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月初社异闻录》 序 人类永远恐惧未知。 这大概也就是我们存在的合理性。 十二月某日。清早落了雪絮,在空中悠悠转转。先生在庭院闲坐着,我递上刚刚灌入沸水的捂手袋时,他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为什么存在呢?” 他有一双黑而深沉如墨池般的眸子,直直看着我,但脸上始终挂着的亲切地笑仍然在。 “你一定有很多问题吧。” 我像是因偷窃被抓住而无所适从的猫,爪子和脸都无处安放。我得刻意回避他的目光,以免他那始终散发着的威压将我击溃。可是单单面对着先生,永远都像孩子在面对母亲宽恕的柔情时发于心底的羞愧。我羞愧自己一无所知,一无所学。我更羞愧我永远都看不见先生希望我看见的“另一面”。 “人类永远恐惧未知。我们也一样。”说话的间隙,他掀开杯盖抿了一口桌上的新茶,“这就是我们存在的合理性。记住哦,存在即合理。” “当然,这是黑格尔说的。”他得意的一笑。 困惑曾像一张面纱,诚然是让我若影若现了,但现在更像是一张渔网,就此困住我,紧紧束缚着,一条条渔绳如诅咒勒入皮肉。我是这么久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先生这样告诉我。然而我越加困惑,我已经忘记是什么拉扯着我不断前进,忘记自己已行走多远,为什么而出发,谁在那边等我回去… 四周是竹林,时有鸟鸣。 似是一种必然。 “你必然会来到这里。”十二月唯一留下在记忆里。 但是,那是哪一年的十二月,我已经不太去记得了。先生给予我的,我将一生受用。今天在提笔写下这些话时,仍然期许未来,为哪一天,为那一天。 梦境 “路——畅。”有个声音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念到。 名叫路畅的男生此刻跪坐在地上,双手扶着地板,阴影遮住他的脸庞,看不出他的表情。 “就是你吗?”女声无法辨别从何而来,很低很低,虽好听,却像耳鸣一样恼人。 起初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四周似乎太黑,那人不慎踢到了地上的废易拉罐,瞬间一阵咕噜噜地响声。 路畅猛地抬头看去。 他的相貌普普通通。黑而厚的眉毛,单眼皮,形销骨立一般的脸,颧骨突出,眉骨高高耸起,加以稍算挺立的鼻梁。但是他此刻的神情又是那么无助那么茫然,眉头微皱,嘴唇微微抿起,眼中尽是疑惑。 这个场景,他太熟悉了。 他尝试站起来,脚却麻得感觉不到,只好立在原地。 在下雨啊。路畅伸出手,感觉到细细濛濛的雨丝。 “哒、哒、哒。” 雨中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就是刚刚那个方向。 不会吧? 冷雨中,惨淡的月光洒下几缕,正好临幸在那个不断走来的身影上。入眼的是淡粉色和服,樱花点缀在衣襟和衣摆,女子双手提起裙檐,湿漉漉的黑色长发如瀑布般垂下,脚上是白袜和木屐。 路畅察觉到自己呼吸在变重,心跳有如狂风骤雨的鼓点声。 “苏…” 他忽然醒来。 路畅揉揉眼,看向窗外,一时间被阳光晃得有些眩晕。 九月份的暑气向来霸道。事实上,无论哪里的夏天,所有的一切换汤不换药。懒洋洋的狗蜷缩在仅剩的阴影中吐着舌头,阳光像裹在金漆里涂满每一条街,似肉松蛋糕上的芝士酱。 “糟,迟到了!”他看着墙上滴滴哒哒走动的钟表,时针指向九。 路上行人看见一只鸵鸟样奔跑的人绝尘而过。 中午吃饭的时候,路畅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室友。 在旁人看来,其实是一个瘦瘦高高带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生,努力拨开人浪激流勇进艰难地抓住了一个矮他半头的男学生。 “妈的,路畅你早上怎么喊都叫不醒,开学第一天你就整迟到啊?!”眼镜男张口就素质问候。 “我能怎么办,我啥也没听见。”路畅低头扒拉自己的饭,用于掩饰过于红彤彤的脸蛋。心里骂着,他娘的时安,声音小点能死? “我靠,在高中也没见你这么能睡啊!”时安的吐沫星子连珠般砸向路畅,连带着路畅刚刚盛好的紫菜蛋花汤。 “停停停,低头,吃饭。” “晚上思春了?” “吃饭。” “不是,咱发小俩一个寝室,有啥不能说的。” “吃饭。” “是高中那个?你俩不是分了吗?” “吃——饭!!!” 路畅恨不得把一锅石锅拌饭扣进时安的脸里。让他那张稍微还能看的脸在经过高温砂锅的润饰后油香十里,过往同学都能馋哭的那种,情侣为了能闻上一闻争得头破血流。 这个人,怎么就不能跟看起来那样温文尔雅呢?白生一副好皮囊! 路畅越想越气,倒握着勺子在锅底来回用力划动,选择屏蔽旁边那个白痴的话。 他回忆起早上的梦。这不是第一次梦见她,而自她离开之后,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梦里。有时,她只是笑着不说话,眼中仿佛星光流转;有时,她说很多很多话,但都是他们曾经的只言片语… 但是,他每每能察觉自己身在梦中。梦里的她朦胧而不真切,连她身上常有的薰衣草香也无法复刻,仿佛人偶。 唯独这次不太一样。 又回到了那里。背对着路灯的樱花和服女孩嘴唇翕张,看不清表情。 路畅努力回想,记忆如指缝之流水空空逝去。 明明,当时…说了什么…想不起来… “路畅?路畅?”时安在疯狂摇动他的肩膀,把他从回忆中拽了回来。 “你吃个饭发什么呆?”时安指着他碗里变凉的饭菜。 “哦。”路畅迷迷糊糊地回应了一句。 “今天下午可别再迟到了,赶紧吃完回去午睡。”时安絮絮叨叨。 “干杯!”他拿起路畅的紫菜蛋花汤和自己的味增汤,对碰一下,两碗一起下肚。 午时两点左右异常炎热,塑胶跑道晒得滚烫,人造草坪也似病恹恹的软趴下去。 此刻坐满了人,但大都不看向唯一阴凉处之唯一之人,那人喋喋不休。 “开学典礼真无聊啊!”路畅打了个哈欠,此刻靠在时安肩膀上,睡眼惺忪。 时安的手指灵动,忙于游戏,无心搭理路畅。 两人缩在一个伞下,脑袋挤在一起,可怜巴巴。 虽然每个学校的校长都有些不同,但相同的讲话方式——慢慢悠悠,迂回曲折,“荡气回肠”,实在催人入睡。路畅又打了一个哈欠,嘴张的太大,一时间下巴有些脱臼,他赶紧用手掌向上托住。 “接下来,有请林副校长发言,大家欢迎!”主持人说道。 路畅懒洋洋地看过去,台上是一个姣好的轮廓,发育良好,也不穿正装,是一身运动打扮,白衬衫加牛仔裤。 “欢迎同学们的到来。”好甜好暖的声音。 路畅远远瞅着,看不清面容,周围人也逐渐抬起头来,掌声愈来愈热烈。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林副校长在众人眼光的拥捧中,迅速而简短地结束了自己的讲话。用林副校长的话说,一来为了让大家少受点曝晒,二来也没什么话可说。 “大家有事都可以找我,学生生活和社团都由我负责。”林副校长甜甜一笑,成熟女性魅力尽显。随后她向众人摆摆手,消失在后台。 时安早已经放下游戏。他和路畅对视一眼,一脸不舍。 九点,路畅关掉了寝室的灯,跟时安说了晚安。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就沉沉睡去。 车灯,公路,雨夜。 有人躺在地上,肢体扭曲,不断抽搐,血从身底渗出来。 在梦里啊。 路畅看着自己的手,被血染得通红。 突然,一阵猛烈地急刹车,刺耳的摩擦声,不断逼近! 砰! 路畅被高高撞起! 然后,不断下坠。 下坠。 下坠。 又是梦里。 那个女孩看着自己,嫣然一笑,睫毛有如萤火虫扑闪之翅膀。 “路畅,”她慢慢拢起自己的头发,束在脑后,用一根玫瑰色的发带绑束成蝴蝶状,“别老捏人家脸嘛,路畅!” “路畅,你喜欢我什么嘛,你说嘛!” 低头,浅色碎花裙时远时近,如同万花筒。 “路畅,你好幼稚啊,你喜欢什么皮卡丘?哈哈哈哈!” “路畅,别哭了行吗?你是男孩子欸!” 下坠。 下坠。 他终于跌到无意识深处。 他又感觉到熟悉。雨开始淅淅沥沥落下。 路畅听见脚步声,在四周逼近,从花坛边上,路边小摊旁,人行道上,电线杆下,清洁车旁,四面八方…人潮声,细碎不断地脚步声,有人,有人,有人在喊他… “路畅。” 他一抬头,是一把粉色的樱花花纹雨伞,直柄,松香味很好闻。 起初他听见琐碎的杂音,后来越来越低微,越来越不可见闻。 “好吗?” “……” “交给我。” 你可知月初社? “路畅,你怎么这么能睡啊?”模模糊糊之间,时安的嗓音忽然打破寂静,路畅坠落般猛然清醒过来。 “几点了几点了,”他腰部弓一般将上半身弹射出去,两手向着闹钟奔去。 “八点,”时安已经洗漱完毕,正在摆出自己的衬衣,“你觉得白衬衣好还是man一点比较好,路畅?哦哦哦,对了,浅蓝色牛仔和深黑色牛仔哪个好看?” “呼——”路畅长出了一口气,幸好没有接连睡过。 痛。他不禁揉着太阳穴,脑袋仿佛胀大开,有锯齿在神经上来回切割。 他下了床,刷完牙,看着镜子里红肿干涩的双眼和肿胀的眼袋,默默地涂满洗面奶,狠狠地搓擦起来,希望可以洗去自己的疲倦。 “路畅!”时安仍然在一件件挑选搭配自己的着装,“今天社团招新呐,早点去要不没位置了!” “唔。”半个头埋在盆里的路畅吐了个泡泡。 学校礼堂内,处处可见装饰用的彩带。两边的护栏上朱红色的油漆每年都会新刷一遍,此时在千百盏纸灯照耀下闪着刺眼的白练。礼堂内所有的座位都被划分成区,长条状的板凳,正好拉上一条横幅,板凳前后的距离则是用来提供给新生咨询。老一届的学长姐,社团的干部们统统坐在板凳上,吊顶的白瓷灯下和两侧的彩色琉璃玻璃旁都挤满了人,整个会场无处不是欢乐的喧嚣声。 “路畅,”时安凑到路畅耳边,悄悄压低声音,“我听学长姐说学生会里面门道可多了去了。” “没兴趣。”路畅摇摇头,“小爷喜欢电竞和妹子。” “靠!”时安顺势给了路畅一肘,“跟老子想的一样,嘿嘿嘿…” 电竞社在整个会场的最中心。整整分去了三长条椅子,其中两条用来放置电脑设备和外设,用于社内人员现场演示学校校队的电子竞技水平。电竞社上空悬挂的大屏幕显示着本局游戏的实况,围观者围的水泄不通。 “我靠,有两把刷子啊!”时安撇下路畅扒开人群冲进去,没过多久又冲杀回来。诸位大抵想象一下赵子龙单骑救主那种感觉。 “报名表,两张!”时安手拿两张纸,伸到路畅脸前四处扇动,满脸炫耀,身子还被卡在人群里一时脱困不得。 “兄弟,狠!”路畅报了一个拳鞠了一躬,垫在书包上填写了个人信息,塞回到时安手里。 “我去别处看看,中午吃饭见。” 路畅看见人群中有人摆摆手,知道那货听见了,转身往别处走去。 “别处”自然是有目的的。当然是,动漫社!老远刚从门里进来的时候,路畅就看见两个猫娘拿着传单和广告牌在那里宣传,果不其然,果不其然!路畅感觉自己身体正在变轻,那是离开了智障时安之后的轻盈和灵魂的减负;而对面,不正是男人的温柔乡…咳咳,伟大的二次元世界嘛! 动漫社在角落,因此路畅不得不体验一下望山跑死马的悲痛。人浪一次次推搡着他,远远看见祢豆子妹妹的大海报迎风飘扬,可是,这他妈的也太多人了吧! 而且猫娘姐姐们也被围住了! 路畅心里一顿卧槽。 其他的社团诸如英语社,数学社,学生会,学生发展会,大学生心理协会,大学生就业指导协会,青少年媒体协会,学生电视台… 不想去欸。 路畅感觉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很勤快的人,而且眼高手低。就拿学生会而言,处理学生事务之类的,如果是做做后勤跑跑腿借教室未免也太简单了,当然可能只是看上去很简单,但是路畅自己不太愿意做。稍微复杂一些的事情,往往又因为太棘手,也不肯从头开始。 总之,是个很讨厌的家伙呢。路畅告诉自己。 他蹲在地上,抱着头,两眼发散,周围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裤腿。 中午跟时安吃过饭之后,路畅又跟时安在校外的商场内逛了几家服装店,看了电影,临近六点才回到礼堂。彼时许多社团已经没有人来询问,早早收拾起门面,一些社员把废纸扔进垃圾箱,同样命运的还有彩气球和彩带。唯一见证他们今日成就的一沓厚厚的报名表,在面试之后将会缩水成一张薄薄的名单。 动漫社前零零散散还有几个人,路畅招呼时安一起过去。 动漫社的猫娘已经换回了正常服装,路畅认不出来,只是略有些腼腆地询问平日社团的活动。倒是时安大大方方地接过报名表,刷刷刷几笔仿佛在签支票。 递交了报名表,路畅有些想去厕所。 整个礼堂在民国建成,多少有些欧式教堂的感觉,座位在两侧排开,顶部高耸,缀以水晶悬挂彩灯,四侧壁安着新购入的白瓷灯,舞台上空挂有浮雕。老式的厕所在角落,建国之后翻修过,前几年又重新翻修,但仍然很难找。路畅兜兜转转,忽然闻见一股浓烈的香气…像是熏香让人陶醉。路很黑,尽头处不远散发出橘黄色的灯光,那般柔和,桌椅拖动的声音也传了过来。这里也有社团纳新吗?这么偏僻?路畅心里嘀咕。 慢慢走近,路畅发现路两侧越发逼仄,而两旁摆放的都是旧桌椅,看起来积了不久的灰。没错了,是杂货间。 似乎有电视在播放节目,很熟悉的声音,伴着纯音乐奏响。哪种乐器呢?完全辨别不出来呐。但是,但是听见觉着很困很疲倦,很安心,泪水涌上来,似乎可以倾尽所有苦恼。像是回到家,蜷缩在父母旁,一切烦恼、悲伤、恐惧、压力都阻绝在门外… 忽然钟声响起,犹如整点报时。好似有人轻咦了一声。 门口跳出一个红色头发的双马尾小女孩,黑曜石一样深沉的褶裙,黑手套,小皮鞋,半长袜,大概到脚踝,袜色也是裙子那般。她的眼眸跳动着好奇,停留在路畅身上,一时也没有招呼他进来。 “烛?”另有一女声传来,模模糊糊。 “伴生灵。”那个叫烛的小女孩一字一顿道。 “那就是两位客人,一并请进来吧。” 红发女孩退后一步,行了一个万福礼,立在门口不再搭理路畅。 “进来吧,孩子。” 路畅这次听清楚了,那声音很是苍老,但当他走进门那一刻,还是不由得呆住了。门里空无一人,一只黑猫缩在沙发内懒洋洋伸着懒腰。电视里播放着《哆啦A梦》,难怪如此熟悉。除了两个椅子和头顶悬挂的“月初社”三个字,房间内只剩个大摆钟勉强可以算的上物件。 天呐,不会是… 猫再次说话了,“坐下来吧,坐近了暖和一些。” “初次见面,我叫长乐。”黑猫此时前爪并立端坐着,眼中流动着柔和的目光。 梦里?路畅第一时间揪住自己的大腿,他怕揪脸太明显,显得自己跟个白痴一样。狠狠拧了一把肥肉,疼得要死,还是没有半点清醒。他自认中二病,此刻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难道说,小猫咪你毛好光溜呀,来让我抱抱看看哪里藏了个扩音器?嗯? “你可知月初社?” 路畅摇摇头。他脑袋一片空白。语言组织能力为零。 “凡来此处者皆有所求。那么,是你身旁这位小姐吗?” 路畅心想我身旁有个锤子小姐我不先轻薄了还让你提醒我。妈的小爷睡个觉做个梦连女人香都闻不到还在我身边藏个大姑娘? “你什么都不知道啊。”黑猫挠挠头,摇着尾巴。 “没办法了,那,你可愿意加入月初社?”长乐夫人伸出一只爪子。 路畅心想你什么鬼社团啊加入你们看哆啦A梦cos女仆小萝莉玩角色扮演吗?还是去动物养殖中心配对纯种英短?疯了吧有这样收人的? “愿意。”有人说。 一只手搭在长乐夫人手上。 一只女人的手。白皙,修长,细嫩。 路畅我靠还没说完,眼前突然开始变黑,乐曲声越来越小,不断下坠。 啪嗒、啪嗒。 无意识深处,他又一次狠狠砸在地上。 他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呐,合作愉快。” 必然? 沙-沙-沙—— 有什么东西,好刺眼,路长眯起眼睛,右手挡在眼前,视域内只有一片惨白。 在哪里? 突然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这几天真是该死! 算起来,前天是她的生日呢? 可是,前天…昨天…在干什么… 记不清楚了啊!该死!该死! 双眼慢慢恢复正常,只是四周很聒噪,很吵,像水管的抽噎声,但是路畅明白那绝对不是。路畅努力聚焦,眯起双眼想看清楚… 是海。 自己在海边啊。 原来是潮水。 路畅撑着双手坐起来,拍掉身上粘住的粉砂。阳光晒过的海岸很温暖,砂粒也很细腻,有时潮水涌上来漫过脚踝,路畅躲也不躲。 好舒服。 什么也不想去想。 即使什么也想不起来。 室内,橘色灯光犹如摇曳灯火慢慢黯淡,四周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勉强可以辨析是何物品。 刹那间,青色纹路在长乐夫人伸出的手臂上青光大盛,转眼间就以惊人的速度蔓延,顺着握住的那只手,不断生长,目标心脏! 与此同时,烛也动了。 摆钟的橱柜猛地撞开,大把大把的黄表纸条浮在她的周围,蝇头细字爬满每一张纸条,赫然全是符咒! “路畅”直坐着,一动不动。 “你们赢不了。”他的嘴唇紧紧闭合,脸色如白纸般惨白,两眼却有诡异的蓝光流转。 “能拖一会是一会。”长乐夫人的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另一边,符咒呈二十八星宿四散排列开,墙角、穹顶、四壁,红色的细线在符咒之间扯动,整个屋子被飘动的红线死死裹住。 “这就是你们待客的方式?”“路畅”轻哼一声,讥笑道。 “我们从不招待杀人犯恶之徒!” “我有说过我要杀他?” “夺舍可是必死无疑!” “我知道月初社,有人让我来找你们。”沉默许久,“路畅”叹了口气,说道,“有人说这里能帮我。” “谁?” “我不记得了。” “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长乐有点迟疑,一时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记得了?有什么法术能让人失忆成这样?哪怕是忘忧术最多也就维系几天吧…其他的话…看他这么深不可测,但是确实不像装的…有什么…有什么… 忽然,她讶异一声,言辞激动地发问道, “你,你从午界来的?” 她看见“路畅”点了点头。 “你说有人叫你来月初社,那人可是你在午界见到的?” “路畅”迟疑许久,又轻轻点点头。 “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 “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说让我来月初社,自有人明白。” 长乐蓦然发现自己热泪盈眶。 是他。 他还活着呀。 他还记得呢。 长乐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念头一动,青色纹路眨眼间碎散在空中。烛见状,小手一招,符咒又乖乖的排队飘进橱柜里,门顺势关上。 “刚刚的话算数,你是月初社的一员了,你和他。” “他?他只是个普通人。”“路畅”低头,用左手抚摸着右手的掌心,感受着这个身体的粗糙。 “他还不知道你的存在吧。” “嗯。” “迟早。” “能拖一天是一天。” 长乐不在说话,跳上桌子,踱步到电视机旁边,用力拍了拍。电视屏幕闪过几秒的马赛克之后,断断续续有了声音,长乐又敲了几下,慢慢,有了画面。 “有一集没看到,从你这月工资扣。”长乐没好气的说,“哦对,两人,扣双倍。” 她眼角不经意间扫了一下“路畅”,看她手足无措的坐着呆呆看着地面。 “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苏蔷。”“路畅”回答得很干脆,“他告诉我的。” “他?” “路畅,在梦里,他这样喊我。” 雨里。 他一抬头,是一把粉色的樱花花纹雨伞,直柄,松香味很好闻。 “苏蔷?”路畅有些不确定,“是你吗?你为什么在这儿?” “苏蔷?” “那次之后,大家都很想你。我也…我也很想你。” “苏蔷,你真的死了吗?我每次梦到你都跟今天一样,我觉得好真实。” “苏蔷,你父母…叔叔阿姨很好,”路畅突然低头咆哮道,“你是不是苏蔷啊!你说啊!你是我的幻想吧?是不是?你根本不是苏蔷!你不要出现在我梦里了,好不好!你凭什么跟她长得一样?苏蔷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他把脸埋在两腿间,泪水顺着眼睑滑到嘴里。 对不起啊。 我其实, 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 苏蔷感觉心脏犹如割裂。有一股不知名的情愫,扭捏、翻滚、朝她咆哮,拧着她的泪腺。 她越来越怕见到路畅。 即使在无意识。 “无论怎样,你既然已经找到他了,你还要做什么?”长乐心不在焉得问。此时烛也搬来个椅子,挨着长乐,一声不吭地盯着电视屏幕。 “忘了他。” “忘了他?”长乐轻笑一声,在他人看来,喵的一声轻叫。 “你又不记得他,忘什么?” “…” “不管了,回到那里之前,你会保他性命,对吗?” “…也许…会…吧。” “你在他身上伴生,他也因此会看见妖界鬼界那些不生不死之灵。是好是坏,自己想吧。” 沙滩、阳光、海鸥、椰树、潮水… 四周的景物在倒退,在坍塌,在撕碎的爆裂声中沉没。 忽然醒来。 首先是橘色的柔光叩开他的眼皮。是了,睡着了,该死,这是月初社? “年轻人面试也能睡着啊,”黑猫叫什么来着?长行?长安?啊啊啊,这黑猫怎么还能说话?我还没醒?“过来领你的社员用品。” 一个刺绣的袋子被扔到路畅怀里。看样子,被烛从橱柜里甩出来的。而且,那小女孩脸一点也没朝这边看,只是死死盯着屏幕。 “检查一下,一个百宝乾坤袋,装东西的。一个玉扳指,免于一般鬼物接近。最后,一个通天箓,联系社员。你以后还会见到其他社员的。”长乐一边说,路畅一边翻着刺绣袋子。入眼的是一枚看起来就像假玉的戒指和一个…小灵通?还是翻盖的?! “收好收好,还有一件事,你忍受一下。” 一柄茶刀从天而降,冷不丁在路畅额头划过。火辣辣的疼,路畅感觉自己头骨都被割开了,惨叫一声,手捂住额头,冷汗不住地往外渗。 奇怪,没有血流下来。路畅看着自己的手。 但是,真的他妈的好疼啊! “好了,开个天眼而已。以后脏东西会接近你,你不能看不见。”长乐有些幸灾乐祸,不再管他,扭头去看电视。“慢走不送。” “你说他会信吗?”烛冷冷的问。 “信不信?走路上就知道了。”长乐满脸憋不住的笑。 镜头一转。 “路畅,你掉茅坑里了?”时安满脸不耐烦,“赶紧回去我还要追剧呢!” “哦哦哦。”路畅世界观有些颠覆,虽然已经颠覆过了,但亲眼所见更加震撼。 面前是一条长队,深灰色长袍罩住了头和所有身体。他们分辨不出年龄,分辨不出性别,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动作,说不出来的诡异。看不清楚脸,古朴的铃铛从帽檐挂在面前,所有人只是茫然地前行着。 什么…什么鬼啊? 路畅突然觉得,刚刚发生的事,在月初社,好似命运的齿轮悄然开始转动。 咔嚓。 咔嚓。 命案 电梯间。 数字显示在一楼,箭头不断往上窜动。 好累啊,真想辞去这个工作在家里休息上一周,明早请个假吧? 阿静还是没有去工作,也不敢说她,说她她就吼我… 孩子奶粉买国内的就行了,买什么国外货,国外牛不是牛了? 困死了。 回去要早早睡下,不去理她应该就不会再骂我吧… 三楼。 今晚作业好多好多啊。唉。古诗词抄写了又有什么用?抄抄抄,数学也是,英语…又得到十一点了,好漫长啊…什么时候才能毕业,才能读上高中,大学? 试卷选择填空就不写了吧,明早起来抄刘雯雯的… 真想打王者荣耀,手机在我妈那儿…怎么搞过来… 六楼。 今晚上楼上小孩别闹了吧?!昨晚上吵死了! 他家长也是的,怎么在管孩子? 八楼。 马上,马上就要结婚了! 小薇一定不知道我如今过得这么好吧…我得告诉她,悄悄地发在朋友圈!没了你,哼哼,我如今是什么地位?你现在来给我道歉,我也只会啐你一口!哈哈哈,活该你当初跟我分手…让你知道后悔什么感觉,臭女人! 九楼。 电梯间在吱呀的摩擦减速,众人猛地一沉,然后缓缓停下。 几个人出去,电梯只剩下寥寥几人。 出去的人都低着头,各凭记忆找到各自回家的路,在开门时短暂的光闪过之后,黑夜重新占据这层楼。 如果,如果多一些理解就好了。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我想杀了他?我,我,我真的不想… 不!是他逼我的! 不杀了他,不杀了他,你也… 我,我受够了!!! 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辞职? 不,不,救救我,我该怎么办…救救我… “呼——”经历了一晚上的噩梦,路畅六点半就迷迷糊糊清醒了过来。 他慢悠悠地翻了个侧身,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蒙蒙亮,还早。 伸手的一刹那,某个青色的影子一晃而过。 什么东西…戒指…哦,哦?! 猛地,他想起了什么,几乎同一时间,整个人从床上弹射起来,抱着被子瑟瑟发抖看向床下—— 什么也没有。 呼—— 走了,看样子没回来。路畅长呼一口气,想起昨晚开门看见的灵怪,仍是有些后怕。 看来,这个戒指得一直带着。他摩挲着食指上的浅绿花瓷扳指,心想。 第一节课,路畅完全听不进去。 提前二十分钟来到教室,然而前排所有座位却已经坐满了人,路畅有些郁闷,挑了一个靠边的小角落,刚准备放下书包,挂在书包挂坠一样的小灵通“滴滴滴”地响个不停。路畅赶紧翻开盖子,按下确认键。屏幕上是一条短信。 “今晚八点,新社员见面会。老地方。”署名是长乐。 路畅心里叫苦,如今夜晚他独自一人,出门说是找死也不为过,开什么见面会? 正在犯愁的时候,时安一脸鬼鬼祟祟凑到旁边。 “路大哥路爸爸路老板,”一听就贱兮兮的,路畅打心里知道这人有求于他,出声打断他,“有话快说,有那啥快放。” “是是是,大哥英明,只是小弟不知从何…” “说人话!” “晚上泡妹,帮我代课呗?” “什么课?” “文化素质选修,第一节课讲不了啥的。” 路畅刚刚准备拒绝,转念一想,这不正好可以不去… 滴滴滴! 时安被吓了一跳。“什么东西在响?”他凑到路畅跟前,四处瞅。 “没没没什么,闹钟没关。” 趁时安玩手机的工夫,路畅低头迅速扫了一眼屏幕—— “不许去!”署名长乐。 我靠,我这是被监视了呀?路畅欲哭无泪。怎么感觉像是进了传销组织,我都快…不对,我不是,我已经被洗脑了… 哪里听见有人扑哧一声嗤笑。 “尝试召唤灵了吗?”长乐此时的声音十分严肃,她不再躺在椅子里蜷缩一团,而是立在窗台,俯视着下方。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平头,短发,胡须要去了半个脸庞。单眼皮、小眼睛、厚平框镜片,不怎么挺立的鼻梁,看起来黑头很多的鼻头,脸上沟壑纵横,最后一个还算圆滑的下巴收场。男人穿着警服。 “没有灵,”他推了推眼镜框,“很少遇到这种情况了。” “被吸收了?” “可能是,也可能是那边的人。” “没有留下那个丑的要死的标记,不太像他们的风格啊。” “总之,派烛过去查查,我不方便。”男人在自己的荷包里四处摸索,上衣两个口袋都翻了一遍,又去裤兜里翻腾,最后终于在屁兜里找到了压瘪的香烟。 “呐呐呐,出去抽烟。”长乐下了逐客令。 “今晚上有新人,你要看看吗?” “不看。” “那我叫新人和烛一起过去查查?” “随便,听你的。”男人往外边走,挥挥手,“走了。” “别对自己太苛刻。”长乐翻着男人带来的卷宗,一个老人倒在血泊里,身上处处可见血痕,似有心似无意地说道。 男人一路向外走去,像是没有听见。 “欢迎加入月初社!” 烛在切蛋糕,长乐在拨拉着气球玩,唯一一个喊出这句话的是个曾见过一面的人。 “你喊Amy也行,Amy老师也行,如果你想的话。”长乐介绍了一下。 名叫Amy的女人看不出年龄。妆容精致,下巴像竹笋尖一样俏皮,长发束在脑后,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魅力。 “路畅同学以后多多加油哦!”Amy浅笑一下说道。 “林…林校长?”路畅吃惊地张大嘴。 “不用喊那么严肃,”Amy始终笑着,“我们都是社员哦。” 路畅还在呆看着。 “看够了把蛋糕分着吃了。”长乐瞥了一眼路畅。 “是。”路畅乖乖回答,敢怒不敢言。 “烛,放下幻灯片,”长乐吩咐着,“投影仪调亮点。” 随着幕布被放下,一具尸体出现在屏幕上。 “杀,杀人越货?”路畅此时有点哆嗦。 “这是昨天发生的一起命案。”长乐没好气地说。“sir已经排查过了,现场没有死者的灵,应该在常备警务的负责范围之外。” “学校方面可以帮什么忙?”Amy问道。 “给这俩请假。”长乐蜷着双腿,捧着不知哪来的茶杯抿了一口,慢悠悠的回答道。 “我,我去干,干什么?”路畅指着自己的鼻子。 “查案。” “我什么都不会啊夫人奶奶!您老放过我我给您做做文案端端茶洗洗盘子您看可以嘛?” “不需要。”回答斩钉截铁。 “烛跟你一起去。你们年纪相仿,咋差距那么大?”长乐一脸鄙夷。 “年纪相仿?” “她大一艺术生,绘画系的,特招生。”Amy解释道。 “你学啥的来着?”长乐问。 “土…土木。” “土里土气。” “…” “收拾一下,明天早上就去案发现场,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不对就跑。”长乐语重心长地提醒道。 “…” 今晚又要失眠了,这是路畅脑海里最后的话。。 朋友 “手套和鞋套换好,”说话的是跟随办案的女警员,阿莫。 此刻是上午九时,景苑家园13栋楼三单元九层。阿莫带着路畅和烛从电梯间出来,穿过门前拉起的警戒线,和犯罪现场的相关警员打了招呼,后者乖乖地退到门外,整个房间只剩下他们三人。 “还没介绍,我是sir派来的。”阿莫伸出手,路畅忙不迭双手握上去,顺带使劲摇了摇。 “开始工作吧。”烛从进门开始就不再看他俩,手一招,从自己随身带的挎包里排队走出许多人形小符箓,走路一扭一扭,沿着木地板散布到房间所有角落。有的小人合力搬起来地上的蚊香盘,有的跳到洗拖把的盆里游到盆底查看究竟,还有几个从窗帘上荡到了挂灯上。 “好可爱的芥子,”阿莫赞叹道,“从来没见过。” 烛不接话,她一向如此。 “受害者73岁,名叫吴海成,前两年老伴去世之后,就只剩下他和他儿子住在一起。他儿子也是报案人,单身,33岁,IT工程师。事发当晚下班后回家发现老人倒在血泊中,时间大概是十点半。” “谁来月初社找我们的?”烛冷冷地问。 “没有人,sir请你们帮忙调查。”阿莫解释道。 “夫人就是太好心。”烛嘟囔道。 “这个sir是什么人?”路畅终于可以插一句嘴,他听的头都大了。 “我们的人。”烛不愿多说。 “作案凶器,从尸体痕迹上看是长且尖锐的硬物。切痕不像是刀具这样的锐器,更像是指甲,目前来看。而且是用指甲划开受害者脖子,一击致命。” 烛此刻蹲在地上。今天的她没有穿那一身黑色百褶裙,换上了普通的白衬衫和牛仔背带裤,好奇地盯着现场橱柜下摆着的一个金色大喇叭。 “那是留声机。”路畅好心提醒。 他从橱柜玻璃的反光上看见女孩瞬间皱了下眉头,赶紧闭嘴转身不说话。 在此期间,陆陆续续有校核完毕的小人跑到烛耳边说些什么,也正因此,她才蹲在地上。阿莫和路畅靠墙站着,因为到处都挤满了排着队或是忙碌着的小人。 “有了。”女孩说。 她揪住耳边的一个纸片人往空中一丢,附近其他纸片人都被吸引过来。聚集而成的纸片顷刻间折叠聚合,幻成一只蝴蝶。紧接着,蝴蝶朝着里间卧室的窗户飞去。众人尾随其后,只见蝴蝶不断撞在玻璃上,路畅打开窗,蝴蝶随风向上飞去,消失在众人眼里。 “我去看看。”烛再一招手,所有的纸人向她涌来,聚成一把纸伞,托着她慢慢升起。 顶层是天台,在十楼楼顶。 烛紧随着蝴蝶,而那蝴蝶落在天台栏杆边缘就不再飞动。 她若有所思,停步立在十楼卧室窗户外空调外机的护栏上,抬头看向顶部的雨棚。 果然有爪印。凶手想不到这里也会有人注意。 房内阿莫和路畅没等多久,就看到烛缓缓落回房间。 “怎么样?”阿莫问。 “从窗户爬到楼顶逃走的。”烛说,“另外,纸人告诉我现场有赤鬼来过。” “赤鬼?”阿莫点点头,“难怪凶器是指甲,有点意思。” “没有任何嫌疑人的皮肤碎屑或者头发,作案人很专业。” “先就这样吧。” 路畅感觉自己整个人就是懵圈的。他站在此处不仅呼吸困难而且不知所措,不仅如此,他还要装出一副沉思已久的样子,在那俩讨论案情的时候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顺带点点头,仿佛在说没错就是这样我听懂了你继续的之类的。 “时间还早,”阿莫看了眼表,“不如我先回警局吧,其他案件也还需要处理,辛苦你们二位了,尸体化验结果出来之后我会通知你们去取报告。” 她摆摆手,跟门口的警员交代了一下情况,匆匆离开了。 “我们去哪儿?”路畅小心翼翼地问。 烛一眼也不想看他。 “大小姐?”路畅发现自己越发谄媚,但他其实怂的不行。 “逛街。”大小姐给出的回答。 陪大小姐逛街本应当是一件极为荣幸之事,路畅刚开始也是这样想,甚至大小姐还请他杯奶茶让他受宠若惊,直到需要拿的手提袋越来越多,路畅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我没让你拿,你自己拿的。”烛看着越走越慢的路畅,嘟囔道。 路畅心里嘀咕你那身高拿袋子就是拖着袋子在地上走,能不给我拿吗? “你有点怕我?”路畅抱着垒的高高的袋子,模糊间听到烛说。 “没有没有,大小姐您这么…可爱。” 路畅突然感觉自己被死死拽住。他一低头,烛拉着自己的袖口,眉头紧锁,看面容可知内心十分挣扎。 “那…什么,”烛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你,叫路畅是吧。” 路畅受宠若惊,招财猫爪子一般使劲点头,看着就像炸毛的小兔子。 “夫人让我跟你做朋友。”烛艰难地从牙缝里面挤出来这些话。 “还有不要欺负你,我说完了。”小女孩突然抬起头,眉头舒展开,眼里尽是些小学生背诵默写完古诗词之后的释然。甚至嘴角微微扬起,从没见她这么开心过。 “我也想成为你们的朋友。” 路畅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这确实是自己的声音,也确信从自己口中传出。真的吗?自己真是这样想的吗?和时安那货高考报了一个学校的志愿,从来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志向,喜好…苏蔷在的时候学过的吉他,现在已经懒于练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真的想加入他们吗?第一天社团活动就是给死人服务欸! “哦。”烛脸上一副关老娘屁事的神情,随手拿起旁边化妆品店的眉笔,却怎么也拔不开,气得扔了回去。 路畅拉着烛赶在老板杀出来之前一阵小跑。 傍晚时分。 热情腾腾的串串店里,路畅和烛面对面坐着。剩下的两个位置,摆满了烛买到的新衣服。 “我问几个问题?”路畅请示性地看向烛,后者没做表态,忙于一串接一串往嘴里塞福饼。 “你和长乐夫人这样的人,还有那些东西,是怎么一回事?”憋了好久,路畅一股脑儿的问道。 “我们是人,他们是死人。或者…”烛眼睛转了转,想了一下“妖怪。” “那我为什么…” “你没有灵。” “没有灵?” “有灵,才有芥子,才能施术。” “芥子?” 烛不再回答。这个问题她觉得解释起来十分麻烦。 “你的纸人都是术,对吗?” 烛点点头,又摇摇头。 路畅想死的心都有了,偏偏无可奈何。大小姐只顾着吃,着实没耐心搭理他。 店门外,有一只黑猫一闪而过。 “呐,烛也有了朋友了呢!虽然相处的,看起来不是很愉快…”黑猫跳上古街旁的石柱,顺着盘龙的身躯绵延上行,再跳到屋檐角的瓦片上。 “主人,您交代的事,长乐有好好办呢。” 她看向楼下,街道上挤满了来往的人,清扫路面的垃圾车被堵的前进不得,路两旁摆摊的小吃各式各样,烟雾缭绕,煞是好看。 空中,一牙新月,月初之时。 世界与世界之外 临近九点,路畅终于把烛从清吧拽了出来。 真是个任性的小孩子。路畅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前面喝多了酒话多了不少,此刻正哼着歌蹦蹦跳跳走着的小女孩。再看看自己,双手提满衣服包装袋,现在又多了两瓶果味威士忌,装酒的小袋子还塞了优惠券。 “一定要常来啊。”经理边谄媚的笑边把优惠券递给结账的烛,后者看也不看就扔进了袋子。 一个没喝过酒的人,喝掉了两瓶蓝莓果酒…虽说浓度不高,路畅现在怎么也放心不下。 他紧紧跟随着烛,生怕她一个跟头栽在地上。 上一次这么让自己在乎,是什么时候? 路畅模糊记得那段日子。那时候时安和他因为志愿调剂不在一个高中,两人也只会在寒暑假两家的家庭聚会上碰面。叔叔跟老爹是战友,维和运动的时候在一个小队出过任务,关系很铁,所以自己家和时安家关系一直很好。他俩后来也约定考到同一所大学。甚至,选填宿舍室友还分到了一个宿舍。 那段日子,高中的生活,远离所有熟悉的人。一切都是未经历的,一切都锐气十足。那时候的路畅和现在的路畅一样不起眼,苏蔷是高一班上耀眼的花朵。怎么会认识呢?路畅想不明白。可能是因为自己不怎么说话,默默考到班上期末第一的时候,大家还在左顾右盼心想这是谁啊?这时候苏蔷第一次跟他说话—— “你是路畅吗?你在普通班考到年级前一百了诶!好厉害!” 路畅想不起来当时如何回应,应该是满脸通红,不知怎么回答吧。本来他对苏蔷只是有些印象,但也觉得是个花瓶罢了,但从那以后,每每见到路畅,苏蔷都会招招手主动跟他打招呼,而且,总是带着有如早晨第一缕阳光一样的笑,很真实,很温暖。 路畅是怎么喜欢上她的?是从每一次见面的问候吗?是从寒假补习功课时候苏蔷问他题目吗?是从圣诞节苏蔷送他的维尼熊,还是路畅生日第一次收到女孩的礼物——一只小小的驼鹿,上面写着“路畅,多多笑哦,你笑起来蛮好看的!”? 又怎么失去她了。 那辆车。 路畅不在现场,没有见过苏蔷最后一面,不知道她有没有留给自己一些话。那时候,他们在一起将近半年,本来是为了暑假去厦门旅行做足了功课,苏蔷还给两人买了配套的防晒服。 那个人,愿意把所有分一半给他的人,时时关心他的人,被高高抛起,血流如注。 “路畅,”有声音喊他,“你有什么想问的走路上问完。” 好像苏蔷的声音。路畅苦苦寻觅的声音。 “喂,喂!”烛拉拉他的头发,那是她能够到的最高高度。此时的女孩满脸红晕,生冷从她身上消失,活泼的像只小松鼠。 “哦,哦。”路畅才发觉,他们已经沿着老街走到了江边。 此时的江岸人格外少。石灰岩雕饰的石柱作为靠江的护栏一字排开,纸灯笼样的路灯发出朦胧的光,每隔几步就挂上一盏。路面新铺过沥青,人行道则是陈旧的青石板砖。路的另一侧是有着几千年历史的护城墙,一些砖块的缝隙间长出许多植物,有些开满白或蓝色的花。顺着江边走一段路,再过两个马路,就是路畅和烛的学校。 “算了,我自己说吧。”烛不耐烦地托着脸,在路边的木质座椅上坐下来,看样子走得有些累了。 “首先你记住,万物通灵。”烛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这句话需不需要解释。“就是一切生命都有灵性。” 某个人拼命点头。 “一般来说,人与其他生命是不同的。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高级生命有自己的语言系统和表情。我们,天生就有一定灵性,而其他生命,灵性在于后天形成。先天有灵性的人这一生命,其中少数的人有了灵。灵在他们体内类似…一种器官吧,存在形式我也不知道。这段夫人没跟我讲过。” “总之,有了灵这一器官,在不同人身上就有了不同功能,表现出来就是芥子。就是说,芥子是不同人不同灵的表现。而根据灵力的强弱,芥子的种类,就有了人的强弱。我的芥子是麦芽。” 说着,烛抬起手,许多细小的光粒聚集在她的手里。 “这些麦芽,算是一种伪灵。麦芽可以给一些微小的物体以生命,但是都得听我控制,所以算半个活物吧。不过我试过了,稍微大些的东西似乎没什么反应。” 路畅第一次听说这些,那些小小的光聚在烛手里,如烛火一般摇摆。 “夫人的芥子是青痕。作用你以后会知道。Amy的芥子是禁言之地,你看见那些头戴兜帽挂着铃铛的人了吗?那是巡逻者,是Amy芥子的具化,作用是在整个巡逻队所在范围内,无印记的生物无法使用灵力。” “sir有些不同。因为他跟你一样是个普通人。因为sir,我们的规矩也变了一些。”烛看着有些无奈。“不过,你们可以用符箓。符箓的灵力是被我提前灌入,只要会触发就有效果。” “最后说一下月初社的社规,还有你要面对的一些现实。” “月初社成立之初,目的在于等价交换。实话说,我们是生意人。第一任社长很明确地在整个华夏境内找出有灵之人,专做别人做不到的交易。” “买命也做吗?”路畅瑟瑟发抖伸手提问。 “不,我们是有社规的。社规第三条规定,无论任何朝代,月初社均不可谋财害命胡作非为,一切以灵力夺取生命的手段均需符合法文戒律。” “谁定的法文戒律?” “国家啊!你不守法国家允许非法组织存在吗?我们也是人,没实力跟军队作战。”烛伸手从路畅身边的袋子里拿出一瓶果味威士忌,却找不到开瓶器,路畅满脸讨好地帮她咬开,却被烛一脸嫌弃用纸巾在瓶口擦了三遍,才抿了一小口。 “社规最后一条,剿灭所有刀斧组的势力。” “刀斧组?” “一个灵力者建立的组织。很不幸,他们正好干的事就是你说的杀人越货,用钱买命。而且他们行踪不定就罢了,人数众多,建国以来处理的相关事件的卷宗恐怕有够一个屋子了。虽然抓了不少,但恐怕还不足十之一二。” “你们怎么知道是不是他们干的。” “他们自己说的。”烛随后捡起一个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 “喏,就是这个标志。他们会留在作案现场。”烛扔掉木棍,翘着腿在座椅上抿着酒。路畅凑到地上,画的是一个獠牙恶鬼,两柄长斧交叉在恶鬼下方,很狰狞。 “遇见了就跑,反正你打不过。”烛出声提醒。 “还有问题吗?” “有有有,”路畅顺口就说道,“人死了是不是真有魂灵啊?” “不知道。” “啊?那冥界…” “没去过也没见过。还有午界,据说是死生之间停留的人的去处,而且没有尽头。” “据说?据谁说?” “教科书。” 烛扬一扬自己手中的小灵通,跟路畅的小灵通没有什么差别。上面写着—— “烛,今年新社员的入社培训你顺便讲了呗,跟当年我给你讲的一样。”署名长乐夫人。 路畅一阵无语。 “我讲完了,有不懂的你可以去问夫人,我要回去睡觉。”烛完成了夫人的交代,满脸得意,显得红晕更深了。 “哦哦哦好。” 他们继续沿着江边走。两侧粉润的夹竹桃开的旺盛,披上深夜的阴影,犹如面纱。 “你说规矩变了一些,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今天这种没有报酬的案子我们也得管。”烛嘟嘟嘴,瞬间满脸不开心。 “为什么会…” “我们和警方有合作。一些高层知道通过刀斧手我们的存在后,提出了合作。Sir就是他们派来与我们合作的人。本来是,只与刀斧手相关的案子我们介入,现在凡是涉及到灵我们都得帮忙。总之就是他们欺负夫人太好心了。” “那个sir,我见过他吗?” “没,不过明早拿结果时候就会见到。那个满脸胡茬的憔悴大叔就是。刀斧手杀了他的未婚妻。” “所以他是饿狼啊。”烛轻声说。 档案室。 一个男人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摞起满满当当的卷宗,厚厚一叠。 男人手中的卷宗,醒目的图片,穿着婚纱的女人躺在地上,心脏插着一只红玫瑰。 男人低着头,看不出表情,默默吸着烟。 “又在这里啊,sir。”阿莫推开门走进来,“大前天的盗窃案指纹对比结果要五到七天,不过昨天那起杀人案的尸体检测结果刚刚出来了。” 男人抬起头,嗯了一声。问道, “阿莫,特办组成立几年了?” “大概…三到四年了吧。” “三年零七个月二十二天。这些时间我们入编了灵能力者,联合了月初社,却连个罪犯的踪迹都没有。” “您别太自责。”阿莫安慰道。 “我早已经不在乎了。”男人把烟狠狠按灭。 “我要再提审那个人。”他向屋外走去,“我必须让他们,血债血偿。” 往事 烛被路畅送到女生宿舍楼下的时候,整个宿舍已经熄灯。 她的宿舍在顶楼。本来,顶层的房间就很少,而且大多都用来堆积一些报废的桌椅板凳,或是留用作中心配电室和供暖室,没有人住。Amy为烛申请独立宿舍的时候,烛很清楚地表达了自己想住在顶楼,因为安静,不用接触其他人。屋子内很简单,除了一张平时用作学习或是画画的桌子,三个并列靠墙的装满衣服的大橱柜,只剩下一张普普通通的床,和一个盥洗室。唯一的特点就是乱。凡是能落脚的地方,不是摆着商场的购物袋、毛绒熊和兔子玩具,就是散落各地的水彩颜料和画笔,床边还竖着画板,上面是未完成的画作。 烛很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她喜欢的人。她的画夹里,一侧装着二十多张黑猫的速写,还有些上了色;另一侧有几张中年男人画像,只不过脸上画着猪鼻子或者兔子耳朵,另外有些画的是Amy和一对男女。唯一只有一幅的,是一个民国时读书人打扮的黑发男子。圆框眼镜,梳得很开的中分,小眼睛,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烛的手指轻轻拂过男子面庞。 记忆如触电般。脑海中出现的小女孩,穿着大红色夹袄,大红色棉裤,脸蛋因为受冻而通红破裂,站在孤儿院门口,死死不肯进去。 “我要等妈妈!”女孩反反复复这一句话,鼻涕越过嘴唇流到下巴。 “小朋友乖,你妈妈有事要出远门,托我们照顾你几天。”院长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此刻也站在寒风里,语重心长地劝着她。 女孩只是哭个不停。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院长也只能百般好言相劝,旁边的护理员想把女孩抱进屋内,女孩只是抓住栏杆不肯松手,力气出奇地大。 记忆里的女孩究竟执拗了多久,不再清晰。 后来… 只是过了很久,女孩突然看见一位女子。 那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女子,眼睛如同秋日水波一般荡漾,笑容似早春之雏菊。 那女人蹲下身来,女孩才注意到女人身边站着一位中山装打扮的男子。 女人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丝毫不管她的头发乱如鸡窝。 “想不想要个新家?”女人问。 女孩呆住了。在她的小小的心里,早已经明白母亲不会再回来。那个刚刚三十岁的女人已经累了,单身抚养一个孩子,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她毫无任何办法。女孩只是很任性,很不开心,很嫉妒。她很想哭,所以她就哭了。她想发泄从出生来一切不公,一切都包涵在撕心裂肺的哭声里。 但是,有人要抚养自己吗?那么好看。 是坏人吗?女孩想知道。母亲不止一次被新交的男友欺骗,不仅不给她们母女俩生活费,而且丝毫不关心她,只想着爬上母亲那张床。 但是,自己有什么可以骗去的吗? 女孩没有给出回答。女人也就静静地等待。 “能吃饱吗?”犹豫了很久,女孩问出了自己最在乎的问题。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 “能,想吃多少吃多少。”女人说话很好听。 “那你不能骗我,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小母猪!”女孩念完,紧紧攥住女人的手,生怕她跑掉。 女人报以一笑。 “以后,你叫我夫人就可以了。” “他是我先生,你随便称呼。” “你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女孩想起来那些日子里,妈妈除了在喝醉的日子里喊她拖油瓶和死孩子之外,叫的最多的似乎是喂。 女孩只好如实达道, “喂。” “嗯?” “妈妈这样喊我。” 男人皱了皱眉头,女孩出于本能向后缩,很有些害怕。 没想到男人凑上去捏了捏她的脸,圆嘟嘟的很软,就是被风吹得有些皴裂。 “闻一多先生有首诗叫《红烛》,你今天穿的这么红,取名叫烛,不过分吧!” 男人看向女人征求同意。 女孩没听说过什么先生,但是她喜欢这个名字。 “林烛。” 女孩的证件照上名字闪着油墨光泽。那是她第一次认识的字,也是她第一次轻轻念出。 “我是林烛。” “我叫烛。” “我有名字了。我有家了。” 家人对于女孩是新鲜的。一切太过突然,所以起初她小心翼翼。在一个三人的起居室里,她总是畏手畏脚,第一次看见男人和女人争吵的时候,她甚至哭的撕心裂肺——家没了自己去哪里? 夫人和男人——后来男人叫烛喊他社长,总是时时恩爱时时争吵。譬如谁做饭谁洗碗啦,谁给家里的猫咪喂猫粮啦,谁去参加烛的家长会啦,两人都特别喜欢讲道理。烛起初每逢他们拉开架势就躲在一边,后来慢慢搬着板凳在旁旁听,甚至当起了裁判。 记忆里的日子平静而美好,吵闹而温馨的家,生日收到的礼物,许许多多的毛绒玩具,都是女孩曾经梦中的童话,她每日渴求的生活。 烛一天天长大,她喜欢夫人。除了很大程度的发自内心的爱,把夫人当做母亲一样之外,她也喜欢夫人的美,那么令人动心,那么优雅,那么醇香。 她也喜欢社长,还有阿毛,一只黑猫。 阿毛是她的玩伴。别的猫都常常一脸嫌弃不爱动,阿毛却很活泼。晚上的时候有些凉,阿毛会钻到烛的被窝里,缩在烛腿边取暖,有时候烛躲在被窝里悄悄地画画,阿毛帮她衔着小手电,静静看着她。 可能是出于童年经历,烛不喜欢接触人,对陌生人也不上心。她只想关心那些她在乎的人。 所以,同学们眼里的烛,只是不爱说话,冷漠,不好相处。 说起来,似乎从来没有过朋友。 夫人也曾经苦口婆心地劝烛多去参加活动,烛也试着去认识一些人,最后总是铩羽而归。 这样算,路畅似乎,是第一个。 “烛,还没睡啊。”黑猫从窗口跳下,落在烛的床边。 “夫人,”烛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突然发现自己的房间无处可以落脚,满脸羞愧。 “咦,这幅画…”长乐的爪子拂过,“是先生啊。” “嗯。”烛裹着被子包膝坐着,蜷成一团。 “真像他。”长乐缓缓道。 “也有夫人你的。” 烛把画夹打开,把里面的画作一一取出来。长乐在床上铺着的画之间小心落脚,一一端详。 “你怎么给sir画的那么笨。哈哈哈。”长乐指着那个猪鼻子。 “谁叫他老是麻烦你。”烛满脸小气鬼的样子。 “亏他那么喜欢你,每次都给你带毛绒玩具。” “他买的都丑死啦!没有夫人您买的好看。”烛床上摆着的玩具看上去都有些发旧,有只维尼熊肚子上还打了补丁,看样子是女孩自己缝的。地上扔的到处都是的玩具倒是挺新的。 “你都这么大了,不该孩子气了。今天和路畅相处的怎么样?”长乐问道。 “他笨死了。老是一堆问题。” “你跟他说苏蔷的事了吗?” “没。” “唔。”长乐若有所思,“不说也好,他现在知道这些还太早了。” “案子调查地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现场有赤鬼来过,不像刀斧手的手法。” “嗯…”长乐沉吟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 “不早了,早些睡吧。晚安,烛。”她关了床前的台灯,轻轻跳在地板上,踱步向外走去。 “夫人。”烛叫住了她。 “怎么了?” “今天路畅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我也很想知道答案。人死了,真的有魂灵吗?” “当然。” “那社长,他会忘了我们吗?” “不会的。苏蔷不是就好好回来了吗?”长乐温柔地说。 “可是,苏蔷什么也不记得了…社长,社长还记得我吗?” “会记得的。” “夫人,我长大了!你可不许骗我!” “小家伙!早点睡吧,你一定还能见到他的,这是他自己说的。” 门轻轻地带上,房内只剩下烛的呼吸声。 狭小的屋内,一男一女。 女人在做女红,手指上下飞舞。男人在桌前读书,几本县志散落桌上。 “据书上说,死去而不愿转生的魂灵会被困在午界,那里是生与死的边缘,受困的人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世界,却见不到自己想见到的人。而且,永远都不能离开。每个人在午界只有自己,这是神对于人妄想不死的戏弄。” “但是,书上还说,如果在午界停留很久,午界塞不下那么多人了,可能会有新的人进入你的午界,那时你就可以离开,但是不能带走你在人间的所有情愫的记忆。神之嘲弄永远不会原谅这些人。” “那假如说,如果我死了,我就在午界等你来,你来了,我们就能永远永远在一起了。如果不是你,我就让他离开,直到你来为止。” “好不好啊?” 男人看向身边的女人。 “净说胡话。”女人脸却红了。 “我等你。” 旧事与新王 早上九点,路畅准时来到烛的楼下。 第一个周六本不该这么度过,路畅心里嘟囔。事实上,阿莫还送给他了新的实习警员证,方便他日后出入。 “有没有搞错?”路畅满脸委屈,“我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办案的,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他指着照片的位置,“而且还拿学生照当照片!” “这也算你的实习一部分啦,以后你的档案会记上:路畅,在本科期间于某某警局实习,表现优异。”阿莫摆摆手安慰道。 我有什么特殊的啊我一个普通人!路畅吐槽了无数遍。但是据长乐说,某人入社的晚上不仅画了押,而且签了一份300页厚的合同,其中第287条需要甲方无条件服从社内安排,否则要付,唔,大概路畅一辈子也付不起的违约金。 “反正你的培养计划之前是学院定的,现在是学院和Amy一起定的,我们尽量不占用你的学习时间。”长乐坏笑道。 总而言之,周末是要乖乖双手交出了。 路畅也不敢打电话催促大小姐,蹲在地上逗楼下的大橘猫,一只吃饱了就懒懒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肥猫。忽然看见地面影子靠近,路畅一抬头,发丝掠过眼睛,很好闻。 烛穿了一件黄色卡通短袖,一条热裤,白色运动鞋,此正半弯着腰和路畅并排站着,看样子是在打量橘猫,眼睛睁得大大的。 “没有夫人好看嘛。”烛看了一眼就抬起头,“走吧。” 到警局的一路上,烛都很少说话。只是趴在车窗看沿途风景。 看样子,是没有机会再见到面试晚上的小西洋裙了,可惜。某人心里感叹道。 办公室在三楼。路畅和烛出示相关证件后推门而入,阿莫和Sir已经在里面等候。 “啊,小林烛来啦!哎呀,跟四五年前我见你的时候一样可爱嘛!”路畅刚推开门,就见到一个满脸胡茬的大叔张开怀抱。 烛侧步到路畅身后顺手把路畅往前一推。 “别那么见外嘛,17岁生日送你的粉红兔喜欢吗?”大叔一副宠溺的样子。 “不喜欢,扔地上了。”烛找个凳子坐下来,办公桌上堆得全是文件和卷宗,看起来乱糟糟的。她拉开办公桌的柜子,手伸进去摸了摸,轻车熟路地拿出一罐可乐。阿莫已经把放映幕布降了下来。 “你们来得正好,我和Sir刚刚拿到报告,我们有些新想法。”阿莫打开电脑,点开卷宗的PDF文件,拉近案发现场的图片。 “尸体没有中毒迹象,”她指向照片中死者脖子,“普普通通的失血过多。我们调查死者的身份时,发现了些有趣的…” “小林烛,你说现场赤鬼来过?”Sir突然插了一嘴,打断了阿莫的讲述。 “麦芽们发现了不少毛发,像是赤鬼。” “那东西天天在深山老林里,顶多半夜冒充个山魈伤人,怎么会跑到市中心?” 路畅拿到长乐送的袋子的时候,里面还有几本书,路畅无聊的时候翻着看了看,无非是一些什么志怪啦、异兽啦什么的。对于赤鬼的记载他也看过,常年在乱坟岗附近群居的猿猴,容易产生些后天不干净的灵,但没有什么能力,无非是袭击一下附近村民的牲畜,远不至于杀人。 “这不是你们警局该管的事嘛。”烛轻呷口可乐说道。 “我有些想法。”Sir推了一下眼镜。“事实上从那件事之后,他们就销声匿迹了,我不相信。” “一定有什么被我们疏忽了。”他轻声道。 “你太累了。”烛摇着可乐撑着脑袋呆看着窗外,“夫人说的。” “我昨晚提审管家了。” 烛扭头看他,那个男人的脸被早晨的阳光染上光辉,却一点也不生动,反倒像是死的。 “你不想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他开口过吗?” “还记得吴谌吗?” 空气忽然凝滞,只有尘粒跃动在窗边泄下的光束中。 “我们,或者说我,一直在苦苦思考,明明那么多相似的手法,那么多不明不白的死因,毫无来由地,混蛋地,那么容易地杀人…为什么没有标记?” “我真的不明白。”他苦笑一声。 “直到后来,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一件被他们视为耻辱,不会留下任何标记,而只会越隐秘越好的事。” “你想到了吧?小林烛。” 烛一口一口抿着可乐,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 “清理门户呀。” 她面无表情一字一顿。 “我早该发现的。”Sir扔了一沓子卷宗在桌子上,“一共四起,三代以内血亲,干干净净呢。” “所以,那不是赤鬼咯,”烛一脸认真,“是什么芥子?居然把我骗了。你告诉夫人了吗?” “哟,小林烛,你居然不怕我给夫人添乱?”男人挑着眉毛嬉笑道,脸上又浮现乖张的玩笑。 “咦,这个小男生是你男朋友吗?”Sir才发现自己没见过路畅。 “路畅,新人。”路畅讪笑着伸手。 “你好你好,”Sir很爽朗很大度地握住路畅的手,忽然路畅感觉自己的手似乎被铁钳死死夹住,但随即就松开来。 “小家伙这手劲不行啊,得多练练。” “他是学生,跟我一样,不是给你卖命的。”烛难得为路畅说了句话。 “你到底从管家那里知道什么了?”烛盯着他的眼睛。 Sir被烛突然的严肃搞得有些不知所措,挠了挠脑袋,满脸无辜。 “他说,半夜提审他严重影响睡眠质量。” “就这?” “还有就是,他说他对我们已经无意义了。” “什么意思?” “我告诉他了我的发现。”Sir指着桌上的文件。 “他很慌张,第一次见到这么慌张。” “被杀的又不是他的亲属。” “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握住话筒的手都在抖。” “我当时很激动。我让他告诉我王究竟躲在哪里。” “但是他整个面部都在抽搐,脸色像纸一样白。我喊了他很久,他才慢慢转向我。” “他说,新王登基了。” “所以,这些失去了组织庇护的人,就像落难街头的死狗,不论是管家,还是吴谌。”Sir唏嘘地说道,“那个人,该称之为旧王吗…可惜不能亲手杀了他呀。” “他们总部在?” “京都。” 银色的餐刀静静悬浮在两个人间。 当下是间装饰精美的小洋楼。深红色实木地板折射着冷冷的月光,靠近起居室的位置铺了层羔羊绒地毯,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橱柜和办公桌都是红松做的,松香味久久不散,乳白色的长桌,摆了些餐具,身穿睡衣的男人坐在靠近门的那边,另一边是个戴着银色眼镜的年轻男人。 “吴谌,你躲着不见我,我好难过呢。”年轻男人取下眼镜擦了擦,在月光下试看后又戴上。与此同时,餐刀也抖了一抖。 “我没有做对不起组织的事吧。”吴谌冷冷地说。 “没有,完全没有。”年轻男人抿嘴一笑。 “看样子您要赶尽杀绝呢,王。”吴谌轻嗤一声。 “吴谌,你觉得对上我,你的胜算有几分?”年轻男人掰着指头认真数了起来,“一、二、三。唔,不能再多了呢。”他认真地看着吴谌。 吴谌想说话,年轻男人却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 “你的芥子,梦魇,应该没有我的刀快。而且,我还舍不得你呢。” “按照组织规矩,我还是现任管家。”吴谌声音沙哑。 “欸欸欸,别生气,别生气啊!我就想跟你算一算嘛。第一,你帮那家伙全身而退,我生气了吗?第二,你不来参加我的登基大典,我生气了吗?第三,我给你认错的机会,你却拒绝了,我,生气了吗?” 男人满脸微笑,只是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 “当年你从月初社投诚,我以为你是认得清局势的。自己命的问题上,要糊涂吗?嗯?” 吴谌不接话也不反驳。 “既然你犯了这三条,在别人来,已经够死一万次了。不过我现在正好缺人。” 银色一闪而过。 吴谌发出惨叫,左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右手,血溅在桌布上。 “就拿走三根手指作纪念吧,想好了,随时找我哟。”年轻男人整理一下领结,起身准备离去。 忽然,时间像是止住了,男人的身影僵住,叩击声、水流声、心跳声…统统不见。 但下一秒,犹如厉鬼咆哮声响彻四周!血红色的身影从周围墙壁涌出,汇聚,紧紧束缚住吴谌的四肢。那男人一扭头,表情已经说不出的狰狞,笑的那般诡异。 “真当我不敢杀你?”男人死死掐住吴谌的脖子,提起他来像提起只兔子一样容易。 吴谌只是乱蹬乱踢,眼睛逐渐向上翻去。 “跟我讲规矩,你不知道我们刀斧手,历来就不遵守规矩吗?” 年轻男人松开手,吴谌狠狠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最后最后一次机会,别再惹我,”男人低头打量着他“别--再--惹--我。” “我其实真的很好奇,一个硬骨头,是怎么背叛了自己曾经的社员的?”男人又恢复了脸上的微笑,那种笑容让他胜券在握。 “吴谌,你就是一条狗,是谁的狗,有区别吗?” 他拿冰冷的餐刀拍了拍吴谌的脸,血红身影潮水般散去。 “现在告诉我,你是我的乖狗狗了吗?” “是……我的王。” 第一份请求(1) 白晓在梦中醒来。 她明明白白的感觉到自己一丝不挂,身体所有位置接触羽丝被的柔软都反馈给大脑,九月底的北方,已经有一丝凉意。 又是这个梦,她如此清醒,四肢却疲软无力动弹不得。 紧接着,重力像是逃离了,她开始一点点升起,被子如流水般滑落。 接着是冰凉贴在小腹的感觉。 她惊恐不已。 下一秒腹部传来的撕裂感让她几近昏厥,她感觉自己的血淌在棉被上,血管与神经缠绕,脏器被取出,甚至有一双温暖的手在体内来回拨动。她死死咬住下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痛感犹如活剐,她用力抬头想看清,却无济于事。 她终于昏死过去。 “该死,该死!究竟在哪里?”男人的声音带着暴躁和急切。 此时此刻,托着白晓全身的赫然是一团不断升腾蠕动的黑色烟雾!那烟雾似有形又似无形,虽是覆盖白晓全身,血却如注地穿过烟雾洒在床上,说不出的诡异。 变数发生了。 青光熹微。 起初,只是荧光点点,仿佛透着青绿色的流萤。 顷刻间青光暴涨,蔓延缠绕,整个房间如闪光弹炸开一般彻亮! 一课小树静静悬浮在她的腹部上空,根部深深扎进血肉,绿叶似琉璃似翡翠般剔透,树干粗壮,树枝好似美人儿的臂弯一样纤细玲珑,显着生命活力的深褐色。 一瞬间,白晓全身覆盖的黑雾被腐蚀的干干净净,嘶嘶声不绝如缕。 “还是不行吗?”满是愤恨的咬牙切齿声。 黑雾扭动着,不断收缩,蠕动,溃散,终于消失不见。 时光像是倒流一般,被剖开的腹腔拉链般逐步合上,移动的脏器被归位,断裂的血管和神经也被修复,终于,完好如初。 小树摇了摇,似筋疲力尽,慢慢黯淡在空气中。 鸟鸣声悠悠转转。 好刺眼,白晓伸手遮在眼前,微微睁开眼。 窗外阳光明媚。 她尝试挪动胳膊,酸涩感从肌肉传来,疼得她直皱眉头。 好冷。 昨晚好像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只是这次…好像很疼很疼。 她直坐起来,却如跌入冰窖。 整个乳白色床单和被子此刻尽是被鲜血淋过后干涸的红褐色,而自己全身赤裸,此刻洁白的宛如被恶魔献祭了的天使。 嗡嗡嗡! 嗡嗡嗡! 路畅赶紧把震动不止的小灵通翻开,按下确认键,几个同学已经向他投来不善的目光。 “晚上有客人,下课后来社。长乐。” 时安也投来询问的目光,只是路畅眼神示意他没事。 他把小灵通合上的时候手都在抖。 长乐曾经跟他讲过,帮客户解决案子,社员可以有10%的利润分成。 而找上门的往往都是财力雄厚的人。这源于月初社的传统,和各界向来联系密切,即使是做驱灵辟邪看风水这等小事。一些家族财团里甚至有月初社早些年发的黑金卡,年头久的足以做古董。 “我们就是做生意的,你小子好好努力包你暴富啊。”长乐笑咪咪、语重心长地拍着路畅的肩膀说道。 这确实没错。 但是我也得有命去拿啊。 一想到这里,路畅跃跃欲试的心被整个儿倒泼了一盆冷水。 一下课,路畅就马不停蹄地飞奔到社内。 此时长乐和Amy都已经到了,Amy正在与客户交谈,长乐懒洋洋地趴在Amy腿上,一脸病娇猫的作态。路畅四下里打量了个遍,没有烛的身影。 “进来吧。”Amy笑着招呼路畅,回头对客户解释道,“这是我们的小社员,这次就由他出面帮您处理问题。” “他?他可以吗?还是个学生?”客户满脸疑惑。 路畅这才看清顾客的长相。瓜子脸,眼睛扑闪,下巴略尖,颧骨饱满,职场女性打扮,看样子不到三十岁,一脸傻白甜,一看就容易被骗。 “路畅?”Amy微笑着出声提醒他。 “没问题没问题。”路畅恍然大悟,连忙摆起一副信誓旦旦的表情。 “除了他,还有一位更加专业的社员协同陪伴作保证。”Amy递过去一份简历,路畅知道一定是烛了。 趁着客户低头翻阅的时间,长乐在路畅的腿上吧唧贴上一张传声符。 瞬间长乐的声音在路畅耳边炸响。 “路畅,客户叫白晓,说她连续三天晚上做了同一个梦,前两天只是梦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死死裹住,什么也看不见,第三天晚上被什么东西托在空中,肚子像是被割开一样疼。她说等她醒来,被子上全是血,还有照片。” “我先要给你说清楚,这个人也是个灵者,但看她目前的谈吐,应该对自己的能力并不知情。我初步怀疑是她体内的芥子觉醒导致的,应该没什么危险。” “另外她说最近这些事扰的她烦心,她订了太平洋号游轮。如果不嫌麻烦,可以给社员加几张票一起,正好是国庆假期,反正是梦里的问题也不影响。” “她是经朋友介绍来的,本身是个独立设计师,工资好谈,干好了还有奖金和小费。心不心动啊?哈哈哈!”路畅脑袋里满是长乐的奸笑声。 可惜路畅没有长乐一样的尾巴,不然一定摇的比长乐欢。 “什么游轮?”路畅按照前些日子长乐教的符箓使用方法,也捏了一张传音符。 “呀呀呀,游轮啦,没坐过吧。从意大利罗马上船,一共八天七晚,途径热那亚巴塞罗那等地,不仅有游泳池、按摩池、豪华餐厅。还有赌场和购物广场、歌剧院、健身中心…总之,保证你一辈子都没去过啦。”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路畅小声吐槽。 “废话,你不知道上网查吗?”长乐以目示意路畅Amy的手机屏幕。 此时白晓已经看完了简历,长乐和路畅不得不停下来。 “这个叫林烛的女生,看起来似乎更小,虽然…有这么多的处理经验。”白晓边思考边沉吟道。 “人不可貌相嘛。”Amy微笑道,“即使我们不可信,介绍您来的人一定可信吧。” “啊啊,不好意思,我不是不信任你们…您说得对,那这件事就托付您了。”白晓赶忙说。 “一定竭尽全力。”Amy微微点头,以示尊重,路畅也赶紧低头。 白晓道过谢之后就出去了,Amy起身相送,只留下路畅和长乐在屋内。 “社长大人,您能不能教我一些实战用的符咒啊!”路畅一脸委屈,“除了传声就是控物,控制个物体还只能巴掌大,飞的慢悠悠的急死个人,要他有什么用啊?就没有飞天遁地紫电青霜之类的武林秘籍吗?” “你当我月初社年年华山论剑呢?”长乐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我都要去做任务了,生命安全第一啊,跑得快隐身也行啊。”路畅委屈巴巴。 “跑就行了,实在不行躲在烛背后,烛那孩子,有人欺负你她肯定不会不管的。”长乐慢慢悠悠的说,一点也不着急。 “总之让你出去长点见识,看看人家芥子说不定哪天自己也有了。”长乐坏笑道。 “真的?”自从路畅开天眼之后,无时无刻都想自己能从此变身超人,但长乐告诉他没有灵的现实让他如遭重击。就像桌上摆了满汉全席,然后旁边负责人跑过来喊,哎哎哎别动筷子那是观赏品!想死的心都有了。 “骗你的。”长乐笑得打了个滚,差点没掉到椅子下面去。 “真的就没有后天的灵吗?” “这要从细胞分化讲起。干细胞才能分化出功能细胞,你一个成型了的人,怎么无中生有呢?后期移植还要有体内排斥呢!” “我怎么感觉你才是大学生…” “民国时候公派留学,什么都略懂一点。” “……”路畅说不出话。 “对了,记得回头给烛讲清楚,今晚就回去收拾行李。” “她今天怎么没来?” “她突然想画画。” 仍然乱糟糟的卧室,不同颜色的水彩挤在画盘内,四处可见干瘪的颜料扔在地上。画板中央是一个清瘦的男孩,单眼皮,不算很帅,也不太丑,正是路畅,只是脸部还没有成型。 烛想了想,画笔举在空中。 小灵通不合时宜的震动起来。 烛放下画笔,扑到床上拿起手机。 “林烛:今天有新的客户,她的简历和案子详情已经发到了你的邮箱。记得在九月三十号晚前收拾好行李,七点出发去机场坐飞机到罗马,这次任务要在罗马乘坐游轮,为期七天。路畅。” 烛看完短信,啪的一声合上手机,扔在一边。 她支着脑袋,像是在思考什么。 鼻子、嘴、眼睛…明明很像却想不起具体的样子…算了,不想了。 烛拿起画笔,沾上粉色的颜料,加入一些些白色颜料。她简单勾勒几笔,拿吸水棉蹭了蹭,拍拍手,收功。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持久战。眉笔要带,唇膏和口红也要带,什么色号都想拿上几根。卸妆水肯定要拿,可是烛又没有平常装化妆品的小盒子,只是散乱地摆在桌子上。画夹带不带呢?从来还没有坐过游轮,真想跟夫人一起去啊! 衣服也不知道带那些好,罗马什么天气一会得查查,好麻烦啊!!!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终于收拾好了两个行李箱,烛累得只想睡觉。 画板上,一个猪鼻子路畅笑得灿烂。 (本章完) 第一份请求(2) 飞机七点起飞,白晓相约在机场碰头。 白天早些时候,接过客户电话的一瞬间,路畅心里是忐忑不安的。按照长乐的嘱咐,他先是询问了这两日的情况。 “晚上有再出现类似的状况吗?” “没有。”听白晓的语气轻松了许多,路畅的担心也稍稍弱了几分。 “这几天白天在收拾行李,或者是看看综艺,做做设计,睡得比较早。睡眠质量也挺好的,几乎不做梦了。” 心情不错,白晓的话也多了起来,给路畅讲了邮轮航线上的一些城市,途径的一些岛屿。白晓本来就很喜欢旅行,常年四处飘游,对于各国的语言和文化都有些了解,这时候聊起来如数家珍。约定完出发时间后,路畅道了再见。 六七点的城市灯火通明。白晓不同于昨日的打扮,今天看起来十分清爽可爱。淡灰色的上衫勒紧身材,中裤,休闲运动鞋,行李箱是一头笨笨的小熊涂鸦,看起来刚到没多久。 “你们带了这么多行李啊。”她好奇地看向路畅,后者拖着三个行李箱。 “还有些驱灵器具。”路畅解释道。 确实不假。烛收拾了许多的符箓,各式各样的都有,有些路畅从没见过。要不是管制刀具不能过安检,半自动步枪可能都被烛考虑塞进行李箱。 “真是麻烦你们了。”白晓一脸歉意。 “没事没事,工作嘛。” 托寄行李的时候,路畅正在把三个又笨又重的行李箱抬上传送带,烛突然一声惊讶轻呼,把路畅吓一跳。 “是不是没带护照和身份证?”路畅濒临崩溃,姑奶奶千万说个不是啊。 “不是。” 路畅长呼一口气。 “忘带手机了。” 一口气卡在半空,有似被人掐死一般尴尬。 “夫人让我随手带着的,她方便联系我。”烛好像有些着急。 “用我的联系吧,反正在邮轮上,不会走散。”路畅安慰她说,“先登机吧。” 白晓买了三张头等舱的票,包间是独立的,卧室内从床到柜子台灯拖鞋等等一应俱全。因为国际航空的关系,甚至还可以点些意菜和酒,有专门的就餐位置。盥洗室虽然很小,但是也是每间独立使用,大概跟宾馆没有什么区别。一登机,白晓就道过晚安准备回屋休息,临走烛给了她一张符箓,让她压在枕头下面。 “辟邪的。”她不愿意解释太多,白晓道谢后就离去了,留下路畅和烛在餐厅吃晚餐。 “大小姐,夫人还有什么交代?”路畅跑得有些饿了,正在忙不迭往嘴里塞奶酪和生火腿,说起话来含含糊糊。 “万一遇到什么人,她让我打不过就跑,你也是。” “啥?”路畅没听清,凑近了手放在耳朵边做喇叭状,“您刚刚吩咐了啥?” “路畅,你也知道我的芥子。” “当然,小纸片人嘛。” “所以我不擅长战斗。” “什么意思?”路畅有点懵。 “夫人说还有另一种可能,那种黑雾,她曾经见过。但是,那个人大概率已经是具尸体了。但如果他还活着,我不觉得我们能完整地回来。”烛认认真真想了想,“你躲我后面就行。” “好的女侠!”路畅感觉自己在什么时候要脸什么时候不要脸的抉择上一向很明智。 旁边的空姐看着像是意大利人,但是也会中文。 “先生,您还有什么需要吗?”空姐微笑着问道。 “嗯…嗯…那个,这个菜单上的我都可以点吗?”路畅傻笑着表达亲和力。 “是可以的。” “那这些都来一份,还有这个和这个。”手指快到舞出了残影,路畅连指五六个菜,“最好再来点可乐,我要百事不要可口可乐。” “好的先生。”空姐微笑点头后离开。 餐桌旁正是窗口。透过玻璃,整个京都像岩浆烙印在华北平原。烛要了份意面,便看向窗外,不再选择说话。 “开心点嘛。”路畅想活跃下氛围,“我这么一个唯一没有灵力的社员都没害怕。” 其实这个任务究竟是怎样,路畅自己也不得知。到目前为止,他也只见过烛的芥子,而听了长乐和烛的描绘之后,他越来越担心未知。毕竟,未知的永远最恐怖。路畅从来没有接触过刀斧手,烛和Sir谈到的那些人他也十分陌生。但是,光从他看过的案宗,恐怕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上个月的梦不再出现。路畅看着身边的烛,有些感触,如果苏蔷在就好了,一定不会这么沉默。可惜,那些梦到现在也无法分辨是否是一场错觉,路畅叹了口气。飞机已经略过京都,正在穿越云层,但在夜里,无法看清。 他静静看着窗外的时候,没发觉玻璃中女孩对他做了个鬼脸。 事实上,这次任务长乐交代了苏蔷不止一遍。 要不是每次苏蔷出现都需要将路畅拉进无意识,她一定早就脱离路畅而不是选择在路畅睡熟之后行动。她试过许多办法,按理说自己不能算严格上的寄灵,是可以脱离宿主而存在的。但真实情况却是除了路畅如厕和洗澡的时候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以外,其他时候所有路畅经历的事她都在被迫冷眼旁观。 “你的芥子能不能行啊?”在苏蔷被迫演示自己的能力之后,长乐还是不肯放下心来,“烛没有什么实战能力,他们俩一起出任务我是真的担心。你一定要护他们周全。” 苏蔷只好再次保证自己一定会担起这个重担。 但她现在实在是无聊到爆了。路畅这个小男生,每天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吃饭睡觉做白日梦,说他是个宅男他不够格,天天跑得挺欢脱,说他是个大男人吧有时候小情绪上来了跟头牛一样犟。就像个长不大的小男生,不仅中二,喜欢的姑娘也不敢去撩。苏蔷觉得这孩子没救了。 但是,自己也没有任何去处。如果是个视频导播就好了,哪怕能关机充会电也是极好的啊! 她又想起长乐的忠告。 “你的芥子虽强,但是本身灵力太稀薄了,一定要谨慎。虽然我感觉这个女人只是芥子觉醒的反应,但是我没听说过谁芥子觉醒会那么大出血量。还是小心点好。” “烛是我的孩子,路畅也是个好孩子,我把他俩交给你了。” 唉,自己也才20来岁好嘛!苏蔷气不过,就因为我是灵体就欺负我?谁还不是个孩子啊! 烛的屋内。 行李箱全部上了托运,房间四下里显得空空落落。烛双手环抱双腿,缩在被窝里,床上散落着从Sir那里拿的卷宗。Sir在他们临走前交代过,刀斧手可能已经在酝酿什么,务必小心。 “三年前的那次两败俱伤,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来找到我们,但最好还是隐藏行踪,烛。”这是Sir的原话。 “吴谌。”她默默念道。 那个名字让她思绪翩飞。那是怎样一个面容?圆框眼镜,干净的面庞,和熙的微笑,有如冬日暖阳。 那个她喊过吴叔叔的人,那个最温文尔雅的人,那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比起社长有时候的意气风发和尖锐的傲气,吴谌这个名字更多的只是让人感到舒适和安心。 烛还记得起,每次她喊社长爹爹的时候,社长都不太高兴。在那个男人眼中,自己更像名弟子而非孩子。仿佛家里的执法者,严厉而且不易亲近。而除了夫人以外,最对自己好的就是吴叔叔了。京都每年都要下几场大学,那时候夫人社长都很忙,只有吴叔叔愿意花一整天的时间,陪着烛堆烛要求的全京都最大的雪人。 “烛呀,你以后,想做什么职业呢?” “我先跟吴叔叔和夫人一样,做一名老师!”烛记得自己这样回答。 “我不是老师,长乐她也不是,但是小林烛可以做一名好的老师呢!” “真的吗?”小林烛眼里闪着雀跃。 “当然是真的,吴叔叔骗过你吗?” 本以为这句话今生都不会变。 飞机掠过云海。地面的一切都看不真切。 烛感觉到累了,迷迷糊糊间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吴叔叔,这是什么树叶啊?” 秋日的阳光筛糠般细碎洒落在身上,暖洋洋地。 “是梧桐啊。” “踩起来好舒服啊,像毛毯一样。”小林烛欢呼雀跃。 道路两旁种满法国梧桐,树干有一抱粗,树皮斑驳,金黄色树叶满满铺在路面上,隐去了原先的柏油路。有些梧桐果落在地上,有的半挂在枝头,散作飞絮。 “小林烛,吴叔叔对你好不好?” “好呀。”小林烛边跳着走边漫不经心地答道,有时踢起路边的石子,咕噜噜滚进土堆里。 “那叔叔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悄悄话哦。” 小林烛好奇地凑过去耳朵。 扑嚓!锐器刺进身体。 满脸微笑着的吴谌放开刀,用沾满鲜血的手推了推眼镜,“我杀了长乐呢。” 烛猛地醒来,冷汗淋湿了睡衣。 窗外,些许朦胧的光线聚拢在地平线尽头,云层如冰山般闪烁。 要天亮了。 (本章完) 游轮 路畅起床的头件事,给长乐打电话汇报当日进程。 长乐已经在用早餐了。听完路畅的絮叨之后,出乎意料地没有像往常一样玩玩闹闹,反倒是沉默不语。 “反正还有我这个手机,能联系上的。”路畅还蛮看得开。 “这个手机,并不是用来打电话的。”长乐微微叹口气,“你们到公海上也没有信号,打什么电话?” “啊哈哈哈。”路畅又开始挠头尬笑。 “我给你们的手机是灵符。你不是好奇我怎么知道你要帮时安代课吗?它可以反馈一些信息给我,比如你们是否遇到危险,你们在哪,你们还活着没,在干嘛…烛这个孩子总是马马虎虎的,忘了提醒她,她果然没带。”长乐感到头大,“最后再提醒下,有情况立刻给我发消息。” “不是没有信号嘛?” “你看看手机背面是什么?” 路畅把小灵通翻到背面。他早就看到这个手机彩绘了,紫藤萝似的藤条,花瓣是青花瓷的颜色,五瓣,花蕊透着鹅黄,花布满整个背面。 “那是我的芥子,也是我给你们最后的保护。” 长乐话音落下,藤蔓心有灵犀地抖了抖。 “途径港口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多注意周围的乘客,最主要的是查清楚客户体内的变化,其他的不要插手。”长乐叮嘱道。 “好的好的,我一定听从您和烛大小姐的指示!”路畅赶紧保证。 电话的另一头。 长乐的爪子离开手机屏幕,从饭桌上一跃至窗台,早晨的阳光刚好。 Amy捧着一杯热牛奶,放在长乐身边,瓷器与瓷砖交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次怎么这么担心啊?命案烛也处理了不少了吧,当个保镖而已。”Amy嘴里叼着一片荞麦面包,懒洋洋地问道。 “臭丫头没有带灵符啊。而且,总感觉我想简单了。” “不是还有路畅身上那个小丫头嘛。路畅入社那天我虽然在出差,但单单从黑袍的反映就知道了。” “那俩什么时候回来?” “也就这几天的事情,国外进修又不是度蜜月。” “我们得打起精神了,Sir说什么,烛都有讲过吧。” “嗯,新的王在京都。” “有时候我特别怕。”长乐一直盯着窗外,轻声道。 “嗯?” “玫瑰葬礼也好,终章也好,我们一直在失去伙伴…甚至家人。” “这不是加入月初社的必然使命吗?这几千年,我想每一位社员都有决心,长乐。” “不。”冷峻而果断的声音。 “你明白我们为什么争斗不休。”长乐一字一顿地回应。“即使旧社长死在新社长怀里,新王杀死旧王,我们永远是他们的敌人。” Amy沉默无言。 “我要将那一半毁掉。” “你决定了?” “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先生的遗愿。我不能再让月初社流血。” “那你呢?烛怎么办?” “烛今天就成年了吧,她该长大了…也许以后她会理解我。” 飞机按时到达,预定的司机已经等待在接机口。路畅一行拿过行李,放在后备箱,直接前往目的地的码头。 路畅第一次见过这么大的船。整个船像一座大型购物商场那么长,高度甚至达到小高层的高度。阴影覆盖在海面上,平铺开犹如幕布般,这是只钢铁巨兽。 白晓带着路畅和烛从领队处拿到登船文件,凭借行李条托运行李后,在码头大厅办理房卡。白晓看着烛和路畅都是一脸好奇地四处打量,忍不住笑道, “这是绿洲级的游轮哦,有什么想玩的尽情跟我讲,我带你们去。” “什么级?” “就是最大的意思啦。” 三人的房间并排而列,都在十一层。通过了海关边检和相关工作人员检测,收取护照之后,路畅一行人终于登船。走廊地毯花纹暗紫,犹如深夜的丁香,四周是金碧辉煌的橘色壁灯,门牌号的铭牌也透出金属的光泽。路畅找到自己房间,推开门,阳光顺着大落地窗一拥而入撞个满怀,他眯着眼睛,从这里看去,海面绵延而温和平静。 沙发在左手侧,藏青色,呈半圆形,小圆形茶几围绕其中。墙壁上也是藏青色绒,空白的地方挂有壁画,右侧是宽大的金色绣纹被覆盖下的双人床,床两侧的护栏和扶手都雕有空镂。靠近落地窗的左侧小间是盥洗室,虽是小间,但是也颇为宽敞。洗手池的上方是可以向外推开的窗户,旁边是浴缸和抽水马桶,可以感受到海风拂过的丝丝气流。另一侧推开门是小露台,支了张懒人椅,也有干净的白色茶几。 路畅的行李齐齐整整地摆在床边,一切都像是背离生活原轨,但却如此清清晰晰地呈现眼前。他挨着床边坐下,张开双臂倒躺在床上,整个人深埋在被子里,被面上传来很好闻的清香。 他熟睡过去。 咣咣咣。有人敲门。 路畅揉着眼睛醒来,窗外的海面上涌动着金粼粼的波光。 他发现自己无意识间竟然睡着了,一时间有些糊涂,迷迷糊糊间打开门。 “路畅我们去吃饭吧。”门外的女孩脸上满是对新生活的期待,完全没有久受困扰的样子。白晓是个活泼健谈的女孩,一路上烛不爱说话,反倒是她和路畅相谈甚欢。 “烛呢?”路畅边揉眼睛边问道。 “麻烦你去叫下林烛同学吧。”白晓眨了眨眼。 “我洗个脸就来。”路畅跟白晓约定好五分钟后楼下碰面,回到屋内,匆忙间拧开水龙头,抹了把脸,扯下搭在一旁的毛巾,顺手擦干脸和湿漉漉的头发,拿起房卡带上门,赶去叫烛。 出乎意料,烛不在屋内。 路畅本想打个电话,恍然间想起来烛没有带手机,隐隐有些担心。 眼看约定的时间快到了,路畅只能先跟白晓碰面再说。 “烛怎么没跟你一起?”白晓站在餐厅扶梯的下方,远远看见路畅走了过来,招了招手。 “她不在屋内,我联系不上她。”路畅着急地说道。 “那我们找工作人员发个寻人启事?”白晓也有些担心。 路畅想起来长乐的交代,务必要低调小心,摇摇头,说道,“算了吧,晚上她一定会回来的,等她回来再说,我们去吃饭吧。” “也是,说不定一会就碰面了,在游轮上待着,又不能跑到别处去,也没有什么危险。”白晓安慰路畅。 花园餐厅的配色主要是白色和金黄。在地毯的选色上,深红色的大朵花纹间间隔着许许多多的金粉般的枝叶,看起来好似黄金枝上的唐牡丹。挂灯如倒挂蛋糕般层层分立,细看却是水晶坠饰拼成的圆面。桌布是白色的,连带着座椅的罩布,每个座位前都摆有深紫色的插花和手帕。餐厅分两层,上下的扶手楼梯中间,是满捧乳白色的栀子花,栏杆以金色漆色和木纹装饰,两侧是绛紫色的窗帘随风飘扬。 路畅随白晓在二楼就坐。两人点了些西式菜,菜单上甚至还有日式手抓和刺身,可是路畅没心情尝试。两人面对面坐着,路畅看起来心事重重;白晓也没有了刚刚的活泼劲儿。 此时的游轮已经行驶在平静的海面,地平线在水天相交的远方,汇成弧线。航线上途径很多岛屿,有时海鸟会在上空盘旋。路畅忽然想到,如果社团春招没有去上那个厕所,没有走错路…这一切是多么荒谬且合理啊。科学世界解释了部分客观物理现象,可是看不见亦无法接触的灵,好似电磁波一般无迹可寻。也许…有一天他们的存在,他们的芥子也会被物理公式带入,编写进能量守恒方程吧。 烛在哪里呢?路畅其实并非真的很担心,他只是心里空落落地。那天晚上烛对自己说,想跟你成为朋友。路畅是怎么样的开心呢?无论是谁,他已经很少被接纳认可而作为朋友了,何况是那么骄傲的烛…但如今只觉得委屈。烛一定是单独行动去了,而且又没有告诉他。灵符的秘密,她一定也是知道的吧!可从来不对自己说。从无数人身上感受到的拒之门外的冷漠,又一次冷冷得逼近他。 甚至,烛是自己最大的依托。没有了烛的能力,自己只不过是个会跑的真眼罢了。白晓身上的事,虽然长乐嘴上说着无碍,但是毕竟他们还没有做任何处理。会不会出现什么事,比如黑雾?路畅心里毫无底气地畏惧着。 可是路畅想起长乐。 不仅是长乐,Amy,Sir,阿莫…每一个人,月初社是自己的的选择,也是命运的巧合,但是无论如何,这里的人都不曾漠视他。对的,烛一定是有什么自己的原因。自己怎么能埋怨她呢。 他决定了。呐,作为月初社的一员的决定。 他站起身,移开凳子,桌面的餐具因路畅剧烈的动作而抖落在桌子上。他从兜内拿出握在手中的传音符递给白晓, “拿在手上,有事在心里默念我就能听见。我去找林烛。” 生日 海面晴空万里。 烛站在顶层甲板,双手靠在栏杆上。用于绑束头发的小熊维尼发带环在手腕,她就任由和煦海风拨乱长发。 她已经将麦芽们全部丢了出去,正好当下还没有什么游客。不知道是出于敏感还是芥子本身对周围波动的反应,烛总觉得还是全面排查下为好。一般来讲,灵者与灵者是可以相互辨识的,但如果做了伪装,自然是无法察觉。 胖嘟嘟的小纸片人儿凑着窗檐向下望去,小心翼翼地背过身,扒住窗檐边缘,两条小胖腿在空中舞个不停,怎么也踩不到台阶。烛实在忍不住笑,打了个响指,小胖墩儿被托着稳稳地落在了平台上。 游轮实在是太宽广了,单单是检查外围,就花去了烛整个上午的时间。烛看着手表走向正午十二点,感觉自己肚子有些饿。她想给路畅发信息,忽然记起来自己没有带手机。糟了,路畅找不到自己,也许会很担心呢。烛想了想,不如今天就先收工吧,反正查到现在也没什么发现,可能真的是想多了。 她解开背后的书包口袋,小纸片儿们从四面八方挤进书包,干瘪的书包瞬间鼓鼓囊囊起来。烛收拾好一切,向楼梯口走去。 “烛!”有人在身后喊她。 烛一回头,果然是路畅。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甲板上来了。”路畅看起来气喘吁吁,像是刚刚进行过长跑,“我一个人到处找你,我还以为你去逛街了,免税店我去找了,酒吧我也去找了,连超市里的售货员都说没见到过你,甲板上再找不到你,就准备广播寻人启事了。” “我忘记时间了。”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那我们现在去吃饭吧,我请客。” “今天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你没什么事吧?” “没有啦。” “真没有吗?” “嗯。” “你再想想。” “我只是做了些例行检查。”烛好言安抚路畅不要太焦虑。 “今天是你生日啊哈哈哈。”路畅从身后拿出一根大号彩虹棒棒糖,“我没有找到花店,刚刚路过商店的时候看见了,顺便就买了,比较简陋啊哈哈哈。” 今天是生日?往常都有长乐在乎自己的生日,该买蛋糕买蛋糕,该吹蜡烛吹蜡烛,她自己只是晕晕乎乎的。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咱俩实习证上,我不是跟你说了,知道你叫林烛,而且还看了你的生日嘛。刚刚我在跟白晓吃饭,想了想你会去干什么,忽然就想到这件事了,我还担心你因为没人庆祝生日感觉孤单,才一个人出去散心呢。”路畅解释道。 “谢谢啊。”烛认真想了想,说道:“从来还没有男生送个生日礼物呢,头一次。” “早上有什么发现吗?” “风平浪静的,可能我自己想多了。” “下次好歹给我说下行动计划。” “知道啦。” 路畅捏了张传音符,白晓说在餐厅点些菜等他们。 “玩忽职守可是要被夫人骂的。”烛难得心情好,调侃路畅。 “我也不想丢下白晓一个人啊。”路畅努努嘴。 吃过饭后,白晓决定带路畅和烛四处走走。 “林烛,我还真不知道你今天生日呢。”白晓边走边说,“要不我送你个小发卡吧,这个发卡挺适合你的。” 整个游轮从三层到十一层的前舱都用作客房,后部的大片区域做娱乐场所。他们正在四楼的购物中心,三四楼也是连用做商场,处处可见上下用的螺旋楼梯。四楼屋顶绘满天主教油画彩绘,楼梯和地板是欧式吉他琴头的拼木镶嵌装饰,承力柱也作浅翡翠色间杂铜黄,雕镂有繁式花纹。 他们现在所在的首饰店,和平常所见的首饰店别无二差别。暖暖的暗色灯光,光照下无论何物都像鎏金浸染过,一侧的货物架垒放着各式草帽、太阳镜和抱枕,另一侧用小型柜子摆着镶满棱状珠宝的项链和手镯、发卡、发带、发箍。路畅很少来这种店,理由当然是他没有需求。当然,他还是喜欢四处走走看看的,出于好奇。 白晓的手机嗡嗡震动了一下,游轮上虽然没有信号,但是还是可以使用游轮自己的WiFi,只是网络费比较贵罢了。白晓解锁手机,粗略扫了一眼,手指飞快略动打出几行字,又将手机塞进包里。 “我们那一层居住的大多是国人,刚刚午餐时候,我认识了几个新朋友。”白晓兴奋地说道,“晚上晚餐再给你们介绍吧。” 路畅陪着两位女生逛了整个下午。光是购物中心的店铺就有够多了,不仅有各式各样的小首饰,还有一些国际大品牌的服装。烛此时活脱脱一个小女生,和白晓也是越聊越多,路畅感觉自己一句话也插不上,只有作为工具人提购物袋的资格。排开这些消费店铺,还有些快餐馆和咖啡馆,奶茶和果饮都也有销售。 五楼是小型歌剧院,有时也作为游轮邀请到的歌手或者乐队的演出场所,他们到访的时候正好在表演话剧,白天鹅样的女演员画着彩妆,黑天鹅样的女演员则是烟熏妆和浓黑的指甲油,象征色彩浓郁。 再往上走,是整个游轮的艺术品拍卖展览场所。风格与之前所见不同,这里统一采用木纹地板,除了挂在墙上的画作,其余都是复古的暗色,展览的绘画从300美金到1000美金不等,旁边是免税店。 七层八层分别是健身中心和理疗中心,九层是赌场。 “路畅,我可以控制骰子和小球。”烛扒住路畅肩膀,踮起脚,悄悄在他耳边说。 路畅满脸通红,一时间脑子有些乱。 “你要不要试试?”烛好奇地看着轮盘,没注意路畅红扑扑的脸。 “好…好啊。” 荷官是个面容干净的年轻人,看面孔像是亚洲人,开口却是流利的英语,分辨不出国籍。 “那就买这个吧。”路畅指向数字15。 等所有人下完注,荷官抛出象牙小球,白色小球咕噜噜欢快地转着圈,快得像一个白色圆环,忽然在15数字下面急刹车停住。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众人都惊诧地瞪大眼睛。 “怎么回事?”一位印度籍男子摊着双手。 “你们动手脚!”另一位脾气暴躁地北欧男子指着荷官鼻子。 荷官也微微愣了一下,随机微笑道:“我会代表赌场双倍赔偿各位的损失,这是我们的失职。” “还有这位小姐,可以认识一下吗?”荷官微笑着看向被路畅拉着偷偷溜走的烛。 “改天,改天。”路畅头也不回地应付着。 十层是酒吧。 “林烛你害死我了。”路畅埋怨道。“可那个荷官为什么要认识你啊?” “可能他也是个灵者。”烛托着脸嘟囔道,“我怎么知道它说停就停。” “哈哈哈哈哈,你们俩…”白晓一路上笑得直不起腰,“说你们天赋异禀还是傻的可爱。” 十一层是糕点店,再往上就是顶层甲板,此时海面已经昏暗下去,阳光偏于一隅,即将沉没。 “我们去吃晚饭吧。”白晓提议道,“还有新的朋友哦。” 当他们重新回到花园餐厅的时候,中午就餐的靠窗圆桌此刻已经坐了不少人。看见白晓,其中一位男子赶紧招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Surprise!”等他们走进拉开椅子准备入座,烛身边一位胖乎乎男子突然起身,将纸壳皇冠帽扣在烛的头上。 “生日快乐!”众人齐声笑道。先前打招呼的男子钻到桌子下,提出一个蛋糕盒子。 “我刚刚悄悄策划的。”白晓得意地摇摇手上的手机。 “你好,我叫胡海,是个自由撰稿人,住在1102。”胖乎乎的男子看起来年龄不太大,戴着银边眼镜,眼睛小的一笑起来就迷城一条缝,因为太胖而显得没有脖子。 “你好。”烛跟他握了握手,手掌传来的细腻不像男生反而像女生。 “那边那位叫齐铎,和他女朋友住在1101。”白晓介绍道。她指向的男子刘海长长垂下,双眼皮,眉骨突出,眼睛神采奕奕,有些像新疆人长相,正是之前打招呼的男子。 “周怡。”齐铎的女朋友也笑着招招手,算作自我介绍。 “最后是住在1107的一家三口。”白晓说道。 “我们自己来吧。我叫张潇,是个职业魔术师。这位是我的妻子,陈佳丽。”染了一头银发的男子看起来十分痞气,他的妻子抱着个看起来刚刚满周岁的小女孩,应该是她的女儿。 相互寒暄之后,众人举杯庆祝烛生日快乐。 “快把蜡烛点上,寿星要许愿呢。”白晓起哄道,完全是个自来熟的脾气。 烛火摇摇曳曳,一共十八根,烛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然后吹灭了蜡烛。 吧唧!路畅突然感觉眼睛黏黏地睁不开,用手抹了一把奶油,才看见白晓指着他哈哈大笑,完全没有客户的架子。 “先别闹,我给大家表演个魔术吧。”张潇赶忙说。 “看着这个秒表。”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色怀表,抓住表链垂下来,将表面对着观众。 “我数三二一,会有奇迹哦。” “三。” “二。” “一。”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