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笙歌雪刃》 楔子 序曲 接连数日的暴风雪,到了十六这天的夜里,终究还是停了,送嫁的车队明日便要继续出发。 大雪初歇,广袤苍茫的夜空显得愈发寂寥无垠,暗淡星光点点,一轮凄白硕大的圆月在西边低低的悬着,皎皎寒光映雪,照亮了这座战火后破败不堪的城池。 这里是冠氏邑,晋国东部的边陲之地。从烽火高台上俯瞰整座城邑,可以望见一条已被冰雪封住的九曲长河穿城而过。顺着这条名曰漳卫的长河向东行进数里,那里竖着一块沧桑古朴的石碑,过了那块碑,就便是齐君景公的天下了。几十年来,为了那块碑的位置,齐晋两国大大小小的征战无数,给这座城池带来了无尽的绝望和血雨腥风。现下城里除却驻守城池的将士,百姓们能跑的都跑光了,剩下的皆是老弱病残,等死罢了。 城里的驿馆内,明筠散着一头漆黑的长发,披着火红的狐裘跪坐在大开的窗户前,静静地看着四方框里的那一轮明月,任由冷风灌进屋内。她瘦削而苍白的脸颊上带着不自然的胭脂红晕,朱唇已被抹去,暗淡的唇仍染着几分鲜红的余色,在月光下的勾勒下,清瘦的身影里透着一股绝望与颓唐,火红的裙角边,一顶异常华丽繁复的黄金珠冠被扔在地上。 窗台屋檐上都堆积了不少蓬松的新雪,被寒风吹起,似小雪般飘到屋内,落在明筠的身上,又瞬间融化。左边的小案台上点着一盏做工粗糙的青铜莲花灯,灯油快见了底,小小的火苗儿蔫蔫儿的。明筠看着月光下那随风攒动的小小火苗,愣怔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场漫天大火,已过去数月,回想起来却历历在目,一个细节都不曾忘记,甚至还能回想起奔逃时闻到的血肉焦糊气味。 那天下着大雪,万物萧索肃杀,对方的人马兵临城下,号角声声,战马嘶鸣与铁骑拼杀的声音充斥着耳朵,邯郸城只剩一座云台未破。带着火尾的箭羽一轮又一轮的飞射上去,穿过云台上紧闭的门窗,点燃了柱子,帘帐,地毯,一片火海。明筠忍不住将手伸向火苗,似乎在火中看见了谁的身影,想要一把抓住。 冷咧的寒风夹着窗边的碎雪落下,嘶——,灯灭了。 瞬间暗下来的灯火像是一个机关,猛地触动了明筠的心底,霎时强烈的感情如暴雪般向她袭来,一声低唔的悲鸣,她双手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痛苦又压抑的哭着,渐渐地跪缩成一团,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落了下来,遮住了她那张满是泪水的侧脸。 月皎皎其华,今夜注定无法入眠。 寒风依旧凛冽,吹进了人的心坎儿里,那颗心也如寒冬一般温度,冷冰冰的。只是,有些人心底儿的那把火永不灭,而有些人心,生就比这隆冬还寒。 第一章 边城隆冬雪月夜 兵戈刃冷狼烟起,残阳染血战鼓擂。 时值兵荒马乱的年代,周王室势力颓微,王朝之内大小诸侯国林立。为谋霸业,国与国之间攻伐不止、战火不休。晋是中原大国,它与北地邻国鲜虞颇有夙愿。晋君姬午七年,晋国为报两年前的平中之败,集重兵北上,连破鲜虞数座城池,大胜。 这场战火从井陉关开始,一直烧到了宁葭城下,昔日繁华富裕的城池转瞬间变成了断壁残垣,热腾腾的血液遍洒,浸入了泥土,淌满了河流,染红了整片天空。风过孤城鸣幽咽,漫卷黄沙埋枯骨。且看那一间间残破的屋舍,且听那一声声的悲愤的哀嚎,撕心裂肺,殷殷泣血。这,便是战争,残酷、惨烈却又无可奈何。战争是国君们的游戏,而这场以领土为盘、血肉做棋的博弈一旦开始,便没有人能够将其停下。 战事开始的时候梢头的叶子刚染上一抹初黄,而结束的那一日,早已是数九隆冬。 朔风凛冽旌旗飒,北雪漫漫掩黄沙。得胜凯旋的晋国大军浩浩汤汤的行驶在回程的路上,血战数月得胜归,将士们疲惫的面孔上都挂着喜色,那是对生由衷的喜悦,那份喜悦纵是狂啸怒号的寒风也吹不灭的。可战事总有输赢,喜悦唯胜者配享。在大军队伍的末尾,此刻另有一群人正面如死灰、麻木而踉跄的走着。 他们是俘虏,人数在两千余人左右。这些俘虏里有兵卒,有平民,也有没来得及逃走的贵族。曾经的阶级在城池被攻破的那一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战败赋予他们的新名字:鱼肉。两国交恶,战事频繁。鲜虞人恨晋国兵,同样的,晋国兵又何尝不恨鲜虞?像是穿蚂蚱似的,这些俘虏被手绑手,以百人为一组被绑成串,被挥舞着冷鞭的晋国兵士们像牲口般的赶着走。活又活不得,死却舍不得。他们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但想必一定是凄惨、灰暗、无望的。风冷雪寒,举步维艰,拖着一具具僵冷的身体,揣者一颗颗绝望的心,他们或沉默或隐泣,反抗的早已尸埋大雪,冷厉的长鞭铁戈随着主人的心情不时的咆哮起来,或张牙舞爪的划破他们的脸,或直戳戳的插入他们的心,无情的令人胆战心惊。 乱世纷纷,人不如草芥。生不随愿,死不随愿。死了难,活着更难,无奈何,怎奈何,唯叹一声,天意弄人罢了。 这一日,天将黑未黑,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簌簌的往下飘落,凛凛寒风刺骨,像刀子似的刮着行路人的脸庞,锐锐的生疼。 这里是鲜虞边陲繁中邑,与晋接壤。 顶着呼啸的风雪,半大少年牵着一匹黑马走在苍茫雪原之上。他今年十五,个子高挑,身形修长,着一身利落的黛蓝色窄袖冬袍,头戴毛皮风帽,长剑一把,负于肩后,并用青布仔细的包了起来。地上积了厚厚的积雪,直没过人的小腿,每往前走一步,脚下都会留一个深深的雪坑。由于风太大,少年微侧头紧闭着口,一缕发丝从帽子下漏出,随着风在脸前飘飞。他双颊被吹的通红,嘴唇也裂开了数道血口子,样子有那么些狼狈,但不掩其英朗。他五官生的极好,轮廓深邃,棱角分明,眉眼间英气凛然,锐意逼人。 少年并非独行,与他一道的还有一位师叔及两位师弟。 此时此刻,两个师弟紧紧的跟在少年身后,踩着少年走出来的雪坑前进。三人同样的穿着打扮,着蓝袍、背长剑。师叔姓薛名献,刚入而立之年,谦谦尔雅,温和有度,以医术闻名于列国,世人见之皆赞一声小神农,不过救人容易救己难。他一头霜发如雪,多年心病无可医。两位师弟,一曰子固,一曰子璋。皆是天堑门下弟子,正随着师叔外出游历。 门下位于楚巴秦三国交界的大巴山深处,一年半以前自门中出发,一路向北,纵穿秦国、入义渠、林胡等戎狄之地,又至雪国北燕,向南横穿鲜虞。下一站的目的地便是中原强国—晋,那也是少年阔别多年的故乡。 “子稷师兄,咱们还要行多久啊?”小师弟背着行李气喘吁吁,他每说一个字口中就呵出一团白气,但凛冽的北风马上又将之吹散。小师弟年纪尚小,将将十岁出头,模样还很稚嫩。他身型细瘦且单薄,但脸颊却圆润有肉,一双眼睛大而熠熠有神,睫毛忽闪间,天真不掩、心思难藏,喜怒愁恼皆在眸中。 少年名曰子稷,他一边向前走一边给师弟鼓劲儿道:“再咬咬牙坚持一下,就快了。”这几天来,他们路过了不少村落城邑,空荡荡的如同鬼城,连个借宿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在严寒大雪中连行数日,坐卧皆在野外,连他都快撑不住了,更别论年纪最小的子璋了,还好有子固时时刻刻的帮忙托着行囊,尽力的帮子璋减轻负担。 子璋的脸都皱成了一团,此刻的他无比渴望能拥有一床焐的暖乎乎的被窝。于是他开始幻想,试图将自己从这冰冷的雪原间中抽离出去。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反正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借着月光与雪光,他们勉强前行。 风越刮越烈,冷入骨髓,子璋觉着全身上下都被冻僵了,手脚都不大不听使唤,走着走着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一声惊叫,他向侧边扑倒了下去。新雪蓬松疏软,这一跤并没有疼痛感,倒像是摔到了棉花里,竟莫名的有些舒服。 子稷听到了身后的声音,忙停下步子回过头问:“子璋,你没事吧?” “我没事。”子璋撑着胳膊想要爬起来。突然,他的手在雪底触到了一个坚硬的实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那种鳞片状的触感足以让他毛骨悚然。他飞快的弹开手,尖叫着跳了起来。 子稷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怎么了?” 子璋大喊:“有东西,有东西,雪底下有东西。”就在他喊叫的同时,地上的雪轻微的颤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幽幽转醒。子璋吓得够呛,就近躲到了师兄子固的身后,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子固人如其名,是个看起来秉直而又固执的少年,与子稷同岁,他容貌清冽端正,脸型方长、轮廓突出,因总爱皱眉,显的人有些严肃,他将子璋紧紧的护在身后,与此同时,他往远处雪林子的方向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随后他同子稷相视一眼,两人皆抽出背后的长剑,横在身前,警惕的看着雪地处。 这时,雪层又动了一下,缓缓的,从下面开始鼓出了一个包。忽的,一只血手从雪底伸了出来。这一幕,让几人脸色皆是一变。那是一双属于男人的手,布满伤痕与血渍,它僵硬向上抬动着,手指颤颤的张开,然后很快地,它又无力的落了下去,不再动了。 子稷见此先是一惊,随后立刻沉静下来,持剑上前探看,他半蹲到那只手的侧边,蹙着眉头飞快的拂了拂积雪,雪下露出一条手臂,借着月色仔细看了一眼,红褐色的束口窄袖葛藤衣:“好像是鲜虞将士。” 薛献医者仁心,他神情凝重的上前,直接跪在雪中,一边将浮雪往外拨一边急切的语道:“快,先把他的头弄出来。” 薛献几人前后合作,很快,雪底下的人就被挖了出来。雪下埋着的的确是名鲜虞将士,并且看打扮并不是普通的兵卒,他头戴铁盔、身披铁甲,这是将领才有的装扮。他几乎完全冻僵了,且受伤非常重,新雪层下他趴过的那块地被洇出了一大摊殷殷血色。此时此刻,他还保持着一个向前爬的动作,左手奋力向前伸着,而他的右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染血的断矛。 薛献与子稷一道极小心的将人翻了过来,现于他们眼前的是一张年轻而又苍白的脸庞,眼睛半睁半阖,似乎是醒着的,但他瞳光涣散,又似意识不全。薛献快速的为其切了脉,又给他检查一下外伤,直皱眉。 子稷亦是皱眉。他曾见过死亡,眼前这人的神情又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那是濒死的表情。“师叔,这个人,还有救吗?” 薛献凝重的道:“难说,但是他想活,想活我就救。”说着,他开始动手为伤者脱下冰冷沉重的铠甲。而后薛献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带着体温的衣服紧紧的裹到伤者的身上。 雪还在下着,风依旧刮着。一轮蛾眉月挂在漆黑的夜空,用清冷而微弱的月光为行路者照亮前行的路。鲜虞的边境城池如今是十城九空,几乎没有人烟。想要救治这样一个重伤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即便是对于有着小神农之称的薛献也颇有挑战,为此他们必须前往最近的城邑——晋国边城石邑。 药材,他们需要大量的药材! 薛献将他的所有外袍都穿到了伤者身上,而他自己则裹上了子稷的另一件袍子,由于少年与成人的身量不同,袖子与下摆都短了一截子,寒风呼呼的往里头钻。子稷将自己的毛皮风帽戴到了伤者头上,主动承担起背那名鲜虞将士的任务,他沉着步子一步一步的在雪原中走着,脚下的雪被踩的嘎吱嘎吱响。他们是有马的,但考虑到马上颠簸,那人腰腹处又有重伤,于是便决定背着前行。 又行了一段路,这一次远远的,可以看到晋国边卡的烽火台。这个时辰城门早就关了,想入城必然要经过重重盘查,他们救下的人身份尚不明朗,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向北绕道走了野路。 也许是感受到了赵稷身上的体温,那鲜虞将士稍微回了一点儿暖,终于有了一丝意识,虽然脑内还是一片混沌,但他知道自己是被人救下了。感受到自己正被人背着,他迷蒙的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少年耳后的疤痕,那条疤很长,从耳下直到颈侧。这丝意识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便又晕了过去。 晋都新绛 新绛城作为中原一霸晋国的都城,素以繁华、广大闻名于列国。南北依山岭,双河穿城过,道路纵横,商肆林立,不得不说,放眼各个诸侯国,能与新绛一比的城池实在是屈指可数。眼下正值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冰雪封城,往日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如今廖有行人影踪。 晋有六卿。六卿背后是六大世家,这六家之间,争斗已久,百年间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如今势力最为庞大的是范氏一族。范氏之主范鞅现下正出任晋国的正卿大夫,执掌政事,号令中军,权势赫赫。 范氏的府邸位于新绛城东,占地极广,建筑古朴,十分的气派。府中路上每隔十米便高立石灯一座,雕刻精细,各有寓意。傍晚时分,一群裹着藤黄色麻衣的奴仆带着火石正沿路给石灯点火,石灯筑的颇高,年纪小的小奴就趴跪在雪地里当人垫子,积雪深冷,又衣着单薄,赤脚草鞋的,一个个全都冻得行动僵硬,面色发紫。他们路过一片花林,林子里有殷殷红梅,也有云朵一般的腊梅与白茶,林子后面的东瑞堂里灯火通明,里面隐隐传来小主子们嬉笑的声音。奴儿们趴跪在地上,差不多八九岁的年纪,被人踩踏在脚底,四肢下尽是寒冷彻骨的冰雪,他忍不住看向不远处那黄澄澄的灯火,那里看起来就无比的温暖。 “丑奴儿,看什么看,天生的贱命一条,再不好好干活,就把你丢到后山去喂狗。”管事一脚踹上奴儿的头,呵斥道。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错的,管事们心情不好时要打骂,可心情好了时还是要打骂,纵使他们有千万般的听话与乖巧也没有半分用处。 雪越下越大,风越吹越寒,这冰雪能冻入人的骨髓深处。然而,对于近在咫尺的东瑞堂,外面的一切寒天雪地都要蒙上一层暖色的光晕来看,纵使狂风骤雪,看出去也是北风卷瑞雪、红梅梢头俏。 在东瑞堂温暖如春的内室里,几个半大少年玩闹成一团,正以投壶角逐胜负。他们穿着一身身价值不菲的华丽冬袍,有面带笑意的温柔婢子们随侍着,一盘盘精致的糕点果品随意吃喝,他们的脸上笑容灿灿,皆是一派不知世事的烂漫模样。 点灯的奴儿们走远了。 同样的年岁,却判若云泥。 这东瑞堂后面不远处就是范氏的族学,家里同宗的孩子们常常聚集在这里玩闹。偌大的内室里铺着细苇草编就的软席,席边整整齐齐摆着六双靴子,室内四角的瑞兽青铜灯燃了起来,一室柔和的黄亮火光。 席子中央,放着一个立鹤形状的窄口青铜壶,壶里已经有七八只羽箭中了,地上还散落着一地没中的,这些箭都带着不同颜色的翅尾,其中,中的最多的颜色便是金色。 “哐啷”一声,又一只金翅尾的羽箭正中壶心。 投壶线前立着一名少女。那少女肤色莹白,容貌极佳,一双眸子大而灵动,澄澈的映着烛光,亮灿灿如天上星。她个子高挑,着一身火珊瑚色的袍服,直裾小袖,长度及膝,领口镶着一圈雪白的白狐绒,腰带以金钩相扣,下坠白玉鹤纹环一对,整个人贵气英朗,明丽的就好似那秋日里碧霄穹顶之上的太阳。此时少女盈盈的站在那里,微微侧仰着脸蛋儿,紧抿着嘴唇也挡不住右嘴角上扬的弧度,眼睛里满满都是胜利的光彩。 第二章 繁华贵邸乐无忧 “来来来,愿赌服输,愿赌服输。”少女朝对面的男孩儿们豪爽的伸出手道。 这一局的赌注是一条牛皮软鞭,红花檀做的把手,上边镶着红玛瑙和黄蜡石。“给你给你。”领头的少年长的虎胖壮实,虽不甚开心,但也还算爽快。他心里还想着再翻盘,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把黄金鞘的匕首,高举起来道,“再来一局,再来一局,我们若是赢了,鞭子还我,输了,这把金刀归你们,这把刀,可是鲜虞国的宝刀,刚从边疆快马加鞭送来的。”他的声音一听就是壮硕的小胖子,还带着几分蛮横。 室内炭火烧的猛烈旺盛,男孩儿穿着厚实的宝蓝色冬袍,上面密密的绣着银色祥云图案,衣服里鼓鼓的,一看就絮了很多棉,男孩儿热的脸红彤彤的,额头出着细细的汗珠。这位正是范氏的大宗嫡长孙范铭,他用食指指着少女,挑着下巴,带着满满的横气道,“再来!”范铭在这一辈里即是嫡孙又是长兄,性格又横又霸道,家中弟妹们都怕他,无人敢拂其虎须,就连一同玩耍时也得小心着意,生怕惹着那霸王。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再厉害的霸王也有天生的克星。他横,有人比他更横;他霸道,有人比他还霸道。那少女便是专门治范铭的那个克星,不仅不买他的帐,还偏喜欢同他作对,凡事都要争抢个一二。少女姓姬。姬姓是天下最贵的姓氏,姬姓人身上流淌着的是王室与诸国君的血脉。她名唤“明筠”,今年十三,出身晋国公族,父亲乃晋公子成毅,母亲则是范氏嫡出大女。公子成毅的封地在曲沃,那个地方是百年前的旧都,离现在的王城距离不算太远,因此明筠随着母亲每年都回来小住一段时日,时间不长,每次至多也就住个把月。不过呢,虽然住的时间不长,但这明筠每一回来,她都会尽己所能的把范铭狠狠的挤兑一番,惹得那范铭暴跳如雷,而那范铭也是怪,他明知道同她一道玩总要受气,可她人一到府里,总要推开其他事,颠颠儿的上赶着来吵架斗气。 这几代,卿族势力愈盛,而公族不显,但国君毕竟还是国君。明筠虽比范铭矮上整整一个头,但该有的气势半分也不能短,面对范铭的挑衅,她不甘示弱的抬着下巴回过去:“多少局都一样,再来也是你们输。”那语气透着十足十的骄矜。 “那是我看你来者是客,我让着你。”范铭就是个点火就炸的个性,说着就瞪起眼睛发起火来,他重重的把金刀拍在摆赌注的案台上,“再来一局你且试试看!” “我又没让你让着我,来就来,倘若我输了,我赢得东西都还你,我的那匹大宛马驹也一并给你。”说着明筠盘起胳膊,用一双大眼不堪示弱的瞪了回去。 “你说的!”范铭指着她说。 “我说的!有话算话!”明筠把刚赢得的鞭子和之前赢的金虎头全都拍到案台上。 这一局就只有范铭和明筠两个人比,没有人干扰,规则也简单,就是谁投中的多谁就赢。 范铭这次是铆足了劲儿,连身上的冬袍都嫌碍事脱了,就穿着素黄色的中衣,他眯着一只眼,摆着姿势认真的瞄准壶口,他掂量着羽箭的分量,似乎在思考该用多大的力道才好。他在紧张的比量着时,明筠这边则是拿起箭随便一投,轻松的就投了进去。明筠每投中一次,就有弟妹们在一旁起哄,这让范铭心里不舒坦的很,于是,连着几次心烦意乱的都没投中。 很快,一柱香时间下来,输赢立判。 “我就说嘛。”明筠笑的灿烂,把案台上的三个赌注全都不客气的收下,自己拿走了那把鲜虞金刀,别在腰间,开心的拍了拍两个小表妹的肩头,把剩下了两件分给了她们。 对面的范铭则脸色黑的能滴墨了。 明筠鬼鬼的笑着,从腰上解下来一串金铃铛,铃铛声音清脆爽耳,她捏着顶头提线处晃了晃,“输了这么多,这金铃铛给你当补偿可好?” “谁要你的破铃铛!”范铭一把把明筠手里的铃铛拽下,重重的扔到了地上,发出一阵脆响。 室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明筠低着头看着摔到地上的铃铛,半晌没说话,再抬头,眼圈儿都红了。 范铭很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比他还要霸道的表妹竟然也会哭!转念又想,他竟然把那样霸道的表妹给惹哭了!范铭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半握成拳的手指在掌心儿里搓了搓,他傻愣了一会儿,才咳了一声准备说句话缓和一下气氛,可他刚准备开口,筠表妹就往他脚背上重重的踏了一脚,带着万分委屈的朝着范铭吼道,“你凶什么凶!我再也不和你玩了。”说着人就开始穿靴子要回去。 “啊!你居然敢踩我!”胖子范铭吃痛的嚎叫了一声,见她要回去,又连忙拔高声调“唉”的招唤了一声,拉住正往脚上套着鹿皮小靴的明筠,“不许走,你不许走,你踩了我就想走?不行,我们得再比试一轮。” 明筠甩开他的手,重重的哼了一声,“谁和你比试啊,输了就生气,小气死了,技艺不精,还输不起。”她继续往上套她的靴子,只是鹿皮发涩,她袜子穿的又厚实,往上穿还是有些费力。 “我输不起?可笑!你也就投壶能赢了我,若是比真正的射箭,上了靶场,看我怎么赢你。”范铭说着便上了些火气,又实在是想把那鲜虞金刀给赢回来,便堵在门口抢走了明筠还没套上脚的鹿皮靴,“你敢不敢再和我玩一局?” “问我敢不敢?那你抢我的鞋子做什么!”明筠试图从范铭的手里抢回自己的左脚的靴子。 小胖子把着那鞋不放,固执的坚持说道,“那我们去靶场吧,我们再比试一轮。” “放手!”明筠使劲儿的往回拽。 “去靶场我就给你!”范铭毕竟年纪大,身材又虎实的很,身上满满都是劲儿,明筠根本抢不过他。 明筠试了几次都无果以后,她眼睛眨巴了一下道,“好啦好啦,我去,我去不就得了。” 范铭听了,这才满意的松了手,急吼吼的道:“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明筠慢条斯理的套着靴子。 “你快点儿!怎么这么慢!”范铭催促道。 明筠依旧慢悠悠,向下瞥了瞥嘴角,轻哼了一声。 好不容易等她穿戴整齐,士铭开始拉她的胳膊,兴奋的道:“筠妹,走吧!”明筠大大的翻了一个白眼给他,不客气的打开他的手:“外面大风大雪大夜天儿的,傻子才会想着这时候出去玩,我才不和你一起犯傻,要去,你且自己去吧。”说着,接过婢女递来的狐裘,自己系好风带,漂亮的打了个结。 “你!”范铭一时之间被气的没话说,他在府里一向称王称霸惯了,宗族里的弟弟妹妹们哪有人敢这样和他讲话,独独这个筠表妹。从记事起,自大姑母第一次带她回府小住之后,他在府中一霸的地位就被撼动了。本来他才是中心,这明筠一来,宗族里的弟妹们就不自觉的围着她转,但他想不明白的是,明明这个人脾气大的要命。 “我们不都说好了的么?你言而无信!”范铭愤懑的道。 “我又不是君子。”明筠笑嘻嘻的带上她的侍从们往外走,可临踏出门槛儿,她还回过头盯他一眼,更过分的是,她竟然还举起那把鲜虞金刀晃了晃,一副炫耀战利品般的耀武扬威。他可是清楚的看到了她嘴角翘起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笑。 这让范铭在后面气的直跳脚,可愿赌服输,他也只能憋屈的自己使劲儿跳两下了,而那串掉在地上的金铃铛也被他一脚不知踢到哪里去了。 冬日里,夜总是来的太快,小半个时辰前天还是有点亮光,现下已经全黑了。屋外头雪花飘飘,颇为寒冷。 明筠裹着一身厚厚的雪白狐裘,踏着带软毛里子的鹿皮靴脚步轻快的往回走。她此时心情极佳,一边走一边反复的端详着那把赢回来的金刀,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其实她脾气虽大,可来的快去的也快,着实是个爽朗性子,刚刚在东瑞堂发生的那点小摩擦转眼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这把刀可真好看,这上面的图案我竟从来没见过。”明筠将刀拔了出来,只见刀刃锋利雪亮,借着月光与府邸内辉煌的灯火,可鉴人影。明筠将金刀举起,对着月亮着迷的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叹道:“真是把好刀,我可舍不得还回去了。” 婢子阿薇上前道:“这本就是主子您赢回来的,愿赌服输,这刀不已经是您的了么?”阿薇是自小伴在明筠身边贴身伺候的,因她性格爽快爱笑,一直以来都很得明筠喜爱,总带在身旁随侍。 明筠撇了撇嘴角:“这显然是把宝刀,他自己都没稀罕够呢,你瞧着看吧,他这两天肯定会变着法子的来讨要。”说到这儿,她又笑了起来,看向阿薇道:“他来也没用,谁来我也不给,这把刀我看上了,就是我的了。” 阿薇也跟着笑,道:“届时,君子铭若是来了,奴婢一定帮您顶好院门。” 明筠大笑:“三个你也顶不过他一个。他要来就让他来呗,这么些年,他赢过我几次?说不定,我还能套到他更多宝贝呢。”言罢,明筠歪头笑着哼了一声,斜眼朝金刀看去,而后双目眸光一变,手握刀的姿势亦是一变,身体拉开了架势,伴着雪花飘飘,身姿利落的舞了一段,终了时她将刀朝上空抛起,手腕转了一个花,再稳稳握柄接下,停下后她朝阿薇扬了扬下巴,道:“怎么样,这刀配我如何?” “配极了,主子您英姿飒飒,好看极了,漂亮极了,美极了,这刀本该就是您的!”阿薇眼睛亮亮的,不吝赞美之词。 “嗯,说的好。”明筠点头听着,对阿薇的吹捧之词很是受用,“今晚赏你吃肉羹。” 阿薇听了开心极了,当即拜下去扣头,大声的谢赏,抬起来笑嘻嘻的看着明筠,露出两排白净净的牙,腆笑道:“主子,两碗行么?” 明筠闻言笑的是眉眼弯弯。“行,随你吃,吃到饱。”明筠本就是个率真纯粹的性子,此刻心情极好,笑颜明灿灿的,就像此时此刻夜空中挂着的那轮白月一般,清亮、皎洁、朗朗无云。 雪还在下,飘飘洒洒。 风渐渐大了,刮人脸颊。 “有些冷了,回去吧。” 第三章 夜幕深深笛音绕 明筠每次来王都都随母亲住在妙园。妙园是她母亲出嫁前住的院子,院内栽满了四季花木,春夏秋冬无论哪个季节都有花可赏、有香可闻。从东瑞堂到妙园并不算远,斜穿过一个花园朝北走一小会儿便是。她回到妙园的时候,院子里灯火通明,除了簌簌的雪声,四下静悄悄的,从窗户外能看出母亲散着头发映在窗棱的影子,屋内烛台发出的光影影绰绰的摇晃着。 是母亲在。 明筠心里一喜,眸子一瞬间亮了起来,快跑几步来到窗下,隔着窗户朝里面开心的大喊:“母亲!”里面轻轻的应了一声,没有答话。 明筠趴在窗边上,手隔着窗户摸上母亲的头发,道:“母亲,这两天阿筠都没见到您,您去哪儿了啊,阿筠好想你呀。”她声音轻轻的,带着依恋与撒娇。 “不该你问的事莫要开口,说了千百遍也不记得。”里面传来一声冷淡淡的回答,窗上的身影站了起来,背对着她,然后走开了。 “母亲,母亲,女儿都好几日没见到您了,您就见见我吧。”明筠瞧母亲走了,拍了拍窗户,焦急又娇气的求了起来。 “入夜了,去睡吧,今日我不见你。” “那明日呢?”明筠追问。 “明日再说,回屋去吧。” 母亲的声音依旧冷淡淡的,明筠嘴巴嘟了起来,一阵委屈涌上来,眼圈儿马上就红了,也不说话了,只低下头站在窗户底下不走,用脚一下一下的踢着雪。 轻轻一声门响,从屋里出来了一个人。明筠立马抬眼去看,只见是母亲身边的管事婢罗盈,瞬间又低下了头。 罗盈快步上前来,看了看明筠的表情,轻声哄劝道:“外面多冷的天啊,小主子,您还是快些回屋去吧,屋里多暖和。” 明筠不动,只问道:“我可是又做错了什么?母亲为何不见我?” 罗盈道:“您可千万别乱想,只不过是夜深了,夫人想要早些歇息,待明日夫人心情好些,自然就会见您的。” 明筠又问:“那明日若是心情还不好呢?” “这,奴婢不好揣测。” “那倘若心情永远不好,是不是永远就不见我了?”明筠飞快的擦了一下眼角,沉沉的道了一句“回屋”,大步飞快的离去。罗盈在后面欲言又止,而后摇着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晋国边城,石邑 当鲜虞人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有些恍惚。 没有冰寒彻骨的雪窟,也没有狂躁呼啸的北风,有的是织花的帐顶、厚暖的被褥以及明亮的窗户。他浑身都疼,皱着眉头费力动了动头,想看清这间屋子,不期然,他看到一个孩子正托着腮趴在床侧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困极了。 这时,房门嘎吱一声轻轻被推开,一个身穿藏蓝色冬袍的少年端着药罐走了进来。 “你醒了?”少年眼睛微张,他将药罐放到桌上,快步来到床前。 鲜虞将士试图撑着胳膊坐起身,被子稷连忙制止:“躺下别动。若是伤口再崩了,神仙也救不了你。” 鲜虞人看着子稷,张了张嘴想说话,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子稷道:“你断了根肋骨,伤到了肺,又昏睡了好些日,一时说不出话也是正常的。” 正打着瞌睡的子璋听到声音,悠悠的睁开眼睛,可还没等他完全清醒,脑门儿就被人狠狠的敲了一下。他吃痛的揉了揉脑袋,一抬眼就看到了子稷师兄。 子稷道:“叫你看着人,你在干什么?” 子璋摸着脑门儿辩解道:“师兄,我只是太困了。” “再狡辩?”子稷又抬起手,子璋见状飞快的抱住自己的头:“师兄,我错了,我错了。” 子稷寻着一个空儿,在子璋头顶上又是一记敲打:“每次就认错认得麻溜。去,告诉师叔这边人已经醒了,然后去厨房里端碗米粥来。” “鲜虞人醒了?” 子璋这个时候才发现床上的人竟真的睁开了眼,他探着身子,睁大眼睛对鲜虞人兴奋的道:“你真的醒了!你知道吗,你都昏了三天啦!” 鲜虞人闻言,神情突然激动了起来,颤颤的抬起手,抓住子稷的衣角,嘴巴张张合合,拼命的想要说话,甚至想要起身。他从嗓子里挤出变调的声音,但由于太过沙哑,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子稷擒着鲜虞人的肩颈处,摁住他,锁着眉头沉声道:“不想死,就别做多余的动作。你活下来不容易,但我们救你更不容易,别让我们的心血白流。无论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首先你得能活下去。” 鲜虞人的手仍紧紧握着不松,双目已经涨红。他神情复杂,里面杂糅了数种感情,有急切,有不甘,有愤怒,还有,绝望。 子稷逼视着他:“活着才有可能,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雪已经停了,可屋外,北风依旧呼啸。冷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呜呼作响,声似哀嚎。 鲜虞人渐渐的松开了手,无力的摊了下去。嘴巴张张合合,用气声说着话。 子稷耳力极佳,听的清楚,他在说:“不能死,不能死,我不能死。”他边说边闭上眼睛,一滴男儿泪溢出眼角,顺着瘦削的脸颊滑了下去,落入枕上,留下一滴痕。 夜里,子稷久久没有入睡,独自一人爬到了屋顶上。 天边一轮残月,夜幕散着几点黯淡的星。当鲜虞人的那滴泪从他脸侧滑落下去的那一瞬,被他压在心底深处的那一幕在他的脑海中炸出。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管紫竹笛,珍而重之的轻轻抚摸着。 边陲城邑的夜向来都是寂静的,而这一夜笛声悠然而起。静夜的笛声宛转缥缈,似是梦里的声音,带着忧伤与哀思,萦绕在月下冰雪之上。 大军行了半月的路,得返王都,凯旋而归,国君亲迎。庆功宴从宫里吃到了宫外,一场接一场。这场战役中范氏出谋出将出粮草,居头一份大功,而范鞅的嫡三子正是领将之一。范氏本就是权门世家中的第一户,手里有兵有权,势大遮天,无数人削尖了脑袋争抢着都要来巴结一二,就算是巴结不成,来卖个好儿也是成就一桩。于是流水的庆功宴变成了拍马、敛财的绝妙之地。 至于那些被俘虏的鲜虞人,有姿容的无论男女都被拿来供权贵玩乐,而无容无貌之人就被安排至外郊铁矿,用命干活。 范鞅上了年纪,威严颇甚。他身份极高,等闲人根本搭不上边,一般的公卿大夫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因此几乎从不赴席。就在去岁,范鞅还以晋国之名召集起十八国诸侯会盟。如今天下局势,南以楚国为尊,北以晋国为霸。而晋国国内,国君不争,氏族当家。六大氏族里又以范鞅官位最高、势力最大,因此十八路诸侯国纷纷应召而往。为显出重视,大国派遣了有名望的使臣前去,而在夹缝中瑟瑟求生的小国不敢托大,只得国君亲至,由此范鞅在列国间的地位可见一斑。放眼晋国,能配与他酒席间谈笑的也只有各大氏族的家主们了,但出身大氏族嫡支的人终究是少数,这群人天生金贵命,什么也不用干亦能得到最好的。真正需要钻营的则是那些无宠的旁支子弟以及小家族出身的卿大夫们。正卿大夫范鞅他们是没资格攀附,但是他的儿子还是可以尽心尝试一下的。 范鞅此人最重身份,嫡庶泾渭分明。在他眼里,嫡就是嫡,庶就是庶,不可比拟。他有三个嫡子,一个嫡女,都是极有分量的人物。现如今范鞅长子出访鲁国未归;二子据说是病着,轻易不见外人;唯有这嫡三子范吉射常常现身于席间。 范吉射未及而立,年龄不过二十七,野心勃勃,他既素有重名,此番随军出征,又立大功于鲜虞,封地近扩一倍,手控强兵,果决狠辣,威权莫贰,颇有“登顶之心”。但他头上压着两位兄长,大哥文贤,二哥武德,且武德佐于文贤,族中支持者甚多。范吉射想要达成己望,必得费些周章。 范氏旁支有一个名叫范蔑的人,年纪已经老大不小了,今年三十有五,可是至今还没得个像样的官位,只袭了一个庶常吉士的虚差,地位在大夫之下,乃是最低级的世袭官。他日子过的也是捉襟见肘,甚至说有些潦倒,微薄的俸禄堪堪仅够维护他贵族的脸面。倒不是他能力不行,恰恰相反,范蔑此人能言善道,问一答十,最善投机钻营之道。那他为何如此沦落?究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来呢,他出身不好,是侧室子,本就没什么地位,家里兄弟又多,这么些年连封地也没捞着一块儿;二来是他开罪了人,他与安城大夫范峘年轻时有龃龉,且年纪越大怨怼越深,这范峘如今在族中地位不一般,是那位文贤嫡长的亲信。其实范蔑这些年好几次得了往上爬的机会,但每次都在范桓的算计下落了空,这叫他怎能不恨? 这回他趁着范桓陪同嫡长君一起出访鲁国的档口,他置卖了田产,通过贿赂司马府在军中谋了一个副师帅军佐的职位。他这个人擅文不擅武,此举也是逼不得已,他想出人头地、想反过来报复范峘想疯了。晋以万两千五百人为一军,两千五百人为一师,每师有正副两帅。犯篾之职就是去辅佐其中的一位副师帅。这范篾虽然身手不行,但脑子灵敏,凭着出谋划策,他得了副师帅的重用,这副师帅是范三子范吉射的人,因此,渐渐的他也入了范吉射的眼。 这一切正合他谋算。 鲜虞之战后,他不仅提了官,做了中大夫,还得了丰厚的赏赐。但范蔑觉得不够,远远不够,他想要的东西可不仅仅只是这些。 第四章 寒风凛凛何所图 无狠不丈夫,想得唯有先舍,范蔑将所有的赏赐全都散了出去,换来一场极奢的宴席,以此来愉悦范吉射。 宴席就设在他的家中。他家地方还算宽敞,共有三进,可住了二十余年,经久未修,什么都是旧的,很透着几分穷酸与简陋,但摆晏的那间宴客厅却着意布置过。坑洼裂缝的石板地上铺满了羊毛软毯,又置了上好的红木案十二桌,一应碗碟杯筷都是新的。席间,佳肴珍馐如流水,歌舞美人佐佳酿,场面十分之奢华。 范吉射坐在首座上,支着腿搭着手,坐姿慵懒而随意。他姿容威势,身型轩昂,由于常年骑射,肌肉矫健。此刻他笑吟吟的接过身侧美人递来的一杯美酒,喝下。 空杯之后,范蔑忙起身再为之再斟满。其实若是论辈分,范蔑算是范吉射的长辈,但他一个旁支破落人,面对大宗嫡系,天生低一头,自然忽略不提。 在范蔑倒酒时,范吉射在桌上拿起一根崭新的包银玉箸,铛铛的在鎏金玛瑙杯上敲了两敲,又用筷子尖儿指了指这宴厅,饶有兴趣的向范蔑问道:“此一番与鲜虞之战,你出谋有功得赐钱财,可谓是丰厚。你既家贫,为何不用这些钱财置换一座新宅院,添奴添婢,好好享受一番富贵,何故将财物白白浪费在这宴席之上?” 范蔑将酒杯斟满,双手将其缓推至前,笑答曰:“可属下却觉着这钱散的值。” “哦?”范吉射眉头微挑。 范蔑笑着提了一个问题:“大人,您今日赴宴,吃喝上您满意否?” 范吉射看着范蔑,嘴角微动,笑着答道:“嗯,尚可。” 范蔑又问:“那歌舞与美人您满意否?”范蔑话音儿还没落,坐在范吉射身侧的美人儿就靠在了范吉射的肩膀上,媚眼如丝的勾望着,那娇滴滴的模样让人说“不”也难。故而范吉射一把搂过美人的纤腰,道:“自然是满意的。” 范蔑于是答道:“有大人这句话,那就值了。” 范吉射笑而不语。 范蔑继续说道:“只要能让大人尽兴,莫说财物,就算是要蔑的性命,蔑也甘往。” 范吉射再次“哦”了一声,稍稍坐正了身体,似笑非笑的看着范蔑:“话可要想好了再说。” 范蔑答:“这确是蔑的真心话。” 范吉射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声响之大令人心头一震。 舞乐声戛然而止,美人吓得缩在边上,低头屏气;席下诸君也停止了交谈,惴惴然的都住了嘴,觑着眼往首席位子看去。他们都畏怕于他。 倒是此时的范蔑脸上毫无畏惧,凛然肃坐。 范吉射狠狠的盯着范蔑看,两边嘴角向下紧紧压着,眼神冷戾如雪中幽狼,似乎下一瞬就要将面前人撕碎:“最后问你一遍,你可想好了?” 范蔑郑重颔首道:“本就是真心话,不必再想。” “咚”一声沉甸甸的响声,桌案上多了一把匕首。匕首两边锋利雪锐,泛着幽幽冷光。 “那你,动手吧。”范吉射提着语调,狠冽半笑道。 “如果是大人所望,那么——”范蔑说着毫不犹豫的抓起桌上匕首,朝自己胸口刺去。 范蔑在赌。 他是个狠人,地位低微的狠人。他暂时没机会对别人狠,所以只能对自己多狠一点儿了。匕首已进胸膛,殷红的血花刷的染红了他素色的衣襟。匕首冰冷、锋利,一瞬间豁开皮肉的痛感让他瞳孔猛阔。 就在这时,范吉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与你玩笑,你怎么当了真!” 范蔑哪里是真想死,不过是故作姿态博上一把,以行动告诉范吉射自己的顺服罢了,因此这一刻他心里暗舒一口气。冬日里的皮肉伤,只要止住血,也没什么大不了。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他口上颤颤道:“大人的话,属下都当真。” 范吉射看样子有些感动,召医师为之包扎,还道:“你我同族,称呼何必这般生疏。” 范蔑不敢真按辈分算:“属下不过是小宗一庶子,在大宗嫡系前不敢造次。小宗以大宗为主,属下自也是以您为主,妄称您一声主公吧。” 宴席将散,范吉射嘱咐范蔑好生养伤,准备起身回去。范蔑却道:“主公且留步稍坐,蔑还有一个惊喜送与主公。” 范吉射这会儿倒真是奇了。反正他也不差这一会儿,于是便重先坐回去:“什么名堂?” 范蔑老实且苍白的道:“一个美人。” “美人?”范吉射呵然一笑,似乎有些不信:“这也算惊喜?” 范蔑颔首:“算。” 范吉射问:“有多美?” 范蔑诚恳的道:“平生所见之最美,堪称绝色。” 范吉射还是不信,指着士篾笑道:“那是你没有见识。” 范蔑道:“主公不如先见一见?” 范吉射见他言之凿凿,兴趣也被吊了起来,这世上的男子,有一个算一个,对绝色美女总是抱有许许多多的幻想与期望的,于是他大袖一挥:“那便看看罢。” 士篾朝下面人使了个眼色。 立侍门前的两小童将两扇门从内推开。此刻屋外正飘着雪,门一开,冷风呼呼的往屋子里头灌。原本屋里头炭火烧的足,暖意融融,陡然寒风倒灌,一群酒足饭饱、脸红耳赤的人都被激的一哆嗦。 屋里不知哪里挂着铃铛,被风吹的叮当作响。那声音清脆、幽荡,若远若近,恍恍乎似不真切。内室中烛光明耀,可见吹进来的雪花在光中飞舞。伴着阵阵金铃响动,一个袅娜曼妙的身姿缓缓而现。她站于门外,立在灯火与黑夜的交界之处。烛火在风中颤颤,明暗扑朔的光洒在她身上,用朦胧的暗影勾勒出她丰韵娉婷的体态。 此女一出,满室皆静。 范吉射的身体慢慢直起,有向前探去的趋势。他侵略性的盯住门外的女子,那样的眼神仿佛像豺狼盯住了兔子。 乐声响起,曲调热烈明快,不似中原之音。范吉射将将从鲜虞而归,乐声一响,便知此曲乃是鲜虞之乐。他眉尾一扬,兴致更浓。鲜虞是白狄的一支,是蛮戎。蛮戎虽不通教化,但女子之风情远甚于中原诸国。那如火般的滋味,只要品尝过一次,其余人等皆寡淡如水。 范蔑侧观范吉射的神色,勾着唇角笑了起来。此女得之不易,是他在对方撤兵之际,带人从鲜虞护兵手里生抢回来的,折了几十条人命。 鲜虞女踏着乐声入了内室,她穿着大摆胡裙与小尖靴,是火一般的胭脂红,一头黑发披散在身后,发尾稍卷,额两侧编了几股细辫垂下去,透着戎族特有的热辣与野性。她手持中一鼓,举至脸侧,朝着范吉射的方向挑唇笑了一下,她琥珀色的眸子似天生带钩,只凭一眼便让人神驰魂往。 心应弦,手应鼓,纤腰红裙转蓬舞。丹唇逐笑霞光荡,入破舞腰红乱旋。待一曲罢了,一室人既惊且叹。 范吉射单肘拄着桌案,身体前倾,他的眼睛在鲜虞女身体上流连了一番后,朝她勾了勾手:“你,过来。” 鲜虞女询问的看了一眼范蔑,眸中似藏着话。范蔑唇含薄笑回视之,稍稍点头。她回正眼神,暗自一咬舌尖,扬笑款款上前。 至近前,范吉射指着他身边的位子,命令道:“坐。” 鲜虞女顺从的坐了过来,但是坐的位子稍嫌远了一些。范吉射用胳膊将其一拖,强势的将人搂入怀中。 鲜虞女似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叫。她刚跳完舞,气息还不稳,微喘,鼓囊囊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两颊也是红扑扑的,由于出了细汗,幽幽香气从脖颈处透了出来。范吉射凑在她的颈侧狠狠的闻了一下,赞了一声:“香。” 当夜,在范蔑的宅院内,范吉射便将鲜虞女据为己有。几番云雨过后,他万分餮足,这时他方想起还没问她的名字。此时鲜虞女背对着他,些许微卷的青丝粘在香汗涔涔的雪白肩膀上,有几分妖异的美。范吉射用胳膊从后面圈住她,将下巴置于她肩膀的锁骨处,低声耳语:“你叫什么名字?” 范吉射看不见鲜虞女的脸,亦看不见她的表情。 极度的憎恶,极度的屈辱,极度的愤恨。以及,极度的隐忍。她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玛瑙彩绳,鲜虞女死死的盯着其不撒眼,仿佛那就是她撑下去的源泉。 当范吉射询问她的名字时,她闭上了眼睛,久久,她道:“贱妾,无名。” “是人,怎会无名?” 她压下即将喷涌出来的强烈情绪,手指紧抓着被子,带着微不可查的哽咽道:“以前的名字,不好听,不想要了。”她突然翻身过去,将自己的脸埋入范吉射的胸膛之上,状似嗔痴:“贱妾是属于大人的,大人给我起个新名字吧。” 范吉射觉着有趣,拿起她的一缕头发在鼻间轻嗅:“好香。你肤白若雪,眸似琥珀。” “那便叫,雪珀吧。” 第五章 心藏因果默无言 冬日里天亮的晚,卯时三刻,天方见明。灰蓝色的穹顶上,白月牙儿还未淡去,一抹红日紧接着就逼了上来。 范蔑将燃了一夜的烛火吹灭,一缕白烟袅袅而上。烟雾后面,是一张憔悴的脸,双眉紧皱,满眼血丝,唇角深深的向下弯着。案头上,整整齐齐的摞放着三卷书简,墨香犹存,是他彻夜撰写之果。 他胸口处带伤本应早些休息,可他不。他想着自己身上有伤铁定是难以入眠,既然难以入眠那为何还要睡,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光阴,不如就着这股令人清醒的疼劲儿做点儿有用之事。 “辰广。”范蔑在屋里喊。 喊前三遍时没有回应,第四遍时门外才有了应声:“唉,先生,我马上来。” 一个绑着袖子的瘦削少年一路小跑至门外,大冬天里露着胳膊,手上还沾着水,一双手冻得通红通红。至门前,他将两条袖子放下,敛容整衣后方才进屋。他个子不甚高,天生一副细细瘦瘦的骨架,容貌清秀文弱,薄唇常含浅笑,眼尾微挑,慧而疏冷。进屋后,他朝着范蔑行了一个拱手礼,问道:“先生,有何吩咐?” 范蔑方才喊了他三遍,心下有些不悦,但他向来是公事在前,私事在后。暂压下心头不悦,范蔑道:“有一件事,我要你去跑一趟。” 辰广立刻敛正表情:“先生请吩咐。” 范蔑将自己的令牌递给辰广:“你去一趟范邸,拿着这个求见主公的夫人左氏。” 辰广双手接过令牌,似疑惑的蹙了蹙眉。 范蔑笑了笑:“我知你定然疑惑,为何突然要你去拜见夫人。”他让辰广坐下,与他面对面道:“让那鲜虞女入了大人的眼,这只是我们走的第一步。此女美艳至极,这步棋我们走的不难,但要想让她发挥作用,却还要看今后。而今后的棋路能不能走顺,这就全靠夫人的态度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五一十的记着,等下若是夫人问了,你就这么答。” 辰广道了声“喏”,侧耳细听。 少顷,范蔑问:“都记下来了么?” 辰广答:“先生,记下了。” 范蔑点了点头:“你素来妥帖,这就出发吧。” 辰广起身,退到门口,刚准备离开,却被范蔑在背后叫住了。范蔑问:“你适才做什么去了,可是夫人又令你做杂活了?” 辰广冷清清的脸上带上了一丝为难的表情,他顿了顿,答曰:“回先生,方才夫人令我去打扫马厩。” 范蔑升起一团闷气,眉头蹙了起来,不愉的道:“你是我的门生,又不是仆婢下人,以后这些杂活能躲就躲开,不要再做了。” 辰广垂下眉眼,为难的答了个“是”。 想到他的夫人,范蔑心里开始烦躁起来,朝着辰广摆了摆手,赶人道:“赶紧去吧。” “是,先生。”辰广复又拱手一拜,退着出了屋,而后在廊下垂着头往冻僵的双手哈了几口气,取暖的同时,蒙住脸借机深深的叹了一声。 范邸 朝阳升起,淡金色的光线撒进窗户里,明筠缓缓的睁开了眼睛,有些疲惫,昨晚她很是伤心,直难过到了大半夜,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乳母和阿薇轮番劝慰,折腾到很晚才睡着。 阿薇自天明时分起便跪在床帐外边伺候着了,她也困得直打瞌睡,此时见明筠醒了,便掐了自己一下。她撩开帐子,轻轻询问道:“主子,起么?” 明筠在被子里翻了一个身,背对着阿薇,把脑袋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发顶,闷声道:“不起。” 阿薇听了后摇头叹气。她放下了帐子,朝着身后端盆端衣端首饰的诸婢子们递了个眼神,又是一阵摇头叹气。 这一早,明筠只窝在被子里,嘟着嘴巴,闷闷不乐,一会儿朝左趴着,一会儿朝右趴着,一刻不消停。她翻了好一阵儿,终于忍不住,忽的猛地坐起来,问:“母亲还没派人说要见我么?” 阿薇抿着嘴,摇了摇头。 明筠一听,倒头躺回床上,把头全部蒙起来,泄气的在被窝里猛蹬了好几下腿。正闹着脾气,头上的被子被人强行掀开一角,明筠一看,正是她的乳母白辛。 白辛看着她,皱着眉头,无奈叹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您都多大了,怎的还闹小孩子脾气,赶紧起来梳洗一下,先去给夫人请个安,然后用早膳,再去东瑞堂,您前日不是已答应过几个表姐妹,要教她们投壶射箭么?” 明筠看见乳母,反而更显娇气。她伸手搂住乳母白辛的腰,把脑袋枕在乳母的腿上,赖道:“我哪儿也不想去,今天哪儿也不想去。” “不可,您有诺在先,怎能轻易违诺。听奴婢一声劝,您还是赶紧起来梳洗梳洗吧。”说着,白辛示意阿薇递来一个热手帕,给明筠擦起脸来。明筠无法,只能不情不愿的坐起起来,任乳母摆弄。 明筠有着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又顺又滑,及至腰间。白辛持一把白玉梳轻轻的帮明筠梳头,雪白的梳子对上墨黑的发,极美,“您这头发,随了夫人,又黑又密,好看的紧。” “好看有什么用,母亲又不喜欢我。”明筠垂下眼眸,低低喃喃道。 白辛笑着摇头道:“这说的哪儿的话,让夫人听了可真要伤心了,夫人心里最着紧的就是您了。” “骗我。”明筠的脸笼罩在帐子的阴影里,沉沉的叹了口气,“我知道,母亲她是怨我的,她不让所有人说,但我知道。” 白辛拿着梳子的手顿了一下,“夫人怎么会怨您呢,您可千万莫要乱猜。” 明筠扭过头,定定的看着乳母白辛,双目微张,两颗乌黑的瞳仁里光彩渐渐黯淡,嘴唇微动,用嘴型道:“崔嬷。” 白辛的眼睛飞快的眨动了几下,握着梳子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心飞快的跳了起来。 明筠回过脸,低下头,散下的头发遮住了她的两边侧脸,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其实此时此刻,她也没有表情,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了。 万事有因果,她触动了因,又如何能逃得了果呢? 屋里很静,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熏香炉内白烟袅袅,腻人的香气幽幽,爬上肩膀,缠绕住咽喉,令人不可言,唯沉默弥漫。 这一边,辰广按吩咐前往晋国第一权贵之家—范邸。范邸位于王都新绛城东,地脚极佳,而范蔑则窝住在城西一隅,相隔甚远。范蔑府上无马,辰广只得步行而往。 岁暮天寒,风虐雪饕。隆冬季节,往日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如今廖有行人影踪。辰广顶着一头风雪徒步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于午前到达范邸门外。但因为一身寒酸,他被门房生生的晾在了外面。范氏门前求见者甚多,范蔑区区中大夫身份在中军府前半点看头都没有,更何况来的又不是本人,只是个门生。 范邸小侧门处,辰广在寒风中苦等,并没有人带他去耳房,他只能在夹道里吹穿堂风。他衣着陈旧单薄,风一吹就透,可他不能失礼于人前,只能挺挺的立着直迎寒冷。 范氏一族的嫡支世代居于王都,其余的族人都居于封地范邑。这一族的人有个共同点,就是骨子里自带着高傲,这似乎是融在血脉里的东西,随着生息繁衍,一代一代的传递下去。范氏作为手握滔天权势的望族,百多年来的有着数不清的辉煌与荣耀,点点滴滴,都累积在这座历经浩瀚岁月的府邸之中。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经历过无数次的春秋交替、岁月轮回,也许这座府邸看起来并不如新建的宅子那般金碧辉煌,但沉积了上百年的底蕴,让这里变的威严厚重,令人不敢随意造次。 古涛院位于范氏府邸的东南方向,院落宽广,院后有一整片松柏长青林。 范吉射的正妻左氏正斜倚窗前软塌,暖室融融,幽窗半开,她轻支额头,隔着绢纱帘浅笑吟吟的看着屋外小儿子踩雪的身影。左氏气质高贵,出身于晋国老牌世家,父亲领左师一职,是君主身侧的参议老臣。 屋内的青铜莲花香鼎内白烟袅袅,一室清香缭绕。 左氏身边的管事婢粟萍从屋外进来,给左氏带来了一个消息:“夫人,大人昨夜赴宴,在席间收了一个鲜虞姬回来。据说此女容貌妖冶,美艳之极,大人得之如获珍宝。眼下大人正带着她去了大青山上的别庄小住。成何已探过口风,大人似有意将人带回府。” 第六章 人间繁华富贵场 左氏听罢,微微坐正身体,她脸上虽仍是笑着,但眼神却慢慢的冷了下去:“关窗。” 婢女闻言照做。 粟萍问:“夫人打算怎么处置?” 左氏轻哼了一声,唇角带着淡笑,用慢缓缓的调子说道:“处置?我能如何处置啊。人我都没见过呢,已经带去了别庄,说什么小住,不过是怕我不容人罢了。” 粟萍善于揣度眼色,她在左氏身边战战兢兢的伺候了十数年,最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夫人面善心冷,说话只喜欢说一半,剩下的一半心思得有人来接。接话可不是个容易的活儿,一方面得说出其心中所想,另一方面又不能说的太准确,以免有揣测之嫌。粟萍眼眸微动,飞快的在脑中理出左氏想听的话,躬身道:“夫人您乃是嫡妻,身份尊贵,为大人打理内宅、约束姬妾本都是您的本分,任谁也挑不出您的错。何况那狄女出身卑贱之族,妖冶狐媚,若不趁早收拾,恐不利家宅。赵氏族中的庶子无恤可不就有活生生的例子么!” 左氏慢悠悠的点着头,轻皱眉头,抚着指上的翠玉戒,叹气道:“可不是么,本以为戎族卑贱,难登大堂,就算生下庶子也无妨,反正低贱。却没成想,贱种也能成气候。”说着左氏抬眼看了看粟萍。 粟萍立刻接口道:“所以啊,夫人,不得不防。” 左氏颔首:“你说的对,不得不防。对了,你可知,此美人是何人所献?” 粟萍答曰:“新提拔的中大夫范蔑,系阴地的旁支庶人。” “范蔑?”左氏微微蹙了蹙眉,想了一会儿,恍然而轻蔑的笑道:“是他啊,那个处处巴结求官的破落庶户。他曾来我左师府上献过礼,因太过寒酸,父亲懒得见他,听说那一日他在咱们府门前抱着竹简呆坐了一整天呢,直到太阳落山门客赶他才肯走。”左氏翘起兰指掩口笑出了声,粟萍也在一边陪笑。 “这个人可真是,只要得到个空子就拼命往上爬,他莫不是以为献个美人上来就能得用不成?”左氏嘲讽道。 “夫人说的没错。” 主仆二人正说着,外面仆役来禀:“夫人,中大夫范蔑府上门客求见。” “谁府上?”左氏有些惊讶。 “中大夫范蔑。” 左氏诧异的与粟萍对视一眼:“正说着,人就来啦?是巧了还是他有顺风耳?” 粟萍道:“定是他知道此举开罪了夫人,来告罪的。” 左氏却摇摇头:“不对,他若真怕开罪我,从一开始就不会献美姬,盗后补墙这样的事,我猜他没这么傻。”她对来禀的仆役道:“见。” 辰广从午前一直立到了午后,他出门时尚未用饭,本就是腹中空空,一上午水米未进,又灌了一肚子的冷风,此刻的他饥寒交迫,他手脚僵冷,几乎没了知觉,胃也隐隐作痛。通传人来的时候,辰广已经冻得嘴唇发白,牙关打颤,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一般。通传人见多了这样的,暗暗笑了笑,道:“动动腿脚,赶紧随我走吧,这里离内邸还远着呢。” 辰广感觉自己此刻像是个被提着走的木头人俑一般,手与脚都不像自己的,麻木僵直的跟在通传人身后一步一步的走着。 范氏的宅邸建的极其奢华,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富贵。巷路连高台,梅林掩院墙,白雪覆青瓦,朱漆小绢窗。第一次置身这繁华地,辰广即惊且叹,这是他做梦都想象不出来的富贵场面。 引路人讥笑了一声:“没见识。”话说的虽轻,但咬字清晰,就是说给辰广听的。 辰广有求此人通传带路,此时不好得罪,假装没有听见一般,在心中暗暗忍下。 带路人见他没反应,又是一笑。 走了也不知多久,辰广的脸色越来越差,胃也越来越疼。当他就快撑不住的时候,带路人停下来道:“到了,你且在外面等着,我去院内禀告。” 带路人一走,辰广就捂着胃弓下身子,难受的两条眉毛似乎都要拧在一起。守在院门处的仆婢们看见了,但视若无睹,一张张冻得皴裂的脸庞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平静的竟不像人,反像是泥土捏就的假人偶。辰广弯着腰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捏着拳头、咬着后槽牙直起了腰来,面朝着古涛院的正门处迎风站的笔直。 左氏这边听到下人来禀之后,虽对范蔑有所不满,但也不屑于自降身份同一布衣门生拿乔,人一到,即刻就传见了。 “中大夫士蔑门下辰广,见过夫人。”辰广拱手拜见道。 左氏端坐于案后,端详了辰广几眼。她看眼前的少年穿的一身破旧寒酸,苍白且瘦弱,不免心生轻视,当即垂下眼皮看向别处,脸上似笑非笑,神情里带着鄙夷。 粟萍时时刻刻都在忖度着左氏的心思,她知道该她说话了。于是她端出同左氏一般无二的表情,皮笑肉不笑的语道:“既然求见,必是有事要说。夫人打理中馈,庶务繁忙,有话最好直扼其要,切莫拙嘴笨舌的赘言绕弯。” 辰广突然抬眼朝着粟萍笑了笑。这一笑很浅但很突然,眼里似有亮光凝聚,一瞬间让人觉着似乎换了个人一般。他不卑不亢的对左氏又施了一礼,朗声道:“那是自然,夫人请放心,辰广话说完就走,绝不绕圈子。” 左氏再次打量起这个少年,开始正视辰广,道:“你说。” 辰广道:“夫人,先生遣辰广来此所为何事,想必您定然心中有数。虽则送美姬入府,但我家先生绝无意惹夫人不快,反而,是先生送您的一份礼。” 左氏眉头蹙起,疑惑的睥了他一眼:“礼?你此话何意?” 辰广拱手笑道:“便是话中之意,意思是彼女可为您所用。胡姬美艳玲珑,大人得之如获珍宝,若其入府,一时间定然宠冠后宅、风头无两。以大人爱弃分明的个性,此女获宠之后,定会冷落不少人,到时候保不准有人会坐不住。届时,那胡姬便如您手中之利矛,握之可攻也。” 左氏明显不信,嗤笑了一声:“简直一派胡言,那胡姬凭何为我之矛?” 辰广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答道:“短处握在手,不怕不听话。” 辰广说的肯定,左氏有些犹疑,又笑问:“她或许听你们的话,我怎知她会听我的话,再者说,你家先生此举图的是什么?而我又凭什么信他?” 辰广道:“她若是不听话,我家先生也不必遣我来这一遭,至于信不信您大可往后看,若是有假,一个卑贱的狄戎罢了,找机会除了便是。至于我家先生之所图,不过是想卖您一个好罢了。” 左手低着头,扭动着手指上的玉戒,道:“卖我的好?这个好怕是想卖给左师府的吧。” 辰广但笑不语,只拱了拱手。 左氏道:“倘若那胡姬真能助我,那这个好,我左师府就领了,但倘若诓骗于我—”左氏留了半句未说,但意思没有人不明白。 辰广拱手,笑吟吟的道:“此事万万没有倘若。夫人,今日之事,您且看来日。若有虚言,任凭处置。先生话止于此,辰广已经全部转述,如此,辰广就此告辞。” 强撑的面具在出了院门的那一刻瞬间分崩瓦解。辰广扶住冰冷的朱墙,喘息着,胃在腹中死命的拧绞,疼的他真的再直不起腰。带他出去的还是来时的那人,只不过态度稍微好了些,会在他走不动的时候,停下脚稍微等他片刻。 长长的巷道,似乎没有尽头,辰广勉强的行在其中,一步一步,步履维艰。忽的,那带路人突然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拽的一个趔趄。 “停一停,别走了,小心冲撞了贵人。”带路人低声警告道。 辰广保持着弓着身子的状态站在巷道边上,从他的视线中,他只看到了一只只脚从他身边走过。只唯有一双鞋子格外华丽,是火红的朱砂色,像是团火。火,多么暖和,若是此时有一场火。四肢百骸冰寒彻骨,他的身体晃了晃,再也撑不住,“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前方人群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辰广看到那双火一样的鞋子朝着他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儿?”是女孩子的声音,清冷冷、脆生生,十分好听。 “无事。”辰广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明筠打量了眼前那少年,看对方那几近惨白的脸色,怎么看也不像是无事,又看弓着身体,以手捂着腹部,似乎是腹痛难忍,于是便询问道:“你是什么人,可是府里的门客?” 带路人忙上前来,诚惶诚恐的跪下,叩头答道:“公孙主子,这位是中大夫范蔑门下门生。” 明筠问:“他可是身体不适?” “回您的话,此人方才来时还好好的,突然就—”带路人话还没说完,辰广打断道:“我无事。” 明明有事,明筠想。她再次打量了下眼前这人,面无血色,额角有青筋暴出,不是很明白此人到底在忍些什么,想了想,她将手里的手炉递给辰广,道:“天怪冷的,用它回个暖吧。” 辰广本意不想拿,但那手炉以朱布为套,红彤彤的恰似现下他最渴望的火焰,天生的本能让他的手不受控制的捧住了那个手炉。手炉里炭火足,热烫烫的,在指尖儿碰上手炉的那一瞬间,一股暖意霸道的从指尖流入,入心入骨,畅游四肢百骸,及至三魂七魄都跟着暖了起来。 第七章 郡守忽至所为何 晋,边城石邑。 石邑有河,名曰滹沱,而滹沱之南有山,名叫封龙山。封龙山西倚太行,东接平谷,群山连绵数里,蔚然壮观。 眼下正是数九寒冬,天地苍茫一片。 晴雪日,穹云浅淡日光寒,北风切切,皑皑白雪满山。寂寂深林间,松柏繁茂遮天。清冷的日光从枝桠间透进来,落在蓬松的絮白之上,雪光映映。在一处光斑之下,一只野雉鸡正啄食着一堆干谷子。谷从何来,野雉鸡并不考虑,遇到了,只管吃就好。是否是圈套,此一问从不现于野物脑中。 子稷荡着双腿坐在大柏树的粗枝上,正用一把匕首削着一根树枝。他将树枝削成一头尖的弩箭状,卡入弩箭之中。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仍在吃个不停的野鸡,子稷眸子微凝,将尖刺一般的树枝弩箭瞄准它。 弩箭个头虽小,但劲却很猛。 “咻——!”利箭破空,直朝猎物而去。箭尖自雉鸡的左眼入,脖颈位置出,狠狠的将之钉到了雪地上。 子稷轻轻一跃,从树上跳了下来。他落地时两膝微弯,左手轻撑雪面,稳当当的,动作不摇不晃,十分利落。野雉鸡此时还未死透翅膀正抽搐般的颤动,子稷用手在野鸡脖子上一掐,两骨错位,野鸡的立马颓了下去,不再动弹。之后,他又以野鸡为饵,诱来了一头野狐狸。野狐比野鸡机警,匿身于灌木丛中许久方肯现身,但只要抵不过诱惑进入少年的围猎圈,就绝对逃不过空中那飞来一箭,又快又准又狠,任它平日有多灵敏,都逃不脱。 提溜着猎物,子稷下了山。下山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集市。野狐皮毛色不错,换了不少钱,可买药。如今他们租住在一户农家里,那里位置虽偏,但远离主城,倒是方便鲜虞人养伤。 往回走的时候恰逢石邑邑守的车驾从府门而出,街上的百姓急急忙忙的往道两边避让。油亮矫健的黑马拉引着黑漆大轮的轺车匆匆而往,赶车的舆人不断地挥鞭促马向南朝城门方向去。端坐于轺车之中的邑守抿唇皱眉、神色严肃,车后一队兵士披甲持矛、跑步跟进。 子稷压低了狐皮风帽,遮住半张脸,随着人群退到了路边,站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轻轻的皱起了眉头。 石邑系晋国北部边城,紧挨着鲜虞。近些年两国之间攻伐不断,这里的百姓皆苦于兵役。战时,他们提刀为阵前卒,战后,他们则卸甲做回农家郎。前一阵子大败鲜虞,他们终于得缓一口气,可安心休养数载,但长时间心弦紧绷,让他们变得心思纤敏,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总怀疑是否是战火重燃。 车马渐渐远去,百姓们遂三五成团,兀自议论。 子稷拎着几包药材站在一处屋檐底下,看着那队车马在视线中逐渐变小,他方收回目光。适才他留意了那邑守的打扮,冠正衣整,挂玉携剑,服饰庄重妥帖,符合对上之礼节,想必是赶着去接见一个地位较高的人。暗中细细推想,石邑怕是有要紧人物前来。石邑一地是隶属于上地郡的,而上地郡辖于六卿之一的赵氏本宗,推算时机与来意,略一沉吟,很快一个名字浮于子稷脑中。 子稷乌眸转冷,指节忍不住狠狠捏紧,用力向下整了整风帽,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快步离开了集市。他一路上眉关紧锁,思绪重重,不知不觉中就回到了租住的院落门前。 院门微敞着,药香与劈柴声随着北风从柴门隙缝间飘出来,萦绕在人的鼻尖儿与耳畔,涩涩微苦、笃笃声繁。一瞬间心安。篱笆墙外堆着几个雪堆,门梁顶下凝挂着数道冰棱子,在冬阳下,闪闪的发着光辉。子稷在柴门外站着,嘴角扯起一个极浅淡的笑,同时却又轻叹一口气。 推门进院,师弟子固正挽着袖子忙着挥斧劈柴,听见有人进门,偏头看了一看,见是他,便直起身温煦的笑道:“师兄回来啦。”子固长得虽冷肃,但笑时却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师兄!”子璋原本百无聊赖的坐于屋前的台阶下,托着腮替师叔盯着药罐子,但他见到子稷,眼睛瞬间一亮,从地上跳起来,跑过去,笑嘻嘻的向子稷伸出手:“吃的。” 子稷毫不留情的朝子璋的手掌心儿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出息。” 子璋吃痛,龇了龇牙,但依旧笑嘻嘻的,理直气壮的道:“你们又不让我出门,除了口吃的,我也没什么可惦记的了。” 子稷眉头稍挑,往子璋脑门儿上又敲了一下,扔给了子璋一个荷叶包,里面鼓囊囊的,还热乎着。子璋极开心的接过,迫不及待的立马打开。 子稷问他:“师叔呢?” 子璋一边撕着荷叶包,一边往里屋的方向偏了偏脑袋:“勒都那里。”勒都,是那个鲜虞人的名字。 屋子坐北朝南,阳光从芦苇编制的幕帘中撒进屋内,在案桌以地面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沐着光,勒都穿着件宽大的青麻衣衫坐在床沿边,低着头塌着腰背,散着一头乱发,半阖着眸子沉默无语。师叔小神农薛献站在勒都的身前,一只手背着,一只手轻轻的搭在勒都肩旁,两人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对话。薛献站在暗处,勒都坐在有光的位置,浅金色的日光打在他的侧脸上,让他的轮廓更加清晰。他的五官不同于中原人的平淡,较之更加深邃挺立,是很好看的,但此时呈现与人前的则是一种枯瘦而衰败的颓唐。 勒都的身体已经垮了,垮的彻彻底底。他原本骨骼高大,肌肉健壮,但是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就瘦的见骨,几乎脱了型,原本结实的手臂如今像根枯木柴火。他左手手腕上戴着一条串着玛瑙石的彩绳子,这是他最珍而重之的东西,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许碰。那绳子一看就是鲜虞之物,花结繁复,配色明艳,勒都曾与他提起过,那是他最喜欢的姑娘编与他的。此时,勒都的右手附在左手腕上,拇指轻而珍视的摩挲着彩绳上的玛瑙石,仿佛正在抚摸心爱姑娘的头发。 薛献见子稷进屋,浅叹一口气,将手收回。子稷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勒都,只觉着今日的他比之前更加颓丧了。询问的看了一眼师叔,师叔闭上了眼朝他摇了摇头,示意莫要多问。 子稷心里也有数,稍稍颔首,随着薛献一道出了屋子。 到了院子里,薛献对着日头长叹了一口气,问子稷道:“叫你买的药可买回来了?” 子稷将手里拎着的几包药材呈过去,道:“都买回来了。师叔,可是勒都大哥想离开?”子稷口中的离开,自然不是回鲜虞,而是深入晋国去做一件险事。 薛献将药材接过来道:“他有这想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以他如今的身体,不过是无畏送死而已。”他打开包裹用的葛麻布,将药材拿出来看了看,赞了一声道:“嗯,不愧是名川大泽孕养出来的药物,成色上佳。” 子稷看着那间门窗紧闭的屋子,道:“我看,他也许并不怕去送死,他怕的是什么都没来得及没做却死了。” 薛献抬起头,扬眉看了子稷一眼,淡笑道:“你倒看的明白。” 子稷淡而浅回笑了一下:“那师叔,怎么办呢?就这么让他走?”他的眼神顺着房檐看向天空,似乎问的有些心不在焉。 薛献道:“腿长在他的身上,命也是他自己的,且由他去。” 子稷微微舔了舔干裂的唇边:“既如此,那当初救他又有何意义?”他似乎在说勒都,但其实话中藏话。 薛献素知子稷心结,也知他此刻问的其实是他自己,他不点破也不能点破,否则少年的心上将又是血淋淋的一道口子,于是薛献只回答摆在面上的那个问题,道:“他现在还活着,能思能虑,这不就是意义之所在么?我们遇见他,救下他,靠的是缘分。救活他之前,他的命是属于我们的,受我们操控。可现在医活他了,他的命就是属于自己的了,随他去,不然,抱憾活着,这一辈子也没什么乐趣。” 子稷仍是望着天,没有再说话。 天很蓝,湛蓝,蓝的冰冷、通透而又萧杀。 至午后时分,邑中有数名小吏驾马巡街,在集市与百姓聚居之地高声通告事宜。 “明晨,郡守大人将抵至我邑巡查,闲杂人等休莫在街面上闲晃。倘若冲撞,必有重责!” 薛献租住的农舍屋位置较偏,待这句话传到的时候,太阳已经半落。彼时薛献正握着一卷书简在窗根儿下看书,闻声他站了起来,双眉紧紧蹙起。“怎么会这样巧。”薛献想到子稷那边,心里暗道不好。他放下书,立马就往后院去,刚走到门边,便听见一声噪响。脆闷闷的声音,似乎是水桶翻倒的声音。 第八章 少年怀仇誓必报 薛献出屋一看,果然是子稷。 子稷此时正背对着他站在井边,一个空水桶倒在他的脚边。夕阳西陲,霞光遍洒,本是平和静美的,然此时此刻,红色的霞光笼在子稷的身上,却腾升出怒与恨。 子稷的拳头紧紧地攒着,指节绷的发白。他曾做过无数次噩梦,梦的都是一样的内容。那一天,那一瞬,一遍一遍的在他脑海中重演。绝望却真实的场景日夜折磨着他、鞭促着他。在梦里,当尖锐的铁箭朝他射去时,他总是全身僵硬、似被五花大绑绑在铜柱上一般无法动弹,当泛着冷光的尖锐即将射穿他的脖颈时,那个温柔的身影就会扑到他的身前,用身体替他挡住那一箭。尖叫,哭泣,颤抖,绝望,悲伤!这血淋淋的梦啊,它是梦,也不是梦。 时空仿佛凝滞,子稷的呼吸深而急促,胸口上下起伏。三年了,已经三年了,可当时的那个场景他却一刻都不曾忘,每一个细节他都清晰的记着,并且无数遍的在脑海中出现,反反复复,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那一场刺杀不仅仅是刺杀,更是一场残酷的同族相残。 他的出身虽给了他地位上的显贵、生活上的豪奢,但同时也让他看到了最险恶的人心。 薛献站在石阶之上,小心翼翼试探般的唤了一声名字:“子稷。” 时空静默,子稷一言未发,好一会儿,他突然动了,直冲冲的就往外走。他的眼眶泛红,眼神儿藏恨,走在薛献身旁的时候,被薛献一把擒住了胳膊。 薛献紧蹙着眉,低声呵道:“你想干什么?”薛献虽以医术闻名,但却是自幼习武的,看似温雅文弱,实则手劲惊人。 子稷挣了一下,没有挣动。 “你一个人打算去干什么?”薛献单手紧紧的扣住子稷,指节隐隐发白,“你一个人又能做得了什么?你明明知道那董安于不过是他赵鞅手里的一支刺矛罢了。这里是石邑,是上地郡,不是你们邯郸城。” 子稷不语且牙关紧咬,上下齿狠狠相摩,咯噔作响。恨红了眼角与漆黑如深潭般的眸子紧勾勾的望向前方的枯树,但视线并没有落点。 薛献继续言道,声音沉沉而有力:“我知道你恨,你报仇心切,我不拦着你,但现在并不是好时机。董安于,他充其量就是甲兵持矛,随令而动。主公有忧,为主公出谋解忧那是家臣本分,谋出而后有定。董安于虽是出谋人,却非主谋人。彼方矛来,我们就让戈往。你是邯郸少君,是阵中小帅。甲兵对阵,万没有将帅亲自冒险的道理!还有,你别忘了我们此行出来的目的。” 子稷的拳头仍捏的紧紧的,良久他一拳狠狠的捶打井口边,起伏的呼吸带出团团白气,忍恨道:“我明白,我没忘。”他面对着幽深的井口,黑洞洞的深井里水影晃荡着寒光,无形中像是有一双冷手,绕着他的脖子,似乎马上要将他的魂也揪扯入那片暗黑之中,“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指节间传来钝痛,粗石垒成的井檐儿上隐隐有殷红散开。 天,又下起了清雪。雪越下越密,纷纷扬扬,漫不见天。大雪一下就是数个时辰,待雪止之时,邑中人家灯火已熄。 夜已深,一轮昏昏半月浅挂低悬,枯桠坠雪,隐隐有鸱枭幽鸣。厚厚的白雪覆满瓦顶,在寂寂夜色中,兀自拥抱着寡淡又冷情的月光。 子稷仍未睡,坐在窗根儿底下,头抵着檐儿,背靠着墙。寒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尖锐的呜鸣着。他的手里握着一管紫竹笛,珍而重之。竹性凉,在隆冬寒夜中,触感冰寒入骨,但自己握着它却觉着它是滚烫的,似血的温度。 他的母亲善乐,尤爱笛音。这管竹笛便是她亲手所制。他常常做梦梦见母亲,她总是站在廊亭水阁间,隔着竹帘端雅的坐在小案后,温温含笑的呼唤着他的名字,而然每当他想去靠近,梦境就开始崩塌。那曾经乐陶陶的时光像是一块块破碎支离的画,在他脑海中不断的浮现,以扭曲的、破裂的姿态。 外窗沿上堆了厚厚的雪,稍稍偏头,借着一缕薄薄的月光,能看见新雪的蓬松与朦胧。土榻之上,子固与子璋早已熟睡,或者是看似熟睡。 一壁之隔的邻屋里传来了压低的咳声,是勒都。勒都咳了好一会儿,声音衰败沙哑,带着嘶嘶的气音。 夜很静,所以子稷听的清楚。他突然很想去寻勒都说会儿话。 屋内子璋睡的很熟,沉沉长长的呼吸声起起伏伏。子稷轻轻的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后方床榻上传来窸窣声,只听子固用极轻的气声快喊了声:“师兄。” 子稷的手正按在门上,将推不推。他微微侧头。屋内太黑,看不清楚人脸,只能看清一个朦胧的大概,人是撑着胳膊起来的。 子稷低声道:“放心。”回过头欲推门。 “诶-”子固轻出声再次唤住。 “放心”子稷重复道,语气沉沉。子璋翻了一个身,嘤嘤了一声,子固没有再开口,只保持着姿势看着子稷。 两个人的沉默在黑暗中交错。几个呼吸过后,子固躺了回去,翻了一个身,将背对着子稷,半蒙住头。 “嘎吱—”老旧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门轻轻的开了,又轻轻的关好了。 一出屋子,凛冽的朔风不由分说的袭面而来,直往脖子里面钻。雪后的夜,连天幕都带着一股疏冷之气。院子里雪厚盈尺,枯树银花,朦朦一世界柔软细腻的白,在寒月下皎皎的闪着光辉。 子稷深深的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又长长的吐了出来,呵气是暖的、但眸子是凉的。他抬起手,向西南方向的星空展开掌心,沿着这个方向,数百里以外,是风云迭起的晋都新绛。 那至无情之地孕养着至无情之人。 猛然攥起掌心,子稷发誓:得有一日,欠吾之血债,必将加倍讨还! 燃上一盏灯,亮起一室昏黄。细细微微的灯芯儿上火苗不安分的跳跳蹿蹿,将映在墙上的人影也拉得时短时长。小案旁,勒都散发盘坐,他侧着头,眼睛只盯着那团火苗。乌瞳沉敛,映着火光摇摇,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尾音颤颤。 “废物!我就是个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勒都狠狠的低声咒骂着自己,他仍侧着头,眼底有泪。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有血腥气。 “当将军,我守不住城。当家,我护不住我的族人,他们放火烧了我的宅邸,其余人都烧死了,只有阿箬与幼妹两人逃生。可、可是就这样、就这样我连她们我也护不住,眼睁睁的看着她们从我手中被虏走,一点办法也没有!”他顿了顿,紧紧的、紧紧的握着手腕上的玛瑙珠串,一滴泪砸到了他的骨节上。 子稷坐在勒都的对面,手指不断地摁着眉骨。他紧抿着嘴角,脸微侧,明灭交错的灯影细细的勾勒着他的眉眼与颌骨的轮廓,透着几分沉郁的躁动。 勒都垂着头低语着:“如今除了一条贱命苟延,废物一样的活着,我还能干什么,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 子稷左边的两排后齿不轻不重的口中低磨,两颗眸子浅垂,在灯下乌黑深邃又难琢磨,他瞧着那滴泪从勒都的虎口滚落而下,在昏暗中流入阴影处消失不见。子稷久久不言,而后沉沉的开口道:“有命就够了。想想那些含恨终却无命报的人,起码你还有一条命,是生是死、是复仇还是放弃,全凭自己拿捏。你若是要生,待身体好些后,我可以让人送你回鲜虞。但你若是执意,你应知前路艰险,九死而无一生,这场英雄一旦逞了,定然是一去不返。” 勒都仰起头,凄凄的笑了起来,笑罢垂首叹了口气低言道:“不复返就罢了,左右伤了要害,寿数无多。若能将华箬她们寻回来,我死了也甘愿。” 子稷复问勒都:“那,你怎么知道她 们还活着?” 勒都僵了一下,他明显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痛苦。他两只手撑着凭几挺直了腰背,指尖儿用力扣划在案面上收紧成拳,声音不大,但在寂夜中听着却有些刺心。他用笃定而恐慌的语气喃道:“不会的。” 子稷问:“倘若呢?” 勒都喘息了片刻,突然拔高声音,低吼了起来:“没有倘若,不会的!她们不会的!她们一定在等着我去救她们。” 子稷亦撑案而起,与他对视,嗓音依旧沉沉:“救人?你怎么救?以你个人之力,你谁也救不了,去了只能是送死。” 勒都道:“我已下定决心,送死也无畏。一条贱命何足惜,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救她们的路上。” 子稷定定看着勒都,而后笑了出来:“既决心如此,我也不再多言。”他在勒都的大臂上沉稳稳的拍了两下,摁着他的肩示意他坐回去:“勒都大哥,你坐。”待两人重先坐定,子稷敛颜正色道:“勒都大哥,这些时日,也并未瞒你,你亦知晋国正是我的母国。鲜虞与晋常年交战,你我之间横着国仇,但毕竟相识一场 我实不忍大哥你独行赴险,或许我可遣一人助你。” 第九章 别庄再遇心恍惚 听了子稷的话,勒都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又绷直了起来:“当真?” 子稷颔首:“自然是真的。”此时勒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可能是太久没笑过了,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干涩。 子稷轻叹一声:“出于一些缘由,此事我不便出面,不过但凡是我力所能及的,我必不会袖手旁观。”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形白玉符,玉上刻着一只展翅的飞鸟。“我有一友人,广交际,好探听,王城中的大小事他都比旁人先知一步,届时拿着这玉去寻他,他定会帮你。” 勒都嘴唇微颤,双手轻而缓的触上那块玉,继而紧紧的握在手心儿里,红了眼眶。他本跪坐在案的另一边,忽的向后挪了一步,俯下身郑重的叩了一个谢礼。 子稷忙起身隔着桌案抓住了勒都的胳膊:“勒都大哥,不必如此。” 勒都扣上了子稷的手道:“当如此!先生与君子救我,实乃大恩,我心中感念之极,奈何已是如此处境,想报答却无力报。而此番君子如此助我,将来无论结果,倘若我能苟活,我勒都愿以性命报答先生与诸君子的救命大恩。” 子稷绕过案桌将勒都强行带了起来:“勒都大哥,你言重了。” 勒都诚恳的看着他道:“皆是心里话。” “勒都大哥,你先坐。能相识一场,就是缘分,报答不报答的话以后莫要再说。”勒都还要再说话,子稷抢先开口道:“勒都大哥,有些事日后再论,现在要紧的是那一日掳走你家人的到底是谁?此一役是范氏主领不假,但赵与中行两氏亦有参与。晋国卿族势大,宗族内各有分支,现在人被哪一家带走还尚未可知,你可有线索?” “那个人,我并不知晓他的名字,但我记住了他的脸。若是再见,我定能将他认出来。”勒都回忆起当日之景,呼吸一窒,拳头紧紧握起:“那一日,兵败家破,我带着华箬与小妹两个急急的向北边撤去........” 晋都,范氏别庄 同一片夜空下,鲜虞女躺在华衾之中,缩着身子侧卧着,不愿意与身后的人再有半点儿接触。心里是无比厌恶的,但当那人醒着的时候,她只能笑着讨好。只有在他睡熟了时候,才能找回一丁点儿的自我。她睡不着,也不想睡着,她厌恶身后男人的同时,也深深的厌恶自己。 雪珀?她不喜欢这个名字。但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曾经的名字叫出来也只是徒增耻辱。 她右手的手腕上戴着一条玛瑙串。夜,寂静无声,她直愣愣的盯着手上的那串珠子出神。从前的回忆一桩桩的在她脑海中闪过,趁着身后人熟睡,她咬着被角无声的大哭,泪水从脸侧向前流下,流到口中,又苦又咸又涩。 无眠长夜泪悄然,煎熬恍惚半对半。她累极了,困极了,心酸极了,委屈极了,重重苦涩滋味堵在喉咙口,发泄也不是,摁下又不甘心。这么想啊想啊,直想到没想法,最后竟沉沉的睡了。一觉醒来,早已天光大亮,床上只余她一人,有婢子垂首侍立床边。 鲜虞女坐起来,隔着纱帘,无甚表情的问道:“大人呢?” 婢子规规矩矩的躬身答曰:“范蔑大夫至,大人去见他了。” 鲜虞女在帐子里,眼眸低垂,没开口。 婢子又道:“庶夫人,有一事禀您。” 鲜虞女斜了一眼,冷淡淡的问:“说。” 婢子回禀道:“范篾大夫的门人辰广至,欲求见。”婢子小心的觑了一眼:“您见么?” 鲜虞女又沉默了片刻,冷了眸子嗤笑了一声,沉哑着声音道:“见!” 婢子立马上前麻利的将帐子两边挂起,伸出手意图去扶:“那奴婢伺候您梳洗。” 鲜虞女垂着眸子朝那双还算白净的手瞥了一眼,目光里带着厌恶:“不许碰我。” 婢子瑟缩了一下,收回手小步后退,慌忙称是。 室外又飘起了小雪。稀稀疏疏的雪花小而微,冬风一起,便像那无根的柳絮似的空中飘飞打转儿。 辰广在院墙外面等着,他立的规规矩矩的,腰背笔直,不缩脖也不缩手,硬挺挺的直抗北风。府中不富裕,穿不起昂贵的毛皮领,冷风扫过他光露的脖颈,刺骨的寒。他忍住颤栗的牙关,轻轻的动了动逐渐僵掉的双脚,忍不住再次问向守院的门人:“里面可有消息说何时传见?” 门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婢,习惯性的躬缩着腰背,她躲在门墙下避风,两颊被北风皴的通红,她朝里面张望了一下,随后转回头皮笑肉不笑的道:“尚未有信儿,您请再多候一会儿吧。” 辰广叹了口气,一团白气随之腾起,他已在院外等了近一个时辰。他看了看自己通红的手掌,半握成拳凑到嘴边,朝拳眼儿里呵了口气,现在他全身上下也只有一口气还是暖的了。有雪花落在了他的指节,雪花久久不化,指节亦感觉不到凉意。 细雪飞扬,青石铺就的路面染上了抹薄薄的素白,太阳被一片灰云遮住,天色变得暗沉阴冷起来。风越吹越大,从宽敞的巷道的末端涌进来,冷的愈发难忍。这时,一阵少年男女的嬉笑声随着烈风卷入他的耳中,那团声音清脆而嘈嘈,带着无所顾忌的欢欣与放肆。细细听,还有叮咚细碎的铃铛与玉器之音。 那团热切闹腾的笑声似乎冲淡了隆冬的寒,辰广不禁扭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从长巷末端的折转处奔出了两辆疾行的羊车。这两辆羊车十分华丽,各由一头健硕的白羊牵引着,车到形制如同小乘的轺车,朱漆华纹,伞盖下坠着同色的垂幔与花结繁复的流苏络子。跑在前头的那车上站一少年,虎胖壮实的身材,不断的挥手扬鞭去抽打前面的那头白羊,时不时还回头瞅一眼身后那辆车,似乎正在比试;而后车上站一少女,因隔得太远,看不清脸,只瞧见她穿着一身抢眼的朱衣,挥动着鞭子不甘示弱。车后面跟着一大帮仆婢,少说有二十余人,分成两帮,分别跟在两辆车后气喘吁吁的跑着,不敢落下。 那两头羊四蹄健壮,速度着实不慢,很快就要奔到近前。辰广瞧着乌泱泱一大群人与车朝他迎面奔来,吃惊的张了张口,脚下飞快的往墙根儿下退了一大步,他可不想碍着这两位贵人的路。豪门贵胄之家的君子与贵女,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辰广这么想着,默默的站到墙根底下,谦逊的微垂下眼皮。可不曾想,前头的那辆羊车竟在他身前停了下来。那羊嗅了嗅,拉着车上一头茫然的贵族少年跑到了辰广的脚前,将鼻子凑在他的靴子附近不断的闻来闻去。 辰广慌忙抬头,对上那贵族少年皱着眉头的脸。后面呼啦啦围拥上来十来个壮丁仆役,皆摆出同贵族少年一般的表情看着他。辰广的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突,不敢擅动。这张脸辰广认得,他曾在府前街上见过一回,少年君子骑在毛色光亮的高头骏马上,身后跟着侍卫仆役无数,所过之处人人皆退后避让,排场之风光连国内众公子们都比不上。此人正是权倾国内的范氏大宗嫡长孙,范铭,据说他性子霸道专横,蛮且易怒,最忌招惹,于是乎辰广将姿态放的更加谦卑。 “你-,”那范铭抬着下巴开了口,可刚吐了一个字,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另一辆羊车也停了下来,传来少女的询问声。 “喂,怎么回事?干嘛停下?” 那少女的声音清脆朗朗,好似泉鸣山涧中,十分抓耳。这个声音!是她?辰广心头一跳,不由飞快的抬头看去,是她!少女乌发朱衣,雪一样的肌肤,黑水潭一般的眸,那样明丽而稚嫩、英气又天真的容颜,好看到让他不知所措。这时,上空的阴云被风吹移,太阳露了出来,巷道里重新亮堂了起来。少女站在车上,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金灿灿的,看的人直恍恍惚惚。 第十章 尽心分忧出谋划 辰广望向明筠的同时,明筠也在看着他。 明眸含笑,辰广从明筠的眼神中看得出她还记得他,看着那双眼睛,辰广怔了一瞬间,而后陡然惊醒,猛地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这时,他听到少女浅笑出声,问他道:“你那靴子怎么回事儿?那羊为何一直在嗅它?” 问及此处,辰广感觉到了羞赧,他看着自己的鞋尖儿与还在脚边拱来嗅去的羊,心里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头低的更沉。他努力压下自己羞愧的情绪,平静的拱手施礼,假作坦荡的答曰:“无意搅扰了贵人雅兴,实是辰广之过。因为府中养有牲畜,今晨在棚厩中帮忙干了一会儿活,所以鞋子上不免沾染上了些许气味,牲畜的鼻子大多灵敏,闻着味道就来了。”其实准确说来,他是日日都需去棚厩里帮忙,脚下的鞋子也是穿了许久没换洗过了,他心虚的红了脸又缩了缩脚,但他的脸本就被风皴的红红的,一时倒也看不出端倪来。 明筠闻言笑了起来,道:“原来是这羊儿饿了啊。” 这时,范铭哼了一声,卷握着鞭子在车横栏处重重的抽了下,伴着一声清亮亮的脆响,他不耐烦的道:“怎么就这样巧?真是扫兴。你是谁?哪里来的门生?” 明筠对范铭了解的很,一听他的语气,就知他又要发脾气为难人了。她瞥眼看那辰广一身贫寒,脸颊、耳朵、手,但凡是露在外头的都冻得通红,又忆起前些日子雪地里那一幕,心里觉着他怪可怜的,不免有些同情,便有意给他解围。于是,她笑着对范铭道:“你管他是哪里来的门生,人家又不是找你来的,问那么多做什么?” 范铭眉头一挑,横气的道:“大青山是我范氏的别庄,我想问谁就问谁,只有我不想问的,没有我不能问的。”他卷着鞭子指着辰广:“你,答话。” 辰广不敢得罪范铭,立刻回道:“回禀君子,鄙人是中大夫范篾门下,辰广。” 范铭大约听说过范蔑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嘴里重复了一遍:“范篾?”但他又记不清楚在哪里听说过,蹙着眉想了会儿但实在是毫无头绪。他最烦这种感觉。本来就在畅玩间被搅扰而感到心情不愉,此时心里更是上来了一阵燥火。他嘴角向下一压,便欲发作。 就在这个档口,明筠她踮着脚,从车里探出身体,伸出手拿卷着的鞭子去敲了敲范铭的左肩膀,笑嘻嘻的喊了一声:“诶!” 范铭扭头朝后面瞧,结果没看到人,这时候他的右肩又被敲了一下,他复又往右后边看,但依旧不见人影,而与此同时,左肩复又被敲。范铭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那个惹人厌的丫头总是喜欢背后捉弄人这一套,于是气鼓鼓的瞪起眼睛,转身的同时道:“你又想做什么?!”可当他转过去的时候,只瞧见明筠把鞭子往羊屁股上狠狠一抽,而后回过头朝他眨了眨眼。 那羊被她抽的狠了,疼极了,如疾风般飞快的跑起来。几乎是一瞬,就跑出去好远。明筠的鞭子在手里潇洒的旋了一个圈儿,留给范铭一个背影,隔着远远的脆生生的喊话道:“你就在后面磨蹭吧,那把金刀,我看你是要不回来了。乘风,跑得再快些!” 乘风,是那头蠢羊的名字。 范铭在车上跺了跺脚,指着明筠的背影大喊:“你耍赖,谁让你先跑的!”明筠远远的也不答话,只微微扭头,朝他扬了扬下巴,挑衅意味十足。范铭暴躁的吼了一声,往车栏杆上重重一拍,猛的一拉缰绳,强迫那没出息的羊调转方向,又抖开鞭子狠力一甩,啪一下脆生生的响在羊屁股上。那是条牛皮软鞭,韧力十足,抽打起来格外带劲。范铭那一鞭用力颇大,鞭尾好巧不巧的擦着辰广的脸划了过去。范铭的心思已不在辰广身上,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这种小事。 “咩-!”伴着那羊吃痛的哀嚎,它亦飞奔起来。范铭好胜心重,不断的挥鞭催羊,一边御车一边指着明筠的那辆车对疾行中的白羊道:“要是追不上前面那辆,我今晚就宰你来吃!”也不知羊是真的听懂了还是因为被抽的太疼,那羊撒开四蹄拼命的跑了起来。 两位主子御车而去,一大群仆婢们又呼啦啦、喘嘘嘘的跟着跑走了。辰广看着他们的背影,摸上了自己的脸颊,颧骨下至嘴边,很快的肿起了一条线,火辣辣的生疼。他知道那范铭并非有意,可是这一鞭,隔着皮肉,打疼了他的骨,而明筠看他时那毫不遮掩的同情,竟比鞭子还疼。 雪依旧还是稀稀疏疏的落着,院门里儿传来了动静,婢子传信儿召他去见。 辰广触了触自己的脸,一边钝痛;一边僵冷,好似此刻他的心情。他垂下眸子,用手扑了扑肩头上的雪,自嘲般的低笑了一声,而后他理了理衣服,随着婢子入了院。 别庄前院 书房内,范吉射同范蔑对坐于桌案的两边,侧旁有婢子正在温酒。笵吉射手里拿着一卷书简,微蹙着眉,正仔仔细细的看着。水已热,酒已温,酒香四散,闻之令人未饮先醉。 一卷书简读罢,范吉射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他嘴角牵起一个弧度,笑着放下手中的书简,朝着对面恭谨而坐的范蔑重重的道了一声:“好!”他的眼又通览了一遍文章,点着头笑赞道:“蔑伯你确有大才啊。” 范蔑闻言,似是一惊,忙谦然躬身道:“属下惶恐,实当不得主公如此称呼。” 范吉射抬手:“欸,你不必过谦,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我一向爱惜人才,况且你我又是同族,本就该更亲近些。”他示意婢子斟酒。婢子聪慧,立刻领会,取出两个青玉耳杯斟满,一杯呈与主公,一杯呈与范篾。范吉射端起耳杯道:“吾有门客数百,无一不是能人,但今日观篾伯此文,方知篾伯之才远胜于他们。庸人不识货,误将明珠当鱼眼,以致蒙尘多年,实在是可惜。如今投至我处,蔑伯可一展抱负矣。” 范篾神情感念,坐正身体,双手捧起酒杯重重的道:“愿为主公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言罢,他仰头饮下杯中酒,范吉射亦干脆的举杯笑饮。 风雪呼啸,天色转暗,内室里变阴沉沉的。范吉射最不耐的就是屋里阴沉憋闷,手一挥,命人将四面门窗全部推开。风涌进来了,雪涌进来了,光也涌进来了,四周围敞敞亮亮。有炉鼎送暖,有热酒驱寒,又得了人才相佐,范吉射对着大雪畅饮,高声道了句:“痛快!” 数杯烈酒下肚,笵吉射醺醺然有些微醉,大袖一挥,召来伶人歌舞,正是兴头上的时候,下边人匆匆来禀,神色肃然:“大人,家主召见,请速速回城。” 笵吉射的笑容敛起:“父亲召我,可有急事?”来人凑到近前,附耳言语了几句。笵吉射的脸色一变,站了起来,匆匆的吩咐下面准备车马,他看了一眼侧立在一旁的范蔑,想了想道:“你且随我一道回城。” 马车很快备好停到了书房外,三御的快车,御车夫挥鞭促马,骏马撒开四蹄极力奔驰,沉沉的马蹄踏在落雪的石板路上,哒哒有声。路过梅园的时候,远远的就听见前方有嬉笑声,似是有一群人在放肆的哄闹,这其中有两个声音十分耳熟,笵吉射不由的皱起了眉:“像是阿铭与阿筠的声音?”待马车行到近处,他果然看到了侄儿范铭与外甥女明筠的身影。 此时范铭正同明筠两个人在羊车上打雪,兴致正高,一大群的婢子仆佣们跑窜着陪他们玩乐。笵吉射看了他们几眼便收回了目光,马车也没有停留,径直离去,只是双眉依旧紧紧蹙着。大青山的别庄内有温泉池,他长姐每次回王都总要带着女儿在山上小住几天,前几日母女二人正好同他一道上的山,倒是阿铭这边竟不知是何时来的。 范吉射朝车外问道:“阿铭什么时候来的?” 下面人答话道:“回主公,君子铭是今晨上的山,扑着公孙明筠而来,还带了一车东西,听说是越国快马运来的稀罕物。” 范吉射冷淡淡的嗯了一声,但没有说话。范篾方才也朝外望了一眼,大宗嫡长孙范铭他自然是认得的,那少女虽从未见过,但从刚刚的话里也不难知道她的身份。他观范吉射的神色,在心里飞快的推敲了一番,道:“主公可是忧心长房与公子成毅走的过近?” 范吉射的食指在腿上轻敲了两下,笑了一笑,道:“蔑伯知我矣。” 范篾谦然道:“不敢言知,为主公尽心分忧罢了。”他顿了顿接着道:“国君年老,众公子中,要属公子成毅性格最为温敦宽和,当年老大人也是因这点才将大女嫁与他,将来必是要辅他做国君的。老大人向来重嫡长,若是长房那边再拉拢到公子成毅,届时对我们很是不利啊。” 范吉射冷笑道:“岂止是不利。父亲一直以来都想扶植一个听任于他的国君,众公子中,唯公子成毅最合他思量。我与大哥相争多年,他心里在盘算什么,我又岂会不知。”言罢他冷哼一声。对于公子成毅,他不是不想拉拢,只恨他嫡出子太小,年纪不相衬;他的嫡女倒是适合婚配了,又可惜他长姐儿子早夭,至今除了个女儿再无所出。 范篾问:“主公可想好了对策。范氏大小事皆瞒不过老大人的眼,属下揣测这事老大人应是知晓的,说不准是默许其成。” 范吉射道:“大哥占了嫡长二字,父亲一向偏袒,若父亲有意,此事就难办了。”范篾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主公,属下倒有一愚见。”范吉射眉头微皱,道:“蔑伯且说。” 车轮滚滚,马蹄奔踏,践乱了一地凝白的新雪。马车内,范吉射听完范篾的话眉头渐渐松开,笑了一笑,道:“若此计能成,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第十一章 一入泥沼再不复 堂屋中暖意融融,鲜虞女与辰广对坐于席中。 两人中间隔着一盆炭火。 炭块被烧的赤红,在双耳大铜盆中噼啪作响。隔着扭曲的滚滚热浪,鲜虞女死死的盯着辰广,带着错综复杂的恨意与乞求。如今的她就像是一条被擒了七寸的蛇,纵使恨的咬牙切齿,却也只能任人拿捏。 “先生的话我已经带到,下一步该做什么,你心里要有数才好。”辰广语气冷淡淡的说道。迎着火盆散发出来的热浪,他脸上的鞭痕一跳一跳的,又疼又辣。他顿了顿,从袖兜里取出一个素布囊,递与鲜虞女。鲜虞女没有接,辰广勾起半边嘴角浅笑了一下,将之推到鲜虞女的面前:“先生托我转交与你,怎么,不打开看看么?” 鲜虞女无言。 辰广复又笑了笑:“你不想看就罢了,不过我知道里面是什么,倒是可以告诉你。这布囊里装的是一缕发辫。”鲜虞女猛然一怔,眼皮飞快的眨了眨,一把将布囊抓起来,将封口的绳子扯开。只见灰色的布囊里头果然躺着一卷细细的发辫。那条发辫不算很长,发质细细软软的,底下用一条彩色的编绳绑起,且辫子的尾稍微带些卷曲。鲜虞女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定是嬿岚的头发。 “你们对阿嬿做了什么!”鲜虞女的声音激动了起来,她忽的从火炭盆中抽出拨拉炭块用的拨杆,将烧红的尖头直指辰广眼睛的位置。 尖尖的铁杆被烧的红中透亮,炽热的可怕。辰广没料到鲜虞女这突然的一袭,惊到的同时飞快的将身体往后倒去,躲开的那一瞬他能感受到那骇人的温度从他鼻尖上方掠过。他几乎仰倒在席上,唯左胳膊撑住身体不让自己显得那么难看。 鲜虞女五指紧紧握着拨杆,保持着进攻的姿势道:“拿阿嬿来威胁我,我认了,为了她我愿意去做我所不耻的一切!”她拔高了声音,“可是!前提是她过的要比我好,如果,你们要是再伤害她,我们就—!”然话音未落,辰广撑着胳膊坐起来一些,绕过铁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紧用力,带着愠怒低吼道:“就如何?你当要如何?” “我会如何你该知道的,放开!”鲜虞女狠狠的挣动。 辰广加大了气力,带着嘲讽低低的笑了起来:“我赌你不敢。死有什么可怕,死最容易了,可你要明白,这世上有比死还可怕的事,那就是死不得也活不得。这样的滋味你已尝过且身在其中,感觉如何啊?” “你——”鲜虞女的手在抖,她的唇也在抖,恨的牙关打颤说不出话来。 辰广抓着鲜虞女的手撑着桌案慢慢起身:“即已尝过这等滋味,就该知道这种滋味有多难熬。这样苦的事,就不要再多一个人享受了吧。你觉着呢?”此时的鲜虞女已被逼的节节败退,辰广趁此机会用空着的那只手夺走了鲜虞女手中的铁杆,将其狠狠扔到一旁。铁杆仍就炽热,一下子将席子烫出一个焦黑的印子。 辰广抿着嘴看向鲜虞女,目光挪到她的手腕上挂着的那条玛瑙彩绳,睫毛微眨,在松开手的同时将其拽了下来。 鲜虞女陡然激动起来,马上伸手欲抢回:“还给我!” 辰广捏着它,将之悬在炭盆上方。 鲜虞女又欲去抢,辰广便将绳子放的更低,几乎马上要接触到炽红的炭块了。 “不要,不要,不要!”鲜虞女急了也慌了,望着辰广的眼睛放软声音求道:“求求你,不要!” 辰广凉凉的道:“既入泥沼,就该绝了从前的念想。” 鲜虞女拼命摇头:“不,不。”她挪上前去,哀求道:“我求求你,别毁了它,我发誓,以后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辰广听了后,笑了起来,道:“好,你既然如此说,我就答应你,不会毁了它。”他将玛瑙绳提起,握入手心中,“可是,我也并不打算还给你。”说着他将它收入袖袋中,理了理衣服站了起来,笑着道:“此物以后就由我来替你保管,你只要好好的替先生做事即可。不过我不逼你,你若真的非常想把这个要回去,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左右你自己权衡一下,想想清楚。” 鲜虞女撑着一边胳膊垂着头跪坐着,垮着肩,失神的看着炭盆里的火炭,静默了良久,开口道:“你拿走吧,我听你们的,以后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辰广眉头挑动了一下:“哦?原本当性命一样的东西,竟这么痛快的就舍了,我原本以为你会和我讨还一番呢。” 鲜虞女吃吃的笑了起来,低低的喃语起来道:“没有意义了,它其实早就不属于我了。那条彩绳是属于华箬的,华箬已经死了,我不是华箬,不是了。” “那你是谁?”辰广故意问道。 鲜虞女垂着头自嘲的笑了:“我是,我是雪珀。” 辰广勾起两边嘴角,拱手道:“既如此,我就不多言了,这就告辞了。” “等等。”鲜虞女轻声道。 辰广停住了脚,回过身,只听鲜虞女道:“中原的饭食精致可口,叮嘱阿嬿多吃一些,也求你们千万待她好些,不要让她挨饿受冻,她真的从小到大未受过一点苦。” 辰广再次拱了拱手,道:“一定。” 门响了,推开又关上,室内只她一人。婢子们早得了命令,无召唤不得入,只敢守在外头。屋子里静悄悄的,鲜虞女慢慢的躺了下来,仰面在席上,闭上了眼。 外面的雪已经下大了,纷纷扬扬,苍苍茫茫。 晋都新绛,范邸 迎着漫漫风雪一路奔马,范吉射的马车在半个时辰后抵达府外。刚一下车,内府中前来报话的侍从就急切的与他道:“主公,快去正堂,老大人从王宫回来后就大发怒火,现在正等着见您呢。” 范吉射脸色一变,迈开步子一刻不敢耽搁的往府内去,范蔑在后面亦紧紧的跟上。进了府门,穿过一条漆朱巷道,他提前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亲信成何从巷尾处现身,匆匆的跑过来禀报。 笵吉射的脚步慢了下来:“打听到了么,今日朝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成何的眼神朝着范蔑看了看,范蔑瞧见了,眼皮子一动,主动开口道:“主公,不如属下自去您书房处候着。” 范吉射稍一沉吟,对成何道:“自己人,不必防着。” 主子既然发话,下属自是莫不服从,于是成何便凑近了开口禀道:“回主公,事情不妙。方才属下从老大人身边的人那儿得了消息,今日朝中起了大争执,是因为怀地大夫羊扈因土地之争雇凶杀害怀地司马郭葳之事。” 话说到这儿,笵吉射的脸色登时就变了,猛地顿住了步子,惊问:“什么!” 成何跟着停下脚,弯下腰低着头,声音惶惶的禀道:“主公,是赵氏。那赵鞅不知从哪里挖得了消息,竟背地里动手。今日大朝会,所有朝臣都到了,唯独赵氏迟迟不现身,直到正式开始议事之后,他才突然出现。赵氏一进殿就参了羊扈大夫一本,又带了几名郭葳的亲眷到殿上来,让他们在国君眼前哭啼指控了一番。老大人未曾料有此事,当即大怒,与那赵鞅当朝对辩,中行大人一向是与咱们站一条线的,我们两家对一家一时倒也占上风,可没成想那赵鞅还有后手,他竟着人绑了羊扈大夫身边的亲信万盛来,并且当着国君与众位大人的面拿了鞭子把人拉到外殿亲自施刑,当场从万盛嘴里逼出了不少事情来。” 范吉射的脸色又是一变,着紧的问道:“那个万成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 侍从忙摇头回道:“不曾,他只细说了羊扈买凶和一些墨贪的事。大朝会的时候,国君中途命赵鞅停了手,说是自己见了血腥头疼恶心,让赵鞅将那万盛带回去再继续审。按着赵氏的狠厉劲儿,属下怕那个万盛会招架不住。还有,今日赵氏在朝上请旨,说要夺了羊扈的大夫之位,又毫不避忌的举荐了自己人去补缺,把老大人气的够呛。韩魏两家与赵氏向来是一条线上的,但这次智氏那老家伙也跟着帮腔同咱们对着干,国君从来都是和泥的,哪边儿人多听哪边儿的,已经点头允了,择日就要把羊扈大夫押解至王都审问。”侍从的声音越说越轻,头深深的低下。怀地之于范氏是个紧要的地方,老大人一向重视,当初为了笼络羊扈站到他们这边,主公亦是费了不少心思的。有了怀地一党的暗中借力,这几年在与嫡长房的较量中他们渐能隐压一头。眼见着势头大好,如今却面临城堤决毁,又岂能不怒不恨。 范吉射双眉紧拧,拳头捏的咯吱作响。也不知道羊扈身边人吐出了多少,而赵氏又知道了多少,这种未可知的感觉让范吉射十分躁怒。有些事情万不能让父亲知晓,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生压下胸口的火,等他在睁开眼时,眸子里闪出黑沉沉的狠戾颜色,心里闪过一丝念头。范蔑站在一旁,捕捉到了笵吉射的眼神,读懂了个中含义,眼皮颤了一下。 “派人查探一下,看赵氏将人收到了哪里,若能寻着机会,让他彻底闭嘴,至于羊扈,绝不能让他入王都,我们的人一定要赶在赵氏之前。”范吉射冷冷的道,他一直相信,这世上唯有死人的嘴是永远撬不开的。“你们且先去书房等我,待我从父亲那里出来后再具体商议。”笵吉射对二人安排道。 “是。”范蔑躬身应道,垂眸看着视线里范吉射的鞋尖,墨黑的帛面上银线绣着双张牙舞爪的虎,凸目铜铃眼,锐爪利齿,虎口大张,似在咆哮。虎是要吃人的,范蔑心想。 第十二章 同赏霞云话誓约 大青山,范氏别庄 夕阳西垂,风停雪止。 范铭作为大宗嫡长孙,在庄子里单独有一处院子,叫毓园。此时,在毓园的暖阁里,雪后夕阳的余晖洒在红漆窗台上,为它渡上一层柔和的色调。天上的云一道道的,离太阳近的地方,天与云皆是火红色的,稍远一点,是渐变的橙红色,而其余的广袤天空,则慢慢过渡成浅金色。 屋里炭火旺盛,趁着外面风不大,窗子,屋里打开了几扇窗,一来透透气,二来可赏赏景。暖阁外种了一片腊梅,花枝繁茂,香气馥郁,此刻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看白雪挂梢头,别有一番美感。 明筠撑着胳膊站在窗前,饶有兴致的看着外面的夕阳雪景,澄澈的眸子亮晶晶的,映着漫天的灿灿霞光。“呀,阿铭,你瞧那片云!”她指着天边儿的一朵红云道。 “唔—”范铭单手托着腮帮子坐在后方榻上的矮桌前,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琉璃杯在手里转着玩儿。他听见明筠的话,敷衍的应了一声,然后打了一个瞌睡,懒懒的开口道,“不就是片云么,有什么好看的,大惊小怪,一点儿也没见识的样子。”说着,又打了个哈欠,眼泪都打了出来。 “我说你怎么那么扫兴。”明筠转过头来,斜着眼看他,不悦的哼了一声。范铭似乎没听见她讲话,也或者是单纯懒得接她的话茬,只见他搓了搓眼睛,趴到了桌子上,大嘴一张,又打了个哈欠。 明筠撇撇嘴。她向来就是霸道性子,纤眉一挑,心里就起了捉弄的念头。窗棂下垂着一条一条的冰溜子,晶莹剔透,在夕阳下闪着红红的冷光,十分好看,用温热的指尖儿轻轻戳一戳,冰凉醒神。她咬着嘴唇偷偷的笑了笑,伸手掰了段冰溜子,藏在手心里。此时的范铭正困兮兮的趴着、完全没有防备,明筠踮着脚背着手悄悄的走过去,憋着笑飞快的把手里的冰塞进范铭的后领子里面。 “呀——!什么东西!”冬天里脖子最怕冷,暖呵呵的脖颈遇上凉透骨的冰,范铭禁不住的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从榻上蹦了起来,急急忙忙往自己的后脖颈里摸去,捞出了半截子的冰凌,而始作俑者此时正远远的站着,抱着肚子笑的夸张。范铭不禁恼火的吼着质问道:“你个臭丫头,你干什么!” 明筠边笑边朝范铭扬了扬下巴,道:“谁让你不理我的,给你醒醒神儿。”范铭用手摸着脖子后的冰凉,“哈”的笑了一声,用手指着明筠“恶狠狠”的道:“醒神是吧,我看你也不太清醒,你等着,看我不收拾你!”他手里拿着刚从后领子里提溜出来的冰凌,拔开腿去抓明筠,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明筠一看情势不对,扭头就跑。在偌大的暖阁里,明筠她转着弯儿的跑,仗着身体纤瘦灵活,一会儿转到柱子后面,一会儿躲在婢女身后,范铭在后面,就向追尾巴的猫一样,转着圈儿的追可就是抓不到目标。 范铭人胖,平时也懈于跑动,追了一会儿是累的气喘吁吁,手心儿里的冰都要化没了。他撑着膝盖在原地大喘气,道:“你给我站住,有本事你别跑!”明筠的脑袋从一个婢子身后探出来,对着范铭吐了下舌头:“跑不动了吧?” “胡说!”范铭好面子,一听,又冲过去抓她,然后两个人围着婢子又开始转着圈儿的跑,那婢子站住原地只觉着自己眼都要被转晕了。到最后,范铭实在是跑不动了,累的直接坐在了地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手心儿里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还是冰凌化的水。范铭扯了扯自己的领口,摆着手喘道:“不玩了不玩了,歇会儿歇会儿。”明筠跑了这么会儿也有些累了,她站在范铭三步开外,掐着腰喘着气。 范铭要了一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后直接躺到了地上。暖阁布置奢侈,遍铺毯席,软硬合宜。明筠见范铭躺的舒服,便也躺了下去,笑着闭上眼。突然发现额头飘来一点冰凉,似乎是片雪花。睁开眼发现从她的位置正好可以穿过窗户看到外面的天,窗根儿下蓬松的的积雪被风吹着落进屋来,转眼就化没了影儿。 天空底色是郁蓝的,火红色霞云满铺,远处白皑皑的山头边上落日西垂,金灿灿的发散着最后的余光。望着这片瑰丽的天空,明筠有些发愣。可能天地间景色太过壮阔,人会愈发显得渺小,明筠的心底里蓦地涌出了一股的惆怅,嘴角扬着的笑意慢慢消失不见。 明筠看着窗外的天空,轻轻的喊了一声:“阿铭。” 范铭扭过头来,懒懒的问:“何事?” 明筠道:“倘若快乐可长存,那该有多好。有人同我道,说人都是易变得,所有人都一样。一开始我不信,后来我不得不信。”她停顿了一会儿,突然翻了个身,用胳膊肘撑着身体,看着范铭问道:“阿铭,你要跟我保证,在我面前,阿铭永远都要是阿铭。” 范铭也翻过身来,撑着胳膊肘看着明筠道:“那你也得跟我保证,阿筠也永远是阿筠。” 明筠笑了起来,伸出小手指,道:“那我们拉钩,不能食言。谁食言,谁就要接受惩罚。” 范铭也笑了,也伸出了小手指,道:“拉钩为定,决不食言。” 第十三章 高亭遥望赤火燃 晋都新绛,范邸 夕阳已落,夜色降临。范吉射书房内的灯火燃了起来。 范吉射面色沉沉,深叹一声,同范蔑道:“怀地是我范氏制衡赵氏的要地,父亲十分看重,这些年这块地一直紧紧把控在我范氏手中,此番赵氏好不容易寻得了这个机会,羊扈这件事估计不能善了。父亲今日因此事大发雷霆,好一番责备于我。倘若这事处置不当,让赵氏得了逞,恐怕父亲会再不用我。” “主公切勿过分忧心。”范蔑言道。 范吉射忙追问:“蔑伯如此说,可是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范蔑道:“谋事在人,能不能成事还要看天。应对之法不敢说,只能说有两三愚见罢了。” “蔑伯莫要谦虚,快请说。” 范蔑敛容正色道:“既如此,那属下就斗胆说了。属下揣测主公您的心思。主公您与羊扈大夫交往密切,必有事不想让老大人知晓,这样看,您一是希望羊扈闭嘴,二是希望范氏仍能把控怀地,三是希望可以报复赵氏一番。蔑可有猜对?” 范吉射肃然的点了点头:“然也,那我该如何做呢?” 范蔑道:“羊扈此人是注定要死的,但不应该是我们动手。若是我们动手,只能派人去刺杀,若是一次刺杀不成,惊到了赵氏,必定加派更多的守卫。” 范吉射皱起眉头,问:“不是我们的人,那还会有谁?” 范蔑笑了笑,道:“赵氏虽然准备充足,但赵氏内部却并非铁桶一块,不希望赵鞅拿下怀地的可不仅我们范氏啊。主公您想,怀地倘若真并入赵氏势力范围之内,首当其冲的是谁?” 范吉射恍然道:“蔑伯你的意思是,邯郸赵?”他细细思考了片刻,露出了一丝喜色:“若是能得到邯郸赵的帮助,此事或许真的可解。” 范蔑道:“若是主公能拉拢到邯郸赵,必定事倍功半。” 夜色渐浓,直到天上挂满了满天星,范蔑才从范吉射的书房中出来。范吉射得了好计策,心中着实松快了不少,但他依旧十分在意父亲今天对他说的那句话,一双眉还是紧紧蹙着。恰好他的夫人左氏派人请他过去,范吉射想,若是去了左氏那里,定然还要将今天这些事再倒出来说一遍,光是想想心里就又开始烦躁起来,于是他喊了成何备马车,直接去了大青山的别院。 到了大青山,天色已经很晚了。 范吉射在去往鲜虞女院子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队干粗活的仆婢,有的提着木桶,有的拿着花锄,他们见到范吉射后慌忙退到路边跪下。 范吉射并未对这些人施舍一眼,然而却没成想,那群仆婢之中突然有一名男子猛地冲了出来,提着木桶,将桶里肮脏的泥水猛地泼向范吉射。这事儿发生的突然,范吉射更是从未料及能有此事,竟被那桶脏水泼了个正着。 大青山别院,鲜虞女住处 自白日里辰广走后,鲜虞女就一直一个人呆在屋内,不许婢女进屋,只独自发愣。现下,屋里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绢窗倾洒进去,落在妆台的铜镜上,冰冷冷的凝成了一层冰霜。 屋里十分静谧,只有更漏滴答的声音。 忽的,外面远远的传来一阵骚乱声。一开始鲜虞女并未在意,然而那团骚乱声却愈演愈烈,有男有女,有哭喊声,有嘶吼着的叫骂声。屋里很静,鲜虞女清楚地听见了一些语句,她猛然坐了起来,微微侧耳继续辨别,她眼睛圆睁,从席子上飞快的爬了起来,袍子都没来的及穿就从屋子里冲了出去。 她听见了,那是她同胞的声音,那嘶吼着叫骂声是来自于她的同胞。她推开四周围朝她奔来的婢子,努力的辨认着声音的来源。 冬夜里的风极寒,她却来不及感受冷。 远远的,几座高台蓦的燃起了火光。 天上没有星星,已被浊云挡住了,如墨色般沉沉的夜空下,是灯火璀璨的偌大庄院。明筠站在高亭的栏杆上,手里抱着一个暖炉俯瞰整个大青山。 天开始飘雪了,在风雪下,明筠觉着那灯火在跳动,如一闪一闪的星光,那星光延伸着,彷佛一直到天的尽头。 “小主子,您快下来吧,若是摔着了,可怎么办啊,奴婢求您了,赶紧下来吧。”乳母白辛又开始絮絮叨叨了,明筠只当没听见。 “那边有火光亮起来了。”明筠突然看到府邸后方同时有几团火光被点了起来,秀眉轻蹙:“那里是哪儿啊?在干什么?”她随身侍奉的都是原来她母亲身边的人,俱是从范府里出来的,对范氏可谓是十分熟悉。白辛往远处一瞅,就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小主子,那儿就是后院儿的草场,那里架了好几个燃火台,演武时用的。平时一般是不点火的,现在想必是府兵夜训吧,以前是这样的。” 明筠看着那赤红色的火光,想象着校场里热闹火烈的场面,脑中不由浮现起在曲沃时的画面。曲沃的公子府内也有个大校场,她有时候也会跟着父亲一起去,父亲很疼爱她,从不拘着她什么,每次去校场,总会亲手教她些骑射功夫,任她撒欢儿的满场乱跑。 只是,总有个遗憾。 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她就见不到母亲。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同样的,她也见不到父亲。明筠看着遥遥火光,眼眸里的光暗了几分,父亲与母亲,就如同那几座高高的燃火台,同在一片小天地之中,却永不相聚。 明筠的发丝被风吹乱了,她的手摸着冰凉的柱子,似乎有些渴望那熊熊燃烧的赤红的火光,在冰冷的冬风里,那光看起来似乎热烈又温暖。 范宅府后,圈有一片极广阔的草场,有射场,跑马场,演武场之分。数日大雪纷飞,如今这操场上已覆盖了一层白茫茫的厚重积雪。天越来越暗,草场四周的高台上点起了火焰,熊熊的火焰在狂风大雪中癫狂的跳跃着,赤红的火光瞬间烧红了这傍晚昏沉的天色。 校场里,士吉射站在高处,从侍从手里接过一把长弓。此时范吉射的眼神狠戾残酷的可怕,他已经换过一身干净衣服,是一件华紫色的窄袖袍服,而方才被污水泼脏了衣服正扔在脚下。范吉射身材修长健硕,胳膊上的肌肉即使隔着冬天的棉絮,仍能勾勒出有力的线条。他抬手,侍从便递上一只银头箭羽。他拉开长弓,眯起眼睛,在风雪中寻找到场下的目标。火舌窜动着,映在士吉射的眼睛里,也似有一团火在烧。 场下一片混乱,在圈起来的围场里,一片惨叫哭嚎声。方才的那些仆婢正在校场中接受着一场名为残忍的“惩罚”。此时,他们每个人的发髻顶上都绑着一个红色的球,约有成人拳头大小,是箭靶子。有一队兵卒牵着狼狗进入围场,将那群仆婢围在圈里。每只狼狗都是被特意驯养的凶狠恶犬,一旦发起狂来,把人咬死都是常态。仆婢们瑟瑟发抖,忍不住大声的哭喊求饶,但这里面有四个人与众不同。他们没有哭喊,也没有求饶,只站在一起,背挺的笔直,怨毒的看着高台之上的范吉射。这四人皆是鲜虞人,都是先前那场大战后绑回来为奴为婢的俘虏。 那样的眼神再次惹恼了范吉射,“咻——”羽箭出弦。 他这一箭正中其中一个鲜虞人的头部,正是今日将脏水泼到他身上的的始作俑者。那的利箭的箭头从人的颧骨射入,直戳戳的穿过他的脸颊。场内的一些仆婢见到此景,陡然发出一阵阵尖叫,尖叫声与血腥味儿刺激了围着他们的狼狗。兵卒们得了令,将躁动的狼狗同时放出。 尖叫!满场开始发出惊惶失措的尖叫! 人在拼命跑动,而饥饿的狼狗最爱追逐跑动的活物。很快,有人被一只恶犬扑倒在地凶狠的撕咬,藤黄色的麻衣很快沁出血迹,他在拼命的挣扎着,他头上的红球也在颤抖着,就像此时他惊惧又绝望的内心。 士吉射站在高处,面色平静而冷厉,他对准这个奴婢头上的红球又是一箭,这次是中了,利箭深深射入奴隶的头骨里。士吉射此时冷笑了一下,箭头所指又换了一个目标。 小半个时辰后,围场里已经没有人能站起来了,大多数都一身血渍的躺在雪地里,有的还在呻吟,而有些已经一动不动了。 该处置的人已经全都处置完了,士吉射觉着再玩下去没什么意思了,示意人收场,这时,他突然听见右后方的灌木丛里有人跑动的声音,他顺势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对准那丛灌木,厉声道,“谁在后面鬼鬼祟祟的!出来!” 静悄悄的,灌木丛后的人似乎被吓到了,一下子静默起来。鲜虞女刚刚在后方目睹了整场,此时此刻,她浑身上下忍不住的剧烈颤抖着。她使劲儿的捂住自己的嘴,不住地摇着头,一步也不敢再挪动。 士吉射见后面没有动静,手上的弯弓拉满了弦,已经能听见弓弦绞紧了的声音,令人感到心悸。 “最后一遍,出来!” 第十四章 血夜殷殷寒入骨 “三舅父,是我。” 在范吉射失去耐心之际,树丛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范吉射闻声,将弓箭放了下来,沉着声音呵斥道:“出来。”随后,他看到他的外甥女明筠从树丛后走了出来,脸色有些发白。 “有没有说过后院的校场不许随意出入,平时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范吉射把弓递给一边儿的侍从,语气已经没有刚才一般的狠厉。 明筠只惨白着一张脸盯着范吉射看,许久,说不出一句话。哀嚎的悲鸣声不绝于耳,在夜色下,凄惨悲凉而又绝望,氤氲的血腥气随着寒风吹来,仿佛夜幕都染上了一层红雾,而范吉射背着火光站在那里,跳跃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扑朔诡异,宛若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这时,明筠从栏杆的空隙间瞥见了场下血腥的一角,忍不住睁大了双眼,用手捂住了嘴巴。那样血肉模糊的场景令她异常悚然,似乎血液都在倒流。痛苦的呻吟和恶犬的撕咬狂吠声不断传来,明筠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那放佛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范吉射看着明筠瞪眼捂嘴的样子,竟笑了一声,问:“你害怕?” 此时此刻,范吉射的笑令明筠觉着分外恐怖。害怕?她当然害怕,敢问谁能不怕。她想,只要是个人,就应当感觉到害怕。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反问道:“舅父,他们可全都有罪?”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那是恐惧,也是愤怒。 “怎么,阿筠打算为这些东西求情?”范吉射问。 明筠看着范吉射的眼睛,道:“若非死罪,求舅父放了他们。” 范吉射看着这样的外甥女儿,愈发觉着有趣,他往前逼近一步,明筠立刻飞快的向后退一步。范吉射好笑道:“你倒是第一个为了些下人跟我开口求情的人。” 明筠扬起脸,问:“那舅父不答应么?” “怎么会,外甥女开了口,舅父岂会不答应。只不过觉着有些稀奇罢了。从前一直觉着阿筠像母亲。现在看,只是容貌生得像,性格上你倒是像父亲多一点。”范吉射笑了笑,朝着下面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放了场下那些还活着的仆婢。只不过,那些仆婢大多已经半死不活了,倘若没人医治,也撑不过多少时日。 明筠看着场下的人一个个被抬走,心下稍安。当最后一个活人离开了校场之后,明筠朝范吉射施了一礼,而后便快步离开了。明筠走到树丛后,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子,拉起她的手腕便开始一路疾行。直到走到无人处,明筠才停下脚。 明筠松开手,转过头,盯着鲜虞女的脸,问道:“你不是我们晋国人,你也是鲜虞人。你是谁?” 鲜虞女摸上自己的脸颊,低下头,遮着自己的一只眼睛,而后竟跪倒在雪地里,压着声音,低声大哭起来。 明筠见此情形,也蹲了下来。她看着那女子悲痛至极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安慰才好,看她哭的凄惨,便伸手摸了摸鲜虞女的背。 “刚刚围场里可有你认识的人?”明筠轻声的小心问道。 鲜虞女抬起头,飞快的抹干眼泪,道:“没有。他们是我们鲜虞的同胞罢了。”她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虽不知名姓,但他们都是鲜虞的战士。”她看向明筠,对着明筠拜了一拜,道:“方才多谢贵人您救我,妾贱命雪珀,还不知—”鲜虞女话还没说完,忽的看见了明筠别在腰间的黄金短刀,霎时一愣,眼睛直直的盯住那把刀,一双手不受控制的摸了上去。 明筠也是一惊,飞快的摁住了鲜虞女的手,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鲜虞女回过神来,忙道:“我没有恶意的,真的没有,我只是想看看这把刀。贵人,求你让我看看这把刀。” 明筠怀疑的看了鲜虞女一眼,问道:“你为何想要看它?可是有什么缘故?” 鲜虞女看着这把刀竟又一次哭了起来,两行眼泪刷刷的往下落,被湿润了的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因为,这把刀本就是我出金打造的啊。” 晋北陲城石邑 塞北凛冬,寒山覆雪。山林树顶间寒光一闪,冷利的弩箭在膛上蓄势待发,箭尖直指几十米外目标人的脖子。箭尖随着目标人的行动而左右移动,但那箭却迟迟不发。 弩箭的后面是一双半眯着的眼眸,黑漆漆的瞳仁里装着满满的恨意与杀意。只要手指轻轻一动,对面人定会跌落深涧,摔的粉身碎骨。 只要手指轻轻一动。 子稷舔了舔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此时此刻,他隐于林间,而赵氏谋臣董安于正站在山村一深涧旁探访山民。董安于现下站的位置简直绝妙,恰好站在深渊前,只要弩箭射到他,子稷相信箭的冲力定能将他扯入崖底。只要一箭,他就可以灭掉一个仇人,同时砍断大宗倚重的左右手。机会难得,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作响。 许久,伴着一声极不甘的叹气,子稷收回了弩箭,从树上跳了下来,脸色沉沉,紧握的拳头往雪地里狠狠捶下。若非时机不对,牵绊太多,定要结果了他的性命。 子稷隔着密密的林子朝对面深深的望了一眼之后,从小路下了山。 几十米之外,董安于毫无所察,仍在对山民问话。他身材高大挺拔,着一身质朴的灰袍,面容堂堂,神情中透着恭肃与凛正。他四周围站着数十个山民,皆面有喜色,此时正一个一个的朝董安于诉说改善山村生活之策。他们每说一条,若是合理,董安于便会令小吏认真记下;若是不合理,董安于也会当场指出不合理之处。山民们听了心中无不敬服,没有一人因出的计策未被采纳而气愤吵闹。 子稷在下山的途中顺手猎了一只鹿,待下山后,在山脚的一块大青石上以鹿血为墨,以箭尖当笔,拿事先预备好的绢帛写了封书信。写完后,将绢帛仔细的封到一个小竹筒内,朝林子的方向吹了个口哨。 口哨声响亮而有节奏。口哨声刚落,空中传来一声鹰唳。抬头,只见一只雄鹰在空中展翅盘旋,而后朝着子稷的方向俯冲下来。子稷高抬起左小臂,看着一双鹰爪稳稳地落下来扣住他的胳膊。这是一只传信鹰,跟了子稷三年多了,名叫“疾风”。 子稷摸了摸疾风的羽毛,道:“又要劳累你送一趟信了。”每次送信之前,子稷都会喂疾风一顿好的,他用匕首割下鹿最好的部位一条一条的喂给疾风。待疾风吃满意后,子稷将小竹筒仔细绑到疾风的腿上,胳膊一抖,将疾风放飞。疾风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之后,朝着南边的方向疾飞而去。 子稷从山上下来后,照例去市集里逛了一圈,采买了一些东西之后才回了院子。当子稷回到院子后,他发现勒都正在屋里偷偷地收拾行囊。他的伤离痊愈还早的很,这般不要命的架势,可见他心中执念之深。子稷也不好再劝说什么了,在房门口看了一会儿天之后,匆匆忙忙的又出了门。 次日,石邑城外郊 寒山覆雪,长河冰封。石邑南郊外,寂寥寥荒滩畔落着座老旧的离别亭。亭边立着一颗大柳树,被火烧过,枝干发黑,早就枯死不知多少年了。本了无生气,不过现下有新雪压枝头,在原本焦黑的枯枝子上压了一层白皎皎的冰雪,倒莫名添了几分生动。此时的离别亭内并无一人,不过地面上却乱散着一堆柴火,似是被人从亭子外面随意扔进来似的。一只乱窜的小红狐狸从亭外匆匆跑过,在雪地里留下了两排乱糟糟的爪痕。“嘎吱嘎吱”,不徐不缓的踩雪声从后方传来,直往亭子的方向靠近。 “算你运气,今日不想捉你。”子稷掂了掂手里野鸡的分量,收回了蓄势待发的弓弩,而小狐狸也已经蹿入灌木丛中不见身影。他来到亭子内,蹲下身来,将地上的柴火拢了拢,让它们聚成一个篝火堆,抽出腰间的短匕首,干脆麻利的处理掉那只刚猎回来的野鸡。点燃柴火堆,给野鸡串上一根长枝子,他随意的席地坐下,一边烤鸡一边托着下巴等人来。火旺鸡肥,耐心翻转下,金脆脆的肉皮上滚滚的往下滴着油珠儿。子稷算准了时辰,待野鸡熟好了,他等了大半日的人也出现了。抬眼沿着长河滩望过去,远远的,只见勒都背着行囊、牵着匹老马朝这边走来,他用帽兜与布巾半蒙着头脸,走路时刻意低垂着头,生怕有边人经过,辨出他的鲜虞身份来。 北风一刻不停的呼啸着,勒都裹紧了帽兜,顶着风艰难的走着。前路险长,独一人踏上这条生死路,凭的是一腔滚烫的血色执念。他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也知道将要面临着什么样的险难,他欠的恩情已然还不清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拖累。况且边城人深恨鲜虞人,恨不能生啖血肉。养伤时,日日藏在屋中幸无人知,但如今身体渐好,倘若被边人发现,定会给先生和君子带来不少麻烦事。于是在昨夜他留下辞书一封,趁着星夜人寂寥的时候,偷偷离开了。 第十五章 离别亭外送离人 北地的寒风利的像刀锋,锐锐的割着行路的人,生疼。于是当勒都行至离别亭附近时,一股浓郁的肉香扑入鼻中。他行了数个时辰的路,可肚子里却只有一块就着冷风吃下的干饼,水囊里的水也冰的像刚化了的雪,浑身上下除了呼出的气,全都是冰冷冷的。这一抹浓香勾的他空空如也的胃里一阵绞动。勒都咽了口口水,但现在还在边城,他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克制住想要望上一眼的冲动,他将帽兜往下拉了拉,牵着马打算快步离开。 “勒都大哥,你真的打算就这么走了么?”身后突然传出子稷的声音,勒都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子稷正坐在亭中,而方才闻到的那股浓香正是从他手里那只烤鸡发出来的。少年见他望过来,勾起嘴角朝着勒都浅浅的笑了一笑。 勒都半张着嘴,有几分惊讶、也有几分意料之中的道:“你怎么——” 子稷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点响动也休要瞒过我的耳朵。你那边一推门,我就听见了。这天冷风寒的,反正路还长着呢,倒不差这一时半刻,大哥不如稍稍留步,进亭来烤烤火如何?” 勒都知道自己不告而辞恐伤了人心,面露愧色,沉沉一叹,将老马绑在枯树上,不语的进了亭子,席地坐在了子稷的对面。木柴在火中劈啪作响,两人都沉默着。几轮叹息后,勒都开了口,声音低哑哑的:“并非有意不告而别的,只是不想再给先生与君子们添麻烦。救命之恩大于天,就算是死也报答不了万千,可如今的我,别提报答,光是我鲜虞人的身份就会为大家带来无数的麻烦,所以——”子稷没有看他,道:“真怕麻烦就不会救你了。”勒都垂下头,重重的长长的叹了口气,只道:“是。”。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寂。串子上的野鸡已经熟好了,表皮金黄,亮亮的泛着一层薄薄的油光,香气四溢,勾人心肠。子稷来堵他也并非是来数落算账的,他有意打破沉闷,轻瞥勒都一眼后,将烤鸡举起狠狠的嗅了一口,然后朝肉最多的鸡腿位置咬了一大口,边嚼边点头,赞道:“嗯,好味道!”说着,他将烤鸡伸到勒都跟前,朝着勒都扬了扬眉:“尝尝?” 勒都也不是蠢人,他知道子稷的意思,不犹豫的大口的咬上去,用力的用牙齿撕下一块。刚烤好的野鸡热烫烫的,吞进空唠唠的肚子,暖了冰冷冷的五脏六腑,勒都嚼着嚼着,眼角就红了,于是他别过脸去。风吹着他的发梢在空里飞,枯燥燥,乱蓬蓬的。 子稷将那鸡拆分了,一人得一半。待吃的差不多了,子稷开口直戳戳的问了一段话:“勒都大哥,你可知边城离王都有多远?这中间隔了多少个城池?会遇到多少险阻?单靠一个人和那样一匹老马,你何时才能得偿所愿?” 勒都哑然,半晌才道:“此行逆风逆水,不愿意再累带他人。” 子稷呵笑了一声,道:“勒都大哥在鲜虞也是贵族出身,有些事应该明白的很。战争中,凡是被虏走的女子们,她们的命运也就那几条,被屠戮、被凌辱、被奴役,若是姿容绝丽,或许还能幸运些,保得一条命,沦为贵族们的玩物。”勒都闭起了眼睛,呼吸起伏。 子稷接着道:“你该很清楚的,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成的。且不说你现在毫无头绪,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人在哪,贵族们的宅邸又岂是那么好进的,再退一步,就算成功进去了,怎么把人带出来?就算拼一把,带出来了,又凭什么逃的出晋国,那时候怕是一座城都跑不脱。” 勒都默然,无可反驳。他十指插入发间,深深的长叹,无力的低吼道:“我明白,我都明白的,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啊,就算是送死也好,总归有个希望。” “蠢人才会选择以卵击石。”子稷不以为意的道。 勒都抬头:“什么意思?”他听出子稷话里有话,试探的问:“你可是有好主意?”子稷微蹙着眉道:“好不敢说,不过,应该比你一头扎过去寻死路要强一些。”勒都双手抓住子稷的胳膊,有些激动:“什么法子,你快说!” “你知道,晋王都里最得体面的戎族女人是哪一个?”子稷一开口先问了一个问题。勒都愣了一愣,摇了摇头。子稷淡笑了一下,道:“是赵氏的一位侧夫人—翟氏。她是戎族出身,地位低下,虽然容貌不错却并不出众,早些年很不得宠爱,不过,她却生了一个好儿子——君子无恤。那位君子无恤文武双全,才智过人,锋芒锐利,甚至盖过了嫡长。”勒都微微皱起了眉,没有明白这个故事与他有什么联系。 “晋王都内,有不少的戎族人,很多都保有戎族的习惯,比如那位翟氏,比如许多同她类似的深宅女人。如果这时候能有一个戎族商队的话,”子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向勒都。勒都也不是笨人,立刻就懂了子稷的意思,他接上子稷的话开始喃喃道:“假如有一个商队,我就可以四处打探华箬的下落而不会受怀疑,若能有奇宝,说不定还可以进内邸,届时说不定——” 子稷打断勒都的畅想,道:“先别想那么远,事是一步步谋出来的。我方才提起翟氏,并不是没有原因。翟氏作为君子无恤的母亲,母凭子贵,身份不同以往。假如有一个商队,她赞一句好,愿意做你的买卖,到时候你再去别府,行事定然能顺利很多。” “你说的不错,你说的不错。”勒都不住的点着头,眼睛里现出了许久未见的生气。 “只是给你出个主意,今后的路还要看大哥你自己。”子稷从袖袋中掏出一物,沉甸甸的,用青布包着。他将东西塞到了勒都手里,道:“一点心意,万莫推辞。”东西一入手,凭着重量与质感,勒都瞬间知道了里面包着的定是金块。他本想推辞,但凭心讲,这一包沉甸甸的财物确实是此时的他最需要的。子稷看着他,再次认真的重复了一遍:“请莫推辞。” 勒都红着眼角收下了,感念道:“君子对我的恩情我怕我此生都还不了。那日我受伤被先生救起,路上其实我醒过一次,隐约看见了背着我的人耳后有一条长疤,后来方知是君子你。”提起耳后的疤痕时,子稷的神色暗了暗,微微低头略作掩饰。勒都因情绪正激动,倒也并未察觉,言语诚挚恳切,道:“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观君子言谈举止,知道君子你定非等闲人。我此去王都,前途未卜,但是将来不论能否成功,我只要能活下来,我勒都甘愿为君子驱使,以报大恩。” 子稷摇着头笑了笑:“勒都大哥不要这么说,我没你想的那样好。其实帮你,我也有私心的。不过现在不宜多说,若是来日勒都大哥你真到了王都,届时可以拿着我先前给你的信物去找那人。他是自己人,可信。” “这世上谁没有私心,恩就是恩,我勒都一生铭感于心,绝不忘恩。”勒都含着眼泪笑着道:“只一句话想在走之前多说几遍,多谢,多谢,多谢——” 离别亭外送离人,子稷望着勒都独自远去的背影,唏嘘不已。寒风萧瑟,站在刺骨的寒风之中,子稷不禁的想,到底是怎样的深情,能令一个人忘却生死,甘愿在寒风苦雪中独行数百里去寻求一个不确定的答案。天上飘起了小雪。子稷看着细细小小的雪花纷纷落下,遇到篝火,连火苗都没接触到,就被火苗发散出来的温度消融于无形。这一刻,子稷觉着王都仿佛像是那团篝火,而勒都则是那轻飘飘的小雪花,一不留神就会被火焰吞噬殆尽。 送走了勒都,子稷便回了院子。 彼时,薛献正在指导子固与子璋二人练剑,他见子稷回来了,淡淡的叹了叹,没说话。 子璋见了子稷,忙跑到跟前去,仰起头,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有些难过的问道:“勒都大哥真的已经走了么?” 子稷点头“嗯”了一声,看着子璋道:“已经出城了。” 子璋听了,脑袋一下子就耷拉了下去,嘟着嘴巴说道:“师叔和师兄你们为什么不多留留勒都大哥啊,你们明明知道他的身体......” 子稷伸手轻轻拍了拍子璋的头顶,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强求不来的。” “可是......” “勒都大哥是心志坚定之人,他自己选的路,非旁人能劝。若非重伤拖累,勒都大哥恐怕早就走了。他多留一日,心里就要多煎熬一日。”子稷循循劝说道。 “那子稷师兄,我们还能再见到勒都大哥么?”子璋抬起头,试探的问道。 子稷猜的出子璋心里大约在想些什么,回答道:“我们下一程要去蒲邑与尹堓大夫会合,怕是没有机会去王都。” 子璋闻言又去看师叔薛献。师叔用眼神否了他的想法。子璋感觉很是难过,刚想跑走,却被师叔揪住了后衣领。 “我何时说过晨练结束了?一套剑法都没练完,你想去哪儿?”薛献沉下声音开口道。 “我——”子璋刚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便被薛献打断道:“我什么我。这段时间你们几个,尤其是你,疏于练习,荒废了大把时光。今日晨练,加练一个时辰。”薛献目光扫向子固与子稷,接着道:“你们也一样。” 子稷同子固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而后收回眼神,敛容齐齐道:“是,师叔。” 第十六章 胭脂点唇笑嫣然 新绛范氏别院,明筠内寝 梦里,她独自身处于一片黑暗之中,她害怕的想要跑出去,却发现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校场里,那个校场漫无边际,四周都被黑雾笼罩。从那片黑雾里,隐隐传来犬吠声,还有男男女女的哀嚎尖叫声,那些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她捂住耳朵开始四处的跑,但无论她跑到哪里,那些声音都紧紧缠着她不放。忽然,声音消失了,她停下脚步,拿开捂着耳朵的手,可刚一动作,却又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弓弦绞紧了的声音,一扭头,只看见三舅父拉开弓箭准备射向她,锋利的箭尖闪着冷冷的寒光。 “三舅舅,是我。”她自己惊惶的喊道。 三舅父面若寒冰,冷冷开口道:“杀的就是你。你这个不孝女,不仅不像你母亲,还要害你母亲,害你兄长。今日,我就替你母亲了结了你这个孽障。”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根本就不知道那块点心里有毒。”她捂着自己的头,大声的辩解道。 “若非你无知易骗,你的兄长怎会少年夭亡,你的母亲又怎会在夜中偷偷垂泪,这一切都是怪你。” “不!”她拼命的摇着头,试图捂住自己的耳朵,但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她的脑中。“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她想要逃离,但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这时,三舅父松开了弓弦,利箭飞快的离弦而出,直直的冲着她的眼睛而来。她怎么也动不了,脚像是被黑雾环住,眼睁睁的看着那箭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声尖叫,明筠猛的从床上坐起来,双目圆睁,一颗心在胸膛里剧烈的打着鼓,咚咚,咚咚,咚咚。她急促的喘息着,脸色隐隐发白,连额角也冒出了细汗。 今晚是阿薇值夜,她本在偷偷打盹儿,忽然耳边传来主子的一声惊叫,吓的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她赶忙往床上一瞧,见主子坐在床上大口的喘气,知道主子这是做噩梦了,急忙来到明筠身边,一边帮明筠顺气一边轻声安抚道:“主子您别怕,只是个梦罢了!” 这个时候乳母白辛也闻着声进了寝屋,满脸担忧的快步来到明筠身边,摸了摸她出了汗的额角,赶紧给她身上披上了一件衣服,自去倒了杯温热的蜜水来,道:“主子可是做噩梦啦?别怕,辛姑在这呢,辛姑陪着您,来,喝口蜜水吧,压压惊。” 白辛将水杯递到了明筠的嘴边,明筠喝了一小口就摇头不喝了。 白辛也不强迫,将杯子放到了一边,拍了拍明筠的手,道:“梦都是假的,别想了,现在时辰还早,闭上眼,快睡吧,辛姑在这儿看着你睡。” 明筠直愣愣的看着辛姑,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将额头抵到了辛姑的肩窝处,闭上了眼睛,几不可查的叹出一口气。 一夜无眠。 次日,明筠早早的就起身了,因昨夜那个梦,她心情沉郁,兴致不佳,梳洗妥帖之后便倚在榻上发愣。到了用朝食的时辰,阿薇过来照例说道:“主子,刚问过了,夫人今日心情尚可。您是去请安还是直接传饭?” 按着礼数,明筠要在早膳之前去给母亲请安。但是由于母亲只会在心情好的时候见她,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吃闭门羹。因此,每日都很有人专门来报母亲的心情。若是传话说心情尚佳代表母亲愿意见她,可以去请安;若是说心情不佳那就连来都别来,来了也不见;至于心情尚可,那就是去了有可能会见,但也有可能会拒绝,看运气了。 明筠听了阿薇的话,站了起来,道:“拿我的披风来,去请安吧。” 明筠的屋子离她母亲的主屋很近,很快就到了。她一到,立刻有人进去通传。 每次站在屋外等通传,明筠心里都会赶紧到忐忑不安。她立在院外,用鞋尖儿不断去拨拉地上的积雪,也不进去。身后的管事姑姑白辛生怕她被冻坏了,伸手扑腾掉落在明筠风帽上的雪花,又往手里再塞上一个暖炉,一边忙活着一边一遍遍的劝着说屋里暖和,快进屋里去暖一暖,还有热乎乎的鹿肉羹已经煨好了。 或许是外面太冷,也或许是看见了白辛冻的通红的脸颊和满头的落雪,明筠听话的回了屋。 难得与母亲一起用早膳,孟筠胃口全开,一碟淋了桂花蜜的赤豆粟米团儿,一碗糜烂的鹿肉粥配酱菜,几样造型别致的饼饵点心各尝了一块,一顿下来,饱的不行。她母亲士妙姝洗漱之后,只坐在床边儿喝了一小碗加了蜜糖的雪耳燕窝粥,就由罗盈等人伺候着开始梳妆打扮。 孟筠吃完了早饭,闲来无事,就跑到母亲的屋里看梳头。 雪已经停了,风也不大,屋里开了窗户透气,窗外是一片梅花林,大多是如红霞一般的红梅,也有不少雪花儿一样的白梅,不过靠近窗户的那株开的最好,浓郁的红像朱砂一般,满室都是它的花香味儿,十分清香好闻。 她母亲就端坐在双鸾大铜镜前,一袭琥珀色的深衣,上面秀着应景儿的白梅花儿,身后十几个小女奴一字排开的跪着,手里托着妆匣或首饰盘。她母亲的头才梳了一半,还没盘上的长发如墨色锦缎一般,在冬日的晨光下闪闪发亮。孟筠侧坐在妆台旁,歪着头,拖着腮,静静看着那俏丽的梳头婢女一双素手灵巧的翻动着,很快,一头秀发一丝不乱的盘成一个高高的望云髻,而后罗盈开始在小女奴们手上的首饰盘里挑发饰,仔细的为母亲一一带上。 “这头梳的真好看。”孟筠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赞道。 那梳头俏婢女叫樊樱,脸盘儿白净细腻,一张樱桃小口点了些胭脂,细眉凤眼,长的很有几分独特的味道,她声音也好听,“是咱们夫人头发好,编出来就格外好看,等小主子您长大了,奴婢也给您盘一个。” “你现在就给我盘一个,我挑几个珠花儿,你给我戴上。”于是,孟筠将女奴手里的妆匣一个个打开,看到喜欢的就拿出来,挑挑拣拣了好一会儿,拿出了一大把首饰。 士妙姝微微一瞥,原本冷冰冰但面庞上露出来一丝浅淡的笑意,似乎是觉着有趣。孟筠有意撒娇,拿好之后,往头上戴了两朵繁复的珠花,转头抱住士妙姝的胳膊,娇俏的问道:“母亲,你瞧好不好看?” 士妙姝看了一眼说,“我的首饰自然是好看的,但你戴着就不好看”,她顿了顿,抬手把女儿头上两朵乱七八糟的珠花摘掉,说道,“小女孩不需要那么一多首饰,这年轻的脸蛋儿是什么金啊玉啊的都比不上的。”她用手指肚轻轻在孟筠圆润饱满的脸颊上滑下来,而后樊樱按着士妙姝的吩咐,给孟筠的两个小圆子发髻上各绑上一条朱红色坠珍珠的发带。 “这还差不多。”士妙姝道。 孟筠今天还是穿了一身红,石榴红的胡服,朱红的发带,再加上红扑扑的圆脸,甚是可爱。士妙姝端详了片刻,觉着还差儿,托着小孟筠的脸看了一会儿,便用食指从自己红唇上抹下一点胭脂,点在孟筠额头上。 孟筠转过头去看铜镜,额前一点胭脂红,她对着铜镜笑的开心,露出一口小白牙,士妙姝看着镜子里的孟筠,似乎也受了感染,竟也浅浅的笑了起来,一笑嫣然,如春日破冰,明艳的不可方物。 母亲是极少笑的。如若时间能停住,大约这就是孟筠最想留住的美满时刻。 冬日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小半个月过去了。除了偶尔还会做噩梦这一点,余下的生活就可谓是平静且按部就班。对孟筠来说,早上睡到自然醒,赖在被窝儿里拱上小半个时辰,梳洗打扮吃顿饭,没多会儿功夫,一小半天儿就过去了。下午和范氏宗族里的孩子们玩玩闹闹到太阳下山,等天黑透了也就该睡觉了。 明筠的母亲士妙姝是范氏的嫡长女,以范氏家族在晋国的地位,除了王族宗室的女儿,再没有几个能比她更高贵了。 此时,士妙姝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背后垫着几个白狐皮的小团枕,榻上铺着米白色的毛皮软毯,毯子周围坠着红宝珍珠络子,花样儿打的繁复而奢华,珠络底下坠着的红色流苏儿长长的,一直快垂到地毯上。 士妙姝无疑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无论从样貌还是体态,一举一动都透着美这个字眼,即使现在披散着头发、素面朝天,这样未加修饰的时候也是动人的。她似是没看见女儿进了屋一般,仍支着头倚在那里,眼睛也不抬,只面无表情的出着神。 屋外飘飘洒洒的大雪到底还要下到几时?簌簌——,只有雪落的声音。 屋里静静的,明筠站在榻前三步开外,想要开口跟母亲诉说刚才的一切,想要扑进母亲的怀里,可是,她的母亲却不看她也不说话。 第十七章 暗云涌动风欲来 明筠从母亲那里出来时已是午后,回去的路上有下人来禀报说嬖妾雪珀求见于她。明筠早料到了那鲜虞女会来见她,那日晚上很多话只说到了一半。 明筠刚一踏进院子就看见鲜虞女已经在院里等着她了。那日晚上她见到鲜虞女时,鲜虞女身上还穿着胡服,今日倒是入乡随俗换上了晋女的曲裾。那是一套崭新的华服,水嫩嫩的绿色,在万物萧瑟的寒冬里看着格外亮眼。 “贱妾雪珀拜见公孙贵女,突然来访,万莫见怪。”鲜虞女上前施礼道。 明筠扶了她一下,笑道:“莫要多礼。这样冷的天,赶快随我先进屋,屋里暖和。” 进了屋,小婢子们陆续端上几碟果品点心和两盏热乎乎的莲子甜汤,之后阿薇便遣了她们出去。如此,屋里只余下明筠、鲜虞女、阿薇及乳母白辛四人。 “也不知你在外面等了多久,那么冷,先喝点甜汤暖暖身子吧。”明筠一边说一边用勺子搅了搅汤盏,她见鲜虞女的神情似乎略显不安,笑了笑,说道:“现在屋里也没有外人,不用太过拘谨。那夜之事,我并未同外人提起过,你大可不必担心。” “那日是我失态了,说了不少逾越本分的话,但今日我来不是为了那事,而是特意来向贵女道谢的。”鲜虞女看着明筠的眼睛,感激的道。言罢,她忽的朝明筠叩首一拜,惊的明筠立刻去扶她起来,但鲜虞女执意不肯起来。 “我并非为我自己,而是替那晚死去的四名鲜虞同胞而拜,若非贵女,他们的尸首定然是要被喂狗的,但因得了您的恩典,他们不仅留了全尸,还得以好好安葬。我对贵女实在是感激不尽,如今我身份低微,没有什么可以报答您的,但日后倘若贵女有用的着的地方,我必不推辞,定会全力相助,以报今日之恩。” 明筠将鲜虞女扶起来,说道:“雪嬖人言重了。” 鲜虞女握住明筠的胳膊,定定的看着她道:“我们鲜虞人重诺,所以轻易从不许诺,但既然许了,就一定会允诺。” 明筠被鲜虞女那灼灼且真挚的目光所震动,竟再说不出一句客套话来,只觉着若再说那些虚言会染污这双眼眸。她拉着鲜虞女重新坐好,让阿薇将南越金刀拿过来。 明筠将这把刀推到鲜虞女面前道:“这刀无论是柄还是刃,做工都十分精致,想必当初是送给非常重要的人。这刀是我从别人处赢来的,既然原是你的,今日我便将它物归原主,给。” 鲜虞女深深的看了一眼那把金刀,然而却没有收下,反而推回给了明筠道:“它的确曾经是我的,当年我也是从别处高价得来的,据说是把名刀,出自北燕。如今这刀到了贵女您的手上,那它的主人就是您。这刀刀刃锋利,样式小巧灵秀,平日里可藏于靴内或者袖中,说不定关键时能派上用场。” 鲜虞女走后,明筠看着留在案桌上的金刀,感叹道:“也曾是世家贵女啊,哎,不知道这把刀看过多少次悲欢离合、兴衰荣辱。如今它到了我的手上,倒不知它跟着我会经历些什么?” 乳母白辛听了明筠的话,不赞同的看了她一眼:“主子,你这样说,这刀仿佛是不详物。” 明筠亦不赞同的回视了辛姑一眼:“刀是好刀,可莫要曲解我的话。世间万物,唯有人心最是变化莫测。大多事都是人为,可偏偏都推给了不会说话的物什上去。若是物件会说话,估摸第一句肯定是喊冤。” 冬日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在大青山别院不知不觉五六日过去了。除了夜里常会被噩梦惊醒这一点,余下的生活就可谓是平静且无趣,倒是时不时范铭会专程过来陪她玩一玩、解解闷。 又过了几日,因范氏有大宴,范妙姝便带着明筠下了山,又回了范邸中的妙园。从准备下山起,明筠就觉察到母亲似乎心情不错,不仅愿意见她,还时常赏她几个笑。因母亲心情好,明筠大着胆子、一边撒着娇一边提了个要求,本也没报什么希望,没成想母亲竟也应下了。 当晚上,明筠僵硬着身子站在母亲的寝屋里时,她还觉着这一切似乎不太真实,大概是做梦吧,她狠狠的掐了自己一下,很疼! 是真的,不是梦! 这样难能可贵的机会,明筠自然是十分积极的。她早早的被婢子们收拾妥当,跑到了床上,但她还不困,翻了几下,穿着寝衣赤着脚跑到母亲身旁去。她母亲浴后,披着一身水红色的纱质寝衣,半湿的头发绕过脖颈散在前胸,在妆台前由人服侍着往身上抹着香膏。 外面起了风,呼呼的北风吹着窗外的梅树沙沙作响,摇晃的树影婆娑映在窗户纸上。 范妙姝的屋子里一年四季都是熏着香的,一般是早上点一捧,正好到睡觉前烧光。次日再续上一捧。今日却不同往常,临着睡前,母亲的随侍罗盈却往莲花青铜香炉里加了一捧香。那香气幽香缭绕,是从没闻过的香气。罗盈用袖子轻轻的撩动着香气,让它味道可以传的更快一些。 明筠觉着这熏香淡淡的,却娉娉袅袅,非常好闻,不由问道:“此香何名?我竟从未闻过。” “这香叫夜幽兰,主味是夜槿花和九幽兰,里面还调配了很多名贵香料,这一盒香可是十分的难得。”罗盈笑着回道。 “这些都是什么花?我都没有听过。”明筠又仔细闻了闻,那味道果然十分特别。 “这些花我们晋国没有的。”罗盈回道,“它们是生在———” 范妙姝正拿着一个琉璃盒子,里面是淡淡桃花色的乳膏,闻言,她稍用力将盒子放下,侧过头深深的看了一眼罗盈。罗盈慌了一下,立刻噤口不言,面露忐忑。 “这些花儿都生在哪儿啊?”明筠见罗盈不说话,奇怪的追问起来。 范妙姝眉头一皱,“筠儿,你问题也太多了,时辰不早了,快睡觉去。” 明筠立刻下意识的抿紧了嘴唇,然后扯了扯母亲的衣袖,小声的开口,带着些撒娇的语气说,“我就是好奇问问,母亲你别生气嘛。” 范妙姝却扯回明筠抓着的衣袖,看着女儿沉沉的道,“好奇不是一件好事情,小孩子不要问题太多,知道的太多没好处。” 明筠手里一空,慢慢的收回手,动作有些僵硬,她点了点头,“知道了。” “快去睡吧。”范妙姝朝明筠摆了摆手。 殷殷缭绕的香气带来一室芬芳,让这呼啸的夜晚带着一丝悠然,明筠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夜已经很深了,可是母亲那边迟迟没有就寝,那摇曳着的烛火也一直没有熄灭。 依稀间,她听见了竹简的声音、母亲与罗盈的说话声,但具体说了什么,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清。后来,她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不过睡的也不沉,可能是心里总没有真实感,隔一会儿总要醒一下,看看自己真的躺在母亲身边,才再次闭上眼睛。 夜深了,明筠嘴角噙着笑熟熟的睡着了。 范妙姝躺在旁边,侧着身子支着头看着女儿的睡颜,她左手掌底部托着太阳穴,手指插在水滑的长发间,食指和中指习惯性的轻敲。四下寂静,她能听见女儿沉睡中呼吸的声音,能看见女儿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胸脯。 帘幔的一角被轻轻掀开一点儿小缝儿,范妙姝身边的管事女罗盈跪在帐外,压着声音,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唤了一声“夫人”。 范妙姝瞥了一眼,罗盈立马小心的轻声回道,“是浣玉从曲沃递了信来。” 范妙姝指尖的动作顿了顿,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罗盈跪伏在帐外,也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尽力轻缓。 半晌,织金的华账被拉开,伏在地上的罗盈跪在地上挪过来,两手捧着一双室内穿的姜黄色锦缎软鞋,鞋里面垫了厚厚一层米色羊羔毛,踩起来像在云端一般柔软舒适。 在内室的屏风后,是一间宽敞的内书房。仙鹤展翅形状的青铜灯点了起来,整间屋子映上昏黄的光色,莲花香炉里的火早就灭了,但此时仍能闻到残留着的淡淡的莲花余香。 披着姜黄色的寝袍,拖着长长的摆尾,范妙姝满怀心事的,绕着屋里一圈一圈的转,右手里抓着一卷信帛,一边走一边用信帛的一端轻敲左手心儿。似是有些难以决断。她就这么转了小半个时辰,但眉头仍旧紧锁,最后,她走到仙鹤铜灯前,一把将这卷信帛扔进仙鹤肚子里的火焰堆中去,唰---,火苗儿得到了养分。一下子“呼的”高涨的燃烧起来,劈劈啪啪,带着爆起的火星儿溅出又灭掉。 罗盈跪在铜灯旁,两手规矩的叠放在腿前,她抿着嘴唇,侧过脸偷偷的看着夫人。夫人站在灯前,平素波澜不惊的眼睛,如今在火光的映照下,亮的可怕。那双眼是如此的美丽,如同半轮满月,逆着灯光,还看见夫人那长而卷翘的睫毛,只是睫毛的阴影打在脸上,却无端的,让罗盈心口一冷,再不敢抬头去看。 外面,起风了。夜空之上,白月依旧高悬,只是寒风吹起,暗云涌动,月色,再不复皎洁。 第十八章 将军荣归献珍宝 这几日王都新绛城里有一起热闹事,二十八那日,晋公亲自出城迎接得胜归来的将军,大王与将军同车而坐,身后是极气派的王驾仪仗和远征归来的众将士们,王旗飘飘、铁甲铮铮,百姓们夹道相拥,好不气派! 次日,从将军府出来的车马就停到了范氏府邸外。范氏嫡三子范吉射带着侄儿范铭大开府门共同迎客。 妙园之内 “夫人”,罗盈从外面挑了珠帘进来,一脸欢欣,对正在喝冰糖燕窝的士妙姝笑着禀报道,“夫人,夏将军今日过府拜访,人已经来了,正在老大人那里叙话。”。 士妙姝拿着调羹的手顿了一下,接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舀着碗里的燕窝,许久,她把碗放下,右嘴角翘起一弯笑意,徐徐的开口道,“这宴席,我就不去了,就说我身体不适。” “夫人不去?您与将军,都许久未见了呢。”罗盈故作惊讶,脸上依旧笑盈盈的。 士妙姝推开窗子,看窗外的红梅傲雪,她抚了抚火红的梅花,“今年院子里的梅花开的这样好,可最好看的还是这棵树。”说着,折断枝头最艳丽的一枝,插到了窗边的白玉瓶中,“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替我跑个腿去。” 罗盈掩唇而笑,“奴婢遵命。” 而此时,范氏府内正屋堂下,范氏之主、晋国的正卿范鞅坐在首位,他的下首两边分别坐着他儿子范吉射和今日来过府探望的夏款。 夏款身材高大矫健,长相朗阔英挺,蓄着短须,眸光锐如苍鹰,肤色偏黑,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磨砺出来的肤色,带着粗糙与野性,此时他一身墨蓝色带素银色暗纹的大袖深衣,青玉冠束发,腰系环佩,倒是添了几分君子的文华之气。 夏款对范鞅施了一礼道,“老大人,晚辈刚从涠城回来向大王复命,听闻大人腿疾复发,已有月余未能进宫,不知大人的腿疾,可有好些?” 范鞅笑了一笑,开口道,“并无大碍,老夫上了年纪,这腿每年都要疼上一阵子,倒是你,连番大挫戎族,大王甚是看重,将来前途想必不可限量。” “正卿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我夏款能有今日,全靠大人帮扶。”夏款从怀中拿出一个盒子,“晚辈从西戎那里得了个宝物,烦请大人笑纳。”说着打开盒子,黑色锦缎上躺着一颗小孩儿拳头大的珠子,那珠子通体火红,浓郁的红中透着金色的华光,细看,珠子有一抹金,形似凤凰浴火。 纵使阅尽天下奇珍,此时范吉射也难掩惊奇,赞叹道:“文之兄,这,这莫非是戎族传说中的至宝,火凤珠?” 范铭坐在叔父下首,也伸长了脖子去看。他也曾听人说起过火凤珠的名头,据说价值连城,是西戎的宝贝。 “好眼力,正是火凤珠。”文之是夏款的字,范吉射与他相识多年,自是相熟。夏款点了点头,又看向范鞅,言辞恳切的说道,“范氏对我有大恩,文之再怎么报答也不及大人的恩情,如今得此宝物,文之也断不敢私留,特意带来给大人赏玩一二。” 范吉射愈发仔细的端详着那颗珠子,越看越发觉着,这珠子不愧是绝世之珍。 范铭远远的瞧着,也觉着那珠子甚妙,火红火红的,还带着一缕金。范铭看着火凤珠,心里不由的想起了表妹明筠。这样好看的宝贝,筠妹竟没第一时间得见,实在是有些遗憾。等着宴席散了,一定喊筠妹同去瞧个稀奇。 范鞅拢了拢皮裘,笑了几声,道:“文之有心了”,言罢,他拿起这颗火凤天珠对着光,看珠子在日光下绽放出的幽幽华光,慢悠悠的道,“你在边疆苦寒多年,此番回来,就不要再去了罢,虽说夏氏的大宗已落入你手,但几个小宗分支仍虎视眈眈,异动频频”,说着放下珠子,一双苍老但锐利的眼睛看向夏款,“尤其是潞阳那一支,与赵氏频频勾连,若不能收为已用,将来必成大患。文之,到了该理清的时候,可万万不能手软。” “文之明白。”夏款郑重的点头。 夏款是夏氏的大宗嫡出。夏氏虽不如六大世家那般庞大,但实力也不容小觑,尤其是夏氏老宗主病卧之后,夏款开始做主宗族事物,这几年下来,夏氏的势力拓展的十分迅猛。 而夏款本人,确实与范氏有过一段渊源。 当年夏氏宗族内部斗的厉害,夏款被同族的兄弟迫害,一路逃往新绛,逃了一路狼狈了一路,随从都死光了,剩他一个人,身上有伤,淋了雨又生了病,没有文书,他进不了都城,只能躲到一辆泔水车里混进了城。 伤病之下,他晕死在泔水车里,随着车进了范氏府中。 一个浑身是伤躲在泔水车里的可疑人,本该直接处死的,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凭着一股生的意识,挣脱了按住他的男仆,开始在范氏府中像没头苍蝇似的疯狂乱跑。他的举动惊动了府里的侍卫,以为有刺客。 他已经精疲力尽,听见了弓箭破空的声音,放大的瞳孔里映着飞射过来的一支羽箭,躲不开了,当他以为此生休矣的时候,另一支羽箭射来,正好撞开了射向他的那一支。 他瞧过去,只见得那是一个穿着朱红色大袖曲裾的少女,那一刻的她还保持着箭射出去的姿势,长长的发丝被风吹起,红彤彤的袖角儿翻飞,当时夏款觉着,这大概是一个女子最美的样子。 思至此处,夏款心头一叹。 快晌午时分,一些公事也算谈的七七八八,范吉射与夏款本就相识于少年之际,阔别多年,也开始畅怀起往昔,相谈甚欢。 “文之,今日给你摆了接风宴,我特特从窖子里起了陈年好酒出来,今日我们好好喝一场,叙叙旧,你看如何?”范吉射笑着邀请道。 夏款爽朗的笑了起来,回道“别的不说,就冲着这陈年老酒,我也一定给你面子,我们兄弟好些年没见,今天必要好好喝上一场,不醉不归。” 宴席摆在合丰堂,这是府里宴请宾客的地方,从院子到正厅,都是极宽敞的。 此时,合丰堂的正厅里已经摆好了席位,瑞兽青铜的香炉里冒着袅袅的香气,偏房里歌女舞姬都已经装扮好,做着最后临上场的准备,一切都井然有序,只等主人前来开宴。 范鞅年事渐高,不爱热闹,一般的宴席已经很少参加了,只吩咐范吉射好好招待。 从范府正堂至宴厅要穿过一道长廊,范吉射与夏款在长廊上并排走着,彼此谈论着一些过往旧事。长廊外的假山上堆满了积雪,放眼一片絮白,洋洋洒洒的雪花还在飘着,为郁郁葱葱的松柏又盖上一层新的浮雪。 “大哥近来可好,上一次回来大哥人在齐国游历,算起来,我与大哥已有七八年未见了。”夏款感慨的问道。他口中的大哥是范氏的嫡长子范吉辉,正是范氏嫡长孙范铭的父亲。范氏之中,他与范吉辉最是相合,两人相交甚笃,范吉射是嫡出的第三子,算是小弟了,年轻的时候几人经常一起马场赛马、围山行猎,然而及至今日,却数年难见一面。彼时年少,如今年纪渐长,大家都已不再是以前模样。 范吉射如今金冠束发,威严渐长,一身墨色的宽袖深衣,外罩深紫色的黑貂大领的冬袍,眼眸中渐渐多了许多难以言说的深邃冷峻。 范吉射笑了笑,“大哥一向不爱受拘束,九月里,他前去鲁国拜访小司空,算时日,现在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这次你也能在新绛多住些时日,等大哥回来了,我们兄弟几个再好好聚一次。” “孔先生之才名,我素有耳闻,一直想亲自拜访求教,却苦于没有机会。待大哥回来了,我必要逮着他好好聊聊。”夏款道。 及至合丰堂的宴厅,里面已经有不少人落座了,这些人有相熟的故人,也有些朝堂之上的新面孔,不少人还带了子侄一起前来赴宴。宴厅里的人见范吉射与夏款二人进来,都纷纷起来见礼,有的来叙旧,有的来寒暄,一时之间,场面十分热闹。 “咳咳”,伴随着一阵咳嗽声,一个形容瘦削枯槁的男子被夫人扶着胳膊走到夏款身前,他想说句话,可一阵一阵猛烈的咳声让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在室内也披着一身厚厚的黑貂裘,而他的夫人此刻正一脸紧张的帮他顺着气。 “二哥!”夏款一时之间没有认出这瘦的脱型的病弱之人竟是范吉佑,不由得看向他的夫人,“二嫂,二哥这是怎么回事?”二哥身体一向强壮精健,长于射御之术,为何几年不见,竟消瘦成此番! 士二夫人一边给范吉佑给范吉佑顺着气,一边一脸哀戚的叹气说道,“病来如山倒,自打三年前就如此了,一年比一年重,看了多少大夫也无用,本来这么冷的天不该出来的,可他听说你回来了,硬是要来。” 第十九章 共赏奇珍吐真言 范吉佑咳嗽的脸都红的,映在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更显病态,他此时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正闭着口用力的喘着气。 “这怎么是好,这回出来,又坏了,就说别出来别出来,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活。”士二夫人吁吁叨叨的说个不停。 范吉佑摆了摆手,让士二夫人别再说话,他艰难的压下了气,带着嘶哑开口同夏款道,“你我数年未见,如今你打了胜仗回来,我做二哥的,怎么也要来为你庆贺一番。只可惜,三弟的陈年老酒我是无福消受了。”说着,他深深的看向范吉射,似是自嘲般的笑了一声,以水代酒与夏款喝了一杯后,就离席回去休息了。 排箫幽然婉转,编钟清脆明亮,歌姬唱着时下炙热的曲目,场中的舞姬们随着乐声扭动着身体取悦众人,珍馐佳肴,美酒佳人,宴席上一片笑语欢颜。这场宴席算的上宾主尽欢。 这场接风宴一直到日落西山才散,酒已不知过了多少巡,一个个都喝的醉醺醺的,步履蹒跚,酒气熏天。 夏款纵使平时酒量不错,也架不住今天满场宾客挨个儿来敬酒,他脚下像踩了棉花,他扶着小厮的肩膀,由一个范府的管家领着一路往府外走去。 路过一片红梅林,他停了下来,有些愣神的看着那片红如云霞的梅林。 “夏将军,这是府里最大的一片梅园了,今年的雪水多,这梅花开的格外红润些。”那个管事如是说道。 夏款看着这灿霞般的梅花林,那匆匆过往一幕幕的浮现于心头,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的重演着。 愣怔间,他恍惚听见有人唤他,回过神,是管事在说话,“夏将军?夏将军?您没事儿吧,这位罗娘来找您。” “罗娘...?”夏款转头去看,一眼就认了出来,眼前这个清瘦白晰的女子是罗盈。 “夏大人彷佛是醉了,不过也不打紧,你收了这株梅,我的活儿就了了。”罗盈手里拿着一支红梅,那朵朵红梅仿若心血染就,殷红明艳之极。 夏款接过这支梅,喃喃自语的道 “殷殷额间胭脂花,仿若红梅雪中开。” “夫人昨儿个点了新香,甚是喜欢,为聊表心意,见院子里梅花开得好,择一支赠予故人,忘将军不要嫌弃才好。”罗盈笑盈盈的行了一礼,“时辰不早了,我便回去了,大人您慢走。”言罢,罗盈就转身走了。 夏款看着手里的这支红梅,他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剑,一手把红梅枝高高举起,对着冬日的残阳,看红梅与橙红的晚霞遥相辉映, 足够了,一枝梅足够了。 夜幽兰之所以一香难求,只因它是戎族王帐里的熏香,夜槿花与九幽兰都只长着大漠里的绿洲之中,花期短,数量少,香气缭绕,十分珍贵,只有戎族最尊贵的那一小撮人能用。那香他总共也就得了三盒,价值何止千金,他却全数送了她。 千金换得一枝梅,倒也是值了。 范铭在席间被几个相熟的少年人劝着多喝了几杯酒水,虽不至于醉,但却是喝的浑身上下热乎乎的,兴致高昂。吃了这么长时间的酒席,要带明筠一起去看火凤珠的事,他可一点儿也没忘。散了席,他直接奔去妙园。 “呀!你喝酒了?”明筠拿手扇了扇对面人身上传来的酒气。 范铭看见明筠的动作,抬起胳膊左右嗅了嗅,道:“哪有什么味道。” 明筠看着范铭红彤彤肉鼓鼓的脸颊,觉着有趣,笑道:“你在酒肉席上浸了那许久,自己当然闻不到了。” 范铭也笑了起来,道:“可别管什么味道了,我来是为了邀你共赏奇珍的。走,跟我来。”说着,范铭一把抓住了明筠的手腕,不由分说的拉着明筠出了屋子。 “干嘛啊?去哪儿啊?”明筠被范铭搞得一头雾水。 “跟我去就是了,去了你就知道。” 范铭说的神神秘秘,一路上,明筠好奇的询问了好几次,范铭也不透底。两人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地方。明筠一瞧,这不是外祖父的院子么。 明筠眉头当即一挑,掐起腰质问范铭道:“你不是说带我去看什么奇珍异宝,来外祖这里做什么?” 范铭笑着去拉她:“就在里面,我带你去,是今早上夏将军献给祖父的。” 入了范鞅的院子,范鞅身边的老仆迎了上来,含笑道:“老奴见过君子、贵女,老大人此时正与家臣议事,短时间倒是不得空啊。” 范铭道:“不敢叨扰祖父正事。我来是为了向祖父讨那火凤珠一看,今日在席上可没看仔细。” 老奴听了,笑道:“这个好说,老奴这就让人拿出来,您二位可去侧间稍等。” 范铭同明筠到侧间的席上,靠着小案坐下。很快,有婢子小心翼翼的捧了匣子进来,轻轻的置放的小案上。当盒子被打开,火红的珠子在烛火映照下光华大盛,金红两色交融,美的令人惊叹。 明筠纵是从小见惯了奇珍异宝的,也不禁被这颗珠子吸引,凑近了去看。 范铭看见明筠的样子,道:“可不敢骗你,真是个好宝贝。”说着,他也凑头过去。 两个人头对着头,脸靠的极近。宝珠莹莹,自带光辉,此时此刻,明筠的脸仿佛也带上了层红润润的珠光,映的人愈发眉眼如画。范铭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明筠的脸,便看愣了神,他觉着今日的表妹较之以往格外的好看。 以前也好看,不过今日更好看。 这会儿,明筠正入神的瞧的珠子,而范铭也正入神的瞧着明筠。 “筠妹,你真美,你比这颗珠子还好看。”范铭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不由的就说了出来。 明筠愣了愣,身子一动一动,只抬起眼睛看着范铭,眼睛飞快的眨巴了好几次,而后直起身子,出声笑了起来,道:“你这倒是说了句实话,我爱听,其实说实话,我也觉着自己要更美些。来,再多说几句好话给我听听。” 范铭刚刚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夸了眼前这个人,回想过去怎么些年的相处,总是以吵架拌嘴为主。此刻被明筠一笑,心里升起一股羞恼的感觉,于是便连忙否认了刚才自己的话。他盘起胳膊,扭过头,道:“我刚刚说什么了,我可什么都没说,谁夸你了,自作多情。” 明筠看范铭翻脸翻的飞快的姿态,努着嘴哼了一声,也扭过头去,一句话也没说。 晋国中部城邑,蒲邑 自勒都走后,薛献几人便从石邑出发,买了辆马车,一路直奔蒲邑城。 蒲邑位于晋国中部,居于三个大城邑之间,是个富庶之地。与战后一片破败之气的边城大不一样,这里的百姓生活安乐,氛围一片欣欣向荣。街上商肆林立,行人如织,小贩们热热闹闹的吆喝生意,栽满货物的车马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街上,薛献一行人正在采买。子璋年纪小爱热闹,拉着子固远远的走在前头。子稷和师叔薛献落在后面,一边在摊子上挑拣些有用的,一边说着事情。 “师叔,咱们到蒲邑也有几天了,怎么四处也探听不到尹堓大夫的消息,该不会还未到吧?”子稷问道。 薛献摇了摇头,道:“不应该。前一阵子得过一封传信,按信上的他们走的路线,这个时候尹大夫他们应该到了才是。也不知路上是否出了什么事情。” 子稷皱起了眉,道:“迟迟不来,总让人心里不安,师叔,不如我派一些人手出去,看看能不能和尹大夫那边接上头。倘若是那边遇到了什么事,我们这边也可随机应变。” 薛献点头道:“可以,但是派过去的人定要选谨慎机变的人,尹大夫那边定有不少双眼睛盯着,千万不要让人看出破绽。” 子稷颔首道:“我明白。”他看了看前方不远处子璋兴致勃勃的背影,摇了摇头,道:“尹大夫苦心谋划只为他,可他倒过得轻松。” “这也是尹大夫的一番苦心啊。”薛献叹气道。 “瞧他那开心的模样,看了光让人来气。”子稷说着,快跑了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子璋的后衣领,那指节朝子璋的脑袋上用力一敲。 子璋抱头呼痛,大声抱怨道:“子稷师兄,你干嘛又无缘无故的打我。” 子稷又敲了他一下道:“谁说无缘无故,你买了那么多无用的东西,胡乱花钱,打你两下是轻的。” “钱又不是我出的,是子固师兄出的,你怎么不打他,光打我?”子璋反驳道。 子稷闻言还要再敲他,这时,子固却伸手挡了一下。 子固朝子稷笑了笑,没说话,但眼神里意思很明显。 子稷无奈,送开揪住子璋后衣领的手,对子固摇头道:“你就是对他太好了。” 子固笑道:“职责之所在。” “但你现在是他师兄,你也可适当管教管教。”子稷认真道。 子固摸了摸子璋被打痛了的头,温声道:“还小呢,况且也吃了不少苦。现在是难得的好时光,让他放纵些也无妨的,等回了国就不能如此了。” 子稷闻言,倒也一时无话。 这时,街上传来一阵骚乱,一群人马飞快从远处疾行而来。快马飞奔,行人纷纷避让,但总有躲避不及的人。眼瞅着就要撞上人了,纵马之人只得紧急勒马,那马应是军马,行止十分听话。 马上坐着的是个中年男子,身材较为魁梧,他一脸的急色,大声驱赶着行人:“赶快让路,赶快让路,人命关天的急事。” 行人看他说话凶,不敢招惹,依言往旁边让路。 马上的人不经意的在行人堆中看到了个一头白发之人,只觉着有几分怪异,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感觉,有些眼熟的同时又十分陌生。但此时他心急如焚,也就顾不上了,行人将路一让开,就飞快的拍马离开了。 第二十章 蒲城献宝为求诊 晋国中部城邑,蒲邑 自勒都走后,薛献几人便从石邑出发,买了辆马车,一路直奔蒲邑城。 蒲邑位于晋国中部,居于三个大城邑之间,是个富庶之地。与战后一片破败之气的边城大不一样,这里的百姓生活安乐,氛围一片欣欣向荣。街上商肆林立,行人如织,小贩们热热闹闹的吆喝生意,栽满货物的车马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街上,薛献一行人正在采买。子璋年纪小爱热闹,拉着子固远远的走在前头。子稷和师叔薛献落在后面,一边在摊子上挑拣些有用的,一边说着事情。 “师叔,咱们到蒲邑也有几天了,怎么四处也探听不到尹堓大夫的消息,该不会还未到吧?”子稷问道。 薛献摇了摇头,道:“不应该。前一阵子得过一封传信,按信上的他们走的路线,这个时候尹大夫他们应该到了才是。也不知路上是否出了什么事情。” 子稷皱起了眉,道:“迟迟不来,总让人心里不安,师叔,不如我派一些人手出去,看看能不能和尹大夫那边接上头。倘若是那边遇到了什么事,我们这边也可随机应变。” 薛献点头道:“可以,但是派过去的人定要选谨慎机变的人,尹大夫那边定有不少双眼睛盯着,千万不要让人看出破绽。” 子稷颔首道:“我明白。”他看了看前方不远处子璋兴致勃勃的背影,摇了摇头,道:“尹大夫苦心谋划只为他,可他倒过得轻松。” “这也是尹大夫的一番苦心啊。”薛献叹气道。 “瞧他那开心的模样,看了光让人来气。”子稷说着,快跑了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子璋的后衣领,用指节朝子璋的脑袋上用力一敲。 子璋抱头呼痛,大声抱怨道:“子稷师兄,你干嘛又无缘无故的打我。” 子稷又敲了他一下道:“谁说无缘无故,你买了那么多无用的东西,胡乱花钱,打你两下是轻的。” “钱又不是我出的,是子固师兄出的,你怎么不打他,光打我?”子璋大声的反驳道。 子稷闻言还要再敲他,这时,子固却伸手挡了一下。 子固朝子稷笑了笑,没说话,但眼神里意思很明显。 子稷无奈,送开揪住子璋后衣领的手,对子固摇头道:“你就是对他太好了。” 子固笑道:“职责之所在,我也没有办法,自小护他,倒成习惯了。” “这小子凡事都往你身后钻,你也惯着他,凡事都往他身前站,你这样宠他,我看迟早—”子稷说了一半便止住了口,气的手拍了下腰,又对着天吐了口气,道:“不说你以前,只说你现在是他师兄,你可以适当管教管教他吧。” 子固只是笑,他摸了摸子璋被打痛了的头,温声道:“还小呢,况且也吃了不少苦。现在是难得的好时光,让他放纵些也无妨的,等回了国就不能如此了。他不能如此了,我也不能如此了。” 子稷闻言,倒也一时无话。 子璋听了子固这番话,咬了咬嘴唇,眼珠子转了转,去看子固。子固也看着他,笑着对他说:“没事了,你师兄不会打你了。” 子璋去牵子固的袖子,低垂下头,道:“是不是回国后,你就再也不能当我的子固师兄了?” 子固愣了愣,而后弯下腰,看着子璋,认真的道:“师兄只是个称呼罢了,不必太过纠结,你只要知道我还是我、心还是那颗心就行。” 就在此时,街上传来一阵骚乱,一群人马飞快从远处疾行而来。快马飞奔,行人纷纷避让,但总有躲避不及的人。眼瞅着就要撞上人了,纵马之人只得紧急勒马,那马应是军马,行止十分听话。 马上坐着的是个中年男子,身材较为魁梧,他一脸的急色,大声驱赶着行人:“赶快让路,赶快让路,人命关天的急事。” 行人看他说话凶,不敢招惹,依言往旁边让路。 马上的人不经意的在行人堆中看到了个一头白发之人,只觉着有几分怪异,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感觉,有些眼熟的同时又十分陌生。但此时他心急如焚,也就顾不上了,行人将路一让开,就飞快的拍马离开了。 待那队骑马之人走远了,街上很快也回复了秩序。百姓们手指着远处,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 薛献有些在意适才马上之人的目光,眉头微微蹙起。 “师叔,怎么?可有不妥?”子稷回头,留意到师叔的表情,便快步回到师叔身边,开口询问。 薛献仍旧皱着眉,道:“不知是否是错觉,但总觉着方才有个人或许认出了我。” “师叔可认识那人?”子稷问。 薛献摇了摇头,道:“不认得。过去我曾在晋国的王都行走过,也卷入过不少风雨,或许还有人能认得我。不过,那都是快十年前的旧事了,当年的人大多已长眠,想来也再没有什么牵扯了。” 那马队刚跑出长街不到百米,为首之人突然勒马,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他一停马,身后的属下们也急忙跟着他勒住了马,问:“大人,何事突然勒马?” 为首之人名叫诸闿,乃范氏的一名武臣。他没有回答,而是当即调转马头喝道:“全体听命,调转马头,重回长街。”这队人马皆是武臣出身,闻言二话不多说,立刻依令而动,重新朝着街面的方向奔去。 诸闿一边打马一边同属下解释道:“我想起来了,方才那白发之人分明就是小神农薛献,虽不知他为何白了头发,但那张脸、那双眼睛我绝不会忘。” 他的属下显然也是听过小神农名头的,闻言一惊:“小神农薛献?十年多未听过他的消息了,大人,您确定那是他?” 诸闿道:“定然是他,纵然样子有些许改变,但神情气质没有变。” “倘若能请回小神农,中军大人必然高兴。”属下道。 诸闿的马队此时已经回到了大街,他的目光开始飞速在街面上寻找薛献的身影,他一边看一边对身边人道:“不是倘若,而是必须,必须请回去,不管用方法,一定要带回去。”假如让中军大人知道他们遇上小神农薛献而未能带回来,他们定然要以死谢罪了。 此时,薛献几人正隐于长街的一个巷道里。听到了街上骚乱又起,子稷微探出看了一眼,道:“师叔,方才那队人马又折回来了。看起来,样子似乎在寻人” 薛献的眼睛微眯了起来,心中隐约猜测他们折回来的目的怕是自己。 子稷也猜到了,皱起眉头道:“师叔,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先离开?” 薛献想了想,果断的摇了摇头,道:“对方回来必然是认出了我,我们若是跑他们定然会四处打听搜寻。我们在蒲邑也住了好些天了,经不住他们他们的打探,若是引起骚动,怕是不好。倒是不如我先现身,看看他们要做什么,再静观其变。我并无仇家,他们寻我最大的可能便是冲着我小神农的名头而来,应是有要紧人物等着名医诊病。” 子稷颔首,道:“师叔说的有理,我与子固先带子璋离开,先避一避,师叔您且自小心。” “好,届时无论如何,我都会尽量留下讯息给你们。不要擅动。”薛献说完,从巷道走了出去,就近入了一家食铺,坐在了显眼的靠窗之处,只等着那群人上门来找他。果然,没多久,诸闿带着一干人等便进了铺子。 诸闿一进铺子便快步朝着薛献坐着的案桌大步走去,做出一脸的喜色高声道:“薛先生,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您,实在是意外之喜啊。” 薛献只坐着不动,只淡淡瞥了诸闿一眼,道:“你我并不相识,怕是认错人了吧。” 诸闿立在一旁,对薛献施了一礼,道:“在下诸闿,中军范大夫门下家臣。您或许并不认识在下,但在下却是认得您的。十年前,在下还不是范氏家臣,只是王城内一个不起眼的巡查护卫罢了,有幸跟着主子见过您多次。虽然过了这么些年,但您的模样在下实在是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认错。” 薛献没有回答,只笑了笑,道:“是么?” 诸闿也稍稍笑了笑,直接开门见山道:“先生,在下知道您已经避世多年,换做其他时候,我也不会轻易来叨扰您,但现在王都内有一位贵人身染重疾,需得小神农您出手相救才行。那位贵人您也认得的,正是范吉佑大人,在下记得清楚,先生您也曾同范吉佑大人一起把酒言欢过。在下这番来就是奉了中军大人之命,诚心求您出诊王都,为范吉佑大人诊病的。”诸闿言罢,朝身后属下使了个眼色,当即有人呈上一个匣子。 诸闿亲自接下,放置到薛献眼前,当面打开。匣子里装有五颗明珠,珠光莹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诸闿道:“这是东海出产的明珠,是难得的好物。我知先生见多识广,想必您必然清楚这珠子的珍贵之处。我家老大人因范吉佑大人的病,忧心忡忡,彻夜难眠,因此不惜重宝,诚心求您,请先生一定答应。倘若能医好那位大人的病,还另有心意奉上。” 第二十一章 人欲长青奈何病 薛献看了看眼前这群人,嘴上虽说是请,每句话却并不给人留拒绝的余地。他的桌案边,一群人呈扇形将他围起,并食铺的门口也早有人把守,不许人进,也不许人出。这个架势,恐怕并不打算让他拒绝。 薛献沉吟片刻,出言试探道:“我此番来蒲邑,是为门中办些紧要事务,怕是不好耽搁。” 诸闿道:“那位大人如今性命垂危,请薛先生好好考虑考虑,但我们拖不起时间,只能给先生半炷香的时间,若是半炷香后,您仍不答应的话,我们只能得罪了。” 薛献眯起眼睛,目光冷厉的看向诸闿,道:“怎么,若我不去,你们还打算动手不成。” 诸闿拱手,抱拳言道:“正是。在下素来知道先生身手不凡,先生若是真的拼了命的逃,我们或许也您没辙。但是,这里毕竟是晋国,蒲邑是范氏的地界,劝您莫要想不开。况且只要是晋国国境之内,就没有范氏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薛献冷笑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诸闿笑道:“算不上威胁,诸某只是说了些实话罢了。” “确实是实话。”薛献笑了起来,他看了案几上的匣子一会儿,伸手将他匣子盖起来。“既如此,这诊金我便收下了。不过,走之前,我要先给门人留个口讯。” 诸闿见薛献答应了,脸上难掩笑意,连忙道:“当如此,当如此。先生若有讯息,可立刻写下来,我派人亲自去送信,定不让贵门人担忧。” “不牢先生传信,吾门之中豢养了传信用的鸽子,他们听哨令行动。”说着,薛献从袖中取出一个长哨,对着窗外吹了一声,不久,一只脚上绑着竹筒的灰鸽子落到薛献身前。 薛献摸了摸鸽子的羽毛,对诸闿道:“涉及门中内部事务,不便公之于众,还烦请大人回避一二。” 诸闿听了有几分犹豫。 薛献笑着指了指窗户,对诸闿道:“窗下有人。”他又指了指门,道:“门口也有人。大人还有哪里不放心的呢,况且我薛某人也并非那等食言之人,既然说了愿意出诊,就一定会去。” 诸闿沉吟了片刻,带着人出了食铺,在门口守着。 薛献知道自己出诊王都这事是躲不过了,于是飞快的写出一封绢信,塞入鸽子脚上的空竹筒之中,然后在窗口放飞,亲眼看着那鸽子飞远了才出了食铺。 诸闿看见薛献走了出来,笑道:“这么快。” 薛献淡然的笑着回道:“只是些简单的事务交接罢了。” 诸闿道:“既然先生已经安排好了,那就赶紧随在下去王都吧,那位大人病体沉重,拖不得。” 薛献颔首,跟着诸闿上了马。待诸闿的马队走到长街末尾时,从街的另一端隐隐传来了一声长哨的哨鸣声。薛献便知子稷收到了他的信。 子稷这边,他们师兄弟三人坐在另一条街的汤水铺子里,彼此面面相觑。 “师叔真的被人带去新绛啦?会不会有危险啊?师兄,我们要不要去救师叔啊?师叔信上还说什么啦?”子璋被刚传回来的消息惊的坐不住,焦急的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子固安抚他道:“子璋,你别急,先坐下,先听师兄把话说完。”他将子璋按到席上老实坐下,复看向子稷道:“师兄,师叔信上还说了什么?” 子稷已经看完了信,他将信递给子固,道:“师叔那里自不必担忧,他定能处理妥当,咱们还是多考虑咱们这边吧。” 子固接过信,拿着和子璋一同看起来。看完信后,子固皱起了眉毛,同子稷道:“师叔的意思是让我们独自在蒲城等待尹堓大夫。若是五日内尹大夫处没没有消息,就先去新绛。” 子稷点了点头,道:“没错。方才师叔和我谈起尹堓大夫的事,按师叔先前收到的消息看,若是情况一切正常的话,尹堓大夫这个时间肯定已经到了。” 子固点头道:“怕就怕在这里,这些天尹大夫迟迟未至,我心里实在是不安,怕是吴国那边有什么动作将他绊住了。” 子稷道:“我同师叔商量,由我这边拨出几个伶俐机警的人提前跟尹堓大夫接头,提前探听些消息回来,我们可以早作判断。子璋的那些暗卫都是楚国人,并不熟悉晋国。晋国是我的母国,线人多,行事更为方便些。” 子固点了点头,看向子稷道:“咱们师兄弟我也不说客套话了,全靠师兄费心打听了,若是尹堓大夫那里真的有事情,咱们怕是另有一段长路要走。” 晋都新绛,范邸 范鞅嫡二子范吉佑的院子名曰清晖园。清晖院位于范氏府邸的东南方向,院落宽广,院后圈有一整片松林。松是长寿长青之树,一年到头无论何时看去都生机勃勃。树可长青,人却不可,只能祈愿盼望长青。 明筠随着母亲前去清晖园探病。她与母亲刚到清晖园的门口就看到了她二舅母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们了。二舅母名曰周晗,出身秦国名门。她今年三十余岁,穿着一身褐色菱格的曲裾,外披了一件深檀色厚织的广袖袍子,黑色的水貂毛领。她的容貌并没有十分美丽,但清秀,容长脸,不高的鼻梁,细细的弯眉,然而现在她眉梢眼角都刻着浓浓的愁绪与焦虑,曾经七分的颜色如今也只剩下三分了。 “见过二舅母,二舅母安好。”明筠规规矩矩的给周氏见礼。行过礼之后,明筠关切的问道:“二舅母,二舅父如何了?今日可好些了?” 周氏叹着气摸了摸明筠的发侧,只道:“阿筠是个贴心的好孩子,等会儿你同你二舅父多说几句话,他向来宠爱你,你说的,他爱听。” 几人一同往院内走,范妙姝同周氏并排着走在前面。范妙姝看着周氏的神情,沉声问道:“二嫂,二哥到底如何了?” 周氏手里紧紧的攒着一条蜜色的绸帕子,闻言忍不住红了眼圈,道:“阿姝,你也知道你二哥的身体,自打三年前那一次,他身体是越来越不好,每年一旦入了冬,那就是日日夜夜的咳,请了多少大夫也不顶用。这些日子,父亲为你二哥请了多少名医,就是大王的御用医官也来诊过,药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可就是不见好啊。真可是急死我了,怎么办啊,我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周氏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拿着帕子直抹眼泪。 院子里的积雪己经扫尽,残雪一堆一堆的积在青石路的两边。明筠跟在母亲与二舅母身后,二舅母的这番话她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她从后面瞧着,只见凛冽的冬风吹动着周氏领子上的貂毛,宽大的袖子里鼓着风,让她看起来愈加的消瘦单薄。 至正屋廊下,隔着厚厚的墙,都能听见里面的沙哑的咳声。明筠听见,心里糟心难受的很。周氏进门前,拿帕子仔细的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在门口缓了一会儿,轻声的跟范妙姝道:“你二哥她不愿意老看我哭,可我总是忍不住,等会儿你可别告诉你二哥。” 范妙姝轻轻拍了拍周氏的手,示意她放心。周氏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点笑意,亲自推开门,将范妙姝与明筠请进屋。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苦涩药汁的味道,进了内室,药味愈浓。寝屋里打着厚厚的门帘,门帘一掀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显然里面烧着旺旺的地龙。雕花漆木的床上放着半边藤黄色的厚实织花帐子,遮住了里面人的半个身子,但从露出的那截手臂就能看出,里面人已经枯瘦如柴了。 几个屋里伺候的婢女闻声纷纷叩头行礼。床帐被拉开,露出了范吉佑形容枯槁的脸庞,他十分消瘦,连眼窝都凹陷下去了,脸色也惨白难看,他身后垫着一床厚棉被,他无力的倚靠在上面,看见有人来了,一边咳着一边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你就躺着就行啦,你不要动了。”周氏在士吉佑面前,语气也变的急躁激动起来。 “二哥。”范妙姝眉头也紧紧的皱着,坐到床边拉过士吉由的手唤了一声,然后她惊讶的发现他的手竟是那么凉,但她也没说出来。 “二舅父。”明筠来到床前,半跪在床榻边轻轻喊道。二舅父对她很好,很宠爱她,每年她随母亲来王都时,二舅父都会送她很多礼物。 士吉佑对着明筠笑了笑,想说话,却没说出来,反而咳了起来。明筠忙帮二舅父拍背,好一会儿,范吉佑才缓过来。范吉佑看了看明筠,示意明筠靠近些。 明筠知道舅父的意思,便将脑袋凑过去。 范吉佑伸出手,轻轻的用手摸了摸明筠的头顶,虽然用极沙哑的声音开口道:“舅父没事儿,阿筠莫要担心。” 第二十二章 深夜得诊生机现 重病之人容易困乏。没过多久,范吉佑就撑不太住了。范妙姝见状,便跟周氏告辞,带着明筠离开了。 在回妙园的路上,明筠一直想着二舅父口中的那位神医,便开口问母亲道:“母亲,今日二舅父提起了一位避世已久的神医,您知道那个人么?” “当年王都里谁不知道他啊,医术超群,文采亦是斐然,世人皆赞他一声小神农。”范妙姝道。 “果真寻不到此人了么?”明筠追问道。 范妙姝微微摇了摇头:“诚如你舅父所说,我们近十年都没有他的消息了。他本就不是晋国人,当年离开晋国之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这天下这样大,要去哪里寻人?就算寻到了,你舅父也等不到了。” 明筠的眸子暗了下去:“舅父的病,真的就没有办法了么?” “生死有命,看天意吧。”范妙姝言罢,一路再也没有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清晖园那边一点好转的消息都没有。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是每况愈下,大家看了都不免灰心。周氏每日除了照顾之外,其余时间就只坐在隔屋里哭。旁人也不敢劝,说多了周氏哭的更厉害。 这一日夜,范鞅再次来到清晖园来探望。 床上,范吉佑的脸烧的红红的,可嘴唇却透着晦暗。范鞅看着床榻上病体昏沉的儿子,伸出苍老的手抚上范吉佑的脸颊,轻轻的摸了几下,深叹了一声,道:“为父对不起你啊。” 范吉佑似乎感知到了来人,眼珠子在眼皮里转动了数下,没多久,眼角滴出了一滴眼泪,嘴巴动了动,似乎是在说些什么,范鞅听不清,只能贴近了耳朵去听。范吉佑的声音太轻了,又很含糊。范鞅听了许久,才辨出其中一句话是:“父亲,你太偏心。” 范鞅听了这句话,沉默了许久,嘴巴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后,他再一次叹气,拍了拍范吉佑的发侧,离开了内室。 范鞅从屋里出来后,并没有离开,他独自来堂屋里坐下。堂屋里只点了几盏灯火,光线昏暗。下人们准备点灯,却被范鞅止住,“莫要点灯,全都退下去。” 清晖园之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那味道无孔不入,连堂屋都能闻到。 屋外,医官已经配好了平日轻易不敢使的猛药,药童们战战兢兢,熬药的手都有些颤抖。更漏滴滴答答,夜越来越深,大家的心里也越发不安,尤其是院内仆婢与众妾侍。仆婢们尚且手里有活计,妾侍们无事能做,心中慌乱,只能在屋里跪着祈神。所有的人都在祈祷着屋内人能挺过去,这样他们自己才能活着。她们哭的凄惨,似乎已经看到了黑冷冷大墓的墓门正朝着她们打开。 就在所有人都灰心丧气之际,范吉射一身墨色狐皮裘衣,顶着一头雪花的大步迈进了清晖园,他带着两人直入堂屋,人还在外面就往里面大声喊道:“父亲,二哥有救了,二哥有救了,您看谁被请来了!” 范鞅闻声,还以为又请了什么名医来。这段时日,那些所谓的名医不知请了多少个,一个个名头虽大,却没有一个人能治好他的儿子。 堂上传来脚步声,范鞅抬眼看去。这一看,范鞅不由一惊,撑着案几缓缓站了起来,眼睛紧紧盯着来人,似乎在仔细确认来人与他所想的是否是同一个人。只见范吉射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派出去往各地延请名医的家臣诸闿,另一个则是一位着藏蓝色冬袍的白发男子。那张脸还是范鞅记忆中的样子,但那头白发倒是让他拿不准。 “薛献见过范老大人。”薛献上前拱手施礼道。 范鞅一听到名字,心中所想得到了证实,眼神里迸发出热切的光芒与希冀来。若说天下神医之翘楚,当为天堑门神机子,薛献师承神机子,乃是神机子最得意的门徒。早在十年前薛献的医术就被世人尊称为小神农,想必如今他的医术必然更为精进。 “果真是薛先生,吾儿有救了,先生快快免礼。”范鞅竟亲自上前。 薛献笑着朝范鞅回了一礼,也不多加寒暄,便道:“老大人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薛某十分感动,况且博望也是薛某的故交,自当尽心竭力为其诊治。老大人,病不宜拖,我既已经到了,还是引我先为博望诊脉吧。”博望乃范吉佑的字。 范鞅深以为然,道:“没错,先生快请。” 周氏这个时候已经听到信儿了。她此时在内室里坐立不安,一会儿坐在位子上,一会儿又站起来绕着圈,正当她心焦之际,看见范鞅与范吉射带着一个品貌非凡的白发男子走了进来。 那一定就是薛先生了,传闻他雅人深致、不落俗套,今日见了,果然不虚。周氏连忙压住了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快步的迎了上去。 “妾见过父亲,见过先生,求先生救救我夫君吧。”周氏面色悲切的说道。 薛献安慰性的对周氏笑了笑,道:“夫人不必着急,治病救人乃是医者天命,我定竭尽全力。” 周氏擦了一把眼泪,急忙将薛献请至床前,为范吉佑诊脉。薛献诊脉时,一屋子人都静悄悄的,眼睛全都直勾勾的盯着薛献。只见薛献的双眉从搭上脉时就开始蹙起,越蹙越紧,半晌他才收回手。 “薛先生,我夫君怎么样?”周氏站在薛献身后,神情十分紧张。 “不好,但暂时还有救。”薛献诊完脉后,回答道。 一听到“有救”二字,周氏喜出望外。但范鞅听出薛献话中有话,沉声问道:“先生,暂时,这二字是何意?” 薛献站起来,言道:“便是字面上的意思。博望之疾,根源不在于此次的风寒,而在于多年前的胸口被刺的那一刀。刀伤已愈,毒却未能全部除去。那毒留在身体多年,已侵入了五脏六腑,尤其是肺经,损伤极大。这样的身体,怕纵是神仙也难救。” 范鞅闻言,心沉了下去,“先生,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 薛献道:“痊愈已是不可能,但尽力挽救、治疗得当的话,还是可以多添几年寿数。” “几年寿数”,范鞅低念了一句,问道:“那先生,这几年到底是多少年啊?” 薛献道:“倘若护养得宜,五年可盼。” 范鞅低叹,五年,五年这个数已经是他听见的最好的答案了。多少医师到了范邸,诊完脉后就暗示他们需准备后事。五年,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明白啦。那便劳烦先生了。”范鞅道,声音里透着疲累。 “老大人以一匣珠为诊金,我既已收了这壶珠子,薛某必当尽力而为,这几日我便留在府中,待博望兄身体好转后再离开。”言罢,薛献要来了笔墨,拟了方子,交给侍者。又拿出了一个瓷瓶,从中倒出来三颗药丸,道:“这药是来时路上,根据诸闿兄所说的症状提前调配好的药丸。今日诊脉,症状都是符合的,此药丸可以和水调和,放心服用。方子上的药熬制起来颇为麻烦,至少需要三个时辰,现在开始配药熬煎,明晨可以服用。” 范鞅颔首道:“那便按先生所言,周氏,立刻安排人熬药。”老大人发话后,清晖园上下开始忙活了起来。 至次日,阖府上下都听说清晖园请到了薛献。 妙园内,范妙姝正在梳妆,听到了消息时,她动作一顿,讶然道:“什么,薛献?竟然真的请到了薛献。” 罗盈点头应道:“千真万确,确实是小神农薛献。” 范妙姝问:“小神农避世十年未出,是谁请来的?” “回夫人,是一个叫诸闿的家臣。”罗盈已经打听好了,便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这倒是真巧了,看来天意还是眷顾二哥的。大哥若是知晓此事,必然十分开心。”范妙姝又问:“那个谁,父亲可赏过了?” 罗盈答道:“是诸闿。昨夜就赏了,赏了金银同一斛珠。” 范妙姝道:“那我们也跟着赏赐一份。还有,让明筠收拾一下,等一会儿我们去清晖园探望。” 罗盈颔首道:“喏,奴婢这就下去安排。” 明筠听说了这个消息后,一开始是开心的,可听到那句“五年可盼”时,她愣了,最后化为一声叹息道:“原来神医也不能治好所有的病啊。” 再次跟着母亲去到清晖园时,明筠见到了传说中的小神农薛献。她本以为神医都该是年迈的老者,但眼前这个薛先生却比她想象中的年轻好多,温润清雅,气质不俗。只不过,令明筠奇怪的是,那位薛先生明明容颜未老,却一头白发,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虽然明筠心中有此疑问,却也只是压在心里偷偷疑惑,并不会无礼询问。但偏生有个人,刚刚见礼过后,大大咧咧的张口就问:“先生,你这么年轻,为何这头发全白了?传说中有人会一夜白头,先生也是如此么?” 第二十三章 东城有马同去寻 问出这话的是范铭,他从来都是直性子,想什么就说什么。好在薛献听了也不甚介意,只淡淡的道:“却是如此。”但看起来却并不愿意多说。 范铭却没想那么多,他听到薛先生的回答,一下子来了兴趣,就想继续刨根问底。明筠站在一边,微微皱眉。她太了解范铭了,一看到范铭挑起来的眉头,就知道范铭想问什么。这位先生是好不容易才请回来的神医,听说还是偶然遇上,强行带回来的,若是戳中痛处,不小心开罪了这位,那舅父的病可就没人治了。 明筠心里这么想,于是便使了个眼色给范铭。 怎奈何,范铭虽然看到了,却压根儿读懂她的意思。只听见范铭开口道:“我曾听人说,凡是一夜白头的都是遇到了什么撕心裂肺的事,先生,你也——”明筠听见范铭没心没肺的话,在背后使劲儿的掐了范铭大胳膊一下,痛的范铭叫出了声。 “你掐我做什么?”范铭转过去质问道。 明筠脸色不佳,道:“你该掐。” 范铭觉着莫名其妙,问道:“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你没得罪我。”明筠不想在薛献面前同范铭争吵,拽住范铭的胳膊拉他出去,一边走一边道:“走吧,屋里太闷,咱们去看看萱表姐。” 范铭愣了片刻,将胳膊从明筠手中抽出。他皱着眉头看着明筠,再一次质问道:“筠妹,既然我没得罪你那你为何掐我?” “我——”明筠噎下后面的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于是她同范铭两人便大眼对小眼,相对无言,彼此都气鼓鼓的。 薛献看着眼前的这两个少年人,竟低低的笑了起来。 明筠听到笑声,瞪了一眼范铭,转过去对薛献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让先生见笑了。” 薛献笑着摇了摇头,道:“贵女不必如此,倒是薛某失礼了。其实方才铭小君子那一问倒也没什么,没有过不去的坎,时间长了,什么就都看淡了。曾经的那些事,过去的已然过去了,也不想它,就当自己真的忘记了。” 明筠眼眸微动,问道:“假装忘了就能真忘了么?” 薛献看向明筠,敛起笑意,道:“忘不了。” 明筠又问:“那,怎么才能做到不想?” 薛献顿了顿,答:“其实,还是会想。” 明筠抿了抿嘴唇,皱起眉:“那,那与先生刚刚说的话是反的啊。” 薛献浅浅的笑了笑,道:“世人都爱把反话当真话来骗自己、骗别人。有些人骗多了就当真,还有些人明知是假的却硬要自己当真。不过归根结底,都是想尽方法让自己过得舒服些罢了。我也是俗人,亦是不能免俗。” 明筠垂眸,低声语道:“先生说的是啊。” 第二十四章 一场闹剧促相识 “真是好马,好,真好!” 有男子围着黑马看了一圈儿,不住的赞道。男子身边还跟了一个同行的,这俩人对少年的这匹黑马是赞叹不已。那男子对这匹黑马显然是极中意的,忍不住动手打算去摸摸马的鬃毛,但那黑马极有灵性,一扭脖子躲了过去。 “这位先生,我的马性子野,轻易还请不要碰它。”少年从马后走出,怀里抱着一捆干草,淡淡的道。此人正是子稷。 “嚯,还是匹烈马,我就喜欢野性大的。”那男子个子偏高,年已及冠,比子稷高了整整一个头还要多。他颧骨突出,肤色偏暗,眼睛狭长,一看就并非是面善之人。这人一身褐色菱纹的袍服打扮,衣料华贵,实属上乘,并不是普通人能穿得起的。 男子饶有兴致的对黑马重新打量了一番,啧啧称奇,他大笑着对旁边的友人道,“王兄,我看这马若是放到赛马场,那绝对是上上等的,届时在公子昭炆的马赛上,说不得有望拔得头筹。”说完,他大笑了起来。 那友人与他差不多年岁,也陪着他笑,那笑中透着些巴结与奉承,对男子笑着点头道,“陈兄说的有理,这样的好马定是上上等,那时还要指望陈兄关照了。只是这样的马要驯服,陈兄怕是要花一番功夫的。” “咳,这马和人有什么区别,都一样,知道疼,知道饿,自然就乖乖听话了。你看这马的身姿形态,怕是西域的马种。”男子朝子稷扬了扬下巴,“哎,卖马的,这是哪里的马种?” 子稷幽黑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说,“伯乐相马,不问自知。”说着,再不看那男子,自顾自的往马槽里添了干草,顺着黑马的鬃毛摸了摸,他五指分开,让鬃毛从指间滑过,黑马舒服的伸长了脖子蹭了蹭。 那男子听着这话语气生硬,加上子稷冷淡淡的态度,他有些不悦,呵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它,它也不喜欢你,这马我不卖给你,您去别家吧。”子稷仍忙着给黑马梳理着鬃毛,黑马的耳朵前后自在的转动着,十分的悠闲自在。 “不卖?有生意做你还不卖?”那人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嗤笑了一声,接着从袖子里直接掏出一个藏蓝色的钱布袋,他在手里掂了掂,里面发出厚重的钱币碰撞声,让人知道里面分量不轻,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子稷几眼,讥笑道:“你瞧瞧你自己,这一身的寒酸,怕不是穷的连件新衣裳都买不起了吧。这可是送上门的钱,你要是识相的话,赶紧把马卖了,换了钱赶紧换身新衣。”说着,他嘲讽的笑了起来,顺手便那一袋钱往马槽里一扔,一脸的倨傲的看着子稷,大有强买强卖的意思。 “都说不卖你了,莫不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子稷将那袋钱从马槽里扔了出去,态度不可谓不嚣张。 “你!你!你!你个狗杂种,你敢再说一遍,你看我怎么收拾你!”那人气的火气直冒,作势就要抓住子稷打上来。 “你再骂一句试试。”子稷一把抬手抓住男子的小臂,冷冰冰的道。 男子没想到眼前的少年个子虽比他矮半头,手劲却出乎意料的大,他竟一时脱不开手。隔着黑纱,他看不清少年的五官,但隐约可以看见他眼眸里的冷意。 “你放手!”男子试图挣脱,却挣脱不出来,这时周围已经开始有人围观。他看着周围的人看戏的样子,自觉着被一个小崽子下了面子,脸色涨红,表情阴鸷可怕,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狗杂种,你知道我是谁么?” 明筠方才隔着大老远就看了那匹黑马,登时眼睛就亮了,拉着范铭大步的冲着目标而去。等走到近前,发现一群人正围在那里看热闹。 借着侍卫分路,明筠毫不费力的挤到了最前面。只见一个带着的黑色垂纱帽的少年用单手便擒住了比他高出很多的人,而且看起来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男子口中不断辱骂着,子稷冷冰冰的眼神扫过对方,并不屑于回答,只手上的劲道猛然加大,疼的那男子“嗷”的一声叫出来。明明只是个半大少年,他手上的力道却是十分惊人,男子怎么也没想到,竟毫无还手之力。那少年的胳膊用力朝后一扭,就让他不由得转身背过手去。 子稷单手拧着他的胳膊,让男子一时动弹不得,狠狠道:“狗杂种,你骂谁呢,若是再骂一句话,有你好看。” 那男子正是火大的时候,怎能忍得住。 子稷冷笑了一声,忽然松开了擒着男子的手。而他松开手的同时,抬脚对着男子的屁股用力的飞踹一脚,这一脚他完全没有收着劲儿,直接让男子狠狠的摔了个狗趴,脸着地。马市的地上脏兮兮的,男子被糊了一脸黑漆漆的雪水与烂泥,看着又恶心又可笑。 周围人一片哄笑。 明筠站在最前排,看的最清楚,见状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范铭站在她后面,笑的最为放肆,一边大笑一边跟旁边的侍从道:“你看他摔了个狗吃屎,哈哈哈哈。” 男子狼狈不堪的从地上爬起来,手上脸上全是泥水,寒冬之中,摸到任何湿冷的东西都会觉着难受,何况是这脏兮兮、不知被多少人踩过的黑泥水,他愤怒的抹了一把脸,可是这湿乎乎的泥水带着粘性,轻易擦不下来,那颗颗的沙粒摩擦在脸上,带来令人烦躁的疼痛感。 衣袖湿冷、全身泥渍,手心里湿黏沙粒的摩擦感、以及四周人群里的嘲笑声让他烦躁、让他愤怒、让他接近疯狂。他青筋暴起,两眼通红,嚎叫般的大骂了一声,抽出腰间的短剑就冲着子稷刺了过去。 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皆往后退了一步,可一个人也没走,全站在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继续看热闹。 只见那人拿的那把短剑幽幽的发着寒光,像疯了一般的冲过去。而就在这时,那男子的同伴见势不妙,也抽出腰间的短佩剑,同时对那少年刺去,意图从另一侧偷袭。 明筠惊叫一声“小心”,怕那少年或许躲不开两人袭击。此时侍卫都在她身后挤在人群中,她一时情急,一把扯下腰间佩着的那块厚厚方方的青玉坠,瞄准了其中一人的眼睛狠狠扔去。她对自己极有信心,不管是投壶射箭打弹弓,凡是比准头的,她从来没输过。果然,男子的同伴大叫一身,丢了短剑,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喊疼。 子稷朝明筠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那是个长相十分俊秀的小君子。 这时,男子拿着刀朝他正面冲了过来,他眸光一沉,就在男子靠近他的距离不足半尺之时,脚下一个快速走位,转瞬他就转到男子身后,先是一个顶肘,让他踉跄向前,随后又抬起一脚,对着他的屁股狠狠的又踹他一个狗趴。 这次围观的人又发出哄笑,仍然当属范铭的声音最大最夸张。 那男子连续两次被踹了个“狗吃屎”,已经是怒极攻心了,他爬起来转过身对围观的人拿着刀锋比划着,大吼道,“谁在笑!都给老子我闭嘴!都给我滚,滚!” 围观之人大多是闲来无事凑热闹,谁也不愿意被波及到,看这架势,胆小的就悄悄的散了,剩下的也是收敛了笑声不敢再激怒这个男子。 唯有明筠同范铭还站在原地,仍笑不可支的乐着,只不过他四周围站了五六个佩剑的侍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能惹。只是那男子恼羞成怒,气火烧了脑袋,一时之间也失去了基本的思考能力。 谁也没成想,他竟然把短剑朝着站在最前方明筠的脸投掷出去,他用的力道颇大,明筠眼瞅着那利刃闪着寒光向她的面门直直飞来。不过他的短剑刚飞出去,却被子稷的长剑于半空中被击坠。 “咣当”一声,短刃落地,就如同这坠地声一般,这场闹剧似乎也戛然而止。明筠的侍卫上前飞快的将两个人制住。 明筠拍了拍胸口,悄悄舒了口气。 “这位君子,没事吧。”子稷问向明筠,皱起了眉头。 “没事儿,多谢君子救我。”明筠再次打量着对方,试图从遮的严严实实的黑纱之下看到他的脸,虽然模模糊糊,只能看个大约的轮廓。只听面纱下的人同她道:“不,是你先出手帮我,是该我谢你才对。” 明筠笑了起来,刚想再说点啥,就听见范铭一声吼。 “什么人,胆敢对阿筠动手。”被刚刚那一吓,范铭此刻是勃然大怒,他立刻让侍卫绑了那两人。而后黑沉着一张脸,来到那男子身前,用脚狠狠的揣向男子的肚子,又用脚将男子的脑袋再次踩进黑糊糊的泥水里。 男子用力挣扎着,恨的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们这些狗杂碎知道我是谁么!我陈元总有一日定要你们加倍奉还。” 范铭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道:“你永远没有那一日了。”他指着那名叫陈元的人,对左右侍从道:“给我打,往死里打。” 第二十五章 碎玉染泥袖中藏 侍卫得令,将陈元二人围成一圈,拳打脚踢,毫不手软。惨叫告饶声一时间传遍整个马市。没多久,两人就撑不住晕了过去,只不过他们真晕还是假晕这一点还有待考量。 “主子,人似乎晕过去了。”侍卫道。 范铭鄙夷的看了看那两人,冷哼一声,道:“带回去找个地方关起来,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属下遵命。” 尘嚣落下,洗练的蓝天下,厚厚的大朵大朵的白云飘着,空气里依旧弥漫着冬的寒意,每一口呼吸都是冰凉的,直冻的人鼻头通红。 该散的人都散了,范铭吸了吸鼻子,上前一步叫住准备转身的子稷,但他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只“喂!”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子稷背对着士铭,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将男子扔入马槽里的那个钱袋抛给范铭,范铭下意识的接了下来。 “他们被你的人带走了,这袋钱就给你了,我不需要这钱。”子稷淡淡的说着,手上顺了顺黑马的鬃毛。 范铭掂量了一下钱袋的分量,在手里抛了几下,道:“难怪你要生气,就这些钱还想买骊戎的宝马,真是不自量力。”他说完,随手把钱袋扔给身后的侍卫们,笑道:“你们拿去分了吧。回去好好照顾那两个杂种,这钱权当你们的辛苦钱。” 侍卫们纷纷谢赏,十分领会范铭话中之意,亦是笑道:“属下拿了钱,定然会好好照顾的。” “你的眼力倒是不错,竟然能看得出这是骊戎的马。”子稷侧头同范铭道。 范铭佩服眼前这人身手利落,又帮明筠挡下了一袭,心里不由的拉近了距离。他嘿嘿的笑了笑,指着明筠道:“实不相瞒,这不是我看出来的,是我筠——,额,筠弟看出来的。我虽然知道这是西域马种,但在我眼里,这骊戎、犬戎,还有大宛、月氏之类的地方,那里的马都长的差不多,我是看不太出来。” 子稷“哦”了一声,看向明筠道:“想必这位君子必是懂马爱马之人。” 明筠听了忙摆了摆手,道:“家父爱马,我只是跟着学了些皮毛罢了,不足为提,不足为提。我看君子的身手不凡,简单出几招,便轻而易举的将人打倒在地,实在是厉害。” 子稷笑答道:“我也是跟着师父学了些皮毛,亦不足为提。” 明筠闻言,不由的笑了起来。她想,这个人说话倒挺有趣。她探究般的盯着眼前这个人,神神秘秘的藏着脸,也不知长什么样子。 对面的人似乎觉察出她的视线,压了压垂帽,道:“并不是故意掩藏,只是我早年遭遇火难,脸被毁了大半,相貌十分丑陋。”说着他微微从侧面掀起面纱,露出了下巴与一点侧脸与明筠看了一眼,而后飞快放下了面纱。 明筠确实惊讶,方才虽只一眼,却看到了那人侧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疤痕。 明筠看了心里有些堵,连忙拱手歉意的道:“这位君子,无意冒犯,还请原谅。” 黑纱之后,子稷有些心虚,只低声道:“无碍的。” 一时间气氛略有些尴尬,明筠眨巴了几下大眼睛,目光移到那匹黑马身上,这才想起自己挤过来的目的。她不就是冲着这匹骊戎宝马来的么,来都来了,总得试上一试。 这么想着,明筠就开门见山,道:“这位君子,其实我今日就是冲着你这匹马来的,我远远看见,就知此马不凡,心里中意这匹马,不知君子出价几何?” 闻言,正摸着黑马鬃毛的子稷停下手上动作,问:“你想买马?” 明筠道:“正是。”她真的是很中意眼前的这匹马,她想着:若是买到了,就自己留下,至于表兄那匹,另外再寻或者送点别的也可。 明筠满心期待,只等着对方开口报价。天下之物,只要有价,她都买的起。 “不卖。”明筠只听对方想都没想直接拒绝道。 明筠的眼睛眨巴眨巴,有些怀疑的反问了一遍:“不卖?” “不卖。”对方再次强调。 “为何?”不愿卖给那个陈元倒罢了,明筠想不明白为何这个人也不愿意卖给自己。“我会好好爱惜这匹马的。”她认认真真的补充道。 “这马性子野,是个倔脾气,若驯不熟,将人甩下马也是常有的。这马若寻不到合适的人,我便牵回去不卖了。”对方回答道。他顿了顿,继而说道:“这马市里好马很多,你可以去别家看看。不过若你诚心想买,我倒是可以给你荐一人,他手里好马如云,你尽可去寻他。” “是谁?”明筠问。 子稷道:“那人姓牧,住在城西。他家在文坊街第八户,你尽可以去找他。” 明筠颇为遗憾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但她有些不甘心,还想再磨一会儿,刚想开口,对面那少年朝着她施了一个礼,道:“这位君子,可还有事?” 大家族出来的孩子,都长着一颗玲珑心。明筠听得出也看得出来,这是逐客的意思,便同范铭一道告辞离去。 人走之后,子稷看到了地上的碎玉。明筠方才扔出去的青玉坠已经碎成了好几块,此刻都沾上了黑泥,脏兮兮的。子稷看了那些碎玉一会儿,蹲下来,仔细的将碎玉一一捡起,用手擦去黑泥,收进了袖兜之中。 马市一角 刚刚在马市闹得这一出,凑热闹的人不少。看热闹的人中恰好有个人认得那个陈元。他与陈元旧日常常一同饮酒,关系不错。他名叫王莘,素来胆小怕事,先前那会儿他就认出了陈元,因怕陈元认出自己,也牵扯到他,便赶紧离开。可这人跑了一会儿,心里总觉着有些愧疚,又转身折了回来,躲在安全的远处偷偷地观望情形。待他看见陈元真被范铭的随从给带走了之后,他开始有些着慌了,他二人毕竟也是昔日旧友,如今人被带走了,这可怎么是好? 以王莘的胆量,他自是不敢跑到那些人前求放了陈元。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给陈氏报个信儿。 这陈元之所以猖狂行事,很大一部分程度是因为家中有势,父亲在朝任司臣佐一职,司臣大夫乃是掌管晋国与其他诸侯国的涉外之事,是朝中要职之一,司臣佐乃其副职,也是一个重要的官位。陈氏府邸就位于东城,且占据了一个不错的地脚儿。王莘一路小跑至陈府门下,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扶着膝盖喘着粗气道,“不好了,不好了!” 陈府门房老仆显然是认识这个王莘,他记得这个人过去常来他们家府邸内喝酒,同他家的大君子陈元十分交好。现在他突然且口里不停地喊着“不好了,不好了”的跑过来,吓得那老仆也慌了神,问道:“怎么回事,什么不好了?可是我家大君子出了什么事?” “你家君子被人拿走了,快带我去见你家大人!”王莘道。 老仆十分震惊:“什么!我家君子人拿了?是什么人?” 王莘道:“来不及同你说了,快带我去见你家大人。” “你随我来。”那老仆见事情紧急,直接就带着王莘进了府。 司臣佐陈昊大夫正在书房内看着一卷书简,听见屋外有些动静,不悦的皱起了眉头,朝外面大声呵斥道:“外面什么事这么吵闹?” “大人,不好了,君子元被人擒走啦!”那老仆在外面慌张喊道。 陈大夫一下子站了起来,出了房门,皱着眉头沉声问道,“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莘对陈大夫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今日在马市发生的事,听的陈大夫眉头紧皱,问道:“那个带着侍卫的小子究竟是何人?” 这个王莘当然不知,当时他只想着赶紧躲躲风头,哪里还敢去特意打听。陈昊大夫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事情了,就厌烦的王莘退了下去,另外派了人仔细打探去了。他坐在座位上,沉沉的叹出了一口气,他用拳头敲了敲案桌,总觉着事情不会太顺利。 下午,新绛城中仍旧一片车水马龙,十分繁华。 子稷的马仍旧没有卖给任何人。到了快要闭市的时辰,他便牵着黑马一同回去。黑马的马蹄慢哒哒的踏在嘈杂喧闹的街道上,十分的闲适,似乎也在感受着晋国王都的热闹喧嚣。路两边的房屋建筑鳞次栉比,街面上小贩推着货车吆喝叫卖,卖吃食的小摊上飘着热呼呼的香气,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再走过无数个转角,无数巷道后,子稷的视野里出现一户农家小院。小院子与一家小作坊比邻而居,小作坊外面用篱笆围成一个大院子,从外面看也就似一户普通农家。隔着篱笆,能听见屋内劈劈啪啪的烧柴火的声音,远远的都能闻到大锅熬糖的甜蜜味道。 第二十六章 糖饴虽甜心犹叹 这个作坊虽不起眼,却是经营着王都中鼎鼎有名的糖饴铺子。这家作坊的各式糖品做的极好,尤其是桂花糖饴。院子的主人是一对夫妻,男主人姓宋,祖传的一手熬糖手艺,在新绛城里,当属第一。每日,这家铺子都会派五个小仆往不少府邸送糖饴。 “有人吗?”子稷在门口喊道。 有小童应声跑来:“有人有人。”小童推开柴门,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帽垂黑纱的人,背后还背着一把长剑,不免有些惧怕。小童的身子往门后缩了缩,问道:“客官,买糖么?” 子稷道:“一包三两重的桂花糖饴。” 小童道:“五枚布币。” 子稷从袖中取出三枚布币和一块圆形的小铜牌,上面雕了飞鸟图案。他将布币和小铜牌全搁到小童手心儿,道:“我闻着你家熬糖特别香甜,想买一包尝尝,可我带的钱不够,想用这铜牌抵钱。” 小童的眼睛眨巴了眨巴。 子稷笑了笑:“你拿着铜牌去问问你家大人,看看能不能抵两枚钱。” “那,那我给你去问问,你在这里等着。”小童飞快的跑进院子里,大喊“爹——”。 没多久,这家作坊的男主人快步走了出来。他粗眉大眼,面皮白净,长相质朴淳厚。他衣着同长相一样,也透着质朴,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袍,头上木簪束发,脚下踩着黑布鞋,简单朴素。 男人来到柴门前,拎着一包糖。他定定的看向子稷。而后,他憨厚的笑了起来,道:“客官,您要的桂花糖饴。” 子稷接过来,问:“是三两么?” 男人笑道:“只多不少。您拿回家,打开瞧瞧就知道。” 子稷点了点头,拎着糖,牵着马离开了。 男人目送子稷离开,等人走远了,男人拍了小童的脑袋一下,呵斥道:“以后见了人嘴巴要甜一些,白吃了那么些糖。” 子稷从小作坊离开后,又走了一段长路,回到了他在暂住的破屋。那间屋子在他来之前已经很久没人住了,破败不堪。破屋周围还有几间空屋,都没有人住,因此这一带人烟稀少,白天也是空荡荡的。 “嘎吱”一声,推开老旧的院门。入眼是积雪覆盖下乱糟糟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颗高高的枯树,树下等着一个人。 来人一身黑衣,打扮干净利落,腰间别着一把短剑。 “属下见过少君。”程海跪拜道。 “起来吧,随我进屋。”子稷关上柴门,进了屋。进屋后,他一把将帽子摘下,露出了一张可怖的假脸,而后,又将脸上粘着数片假疤揭下来,这才觉着轻快了一些。 “主子,邯郸有信来。”程海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了子稷。 子稷用火折子将火盆点着。一边烤火一边看信。看罢,直接将信丢入火盆之中,看着它烧成灰烬。 子稷道:“这么说,范吉射那边主动跟我们结盟,父亲也答应了。” 程海点头道:“主公那边已经派人出手了。大宗那边防范虽严,但也并非密不透风。那个羊扈我们随时都能把他—”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子稷沉思片刻道:“范氏狡诈,那范三子更是狠辣之人。我们不能轻信。我们之间说得好听是结盟,其实就是互相利用。我们不能不防着。羊扈先不要杀,设计放一场火,将人替换出来。那个羊扈肚子里一定还藏了不少秘密。” “是,属下这就吩咐下去。”程海领命。 子稷道:“把柄抓在手上,才能以防万一。“ 他将今日买回的桂花糖饴打开。果然,在糖底下搁着一块竹简,上面密密的写了很多字。子稷将竹简细细看完,也扔入火盆烧了。 “这糖很甜。”子稷最后捏了一块糖送入口中。他感受着舌尖上的甜,口中却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范邸,妙园 明筠在外面回来后,直接回了妙园。 “辛姑,母亲在做什么?”明筠一边换衣服一边问乳母白辛。 “回主子,夫人在屋内,说了不让人打扰。”白辛答道,她帮明筠整理衣服时见少了早上戴出去的青玉坠。 “怎么少了个玉坠子?” “被我扔了。”明筠道。 “扔了?为什么?”乳母不解的皱起眉。 “不告诉你。”明筠扬了扬眉,笑了起来。 正屋之中,隔着一扇花鸟锦屏,士妙姝独一人坐在朗扩的内书房。她一双弯眉紧簇,正垂眸写着一张密信。琥珀色的深衣上朵朵白梅花样,每一朵都极尽奢美与精致,绢纸密信上落下的每个字也都如朵朵梅花落纸。乍看之下,一片花团锦簇,然,华美的落笔之下,到底是笔笔锦簇,还是字字肃杀,就只有落笔人知晓了。 轻轻放下笔,士妙姝从袖中取出一枚云纹锦囊,里面只有一物,一个雕成盛放白莲形状的椭圆型白玉印章。蘸上朱砂印泥,轻轻按下,一个由篆刻的“妙”字和云纹组成的椭圆章印清晰的印在密信的右下角。 书案上有一个做工精巧的镶了银色五瓣花的圆形小铜盒,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大,看起来就像一盒胭脂,事实上从正常的开口处打开,里面装的也确实是一层朱红鲜艳的胭脂,只是盒盖上设了机关。用手转动盒底一处暗纹,盒顶覆盖着的银色五瓣花的花瓣便层层旋转着打开,露出一个形状特殊锁眼。士妙姝将印章的莲花头按下去,旋转,“咔嚓”一声,盒子开了。 将密信封好,士妙姝对外面吩咐了一声,很快,罗盈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走了进来。 那少女只是普通粗衣小婢女的打扮,但抬起头时,却并不然,脸上没有一丝畏缩胆怯,那神色反而如同一头凶兽,且是一只刚刚从牢笼里放出来的凶兽。她五官比一般人更深邃些,皮肤偏白,眼睛很大,眼尾微挑,眸子里还带着点儿不同于中原人的琥珀色。正是孟筠刚刚留意到的那个小婢子。 熏香炉里香气氤氲缭绕,一室清幽的玉兰花香。四下寂静悄然,唯有远远的传来院子里女孩子玩闹的嬉笑声。 “将这封信带去曲沃。”士妙姝用两只手指点住盒子,将此铜盒向前推出。 “是,夫人。”当少女的手触到盒子的时候,士妙姝手上用力,下颌微收,一双眸子紧紧看向少女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务必要亲手交到浣玉手上。” 少女右嘴角微微扬起,琥珀色的眸子不怯不惧的对上士妙姝的目光,“方茴定不负夫人所托,必将此信带到”,她言语中透着几分自信的笃定。 “年后我便要动身回曲沃,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半个月之内,我要接到回信儿,未免惊动,沿途只走我们自己的驿站,马已经备好,都是快马,此行务必不能耽搁。”士妙姝又拿出一个描了红漆的黑匣子推过去,“一路冰雪,这些便当是盘缠了。” 方茴接下盒子,也不忌讳,当场就打开来,满满一匣子金珠儿,她狡黠的大眼流光一闪,右嘴角大大的扬起,盖上盒子,给士妙姝行了个礼,“此番谢过夫人了,我等自当竭尽全力。若夫人没其他吩咐,我便退下,立刻带人马出发去曲沃。” 士妙姝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待方茴退下后,士妙姝叹了口气,院子里女儿还在嘻闹着,稚嫩的笑声时远时近,她用左手摁着太阳穴,一下一下的揉摁,她眼眸低垂,右手的食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方茴这边,她从踏出屋子的那一刻,就收敛了锋芒,低头垂目,假作婢子模样。她双手托举着士妙姝赏赐的那一匣子金珠儿,在廊下一个闪身就混入了同样托举着东西的婢女队伍中,排到队伍末尾,往院外走去。 第二十七章 风华曲沃妾娇语 明筠换好衣物,从屋里出来,准备去见见母亲。在正屋廊下,恰好与一队端着托盘的侍女遇见。 侍女们梳着同样的单髻,穿着同样的藤色粗布衣裙,低头垂目,表情也全无二致,看起来就像一排灰扑扑的木偶,但有一个女婢例外。她似乎比一般人格外白些,五官也精致漂亮的多,尤其是一双眼眸,黑亮有神。 那样的眼神在婢子之中很难看见。 明筠心中留意,难免多看了她几眼。 方茴跟在婢女队伍后面,跟着她们小步轻挪的走着。她一抬眼,恰好对上了明筠的眼神。她赶忙做出慌乱垂目的样子,避开那道探究的目光。那双眼睛黑亮亮的,看起人来令人不自觉的心虚,既心虚又叫人心软。她随着队伍不断往前走着,当她与明筠已经擦身而过时,身后人叫住了她们。 “等一下。” 方茴的眼皮飞快一眨,随着队伍停了下来,躬身行礼。 明筠走到近前,看了这个婢子好一会儿。她的目光越过婢子,远远的,落到从正屋中走出的母亲身上。这时,她看见母亲也正远远的看着她。 明筠收回目光,抿了抿嘴唇,开口道:“前面有冰雪,走路时且小心些,不要将手里的东西摔了。” 婢子们齐声喊“喏。” 即将离开妙园时,方茴回过头深深的看了明筠的背影。少女披着狐裘在廊上走着,身边围着一大群仆婢,矜贵而又孤独。方茴摸了摸藏入袖兜之中的密信盒子,她突然觉着这个小小的盒子就像一个怪兽,它没有生命,却有一个血盆大口,终将吞掉无辜人的笑颜。但愿有朝一日,她不会在那双眼里看到悲伤与痛苦。 很快,方茴随着婢女队伍消失在门外,来去安安静静的,似是从来没有踏足过。 只是,风云已经酿起。 明筠前去见过母亲,她看见母亲换上了出门的衣饰。绛红的曲裾深衣,发上是赤金红宝,长长的狐裘毛色水亮雪白,直到脚踝。如此装扮的母亲,华贵而又美丽,但神情依旧是冷冷的。 明筠问道:“母亲,您可是要出门?” “或许要出去几日。”范妙姝说着,用手轻轻的摸了摸明筠的脸。 当母亲冰冷的指尖触到明筠的脸颊时,她整个身体僵住了,她不明白母亲此举的意思。母亲极少这样摸她,这样突然而至的抚摸让明筠心里发慌。 “母亲。”明筠低低的唤道。 范妙姝摸上了明筠的发侧,看着她道:“你一定要听话,听我的话,千万不要跟着别人走了。你一定要记着,你是我的女儿,只是我的女儿。” 明筠觉着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母亲,你说的别人是谁?” 范妙姝定定的看着明筠,没说话。 明筠的喉咙似被噎住了,她顿了很久,最后轻轻的开口道:“母亲,您说的别人是父亲么?” 范妙姝笑了笑,收回了手,整了整自己的狐裘,道:“记住我说的话,想想自己应该站在哪儿。做我的女儿可比做别人的女儿压好上百倍。” 言罢,范妙姝看了一眼明筠,而后,在仆婢的簇拥下含着笑意离开了。 明筠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的背影渐渐远去,心里乱极了也不安极了。她不断地在想母亲刚刚说的那些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摁了摁自己的额头,心里涌现了很多不妙的猜测,而后,她又摇摇头,极力的去否认自己的想法。 一面是母亲,一面是父亲。 她痛苦的抱住了头。 从她开始记事开始,她就像活在夹板之中,一边是对她时冷时热的母亲,一边是放纵宠溺于她的父亲。她的父母若非必要,从不见面。她觉着自己有时候就像个球,在两边滚来滚去,可总也得不到一份完整的爱。 母亲想要做什么,她不知道,她无从猜测,也不敢去猜测。 “想想自己应该站在哪儿。做我的女儿可比做别人的女儿压好上百倍。”明筠的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出这一句话,她蹲在雪地之中,悲凉的笑了起来。 到底是有着怎样的恨,竟让做儿女的也要选站位。 明筠不禁的想:倘若她选择做了那个所谓别人的女儿,她会被如何呢? 真的是好冷好冷啊。 细碎的雪花从灰色的苍穹之下飘落,慢慢的下大了,洋洋洒洒的落在人的身上,一片纯粹的白。 晋国,曲沃 曲沃城曾是晋国旧都,不可谓不繁华,如今冬雪纷纷,宽广的街面上也有不少人在为生计忙活着。即曾是旧都,曲沃城在晋国的地位自然也是举足轻重、不可小觑,是晋国几大重要城池之一。 如今任曲沃大夫、总管一城事宜的正是晋国正卿士鞅大夫的女婿、士妙姝的丈夫,明筠的父亲,同时也是晋国国君第四子,公子成毅。因封地在曲沃,人亦称他为曲沃君。公子成毅如今刚过而立之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因性情宽厚敦和,很得士鞅看重,一心想扶持他为下任国君。 公子成毅年少时以文采礼乐闻名,俊朗中自然透着一股文气,也是有名的俊秀公子。只是近几年他偏爱武艺射御之术,常常驱车行猎,校场演武。 公子成毅的府邸宽阔富贵风景极佳,前有一湾碧湖,背靠一座青山,难得的风水宝地。如今虽说是天寒地冻,花木凋零,然湖边遍植青青松柏,冬日里银装素裹,湖冰似镜,也别有一番韵味。 正是清晨时分,公子成毅仍斜躺在床上,随意的半散着头发,他容貌极好,但看着却有些颓废,床下还散落着好多空酒罐。 “夫君?夫君?” 公子成毅听见有个轻柔的女声在唤他,迷蒙的睁开眼,好似仍在梦间。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女子,正对镜梳妆,她灵巧的手在上下盘扭之间,一个简单却又漂亮的发髻就成了型。 公子成毅还没醒酒,仍旧醉着,醉眼朦胧间,好似对面坐着的是她。 “阿淓,是你么?”公子成毅喃喃自语的坐了起来。 只听那女子幽幽一叹。 从铜镜的映影里,能清晰的看见她红扑扑的脸颊和满带柔情的眼睛,是一个如水般温婉可人的女子,肤白塞雪,眸如烟雨。 “阿淓,我好想你。”公子成毅从背后抱住女子。此时公子成毅身上就只披了一身长长的墨蓝色寝衣,寝衣领口大开,大露着精壮的胸膛,即使一副酒后的颓然,也不掩其风华。 我从来就不是阿淓。女子没有说出口。 女子本是没有笑的,回过头时,却笑的灿烂。她拿起妆台上的两只钗,一边在头上比量着,一边含笑对公子成毅说,“大人,你看我是戴这个钗好看些,还是这一个呢?” 公子成毅身上酒气熏天,他皱着眉头瞥了一眼,笑了起来,“阿淓你带什么都好看。” 那女子听了,如娇似嗔的蹙起一双弯眉,道“不能两个都好,就是要从两个里挑一个。” 他将头扣在女子肩窝,抓住女子的左手,按了下去道,“这只钗太炫眼了些,不好。”那是一只赤金的红宝石大钗。 公子成毅把女子右手握着的白玉水仙花钗接了过去,亲手插到女子的发间,“这个才衬你。”他低头亲了亲女子的脸颊,抱着她不放。 浣玉红着脸,低头抿笑。她再抬起头时,眼神扫了一眼铜镜,她看着镜子里相依偎的两人,突然觉着心里有些刺痛。她心里明白,这些美好都是假象一般,终究会化成飞灰,随风而去。但此刻,她闭上眼,由着自己倚靠在公子成毅怀里,就让她暂时沉浸在此之中吧。 半晌之后,公子成毅终于醒酒了。 酒醒了,人也醒了,一双眸子变得澄澈,也不会看错人了。他不得不想起来,这世上再也没有阿淓了。她和她的儿子已经被那个人杀死了。 公子成毅闭上了眼睛,牙齿在口中发狠的咬着。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揉着太阳穴,同浣玉道:“现在几时了?” 浣玉柔柔的端来一碗蜜水,道“已经午后了,大人再歇息一会儿吧。” 公子成毅看着浣玉肖似的面孔,朝着她笑了笑,将她搂过来,接过蜜水仰头喝下。“总说你也不听,这些事有下人们做。” “伺候大人是我的本分。”浣玉低眉垂首浅浅笑,这一瞬,公子成毅觉着自己又醉了,她真的很像阿淓。还记得七年前,阿淓将浣玉从难民堆里救了回来,那时候浣玉还灰扑扑的,脸上脏的能搓泥,根本看不出原本面貌,待入府洗净脸后,众人皆讶异她的长相。 倒不是有多美,只是她与阿淓有五分相似。 过去之事,多想只是徒增伤悲,不想也罢。搂住浣玉,他打算再睡一觉。 “大人。”浣玉在他怀里轻轻唤了他一声。 公子成毅闭着眼睛问:“何事?” 浣玉将头枕在他胸膛之上,柔柔的笑了笑:“无事,只是想说,夫君以后少喝些酒,伤身。” 公子成毅笑了笑,将她搂的更紧了。 浣玉自己也在笑,她笑自己。明明是个替代品,又何必送出一颗心呢。 第二十八章 新旧两都夜无安 范邸,妙园 夜已深,四下寂静。 屋内灯火已熄,黑暗中,明筠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靠坐在窗边的榻上,头抵着窗棂,毫无睡意。脑海中,不断浮现今日母亲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话萦绕在心头,将她压在心底不敢回想的记忆一股脑全都勾了出来,一遍一遍无声的折磨着她的心神。 乳母白辛也睡不着,辗转了半宿,披着衣服进屋来看。她一进屋便看见明筠穿着薄薄的衣服坐在窗根底下,出神的望着黑洞洞的房梁。 乳母急急忙忙的拿了件衣服给明筠披上。“我的主子啊,这大半夜的,您怎么起来啦?还往窗根儿底下坐,也不怕冻出风寒来。这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办!” 明筠道:“我睡不着。” 乳母握了握明筠的手,感觉那手冰冷冷的,便将明筠的双手握到自己温热的掌心中。她一边帮明筠搓着手,一边道:“睡不着,那就不睡了,您就同奴婢说说话吧。” “辛姑,我心里不踏实,慌的很。”明筠轻轻说道。 乳母问:“主子可是因为今日夫人说的话?” 明筠收回目光,看向乳母,一字一字道:“母亲今日是在提醒我,不,她是在警告我。” “主子,是不是您想多了?” “不。我猜定然是什么事要发生。母亲她在暗示我。暗示我倘若有什么事,最好同她站在一起。母亲划了一条线。一边是她,一边是父亲。我只能选一边。否则——”明筠顿了顿,她也不知道倘若自己选了那个“否则”,将会被如何。 乳母听了细细回想今日的话,脸色也难看了起来。“那主子,您是如何打算的?” 明筠自嘲的笑了一声:“我能如何啊,我就如这笼中鸟,手里什么都没有。我就连发生了何事我都一无所知,更别说做什么了。乳母,你看整个妙园,甚至整个公子府,母亲的人无处不在,我又能奈何呢?” 乳母也叹了口气,她知道明筠说的是实情。 明筠思索了片刻,捏了捏拳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妙园里无人,我们就另辟蹊径,最起码让我知道母亲想做什么。” 曲沃离王都不远,快马加鞭,不出三日,便到了。 这一日,公子成毅外出后,浣玉屏退了下人。 她独自静坐在小案几前,摆上两个茶盏,亲自烧上一壶热水。待水烧开,浣玉一边往茶壶里倒水一边说,“你出来吧,我知道你在的。”话音儿落下,房上传来几不可查的轻响,一个少女倒挂在横梁之上,随着那少女的出现,一把小短箭朝着她飞甩而来。 浣玉眼神一凛,右手拎着黑陶水壶飞快的起身,几个漂亮的旋身停下,左手里夹住了那只短箭,动作十分利落。浣玉此时脸色有几分不虞,压着声音对仍倒挂在梁上的少女道,“你疯了!万一没有接住发出声响,让外面人知晓怎么办!” “郎情妾意啊,看你这小夫人做的,真是羡煞我等还在泥地里打滚儿的小姐妹。”方茴仍倒挂着,就像一根没有骨头的鱼一般。 “你还不下来!”浣玉有几分无奈,朝着浣玉低声道。 “哎哟,让我抻抻腰,在顶上躲了那么长时间,我腰都要断了。”方茴依旧挂在梁上。 沉默了片刻,浣玉重新坐下沏茶泡水,“你爱喝不喝。” 方茴轻叹了口气,一个翻身跳了下来,来了一个堪称完美的落地,一丝声音也没,如猫走过地毯,安静而诡秘。待两人都坐下后,彼此反而都不说话了,浣玉无心喝茶,只静静的低着头看着茶水蒸腾起的热气。 “给你。”方茴从怀中拿出了那只密信盒子,“夫人要我务必亲手交给你。” “嗯。”浣玉抿了抿唇,也没有接那盒子,“沐戈呢?”那是她的哥哥,是她唯一在世的亲人。 “他好不好,能不能活着,还不是全看你么。”方茴盯着浣玉,突然抽出一把匕首,挑住浣玉的衣领,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幽幽的光芒,复又用刀轻轻的在浣玉脖子上游走,“你千万别忘了自己是谁,你自己死不要紧,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环错了,所有人都活不了,作为一颗棋子,就该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夫人把你往哪儿下,你就演好自己的本分,不然,大家都是死路一条。”说着,匕首就滑到了浣玉的肚子上。 浣玉用手夹住刀锋,撇开匕首,苦笑一声,“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又有什么选择呢,不过是你们怎么说,我怎么做罢了。” 此后两日里,方茴那边再没有消息传过来。不过浣玉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些事正在发生。 浣玉坐在茶案前烹着茶,茶香氤氲,水气蒸腾,闻着茶香,似乎才能让她激荡的心稍微平静一些。 “玉媵人,您瞧,今日厨房送来的点心做的格外精致,是梅子糕,酸甜馅儿的,您保准儿爱吃。”小婢女端来一盘糕点,用雕花的黄梨木托盘乘放着。那糕点花样别致,每一只都是七瓣花的模样,每个糕点中间都盖了一个红色梅花戳。 浣玉煮茶的动作顿了一下,她认识这盘糕点,或者说这个七瓣梅子糕是厨房里的内应用来传消息的。她眨了眨眼,继而淡淡的说,“知道了,我等一会儿再吃,你退下吧。” “喏。”小婢女乖乖的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屋里再无他人,浣玉的目光对上了那盘糕点,她知道,藏着东西的不在点心里,而是在这托盘里面。找出一把纸刀,从托盘的底部的接缝处着力插入,划一圈,再用拇指用力一摁,托盘的底部就打开了,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小包粉末。 水烧开了,沸汤的水汽顶着壶盖子上下扑动,黑陶的盖子磕碰着壶身,清脆的响声中隐约带着陶器刺啦啦的磨砂声。 如同这炭炉上烧开的热水,这一切亦如水火,已经沸腾了起来。 曲沃那边,注定将是个不眠之夜。 月上枝头,四下里静悄悄的,浣玉一个人倚在窗边的软塌上闭着眼睛。 公子成毅在前厅宴客,说是年前要大宴幕僚宾客,美酒佳肴、管弦歌舞,还有一众美娇娥侍奉于席间,这场宴席犬马声色,热闹非凡。但浣玉知道,这只是公子成毅打的一个幌子,他真正要见的人就混在宾客之间。宴厅之后有一个密室,到时,公子成毅必定借机离席与之会面。 她在等,等公子成毅回来。这场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她就像睡着了一般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然而她平静的表象下,内心深处其实充斥着不安、恐惧与恋慕不舍....种种感情皆在脑中旋转着,让她简直喘不过气来。她对公子成毅不是毫无感情的,相反,她喜欢公子成毅,他和她甚至还有了一个孩子。可纵使这样,她也不能背叛夫人,不是不想,而是夫人抓住了她所有的命门,她没得选,全是死路,她没得选。 “玉媵人,您醒着么?”侍女走到浣玉身边,轻轻的问道,手里还端来一杯温热的蜜水。屋里没有点灯,借着月光,侍女看到浣玉一张发白的脸,一时间吓坏了,急急道的道,“您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身体不适么,我马上唤医师来。”说着就要跑出去。 “你回来!”浣玉撑着胳膊坐起来,“我没事,不要咋咋唬唬的。” “可是....”小侍女还想再说些什么,浣玉皱着眉打断了她的话,“不是说无事不要来打搅我,有什么事么?” “是大人刚刚差人送来了酸枣仁乌鸡汤。已经去了油腥,说是养神助眠,吩咐要您在睡前喝下,您看大人虽身在宴席,心却全系在您身上。”小女婢说的时候,眼睛亮亮的,一副具有荣焉的样子。 “知道了...,”浣玉一下子声音哽咽了起来,她别过脸去,尽力压住声音对侍女说,“那你盛一碗过来吧。”借着黑暗,她咬着唇无声的留下了两行热泪。 他对她并不薄。而自己,终究要负他。 一个时辰后,公子成毅带着满身酒气回来了,他有点儿醉了,脸喝的通红。不过他虽然足下步子稍微乱了些,但显然头脑还是清醒的。 “还没睡?看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么?”他把带着狐皮大领的披风随意扔给侍奉的人,坐到床边,摸着浣玉的手皱着眉说道。 浣玉压下心底的声音,轻轻的摇了摇头,“哪有什么不舒服,就是晚上饿的发慌,多亏大人准备的鸡汤,妾此番谢过了。”说着,浣玉笑了起来。 “就是怕你饿了,才准备的。”公子成毅拍了拍浣玉的手,便去沐浴了。 公子成毅沐浴后,头一粘枕头就睡着了,没过多久,却被人急匆匆的唤醒。公子成毅酒劲儿还没散,嗓子还是沙哑的,他摁着酒后晕沉沉的脑袋,生了怒气,“要是没有要紧的事,打死你都是轻的。” “大人,是朔小君子突然病了,现在上吐下泻,浑身高热,哭闹不止!” 第二十九章 傀儡公子心藏恨 “什么!”公子成毅一下了坐了起来,“朔儿怎么了!怎么会发烧了!”说着立马就开始穿衣穿鞋,一刻都不耽误。 浣玉本就等着这出,也披着衣服坐了起来,也“着急”的问“大人,怎么了?是朔儿怎么了?”说着她就准备下床,“是不是朔儿又病了,我也要去看看。” “你别去,外面风大,还下着雪,你就好好的在屋里,你身体一直都不好,还是别去了。”公子成毅穿好衣服,把浣玉按回床上,道:“朔儿会没事儿的。” 公子成毅走后,浣玉的侍女一边给她垫软枕,一边轻声说,“奴婢听说,朔小君子白天还好好的,到了晚间就有些闹腾,可是小君子哪天睡之前不哭闹?没想到入夜了就开始发起烧来,现在哭的厉害着呢。” 浣玉点了点头,跟侍女道,“你去倒杯水来。”待小侍女转过身去,一个汗巾捂住了她的口鼻,小侍女只闻得浓浓的一阵香气,就再没有知觉,昏过去了。 浣玉把小侍女藏入被子里,放下帘幔,被子里鼓鼓的,就像是有人在睡着。她换上夜行衣,听见房顶有三声猫叫,知道是方茴等人在外接应她。 她从窗户出来,从后院无人的地方走到院墙根儿下,敲三下墙壁,就有一根绳索抛落在她面前,她抓住绳子,有人将她拉出了院墙。 “难为你了,当了贵人还来忙活,诶,你不会出岔子吧。”方茴似乎有点儿嫌弃浣玉。 “因为没人比我更熟悉公子府了,没有时间和你贫嘴,快走吧。”浣玉瞟了一眼方茴,带上了一张人脸面具,那张面容平淡无奇,但看着无比自然,是真真正正的用人皮做的。 浣玉带着方茴一路向宴厅方向去了,目标便是那个密室。公子成毅虽日夜防备着范妙姝,事事谨慎小心,却从未想过最大的背叛者每日都躺在他的枕侧。至于朔小君子的病,方茴递来的那包药粉便是罪魁祸首,发病快,且状似风寒,是从楚国王宫里传出来的巫医药方,单凭着孟府里的药师,是诊不出个所以然来。朔小君子是公子成毅同季淓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儿子,他对这个孩子可谓是视若珍宝、疼爱至极,恨不得亲身照顾。 用朔小君子做拖延,简直是最好的选择。 这边浣玉赶往密室,公子成毅那边也一路疾走,显然万分担忧,身后的奴婢全小跑跟着,心下也忐忑着。朔小君子的住处离浣玉的院子不远,从前门出去,穿过一个水上回廊便是,可冰天雪地的晚上,凛冽的寒风吹的刺人骨髓,便是这么短的距离,也觉着要冻僵了。此时的公子成毅无比清醒,再无半分醉意。 公子成毅步履匆匆的赶到朔小君子的院子,一进院子,就能听到幼子嘶哑的哭声直,他三步并两步的进了内室,阿朔的奶娘正抱着他让医师给他诊脉,一张小脸哭的通红,身体不断的挣扎。 “朔儿!”公子成毅抱过儿子,摸了摸儿子的脑门儿,果然滚烫,呵斥起来,“好端端的怎么会烧起来!一群废物!”又看向那名医师,焦急的询问,“郑医师,朔儿怎么样了!” “小君子高烧乃阴寒入体所致,我这便去开一道方子,马上煎下,只要烧退了,便无大碍。现在可用热酒擦身去热,但万不可受一点儿风。” “快去,快去!”公子成毅把儿子放在床上,用被子一层层厚厚的裹起来,接来奴婢递来蘸了热酒的帕子,亲自为儿子擦着额头。 宴厅大宴刚散,有不少下人正在洒扫,但只有一个地方除外,不会有人过来,那是厅后公子成毅 的卧房,里面连了一个小书房。这里一向是落了锁,不允许下人随意出入。浣玉拿出了一把钥匙,这都是趁着公子成毅不注意时她暗中印了模子的。 卧房状似普通,但掀开床塌上的被褥,敲了敲床板,声音果然是中空的。挪开床板,一个黑黝黝的密道暴露了出来,方茴拿出了一个夜行珠,幽蓝的珠光映的密道显得愈发黑洞洞。 封闭的密道味道散不出去,走在其中,还能闻到被带进的酒气。密道并不长,很快一个密室就暴露眼前。这个屋子很小,有三面墙立了架子,上面放了满满的书简。中间有一个书案,上面摆着一个灭掉的油灯和几份信简。 未免打草惊蛇,这些信都不能直接偷走,按夫人的意思,将这些信原样拓下来。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一切都很顺利,小半个时辰后,当方茴怀揣着一沓信件的拓本准备离开时,浣玉有那么一刻想要抢回这些信,但是她没有,从她来曲沃的那一瞬,这些都是注定好了的。 在朔小君子的院子里,公子成毅亲力亲为,亲自给儿子一口一口喂着药汁,可药汁非常苦涩,小孩子一口也不喝,直往外吐。 正当他急的一筹莫展,一只柔软温热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大人,我来吧。” 公子成毅错愕了一下,他听得出是浣玉的声音,回头蹙眉道,“你怎么来了,你还怀着身孕,不是叫你好好躺着么。” “朔儿病了,我哪能睡得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我就过来了,大人,照顾孩子这事儿,还是让我来吧。”说着浣玉拿过药碗坐到床边儿,把裹成粽子一样的孩子拢在怀里,一手轻轻的拿帕子给朔儿擦着额头,一手隔着被子轻拍,温柔的哄出声儿,“朔儿乖,庶母给你带了你爱吃的松子糖,你喝一口药,立马我就给你一块松子糖好不好,一点儿也不苦的……” 就这么折腾到天快亮,这孩子终于发了汗,渐渐的退烧了,沉沉的睡过去了,公子成毅也是松了口气,握着浣玉的手,没说话,只是紧紧握住的手劲儿,让浣玉知道公子成毅 此时内心的涌动。这个孩子冬日里生,上个月将将满三岁,他一直都很瘦弱,脸上也没多少肉,因此眼睛显得格外大些。那双大眼肖其母,简直就像从他生母脸上挖来安上去似的,每每看着,浣玉总能想起那个叫季淓的女人,会想起她的死,又想起她是怎么死的,心里就像有个铜铃一样时刻提醒着自己已经站在了高峰顶上,进退都是粉身碎骨。 而公子成毅此时也确实在想孩子的生母,或许说,他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他的季淓。而且他越是思悼季淓,就越是疼爱这个孩子,就越是憎恨范妙姝。 他永远不会忘了,那天的一情一景。他心爱的女人,他的季淓,就在他的面前,被范妙姝一箭封喉,死前连一句话也没留下,昔日的明眸彼时带着死前的恐惧圆圆的睁着,殷红殷红的血染透了她杏粉色的衣裙。他清楚的记着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宴席上酒菜的香气、舞女身上铃铛的脆响、季淓身上水仙花的香气和范妙姝那一箭射来破空的声响。那一响在他脑里回放了无数遍,那声音一遍比一遍尖利,一遍比一遍让人心生绝望。 有时他闭上眼,那声音就来了,还有季淓死前难以瞑目的双眼,也一天复一天的出现在他的梦里。季淓季淓,他的季淓,他最爱的季淓! 季淓是他母亲的外甥女,生自曲沃的小家族路氏,之所以叫她季淓,只不过是因为她在家排行第三,熟悉的人都这么唤她。他是公子,身份高贵,手中虽无实权,但那些小家族依然喜欢让家里漂亮的女儿去接近他,季淓也是其中之一,路氏通过他母亲的关系,经常有机会见到他。每次见面,他也是心知肚明。 季淓不是这些女孩儿里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一开始他看不上她,可不知怎的,又放不下她被人欺负,他不自觉也不受控制地去着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慢慢地就喜欢上了这个有着一对甜甜酒窝儿的姑娘。少年时,他想娶回公子府过一辈子的女人,唯有季淓罢了。 可最后,他却迎娶了权臣范鞅的大女儿范妙姝,这是一场拒绝不了的政治联姻。谁都看的清楚,范鞅看中了他老实绵软的性格,想扶植他做一个听话的国君。可纵然所有人心里都明白的跟明镜似的,也没人敢站出来反对这妆婚事。 彼时的范氏几乎一手遮天。 他与范妙姝并不是没有举案齐眉过,也曾恩爱过一段时日,是从什么时候两个人形同陌路的?他说不准,不知不觉的他们之间就变了,也许是从她开始笼络人心之时,也许是从她开始残害他的姬妾之时,也许是她范氏开始鱼肉他的百姓之时。 在范妙姝嫁过来的几年间,她用范氏强横的财力物力笼络了无数的的人,先不说他的公子府,就是整个曲沃,如今已有大半已经是向着范氏一族说话了。范氏势大,他费尽心机的培植扩大势力,可五年前,范氏依旧在他的属地里推行范氏的亩制和税制,亩小税高,竟达到五分抽一的税制,简直是横征暴敛!他属地的百姓活的不堪重负、民不聊生。 世家势大如斯。他身为王族公子,却被范氏一族握的死死的。他恨这段婚姻,既不幸福,也没有尊严! 他曾想两个人相敬如宾也过得下去,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他与范妙姝,他与范氏,注定是要你死我活。 第三十章 回程遇阻绕路行 新绛,范邸 清冷的空气中散着幽幽红梅的香气,青石板路上,昨夜的薄雪清晨就已被扫去,路两边的花圃里,积攒了一冬的积雪静静的覆盖在上面。屋里屋外,仆从婢女有条不紊的干着自己的活计,不敢高声喧哗,也不能窃窃私语,闭上眼睛,除了衣服的窸窣声外,这些人彷佛都是不存在的。 屋里的暖阁里,四下静谧,细细听去,可以清晰的听见,窗外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明筠坐在窗户边,手心里抓着谷粒,时不时撒出去一些让麻雀们啄食。这些麻雀她已经喂了一冬了,因此那些鸟儿们都不怕她。每天到时辰了,窗外的梅花树上和雪地上会落下一群胖乎乎的麻雀。有时,明筠会像此刻一般,摊开手,伸出窗外,任胆大的麻雀飞到她手上来吃谷子。 白辛从外面回到屋里,走到明筠身前,似乎有话要说。 麻雀最是警醒,一有人靠近,张开翅膀呼啦啦的从明筠手掌心里飞走了。明筠将手中最后一点谷子撒出去,拍了拍手,回过头来,道:“辛姑同阿薇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 婢子们闻言一一退下,将房门关起。 “姑姑,可是有什么消息?”明筠开口道。 白辛低声道:“打听到了,夫人去了三泉邑,近日住在别院内。那个别院是夫人早年就买下的一处私产,在三泉邑城南,那里有个温泉眼。” 明筠紧紧的皱起了眉头:“三泉邑?母亲为何要去那儿?”三泉邑明筠知道,是毗连王都的一座小城邑,位置在王都东南面。虽说距离不远,但乘马车也需耗费整整一日。温泉眼王都就有好几处,这样的隆冬季节,又何必冒着风雪去那么远的地方。 白辛摇了摇头,叹道:“夫人此次的行程隐秘。在外郊的驿站里特意换了辆马车。咱们手里无人,能探听到的只有这些明面上的东西。哎,探行踪容易,再想往里探,可就难了。” 明筠道:“拿钱撬嘴这事儿,本就是下下策。能被财物迷惑的,也注定不是什么能得重用的人。能得知这个消息,已是很不错了。辛姑,告诉下面的人,不要再继续探听了。母亲身边没有简单的人。” 白辛点头道:“奴婢也是这么想的,夫人身边的那些人,都是罗盈一手调教出来的。她带出来的那些个婢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若是事情让她们察觉了,那就不妙了。” 阿薇道:“主子,您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么,咱们若是放弃那个线人,可就什么都打听不到了。” 白辛道:“阿薇说的没错,主子,您可是还有其他想法?” 明筠沉默了片刻,道:“辛姑,你还记得年初,藜姐姐来的那一次,她同我说了个趣事儿么。” “年初?”白辛回忆了一下,似乎有些印象。 这时,阿薇道:“我记得。我想起来了。那天,藜主子来咱们公子府做客。吃点心的时候,藜主子说了件民间的趣事儿。” 白辛恍然:“这么一说,我也记起来了。” 明筠颔首,道:“当时,藜姐姐说咱们曲沃城,有一户殷实人家,这一家的长子娶了别的城邑的女子为妻。那女子嫁过来后,总发现夫君常常跑出去,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很想打听一下,可是她刚刚嫁过来,人生地不熟,谁也不认识。于是,她想了个办法。她每天早上出门给乞儿们分饼吃,让他们帮她传消息,每个消息值一个饼。乞丐虽然身份卑贱,很多地方进不得,但却可以描述出进进出出的人。很快,那女子对她夫君在外面干了什么事,吃了什么饭食,见了哪些人都一清二楚了。当时我也只是当个故事听,现在想想,我们也可借鉴一二。” 白辛问:“主子您的意思是,咱们也用这个法子?用乞儿去打探消息?” 第三十一章 路遇回眸不相识 范邸,妙园 明筠既已决定要去三泉邑,想着事不宜拖,便令阿薇立刻收拾好东西,打算午前就出发。路上若是骑快马,今天之内便能赶到三泉邑内。 明筠打算先坐着马车去外郊的庄子上虚晃一下,等到了山庄再从后山偷偷溜走,对外只说去庄子里沐浴几天温泉。 阿薇将收拾好的行囊塞到马车里,道:“主子,会不会走的太急?” 明筠道:“我心里总有不安,心里慌的厉害。那日母亲的话总在耳边。倘若有什么变故发生,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不能拖了,拖则生变,纵使只是一日,也能生出很多变故来。虽然,我这一趟可能也探听不出什么事儿来,但是呆在府里空等实在是坐立不安。” “主子既然决定了,奴婢就不多言了。方才辛姑传人来话,说车马护卫都打点好了。” 明筠颔首道:“上车吧。” 阿薇点了点头,先扶明筠上了车,而后自己也坐了进去,同御车的马夫道:“出发。” “得令,驾。”马夫短促的轻喝了一声,鞭子一甩,两匹枣红色的骏马拉着马车便驶出了范邸,马车后跟着六名护卫。明筠本就是暂住范邸,平日里时常出门,府中诸人对此也不甚在意。马车状似悠然的驶出内城,很快就到了郊外的山庄。 入了山庄之后,明筠先是换了身婢女衣服。由阿薇在前面领着,从后院出去,一路小跑便往山下奔。 王城之南,峨嵋岭 临近晌午时分,阳光被浓云盖住,天渐渐阴了下去。 新绛城依山傍水,南边是连绵起伏的峨嵋岭,山上林木茂密,高大的松柏枝叶繁盛,挡住了射下来的阳光,地上覆盖了厚厚的积雪不化,即使是白天,也是阴森森的。 几条路都被堵死了,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无论怎么走往哪儿走,一定会有一波人在等着他们。峨嵋岭虽林子幽深,路也难走,但胜在离自己的人近,下了山,立马能得到接应。 “都警醒些,不要掉以轻心。”程海的眸子扫过四周幽深静谧的深林,这是一条猎户为进山打猎砍出来的小路,路不宽,骑着马只够两人并排通行。他驻马于林子的入口处,沉声安排道,“闻昌,你和我打头阵,铁塔,你带着那人紧跟我们,阿峰阿奇,你们押后。” “明白,老大!”被点到的几人纷纷应声照办。 就这样,程海与一名武艺不错的下属在前面打着头阵,铁塔带着“目标”紧随其后,队伍末尾也是两个高手垫后。 一行人马在密林中警惕的穿行着。如今大雪封山,鲜有人出来捕猎,积雪深厚,连马匹也只能踏着厚雪慢慢的走。小半个时辰后,林子里起风了,风卷起树梢上的积雪纷纷扬扬的落下,簌簌的风声、沙沙的树响,林子里一时间响动频频。 程海举手示意,全队停下脚步。他闭上眼睛,凝神静听,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只觉着有东西极速的朝她们的方向破空而来,他眸子猛的一睁,高声朝身后大喊,“拔剑!” 那箭直冲铁塔而去,“铛—”飞来的利箭被他挡了下来,铁箭头与青铜剑擦出几星火花,发出刺耳的噪音,而后羽箭偏离轨道,深深插入旁边的树干之中。同时,在树丛深处,一群穿着黑色劲装的杀手闪现其中。 北风吹浊云,利刃露冷光,整片山林似乎都弥漫着嗜血的寒意。 程海见情势不对,立刻将袖中藏着的响箭放出,以此为信号,通知自己人。 两方刀刃相见,在狭窄的山路里,血肉搏斥了起来。对方身手敏捷狠辣,招招致命,明显是精挑出来的,人数上也与程海的人手相当,很不好对付。 林子里还有杀手潜伏着,他们在暗处,手持弩机,时不时射出几只极速的利箭,让人防不胜防、躲无可躲,已经有几个人被弩机射中胸膛,不甘的倒了下去。好在程海的人手也不是吃素的,都是从死人堆里成长起来的,过得从来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这种节骨眼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为了活着,也都拼命的厮杀着。 皑皑的白雪地上,现在开满了殷红的血花,红与白的对比,显得格外的刺眼,兵器交刃的铮鸣声与血腥气也在冷空气里传递、弥漫开来。 铁塔这边是被围攻最凶的地方,从对方行为来看,他们是不打算留那人活口了。他们几次击杀,都被程海和铁塔联合挡了回去,急愤之下,手段更是棘手狠辣。林中的弩机也开始集中射向这边,一击连一击的铁头箭配合着敌人的刀剑,连发射来。往往是躲开了箭头就躲不开刀剑,不一会儿,程海身上多了好几道深深的伤口,而铁塔还要保护“目标”,身上的伤口的就更多了。 程海将一个黑衣人封喉,趁退回来的间隙,低声的对铁塔讲,“铁塔!你带着人走,我替你断后!” “老大,你走我断后!”铁塔道,他回答的十分坚定。 “铁塔!” “我断后!”说着,铁塔已经冲了出去,头也不回的大力的砍杀起来,生生给程海这边开了一条路,“走!老大,你快走!。” 没有时间多犹豫,程海跨上马,带着目标人,狠狠的一抖缰绳,马就带着他们疾奔出去,马也是有灵性的生物,自觉有危险,也是马蹄踏雪,全力的奔跑开来。 身后传来连环弩箭的声音,他将披风舞动起来让箭头飞来的方向偏离轨道,弩机的力量太大,没多久,那件披风已经变成了一块黑色破布,而他一路的地上和树干上深深的插着很多弩箭。 王城外郊 明筠匆匆从山上下来。山脚之下,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另有一辆马车侯在那里。 车里搁着一件提前备好了的男子衣裳和包袱。明筠在车上脱掉婢女服,改穿男装。这时,外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有四个侍卫骑马而来,还带了一匹空着的红马。 阿薇在车内帮明筠仔细的整理着衣服,从包袱里拿出了那把金刀,道:“主子,这黄金刀虽十分锋利,但太过于显眼。俗话说财不外露,在王都城内还可以,去三泉邑还是不要别在腰间了吧。不如绑到腿上,用起来也方便。” 明筠一边整理袖口的带子一边将腿伸过去,由着阿薇往她大腿上绑匕首,道:“庄子那边你替我应付好。我肯定要去三五日,这几天里若是阿铭来寻我,你一定帮我把他挡出去。王都这一边,可要看你的了。” 阿薇立刻拍拍胸脯,表忠心道:“主子,您放心,奴婢定和辛姑姑一起帮您将该拦的人都拦下来。”最后,阿薇拿了一个白纱垂帽给明筠戴上,将系带打了个结实的结。这个垂帽的垂纱很长,一直垂到了脖颈的位置,将明筠的脸完完全全的掩盖了起来。 明筠临下车时,回过头拍了拍阿薇的肩旁,撩开垂纱,朝她笑了一笑,再次道:“阿薇,靠你了,掩饰好。”言罢,她从马车上跳下,走到那匹为她准备的红马身边,抬脚踏上马镫,利落的翻身上马。 那四个侍卫中有一名是个女子。是明筠的马术女教习,名曰蝉月。擅长骑术,身手很是不错。此刻蝉月穿着一身紫灰色的男氏骑装,头上以黑漆描金的细长发簪束髻,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一时之间,雌雄莫辨,英气非常。 蝉月嗓子早年受过伤,说话时声音总是低低哑哑的,她对明筠道:“主子,赶紧走吧,时候不早了,若是再耽搁,晚上城门一关,咱们就要夜宿荒郊了。” 明筠点了点头,道:“走吧”,而后她低喝一声:“驾—”。双腿一夹马腹,鞭子一甩,身下的红马便如离弦之箭,四蹄飞奔起来。 明筠一行人从山脚下的小路横插入城外的平坦大路。为了在三泉邑城门关闭之前入城,明筠等人只得纵马狂奔。当她们走到峨嵋岭山脚附近时,从后方传来乱沉沉的马蹄疾行声,似是有一大群人。 明筠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后方有二三十人正打马飞奔。那些人皆穿着一身骑装,个个都精悍利落。明筠看那些人骑马的气势,不似普通人,像是训练有素的骑兵。明筠将目光落到骑在最前方的那个人身上,眉头微皱,总觉着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为首那人着一身黑色衣袍,头戴一顶黑纱垂帽,身下骑着匹黑马,一身黑,看不见脸,衣服上也没有任何纹饰,神神秘秘的。明筠只能从对方的身材上推断对方应是个少年人,那顶黑纱垂帽不禁让她想起了那日马市中的那名疤脸少年。不过天下哪有那么多巧合,明筠直觉应该不是,也没有多想便收回了目光,不愿意再多看。 对方人多,还是不要冒冒然惹上什么麻烦才好。 这时,后面那群人马已经跑到了明筠一行人身侧。明筠以为自己这边的马跑得已经够快了,结果对方比自己更快。乌泱泱一群马蹄乱踏,扬起了一阵风,不经意的吹开了明筠脸上的垂纱。 那黑衣少年驾着马从明筠身侧经过,侧头看了一眼。 明筠这时也看了过去。 两人目光在空中接触,只一眼,又很快分开。黑衣少年的马队飞一般的向前冲,似乎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去处理,丝毫不肯稍作停留。 明筠看着那少年的背影皱了皱眉。 蝉月心思比较细腻,不由问道:“主子,方才那队人马可是有何不妥?” 明筠摇摇头:“没什么,我们快走吧,我并不认得他们。”确实不认得,连脸都看不到,只不过,确实有几分莫名的有些眼熟罢了。 第三十二章 风雪交加夜投宿 子稷握着缰绳纵马飞奔,眉头慢慢拧了起来。方才垂纱飞起那一瞬间,他便认出了对方。正是那日马市里遇到的那个“小君子”。他在外游历多年,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小丫头浅拙的改装自是瞒不过他的眼。 子稷侧头朝后看了一眼,对方的人马仍在他们后面,似乎要走同一条路。程海响箭的信号声就在前方不远处,再往前走,恐怕要进入敌方的埋伏圈。子稷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思及少女那日的好心相助,不忍让无辜人平白陷入危险之中。他忽的举手示意停马,而后往上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向后,横马于前。 随着子稷的动作,跟在他后面的下属三十余人立刻勒马停下,动作整齐而又统一,均将马头调转面向后方。 此时,明筠她们同子稷的马队有一段距离。见对方忽然气势汹汹的勒了马,心头一跳,也立即勒马。她不知对方有何打算,戒备的看向对面,右手不自觉的摸上绑在腿边的匕首。 明筠只见那黑衣少年微微偏头同手下说了句话。那手下点了点头,扬起嗓子喊道:“对面的,你们赶紧绕道,不要再往前走了。” 明筠没说话,她看了一眼侍卫常飞。常飞立刻扬声道:“这位兄台,可是前方有什么事,为何突然要我们绕路而行?” 明筠见黑衣少年又说了一句。他的手下再次高声喊道:“叫你们绕你们就赶紧绕,我们好心提醒,可不是害你们,但倘若你们执意前行,到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应付不来,我们也决计不会帮你们。言尽于此,你们自己考虑。”话说完,对面这些人马重新调转马头,马头调回原先的方向。 明筠只盯着那黑衣少年看,只见他调转马头时比别人慢了一步,虽然隔着一层黑色垂纱,但明筠能感觉到对方在看她。 蝉月凑近来,低声询问:“主子,继续走还是绕路走?” 明筠沉吟了一瞬,看着那少年,皱眉道:“如果绕路的话,哪条路能通?” 蝉月道:“我们来的时候,有个岔道口,那条能通。只不过,走那条岔路要绕不少路,到三泉邑那里怕是城门要关了。主子,咱们还绕不绕?” 明筠咬了咬嘴唇,道:“绕。调转马头,现在就走。”说着,她拉动缰绳,将马的方向一调,侧眼望了一眼对方,狠狠一挥马鞭,同护卫们一起往回走。 子稷见明筠一行人干脆的走了,极浅的笑了一下,而后,冷起眸子,下令道:“走!”跟着他的这些人都是从邯郸卫军中抽调出来的精英,一举一动皆随令行止。马队向前奔进几百米之后,到达峨嵋岭的山侧,山侧的小路间传出哒哒的马蹄声。 子稷一行人立刻抽刀戒备起来。只见,从小路中,程海浑身是血的纵马而出,身后还插着几只弩箭,而他身前趴着五花八绑仍在昏迷之中的怀地大夫羊扈。 程海看见子稷等人后,大喊道:“追兵有弩箭,小心!”他的话音未落,数支利箭从后方连发破空而来。程海忍着流血的伤口挥刀打落几只,但大多数箭并非冲着他去的,而是朝着子稷的方向而去。 “主子,小心!”程海大喊。 子稷身边的骑兵们自觉的上前,一手挥舞着长刀打落利箭,一手从马侧提出配备的圆形铁盾,显然准备十分充分,基本挡掉这一波所有的弩箭。 程海趁着这个空挡飞快回到自己人这边,来到子稷身旁,禀告道:“少君,羊扈已经拿住了,为了让属下脱困,铁塔断后,兄弟们都还困在山上。”子稷闻言眼睛一眯,拳头紧紧握起,于是打算速战速决。 这时,从山侧走出十几个手持长刀、身穿黑色劲装的杀手,子稷的目光扫过树丛后面,有一闪而过的冷光飞快的藏匿了起来。他黑黝黝的眸子环视了一圈,冷笑一声,道:“藏头露尾,一辈子没有新鲜花样。”而后,他举起手,盯着树丛的方向,示意道:“弩机,准备!” 此命一出,他身前有七名骑兵取下背在身后的弩机,朝着树丛的方向连连发射,只听见树丛后面传来几声惨叫与哀嚎。 这些黑衣杀手刚在在于程海那一队人打斗时已经耗损了不少人命,此时他们只剩下十三四人,面对人数是己方的两倍还多,又是骑兵,心下已知没有胜算了。这时又听见同伴的惨叫,知道肯定是又折损了几人,气势已是弱了一半。 其中一个领队恨恨的道:“完不成任务回去也是死,拼了吧。”言罢,便带头持刀朝着子稷这边砍杀了起来。 一时间,两边皆是兵器撞击与刀入血肉的尖锐声音。 子稷见对方颓势已显,便抽出十个人来,道:“你们赶紧去山上,支援铁塔他们。若有变故,以响箭为信,我立刻带人支援。” “属下明白。”说完,那十人便匆匆去了。 这时,有杀手绕到了子稷身后,本着擒贼先擒王的想法,他将长刃对准了子稷,高高的举起了刀。子稷反应很快,几乎是在对方举刀的同时,抽出腰间的长剑,又狠又猛的朝后方削过去。子稷的佩剑十分锋利,竟生生将那杀手手中的刀削断。 “咣当——”半片刀落了地。 那杀手直觉着冰冷而锋利的剑尖直逼他的脖颈,正当他觉着我命休矣的时候,后方树丛中忽然飞出一支铁箭,直冲子稷脖颈的方向飞来。那杀手本以为那只箭能将他救下,没成想,马上那黑衣少年竟毫不犹豫的反手逆向割断了他的喉咙。他睁大了眼睛直挺挺的朝后倒了下去,只看见少年扬起的长剑顺着方向在空中一划,打落了飞来的利箭。杀手沉沉的倒下,仅存的几丝意识中,他听到了他的同伴陆续的倒了下去。 血液喷涌似的流出身体,他感觉越来越冷,似乎同冰冷的大地融为一体。他知道,这次刺杀结束了。死了也要,反正交不了差和死了没分别,早一刻晚一科也没什么大的差别。 明筠这边,由于绕路而行,耽误了不少时辰。她们紧赶慢赶,还是没有在城门关闭前到达。等她们赶到时,三泉邑的城门早已紧闭。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入城的,只是眼下不方便亮身份。既然选择低调入城,眼下只能忍一下,在外郊找个像样的地方投诉一宿,第二天天一亮再进城。 伴着凛凛的寒风,天色正一点一点的变暗。他们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合适的住处。在一条积雪深厚的小路之上,明筠几人正顶着嘶吼的北风前行,渐渐的又开始飘雪,一路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这天也太冷了些”明筠把手缩到衣袖里,不断的朝袖子里面哈着气。 “主子,您再忍忍吧,前面就是驿站了。”蝉月走在明筠的身前,试图给她挡着风,狂暴的冬风似乎吹的透人的身体,刺骨的寒冷。 明筠牵着红马的缰绳,只露出手指尖儿在外面,指节儿冻的通红。红马弯着脖子躲着风雪,后面长长的鬃毛随着冬风胡乱的飘飞着。还好阿薇体贴的给她带了披风,她额边的发丝在空中飞舞着,一头的雪花,甚至在束起的发髻底下还积了一小堆儿雪花。 几人又走了一段路,终于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看到了飘摇在冬风之中的一点灯火。 开门的是个小老头儿,花白的头花,花白的胡子,满脸的皱纹,他裹着一身厚厚的棉衣从屋里慢悠悠的走出来,提着一个随风晃动的小灯笼,隔着栅栏眯着眼睛打量了几人几眼,见几人容貌不凡,又牵着那么匹精神的骏马,立马堆上笑容,殷勤的打开了驿馆的大门。 “这风雪天来投宿的人少,天又这样黑,人老了,眼神儿不好使,若是刚刚有怠慢之处,还请客官莫怪。我们这里还有几间上房空着呢,客官们往这边请”那小老头儿笑着伸手做出往里请的动作。 “赶紧给我们先煮完姜汤,再上些热饭。”常飞进屋之后,吩咐老头道。 “有有有,我这就让厨房给您做去。”小老头儿眉开眼笑的立马应下。 马被拉去后院的马厩里拴好,马厩里有些草,但都是些冻得硬梆梆的草梗,给马儿吃有些太委屈它了。 明筠抛给小老头儿三枚布币:“我的马要吃最好的草料。”老头儿得了钱,眉开眼笑,立马颠儿颠儿的抱来一大堆上好的干草来。 五个人,明筠一共要了间房,原因无他,因为这里空着的只有两间。 小老头儿将几人带上二楼。那上房的位置倒还好,从楼梯口处数起来第三间与第四间,阳面有窗。小老头儿给他们点上油灯,借着低微的火光环视整间屋子,果然一如想象中的破。陈旧的家具,破口的陶杯,床上的被单似是很久没有更换过了。 明筠眉头皱了起来,自我安慰道:出门在外,能将就就将就一晚吧。 第三十三章 三泉客栈夜来客 蝉月看明筠站在门边,皱着眉头,忙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上前去擦案桌。刚擦一下,浅色的帕子便黑了一片。蝉月脸色也难看了起来,道:“这店家也忒懒了,怎么这么脏,主子,我去同店家要些水,将屋子打扫一遍。” 明筠点了点头,没有反对。 蝉月将常飞等人唤进屋子,道:“你们好好守在主子身边,我去去就来。” 屋里太脏,明筠也没地方好坐,就立在门边朝手掌心儿里哈气。常飞见主子冷,便主动点起了火盆,怎奈炭盆里的炭太过劣质,一燃起来便发出呛人的浓烟。明筠被熏得咳嗽了起来,捂着口鼻出了屋子。 护卫慌忙对主子道:“城郊实难寻到好地方,主子还请担待,不要见怪。” 明筠咳了几声,摆了摆手道:“我无碍。出门在外,能寻到个地方就不错了,将就一夜,明日进了城就好了。”烟火气从门缝飘到门外,明筠不得不下了楼,同两个护卫一同在空旷处大口呼吸。 室内光线暗淡,总戴着垂纱帽实在是影响视线。明筠刚准备将脸前的垂纱撩起,忽的,她听见门外有马蹄声。这店家的窗户很有些年头,关不紧,有些透风,明筠站的位置正好能从缝隙出看到外面的情形。 只见,店外一队轻骑在门前停下。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矫健的男子,蓄着短须,眸光锐利,他昂首端骑于马上,气质凛冽肃杀,他着一身利落的深蓝锦袍,衣服上以银线绣着猛兽纹样,腰间配着一块兽形白玉。 她认得此人。 明筠的眉头紧紧打起了结,飞快的将垂纱放下。 此时,门外有侍卫下来拍门。店家此时正在厨房内忙活,听到拍门声远远的应答了一声。明筠趁着这个空挡,赶紧扭头快步的上楼进屋,护卫紧随在后。 常飞已经将火盆灭了,但屋子里的烟味仍未散,十分刺鼻。他见明筠又进了屋,道:“主子,屋里还有味道。” 明筠对着常飞比了个嘘声的动作,指了指楼下,低声道:“夏款将军突然造访,我们小心些。” 常飞亦压下声音,疑惑道:“夏将军?他为何突然至此,按理说他应该在王都护军大营才是。” 明筠摇了摇头,她亦不知。“我曾在宫宴里见过这位夏将军,不确定他是否认得我,万事谨慎吧。” 常飞等人皆认真的点了点头。 楼下又传出一阵不耐的拍门声,店家老头儿裹着厚厚的棉袄从屋子里一路小跑的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哎呀,别拍啦别拍啦,再拍我家店的门板都要被拍碎啦!” 那老头儿依旧提着个灯笼眯着眼睛从门缝里看了半天,只见外面不少人骑着高头大马,为首的人坐到马上,他觑着眼睛端量了几眼,只觉着那人长得面有贵气。得罪不得,得罪不得,他心里默念,连忙打开了柴门,迎人进去。 夏款先一步进了店,他和方才敲门的亲兵不同,他倒是客气不少,对那老头儿道:“老人家,这里还有几间房,我们人多,房间可够?” “本来是够的,只不过今日来了几个人,他们要了两间房,现在就不够了,你们这么多人,肯定住不下了,倒是柴房是空着的,要是你们愿意倒是可以打地铺。”老头儿佝偻着身体说道。 亲兵一听就怒了,一把揪过老头儿的衣领,大声呵道:“你说什么,竟敢让我们家大人地铺!” 老头儿吓得直发抖,颤着声音道:“小老儿没有说谎,真的一间空房都没有了。” 亲兵恶狠狠的道:“没有空房就腾出空房来。” 老头儿吓得结巴了起来,抖着问:“怎怎怎、怎么腾啊?” 亲兵笑了笑,道:“你说怎么腾?” “魏楠,罢了。”夏款阻止道,他示意属下放开那老头,和颜悦色的道:“我们赶了很长时间的路,风雪交加,并未用餐,脾气冲了些。房间若是实在没有就算了,只要有个能让大家避避风的地方即可。现在,可否麻烦您再为我们张罗几桌饭菜?” 那老头还处于惊吓中,没有缓过来,答话都慢了几拍。 “听见没有,赶紧先张罗饭菜。”夏款的亲兵从怀里掏出了半角银块儿,抛到老头儿手心儿里道:“赶紧的,我们爷饿了,你好好尽心张罗,伺候好了还有赏。” 那可是半角银子啊! 老头儿看到了银子张大了眼睛,顿时如打鸣儿的公鸡一般,精神无比,立刻小跑着去后厨赶忙去张罗了起来。有了这半角银锭子的动力,一桌好菜很快就陆续的上了桌。 闻到了饭味儿,明筠的肚子叫了一声。 蝉月将手里的抹布往案桌上一扔,带着火气低声道:“本是我们先要的饭菜。” 明筠抿了抿唇,没说话。此时,她回想起过去一件事。想着想着,她摇了摇头,开始否认起来,只觉着自己想多了。 王都城内 夜色中,范铭亲自在门口迎了荀礼进门。 荀礼是中行大夫家的小儿子,也是个微胖的男孩儿,但他个头儿高,且他的肥肉都藏在了衣服下,脸又是方长脸,看起来就不显得胖了,只显得壮。他皮肤很白净,浓眉大鼻厚耳垂儿,长辈们从小就夸他生了个福相。中行氏与范氏一向是世交,两家之间走动频繁,荀礼与范铭年纪相仿,从小就经常玩在一起。但他与范铭不同的是,荀礼的眼睛里有着更多的精明与狡黠,笑起来也总是右嘴角儿先挑起来。 “阿铭,最近气色看起来不错啊,瞧瞧你那肚子,又长膘了啊。”荀礼比范铭长一岁,比高出了一个头多,他半开玩笑的搭上范铭的肩膀,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说着便要拉着范铭去玩六博棋。 范铭从早上起来心里就不甚爽快,平日里颇为喜爱的游戏,今日却玩的兴致缺缺,提不起半分精神。 荀礼把棋子儿往身后一甩,左腿往右膝盖上一搭,盘起胳膊,撇着嘴道,“诶,我说你这个人,是你叫我来的,我既然来了,你却摆一副臭脸,让人好生没趣儿。” “有这么明显?”范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抬手给荀礼赔了个不是。 “都写在脸上了,当然明显了。阿铭,你一向最乐呵,有什么事让你如此不痛快?” “没有不痛快。”范铭顿了顿,抛了抛手里的白色玉棋子,复又说道“哎,还是有点儿不痛快,不过也没什么值得说的,都是些小事儿,本来想着今日你来,介绍几个朋友你认识,可他们出门未归,不免觉着有些可惜。” “哦?是什么朋友这么要紧?”荀礼好奇的问道。 “我料你们必定投缘,待下回你见了就知道了。”范铭先卖了个关子。 荀礼哈哈的笑着,也很碰他的场,直呼下次要好生向他引荐。他其实心里一直在念着范铭的表妹,不由放下盘起来的胳膊,凑上前感兴趣的问道:“听说你的表妹长得很是漂亮,是不是真的?”荀礼问这话的时候,眼睛都亮亮的。 “你从哪儿听说的?”范铭看荀礼那双眼放光的样子,突然心里更加的不爽快。 “这话啊,我是听我母亲说的,我母亲呢,是听你母亲说的,你说,巧不巧。”荀礼笑嘻嘻的道。 “我母亲?”范铭皱着眉头反问。 “前几天寿昌公主摆晏,你母亲不是也去了,大夫人跟我母亲眼前,对你表妹可一个劲儿的夸,说是她皮肤白、眼睛大,长的漂亮的很呐。”荀礼笑的露出了上下两排小白牙,他用手背敲了敲范铭的胸膛,朝他扬了扬下巴,“诶,阿铭,你说,你这表妹和窈窈谁漂亮?”在荀礼的印象里,范氏三房的窈窈也算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了,白皙水嫩,甜丝丝的长相,任谁看了都觉着喜欢,虽然性子是太过娇蛮任性了些。 “那怎么能比?筠妹比窈窈漂亮一万倍好不好!”范铭平日里就看不惯窈窈成天欺负自家姐妹,听到荀礼那样问,想都没想就顶了回去,可说完看荀礼的表情他又觉着自己又不该说这话,心里头自己给了自己一记拳头。 “今日你表妹可在家?”荀礼期待的问。 “不在,去山庄了。”范铭没声好气的回道。 “可惜了,前几日我刚在路上看到你姑母的车马,也不知筠妹妹是不是也坐在那辆车里的。”荀礼回想起那马车的金铃叮当之声,心里面有点儿痒痒的。可惜了,一直没机会能得见真容。 不爽快,不爽快。范铭愈发的心不在焉。及至后来荀礼趁饮宴时提出让他放了陈元的话茬儿,他竟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你说谁?放了谁?” 荀礼又重复了一遍。 “是谁?”范铭一时想不起来了。 荀礼白了他一眼,用拳头的四个指节扣了扣桌子,“那日在马市里冒犯了你的那个混账人。” “是那个混账!”范铭终于将人与名字对上号了,两手一拍桌子,带着疑惑的看向荀礼,“礼大哥,你是说要我放了他?” 第三十四章 重礼在前反郁结 说实话,范铭差点儿都已经忘了这件事,这人虽是他带走的不假,但回去之后早把人抛诸脑后。 “他家里人求到我这里来了,他老子好歹也是个司臣佐大夫,官职虽不算高,领的却是个实缺儿,与我父亲走的又近,我多多少少也得卖他个薄面。况且,那老东西又是个玲珑人,我给你看样东西。”荀礼拍了拍手掌,唤来他的随侍。 那随侍抱来一个朱漆的小木匣子。 荀礼亲自将其打开,那匣子里满满的金鱼儿、大珍珠和猫眼石儿,在灯火的照耀下,灿光闪烁。荀礼用手掌指画着,道:“你看看,看看,这分量,诚心可表。你若是放了那混账,这些可都是白得的,阿铭,反正你现在哪哪儿都没事儿,那混账在你家地牢里也吃尽了苦头,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儿来。” 看范铭还在犹疑,荀礼再接再厉道:“那混账也没犯什么大罪,最多再押他一段时间就必须放回去了,你折磨死了最多也就是一条烂命。不如抬抬手,发个话儿,留他一条贱命。这一匣子可比他的命值钱多了。你一句话的事儿,这飞财可就掉下来了。”荀礼不遗余力的鼓动着。 范铭不缺财宝,可荀礼的面子他要给。中行氏同范氏皆是六卿,两家一向站在同一条线上,既然荀礼今日特意来了,而且来了还开了这个口,他不管怎样都要卖一个面子与他。 范铭沉吟了一下,当着荀礼的面儿就派人将陈元给放了出去。 荀礼的事儿办成了,想着司臣佐大夫承诺的另一笔财物,满心欢喜的走了。 荀礼开开心心的走了,可范铭却生气了闷气,高兴不起来。他送走荀礼之后,便一个人在院内的池塘边儿坐着,脚边儿上,那匣子珠宝敞开盒盖,就坦荡荡的露白于无边夜色之间。范铭手里抓了一堆石头块儿,用力的往结了冰的池塘面上砸,冰面结的厚,每砸一下那石块就发出“咔嗒”一声脆响,在冰面上弹跳几下方才落下。 他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怎么个感受,总之非常的憋闷,那匣子珠宝虽贵重,可得到了也没什么可开心的。范铭着恼的抓起几颗大珍珠往冰面上扔去,圆润的珠子在冰面上跳跃着,然后滴溜溜的不停滚动。守在池塘边儿的奴仆们眼都直了,眼珠子也随着那珠子滴溜溜的转。 范铭见他们的样子,心里觉着厌恶,嗤笑一声,大声道:“这些珠子,谁捡到就算谁的。” 起先那些奴仆还不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捡了一颗,小心翼翼的觑了一眼范铭。范铭似笑非笑的道:“收起来吧,赏你了。” 有了前例在先,奴仆们仿佛得到了鼓励,立刻一窝疯的、忘我的往冰面儿上扑去,你掐着我,我揪着你。就算冰面上传来开裂的声音,也不在乎了。 范铭越看越厌恶眼前的一切,用脚踹了一下那金光灿灿的匣子,扭头就走了。 陈府听说陈元被放出来的消息后,立马驾着车马去接。此时的陈元已经在里面被折磨的够呛,是披头散发、浑身黑糊糊、脏兮兮的,还散着恶臭,表情迷迷瞪瞪的,有些不太清醒。等他被带回了府,司臣佐大夫见儿子变成这副模样,差点儿没晕过去。 陈元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了,睁开眼睛看到了父亲,便开始大哭了起来,嘴里不断地喃喃道:“父亲,儿子、儿子不甘心,不甘心。” 陈大夫闻言大骇,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一圈之后,抄起墙边儿的一根木棍就准备狠狠打一顿。陈夫人见状死死的拦着,又是一顿嚎啕大哭,气的陈大夫把棍子往地上泄愤般的一扔,指着陈元道,“早晚是个祸害!”而后,大袖一甩的回了书房。 三泉邑城郊 夏款一行人用完饭之后,他的亲兵魏楠本想亲自去二为将军腾个房间,但夏款却将人拦了下来,道:“咱们在边疆的时候,战场上风餐露宿从不抱怨一句,没道理回了王都就变的金贵,不能再吃苦了。” 魏楠道:“将军,那不一样啊,边疆是边疆,王都是王都。” “哪里不一样。”夏款轻笑,他笑着又叹了口气,感慨道:“不一样的不是地方,而是人罢了。天色已经晚了,莫要打扰那些房客了,这样的天气让腾了房间与我们,你让人家这漫漫寒夜要如何度过。今夜兄弟们就在厅内将就一番,明日一早进城。” 明筠在房中观察了一阵,发觉夏款一行人没有要上楼的意思,心下稍稍放松。夜色渐深,明筠让其中一个护卫出去偷偷看了一眼,护卫回来禀报说:“主子,夏将军一行人全都在楼下厅内和衣睡下了。” 蝉月道:“主子,他们既已睡下,属下伺候您也歇下吧。” 明筠点了点头。她嫌弃床上被褥脏兮兮的,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勉强的和夜躺下,把随身披风当被子,把一件换洗衣服叠好垫在头下当枕头。 陡然换了环境,身下床褥薄薄一层,躺起来又硬又不舒服。火盆不能点,窗户又有些漏风,心里还塞满了事情,明筠怎么睡也睡不着。今日是个满月,薄薄的窗户纸能依稀看见外面的月亮,明筠干脆来到窗边从缝里看月亮。 明筠侧坐在窗台上,看着映在窗纸上模糊的月影,她想:今夜应是团圆夜。她轻轻的哼起了一首小调。这首小调声音悠扬婉转却带着几分淡淡的愁绪,她并不知此调的名字,却时常哼起。 蝉月也没睡着,她亦坐起身来,听了一会儿,道:“主子竟也会哼唱这些乡间小调。” 明筠有些讶异,道:“你知道这首调子?我曾问了很多乐师,他们都未曾听过。” 蝉月也哼了一段,正是明筠方才哼唱的那段调子。 明筠眼睛一亮,忙问道:“是了,是这首调子,你竟也会唱?你可知这个调子叫什么名字?” 蝉月笑道:“这是邯郸一带乡里人时常吟唱的乡间小调,叫载思。属下的母亲是邯郸乡里人,她想家时会唱一唱,属下经常听,就记下了。乐师们奏的都是雅曲,这样的乡间小调,他们自然是没听过的。” “载思,载思。”明筠喃喃重复了两遍,问:“载思可有词,是何意?” 蝉月道:“既是乡间小调,自然是乡间俚语填唱的。这歌的意思是有一对男女,相爱时相互赠了一根发簪,后来,男人被征入军中去卫国打仗,两人相隔千里,无法相见,只得看着发簪以载相思。” “竟是这个意思么?”明筠回想了一下,歪了歪头。 蝉月有些好奇,便问道:“主子,这首载思您是从何处听来的?” 明筠垂着眸子,右手搓了搓左手的指尖儿,道:“小时候在宫宴里。” “宫宴?”蝉月疑惑的反问。 “大约四年前吧,那一次也是为了庆祝夏将军打胜仗,王祖父在王宫里大宴群臣。那日我跑出去了,在花园里遇见了个人,那个人唱了一遍,我便记下了。”明筠浅浅的道。 蝉月问:“可是哪家的小君子?” 明筠道:“那日宫里来的人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 蝉月低低的笑了一笑:“果然是个小君子。” “竟然敢套我话!”明筠挑起眉头,佯怒笑道。 蝉月忙道:“恕罪,恕罪。”嘴上说着,她眼角的笑意仍未敛去。 “可不能恕你的罪,定要罚你!”明筠“咬着牙”的道。说完她嘟起了脸,转过头佯装去看月亮。只是面前只有一层白白的窗户纸。 她轻轻将窗子推开一个小缝,用手指戳了戳外窗台上的雪。 回想起那日宫宴,也是个雪夜,天上一轮圆月,一如今日这般。记忆中,大地是白的,树林里的松柏、红梅树皆是白的。长长的回廊上挂着一排排红色宫灯,火光随着冬风,起起伏伏的跳跃着、晃动着。 她被父母亲之间的冷语伤到了,宴席吃了一半便跑了出去,偷偷躲在回廊底下,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哭。 “你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 她正哭的伤心,头顶上方传来一个男孩儿的声音,是一个着朱衣的小君子,剑眉星目,十分俊朗。他正趴在栏杆上,从上往下的看着她。她赶忙用袖子擦掉自己的眼泪,可眼泪却越擦越多。 朱衣小君子看他哭的厉害,便从栏杆上跳下来,从在地上团了一个雪球,放入了她的手掌心。 她感受到手中的冰意,低下头去看,原本蓄在眼眶里的泪珠儿,又啪嗒啪嗒的滴了下来。 朱衣小君子道:“你别哭了,雪球都要被你哭化了。” 她好面子,拿袖子再次擦干了眼睛,拼命的摇了摇头道:“没有,你看错了。我没哭,我根本就没哭过。”可是委屈之意已经升起,她紧紧的咬着嘴唇,用袖子捂住眼睛,久久的没放下,而她的肩膀轻轻的抖动着,手里那个雪球也被抓的七零八碎,像一颗颗小石子一样砸在雪中,留下一个一个坑洞。 “别哭了。”那朱衣小君子似乎也不善言辞,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他苦苦思索,最后也蹲了下来,同她道:“我给你唱首歌,但我唱了你不许告诉别人。” 第三十五章 严母上阵亲督学 她满眼泪痕的抬起头,看着眼前人。只见他嘴巴张了张,等了许久却没开口。 她抽了抽鼻子,问他:“你不是说要唱歌么?” 朱衣小君子顿了顿,脸颊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因为害羞,红了起来。他道:“我突然不知道要唱什么?” 她突然又哭了起来:“就知道你没有诚意。” 小君子看到她又哭,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是因为,嗯,因为.......”他因为了好久也没因为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低低的唱了起她满眼泪痕的抬起头,看着眼前人。只见他嘴巴张了张,等了许久却没开口。 她抽了抽鼻子,问他:“你不是说要唱歌么?” 朱衣小君子顿了顿,脸颊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因为害羞,红了起来。他道:“我突然不知道要唱什么?” 她突然又哭了起来:“就知道你没有诚意。” 小君子看到她又哭,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是因为,嗯,因为.......”他因为了好久也没因为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低低的唱了起来。男孩子嗓音清澈,缓缓唱来,竟十分悦耳。 一遍唱下来,她一句也没听懂。 她擒着泪花,问:“你在唱什么?” 朱衣小君子脸似乎又红了,道:“我母亲常常唱起,我也听不懂,但唱的多,我就记下了。” “你再唱一遍。” 那朱衣小君子四下看了看,似乎没有人往这边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那好吧。” 于是乎他又唱了一遍。 “再一遍。” 朱衣小君子犹豫了更长时间之后,又唱了一遍。唱完之后,他看着她的眼神,眼角似乎跳了起来,颇为无奈的问:“你还想我唱几遍?” 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晚为何那般的矫情,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之中,提出了一个无理要求:“唱到我不想哭为止。” 朱衣小君子沉默了半晌,似乎内心里十分纠结,最后在她欲哭不哭的表情上败下阵来,垂下了肩膀:“好吧。” 那一天,明筠也记不得自己听了多少遍,只记得在长廊下,两个人蹲在雪地里,一个唱,一个听。直到有宫婢闻见声音来寻人,朱衣小君子这才着急忙慌的跑了,临走时还不忘嘱咐一句:“可千万别和人说。” 直到那小君子走了,自己才反应过来,她竟忘了问人家名字。宫宴结束之后没几天,她就跟着父母亲回了封地曲沃,也就没什么机会打听了。转过年再去王都,暗暗问了几句,宫人们早就忘记了。那日阖宫大宴,各王族、世家、卿大夫以及别国使臣,这样许许多多的人,谁会特别留意一个跑出去的小君子呢。 思绪回到现实,明筠托着腮,微微叹了一口气,只觉着有些遗憾。不过,有时候也会想,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时移世易,人心易变,说不定当初的小君子如今已经变得和许多俗人一样。若是那样,不见也好,在她心里,朱衣小君子就可以永远是那个朱衣小君子了。 这一晚,明筠半点睡意都没有。后半夜的时候,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脑子里想了很多事。 夜深人静,从楼下大厅中传来清晰的鼻鼾声,再细细听,还有人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太清楚在说些什么。听声音,应该是那位夏将军同他的亲兵在说些什么。 明筠闭着眼睛,又将思绪放到了这位夏将军身上。夏将军,他应该是同母亲认识的吧,肯定是认识的。她深深的记得,那次宫宴时,母亲看过去的眼神。那一眼,似乎包含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当时的她看不懂。如今,她已经知道了那日罗盈被打断的话中提及的夜槿花和九幽兰生在在哪里。那日母亲暖帐中燃着的香,便是出自西戎。那种珍贵的花只供给王帐使用。 西戎王帐的帐中香。 刚从西戎得胜归的大将军夏款。 母亲在三泉邑。 夏将军也出现在三泉邑。 明筠睁开了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床顶。觉着自己想法简直大逆不道,可一旦这个想法冒出头,便如同野草蔓生,止也止不住。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也闭上眼,脑子依旧转个不停。 就这么过了一夜。次日,天一亮,明筠就坐了起来,脸色有些难看。 蝉月道:“主子没睡好吧,属下也是一夜没睡,今日进了城寻个好一些的地方。您好好休息一下。” 明筠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道:“等楼下夏将军等人走了之后,我们立刻进城。” 没多久,楼下就传来动静,他们简单的用了餐食之后,便离开了。对方人一走,明筠这一边也准备继续出发。 大家昨夜似乎都没太睡好,面色都有些疲惫。 常飞负责结账,蝉月负责整理东西。 明筠早早的来到马厩外,顺手给她的红马喂了些草料。 红马大口大口的吃着干草。 “多吃点儿,昨日可辛苦你了。”明筠用手指轻轻的帮它顺着鬃毛。 没多久,蝉月过来说道:“主子,我们可以出发了。” 明筠摸了摸红马,应道:“嗯,走吧。” 范邸 范铭生了场闷气之后,便决定去庄子寻她的筠妹,只不过,刚想跑出门去,却没成。 临近年关,府里众人愈发忙碌了起来。大人们忙,孩子们也忙。范氏宗学有个延续多年的传统,便是年底的一次大考校。考校的内容涵盖了礼乐射御书数六大门类,共考三日,届时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们都会亲自出席,来验收族中子孙一年以来的修习成果。 范铭一向疏于学堂,又最不爱读书。射、御这两类他还能应付一番,可其他的就一点儿也拿不出手了。考校前一天晚上,他母亲提前给他先小考了一番,每一门功课都提了几个问题,可范铭没一个回答能令她满意,气的她又狠狠抽了范铭好几棍。 范大夫人名叫文芮,出生于越地水泽之乡。都说晋女大气端庄,燕女明快爽朗,秦女英姿飒爽。越女则是以温柔婉约著称的,越地多雨水,姑娘们大多娇小玲珑、水灵灵的,但同为越女的范大夫人却有些不同,天生一副火辣辣的脾气。 这范大夫人每次去范铭这里,都是要随身带一只小棍儿的。那小棍儿是柳树枝做的,大概有半臂长短,韧性十足,打起人来啪啪作响,十分爽快。为了打的时候不脱手,小棍儿的把手处用朱红色的葛布缠着,又加绕了稍粗糙些的深褐色编绳。大概是范铭长得粗壮,范大夫人打他的时候很舍得下手,提拧着范铭的耳朵,一边大声呵斥着,一边拿小棍子往他的厚实肉乎的屁股上狠狠的抽。 “母亲,疼疼疼,我的耳朵要被你揪掉了,疼!”范铭肉厚,不怕挨打,可是拧耳朵就受不了了。 “现在知道疼啦!你不好好随先生念书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疼了?你瞧瞧你念的这把样子,我让你背《周颂》,连问你三篇,坑坑巴巴,你是连一篇完整的都背不下,《载芟》有些长就罢了,可你竟然连《思文》都背不下!”范大夫人火气满满的道。 “我、我、我,我先前是背的下的,就是今日突然想不起来了。”范铭狡辩了起来。 “是吗?那你现在给我想。”范大夫人道。 “思、思文后稷,克配彼天。呃——,立我烝民,莫匪、莫匪、莫匪——。”范铭又磕巴了起来,这下句是什么,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无从想起。 范大夫人拧耳朵的手加大了手劲儿,疼的范铭哇哇直叫。大夫人打的累了,松开了范铭的耳朵,坐到凳子上,喝了一口荆姑姑递来润喉的枇杷蜜水。 范铭吃痛的摸着自己被拧红了的耳朵,低垂着脑袋,一脸的委屈巴巴。 大夫人润过嗓后,往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搁,打算继续。范铭乖觉的立马跪了下来,依旧低着脑袋,一副可怜相。大夫人一直以把儿子培养成范氏继承人为目标的,最看不得范铭露出这么一副姿态,刚刚消下去的火气又涌了上来。前半年她盯得紧,范铭的功课还马虎过得去,可这几个月,自打明筠过来了,范铭的心思就飞了,俩人成天胡闹,管都管不住。 “我看你是越发的心思野了,妙园那里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啊?看你整日和那明筠一起胡打胡闹,我看你都快忘了自己是谁!我瞅着就是她把你带野了,要不,怎么你以前还记得住《思文》,现在反而背不下来了。”范大夫人火气更大了。 范铭还是很讲义气的。见母亲提起了筠妹,不由得回护道,“那都是我去找筠妹玩的,不关她的事。” “你还往自己身上揽,真是出息。”大夫人用食指往范铭头顶上重重的点了一下,道,“你怎么就不开窍呢,你以后是要继承范氏家族的,上要服君王百官,下要服家臣族人,这么重的担子在身,你怎么能与她一样四处玩闹呢?她是一个女孩儿,年纪到了,找门好亲事嫁出去就完了,在家当女儿的时候自然是怎么玩都行。你与她不同,你可明白?你以后少去找她玩。” “哦。”范铭敷衍的应了一声,不过他心里暗暗撇嘴,颇不在意。 “我说的你可听见了,明筠那里你少去,最好就别去了。”大夫人问道。 范铭回想母亲从前总是让他多去寻明筠玩,今日怎么变了,不由得脱口问道:“母亲,你是不是最近和姑母有别扭?” 第三十六章 匿入梅林窗根下 三泉邑 从外郊客栈出发,没多久就抵达了三泉邑城门口。三泉邑毗邻王都,四通八达,是个富庶的城邑。一路进城,街市十分热闹与繁华,即使是隆冬时节,也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街上的行人百姓与卖货的小商小贩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明筠等人进城后,在一家名曰长梅苑的客栈前停下。 常飞道:“主子,这家长梅苑与夫人住的别院只有一街之隔,从这家客栈的后窗可以看到别院的大门,而这条街,也是从别院里出门的必经之地。” 明筠点了点头。她此刻说不上什么心情,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心里虽然这么想,她还是迈开步子住了进去。 这家客栈明显要比昨日住的那家好上太多,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蝉月仍怕明筠住不惯,打发其中一个护卫去买了新的床单被褥换上。 蝉月道:“主子,属下伺候您洗个澡吧。常飞他们在外面盯着,一有信儿就会跟您禀报的。” “好。”明筠道。她想了想,心里还是有个事有些在意,道:“你让常飞问问那些线人,这两天有没有看到肤色很白,眸子是琥珀色、容貌颇为漂亮的女子。若是有,一定要问清楚。” “明白了。”蝉月颔首,立刻传话去了。 一室水雾蒸腾,明筠坐在浴桶中,往自己的脸上泼了一捧水。一头乌黑的秀发飘散在水中,愈显顺滑。她趴在浴桶边缘,在暖融融的热水中愣愣的看着地面,脑子空空如也,直到水有些凉了,她被蝉月催着出去擦头发。 新的衣衫依旧是男装,一件不起眼的深蓝色。 也许是来的时间够巧,她换好衣服没多久,竟果真有消息传了过来。 “夫人那边在准备车马出行,应该很快就要出发。还有一事,有一个线人这些天一直守在别院后面不远,他说确实看见了一个神神秘秘的女子,皮肤很白,眼睛是什么样子倒是没看清,但是容貌确实不错。据他说,那个女子入了别院,就没有出来过。” 别院内 临出门前,范妙姝仍在妆台前打扮着。她的妆容已经很美了,端的是粉白黛黑、朱唇皓齿,但她犹自对着铜镜,似乎还不甚满意,总是怕哪里不够完美。可真的已经够美了,那一身雪青色的宽袖直裾是由云锦裁制,一寸云锦一寸金,十分珍贵难得;衣服上面绣着的黛色团花纹更是召集了十几个绣娘精心绣了半个月才成的,头上一整套沉甸甸的赤金红宝发饰,衬的整个人愈加的明媚端方、艳光夺目。 府门口,人凳子都准备好了,小奴儿趴跪在雪地里,用他们并不算坚实的脊梁承接着贵人的踩踏。范妙姝从府内走了出来,嘴角带着浅笑。此时,她倒是没有想到,对面的窗户旁另有一双眼睛正看着她。 明筠躲在窗户后面,一瞬不瞬的盯着范妙姝。她一向知道母亲貌美,但打扮的如今日般灿目的时候也不甚多,更别说此时脸上还带着笑意。 记忆中,她的母亲是很少笑的。 在曲沃的时候,母亲与父亲两人都是分开住的,偌大的府邸后院生生被分成了两个部分,母亲住在东面,父亲则与其他媵妾们一起住在西面。除非年节大礼,俩人都是避免见面的,而见了面,也是冷言冷语,而每当那个时候,她夹在中间,都无所适从。 在东西两个院子,她都拥有自己的屋子,白天的时候,她喜欢往西院跑,父亲总是喜欢带着她与庶弟朔儿四处玩,投壶、射箭、跑马、溜街、打围猎等等,然而太阳落山之后,她就得回东院了。其实她非常非常的渴望与母亲亲近,可母亲大多时间都不会理睬于她,尤其是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母亲的脸色整个人愈发变得冰冷。对那件事,她自己心中有愧,自然也不敢奢望太多。只能一边渴望一边靠近又一边被冷落。 母亲要去见谁?孟筠的手慢慢的收紧。 随着“哒哒哒”的马蹄声,范妙姝的马车缓缓的驶了出去。明筠从窗户旁离开,沉声道:“我们悄悄跟上。” 范妙姝的车马驶过几条长街之后,便汇入了三泉邑最繁华的街市之上。范妙姝的马车十分华贵,厢外绘满了朱金彩漆的卷云纹,车的四个角上分别坠着一条玛瑙水晶穗儿,在冬日清晨的阳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光芒。 拉车的白马脖子上挂了一颗金铃铛,每走一步金铃就会发出悦耳的脆响声。马车后面还跟着一群婢子与奴仆。沿街的百姓们纷纷伸头去看,低声议论着这是哪家贵人的车马。 这是新绛城内规模最大的一家酒肆。它的后院专门用来招待各路达官贵人,从装饰到酒菜都是一流的,还养了一群歌舞姬供贵人们席间取乐。这家酒肆不仅看着奢华,名字也亦是,巨大的门匾上金笔篆书三个大字,曰:玉锦坊。玉石、锦衣与金箔,皆是贵族方能享用的了的。尤其是玉石,一般平民百姓是不可佩玉的,唯有士大夫一级开始,方有佩玉的资格。也因此,凡是名字有玉的店面,平民们都自觉的不去靠近,他们都知道,那是专门招待贵族的所在。 范妙姝在玉锦坊门口下了车。 明筠远远地跟在后面,微微掀开马车帘子。在玉锦坊门前,明筠再次见到了那位横扫了戎狄王帐的夏将军。明筠这时候竟然想笑,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夏将军是冷冽的,浑身散发着肃杀冷峻的气势,一身墨绿色的直裾,宽大的袖摆,银色的凶猛兽纹,更显得不可接近。然而母亲在见到夏将军之后,明筠隔得虽远,却能看出此时此刻,母亲眼眸温柔,嘴角儿含笑,那是记忆中母亲从来没用对自己与父亲露出过的温暖笑容,从来,从来就没有过。 待两人进去之后,明筠对蝉月等人道:“蝉月,你随我一同去玉锦坊。常飞,你们就守在外面。” 明筠仍带垂纱帽,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玉锦坊只招待贵客,伙计拿不准明筠的身份,便偷偷地暗中打量,待看到明筠腰间挂着的团型兽纹玉佩时,伙计这才笑了起来。玉并非普通平民能用的,尤其那块玉质地润泽,晶莹剔透,一看就是不菲之物。 “贵人,您里面请。”伙计热情的招待着。 “要最最上等的客厢。”明筠沉着嗓音道。她虽不知母亲她们进了哪个客厢,但必定是最好的上等客厢。 蝉月附和的对伙计道:“听见了没,我家君子要最上等的客厢。” “客官您请见谅,最上等客厢的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方才进去的那些人就去了上等客厢,怎么到我这里反而就没有了。”明筠假装不满的道。 伙计答道:“他们是早前就遣人来定了酒席。” “哦?有多早?”明筠问。 伙计道:“早十来天前就订好了。客官,今日上等客厢是真的没了。” 明筠又道:“若真没有,那就罢了,将你们这里最好的伶人、乐师叫来。” 伙计有些为难的看了看明筠,赔笑解释道:“客官实在对不住,今日坊内几乎所有的伶人乐师都被方才的贵人叫走了。您若是不嫌弃,还有几个伶人乐师,只不过都还未出师,表演或许有些青涩。” 蝉月皱着眉头,呵道:“好歹也是玉锦坊,你们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 “客官您可千万莫要生气。虽没有上等客厢,雅间也是有的,保准您也满意。您是贵人,方才那些也全是贵人,小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活计,谁也得罪不起,求贵人怜惜。” 蝉月重重哼了一声,朝明筠问道:“那主子,我们?” 明筠道:“去雅间吧。” 伙计闻言轻呼了口气,忙不迭的领着她们往坊内走。这个玉锦坊颇大,前面看起来是店面,但进去之后里面是个占地颇大的园子,栽满了花木。园子内有许多单独的小院子,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小阁楼,那个阁楼一侧有一片红梅林,开的如火如荼,在百花凋零、白雪飘飘的冬天,看起来格外赏眼。别的院子也种了梅花树,但也只是几颗,没有像阁楼处上百颗连成片的。 不用说,那阁楼能赏花处定时上等的客厢了。 伙计将明筠和蝉月二人引入小阁楼,道:“贵人,您的雅间也在这里。我带您过去。其实啊,我们这座小楼里每一间客厢布置的都差不多,上等客厢与雅间唯一不同的是窗外的景色。这里是四季阁,阁楼四面分别种了四季花林。给您安排的雅间在春日的时候也是上等客厢呢!只不过冬天赏不到景色,这才降成雅间。”说着话,已经到了雅间门口。 伙计帮忙推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进屋后,明筠点了几道特色酒菜,等酒菜上齐后,便将玉锦坊来伺候席的婢子赶了出去。 明筠道:“我这里不需要人来伺候。” 小婢子温顺听话,喏了一声便出去了。 蝉月低声问道:“主子,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明筠道:“我出去探听一下,你留在这里。” 蝉月蹙眉,显然不赞同:“主子,您出去了,万一被发现如何是好?不然还是属下去吧。” 明筠坚定的摇了摇头:“我去更为合适一些。”她手里没有人,虽然她有许多婢子仆役,也有蝉月、常飞这样可差遣办事的属下,但这些人全是明面上的,没有一个是能渗透到别处的暗线。因此,她想探听点儿事情也只能用这种土办法。风险是有,但最差的结果也就是被发现。 “抓到是我,母亲最多责罚一顿,也不会把我如何,但捉到你,就不好说了。” 明筠让蝉月将长廊里的使唤小婢支开,她则偷偷地离开了雅间。她快速的穿过几条长廊,便到了她母亲所在的上等客厢附近。她虽未来过这里,但是她可以听到乐声,寻着乐声走就对了。这个包厢的窗外就是红梅林,明筠便闪入梅林之中。梅林中积雪很深,她小心翼翼的穿行其中,废了很大的劲儿才来到窗根儿之下。 客厢内乐声靡靡,隐隐有谈笑声传来。 玉锦坊的窗户纸用的是薄绢,明筠半蹲着在窗根儿下,小心的抽出束发的簪子,憋着一口气紧张的在窗扇底下轻轻的戳了一个小孔。 第三十七章 未料窗外竟有耳 透过窗纱上的小孔,明筠眯着一只眼睛朝里面看去。这一看,她一惊,立刻蹲了下去,心脏狂跳。母亲和夏将军此时就坐在窗边不远处。 过了一小会儿,待心情平稳后,她又悄悄的探出半个头,从小孔中继续偷看。好在母亲二人案几的方向背对着自己,只要不回头仔细看,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只见客厢内,有十余个乐师正吹奏着时下最风行的曲子,两排着淡粉色纤薄舞衣的舞姬在席间随着乐声不断的扭动着身体,而母亲与夏将军正同坐一案,一边欣赏歌舞,一边把酒说话。夏款是武将出身,声音响亮,纵使没有刻意大声说话,明筠听得依旧很清楚。不过母亲的声音偏小,模模糊糊的,即使十分仔细的听也听不太完整。 母亲一直侧着头同夏将军言语,说话间互相推杯换盏,桌上的菜已经吃的差不多了,一片杯盘狼藉,只有酒壶里的酒还蒸腾着热呼呼的酒气。 明筠只觉着二人在席间坐的太近了,她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嘴唇。 此时屋内,范妙姝同夏款正说起往事。他们时而举杯畅饮,时而低低浅叹,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旧。 “那年我在卫王宫看见一树红梅开的漂亮极了,想你一定喜欢,便偷偷折了一枝养起来,一路上走的仔细极了,就怕它养不活,等回了新绛,苦苦的等它生了根,便马上捧去送你。”夏款说着轻轻的低笑了起来。 范妙姝左手用手背支着头,右手晃了晃杯中酒,她有些微微醉了,脸颊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眉梢眼角儿皆是道不明的明媚笑意,她徐徐的开口道:“嗯,当时那只梅花送来的时候,就是一根枯枝子,孤零零的长在花盆里。”她笑了笑,继续道:“后来,我把我窗前的一株栀子花给拔了,把你那株可怜兮兮的小红梅给移过去,我那时候每天都在想,它什么时候能开出花来,等啊等,它还是一点点高,没什么动静,我还请来了城中最好的花匠来日夜照料它,终于在第二年的冬天它开出了几朵小花儿。可惜没等它繁茂起来,我就被嫁给了公子成毅,去了曲沃,成了公子夫人。”说着,范妙姝冷冷的哼笑了一声,仰起头干掉了杯中酒。 “谁稀罕那公子夫人!”范妙姝重重的放下酒杯,言语激动的道。 这一声颇为大声,正正砸入明筠的耳中,但说话的人却并不知道此时窗外竟有一耳。 范妙姝紧握着那只空酒杯,低低的笑了起来,道:“你看看如今,我被逼成了什么样子,我不管干什么都是姬成毅逼的。想来这十数年的夫妻就是一场笑话,他恨死了我,我也恨死了他。” 范妙姝一杯一杯的倒酒、喝酒、倒酒、喝酒,夏款摁住她的杯子,对她摇着头道:“不能再喝了。” 范妙姝带着醉意笑了笑道:“知道么,现在妙园窗前的那株梅花树已经很高了,开的花繁茂的不得了,远远的看着,像朱砂染的一样,我一院子的红梅树,唯有这一株,最好看,最得我心。” 范妙姝可能是确实是醉了吧,不再是低低浅言。每一句话明筠都听的清楚。她的手在窗下握成拳,紧紧的抓着膝盖上方的衣物。 “我窗前的梅花,那日我折了最好看的一枝,让罗盈送与你。” “今早几个骨朵儿也开了,我挑了几朵好看的画了出来,还记得么,以前我也这么画过。” “殷殷额间胭脂花,仿若红梅雪中开。这么俗气的诗也就只有你想的出来了。” 说着说着,范妙姝竟然哭了起来,她抓住夏款的前衣襟,在他胸口处哭了起来,道:“我只有你了,只有你能帮我了,我现在只有你了,求你帮帮我。” 夏款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犹豫了片刻,手轻轻的拍了拍士妙姝的后背。他眼眸低垂着,看着哭的一抖一抖的士妙姝,心里非常的心疼与酸涩。记忆中的她,从来都是明媚娇艳,而如今!他拳头紧紧的收紧,那是双拎着利刃砍杀过无数敌人的大手,指节分明,青筋爆出,那拳头上写满着力量与怒火。他深吸了一口气,沉沉的开口道:“阿姝,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之后,二人一时无话。 或许是为了哄范妙姝开心,夏款想起了外面有红梅林。 他帮范妙姝擦干了眼泪,道:“阿姝,莫要再伤心了。我方才进来时看到了这里有红梅——” 明筠听到红梅二字后,顿时张大了眼睛。她要马上离开这里,绝对不能被母亲发现。后方便是树林子,她弯着腰以最快的速度往密密的梅花林子里跑。林子里有上百颗梅花树,梅花满枝,种的十分茂密。明筠知道自己肯定跑不出这梅花园子,干脆找了一处梅树密集处趴到了雪地里。这样远远望过来,应该看不到她的身影。 雪地冰冷刺骨,明筠没多会就冷的牙关打颤。她因为怕被发现,在雪中趴了相当一段长的时间。她一双手冻得通红,不断地朝手心里哈气,此时的她,觉着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呼-”,“呼--”。她每颤抖的吐出一口气,空气中就升起一团白气。 果然,母亲是怨恨父亲的。她从来就知道父母亲不和,但心中猜想与亲耳听见、亲眼目睹还是不一样的。她不知道母亲口中那句话“他恨死我了,我也恨死了他”这句话背后到底隐藏了怎样的故事,还有母亲哭着求夏将军帮她又是为了做什么。她很明白世家大族婚姻向来就是筹码,夫妻纵使没有感情,大不了相敬如宾即可。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向冷淡的母亲放声大哭。 这些她都不明白。 慢慢的,明筠在雪地里蜷缩在一起。忽的,她觉着手边有一团毛茸茸热乎乎的东西在拱她。她一惊,瑟缩了一下,一看,竟是只小兔子。雪白雪白的毛,和白雪一个颜色。 这时,明筠看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提住兔子耳朵,将兔子拎了起来。 “你,没事儿吧?”是个少年的声音,声音冷冷清清。 明筠抬眼看过去,只见她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少年,模样俊逸冷清,眸子乌黑深邃,他一手拎着兔子,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眼里有几分讶然。 明筠牙关打颤,抖着声音道:“我无碍。” 少年再次皱眉,道:“你打算一直这么躺着么,可以起来么?” 明筠赶紧自己被冻的手脚僵硬。她试了试,因为僵的太厉害,竟然真的起不来。 少年朝明筠伸出手,道:“我拉你一把?” 明筠此刻冷的要命,赶紧手抬起来都费劲的很。 少年犹豫了片刻,伸手揪住明筠的手腕,一使劲,就将人从雪里拖了起来。 明筠起来后,靠到一颗梅花树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道:“多谢了。”她看了看少年手里的兔子,问:“这兔子是你的?” 少年微笑了笑,看着她道:“不是,是我师弟的。方才白绒球跑丢了,他着急难过的很,不过还好找到了。” 明筠问:“它叫白绒球?” 少年轻轻的“嗯”了一声。 “倒是恰如其名。”明筠道。她此时也在看着那少年,总觉着他十分眼熟,尤其是眼前这张脸,熟悉却又陌生,似乎见过,又似乎没见过。 明筠皱了皱眉头,觉着自己大概是被冻坏了,有些许错觉或许也是正常。一时间,除了道谢她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好,她暂时也不敢冒然出林子,万一正好和母亲的人碰上了怎么办。 她一时无言,而那个少年似乎也不爱说话,但他只站在那里,也不走。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就在此时,明筠听到了蝉月的声音。 “主子,主子!”蝉月一路小跑的过来。她看到了那个少年警惕的看了一眼,而后扶住明筠。她瞧着明筠苍白的脸色和冻得发青的嘴唇,心惊不已,道:“主子,您还好吗?这怎么弄得一身是雪?呀,主子,您的手怎么这么冰?” 明筠还是冷的发抖,道:“我无碍,只是有些冷罢了,过一会儿就好。” “这位君子刚刚帮了我一把,实在是感谢。”明筠对蝉月道。 “随手的事罢了,谈不上感谢。”少年淡淡笑道。 蝉月道:“多谢这位君子相助,方才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少年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在意。 蝉月怕明筠会受寒,朝少年施了一礼后扶着脚步僵硬的明筠往回走,边走边道:“主子,您也太乱来了,回去定要先喝一点姜汤。您若是在外面生病,那该如何是好!” “不会生病的,放心,姜汤就算了吧。”明筠最厌恶的就是姜汤的辛辣味道。 “不行,您一定要喝,不然属下便学那些大夫们,冒死进谏好了。”蝉月道。 “咱们再商量商量吧。” “主子,姜汤,没得商量,您一定要喝。”蝉月坚持道。 少年望着明筠主仆两人离去的背影,微微笑了笑,轻轻道了声:“竟然又见到了。”他摸了摸小兔子顺滑的白色软毛,对着兔子道:“你也觉着巧,是不是?” 兔子自然是不会说话的。 少年揉了揉兔子脑袋,笑了。 第三十八章 匿身无意听密辛 回到客厢,蝉月立刻要了一碗姜汤来,盯着明筠喝下去。 “主子您可千万别生病。”蝉月道。 明筠喝过姜汤只觉着嗓子疼的很:“姜汤都喝了,不会的。” 蝉月皱起了眉头:“姜汤又不是药!主子,这三泉邑我们最多再呆个一两天就必须回去了,时间长了,阿薇那里怕是顶不住。一路冰雪骑行,若是有哪里不舒服路可就难走了。这姜汤,今晚主子您还得再喝一碗。” 明筠不说话。 “主子!”蝉月恳切的看着明筠。 明筠躲过蝉月的眼神,勉强道:“知道了。” 汤碗已空,碗底沾着一小撮姜沫。主仆二人一时无话,屋内静悄悄的。 蝉月犹豫的看着明筠,轻轻喊了声:“主子.......” 明筠顿了顿,垂眸轻声道:“不要过问了。你先出去吧,让我自己坐一会儿。” 蝉月亦是顿了顿,颔首称是,站起来退出客厢,轻轻的关上了门,无声的叹了一下,守在了门外。 玉锦坊有许多小院落,四季阁后方另一处客厢内,子璋正趴在案几上,蔫蔫儿的没有精神,神情很是难过。 “肯定是找不到了!我的白绒球,我的白绒球。” 子固在一旁劝慰道:“已经分头帮你找了,放心,肯定能找回来的。” 子璋闷闷的道:“王姐托尹堓大夫千里迢迢带来给我解闷的,倘若是弄丢了,王姐肯定会生气的。” 子固道:“大公主不会生气的。” 子璋低低的道:“她是不会生我的气,可我生我自己的气。” “噔噔噔”,这时客厢的门被人叩响。 子璋立刻抬起了头:“定是子稷师兄回来了!”他忙不迭的起来去开门。打开门却不由一愣,只见门外站着两个人。除了拎着兔子脸上、带着莫名微笑的子稷师兄之外,还有一人。愣了一瞬后,子璋敛容站好,规规矩矩的朝来人喊了一声:“尹大夫。” 来人正是楚国大夫尹堓,他亦是教授子璋课业、礼法的王子之师。尹堓已年近不惑之年,为人十分肃正。他面容朗阔,眉头总是皱着的,看人时自有一种严肃,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轻易造次。此时,尹大夫着一身质朴的深灰色冬袍,目光沉沉,表情比往日还要严肃。 尹堓拱手施礼,进了屋。进屋后,待房门关好后,子璋主动坐到案首的位子,把背挺的笔直。尹堓朝子璋跪下来,恭敬叩首道:“臣尹堓,叩见王子章。” 子璋挥手示意道:“尹大夫,免礼。” 子璋其实是有些怕尹大夫的,他从记事起尹大夫就被指为他的王子师,负责教他学课业、明礼法、懂政务。尹大夫性格严肃,一丝不苟,每当他犯了错,定要当场指出责令改正,倘若犯同一个错逾三次,尹大夫便会请出他父王赐下来的戒尺,狠狠罚他。 尹堓闻言起身,端正板直的坐于下首,从怀里取出一封帛书,皱着眉头将帛书递出,道:“王子,您先看看这封信,是大公主派人传来的。” 子固接过帛书,转交给子璋。子璋看着尹大夫的表情,赶紧有些不妙。他飞快的看完帛书之后,两只手紧紧的捏住帛书的两边,咬着牙忍住将帛书摔出去的冲动,渐渐地憋红了眼眶。 “何至欺我如此!”子璋慢慢的放下帛书,双手握拳在案几上重重的捶了下去。“大楚如今已然风雨飘摇,为何还要自相残杀。” 子固将帛书拿过来看了几眼,脸色亦是一变,恨声道:“王子珵简直欺人太甚!” 子璋红着眼睛,握拳道:“我们大楚被吴国打的还不够么,连王都都被攻占了,一国之君只能四处逃亡。我与他皆是王子,他不喜我这个弟弟就罢了,为何还要勾连吴国之人来害我。倘若我被吴国捉了做要挟,对大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他是怕大楚不亡吗!” “王子,慎言。”尹堓皱眉。 子璋脸色涨的通红,显然是气极了,也伤心极了。 尹堓道:“王子珵目光短浅,但野心不小。好在大公主一直对他存有疑心,暗中派人盯着,这才发现了他的阴谋。” 子璋道:“多亏了王姐。王姐这般惦念我,我却不知王姐现下如何。” 尹堓道:“大公主一向聪慧有谋,想来能够应付,王子不必担忧。” 子璋点了点头。 尹堓道:“王子珵安插在我们这里的人已经被我揪出来了,怎么处置还请王子定夺。” “自然是杀了他!”子璋吼道,可吼完之后,他又摇了摇头道:“不,不要杀他,留着他,待我回了郢都,我要绑着他亲自去见父王。”子璋说完,抬头看向尹大夫。 尹堓道:“臣说过了,全凭王子定夺。只不过,想要扳倒王子珵并非那么容易,小打小闹没有用,若是想对付必须要下狠药。届时,就看王子您能否狠下心来了。” “他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有来有往,彼此彼此。”子璋恨声道。 这时子固开口问道:“尹大夫,王子珵安进来的那个人知道多少,王子的行踪可还安全?” 尹大夫道:“君子固放心,王子真正的行踪现在只有我一人知道。当时出发的时候,我将人分了三路,一条明着的,两条暗着的,每一条线上我都安排人假扮成王子您。” “三路?我只记得当初尹大夫告诉我的分成两路。”子璋讶然道。 “没错,我的确还藏了一条暗线。这也是我出发前大公主嘱咐的,她当时就怕我们的人不纯,果不其然。多安排是对的,起码能混淆视线。” 子固蹙眉道:“尹大夫,越国那边既已经愿意护我们回郢都,如今为何迟迟不来消息?” 说起这个,尹堓叹了口气,眉头拧的更紧:“吴国已经知道越国愿意帮我们,便调兵五万数至吴越边界,给越王施加压力。越王有心相助,但又忌惮吴国。不过,无论如何,越王毕竟是王子您的外曾祖,越国是夫人的母国,越王不会轻易放弃您。前一段时间越王遣人传来口信,说正在想其他的方法,让王子且耐心再等上一段时间。” “父王亦在外等待时机归国,眼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藏好了,不要被吴国抓去做要挟,又何妨再等一等呢。”子璋垂着眸子道。 尹堓道:“晋国兵力强大,吴国不敢得罪晋国。你在晋国躲着,目前来看,是最安全的选择。” 从一进屋,子稷便没有再开口,子璋同尹堓君臣见面,他自然不好插嘴,不过提起了晋国,他再不开口就不好了。 “尹大夫说的没错,在越国那边来人接你之前,还在呆在晋国最为稳妥。”子稷说着,看向尹堓,沉声道:“我与子璋同为一门师兄弟,关系甚笃,若非邯郸形势复杂,不便出头,护送子璋回国之事定然不需再求别人。” “君子稷千万不必自责,你已经做的够多的了。”尹堓道。 子稷摇了摇头,短叹一声。而后,他抬眸正色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保证子璋在晋国期间的安全。我们邯郸氏在国内亦经营了许多势力,必倾尽全力保护子璋。” 子璋从没听过子稷师兄说过这样的话,平时都是嫌弃加训斥,陡然一听,鼻头一酸,十分感动。 尹堓因怕引人注意,不能多留,嘱咐了子璋几句之后,便匆匆离开。放在以前,每次尹大夫教完课离开后,他都要好好松口气。可今日,尹大夫带来的消息实在让他从心底里难受,尹大夫走后,便垂着脑袋兀自难受。 子稷伸出手,像往常一样用指节敲了他脑袋一下,不过力度却是平时的一半。“小小年纪,不要总唉声叹气。” “我只是心里很难受。我随着师叔一路走来,也看到了许多人家。大多数人家的兄弟都能很好相处,可为何我的兄弟偏偏彼此容不得,要自相残杀呢。今年,长兄已经被刺身亡,我又少了一个哥哥。”子璋想起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长兄,眼眶红了起来。 子稷垂目而叹:“不独你家这样,世家大族里的人,有几个人有心呢。夫妻、父子、兄弟、姐妹,凡是挡了路的,都能变成仇敌。一家人下起手来,有时候比对付外面人还狠。因为彼此了解,尽可能的往对方痛处戳。” 子稷看了看脚边的白绒球,感慨道:“人总喜欢用畜生二字骂人,可畜生从没有那些污脏心思,也不会想方设法的去害自己的同类,可人会。所以说,有些人还不如只畜生呢。” “我觉着,师兄你说的对,人的确不如畜生。”子璋道。 “我说的是有些人,没说全部,你可别误会。不然你可连着师叔、师祖加上你自己一块骂进去了。”子稷笑道。 子璋皱眉:“我觉着师兄你在给我设套。” 子稷挑眉:“我哪有,分明是你自己理解错了。” “对了,子稷师兄,你在王都可有打听到勒都大哥的消息,总是他脚程慢些,这时候也该到了。” 第三十九章 还刀与君且容述 子稷眸带寒光,目光冷厉的朝床的方向看去,拔剑起身,沉声喝道:“什么人!” 子固同四名随侍亦抽剑而出。子固同子稷道:“你我去看看。”而后对随侍道:“其余人不要动,保护王子。” 明筠听到一阵兵器出鞘的声音,身子一缩,紧紧咬住了嘴唇,暗恨自己竟被一只爬蛛吓乱了分寸,那长着八条腿的东西实在恶心骇人的紧。她平生最怕虫子,蜘蛛尤甚,更别说眼瞅着那八条腿就要往她手背上爬,一时间她汗毛倒起,惊悚异常,这才不小心头撞到了床底板发出了声音。 明筠隔着床底的空隙紧张的朝外看去,只见两双黑靴正一步步向这边逼近,在最前面的是一双绣着云纹的黑靴。 “出来。”子稷用剑尖挑了挑垂在下面的床帷,冷厉的道。 明筠没敢动,只听那双云纹黑靴的主人再次道:“再说一遍,出来。倘若你还要偷偷摸摸,待长剑落下之时,会插在你身上的哪个位置就不好说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明筠感觉到从头顶上方传来窸窣之声,似乎是剑尖划过被褥的声音。明筠骇然的想,莫非这人想用剑将她插个对穿。 “留命,留命。我并非是贼人、刺客。”明筠怕对方真将她当成刺客给办了,赶忙出声。说着,她将绑在腿上的金匕首反手藏在袖间,柄朝下,小心翼翼的爬了出来。 爬出来的过程中,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剑就竖在她脑袋正上方,只要她有多余动作那把剑就会毫不留情的刺下来。当她爬出半个身子的时候,剑由她的头顶落到了她的额前。她心头一窒,不敢再动。 剑尖不断往下落,直到剑尖离她的眼睛只隔寸许。 “抬起头来。你是什么人?”最终,子稷将剑尖搭在明筠的下巴处,冷然发问道。 此时她整个人还趴在地上,但剑在颌下向上挑,明筠纵然心里百种愤慨,为了不被划伤,这一刻她也只能乖乖的抬头。仰眸望过去,只见剑的主人是个冷沉沉的玄衣少年,衣服上绣着大面积的赤红色火焰,他乌眸邃而寒冽,浑身透着一股锋锐肃杀的气势。 明筠仰眸对上那少年的眸子,开口陈言道:“我并非可疑之人,也无意偷听你们的密辛,更不会向他人透露,请这位君子姑且将剑拿开,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明筠紧盯着少年的神色,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对面人的表情有一瞬看起来像是吃惊,不过那表情也就短短出现了一瞬就被冷肃取代。 子稷此时心里确实惊讶不已,他没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此时此刻此景。说起来,他同这位“小君子”有过两次交集,只不过,两次自己均未以真面目相见,现下这个场面,他二人只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罢了。况且,他确实不知对面人的身份底细。按下心头的讶异情绪,子稷面上不动声色,并未将剑拿开。 “我们凭什么信你?” 明筠道:“那你能不能先让我起来?” 子稷眯起眼睛:“哦?你在跟我讲条件,信不信我直接杀了你?” 冰凉的剑尖抵在她喉咙旁,她仰眸看着子稷,道:“杀了我对你们并没有好处,不仅没好处,还会让你们与晋、与范氏结仇。” 子固横剑于侧,闻言蹙眉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明筠道:“我乃晋国王族,你们所求助的范吉辉正是我舅父。” 子固皱着眉看向子稷,想求证此人说的有几分真假。 子稷道:“还是那句话,我们凭什么信你?” 明筠盯住子稷,道:“邯郸稷,你既为晋国之臣,有一物,你当能认得。你让我起来,我拿与你看,你一看便可知我所言真假。” 子固道:“师兄,此人鬼鬼祟祟匿于床下,甚是可疑,又听得我楚国内部密辛,不可轻信。或许,只是耍花招罢了。” 子稷道:“不如先看看证物,倘若是虚言,再处置也不迟,左右已被制住,晾其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这时,尹堓大夫走了过来,道:“君子稷说的没错,不妨先让他自证一番。”他仔细的端量着明筠,瞧着总有几分面熟。 子固闻言,点了点头:“好,那先让他自证一番。” 子稷剑尖微微朝后挪了挪,让明筠爬了起来。 明筠在两柄剑的威胁下慢慢的站了起来,张开两手,示意并没有武器,可刚起来那邯郸稷便将剑横在她的右手小臂的位置上。 明筠眉头微跳,那个位置她藏了匕首。果然,那邯郸稷用剑刃敲了敲她的右小臂,发出了清脆的金戈之音。 邯郸稷笑道:“这位小君子,你的胳膊莫非是铁做的?” 明筠咬了咬牙,挤出一丝笑,道:“没有恶意,只是防身。” 邯郸稷低喝道:“拿出来。” 明筠无法,只得将金刀从袖中取出。金刀是柄朝下倒放在袖子里的,轻轻朝下一抖手臂,匕首便从袖间滑落到掌心。只是她刚将金刀拿出来,忽的,那邯郸稷猛然抓住她握着金刀的右手。他用力非常大,抓的她手背生疼。 明筠挣了挣没有挣动。她以为邯郸稷是怕她突然出手攻击,以防万一才这样抓她的手,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是你叫我拿出来的。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贼人刺客。” 邯郸稷没有说话,眼睛瞪大,目光紧紧的锁在她手里的那把金刀上。 明筠只觉着那邯郸稷手上用的劲儿越来越大,她的手被他握着的地方周围都发了白。邯郸稷的神色愈来愈激动,甚至眼角都发了红,手也在微颤着。 “哪来的?”邯郸稷的声音低低颤颤,逼近了她,几乎是用气音在问话。 明筠被邯郸稷的状态怔到了,皱着眉不知他在问什么,她又该答什么,张了张嘴,只吐出两个字:“什么?” 邯郸稷看着她,突然高声吼了起来:“我问你它哪来的?这把刀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明筠被他这一声吼,心咚咚一惊。 别说是明筠,屋内所有人都被子稷的吼声惊到了。 子固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子稷,他与尹大夫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异。 子固试探一声:“子稷师兄?” 子稷没有理会于他,只死死的盯着明筠,吼道:“说啊!” 明筠反应过来,明白他在问自己手里的这把金刀。一瞬间,她想起了那夜半趴在雪地上失声痛哭的鲜虞女。这把刀,可是有什么故事?她心里飞快的斟酌着一下,答道:“两个月前,鲜虞战败,这把刀是从鲜虞国那儿缴获的战利品之一。” “鲜虞的战利品?”邯郸稷低低的重复了一遍。 明筠点了点头,肯定的道:“没错,是从鲜虞得来的。” “鲜虞,竟然在鲜虞。我找了这么多年,竟是在鲜虞。”邯郸稷喃喃的松开了明筠的手。 邯郸稷松开手的那一刻,明筠呼了口气,忍住想龇牙咧嘴的冲动,揉了揉自己被握的发白的手。 疼,是真的疼。 她此时心里头清楚的明白这把刀肯定对邯郸稷意味非同寻常。鲜虞女说这刀是她寻来赠与故人的,难不成,眼前这邯郸稷就是鲜虞女口中的故人? 明筠怕猜错,也不敢乱开口,反正这把刀已经和自己断了缘分,不管它是谁的,肯定不会属于她了。人要识时务,眼下这场面,还是将刀主动送上为好。于是,明筠忙不迭的将刀捧到子稷眼前,僵笑着道:“看起来这把刀同你渊源颇深啊,它留在我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不如我将它送还给你吧。” 如她所料,邯郸稷果然伸出了手。 在邯郸稷的指尖就要触过来时,明筠却指头一握。 邯郸稷看向了她。 明筠道:“交出了金刀,我便没有武器傍身。我的出现当真只是个意外,并非是歹人。我相信邯郸的少君是个君子。一把金刀换一个解释,可否?” 子稷定定的看着她,道:“好。” “给”,明筠松开了手,道:“我信你,希望你也能信我。” 子稷没想到,时隔五年,他还能再见到这把金刀。当刀握在手里时,他不禁颤抖,几乎忍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过往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重演,带着血的颜色。他将金刀摁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久久没有言语。 明筠看着邯郸稷,心里不免慨然,眼下这人脆弱的模样简直与方才那个用剑指着她时判若两人。也不知这把刀对他意味着什么,若是有故事,想必也不是好故事。 待子稷稍稍平静之后,明筠从怀中取出两枚令牌,用以自证。这两枚令牌是为了以防万一带的,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万一”。此时明筠心里真的是十分后悔,倘若没有翻入这间屋子,倘若没有听到这段楚国王族密辛,她也不用自己主动透露身份。这一趟本就是偷偷来的,这下可真是—— 明筠心里默叹,暗暗谴责自己。不过现在想什么也没用了,先在这群佩剑半出鞘的楚人面前保住性命再说。 第四十章 玉佩点墨印白绢 玉锦坊离客栈并不是很远,没多久,马车就稳稳的停在了客栈门口。 客栈对面的街上坐着一个乞丐,浑身上下黑乎乎的,头发也打了绺。明筠从马车内下来后,那个乞丐便拿着一口破碗上前来,嘴里嚷嚷道:“贵人,赏口饭吃吧。” 常飞凑到明筠身边,低声道:“主子,这是咱们的人,应该是有消息要传给咱们。” 明筠微微颔首,便对常飞道:“看他可怜,给他两个钱吧。” 常飞从袖兜内摸出五枚布币,放入乞丐碗中,同时将碗内的一个小竹筒握入掌心儿。 “走走走,拿了赏钱赶紧走,该干嘛干嘛去。”常飞收好东西,便挥手“赶走”了乞丐。 回到客房后,常飞将小竹筒取出。他刚准备将传信呈给明筠,却被蝉月先一步按住了手。 蝉月嫌弃的看着那个竹简:“就算是假扮乞丐,那看着也忒脏了些,哪能直接拿给主子。”她还记着刚刚那“乞丐”头发油的结成绺,虽然她心里知道这可能是故意抹的油。 被蝉月这么一说,常飞也觉着脏,讪讪的道:“是我考虑不周,我,我这就擦一擦。”说着他将竹筒往自己的衣袖上抹。 “你的衣袖难道比破碗干净多少么?”蝉月瞪了常飞一眼,将竹筒抢来,拿浸了水的湿布巾将竹筒仔细的擦了两遍。 常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觉着自己还挺干净的。 蝉月扫了一眼便知常飞心里怎么想,直戳戳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件衣服穿了多少天。” 常飞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没敢再说话。 蝉月将已经擦拭干净的小竹筒递给明筠。明筠拿过竹筒,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却没有打开。 “主子,为何不打开,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蝉月问。 明筠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不知道里面的消息对我来说是好是坏,因此会犹豫,会忐忑。”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竹筒,道:“既然,又何必怕知道真相。” 顺着这玉锦坊向前走,它斜对面是一家药堂,叫广仁药堂。它铺子大、地脚好,这来来往往的生意自然也好。一个穿着藏蓝色袍子的少年背着一个药筐和一把剑往那药堂方向走去,那长剑用深褐色的布包裹着,置于药筐之下。他头上戴着一顶厚厚的藏蓝色毛皮风帽,风貌下,是一张极俊秀的少年面庞,乌黑的眸子、挺拔的鼻梁,只是嘴唇稍有些干燥,在寒风之下,被吹的有些裂了。广仁药堂在玉锦坊前方,那少年也如行人一般将目光投向正坐在石阶上孟筠身上。 他皱起了眉头,脚下放慢了脚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子稷。 此时的孟筠正抱着自己的膝盖,头上扣着宽大的帽子,下巴抵在胳膊弯里,虽静静的不发一言,可眼泪却大颗大颗的从眼眶里淌下去。还是个孩子呢,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起,看起来可怜极了。明明出身高贵,自出生起便可享受着贫苦百姓们一生都永远难以企及的优渥生活,可是,这繁华所、富贵堆,也并不是安乐乡,不过是加了蜜糖的砒。霜罢了。 一块厚沉沉的云朵被北风吹着缓缓地飘动,遮住了冬日的太阳,原本明亮的天色刷的就暗了下去。没有了阳光,天一下子就阴冷了很多。没一会儿就,就开始稀拉拉的下起了小清雪。 子稷在药堂门前停住了脚,他仰起头去看向布满灰云的天空与小雪花,朝天空叹了口气,随着叹息,口中哈出了一团热呼呼的白气。“啾,啾啾”,他身后的药筐里发出了小鹰的叫声,一只褐色羽毛的小鹰顶开筐子的干草盖子,从里面露出了它威风凛凛的脑袋,它脑袋不住的朝四周围转着,那狭长漆黑的眼球也上下滚动着,似乎在仔细的侦查着周围的环境。这是今晨门里刚刚飞回来的传讯鹰。 突然,它的头刷的一下,朝着斜对面停了下来,那双锐利的鹰眼瞄上了不远方一物,似乎那里有它的猎物。 子稷伸手往后一抓,就把那只小鹰给提溜了出来,“厉羽!” 子稷与小鹰互相对视,两者的眸子都黑亮黑亮的,子稷的眼里带着威胁,小鹰的眼里则带着不服气。这只叫厉羽的小家伙似乎生而有灵性,它叫了两声,索性扭过脖子不去看子稷满是威胁的眼神,又锁定在了它的“猎物”身上。 顺着小鹰的目光,子稷看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笑了一声。他让厉羽站在他左胳膊上,用右手指逗了逗它的脖子,却被厉羽不留情面的啄了一口。 “没良心的小畜生,是谁把你从蛇口里救下来,恩将仇报啊。”子稷说着摸了摸小鹰日益渐丰的羽翼,笑了笑,把左臂往上一挑动,道,“去吧!”那小鹰就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天上的雪花细细的飘着,白辛站在一侧,觉着天一下子冷了很多,她往手心儿里哈了口气,搓了搓手弯下腰道,“好冷啊,天开始下雪了呢,小主子,我们回屋里去避避雪吧。” 孟筠忽的抓过白辛的手,感受到那手冰冰冷的,孟筠心里一酸,皱起眉头松开了那双手,掀开宽大的披风帽子,站了起来,“嗯,我们进去吧。”她身上还披着那身又厚又大、衣尾已经托在了地上的狐裘,小小的人,大大的衣服,这搭配有些滑稽,但她似乎并不愿意脱下来。在门口,她伸出手,张开手掌心儿去接那稀疏的小雪花,因为一直捧着暖炉,她手心儿是温温热的,那纤小的雪花落在她手间,瞬间就化了,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就在此时,“咻-!”突然空中飞来一只威风凛凛的褐羽小鹰。 那只小鹰几乎直冲着孟筠飞去,它飞的极快,几乎是直直的冲了过来,待孟筠反应过来时,它已经飞到了近前。 “啊!”孟筠被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缩回手,耸起肩头,缩起脖子往后躲。 但那小鹰太快了,就擦着她的手指尖儿飞过,女孩儿与鹰,两者离得极近,孟筠瞪大的双眼能清楚的看见那那只鹰黑褐相间的羽毛,和它黑漆漆的眼睛。白姑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鹰给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扑打着想要赶走它。但那只鹰似乎特别精明,灵巧的在半空中绕了一圈儿之后又极快的俯冲了下来。下一瞬,孟筠只觉着左肩上一沉。她猛的一转头,便与那锐利的鹰眼四目相对。 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动作,孟筠有些懵,一时之间,她不敢有大动作,就僵硬把头往后伸,试图与它拉开距离。孟筠刚刚哭过的眼睛红彤彤的,鼻头也是红彤彤的,脸颊被寒风扫过,也红彤彤的,此时的她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在没有半分昔日小霸王的霸道样子。 那只鹰似乎有些“欺软怕硬”,扑棱棱的张开了翅膀,高声嘶叫了一声,脖子伸上前去,两只利爪紧紧的抓住了狐裘领子上的那只红狐狸,漆黑的眼珠里闪烁着护食的“威胁”光芒。 孟筠眼瞪的老大,它与她实在是太近了,她除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一双快要重影儿了的放大的鹰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眨了一下眼睛,眼珠子同脖子一起,僵硬的往右转,嘴巴讶异的张着,似乎难以想象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只鹰,而且那只鹰还落在自己的身上。 孟筠不敢动弹,一群下人也不敢贸然动弹,那鹰嘴尖锐锋利,万一主子被啄破了哪里,她们就算死一万遍也赎不了罪,一个个面面相觑的,最后都把目光投给了白辛。 可白辛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鹰爪牢牢的抓着狐裘领子,根本没有想飞的意思,她是上去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只能站在旁边干跺脚。 孟筠也并不是个胆子小的,她无法无天的事儿干的多着呢。她此时定下心来,眼睛转了一转,偷摸摸的举起右手打算去抓一下那只鹰。 “别动!”突然一个半大少年的喊声传过来。 孟筠举起的右手闻声一顿,这声音很耳熟她认得,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子稷,他就站在斜对面不远处,广仁药堂的台阶顶上。他还是一身藏蓝色的棉袍子,身后永远背着一把长剑,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冷冷淡淡的。 “你别动它,它会弄伤你。”子稷走了下来,他抬平左臂,右手的食指中指圈成一个口哨放在嘴边,看着那只小鹰吹了一声响哨。 “啾!”那小鹰似回应般的翅膀扑腾了几下,但爪子仍没有从孟筠的肩膀上松开,它似乎有着自己的倔强。 子稷皱了皱眉,继续往前走,又吹了一次,但这次的口哨声,明显比上一个声音要尖锐、悠长的多。 那小鹰听到这个哨声,终于“啾啾”叫了两声,展开翅膀飞回去,落在了子稷的左臂之上。 “它是看上了你披风上的红狐狸。”子稷用右手掌惩罚性的捏了捏厉羽的脑袋,但厉羽反过头飞快的啄了子稷掌心儿一口,疼的他直吸凉气。 孟筠用右手掌根儿把眼眶边儿上的湿漉漉的眼泪擦掉,吸了吸鼻子,待子稷走到跟前儿后问他,“子稷哥哥,你怎么在这儿?”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儿,而且左边牙疼,说话也不敢张大口。 “怎么哭成了这样,若是阿铭见了,非要笑话你了。”子稷让厉羽飞到自己的肩膀上。 “他敢!”孟筠道,她吸着鼻子、又清了清嗓子,看着那只小鹰,她发现那只鹰还在盯着自己肩上的红狐狸在看,不由得问出来,“这是你养的?它在看什么?早知道你有了鹰,我就不让你养兔子了。” “这是门里用来传讯的,今晨刚飞过来的,它叫厉羽,凶的很,也不听话。不过,那三只兔子,我会好好看顾,不会让这小畜生给啄了去。”子稷说着,朝右手心儿被啄红了地方哈了口气,仔细看,已经破了一点儿皮,他哎了一声,无奈的收回了手掌,“它是看上了你脖子上围的这只红狐狸,八成它以为那是真的,可以吃。” 第四十一章 寂夜投信何人为 刺客们自是不答。他们不说一句话,在头领的示意下,刺客们不再攻击过来,但是却将明筠等人团团围住,脚下步子缓缓移动,不断地缩小圈子范围。 明筠被围困在中间,退无可退。匕首紧紧的贴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冰凉刺骨。她环视着朝她慢慢围近的一众刺客,再次质问道:“你们想要做什么?是谁派你们来的?” 刺客仍旧一言不发,眼神皆冷冰冰的。 “若是不说,我就算死了也不会让你们带走。”明筠红着眼睛瞪着刺客头领,厉声道。 刺客们仍在缓缓逼近,似乎笃定她不敢划伤自己。明筠咬紧了嘴唇,发了狠,手上一划,脖颈上便多了一道淌血的口子。明筠肤色雪白,雪嫩的脖颈上殷红殷红的血缓缓流下,看着十分刺眼。 刺客头领眸光变了变,一抬手,令所有人不许动,开口道:“您的护卫已经护不了你了,带走你只是时间问题,你再耗也没有用。雇主要我们抓活的,因此我们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他的声音阴沉沉的,带着几分阴阳怪气。他的眸子扫过重伤的常飞几人,轻蔑的笑了笑,看向明筠,道:“您若是肯直接跟我们走,我可以不杀这些人。” “主子,不要听他的废话!不可以跟他走,我常飞今日拼了这条命杀出去,就是死也要护您离开!”常飞抬起染血的长剑,怒视着那刺客头领。 蝉月亦紧紧握住剑,道:“没错,主子,我们情愿死,也会护您周全!” “没错。”明筠将匕首从自己脖颈边拿开,指向那刺客的方向,道:“你们人多,我们确实敌不过你,但想让我跟你走,绝不可能。虽不知你背后主使是谁,但我告诉你,我情愿拼上一死,也不会跟你们走。” 刺客的眼睛微微眯起,冷意更甚,威胁道:“雇主要抓活的,可没说一点伤不能有。你既然如此不识好歹,我们便只能动手了,刀剑无眼,届时不小心伤到了您,可别后悔才是。” 明筠闻言嗤笑一声,亦是冷冷的道:“既然来抓我,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你敢伤我一刀,我便记你十刀。刀刀必报,届时你也不要后悔才是。” 刺客阴鸷的低笑了起来,道:“我干的就是刀尖舔血的买卖,最不怕的就是死。你也不用来威胁我,我可不吃你这一套。你既然这般不配合,我们只能来强的了。”他做了个手势,刺客们闻令纷纷举起刀剑,将剑尖对准明筠等人。 置身于刀尖之中,明筠目光凛然。就在此剑拔弩张之际,忽然一只铁箭破空而来,正中一名刺客。那箭从刺客的后颈入,箭尖从咽喉位置出,竟将人的脖颈射了个对穿。 刺客头领陡然一惊,蓦的扭头朝铁箭射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从远处有七八个人正骑马奔驰而来,骑在最前方的是个带垂纱帽的黑衣男子,他一手拿着缰绳,一手端着弩箭。很明显,方才那一箭便是他射出来的。 刺客头领万万没料到明筠这边会有增援之人。经他近一段时间的打探,她只带了五个护卫才对。这些到底是什么人?来不及多想,奔驰而来的那队人马纷纷拿出弩箭对准他们,利箭一支接一支的射过来,每一支都会射杀一名同伴。 明筠也是十分惊讶,没有料到会有人来救她。不难认出,马上那个黑衣人便是那个阿稷。 刺客头领一看对方气势,便知那是硬茬子,纵使他这边人多,但也绝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他心知有变,便打算先将明筠抓到手,完成任务。他飞快的出手攻了过来,明筠握着匕首一边跑一边挡。刺客不敢真要她的命,下手颇有顾忌。 这个档口,子稷驾快马冲入刺客群中,来到明筠身侧,抽出长剑朝刺客头领挥去。在刺客躲避的那一瞬间,子稷在马上沉下身子,伸手抓住明筠的胳膊,一把将人捞到了马上。 明筠被拉上马后,知道自己得救了,但常飞和蝉月他们还处在刀光剑影中。她回头看向子稷,目光里带着哀求,道:“救救我的护卫们。” 子稷回看着明筠,承诺道:“一定。” 第四十二章 千钧一发驰来救 明筠紧紧握着短刀,跟在蝉月身后。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于突然,让她措手不及。为什么会有刺客盯上她?莫非是楚国那群人还是不放心自己,想要她永远闭嘴。不过,此时此刻,她也没有时间去细想。 马车就在不远处,只要冲出去十步,就可以乘快马离开,但是那群刺客显然也防备着这件事。有刺客掷出小飞镖,刺中了马屁股,马感到疼痛,又受到了惊吓,当即就撒开四蹄狂奔。剩下的几匹马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攻击,转眼间,她们带来的马全被惊走了。 刺客从她们的身后慢慢围了过来。已经退无可退,明筠停住了,不再往后退,而是握着短刀指向对方,厉声质问道:“你们是受谁主使的,又可知道我是谁!杀了我会有什么后果?” 刺客们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一味的逼近。 明筠道:“你们的雇主出多少钱买我的命,我出三倍。既然你们知道我是谁,想必也知道我付的起。” 明筠见对面的刺客们依旧无动于衷。 常飞和护卫们已经受了伤,每人身上都挂着数道血口子,朝外淌着血,一片刺眼的猩红。眼下,刺客已经将她们团团围住。蝉月也同刺客拼杀了起来,没多久,身上也挂了彩。 明筠素来爱武,小有身手。此时的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跑也跑不掉,于是也握着短刀也冲了上去,既然这些人笃定了就要取她的命,就算打不过,死也多拉几个垫背。多一个垫背多一份体面。 离明筠最近的一个刺客对她突然冲上来似乎有些震惊,动作一瞬间的迟缓。明筠逮到时机,一刀扎进那人的右大臂,狠狠的朝下划,直到刀尖从肘下而出,直接在那人臂上划开五六寸长的血口子。 受伤的刺客嚎叫了一声,看着她眼神转狠,他忍痛将刀换成左手拿。当明筠以为此人要还击回来时,那人却没有再攻击她,他的攻击目标依旧是蝉月。 明筠握着一把挂血的刀站在刀光剑影之中,却发现所有的刀刃都有意避开了自己。纵然不小心受到了她的攻击,依旧没有一把刀冲自己而来。 这一刻,明筠明白了,这些人是想抓活的,只抓她一个活的。 “住手!住手!都给我住手!”明筠吼道。她的嗓子因为高烧而嘶哑,这一声喊出来,显得有些撕心裂肺。 在明白这些人的目的是自己之后,明筠将匕首往脖子上一横,发狠道:“如果再不住手,我就割给你们看!若是不想我死了,只能带一具尸体回去,那就给我统统住手。”这句话显然有用,刺客们闻言果真动作顿了一顿。刺客们看向他们其中一人,应该是头领。那头领做了个手势,刺客们便不再动作。 明筠仍举着匕首在颈边,让常飞、蝉月一众护卫回到自己这边来。常飞等人伤的不轻,浑身是血,几乎不能站立。 明筠一只拳头握紧,独自站到最前边来,举着匕首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刺客们自是不答。他们不说一句话,在头领的示意下,刺客们不再攻击过来,但是却将明筠等人团团围住,脚下步子缓缓移动,不断地缩小圈子范围。 明筠被围困在中间,退无可退。匕首紧紧的贴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冰凉刺骨。她环视着朝她慢慢围近的一众刺客,再次质问道:“你们想要做什么?是谁派你们来的?” 刺客仍旧一言不发,眼神皆冷冰冰的。 “若是不说,我就算死了也不会让你们带走。”明筠红着眼睛瞪着刺客头领,厉声道。 刺客们仍在缓缓逼近,似乎笃定她不敢划伤自己。明筠咬紧了嘴唇,发了狠,手上一划,脖颈上便多了一道淌血的口子。明筠肤色雪白,雪嫩的脖颈上殷红殷红的血缓缓流下,看着十分刺眼。 刺客头领眸光变了变,一抬手,令所有人不许动,开口道:“您的护卫已经护不了你了,带走你只是时间问题,你再耗也没有用。雇主的要求的确是我们抓活的,因此我们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他的声音阴沉沉的,带着几分阴阳怪气。他的眸子扫过重伤的常飞几人,轻蔑的笑了笑,看向明筠,道:“不过,不管您肯不肯跟我们走,除您以外的这几个,都注定是死人了。” “主子,不要听他的废话!不可以跟他走,我常飞今日拼了这条命杀出去,就是死也要护您离开!”常飞抬起染血的长剑,怒视着那刺客头领。 蝉月亦紧紧握住剑,道:“没错,主子,我们情愿死,也会护您周全!” “没错。”明筠将匕首从自己脖颈边拿开,指向那刺客的方向,道:“你们人多,我们确实敌不过你,但想让我跟你走,绝不可能。虽不知你背后主使是谁,但我告诉你,我情愿拼上一死,也不会跟你们走。” 刺客的眼睛微微眯起,冷意更甚,威胁道:“虽说是抓活的,可没说一点伤不能有。你既然如此不识好歹,我们便只能动手了,刀剑无眼,届时不小心伤到了您,可别后悔才是。” 明筠闻言嗤笑一声,亦是冷冷的道:“既然来抓我,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你敢伤我一刀,我便记你十刀。刀刀必报,届时你也不要后悔才是。” 刺客阴鸷的低笑了起来,道:“我干的就是刀尖舔血的买卖,最不怕的就是死。你也不用来威胁我,我可不吃你这一套。你既然这般不配合,我们只能来强的了。”他做了个手势,刺客们闻令纷纷举起刀剑,将剑尖对准明筠等人。 置身于刀尖之中,明筠目光凛然。就在此剑拔弩张之际,忽然一只铁箭破空而来,正中一名刺客。那箭从刺客的后颈入,箭尖从咽喉位置出,竟将人的脖颈射了个对穿。 刺客头领陡然一惊,蓦的扭头朝铁箭射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从远处有七八个人正骑马奔驰而来,骑在最前方的是个带垂纱帽的黑衣男子,他一手拿着缰绳,一手端着弩箭。很明显,方才那一箭便是他射出来的。 刺客头领万万没料到明筠这边会有增援之人。经他近一段时间的打探,她只带了五个护卫才对。这些到底是什么人?来不及多想,奔驰而来的那队人马纷纷拿出弩箭对准他们,利箭一支接一支的射过来,每一支都会射杀一名同伴。 刺客头领一看对方气势,便知那是硬茬子,纵使他这边人多,但也绝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他心知有变,便打算先将明筠抓到手,完成任务。他飞快的出手攻了过来,明筠握着匕首一边跑一边挡。刺客不敢真要她的命,下手颇有顾忌。 这个档口,子稷驾快马冲入刺客群中,来到明筠身侧,抽出长剑朝刺客头领挥去。在刺客躲避的那一瞬间,子稷在马上沉下身子,伸手抓住明筠的胳膊,一把将人捞到了马上,道:“是我,邯郸稷。我带你先走。” 明筠认出了这个声音确实是邯郸稷,当真讶异:“邯郸稷!?” 子稷一边飞快的促马,一边撩开一半面纱,道:“昨日刚见过,这张脸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真的是你!”明筠惊道,这张脸她自然不会忘,任谁也不能忘记一个曾拿剑抵住自己脖子的人。虽不知邯郸稷为何突然出现,但此刻她知道自己得救了。蝉月他们还身处于险境,在马上她面色惨白而焦急,不住的回头看。 子稷道:“不要担心,都会没事儿的。对方想要擒的人是你,你被我带走,那些刺客也没理由再纠缠。” “可是—” “相信我,不会有事的。”子稷沉沉道。 奔马带来的风将子稷垂帽的黑纱帘吹开,露出了脸。明筠回过头看他,子稷回看了一眼,道:“我相信我的人,你也要相信你的人。” 明筠的眼眶红了起来,咬着嘴唇道:“好,我相信。” 黑马四蹄疾驰,很快就奔出去很远。在一处安全的地方,子稷勒了马。他先下了马,朝明筠伸出手,道:“那些刺客追不到这里,下来吧,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我自己能下来。”明筠道。 她避开了子稷伸出的手。她还想着像平日一样翻身下马,但毕竟还发着烧,跳下来时头昏脑涨的不免无力,一下子没有站稳,向前面扑去。 “当心一些。”子稷就在前边,他下意识的就伸手扶住了明筠。 说是扶,可两人离得太近,就像是抱。说话声就在头顶,明筠一抬眼先看见的竟是对方的喉结,再抬眼则对上了对方乌黑的眸子,她一瞬间觉着颇有些不自在,于是马上推开了子稷,蹙着眉别过眼不再看他。 子稷握了握手掌心儿,亦觉着有些失礼。不过,当他看着明筠脖颈上的口子还在流血时,眉头拧了起来,道:“要赶紧止血才行,刚刚促马时竟没顾忌你身上有伤。” 第四十三章 明筠拿手盖住了脖颈上的伤,道:“没事儿,皮外伤罢了。”那口子是她情急之下自己割出来的,只是想要挟对方罢了,伤口不深,只是一层皮外伤,只要血凝住也就没有大碍。明筠的左脸颊上挂着几滴干涸的血迹,是方才溅上去的,血渍殷红,更衬的她唇色惨白。 子稷看她不仅脸色不好,气息也乱,便道:“你怎么样,看你脸色不好,要不你先坐下来休息一下。” 明筠实在不舒服,也没拒绝,低低道了声:“好。” “你稍等。”子稷说着,从马侧的挂兜中取出一件叠的四四方方的披风,搁到了一颗枯树的底下,道:“不嫌弃的话,这个给你当垫子。” 明筠本想推辞一二,毕竟坐别人衣服有些不妥,但她如今病着,又经历了刚刚那一出,现下头又疼又晕,难受的厉害,便厚着脸皮坐下了。她坐下的时候还低声道了句:“改日我赔你一套新的。” 子稷闻言,顿了顿,笑道:“不用,就当为昨天之事赔罪了。”他从马侧的挂兜里找了找,拿出一个小瓷瓶和一卷白绢布,道:“先替你处理一下伤吧。” “我自己来。”明筠道。 “伤在脖子那里,你自己又看不见,弄不好小心留疤。还是我来吧。”子稷道,他蹲下来对明筠笑了笑,道:“包扎,我是熟手,放心吧。不会碰着你。” 明筠定定的盯了子稷一会儿,这才放开手,让对方帮忙处理伤口。对方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是熟手,动作麻利迅速、有条不紊莫让明筠颇感安心,只是上药时疼的她“嘶”了一声。 子稷手一顿,放轻了力度,解释道:“这是我家自己调制的上好金疮药,药劲不小,但效果很好,你这伤口不深,落痂之后不会留疤的。” 明筠紧紧的皱着眉,好不容易缓过那股子带辣的疼劲儿,子稷又洒了一些药粉,道:“疼过去就好了,这药是当真好用。特别疼吗?”子稷用白绢布在明筠脖颈处轻轻绕了一圈。 “还行,小伤,不重,能忍。”明筠闭着眼睛忍痛道。 子稷听明筠两个字两个字的蹦,笑了起来,道:“出了这么多血,怎么不重?”包扎的差不多了,最后在脖子后头平整的打了个结,道:“第一次看你这样的姑娘。” 明筠抬眼看向子稷,问:“什么样的?” “敢自己拿刀抹脖子的。”子稷道。 明筠再次闭上眼,头靠到树干上,道:“作假罢了,又不是真的。” 子稷道:“作假也有作假的勇气,有些人连拔刀的勇气都没有,活的像一堆烂泥。” “烂泥不也挺好的,安生,出头鸟才是最傻的,第一个死。”明筠闭着眼轻声回道。 子稷道:“早死晚死都一样,要是能损敌十万,当出头鸟也未尝不是体面。”他说完后,好一会儿没听到回话,侧头一看,对方紧紧闭着眼睛,头无力的靠在枯木上,呼吸紊乱,竟是晕了过去。 子稷看明筠脸颊透着不自然的红,忙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这一探才知,她的额头滚烫。 第四十四章 知苦之人偏爱甜 薛献看士吉佑眼神,便知他认出了自己,微笑着与他见了一个礼。 二夫人坐在床边,看着薛献道,“先生,快来给我夫君看看吧,他到底是怎么了,以往看了这么多大夫,三弟还请了宫里给大王看诊的 好几个医官,这说什么的都有,一壶壶的药喝下去了,我什么珍贵的药引子都用过了,可是一点儿用都不管,先生,你快来看看。”说着她就站了起来,给薛献让位子。 士吉佑闻言像是突然在梦里被惊醒般,轻轻的嗤笑了一声,原本带着希冀的眼睛突然暗了下去。 薛献伸手作出请脉的姿势,士吉佑手往前动了一下,下一瞬却抓握成拳,收回了手,放在正不断咳出声的口边,作出握拳掩咳的动作。他眼皮垂下,眼神里再无光彩,如同一潭黯淡的死水,他开口道,“多谢先生美意,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也不愿再喝那么多苦汤子了,咳咳,就不劳烦先生诊脉了。”他声音沙哑低浮、有气无力,说完似是浪费了极多的气力般,呼吸都有些急促。 士二夫人显然没有想到丈夫会这么说,嘴巴长的老大,倒蹙着眉头惊讶道,“你在说什么?!你不看诊?你在胡说些什么!”说着,她看向薛献急道,“先生,他是病糊涂了,不是有意的,还请先生不要介意。”她的眼神里带着祈求,祈求薛献不要放弃为士吉佑诊脉。 可士吉佑却不给二夫人机会,“我没糊涂,咳咳,这么多年来,看来看去还不是那样,有什么用。”说完,他直接转过身去了。有客在,作为主人,这种行为已是无礼。 “这不一样,薛先生和他们不一样,你知道的啊,大人,你为什么呀。”二夫人急的都要哭出来了。 “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薛献是士妙姝请来的,眼下这个情形,她面子上也有些难看。 “我不用你们来看,你们走吧,都走吧。”士吉佑道,他仍是背对着她们。 正当局面僵持不下,门外有小婢女来通报说三爷过来了。 “三弟?”二夫人用帕子抹了把眼泪,指着那个婢女道,“快请进来,快。”然后看了前一眼士吉佑哭道,“也只能让三弟劝劝你了。” “我不见他,让他出去。”士吉佑的声音似乎很是烦躁。 这话音儿刚落,士吉射就走了进来,他身型矫健、极富张力,一身锈红底色、靛青色蝠纹的宽大直裾,腰系兽纹白玉腰带环佩,整个人威势十足。 他大步的走至床前,朗声的笑着道,“想不到二哥竟如此不待见我,我人还没进来,就已经想赶我走了。” “三弟,他不是这个意思。”二夫人在一旁急着解释,自她丈夫生病来,三弟没有少帮着请名医来为士吉佑诊治,她心里对这个三弟很是感激的。 而默默坐在一旁的士妙姝却唇角一挑,她左手摸着右手食指上的红翡戒指,看向士吉射悠悠的道,“三弟,你怎么过来了?” “阿姐,薛先生。”士吉射先与士妙姝和薛献见了礼,薛献自然是笑着还了礼,而士妙姝则仍是坐着,瞥了他一眼,脸上还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士吉射眉头一挑,道,“我今日刚得了一株好参,特来探望二哥。”说着他示意后面的奴才拎过来一个匣子,“二嫂,这是株百年雪山参,采自燕国雪岭,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三弟有心了。”二夫人很是感激,先是忙不迭的道谢,然后让下人仔细收起来。 “是啊,三弟一直都是有心之人。”士妙姝在旁边附和着说,只是她右嘴角挂着笑,咬字强调着“有心”两个字,似乎意有所指。 二夫人也没有听出什么来,她自顾自的叹了口气,对士吉射道,“你二哥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两天更重了,我好不容易请了薛先生来,他却不要看诊,三弟,你赶快去劝劝他吧。” 士吉射蹙着眉点头道,“二嫂,你别急,我这就去劝劝他。”说着,他走过去到床边坐下。士吉佑背对着他,他将手放在士吉佑的后肩处,就这一个动作,士吉佑的身体一瞬间僵硬了起来,随即动了下,抖了抖肩弹开了他的手。 士吉射的手在空气中抓握了一下,片刻后,他放下了手,叹着气道,“二哥,你病中难受我也知道,可也不必如此。嫂子特为你请了薛先生来,薛先生乃是天堑神机子的徒弟,名扬天下的小神农,医术精妙无双,定能医好你的病,你何苦要拒绝呢?” “滚,滚出去。”士吉佑操着沙哑的声音下着逐客令,语气里带着气愤与恼怒,“你们都滚,快滚!”他捶着床榻道,说完,又开始急剧的咳了起来,情绪一时间十分激动。 “既如此,薛某便告辞了,吉佑兄,且自己保重吧。”薛献淡笑了一声,拱手一个辞礼,便转身拂袖而去。 薛献平时看起来虽温润儒雅、君子如兰,实则脾气并不算太好,若是让熟悉的人来形容他,大概会收获很多不太美妙的形容,而这些词语的中心一定会围绕一个“傲”字展开。和范氏一族的高傲不同,薛献傲的是风骨,如同神农山顶上飘渺的云。他虽以医术闻名天下,却并不以此为生。若是人真心求他,他薛献自会为人尽心诊治,若是此情此景,纵使有千般苦衷,对方即不能明说,他也不必知道。明知是趟浑水,又何必去趟。 “先生,薛先生!”薛献是周晗现在唯一能求到的救命稻草,其他大夫开的药方子已经不管用了,若是薛献也走了,她还能去求谁?她来不及思考,立刻就要追出去,却被士吉射快步上前一把拦了下来。 “你别挡在这儿。”二夫人试图推开士吉射。 “二嫂,你莫要再去求了,已经没用了。”士吉射身材高大,往门口方向一站,便牢牢的堵住了二夫人的去路。 “可不试试怎么知道!”二夫人激动了起来。 “薛献并非一般人,他骨子里傲的很,他若是不愿意,谁也不能让他低头屈就,现在他既然已经被二哥气走了,便不会再回来了。”士吉射长得颇高,二夫人只到他肩头,说着他向前迈了一步。二夫人瞪着眼睛,摇着头,朝后踉跄了一步,嘴里喃喃道,“不,不是的.....” “二嫂,罢了吧,我在王宫还有几个相熟的医官,我这便派人去请来给二哥看看。”士吉射徐徐道,他手上的黑玛瑙扳指在室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二夫人转过身去,紧紧的抿着唇,而后她跑去推开屋里的红漆窗扇,探出去半个身子。她只能看见薛献远去的背影,她心里难受,心里堵着郁郁的苦痛,她眼角蓄着眼泪,手掌在窗框上发泄般的拍了好几下,还有谁呢?还有谁的医术比小神农要高?她抬头看着已经暗淡下来的天色,灰蓝的天空下,她闭上眼睛,静静地淌下了一行泪水。 床上那边传来了阵阵咳声,二夫人用手背抹掉眼泪,关掉了窗户,背对着众人,对着窗户纸不断的用袖子和手背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泪水。而此时,屋子里的其他人,除了她的婢女秀春在旁边儿说着安慰的话,其余两人则在一旁默默的相互对视一眼,然后又彼此错开了眼去。 士妙姝端坐在床边,垂着眼眸,转动着手腕上的红宝石金镯子;士吉射挑着一双剑眉,手握虚拳、掩口咳了一声。 “阿姝,三弟,你们走吧,我就不送了。”二夫人哭的狼狈,她不愿意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强压着哽噎的声音道。 随着这声逐客令,室内很快就沉默了下来,婢女们也被赶走了,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静悄悄的,只有士吉佑带着“嘶嘶”声的喘息。 第四十五章 按兵不动等蛇出 知苦者,说的是她还是他,还是他们俩都是。 打开干叶儿,里面果不其然是一包甜的,扑鼻而来的桂花的味道香甜馥郁,正是昨晚喝药后吃的那个糖。叫什么来着,似乎是宋氏糖饴。 明筠捏了一颗送入口中。没喝药的时候吃,滋味更甜了,甜的她想流眼泪。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庄子的后门口,阿薇已经提前得了消息,支开不相干的人等在门口。 阿薇这几日可担心坏了。她一见到明筠立刻跑到跟前去,只一眼她便看出主子的脸色不好,当即就垮下脸,担忧的道:“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呀?” 明筠朝她微微笑了笑:“没事了。” 明筠这一笑,倒更显的唇色苍白,而且嗓音沙哑,阿薇立刻拧紧了眉,道:“主子,快跟奴婢回暖阁,外面可太冷了。”说着她竟瞪了一眼蝉月,颇为不悦的道:“蝉月姐姐,要不是我没练过武,不能跟在,否则我怎么能让主子没人照顾。要是我在,主子才不会生病。” 蝉月本也不是特别擅长说话之人,对上阿薇,她从来都没有说赢过,此时阿薇赖她没照顾好主子,而她确实没照顾周全,对上阿薇怒冲冲的目光,满是歉意,所幸偏头抿嘴不说话。 阿薇见蝉月不说话,哼了一声,又白了一眼,然后扭回头,不再看她。 而后,阿薇去扯了扯明筠的袖子,催促道:“主子,咱们快回屋,屋里我还温着甜浆呐。”明筠由着阿薇拉着她走,走时给了蝉月一个眼神,让她跟上。 山庄很大,回廊也很长,走了好一会儿,才到暖阁。暖阁外,白姑姑正站在门外,带着浅笑等着她。 明筠一肚子委屈与难过,见了乳母,心头微酸,上前伸手握了握乳母的手,道:“辛姑,怎么在外面等我?” “这不是担心么,这几天奴婢总也睡不着,担惊受怕的。呀,主子的手怎么这般凉,这脸上气色也不好。快快快,赶紧进屋来。”白辛拉着明筠进了暖阁。 阿薇留在门口,对着蝉月掐着腰又哼了一声,大有一副不让进屋的架势。 明筠在里面喊了一声:“阿薇,不许闹。” 阿薇鼓起腮帮子,多瞪了蝉月好几眼之后跑进了屋子。蝉月跟在后面,也进去了。蝉月倒是不在意阿薇,她只怕白姑姑责怪于她。 阁里早就遣退了其他婢子,都是自己人,明筠便将这几日之事仔细说了说。不过,关于母亲和夏将军之间的事她则简单的掠过,没有细说。这些事讲完之后,屋内一时间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白姑姑最先过神,她手里紧攥着一张帕子,帕子已被捏的变了形。她沉沉的呼了口气,眼圈红了起来,眼里藏着泪。她拿帕子轻轻抹了抹,冷静下来,道:“主子,这些事儿您心里可有主意了?” 明筠沉默了片刻,闭上了眼,轻轻摇了摇头。 “或许从前的我是真的活在愚钝之中吧,好恶不分。现在让我怀疑任何一个人,我都觉着没有理由。我从不与人争,也不与人抢,我的存在也不碍着哪一位的路。姑姑,你说,我能疑谁呢?”明筠说着,亦红了眼圈,眸子蒙上了水雾。 “我是当真愚钝啊。”明筠再次道,她坐在小榻上,胳膊撑在榻案之上,用左手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主子,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心地良善又怎能是错呢?总拿您当个孩子,从不想在您面前多提那些不好的事情。王族宗室、公子府、范氏,这三家无论哪一家单拎出来都不是简单的。这里面的水太深了,人太坏了,您还这么小,怎么承受的起啊。”白姑姑抚上明筠的背,头抵在明筠的身后,竟是哭出了声来。 “姑姑,你怎么了?为何哭了?”明筠听见乳母的哭声,连忙转回身。 白姑姑用帕子捂着眼睛,哭道:“奴婢是心疼您啊。本想着您是个女孩儿,或许不用承担那么多的,没成想一样,都一样。”白姑姑伸手抓住明筠的胳膊,泪眼娑娑,道:“这王都里,没有好人,为了利益,可以手足相向,夫妻相残,骨肉互戮。您是个重情的孩子,可情之一字,可害人一生。您若能做个无情人,我便是死也可以放心了。” “姑姑,你为什么这么说?姑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明筠反握着白姑姑的手,追问道。 白姑姑将手慢慢的从明筠的手中抽出来,道:“奴婢只是见多了肮脏事罢了,看的多,就悟的深。”她再度擦干了泪,道:“说句僭越之言,您从出生起奴婢就开始照顾您,奴婢这一生,没有家人,无父无母,无夫无子无女,却一手带大了主子你,在我心里,您便是奴婢今生最要紧的人了。奴婢只期盼希望您能过的好,那便好。” 明筠将头靠在乳母怀里,喃喃喊着:“姑姑。” 白姑姑摸了摸明筠的头发,道:“发生了的事已经发生了,恨也好,悔也罢,现在也都无意义了,眼下最应该想的是咱们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 明筠躺在白姑姑怀里,闭上眼睛,问:“姑姑你说呢?” 白姑姑道:“先不动,咱们不知对面是谁,乱查反而自曝其短。” 明筠微微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暂时先按兵不动,只留心多加观察,待蛇下一次出洞。再出洞,我定要擒住七寸,看看是谁要害我。” “既然定下暂时按兵不动,那主子您最近不如安下心好好养身体。身体养好了,才有精力谋其他事。”白姑姑道。 明筠道:“都听姑姑的,姑姑看着安排吧。” 又是一日风雪天,天色灰黄,北风呼啸,屋子里也是暗沉沉的,让人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小山庄内,明筠在一碗碗药汁子灌下去后,不再发烧,但身体仍是虚弱,一到晚上就咳的厉害。 又是一碗药,明筠又吃了一块糖。 “我看看您的脖子。”白姑姑每天早上明筠喝完药后,都要检查一下明筠脖子上的伤愈的怎么样。“已经完全结痂了,邯郸稷给的那个药还真的不错。好的比一般人快多了,只希望落痂后不要留疤。” “口子也没那么深,不会留疤的。我自己下的手自己有分寸。”明筠道。 白姑姑不悦的瞪了明筠一眼。“您若是再干伤害自己的事情来,姑姑也跟着你一道儿抹脖子去。” “姑姑,我那时候也是被情势所逼。”明筠道。 白姑姑还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只重重的叹一声。 次日, 风停雪骤,阳光金灿灿的射进屋子里,窗前的软塌上,明筠垫着大大的软枕,包着一床红彤彤的棉被半坐在窗前晒着太阳,那床棉被上绣着几只小猫,栩栩如生,憨态可掬,明筠一边想事情,手一边摸着被子上离她最近的那只花猫图案。 她想着那些事,眉头不由自主的就往中间蹙,脸色一直不佳。今晨时,又有消息传来说,母亲已经启程回王都,推算时间,明后天就要回来了。 因为要养病,她所幸一天都躺在床上。这时有奴婢端来了一个食盒,“禀夫人,大少爷让奴婢送来一盒糕点给筠表小姐。”是胖表哥范铭身边的人,明筠对她的长相还有几分印象。 管事白辛给了阿薇一个眼神儿,阿薇心领神会,忙不迭的收下了这盒糕点,将食盒放到案几上,摸了摸它的盒底,笑嘻嘻的说“哎呦,这盒糕还是热的呢。” “可不是,才出锅不久的,少爷说筠表小姐吃了铁定喜欢。”送点心得婢女笑着回道。 明筠这番来了精神,开心的爬下床塌,迫不及待的打开食盒,精致的碟子里摆了六块白嫩嫩的糖糕,均切成菱形,上面遍撒糖松子和杏仁片儿,还冒着白白的热气,闻起来香甜极了,用手指戳一戳,凹陷处很快就回弹了起来,感觉即松软又有弹性。 明筠忍不住捏起一个,吹了吹,就往嘴里塞。这一口,糖松子的甜香,杏仁片儿的酥脆,白糕的香软弹牙,还有一些脆生生的果肉在里面。她眼睛亮了一下,是凫茨的果肉。见明筠吃的开心,那送点心的婢女得了一份赏喜滋滋的回去复命了。 第四十六章 兄弟之情学无用 王都城内,范铭书房内 暖阁绢窗隔风雪,淡金色的冬阳穿过透薄的绢洒入房中,暖洋洋的铺满半间屋子。 范铭握着书简,满卷的墨字和暖融融的阳光让着昏昏欲睡,他一边瞌睡的点着脑袋,嘴里一边念着诗文:“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莫如——” “莫如什么?” 范铭还在懵着,顺嘴接上:“莫如兄弟。”说完之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了,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慌忙站起身来,心虚的喊了声:“夫子。” 站在范铭对面的是个老者,头发花白,面容古板又严肃,是大夫人专程请过来教导范铭的。老者名叫严霩,乃是晋国有名的饱学之士。范铭是个顽劣性子,从不爱书本,只喜欢打闹玩乐。族学的那些夫子们摄于范铭的身份,不敢过分管他,更放纵了他的霸王脾性。大夫人也是没法子,只得请严老夫子亲自出山震慑。严老夫子曾是范吉辉同范吉佑二人的夫子,老人家年岁已经很大了,早已归隐山林闭门不出,大夫人为了求他下山教导范铭,竟真的简衣木钗亲自上山去请。 “就真的这般看不进去?”严老夫子看着范铭,问道。 范铭垂下了脑袋,支支吾吾的辩解道:“不是的,夫子,只是这太阳晒着太暖和,一不留神就——” “借口。”严老夫子道。 范铭闻言,闭上嘴不敢再多说话了。他低着头,眼睛四处的飘,撇着嘴唇,只等着夫子开口责罚,这两天都是如此,他也都习惯了。可今日,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夫子开口。这两厢沉默着,他就开始忐忑,莫非今天要罚一个大的? 可是没等到惩罚,等到的只有一声叹息。 范铭忙抬起头,觑眼看向夫子。只见,老夫子正看着他案桌上的简书叹气。那简书上是他还没打瞌睡前抄写的《常棣》,莫非老夫子是在叹他字迹难看?范铭这就有些委屈了,他自认为自己的字写得还是很不错的,族学中的夫子们常常夸奖他的字。 这么想着,范铭自顾自的开始辩解道:“夫子,我只是今日没写好,下次我用心写,肯定好。” 严老夫子却没有答话,将范铭抄写的那卷书简拿起来,边看边叹气。 范铭实在不知夫子不断叹气到底是何意,忍不住问道:“夫子,您为何叹气?是我写的不好么?” 严老夫子这才看向范铭,道:“君子,你读这篇《常棣》有何感受?” 范铭蹙眉。他在读这一篇时没有用心看,只大体知道是讲兄弟,可万一不是那个意思说错了,岂不是又要挨罚。范铭在说实话与瞎编乱造两个选择之间来回揪扯着。 还没等范铭纠结完,严老夫子将简书放了回去,道:“既然你也没仔细看,这一篇也就不学了。《常棣》这篇,学也无用,你不学也罢。” “啊?”范铭闻言,很是惊讶。也不知老夫子说的是气话还是真不打算教这一篇。他母亲每日晨起都会让老嬷嬷喊他早起温书,《常棣》是他按着顺序抽出来的,按先前学的顺序,今日理应学这一篇的。 “今日,我们来学《民劳》这篇。” 竟真的不学了,范铭有几分高兴,《常棣》这一篇长的很,读起来也拗口,正好不想背。不过当他拿到《民劳》这一篇时的书简时,他嘴角一抽。还不如《常棣》呢,什么劳什子的《民劳》,这一篇的篇幅能顶两个《常棣》。 好不容易挨到下学的时辰,范铭刚想跑出院子透透气,他就被母亲身边的荆姑姑叫去正院。他心里有点儿忐忑。他母亲的眼线遍布他的身旁,肯定是那些个多嘴的奴才又去告他的小状! 范铭的脑海里提前预想了今日会挨怎样惨烈的打。他提着心吊着胆走进了母亲的卧房,母亲正坐在妆台前,背对着他。 “母亲,您叫我?”范铭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过,事情与预想的有些差别,母亲似乎没有特别生气,既没有骂他,也没有抄着那把令他闻风丧胆的缠红柳条棍来打他,而是对着镜子,半侧着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眼角,与范铭问道:“铭儿,你看我最近是不是老了些。” 范铭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拍母亲马屁他还是很积极的。他立刻凑上前,笑嘻嘻的阿谀奉承道:“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怎么会老呢?在儿子眼里,这满王都的所有女人,都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母亲您的。” 大夫人虽平素凶了些,但只要是女人,有哪个不爱听好话儿,即使知道不是真的也开心。她笑着看着范铭,用手指点了点范铭的脑袋,道:“这些年,生生被你气老了。今日的事儿,我可是都知道了,叫你温书,你竟然敢给我睡觉,仅此一次,这一回我饶了你,但下次我可真要罚你了。” 范铭知道母亲所指,陪着笑脸,阿谀的给母亲捶着肩膀。 “行了,别装模作样了。”大夫人嘴上这么说,心里对儿子的这一番奉承还是很受用,她对着镜子又照了照,开心的抿嘴笑了笑,拉过范铭的手道,“铭儿,我刚接到了信儿,你父亲明日就要归家了。你父亲大半年没见你了,他明日见你长高这许多定然高兴,我早些时候让绣娘赶制了一套好衣服,精神的很,你明日穿上。” 荀礼见了这许多财物,当即就收了下来,说是十日之内必帮他办成此事。 果然次日一大早,范铭的手里就多了一封来自中行氏荀礼的邀帖,帖子是荀礼亲笔写的,那字歪七竖八的非常难看,不过他的字比荀礼的好不到哪里去,也就没脸去取笑人家了。那帖子内容也直白,就是说三日后,邀他去中行府去小聚。中行府他经常去,也不疑有他,欣然的就应下来了。 兴致高涨之下,就打算亲自写封回帖给荀礼。范铭的随侍南栋在一旁给范铭磨着墨,他手上一边动作一边说道,“君子,年底的考较马上就要到了,您这个时候去中行府玩儿,夫人恐怕会不高兴的,而且,宗学里布置的那三篇策论您还没写呢。” 范铭手中的笔顿了一下,他“啊”了一声,“是啊,还有那三篇策论,我一篇都没开始写,怎么办,母亲要是知道了,非得揍我。” “那君子不如现在就开始写,先从那篇简单一点的开始写起吧。”南栋说着,从旁边书案上的一堆竹简中挑了一卷出来,打开放在范铭眼前。 范铭拿起来看了看,而后眼角微微一跳,“这个怎么这么难,这个留着最后写,你再拿个来我看看。” “这个已经不算难了,君子。”南栋虽然这么说着,却听话的将其他两卷都抱了过来。 范铭一个一个的看过去,然后他发现没有一个简单的,怎么全都那么难。他两只手抱着脑袋,苦着一张脸,气闷的“啊!”的大喊了一声,满是愁绪的道,“怎么办?后日就要交了,可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南栋沉吟了片刻,道,“君子,既如此,你不如去问问程小君子,他的策论是写得最好的,连宗学里的族老都在夸。” “我不问他,他也就书读得好而已,我一见他就烦。”在范铭眼里,这个程堂弟除了学问好,就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了,成天里弱不禁风的、阴阴郁郁的。 范铭觉着心头一阵烦躁,用小臂将那三卷书简给扫到桌子下面去,自己无精打采的趴到了书案上,有些置气的道,“不写了,不写了。” 南栋叹了口气,复又将那三卷书简给拿到了范铭眼前,道“到时候您交不上,先生又要跟夫人告状了,介是总是少不了一顿好打。” 范铭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母亲每次打他都下手下的贼狠,每次他被打的经历他都记忆犹新,可是策论这个东西他觉着自己是真的写不出来。他看向窗边儿叹了口气,突然,他的眸光扫过另一个矮桌上的搁置着的一个棋盘,那是前天晚上他和子稷他们玩六博时用的,瞬间,范铭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 第四十七章 有话直说莫转弯 马场后头有搭起来的看台子,台子用厚厚的幔子遮住左右后三个面,只留前面不遮,方便台上的人看马赛。 中行礼引子稷上了台子,与他坐在最中央的长案前坐下。案边烧着炭盆,坐下后,有小婢小心翼翼的抱了一坛酒来。中行礼接过酒坛子,搁到案桌上,道:“也就是你来了,我才舍得拿出这坛酒。” 子稷笑道:“什么好酒,值得你如此宝贝?”说着,子稷将酒坛子拉到自己身前,拔开塞子,凑上前闻了闻。甫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浓香馥郁,果真是好酒。 中行礼用指节叩了叩桌子,炫耀的笑了起来,问道:“怎么样,这酒!” “味道淳厚辛烈,好酒啊!”子稷赞道。 “楚有西陵美酒享誉天下,我这坛可不输给楚酒。这酒名叫谷汾,在窖里藏了近二十年,是大酒匠洛淮中留给他的弟子的,总共才十坛。我其实只弄到了一坛,拿回来后,我把一坛大的分成三坛小的,一坛孝敬祖父,一坛贿赂我爹,剩下的这一坛,特意留着咱俩喝。”中行礼说着,亲自替子稷把青玉耳杯倒满。 中行礼又给自己倒上,而后举杯笑道:“表哥,我敬你。” 子稷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饮罢,再一次赞道:“好酒!” “不是好酒我也不好意思拿出来招待你不是?”中行礼道。 子稷笑道:“行啦,别净说这些没用的,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事要求我?” 中行礼问:“有这么明显?” 子稷点点头,道:“你这又是好酒,又是好话的,说,贿赂我想做什么?” 中行礼复又给子稷倒了一杯酒,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一物希望表哥你能割爱借我。” “哦?”子稷微微挑了挑眉,举杯喝了一口,道:“你先说说看,看我舍不舍得。” 中行礼道:“我想跟你求一匹马。” 子稷眉头动了动,指了指场下,道:“那一匹你牵走。” “表哥,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一匹。”中行礼道。 “不行。”子稷果断拒绝。 “表哥,表哥,你一定得帮帮我。我要是再掉一次面子,再输给你本家那个小庶子,秋华就不会再理我了。”中行礼挪到子稷身侧,求道。 “你有那么多好马,干嘛还来要我的马。”子稷依旧不松口。 中行礼道:“我的那些马加起来都不如你的玄墨。下个月公子昭炆组织马赛,去年我就输给那个小庶子,秋华嫌我丢人,发脾气好几个月没搭理我,今年可不能再输了,再输,或许明年一整年她都不会再理我了。” “那你今年可以不跟他比。”子稷瞥了中行礼一眼。 “那不行,我今年翻一局回来,怎么能让赵氏连夺两年宗赢吧。” “你倒是知道拿什么话来激我。”子稷道。 中行礼抓住子稷的胳膊,问:“那表哥你说,你想不想让你们大宗赢。我可是听人说了,那小庶子最近得了一匹上等的好马,就等着在公子昭炆的马赛上再夺头筹,准备再挫王城诸君的面子。你能忍?” “不能忍。”子稷道。 “不能忍你就把马借我。” “附耳过来。”子稷说着勾过中行礼的脑袋,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中行礼听完,神情惊异又兴奋的道:“不愧是表哥。” 子稷举起耳杯,笑道:“你等着看好了,今年的马赛,保准热闹。”他想起一事,又问:“我上次说的那事,可有安排?” 中行礼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我前些日子亲自去范氏跑了一趟,同他说过了。凭我和阿铭的关系,届时我写张帖子与他,把他喊出来同你见见。阿铭他心思单纯,只要性格投契,多玩几次,很快就能熟络了。” 中行礼从平山回去后,便给范铭去了张帖子。 当天晚上,范铭的手里就多了一封来自中行氏荀礼的邀帖,帖子是荀礼亲笔写的,帖子内容也直白,就是说三日后,邀他去中行府去小聚。中行府他经常去,不疑有他,欣然的就应下来了。他被他母亲压在家里好几天没出门了,接到帖子后,十分开心,兴致高涨之下,就打算亲自写封回帖给荀礼。 范铭的随侍南栋在一旁给范铭磨着墨,他手上一边动作一边说道:“君子,年底的考较马上就要到了,您这个时候去中行府玩儿,夫人恐怕会不高兴的,而且,严老夫子那里布置的那三篇策论您还没写呢。” 范铭手中的笔顿了一下,他“啊”了一声,想了起来:“是啊,还有那三篇策论,我一篇都没开始写,怎么办,母亲要是知道了,非得揍我。” “那君子不如现在就开始写,先从那篇简单一点的开始写起吧。”南栋说着,从旁边书案上的一堆竹简中挑了一卷出来,打开放在范铭眼前。 范铭拿起来看了看,而后眼角微微一跳,道:“这个怎么这么难,这个留着最后写,你再拿个来我看看。” “这个已经不算难了,君子。”南栋虽然这么说着,却听话的将其他两卷都抱了过来。 范铭一个一个的看过去,然后他发现没有一个简单的,怎么全都那么难。他两只手抱着脑袋,苦着一张脸,气闷的“啊!”的大喊了一声,满是愁绪的道:“怎么办?后日就要交与夫子了,可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南栋沉吟了片刻,道:“君子,既如此,你不如去问问程小君子,他的策论是写得最好的,连宗学里的族老都在夸。” “我不问他,他也就书读得好而已,我一见他就烦。”在范铭眼里,这个程堂弟除了学问好,就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了,成天里弱不禁风的、阴阴郁郁的。 范铭觉着心头一阵烦躁,用小臂将那三卷书简给扫到桌子下面去,自己无精打采的趴到了书案上,有些置气的道:“不写了,不写了。” 南栋叹了口气,复又将那三卷书简给拿到了范铭眼前,道:“到时候您交不上,先生又要跟夫人告状了,介是总是少不了一顿好打。” 范铭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母亲每次打他都下手下的贼狠,每次他被打的经历他都记忆犹新,可是策论这个东西他觉着自己是真的写不出来。 他看向窗外的婆娑树影叹了口气,道:“真羡慕筠妹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就从来不用写策论。” 王都外郊,岩碧山庄 夜色渐深,明筠坐在榻上撑着额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一碗燕窝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白天的时候,下面人来禀报,母亲已经回了王都,车马在未时一刻左右回了范邸。自打接到这个消息之后,明筠便一直在等,等母亲会不会遣人来催她回妙园。可是等了数个时辰,依旧没有人来。她就这么一直等,等到了很晚。 等到月亮星星都出来之后,她就知道母亲今晚是不会喊她回去了。说到底,她是真的希望能够同母亲亲近一些。得不到的,总是令人渴望。 范邸 此时此刻,在范府的后花园里,范吉射姐弟二人并肩慢悠悠的走着,范妙姝在左,范吉射在右。他们身后一米开外,一群恭谨垂目的奴婢们亦步亦趋的跟着。 范妙姝一身绛红色直裾,头发简单的挽了一个髻,发上只用一只带流苏穗子的银簪定型。虽无风,但冬夜里仍是料峭,她披着一件长至脚踝的狐裘,那狐裘底绒是浅浅的蓝色,上面是稠密的银色针毛,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辉。 她手里提着一个带着绳杆的四角小竹灯,个头儿有两个拳头那么大,镂空的花纹,外面糊了层米黄色的硬绸布,让明亮的火光蒙上了一层朦胧。慢悠悠的走着,那灯也跟着她的步子微微的晃动着。她的神色淡淡的,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冷。 范吉射披着黑貂裘走在一边,手里亲自拎了一个酒壶,看着月亮,一边慢悠悠的走一边说道:“今晚真是好月色,好月配好酒,这壶西风酿可是我刚从树底下挖出来的,已经藏了近十年,姐姐可要给个面子,一会儿多喝几杯。”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在感慨,可那语调却让人觉着怪怪的,就好像他此时的表情,脸上虽是笑着,但眼底的却压抑着涌动的暗流。 半弦白月,冷清清的挂在天边儿。 在后花园高高的亭山上,只有范妙姝和范吉射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亭子里的石桌上摆着热酒的小炉,炉上热着酒。酒香浓郁,四下飘散。 范妙姝手里抱着热呼呼的手炉,坐在一块羊毛垫子上,没有说话,神色淡淡的看着天上的月亮。 范吉射给范妙姝倒了一杯热酒,道:“姐姐,来,尝尝这酒如何?” 范妙姝回过眸子,没有接这酒,只是冷冷的看着他道:“三弟,又没有旁的人,开门见山多好。你我姐弟,说话何必绕弯子呢。” 第四十八章 寒山亭温酒夜话 范吉射闻言,侧头冷笑了一下,将这杯酒自己一口仰头干下道:“姐姐你倒是爽快的很。” “有些事你我各自心里都知晓,即是如此,又何苦去打那哑谜,猜来猜去,绕来绕去,端的是无趣。”范妙姝转了转自己手上的赤金红宝镯子,长眉微挑,冷冷的笑道。 范吉射手里捏着青玉酒杯在手里把玩,右嘴角微微下弯,看向范妙姝道:“那姐姐,你觉着我该知晓些什么?” 范妙姝抬起眼,目光对上他的眸子,“那这就要问问你了,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我知道啊,”范吉射话说一半,笑了一声,自顾自的斟了一杯热酒,喝了一口道:“你觉着我该知道的,我都知道。”说完,又将酒杯里剩下的酒干掉。 范妙姝冷笑道:“我的人近段时间一直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视,呵,果然是你的人。不止是探子吧,你在我身边肯定安插了内鬼。” 范吉射笑了起来,道:“姐姐,你猜?” 范妙姝压着怒气,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嘴角微微勾起,凉凉的道:“我不想听你绕,我就问你,你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在我身边的?” 范吉射拿着酒杯假意蹙眉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后,又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笑着道:“这我记不清了,有可能是一年,也有可能是十年,这我可说不好,毕竟我在太多人身边都安插人了。” 范妙姝问:“是谁?” 范吉射笑了起来:“那就看你有没有诚意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范妙姝的眼底满是冰霜。 范吉射又喝了一杯酒,之后他重重的将酒杯放下,瓷杯与石桌的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令人心颤。范吉射双手撑上石桌,凑到近前,用阴鸷的眼神看向范妙姝,带着冷意喊了声,“姐姐!” 范妙姝也丝毫无惧的对上范吉射,气场上不落分毫。 “我想做什么?你问我?”范吉射用指头戳着自己的胸口,像听到笑话一样笑了起来,凑在范妙姝耳边道:“你该问你的好丈夫,我的好姐夫,他想做什么?他干的那些事情,呵,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声音不大,那语气却是阴森的可怕。 “你知道了当如何?”范妙姝反问道。 “我如何?姐姐,妄我相信了他这么多年,因为他是我的姐夫,我信他,从未怀疑过他,可是他呢?”范吉射冷笑着站起了身,他紧紧握住的拳头用力的捶在石桌之上,狠狠的道“背叛,他背叛了我,背叛了范氏,我们范氏扶植他公子成毅这么多年,结果竟然是养虎自为患。赵氏这几年的势力扩张的这么快,我看他曲沃君要占头功。” 范吉射提及此事,心头怒火中烧。晋国六卿之间,范氏与赵氏素为政敌,势同水火。这些年来,他针对赵氏的发难全都进展不顺,父亲已经开始对他渐生不满。因着姻亲关系,他非常相信公子成毅,密谋策划之时,也并未隐瞒公子成毅,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早就转投赵氏了。公子成毅将这一切隐瞒的极好,若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范妙姝觉察了这件事开始着手调查,而他早年安插在范妙姝身边的人还算得她姐姐信任。不然他会被一直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被赵氏与公子成毅戏耍于手掌之间。 每每思及至此,他都恨不得一剑杀死公子成毅。但是,公子成毅毕竟是公子,又已稳坐曲沃大夫之位,在曲沃有相当的话语权,他们范氏在曲沃的人虽多,想动他却并不容易。 他背起手,恨恨的道:“公子成毅背信弃义,绝不能留。如果你狠不下心来,姐姐,那我来帮你。”范吉射手上青筋尽出,指节也咔咔作响。 范妙姝嗤笑了一声,道:“在我面前,嚷嚷着要动我的丈夫,弟弟,你也是有趣。” 范吉射在亭中踱着步子道;“我们体内流着的都是范氏的血,我了解你。你若是还同他有半分情意,还想同他站在一起,你就不会去见夏文之。你和夏文之当年那些暧昧,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阿姐,你也别装,从小到大,你下起手可比我狠多了。” 范妙姝眸里带着冷意看向范吉射。“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她眼珠转向了右下方,嘴边发出了一声嘲讽的轻笑,复又看向范吉射道:“你以为你猜的很对么,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倒没错,我确实不会站在他那边。他既不仁,我便不义。我与他也没什么情分好讲的了。”她转过头,看向天空的那半轮白月凉悠悠的道:“月亮还是以前的月亮,人却不再是以前的人了。”说道这里,范妙姝笑了起来,笑中带着些许嘲讽。 她与公子成毅十数载夫妻,刚成婚时的恩爱缠绵,现在想想,着实讽刺。及到了现在,却是休要再提夫妻情感了,两个人但凡见面就是分外眼红的仇人,非要你死我活才能罢休。 她范妙姝乃是范氏嫡长女,公子成毅娶了她,便是范氏的姑爷,是正经的姻亲。如今他背弃了范氏,暗中帮助范氏之敌—赵氏,将来若他事成,赵氏绝不会允许公子成毅有一个范氏之妻。 届时,必将是她的死期。 她与公子成毅,只有一个能赢,赢得那个人才能活着。 “姐姐这样想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其实我猜的准不准这不要紧,只要有一点我们达成一致就行。公子成毅背信弃义,枉我们十余年的扶持,他竟如此对待我们。他若是当上国君,必乃范氏之祸。凡有威胁,必铲除于苗头之间,绝不能放任。”范吉射说着,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范妙姝垂着眸子看亭外的雪,没有说话。 范吉射知道她默认了。他想了一些细节,复又蹙眉,问道:“不过,你把这些证物都带来王都城,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是打算到时候都把东西交给父亲,用父亲的手去抹掉他?” 范妙姝冷冷道:“你别忘了,我还有个女儿。我总要为女儿考虑一番。一功保我女儿荣华,何乐而不为。我的女儿,我自己保,旁人休想动她,动一次,我便插一刀。弟弟,你可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范吉射捏了捏自己的指骨,嘴角微挑,没有再开口。酒壶里温着的酒仍散发着温度,热热烫烫的,可现在只让人觉着无味。 范邸后花园 大夫人文芮正同范吉射的夫人左氏赏梅花。 左氏折下了一段梅枝,凑在鼻下闻了闻,道:“冬日的梅花清冽,白梅覆雪,端雅高洁,看着就让人喜欢。折几枝回去插在屋里养着,屋里多一处景儿,多一点儿趣儿。” 大夫人文芮笑着应道:“可不是么!我也摘几枝回去。” 这时,范妙姝在一众婢子的簇拥下,从后花园的另一侧经过。 左氏远远的就看见了,立马走过去,笑着招呼道:“阿姝,这几日都没看见你。竟在这儿遇见,可巧了呢。” 大夫人同士妙姝笑了笑,没什么话说,不像是左氏那般热情。 左氏拉着大夫人的手过去了。 范妙姝刚同范吉射不欢而散,心里正好有气没处撒。遇见这两个人,停下了步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左氏,道:“你同三弟都是好兴致,有的是闲情逸致的,大晚上的,一个叫人出来喝酒赏月,一个约人出来赏花。” 左氏笑着道,“我左右也无事可做。这小筠儿是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了,不出几年,就要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范妙姝听了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还早呢,现在看得出来什么。” “怎么会,这么一副美人坯子,不论是像你还是像妹夫,都是极灵秀的人。”大夫人只端量着孟筠的脸蛋儿,笑吟吟的。 提起孟真,士妙姝不甚愉悦的冷冷的扯了下嘴角,往前走了一步,挡住了大夫人的视线,冷淡淡的侧过身,不再说话。 大夫人在心里默默哼了一声,暗暗地翻了个白眼,摸摸头上的发饰。这些金子在冷风下,凉的和冰一样,还有些硌手。 要说大夫人与士妙姝关系如何,只能说不算太好。从年轻时嫁进来开始,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姑子就没正眼瞧过她。这个阿姝,她除了她自己,她还看得起谁。她背地里都叫她这个大嫂是什么,叫南越蛮人,叫老二家媳妇儿是西秦蛮人。不过,恐怕将来这范氏之主身上流着一半她口中所谓蛮人的血。由此,她觉着士铭那里,还得继续加强管教,万不能有半刻放松。 范铭看着母亲的眼神,突然打了个寒战,一阵紧张。 第四十九章 梦旧事心有余悸 趋步缓缓,提灯轻摇。 左氏披着狐裘慢悠悠的走在回院子的途中,眉眼微含笑意,手里还捏了枝白梅花。 青柏院位于范邸东南,离后花园并不远。走了大约小半炷香的时间,左氏回院子后,成何匆忙迎上来,对左氏道:“夫人,大人在书房等您。” 左氏闻言,也不看成何,只轻轻“嗯”了一下。栗萍紧跟在左氏身后,这时,她浅笑着对成何道:“夫人知道了。这便过去。” 左氏一向高傲,轻易不愿同下人说话。她身边的栗萍就是她腹里的蛔虫,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栗萍都能准确无误的解读出来。成何深知这一点,反正夫人一贯如此,他也习以为常了。 左氏迈着不徐不缓的步子去了范吉射的书房。进去后,她看见范吉射坐在案桌之后,正在擦剑。 宽敞的内室内燃着数盏多烛台的明灯,火光随着她进门时带来的冷气而跳跃着。黑檀木的案桌上堆着一卷卷的书简和绢帛,瑞兽形状的香里燃着龙脑香,墙上挂着一把镶着金箔的黑牛角大弓,十分华美霸道,弓的左右两边分别挂着两颗兽头,左边是露着獠牙的虎头,右边是狰狞的黑熊头。范吉射正擦拭着那把剑左氏见过,是前不久刚得来的越国长剑,乃是闻名诸国的铸剑大师长冶先生所铸。 范吉射看起来全部精力都被这把剑给吸引了,只在她进门时抬眼看了她一眼,而后目光又回到了他的剑上面,淡淡的问道:“回来了?” 左氏笑着上前去,坐到案桌前,与范吉射面对面,道:“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范吉射笑了一声,仍在护理他的剑,道:“没错,是为夫叫你来的。夫人,怎么样啊?” 左氏将胳膊搭在案桌上,道:“夫君吩咐我的事儿,我都是尽全力做的。你让你去离间大嫂和阿姝他们,我便去了。其实哪里用离间,她们本来就不和,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大嫂呢,性子直脾气暴。阿姝呢,傲到目下无尘,根本不把大嫂看在眼里。前一阵,我跟大嫂说,阿姝私下诋损于她,你猜她怎么说?” 范吉射复又笑了笑,道:“怎么说?我猜大嫂肯定说:我就知道如此。” 左氏掩着嘴笑了起来,道:“是了,是了!就是这句话。” 范吉射把擦剑用的布块往案桌上一扔,将长剑放回盒子里,道:“也不算骗她。我那阿姐可是真说过那样的话,而且没少说。早些年阿姐只隔着一道帘子直说大嫂是南越蛮人,不懂中原礼数。当时大嫂人就在帘子外面,我阿姐也知道她在。你不知道,当时我那位大嫂的脸色有多精彩。” 左氏听了觉着好笑极了,笑的止不住,道:“阿姝可真是个妙人。哎,她也是有底气,硬气点儿也没人能耐她何,不像我,我可不敢这么得罪人。” 范吉射闻言对着左氏嗤笑了一声。 “我说的也没错啊,是事实。”左氏道。 “那你有一点说的对,我阿姐她的确有底气。我们嫡出四人,父亲最爱宠姐姐,她自然是什么都不用怕的。”范吉射道。 左氏故意叹了一声,道:“可见啊,这父亲的爱宠有多么重要。夫君啊,咱们的旭儿和窈窈可也需要父亲的爱宠呢。你都好久没去看看旭儿了,再不去看他,我怕旭儿都要长成大人了。” 范吉射道:“那我今晚去瞧瞧窈窈。旭儿都要长大成人了,窈窈岂非明日就要出嫁了。” 提到女儿,左氏便问道:“夫君,窈窈眼瞅着也十三了呢,虽然她还像个孩子似的胡闹,可咱们做父母的的,也该要开始考虑她的婚姻大事了。” “哦?”范吉射挑了挑眉,看向左氏,问道:“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怎么,你莫非有什么想法?” 左氏道:“想法呀,这谁都有,但是想法有没有用,还待令说。” 范吉射道:“那你说说看。” 左氏低低的笑道:“倘若公子成毅做了弃子,注定不能用了,肯定要扶植一位新的。咱们的女儿金尊玉贵,这要嫁就嫁给最掐尖儿的人,也跟着做一回凤凰。你说呢,夫君?” 范吉射道:“你想的还真不少。不过,关于窈窈的婚事,我另有想法。” 左氏闻言立刻抬起脸,直起腰身体前倾,问:“什么想法?” 范吉射道:“与其做无根无权的公子妇,倒不如嫁去大世家。” 左氏关切的问:“哪一家?” 范吉射道:“中行氏。” 王都外郊,岩碧山庄 这一夜,明筠又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梦中她一个人在雪中光着脚奔跑,后面有很多人在追她,这些人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还有血淋淋四肢残碎的人,还有张着血盆大口的恶犬猛兽。她在前面拼命的跑着,拼命的跑着,可不管她往哪里跑,却怎么也甩不掉这些恐怖的事物。正在她无路可跑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微微臃肿的身影,一张慈祥可亲的面孔对着她和蔼的笑着。“嬷嬷,我好想你!”明筠朝她飞奔似的跑去,可就在她靠近之时,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手突然抓住了嬷嬷的脖子,而下一个场景就变成了嬷嬷满是是血的躺在草丛里,而那双血肉模糊的大手转而去抓她,越来越近,在马上碰到自己脖子的时候,她惊恐万分,大声尖叫着坐了起来。 在屋里值夜的白辛本来趴在床脚上浅浅的打着瞌睡,被明筠的叫喊声吓了一跳,马上醒了神儿,忙不迭的站起来,道:“哎呀,怎么又梦魇了?” 明筠此时坐在床上,大口的喘着气,一脸的惊惧。白辛忙坐上床沿,给她顺着后背,赶快让守在门口的小婢女进来倒了杯温水。 “别怕别怕,只是做了一个噩梦,醒了就没事儿了,没事了啊。”白辛摸了摸她领子里潮呼呼的,明显是出了汗,赶紧给明筠裹上被子。她接过递来的温水,仔细的喂给明筠喝,道:“小口点儿,别呛着,慢慢喝。” 明筠喝了温水,渐渐的平稳下来,回过神来,看见烛火中,白辛一脸担忧的看着她。 明筠突然很委屈,她一下子趴进白辛的怀里,紧紧的抓着白辛的衣襟,轻轻的声音里带着沙哑和颤抖,她说:“白姑姑,我好害怕。” 白辛顺着她的后背,道:“不怕不怕,就是一个梦,一个梦,明天起来就忘了。” “我梦见好多人在追我,姑姑,我好怕。”明筠的手冰凉冰凉,紧紧的攥着白辛的衣襟,有些语无伦次的道:“嬷嬷,我,今天我梦见了嬷嬷。” 虽然明筠说的含糊,但白辛却听懂了。她闻言,脸色刷的白了下来,给她顺着后背的手停顿了下来。白辛抖着嘴唇,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白辛知道,明筠口中的嬷嬷,是她的乳母,姓崔,以前自己还是小小的婢子之时,就在崔管事手下做活。崔管事曾极受夫人信任,否则也不会被拨来伺候小主子,明筠也是崔嬷嬷一手带大的,对她极为依赖,但就在一年半以前,崔管事不知犯下了什么错,突然有一日就被夫人的人拉了出去,最后被活活打死,满身是血的躺在院外的草地上咽了气。当时她们正伺候小主子用点心,这一下,大家都吓的魂不附体,更别说小主子当时还小,更是吓的号啕大哭,怎么哄也哄不住。 罗盈说崔嬷嬷有二心,是背主之人,罪不可赦,该死。 白辛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更别提一个孩子了。她作为奴婢,自然不敢非议主子,但她伺候了明筠这么多年,也是有了些感情,她心下怜惜的很。 白辛一手摸着明筠的头发,一手紧紧的抱住她颤抖的身体,低低的说着,“都忘了吧,把这些都忘了吧,不要再想起来了,就当这些全是做梦,梦醒了一切都是好的。”白辛轻轻拍着明筠,喃喃道:“睡一觉吧,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真的么?”明筠轻轻的问着:“真的睡一觉就好了么?” “当然是真的啦。”白辛说着,将明筠放躺,用温热的手摸着她的额头和眼睛:“闭着眼,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大觉,睡起来,说不定病也好了,还可以出去玩了。” 明筠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她表情有些迷朦,似乎很困很困,但她嘴巴仍旧一张一合,轻不可闻的在说些什么,白辛凑近了去听,似乎听着她还在问着“是不是睡着了就忘了?” 白辛心下苦涩,她摸了摸她的脸颊,点着头低声说道:“都忘了吧,睡一觉,明天起来我们还是开开心心的,像铭主子那样儿,多好。”她给明筠掖了掖被角儿。 厚厚的棉被将明筠裹的严严实实,脚底下被子折进去窝在一起,活像个虫茧一样,除了鼻子和眼睛,明筠的整个人都陷在被子里,包括两只耳朵,彷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安心,才能安稳的入睡。 明筠沉沉的睡过去了,只是睡的不甚安稳,时不时的发出梦呓声。白辛不敢再睡,就坐在床头静静的守着。 窗外传来风雪声。 这冷冷寒冬,簌簌大雪,但愿那厚厚的白雪能掩盖掉这世间的一切黑暗。 第五十章 宁可无心莫心软 又是一日风雪天,天色灰黄,北风呼啸,屋子里也是暗沉沉的,让人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岩碧山庄外,一辆朱漆纹金的马车停了过来。罗盈先行跳下车,仔细的扶着范妙姝下了马车。范妙姝进了山庄之后,没有直接去看望女儿,而是直接去了主屋,遣了樊樱去传明筠过来。 明筠听到消息后,沉默了,有些事心里也明白了。 她进屋的时候,母亲正站在窗前修建花木。 “明筠见过母亲。”明筠来到范妙姝身侧,行了一个礼 范妙姝一袭月牙白深衣,正低头站在窗前,拿着一把赤金剪刀轻轻修剪着一株红梅盆景树,那盆树已经有些干枯了,花瓣儿已落了大半,只剩下枯红的花骨朵儿还留在枯枝上。她闻言也没有去看明筠,只淡淡的道:“听说你近来病了?” “风寒而已,母亲不必担忧。”明筠道。 “仅仅只是风寒而已?你何时学会撒谎了?我可没教你这些,是谁教你的?”范妙姝仍专心的给梅树修着形,但说出的话却冷的可怕。 明筠的脸唰的变色,她连忙道:“女儿没有撒谎,请母亲明鉴。” 范妙姝冷冷的轻笑道:“还想抵赖?这就更不得了了。我想,一定是我指给你的人没有教好你。” 明筠闻言脸色愈发惨白,她甚至有些发抖,道:“母亲若是知道,那便清楚都是我自己的过错。” “你还是太青嫩了,懵懵懂懂的。”范妙姝道。她剪掉了一朵花苞,道:“我平时教导过你的话,你怎的全然不记得?我可有告诉过你,好奇心不要太重?我可有告诉过你,做事要谨慎,不做倒罢了,做就要做到滴水不漏,不能给别人留把柄?你以为活在这世间很容易吗?我告诉你,你将来走的每一步路都有可能是陷阱,都有可能让你被人撕得粉碎,被人当做踩脚石踩在脚下。” 范妙姝修剪花木的手顿了顿,她平复了一会儿,复而又剪了起来,冷冷的的说道:“你其实是个聪明孩子,只不过心太软,容易被人害。” 明筠的手在颤抖,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咬着下嘴唇,站在那里,两只手垂着身体两侧,紧握成拳。明筠嗓子干干的喊了声:“母亲,我会学着心狠的,求你别。” 范妙姝握着剪刀的手一紧:“你学的会么?” 明筠心里一抖,忙道:“学得会,我学得会。” 范妙姝冷道:“那你证明给我看看?处置一个给我看看,我瞧着你被教歪了,你身边的乳母白辛占了很大的责任,你就把她给处置了吧。” 明筠道:“好,我回去就处置她。” 范妙姝笑了笑:“你要怎么处置啊?也许和我想的不太一致。我要的处置是她的命。” 明筠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不是,母亲,我....我....求您了,不要,要罚就罚我吧。”明筠不禁又回想起崔嬷嬷,那一日的事让她不禁的发抖,她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道:“母亲,求求你了,放过白姑姑一条命吧,求您了,求您了!”明筠哀求着,她见过母亲活活将崔嬷嬷打死,她害怕这件事会再次降临到白姑姑身上,她真的害怕,害怕极了。 范妙姝睫毛颤了颤,语气突然变得冰冷而锐利,抓住明筠的手腕道:“不过都是些奴隶罢了,那些两条腿的畜牲,值得你求什么!明筠,你和你父亲真的像,都喜欢那些身份卑贱之人。”说着,重重的放下手里的金剪刀,剪刀磕在黄梨木桌子上,发出坚硬的重响声,在安静的内室显得十分突兀。一群伺候的婢女吓得全都跪了下去,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范妙姝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微微颤意吐了出来,对着明筠摇着头道:“我再怎么对你好,为你考虑,你还是像你父亲,我才是生了你的那个人。没心没肺,这一点可随了你的父亲,就只会背叛我!我今日,就要让你看看我怎么处置那些卑贱之人。”范妙姝如哽如噎的说出了这些话,转身就大步的往外走。她宽大的袖子将桌上的白玉梅瓶扫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如同一颗心掉在地上的声音,再也修补不起来了。 范妙姝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发这么大的火,但是自己不受控制,尤其是她脑子里闪着无数“背叛”的大字,如同野黄蜂在耳边嗡嗡作响,让她简直要发疯。 或许早已经发了疯。 明筠立马就追了上去,她适才过来并没有穿的太厚,只一身袄裙,外面风雪交加,一出门就被迎面的寒风吹的透凉。 “我告诉你,主子是不会有错的,就算有错,死的先是奴婢。这个世道,没有心的人才能活的更好!”范妙姝头也不回的道。 明筠一把抱住范妙姝的腰,一边哭一边往前道,“母亲,白姑姑伺候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留她一条命把,求你了,母亲,留她一条命吧,母亲!” “松开!”范妙姝冷冷的道。 “不松,求您!”明筠抱的更紧了。 “不松是吧。”范妙姝说着,用力掰开女儿的手,将她推开,可能是用力太大,也可能是明筠没站稳。明筠被推倒在了雪地里。范妙姝看了一眼,手握成拳,似乎有些心疼,但终究她还是重重的“哼”了一声,转头就走,就算又女儿缠抱住腿,也用力推开,似乎被推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手脸皆冻得通红的女孩儿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仇人一般。 雪越下越大,明筠依旧拉着范妙姝的裙角不肯松手,眼泪都冻成冰屑儿粘在睫毛上,也不知道是因为哭泣还是冻得狠了,纤细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着。 范妙姝默默的站在雪地里,脸色阴霾,她仰头看着漫天雪舞,突然开始苦苦的笑了起来,笑到最后她流着眼泪蹲了下去,双手捧着明筠的脑袋,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女儿的额头,喃喃的说着:“你是我女儿,你是我生的,我不许你背叛我。可是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知道么,我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 明筠哭着流着泪,使劲的摇着头,她听不懂母亲在说些什么,她唯一知道的就是想要保下白姑姑。她真的怕了,恐惧、难过、寒冷充斥着她。 “筠儿。”在明筠被迫松开手的那一刻,在她被仆婢们拉开的那一刻,范妙姝喊住了她。明筠的脚一软,只听母亲幽幽的道:“你记住,宁可没有心,也莫要心软。” “来人啊,去阿筠的院里,把白辛给我绑起来,处置了。” 明筠拼命的摇头,尽全力的挣扎与哀求,但还是被仆妇们用力的制住了。 “你要记住这一刻的感觉,你恨也好,怨也罢,你记住它,以后就会明白,行差踏错的代价。” 而后,明筠被带离了院子,关入了一间空荡无人的房间。无论她敲也好,哭也罢,一整日都无人搭理。直至次日,才有婢子给她开了锁。 明筠一把推开那个婢子,不顾四周围的劝阻,飞快的跑去后院。穿过郁郁葱葱的松柏林,那里有两间废弃的屋子。有两个守门的小仆守在门外,见了她,立马跪下磕头。 “给我把门打开。”明筠命令道。 “夫人说不许您进去。”小仆道。 明筠抽出匕首,往那小仆脖子上一架:“不开我杀了你。” “喏。”守门的哆哆嗦嗦的掏出了钥匙,咔嚓一声,锁开了,小仆颤颤的道,“小主子,里面脏,求您就别进去了。” “开门。”明筠也不看他们,看着那紧闭的破旧房门,加重了声音道。“嘎吱--”一声,随着房门的打开,门里面一股带着腐臭的灰尘气迎面而来,明筠不由得捂住了口鼻。 第五十一章 多年陪伴一夕散 “姑姑,你这是什么意思?”明筠握着白姑姑的手问道。 白姑姑流着眼泪朝她摇了摇头,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她用手指了指自己,又将手指点到明筠胸前。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姑姑,我马上带你回咱们的院子,你先不要耗费力气了。”明筠不明白白姑姑想表达什么。她此刻只想保住姑姑的命。 白姑姑再度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在明筠手心里写下了“报应”二字。在她写完最后一划后,白姑姑从口中呕出了一大口血,那血是黑红色的,顺着她的下颌缓缓的淌了下来,沾了明筠满手。 明筠盯着自己手上这一摊深色的血,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她尖叫了出来:“姑姑,我不想你离开我,我想你陪着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姑姑。你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白姑姑呕血之后,神情就开始涣散。 明筠抱着白姑姑,朝跪在地上的守门小仆吼道:“去传医师来!传我的命令,去叫医师!” “夫人下了命令,不许您传医官。”那小仆面对明筠的嘶吼也吓的和筛子一样,抖的厉害,道:“昨晚上罗管事带人来时说的,夫人不许您传。” “罗盈说就好用,我说为什么就不好用。你立刻就去!”明筠吼道。 小仆将自己缩起来,只顾着发抖,没有丝毫动作。 明筠跪坐在地上,抱着渐渐失去生机的白姑姑,不再嘶吼,只静静的留着眼泪。 “宁可没有心,也莫要心软。”母亲说的那就话突然回荡在耳边。明筠开始冷笑,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么?她的母亲,到底想让她懂些什么呢?她冷笑着出了声。 白姑姑终于还是离开了她。明筠将姑姑平躺着放下,将自己衣袖撕下一块,将姑姑的脸擦干净,将她的头发拢齐。她哭的太久,眼泪仿佛再也流不出来了。而后,她用手背抹干眼角,站了起来。 她立在白辛身前,仰头闭上了眼。 “姑姑,是我害你。” 屋外飘飘洒洒的下起了雪花儿,天又冷了几分。 白姑姑去后,明筠将自己关了起来,不再见人。她本就身体没有痊愈,母亲的做法以及白姑姑的死让她备受打击,焉能不生病。 咔嚓一声碎响,一个上好的羊脂玉瓶被掀到地上。 “一群废物!”范妙姝指着一群跪在地上的医师和药奴,道:“都治了几天了,还没退烧,真是一群废物,还留着你们干什么!”此时的范妙姝墨衣黑发,眼眸狠戾,倒是比之前静默典雅的形象更符合她范氏大女的出身。 床上,明筠的脸烧的红红的,可嘴唇却透着晦暗,嘴里还不停的说着什么,大多数话是听不清楚的,但有些话她重复着说,说的多了,也就能听清了。明筠无意识中,说的最多的一句便是:为何要这样对我? “今夜再不退烧,你们一个也别想活!”范妙姝觉着自己像是疯了,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这么多年明筠是她唯一的孩子。即使不太亲近,甚至有几分迁怒,但如果要失去她,她在这个世界上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薛先生呢?还没到么?”范妙姝坐在床侧,扶着额角问。 罗盈道:“已经去请了,若是请来了,那就应该快到了,若是没有,恐怕就是三房那边情况也不好。”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苦涩药汁的味道,里面的人忙里忙外,明筠也是被灌下一碗碗的汤药,可眼看着天色渐晚,烧一点儿也没有退下,反而人渐渐的晕睡过去,屋里所有的人都在祈祷着小主子能挺过这一关,这样他们自己才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但这世上大多数的祈祷都不作数,看小主子的架势,这次恐怕真的玄,这么想着,奴婢们又开始瑟瑟发抖起来,这府里的主子们,疯起来都不是人。 就在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之际,范吉射一身墨色狐皮裘衣,顶着一头雪花的大步迈进了妙园,还没进屋就大声喊话道,“姐姐,你看薛先生带过来了!这回筠儿的烧保准儿能退。” 范吉射身后之人是个着藏蓝色冬袍的白发男子,正是薛献。 范妙姝看到薛献过来,眼里瞬间蹦出了光芒与希望,“薛先生!” 薛献笑着朝范妙姝回了一礼,也不多加寒暄,便去为明筠诊脉去了。 “薛先生,筠儿怎么样?”范妙姝站在薛献身后,有几分紧张。 “这病来势汹汹,寒邪入体,已入肺腑。”薛献诊完脉之后,给明筠把手放回被子里,一边给小女娃掖好被角儿一边说道。 “先生,可有办法退烧?”范妙姝也是明白人,看薛献不缓不急的样子,心下也有数了,知道女儿是有救了,心里便平稳了不少。 薛献要来了纸笔,一边写着方子,一边说:“令弟给我诊金,我已经收下了。既然已收诊金,那么薛某必当尽力而为。我先拟个方子,煎好喝下后,我再看看情况。”他声音低低沉沉的,却并不甚严肃。 范吉射闻言笑了笑:“小筠儿生病,我这个当舅父的自然也是着急的。薛先生医术高明,姐姐的心这回可以放回肚子里了吧。”说着,颇有几分深意的看向范妙姝。 范妙姝冷眼扫过他,范吉射便背着手笑了了几声不再讲话。 窗外簌簌雪落的声音。 范妙姝的手抚上明筠仍旧火热的额头,低语道,“你必须要好起来,如今母亲身边也只余你了。” 冬日的夜很长很冷,妙园里的人仍旧忙着,纵使有小神农之称的薛献先生坐镇,也没有人敢掉以轻心,若是说人命如草芥,那他们这些下人的命便如飞灰,稍有不慎,便是一个死字。 为了薛先生看顾方便,次日待明筠看起来好些后,将她带下岩碧山庄,回到范邸的妙园内。明筠在小神农薛献的医治下,很快就退了烧,但身体仍是虚弱,一到晚上就咳的厉害。 明筠的屋子里现在从早到晚都是亮堂堂的,因为薛献不许白天还打着帘子帐子什么的,窗也要时常打开通风换气,阳光好的时候,多让明筠在阳光下晒晒太阳。 风停雪止,冬日的暖阳射进屋子里,窗边的软塌上,明筠垫着大大的软枕,包着一床锦被半坐在窗前,明筠就一直靠着窗根儿下,表情一直淡淡的,也不怎么与人说话。 “主子,该吃药了。”阿薇端来了一碗药汁来。 “放着吧。”明筠低低的道。 “主子,药凉了就没效果了,快喝了吧,已经掺了一大勺蜂蜜在里面了,一点儿都不苦的。”阿薇劝道。她也因为白姑姑的死而难过,但她只是个下人,伤心的同时更多了一份恐惧。 明筠仍是躲着,神情一直是低落着。阿薇在一旁劝了许久,药都快凉了,她刚打算再去热一下再端过来试试的时候,薛献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探头探脑的范铭。 “怎么不肯吃药?”薛献背着手走到床前,接过阿薇手里的药碗,闻了闻,挑着眉道:“就这么一小碗药汁,也不算太苦,就已经加了这么多的花蜜。”他的声音清润低沉,一头雪白的头发用青竹玉簪半束了发髻,余下的洒脱的披散着。白的发,灰的衣,看起来却分外和谐,似乎本该是如此。 “我怕药太苦,主子不愿意喝,就加了一勺蜜。”阿薇垂着头答道。 薛献摇了摇头,用勺子舀了舀棕褐色的汤汁,随手搁在桌子上,淡笑着说道:“不喝就对了,这蜜也是一味药,我药方里可没有花蜜这味药,岂有随便乱加的道理。” 阿薇一听急忙摇头,道:“先生,奴婢只想着让主子开口喝药,我、我、我不知道不能加蜜糖的,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薛献听了仍是淡淡的笑着,道:“喝下去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终究影响药效,去换一碗吧。” “是,是,先生,我这就重先端一碗。”阿薇急忙的端走了原先的那碗,快步打了帘子出去了。为担心熬药的烟熏到主子,熬药的地方都是在院子外面的。 “这蠢奴才,表妹,你还留着她干什么吃。”胖乎乎的范铭坐到床边对明筠说。范铭那院子的人被大夫人文芮管的严,因此他并没有听说过白姑姑的事。况且在范邸这样的地方,一个下人的死,根本不会有任何人留意。 “我不许你这样说阿薇。”明筠的声音十分沙哑,但她仍从嗓子里挤出了这句话。 范铭没想到明筠会这样说,愣了一下。 薛献用食指的指节敲了范铭的桌子两下,道:“还不是你们这些主子们难伺候,但凡你们每次吃药时能咕咚一口利索的干下去,她们也不必多做多错了。” “那难道还能是奴才们有理了?”范铭不服气的昂起下巴问道。 “万物皆是生灵,同为人,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呢。”薛献笑着摇了摇头。 “那怎么能一样,那些奴才怎么能比我高贵。”范铭此时眼睛瞪的比他的脸还圆呼,面上的表情是一脸嫌弃。 薛献无声的笑了笑,看向范铭,问道:“那除了身份呢?倘若有一天你不再是你呢?当如何?” 第五十二章 心知冷暖惜此情 “我怎么能不是我?先生,你都在说些什么啊?”范铭皱了皱眉,歪着头拱了拱嘴,然后他转向坐在一旁默默不语的明筠,问:“表妹,你听懂没有?” 明筠把头转向窗外,并不作答,淡金色的冬日暖阳射进窗户里,洒在她的脸上,让她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忧郁。 “你干嘛又不理我?”范铭对明筠的表现有些挠头,“不过我看你生病,不和你计较。” 这时,阿薇端着一碗新的药汁回来了,半透明的翠玉碗,浓浓的药汁散着蒸腾的白色水雾,她一进来,药汤的苦味就弥漫开来。 范铭凑到碗前看了看,浓郁的深褐色的药汤,看起来苦,闻起来更苦。范铭吐了吐舌头,庆幸这药不是给他喝的。 明筠的睫毛快速的眨了眨,嘴唇微微的抿了一下,终是接过来药碗,端着碗一口一口喝下去。也许是那药太苦,明筠喝着喝着眼泪就滴在了碗里。 范铭惊了,他忙坐到明筠身侧。弯下身子,从底下偷看明筠的表情,他只见阿筠的眼睛正一行行的往下流,他有些不知所措。 “筠妹,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范铭赶忙扭头喊薛献:“薛先生,快来看看阿筠是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薛献抬眸看了一眼,道:“这是身体不舒服,是心不舒服。身体不舒服可以治,心不舒服我没办法。” 明筠揪住范铭的衣袖,道:“你坐过来些。” 范铭闻言,朝明筠那边又挪了挪。 明筠将头抵在范铭肩头。他的肩头肉肉的,很软,也很暖。明筠抵着范铭肩膀,放声大哭了起来。她喊着范铭的“阿铭,阿铭,阿铭。” “阿筠,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哭啊。”范铭手足无措,一时不知怎么去安慰她。他急的要命,两只手捏成拳头。“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啊?”范铭因不懂安慰,只能不断地重复着问话。 “别问。你别问。你陪我一会儿。”明筠道。 “好。”范铭伸出手,在明筠背后轻轻拍了拍。 又是一日过去,冬日的太阳升起,照亮了皑皑的白雪大地。 范妙姝的主屋里,罗盈强打着精神前后伺候着范妙姝梳洗。昨儿个一整晚,夫人一夜无眠。她一个奴婢,主子不睡觉,她又哪有资格合眼。 范妙姝倚靠在床榻边儿,摁着额头,一夜未睡再加上心里有事,看起来有些憔悴。她的表情晦暗不明。 罗盈搓了一条热乎乎的毛巾递过去,“夫人,您都一晚上没合眼了,不如睡一会儿吧。” 范妙姝摁着额角:“睡不着。” “那奴婢给您揉揉穴位吧,解解乏。”罗盈道。 “那也好。”范妙姝点了点头。 罗盈两只食指尖儿挑了一点薄荷味儿的药油,轻轻的摁了上去,打着圈儿一点一点儿的增加力度。她的手法显然是极好的,范妙姝的表情看起来缓和了很多。 “阿筠怎么样了?”范妙姝闭着眼睛问道。 “回夫人,小主子身体恢复不错,只是心情仍旧不佳。”罗盈答道。 “你说她是不是恨我?”范妙姝问。 “您是小主子的亲生母亲,小主子必然不会这么想。夫人您多虑了。”罗盈道。 范妙姝摇摇头,喃喃道:“她恨我,就算此时不会,迟早也会恨我的,不过是早早晚晚罢了。做人母亲为何如此之难呢?” “天下父母无不难。夫人做的一切,出发点也是为小主子好呀,总是方法强硬了些,小主子不能理解,可小主子总会长大的,长大了就会懂事了。”罗盈道。 “那她何时能长大啊?”范妙姝叹道。 “一定就快了。” 而此时,清晨的院子里,一个男孩子虎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给这院子带来了新鲜的活力与生机。 范铭一直都是妙园的常客,进进出出随意的很,也不用去通报,他一溜烟儿的就跑进了明筠的住处,在外间被阿薇拦了下来。 “嘘。”阿薇给范铭比了一个手势,道:“铭主子,我们家主子还睡着呢,昨晚她都没有睡好,您可别吵醒她。” 内室与外间之间隔了一道厚厚的米色纱绸帘幔,范铭伸进去一个脑袋,往里面瞅。只见筠表妹躺在床上,缕缕的晨光照在她的脸颊上,彷佛给她渡上了一层温煦的金色光芒,但她似乎睡的不太安稳,长长的睫毛颤颤的抖动着。 范铭昨晚一晚上没睡着,心里总是想着阿筠的眼泪,天亮后,他再也不能等,立刻跑了过来。他也不管阿薇,径自打了帘子就跑进去。阿薇想去拉一把结果扑了个空。 范铭蹑手蹑脚的跑到床边。床上,明筠一个惊悸抽动,蓦地大叫了一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范铭被这突然的一下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往后跳了一步,而后意识到筠妹这是魇着了,上前问道:“筠妹,你没事吧?” 阿薇一脸担忧的跑进来,坐到床边儿摸着明筠的后背。明筠眼睛惊惧的睁着,胸口起伏着,额角有丝丝冷汗冒出,似乎没有听见范铭刚刚在说些什么。 “筠妹,你这是怎么了,还好么?”范铭伸手在明筠眼前晃了两晃。 明筠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的开口道:“姑姑骗我,睡一觉根本就不管用。”明筠的声音还带着沙哑,语气听起来十分低沉,半点儿没有少女鲜活的样子。 阿薇一时语塞,只能叹了口气。 “筠妹,你在说什么呢?什么不管用,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梦都是假的,都是反的你不要当真。”范铭道。 “铭主子说的对,梦都是反的,梦只是梦罢了。”阿薇轻轻的帮明筠顺着背。 明筠闻言眼睛里出现了晦暗的神色,她抱住自己的腿,用被子拢住自己,不愿意回话。 “你一定是被噩梦吓坏了。”范铭看筠表妹的样子有些难受,觉着自己笨嘴拙舌的也起不上安慰作用。 明筠把下巴埋进膝盖里,低低的道,“梦里,有很多可怕的东西在追我。” “筠妹,你别怕。”范铭说着拉过明筠的胳膊,道:“不管是什么东西欺负你,我就把他们打回去,他们凶,我就比他们更凶。”还别说,范铭那壮硕虎胖的身板,说起这话,还真有几分气势。 明筠心里明白范铭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她布满阴霾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时,范铭突然提高音量“嗷呜!”了一声,十只萝卜似的胖指头弯成爪的样子,他的脑袋不断地晃动着,假装成一只老虎的样子,只是他表情夸张,一张滚胖的脸上写满了滑稽二字。 明筠忍不住笑了一小下。 “无趣,本来想唬你一跳,你怎么还笑上了。”范铭佯装不甚愉快的收了手,可没沉默多久,他又突然猛的转过来,龇牙咧嘴的看向明筠,同时伸长了脖子朝天扬起,模仿狼嚎。明筠看着范铭故意卖丑的样子,紧抿着唇慢慢弯了起来,朝他笑了笑。 范铭有些悻悻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有些尴尬,但他自己给自己圆场儿道:“哈哈,我就是故意来逗逗你,你笑了我就放心了。” 阿薇在一旁伺候,她看见主子露出笑意,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算落地,道“这下子好了,铭少爷一来,我们主子脸上就放晴了。” 阿薇说着,在一旁给明筠拧了一个热帕子擦脸,这热呼呼的帕子在冬日里用着格外的舒适,暖暖的热气渗入皮肤,明筠的脸蛋儿也被这股子热气熏得红扑扑,看起来总算活泼了一些。 阿薇伺候着明筠穿上外衣,明筠一边套着袖子,一边听范铭与他说话。 只听范铭道:“近日我结交了几个朋友,是中行氏阿礼的表哥,我们一见颇为投契,仔细一聊,他竟是天堑门下,薛先生的师侄,你说巧不巧?他的两个师弟我也见了,都是有趣之人。昨个儿,我邀他们来府里玩,玩的尽兴,不知不觉时辰就晚了,便留他们住下了。” “中行氏的表哥?”明筠微微皱起了眉头。 “中行和邯郸有亲,那人是邯郸赵氏的长子。”范铭道。 明筠闻言一顿,立刻便知道范铭口中那位是赵稷无疑。 “哎,说起来你们还没见过呢,真是可惜,昨晚上我和子稷他们玩六博,你不知道我们玩的有多尽兴,改天约你去一起,我们大家一起玩。”提起玩乐之事,范铭说着眼睛都在放光。 “不过你得快些好起来,不然病怏怏的,谁敢带你?” 明筠认真的点了点头,她看着范铭,真挚的道:“铭表哥,谢谢你。”明筠年纪虽小,却也知冷暖,生长在世家大族这等是非阴谋之地,她早早的就懂了事。自她生病后,往日一起玩耍的兄弟姐妹们都少有往来,最多也就是随着大人一起来看一看她,她一咳,就恨不得躲的远远的。但平日里那个和她最不对盘的铭表哥却反而经常来探望她,逗她开心、陪她喝药还和她分享新鲜的趣事。 “谢什么?你一本正经的样子看起来真傻。”范铭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明筠的头发,随后却嫌弃都抹了抹手,“哎呀,头发都油了呢,病好了赶快洗洗。” 明筠一时语塞,复又笑了,她这个表哥啊。 第五十三章 苦药配糖相视甜 妙园里的梅花开的愈发的漂亮。 幽幽红梅的香气随着风无孔不入,渗透到妙园的每一个角落。屋里的暖阁里,安安静静的。因着明筠近来心情不佳,伺候的下人们也格外的凝神屏息,不敢高声语。现下,仔细听,可以清晰的听见,窗外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那群觅食的麻雀又飞来了。 这些麻雀平时都由阿薇在喂,有时候阿薇忘了,白姑姑也会记得。明筠这些日子,常常坐在窗边看麻雀啄食。那些天真的小东西只需一捧食就可满足,不像是人,总有那么多算计。每次麻雀来时,她都静静的、远远的瞧着,不愿吓到这些雪中的“食客们”。 她穿着芽黄色的高领长棉袄,领子里一圈纯白的兔毛,棉袄的扣子一颗一颗全是红色的玛瑙珠儿,她坐在床边的软塌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撑在红漆木窗台上,不语的朝外看去看。只见窗外的梅花树上和雪地上,落着一群胖乎乎的麻雀。它们长着深褐色的羽毛,腹部长着细密的浅棕色绒毛,圆鼓鼓的,就像一个小毛球,它那两颗浑圆的小眼睛就像镶嵌上去的玛瑙石,黑亮黑亮的。它们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有趣极了。 阿薇如今最大的任务就是哄主子开心,她将小桌子上吃剩了的点心屑儿碾碎成渣渣,端到明筠那里,轻声轻语的说:“主子,您每日这么瞧着,不如亲自来喂喂这些雀儿,这些雀儿成天来府里觅食,都不怕人的,您隔远一些,手里轻轻的漏下去,别惊了它们,就不会飞走的。” 明筠冲着阿薇浅浅笑了笑,答应了她,道:“好啊,那我喂喂它们。”说着,她手里抓了一小撮点心渣握起来,轻轻的把手伸出窗外,看那群胖麻雀没有动静,似乎不敢贸然过来。于是,她将碎渣一点一点的洒在雪地上。 胖麻雀们一开始还有些戒备,过一会儿发现没有危险之后,就开始聚在一起抢食了。 就在她看的得趣,突然,一颗松树球从远处掷了过来。正巧砸在外墙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儿。人是不会被吓到,只是这群麻雀却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呼啦啦的一齐全都飞走了,一瞬间,就只剩下上下摇晃的梅枝和簌簌抖落的积雪。 “哈哈,哈哈。”范铭得意的笑声从花丛外面的小路上传了过来,隔着一颗不高的梅花树,她能清楚的看见范铭那个虎胖子笑的眯起来的眼睛。 “你干嘛把我的麻雀都赶走!”明筠扯着沙哑的嗓音,抓起一把点心渣子,佯装生气的朝范铭的方向摔了出去,只是那些渣子扔在半空中就散了。 这几日范铭每天都来,还时常故意作弄她。明筠知道这是阿铭在关心她,想逗她玩儿,让她开心些。她心里感动,因此,对于范铭这些故意作弄的行为也很买账。 “哈哈哈,喂麻雀有什么好玩的,喏喏喏,我给你带了宋氏糖饴回来!”范铭举了举手上提着的一个黑漆盒子,接着说道:“我看你现在挺精神了,欸,过几天我带你去抓麻雀,怎么样?”范铭扯着嗓子道。 明筠听到“抓麻雀”这三个字,一阵语塞。 “咚”的一声轻响,明筠头上被轻敲了一下,她摸着头转过去看,正是一脸微笑的薛献,左手拿着一碗药汁,而右手里一本卷起来的医书就无疑就是刚才敲它脑袋的“凶器”了。 “你的嗓子好了吗?还没好全乎,就想着大喊大叫了,嗯?”薛献的尾音带着威胁性,让明筠低头抿了抿嘴。 “来,把药喝了。”薛献把药碗递到明筠眼前,补充说道:“这次应该不用三催四请了吧。” 明筠微微笑道:“之前让先生见笑了。” 而院子里,范铭转过身去,对着院门口那边小声说,“诶诶诶,你们看。”院门外,子稷他们三个人站在外面,范铭手指着窗户的方向让他们看。这是他姑母的院子,他也不好不经姑母同意擅自带外人进去,就让他们在门口等一下。 子璋最是活泼,也最是胆大,他探头进去,远远的从窗户上看见一个灰衣白发青竹簪之人,是师叔! “小师叔,小师叔,小师叔!”子璋一向是身动快于心动,没经过太多思考,抬脚就想往院子里跑。子稷一把拉住子璋的后衣领子,而子璋还在挣扎着想要往里跑,嘴里还叫着道:“小师叔,师兄欺负我!师兄欺负我!” 子稷对于子璋的行为也很无奈。子璋时而时而的,时而看起来什么都懂,时而又偏偏像个孩子。虽然子稷知道子璋多半是故意的,可他闹起来时的的确确让他感到过头疼。 这么大的动静,屋里自然是听到了的。明筠扭头朝窗外去看,一眼就看到了邯郸稷,王子璋以及屈固。此时邯郸稷正单手抓着王子璋,而那个在她印象中有几分城府的小王子正在手脚乱舞、胡乱挣扎,不过却总也跑不掉。这就光凭一只手就轻易制住,可见邯郸稷手劲儿之大。 明筠再次见到这三人,也说不上自己此时是个什么心情,有一分惊讶,二分明了,三分疑惑,以及四分的莫名其妙。她抛了一个询问的眼神给范铭。 范铭还没回答,身后的薛献就出声道:“那是我的三个笨师侄,真是失礼了,让贵女看笑话了。” 窗外,飞走的麻雀又悄悄的飞回来几只,偷偷的捡食着地上的残渣,叽叽喳喳,一片欢乐的满足。 “子稷师兄,你快松手,师叔师叔,你快过来救我。”子璋兀自的胡闹着,一副不管不顾的赖皮样子。 “你给我消停点儿,听见没有。”子稷加大了手劲儿,把他了拉回来,可是他不敢松手,就怕一松手他又跑了。这小子,总是仗着年纪小,胡闹的厉害。之前在门里的时候也是,一时不看着他,肯定要闹个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你都勒到我了,好疼啊,你看,我脖子这里是不是红了,我要告诉师叔你欺负我。”子璋的脑袋一晃一晃的,摸着自己的脖子,不满的嘟着嘴抱怨起来。 “你不乱跑,我会抓你?”子稷眼睛一眯,他一手抓着子璋的衣领,一手竖着食指在子璋眼前威胁到点了点,道:“子璋,别以为师叔在,我就治不了你了,给我老老实实的呆着。” 子璋嘟起脸颊,给子稷一个鬼脸,转头可怜兮兮的看向子固,想以此获得来自子固师兄的“袒护”。以前这种时候,子固师兄都是最护着他的了。可子固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而且还帮着子稷师兄说话,道:“子璋,大师兄说的没错,我们来到别人府中,便有主客之分,我们既然是客,不请自入,那便是无礼,子璋,你要听话。” 子璋咬着下嘴唇,脸颊鼓的老高,一脸的不开心,但是他心里知道自己确实做得不对,也就老实了下来。 明筠仍叩在窗户上看着,虽然听不清那边都在说些什么,但也差不多知道那个那位王子璋似乎被他的师兄给“收拾”了一番。她回想起那日在玉锦坊剑拔弩张的情形,不由得有些好笑,她转头看向薛献,问道:“先生,你不出去看看么?” “既然消停了,就让他们在外面等上一等,我先看着你把药吃了,我的任务才算了了。”薛献笑的悠哉,朝窗户外的范铭招了招手,示意他进来。 “外面有些冷,不如让他们进来坐吧。”明筠道。 “一群皮实小子,让他们在外面晾一会儿也不打紧。”薛献说着,摸了摸药碗的碗壁,道:“你这开着窗,凉气都跑进来了,这药再不喝就凉了。” 这时范铭正好提着一个荷叶包进了屋,提起手里的荷叶包对明筠说,“表妹,我给你带了糖。宋氏糖饴,你肯定没吃过。阿稷带来给我的,我尝着不错,拿给你也尝尝。”范铭说着把荷叶包拿到明筠跟前,抽开绳子打开来,只见里面包着各式糖果。糖果都是新做的,闻起来香甜极了。 明筠把三层都打开来看,果然是她之前吃的那几样。她的眸子不由的朝窗外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快尝尝看。”范铭道。 明筠闻言,笑了笑,刚想下手挑一块。她还没想好要先吃那一块,薛献将药碗塞了过来,给了她答案,先吃药。 “咕咚咕咚。”明筠这次喝的很爽快,大口大口的仰头喝了下去,很快,一碗就见了底。她快快的把药碗放下,吐着舌头,嘴巴里苦的要命,咂巴一下嘴,里面还有点儿回甘,但明筠最讨厌这回甘的味道,那感觉还不如单纯的苦来的痛快。 范铭赶忙挑了一块口味最甜的芝麻饴塞到明筠嘴巴里,道:“赶快吃块糖。” 糖饴的香甜让明筠皱成的苦瓜脸缓了下来,软软的糖饴嚼起来带着弹牙的口感,十分好吃,吃完一块,她又捏了一块杏仁乳糖吃了起来,甜蜜的味道让她眼睛弯了起来,心情不由好了起来。 “是不是好吃!”范铭看明筠吃的开心,他很是得意的问。 明筠一边嚼一边点了点头。她一直惦念着院外还站着客人,她再次扭过头去看向窗外。这时,子稷也看了过来,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触在了一起。 明筠因着口中的糖饴,心情逐渐明朗,朝他露出了一个笑。 第五十四章 再见时眉眼弯弯 子稷朝着明筠亦回之一笑。 明筠唤来管事阿薇,道:“阿薇,让他们进来坐坐吧,外面那么冷。” 范铭也点着头,跟着道:“对对对,让子稷他们进来,外面冷的要命。” 阿薇瞧了瞧明筠后面有些微乱的头发,道:“您刚刚躺了一会儿,这后面的发髻乱了,要见人的话,奴婢帮你把头发再打理打理吧,只不过这又要让人多等一会儿了。”而明筠这才想起因阿薇怕她再着凉,已经好长时间拒绝给她洗头发了,而且总是在床上榻上歪着躺着,她的头发还乱糟糟的,早晨梳好的发髻已经歪了。 没有哪个姑娘是不爱美的,听阿薇这么一说,赶忙用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又托了托两边的发髻。又看自己没穿鞋子,刚想找鞋子穿上,范铭看着明筠忙乱的动作,“扑哧”的笑了起来,道:“我看你还不如包着被子歪着呢,算了算了,我带他们去安顿安顿,过几天再来找你玩。” 范铭从软榻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筠妹,你就好好在屋子里窝着,我们呐。”说到这儿,范铭故意抬高语调说:“嘿嘿,我们就去投壶赛马射箭去。”范铭知道明筠其实最喜欢这些男孩子玩的东西,可故意嘴欠的去诱惑她道:“你呢,闲着的话,就继续去窗边儿喂喂麻雀。” 此时,窗外的麻雀似是对范铭的话有所感应,在树枝上喳喳的跳着,有一只还跳上了窗台边儿去,啄食着残留在上面的点心屑儿。 明筠白了范铭一眼,嘴一嘟,就转过头去不理他了。 范铭见明筠似乎不太高兴了,又凑过去,道:“嘿嘿,表妹,你别生气,等你好点儿了,我一定也带你一起玩。” “真的?”明筠大大的眼睛一转,嘴角扬起一个小笑。 当然是真的了,欸,表妹,你今天是没看见,子稷的身手可是一等一的好。”范铭把今天的事夸大其词的讲了一遍,得意洋洋,似乎那个身手极好的人就是他自己一般。 明筠干笑了一声,想道:邯郸稷的身手她没怎么见识过,但邯郸稷的剑她倒是领教过,就架在她脖子边上。 “他还有一匹马,黑亮黑亮的,叫玄墨,比你到那匹小马驹子精神多了。”范铭忍不住又嘴欠。 “我的红枫可是大宛马,嫉妒我你就直说。”明筠翻了范铭一个白眼。 范铭给了明筠一个大大的鬼脸,就一溜儿烟的跑走了。到了院子,他和子稷师兄弟三人汇合,打算领着他们去自己的院子,他作为嫡长孙,早早的就有了自己独立的院子,规模颇大,有的是空房间,他还想着带他们去看看自己收集的那些好玩的机巧物件儿。 走之前,范铭不自觉的往院子里回望了一眼。 子稷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其实今日是他第一次见这位公孙贵女女孩儿打扮的样子。只见朱红色窗框里,那个女孩儿一脸落寞的在窗台上托着腮,她的眼睛很大,应该很有灵气,可现在却像蒙了一层烟幕。天是湛蓝色的,房檐下挂着一排排冰溜子,青瓦墙上几扇朱红的窗,窗下几树挂雪的红梅,树梢上一群毛球般的麻雀在喳喳的跳,那女孩儿静静的在那里,芽黄色的小袄,白兔毛的领儿,乌黑的两团发髻用芽黄的发带扎着,这一瞬,彷佛是一幅画。 这时,只听见范铭大声的扯着嗓子喊道:“你快点儿好起来,好起来就可以出来玩啦!”说完朝里面大大的挥了挥胳膊。 子稷看见里面的那个女孩儿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灿烂的笑了起来,身体前倾出来,朝这边的方向也大大的挥了挥胳膊。如果刚才那幕似画,现在他觉着无论是哪个画师,恐怕都画不出此时此刻的那股生动。 此刻空气是清冷的,梅花香淡淡的缭绕在鼻尖,雀鸟叽叽喳喳,而那个女孩儿眉眼弯弯。 入了夜,一轮皎白的明月挂在广袤的夜空中,群星点点,无一块浊云遮挡,夜色极佳。 新绛城内的长巷子里,方茴的马再也跑不动了。在路上的时候,它的后腿就被弩箭所伤,一路坚持着跑到现在,已经超越了它的极限,在这一刻,它轰然倒地,再也前进不了了。而她身后还有数名追击者,一刻钟以前她已经发过信号了,她的人却迟迟未到,似乎也被绊住了。 没有马,她无法带着一个成年男子离开太远,她只能停下来拼一把。方茴自己也受了伤,肩膀和胳膊上仍留着鲜红的血,和她深色的衣服融在一起,彷佛只是湿了一般。 兵器撞击的尖锐声音从巷子里不断的传来。“嗯”一声闷哼,方茴后背被划了一刀,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拿不起刀来。眼看着,一道锋利的刀尖直逼她脖颈,突然屋檐上一支铁箭飞来刺中对方的脖颈。接着,数支利箭连发破空而来,追击方茴的那些人有不少人应声倒地。 方茴扫眼过去,几个身穿黑色劲装的蒙面男子手持弩机半隐在黑暗中。但是只一眼,她就能肯定,这些并不是她的人! 方茴一瞬间就警惕起来,将长剑横到身前。“什么人!”她厉声发问道。 “将人留下,放你活命。”领头的蒙面人冷冷道。 方茴眼睛眯了起来,亦冷冷回道:“做梦。” 范氏府内 暖意融融的内室中,范妙姝披着一件秀着白水仙的蜜色寝袍跪坐在妆台前,长长的秀发披散着,身后的梳头婢女樊樱仔细的用牛角梳给她梳着头发。香炉里点着夏款之前送来的夜幽兰,一室袅袅幽香。 罗盈带着一个托着托盘的小婢女走到门口,托盘上是一盏冰糖燕窝,临进门,她才亲自接过托盘,瞥了小婢女一眼,道:“你在外面等着。” “喏。”小婢女低头卑微的回答道。 罗盈进了屋,立马笑盈盈了起来,她跪在范妙姝跟前,将燕窝盏轻轻的放置在妆台上,道:“夫人,燕窝儿好了。” 范妙姝最爱惜容颜,每日花在保养上的功夫就要用大把的时间,名贵的香膏香脂都是特制,各类滋补养颜的佳品更是不计花销,流水般的供给。这每日一碗燕窝儿,也就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范妙姝此刻心下有事,拿着勺子撇了撇琉璃盏里的燕窝儿,迟迟没有动口。 罗盈顿时心下忐忑起来,小心翼翼的凑上去问:“夫人,是今天的燕盏不和胃口么?” 范妙姝突然把勺子扔入碗里,瓷器的碰撞发出“咔嗒”的清脆声响,几滴汤汁溅到了罗盈脸上,罗盈的心里突然像打鼓一样跳了起来。身后梳头发的樊樱也被吓到,一时间更是无所适从,不知自己是该继续还是该停下,一瞬间僵着手不敢动。 “派出去的人呢?”范妙姝沉声问。她声音虽不大,但言语间的厉色让人胆战心惊。 “禀夫人,还没有回信儿,但想必是快回来了。”罗盈叩在地上回着话。 “想必?”范妙姝重复了这两个字一遍,冷笑了一下,她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樊樱手一抖,不小心扯到了范妙姝的头发,梳子也随之掉到了地上,她吓得立刻叩头求饶。 范妙姝疼的“嘶”了一声,本就心下烦躁,这一扯让她火气噌的一声就上来了,再加上那聒噪的求饶声,让她愈加的不满,扫过一记锋利的眼刀,怒道,“闭嘴,把她给我拉出去。”言罢,她摁了摁太阳穴,闭着眼的压抑着怒火道,“聒噪!真是吵死了,杖责二十” 主子一发话,樊樱就立刻被堵住嘴拉出去了,室内瞬间恢复了沉静,连一丝呼吸声都几乎闻不见。而与此同时,明筠正披着狐裘站在廊上,正目睹着这一切。 她淡漠的眼眸里映着不远处的画面,她看得见那婢女的哀求与挣扎。她认得出,那是母亲的梳头婢女樊樱。半个月前,明筠还夸过她手巧来着。樊樱没有从正门被拖走,而是顺着长廊拖向后院,正要经过廊下。 “等一等。”明筠冷冷的开口道。 几个奴才闻言立刻停下动作,跪下行礼。 “她怎么了?”明筠问道。 有奴才回禀道:“回禀小主子,婢子樊樱胆敢惹夫人不痛快,正要被罚去处置。” 樊樱的嘴被布条塞住,眼里写满了恐惧。 “什么处置?”明筠问。 “回小主子,夫人的意思是杖责二十。”领头的奴才回道。 “我打听过了。”明筠开口道。她慢慢走上前去,居高临下的看着樊樱,道:“那晚对白姑姑行刑你也有份。听说你同姑姑有过节,还亲自动了手。”明筠伸手捏住了樊樱的下巴,她的手指慢慢的往里收,指甲陷在肉里,掐的樊樱生疼,她“呜呜”的叫着,似乎在说“放过我”。 “听说杖责二十可以打死人,你们下手时可要注意分寸。”明筠松开手,同几个奴才道。 “小主子的意思是?”那奴才觑着明筠的表情,不敢说。 “你们是知道的,做错事的奴婢母亲是不会再要了,既然如此,打死也不妨的。”明筠笑着说道。 小主子说的是事实。但凡是被杖责的婢子,夫人都不会再用了。夫人是主子,小主子也是主子,两人说的话他都不敢不听。既如此,不如遵命便是。 “喏,喏,奴才听到了,奴才遵命。” 樊樱拼命的摇着头,呜咽着,但很快被力大的奴才们拖走。 明筠仍站在廊下,伸手接了一片从空中落下的雪。 第五十五章 白夜森森月高悬 主屋里,范妙姝正扶起额头轻轻的揉着。她垂着眸子,眼珠看向左下方,右手在妆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的叩着响儿。 不久,突然有人叩响房门。 “夫人,有人回来了。” “带进来。” 来人一男一女,那女子是被扶着进来的。为低调行事,俩人皆穿着侍卫婢女的服饰,其中一人便是方茴,她此刻脸色煞白,嘴唇已经毫无血色,虽然外面裹了一身婢女的粗布衣裳,但仍有血迹渗了出来。 “夫人,属下无能!人被抢走了。”方茴一进门就捂着身上的伤口,踉跄的跪了下来。 范妙姝眸子一凉,两手在妆台上紧紧的握成拳头,道:“你说什么,那信呢?” “信我贴身放着,还在。”方茴受伤不轻,脸色煞白煞白,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包,上面染了斑驳的血迹,信包里面鼓鼓的,满满的都是那晚拓下来的信件拓本,方茴奉上那信包,一时扯动伤口,脸上的血色又退了几分,但她努力压下疼痛,稳住声音看着范妙姝道:“大人他,与赵氏却有勾结,先前浣玉拿了拓本,如今这几个皆是原本,这些便是铁证。今日劫杀我们的一共有两批人。第一批我能确定应是赵氏的人,他们的目的是杀了那线人,赵氏为了不给我们留把柄,根本不打算留他活口。而另一批人,却是明确的想要留那线人活口,但我不知他们到底是何目的。” 范妙姝听完之后,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 罗盈上前打算去接下那信包,由她递过去,但范妙姝打了手势,不让罗盈动手。她缓缓的站了起来,亲自伸手接过了那包信件。她拿着这包信件,手上用力抓着,嘴边扬起一抹极冷的笑,眼睛里暗光浮现,心里一瞬间思绪百转。 “你将今日之事细细与我说一遍。”范妙姝道。 方茴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与范妙姝细细道来,她受伤颇重,脸色煞白,说话间带着痛苦的喘息 “遇伏之后,我就放了信号出去,本以为下了山会有人接应,但一路走来,都没有人来。待我入了城,又几次发信号出去,接应的人手依旧不见踪影,迟迟无人支援。” 方茴摁着肩膀上正渗出血的伤口,斜着眸子看向正扶着她的那个男子,名叫吴岚,她暗中给了他一个眼神,语气却是质问:“吴岚,若非你的人不来接应,我怎么会输给那些人,事到如今,你要怎么与夫人解释?” 吴岚闻言,脸上立刻露出惶恐不已的表情,连连扣头,急切的道:“夫人,这事请您听属下解释啊,夫人!” 范妙姝眉头紧紧蹙起,看向吴岚,沉声问,“你说说看。” “回夫人的话,并不是属下怠慢,信号我确实接到了,我接到后,立刻派了人去接应,但是路上被一队人马拦截。之后,我又亲自带人去,可是也被一队人绊住,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到最后,虽然斩杀了敌人,可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把人抢走了。夫人,我们行事隐蔽,可这些人似乎已经洞悉了我们的行踪,请夫人明鉴。” “你说有人马在拦你们?”范妙姝眸光一闪,蹙眉问道。 方茴接口与吴岚道:“按你说,我们行事那么隐蔽,对方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计划的?”方茴的问话里,意在指有内鬼,范妙姝自然听的出来,脸色十分难看。 “这,夫人,请夫人相信,我的人全都是忠心耿耿、守口如瓶、毫无二心的,夫人!”吴岚一脸惶恐又愤然的道。 方茴与吴岚跟了范妙姝已经很有年头了,为她办成了许多事情,说是心腹也不为过,范妙姝此时心里虽有火气,却也压了下来,而且她直觉这事情蹊跷,她摆了摆手道:“不止这么简单,让我想想。”她头发还是散着的,范妙姝把手指插入发中,食指和中指轻轻敲着,心里在飞快的盘算着。知道她的计划的人大都是跟着她十多年的人,其他的人手不过是依命令行事,范吉射如今与她基本算是同一条线上的人了。那还会有谁?如果真是有内鬼,那他藏的可真的够深、够久的了。 他背后的主子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范妙姝冷冷的笑着,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外面的冷空气灌了进来,她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冷冷的道:“你们都下去吧,这事我自会处理。”她想了想又道:“方茴你留府养伤吧,罗盈,你去安排。” 罗盈点头称是。 吴岚扶着方茴出了门,方茴的后背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刚刚在屋里,她全凭一口气撑着,现在出来了,气散了,人一下子虚弱了下来,她只走了十来米,失血过多,脑子一晕,几乎马上就要倒下,她脱力之下,手扶了下墙,她手上带着血,一下就在灰瓦墙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儿,她头发被冷汗打湿,黏在脸侧,看着十分痛苦。 “你没事吧,阿茴,我背你吧。”吴岚圈在方茴身后,扶着她的胳膊道。 “不用你。”方茴想要拂开他的手,却实在无力,而失血后的晕眩一阵阵袭来,说完之后,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阿茴,阿茴。”吴岚低低的喊了她几声,着急不已,打横抱起她往院子里的西北角奔去。 在他们走后,一个身影从房门里走了出来,她墨绿色的胡服外面披着一身宽大的藏蓝色织锦冬袍。借着一排排高大的石灯里跳跃的火舌儿,明筠顺着墙边看见地上点点血迹,顺着血迹往前走,一个血手印儿赫然出现在眼前。 白月高悬,清冷的月光寡淡无情,夜,还很长。 妙园的西北角,原本是放置旧物、杂物的联排屋子,掩在树林子后面,人少僻静,鲜有人来。罗盈就将方茴安置在这里。 方茴虽没有致命伤,但一身伤口,好几处都见了骨,创口颇深。她原本已经晕了过去,但上药的时候,火辣剧烈的疼痛感不由得让她清醒了过来。 她紧紧咬住牙关,只有疼到极致时才会闷哼一声。她趴伏在床上,从领子里拉出一条挂坠,坠子上只是一个普通的青玉环,没有镶金嵌银,也没有雕刻纹饰,细看里面还有不少的杂质。可她却紧紧的握住这只玉环,放在额头处,彷佛它能给她带来撑下去的一切动力。 方茴不知道她是怎么撑过昨晚上的,也许最后是晕过去了,反正待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她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床边的矮桌上一个竹筐里凌乱的放着几瓶伤药、一把铁剪刀和一捆没用完的白棉布。屋子里很是清冷,只生着一个小火炉,炉子上坐着一个黑陶水壶。一个灰衣小婢女靠着火炉,蜷缩着睡在地上,身上只盖了一身脏兮兮的羊皮毯。 方茴挣扎着动了动,伤口牵扯起来,仍旧疼痛入骨,她忍不住闷哼出了声。她的脸色似乎没有比昨晚好多少,仍旧是苍白、毫无血色的。床下的小婢女似乎睡的很浅,听到响动就立刻翻身起来。 “方姐姐,您想要什么,我来吧。”小婢女蜡黄的小脸尖尖的、眼睛里自始至终都带着习惯性的惶恐。 “水。”方茴苍白的说道,她侧过身朝左边躺着,她背后有伤,昏睡的时候没有疼痛的意识,现在醒来了,强烈的疼痛便朝她袭来。她心中再次浮现起一个身影,她看着手里抓了一晚上的青玉环,紧紧的将她贴近自己的胸前心脏跳动的位置,她心里对着玉环道,“我这次也活着回来了。可是,沐戈,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一面。”她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冬日的太阳升起,照亮了皑皑的白雪大地。 范妙姝的主屋里,罗盈前后伺候着范妙姝梳洗。昨儿个一整晚,夫人又没睡好。 此时,范妙姝闭着眼睛靠在床榻边儿,摁着额头,一夜未睡再加上心里有事,看起来有些憔悴。她的表情晦暗不明。 她昨晚上想了一晚上,如果有内鬼,那个内鬼会是谁的人。她把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都过了一遍,细细的分析他们是否有这样做的必要和动机。 她已经基本能肯定那个人必定是一个与她极熟悉、极亲近的人,她自嘲的冷笑了一声。时光不仅催人老去,也会让人心变的面目全非。 罗盈呈上一碗血燕,轻轻的搁在小案上,道:“夫人,您最近这段时日都没怎么休息好,昨晚又辗转一夜,您不如睡一会儿吧。” 范妙姝摁着额角,道:“睡?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哪里还睡得着。” “那奴婢给您揉揉穴位吧。”罗盈道。 范妙姝轻“嗯”了一声。 罗盈手法是多年来练出来的,轻重完全合范妙姝的心意。揉了一会儿,范妙姝紧皱着的眉头看起来缓和了很多。 “方茴的伤怎么样了?”范妙姝闭着眼睛问道。 “回夫人,伤的虽重,但好在没有致命伤,伤口已经处理好了,还派了一个信得过的奴婢伺候着,夫人放心,没有大碍,而且她手底下的那些人也回来了,虽有伤亡,但不多。”罗盈答道。 “方茴现在伤的重,有些死了的人,他们的家里人你亲自去料理一下吧。还有,等她能下地了,你再安排方茴和他见一面吧。” 第五十六章 腕系五彩驱病邪 明筠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她自小喜动,身体底子本就比一般人好一些,除了嗓子还沙哑一些,别的方面已无大碍了。 这一日天气尚好,风不大,没有雪。 阿薇进屋禀道:“主子,鲜虞女来了,想要探望您,您想不想见?” 明筠正靠坐在小榻上看一卷书简,闻言,她放下书简,略皱了皱眉头。自那晚之后,她也没有再见过那位鲜虞姬,不过她知道,这一位近来极得她三舅父的喜爱,几乎夜夜宿于此女处,宠爱尤甚。 “请她进来吧。”明筠道,说着,她从小榻上下来,穿好鞋子,披上一件见客的外袍,出了寝屋。 不一会儿,阿薇引着鲜虞女入了内厅。互相见礼之后,明筠请对方坐下。这是明筠第二次见这位鲜虞女。上一次相见在夜里,她也没能仔细打量对方,今日再见,连明筠也不禁感慨眼前人颜色之姝丽,明艳艳好似春日里的繁花簇锦。这样美丽的容貌,不论是谁见了怕是都会晃神吧。 鲜虞女朝明筠浅浅的笑了笑道:“听闻贵女病了,我想来看看,不请自来,还希望贵女不要见怪。” 明筠道:“怎么会。” 鲜虞女瞧了瞧明筠,道:“好些日子没见到贵女了,贵女瞧着变了许多。” 明筠笑了笑,问道:“哪里有变?” 鲜虞女的眸子对上指明筠的眼睛,道:“眼神骗不了人。” 明筠顿了顿,轻笑道:“是吗,可能是因为病了以后心情不好吧。” 鲜虞女垂下眸子也没多说,她从怀里取出一个五彩编绳,推到明筠身前,开口道:“这是我自己编的,我们鲜虞有个习俗,祝祷过的彩绳绑在手腕上可驱病邪,听说你病了,就编了一条与你,希望你早日恢复康健。” 明筠看着那彩绳,有些讶然,生平第一次收到这样特殊的探望礼。 鲜虞女笑道:“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好物送你。我被虏来时什么都没了,浑身上下属于我的只有一件穿脏了的衣衫。我被人送给你舅父做姬妾后,倒是被赏赐了不少东西,可那些东西终究也不是我的,是你们的。唯独这编绳,融了我自己的心意,可以拿的出手送你,你别嫌弃。” “我很喜欢。”明筠道。她将胳膊伸出来,说道:“从未有人送我这样的礼物。很特别,很漂亮,不如,你现在就帮我绑上吧。” “好呀。有一首”鲜虞女弯起嘴角笑了。那条编绳很长,两端有扣和绳结,在腕子上绕三圈后,将结与扣扣在一起。鲜虞女一边扣,一边道:“我母亲曾说,绑五彩好的快,还有一首童谣,鲜虞人人都会。祝祷诚,编彩绳;彩绳系,恶邪离;驱病颜,展笑意;身康健,万事吉。” 扣好之后,鲜虞女笑道:“绑好了,不过按着我们鲜虞的风俗,除非痊愈,绑了就不能轻易摘下。” “这是你的心意,我会好好带着的。”明筠转着手腕看着这条编绳,心里有些暖暖的。 鲜虞女看着明筠道:“你帮过我,所以我真心盼你好。我心意送到了,我要走了。” “你才来,这就要走?”明筠挽留道。 鲜虞女笑道:“我只不过是个身份卑微的姬妾,本应该老老实实的呆在院子里,能来探望你,是我仗着宠爱肆意妄为罢了,就不多留了。” 明筠皱起眉头,问:“那你这么回去,可会有人罚你?” “只要我还独享宠爱,就不会。”鲜虞女摸了摸自己的脸,对明筠道:“只要这具皮囊还光鲜着,你就不必为我担心。改日,我再来看你。” 鲜虞女从妙园离开后,脸上挂着的淡笑便消失不见,神色沉沉如霜。往回走的路上,有婢子来寻她,同她禀道:“雪嬖人,中大人范蔑门人辰广来拜见。” 鲜虞女脚步微顿。 “知道了。”她冷冷回道。 今日范铭的母亲去别的府里做客去了,范铭趁着这大好机会,扫开书本,老夫子一下学,他就从院子里溜了出来。他本想却客院找子稷他们玩玩,但又想着明筠好久没出门玩了,日日表情深沉的像个老太婆,得把她也拉出去透透气。于是他带着南栋一溜小跑的去了妙园,不由分说的强行把明筠也拉了出来。 明筠病了这么长时间,心里也闷了那么长时间,她自己也觉着她需要出去透透气。不走心的拒绝了范铭几句后,就跟着范铭一块跑了出来。 一出妙园的大院子,不再是四方天,而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天,这种感觉像是打通了鼻塞,瞬间清清爽爽,这外面的风也清爽,雪也清爽,就连那光秃秃的大树看起来也比妙园里的好看。明筠有一种想要跑起来的冲动。 “我们跑着去吧!”明筠提议道,说着她就撒开腿,如解开禁锢一般,跑的飞快。 “你怎么说跑就跑,你慢点儿,等等我。”范铭也跟着跑了起来。他俩人的一大群随从也跟着跑了起来,呼啦啦一大群人奔跑在长廊上、花园里,巷子中,惊吓了的府里一干下人。 客院置于内院之前,薛献盛名累累、闻名天下,自是贵客,府里给他安排在一间敞亮的大院子里。房屋是青砖灰瓦,坐北朝南,宽宽敞敞,共有一处客厅、三间客房。本来还安排了几个跑腿伺候的小奴婢,但薛献却并未收下。 这隆冬时节,天气寒冷无比,两人一路丛内院跑到外院来,全都气喘吁吁的,尤其是范铭,扶着膝盖弯下腰,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着。客院的大门是开着的,仔细听,里面有舞剑的声音。明筠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只见院子里栽了一小片白梅花树,树丛边有一个小亭子,而薛先生正坐在石凳上看书。 这冰天雪地的,谁不想呆在温暖的室内。可就是这样冷的天,置身于冰雪世界之中的薛先生看起来却悠哉悠哉的,似乎完全觉不到寒冷二字。先生没有像府里其他人那样,一出门就裹上皮毛大氅,明筠回想了一下,她似乎从未见过先生穿过那种毛皮衣。此时的薛先生只穿了身浅灰色的银纹直裾,手里捧着一卷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书简,有滋有味的看着。今年府里的梅花开的极好,远远地就能闻到梅花香气,明筠觉着,这一树白梅和这一方冰雪与一头白发的薛先生真真是绝配。 这出门了,闻到了院子外头清新的空气,心情就舒畅了,又刚跑了一路,脸色也红扑扑的,额角儿还出了细汗。此时她的脸上绽放出了久违的笑容。 范铭在门口笑着高声喊道:“薛先生,子稷他们在么?” 薛献听见声音,抬头朝明筠同范铭温润的笑了笑,温声道:“怎么是你们两个,他们都在,快进来吧。” 在门外他们就听见了舞剑的声音,进了院子,果然见到了三位正在练剑的少年。剑光闪闪,挥声厉厉,一招一式皆蕴藏着蓬勃的朝气与力量,他们长长的淡青色发带在风中上下飘飞。与范铭第一次见他们练剑时的表情一样,明筠也被这矫健利落的身姿吸引住眼球,不由得驻足观看。 子稷微冷的眸子朝她看了一眼,与明筠的目光正好对上,明筠不躲不闪的,朝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很真挚,子稷的脸上也染上了笑意。 “这个时辰,铭小君子应是在院子里读书,你们怎么来了我这儿,让我来猜一下,莫不是逃了出来?”薛献微笑的戳穿了范铭。 范铭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嘿嘿的笑着。 “看在小筠儿的面子上,我就当不知道了。”薛献看着明筠笑的开心,也心情颇好,少年人就该活泼些才好。 薛献叫停了三人的练习,道:“今日的晨练就到这里吧,早上缺的时间,日落后再补吧,你们少年人在一起,自去玩吧。” 范铭对于要玩什么,早就在老夫子里的课堂上想了八百遍,他想去马场,试试子稷的那匹叫玄墨的骊戎宝马。 玄墨是贵客的马,这些日子一直被单独供在一间上好的马厩里,每日吃着最优质的草,还有专人来打理皮毛。而它的隔壁马厩住着一匹红色的小马驹,还没长成,却已经神气十足。 明筠一到马场,就飞快的跑到那小马驹的旁边,解开它的缰绳,一边摸着它的鬃毛,一边给它喂了一把草料,牵了出来。 子稷走上前去,仔细的打量了几眼,“竟是大宛!”这大宛马难得,连王宫里的公子都不一定能得着,像这一匹这样纯的品相实数难得。 “它叫红影,它很乖。”明筠给它顺着毛,小马驹舒服的摩擦着她的手心儿。 子稷也伸手摸了摸红影,感受到那滑顺的毛皮下极具张力的肌肉与筋骨,不由感慨出声,“真不愧是大宛,好马,好马。” “红影,你听,有人夸你呢。”明筠听了笑嘻嘻的动了动红影的耳朵,惹的红影摇着脑袋打了个响鼻。 “你跟它说个什么劲儿,它又听不懂。”范铭道。 “你怎么知道它听不懂。”明筠瞥了范铭一眼,“我的红影很聪明,它一定听得懂。” “它只是匹马!” “马怎么了?好马是有灵性的。” 这时玄墨也被子固拉了出来,它优雅的打着响鼻,乌黑的毛皮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修长有劲儿的看起来极具爆发力。 第五十七章 马场林间兔儿窝 子稷顺了顺玄墨的鬃毛,浅浅的笑了笑,说道:“明筠的话有理,我也觉着马是有灵性的,或许能听懂人言,玄墨,你可听得懂我说话?”像是回应似的,玄墨的耳朵动了动,还打了个响鼻。 明筠笑着直点头,同范铭道:“你看,你看,这位子稷师兄也是这么说的。” 范铭扬起下巴不以为意的哼了一声。 明筠挑着眉头看了邯郸稷一眼,邯郸稷亦回给了她一个耸眉的表情。 范氏的马场很大,好几排马厩里养的,都是上好的马,外面还有一片跑马场。 红影太小,明筠舍不得骑它,便另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范铭牵出了他的爱马挚风,栗棕色的毛皮,修长有劲的四肢,也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子璋玩性大,也嚷嚷着想玩,可他个头还没有马背高,子固只能带着他同骑一匹,在场子里胡乱遛着玩儿。 明筠心里一直不痛快,到了马场就是想好好发泄一番,先一步翻身上马,在马场里奔驰起来。她的骑术是她父亲公子成毅手把手教的,尽得真传,连动作也如出一辙,奔驰起来,英气非常。 范铭勾着子稷的肩头道:“我这个表妹,女儿家该会的她一概不会,就喜欢骑马射箭,脾气凶得很。” “凶?”子稷笑了起来。 “凶!可凶!我再没见过比她更凶的了,脾气大的吓人。”范铭又想起了被明筠赢走的那把南越金刀,嘴角一撇,又开始肉疼。 “我倒是觉着令妹性格爽直的很。她的骑术当真不错。” 子稷的眸子随着明筠在马场中奔驰,场中的女孩儿一身朱衣,融融的像一团烈火,驰骋间飒爽利落之极。朱衣、黑发、明颜、红马,这样的一幕,只叫人错不开眼。 子稷翻身上马,同范铭道:“阿铭,我们也比试一番如何?” 范铭早有此意,没想到子稷先提了,自然是摩拳擦掌的应下了。 子稷一抖缰绳,玄墨立马飞驰而出,矫健有力的四蹄飞踏,一下子就跃出了好远。 “果然是好马!”范铭虽然被甩在后面,眼睛依旧一亮,赞叹出声。不过他也不甘落后,甩着马鞭紧随追上,企图超越。 明筠本在他们前面,却隐隐有被后来人超的架势,连忙回头看。 这一回头,就看见那位子稷师兄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眸光清清冷冷,身下马踏如飞,眼瞅着立马就要追上。范铭也在后面朝她吹了一个响哨,高声的喊道:“看我怎么超你。” 明筠本性是个不服输的,她朝两人眉头一挑,右嘴角勾起一个笑,道:“哼,你们想的美。”随即一甩头,压低身体,狠狠一打缰绳,扬起马鞭极力奔驰。 几人以马场边一颗大柏树未界,谁先到谁就赢。三人你追我赶,谁也不愿相让。 一直看热闹的子璋觉着有趣,站到了终点的正中央,欢快的跳着脚,远远地朝他们直挥手,喊道:“子稷师兄!快一点,快一点!” 子固觉着自己就像是一个老妈子,无时不刻都要操心,这种感觉令他不甚开心。他连拖带拽的将子璋拉到边缘位置,斥道:“站在中央,马那么快,撞到你该怎么办!” 子璋想都没想,脱口道:“可是你不会让我撞到的啊。” 子固被噎了一下,道:“那我不在呢,如果有个万一呢!” 子璋眼睛眨巴了眨巴,歪起头,问:“师兄你为什么会不在呢,不是一直都在的么。” 子固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掌心儿附上子璋圆嘟嘟的脸颊,将他的歪着的脑袋掰正:“你还是看马赛吧。” 三人中,终究是玄墨更快一步,明筠次之,范铭最后。 范铭虽然输了,破天荒的没着恼,反而十分快活。 明筠坐在马上看子稷,眯着眼盯了他一会儿。而后,她翻身下马,问道:“说吧,你赢了我,想要什么彩头?可别说不要,比试没彩头那还叫什么比试。” 子稷也下了马,牵着缰绳,一边走一边笑,道:“你这是让我直接开口要?” 明筠爽快的扬了扬下巴:“你是赢家,你最大。你只管开口,只要我出得起。” 子稷问:“真的?” 明筠眉尖儿微蹙:“我向来说话算话。” 子稷道:“我的竹笛正好少一串穗子,不如就给我串穗子吧。” 明筠似是没听清,皱着眉问:“什么?” 子稷含笑道:“我说,一串穗子。” “穗子?你指的是,彩头?”明筠有些难以置信,她从没见过这样,廉价的,彩头。 子稷认真的点了点头。 明筠再次问:“你说真的?” 子稷颔首而笑,道:“我向来也说话算话。” 明筠道:“你这人真怪,说吧,想要什么样的?” 子稷微微想了想:“为表诚意,你不如自己做一个。” 明筠抿了抿嘴,道:“可我不擅长做这些。” 子稷挑了挑眉,道:“我是赢家,我最大。这话可是你说的?” 明筠这一瞬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但话都说出口了,只能应下来。 那个穗子,阿薇大概会做吧。 马场旁边儿有一片树林,路过时,范铭一晃眼看见了树下跑来了一只雪兔子,他小臂上藏着一只袖箭,飞快的朝那兔子射了一箭,那箭“嗖”的一声飞出去,射中了它的屁股,那兔子受了惊,拖着受伤的身子拼命往自己的窝里藏。 “筠妹,你快来看看!有个兔子窝。” “兔子窝?” 明筠蹲在地上看着这只奄奄一息的兔子,旁边儿的树窝里有三只小兔子,大多数都是灰灰的杂毛,但只有一只是浑身雪白的。 “好小啊。”明筠把那只小白兔子从窝里抱了出来,摸了摸它柔软舒适的毛,又捏了捏它的短尾巴,很是喜欢。 “它怎么这么小。”明筠把它放在手心儿里捧着感慨道。这一只是个幼崽,特别的小只,将将巴掌大。 “太小了,看起来没啥肉啊。”范铭站在一旁摸着下巴思考道。 明筠狠狠瞪了范铭一眼,道:“就知道吃!” 范铭在一旁,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他假咳一声以掩饰尴尬,他刚刚还想着要大家今晚一起烤兔子吃,瞧着明筠的眼神似乎是想抱回去养,于是那个“造孽”的想法一时也不好意思提出来了。 他想了想香喷喷的野兔肉,心里不免遗憾惋惜。 子璋倒是表现的颇为喜欢,蹲来下抱起一只小灰毛,捧在手心儿里捏尾巴,眼睛里兴奋的放着光。 子固有些头大:“不许养。” 子璋嘟起嘴:“为什么,好可爱。” 子固道:“你已经有了一只,而且根本不会养。”这小子什么都不会,到最后,还不是扔给他? 子璋的眼睛眨巴眨巴:“又不嫌多,关键我想养。” 子固坚决:“不许。” 子璋鼓起腮帮子:“就要。” 子固坚持:“不许。” “为什么!”子璋委屈极了,嘴一撇,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子固眉头皱的老深,表情似乎有些动摇。 明筠抱着白兔子蹲在一旁,瞧着王子璋幼稚极了的言语和举动,不禁皱起了眉,她咧了咧嘴,心里满满的都是费解。或许,这个是王子璋的双胞兄弟也说不准?一个人的性格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差。 这时,明筠只见邯郸稷伸出手来,对准子璋的后脑勺儿就是狠狠一巴掌。 子璋吃痛的哀嚎了一声,这手劲儿不用转头就知道是大师兄。他一向对子稷有些怕,顿时就蔫儿了,不敢再叽歪。只抱着头在子固那里寻求一丝安慰。 子稷拍了拍子固的肩头,道:“你也不用为难,不如给我好了。” 子稷将那两只灰毛小奶兔儿揪着耳朵拎了起来,对明筠道:“这两个小东西瞧着倒挺招人喜欢,不如给我吧。兔子也好养的很,有水有草就能活,反正养玄墨也是养,多个兔子也就是多一把草料的事。” 明筠觉着子稷看起来比其他人靠谱的多,起码不用担心被偷偷吃掉,便同意了。 子稷抱着小兔子,左摸摸,右捏捏,似是极为喜欢。忽的,他握住其中一只小兔子的前爪,朝明筠摇了摇,道:“穗子,不然吃了它。” 明筠讶然,无语。 这个人,还真是! 子稷道:“这是质子,哦,不,质兔。” 明筠咬牙切齿。 子稷补充道:“不许代做,不然炭炙。” “一定,亲手。”明筠气结。 子稷抓着兔爪子点了点,“多谢。” 来时空着手,走时拎回来三只奶兔子。 子璋向来喜欢这些带毛的小东西,一路上一会儿揪揪兔子耳朵,一会儿弹弹兔子尾巴,搞得几只小兔子吓得直躲。明筠见子璋还要把魔爪伸向自己的那只白团子,立刻护了起来,假意威胁道:“你要是敢动我的团子,小心我揍你。”明筠心想,最好来动一动,让她找个跟王子璋理论理论的由头。 明筠在宗族同龄人里称王称霸,威胁人这件事她很有经验,首先一定要在气势上压过对方;其次,紧紧的盯住对方,保持眼神上的攻势;最后,敌退我进往前走。 子璋仿佛还真被她唬住了,直跑到子固身后躲起来。待有了安全感之后,他又探出头来,一本正经的道:“明筠姐姐,你大概是打不过我的。” 明筠只觉着这个王子璋时时刻刻都在做戏,她看着王子璋的做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既然你觉着我打不过你,那你躲什么躲?” 子璋朝着子稷皱了皱鼻子,抓着子固的衣服,头缩了回去,也不出声。子固则咧着嘴笑,脸颊上堆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儿,他两手背过去抓着子璋的胳膊,让他躲的更严实些。 子稷笑着插话道:“子璋就是孩子心性,你别理他。” “孩子心性?”明筠呵的一笑,倒也没再说什么。 第五十八章 笑笑闹闹聚投壶 从马场回来后,时辰尚早。范铭做东邀了好些族中子弟一同去东瑞堂玩乐。 东瑞堂里现下是一片热闹场面,十余个着锦衣的少年男女凑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屋内暖融融的,案几上摆满了果品点心,小仆们捧来了投壶和各色尾翅的箭羽。 那投壶为黑瓷彩绘大瓶,它形状略有些奇特,并不是只有一个口,而是一个主瓶口,在这个口下方,围绕着四个小瓶口。如果这只有一个瓶口,那还简单些,但是这个投壶瓶明显是加大了难度,连瓶口的方向都不是直立的,故意做成四面八方的样子。据说这种瓶子是打周王室里传出来的新玩法。 隔着一道形同虚设的花鸟屏,一侧是女孩子,一侧是少年。女孩子这边以明筠为中心。明筠性格爽快,从不欺负排挤姐妹,范邸宗族的小姑娘们都喜欢围着她。 少年人那边自然是范铭的天下,他带着子稷几人和同宗的少年认识。范氏宗族子弟在得知子稷出身邯郸赵之后,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范氏虽与赵氏不睦,但邯郸这一支却有些不同。邯郸氏与中行氏有亲,连带着跟范氏关系也走的近,可是不管怎么说,此时的邯郸表面上终究还是隶属于赵氏。因此,以邯郸稷的身份出现在范邸之内,那感觉不免微妙。不过大家都是少年人,玩的开心最重要,那些勾心斗角的家族事暂时还不用想。 子稷姿容朗俊,身手利落,擅长各自游戏,不论是骑射、投壶还是六博都玩的极好,很快的便与一众少年打成一片。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对于人本身的能力更为看重,他们看子稷玩的好水平高,自然而然的开始亲近了起来。等到华灯初上时,一群人已经玩熟了。 此时,少年们凑在一起在打弹棋,这弹棋玩的就是一个热闹,一时间东瑞堂里热闹之极。女孩儿在屏风另一侧玩玲珑球。明筠对室内抛球这样的游戏不感兴趣,便坐在案几旁边吃点心。她身旁坐着一个纤纤瘦瘦的女孩儿,安安静静的,微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 这个女孩儿明筠瞧着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名字。范氏人丁兴旺,光嫡系的女孩儿们就有十几个,更别说庶支的了,别说记名字了,她能瞧着眼熟已经说明这是个有几分体面的姑娘了。 “你怎么不去玩呢?”明筠撑着头,咬着一块甜糕问道。 女孩儿声音低低细细的道:“我不会玩,怕扫了大家的兴致。” “抛个球还有什么会不会玩的,瞎乱摔罢了。”明筠道。 女孩儿低下了头,朝嬉闹处看了一眼。 明筠随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目光落在了围着姐妹中央的少女。那少女是范吉射的嫡长女,比明筠小一岁,模样长得甜丝丝的,做派与神态与她母亲左氏十分相似。明筠瞧着女孩儿看窈窈时那带怯的神情,心里也明白个七七八八。 “你不愿意过去玩,那就坐在这儿同我说会儿话吧。”明筠道。 女孩儿点点头,一副乖巧的样子。 窈窈是她三舅舅的嫡女,小时候和明筠玩的也不错,窈窈面上总是笑嘻嘻的,说话好听,长得也甜丝丝的。她本就是每年只来王都一两次,可是每隔一次她来的时候都会觉着窈窈在变,很多不经意的小细节都会让明筠皱眉头,就比如眼下。此时此刻,某个妹妹不小心踩到了她一下,在室内,大家也没有穿鞋子,雪白的稠布袜子又不会踩脏,可她仍是生气的狠狠一脚踩了回去,还用力的去推搡她。不过被她推搡的那个妹妹似乎也习以为常了,也不反抗,只低着头任窈窈欺负,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明筠冷眼瞧了一会儿,只觉着窈窈下手愈发过分,她一时看不过眼,想出言阻止一下。坐在旁边儿的女孩儿忙拉住了她的胳膊,小声道:“阿筠姐姐,别去,千万别去。要是为她好,就别去帮她,那个是三房窈窈的庶妹青露,她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你这时候帮她说话,等着她们回去了,这院门关起门以后,可有她够受的。” 明筠抿了抿嘴,也没了吃点心的兴致了,她把手里的半块糕点往小碟子里一丢,索性不往那边看,看了心烦。她偏过头去看范铭那一边,那边正热闹着。 范铭正和子稷对着弹棋,一群少年围着,勾肩搭背,不断爆发出笑声。明筠撑着头看过去,看着邯郸稷那张俊朗的笑颜,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轻轻的哼笑一声。 明筠一直觉着邯郸稷很假,他这个人,令人看不透也捉摸不透。 范铭爱组局爱热闹,便提出了玩投壶赛,同时让下人搬开形同虚设的花鸟屏,组织众人一同参与。大家兴致正高,自然无人反对。 他们每人分到一色羽箭共十只。规则倒也简单,共投三局,第一局淘汰一人,第二局淘汰两人,至第三局赢到最后的那个人取胜,而输的人则要乖乖的交出赌注来。 众人一块玩了一下午,都知道子稷水平好,大家都嚷嚷着都要和子稷组队。 范铭呵道:“吵什么吵,都抽签,抽签!”他先签桶递给了子稷,而后又喊了明筠来抽。 子稷抽到了红尾,而明筠是篮尾。 范铭偷偷看去,悄悄给南栋使了个眼色,让他偷留了一个红尾签给他自己,因为同子稷一队赢面更大。其实他心里还总是幻想着要赢回自己的那把鲜虞金刀。那把刀是货真价实的宝刀,上一次他意气用事拿出来当赌注,结果不小心输了去,回去心痛了许久。可是愿赌服输,他一个男子汉,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要回去,更何况对方是筠妹那样的霸道人,要是他开了这个口,不得被她嘲笑一辈子?因此他想,就算最后拿回来,那得是堂堂正正的赢回去的才行。 虽然他是这么想着的,但万万没想到自己在第二局就被淘汰了出去。一同出局的还有子固,不过相比他的不甘心,子固倒仍是一脸乐在其中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在乎输赢。 子璋本就不擅长投壶,早早的就被淘汰一旁坐着吃点心,看见范铭的脸色,粘着点心屑儿的脸颊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凑过去拍了拍范铭的的肩膀,很是同情的说道:“阿铭哥,你别灰心,投壶这件事也是靠天赋的,像是我子稷师兄这种的,他闭着眼睛也能投进去。不过笨鸟先飞,你私底下多练练就好了。” 范铭哪能听不出子璋的挪揄,要不是看他年纪小不忍心欺负他,真想撸起袖子跟他干一架,不过,估计到了那时候,这小子一定会麻溜的躲到子固身后去。 比到了最后,场上毫无意外的只剩下子稷和明筠两人。明筠是公认的准头好,这么多年,范氏的这些子弟基本上没人能赢得过她。 “阿筠,全靠你了!” “筠妹,赢他!” “对,筠姐姐,赢他,给咱们赢口气回来!” 被淘汰出局的少年男女们围在两侧,起着哄。 “我子稷师兄不会输的。”子璋如是说。 已经见识过子稷投壶之准的范铭盘起胳膊站在一边,也是认同的点了点头。他想着既然自己赢不了,让子稷兄赢了也是一样的,他赢了,那把金刀就会到子稷兄手上,凭他们的关系,这刀迟早还是自己的。这么想着,他开始喊道:“子稷,快,快赢了这个臭丫头片子。” 明筠回头瞪了范铭一眼,但心里不得不承认,她比不过邯郸稷。她的确是准头好,可并非百发百中,然而邯郸稷确实那种背对着都可以投中的那一类。她手里抓着一把红尾的羽箭,抿了抿嘴,第一次在投壶这件事上感受到了压力。此时比到最后一局,瞄准的壶口就不是大壶口了,而是最难的那个小壶口,而且要求投进去后壶不可以倒。由于那个小壶口在瓶子一侧,想要壶不倒,就必须控制好施在羽箭上的力。 她目光转向立于身侧的子稷。邯郸稷有一副极好的皮相,还有着修长的身型与英气的面庞,此时他墨一般乌黑的眼眸正带着笑意看着她,那眼睛就像是一汪池水,清澈又幽深。 看什么看,笑什么笑,明筠心中腹诽道。 以往在同龄人中,少有或者说没有能胜过她的。起码在曲沃没有,在范氏宗族子弟里,也没有。但是这个子稷真的如子璋所言,箭无虚投,无论瞄准哪个瓶口,都能轻松投入。 正当她出神之时,子稷对她笑着说,“不如你先投。” 明筠回神“啊?”了一声,显然是没听清。她大大的眼睛眨巴了眨巴,有些愣呼呼的,和之前那个爽朗霸道的样子完全不同。 子稷侧头笑了一下,然后带着笑意道:“我说这一轮让你先投。” “谁先谁后有什么区别。”明筠道,不过话虽然这么说,她还是先一步站到了投壶的位置。她站在绳线后面,吐了口气,抿起了唇。她认真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去抿嘴唇,她举起手里的羽箭,大大的眼睛半眯着去对准。 “投不准,投不准,我赌你投不准。”范铭在一边儿笑着打岔儿。 “闭嘴!我怎么可能投不准。”明筠瞪了范铭一眼。 范铭朝她挑挑眉,抱着胳膊道:“就算投的准,你能保证那壶不倒么?” 第五十九章 白梅落雪折花枝 明筠再次瞪向范铭。不过范铭说的确实没错,她准头是好的,但是力气控制不好,投中容易,可想让壶不倒的确有些难。她平时玩的时候也是经常倒的,虽说也有不倒的时候,但那基本是运气。 她本就没底,听了这话,肩膀一用力,手上加的力不自觉的有些重,“咣当”落箭有声,中了。但那瓶子却被羽箭的力量震的一偏,晃了半圈,倒在了地上。 “哈哈!倒了!”范铭在一旁鼓着掌,哈哈大笑起来。 她与子稷两人是交替着投的。第二箭是轮到子稷了。她刚打算下场去,子稷去蹲下来将刚刚她没投中的那只羽箭捡了起来,拨了拨上面的羽毛,皱着眉头道:“这只箭的尾羽已经分岔儿了。不太好投,你换一支,重新再投一次吧。” 明筠愣了愣,重复了子稷的话道:“重新再投?” 子稷蛮认真的点了点头,道:“投壶最重公平二字,我的箭都是好的,你的这只却不是,实在有失公平,你换一换,我们重新来过吧。” 明筠还没反应过来,子稷就将那只箭递了过来,指着它的尾翼道:“你看,尾羽是不是分岔儿了。” 明筠伸出手接了过来,先是看了一眼子稷,只见他眼神里充满了认真二字,又低头看了看那羽箭。确实,它的羽毛有些轻微的分岔,但是应该、应该对投壶影响不算太大的样子。她复又抬头去看子稷,但他的眼睛里仍然是认真的。 范铭此时也凑了过来,摸着自己圆润润的下巴看了看,他心里也觉着这只箭也还好,不过既然子稷兄都说了要重来,那他也不好去反驳了,就叫下人又拿了只新的来。 “喏,给你,这次可要投准点儿,可别再投倒了啊。”范铭拿了新的羽箭给明筠,笑嘻嘻的嘴欠着。 “我怎么可能会投歪。”明筠也是嘴上厉害,话虽如此说了,可是心里依旧没底。刚刚已经倒了一次,这次能行吗? “你不必如此纠结于中或不中,放松投即可,你看你都快抓着那箭杆了,还怎么投的出去?”子稷笑了笑说道,同时他掂了掂自己手上的赤尾羽箭,三只手指轻轻托举起来。 “想太多反而投不进,反正只是消遣的游戏,与其担心输赢,不如开心的玩乐,乐在其中,自然也就中了。”言罢,他将羽箭向前一掷,只见那箭飞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但是,那箭却令人惊讶的并没有中,而是从投壶上空划过,飞到了投壶后面去了。 “似乎用力过猛。”子稷朝明筠笑着摊了摊手,道:“本来想着展示一个来着,结果竟然失败了,你就当没看见,让我耍个赖吧。” 明筠先是没反应过来,子稷师兄竟然也会失手?待她反应过来之时,她突然笑了起来,微微侧过头去看向子稷。子稷也正看着她,眼里含着笑意。 明筠抿抿嘴,压下嘴角难以掩饰的笑意。此时,她的眼里没有了紧张与焦虑,恢复了之前的灿烂,圆圆的大眼里划过一丝流光,嘴角扬着笑挪愉道:“想不到,原来子稷师兄也有投不中的时候呀。” 子稷轻笑出声,否认道:“这只是个偶然,我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投的中的,可否让我耍个赖?” 明筠还没回话,族里的少年男女便在周遭喊道:“不行!不行!” “大家都说不行啊。”明筠笑着露出了一口小白牙。 子稷笑着道:“那这下可糟了,论投壶我可从来没输过的。” “那你今日试试败的滋味,如何?”明筠说完,抿嘴而笑再不去看他,瞄准壶口,举起手将羽箭投了出去。“咣铛”一声,投壶瓶身微微颤了颤,再中。 明筠心中默念:“别倒!别倒!” 众人的目光此时都聚焦在那个壶上,目不转睛。众人只瞧见那壶颤颤巍巍,晃晃悠悠,最后,竟然停了下来。 没倒! 明筠的笑容逐渐放大,她高举起胳膊,忍不住在原地跳了好几下。她是真的开心了,很开心很开心。 “看来我输了。”子稷假意咳了一声。 明筠笑的眼睛弯了起来,朝着子稷伸出手掌心儿,道:“老规矩,输了要给彩头。” “嗯,来让我想想。”子稷在身上摸了一圈,然后握了一个拳头伸到明筠的掌心之上。 “是什么?”明筠问。 子稷松开手,结果拳头里是空的。 明筠挑了挑眉。 子稷道:“没有好东西给你,先欠着。” 明筠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万一你抵赖呢?” 子稷笑道:“不会的,我还等着你给我打穗子呢。” 随着夜色越来越深,过了亥时,大家就陆陆续续的就走了,明筠差不多是到了最后才从东瑞堂离开。 外面已经开始落雪,阿薇给她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朱砂红斗篷,牢牢的系上袋子,又将帽子给她扣在头上,那斗篷里絮着密密的羔羊绒,棉嘟嘟的,十分的柔软,帽子有些大,差不多把她整个脸都遮住了。 范铭也裹着斗篷与子稷三人一同走了出来。他披着一件厚厚的青褐色火云纹的长斗篷,里子是密密的羔羊绒,看起来就十分的保暖,只不过范铭身材比较胖,再披上这一身,显得他愈发的圆滚滚了。他和身材均是修长挺拔的子稷师兄弟三人站在一起,显得格外突兀。 范铭今日也玩的尽兴,对明筠道:“筠妹,你明日做什么,若是无事再来寻你。” 明筠笑着故意问他道:“听说大舅父他很快就要回来了,你不趁着这几日多背几句文章,怎的还要四处玩?” 提起父亲,范铭立刻变得垂头丧气道:“我也只剩下这几天好日子可过了。” 明筠闻言直笑。 几人在东瑞堂门前相互道别。 阿薇总是怕主子被冻到,还想给明筠塞一个手炉。 “不要不要,不冷哪里叫冬天呢?拿个那么沉的暖炉,碍手碍脚的,阿薇,这路上你帮我捧着就行了。”明筠笑着摆摆手,转身就冲出了屋子往雪地里跑。 “跟上,快跟上。”阿薇一边抱着暖炉快步追着,一边指挥着身后的一群小婢子。 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的下着,明筠跑到花园的一片白梅林里。 “好香啊。”她大口的嗅了嗅,展开胳膊伸向天空,此时天上挂着一轮半圆的月亮,在清亮的月光下,她能看见每一片白雪在月光下飞舞的样子。 园子里一树树梅花开得极好,和母亲妙园里的艳丽的红梅不一样,这白梅的花瓣儿就像纯静的羊脂玉,尤其是最高的那个枝头,从她站着的位置看,那条梅枝恰好映对着朗朗明月,万分美丽。她不由得踮起脚尖儿去够,但是她够来够去,只能碰到手指尖儿。而奴婢们知道主子不喜欢她们多事,也就静静的立在一旁。 正当明筠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双手伸了出来,“咔嚓”一声,帮她折下了那枝梅。 明筠被这突然出现的手吓了一跳,猛的一转头,却看到一张略苍白的脸。“啊!”她被吓了一跳,脚下迅速的往后退了一步。 等她看清楚了,拍了拍胸脯,道:“程表哥,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怎么在这里?”对面那脸色稍苍白的男孩子叫范程,在范氏的一众孙辈里排行老三,且是二房嫡出长子,但他平时话不多,范铭也不太喜欢带他一起玩,因此明筠对他的印象也不算太深,只记得大家都说他书读得最好。 “给。”范程将手里的那枝梅花递给明筠。 明筠愣了下伸手接过,道:“多谢程表哥了。”那枝子上生着朵朵正盛放的白梅与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面还积着些白雪,在近处闻,更显的幽香馥郁。 明筠与范程本就不太相熟,也没什么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明筠开口问:“程表哥,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那里,是我们二房的院子,我经常在这里。”范程指了指不远方的灯火通明处,就在白梅林的对面。 “那,是我打扰到你了么?”明筠觉着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范程急急的摇了摇手。明筠眼尖,她一晃眼看见程表哥的左手腕下侧有一处咬痕,随着范程手上的动作露了出来,上下两排不规则的齿印,在上排牙齿的两边还有两个很深的血洞。 “你的手腕!”明筠指着他的胳膊,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没事。”范程用右手抓住左手腕,别过头去,但明筠觉着程表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白了。 “怎么会没事,我明明看见了,那两个血洞那么深。”明筠想要去拉起范程的袖子去看一看,范程却退了一步躲了过去,转身背对着她。 明筠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她小心翼翼的拍了拍他的背后,轻轻问:“程表哥?” 范程急忙用袖子抹了抹脸。 明筠这才惊讶的发现,范程这是哭了,她轻轻的拉了拉范程的袖子,瞪大了眼睛:“程表哥,你.....你怎么了?” “我觉着自己很没用,筠表妹,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范程背对着明筠哽咽着,不断用袖子擦着眼泪。 明筠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手里抓着那枝梅花,皱着眉头,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开口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但族内长辈们提到你都会夸你文才出众的,怎么会是没用的人呢。” “读书好又有什么用,我连弟弟妹妹都保护不了。”范程将眼泪擦干,拳头狠狠的往梅花树干上捶去,树梢“哗哗”的颤抖了起来,抖落了一地白梅花瓣儿,恨声道:“我就算读书读的再好,我又能改变什么呢,我连保护想保护的人都做不到,我还能干什么,我没用,没用。” 第六十章 剑声历历势如虹 范程将左胳膊扣在树干上,头抵在胳膊上,手上的拳头越收越紧,指节已经发白。突然,他觉着颈后猛的一冰,一个带着雪的东西塞进了他的后领子里,他一个激灵,忙用手去拿掉,却发现竟是刚刚折下的梅花枝。 他愣愣的看向明筠。 明筠微微侧过脸,眼眸看向旁边儿的树梢儿,道:“我父亲曾说,男孩子不该这样哭。”她抿了抿嘴,嘴角向下压着,顿了顿,背着手脚跟儿翘了翘,道:“反正要是我,若是有人敢欺负我弟妹,我就欺负回去,打不过,我就去找帮手,要是连帮手都没有,那就先给他们记着帐,等一段时间再打。” 范程愣了一会儿,紧握的拳头方才松了开来,他将头仰起来,对着夜幕下的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此时他身上早已经落满了雪,就像是个雪人,他自己却满不在乎。他拿着那枝梅花,食指与拇指轻轻的摩挲着梅枝的粗糙树皮,声音沉沉的开始与明筠说了原委。 “窈窈最近得了一只名种的幼犬,说是幼犬,可个头儿也不小了,獠牙都已经长了出来,非常凶,那狗东西仗着主人之势,四处咬人。今日窈窈来东瑞堂将那只狗也抱了来,只是没进屋,让奴婢在后院里抱着。芷萱走的时候,窈窈就把那只狗给放了出来,她以前就这样干过,她知道芷萱很怕它。那狗非常凶,一直追着芷萱撕咬,脚踝都给咬出了血。”说着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显然是异常气愤。芷萱是他的嫡出妹妹,年纪在这一辈嫡系的嫡女里排行第一,是窈窈的姐姐! 他接着道:“我闻见妹妹惊恐的声音之后,就跑去看。当时窈窈竟然还在大笑,怂恿着那狗去追去咬。我气极之下,踢了那畜生一脚,带着芷萱离开了那里。”这时范程冷冷的笑了一下,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阴郁表情,道:“你知道么,结果在半路,范昶与窈窈还特意牵来了一只立起来有一人高的恶犬来咬我们。”他亮出手腕上的咬痕给明筠看,他又撸起袖子,小手臂上还有一处更深的咬痕,少年纤细的手臂与深深的血洞凑在一起,更显得那伤痕触目惊心。 明筠握住范程的胳膊,睁大了眼睛看向范程,问:“是窈窈和范昶?你可是他们的兄长!”这两人都是三舅舅的嫡出子女,范昶是哥哥,窈窈是妹妹。 “兄长?他们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兄长?”范程嗤笑了一声。 明筠又想起来白天时的事情,想起了那个被窈窈欺负的头也不敢抬的小女孩儿,不由愤然的把头上的斗篷帽子给掀了下去,道:“真是太过分了,简直是目无尊长。” “自己的妹妹受了欺负,我身为兄长,不仅不能帮她讨回来,还要麻烦你去给我出头,那我这个兄长做的哪还有面子。”范程握住拳头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明筠反问道。 “如表妹你所言,他们欺负我弟妹,我也要欺负回去,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的讨回来的。”范程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里带着丝丝恨意,他手里的握着的梅花枝也似乎在颤抖着,道:“表妹,天黑了,你早些回院子吧,这枝梅花.....就送我吧。” 范程说完给明筠施了一礼,便转身走了,明筠看着他的背影,依旧是那么纤瘦,但似乎又多了些什么。 “我们也回院子吧。”明筠胸口闷闷的,再环顾四周,本来满园花海美景也变的没那么吸引人了。 阿薇上前来,弯下腰来仔细的给明筠拂去头上的落雪,又把斗篷帽子给她系上。自白姑姑走后,阿薇也变得愈发谨言慎行起来,似是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她轻轻的说道:“这又落了一头的雪,下次可不能这样了,万一冻坏了,难受可是您自己。” “我真的不想在新绛住了,我想回曲沃。”明筠的眼眸低落的垂着,嘴巴也嘟了起来。 “主子,且再忍忍吧,等年后我们就可以启程回去了。”阿薇想了想,徐徐的叹了口气,又多说了一句道:“夫人大约不想那么早回去。” 明筠把风帽往下使劲儿的拉了拉,笼住了自己的脸颊,低沉沉的应了一声道:“我知道,我不问。不过,我心里总是觉着很慌,总预感会有大事发生。” 而范程回了自己的院子,站在院子里,他能听见父亲沙哑的咳声,苦苦的药味儿一年四季从不曾间断过,自从三年前父亲一病不起,他的一切都随之变了。他知道,为了不让父亲母亲再为他们的事情担心,妹妹一定没有同母亲讲,而是自己偷偷躲在房间里处理伤口。他穿过回廊与水榭,停在了妹妹芷萱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小婢子开了门,屋里芷萱正泪眼朦胧的给脚踝上着药,还好那只幼犬力气不算大,伤口不算深,可在妹妹雪白细嫩的脚踝上,是那么刺眼,让他心里一阵心疼。他想幸好自己替她挡下了那只大犬的撕咬,幸好是他被咬到了,幸好。 芷萱看见范程,哽咽着喊了声:“哥哥。” 范程走到床前,将手里的那枝梅花递到芷萱面前。一阵幽香扑鼻,梅枝上朵朵清丽脱俗的白梅花,让芷萱一下子忘记了哭,伸手拿到了自己眼前。 “萱儿,你听我说,总有一日,哥哥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我发誓。”范程紧咬着牙关,狠狠的握着拳头发誓道。 “哥哥,她怎么能如此欺我。”芷萱委屈的将头埋在范程怀里,揪着范程的衣襟小声的啜泣起来。 “总有一日,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范程紧紧的抱着妹妹,低低的发着誓。 明筠回了妙园之后,时辰已经不早了。奴婢们在阿薇的主持下,忙忙碌碌的为明筠准备沐浴用的物什。 浴房之中一片白雾朦胧,明筠趴在池子边上,脸颊在热水的蒸腾下,微微泛红。她回想起今晚的晚宴上的投壶,她竟然成了最后的赢家,如果按照本来的心境,她可能输的一塌糊涂,还怎么能赢。她把身子沉入水中,背靠在池边儿,只露出一个脑袋。她心里知道今天邯郸稷故意让了她,思及此处,她往水里又沉了一点,嘴角一点点的在水下扬起。 雪下了一整夜,次日天略微有些阴沉,小雪花一片一片的随风飞舞着。原本天亮之前洒扫好的路面又蒙上一层薄雪,而路两边的雪堆则堆的更高了。 明筠一早就听阿薇来报,昨晚范铭又挨了顿打。大清早听到这样的消息,她直接就笑了出声。她被伺候着换上了一身墨绿色镶银边的窄袖胡服,头上扎了同色的珍珠绑带。刚刚梳妆完,下人来报范铭身边的随侍南栋过来了。 在听完南栋的来意之后,明筠更是笑到不行。 明筠笑着问:“他当真一个字也写不出?” 南栋道:“主子昨晚上对着灯火熬了一晚上,也就写出半篇文章,实在写不出了。他不好让我直接去找子稷君子他们,怕太明显,所以想让您帮个忙。” 明筠又笑了一阵,范铭竟求她去客院找子稷他们帮他作弊写策论,她都能想象出范铭愁的抓耳挠腮的样子。 明筠当即披上一件披风去客院,让南栋在妙园等她。 当明筠迈进客院的大门时,她发现子稷师兄弟三人正在院内练剑。院子里的雪已经被清干净了,堆在树根旁边。院中三个人练着同一套剑法,穿着同一身淡青色的劲装,发带与袖带皆是同一色深蓝,整齐划一,剑声历历,矫健非常。而三人之中,剑术最精妙的莫过于站在最前方的子稷了。 他招招迅猛、气势如虹,讲究的是唯快不破,那修长矫健的身姿似乎也充满了无限的力量,冷厉的青铜长剑在他疾速挥舞下,在空中划过一道道青光。 明筠站在院门口的位置,看的有些呆了,因为这画面实在是好看。 子稷一早就看见明筠进来了,朝她笑了一笑,但动作没有停,而是继续将一套剑法练完。当练完一套之后,子稷停下了动作,将长剑挽出了一道漂亮的剑花后,将其背在身后。他转头看了眼子固和子璋,嘱咐道:“我来招待,你们继续练习,莫要分心。”而后,才与明筠见了礼。 子稷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高高绑起,淡青色的发带在冬风中轻轻飘风,此时他刚练完剑,额角沁出了丝丝的细汗。冬日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明筠看着子稷这张英朗朗的面容,心砰砰的跳了好几下。她捏了捏手掌心,微微低下了头,心里忽的冒出一股紧张情绪来。 “你怎么过来了?可是穗子编好了?”子稷笑着问她。 明筠抿了抿嘴,抬起了头,瞪了他一眼,道:“才不是。” “哦?”子稷挑了挑眉,“那你来是做什么?” “难道我除了给你送穗子以外,还不能来了?”明筠不自觉的撇了撇嘴。 “自然不是,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喜。不过,你欠我一个穗子,我总惦记着,一瞧见你来,不自觉的就这么开口了。”子稷如是道。他的声音温温的,让人听着十分舒服。 明筠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却压不住笑意,道:“早着呢,我又不会编,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时候再说。而且,你别忘了,你也欠我一个呢。”她抬眼看着子稷,又道:“诶,你看,我欠你一个,你也欠我一个,咱们不如抵平了吧。赌注的事儿,不如就两相免了?” 子稷往前走了一步,靠近了一些,问明筠道:“心里话?” 明筠也没直接回话,只抿着嘴哼哼了一声。 子稷再次问道:“问你呐,心里话?” 第六十一章 求策论江湖救急 明筠扬起一边嘴角,道:“是啊,确是心里话。你当如何呢?” “我还能如何,最多是不同意罢了。”子稷笑了起来,道:“这一码归一码,我们都别找借口赖账。” 明筠拢了拢狐裘,轻哼道:“那,勉强好吧。” 子稷轻笑:“说吧,这么早来可否有事?” 明筠朝阿薇伸了伸手,阿薇立刻递过来一卷书简。明筠拿过书简,在子稷眼前晃了晃,道:“有人求你江湖救急来了。” 外面风大,子稷便请明筠去会客堂说话。子璋一边练剑一边朝子稷挤眉弄眼,子稷威慑性的瞥过去一眼,子璋立刻借着一个转身动作躲开。明筠倒是没瞧见他们师兄弟之间的小动作,只是由衷的赞道:“早就听说天堑门的剑法精妙无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子稷温温的笑着,腕子一转,长剑在手中转了一个剑花,抛出去又接回来,动作飒爽而风流。他道:“我们刚刚练的这一套剑法叫惊云穿雷,系本门师祖神机子所创。” “惊云穿雷。”明筠重复了一遍,道:“这个名字真好听,听起来就厉害啊。练武最是辛苦,我曾跟着武师练过,可练了没几日,胳膊疼腿也疼,遂作罢了。不知你们门里怎么练的,想练好这一套要花多少时日?” 子稷回道:“习武确是苦差事,我自五岁起开始习武练剑,春秋冬夏,风雷雨雪,练了快整十年了吧,不过现在只敢说是练会了一些皮毛,离练好怕还有好长一段路。” “十年还只是皮毛,你这么说,未免太过谦。”明筠道。 “习武本就是讲究日积月累的,十年只能算个入门罢了,我至今在师叔手底下也走不过二十招,还差得远了。”子稷笑了起来,他偏头看向子固与子璋,示意明筠看过去,说道:“你看,现在他们练的是另一式,叫仙鹤凌空,你看着他们动作比划的流利极了,其实都差得远了。练会容易,练好难,若你有机会见见我师叔的身手,你就知道什么叫做好。” “薛先生竟那样厉害?”明筠只知道薛先生医术高明,却没想到他也懂武艺。薛先生平素说话温雅随和,半点儿也看不出是个武人。 “然也。”子稷笑着与他颇认真的点了点头,看明筠表情大概猜的到她心里想什么,道:“在门中,师叔无有对手。” 明筠曾听范铭提起,子稷师兄弟三人的师父早年间因病亡故,之后,他们一直便跟着师叔薛献修习。薛先生此人三十而白发,眉眼间似乎总藏着一丝郁然,为他蒙上了一股神秘的感觉。她不由的问了一句:“那薛先生可有弟子?” 子稷听了这话以后,脸上的笑容一滞,乌黑的眸子瞬间暗了暗,如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道:“有过。”他看向明筠,压低了声音道:“此事于师叔面前,千万莫要问。师叔,他,他是个极重感情的人,重情便易伤,总之千万莫提。” “明白了,我必不会提。”明筠点了点头,不再说了。 一片云被寒风吹动挡住了阳光,没了阳光,世界都阴了起来,伴着凛凛寒风,一下子冷了许多。 子稷长长的发带随着寒风飞舞着,他方才出了汗,被风吹着冷极了,子稷下意识的朝手心儿里哈了口气,又笑了起来道:“感觉有些冷了,快进来吧,我们进屋说吧。” 明筠点点头,忙不迭的跟了上去。在房门前,明筠扭头看了看还在风中练着剑的子固和子璋二人,便问:“那么冷,他们还练?” 子稷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道:“本门弟子晨起、日落各要练满一个时辰,等时辰到了,他们自然就停下来了。”他将一双冰冷的手伸到火炉旁,感受着炭火燃出的澎湃热浪。炉子上的铜水壶里烧着热水,壶把上缠着厚厚的一圈布条,壶里的水早就开了,咕嘟咕嘟往上涌的水汽正冲击着壶盖。 “早晚一个时辰,那么长时间?”明筠也凑到火炉旁取暖,侧过头问:“每天?” “每天。”子稷似笑非笑的回说,他拎起水壶,走到窗前的铜盆架前,往铜盆里倒了些热水,又从一旁的水桶里舀了几瓢凉水兑好,试了试温度,水温正好,他细细的洗了洗手和脸,取下搭在架子上的绸布巾擦了擦。 明筠问:“那若是下雨下雪天呢?” 子稷道:“那正是磨练意志的好日子,不是吗?若是想躲,只能盼着下一场雹子。” 明筠又问:“那不练会怎样?” 子稷笑了,道:“天堑门从山下到山上总共两千五百八十八级台阶,扫叶子扫雪挑水铲冰背沙袋,你想试哪个?” “那你今日不练,薛先生可会罚你?” 子稷擦好手脸,把绸布巾往铜盆架上一甩一搭,露出一脸些微戏谑的表情,道:“问的如此细致,莫非想投入我天堑门下?我们有门规上百条,不如我一一讲与你听听?” 明筠只拿眼神去瞪他。 子稷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走到案几前随意的坐下,捏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黑漆漆的瞳仁儿看向明筠,笑了笑,道:“放心吧,师叔是不会罚我的,这不是你来了么?我是师兄,自然要招待一番,到时候师叔问起来,有你在,他也不会说什么。” “你刚刚说的江湖救急是什么意思?”子稷一边吃着酥饼,一边问明筠要不要也来一块。“阿铭送来的,味道还不错。” 明筠也不客气,直接捏起一块咬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是她没吃过的。她啧啧了两声,自顾自的道:“有了兄弟,便忘了家中姊妹,哎,有好吃的竟然也不先送给我,还要我反过来帮他跑腿。” 子稷闻言,微微挑了挑眉,问道:“莫非你这次是为他来的?” “这么说倒也没错,是他托我来的,求你帮个忙。”明筠忍着笑将书简放到子稷跟前,摊开来。 子稷往那书简上瞧了瞧,只见上面写了三道策论的题目。他微蹙起眉头,有些疑惑的问:“这是?” “江湖救急啊!”明筠将书简推到子稷身前,扬起笑,道:“阿铭写不出,求你帮他写三篇,不然他会被我大舅母打到下不了床的。” “我看你倒是一副挺,挺愉悦的样子。”子稷道。 “他见天与我作对,我一想到他抓着笔一个字也写不出的样子,我就觉着好笑。”明筠又开始笑了起来。 “就那么好笑?”子稷问她。 “太好笑了。”明筠答道。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该一起笑,不给他写,如何?”子稷叼着点心道,他表情不太好看,似乎是不太想写。 “别别别,得帮帮他,我大舅母真的会打人的,下手可狠了。这个忙得帮,不然也太不够意思了。”明筠赶忙停住了笑,认真道。 “写策论费时费脑,你拿什么请我写?我可不白写。”子稷道。 “报酬你找范铭要去。我只是个跑腿儿的。”明筠笑的灿烂。她正好瞧见旁边长案上有笔与空竹简,便跑去拿了过来,把竹简和笔统统往子稷面前一放。 “写!” 今日从晨起开始天就一直是阴的,北风呼呼的吹着,虽然没有下雪,但却是天寒地冻。范妙姝这些天心里一直有事,昨晚上也是没有睡的太踏实,今天这种天气更让她昏昏欲睡。 正当她在软榻上小憩之时,门外传来了一阵骚乱之声。 “二夫人,我们家夫人正在休息,容奴婢先去通报一声,您不妨去客厅稍等片刻。”院子门口,守门的两个奴婢笑盈盈的拦住了二夫人,也就是范妙姝的二嫂。 “哎呀,你让开,我有急事。” “二夫人,求您别为难奴婢了。” 范妙姝本来差不多要睡着了,现在被门外的声音吵醒,心下有些不愉。门外之人听声音十分的熟悉,但她一时没想起来是谁,她皱着眉头问,“谁在外面?” “是二夫人。”罗盈回道。 “二嫂?”范妙姝整理了一下自己,“她不在屋里照顾二哥,来这里做什么?” “刚过来,说是有事来找您。”罗盈给范妙姝梳理好头发,将见客的外袍取了出来伺候范妙姝穿上。 “西秦蛮人,多少年了,还是一点儿礼数也没有。”范妙姝穿好衣服,对着镜子,哼笑着道。 罗盈也跟着笑了一下,蹲下来给范妙姝整理裙角,她不敢轻易接这话茬儿,主子们的事,少插嘴是没错的。 客厅之中,二夫人周晗面色有些焦急的坐在那里,她看起来三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身老气的浅褐色菱格的直裾,容长脸,细细的弯眉,不高的鼻梁,年轻时看着还算温婉,然而现在她眉梢眼角都刻着浓浓的愁绪与焦虑,曾经七分的颜色如今也只剩下三分了。 “二嫂。”范妙姝笑盈盈的进了客厅,“二嫂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我都没能好好招待你一下。”她一身绛红色的衣裙,容色冷艳高贵,一进来,从气势上就压过了二夫人。 二夫人见着范妙姝,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快步上前拉住范妙姝的手,喊了声:“阿姝。” “二嫂,有什么急事么,我们坐下来说吧。”范妙姝不着痕迹的抽回了手。 客厅里融融暖香,奴婢们忙着端茶倒水的招待着。四边描金的乌木茶几上,摆满了新鲜的果脯点心。茶几两侧,范妙姝和二夫人面对面坐着。 其实范妙姝心里是很不待见这个二嫂周晗的,从年轻的时候就看不上她。周晗出身秦国,一个西边的蛮国,既使系出名门,也是不懂礼数。范妙姝尤其不喜欢她现在整日里哀哀戚戚的样子。 二夫人端坐在下首的位子,手里紧紧的攒着一条蜜色的绸帕子,表情中带着犹豫,似乎不知怎么开口。 第六十二章 怆然逐客缘为何 “有话你便直言,没话我便走了。”范妙姝不满的瞥了周晗一眼道。 “别,别走。”二夫人双手不断的绞着帕子,艰涩的开口道:“阿姝,你也知道你二哥的身体,自打三年前一场病,到现在越来越不好,入了冬,他是日日夜夜的咳,请了多少大夫也不顶用,好不容易请来了薛先生,可薛先生也言明了这病是治不好的,只能养着托日子。”二夫人说着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拿着帕子直抹眼泪。 范妙姝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冷眼看过去哼道:“二哥病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跑我这儿哭什么?倘若你是来诉苦的,怕是找错地方了吧。” “不是,我只是忍不住。”周晗赶紧擦了擦眼泪。 范妙姝别过脸懒得瞧她。 周晗压下哽咽,道:“阿姝,我知道,你与你二哥他兄妹感情还是不错的。你二哥的病眼瞅着是好不了了,薛先生是天堑门的人,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咱们晋国,迟早要走的。现在,你二哥有薛先生照看着,看起来一日好过一日,可我怕,倘若薛先生走了,他就不好了。”周晗说着,抬眼定定的看向范妙姝。 范妙姝眸色微沉,开口道:“据我所知,薛先生并非是那等不负责的人,他若是离开,那二哥的病肯定是有了大起色。只要好生养着,数年内肯定没有问题的。咱们范氏也并非等闲人家,再延请一位内廷医官随身伺候着也不是难事。既如此,不知二嫂到底在怕什么?” 周晗按着眼泪道:“当年你二哥伤的蹊跷,我——”可她还没说完,范妙姝就高声打断了她的话。 “二嫂!当年的事不是已经很清楚了么,那刺客早已经被分尸喂狗,你现在提起已经了了的事,是想做什么!” 周晗猛地站了起来,质问道:“了了吗?!这件事是不是了了,你真的不清楚吗?阿姝,你与你二哥是同母的嫡亲兄妹啊,你们身体里流着的是一模一样的血啊!” 范妙姝侧过脸,微扬着下巴,沉默着。 周晗流下了两行泪,道:“倘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会来求你吗?”她抬起手,用手指指着范妙姝,又朝门外的方向指了指,哭着笑道:“你,你们。你们范氏的人都冷血到了骨子里。什么夫子、什么兄弟、什么姊妹,哈哈哈。” 范妙姝亦站了起来,紧紧盯着周晗,道:“二哥病重,也不是你胡思乱想的理由。这样的话别再让我听到,今日,我只当你没来。” 说完,范妙姝就带着罗盈走了,只留下范二夫人和她的婢女在客厅里。 周晗拿手遮了遮眼睛,一边流着泪一边大笑,道:“胡思乱想,她说我胡思乱想,哈哈哈。” 婢子抚慰道:“夫人,既然求不来,那咱们就回去吧。” 周晗擦了擦眼泪,眼神渐渐冷了下来,道:“不回去还能做什么,走吧,咱们走。”骨肉同胞什么的在这个地方不过是一个空名头罢了,她傻傻的来跟冷到骨子里的范氏人谈的什么感情呢?她自嘲的笑了笑。 若非她已经一点利益也许不出去了,她也不必如此了。争来争去不过是一场空,曾经的那一切又值得什么呢? 她走到院子里,仰望着蓝蓝的天空,长长一叹。 客院之中 子稷正执笔做文章。 明筠坐在他对面,随手捡了一卷书简打开,漫不经心的看着。她的心思并不在书上,看来看去,一句话也没看进心里去。她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偷偷看子稷那边瞟。少年人的侧脸俊挺英朗,眉眼鼻都十分的好看,就像是春风入峡谷,温煦而又棱角。 外面有风声,风吹着堂前的枯枝子哗啦啦的晃动,清冽的梅花香气若隐若现。因着天色阴沉,堂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明筠坐在背光的位置,常侧眼用余光去看,每次看过去都是偷偷摸摸的,倘若这个时候子稷恰好有什么动作,她便立刻收回眼神,假装正在认真读书。 当明筠又一次偷眼看过去时,子稷抬眼与她对上。明筠一下子反应不及,下意识的将书简举起遮住自己的脸。随后,她又立刻放下,道:“你专心快点儿写。” 子稷做出一副疑惑的表情,道:“我哪里有不专心?” “说话就是不专心。”明筠道。 “你先开的口。”子稷道。 明筠抿了抿唇角,顿了一顿,而后道:“闭嘴。”说完她将书卷再次举起,遮住半张脸,偏过头去。 子稷低下头继续帮写策论,只不过一边写着,他的嘴角一边慢慢的扬了起来。 范邸清晖园内 薛献正坐在床侧为范吉佑看诊。恰好二夫人周晗进了屋子。 周晗的眼睛红彤彤的,明显曾哭过了。她见到薛献,硬生生的扯出了一个微笑,与薛献见了一个礼。 二夫人来到床边,看着她的夫君,心里不由戚戚,她问薛献道:“先生,我夫君近来如何?” 薛献道:“尚好,只要保持下去,好好调养,还能多活三五载。” 范吉佑闻言像是突然在梦里被惊醒般,轻轻的嗤笑了一声,原本带着希冀的眼睛突然暗了下去。 薛献收回手,站了起来,将床边的位置让给了二夫人。 范吉佑也收回了手,叹了口气,可他一口气也叹不尽,叹到最后又开始咳了起来,他举起手放在正不断咳出声的口边,作出握拳掩咳的动作。范吉佑的眼皮垂下,眼神里无一丝光彩,如同一潭黯淡的死水,他开口道:“咳咳,人终有一死,三五载,够了,够我做许多事了。”他声音沙哑低浮、有气无力,说完似是浪费了极多的气力般,呼吸都有些急促。 二夫人跪坐到床边的脚踏上,道:“我不许你胡说!” 范吉佑惨然笑了笑,道:“你心里也明白,又何必自欺欺人呢,咳咳。”说完,他看向薛献,道:“薛先生,今日诊脉就到这里吧,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左右也就那样子了。” “你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来惹我。”薛献告辞之后,二夫人急的都要哭出来了。 范吉佑此刻闭着眼仰面倒在身后的垫背上,一动不动,彷佛睡着了一般。二夫人见了忍不住再度下了泪。就这样过了许久,范吉佑一言不发,而二夫人就一个人在床边抽泣着。窗边的高脚花盆架上摆着一盆水仙花,她感觉自己就像那水仙一般,它的根与自己的心一样,都泡在冬日的冷水里面了。 范吉佑无神的睁开了双眼,看着他妻子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无声的在心中叹了口气,用他嘶哑的嗓子道:“你别哭了,我听了心烦意乱的。” “为什么?”二夫人已经流干了泪,不再哭泣了,只是低着头沉沉的问着,帘子的阴影打在她不甚年轻的脸庞上,她微驼着背,身上的精气神儿似乎已经被耗尽了。 “你不懂,你不懂啊。”范吉佑仰头叹道,眼睛直直的看向帐顶,道:“当年那一剑,戳的是这儿,是这儿啊。”他抬起手,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 “它差一点儿就刺入我的心脏,那把剑,还淬着毒,我至今记得它的温度,冰冷冰冷的,比九尺寒潭下的寒冰还冷。你知道么,它已经死了,已经结成一块冰石头了,你救我又有什么用?” 二夫人回过头,眼睛红肿,盈满泪水,她将一张湿答答的手帕扔到地上,道:“结了冰就让它化掉啊,你这样下去,我怎么办?程儿怎么办?惠儿怎么办?芷萱又怎么办?你让我们母子四人怎么办?怎么办啊?我们怎么活下去呀。”她口中的三个名字皆是他们的子女,最大的长子范程也不过九岁稚龄,最小的惠儿还只是个三岁的黄口小儿 。 范吉佑闻言,脑海里浮现出孩子们的稚嫩的脸庞,也红了眼睛,不再说话,手上发力,紧紧的握成拳。 周晗见丈夫脸色动容,她跑到范吉佑床前,跪在床头,抓起她丈夫的手紧紧的握着,哀求道:“大人,我再去求求薛先生,他一定有办法的,程儿前几天还说怀念小时候你教他骑射的情景,若是能医好,你就可以亲自教他了。”范程是他们的长子,宗学里的先生都夸他已经是个文采德行都很不错的小君子了。 “程儿,程儿也快十五岁了啊,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范吉佑长叹一口气,感慨的道。 “程儿读书真的很用功,宗学内次次考校都是第一,他每日学到很晚才肯睡呢。”二夫人也就说起自己的儿子,眉头方才舒缓下来。 “阿晗,你有多少年没回秦国了?”范吉佑说着,又咳了起来。 二夫人不知他为何这样问,愣了一下说道:“自我嫁来晋国,已经快十五年了。” “我记得我嫁来的时候也就只有十五岁,一晃眼,又一个十五年过去了,连程儿也这么大了。刚成亲那年,你还很爱笑,我们一起去山上围猎,我射了一头鹿给你做鹿皮靴,你却说来而不忘非礼也,骑上马进了山,带了一只红毛狐狸回来,给我做了冬衣的领子。” 二夫人回想年轻时的种种甜蜜,嘴角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道:“你怎么想起这些了。” “你已经十五年没有回家了啊,阿晗,你可曾想过回去探望?说起来,程儿他们竟从未见过他们的外祖,实是遗憾。”范吉佑转过头,望着二夫人的眼睛,徐徐的说道。 “回、回家?你说秦国?”周晗愣愣的问。 第六十三章 从此再无兄弟情 她当然思念故国,思念父母亲人,可自古远嫁的女子又有几人能回?何况她又是嫁去了异国他乡,刚成亲的几年里她还想过这个事儿,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把晋国当成了家,况且范吉佑这个身体,她能去哪儿? 范吉佑点了点头,示意周晗扶他起来坐着。他依靠着两床叠好的被枕,无力的靠坐在床前,伸出手帮周晗捋了捋额边的乱发,唇角微微上扬,苍白的笑着道,“阿晗,你可曾想过回去?” 二夫人怔怔望着范吉佑,有多久没看到他笑过了,她不知道范吉佑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这些问题让她觉着很不安,她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认真的答道,“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就算去秦国,也是你陪我们母子几个一起去,不然,我不回去,对我来说,你才是最要紧的。” 范吉佑反过来握住周晗的手,“阿晗,我的时间不多了。”周晗是最听不得这些话的,她刚要出声说话,范吉佑拍了拍她的手,“你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范吉佑摸着周晗耳边的头发,苍凉的笑叹道,“我怕是好不了了,我陪不了你多少时日了,你自己不考虑,作为丈夫,作为父亲,我不得不帮你们先考虑好你们母子往后的日子。” “大人,你为什么总是说这样丧气的话,让我难受。”周晗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她的手抚上那双正摸着她头发的枯瘦如柴的大手,那是双曾经能引弓拉弦的手、他强壮的臂膀和胸膛曾经是令她心安的港湾,可如今,判若两人。 “除了你,你觉着还有谁希望我好起来么?治好了又怎样,我碍了某些人的路,治好了也会有人想法设法的要我的命。你知道么,这世上,除了你们母子,我再没有其他亲人了。”范吉佑看向帐外,目光落在方桌上搁置的漆木匣子,脸上露出了一个自嘲而绝望的笑,那个匣子正是范吉射送来的燕国雪山参。 有些话范吉佑从未对周晗说过,他怕她沉不住气,也怕她会害怕,很多事情他都埋在了心里。在这个家,他已经无力去保护她了,他唯一能给予她的,就是不让她知道那些残忍之事,给她的心里留一片净土。可如今,他已是苟延残喘之躯了,真的再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他若不在了,她们母子今后就要独自面对这个黑暗的漩涡了,若无防备,必将被这权力的涡流吞噬殆尽。 本是至亲,同住一个屋檐下,同在一个府中,同系一母所生,为何结果却是自相残杀? “阿晗,你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范吉佑垂下眼眸,用着沙哑而低沉的嗓音缓缓地与周晗诉说着她该知道的一切。 “在一个强盛的中原大国里,有一个权贵之家,家主在朝中大权在握,主母为他生下了四个嫡出的孩子。这四个,两个是兄长,一个是姐姐,还有一个最小的幺儿。老大是嫡也是长,作为继承人,他才思敏捷、处事周到,备受父母和家臣的倚重,作为大哥,他主动替弟妹们遮风挡雨,包揽祸事,无疑也是个好大哥;老二擅武,礼乐射御无一不精,从十三四岁起也开始帮着大哥一起处理家族事宜;而老三老四呢,老三是个女儿,是唯一的嫡女,又是妹妹,大家都让着她、宠着她,那真的是要被捧到天上去了,老四和她一样,都是备受溺爱,虽然是儿子,但是是幺儿。其实做父母的都会偏爱小儿子,这家人也不例外,但是宠爱太过,家里又那样繁盛,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没有不能满足的。他想要鹿角做弹弓,立马就让人去猎来割下,他想要一条好的弓弦,就让人去活剖牛脊骨取生筋。如此暴虐,却无人在意。小时候,他想要这些玩闹的东西,很容易实现,可他长大了,想要的就不止这些玩闹的东西了,他还想得到更多,可那些东西就不那么能轻易得到了。” 范吉佑悲切的笑了一声,复又咳了起来,他很久没说过那么多话了,这之间他想咳出来,都全被他极力的忍了下来。现在他停了下来,就忍不住了。周晗给他拍着背,此刻她没有讲话,心里也是惴惴不安的,总觉着这个故事再讲下去,一定还有她更多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但是她觉着,有一些事,她应该被告诉。 范吉佑喝了几口压咳嗽的润肺汤,才渐渐缓过来,他无力的半躺在背枕上,长叹一口气,眼神里带着伤痛,道:“谁能想到呢,以前总觉着,就算他暴虐了些,他也是弟弟。况且,兄弟几人每日吃住在一起,大孩子会带着小的一起学习、一起玩闹。他们曾经感情那么的好,一起赛过马、打过猎,也一块儿闯过祸、受过罚。”范吉佑讲到这里时,仰起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闭上了眼睛,仰起头,试图将感情埋下去,但他还是忍不住,苦苦的笑道:“说是讲故事,可这个故事我讲不好啊,呵,阿晗,我曾经以为我们感情会一直这么好下去的。” 一滴包裹着无尽苍凉的泪珠从他眼角流出,他的手紧紧的抓住周晗的手,放在胸口说道:“我以前真的这么以为的,曾经那么好那么好,我总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他心里根本没有感情,什么兄弟之情,只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此时,范吉佑睁开了眼睛,与周晗对视着,那颗泪珠已经干涸在脸颊,他眼里不再有伤感,取而代之的是绵绵恨意和无望。 周晗的手用力的、紧紧的抓紧床边儿的床单,指节都发了白。当年,范吉佑进攻戎狄打了胜仗,班师回新绛途中,被人一剑刺成重伤,伤口就离心脏一丁点远。刺杀他的人当场被抓获,是个戎族人,那个戎族人大喊是为了给父母兄弟报仇血恨,并自杀于当场,那人剑上淬了毒,经医官查验,是黑藤草的毒汁,那种草产自比戎族更西的西域一带,毒性极烈,若中了此毒,人在一个时辰内就会渐渐的四肢麻痹、呼吸不畅,最后死于窒息。 她当时尚在家中满心期待的等着丈夫回家,小儿子惠儿刚刚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之中,范吉佑还没有见过他呢。当范吉佑奄奄一息的被抬进府中时,她吓的几乎不能动弹。当无数医师都束手无策之时,范吉射从外面带回来一个老道范,献上了一颗解百毒的丹丸,这才让范吉佑保住了一条命,只是他心脉已伤,终日只能缠绵于病榻了。 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怀疑过范吉射。那是因为,正是范吉射救了他二哥。只不过后来血淋淋的现实将她活生生的扯成了碎片。她涩然开口道:“当年,你既然心里清楚是他,又为何不与我说,不与父亲说?若非后来我对他生了疑来质问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诉我了?你当初何故瞒我?” 听着这一连串的问题,范吉佑苦笑了起来:“父亲?他是父,不是亲,我都能察觉到的事情,父亲他,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我是他儿子,可我不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有三个嫡出子,九个庶出子,他有那么多的儿子,我已经废了,变成了一颗弃子,他不会为了我一个弃子去毁了他一向宠爱有加的儿子。” 范吉射顿了顿,有些话终究没说出口,他曾经也天真的以为父亲会为他主持公道,他拿到了证据,只是当他拿着那些铁证去见父亲时,父亲当着他的面将那些东西都丢到了火盆里,火舌飞的老高,他还记着火星儿飞溅在他的手背上,还有飘飞在半空中的黑灰。 真的是,一瞬间,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飞灰,不光是这些证据,还有自己的心。兄弟情?父子情?都随风散了。 后来,父亲施舍般的赐了他府里景色最好的清晖院给他,美其名曰让他安心休养,还令他三缄其口,铁了心要将这件事埋藏起来。 范吉佑双手覆上周晗的双手,沙哑而凄凉的道:“父亲不想你们知道,也不想所有人知道,所以这件事我不能说,如果我的沉默能换来自己妻儿的平安无事,那么我可以沉默到死。” 周晗嘴巴微微张着,眼神愣怔的看着范吉佑的眼睛,目光又落到范吉射带来的那匣子雪山参,嘴唇抖动了起来,许久,她突然泪水决堤,大声的哭了出来,发泄般的哭着,边哭边道:“不,我,是我,是我不好,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拖你后腿,是我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她把头抵住床边,双手捂住自己的耳侧,心里一遍遍的问自己,自己怎么会那么蠢,刚开始那一年,范吉射送来了无数的医药,她因为信任,都收了下来,她即愤恨不已又害怕,那些药材是不是全都有毒?是不是因为自己给丈夫吃了那些药材,他的身体才会越来越差?是不是.... 冬日的阳光总是短暂的,屋子外面,一轮西垂的红日也慢慢的滑落归山,它红彤彤的,将黄昏时分黯淡的天色染上了一抹绯色红晕,仿若那伤心人哭红的眼角儿。 范吉佑撑着胳膊坐了起来,双手覆上周晗的双手,轻轻的把她的手拿开,仔细的给周晗擦了眼泪,轻轻的笑了一声,哄道:“我都忘记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这么爱哭。” “阿晗,我别的不求,若是有朝一日,答应我,带着程儿他们去秦国。”范吉佑正色道:“我范氏还有一支族人在秦国,是我祖爷爷在秦国做大夫时留下的血脉,他们以刘为姓,我与刘氏的刘阳相交甚笃,你到时候可以拿着我的手书去见他,他定会帮你。况且,以你秦国周氏的势力,也定可护你们母子几人周全。” 周晗哭着摇着头,不知道是不想去秦国,还是不想有那“有朝一日”。 “阿晗,看着我,你答应我。”范吉佑逼着周晗看向自己,他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没有血色,嘴唇干裂,眼眶也瘦的凹了进去,但此时他的目光确是灼灼,就如同红枫叶在枝头的最后一舞。 “好”。 周晗哽咽的已不成声,她点着头答道:“好,我答应你,去,秦国。我答应你。” 范吉佑抱住了周晗,伸手轻抚着她的头发,沉沉的道:“我能为你们谋的,也只有那么多啦。”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六十四章 少年心事初初动 范邸,客院内 天堑门集天下英才而教之,门中子弟皆是才华出众。即是才华出众,略写几篇应付人的策论简直是信手拈来。 子稷只写了小半个时辰,便将笔往架子上一搁,将书简往明筠那边一推,道:“写完了。” “写完了?这么快?”明筠略感到惊讶,她拿起书简看了起来。子稷的字同他的人一般,都英朗朗的好看。细细看他的字,能看出他起笔时走势凌厉,而收笔时又暗敛锋芒,整体来看,便是稳而有锋,锐且有力,有气势却不张扬。明筠瞧了在心中暗赞一声。 书简上按着范铭给出的题目写了三篇。不过子稷写的策论同明筠平时看的有些不同,他写的每一句都十分的简短。不过这些句子虽然简短,但内中含义却十分深刻。 “为何跟我平时看的有些不一样?怎么三篇都比我想的要短?”明筠微微眯起眼睛看他,问道:“说,你可是在糊弄我?” 子稷伸了一个懒腰,阔了阔肩膀,又动了动脖子,道:“公孙贵女,我哪里敢糊弄你呀,你想想,刚刚你把简与笔强行搁到我眼前时,我是不是老老实实的就写了。” “那为何每篇都这么短,我们女孩儿虽不用学策论,可总是看过几篇的。”明筠道。 子稷笑了,道:“你就把这个给阿铭就行,他一定懂。” 明筠怀疑的看了看子稷。 子稷看着明筠的表情,觉着有趣极了。他知道明筠定然也不太了解策论的写法,便解释道:“写策略呢,最要紧的是点。点对了,文就破出来了。阿铭与我一贯的文风不同,因此我只能将点写上。你只管将这简书拿给他便是,他一看便懂。届时他根据自己的水平与文风,挑出几点差不多的稍润色一下就行。” “果真是如此么?”明筠问。 明筠模样明丽,一颦一笑间眉眼灵动,那一双眸子里似藏了一汪湖水,让人不自觉的便沉溺进去。子稷扬着嘴角看着明筠,顿了顿,而后点头,认真道:“果真。” “这作弊也是需要技巧的,原封不动的抄那是下下策,神不知鬼不觉方是上等策。” 明筠闻言,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来,道:“你这么懂,莫非你也经常作弊?而且是个中高手?” 这时子璋同子固练完了剑,一前一后的进了屋。练武之人那都是耳聪目明的,子璋在门口就听见了明筠的话,立刻反驳道:“我们子稷师兄怎么会做出作弊这种事!” 明筠扭头看了王子璋一眼,只见王子璋嘴上虽然出言凌厉,都是脸上却是带着笑。她只见王子璋噔噔噔的跑到案桌前,拎过一旁小围炉上的水壶,坐到明筠旁边来,一边给自己倒水一般说道:“我师兄在门中出类拔萃,样样皆是第一,他如何需用作弊。”说到这里,他哈哈笑了两笑,高声道:“他最多帮我们作弊。” 子稷狠狠瞪了子璋一眼:“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子璋又笑了两声,回了子稷两眼,道:“怎的还不让人说话?莫非是在阿筠姐姐前————” 子稷忽的从盘中抄起一块点心强行塞到了子璋嘴里,道:“不说话可没人把你当哑巴。” 子璋呜呜了两声,也不知是在表示被封口的委屈还是乐趣。子稷松手后,子璋将点心狠狠咬了一大口,眯着眼忍笑哼了一声。 由于子璋同子固都进了屋,明筠便觉着屋里气氛有些怪异,便提出告辞。 子璋咬着点心笑问道:“阿筠姐姐,你这便走了?” 明筠只扯着笑“嗯”了一声。 子璋朝她扬起一个笑,道:“也不多玩一会儿,我都没有好好招待呢。” 明筠同子璋道:“今日有事,就不多留了。” “阿筠姐姐若是有空,只管来客院寻我们,我们还要在范邸住上好一阵子呢。”子璋笑道。 明筠回到妙园后,南栋果然还在偏厅里等着。南栋见明筠回来了,立马迎了过来。 明筠让阿薇把书简交给南栋,道:“给你,赶紧藏着带回去给阿铭吧。” 南栋见到书简,心里明显松了一口气,道:“多谢筠主子,多谢筠主子。” 明筠笑道:“行啦,时辰也不早了,赶紧回去,省的最后来不及仍被打一顿。” 南栋道:“那筠主子,奴才这便告辞了,我家主子说了,只要这个忙帮成了,届时带您一同去公子昭炆的马赛凑热闹。” 明筠闻言,眼睛亮了亮。 范邸,致宁院 范铭自拿到书简之后,就一头扎进书房补抄策论去了。他打开子稷给他的竹简,细细的看了一遍,果然里面一条一款陈列的非常清晰详尽。有了这个竹简相助,几乎不费什么脑力,一炷香的时间,范铭就把明天要交的三篇策论全写完了。 “南栋,怎么样,我写的不错吧。”范铭写完后,读了一遍,觉着真是不错,连自己都想夸奖自己了。 南栋正在给范铭准备下午要用的学具,他闻言抬起头皱着眉头道:“是子稷君子的概要写的好,主子,您要是写完了,我建议您快点把子稷君子的这个竹简藏起来,万一被夫人发现你投机取巧,一定少不了一顿打。”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我要把它好好藏起来。”经南栋提醒,范铭也深以为然,他开始找地方藏,可找来找去,他“啧”了一声道:“藏哪儿能万无一失呢?”他母亲时不时的就派一个姑姑来给他整理书房,那个姑姑能识字,眼睛也贼毒辣,被她看见了,一准儿回去告状。 正当范铭打量着整个屋子之时,南栋道:“主子,这间屋子,你放在哪儿都会被荆姑姑翻出来。”说着他抿了抿嘴唇试探的问:“不如就放在我那里,由我来保管吧。” 范铭就南栋的提议想了一想,遂立即点头道:“好,就放你那里。对啊,我以前怎么没想到,放你那里就好了呀,荆姑姑又不会去收拾你们下人房。”他说着眼睛亮了亮,跑去床底下拖出一个带着金锁的小牛皮箱子,里面叮叮当当的,装着的全是些男孩子喜欢的玩物。 范铭高兴的道:“早知道都放你那里,我就不用藏来藏去了。” 南栋自然知道这是什么。自家主子玩性大,一让他学东西,他就开始拿出一些小玩意儿来玩。夫人怕他玩物丧志,就将主子的很多玩意儿给没收了,只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夫人收掉一批,主子又藏一批就是了。 “你拿去你房里仔细的藏好,以后再有这些,我就放你那里。”范铭开心的将箱子塞到南栋手里。 主子有命,奴才就必须遵从啊,南栋叹了口气,接过箱子先放在一边,一边给范铭整理着书桌一边道:“主子但凡好学些,夫人也不会总是来收你的东西了。” 一提到学之一事,范铭就烦躁的摆了摆手,道:“有什么好学的,那些东西搞的我烦都烦死了。”他打了一个大大的瞌睡,眼角儿都打出了水花儿,往桌子上一趴,懒洋洋的又偷起了懒。 下午时,范铭的策论一交上去,就得了先生的赞扬。范铭在走这种偏门上颇有心得,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怕写太好被先生发现,上午他拿了子稷的书简之后,也没全部都抄上,而是挑拣了些符合他水平的内容写了上去。果然先生看了毫不怀疑地赞赏的点着头,直说他最近开窍了,夸的范铭是心花怒放。他傍晚时分下了学忙不迭的去客院找子稷去分享这一事,顺便又邀了子稷同去参加公子昭炆马赛。 马赛的事定下来后,他又同三人玩了一会儿棋。之后,开开心心的回自己的致宁院睡觉。 “去传热水,睡觉了睡觉了。”范铭回了院子后吩咐道。 南栋问:“主子想洗把脸还是想沐浴。” “困死了,洗把脸就行啦,你小子废话真多。”范铭随意的把外衣脱下来扔到地上,穿着浅藤色的里衣钻进了被子里,摸出了藏在枕头底下的几只竹编蚂蚱,在被窝里翘着脚玩了起来。他盖着的是前几日刚做好的新被子,一床墨绿色的纹绣锦被,里面絮着厚沉沉的棉花,看着暖和,盖起来自然就更加暖和了。 南栋弯下腰把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的捡了起来,抱在手上,穿过一道内房门,打了厚厚的风帘出了屋。屋子里烧着旺旺的地龙,温暖如春,一出屋子,却是风雪迎头,他冻的一阵瑟瑟,猛的打了一个寒颤。外面实在是太冷太冷了。然而这样寒冷的风雪日,还有不少的奴婢正顶着满头满身的雪花儿在院子里上夜,就单论目光所及之处,就有十几个人在外面候着等吩咐。 范铭作为大宗嗣孙,年纪不大,但是派头十足,有属于自己的院落不说,侍卫、婢子、奴仆都是按着自己的意愿挑选出来的,人数上也是按着大宗嫡出的最高标准配齐的。可以说,在这个府里,除了范鞅及几个嫡支的叔伯,就数范铭身份最高了。 南栋一手抱着一堆需要浆洗的衣物,一只手拢了拢自己的衣服领子,朝着站在墙角边儿上的灰衣小仆招了招手。 那小仆只穿着府里发下来的统一的冬装,满头都是白白的落雪,正冻的瑟瑟发抖,他瞅见南栋唤他,急忙拖着冻到没知觉的脚跑到跟前等吩咐。 南栋在寒风中抱着胳膊摩擦着两边的大臂,脚下不住的跺着脚道:“把主子的衣服拿去洗了吧,再去热水房传两盆热水来,主子要洗脸,动作快些。”。 去热水房是个好差事,那小仆露出两排不怎么齐的牙齿笑了起来,一溜烟儿的就跑去了。南栋看着那小仆在雪中的背影,回想起以前自己刚被卖进府时差点儿被冻死时的场景,眼眸沉沉的低了下去。他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书简,他心里知道,若是自己以后不想在隆冬时节的雪地里被人使唤着来回奔走,那么唯有做一个有用之人,能做这些奴仆所不能做之事。 屋里范铭拍着床铺想让竹蚂蚱跳起来,正玩的不亦乐乎,而此刻的东瑞堂后院里,有一间屋子的灯火还颤悠悠的亮着。 在黄亮的灯火光下,一个面色微微苍白的小少年左手里正捧着一卷书简,他眉头微微蹙起,神情专注,右手捏着一只狼毫笔,笔上蘸了浓浓的墨汁,他凡有不懂之处便圈点出来,如果遇到了有感而发的句子,也会写下自己的思考来。这人正是范吉佑的长子范程。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六十五章 月色冷冷夜朦胧 “主子,时辰不早了,该就寝了。”范程的随侍前来提醒道。 “待我看完这卷书。”范程淡淡的回了一句,没有理会随侍的催促。就这样过了一刻钟左右,突然有一只手抢走了他的书卷,他本以为是伺候他起居的姑姑,不悦的转过头去,没成想后面站着的竟然是母亲。 “母亲!你怎么来了?”范程马上站起身来给母亲行礼。 “程儿。”范二夫人叹了口气,她脸色不太好看,眼角和眉梢都挂着悲伤与疲倦。 “母亲您怎么了,您赶快坐下。”范程赶忙将母亲摁在椅子上,手忙脚乱的想去给母亲倒杯热水来,但是茶壶里的水却是凉了的。 “程儿你不必忙活了,母亲又不是外人,你不用招待我。”范二夫人拉过范程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范程能觉得出母亲的手凉凉的,心里更是责怪自己,若是能细心一些,提前准备好热水,现在也可以让母亲暖一暖手了。 他这么想着,便往自己的手里哈了口气,使劲儿的搓热手心儿,然捂在范二夫人的手背上,抬起眼眸询问道:“母亲,这样子有没有暖和一点儿?” 范二夫人本来一颗心都是伤透了的,此时儿子满是孺慕关怀的举动让她的心一下子又化成了水,不禁的眼圈儿一红,忍着泪水笑着点着头道:“暖和,暖和了,都暖到母亲的心窝儿里了。” 范程这时候才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问道:“母亲怎么突然过来了?孩儿这里挺好的,近日课业加重,我便每日多看一会儿书,读书不累,不打紧的。” 范二夫人摸了摸范程的头发,眼眸垂下,又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与儿子说。想了想,先把屋子里的其他人都遣了出去。 范程虽是男儿,但是心思细腻,他很快就觉察到母亲的异样神色,也皱起了眉头,带着担忧问:“母亲可是有什么话想与我说?”他又想起来父亲的病,不由急急的问道:“可是父亲的病又重了么?” “不是,不是这个。”范二夫人赶紧的摇了摇头,她犹豫了一下,搓着手帕,叹了第三口气之后,方才开口道:“程儿,我和你父亲想送你们去秦国。” “什么?”范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去哪里?” “你没听错,就是秦国,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我们会找个合适的时机送你们兄妹去秦国,芷萱和惠儿那里我都没说,你是大哥哥,又是个懂事的孩子,所以我先来告诉你。”范二夫人拉着范程轻轻的说道。 范程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还有些不可置信,他愣愣的问道:“为什么?那你和父亲呢?” 范二夫人摇了摇头,道:“我要留下来照顾你们的父亲,我就不去了,你们到时候去见见你们的外祖父吧。”她说着又叹息了一声:“我今天来就是先告诉你,让你有个准备,也不是立马就要走,起码等到年后雪化了,路好走些,再找个机会送你们去。” 范程一头雾水,想问问为什么,却被范二夫人的叹息声阻了回去,母亲满怀心事的摸着他的手,他甚至看见了母亲眼角儿里含着泪水点点。 范二夫人道:“有些事儿你也别再多问了,现在不合适告诉你,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再跟你说,你现在就好好的温书吧,万事咱们等年后再说。” 范程心跳快了几分,他心知若不是有大事发生,母亲也不会来与他说怎样的话,但母亲即已经那样讲了,他也不好再追问了。 “这事儿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也不用和族里别的兄弟姐妹们说了,母亲知道你是个有数的孩子,对不对?”临走前,范二夫人又一次嘱咐起来。 范程郑重的点了点头,道:“母亲您放心,我谁也不会说,芷萱和惠儿那里我也不会说,母亲您尽可相信儿子,儿子心里有数。” 范二夫人忍不住一把抱住范程,低低的哭了出来,这是她懂事儿的儿子啊,可正是因为他的懂事,她才更觉着心痛。 王都,范蔑府邸 夜里朔风凛冽,辰广趁着夜色偷偷去了后院的小侧厢。 侧厢的房门一直都被上了锁,两扇窗户被木板钉死。唯有门下有一个狗洞大小的拉门,用来接递每日的饭食。 侧厢外面每日都有仆婢当值,不过今日当值人是穗草。穗草自从与博泰好上之后,就不再用心当值了。她常常趁着值夜的时候偷偷跑去博泰屋里与之缠绵。博泰此人惯会哄人,满口的花言巧语,时常浪荡在外,在穗草之前早已哄骗过好几个小婢子和贫家女孩儿。博泰性子放荡,那风流二字几乎就写在了脑门儿上,可穗草就是看不穿。 辰广来到门前,蹲下来,用指节轻轻叩了叩门底下方的小拉门。 敲了一声,里面没有回应,但仔细听能听见草鞋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屋里的人迈着慢吞吞的步子走了过来,坐到了门的另一侧。 辰广再敲了一次,低声道:“是我。” 这一回里面有了动静,小拉门被里面人拉了开来。 辰广从袖兜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包着一个大块的赤豆甜糕,厚墩墩的,有小孩儿巴掌大。他飞快的将那块甜糕塞到小门底下,低声道:“快吃吧。” 辰广的手伸进去后,有一个冰凉的小手触了上来,将甜糕抓走了。他刚准备把手抽走,他的手却被那只小手握住了。 “赶紧吃,别闹。”辰广道,他稍微用了用力,挣脱了那只冰冰凉的小手。 “陪我吃。”从里面传来女孩子细细轻轻的声音。屋里关着是个年仅八岁的小女孩儿,名叫嬿岚,是同鲜虞女一同被虏来的。当时她们挤在同一个车厢之内,小的喊大的姐姐,想来应是姊妹。 辰广本想如往日一般送了糕就直接离开,但听了女孩子低低弱弱的声音,心里不由泛起一丝怜惜。他看了看四周围,黑漆漆静悄悄的,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路过,于是便道:“那好吧,我陪你,但你要快点吃,被发现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女孩儿轻轻的“嗯”了一声,两手抓着甜糕,开始大口大口的咬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女孩儿手里的糕只剩最后一口,她将其全部填到嘴里之后,轻轻敲了敲门板,问道:“我吃好了,你还在么?” 辰广蹲在寒风里,一边搓着手一边答道:“在。” 这时他从小拉门后看到了女孩儿的脸,她趴在地上,从那小小的拉门处努力的向外看。女孩子披头散发的,那乌黑的头发天生带着一些卷曲,不似中原人笔直,她的头发很长,散下来长到膝间,此时那墨一般的卷发一股脑的全都铺在地上。在乌发的衬托下,女孩儿的皮肤几乎白到透明,她的模样是典型的鲜虞人长相,浓眉大目,鼻梁立挺,十分精致漂亮,小小年纪已然有三分无辜的艳意。 辰广曾细打量过嬿岚,她觉着嬿岚长的和鲜虞女并不像,虽然两人都是同样的美丽。若是论起容貌,辰广觉着如若等嬿岚长开了,怕是比鲜虞女华箬还要艳丽。 嬿岚抬着眼看着辰广,道:“你对我好,我会记着的。” 辰广闻言顿了顿,有些不自在。他之所以会经常偷偷照顾嬿岚,纯粹是因为他答应过鲜虞女的要求。他看着眼眸仍清澈的女孩子道:“我对你好并非没有目的,你不要记我的好,这里没有好人。” 嬿岚微微蹙眉道:“你是。” 辰广摇摇头,道:“我不是。” 女孩子固执的道:“你是!” 辰广失笑道:“你可知道,我对你的好只能是暂时的。眼下或许还可以对你好,但是日后若得了命令,即使前面是火坑,我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推你下去。如果我是这样的人,你还会觉着我好么?” 嬿岚盯着辰广看,嘴唇动了动,又抿了抿,最后开口道:“我知道。你与我一般,都是身不由己。你虽然在外头,可以走动,但和我没什么区别,都是被锁着的人。” 辰广有些讶然,他没想到一个孩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这话他无法反驳。 嬿岚露出了一点笑意,用青嫩稚气的声音说道:“你也不必惊讶,只有一直活在顺境的人才配享有天真,若是如我这样经历过城破家破的,又怎么配呢?” 辰广一时沉默了。 嬿岚又道:“你对我有恩惠,那我便报答你。” 辰广问:“报答?你已被困于此,又能如何报答我呢?” 嬿岚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你讨厌穗草,那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抓住这个秘密。” “除掉她!” 凉凉的月色之下,女孩儿笑的眉眼弯弯,不由的让辰广心下一蹦。 寒风凛冽,辰广快步走在廊上。范蔑府中的廊上在夜里从不点灯,全靠月光照明。今日月色淡而朦胧,辰广心绪不宁,没有注意前面,一个不注意,与人撞到了一起。 “哎呀!不长眼啊!”正是穗草的声音。 这倒是巧了。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六十六章 犹记寒中一点暖 穗草是个厉害性子。她本来心情不错,猛地被撞一下,好心情瞬间去了大半。待她看清对方是辰广之后,更是柳眉倒竖,斥道:“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干什么?想撞死我啊!” “你大半夜的,不好好值夜,我还想问问你,你在这里干什么?”辰广反问道。 “就你,还敢管我?”穗草“呵”了一声。 “我管你做什么,我哪配管你呢。”辰广的目光在穗草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穗草的肚子上,眼神里带着恶心与厌恶。而后,他快步的离开了。 穗草见辰广直接走了,还以为他怕了,于是便朝着辰广的背影重重呸了一声,又哼笑着喊道:“贱种就是贱种,怂包一个!” 辰广的步子微顿,他侧过脸以余光看着穗草。他能看见穗草双手掐着腰站在他身后,满脸都是嘲讽和不屑。 他忽的回过头笑了起来,阴狠狠的逼视着穗草,亦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对她道:“贱种是么,呵。”怕是这世上要多一个贱种了。 穗草被辰广的眼神给震到了,不由暗自心底发冷,可她转念一想辰广那卑贱如泥般的出生之后,又不怕了。一个贱奴与落了罪的歌妓生出来的贱种而已,那身份比她这个奴婢还要低贱。可再想想,这样一个卑贱的人却得了天大的恩赐,大人竟收他做了弟子,并亲自教他念书。那样卑贱的人,为何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他怎么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他凭什么?! 穗草的表情变了又变,不过辰广没有兴趣站在冷风看她变脸,深深看了她一眼后,离开了。 穗草气的再次呸了一声,心里咒骂着。 次日清晨,辰广正在弯着腰打扫马厩,忽的被人从后面一把揪住了发髻,狠狠的朝后面扯去,后将他的头摁在马厩的木栏杆上。 来人是博泰身边的一个壮仆八魁,这些年辰广没少被此人殴打。辰广见八魁又来打他,便冷冷的笑了起来,心里明白,定然是穗草去告了状。八魁身材高大魁梧,浑身有的是力气,胳膊又粗又壮,拳头捏起来打人时就像是被大石头砸中一般。辰广身材细瘦,打也打不过,每次只有挨打的份。 所幸为了不被范蔑发现,他从不打在他的脸上。 一通拳打脚踢之后,辰广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因为被打到了胃部,他不受控制的干呕了数下,眼角泛起一丝微红。他喘息着,恨恨的看着八魁道:“你今日又打了我二十八下。” 八魁蹲下身来,用巴掌在辰广脸颊上不轻不重的打了两下。那力度控制的正好,又不会把人脸打红了留痕迹,又侮辱性十足。他瞪着眼睛揪着辰广的头发,瓮声瓮气的说道:“你小子还敢计数,怎么,还打算还回来是不是?” 辰广被迫昂着头,冷笑了起来,道:“到今日为止,你打了我近千下,我都记着呢。” 八魁哂笑道:“我就是打了你,你又当如何?” 辰广没有说话,只用一双含着恨意的眼睛看着八魁。 八魁对着辰广的脸呸了一下,以唾吐其面,道:“幸亏你没说话,不然非得把你往死里打。”说完,他再一次重重的将辰广的头磕在地上。 辰广仰面躺在地上,两排牙齿不断打着颤儿。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恨。他恨,他恨这里一切,所有的一切,人也好,物也好,甚至是一草一木一花,他恨,他都恨。 突然,一把扫帚摔到了他身上,另有一个小仆嘲讽的道:“你躺在这儿干什么?到扫个牲畜棚子都能躺下,呵,真是个贱种,赶紧给我起来,夫人让你去院里打扫积雪。” 辰广颤着声音“呵呵”了两声,若说这个府里他最恨谁,那于氏首当其冲,他在府中的一切遭遇都源自于于氏的不喜。昨日根本没有下雪,哪里来的积雪,怕只是旧把戏重演罢了。果然,等他到了侧院之中,原本好好堆在树边的积雪全被人挖开,便铺在院中,又被泼了脏水,弄得黑漆漆脏乎乎的。 范蔑晨起之后,收拾妥当后便准备出门。今日他与范吉射有要事需商议。经过侧院时,他看到了辰广正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一把碍眼的扫帚。辰广一见到他,立刻缩回院里,抱着扫帚就准备跑开。 范蔑紧紧的皱起眉头,在背后叫住了他。 范蔑道:“我已经看到了,跑什么!” 辰广停住了步子,身子僵硬的转回身来。“先生。”他低着头喊了一声。 范蔑蹙着眉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辰广冷清清的脸上带上了一丝为难的表情,他顿了顿,中规中矩的答曰:“回先生,是扫帚。” 范蔑蹙眉问:“我知道是扫帚,我问你,你拿扫帚做什么?” 辰广顿了顿,苦笑着道:“回先生,拿扫帚自然是扫院子。” 范蔑拔高声音问道:“谁让你扫院子的?你是我的弟子,又不是仆婢下人,谁让你扫院子的?” 辰广垂下眉眼,低声道:“是,是夫人吩咐的。” 范蔑对于氏的所做作为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往常不撞到他眼上,他便只当做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因他知道,于氏心思毒,若是他过于偏袒,对辰广反而不好。不过眼下,当自己的弟子真的出现在他面前,如仆佣一般的垂着脑袋、抱着扫帚,他心里的火气便忍不住往上冒。况且,辰广于他,并不仅仅只是弟子。 范蔑沉着脸问辰广道:“你可知自己并不是下人,而是我的。” 辰广点头:“知道。” 范蔑道:“既然知道,为何要干下人的活?府里的仆婢可不算少。” 辰广垂着头低声道:“乖乖干活才有正常的饭可吃。” 范蔑蹙眉再问道:“你的饭食不是与博泰是一样的么?” “如何能一样呢。博泰兄乃是夫人所出的嫡子,而我不过是身份低贱之人。若是不乖乖把交代来的活干活,轻则饭里掺沙石,重则往里加馊水。”辰广扬起脸,呵然一笑,同范蔑道:“多少年了,我一直过着如此这般的生活。先生,我叫您一声先生。先生可代父,我从小便视您为父,既然为父,您又为何从不庇佑于我呢?” 范蔑闻辰广此言,一时间竟不能语。 辰广垂头笑了笑,道:“先生,您若是仍不庇佑我,我便只能继续打扫院子了。”说着,他抱着扫帚就要回到侧院之内。 范蔑一把夺过辰广怀中的扫帚,扔到了地上,低声怒叱道:“不许你再做这些下人的活计!”他说完看向辰广,竟发现辰广正捂着胳膊一脸痛苦的样子,他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脸色十分难看,甚至有些惨白。 范蔑觉着自己也没有用很大的力,怎会露出如此表情。他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拉起辰广的衣袖,只见辰广的胳膊上青青紫紫好几块。他又拉开辰广衣服的前襟,只瞧见胸口上也有淤痕,这明显就是被人打的。 范蔑看了之后,勃然怒道:“是谁打的!” “如若先生不能真的把我放在心上,告诉您是谁打的也没什么用。先生惩罚了他们,可日后他们便会加倍的在我身上讨还回来。怪只怪我身份过于低贱吧。” “谁说你低贱!” “我不低贱么?我一个贱奴之子,母亲又是一个被各家转来转去的歌妓。人人都说我是贱种,爹贱娘也贱。”辰广道。 范蔑突然打了辰广一巴掌,吼道:“你不许如此说!” 辰广触了触自己的脸,低低的笑了起来,道:“可我所言,难道不是事实?” 范蔑也很后悔刚刚打出去的这一巴掌,他握了握手掌,道:“我要去范邸,我跟我同去。” 范蔑自从跟了范吉射,府中富裕了不少。范吉射对自己人一向大方,时常会赏赐钱帛财物。如今范蔑出行已经配了马车。 马车上,辰广只垂眸不语,而范蔑的心里亦着实很乱。马车在路上时而颠簸,范蔑看着辰广,细细的看着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似乎努力的想要从这张单薄的面庞里寻找出一丝关联的影子来。 可辰广长的和她真的一点也不像。范蔑收回了目光,心里默默长叹。 这或许是为了惩罚他吧。 马车慢慢行驶在王城大街上,一段时间之后,马车停在了范邸侧门处。 范蔑持腰牌入府,辰广跟在其身后。辰广还记得他第一次来范邸的情况,范邸的豪奢、范氏对人的冷情与残虐,这些他都历历在目。自从先生跟了主公后,他亦常来范邸,尤其是同鲜虞女联络之事都是他负责来回传话与跑动。因此,对于范邸他如今也算是熟悉了。 范邸这个地方无处不透着豪奢,他走在之中,心里难免生出羡慕与向往,同时他也深深地惧怕着这个地方,因为数次往来,他作为一个外人,已经见了不少血。 每一滴血都属于不同人。 他心里清楚这些贵族有多高傲,有多冷酷,在他们眼里,普通人的命怕是还不如窗边一朵花来的金贵。若有花瓣落下,呵一口气,便能让其飞的无影亦无踪。 不过,他想,也不是所有人都那般无情,至少有一个愿意给他一点暖。 他心里清楚,那一点暖于她,什么也不算,可于他,那一点暖是他自记事以来得到唯一的一点点关怀。 真的只有那一个人,世上只有那个人,肯在雪里给他一捧温暖。 每一次辰广来范邸时,都会暗自期盼能够再见到那位贵人一次,可每一次都没有见着。 这一次,他亦是如此期盼着,全心的盼着。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六十七章 汝亦乃吾之家臣 辰广随着范蔑到了范吉射的院内。他们到的时候,范吉射并不在书房内,有下人来传话道:“大人正在后院草场射箭,请您二位跟我来。” 小仆引着范蔑与辰广二人一路去了草场。范氏的草场占地广大,平整宽阔,两边各建有一座高台。他二人到的时候,范吉射正在高台下的指导他的嫡子范昶射箭,嫡女窈窈亦在。 范昶今年十一,个子长的蛮高,在同龄人里偏修长,他无论是模样还是气质都与其父十分肖似。两人站在一起,任谁都能看出是父子俩。此时范昶一身绛红色华服,胳膊上绑着黑色皮袖,手里握着一张弓。范吉射同他说了几句,他点了点头,拉开弓弦,微蹙着眉头瞄准五米外的箭靶子。 手松,箭出,羽箭离玄,咻的一声便射了出去。范昶的力道不错,不过准头略偏,差一点点便可射中红心。范昶见羽箭没有中红心,顿时皱起了眉头,露出不悦的神色。 一旁,他的嫡姐窈窈故意的捂起嘴嘲笑他,道:“父亲教你这么久,都射了一筒箭了,总该中一个了吧。” “你闭嘴!”范昶怒道。 窈窈只继续笑他,道:“哟,恼羞成怒啦!” 范吉射笑着摸了摸窈窈的顶发,道:“你别总故意激你弟弟。” 窈窈对范吉射撒娇道:“父亲,弟弟吼我。” “待会儿我让他给你赔罪,好不好?你带着弟弟在这里好生练箭,你比弟弟懂事,你看着他让他好好练。父亲这里有事,一会儿再过来陪你们。”范吉射笑道,他对待女儿一向有好脾气、好耐性。 窈窈冒似乖巧的点头称“好”。 “乖。”范吉射再次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扭头对范昶道:“你要听姐姐的话,不要故意耍性子。” 范昶一早就看到了候在一旁的范蔑二人,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 窈窈朝范昶扬了扬眉,而范昶回了窈窈一个龇牙的表情。 范吉射把这对姐弟安排好之后,示意范蔑随他去。范吉射同人商议事情时,一向不喜欢有杂人旁听。范蔑知道,辰广也知道。因此当范蔑给了辰广一个眼神之后,辰广便停步在原地。 今日天气正好,无风无雪的,太阳出来时,照在人的身上,暖呼呼的。 辰广规规矩矩的站在草场的一角,也不随意乱打量乱看,他静静的站在一颗枯柳树下,微垂着眸子,耐心的等着范蔑回来,虽然他知道这个时间肯定不会短。不远处,主公家的贵女与小君子二人的笑闹声不绝于耳。辰广默默的听着,一时也搞不明白俩个人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好是坏。那俩个人一会儿彼此讥笑嘲讽,一会儿又一块儿嬉闹玩耍,他们彼此间说的每句话仔细想想都话里带话,也不知这些贵族家的子女是否都是如此这般试探着相处。 又过了一会儿,有仆婢过来,同那位贵女回禀了几句话。那仆婢说得什么他也听不清,只不过听到了几个字眼,似乎和狗有关。那贵女听了似乎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大笑了好一会儿,而后,她领着一群人离开了草场。 辰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依旧不抬头。 他对范邸里的贵人们一向能避则避,免得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些活在云端、握着人生死的贵人们。不过,纵然他已经如此低调自持,却不能保证贵人们不会主动寻他的麻烦。 就在辰广耳观鼻、鼻观心的望着自己脚尖时,一只羽箭突然擦着他的耳侧飞过去。他陡然一惊,瞪大了眼睛,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给我把羽箭捡起来。”站在对面不远处的小君子傲然的命令道。 辰广只愣怔了一瞬,而后,压下指尖的颤抖,按着范昶的吩咐做了,弯腰将那只差点儿射中他的羽箭给捡了起来。 “拿来。”范昶再次命令道。 “是。”捡都捡了,也不差再多几步给他送过去。纵然辰广心里知道,他过去之后,肯定没什么好事等他,可是他也知道,若是拒绝,那就更完蛋了。 辰广拿着箭走了过去,将羽箭呈上,含笑道:“君子,您的箭。” 范昶看辰广颇识时务,心里满意,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辰广。” “你是那范蔑大夫的弟子?”范昶问。 辰广颔首道:“正是。” 范昶摸了摸下巴,似乎对辰广颇有兴趣,道:“我父亲常赞范蔑大夫有大才,你既然是他的弟子,必然也是颇有才学吧。” “学无止,小人只暂时学到了些皮毛罢了。”辰广道。 范昶听了笑了起来,道:“你们这些人可真是无趣,我每每如此问,你们都要故意弄个谦虚样子的做作一番。” “小人并非——”辰广忙辩解道。 范昶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今日本君子可不想听那些俗到骨子的烂话。”他背起手,靠近了辰广。范昶年纪尚幼,个头比辰广矮一个头还多,堪堪只到辰广的肩膀处,但气势却十分惊人。 范昶靠近过来后,辰广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他只觉着范昶的目光十分逼人,像是一头野兽,嗜血又危险。 范昶对辰广道:“你家先生既然已经做了我家的家臣,那么,你亦是。从今日起,你便也是我的臣。” 辰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没有说话。 “你别紧张啊,你是范蔑大夫的弟子,我又不会杀了你,你怎么不说话?”范昶笑着问他。 “我——” 范昶又笑,捏着手里的羽箭,道:“也没别的可吩咐你做的,等会儿你便给我拾箭吧。无论我射到哪里,你都要给我捡回来。” 辰广看着范昶一脸戏谑又残忍的笑意,心里明白范昶这是他故意的做弄他。 “你怎么不说话,可是对我不满?”范昶突然阴下脸,道。 “不,没有不满。”辰广忙道。 “既然没有不满,就按我说的做。”范昶用阴鸷的眼神盯住辰广,道:“取悦主子也是家臣的本分。”说着,他挽弓朝远处一射,道:“捡回来!” 辰广看着范昶,咬了咬嘴唇,转身去捡。 “快,跑起来,我数五个数,你要跑到!” 他身后传来范昶的声音,于是他开始奔跑。 范邸小花园 窈窈从草场出来后,直奔范邸的小花园。她的庶妹青露和一群仆婢站在一起,跟在窈窈身后。青露一身靛蓝色的衣裙,整个人朴素的根本不像范氏的女儿。远远瞧过去,与下人竟并无大分别,也只有走近了看,才能端详出青露那身衣服的料子稍好一点点,袖口绣了几朵小粉花。 此时此刻,范邸的小花园里正热闹的紧。 今日天气好,府邸里不少人都趁着有太阳出屋子走一走,二房嫡女芷萱本想出来采几枝梅。可没想到,刚出来便被窈窈养的小畜生给追上了。 那跟在二房芷萱身后拼命狂吠的狗叫银豹,它个头儿不大,却凶的很,见人就呜呜的叫,看见怕它的就上去追着咬。 正巧儿,今日芷萱也出了门,就在二房外面的白梅林摘梅花,后面一个小婢女抱着一个白玉梅瓶,里面已经插了二三枝。她远远的听见狗叫声,吓得脸色一白,急忙连走带跑的往回奔,可她穿着一身曲裾,别说跑,快走都有些难。而白绒球却似乎闻到了味道,飞快的往她的方向跑来。 “我看你还往哪儿跑。”窈窈盘着胳膊慢悠悠的走过来,一脸的娇蛮。芷萱被银豹咬住了裙角儿,吓得动都不敢动,两手举在胸前,一直在抖,眼泪都快出来了。 “不过是一只小畜生,看你吓得。”窈窈看着芷萱的样子,用食指指着她的脸,捂着嘴笑弯了腰,道:“你瞧瞧你,连青露还不如,她胆子那么小都不怕,还每天都给银豹喂食儿呢。” 青露站在窈窈身后,只低着头,连句话都不敢说。 芷萱闻言脸色由白转红,愤懑的看向窈窈,竟把她与那卑贱的庶女相比,她怎么能如此侮辱于她。那青露的出身很是低贱,她母亲是酒宴里别府转赠的舞姬,以前服侍过不少人,生下了孩子后就给白绫绞死了。芷萱深深的觉着自己被羞辱了,红着眼圈儿怒道:“窈窈,你不要欺人太甚!” “谁欺负你啦?我欺负你啦?”窈窈盘起胳膊,傲然的扬着下巴,眉头高挑,轻蔑的哼了一声,笑道:“我就欺负你怎么了,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活该被欺负。” “你!”芷萱一面怕着银豹,一面也拿窈窈这样的蛮人没办法,一时之间,无助的快要哭了。 今日天气是真好,恰逢明筠同范铭连同子稷都在,她们刚刚从另一边的马场回来。她经过后花园,远远的听见了争执声,明筠听的出是窈窈和芷萱,想起了那晚在白梅园碰见程表哥的事,窈窈目无兄姊,甚至蓄意欺辱,这件事当时她听了就觉着生气,虽然这事儿后来不了了之了,但她心里一直记着。今日既然碰见了,她怎么也不能就这么走了。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六十八章 难容欺辱替出头 “汪!汪!呜呜!汪!”银豹敏锐的感知有不少人正往这边走来,松开芷萱的裙子,朝着花园小路另一侧的方向便是一阵狂吠。 窈窈转身去看,远远的瞧见了表姐明筠正朝她这边走来,她的左右分别是范铭与邯郸稷几人。 窈窈看到了子稷眼睛瞬间亮了亮。 “那可是邯郸稷?”窈窈戳了下身边的大婢女。 “回主子,正是。”婢女看了一眼,恭谨的回答道。 “你看看我头发可乱?”窈窈嘴上一边问,两颗乌亮亮的眼珠子已经紧紧的锁在了子稷的身上。子稷已年满十六,眼瞅着马上过年又要涨一岁,已是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再加上他个子高挑修长,五官秀挺,眼眸黑亮,无论谁见了都会由衷赞上一句“好”。今日,他着了一身银蓝色的小袖骑装,胸前绣满火麒麟与百兽,手持一柄弯弓,肩上背着一筒赤尾羽箭。这样灼灼似火般的少年,纵使此时正值凛冬,窈窈依旧觉着有一道火从心底烧了起来。 窈窈抿着嘴角抑制不住笑意,她从上次投壶时便注意到了那一位,今日再见,心依旧不自觉的飞快蹦了起来。她扬起一抹甜丝丝的笑意,主动迎了上去,靠到近前时,她冒似亲热的跑过去一把抱住了明筠的胳膊。 “阿筠姐姐!你从哪边来的呀?”她笑吟吟的看着明筠,又看向范铭,嘟起嘴娇声娇气的道:“铭哥哥,你们去玩怎么也不叫我?,你是不是都忘了我这个妹妹,简直太偏心了。”她的余光瞥过子稷,而后微微垂下,一副甜美烂漫的少女模样。 窈窈的长相随了母亲,天生便是美人坯子,娇娇小小,甜美喜人,任谁第一眼见了都会心生喜欢。此时撒起娇来,那当真一片天真烂漫。若是此时此刻,她的身后没有正在抹眼泪的芷萱与狂吠不止的恶犬的话,那眼下这个喜人的笑容或许还能令人赏心悦目些。 明筠小时候亦是与她十分交好过,不过现在已经深知其秉性,就不愿与她亲近了,但毕竟又是姊妹,面上又不能太疏远,因此长久以来,两人都怀着一份心知肚明的尴尬。不过明筠也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下她的面子,便想让子稷他们先走。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让窈窈抢了话头。 只见窈窈上前一步,对着子稷盈盈笑道:“见过君子稷,几日前我们曾见过,不知君子稷可还记得我?”窈窈笑吟吟的,声音清脆,就算问的突兀也貌似娇憨。 子稷淡淡的答道:“那日人多,请恕我不记得了。” 窈窈听了嘟起了嘴巴,有些失望,但旋即她又笑了,道:“若是没记住也没关系,今日见了,我们便认识了,我叫窈窈。” 明筠在一旁听见窈窈的声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窈窈的声音本就甜,平时说话也挺好听的,可是一旦故意捏起嗓子,就会甜过头。甜过头的甜不是甜,而是腻。她不知道窈窈是怎么能前一刻还在肆意欺辱姊妹,后一刻又能如此若无其事的撒娇,甚至将身后乱七八糟的场景全都抛于脑后,仿佛后面的一切都是虚幻,芷萱同犬吠都根本不存在。 明筠本就心中不忿,此时又听着窈窈那腻死人的声音,目光不自觉斜过去白了一眼。窈窈的目光只盯在子稷的脸上,根本没有在意明筠的表情。明筠看着窈窈那仿佛放着光的眼神,一双英气的秀眉拧的紧紧的。 子稷对上窈窈,亦不自觉的蹙了蹙眉,只微笑而客套的点了点头,道:“稷见过贵女。”他其实说了谎。他并非不记得窈窈,相反的,他不仅记得,他甚至清楚的知道她的名字、年龄乃至身份。他记得包括窈窈在内的范邸每一位要紧人物的名字以及身份。倘若哪一位有利于他所谋之事,那么他会对其了解的更加详细。 “何必称呼的如此生疏?你是礼哥哥的表兄,又同阿铭哥哥如此交好,你直接呼我名字便可。”窈窈道。 明筠对窈窈自顾自的纠缠感到十分的不满以及不悦。芷萱还在被那只恶犬追的满园子尖叫,而她与范铭都在,满场子的哥哥姐姐,窈窈明明年纪是最小,怎奈何如此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因此明筠的眉头拧的更紧了。 子稷从小到大亦从不乏女子爱慕。诗有云:知少艾而慕好色。他见多了少女对着他露出这般的表情,他一贯觉着这种事麻烦得很。虽然他与范吉射之间暗中有些合作,但合作的同时也彼此提防着,因此他可不想与他女儿有什么纠缠。 窈窈见子稷不答话,顿时有些不悦,道:“你为何一句也不说?” 面对窈窈夹杂了不悦情绪的质问,子稷乌眸转冷,冷冰冰的看了窈窈一眼后,干脆侧过身不予回答。 窈窈被落了面子,登时就沉下脸。她一向做事毫无顾忌,打算伸手去拉子稷。可刚伸出手,她的手腕便猛地被人捉住了。 抬眼一看,是明筠。 明筠此刻直直的看向窈窈,脸上没有半分笑容,她紧紧扣住窈窈的手腕,然后用力慢慢把窈窈抬起的胳膊按下去,而后松手道:“窈窈,这位是贵客,不许你胡闹。” 窈窈一直对明筠是有些怵的,见她表情中带着厉色,一时之间竟然真的安静了下来,但表情已经染上了几分不悦。而芷萱这个时候也趁银豹注意力不在她身上,飞快的挪到了范铭附近,委屈的喊了声:“铭哥哥。”还没说完,她就开始呜呜的哭,一边哭一边道:“铭哥哥,救我,我怕!窈窈她,呜——””与此同时,她的眼泪也吧嗒吧嗒的滴了下来。 “芷萱为什么哭了,我问你,你刚刚在做什么?”明筠紧紧的盯着窈窈的眼睛问道。 窈窈一向娇蛮,她心里早就不爽快了,此时见明筠这质问的态度,立刻就想翻脸,但眼神瞥到子稷时,她抿了抿嘴唇,一时不想暴露的太明显,便又忍了忍道:“我什么也没做啊,芷萱一向爱哭,我也不知为何。” “她撒谎,她放任恶犬咬人,还拿恶语欺辱于我。”芷萱哭道。她紧紧的挨着范铭,找寻一份安全感。毕竟范铭是大宗嗣孙,在这小辈之中,他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窈窈,芷萱说的,可是真的?”范铭眉头一皱,拿起嫡长孙的架势,脸上露出了严肃的神色,难得不再嘻嘻哈哈,而是认真了起来。 窈窈在范铭面前,还是多少收敛一些的。但她仍是不愿意承认,撇着嘴抵赖道:“可不管我的事啊。”说着她伸脚狠狠踢了银豹的脑袋一下。只一下,那银豹瞬间就夹起尾巴,“呜呜”的低声叫唤了几声,趴在地上,看起来乖的不得了。 “瞧啊,这也算恶犬?”窈窈轻哼了一声,盯着芷萱道:“萱姐姐,你可不要言过其实,什么恶犬,你太抬举这只畜牲了,你自己怕狗,还偏扯上我。再说了,恶语欺辱?哪里有的事嘛,我只不过说青露比你胆子大罢了,怎么就是欺辱你了,难道我们不都是姐妹?” 窈窈说的阵阵有词,一时间堵得芷萱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哭的更凶了。 明筠见芷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伸手轻轻拍了拍芷萱的背,塞给了她一个帕子,低声与她道:“快别哭了,你一个做姐姐的,被妹妹欺负成这样,还不赶快把眼泪擦擦。” 芷萱接过帕子,哭着喊了声:“阿筠姐姐。” “拿帕子是给你擦眼泪的,不是让你捏着的。”明筠道。而后她抬眸,直直的对上窈窈。 窈窈本盘着胳膊,看到明筠的神色,盘着的手顿时有些不自在。 明筠皱着眉对窈窈道:“强词夺理谁不会,你别在这颠倒黑白,银豹有没有咬人你自己清楚,你有没有欺辱过芷萱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范铭素日早知窈窈的性子,也点着头沉声道:“窈窈,都是同族的姐妹,是你太过分了。而且,芷萱好歹也是你的嫡亲的堂姐,你怎么如此不尊长?今日,你一定要与芷萱赔个不是。” 窈窈听了范铭的话,一时间脸色难看极了。她可从没给别人赔过不是。今日她被这样下了面子,心里愤恨难平,但范铭积威深重,她不敢过于得罪,可是想让她给芷萱赔礼道歉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此时脾气也上来了,原本还想着在子稷面前留一点,可气急败坏之下,她也顾不上了,重重一甩袖子,直接转身大步的走了。她的庶妹青露一时没反应过来,还立在原地,结果被窈窈狠狠的打了一巴掌,骂道:“蠢货,还愣着干嘛,走啊!” “她竟这么走了?”范铭气结,指着窈窈的背影不可置信的道。“她竟连我的面子也敢下!”说着,他准备让南栋去把人追回来。 “铭哥哥,算了吧。今日这样已经可以了,我本也没指望她能跟我赔不是。”芷萱道,她刚刚擦干了泪,正一抽一抽的,模样表情都十分的可怜。 范铭瞧着芷萱的样子,肩膀一落,重重的哎了一声,道:“你也太软了些,她就是看你是软柿子,才如此这般,你但凡硬气些,这几年也不至于被她欺负成这样。” 芷萱闻言,垂下头,又开始掉眼泪。 范铭一看她又哭,“哎呀”了一声,道:“行了行了,你可别哭了。下次若是她还来寻你麻烦,你就来寻我。一个小丫头罢了,我帮你制她。有些事若是找我不方便,还有你阿筠姐姐呢。” “若再被欺负,你来寻我。”明筠伸手用拇指给芷萱将眼泪擦干净,道:“女孩子总哭就不漂亮了。你今日也受了惊吓,就别在外面了,早点回院子去吧,我让阿薇带几个小仆送你回去,可好?” 芷萱点了点头。 明筠同阿薇吩咐了一句后,阿薇便领了四个小仆出来。 明筠挥了挥手道:“去吧。” 芷萱一干人离开之后,小花园里一下子变得宁静了许多。范铭与子稷歉意的道:“真是不好意思,让子稷兄你们看了一场笑话。” “哪里,不过是小女孩儿之间的口角罢了,我不会放在心上。”子稷笑了笑,侧过头与明筠道:“倒是阿筠你果真颇有大姐风范。” “我本就是这一辈女孩儿中最长的。”明筠道。她盘起胳膊深吸一口气,又长长的呼了出去,待平复些火气,又愤愤然的叹了口气,道:“这个窈窈当真愈发的不像话。”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看戏的子璋跳了出来,盘着胳膊啧啧道:“哎呀,天底下还有这样坏脾气的女子,也不知道将来她会嫁过去祸害哪个倒霉蛋。” 子固伸手捏了捏子璋的后脖颈,道:“你哪儿那么多话,不是你就行。” “怎么可能是我,瞧她那眼神儿,分明最有可能看上的是咱们师兄。”子璋笑道。 “就你话多。”子固再捏了捏子璋的脖子,把子璋痒的直躲。 子璋一边躲一边笑道:“又不是没可能,哈哈哈,我不说了,别弄了,痒!”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六十九章 宁可错杀莫放过 范邸的草场侧有一座小阁,小阁内有会客的小书房。范蔑跟在范吉射身后,随之入了书房。范吉射今日看起来兴致不错,并没有一上来就谈论大事,而是同范蔑聊起了子女。 “我一对儿女,平日被我与夫人宠坏了,脾气骄横的紧。”范吉射笑道。 “君子与贵女生而金贵,纵是骄横些,也不打紧,这王都各世家,又有哪一家的孩子不骄呢。宠能生骄,凡是不骄的,大多无宠罢了。”范蔑道。 范吉射笑了起来,道:“然也然也。我家的这两个可不就是被宠坏了么。因着我与夫人对他们格外爱宠,有时明知他们有错,竟也不舍得罚。” “父母有时便是如此。我家的小子有时犯了混账事,有时真想死了事,可真到动手时,却也下不去手。”范蔑亦是笑道。 范吉射笑了笑,似是感慨的道:“子女总是长的很快,一转眼,一个一个的都大了。窈窈是我的长女,在我这里,当真是独一份的宠爱,小时候是那般的玉雪可爱,我心里觉着我女儿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纵是王女亦不如她。” 范蔑笑着点头,道:“王女又当如何,纵是王女也不如范氏女来的恣意。” 范吉射闻言,勾起嘴角笑了起来。他来到到书案后坐下,傲然道:“那是自然,这天下,又有几家能召的起十八路诸侯国会盟呢。我范氏的女儿,自然天生显贵,非王侯公子不能相配也。” 范蔑听出范吉射话中之意,略一揣摩,道:“莫非主公有意与宫里再联姻?” 范吉射道:“公子成毅这步棋眼瞅着已经废了,不可堪用。倘若父亲想要再扶植一位公子起来,那么窈窈是最合适的人选。我的女儿,当得以国君之位聘之。蔑伯,你觉着如何?” 范蔑微微蹙起眉,思索着开口道:“主公,还请恕我直言。” 范吉射看到范蔑的神情,便知他并不如何看好,但他愿意听听范蔑的看向,便道:“蔑伯且说。” “蔑以为,与其与公族再联姻,倒是不如直接同大世家联姻。公子成毅一事摆在前,可知人心之不可测。现下国内值得扶植的公子只几个罢了,以权柄喂人难免会把人喂刁了,倒不如直接从开始就选择权柄。主公现在只有一个嫡女,可待选的公子有数位,这其中,还有其他世家扶植起来的。可见这国君之位将来不一定落在谁头上。” 范吉射虽觉着范蔑说的有道理,但是仍不能说服他。他蹙眉沉声道:“可是这个位子若不把在自己家手里,总是心不安。若是下一任国君是别的世家扶上去的,岂非不利于范氏?” 范蔑道:“这世道:便是以强者为尊,只要我们够强,将来无论哪个国君上去,不都要听咱们世家的话?” 范吉射眼睛微眯,道:“你接着说。” 范蔑道:“主公,您且想,如今咱们范氏最忌惮的是谁?是国君么?显然不是。范氏最忌惮是赵氏。如今六卿之中,除了我们范氏之外,中行氏与赵氏势力最大。智氏中立,韩、魏二氏偏弱。如今韩、魏与赵氏交好,有抱团抗衡之意。咱们范氏与中行氏虽然交好不假,但利益之交占了上风,倘若我们能把利益之交转一部分,化成姻亲,让二氏变成真正的一体,岂不是更妙?” 范吉射闻言,指尖儿在书案上敲了敲,一边沉思,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桌案。渐渐的,范吉射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道:“蔑伯当真看的通透,次次都能说到点子上。幸而你选了我,而非我大哥,否则我必会除了你。” 范蔑听了范吉射的这话,也不慌,只笑道:“当初无论我怎么选,我都不会选大君子。” 范吉射挑了挑眉头,问道:“哦?这是为何?我大哥贤名远扬,天下多少名士慕名而来,甘愿做其幕僚,你又为何不愿呢?” 范蔑道:“世人之言不可全信,贤名之下,是真贤还是假贤,也说不准呢。” 范吉射听了哈哈大笑,指着范蔑道:“这样的话也就蔑伯你敢说了,不愧是蔑伯你啊。既然蔑伯跟了我,那么,将来有的是机会让你看看这位贤人的真面目。” 范蔑垂眸而笑,道:“蔑自当为主公尽心谋划。” 范氏府内正屋内,权倾朝野的正卿大夫范鞅披裹着一件黑亮的貂裘,隔着一扇竹帘,正抄手盘坐在堂屋下闭目养神。他的嘴角一如往常般向下垂着,苍老的面庞一片沉静,有些佝偻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微微的晃动,就好似睡着了一般。堂内遍铺深褐色的羊毛软毯,他的座下又格外加铺了层厚厚的白虎皮垫子。他身旁,生着一座小火炉,灶膛里炭火明亮,炉子上有一个烧着热水的双耳铜锅,锅里坐着一壶通络筋骨的药酒,随着升腾起来的热气,满屋子都弥漫着药酒的香气。 一个老奴弯着腰慢腾腾的走了进来,跪在范鞅身后,道:“大人,大小姐求见。” 范鞅的眼睛慢慢的睁了开来,徐徐的道:“让她进来。”他的声音虽沙哑、老迈,却透着浓浓的威严,让人不敢造次。 “喏。”老奴应声道:又慢腾腾的出去请门外人进来。 “大小姐,快进去吧。”老奴对着站在风中等候的范妙姝笑着道。 “有劳阿翁。”范妙姝一向不把仆婢这些下贱人看在眼里,不过她对那老奴竟是颇为客气。 那老奴弯着腰,浅笑着直道:“不敢不敢。” 范妙姝进了堂屋后,规规矩矩的在范鞅身后拜了下去,道:“女儿见过父亲。”她今日一身蜜合色的团花云锦直裾,浅浅的颜色,看起来颇为素净。 老奴守在外间,静静的坐在廊下,看着腿脚灵活的小奴们忙活着铲冰扫雪。他专门有两个机灵的奴儿供他使唤,此刻其中一个正好闲着,正在尽心的为他揉捏着日渐僵硬的肩膀,他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突然,堂屋里传来了一声苍老的怒骂声:“混账!” 老奴立刻扶着小奴儿站了起来,着紧的附耳去听,听见里面似乎还有瓷器摔到地毯上的闷脆声。他连忙进了堂屋,只见范妙姝侧着坐在地上,右脸颊上被打了一巴掌,而范鞅正坐在正位上,脸色铁青,一双浑浊的眼睛此刻似乎冒着熊熊怒火,桌子下散落着一地的信件和一堆破碎的白瓷片,那原是一副上好的笔洗。老奴伺候了范鞅一辈子,见到这幅表情,心知不好,故而也不上前去劝说,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出去之后,找来伺候自己的那个小奴儿,附耳与他,那小奴听了连连点头,最后,那老奴道:“快快去吧。” 小奴连忙出了院子,略一打听,知道范吉射现在正在草场后的小阁与人议事。知道了地儿,小奴怕耽搁事情,于是迈着飞快的步子一路匆匆赶去。 范吉射背着手听完小奴的通报,皱着眉在房里转了两圈,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成华,去送送。” 范吉射身边常年伺候的成华闻言,立马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他将那小奴送至门口,给了他一个小木盒子,“阿翁费心了,一点东西,聊表我家主子的谢意。”说着,成华又从荷包里抓出一把银豆子,道:“你跑来跑去也辛苦,拿去花吧。” 小奴得了赏兴高采烈的回去了。 待小奴出去后,范吉射将事情同范蔑说了一遍。 “公子夫人这是已经跟老大人明言了。”范蔑道。 范吉射点了点头,道:“父亲一向宠爱姐姐,若非此事,我想象不出有何事能让父亲动手打她。姐姐已然已经选择了明言,想必下一步就要动手了。”他忽的笑了起来,道:“我这个姐姐啊,也当真是够无情的,她与公子好歹也做了快二十年的夫妻,都说夫妻一体,她倒是巴不得对方早点儿死。” “不过是联姻罢了,又能有什么感情呢。”范蔑道。 范吉射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话虽如此,也不是全无感情的,开始几年,我记得他们感情还是不错的。人心终究是抵不过磋磨啊。” 此时,成华进了屋,范吉射正在书案上写着信条。他写完之后,亲自封好,与他道:“等阿姊从父亲那儿出来后,你去妙园,把这个交给阿姊。” 成华颔首称是,拿了信马上下去了。 范鞅此时真的是怒了,他不仅仅怒于公子成毅的倒戈背叛,也怒于范妙姝的知而不报,更怒于自己悉心培植近二十年的羽翼就此折毁。盛怒之下,他从位子上走了下来,指着范妙姝道:“真是混账东西,我让你嫁去公族,是为了有这一天的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与那公子成毅过得和仇家一样,一府划成东西院,一家当两家过。你可真行啊,我的女儿,我宠了一辈子的女儿,到最后给我这么大一个惊喜。若不是你任性妄为,公子成毅何至于此。”公子成毅这颗棋子是范鞅当年费心挑选的,十数年来也是费心栽培,一直都十分器重,认为他铁定会是下一任国君的不二之选。范鞅是绝不相信是自己走了眼。 范妙姝对于自己的父亲心里怎么想,也再清楚不过了,她猜想等父亲骂够了,就该思考怎么拔掉这颗“烂钉子”。 “父亲,请您听女儿一言。”范妙姝挪到范鞅身边,揪住父亲的袖角道:“父亲,女儿错了,都是女儿不好,我也是没想到。况且,女儿发现了这事儿后,查明了便立即禀与父亲,这也算是有功吧。” 范鞅怒冲冲的将范妙姝推开,指着她道:“什么功劳,我培植了近二十年的棋盘已经毁了,若你不是我女儿,我定赐你一死!” 范妙姝再度扑上来,道:“父亲,都怪女儿,就算您赐死女儿,女儿也认了。但是父亲,还请给女儿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范妙姝从范鞅处回来时,戴了垂纱帽,匆匆的回了妙园。她经过的路提前让下人去清了路,不留一个闲杂人等。回了屋后,范妙姝将垂纱帽往地上狠狠一扔,低吼道:“快拿冰来!” 范妙姝一声吼,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开始瑟瑟发抖,哪里敢耽搁,眨眼功夫,冰已经到了眼前。罗盈拿到冰赶紧用帕子包起来,帮范妙姝敷脸。其实范妙姝的右脸只是红了,并没怎么肿,范鞅年事已高,即使是盛怒之下,打的那一巴掌也没多大的力气。但范妙姝一向最爱惜自己的容颜,因此一番折腾肯定是少不了的。 没过多久,罗盈接到了成华送来了的信条,赶紧拿去给了范妙姝,禀告道:“夫人,成华送来了一张信条。” 范妙姝打开那信条,粗略的瞟了一眼,便将那纸条揉成团扔到了地上,冷笑道:“他现在是手眼通天,什么都瞒不过,他可真行。” “夫人,可千万莫要生气。”罗盈劝道。 “一举一动都在人眼皮底下,想想就心凉,他安插进来的那个内鬼,找的怎么样?”范妙姝带着火气问道。 “那人藏了十几年了,定是极为狡猾,这么短时间很难揪出来。”罗盈实话实说。 范妙姝眼眸流转间,露出的狠戾让人心颤,她冷冷的说道:“宁错杀,莫放过。”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七十章 且唤吾名与吾心 明筠回到妙园后,便觉着院子里氛围不对,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一副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她回屋之后,打发了人出去问问,可没过一会儿,人就回来了。 阿薇在门口听了回禀,再进屋转述给明筠道:“主子,刚刚奴婢让阿青试探着去问了几句,院里的人都只道是夫人心情不好,发了大脾气。可至于为什么,她们就不清楚了。” 明筠蹲在兔子窝前,摸了摸在蹲在窝里安静吃草的白兔团子,头也不抬,道:“不知道就罢了吧。左右母亲十日里总有九日不高兴。想必近日她也不是十分愿意见我,罢了吧。” 阿薇抿了抿嘴,轻轻嗯了一声,也没再说话。 屋里软榻的小案上放在一个小编篮和一个彩漆匣子,篮子里放在一堆线,匣子里是满满的彩珠。待兔子吃完草,明筠抱着她的白团子坐到榻上,手指在珠匣里挑了挑,捏出一颗红色的玛瑙珠。 明筠问阿薇:“你看这个颜色漂亮么?” 阿薇道:“这是西戎那边产的红玛瑙,自然漂亮了。” 明筠捏着这颗珠子在指尖儿转了转,随后又扔了回去,道:“颜色不够正,你再去挑一挑。” “这还不够正?奴婢看已经挺漂亮了啊。”阿薇道。 “你再去挑挑看嘛。”明筠道。 阿薇笑了起来道:“主子,您见天的让奴婢挑珠子,奴婢眼睛都要挑花了,一条穗子而已嘛,随便做一下不就好了?” 明筠看了阿薇一眼,道:“就你话多。” 阿薇掩口笑道:“主子别着恼啊,奴婢现在就下去挑。” 待阿薇下去后没多久,鲜虞女过来了。鲜虞女进屋的时候,明筠正在房里与一点杂乱无章的彩线死磕。她一向不擅长做这些仔细东西,一双纤长灵巧的手此时笨拙的厉害,反反复复的怎么弄也弄不好。 明筠看鲜虞女进来了,便将一堆打了结的线甩到了小案上,稍微有些烦躁的撑着头。 鲜虞女提了一篮梅花枝来,她将花枝转交给小婢子,道:“我看到外面梅花开的好,采来一些送你插瓶子。嗯?你这是在做什么?” 明筠道:“打结。” “打劫?”鲜虞女好笑的道:“你这结打的倒是真像打劫的。你是想编什么花样?我帮你,我们鲜虞女子最擅长编花结了。” 明筠眼睛微亮:“那好啊,那你教我。” 鲜虞女亦坐在了小案另一侧,问道:“那你想做个什么?” 明筠道:“想做一个剑穗子。” 鲜虞女道:“那个好做,不如做个八宝花结?既简单又好看。”她从线篮子里挑出了五根线,在顶端打了个结,让明筠帮忙扯着一端,开始编了起来。 明筠看见鲜虞女两手飞快的左编又编,眼睛不由睁大,道:“竟这么复杂的么?我能学的会?” 鲜虞女“看你一边皱着眉头一边编绳,想必也是拿来送人,既然送人,还是做的像样些。八宝花结看似复杂,但是也不是太难,明白其中规律后,闭着眼都可以编的。” 明筠尴尬的笑笑,道:“你可以,我不可以。” 鲜虞女抬眼看着明筠,笑道:“你可以的。” 过了一会儿,阿薇捧了一匣新挑拣的玛瑙珠子过来。她先给鲜虞女施了一礼,而后将珠匣捧到明筠眼前,问:“主子,这回儿可好?我特意挑了更贵重的血玛瑙来。” 明筠抓起几颗,放在掌心看了看,点了点头,道:“嗯,尚可。” 阿薇道:“血玛瑙若还是尚可,奴婢那再找不出更好的了,您只能自己跟夫人去要宝库的钥匙了。” 明筠敲了阿薇脑袋一下,瞪了她一眼,道:“多嘴。” 趁着冬阳正好,鲜虞女开始教明筠编花绳,她教的仔细,一下一下的慢慢做给明筠看。只不过明筠实在没什么天赋,笨手笨脚的,学的一塌糊涂。 半个时辰后,明筠看着手里丑兮兮的半成品,烦躁的扔到了线篮里。 鲜虞女从线篮里拿出,看了看,笑道:“难看确实难看了些,不过初次做,已经算不错了。你若是觉着绑流苏绑不齐,那也可以做珠络,那个更容易些。” 明筠叹了口气,趴倒在桌子上,嘟囔道:“繁琐死了,不如让阿薇做。” 阿薇跪坐在案几对面,正摆着一盘果脯,突然被点了名,抬起头来,笑道:“主子,你若是让奴婢做,奴婢肯定听吩咐。不过,你都答应人家要自己做,中途反悔是不是缺一点诚意?” 明筠仍趴着,拿起小银叉插起一块蜜渍的桃脯送到口中,道:“要什么诚意?左右我做出来的东西都那么难看,送出去也只会丢人现眼。” 阿薇道:“怎么会,重在心意。” 鲜虞女也点头,道:“是呀,送人的东西重在心意,好不好看倒是其次了。”她跟小婢子要来了一个多格的小盒,扒了扒桌上的两匣小珠子,而后按颜色、大小、材质分门别类的挑出了,一格格放好。 “这些珠子是穿珠络用的,都带着孔,我帮你把珠线弄好,等一会儿你按着自己的想法串就行。”鲜虞女道。 明筠仍趴在小案上,有些懒懒的不想动。 鲜虞女劝道:“快啊,拿着。”说着,她递给明筠一根单头打了结的珠线。 明筠抿了抿嘴,终于撑着胳膊肘儿起来了,从匣子里捏出一颗火红的玛瑙珠。 冬日的太阳下山早,待到掌灯之时,珠串刚好串完。明筠瞧着自己手里的成品,不甚满意的撇撇嘴。 鲜虞女微笑着说道:“挺好的了。” 明筠将穗子收起来,道:“今日多谢你了,你帮了我大忙。” “这算是什么忙,抵不过你对我恩情之万一。那日的事,我诚心谢你,若是没有你,他们连个体面的死法都没有,早就被恶犬分食了。是你,全了他们最后的尊严。”鲜虞女在灯下轻轻言道。 明筠也不知说什么好,这样沉重的对话让她不知回答些什么才好。 鲜虞女只笑笑,道:“你不必回答。我来是想对你好罢了,可不想让你为难。今日时辰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了。” “我送送你。”明筠起身道。 鲜虞女笑着阻止了她,道:“别送了,咱们身份有别,我这般身份不配你相送的,你让婢子印我出去即可。” 明筠蹙眉道了声:“可是我不在乎。” 鲜虞女垂眸浅浅笑了笑,道:“我也不在乎那些。我若非心里还剩一点点牵挂,此刻就该已经死了。像我如今这般在敌国内邸中苟延残喘的活着,当真是羞辱死了。” 明筠抚上鲜虞女的手,道:“你也不要如此说。” 鲜虞女摸了摸明筠的手背,道:“有时候,人虽活着,心却已经死了。魂没了,活着的不过是一堆会吃饭的肉罢了。我知道你在王都呆不长时间,倘若你在曲沃时,哪一日听闻我死了,你该为我高兴才是。那说明我已没了牵挂,得享安宁了。” 鲜虞女看明筠紧紧的蹙着眉,伸出食指摁到明筠的眉心,轻轻的揉了揉,替她抚平了眉心,道:“不要皱眉,皱了眉就不好看了。你是金尊玉贵的公孙贵女,合该每日开开心心的。” 明筠道:“想每日都开心,也很难啊。” 鲜虞女点着她的额头道:“那便努努力,努力的多开心些。” 鲜虞女的指尖儿纤细而微凉,点的明筠额头痒痒的。 明筠不由的轻轻眨了眨眼,睫毛扑闪扑闪的。她问道:“听说你如今的名字雪珀并不是你原本的名字。” 鲜虞女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的确不是。本命已经随着心死掉了,用了新名字能让我舒服些。别人喊我雪珀时,我虽答应,心里却觉着那并不是我。” 明筠抿了抿唇,问:“那、那你本名叫什么?我可以知晓么?” “若是你,自然可以。”鲜虞女笑了起来,她用指尖帮明筠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然后握着明筠的手,用手指在她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道:“我名叫华箬。” 明筠重复了一遍:“华箬。” 鲜虞女笑着应了一声,道:“若是你喊我,我便不是雪珀,是华箬。” 灯火影重重,火苗在灯台之上跳跃着,昏昏的夜色里,热炽炽的火光闪闪,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华箬松开明筠的手,道:“天色晚了,我真的要回去了。我走了。” 明筠微微叹了口气,道:“那我就真不去送你了。” 华箬笑道:“送与不送有什么要紧,心意送到了就行。我走了。”说着,华箬披上披风,从屋里向外走。她走到门边时,回过头朝明筠复又笑笑,道:“趁着未到年关,你没回曲沃,我还会多来寻你的,只要阿筠你不烦我就行。” “只要来的是华箬,我便不会烦的。”明筠道。 鲜虞女眸子微微垂下,道:“也只有你这里,我可以做一回自己,待我出了这间屋子,我便还是雪珀。”她拢了拢披风,回过头:“走了。”言罢,她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明筠站在房门口,看着华箬的身影慢慢的走在黑洞洞的长廊中,越走越远,直到完全隐没于黑暗之中。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七十一章 深夜窥视是何人 夜色渐渐深了。 在妙园院子的西北角,僻静的树林后方,原本用来放置杂物的联排屋子里亮着一丝昏黄的灯火,仔细听,里面还有女子压抑着的痛苦低哼声。 方茴半裸着上身趴在床榻上,一头黑发披散着,顺着脖子捋到了胸前。她因为有着戎族血统,肤色较旁人格外的白些,但正因为她雪白的皮肤,更趁着她背上的伤口惊人,有红紫肿胀的新伤也有已经结了白色长疤的旧伤。 一道道无情的冷刃在她的背部与大臂处划出了条条深深的豁口,伤口仍未长合,但已经开始要结痂了,深褐色的痂长在深深的血红色伤口里,看起来无比的丑陋可惧。 白桃是被罗盈指派去伺候方茴养伤的小婢女,之所以派她去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伶俐,相反的她看起来有些怯弱。但能被罗盈相中,也自有她的优点,这白桃非常的听话,做事也仔细。但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的是白桃为人安静、从不乱说话,一张嘴巴可以算得上牢靠。 此时的白桃正在灯下为方茴仔细的换着药。 一身豁口,刀刀几乎入骨,虽然将养了几天,但是换药事仍是痛的入骨。白桃每动作一下,方茴就会忍不住的闷哼一声。她苍白而痛苦的脸上,疼出来了丝丝的冷汗,一双修长的手指死死的抓握着床上的被褥,用力到指节发白,指甲也深深的扣入掌心儿之中。 “方姐姐,要是疼你就喊出来,你这样忍着,我看着也难受。”白桃经过这几日与方茴的相处,已经不似开始那般畏惧她了,但她每每给方茴换药时,还是有些害怕那令人可怖的深深伤痕,这一身伤她光看着就觉着要疼死了。 方茴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的毫无血色了,她没有回答,只是竭尽全力的忍着。 终于换好了药,白桃舒了口气。那药是膏状的,有些湿润,需要等它干一干才方便穿上衣服,不然全蹭到衣服上,这么好的药可就白费了。床边儿堆了一堆刚换下来的白棉布条,她收拾了一下,将布条儿抓到一个方形竹篓里;怕方茴觉着冷,她又起身往炉子里多添了几块炭,白桃一边用长长的铁火叉翻动着炭灰,一边道:“还好现在是冬天,不然伤口化脓了就更麻烦,方姐姐,你先自己躺一会儿,等着药膏干的差不多了,我再来给你包扎,我这会儿先去把换下来的布条给洗一洗,你要是不舒服了,就喊我,我就在后面的院子里。” 方茴点了点头,她的手仍未放松一点,那药抹上去如同火烧,更加的放大了疼痛。于此时,她突然听见窗户外面有些异响,那声音很轻,但方茴从小被训练耳力,她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那像是踢到瓦罐的声音。 方茴琥珀色的大眼警觉的看向窗户的方向,只见窗户底下开了一个小洞,那小洞后面正是一只圆睁的眼睛。 四目相对时,窗后面的那只眼睛里流露出了些许慌乱,随着一声瓦罐被踢翻的声音,那人马上转身跑掉了,映在窗户上只有一个黑影掠过。 白桃似乎也听见了动静儿,但她刚才一直在“呼啦呼啦”的用铁火叉拨弄着火炉里的炭灰,听的也不太真切,她歪了歪头,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问道:“方姐姐,你刚才有没有听到外面有什么响儿?” 方茴回想着刚才的那个身影,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也许是觅食的猫儿吧,不小心碰了墙根儿下的废罐子。” 白桃“哦”的一声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火叉子,拿起竹筐去后院洗布条去了。这些布条洗好了到时候用炉火烤干,下一次还可以接着用。 待白桃去了后院,方茴复又看向窗外,那人似乎已经不在。她因右臂受伤,便咬着牙用左胳膊将身体撑了起来,抓起一旁宽大的羔羊皮长外披,将半裸着的上半身包裹了起来。方茴扶着墙边,走到窗边儿,用手指摸了一下窗户纸上那被点开的小洞。那是很小的一个孔洞,位置是在窗扇的右下方,从外面戳进来的,纸的周围很冰,大概是用口水戳的。 她用受伤的右臂拢住外披的领口位置,左手推开窗户。 外面冰天雪地,冷冽的寒风呼啸的扑面而来,将她披在胸前的长发给吹乱了。窗根儿底下放着一堆废弃的黑陶瓦罐和瓦盆。其中有一个罐子倒在地上,滚在一边儿。今晚的月色不错,借着清亮的月光,放眼不远处的树林子,一颗粗大的树干背后露着一块藤黄色的粗布衣角。 藤黄的粗布是奴婢们常穿的料子。 方茴微微蹙眉,而后将窗户轻轻的关上,复又静静的趴卧床榻之上,彷佛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待到了次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罗盈便来到了这里。早起微有些雪,此时的杂物院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小婢子白桃在小雪中蹲在屋子外头煎药,她在寒风里冻的够呛,两排牙齿不住的打着颤儿。 “白桃,你这两天伺候的可还用心?方姑娘的伤怎么样了?”首先映入白桃眼帘的是一双精致的绣鞋。 这声音是罗姑姑!白桃吓得立刻跪了下来,道:“白桃不知姑姑来了,没有迎接,请姑姑不要责罚。”她觑着眼睛看罗盈带着兜帽站在雪中,脸上带着笑,看起来心情不错,才缓了一口气接着道:“姑姑,这几天白桃一日不敢懈怠,用心伺候,方姑娘的伤虽未大好,却已经开始结痂了。”白桃虽看起来畏畏缩缩,声音也细细弱弱,可表述却清楚的很,看着不伶俐,却不是个笨人。 罗盈居高临下的轻轻的笑了一下,绕过白桃,直接进了屋子。屋子里烧着炉子,坐着开水,里头还算温暖,方茴从早上换了药开始,就一直半裸着趴在床上,她此时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不过没打算理会,就继续趴着。 罗盈一进门就带进了一屋子的冷风。方茴不悦的皱起了眉头,直刺刺的抱怨出声道:“罗姑姑,你赶快把门带上,风都灌进来了,冷死了。” “看你现在是精神多了。”罗盈关上门,款款的走到床边儿,伸手摸了摸方茴背上最深的那道口子,却如白桃所言,已经开始结痂了。方茴或许有一点戎族血统,身上的皮肤比一般人都要白,此时一身深深浅浅的伤痕,显得格外的刺眼,罗盈无不可惜的笑着道:“这一道:估计又要留疤了。” “没死就不错了,还在乎添一道疤?”方茴自嘲的笑了笑。 “你就不问问我来做什么?”罗盈颇有深意的问方茴。 “我不是聪明人,你不说我也犯不着去猜,白费心神。”方茴把头扣进肘弯儿,似是困了,说话的声音带有一丝沉闷。 “夫人的意思,让你去见见他。”罗盈说着,嘴角翘起一丝笑意。 方茴听见这句话之后,突然撑起胳膊,转过头来,紧紧的盯着罗盈,声音带着几分抖意,一字一字道:“哪个他?” “自然是你最想见的那个他,不然还能有谁。”罗盈笑着瞥过去看她,那笑很复杂,带着挪愉、嘲讽与怜悯,也许还有其他的意味在里面。但这些方茴都不在乎,她只在乎她值得放在心上的。 从妙园后院的小角门出去,沿着一条深深的巷子一直走,在巷子的尽头有一个门,那是仆役们往来采买的小门。方茴头发束起,做了男子装扮,深青色的胡服,黑面白底的靴子,她本就长相英气高挑,她穿着男装反而比穿女装要好看。她拿着罗盈给的牌子,扔给门房,便顺利的出了府。 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停在侧边,常非带着一顶斗笠正坐在车辕处等着她。 “阿茴,你的伤怎么样了?”常非伸出一只手打算拉方茴上马车,方茴没理会他,自顾自的跳了上去。 “嘶!”这一动作牵动了伤口,方茴紧紧的咬住嘴唇,额头上渗出了丝丝冷汗。 “可还要紧?”常非紧张的要去扶住她,却再次被方茴挡了回去,道:“你别碰我。” 虽屡次碰壁,但也是常态,常非也没有生气,只是一脸的焦急的道:“好,我不碰你,你可好些了?” “别管我,我们快走吧。”方茴催促道。 “可是,一会儿山路颠簸,你的伤口又裂开怎么办!”常非迟迟的不肯驱车。 “都说了别管我。”方茴道。 “我怎么能不管你。”常非终于生出了火气,说道:“你看看你现在,脸色煞白煞白的。你明明可以多养几日再去,罗盈也没说只有今日才能见,他就在那里,又不会跑掉。” “可我现在就想去见他。” “他又不记得你是谁!何苦啊你!他现在就是—”常非的声音突然收住了,他看见方茴看他的眼神,他突然扯着右嘴角苦笑了一下,躲开她的眼神,对着车侧壁点动着头,低低的道:“随便,随你便,我们走,我们走。” 接连两日大雪不断,风大雪大,赶车不易,车轱辘在厚厚的积雪上压下深深的印子,很快,这辆车就被无边的风雪吞没在路的尽头。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七十二章 久盼终归心苦涩 冬雪漫漫,随着飘飞的雪花,一匹快马入了王城。快马在范邸府门前停下,带来了一个大消息:范氏嫡长君的车队已经到达泽掌地界,明日傍晚便可归家。 范氏嫡长君范吉辉因公事在齐、鲁两国游历近两年时间。虽说这几个月陆陆续续的传回多封书信告知将会归家,可是路途遥远,每次信上提到的地方都离王都远的很。这一回车队终于入了王畿附近,这才让众人觉着嫡长君真的要回来了。 大夫人文芮听到消息后,立刻站了起来,欣喜的道:“谢天谢地,终于要回来了。”她的脸上扬起了笑容,兀自开心了一会儿后,她便开始急吼吼的吩咐了起来。 “快,把之前让你们准备的东西都布置起来,明晨之前一定要布置妥帖。” “去,把我给铭儿准备的那套新衣服再熨烫一遍,再给他送过去。” 夫君明日便可归家,文芮心中当真欢喜。这两年夫君一直在外面,她心里也是悬着的,一时半刻都不安稳。现下好了,夫君明日便可平安归家,那块悬在心头的石头可算是落地了。 范吉辉即将要归家的消息很快就在府里头传开了。范吉辉乃是嫡长,嫡长归家是件大事,不同的人听了自然有不同的反应,与嫡长同一派系的人听了自然欢喜,而身处不同阵营的听了自然也心情微妙。 范吉辉归家的时候,范邸庄重的开了厚重气派的朱漆大门。除了身份低微的庶出,该出来的人都出来了。尤其是大夫人,早早的就带着范铭在门外等着丈夫归家的车架。 大夫人今日打扮的格外隆重,平日她不甚喜爱戴的满头首饰,今日却戴了一整套的赤金红宝,仔细的化了时下王都最风行的妆容,梅花钿、远山眉和小巧的胭脂唇。范铭也被她好好拾掇了一番,人靠衣装,往日里大大咧咧的小胖子此时真有了几分大宗嫡长孙的气魄来。黑发束髻,插墨玉虎头簪,一身深湖蓝色的宽袖直裾,绣着祥云瑞兽纹,银白色的护领和袖边儿,环着青玉腰带与虎纹环佩,白底黑面的鞋子上绣着金线,极为气派。 范妙姝是最后一个来的,披裹着厚厚的白狐裘,手里捧着个包着鹿皮套子的精巧手里,走的不急不慢,悠然而又高傲。 范铭一眼就看见跟在大姑母身后的明筠。今日的筠妹比往日都要好看,不再是胡服短靴一副飒爽利落模样,而是穿了更为婉约华美的曲裾。那是一身紫兰色的大袖曲裾,领边是珠白色的,衣服上遍绣了大朵大朵的白玉兰的图案,华丽而雅致,明秀且端庄。 今日的阿筠着实好看,范铭不由自主的盯了明筠看了好一会儿,嘴角忍不住咧起笑来。大夫人瞧见了范铭的表情,清了清嗓子,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小步,正好遮住范铭的视线。 大夫人先是看了范铭一眼,而后微微偏头朝着范妙姝笑了笑,道:“阿姝,这筠儿真是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了,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范妙姝听了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那是自然。” “我越端详越觉着阿筠好看,这么一副美人坯子,不论是像你还是像妹夫,都是极灵秀的人。”大夫人只端量着明筠的脸蛋儿,笑吟吟的道。 提起公子成毅,范妙姝不甚愉悦的冷冷的扯了下嘴角,往前走了一步,挡住了大夫人的视线,冷淡淡的侧过身,不再说话。 大夫人在心里默默哼了一声,暗暗地翻了个白眼,摸摸头上的发饰。这些金子在冷风下,凉的和冰一样,还有些硌手。她从来就看不惯范妙姝那目中无人的模样,好像无论是谁都低她一等的样子。不过,恐怕将来这范氏之主身上流着一半她口中所谓蛮人的血。由此,她更觉着范铭那里,还得继续加强管教,万不能有半刻放松。 范铭看着母亲的眼神,突然打了个寒战,没由来的感到了一阵紧张。 众人在门口等着,冬日的寒风很是冷肃,没一会儿,大家都冻得脸颊发红,可是时辰一刻一刻的过去了,天光紧紧暗了下去,范吉辉的车队却迟迟不出现。时间越来越久,有人开始低声议论。 文芮面上丝毫不显露,只含笑静静等待着,可双手在袖子下却是紧紧的握在一起,时间越久,她的心就越慌。她偏头时不经意看到了站在一侧含笑而站的范吉射,心里不由打了个突突。 大夫人心里正乱着,忽的,耳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马蹄声一下一下的砸在她的心头,她既紧张又盼望。她不由得伸长脖子去看,满心的焦急,指节直捏的发白。 这时只见在长街的街角,一辆刻着族徽的青篷马车转了出来,那正是范吉辉的马车,看起来古朴又大气。马车在门前停好,范吉辉一把掀开车帘,跳下车,爽朗的大笑起来道:“哎呀呀,这一路颠簸,如今可算是回家了。”范氏兄弟几个身量都高,但是范吉辉却更加挺拔,站的直坐的正,眸光清明,声音洪亮,脸上总是带着坦率爽朗的笑。他头戴青玉冠,下颌蓄着短须,身穿青紫色大袖直裾,一身的风尘仆仆。 大夫人看到了夫君从车上下来,重重的喘回一口气,心这才放了下来。此刻她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忙急急的走上前去,高喊一声“夫君!”。 这一声“夫君”,带着哭声,委实道尽了思念与担忧。 “父亲!”范铭亦跟在母亲身后一溜跑了过去。 “阿芮。”范吉辉也这大半年来也颇想念妻儿,紧紧的握住了文芮的手,朝她会意的笑了笑。 “夫君,你这大半年未归家,铭儿都长高了许多。”大夫人拉过范铭比量给范吉辉看。 范吉辉上下打量了几眼,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是长高了不少。”说着,重重的往范铭肩头上一拍道:“好小子,这半年竟长了这么多,不知你功课是不是和个头儿一样有长进,我一会儿先去你祖父哪里,回来后,你去我书房,我来考考你。” 这个发展对范铭来说无疑是晴空霹雳,他瞬间蔫儿成了霜打的茄子,愁眉苦脸,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应付父亲的“拷问”。 范吉辉携着妻儿来到府门前,范吉射率先带着几个兄弟迎了上来,面带喜色,施礼道:“弟,恭迎大哥归家。” 范吉辉回了一礼,呵然一笑,道:“三弟,你我兄弟许久不见啊。”他重重的咬了“许久”二字上,仿佛意有所指。 “是啊,确实许久未见,弟对兄长思念的紧,无时不刻的都在为兄长担忧,幸好兄长平安归来,真是上苍保佑。” “确实上苍保佑啊。今日路上遇见了几只野狗,野狗疯狂,险些耽误了我归家的时辰,幸好野狗再疯,也只是野狗罢了,杀了便好。”范吉辉笑道。说完,他笑着迈上台阶。 台阶之上,范妙姝朝范吉辉施了一礼。 范吉辉去鲁国前的那一年,因为有公事未能和范妙姝见上,算上游历的这两年,竟是近四年未见了。此时见了也是高兴的很,对着明显长大了许多的明筠也是眉开眼笑的,道:“这孩子越长和你越像,看这眼睛,这鼻子,都像你。” 范妙姝见了范吉辉面色倒是缓和了许多,脸上挂起了笑意,不再如之前那般冷冰冰。她浅笑着道:“我的女儿,自然是像我。” “像你好,像你漂亮。”范吉辉道。 范妙姝亦笑了,对明筠道:“还不快给大舅父行礼。”她 “明筠见过大舅父。”明筠含笑大大方方的行了一个礼,声音清亮。 范吉辉看着明筠便想起妹妹年轻时的模样,瞧着喜欢,便道:“小筠儿不必多礼。” 范妙姝道:“你上次见时她大概十一,个子还没长起来,如今你瞧瞧,是不是长高了许多? “确实啊,我上次见,她个头还到这儿。”范吉辉朗朗的笑着,在腹部的位置比了比。“嗯,如今不仅长高了,还漂亮了。”范吉辉拍了拍明筠的顶发,笑道。 明筠微垂着头,只是笑,没有说话。 范吉辉从远方归家,最先必去拜见父亲,范吉射与他一同往范鞅的正堂去了。在正堂拜见过老父之后,范吉辉便匆匆的赶去二房探望。他们去的时候,是范吉佑的长子范程守在床前。 整间屋子里弥散着苦涩的药味儿,床上散着半拉帘子,云雾绡的料子,浅浅的褐色,用金线绣满了寿字纹。床头的那半扇帘子用红色福字流苏绳扎起,床尾那半扇随意散着,那帘子很长,几乎要垂到地毯上去了。床边的黑檀木桌上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全是些续命的虎狼之药。屋里所有伺候的人都是一脸愁倦,倒蹙着眉,耷拉着嘴,没有半分鲜活气。一股颓败之气从屋子的各个角落散发出来,纵使装饰再奢华,也是掩盖不住的。 屋里地龙烧的极旺盛,范程卷着半截袖子,半跪在床头的脚榻上。一个婢女跪在侧端着铜盆,范程亲手将帕子绞干了,仔细的用温热的巾子给昏睡在床的范吉佑擦脸。 范程听见了声响,转头看过去,急忙站起来行礼,道:“见过大伯、叔父。因着父亲病重,侄儿未能出去迎接,还请大伯父莫要怪罪。” “好孩子,快免礼,咱们都是一家人,何用说这些虚言。你父亲怎么样了?”范吉辉大步的走到床前坐下。他每一次看见范吉佑的病容时,心下都会疼痛无比。昔日里,他们兄弟三人之中,身板最结实的就是二弟,他从小好武,若论射御之术,谁也赢不了他,可如今,他却躺在床上瘦削病弱到脱了形。 “你父亲他一直这么昏睡着么?”范吉辉皱着眉头忧心的问。 “嗯,虽说如今父亲有了小神农薛先生亲自看顾,可父亲身体太过虚弱,虽然精神比以前好了,可有时候一天中也有大半天是这么睡着的,醒了也是精神不济。”范程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儿有些发红,很是难过的道。 “现在可还能下地走动?”范吉辉明知答案,可还是不甘心的又问。 “倒也可以,不过走一会儿就累了。”范程回道。 范吉辉听了连连叹气,他看着范吉佑瘦的都凹进去了的枯黄脸庞,胸口像是被大石头压住似的难受。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七十三章 宿命无情利如刃 范吉辉正叹着气,二夫人周晗端着一个药罐进了屋。她一身雾蒙蒙的紫色宽袖直裾,素白色绣花的护领和袖边儿,头发简单的梳拢起来,只插一根白玉簪子,脸上素面朝天,未擦一丝脂粉。当下女子皆以粉白黛黑为美,此时的周晗脸色蜡黄,嘴唇干燥发白,眼睛也失了神采,本就不再年轻的她,愈发的干瘪憔悴。她一进屋就见到了范吉辉,脸上展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将药碗递给婢子,迎上去见礼。她早知大哥今日归家必会来一趟,也没什么意外的。 “二弟妹。”范吉辉从床边站了起来。 “大哥,你回来啦,一路风雪,辛苦了。”周晗笑着招呼起来,声音不高也不低,憔悴的脸上带着一贯而来的忧愁,她叹了口气,来到床边道:“大哥,今天我本该也去门口迎迎你,只是现在这情形,我走开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 范吉辉问:“去迎我做什么,二弟的事才是最要紧的。弟妹,二弟的病情,薛先生怎么说?” 周晗垂下了眸子,苦笑着红了眼圈儿,强忍着情绪道:“来来去去都是那些话,不说也罢,总之无非是拿药吊着命罢了。月前那一次真的是病的险了,王城所有的医官都摇了头,也多亏了薛先生恰巧游历在外,被咱们的人遇上了,否则哪里能撑到今日大哥你回来呢。” 范程站在一旁,在母亲背后轻轻抚了一下。 周晗对着儿子苦笑了一下,依旧叹气。 范吉辉亦叹,问:“那薛先生可在?” 周晗摇了摇头,道:“先生今日不在,他上山采药去了。有一丸药快尽了,那药金贵,其中有一味叫冰蚕草的药,只长于山崖畔,而且那药必须采下后立即入药才能发挥效果,所以他今日便亲自带着几个弟子上山采药去了,说是明日回来。” 范吉辉道:“若是先生回来,定要让我立刻知道。” 周晗点点头算是应了。 “到时辰了,该吃药了。”周晗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压下眼泪,同范程道:“程儿,去帮我把你父亲扶起来。” 范程长的瘦弱,看起来没什么力气,可他稍稍用力就将可以将昏睡中的范吉佑给扶了起来,可想这人已经瘦弱到各种地步。范程往范吉佑身下垫了几床软枕,用胳膊圈过父亲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周晗从婢子手里接过药碗,一边喂药一边同范吉辉道:“这药苦的很,我闻了就皱眉,可他得天天喝,少一碗都不成。”她将一勺黑漆漆的药汤喂入范吉佑口中,而后,朝范吉辉看了一眼,沉下声道:“大哥,这两年来眼瞅着夫君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当年的伤伤及脏腑,连天下闻名的小神农都没办法,只能拿猛药续命。可是就算拿药续,最多也只能续个五年吧。大哥,我的夫君可能是真不好了。他曾一心做你的左膀右臂,帮你巩固地位,可如今他已经不能再做些什么了。他这个样子,程儿又小,不能担事儿。臂断难续,有些事,大哥还是早做打算吧。” 大雪封山,城外的峨嵋岭上白雪皑皑。 子稷穿着初来新绛时的那一身黛蓝色冬袍,扎着玄色的铁扣腰带,领子上还带着一圈米黄色的羊毛。他此时背着一个药筐倚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闭着眼眸吹着一支竹笛,他身后的筐里装着半篓子草药和一把小药锄。他吹奏着一曲不知名的小调,曲风悠扬中带着宁静。 子固和子璋正在一旁忙着生火,子固抱来一堆一堆的枯树枝,搭成篝火堆的样子,子璋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准备打火,却被子固抢了去,“你不要动火了,小心烧着自己,我来吧。” 山林里的光线格外暗淡些,子稷坐的那个位置正好迎着最后的一抹夕阳。刺骨的寒风吹起地面的积雪,带动着他黛蓝色的发带也向上飞舞着,诡橘色的落日余晖洒在他的脸颊上,为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打上了一层光影,一曲吹罢,他微微昂着头看向西边火红的圆日,神色中看起来似乎带着几分彷徨。 薛献此时也穿了一身的深灰色的厚袍子,领子也是一圈羊毛,衣服的样式与子稷他们身上穿的系出同一款,皆是门里每年按身量做的。他走到他身后,轻轻的打笑他问:“从前叫你上山采药,你百般不愿,今日怎么同意了?” 子稷把玩着手里翠绿的竹笛,口中哈出一口白气,道:“人家府里面团聚,忙忙叨叨的,我留在那儿做什么。” “那又如何?同你有何干?”薛献问。 “我讨厌热闹。”子稷道。 夕阳渐渐地落下,雪岭密林里亮起了篝火的红光,柴火烧的噼啪乱响,子固在火上用树枝串着一只野鸡上下翻烤着,子璋蹲在一旁两眼放光的看着。 薛献坐在他身旁,沉沉的看了子稷,问道:“范吉辉既已回了王都,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既已经对子璋的事有了允诺,那必然会言出必行。想必过不了多久,子璋便可借势回郢都。到时候,你打算如何?是跟我继续游历,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子稷紧紧的握住竹笛,黑黑的眼眸沉沉的如降临的暮色,他顿了一下,低低的说:“我亦没想好。” “不如我们现在就走吧。”薛献拍了拍衣角上的浮雪,他看着暗淡天色下的崇山峻岭,不知他是不是回想了什么,他的神色再没有平日里的风轻云淡,他怅怅的说道:“人之所以喜欢寄情山水,是因为山水永无情。而人与人之间就不同了,正因为人有太多情,亲情、友情、相思情牵扯不清。你若是清醒,便该知道你不应该继续留了,你如今实力不足,提前搅进这场乱局不是好事。若是觉着心里纠结,我们就离开新绛,继续在山水中逍遥自在一阵。” 子稷将笛子在指间转了几个圈。 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余晖,子稷看着天边渐渐暗淡下来的色彩,垂下眸子,嘴角现出一抹笑,低低的回道:“好啊。” “回答的这么爽快?”薛献问。 子稷冷呵呵的抬起眸子,低低的笑了笑:“左右我想送给大宗的礼已经送出去了。走,自然是上策。” 薛献微微蹙眉:“你都做了什么?” 子稷笑道:“师叔日后便会知道。” 他要大宗,以血还血。他虽出身赵氏,身上流淌着的是赵氏的血,但他出生的家族乃是赵氏的分支。他们这一支封地在邯郸,世代为邯郸君。理论上,他们这一支是小宗,要服从、保护大宗。如果说:赵氏的大宗是一个勇范,那么他们邯郸赵就是大宗的铠甲与长剑,他赵稷作为嫡长子、下一任的邯郸君,他就是那长剑的利刃。 但话虽如此,实际上,内里情况却很复杂。 邯郸氏虽为小宗,但若论势力,却庞大到仅次于晋国的六大世家。势大就难以控制,这是必然的,因此,邯郸赵氏与赵氏大宗间的关系势同水火,中间横亘着的是人的血。 子稷把身体向后仰了下去,他的上半身倒着贴在大青石冰冷的石壁上,乌黑的发尾垂到了雪地之中,倒着仰望天空,他看见深青色的天空上的半轮白色月亮,头顶上郁郁葱葱的覆着积雪的松柏,以及隐隐发出点点光芒的繁星。 他闭上了眼睛。 天色渐渐的暗沉了下去,终于最后一抹夕阳也被夜幕吞噬。寒风凛凛的树林里,烧的旺旺的篝火上,红亮的火舌儿高高的蹿起。 子固的那只烤野鸡已经焦黄流油了,浓郁的香气四下弥漫开来,子璋蹲在一边儿死死的盯着这只鸡,不住的舔着嘴唇,吞咽着口水。 撒上一把盐和花椒粉,一股更加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散发了出来。子璋紧紧的守在子固旁边儿,就等着这只烤鸡烤好后第一时间咬上一口。 “子固师兄,好了没有?好了没有?给我一口,先给我吃一口。”子璋拽着子固的衣袖把烤鸡拉到嘴边,张开口就想咬上去。 子固用食指点到子璋的眉心处,不让他太接近,道:“你这样会被烫到的,而且要先给师叔吃。”子固的五官轮廓是硬朗而严肃的,可偏偏性格却十分温和,连说话都是温温润润的。 “给我先尝一口,就尝一口好不好,师叔不会怪我的。”子璋完全没有听进去,眼里只有那只香喷喷的烤鸡。 子固很无奈,他知道当子璋迫切的想要一个东西的时候,劝说是根本没有用的,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虽然现在也不大。他一向心软,看着子璋充满祈求与渴望的大眼睛,他忍不住答应了他。 他拿着串着烤鸡的树枝两端递到子璋嘴边,其中有一端在火里烤的稍微有些烫手:“吹一吹再吃,别烫着嘴。” 和子固想的一样,子璋想都没想就挑了最有肉的鸡腿部位咬了下去,而且还是一大口。鸡肉刚从火里烤出来,还很烫嘴,仍然如子固所料,子璋果然还是被烫到了,他一边好吃的舍不得吐出来,一边又烫的不敢闭嘴,只能张着嘴朝外面呼着气,两只小手不断的扇着风试图给嘴巴里降降温,眼泪都烫出来了。 “你就是惯着他。”子稷从大青石上翻身下来,从地上抓起一团雪,暴力的塞到子璋嘴里。 冰凉的雪花儿在口中融化,子璋果然安静了下来,眨巴着眼睛继续嚼着口里的烤鸡肉。 “你别想再吃一口了。”子稷把那烤鸡拿走,对着子璋凶了起来。 “你给我!”子璋立马想要去抢回来。但是子稷仗着身高优势,握着树枝手柄,将那烤鸡举到半空中。子璋就在子稷身边转着圈儿的蹦着,可怎么蹦也够不着,气的直喊:“师叔,师叔,你看子稷师兄他又欺负我,师叔!” 子稷用食指指节狠狠的敲了子璋的脑门儿一下,凶凶的道:“师叔也帮不了你,你刚刚吃东西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师叔,这个时候你小子倒起劲儿了。” “嗷。”子璋捂住自己的脑门儿,委屈的跑到子固身后,抱怨道:“他总是打我,打的可用力了,疼死了。” 子固反而笑了起来,他一笑脸颊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他好笑的说:“他也是我的师兄,我也得听他的话,这可怎么办呢?” “我不管,你要帮我把那只烤鸡给要回来,命令,命令,这是命令。”子璋揪着子固的后衣领不断的摇着,嘴巴都撅到天上去了。 子固失笑了起来,他扑了扑自己的衣服,站了起来,“既然是命令的话,我就没办法了。”他忍着笑意与子稷假装严肃的说道:“师兄,我现在奉命要夺下你手中的烤鸡,你可要小心一些了。” 子稷嫌弃的看了子固和子璋两个人,他指了指脑袋的位置,又指了指他们两人,撇着嘴朝着他们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与他们讲话了。 此时,薛献坐在后面的大青石上,却表情有些凝重,他的目光看向前方幽密洞黑的树林深处,眉头越皱越紧,沉声道:“你们都别闹了,静一静。”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七十四章 客院夜访小神农 在荒郊野外的山岭上,子稷也是时刻警觉着的,他立马觉察出薛献脸上的表情,也沉下了表情,带着几分凝重看向薛献,问道:“师叔,可是有什么?” 子固也立刻收敛了笑容,警戒的四下看了看,并下意识将子璋给护起来。林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在寂静中,寒风吹动着枯枝摇摆的声音更加清晰可闻,远处深林中也隐隐传来野兽的嚎叫声。子璋贴着子固,一双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角。 薛献眉头仍是紧锁着的,他轻轻的侧了侧头,道:“这附近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应该是铁锈混着其他一些东西。” “铁锈?”子稷皱起眉头,四下闻了闻,但他只闻到了手里烧鸡的味道。不过他知道师叔对气味非常灵敏,如果师叔说有,那附近一定有些什么。 “在前面的林子里,点上火把,随我去看看吧。”薛献道。 子稷点了点头,捡起一根长树枝,在柴火堆里点燃了一端,子固也点了一只拿在手上,并将这里的火堆用冰雪扑灭掉。因为提前有准备,子固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新的羊皮纸,将烧鸡给子璋包了起来,塞进他的怀里。 篝火一灭,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两点小小的火光摇曳在风中。薛献走在前面,子稷三人则在后面跟着,他们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紧紧的握在随身佩戴的青铜长剑上。 随着他们深入林间,薛献所说的铁锈味儿他们也闻到了,且越来越浓。 “就是这儿了。”薛献停下了脚步,他接过子稷手里的火把,在漆黑的树林间巡视了片刻,果然在树干上深深的插了不少的弩箭,弩箭上方带着一层积雪,他用手指尖儿去浮开上面的积雪,铁质的箭身上的触感是冰冷的、上面还有一层浮锈。 薛献闻了闻手上的味道,得出了结论:“这上面有血渍。”他仔细用火光照亮树干,就能看见树干上干涸的血迹。 “这干涸程度,应该是不久前的。”说着他用脚尖儿在树下扑开了积雪,一只露着白骨的断臂暴露了出来,上面还有几丝红彤彤的血肉,看起来是被野兽撕咬啃噬过的,那再继续拨开浮雪,还有几具这样的断肢。 黑暗的林木之中,枯枝在飒飒作响,昏黄诡谲的火把光照下,眼前的场景令人不寒而栗。 “方才闻到的就是这铁与血腥气。”薛献叹了一口气道。 “也不知是哪两家干的,这手法也够凶残了。”子固道。 薛献叹息着摇了摇头道:“都是一群被主子摆弄的可怜人罢了。”眼前的场景令他感到厌恶,无论见过多少次,他都做不到司空见惯、淡然处之。生与死之间,他更愿意看到的是生。 子稷将树上的一只弩箭拔了出来,借着火光,他紧蹙着眉头仔细的转动着那只铁弩箭。 一时间林子里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子稷看了一会儿,将手里的那只弩箭丢到积雪之中,发出一声闷响。呼啸的北风吹动着树梢上的积雪纷纷落下,就像是下雪了一般。此时此景此情,站在这里,令人觉着格外的冷。 范氏嫡长回来是件大事,当晚,便在府中大摆宴席为之接风洗尘。这场晚宴直闹到深夜才散。清晨,天还没亮,范吉辉得了下面人来禀,说是薛先生回来了。 范吉辉本就没睡着,闻言顿时便睁开眼,从床上起身,直往客院而去。 这个时辰,屋外天还是黑漆漆的。桌上的油灯被点亮,火苗燃起光亮,开始竭尽全力的燃烧。 客院内,范吉辉同薛献两人对坐,薛献给范吉辉亲自倒了一杯热水,淡淡的笑道:“许多年不见,你我本应小酌一杯,但听说昨夜你已饮了不少的酒,酒多伤身,我便借一杯白水聊表心意吧。” “先生可知我来意?”范吉辉端坐在对面,双手接过薛献递来的杯子,沉声问道。 “自然可以猜到。”薛献笑了笑,微叹道:“若是为了博掣之事,只怕会让你失望了。”博掣正是范吉佑的字。 “先生!”范吉辉本想为范吉佑解释一番,却被薛献打断。 薛献道:“并非我尽心救治,实是他已心肺俱伤,药石罔治了。我只是一介医者,却并非神仙,没有化朽为春的本领,只能尽我毕生所学,为其延长一些寿命罢了。” 范吉辉从前便与薛献相识,知道他的为人,他明白薛献说的定然是实话。因此,心也一点一点的凉了下来。他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薛献道:“多年前,令弟被淬了毒的长剑刺中胸口,虽是勉强救活过来,却也伤了心脉。凡心脉有损者,皆难有很长的寿数。本来令弟身体底子好,或许能多撑几年,不过由于医治不当,再加上心情抑郁,如今积毒已深,他能活至今日,也是得益于你们范氏的巨富。” 范吉辉闻言很快就抓住了薛献话中的重点,抬起眸子,问道:“先生你是说医治不当?” “这方子里的药,每一味都有其定量。有些药多一分则有毒,少一分则无效。我言尽于此,你且自斟酌。”薛献的声音淡淡的,可这番话之中却自有一番深意。 范吉辉不是蠢人,薛献既如此说,那自然是有所发现。当年二弟受伤之事的内情他心里清楚,但也不好与薛献直说,便深深的皱着眉头道:“先生,你所言之意我明白了,我回去后自会仔细探查,可我二弟的病,果真没了法子?” 范吉辉的最后一句话里带着不可控的颤抖。只见薛献垂下眼摇了摇头,范吉辉顿时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光了似的,他们兄弟情深,倘若真的,范吉辉想都不敢想。他心痛之下,手握成拳重重的捶在了桌子上,狠狠的道:“那人就算是生杀了也不解恨!” 薛献只叹,却不说话。 许久,范吉辉敛正容颜,问道:“薛先生,楚王子现在可在?” 薛献笑了笑道:“他困得要命,一回院子沾了枕头就睡着了,现下该是在梦里。” “日前,我同尹堓大夫又通了一封信,尹大夫希望王子能早些回郢都,我的看法亦是如此。我得了消息,近日有吴国的探子潜进王都,也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按我的意思,还是早些启程为好。有我们范氏作保,量他们也不敢出手。”范吉辉道。 次日天明,府中又是一日热闹,流水宴还将继续。昨日是族人相聚,今日则是王都别府的人来。从午后,范氏门外便一派车水马龙,一辆接一辆的马车挤满了府外的长街。 晚宴前一个时辰,范妙姝仍在屋子里梳妆打扮,她从妆奁里挑出一只镶盘云金丝的白玉镯子戴上,满意的转了转,与罗盈问道:“要带的东西准备好了么?” 罗盈给范妙姝发间簪了一支白玉簪子,笑着应道:“按您的吩咐,皆是重礼。” 范妙姝想了想又道:“你亲自去我的小库房,把那把越国的长渊剑也带上,将它单独包起来。” 罗盈应声去了。 这时明筠也出现在房门外,身后跟着阿薇。她往日为了行动方便,总是喜欢梳着两团发髻配着胡服,今日与以往不同,头发放了下来,在发尾处用白玉扣儿和横簪束起,一身杏红色的曲裾深衣,上面绣着吉利的祥云百蝠图。罗盈见了忙笑盈盈的与明筠见礼,眼前一亮,赞道:“小主子穿这身儿果真好看呢,您快进去吧,夫人正在里面呢。”她因急着去库房,也就没有再多说话,脚下迈着快步的走远了。 明筠回过头,目光看向罗盈渐渐远去的背影,看了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冬风吹动着她额角儿的碎发,在清晨的阳光下,额两边儿的小碎发似乎被染成了金黄色。她神情冰凉凉的,眉梢眼角儿的细微表情都证明着她此刻并不那么愉悦。 “主子。”阿薇低声喊道。 明筠收回目光,侧头对阿薇道:“你在门外边待着。” 阿薇点了点头。 进了屋,范妙姝仍在妆台前打扮着。她的妆容已经很美了,端的是粉白黛黑、朱唇皓齿,但她犹自对着铜镜,似乎还不甚满意,总是怕哪里不够完美。可真的已经够美了,那一身雪青色的宽袖直裾是彩云锦织造,衣服上面绣着的黛色团花纹更是召集了十几个绣娘精心绣了半个月才成的,头上一整套沉甸甸的赤金红宝发饰,衬的整个人愈加的明媚端方、艳光夺目。 “见过母亲。”明筠规矩的行了个礼。 范妙姝回过头,看了女儿一眼,满意的点了点头:“果然是我的女儿,真漂亮,过来。”她向明筠招了招手。 明筠听话顺从的跪坐在范妙姝身侧,但是她明显不似以前那么欢欣与孺慕,脸上表情只是淡淡的。 范妙姝用食指指节抵着下巴,端量着她女儿,从妆奁里捡出了一块儿红玛瑙花胜给她戴在额前发上,那花胜下面坠着水滴形的银穗儿,这些穗儿垂在明筠饱满的额头上,十分好看。范妙姝端详了下,点了点头,用食指往下一带关上了妆奁,与明筠说道:“今日宴席会有不少人来,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该打扮的漂亮些才好。” 明筠闻言,不由轻轻的皱起了眉。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七十五章 夜宴再会谈笑间 说起这个,范妙姝似又想到了什么,眸光流转下,她嘴角不由的挑起一笑,拿起了妆台上她的胭脂笔,左手捧起明筠的脸颊。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明筠的眉头下意识的挑起,眼眸也微微张大。母亲的手总是微微凉的,一年四季皆是如此,今日也是,那凉凉的指尖儿触在她温热的脸颊上,倒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范妙姝用胭脂笔在女儿眉间勾画了起来。那胭脂笔是极有弹性的狼毫做的,一笔一笔,似在额头上挠着痒痒,明筠的眉头越收越紧,一股烦躁感油然而生。她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反反复复,直到范妙姝终于放下手中的笔。 铜镜里,映照出一簇红梅,朵朵都吐着蕊盛放在白嫩嫩的额头间,十分精细美丽,只不过,这额头的主人此时却是一脸的不高兴,丝毫没有笑容。 明筠想要摸一摸自己的额头,她真的不太喜欢额头上有东西的感觉。不管是那个垂着穗儿的花胜还是用胭脂笔勾勒出的梅花簇儿,都让她觉着额前痒痒的,总觉着有东西在,让她烦躁的要命。 “不许碰,一碰就花了,白费了我的功夫。”范妙姝一把抓住明筠的手,不让她用手去碰。 “可是我不太喜欢这些,很难受。”明筠试图去挣脱范妙姝的手,使劲儿的把胳膊往回缩。 “不许动,难受也要受着。”范妙姝道 “可是.....”明筠还想给自己争取一下。 范妙姝皱起眉头,有些不悦。以往每当这种时候,范妙姝都会沉下声音,用威胁的语气喊着明筠的乳名,这一招百试不厌,很是管用。这一次也不例外,范妙姝手上发力紧紧的擒着明筠的手腕儿,压着声音不悦的唤了声“筠儿!”之后,明筠果真泄了气一般,不再闹腾。 范妙姝满意了,可是,明筠摸着被母亲抓的有点儿疼的纤细手腕儿,眸子淡淡的垂着,嘴唇紧紧的抿着。她是真的觉着这些东西堆在额头上很不舒服,可是,她又不敢惹怒母亲。母亲每次一生气,总是会说出、做出让她很伤心很难过的话和事情来,她很害怕,不敢也不想再去经历一次了。 那就忍忍吧。 府门口,达官显贵往来无数,府里准备了人凳子供贵人们下马车用。小奴儿们趴跪在冰冷的大地上,用他们并不算坚实的脊梁承接着贵人们的踩踏。 夜色微垂,明筠随着母亲往宴厅走。在宴厅的朱红大门外,她们迎面同夏将军遇上了,也不只是刻意还是巧合。明筠仰着头打量着他,这位夏将军身材高大,浑身散发着肃杀冷峻的气势,一身墨绿色的直裾,宽大的袖摆,银色的凶猛兽纹,更显得不可接近,他的眼睛如鹰隼一般锐利,让人几乎不敢去直视。 明筠本就不喜欢这样人来人往、四处充斥着虚言伪语的宴席,待见到了夏款她心中更加的不快。母亲的席位和夏将军的席位挨着,席间,两人时不时把酒而笑。 案桌上,摆满了各式珍馐,府中人知道她爱甜,还格外上了几道糕点与她。明筠的面前摆满了碟碟盏盏,有淋了桂花蜜的红豆卷儿、样子好看的松软糖糕、撒了核桃碎的枣花糕、表皮酥脆的炸果子等等。这些全是她平日里爱吃的,可今日她却吃的毫无滋味,她坐在席间,听着母亲与夏将军一起叙旧,他们时而举杯畅饮,时而低低浅叹,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旧。 宴厅中央有数十名乐师在屏风后面奏曲,五排着绯红色舞衣的舞姬在席间随着乐声不断的扭动着身体,笑意盈盈,用舞姿取悦席间的贵客。 明筠此时心里烦躁,她皱着眉放下手里的筷子,开始喝为她准备的果仁露。一盏又一盏,她面前的绿琉璃杯盏里,从开始的核桃露换成了杏仁甜米浆,甜米浆撤下以后,又呈上了瓜子花生糖果蜜饯,甜腻腻的味道让她难受,尤其是吃到一颗黏呼呼的蜜枣之后,她左侧的那颗虫牙就开始躁动了,一丝一丝的剧烈的疼了起来。她连忙拿起一杯水漱口,可似乎也没什么用。 她皱着眉头,捂着左脸看向母亲。母亲仍在与夏将军低低的絮语着,言语间互相推杯换盏,桌上的菜早已经凉尽了,一片杯盘狼藉,只有酒壶里的酒还蒸腾着热呼呼的酒气。 明筠低下头,紧紧抿着嘴唇,忍者齿间一跳一跳的钝痛,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握成拳头。此时她不禁回想起她在曲沃时的年节,在大席之上,父母中间隔着她,彼此冷言冷语,每每那时,她都只低着头一直吃菜,只想着这宴席早早结束才好。她不知道父母之间为何是这样的,似乎所有人都说不清楚也讳莫如深,她只知道:每次她看见叔叔婶婶与堂兄堂妹们满脸笑容的走在一起时,她都会停下脚步,一个人羡慕的看很久。 她摸着脸颊,她口中的那只虫牙里,真的像有只暴躁的虫在啃噬着般,疼的尖锐。她的手在案桌下方握成拳,紧紧的抓着膝盖上方的衣物。 “我知今日其实是你的生辰,生辰礼我已准备妥当了,一会儿我让罗盈给你。” “今早几个骨朵儿也开了,我挑了几朵好看的画了出来,还记得么,以前我也这么画过。” “殷殷额间胭脂花,仿若红梅雪中开。这么俗气的诗也就只有你想的出来了。” “咣当—”一声刺耳的声音打断了眼前微妙的气氛。明筠案几前面,一个装水的青铜杯倒在暗红色的坚硬桌面上。那水沿着桌子嘀嗒下来,打湿了明筠大腿上方一大片杏红色的崭新衣裙。 范妙姝面带不悦的皱眉看去,她双颊带着明显的红晕,她单手支着脑袋,用不快且责备的语气道:“怎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你在干什么呢?” “母亲,我裙子被打湿了,我先出去了。”明筠抖抖的吸了一口气,从席间突然站了起来。只是她平时极少穿这样束缚的深衣长裙,起身时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角,站不稳之际,“啊!”的一声,扑倒在了桌角边上,她衣袖也很长,因此带倒了桌子上的一片杯盏。 右膝盖被桌子角撞的很疼,那颗虫牙也很疼,衣服袖子沾上了残羹的汤汁,发散出冷掉了的饭菜浊气。 明筠吃痛的摸着膝盖,这一下实在是疼的紧,眼泪水几乎被撞了出来。她听见母亲带着火气用力放下酒杯的声音。也听见夏款状似关怀担心的询问声。她立刻爬了起来,使劲儿的咬着自己的嘴唇。 因着这一身响动,席上不少人看了过来。 范妙姝压低声音叱责道:“怎么这样没规矩!” 明筠没说话。她抬起胳膊想用袖子擦擦微湿的眼角儿,却发现那袖子已经脏,她只能用手掌根部胡乱的抹着。死死的咬着下嘴唇,她微侧过头去,在眼的余光里,只见母亲两只手都按在桌面上,蹙着一对挑起的长眉带着怒气看着她,她双颊上的红晕此时看起来更加明显。 夏款在旁边儿拉过她的胳膊,低哑的声音就似一破旧的陶埙,他同范妙姝道:“这些年过去了,你性子怎么还是这样,说生气就生气。筠儿只不过碰到了而已,去换件衣服罢了,她刚刚还磕了一下,听声音还挺重,估计撞疼了。” 范妙姝低低的哼了一声,带着醉意道:“我没有这么丢人现眼的女儿,果然是他的女儿。”明显说的是醉话与气话,但就算是气话,也像一把刀子割在心头。 明筠眼眶微红,忍住憋屈的眼泪,微微垂下头,快步出了宴厅。外面寒风凛冽,她却连披风也没带上。 “明筠!”范妙姝从背后压着声音喊了一声,可明筠步子很快,已经跑了出去了。 “都是死人啊,还不赶快拿着披风跟上去!”范妙姝对婢子们道。 明筠快步出了宴厅的大门外。外面开始飘雪,院子里白茫茫铺了浅浅的一层。出了宴厅的大门后,她便忍不住抹眼泪,她飞快的往外走,直到出了院子。婢子们跟在她身后,她也不甚在意,她只大步的走着,漫无目的的大步走着。走着走着,她来到了一处赏景亭下。在亭子下,她止住了步子。 她叹出一口气。随着这声叹,空中升起一团白气。她用手背抹着眼睛,慢慢的在雪地里蹲了下去,蜷缩在一起。 “主子!”“主子!”一群人跟着她一起停了下来,看到她蹲在那里,一时间面面相觑,同时也舒了一口气。还好没有跑远,万幸万幸,可是主子这个样子,她们怎么哄才好呢? 阿薇是一直跟着明筠的,此时,她急急的呵斥开其他人,冲到前面,单手抱着一团披风也蹲了下来,看着明筠,眼里带着浓浓的担忧与惊惶。 “主子。”阿薇给明筠披上披风,喊她的时候,声音里带着祈求与关怀。 明筠擦了擦眼泪,没有说话,扭过头错开阿薇的目光。 “主子,夫人也不是有心说你,这外面这么冷,风这么大,您可不能再着凉了!”阿薇将披风抖开,弯下腰与明筠披上道:“您的衣服脏了,咱们回去换身衣服吧。” 明筠咬着嘴唇,眼圈儿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嘴角向下使劲儿的弯着,红着眼睛与阿薇对视了片刻,低下头侧过脸道:“换衣服做什么,换了难不成还回去吗?那里哪有我的位子。” 阿薇听完这话,突然也心头一酸,眼里泛起一阵水雾。大人与夫人之间的事她不太清楚内情,而且她不想也不敢去打听,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快,这几年府里已经死了多少的人。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七十六章 繁华堆下是砒孀 明筠终究是没有再回到酒席。 她就坐在赏景亭前的石台阶上,抱着膝盖坐着,身上披着身浅浅米黄色的厚实长披风,头上扣着风帽,那风帽做的有些大,里面全是软嘟嘟的羊绒,简直要将她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她眼圈儿红红肿肿的,已经不哭了,但鼻子还是一抽一抽的。 阿薇蹲在她的旁边儿,把一个暖融融的手炉往明筠手心儿里塞,把披风给她拢了拢,叹了一口气,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有说话。 这时,罗盈步子匆匆的快步走了过来,左手里抱着一个厚重的火狐裘大氅,她站在远远处,伸头看了看明筠的背影,似无奈般的浅叹了口气,朝阿薇招了招手,并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罗盈身材清瘦,面庞白净,五官端方,一双秀眉微挑,让她看起来既干练聪慧却又不失恭谨,她今日一身浅褐色的夹棉深衣,藏蓝色的暗花领边儿,乌黑的发上没有多少首饰,只在发后插了一支镶了红玛瑙的银簪子,让人看了很是干净、舒服。 阿薇点头应了罗盈的召唤,快步过去了。 罗盈把手里的狐皮大氅塞到阿薇胳膊弯里,蹙起一对挑眉道:“夫人虽然说了句重话,可也不至于此。你去把这个狐裘给小主子披上,病才好没几日,可万万不能再染上风寒。” 阿薇认得这狐裘,这火红油滑、密不透风的皮毛大氅,正是夫人的常穿的外披,价值千金,是极其名贵之物。尤其是它的领子,是由一整只狐狸的制成,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红狐狸,它的脑袋和尾巴得以完整保存,围起来时就像一只灵巧的小红狐围在脖子之上一般。 罗盈继续说道:“我怕小主子心里有气,我说话不爱听,阿薇,小主子一贯与你亲近些,你拿去给她裹上吧。” 阿薇闻言,眼皮眨了一下,她笑了笑道:“罗姑姑,我一个使唤奴婢,可担不起一声亲近,只不过是小主子看我伺候的用心,肯赏几分面子就是了。夫人心疼小主子,奴婢岂会不知,只是这狐裘这么贵重,等会儿怕是要沾染灰尘了,这一旦脏了,夫人可就不会再穿了。” 罗盈笑道:“这狐裘再贵重,也抵不上咱们小主子的一根头发丝,你就放心的拿给小主子裹着去吧,这要是冻坏了,那才真是要了你我的命。” 罗盈既这么说了,阿薇就毫无负担的抱着这身华贵的裘皮衣到了明筠身边,其实按照她的想法,她恨不得给明筠包上十层棉被,万一小主子又病了,她确实担待不起,况且她真心伺候,自然是盼着好的。她从身后将狐裘轻轻的披裹在明筠的披风外头,那狐裘厚重宽大,一下子就把明筠整个人都给捂的严严实实。 明筠一看这火红的狐裘,也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母亲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一时间有些怔怔。母亲她,是在关心自己么?明筠轻轻的摸了摸这身水滑的毛皮,这上面还沾染着夜幽兰的独特香气。刚撞到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龋齿里仍像是有一只作乱的虫。明筠对于那个问题,她自己没有信心回答,关心么,明筠想,母亲大概还是关心她的吧。可母亲所有的关心,是因为真的喜欢,还是,仅仅只是因为她是母亲的女儿?母亲总是不悦的看着她说她处处像父亲,可她也是父亲的女儿,不是吗? 罗盈见明筠没有抗拒,顺从的裹上了狐裘,心下一松,便急匆匆的回话去了。 明筠抱着自己的膝盖,头上扣着宽大的帽子,下巴抵在胳膊弯里,虽静静的不发一言,可眼泪却大颗大颗的从眼眶里淌下去。纤细的身子蜷缩在一起,看起来可怜极了。明明出身高贵,自出生起便可享受着贫苦百姓们一生都永远难以企及的优渥生活,可是,这繁华所、富贵堆,也并不是安乐乡,不过是加了蜜糖的砒孀罢了。 一块厚沉沉的云朵被北风吹着缓缓地飘动,遮住了月亮,夜色更加暗淡。没有了阳光,天一下子就阴冷了很多。没一会儿就,就开始稀拉拉的下起了小清雪。 天上的雪花细细的飘着,阿薇站在一侧,觉着夜色更加冷起来,她往手心儿里哈了口气,搓了搓手弯下腰道:“雪开始下大了呢,小主子,我们回去避避雪吧。” 明筠忽的抓过阿薇的手,感受到那手冰冰冷的,明筠心里一酸,皱起眉头松开了那双手,掀开宽大的披风帽子,站了起来道:“嗯,我们进去吧。”她身上还披着那身又厚又大、衣尾已经托在了地上的狐裘,披风很长,这样穿起来有些滑稽,但她似乎并不愿意脱下来。在门口,她伸出手,张开手掌心儿去接那稀疏的小雪花,因为一直捧着暖炉,她手心儿是温温热的,那纤小的雪花落在她手间,瞬间就化了,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就在此时,“咻-!”突然空中飞来一只威风凛凛的褐羽小鹰。 那只小鹰几乎直冲着明筠飞去,它飞的极快,几乎是直直的冲了过来,待明筠反应过来时,它已经飞到了近前。 “啊!”明筠被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缩回手,耸起肩头,缩起脖子往后躲。 但那小鹰太快了,就擦着她的手指尖儿飞过,女孩儿与鹰,两者离得极近,明筠瞪大的双眼能清楚的看见那那只鹰黑褐相间的羽毛,和它黑漆漆的眼睛。白姑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鹰给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扑打着想要赶走它。但那只鹰似乎特别精明,灵巧的在半空中绕了一圈儿之后又极快的俯冲了下来。下一瞬,明筠只觉着左肩上一沉。她猛的一转头,便与那锐利的鹰眼四目相对。 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动作,明筠有些懵,一时之间,她不敢有大动作,就僵硬把头往后伸,试图与它拉开距离。明筠刚刚哭过的眼睛红彤彤的,鼻头也是红彤彤的,脸颊被寒风扫过,也红彤彤的,此时的她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在没有半分昔日小霸王的霸道样子。 那只鹰似乎有些“欺软怕硬”,扑棱棱的张开了翅膀,高声嘶叫了一声,脖子伸上前去,两只利爪紧紧的抓住了狐裘领子上的那只红狐狸,漆黑的眼珠里闪烁着护食的“威胁”光芒。 明筠眼瞪的老大,它与她实在是太近了,她除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一双快要重影儿了的放大的鹰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眨了一下眼睛,眼珠子同脖子一起,僵硬的往右转,嘴巴讶异的张着,似乎难以想象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只鹰,而且那只鹰还落在自己的身上。 明筠不敢动弹,一群下人也不敢贸然动弹,那鹰嘴尖锐锋利,万一主子被啄破了哪里,她们就算死一万遍也赎不了罪,一个个面面相觑的,最后都把目光投给了阿薇。 可阿薇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鹰爪牢牢的抓着狐裘领子,根本没有想飞的意思,她是上去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只能站在旁边干跺脚。 明筠也并不是个胆子小的,她无法无天的事儿干的多着呢。她此时定下心来,眼睛转了一转,偷摸摸的举起右手打算去抓一下那只鹰。 “别动!”突然一个少年的喊声传过来。 明筠举起的右手闻声一顿,这声音很耳熟她认得,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子稷,他就站在斜对面不远处。 “你别动它,它会弄伤你。”子稷走了下来,他抬平左臂,右手的食指中指圈成一个口哨放在嘴边,看着那只小鹰吹了一声响哨。 “啾!”那小鹰似回应般的翅膀扑腾了几下,但爪子仍没有从明筠的肩膀上松开,它似乎有着自己的倔强。 子稷皱了皱眉,继续往前走,又吹了一次,但这次的口哨声,明显比上一个声音要尖锐、悠长的多。 那小鹰听到这个哨声,终于“啾啾”叫了两声,展开翅膀飞回去,落在了子稷的左臂之上。 “它是看上了你披风上的红狐狸。”子稷用右手掌惩罚性的捏了捏厉羽的脑袋,但厉羽反过头飞快的啄了子稷掌心儿一口,疼的他直吸凉气。 明筠用右手掌根儿把眼眶边儿上的湿漉漉的眼泪擦掉,吸了吸鼻子。 “怎么哭成了这样,若是阿铭见了,非要笑话你了。”子稷让厉羽飞到自己的肩膀上。 “他敢!”明筠道,她吸着鼻子、又清了清嗓子,看着那只小鹰,她发现那只鹰还在盯着自己肩上的红狐狸在看,不由得问出来:“这是你养的?它在看什么?早知道你有了鹰,我就不让你养兔子了。” “这是门里用来传讯的,今晨刚飞过来的,它叫厉羽,凶的很,也不听话。不过,那兔子,我会好好看顾,不会让这小畜生给啄了去。”子稷说着,朝右手心儿被啄红了地方哈了口气,仔细看,已经破了一点儿皮,他哎了一声,无奈的收回了手掌。 “它是看上了你脖子上围的这只红狐狸,八成它以为那是真的,可以吃。” “它饿了?”明筠伸手想去摸摸它的羽毛,被子稷拦了下来,道:“小心它伤着你,它可是连我都啄。它不饿,只不过捕猎是它的天性罢了。” “我试试看,也许它不会伤害我。”明筠道,顺便她把那厚重的狐裘脱下给了阿薇。 “主子!”阿薇抱过狐裘,适时喊出不赞同的声音。 “我试试看。”明筠其实也很执拗,她想干什么,劝根本就不顶用,她将手轻轻的抚上厉羽的翅膀。 厉羽“啾!”的大声喊叫了一声,翅膀全部炸开,一脸凶相的看向明筠,很戒备的它吓到,反而觉着它有些可爱,她将手伸到了它的头部后面顺着毛去摸它。也许是觉察出明筠没有恶意,厉羽没有攻击她。 “你看,厉羽不会啄我的,你看。”明筠嘴角儿终于笑了一下,不断顺着毛轻抚着厉羽的后背,而厉羽已经不似刚才那么戒备了,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看来它只会窝里横。”子稷颇为无奈。他突然低下头,仔细的看了看明筠,皱了皱眉头,问道:“你的脸,左边是不是有些肿了。” 明筠顿了一下,又轻轻抓了抓厉羽的脖子上的毛,收回手,用右手指背碰了碰自己的左脸颊,低低的只说了两个字:“没事。”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七十七章 黑洞洞寂夜独行 夜色已深,晚宴已散,但范邸里仍旧灯火通明。范府的夜色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是透着奢靡的。妙园内,暖阁里炭火烧的正旺,范妙姝房里燃起了夜幽兰,香气弥漫,整个主屋都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气,不浓郁却经久不散。 明筠沐浴之后,换了一身淡绯色的寝衣,她挽着裤腿坐在窗前的软榻里,白净细嫩的腿上在膝盖处青了一大块,上面涂满了白色的药膏。阿薇坐在软塌边上,手里拿着帕子,正在给明筠细细的擦着头发。 作乱的牙齿仍旧一跳一跳的疼着,脸颊肿的明显,止疼用的丁香散也敷了,可还是疼。可见人遇上牙疼这事儿着实没有什么好办法可解。 明筠的手心儿里躺着一条火红的玛瑙穗儿,正是她自己做的那一条,材料都是上佳的,只是工艺有些粗糙。穗子顶上编的福结一边松一边紧,有些地方还明显的出了错。这样一条穗子,别说是送人,就是留着自己用都有些寒颤。 “主子,疼么?”阿薇小心翼翼的问。 明筠摇了摇头。窗边的小篮子里放着编好的穗子,她随手拿过来,放在手里把玩着。 阿薇看明筠一直盯着珠穗儿看,便问:“主子,这个已经做好几天了,不送过去么?” “再说吧。”明筠将其握起手心儿。 阿薇拿出药匣子,取出一个白瓷瓶,仔细的给明筠上药。 “这药,治伤口管用么?”明筠突然问道。 阿薇今日刚被说了几句,主子出门也没带上她,正急于表现,便详细的说了起来,“这用在您身上的药都是最好的,无论是跌打损伤,还是哪儿不小心破了口子,都能用,不仅止痛止血,还不化浓。” “那留疤么?”明筠又问。 阿薇笑了起来,“主子,怎么会呢,您膝盖上也没破皮,断断不会留疤。” “那如果口子比较深呢?”明筠继续发问。 “这是难得的好药,珍贵的很,自然是有些祛疤的效用。”阿薇答。 明筠点了点头,拿起这瓶药仔细的看了看,也将它放在了窗台之上,道:“就把它放在这儿吧,用着也方便。” 夜色愈浓,范妙姝换上了浅紫色的寝衣侧倚在床上,散着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一半在胸前,一半捋在脑后,她左手背支着头,身下垫着几个松软的姜黄色团花枕,一床石榴红的绣花锦被从腰的位置开始半盖着,浅红色的纱帐在床尾放了一半下去。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只留一余袅袅残香萦绕。 罗盈还在地下收拾着,她将那红狐裘仔细的翻看一遍,见它的底边上都沾了灰,再加上一些雪水,有些发黑了,带着惋惜道:“夫人,这个狐裘已经脏了,真真是可惜了。” 范妙姝瞥了一眼过去,淡淡的道:“嗯,确实可惜了,这样好颜色的狐裘,有好几年没出了。”她沉吟了一下,吩咐道:“把它好好清洗一下,留着赏人吧。” “喏。”罗盈应道,随后她又谄媚的笑了起来道:“这样好的东西也不是人人都配穿的,也不知道谁这么好福气能得夫人您的赏。” 范妙姝嗤笑了一声道:“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床侧有一盏明灯,跳跃的火光发着橙黄色的光晕,映在范妙姝的脸庞上,打出一道道阴影,也给这罗绮奢华处添上了丝丝神秘。 “你说,现在孟真他在干什么?”范妙姝自然自语道。 罗盈觑着眼睛看向范妙姝,不敢作答。 “都这些天了,他是不是已经得了信儿,正筹划着怎么应对我?” 罗盈依旧不敢作声。 “那也好,我就看看他打算怎么办。” 范妙姝看着罗盈轻笑出了声道:“你看你,一说起这些,就不敢作声了,活像只鹌鹑。” 罗盈跟着范妙姝,也讪讪的陪着笑。 明筠房里,今晚是小婢子阿喜上夜,与往常一般,她抱了床被褥过来暖阁打地铺,这一点她还是挺知足。像她们这种奴婢,上夜的时候是没有床睡的,得亏主子好脾气,她才有的地铺可睡,若是遇到不好伺候的主子,别说是地铺了,直接让人在床尾跪一个晚上,那都是有的。 夜深人静,本来她已经睡熟了,可一泡尿把她给憋醒了,这大冬天的,外面天寒地冻,现在还不是太急,她也懒得从温暖的被窝里离开,就想着再憋一会儿,说不定天就亮了,于是她就安安静静的闭着眼睛继续躺着。可正在她迷迷瞪瞪又准备睡了的时候,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本就在上夜,还以为是主子醒了,睁开眼睛转头去看,一瞬间她眼睛睁的老大,睡意全无,一个轱辘翻身坐起来。 她刚准备说话,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嘘!”。 在幽暗的灯火下,一双大眼睛与她直直的对在一起,眼神里带着警告,警告她不要出声。 阿喜快快的点着头,示意自己绝不会出声,那手才松开。她紧紧的盯着对面人,心在胸口里咚咚咚的直跳,在她的跟前,正是她的主子。可令她心慌的事,她尊贵无比的主子正穿着她的粗布衣裳,绑着奴婢的发式,脚上的鞋子也穿得好好的,一副要偷偷出门的样子,这个认知让她的魂儿都要被吓飞了。 “你不要出声,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不会被人发现的。”明筠凑近阿喜的耳朵,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 “主子,求您不要,若是被人发现了,夫人一定会打死我的。”阿喜被吓的面色惨白,她跪在地上,一脸快哭了的表情。 “我才是你主子,你要听我的话,你要是不听话,不用母亲,我自己就能处置你。”明筠表情凌厉,把阿喜愣住了,而后明筠又拉住阿薇的手,带着笑道:“不过,你只要听话呢,我重重有赏。” 明筠一番威逼利诱之下,阿喜终于浑身颤抖的爬进了明筠的织锦被,穿上了主子的绸缎衣,可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感受那份绵软与丝滑,她只觉着害怕。 “装也要装的像,你别抖了,你把头蒙上,谁说话也不用理。”明筠趴在床边儿嘱咐着,随后好笑的笑了起来道:“今天你怎么就醒了呢,往常你可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我来来去去呀,你都不知道呢。” 阿喜一听,果然脸更白了。 “嘘!”明筠朝阿喜挑着眉头,点头示意。 阿喜的头点的和拨浪鼓一样,飞快的把头蒙上。 明筠将窗台上放着的那瓶金疮药塞进怀里,假装怕冷般的捂住口鼻,低下头出了门。门外自然是有人值夜的,可在外面值夜的都是更低等的奴仆,哪里敢管在主子房里的这些红人,况且这样的深夜里,即使有那么两盏石灯亮着火,可暗乎乎的又能看得清什么。就这样,明筠一路奔去了院子的西北角,那里一向是奴婢们的禁地,就更没有什么人了。 如果问明筠怕不怕黑,那自然是怕的,她走的这一路步子迈的都极快,也不敢回头看那走过的黑洞洞的路,一颗心像是被线提起来似的,不安的很。可是她只有晚上才有这样的机会,那里一向不许人随便去,她就是想去弄明白一些事情。 方茴那里还没睡,她换了药不久,药劲儿正浓,火辣辣的疼的厉害。屋里的桌子上燃着一盏小油灯,颤抖的火苗发着微弱的光,白桃缩在炉子旁边,盖着一条羊毛毯已经沉沉睡去,发出轻轻的鼾睡声。 这时,窗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是脚踩在雪上的嘎吱声,很快,在昏暗的烛光下,一个人影映在了窗户上。没有像之前那样躲躲闪闪,这一次那个影子轻轻的敲了三下窗户。 方茴轻轻的起了身,走到白桃身前,蹲下,往她脖子后面重重一敲,细细的鼾声戛然而止。 打开门,一股冷风灌了进来,桌上的小油灯本就是火星一点点,这下子,全灭了,室内真的漆黑一片,还好月色不错,反射着地上的白雪,才不至于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深夜造访,有何贵干?”方茴的唇色仍是惨白的,她站在门口,拢着领口道。 明筠走到了门前,与方茴对上了眸子。方茴的眸子较一般人颜色略浅,是一双与中原人不太一样的琥珀色眼眸,她头发没梳,就那么随意披在身后,发质不算好,略有些毛躁,一身深青色的男子长袍,外面披了件羊毛里子的长披风,亦是很深很深的颜色。在月光下,她的脸是惨白的,嘴唇是惨白的,露在外面的一双手也是惨白的,浑身上下,似乎无一丝血色。她的表情此刻也是冰冷沉默的可怕,让人看了心里犯怵。 明筠道:“你知道我是谁吧。” 方茴低低的笑了笑,道:“您既然来了,我自然认得出。贵女,不知您深更半夜如此打扮,是来做什么?” 明筠靠近一步,从怀里掏出了那瓶金疮药道:“这个是给你的,不请我进去么?” 方茴很是讶异,随即紧紧的皱起了眉头,她看着那瓶金疮药,一时间没有伸手接。 “拿着,给你的,上好的金疮药。”明筠将瓶子递了过去。 方茴依旧没有动作。 明筠见方茴没动静,便直接塞到了对方的手心儿里,道:“拿着呀,上好的伤药。”她看方茴目光犹豫,笑道:“又没有毒,我只是看见你受伤了。”说着,她抿了抿嘴唇,低言道:“你该知道我先前来过一次,那日,你看见我了吧,我就躲在那边的大树后头。” 方茴手里握着伤药,蹙着眉看着明筠,而后叹了叹,道:“随我进来。”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七十八章 世道艰涩难容情 房门关上,一片漆黑,方茴重现点燃了油灯,火苗依旧不大,屋子里仍是昏暗的,人坐在桌子前,影子拉长了投在墙壁上,影影绰绰,有些诡异。 此时,明筠才看见躺在地上的白桃。白桃还是躺着的,静静的,胸口一呼一吸,像是睡着了。 明筠问道:“她会醒过来么?” “醒了的话,在看到您之前,我会让她再晕一次。说吧,贵女,你来找我做什么?”方茴坐在桌前,看着明筠问道。她手里仍握着那瓶药,仿佛想要它冰冷的白瓷外壳给焐热。 明筠看过去,眸子紧紧盯着方茴。 这几个月来,她隐隐觉着很不安,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但是确确实实有些细微的事情让她觉着莫名的不安。白姑姑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最初她没在意,可后来再仔细想,想多了便再难入睡。阿喜在收拾白姑姑遗物时,发现了一些让她在意的东西。白姑姑的箱子底下藏了三支信筒还有一条青玉环坠子。那三支信筒里有书信,那些书信全在写某个人的近况。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似乎是用左手写的。那条坠子亦十分特殊,环形的青玉坠子上满是裂痕,明显已经被摔破了,后来用浆糊硬黏在一起的。 明筠将白姑姑藏起来的信仔仔细细的看了,里面频繁出现一个叫阿戈的人。她回想起在三泉邑最后那一晚,有人夜里递了一个竹筒在窗边。她仔细比对了两封信后,心下狂跳,这两封信明显便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即使是左手,可有些细微处还是能看出端倪。 她顺着白姑姑留下的线索暗中悄悄的查,当一个一个消息连起来后,她决定深夜里走一趟。她既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纵然她知道自己有些冲动。 明筠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简,直接问道:“这个,认识么?” 方茴愣了一愣,而后笑道:“这是什么?” 明筠亦笑了笑,又拿出一物,道:“那这个呢?认识么?”她说完,目光紧紧盯向方茴。方茴在看到明筠手中之物后,面上带起几分压不住的颤抖。躺在明筠手心之物的是一枚满是裂缝的青玉环。 “可别说不认识。若是不认识,你脖子上挂着的又是什么呢?”明筠道。 方茴不语。 “我既然来了,必定是有所发现,不然我何必大半夜冒着寒冷来此见你呢。”明筠道。 “那又如何呢?”方茴低低的笑了起来,道:“贵女,你说那又能如何呢?你既然查了我,就该知道我图些什么。若非为了他,我又何必卖命做事。呵,事既然已做了,我就要继续为主子卖命,直到死为止。你想问什么我心里清楚,贵女您也不必张口了,问了也无用,我是不会说的。因为他的命从不握着你手里。” 明筠抬起眸子,定定的看向方茴,沉声问:“那既如此,你在三泉邑夜里的那一出,又是图的什么呢?” 方茴顿了顿,而后说道:“那是我还你一个情罢了。”随后她来到明筠的身前蹲了下来,仰着头看着明筠道:“一饭之恩,他不能报,我替他报。贵女,你且听我的吧,万事莫管,您只有一个人,可对面是两个阵营。你无论选择哪一边最后结果都一样,没用的。”她指了指明筠的心口处,道:“您这样的出身,只管享受锦衣玉食就好,何必要像凡人一样长颗心呢?这个世道,心,最最无用,早早抛了最好。” 明筠怔怔的听着,怔怔的答道:“可它就长在身体里头了,我又能如何啊?” “那就让它不要动。有些事已经不能阻止,没用的。有些事,您掺和不来的,卷进去了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也不能再多说些什么了,夜深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就寝吧。回去的路上躲着点儿,千万别让人知道今晚您来过这里。”方茴低声的道。 明筠抓住了方茴的手,紧紧的捏着,道:“这是我的家事,是我的父母亲人,我为何不可以知道?” “家?”方茴闻言垂着头笑了起来,似乎听到了笑话一般。她笑了几声后停了下来,对明筠道:“您哪里有家啊。呵,我的话就尽于此了,今晚我就当没人来过。” 夜色黑沉,凛风瑟瑟。待明筠暗暗地回到暖阁时,阿喜还紧紧的蒙着头把自己全部包在一起。 明筠推了推她,里面的人似乎瞬间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动,隔着被子都能看得见里面的僵硬。 “是我。”明筠道。 阿喜听见是明筠,这才刷的一下把头露出来,飞快的爬下了床,跪在地上,抱住明筠的腿,哭了起来,道:“主子,求您下次别这样了,奴婢躺在这里,魂儿都被吓掉了一百次,外面只要有个响儿,我就怕的不得了,您就可怜可怜奴婢吧。” “好了,我知道了,这是赏你的,现在你安心去睡吧。”明筠说着,往阿喜手心儿里放了两颗银锞子。 阿喜的嘴巴长得老大,金灿灿、沉甸甸,这可是金锞子啊,她激动的连忙扣起头来,这个时候再回想先前那段时光的煎熬也觉着没什么了,甚至觉着她还可以撑得更久一点。 “行了,别磕了,我要睡了。”明筠脱掉那身奴婢的外衣。阿喜乖觉的连忙拿出了一套新的寝衣,粉红色的,上面绣着桃花朵朵,又麻利的换了新的床单枕头和被套,是水红色的。 做完这些,阿喜涨红着脸与明筠小声问道:“奴婢、奴婢内急,可否去解手?” 明筠白了阿喜一眼,让她去,自己盖上被子躺了下去。这一夜,自然无眠。她翻翻转转,直到次日太阳升起,她伴着朝阳睁开了双目。 晌午时分,母亲那边遣了人告知今夜妙园有客来,让她准备着。 “客?什么客?”明筠皱着眉头问。 婢子道:“是族中的几位夫人、贵女们。” 明筠蹙着眉应了,心里不免愈发疑惑。她在屋里抱着兔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主子,您别转了,再转雪团儿都要跟着晕了。”阿薇道。雪团儿便是那兔子,它白糯糯的,就像个绒球,于是明筠就干脆给它赐了这个名儿。 雪团儿是明筠颇上心的爱宠,在暖阁里,它享受着超凡的待遇。从一只在树林里担惊受怕的野兔子,摇身一变,成了脖子上挂着小金锁的高贵兔子。洗澡、梳毛、饮水、喂食,这些活儿都安排了一个专门的奴儿去做,每日明筠起来之后,这雪团儿就已经被打理的白净净的,乖巧的在笼中吃着青草。 “主子,夫人那边传话来说,有俩个小贵女到时候要主子您来招待一下。那咱们需要布置一下么?”阿薇询问着明筠的意思。 “按往常一般照例来即可。”明筠道。此时雪团儿在明筠的怀里呆不住了,明筠便将它放在地上,让它随意的跑动一下,也不管它,而就在她与阿薇说话的当口,雪团儿从半开的门缝里钻里出去。 这暖阁有两个门,外门通着外面的赏雪长廊,另有一个内门,通向里屋的内走廊。雪团儿就从内门的缝隙里跑了出去。 这几日,范吉射一直想找个机会与范妙姝聊聊,这宴席的请柬还真是瞌睡遇枕头,来的巧啊。范吉射披上貂裘,提前往妙园里去了。 妙园里下人们正忙着准备晚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要做,可忙碌并不忙乱,宴客厅里有罗盈,暖阁那边有阿薇,一应事宜在两人的安排下都井井有条。有着得力之人,主子们自然就躲闲了。范妙姝此时正在房里用花瓣水泡手,那水上浮着一层素馨油,芳香浓郁。范妙姝听下人范吉射已经到了院门口之时,不由得冷冷笑了一声道:“他倒是来得快。”但来者是客,今日又是她发帖子宴请,她作为院子的主人,虽不甚乐意,却还是擦了手出门迎接去了。 白绒绒的兔子小小一只,缩在门边儿上,没人注意到它,蹭蹭蹭,它顺着门缝儿跑到了主屋里去。 “雪团儿?雪团儿呢?”明筠在房里转了一圈,突然发现雪团儿不见了,便喃喃的开始四处的找。她房里的下人们大多都在忙活着,明筠左右无事便自己寻去了。 雪团儿胆子小,总是喜欢往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躲,明筠在自己房里翻了一圈,连床底下都看了,还是没找到。这时,明筠看内门是半开着的。内走廊里铺着羊毛地毯,走起来软软的,明筠在地毯上发现几根粘在地毯上的雪白兔毛,她捏了起来,仔细瞅了瞅,果然是兔毛。 屋子内有几个小婢子,但人都在大屏风间忙活,她们静悄悄的做着活儿。因着是风雪日,室内阴沉沉的,地龙烧的旺,屋里暖极了,莲花香薰大鼎上的立鹤,口中喷着白雾状的香烟,旖旎的绕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明筠鞋底绵软,走起来没什么声响,她悄默无声的进了屋子,没有惊动任何人。她的目光在角落里搜寻着,帘子底、花盆旁、柜子侧,她都看了一边,最后,她趴在地毯上,掀开垂下的红稠被单和金色流苏穗儿,果然,在床底下看见了缩在最最角落里的小白团儿。 “今日的雪这般大,也就你来这么早。”屋外传来母亲与三舅父说话的声音。 有些想法只在一瞬间,眨眼间,明筠缩进了床底。 “正因为雪大,所以更要早些来,趁着还没有宾客,与姐姐一同赏赏雪、说说话。”范吉射将粘了雪的黑貂裘脱给下人,露出了一身赤金色的华服。他身材高大又常年习武,因此体型健硕精壮,腰上系着兽纹青玉环佩,金冠束发,眸光深邃,一派威势赫赫,让人生畏。 “姐姐,有时事咱们该谈谈看了。”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七十八章 世道艰涩难容情 房门关上,一片漆黑,方茴重现点燃了油灯,火苗依旧不大,屋子里仍是昏暗的,人坐在桌子前,影子拉长了投在墙壁上,影影绰绰,有些诡异。 此时,明筠才看见躺在地上的白桃。白桃还是躺着的,静静的,胸口一呼一吸,像是睡着了。 明筠问道:“她会醒过来么?” “醒了的话,在看到您之前,我会让她再晕一次。说吧,贵女,你来找我做什么?”方茴坐在桌前,看着明筠问道。她手里仍握着那瓶药,仿佛想要它冰冷的白瓷外壳给焐热。 明筠看过去,眸子紧紧盯着方茴。 这几个月来,她隐隐觉着很不安,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但是确确实实有些细微的事情让她觉着莫名的不安。白姑姑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最初她没在意,可后来再仔细想,想多了便再难入睡。阿喜在收拾白姑姑遗物时,发现了一些让她在意的东西。白姑姑的箱子底下藏了三支信筒还有一条青玉环坠子。那三支信筒里有书信,那些书信全在写某个人的近况。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似乎是用左手写的。那条坠子亦十分特殊,环形的青玉坠子上满是裂痕,明显已经被摔破了,后来用浆糊硬黏在一起的。 明筠将白姑姑藏起来的信仔仔细细的看了,里面频繁出现一个叫阿戈的人。她回想起在三泉邑最后那一晚,有人夜里递了一个竹筒在窗边。她仔细比对了两封信后,心下狂跳,这两封信明显便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即使是左手,可有些细微处还是能看出端倪。 她顺着白姑姑留下的线索暗中悄悄的查,当一个一个消息连起来后,她决定深夜里走一趟。她既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纵然她知道自己有些冲动。 明筠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简,直接问道:“这个,认识么?” 方茴愣了一愣,而后笑道:“这是什么?” 明筠亦笑了笑,又拿出一物,道:“那这个呢?认识么?”她说完,目光紧紧盯向方茴。方茴在看到明筠手中之物后,面上带起几分压不住的颤抖。躺在明筠手心之物的是一枚满是裂缝的青玉环。 “可别说不认识。若是不认识,你脖子上挂着的又是什么呢?”明筠道。 方茴不语。 “我既然来了,必定是有所发现,不然我何必大半夜冒着寒冷来此见你呢。”明筠道。 “那又如何呢?”方茴低低的笑了起来,道:“贵女,你说那又能如何呢?你既然查了我,就该知道我图些什么。若非为了他,我又何必卖命做事。呵,事既然已做了,我就要继续为主子卖命,直到死为止。你想问什么我心里清楚,贵女您也不必张口了,问了也无用,我是不会说的。因为他的命从不握着你手里。” 明筠抬起眸子,定定的看向方茴,沉声问:“那既如此,你在三泉邑夜里的那一出,又是图的什么呢?” 方茴顿了顿,而后说道:“那是我还你一个情罢了。”随后她来到明筠的身前蹲了下来,仰着头看着明筠道:“一饭之恩,他不能报,我替他报。贵女,你且听我的吧,万事莫管,您只有一个人,可对面是两个阵营。你无论选择哪一边最后结果都一样,没用的。”她指了指明筠的心口处,道:“您这样的出身,只管享受锦衣玉食就好,何必要像凡人一样长颗心呢?这个世道,心,最最无用,早早抛了最好。” 明筠怔怔的听着,怔怔的答道:“可它就长在身体里头了,我又能如何啊?” “那就让它不要动。有些事已经不能阻止,没用的。有些事,您掺和不来的,卷进去了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也不能再多说些什么了,夜深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就寝吧。回去的路上躲着点儿,千万别让人知道今晚您来过这里。”方茴低声的道。 明筠抓住了方茴的手,紧紧的捏着,道:“这是我的家事,是我的父母亲人,我为何不可以知道?” “家?”方茴闻言垂着头笑了起来,似乎听到了笑话一般。她笑了几声后停了下来,对明筠道:“您哪里有家啊。呵,我的话就尽于此了,今晚我就当没人来过。” 夜色黑沉,凛风瑟瑟。待明筠暗暗地回到暖阁时,阿喜还紧紧的蒙着头把自己全部包在一起。 明筠推了推她,里面的人似乎瞬间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动,隔着被子都能看得见里面的僵硬。 “是我。”明筠道。 阿喜听见是明筠,这才刷的一下把头露出来,飞快的爬下了床,跪在地上,抱住明筠的腿,哭了起来,道:“主子,求您下次别这样了,奴婢躺在这里,魂儿都被吓掉了一百次,外面只要有个响儿,我就怕的不得了,您就可怜可怜奴婢吧。” “好了,我知道了,这是赏你的,现在你安心去睡吧。”明筠说着,往阿喜手心儿里放了两颗银锞子。 阿喜的嘴巴长得老大,金灿灿、沉甸甸,这可是金锞子啊,她激动的连忙扣起头来,这个时候再回想先前那段时光的煎熬也觉着没什么了,甚至觉着她还可以撑得更久一点。 “行了,别磕了,我要睡了。”明筠脱掉那身奴婢的外衣。阿喜乖觉的连忙拿出了一套新的寝衣,粉红色的,上面绣着桃花朵朵,又麻利的换了新的床单枕头和被套,是水红色的。 做完这些,阿喜涨红着脸与明筠小声问道:“奴婢、奴婢内急,可否去解手?” 明筠白了阿喜一眼,让她去,自己盖上被子躺了下去。这一夜,自然无眠。她翻翻转转,直到次日太阳升起,她伴着朝阳睁开了双目。 晌午时分,母亲那边遣了人告知今夜妙园有客来,让她准备着。 “客?什么客?”明筠皱着眉头问。 婢子道:“是族中的几位夫人、贵女们。” 明筠蹙着眉应了,心里不免愈发疑惑。她在屋里抱着兔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主子,您别转了,再转雪团儿都要跟着晕了。”阿薇道。雪团儿便是那兔子,它白糯糯的,就像个绒球,于是明筠就干脆给它赐了这个名儿。 雪团儿是明筠颇上心的爱宠,在暖阁里,它享受着超凡的待遇。从一只在树林里担惊受怕的野兔子,摇身一变,成了脖子上挂着小金锁的高贵兔子。洗澡、梳毛、饮水、喂食,这些活儿都安排了一个专门的奴儿去做,每日明筠起来之后,这雪团儿就已经被打理的白净净的,乖巧的在笼中吃着青草。 “主子,夫人那边传话来说,有俩个小贵女到时候要主子您来招待一下。那咱们需要布置一下么?”阿薇询问着明筠的意思。 “按往常一般照例来即可。”明筠道。此时雪团儿在明筠的怀里呆不住了,明筠便将它放在地上,让它随意的跑动一下,也不管它,而就在她与阿薇说话的当口,雪团儿从半开的门缝里钻里出去。 这暖阁有两个门,外门通着外面的赏雪长廊,另有一个内门,通向里屋的内走廊。雪团儿就从内门的缝隙里跑了出去。 这几日,范吉射一直想找个机会与范妙姝聊聊,这宴席的请柬还真是瞌睡遇枕头,来的巧啊。范吉射披上貂裘,提前往妙园里去了。 妙园里下人们正忙着准备晚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要做,可忙碌并不忙乱,宴客厅里有罗盈,暖阁那边有阿薇,一应事宜在两人的安排下都井井有条。有着得力之人,主子们自然就躲闲了。范妙姝此时正在房里用花瓣水泡手,那水上浮着一层素馨油,芳香浓郁。范妙姝听下人范吉射已经到了院门口之时,不由得冷冷笑了一声道:“他倒是来得快。”但来者是客,今日又是她发帖子宴请,她作为院子的主人,虽不甚乐意,却还是擦了手出门迎接去了。 白绒绒的兔子小小一只,缩在门边儿上,没人注意到它,蹭蹭蹭,它顺着门缝儿跑到了主屋里去。 “雪团儿?雪团儿呢?”明筠在房里转了一圈,突然发现雪团儿不见了,便喃喃的开始四处的找。她房里的下人们大多都在忙活着,明筠左右无事便自己寻去了。 雪团儿胆子小,总是喜欢往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躲,明筠在自己房里翻了一圈,连床底下都看了,还是没找到。这时,明筠看内门是半开着的。内走廊里铺着羊毛地毯,走起来软软的,明筠在地毯上发现几根粘在地毯上的雪白兔毛,她捏了起来,仔细瞅了瞅,果然是兔毛。 屋子内有几个小婢子,但人都在大屏风间忙活,她们静悄悄的做着活儿。因着是风雪日,室内阴沉沉的,地龙烧的旺,屋里暖极了,莲花香薰大鼎上的立鹤,口中喷着白雾状的香烟,旖旎的绕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明筠鞋底绵软,走起来没什么声响,她悄默无声的进了屋子,没有惊动任何人。她的目光在角落里搜寻着,帘子底、花盆旁、柜子侧,她都看了一边,最后,她趴在地毯上,掀开垂下的红稠被单和金色流苏穗儿,果然,在床底下看见了缩在最最角落里的小白团儿。 “今日的雪这般大,也就你来这么早。”屋外传来母亲与三舅父说话的声音。 有些想法只在一瞬间,眨眼间,明筠缩进了床底。 “正因为雪大,所以更要早些来,趁着还没有宾客,与姐姐一同赏赏雪、说说话。”范吉射将粘了雪的黑貂裘脱给下人,露出了一身赤金色的华服。他身材高大又常年习武,因此体型健硕精壮,腰上系着兽纹青玉环佩,金冠束发,眸光深邃,一派威势赫赫,让人生畏。 “姐姐,有时事咱们该谈谈看了。”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七十九章 冰雪寒凉姜汤辣 房门关上,一片漆黑,方茴重现点燃了油灯,火苗依旧不大,屋子里仍是昏暗的,人坐在桌子前,影子拉长了投在墙壁上,影影绰绰,有些诡异。 此时,明筠才看见躺在地上的白桃。白桃还是躺着的,静静的,胸口一呼一吸,像是睡着了。 明筠问道:“她会醒过来么?” “醒了的话,在看到您之前,我会让她再晕一次。说吧,贵女,你来找我做什么?”方茴坐在桌前,看着明筠问道。她手里仍握着那瓶药,仿佛想要它冰冷的白瓷外壳给焐热。 明筠看过去,眸子紧紧盯着方茴。 这几个月来,她隐隐觉着很不安,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但是确确实实有些细微的事情让她觉着莫名的不安。白姑姑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最初她没在意,可后来再仔细想,想多了便再难入睡。阿喜在收拾白姑姑遗物时,发现了一些让她在意的东西。白姑姑的箱子底下藏了三支信筒还有一条青玉环坠子。那三支信筒里有书信,那些书信全在写某个人的近况。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似乎是用左手写的。那条坠子亦十分特殊,环形的青玉坠子上满是裂痕,明显已经被摔破了,后来用浆糊硬黏在一起的。 明筠将白姑姑藏起来的信仔仔细细的看了,里面频繁出现一个叫阿戈的人。她回想起在三泉邑最后那一晚,有人夜里递了一个竹筒在窗边。她仔细比对了两封信后,心下狂跳,这两封信明显便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即使是左手,可有些细微处还是能看出端倪。 她顺着白姑姑留下的线索暗中悄悄的查,当一个一个消息连起来后,她决定深夜里走一趟。她既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纵然她知道自己有些冲动。 明筠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简,直接问道:“这个,认识么?” 方茴愣了一愣,而后笑道:“这是什么?” 明筠亦笑了笑,又拿出一物,道:“那这个呢?认识么?”她说完,目光紧紧盯向方茴。方茴在看到明筠手中之物后,面上带起几分压不住的颤抖。躺在明筠手心之物的是一枚满是裂缝的青玉环。 “可别说不认识。若是不认识,你脖子上挂着的又是什么呢?”明筠道。 方茴不语。 “我既然来了,必定是有所发现,不然我何必大半夜冒着寒冷来此见你呢。”明筠道。 “那又如何呢?”方茴低低的笑了起来,道:“贵女,你说那又能如何呢?你既然查了我,就该知道我图些什么。若非为了他,我又何必卖命做事。呵,事既然已做了,我就要继续为主子卖命,直到死为止。你想问什么我心里清楚,贵女您也不必张口了,问了也无用,我是不会说的。因为他的命从不握着你手里。” 明筠抬起眸子,定定的看向方茴,沉声问:“那既如此,你在三泉邑夜里的那一出,又是图的什么呢?” 方茴顿了顿,而后说道:“那是我还你一个情罢了。”随后她来到明筠的身前蹲了下来,仰着头看着明筠道:“一饭之恩,他不能报,我替他报。贵女,你且听我的吧,万事莫管,您只有一个人,可对面是两个阵营。你无论选择哪一边最后结果都一样,没用的。”她指了指明筠的心口处,道:“您这样的出身,只管享受锦衣玉食就好,何必要像凡人一样长颗心呢?这个世道,心,最最无用,早早抛了最好。” 明筠怔怔的听着,怔怔的答道:“可它就长在身体里头了,我又能如何啊?” “那就让它不要动。有些事已经不能阻止,没用的。有些事,您掺和不来的,卷进去了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也不能再多说些什么了,夜深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就寝吧。回去的路上躲着点儿,千万别让人知道今晚您来过这里。”方茴低声的道。 明筠抓住了方茴的手,紧紧的捏着,道:“这是我的家事,是我的父母亲人,我为何不可以知道?” “家?”方茴闻言垂着头笑了起来,似乎听到了笑话一般。她笑了几声后停了下来,对明筠道:“您哪里有家啊。呵,我的话就尽于此了,今晚我就当没人来过。” 夜色黑沉,凛风瑟瑟。待明筠暗暗地回到暖阁时,阿喜还紧紧的蒙着头把自己全部包在一起。 明筠推了推她,里面的人似乎瞬间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动,隔着被子都能看得见里面的僵硬。 “是我。”明筠道。 阿喜听见是明筠,这才刷的一下把头露出来,飞快的爬下了床,跪在地上,抱住明筠的腿,哭了起来,道:“主子,求您下次别这样了,奴婢躺在这里,魂儿都被吓掉了一百次,外面只要有个响儿,我就怕的不得了,您就可怜可怜奴婢吧。” “好了,我知道了,这是赏你的,现在你安心去睡吧。”明筠说着,往阿喜手心儿里放了两颗银锞子。 阿喜的嘴巴长得老大,金灿灿、沉甸甸,这可是金锞子啊,她激动的连忙扣起头来,这个时候再回想先前那段时光的煎熬也觉着没什么了,甚至觉着她还可以撑得更久一点。 “行了,别磕了,我要睡了。”明筠脱掉那身奴婢的外衣。阿喜乖觉的连忙拿出了一套新的寝衣,粉红色的,上面绣着桃花朵朵,又麻利的换了新的床单枕头和被套,是水红色的。 做完这些,阿喜涨红着脸与明筠小声问道:“奴婢、奴婢内急,可否去解手?” 明筠白了阿喜一眼,让她去,自己盖上被子躺了下去。这一夜,自然无眠。她翻翻转转,直到次日太阳升起,她伴着朝阳睁开了双目。 晌午时分,母亲那边遣了人告知今夜妙园有客来,让她准备着。 “客?什么客?”明筠皱着眉头问。 婢子道:“是族中的几位夫人、贵女们。” 明筠蹙着眉应了,心里不免愈发疑惑。她在屋里抱着兔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主子,您别转了,再转雪团儿都要跟着晕了。”阿薇道。雪团儿便是那兔子,它白糯糯的,就像个绒球,于是明筠就干脆给它赐了这个名儿。 雪团儿是明筠颇上心的爱宠,在暖阁里,它享受着超凡的待遇。从一只在树林里担惊受怕的野兔子,摇身一变,成了脖子上挂着小金锁的高贵兔子。洗澡、梳毛、饮水、喂食,这些活儿都安排了一个专门的奴儿去做,每日明筠起来之后,这雪团儿就已经被打理的白净净的,乖巧的在笼中吃着青草。 “主子,夫人那边传话来说,有俩个小贵女到时候要主子您来招待一下。那咱们需要布置一下么?”阿薇询问着明筠的意思。 “按往常一般照例来即可。”明筠道。此时雪团儿在明筠的怀里呆不住了,明筠便将它放在地上,让它随意的跑动一下,也不管它,而就在她与阿薇说话的当口,雪团儿从半开的门缝里钻里出去。 这暖阁有两个门,外门通着外面的赏雪长廊,另有一个内门,通向里屋的内走廊。雪团儿就从内门的缝隙里跑了出去。 这几日,范吉射一直想找个机会与范妙姝聊聊,这宴席的请柬还真是瞌睡遇枕头,来的巧啊。范吉射披上貂裘,提前往妙园里去了。 妙园里下人们正忙着准备晚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要做,可忙碌并不忙乱,宴客厅里有罗盈,暖阁那边有阿薇,一应事宜在两人的安排下都井井有条。有着得力之人,主子们自然就躲闲了。范妙姝此时正在房里用花瓣水泡手,那水上浮着一层素馨油,芳香浓郁。范妙姝听下人范吉射已经到了院门口之时,不由得冷冷笑了一声道:“他倒是来得快。”但来者是客,今日又是她发帖子宴请,她作为院子的主人,虽不甚乐意,却还是擦了手出门迎接去了。 白绒绒的兔子小小一只,缩在门边儿上,没人注意到它,蹭蹭蹭,它顺着门缝儿跑到了主屋里去。 “雪团儿?雪团儿呢?”明筠在房里转了一圈,突然发现雪团儿不见了,便喃喃的开始四处的找。她房里的下人们大多都在忙活着,明筠左右无事便自己寻去了。 雪团儿胆子小,总是喜欢往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躲,明筠在自己房里翻了一圈,连床底下都看了,还是没找到。这时,明筠看内门是半开着的。内走廊里铺着羊毛地毯,走起来软软的,明筠在地毯上发现几根粘在地毯上的雪白兔毛,她捏了起来,仔细瞅了瞅,果然是兔毛。 屋子内有几个小婢子,但人都在大屏风间忙活,她们静悄悄的做着活儿。因着是风雪日,室内阴沉沉的,地龙烧的旺,屋里暖极了,莲花香薰大鼎上的立鹤,口中喷着白雾状的香烟,旖旎的绕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明筠鞋底绵软,走起来没什么声响,她悄默无声的进了屋子,没有惊动任何人。她的目光在角落里搜寻着,帘子底、花盆旁、柜子侧,她都看了一边,最后,她趴在地毯上,掀开垂下的红稠被单和金色流苏穗儿,果然,在床底下看见了缩在最最角落里的小白团儿。 “今日的雪这般大,也就你来这么早。”屋外传来母亲与三舅父说话的声音。 有些想法只在一瞬间,眨眼间,明筠缩进了床底。 “正因为雪大,所以更要早些来,趁着还没有宾客,与姐姐一同赏赏雪、说说话。”范吉射将粘了雪的黑貂裘脱给下人,露出了一身赤金色的华服。他身材高大又常年习武,因此体型健硕精壮,腰上系着兽纹青玉环佩,金冠束发,眸光深邃,一派威势赫赫,让人生畏。 “姐姐,有时事咱们该谈谈看了。”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八十章 折梅代剑雪中舞 时辰差不多了,小宴开场。 菜早已经备齐,范妙姝一声吩咐之下,各式菜品顿时一道接一道的上来。席间有歌舞姬献歌献舞,排箫悠悠、编钟叮咚,有好酒好菜相佐,众位夫人贵女们相互攀附谈笑,一时,席间气氛活络。 明筠坐在席上,不少姐姐妹妹的竞相凑上来,明筠心中厌烦,为顾全大家面子,只淡淡的陪着笑,吃喝也全然无滋无味。好不容易大家吃的差不多,酒菜撤了桌,又有人提议大家一同投壶。 明筠今日心事重重,兴致缺缺的抽了一支黄色尾翼的羽箭。她环顾了一圈,见与她持同色的都是些脸生的,一个个都对着她笑的灿烂。明筠偏过头看到了范思苓,她手里拿着一只红尾翼的羽箭正抿着唇朝她微笑。 “你也喜欢投壶么?”明筠问她。 “并不擅长。”范思苓道。 明筠看了看她,而后随手将往瓶子的方向一掷,“咣当”一声,正中其中瓶口。 “没意思。”说着她将自己的羽箭塞到了范思苓手中,道:“表姐,今夜好好玩。” 过了一会儿,趁着屋内气氛热烈,她瞅了时机揽了披风带着阿薇偷偷的出了屋子,屋里太闷,她想出去透透气。 这场大雪沸沸扬扬的下了一整天,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纯粹的白,大地是白的,树林里的松柏是白的,廊下的红梅树也变成了白的。沉沉夜色,院子里点燃了所有的灯火,这些火光随着冬风,起起伏伏的跳跃着、晃动着。 厅外的长廊上,顶上挂着一排红色宫灯,随着蜿蜒的廊桥,那红色的火光一直延伸到远处。明筠走到围栏之前,抬头斜看那火红的宫灯,似乎能看见里面熊熊燃烧着的火舌儿,那火舌儿如此旺盛,仿佛要将一切都吞没。 用手抹去木栏杆上的浮雪,单手撑起身体,一个利落的跃身翻坐到围栏上,面朝黑夜与白雪,将一室繁华与嘈杂拒于身后,那是不属于她的纯真与欢乐。 “你身手倒很是不错。”子稷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夜色与灯火在他俊挺的脸上打下侧影,迷离闪烁,更显的人像是谜题一般。 明筠背对着他,也没有回头,她仰头看向夜空,在光晕之下,能清楚的看见大朵大朵的雪花密密的飞着。明筠道:“都是我父亲教的,他说女儿也不该总是闷在屋子里,怪没趣的,所以,他会常常带我去骑马、射箭、驾车、打猎。” 子稷也一跃翻身坐到围栏之上,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在寒冷的冬日,每吐出一口气,空中都会腾出一抹白气。明筠用手去接从空中飘落的雪花,又看着它在手心儿化掉,目光有些出神。 “骑马射箭都是肆意的事情,可为何你说起来时却摆着一张如此伤悲的表情,有这么好的父亲,该是开怀的说与人听才对。”子稷也跟着明筠看向那夜空,今晚的夜空黑漆漆的,无一颗繁星闪耀。 明筠的眼睛里涌出了一点泪光,但她忍了下去,仰着头,不让眼泪有机会掉下来。正是因为好,她才觉着格外悲伤,但有些话,她不可以同人说,父亲与母亲之间,自己该选谁,这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难题。 子稷从栏杆上跳下来,跳入了深深的积雪之中,到明筠面前,在地上团了一个雪球,放到明筠举起的手中。 明筠感受到手中的冰意,低下头去看,原本蓄在眼眶里的泪珠儿,一下子没收住,啪嗒的滴了下来。 “阿筠,你似乎很喜欢哭?”子稷问道。 明筠飞快的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道:“没有,你看错了。” 子稷瞧明筠竟落了眼泪,一时之间也是无措。 “你别哭了。”子稷轻声道。 明筠捂住眼睛,但泪水却顺着手掌的间隙流了下来。 子稷看着明筠在哭,自己的心中也泛起了酸楚,他禁不住的想伸出手替她擦干眼泪,可手伸出去了,却又不敢触碰。 “别哭了。”他懊恼自己此时此刻竟只能吐出这么干巴巴的对话。眼前的这一幕,让他不由想起多年的一次窘迫。具体是几年前的事他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在一次宫宴中,也遇到了一个明明哭的一塌糊涂却不肯承认的小女娃。子稷站在冬风之中,隐隐约约的感觉两个女孩儿哭泣时的身影在记忆中重叠。 他忍不住喃喃出声:“或许,你曾在雪中听过一曲《载思》。” 明筠放下胳膊,衣袖已经染湿了大半。“你说什么?”她问。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字眼。 子稷的嘴巴微微动了动,缓缓的低唱道:“灿灿春日阳,茂茂林中桑。清溪浮萍翠,情炽发丝缠。钗以固吾发,簪以定吾情——” 子稷没有唱完,明筠接上,用并不标准的邯郸小调低低浅唱道:“边关战事起,战鼓声声擂。丁壮均入册,号角频频催。折簪人半个,载思相传互。” 明筠轻轻吟唱完后,抬眸看向子稷。子稷这时也怔怔的看着她,亦久久不语,最终明筠先开了口。她将手中的雪球伸出,问他道:“是你给我的吗?” 子稷望着她,道:“是我。” 明筠问:“小君子喜欢红么?” 子稷答道:“红色明艳,我,很喜欢。” 明筠眼角泪痕犹在,可嘴角却不着痕迹的浅扬了一扬,她垂下了头,问:“那你再哄我一次,好不好?” “好。”子稷应道。 “你知道,我很任性的,这次不想听曲子。”明筠垂着头低低道。 “那你想我如何?”子稷亦低低问。 “要爽快些的,我想,看你舞剑。”明筠抬眸道。 “可我未曾带剑。”子稷道。 明筠只看着子稷不说话,于是子稷便凑近折了一段梅枝,道:“没有也没关系,我以梅枝代剑。” 子稷擅剑,舞时快如游电。无论他手里握得是什么,即使只是一根树枝,在这一瞬间,它都短暂的化为了一把剑。 明筠坐在木栏杆上垂着腿,她只见在梅林之中,子稷修长飒爽的身影手持梅花枝,以梅作剑,在夜色与灯火下,踩在堆积至小腿肚的积雪上,在寒风大雪中气势凛然的破风回转,招招迅如闪电,他脚下的积雪被扫动着飞扬起来,被冬风卷起,在他周围起着舞。 明筠看着眼前此景,回想起自己曾听闻过一个志怪故事。故事中有个赶路人,他在黑夜的山林里迷失了方向,正当他不知前路何方时,天上却突然凝出了一个火球。火球似有灵,它引着赶路人一路前行,帮他穿过了重重迷障。 此时,明筠觉着自己就是那迷路的赶路人,而眼前的那少年就如同那凭空出现的火球,耀眼又温暖。 子稷舞到最后,他两指弯成圆置于嘴边,朝空中吹了一个响哨。伴随着一声鹰呖声,一只精神凛凛的雏鹰从林子里飞了出来,一个俯冲向下,落到了子稷的胳膊上。 “你该还记得它。”子稷道。 “我记得,它叫厉羽。”明筠从围栏上跳到雪地上来,试探的伸手去摸它。也许是这只雏鹰记住了她曾给它喂过食儿,此刻温驯的弯下脑袋随她摸。 “来,你抬起胳膊,像我这样。”子稷笑了起来。 明筠抹干眼泪,照做了,将胳膊抬了起来。只见子稷朝厉羽比划了一个手势,将手臂一抖,厉羽呼啦啦的展开翅膀飞了出去,随后便直接落到了自己的手臂之上,啾啾的叫了几声。 明筠眼睛亮了起来,她不敢动胳膊,一只脚却在雪地里点了点,显然是有些兴奋。 “这小家伙喜欢跟着你。”子稷道。 “真的么?其实我也觉着我和它很投缘。”明筠朝着子稷笑了一下。白皑皑的雪地上反射着晶莹的月光,廊上挂着红幽幽的一排灯笼,朦朦胧胧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的五官看起来愈发的清晰可辨。 子稷的心跳快了几下,随着她的话点着头,虚握着拳头掩了下嘴,答道:“鹰是有灵性的,你喜欢它,它自然是能觉察到的。” “你既然喜欢它,不如就让它跟着你吧。”子稷突然道。 明筠没想到子稷会这么说,不由得张大了眼睛:“什么?让它跟着我?” 子稷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怎么会嫌弃,只是.......” “那就让它跟着你吧,将来可以用来打打猎物,传传书信之类的。”说着,子稷从怀里取出几只响箭道:“平时厉羽一般都藏身在林木葱郁的地方,有时候离得远了,口哨声小,它就听不见。若是有急事,你喊它又不出现,就拿出这个响哨,它声音极尖锐,隔着几里地都听得见。” 府外,常非驾着马车在新绛城的路上奔驰着,马车的车辙在地上压出深深的印痕。他在风雪中,只穿着一身不算厚的藏青色劲装,提着缰绳的手冻得通红,脸颊和耳朵也冻得通红,但他仍全力的赶着马车。他们不回府里了,而是回他们的大本营,城郊半山腰上的一处小庄子。 方茴坐在车内,团缩在一起,脸色是惨白的,嘴唇也是惨白的。她身上盖着一件宽大的深褐色外袍,这件衣服是常非脱下来给她盖上的。她的头靠在车壁上,闭着眼,脑子里闪现着今日与沐戈见面的情景。 她早就知道沐戈已经废了,已经疯了,已经傻了。但是每次见到他,她的心都如刀绞。她摸出脖子里挂着的那块青玉环,放在自己心口处,紧紧的,紧紧的。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如果不是为了救她,沐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每每闭上眼睛,她都会想起当年那个沐戈,那个曾细致又耐心的教会她读书、写字、练武的沐戈。 今早在山庄的院子里见到他的时候,他站在窗前,背对着她,一头乌发好好的束起,插着黑木簪,正用竹笛吹着一曲小调,那是她曾听过无数次的小调。一瞬间,她以为那还是曾经那个沐戈。 可当他回过头来,那个傻乎乎的、孩子气的笑容却让她跌回了现实。 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可笑的筹码。可是为了让他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她愿意拼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就算是死,她也甘愿。 “驾——”常非在车外,挥动着马鞭,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他朝车里面道:“阿茴,就快到了,今天又是风又是雪的,我们赶紧回去。衣服你盖紧了,你现在身体太弱,可不能受冻。” 方茴许久没有答话,她紧紧的握着那只青玉环,蜷缩着身体趴了下去,用力的锤着车厢底,压低声音痛哭起来。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八十一章 临别赠物双颊红 晋国曲沃,公子府邸 夜色深深,浣玉躺在床上睡的不太踏实,迷朦间,她隐约感觉有人在窥视着她,年少时练就的警惕让她猛然惊醒。屋里没有点烛火,又黑又暗,唯有一道幽冷的月光。 公子成毅坐在窗前,正无言的看着她,他背对着月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浣玉心下一跳,试探性的喊了声:“大人?” 公子成毅没说话。 浣玉因心下有亏,兀自忐忑,从床上坐了起来:“大人,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妾身。” 公子成毅仍未说话,只是直直的盯着她看,借着幽暗的光,隐隐能看见他紧抿的嘴唇。 浣玉的一颗心上下沉浮,手心儿冒汗,紧张的舔了舔嘴唇。 许久,公子成毅道:“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 浣玉放佛被戳穿一般,一瞬间有些慌乱,但她很快的压下了情绪,假装不知,笑了笑道:“话?什么话?” 公子成毅道:“我从未怀疑过你的。” 浣玉的手在被子底下猛然握紧,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疑惑的笑道:“嗯?什么意思,大人,你今晚是怎么了。” 公子成毅冷笑了一声:“我疑遍了所有的人,却独独没有想到你,范妙姝当真下的一手好棋。” 浣玉的手一抖,想说话,却说不出了。 “你入府整整七年了,阿淓对你如何,我又对你如何,难道你没有心么?我当真没有想到,竟是你,这所有的一切竟是一场笑话。”公子成毅的声音冷的入骨髓,浣玉的呼吸乱了。 “为什么?”公子成毅问。 “大人?” “你不必再演了,该吐出来的话,柳穗儿都说了。”听到柳穗儿这个名字后,浣玉的腰身一下子颓了下去,她闭上了眼睛。柳穗儿与她一样都是线人。 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呢。” 七年前,她还只有十五岁。 那一年,季淓夫人还活着,是府里最为受宠爱的女人。要说是宠爱,其实不尽然,因为那已经不仅仅是宠爱了,而是又宠又爱。夫人把她从新绛接过来,却没有安排到府上。彼时离曲沃不远的洴城正在闹水患,不少地方都淹了,死了很多人,夫人命人将她扔进难民堆里并交代了她一个特殊的任务,让她潜入季淓身边。 她随着一伙难民流直去了曲沃,她在公子府附乞讨了近半个月,甚至在公子成毅骑马经过的时候,还令下人赏了她一吊钱。最终,她终于在季淓夫人出门的时候,自导自演了一出苦肉计,将她带进了府中,在季淓的院子当了个烧水丫头。她机灵肯干,洗去一身脏泥的她,看上去竟与季淓长得很有几分相似,于是没多久就被提到室内去跑腿。一步步的,她竟成了季淓的心腹之人,再一步步的,她从心腹丫鬟又变成曲沃君的女人。 回想这一路,她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骗了很多人,她对不起信任她的季淓夫人,也对不起信任她的公子成毅大人。只是她不敢背叛夫人,她本就是一个细作,把柄全捏在夫人的手上,她不敢想象如有一天她的身份败露出来,她该如何面对这些人的失望、憎恨乃至憎恶的眼光。况且她唯一的亲哥哥也在夫人手上,她只有那么一个亲人,几年前,一场重伤又伤了头,彻底成了废人。夫人那里从不养废人,为了这唯一的兄长能好好的活着,她越发的为夫人卖力。 浣玉想到这里,想起了与她一样被牵扯住的方茴,不由得自嘲一笑。 “大人,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就算是您要了我的性命,我也无一句怨言,是我,对不起你。” 随后,一双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浣玉涨的脸红红的,却始终紧闭着眼,不加反抗。 公子成毅粗重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手一点一点的收紧,浣玉觉着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 这样也好,浣玉想,死了好,死了就解脱了。可能是憋气了太长时间,她抚上自己的肚子,眼角划过一滴泪。 忽的,公子成毅松了手,将她甩倒在床,但也没有下死力。 浣玉扶着床剧烈的咳了起来,这时,她被公子成毅从床上拉了下来,扔给了她一个包袱,里面有几套粗布衣服,还有一些财物。 “换上,滚吧。”公子成毅背对着她,不愿意再看她一眼,道:“晟儿与我已经撕破脸了,趁他还没有调兵封城,赶快滚吧,若你还有一点心,到了地方生下这个孩子,养大他。” “大人。”浣玉的泪水滴答。 “不要再叫我。”公子成毅低吼道:“马车在西苑后门外,滚。” 被范氏发现这件事没什么,他当年既然敢做,自然不惧失败。天下英雄,成王败寇,他输了,不管是怎么输的,他都认。 输,他不怕,只是背叛的滋味,却让他心如刀绞。 他的女人、他的儿子,呵。 浣玉将衣服换好,批上一件黑斗篷,盖住了她的半张脸。 临走时,她在门槛外停了脚,手抚上自己的腹部,哑声问:“给起个名字吧。” 两人背对着彼此,公子成毅只回了一字:“念。”“念儿,你有名字了。”浣玉一边走一边喃喃细语,渐渐走远,隐入黑夜之中。 新绛范邸 这一日,范铭约了子稷来他院子。 下棋时,子稷捏着棋子道:“阿铭,过几日,我便要告辞了。” “告辞?你要去哪儿?”范铭问。 子稷将棋子落下,道:“楚国。” 范铭从父亲口里多多少少也知道了子璋的身份,知道这是大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你们什么时候走?” 子稷道:“定在三日后。” “竟然这么急?三日后就要走,你现在才与我说,还是不是兄弟了?”。 子稷今日一身玄色胡服,护领和袖口皆绣着暗银瑞兽纹,头发用黑银竹簪束起,一双颇具侠气的剑眉下,乌黑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无奈的苦涩,他叹了叹道:“并非有意瞒着,本来并不打算走这么快,只不过近日来,王都内混入了不少吴国的探子,似乎闻到了什么风声,楚国那边也频频来信,因怕夜长梦多,所以早日返程为好。” 范铭无不遗憾的重重的叹了口气,道:“我知天下无不散之席,可这席散的也忒快了,那日说好的一起去公子昭炆的马赛,这下子去不成了,若是不能和你一起,去了也没意思。” 子稷笑了笑,道:“这个确实是遗憾。不过咱们的约定还是做数的,今年的赶不上,明年若是有机会,咱们还能约上。” 再不舍也还是要分别。五日后,启程前,范铭与明筠同去了外郊相送。 “真的要走了。”子稷道。“能聚即是有缘,有缘就还会再见。”薛献笑着与范铭道。 范铭虽是万分舍不得,但也是没办法,只能紧紧的与三人抱了一下,互相碰了拳头,道:“兄弟,下次如果来了新绛,定要记得找我!” 子璋倒是没有依依惜别的伤感劲儿,他只貌似没心没肺的笑着,他扬起脸同明筠道:“阿筠姐姐,此一别或许也没什么机会再见了,你可一定要想我啊。” 范铭轻敲了子璋的头顶道:“想你干什么,而且你眼里只有阿筠姐姐么?” 子璋挑了挑眉道:“自然,本王子一向只爱同美人说话。” 范铭听了之后直瞪眼,而子璋则依旧笑嘻嘻的朝人扮鬼脸,让人想给他一个脑瓜崩儿。 子稷确实忍不住这么做了,教训道:“你小子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子璋朝着子稷吐了一个舌头,一溜的跑到子固身后去了,子固则朝着范铭歉意的笑了笑。 范铭大大咧咧,笑了一笑之后,也不计较。 明筠盈盈飒飒的立在一旁,着一身朱红,明艳艳的拨人心弦。她的手心儿里攒着玛瑙穗儿,掩在袖子里,迟迟不拿出来。着实有些拿不出手,况且这些日子,子稷也没有再提起。 也许是忘了,明筠想。 如若他不提,我也装作忘了吧。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可真到了立马要走时,还是伤感万分。行路不易,万水千山,下一次见面也不知是多少年以后了。 范铭不舍道:“你们回去以后,一定要记得写信与我。” 子稷允诺道:“一定会的。” 明筠道:“此去山高水远,望一路平安顺遂。” 子稷道:“多谢小筠儿。”他顿了顿,有道,“话说回来,小筠儿,你不觉着你忘了些什么么?” 明筠觉着他问到了关键问题上,手心儿一紧,“什么?” 子稷眉头稍稍挑起,“那日马赛输我的彩头。” 明筠抿了抿嘴,没说话。 子稷皱眉:“嗯?不会是打算赖账?” “没有。”明筠立马反驳。 “那?”子稷摊开掌心,伸到明筠身前,“愿赌服输。” 明筠无奈,一咬牙,把玛瑙穗子拍到了子稷手中。因在手心儿里攒了很久,还带着几分温度。 范铭凑过头来看,道:“呀,果真是丑。” 明筠脸一红。 “这配色是什么,乱七八糟,还有,你这编了一个什么东西,我怎么看不懂?”范铭嘴欠的取笑着。 明筠一向要强,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想要动手把穗子抢回去。 子稷五指咻的握起,举高拉远,道:“诶,既然给出去了,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你难道不嫌难看?”明筠反问。 子稷笑道:“难看是难看了些。” 明筠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不过,我很是喜欢。”子稷笑着,将长剑取出,将穗子绑了上去,翠绿与灿红,一颗颗滚圆的玛瑙珠儿在阳光下发着灼灼光辉,道:“瞧,不也挺好看的。” 子稷回过脸朝着明筠笑的灿烂,少年君子,笑而生辉。 明筠的脸又是一红。她大概知道自己脸红了,微微垂下了头。 这大概是冬风太烈的缘故吧,她甜丝丝而又酸涩涩的心想。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八十二章 一场辞别各天涯 “哒哒哒”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远远的一个骑着马的伟岸身影带着一队人朝这边赶来。来人是范氏家的武臣诸闿,当日正是他将薛献带到王都的。 “吁——”诸闿在大门口勒马停下,身后一队人马也停了马,这些人该是他带的兵,极有纪律,停马后只闻见马喷嚏和抖动鬃毛的声音,没有一人随意讲话。 “紧赶慢赶,还好赶上了。”诸闿翻身下马,与薛献抱拳道:“前些日子忙于老大人安排的事务,知道先生要走,却也一直不得空,实在失礼。” “无妨,诸大人公务要紧。”薛献毫不介意的温和笑道。 诸闿上下打量了子稷三人,满口赞道:“真是灵秀的少年,天堑门果然是辈出天下英才之地啊。” “过誉了。”薛献笑道。 “哎,昔日我奉命行事,心里着急,行为难免蛮横。如今每每回想当时的无礼之举,心中依旧惭愧无比。”诸闿歉意的与薛献弯腰施了一个长礼,谦逊道:“老大人感念先生救治之恩,特遣我送一物与先生。”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一枚金令牌,道:“此物乃信约之物,路上若有险,可凭此牌登门求援。” “献在此谢过老大人。”薛献接过金牌,施礼道。 护送子璋的人马由范吉辉的亲信武臣霍藜统领。霍藜待在一旁,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催促启程。 子稷临走时,在马上回了头,朝她悄悄地眨了眨眼。明筠只看着子稷,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自此,算是要真正别过了。 随着马蹄声的远去,一行人的背影终究消失在远方。送行的众人陆陆续续的回去了,明筠却还站在原地,看向远方。 “筠妹,走啦,别看了,人都走远了。”范铭碰了碰明筠的胳膊道。 “没有,只是站在城门口,没有望不尽的高墙遮挡,突然觉着外面天高地广的。”明筠把手举高,五指张开,透过指缝看着雪后的蓝天万里。 “你在这里看有什么意思,登高方能望得远,你跟我来。”说到这里,范铭突然想起来什么,拉起明筠的手飞快的跑了起来,边跑边说:“我们上城楼的瞭望台,快,我们快点儿跑,说不定还能看见他们!” “咱们现在快一点儿去,说不定能看到。”范铭拉着明筠,迈着沉甸甸的步子,呼哧呼哧的尽力的快跑。 明筠步子轻快,她跑的比范铭快多了,到最后,竟变成了她在前面拖着范铭在跑。 “筠妹,让我歇口气,歇口气。”范铭实在是跑不动了,他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的重重喘着粗气。 “才跑了几步啊,等到了再歇。”明筠却不由分说的拖起范铭的胳膊,强行拉着他跑了起来,道:“都是你太胖了的缘故,你该少吃些。” 等到了瞭望台,又弯弯绕绕的爬了数层台阶。待推开最后一扇大门之后,明筠的视野豁然开阔起来,她甩开范铭,飞快的趴到落满雪的栏杆边上,探出身体,朝外面广阔繁华的冰雪世界看去。 范铭两手扶掐着腰,弓着身子也趴到了栏杆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用袖子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汗,眼睛却在长街上搜寻着。 “在那儿!在那儿!”范铭远远的看见一队人的背影,他们已经走的很远了,几乎马上就要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范铭挥着手臂大声的呼喊,可是隔得太远了,街上人来人往那么嘈杂,怎么可能听得见。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的哨声传入范铭耳中,不由得捂住了耳朵,他只见筠妹手里的响哨如同飞天的烟花一般,“咻”的一下,高高的飞窜了起来。 伴随着这声哨音,空中传来破空般的鹰呖之音,一直苍鹰从不远的一片树林里飞来,虽然那鹰还没长成,但它天生威猛强壮,注定就是翱翔于蓝天之上的王者。 那小鹰在空中盘旋了一圈,而后直冲而下,落在了明筠左臂之上。 “这样他们就看到了。”明筠用右手拼命的挥舞,隔得太远,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她却知道他们一定看的到。其中一个小小的身影也朝这边挥着手,那一定是子璋。 “你哪里来的鹰,这可是一只苍鹰,你哪里来的?”范铭惊讶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它叫厉羽。”明筠摸了摸厉羽脖子后的软毛,歪过头故作神秘的道:“哪里来的?我不告诉你。” “究竟是哪里来的?”范铭也伸出手打算摸一下,却被厉羽毫不留情的狠狠啄了一口。 “嗷!”范铭捧着手嚎叫了起来,“这小畜生啄我!” 范府内 范思苓坐在窗前捧着一卷书,但她似乎没有看进去,正失神的发着呆。屋里炭火旺盛,暖烘烘香炉里氤氲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在头后简单的挽了一个髻,只插一只白玉簪,与身上藕白色的大袖曲裾配在一起,显得整个人大气又宁静。 “女儿,还在看书呐。”其母在一群婢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看着如水仙花般美丽大方的女儿,露出慈爱满意的微笑。这是一个标准的贵妇人,气质凌傲,保养得宜,高高的发髻上金钗红宝,长长的裙摆曳地,考究的绣满了吉祥图案。 “见过母亲。”范思苓忙放下书简,与母亲行礼。 其母在屋子里的正位前跽坐了下来,笑着与范思苓道:“苓儿,母亲刚刚去替你选了几套首饰,你来看看,你喜欢哪一个,要是都喜欢,那就都带走。” 在案桌上,十来套风格不同的华贵首饰一字排开,有赤金红宝、掐金珍珠、缠金玛瑙,还有红翡绿翠、羊脂白玉、紫水晶,不一而足。这些华贵之物此时如同街边的萝卜白菜一般,敞着盖子,供人挑拣。 范思苓心思不在这里,便随便的点了几个,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母亲,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其母看了范思苓选的这几套,端详了几眼,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我看这几套也好看,我们苓儿戴上肯定更好看,不过还不够,我明日再去转转,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 “母亲,够了,足够了。”范思苓忙道。 “这怎么能够,你可是远嫁,这陪嫁品自然要丰厚一些。就这么几套,未免太过寒酸。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就交给母亲来办。” 范思苓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微低着头,小心的看向母亲问道:“母亲,苓儿一定要嫁么?” 其母正在拿着一套白玉的首饰看着,闻言皱眉道:“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你当然要嫁了,我和你父亲都与你姑母说好了的。” “可是,可是,母亲,我听闻那公孙昇并非良善之人,姬妾成群,庶子也有一大堆了!”范思苓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波动,愤愤难平。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其母听了之后,竟然笑了起来,她拉过范思苓的手,又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道:“真是个傻孩子,我与你父亲难道会害你不成,我们啊,都是仔仔细细的为你考虑过了。你可是我们范氏的女儿,嫁过去自然尊贵。那些女人身份低微,仗着公孙的多看几眼才能活的下去,那样的卑贱人你何必挂在心上?这烛火哪能与日月争光。你放心就是了。待你嫁过去很快就会是君夫人,将来等你生下了儿子,他就是公子府未来的继承人,届时,整个曲沃,那凭谁也越不过你去。” “可是,母亲,我不想当什么君夫人,我只想寻个情意相投之人,过些简单的生活,求您了,母亲。”范思苓知道自己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大着胆子说了出来,两个眼里满是祈求。 “你的那些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其母点着她的头气道:“我劝你最好断了那些念头,你口里的那些情啊意啊的,都是这世间最没用的东西。乐坊里的歌姬、舞姬倒全都是情意满满,可他们还不是低贱的如一滩烂泥。你生而高贵,可不能自甘堕落,与那些低贱之人相提并论。” 她扫了一眼书桌,又蹙起了眉:“平日里惯着你,你喜欢看什么我从不管,不过果然是不该太纵容你。你好好休息,这些书我都带走了。果然书看太多心就会变野了,你又不是男儿,别总是琢磨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好备嫁才是真。” 随着母亲的离去,范思苓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光芒,即使冬日的阳光暖暖的透进屋内,洒在她的身上,可她从心底里,却觉着又冷又暗。 经过数日忙活,范思苓的嫁妆都准备的差不多了。虽然时间很赶,但好在范氏财力雄厚,不管想要什么好物件,都有人上赶着送来。 范思苓平日里爱看的书卷都被其母派人收走了,也不大许她出门,几乎就是半软禁。 “贵女,这些日子您心情不佳,饮食胃口也不好,夫人知道了可担心坏了,特意让人熬了羊汤来,您喝点儿吧。” 范思苓本就心情烦闷,闻到羊汤的膻味更是胃口全无,简直想吐,她紧皱着眉头朝小婢女摆了摆手,道:“拿到外间去,我不想喝。”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八十三章 质朴无邪少年时 “可贵女你午膳都没吃多少东西,不如我再端点儿点心来吧。” “我终日坐在屋子里,又憋又闷,还能有什么胃口吃饭,你下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范思苓偏过头去,离那碗羊汤远远的,紧皱着眉头不再说话。 “好吧,贵女,可是您成天这样,人都瘦了许多,夫人看了要心疼的。”小婢女担忧的道。 范思苓听了苦笑一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垂下眸子,用纤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道:“若是真心疼我,就不会让我去曲沃,母亲她,呵,心疼的不是我。” “怎么会呢,贵女可是夫人的亲生女儿,不心疼您心疼谁?贵女,您想多了。” “你不懂的。”范思苓怅怅的摇了摇头。 小婢女见劝不动,就端着羊汤出去了。 范思苓的母亲范夫人听了人的禀报,皱着眉头不悦的道:“怎么又不吃?又闹的什么别扭,这孩子真是不懂事儿。这桩婚事难道不是为她好?” 站在一旁的管事姑姑给范夫人捏着肩,笑着开解道:“贵女她只是一时之间没想明白,这不年纪还小么,心里总是存着些小心思的。待过几年,懂事了,那时贵女她定会明白夫人的一番苦心。” “但愿如此,哎,真不知道这孩子何时能长大。不过为人母,总是要为她考虑的长远些,望她过得如意些。”范夫人想了想,道:“你去,把我橱柜里面的那个匣子拿出来。” 管事姑姑的手顿了一下,低声问道:“夫人要的可是那个匣子?” “苓儿还不懂事,我总得为她考虑一番。”范夫人道。 “可依着贵女的性子,怕是.......”管事姑姑犹豫了下。 “翠姑,我接下来正要说这事儿。”范夫人让翠姑坐到她对面,道:“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你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你也知道苓儿现在就是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她身边得有个知事的人提点她,这个人,我想让你去。” 翠姑伺候了范夫人几十年,夫人的想法不能说她都能洞悉,但也是知道个七七八八。这事儿她早就猜到了,此时听见,也没什么惊讶的。 “夫人有命,老奴自然遵从。老奴是自己看着贵女长大的,定会伺候好贵女,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翠谷正色道。 “你跟着去我就放心了,那匣子里的东西,你先替我保管好,若是有一日她想通了,你再拿给她。在那之前,若是有些人上蹿下跳的惹人厌,你就看着收拾掉吧。”范夫人道。 翠姑同范夫人扯起嘴角对笑一番,道:“夫人放心吧,奴晓得的。” 范邸妙园 范妙姝近日里心里总是不甚踏实,夜里旧梦频频,因此深思倦怠。有时候想的多了,就愈发心慌。这么些年了,她觉着自己不能再等了,因此她决意尽早回曲沃。 夜长梦多啊。 暖阁内,明筠正忙着喂鹰。或许是因为送它的人,连带着对这只鹰明筠都觉着格外的偏爱,时常会亲自给它喂食。她唤人呈上了一盆子新鲜的牛肉,切成一条一条的,并附上一个银制的长叉子。明筠捏起银叉,亲自叉起一条生肉喂给厉羽,对着它道:“瞧好了,这才是真的肉,可别像开始那样,抓个没肉的红狐狸。那样好看的东西哪能留下一口肉,早就被人剥了皮,看起来是真的,其实就是个好看的壳子。” 阿薇回忆起那条狐裘,道:“那条狐裘确实像真的,那只狐狸瞧着灵巧,确实好看。那水滑的毛,颜色又红火,一整只都没有杂毛,很是难得了。” 明筠又挑起一条生肉喂进厉羽口中,开口接道:“那只狐狸错就错在太好看了,它要是长得灰溜溜的,也就没人捉它了。” “也是呢,愿它来生做个灰狐狸,不再被人捉,也不用活受那剥皮之苦。”阿薇道。 明筠眼眸轻眨了一下,摸着厉羽的羽翼道:“哎,但愿吧。” 夜已经深了,灯也熄了,但是明筠仍躺在床上睁着眼,似乎没有半分睡意。 今晚一轮白月,虽有风雪,但月光还是很明亮的射进屋子里。在窗帐上映着落雪树摇的动影。 阿薇轻悄悄进了屋,跪到帘帐前轻轻的问:“主子?主子?您睡下了吗?” 明筠躺在床上,闭着眼问:“什么事?” 阿薇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主子,思苓贵女托人偷偷寄了一封信来。” 明筠闻言立刻睁开了眼睛,问道:“信?” 阿薇颔首道:“没错,是思苓贵女递来的。” 明筠接过阿薇手里的那封信,道:“她这么久才回我,我本以为她不会回了。这封信我倒是真没想到。阿薇,你去将烛台拿来。” 明筠展开绢帛,借着烛火,细细的看了起来。读着读着,明筠的眉头有些迷茫的打起了结。 “主子,信上写了什么?”阿薇觑着明筠的脸色问。 “含含糊糊的打字谜,谁知道她到底想说些什么。深更半夜递信来,难不成让我半夜不睡觉来破这字谜?”明筠蹙眉道。 阿薇亦皱起了眉,道:“那递信来总要有个意思吧,那思苓贵女这一出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明筠道:“这样谨慎,肯定是有什么不敢叫他人看了去的私事。” 阿薇问:“那主子您可要破这字谜?” 明筠抓了抓头发道:“掌灯。” 依着母亲的意思,她们不日就要启程回曲沃。若是从前,她定然是欢欣,可如今她却不想回去。母亲与三舅父所商之事,句句刺伤她心,他们要合力夺了父亲的权不说,言语间,还透露着要将父亲幽禁起来。父母不和一事她从小就心里有数,只是变成如今这种情势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这一夜,无眠。 十日后,清晨,冬阳微灿。 妙园院外,范铭带着南栋站在墙根儿底下,他身后那一块院墙顶上盘着挂了雪的枯藤,一直蜿蜒向下,几乎挂满了整面墙,抬头望去,可以想象盛夏时的绿叶葱葱。范铭手里握着一把小石子,正脸色郁郁的往雪地里砸。 南栋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裹,在寒风里跺着脚,哆哆嗦嗦的道:“主子,您都到了门口,怎么也不进去?” 范铭似乎心里憋着一股气儿,只顾闷自的摔着小石子。 阿薇得了外院值守小仆的信儿,一阵小跑儿的跑到了院门口,在拱门处伸出脑袋朝外看。 南栋眼尖瞧见了她,立马大声的喊道:“主子,是贵女身边的阿薇。” 范铭瞥了一眼阿薇,别别扭扭的盘起胳膊,昂着脖子道:“那个什么,阿薇是吧,你去告诉你家贵女,我过来了,叫她到门口来见我。” 阿薇一溜烟儿的跑回去禀报给明筠听。 “君子为何不进来?”阿薇有些疑惑,平日里君子铭成天往这暖阁里跑来跑去,怎么到最后了,反而不进门了? 明筠换了身衣服,披上白狐裘,出了门,果然瞧见了站在院墙外头似乎正在生闷气的范铭。胖表哥背对着她,明筠伸手朝他肩膀处拍了一下,道:“你说说,我就要走了,你也不来同我告别,我昨日等了你一天,你也不来。” 范铭背对着她,也不回头,盘着胳膊闷声道:“我才是大哥,该是你来找我才对,你们一个个的,都走的那么突然,我看你们心里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儿。”说着范铭抖开了明筠的手,一脸委屈难过的独自站到了一旁。 “母亲决定的事,我也没办法。”明筠垂下眸子低低的道,她走过去拉了拉范铭的衣袖,道:“铭表哥,曲沃离新绛那么远,我这次走了,要许久才能再见面啦,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好多年呐。” “不会的。”范铭突然回过头激动的道。 明筠超后退了一步,拍着胸脯道:“你能不能别突然的这么大声。” “我说不会见不了面。不远的,其实曲沃离新绛没那么远,如果快马加鞭的话,只需要十天的路,不算远。你不是喜欢吃越国的凫茨么,我以后每年冬天都送一车给你,这些,我们不是早就约好了么。” “这个给你。” 范铭从南栋那里拎过包裹,里面是个木盒子,他将其塞到了明筠的怀里,道:“这都是我最最喜欢的,你路上若是觉着无趣了,就拿出来解闷儿吧。” 如同冬日里清透温暖的阳光,年少时光的感情都是最质朴无邪的。范铭的这一箱物件虽没什么珍贵之处,却是一个小少年多年积攒下来的最爱。 明筠接过这沉甸甸的一箱,从怀里拿出了一把金刀。这把金刀与范铭那日输出去的那一把很像,却并非原物。“我知道你喜欢那把金刀,那把刀因为某些缘故,不能还与你了,我叫顶好的铸剑师傅又打了一个来。这把金刀和你原来那把形状样貌都差不多。” “我不要,当时我输给你的,我输了就是输了。别说是复刻出来的赝品,纵是原来那一把放我眼前,我也不要。再说了,我在乎的从来就不是那些外物。你等着,等下次再见面我一定扳回一局。”范铭道。 阳光洒在两人的脸上,呼啸而过的北风吹动着额前的碎发,在朱红的院墙之下,两人认真的打着勾。 “那就一言为定了。” “嗯,一言为定。”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八十四章 生如棋子命入盘 范蔑府邸 破旧的柴房,晨光从窗栏里投进一束束光,空气中漂浮着灰尘,一粒一粒的清晰可见。 柴房的枯草堆上,趴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湿重的衣服紧紧黏在她的身上,在寒冷的天气里,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渣子。她的身底下黑沉沉的晕了一大块血渍,口中不断发出呜咽之声,人已经不太清醒了。 辰广推门进来,手里捏了一个手掌大、还冒着热气的肉饼。他在穗草面前蹲了下来,面无表情端详了她一会儿。他看着这个平日里满口恶语的伶俐人如今这么一副灰败的模样,不由得笑了。 “你嘴巴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如今倒只会哼哼?”辰广低低的道。 “是你,是你。”穗草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她不断的重复着这两个字,情绪愈发的激动,她喘息着、愤恨的看着辰广,声音逐渐变大,道:“是你害我!” “你自己做的孽,何必推给我。你明知道夫人最恨什么。你以前一口一个的,骂的欢,怎么轮到自己了倒是反以为荣呢?”辰广道。 “杂种!狗杂种!”穗草有气无力的咬牙骂道。 辰广将手里的热烫的肉饼狠狠的塞到穗草口中,发了狠的塞,一边塞一边道:“临死了还这么能说。” “唔!唔!”穗草不断的挣扎着,她感到了窒息。 辰广将肉饼全部塞到了穗草口中后,却没有松手,向上移动,捂住了她的口鼻,而这一刻,他在笑,畅快的笑。 代嫁的日子漫长却也短暂,出发的那一日清晨,范思苓被一群嬷嬷强按在妆台前打扮。她表情一些麻木,她耳朵里听着这无数的吉祥讨喜的话,并没有半分高兴,反觉着讽刺聒噪极了。 在选定的吉时,范思苓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站在风雪中,身后是一辆华丽而冰冷的马车,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在打着响鼻,似乎随时等待着出发。面对亲朋的相送与母亲不舍的眼泪,范思苓的眼泪如掉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去,此时此刻,她再也忍不住委屈,在众人面前,隔着一层薄纱,大声的痛哭了起来。她从小被教导礼仪,人前失仪这件事她是从来没有过的,可是此时她却把所有的包袱都抛下了,什么仪态、什么规矩,这些都不重要了。她马上要远离家乡,嫁与一个陌生男子,前路未知,后路已断,她就如下棋人手上捏着的一颗名贵的玉棋子,身不由己,只能由着别人的心意下到曲沃这局棋盘之中。 范思苓越哭越大声,哭的声嘶力竭。呼啸的冬风似乎在听懂了她内心的悲鸣,越发的嘶吼了起来。 这萧瑟的寒冬,整个晋国上下都笼罩在一片冰雪之中。新绛城外的官路上,一队气派的车队正行驶着。这条车队前后拉的很长,前面有四个披甲的骑兵开路,最前面的两人扛着绘有范氏族徽的大旗,后跟着六个仆婢步行跟着,随后是四辆华丽宽敞的朱漆马车以及三辆普通的青蓬马车,朱漆马车的顶角两边挂着金铃,随着车身的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每辆车身的两边,左右各跟着两个婢女,一前一后的走着。在马车周围伺候的都是有些身份的奴婢,而更多的下人只能跟在车队的末尾走,三人一排,一直排到老远。而在整个车队的最外层,是身披甲胄的护卫军,他们各个都骑着骏马,腰间配着长刀,身姿矫健、面有杀伐之气,单从气势上看就不似普通的兵范。 车队经过一个界碑。 在最前面的马车旁,夏款驾着一匹骏马,随着马车的速度慢慢的行进着。他朗声与车里人道:“你瞧那碑,我们已经到了永固的地界,再走几日,就要到曲沃了。” 伴着他的话音儿,车帘被掀开一条小缝儿。从夏款的角度看,他只能看清范妙姝那如远山秀水般的眉眼与半边红唇,剩余的都笼罩在车帘的阴影里。她朝着夏款弯起眉眼,勾起嘴角儿无声的笑了笑。这一抹笑,就如一颗小石子如水,在夏款的心里荡起一圈儿又一圈儿的涟漪。 夏款单手拉着马的缰绳,假咳一声,微微侧过头,在马上笑了起来,冬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给这个曾在沙场上厮杀的铁血将军蒙上了一丝暖意。 “你可以再走慢一点。”范妙姝拉起帘子,与他笑道。 “夜长梦多,我一刻都不想耽误。”夏款转过头,敛了笑容皱起眉道。 范妙姝显然此时心情很好,她依旧笑着,从车窗里扔出一个鼓囊囊的包袱到夏款怀起,道:“你穿着,就算你不觉着冷,你也得穿上,不然我看着心里凉飕飕的。”那包袱里面是一件黑狐裘。 夏款会意的笑着,也不耽搁,立马就将那狐裘披到身上。他本就身材威武精壮,五官深邃,这狐裘一上身,人立马多了几分贵气,看起来是愈发的威严。 车队就这样在冰雪地上继续行进着,在后面的马车里,范思苓脸色不算太好,她浑身无力的倚倒在车厢壁上。她以前从未做过那么长时间的马车,路上又难免颠簸,她现在脑子晕涨涨的,胃里难受恶心的很。 “小姐,您忍一忍吧,等到了驿站就好了。”翠姑给范思苓顺着背,面露担忧的道。 范思苓胃里犯恶心,她根本不想说话,无力的摆了摆手。 这条路其实还算平坦,只是难免有些石子土块,但是对范思苓来说,车轮硌到每一个石块上的颠簸都简直能要了她的命。而夏款为了早点儿到驿馆,又决定加快行车速度,赶马的车夫们纷纷挥动起手里的马鞭。 在路过一个弯道的时候,随着车厢的摆动,范思苓终于忍不住了,她胃里一阵剧烈的上下翻涌,马上就要吐了。她捂住嘴,急急的敲打着车壁。 “停车!停车!快停车!”翠姑推开马车门,高声的朝外面喊道。 “怎么了这是?”范妙姝皱起眉头往后面看。 “我去看看。”夏款道。 明筠也挑起了帘子往后看,她的车里还坐着阿薇。车的左边,阿薇和樊樱两人前后跟着。 “奴婢要出去看看么?”阿薇与明筠问道。 明筠往外瞅了瞅,蹙眉道:“是思苓表姐,我亲自去看看。”说着,便从车里一个纵身跳了下来。阿薇赶紧的跟了下去。 这郊外的路边儿也没有什么树木,只有一片掩藏在冰雪下的枯草地。范思苓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捂住胸口,在路边吐了起来,吐到最后吐不出来了,可仍在干呕不止,连眼泪都逼了出来。翠姑在身后给她拍着背,担忧的看着她。 夏款下马走了过去,皱了皱眉头,看范思苓的样子,怕是路上要耽误不少时辰了,他本来计划是日落前到达驿站休整的。 范思苓这一阵子过去了,直起了身,但她脑子有些晕眩,往后跌撞了一下,好在有翠姑扶着,不然肯定要跌倒。 “思苓表姐,你没事儿吧?”因在赶路,明筠穿着方便行动的胡服,紫蓝色的,绣着麒麟穿云纹,头发高高束起,远远看去,活像个男孩子。明筠自然也看见了立在一边儿的夏款,但她像是没看见似的既不见礼,也不喊人。 范思苓虚虚的摇了摇头,刚刚逼出的眼泪还留在眼眶中,模样甚至狼狈可怜。 明筠从一匹马的马鞍边上取下了一个水囊,递给了范思苓,道:“里面是水,我摸了一下,还有点儿温的。” 范思苓接过那牛皮制成的水囊,里面的水确实还是温的,在寒冷的北风中,摸起来有几分温暖,不由得有些感动,眼圈儿一红,道:“多谢你。” 明筠道:“我们去没风的地方坐吧。” 范思苓看见马车头就发晕,吹吹风反而能舒服些,明筠扶着范思苓道一颗大树旁坐下,命人取出了自己的厚披风给范思苓披上。 “还是没有回音吗?” 明筠闻言微微一滞,道:“你都难受成这样,竟然还记挂着。” 范思苓低声道:“身体难受,心更难受。他若是不愿意,也该回我一封信让我死心的。” 明筠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因为不管说什么都于事无补,若欺骗她又有些于心不忍。明筠看着范思苓,一时无话,心里也随之发闷,手抓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子,用力的甩掷出去。 鉴于范思苓身体太难受,夏款只能原地休整了一个时辰。 范思苓心情郁郁,身体又觉着劳累,于是便裹着狐裘闭着眼睛倚靠在枯树干上。 过了没多久,一个兵卒打扮的人朝二人走了过来,他的手里拖了一包药。明筠听到脚步声抬眼看了一眼,不过一见这人,明筠的眼睛猛然睁大。 男子朝她使了个眼色,明筠咬了咬嘴唇,心领神会的眨了眨眼。 随后,男子走到近处半跪了下来,沉声对范思苓道:“小的见过贵女。” 范思苓本闭着眼睛,她一听这声音陡然一惊,刷的睁开了眼。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八十五章 重回曲沃暗流动 这个声音!是顾顺! 范思苓一时间呼吸凝滞,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双唇颤颤,这一瞬,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顾顺看范思苓神情激动,连忙压低声音道:“没错,是我,阿苓,你听我说,你千万别出声,我现在混入送嫁的车队,万不能让别人认出来。现在我只是来给你送药的。” 范思苓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之前因为心情郁郁所以有些灰心丧气,现在心里亮堂了,脑子也清晰了起来,立刻就知道该怎么做。 顾顺没有再多说,悄悄的留给范思苓一小卷传信便起身离开。 一个时辰之后车队继续行进,可能是因为心情好了,再上车时,范思苓也没觉着像之前那般难受了。夏款本来预计日落前到达驿馆,可当车队行至驿馆门前的时候,星星和月亮都早已挂在天边儿上了。 范妙姝住在驿站最宽敞的一间屋子。 “我从新绛带了瓶好酒,走的时候刚从树底下挖出来的西风酿,喝一杯?”范妙姝与坐在她对面的夏款笑道。 “好。” 几杯西风酿下肚,身体瞬间暖和了起来,夏款点着头赞道:“你这里总是有好酒。” “藏的时间久了,味道自然醇厚,不似刚酿好的新酒,一点儿没有回味。”范妙姝捏着袖子又给夏款斟了一杯,道:“马上就要到曲沃了,可是文之,我这心里可一点儿底都没有。” “公孙晟那里怎么说?”夏款问道。 “他那边来了消息,说是有一部分人已经为他所用,他们整合了兵力围了公子府的宅邸,现下正与公子的府兵相互对峙着。公子是曲沃的主君,他手里握着兵符,假如他想方法将兵符送去城西的兵营,调了大军来,那就不妙了。” 夏款点了点头,捏着酒杯沉吟道:“我知你担心什么,毕竟公子成毅在曲沃经营了这么多年,有些为自己所用的暗桩也不足为奇。只不过,以我的分析来看,公子成毅大约不会拿兵符去调兵,他心知自己已经没了胜算,去调兵也是无谓之举。” “可是因为赵氏?” “然也。”夏款冷冷的笑了笑道:“他调了兵来也只能解一时之困,若无赵氏支持,他想要与范氏抗衡也是后继无力。你这一招走到很好,抓了赵氏的线人,也留了信证,赵氏那边忌惮我们拿了他们的把柄,必会选择弃了这颗棋。你放心就好,公孙晟那里问题不大。” 夏款沉声继续道:“公孙晟我曾在宫宴上见过一次,稚气未脱,却野心勃勃。之前公子成毅一直刻意打压他,压的狠了,他死死翻不了身,想来他心里定一直憋屈的很。本来曲沃君这个位子是怎么也轮不到他的,但你朝他抛去了那么大的饵,他是拼了命也要把自己给挂上去。”说着夏款嘲讽的笑了一声,道:“说来,他除了把自己挂上去这条路之外,也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了,成了,他就是曲沃的主君,输了,整个公子府都要跟着公子成毅一起被铲除,自古富贵险中求,他定会拼上一切助你。” 范妙姝拿着酒杯,闷闷的喝了一口,冷笑一声,晃动着酒杯里剩余的酒水,自嘲般的道:“公子是该死,可他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恨透他了,巴不得他立刻就死。” “可你到底也没想让他死,你做的这一切,废了那么大一圈儿的功夫,还不都是在保他。”夏款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 “是啊,若是真想他死,似乎也不是没有办法,这么长的时间,总能找到一个机会。”范妙姝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低下头凉凉的笑出了声。 “你说,这多可笑,我每天口口声声的说我恨他,我巴不得杀了他,可到最后,我宁愿去挨父亲的巴掌,也想保住他曲沃君的声誉,让他还是众人眼中的公子、曲沃曾经的主君。我还想保住整个公子府,让公子府依旧是钟鸣鼎食的望族。你说说,可笑不可笑?” 范妙姝伸手拿走夏款手中的酒杯,将杯中的残酒一口干下。她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摇着头,手里转着那被握的有些温热的酒杯,道:“你知道吗?我当时发现这一切的时候,我是恨不得立刻跑到父亲那里将整件事情都说出来,让父亲立刻发兵剿了他。可当我冷静下来之后,我发现我不能那样做,我不光是我,我还有一个女儿。文之,我只有那一个女儿了,这世上我只有她一个至亲的人了,我只有她了。”范妙姝又一杯酒下肚,这一口喝的太快,浓烈的西风酿辣得她一阵咳嗽,眼角儿溢出了几滴眼泪,也不知道是伤心了还是被呛到了。 “阿姝,从今往后你有我,你有我。”夏款抱住范妙姝,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 范妙姝想起了旧事,她的脑海之后晃过一幕幕过往,悲从中来,那件事是她生命中永远也过不了的坎儿,那种痛,犹如一道利剑深深的插入她的心窝儿。她将头埋在夏款的胸膛里,默默地流着眼泪,她声音哽咽,奔涌出来的泪水将夏款的衣服沾湿了一大片,她说:“文之,我现在只有一个女儿了,我做的一切都只为了她。可你知不知道,我,我有多想煜儿,我的煜儿。若我的煜儿还在!若我的煜儿还在,整个晋国,未尝不是他的天下!”她几乎说不下去,话在口边却被眼泪堵了的说不出话。 夏款摸着范妙姝的头发,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只能更加用力的抱紧她。 “我每天都想着他,他的东西我一样都没丢,全都在。文之,怎么办、怎么办呢,我好想煜儿,真的好想好想。”范妙姝紧紧的抓着胸口的衣襟,泪水哭花了她精致的妆容,她真的是伤心到了极致,似乎马上就要喘不过气了。 窗外一弯惨黄色的月牙儿,是一轮下玄月,缺了一大半,看着生生让人觉着心被挖空了一块儿。 公子成毅站在公子府的高台处,背着手,望着这轮弯月。 府外,公孙晟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已经数日了,公孙晟每日亲自监岗,兵范轮班换班他都要亲信盯着,别说是人了,恐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可是真的飞不出去么? 公子成毅轻晒了一下,他能将浣玉和朔儿送出去,他就也可以将自己送出去。可是他放弃了,他自己断了那条路。自季淓死后,他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而他的季淓,被范妙姝一箭穿喉,至死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这么多年,他与范妙姝,也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晨起,曲沃下起了小雪。 当浩浩汤汤的车队抵达至曲沃郊外的时候,公孙晟早已在城外立马恭候多时了。 “贵女,是公孙晟来接我们了。”翠姑将车帘掀开一道小缝儿,打量了不远处的公孙晟,满意的点了点头,喜上眉梢的笑着说给范思苓听。 范思苓通过明筠,偷偷的与顾顺信件交往了几次。二人都知,若是想在夏款的眼皮子底下逃走,无异于难如登天,因而打算徐徐图之,另寻机会。公孙晟是什么样的人,范思苓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为了应付身边人,她必须假装在意。 范思苓睫毛微颤,问道:“是什么样子的?” 翠姑打趣儿般的笑了笑,道:“贵女想知道的话,不如自己来看一下。”范思苓做出紧张的样子,握了握手掌,犹豫了片刻,最终她顺着车帘的那条缝偷偷地看了出去。只见在车队的前方,有一人与夏将军驾着马并排行进,他们在彼此攀谈着些什么,看不清正脸,只能隐约看清他的侧脸。 就在此时,公孙晟将脸转了过来,范思苓的视线与他在空中相对。那人的目光带着侵略性,让范思苓有些不舒服,刷的一下就放下了车帘。 隔得远,公孙晟没看清范思苓长什么样。但只凭那一眼,他就能确定车上这个女子长相必定不俗,心下暗暗一喜。 范妙姝见了公孙晟的表情,淡淡的笑了一下,斜着眼睛看向他,手上摸着自己的翡翠玉戒,悠悠的开口道:“晟儿可看清了么?” “模模糊糊,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不过我知道那必定是个难得的佳人。”公孙晟遥望着那辆华丽的朱漆马车,高昂着头,挑起嘴角儿,右手缓缓的磨磋了一下左手尖儿,眼眸里闪着看猎物般志在必得的光芒。 “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选了个人塞给你,我这个侄女儿姿容俊秀,在族里也是极出挑的。”范妙姝声音里带着傲意与慵懒,她与公孙晟一向都是如此居高临下的说话。 “我知道母亲是真心为儿子考虑,儿心里感念不已,定日日念着母亲的好。”公孙晟凑上来笑道。 范妙姝瞥了公孙晟一眼,嗤笑了一声,将脸侧过去道:“我们一会儿直接回府,思苓不便跟着我们,我另有安排。”她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接着道:“我这侄女儿自幼娇生惯养,喜欢清静,这几日旅途劳顿,需要休养。你可得派些妥帖人好生伺候着,可千万别让有些人搅扰了她。”范妙姝的话音儿落在“有些人”这三个字上。 公孙晟知道她话指何人,立刻道:“请母亲放心,我定不会让任何人搅扰了贵女。我这就让吴文亲自护送贵女的车驾去别馆休息。”公孙晟点了他身边的一家臣道。 就这样,范思苓与范妙姝的车队分开,被另一队人马护送到了一处别院,而顾顺就在这一队人马之中。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八十六章 家宅前兵戈相峙 车队缓缓地驶入曲沃城中。为了迎接范妙姝的车队,城中的主路都被公孙晟清理了一番,路上空荡荡的,不见行人百姓。商户们大多都被勒令关了门,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更是不见影踪,现下的曲沃城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失去了生气,一片冰冷的死寂。 自进了曲沃城,明筠坐在车里,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坐在窗边,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由于不安,她胃里面觉着惴惴的,手掌也不断的搓着膝盖上方的衣服。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哒...... 《笙歌雪刃》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八十六章 家宅前兵戈相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八十七章 恩恩怨怨实难断 明筠看着父亲带笑的脸庞,终于问出了口,由于心里充斥着不安、紧张,她的声音听起来颤颤的、低低的。 公子成毅凝固了笑容,两手抓住明筠的肩膀,眼眸中带着严肃,沉沉说道:“筠儿,我不管你都知道些什么,知道了多少,但是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统统都无关,那都是我与你母亲之间的恩恩怨怨。” “可是父亲,他们要对你——” 明筠说了一半,被公子成毅用食指点住了她的嘴。公子成毅摇着头道:“筠儿,你什么都不要说,我说过,所有的...... 《笙歌雪刃》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八十七章 恩恩怨怨实难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八十八章 深宅无情似牢笼 范妙姝推开了夏款的庇护,上前双手抓住了公子成毅的衣领,眼睛里含着泪光恨恨的道:“那份有毒的点心是不是她亲手做的?她若是没有这份心,她会做出那样的东西来?说到底就是她先起了邪念,才会被人利用。从前的时候也是,两次三番,若不是她,煜儿的身体会那么差?我恨她!”她的手越收越紧,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揪着公子成毅的衣服,质问道:“你知不知知道,煜儿在临去前,那么想要见父亲一面,你呢!你在哪里?他眼巴巴的...... 《笙歌雪刃》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八十八章 深宅无情似牢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八十九章 默而无言何垂泪 在路的尽头,是一处气派的建筑,青砖地、琉璃瓦、朱漆柱,飞扬的檐角上雕刻着一只只威武的石兽,那里面坐落着整个曲沃城最大最气派的宴厅,人人皆以到此饮宴为豪。今日的宴厅里没有欢歌,没有笑语,昔日威风凛然的曲沃大君已然成为阶下囚、笼中兽。可是他一脸满不在乎,背靠在黑檀木制的案几前,手把着一壶酒,大口大口的往口里灌。他脚边儿上还有歪歪倒倒几个空掉了的酒壶,可公子成毅只是微醺,他曲沃君的酒量一直是为人称道的“...... 《笙歌雪刃》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八十九章 默而无言何垂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九十章 临了如梦一场空 这滴泪若有滋味,那定是苦中涩的。泪珠砸下,溅开的是交织着血色的爱与恨。倘使时光回溯,可谁又能挣得开这一道道的枷锁?命运的绳索不由分说,锁住了人也锁住了魂。 纠纠缠缠十八载,总是相恨亦有情。 十八年前,王城中有一桩大喜事,国君的大公子成毅即将要迎娶范氏嫡长女为妻。一时之间,人人莫不称羡。大公子成毅容颜俊朗,性格温敦,长于文才射御。范氏嫡女范妙姝姿容明艳,是名副其实的王城第一姝丽。 “这样的两个人,多配啊!...... 《笙歌雪刃》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九十章 临了如梦一场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九十一章 风云翻涌雨欲来 “贵女,莫要过去。”夏款不忍心的想要拉住明筠,可刚伸出手,就被明筠用极猛烈的方式挡开他的手,这一瞬间,夏款看见了她的眼神,那是一双满怀恨意的眼神,那抹恨意浓的几乎抹不开,让他心惊。 明筠就那样走到公子成毅身前,扑通一声,像是被抽了魂儿一样的跪了下去。她的父亲,刚刚还在马场假装成战马拉着他一圈儿一圈儿跑,转眼间却躺在血波之中,那曾经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如今插着一把冰冷的长剑。而她的母亲,却在一旁双...... 《笙歌雪刃》第一卷:繁华盖顶霜满行 第九十一章 风云翻涌雨欲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二章 河畔别时春料峭 曲沃外郊,长河之畔。 料峭的春风拂过,衣袖随之飘飞鼓动。 明筠一身缟素,同范思苓与顾顺面对面站着。 明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城里怕是翻天了,你们抓紧时间,赶快走吧。” 范思苓抓住明筠的手,微微垂眸,含泪言道:“阿筠,多谢你,若非有你帮忙,我们两个恐怕也没有那么顺利。” 明筠摇了摇头,苦笑不已,道:“不用谢我,我帮你是有私心的。我本想,若是能破坏这次联姻...... 《笙歌雪刃》第九十二章 河畔别时春料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三章 天下英才天堑出 “主子,天冷,别冻着了。”身后传来阿薇的声音。她从身后为明筠仔细的系上了一件披风。 明筠没有回头,却忽的拉住了阿薇的手,低低的喊了一声“阿薇”。 “奴婢在。”阿薇应声道。 明筠道:“陪陪我吧。” 阿薇跪在明筠的身侧,缓缓的伸出手,指尖触在了明筠的手背上,轻轻缓缓的道:“好,阿薇陪你。”阿薇看着自己的主子,眼底里流露出浓浓的不舍。她生来便是奴婢,自小作为玩伴伺候在主子左右,她同主子一道长大,看着她曾那样恣意...... 《笙歌雪刃》第九十三章 天下英才天堑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四章 煦煦花海春日阳 顺着声音往上看,假山边儿的大柳树上趴着一个华贵的少年,一身宝蓝,佩玉插簪。圆圆胖胖的脸儿,此时他正朝她招着手,笑的灿烂。 明筠见来人,原本紧绷着脸上也带了几分轻浅的笑意,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范铭得意的大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明筠道:“定是爬墙。” 范铭挑挑眉,道:“既然猜到了还问我。” 明筠道:“又是爬墙,又是上树,你就不怕我与舅父告状去?” 范铭嘿嘿一笑,从树上爬了下来,道:“你不会的。” 明筠只笑...... 《笙歌雪刃》第九十四章 煦煦花海春日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五章 少年心事初尝涩 明筠抬眸看着他。 范铭对上明筠的目光,心陡然跳快了几分,他慌乱的挪开自己的目光,微微垂下头,缓缓的松开了明筠的手腕。 “就是想带你松快一下。”范铭解释道。这确实是他心中所想,可亦有着一些不可言说的私心,那些个难宣于口的、带着微酸与妒意的心思。阿筠的目光总是随着别人在动,而当他拉着她的手跑起来的时候,他才能确定这一刻阿筠的目光是追着他的。 少年心事微微动,浅尝轻品,入口竟满是酸涩。 范铭抿了抿嘴,朝着明筠嘿嘿的笑了笑。 明筠揉了揉自己的腕子,亦轻哼了一声。 范铭见了明筠的小动作,忙问:“是我抓痛你了么?” “若我说是,你且如何赔我?”明筠问。 范铭闻言,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道:“那我带你去玩儿?” 明筠神色微动,面上不显,只平平的问:“去玩儿?玩什么?” 范铭同明筠几乎是从小玩到大,彼此了解,他知道明筠定然听懂了,于是他嬉皮笑脸的道:“那自然是——” 明筠瞅着范铭,她只听范铭道:“——赏花啊!这春天里,谁不想来岩碧山看花海啊?” 明筠瞪了他一眼,她用卷在手里马鞭在范铭的肩头位置虚打了一下。 范铭开始笑,道:“这漫山的花海,不够美?” 明筠再一次虚打,只不过这一次力道稍微重了一些,以示不满,道:“故意的?” “没有,没有。”范铭仍笑着,边笑边摇头摇手。 明筠见状,撇了撇嘴,决定不理他,径自往前走。范铭连忙跟上去,道:“诶,阿筠,等等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出来一趟呢,你别不理我啊。” 明筠脚步不停,背着手把玩着鞭子,微微的仰着脸,说道:“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还要大老远的跑我这儿,我们这里的景致真有这么好?” 范铭瞧着明筠,点头,道:“自然是好。” 明筠似是而非的笑了笑,不置可否,瞥向范铭道:“花海是好看,可我天天看,看够了,想看个新鲜的。” 范铭就问:“那你想看什么?” 明筠就摇摇头:“我只想看个新鲜,可你叫我说,我也说不上来。不如你说。” 问题再次踢给了范铭。 “那——出去?” 明筠给了范铭一个“算你聪明”的眼神儿。 新绛街头繁华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范铭与明筠一路骑马,到了内城之后,将马甩给下人们,徒步逛了起来。打扮若得当,少女变俏郎。此时的明筠虎头金簪束发,一身蟠螭兽首纹的玄色深衣,靛蓝色的袖口与领边,加之个子高挑,模样英气,又变化了眉形,乍一看,活脱脱一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君子。 嘈杂的街道上小商小贩正叫卖不歇,小孩子们三五成群的各自玩闹,嘻嘻哈哈,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范铭道:“这儿是东城。我们现在在主道上,往西走,是市集,卖些小玩意儿的。沿这条路尽头处向东,是东城马市。” 明筠对马市有些兴趣。 范铭知道明筠好骑射,便道:“那地方鱼龙混杂,有些乱。不过你要是想去见识一下,倒也不是不可以,在新绛,亮他没人敢招惹我范氏。那地方,不仅有好马,还有上好的马具,你见了保准喜欢。” 马市这种地方,无论是新绛还是曲沃,她都是第一次来,不由好奇的四处打量。 这地方占地极广,放眼望去,竟是人比马多。 范铭道:“这一块卖的都是好马,被鉴为次等的马进不来这里,只能去东南面的大马厩卖,那里又脏又乱又臭的,不过价格是便宜的多。” “你不是一直想给红枫再配一套新马鞍么,你跟我来,我知道有一位师傅,他手艺是真的好。” 他对这里熟门熟路,引着明筠往里走。 “诶,你走路小心一地,这里有些脏污,可别踩到。”范铭带着明筠避开了一堆没来得及清理完全的马粪,只是用沙子草草的盖了一下,像是在地上鼓起一个小沙包。 明筠紧跟在范铭身后,微微眯起眼,问道:“阿铭,你是怎么知道沙子下面盖的是什么?” 范铭知道她想问什么,白了她一眼,道:“我没有。” 此地无银三百两。 明筠一脸不相信的问:“真没有?我不信,你说实话,我不笑话你。” 范铭别过头,在明筠看不见的地方嘴角微微抽动,拒不承认。 “没有就是没有!” 范铭寻的那家马具铺子店面不大,看起来破破烂烂,若不留心寻根本找不到。 明筠打量了几眼,微蹙起眉头问范铭道:“你确定是这里?这个地方看起来可不像。” 范铭哼了一声,道:“庸俗,迂腐。大隐隐于世,你听说过没有。” 明筠在听到范铭说她“庸俗、迂腐”的时候,眼睛再次眯了起来。 范铭感受到了威胁,片刻竟有些慌乱,握拳在嘴下补救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庸俗?迂腐?”明筠重复这两个词,右手故意摩挲上那把挂在腰间的佩剑。 范铭连忙摇手,道:“不是不是,我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他感觉自己有些说不清,他胡乱的摆起手,“哎呀,我就是想说,你要信我。” 明筠道:“哦?是吗?” 范铭道:“我真就那个意思,真的,真的。” 明筠摆摆手,不和他闹了,道:“算了算了,那我信你一次好了。” 范铭不满道:“那么敷衍,跟你讲,你就应该信我。你自己说,摸着良心说,我范铭什么时候骗过你一次?哼,这世上谁都有可能骗你,就我不会。”说完,摆出一脸受委屈的样子。现在的他,哪里有平日里一星半点儿的霸道威风气。 “行行行,是我不好。”明筠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颜,给范铭掬了一个礼,道:“给你赔个礼,可以了吧。” 范铭背起手,扬着头脸转向别处,哼道:“说的那么勉强,可见没什么诚意。”他虽然这么说着,嘴角却偷摸的擒起一个笑。 “走,让我带你见见世面去。” 这间铺子的主人是个头发、胡子全都乱蓬蓬的中年男子,他一双手黑漆漆的,但是却极有力,范铭和明筠进去的时候,梁师傅正挥舞着锤子,全神贯注的做着一副铁脚蹬,铁片与铁锤剧烈碰撞在一起,声音震耳欲聋,他根本没感受到有人来。店里靠门的位置,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蹲在那里。不知在玩些什么。 那小孩儿感觉有东西挡了他的光,抬起头来。 明筠一见这孩子,眉头便是一皱。 这孩子眼大而无神,正歪着头瞅着他俩,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半张着嘴,嘴角淌着口水,看起来怕是心智有亏,不过,他整个人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脖子上还带了一个银制的长命锁。 范铭附耳道:“这是梁师傅的独生儿子,听说以前不是这样的,是糟了横祸,伤了脑袋。” 明筠点了点头,心里有数。 “梁师傅!”范铭上前,大声的喊道。 梁师傅闻声抬起头,见了范铭便笑了。 范铭也客气的施了一礼。他算是梁师傅的老主顾了。 梁师傅停下手中动作,放下锤子,问道:“上次做给你的那副笼头用着可还好?” 范铭笑道:“极好,极好,梁师傅您的手艺新绛城里当属第一。” 梁师傅得意的眼睛眯了起来,又看向明筠,问:“不知这位君子是?” 范铭哈哈笑道,用力朝明筠肩膀上豪迈一拍,道:“梁师傅,我给你介绍一下,他是我表弟,姓明。听闻师傅你手艺好,特来求做一副马鞍。” 梁师傅是个爽快人,朗声笑道:“承蒙明君子看的起,不知想要个什么样儿的?” 适才范铭与梁师傅说话时,明筠的眼睛已经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墙上挂着的、桌子上堆着的,着实有不少做好了的马具,所谓内行看门道,明筠虽不敢托大,但总归比一般人是有眼光的。毕竟她从小开始就由明真亲自带着学骑射,每天看到的、接触到的,无论是马匹还是马具,都是最好的。 这位梁师傅的手艺,果真不负其名,做出来的东西真的是无一不精。 明筠特意压粗了嗓子道:“梁师傅,我的马叫红枫,是一匹大宛。马鞍便要个赭红色的吧。” “大宛?”梁师傅一听到“大宛”两字,眼睛就亮了。 明筠浅浅一笑,颔首道:“不错。” 梁师傅激动了起来,道:“我在马市这么些年,可见到大宛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的,不知今日鄙人能否开个眼?” 明筠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浅笑而有礼,道:“自然可以,就在院外。” 天下名马之首当属大宛。纵观整个晋国,能拥有大宛马的人也是不多的。明筠能有,就是因为她的盛宠。在当年,父亲还在时,他身为公子,手握一方大权,又深受范鞅信任,无论在曲沃还是在朝堂,都是很有话语权的,是无数人想要拉拢巴结的对象。明筠也忘记到底是谁将红枫送来的,她只记得那也是一个春天。 梁师傅心痒的很,三步并两步的跑出去。他那个儿子见父亲跑出去,立马丢开手里的小玩意儿,抬起腿傻乎乎的也跟了上去。 第九十六章 小小稚子何其辜 一出门,一副美人坐马的画面便映入梁师傅眼中。马的四周围围了十几个又高又壮的侍卫,个个带着刀。而侍卫外围,远远的,一些路人正三两而聚,偷偷打量着。小美人儿与大宛马,这两个都是极有看头的。 坐在大宛上的美人儿不是别人,正是阿薇。阿薇倒还是娇俏丫鬟的装扮,并未变。此时,她被人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羞答答的用袖子半遮着自己的脸。 之所以她坐在大宛马上,是因为她主子明筠的意思。原因是,她的主子明筠说:“阿薇...... 《笙歌雪刃》第九十六章 小小稚子何其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七章 赠剑璇玑以还恩 眼上剧痛不已,陈元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儿,可见范铭方才下手着实很重。 “陈兄,陈兄。”王莘慌忙去扶。 陈元表情狰狞的坐起来,怒火翻涌,他捂着左眼的手青筋爆出,连没受伤的右眼也被怒火烧的通红。他恨声吼道:“你是什么人,可知道我是谁?” 范铭闻言冷笑一声。 南栋直接一个飞脚过去,正踹到脸上,指着陈元的鼻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们主子讲话,我看你是教训没吃够。” 陈元被踹趴在地上,和着血水吐出了几颗牙。...... 《笙歌雪刃》第九十七章 赠剑璇玑以还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