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长生典当密录》 第一章 民国五年的上海,繁华生长在血肉污泥里,歌舞升平淹没了凄惨嚎叫,富人在温柔乡里纸醉金迷,穷人在黑暗处苟延残喘,这一切都在那十里洋场轮番上演,不过当事人不自知罢了。 世道之乱,已经持续很久了,军阀割据,外族侵略,这片土地就像个屠宰场,所有人都不知道今晚闭上眼睛睡觉,明天这双眼是否还有机会睁开。上海的繁荣烟火,更像是最后的狂欢,麻木的人沉醉其中,清醒的人自甘堕落。 不过这一切,都影响不到破晓,毕竟身为一只修炼了两千年的猫妖,啥乱世没见过?反正都奈何不了她罢了。 民国五年,初秋,上海南京路八方巷二十二号铺。 暮色降临,点点灯火陆续亮起,暖黄的灯光,柔和了白日里冰冷锋利的上海,最亮最热闹处便是这十里洋场了,不同于别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洋场角落,却有一条巷子,未经翻修,仍是老旧的青石板路,寥寥几盏灯笼,荡在铺面屋檐处,摇摇晃晃的烛影投在青瓦白墙上,更添朦胧。不过此番光景在这富贵乡里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哒,哒,哒”有人!巷子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就这么缓缓的一步一步踏过来。巷子幽深,看不见人,颇有几分神秘。 越来越近了,晚间飘起小雨,那人撑着把油纸伞,衣袖裙摆宽大,不是时下流行的洋装旗袍,是一身袄裙。烛光飘摇,不甚明亮,看不清来人的脸,只瞧着身姿窈窕,步态优雅,应当是个美貌女子。 渐渐近了,那人停在22号铺门口,缓缓收了伞,轻抖了下雨水。檐角烛火照在她脸上,方才看清了这张脸。 一双杏眼,眼尾却稍稍上挑,灵动之中带了抹诱人风情,睫毛细密纤长,微微遮住黑亮的眼球,只一双眼就引人遐思。鼻梁高挺,鼻头圆润,下面一张樱桃小口,晕着胭脂色,在白皙的脸上衬得更加鲜艳。一头黑发用根白玉簪子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耳后垂下几缕碎发却打着卷,像是那些富人太太烫过的洋发型,耳上荡着对珍珠耳环,泛着微亮光泽,拿着油纸伞的手纤细无暇,修剪圆润的指甲染着大红色蔻丹,腕上一根红绳悬着一对儿银铃铛,好不俏皮。虽还穿着前朝衣饰,却不显老气沉闷,甚至于这十里洋场最时髦美丽的女郎都比不过她。 “您来了,快请进,请进”22号铺面的老板董成见了女子忙迎了出来,将人恭恭敬敬的请了进来。 “天寒,您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董成将早煨在炉子上的茶壶取下来,斟了杯茶递给女子。 “多谢,董老板客气了。”女子音色软软的,轻巧的钻进耳朵,落在心上却又是冷清的,不过仍是好听。 “我想买下这铺子,价格您定便是。” “嘿嘿,不知姑娘买下这铺子想做什么营生?” “当铺” “这……不瞒您说,我这铺面地段儿并不好,怕是没什么生意,我也是撑不下去了,才想卖了这铺子。”董成双手交握,面露难色,他是个老实人,不忍心骗眼前这个天仙似的姑娘,可实话这么一说,铺子卖不出去,他就得饿死。 “哦?您这铺子可在这十里洋场的地段内,怎得会生意不好?” “您有所不知,这条巷子临近静安寺,虽说静安寺香火不错,可来的大多是富贵人家,瞧不上我这破烂儿,再说这地段饭店、舞厅、银楼数不胜数,我这生意更做不下去了。”董成到底是说了实话,说完一副苦相,脸上的褶子更深了。 女子抬眼,巡视一遭,几列博古架上满满当当的,但能拿的出手的不过寥寥几件,这也无怪乎铺子开不下去。 “多谢老板如实相告,不过无妨,这间铺子我买了。”女子笑望着老板,从袖中掏出一个精巧的荷包放在桌上,推到董成面前示意他收下。 “董老板,您看看,这些可够?”董成打开荷包,里面赫然是两条金鱼儿!看得董成眼睛都直了。 “这……您……这太多了。”董成并不贪婪,只求着将这铺子卖了,回安徽老家去过日子。就他这铺子撑死两百大洋就能全须全尾的给买了,更别说手里捧着的两块金条了。 “够了就行,多的就当是答谢老板真诚待我了。”女子仍是一脸轻笑,未将这钱当回事儿。董成现下觉得自己真是眼拙,就看这通身气派也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儿。见女子坚持,董成便不再推诿,当即收钱道谢,从口袋掏出地契。 “多谢姑娘了,这是铺面地契,请您过目,这店里的东西都是您的了。” “老板客气,这些东西,您挑着用得着的带走,我留着也无用。” “也行,那你明天再来收铺子可好?这铺子久不开张总归有些杂乱,今天我收拾一番,明日一定交给您一个干干净净的铺面。”董成挂着笑,询问女子意思。 “也好,麻烦您了,那我就不久留了,多谢老板的热茶,告辞。”女子折了地契放进袖子里,起身撑伞走进了朦胧雨幕里,片刻便不见了身影。董成送走了女子,立刻掏出怀里的荷包,瞧着那两条金鱼儿,摸了摸又用牙咬了咬,是真的。不过董成还是觉得在做梦,这钱够他在老家过下半辈子了,越想越开心,看了看有些破旧的铺面,当即叫了人同他一起收拾起来。 第二日,天刚亮,街上不过寥寥几个小摊贩开摊卖早点,深秋的清冷空气缭绕几缕烟火,飘着些食物香气。女子还是昨日那身装扮,刚走到铺面门口正赶上董成开门。董成忙把人迎进来 “姑娘您瞧,可还满意?”女子环视一周,屋内杂物尽撤了,只留下一张圆桌,博古架上也收空了,唯独昨日瞧着还不错的几件摆在那儿,便再没什么了。地面家具擦拭的一尘不染,确实尽心收拾了。“多谢董老板,我甚是满意。”女子微微颔首,道了谢。 第二章 “得嘞,您满意就行,那……那在下就向姑娘辞行了。”董成躬着身子向女子作了作揖,面上挂着歉意的笑,余光瞥了一眼门外,原来马车早就在外面候着了。 “董老板慢走”女子送了送,董成便上车走了。车轮走在巷子里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上颠簸得很,车上的董成撩开帘子,深深望了眼慢慢走远的铺面,直到望不到影子了,才一把撒开车帘。 整个车厢一黑,董成脸上的笑立刻就垮了下来,凹陷的眼眶里落出一串泪来。这诺大的上海,能容下千千万万人,却偏偏容不下他。他抬手揩眼泪,触到袖笼里的金条,猛然一顿,想起老家的妻儿,又像是得到了慰藉,抹了把眼泪,到底是笑了。 目送董成离开,女子回到屋内,只见她摇了摇腕间系着的银铃,一缕轻烟自铃中飘出,沉淀在女子身前的空地上慢慢的竟凝出人形,化成一个一身黑袍的男子。 “主人”男子单膝跪地,微微抬头,低唤一声。男子有一副好相貌,眉毛浓密,鼻梁高挺,肤色也白皙,不过一双眼中眼白较少,显得眼球黑亮摄人,猛一看,一双眼竟都是漆黑的,再加上嘴唇单薄,唇色浅淡,使得他整个人都透着诡异冷漠的气场。 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他脑袋上长着一对雪白的毛茸茸的猫耳,配着他一身黑衣和清冷长相,竟也生出一丝违和的可爱。 “银耳,起来说话。如今已经是民国了,不用再行跪拜礼了。”男子起身,直挺挺的站着,显得很是别扭,已经五百年了,他还是没有听惯银耳这个名字。 “银耳,从今天开始这间铺子就是我们的家了,你按着旧日习惯重新布置吧!”女子露出一抹温和笑意,圆圆的眼睛微弯,很是动人。‘我们的家’这个词银耳听着极为熨帖,忙不迭的去布置了。 女子慢慢走出门外,抬头望了望,晨光微曦,撒在身上暖暖的,不同于井底的阴冷黑暗,伴着巷子里的食物气息将人心底也烫热。 自她生出灵识修成人形已经两千年了,刚入世便被收入一得道高僧门下,本该就此修炼飞升,却不想那僧人因一己私念招致妖魔屠戮山寺满门,她作为他的弟子也被毁了修为封印在一口荒井里。 整整一千年她都没有这样近的触到过阳光,虽说五百年前她终于冲破禁制重回人间,可每每看到阳光,她还是忍不住心底一阵战栗。 这世间肮脏至极,可偏偏惹得她贪恋无比。她再也不想回到那口荒井了,要知道那井底可不止她一只精怪。初时她失了修为,甚至无法幻化人形,一只猫儿即使有着尖牙利爪,可对上囚在井底的怨鬼妖魔哪有胜算? 女子的手不自觉的攥紧衣角,掌心沁出冷汗,被恶鬼撕掉毛咬掉血肉的感觉如跗骨之蛆,让她无法摆脱。深吸口气,眨了眨眼,女子才从恐惧中抽身。“罢了,你再也不是那只猫儿了。”女子喃喃自语。没错,这女子便是破晓,是活了两千年的猫儿破晓。 破晓在门口站定,趁人不注意双手快速翻转,结了个印打在铺面牌匾上,看上去无甚变化,不过来往的人却是再也看不见这间铺子了,就好像这条巷子里从未出现过这间铺子。 破晓收回手又幻化出一个铜铃铛将其悬挂在屋角。铃铛有手掌大小,一挂上去就叮当作响,铃芯敲在铜壁上荡出星星点点的绿油油的光点,一圈圈的像是水面涟漪荡漾开来,竟可以无风自动。 这铃铛唤作集怨铃,是冥府挂在黄泉路上专门吸引怨灵,进行集中捕杀的法器。破晓虽开当铺,却也不是什么客人都接待,积怨已久,心怀执念的人或鬼怪才是破晓的客人。 ————————————— “铃铃铃”屋角的集怨铃忽然剧烈震动,声音急促沉闷。 “主人,来客了。”银耳自铃中出来,破晓便再未将他藏进银铃中了,留他在当铺中充当伙计。 破晓此时正在倚在贵妃榻上午睡,银耳半跪在塌边,凑近女子耳边轻唤道,漆黑的眼紧盯着女子腮上因睡觉生出的红晕,半晌移不开眼。直到女子睫毛微颤将要睁开眼时才迅速撤开。 “呵,昨日才开张,今日便来客了?”女子睁开眼,眼里蒙着未散的雾气,黛眉微挑,似是有些意外,破晓撑起半边身子,银耳忙塞了个引枕在她身后,破晓半倚着也不起身,倒是像极了慵懒的猫儿。 “哒哒哒”说话间客人已经走到门前了。来人是位女子,穿着一身月白色团花秋海棠长旗袍,披着堇色针织披肩,脚上是一双黑色高跟鞋,一头长发披散着,发尾烫过卷儿,两鬓的发被束在脑后拘着其他头发乖巧的垂在背后。 “是个漂亮的”破晓抬手摩挲着下巴,做出一番评价。女人也在打量着屋内的情形。 正对门的是张圆桌,桌上摆着一套白瓷茶具,旁边是一个三足饕餮纹样的香炉往外飘着丝丝缕缕的烟,还未跨进门槛便有香气扑鼻,不是时下流行的甜香,此香冷冽有竹子的清香又混杂着鸭梨的果香,很是特别。 桌子两侧靠墙是两排博古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儿,她没见过却也瞧得出是些价值不菲的宝物。桌子后边是道圆形雕花房门,用珠帘隔开了,珠帘后设了张桌子,桌上摆了文房四宝,桌后是张贵妃榻,榻上铺了赤红的缠枝花纹样的褥子和引枕,此刻榻上倚着个女子,旁边还站着个一身黑袍的男人,珠帘挡着,影影绰绰她看不清。只是这奇奇怪怪的布置并不像当铺。 “掌柜可在?我来当东西。”女人压下心底不安,开口询问。“我在,您请进。”破晓坐直了身子,示意女人进来。 第三章 女人走进来,撩开珠帘进到内室。 “请坐”破晓抬手示意,案前椅子应声退开,女人微微挑眉却并未说什么,只是优雅的坐下看向破晓。 女人落座,破晓才细细打量起她来。女人长相很是标志,脸上并未上妆,但依旧漂亮,配上这一身打扮很是温柔,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模样,只是浑身上下没一件首饰,连耳饰也未戴,瞧着又不像是大家小姐,倒像个女先生。 “和光姑娘想典当何物?”女人望向榻上颜色非凡的女子,也未惊奇她一眼就瞧出她的身份,倒是镇静反问“姑娘不妨先说是否可以给我等价之物做交换?我半生所困不过一件事,若是姑娘可以解我执念,我无所谓姑娘向我索取什么东西。”和光声音淡淡,平静得几乎看不出她心中有怨。 “那和光姑娘想要什么?”破晓喝了口茶,透过水雾,一双眼盯着和光平静的脸。 “我要和曾经永春班的名角儿如今林非灼的姨娘画眉交换命运。”和光眼神灼灼,紧张到声音微微颤抖。 “逆天改命变数极大,代价也极大,且这代价还得从你身上取,你也愿意?”破晓放下茶盏,身子前倾,懒懒撑在案上。 “愿意”和光又恢复到平静的模样。 “为情所困?既是如此何不直接让林非灼爱上你,我有法子。”破晓有些好奇,这般迂回的法子显得有些蠢笨,但和光显然也不是蠢人。 “我爱他,却也不想自欺欺人,我只要个机会,到底结果如何,我要自己掌握,成也好不成也好,我都认了。”和光眸光淡淡,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但破晓知道她有多不甘心。 “好,我答应你,不过三魂七魄、七情六欲你得选一样典当给我,在你死后我会来取。不过你缺了一样可就入不了轮回了,只能在冥府被关着,这还是最好的结果,你可要想清楚。”破晓盯着和光,极为严肃的警告。 “你需要什么自去取吧,只要帮我达成愿望即可。”和光脸上并无起伏,仍是神色安宁,像是一尊白玉雕像。 “我能让你二人交换命运,不过你这具身子却不能和你一起,我把你的神识送到过去,让你回到一切事情发生之前,你还是你,不过用的是过去的身子。至于你现在的身体就暂时寄存在我这儿,若是你神识所在的躯体身死,那你现在的这具身体也会即刻断气,你就彻底死了。”破晓起身将和光带到博古架旁,转动架上一个小青铜鼎,眼前景致瞬间一变。如今他们在一处密室,四面都是墙,除了墙上嵌着的灯架、一张雕花木床和一张桌子就再也没什么了。 “你将这丸药吃了,躺到床上,等一会儿。”破晓递给和光一颗往生丸,这药可保她的神识在阵法中不被冲散。 和光也没问,将药吞了就乖乖的躺到床上去了。 破晓点燃案上的熏香后,站在床前双手结印,催生出一个巨大的符印笼在床上,强烈的气流涌动吹得破晓黑发飞扬,衣袂猎猎作响。破晓光洁的额上一道白色印记发出强烈的光芒。终于气流慢慢消失,只剩下红色的符印罩在上方。 “阵法已成,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和光意识逐渐模糊,破晓的话幽幽穿进她的耳朵,她却睁不开眼了。神识完全被剥离前和光极费力的抬起手探向脖子,伸手拽出一根链子,上面坠着一枚精致金戒指,颜色已经有些暗淡了,和光将其紧紧攥在手心,终于安心的离开了。那枚戒指是林非灼与她成婚时亲手为她戴上的婚戒。 清·光绪二十八年 和光再次醒来是在一间破破烂烂的柴房。 “这个贱蹄子,倒也真是能耗,饿了这么多天了还不服软,要不是班主瞧上她那副好嗓子,老子早就把她卖到窑子里去了。”男人话音刚落,柴门便被一脚踹开。和光还来不及看清他的样貌便被一鞭子抽得眼前一黑。早在她醒来便知道这副身子早已饿了多天了,如今是再也熬不住鞭打了。 “小贱人,还不服软?你老子娘早把你卖给咱们戏班子了,你趁早歇了逃跑的心思吧!再跟老子犟,老子现在就把你卖到窑子里,让你做那被千人骑的妓女!”男人说完还不解气,又抬手抽了和光一鞭子,抽得和光皮开肉绽,血都快淌到地上去了。 “大哥饶命,我愿意留在班子里学戏,我保证再也不逃了。”和光蜷在地上无法动弹,只能拼命的伸手拽上男人的裤脚,说完便晕了过去。 自晕倒那日,已经过去三日了,和光服了软,便被班主派人带出柴房,请了大夫来看了下。本来和光身子骨就不大好,上辈子虽不得爹爹喜爱,却因着是嫡出女儿倒也未被亏待,用药养着,将将也能苟活。如今这副身子就是幼时的自己,在这冬日里饿了几天又挨了几顿毒打,大夫早断定她活不了。班主差点将她直接扔进乱葬岗,这年头谁会为了个半死不活的丫头多费银钱,还好她今日醒了过来。 和光细细打量着水盆里自己的倒影。肤色白皙,瓜子脸,生得很标致,尤其一双秋水似的眸子极为动人。这的确是她六岁的样子。 民国元年她与林非灼相识,那时她十六岁,自此一颗心就落在了他身上,民国三年她与林非灼成婚,民国五年她也不过二十岁,可是两鬓竟已生出白发,原本一直披散着长发也被她自己减去大半,鬓发皆被束在脑后藏着,她怕极了,怕林非灼看见了更加厌弃自己。和光抚摸着头上茂密黑亮的头发,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欢喜,她回到了过去,她和画眉交换了命运,一切都没有发生,她终于有机会让林非灼爱上自己了,这一次他一定会爱上我周和光! 和光心底的声音在呐喊在欢笑,温柔的眼眸里爱意、悲伤、激动的情绪不停交织,逐渐燃起歇斯底里的火来。 第四章 “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嘶……” “错了,重来!”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的鸡方打鸣,和光就已经在院子里耗腿耗了一个多时辰了。 她醒来那日班主就安排了她跟着师娘学戏。永春班曾是上海数一数二的昆曲班子,几年前因着一出桃花扇在上海站住了脚,现在教她的师娘便是当初唱李香君的名角儿,而班主当初唱的是侯方域,二人因戏结缘成了夫妻。 虽然师娘年岁大了已经不登台了,但是却是戏班子里最好的闺门旦师傅,和光也乐得跟她学戏。不过这昆曲虽唱腔委婉细腻、流利悠远很是入耳,但是这咬字唱腔于和光来说却无异于稚子学步,极为艰难。 不说现在,即使是过去她也只在上海待了几年时光,莫说是昆曲的“水磨调”她连上海话都说不好。周家原是宜昌府一带的富户,后来才来上海做茶叶生意。和光说话是带着巴楚一带的口音的,这吴侬软语听不懂便算了,和着这戏词儿背得和光舌头直打结。 偏偏师娘也是极为严厉的人,错一个字儿便是一竹鞭,如此重复下来,不过一个时辰,和光就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冬日的早晨最是严寒,和光穿着单衣却满脑门儿汗,风一吹冷得直打抖。 “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和光挨下鞭子,也未停声,继续咿咿呀呀的念着,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细细听来还听得到牙齿打颤的声音。 学戏真难!和光心里想道。可是她不能不学,民国元年她与林非灼在戏园相识,那一日正是永春班的画眉初登台唱长生殿。 林非灼爱听戏,尤其爱听昆曲,画眉当时是永春班新出的旦角儿,戏班子早早地造了势,他自是会来捧场,她和画眉是同一天认识林非灼的,甚至她周和光才是林非灼明媒正娶的妻子,可偏偏林非灼一颗心尽在画眉身上。 和光固执的认为这一切一定是因为自己和林非灼志趣不投,他爱听戏,画眉刚巧会唱戏,所以林非灼才会被勾引了去。如今重来一遍,和光早早便决定了,她一定要学会唱戏,不仅如此,她还要成为整个上海的第一名角儿!她没有退路了,再也没有机会重来了,她不能失去林非灼,她爱他!比起学戏的痛苦,彻底失去林非灼才是她彻骨的痛。 如今是光绪二十八年,离她与林非灼相遇还有十个年头,这十年她一定要成为一个角儿,一个众人追捧的名角儿。所以她要好好学戏,虽然她与画眉换了气运,但是她不敢保证,十年之后她有画眉那样的实力。她不敢赌,她与林非灼之间决不能出现意外。这十年的时间必定是要与戏为伴了。 “好了,今日的晨功便到此为止吧,去吃饭,吃完了还是到这儿继续练。”现下天已经大亮了,日头隐隐升起。 “是,师娘。”与师娘道完别,和光拖着疼痛的双腿慢慢朝着另一间屋子走去。师娘早已不带徒弟了,只是班主瞧着她条件极好所以请师娘单独教她。平日里在师娘的院子里练功,不过吃住还是和其他学戏的孩子在一处,如今要去的便是吃饭的地儿。 师娘放的晚,再加上她早上练得狠了,一双腿走路很是吃力,在路上费了不少时间,所以等和光进了屋子,其他的人已经都吃上了。 走到摆着饭盆的桌前一看,馒头是已经没有了,菜盆里也只剩下些汤汤水水,到是粥盆里还有个底儿。和光拿了碗,将盆里剩下的几块地瓜和一些米糠舀到碗里,坐在一边的空桌上吃起来,已经冷了,吃到胃里让人一激灵。 不过和光也不觉得苦,如今的世道不好讨日子过,班主能让这么一批孩子吃上地瓜米糠粥已经是不易了。至于前世种种富贵,远没有如今能和林非灼有个良缘重要。 和光几口吃完了粥洗完碗便转身要走,刚一抬脚身后就有人叫住了她“和光!等等我。”叫住她的是她的大师兄,也是所有学徒们的大师兄,班主和师娘的儿子章薤白。“师兄,有事么?”和光不解这位相识几日的师兄忽然叫住她有何事,抬头望向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俊秀少年,和光问道。 “拿着,悄悄吃,莫让人看见了。”只见少年借着身形遮挡住屋里人的视线,飞快的朝和光怀里塞了个东西,和光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少年挂着温和笑意摸了摸和光的头,转身跟着另一群少年到前院练功去了。 和光走在路上啃着馒头,没错儿,这馒头就是刚刚大师兄塞给她的。 学戏的孩子有男有女,只是男女不在一处练功。大师兄今年十岁,不是这批徒弟里最大的,却是最早开始学戏的,早几年跟着班主学,后来班主身子落了病,有些跛脚,便把师兄交给前院的师傅去教了。 师兄承了师娘的好相貌,长得极为俊秀,瞧着不像是个戏子,倒像是林非灼那样的富家公子,是个扮小生的好苗子。将来定是个如班主一样出色的角儿。 和光嚼着馒头细细思量,也没想清为什么师兄要给她馒头,二人并无交情,许是因着自己是师娘的弟子,又瞧着自己未吃饱所以可怜自己吧!和光想着,转眼便到了师娘院子里,也就懒得想了,两口吃完了手里的馒头便又开始练功了。 晚上约莫亥时和光才从师娘院子里回来。师娘向来严厉,和光总是练功练到最晚的那个。一天下来身体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和光回到睡觉的地儿,打了井水洗漱,戏子命贱,用不起柴火煤炭烧出的热水,即使是冬天也是用的井水。和光端着盆,走进屋子,刚一进去就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往日这个点儿屋子里可热闹了,都是些小丫头,回了屋子有说不完的话,今天倒是安静得出奇。 第五章 和光看在眼里,也未说什么,进了隔间就去洗漱了。 和光解开衣襟,拿毛巾沾了水擦背。师娘严厉,今日一番练下来背上挨了不少鞭子。 竹鞭抽人不伤筋骨,可是打在皮肉上也极为疼痛。和光身材瘦削,背上骨头突出,白皙的皮肤上红痕斑驳,有些打的重的已经泛出青紫。 “嘶……”冰冷的井水贴上伤口激得和光倒吸一口冷气。忍痛洗漱完,和光端着水盆出了隔间去院子里将水倒了。 和光再进屋时,不知是谁将桌上的蜡烛吹灭了,几个丫头早就爬上床蒙头睡了,显然是有意排斥和光。 和光也懒得计较这些小丫头间的勾心斗角,摸黑爬到自己床铺边,脱了鞋刚准备爬上床,手下却摸到一片湿濡,在往旁边一探却是干燥暖和的。 人多屋子小,被褥床铺也有限,这里向来是两个丫头合盖一张被子,共睡一张褥子,偏偏自己这块儿湿了,旁边却没有,显然是人故意泼的水。 和光趿着鞋子走到桌边,摸到火折子将蜡烛点燃,灯光甫一亮起,炕上就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李和光你干嘛?大晚上的还让不让别人睡觉了?明天我还得早起练功呢!” 和光前世姓周,今生逆天改命不愿与周家扯上关系,故而只留了母亲取的名字,随着师娘姓李。 和光回头一看正是连翠,连翠为人轻狂,自觉天赋极佳,教授自己的师傅也应当是班子里最好的才是,因而对师娘亲自教的和光极为看不惯,每日和光回房定能听见她同别人讲自己的闲话,今日回房却是安静,原是偷偷使了坏。 “你也不必嚷嚷,若非有人故意淋湿了我的被子,今日也没有这么一出。”和光拉了凳子坐下,盯着连翠缓缓出声。 “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你一个人的睡不了,就让我们一屋子人睡不了?你好大的脸呐!”连翠掀了被子跳下炕头,踩着鞋子走到和光面前,掐着腰下巴微抬好不倨傲。 “大家要是有怨气自当怪那泼水的人,湿的是我的被褥,吵到的是大家,唯独快活的是那泼水之人。”和光抬手倒了杯水一口口抿着,端的是惬意舒心,好似今晚要睡湿被窝的不是她。 这么一闹,睡下的没睡的此刻是全睡不着了。“连翠,本就是你先招惹和光丫头,现在你又在叫嚣什么?”炕头角落传出一道不悦的声音。 和光抬眼看去,是素月,此刻她正拥着被子坐起身,皱着眉瞧着连翠,想来是被吵醒了。素月是丫头里最大的,也是班子里的师姐,为人稳重严厉,不怎么与人交际,就好似现在连翠对和光使坏她不管,若非吵到她睡觉,她也不会开口。 连翠见惹着素月不快,虽不敢顶撞素月,心中却越发恼怒。气冲冲的走到桌前拎了茶壶竟是不管不顾的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将半壶水泼到了和光的被褥上,连带着旁边的也沾了不少水。 “啊!连翠你干嘛!”睡在和光旁边的丫头连忙拽过自己那一半褥子,一时也有些生气,还是旁边的人将她按下了。 一屋子闹闹腾腾的,让人心烦。和光趁着屋子里争执不休直接开门到了院子。“李和光,你去哪儿?怎么,你怕我了?竟是想溜了!”连翠一直盯着和光,见她被淋了被子不但未争辩还直接出去了,便觉得和光怕了她,识相的躲开了。 连翠倚着半开的门,颇为得意的嘲笑和光,末了还转头朝着屋子里看去,似是在炫耀。“啊!”连翠惊叫出声,扭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和光。 女子披着件外裳,头发散开覆在肩背,皎皎月色撒下来,衬得女子顺滑的黑发和柔美的面颊泛着点点银白的光泽。真美!呸!连翠怔愣一瞬,火气一下子就冒上来了。 “李和光,你竟敢用水泼我!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和光也不逞能,撒丫子就跑,顺便还将手里的铜盆扔了过去,连翠躲闪不及,额头生生挨了一记,疼得哎呦直叫,顺势就坐在地上哭爹喊娘。 不到一会儿,隔壁院子里陆陆续续就亮起了灯。这院子隔壁就是男子并着班子里其他人的住处,后边儿就是师傅师娘和厨房。如今和光同连翠在院子里砸盆打架,哪能不将人吵醒。 “先将衣裳披着,夜里寒凉,莫再病了。”和光扭头看去,章薤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还将她满院乱跑时丢掉的外裳捡来给她披上了。 “师兄,你怎的来了?”和光说着往院门口看了看,其他人倒是没来,事情闹大是在和光意料之中,刚瞧着隔壁院子的灯亮了倒也没吃惊,却没想到是章薤白来了,竟还拦住了那些爱瞧热闹的小子,自己一个人来了。 “师兄!我好冷,你看看李和光,她泼我一身冷水还用盆将我砸伤了!呜呜呜~”连翠瞧着章薤白对和光嘘寒问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师兄虽性子温和却是不偏不倚,没对人额外的示好过,现下竟然亲自为李和光披衣裳,还怕她着凉,明明自己更惨才是。连翠哭得越发凄惨,想得师兄几分怜惜。 “和光不会无缘无故的出手伤人。”章薤白瞥了眼地上撒泼的连翠不咸不淡的出声。言下之意是连翠先挑衅的,如今这下场也是活该。 “师兄!你……” “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不想睡就都给我滚去练功!”连翠抹了把鼻涕还想争辩,抬眼就瞧见师傅师娘来了,顿时就蔫儿吧了,低着头不敢看他们。 和光抬头瞧了瞧,月上中天,应当是子时了。冬天于穷苦人家来说本就难捱,班子里有衣有食已是艰难,丫头小子没有冬衣可穿,和光畏寒日子越发艰难,此刻穿着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别怕,有我在,父亲不会责怪你。”和光本是冻着了,章薤白瞧着她身子颤了颤,以为是怕师傅责怪,凑过来俯身在她耳边安慰。热气伴着他的话呼出来,凝成一片湿濡钻进耳朵。 第六章 和光心中一颤,往后退了退,没有答话,章薤白没来由的照顾让她有些不安。 “班主,呜呜呜……和光她欺负人,她泼我水,还砸伤了我!”连翠收了刚才气焰,卖起惨来。 “闭嘴!大晚上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和光丫头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班主让连翠吵得头疼,喝斥她闭了嘴。 “师傅,连翠先用水浇湿了我的褥子,我同她说理,她耍赖又浇了半壶水上去,我气不过拿水浇了她,她追着我要动手,盆是我情急之下丢出去的,没想到那样准,砸到她脑袋上了。” “噗嗤,哈哈……”和光面上一副正经样子,偏生话说的这样欠,惹得门口缩着的丫头笑出了声。 “你,过来。”豆子脸一垮,颠颠儿的跑过来了。也怪自己瞧什么热闹,偏偏还笑出声! “你说,事情是不是和光说的那样?”豆子一双眼滴溜溜的转,看看和光又看看连翠,撇撇嘴抬头道:“是,班主,和光姐姐说的没错。”说完还朝和光眨了眨眼睛,识相得回屋了。 “不是的,班主,是她招惹的我,明明是她欺负的我,豆子撒谎,她撒谎!”连翠眼见自己要挨罚,不管不顾的冲到班主面前抓着他的裤腿,哭得涕泗横流的。 “够了,连翠你故意生事,诬陷同门,罚你明日去秦师傅哪儿领五十鞭子,明日的饭也不用吃了。滚回去睡,别在这儿嚎。”班主一脚把连翠踢开,定了她的罪,将人撵回屋。院子里只剩下和光、章薤白和师父师娘。 “和光,虽说连翠有错在先,但你二人大打出手,大半夜闹得鸡飞狗跳的,伤了同门情谊,你也得挨罚,明日在你师娘哪儿领二十鞭吧。” “是,师父,和光领罚。师父、师娘,这么晚还惊扰到您,是和光的不是,和光下次不会了,更深夜重,二位还是早点回房歇息吧。”和光音色淡淡,也无半点不满,想着早点将人送走,自己也好休息,今夜这么一闹,她也着实精疲力竭了。 “爹、娘,儿子有一事相求。”师父师娘刚准备回房,一旁沉默半晌的章薤白忽然出声。 “爹、娘,儿子想让和光师妹住进儿子以前的屋子去,师妹的被褥湿了,今晚定是没法睡了,爹娘也清楚,因着师妹是娘的徒弟,招了院子里别的丫头的嫉妒,所以才有今日这么一出,虽说都是小打小闹,但是天天这么闹上一番也惹人心烦,不如就搬出去,省的爹娘被烦扰。师妹原本就资质非凡,让娘破例收徒,如今倒不如特殊的彻底些,师妹她值得。再说我那屋子和娘的屋子在一个院里,平日也方便娘教导师妹,两全其美的事儿,儿子还望爹娘同意。”章薤白说完拱手朝师父师娘拜了拜,倒是十分诚恳。 “和光丫头,你觉得如何?”班主看了看章薤白,将他晾在一边,扭头问和光。 “和光不敢托大,能让师娘亲自教导,已经是和光的造化了,和光不敢再要求更多。” 班主抚了抚胡须,沉吟片刻,正当开口倒是被师娘拦下了: “我觉得如此安排也行,我年纪大了,身边有个丫头陪着,我也好打发时间,今晚就搬过去吧,薤白屋子里一应俱全,现下也住得,明日你再仔细收拾吧!”师娘朝着和光说完,转身挽着班主直道累了,班主也没说什么,径直就领着夫人回去休息了。留下和光、章薤白二人面面相觑。 “和光,已经很晚了,明日还得早起练功,赶紧回去休息吧!屋子就在娘爹娘屋子东侧,隔个厨房就是了。我也先回去了。”章薤白说完也不停留,转身就准备走。 “师兄,今日谢谢你。”和光今日承着挨罚的风险,将事情闹大,无非就是借此杀鸡儆猴,屋子里对她怀怨在心的不止连翠一个,今日一场闹剧也是杀杀其他人的心思。不过章薤白的一番话让她得了间单独的屋子,倒是彻底省了她的麻烦,自己谢他是应当的。 “和光丫头不用谢我,我说了,你值得。”章薤白听了她道谢,脚步一顿,撂下这句话就走了。少年衣着单薄,背影却仍是挺拔,不过这师兄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不卑不亢的模样,活像根儿脆生生的小竹子。 和光压下这奇奇怪怪的想法,快步朝着那屋子去了。她倒没注意,她刚迈出院子,章薤白就去而复返,悄悄跟着她,瞧见她找着了屋子,熄灯歇下了才回去。 章薤白未提灯,迎着月色慢慢往回走,他是想送和光回去的,冬夜天冷,她要是再着了风寒怎么办,也没提个灯,要是摔着了,小丫头会不会哭鼻子。想着想着,少年不禁笑了,皎皎月光撒在面上,更添几分温柔。 和光病着的那三日,是章薤白求着父亲请了大夫为和光看病抓药的,那三日,和光是他亲自照料的,到今天他还记得小小的丫头躺在床上,脸色惨白,水灵的眸子紧闭着毫无生气的样子,如今她活过来了,自己是再也见不得她受委屈了。好在和光留在班子里学戏,自己也能护着她几分。 这边和光拥着柔软的被子,始终无法入眠。和光心里一直回荡着章薤白那句‘你值得’。 算上前世时光,整整二十六年,没有一个人对和光说过你值得这三个字,她爱的林非灼没有,哪怕是她敬重孺慕的父亲也觉得她是个赔钱货,若非记挂着自己与林非灼的一桩娃娃亲,自己怕是当不成这周家小姐。 章薤白与自己相识不过几日时光,却是这样肯定自己也是值得被好好对待的。和光有些欣喜,但心底总有一股酸涩压抑不住,逼得她流出泪来。连一个相处几日的人都能向她表达善意,偏偏自己深爱的人却从未正眼瞧过她,将她的一颗真心弃如敝履。 和光仰躺着,任由眼泪流到鬓发里,身下的被褥比自己的柔软许多,许是空置太久,有一股霉味儿,还有,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是师兄身上的味道,和光总觉得有些熟悉,许是哭累了,慢慢的竟也睡着了。 第七章 翌日清晨 和光刚从师娘院里回来,想着此时去吃饭本就晚了,倒不如先将屋子里的被褥拿出来晒一晒,今天出了太阳,正好晒被子。 “和光!”和光正将被子往绳上晾呢,忽然听到有人叫她,还未看见人,手里一轻,是章薤白拿过被子帮她晾上去了。 “师兄,早上好,师兄找我有什么事么?”和光本就不善与人交际,但章薤白昨日才帮了她,倒是不好冷待他。 “今日为什么没来吃早饭?可是身子不舒服?我有点担心,过来瞧瞧你。”章薤白低头笑望着和光,一双荔枝眼水汪汪的,温柔含情,比之女子也不遑多让,此刻掬着一捧忧虑,望着和光。 “呃,谢谢师兄,我想着先将被子晒了再去吃也不迟。”和光避开他的目光,望着被子说道。 “嗯嗯,那此刻被子已经晾好了,你先将这吃了好不好?”章薤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拿素色帕子包裹着的东西,打开一瞧,是个高粱面窝窝头。 “不了,师兄,你留着自己吃吧,我一会就去厨房。”上次已经吃了他的馒头了,和光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承了师兄不少人情了。 “我来时,大家就已经吃了差不多了,此刻你去,怕是只有舔盆的份儿了。”和光被他说的脸一红,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好了,我既给你带来了,你就吃了吧,我该走了,待会儿迟了,袁师傅该罚我了。”章薤白说完又要走。 “师兄,等一下!”和光情急之下揪住章薤白袍角,将人拦下了。 “怎么了?”章薤白望着揪住自己袍子的白皙小手,嘴角一翘,连带着声音也染上笑意。 “谢谢师兄,师兄……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和光缩回手,有些气恼,自己怎么着也活了二十六年了,怎么每次都被面前的少年搞得局促不堪。 她也有些奇怪和不安,自打她与章薤白相识,这个少年一直在帮她,没有理由的帮助,让和光不解。而且就和光看来,章薤白并非是个对任何人都好心的性子,但唯独对自己十分温柔可亲,哪怕是对自己施以援手的时候,都会像刚才那样问她好不好,哪怕自己拒绝,他也会换个花样让她接受。 和光实在是想知道到底为什么,再者问出来,自己也好想想如何回报他。和光不喜欢欠任何人,自然也包括章薤白。 “师妹是说这窝窝头么?哈哈,师兄虽说无甚大本事,供师妹吃饱还是行的。”章薤白笑着同和光插科打诨,说罢还伸手揉了揉和光的头,愣是将她梳得整齐的头发揉毛躁了才罢休。 “师兄,你知晓我说的不是这事儿。”和光皱皱眉,到底是没躲开,毕竟自己如今才六岁,比章薤白小上五岁,章薤白拿她当小孩儿对待也无可厚非。 “师妹身子孱弱,当初病重险些香消玉殒,这一只脚是大夫从阎王殿拉回来的,这另一只则是我死抱住不撒手的,师妹如今活过来了,我又怎舍得师妹受委屈?”章薤白敛了笑意,盯着和光,极为认真的说道。 和光心中也是一惊。她曾经也觉得奇怪,虽说班主有些身家,但也不至于为了个买来的丫头看病买药,即使自己有些资质,说到底也不值得。原来是章薤白求了情,如此看来自己病重几日,照顾自己的也是他了。 和光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现在看来,章薤白对自己诸多照拂,大概是因为自己是他费尽心力救回来又悉心照料的人,就像小孩儿养只小猫小狗似的,费了些心思,有了些感情,自然就多照看些。 不管怎么说,和光欠了章薤白许多,还是救命之恩,就拿这些来说,自己当回小猫小狗也就罢了。和光想通之后终是松了口气,总归是知晓原因了,以后也好寻了机会报答。 章薤白看着眼前的丫头眼珠滴溜溜的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一会儿一变,倒是比脸谱的花样还多些。 “哈哈哈,师妹你太可爱了。”章薤白弯了腰,凑到和光面前笑出声。和光抬眼,一双带着潋滟笑意的眸子直直的撞了进来,倒是吓了她一跳。听着章薤白的话,和光越发觉得自己像只小宠了,忍不住扶额叹了口气。 “师妹怎的叹上气啦?小女孩儿可不能生闷气哦,会长不高的。”章薤白瞧着和光故作老成的样子,只觉得可爱的紧,又怕自己真的惹恼了她,只好憋着笑煞有其事的唬她。 “是是是,我知道啦,师兄快回去吧,小心出功晚了挨鞭子。”和光实在看不下去章薤白一副逗小孩儿的模样,连忙将人哄了出去,见人走了,又掏出来章薤白给的窝窝头啃起来,吃着吃着却又笑出声来。 和光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她重生,不对,是自娘亲过世后,和光就再也没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了,爱而不得的痛苦如跗骨之蛆,早将她折磨的失了原来心性。如今章薤白拿她当孩子,她竟也信了。 “薤白,过来,娘有话要问你。”这边章薤白刚从和光那处出来,还未走出院子便见章夫人站在屋门口等他。 “是,娘亲。”“去见和光那丫头了?”章薤白跟着娘亲进屋,还未坐下,章夫人就开口了。 “是,我见她未来吃饭,便去看看。”章薤白倒了杯茶递了过去,神色平静。 “你什么时候这么热心肠了?还是说你的热心只对她一人?”章夫人脸上带着笑,只是这言辞犀利的很。 “师妹身子本就比其他师弟师妹弱些,年岁又小,我这个当师兄的多关照些也无妨。”章薤白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倒是一副不偏不倚,问心无愧的样子。 “你少来了,我是你娘,我还不了解你么?你说,你是不是瞧上人家丫头了?你也十一岁了,那丫头倒是小了些,不过若是当童养媳养起来也未尝不可……” “娘,你说什么呢!”章夫人自顾自的说着,瞧那模样竟是真的在做打算了,章薤白越听越慌,开口拦住章夫人,免得娘亲越说越离谱。 “哟,你这孩子还害羞了。看来是真的存了心思了。”章夫人瞧着儿子慌张的神情,连耳朵都涨红了,心里大致明白了。她这儿子看着温温柔柔,对谁都一副和善模样,骨子里却也像他那父亲一般,是个冷情的。 偏偏对和光不一样,今儿个送吃的,明个送屋子,这点心思怎能瞒过她。现在将人叫来一问,果真是如此。 “行了,行了,喜欢人家就好好照顾着,总归是我的徒弟,将来亲上加亲也未尝不可。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娘不拦你。”章夫人看着儿子支支吾吾的,活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子,也觉得好笑。说完也就将人撵走了,免得儿子害臊。 第八章 民国元年春永春班后院 一女子端坐于镜前,将脑后一绺青丝拢到胸前拿着把桃木梳子慢慢梳着,有些老旧的铜镜,映出一张模糊的美人面。 黛眉弯弯,眼儿水润,轻飘飘一眼望过去,含羞带怯,让人觉着像是被猫儿挠了心肺,格外勾人,琼鼻小巧高挺,下方缀着张殷红饱满的小嘴,此刻含着笑意,端的是一笑百媚生。 若只看到此处,便觉此女美则美矣却轻浮了些,偏偏那女子面颊饱满,不是张瓜子脸,倒生了张更端庄的鹅蛋脸,祛了那妖媚气,更添几分端庄。如此一来,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倒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和光。 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这十年间她跟在师娘身边耐心学戏,改朝换代那年月战乱频繁,日子极为艰难,加之师父师娘相继病重离世,班子里的人走的走,逃的逃,永春班几乎散尽,和光和师兄并着三位师傅,八九个孩子到底是一起撑过来了。 其中之苦和光再不想言说,不知别人怎么想,和光自己为的就是明儿个在升平戏园里亮相登台了。她可没忘,明日就能见到林非灼了。十年未见,想起这个名字,那张脸就从心底冒出来,一丝一毫都未模糊,连带着那份爱恋都让她心神激荡。和光想得出神,连房中进了人都未发觉。 章薤白刚进屋,瞧见的就是和光盯着镜子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 “小和光可是在想明日登台的事儿?”和光刚听见话音,便觉头顶覆上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 “师兄,你来啦!”和光不用转身都知道来人是章薤白,虽说如今她已十六岁,可师兄仍是将她拿孩子一般对待,这摸她头的习惯自六岁时就有了,十年间和光有时也忧虑,可莫要将她摸秃咯。 章薤白弯腰将和光手里的木梳拿过来,细细将齿间缠绕的几根青丝取下,这才为和光梳起头发来。 “和光丫头可是紧张了?”章薤白温声发问,和光盯着镜子里的俊朗青年微微出神。男子长相十分出挑,肤色白皙,五官俊秀,眼神温润清亮,身姿挺拔,就连握着木梳的手也是骨节分明,根根修长,浑身上下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来。 这便是她的师兄了,陪伴了自己十年,保护了自己十年的师兄。只有和光知道这双温柔平静的眼曾因为自己病重而翻起风雨、蓄出泪来,这双好看的手也曾为护着自己而攥起拳头、痛下杀手,和光更是知道这挺拔的身子曾为了自己在这乱世之中撑起一片安宁,虽不大,却容得下一个李和光,哪怕是现在也未曾弯一下。 和光本就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儿,章薤白对自己是什么心思,和光早就明白了,甚至是早早就同章薤白说清楚了,她李和光不喜欢他,她李和光这辈子都不会是他的妻子。 可任凭自己说也说了,劝也劝了,甚至拉纤保媒的事儿也未少干,章薤白愣是当做未听见一般,丝毫未动摇,每每提起这事儿,他总是望着自己一脸温和的笑,定定的看着自己,那眼神儿硬是逼得和光闭了嘴。 直到三年前师娘病重,临走前将章薤白和自己叫到床边上,师娘眼见着儿子长大,如今却是看不见他成亲生子,心中遗憾,就动了心思为和光和儿子定亲,和光虽是愧疚却不忍欺瞒,到底是直言拒绝了。 章薤白却是固执,哪怕是师娘咽气也没让他改口,只说是他自有定夺。自那之后,和光再也没提过这事儿了。只是心中筹划着将来定要为师兄寻一门好亲事,章家于自己有恩,怎么着也不能让章家的香火给断了。 和光想着,瞧着章薤白就有些头疼。依稀记得小时自己曾形容他像根儿脆生的小竹子,如今这小竹子倒是长成根倔强的大竹子了。 “师兄,我确实有些紧张。”和光低下头应答,她是紧张,倒不是因为要登台了,而是因为林非灼。 “小和光莫要紧张,你的戏已唱的极好了,这两年上海昆曲凋败,如今放眼整个上海滩,出色的昆曲旦角屈指可数,你莫要担心,明日你登台定能一曲成名。”章薤白搁下手中木梳,绕到和光身前蹲下来,迎上和光垂下的目光。看到小姑娘眼中的惶惑不安,他有些心疼。 “和光小姐,明日小生与小姐一同登台,还请小姐照拂一二,若有唐突之处,望小姐原谅则个。”章薤白忽的开腔,套着牡丹亭·惊梦一折柳梦梅的唱段说些浑话,还起身向和光行作揖,逗得和光发笑。 明日章薤白确实是与和光一同登台,唱的便是牡丹亭·游园惊梦这一折戏,和光扮杜丽娘,章薤白扮柳梦梅。这十年间和光因着技艺尚不纯熟,且世道极乱被章薤白捂着从未登台,其他孩子也年岁尚小,故而整个班子早几年是靠着章薤白和几位师傅登台唱戏维持生计的,较之和光来说,章薤白已经是上海的昆曲名角儿了。 “师兄少打趣我了,明日该是师兄照看我才是。”和光嗔他一眼,抬了他作揖的手,转过身去,懒得看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好了,我不打趣你了,明日下午在升平戏园里唱,今晚你将行头检查一番,再默一遍唱词儿,就好好休息,别的不用你操心,一切有我。”章薤白抬手抚了抚和光的头,一双眼又细细的掠过她的眉眼,眸子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情意。 和光正欲开口,章薤白似是知晓她又要说什么,未等和光出声,便极快的转身走了。只留下和光又是一声叹息。愁的和光连林非灼的事儿都抛在脑后,坐在桌边望着院子里章薤白亲手为她栽的秋海棠发呆。 这屋子还是当初章薤白的那间,虽未有大改动,但十年间章薤白却陆陆续续的为她添置了不少东西。天青色的床帐子是她七岁时章薤白送的,梳妆台上的木雕小老虎是在她八岁时送的,那副银耳铛是她九岁刚打了耳洞,耳朵难受的厉害,戴不得铁的铜的耳坠儿,章薤白瞒着别人扛了几个月的沙包,给人做苦工攒的钱买来送她的。 那时候他白日练功,晚上去做苦力,和光愣是没看出来,后来回想起来,那几个月他却是消瘦的厉害。这屋子里大到衣柜妆奁,小到簪子耳坠竟都是章薤白置办的,目之所及都有他的影子。和光心中乱的很,她重生原就是为了林非灼,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一个章薤白,而爱不得的滋味,和光恨极了,可如今她却让章薤白生生受了这痛楚。 第九章 和泰酒楼 “唉,你们听说没,永春班的章老板明个儿要在升平戏园唱牡丹亭啦!” “章老板?永春班的章老板?” “是呀,不然你以为是谁还值得我说一嘴的?也唯有章老板那等风姿能让我折服咯!”酒楼大堂一桌子人正在那儿嬉笑。 “唉,不对呀!这章老板确实是昆曲名角,他的戏我也是听过的,只是章老板是个武生呀!最卖座的一折戏也是宝剑记的夜奔,怎么跑去唱牡丹亭了?你莫不是听错了?” “我怎么会听错,据说唱的是游园惊梦这一折,和他搭戏的是她师妹李啼莺,升平戏园门外的展牌都摆了好几日了,不信你自己去看。” “李啼莺,怎么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不过既是章老板的同门师妹,想来也不会差,怎么样?王贤弟有没有兴趣一同去听一听?” “哈哈哈,去,去,怎么能不去?就是冲着章老板我也得去!哈哈哈……” 二楼包厢内 “非灼,你可要去听一听?”刚刚堂下的说话声他们可全听见了,顾游知道他这朋友爱听戏,因此问一句。 “章竹笙的戏确实不错,至于他的师妹,我倒是想见一见了。”章竹笙是章薤白的艺名,和光的艺名则是啼莺。外人多唤艺名,故此他们的本名倒是少有人知了。 红木雕花圆桌那头传来一道好听的声音,却带着浓浓的戏谑之意。抬眼望过去只见一男子歪坐在藤木圈椅上,修长的手指间夹着只小巧的青花酒杯把玩,末了将那半杯酒尽数饮下,随之抬手将杯子抛到桌上。男子一身西装革履却又不好好穿戴,西装敞怀连衬衣扣子都少扣了两颗,露出大片脖颈,端的是潇洒不羁。此人便是林非灼。 “非灼,那李啼莺你可知道?”林非灼爱听戏是众所周知的,但凡有些本事的戏子,林非灼几乎都去听过,甚至有些名角儿还是林非灼捧起来的,在这戏圈子里能得了林非灼的一句赞,也是脸上有光的事儿。自然这圈子里的戏子问问他,他倒是知晓得比别人多。 “嗬,章竹笙将她藏得这样好,未登过台,我从哪儿知道?”林非灼瞟一眼顾游,说话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好在顾游深谙他脾性,也未生气。只又剥了个橘子,重新拉开话头。 “非灼,过不了多久你可要成亲了,你天天出来听曲儿鬼混,你那小媳妇儿不管?”顾游憋着坏,想噎一噎林非灼。 “闭嘴!她周和光是林家的媳妇,可不是我林非灼的媳妇。”林非灼皱了皱眉,颇有些厌恶。 “你不打算娶她?你和她可是娃娃亲,再说你们林家的茶叶生意,少不得要走他们周家的船舶水路,就是你爹也不会同意你悔婚的。”林家做的是茶叶生意,这茶叶运进来,卖出去,少不得会走水路,这周家则是船舶漕运生意,林非灼和周和光除却娃娃亲这一干系,倒有几分商业联姻的意思。 “我会娶她,但她永远不会是我的妻子。”林非灼身子往后一靠伸了个懒腰,显然未将周和光当回事儿。 翌日升平戏园厢房 一个时辰后就要登台了,和光正坐在镜子前拍彩。和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心神不宁,她知道,林非灼来了,他来听戏了,待会儿只要一上台就能看见他。 和光盼这一天盼了十年,日日想,夜夜念,盼得心肝儿疼。若说和光不爱林非灼是假的,戏是为他学的,魂魄也是为他拿来做了交换的,这一生可说是为林非灼而活,可若说和光恨林非灼也是真的,恨他的无情,恨他爱着别人,连他爱着的女人,和光都恨不得亲手杀了。诸多爱恨纠葛,都在这十几年间被和光一丝丝嚼碎和着血吞了下去,时至今日故人重逢,只剩下期待和不安。 “和光丫头!”身后传来一道满含笑意的声音,是章薤白来了。 “师兄,你怎的来了?”和光转头就瞧见门口一身青灰长袍的章薤白。正值晌午,春日暖和的阳光照在院里开得正盛的梨花树上,漏下斑驳光影洒在章薤白背上,长至肩背的发,有一半被根木簪子挽在头顶,剩下一半被风扬起,有些擦着男子陷下的酒窝微微晃荡,衬得章薤白越发温柔干净,和光神思一晃,倒觉得章薤白此刻像极了戏里惑人心神精怪。嗯,梨花精。 “想什么呢?活像个呆头鹅!”和光兀自想着,到是章薤白走进来,扬手轻敲了敲她的脑门儿,才回过神来。 “没想什么。”和光脸一热,埋下头,有些懊恼,刚刚自己竟是被师兄迷了眼。 “嗯,和光丫头真可爱。”章薤白顺着和光的话未再打趣她,可那声音倒是带了十足的笑意。和光有些恼了,刚欲抬头,章薤白却忽然伸手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仰视着自己。 “师兄,你……” “我替你扮上。”章薤白收了调笑的神情,只微翘着嘴角,一双眼极为认真的望着和光。和光被他看的一怔,一时竟也忘了拒绝。 章薤白取了桌上的笔,蘸了些油彩,轻轻地抹在和光的脸上。因着他的一只手仍扶着和光的下巴,和光此刻只能仰视着章薤白。章薤白生得好看是和光见着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的,最好看的还是他的一双眼睛,眼大而圆,眼型却又稍长,睫毛浓密纤细,眼神莹润,好像总是含着一汪水色,瞧着便是一个极温柔的人。 此刻他垂着眸子,睫毛半掩着水灵的眼珠,神色很是认真,不像在为女人上妆,到像是在鉴赏什么奇珍异宝。章薤白的手很巧,无论是雕簪子还是耍刀舞枪,亦或是为她上妆扮相,他总是能做的很好,甚至师娘早亡,有些技巧还是章薤白亲自教她的。 为和光扫了红,章薤白搁下妆笔,又拿了眉笔,细细的为和光描眉。“和光的眉毛长得真好,都不用修理,眉间还有颗小痣,是有福之相。”章薤白描了几笔又停下来凑近几分端详着,横看竖看,他的和光总是美的,章薤白瞧着瞧着,脸上的笑意都止不住。 第十章 因着章薤白弯着腰,他的几缕头发垂下来,时不时地扫过和光的脸,似是有意撩拨,蹭得和光面颊发痒。 许是因为学戏的原因,章薤白是喜欢蓄长发的,小时候和光还曾调笑着叫他“姐姐”,但和光不得不承认,章薤白蓄长发是极好看的,像极了戏文里的俊俏书生。 章薤白搁了眉笔,直接用指尖蘸了口脂点在和光的唇上,温热的手指在唇上轻轻摩挲,淡淡的樱唇霎时染上嫣红。“师兄,我自己来就好”和光往后一缩躲开了章薤白的手。 “和光,我心悦你。”章薤白瞧着和光闪开的动作,面上闪过一丝失落,随即收了手,抿了抿唇,温柔一笑,抛出这么句话来。 “师兄,你当知道,我对你无意。你是我的师兄,也只是我的师兄。”和光垂下眸子不敢看他,缩在衣袖里的手紧握着,指甲掐进掌心,嘴里却说着无情的话。 “和光长大了,今日和光登台后定能名动上海。”章薤白被拒绝但笑意未减,只是说了这么句不相干的话。 “师兄,和光希望你能另寻良缘,也想看到你结婚生子。”和光不想任由章薤白逃避下去,伸手极大力的拽住他的袖子,抬眼定定的望着他,认真却毫无男女情意。章薤白避无可避,那样清亮的眼神破了他一切幻想,像是冰锥直直的扎进他心里,用力蹂躏毫不留情。痛得章薤白身形一颤,后退一步,撞到了梳妆台上。 “和光,师兄会永远护着你的……院子里的梨花开的极好,秋海棠也要开了,你一定要看一看。快登台了,我先去扮上。”章薤白定了定神,红着眼眶笑着说完这番话就转身走了,和光叫了声也未停留。 和光看着他踉跄的身影,心中的愧疚压也压不住。十几年间她几乎未见过师兄如此失态的模样,肩一垮,向来直挺的脊背也弯了,好看的眸子被泪水浸得通红,整个人狼狈不堪,唯有一次是当年师父师母相继离世的时候,今日是第二次。 和光收回目光,恍然一瞥,瞧见了镜子里的自己,眉似远山,眼含春水,真真儿比那杜丽娘还要美上几分。 章薤白太了解自己了,知道自己这张脸如何画最美,也知道他留不住自己。和光知道章薤白的心意,也知道方才他话里的意思。上海不是永春班的后院,自己今日登台便是踏入这乱世之中了,章薤白怕再护不住自己,更怕自己离开他。 院里的秋海棠是章薤白亲手种的,自己曾高兴了好一阵儿,那时他说过,‘你既如此喜欢,我就种上一片,我和这花儿呀一起陪着小和光长大,哈哈哈。’那时他笑得开怀,和光也是开心的,可转眼间便是今日这般场景。 和光知道自己欠章薤白许多,如有报答的机会,那怕是要她的命,和光都不会犹豫,可和光唯独不能跟章薤白在一起。她爱林非灼太久了,久到跨越了生死两世。和光自己都分不清对林非灼究竟是什么感觉,她只知道林非灼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失去他,便如剜心之痛。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啧啧,这李啼莺倒是人如其名,声如莺啼,当真是好听呐!” “确实,上海近十年都未出过这么好的旦角儿啦,往后我们有耳福咯!” “我瞧着章老板也是极厉害的,武生唱得一绝,没想到这样的文戏也游刃有余啊!” 夕阳余晖照进升平戏园,园子里宾客满堂却无吵闹之声,只偶尔有人小声称赞,丝竹声声飘荡在园子里,悠扬婉转的戏腔缠绵悱恻,端的是绕梁不散。正是一出游园惊梦。 “非灼,这李啼莺果然有些本事,唱的是真好听啊!长得也漂亮极了!”顾游盯着台上以袖掩面作羞怯状的和光一时移不开眼。 “唱的不错,如今上海昆曲旦角儿无人能出其右。”林非灼右手搭在小桌上,食指随着管笙一下一下的敲着拍子,眉眼舒展,可见他听的很是舒心。 “哟!能得你一句赞赏也是不易呀!看来这李啼莺要红了。”顾游瞧着林非灼一脸熨帖也是好笑,近日他被那婚事扰得头疼,如今一听戏倒是好了。 台下听众尽是一脸享受,台上和光身姿绰约、神色娇羞,内里却情绪翻涌得厉害。不为别的,只因着她一上台便看见了坐在最前面的林非灼。隔得那样近,只消走上几步和光便能摸一摸那张在心里描摹了千万遍的脸。 林非灼眉毛浓密,眉峰明显,眼型狭长,眼窝深邃,睫毛细细密密的,并不卷翘而是微微向下,将犀利的眼神遮了一半,鼻梁高挺,唇色有些暗红,嘴唇又偏薄,剪的短发,有些碎发搭在额前,常穿西装,却又不肯好好扣着,一副浪荡公子模样。和光眼神悄悄瞟到台下,果然,林非灼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好,唱得好!” “李姑娘人如其名,唱得好!” “李姑娘人美声甜!“ “章老板,章竹笙!唱得好!” “……” 一曲唱罢,台下叫好声不断,和光同章薤白在台上谢幕。更是有人直接扔了大洋在台上当做打赏,连扔金戒指银镯子的都有。和光行礼道谢,心中总算安定了几分,她赢过了画眉,即便是画眉当年也无此盛况。 “李小姐果然不负啼莺之名,非灼佩服。”林非灼起身走到台前,仰头瞧着台上的和光,一双眼闪着点点笑意,嘴角微翘,手插在裤兜里,配上他那张脸,像极了风流公子同小姑娘搭话。林非灼懒得理会其他人的目光,抬了抬手,身后一个仆人便捧着一个木盘上前,盘子里是用红纸封住的大洋,足有五筒之数,这就是五百大洋了。这般丰厚的打赏倒是惊到了众人,来听戏的自是有富贵人家,但这么大手笔的人却是少之又少,仔细一看,认出那人是林非灼便又不足为奇了,林家家财万贯,林非灼素来爱听戏,戏唱的好,他打赏是一向大方的,想来今日这李啼莺是合了他的心意了。 第十一章 “李小姐风姿非凡,非灼钦慕不已,只好以此俗物略表心意,还请李小姐笑纳。”林非灼笑得开心,一双眼自刚才起就未从和光身上离开,好似真的对和光生了爱慕之意。 “小姐,您瞧那林少爷,也太过分了,竟然当众对着个戏子表露心意,您可是他的未婚妻啊!”戏园西侧靠后树荫下一桌席位,坐着个年轻小姐,穿着淡蓝色的洋装长裙,头上配着同色的蕾丝小礼帽,帽檐压的有些低,遮住了半张脸。在这熙熙攘攘的院子里倒是不甚显眼。此刻女子身边一丫鬟打扮的人弓着身子凑在女子跟前儿说着什么,眼睛看向林非灼的方向神色很是恼怒。 “柳儿,莫要多嘴。”女子端着茶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看了眼戏台那边,面上竟还有些笑意。 “小姐,您怎还笑得出来!三个月后您便要嫁过去了,林少爷这个样子怎么成?”柳儿瞧着小姐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越发焦急。 “他既做的出来想来也是不在乎这门婚事的,本来这婚事就是长辈的意思,他这般做法也无可厚非。”画眉——也是这辈子的周和光,她同林非灼从未见过,今天还是碰巧遇见了,没想到正遇着他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风流场面。 这边和光终于得了机会正大光明的看林非灼,白皙俊俏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眼里闪着细碎的光,瞧着果真是极英俊。 这样的笑是和光从未见过的,因着他与自己的婚事,林非灼从不肯与自己多接触,加之林非灼本来就不喜欢那些封建做派的女子,可偏偏和光是被家里当做大家闺秀来培养的,如此一来更是没给过和光好脸色,更遑论现在这样灿烂的笑意。 一时之间和光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原来只消戏唱的好便能得他一笑,自己从前的一片真心竟比不上出好戏。 “多谢公子抬爱,只是这银钱就不必了,还请公子收回。”和光迎上林非灼的目光,展颜一笑,端的是不卑不亢。 “李小姐倒是有趣。如此便罢了,下次小姐登台,我还会再来的。”林非灼也不勉强,说完转身就走了。戏唱完了,人也差不多该散了。 林非灼走后不久,画眉便也起身准备离开。 “非灼,等等我!”林非灼走得快,顾游未反应过来,眼瞧着林非灼已经出了园子大门了,连忙将人叫住。 “怎么这么慢?难不成真叫那李啼莺迷了眼?”林非灼侧了身子,瞧着顾游撵上来,挑了挑眉,一脸戏谑。倒是没了刚刚一副耽于美色的荒唐样子。 “瞎说什么,还不是你一声不吭就走了。”顾游气喘吁吁,没好气得瞪了林非灼一眼。 “唉,等等,你猜我看见谁了?”顾游见林非灼懒得理他转身又要走,连忙拉了他的胳膊凑上去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林非灼瞧着他,也不开口,脸上是一点好奇之色都没有。顾游被盯得泄了气,只好主动开口:“我看见你的未婚妻周和光了。刚刚她也在园子里听戏。” “哦,那又如何?”林非灼拂开顾游抓着自己的手,语气淡淡,显然没放在心上。 “那是周和光,是你即将过门的未婚妻唉!你刚刚对着李啼莺献殷勤的样子,没准儿人家已经瞧见了。”顾游瞧着林非灼淡定的样子也是服气了。 “看见了就看见了,我还怕她看不见呢!”林非灼脸色不太好,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是明摆着的厌恶。 “小姐!小心!”一声惊呼引得林非灼和众人朝着不远处望去。原是戏园子散场,听戏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一时间人有些多,一个收拾桌子的下人端了两摞点心盘子本是避让身前的一位客人,未想转身间碰倒了一位年轻小姐,盘子全砸到那小姐身上了。刚刚那声儿便是那小姐的丫鬟叫的。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我扶您起来。”柳儿赶紧将画眉搀了起来,又伸手将画眉身上的点心渣子和碎瓷片抖干净。很是紧张的替她检查了一番。 “柳儿,我没事儿。放心吧。”画眉有些无奈,生平第一次偷听就让人给砸了盘子,果真是不该。方才领着柳儿离开,谁知碰着了林非灼回头,画眉不确定林非灼认不认识自己,但眼下并非见面的时机,便闪身躲到了一旁的大树后边儿,没成想听见了林非灼刚才的一番话。然后就被人给撞倒了。画眉抬眼悄悄瞟向大门口,果然瞧见了往这边望的林非灼。唉!真是倒霉。 “小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冲撞小姐的,还请小姐原谅,请小姐原谅。”那下人撞倒了画眉,还将盘子摔在了画眉身上,顿时吓得慌了神,弯着腰不停的向画眉道歉,生怕画眉责怪。 “你这么冒冒失失的,要是伤着我家小姐……” “好了,柳儿,我也没什么事,算了吧!”柳儿还想追究,画眉实在不想被这么多人围着瞧,便拦住了柳儿。 “谢谢小姐,小姐真是人美心善,多谢小姐原谅,多谢小姐原谅……”那仆人得了画眉原谅,连忙道谢,又是好一番夸赞。 “好了,下次再不要这么冒失了。”画眉说完,领着柳儿就朝着大门走去。全程竟是没生气,到是得了周围人的赞赏。 “非灼,你瞧,那便是周和光了。”顾游瞧着朝他们走过来的画眉,胳膊肘捅了下林非灼。 “你不走?”顾游看着站在身侧一脸冷漠的林非灼很是惊奇,依着林非灼对周和光的讨厌程度,现下他应该转头就走才是,怎么还站在这儿不动,像是在特意等人家似的。 “被人家听了闲话,你还想走?”林非灼瞧着距他们不过五六步的画眉,故意加大了声音。 画眉看了眼一脸讥诮的林非灼知道他这话是冲自己说的,原来他早知道自己偷听了。画眉垂下眼睛,心里有些懊恼,自己确实不该偷听的,现下竟还被林非灼抓了个正着。画眉被林非灼讽刺,心中总归还是有些不开心的,奈何自己有错在先,不好与他争论,只好装作没听见他的话,神色平静的绕过林非灼,准备直接走出去。 第十二章 “周小姐偷听完了就打算这么一走了之?”林非灼看见画眉像是没瞧见他一般,竟打算就这么离开,面上不虞之色更盛,直接抬手拦在画眉面前,将人给留下了。 画眉也没料到林非灼会出手拦人,惊得后退一步,也生了几分气恼。 “听见二位谈话并非我所愿,只是料想林少爷也不想见到我所以避开了,到是没想到林少爷会在大门口讲别人闲话。还让我不小心听去几句,这倒是我的不对了,和光向二位道歉。”画眉说完还煞有其事的低了低头,垂了眸子,看上去十分真诚,只是这话就是带着软刺儿了。 “林小姐倒是能言善辩。”林非灼被画眉这么一揶揄,难得没黑了脸,眼里还多了几分兴味,都说这周和光是实打实的大家闺秀,今日一见却不尽然。 “林少爷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一步了。”画眉不想与他纠缠,开口告辞。 “周小姐先别急着走,我们二人的事还没说完呢!”林非灼又上前一步拦住了画眉的脚步。痞意十足,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 “林少爷有话直说,和光没时间同您拌嘴。”画眉彻底恼了,明明林非灼对自己很是厌恶,自己也没想着纠缠他,现下自己先走,免得碍着他的眼,偏偏他一再阻拦。明摆着是故意为难自己。 “哟,周小姐这是生气了?非灼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周小姐回去同周老爷说一声解除婚约罢了。”林非灼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吐出的话倒是惊着了在场几人。 “我知林少爷对这桩婚事不满,和光也不想强人所难,说到底都是父母之言罢了,此事我会同家父说清楚的,只是林少爷也该知道你林非灼不是金子,谁都喜欢。解除婚约之事,林少爷也该费心才是。和光先告辞了,林少爷自便。”画眉说完,提步便走,瞧都未瞧一旁脸色铁青的林非灼。 “非灼,噗……哈哈哈,这周小姐可真能说。”顾游瞧着旁边一张脸冷得都快掉冰碴子的林非灼,十分不厚道的笑了,毕竟林非灼吃瘪的时候可不常见。 “不想挨打就闭嘴。”林非灼也是气急了,语气十分冲。 “额,我不笑了,话说,这周小姐真的能劝动周老爷解除婚约么?你不是还说会娶她么?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我本来也没有指着她能成,这婚约我心中有数,这周和光我是一定要娶的。”林非灼脸色稍霁。今日一见,这周和光与自己想象中倒是有些不同,娶她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林非灼想着,眼前便浮现出那一身蓝色洋装的美丽少女,还挺漂亮的,只是脾气倒是不小,想着刚刚周和光毫不客气的话,林非灼又黑了脸,冷哼一身就走了。 “嘿,怎么又生气了……”顾游嘀咕一声,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个二个的脾气还挺大。 ———————— 升平戏园后院 和光坐在镜子前卸妆,刚刚见了林非灼,还得了他的青眼,现下心中还有些高兴,连向来平静无波的眼里都带了浓郁的笑意。他方才说了,下次他还会再来。和光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重来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 “和光丫头想什么呢?这般高兴。”和光转头便看见章薤白撩了袍子跨进屋子。他已经卸完妆了,换了件素净的青竹色长袍。白皙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好像丝毫没被上午的事影响。和光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要断了章薤白的心思:“师兄,我喜欢林非灼。”和光站起身看着章薤白,眼里尽是冷漠。 “和光,你……”章薤白面上一僵,眼里满是惊诧,显然是一时之间无法相信。 “我说,我喜欢林非灼。”和光像是怕章薤白没听清又强调了一遍,语气十分强硬,仿佛在证明她对林非灼的心意有多坚定。 “和光,我……林非灼已有婚约!”章薤白被和光逼出泪来,温柔的眼里含着圈水光,硬生生的憋着,仿佛下一刻要流出血泪。章薤白方才便看出和光情绪不对,唱戏时眼神都会不自觉地飘向台下,原本章薤白以为和光初次登台,这般表现是因为紧张,没想到却是因为林非灼。 章薤白知道和光心中没有他,他也并没有想过勉强和光和自己在一起,他只是想一直陪在和光身边而已,十年间他心中有过不甘、失落、甚至也曾想过放弃,可到最后,自己对和光的爱意只增不减,爱而不得纵然痛苦,可只要一见到和光,自己便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从前和光不爱他,也不爱别人,凭着师兄的身份,总能将人留在身边好好保护,可如今和光喜欢上了林非灼,自己是再没有立场去阻止和光与林非灼接触了,可林非灼已有婚约,并非良人啊! 章薤白瞧着和光一脸笃定的样子,只觉得一颗心被刀子搅和着,痛不欲生,几欲发疯!他恨不得上前问一问眼前的女人,她到底有没有心!可到底,他舍不得,舍不得看她张皇无措的样子。 “我知道,他的未婚妻是周和光。”和光神色淡淡,一脸不为所动。 “他并非良人!已有婚约却来撩拨你,他既能这么对周和光,以后也会这么对你!”章薤白一字一句,咬着牙蹦出来。 “可我就是喜欢他,我爱他!”和光看着章薤白眸子通红,额角青筋尽显,连声音都嘶哑的不成样子,这样暴怒的模样,她从未在章薤白身上见过。和光心中发虚,嘴上却还是毫不犹豫的吐出这番话来。 “他林非灼不止对你一人如此,这整个上海但凡有些名头的戏子,哪一个他没见过,没赏过?再者,你若,你若跟了他便只能当个姨娘!即使这般,你还爱他?和光……和光,师兄求你,求你不要喜欢他,更不要爱他,好不好……”章薤白说得愤慨,声音提高了几个度,说着说着更是情难自抑,上前一把拥住了和光,将头埋在和光脖颈处,哑着嗓子,求着和光,眼泪再忍不住,流出来,落在和光颈窝里,烫得和光身子一抖。 第十三章 “师兄,你……”和光想要推开他,可章薤白将她箍得死死的,硬是没有挣脱开。 “和光,我从来没有求过你,我求求你,求求你……”章薤白脸色极白,双唇颤抖,窝在和光颈旁,哽咽得不成样子。 “师兄!我爱他,他是我的命!”和光咬了牙,将章薤白狠狠推开,声音尖得刺耳,看着他留下泪来。章薤白这番样子,和光瞧了也心痛,可是林非灼和章薤白她必须得选一个。 “呵……”章薤白被和光推得倒退几步,定定的看着眼前那张爱了十多年的脸,此刻正流着泪,皱着眉,惹人心疼极了。章薤白手一颤,下意识的就想上前替她擦眼泪,猛然耳边又炸起她的话,心绪几番反复,最后竟是笑了。章薤白忽觉心口一窒,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连忙转身,踉踉跄跄的走出去了,没说一句话,也没再看和光一眼。 和光看着章薤白狼狈至极的样子,硬撑着没去管他,等到章薤白彻底走出去了,便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身子一晃,软倒在妆凳旁,缓了好半晌,复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这边章薤白一出院门,便再也忍不住,竟是一口血喷出来,刚才他也是强忍着,他怕吓着和光。 ———————— 周家大院 “小姐,你怎么能答应林少爷取消婚约呢?”柳儿替画眉取下蕾丝礼帽,梳顺了头发,又用几只簪子将头发盘了起来。 “他不满这桩婚事,难道我还要摆出一副上赶着的样子么?我爹会不会同意是一回事,我说不说又是一回事了,毕竟以后要做夫妻,总不能让他太讨厌我才是。”画眉敷着胭脂,眼里尽是算计。 “好了,莫要多嘴,替我换上袄裙,我去见父亲。”周老爷还是老派财主模样,也喜欢大家闺秀的做派,画眉当初哄着周老爷送自己留洋几年,学了洋人的打扮,如今回来见周老爷还是会换上老式装扮哄他开心。 —————— 周家正厅 “父亲,女儿向父亲问安了。”画眉低眉顺眼的行了礼,瞧着周老爷面色不错,就又上前替他斟了茶,送到周老爷手上,哄得周老爷抚须大笑。 “还是光儿孝顺,还念叨着我这个老头子。” “父亲,哥哥们都是个顶个儿的人才,好男儿志在四方,家中有我照顾您就足够了,和光连带着哥哥们的那份儿一起来孝敬您。” “唉!可惜这么乖巧的女儿过段时日就要便宜那林家小子咯!”周老爷娇宠着画眉长大,提到嫁人,一时间还真有些伤怀。 “父亲,实不相瞒,林少爷怕是不满意和光,今日和光碰巧遇着了,他竟然叫我劝您解除婚约。”画眉扑通一声跪倒在周老爷脚边,嘤嘤哭诉起来。瞧着好不委屈。 “放肆,他林非灼算个什么东西,婚姻大事岂是他能置喙的!”周老爷一拍桌子,气的吹胡子瞪眼的。 “父亲,女儿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被退婚么?”画眉今日闹这么一番,其一是林非灼送上门的机会,其二便是想确定,这桩婚事里边儿,周家有几分底气。 “光儿放心,这婚事是我和林非灼他父亲定下的,只要我和他不同意,这婚事断不会改动。” “父亲,听说林老爷甚是疼爱林非灼,要是林非灼闹起来……” “哼!他只管闹,林家的茶叶生意,如今可还指着我们周家呢!” “父亲息怒,都怪女儿不争气,还劳累父亲为女儿操心。”画眉得了想要的消息,连忙卖乖劝周老爷消气。 “光儿莫怕,是那林非灼不识好歹,等你出嫁的时候,为父多为你添些嫁妆,定不会让他看轻了你。”周老爷安抚了画眉几句,觉得精神不济,便叫画眉退下了。 ——————— 三日后,升平戏园。 今日又是永春班的场子,只不过却不是章竹笙和李啼莺一起,而是李啼莺一个人的专场。 自那日争执过后,章薤白便抱病休养,和光已经几日没见到他了。只猜测着章薤白被自己气得狠了,如今不想见到自己罢了。 和光今日是同班里的另一个男子搭的戏,唱得是长生殿。虽换了人,但有和光在,台下还是好评如潮。 和光一边唱着,一边望向台下的林非灼,他果真来了!和光心中欢喜,面上笑得越发娇媚动人。台下不起眼的东南角,章薤白望着和光脸上明艳的笑意,只觉得心中刺痛。 他面色憔悴,嘴唇苍白,眼下泛着青色,平日里束得整齐的头发,如今也只用根绿色发带松松垮垮的系着,垂在肩膀上有些凌乱。瞧着这幅样子,竟真的是病了。 一折戏唱罢,和光退场,章薤白本打算直接回去,他悄悄来这儿只是有些想小丫头了,想看一看她,没有打算同和光见面,可他刚起身便瞧见林非灼随着和光进到后院儿了,章薤白眉头一皱,有些不放心,便跟了上去。 “啼莺小姐,林某来赴约了。”和光正在卸妆,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转身就看到了林非灼正朝自己走过来。 “林少爷何出此言?啼莺并不记得同林少爷有过约定。”和光稳了心神,面上冷然,她记得林非灼喜欢清冷些的女子。果然林非灼听了,面上笑意更盛,竟直接靠在梳妆台旁,面对面盯着和光。 “莺莺也太过无情了些,三日前我不是说过,莺莺的戏我还会来捧场么?莺莺那日还很高兴的,如今我来了,莺莺又不理人了。”林非灼弯了腰,凑得极尽,鼻尖都快碰到和光的了,眼里光芒闪烁,薄唇微撇,好像真的受了极大的委屈。和光鼻尖涌入一股靡丽的香气,极为强势的包裹住了她,和光面上一红,连心跳都快了几分。 “林少爷,你……” “林非灼,你在干什么?”和光刚想说什么,便被章薤白一声怒喝打断。她扭过头去,便见眼前一道绿影略过,林非灼一下子被章薤白推开,腰磕在桌上,痛得他眉头一皱。 “章竹笙!你放肆!” “师兄,你干嘛!”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章薤白一脸怒容转身,见到和光吃惊的小脸,立即敛去几分。又看向林非灼,眼里是万钧怒气。章薤白刚走到屋外便见到林非灼调戏和光,想也未想就动了手。 第十四章 “哟!章老板哪来的这么大火气?”林非灼站直了身子,缓步走到章薤白面前,嘴角挂着微笑,眼里一片阴冷。 “林公子听完戏便罢,尾随我师妹来这后院干什么?且举止孟浪,绝非君子所为!”章薤白也不甘示弱,迎着他的目光瞪了回去。 “师兄,别说了……”和光看着争锋相对的两人,悄悄凑到章薤白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想劝一劝他。 “闭嘴。”章薤白看着和光一副被林非灼迷了眼的样子,竟是连女儿家的名声都不顾了,由着林非灼轻薄!心中怒不可遏,难得的对和光黑了脸。和光被他一凶,一时也怔住了,顿了顿,默默退到一边不再言语。 “章薤白,你是个什么东西?莺莺是你的师妹,又不是你妻子,她喜欢谁,谁喜欢她,哪里轮到你来管?”林非灼被个戏子指责,脾气早就憋不住了,上来揪着章薤白的领子,语气极为狠厉不说,还尽戳他的痛处。林非灼是个男人,章薤白瞧和光时的眼神那样明显,他怎会不知。 “和光自小由我母亲教养,父母早逝,我是她兄长,长兄如父,你说我管不管得?”章薤白是武生出身,拳脚功夫比林非灼还是好些的,轻而易举的就挣脱开了。 章薤白面色苍白,神情却又阴沉得很,猛一看恍若恶鬼上身,章薤白咬着牙吐出这么句话来,虽口头上占得上风,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从前有多不愿意承认他是和光的兄长,这么多年来,最亲近也只是让和光叫自己师兄。 但就在刚刚被林非灼逼的硬是认了下来。他绝对是故意的!章薤白脑中紧绷的弦一下子绷断了,抬手便是一拳过去砸在林非灼脸上,林非灼刚刚确实是有意逼他,故意激怒章薤白,也好让李啼莺看看她那一贯风度翩翩的师兄究竟对她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但他没料到章薤白会直接动手,一时躲闪不及,被打个正着,嘴角洇出血迹来。 林非灼从小到大哪里挨过别人的打,心中发狠,抬手就打回去,两个人竟直接在屋子里缠斗起来了!章薤白本就病了,虽身手好些,但也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此刻便更是倾尽全力,看那势头像是要把林非灼生生打死再这儿。 “师兄,林非灼,住手,你们别打了!小心……”和光在一旁劝解未果,眼看着章薤白的拳头就要落到林非灼的脑袋上,惊呼一声,直接几步上前,挡在林非灼的面前,尽管吓得闭了眼,却还是死死护住林非灼,章薤白在和光扑上来的那一刻,就收住了势头,拳头堪堪停在和光脸前,拳风带过吹得和光额角发丝一颤,可见出拳之人用了多大的力道。 林非灼瞧着身前的和光,眼里没有多少动容,倒是满满的挑衅、炫耀之意望向对面的章薤白。章薤白眼眶赤红,一双眼定定的望着紧闭着双眼的和光,停在她面前的手无力的垂下,苍白的唇微张了张,到底没说出什么,颓然转身,走了出去。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到身上,和光慢慢张开眼,便见到章薤白失魂落魄的身影,心中一动,刚想追上去,便听见林非灼一声痛呼,和光的注意力立马就被吸引了过去,转头就看见林非灼捂着肩膀,眉毛紧皱,看样子是极痛的。 到底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虽说和光知道现下不应该对林非灼有过多关心,可瞧着林非灼受了伤,到底不忍心不管不顾的。 和光叹了口气,一脸冷淡的将人扶到桌边坐下,没有多说,却还是贴心的为他倒了水,拧了帕子,准备好伤药,才坐下继续卸妆。 章薤白还未走远,听着屋子里的动静,身影一晃,复又大步离开了。林非灼面朝屋外坐着,瞧着不远处的绿色身影,嘴角一勾,未想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心中又有些堵,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拦住李啼莺不让她去找章薤白。 想必章薤白此刻一定心如刀绞吧!林非灼睚眦必报,章薤白这么对他,他就抢了李啼莺的欢心,这可比任何报复都有效又有趣的多。 说起李啼莺,林非灼眼中多了些兴味,偏了偏头,看向正在卸妆的和光。 林非灼敢肯定李啼莺是喜欢自己的,毕竟刚才她还奋不顾身的挡在自己身前呢!只是此刻却又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一句话都未与自己说,不知道这李啼莺是想欲擒故纵呢,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此刻自己倒是真的被她勾起了兴趣,毕竟冰美人可比普通的庸脂俗粉好玩儿太多了,林非灼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见李啼莺那双冰雪般透彻的眸子全被自己占据的有趣场景了。 ———————— 这边,章薤白甫一进屋子,就又吐出一口血来,殷红的血迹溅到绿色的长衫上,平添几抹妖异。 四天内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吐血了,章薤白抬手擦了擦嘴角蜿蜒的血迹,神情淡淡,并没有当回事。屋内的稔穅却是被这场景吓了一跳:“班主!”,稔穅惊叫一声,连忙将章薤白扶到床上坐下,转身就要去请大夫。 “回来,不用去了,你出去吧,我歇会儿。”章薤白拦住了稔穅,他此刻并不想见人。 稔穅有些犹豫,他是班主几日前从牙婆手里买来的,这几日一直跟着班主,说来也奇怪,班主亲自教他识字、学武,并没有让自己干粗活,这样好的主子,稔穅希望他长命百岁的活着,但班主既下了命令,自己却也没法违背,稔穅忽然想到旁边儿院里的李小姐,或许待会儿自己可以求求她劝劝班主,毕竟自己虽没来几天,却也瞧的出来班主最是听那位的话,打定了主意,稔穅便应声退下。 “等等,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特别是师妹。”稔穅刚走到门口,便又被章薤白叫了回去。这下稔穅是真的没法子了,轻叹口气,退下了。 章薤白再撑不住,任由身子重重倒在床上,仰躺着瞧着头顶的青色帐子出神,这个颜色的帐子和光也有一方,是自己送给她的,那上面的秋海棠还是自己亲手绣的,也不知道和光瞧出来没有,章薤白轻轻摩挲着手指,绣花针扎在手指头上的痛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第十五章 章薤白想着,终是抵不住神思倦怠,就这么睡着了。等他再醒来,天已经黑了,屋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章薤白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微凉的夜风裹挟着梨花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今天的月亮格外的皎洁,无边月华倾泻而下,铺洒在人间,一草一木都蒙上淡淡清辉,优雅而不可侵犯,像极了和光。 怎的又想起了她……章薤白扯出一抹笑,眼里落寞的意味比月光都清冷。上一次有这样好的月光还是在他母亲的头七,那日和光陪着他在母亲的灵位前跪了一晚上,月亮将他俩的影子拓在地上,两道人影依偎在一起,缱绻缠绵,像极了一对儿恩爱夫妻,他那时想着,若是一直能与和光相伴,那他这一辈子就不算苦,可惜……章薤白摇摇头,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和光院子里。屋里还亮着灯,她还没睡。 依稀看得到,她坐在桌边,好像在绣些什么东西,章薤白眉头微皱,有些不满,晚上做绣活儿伤眼睛。他犹豫半晌到底没有敲门,今日自己打了林非灼,想来她现在应当是恼了自己。 章薤白就这般在院子里站着,看着她绣,看着她吹灯休息,直到天儿破晓才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回到自个儿院子里。刚一进院门就直直的倒在地上了。直到稔穅来给他送早饭才看见他,将人扶到屋子里,又请了大夫。 “大夫,麻烦您给班主瞧一瞧。”稔穅看着床上脸色极白的男子,心中很是焦急。 “公子这病有些麻烦呐……”胡须花白的老大夫细细把了脉,又翻开他的眼睛瞧了瞧,面色有些凝重,沉吟片刻,冒出这么句话来。 “麻烦您了,请您直说无妨。”章薤白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刚刚的话他也听到了,便开口询问,嗓音沙哑,神色平静很是客气。他大概清楚自己的身体,现下只不过想知道的详细些罢了,毕竟有些事等不得了。 “公子这段时日情绪起伏极大,极悲极怒,伤了心脉,想来您这几日有吐血的症状吧!”章薤白淡淡点头,算是承认了。 那老大夫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微叹口气继续说道:“本来这血淤积在心,吐出来后好好调理便可恢复了,只是您没有好好调理也就罢了,如今还受了凉,寒气浸蚀心肺,伤了根本,怕是以后要受心口绞痛的折磨了。”老大夫说着也有些责怪之意,身为医者,最见不得糟蹋自己身体的人了。 “大夫,请问可有治疗之法?”章薤白垂着眼,没说话,稔穅倒是心急得问出口。 “我只能开些汤药调理着,至于到底能治愈几分却是没法保证了。”老大夫摇摇头,他也没办法,身子亏了,基本根治无望,且这病折磨人得很,患者畏寒,常年手脚冰冷,更要遭受心绞痛的折磨,这般俊秀的公子倒是可惜了。老大夫说完,就开了张方子给稔穅。稔穅连忙接过方子,将人恭恭敬敬的送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章薤白一个人,他抬手覆上心口,微微出神。稔穅进门便看见章薤白坐在床上,他脸色憔悴,头发披散垂在脑后,落在身后引枕上,泛着淡淡光泽,虽一脸病容却难掩清隽样貌,此刻伸手捂着心口,更是惹人心疼。稔穅现下倒是有些明白‘西子捧心’究竟是何般风情了。 “班主,这是大夫开的方子,麻烦您给些银钱,我去给你您抓药。”章薤白虽未亏待过他,他现下身上也还有些,只是抓药却是不够了。 “钱在衣柜旁边桌上的匣子里,以后你要用就直接去拿。”章薤白接过方子,给稔穅指了地方。班子里的收入,除开日常花销和班子里其他人的月钱,剩下的每月他都去钱庄存到了和光名下,那匣子里放了些碎银子原是留着他有时给和光买些小玩意儿的,如今倒是用在自己身上了。章薤白垂了眸子,却不经意瞟到了方子上‘薤白’二字,忽然笑开了。真是讽刺啊!这张方子是治疗自己心绞痛的,薤白作药材可缓心痛,作人却只能受着心痛折磨!章薤白仍笑着,眼里尽是自嘲之意。 “班主,将药方给我吧!”稔穅看着章薤白这副模样,心下不忍,小心开口打断了他。 “这件事不要让师妹知道了。”章薤白将方子递给稔穅,吩咐一句,便躺下来,背过身去,不再管稔穅。 “是。”稔穅低声应下,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屋子里一片沉寂,也不知章薤白睡没睡着。 ———————— 和泰酒楼 林非灼上次被章薤白打伤了脸,在家养了好几日,今日面上再看不见伤痕了才出来。他今日还将和光邀了出来。 “莺莺今日格外好看。”林非灼看着对面的女人,由衷称赞一句。 “林少爷谬赞了。”和光微弯了弯嘴角,没看林非灼,倒是转头瞧着楼下唱曲儿的姑娘,好像听得入神。林非灼看着和光不甚在意的模样也未生气,斟了杯酒自顾自的喝了。和光眸光微闪,透出一丝喜意,她虽面上不显,可心里到底是高兴的,她今日为见林非灼可是花了好一番心思,林非灼每次见她都是她在唱戏的时候,像今日这样将她单独约出来却是头一次。和光今日将头发用根檀木簪子盘在脑后,穿了身黑色绣秋海棠旗袍,脚上是一双高跟鞋,面上画了精致的妆容,一身打扮并不繁复隆重,也不扎眼,但就是透着一股莫名的娇媚撩人。林非灼喜欢也不奇怪,毕竟这可是前世林非灼喜欢的打扮,是他所说的时髦洋气。和光收到他的邀约后就在琢磨着该怎么打扮自己了,如今得了林非灼的夸奖心中自然开心。甚至有一丝畅快,毕竟林非灼曾说过周和光样貌寡淡、打扮土气,他林非灼就算瞎了眼,也不会看上周和光。如今倒是自打自脸,开口夸她周和光好看了。 第十六章 周家大院儿 “小姐,奴婢不敢……”柳儿此刻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小姐刚刚说的话将她吓得不轻。 “我让你打,你便打,怕什么?没用的东西!”画眉瞧着跪在地上一脸惶恐的柳儿,颇有些嫌弃。 自上次与林非灼相遇约有半月时间了,这期间她就再没看见过林非灼了,本来画眉没这么着急,毕竟自己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嫁进林家了,到时候再使些手段笼络住林非灼,坐稳了林家少奶奶的位置便罢了,偏偏冒出个戏子迷了他的眼。 今日她派去一直跟着林非灼的家丁报信说是林非灼单独约了李啼莺去了和泰酒楼,早前林非灼听了几次李啼莺的戏,她忍了,这次画眉是坐不住了,虽说婚约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她到底是不愿意还没过门儿,林非灼就整出个姨娘、外室来。现下得寻了由头去见他才是。 “是,是,小姐。”柳儿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咬了咬牙,一巴掌掴在画眉脸上。 “嘶……”画眉痛呼一声,柳儿这一掌是使了几分力气的,不过片刻,画眉白皙的脸上就浮出红痕来。 “小姐,柳儿该死……”柳儿瞧着画眉脸色不虞,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告饶。柳儿从小伺候画眉,她知道小姐看着纤弱可人,但事实上折磨人的阴私手段并不少。 “行了,去帮我把那件天青色洋装拿来。”画眉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转过身对着镜子,细细的对着红肿处覆上一层粉。 柳儿手小,打出来的伤痕到底不像周老爷的掌印,还得好好修饰一番才行。说到此处画眉还得谢谢林非灼给她留了这么好的理由去找他,毕竟是林非灼提出的让自己去劝周老爷解除婚约,如今自己劝说未果还挨了打,怎么着也得给他汇报汇报成果才是。 画眉亲自化完妆,打扮妥帖便领着柳儿去和泰酒楼找林非灼了。 和泰酒楼 “这曲儿就这么好听?引得莺莺看都不看我一眼?”林非灼瞧着和光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心中有些不悦,面上倒是笑意灿烂,故意凑到和光耳边,低语一声,言语间甚是委屈。 “林少爷邀我出来不就是听曲儿么?”湿濡的气息喷洒在和光耳边,引得和光心中一阵战栗,稳住心神,不轻不重的回了一句,小巧的耳朵却是不争气的红了。 “莺莺的嘴倒是没有耳朵解风情。”林非灼瞧着和光泛红的耳廓,心中微痒,又凑近了些,堪堪停在诱人的红唇处,只要和光一说话便能吻上。 和光让林非灼撩拨得心神大乱,这是自己爱到了骨子里的男人呐,如今他也是中意自己的吧,和光身侧手微动,想要摸一摸眼前这一双满含爱意的眸子,手还未抬起,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暧昧的气氛一滞,顿时消散的干干净净。和光连忙避开林非灼,有些懊恼,现在还不是时候,林非灼流连风月,可不能被他轻易骗了去。 林非灼看着瞬间冷静的和光,眸中暗光一闪,差一点!差一点就得手了!林非灼站起身,瞧着那处还在响的门,心中怒意顿生,这人来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那人还在敲,和光扭过身不管,林非灼只好黑着脸去开门,门一打开,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林非灼倒是有些吃惊。 面前女子身穿一袭天青色洋装,卷发半扎半散,用个珍珠发卡别在脑后,一双杏眼含着水光将落未落,琼鼻小嘴很是惹人怜爱,只是右边脸上红肿一片,这人便是画眉。 “周小姐怎么来了?”林非灼收起惊讶的神色,换上一脸讥诮,漫不经心的开口。画眉垂下眼,看似是被林非灼的态度刺到了,实际上在用余光打量桌边的和光,看到她衣衫整洁,鬓发未乱,心中松了一口气,还好自己来得及时,他俩还没滚到一起去。心下稍安,画眉用力咬了咬舌肉,等眼眶漫出泪来,才又抬头望向林非灼。 “林公子所说,和光未能办到,今日来向林公子说明。”画眉说完,眼泪就流了出来,又连忙偏头抹了去,一副愧疚的样子,很是惹人心疼。 林非灼一怔,一时没想起来是什么事:“你说的什么?” “你……原来林少爷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怪我傻,被人戏弄了还巴巴找上门来道歉!”画眉听了林非灼的话,忽的转头望向林非灼有些迷惑的眸子,吃惊过后便是一副极伤心、屈辱的模样,转身便要走。 林非灼下意识伸手拽住了画眉的腕子,手掌中的滑腻让他有些爱不释手。他细细回忆了一番,终于想起来,自己让周和光去退婚的那件事,瞧着画眉脸上的红肿似乎是挨了巴掌,心中顿时有些不忍,这几日自己忙着撩拨李啼莺,报复章薤白,到是忘了这个小丫头。 没想到她还真的去找了周老头,还挨了打,如今竟还找上门来给自己道歉!真是傻乎乎的。林非灼心中想着,一时轻笑出声,落到画眉耳中,惹得她更加羞愤,便挣扎着腕子,要离开。 “婚我不退了。”林非灼也想通了,索性这婚事自己也退不了,还不如告诉这傻丫头,让她高兴高兴。这话一出口,画眉动作一顿,心中暗喜,脸上还是一副吃惊模样,呆呆地望着林非灼,惹得他笑意更深。 “林少爷不必戏弄我了,我知你不愿意娶我,我也是留过洋的,知晓林少爷崇尚自由恋爱,我会去求父亲的,定要取消了这桩婚约……”画眉呆愣一瞬,水光粼粼的眸子又流下一串泪来。 “我说了,我会娶你进门,我林非灼说一不二。你先进来吧。”林非灼微微叹息,这丫头不仅傻还倔得很,他依然没有松手,拽着她的腕子将人领进屋来,这楼里不少人已经看过来了,他林非灼可没有给人当猴看的习惯。画眉此时倒是顺从的进来了,毕竟矫情过头了可不好。 “这位小姐是?”画眉跟在林非灼身后,她早知道了李啼莺在此处,此刻又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问出口。 第十七章 “李啼莺”和光转过身,施施然起身,赶在林非灼出声前回了画眉。这还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画眉。 和光面上挂着笑,声音淡淡,抬眼望过去,面前的女子一身洋装,从头到脚都是精致的,一张瓜子小脸,杏眼蒙着水光,白皙的脸颊有不大不小的一块红肿,还真是我见犹怜呐! 和光打量画眉的同时,画眉也在打量她,方才她只看到和光的背影,此刻倒是见到全貌了。面前的少女一身黑色刺绣旗袍,包裹着年轻玲珑的身躯,黑亮的秀发被盘在脑后,有两缕微卷碎发垂在鬓边晃荡着,衬得少女小巧的耳朵越发白皙。 少女生的好颜色,眉眼盈润,鼻梁高挺,一张小嘴儿微抿,神色冷淡却又莫名勾人。真是个狐媚坯子!画眉看着和光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快,不过脸上还是一副柔弱和善的样子。 “李小姐你好,我是周和光。”画眉向和光伸出手,心中祈祷着和光不懂西洋礼节,在林非灼面前出丑才好。不过到底是没能如愿,前世和光虽没有留过洋,但后来为讨林非灼喜欢专门去学了西洋文化,和光唇角笑意更甚,缓缓伸出手,堪堪握住画眉的指尖就立即收了手,傲娇的很。 画眉心思落空,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二人互相打过招呼,就都坐下了。楼下小曲儿还在继续唱,厢房里的气氛却是十分尴尬,画眉偶尔和林非灼交谈几句,碍着和光在场,也不好多说什么,和光坐在一旁不说话,时而喝茶,时而盯着楼下,倒是真的一副消遣模样。画眉早盼着和光赶紧走,奈何人家就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画眉心中恼怒,便将话题扯到和光身上。 “李小姐生的好颜色,不知是谁家小姐?今日相识便是有缘,和光改日也可过府拜访。”画眉笑得明朗,好似认识和光她十分开心。事实上她知晓李啼莺一个戏子,算是哪门子小姐?如此一说,不过是羞辱她的出身罢了。 果然,和光听了这话身形一僵,这辈子她与林非灼之间虽有了转机,但身世上确实是落了下风,毕竟前世自己也是因为周家小姐的身份才得以嫁给林非灼。和光犹豫着,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莺莺是永春班的当家花旦,也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昆曲名伶。”林非灼看着和光半晌未出声,便接过话头,言语间还颇有维护之意,毕竟自己现在对她还有些兴趣,莫教美人心凉了才好。林非灼望向和光有些惊讶的眸子,眼神深情得很。 “莺莺姐好厉害,我也喜欢听戏,下次我一定要去捧场,姐姐的扮相一定极好看。”画眉看着林非灼与和光眉来眼去的,心里不由暗啐一声‘狗男女’,脸上笑意未变,语气很是欢快,一副纯真模样。 林非灼偏头看了眼画眉,心中突然有些不得劲,这女人好歹是自己的未婚妻,瞧着自己和别的女人暧昧不清,她就真的不在意么? 林非灼一时也没了心思。后面就再也没有与和光调笑,倒是悄悄看了画眉好几眼。和光心思敏感,察觉到林非灼的冷待,便主动告辞了。 画眉走出酒楼,眼泪便不争气的流下来,明明林非灼之前的表现是喜欢自己的,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也很认真深情,怎么画眉那女人一出现,他就变了,心思都跑到画眉身上去了! 和光越想越伤心,却也无力的很,难道自己这次又要输给画眉了么?明明自己与画眉交换了命运呀!和光一路想,一路哭,美人落泪也是赏心悦目的,路上行人悄悄看着和光,她也未在意,径直走到戏班后院。还未进屋便看到了站在自己院子里的章薤白。 说起来自己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章薤白了,这些时日和光登台演出,闲暇时光不是与林非灼一起,便是在准备今日与林非灼约会的衣服首饰,章薤白被自己忘了个彻底。 几日未见,师兄似乎瘦了一大圈,平日里穿着正合适的牙白长袍,此刻倒是有些空落落的,面色也憔悴得很,原来师兄真的病了!自己竟还以为是不想见自己的托词!一时之间羞愧、后悔涌上心头,涨得和光一颗心酸酸涩涩的,不由自主的就流下泪来。 “别哭,师妹今天很美。”章薤白看见和光一脸呆愣,站在那儿哭,心头一软,走过去替她擦干眼泪,笑意温软哄着她。 今天她真的很美,是自己没见过得打扮,旗袍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盘发为稚气未脱的少女添上一抹成熟风情,美丽的面庞上描绘了精致的妆容,通身打扮让少女散发出诱人气息。“和光长大了,师兄很开心。”章薤白依旧摩挲着和光的脑袋,一如小时候的温柔语气让和光眼眶一热。 “今日可见到了林非灼?他欺负你了?刚刚瞧见你在路上哭鼻子呢!”章薤白低下头,神色温和,眼里透着很明显的关切。章薤白早知道今天她与林非灼有约,自己不放心,还悄悄跟上去,在他们旁边的厢房里守着。虽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可小丫头哭了一路,他跟了一路,直哭得他心肝儿疼! “师兄……他,他未婚妻寻来了,他好像,好像不喜欢我,他喜欢他未婚妻!”和光听着师兄宠溺的话语,就像受了欺负的孩子见到了自己的家长,忍不住扑进章薤白怀里,哭出声。和光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明明自己说过要跟师兄划清界限的,但是,她真的好难过,她现在只想大哭一场。 章薤白轻轻拍着和光的背,安抚着她。他的小丫头也只有受了委屈才会不管不顾扑进自己怀里,可是哪怕是这样,他也觉得足够了,自己本就该护着她的,他不忍心他的小丫头受任何委屈。 “和光乖,和光不哭了,有师兄在,和光不要怕。”章薤白哄小孩儿似的话,让和光红了脸,哭了一会儿便从章薤白的怀里退出去,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第十八章 “师兄,对不起。”和光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说一句对不起,苍白又无力。 “傻丫头,你没有对不起我,不用跟师兄道歉,师兄不喜欢听。”章薤白知道和光的意思,是愧疚也是拒绝。他不想听。 “好啦,哭了这么久也累了,回屋去吧,我让人把午饭给你送过去。”章薤白笑着,将和光送进屋子,交代好便转身走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就像是普通的师兄妹相处,和光应该是欣慰的,可又觉得心中有些别扭。 这边画眉和林非灼还在和泰酒楼内。 “林少爷是喜欢啼莺姐姐的么?”画眉原以为李啼莺走了,自己应当是能和林非灼更进一步的,没想到他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话都没和自己说几句。画眉有些不耐烦,想着以退为进直接问问好了。 “我若喜欢,你当如何?”林非灼听着画眉这一问,心中有些得意,原来这丫头还是知道吃醋的。林非灼忽的倾身而来,眼里带着笑意,端的是风流不羁。 “若是你喜欢她,我说什么也得将婚约给解除了,我不愿自己的丈夫心中有别人。”画眉一脸倔强,眼中却盈出泪来,着实让人心疼,心中却少不得骂林非灼一句‘不要脸的东西’。 “和光莫哭,我不喜欢她,不过一个戏子罢了。”不知道是画眉的一番话还是她的模样讨了林非灼的喜欢,林非灼难得敛了风流神色,脸上带出一份认真,主动拥住画眉,冲怀中的人解释。 “你……” “嘭”画眉还想再说,门忽然被人从外面踹开,吓了她一跳,还未看清眼前的人,画眉就被人一把拽开摔在地上。画眉慌乱中抬眼,便见一个身穿牙白长袍的男子将林非灼按到桌上,一拳挥到他脸上,顿时见了血。 来人正是章薤白,林非灼喜欢他的未婚妻却还来撩拨和光,害的和光伤心,他过来只是想跟林非灼说明白,不要再来纠缠和光,本没有想动手,走到门口却听见林非灼言语间侮辱和光,章薤白最恨别人轻慢伤害和光,心中怒意横生便闯进来将人打了。 “章薤白,你找死!”林非灼上次被章薤白打伤,并不怎么生气,毕竟章薤白心心念念的师妹,可是更心疼自己呢!虽说心中记恨他,却也没想着将人简简单单的杀死了事,等自己玩儿腻了李啼莺,两个一起收拾了更好,可章薤白屡次挑衅,林非灼却是容不下他了。 林非灼发了狠,挣开了章薤白的压制,两人滚到了地上,章薤白受心绞痛的折磨,身子亏损得严重,一时不察被林非灼一拳砸在了脑袋上,顿时眼前一黑,没了还手之力。林非灼从地上爬了起来,眉眼狠厉,抬脚踹向了地上的章薤白,顿时疼的他身子一蜷,闷哼出声。几脚下去,章薤白一口血呕出来,却再没声响。 “呵,章薤白,你不是很行么?你不是会打人么?怎么现在像头死猪一样了?”林非灼确实被气狠了,言语很是刻薄,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男人,林非灼抹干了嘴角的血,气定神闲的坐下。 “和光,你先回去吧!我同他有些私事要处理。”林非灼转头看向了身边惊惶无措的女人,心中莫名有些心疼,他好像并不想和光看见自己这幅狠戾模样,这个女人太过单纯了! 她不像以往黏在自己身边的那些女人,为着钱财名利,费尽心机的讨好自己,也不像那些封建的闺阁女子,更不像李啼莺耍手段讨自己喜欢,虽说不明显,但是他却感觉得到李啼莺目的并不单纯!她倔强又傻气,开明又单纯,在自己这里是独一份的美丽。 “好,那你……你别冲动,他已经伤得很重了……”画眉刚刚被章薤白摔在地上,可疼了好一阵,她倒是恨不得林非灼多踹他几脚!可瞧着林非灼望着自己颇为温柔的神情,画眉倒是没有自毁形象,只好一副担忧、不忍的神情劝一劝林非灼。 “放心,我不会要他的命的!”林非灼还是带着温柔的笑,向画眉保证。只不过身侧的手紧攥着。画眉见状,没有多说,转身走了。 “章薤白,你应当很爱李啼莺吧?”林非灼倒了杯茶,拿在手里,也不喝,只是漫不经心的问出口。 “你要做什么?我警告你……”章薤白原本一直蜷在地上,不声不响,好像晕死过去了。听见林非灼提到了李啼莺三个字,心中一紧,挣扎着抬起脑袋,看向林非灼。 他挽发的簪子掉了,青丝散乱遮住了脸,苍白的脸上还糊了些鲜血,好不狼狈,可望向林非灼的一双眼却眸光慑人。章薤白本想警告林非灼不要伤害和光,却忽的心口一痛,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 “呵,你说,我要是让李啼莺成了我的女人,再抛弃她,她会不会很伤心啊?”林非灼瞧着章薤白的模样忽的笑出声,他好像知道该怎么报复章薤白了! “我要杀了你!”章薤白嘴里不断涌出鲜血,却还是伸出手朝着林非灼的方向艰难的挪动着身子,那只手修长白皙,染着鲜血,带着妖异的美丽。 林非灼眉头一挑,将手里的热茶泼到章薤白的脸上,顿时灼得他苍白的脸上通红一片,如此羞辱,林非灼还觉得不够,又站起身,迈开一只脚踩在章薤白仍然紧绷着的手上,狠狠碾着,似乎要将他的手指碾断。十指连心,林非灼如此折磨,章薤白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不动李啼莺也行,只是章班主怕是要牺牲一下了!”林非灼没有在章薤白的脸上看见痛苦的表情,顿觉无趣,挪开了脚又转身坐下了。 “不吭声?你是不相信我动不了李啼莺?还是说你觉得李啼莺喜欢你?”林非灼见章薤白没反应,又出言刺激他。果然,李啼莺这三个字就是有用。 “你要我做什么?”章薤白很清楚,和光喜欢林非灼,要是林非灼刻意蒙骗,和光还真就会被他骗了去,他不敢赌!林非灼无非就是想羞辱自己而已,他不怕,也不在乎,他所求也不过一个李和光而已! 第十九章 “呵,都说戏子无情,没想到章老板还是个情种呐!”林非灼看着从地上挣扎着起身的章薤白,语气极为讽刺。 “要我干什么?”章薤白捂着心口,喘着粗气,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几乎用尽了浑身力气,牵动到胸腹处的伤口,疼得他背上渗出冷汗。他神色淡淡,继续问林非灼,整个人站在那儿摇摇欲坠,却又透着一股傲然不可欺的气势。 “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放了她。”章薤白不在意口头上的羞辱,林非灼也懒得同他打嘴仗。直接将要求提了出来。 章薤白听完,眼神一闪,都未抬眼看林非灼,不是不恨,却是无能为力,林非灼口中的‘她’,自然是和光,今日来找林非灼,他就料到不能善了。现在这情况章薤白只能怪自己无能,只能尽力莫要连累和光才是。 “好。”章薤白没有犹豫,声音嘶哑。下一刻膝盖一弯,整个人如玉山倾颓,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砰砰砰”三个响头,毫不扭捏,整个过程章薤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唉,章班主别急着起来啊!陪章班主玩儿了这么久,我也饿了,我先回家吃个饭,至于章班主,你就在这儿好好跪着吧!我会让人来陪着你的,章班主要是不听话起来了,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林非灼抬手压下了正欲起身的章薤白,又抬手轻慢的拍了拍他的脸,才带着放肆的笑意走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鲜血滴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就格外清晰起来。章薤白嘴里又漫出一口鲜血,如此羞辱他怎会不怒,刚刚不过是强忍着,不想在林非灼面前显得那样无能而已。 房门又被推开,是个小厮模样的人,应该是林非灼派来的家仆看着自己的。章薤白瞟了一眼就垂下眼皮,再没理他。 “呦呵!你还挺乖的嘛!”那小厮尖嘴猴腮,看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这章竹笙他也是见过的,不过是少爷去听他的戏,自己伺候少爷,才见到他。 曾经那样风光的永春班班主,那样清高的人,现在却跪在自己面前,他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快意。章薤白没有理他,兀自跪着,像一座铜像。 那小厮见章薤白不吭声,觉得自己被轻视了,上去就是一脚,将章薤白踹倒在地,还骂骂咧咧的,反正少爷吩咐过自己好好‘照顾’他,别整死了就行!不过踢几脚而已,谁让他不识抬举。 “你装什么清高呢?不过一个戏子而已!” “叫你不长眼,得罪了少爷,有你好受的!” “不长眼的贱东西!” “……” 那小厮还想再骂,却发现地上的人没了声息,一时也慌了神,他用脚掀了掀章薤白的脸,发现他双眼紧闭,面色惨白,他赶紧蹲下身,将手指搁到章薤白的鼻子下边儿,探了他的鼻息,还好人只是昏过去了。 那小厮轻嗤一声,转身出了房间,唤了堂下守着的另外两个小厮上来,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带走了。原本少爷吩咐了,让章薤白跪足了两个时辰再将人打昏带到林府关起来,现在只好提前把他带回去了,真是便宜他了,小厮啐了一口,不情不愿的走了。 永春班后院 画眉正换完衣服,待会儿她还有一场戏要唱,今日因着林非灼的缘故已经耽搁许久,只好先扮上了,再赶去升平戏园了。和光从屏风后出来,便看到桌上师兄差人送过来的饭菜,四菜一汤,都是自己喜欢的样式,这样的待遇自己上辈子在周家做小姐时都没有享受过,周老爷不喜欢自己,更偏爱自己的两个哥哥和后母生的弟弟。 后母是个面慈心苦的,常常苛待自己,和光不信父亲不知道,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是画眉变成了自己之后,周老爷却送她留洋上学。 不仅如此,前世的继母今生竟然没有出现,和光有些想笑,前世自己一直觉得,她身上所有不幸的遭遇,无论是父亲不喜还是爱人厌弃,都是因为时运不济、命运不公,可现在和光却动摇了。 或许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原因罢了,她这个人不讨人喜欢,更不值得被爱!毕竟画眉不是活的很好么?和光摇摇头,苦笑一声,不愿再想。转身出去随班子里的人一齐去升平戏园了。 升平戏园内 一出好戏正在上演,台下密密麻麻都坐满了。和光的戏唱的极好,如今已经是上海昆曲界的名角了,不说别的,只要是永春班李啼莺的戏,必定是座无虚席。 和光有些心神不定,眼神时不时地瞟向台下最近的座位,那里空着,那里一向是林非灼的位置。今日林非灼所为虽令和光伤心,可是和光还是对他抱有一些期望的。 毕竟林非灼没有明确拒绝过自己不是么?只要有一点可能,和光就不想放弃!人呐,就是爱犯贱!和光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可眼中的希冀却是一点儿都没少。 他来了!和光正盼着,一眼便看到了向这边走过来的林非灼。和光眼里顿时闪出细碎的光,面上笑意更甚,宛如海棠盛放。 林非灼在那张空桌落座,抬眼望向戏台上妩媚娇俏的女人,长长的睫毛敛住了他眼中的恶意,章薤白已经半死不活了,现在该轮到李啼莺了。这个女人真是美啊!美得他心痒,一日不得到她,自己就一日不畅快。 林非灼一早就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有些莫名的情感,说是爱,可她又冷冰冰的,极为克制,若说是不爱,她又对自己示好,甚至是极为了解自己的喜好,几次接触下来,李啼莺没有一处不和自己的心意,从招待自己的茶水、吃食、到她的穿衣打扮,都是自己喜欢的,这样的了解让林非灼有些排斥,他不喜欢她那样迎合自己! 女人应当有自己的个性才好,否则美则美矣,也只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傀儡。可是话虽这样说,李啼莺却又勾得自己心痒痒,林非灼向来都不是愿意委屈自己的人,既然喜欢,那就抢到手,玩儿腻了给笔钱打发了就是。 林非灼打定了主意,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消除了,眼中恶意更甚,只不过和光还沉浸在林非灼是在乎自己才特意赶来看自己的幻想中,没有注意到罢了。 第二十章 宾客散尽,和光回到厢房,坐在妆凳上也不急着卸妆,她在等一个人。 “莺莺可是在等人?”门口传来林非灼清朗的声音。 他来了!和光心下一动,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他。和光心中还是有些赌气的,林非灼似乎对画眉有些心思。 “莺莺生我的气了?”林非灼见和光不理自己,也不在意,径直跨进屋里,站在和光身后,俯下身子,带着笑意的唇几乎贴上和光莹润的耳垂。林非灼刻意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缠绵的暧昧,惹得和光脸颊发红。 “我没有。”和光身子有些僵硬,这样近的距离让她有些不自在,冷静否认后,她又透过面前的铜镜悄悄打量着身后的人。 男人的脸微微侧着,半张俊脸笼上阴影,另外半张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缱绻。他贴的极近,身上极具侵略性的白木香轻易就将和光包裹住了。 这样亲近的姿势让和光有些恍惚,她仍记得前世自己嫁进林家的那一日,林非灼背着林老爷将画眉接进了林府,她和林非灼的新婚之夜林非灼却是和画眉一起过得,林非灼甚至连盖头都没掀!和光就这样蒙着盖头枯坐一夜,等到天亮,龙凤喜烛灭了,和光的泪也流干了。 第二日新婚夫妻是要向父母请安的,快到了时间林非灼也没来,和光只好先收拾了一番,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了,才去林非灼的住处寻他。 甫一走近,才发现他的房门都未关,只消一眼便瞧见了妆镜前的一对男女。那日林非灼也像今日这般,神色温和将画眉圈在怀里亲手替她描眉,和光从不知道对自己永远是一副冷淡厌恶模样的林非灼还会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像极了……像极了一位爱护妻子的丈夫。 和光想着,心中的那点旖旎情思就冷淡了几分,她偏头避过林非灼灼热的气息将人推开,站起身看向他,面上再无一丝起伏。 “林少爷既已有了未婚妻,现下这般作为怕是不妥吧!”和光这般不客气还是头一遭,但是她也知道若是自己这样就把上午的事儿揭过去了,怕是林非灼又会觉得自己对他虚情假意,失了兴趣才是。 和光既然费尽心机重来一次,那么必然是要彻底得到林非灼的,无论是人还是心。和光黑沉沉的眸子里翻起复杂的情绪,隐隐透出疯狂的意味。 “李啼莺呢?叫她出来陪我!大爷我天天来看她的戏,她还端着架子不见我,什么东西!”门外吵吵嚷嚷的动静传来,打断了和光的思绪,也打断了林非灼心中不耐烦的情绪。 和光眉头一皱,这般无礼,只有那人了。和光一偏头果然看见门口因为被拦住而大发雷霆的中年男人。男人身材肥硕,满脸横肉,一口黄牙,叫骂间唾沫都快喷到小武脸上了,小武正是拦着他不让他进来的班子里的学徒。 “小武,放他进来吧!”和光开口示意,小武有些担忧的看了看和光,见和光冲自己眨了眨眼,心中明了,便放下了拦着张老爷的手,悄悄退出去,去找章薤白! 和光见小武溜出去了,悬着的心顿时安定了些,忙想着法子同张老爷周旋,却没有意识到,林非灼就在自己身边,自己遇见危险为何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章薤白! “哼!不过一个臭戏子,装什么千金大小姐!” “大爷我在你身上砸了多少钱?怎么?钱收了你却不伺候了?你当大爷我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张老爷喝了些酒,直接忽略了林非灼,在和光面前站定,嚣张气焰不减半分。 “张老爷,您已经来我处吵嚷多时了,自您第一次来,永春班便将您的所有打赏和看戏的票钱一分不少的还给您了,张老爷这般说辞,和光担待不起。”和光面色冷凝,说出的话有理有据,倒是没有失礼。 “我不管,老子我看上的女人,还没有一个逃得了的!”张老爷没有耐心听和光讲道理,一双浑浊的三角眼紧紧盯着和光一张一合的朱唇,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下一刻竟是直接作势要扑过来。 和光心中一骇,下意识望了门口一眼,师兄怎么还没来!和光连连后退,细腰直接磕在身后桌角上,顿时疼得她冷汗直冒,她却无暇顾及,此时退无可退,眼看着张老爷就要抱住自己了! 忽然和光觉得眼前一黑,一道高大的身躯罩住了自己,紧接着熟悉的香味传来。和光定眼一看,矗立在自己身前的赫然是林非灼!此刻他正钳住张老板欲伸过来的手,抬脚照着张老爷浑圆的肚子便是一脚,直接将人踹翻在地。 林非灼本是在一旁看戏的,毕竟刚刚和光驳了他的面子,他才不会上赶着做好人,等张老爷想用强的时候,他才不紧不慢的出手拦下了,也不是有多舍不得和光,只不过是自己不喜欢别人碰过的女人罢了! 和光看着身前林非灼的背影,心中有些动容,林非灼并非属于那种十分强壮的男子,他的背不是很宽,甚至看着有些瘦削,但是此刻和光站在他背后却感觉十分安全。 前世和光没少看这道背影,甚至于已经熟悉到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这道背影,可是那也仅仅是因为林非灼不愿意见自己,自己只能悄悄跟着他,看着他的背影以解相思之苦,却没有一次是因为林非灼保护她,没有一次!这道背影带给自己的永远是拒绝和冷漠,它所保护的永远只会是画眉。 和光心绪翻涌,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其他,眼泪便那样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和光心下一片清明,和光心中想着或许自己不能这样沉溺于过去了,毕竟此刻林非灼护着的是自己而非别人。 或许自己不应该那般步步算计,或许自己放下心防,真心以待才能换取林非灼的真心。 别人不知道,和光自己是清楚的,前世和光是真心爱着林非灼的,是那种直白的,不加掩饰的爱,偏偏林非灼瞧不上自己,反而喜欢玩弄手段的画眉,重生后,和光虽然看着无甚变化,但在情爱一事上,到底是受了些影响,竟然同林非灼玩起欲擒故纵的把戏,现在想想倒是失了本心,和光想要的是林非灼爱上原来的周和光而非是带着画眉影子的李啼莺。 第二十一章 “哎呦!”林非灼这一脚踹得极重,张老爷痛呼出声,心中窝火嘴里还在叫骂。 “张全富!你是找死么?”林非灼听着他嘴里的污言秽语黑了脸,不过一个小财主,自己还没放在眼里。 “额……哎呀!原来是林少爷呀!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该打该打!”张全富一番闹腾,这时候酒已经醒了大半,抬眼一看,面前的男人竟然是林非灼,这下他也慌了。林家是当地有名的富商,背景深厚,自己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张老爷兴致不错嘛!青天白日的就来这儿强迫良家妇女了?”林非灼话里虽是调笑,可面上毫无笑意,眼底尽是嘲讽。张全富心中一紧,他可当不起林非灼那一声‘张老爷’。 “是我有眼无珠,是我人面兽心,我不知道李小姐是您的女人,否则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在这儿放肆呀!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张全富又是弯腰又是作揖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看的林非灼很是糟心。 “行了!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 “是,是,小人知道了,不会再有下次了。”林非灼的话没有说完,张全富就已经料想到自己家破人亡的惨状了,连忙接过话头,再三保证之后,看着林非灼摆了摆手,便着急忙慌的跑了,生怕林非灼反悔。 “莺莺,腰可还痛?磕得严重么?”林非灼处理了张全富,转眼便换上一副关切心疼的样子,转身望向身后的和光,顺势将一只手搭到和光肩膀上,另一只手虚扶上她的后腰。 刚刚情势危急,虽然磕得不轻但和光也没时间注意,此刻林非灼一提,和光忽觉后腰处一股钝痛,痛得她忍不住皱眉,想来应该是青紫了。 “有些痛,但没什么大事。”和光想着刚才林非灼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又看见他此刻眼中的担忧和怜惜,忍不住软了语气。和光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对林非灼更是如此,再坚固的冰面一旦出现裂缝,那么崩溃也只是时间问题,何况和光对林非灼的那颗真心只不过覆了一层霜而已。 和光忍不住对林非灼敞开心扉,却忽略了刚刚那场闹剧,明明林非灼可以第一时间就制止的,可他却选择了站在一边看戏,直到瞧见了和光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才像恩赐一般出手相助。 林非灼一开始就只是想征服一个有趣的女人和报复一个不识好歹的男人而已,他享受那种狩猎的快感,和光所认为的林非灼对自己的感情,仅仅只是他谋心的手段,而和光与林非灼之间也仅仅是猎物与猎人的关系。 这边和光的危机是解除了,小武那头却是出了乱子。小武收到和光的暗示就急急忙忙的跑到章薤白在升平戏园常住的厢房,进了屋子却没找到章薤白的人,倒是在门口遇见了来寻人的稔穅,小武将事情告诉稔穅,稔穅只知道章薤白中午便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自己本来就是到这儿找人的,却不想又遇到这回事。二人一合计便往和光的厢房赶,当务之急是先救下和光再说。 “师姐,师姐……“小武和稔穅心中担心,急冲冲的就进了屋子,眼下的情况倒是有些尴尬。林非灼正在给坐在镜子前的和光卸妆,二人挨得极近,看着很是暧昧。和光听见动静连忙退出林非灼的怀抱看向身后两人,面上还有丝羞赧。 “对不起,师姐,我们来晚了,师兄不在……”小武先开口打破有些尴尬的气氛。 “没关系,我没事儿,师兄他去哪儿了?”和光敛下心中的害羞情绪,忽的想起了章薤白,便问了一句。 “班主中午就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班主走时并没有告知我他的去处。不知小姐是否知道?”稔穅接过话头,班主已经出去多时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班主现在又有病在身,稔穅有些担心。 “你是……?”和光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年,疑惑出声。 “回小姐,我是少爷前段时间买回来的仆从,名字叫稔穅。”稔穅垂下眼,对和光十分尊敬。毕竟班主买自己回来也是准备给小姐做仆从的,如今不过是先替小姐教导自己罢了。用班主的话来说就是‘你会的更多,将来便能更好的帮助、保护小姐’。 “噢,是这样啊!可我也不知道师兄去哪儿了,如今时间不早了,还是去找一找吧!”和光听了有些担心,心中又浮现出上午章薤白那样孱弱的样子,此刻更是坐不住了,起身便要往外走。 “莺莺,等等!你们两个先出去找吧!我同莺莺有些话要说!”林非灼见和光慌张的样子,眼底暗光一闪,直接伸手将已经站起来的和光又按回凳子上,又将那两个碍眼的小子打发了。 “额……那好吧,小武你们两个先去找,我随后就来。”和光有些疑惑,不过看着林非灼认真的样子,她还是应下了。小武和稔穅原本站着没动,林非灼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很是让人反感,他们并不准备听他的吩咐,只不过和光发话了,他们也只好先离开了。 “林少爷,你有什么事么?”和光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林非灼。 “莺莺,叫我非灼,‘林少爷’这样的称呼太过生疏了,我听着伤心。”林非灼面上带着惑人的笑意,又朝和光走近了几步,直至自己的影子完全覆盖了和光。 “非……非灼。”前世这两个字在和光心底翻来覆去念了千万次都没有叫出口的机会,如今唤出来倒是磕磕绊绊的,和光心如擂鼓,面上都浮出了显眼的红晕。 “莺莺,我不喜欢周和光,那桩婚事也只是我爹定下的,我心中喜欢的从来只有你一个!”林非灼伸手将和光圈进怀里,坏心眼的将和光的脸贴上自己的心口。 “莺莺,你听听,这颗心见了你都跳得快些!”未等和光说话,林非灼便自顾自的诉起衷肠,他方才刻意憋了会儿气,此刻心跳倒是真的快些。和光不知林非灼的动作,现下被他哄得芳心大乱。 第二十二章 “你说的可是真的?”和光耳边是林非灼强劲有力的心跳,虽说她知道于情爱一事中话语总是单薄无力的,但和光就是很俗气的想要他一句肯定。 “莺莺,我无法骗你,我这张嘴,这颗心对上你,只会说真话、动真情。”林非灼将双臂收紧了些,似乎要将和光融入骨血,在和光看不见的脸上却是显而易见的嘲讽。 “那你的未婚妻怎么办?你今日还说你会娶她。”和光忽然想起了画眉,今日林非灼和她的谈话和光是听到了些的,和光想起林非灼的承诺,心中的希冀凉了大半,伸手将林非灼推开,抬眼看向面前一脸深情的男人。 “莺莺,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现在跟你表明心意的原因了。”男人没有因为和光的质疑而慌乱,反而更加坚定,眼里流露出浓烈的愧疚和爱意。 “莺莺,我上午的那番说辞不过是拖延之计,原本我是想等退了这桩婚约之后再向你表明爱意的,等你点头后,我就将你风风光光的娶进门,可是,我没办法解除婚约……”林非灼说着,声音有些哽咽,偏过头有意躲避和光的视线。 “非灼……”和光看着林非灼隐忍、沮丧的模样有些心疼。 “莺莺,这桩婚事是我父亲定下的,我今日从和泰酒楼回去便向父亲说明了,可他,可他却拿我的娘亲威胁我,他说我若是不娶那周和光,他就抬了那二姨娘作太太!我……是我无能!”林非灼声音艰涩,拳头紧攥,和光明显感觉到手掌下林非灼的臂膀一瞬间肌肉紧绷,隐隐发抖。 “非灼,我明白,我不怪你。”和光知道这桩婚姻的意义,无论是林家还是周家都不会轻易毁约,只是和光没想到林老爷会拿林非灼的母亲林太太的正室地位做威胁,怪不得前世林非灼那样不喜欢自己却还是将自己娶进了门。 “莺莺,我不想委屈你,你才应该是我的妻子,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这些才是你该享受的,可我给不了你,今日来找你本是……本是来跟你说清楚的,我知道你心中也非对我无感,既然我给你不了你正室的名分,我就不应该再耽误你,可是,可是那张全富竟然妄想伤害你! 我受不了!我不能让你离开我,我想要保护你!莺莺,你不能有事,你要是有事,我也会活不下去的!所以,莺莺,你愿意么?让我一直保护你?”林非灼说了很多,和光看着他脸上的神色由隐忍、愧疚、到痛苦、痴恋最后都化成一腔柔情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林非灼一双眼直直的望着和光,漆黑的眸子苦苦哀求着,和光分明看见里头闪烁的泪光。和光一颗心软得不成样子,这样脆弱的林非灼她从未见过,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仅仅是林非灼怕失去自己! 和光觉得她这两辈子所受的一切苦难,在此时此刻,在林非灼沉沉的爱意里都一笔勾销了,她甚至都想到了将来自己同林非灼的幸福生活。 “非灼,我不在乎,我从始至终在乎的只有你,除了爱我,我对你别无所求!”和光忍不住捧起林非灼因焦灼的等待而微微耷拉的脑袋,澄澈的眼望进他的,一字一句,带着两世的深沉爱恋回应着林非灼。 “莺莺,我爱你!”林非灼得了和光的肯定,漆黑的眸子迸出耀眼的光彩,当即拥住和光欢喜的转了几圈,低哑的嗓音忍不住拔高几度向一脸明媚笑意的和光示爱。 —————————— 暮色四合,和光倚在门口瞧着院门口发呆。仅仅一天时间她就经历了大喜大悲,到现在她都有些恍惚,就在刚才她与林非灼互通心意定下终身,她终于彻底摆脱了前世爱而不得的痛苦!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终于成了自己的爱人,和光想着林非灼温柔认真的神情,不禁弯了嘴角,眸光潋滟。果然,一厢情愿和两情相悦有着云泥之别。 —————————— 林府 “章老板考虑得怎么样了?”林非灼将和光送回永春班的院子,就寻了由头回来了,毕竟章薤白这个麻烦还没处理。 “你骗了她!你竟敢骗她!”章薤白昏迷之后便被林非灼的人带回林府的柴房关着,此刻他的四肢被浸了盐水的足有两指粗的麻绳捆着,力道之大让他腕上起了瘀痕。 黑色污水从他的头顶蜿蜒而下流到苍白的脸上,身上也是湿淋淋的,血迹掺杂着尘土将他牙白长袍染得脏污不堪。章薤白向来温和的脸上青筋暴起,带着血丝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坐在面前的林非灼,像是索命的恶鬼,在这漆黑的夜里格外渗人。 “呵,章薤白,你还不明白么?你只不过是个戏子,你有什么资格冲我叫嚣?又拿什么来跟我争女人?你能做的只有像狗一样摇尾乞怜,若是能讨了我的欢心,等我玩腻了她,就将她赏给你了!”林非灼看着面前几欲疯狂的男人很是不屑,那样的眼神他太熟悉了,章薤白恨他,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可是那又怎样?此时此刻他章薤白还不是像条狗一样趴在自己面前,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林非灼的话轻飘飘的,可章薤白向来直挺不屈的脊背却被他这几句话砸垮了。林非灼说的没错,自己无能,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林非灼是从和光的院子回来的,他说他与和光已经私定终身了。他此刻来不过是逼自己写下一封绝笔信而已,毕竟自己这样一个大活人没了,和光不可能不起疑。有了一封他亲手写的绝笔信这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好,我写。”章薤白垂下了头,眼皮半阖着瘫坐在地上放弃了挣扎,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林非灼知道李啼莺在章薤白心中的地位,看他这幅样子也没有多想,拿到了信,便叫人重新绑了他,关在柴房,章薤白现在还不能死,自己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他呢! 直到柴房门重新关上,章薤白垂下的头才缓缓抬起来。眼前的男人比方才更憔悴几分,可轮廓温润的眼里却升腾起重重杀意,拨不开、挥不散,嘴角洇出的鲜血,衬得他弯起的笑意戾气横生。 第二十三章 和光在门口站了良久,夜渐深,寒风一拂,惊得她打了个冷颤。和光才收回了目光,林非灼的身影早瞧不见了。她正准备回房,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师姐,师姐……”和光回头,原来是小武二人。看着二人身后空空,和光忽然心头一窒,师兄呢! “师姐,我们没有找到师兄,只在师兄的房间里找到了这封信。”小武看着和光担忧惊慌的神情上前一步将那封信递给和光。他和稔穅找了一下午,和泰酒楼、升平戏园甚至城南老班主和班主夫人的墓地都去了也没能找到师兄,最后回来时,才在师兄的屋子里找到这封信。 和光伸出手想要接过面前那一封用熟悉的字迹写着‘师妹亲启’的信,可伸出的手却止不住的颤抖,和光不敢看,怕是什么不好的消息。 “小姐,快拆开看看吧!”稔穅心中焦急,忍不住催促和光,那封信他们并没有拆开,写了些什么他们也一无所知。 和光稳了心神,拆开那封信: 卿卿如晤 卿卿安否?今日一别,恐你我此生无再见之日。他日相逢无论吾白骨黄土,仍愿卿卿安乐。 吾爱卿甚笃,奈何寿数不永,今罹患大病,形容枯槁,吾不愿卿卿见此不美之事。生离死别之际无论此间情意牵扯总有伤神之嫌,故此吾不告而别,还愿卿卿莫怪。 吾作此书时与此间已无牵挂,惟余卿卿不能忘也。吾爱卿至,故为卿卿谋之深远,恐不能尽。情无尽纸有头,只此三件,卿卿务必记于心间。 其一,卿卿体弱,衣食住行皆应小心对待。一日三餐应准时用饭,不可贪凉、不可食辛辣刺激之物。天寒加衣,天热避暑,四季不可大意。吾愿卿卿身体长健。 其二,卿卿已至碧玉年华,而无婚配。女子婚姻一事尤为重要,吾心忧卿卿懵懂单纯,还愿卿卿慎重考虑,切勿轻易托付。 其三,稔穅原是吾为卿卿所备奴仆,吾不在,卿卿可以一用。除此之外,永春班尽托付于卿卿,卿卿也算有所依仗。 卿卿勿怨,吾曾言护卿卿一世平安,誓言犹在但物是人非,如今是吾食言,若有来世,卿卿可莫要不理吾这失信之人。 读至此处,还愿卿卿勿悲,卿卿垂泪,吾心不忍。 和光信未读完便泪如雨下,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信纸上晕开一片墨色。和光强忍着心中的悲痛与惊惶继续看下去,一封信读完和光脸色惨白,身形不稳,手一颤,两张信纸便飘飘扬扬的落在小武二人面前。 “师姐!”小武瞧见和光受不住打击似的,连忙上前扶了一把。稔穅捡起信纸,匆匆扫了一眼,便被‘寿数不永’‘生离死别’几个字刺得心头一震。 和光被小武扶到桌前坐下,忍不住大哭出声。她不能接受师兄的不告而别,明明今日还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一瞬之间便没了踪影。陪伴了自己数十年的师兄身患重病,自己竟然不知,甚至自己都没有出去寻一寻他!和光理不清自己对章薤白的感情,但是如今看到这封信,她只觉得一颗心被紧攥着,几乎要被捏碎,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师姐,师姐你怎么了?”小武刚从稔穅处得了章薤白负病诀别的消息,转头便看见和光脑袋一歪,直直的冲地上栽去,还好稔穅反应及时,连忙将人捞起来。此刻女子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双颊还挂着泪痕,看上去可怜极了。小武唤了几声,和光都没有反应,二人相视一眼,稔穅将人挪到塌上,小武便出去请大夫。 ———————————————— “少爷,信已经送到了,李小姐看完就昏过去了,现下正请大夫来看。想来应是伤心过度。” “她算什么小姐!呵,昏迷了,果然是情深义重呀!”林非灼此刻坐在林府书房,听着下人打听来的消息,很是不屑。 “少爷,章薤白现在还关在柴房,要不要奴才将他……”那男人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先留着他的贱命,不用给他饭,只消给口水喝,过几日我亲自处理。”林非灼勾起一抹笑,眼里凶光毕露。 “少爷,还有一事,不知……”男人脸色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林非灼眉头微皱,目光从面前弓着腰的男人身上划过,惊得那人身子一颤。 “奴才回府的时候,碰巧遇见了周家小姐,周小姐应该是和丫鬟上街买东西的,但是,但是遇见了张全富,糟了他的调戏……”男人越往后说,声音便越低,上首男人的目光犹如实质,胶着在自己身上,似乎能凝出冰碴子,昭示着主人的怒气。 “她可有受伤?”林非灼语气晦涩,搭在圈椅扶手上修长的大手缓缓收紧,指节都有些泛白。 “周小姐没有受伤,幸好在大街上,有人出手相救,只是言语上受了欺负。”男人身子愈发低了,斟酌着回话。 “看来张全富是活腻了,连我的未婚妻都敢欺辱!今晚你雇些人手把他处理了,记得手脚干净点,要是有人碍事,那就一并杀了。”林非灼说完,身子懒懒的往后仰在椅背上,神态轻松,像是在吩咐今晚吃些什么。 “等等,救她的人是谁?”那男人脚步一顿,心中叫苦不迭,少爷什么时候这么重视那周小姐了! “似乎,似乎是回杏医馆刘大夫的公子刘回春。” “呵,你派些人手悄悄护着她,我不希望今天的事还有第二次!”林非灼眉头一皱,心中有些烦闷,那丫头应该吓坏了,平日里不过一句话说重了些便哭哭啼啼的,今日遇见这糟心事还不得哭上半宿。林非灼兀自想着,连手下的人什么时候退出去的都不知道。 林非灼很清楚自己的感情,他知道自己对周和光的不同,既然自己上了心,那就将人护住便是了,他有大把的时间让周和光爱上自己。想到那双泫然欲泣、懵懂澄澈的眼睛,林非灼心中一动,看来有些事得提早结束了。 第二十四章 次日清晨和光才悠悠转醒,昨日大夫来看过只说是伤心过度晕倒、肝气郁结,无甚大碍,开两幅药,休息一阵儿就好了。可和光却是昏迷了一夜,现在才清醒。 和光睁眼愣了一会儿,瞧着头顶的青色秋海棠帐子,有一瞬她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前世今生不过一场空,林非灼是天上月,她本就不该奢望,她不是周和光也不是李啼莺,这一刻她只想做李和光,章薤白一个人的李和光。 她好想回到以前,一睁眼便能看到他的日子。和光心里的‘他’头一次变成章薤白。和光闭了闭眼,竭力压下心中酸涩,强撑着起身,转头便瞧见了床边柜上的信。至此,和光不得不承认,昨日一切都是事实。 和光拿过那封信,轻轻摩挲着上面清隽疏朗的字迹,似乎想要探寻一丝那人指尖的温度。 “莺莺!”和光闻声抬头,便见林非灼面色焦急,步履匆匆闯进来。 “莺莺!你可还好,是我来晚了,莺莺莫怪。”林非灼伸手想要握住和光的,不想和光攥着信竟躲开了,林非灼稍垂了眼,又若无其事的收回手,面上依旧一副自责的神情。 “我没事,多谢林少爷关心。”和光神色淡淡,面上挂着客气的笑,对林非灼一改往日亲厚态度。 “莺莺,你在生我的气?是我不好,没有及时来看你,我刚听说了章老板的事,抱歉,莺莺,我没有在你最难过的时候陪你,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是不要不理我,莺莺,原谅我,好么?”林非灼瞧见了和光手中的信,再看和光此时的态度,想来是因为章薤白的事迁怒自己了。林非灼眉眼间难掩伤心之色,伸手动作轻柔的将和光拥进怀里,温声哄着。 “林少爷,昨日,你是否故意阻拦我!”和光没有抗拒林非灼的拥抱,依偎在他怀里,却忽然出言诘问。和光虽于情爱一事上勘不透,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傻。 林非灼昨日上午才对着画眉承诺,下午便对自己诉衷肠,师兄恰恰也是那时候不见踪影的,昨日自己要去找,林非灼却拉着自己表心意,耽搁了好些时间。 这一切都太巧了,和光不得不怀疑林非灼别有用心,再说林非灼为人睚眦必报,师兄与他有怨,说不定师兄失踪一事也与他有关。越想和光心越凉,眸光渐冷,忍不住问出声,她心中还是有些相信林非灼的,故此现在直接问他,并没有遮掩。 “莺莺,你是不是喜欢他?”林非灼缓缓松开手,一双眼直直望着面前神色冰冷怀疑的女人。脸上是明晃晃的委屈。 “师兄是我很重要的人。”和光闻言微微一怔,沉吟片刻,只挤出这么干巴巴的一句。 “莺莺,那我呢?你为了他而怀疑我,那我又算什么?昨日我对你所说的一切在你看来只是拖延时间?李啼莺!我林非灼若是想要对章薤白做什么,你觉得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么?”林非灼忽然从塌边起身,面上怒气横生,眼里却满是伤心之色,说到最后又忽的笑了,其间寥落自嘲之意让和光心中顿生愧疚。 “非灼,我……”和光神色呐呐,有些不知所措,被林非灼这么一吼,和光脑子一时也清醒不少,林非灼说的没错,凭他的身份,若是存心报复,直接打杀了便是,何苦如此费劲! 说到底也是自己一时接受不了师兄不告而别、生死不知的事实,有些魔怔了,仅仅是胡思乱想而已却为此质问林非灼,换做别人肯定早就翻脸了,更何况林非灼喜欢自己,早早地来看望自己却被如此对待,现在应当更伤心才是。 “非灼,对不起,是我想岔了。”和光心中想通了,便也没有故意端着架子给林非灼冷脸,伸了手拽着林非灼的袖子轻晃了晃,低声道歉。因着病了一场,和光面色有些苍白,唇色淡淡,此刻低眉顺眼的模样可怜极了。 “莺莺,我不怪你,只是我也想明白了,是我不该强求的,我给不了你名分,给不了你婚礼,却还贪恋你的爱,原本这一切就是我的错,既如此,我就该放手了,莺莺,往后……保重!”林非灼轻轻地拽开和光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缓缓蹲下身子,爱怜得替她掖了掖鬓角的发丝,一双眼带着不舍、爱慕的复杂神色望着和光渐渐红了眼眶。林非灼的声音低哑,似是竭力压抑着,一番话说完竟是看也不看和光一眼便大步离开屋子,任凭和光在后面如何呼喊都没停下。 和光下床准备追他,未走几步,不料眼前一黑,脑中眩晕不止,一下便跌到了地上。这一跤摔得不轻,和光手肘、膝盖磕在坚硬的地板上传来一阵钝痛,一时竟是无力再爬起来。 和光懒得叫人也不再挣扎,身上卸了力,仰面躺在了地板上。冰冷的触感透过长发薄衣传遍浑身,刺激的和光越发清醒。 林非灼今日一番话逼得和光不得不仔细想一想这么多年来,自己汲汲营营究竟为了什么。前世,自己为了林非灼愿意舍弃性命轮回,今生更是为他学戏十年,如今好不容易与他互通心意,自己应当是满足了……如果师兄没有出事的话。 以前章薤白于和光是极重要的人,如兄如父,现在……或许是此番忽然失去了他,和光终于能直面自己的内心了,现在,章薤白是和光喜欢的人!章薤白温柔体贴,数十年如一日的陪伴,和光不可能不动摇,但是她一直清楚,林非灼才是她要爱的人,否则这一切都没有了任何意义,包括和光以魂魄交换重来一世的行为都是个笑话。 和光骄傲又执拗,认定的人和事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所以在此之前,和光一直都在拒绝章薤白,无论怎样,自己都不愿意伤害他,还不如将一切悲剧扼杀在摇篮里! 想到此处和光闭了闭眼,滚烫的眼泪流出滑入鬓角,心中凄然,明明自己想保护他的,可如今他却还是走到了病入膏肓、下落不明的地步。和光脑子浑浑噩噩的,眼泪越流越多,心中的悲郁之情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末了忽的一笑,她想着,若是自己就这么死了或许还落得个轻松自在,活着未免也太累了…… 第二十五章 “小姐!”稔穅端着药进来,便看到和光躺在地面上,阖着眼,面颊微红,眼角还挂着泪。稔穅放下药,将人扶起来,连唤了几声,和光都没反应。稔穅探了探和光额头,才发现小姐是发烧了!稔穅将人挪上床,又叫了小武去找大夫。 稔穅看着小姐病恹恹的样子心中也不好受,班主将他买回来就是为了照顾好小姐,帮忙打理好班子里的事,这几日他私下里也找人寻了班主,没有一点儿消息,小姐如今也病了,自己实在是有负班主所托! ———————————————————— 林府书房 “少爷,您走后那处又请了大夫,李啼莺发烧了。”还是那个男人,这几日他一直听从少爷吩咐盯着永春班的动静。 “啧,真娇弱。”林非灼挑了挑眉,不甚在意,丝毫没有刚刚在和光面前深情、伤心的模样。 “她现在醒了么?” “还未醒,大夫说喝了药,烧退了大概会清醒。” “真是耽误事儿!”林非灼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 “那你明日戌时传个消息给她,就说我抗婚被我爹打了一顿撵出来了,将她引到烟花间。记住不要透露出是我授意的。”林非灼说着眼里闪过一丝算计,李啼莺不是傲么,他偏偏就要折辱她! “……是。”男人闻言一顿,烟花间,地如其名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地方,少爷将人往那处引,怕是……男人想到和光生得一副好模样,心中有些惋惜,不过少爷要做的,自己听从就是了,他可没命多管闲事! “章薤白还活着么?”林非灼想到自己的计划,心中有些兴奋,这章薤白要是死了可就少了很多乐趣了。 “回少爷,他还活着,只不过三日未进食,人很虚弱,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少爷吩咐过只给水,所以章薤白自打关起来就没再吃过东西,男人想起昏暗的柴房里那双惨白脸上的漆黑眸子,阴恻恻的,像个恶鬼,当真晦气! “今晚给顿饭吧,别让人这么早死了,死了我就没得玩儿了。”林非灼弯了嘴角,神情邪肆。 “是。” “明天提前把人带到烟花间,就在我房间隔壁。将人绑好了再找两个人看好他,若是他乱吠就将嘴堵住,除此之外就不用管了。” “是。” 林非灼吩咐完了挥手让人退下,转身取了瓶洋酒,心情颇好的自斟自饮。暖黄的灯光下,男人抬头将玻璃杯中猩红的酒水一饮而尽,有两滴顺着嘴角流下,一路滑过线条优美的下巴,没入微敞的衣领,湮没在锁骨处,凝成一个小水坑。 林非灼也没管,又倒了杯酒,修长的手指握着剔透的酒杯轻晃着,想起明日即将发生的事情,林非灼感觉好像浑身血液都流动得欢快些。明天,他要章薤白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践踏他心爱的女人的! ———————————— 林府柴房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上的破洞照进来,柴房里黑漆漆的,安静得很,只凭着月光依稀能看见地上凌乱的柴草堆里蜷缩着一个人。 章薤白已经被关了三天了,这三天他拼了命的想法子出去,只是林非灼派人看的紧,一直没有找到时机逃出去。 不过这几天他倒是摸清了门口守卫的习性,每日中午那两个守卫会躲会儿懒,回来的时间会晚些,而且每天中午会有一个下人给他送水,这三天间,有两天那人来送水的时候门口守卫还没回来,所以只要等到下一次守卫偷懒的时候,自己将下人打晕,换了他的衣服便可以逃出去了。 章薤白心中很是急切,这几日自己没有得到任何师妹的消息,看林非灼的意思,怕是最近就要对师妹不利了,自己得赶快出去才是。 章薤白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心中不断思量着如何逃出去,忽然只见他身子突然抽搐,苍白的唇里溢出一声痛呼。 他又犯病了,他这病本就极怕寒凉,现在虽然已经是暮春时节,但是这处柴房偏僻不见阳光,潮湿阴冷,每到夜里,章薤白即使尽量裹着干草也抵挡不住地上冰冷刺骨的寒气。能撑到今日犯病,已经是极限了。 “吱呀”一声,柴房门被打开,随之一簇烛光照亮了柴房。管家看着地上浑身脏乱的人,嫌弃的掩住口鼻。下巴微抬,示意身后的下人将饭搁在地上。 “吃吧!少爷赏你的。” 章薤白强忍着心脏处传来的刺痛,抬头看向面前衣饰颇为讲究的中年男人,这个人他没见过,只是瞧着下人对他的谄媚态度,想来应当是林非灼跟前的人。 “看什么看,当心你的眼珠子!还不快吃!”管家被章薤白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一时来了火气,态度极为刻薄的吼了他几句。 看着章薤白身子一抖,又很是没骨气的爬向地上的饭菜,竟也不用筷子,直接用绑着的双手艰难的将碗捧起来,像狗一样把头埋在碗里大口吞咽着,他忍不住嗤笑一声,也不知道少爷是怎么了,不过是个贱骨头的东西,馊饭也吃的这么香,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的对付么! 章薤白忍着心口翻涌的血气大口吞咽着嘴里的馊饭馊菜,垂着的眼蕴着滔天恨意。 他必须得吃,章薤白清楚,自己如果再不进食,恐怕等不到逃跑就被活活饿死了,他不能死,他还得去救和光。再说,他这番作态也是有意为之,毕竟自己越像个没用的废物,别人对自己的防备才会越松懈,自己逃出去也会更容易些。 章薤白很快便将碗里的饭菜吃完,颤抖着手想将捧着的碗放回去,可下一秒便见他身子一抖,双手力竭,手里的碗一下子摔了下去,碎了一地。章薤白似乎怕极了,马上将身子伏在地上,不住颤抖。 “你个废物,连个碗都拿不住,看我不打死你!”管家身后的仆从上前狠狠地踢了章薤白几脚,痛得他呜咽出声。 “行了,别把人打死了,把地上收拾了,别留下碎瓷片。”管家看着章薤白呼声渐弱,叫人停了手,毕竟少爷吩咐过,章薤白要是死了,自己也难交代。他瞥了眼地上蜷缩着不停颤抖的人,心中有些不屑,不过还是留了心眼,让人把瓷片收拾好,免得生出变故。 第二十六章 等到管家一行人离去,章薤白才放松了身子,缓缓伸手将他方才趁乱藏在腰腹处的一小块碎瓷片掏出来。 林非灼派来的人尤为谨慎,平时都会看着章薤白将水喝完之后把碗拿回去,生怕章薤白摔了碗抹了脖子或者割断绳子逃跑,平日里章薤白不敢这般做,否则除了招来一顿毒打,想藏东西也是不成的,自己逃跑的时机还没到,不能打草惊蛇。 今日林非灼派人来给他送了饭,想来明日不是要杀了自己就是要将自己带到别的地方,反正今天自己是不能死的,所以章薤白才冒险摔了碗,好在他刚才一番举动遭了管家的轻视,那男人没有刻意防备他,手下也存了顾忌,虽挨了打,但没有伤的很严重,他明日还是有机会逃出去的! 章薤白蹭着柴堆慢慢坐起身,嘴里衔着那块儿碎瓷片,一下一下的割着手上的麻绳。麻绳极粗,足有二指宽,又用盐水泡过,很是坚韧。 这三日间,章薤白用牙咬,用碎柴棒磨,也只堪堪割断一小半。章薤白瘦削的腕上被勒得浮出一圈青紫,还有些数不清的血口子粘了绳子上的盐水皮肉翻覆,看着很是惨烈。 现下他紧紧咬着瓷片,锋利的棱角时不时地会刺破他的唇,苍白的唇很快就洇出鲜红的血滴,可他眉头都未皱一皱,只是不知疲倦的割着绳子,眼里是几近发狂的执拗。 次日晌午 稔穅端着一碗米粥和汤药进屋,抬眼便看见倚靠在床边的和光。 “小姐,您醒了!” “你是……”和光刚醒,只觉得脑子里扯着疼,瞧着面前的人眼生,一时到没想起来叫什么。 “小姐,奴才名唤稔穅,是,是班主买来送给小姐的。”稔穅说到章薤白,语气一顿。 “有师兄的消息了么?”和光听见他口中的班主,心中又是一阵酸涩。不过两日时光,自己不仅失去了师兄,还失去了林非灼。自己生命里最爱重的两个男人,都让自己给弄丢了。 “没有,但奴才派了人继续在找,小姐还是……保重身体为好。”稔穅瞧着和光憔悴悲痛的神色,不禁开口劝慰。 和光没吱声,闭了眼,脑子里全是章薤白写下的那封信,一字一句几乎刻在了她的骨头上。和光沉默良久,就在稔穅准备悄悄退出去的时候,和光开口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你的名字是谁取得?如何写的?”和光睁开眼,眼里有泪,神情有些急切。 “奴才的名字是班主亲自取得,至于写法,分别是‘禾念禾康’”稔穅一边回话,一边在手掌里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禾念禾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和光喃喃自语,身子卸了力,软软的靠在了床上,旁若无人的流着泪。 “小姐……” “你下去吧。” 稔穅一走,和光忍不住趴下身子,将脸埋进被子里放声大哭。师兄亲自选了人照顾自己,又亲自取名,亲自调教,如此大费周章、尽心尽力,为的不过是一个自己而已。 想念和光、和光安康,这就是‘稔穅’的含义罢。和光忽的抬头,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脆生生的响,毫不留情。 可和光不觉得痛,这几日里,章薤白对自己的好一幕幕都在她眼前掠过,和光心中的愧疚早已经快让她崩溃了,现在‘稔穅’二字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对章薤白并非无情,只是有一个林非灼在,和光就不会接受章薤白,一次次的拒绝,和光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为章薤白好,但是如今章薤白生死不知,所谓的对他好,简直是个笑话,和光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她就是坏,就是没有良心!亲眼看着章薤白爱而不得,受尽折磨!而她却因为贪恋他的温情而不舍得离开。如果当初自己早早离开,或许章薤白能过得幸福…… 林府柴房 章薤白闭着眼靠在柴堆上,似乎睡着了,只是苍白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透露出他的不安。 就在刚才他听到门口两个守卫商量着一起喝酒去了,现下人已经离开了,只消等到那个送水的人来,他就能逃出去了,只是他不确定那个送水的今日是否会来,毕竟三天里,他有一日是下午来的,章薤白闭目养神,积蓄体力,只是这样的等待还是让他心中焦灼得很! 忽然,院里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他来了!章薤白唰的一下睁开眼,阴沉沉的眸子里迸出慑人的杀意,他起身,悄然躲到门侧堆砌的柴堆旁,那人进来,这处是他的视线盲区。 “滚起来,喝水!”随着那人踹开门的动作,那令人生厌的嚣张话语也钻进了章薤白的耳朵。 就是现在!章薤白身影轻巧蹿到那人背后,抬手便用麻绳勒住了他的脖子,那下人还未看清章薤白的脸,就被他勒断了气。章薤白将人掼到地上,关了门,就面无表情的开始扒他的衣服。 换好衣服后,他绕到院墙边的大树下,爬上树,翻出了院墙。拖着残破的身子朝着和光的住处赶,林非灼的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额上的冷汗止不住的往外冒,流到眼里,他几乎看不见路,可是他的步子丝毫没有减缓,甚至更急切,他快没有时间了,林非灼要是发现了他逃了,和光怕是要遭他的迫害了!章薤白一路躲着行人,从几条小巷子拐到永春班后院,此处有一道角门,极隐蔽寻常人并不知道,章薤白踹开门,跌跌撞撞的进了屋。 “和光!”和光正哭着,便听见一道熟悉得令她心疼的声音,她身子一顿,并没有抬头,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那道声音又叫了一遍,她才愣愣的坐起身子,望向踉踉跄跄朝着自己走来的男人。 “师兄!”和光赤着脚跳下床,迎上去,章薤白即将摔在地上的身子摔进了和光温软的怀里。和光看着眼前满身是伤,形容枯槁的男人,灼热的泪漱漱而下,落到了章薤白的脸上,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章薤白灰败的心烫穿。 “和光,我被林非灼抓去了,他逼我写下绝笔信,他不爱你,他是要害你,你快走!”章薤白意识开始模糊,只匆匆说了这么句话便昏死过去了。 和光抱着章薤白摊坐在地,流着泪,抚摸着怀里男人脏污、憔悴的脸。这张脸胡茬凌乱,粘着血污泥土,眼下也泛着青黑,几乎瘦脱了相,哪里还有当初‘玉面郎君’的半分风采。可就算如此,只消看他一眼,和光就觉得爱意顿生,一颗心都要化了。章薤白的话还在耳边,震得和光脑子发晕。林非灼,竟然是林非灼! 和光泪流得凶猛,可一点儿都纾解不了她心中的痛苦,这就是她一心一意爱着的人啊!费尽心机欺骗自己,想要看到的,便是现在她生不如死的样子吧!和光再流不出泪来,便咧着嘴笑了,笑得猖狂、肆意,笑得呕出血来也未停。好半晌过后,和光挣扎着将章薤白扶起来,将他暂时安置在椅子上,又走到衣柜前,取出个匣子,摸出一颗丸药喂给章薤白。这丸药还是有一年和光病重章薤白花大价钱求来的,她吃了两颗,剩下这一丸章薤白给她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和光拿来救章薤白的命。 第二十七章 和光轻轻捏开他的嘴,将药丸儿喂进去,又给他喂了几口水,瞧着他咽下去了才转身走到床边将褥子一把掀开,露出床板来。 和光伸手拔了头上的簪子,摩挲着床板与墙面贴着的一处,用簪子一挑‘吧嗒’一声响,和光双手扒着床板一掀,底下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地窖来。 这地方原是当初战乱时,章薤白特地在她的房间里挖出的暗窖,要是万一遇到危险好歹有个藏身之处。 和光将章薤白搀起来,扶到床边,又将人背到背上,顺着地窖旁边的一溜石梯子极艰难的往下挪。 章薤白比和光高出许多,和光一手拽着章薤白圈在自己颈前的两只手,一手紧紧握着石梯边的扶手一步步往下挪,她如今没多少力气,背后的章薤白昏迷了,一直在往下溜,她能清晰的感觉到章薤白的腿脚拖在地上,和光唯恐弄疼了他,几步阶梯走得她一身汗。 可现下她不能叫人,章薤白回来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何况自己也没有时间找人帮忙,林非灼怕是要找来了! 和光咬牙又将章薤白的身子往上拽了拽,迈出步子踏在下一级石阶上,另一只脚还没挪下来,却重心不稳,整个人连带着章薤白都朝前栽下去。 和光心中一紧,连忙扭身紧紧抱住章薤白,将他的头护在怀里,整个脊背没有丝毫保护就这样生生砸在了地上。 和光嘴里溢出一声痛呼,却也顾不得了,只是一只手仍死抱住章薤白,另一只手撑在地上坐起来,低头捧着章薤白的头检查,又翻看了一下他的腿脚,确定了没摔伤才松了口气。 和光将人扶起来,她背部摔得不轻,没法再背章薤白,只好拉过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撑着他往里头搁着的一张小塌走去。这个地方章薤白仔细布置过,怕被困良久无法生活,所以放了被褥床榻在这儿,现下倒是正好用上。 和光将人安置在塌上,自己也在床边坐下,拿出帕子细细将章薤白的脸擦干净。 或许是因为病了,章薤白脸上更白了,颧骨因为他瘦了许多,看着有些突出,想来这几日他受了不少折磨。 和光看着便红了眼,等她握着章薤白的手,看到他腕上青紫浮肿、血肉模糊的伤口时,终究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对不起!薤白,对不起!”和光哑着嗓子,伏在章薤白耳边,语气轻轻,却带着沉重的愧疚与懊悔。 和光只是虚覆在他的胸前,章薤白看上去虚弱极了,她根本不敢碰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弄疼了他,可是和光真的很想抱一抱他,想隔他再近一些。 和光坐起身又看了他一会儿,视线从头到脚一处处扫过,最终停在他的脸上,一遍又一遍描摹着他的眉眼,似乎要将眼前的人烙在骨头上,再也不能忘! 和光抬手擦干泪,走到一边搁着的小案旁,席地而坐,开始写些什么。 不过一会儿便见她放下笔,又走到床边,将手里叠着的信纸塞到章薤白枕头底下,俯下身子轻轻吻着章薤白带着细小伤口的唇,和光哭肿了的眼里带着深深的眷恋扫过章薤白温柔的眉眼,再未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和光爬出地窖,将床板拉下来,又将床褥铺好,恢复成之前的样子。 和光走到妆凳坐下,盯着镜子里映出来的那张脸。轮廓温柔的眼睛因为哭过而红肿不堪,眼下也垒着淡淡的青黑色,原本灵动的眼神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像一个垂死老妪。 小巧的鼻尖通红,唇色也因为生病而格外寡淡。这一张脸还是美的,但没有了生机,就像即将枯萎的花朵一样,仍能窥见她曾经盛放时的风采,但是她的花瓣已经开始泛黄枯萎了。 这幅样子和光已经很久没有在自己脸上瞧见过了,这一世的十几年时光章薤白将她保护的很好,免她苦免她忧,这副模样倒更像是上辈子被林非灼磋磨的自己,而如今的和光亦是如此。 和光打量片刻,垂下眼,开始梳妆打扮。她的眉毛原长得极好,不浓不淡,眉峰也恰到好处,眉中还藏着一颗褐色小痣,化开那一丝英气更添一抹风流,章薤白每每为她梳妆时都会夸一句‘眉中藏痣,和光是平安富贵的命格’,想到此处,和光不禁勾起嘴角,他哪里会相面,无非是花心思哄自己开心罢了。 可是后来啊,自己为了能画林非灼喜欢的柳叶弯眉,硬是将自己的眉毛剃了,自此章薤白再未说过那句话了。和光低头忍住心中酸涩,自己终究辜负章薤白良多! 和光化完妆,挑了章薤白亲手雕的秋海棠簪子将头发盘起来,又选了件红底秋海棠袄裙换上。 和光这一世除了戏服穿的最多的便是旗袍,袄裙也只在年幼学戏时穿过,不是她有多喜欢旗袍而是林非灼偏爱旗袍美人。 至于她自己实际是更喜欢袄裙的,章薤白也说她穿袄裙极美,和光想到此处又摇摇头,在他眼里,自己无论什么打扮总是最美的。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和光便坐下等着林非灼找上门。 “你们是什么人?不许进!” “滚开!” 坐下不过半盏茶时间,院门口就传来一阵吵闹声,和光起身走到屋门口,便见到一群下人打扮的男人往院里闯,小武和稔穅想拦住他们,却被推搡到地上。 和光走到院子里,那群人看到她倒是停了手 “林少爷邀李小姐去听戏,还请李小姐跟我们走一趟!”语气很是强硬嚣张。 “小姐!不能去!”稔穅和小武从地上爬起来,围到和光身边,将人护在身后,稔穅到底年纪轻,情急之下拽住和光的袖子生怕她答应了。 “没事,我去去就回。”和光轻轻拽下稔穅的手,借着袖子遮掩将手中攥着的纸团塞到他手里,稔穅抬眼望向和光,只见和光微微摇头示意,什么也没说,从他二人身后走出来跟着那波人走了,走到院门处还回头朝他们一笑说“放心吧!我马上就回来!”。说完也不等他们回答直接就走了。 第二十八章 烟花间 “啪!”林非灼抬手就将桌上的茶盏扫到地上,茶叶稀稀拉拉的挂了地上跪着的管家一身,微凉的茶水泼在他身上激得他一抖。 “你竟然让章薤白逃走了?废物!”林非灼眉头狠狠皱着,面色冷厉,只差一步他就能将章薤白打入地狱,可现在他却逃跑了!林非灼粗喘几口,心中一肚子火,很是憋闷。 “少爷饶命,少爷饶命……”管家抖着身子不断求饶,心中也很是后悔,早知道自己就应该把那贱种的手脚打断!现在人跑了,自己可遭了大难。 “行了!他身负重病,如今也跑不远,你带着人先去永春班抓人,要是没找到就去警局找李副局打声招呼让他手下的巡捕队留意些,别让章薤白逃出城了。” “是,少爷,我现在就去!”管家抖着身子,着急忙慌的准备从地上爬起来。 “等等!李啼莺抓过来了么?”林非灼心中很是不爽,如今他逃跑了,恐生变故,只好叫人先将李啼莺抓过来,毕竟有了李啼莺在这儿,不怕他章薤白不来! “回少爷,已经派人去了,这会儿应该要来了。”林非灼一出声,管家又诚惶诚恐的跪回去,膝盖磕得一声闷响,也不敢喊痛。 “嗯,去永春班抓人的时候,把李啼莺在烟花间的消息透露出去。”林非灼眉头稍舒,面上又恢复平静。 “是,少爷。” “少爷,奴才将李小姐带过来了。”林非灼挥挥手,管家正准备退下,屋外边儿传来几声敲门声。 李啼莺来了 “快请莺莺进来。”林非灼朗声答道,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似乎还带着一些惊喜。和光听着,不禁嘲讽一笑,林非灼还是和前世一样恶劣,即使手上的刀已经捅进别人的身体,面对别人惊恐仇恨的脸,他还是能笑得无辜。 管家闻言,连忙爬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将和光请了进来,转身退出去,关了门,带着下人往永春班去了。 和光甫一进屋,林非灼就觉得眼前一亮。面前的女人亭亭玉立,即使身穿较为宽大的袄裙也没有一丝臃肿。乌黑的发用根木簪子松松挽在脑后,更添一抹成熟风情。红衣欲燃衬得她更加白皙,整个人像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这样的李啼莺是他从未见过的,但不得不说她今日格外让人惊艳。 “莺莺快坐。”林非灼语气依然殷切,只是再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亲自拥着她入座。和光没有说话,只是抚着裙摆依言坐下——坐在了离林非灼最远的凳子上。 林非灼瞧见她的动作,眸光一敛,随即又勾着笑开口:“莺莺这是同我生分了?”语气很是亲昵。 “你害我爱人、骗我真心,我该如何与你亲近。”和光垂着眼,没有看他。语气淡淡,所言皆是林非灼伤害她的事实,却没有一点控诉的意思,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爱人?莺莺这是对我始乱终弃了?”林非灼丝毫没有被揭露的慌张,只是听到和光口中‘爱人’二字忍不住皱了眉。 “章薤白是我此生挚爱。”和光闻言,抬眼极认真的望向林非灼,好看的眼睛里再没有为林非灼升起一丝波澜,只剩下坚定。 和光从不是朝三暮四的人,从前她的眼里只有林非灼,也一心只为了林非灼,如今她既然认定了章薤白,那么就应该斩断对林非灼的一切绮念。 林非灼被和光看的一怔,一瞬间垂下了眼,那样的眼神他太过熟悉了,爱恋的、坚定的、就像……就像当初她看向自己的眼神。 “莺莺,你这么说我会伤心的。”林非灼不去看她,脸上神色不明,只是声音低落,透出些委屈的意味来,不知是真是假。 “那你可知你的所作所为让我有多伤心?”和光移开眼,不再看他,语气依旧淡漠。 “林非灼,你可知我曾爱过你?你可知我曾将一颗真心都尽付与你?”和光没等他回答,又转眼望向他,这一次语气激烈,近乎诘问。 “我知道啊!可这上海多得是女人爱我,也多的是女人哭着喊着说对我一片真心,至于莺莺你……这伤心欲绝的戏码演得太差了些……”和光不寻常的情绪引得林非灼看了他一眼,但也仅仅一眼,林非灼就勾起浪荡的笑,身子前倾靠在桌上,伸出一只手撑着下巴,说出这么一番刻薄的话,末了还冲着和光眨眨眼,调戏意味十足。 “你不知道,你没有好好待它……”和光看着他那副作态,摇摇头,苦笑着呢喃。她早该知道,这一切是自己强求了! “章薤白在哪儿?”林非灼没有听清和光说了什么,只瞧见面前女人垂着头,脸上一片灰败之色,林非灼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之意,这女人果真碍眼至极!林非灼不愿再听和光啰嗦,便直接开口问她章薤白的消息,李啼莺既然知道是自己抓了章薤白,那肯定是与他见过面的。 “他……死了,他被你害死了!”和光身子一顿,忽的盯向林非灼,一字一字说出来,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说完又流下泪来,呜呜咽咽极隐忍也极痛苦。 “死了?”林非灼微微挑眉,面前女人悲痛的模样不像作假,可是他心里还是怀疑的,死了也得找到尸体才是。 林非灼垂眸正想得出神,忽然觉得眼前一暗,抬眼便看见和光攥着一把匕首扑过来,竟是想要取他性命!林非灼抬手扼住和光刺过来的手,身子连忙避让,可和光存心想要他的命,力道之大林非灼竟是没拦住,不过到底林非灼躲得快,避开了脖颈致命之处,那匕首只扎进了他的肩膀。 和光见一击未中,果断的拔出匕首,准备再下杀手。林非灼早有防备,劈手夺下了和光的匕首扔在一旁,林非灼左肩大片血迹染红了衬衣,剧烈的疼痛激得他心头发狠,竟然直接卸了和光一边胳膊,又将人狠狠掼到塌上。 第二十九章 “呃……”手臂脱臼疼的和光眼前一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林非灼重重一甩砸到床上,后腰在突出的床沿上一磕,和光再忍不住,口中溢出痛苦的口申口今。 未等和光挣扎起身,林非灼便几步走到床边倾身覆上,和光扬手想要扇他一巴掌,却被林非灼攥住了手腕压在她的头顶,另一只胳膊脱臼落在身侧根本无法动弹。 “林非灼,放开我!”和光声音嘶哑,满眼嫌恶的盯着身上神情冰冷的男人。她还想挣扎,奈何双腿却被林非灼以极其屈辱的姿势死死压制住,和光无力,只能死死瞪着他。 “莺莺,你竟然为了章薤白对我下杀手,我好疼啊!伤口疼,心里更疼!” 林非灼肩上的伤口不深,只是动作间还是有鲜血渗出。林非灼触及身下女人厌恶仇恨的目光,心中戾气顿生。握住她手腕的手不断收紧。 “林非灼,你这伤心欲绝的戏演得也太差了些!我于你不过是个玩物,是你报复薤白的工具罢了!你少摆出这幅情深义重的样子,我嫌恶心!” 和光看着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一脸委屈的样子,仿佛自己才是无情无义的那一个,可压制自己的力道却是越来越重,身上传来的痛感时时刻刻在提醒和光,这个男人不过是个渣滓! 和光说完便将头偏到一边去不再看他,嘴角勾起嘲讽的笑,不知是对林非灼还是她自己。 “莺莺,是不想再看到我么?可是我想莺莺一直看着我呢……而且,我还想让莺莺看看我是怎么宠你的呢……” 林非灼看着和光脸上锐利的讽刺,听到她殷红的唇里吐出‘薤白’二字,只觉得脑中紧绷的弦‘啪’一声断了,压抑不住的怒火…… 林非灼掐着和光的下巴,硬生生将她的脑袋掰过来,忽然凑近,声音喑哑说出这么一句话。像是情人间的呢喃私语。 “林非灼,放开我!滚开!滚!……唔……”和光被迫看着林非灼。男人神态风流,眼里有星星点点的锋芒。和光瞬间明白了林非灼的想法,不顾一切的挣扎着,尖锐的声音在林非灼耳边炸开。 林非灼眉头一皱,眼里闪过不耐的神色。 和光骂他的话被林非灼堵在嘴里,四肢被困,再无挣扎之力。和光眼里流出泪来,大颗泪珠顺着眼角滑入鬓发。 林非灼便见和光嘴角溢出鲜血,她竟想咬舌自尽! 林非灼一惊,极快的出手,掐着她的两腮,逼迫她松了口。 和光嘴微张,她是存了死志的,下口极狠,粉嫩的舌肉上印出狰狞的齿痕,林非灼一眼看过去,只见满嘴鲜血。 女人神情麻木,满头青丝覆在大红的锦被上,鲜血滴落在白皙的颈上,充斥着一股凌虐的美感。 林非灼声音狠戾,抬手扯下一块纱帐,塞进和光嘴里,以免她再寻短见。 做完这一切…… 和光神情冷漠,红肿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头顶的床帐,眼神空洞,像是一具尸体…… —————————————— “喏,这是给你的报酬,莺莺好好收着吧!”林非灼望着床上绝望麻木的女人,他心情似乎极好,抬手潇洒的扔了几个大洋在床上,便毫不留情的走了。 耳边传来关门声,和光空洞的眸子眨了眨,抬起手,紧攥的手掌松开,露出了一个颜色斑驳的金戒指,款式简朴,没有镶嵌任何珠宝,甚至连雕花也无,就是一个圆圈样式,若非和光知道这是前世她和林非灼的婚戒,她也不会觉得这是个戒指。 这戒指前世她一直挂在脖子上,今生竟然也跟过来了,她也一直戴着,从未离身,直到今天林非灼嫌‘碍事’一把拽了下来…… 和光盯着晃晃荡荡的戒指看了会儿,眼神淡淡,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她收回手,挣扎着坐起身…… —————————————————— 闵行路白府 稔穅打量着眼前阔气的府邸。烫金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白府’,匾下府门大开,门口站着两个穿士兵,竟还配着枪!稔穅在不远处站着,还能看见府里面假山流水的精致景色。显然这户人家的主人非富即贵。 能让士兵看门的人家全上海也不多见,这其中姓白的倒是有一户——陆军总司令白祥生。只是这司令府也不在此处呀! 稔穅心中疑惑,他之所以会到这来是因为小姐,小姐被带走时塞给自己的纸条里只写着‘找闵行路白府主人救章薤白’,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稔穅甚至都来不及问班主的情况,毕竟班主出走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如今看来班主竟是被人扣住了且还有性命之忧。 稔穅心中有些怕,毕竟这样的显赫人家,自己可得罪不起,万一自己贸然求救惹人不快,下场定然凄惨,但是想着班主对自己的恩情,稔穅咬咬牙还是走过去了。 “站住!你是何人,想要干什么!”稔穅刚走近,连府门前的台阶都没挨到,便有一个士兵抬枪呵斥。 第三十章 稔穅看着眼前黑黝黝的枪口,腿都在打颤,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挤出个笑脸开口 “军爷饶命,小人有要事求见贵府主人,劳烦军爷通传一声。” “可有拜帖?” “没,没有……”稔穅干巴巴的答了一句。 “我家主人岂是你说见就见的!赶紧滚开,再吵吵嚷嚷的,小心我一枪崩了你!”那个士兵得知稔穅没有拜帖,又看了他一眼,瞧见稔穅穿着半旧不新的衣服,浑身打扮怎么看也不像是富贵人家的下人,心中不禁生出轻蔑之意,认定了稔穅是起了歪心思来攀附的,当即出言恐吓,想要把人撵走。 “军爷,慢着,军爷,我家主人是章薤白,求军爷通融,我主人危在旦夕,让我前来求救,小人说的都是真的,求军爷通融……”稔穅眼见着士兵要撵人,咬牙‘噗通’一声跪下,姿态放得极低,只是半步也未往后挪,很是坚定。 “你……” “等等!”士兵抬脚正要踹人,一旁站着的另一个士兵忽然出声阻拦,将人拉到一旁说话。 “你干嘛呀!那人在这儿耍无赖,你还不让我赶人?” “他的样子不像是作假,主人这处府邸知道的人并不多,既然能求到这处,想来他的主人定然是知道主子的。” “知道又如何,咱家主子又不是救世主。” “他说他的主子是章薤白,这章薤白是永春班的班主,我记得咱家主人以前可是很爱听他的戏,莫不是真同主子有几分交情,再说这么多年了谁敢来这儿闹事……” “行了行了!你要去帮他传话你就去,我懒得管了。”那士兵说完就回到岗位,看也未看稔穅一眼,倒是另一个,进了府门,想来是去回话了。 稔穅见此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呼出一口气,还好,这消息总归是送到了,班主有救了! ———————————— 烟花间 和光穿好衣服,拖着浑身伤痛走到门口,推了推门,没有推开,只有一阵门锁磕碰的声响,随即传来一道男声: “姑娘好好在此处歇着吧!少爷吩咐过让您在这儿等他,晚上再来过夜。”男人的话很是露骨,语气也带着些不屑和刻薄。 和光闻言身子一顿,没说什么,转身又挪到窗边,伸手一推,窗户打开。 还好,林非灼没有将窗户封死。和光想着,直接踩着凳子,爬上了窗户,坐在了窗棂上。 烟花间虽是座青楼,但位置选得极好,背靠春水河,透过窗子望过去,烟波浩渺、堤岸边杨柳依依,时不时的还有些花船从河面飘过去,那是烟花间的姑娘在招待贵客。 和光所在的屋子在二楼,和光低头看过去,她悬在空中的脚下面是春水河湾覆着青草的泥土地。 跳下去死不了,和光想着,毕竟她还没有同薤白告别,这条命不能丢。和光面色冷淡,单手轻轻一撑,瘦削的身影便直接落了下去,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和光重重砸在了地上,右腿传来的刺痛使得她不能立刻爬起来,和光皱着眉,咬牙忍痛,火红的裙摆铺散开在青色的草地上,像一片鲜艳的花朵,只是如今春色已尽,再好看的花也该谢了…… 片刻之后,和光挣扎起身,如她所料,跳下来死不了,只是断了条腿罢了。 和光摸着剧痛难忍的右腿神色复杂,其实她有更好的方法走出这间屋子的,哪怕是绑着床单爬下来,也比直接跳下来好,只是她此番不过是为了道别而不是活下去,说是留着这条命,也仅仅只需要留着命罢了。 和光拖着断腿走到河边,摊开左手,掌心静静躺着枚戒指。和光盯着它看了半晌。 戒指颜色暗淡,微微有些变形,连串着它的红绳都褪了色,再没有和光记忆里泛着光彩的样子。 和光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初自己从林非灼手里接过它的欣喜之情,哪怕这只是管家挑的,哪怕……哪怕它不合自己的尺寸,但和光依旧是高兴地亲自串了红绳日日戴在脖子上。 “物犹如此,情何以堪……”戒指历经两世都不复光彩,更何况感情!她的一厢情愿到现在也该结束了。 和光轻声呢喃,下一秒直接扬手一抛,戒指伴着红绳落入河水之中瞬间不见了踪影。 和光看也未看,毫不留恋的转身,拖着残破的身子循着路回永春班,章薤白还在等自己呢…… ———————————— 永春班暗窖 章薤白伤得重,虽然和光及时给他喂了药,但他还是昏睡了将近三个时辰,此刻才悠悠转醒。 章薤白眼睫轻颤,入眼便是一片黑漆漆的洞顶,偏了偏头才在角落看到一束微弱的烛光。 章薤白撑着床榻坐起身,环顾一周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和光房间的地窖里。想起和光他猛然起身,眼前一晕又跌回塌上。他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曾叫和光逃跑,如今躲在这儿的应当是和光,而不是自己! 章薤白缓了缓,准备起身去寻和光,方才他仔细看过,墙角的烛台底下积了许多蜡,现在应当是戌时左右了,和光若是被林非灼抓走了,现下怕是…… 章薤白越想越怕,慌乱起身间扯下了床上的被子,和光塞在他枕边的信也被带落在地。 章薤白弯腰捡起那封信,伤痕累累的手止不住的颤抖,那信上只有一句话 ‘等我回来’ 章薤白双腿发软,跌在地上。和光说等她回来,他明明知道林非灼要害她,她还是去了!章薤白原本心中还抱有一丝幻想,此刻却是绝望了。他耳边忽然响起林非灼恶毒的话 ‘章薤白,我要你亲眼看看,你心爱的女人是如何在我身下婉转承欢的!’ 他脑中‘轰’一声炸开,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来,朝着楼梯跑过去,栽了跟头也不在意,好不容易跌跌撞撞的爬上了楼梯,伸手一推头上的床板,却是没能推开。 章薤白一愣,随即发了疯似的砸着那块板子,满目赤红,状若厉鬼。 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是和光故意锁了地窖出口,甚至她留在此处、自投罗网也是故意的,和光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 第三十一章 闵行路白府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金色阳光透过撑开的雕花窗子洒在厢房铺着的泛着光泽的木地板上,也洒在了窗边檀木摇椅上躺着的阖着眼的男人身上。 男人狐狸似的狭长眉眼舒缓,神情安然,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生出一抹恬静气息。 俊朗昳丽的脸在柔和的日光里一半明亮一半黯淡,透出一股神秘意味。红润的薄唇一张一合,和着桌上留声机里的戏腔哼唱着,声音低沉惑人。 这人便是白府的主人、白司令的儿子——白予一。 “刘管家!”先前进来通传的守卫急匆匆的走到白予一的书房门口,却是不敢贸然进去,只好站在不远处唤了声门外站着的刘管家,让他代为通传。 “有什么事?”刘管家是个头发半白,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面相很是和蔼,只是微微耷拉的眼睛时不时闪过精明的光,让人不敢轻视。 “回管家,门外有个下人要求见主子,说是他的主人章薤白有难,求主子救命。”那守卫倒是极利索的交代完了,说完微微抬眼打量着刘管家的神情。 “章薤白……知道了,你下去吧!”刘管家听到‘章薤白’这个名字,心下一惊,面上都未遮掩住,这人与主子颇有渊源,此事可耽误不得!不过一瞬,刘管家便敛了惊异之色,语气平淡将人打发了,转身进屋回话。 那守卫点点头,转身脸上就浮现出喜色,这趟自己没白跑!刘管家虽掩饰的好,但他一直留意着,那股惊讶的神色他可是瞧见了,再说刘管家回话时走得可快了,想来这章薤白还真和主人有些交情,自己此番也算是帮了他的忙,回头讨个赏赐他还能不给? 守卫想着,走到门口看见迎上来神色焦急的稔穅,态度也不禁好了些。 “军爷,我家主人……” “放心吧!消息我已经帮你送到了,至于我家主人救不救,就是你主子的造化了!”守卫说到此处也有些担心了,或许章薤白和主子有些交情,但是主子救不救还不一定呐!主子可不是什么善人,倒是自己高兴早了!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回头我家主人一定会好生感谢军爷的!”稔穅倒是没想这么多,毕竟小姐让自己找这人,定然是料到此人会出手相救的。 守卫心中觉得自己的打算怕是要落空,稔穅道谢他淡淡点头,也没说什么便回自己的岗位了。那什么章薤白的感谢他可不起兴趣,不过一个戏子,能送出什么金贵的谢礼? —————— 白府厢房 “少爷,有要事禀报!”厢房门大开,微微偏头便能看见摇椅上假寐的男人,堇色袍角伴着摇椅晃荡着,如它的主人一般慵懒惬意。 尽管如此,刘管家也不敢直接进来,更不敢乱看。主子虽不喜拘束,行为随心,却也厌恶别人贸然接近,主子每日都会在此处待一阵儿,或是听戏、或是写字,这段时间任是谁都不敢打扰的。今日若非因着是章薤白的事儿,刘管家说什么也不会在这儿触霉头。 果然,刘管家话音未落,白予一抬手按住了晃动的摇椅,阖着的眸子睁开,浅淡的瞳色覆上一抹不悦。不得不说白予一容色极好,形貌昳丽却不女气,是锐利的、极具攻击性的美。 “进来。”白予一坐起身,却还是懒懒的伸手撑在了摇椅扶手上,语气淡淡,辨不出喜怒。 “主子,门口有个下人,自称主人是章薤白,前来求您救他家主人一命……”刘管家说着,声音渐弱,即使他低着头也感觉到了主子身上一瞬间倾泻出的杀气。 “吩咐一卫全队门口集合。”白予一自听到了‘章薤白’的名字,眼中的漫不经心便尽数敛去了,坐直了身子,修长的手搁在膝盖处下意识握成拳,浑身上下都摆明了‘在意’两个字,只差写脸上了! 待听到救命一事,更是直接起身几步迈出房门,匆匆奔向府外,头也不回的抛下这么句话,留着一脸呆滞的刘管家和疯狂晃动的摇椅,伴着咿咿呀呀的曲子,半晌未反应过来。 一卫可是主人在北方时亲自调教出来的护卫队,平日里能调出一个来办事,就够稀奇的了,这章薤白究竟是有何本事,竟让主子调出整整一队人来救他! 刘管家心中大惊,却也不敢耽搁,前脚白予一出了屋子,后脚便急匆匆的去叫人了。 白府门口 “你主子在哪儿?”白予一心中焦急,很快就到了大门口,一眼就看见了在门外转来转去的稔穅,也不等他上前,便走到他面前直接问。 “我家主子在永春班后院,林非灼派了人在院子里守着,啼莺小姐被林非灼的人带走了不知道去处……”稔穅看着面前的男人,有些腿软,这人长得顶好看,可这浑身气势也是顶吓人的! 白予一知道了地方,便领着人朝着永春班赶,想了想那温柔男人时常念叨的女子,脚步一顿,沉着脸又分了一半人去林府寻人。区区一个林府他白予一还未放在眼里,不过要是那女人死了,怕是章薤白也不会好过! 这边白予一风风火火的去救人,永春班那处却是快被林非灼拆了。 林非灼享受完和光,心情大好,竟是自己也跑到永春班来抓章薤白,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把这个消息分享给章薤白了! 林非灼刚走到和光院子门口,便看见管家吩咐下人将永春班一众人全绑了,此刻正跪在院子里。 “少爷,您来了!” 管家正想逼问章薤白的下落,可没想到这一个二个的贱人,嘴倒挺硬,愣是没问出来,就这么大块地方,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连章薤白的影子都没看到,正着急上火呢,余光却瞟见林非灼来了! 管家脸上嚣张狠毒的表情顿时一收,颠颠儿的跑过来,又是问好,又是招呼人搬了椅子,伺候林非灼坐下了,才消停。 第三十二章 “章薤白人呢?”林非灼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垂着眼,神色不明。 “回,,,回少爷,还,还没找到……”管家弓着身子,整个人几乎折起来,话都说不利索,傍晚有些凉风,他反倒被吓出一身冷汗。 “废物!”林非灼抬眼斜睨了管家一眼,面色不悦,斥骂一句。 管家身子一抖,直接跪在了地上,也不敢求饶,整个人伏在地上,恨不得钻进土里。 林非灼也懒得管他,四下打量了一圈儿,院子里花倒草歪的,连李啼莺极爱惜的那片秋海棠都大半都被踩烂,整株陷进泥里。可见这处是被人好好翻找过的。 林非灼起身抬脚走向李啼莺的闺房,甫一进屋,就见一片狼藉。衣柜大开,里面的衣服也被尽数扯出来,桌椅歪斜,妆奁散落,连青色床幔都被扯下一半,丝毫看不出昔日的精致。 林非灼往日未曾留意,今日一看,也不得不感叹一句,章薤白对李啼莺可真是娇宠,不说别的,只说这屋里摆设都是极好的。桌椅是铁梨木的,花瓶是德化白瓷,首饰行头也缀金镶珠,无一处不精致。 章薤白固然是名角儿,这些年赚的钱也不少,但是要供着李啼莺比一般富家小姐还好些的生活,那也是将家底子全垒到她身上了。还真是深情啊! 林非灼感叹之余又想到今日李啼莺已然成了自己的女人,不知道章薤白知道了是否还会爱惜这残花败柳! 林非灼正想着,忽然里屋传来一阵响动,林非灼绕过倾倒的屏风走到床边,身体微绷,做出防备之态,那声音是从床内传出来的。 林非灼掀开被褥,便见一块床板,细看之下,靠墙处有个小锁扣,用一根金簪子扣住了。林非灼弯了嘴角,想来李啼莺是将章薤白藏在此处了! 林非灼放松了身子,凑近两步伸手拔出簪子,正欲揭开床板,未想耳边炸开一声巨响,碎裂的床板直接袭向他的面门,林非灼猛然后退歪头躲过了木板,却是来不及躲开章薤白扑过来的一刀。 ’噗嗤‘一声,是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林非灼抬手攥住章薤白的小臂,借力拔出匕首,闪身一脚踢落章薤白又刺过来的匕首,反手一剪,又抬腿踹到他的膝弯,逼迫他跪下。 林非灼身手不差,反应也快,章薤白本就身负重伤,能刺中他的肩膀已经是投机取巧。如今林非灼反击,他是再也抵抗不了了。 “章薤白,你该死!”林非灼捂着肩膀,疼得脸色狰狞,想也未想,伸脚一勾,勾起地上沾血的匕首,抬手便刺入章薤白的肩膀,四寸长的刃身完全没入,只留下刀柄露在外边。 章薤白忍不住低吼一声,身子倒下,痛苦的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院外的下人闻声赶来,将林非灼护住,管家瞧见林非灼肩膀处的大片血迹,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差人去请大夫。林非灼也未出声,懒得去管乱糟糟的下人,只盯着章薤白。 章薤白痛不堪忍的模样似乎取悦了他,林非灼挥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下人,放开捂着肩膀的手,缓缓走到章薤白面前,躬身,微白的唇吐出恶毒的话来 “你和李啼莺还真是对狗男女啊!拿同样的东西,伤了我同一只胳膊!”说完,他还心情极好的勾了勾唇。 “你……你把她怎么了!你放了她!”章薤白面如金纸,连呼吸都微弱许多,明知道林非灼是故意气自己,羞辱自己,可还是忍不住搭上他的话头。 “呵,伤了我的人,我自然饶不了她,只不过莺莺如此惹人怜爱,我自然不忍心打杀她,没办法,我只好在床榻上收拾她了……”林非灼神情暧昧,声音低哑,似乎还在回味着什么。 章薤白眸子赤红,林非灼话音未落,他便吐出一口血来,不少血迹洒在林非灼身上,他非但不计较,还朗声大笑,笑完又俯身在章薤白耳边说了句 “李啼莺的滋味儿还不错,可与烟花间的姑娘一比……对了,我就是在烟花间要的她,放心,走的时候给了她一个大洋的卖身钱,你要是馋她,倒也买得起……” “林非灼,我要杀了你!”章薤白嘶吼着,伸手想要掐住林非灼的脖子,却被身后下人一脚踹在后背,扑在了地上。 林非灼大笑起身,神色愉悦,抬脚踩在了章薤白插着匕首的肩膀上,狠狠蹍了蹍。 看着男人浑身是血,痛不欲生的模样林非灼心中畅快极了,连伤口的痛都少了几分,他说过,他会将章薤白打入地狱,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住手!”低哑虚弱了女声自门口传来。 章薤白闻声身子一僵,停了挣扎,在林非灼的脚下努力抬起头看向门口。只消一眼,红了许久的眼里,便落下泪来。 女子向来梳理整齐的乌发此刻散乱不堪,大半发丝沾了泥土粘成一团,白皙的脸上也脏污不堪,衣衫破碎,苍白的唇边还有几道血迹,往日灵动的眸子红肿空洞,半分生气也无。昔日自己捧在掌心的娇娇,竟让林非灼折磨至此! “和光,和光……”章薤白看清和光此刻的模样只觉得心如刀割,挣扎着爬向门口的和光,不顾嘴里涌出的鲜血,轻声唤着神色惨淡的小姑娘,似乎想要通过声音来给她几分安慰。 “薤白……”和光拖着断腿,踉踉跄跄扑到章薤白身边,抬手推开林非灼踩在他肩膀上的脚,林非灼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倒也没阻拦。 和光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拥着章薤白,动作僵硬,怀里的男人浑身是血,肩膀处还插着一把匕首,她根本不敢碰他。只不过唤了他一声,便泣不成声,声音凄厉,满目仇恨! 被林非灼卸了胳膊她不觉得痛,被他强占不痛,摔断腿也不痛,可现在抱着气若游丝的章薤白,和光只觉得痛彻心扉,是她害了章薤白! “丫头……莫哭……我在……”章薤白流着泪,眼神依旧温柔,抬手艰难覆上和光的脸,轻轻替她擦干了泪。 和光哭得说不出话,一旁的林非灼却是看够了。 “二位叙旧可叙完了?若是没说完,回了林府再继续吧!”林非灼坐在一边,大夫刚替他包扎完。话音一落,管家便示意下人上前,准备将人绑了回林府。 第三十三章 “嘭!”未等下人出手,一声突兀的枪响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 林非灼也是一愣,随即转头望向屋外,黑沉沉的眸子掠过去,方才那一枪低低落在门槛上,方向却是冲着自己的。 林非灼一眼就看见了走在前头的男人,俊美非常,虽着堇色长袍却也不带丝毫柔美,反倒是一身杀气逼人,甫一进门,林非灼便觉有些压迫之感。 “白少爷今日好兴致,怎的还转到此处来了?”林非灼面上带笑,语气半是试探半是客气。这人他认识,若非情况不可转圜,他是不愿意得罪白予一的。 白予一神情本就阴沉,待他进到屋内,看见和光怀里浑身是血、生死不知的男人时瞳孔一缩,额上青筋毕露,一张脸黑得几乎能滴出墨来。 林非灼话刚说完,白予一理也未理,抬手就是一枪,打在了他刚包扎好的胳膊上,众人反应不及,林非灼也未想到白予一会直接动手,未加防备,这一枪便极精准的钻入他被匕首划开的胳膊里,伤上加伤,疼痛难忍,林非灼当即身子一晃,后退几步,摔坐在了身后的椅子里。 “白予一!你……”林非灼额上冷汗直冒,声音微抖,还想再说,白予一却是懒得管他,直接走到和光面前,将章薤白一把抱起,长腿一迈便出了屋子。 剩下的士兵,有几人将林非灼等人捆了,准备带回去听候发落,另外的便带着昏迷的和光跟在白予一身后护送主子回了白府。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再无人理会林非灼的叫嚣,前一刻还拥着绝对优势肆意欺辱和光、章薤白二人的林非灼,此刻就成了白予一脚底的蝼蚁。 车上 白予一仍将章薤白拥在怀里,章薤白身材本就偏瘦,经了这些时日的折磨更是瘦脱了相,白予一原比他还高出半个头,此刻章薤白被圈在怀里倒是显得格外娇小。 章薤白还存了些神志,眼睛阖着,浓密的睫毛微颤,映在苍白的脸上,更显虚弱。染了殷红血迹的唇呢喃着,吐出些破碎的音节,他眉头紧蹙,昭示着主人的不安。 章薤白气息微弱,说的话也模糊不清。白予一拧着眉,微微垂下脑袋,耳朵贴近他的唇,依稀辨出‘和光’二字。白予一眼神一沉,忽的起身,垂下眸子盯着堇色袍子上的血迹默不作声。 半晌,又将视线转到怀里情绪不稳的男人身上,脸色难看,又俯下脑袋,低沉的声音在逼仄的车厢里炸开 “就这么喜欢那个女人?”男人音色平稳但又似乎带着些恼怒的意味。 章薤白此刻已经完全昏过去了,无意识的念叨都停下了,自然无法回答白予一莫名其妙的问题。 白予一盯着章薤白依旧痛苦的神色,眼里闪过纠结,不过片刻,到底是妥协了,将唇凑近章薤白的耳廓,嗓音略微僵硬却又温柔 “放心吧,李和光无事。” 话音未落,白予一便抬起脑袋,神色正经,凛然不可侵犯,仿若刚刚那样生动的情绪从未出现过。 因着白予一特意吩咐过,车子开的极快,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白府。 车刚停稳,门卫还未迎上来,便见自家主子已经下了车,怀里还抱着个浑身脏污不堪的男人。 白予一忽视了门卫和路人投过来的惊奇目光,急匆匆的往府里冲,章薤白的情况不太好,若不及时救治,怕是性命难保! 厢房 早在白予一回来之前,便有手下士兵先行回来传话,故此和光与章薤白一到白府便有大夫等在屋内。 和光伤寒未愈便遭了林非灼的折磨,胳膊脱臼还断了腿,大夫把完脉也不禁唏嘘,到底是谁如此狠毒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折磨成这个样子。 帮和光接上了胳膊,又将断腿矫正固定好,那老大夫也累出一身汗。 将方子递给了一边的老嬷嬷,提上药箱正准备走时,老大夫瞥了眼床上昏迷的和光,神色有些惋惜,这姑娘他也是认识的,一代昆曲名伶到今日怕是要没落了,纠结片刻他到底是开了口 “姑娘性命无碍,只是这腿伤的极重,以后怕是不能唱戏了。”白府没有丫鬟,那老嬷嬷是管家临时从厨房寻来照顾和光的,本与和光不熟,只是瞧着床上瘦瘦弱弱的天仙似的姑娘倒也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和光这边倒是处理妥善了,章薤白那处却是难办。 白予一将章薤白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此刻两个大夫畏畏缩缩的跪在地上,面上皆是惊惧之色。说起来二人也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名医,走到哪儿也不至于如此难堪,奈何此刻被人用枪指着脑袋,想硬气也是不成。 白予一坐在床边,盯着床上男人肩膀处的匕首眸色发狠,修长的手虚虚握着章薤白血肉模糊的手,若非手指处传来的微弱脉搏,他几乎觉得面前躺着的是个死人,还是一个受尽折磨、尸身难堪的死人! “拔刀!”白予一嗓音干涩,头也不回的说出这两个字。 跪着的两个大夫却是一惊,他们方才就说过,这把匕首扎得极深,已经伤及心脉,贸然拔出怕是会当场殒命。只是这么一说那个男人就让人拿枪威胁,若是拔了,人死了,那他们也别想活命了! 两个大夫对视一眼,都清楚了对方的想法,正欲开口推脱,那男人却好似看破了他们的心思,冷冷开口 “你们若是不治,现在就得死!”男人语气残忍,一点余地都没有。 治不好得死,不治也得死,其中一个大夫被逼急了,竟然直接站起身大吼 “你以为你是谁?国有国法,你还想滥杀无辜不成!”大夫话音未落,耳边一声枪响,循声望去,便见脚前一个弹坑,当即吓得双腿一软,跪坐在地。 “少爷饶命!我们救,这就拔刀,这就拔……”旁边的大夫瞧着上首的男人面色阴沉,又见他毫不避讳的开了枪,便知道此人先前所说绝非威胁,如今进退维谷,只好试试救人这条路了。 第三十四章 “需要什么,尽管开口。”白予一转过头看了那大夫一眼,带着威慑,淡淡开口。 “是,是……”那大夫被他的眼神盯得汗毛直竖,忙不迭的应是。 “还请您唤人将公子扶起来……另外,拔刀之痛难忍,得将公子按住,免得他挣扎……”那大夫对着白予一小心请示。 他一人拔刀是万万不能的,只是一旁面色惨白,尚在惊吓之中的林大夫显然是指望不上的,他只好向白予一开口借人。 白予一未说话,旁边守着的刘管家正欲上前,却见自家主子动作丝毫不耽搁,起身坐到床头,将章薤白小心拥进怀里,让他的背靠在自己胸膛上,一只手扶住他的腰身,另一只手避开他腕上伤处,将章薤白两只手紧紧锢住。 白予一面上依旧冷厉,但动作却是温柔。刘管家眼中惊讶之色难掩,连忙垂下头,伸出的脚又默默收回去。那大夫也看的一愣,不过到底性命之忧还未解决,怔愣一瞬便连忙上前替章薤白诊治。 大夫小心翼翼坐到床边,拿剪子剪开章薤白的袍子,心中倒是奇怪,这男人远远瞧着都这般煞气,怎么凑到跟前儿了反倒没这么吓人了? 大夫手上未停,又开口吩咐堪堪回神的林大夫去煎一碗固元汤,待会儿怕是情况凶险,先用药将这口气吊住才是。 林大夫闻声连忙进了隔间准备,原本这煎药的事儿是学徒做的,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只是现下他实在不想呆在此处,煎药倒是还好些。 白予一怕影响大夫救人,刻意敛了身上威压,只按照吩咐将章薤白稳稳固定在怀里。 那大夫身上一松,动作也越发轻快。只是章薤白伤处的血黏在了衣衫上,此刻要将衣服剪开,必然会拉扯得有些疼,那大夫知晓无法避免,下手便没有犹豫,章薤白虽昏过去,却还是痛得嘤咛出声。 “唔……” 白予一低头看着怀里眉头紧锁的男人,瘦削的脸苍白的不成样子,心中一痛,再抬眼看向对面的大夫,浑身寒意止不住的往外倾泻。 “下手轻些!”男人语气有些不悦。 “是,是,我轻些……”那大夫在熟悉的压迫感袭上脊背时,额上就止不住冒出冷汗,再伸手处理伤口时,动作轻柔的不止一星半点儿。 “药煎好了!”等到将章薤白的伤口清理干净,林大夫的药也送来了。 白予一也不等大夫开口,直接将药碗接过来,搁在嘴边吹了吹,似又有些不放心似的尝了一口,确定不烫了才松开钳住章薤白腰身的手转而轻轻掐住他微微下陷的腮,修长的手指稍稍用力挤开他的牙关,将药喂进去。 章薤白尚在昏迷,药有些吞不进去,白予一动作温柔,小心照看着喂进去了大半,只是还是有些褐色药汁从章薤白嘴角漫出又流到了白予一胸前。 湿濡的热意透过衣服袭上白予一的胸膛,他也恍若未觉,倒是一旁的刘管家眼皮一跳,连忙上前递了方帕子。他伺候白予一三年了,主子素来爱干净,最不能忍受身上染了脏污,莫说是有人吐在了他身上! 白予一不知刘管家心中所想,头也不抬的接了帕子细细将章薤白嘴边的药汁擦干净,然后又按照之前的姿势将章薤白锢住,至于胸前的脏污他都未瞧进眼里。 刘管家耷拉的眼睛都快瞪圆了,又悄悄看了眼端坐着的主子,等看见主子堇色长袍袖口和下摆沾染的大片血迹后,也就不那么惊讶主子方才的举动了。 刘管家兀自思量着,那边大夫已经施针将章薤白心口几处重要脉络、穴位封住,避免拔刀时出血过多。 “还请您将人按住了,我要拔刀了……”大夫施针完毕,又净了手,才回到床边坐下,一只手拿着纱布捂在伤口周围,另一只手握住刀柄,声音有些发抖,交代白予一。 “嗯……动手吧!”白予一眉毛紧拧,眸光沉沉,堇色袍子下的身躯下意识绷紧,语气出奇的染上一丝慌张无措。 大夫得了白予一的首肯,稳了心神,出手利落。 ‘噗嗤’一声,匕首再次划过章薤白的血肉被拔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喷涌而出的鲜血。 “呃……”章薤白被剧痛惊醒,苍白的唇溢出痛苦的闷哼,好看的眼睛睁开一瞬,还未看清面前的场景,泛着水光恍若星屑潋滟的眸子便再度阖上。 大夫早料到了这番场景,迅速将抹了药粉的纱布压住伤口,有条不紊的替章薤白止住血。 又过了半个时辰,章薤白这条命才被堪堪留住,两个大夫站在床边大汗淋漓,不知是累的还是被坐在床边神色不明的男人吓得。 刘管家见状,也未出声打扰白予一,将下人挥退又将两位大夫客客气气的请了出去,走时还将房门掩上了,主子此时恐怕不想被人打扰。 一迈出房门,两位大夫顿觉浑身一松,一直微躬的背也一下挺直了,那男人委实吓人! 他们本想回家,只是刘管家威逼利诱的将人安置在了客房,只说是怕那位少爷夜里不好,再去请大夫会耽搁了治疗。二人只好留下,心中纵使有些怨言,待看到了那极为丰厚的报酬时也消弭了。 这边房门紧闭的厢房内,白予一握着章薤白的手一言不发。 他知道,他活过来了,但是他心底的恐惧仍在不断发酵。刚刚他温热的血喷洒在了自己脸上,他都没有看见匕首是怎么拔出来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红。 他不畏惧鲜血,甚至早些年在战场厮杀时,血流成河的场景都未能触动他一分。只是当章薤白的血自他脸上滴落时,明明只是温热,他却觉得自己几乎要被灼伤! 那血似乎已经烫穿他的皮肤,烙到了他的心尖上。 他看见章薤白闭了眼,身体僵得动弹不得,连抬手摸一摸他的脸都做不到,只能紧紧的抱着他,似乎这样就能留住章薤白。 好在他活过来了! 白予一从不掩饰自己对章薤白的心思,他爱他,三年前就爱上了他,爱了三年。 白予一放松了紧绷的身子,微凉的手贴上章薤白毫无血色的脸,轻轻摩挲着,眉眼缱绻。 他心想,白予一会爱章薤白一辈子。 第三十五章 这厢和光与章薤白二人性命无虞,白予一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安定了,他又守了章薤白一会儿,现下半夜三更了才想起来被抓回来的林非灼。 林非灼被关在了白府的刑房,因着白予一是从军出生,府里的景致虽不是最精妙的,可这刑房就是比之警务司也是差不离的。 林非灼的四肢被拷在墙上镶着的铁铐里,受了伤的手臂被迫抬高悬在脑侧,背后是冰冷的墙壁,夜晚寒气透过单薄的衣服爬上脊背,刺激着他逐渐模糊的意识不得不保持清醒。 门外忽然传来锁链拉扯的声音,林非灼费力的抬起头望过去,男人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中忽明忽暗,格外靡艳的眉眼染上一丝鬼魅之色。 白予一还穿着白日里那件堇色长袍,脚步不紧不慢,一步一步朝着林非灼走来,像是踏在他心尖上。 白予一走到距林非灼五步远的地方站定,没说什么,只是取下墙上挂着的皮鞭子,带着凌厉的力道抽在林非灼身上,一鞭下去便皮开肉绽,洇出血迹来。 那鞭子做的精巧,长不过一米,却极其有力,挥舞之间有尖利的破空声。鞭身是用生牛皮鞣制而成的,鞭尾细似蛇尾,极尖,抽在人身上像是刀刃割裂皮肤,最是折磨人。 那鞭子不知伺候过多少人,原本褐色的鞭身已经被鲜血染成黑红,饶是林非灼能忍,十鞭下去也急不可耐的开了口: “白予一,你如此对我,你将林府置于何地?即便是你父亲,也不会如此对我林家人!”林非灼神色扭曲,语气愤怒。 不过他所言非虚,林家家大业大,多年以来上下走动,关系庞杂,他白予一的父亲也不是没有受过林家帮衬,今日白予一如此对待自己,简直是在打林家的脸!无论是白祥生还是林家都不会坐视不理。 今日白予一并未将他的人全部抓回来,想必父亲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境况,最迟不过明日便会亲自拜访白司令,到时候白予一再也动他不得! 白予一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带着厌恶、轻蔑甚至是杀意,唯独没有犹豫和畏惧,林非灼能想到的,他自然能想到,只是他不在乎罢了。 “那又如何,你动了不该动的人,死都太过轻巧。”白予一语气淡淡,可说出的话却没人敢当做玩笑,林非灼心下一沉,面上却也不敢显露,无论怎样,他熬过今晚才有一线生机。 “把这儿的好东西都给林少爷试一遍,生死不论。”白予一扔了鞭子,交代了手下人去处理林非灼。毕竟他出来也有些时间了,该去看看那人才是。 白予一走出刑房,身后传来林非灼痛苦的闷哼声。 —————————— 白予一心中迫切,转眼便走到了厢房门口,正想推门进去,忽的瞥到了袍角染上的污迹,动作一顿,随即转身去了浴房。他方才去了那样的地方,到底有些晦气,若是冲撞了章薤白就不好了。 等白予一将自己收拾妥帖了,推门而入见到的便是章薤白躺在床上神色痛苦,面颊泛红的样子。他连忙上前,伸手探了探章薤白的额头,竟是发烧了! 如今已经是丑时初了,因着章薤白发烧,整个白府又是一通忙乱。 白予一给章薤白喂了药,叫人端了水进来便将下人遣出去了。亲自拧了帕子敷在他脑袋上给他降温。大夫说了他这高热得退下去才行,今夜须得仔细照看着。白予一打算亲自照看他,毕竟与章薤白有关的事,他不想假他人之手。 白予一垂眸看向床上沉睡着的男人,神色恬淡安静,倒是他从没见过的模样。 他与章薤白相识于宣统元年,那时他还不是司令之子,他和父亲尚在湖广总督麾下征战,战事稍息便被派至上海为官。 他初遇章薤白是在升平戏园,那时自己才二十岁,初到上海,自然觉得什么都很稀奇,到升平戏园便是去凑热闹。 那日正逢章薤白唱夜奔,白予一此前从未听过戏,那是他头一次知道原来生死博弈也可以被诠释的如此赏心悦目,明明自己杀人、逃命的时候就没有这般好看,说是狰狞可畏也不为过。 那时他尚未对章薤白生出爱意,对他的印象也仅仅是戏唱的极好的一个小男孩,他比章薤白大了三岁,身量也比他高些,瞧着章薤白可不就是个孩子! 后来他便喜欢上了听戏,只是慢慢地才发现,原来不是每一个唱戏的都能唱得像章薤白一样好,于是他便只听章薤白的戏。 章薤白的每一场戏他都去听,无论风雨,他总是在台下,听完也总会留下打赏。如此听了一年,听得他对他魂牵梦萦,方才正式跟章薤白搭上话,那场景他现在都记得。 那日原是个晴天,戏唱到尾声却是落雨了,客人散的差不多,唯有他留在原处等着戏落幕,他惯是一人出门,连差人买把伞都不成,白予一那时也是个洒脱的,正准备冒雨走回去,却听见有人在身后唤了一声‘公子’,那嗓音陌生却又有些熟悉,下意识转过身,便看到原本谢幕下台了的人,撑着伞快步迎了上来。 “下雨了,公子还是撑把伞回去吧。”那人嗓音温润,神情和善,一身行头未卸,说话间将手中握着的伞递到了白予一面前。 “多谢。”白予一垂下眸子,扫过握着油纸伞的白皙手掌,压下心中的微妙情绪,接过伞,带着笑意点头道谢。 “慢走。”章薤白神色未变,客气一句便转身走了。 章薤白对白予一是有些印象的,那人常来听自己的戏,也很是捧场,每次的打赏都颇为丰厚,今日众人都走了,唯有他等着戏唱完才离席,倒是个爱戏的,又瞧见他没伞,故此章薤白才赠他把伞,算是聊表谢意。 白予一才不管章薤白是因为什么才给自己送伞的,他只知道那小孩儿的嗓音真好听,不像是唱戏时的清越,说话时倒是温温软软的,蹭得他心痒痒。 白予一想着往事,向来冷厉的脸上不禁浮起一抹笑意,一时瞧着竟有些傻气。 第三十六章 翌日清晨,和光终于醒了,睁开眼四处瞧了瞧,眼前是一间干净舒适的厢房,并非柴房暗室,心中稍安。此处应当是白予一的府邸了,她记得昏倒之前白予一赶过来救了自己与师兄。 “有人么?”和光开口,嗓音沙哑得很,想下床,却浑身无力,只好出声叫人。说起师兄,她还不知他现在如何了,那一刀是极凶险的。 “姑娘醒了!”和光话音刚落,便有一个老妇人推门进来,脸上挂着和气的笑,手中端着个托盘。 “您可知与我同来府上的公子现下如何了?”和光就着妇人的手坐起身,语气急切,面上关心之色尽显。 “这,姑娘说的公子我也不知,您是刘管家送到此处的,我只见过姑娘您这一个客人。”王嫂子听着和光极客气的称呼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只是她从厨房调到这儿来,一直在此处照顾和光,确实是没见过其他客人,看着面前姑娘殷切的目光,有些难为情。 “或许姑娘可以问问刘管家,我可以将刘管家请过来。”王嫂瞧着和光霎时黯淡的眉眼,心中有些怜惜,连忙开口。 “谢谢您,麻烦您了!”和光连忙道谢,她实在担忧章薤白,可现下也走不了路,白府并非可以乱闯的地儿,若是能见到管家就方便许多了。 “姑娘客气了,您先将药喝了,我这就去请刘管家。”王嫂看着和光喝完了药,收了碗便出去了。 门一关上,和光便软倒在身后引枕上,浑身疼痛难忍,尤其是右腿更是刺痛无比。和光闭上眼,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边,刘管家得了消息先去了白予一的住处,和光是主子带回来的,如今醒了自己得去禀报一声。 “主子?老奴有事禀告!”刘管家轻轻敲了房门,压低了声音。 还未听见白予一的回应,面前的门便被打开了,白予一走出来又转身将门关上,领着刘管家走到稍远些的廊下才开口: “什么事?”一开口,嗓音微哑,刘管家抬眼一瞧,便见白予一双眼覆上血丝,显然是一晚没睡。 “回主子,那位李小姐醒了,正打听章公子的消息呢!” “知道了,她问什么你告诉她就是了。”白予一压根儿不在乎李和光的死活,之所以救了她,也是因着章薤白喜欢她。他说完,转身欲走,忽的脚步一顿,也未回头,又嘱咐了一句 “下次有事不要敲门,他还未醒。” “是”刘管家自是知道这个‘他’是谁,闻言心中升起的怪异之感更盛,但他也不敢深想,主子的心思容不得别人猜测。 司令府书房 “启禀司令,林府的林昌老爷求见。” “将人请到客厅。”书桌前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身军装,眉眼凌厉,须发半白,却不见老态,通身气派端的是威武不可犯,这便是沪地陆军司令白祥生。 白祥生闻言,心中倒是有些惊讶。这些年林家与他是互利互惠的关系,林家有钱财,自己有权势,当初他与林家联手铲除异己,才走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虽然有这层关系在,但林昌是个知趣的人,从来只拿自己该得的那一份好处,如今自己权势日盛,林昌唯恐自己要铲除林家这么个‘知情人’,更是极少与自己见面,正因如此,白祥生才会好奇林昌主动找上自己是因为什么。 “林兄,好久不见呐!” “白司令,今日是林某叨扰了。”林昌看着走过来,一脸笑意的白祥生,连忙站起来问好,二人寒暄几句,白祥生便喝起了茶,什么都没问,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显然是等林昌开口。 “司令,林某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还望司令出手相助。”林昌到底是担忧儿子性命,白祥生一杯茶还未喝完,他便开了口。 “哦?这整个上海竟还有让林兄为难的事?林兄不妨先说与我听一听。”白祥生闻言,放下茶杯,语气尽显担忧,可面上丝毫看不出担忧之色。 白祥生看着林昌,见他为难之态并非作假,心中倒是真的好奇。毕竟林家攀上的关系可不止自己一个,整个上海能让林昌为难的人可不多。 “司令,实不相瞒,贵府白公子昨日受永春班一个戏子挑拨,开枪打了犬子,还将人抓回府去了,现下生死不知,还望司令高抬贵手,饶犬子一命,我就这么非灼这么一个儿子,林家不能无后啊!” 林昌看着白祥生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心中恼怒,他昨日接到消息便忍不住猜测,是否是白祥生顾忌自己知道他当年对付人的一些腌臜手段,如今想杀人灭口了,才指使自己的儿子对非灼下手。 林府与白府纠葛颇多,白祥生走到今日手上的人命多不胜数,有些隐私事情,一旦捅出去便是两败俱伤的下场,林府同样也没多干净。所以这么多年林府与白府能相安无事,也是他和白祥生之间的默契。 白祥生对林府究竟作何打算,便要看他对这件事作何处理了。 “这个混账东西!林兄,实在是对不住你,予一是个混不吝的,竟然被个戏子蛊惑了心智,林兄放心,我这就亲自去将非灼接出来,回头让白予一那个混小子亲自登门道歉。” 白祥生听着林昌的哭诉,眼皮一跳,他实在是没想到竟然是白予一那个死小子!现在并不是跟林昌撕破脸的时候,偏偏白予一给他惹出这么件事来,要是林非灼真被整死了,麻烦就大了! 他与林昌互利互惠,却也互有把柄,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那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场面! “多谢司令,还请司令快些,要是再晚了,怕是非灼性命不保,要是非灼死了,我也活不了!”林昌听着白祥生言语间对白予一的维护开脱,恨得牙痒痒,这下也顾不得面子,只管恶心他。 白祥生心中也是膈应,偏偏还不能说什么,毕竟是白家理亏,再者说林昌的意思他懂,要是林非灼出了事,怕是林昌会倾全府之力对付自己,要是再勾结了他的政敌,情况就更严峻了。 白祥生想着,心中不由斥骂白予一几句。这个大儿子乖张狠戾不说,还净爱跟戏子滚在一起!提起这个,白祥生又想起三年前的事,气的将车门关得震天响。 第三十七章 那边白祥生尚在赶去兴师问罪的路上,白予一就已经收到消息了,林昌那老狐狸和司令府的勾当他可是一清二楚,若是送上门来讨教训,他自不会留情。 —————————— “姑娘,醒了?身子可还有不适?待会儿我再让大夫来瞧一瞧。”刘管家得了白予一的吩咐,便直接来了和光这边。 “多谢刘管家,我一切都好,不知刘管家可知道那位章公子现在如何了?”和光谢过了管家便忍不住问起章薤白。 “姑娘放心,章公子无性命之忧,只是现下还未清醒,我家主子正亲自照看着。”刘管家笑着,尽数交代了。 “那就好,多谢管家,还劳烦您跑这一趟。”和光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看着刘管家倒是真的存了些感激之情。 “姑娘客气了,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或者吩咐王嫂,让她知会我一声就好。” “如此一说,我倒是真的有一事相求,还望刘管家帮帮忙。”和光闻言,神色纠结一瞬,斟酌着开了口。 “姑娘说说是什么事,若是能帮,我便不会推辞。”刘管家瞧着和光的神态,心中有了几分猜测,倒也没急着一口答应了。 “我想去看一看章公子,我是他的师妹,不能亲眼见到他的境况,我实在无法安心。”和光面上带着恳求之色。 白予一那人,和光虽不了解,可他对师兄的心思,和光还是知晓一二的,如今人在他身边,自己想见师兄一面确实不容易。 “这……我可以帮姑娘回禀一声,至于能不能见还得听主子吩咐。”刘管家面色为难,自己猜的没错,只是这事儿他也不敢打包票,只能传个信儿。 “多谢管家,小女在此谢过了。”和光料到刘管家会如此回答,管家能帮忙传信已经是帮了大忙了,和光坐直身子微微躬身道谢。 “姑娘折煞我了,消息既已送到我就不打扰姑娘休息了,若是主子同意此事,我会第一时间来告诉姑娘的。”刘管家虽不清楚这师兄妹二人与主子的关系,只是瞧着主子对章公子的态度,他也不敢轻慢和光。 “管家慢走。” 和光目送管家离开,又靠回引枕。得知章薤白无事,她脑子里一直绷着的弦,顿时一松,加之这几日劳心劳力没有好好休息,竟是慢慢睡过去了。 白府前厅 “白予一,你个混账东西!” “啪” 白予一甫一进客厅,脚边就碎开一个茶盏,茶水、茶叶溅了他一身。抬眼望过去,客厅上首做了一个一脸怒容、气势汹汹的男人,赫然是白祥生。 “这不是你的司令府,要耍威风,滚回去!”白予一脸色淡淡,说出的话却是丝毫不留情面。 “你……放肆!还不快把林非灼放了!”白祥生怒目圆睁,猛地一拍桌子,胡子都在打颤。 他居高位多年,还没有人敢如此对他,如今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挑衅,偏偏这个人还是他的儿子,虽气恼却总不能真的打杀了。 “林非灼伤了我的人,死不足惜。”白予一抬眼看了白祥生一眼,琉璃似的眸子一片淡漠,早在三年前,白祥生就不是他的父亲了。 “白予一!林府与你无冤无仇,你这么做,就不怕林府报复?” 林昌现下是看出来了,白予一压根儿就不服白祥生管教,他也就不指望白祥生了,直接开了口威胁。林府可不是一般人家,他老子想要动林家也得先褪层皮,白予一这个毛头小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今年二月初,林家圆顺码头运茶船队里夹运了一批军火,三月末又运进来了一批,不知道林老爷这批货交到陆督军手里了么?”白予一说话间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浑身气势倒是比白祥生还慑人。 话音刚落,林昌与白祥生心中皆是一惊。 林昌这事儿做得私密,经手的都是他的心腹,走私军火原就是大罪,如今连倒卖对象都被白予一抖了出来,可见白予一对林家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自己的命门被他把住了,想救林非灼简直是难上加难。 白祥生惊讶的倒不是林昌倒卖军火,而是他竟然与陆督军相互勾结。这陆督军是上面派来的,为的就是监督他这个司令是否有异心,如今这二人瞒着自己囤积军火,怕是想要夺权了! 二人各有心思,一时都未说什么,白予一啜了口茶,倒是先开口了 “林老爷要是想救回儿子也无不可,拿你名下的游艺园和广庆茶园来换。” 林昌闻言气得简直要将一口牙给咬碎。这游艺园和广庆茶园是林家名下最赚钱的两处产业,也是上海鼎有名的消遣处,要是给了白予一简直是自毁根基!偏偏某人净干些土匪事,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丝毫没有强抢别人钱财的羞愧之心! “白予一!你欺人太甚!我……”林昌上前几步,指着白予一的鼻子破口大骂。 ”看来林老爷是不想要林非灼这个蠢儿子了,来人,送客。” 林昌还未说完,便被白予一下了逐客令,叫骂声戛然而止,一口气憋得他几乎撅过去。 白祥生坐在上首,很有眼色的没有掺和二人的对话,垂着眼装看不见。 今日一事无论结果如何,林家与白家已然成了仇人,况且林昌在他眼皮子底下攀附督军,真当他白祥生是死人么!既然白予一有本事拿捏住林昌他自然乐见其成。 “慢着!”眼见着刘管家已经上前送客了,林昌眉头紧锁,终是妥协了。 “先把非灼带到此处,我要见他!”林昌一双眼狠狠瞪着白予一。 “林昌,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条件?拿着地契再来换人。”白予一站起身,走到林昌面前,修长的身影将林昌遮了个严严实实,随之而来的压迫感让林昌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你……” “林兄见谅,予一这个孩子就是死心眼,如今大了我也管不住他,林兄还是先回府缓一缓吧!莫气坏了身子。” 白予一说完也懒得管身后两人,兀自走了。林昌见状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死盯着白予一优哉游哉的背影,阴毒的目光恨不能把他挖心掏肺。 到是白祥生瞧着林昌气得浑身打颤,心情极好的走到他身后‘好心’劝慰,一边说着还装出一副对白予一此番作态的无可奈何,只是那眉眼间的愉悦之色藏都藏不住,刺激得林昌直接拂袖而去。 第三十八章 林昌虽是走了,可这事儿还没完,毕竟林非灼还在白府关着,要么折了儿子保住家产,要么拿地契来换林非灼,若是真的狗急跳墙起了什么歪心思,白予一倒也不怕他。 白予一思及此处只吩咐了手下人留住林非灼性命,虽然人死了他也照样能达到目的,只是这过程就麻烦许多了,留着林非灼的贱命方便行事倒也罢了。 吩咐完又调了人手将章薤白的住处好好护住,以防林昌下黑手。做完这一切白予一便到了书房,静坐着,偶尔喝两口茶,瞧那模样像是在等人。 算下来,白予一与白祥生已经三年没有见过面了,若非出了林家这桩事,怕是这辈子也不会见了。 白予一垂着眸子回想起方才客厅里的男人,样子老了许多,只不过那瞧着自己的厌弃神态倒是丝毫未变! 呵!白予一嘴角勾起一抹讽笑,白皙的指尖摩挲着杯壁,有些出神。 白予一是白祥生与原配夫人刘氏的儿子。三年前,他生母尚在,因着战事连年,他与白祥生不得不随军出征,刘氏常年一人独居北地老家,侍奉公婆,好不容易到了上海,一家人总算是得了个团圆。 原以为一家人能这样和和美美的过下去,即使不算富贵倒也是衣食无忧了,他和母亲是满足的。可白祥生不这样想,上海的泼天富贵迷了他的眼,让他一心想往上爬,想做那人上人! 若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可白祥生千不该万不该欺辱他母亲,为求上位竟是生生逼死了他的母亲! 白祥生有心谋求高位,可初来上海,无权无势任是谁都可以踩上一脚,他原也是将军手下的副将,在战场上也是威风凛凛的人物,如今千方百计求不得,到底是受不住别人欺辱,便生了歪心思。 白祥生的上司出自沪地袁家,也是权压一方的大家族,这袁参谋家中有一个死了丈夫寡居家中的女儿,颇得袁参谋喜爱。白祥生借着职务之便出入袁府,这一来二去的竟是同那袁氏勾搭在了一起。 袁氏求了袁参谋要嫁给白祥生,白祥生原本就是冲着袁家女婿来的,自是欣然答应,此时对于他来说是百利无一害,既得了美人又有了靠山。 唯独一点,袁参谋不忍爱女做小,白祥生便瞒下了家中已有正妻的事实,只说是有一亡妻刘氏。好在寡妇配鳏夫谁也不嫌弃谁,婚事便如此定下了。 白祥生回到家中与刘氏商量,想让刘氏回老家。他与刘氏夫妻十几载,深知妻子温良恭顺,对他言听计从,一边好言相劝,一边允诺日后得势立马将她接来团聚,说她刘氏永远是白家正妻。 原以为刘氏纵然不愿,哭一哭也就答应了,却没想到一向听话的妻子竟会忤逆自己,虽是哭着,却是十分坚定,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出正室之位。 白祥生眼见着要一步登天了,谋求这么久怎能让个无知妇人毁了,于是也懒得伪装,直接拿了白予一做威胁。白予一那时正在上学,跟着老师去北平游学,倒是让白祥生钻了空子。 刘氏又惊又怒,一气之下竟是一根白绫吊死在房梁上了,刘氏是个极板正保守的女人,宁愿死了也不愿意承受由妻变妾的屈辱。 白祥生怕白予一看到刘氏颈上瘀痕生出疑窦,人刚死便下了葬。待到白予一回来时,连生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只能在坟茔前磕头尽孝。 白祥生狠心绝情,手段也缜密。对白予一只说是刘氏突发疾病去世,连大夫药方等人证物证都一应俱全。 刘氏本就体弱多病,身边也没有个心腹奴才,原来服侍的人要么威逼要么利诱,白祥生都尽数收买,即使白予一有心查证也无人可问,初时便也信了白祥生的说辞。 如今想来,以白予一的心智也未必无处探寻,只是当初自己对白祥生还是信任的,可任谁也想不到自己孺慕尊敬的父亲,如今权压上海的司令大人竟是个逼死发妻、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孬种! 白予一想起旧事,心中戾气横生,攥着茶杯的手不断收紧,‘嘭’的一声,茶杯四分五裂,修长的手指被瓷片划破,鲜血顺着手掌滴落到地上也恍若未觉。 “嘭!”书房门被一脚踹开 “白予一,你反了天了!”白祥生怒气冲冲的闯进来,白予一却是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好像早料到了他要来。 林昌走了,原本白祥生也是要走的,但是忽然想起来林昌此前提到的那个戏子,心中一怒便寻了过来。林昌本就准备对自己动手,白祥生如今也不必追究白予一与林非灼的恩怨,只是这个戏子决不能留! “那个戏子呢?”白予一态度轻慢,白祥生也懒得多说,直接开口要人。 “我的人,你动不了。”提到章薤白,白予一眸光一动,收起流血的手,抬眼望向白祥生,眼中的阴戾还未散去。 “为了一个戏子,你还想对你亲身父亲动手么?”白予一的目光犹如毒蛇一般紧紧缠在白祥生身上,白祥生也被看的心中一紧,说话间气势都弱了一分。白祥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儿子三年来成长太多,从林家这件事来看,无论是手段、能力、心智,白予一都是极出色的。 “三年前,你就不是我的父亲了。”白祥生知道硬抢人是不成了,心中思量着以父亲的身份来命令儿子或许还有用些,没想到却被白予一不留情面的驳回来了,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 “白司令还是回去吧,再待下去我就要撵人了。”白予一眉间不耐之色尽显,心思有些飘忽,马上要到中午了,章薤白应该要醒了才是,这药也该喝了…… “你个逆子,你妈就不该生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白祥生看着白予一不屑的态度,刺耳的话简直扎得他心口疼,想也未想便骂出了口。 闻言,白予一原本只是满不在乎的神情顿时沉下来,再抬眼时,妖媚的眉眼染上杀意。 第三十九章 “闭嘴!你不配提她!”白祥生话音未落,耳边一道凌冽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白予一倏然起身,滴血的手掌扼住白祥生的脖颈,缓缓收紧。 “你……放,手!”白祥生没有料到白予一会对自己出手,二人之间隔着一张书桌,白祥生一手扒着白予一用力的手指,一手扶住身前桌案堪堪稳住身形。 颈上的大手带着滑腻微凉的湿意像是毒蛇信子将自己紧紧缠绕,逐渐加重的力道让白祥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白予一竟是真的想杀了他! 白祥生挣扎不能,艰难抬眼看向了白予一,俊丽的脸上一片冷凝,褐色的眸子深不见底,翻涌着沉沉杀意,是如他战场上见过的敌军一样的残忍眼神。 白予一恨极了这个男人,有太多瞬间他想杀了他,母亲的死是这个男人一手造成的,可是这个人也是他的亲生父亲,是母亲到死都爱着的男人!他与母亲还有这个男人也曾共同度过了十几年的快乐光阴。 白予一看着这个中年男人在自己的手中挣扎不脱,面色憋得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能直接断气,才认清昔日在战场上与自己并肩作战的父亲已经死了!就在白祥生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白予一松了手。 白祥生‘噗通’一声跌在了地上,大口呼吸着,浑浊的眼里还残留一丝惊恐。白予一手掌的血还印在他的脖子上,凉的彻骨。 白予一的影子依旧笼着他,他垂眸,未发一语,不愿也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人。 三年前,刘氏死后的第二个月他便娶了袁氏,那时他与袁氏早就珠胎暗结,再不娶进门,肚子就藏不住了。他还记得他结婚那日,白予一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埋怨、失望、却唯独没有如今这样刻骨的恨意。即使袁氏百般刻薄,也只是无视她。 他对这个大儿子其实是有些愧疚的,他的母亲毕竟是因自己而死。眼见着一切尘埃落定,他是想好好弥补的,只是纸包不住火,白予一终究是知道了真相。 仍旧是那一年,白予一在他母亲的坟前动手勒死了袁氏连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那一天白予一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搬出了白府,直到如今。从那天开始,白予一眼里的恨意就从未消退过,父子两人走到今日,他心中也是后悔的。 “是我失言了……我只是想提醒你,你有大好前程,不要被一个戏子毁了,三年前你就因为……”白祥生想起往事,语气不禁软了几分。白予一很优秀,为了个低贱的戏子得罪人不值当。 “我不是你,我的爱人,我会好好保护,不会利用他、放弃他。”白祥生话还没说完就被白予一打断,语气淡薄,却是字字诛心。说完也不管白祥生僵直的身影,直接转身走了。 白予一走出书房,心中的恨意依旧叫嚣着,这个男人简直可恶至极,明明是他亲手毁了自己的一切,现在又在自己面前装成一副为自己着想的慈父模样,让他几欲作呕! 白予一心绪不宁,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章薤白床边坐着了。他还是没醒,苍白的脸因着药物温养了两日,有了些许红润气色,白予一看着,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的脸,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躁郁的心逐渐平静。 三年前,他失去了母亲却遇见了章薤白,那时他思念母亲,心中痛苦不堪,唯有听着章薤白唱戏,才能得片刻平静。后来得知母亲身死真相,整个人更是陷入了仇恨、痛苦的纠结之中,那时他与章薤白已经成了朋友,也是他在自己身边开解,整夜整夜的聊天陪伴。 如今回想起来,他过去在黑暗淖泥中挣扎的那一段路上,一直有他温柔嗓音的陪伴。章薤白是白予一痛苦绝望中惟一的救赎,而白予一对章薤白的爱也是顺理成章,至于性别问题,白予一从不把它当做是他求爱路上的阻拦,后来种种也仅仅是因为章薤白不爱他罢了。 “少爷。”刘管家上午得了主子吩咐,不敢敲门,看着房门大开便悄悄走进去,走到主子跟前儿了才轻唤了声。 白予一正想着,猛然被打断,方才脸上浮起的温情,瞬间敛了去,望着刘管家的神色不虞。 “少爷,李姑娘想见一见章公子,托我向您请示一声。”察觉到主子浑身散发出的不悦情绪,刘管家身子一抖,心中也很委屈,自己啥都没做,怎么就惹到主子了?嘴上倒还是说明了来意。 “让她现在就来。”白予一冷声说着。 “是。”刘管家领命,动作极为迅速的就出去了。 白予一深邃的眼又一瞬不瞬的盯着章薤白,眸中情意潋滟。 提到李和光白予一心中就堵得慌,自从他跟章薤白熟识之后,他便知道章薤白喜欢这个小师妹,满心都是她。为此白予一伤心了好一阵儿,醉了许多次,恨不得结果了李和光,可他实在太爱章薤白了,以至于见不得他受一点儿伤害,哪怕是他自己也不能伤害他! 三年前,袁参谋家男女通吃的小少爷,这沪地出了名的纨绔看上了章薤白,仗着家中权势将人绑了,欲行不轨。 白予一到现在还记得章薤白躺在塌上衣衫凌乱、浑身鲜血的模样,只消一眼,他心都碎了。 也是那日,他白予一头一次将杀人放火做了个全套。袁家本就与白予一有杀母之仇,家破人亡的下场就在眼前,竟还不知死活的动了章薤白,活该在大火中烧成飞灰。 章薤白虽未被凌辱,只是白予一还是心痛极了,他不忍心再让章薤白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他迫不及待的想将章薤白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他再也不是从前的白予一了,他如今有了足够的能力去保护自己爱的人。 所以等到章薤白伤好了,情绪也稳定了,白予一才小心翼翼的极为含蓄的向章薤白表达了爱意。 他记得当初他给章薤白送了一个绣着兰花的香囊,那香囊的料子是极好的,只是上面的兰花很丑,瞧着很是不相称,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兰花是他自己亲手绣的。 幼时他记得父亲总是贴身带着一个香囊,还极小心的保存着,离家打仗,夜里休息也会拿出来看一看,目光缱绻温柔,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后来同母亲讲,母亲默不作声,只不过脸却是悄悄红了。再后来年纪大了,母亲才告诉自己,那个香囊是她绣了送给父亲的定情信物。母亲还说,女子心爱一个人才会给他亲手绣香囊。 白予一想着,他爱章薤白,直说却又怕吓着了他,只能委婉些,送样东西表心意,章薤白那样的翩翩才子,应该也是喜欢香囊这样精致文雅的东西才是。 白予一打定了主意就立刻付诸行动,挑料子、画图样都很顺利。料子挑了青色的蜀锦,是章薤白常穿的颜色,花样画了兰花,白予一觉得章薤白高贵又清雅,在他见过的寥寥几种花草中,唯有兰花肖似几分。 只是当真捏着针线去绣时,白予一几乎要被还没巴掌大的绣花为难死。拿惯了刀枪的手,竟是连根绣花针都捏不住。 偏偏这事儿又不好去向别人请教,等到过了三天还没有丝毫进展时,白予一只好叫了府里的绣娘,也不开口问,只是白日里将人叫到跟前儿亲眼看着她们做绣活儿,夜里就自己守在油灯底下慢慢绣,眼看着那一整匹蜀锦都快费完了,白予一十个手指头也扎成筛子的时候,那样一个布料精致,针脚奇怪的香囊才做好。 第四十章 那香囊里没有放香料,白予一放了一绺自己的头发。他早前就剪发易服,如今是利索的短发,所以那香囊里只有拿红绳仔细绑好的一小截儿头发,瞧着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都说结发为夫妻,他想和章薤白做夫妻,放头发倒也应景。 白予一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如今做尽了女儿家的小心思,说不别扭是假的。直到那香囊递到章薤白面前的前一刻,他都觉得难为情,此番做派也忒女气了!只是想着对面那人是章薤白,白予一又觉得他做一回女儿家也没什么。 那日他将章薤白约到了广庆茶园,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是章薤白拒绝了,他没收香囊,他说他喜欢李和光,他说让他找个好姑娘成亲才是。白予一才不想找姑娘,更不想和别人成亲,只是他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却没法勉强章薤白。 自那之后,白予一再没见过章薤白。尽管三年之间他对章薤白的爱意只增不减,尽管相思之情折磨得他夜不能寐,他都没有再打扰过他一次。白予一想着,就让章薤白和他心爱的师妹过一辈子也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再次见他竟会是那样的场景,他的爱人倒在血泊不知生死,若是自己再晚来一刻,怕是要与章薤白阴阳两隔了! 白予一这几日已经弄清楚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林非灼固然可恨,可她李和光也是个没有心的!一边挥霍章薤白的爱,另一边却和林非灼滚到一处去,害的章薤白这样惨。 白予一想过了,既然章薤白重新闯入了自己的生活,这一次他便再也不会放手。 “主子,李姑娘来了,在门外等着呢。”刘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瞧着主子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像是压根儿没看见自己,踌躇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进来吧。”白予一收了心思,淡淡开口。 和光甫一进屋,就瞧见了塌上昏迷不醒的男人。也顾不得许多,一瘸一拐的便朝塌边走去。原是王嫂扶她来的,只是白予一的屋子她不能进,和光便自己进来了。 “站住,不许过来。”白予一仍然坐在塌边,眼见着和光走过来,离床榻不过几步之遥,立即开口呵停了和光。 “你还有脸来见他,若非因为你,他怎会落得如此下场!”白予一见着李和光就来气,恨不得撕了她,故此语气也很是刻薄,整个人像座煞神一般守在章薤白床边。 “我知道,我对不住他,是我害了他……”和光停住脚步,身子摇摇晃晃的站不稳。和光并没有被白予一骇人的气势吓住,她面色淡淡,声音也很平静,不辨喜怒,若非一双眼还盯着章薤白,瞧得出点人气儿,说她是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也是有人信的。 “那你……” “和光……” 白予一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道虚弱的声音打断,熟悉的声音传来,二人皆是一震,和光跌跌撞撞几步扑在床边,章薤白醒了! “薤白!你终于醒了。”和光平静的表情一寸一寸龟裂,最终变成又哭又笑的复杂神色。 “和光,是我没有保护好你。”章薤白声音沙哑,吃力的抬起手,覆上和光微肿的脸颊,上面还有些指痕。章薤白看着只觉得心上抽痛,自己终究是没有保护好眼前的小姑娘。 “你醒了。”白予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让到了一边。冷眼看着二人好一会儿,直到看见章薤白胸前洇出了血迹,才开口打断了二人。 “贯之?”直到白予一出声,章薤白才看见他,心中是止不住的惊诧。 “你伤口裂开了,我去叫大夫。”贯之是他的表字,也是章薤白从前对他的称呼,除他之外也只有母亲这般唤过。 白予一说完不等身后人的反应,便出了门,临了还将门给带上了。等走出去了老远,白予一心中升腾起的恼怒之意才堪堪消散,为什么章薤白眼中只有那个李和光!与此同时又有些暗恨自己的不争气,不过是一声‘贯之’,他怎么还落荒而逃了!如此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关上了门? 这边白予一黑着一张脸,坐在客房,两个大夫吓得跟个鹌鹑似的,也不敢说什么。白予一原本已经带着人走出院子了,忽的想起来,那对儿师兄妹叙旧怕是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冷哼一声,带着人又回了客房,现下一个人坐着生闷气。倒是苦了那两个大夫背着医药箱缩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口。 这边章薤白与和光二人之间的气氛倒是和谐许多。 章薤白现下靠在床上,将和光搂在了怀里。 “和光,我们成亲吧!”章薤白抱着和光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他不想再次失去和光了,这一次几乎已经要了他的命。 “薤白,我爱你,只是我已经……”和光闻言,身子一颤,半晌过后才挣扎开口。那日的痛苦回忆一瞬间涌进脑子,让她不得不从眼前的幸福之中抽身离开。 “我不在乎,我爱你,我想娶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不,是永远,永远!”和光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章薤白打断。 章薤白语气有些激烈,他将和光拉出怀抱,动作生涩慌张的吻上和光苍白的唇,和光微微一愣,并没有推开他。 这是章薤白第一次对和光做出了出格的举动,和光视线移到章薤白脸上。他很紧张,紧闭着的眼,睫毛微颤,吻着自己的动作轻柔却执着,并没有莽撞的侵入,温热的唇只是贴着她的,一寸一寸描摹,神色虔诚惹人沉沦。 直至二人气息紊乱,章薤白才移开了唇,温柔的眉眼泛着水光,比最醇的酒水还醉人。 “和光,嫁给我吧!”章薤白紧紧盯着和光,眼神认真还带着丝丝哀求之色。 “好。”和光看着章薤白的模样,弯了唇,终是答应了。 闻言章薤白的眼中瞬间漫上喜色,闪着细碎的光芒,和光觉得,这比她看过的任何一场烟火都要灿烂。 第四十一章 和光与章薤白又在一起待了许久,直到傍晚时分白予一黑着脸进来送晚膳时,和光才从章薤白房里出来,走时又是一阵腻歪。 白予一冷眼瞧着,见二人眉目传情的模样,憋了一下午的火气到底是忍不住了。和光前脚刚走,他便捧着药碗坐到了床边,舀了一勺药,吹了吹才递到章薤白唇前。 “多谢白少爷,我自己来就好。”章薤白瞧着白予一的动作怔愣一瞬,随即挂上一抹礼貌疏离的微笑,伸手想要将他手里的碗接过来。 “现在倒是嫌弃了?你昏迷的时候可都是我喂的药……嘴对嘴哺药,你也是喝了的!”一声白公子听得他眉头一皱,明明下午还叫他贯之,见了李和光自己就变成白公子了! 白予一心中不悦,故意倾身凑近,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喷洒在章薤白的颈窝,他背后便是墙面,一时之间竟是无处可躲。 白予一语调暧昧,话里话外带着些笑意,说的话也半真半假。日日喂药是真的,只不过以唇渡药却是假的,奈何白予一有心揶揄章薤白,现下倒是随口说了。 “白少爷,你……”章薤白心中也有些尴尬,极力躲避面前的人,耳垂却不可自抑的微微发红。 他知道白予一对自己的心思,可三年之前便拒绝了他,后来更是有意疏远他,原以为三年未见,白予一的心思早该断了才是,没想到如今再见面,竟还是…… “白公子?小白不愿意叫我贯之,莫非是想叫我夫君?”章薤白没有表字,从前白予一一直叫他小白,现下重新叫出这个名字,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白予一只觉得心中异常满足,原本脸上的调笑神情也收了,只剩下一派认真。 白予一长得极好,一张脸雌雄莫辨,昏黄的灯光磨去了他眉目之间的冷厉,增了些许柔和,如今他一脸认真,一双星眸,眼神灼灼看着章薤白,即使章薤白心无绮念,也忍不住垂了眼,避开他的视线。 这番做派,在白予一看来便是害羞了,正欲开口撩拨,章薤白却忽的抬了头,温润的眼直直望进他的眼里。 “贯之,我要与和光成婚了!”章薤白想了想还是唤了他贯之。 白予一还没来得及为那声温温软软的‘贯之’高兴,便被后半句砸得身子一僵。静默片刻,白予一坐直了身子,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瓷碗,明明极怒,一碗药却还是稳稳当当的递到了章薤白手中。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一如三年前自己被拒那日。他眼熟得很! 一股酸涩之意不知从哪儿升腾而起,冲撞得白予一鼻头一酸,几欲落泪,三年前他便是如此感受。白予一慌忙起身,匆匆几步便到了门口,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章薤白望着他的背影,也是满眼愧疚,白予一算是他半生挚友,可如今两人却是闹得一场荒唐! 白予一转身,看到的便是章薤白无力的靠在床头,表情颓唐,手中的药也不知何时泼了半碗。白予一沉了沉心,又迈步回到床边,伸手拿走了药碗,取了帕子递给章薤白。 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落到章薤白耳中,他拿帕子的手忍不住一僵。 白予一抬手整了整章薤白身后的引枕,让他靠得更舒服。半晌二人未说一句话,该喝药的喝药,该接碗的接碗,好似之前的锥心之言并未说出口过。 “什么时候?”白予一忍着心中艰涩,淡淡问出口。他再不是三年前的白予一了,再不会哭着逃避事实。 “待我和她伤好之后。”章薤白仍旧垂着头,努力忽视悬在自己额前的视线。温柔的声音有些紧张。他原以为白予一会转头就走,没想到他还会回来。 “也好,到时候记得请我喝喜酒。”白予一语气难得带上些温和笑意,只是章薤白看不见的眉眼间却凝着化不开的苦涩。 只有白予一知道这一句‘也好’的背后,是三年的痛苦相思和爱而不得,也好,不跟自己在一起也行,只要他幸福就好。 “嗯。”章薤白轻声应了句。与此同时白予一眼眶一热,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将心意写在眼里看向他了,他再也不能对他满怀爱意了。他的喜欢从此对他来说就成了见不得光的肮脏玩意儿! 白予一不想在他面前落泪,端了托盘便走了,再没有多说一句。 听见房门‘哒’一声关上,章薤白方才抬起头。脸上并没有摆脱白予一纠缠的欢喜,只是望着一室空寂,神色不明。 —————————— 林府 林昌甫一回府,林府便请了大夫,今日他被的确被白祥生父子气得不轻。折腾一通下来便已经入夜。 林昌的书房还亮着灯,眼下的事还没有对策,他又哪里睡得着! “老爷。”一个年轻男人进了书房 “怎么样了?”林昌闻声转头,面上焦急之色毕露。 “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男人如实禀报,心下戚戚。那人的死相是真的骇人。 林昌闻言,面上就显出颓色。早在林非灼被抓的当晚,他便派出一批人,想悄悄将林非灼救出来,如今竟是全死了。他早料到事情没有这么容易,只是真的得了消息,心中还是失望的。 “陆参谋处,可有消息?”林昌沉默片刻,又问了声。 “钱全部被退回来了,找人问也是搪塞之语,陆参谋怕是不愿意掺和。” “知道了,下去吧!”林昌挥退了男人。转身便跌坐在了椅子上。 陆参谋哪儿已经是他最后一条出路了,如今竟也被堵死了。就在昨日之前林家还是风头无两的高门大户,一夜之间,白予一竟是将他所有的退路截断,硬逼着他就范! 白予一三年之前就已经能将袁家连根拔起,三年之后的今天他在这沪地早已手眼通天,高门贵府里头的秘辛、恩怨他知道不少,加之他手头上又有自己的人手如此一来就更加好拿捏林昌所谓的关系了。 只不过陆参谋却不是白予一的手笔。白祥生虽然年纪大了,倒也不至于神志不清,陆参谋与林家互有勾结,他若是再不动手,来日死的就是他自己了! 总之,林昌如今确实是无路可走了。林非灼和地契,他必须要舍弃一样。 林昌静坐一会儿,到底是站起身,慢慢走到墙角的书柜前,伸手从书柜一侧扭出一个暗格来,从一沓纸张中,取出两张。明明是两张纸,却犹如千斤重,林昌皱皱巴巴的手微微颤抖,这是他大半辈子的心血啊!如今却要拱手让人。 原本精神奕奕的老头,此刻脊背微躬,借着灯光一字一字看着地契上的小字,粗糙的手摩挲着泛黄的纸张,苍老之态再无法掩盖。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