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影到南枝》 第一章 噩耗 谢疏影看着整齐堆放在屋里的聘礼,满目是刺眼的红。她扯过一幅白布,将几个大樟木箱子全数覆盖起来,那种嚣张跋扈瞬间归于安宁。 安月轻轻扶着疏影的手臂,想劝她别为此伤怀,可不知道怎么开口。 五更天时,江北旸山怀庸侯府敲响云板。谁也没想到,在阖府上下沉浸在一团喜气之中时,世子陆澄溘然长逝。 将近午时,暴雨倾盆,快马急报至申屠府上。申屠镇彼时外出作客,疏影正陪徐夫人在屋里做绣工,所绣正是自己的嫁妆缎子,一对春水里的鸳鸯。 徐夫人得知消息后,看疏影的眼神犹豫起来,疏影便已经猜到是不好的事情。 她强烈地感觉到,此事绝非意外。 好不容易在金陵安定下来,如今又要成为一片无根的漂萍,愤怒之外,难免怅然。 “姑娘,”安月小心地试探疏影的态度,“我们让夫人再说一门亲吧?怀庸侯本就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只是当时老爷和他家侯爷偶然结识,才定了亲的……” 疏影轻拍安月的手背,“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耽误了这许多年,也太不值得。一则,怀庸侯府当时收了我谢家聘礼,这门亲是毁不得的;二则,一个克死未婚夫的罪臣之女,人家打听到了,谁肯要、谁敢要?” 她深知义母徐夫人早年经历家变,心有余悸,是个一心求安生的主儿,平日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这种时候更不可能站出来为她争取什么。任是申屠镇宠自己如亲妹妹,也不可忘记寄人篱下的身份。 可也不能就这样认命,她还要为父亲伸冤,还要为弟弟谋好前程! 若止步于申屠家的庇佑,那是绝不能完成宏愿的;若往前再走一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们去怀庸侯府。” 安月不敢相信这话是从疏影的口中说出来的,直愣愣盯着疏影。 疏影垂眸,长长的睫毛沾了泪水,遮盖住红红的眼眶,语气依然坚定:“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还是给自己找个栖身之所吧!此去就再不回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做这样大的决定,大得连她自己都有些受不住,紧咬牙关,双手颤抖。 金陵乃富饶升平之地,甘愿守望门寡的节妇寥寥无几;如果是为怀庸侯府守节,那更会轰动一方。 她把这决定告诉了徐夫人,转身回房时徐夫人在后边用力拉着她的手,道:“影丫头,你疯了!?你知道这样会被多少人笑话?不能去怀庸侯府!千万不能去!我答应了你父亲要照顾好你,看着你嫁出去的!” 申屠家主申屠明远当年蒙冤入狱,在狱中自尽,徐夫人独自抚养申屠镇成人,深知做一个未亡人所要承受的苦楚,她不舍得疏影步自己后尘。 “我若不去,还有什么法子?我若不去,如何向爹爹交代?我若不去,如何报答大娘和哥哥对我的深恩?难不成我要在申屠家住一辈子吗?”疏影声泪俱下,脚下却站得定定的,言辞也是不卑不亢。 徐夫人愣住了。这是疏影在申屠府五年来,头一回和她顶撞。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谢疏影已不再是刚到府中时那个可怜娇弱的小女孩,倏忽到了将笄之年,身段长了许多,不知何时已经与自己一般高;只是那一身风度骨气,从来不曾变过。 那是她生身母亲唐氏的恩赐。 徐夫人与唐氏相处过一段时间,观其出身名门望族,举止仪态大方端庄,处事也果决镇静,透露出素来的良好教养。如今她的女儿长大了,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也是个有气节的孩子啊!” 疏影时刻不曾忘记本分,时刻用谨慎的举动提醒徐夫人,自己只是受恩于申屠府,且这恩情是终要报偿的。 眼看时机就快成熟,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丧事打断。 前不久,疏影收到远在川蜀的父亲的家书,在婚期前关照疏影之余,父亲居然向她诉说了一个尘封许久的秘密——申屠家与谢家的遭遇,多少都与旸山怀庸侯府有关! 只是究竟是何关联,谢晟并未在信中详述。 陆谢刘孙,是金陵四大家族。怀庸侯陆家就是四家之首,势力非同一般,如若她错过这一机会,一切真相都会被他们抹得一干二净,再无迹可寻。 无论对自己有利与否,都要为谢家和申屠家讨个公道。这是她存活于世唯一的念想。 申屠镇从小就视谢晟为榜样,立志做“和谢世叔一样的清白御史”,到如今担了家事,也在为此奔走。她相信,她的想法能为申屠镇所理解。 为表决心,疏影趁徐夫人不留神,拿起剪子,将自己刚才还在绣的那幅锦缎从两只鸳鸯中间划破。 如果她与怀庸侯府的关系,也能够如此简便地一刀两断就好了。 申屠镇在好友莫笙家中与之商讨科考之事,听到怀庸侯世子的消息,就抛下莫笙,头也不回地赶回家中。他担心妹妹会因此伤心,想要安慰她,再另谋他计,不料母亲见了他面竟然边说边抽泣起来。 竟然如此忤逆! 原以为她会闭门谢客,没想到赶到她屋里时,她正站在廊下雨幕后面等他。 不由分说,申屠镇将手中的伞一甩,质问她:“为什么?是我们对你不好了?” 小姑娘被那伞上重重甩出的雨珠吓得颤了颤,抬起头,迎上申屠镇盛怒的眼神,“没有……” 她心里再有算计,也还是有些怕哥哥对自己发怒。 申屠镇看着她眼中盈盈的水光,心里倏地软下来,可他始终不能理解这丫头的心思,“究竟是为什么!” 在疏影心中,申屠镇是如兄又如父的存在,这几年来全靠他庇护,自己才得以在暴风骤雨里喘息片刻。申屠镇用真心待她,一则绝不让其才情荒废:莫笙说莫家女儿多,开了女塾,于是他让她跟着莫家的女孩们念书学礼,平日也经常查问她的功课;二则闲时总关照她的起居,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是第一个想到她,两人共同赏玩。 因而此刻她要离开申屠府,若向他开口,嘴唇似被什么封住。过惯了安稳的日子,面对此情此景任谁都会不舍。 转眼到了用午饭的时候,疏影知道今天无论如何请不走申屠镇这尊大佛,让安月备了两副碗筷。 “哥哥,我知道你会生我的气。可不管你怎么生气,我必须要去。爹爹前阵子寄来的家书中说,文光伯伯和他先后受害蒙冤,怕是都与陆家有关……” 她一边为申屠镇布菜一边观察他的神色,果然他由怒转疑,两道眉毛几乎要拧在一起。 申屠镇拿起筷子,却毫无用饭的心思,“他们看你这样弱小,早晚会吃了你的!我们一时也拿不出证据来,应从长计议,此事不用你去做。” 疏影微微叹气,垂下头来,说道:“机不可失。侯府此时人多事杂,正是能够探听点什么的时候,迟了便怕再也进不去。我明白哥哥断不敢向我保证查得到蛛丝马迹,因此最适合的人还是我。虽千万人,吾往矣。”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句出自《孟子·公孙丑上》的话,经常被谢晟挂在嘴边。这是一个御史的品格,是他毕生的信念与追求。 申屠镇十分惊愕,原来这话从女孩的口中说出,也是金声玉振,令人震颤。他的小女孩,仿佛在今天突然长大,出落成亭亭少女,果敢聪慧,心怀大志。 为父昭雪,同样是他此生所愿。这是桩多么令人欣慰的喜事! 可她孤身一人闯进虎穴龙潭,他如何放心得下!难道他许多年来的付出,要在此刻化为泡影吗? 头脑撕裂一般疼痛。她从小到大的模样,一点点浮现出来,和现在的样貌重合。申屠镇别无牵挂,谢疏影是他唯一的珍宝,又因命途多舛,与自己遭遇颇为相似所以倍加爱惜。 他与陆澄也交好,从前并不觉得她会因嫁人而远离自己;只是风云变幻,讳莫如深,谁也不能预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去吧!” 申屠镇答应得如此之快,疏影还有些恍惚。 “要是被我知道你在那儿受欺负了,我踏平了怀庸侯府也要把你抢回来,再关上七七四十九天,只给你喝稀粥!看你敢不敢再去冒险了!” 疏影忽然鼻子一酸,“哥哥,我害怕……” “阿影,别怕!哥哥一直在这儿,你要是觉得在那里待不下去了,随时都可以回来!我们不怕人笑话,哥哥养你一辈子!你听见了吗?”申屠镇将她揽入怀中,仍像从前那样安抚她。 听着听着,她扑簌泪下。 好似真的要出嫁一般,从此以后,再亲密的两人也得泾渭分明。 直到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才真正明白为何女孩在将适夫家时,就像莫家二姑娘那样,即便只离了二三里地,也会哭得撼天动地。那并非怯懦,而是留恋!从此,便从一家人变成两家人;前程如何,也得靠自己谋划了。 第二章 等候 将消息传给怀庸侯府以后,疏影便开始打点行李。因做了不在彼处久留的打算,只带上了秋衣和脱不开手的东西。她暂时答应申屠镇,如果顺利的话,一旦证据到手,就立刻抽身而退,此生与怀庸侯府再无牵连。 可谁又能保证,她这样奋力一搏就能搏来真相。 第二天一早,徐夫人和几个家仆送她到了江边,早有渡船等候差遣。 这才得知,申屠镇夜里多喝了几杯酒,醉得不省人事,不能前来送行。 她微微低头,眼睛又是红红的,一对愁眉紧蹙,嘴唇似无血色。 徐夫人看着她青春年华里却着一身缟衣,心里十分疼惜,可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只拉着她的手不放。 “影丫头,千万莫怪你哥哥不来送你,他又喝了那么多酒,定是伤心得厉害。”徐夫人忽然褪下手腕上戴了多年的玉镯,给她戴上,“这镯子算是我们申屠家赔你的了。” “大娘,使不得!这镯子您戴了这么多年,珍如性命,从不离身,怎么能给我呢?”疏影几番推拒,细瘦的手腕还是敌不过徐夫人沉稳有力。 把手镯送给她,是徐夫人的意思,更是申屠镇的意思。她许多年来从不知晓,这镯子原是申屠家祖传之物。 “你穿得太素,身板又小,何以令侯府中人在意你?这镯子倒是增色不少,却不艳丽……”徐夫人的托词,她何尝听不出其中真意。大娘怕她在侯府人微言轻受欺负,用这镯子代表自己,为孤独的她撑腰。 疏影感受着那抹翠绿的尚存温度,将所有的美好收存心底,敛起悲伤浅浅一笑,重重施礼,拜别徐夫人和她的过往。 江上雾浓,依稀白鹭。 ***** 到怀庸侯府地界已是未时,此刻往来吊者只稀疏几个,她们一行也毫不引人注目,仿佛在荷叶尖轻轻掠过的一阵风。 安月报上疏影名讳,请人接洽,对方好似也只看见一阵风,竟让她们等在门外,久未有信。 未料到刚来就吃闭门羹,疏影在马车里哑然失笑,脖颈上出了一层细汗,手中纨扇摇得忙碌。 一个时辰过去,门口换了个人看着。安月扶着她下了马车,她便亲自去问。那小厮只说不知上头如何安排,也许府中全心操持丧礼,实在腾不出人手接应她,只得再等等。 怀庸侯府是何等高门大户,待客规矩实不应如此。如今拒人于门外,怕真是有哪个故意要看她的好戏。 疏影果决,当即跪在了侯府门口台阶下。既然做戏,就陪他们做到底。 小厮见她如此,急得大惊失色,汗如雨下。只是没有上头的指示,也束手无策。 渐渐地,耳旁多了些议论之声。 “这孩子是谁?怎会跪在此处?” “齐兄不知,我原先在莫家见过这姑娘!” “莫家人?” “非也!她是申屠家的养女,姓谢,和演二爷他老丈人家祖上是同宗的。因她父亲掺和进了那件事里,家道败落,便送来了金陵申屠家,两家是世交。那次小弟我正巧从莫佥事书房出来,赶上女塾下学,远远瞧见她在其中,气度与他人不同,我问了莫大公子,才知道这女娃并不是他家女儿,只被送去念书罢了。” “我知道她父亲,原先都察院的谢晟,的确是个人才。可惜了……” 党争甫平,人人自危。在牵扯了许多枝节于其中的金陵城,起初几乎是谈者色变。 本来谢晟那宗与金陵谢家就有些隔阂,党争之势如排山倒海,他们更是急于与谢晟撇清关系,靠拢旧党陆家,不敢沾染半分是非。 谢疏影便是这样被裹挟着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五年来身不由己,像捆没用的稻草被抛来抛去,本已近乎绝望,幸而最终是申屠家收留了她。 这些年她一直在想,如果换作别家孩子,也许就不会这样,她就是这世上的灾星。 姓齐的男子和那个曾在莫府见过她的人唏嘘一番,也就各自登车驭马离开了侯府。 此刻日头依旧很大,投在侯府门口雪白的石狮子上,晃着疏影的眼睛。她未进午饭,连早晨也只是草草用了几块点心,熬到这时候,开始有些头昏脑涨。 这时,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那小厮眯眼看去,来的是一名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年在门侧下马,他便忙凑上前去牵马,满脸堆笑地说道:“槟小爷可算回来了!快些进去吧,侯爷盼了爷三天,可算给盼来了!” “恐怕盼着见我的不止是侯爷,还另有其人吧!”陆竑槟拍去肩袖上落下的尘土,戏谑的语气中透露几分无奈。 她见此机会,突然朗声说道:“未亡人感念亡夫多年照顾,特来祭奠,却不知为何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见。今日大姐姐若不让我进府,我宁可长跪不起,就跪在门前送亡夫最后一程!” 她的话语里透着女儿家不该有的刚强,令陆竑槟也有些惊奇。 少年习惯性地按住腰间佩戴的鸣鸿刀,话语里多了几分戾气,问那小厮道:“她候了多久了?” “快两……两个时辰了……小爷,快些进去吧……侯爷等着呢……” “不急,总得让他们有个准备。你先去向侯爷通报一声,说我到了,这就进去。还有,问问侯爷咱们家可是忘记请哪位贵客了?我怀庸侯府如此待客,实在有失大家风范!”他看向疏影,眼神凌厉。 小厮点头如筛糠,被陆竑槟的几句话吓得双腿发颤,转过身去一连摔了几个跟头。 疏影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安月在后面扶着,用一方帕子为她擦汗。 五年前,父亲的不屈反抗,母亲的苦苦哀求,嬷嬷的舍命保护……这一幕幕又在脑海里回旋。 仲夏时节,如水的凉夜被鸣鸿刀砍得支离破碎,流萤四散开去,空气中带了凛冽的寒意。 鸣鸿刀! 陆竑槟目睹此景,顿生疑窦,却不好轻易做出什么举动。犹豫片刻,还是走进门去。 她强打精神,略定心神,微微抬头对他说道:“谢谢。” 他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脚步,嘴角忽而上扬,随即加快步伐进门了。 府上治丧,此人仍可着红衣,也没人斥他不懂规矩,其来历绝不简单。 过了约莫一刻钟,终于有人来传话让她进去了。她站起来整了整衣裙,随着一位嬷嬷走进大门里,转过影壁,依山傍水而建、开阔恢宏的侯府收入眼底,本来的绿水青山笼了一层白色便更有高贵肃穆之气。 聪敏谨慎如她,也不禁被震慑而呆愣住了。原来小小的她,对于整个旸山怀庸侯府真的不值一提。 引路的嬷嬷年岁不大,告诉她自己姓姜,一看便知是个精明的人,赔着笑道:“姑娘是我们这儿的贵客,若咱们侯府的下人慢待了姑娘,姑娘可千万别碍着我们二奶奶的面子不说出来呀!” “大姐姐治家严谨,一向如此,我是知道的。”她明了这姜嬷嬷在拿谢家大小姐、侯府二房夫人谢玉媛压她气焰,此刻并不想,也无力与她计较起来。 姜嬷嬷笑道:“姑娘果真如我们二奶奶说的一般,聪慧过人,一点就透!” 疏影打量姜嬷嬷不着麻衣,只一身灰褐的棉布薄褂,在腰里系着白绦,已经了然她主子谢玉媛在府中位高权重,旁人撼泰山难。 行至高处,她顺着姜嬷嬷所指,看见了湖对岸楼宇簇拥中的灵堂。灵堂离着大门不远,原本是侯府里的正厅,凡有御诏,陆氏有封爵者会在那里迎接;或有贵宾来访,也在正厅设席。 旁的楼宇则是族老乡绅们议事的书房等,闲人亦不可入。灵堂后头有一座依山而建的高塔,据说是陆氏族长禅修之处。 她们所在此岸为西岸,建筑多是侯府后宅,她就被安排在靠里的一处小院中住下。院子后门连着长廊,疏影在最北端,南边还有几户宅院,后门也俱连着长廊,长廊外边就有溪水竹林,景色甚是怡人。 抬头看去,院子正门上并无题名,想来这院落空置已久。小院约十丈见方,堂屋建在西边较高处,院中假山、花草、游廊、抱厦等小景却也精致。 疏影在申屠家只住徐夫人正院旁边的偏院,起居多靠着正院,如今得以独占门户倒觉得自在许多。 从楼梯走上堂屋,才发觉这屋子并不很大,仿佛一座只能供人小憩的阁楼。好在左右也有纱橱暖阁,主屋后也有一进几间小屋,整个院落还算五脏俱全。 安月从进侯府开始,一路上感慨万千,姜嬷嬷望着她们两个生人笑而不语。 正当她在屋里踱步观察的时候,外边进来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姜嬷嬷忽然柔情起来,让那女孩子给影姑娘行个礼。女孩便低头跪下去,怯生生地喊了疏影一声“影姑娘”。 原来这是姜嬷嬷的女儿,名叫梨落,也在二房做事,谢玉媛派她来给她当丫鬟。 疏影见状,忙解开随身的钱袋子,拿出准备好的赏钱给姜嬷嬷,说道:“嬷嬷放心,我不会亏待了她的。”二人推让一番,姜嬷嬷最终还是收下。 “一会儿二奶奶收完那边的牌子,会亲自来看姑娘,姑娘可暂且歇息。”姜嬷嬷嘱咐梨落好生服侍姑娘,又交代了些杂事便一步三回头地回二房去了。 在疏影的眼里,任何母女情深都是那样难能可贵,只可惜自己再也体会不到承欢母亲膝下的乐趣。她看着姜嬷嬷消失在院门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三章 灵堂 她转身问梨落:“二奶奶大约什么时候来?” 梨落轻声回答说今日事多,恐怕要等上好一会。她的眼神飘忽不定,身子也在发抖,让人一眼就看得出心虚。 谢玉媛不来,也再无其他嘱托,她们便开不了伙、动不了碗筷。 时候已经不早,窗外天色渐渐暗下去,疏影于是将烛台点亮,又叫安月拿出从申屠府带来的点心,那油亮亮的漆盒教梨落目不转睛。 疏影见梨落如此,“嗤”地轻笑出声,伸手将玫瑰赤豆糕分给了她一块。梨落受宠若惊,双手捧着软乎细腻的糕点,猫儿似的嗅着香气,刚才不安的神色已经不见踪影。 “可是得着宝贝了!今后叫哥哥多送些赤豆糕来。瞧他平时那小气劲,今夏新下的杨梅,我看着十分水灵可爱,说多吃几个不打紧,他偏说这玩意儿吃了会倒牙,竟叫人分了整二十个给我,就那样一小碟,一个也不许多吃!这赤豆糕最是吃不坏人的,且看他这回怎么辩解!” 说着说着,安月和梨落都笑起来,她自己却低落下去。因为那些杨梅是申屠镇亲自盯着人用盐水泡了,虫子都清除干净,选出紫红熟透、长得圆润均匀的,再用井水湃过,如此折腾一番才送到她面前。 哥哥的这份良苦用心,只有她能体味出来。 梨落觉察出她的失落,敛起笑容默默地咽下赤豆糕;安月却并未觉得不合时宜,依旧笑嘻嘻的,手上开始忙着打点姑娘带过来的物什。 酉时三刻,谢玉媛派人送来饭食,称大姐知道小妹舟车劳顿,让她今晚好好歇息,明日再去祭拜。疏影恭恭敬敬地接下,打赏了代替谢玉媛前来安顿疏影的大丫鬟桃红。桃红个头高大,比安月还要高挑些个,只是没有安月壮实,她的眼神里带着一股狠劲,说话做事很是利落干脆,几句话的工夫就把院里的事情向梨落交代妥帖,另带来两个丫头负责院里洒扫等粗活。 待桃红走后,疏影打开食盒,伸下手去的时候便觉得不对。 “姑娘,这饭菜都是冷的!”梨落惊恐地看着她,说话牙齿都在打颤。 安月捧起碗就要去倒,疏影按住她的手臂,“不用换,我们就吃这个。” 她又问了那两个粗使丫头,都说这院子里不曾预备薪柴。 三人围在桌前吃饭,梨落又抖抖索索地哭起来:“因为侯府治丧,府中上下所有人的饭食都是大厨房一起做的,一定是他们欺负姑娘初来乍到,将剩下的午饭拿来凑数了!是我忘了和妈说……” 她握住梨落的手,温声安慰道:“我今儿到侯府晚了些,没赶上午饭,他们将午饭当成晚饭送来,也许一时疏漏了,这样算来还是我自己耽误了,我怎会怪你呀!今后你跟着我,我们每一顿都吃热乎乎的,好么?” 泪珠一颗颗掉在她的手背上,她心头泛酸,何尝不知这是有人要对她摆下马威,只得暗暗记下了这次教训。她又朝安月使了个眼色,安月马上帮着安慰梨落,屋里又安静下来。 饭后,疏影走到屋外眺望,发现对面山上有一处灯火通明,想来那就是灵堂的所在。侯府地界开阔,院落四周寂然无声,对于此处众人也许早已习惯,于她而言却是随时会将自己吞没的暗流。 忽然,近处的一点灯光映入眼帘,小丫头报是四奶奶来了。 府里四奶奶谢玉娇是谢玉媛的堂妹,算起来也是她的远亲。三个姐妹一台戏,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 谢玉娇走近了,她迎上去搀扶。 “啊呀!妹妹竟这样年轻,还生得一副水灵的好模样,当真叫人怜爱呢!”谢玉娇身着素色绮罗裙,头上只有简单不过的首饰,举手投足却显出一段娇媚风韵,话语绵绵,温柔非常,果然人如其名。 “四姐姐过奖了。” “好妹妹,姐姐看你是个聪明人,多余的话便不说了,我只有一点要关照你,”谢玉娇把双手搭在疏影的肩上,柔若无骨,“你可千万别去招惹四爷房里的那些花花草草,也别和他自己有什么牵扯……” 她大为震惊,道:“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玉娇的一双桃花眼泫然欲泣,但仍将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唉,一言难尽。妹妹今日早些歇息,这件事我得空再与你说。时候不早,我先回了,你早些洗漱歇息吧!” 谢玉娇来了一刻钟不到,便急着走了,十分古怪。 送走谢玉娇,疏影和安月又一起收拾了会屋子,睡得不早,但四更天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唤起。 她以清水盥面,寒意袭来,猛然觉察今日恰巧是七夕节。 八岁的谢家女儿才名初动兰陵府,在那年的七夕游园会上,这场盛会的东家庄老太君点名让谢疏影对景作赋。 她还忘不了母亲当时看自己的复杂眼神,一面是殷切期望,一面是忧虑焦急。 在几乎整个江淮两道的命妇名媛的注视下,谢疏影锋芒毕露,一战成名。 也正是那时候,她入了胥国公夫人陆氏的眼。陆氏是怀庸侯的亲姐姐,想到侯府里的世子尚未婚配,谢家也是江淮一带有名的诗书清流人家,便说动了怀庸侯与谢家结下秦晋之好。 浑浑噩噩的,这件事竟也过去五六年了。 胥国公夫人岂会料到有今日,世子命薄,还未等到谢家女儿及笄,便已撒手人寰。 谢玉媛派人来传疏影去灵堂,她不敢耽搁,很快换上了一身孝服,随着去了。 灵堂里本有陆家族人守着,见到疏影前来,问候几句也就走了。安月对侯府众人的态度大为不解,牢骚不停。她实在心烦,便让安月噤声。 她走上前去点香叩拜,一闭眼就想起从前陆澄给予自己的些许美好,惊得立刻睁开眼,脸颊上瞬间已经留下浅浅的泪痕。屡屡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却总是将这些吉光片羽记得更加清楚。 到了五更天的时候,东方既白,侯爷陆同耑着一身黑色麻布衣前来。 疏影向一族之主行了大礼,陆同耑俯身虚扶。她趁此机会看清了侯爷的脸,在昏黄的烛火下是那样的憔悴失落,眼下乌青,完全不像想象中那个意气风发、老当益壮的怀庸侯。 身旁的老奴将陆同耑搀扶着坐到香案旁的主位上,他全身颤抖着将纸钱丢入火盆,用衣袖拭去泪水,并无言语。 想来怀庸侯对谢疏影此人已然了解,再加上不忍触及双方的痛处,他们二人半晌没有开口说话。疏影有些不自在,低头抓着裙子,手心早就出了许多汗。 不得到侯爷的认可,她便不能顺利地在侯府站稳脚跟。难道他真无一言与自己交代吗? 天越来越亮,族人纷纷到来,他们看到疏影,都是颇为惊讶。谢玉媛作为代替主母的掌家娘子,亲切地拉过她的手,向众人介绍疏影的来由。 她恭敬地向他们行礼,但每个人都只是好奇地打量她,也不言语。谢玉娇看她穿得单薄,当众为她披上一件氅衣,疏影忙谢过四姐,心理泛起一阵暖意。 “你未曾与逝者成婚,谈何名正言顺?!” 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三爷陆洋。三爷是个瘦骨嶙峋的男子,面容上有几分狰狞,眼睛瞪得老大。他一身病骨,却傲然如竹,对世事直言无讳,在金陵文士之中小有名气。 “妹妹你还年轻,怀庸侯府多得是青年才俊,再从中选一个也未尝不可,何必来这灵堂做戏呢?”三奶奶小刘氏是侯爷原配夫人大刘氏的亲侄女,刘家也是金陵望族,与申屠府离得倒不远。 她语出讥讽,向族人暗示谢疏影不是为了功德牌坊、就是为了攀附权贵而来。 疏影义正辞严地说:“家父与侯爷有言在先,确早已经约定两家结秦晋之好。现下六礼之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已成,原本婚期就定在八月;并有婚书可查,依本朝律法报婚书者不得悔婚。更何况聘礼四月十八日送至,此刻就在申屠家。怀庸侯世子送聘礼这样重大的事,金陵城里少说也有千人沿路观礼见证,想来陆氏族人都应知晓。哪里就名不正言不顺了呢?” 众人听完这个小姑娘的一番论辩,都是唏嘘不已。 “既有婚约,又收了聘礼,就算你与阿澄拜过堂;可你怕是忘了,成婚礼后还有成妇礼,没拜过祠堂,你还不能算我陆家的媳妇!”不知缘何,陆洋步步紧逼。 她忍住愤怒,待要继续解释,一直沉默的陆同耑此刻却突然为她辩解:“这孩子年纪尚小,来此一片诚心,你们何必为难她?” 他走到族人中间,和善地看着疏影,“守完孝就不用侍奉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了,任你改嫁也好,回申屠家也好。” 疏影称谢,不再多言。陆同耑又劝了陆洋几句,随后黯然离开。侯爷不让她说下去,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也避免了灵堂里的一场哄闹。 谢玉媛看大势已定,这才站出来打圆场:“小妹能有这份心思,也是难得。既然侯爷都开口了,诸位爷就别与小妹计较了,她想留下就让她留下罢了!” 第四章 请求 一整个上午都由谢玉媛陪着疏影守灵,她借此认识了很多陆氏族人,也听到了许多往事。 快到午饭的时候,谢玉媛绵里藏针地说:“好妹妹,想必你也瞧见了,如今侯府里事多,姐姐也不是千手观音,做事难免有些疏漏的地方。以后妹妹若是缺了什么,或想要什么,尽管向我提!听说昨儿有些个不知好歹的下人怠慢了你,让你受累了,姐姐先给你赔个不是,等回头把这些大事忙完了,我好好处置他们!妹妹可要多多担待呀!” 她恭敬诺诺,心想谢玉媛这一招借刀杀人,竟能将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实在高深。 “知道妹妹宽宏大量。只不过,妹妹是以澄大爷遗孀身份前来,可未有其实;今后要招待族中男客,难免招惹些闲话,所以……” “唯姐姐马首是瞻,那我便一切听从姐姐的安排。”她本来也不想插手府中那些不相干的事务,一切只以查证为要义。 谢玉媛听了她的话,心中不禁狂喜,以为谢疏影这小丫头片子不见得那么聪明,居然笨得只求名分,很好对付。 疏影午饭后回到自己院里,梨落告诉她侯爷身边的小厮冯九来过,说侯爷请她午后到湖边凉亭小叙。 “侯爷歇午么?” “九哥说侯爷近日寝食难安,是不歇午的,所以姑娘还是快些准备吧。” 她脱下粗麻孝服,换了一身素纱的外衣,由梨落陪着去了。果然陆同耑早已等在亭中,面对着一汪碧绿的湖水独自饮酒,佝偻着坐在石凳上,几缕银发随微风飘在前额。 “阿澄这孩子,品貌才学都出于族人之上,只是性子里少了些通透。长辈们说什么,他都听。倘若他还在,姑娘定将会是他的贤内助。也只有你,能够恰好补了他这一点瑕疵。你果真同你父亲一样,忠直不阿,没有辜负他对你的期望!” 原来侯爷今晨是在考验她! 谁知侯爷突然朝她跪下,恳切道:“老夫有一事相求,万望姑娘应允!” 她惊吓地将侯爷扶起,“侯爷莫折煞我!今后有任何事尽可直说,晚辈一定尽自己所能做到!” “姑娘,老夫只有一事相求!请姑娘一定答应!” “我答应!侯爷请讲!” “请姑娘暂且不要离开侯府。我希望你能代小儿陆澄,给我陆氏全族上下一个交代!我知道我强人所难了……可眼下,我年近花甲,老朽不堪,这些风浪我已然经受不起,族中又是争斗不断、兄弟阋墙,正是危难之时。姑娘此时到来,就是最适合的人选。老夫求姑娘帮我在暗中找出伤害我儿的真凶!若来日我儿得以瞑目,老夫愿收姑娘为义女,亲自为姑娘主婚!” 她眼含热泪,“好……” 她没想到老侯爷能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也如此信任她。她也曾对陆同耑有过一丝怀疑,当初怀庸侯为太祖皇帝打江山时,也是机关算尽,才有了今天的名望和地位,难免会有许多忌惮。但现在看来是她自己有些多疑了。 虎毒尚不食子,况人乎? ***** 夜里又是疏影守灵,原本三更天有人来替,却过了一个时辰也不见人。安月又抱怨起来,疏影给她递了一个眼色,她立刻噤若寒蝉。 “我们人生地不熟,还是多留心多做事的好。扶我起来走走吧,我腰酸得不行。” 疏影摸着大堂里的每一根柱子,用指尖和这里的过往交流,并不能得到任何回应。又是一个七夕,本应张灯结彩、欢声笑语的节日,却被突如其来的丧事冲得沉寂无比。 门外忽然投进一个黑影,她吓得抓紧了袖口。待影子慢慢走近,她才看清那是个高大的男子,一袭白衣,目光冷似寒潭。 “你是……” 也许是受了刺激,她的心口剧烈跳动,她知道这是怀庸侯的庶子陆淇,却一时愣怔,不知应该如何称呼。 “识相的话,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陆淇不进不退,看着她冷言道。 “先生当真如此冷漠……” “冷漠的是你。兄长还未瞑目,你却心怀鬼胎,如果不是另有所图,怎会来怀庸侯府献殷勤?兄长灵前,随云不敢说笑,望姑娘仔细思量。” 她最厌恶别人威胁她,有了侯爷撑腰,干脆说她到侯府来就是为了寻找陆澄死去的真相。 “一入侯门深似海,这里人心难测,随云先生也不例外。我谢疏影自问心底清明,不需旁证!” 说完,她走出灵堂,一阵凉风迎面而来。她很是烦闷,便说要趁着夜里凉快自己在外边走走,让安月先回院子里去。 陆淇失笑,害死亲哥哥对于一个不上台面的庶子来说毫无意义,这丫头也太天真了些。 不久,有个体格健壮的小厮走进来,问道:“爷,可要跟去看看?” 他沉默须臾,回答道:“去。” 她走到一个岔路口,忽然听见汩汩溪流声,于是继续朝着溪边走去。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溪边,听着淙淙流水,身心都放松了不少。突然,她听见一阵向她靠近的脚步声…… “是谁?”她回头看去,那人藏在黑影里,根本看不清。 一道明亮的刀光闪过,惊吓之中,她赶快躲在一块大石头后,脑海中回旋着抄家那天的情景,随后陷入一片空白。 时间似乎过去很久,四周除了水流声就没有其他动静了。疏影这才扶着身旁的大石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往回院子的路走。她使劲咬着嘴唇让自己保持清醒,很晚才回到房中。 两天的劳碌和方才的惊吓使她累倒在床,再加上昨晚的冷饭,本就身子弱的她染上了风寒。 头脑昏昏沉沉的,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辰,醒来时梨落正候在她的床边。梨落说此刻已到辰时,原本疏影应该去灵前,但二奶奶得知她病了,就让她这几天歇着。 她长长叹气,“要真歇过了这几天,这里的人怕是都把我忘了。” 梨落不敢接话,只好回答道:“安月姐姐在为姑娘煎药,我去看看好了没有。” 她按住梨落的手,直直看着梨落的眼睛,“你娘这几天很忙吧?是不是都没见着?” 第五章 梨落 她按住梨落的手,直直看着梨落的眼睛,“你娘这几天很忙吧?是不是都没见着?” 梨落立刻红了眼眶,重重点了两下头。 “等我病好了,你就回二房去服侍吧,还能天天和娘在一起。我这里热闹不起来,你跟着我会吃苦的。” “不!我不走!姑娘不知道,我娘在二房没有一天不被二奶奶欺压……我也常常被桃红姐姐欺负……”梨落声泪俱下,紧紧握住疏影的手,“姑娘还没来的时候,我娘就和我说,若影姑娘是个好相与的,就别再回二房了……我不想回去!” 她捋了梨落的袖子,发觉细细的手臂上满是淤青,心疼而惊恐。 细问才知,姜嬷嬷原在已故的大奶奶手下做事,并不是谢玉媛的陪房,因谢玉媛的陪房施老太去颐养天年了,便由姜嬷嬷顶上。不是自家仆人,用着自然不顺心,打骂是再经常不过的事情,姜嬷嬷靠着温和圆滑在侯府下人中建立起了威望,但仍不能护女儿周全。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不强求你,你如果愿意,就留下来吧!” 疏影回想起那天姜嬷嬷的背影,不知竟承受了这样沉重的负担。她的判断没错,姜嬷嬷的判断也没错。 “梨落的心里,只认姑娘一个主子!从前天姑娘给我吃赤豆糕,我就认定姑娘是个好人了!”梨落一边抬袖擦眼泪,一边开心地笑。 她明白,虽说不出什么忠孝仁义的大道理,梨落也是拿出一片冰心对待她的。 安月端着药进来了,看见两人都有些哭相,笑道:“你们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呢?这么大人了还哭起来,害臊不害臊?” “你惯会取笑人家的!”她从床上坐起来,安月在她背后放了一个靠枕,然后把药捧给她喝了。 她忽然正色道:“梨落,我有一事要拜托你注意。” “姑娘尽管吩咐。” “你帮我注意着洲四爷房里的动静……”她伸手拿绢子擦去嘴边的苦味,又吃了一块蜜饯。 梨落十分不解地看着她。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到了梨落表忠心的时候了。 昨日在灵堂,她就已经注意到陆洲打量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同。梨落告诉她,陆洲好色而暴戾,侯府人尽皆知,女眷们大都避着他,连谢玉娇都怕极了他,唯一制得住他的只有谢玉媛。 她懒散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徐徐说道:“你多留心看一看,以免到时候他们那儿闹起来,再把我们也卷进去。” ***** 停灵七日,怀庸侯世子陆澄的灵柩从侯府出发,浩浩汤汤地送往了北边城外的山中;因为陆澄无后,便由陆氏长房长孙陆竑槟顶盆发丧。金陵城中的士子豪绅大多设了路祭,也由陆竑槟一一代老侯爷感谢问候。 病归病,规矩仍是要守的。虽然头疼得厉害,疏影还是强撑着去了灵堂两回。侯府众人对她的态度也有所转变,丧仪才结束不久,来小院探病送礼的人就多了许多。 三房的女儿陆秀芹最喜欢往小院跑,因为疏影年纪和她相仿,最能与她说得上话,侯府里其他女孩都比不上。疏影也最愿意和她说话,她觉得秀芹不像一般的女孩那样扭扭捏捏,而是个直爽又有胸襟的人。 不顾午后的日头大,秀芹总是自己打个伞就来了,身边从不跟丫鬟。 这日疏影的精神稍微好些,便想着给申屠镇写封家书,提起笔来,手还是抖得厉害,只好叫安月代笔。 “没想到安月姐姐也会写字,还是小婶婶会调教!”秀芹惊奇道,神态举止仿佛一头活泼灵动的小鹿。 “你不知道,我做错了事,哥哥常令我罚抄,一晚上抄一百遍书,这谁能够?安月也是被逼着练起来的,如今一手行草怕是写得比我还好了!”疏影边说边解下自己的襻膊,拿来蒲扇来给安月摇扇子。 安月噘嘴埋怨:“芹姐儿,我这样还不是因为我们姑娘懒呢!我也只会描龙画凤,写意得很,正经小楷是写不来的。” 她拿蒲扇轻轻打了一下安月,嗔道:“有在外人面前这般损主子的吗?再说这样的话我就赶你回去了!” “小婶婶和安月姐姐就像姐妹,倒不像主仆了。” 她和安月相视一笑,其中滋味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 “私下里还是叫姐姐好了,你这一声‘小婶婶’没得把人喊老十几岁!” 秀芹乐得忙改口叫影姐姐,她拿来自己喜欢的粉色绢花,簪在秀芹松软低垂的发髻上。 经历了这一件事,她心里的确能够老十岁,若不是要见人,梳妆打扮对自己来说已了无用处。说到底还是羡慕她们这些天真无忧的小女孩,像极了当年大暑天满园子疯跑的谢疏影。 信写好了,她让安月晚些时候亲自送去门房。梨落恰好进来,直直盯着她,好像有话与她说。她知道是前些日子交代她去做的事,便让安月去厨房取碗绿豆汤来给秀芹喝,自己拉着梨落走到抱厦里说话。 “姑娘……奴婢向四奶奶房里的冰蕊问了四爷的事情……”梨落双手紧握,十分不安。 “如何?可打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梨落犹犹豫豫,还是不敢说出来。 她走到窗前看了看抱厦四周,确定了没有旁人,“你照实说就是,我受得住。” “我求了冰蕊姐姐好久,她才告诉我说四爷……四爷他……他,是个好色之辈……她让我转告姑娘要万分小心,不要惹到他……四奶奶房里的丫头……他都……”梨落害怕地捂着嘴哭起来,只能说出一些破碎的语句。 “都有染指,是么?”她手中紧攥着蒲扇,指节发白。 梨落点头,用袖子擦泪。但悲愤如此,如何能够擦得尽呢? “的确要处处提防。可是,梨落,若我一直做个缩头乌龟,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些天来,姑娘待我这样好,就如同姐妹一般,梨落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姑娘有事,梨落定是冲在前头的一个!只要姑娘没事,我就没事!我是个福大命大的人,先前被她们那样打了骂了,也曾有过轻生之念,最终不还是遇到了姑娘你么?姑娘实在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第六章 羞辱 疏影听了梨落这一番话,心里满是感激。她下定决心,以后要保护好她们和这方小院。 回到屋里,秀芹已经在桌前喝冰镇的绿豆汤,她看见屋外进来的两人都出了许多汗,问道:“这么热的天,你们跑出去做什么?有话在屋里说呀!” “不过是澄大爷那个通房丫头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就别问了。我每回想起这个,头就疼得厉害。”疏影坐到梳妆台前,梨落为她理了理发髻,重新簪上银钗。 秀芹也走进暖阁来,看着她理妆。 “按理说我是小辈,在这件事上不好置喙……但你既然让我叫你一声姐姐,我就想给你出个主意。” “芹儿有何高见?”她从镜子里打量秀芹的面庞,稚气未脱,但充满了自信。 “这聂小娘子在澄叔身边服侍了几年,人品倒不坏。娘与我说过,当年她是被四婶婶硬塞过去的,澄叔看她是个可怜人,便收留了她。如今她闹腾一回,争的并非主位家财,只求个名分,那给她便是,发到下面庄子上住着,吃穿一应照旧,咱们落得眼前干净,还做了好事。” “怕是她做惯了姨娘,不肯轻易离开侯府。” 如若不是陆澄暴毙,聂氏以后兴许还能做个贵妾,等到有了子嗣,更是能在正室面前抬起头来说话。原有这样好的待遇,突然没了指望,头脑发起热来,谁又会善罢甘休呢? 秀芹走过来为她戴花,“一山不容二虎,这道理我也知道。可她聂氏也是四婶婶的表妹,原是大户人家的庶女,不该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撕破脸皮就难看了。论名正言顺,还是姐姐占优。退一步说,倘若将来你们真要分出胜负去留,我的心是向着影姐姐的,侯府里的人也都会向着影姐姐的!” “你向着我,这我相信。”她握了握秀芹的手。但是侯府众人各为其主,各有打算,难保她这个守望门寡的就一定赢。 一下午的工夫,她看着秀芹做了一些针线,画了一会儿画,日头倏忽斜过去了。这时,外面小丫头突然来报四奶奶晚饭前要带着荣姐儿过来看疏影。 她正不知何意,秀芹刚才还流连不已,却立刻改口说自己要走了。 “我才不想看见那个爱哭鬼!自己洋相百出,却每回都说是我们欺负了她,整个侯府里属她心眼最小,吃不得一点亏!我这就走了,姐姐先歇会儿吧!”秀芹嫉恶如仇,一把伞拿在手上当剑使,三房派来接她回去的丫鬟拦了又拦,怕她打坏东西。 疏影边送她出门边笑道:“大将军慢走!下回我自去你那儿,省得你碰见她闹不痛快。” 安月整理着书桌,她凑过去和她说了四房的消息。安月气得手上力道加大了许多,把写好的家书撕出了一条口。 “非但不是我的笔迹,还弄成这样,哥哥还会以为我们有什么事呢。”她端详着信纸,指尖明显感觉到生宣的粗糙。 安月很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要重写么?” “我与你玩笑罢了。是这纸实在太劣,容易撕破,重写多少次也是一样会破。” “姑娘今后可要小心些!而且……四奶奶和荣小姐她们今天突然到访,也是来者不善!” 她点点头,心中酝酿着对策。 不久谢玉娇带着女儿陆秀荣来到小院,母女两个起初俱是娇娇弱弱的姿态,与疏影闲话家常。当她提到聂氏之时,谢玉娇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也拿起了腔调。 “我这回来,也是想问妹妹对她的看法,毕竟阿福原是澄大爷房里的,妹妹是正头娘子,在这件事上自是要拿主意的!” “四姐姐,你容我说句实话,若论起亲戚,聂氏是姐姐的亲表妹,我只是姐姐出五服的远族亲;在姐姐这儿,她可比我亲得多。我年纪小,不懂这些门道,你们私下商量好了再告诉我,岂不更便宜吗?” 她说得不紧不慢,笑意盈盈地看着谢玉娇。 谢玉娇想不到她会和自己打太极,有些急了,“妹妹这是什么话!我也是为了你着想才特地来问你,如若我们私下商量,大姐早就定下来了,哪还用妹妹操心呢?” 果然还是谢玉媛在操纵她们。 谢玉娇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大姐抖出来了,悔恨地皱着眉。 “如此甚好。话说回来,我还没见过这个聂氏姐姐,若是四姐姐能让我与她见上一面,我也许就能做个决断了。” 她要让侯府所有人知道,她谢疏影任是可怜,也不会受人愚弄摆布。 她这一番话令谢玉娇哑口无言。谢玉娇伸手指着疏影,张了半天嘴也吐不出一个字,活像条大腮帮子金鱼。 身边的秀荣被她们两个吓住了,精致白嫩的脸蛋扭作一团,顷刻间涕泗横流,雷霆震怒,一发不可收拾。疏影心想此哭功厉害,实属扰人心智的利器。 谢玉娇自己在这油嘴滑舌的小姑娘这儿丢了脸,孩子又大哭起来,气急败坏地拎着耳朵骂秀荣:“下作的小娼妇,别哭了!没得让人看笑话,不争气的东西!一未打你二未骂你,还这般无理取闹,小心你爹回去揍你!” 陆秀荣听见爹的名号,嘴一噘,哭得更加厉害。看来陆洲性情暴戾这点不假。 疏影叫安月拿一些甜点给秀荣吃,谁知秀荣正哭得高兴,竟毫不领情,将盘子打翻在安月的裙子上。安月愣在原地,她忙上去拉开,让安月去换衣服,接着俯身温柔地安抚秀荣:“荣儿乖,小婶婶不该这么凶的,我向你赔罪了……” 啪! 在场的人齐齐看向疏影。 陆秀荣的小巴掌停在空中,却是不敢再挥舞下去,嘴里嚷道:“呸!你不就是个破落户出来的丫头吗?克了父母弟弟,便上赶着贴到别家去,这样一副肮脏的嘴脸,给我们提鞋都不配,还指望攀怀庸侯府的高枝、做主母,你做梦!你……” 谢玉娇不知女儿从哪学来了这些话,慌忙捂住了她的嘴,惊恐地低下头去。 第七章 家书 疏影拿出手绢,轻轻擦了擦脸,手一撒,那手绢慢悠悠地落在地上。安月俯身要去拾起来,疏影将她拦住,说道:“我的脸脏,惹荣姑娘生气了。这绢子如今也脏了,你大可不必去捡它。” 随后她微笑着对谢玉娇行了礼,“妹妹给四姐姐赔不是了。方才姐姐说的事我会仔细考虑,烦请姐姐帮我转告大姐姐,就说我愿与聂氏共商,只是得让大家都来表个态、做个见证。时候不早,这小院破陋了些,生不起大火,妹妹便不留姐姐和荣姑娘用饭了!” 母女两个又恢复了刚来时不声不响、娇娇弱弱的模样,只是陆秀荣那双不安分的眼睛一直在斜睨着疏影,眼角仍挂着可怜的泪滴。谢玉娇捂着剧烈起伏的心口,让下人搀扶着走了。 送走了她们,梨落和安月都拥着疏影坐下。安月大骂这对母女不像话,梨落拼命地忍住眼泪、问疏影疼不疼。 她摇摇头,拉过两人的手,“你我主仆之间,就应该同心同德,何况我把你们当作自己的姐妹,更是要同气连枝、荣辱与共!今日我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也是丢了你们的脸面,这是我的无能之处……以后,我一定不会让别人再踩在我们头上,一定不会让你们任人欺凌!” 闭上眼睛,万般痛苦皆从心底升起,她开始明白当年母亲教给她的道理,不争不抢,人家也未必觉得你善良可亲。 有时候,以德报怨恰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 不出所料,谢玉媛以聂阿福听说正室凶悍、不敢见她为由,纵容聂阿福在侯府大闹了许多天,并把其中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她。 既然她们肯定不满她的安排,聂氏也肯定会继续闹下去,又何苦再急着去辩解,反为他人做嫁衣裳,挑了自己更多的错处?她称病蛰伏不出,慢慢想着对策,也在计划接近与陆澄生前交好的人,希望尽快找到突破口。 安月练字练上了瘾,每回疏影往申屠府寄信,都是她来代疏影书写。 疏影夸她的书法大有进益,再这样练习下去,做个女先生也不成问题了。 可怪就怪在,她们写了三封信,申屠镇无一回复。难不成他疑心这信不是谢疏影本人所写?但从前安月帮她抄书被他发现过,以他的聪明,理应认得安月的字迹。 疏影隐隐觉得这之间有人作梗。 这日是八月初二,天渐渐凉了下来。她一直对外称病,不能出门,秀芹倒是知道影姐姐的难处,照常来找她说话玩乐。 秀芹看到安月在写信,想起上回疏影说的趣事,笑道:“影姐姐这又是在躲懒呢!” 疏影正做着香篆,不能一心二用,只得停下手来,“芹儿,我们写了那么多信回去,他却懒得回一句话,跟他比起来我还是更勤快些。” “从旸山到城里,最多不过半天的路程。那边送信过来就更快些,门房收了信,都会叫小厮立刻送到二门上,姜嬷嬷自会派人分送到各院的。这样看来,你哥哥是真没有给你写过信!” 她问过梨落,梨落说娘从未收到给影姑娘的信件。 “也许是我们送出去的时候耽搁了呢!” 秀芹又加以否定,说白日里送出去的信也是半天就到了,酉初递铺的人会再来收一次,比如今天傍晚疏影写好了信立刻送走,三更前一定能送到。因为母亲刘氏也常给家里寄信,她十分熟悉。 “这倒奇了!上回安月去问,那伙计还说要第二天早上再送。” “怎有这回事?莫不是姐姐送去得晚了没来得及收?” “应该是,下次可得早些去。”话虽如此,她觉得自己与申屠府的书信来往可能都被截下了。 她给安月使了个眼色,安月便放下笔,说道:“姑娘,我写好了,这就送过去,保证不耽搁!” “我与你一同去,好问清楚,省得他们再瞒我们!”她将香篆铺平,叫梨落好生收起来,等她们回来了再弄。 秀芹忽然抿着嘴笑了笑,说想起来母亲交代自己今天早些回去学算账,也不能在这院子里多留了。疏影陪她走了段路,看她进了自家院门,便去了门房。 门房里的小伙计戴个头巾,看见疏影她们过来,讪讪地说师傅吃酒去了,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安月便提起了送信的事,问他为何向她交代得与旁人不一样。小伙计遮遮掩掩,言辞闪烁,一副不情愿与她们说话的样子,手底下还藏着东西。安月声东击西,将他手里的抢过来一看,正是前几日她们给申屠镇写的信,而且已经被拆封。 疏影接过信封,不禁大怒,问伙计究竟是谁私拆她的信件。伙计无论如何只说自己保管不力,信只是被人偷去看了,之后又趁他不注意还了回来。她拿这伙计没办法,说要自己去找管家问明白。伙计吓得也伸手去抢那信件。 此时,她感觉到自己手中的信件被人抽走。回头看去,竟然是陆淇。 陆淇神情漠然,将信件当着她的面撕了个粉碎。 疏影从未遇到这样的事,霎时间怒不可遏,伸手便打,却被陆淇一手制住。她奋力挣扎,对方却把她的手臂握得更加紧,让她更加动弹不得。 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和上次在灵堂里时一样冰冷,一瞬间感到恐惧和无望。 过了一会儿,陆淇缓缓松开她的手臂,平静地说:“此事绝不能张扬出去,否则对你不利。你可以重写一封交给我来处理。” “我不信你。”疏影揉着有些发痛的手臂,严词拒绝。 陆淇冷笑一声,转而对愣在当场的伙计交代自己的事情,拿出送给何兼衡的信。 她听见陆淇提起何兼衡的名号,大为惊讶,用还颤抖着的声音问道:“你怎么认识何子?” 伙计便抢着回答说小公子是何子的门生。 陆淇斥他:“你连这些信都管不好,还多管闲事!” 第八章 算计 伙计缩了缩脖子,将他的信收好。 疏影小时候的女先生就是何子的夫人,因此疏影从小何兼衡所编修的《梁史》,十分喜爱其文风,也十分仰慕何子。没想到今日走运,何子的学生居然近在眼前!安月看出疏影的心绪变化,不停拉扯她的袖子。 陆淇望着愣怔的小姑娘,觉得有趣,但仍冷言问她:“要不要重写了?” 疏影恍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还要寄信!于是她连连点头,问伙计借来纸笔,亲手重写。她注意到陆淇一直在看着自己,很是紧张,不知不觉间已经面颊通红。 陆淇在她写好的信封外又套了一个信封,署上自己的姓名。 她的双眼不自觉地盯着他修长的手指,她突然发现,陆随云虽然是侯爷的庶子,却没有一般人家庶子的猥琐之态,反而要比许多世家公子更像贵族。更何况他能够被何兼衡收为门生,天资应该非同寻常,只可惜出身差了些。 虽有些好感,她始终以谨慎为上,明言道:“随云先生这次帮我,我今后一定把人情还上。可坏人就是坏人,我不会因为有人偶然施恩于我,就与贼为伍!” “我奉劝你早些离开侯府,否则你会后悔的。这里处处有凶虎饿狼,它们许久没见过如此胆小而且不堪一击的猎物了。” 陆淇穿着月白色道袍,脊背挺直,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小桌前,云淡风轻地述说着侯府的波谲云诡。斜阳透过窗棱映在他周身,这一刻的他恍如谪仙。 疏影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深吸一口气,“凶虎饿狼之辈,多行不义必自毙。随云先生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言尽于此。”说罢就要转身离开。 “保重。” ***** 要找出是谁在阻挠疏影与申屠镇联系,其实并不难。她们将计就计,后来三日每天写信,让安月早上送去,出了门房就躲在外边的隐蔽处观察,留意之后谁去过那儿。早上来过的人不止两三个,安月怕自己粗心漏过,每次都会在树后盯着门房的窗户看好久。 回了院里,疏影听了安月记下的人,发现谢玉媛房里的杏香去得最勤。 “杏香的小姑姑殁了,她天天去等着家里来信叫她回去,也是可怜。”安月与杏香交谈过,知道她小姑姑一直身体不好,她一直担心着,却总不能得空回去看看。 疏影方才在院里采桂花,谁知天公不作美,忽然就下了一场大雨,她和梨落两人都被淋着了。安月出门带了伞,身上还是干的,于是叫梨落换了衣服再来服侍,自己帮着疏影换衣服,又重新梳了头。 “明早若不下雨,我也随你去看看。”疏影将最上头一粒扣子解开,领子翻下一截来,这样穿着舒服松快些,“只可惜了这桂花,刚开起来便被雨打了。” 安月宽慰疏影:“桂花开得久,还有的是时间采摘!”现在陷入困境,也还有的是时间去应对。 第二日一早,两人到了门房。安月进去送信,疏影在外面看着。果然不久之后杏香就来了,安月与她寒暄一番,也就出来和疏影躲在一处。 杏香哭哭啼啼地说道:“小顺哥哥,我小姑姑前儿殁了……她原先待我最好了,有什么好的都会留给我……现在她走了,再没人给我留好东西了!” 小顺前几日已经把这话听了数遍,再经不住女孩的哭闹,忙安慰道:“好了好了,杏香妹子,二奶奶不是对你很好吗?哥哥我也总是会想着你的呀!你要如何,尽管与哥哥说!只要哥哥能做的,都一定帮你做了!” “二奶奶交代的事太多了,我怕是回不了家了!我想写封家书,让我父母替我给小姑姑多烧点纸钱,告诉姑姑杏香还想着她……可是我不会写字啊!呜呜……” “这有何难!”小顺拿出纸笔,“你说,我来帮你写。” 杏香凑小顺近了些,“小顺哥哥真好!我……啊!”她假装双腿无力,摔在地上,本来撑在桌上的胳膊一拐,一堆信件也随之散落。就在这个时候,她找到事先看准的疏影的信,藏进了袖中。小顺还没反应过来,很难发觉。 疏影正要上去捉赃,安月却拉住了疏影的衣袖。回头看去,安月一手捂着脚踝,慢慢瘫坐在地上。 “姑娘小心,这儿有蛇!” 疏影看到了蛇钻进草丛,又查看了安月发红的伤口,抽出自己衣襟下的飘带勒在安月的脚踝上方。 “幸好不是毒蛇!还能动吧?我扶你去找大夫,把伤口清理了!” 安月神情痛苦地点了点头,扶着疏影的手臂艰难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着巡诊大夫可能在的地方走去。 疏影想起了当年,她和母亲刚从大狱里出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扶着母亲找歇脚的地方。只是那时的雪下得很大,在雪地里走路极不稳当,也比现在冷多了。 一路上有几个丫鬟婆子看见了她们,赶着上来帮忙,把安月扶到了大夫的屋门口。疏影上去敲门,里头并无应答。 这时,只听见旁边一个男子说道:“王大夫今日不在。” 循声望去,原来是陆竑槟。他穿着赭色织金的曳撒,头戴一顶大帽。小丫鬟们对他投去爱慕的眼神,一个个都不敢说话。 “槟小爷,她刚才被蛇咬了,需要清理伤口。”疏影冷静下来,向陆竑槟说明情况。 陆竑槟小心检查了安月的伤口,说道:“倒不是毒蛇,你们放心吧。只是姑娘刚才受了惊吓,一时怕是走不动路了。不如我送她回去?” “这不合适吧?我找别人来就行。”疏影看了看围观的丫鬟婆子们,担心她们传闲话。 “无妨,我风流惯了,帮女孩做事也不是头一回,她们都见怪不怪了。”他爽快地回答,然后转身告诉众人,“今天我所做的事,并不是因为我与谁有私情,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陆竑槟只是偶然路过此处,遇到了伤者便伸出援手。若是有人问起来,你们只当没有看见、没有听见!否则,有他的好果子吃!” 说罢,他从腰间抽出鸣鸿刀,众人惊叫着后退。 鸣鸿刀刃的寒光,分明就与那晚疏影所见的刀光一样! 第九章 少年 陆竑槟蹲下身,让安月顺利趴在他的后背上,确认扶稳了,他站起身来朝着西边内宅走去。疏影失了魂魄一般跟着,哪管得上其他人是怎么看他们。 “方才我看槟小爷好像在护着哪里,是否受伤了?”她想问出有关那晚的消息。 陆竑槟回答:“习武时不小心伤到了,这是锦衣卫常有之事,今日也是去找大夫取药,谁知他不在……多谢影姑娘挂心!”他的脸有些泛红,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她觉得他不至于与女人说话会如此羞赧,正怀疑时才发现,因为刚才取飘带给安月包扎,自己的衣襟有些乱了;往头上一摸,发髻也有些松了,钗倒鬓斜,不成体统。慌忙走到旁边整理一番,才定下心来。 “安月姑娘怎会无缘无故被蛇咬伤?旸山上的蛇以鼠类为食,从来不会主动咬人;除非是人直接站在林子草丛里,无意中踩着了蛇。” “或许吧……”她回忆了当时的情景,她们所在的位置并不是草丛,而且安月一直盯着门房的窗户,许久未动,更不可能踩着什么。 另外,被咬的为什么不是自己呢? 陆竑槟又问安月有无接触过带腥气的物品,安月说自己早晨在屋外打水时踩着了野猫叼来屋门口的鱼,鞋上也沾了些许污血。 原来蛇会被血腥气吸引,这样安月被蛇咬伤也不奇怪了。 他把二人送到小院门口,嘱咐说:“姑娘应万事以小心为上!我在此处不便多留,告辞!” 她谢过陆竑槟,扶着安月慢慢走进去。 安月一步一阶地迈上楼梯,龇牙咧嘴地说:“姑娘,我看槟小爷是个好人,你怎会对他那样冷淡?方才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如果你今天不曾受伤,是不是几乎忘记有人要对我们不利?” “安月不会忘记。可是,姑娘如果一直在侯府里无依无靠,将来也还是会像今天一样被人欺负的。槟小爷的背很宽阔,让我觉得很安心。他方才一路上都在傻傻地看着你,之前让那些丫鬟婆子都别嚼舌根也是为了你,这我都看在眼里。也许他就是个好的依傍呢?” 她早已把安月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知道她只不过是喜欢陆竑槟,嘴上那样说,其实想为自己和陆竑槟相处找个由头。 “你这是昏了头吗?眼下我们正处在一个极危险的境地,我无暇顾及他人;若你真的喜欢他,你们之间也是云泥之别,根本不可能有好的结果!” 安月被她说中要害,于是恼羞成怒,大声抽泣着埋怨道:“姑娘太自私狭隘了些!当年锦衣卫抄了谢家,姑娘就誓与锦衣卫为敌,这是小人之见!” “我何曾说过要与锦衣卫为敌……” 她看安月执意要闹,无可奈何,只好自己走到外面冷静一会。抬头时,却见院门口有一个人。 “你怎么……” 陆竑槟竟还站在原地,脸上凝滞着苦涩的微笑,静静地看着她。想是他把她和安月的话全听见了。疏影刚才一时糊涂,还未来得及向他说明要报答他出手相助,心里本就已经十分过意不去,这一来又让他听见刚才的话,实在不能再等着对方开口了。 她刚要解释,他转身便走。 望着陆竑槟默默离开的那一刻,疏影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懦弱无用的人。 她落寞地回到自己房中,梨落上来替她更衣梳头。“安月姐姐发了好大的火呀!我都不敢惹她……” “她喜欢上了一个少年郎。”疏影脱去外衣,这时才想起来自己的飘带还系在安月的脚踝上。 “那是好事!哪个少女不怀春?”临近中午,天又闷热起来,梨落为她披上一件轻薄的月白色纱衫,里头主腰的大红色朦胧地透出来。 “如果她喜欢的是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呢?” “没有哪份喜欢是长长久久的。譬如这头油,姑娘今日喜欢桂花味的,明日就可能厌弃了它,喜欢上栀子花的;或者今日涂了,明日不涂,往后就没味了。” 疏影豁然开朗,“你是想说,不必纠结于一时,要顺其自然?” 梨落笑着回答:“我笨嘴拙舌的,东拉西扯找不到要害,好半天才能讲明白的事情,姑娘只用一句话就说通了!” 有时候疏影也会走进死胡同,她羡慕梨落的通透。 ***** 午后,秀芹又来看望她,还带来了申屠镇通过三爷陆洋送给她的膝琴。 她知道一定是申屠镇对侯府起了疑心,通过送物件的方式代替送信。果然她在随着琴一道送来的琴谱里找到了一封信。 信上写着,他起先看见是陆随云寄来的信,十分诧异,后见内页是她亲笔所写之家书,更添疑虑,恐她已经为人所制,便找陆洋确认,得知其女与疏影常有来往,她近日身体也还算康健,才放下心来。他希望她也用此法回信一封,确保无虞。 另外,申屠镇在信中说,侯府延请何兼衡在中秋节前来相看怀庸侯宗族子弟,以讲学的形式试其学识、品德等,貌似是为侯爷选世子做准备。届时金陵城各大宗及名士都会前来,他也在其中。他让她穿男装来见,否则马上将她接走。 疏影看完信哭笑不得。申屠镇近来竟越发孩子气了,疑神疑鬼的,总担心她出了什么事。 “上回我还笑话姐姐的兄长不写信来,没想到这回送来如此贵重的物件,看来他真真是把你放在心口上了!”秀芹很快帮她将琴调好了音,不由地赞叹,“这琴音色清亮,样式和颜色又极精致好看,若是我的琴,我都恨不得放在香案上供奉着!” “我这张膝琴的来历,说来也好笑,是用斫我哥哥的那张琴所剩的桐木所制!当时我还很生气呢,问大娘为什么我只能用他剩下的。大娘说我还小,够不着大琴上的十三徽。后来才知,虽说出自同一株桐木,上端的木料比下端的还要好些,却不能再制一张三尺六寸琴,斫琴师不忍弃之,于是便有了这膝琴。” 第十章 身世 少有斫琴师钻研膝琴,因此膝琴要比通常的大琴难得许多,无论选材、制作、购得都难在一个巧字上。申屠镇曾经对她说,小琴雅致灵巧,只是琴音稍高,少了大气;大琴音色浑厚饱满,却略显笨拙;二者各有长短刚柔,正如阴阳天地,道在其中。 “一解烦闷,二舒雅兴,三念故人。” 疏影净手焚香,不需要看琴谱,指尖自然弹奏出一曲《阳关三叠》。只弹到第一段,琴音便戛然而止,她仿佛陷入了悲伤的梦境,凝视琴弦,眼睛里涌出泪来。秀芹和梨落见状都不敢去唤她。 安月在对面暖阁听见琴声,之后又是无比的寂静,觉得怪异,于是走出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神良久,眼泪都滴在了琴上。 醒过神来,疏影不解地问秀芹:“既然随云先生也是侯爷的儿子,为何还要试其他人?何子是他的授业恩师,就不会偏向于他?” “小叔叔他身份特殊,并非侯爷嫡出,且他小时候并非在侯府长大。”秀芹面露难色,其中似有隐情。 疏影偏头想了一会儿,仍是十分疑惑:“确实如此,但庶子也应寄在夫人名下,哪里会有这许多阻碍?” 秀芹靠她近了些,压低声音:“这件事许多外人都不知,我当你是自家人,便讲与你听:当年夫人并不知晓侯爷纳妾一事,直到有人把这话从姑苏传到了府里。夫人听闻侯爷私纳歌伎为妾,还育有一子,勃然大怒,去金陵官府里大闹了一场,要与侯爷义绝,最终被娘家劝了回来。谁料一年后,夫人得了一场重病,竟浑浑噩噩地走了!那时小叔叔尚在姑苏,刘家人和陆家人都是义愤填膺,自然不肯认下这个孩子。后来,也许是他们见侯爷年事已高,这边府里又只有澄叔一个儿子,便松了口,侯爷就把小叔叔接回来了。” “这些你是从何得知?”她更加怀疑,因为秀芹知道许多内情,但似乎知道得太清楚了些。 秀芹靠在她的肩头,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我爹娘当成故事说给我听的,他们还让我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若以后东窗事发,影姐姐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的确,陆洋是陆家人,小刘氏是刘夫人的亲侄女,他们都应知晓。可是疏影看着贴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隐约觉得怪异,这件事发生在十数年前,往后再无人敢提及;那时秀芹还很小,父母和女儿仅仅是闲谈,她居然就能够记下如此多的细枝末节,怕是不只是个简单的故事。 既然申屠镇要自己亦以此法回信,她让安月取来一册最近抄录的花信诗集,在里面夹了书信,在秀芹临走时交给她。秀芹拿着诗集,面上露出羞怯的笑容,好似话本里帮他人传递定情之物的红娘。 夜深人静,屋里听得见安月轻轻的鼾声。 疏影辗转反侧,把上午发生的事情重新思考了几回,有些疑问始终无法解释: 前几日安月在那里暗中观察时都无事发生,偏巧在今天,她也在的时候,有条蛇窜出来把安月咬了。只要稍不注意,这蛇的目标就是自己了。 如果是有人故意为之,又会是谁要用没有毒的蛇让她不痛不痒? 陆竑槟看似也已不是头一回寻医问药,怎会不记得今日大夫不在?他又受了什么伤,竟半个月也不见好? 突然间,她想起八月初二那天傍晚,陆淇对她道了一声“保重”。 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她心里产生——陆淇似乎是在提醒她,他一定会知道些什么。 得去见他一面,明日就去! ***** 寸步难行之下,疏影只好硬着头皮,再以寄家书为由去前院找陆淇。没想到的是,她鼓起勇气去找他,书童却说云公子有事不在。 她没有三顾茅庐的耐心,也只能暗地里骂几句,再另谋他策。 转眼间中秋节就到了,怀庸侯设下答谢宴,请了金陵城中的王公贵族和官宦名士等前来,以感谢各家在世子灵柩出城时设了路祭。此外,陆同耑也从姑苏请来大儒何兼衡,感念其对亡故世子的教导之情。 申屠镇与好友莫笙一道骑马前来,两人在路上谈起了疏影。 莫笙见申屠镇眉头紧皱,关切地问道:“舍妹已经数月未见影姑娘了,想念的紧,近日时常让我向你打听。如今看你这副愁眉苦脸,想来也是甚为担忧。她在那儿过得还顺心么?” 申屠镇沉沉叹气:“侯门似深渊,世事难如意!” “影姑娘聪慧过人,纵使侯门似海,将来也总会有一片天地的。”莫笙笑着拍了拍申屠镇的肩头,劝他想开点。 “小弟听说近来宫中余贵妃诞下皇长女,圣上将她父亲余尚书擢为首辅,一时风光无二。怀庸侯原与他共事,同为一党,想必也是沾光。” 莫笙谨慎地环顾四周,告诫申屠镇:“这些话少说为妙,尤其是到了怀庸侯府里,若被他们记恨在心,当心重蹈覆辙!党派之争已经过去许多年,很多事情早已平息,你还去提它做什么?” “他们所做的事情,我一刻也不能忘。” 余仲礼受过陆同耑提拔,从一个无名小官被先帝任用为刑部主事,后升任吏部尚书,四十岁入阁,不出两年便已经做了首辅。 太宗仁明四年,父亲申屠明远被人诬告,余仲礼审理此案,给他定下奸党和任意出入人罪两罪,判了斩刑。三司会审时,都察院侍御史谢晟不顾御史大夫劝阻,力排众议,以证据不足定罪为由还了申屠明远清白,此举震惊朝野,也惊动了旧党势力。 不料昭雪之日,申屠明远已在狱中自尽,谢晟被贬为陕西道巡按御史。然而,没有人去追究余仲礼的责任,旧党在朝中地位岿然不动。 这一年,申屠镇只有八岁,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十数年来,他目睹母亲日日以泪洗面、含辛茹苦地把他培养成材,又目睹谢家相似的遭遇,仿佛伤口结了痂又被揭开,如何能够轻易忘怀? 第十一章 后生 两人跟着何兼衡的车架来到侯府,何子下车时注意到了申屠镇,问他是哪家的孩子。申屠镇如实回答,称仰慕何子已久,今日幸得一见。 何子七十古稀的年纪,依旧精神矍铄,抚着花白的胡须说道:“申屠公子……你父亲是个忠志之士啊!我今日见了你就知道,你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何子谬赞,晚生愧不敢当!” 其实并非申屠镇仰慕何子,而是疏影仰慕何子。 何兼衡是诸葛孔明一般的人物,前梁朝末年,周太祖自河南起兵,先后攻下川蜀、陇西、湖广等六行省,在攻打江浙行省时,扬州路守城军顽抗义军,双方一时相持不下;眼看粮草将要耗尽,何兼衡星夜出穹窿山,快马奔至扬州,为太祖献上治世良计,义军士气大振,一举攻下江浙行省,所向披靡,后五年之内取得大胜,建立周朝。 何子所监修《梁史》,行文雅洁,叙事简括,她极爱观之,如痴如醉。也正因如此,申屠镇想了个办法,让她穿男装前来相见,以便一睹何子风采。 申屠镇谒见陆同耑后与莫笙一道入席,四处张望,寻找她的踪迹。 疏影穿不惯男装,别扭了好些工夫才打扮好一路小跑过来。只见一个瘦弱的小人从人群中用力挤出来,差点要把硕大的帽子挤掉。她扶着申屠镇的手臂气喘吁吁地说:“呼……我没有来迟吧?何子到了没?” “放心,你不来,他们怎么开场?”申屠镇大笑着说。 莫笙定睛一看,笑道:“原来是你啊!” “莫大哥!你也来了!莫佥事与令堂身体可还康健?三娘最近还好么?我近日才听说她已经与陈家定了亲,有这样好的姻缘,你们竟都瞒着我……” 她激动地问个不停,莫笙假装不耐烦,与申屠镇调侃道:“你家这位小兄弟可真能说啊!好戏还没开唱,我的耳朵就疼了!” “一向如此。” 申屠镇细细看着面前这个少女的面庞,觉得她好像比原先瘦了些,眼里又多了几分愁绪。 上一次她着男装,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候她那样顽皮,没人看得出来这是个女孩;这一次她用大帽遮挡了半副容颜,依然盖不住眼波流转与仪态上的温婉,生生描粗的眉毛,是掩饰之技幼稚拙劣的最好证明。 无论怎样,她还是她,是哥哥心里无他可及的小女孩。 突然,他觉得有些腹痛,原来是她甩过胳膊来重重地打了自己一拳。 “为长不尊,该打!” 疏影教训过申屠镇,又开始缠着莫笙问东问西,好像两人已经几十年没有来往,今日却在此处巧遇,有说不完的话。 也许是她在侯府没有知心的朋友,只好把所有的事都憋在肚子里,今天要一吐为快呢!申屠镇如是想。 说话间侯爷陪同何子来到人群中,大家问过好后都各自落座。 两个男人为保她安全,夹着她坐在后排。她从帽檐往四周看,却没有看见陆淇的身影。 申屠镇发现她在张望,隔着帽子拍了下她的头:“别乱看!把帽子戴好,帽檐压低些!你这样若被人发现,就得去坐牢了!” “是你让我来的!”她嘴上不服,心里还是害怕,乖乖把头低了下去,双臂合抱在胸前。 陆同耑说了几句“诸位久等”之类的客套话,何子就站起来说了今日的论题。奇的是,这回是由一人讲学,其余的才俊都来驳他,颇有舌战群儒的意味。 她这才意识到,这一人肯定是陆淇。老侯爷和何子在这方面都是一等一的狡猾,偏袒他竟也能偏袒地让人心服口服! 怎料大家左等右等,主角还是没来,何子似乎坐不住了,首先自己讲了许多关于朝廷局势的内容。他指出目前大周边疆各大藩镇摇摇欲坠,存亡只在朝夕之间,很有可能不过十年就会倾覆。 疏影自然是支持何子的观点。 大周建国之初,效仿有唐一代以藩镇拱卫边防,但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各大藩镇节度使拥兵自重。百姓不知大周、只知节度使,长此以往天下必然大乱。本朝立法采“刑乱国用重典”之思想,另沿用前朝之重地重法,只要因时制宜并加强大周律法执行,必会迎来太平治世,其实设立藩镇只是权宜之计。 人群中渐渐起了议论之声,她抬头看去,是陆淇从外边来了。他先向何子行师生之礼,然后转身面向众人,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鸦雀无声。 “国之本、源之流在于民,当今天子设十节度使,意在安定四方,造福万民。而今却有狼心狗行之辈,仗势欺压百姓、拥兵自重,更有甚者为求封赏大肆开疆拓土,强行征兵,惹得民怨纷纷!” 有人站起来反驳他:“大周盛世,三朝皇帝俱以‘仁’‘德’二字治天下,开疆拓土、安定四方乃帝王基业,此百年之计,何来民怨?” “课税重则有民怨。我朝赋税沿用前朝之租庸调法,可时移世易,正因君所言之太平盛世,大周人口倍增,均田制下已无足数良田,领田者所得土地不足,又要缴纳定额租庸调,农民无力负担,唯有逃亡!我朝今又大肆兴兵开边,更使田间村舍只余老幼妇人。可叹诸位,生于富饶之乡、膏腴之地,尸位食禄,竟不知民有饥馁!尔等所言实乃坐井观天之见!” “陆随云,你我皆食禄朝廷,假如我等坐井观天,你也是其中一个!我朝开疆拓土,是为收复失地,与民休养生息。若无瓦剌、鞑靼、西凉等在边境侵扰,又何故兴兵平之?如若真的到了夷族打进中原之时,我等全无招架之力,你是否还能独善其身?” “君之所言甚是。随云食禄朝廷,也并无一己勇力对抗夷族之乱。士大夫理应以身许国,匡扶社稷,如若国难临头,更要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此方为我等应有之精神。然而,君不见时下鼠辈小人奴颜婢膝,汹汹当朝,残害忠良,祸国乱政!若令此等德礼不存于心的小人护卫边塞,兴兵作战,真不知是朝廷之勇还是朝廷之殇!大周建国尚二十有一,根基未稳,不如对其怀柔优待,更可在边境设立互市,互通有无,此为两全之策,扬我国威,强我国力,与民生息。” 第十二章 聂氏 在场的人都为这一番言论所惊艳,四下寂然无声。 疏影暗自叹服,陆随云不愧是何兼衡的学生,这样的才华学识和胸襟气度,在世家子弟中是十分罕见的。 忽然,场外响起一阵哄闹之声,众人的注意力从陆淇身上移到外边。有个小厮急急地跑上来,同侯爷耳语了几句,陆同耑面露愠色,拍案而起。他将何子请下了正席,让随从扶下去休息。 她丝毫不关心外面的骚动,抬起头看陆淇的反应,却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瞬时间浑身汗毛倒竖。 这下糟了!被这家伙发现,等于没有了活路! 可是陆淇一直盯着她,不管她低下头去多少次,祈求他将目光移开,他依然在盯着她! 莫笙去外面看了回来,神神秘秘地对申屠镇说:“看好你妹妹!” 难道这事还与她有关系? 许多人从席位上站了起来,挡住了疏影的视线,她只听到有女人挣扎尖叫的声音。 “你们也敢拉着我?松开!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们世子爷的夫人,我娘家有泼天的权势富贵,挡我者格杀勿论!” 聂氏!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没想到第一次见聂氏是在这样的场合。 “你失心疯了?!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来人,给我把她绑回去!”陆同耑朝着聂阿福大吼道。 任是侯爷吼声如虎啸,也震慑不住一个发了疯的女人。 “侯爷如今不肯认账了是吗?你忘了当时是怎么答应我的……松开!世子爷殁了,我这个媳妇竟然都不能在灵前哭丧,叫一个小丫头片子来替我!她算什么东西?她一条丧家之犬,也要抢走我的丈夫,抢走我的嫁妆!你们说她安的是什么心?侯爷你安的又是什么心?” “够了!绑回去!” “你不敢承认?你们当时答应我,要把我的牌位放进陆家祠堂里的!现在可倒好,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胃口比天王老子都大,一开口就要做这侯府的当家主母,你们上赶着逢迎她,把我扔在一边,让我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可真是善心大发呀!”聂氏喊得声嘶力竭,生怕侯府里有人没听见她的哭诉。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大家议论纷纷,好好的讲学宴会都已经成了菜市场,众人只能尴尬地听着泼妇骂街。 “你……”侯爷有些气短,陆淇帮他顺着气。 “你们诸位今天可要看清楚这家人的嘴脸啊!他们个个是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侯府的根子,早就烂在污泥里了!哈哈哈哈……” 申屠镇看着疏影的脸上慢慢地失了神色,只是在呆呆地望着前方,慌忙握住她的手,问道:“阿影,还好吗?你别吓哥哥!” 她此刻已经完全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耳边都是嗡嗡声,好像有一群蜜蜂钻进她的脑袋;她的胸口很痛,好像有一把尖利的刀子在割开胸膛,剖去她的心脏。 “老弟,趁此机会,你快带她走吧!”莫笙见此处闹得不可开交,鼓动申屠镇。 “放屁!我们现在这样能走多远?我之前说要带她走,不过是让她在这里安心,你还真信了!”申屠镇瞪了莫笙一眼,一心只有疏影的安危。 “那总得让人带她回自己屋里啊!倘若她这样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正想叫个传话的人过来,就有小厮来找他们,说让二位带着随行者到场外稍歇。申屠镇将信将疑,把疏影背了出去,莫笙在后头跟着,看有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他们。 安月已经在外边一棵杉树后面等候,见申屠镇出来,立刻喊道:“大公子!我在这儿!” 申屠镇松了口气,把疏影放下来叫安月扶稳,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也不知是谁,一早叫了人去我们院里喊我过来,说是申屠公子要找我!我还奇怪呢,细想才知,应是姑娘有事,所以我就赶快来了!没想到真的出了事……” “是随云。” 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恢复过来。 陆随云,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申屠镇霎时变了脸色,握紧拳头。 她见他如此,平静地说:“他肯定有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你不用管,我不会有事。哥哥,我们几个不宜在此久留,免得让人看见,你和莫大哥先回席吧,我可以自己回去。” “陆淇绝非善类,你自身要紧,今后离他远点!我们这就回去,你照顾好自己,切记常给家里写信……还有,谢世叔不日便要从川蜀回来了,我们会把思齐从也京城接回来,好叫你们一家人团聚!” 她强颜欢笑着点头,知道哥哥处处为她考虑,不能让他担心。 申屠镇望着疏影离开,直到她们消失在视线里。 莫笙又拍了拍他:“你们兄妹两个,都这样奇怪,倒是气味相投。只是,小姑娘也会长大,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抱负,你莫要强加于人。” 二人回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恰好听到“啪”的一声。 陆淇在众目睽睽之下扇了聂氏一耳光。而这一耳光把聂氏也吓懵了,她从未料到,这个从来对他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小杂种,也会有如此盛怒的时候。 申屠镇不知聂氏之前说了什么话,会把陆淇惹怒。 聂氏捂着脸,歪头冷笑:“你也打我?咱们一样是奴才养大的,你看不起我呢!我可告诉你,我这肚里啊,已经有你哥哥的血脉了,你今儿打了我,相当于打了你哥哥的儿子,天下有叔叔这般教训侄子的理吗?哈哈!” “兄长怎会与你有……”陆淇忽感方寸淆乱,灵台崩摧,万不曾想到这女人是带着后招来砸场子的。陆澄生前洁身自持,说是将聂氏收房,其实这几年来从没碰过她,谁能想到她是如何使自己有孕? “你不信,便叫人来验啊!大家都看着呢,你们今天一定要还我个公道!” 各路才俊原本是因着何子与怀庸侯而来,谁知却在这里看了一出闹剧。几个年纪大些的士子已经受不住,离席而去;年轻些的贵公子们也尴尬地拉拉扯扯,想要抱团离开。 陆同耑见家丑已经外扬,想辩解都难了,于是斥责聂氏道:“我怀庸侯的爵位,何时让与了你这泼妇?!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谢家小姐本就与我儿有婚约,你只是个破落户送来的通房,如何与她相提并论!身为妾室,我们让你进祠堂,本已经是违律出格之举,但你今日非但不领情,还要来毁了我老儿的颜面、毁了陆氏全族的颜面,是万万没有余地回转了!” 第十三章 丑态 陆淇四下望着,没有看到她,长舒了口气。 真是可惜啊!你没有看到我刚才帮你教训了聂氏。 这样也好,若让你看见我刚才的窘迫模样,你怕是能笑话一个月…… 陆同耑喝了口茶,继续说:“你的孩子,还不知是不是我儿的种,既然这样,你将他生下来,自己离开吧!虽说我年纪大了,却还养得动小娃娃!” “那是我和澄大爷的儿子!我是他的母亲啊!你怎么忍心让我们母子分离?” 聂氏眼泪口水横流,将身体伏在地上,死命拽着侯爷的衣摆,长头发乌糟糟地散落,银钗子叮叮咚咚掉了满地,其丑态实在是不堪一观。在场的士子们大多侧过身去,以袖掩面,唯恐此场面污了自己的眼。 “谢氏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自然会愿意替你照看好孩子。让那孩子免遭你这不堪的母亲的祸害,也算侯府报答了你们聂家的恩情。” 聂氏一听谢疏影就来气,连侯爷也笃定了要偏爱她,于是干脆更加发起狂来,随手抓来一根簪子,对着侯爷的腿脚就是一通猛扎。 这还得了! 在场所有姓陆的都上来按住她的手脚,夺下带着血的簪子。陆竑槟正巧闻讯赶来,提着刀就要往她身上刺。陆同耑做了退下的手势,陆竑槟便十分乖觉地收回了鸣鸿刀。 “把她关起来,好吃好喝地供着,等到生产之后,即刻处死!” “你滥用私刑!”聂氏挣扎着吼道。 侯爷指着旁边的一个中年人说:“今天杨县令就在这儿,你要告,现在就可以告!” 杨县令惭愧地低下头,推脱道:“这是老侯爷的家事,下官不好插手啊!” 聂氏艰难地偏过头,又冲着杨县令吼道:“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忘了我爹当年是怎么教你的了!?呕——” 陆竑槟飞快地往她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她只能干瞪着眼,像条虫子似的在原地扭来扭去。几个陆家的青壮子弟把她抬走,留下满地狼藉。 陆淇看见血已经从侯爷的腿上流到了鞋面,要扶他坐下。侯爷拍拍他的手,昂起头对在场众人说道:“今日原本要答谢各位为我儿陆澄设路祭,没成想被我老头的家事闹成这样,这是我的大错,还望诸位海涵!” 说罢,陆同耑朝着众人跪下,行了叩拜之礼。 众人见状纷纷还礼。在这世上恐怕连当今圣上都要对怀庸侯礼让三分,谁敢抹了他的面子? 前院闹了这么大一场,后宅里中午前就已经传开了。丫鬟仆妇奔走相告,小姐太太闲话热闹。 谢玉媛在议事厅里坐着,刚才打点好送去宫中的贺礼,又叫厨房备下侯府来宾的饭菜,累得腰酸背痛,就听桃红说侯爷将聂氏关起来了,心火直窜到脑门上。 这时杏香恰好进来送果子,看见二奶奶怒火中烧,害怕地发抖,手上盘子没端稳,果子掉了几个。谢玉媛早看她十分不顺眼,借机照着她面门就打起来。杏香摔在地上,谢玉媛便用脚去狠狠踹她。 “你这蠢货!这都做不好,趁早给我滚得远远的!” 当初交代聂氏只要大闹一场,别把怀孕的事说出去,让侯爷下不来台就好。谁知现在她不仅用腹中子嗣要挟侯爷,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弄伤了他,把她们精心谋划的牌局打得稀烂,实在是愚蠢至极! 桃红拦住谢玉媛:“奶奶消消气,为这小蹄子气坏了身子也太不值当!我有一计,或许比聂氏有用。” “说来听听!” 桃红对着谢玉媛耳语一阵,谢玉媛听了眉开眼笑。 “二房留不得你这样的蠢货!你立刻去影姑娘院里领差事吧,可千万要把她服侍妥帖了!”谢玉媛奸笑着将杏香打发去疏影那儿,准备再看一场好戏。 疏影回来时从靠着长廊的后门进院,十分隐蔽,梨落在门口接应,除了她们两个并没有其他人知晓。 梨落从两个小丫头的嘴里打听到了前院发生的事,把后来聂氏如何撒泼、如何伤害侯爷、侯爷把她关起来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疏影听了。 “谅她一个无权无势的人,再不怕死,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闹起来。一定有幕后主使。”她完全不信聂氏能够凭着一己之力造势,也不信聂氏与陆澄有情,腹中孩儿难保不是他人的。 安月替她擦去浓眉,重新勾画了细细的弯月眉,“如果真的和姑娘说的一样,她们先输一局,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不错,她们应该很快就会再次行动,要格外提防起来!”疏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了。 ***** 果不其然,杏香在午后鼻青脸肿地找到疏影,模样甚是难看。 杏香跪下来抓着她的衣服,哭喊道:“二奶奶将我赶了出来,我现在无处可去,只好来求影姑娘可怜我、收留我!姑娘一定要救救我啊!” 安月恨得牙痒痒,执意不让姑娘收留,她忘不了那天就是因为盯着杏香才被蛇咬了,脚腕上现在还疼。 疏影觉得其中必有蹊跷,想着不如假意留下杏香,将计就计,顺藤摸瓜地把偷信一事查清楚也好。 她俯身轻轻拂去杏香停留在她长袄下摆上的手,笑道:“我知道你小姑姑不久前殁了,你这是伤心过度,不是不会做事。但你终究是因为做错了事被罚出来,我院里未必要这样的丫鬟,怎么不去投个更好的主子,偏偏来我这儿呢?” 杏香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缘由,实在难以回答这刁钻的问题。 “罢了,我今天就给大姐姐个面子,让你留下来。你去给安月和梨落打下手,从干粗活开始吧!” 安月更加生气了,赌气说道:“我才不要你打下手!以后你跟着梨落去!” 梨落知道姑娘已经有安排,表现得很大度:“这倒好,我与她都是二房出来的,甚是相熟,保管不久以后她就能把这院里的事料理得妥妥帖帖!” 她满意地点点头,并不多管杏香,起身回了暖阁歇午。 杏香朝着疏影磕了几个头,梨落将她扶起来,带着她去了院子后头,把砍柴、烧水、洒扫一样样教给她。 第十四章 拷问 第二天一早,疏影看见杏香已经在角落里乒乒乓乓地砍柴,动作生疏,却十分卖力。 她交代安月和梨落:“你们今天要看好她,别叫她出了院门。我去前院走一趟,很快回来。” 疏影带着写好的信,为避开闲杂人等从后头绕了一大圈,在书房见到了陆淇。 这书房地处偏僻,也是人迹罕至。陆氏族人善经营者居多,能沉下心来赏玩这里的古籍者甚少,因此侯爷把钥匙给了陆淇,让他时常来看看。屋里有个硕大的铜香炉,里面燃着浓浓的檀香,凑上去闻就有些呛鼻。 陆淇戴个网巾,闲坐桌前,手边一盏薄荷凉茶。他毫不留情地嘲讽道:“姑娘如今怎么愿意‘与贼为伍’了?我知道前些日子你院里的小丫鬟被蛇咬了,你连她都保护不好,道行太浅,根本不配称‘贼’。” 她承认:“那日的确是我一时激动,才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不过,我见随云先生似乎要告诉我什么,就知道你不会害我。”说完她就被炉烟呛着了,猛咳几声。 “无冤无仇的,谁会害你?”陆淇慢慢抬起眼看她,依旧面无表情。 疏影咳得面红耳赤:“昨日的事先生也看见了,聂氏当众辱骂我,她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再这样拖下去,世子何时才得以瞑目?先生是有才学、识大体的人,昨日之恩,我此生为报!” “我并未帮助过你,也没有什么要告诉你,是你多心了。你如此忠贞不二,未免做得太过,惹人猜想。” 疏影见陆淇还是不信任自己,直接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 她父亲谢晟曾授都察院侍御史,庚午年时,朝廷严整逆臣党羽,谢晟义无反顾,助先帝除去朝中奸佞,也为申屠明远申冤。母亲唐氏当时身怀六甲,因为担心父亲的安危,也从兰陵去了京城。孩子冬月十一出生,算命先生说这个孩子的命薄;谢晟不信,说自己一身正气,子孙后辈必有天佑。 这个孩子就是谢疏影。 “六年前,有人伪造他在陕西道受财枉法、暗中邀买人心的证据,本要处以斩刑,因为原先有功,减死为加役流,我母亲生下幼弟后血崩而亡……父亲如今流放在川蜀之地,弟弟交托给了京城里的亲眷抚养。数月前,他在书信中说,当初陷害他的人,也许与怀庸侯有关。可叹我蒲柳之质,无法像男子一样读书入仕,要为家人报仇雪恨,只得以此法蹈死地,以命相搏!若非如此,我绝不愿意蹚怀庸侯府这趟浑水!” 她说得激愤,话音落下时眼眶已经湿润。 “交浅莫言深。难道姑娘以为将身世说与我听了,我就会帮你?” “随云先生,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陆淇放下手中的书,向后靠在椅背上,凝视着疏影的眼睛,“从未。” “这倒奇了,我对先生有一见如故之感。”她轻轻叹气。 “世上相貌相似之人何其之多,不足为奇……言归正传,如果要查清兄长亡故的真相,事情单凭随云一人也可做成。不过,既然你也有这个心思,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是我有几个条件,如果你不答应,就不要以身涉险。” “先生请讲。” “第一,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第二,姑娘让我帮助查探之事,一切都要听从我的计划安排,绝不可擅自行动;第三,一旦姑娘出事,风险由你自担,绝不可牵连到我。” 她犹豫起来,怀疑此人德行有亏,自己竟然每次都能被他惹气,“随云先生真是好打算!既能够指使别人,还无论如何都落得好名声,依我看,先生不如当我今天没有来过!我这就走。”她本就咳嗽得不舒服,只想着能够快点告辞。 陆淇不紧不慢地翻着面前的书册,“给你两天时间考虑,考虑好了,再来找我不迟。” ***** 疏影回到院里,把杏香带到跟前,试着对她旁敲侧击,想问出后来那几封信的内容,无奈杏香只是奉命窃取,并不知信中细节。 她单手托腮,斜倚在软榻上,“我听说八月初七日的早晨,大姐姐让你去采了些金桂,准备腌制桂花糖,如今都是十六了,那桂花糖腌好了不曾?” 杏香顺从地回答道:“回姑娘的话,桂花糖都已腌好了,后面几日是我自己一直在二奶奶的院子里盯着糖罐子,几乎寸步不离呢!” 然而八月初六日侯府的金桂初开,当日便不巧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的桂花是根本不能采摘的,谢玉媛掌管侯府事务已久,不可能连这个也不知,很明显杏香是在撒谎。 “安月前两天去门房时,那伙计说,八月初八早上你让他代笔写的信找不到了,因为他不小心将信翻在地上。他知道你思念亲人,让你再去一趟呢!” 果真是个不经骗的,杏香一急,便马上乱了阵脚,委屈地哭起来:“怎会这样!这是奴婢给家中父母写的平安信,我让他们替我给我小姑姑多烧些纸钱,是在八月初七那些信件打翻之后才写成的,不可能丢失啊!” 疏影找到错漏,步步紧逼,“既然你说八月初七早晨是去采摘桂花、腌制桂花糖了,后面几天也从未去过门房,怎么可能让伙计替你写家书,又怎么可能知道信件在八月初七那日早晨被打翻过?你的前后言语已然不能相互印证,很明显是心里有鬼!你说出来,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这回我就饶了你。” 安月在一旁咬牙切齿道:“就是这个贱蹄子,害得我捉赃未成反被蛇咬!姑娘不用与她磨叽,我这就把她的鞋袜脱了拉进后面林子里去喂蛇,让她也尝尝这个苦头!”说罢就上去按住了杏香。 杏香一听自己要被蛇虫啃咬,便万分惊恐,奋力挣扎着,不得已吐出实情:“影姑娘饶命啊!是四奶奶指使我这么做的!是四奶奶……但不知为什么,二奶奶知道这事以后,便把我狠揍一顿,以我父母为要挟,命我投靠影姑娘,等候二房那边的差遣行事,只是她们现在还未寻到机会下手……” “择日不如撞日!安月,你先莫伤她,绑起来关进柴房里,明天早上再松绑,让她回一趟二房,与我那大姐姐见上一见,只告诉她‘影姑娘今日身子不适,需要卧床休息’,旁的一概不许提!” 疏影第一次在怀庸侯府这样杀伐决断,心情无比畅快。明天她就要迎来这场争斗的首捷。 “姑娘饶了我吧!我是被她们逼迫的!” “不急,你帮我办妥了这桩差事,我自然有办法让你回家去与双亲相聚,一道好好地告慰你姑姑的在天之灵。” 第十五章 困兽 第二天早上,杏香按照疏影的指示,去二房找了谢玉媛。 谢玉媛正在发对牌,桃红传了话进去。 “当真么?”她一挑眉,已是喜不自胜。 “杏香爹娘的命还在奶奶手里握着呢,就算给她一万个心眼,也不敢和奶奶撒谎!” 谢玉媛冷笑几声,让桃红即刻去把这件事告诉谢玉娇,叮嘱她把握住机会,下手不下手的,自己看着办。 陆洲早在疏影刚进侯府时就已经垂涎于她,这块肉看着不精不肥,实在是惦记了太久,自己却只能将就着其他的肥肉。现而今谢玉媛一声令下,终于可以开吃了!他什么都顾不上,便毫不犹豫地闯进疏影的院子。 把门的两个粗使丫鬟本就是谢玉媛派来的,她们看见陆洲来了,竟一点也没有拦阻。 院里只有那几级台阶,也让他爬得气喘吁吁,还绊了几下。 屋门半掩,陆洲探头进去,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南边暖阁里传来一阵咳嗽声,他放下心来,将一脚踏入,双手用力地推开门。 只听“哗”的一声,一个木盆从上面掉下来,正好扣在他头上,里面盛的水淋得他浑身湿透。 他将木盆掀开,大口地呼吸着,这才意识到有诈,却已经来不及逃离。 早就站在门后的安月手里拿着米粉袋子,见陆洲倒地,立刻将里面已经生虫的米粉全部洒在他脸上,然后用袋子套住他的头,并用绳子把他的身子捆了起来。 陆洲已经动弹不得,米粉呛得他咳嗽连着喷嚏,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小兔崽子!咳——你敢算计老子!” 疏影拿过一杆捶丸棒从暖阁里出来,使出全身的力气,照着陆洲的脊背就是一顿猛打,打得他满地打滚,连连哀嚎,宛如杀猪一般。 梨落用木棒在另一边打。陆洲腹背受敌,只好把自己蜷成一团。 谢玉媛算好时辰,带着谢玉娇和一群下人风风火火地赶来,谁料眼前竟是这样一番惨象。她当下就傻了眼,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几步。 谢玉娇倒是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陆洲。 疏影丢开捶丸棒,故意装作生气地问道:“这毛贼是何方神圣,为何值得四姐姐如此保护?” 谢玉娇满是愤恨地看了一眼她,又更加愤恨地看了一眼谢玉媛,伸出颤抖的手去把布袋揭开。陆洲本来还算俊俏的脸上已经是红白相间,磕碰出来的血和米粉混在一起,糊得看不出人样。 谢玉娇自己都被吓着了,颤颤巍巍地拿手绢擦净陆洲的脸。 陆洲方缓缓醒过神来,见眼前人是自家老婆,连连高声唾骂:“你们两个泼妇!贱货!蛇鼠一窝,合起伙来算计我,害我受这般屈辱!”喊罢抬手赏了谢玉娇一耳光。 谢玉娇应力而倒,委屈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你们可害苦了我!我还不如立刻死了,留得自己干净!” 疏影撤在一旁,观察他们的反应。 “你们都安静些!” 谢玉媛缓步踏进屋里,面带微笑看着疏影,不紧不慢地说:“四爷定是受了大惊,才会如此疯言疯语。小妹,你平日里乖巧,最是守规矩,今日你何苦这样狠心迫害他呢?” “大姐姐心里明镜一般,想必是知道其中缘由的。姐姐难道真的怀疑是我害四爷至此么?”疏影一步不让,十分坚定。 “如果不是妹妹勾引四爷,他平白无故的又怎会来到这里?恐怕是妹妹怕事情败露,情急之下加害于他吧!” 疏影冷笑,说:“我只当是有毛贼闯入房中,谁能想到是他?我竟不知,光天化日强闯妇人闺房,也成侯府的规矩了!我今日不小心打了四爷,也算帮大姐姐教训他了。至于勾引一事,绝无可能,姐姐无凭无据,何故言语污蔑妹妹?” 谢玉媛窃喜,命桃红拿出从门房截下的两封信件,甩给她看。 “这就是证据,看你这狐媚子如何抵赖!” 她打开书信,朗声读出了信的内容,一封是近日写给申屠家的书信,一封是写给远在川蜀的父亲的家书,情真意切,其中并无一字提及自己与陆洲有私情。 谢玉媛慌忙夺过书信,发现与当时准备好的那两封完全不一样,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糊涂东西,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谢玉媛被疏影拆招,乱了阵脚,气恼之下打了桃红一巴掌泄愤。 疏影掩面偷笑,等着她们自取其辱,败露行藏。 “确实,你连小事都做不好!” 侯爷声如洪钟,一听就知已经动怒。他突然到来,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侯爷……您怎么来后院了?是我没有管教好小妹,您可别动气呀!”谢玉媛心存一丝侥幸,要迎上去扶他。 陆同耑将袖子一甩,呵退了谢玉媛,“你不用推脱。你打量我老头是聋子呢?刚才在外边,我已经听清楚你们说的话了!”随即转身要在堂屋的上首坐下。 疏影扶了一把,接过梨落手中的茶来奉给侯爷,一言不发。 “唉……还是自家的儿媳看着顺心啊!”陆同耑满意地点头,喝了一口茶,接着对谢玉媛说道,“因为夫人不在,我才让你这陆家的长媳来替她掌管这一大家子,你倒管得好,哪天不生出一箩筐事来,你就不会罢休,让我怎么放心?” “侯爷,侄媳妇错了!可是今天,那是……是妹妹她自己惹出了事,侄媳妇是来劝她的,谁知妹妹不领情,还欺负我!我是冤枉的啊!”谢玉媛见侯爷偏袒疏影,也跪下来跟着谢玉娇和陆洲一起哭闹。 “闭嘴!”陆同耑从随从手中拿过两封信,扔给谢玉媛,“看看,你刚才所说的信,是否这两封?” 谢玉媛抖抖索索地打开信封,正是自己命人仿照疏影笔迹写的两封信。她立马停止哭泣,神色恢复如常,说道:“不错,这便是我拦下的证据!小妹频频撩拨四爷,要勾结外人敲诈他,四爷被蒙在鼓里,今日还吃了这样的苦头。没想到小妹看起来那样和善,背地里的阴招手段如此毒辣啊!” 第十六章 反击 侯爷斥责道:“这两封信就是她给我的,这根本不是她与陆洲私通的证据,而是你谢玉媛陷害她的证据!” 疏影见侯爷气得不再说话,自己辩解道:“我房中用的与寄出的信纸,从来都是最劣的生宣,如若不信,侯爷大可去申屠家查证;而这伪信所用的纸,却是细腻厚实的上好花笺。” 谢玉媛穷追不舍地反驳:“字迹不可能造假!你敢当着我们的面再抄一份,让侯爷鉴别吗?” 疏影拿来伪造的信,从容地用生宣誊抄了一遍,果然与他们模仿的字迹大为不同。 “你故意改换笔法,才会使两处笔迹不同!我不认!”谢玉媛已经气急败坏,疯狗一般死死咬住字迹这棵救命稻草。 疏影又叫来安月,让她也抄写一遍,却和伪信上的行草字迹有八九分像。 “前些日子有几封信的确不是我亲自书写,而是我受风寒卧床时,让安月代笔所写。至于我今日亲手写在生宣上的字迹,你们可以让随云先生和门房的小顺前来鉴别。当日随云先生在门房看着我写下家书,并由他封装寄去申屠家,绝不会有错。” “云公子?呵,可笑!他怎么会帮你?”谢玉媛嗤之以鼻。 “八月初二傍晚,我亲自去门房问的小顺,碰巧遇见了他。” 侯爷立刻派人去请来陆淇和小顺。陆淇对比两种字迹,认出了影姑娘的亲笔。 小顺作证说云公子并未偏袒谁,“当日的确是影姑娘在公子面前写好家书,直接封装……” 说到这里,他却骤然停住了,额头冒出汗来。 谢玉媛之前早已经把小顺拿捏在手里,瞪着他凶狠地说道:“你怎么不说了?可见是胡诌!侯爷,您不要相信他们啊!侄媳妇是一心为了怀庸侯府的,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样大的事,我怎么可能凭空捏造出来,毁了陆家的名誉呀!” 陆同耑做了几十年家长,自然不会偏听偏信,而是让小顺照实说,“如果有人威胁你,你能确保她不会卸磨杀驴吗?” 小顺战战兢兢地道出实情:“那天早些时候,小的确实被杏香支开,那些信离过我的眼……过了一会儿,我才发觉不对,影姑娘的信已经被人动过了!小的在侯爷面前不敢说假话!” “后来呢?” “后来……”小顺不敢供出谢玉媛,内心煎熬,顿时汗如雨下。 “我认为有人从中作梗,便特地问了一句,”陆淇顺水推舟,把话接过去,“二嫂子,幸而你们的动作终是被我发现了,否则你去官府诬告影姑娘犯十恶之罪,要加等反坐,死罪难逃!” 谢玉媛还想辩解,杏香突然站出来交代了所有的事情经过,指认桃红是那个仿照疏影字迹、伪造信件的人。 桃红在主子的庇佑下,就算再天不怕地不怕,也会怕死,于是她不得不承认:“侯爷,这都是二奶奶逼我做的!我们几个的家人都在谢府,二奶奶说,如果不照她的意思做,他们都会有性命之忧!” 人证、物证都指向谢玉媛,是她安排了这一切。 两个月前,陆洲奸淫了侯府的一个丫鬟,那丫鬟性情刚烈,便投河自尽了。她的家人向侯府索要百两烧埋银,否则就要去官府告发陆洲。 平常丫鬟小厮的烧埋银最多只有二十两,这一百两支出去,日后若被人问起来,一定会生疑。谢玉媛虽然掌管银钱账簿,却也不能总把这件事拖着,便要想办法从别处找补银两,不让劣迹入账。 谢玉媛本来打算让陆洲玷污谢疏影,再去敲诈她和申屠家,拿了银子给丫鬟的家人,还能让谢疏影也处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一举两得,谁知道他们的计谋居然早已被谢疏影发现了,反让她算计了自己一回! 陆同耑拍案而起,指着谢玉媛和陆洲夫妇痛骂:“你们几个禽兽!从前做的那些腌臜事,我老头要保全侯府的名声,不想追究;但是你们还要害人,我今天为积德行善,不把你们交官,也算仁至义尽了!从今天起,你的掌家大权交给三房,你往后每日都要在陆家祠堂跪着,我会派人看住你跪足三个时辰,你好好的向列祖列宗反省错误,向他们赎罪!二房四房之主仆,凡是参与其中的,每人革去三年银米,每年到下面庄子上干三月农务!桃红、小顺各杖责二十,逐出侯府;杏香杖责一十,留待影姑娘发落!” 侯府的杖刑由怀庸侯府兵执行,那些府兵都是侯爷亲自训练出来的勇武猛士,他们下手轻则重伤,重则毙命,二十杖之数已经非常足够了。 侯爷和四房夫妇两个离开后,立刻有下人来将小顺、桃红和杏香拖走。 谢玉媛听着他们惨叫求情,才意识到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她仍不服输,质问疏影:“那两封伪信为何会在侯爷手上?” “大姐姐可以在我身边安排眼线内应,我自己也可以照样在姐姐身边安插人手。” 而这人手不是别人,正是跟随谢玉媛学习才艺礼仪的陆秀芹。 “人心向善,秀芹也有自己的是非判断,绝不会看着好人白白受冤屈!” 当初三房陆洋和刘氏夫妇在灵堂里表现对疏影的偏见,只是因为他们之前并未了解她的人品性格;反而是表面上处处维护她的,比如谢玉媛和谢玉娇两个“姐姐”,才是真正对她有不良意图的人。 谢玉媛看着冷眼旁观的陆淇,嘴角一勾,笑道:“你们两个是一样的道貌岸然,朋比为奸,我已经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来日……我绝不会让你们善终!” 见她无论如何也不知悔改,疏影情绪激动,朝谢玉媛走去,被陆淇拦下。 谢玉媛被她这一举动激怒,趁势打破房中花瓶,捡起一块碎瓷片向她打去。 陆淇反应迅速,上前护住她。疏影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啊”地惊叫出声。 “我还有一个争气的槿儿,以后总有我的出头之日。妹妹可别怪姐姐今天没提醒你,你在侯府里什么都没有,今后行事更要万万小心,别再被人骗了去啊!哈哈哈!” 谢玉媛见未得逞,恨恨地铩羽而归。 等到四周再没有嘈杂声音,疏影宛如大梦初醒,“随云先生,你没事吧?” 陆淇躲闪不及,衣服破了道口。小臂被划伤,已经在流血。 “原来影姑娘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第十七章 秘闻 “先生此话……何意?” “你先前在侯府里横冲直撞的,并没见你怕过谁。” 安月拿来一条白布,疏影轻柔细致地为他包扎,她猛然回想起自己几年前在女塾也被人这样弄伤,轻轻笑了起来。 “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当年她和母亲从监牢出来时,原本要来接她们的唐家人被大雪堵在半途,走投无路之下,母女二人只好借宿村舍人家。不巧这时母亲临盆,千辛万苦生下弟弟,自己却血崩而逝。 那户人家见生的是个男孩,便想将幼儿据为己有,于是草草埋了母亲,把疏影绑在黑暗阴冷的柴房里,企图把她卖到花街柳巷换笔大钱。 幸而两天后村户把她装在车上带往城中,官府正好在沿路查一伙人牙子,于是在茅草堆里搜到了她。她告诉官兵说自己要找申屠镇,申屠家的人才把她接去申屠府安身,安葬了母亲,把弟弟送去了谢家在京为官的堂叔处抚养。 如果不是申屠镇,她早就应该惨死穷巷了。 陆淇见小姑娘有些暗自神伤,便一转话锋,称赞道:“你这一仗打得漂亮,却还欠了点火候。” 疏影平复了心情,“欠缺在何处?还请先生指教。” “洞察人心!你大约没有考虑到,侯爷完全有可能替二房四房说话,而不会帮你一个势单力薄的小姑娘。这次只是碰巧,侯爷正想打压他们,才让姑娘你赢下,否则胜负难料。” 疏影顿悟,要在侯府走平地大路,无论依附谁都不是最佳的抉择,最关键的是要取得侯爷信任。 但她又忽略了一点,侯爷也会老去,会有新人袭爵怀庸侯。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看先生的衣服破了,免不了又要新置办一件更好的,只觉得甚是可惜。” 她自己平日只会穿简朴的衣着,一是因着正在孝期,一是因着父亲母亲原先对她的教导。 兰陵谢氏从来都是书香门第,虽不贫寒,吃穿用度也一概甚为节俭;谢晟更是刀笔御史,两袖清风,从未曾受过他人一文恩惠。 这丫头居然不关心受伤的他,反倒关心起一件衣裳来! 陆淇赌气似的,很不以为然地说道:“衣者,礼也。身在其位,着其衣冠。你这样心疼一件破衣服,其实全无必要,还让别人觉得有失体面。再者,若人人皆学裁衣、自给自足,那千百制衣工如何养活妻儿老小?” “是我多言了。” 今时不同往日,那个谢疏影可以路见不平、诗词为檄的年头,已然不复存在了。 二人都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直到疏影给包扎的布条轻轻扎上一个结,他们才各自在心里松了口气。 “既然被二嫂扣上同党的帽子,我想不与你合作都不行了。如果姑娘以后想查什么,尽管与我联系,随云每日都在书房修习,随时恭候。” 疏影抚了抚耳边鬓发,微笑着说:“恕难从命。先生的条件太高,疏影生受不起!我自己能做到的事,便不愿假手于人。” 午后,疏影难以安睡,带着安月去找王大夫,果然又在进门时碰见了陆竑槟,他手里攥着一瓶药粉。两人没有说话,只是点头问好,各从大门两边侧身进出。 王大夫出乎她们意料的年轻,也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妇人似的弱不禁风,看见两个姑娘过来还有些腼腆。 他看了安月的伤情,开了几贴外敷的药方,夸赞疏影遇到危险十分冷静,处理伤口也很得当。 疏影回答说自己与侯府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姐不同,从小男孩一般长大,除了舞刀耍剑,其他多少都会一点。 “小姐是大家闺秀,聪慧过人。王某人我从小就泡在医馆药房里,跟随家父学医抓药,练了一身假把式。其他的一概不会,竟如同白痴一般!” 王大夫说话倒是有意思,逗得她们不停笑。 “对了!平时多笑,也是养生之道。” 疏影忽然正色道:“王大夫,我有一事想问。” “若是有关其他病人的病情,恕我无可奉告。若是其他,小姐但说无妨,王某一定知无不言!” 她攥住手中的团扇,低下头去,“聂氏的事,想必大夫你是知道的,我想问问她的胎……” 王大夫稍显犹豫,说道:“小姐未经人事,问这个怕是不好!” “可我现今也算世子的未亡人,照顾通房是我分内之事。” 王大夫见安月正狠盯着他,觉得那是个人高马大的丫鬟,以自己这瘦弱之躯,惹怒了她们也未必挣脱得了,况且在这件事上没人让他封口,还不如乖乖的把能说的实情都交代了。 聂氏在五月怀孕,如今已有三个月了。 大约七月初三的时候,谢玉娇请王大夫去过一次四房,说是自己身上不好。谁承想到了院里,谢玉娇让他去把青纱帐幔里女子的脉,并告诉他那是个孕妇。 接着谢玉媛也到四房来看着,王大夫战战兢兢,若真按谢玉娇说的,胎儿才两月不到,根本摸不出什么脉象来;但是谢玉媛一直在对那女子说“孩子一定是好好的”之类的话,王大夫虽不是谢玉媛手下的人,也不好得罪了她,只能照着她的意思说胎儿很是健康。 她二人那日的言行举止都十分怪异,孕妇也在抽泣。王大夫便去开解那孕妇,说只有孕妇心情愉悦,胎儿才能长得好。孕妇似乎听不进旁人的话,哭得更加厉害,谢玉娇便给了王大夫几个钱,把他打发走了。 侯府近来并无其他人有喜,那孕妇自然就是聂氏。 疏影觉得此事甚为蹊跷,蹙着眉问道:“想必王大夫也知道前几日侯府的事了,聂氏当着金陵权贵的面发了疯,还伤了侯爷。我听说聂氏平日里是个极温柔的,从不会忤逆他人,甚至于有时候连话也不敢说。这样反常的性情也是怀孕所致么?” “女子怀孕后性情大变者大有人在,多是受了刺激所致。” 的确,陆澄七月初五日薨逝,也可谓一个很大的刺激。 “小生只在那日隔着帐幔见过聂小娘子一回,往后发生何事,就不可得知了。”王大夫很谨慎,并没有半句多余的话。 第十八章 解释 “我只觉得这事不会那么简单,”疏影只能慢慢回去琢磨,“今日多谢王大夫给安月治伤,也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还请王大夫不要将我们今日所言及之事讲与他人听见,谢疏影感激不尽!” “哎!且慢!小姐要不要看看我们王家祖传的膏方,内服外用,药到病除,老少皆宜……” 安月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害怕地缩了缩脖颈。 陆竑槟取好药后未曾离开,等在院门外,似乎有话要对疏影说。她便让安月先行回去,和陆竑槟去了上次绕道去书房时走过的木栈道。 栈道筑在旸山北面的悬崖边上,景色开阔。从栈道上铺得满满一层的树叶来看,几乎没有人会来此处,正是商议要事的好地方。 陆竑槟开门见山地说:“我的确有事瞒着影姑娘:七月初七那天晚上,我陪着侯爷说话到了半夜,侯爷问今夜是谁守灵,随从说是你,而你过了三更也迟迟不从灵堂出来,还无人去换班,侯爷便叫我去看看,就正好看见了你和随云在灵堂里吵架!” “我们那不是吵架!”疏影略有些气愤,一拳头砸在身旁的栏杆上。 那年久失修的栏杆动了一下,几片枯叶被震下了山崖。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要靠在陆竑槟的身上,害得陆竑槟以为她是主动与自己接近,有些受宠若惊。 她才不要和随云吵。 因为在与他人拌嘴这件事上,忠厚的谢疏影从未赢过。 “好好好,不是吵架……之后我发现他的侍从魏丰在跟踪你,我以为魏丰受他之意要害你,于是也跟上去。岂料我的行踪被魏丰发现了,我们两人便打斗起来。魏丰是随云的亲卫,身上也是有些拳脚功夫的,他出手阴狠,我受了很重的伤。但是由于侯府治丧,王大夫时常不在侯府,当时无法就诊,我就只好自己将就养着。八月初七,我确实因为伤势恢复得太慢,想碰碰运气去找王大夫,便恰好遇见了你们。” 疏影不曾想过还有这样的事,原是自己胡思乱想,看错了他,忙愧疚地问:“小爷如今可好些了?” 陆竑槟说:“大夫替我看了,说已经快好了,姑娘不用担心……还有……上回姑娘和安月说的那番话,我本可以当做没有听见;不过既然今日又见面了,还是说清楚的好。” 她点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陆竑槟虽在朝为官,却一向行得正、坐得直,我从未对安月有过任何想法,也不希望影姑娘对我有任何想法。锦衣卫只是我的官职身份,而且我们锦衣卫只听命于圣上,从来都是奉旨办事,无关个人恩怨。姑娘大可将往事放下,我们尚且还能重新认识,做个朋友!” 疏影笑道:“谢疏影不缺仇人,也不缺朋友!难得槟小爷是个性情中人,帮了我这许多次忙,我就认你这个交情!” 两人谈话间走到了一个不起眼的院落边上。疏影好奇地问:“这是何处?我仿佛从未听人提起过。” 陆竑槟的神态稍显窘迫,“是随云母亲的住处。” “随云的母亲……难道不是侯爷的偏房吗?她怎会住在这样僻静的地方?” “此事侯府众人已经许久不提,姑娘不便多问。”陆竑槟稍有些窘迫,好像有些不愿让人知道的过往在里头。 突然间,院子里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陆竑槟好像意识到什么,于是向疏影告辞,先行离开了。 她急忙小跑着进去查看,发现屋里有个妇人跪在地上,使劲捂着脖子,脸涨得通红。 这副场景,一看就是被什么呛到了! 疏影来不及想别的,快速上前扶妇人坐下,看此人呼吸愈加困难,在她身后环抱住她的躯干,用扣紧的双手猛烈击打她的胸腔。 反复十数次后,疏影渐渐体力不支,仍咬牙坚持着。好在妇人总算是吐出了呛到气管里的异物。 那异物是一个硕大的坚果状物体。 但是,仔细一看,这东西根本不是坚果,分明是一块涂了颜色的石头! 堂堂怀庸侯府里,竟有人用这种方法害人! 但若真的这样害人,恐怕一眼就能识穿,也太过明显了…… 疏影担心地问那妇人:“怎么会这样?您还好吧?” 妇人大口喘着气,咳得厉害,“咳咳!姑娘……为什么要……” “刚才多有得罪!可是事发突然,我为了救您不得不这么做!” “你大可不必救我的,反正我就在这儿孤独终老,就算我死了,除了我儿子,也再没别人会来看我的……” “您是随云先生的母亲吧?”陆淇的眉眼像极了她。 “孩子,我倒宁愿你不知道我,宁愿自己立刻死去……她们若忘了有我这个人,便不会去为难我的云儿。这也是我这个当娘的能为儿子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可……可是……”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杜若不过其中之一,又有什么好怜惜的!既然他们都对我儿的出身有所介怀,那给他出身的我,在这时候自然不该成为他的绊脚石……丫头,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危,云儿已答应了我,他会料理好的……” “荒唐!混账!凶兽不辨亲朋,自相残杀,可你们是人啊!骨肉亲情在你们眼中是这般肮脏不堪的事物吗?!” 她恨不得手刃陆淇,帮杜娘子灭了这不孝儿。 什么为国捐躯,什么匡扶社稷,他这与禽兽无异之人居然也说得出口! “何人在此闹事?” “云儿!” 来得正好,她谢疏影今天刚刚处置了一帮恶人,现在就要开一回杀戒! 她缓缓转身,看准了身边的君子兰花盆,猛地抱起来朝着陆淇砸去。 奈何花盆本就笨重,疏影力气小砸不准,陆淇只一侧身就能躲过,那花盆“啪喇”碎在了地上,泥土四散飞溅。 陆淇见她还要找别的凶器来杀自己,单手便将她拽出房间。 “你个不忠不孝的禽兽!你愧对母亲和陆氏宗族!” 他把握住一个恰当的力道,捏住疏影的脖颈,她便不得再喊叫。 “你不知道这是个圈套,有人要诱你往火坑里跳吗?!”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滴从眼角滑落。此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混沌无边。 第十九章 线索 他感觉到她不再挣扎,就马上颤抖着松开了手,掌心留下了两道浅浅的蜂赶蝶扣印。 “要杀我,你还不够心狠!只有抛却世上一切虚妄的善恶,吞噬弱者,使自己成为强者,才可以保护真正值得保护的人。” 疏影慢慢抬起头来,“你的母亲是否你所谓的弱者?她不值得你的保护么?” “那是她一心求死,你可拦得住?” 谢疏影几乎要疯癫了,若没有那一丝清明自持,她就要在这里狂笑不止。 陆淇永远体会不到,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自己熬过来,却没有母亲的呵护,是比任何酷刑都要悲惨的命运。 ***** 八月十九日,疏影亲自冒着雨去找秀芹表示感谢,到了三房才知,芹姐儿随着刘氏回刘家省亲了。 她扫兴而归,走进屋里时打了几个寒颤,一心只挂念着突然不见的翡翠镯子,便斜倚在软榻上盯着房梁子,一动也不愿动。 梨落端上一碗姜茶,让她脱下外衣再来喝茶,“姑娘,总要喝些茶暖暖身子,别又着了凉。” “安月呢?” “月姐姐还在那边暖阁里翻箱倒柜呢!为了这一个小小的镯子,咱们这两天把整个屋子都翻了个底朝天,就差往外面泥地里挖去了!” 泥地…… 疏影若有所思。 梨落看见疏影这两日总是这般失魂落魄、恍恍惚惚的模样,觉得她一定是碰上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但也不好直接去问,只能慢慢地开解她。 疏影换好了衣服,一杯姜茶下肚,闲着无聊,又把玩起膝琴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她忽然想起陆淇的话。 真的只吞噬弱者,使自己成为强者,才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越弹越觉悲戚,耳畔琴音凝绝。 突然,屋门被一阵狂风吹开。梨落走过去关门,却尖叫起来,跌坐在地上。 一道黑影投了进来,向疏影走去。 “哥哥!你来这里做什么?!” 申屠镇浑身上下满是污迹、被雨水淋得湿透,让疏影心中惊疑。 “有人在追杀我……”他一低头,就有雨水从斗笠上滴下来。 疏影来不及问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伸手摘下他的斗笠,一边交代:“你快些脱了外衣躲到我床上,再拿床被子把自己蒙住了,不要出声!其余的就交给我!” 申屠镇有些扭捏,她用力把他推进了南暖阁,然后让安月也躲在床后头,用帐子遮住了。梨落打开了北暖阁朝着院子后头的窗户,将潮湿的斗笠扔到楼下。 很快,一个高壮的黑衣男子闯进屋里。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后宅!?” “影姑娘,得罪了,请恕小的莽撞!小的特来追寻一个暗杀我家公子的刺客,他确实往这个方向逃了,不知小姐可曾看到?” “你家公子是陆随云?” “是。请姑娘不要藏匿刺客,快快将他交出,小的也好回去复命!” 想必他就是魏丰。 疏影故意侧过头去看向那边开着的窗户,神色慌张地说:“小哥多虑了,我刚刚就在屋里,若有人来了我怎会不知?” 魏丰果真走到窗前,朝下看到了那顶斗笠。他满腹狐疑地转过身来,本想请疏影饶恕,却瞥见了屋里紧闭的床帐。 安月知道外面情况危急,于是赶紧咳嗽了两声,用帕子蒙住头,哑着嗓子说:“梨落,外头怎么那么吵闹……你快些扶我起来,我还要……咳!” “月姐姐,我们没事!你还病着,先躺下歇息吧!”梨落回应道。 疏影看着他笑道:“小哥,我的丫鬟今儿得了寒症,已经卧床不起,还请你不要打搅她休息!” 魏丰不听疏影的话,径直朝那边走去。 “她现在脱了衣服躺在那儿,你若执意要毁了她的清白,就先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疏影拔出发髻上的簪子,对准自己的喉咙。 她一步步走向魏丰,魏丰被逼得一步步后退,到门边时,他便跳了出去,眨眼工夫就没了人影。 “好了,出来吧。” 疏影拉开帐子,申屠镇像一条大虫子似的从被窝里钻将出来,用一种乞怜的眼神看着她。 “我……” “你什么你!为什么要杀陆随云?” 申屠镇知道她最讨厌听这些打打杀杀的,怕她误解自己,情绪十分激动:“我不想杀他!我上回忘记问你了,你那家书外边怎么署了他的名?虽说后来洋三爷帮我带了信,我还是怕你被骗,就想趁着来看望三爷的机会教训他一下;谁知我这一去还发现了秘密,是他要杀我灭口才对!” “什么秘密?” “那小子手里其实一直握着有关你澄哥哥死因的证据!”申屠镇从怀中拿出一封密信,说是从陆淇的书房中拿来。 疏影接过去看,里面写着“鲜海参一斤,鲜吉品鲍五斤”。她低垂眼眸,陷入深思。 申屠镇猜出了几分,便告诉她说,听说有些人天生不能食用海鲜之类的发物,否则就会诱发荨麻疹或哮喘,严重者甚至会因此而死亡;或许可从这上面入手,去查一查陆澄的死因。 “哥哥是说……澄哥哥是误食了这些东西,然后……” “我现下也只是推测,还不能下定论。” 疏影说明了信封署名的实情,告诉他问题已经解决,“可惜逝者不语,否则何须你我如此辛苦!但是好在雁过留痕,他肯定会留下些什么线索来,让我们知道后帮他了结心事。事到如今,我们要知道的事情,也终于是有些眉目了!我会去找随云问清楚,哥哥不用担心我。” “不担心?你看看他身边那是什么人!万一他伤着你,你后悔都来不及!” “横竖还有侯爷镇得住他,他不敢乱来。” 申屠镇仰天长啸道:“唉,妹妹到了别人家就不要哥哥喽!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他说过,哥哥要养她一辈子,要照顾她一生一世。无论旁人如何待她,哥哥永远站她这边。只要她好好的,其他都不重要。 疏影想着想着,心里渐渐涌起一阵暖意。 第二十章 杜若 “我今日舍命救你,你不感激我,反倒和我说这些风凉话!看来是大娘管教不住你了,你呀,还是趁早娶妻生子,也好教我们放心!” 安月熨干了申屠镇的外衣,也把斗笠捡了回来。他稍作停留,就离开了侯府。 ***** 过了两天,疏影平复了心情,想去杜若那个偏僻的院子里找丢掉的镯子。 可是她思前想后,总有顾虑,上回他们母子两个那样,是着实的把她吓着了。万一杜若今天又寻死觅活,再让她摊上怎么办?而且她还摔坏了人家的君子兰,那么贵重的东西,她拿什么才还得上? 梨落在这府里有些时日,帮疏影出了个主意。 “我娘原和我说起过杜娘子,说她这人怪得很,只有别人带着好茶进去与她切磋点茶,她才会开门,否则就算是侯爷亲自去了,也会被她赶出来。姑娘若通点茶技艺,或可一试!” 疏影扶额。从前母亲只粗略地教过她,后来父亲看见她们制茶,觉得点茶是享乐之举,不该痴迷,便再也没碰过。她平常也都只是泡茶喝,哪有点茶的闲情逸致? 可那镯子是大娘交给她的,并非其他首饰可比,她必须要取回来。也许杜娘子为人亲善,放她一马,她只要不露怯就行了呢。 “我这儿倒是有三房送的茶,应该不差。” 正说着,安月进来禀报:“杏香回来了。” 上回杏香被府兵打了十个板子,疏影让她回家休养,好全了再过来给她派差。短短五日过去,她竟恢复好了,紧赶慢赶着回来,也是奇事。 “你还是做原先那些活计,生火烧水,洒扫庭院。我不指望那两个外头的做得好事,只希望你回来以后忠我之用,否则还把你打发去二房,让原来的主子教训去。” 疏影坐在正厅上首,杏香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把头垂得极低,眼里只能看到她的青色底缠枝莲纹织金裙。 时下天气已经不比她们刚来时炎热,屋里本来就凉爽风透,疏影的虽然手里还拿着扇子,也是甚少摇动。今天她挑了一件提花缎的素色对襟短袄穿上,清清爽爽的,毫不张扬。 杏香跪谢,安月便领着她出去。于是疏影和梨落带上一罐茶叶,去了那边院子。 门上写着“芳汀”二字,恰对应上杜娘子的名讳。院门半开,阵阵扫地声入耳,好像里面的人早就知道她要来似的。 疏影走上前去轻轻地敲门。有个老妪踩着树叶挪了过来,她探出头,眯着眼睛看了看门外的小姑娘,问道:“姑娘是哪位呀?” “我是谢疏影,前两日曾来拜会,今日特带了一些好茶来看望娘子!” 老妪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的扫帚,“吱呀”开了半扇大门,让疏影和梨落进了院中,引着疏影去了里屋,叫梨落在外面等候。 杜娘子果然在那边烹茶,屋里的架、柜、桌案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茶具,又有淡淡茶香扑面而来,十分古朴雅致。难怪陆随云看似是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还是杜娘子教导有方的功劳。 疏影一时看呆了,只恨自己上次过来毫无顾忌、劈头盖脸地砸了一通,竟没有看到这样精致的陈设。 “娘子,影姑娘来了。” 杜若这才发现有人进来,抬眸一笑,“丫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过来这边坐吧!” 疏影屏住呼吸,将茶罐紧紧抱在身前,穿过了几层帐幔,到了杜娘子的跟前。桌案前面有个半旧的软垫,足见此处清静,只有一个客人会常来。 “愣着干什么?坐呀!”杜若十分热情地拉着她坐下。 疏影有些不好意思,将茶罐放在面前的桌上,低下头去理了理裙摆。开口第一句,究竟应该提点茶之事,还是提上回摔坏东西之事呢? “你不必如此拘束,我们就当是一家人,闲话家常好了!以前都没人陪我说话,幸而你来了,我也有个伴了!” “主雅客来勤,娘子怎会没有知音呢?”话已出口,疏影才发觉自己失言。杜娘子出身市井,想必是苦心钻研了这些文人雅士的爱好,方能够入侯爷青眼的。而且当初刘夫人为她闹去府衙,损了怀庸侯府的名声,侯府里的女子大抵不愿和她这样有失颜面的妾室来往。 这般孤独,笼中鸟儿似的,也难免会有轻生之念,好在自己当时恰巧经过才救了她,现在看来也恢复如常了。 杜娘子察觉到她的尴尬,“丫头,你这罐子里的是什么茶?” “是碧螺春,我想娘子应该喜欢,便带来了。”疏影把茶罐小心翼翼地捧给杜娘子。 杜娘子喜笑颜开地接过去,到手是沉甸甸的,打开盖子,便满眼是卷曲似螺、茸毫满披的茶叶。“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意!我这儿平常用的都是六安瓜片,可远远没有姑苏的碧螺春好呢!” “听说娘子以茶会友,疏影初来乍到,也不知这其中有什么规矩,还望娘子略指点一二。” “斗茶品而已,也没什么大规矩!” 斗茶品,一斗汤色,二斗水痕。先看茶汤,其纯白者为胜,青白、灰白、黄白为负。其次看汤花持续时间长短,如果研碾细腻,点茶、点汤、击拂都恰到好处,汤花就匀细,可以紧咬盏沿,久聚不散,此名曰“咬盏”。反之,若汤花不能咬盏,而是很快散开,汤与盏相接的地方立即露出水痕,茶就劣了。 “若你与我捉对厮杀,恐有失公平。不如我让他人来与你切磋,我事先备下了一份薄礼,你们谁胜谁就拿走,你看这样可还行么?” 疏影在心里谢天谢地,杜娘子是个聪明人,这礼物一定是那镯子,“如此甚好!只是不知我的对手……” “他马上就到,丫头你稍歇歇。汤水也快好了,待会儿我会让你们用我的茶粉,茶盏、茶筅俱是一样!”杜娘子手不释罐,将那碧螺春翻来覆去看个没完,仿佛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好茶了。 “若娘子喜欢,改日我叫人多送些碧螺春来……” 第二十一章 绵绵(发点小糖) 杜娘子听了疏影的话,面上似乎有些不悦,马上打断:“我不要他们送,只喜欢你亲自送的。可知好茶贵在情谊啊!” 疏影微笑着诺诺称是,静候着她的对手。或者说,是等着陆淇来兴师问罪。 她这回算是知道了,那家伙要么安静得可怕,要么暴戾得可怕;要不是因为有东西落在这里,出门都得择一黄道吉日,省得碰见他遭嫌。偏偏他还可能知道一些和陆澄有关的事情,不硬着头皮讨好他,也别无他法。 等了不久,陆淇就过来了。他看到疏影也在,先是一怔,然后自己去角落里拿来一块垫子,铺在疏影旁边。疏影识相地往另一边挪了挪,侧过头盯着桌上的大茶炉。陆淇也侧身抱条腿坐着,动来动去,浑身的不自在。 “你们闹别扭呢?快转过来呀!汤热好了,温盏!”杜娘子见他们这样,觉得好笑,忙把水壶递过去。 一时间,屋里只有注水与击拂之声,气氛焦灼。 疏影实在手生,只能做得慢些,避免出错,尽量做到最好。陆淇好像对点茶很是熟稔,行云流水之间已经注了第五汤。 他瞥了一眼疏影的茶盏,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半炷香的时候过去,他的茶就已经制好了,白如璞玉,温润细腻。 杜娘子笑道:“你也太心急了些!等她做好,你的云脚就散了!” “无妨,我再做个汤戏。” 他又拿个小碟,剜了一小勺茶粉进去,和水调成膏,用竹签子蘸着在汤面上写画。 他又很快画好了,拿在手上细细端详。杜娘子心下好奇,本要凑上去看,谁料他竟一手端起来,直接灌进嘴里,一饮而尽。 疏影停下手来,把茶筅立在桌面上,愤恨地瞪着他。 “我输了,你不满意?”陆淇见已经成功把她惹恼了,得意地擦了擦嘴。 “你故意让我,我胜之不武!”她心里最在乎的就是公平二字,坏了斗茶原本的规矩,就是对公平的践踏。 两人没说两句话就要吵起来,杜娘子怕自己招架不住,赶紧插话:“好了好了,丫头,我这个小祖宗一贯是争强好胜的,既然他肯让你,那就说明他不要我这礼物。我让他给你道歉啊!”她也瞪着儿子,斥道,“你会不会好好讲话?不会说就少说两句,趁早把你这阴阳怪气的臭脾气改改!把这个拿着,给你妹妹戴上!” 疏影欲哭无泪,哪个说要当他妹妹了! 陆淇拿着翡翠镯子,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耳根子有些泛红。 疏影撇着嘴剜了他一眼,将手帕裹在左手上,伸到他面前,然后扭过头去不看他。乌黑鬓发遮掩下的耳朵也已经绯红一片,珍珠耳坠子在细嫩的脸颊边上摇晃个不停,把对面那个小郎君的心神都摇乱了。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托住她的手,慢慢把镯子往她的手腕上送去。 这镯子原本是由徐夫人戴着的,内径并不小,按理说对于疏影这样纤细的小手可以很轻松地滑过去。但是好巧不巧,到了他手上却难伺候得很,仿佛长出了刺一般,怕扎着自己,也怕扎着她。他过分紧张,便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了一下。 疏影霎时心里发毛,急忙将力道往后撤,然而在下面的另一只手恰好撑在裙摆上,一个不稳当,就要向后倒去。她惊得还没来得及闭眼,就感觉到有一条有力的手臂在背后圈住了她。一时间耳畔除了急促的心跳声,再也听不见其他。 他定定地俯着身躯,看见的是绿云扰扰,是眉眼盈盈,是玲珑欲滴,是灿若云霞,是朱唇微启;手上仿佛托着一团棉花,是那样的柔软轻盈。 杜娘子看着眼前的场景咽了口唾沫,心中欣喜不已。这小子平时木讷得讨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喜欢男人,今天总算出息了一回! 疏影用尽全力把他推开,恨不得马上找个缝钻进去。要不是因为她在杜娘子这儿,不好抹了杜娘子的面子,她早就拿茶汤浇这登徒子了! “娘子,天色不早,恕我先走一步……”镯子已在手上,她不想在此处多待,便只得找个不像话的借口离开。 “这才什么时辰啊!再坐坐啊!”杜娘子见她装作没听见、起身出了屋门,忙把儿子也推出去,“傻小子!你快劝劝她去呀!” “有什么好劝的!”陆淇嘴上这样说,还是慢吞吞地跟着疏影走出去了。 疏影感觉到有人跟着她,拉着梨落就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佝偻的老妪还在院子里扫落叶,看见陆淇从屋里掀了帘子出来,呆呆地望着外面,笑得脸上皱纹都挤在一起,“哥儿,这姑娘走得急,跟一阵风似的,你怕是追不上咯!” “风有信,花不误。她还会回来的。” …… 谢疏影,我为你魂不守舍,为你委曲求全,为你思虑筹谋,你却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我们都不会是现在这样吧! 我不埋怨你不懂我的心意,也不怪你看不出来我在骗你。 将来终有一天,这些都是你自己要去面对的,如果你不能快些知道人心的险恶,给他们留下后路,受伤的可是你自己啊! …… 杜娘子站在儿子的身后,轻声说道:“云儿,是这丫头救了我,改日你亲自替我去向她道谢吧。她身上有我的影子,我见了她,那样的纯真、活泼、惹人怜爱,就如同着了魔一般,就会不知不觉地想起当年的事情,会回忆起那些充满欢笑的时候。原来人生也不尽然是冰冷单薄、灰暗无光的,严冬腊月也有会梅花盛开,漫漫长夜里也会有皎月相随,你说是吗?” 她已经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了。成日对着这四四方方小院子里的枯藤老树,将那些痛苦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回想,活得如同笼中羁鸟,日子久了,便再也唱不出婉转的歌喉、缠绵的情丝。 第二十二章 静好 她以为自己已熬得油尽灯枯,再无勇气与世道抗争,便拿盆景里杏仁一般大的小卵石制成了坚果的模样,混在别人送来给她的甜杏仁里,自欺欺人地吃了一颗又一颗。就像精卫填海,总有一天能够饱胀地离开这世上吧? 老天好像偏偏要与她玩笑。那天,谢玉媛那帮作恶多端的人被陆同耑狠狠罚了,实在是大快人心,连阳光也明媚了不少,林子里的鸟也叫的格外欢快。 可这又与她何干呢?她闭着眼吃下一颗石子,冷硬得和她的心一样,她喉头一紧,忍不住咳嗽,那石子便呛到了气管里。 眼看就要窒息昏死过去,谢疏影这个小姑娘闯进了她的命数,向她的心里投了一束光。她执着善良的性子,与那些人太不一样了。 她忽然觉得,像这个丫头,即使无人问津也照样灿烂地活着,便是最大的功德。 ***** 疏影心里堵得慌,一夜没睡,把脸揉来揉去,拍来拍去,反复告诫自己清醒一点。 可是不睡觉总比睡好觉更容易让人崩溃,一大清早的,她就觉得有人在不停地敲门。 强撑着起来洗漱梳妆,头都垂得要挨到妆台上了,又被隐隐约约的敲门声惊醒。她问了梨落和安月,都说没听见什么动静。这就更加奇怪。 “姑娘似乎有心事,不如咱们到外头走走,这日头暖洋洋的正好呢!”安月把疏影从绣墩上搀了起来,慢慢地走到院子里,来回踱步。微风轻轻掠过树叶尖儿,掠过少女柔软的发梢。 安月问过梨落,昨天姑娘是慌慌张张地从杜娘子的屋里出来的,梨落说自打跟着姑娘以来,从没见她如此着急过。“既然都已经把镯子拿回来了,姑娘还有什么好犯愁的?” 其实她愁的不是镯子,而是申屠镇给她的那封密信。 陆随云好像总想告诉她什么,却总是什么也不说,等着她去猜测、去试探。 疏影叹了口气,发现她们两个已经走到了院落的后门,“平日老是待在院子里,也太闷了些,这花花草草也相看两厌,失了意趣,不如在外边廊上坐会儿、吹吹风。” 安月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笑着说道:“我去拿软垫子来,这样坐着不冷!” 疏影点点头,看着安月往屋里跑去了,自己将门栓抬起,拉开了半扇门。阵阵清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竹林的清新气味,让人心旷神怡。 再拉开另半扇门,眼前却有一个人影。 她被吓得不轻,立刻关上了门,以为是自己精神恍惚之下看错了。屏住呼吸再拉开门,这回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儿真的站着一个大活人! 冤家路窄! “你有病啊!你为什么不声不响站在这里!?”她几乎要发疯了,拼命不去想的人,却拼命要挤进她的视线里。 “我如果走前门,还不是要吃闭门羹?”的确,如果他出现在前门,必定招人口舌,她必不会放他进门。 她回头看了院里,还没有人过来,做贼似的心虚,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先生登门拜访,有何贵干?” “这话应该由我问你。那天申屠公子突然来见我,从书房里拿走了一样东西,我想应该是放在姑娘你这儿了。” “既然你都说他只是拿一样东西,又何故追杀他?”疏影嘟囔着嘴,把身子掩在门边。 “那个东西是你要的机密,我当然不会愿意被外人取走。”陆淇看到安月从假山后面走来,手里拿了一方坐垫,正用鄙夷的眼神看着自己,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疏影自己接过坐垫走出门去,摆在长廊的青石凳面上,对安月嘱咐道:“我与随云先生有要事相商,一会儿就回去,你先去里头忙吧!” 陆淇看见了她眼下的乌青和恹恹的神态,觉得她似乎是没睡好,说话轻声了许多:“我也是刚刚从厨房得到了这个消息,没在案头放多久就被别人抢夺走了。谁承想竟还是落到了自己人手里!” 她铺好垫子,背靠着廊柱轻轻坐了上去,对着太阳眯起了眼,并不想去搭理他,像一只懒洋洋的小猫。 “我想姑娘的想法和随云一样。兄长有哮喘症,不能食用发物,这侯府里的人都是知晓的。也许兄长就是因为食用了那信上所列的海味,突发哮喘而亡……其实要查也不难,只是大厨房的人手在兄长死后被调动过,目前只能将大厨房里所有与这件事相关的人盘问清楚,才可走下一步棋!” “大厨房人多事杂,盘查起来太过耗时耗力,动静还容易被人发现,不妨另辟蹊径。” 陆淇在廊柱的另一边坐下,“我竟忘了,令尊曾任过御史,影姑娘耳濡目染,聪颖非常,自然早已心中有数,何须随云多言!” “可以先找到海鲜从何人之处进入怀庸侯府。正因侯府上下皆知澄哥哥无法食用发物,在此之前应当从未大量采购过海参、鲍鱼之类的珍品海鲜,便只会有他人赠送或有侯府中人少量购进。这次他们留下来的痕迹上,海鲜的品类又如此明显,直接查阅厨房的进项,应会方便许多。” 陆淇惊讶于这小姑娘思维之缜密:“确是妙计!既然姑娘已经胸有成竹,随云就不再妄自插手。倘若姑娘日后有事相求,随云一定出手相助!” 疏影有些愧疚地说:“说来也惭愧,以前我总觉得先生要害我,但是你每每伸出援手,帮我渡过难关,我才看清楚,你这人并不坏。上回我砸了你母亲的君子兰,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是还不起了!等到这次的事查清之后,我会常去陪陪她,还望先生不要怪罪我……” “你别多想,我怎会怪你!我娘还专门让我来谢你呢!她这一路走来很艰辛,为我这不成器的儿子考虑了太多,甚至愿意牺牲自己……” 疏影恍惚忆起自己的母亲,她的面容,她的笑貌,她教自己认字、写字,教了自己那么多道理……陆随云,也是可怜人啊! “我听说影姑娘也喜欢何子的书,今天特给带来了一本《临窗诗话》,不知……” 他转身看去,小姑娘已经在暖阳的沐浴下睡得香甜。 第二十三章 坎坷 如若一辈子的时光都是这样静好安稳,那该是何等幸事! 只不过,对于他陆淇来说,这无疑是奢望了…… 安月在屋里描着花样,准备做一方帕子,倏忽小半个时辰过去,屋里的香也烧尽了,发觉姑娘还不曾回来过,便叫了梨落一起去看看。 后院门外静悄悄的,鸟鸣啾唧、溪水淙淙,都被暖暖的日头融了进去,像颗晶莹的琥珀,弥散着秋日的华光。 疏影仍旧背倚廊柱坐着,身边放着一册书,头早就沉沉地歪在了一侧。 安月知道姑娘夜里无眠,早晨已经累得恍惚,此刻好不容易小憩了一会儿,想着不如由着她在太阳底下多睡一会儿。 梨落贴耳小声说道:“现在已经是露秋的时候,姑娘一直坐在外边,免不了要着凉的!我们把她唤起来,到屋里盖着被子睡去,岂不更好呢?” 于是她二人蹑步走到疏影的身旁,摇着她的手臂道:“姑娘,姑娘醒醒!这日头眼看就要偏过去了,咱们去房里睡!” 疏影本就是浅眠,被她们一喊便立刻醒了,揉着发酸的太阳穴,“我睡了多久?” “不久,小半个时辰而已。”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竟梦见陆随云来此处找我,可是太荒唐了!” 安月觉得十分好笑,打趣她:“姑娘睡迷糊了!这哪是做梦啊,他真的来过,你瞧,这边上的书,还不是他留下的?” 疏影用手轻轻抚上那本《临窗诗话》,因为也在此处放了好久,陪她一同安静地晒着太阳,有了和人的肌肤一样温润的触感。拿在手中,轻轻的一小册,她用鼻尖往书上凑了凑,淡淡的油墨气息混着檀香在心肺间弥散开来,让人不由凝神安定。 她惦记这本书有段时日了,可惜的是每回差申屠府的丫鬟小厮去帮她买来,都只能得到书店掌柜的一句感叹:“何子的书,有太多人排着队买了!”就算是提前预定下的,也要等上半年。再加上何子年事已高,不常著书,谁的手里要是能拥有一本何子的新作,在当下已是十分值得炫耀的事情。 梨落看得出来,姑娘望着那本书出神,不只是因为书的珍贵,更在于送书人这份难得的情意。 情窦初开的模样,大抵如此了。 ***** 疏影略吃过些点心,小睡到下午巳时起身,准备落实自己查账的计划。 妆台的抽屉里藏着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细碎银子,少说也有五十两了。这算少的,因为她觉得钱财应有更好的去处,留在身边却不一定能生出小钱来,因此置办了许多奇巧的首饰、珠子、玉器等,都放在申屠府。 如今这些银子用来打点下人,也还是绰绰有余的。侯府的账簿先前都得过谢玉媛的眼,现在估计已经由刘氏管着,凭着她与三房的关系,想来没有多大阻碍。 账房在东岸,一般只有各房报账的丫鬟和仆从去。 疏影挑了个人最少的时候,找到账房去,账房里的胡先生听说疏影要查账,连她手里拿着的银子也不在意,一口回绝了,“姑娘莫怪!不是小的不通融,实在是府里素来的规矩,我们都要经过二奶奶的示下,才能允许他人翻看账簿。” 她皱着眉问道:“侯爷不是才把掌家之权给了三房?怎么还要请她的示下?” “表面上罢了!掌管庶务的大权的确从二奶奶那儿移交给了三奶奶,但是三奶奶没做惯这样的事,还要照顾三爷身体,一时忙不过来,就只负责安排调度人手。资金账目一向都是二奶奶管着,不方便贸然移交给别人呀!” 疏影的神色由疑转怒,原来真的如陆淇所言,侯爷当初重罚二房四房,只是在她面前做个样子,连后路都给他们找好了! 愤怒无用,她的面容又恢复了平和。侯府除了刘氏已无第二个可代替谢玉媛掌家之人,刘氏在这多事之秋甫接手庶务,定要让谢玉媛教导着,才不至于出错。如此看来,让谢玉媛彻底失去侯爷的信任,可谓难上加难,何况从前她们最大的指望聂氏也已是颗废棋弃子,她根本没有必要落井下石。 账房这条路行不通,只好搁到一边,还是首先从侯府大厨房开始盘查人员。 又过了一夜,疏影早早地来到大厨房,厨娘们此时已经十分忙碌了,根本没有人有空闲搭理她。 明天是世子的尾七日,厨房里摆满了酒坛子、菜蔬和薪柴。疏影不熟悉江北一带的丧仪,祖父祖母亡故时自己年纪尚小,浑不知操办起来要准备些什么,便待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侯府的厨娘们个个身强力壮,头上包着一式的麻布巾子,腰里围着一样的赭色围裙,手脚动作都很是麻利。听说她们都是从前施嬷嬷一手调教出来的。 施老太是金陵谢家头一号有脸的管家婆子,奶过谢家当今的家主,后跟着大小姐谢玉媛陪房到侯府来,把怀庸侯府的下人治得规规矩矩、妥妥帖帖,使得二房的风光远远地越过了大房去。 已故的大房陆渊和他的妻子吴氏,是怀庸侯府所有人都不愿提起的前尘往事。 陆渊天生不足,相貌丑陋不堪一观,加之是上代(陆同耑的长兄)年轻时犯错生下的庶子,从小遭人嫌恶。但他毕竟是陆氏族中庶长子,侯爷也是十分爱护他的,甚至把他当成亲儿子对待,为他寻了一门匹配的亲事。 吴家小姐是个通情达理、贤惠能干的,为他诞下麟儿,也帮衬着刘夫人把侯府家事料理地井井有条。姜嬷嬷就是在吴氏手底下练出来的精明人物。 可他走得离奇,被人在金陵城最大的妓馆中发现,衣不蔽体,浑身青紫,旁边还有瑟缩着的两个美人。 人人都唾骂他罪有应得,生得一副令人作呕的烂皮囊,还抛妻弃子来寻花问柳,最终下场就只配是这样的不得好死。 吴氏难敌众口铄金,去刘夫人那儿磕头,求她好生照顾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随后一头碰死在陆渊的棺椁前。 第二十四章 失火 那一年是太宗仁明元年,对于怀庸侯府来说是一个妖灾的年份。先是大房夫妇两个相继去世,后是刘夫人病故。 凡此种种,通通铭刻在了年幼的陆澄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正当疏影在等待机会询问厨娘之时,她们突然大喊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 一簇火星突然之间落在一坛已经揭开盖的酒里,厨娘慌乱之中将坛子打翻,以至于引燃了一整堆,接着那靠近酒坛的柴火堆、油锅、门窗、房梁也全部跟着烧起来。 慌乱之中,厨房里所有干活的人都逃窜出去。从外边看去,厨房虽然没有火光冲天,也是浓烟滚滚,无法靠近了,此时只剩下疏影一人在里头。 其实她离门口很近,跑上几步就可以冲出去,但她始终没有走,奋力地用葫芦瓢舀着水缸里的水灭火。可这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眼看灭火是不可能了,她从灶台上随便摸来一块潮湿的抹布捂住口鼻,在熊熊火焰中挣扎摸索,仿佛在寻找什么要紧的东西。 厨房由砖瓦垒起,可屋梁和门窗俱是竹木所制,在大火之中极其脆弱。梁上的瓦片噼噼啪啪掉下来,疏影弓着身子在其间左躲右闪,摸进了一间耳房。 耳房里有几个油桐木柜,都上了锁,钥匙不知在谁手里。她使劲拽了几下,无奈那门坚锁固,她这点力气根本打不开柜子。 火势渐渐蔓延到了耳房这边,疏影听到有人在外边高喊她的名字。 到底在哪? 她紧紧靠在柜子上,逼自己尽快冷静下来,环视着四周。 眼睛被烟熏烫得疼痛非常,汗如雨下,中衣背后已经湿透了。 左手边是一方小桌,桌面上还摊着一本账簿似的册子。情急之下,只能用此一搏! 她快速翻了翻那本账簿,看不清上面的小字,但还能够大略看出六月至现在的厨房领用项目都在上面,忙拿起来丢进了跃得半个人高的火焰之中。火舌舐了一下她的手腕,这刺痛现在于她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 整个耳房里浓烟积聚,她剧烈地咳嗽着,意识有些模糊。烈火啃噬木材的声音低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耳鸣。 转身,这里的门还没锁,出去吧…… 外面的人看见耳房门被撞开,有一两个迎上去。 她撞到了什么,终于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魏丰,去把王大夫请到书房!赶快!” 他按了按疏影的人中,她只是昏昏沉沉,毫无反应。 大厨房的人四散取水,还有别处赶来搭手灭火的大小仆从。 陆淇抱起疏影,穿梭在侯府的人流中,疾步往书房走去。路过的人都注视着他们,可是他哪还顾得上其他。 他从昨日午后一直心慌到现在,不想竟然真的是…… 十年前那场大火烧焦了整条巷子,也烧化了年幼无知的云儿。 这世上何来天灾,俱是人祸! ***** 到了书房,王大夫已经在门前等候了。 陆淇把疏影放在榻上,才喘着大气喝了口茶。 “还好她聪明,用湿布捂住了口鼻,烟尘并未入肺,眼下尚且没有性命之虞,只需等她醒转了!只是这右手腕上被火灼了,还留下了创面,恐怕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得好的。” 王大夫细细看了她的伤情,陆淇坐在榻沿上背对着他们,沉默得可怕。片刻后他转过来时,眼睛都红了,好像要吃人似的。 “给她把额头上的灰擦擦!别等她起来了怨你!”王大夫觉得陆淇不对劲,给他扔了一块干净的布。 “怨?” “怨你看见她这狼狈模样。你见过哪个小姑娘喜欢在脸上擦灰的?” 闻言他将柔软的白布在手上团成一团,俯下身躯,轻轻点擦那些汗水混着的灰尘。王大夫则在另一边给她清洗包扎伤口,都敷上药包扎完了,抬头却仍见陆淇杵在那里慢吞吞地、心事重重地擦着灰,精细得像在绣花。 “别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王大夫笑着调侃。 陆淇沉下声严肃道:“去!其实换了谁都一样,我只是不想看着这么好的姑娘白白被人陷害了……” 王大夫叹口气,说道:“知道就好。她如今在侯府这样的处境,怎能顾得上旁人?你也是,想想自己,还有没有时间去等了。我听说侯爷在给你张罗亲事,要不是九郎刚走了没几日,不知每天会有多少人巴结着上门求亲,能把你家门槛都踏平了!” “侯府的门槛高,我等得起。” “高门自有高人跨!老十,你可清醒清醒吧!难道这丫头也会像你一样痴心?我看未必!就凭她这股一意孤行的倔劲,能使出这样厉害的手段,冲撞了你们权势泼天的二奶奶,冲撞了金陵望族谢家,你当真以为她是乖乖地来守望门寡的?旁人她压根没放在眼里,侯爷都拦不住她,你能?” “我……王菊华!”陆淇把手里的布甩在地上,想要跟王大夫辩解,最终还是忍住了。只要她安好,这一切都由他来承受就足矣。 王大夫颤抖着瘦弱的身躯瘫坐下来,却在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这小子终于是被他激怒了。 若是任由他这样不争不抢、不温不火地熬下去,早晚他们两个都会变成砧板上的鱼肉。 疏影听着耳边有些嘈杂,悠悠醒来,看见陆淇和王大夫都在,就知道不是在自己院里,抬手捂住了脸。 陆淇额头爆出的青筋瞬间平了下去,一双手前前后后摸来摸去,摆在哪都不舒服。 忽然,疏影好像想到了什么,猛地坐起来说:“你们千万莫要将我这次遇险的事情告诉我哥哥!否则我一定会被接回去的!我给你们磕头!咳——” 书房的熏香一如往昔的呛人。 王菊华闻言又笑,“不会的!姑娘快起来,现在只待好好休息,便无甚大碍了。原来姑娘并不缺人照顾,某人今后可以省省心了。” 疏影头脑还有些犯迷糊,只是付之清浅一笑。 陆淇有些吃醋,因为她醒过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自己救了她! 第二十五章 尾七(一)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踩了那个没心没肺的王大夫一脚。王菊华见势不好,脚上吃了痛就“嗷”地一声滚到一边去了。 “你昨日说我有病,我今日倒要说是你傻!那么大的火,直窜到屋顶上,厨房都快要塌了,你怎么也不晓得跑!?” 疏影笑道:“我不急着走是因为留了一手,我趁乱把厨房六到八月的领用单用火点着了!只要领用单没了,大厨房就拿不到月钱;拿不到月钱,他们厨房的管事就不得不再与侯府的账房对账。到了对账的时候,我们只要用计,拿来侯府那段时候的账目,就可以找到那些海鲜的来源了。” 第一回听人说起这样精妙的连环计,王大夫连连拍手称赞。他是外人,口风又紧,因此也能够听一耳朵,帮着他们参谋参谋。 陆淇心下自然难以痛快,沉着脸色道:“你好歹是谢御史家的大小姐,怎能如此无视法度规矩,分明是瞎胡闹!” “我就算是瞎胡闹,也比你这样龟缩不前强上百倍。堂堂大丈夫勇不过一介女流,也不知谁更可笑些。” 软绵无力的话语里并没有掺一分戾气,但疏影的身上和心里都不好受,气得扶着额头一翻身下了榻,连王大夫准备好要给她的伤药都没拿就走了。 王大夫眼珠子骨碌一转,笑她百密也有一疏。 那样的留下创口的灼伤需要很长时间恢复,即使恢复了,不继续敷修复的药膏也会留下疤痕。每当她看见自己手腕上的伤,都会想起今日之事,都会想起陆淇,这正是陆淇在她面前好好表现的绝佳机会。 八月廿四,怀庸侯世子陆澄尾七日。侯府里摆了极大的水陆道场,来来往往都是些和尚道士。 西岸的议事厅里坐着一位年已六旬的贵妇人,面容慈祥,打扮简朴,却掩盖不住通身华贵的气质。旁边是三房的老太太孙氏和儿媳刘氏。因二房四房犯了错,不好意思出来见客,所以只有她们两个正陪着她说话。 “唉!咱们几个老姊妹啊,是病的病,走的走,如今只剩下你、我、你妹子、宛月,大家又都不在一处,互相没有个照应……真是怀念当初啊!”贵妇人拉着孙氏的手,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峥姐姐,你可别这样说!咱们身体都好着呢,孩子们也都争气,个顶个的有出息!就拿你胥国公家的大郎来说吧,岳丈是余阁老,和圣上是连襟,年前才升的户部郎中;你家二郎,也在北国子监做五经博士。更遑论你那王爷女婿,十分受圣上器重,三娘如今是王妃娘娘,锦衣玉食,又有一对好儿女。任谁听到张家的名号都要抖三抖。何苦抱怨来哉?” “我是看着阿澄长大的,那样可爱的小娃娃,又懂事又听话。长到弱冠的岁数,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就……命薄至此呀!”陆同峥用手帕擦着泪。 侯爷陆同耑这一宗是胥国公夫人最放心不下的,她亲眼看着陆澄经历丧母之痛,看着陆同耑在众人鄙夷的眼光下把贱人杜氏和那个小贱种接回侯府;好不容易为侄儿定下一门亲事,谁料他转眼就抛家西去,把她的念想统统浇灭了。 “谢家丫头也是可怜,当初是多活泼伶俐的一个小姑娘,在京城时我就喜欢得紧,虽说年纪小了些,但和阿澄真是天生一对。后来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好容易在金陵定下来了,还没有及笄呢,就要巴巴地过来守望门寡。老天作孽啊!” 一直在注意孙氏神色的刘锡瑶觉察到气氛的僵硬,马上转过去对着胥国公夫人,温声笑脸地安慰道:“姑太太喝盏热茶吧,这工夫我去把她叫来,你们说说话可好?” 陆同峥面露一丝喜悦,“还是锡瑶体贴我,你婆母只管捡着奉承的好话说与我听,闹得我伤心。丫头这会子想是在准备了,你叫她别慌乱,我一直在这儿,迟些过来也使得。” “前头的仪式还要好些时候才能开始呢,姑太太略坐会儿,她马上就能过来!” 疏影此刻坐在桌前,单手撑着脸颊,望着《临窗诗话》发呆。一身白衣,乌黑的三绺头上簪一朵白花,衬得她孤孑如仙。 小院垂花门边摆了两盆含苞的菊花,杏香在院子里扫着落叶。刘氏进门时,屋里主仆三个都安安静静地各做各的,直到梨落注意到三奶奶来了,才把疏影从神游中拉回来。 “你怎么这样恍惚,被昨天那大火吓着了?” 疏影摸了摸手腕上扎着的白布,“怕是。” “等今天尾七过去了,这些事就全都可以揭过去了,不必老挂在心上,对身体也不好。国公夫人叫你去说话呢,她老人家好久没见你了,想念得很,你却在这儿贪清闲。”刘氏笑吟吟地把疏影搀出去,两人一起去了议事厅。 素性喜好清静的陆同峥不理会孙氏,任由她在耳边滔滔不绝地拉扯家长里短,只顾自己端着茶盏慢慢品味。这家乡的茶,她已经好久不曾尝过了。纵使有人往国公府成堆地送那些名贵的江南好茶,都不及这记忆中清苦却含着甜蜜的味觉,不及她们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孙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一缕白色的身影款步向她走来。 “夫人万安。” 抬眼望去,还是那张熟悉的鹅蛋小脸,还是那副熟悉的清脆嗓音,只是褪去了稚气,也褪去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应有的悲喜。她轻抿不画而红的双唇,淡淡地笑着,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陆夫人信佛,但从来对活佛在世这点将信将疑。如今见了她,才知世上真有出尘的肉体凡胎。 陆同峥招招手,疏影便轻移莲步靠近了她。她慈爱亲切地牵过疏影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的样貌,“好孩子,出落得亭亭玉立,也愈发有你娘的气度了!” 太宗仁明十年之前,谢家还在京城,谢家和胥国公府只隔了两条巷子。胥国公张家虽以军功封爵,也喜欢与文人墨客往来,时常在府中举办雅宴;若是国公夫人办赏花会,京中官员女眷大多会来,谢晟的妻子唐氏自然也在其中。 第二十六章 尾七(二) 张三娘更是视谢疏影为闺中密友,两人经常凑在一处玩,暑天里一起游湖,数九寒天里一起堆雪人。那时何兼衡也还在京,胥国公便延请了他的夫人做两个女孩的启蒙女先生,并教导她们学习礼仪。 想起来,两个小女孩在自己脚下恣意地笑着闹着、追着跑着,好像还是昨日的事情,不知不觉竟也过去了好些年了。 “蛮蛮丫头,你老实说,你怨我当年给你们谢家说了这门亲吗?” 原本怀庸侯给陆澄定的亲是聂家,当时聂家还没有遭殃,女儿们也是世人眼里炙手可热的良配。陆澄十六岁时,他们突然要求退婚,侯爷毫无犹豫地答应了结此事,着实引人猜想。后来父亲应下了她和陆澄的这桩亲事,并未与她多说什么,疏影也就没有把先前的风波放在心上。 “各人命由天定,此事谁也说不准,谁都不必为之伤怀。我从未怨过夫人,从未怨天尤人,如今我能够在这里完成世子的遗志,还要感谢夫人垂爱!” 疏影暗暗揣摩着陆同峥的心思。恐怕她是知道当年那事的情节,才会如此相问。 闲话未叙,前院就派了小厮传谢疏影去祠堂。陆夫人没有松开疏影的意思,随她一同站起来,“我和你一道去。” “姑太太,这……不合规矩吧!”那小厮还算有眼力见,世子的尾七本就不需要姑母参与其中,更何况侯爷也不乐意长姐在这节骨眼上掺和自己的家事。 陆同峥一扫刚才的悲哀神情,瞪圆的眼睛里满是愠怒,“好大的胆子啊!要是没有我,你们侯爷还不知去哪里做了孤魂野鬼!什么规矩不规矩,我说我去得,我就去得!” 果然,祠堂内外的族亲男女见国公夫人携着谢疏影来了,一个个讶异非常。 谢玉媛和谢玉娇各自带着女儿秀芬、秀荣站在其中。谢玉媛只是飞快地瞟了疏影一眼,因为现在侯府里刘锡瑶压她一头,便瘪了嘴没有说话。谢玉娇仍是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柔弱伤情的模样,为着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世子,已然哭成了泪人。 疏影好久不曾听见二房四房的动作,看着她们愣了一会儿。陆同峥也注意到了,皱着眉头对疏影说:“今后别再去惹她们了,落不着什么好。” 她刚刚从孙氏那里听说,这两个谢氏媳妇为了遮掩男人做的丑事,合起伙来扯谎害人,差点毁了谢疏影的名节。 大房故去的太太张氏是胥国公的同胞妹子,为人骄横跋扈,还未出阁时便熟稔于随意欺侮嫁到张家的陆同峥。因当时张家比陆家还要得圣恩,陆同峥算是高嫁,在张家明里暗里吃了许多亏,打碎了牙还只能往肚子里咽。 眼看着自己儿孙绕膝,也总算把张氏熬死了,张氏教导出来的恶毒子孙却仍在此得意洋洋、摆弄权术,陆同峥怎能不勾起心底的恨意。 陆同耑在祠堂里远远瞧见长姐来势汹汹,面露些许不悦,却没有挑明,继续沉默着走祭祀的过场。 陆澄的牌位由侯爷亲手放进陆氏祠堂。点上三炷香后,他领着族人向先人三叩首,念了悼亡词:“脱屣尘寰委蜕蝉,真形渺渺驾非烟。丹台路杳无归日,白玉楼成不待年。宴坐我方依古佛,空行汝去作飞仙。恩深父子情难割,泪滴千行到九泉……” 族人想起世子的温润如玉、待人亲和,无不呜咽泪下。 “今日是我儿尾七,我感念各位陆氏长老子弟前来为我儿陆澄送行。云山苍苍,天道无常。江水泱泱,人生也憾。百年乃易了之光阴,千古有莫凭之气数。你我在此一别,逝者西辞,生者如斯;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唯愿诸位今后勿念白发老儿,自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妇和顺、安康常健!” “侯爷节哀顺变!”众人再次齐齐拜伏。 忽而,从人群中传来不同的声音。 “且慢,侯爷既爱子,怎可不顾及他的妻子?” 陆同峥的一句话响彻全场,族人们立刻都往外面她们所在的地方看去。 疏影霎时如五雷轰顶,跪在地上拉着她的手臂,低声恳求道:“夫人,疏影如今能身在侯府已是万幸,不求别的!” 国公夫人手上戴着镶祖母绿的金戒指,只是轻轻抬手一拂,那坚硬的纹路便硌痛了疏影。 他们两个久久对视着,终究还是陆同耑在气焰上矮了一截,先让一步。 “我陆同耑对陆家列祖列宗,对各位族老子弟,在此承诺,只要谢家姑娘孝期后不改嫁别家,始终会在祠堂为她留下位置……” 陆同峥“呵呵”冷笑两声,伸出手去,有些颤抖地指着侯爷和他身边的陆淇,“我知道你的心思,哥哥殁了,就便宜了这个野种孽障!若你将来真做出这样泯灭良心的事,坑害了我们的好丫头,你对不起陆家先祖,对不起你的发妻,我与你也枉做一世姐弟!你敢起誓,让这丫头孝期之后再不进你怀庸侯府大门吗?” 话音掷地有声,就像冰冷的刀子,将两个年轻人的皮肉生生划开,鲜血淋漓。 侯爷好像有过考量似的,忍住怒气,没有犹豫便咬牙说道:“我陆同耑今日向在天先祖发誓,若我有负兰陵谢家姑娘,使犬子陆淇继之,委身于陆家,便教我怀庸侯一脉无后而终!” 陆同耑发此毒誓,陆氏一众子弟皆以头抢地,目不敢视。 唯有陆淇狠狠攥住了拳头,定然站立于祠堂中央,不肯屈身。他看了看侯爷,又看了看宗祠外屋檐下的胥国公夫人和她边上如同风中纸片一般颤抖着的小人,满眼是上天对他的嘲弄。 “丫头,快谢恩吧。”陆同峥嘴角微扬,仍是极为傲气地睥睨着陆淇。她这辈子,绝不允许自己失败。 疏影伏身叩谢,“上苍垂顾,祖先福荫;顾尔子孙,佑尔后裔。小女谢氏疏影,再拜陈三愿:一愿世子往生极乐,无病无痛,远离是非;二愿侯爷长命百岁,子孙孝顺,安享天伦;三愿陆氏宗族枝繁叶茂,瓜瓞绵绵,万世繁息。” 第二十七章 伤离别 人潮渐渐从祠堂退去,疏影辞别了胥国公夫人,自己走到后山栈道上散心。 从西北边山峦中吹来的凉风拂过鬓角眉梢,拂过衣摆裙裾,想令她把这身丧服除去。可这么冷的天,除去了素服,也除不去结在她眼底的那层薄霜。 她望着远处的山林村舍,无奈地笑了笑。身在高处,也照样是笼中羁鸟、羡渊池鱼。 “影姑娘?” 疏影擦去眼角的泪痕,回头看去,是那个红衣翩翩的少年郎。“槟小爷……对不住,我又在你面前失礼了。” “不,你一直是这样端庄贤淑,礼数周到,我从未觉得你失礼。”陆竑槟仿佛是怕她不开心,有些急促地辩解。 她点了点头,感念这世上还有人不喜欢看她的笑话。 陆竑槟走到她身边,拂去厚厚一层落叶,双手扶着栏杆,陪她目眺前方,“我是来向你告辞的。” 正是因为怀庸侯世子薨逝,侯爷却垂垂老矣,操办起丧事来有心无力,还需陆氏小辈扶持侯爷主持丧仪,一直囿于京城、护卫皇帝左右的他才有机会回到侯府,用这短短的四十九日了结一些未了之事。 陆同耑虽喜爱他,让他以世子长侄身份顶盆发丧,却没有将他过继到陆澄名下,想必也有他们的考虑。或许是要给长房留下这唯一的血脉,或许是要放聂氏一马,亦或是……给陆随云一个机会。 “此次能向圣上请到四十九日丧假,已经非常不易。世子于我有恩,我便是降职一级,也一定要回来一趟,送他这最后一程。” 究竟是何恩情,谢疏影并不愿问,他也不愿重提旧事。 飞鱼服的妆花织金在这烈阳下十分耀眼,疏影被晃得目不能视,只好半眯起了眼睛,“胥国公也在京城,小爷与他家可有往来?” “你是想问……国公夫人?”陆竑槟在锦衣卫任职多年,直觉超乎常人的敏锐,一下就能抓住要害。 “不错。”疏影低了低头,几缕松散下来的发丝飘荡在光洁的额前。 明眼人都看得出,陆同峥今日对于谢疏影、对于陆澄兄弟两个的事已经到了强出头的地步,连侯爷都不曾想过要真正许诺的,她却极为在意,好像一道定要迈过去的坎。更离奇的是,侯爷居然只咬咬后槽牙,就立刻答应了她。 如果侯爷没有些把柄握在陆同峥手上,这一切都很说不过去。 “想必影姑娘也知道,世子的先后两桩婚事,与聂家、与谢家,都是胥国公夫人做的媒。前头聂家无由退婚,惹得夫人很是不悦;今日你与世子又不成了,也许还是不悦吧。” “任是她不悦,何须现在就强逼侯爷说定我的将来?她与怀庸侯是亲姐弟,难道侯爷在她心中还比不上我这丧家之犬么?”疏影苦笑。原来陆竑槟也在拼力地含糊其辞,为陆家这高门大户的尊严和荣耀而碌碌争斗。 “她就是这样一个要强的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侯爷同我说过,若当年国公夫人没有嫁入张家,他是绝无能力得到太祖皇帝赏识、跟随其征战四方乃至拥立大周的。论理,怀庸侯爵位里也有夫人的一半功劳,只要陆家扬眉吐气,她也能够在张家扬眉吐气。” 这苍白无力的解释让疏影为之哭笑不得,“原是我碍着她扬眉吐气了。” 陆竑槟知道疏影已经听不下去这些他仓皇编出的理由,不露痕迹地轻轻叹气,“影姑娘将来终归是要跟随谢御史回兰陵的。我这一回京,也是祸福难料,恐怕你我一辈子都不能再见。” 虽然他这话说得极为肉麻矫情,总也带几分离别之伤。 “我今日别了亡夫,还要来别你,实在是有些忙碌啊!陆千户,其实那些往事我早就放下了,你也再不必挂怀。但我始终没忘记你对我的帮助,谢疏影此生无以为报,惟愿君扬帆破浪,岁岁长安。” 面容上挂着淡淡笑意,心头又是那样酸楚,仿佛回到了她来怀庸侯府的前夜,暴雨初歇,河川涨落,怅然若失。 “兰生不当户,别是闲庭草。夙被霜露欺,红荣已先老。谬接瑶华枝,结根君王池。顾无馨香美,叨沐清风吹。馀芳若可佩,卒岁长相随。” 少年念完诗,朝疏影深深作了一揖,仰天大笑着走了。 她此生中,竟是头一回见到一抹这样鲜亮的红。热烈,张扬,不羁,赤诚。 手腕已经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该换药了。 回到院里,疏影脱去孝服,换回了家常穿的简单服饰;油亮亮的三绺头被一缕缕松开,换上从前梳的桃心髻。 梨落蹲着身子,一层层解开疏影手腕上的白布,直至红肿的伤痕露出,再将已经调制成型的药膏小心轻柔地敷涂其上,重新用干净的白布包裹紧实。 强烈的寒意直冲上肺腑,疏影阖上双眼,握紧拳头忍耐。梨落抬头看着她微露痛苦的神情,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安月站在后面搂住疏影的肩,能够明显感觉到姑娘的身体在颤抖,也倏地红了眼眶。 八月廿五,梨落一早从姜嬷嬷那儿打探来消息,果然大厨房的管事贾仁科要到账房对账,想补出领用单来。 疏影还盖着被子半倚在软枕上,眼皮略微有些沉重,“我怎么近日来精神越发不济了,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 “姑娘这是秋乏了。人都说要秋收冬藏,可姑娘每天吃得也太少了些,脾胃弱了,容易没精神。”安月端上来一碗补药,据说这药能够开胃健脾,疏影便日日饮着。 “这山楂甚是酸苦,只盼我有朝一日胃口大开,再不喝这鬼东西!”她一仰头喝完了,蹙着眉说道。 疏影起身穿上软履,懒懒散散地走到衣架前穿衣。收拾床铺时,安月在枕头底下摸到了一本书,看了封面上的字,惋惜轻叹,还是塞回了原处。 难怪姑娘这几日都睡得安稳,能让姑娘安心的,也就只有他了。 偏偏是两个全无可能的人。 第二十八章 警觉 侯府人手众多,办事神速,仅一日半的工夫,还兼着准备世子尾七,大厨房就在另一座空置的大屋子里修起了七八成的样子,勉勉强强做得出饭菜来。 疏影带着梨落赶去看望,给厨房送去自己挑选的食用香料,还给每个人都送了平安避火符,这回厨娘们都对她非常热情,争先恐后地拉着她问喜爱的菜式和点心。 贾仁科感激疏影前日救火,因此疏影向他提出也要学着理家,想看看大厨房的账目,他毫不推辞,欣然同意。 稍后,疏影跟着贾仁科同去了侯府账房。账房胡先生看见谢疏影,以为她又要查账,连连拒绝,“上回和姑娘说了,不好坏了规矩!怎么姑娘又要来为难小的?” “老胡,影姑娘这次是体恤我老眼昏花,怕我错漏了,帮着我记厨房账目,又不是查侯府的账!此事只要不说出去,便无人知晓。就算再不济,被人发觉了,二奶奶也怪不到你头上!你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现在的侯府,早已不是她二房的天下了!” 贾仁科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十分念着疏影的好,便为她百般劝说。 胡以匀满不情愿地扁了嘴,勉强答应。 疏影温温柔柔地笑着,也给他送了许多自己配的安神香,“谢疏影初来乍到的,确实也不懂什么规矩。你们二位都是侯府的老人了,若是我做错了什么,也请胡先生和贾管事尽管指点出来,莫要笑话我。我只知道账房平日里工作劳累,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还请胡先生一定收下!” 一听这奉承话,胡以匀大为惊喜,还一踩一捧地夸了疏影几句,“我们二奶奶……现而今不是她当家了,我便要说句难听的——实在刻薄极了!别看她也是金陵谢家那样高门出来的,平日就只会骂我们账房无用,金钱财宝都是打点给亲眷故交,从来轮不到咱们!我看姑娘小小年纪,倒是比她还会体恤下人,只可惜世子英年早逝,不能享福咯!” “我只算是做了分内之事,胡先生不必这样恭维我。大姐姐从小长在大家族的闺阁里,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哪里晓得我们百姓疾苦。好人难做,也该体谅体谅她。” 贾仁科和胡以匀默默听着,都对谢疏影刮目相看,心悦诚服。 一番客套过后,胡先生从身后柜子里翻出来一本账,找到了六月初一那一页,说道:“老贾头,你坐到我对面去,让影姑娘在旁边看着账目给你报,笔头子动得快些,别耽误了时间。” 三人各就各位,从六月开始补厨房领用账。到了六月末的地方,疏影看着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和海参、鲍鱼相关的账目,心里略略有些不安。 七月初一,再到七月初五,依然一丝痕迹都没有。 胡以匀见疏影呆愣在那里,便问她是不是在寻找什么,不妨直接告诉他。 “此事非同小可,我私心不让二位知道,是因为不想二位也牵扯进来,我如今承担不起这份麻烦。” 贾胡二人一听,都向疏影保证绝不泄露半个字。疏影见其真诚,就在纸上简略写下了对陆澄死因的怀疑,然后把纸放在烛焰上烧掉。 没想到二人都埋怨她,说既然是为了世子做好事,也不用这般费劲。于是他们再翻回去查了一遍六月初到七月初的厨房领用,可奇怪的是,同样查不出任何海鲜进出项的痕迹。 “六七两个月的领用原单早都被销了,现在这大账本里又没有,不会是六月以前进来的吧?” “夏季酷暑,即使是冰窖里的海鲜也不易保存,不可能六月之前就被领用。”疏影警惕起来。 陆淇得到的那份领用单上,两项都是时新的海鲜,也不会是存放久了的腌渍干货。 “贾管事,你们厨房的领用原单能否造假?” “造假?不能够!每张领用单都是要经过厨房管事盖章,仓库才会认的。与侯府外边的红契用法不同,为了方便,我平日里都先把单子盖好章,任是谁来要,我都问清楚了他去取什么再填单子,这叫‘黑压红’。单子我都好好的锁在抽屉里,这章我也一直带在身上。谁能造假?” 说罢贾仁科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印章,递给疏影仔细看了,刻的是“贾仁科印”四字。但她得到的那张领用单,却是原原本本的“白契”,格式倒规整,只是没有加盖过任何印章。 她慢慢捋着思路,不自觉地紧抿嘴唇,然后深深吸气,“侯府里可还有人会保存着未曾盖章的领用单?” 胡先生突然拍了下桌,指着贾管事道:“也许是老方头!” 贾仁科恍然大悟,跟着点头。 “这老方头又是谁?”她不了解侯府的人事,只好一样一样仔细询问,生怕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老方头是从前厨房的管事,名叫方冰。自打去年年末,侯爷就令他卸了大厨房管事的任。因为先世子喜欢吃老方头做的菜,他便还留在厨房里专给世子做菜。”胡以匀把方冰的情况娓娓道来。 贾管事又点点头,“我倒忘了他。方老是我的师父,莫说做菜,连料理大厨房的本事都是他手把手教给我的。他有领用单,也在情理之中。” 方冰管理大厨房的时候,不是用的贾仁科这样“黑压红”的做法,而是通常的“红压黑”。虽然手续繁琐,却更加不容易出错。 疏影脑内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想:如果他们两个所说都是真的,那么那些海鲜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报进侯府的账目,而是有人自己得来,秘密吩咐大厨房某人制作成菜肴,再秘密送给了陆澄。整个过程只有采买人、制菜人和陆澄这三人知晓。 陆澄已死,采买人未知,制菜人或许是方冰。 如果是方冰亲自烹制了海鲜,那他为何还要留下一份伪造的领用单被人发觉呢? 除非是…… 他故意让人发现这些破绽! 疏影有些急迫,双手紧紧攥住桌角,“他现在在哪儿?” 第二十九章 违逆 “说来也可怜。老方头在世子过世后过于悲痛,得了失心疯,早已经被侯爷遣回家乡去了!”胡先生抚着胡子说道。 在她刚到怀庸侯府、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方冰就悄无声息、掩人耳目地离开了。 不好! “方老家住何处?” “全椒县方家村。”贾管事看着疏影“蹭”地站起来,觉得她应该知道了什么,便期待她说出自己的猜测。 疏影却再没有时间在账房逗留,谢过贾、胡二人相助后,立刻回去写了信给申屠镇,托他派人找方冰问话。 临近中午,京都上方的天色一分分暗下去,是要下场大雨的征兆。朝会这时才结束,群臣黑压压的一片,从大殿里如潮涌般退下。 有个高瘦的黄门从宣室殿后侧进来,抬头瞧了瞧高处独自坐着的男子。男子戴一顶前嵌累金丝二龙戏珠、后插一对圆翅金折角的乌纱翼善冠,身着宽大的四团龙圆领牙色常服,一手握拳,撑起额头,肩胛处皱起几道长长的衣褶。 “圣上,他们都走了。”黄门走近了些,压着嗓门低声说道。 男子缓慢地抬起了头,挺直腰板,双手摘下乌纱帽,将其平平稳稳地放在桌上,“我实在是累了。” “圣上累了,不如去凌波宫瞧瞧小公主呢!贵妃娘娘近日常问起圣上,公主下月初九就满月了,这满月宴在何处办才是好?后宫里本就没几位佳丽,便是把余阁老一家、保和王一家同胥国公一家都请来,也不过二十几人。若是选在了开阔的地方,怕有些冷清;若是选在雅致小巧的地方,又有些挤攘。所以娘娘想请圣上拿个主意……” “啰嗦!”男子侧过头去看着小黄门,似笑非笑地嗔道,“这样的事为何不去请皇后定夺?倒成日拿来烦我。” “皇后娘娘忙着料理长公主的亲事。” 黄门仔细看了男子俊美而棱角分明的脸,那阴沉忧郁之中还凝滞着一丝僵硬的笑意。 大周长乐皇帝萧弈之是世人口耳相传的昏君。不勤政务,整日游荡取乐,钟爱研究金石古玩。 今日朝会上,朝臣们对陇西节度使蒋越在西北地方私造钱币、与瓦剌部族走私盐铁等事激愤斥责,请求圣上采取措施,将蒋越押回京都听候发落。 而萧弈之这个扶不起的阿斗,不愿听逆耳忠言也就罢了,居然在龙椅上呼呼大睡! 作为当朝首辅的余阁老看圣上这副光景,早已经在下边气得吹胡子瞪眼了。当然他最为气恼的还是圣上对余贵妃母女很不上心,自从公主出生,圣上就只在当天匆匆去看望过一眼,此后还是沉溺于自己的破石头,对后宫再不过问。 正如这位黄门所说,当今圣上后宫里的嫔妃只寥寥几人,子嗣又单薄,只得皇后所育的一个皇子。刚添了小公主,圣上理应喜悦非常,怎会如此淡漠于此等繁息之事? 萧弈之似乎对柔佳长公主的议亲之事有些许兴致,“先前我和母后为她挑选了那许多青年才俊,竟没有一个中意的吗?” 小黄门讪讪笑着,随萧弈之走到宣室殿后门,“长公主的心里想是有打算了。” “谁?” 黄门凑在萧弈之耳畔,轻声细语地说了三个字。 但见萧弈之略思忖了片刻,不怒反笑:“哈!我亲自去问问她。怎知千防万防,还是被他们……” 没有轰鸣的雷电,没有倾盆的暴雨,天空只是灰蒙的安静,像极了王文被车裂的那天。 萧弈之的喉结微动。 他最敬最爱最温柔的、只有他会陪幼小孤独的他玩耍的……王文…… 当时,怀庸侯浑身甲胄、威风凛凛地站在他身边,俯视着场上那具死相极惨的尸首。他的眼神是那样骄傲,仿佛他就是天生的胜者,万事万物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随着雨幕绵密落下,暗红的血液在场中横流,渗进了焦黄的土地里,刺进了少年皇帝脆弱的心里,在那儿生根发芽,枝枝叉叉疯狂生长。 他从前总愁眉苦脸的,是王大伴告诉他,身为皇子就要有皇家气度,就要学会笑着面对狂风巨澜。 即使大伴永远离开了他,也要笑。 如今他学会了,对着太后、对着朝臣、对着后宫、对着亲信、对着万民。 可王大伴早就不在了。 小黄门打断他的思绪:“长公主正在未央宫陪着太后用午膳呢,圣上可要现在过去?” “朕在明瑟轩吃完了再过去。”萧弈之的神色瞬间恢复如常,看似轻松地挑了挑眉梢,好像故意与母亲对着干的半大孩子。 未央宫中,太后厉声斥责:“是谁挑动长公主的?说!” 下面乌泱泱跪了一群宫娥内监,个个把头死命地摁在地上。 “你们当真以为你们不说,哀家就查不出来么?!” 太后四旬有二,风韵犹存,头上戴着观音宝相金丝狄髻和乌纱攒珠抹额,一身水碧色洒花长袄衬得她纤秾合度,下穿顺色竹青妆花百褶裙,足蹬大红绣缎弓鞋。一双凌厉有神的丹凤眼让她不怒自威,得益于平素保养得当,脸上仍是不见一丝皱纹。 一旁的长公主却是箭袖曳撒,男儿打扮,与她“柔佳”的封号相差十万八千里,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浑不在意,“母后,是我自己挑中的,不关他们。” “胡说!你那点心思,我还揣摩不透吗?先前那许多高门世家子弟,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学有才学,你一个都看不上,怎么偏偏就看中个不入流的庶子!你都不知他长的什么猥琐相!定是有人挑唆了!” 萧如钰手上把玩着折扇,听完太后的话便把折扇“啪”地一合,冷笑道:“母亲,自我出生到及笄之年,不论什么都是你们帮我做决定,你们可曾问过我真心喜欢什么?我如今都十七岁了,如何反倒拿不得我自己的主意!” 太后指着柔佳公主的鼻子呵斥:“我怎生出你这孽障!从小到大,我和你父皇、你哥哥,哪样不是给你最好的?你要穿男装,我们依你,把飞鱼服都给了你了;你要练武,我们也依你,不知请了多少师父来,闹得未央宫乌烟瘴气!嫁娶之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也违背祖制,让你自己去挑个满意的,这已经让天下人在私底下看我们的笑话;你今日得寸进尺,还要违背你父皇的遗愿、忤逆我和你哥哥,以千金之躯去屈就那个庶子,就是明着打了皇家的脸面!” 第三十章 训诫 “脸面,脸面,我才不要什么你们给我安上的破脸面!”公主一甩手,用扇子把茶几上摆的小香炉推在地上。 太后见女儿和倔牛似的执意跟自己过不去,盛怒之下直接从架子上取来一条公主小时候练武用的鞭子,照着她的背狠狠抽起来。 下跪的内监宫娥们有些是新来的,从没见过长公主被太后这般责罚,听着那一下又一下毫不手软的鞭打,又无人敢去拦下,便有了呜呜咽咽之声。 有个小宫娥用胳膊肘戳了戳旁边抽泣的小黄门,低声道:“快别哭了,一会儿叫太后听见了,可有你好果子吃!今儿对长公主这算好的,往日太后对圣上还要狠呢,拿的可是打廷杖才使的棍棒,连打五十板!” 太后是何等样人?一介弱质女子,出身名门,历经四朝风雨,什么阴险狠毒的招数都见识过,因此教育儿女每次都是往重了下手,连太宗皇帝都会心疼地帮着儿女求情。 也正因有了她,庸庸碌碌、顽劣不堪的楚王萧弈之才能从无休止的党争杀戮中挣脱出来,做得九五至尊。 那个小内监咬住嘴唇憋红了脸,方才止住哭泣。 “母后可以歇歇了,前朝后宫样样操心,别累坏了身子啊!” 萧弈之背着手游荡到了未央宫流光殿内,为这尖锐的争吵声不由地搓了搓耳朵。 太后也着实抽打得累了,将鞭子一甩,坐回榻上去。 “我才到宫门口就听见里头的动静了!钰儿,是不是你又不乖,顶撞母后了?”他俯身把半跪在地上的长公主扶起,轻轻揉着她的后背,“疼吗?” 萧如钰强忍泪水,摇了摇头。这样的责打她早已习惯,痛则痛矣,小事一桩,就算被打得皮开肉绽,此刻她也一定不能在母亲面前妥协示弱。 这倒是难为了她的皇后嫂嫂,那么谦恭听话,又把后宫管得十分安宁,也要常常被母亲罚站规矩。嫂嫂为了她的婚事也已经百般费心,无奈就是找不到更好的世家子弟。 她实在看不下去,就从送去凌波宫的贺礼当中随便点了一样,向余贵妃问了来路,再问他家有无未婚配的成年子弟,如此很快定下来了。 “母后,钰儿实在不喜欢我们为她挑的夫婿,那就缓缓吧,明年再选不迟。我皇家的女儿岂有嫁不出去的理,原是那些凡夫俗子配不上啊!” “皇帝莫与我说这些浑话,你和她的使的缓兵伎俩我清楚不过。可是眼下你最该考虑的是前朝政事,那可就缓不得了!陇西那边的事我听说了,你有什么打算?” 萧弈之让地上那乌泱泱一片人起身退下,郑重其事地宣布:“我要将此事交给余阁老。” “混账羔子!你自己竟没有一点决断?”太后听到儿子把护卫江山社稷当成儿戏,随随便便就让人牵着鼻子走,好不容易压下的心头怒火又蹿了三丈高。 萧弈之满不在乎,“这些事婆婆妈妈、杂杂碎碎的,我才懒得去理,哪里有我的宝贝玉石好玩!等我起出一块砚台那么大的翡翠、一扇门那么大的水晶,我就把它们送给钰儿当嫁妆!多有体面!我看那时谁敢瞧不起我们长公主!” 长公主都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背上好像不那么疼了。哥哥一直像保护神一样爱护着她,每次被母亲打骂,哥哥总能及时出现救下她。 太后看着兄妹两个一团和气,气得无语凝噎。儿子这么大了,有了自己的儿子,纵使他再乖张,棍棒也已经打不到他的背上;现如今还来护着妹妹,真是有气无门撒,有冤无处诉! 一旦蒋越在陇西叛周称王,其他九个节度使未必都能效忠朝廷,也许趁机作乱,纷纷倒戈。如果教他们打进中原,以中原的十几支精锐是不足抗衡的。萧弈之需要能够稳定时局的帮手,所以他想到了怀庸侯。 那个帮助自己得到一切,却又毁他所爱的人…… ***** 金陵的重九节一向办得极隆重。但凡是富贵人家,都要在城郊或高阁设下螃蟹宴饮;清贫些的人家则一定要买上几坛菊花酒,约上三五好友登高望远。 相传南朝宋武帝刘裕当年在金陵即位时立下规矩,九月初九日为骑马射箭、检阅军队的日子,每位士兵都会领到干粮。此遗制沿袭至今,干粮变成了重阳糕,糕上插以五色纸缕为花纹、中嵌“令”字的小旗。有的人家在糕中添加枣、栗,取“早日自立高升”的好意兆。 自从怀庸侯府大厨房修缮完毕,全府上下便没有一日闲下来过,个个都在准备重阳节礼,问候亲朋。 无论刘家和侯府三房如何反对,陆同耑终究还是在重九节前将陆淇记在了刘夫人名下。朝廷对怀庸侯次子寄予厚望,现已颁下册封世子的玉碟,待侯爷百年后便由他承袭爵位。但是,圣上特地对世子提了要求,要他参加来年的春闱会试,考取功名才得入仕封荫。 众族人自然有些唏嘘,不过想到陆淇才能不输先世子,只在出身这一点比不上,于是当着陆同耑的面也再无话可说。 午后,侯爷领着一众族人在后山上采茱萸、饮菊花酒。因着还在孝中,便只是由侯爷念了祝祷,并无歌咏,少了几意趣生气,堪堪大半个时辰也就各自散了。 陆淇见侯爷要回房歇息,上去搀扶,温和地说:“侯爷走路当心!” 陆同耑也已年近花甲,但他军户出身,身强体壮,这些年来武学之事从未落下,走山路对他来说也应是如履平地,这小子怕是担心错了地方。 他没有让陆淇扶住,反而拉过他的手来。那积年粗糙的掌纹仿佛松树皮,刮划摩挲着年轻人的手心。老侯爷叹着气说道:“云儿,我恐怕你此话另有所指啊!你可不要忘了你这二十一年是如何走来的,也不要忘了是谁给你铺平道路,送你青云直上,到了如今的位置……” 第三十一章 重九(一) “哦?原来侯爷所说铺平道路,就是指残害手足、义绝妻子。侯爷把我这只杜鹃养到这么大,巢中再无雀卵,我想侯爷已然赌上全部身家性命,便再也不能厌弃我了吧!” 此话十分逆耳,陆淇说来却面带微笑,极为轻松。 陆同耑知道他一贯如此,笑道:“你现在够阴狠,却还不够老练。孩子,你都是我怀庸侯的世子了,该明白人人都有软肋,谁也不是精钢铸就。若你今后犯了点小事,我还可以像拂去袖子上的蚂蚁一样,轻而易举地替你摆平;若你执意与我兵戈相向,天下群起而诛之,便是天命也不能救你。” 两人走到一棵香樟前,侯爷眯着双眼仰望从稀疏的树冠中透过的阳光,继续说道:“这是你哥哥小时候种下的香樟树,那时他还和树苗一般高……唉,物是人非啊!你们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不要去做做不了的事,也别去争抢别人的东西,这就足够了。” “那我就更应该向侯爷学习,盼着早日得到侯爷真传。”陆淇弯腰拾起一片绛红的香樟叶,放在手中揉搓着。 “离那姑娘远点吧,你会被她带累了的。”侯爷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 “她势单力孤,不成气候。”少许青绿色的汁液从叶脉里迸出,好像在作着它短暂生命中最后的反抗。 陆同耑放声大笑,“你小子嘴硬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怎会捉摸不透你的心思?你非要跟我计较,也可以!只不过若是你将来输了,可不许跑到你娘那里去哭鼻子啊!” 侯爷脸上依然留着和悦而怜悯的微笑。战场上的合纵连横、远交近攻,远比他们玩的伎俩要凶险千百倍。他被人算计了那么多回,不可能在自己的侯府败下阵来。 “我不会输的。” 陆淇定定地凝望着侯爷的眼眸。父子两个都笑着,却疏离得不像一对父子。 杜娘子前几日就托人采买了几只大螃蟹和几坛菊花酒,向疏影下了请帖,邀她重阳之日来芳汀一聚。 盛情难却,疏影亲自从大厨房讨来米粉、豆沙、红枣、果脯等,用后院小厨房的灶台和小蒸笼蒸出一小碟米糕,权当拜礼。 还在院门外边,就能看到里头的老嬷嬷将各色菊花一盆一盆摆在院子中间的花架上,杜娘子在旁边轻嗅芬芳,一副惬意景象。 杜娘子忽见门口进来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儿,已喜得笑逐颜开。等她走近了,看她身上穿了一件丁香色长衫,外罩墨灰比甲,下着荼白褶裙,飘飘似广寒仙子,心中更是万般怜爱。 疏影提着食盒,轻盈地福了福身子,甜甜唤道“娘子妆安”。连一句吉利话都未来得及说,便被杜娘子急切地挽住手拉进屋喝茶了。 今日茶几上置了一张棋盘,边上还有一本棋谱。疏影拿过黑白棋子,照着棋谱摆了几个棋局,一一地解开了。纤长白嫩如水葱似的手指不停地举棋、落子,时光从石砾与纹坪轻轻的碰撞声中悄然滑过。她口中念念有词,认真地推敲每一步棋的走法,全然不闻其他动静。 对于杜若来说,从前她的重阳节只能囿于这一方小院,哪里都去不得,登上阁楼便也算得是登高了。现在,有个小姑娘愿意为她带来外边的凉风,郁结的心思都能舒缓清明不少。她少有这样愉悦的心境,便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手捧一册《孟子》细细品读。 “娘子也读《孟子》?”疏影好奇,像杜娘子这样的妇人,愿读四书、识经典者甚少。 “是啊,不过是我那小祖宗在这里丢下几本,我闲时捡来看看罢了。也不知为何,太祖皇帝甚恶孟子,我琢磨不出什么大道义,只觉得其中恻隐、羞恶、恭敬、是非等等,无有不在理的!” 杜娘子将书合上,眉眼间漾着温柔恬静,含笑浅浅,兰馥气韵。若不知道她身份的,怕都要以为她是哪家大户名门的贤良淑女。 “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五者即为人伦之善,乃王者大道也。想是太祖皇帝曲解了孟夫子原意,看不得‘民贵君轻’、看不得他的迂阔,才将他撤出了孔庙,好好的经典也被删得七零八落。想不到娘子深居闺房之中,竟有这样开阔的襟怀,着实是令人钦佩!” 在钦佩之外,疏影还存着一分怀疑。寻常人家女子,父母只会教读《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等女四书,见着男儿读的经史子集便叫头疼;而杜娘子将《孟子》视作闲书观赏,这该是何等家教? 因为有人把先刘夫人病故归咎于他们母子两个,怀庸侯府里便无人愿意提及她的过往,好似也并无人知道她的过往。 “恕我冒昧,娘子是哪里人氏?” “傻丫头,我就是姑苏人呀!你也是江南的,哪会听不出我这样重的口音?”杜娘子掩面而笑。 “娘子可知姑苏杜家?” 杜家是姑苏高门,先老太爷、杜家大郎都曾追随前梁朝皇帝征战疆场,杜家嫡女更是当了明惠太子妃。大周初建,杜家人多自裁而死,太祖皇帝都曾经褒奖过他们满门忠烈。 只是太子妃落难后便不知所踪,大周永昌、仁明两朝皇帝都天南海北地搜寻她的踪迹,最终还是杳无音信,无功而返。 “你也猜着了,是么?”杜娘子下了软榻,坐在疏影对面,“你也以为我是明惠太子妃?” 疏影抿住嘴,赶紧摇头否认。 “我不过是他们杜家的一个小庶女,日子过得叫花子似的,我姨娘死于非命,嫡母、刁奴都敢来欺我,哪里有我的姐姐那样好命!要不是我爹将我强塞进青楼,我早就随他们一道死了……” 疏影顿觉这世上阴差阳错,玄妙非常。自己是差点要殒命青楼,杜娘子却是进了青楼才逃过一劫。 第三十章 重九(二) “娘子不必想那过去的事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明惠太子妃如今生死未卜,即使她还活着,也许只能在暗处苟且偷生,再也见不得光了,哪里能够像娘子这般悠闲度日、看书品茗呢?” 疏影有些怜悯她,但自己的命何尝不是和她们一样的轻贱,稍有闪失,便可能似鸿毛飞走。 杜娘子不改笑面,伸出手去抚摸着疏影柔软稚嫩的脸颊,“丫头,你记着我的话,无论原先的路多么坎坷,我们都走过来了,就永远不要回头看,亮光总会在前面!” “好……” 泪水从疏影的眼底涌出,沾湿了杜娘子的手。 “哎呦!罪过罪过,是我说错话了!真是……这样的佳节说什么丧气话!”杜娘子忙不迭地拿手绢给疏影擦脸,“丫头你别怪我啊,我老糊涂了,嘴上没个把门,惹你伤心了。待会儿我亲自剥蟹膏给你吃!” 见小姑娘听到吃螃蟹就没那么伤心了,甚至有些笑意,杜娘子好歹松了口气,带她去院里吹吹风赏赏菊。 恰好陆淇低着头走进来,疏影见了他便退到杜娘子身后。 “心事重重的,怎么了?是不是侯爷又数落你了?没头苍蝇似的。”杜娘子笑嗔道。 “这倒没有。”陆淇抬起头,向疏影瞥了一眼,看见她有些泪意,转而夸赞起花架上的菊花,“骆观光有诗云:‘擢秀三秋晚,开芳十步中。分黄俱笑日,含翠共摇风。碎影涵流动,浮香隔岸通。金翘徒可泛,玉斝竟谁同。’” 疏影幼时听父亲说过,唐朝睿宗文明时,徐敬业起兵讨伐武瞾,骆宾王曾为其僚属,在檄文中写下“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等句,全篇词采雄健、语锋犀利,中幅为义旗设色,写得声光奕奕,仿佛山岳震动,是史上难得的名篇。 想不到陆随云平素那样冷静阴沉,也会钟爱孟轲、骆宾王这等狷狂之辈。 “这雪青开得甚好,色若晚霞,倒可入佳人衣衫。” 疏影敛了敛袖,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并不为之所动。 杜娘子附和道:“那得是冰肌玉骨的美人才堪相配。行了,都这个时辰了,我要去后院看看螃蟹好了不曾,你们两个先进屋去说话吧。” 望着她从游廊走进了后院,留在花架旁边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对方。 “方冰!”疏影已经急不可耐。 陆淇伸出食指轻轻搭在唇边,“我正要和你说这个。我一直派人盯着他,所以他的事我也知道。貌似这最后一根线也断了,你还打算继续爬树捞风筝吗?” 疏影自然是不甘放弃,“我哥哥说他找到方老时,方老恰好中风,便这样一命呜呼了。不过他咽气之前还模模糊糊说了两个字,或许还能顺着再走几步。” 她双拳紧握,忐忑不安。 “哪两个字?” “丁忧。” 陆淇眼眸微动,抚着身边的一盏墨菊淡淡说道:“丁忧本意是‘遭遇父母的丧事’,也许他是在暗示兄长的死与侯爷有些许关联。” “这怎么可能?澄哥哥是侯爷嫡子,将来又是要继承爵位的,若说侯爷杀他,岂不是太荒唐了!” 疏影顾及杜娘子喜好清静,没有让安月和梨落跟来,出门时手上提着食盒,却忘记了拿团扇。现在她被这日头晃得眼晕,于是一手举过头顶,另一手抓着袖子下摆,这样遮住光亮,慢慢地朝屋里走。 忽然有片阴影投在她身上。放下袖子,是陆随云在她身侧举着把紫檀木素面折扇,下坠的汉白玉执荷童子扇坠和他的棱角分明的腕骨节时有碰擦,摇摇晃晃的倒也十分可爱。 “无论是否与侯爷有关,你不妨先接近侯爷看看,说不准能得到些线索。” 陆淇收扇于腰间,帮疏影掀开竹帘。 疏影回头向他欠了欠身,随后轻巧地迈过门槛,“你想得这样周到,也占了地利人和,为什么不自己去接近他?” “我和九哥毕竟是亲兄弟,在这件事上总要避嫌的,由我亲自追究怕是不妥,如果是你去做就不会惹出许多麻烦。” 屋里漫着怡人的茶香与木香,只需投身进来,烦躁的心都能立刻变得宁静。 “随云先生应该比我更通晓兵法,不会要在我身上使那借刀杀人的手段吧?” “‘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演。敌象已露,而另一势力更张,将有所为,便应借此力以毁敌人。如郑桓公将欲袭郐,先向郐之豪杰、良臣、辨智、果敢之士,尽书姓名,择郐之良田赂之,为官爵之名而书之,因为设坛场郭门之处而埋之,衅之以鸡缎,若盟状。郐君以为内难也,而尽杀其良臣。桓公袭郐,遂取之。’你觉得你是郐之豪杰,还是郐君?” 陆淇偏着头,注视她微微流露着愠怒的双眼。 “或敌或友、亦敌亦友。豪杰与郐君都猜不透郑桓公的心思,我却猜得透你的心思。在这个侯府里,无论是谁,都是一枚棋子,要被你玩弄于鼓掌。” 疏影冷笑。她那么讨厌噬不见齿的他,心里却有个奇怪的念头,希望他能像原先那样反驳自己。 “这已经是我能为兄长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想,你得不到真相,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我才会频频提点你。兄长的死,申屠家、兰陵谢家的灾祸,这一切的一切,症结也许都在侯爷身上,你一定也曾怀疑过他!” “怀疑过又如何?即使真的是他害了他们,他还可能正法吗?” 她无法忘记刚进侯府时陆同耑对她的一番殷殷嘱托,那父子真情是根本不能够抹着白脸演出来的。 陆淇默然点了点头,半是自嘲,半是怜惜谢疏影这样的、在自己身上早已经荡然无存的善良秉性。 门帘里又进来两人,看去是杜娘子和史老嬷嬷。史嬷嬷的步履虽蹒跚,手中的盘子却端得极稳当。盘中盛着六只橙黄橙黄的大金爪蟹,并中间一朵垂丝吐蕊的黄菊,能把人的眼睛鼻子全都勾了去。 杜娘子轻轻推他们两个去桌前,笑道:“这蟹好极了,咱们趁热吃啊!” 第三十一章 重九(三) 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杜若十分纳罕,屋里谁也没吃生姜,就有些丝丝火气直冲上鼻间来。 三人面前各是镀银的锤、镦、钳、铲、匙、叉、刮、针八件。姑苏人吃蟹最是讲究,食蟹风靡之下,通常也要将蟹八件添在女儿的嫁妆里才算完满。 疏影甚少这样细致地吃蟹,自然只能照着杜娘子的样慢慢剥,一贯手巧的她在那些蟹钳蟹腿下却笨拙得好笑。 在杜娘子这儿的百般规矩,就只论眼见的饮茶、吃蟹,竟然比外头侯府还要多出一倍,也无怪她离群索居,与他人处不到一起了。 吃完蟹,便要用瓷缸盛的茶水盥手。杜娘子拨去留在手上的菊花瓣,再拿帕子拭干,重新戴上了戒指,仪态端庄,娴雅非常。 史嬷嬷又捧来一壶温热的菊花酒,依次往他们杯中倒去,这才是去口中腥气用的。 酒香蒸腾扑面,疏影皱了皱眉。 杜娘子见她这样,问了缘由,才知她饮酒后会胸闷心悸,因此平日里是滴酒不沾的。 “难为你了,这一杯我叫他代你吃。”杜娘子愧疚地笑着,把疏影的酒杯挪到儿子面前,“史嬷嬷,再烫些红糖姜茶来给她吧。” “有劳了。”疏影朝史嬷嬷微微颔首。 “丫头,红糖姜茶最是温和,驱寒养胃。我看你这身子有些虚弱,恐怕吃不消那些太寒的东西,平日可要多吃些好的进补进补啊!” 疏影谢过杜娘子关怀,低下头去发愣,随意地听着他们母子谈论后宅之外的事情。 一时饮酒的饮毕,喝茶的喝毕。杜娘子用团扇掩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说自己早晨起得早,现下有些困倦,要点根安神香小憩半时辰。 见陆淇起身似乎要离开,疏影也向杜娘子告了辞,从游廊下出去。 “等等。” “随云先生有何贵干?”她停住了脚步,没有转身。 “你每次都走得这样急,是不是在躲着我?” 陆淇慢慢绕到她跟前来,微微俯身,带着一丝清冽酒香的气息撩动了她的眼睫,语调也比往常柔和许多,甚至有些像撒娇。 疏影昂首狠狠瞪他,仿佛用眼神说着:你醉了! “那几杯酒不足以让我喝醉,”他突然捉住疏影的手腕,“为什么要逃避?逃能解决问题吗?” 她越挣扎,那只手箍得越紧,他的身体靠她越近。 手腕上的伤至今未愈,这力道一加重,便刺骨钻心地疼起来。 包裹着手腕的白绢布松散开去,那一道赤红的伤痕毫不留情地暴露在他们眼前。 “跟我来。” 那是一种根本不容反抗的语气。 陆淇向上抓紧了她的手,然后拉着她往后院的方向走。 “放手!你要做什么?” 杜娘子已经歇下了,史嬷嬷也在屋里陪着,整个院落不闻其他响动。 疏影害怕她们听见动静,死死咬住下唇。 她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推搡,奈何在这种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形下,再怎样抵抗和排斥都是徒劳无功的。 后院里只有左右两间厢房,左面的是小厨房,右面的堆放了些杂物,近在眼前的那些物事刚好能够拼凑出一张小几案和一对凳子。 陆淇拂着桌面凳面,却发现并未沾染尘灰,想来是常有人过来坐。 “你总要问我做什么,怎么从不会问自己做了什么?”他松开她的手,掌心里出了层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蠢人的做法;受了伤便麻痹自己,欺骗自己没有受伤,这更是厝火积薪,蠢上加蠢!” “如果不把伤痛忘记,我该活得多累……”她理了衣袖,把伤口藏进去。 “你非要去撞南墙,碰得遍体鳞伤才肯罢休吗?”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陆随云发这么大的火。虽然并非恶语相向,那话锋里已经燃起熊熊烈焰,像要把她囫囵生吞了。 她的心底竟有一丝震颤。 透过这张脸,她依稀能看到自己童稚时候面对的那个严厉的父亲。 背错了字要骂,说错了话要打,做错了事要罚…… 原来这些痛楚都早已刻在骨子里了,直到现在为止,半分也不曾消减。 “你这样不计后果地冲上去,不也是在朝着你想象出的那个庇护之所逃跑吗?”他从旁边的碗橱里取来一个小巧的白瓷罐,里头似乎填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这是王大夫给你配的外敷药膏,那日你走得太急,他未来得及给你,后来便托我转交了。” 疏影把罐子端起来细看,打开盖便有一股凉意直冲颅顶,“这么多天过去,难道你都忘了要交给我?” “嗯,忘了。” 陆淇承认得无比坦然。 当然,在王菊华嘱咐他将那些药材全部熬成药膏时,还有背着母亲和史嬷嬷在厨房偷偷摸摸搞小动作时,他是远没有今天这样坦然的。 疏影确实觉得他又好气又好笑,但是莫名其妙的抑制不住鼻中酸楚,才止住的泪水又涌将上来。 陆淇屏着呼吸伸出手,帮她把腮边清泪抹掉。 见她眉目平展,默默无声,神情里也没有流露什么被冒犯的意思,他便温言道:“以后可再不许莽撞行事了!一定要记住教训,让自己变强,找到合适的机会,方能成事。” “这话说得甚是恼人。” 她的脸“腾”一下烧起来,红晕骤升,于是急忙找借口将两只停留在面颊上的手拨开。 “你先前向我说了你的身世,我怕你觉得自己吃亏,今日在此也给你交个底吧。” “洗耳恭听。” 陆淇从腰间的宫绦上抽出那把素面折扇,徐徐展开,好像一幕幕往事皆流淌在其中。 “小时候,我随娘亲生活在姑苏。我们母子两个那时还没有名分,我长得又很瘦弱,每次跑出家门玩,都会被邻里的那些大块头的孩童欺负。他们总是打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要用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辱骂我和我娘。” 他顿了半晌,忽然笑了,又接着说:“我想,我娘亲怎么能被你们这帮恶霸欺侮!于是有一天,我向他们下了战书,就约在来往之人最多的那个巷口,一决胜负。” 第三十二章 孟母 疏影听得入迷,迫切地想要知晓结果,“你赢了?” “并没有,我输得很惨。”陆淇翻过了扇面,继续叙说当时的场景。 从小就傲气的云儿被豪强霸凌,又怎肯轻易投降? 为给娘亲争光,纵然身体羸弱,还以一当十,也得拼了命冲上去。 彼时是盛夏七月,骄阳似火。炽热的炎天光从他褴褛破旧的衣衫中透过,就像一根根布满尖刺的荆条生生抽打在嶙峋瘦骨上,直到皮开肉绽,剧痛袭心。 败者不配站着说话。那群蛮童狂妄高傲地踩着他的脊背,然后拽住头发,强行扬起他的头颅,逼迫他张嘴求饶。 巷口路过的担货郎都看不下去了,就地放下担子跑到他家门口大喊:“杜小娘子,快出来看看你家小哥儿吧!他要被人打昏过去了!” 杜若闻声便猛地站起来,碰倒了身前的绣架,竹筐里的丝线银针全坠在地上。 那群孩童依旧是骂声震天,“没爹的狗杂种!快起来给你爷爷磕头求饶!” “我有爹!我不是杂种——” 云儿面朝地上青石,鲜血从嘴角淌下。他厉声嘶吼着,乱如蓬草的头发下传来尖锐的抗议。 “你有爹?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你爹!你就是没有!你娘是窑子里的娼妇,不知勾搭了哪个长着大癞疮的烂人,生下了你这王八羔子!” 话还没骂完,云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使出浑身力气,一把将那人扑倒在地。 正当两人藤子似的纠缠厮打在一处时,耳边响起了杜娘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后来他们母子两个是怎么回家的,他早已经记不得了。 杜娘子从井里打上一盆清水,对着满身污迹的云儿从头浇下去。 “娘和你说的‘孟母三迁’的故事,你可还记得?” “云儿记得。孟子小时候住在墓地旁边,和邻居家的小孩学大人跪拜、哭嚎,办理丧事,于是孟母带着孟子搬到了市集旁边;到了市集旁边,孟子又和邻居家的小孩学商人做生意的样子,于是孟母带着孟子搬到了学宫之旁。每月朔望日,官员入文庙,行礼跪拜,揖让进退,孟子见了,一一习记,孟母这才满意,就在那里住了下来。” 云儿赤膊站着,发梢滴下来的水顺着这副遍布伤痕的躯体滚动,随后便在风吹日晒下隐进肌肤,消失殆尽。 “那么,‘断机教子’呢?” “孟子放学回家,孟母正在织布,见他回来便问他学习得如何,孟子回答说跟过去一样。孟母听闻十分恼火,就用剪刀把织好的布剪断。她说:‘你荒废学业,如同我剪断这布。有德行的人学习是为了树立名声,好问才能增长知识。所以平时能平安无事,做起事可以避开祸害。如果现在荒废了学业,将来就不免要做下贱的劳役,而且难于避免祸患。’孟子警醒后便勤学不止,师从子思,终于成了天下有名的大儒。” 杜娘子怜爱地凝视着儿子,轻轻抚摸着他身上的每一处新伤旧淤,“娘从前的心愿是,只要我的云儿能够高高兴兴的、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辈子,这就足够了。可是现在……你竟然要去学邻里的那些孩童,变得蛮不讲理,成天打架,真是让娘戳心窝子一般的痛啊!这样下去如何是好?你愿意为了你的将来,像孟子一样识字念书么?” “娘,云儿愿意!我要和孟子一样有学问,长大了考取功名,给娘扬眉吐气,让娘做诰命夫人,再也没有人会看不起我们!” 他把拳头攥得紧紧的,眼中闪烁着点点星火。 杜娘子放下水盆,向屋里走去。那一刻的她周身披着夕阳的华光,恍若天神。 绣架上那匹就快要绣成的百蝶穿花锦缎,随着“嘶啦”一声,被杜娘子执着剪刀从中间齐齐切断,前后三个月的心血尽付诸东流。 此后几年里,杜娘子亲自教儿子读了《诗经》和《论语》。 侯爷终于想起了远在姑苏的那对母子,于是又教云儿到何兼衡门下念书。 这个顽劣的庶子,此时方才踏上正途。 “好在我熬过来了。那些伤都已结成了坚甲,护住心门,再难卸下。所以,我从来就不懂你们所说的‘与人为善’是什么意思。我只会对值得的人献出所有,这就是我的证道。” 现而今他是堂堂正正的怀庸侯世子了。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风光无限的一天,谁也不会想到他此前也曾经历了数不胜数的磨难。 时至今日,谢疏影终于读懂了那宛如霜雪般孤标傲世、宛如深潭般波澜不惊的眼神。 厢房里骤然安静下来,微尘在空中缓缓漂浮,又落在他们的肩头和发尾。 她细细摩挲着掌中瓷罐的细腻纹路。那冰冷的触感,无论如何拿体温去暖,还是冰冷。 她真的错怪他了。 “对不起,是我莽撞了,我……”她扶着桌面站起来,呼吸有些不平静,“我要走了。” 陆淇走到门边,为她拉开半扇门。他的目光始终流连在她耳边,乌云消处,白玉相融,还散着一丝淡到微不可察的脂粉香气。 “我知道我方才的话有些重了,你只当听了个笑话,别往心里去。先前和你说的那件事,若想好了就去做吧。或者你不愿,那就权当我不曾说过,丢在一旁也罢。只是往后不要再冒失了,如若难以求得善果,能把日子安稳地过下去便是最好的。” 疏影踱步出去,明明肩上空无一物,却似乎压了万斤重担。 对于这番嘱托,她再承受不起也要承受。他们都是走到狭缝之中的人,后路已被山石堵死,除了继续向前,别无他法。 第三十三章 再叛 疏影从正门回自己房中,却见院里的桂花受了暖气,这几日又和菊花一道开了。 安月和梨落闲来无事,馋桂花糖糕吃。于是趁阳光正好的时候,她们在树下铺了一张大席子,分别拿手攀在枝条上,一来一往、噼里啪啦地摇着桂花。 清风拂面,桂子落得她们满头满身都是。两人都卷起袖子,露出了白嫩的手臂,嬉笑打闹着,半晌也不曾注意到疏影在远处的游廊上闲坐观看,时光倏忽地就溜过去了。 也许是在芳汀找回了些许清明,也许是桂香撩人,她一下午都不觉困倦,脑海中便盘桓了很多事情。 父亲九月十五就要从泸州起身回兰陵,按照大周朝律例,流刑期满,犯人在回原籍的路途上不得在别处淹留耽搁。虽说她在怀庸侯府时难见父亲一面,等到孝期一过,她立刻就回去。 由在京为官的堂叔养着的弟弟现在也应该有六岁了。他刚出生的那会儿,浑身赤红,紫涨紫涨的小脸挤作一团,眉眼还未及长开,却已经看得出生身父母的各半容貌。等到他长大了,一定是能够引得小女孩们掷果盈车的英俊男子。 离开兰陵多年,不知他们的旧宅里现在是否生满了荒草,抑或者已经有他人置业居住。 近些天来,连秀芹也在议亲,甚少出得门来看她。 三房与先世子陆澄是大功之亲,九个月的孝期一过,秀芹就要及笄了。 侯府大小姐的婚姻之事关乎怀庸侯的体面,可是耽搁不得也不容马虎的。 陆洋拖着病体,天天要去相看城中人家的青年子弟;刘氏在打点着侯府庶务的同时,则经常往娘家那边打听。三房上下忙得不可开交,连带着二房和四房也来跑前跑后地掺和,顺便为自己的女儿物色个好人家。 没有秀芹的欢笑声的偏僻小院,一主二近身丫鬟三杂役,着实是门可罗雀,逢秋寂寥,读书弹琴也都失了乐趣。 酉正初刻,安月端了几碟小菜到桌上。梨落正在桌边挑拣桂子,一眼看去,觉得甚是清淡,便想再尝几口甜丝丝的点心。 “姑娘昨儿做的重阳糕呢?我记得有三个,一个我们昨晚分着吃了,一个送给了杜娘子,现在应该还剩了一个的。” 天色有些昏暗了。疏影脱了那件墨灰的单云布比甲,随手撂在衣架上,拿来并杭月青夹里的油绿绸子氅衣罩在长衫外头,坐到在妆台前点上蜡烛,揽镜自照,把发髻上装饰的素色钗环一件件取下来,再一件件收进镜匣里,只用一根木簪挽住乌黑鬓发,更显得落落大方、温婉贤淑。 听着梨落的咕哝,她忽然忍俊不禁,“你呀,成天想着吃甜食,可小心吃坏了牙,到时候疼起来了,哭都来不及呢!” 梨落捧着盛满桂花的碗,将鼻尖凑进去深吸了一口气,甜香在屋内缭绕。 “甜食既做出来了,就是给人吃的。若真有那么多人为了一口好牙而舍弃甜食,那真是太可惜了!” “大概是我昨儿做好收在了柜子里,安月没有找到。” 说罢,疏影拉着梨落一起去小厨房拿桂花糕。 走到假山下,疏影忽然停住了脚步。 “姑娘,怎么了?是忘了什么东西了?” “梨落,我刚来侯府的那阵子,侯爷叫我去交代些事情,那时是你传的话么?”她把梨落的手扣紧了些,声音低下去许多。 梨落身子微微发颤,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是呀,那天我临中午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侯爷那边的小厮冯九,就是他告诉我侯爷要找姑娘说话。” 疏影清澈明亮的眼眸在暮色中闪动,心里反复推演着由这些细枝末节所串起来的珠链。 “我记得你唤他‘九哥’,你们很相熟吗?” “冯九的爹娘是先侯夫人的陪房,他是刘府的家生子。我爹娘先前是大房太太的手下,曾经与他父母共事,所以我们自小一处长大,的确很是相熟。” 身后的假山石虬曲冰冷,倚上去令人脊背生疼。 疏影沉默了片刻,叹气说道:“若我以后有事相求于冯九,他会看在你的面上答应我吗?” “八成会吧……姑娘!这到底是什么事啊?姑娘不说,我都有些害怕……” “你先别声张,现在任何人也不要告诉,到了时候我自然会和你说清楚。” 她轻拍梨落的手背,无声地安抚着她的情绪,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往后头小厨房走去。 梨落在前面打着帘子,一脚迈进了厨房,本想侧身让疏影也进来,但不知看见了什么,竟愣住不动了。 里头烛火昏黄,有团黑影背对门口蹲在灶台前,发着窸窸窣窣的响声。 “什么人?” 疏影快步进去,把梨落护在自己身后,随手抄来一根木柴,大声责问着。 那团影子又动了动,转过身来看着她们。 矮小的身躯、瘦长的脸颊、老鼠一般胆怯躲闪的眼神……不是杏香还能是谁! 掌灯来看,灶台上摆着几包散开的药,散发出浓浓的酸涩气味,正是疏影一直在饮的开胃健脾的方子。 杏香手底下还藏了一包药粉似的东西。梨落正要去夺过来看个究竟,杏香猛地一个激灵,飞快地将那东西往灶台火洞里抛去。 梨落只知道去拿纸包,丝毫不顾自己被尚有余温的炭火烫到。她急忙扒拉着焦黑的热炭,将纸包拿了出来,托在掌心里交给疏影。 原本纤瘦白皙的手指被炭火燎出了水泡,登时红肿起来。 疏影立刻用葫芦瓢舀来凉水浇在梨落的手上,杏眼圆睁,目眦尽裂,溢出滚滚滔天的怒意。 “该死!你再怎么想替我出头,也别去握炭啊!” “姑娘……”梨落神情痛苦,眉头紧蹙,却还强撑着露出笑容。她另一只未曾烫伤的手放下油灯,搭在了疏影的小臂上。 “你不用劝我。” 她实在亏欠她们两个小丫头太多安稳了。 杏香低伏着身子不敢抬头,喉中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呜咽。 第三十四章 宫宴(一)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与平日不同,疏影的语调里明显带上了尖锐的恨意,锋芒尽显,令杏香胆寒心惊。 “我……我在……安置姑娘的药方……” 疏影“嗤”地冷笑出声,这样拙劣的演技根本无法瞒过她的眼睛。 “这出戏你还想唱到什么时候?”她狠狠攥着那封蹚过火炉膛的纸包,指甲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当初留你活口,不是让你继续害人的。” 见她两人说是去厨房取重阳糕却很久没有回来,安月以为是要帮忙,也到后头去看。 眼前的景象让她呆愣了片刻,不过那灶台上摆着确凿的证据,平时娇俏和气的梨落居然也在旁捂着手怒目而视,她就猜到了七八分,总之是杏香这个小贱蹄子还想害她们。 杏香和从前她的谎言被拆穿时一样,紧紧抓着面前的衣摆,抖抖索索地求饶。她想再争取主子的怜悯,再撞一回生门。 “我并非那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人。只是从今天起,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会再相信。” 上回窃信一事,她了结的恐怕真的有些草率了。 表面看去是谢疏影大获全胜,内里那么多的疑点、那么多的关节,却并未全部打通。 光就杏香而论,她的确是着手窃信的傀儡,最后招供得完满而果断,旧主谢玉媛元气大伤。 可是胆小怕事的她没了二奶奶这个依托,面对疏影、面对侯爷之时竟一反常态,面无惧色,好像坚信有人能帮她渡过难关似的。 疏影记得陆随云在她刚进府时的警告—— 此等是非之地,凶虎饿狼之辈横行,表面上一池静水,底下却暗潮汹涌。 原来善因未必有善果,恶人未必有恶报。如果因为过于相信而不去防着他人,终会反被他人算计。能以真心换真心的人甚少,正义之士却被迫害欺压,这就是残酷的现状。 她没有赢,而是从根底上败了。败在心机不足,败在妄图赤手空拳搏来所谓的真相。 这里的人不欢迎她,如同当时不欢迎卑贱出身的杜氏母子。 杜若晓得韬光养晦、明哲保身,隐忍了二十多年,儿子做了世子,也算守得云开。 谢疏影不同,她只有三年时间。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仅凭那点执念是走不下去的…… 安月如同上次一样,麻利地把杏香绑起来,扔进了旁边的小柴房里。 ***** 京都皇城。 小公主是八月初九的生辰,满月刚好在重阳日。 皇帝看似颇为重视皇长女的诞生,在满月宴上就赐了公主“弘阳”封号,以示无上荣宠。 殿阁大学士余仲礼发妻秦氏早亡,皇帝念其生前品性淑惠贤良、相夫尽心竭力、诞育余氏兄妹三人有功,追封其为二品诰命夫人;贵妃之妹乃胥国公张家长媳,也获封四品恭人。 宴席就设在余贵妃的凌波宫内,白雪塔、长天碧、琥珀凝翠、玉满堂等上供菊花开遍了凌波宫的每个角落,远看如同一片五彩细浪。皇后和贵妃带着女眷们吟诗赏菊,一时珠翠蛾眉,彩衣飘扬,笑语满盈,好不热闹。 弘阳公主被这许多亲眷给哄累了,奶娘将她抱下去吃奶歇息。萧弈之与保和王萧世青则在水榭里逗弄一群小孩子。 皇帝跟前站着保和王府的一对龙凤胎、张家长孙和次孙。其中张家的长房长孙张业成已经八岁,生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颇有其祖父当年的大将风范;老二张汝成比哥哥小个把月,看上去温文有礼,和他父亲张家二郎的品貌很是相似。 保和王的一对儿女只有四岁,与大皇子萧擎同龄,女儿萧嘉宝颟顸可爱,儿子萧挚调皮捣蛋。 “好啦好啦,挚儿,快把你的小手拿开,别去抢你大表哥的玉佩了!皇叔这儿有的是好东西,你们人人有份!” 说罢,萧弈之抚掌令小内监拿来一盘香橼,给他们每人分了两个。萧挚立刻得意洋洋地朝张业成挤眉弄眼,嚷道:“大表哥的香橼没有我的好看,也没有我的大!” 那边观鱼台上,萧世青带着萧擎和余家大郎余穆兴的儿子下了杆子钓锦鲤,长公主萧如钰也在一旁看着他们。余家哥儿余朗然八九岁的年纪,自己执了鱼竿端端正正坐在石头上;萧擎紧挨在萧世青的身边,一遍又一遍掰手指头点着鱼缸里鱼儿的数目,生怕他一不注意,那小鱼就跃了一条出去。 “春生,谁教你识的数呀?”萧世青腾出手去,抹了抹萧擎那张纠结的小脸上溅到的水珠。 萧擎啃着指甲努力回忆,半晌才回答道:“是喜燕姐姐!” “喜燕姐姐是谁?” “她是母后宫里的宫女,喜欢穿蓝衣服,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 萧世青有些汗颜,皇宫里的宫女难道不都是一样的装扮、平均的姿容吗? “除了数数,喜燕姐姐还教你学什么了?” 萧擎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双手撑起下巴,有些钦慕地仰视着潇洒帅气的保和王,“还有识字。二伯伯,你还记得是谁教你识字数数的吗?” 耳旁忽的响起了欢呼声,原来是余朗然钓上来一尾活蹦乱跳的红鲤鱼,长公主拍手称快。 “是我父亲教的。” 当年的老王爷上柱社稷、下安百姓,忠肝义胆,垂范后世,他在萧世青的眼中就是无所不能的伟岸神明。 可惜错生在了帝王家,为他人所难容。 “唉!要是父皇也能教我这些就好了……” 虽然萧擎尚且幼小,他却能清楚地感知到父皇对自己的亲热之中还带着几分疏离。他对父爱既失落、又渴望。他十分羡慕他的哥哥姐姐,因为他们有一个像二伯伯这样的好父亲,他们恐怕是他所见过的这个世上最有福气的人。 “小小年纪倒学会叹气了!”萧世青拍拍小娃娃的后背,“想要让你父皇注意到你,你就要表现得更加优秀。” “什么是优秀?”年仅四岁的小皇子尚且不能理解大人们这些话语的含义。 萧世青乐得翘起嘴角,用胳膊肘指了指旁边的余朗然,“你看朗然哥哥,这就叫优秀。” 第三十五章 宫宴(二) 余朗然完全承继了余阁老对子孙后辈的希望,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现在钻研经学,已经过了童生县试,正准备参加明年的府试,当世奇才之名远播南北。 据说不少人家都有些眼热,想聘余家小哥儿做未来女婿,但是大多苦于没有门路,连余阁老家的门朝哪儿开都不晓得。 他也有个好父亲。余穆兴而立之年,现已升任了骑都尉锦衣卫镇抚使,文武双全,十分受圣上器重。 余家数十年前本是平头百姓,而今满门权贵,为官的为官,诰命的诰命,更有后宫权势仅在皇后之下的宠妃,真可谓青云直上。 小皇子可不管什么张家余家的,他只记住了二伯伯说的,朗然哥哥就是榜样。只要能和朗然哥哥一样,父皇就会疼爱自己。 “二伯伯,我怎么才能变得和朗然哥哥一样优秀呢?” 萧世青爽朗一笑,优雅闲适地将鱼竿一甩,在萧擎耳边带起一阵微风。 “那就要……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 萧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憨傻的模样让众人都觉得好笑。 长乐帝现在只有皇后齐氏所生的这一个儿子,按理来说小皇子应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萧弈之并不像大周的前几任皇帝那样,早早立嫡立长,反而对萧擎不管不顾,放任自流。 譬如他这一代,代宗萧慎、保和王萧世青和他自己都是三岁时进的学,由太傅教导至成年,经史子集一个都不会落下;皇帝即位后,仍旧一月开三次经筵,勤学不懈。就连保和王对待世子萧掣,也请了儒学名家做西席先生,现正仔仔细细地教着《诗经》。 偏偏到了萧擎这儿,只令一介小小女官带着玩闹,属实不成体统。 “二伯伯,我可不可以和挚哥哥一起去上学呀?”萧擎清澈天真的双眼中饱涨着期盼,任谁见了都会心软。 萧世青虽是不忍打击这么小的孩子,但碍于自己所处之位,不得不说出实情:“春生,不是二伯伯偏心,你可要知道你是当今圣上的嫡子啊,和挚哥儿那个混小子一道学习恐怕有些不妥。你父皇不敢坏了祖宗的规矩,将来必然会为你请太傅的!” “二哥,我看皇兄未必是这么想的。”萧如钰在边上听他们聊了好半天,终于按捺不住要插嘴,“他现在醉心玩乐,哪里还有一点心思在其他事上?” 因着重阳佳节,又逢小公主满月,柔佳长公主不得不弃了她钟爱的男装,穿一身袄裙来陪皇后和贵妃见客。海棠红的琵琶袖短袄衬出了她英气背后难掩的女儿娇媚,柳黄五谷妆花裙下露出一双大红绸靴,与头上的衔宝凤钗相互辉映,更显得她明艳动人。 “小丫头,二哥哥原先待你那样好,你怎么也要和你皇兄合伙骗我?” 说话间又有鱼儿上了钩,萧世青把鱼线勒在手上轻轻一提,活蹦乱跳的小金鱼便落在岸上。萧擎见状赶紧伸出小胖手去握住滑溜溜的小鱼,帮它解了钩子,放进缸里。 萧如钰拿过小侄子的手一看,已经印了好几条红红的鱼线印子。她心疼地皱了皱眉,用帕子擦净水珠后,慢慢地揉搓起来。 “我没有骗二哥哥。” “我可不瞎!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动什么歪脑筋什么我都知道。你最好去劝劝你皇兄,他伤了我们春生的心了,这是他亲儿子,这样下去怎么行!” 听了这话,萧如钰忧愁地噘着嘴;小皇子虽懵懵懂懂,也有些泫然,紧倚在萧世青身上。 “二哥,这是我的家事。” 萧弈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他慵懒地背过手,身上散着清雅却不浓烈的酒气,一双桃花眼半眯着,含笑的目光在他们几人之间来回逡巡。他很清楚保和王对他心存愤懑,即使这愤懑藏在谦和有礼的表象下,不形于色。 “既是圣上的家事,圣上就更该以身作则。”萧世青眉尖紧蹙,恭敬地颔首作揖。 天子家事本就是国事,如果让天下人知道当朝圣上不能够言传身教,还谈何帝王威严,又如何垂范子民? “以身作则?我这散漫的样子,你叫我以身作则?”萧弈之耸耸肩,俯身把儿子抱在怀中,“我自知是个无才无用的皇帝,什么都得依靠你们这群肱股之臣的扶持。那便依了你吧,我会给春生请个太傅的。” 印象里的萧弈之并不是这副顽愚模样,更不会任人揉捏。 萧世青神色略略有些黯然,想到了他们的那段过往,“吾皇圣明。” 一个穿蓝衫梳双丫的小宫娥匆匆跑来,在油桐木的临水长廊上留下一串“咚咚”的脚步声。 “长公主,太后娘娘传您过去说话呢!” 萧如钰抬头向那群女眷所在的地方望去,太后正在鲤鱼池对岸的雪浪花团之中冲她招手。在太后身后斜侧站着的是胥国公夫人陆氏,陆氏又是由余贵妃的妹子余烨婷搀扶着,两个人都穿着织金通袖绫子长袄,头戴攒珠狄髻,脸上洋溢着和悦的笑容。 一行人向公主行礼后,太后牵起萧如钰的手,交到陆同峥手里。 “我这小祖宗平日里可是神龙不见首尾的,今儿难得在她小侄女的满月酒宴上露了面,可要给太太好好相看相看呢!” 陆同峥将萧如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更是眉开眼笑,“太后娘娘说的哪里话!长公主仪容清丽,千金凤躯,自然是还看我等不上,我们又怎敢怠慢了她?” “怠慢?母后……” 萧如钰听着这些恭维之语,只觉得汗毛竖起,甚是怪异。她不自觉地去看太后的眼睛,太后仍是慈爱祥和地笑着,也并未掺杂一分厉色。太后手腕强硬狠辣,从太宗朝的淑妃,到现在长乐朝的皇太后,素来与旧党势不两立,极少亲近,怎的这回…… 刚刚出月的余贵妃侍立在皇后身边,体态尚且有些丰腴,更显绰约风姿。她莞尔一笑道:“中秋时候,长公主在我这儿点了怀庸侯的贺礼,说是中意陆家的小郎君。这才多会儿呀,长公主难不成忘了么?” 第三十六章 笑谈 萧如钰慌张地摇头否认。 她将眼神扫过每个人,除了皇后端庄的容颜上略有尴尬之外,其余都笑着看她。 那种权宜的托词,她们竟然都信了! 这也不对,母后的那顿鞭子让她现在还疼着,她不是一直反对把自己的宝贝女儿下嫁给那个庶子吗? “母后!”萧如钰鼻翼翕动,急急喊着。 只见太后轻启朱唇,温言劝道:“钰儿,这本就是你定的呀!你是公主,金口玉言,怎么能够反悔呢?” 原来母后已经把她出卖了。 她抽回被他人握着的手,愤恨地瞪住那胥国公府的老虔婆。 陆同峥心下虽气恼,但凭她的身份地位也不敢在宫闱之中造次,一双手纹丝不动地停在半空,笑意也凝滞在脸上。 “休得胡闹!” 太后干脆把话挑明:“蒋越勾结瓦剌犯我国土,这事你是知道的。自太祖皇帝平定四方,太平盛世才过了二十年。现在的兵力几乎都集中在边塞的十个节度使身上,如果没有你父皇仁明一朝的苦心经营、励精图治,在中原另外布了十几支精锐,我们早就被他们里应外合吃得骨头都不剩了,那还有闲情逸致在此赏菊饮酒! “你可知瓦剌可汗前日遣来使臣,极尽挑衅,猖狂无度,说若我们不肯让他陇西五城,他就要求娶我大周的公主,换取边疆安定啊!” 字字铿锵有力,字字直击人心。 萧如钰大惊失色,脑中能够想到的,就只是那条刻在石碑上的祖训。 大周开国时,太祖皇帝就曾经立下过规矩,萧氏子孙永不割地、永不和亲。瓦剌此举令朝廷进退两难,真是直接欺到太祖皇帝头上了。 因此,在目前中原兵力大大不足的情况下,笼络开国旧臣、从而稳定边疆实乃最上之策。 可是无论如何,柔佳长公主不过太后手中一颗最有用的棋子,她在何处,何处就会安定。这是身为大周公主所逃不过的命运。 话音铿锵落下,连那边水榭里也悄然无声。孩子们停下追逐打闹,放下了手上的新奇玩意,保和王带他们站在岸边,望着慷慨陈词的太后。萧弈之独自坐在水榭里的红木榻上,一言不发,任龙涎香雾朦朦胧胧地缭绕周身。 齐皇后见太后眼眶通红、沁出泪水,便轻抚着太后的心口,对萧如钰徐徐说道:“公主,你别怪我们!不是我和母后故意要瞒你,实在是社稷安危要紧,我们也不舍得你去瓦剌那等蛮荒之地受苦。相较之下,怀庸侯陆家已是最好的抉择,咱们以后还是能够互相照应着的!” “既然你们都要让我嫁到他家,我也不好拂了你们的意思。”萧如钰冷笑一声,嘴角抽动,“只是我堂堂大周公主,绝不下嫁一介匹夫草莽,只有有爵位者才当得起驸马都尉!” 柔佳长公主不可一世之名早已传遍四海,今日她更不会介意再使自己的狂言天下皆知—— 她要嫁的人就是怀庸侯陆同耑,那个年近花甲的老叟! 太后双眼紧闭,浑身都在颤抖,因为紧紧扶住了皇后的手臂,才没有倒下去。 陆同峥伸手指着萧如钰的鼻子,此刻也不管什么恭敬不恭敬了,“你,你……这……” “怎么了,夫人?我要做你的弟媳了,那可是给你陆家的门楣添了无上荣光啊!难道这样你也不高兴吗?” 萧如钰看上去直率,却并不是不会耍心眼,只是耍起来无人能及,只消几句温言软语,就把剑拔弩张、咬牙切齿的陆同峥给顶了回去。 整个凌波宫里只有萧弈之听了这话放声大笑,将君王的威严全部扔进池里喂鱼了。 ***** 宫中消息一夜过后就传到了金陵,一时成为人们的笑谈。 谢疏影再因为昨夜的事懊恼,此刻也倒在枕头上“咯咯”笑个不停,刚挽好的垂环髻被蹭得乱作一团。安月又气又笑,与她相互推搡,但实在掌不住肚子岔气发疼,直喊着“唉哟”在床边跪坐下来。 按说梨落受了伤,是最没心思玩笑的,可她一大早就看见院门口那两个小丫头绘声绘色地演绎宫中发生的故事,也不得不捂住嘴,把脸都憋得通红。疏影问她为何如此,她如实讲来,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侯府前头早就炸了锅。所有族人半是忧虑,半是嘲笑,一个个上赶着去给老侯爷建言献策,却不出意料地统统被轰了出来。 这倒便宜了疏影行事。侯爷大发雷霆,见人就打,冯九原在侯爷身边服侍,现在也不敢进去;梨落趁机把他叫来后院,好叫疏影问话。 还是在那挑铺满残枝落叶的栈道上。 疏影向冯九问了侯爷安好,冯九显然有些不自在,眼神飘忽,说话都是藏着掖着。 梨落有意无意地露了伤手,教冯九一阵关切心疼。 “九哥,你在我面前就别这样扭捏了。我们姑娘人好心善,你也不是不知道啊。姑娘不会为难你的,她便问你什么,你尽管把知道的说了就好。” 疏影浅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半分威慑。 冯九讪讪回了个笑脸,“姑娘找小的是要问些什么?” “小哥服侍侯爷辛苦,那我便不与你兜圈子,这就把话说透了。我刚来侯府不久,不清楚侯爷与先世子之间有什么忌讳隔阂,还请小哥明示,免得我将来做错事,冒犯了他老人家。” “唉,这……该从何说起呢……”冯九摸着后脑勺犹犹豫豫半晌,方才说道,“先世子是先侯夫人的独子,又是极和善温润的一位公子,侯爷自然是喜爱他极了。可侯爷望子成龙,平时待他甚是严厉,考校功课品行,只要先世子略有些不尽善之处,就动辄打骂。另有一事,我怕侯爷日后知道了我把这事告诉姑娘,要拿我问罪,所以请姑娘千万只记在心里,切莫传于他人之耳!” “好,小哥大可放心,我自会守口如瓶。”疏影拢拢袖口,手心里已经出了一层黏腻的热汗。 “先世子身边的一个小厮,名叫丁宥的,自从先世子殁后,侯爷就把他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再没放出来过。我们……都不知道侯爷对他做什么,只是猜测……侯爷喜欢他……” 丁宥,“丁忧”…… 第三十七章 曼陀 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方冰临终时才借托人名道出的秘密,竟是这个。 “这两个月来,我们在侯爷院里当差的,日日都能听见丁宥的哀嚎。是那么惨……侯爷他怎么能……” 冯九交握双手,极力的低着头,双腿也不自觉地打颤。 小厮丁宥父母早亡,原是侯府家生子,为人活泼机灵,办事得力,也很受陆澄的喜爱。可是自从陆澄死后,侯爷不知缘何就把他关在自己房里,日夜凌虐。 疏影后颈出了涔涔冷汗。她至此方才醒悟过来,所有这些与陆澄有关的事情,真的和陆同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况且,当时侯府里没有人和她说过陆澄究竟是得了什么病走的,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蹊跷、太扑朔迷离了。 走到这一步,再后悔当初莽撞行事也为时已晚,所有的证据、所有的真相,除了侯爷,或许就只有身埋黄土垅头的陆澄才会知道。 “谢疏影在此谢过小哥将此事相告,来日我会尽我所能为先世子讨个公道,叫你们都安心。” “小的定当谨记,感激涕零!小的只不过说了应该说的话,这一来心里倒畅快不少。我没有别的地方能帮到影姑娘,只能恳请影姑娘今后千万小心,切莫惹着我们侯爷,凭空招来祸端!” 疏影从衣袖中取了一吊钱交给冯九。冯九小心翼翼地捧过,当地跪下向疏影磕了两个响头,向梨落看了几眼便回前院去了。 安月正好从前院跑过来,屈身撑着腰气喘吁吁道:“姑娘,王大夫在呢!我给他看了那包东西,他说事关重大,只能和姑娘当面说明!” 于是梨落先行回院里,疏影和安月马上去找了王菊华。 王大夫低头沉思,眉头紧锁,纤瘦的手抚在一本翻开的医书上,面前案上摆着那包白中泛黄的粉末。 “宋时窦材著有一本《扁鹊心书》,其中有一剂由山茄花和火麻花配置而成的‘睡圣散’,据传人难忍艾火灸痛,服此即昏睡不知痛,亦不伤人。这包药粉,应该就是山茄花研磨而成的粉末。山茄花也叫曼陀罗。” “曼陀罗?”疏影虽对医药之理不甚熟悉,但也听闻过曼陀罗的名号,印象中仿佛是味奇特的药物,便继续追问下去。 “曼陀罗叶、花、籽均可入药,味辛。花能去风湿,止喘定痛,可治惊痫寒哮,煎汤洗治诸风顽痹,此外镇痛作用尤佳。但曼陀罗全株有大毒,如若服用其配伍的药物,一旦用量稍多,就会让人意识模糊、精神错乱,甚至昏迷麻痹,有损肝肾,重者致死。简言之,曼陀罗是极为凶险的一味药,即使医者用药也是慎之又慎,他人更加不可胡乱混用!” 疏影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叫出声,两汪清水似的杏眼怔怔望着身下白绫裙上的团花暗纹。 原来她前阵子每天精神恍惚、昏沉困乏,就是因为这个! 如果曼陀罗凶险至此,单凭杏香一个人不仅不能得到药粉,还难以控制对疏影的用药剂量,稍有差池便会让人即刻感到不适,停了每日饮进的补药,从而前功尽弃。 但奇怪的是,那害她的人却不想让她很快死去,与上次的蛇袭一样,都是只让人不痛不痒的。此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王菊华神色凝重,已经猜着是有人在处心积虑地算计谢疏影,“小姐平日里还是要多加提防,切不可让外人接触到你的饮食和药物,行动上也要格外仔细……” 连他都注意到,自从她到了怀庸侯府,便三番五次的出事,不是身边丫鬟就是她自己,这怎么也不像是巧合了。 “仿佛先世子薨逝就是这一切的开端。” 疏影长叹一口气,有些落寞地喃喃自语,根根削葱般的细长手指用力地绞着那方蜜合色帕子。 难道三年孝期之后,真的要无功而返了吗? “啊,对了,小姐觉得上回的烫伤药效果如何?如果身边的小丫头也烫伤了,还是可以继续敷涂的。”王大夫自如地换成笑脸,把医书合上,收进了随身的竹箧里。 安月站在疏影身后,把王菊华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发觉他本人也同这侯府里的人一样,喜怒无常,神神秘秘,奇怪得很。平时笑的时候就温柔得和女孩一般,刚刚板起脸来却格外严肃冷漠,又变得像个正常男子。 “我昨日才拿着药罐子,还没用上几次呢,不过确实是好,现下我这手腕竟也不疼了。”疏影也笑着表示感激。 “什么?!昨日?他昨日才给你?” 王菊华震惊了。 他好心好意成人之美,居然被那臭小子糟蹋成这样! 疏影以为王大夫这脸色乍变,是要责怪陆淇把这事混忘了,忙解释道:“世子爷怕是因为太忙碌,才会忘了把那药交给我。好在我自己也带了些药来侯府,便勉强凑合了几天,其实没耽误多少工夫。” “陆随云你个杀千刀的混账羔子,扶不起的刘阿斗,白米饭都送到嘴唇边上了也不知道张张嘴……”王菊华咬牙切齿,字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根本就不是时间够不够的问题,而是他陆随云敢不敢赌上这一手的问题! 所以,还是从谢疏影这边也推一把为好。 他复而又转回笑脸,客客气气地说:“小姐可别真的怪罪他,熬药膏子总是不容易的,得一直盯着、时常翻动才不会糊底。像我们这种在药房里做惯了的,也不见得不嫌麻烦。” 疏影一会儿看着王大夫这忽晴忽阴的脸色,便有些云里雾里,莫名其妙。 一会儿又听说是陆淇亲自制的膏药,眼神中更添了几分疑惑,想起昨天在芳汀发生的事情,也在浑身发毛。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怕她拒绝,还是真的漫不经心? 为什么在他心里,她总是会有这不尴不尬的一席之地? 王菊华掩面窃喜,这下这小姑娘可算上套了。笃定陆淇先前没有与她说熬药的事情,正好推波助澜,替羞涩难言的陆淇在佳人面前卖个惨。 第三十八章 遣怀 眼下陆同耑已经如同那热锅上的蚂蚁,无论他向朝廷怎么交代都不是。 先世子尾七时候那道誓言,在这雷霆一般降下的天威面前,恐怕也是不堪一击了。 他应该暂且无心插手老十的私事了吧? 王菊华如是想。 陆随云“沈约病多般,宋玉愁无二,清减了相思样子”,何等在意这小姑娘的一举一动,只不过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他对这些并非视若无睹。 所以,他怎么着也要让孟光接了梁鸿那方递不出去的案! “老十以前的日子过得艰难,的确是木讷了些。不过他品性不坏,待人谦和有礼,也有一番潇洒气度。若我是个女子,我也会钟意于他。” 说罢将头一歪,手捧脸颊,活脱脱就是个女人相! 疏影见他这副模样,想到了刚才冯九的话。侧过脸去看安月,她果然也是满面惊疑嫌怪的神色,还有些脸红。 果然在怀庸侯府里就没有个正常的人。 “王大夫要是钟意于他,那就请便吧,我就不搅和你们的好事了。”疏影提着裙子起身,一扭头走了。 心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生起了一股子以言喻的酸涩,顺着血管一路蔓延到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 九月时节,从悬崖边上往外看,旸山的大好风景已略显出苍凉之色,漫山衰草连天,河川野渡横舟。 里面各处院落的景色却还是一派欣欣向荣,丛菊盛放。正像炙手可热的怀庸侯府,一件大事接着一件大事,从不曾停歇下来。 回到院里,安月大口喝了几碗茶,就去柴房盯了一会儿,给杏香送了些清水和剩饭剩菜,好教她不至饿死。回厨房时才发现,昨天姑娘带走的雕漆食盒还不曾取回来。 芳汀只住着杜娘子和史嬷嬷两个人,没有谁会闲逛出来把食盒送还给她们。 疏影正坐在妆台前仔仔细细数弄自己的首饰,金的归一堆,银的放一处,绢花也和绢花凑一起。眼前的东西齐整了,虽没有多少,心情也能舒缓许多。 安月这么随口一提,她又想到了那册《临窗诗话》。或者说,是想到了那个送她诗话的人。 “不若我即刻再去一趟。” 说完她就走到帐子后头更衣,安月紧跟着凑了上去,帮她搂住摇摇欲坠的裙带,“姑娘这时候去,可不是又要在那里用午饭了?依我看还是歇了中觉,到未时再走。” 疏影笑着点点头,未曾傅粉装饰的脸上泛出一丝红晕,伸手轻柔地把裙子搭在衣架上,“没想到如今遇事,我也急躁起来,乱了方寸。” 安月长得虽然略有些壮实,但手脚灵活,也心细如发。况且,算来现在已经跟了疏影五六年,怎会看不透她的心思。 “姑娘哪里是急躁,分明是羞臊,‘虽离了我眼前,却在心上有;不甫能离了心上,又早眉头。忘了时依然还又,恶思量无了无休’!要不然,枕头边上为什么总摆着本书,难不成那些经世致用的大学问,夜里也会入了清梦?” 一时间,疏影的耳根子也红起来。 她彻底露了馅,再也装不下去了,干脆软绵绵地发起怒来:“你这小妮子,平白的捡《西厢记》来哄我!” “我不曾哄你!我的鼻子可灵着呢,刚才在前院的时候,就闻见有人在拈酸吃醋了!” 安月悄悄把手探到她腰上。疏影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一激,便痒得厉害,忙跳开半步去,将两手臂环抱在腹前,挡住安月不停给她呵痒的手指头。 两人就这样打闹一阵,饭桌上也哄闹一阵,才累得躺在床榻上,四目相对。 疏影口中含了片丁香,吐气如兰,“我这真的是喜欢吗?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安月捂嘴窃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们两个要说互相喜欢,我觉得尚且谈不上;要说没有什么吧,也不对劲。就这两个月来,他对姑娘一片冰心,我看得很清楚。” “我要啐你了,说的是什么浑话啊!”疏影将被面拉起来盖住自己的下半张脸,露了眉眼在外边瞪着安月,声音有些嗡隆隆的,“什么一片冰心,我是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还对我那么凶!” 陆淇那样孤高傲物、自以为是的态度,属实气人。 而且,以他们两个如今的身份,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了。 “他虽然无礼了些个,反倒让我觉得没有什么坏心思,那是关心则乱。”安月翻身仰躺,拨弄着自己前额几缕稀疏的刘海儿。 她家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执拗了。 既然到了谁都看得出来的地步了,却还在掩耳盗铃,迟迟不愿挑破。 姑娘前两次从杜娘子那儿回来,神情都是慌慌张张的,还偏偏要说自己没遇到什么事。 再问那回跟着前去的梨落,谁知她也只是候在外边院子里,根本不知道里面的情形。梨落只看见姑娘出门时是落荒而逃,一样很摸不着头脑。 午睡起来,疏影有些头疼,安月帮她揉着穴位。 抿了一口烫得热热的枣茶后,痛意立刻舒缓了许多。 天气渐凉,前几日申屠镇给她寄来了几件冬衣和几身氅衣。她们拿到院里晾晒,这时收回来,就沾了丝丝温和清新的桂花香。 再加上屋内焚着的“二度梅花”香,衣物上的气味闻起来更是温暖舒心。 疏影换了身了素白的衫子,下身绸裤外围上粉青百迭裙,罩一件雨过天青披袄,整个人看上去淡雅却不肃杀,还显露着妙龄少女的清丽脱俗。 她从后门离了院子,独自向着北边山上的芳汀行去,在半道上驻足听了会风过竹林的呼啸声。 闭上眼,就只感觉到一阵阵凉风把她的裙裾吹起,好像要将她也一道卷走。 这时忽然有人唤她的名字。 转过身去,就见到了那个此刻最不想见的人,手中正好提着她想要的食盒。 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盯住自己的弓鞋,在心里算了算时辰。该到了未时,的确是午歇后要起来的时候。 这样难得的巧遇,却有些可笑。 第三十九章 温香 陆淇看她羞涩地往后退了几步,用空着的手握拳掩住鼻子,也偷偷笑了一声。 还好风儿喧嚣,她听不到。 “你是专程来谢我的?”他背着手走近了些,把食盒转到了自己身后,故意要在此处拖住她。 疏影没想到他还个东西也会这么促狭。 “当然不是。” “别否认得那么快,”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周遭,“那件事你大概知道了吧。” 哪件事? 宫里的事,丁宥与侯爷的事,还是……傻子熬药的事? 她仍是低垂螓首,思量着到底捡哪一件来与他说才不唐突。 一段粉白如玉的脖颈露在翻折过来的领子外头,旁边那圈缝得干净齐整的金线牙子趁着这大好阳光熠熠地闪着。 若是没有阵阵凉风把人吹醒,几乎就要让人以为这一切都定格在一幅细腻的工笔画卷中。 眼前是这样旖旎的风光,陆淇真心希望它能够慢些溜走。 但是疏影不停搓着自己那双因为紧张而僵硬发麻的手,她多想她自己能够立刻昏死,再睁眼的时候,这些事就都已经过去了。 或者都是梦中所见也行。 一觉醒来,黄粱未熟,谢疏影也还在那个夏天的荷塘里无忧无虑地荡着桨、戏着水、采着莲。 可惜了,梦终归是缥缈的梦。 谁也回不去了。 她终于昂起头来面对残酷的事实。 “抱歉,我在怀庸侯府这两个月,打破了你所有的谋划。我屡屡闯祸,你屡屡救我。但是你想要的东西,我一样也给不了……” 说到这儿,她仿佛被什么哽住了。 努力抬起眼眸,依然看不全对面人的整副面容。 对方喉结微动,她便也跟着咽了一下口水。 陆淇又靠近几步,但她身后就是一丛幽幽绿竹,已经退无可退。 “不,有一样,你一定给得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风也停了。 温热的气息伴着男子的低沉嗓音,酥酥麻麻地撩过她额头的碎发,滑过微颤的眉睫,抚过流转不住的柔柔眼波。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挡住身前那方胸膛,触到了和自己一样,已经密如行军急鼓的心跳。 “我其何幸……” 不待她把话说完,朱砂轻覆红梅白雪,软香温存无限。 他抬起流连在融融云霞上的唇角,随后贪婪地闭上双眼,只用鼻尖去点掠他肖想已久的那寸肌肤。 那颗小巧玲珑的珍珠耳坠在他的面庞上撞击碾动,从原先的冰冷一下变得炽热起来,硬硬地炙烫着三魂七魄。 有条臂膀在背后箍住她。只要她稍有扭动挣扎,对方就把娇弱的身躯往怀抱里拉得更紧,令她难以呼吸。 渐渐的,双脚也失了力道,恍若半悬在空中,全身重量只靠身后的那条手臂支撑着。 呐喊之声本已到了嘴边,奈何出口时却只剩下软绵无力的嘤咛。身体里仿佛有什么被勾起来了。 怎会如此?! 她心里本是不愿的! 惶惑和恐惧一波接一波席卷而来,把将要沉沦的疏影从这场繁华绮梦中拉回。 对面的人好像也感觉到了她的惊恐仓皇,稍稍抬起了头,将目光凝在她乌黑的发髻上,但始终用单手兜住怀中的小人儿,让她的脸贴着自己结实的胸膛。 缓缓淌出的热泪沾湿了素白的衣襟。 谢疏影对他有过心动,有过摇摆,有过相思,却永远不能够坦然接受。 一想起那孟母断机杼的典故,她就会紧接着忆起她与杜若的遭遇。 同样的流离失所,同样的疯魔执着。 同样的绣缎,绣着同样美好的事物。 同样被银剪子划破,同样是一刀两断的决绝。 她们实在太相似了。 一切杜若曾经经历过的,也都是她的曾经或现在。 要是自己也走上这条路,何时是个尽头? 她害怕,像惊弓之鸟,所以才处处赔着小心,处处露着推拒。 即使他再好,也不过是黄昏时分琉璃瓦上映出的幻光,终究非她命定之人啊。 西风再次从这条崎岖的小径呼啸穿过,两人之间微小的温存暖意即刻就要散去。 陆淇再仔细嗅了嗅她发间残留的气味,“琥珀……可是‘二苏旧局’?” 疏影趁着他思考的档口,手上一使劲就推开了他。这下两人隔了一步远,她终于得以喘息片刻。 其实他知道她难以承受这样猛烈汹涌的冲击,并未搂得很紧,否则仅凭她的力气是无法逃脱的。 “是不是‘二苏旧局’又有什么要紧,横竖是你贪得无厌,要把他人都玩弄于鼓掌。我……我不服!”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如蚊蚋般,越来越低,越来越难辨。 跃动的心一直噎在嗓子眼,从未曾落下去。 她千方百计地找寻借口躲避,却总能够被他看到破绽,一击毙命。 心绪早就是一团理不顺的乱麻,讲出来的都是胡话,这样拼命辩解又有什么意义? 陆淇的目光和原先那样的寒冷大为相异,眼中似乎闪烁着炯炯火焰,灼得人十分疼痛。就算是不言语,也好像在用气焰和威严警告他人。 疏影粗重地喘着气,眼眶通红。因为垂着手,长衫的袖子盖过了她暗自握紧的拳头。 “你分明什么都知道,对吗?” 她想厉声斥责,最终却只是卑微地询问。 他的嘴角带上了一丝玩味的笑容,算是默认了这一事实。 陆随云分明什么都知道,还要让她亲自去捅破那层窗户纸,拉着她一起陷入泥沼。做出这样的行径,不得不让人以为他是个奸诈小人。 “我昨天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直以来我只是为自己活着罢了。凡事欲速则不达,知道心有余而力不逮,那就不要慌乱,一步步来。” 如果不是这份深深扎根在心里的冷漠自私,陆淇也许是没有今天的。 他伸手把食盒递给她,眼神忽的暗了下去。 “兄长是个有慧根的人,也是个有骨气的君子,像我这样的蝼蚁之辈自难望其项背。我很清楚,他始终没有辜负你,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辜负他。” 第四十章 如梦 确认疏影已经捧住了盒底,陆淇便撤手回袖,转身朝书房走了。 她在原地愣了良久,呆呆地望着竹影移动,脸颊上的两行清泪也一直没有消去。泪珠子一滴滴砸在泛红的雕漆花纹上,折射着秋日的耀目阳光。 她背负了太多使命。 曾经向往过的“秋菊兼餱粮,幽兰间重襟”,究竟不是她能拥有的。 是夜,疏影心神不宁,一面是为着白天那事,一面是因为她头疼不已,总觉得要出大事。 到了卯正,天光已经透进窗来的时候,她才听着鸟鸣风声,昏昏沉沉地睡着。 梦来梦去,都只是一些旧事。 母亲教她写蝇头小楷,与她一起读《诗经》和《论语》,给她戴好看的绢花、擦红红的胭脂、穿薄薄的软烟罗春衫,喂她吃甜丝丝的龙须糖。 父亲在书房写文章时,母亲在一旁匝匝研墨,红袖添香;小姑娘扎着疏疏双丫髻,蹬着木头矮凳,拿剪刀将焦黑的烛芯一一剪下,屋里复又亮堂许多。 窗外急雨潇然,俄而霁月,父亲便揽着她们母女两个出门赏月,还要吟诗作对。盈盈笑语,好不欢乐。 再后来,便是那年的七夕游园会,各色彩灯挂满了梅园的长廊,远远看去宛若飞腾的长龙。 因嫌燕集喧闹,她独自躲在了一处邻水的凉亭中,看着天上和水面各半轮上弦月,还有漫天繁星,发出世事俱有缺憾的悠悠慨叹。 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 是那个少年。 她至今不知这少年的名字,甚至未看清他的面容。 但她觉得少年是忧郁清冷的,仿佛一切热闹与欢腾都是他的死敌。 “你是谁?”少年淡漠问道。 “你何须知晓我是谁?若是有缘,此后必会重逢。” 苏子有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若是无缘,两人不过天地蜉蝣,一介过客而已,即使知道了名字,也再难相见。 后来她名噪一时,或许那少年知道了她是谁。但也或许因此,谢家惹来了嫉妒,突遭祸事,一夕梦碎。 ……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这小屋子里喧闹起来,疏影正半睁眼睛,一盆凉水便似浪潮般拍在脸上,浇湿了枕头和床褥。 她被泼醒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护住枕边的那本《临窗诗话》。伸手探去,只摸到湿淋淋的布料。 万幸,昨日已经收在书架上了。 她一边撩着自己额头上的发丝,一边用手掌拂拭眼睫,想要看清楚这里发生的状况,却被突然扇来的一只手撂倒,细细的胳膊勉强撑在床沿上,这才得以借力抬起头。 “如何?”谢玉媛向后退了两步,慵懒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头,十指蔻丹艳丽如血,“妹妹现在可凉快些了?” 脸上泛起火辣的痛楚,发梢上滴下一颗颗的水珠则顺着脖颈滑进衣衫里,令疏影如坠冰窟,抖索发颤。 “凉快?我从未觉得怀庸侯府里有一丝热气。” 谢玉媛显然是又得到了陆同耑的庇佑,否则不会仍然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还平白无故来欺辱谢疏影。 “哎呀!我这一直以来竟忘了告诉妹妹,你如今住的这块地儿原是大房后头的小花园。你想啊,渊大爷和吴氏姐姐去得那样凄凉,这里又怎会热得起来呢?真是可怕呀!” 一双凤目里透着残忍凌厉,惺惺作态之下,更加教人心生厌恶。谢玉媛离疏影又远了半步,略微收拢夹衣袖口,装出不胜寒冷的样子。 比大房夫妇之死更可怕的是,两个月来,侯府里没有一人告诉谢疏影这院子的原主,也许是根本不知,也许是不敢提及,也许是不愿提及。如同她一直在寻找的那个真相,看似触手可及,却终究是镜花水月,浮云易散。 “若我没有记错,你此刻应在祠堂,怎会有空到我这儿来?” 疏影向屋里看,只有一个眼熟的丫鬟端着铜盆陪在谢玉媛身边,安月和梨落都不在,怕是已经被扣在外头了。 谢玉媛掩面一笑,“你自身都难保了,还管我做什么。府里厨房管事和账房昨晚上都莫名其妙地死了,他们原先毕竟是我手下的人,难道我不该替侯爷、替他们三房照管照管吗?” 疏影的头痛又加重几分。离方冰过身才不过几天时间,居然又有两个证人被灭口了。 厨房的人怕是都会把谢疏影在厨房修缮后曾经去找过贾仁科的事情招供出来,她与两人之死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被当成凶手。 “这次可是你自找的了,我倒要看你能使什么花招把自己择干净!” 谢玉媛的话像锥子一样,和着冷水,齐齐扎进疏影的肌肤之中。 “安月和梨落呢?” 她昂起头与谢玉媛对视,也在慢慢挪动发麻无力的下肢,想下床到窗前看看。 到了这个地步,早已经没有什么可惧怕,语调便异常平静,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梨落那小贱蹄子,原本是我二房出去的,她怂恿新主子犯下罪行,自然是我管束失责,应该由我来惩罚。至于从申屠府跟着你过来的那个小丫头,我们可不好动手。她的气性大着呢,要跟我们拼命,硬碰上来伤了自己,你可要帮她好好治治了……” 好好治…… 疏影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狠狠抓住那片潮湿的褥子,咬着嘴唇,遽然泪下,不愿再分辩半句。 当初保护梨落的承诺没能实现,终究是她把这一切看得太简单了。安月也不知做了什么,现在怎么样了,一路上替疏影扛了那么多,还是过不上一天安生日子…… 她谢疏影,又何尝不是色厉内荏、毫无谋算,还伴着天生厄运。谁和她走近些,好像都是不顺。 上天垂怜,别再牵连他人,让她一个人活下去吧! 无论长短,无论喜悲,只要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就是最好的安排。 一阵阵寒意袭心而来。她知道自己也将要和当年的陆随云一样,踏入无尽黑暗。 “侯爷马上就要报官,特命我来知会你一声,这段时间你就乖乖的待在院子里,我会差人多送几盆菊花来,你再欣赏欣赏这世间秋景吧!” “我不会任你左右,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 她睁圆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谢玉媛没有回答,只是冷笑数声。 好个永不认输的倔脾气,可还有几天能够这么倔呢?天生的败者,真是可怜又可笑。 第四十一章 转机 院里的物事一应如旧,只是少了些欢声笑语,多了层层阴霾。 秋日暖阳洒在泥金的黄花上,灿烂无比,光辉熠熠。 疏影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秋日,只不过现在好像有块纱遮在眼前,死寂一般,灰蒙蒙一片。 梨落早就被带回二房,难知近况如何,想来谢玉媛不会放过她。杏香自那日就不知所踪,连带着厨房里那些被动过的药,都不见了。 安月一直缩在房间角落里,不说不笑,只有嘤嘤抽泣。 那天她受了太大的委屈,已经不是治好身上那些不堪入目的伤痕就能平复淡忘的。 她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那张丑恶可怖的脸,伸着舌头,露着牙齿,在舔、在咬…… 二房管事宝兴得了主人授意,便伸手毁了她的一辈子。 即使他是个不能人事、精瘦如柴的废物,也照样足以压垮安月的身躯。 那么多人眼睁睁看着,安月已再难洗清自己。如今苟活于世,只为了陪姑娘走过这段最难熬的日子。 走过了,她就解脱了,她们都能解脱了。 谢疏影不是尝过没有被夺去过自由的苦味。但第一次时,她相信公道,相信天理王法;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是真正可信的。 她被这世上有些人拿捏得死死的,毫无进退之路。 到了中午,日头不偏不倚照在放置窗边的铜镜花边上,那样耀目的光芒,从双眼直直刺进心里。 外面送来的饭食无味至极,但是疏影出神望着那点在房梁上缓缓移动的光斑,仍旧锻起碗,细嚼慢咽地将饭菜都吞了下去。无论冷热,在口中都是一样的麻木之感。 忽然,她的指腹触到了碗底异样,仿佛是张纸黏在底下。 她浑身一凛,用指甲轻轻剥掉连接纸和瓷碗粗胎的那粒压扁的米,叠成小方块藏在碗底的纸条无声落入掌心。 疏影好像害怕它飞走似的,屏住呼吸展开,只看见两个骨节分明的欧体小字:三更。 没有落款,更没有说明是哪个三更,三更又在何处。 可那字迹她又何其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思索片刻,忽的眼前一亮,便发了疯一般冲向书架,双手颤抖着翻开书页,确认了她的猜测。 气血刹那间涌上头脑,冲得那些生根的绝望也四散奔逃,让她几乎要喘不上气。 不过潮水退去,疏影立刻恢复了平静。她克制住了难得的狂喜,说服自己不要对此转机抱有期望,这样就不会在失败时过分悲伤。 院子后门上的锁被换过,疏影她们手里没有钥匙,无法打开。但也正因如此,后门无人看守,来往最不易被察觉。 现下立冬时节,一过申时,天很快就擦了黑。到了三更天,寒气笼罩住四处庭院,草木上开始结霜花。后门掩在长廊之下,更为阴森,偶尔北风呼啸而过,像是鬼号。 疏影穿上并青豆绿夹袄,外罩了一件檀香色的厚实披风,手持青纱灯笼,慢慢靠近了后门。她心里打着鼓,万一是她会错了意,他根本不会在这边后门…… 正思量着,木门“砰砰”响了两下。 她紧张地吸了一口凉气,喉咙受到刺激,一时间猛地咳嗽起来。用力捂着嘴依然克制不住,脸颊便灼烧一般发热。如果是在白天,一定可以看见耳根子也泛红。 着凉了? 来人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便放下拍门的手。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并不出声,只是在心里嘀咕揣摩。 疏影更加走近了些,把额头紧紧贴在门上,看到了缝隙中透过的灯光以及白色护领。此时四周寂静只余风声,仿佛做坏事一样,以这种不寻常的方式与他相见,她的心就立刻跳漏了一拍。 原本有许多话要说,他们却像商量好了似的,双双陷入了长久的静默,完全忘记要做什么。 浅匀的呼吸起起伏伏,交织缠绵,又随风化进沉沉夜色。 “我还怕你不懂那两个字的意思,看来真是多虑了。” 隔着木门听,他的声音嗡嗡的震着耳鼓,和往常一样清冷,但更沉稳一些。 “是不是有办法了?”她渴望自由许久,也知道他不会放弃她。 “有。”他从门缝里塞进几张纸。 疏影把青纱灯放在台阶上,蹲身借着光把信纸上的字看了大概,心口却是被狠狠一击,使劲拉住门环才能站起来。 “你们这就算串通好了?” “什么叫‘串通’?这样的筹划之下,谁都没有吃亏,已是最上策。” “你们可曾问过秀芹的是如何想的?保我舍她,难道这就是最上策?” “她愿意。”他咬了咬槽牙,不得不告诉她秀芹的抉择。 她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们商定的事,只得苦笑,“我想不通。她是侯府千金,也还年轻,本可以找个更好的人家。” 至少不应该是谢疏影曾经认为的自己最后的倚仗。 “申屠氏乃忠烈名门,配得上她的身份,究竟她不是侯府嫡女。这么多天过去,想必秀芹也已经思虑再三,并非草率决定。” 陆淇顿了顿,又继续说,“现在的你不是原来的你了。我很清楚,和过去告别很痛苦,却无法回避。既然你会来怀庸侯府,你就应该是想明白了这件事的。” 疏影将身子半倚门上,抚了抚自己的眼角,触手干涩。原来对于这样的变故,她早已经习惯不再悲伤了。 “其实侯爷并未完全掌握贾胡二人之死一案的证据,只不过整个金陵的权柄都在他手中,要给谁凭空安一个罪名何其容易……你不用埋怨你兄长的考虑,这无论对于哪一方都是有利的。” 申屠镇在信里把事情交代得很清楚,与侯府的较量,她的安危,以及他们的婚期。 “他知道我进退为难,便给我切断了后路,想让我学项羽,破釜沉舟。” “你可以……” 她打断,“可项羽最终还是败了。” “你的对手不是刘邦,而是你自己!” 仿佛有人将她眼前蒙着的一层纱突然摘下,让她看清了镜中的自己——身躯瘦弱,面容稚嫩,眼神里带着一股热烈的冲劲。 陆淇眼中的谢疏影很聪明,很有谋略。但有些时候太倔强了些,总会和自己过不去,容易犯傻,而这恰是她的可爱之处,是他生命里缺失的一部分。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你放心,以后我帮你。”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