏话,甚么‘荒淫’‘好色’‘嗜酒如命’,这些词不是该用在你等男子身上么?” “我就是个奴仆好吧?——唉,哪那么多废话,我问你,公主现在何处?受了伤吗?严重不?”弓长无心追问道,豆大的汗珠止不住往额头外冒。 “看你紧张的!公主在前院会客呢!谢容谢老相公来访。”纪青亭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昏睡了几个时辰,公主已服了万劫大师留下的奇药,伤势应无大碍,旧疾也平复了许多。” 弓长无心听罢,宛如咽下了一颗定心丸:“那就好。——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记得,我被小妖女打晕之前,姑姑和那位夏国的战神正要与蚩尤无涯开打,结果如何?那老妖跑路了吗?” “跑路?遇见咱公主,他还想跑?——死路一条!”纪青亭扬起头,颇有几分得意,当然,她是为自己的主人鸣得意,“适才洛瑛子打探来报,奉天府搬了他的尸身,正悬在建康城头示众!这本是提振民心的好事,公主竟要洛瑛子带了棺椁前去收殓。真不知公主咋想的!” “死了?他不是传说中的妖王么?这般轻易就被干掉了?他是专程来送人头的?”弓长无心大为惊诧。 “对,千里送妖头!” “谁杀了他?战神韩任?” “当然不是!当然是咱公主的手笔了!水玉剑一剑毙命!” “你确定?” “我猜的!——必然是如此啊!我们领着白袍卫杀出公主府的时候,公主已经扛着你回府了。故而,我啥也没看见!” “不会是韩任下的杀手吗?他可是夏国的战神啊!” “甚么战神,在咱公主面前,他也就是个牵马坠蹬、提鞋掌灯的,哪轮得他威风!想咱公主,可是大兴朝朱雀榜前三甲的高手!” “什么榜?红色麻雀榜?” “朱雀!”纪青亭强调道,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把话题带跑了,兴致勃然,“女子武功评议为朱雀榜,男子的则为玄武榜。想当年,........。” “唉,真是个话痨。”弓长无心低下头沉思着: “若是弓长明玥杀了蚩尤无涯,那就麻烦了,大兴朝麻烦,她更麻烦。试想,在这瞬息万变的乱世之间,列国纵横,兵危四伏,一旦有合适的时机,强者必然饿虎扑食、挑起战端。蚩尤无涯虽说只是神龙国三大妖王的老二,而且已失势、被架空,但是神龙国若以此为借口,打起复仇的旗号,倾国来犯,依着天德皇帝的德性,恐怕要拿她来做求和之资。更何况,还有夏国!夏国的高层素来对坐享江南的大兴朝居心叵测,未尝不会利用蚩尤无涯之死大做文章。他们一向喜欢趁伙打劫。——那个韩任的骤然降临,就很能说明问题。来得太及时!必定是怀抱着什么阴谋!” 想到此处,弓长无心猛地拍了一下红肿的额头:“不行!我得找姑姑问个究竟!”言罢,他吃力地站起身,欲往外走。 “有啥可问的!”纪青亭试图拦住无心,“殿下吩咐,要你好生将歇。殿下正会晤谢老相公呢!” 无心忽然若有所思,扭头问纪青亭道:“老纪,蚩尤无涯死了,桓素的死算在了谁的头上?” 纪青亭大惑不解地道:“他是蚩尤无涯杀的啊,我等都是见证!还能栽在谁身上?” “坏了!”弓长无心一拍大腿,飞也似地冲出心不居。 第十五章 桓门复仇 将过五更,夜欲破晓,天地之间一团幽黑,府里府外鸡鸣犬吠。一间间房接连点起明灯,虽为暗弱之光,但渐渐多了起来,宛若飞作一片的萤火,似有洞照苍穹之意境。 长公主府中的小厮大妈们陆续起了身,开始洒扫,预备他们一天的忙碌。 前院的鸣翠厅已然掌了一夜的灯。此处是长公主弓长明玥平日的会客之地,来访的游宦客商、名臣雅士大抵在此接待。今夜高居于上座的是大兴朝尚书右仆射谢容(谢恕之),一个两鬓苍苍、髯顺花白的小老头,一身素雅的常服。弓长明玥虽为主人,却是晚辈,故而陪坐在侧旁的客位。 他们已叙谈了好一阵子,丫鬟又换了一回香茗。 谢容端着茶的手止不住颤抖,碟和碗相碰,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并非患了帕金森病,而是心中害怕,自然不是畏惧眼前的小女子——弓长明玥虽然贵为长公主、皇帝的亲姐姐,但对他始终是毕恭毕敬。——谢老相公是因事而恐,在他看来,弓长明玥大祸临头。 谢容在夜阑时分冒昧拜访,是来报信的。他安插在桓府的细作匆匆传来消息:桓府正在点集人马,要杀向长公主府,为暴死的桓素复仇。不错,桓家把帐算到了弓长明玥头上,原因是桓素的鹰扬军亲兵指证,他们信誓旦旦地声称,花容道上行凶杀人的是弓长明玥。 “老相公,莫要心慌。”弓长明玥呷了一口茶,脸上泛着微笑,“请品茗,这是闽国上贡的上好岩茶。” “谢过殿下。老朽如何不怕、怎能不急?”谢容将茶碗搁在一边的几案上,手依旧颤动着,“桓家是要和殿下拼命啊,他们纠合不仅是自家府兵,桓素之弟桓崇更是私调了驻在城外的虎贲军神箭营,他是中郞将,怎么也能召来上百兵士,公主府上的白袍卫如何抵挡得住?恐怕血流成河!” “老相公所言极是。”弓长明玥嘴上应着,却似乎并不当回事,又低下头啜了一口茶。 望着她不在意的神情,谢容真急了: “殿下!老朽并非危言耸听。桓家势大,常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更何况....!依老朽看,唯今之计,还是避其锋芒。殿下即刻带领白袍卫冲出公主府,奉旨监守府门的鹰扬军想必阻拦不住。老朽愿为殿下开道!” “老相公好意,明玥心领。然则,我又能往何处去呢?” 谢容咽了口唾沫,说道: “原本最能庇护殿下的应是皇宫大内。但老朽细细寻思,桓家的怨怒正盛,皇帝怕也为难,毕竟如今内忧外患、四面危机,万一保不住殿下,进了皇宫岂不成瓮中之鳖?眼下最稳妥的去处当为西南苍州。苍州镇守、玄甲军都指挥使独孤悟与殿下不是至交吗?殿下到了那里,与独孤将军联手弹压赭眉妖乱,立得奇功,得胜还朝,桓家也无可奈何!” “这是叛逃,反害了独孤将军。如今妖乱方兴,我又怎能节外生枝?”弓长明玥语气平和地否决了谢老朽自作高明的建议。 “那可如何是好?坐以待毙?讲句大不敬的话,殿下可不能指望皇帝啊!我来府上时,听闻桓家的女公子桓灵儿已央请中书令王宣入宫请旨诛杀殿下!那王宣何等阴狠之小人!王氏与桓氏狼狈为奸久矣,实属一丘之貉,况且老匹夫对殿下素来不敬不满......。” “老相公放心。皇帝再胡涂、再懦弱,断不至于不审而诛、无罪而杀;那桓家复仇心切,一时躁动罢了,丧亲之痛使然,断不敢行先斩后奏之举、骤袭公主府;王宣老相公不过对明玥存有些许偏见——也怪明玥日常太荒唐,断不能怂恿皇帝戕杀亲姐。......只待天一大亮,明玥便向皇帝请旨,由大理寺清查明判花容道一案。桓素之死,真凶是为蚩尤无涯,目击者众多,岂容小人诬陷!” 弓长明玥的话讲得很坦荡,然而,她是在强作镇定,她的心底不免忐忑,毕竟此事牵涉到整个公主府数百条性命。大兴朝的状况她比谁都清楚,像桓氏这样的门阀世家、大族豪强什么时候会把王法放在眼里,而她的好弟弟——天德皇帝——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她不得而知,改朝换代的这五年,这个男人愈发的诡异迷离、捉摸不透。她之所以把眼前的凶险说得如此轻巧,显然是为了宽慰如坐针毡的谢容。 谢容叹了口气,殷忧愈深:“我的公主啊!化险为夷,谈何容易!” 弓长明玥淡然一笑:“祸福由命,生死听天!” 弓长明玥暗自下着一人担当的决心。—— “老相公且请回府罢。年事已高,好生歇息,天气渐寒,多多珍重!” 弓长明玥立起身,往前搀扶谢老头。 “大事不好!” 弓长无心推门闯入鸣翠厅。后头紧跟着着急忙慌的纪青亭。 谢容作为官场资深老混混看人断事果然相当准确。被这老朽不行言中:桓家二公子、桓素的弟弟桓崇并没有让复仇的豪言停留在纠集人马的那一刻,他亲自率领着自家的管家、仆役、府兵和即兴雇佣的京城黑社会、无业流氓,拢共三四百人,拎着各色兵刃,浩浩荡荡、气势汹汹、虎模熊样、明火执仗地杀到长公主府——一路上见人就砍,好几个更夫和夜香郎横死街头,幸而天光未明、人迹罕见。 当然,仇恨尚未完全冲昏桓崇的理智,他没有立刻发动总攻。他强抑着自己那颗激动的小心脏,颁布了第一道将令:“给我把公主府团团围住!” 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偌大的公主府岂是几百人能够围得起来的,他们能够勉强做到的只是以“重兵”堵住公主府的正门,然后分拨几批社会闲杂人员去盯着东门、南门、西门,防止弓长明玥等人化装潜逃。 于是乎,两股力量在公主府北门前的对峙便粗糙地形成了:一边是桓氏的乌合军团,一边是洛瑛子临时组织的公主府特大型“保卫科”——几十名公主的亲兵白袍卫、十几名奉旨监管公主府的鹰扬军士和一两百号“民兵”(举着扫帚、榔头、柴刀、菜刀的小厮大妈们,捉着毛笔和书卷、负责骂街和吐唾沫的弓长明玥的面首男宠们)。 于是乎,实战未启,骂战先行。大兴王朝喷子大会现场版正式拉开大幕。一时之间,骂声四起,口水四溅。双方主力辩手分别是:桓氏代表桓崇及建康城著名主流痞子王二麻、张三炮、柳上惠、郭得铜等人,公主府代表洛瑛子、若干大妈、若干面首。骂战的纲目原本是:大兴朝泠月长公主弓长明玥放浪混乱的感情生活,大兴朝三大世族之一的桓氏欺男霸女、兼并土地的日常生活。骂着,骂着,却骂成无厘头大赛了。 于是乎,一扇公主府的大门,火把通明,人满为患,刀光剑影,人声鼎沸。这座府邸自落成以来,二十余年从未如此热闹,就连当年还是晋王的天德皇帝在此大婚,也没有这般声势浩大的场面。 ..... ..... 桓崇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他还需要等待,等待一伙人和一件东西。——一伙人:从城外虎贲军私调的弓手,有他们的神箭打前锋,桓崇颇有把握对公主府大开杀戒;一件东西:圣旨!中书令王宣已带桓灵儿并扛着桓素的尸体入宫面圣,请(逼)皇帝下旨诛灭长公主府满门,罪名:通妖(赭眉军佘夫人)谋逆,通敌(夏国韩任)叛国——显然,这是一次无凭无据、信口雌黄的无谳定罪。自古以来,朝廷杀人之事,不在于能不能杀,只在于想不想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等着,等着,被骂着,被骂着,桓崇越发心焦气躁,加上身边府兵和地痞流氓的使劲怂恿、卖力撺掇:“天亮了再见血不合适,月黑风高杀人才好”,他终于按奈不住,决意提前结束“骂声传奇”的活动。 桓崇拔剑出鞘。 “杀”! 一声令下,杀声震天。几百号人抡起家伙、一拥而上,扑向公主府那扇大门的守卫者。 绝不示弱!洛瑛子跃身挥剑,白袍兵和鹰扬军士奋勇当先,收拾起未经正规训练的桓家府兵和地痞流氓,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一个对付五六七八个,不在话下。然而,再高的高手也扛不住敌人的人海战术,更何况他们还要保护那些见血就晕的小厮大妈和手无缚鸡之力的面首们。 顷刻间,血流满地,尸体枕藉。公主府众人且战且退,来不及闭府,大门失守。 就在此时,长公主弓长明玥飘然落在众人身前,宛如从天而降的玄女,手持水玉剑,将进犯之敌一一击退。以剑柄为攻,虽未杀人,但也击中要害。凌厉之势,桓崇首当其冲,三下五除二,落花流水。 纪青亭提着一双大锤前来助战。士气大振。不一会,桓氏的乌合大军便被逐出了府门。洛瑛子越战越酣,正要率众乘势反杀,弓长明玥却厉声喊停。 “住手”! 公主威武,无人妄动。 第十六章 兵围凤邸 “住手”! 喊这一声的是老头谢容。典型的马后炮。弓长无心搀着他,拨开众人,来到弓长明玥身旁。 弓长无心无意间瞥了一眼他的公主姑姑,小心脏砰砰乱跳:幽幽之容,凛凛之姿,乌发白裙,清风正气,阴与阳、柔与刚的合璧之美,在苍穹欲明未明之际,恰到好处地呈现在眼前。又一次惊为天人。突如其来的刺激,年轻气盛的弓长无心差点没淌鼻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弓长无心暗暗地为自己开解。 非但是他,以复仇为宗旨的桓氏阵营早已是看得眼睛发直、垂涎三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这会是第一次瞧见民间诸多绯闻的唯一女主角——大兴王朝半妖长公主弓长明玥。 “真乃竖子痴儿也!”谢容抬起颤微微的手,指着桓崇的鼻子怒喝道。长者的架势,权臣的气派。 “老匹夫,休得胡言!”桓崇破口大骂,拎起剑,在谢容面前指划着,“万万没想到,你个糟老头,竟然也和这荡妇有一腿!夜阑更深,竟厮混在吾皇御赐的长公主府!老而不死,竟做淫贼!枉我桓家老父在世时多番提携于你!” 哪跟哪啊!这脑回路够清奇,思想却够肮脏!弓长无心听着桓崇的“控诉”,联想到他复仇者的身份,忍俊不禁。谢容分明是来公主府通风报信的。 躲在桓崇身后的地痞流氓们猛然间一片躁动,他们在往谢容身上投以艳羡目光的同时,用尽可能嘲讽的语调议论纷纷:“哇!原来如此!谢相公老牛吃嫩草、身子骨贼好!”“当官的果然越老越好色!”“艳福不浅啊!姘头可是当朝长公主——龙女啊!”“老头不晓得公主是半妖之身么?”..... ..... “咄!尔等腌臜泼才,胆敢毁我公主清誉!”纪青亭呵斥众人,把南瓜似的大锤高高举起。正要飞身教训他们,却被弓长明玥挥手拦阻:“青儿,勿伤无辜!” 弓长明玥不以为意,她早就习惯了那些源自贵族圈、兴于街头巷末的谣言谤语,然而,谢容出身名门、一辈子以读书人自诩、位居三公宰辅,哪里受得了这般无厘头的诋毁,万一传扬出去,引致物议沸腾,那自己岂不是老脸丢尽、晚节不保?他气得直跺脚,但未失理智,他意识到必须转移话题,立刻马上! 于是,谢容正色厉声:“桓崇小儿,你怎可如此冒失,聚众袭扰公主府?尔兄桓素的在天之灵只怕也要诚惶诚恐!” “老淫虫,休要拿我兄长戏言!美色冲昏头了么?不知道什么叫‘死者为大’?”桓崇反唇相讥。 “小儿,你竟然还知晓死者为大?那尔等为何不披麻戴孝?” 谢容这一句闲扯之语,竟把桓崇说蒙了。他的同伙们也面面相觑,这次组团太仓猝,只想着到公主府一游,顺带杀人放火,竟然把披麻戴孝这样重要的礼仪形式给忘在脑后了——人可杀,火可放,礼制不可废!——“无礼者,非人也!” 桓崇一时语塞。 谢容趁机加码:“竖子,尔等可知道这是甚么地方?” 桓崇还没有回过味来,满脑子尽飘着本应绑在脑门上的白带子。整个人愣在了那儿。他的手下们只好抢答:“此处自然是长公主府!” “放屁!”谢容跳将起来,纵声骂道,“不学无术的东西,此地乃是凤邸!” “对啊,凤邸!公主府可不是凤邸?公主是凤嘛!难不成是鸟邸?”桓氏团伙中有一人底气十足地嚷道。 “文盲”,弓长无心笑道,“凤邸乃是潜邸,潜邸就是皇帝登极前住的地方!”他暗自庆幸:幸好在穿越前涉猎了许多历史知识,正好在公主姑姑面前卖弄一下,公主府主簿可不是白当的!——有文化真好。 “不错”,谢容接过话茬,“此座宅院本是我朝天德皇帝尚为晋王时的凤邸。五年前,龙驭天下,皇帝便将凤邸赐予长公主为府。” “那又如何?”桓崇醒过神来,但依旧昏昏噩噩。 “如何?”谢容愤然道,“尔等已闯下抄家灭门的滔天大祸。大兴王法明文,手执兵刃冲击皇帝潜邸,罪同弑君!” 谢容并非是吓唬桓崇,事实的确如此。攻击长公主府和冲犯潜邸那是完全不同档次的两个概念。桓家势力再大,也受不住“造反”的罪名、吃不消“弑君”的责罚。 弓长明玥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一心所念的,只是和桓家辩解清楚、息事宁人。听着谢容所言,一种恐怖的不祥之感在她心头油然而生。 “我....我是奉旨而来,诛杀通妖通敌的长公主及其党众。”桓崇支支吾吾,显然他的心虚透了。他暗暗埋怨道:披麻和凤邸二事,妹妹为何不曾提醒我。唉,怪自己太冲动! “哼,奉旨而来?——圣旨呢?”谢容故作从容地问道。他希望借此把二百五桓崇吓跑,但心里也是发虚的:万一王宣和桓灵儿说动或者逼迫皇帝请来诛杀公主的圣旨呢?毕竟弓长明玥擅自跑到花容道“抢救”小妖佘卿晨是事实,而韩任的出现、蚩尤无涯之死也都可以大做文章,定一个通妖通敌谋逆作乱的罪那就是洒洒水的事儿。 “吾妹桓灵儿.......。” “休得多言!圣旨现在何处?”谢老头怒吼道。言下之意:没有,就赶紧组团滚蛋。 公主府的众人尽管不明所以,却也积极配合谢老头齐声大喊,颇有一种痛打落水狗的快感: “圣旨呢?” “圣旨到!” 一声霹雳,划破寂夜。天边曙光微现。 弓长无心侧脸寻声、放眼望去,五十步开外,一位鹤发老者手擎圣旨,脚跨高头大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迅速逼近公主府。 来者何人?太子太师、尚书左仆射、中书令王宣。模样气质与两年前弓长无心在金殿所见基本一致,形销骨立,沧桑憔悴,唯一不同的是,此刻的他,满脸肃杀。过度的正气之间,隐隐透着邪性。 王宣并非独自一人,他也是组团前来的。但与桓崇的作案团伙比起来,显然高了好几个档次。如假包换的正规军。 王宣的两侧,是骑着马的明玥阁独孤语和鹰扬军新任都指挥使王令。——这个王令,乃是王宣之私生子,三十岁上下,一脸苦相,颇为消瘦,身披厚重的铠甲似乎分分钟要把他压垮。这个王令,因是名妓所生,被王氏家族嫌弃,不受待见,流落江湖,做了好些年的洄州黑帮老二,后为晋王弓长明仁寻回京都建康城,放在身边做侍卫。明仁称帝后,将他安插在桓氏掌控的第一禁军鹰扬卫做中郎将,五年间千方百计让他步步高升,昨日,因为桓素的突发死亡事件,他终于上位,摆脱了做老二的厄运。 独孤语和王令的身后,自然是他们分别领导的明玥阁青衣司绣衣御史和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鹰扬军将士,这两撮人昨天还在花容道上尽情相杀,现在却步调一致、亲如一家。对了,还有虎贲军神箭营的几十名弓手,他们本是桓崇私调来诛灭公主府的,却跑到了王宣的阵营里。 大几百号人,黑压压一片,步声隆隆,如雷震响。 看到这架势,无论是桓氏的乌合之军,还是公主府的众人,都迷离了。什么情况?宣个旨而已,那么大阵仗?而且这个活向来都是太监干,怎么还劳动了当朝第一宰相?当然,头脑简单的二百五是不会困惑的。—— 桓崇率先亢奋起来,再度扬起剑,指着弓长明玥,门阀公子的做派顿时甚嚣尘上:“哈哈,救兵来了。看我如何收拾尔等!” 与此同时,王宣诸人下马,鹰扬军即刻把长公主府这座曾经的晋王大宅——凤邸——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十七章 十世不赦 夜色默默褪去。晨曦陡然降临。 中书令王宣托着黄灿灿的圣旨,走到弓长明玥和桓崇的中间,大步流星。独孤语、王令紧随其后。 谢容瑟缩着身子往后退,试图躲到人群后头,王宣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显然不把他当回事。 王宣向弓长明玥行过礼后,扭过身,打开圣旨。全程无视桓崇。 桓崇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一系列的问题在他的脑袋瓜里飞速打转:其一,王宣带那么多兵来做什么?他对弓长明玥这个将死的妖女客气什么?只待圣旨一宣读,弓长明玥等人便得束手就擒、引颈就戮,自己的手下个个都是社会精英,足以解决问题,砍人收头岂非易事?其二,独孤语和王令神色诡异,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其三,虎贲军神箭营的弓手是自己叫来的,迟迟不到,却怎么混到王宣那去了?路上邂逅——这么浪漫?其四,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小妹桓灵儿去哪了?她理应和王宣一块来宣旨的。莫非先行跑回家给大哥守灵去了? 容不得桓崇多想。王宣扯起嗓子眼:“奉天承运,大兴天德皇帝诏曰——。” 所有人齐刷刷跪地俯首,屏气凝息,噤若寒蝉。天地之间霎时鸦雀无音,却似乎到处都是砰砰的心跳声。 弓长无心偷偷地瞟了一眼身旁的弓长明玥:鬓角下泛着豆大的汗珠,面色苍白,紧贴大地的双膝微微战栗。仿佛不是她了!她也在为即将到来的死亡恐惧吗?弓长无心猛然间胆颤心惊。 王宣面无表情、照本宣科,却一声声掷地如锤: “朕为天子,亦颇无奈。桓氏子弟不肖,狂悖纵行,肆意谋逆,目中无法,心践朕躬,朕甚愤也!” 桓崇没读过什么书,是个纯种文盲,圣旨里文绉绉的辞藻搞不大懂,隐约听得“桓氏”二字,心下暗喜:“皇帝这是在表彰我们啊!”然而,悲剧发生了。 王宣继续放声念道: “前有桓素擅调朕之亲卫鹰扬军,劫夺朝廷钦犯,以致花容道官差平民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实乃置朕于不仁不义也;而今桓崇私聚府兵流民、私用虎贲神箭营,冲犯太上皇赐朕之凤邸,矫旨谋杀朕之亲姊,又限朕于不孝不悌!桓氏久居开国之功,恃宠骄横,三十年来兼并民土、逼民为奴、结党营私、诬害忠良、贪渎巨甚,又欺朕初登大宝、羽翼不丰,潜谋大逆,是可忍,孰不可忍?此十恶不赦也!今朕特旨,颁告天下.......。” 听到此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皇帝此番圣旨不是针对长公主弓长明玥也就罢了,居然矛头直指整个桓氏——大兴王朝最庞大最强大的世族门阀之一。当然,这封圣旨还没念完。 王宣顿了一顿,咳了一声,神色如魔,吐出恶煞之语: “诛桓氏满门,灭桓氏九族,严究重惩桓氏党众,罚没桓氏悉数家资田产!——十世不赦!——桓崇之流,就地格杀!” 话音未落,王令旋即指挥鹰扬军扑向桓崇和他带来的几百社会精英们。 明枪白刃,立时血洗;鬼哭狼嚎,无路可逃。 虎贲军的神箭手们守在王宣和弓长明玥的身前,弯弓搭箭,严阵以待。当然,用不着他们。 桓崇还未弄清楚状况,虽然被眼前的场面吓得双腿发软,但自是不肯就范。他举起剑,他要为老桓家做最后的反抗。他击退几个鹰扬军士,开始挥剑反击。他首选的攻击目标竟然是弓长明玥,潜意识里还是要为大哥报仇的。 桓崇跃身而起,王令飞身挡住。 王令出剑,一剑封喉;桓崇倒地,死不瞑目。 很快,鹰扬军开始打扫战场。尸横遍地,血可漂橹。 如此惨景,弓长无心看得毛骨悚然,他不禁感慨:数百死鬼,多少是冤魂? 弓长明玥尽可能让自己镇定,然而,血腥的一幕幕,她又何从淡然? 弓长明玥一把拉住王宣的衣袂,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方才的恐怖画面,她的心还无法消化。数百条鲜活的生命刹那间殒落,如此的残酷惨烈,她从未经历过。脑海中不停地闪现出“杀人”回忆:曾经陪同父亲正武皇帝上战场,亲眼目睹血肉横飞,曾经遇到天德皇帝在宫门杖杀十余位谏臣言官,见证过弟弟的暴戾凶狠………。她忽然感觉到身在乱世皇家的不幸:当所有的不幸发生的时候,自己是那样的无能为力。——就在刚才,她试图制止鹰扬军滥杀,但是王宣的一句话就让她束手无策:“长公主殿下,这是天德皇帝的意思。何必留着他们,他们要杀你。”而且,一切都太快了。 突如其来的惊悸使得弓长明玥浑身乏力,瘫软在地。女子本弱!弓长无心见状,赶紧蹿上前将她扶起,关切地道:“公主姑姑,你不会晕血了吧?” 王宣一面搀住弓长明玥,一面淡淡地问:“殿下无恙罢?” 就在此时,原本躲在人群里的谢容冒了出来,他抓住王宣的另一支胳膊,大惑不解地道:“老王头,这是何因由?皇帝怎的下诏灭门诛族,“他不是向来对桓氏礼遇有加么?猛然间大开杀戒,实在不合常理!” 王宣冷笑道:“如此不是甚好么?桓氏一直骑在你谢氏的脖子上,而今顽敌尽诛,终究轮到谢氏嚣张跋扈了!” “岂敢,岂敢?”谢容连连摆手。 “恭喜,恭喜!”王宣满脸鄙夷。 “同喜,同喜!”恍惚间,谢容变了一个人,先前的惶恐表情完全换作了抑制不住的欢悦神釆。 “王老相公,桓灵儿呢?”弓长明玥问。她担心那个要诬陷她通敌通妖的女人已遭到皇帝和王宣的毒手。此刻,她希望桓灵儿能成为“漏网之鱼”。在她看来,为兄复仇心切的桓灵儿是无辜者,纵然有罪,罪不至死。 王宣抚着银白的长须,漫不经心道:“押解离宫时,明玥阁疏忽大意被她跑脱了。” 一旁的独孤语低下头:“卑职无能!” 弓长明玥听罢,松了口气。 “王指挥!”王宣喊来他的私生子、新任鹰扬军都指挥使王令,把圣旨丢给他,厉声道:“即刻领兵开赴桓门,阖府上下尽杀勿纵,抄没全数家资田产,掘地三尺,莫漏了一个铜板、一件器具,点算造册,即时解入皇宫内府。” “不等秋决么?”弓长明玥急忙插话道。 王宣回应道:“皇帝的意思,桓氏本族,立行诛杀。其余亲族怕也等不到秋后了!” 王令领命,退至一旁,以神速召集鹰扬军,到另一个地方去过杀人的瘾。 “皇帝非要兴大狱、杀万人吗?多少世族朝臣将受无辜牵连,如今妖乱未平、夏国窥伺,自毁坚城,就不怕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王老相公为何不向皇帝进言规劝?”弓长明玥据理力争。 王宣呵呵一笑:“殿下,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若无足够的牺牲,又如何成就我大兴朝的煌煌大业!区区万余口性命罢了,长公主何必妇人之仁?”言下之意,杀人有理,大开杀戒为的是江山社稷,而你一个妇道人家的善良又有什么用呢? 弓长明玥听得此言,顿时天旋地转,胸口一紧,旧疾复发,喷出一口血,昏厥过去。 弓长无心赶忙抱住她,轻轻放在地上,不假思索地展开现代式抢救:胸外按压,人工呼吸。却被冲上前来的纪青亭当头一脚踹到几步开外。 洛瑛子火上添油,跳将起来,一连给了弓长无心好几下窝心脚,一边骂骂咧咧:“臭小子,竟敢轻薄公主,你不晓得这叫有悖伦常吗?” ……… ……… 王宣转头对独孤语道:“独孤大人,长公主府的事就交给明玥阁了。谨遵皇帝的口谕办!” 独孤语颔首抱拳道:“卑职奉命”。 王宣拂袖而去。 独孤语朝着青衣司的绣衣御使挥了挥手。她们便向惊魂未定的公主府众人冲了上去。饿虎扑食。 第十八章 明玥地狱 弓长明玥晕厥的时候,又一场凶残的杀戮在她的公主府上演。这回动刀子的是女人们——明玥阁的绣衣御使。 这个明玥阁,别看它和长公主同名,实际上——在现世的运营中——和弓长明玥这位天之骄女并没有任何从属关系。 明玥阁是大兴王朝首家服务于皇帝私人的密探与刺客机构,性质功能与北朝夏国的四方寺基本相同,唯一让天下侧目的特色:明玥阁里的“特务”皆为雌性,无一壮丁,每一个进入此门的弱女子终身奋斗的目标都是成为合格的女魔头。弓长明玥的老爹正武皇帝——现在的太上皇——当年设立这个纯阴的衙门,确实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爱女,然而,因为巩固皇权和争雄列国的需求,明玥阁渐渐跑题了,到了天德年间,更是变成了皇帝手上纯粹的政治机器,抓人,杀人,如入无人之境,只要有圣旨或者口谕,绣衣御史们可以无视朝廷和国法。 此刻,她们的杀人秀又开始了。不对,准确说来,此番是诛妖秀。—— 绣衣御使手刃的对象颇为清楚明了:长公主的面首。虽然没有贴标签,但颜值和服饰让他们无所遁形。美男子们四散奔逃,撕心裂肺的哀嚎声震天动地。但凡被砍死的,都化作了妖身,各种妖,文弱的妖,色彩纷呈的妖! 将近一个时辰的追逐捕杀,长公主府四处堆积的妖尸约计三百多具。 原来民间绯闻中长公主圈养的三百男宠,都是弓长明玥收容的妖。也就是说,弓长明玥并非传说中的女版花心大萝卜,她只是在秘密保护这些无害而无辜者——妖在人间活着是犯法的。全然知道这一切的唯有她的亲信随侍洛瑛子和纪青亭——两只公开的、经由弓长明玥争取而特赦的妖。当然,现在看来,对此事了然于胸的还有天德皇帝弓长明仁,毕竟他拥有着无孔不入的明玥阁。 洛瑛子和纪青亭眼看自己的同类被当作猪羊猫狗肆意虐杀——虽然有的确实变成了猪羊猫狗,不可能无动于衷,然而,他们不敢出手,他们心里明白,明玥阁奉着皇帝口谕诛妖,若是反抗就是抗旨谋逆,这样只会陷公主于不义。显然,这一夜的变数,充分地说明了,如今的形势,远没有花容道劫囚车前那般乐观。现在的皇帝再也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好阿姊。 果然,屠杀之后,昏迷中的弓长明玥被打入了明玥阁的大牢——让大兴王朝全民丧胆的“明玥地狱”。连同她一起的,除了弓长无心、洛瑛子、纪青亭这些贴身人,还有长公主府上下一干人等,小厮大妈,白袍府卫,拢共百余口。 当众人被套上锁链、鱼贯而出于凤邸大门的时候,背着公主姑姑的弓长无心发现之前不见了的虎贲军神箭营的弓手们正挨着两侧长长的院墙干苦力,堆上一摞摞的干柴,并往上浇洒一坛坛的烈酒。四溢的酒香刺鼻之极。他忽然想起,适才绣衣御使们在府里各处的怪异举动:天光乍破之时,她们竟纷纷点起火把。 “小娘子,你这是要做啥?”弓长无心冲着独孤语放声嚷道,“你不知道此处是皇帝住过的地方吗?你报复我们也要有尺度!——你当自己是项羽啊!” 独孤语并不理会这个成为自己阶下囚的老冤家,袖手冷眼。 一名绣衣御使在独孤语的颔首示意下,跑到正对府门几尺外的地方,以超常的肺活量对着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大喊道:“众百姓听清,奉大兴天德皇帝口谕,火烧泠月长公主府,玉石俱焚,不留寸草!” 还未等群众展开热议,熊熊烈火已燃起。一会的工夫,府里府外火光弥天,与初现的朝霞映作一片,烟柱无数,袅袅直上苍穹。 弓长无心瞬间泪崩,他毕竟在这座豪华的大宅门里安全安逸地生活了将近三年时光。长公主府的小厮大妈白袍兵们不约而同地纵声痛哭,悲情真切之极,毫无矫柔造作之感,眼前付之“百”炬的是他们的家啊——昨日还是“主人”,今日已成故人,能不痛断肝肠!就连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也跟着抹眼泪,这些小民百姓梦寐以求的华宇金屋就如此莫名其妙地灰飞烟灭,岂不悲从中来! 火海之外是泪河。 独孤语放任了泪人们好一阵,才命绣衣御使将众人押走。此景此情,作为皇帝变态纵火令的坚定执行者,她忽然不自觉地感伤起来,眼里竟噙着晶莹的泪,若有所思。愣了好一会,才独自悻悻地返回明玥阁。 ……… ……… 明玥地狱,之所以得此恐怖之名,首先是因为它不在人间。它在地下,明玥阁署衙的正下方。公堂左侧的柱上有一机关,奋力一扭,地板立时洞开,踩着绳梯,往下直走,约五六米处便是地狱之门。当然,犯人是不让走绳梯的,直接被踹下去,还未进门,先得半残。这方地狱,一共三层,四百间特制“客房”。设计者的初心,是搞十八层,奈何条件实在不允许,一方面是地理,一方面是经费——当年的正武皇帝可是出了名的抠门,三层的规模已经是严重超他的标了。 设计者名叫慕容大娘,乃是明玥阁的首任左都御史(阁主的官称)。她有两个孩子,都是遗腹子,女儿是现任明玥阁老大慕容千山,儿子则是如今北朝卫国的天下第一神棍组织问天监首席慕容千江,原则上讲,是个叛国者。因为两度被男子抛弃,慕容大娘万分憎恶雄性(包括男妖),所以,她在着手造办明玥地狱的时候,无所不用其极——犯人绝大部分是男子。 因此,明玥地狱便独具特色:其一,监牢里永远是潮湿暗黑的,无论寒暑,无论日夜,绝不给火,绝不给灯;其二,从来不处理尸体,不管犯人是被打死的,还是发瘟死的,都留在原地,任它们变作白骨,任尸臭弥漫地狱;其三,层次分明,第一层是为龙狱,关的是宗室贵戚,第二层是为虎狱,囚的是朝臣边将,第三层是为狗狱,锁的是平头百姓,当然还有妖;其四,负责看守的皆是全副武装的牛头马面,他们是被驯化了的妖,手持斧钺钩叉,可肆意虐打虐杀犯人,比凶神恶煞还可怖;其五,此处的刑罚刑具,可谓彻底尊重了人间对“地狱”的想象,什么冰山啦,什么火海啦,什么铁树啦,什么孽镜啦,什么蒸笼啦,什么铜柱啦,总之,没把人弄死,先把人吓死。 这样的明玥地狱今日特别忙碌、异常热闹。牛头马面们亢奋得不行。尽管此间从不缺犯人,但总是陆陆续续来的,成批成群被扔在地狱门前,实在罕见,废秦王案时遇到一回,之后再也没有,直到今天。先是上午“接待”了长公主府的一大拨人,正午过后又打包收押了好几批桓氏亲族乱党,很快就人满为患,到了黄昏时分,全线告急。独孤语不得不向外“借”地盘,未经请旨强行征用奉天府、大理寺、宗正寺的大牢——后面被捉的人倒也幸运。 犯人太多,足足过万。可以想见,桓氏的九族——四父族,三母族,二妻族——俱是门阀世族,哪家不是香火昌盛、人丁兴旺,再添上那些所谓结党的官员,不挤暴建康城的大小牢狱才怪。不过,别看人数众多,逮捕起来倒是轻而易举、速度惊人:一来,独孤语早已按皇帝的意思造好了桓氏亲族乱党的名册,照方抓药,岂不信手拈来?二来,明玥阁五行司倾巢出动,外加中书令王宣的王氏府兵、尚书右仆射谢容的谢氏府兵,人手绰绰有余。 一日之内,大狱兴尽,整个京城人心惶惶、风声鹤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帝都血雨,举国腥风! “不行!我必须阻止这一切!——地狱不空,我不成佛!” 弓长明玥对弓长无心如是说。 第十九章 无心封王 不知沉睡了多久,弓长明玥枕在弓长无心的怀里,艰难地睁开双眼。此刻进入她眼帘的,是暗弱灯火照映下的弓长无心朦胧的脸庞,他正昏昏欲眠,嘴角上勾着哈喇子。弓长明玥缓缓起身的动作把他惊醒,顿时来了精神,一把搂住弓长明玥,激动地道:“姑姑,你终于醒了!” 弓长明玥轻轻推开他,面无血色的脸毫无一点表情,环视四周,只见得一堵堵黑色而冰冷的墙、一张爬满灰尘的几案和一盏欲灭还燃的孤灯。 这是一间密不透风的石室。只有她和弓长无心。因为他们是有着皇家血脉的人,所以,明玥阁特殊照顾,安排了这间明玥地狱里唯一的“VIP 上房”。 “这是何地?”弓长明玥淡淡地问道。 “独孤语说,这里是地狱。”弓长无心淡淡地答道。 “哦。明玥阁的大牢。倘若我没有记错,十八年前,你和你的孪生弟弟弓长无为就是在这里呱呱落地的。当时你的父亲和我就在那张几案旁,可谓悲极而乐。……” 弓长无心听得一怔一怔。弓长明玥陷入了回忆,不堪的往事历历在目,脸上渐渐出现泪痕,沉沉地俯首,唏嘘道:“至亲相残,骨肉相杀,何时才是尽头?” 听到“骨肉”二字,弓长无心便把前日里长公主府发生的一切巨细不遗地告知了弓长明玥。 弓长明玥摇了摇头:“从来不曾想过,皇帝竟会如此凶狠残暴,这次又株连了多少无辜!可怜我府内众人,对我尽心尽力,却受我之累,担此天纵之祸!”说着,说着,不仅垂泪,更是捶胸攥拳。 弓长无心赶忙劝慰道:“姑姑不要自责,天灾人祸,又有什么办法?况且,皇帝并没有明旨要杀他们,只是暂押明玥阁而已,他们又不是妖!我想,囚禁仆役也罢,火烧公主府也罢,不过是皇帝泄愤之举,充其量也只是对姑姑你小惩大戒而已。” “不!皇帝的心思不会这么简单!——杀桓氏满门,诛桓氏九族,大捕朝廷臣工,难道也是泄愤?哪个皇帝能有那么大的气性,毫不顾念江山社稷?不!皇帝是在铲除异己,削弱门阀,抢夺他们的财富,充实自己的府库!……从花容道开始,就是一个阴谋!” 弓长明玥激愤起来,弓长无心却忍不住拍手叫好道:“雷霆手段,一箭三雕啊!大兴王朝的朱元璋!” 弓长明玥瞪了弓长无心一眼,正色厉声道:“甚么朱元璋?没头没脑!不论出于何种动机,也不可滥杀无罪之人!杀人之事,起心动念,已是罪恶。” 弓长无心怯怯地还嘴道:“可是,姑姑啊,历史上不少有为的帝王都是这么干的,毕竟杀伐决断全在一人,很多时候也是无奈之举。只是侄儿现在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对付你?不会又有啥阴谋阳谋吧?” 弓长明玥没有接这个话茬,扬起头颅:“不行!我必须阻止这一切!——地狱不空,我不成佛!” 就在这时,轰然一声,石室的门打开了。 走进来的是柳扶风,明玥阁五行司之首青衣司的主事,也是明玥阁阁主慕容千山的小表妹。 柳扶风面带微笑,向着弓长明玥和弓长无心分别作揖行礼:“长公主殿下无恙乎?皇长孙殿下无安好否?” 弓长无心苦笑道:“好个屁呀!你自己看看这里,徒有四壁,要啥没啥!阴暗阴冷也就罢了,还有一股腐臭味!” “这是自然”,柳扶风一面回应着,一面弯下身躯掀开脚旁的一片草席,下头竟是一副发黑的骸骨。 “我去”,弓长无心吓得跳将起来。 “莫要惊慌”,弓长明玥平静地道,“此乃你娘的尸骨”。 柳扶风紧跟着补充道:“不错。十八年前,皇长孙的生母秦王妃在此触壁自裁。”她抬起手指向一面墙,“此后,这间石室闲置至今。” 弓长无心反应过来,于是,猛然扑向骸骨,抱起骷髅头,嚎啕大哭,涕泗横流:“妈呀,你死得好惨啊,死了还不让入土!你是在等着儿子来陪你啊!” 戏精上身。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从现代社会穿到大兴王朝,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皇长孙弓长无心,但他毕竟不是真的弓长无心。如今,所冒充之人的生身母亲的尸骸就在眼前,怎能不意思一下?但是,他的表演太用力了,十八年未见的母亲,竟一下子哭得这般伤心惨恸,恨不能把四面的墙都给器塌了。于是,伫立一旁的弓长明玥开始觉得眼前的这个侄儿不对劲了。然而,她不动声色。 柳扶风还是一个青春少女,难免傻白甜,居然因弓长无心的“哭丧”而大为触动,她感叹道:“想不到流落民间数载的皇长孙,竟有如此的孝心。秦王与王妃泉下有知,必然含笑庆幸。” 弓长无心拭去泪水,慎之又慎地把“母亲”的尸骨安放好,轻轻地覆上席子,双手合十,鞠了三个躬。并非是做戏做全套,这是他作为一个人对枉死者的基本尊重。他心中暗念:“好不容易穿越到此,做了皇亲贵胄,却也命途多舛,当了两年奴仆,蹲了一回‘地狱’,之后又会是什么光景?” “柳主事此来有何贵干?”弓长明玥问道。 “卑职代慕容阁主来传布皇帝口谕。”柳扶风解释道,“阁主今晨归来京城,入宫面圣,皇帝陛下令传新旨。不巧,阁主回得公署,忙于甄判桓氏党羽,故而,方教我来代传钦谕。” 弓长无心纳闷:皇帝的口谕也可以代传的吗?这么不严谨?还是说,慕容千山嚣张得可以? 正思量间,他被弓长明玥拽着跪下。 “陛下圣躬安。臣谨听谕旨。” “朕特谕,泠月长公主弓长明玥明日携弓长无心琉璃宫西苑见驾。另谕,恢复弓长无心皇长孙之名位,封爵北靖郡王。着光禄寺议其常奉,赐桓氏宅院为其王府,赏黄金王印一封、八蟒紫袍一领、红缨白玉冠一顶………。” 平反!封王!赐府!跪着的弓长无心非但没有受宠若惊,反而昂首抗议道:“咋就封我为王了?那边烧姑姑的府邸,抓姑姑的仆众,这边又让我这逆臣之子一夜成王?怎么个意思?玩反间计吗?”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也许来“地狱”走了一遭,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就是觉得,皇帝的慷慨必有其阴谋,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反差对弓长明玥极不公平。 弓长明玥倒是一副淡定从容的神色。她对无心说:“不论皇帝何故做此恩赏,都是一桩幸事,不幸中的万幸。” 柳扶风阴阳怪气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慨然赐之,皇长孙坦然受之,有何疑议?可喜可贺,一夜作囚,一日封王!” 人生如戏,转折不必逻辑。 弓长无心问:“那我和姑姑,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郡王可以。长公主不行。” “那我留下”。 弓长无心倏地蹿到长公主身旁,勾搭起她的肩膀。她却悄然躲开。 “那好罢!我便去复命了。来啊!” 柳扶风击掌大喊,石室外牛头马面列队进来,他们端着水盆、抬着铜镜、捧着衣冠、提着食盒,还拿来了一些胭脂水粉、珠钗首饰。 “请长公主与北靖郡王先行用膳,之后便好生将歇罢。明日辰时洗漱完毕,我等来迎接二位。” 柳扶风说罢,转身要走。 “柳主事且慢!” 第二十章 琉璃情种 琉璃宫,一轮残月高挂天穹。 芙蓉苑,广寒之殿万籁俱寂。 在自己一手炮制的血雨腥风过后,天德皇帝弓长明仁感觉今晚夜色撩人。 他盘着腿闲坐在大堂的中央,倚着一副浅蓝色的水晶棺椁。棺门半开。里面躺了一具女子的尸身,模样正值青春,乌发秀美,钗饰齐备,浓妆淡抹,盛装如生,仿佛沉睡的仙子,宛若将醒的美人。她叫琉璃。仙逝五六载,却完好犹初。她是弓长明仁唯一的妻子,最爱的女人。死在他带兵杀入皇宫、逼父禅位的前夜。尽管弓长明仁登基之日追封她为孝贤皇后,但究竟只是身后之荣,既不能聊慰死者,而生者何堪? 弓长明仁左手持着琉璃酒瓶,右手执着琉璃的手,轻轻抚弄她的纤纤细指。面庞绯红,双眸泛着泪光。追忆着往昔厮守嬉戏的欢娱,妄想着深爱之人复活后的美好。 弓长明仁一面饮酒,一面喃喃自语,那动情的神色,恍若她能听见: “卿啊,卿最知道我的孤独。” “卿啊,卿为何如此福薄命苦。天下,我所欲,卿,我至爱,偏偏不能两全,昊天上帝有眼无珠!” “卿啊,我一定让卿重生!可恨弓长明玥——我的好阿姊,花容道上杀死蚩尤无涯,让我的擘划成了一团乱麻。卿知道,我已和神龙妖国谈妥,用小妖佘卿晨换取他们的鹤灵璧,再拿鹤灵璧和十万两黄金与夏国交易,这样,我就能拿回父皇的百妖金丹——明玥珠。” ……… ……… “陛下,她来了。”鹰扬军都指挥使王令在外禀报。 皇帝颔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一名身形曼妙的黑衣女子踱了进来,玉步无音,如履清风。 来者——独孤语。 行礼毕,她将手里一个渗着血的包袱放在地上,迅疾打开,里边是一颗人头,属于一个年轻女子——桓灵儿。 “启禀陛下,桓氏本族已尽杀,斩草除根,无一漏网。” 弓长明仁斜着眼睛瞥了一下。原本美丽的头颅看起来无比惨淡。 “爱卿确定是她?孤家并不认得桓灵儿。那日她与中书令进宫是戴着面纱的。当然,孤家绝对信任爱卿的办事能力。不会有误!” “谢陛下!” “蚩尤无涯的死弄清了么?确系长公主所杀?” “不,陛下。杀妖王者,乃是夏国大将军韩任!” “甚么!韩任也在花容道?他这番不是前来与孤家谈判、递交国书的么?怎的杀起蚩尤无涯来?” “他们是宿仇。” “哦,那爱卿怎知凶手是韩任?” 弓长明仁渐渐离开棺椁,在独孤语跟前俳徊着。 “致命剑伤!”独孤语冷静地答道,“臣抢在长公主府洛瑛子之前从奉天府手中接管蚩尤无涯尸首。而后,臣仔细研判过伤口,并非来自弓长明玥的水玉剑。” “哦,还有另一柄剑?不对啊,举世皆知,韩任的武器是天下神兵海河母子锏!”弓长明仁颇为诧异。 “尚有不为人知的!”独孤语神情诡异地吐出三个字,“无霜刃”。 “这不是神龙国死去已久的三妖王蚩尤无痕的宝剑么?怎会落于韩任之手?” “陛下忘了?臣曾潜伏夏国,探得一则韩氏私隐,韩任乃是大冢宰与蚩尤无痕的私生子,宝剑再现人间,它的主人恐怕只能是韩任。而韩任此时又恰巧身在建康城!” 弓长明仁拍手叫绝:“竟是这般有趣!既如此,那便大有文章可做。” “是的,陛下。倘若神龙妖国为蚩尤无涯复仇,举十万妖兵讨伐夏国,我大兴王朝渔翁得利必然不在话下。陛下甚至可以趁势北伐,直捣华都,光复洛阳,横扫中原,一统天下。” 独孤语越说越激昂,弓长明仁会心一笑。 他用一种近乎挑逗的眼神望着独孤语,慨然说道:“知孤家者,独孤也!——大兴的江山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没有人能和孤家一谈宏图伟业、大政王道了。就连中书令,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他王家的权势名利。” 独孤语无语。脸色骤然间红润有光泽。嫣然一笑,默默俯首,恍有所思。 “不过,如何能让神龙国相信,蚩尤无崖果真是无霜刃所杀?这柄剑造成的创口有何特别么?” “是的,陛下。无霜刃上有剧毒。这种毒名曰‘虬龙’,自东海蓬莱仙岛,所触皮肉呈绛紫色,崩裂出百条虬龙状纹路,此毒发症状,天下独一无二。” “哦,虬龙!孤家在蓬莱修身时,有所耳闻。” “陛下可修书一封致神龙国第一妖王蚩尤无量,让他遣使来建康城验尸,一验便知,韩任之罪定然坐实。届时,陛下即可鼓动妖王发兵攻夏。” “容孤家细做思量。——爱卿去罢。” 弓长明仁又踱步到水晶棺椁旁,将温存的目光投向他的至爱琉璃。 “陛下,臣有一言相告。”独孤语快走向前,离皇帝约一尺处,猝然止步。 “爱卿何事?”弓长明仁转过头来,满脸肃重。 “陛下!琉璃皇后已薨逝多年,虽有蓝晶护体,只是不腐而已,再生何望?”独孤语压抑多年的情愫终于涌上心头,喷薄而出,“何不怜取眼前人?” 皇帝无言以对。 独孤语浑身颤栗:“臣知道陛下的皇后永远只是琉璃一人,臣不敢心存奢念。只是陛下——臣也是一个女人。” 眼噙热泪,含情脉脉。 皇帝走上前,撩了撩她乌亮的鬓发,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她的双眼,沉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爱卿怎么知道,琉璃不会复活?孤家要做神,神可以创造一切!” 独孤语抬起手,摘下发簪,渐渐宽去衣物。 皇帝仰头嘘唏,一把将独孤语抱进怀里。 ……… ……… 夜色阑珊,独孤语离去。她带走了桓灵儿的人头。 值守在芙蓉苑宫门外的王令眼勾勾地望着独孤语渐行渐远的魅影,一声哀叹。 此时,弓长明仁又躺入了琉璃的棺椁,他紧紧抓着琉璃的手,多情地望着她美艳如故的脸蛋,预备做一个香甜而深远的好梦:美人,天下。 在琉璃宫的日子里,他夜夜如此——陪着爱人的尸体,睡在自己的棺材里。 第二十一章 两个女人 翌日,辰时。 弓长明玥和弓长无心在暗牢石室里洗漱完毕,换好了各自的新衣。无心穿戴的自然是郡王冠袍,好不威风,略有王者之姿。明玥则换了一身绣花月白留仙裙,利落干净,精神抖擞,与她独特的美貌浑然天成,疲病憔悴之色全然不再。 在柳扶风的引领下脚踏悬梯,二人爬上了“久违”了的人间。毕竟,地狱一日,世上一年。 他们来到了明玥阁公署的正堂,这里是女特务们审讯人犯的地方。准确的说,是初审法庭,基本上也就是和被捕者寒暄一番,摘去他们冠戴,扒去他们的袍服,然后,狠踹一脚,欢送他们开启地狱之旅。 此时,正堂的公案桌下伫立了一个女人,背对着弓长明玥、弓长无心,显然,她在等他们。只见她头插碧簪、耳垂玉环、长发及腰,一袭紫色素裙装,身姿优雅柔和,曲线玲珑夺人目,清新体香扑人鼻。光看背影,便觉得她与明玥阁那些凶巴巴的女人迥异非常。弓长无心眼见心想:“哪里来的青春美少女?”难免心头一颤。 然而,他猜错了。 柳扶风上前一步,半跪拱手道:“阁主大人,长公主、北靖郡王已到。” 什么?这是慕容千山——明玥阁的第一把交椅,传说中吃人不吐骨头、杀妖不费力气的女魔头?她不应该长得特别男性、穿得格外霸气吗?怎么单单是形影就这般有女人味? 弓长无心不敢相信,他猛然意识到,自己马上要看到的必定是一副白额吊睛、青面獠牙的脸孔。若非如此,如何震慑天下?若非如此,如何配得上她那man得可以的名字——慕容千山? 然而,他又猜错了。 慕容千山转过身子,莞尔一笑,粲然若花。明眸皓齿,面如白璧,玉臂柳腰,身似惊燕。 弓长无心看呆了,心叫:“这颜值,这体态,不输公主姑姑半分啊!别有一番风情!”又想道:“照着算,她怎么也该四十了吧!真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难怪她能把正武皇帝哄得一愣一愣的!” 慕容千山亦向前一步,屈膝行礼,柔声细语道:“这几日委屈长公主与郡王爷了。奉旨办差,不周之处,还请体谅!” 弓长明玥还礼道:“阁主客气。” 弓长无心却不买账,想起地狱密室的阴惨和那幅赚足他眼泪的黑白骨,便气不打一处来,摆出新晋郡王的架子,揶揄起慕容千山来:“阁主大人今日好闲,专程在此等候,怎么昨日却忙得连圣谕也要代传?” 慕容千山瞥了眼一旁的柳扶风,呵呵一笑道:“不是忙,只是因我从不下地狱。” 弓长无心一时语塞,只好“哼”一声表示不服。 弓长明玥解释道:“小孩子,不懂事,阁主莫介意。” 慕容千山轻摇玉手道:“哪里,哪里。我此来,是与长公主道别的。前日因桓氏逆案急返京都,如今尘埃落定,我该赶回苍州协同独孤悟大将军击破赭眉军、勘定妖乱。” 弓长明玥借机询问起眼下西南的情形。 慕容千山侃侃而谈:“此番叛军势大,愈发多的平民被妖人裹胁,与朝廷为敌,乱我南疆西陲,幸而天德皇帝神武睿智,指挥得当,调度有方,将士效命,百姓拥趸。眼下,虎贲军与各路兵马齐聚一处,将赭眉乱军死死压在苍州城外娘子山。想必稍假时日,便可扫荡干净!……” 弓长明玥一边洗耳恭听,一边把手搭在慕容千山的腕上,低声道:“究竟如何,你知我知。但请阁主转告独孤大将军——少行杀戮事,平民何辜,妖又何辜?” 慕容千山诡异一笑,说道:“长公主,你忘了‘诛妖令’么?——来,借一步说话。”言罢,抓着弓长明玥的手向公案后的屏风转去。 将近午时,在明玥阁绣衣御使的护送下,弓长明玥与弓长无心同坐一顶轻便小轿来到了琉璃宫前。这琉璃宫是天德皇帝弓长明仁新造的离宫,不在皇城,而在建康城的东郊。 一路上,弓长无心出于好奇,追问慕容千山在屏风后讲的悄悄话。弓长明玥笑而不答。 万里无云,清风徐徐。下得轿来,弓长无心舒展懒腰,映入眼帘的无数宫室让他瞠目结舌。气派恢宏,气象万端,自然不在话下;百态千姿,灵动精致,宛如仙境一般。 弓长无心感慨道:“皇帝真会享受!这整个一阿房宫啊!” 弓长明玥不解道:“何谓阿房宫?” “被火烧的那个!” “咦?” 两人在一名宦官的牵引下,穿过数座门楼殿堂,经过数座舞榭歌台,向芙蓉苑走去。 弓长无心一面漫步,一面观景:龙柱凤檐,巧夺天工;小桥流水,妙似桃源;怪石烟云,如真似幻;玉树琼芳,胜若春山;鸟鸣兽嘶,恍入重林。 看弓长无心一脸惊异的神釆,弓长明玥秒变导游小姐姐,耐心地“讲解”道: “此处是皇帝的别宫。天德元年开始营建,日夜赶工,寒暑不息,四年方得竣工落成。共有大殿九座,宫室五百间,占地甚广,耗资甚巨。有百鸟林,有豹房,有杜康池,有狐狸山,有锦鲤河。………这两年,我因被禁足,未曾来过。” “原来姑姑也是第一次。这般辉煌华美、奇巧艳丽,姑姑瞧了,岂不心动?” “心惊而已”,弓长明玥喟然长叹道,“俱是民脂民膏,国库屡空,百姓贫苦。此宫一造,群臣效仿皇帝,追逐奢靡,贪渎风行,朝纲不振。…………若不是皇帝大兴土木,肆意侵伐西南山林,狂掠奇珍,疯索异宝,官吏又趁机横征暴敛,又何至于妖乱迭起、民变频仍?佘夫人断不能兵抵苍州城下。如今,又兴大狱………。” “嘘!”听得长公主认真吐槽,领路的宦官脸色如蜡、惊惶不已,“殿下慎言!” 约摸一刻钟的工夫,二人止步于芙蓉苑前。 之所以没直接往里去,并不是宦官要通报皇帝,而是因为有人堵路。 第二十二章 面圣惊魂 芙蓉苑外遍植芙蓉,有百树木芙蓉,亦有左右两池千朵水芙蓉。 秀色满地,芳馨弥天。 芙蓉苑正殿的十四级台阶下,跪着一群大臣。 大约四五十人,摩肩接踵,挤作一大团,人头攒动得激烈,身手推搡得厉害。从后面望去,仿佛一撮自带震感的黑芝麻。 这些人都穿着一水的暗黑官袍——大兴王朝崇奉水德,服饰以青(黑)色为尊——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一个个手举奏章、攘臂高呼,生怕芙蓉苑内的皇帝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引路的宦官转身对弓长明玥与弓长无心道:“两位殿下见谅,诸位大臣从各个衙门来,他们得知夏国特使到了建康城,便蜂拥而至,向陛下请愿。吵吵了一上午,陛下懒得搭理!” 哦,原来是非法集会、聚众搞事情! 弓长无心侧耳一听,闻得“韩任”二字,顿时来了兴趣,便倾耳细听。嚷嚷声嘈杂凌乱,请愿堪比骂街。—— “陛下,万万不可与夏国缔约结盟,北夏虎狼之国,必然包藏祸心!” “陛下,臣以死谏言,即刻驱逐韩任,策兵北伐,收复失地!” “陛下,韩任此行,名为递交国书,实乃刺探我朝机杼,勾结苍州妖逆,欲谋不轨啊!” ……… ……… 这些言论基本是一个意思:夏国来修好,我们反对,打死都反对!当然,还有另一种大兴朝廷好声音。 “陛下,休听这群混蛋的!蚩尤无涯死在我大兴都城,神龙妖国必定借此寻衅,十万妖兵,岂是善茬?我朝自当与夏国为盟,共应妖变!” “陛下,南北缔约之事,已商谈三年之久,其间兵祸不止,疆民涂炭,能和不和,又起战端,置百姓于何地?” ……… ……… 这些家伙的愿望,也相当一致、相当明白,韩任送来和平,我们赞成,打死都赞成。 终于,两拨人不再甘于口舌之争,他们打了起来。扭打,抱打,摔打,捶打。各种乱打,一团乱麻。 弓长明玥实在看不下去,似箭般飞奔前去,闪电一般揪着各人的衣领、硬生生将众臣拨开。他们自然不平,还要涌向对方。弓长明玥一声断喝:“停”!——只见她傲立在中央,挥起水玉剑,一道剑气冲出,两边人纷纷往后倒。一时间,泾渭分明。 弓长无心一面为姑姑击掌叫好,一面忍俊不禁。一堆大男人的闹剧,竟然要由一个小女子来制止,岂不可笑? 弓长明玥收起剑,转身踏上玉阶。无心一路小跑,紧随其步。 身后的朝廷重臣们不再争执,一来是心有余悸,二来则是这两派好事者瞬间找到了一个非常良性的共同话题。他们窃窃私议:半妖公主的死与生、哀与荣——副标题:论皇帝处置“好阿姊”的诸多可能性。 弓长无心边走边问:“姑姑,今日之事,怎么不见王宣和谢容两位老相公,他们不是朝臣的头头吗?” 弓长明玥冷冷地答道:“桓氏如今不在人间,大兴江山尽成王谢天下,他们又何苦来凑这热闹。” 言罢,芙蓉苑殿门已在眼前。 正欲推门进殿,殿门洞开。宦官在两侧,王令站中间。 王令手扶腰间宝剑,一脸淡漠地道:“长公主,郡王爷,陛下相候多时。” 侧身请入二人后,王令缓步退出去,宦官又将大门紧闭。 芙蓉苑正殿之内,半明半暗。天德皇帝弓长明仁踞坐在九龙金座上,手捧一个清蒸乳豹头,正欢实地啃啮着,满头乱发,满脸倦色,满嘴浊油,望之不似人君。若不是一身耀眼的金丝龙袍,那模样基本就是丐帮帮主登堂入室。 弓长无心心中暗道:“皇帝这是在吃早餐吧!这么油腻!” 他想到此处,皇帝很配合地撂下豹子头,抓起御案上的琉璃瓶,咕咚咕咚地豪饮起来。皇帝和长公主一样,都是“酒徒”。 视线从皇帝身上往前移,“哇”的一声,弓长无心吓得跳了起来,他看见了大堂中央的那副半透明的水晶棺椁,里面隐约躺着一个身上铺着新鲜芙蓉花的盛装美人。让他惊悚的,其实不是棺椁本身,而是堂皇宫室居然摆棺材,还摆得那么显眼!生怕大白天见不到鬼? 弓长明玥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面朝皇帝,面无表情,淡然道:“陛下还是这般痴情,偏要与琉璃皇后共处一室”。 说罢,弓长明玥机械地行了一个觐见之礼。弓长无心赶忙下跪,慌乱地磕头。 “阿姊来了,皇侄也来了,”皇帝用手抹了抹嘴上的油和酒,说道,“赐座”! 宦官搬上椅子,置于两侧,二人入座。 皇帝悠然地道:“真是不巧,朕在用午膳。朕吃相难看,阿姊是知道的。无心皇侄不要见怪。”说着,他又抓起豹子头,反复打量,“这头乳豹,是朕今日清晨赤手击杀,别看它小,一连十几拳方才毙命,饶是费劲!” 弓长明玥轻叹道:“陛下,这豹儿也是条性命。” 皇帝抿了抿嘴:“阿姊总是这般悲天悯人。——阿姊知道么?朕昨夜听闻,北夏大将军大司马韩任竟然是其父与豹妖的私生子。因此,这韩任与阿姊是一样的,半妖之身!只不过,韩任属豹子,阿姊属孔雀。” 弓长明玥笑了笑:“恕臣孤陋寡闻。臣不知。” 皇帝把豹头像球一样往空中一抛,又单手接住,摇首晃脑,漫不经心地说道:“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豹子头的滋味,朕甚是喜欢,来日,朕要吃只大的,茹毛饮血,敲骨吸髓,阿姊以为如何?” 弓长无心忍不住抢话道:“陛下口味清奇,好食异兽,小侄钦佩之至。” 皇帝哈哈大笑。然而,笑声霎时停止,脸色骤变,猛地一甩胳膊,将豹头掷到弓长无心的脚边,厉声道:“何必钦佩,赐给你了!” 弓长明玥知道皇帝此举是要找茬发飚——她太了解弓长明仁的喜怒无常和不计后果,于是,她立刻站起身替无心求情道:“无心少不更事,未识大体,陛下切莫动怒,权当是童言无忌。” 弓长无心望着脚下滚动的乳豹脑袋,想到自己无意间触了龙粼,懊恼不已,心慌无措。 就在此刻,侍立在旁的一名年轻女官快步上前,在无心脚边蹲下,收拾起皇帝扔的“垃圾”。 皇帝震怒。—— “你是个甚么东西!朕赏郡王的御膳你也敢动!来啊,给朕一剑劈了!” 门外守卫的王令闻声入殿,形如凶神,面同恶煞,一手抓住女官的发髻,露出她的脖劲,一手拔出腰间那柄镶嵌着虎口的宝剑,高高扬起。寒光四射,杀气纵横。 弓长无心受此一吓,顿时魂飞魄散。 第二十三章 天子之赐 “陛下,饶命!” 女官被王令揪住发髻,修长的玉颈完全暴露在王令那柄嗜血的宝剑之下。撕心裂肺,她发出柔弱的求饶声。 “王将军,剑下留人。” 弓长明玥立身喊道,伸手欲拦。她想救人,可是,眼前皇帝弟弟的威慑使得她动作迟缓、止于言语。 王令哪里理睬这位被烧了府邸、抓了府众、刚从地牢里放出来的过气公主,径自奉旨格杀手上的弱女子。眼看,手起剑落;可以想见,那可怜的女官血溅三尺、身首分离的惨状。 就在此时,一个瘦削的身影扑了上去。 弓长无心!—— 弓长无心在突如其来的震恐中挣脱出来,也顾不得所谓的面圣礼仪和皇帝旨意,猛地把王令沉重的甲胄之身推倒在地,自己也趔趄了一下,单膝点地。那一瞬间,他陡然意识到,此刻,需要保的命,除了女官,还有他自己。——他是在救人,更是在抗旨。皇帝脾气上来,谁都得死。天威难测! 于是,弓长无心赶紧转过身,双腿跪地,不住地磕头,山呼万岁。 弓长明玥也连忙跪在御案前,为无心和女官求情:“陛下,请暂息雷霆之怒”。 无心的奋起,令明玥颇感意外。这个“侄儿”,在她的印象中,只是一个典型的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年轻后生,虽然日常里不免滑舌与滑头,虽然被封北靖郡王后平添了些许神气和牛气,但是,万万没想到,他竟敢公然忤逆、抵触皇帝的杀人钧旨,而且和杀人如麻的鹰扬军头领直接干上了。惊诧之余,明玥也很有几分欣喜:“这孩子真是长大了。亦可告慰皇兄皇嫂的在天之灵”。 弓长无心的额头直冒冷汗,却五脏如焚,无比恐慌地等待着皇帝暴躁的发落。 另一边,王令已然爬起身,提着剑,又向女官走去。女官蓬头乱发,浑身瑟瑟发抖,刚被人从鬼门关抢回来,只怕又要走一遭。一步之遥,已听得王令的脚踏声。她闭紧双眼咬紧牙关。 “好了。一个玩笑而已。” 皇帝拈着他那颇具特色的小胡子,挥一挥手,示意王令退下。呵呵一笑。 弓长明玥和弓长无心都松了口气,特别是弓长无心,经此一吓,四肢瘫软。他瞟了一眼同样惊魂未定的女官,毫无血色的脸庞却掩不住姣好的上等颜值。楚楚可怜。弓长无心不免一时心动,暗想道:“这样靓丽的女子,留在皇帝身边,随时遭遇不测。青春横死,岂不可惜?如果能把她要到明玥这儿做个丫鬟,岂不两全齐美?——难啊!” “朕怎会是草菅人命的君王?朕不过是想考验无心侄儿一番。既能临危挺身,又不失御前礼数。甚好!果然是朕与阿姊的好贤侄!” “陛下仁慈兼爱,恩泽四海,德布天下,哪里会与一个女官较劲,更不会和鲁莽的小侄一般见识。小侄心里明白,因此才斗胆冲撞了王令大将军,请陛下恩赦小侄冒昧之罪。” 弓长无心趁势拍起皇帝马屁来,很是顺嘴,所用词藻基本上来自他穿越前看的古装剧、读的历史书。弓长明玥却听着纳闷,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会阿谀奉承了?这些哄皇帝的话何处学来的?自学成材?莫非有高人相教? “哈哈,何罪之有!你既已英雄救美,朕自然不能辜负了这桩美事。这样罢,朕将她赐予你做侍妾!” 剧情反转,弓长无心惶恐:“这不好吧,我没做好娶妻纳妾的心理准备啊!不如让她侍奉明玥姑姑吧!” 皇帝呷了一口酒,笑道:“长公主尚是戴罪之身,她的仆役侍者,朕已悉数收押,怎能再行恩赐?——无心啊,你已成人,睡榻之侧也该有人了。再者,朕如今只是赏你一个侍妾,不久之后,朕还要为你指婚,亲家都找好了!”皇帝一脸诡异神釆。 “臣代无心谢陛下深恩,”弓长明玥一边行拜礼,一边转向弓长无心道,“无心,还不快快领旨谢恩。” 弓长无心只好跟着叩头谢恩,他知道,他若是再叽叽??,皇帝恐怕又要晴转暴风雪。他偷偷看了一眼女官,只见她面露喜色,忙不迭地向着那个刚才差点杀了她的皇帝致以最诚挚的谢意。磕头如雨注。 “贱婢豆蔻万谢陛下天恩!” 言罢谢罢,豆蔻缓缓起身,楚腰袅袅倒行,退至大殿门外,一副恭谨的姿态,乖乖地等待着被弓长无心当作礼物领回家去。 弓长无心强装出欢喜的表情,心中却十分忧虑:“这样豆蔻年华的女子到我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干,也是赏心悦目,我倒也不亏,只是………就怕明玥误会,倘若她看着不高兴,那该怎么办?如何是好?……对了,这个女子名叫豆蔻,而明玥怎么也年近三十了。”思量间,他扫了一眼弓长明玥。 此刻,弓长明玥正跪着向皇帝请愿: “陛下素以宽仁治国,臣请陛下特旨大赦天下,赦群妖之罪,以平妖乱,赦诸桓之罪,以安人心,赦臣府上众人之罪,以顾念陛下与臣姊弟之情。万般之罪,罪在明玥。一人之过,臣怎忍株连无辜万众!臣请自裁以谢天下,望陛下成全!” 自裁?就是自杀!弓长无心大惊失色:她怎么会有这种轻生的念头?妖乱也罢,桓氏灭门也罢,公主府众人下狱也罢,和她有多少关系?弓长无心猛然想起她在“明玥地狱”说的那句话:“地狱不空,我不成佛!” “自裁?”皇帝仰天大笑,抬起琉璃瓶豪饮一番,以凌厉的眼神望着弓长明玥,阴阳怪气地道:“阿姊,你果真是一个好人,慈悲心举轻若重,和你的母亲——朕的好姨娘——一样,总是想用自己的藐然之躯横当天下之变!好,既如此,朕便成全阿姊!” 成全?赐自裁吗?黄绫,鸩酒,还是见血的宝剑? 弓长无心的心顿时蹦到了嗓子眼上:一言不合,又要杀人?而且是杀自己的好阿姊? 第二十四章 姊弟交易 虚惊一场! “朕与阿姊做个交易,如何?——替朕北上办些差事,回京后,朕便依阿姊所请,大赦天下!” 皇帝又变了脸,方才骤然冒出的满面杀气顿时又烟消云散,和颜悦色起来,语调语气温柔了许多,仿佛一秒之间回归了作为好兄弟的家人模样。 “臣愿闻其详。” 弓长明玥沉静地说道。 弓长无心捏了把汗,心想:莫非皇帝玩那么多花样,杀那么多人,抓那么多人,就是憋着坏要和自己姐姐做买卖?或者,这只是他众多动机中的一个?自古帝王果然都是诡计的动物,一开尊口便是波诡云谲。且听他说出什么花来吧。 “阿姊辛苦一遭,与无心贤侄共往夏国华京,作朕特使,代朕出席夏帝华峥嵘与卫国公主的婚礼。兴夏两国既已缔盟,盟国盛典,自然不能等闲视之。大礼虽在半年之后,但阿姊应即日起程前往。” 就这事?去看别人结婚玩,旅游一趟,吃喝享乐,完事再带点特产回家,如此美差,岂不爽歪歪?这样的交易也太容易!皇帝的脑回路也太清奇!弓长无心暗自思忖。玩一转回来就能拯救上万的人和上十万的妖,这是故意让弓长明玥做慈善赚流量吗?不对,必有下文! “请陛下明示,其间有何要务?” 弓长明玥昂首定睛,直视皇帝。 皇帝离开御座,一边踱步一边缓缓地说道:“三桩事。——第一桩,代朕巡抚,替天行道!” 弓长明玥问道:“陛下之意,一路北上,巡抚之地,必是北境之内江州、淮州、安州、洄州。这些州郡,素来门阀骄横、豪强猖獗。如今,桓氏族灭,王、谢坐大。陛下定然要杀猫儆狗,以免桓氏之祸重演。臣也不愿看见大狱再兴。” “呵呵。应说是杀人吓鬼。近几日,朕连连收到钦监台监察大夫奏章,弹劾江北诸州王、谢亲族不法行径。此等门阀,倚仗本家之势,专擅州府之权,私通妖人作恶,贪墨赈济银钱,荼毒贫弱黎民,而且,事涉江州东穆郡王与洄州西平郡王。这些背后,又难免有中书令的影子。” 皇帝顿了顿,满脸忧国忧民的神色。 “北境经年水旱,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救灾不力,暴敛之事横行,民变时起,妖患不绝,上下离德,朕甚忧心。阿姊,你是朕唯一信任、放心的人。唉,朕如今成了孤家寡人,方才明白‘用人唯亲’的必要。” 弓长无心听着,暗自发笑——信任?放心?一把火烧了人家府院,还将人扔到又黑又臭的地牢,然后说:你是我的亲人,这皇帝,脸皮真是非一般的厚啊。 “陛下是要臣到北境杀人,一路杀到国界去,而后,带着一身血腥气,出使北朝?”弓长明玥冷冷地问道。 “当然不是,阿姊何出言?”皇帝把手举到嘴边,轻轻咳了一声,“朕岂是嗜血之君?八个字:弹压首恶,救济斯民。长公主大可以不伤一人,甚至不杀一妖,但,百日之间,你要从江北诸州罚没豪强资财,递缴朕之大内府库。朕所需不多,白银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相当于大兴王朝几个州府一年上交朝廷的财政收入!弓长无心想道,绕了一大圈,原来是为了钱。真是任何一个人类的时代都一样,万恶钱为首,所有的权谋,一切的争斗,到了都逃不脱“财货”二字。可悲的人啊!连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皇帝都不能免俗,变着法儿捞钱。这不,自己动完了手,又把一个弱质女流推到抢钱的前线。 “着实不多,这个数目,还不到桓氏逆案抄没赀财的半数。无奈啊,天子难做,赈灾要钱,荡平妖乱要钱,北伐夏国更要钱!你们看,没有钱,朕只好和韩任委曲求全。——兴夏结盟,就是一个笑话,可是,没办法啊。”皇帝面泛桃花地补充道,并抬手指向芙蓉苑外那一大群主张和谈与反对和谈的大臣们。 “臣知道了。这是第一桩事:三个月,三十万两。”弓长明玥看起来并不在意,也难怪,她从来就没把钱这玩意当回事。 望着淡定自若的明玥,弓长无心头皮发麻。他来到大兴王朝这么些年连一两银子都没摸着,何况三十万?要钱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可比杀人麻烦多了,这项讨厌的任务,他必须替她担当。于是,他开始琢磨。费尽思量。 “这第二桩事嘛”,皇帝踱着碎步,走到弓长明玥跟着,弯下腰将她搀起,也示意一旁的弓长无心平身,“阿姊与贤侄恐有性命之虞。” 弓长无心心里咯噔一下:刚要完钱,你就要命? “臣愿闻其详。”呆呆的弓长明玥还是那句话,仿佛此时的她,唯有逆来顺受。 “阿姊是知晓的,离了大兴境,去往夏国华京,可以绕道,途经神龙国之腹地——妖城封都。”皇帝一面说,一面比划着,似乎眼前有一幅地图。 “去往封城何为?” “还尸!妖王蚩尤无涯的尸身,朕已教独孤语收在明玥阁中,用了上好的水晶棺椁,保其数月不腐。阿姊啊,这可是你自己惹的祸!奉天府的百姓们正在盛传长公主独自格杀妖王的佳话!佳话归佳话,总要给神龙国的首领妖王蚩尤无量一个交代。否则,妖兵来犯,生灵涂炭。阿姊,苍州妖乱可尚未平定啊!” 听到蚩尤无涯之死,弓长无心挺身辩解道:“陛下明鉴,蚩尤不是姑姑杀的,凶手另有其人!” 皇帝充耳不闻,蓦然发起怒来,咆哮道:“花容道之事,朕擘画好一切,只为借佘卿晨引蚩尤无涯,借蚩尤无涯诛杀桓素,借桓素之死族灭桓氏逆党,万万没想到,阿姊竟然添了最精妙的一笔!” “臣有罪。臣愿往封都还尸。”弓长明玥下跪再拜,不紧不慢,仿佛只是在履行一种套路,非常礼貌地躲过皇帝飞溅如雨的唾沫星子。 “阿姊勇气可嘉,此行凶险可想而知,倘若蚩尤无量与他的妖帅妖将要向阿姊复仇,朕在千里之外,纵然想庇护阿姊,也是有心无力。”皇帝瞬间消了怒火、平复了心气,憔悴苍白的脸庞上又涌出千种怜惜、万般无奈的表情,“唉,只是无端连累了无心贤侄——刚刚封了北靖郡王啊!” 弓长无心抱拳正色道:“侄儿愿替姑姑去死!”他心想,皇帝,最凶险的是你啊! 此刻,弓长无心说的,并非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不知为何,他瞬间萌生了为弓长明玥赴汤蹈火的决心,尽管他与她相交不久。 “不过,阿姊和贤侄都不能死!” 弓长无心以为皇帝又要大发“慈悲”了。 “你们要在妖城封都为朕盗取一件宝物——神玉鹤灵璧!它就在蚩尤无量的牡丹宫里。” 所谓“还尸”之行,原来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弓长无心嗤之以鼻,却又不得不暗自惊叹皇帝的心机之深。 第二十五章 你爸有病 皇帝冷笑着说道: “平身罢!何必一言不合、动辄下跪。朕可不喜欢繁文缛节。” “敢问陛下,要鹤灵璧何用?倘若臣没有猜错,陛下预备把它送给夏国皇帝华峥嵘?” 弓长明玥一面问,一面缓缓站起身,款步走到琉璃的棺椁前,伸出手抚摩棺盖,纤柔细指在“睡美人”如玉面庞的上方轻轻划过,如燕掠波。小心翼翼。眼神里蕴含着一种复杂的情感。 “阿姊果然冰雪聪明。”皇帝也朝水晶棺踱去,步履凝重了许多。 弓长无心揉着酸痛的双膝,一脸茫然的神色。哪跟哪啊。 弓长明玥继续她的推理: “据臣所悉,夏帝华峥嵘是个举世皆知的痴儿天子,并非说他呆傻,而是因他沉迷玉石雕琢,如痴如醉,似癫似狂,近乎走火入魔,夏国人暗里笑他作‘玉魔’。为搜罗天下奇玉怪石,不惜耗尽国库公帑,一旦金银不能换得或是没了金银,便烧杀劫掠、戕害无辜,无所不用其极。天德四年九月,华峥嵘为逼取卞氏瑾,派天弩军残杀卞氏族人千余口,将卞氏族长射成蜂窝,又将一众妇孺削作人彘,着实悚动天下。” 皇帝露出悲天悯人的丝丝愁容,点点头道:“如此暴君,夏国焉有不亡之理?” “神龙国的鹤灵璧,更是华峥嵘梦寐以求之宝。故而,臣料想,陛下要臣盗得此物,必是要换取他手中的百妖金丹。” “应说是赎回,那颗父皇以阿姊之名造就、以百妖之心炼成的神珠。” 明玥珠?太上皇真是爱女如命啊,啥离奇玩意都用她的名字命名——既有杀人如麻的明玥阁,又有草菅妖命的明玥珠。这个老爷子真是一点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弓长无心感慨之间,陷入了一个思维的坑,好奇怪呀,皇帝既然敢让弓长明玥在神龙妖国做贼,为何不直接偷了明玥珠,还要搞文明交易?人君华峥嵘不比妖王蚩尤无量好对付?况且,明玥珠本来就是大兴国弓长皇室的,就算偷,也偷得名正言顺。………很快,皇帝就把弓长无心脑瓜里的坑给填了。—— “朕尚未做好与夏国大战的准备,故而,想要拿回明玥珠,朕只能赎取,谈了五年,金银不要,城池不要,只要鹤灵璧!” “却可与神龙国一战?”弓长明玥眉头紧锁。 “蚩尤无量不好战!一块璧而已!若要战,你以为,蚩尤无涯之死能免得了苍生涂炭么?……鹤灵璧一旦送到了夏国,未尝不可祸水北引。”皇帝仿佛成竹在胸。 “可是,陛下,”弓长明玥将手从琉璃皇后的水晶棺上徐徐移开,“纵使有百妖金丹,弟妹她………也未必能醒来。起死回生,只是一个传说。” “朕相信!”皇帝盯着棺材里琉璃紧闭的双眼,悲从中来,一声凉透心扉的唏嘘。 弓长无心无意间看到了皇帝红润的眼眶,心想:人性真是奇妙,再冷血的人也有儿女情长。 “那么,陛下,以鹤灵璧换明玥珠,便是第三桩要务了?”弓长明玥问道,她似乎在转移话题,不忍兄弟的伤感凄凉。 “不全然是!”皇帝俯首道,“剩下的事,朕会让独孤语赴夏国密传旨意。” 醉翁之意不在乎山水之间?弓长无心再次不忿起来,转念一想,也无所谓了,前面的几关能安然度过就阿弥托佛了,到时候再说吧。 时间过了晌午,日已中天。 皇帝赐了御膳,三道硬菜:烤豹腿,烧豹掌,豹肉刺身。弓长明玥毫无胃口,只是一味地饮酒,果然是个杠杠的酒娘。饿得发慌的弓长无心却吃得很欢,大快朵颐,浑然忘了之前那个差点要了美人命的清蒸豹子头。 席间,皇帝似乎挺开心,讲了许多安慰弓长明玥和鼓励弓长无心的话,重申了他的“交易品”:待使团南归,为弓长明玥大赦天下。又许下了新的承诺:第一,重建长公主府;第二,平反弓长无心之父废秦王一家的冤狱。——“只要你们回得来!” 弓长无心趁着皇帝高兴,为他们即将启动的北上之行争取到了两项“福利”:特赦妖人洛瑛子、纪青亭,让他们随扈明玥长公主;为顺利巡抚江北诸州、搜刮三十万两白银,奉旨特制三口铡刀——适用不法皇亲的金身蟒头铡,针对佞臣贪宦的银身豹头铡,专治门阀豪强的铜身猪头铡,铡刀所到之处,如皇帝亲临。 关于铡刀,弓长无心的灵感来自于他穿越之前酷爱的电视剧《包青天》,盗版抄袭,如法炮制,并非心血来潮。他希望借此为“女巡抚”弓长明玥立威造势。 皇帝很喜欢这个偷来的创意,当即命令宦官传旨营造衙门名匠寺连夜设计赶制三道铡刀,并在弓长无心的忽悠下,明发旨意,昭告天下,确认了弓长明玥代天子巡抚北境的钦差身份和先斩后奏的权利。 弓长明玥对这一切显然是不在乎、无所谓的,她不停地灌自己酒,双目无神,神情恍惚,若有所思,思而成痴。 终于,她离席跪拜,向皇帝提了一个“不情之请”。 弓长明玥乞求皇帝恩准她,在临行之前,前往皇宫泠月殿探视他们的父皇,与之决别。她担心自己黄鹤一去不复返,渴望在踏上不测之旅前,能尽一尽女儿的孝心。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言辞恳切,令人动容。她说这些话时,完全没有了两年前在皇城大殿上的冷傲姿态,只是一副孝心拳拳而孤弱无助的小儿女状。当然,这绝不是装出来的。 弓长无心立刻上前助场:“陛下,侄儿也极想拜见皇爷爷。”这是一句违心话。那个躲在深宫、毫无真实血缘关系的糟老头子,他压根儿没有兴趣,此刻,他只是想让弓长明玥觉得自己很给力,而且明白她的心意。 弓长无心凝视着皇帝那张变幻莫测的脸庞,心想,女儿求见父亲,伦常天理,你应该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吧。 然而,弓长明仁拒绝了。作为至高无上的皇帝,他给了姐姐一个让人咋舌的理由:你爸有病! “阿姊啊,自从朕君临天下,父皇便患了怪病,不仅失忆,记不得故人旧事,更是频发疯疾,暴虐失常。阿姊若去,怕是伤了你的娇躯玉体。” “陛下,臣只远远看一眼父皇便可,拜别而已。”弓长明玥力争道。她清楚这些不过是皇帝的借口,自从登基之后,他便把老父幽禁在后宫,鹰扬军严密把守,不让任何人觐见。他越是阻止,她越是忧虑。 然而,皇帝硬是不许,似乎生怕他们父女串联、玩个“拨乱反正”啥的——大兴朝野早有秘闻传开:弓长明仁得位不正。 无可奈何,弓长明玥悻悻告退。与弓长无心离开了芙蓉苑。 时近黄昏,落日残晖。 第二十六章 鬼院凶宅 天色渐晚落轻霞,夕阳无限寒血色。 弓长无心跟在弓长明玥的屁股后头,踏着飘然的步伐走出了芙蓉苑正殿。刚开始迈下台阶,他的屁股后头立马多了两个人。一个自然是他救下的宫中女官豆蔻,一个则是禁卫头领鹰扬军都指挥使王令。 听到豆蔻急促而轻灵的脚步声,弓长无心回头说道:“姐姐不必跟着,陛下方才只是戏言罢了!你还是留下侍候天子为好!” 豆蔻惊惶道:“君无戏言啊!” 弓长明玥似乎感受到了豆蔻言语间的巨大恐惧,于是,一边往下走,一边说:“无心,带她回去罢,在这里,恐怕朝不保夕!” 王令听了,赶忙劝止:“长公主慎言!”然后,转头对着豆蔻抱拳道:“恭喜女官,才来大内不到一日,便能脱离龙潭虎穴,真是羡煞人也!此番嫁与良人,日后莫忘故友!” 弓长无心暗自发笑,你还教别人慎言,自己讲的话更是大逆不道,什么叫龙潭虎穴?这不是明示皇帝乃怪兽吗?而且,不知是你忘性大,还是脸皮厚,刚才还揪着豆蔻的头发要抹人家脖子,现在没事人一样搭起讪来,还敢号称“故友”。 豆蔻一脸羞涩,屈膝答礼。 忽然,王令换上了一张肃杀面庞,用力一挥手臂,殿门前护卫的二十几名鹰扬军士连忙提着大棒奔下台阶,饿虎扑食一般,激起一阵寒风。 弓长无心吓了一跳。幸好,突如其来的杀气,不是针对他们。这回的倒霉蛋是玉阶下请愿的大臣们。 五大三粗的武士们二话不说,脚一落地,纷纷棒打弱鸡。霎时间,那些养尊处优的衣冠世族一个个抓着象笏抱头鼠窜。书生挂彩,斯文扫地。乌帽满天飞,靴袜遍地跑,走狗身矫健,狡兔何处逃? 眼看这般悲壮场面,弓长无心懵了,不知何意——这些人不过是来皇帝面前刷刷存在感而已,打他们作甚? 只听王令一声断喝:“陛下有旨,妄议北夏和战者,杖死不论!” 弓长明玥一声叹息,拂袖而去。虽然这是宫廷中司空见惯的景象,但她的心里总是很不舒服。胸口发闷,旧疾隐隐。 琉璃宫外,弓长明玥和弓长无心上了恭候已久的明月阁的轿子。豆蔻十分恭谨地守在轿旁。去哪里,他们不知道,也不问。但听领头的轿夫吆喝道:“起轿,北靖郡王府!”弓长无心心想:我的王府?那么快就整好了?这大兴朝的办事效率真是高! 路上,弓长明玥神色凝重,一言不发,搞得弓长无心分外紧张。他以为是豆蔻的原因——“姑姑”吃醋了。心中一阵莫名其妙的窃喜。 正思量间,弓长明玥黯然地问道:“无心,你为何向皇帝要那三口铡刀?” 唉,竟是为了这事!无心不免失望。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姑姑,陛下交代的事可不好办,没有法宝,如何奏效?三十万两白银,我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多少,但我明白一点,要钱就是要命!” 大概是因为封了郡王的缘故,而且两人各自的形势和地位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弓长明玥尽管还是长公主的身份,但明显受着皇帝的打压,弓长无心却不再是她的奴仆,甚至有点圣眷正隆的意思——一长一消之间,弓长无心不知不觉地理直气壮起来,和他的“公主姑姑”煞有介事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而且,这三道铡刀绝不会滥杀无辜!” “何谓无辜,何谓有罪,何罪当诛?无心,你尚是可塑的年纪,遇事切不可先往杀人处着眼。” 哦,原来她是在为我的成长着想!弓长无心蓦然萌生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感动,温暖啊!出于自我澄清和标榜的意识,他和弓长明玥讲起了三道铡刀的渊源——包青天的故事,大谈特谈,滔滔不绝,充分地激发了自己美女面前侃大山的潜质。 “从前有个官,他的名字叫包黑子。...... ......” “哪里听来的野史?”弓长明玥粲然一笑。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靥, 开怀一哂,柔媚无穷,更显倾国倾城之容。抬起纤纤玉手,欲绽还遮,宛如少女的娇羞之态,瞬间酥了弓长无心的浑身筋骨。 他的故事,她渐渐听得入了迷,不禁一声感叹:“倘若真有青天如此,百姓生灵何愁不平安?” “姑姑,你放心。我会努力做这样的人,以天下为己任!”弓长无心握拳起誓。当然,目前,他的信誓旦旦更多的是对弓长明玥的迎合和讨好。热血沸腾,因为美人。如今,眼前这个没有事实血缘关系的女子不再是他嘴里的姑姑,而是他心头的女神。不仅仅是极高颜值的吸引,短短几日,患难与共,生死相依,让他对这位绯闻缠身、丑闻盈门的半妖公主刮目相看。 “以天下为己任!”弓长明玥沉吟道,“藐然之躯,谈何容易?” 包青天的传奇,正讲到兴头上,小轿落地,豆蔻轻轻掀起轿帘。只听那轿夫又嚷嚷道:“禀二位贵人,郡王府已到。” 下得轿来,弓长无心眼前一亮、心上一惊。我去!这是我的王府啊!弓长无心手舞足蹈,一秒之间,便从一个故作端庄的皇孙郡王回归到了青年混混的模样。 难怪他诧异、激动、欢欣雀跃,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座豪华、霸道的大宅院! 乍一看:建筑巍峨,气象磅礴。 再一看:朱门屹立,红墙高耸,飞檐腾空,斗拱森罗,碧瓦纷繁,巨柱肃重,台阶上凌,铜狮栩栩,绿柳周垂。 坐落于坊间闹市,宛如鹤立鸡群,真似蓬在麻中,卓越绝伦,不同凡响。 弓长无心感慨万千:壮观如斯,不愧是皇家气派! 他兴高彩烈地对弓长明玥道:“姑姑,我这个皇帝叔父还真不赖,赏了这么大个的王府给我。这是早早就替我造好的么?” 弓长明玥毫无同感,她一脸严峻地指了指大门上的鎏金匾额,冷冷地说道:“小子,看清楚!”—— “桓邸”二字赫然在目。 那么大个的字,弓长无心居然没瞅见。一时间,分外汗颜。他目瞪口呆,身后的豆蔻却咧嘴大笑,笑声朗朗。弓长无心的“乌龙”仿佛令她很开心,一改之前的谨慎小心。 豆蔻道:“郡王爷多想啦。这本是桓家的府宅,前日才空出来。” 弓长无心这才想起来,他在明玥地狱的石室中接的圣旨有提到:将桓氏府邸赐作北靖郡王府,只是当时并未在意。 恍然大悟,继而一阵晕眩。皇帝这是在恶心他啊!整个建康城都知道,几天前黎明将至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什么。——血腥大屠戮,阖门灭“桓”。近千人的世家大族,只是一个“杀”字,老少不遗,男女不分,鸡犬不留,雌雄不辨。难以想象,当时的惨烈境况,但很好揣测,一会推门进去,将会看到啥子景观——尸骸枕籍,满地的血,乌鸦啄腐肉,蝇蚁聚腥膻,到处都是断手断脚、大肠小肠,无数死不瞑目的人头朝着大门的方向。 想着,想着,弓长无心似乎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和尸体的味道。 弓长无心直冒冷汗,心里怒骂道:这个狗皇帝,简直神经分裂,哪来的创意,居然送一座巨大的鬼宅给我!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