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剧透你的生命值》 第一章 她的超能力 下午的阳光暖洋洋地透过窗户打进来,在屋子中间留下了一片光亮。 陆微别拿着一沓资料,坐在屋子中央的会客桌旁边。她穿着浅蓝色的兔毛毛衣,脸上画着颇为疏漏的淡妆。说是化妆,其实只是轻轻扫了眉毛,又画了浅色的口红。 她是个遗传咨询师,日常的主要工作是通过分析癌症患者的基因突变,判断他们的肿瘤是不是家族遗传、适用于什么样的治疗方案。 这工作要求她经常面对患者。因此,尽管公司要求她们化妆以示尊重,但她却不喜欢太精致的打扮。一方面,精致的妆扮会让人有距离感,不利于她和患者的沟通;另一方面,她总觉得,面对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患者的时候,打扮得太光鲜亮丽,会让患者在对比之下,觉得自己更加虚弱。 和她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的,是来接受咨询的癌症患者和家属。其中,一头银发的老人是肺癌晚期的患者,旁边的中年男子是老人的儿子,两个人紧挨着窝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老人蜷缩着身子半靠在椅子上,眼神空洞,皮肤毫无光泽,松松垮垮地像挂在身上的一身不合身的、宽大的衣服。 他不停地、压抑地咳嗽着,额头上、皱纹中,密密麻麻地挤出大大小小的汗珠,身上也时不时地抽搐着,显然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他的儿子眉头紧锁地坐在他身边,时不时在老人咳得厉害的时候为他抚摸后背顺气,再用纸巾接下他咳出的痰液,喂他两口温水。 她的右手边坐着公司新派给她的实习生李进,正拿着笔记本昂首挺胸地坐在窗边,恰恰好沐浴在阳光里,他踌躇满志的脸上镀着金灿灿的光芒,旺盛的生命力仿佛要喷涌而出。 陆微别很少见到病情这么严重的肺癌患者,觉得两相比较之下,李进的生命力蓬勃得有点刺眼。 她暗自叹了口气,开始向对面的两人解释检测报告的内容,“这份报告是根据刘先生癌症组织的基因突变状况出具的治疗建议。根据检测结果,有七种可行的治疗方案。首先,因为刘先生11.7%的肿瘤细胞携带有EGFR基因的突变,所以适用酪氨酸激酶抑制剂,常见的药物有……” 李进在一边运笔如飞,恨不得将每个字都记在笔记本上。 他觉得遗传咨询这工作简直难如登天。 他来之前,以为只要看够了文献、研究透了临床试验的结果,就能提出足够好的治疗方案。可实际上,这世界上并没有完全一样的人,因此对于某一个人而言,究竟每种治疗方案的效果怎么样,并没有历史可参考。 研究结果给出的都是一个个统计数字,这篇文章说,A疗法85%的患者无进展生存期延长三年,那篇文章说,接受C疗法95%的患者无进展生存期延长一年,可具体到一个人身上,究竟该冒个险,选择成功率低但生存期长的A疗法,还是要选成功率高但生存期短的C疗法? 当看到患者活生生站到自己眼前的时候,他实在不能把这个决策当作一个简简单单的数学题,算下期望直接作答。他想把影响因素考虑得多一点、再多一点,给患者提供最好的治疗方案。 但是真的太难了。 陆微别是这个领域的佼佼者,虽然年纪轻,工作也才三年不过,但不知为何,她的患者治疗效果总是很好。 迄今为止,她接手的患者预后都是极佳,甚至像胰腺癌、肝癌这种预后极差的癌种的患者,撑了两三年,一直活到现在的也不在少数。久而久之,她收到的锦旗可以堆满一个柜子,而她本人,也几乎在这个小圈子里封神。 李进冲着她的名头,一头扎进了晶芯公司实习,又恰好分到陆微别手下。可他跟了这么些天,发现她每天做的事儿都是按部就班的,查文献、整资料、咨询谈话,整个流程跟别人没有任何不同。可如果什么都相同,为什么偏偏她的治疗建议这么好?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陆微别刚好解释完第一个治疗方案。她留了点时间给患者和家属提问,好整以暇地又一次往患者脸上看去。 映入她眼帘的,是苍白而衰老的脸、冒着细汗的额、花白稀疏的头发。 以及,一串数字。 那是白色的黑体字,浮现在老人头顶上方不到一指的位置。刚出现的时候,那数字是137,然后迅速地不停跳动,最后停在了795上。 她默默地把这数字记在了心里,然后继续介绍下一个治疗方案。 随着介绍的治疗方案的改变,老人头顶的数字不停变幻。七个治疗方案解释结束,七个数字也收集结束。 第五个治疗方案,酪氨酸激酶抑制剂联合PD-L1抑制剂治疗方案对应着最大的数字,3351。 陆微别在心里算了算。3351天,九年多。算是晚期肺癌中难得的好预后了。 她心情大好,语气也轻松了起来,“以上就是可行的七种治疗方案,但是根据我们的经验,我推荐第五种,酪氨酸激酶抑制剂联合PD-L1抑制剂治疗方案。目前看来,这个方案效果最好,可以最大化地延长刘先生的生存时间。” 她又向他们仔细解释了一些其他的事项。告别时,两人都已带上了绝处逢生的喜悦和背水一战的坚强。 送走了他们,陆微别转过身去,趁没人注意,偷偷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微别微别,你怎么知道这七种该选哪个啊?”李进再也憋不住,门一关,就直冲了上去问。 陆微别神色镇定,道,“这要看过去研究的结果,响应率最好、无进展生存时间最长的治疗方案就是最应该选的方案。” 李进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可是这个PD-L1的新药刚上市,联合用药的资料有这么全吗?” “新药刚上市不能意味着什么,有些药物在上市前,临床试验时就会设计联合用药的方案;第二,PD-L1抑制剂虽然在中国上市不久,但在国外已经用了很久了,这些也都是可以参考的。”陆微别面不改色地回答。 这回答让她觉得很有些心虚。 其实资料非常不全,怎么找都找不到的。 她之所以知道哪个治疗方案是最优的,是因为她从五岁开始,就有了一项超能力:她能干预别人的寿命,并且看到这种干预的结果。 一旦她做了影响别人寿命的事情,那个人的头顶就会浮现出数字,那数字就是他生命剩余的天数。一开始,那数字表示那人本来应该拥有的剩余时间,紧接着,那数字会在十秒钟内快速变动,停止在被她影响后的剩余时间上。 对她而言,为患者选择最好的治疗方案,无非就是为他选择,那个让他头顶上数字变得最大的方案而已。 简单得如同晚上仰卧、早上起坐。 但这些,她都没办法告诉任何人。 李进看她说得一板一眼,也颇为郑重地点了点头,心中暗下决心,日后一定要多看资料多读书。 陆微别压着心虚,也跟着点了点头,跟他一起离开咨询室,向办公室走过去。 “对了微别,你今天是不是得自己解决晚饭?”李进问道。 “是啊,怎么啦?”提起这事儿陆微别就开心。她的母亲大人是个十足的黑暗养生料理簇拥者,平时她饱受荼毒,又不敢反抗。好不容易母亲大人出门,她终于找到了亲自下厨,安抚自己的胃的机会。 “那要不,今天晚上咱们一起吃吧?”李进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这都来了好几天了,你教了我不少东西,我都还没机会正式谢谢你。” 陆微别心里哀叹一声。刚刚上网买的新鲜食材,要无用武之地了。 其实,她并不能控制自己的超能力。 再详细一点说,就是,她对别人寿命的影响,说发生就发生,没有预兆、无法撤销。所以她凡事都尽可能地顺着别人来,尽量不让自己做出影响别人的事情。 比如现在,拒绝李进是万万不能的。 就这么拒绝他,可能会让他在提前回家的路上,正好被卷入重大交通事故;也可能会让他在被拒绝后随意找个路边摊垫肚子,不幸食物中毒或是染上痢疾;还可能让他觉得她对他不满,从而陷入对办公室政治的恐慌,甚至陷入抑郁症中绝望自杀。 她没勇气冒这个险。 所以她只好笑眯眯地道,“好……”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卡了壳。 因为李进头顶出现了数字,十位数正不停地下降。 陆微别吓得差点儿给老天爷跪下。 这种情况以前也是有过的。 她曾经因为想吃冰淇淋,看到自家老父亲头顶的数字直接降到0;也曾因为提议吃麻辣烫,看到她初中最好的朋友头顶的数字减少了75;最可怕的是,大学的时候学习小组一起去食堂,她点了一份咖喱饭以后,就发现其中一个同伴头顶的数字降到了2350。 于是她立刻转了话锋,试图扭转局面,“……是好,可惜我刚刚已经在网上买好了食材,不回去做饭的话,估计要坏了。” 这话题转得太生硬,李进闻言,笑容僵了僵。 陆微别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好,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 还好隔壁工位的絮絮救了她。她一把揽过李进,“你小子不道义啊,吃饭都不知道叫我!你电脑系统盘是谁借你的?你昨天那么老沉的快递是谁帮你签收的?数据库是谁教你用的?我教你教少啦?” 这话说得李进面色通红,只连连解释,“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要不咱俩去吃吧?” “也行!正好我今天没有饭局。”絮絮答应地爽快。 陆微别看李进头顶的数字恢复回去,这才放下了心,“那你们去吧。我先回去了。不好意思啊,小李。” “没事儿,咱们下次再约!”李进摸了摸头,完全忘记了之前微妙的尴尬。 陆微别大松一口气,颇为感激地看着絮絮。 絮絮朝她眨眨眼睛,拉起李进转身就走。 走的时候,絮絮悄悄交待李进,“微别有点儿社交障碍,虽然不严重,但你平时多体谅她一点儿……” 陆微别如释重负,落荒而逃。 第二章 他的倒计时 下班的路上,陆微别和往常一样,一路低着头走着。从她发现自己这个超能力开始,就对周围的生命敏感了起来。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这样既可以防止自己踩到别人,也可以防止自己踩到蚂蚁和小蜗牛。 这姿势安全稳重有保障,却相当累脖子,因此在十字路口等灯的时候,陆微别不得不抬起头来活动肩颈。 另一个方向的红灯刚刚变绿。晚高峰,车多人燥,路面上乱得就像下饺子一样。 陆微别默默感叹当代人脾气真是不好,一个瞥眼,就看见一颗奇趣蛋骨碌骨碌地滚到了非机动车道上,心里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尖叫声便从她左下方传了出来,震耳欲聋。她侧身去一看,发现身旁有个小孩已经一步迈下了马路牙子,正跌跌撞撞地往奇趣蛋那里冲。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电动车高速冲了过来。尖锐的刹车声和鸣笛声响起,小男孩儿被吓得僵在原地。眼见那辆电动车来不及刹车就要撞过来,陆微别迅速上前一步,一巴掌拎起了那孩子的领子,把他拉了回来。 陆微别低头在孩子身上各处拍了拍,问道,“有没有哪儿疼?” 那孩子这才像反应过来似的,摇了摇头,大哭出声。 这时那辆电动车终于刹住了车。跟在它后面的车没想到事故危机解除了,这车还会停下,刹车不及,撞上了它的后轱辘。这两辆车一撞,后面的其他车也得紧跟着刹车,整条路上一片混乱,叫骂声此起彼伏。 陆微别心里暗暗叫苦。她这一个不小心,居然把场面整得如此之大,不知道一会儿要有多少人受她超能力影响。 这时,那孩子的家长跟了过来,一把把陆微别推到了一边。先是浑身摸了摸孩子,发现没事以后,狠揍了孩子屁股两巴掌,接着也参与了骂战。 陆微别被推到了孩子的右后方,对一片骂声充耳不闻,只死死盯着这一群人的头顶看。 先是有数字出现在了那孩子的头顶上,从0逐渐上涨,变成了21961。陆微别见状,稍稍缓了一口气。接着是那骑电动车的人,头顶上也浮现出了数字,从0逐渐上涨,变成了17764。 非机动车道渐渐平静下来,大家嘟嘟囔囔地各自把车挪开,没谁的头顶再出现数字。显然,这一场风波,只是他们生活中无关紧要的一场小插曲而已。 没惹祸!陆微别看着这波人各自离开,彻底放下了心。 旋即,她就开心起来。一箭双雕,一举两得!这让她很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心情愉悦地环望四周。她暗自琢磨,尽管这超能力缚手缚脚,但关键时刻,还是可以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之时…… 她开开心心地继续活动肩颈,眼睛甚至笑成了一个小月牙。 那月牙在她转头向左时倏然冻住。 她的斜后方站着一个男人,他长得很好看,身材高高大大的,面容清俊,眉目疏朗,看起来正直又善良。 可陆微别看着他,却吓得连牙关都在打颤。 因为那男人的头顶上出现了数字,并且一直在降低,从五位数变成了可怜的两位数,然后定格在了70上。 那男人低着头在看手机,浑然不知有人在盯着他看,更不知灭顶之灾将要发生在他身上。 陆微别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浑身发抖。仅仅一瞬间而已,她怎么就从拔刀相助的小英雄变成了催人性命的白无常? 她救了一个小男孩,却让这个陌生男人的寿命只剩下了70天! 她的太阳穴砰砰砰直跳,背后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她不停地在思索,“我该怎么救回这个无辜的男人?要不要跟他说清楚,他70天后有生命危险?他会不会相信我?他不相信我的话,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拜佛管不管用?把他打晕藏在宾馆里行不行?” 她不知在路口转了多少回心思,直到冷风吹得她打了一个激灵,这才从惶然中清醒一点。她慌慌忙忙地想找那男人说些什么,却发现那男人早已随着人群远去,只留给她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于是她只好着急忙慌地先回了家。进门以后,她连手都顾不上洗,立刻把压箱底的耶稣、如来佛、观世音等等的画像拿出来挨个拜了一遍,求他们放过那男人一命,也放她一条生路。 整个晚上,陆微别都心不在焉头晕脑胀,看不下书,也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一个持刀杀人的恐怖梦境惊醒。她喘着粗气睁开眼,再也不敢进入梦乡,只好硬生生地盯着天花板看。 天光一点点从窗帘缝隙中漏进来,她越来越害怕。她觉得这太阳就是催命符,正快速地、残忍地追赶着她和那男人。 她再也躺不下去,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再次翻出各种神佛的画像,扑通跪在它们面前念念有词。 跪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平静下来,仔细考虑要如何补救。她猜那男人昨天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那么早上上班的时候,他应该还会走同一条路。于是她急急忙忙地从地上起身,手忙脚乱地藏好那些画像,打车赶到了昨天的路口,守在那里准备碰碰运气。 已经是初秋,早上的太阳已经很难对抗寒冷。陆微别饿着肚子站在十字路口直等到瑟瑟发抖,心里一遍遍地骂着自己是个蠢材,嘴上却一直念叨着求各路神仙保佑。她冻得快神志不清时,那男人终于出现了。 这简直是久旱逢甘霖!陆微别瞬间欣喜若狂,趁着红灯的机会,迅速蹿到那男人身后一点点的地方,然后……哑口无言。 费尽全力地以透明人的身份生活了二十多年,秉承着能少一事绝不多一事的原则,她一点搭讪技巧都没有学过。可怜书到用时方恨少,她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于是她只能一路跟在那男人斜后方给自己打腹稿,从“嗨,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到“今天天气难得的不错”转了几十个主意。眼见那男人转进了她公司隔壁的三医院,而她上班迟到的风险越来越高,她攥着拳头按下决心,快走两步准备直接开口来个痛快的。 然后她就狠狠地撞上了那男人的后背。 那男人其实早发现了陆微别。他过了马路后,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他。在小胡同里拐弯时,他看了一眼反光镜,果然发现有个女人跟在他后面。他想了一路,确定自己对这个女人毫无印象,又不愿意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跟着,干脆停了脚步,准备回身问个清楚。 结果刚一停步,正在加速的陆微别就撞了上来。那男人被撞得脊背生疼,转过脸的时候,连平静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了,直拧着眉头。 陆微别的大脑在处理人际关系的时候向来是短路的。她完全没有想到质疑那男人为什么在通行无阻的楼道里不当不正地停下来,而是满心欢喜地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完美的搭讪开场,“不好意思撞到你了,没事吧?要不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如果有问题的话我联系你。”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对方已经开口了,“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这个问题有点超出陆微别的计划,她没有准备好答案。再仔细一看,面前的男人面色颇为不善,这让她更加慌张,只能下意识地从准备好的语料库里没头没脑地挑了一句,“今天天气难得的不错。” 噗嗤一声,陆微别左前方传来了克制的男性笑声。而她面前这座冰山,却是一言不发,眉头皱得更紧了。 陆微别瞬间更加紧张。她怀疑如果她再不开口挽回,下一秒那座冰山就会“友善”地向她指明精神科挂号的窗口,或是直接报警把她扔进监狱。 “太阳底下显得你的大衣很好看,什么牌子的?能不能告诉我一下?我想给我爸买一件。”所幸她的智商临危受命,迅速地找到了个借口,尽管不伦不类,但勉强能用。 “哈哈哈,霍奕啊霍奕,你的衣着搭配终于成为中老年标杆了!恭喜啊恭喜!”刚才那笑声的来源迅速靠近,拍了拍仅剩六十九天寿命的冰山男的肩膀。 霍奕并没有搭理那个笑得直不起腰的男人,盯着陆微别迟疑了一会儿,显然是不太相信这个蹩脚的借口。 陆微别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转瞬又想到使命当前绝不能怂,只好捏捏拳头,昂首挺胸地看了回去。 霍奕看她如此理直气壮,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多疑了。他日常工作接触的人多,知道这世上的确有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各样的故事,比面前的姑娘更加匪夷所思的也不是没有。更何况,这女人虽然一路跟着他,但并没做出什么故意伤害他的举动,因而他实在没有理由完全地把这女人当成是骗子。 于是他眉头松了松,想尽可能使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一点,“G&E,淘宝就可以买到。想试一下的话,可以去附近的悦西购物中心买。如果没什么别的问题的话,我要先去工作了。” 陆微别先是听得笑眼眯眯,满心欢喜地觉得借口管用,胜利有望。等听霍奕说他要去工作了,她又立刻紧张起来。 煮熟的鸭子不能飞了!她立刻追问道,“那个……能不能加一下微信?我怕买衣服的时候遇到什么问题……” 霍奕额头一抽,眉头又皱了起来。跟陌生人要微信?这女人到底是毫无礼貌还是别有用心? “抱歉,微信是私人联系方式,不太方便。”霍奕微微鞠了鞠躬,也不等陆微别答话,转身就走。 陆微别想追又不敢追,只能站在原地对自己愚蠢的搭讪方式感到痛心疾首。 “别急别急,我给你我的微信。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叫秦立,秦始皇的秦,顶天立地的立。找着我就能找着他!”刚才笑话霍奕的男人笑眯眯地,迈着四方步踱到了陆微别身边。 陆微别看向秦立,他长得颇为和善,一张圆圆的脸,明明人不胖,五官却毫无棱角。 一看就是个好人!她心里有了判断,于是急忙点头,掏出了手机。 秦立笑眯眯地扫了她的二维码,“放心,不就是喜欢他吗?你肯定能追上!所谓女追男,隔层纱嘛。而且,我给你独家情报,除了你以外根本没人追他。你绝对有先发优势!” 这误会大了!被人当作疯狂追求者、跟踪狂可怎么是好?陆微别慌忙解释,“我不是想追他!我确实就是在路上碰见了他,然后……然后……” 秦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其实她并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因为她今天的的确确就是来跟踪的。她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咬了咬牙,“总之……总之不是喜欢!” 秦立立刻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啊!原来你不喜欢他!我知道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得赶紧上班去了,回头联系啊!” 他一边说一边小跑着往楼道深处跑去。跑到一半,又突然停下来回身给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陆微别顿时哭笑不得。 第三章 超能力失灵? 到办公室以后,陆微别坐在座位上长出了一口气。不管场面多么难看,有了秦立,好歹这联系算是建立起来了。 她自己安慰自己,万事开头难,这么看来,这事情已经成功一半儿了。 于是她精力十足地带着李进出了一上午的报告,看着他对着一大堆的英文文献哀嚎也没有觉得不耐烦。 下午的时候,她又精力十足地冲进了咨询室,开着门等待患者的到来。 今天她只需要为一个患者进行当面咨询。这患者是一个患有脑胶质瘤的中年男人。 脑胶质瘤死亡率极高,这两年发生率也有所增加,因而被称为新的癌王。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得的是III级胶质瘤,肿瘤的生长较为缓慢,可控性更强,而且他的肿瘤拥有BRAF基因突变,适用靶向药物治疗。 陆微别捏了捏拳头。无论她再怎么有超能力,也不能逆天改命。面对这种预后很差的癌种,她总是觉得紧张。没见到病人之前,她很难判断,摆在患者面前的,到底是山穷水尽,还是柳暗花明。 她正紧张着,咨询室门口传来了清晰却缓和的敲门声。 陆微别转头看过去。 门口有两个人。男人虽然清瘦,但身形挺拔,眉目柔和又清亮。女人虽然眼睛有些发红,但也是打扮得体,姿态优雅。两人的手牵在一起,并肩站着。 那男人先开了口,“您好,请问是陆微别陆小姐吗?我是张林,这位是我夫人。我们预约了今天的遗传咨询。” 陆微别起身迎他们,为他们接了水,“您好,我是陆微别,二位请坐。” 那对夫妻道了谢,坐了下来。 陆微别打量着张林。 可能是因为病情控制较好,张林看上去并没有一张病入膏肓的脸。 她暗自松了口气,今天,应该是柳暗花明的一天吧。 她像往常一样,开始逐一为两人讲解可能的治疗方案,“第一个方案是……” 张林夫妻两人认真的听着,间或微笑着点点头。 可奇怪的是,一个方案解释完毕以后,张林的头顶居然没有出现任何数字。 陆微别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更加尽心尽力地解释下一个方案。为了防止遗漏,她甚至不仅观察张林的头顶,还把他周边上上下下都循环打量了好几遍。 可她还是没有发现任何数字。 直到所有的方案解释完毕,她都没有从张林身上得到任何有效信息。 陆微别非常疑惑,这是从前她从未经历过的事情。难道她的超能力失灵了? “陆小姐,感谢您提供的这些方案,它们都非常有意义。”张林微微笑着,温和地开口问道,“但我想知道,是否有可能,在不做手术的情况下治疗?” 张林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妻子偷偷抹了下眼泪。速度很快,他没有察觉。 陆微别眼尖,看见了张林妻子的动作。但她又不敢确定那动作是不是擦泪,因为那位妻子的表情实在太温婉平静,让人找不出什么绝望和悲伤。 “这个问题要问过医生才知道,我只了解基因信息和治疗方式的关系。手术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要参考很多其他的医学信息,比如肿瘤的大小、位置、增长速度等。”陆微别对这个问题很有些疑惑。这问题,一般都会在医院跟医生沟通好,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拿来问她,“不过据我所知,手术是胶质瘤的第一治疗原则。” “我明白了,感谢您的建议。”张林点点头,微笑着道别,“那没什么其他事情的话,我们先告辞了,这附近有个很好的烧烤店,正好今天来到这儿了,我们准备过去吃顿晚饭。” 陆微别的大脑开始宕机。 烧……烧烤店?不是选一个最佳治疗方案,而是选一个最佳烧烤店? 张林的妻子脸色也僵硬了一瞬,但旋即如常,也微笑着向陆微别道别,然后陪着他一同走了出去。 陆微别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机械化地把两人送到门口之后,就直愣愣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看。愣怔之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张林的妻子在转身的时候,趁张林不注意,偷偷抹了抹眼泪。可下一秒,她就笑着拉上丈夫的手,说她今天一定要吃上两份金针菇和四串鸡爪子。 张林笑着答应她,还顺便保证他会解决烤面包的面包边。 这场面太温馨也太悲伤,太平静又太汹涌,这让陆微别愣了好一会儿神才缓过来。 这是头一次,她见到这么无欲无求的患者和家属。 基因检测并不是非常大众的癌症伴随诊断。如果是普通的手术、放化疗,患者根本没有做基因检测的需求。而需要做基因检测的、需要使用靶向药、免疫疗法的患者,通常会在医院检验科直接做好检测。 能花更高的价格、循着名头辗转找到陆微别这里的,通常是一些求生欲非常强烈的人。这些人配合度极高,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好转的可能。哪怕针对相应基因突变的靶向药是治疗乳腺癌的,携带这个突变的胃癌患者也想试试看。 每个人,都在咬着牙强求,强求医学的突破、命运的奇迹。 就连陆微别,也是拼命强求的一份子。 但张林夫妇并没有什么强求的意思。 他们平静地听完陆微别的介绍,平静地道别,然后转身就嬉笑着继续他们快快乐乐的生活。 尽管刘沁的泪水和张林万年不变的微笑让人觉得这平静背后有些暗潮汹涌,但确确实实是平静的。 陆微别第一次遇到这种情绪,这让她有点儿发愁。 更让她发愁的是,她的超能力好像失了灵。 无论张林夫妇怎么在战略上轻视敌人,既然来寻求她的帮助,说明他们还是有强烈的治疗意愿的,理论上会按照她的建议进行治疗。可这么多种不同的治疗方案,理应有不同的对应的寿命,为什么她什么都看不到呢? 难道她的超能力,真的消失了? 她闷闷不乐地收拾东西回家。 其实她设想过很多次失去超能力的场景。她想她可能会燃鞭放炮,敲锣打鼓,也可能会喜极而泣,因为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索命的白无常。 但真到超能力消失的现在,她才发现,她是发自内心的舍不得她的超能力的。毕竟,每次帮助到患者的时候,她的快乐、她的成就感,可以抹杀超能力带来的一切不快乐。 现在超能力没了,她要靠什么帮助患者跟命运干架? 陆微别沮丧得要命,有气无力地下了班。 下班时间人潮汹涌,她习惯性地小心避让,以防自己踩死出来遛弯的小生灵。可惜天不遂人愿,她还是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而且好巧不巧,又准确命中了几只蚂蚁。 陆微别站在原地,看着那堆密密麻麻的0,气得头顶青筋嘣嘣直跳。转瞬她又红了眼眶,张林夫妇的脸,霍奕的脸,闯红灯小男孩的脸,在她脑海里轮番出现,逼得她直想大哭一场。 凭什么想救的偏偏救不着?凭什么不想伤害的偏偏躲不开?这个破超能力!想用它的时候用不成,不想用它的时候…… 她突然把眼泪全都逼了回去。她能看见踩死的蚂蚁的寿命变化!她的超能力还在! 她渐渐冷静下来。她的超能力没有失灵,那她为什么看不到张林的寿命变化?难道她的建议对张林的寿命一点改变都没有?她工作近三年,见到的病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现象。难道有什么事情,会在他接受治疗前夺走他的性命?车祸?抢劫?食物中毒?高空坠物? 还是,他根本就不想治疗? 陆微别认认真真地回想了一下整场对话。在和时间抢生命的情况下,张林夫妇不着急去医院而是想着晚上要吃顿烧烤;张林问她能不能不做手术,而他的妻子听到这个问题就偷偷哭了;他妻子明明伤心得藏都藏不住,却还是雀跃着做那些与治疗毫无关系的事情;最关键的是,是否手术这种事情,明明应该向医生咨询,却跑来向她这个外行打听,这显然是病急乱投医了。 难道……张林不想做手术? 陆微别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是不是因为她没有讲清楚,这种手术虽然要开颅,却是唯一的希望,做手术是稳赚不赔最有性价比的? 她转身跑回单位,翻出张林的资料,照着上面的手机给他打电话。她心跳如擂鼓,祈祷自己刚刚猜的是对的。祈祷张林接到她的电话,会被她说服,接受手术。然后再次接受遗传咨询,选择最好的治疗方案。这次,说不定真的会柳暗花明。 电话是个女人接的,“喂,您找张林吗?” 陆微别下意识以为是他的妻子,“是,我是你们的遗传咨询师陆微别,咱们刚刚见过的。张林在吗?” “我这边是三医院急诊室,张林在街上晕倒了正在抢救,他妻子送他过来以后也失去意识了,现在也在抢救室。他妻子没来得及说太多信息,你知道他们其他的紧急联系人吗?” 第四章 冰山一角 陆微别的脑袋轰的一下炸了开。她使劲平静了一下才想起可以在用户资料里寻找紧急联系人的信息。 可惜的是,他紧急联系人只留了妻子刘沁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没有,我这儿只有他妻子的联系方式。但是他有III级脑胶质瘤,之前的诊断也是在三医院做的。” “好,我知道了。你有需要转达的信息吗?”对方语速很快,显然越来越着急。 陆微别捏了捏手机,“没有什么急事,以后再说吧。” “好,多谢。”对面的人利索地结束了对话。 陆微别有些放心不下,回家吃过饭以后,以饭后遛弯的借口去了一次三医院。她在护士台问到,张林晕倒是因为肿瘤并发症,人现在已经清醒了,不过还是被收住了院。而刘沁只是低血糖,已经恢复了,在病房陪着他。 病房已经过了探视时间,陆微别进不去。她在病区门口转了两圈,正准备打道回府,突然感觉肩膀被大力拍了一下。她今天起得比平时都早,运动量比平时都大,因为担心,晚饭也吃得比平时少,本就脚步虚浮如踩浮云,被这么一拍,差点没扑到地上。 她恶狠狠地回头望向罪魁祸首,映入眼帘地赫然是一张圆圆的大脸,正是今天早上刚刚认识的秦立。 秦立笑得眯着眼睛睁不开,“小姑娘,没想到还真是你啊?没想到你还挺勤奋,日夜蹲守啊!不过霍奕早下班了,你等不着了。” 陆微别今天被虎视眈眈的黑白无常收拾得服服帖帖,根本没力气搭理这个满脑袋桃花的年轻月老,只能尽力甩给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但秦立显然不是很会看眼色的那种人,他自来熟地勾上陆微别的肩膀,语气熟稔地问道,“饿不饿?吃夜宵去?” 然后不等她回话,就把她到拽了附近的一家烧烤店。 陆微别想起张林就是在吃烧烤的路上晕过去的,就越发地不想进去。但想想她的超能力,又实在没胆子拒绝秦立,只好跟着他一起进了店门。 秦立拽着陆微别坐下,拿着菜单在打勾,一边打勾一边问她,鸡胗吃不吃,猪肉吃不吃。 陆微别一碰到吃饭的事儿就特别小心谨慎。她战战兢兢地表示自己没什么忌口的,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而且她已经吃过了晚饭,让秦立随心所欲。 秦立点头,按他的习惯点完了菜。 陆微别仔细看了看他的脑袋顶,确认没有什么数字出现,偷偷松了一口气。 菜单交给服务员以后,秦立递了双筷子给她,“可算能吃上饭了,我晚饭都没捞着吃。我跟你说,你别看这家店小,在南城,要论烧烤,他想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屋子里光线比外面好,陆微别这才发现,秦立眼睛红得厉害。 秦立开了瓶啤酒,对着瓶口灌下去不少。“我今天有个病人在这儿晕倒了,被送到我们急诊部了。你说这人,怎么说垮就垮呢。” 陆微别眉头一跳。 病人……晕倒……烧烤店…… “你的那个病人,不会叫张林吧?”她试探着问。 秦立很是诧异,“你怎么知道?” “张林在我那边做的基因检测。今天下午我们还见面来着。我这会儿过来,就是想来看看他。”陆微别解释。 “哦,这样啊。”秦立的眼睛更红了,“他现在情况稳定,你不用太担心。” “我知道。”陆微别点头。 秦立扯出一个苦笑,“不过他也不能算我的病人,他拒绝手术了,过段时间可能就会出院了。你说这一个二个的束手就擒地奔着死去,我这大夫当着有什么劲?” 陆微别没敢搭话。 菜才刚刚上齐,啤酒就下去了一瓶半。秦立开始絮絮叨叨,“你说前两天还一起吃串儿的人呢,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呢?” “你说张林?” “嗯,张老师。”秦立头点得像只拨浪鼓。 “张……老师?”陆微别惊讶得有些结巴。 秦立酒喝得急,又没吃多少东西,早已醉得神志不清,并没有什么想要隐瞒的意思,随口又爆了一个大料,“哦,我忘了,你不知道。他是我和霍奕上大学那会儿的老师,教心理的。那会儿霍奕家里出事儿,心理辅导就是张老师给做的。” 因为欠着几万天的人命债,陆微别对霍奕的名字异常敏感,“霍奕……家里出过事儿?” 秦立盯着她,愁云惨雾的脸上硬挤出来了一副笑容。“你果然喜欢他。”他打了个酒嗝,“总算有个姑娘喜欢他了啊……他这几年,过得真苦。” 秦立脸上在笑着,眼睛却在哭。这表情和他一团和气的五官实在太不搭,陆微别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顺便把酒瓶子挪得离他远了些。 秦立喝得醉眼迷离,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你觉得霍奕是个什么人?” 听了这话,陆微别的内心开始咆哮,霍奕是个什么人?被她害得命不久矣的人啊!但她可不敢把这话诉诸于口,只好找了些不咸不淡的形容词,“冷静,有礼貌。” 秦立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是吧?是不是九天谪仙不苟言笑?” 九天谪仙这形容有点儿过了吧? “不苟言笑倒是真的。”她谨慎地认同了秦立的后半句话。 听了这话,秦立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看这照片,你觉得霍奕是什么样的人?”他把手机递过陆微别,里面是他和霍奕的一张合照。 这照片照得应该已经有些年头了,那时他俩都还有满脸的胶原蛋白。 照片上的霍奕,胳膊搭在秦立肩上,笑得牙不见眼。 陆微别有些惊讶。这照片里的人,与其说是几年前的霍奕,更像是平行世界的霍奕。两人虽然眉眼相同,但姿势、表情、全身的气质都完全不同。 秦立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姑娘啊,我求你一件事儿行不?” 陆微别额头一跳,直觉觉得没有什么好事儿,赶忙拿起一串猪肉假装没听见。 “你帮我杀了他吧。”秦立死盯着她。 陆微别吓得把猪肉掉在了地上。 “这个不会笑不会闹的霍奕,你帮我杀了他吧!”秦立大着舌头哭嚎,“让原来那个霍奕回来,让他回来!” 然后他一头栽到桌子上,脸贴着没吃完的烤韭菜,就那么睡着了。 周三早上上班的时候,陆微别有一种半死不活的感觉。 昨天晚上秦立闹得太厉害,她根本就没能力安抚住他,被整得披头散发灰头土脸。最后还是店老板轻车熟路地给霍奕打了电话,才结束了整个闹剧。 霍奕来的时候本身非常平静,习以为常地道歉、付钱、扶人,却在看到陆微别的时候整个人都僵硬起来,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 陆微别到现在都还清晰得记得霍奕临走前满脸防备的神情。 她心里哇凉哇凉的。 为了弥补她的错误,她必须在70天……不,68天之内,获得霍奕的信任,并扭转他的命运。而现在,她在他面前出现的两次,一次莫名其妙地跟踪他,一次莫名其妙地灌醉他的朋友,都足以向他表明她对他别有用心。她实在不明白霍奕可以从什么角度来信任她。 更糟糕的是,她心里惦记着张林的状况,需要找时间向他解释一下病情,可偏偏他和秦立和霍奕的关系错综复杂,难保不会乱上加乱。 按照秦立的说法,霍奕之前应该是在生活中受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才会从一个爱笑爱闹的少年变成现在这种冷淡的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的防备心应该比平常人还要大一些。 这么说来…… 陆微别越想越沮丧,烦躁得拿指尖在桌子上快速地敲着。 “微别,昨天找你咨询的那个张林,状况怎么样啊?” 陆微别抬头,看见慈眉善目的上司老郑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凭良心说,老郑是个一百二十分的好领导。只除了一点,他有点太啰嗦。陆微别怀疑他日渐后移的发际线,就是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啰嗦才无法坚守阵地的。 想起张林,她表情更加纠结,“不太好,他不打算做手术。” 老郑也立刻开始纠结,“不打算做手术吗?你怎么知道的?没跟他讲明利弊吗?” 跟老郑工作久了,陆微别经常有一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错觉。她这个上司,在往自己身上揽事儿这件事上简直和她如出一辙。陆微别心里发苦,怀疑假以时日,自己也会拥有和老郑一样傲人的发际线。 “他没跟我讲明不做手术,就听了方案就走了。我是后来才反应过来的,给他打电话解释的时候他已经晕倒住院了。昨天过了探病时间,我没见着他。但我恰好碰见了他的主治医生,说是张林确实不想手术。”陆微别道。 老郑开始胡噜自己半秃的脑袋。这一般表明,他很心烦。他想让陆微别跑趟医院,再向张林解释一下。可指名道姓要陆微别做解读的人太多,她的工作时间一向排得非常满,要是让她跑一趟医院,会耽误不少进度。但要是不让她去,他良心过不去。 他琢磨来琢磨去,把脑袋胡噜得更亮了。 最后,他非常挣扎地开了口,“你还是去见一下张林吧,手头的几个报告交给李进做。他也来了一段时间了,可以上手试试了。他不明白的,让他问问其他同事。” “行,我知道了。”陆微别从善如流。李进是个相当谦逊的人,稍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一定会拿去问人,所以她并不担心这个安排。 第五章 我将不是我 再见到张林的时候,陆微别惊讶到一瞬间没说出话来。 仅仅一天的功夫,他已经失去了病魔短暂的优待。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非常憔悴,眼底青黑、眼窝深陷。刘沁的状态更差,整个人蜷缩在张林的病床边,红着眼睛。 两人看到陆微别很是惊讶,大概是因为没想到还有和她再见面的一天。但他们还是礼貌地接待了她。 陆微别把买的水果放到床头柜上,在刘沁搬来的椅子上坐定,“我昨天晚上尝试着联系你们,没想到接电话的是医院急诊的人。我不放心,所以今天过来看看。” “没什么大事,得了这个病,这是早晚的事儿。”张林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着。 刘沁的眼泪哗啦就下来了,但她迅速地转头擦干了眼泪,全程甚至都没让张林有所察觉。 “其实,我之前联系你们是有原因的。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您好像不想接受手术。”陆微别小心地解释。 张林闻言,笑得好像很开心。“怪不得都说找你咨询得排队,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姑娘。” “可是,不做手术就没办法治疗。我知道手术都有风险……但是,如果不冒这个险的话,一定不会有任何收益的……其实,和必死的疾病进程相比,虽然开颅手术风险很大,但也是划算的。”如果在办公室里,这只是例行的状况告知,算不了什么大事。但陆微别追到这里,再说这话,就让她担心她在花不必要的力气,改变不应该改变的事。这让她整段话都说得犹犹豫豫,结结巴巴。 张林没有感觉到陆微别的任何异常,只是微笑道,“如果做了手术状况会更糟糕呢?” 陆微别一时有点没转过来,“状况更糟糕?您是说,怕在手术台上就……” 这时刘沁再也坐不住,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她要去给客人接杯水,就快步走了出去。 张林注视着妻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他面上虽然仍然挂着礼貌的笑容,眼神却没有半分欣喜。 陆微别盯着他看。她能感受到张林和刘沁之间的表里不一,一个想哭却不敢哭,另一个在笑却不想笑。她直觉觉得,这是因为两人在死亡的绝望和对彼此的不舍中挣扎所致。这让她更加不明白,既然如此互相舍不得,为什么不愿意试一试。 但她不敢问出来。她知道,从期望值上来讲,做手术肯定比拒绝手术更好。看昨天秦立的语气,他也是希望张林做手术的。但她会害怕,也许张林就是运气比较差的那一小撮人,如果她开口,会让他死在手术台上。 陆微别坐在原地,心情纠结。张口也不是,不张口也不是。 而张林显然要坦然冷静的多。“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肯接受手术?” “嗯……呃……”她没想到张林会突然打直球,下意识地点了头,反应过来又慌乱地摇头。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觉得奇怪。”张林居然还在微笑,“肿瘤小,恶性程度低,没有靠近动脉,这是脑胶质瘤里万里挑一的好运气。为什么偏偏有人要浪费这种好运气呢?” “不是,我不是觉得你浪费,我只是担心你因为不了解这件事盲目放弃治疗,但我并不想给你压力,迫使你做手术,所以我一下没想好怎么表达。我不觉得你奇怪,这种事情,每个人都可能做不同的选择的,我理解。”陆微别慌忙解释。 “额叶。我的肿瘤在额叶上。”张林还在微笑,“没有办法在不损伤额叶的情况下,取出我的肿瘤。” 这话如晴天霹雳,撕开了张林麻木的微笑背后,血淋淋的伤口。陆微别张了张口,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 额叶是大脑中一个很重要的区域,它控制着人类的记忆和人格。额叶的受损,有时会让人忘记过去的事情,甚至情绪个性大变,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很多类似的病人,会变得性情暴躁、出口成脏。就好像,他活着,却像是另一个人活着。 “可是,你好像……”陆微别嗫嚅道。 “你想说,我的人格好像没什么变化?”张林依然在微笑,“不是所有的额叶变化都会非常外显,让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变成一个疯子。我其实是变了的。我的妻子,这段时间一直非常悲伤,如果是以前,我也会因为她的悲伤而难过、着急,但我现在感受不到这种情绪。我知道她哭了,但我不难过,也不着急。” 陆微别看着他,只觉得这温文尔雅的微笑苦得要人命。 “你的表情好像很悲伤。从我过去的经验来看,我理解你为什么会觉得悲伤。但如果是现在的我,我不能理解你。”张林还在微笑,“我没有共情能力了。” “我不想我和我身边的人继续经历这些。”他拿起床头的杯子,握在手里,盯着杯子里波动的液面看,“更何况,如果接受手术,情况可能会更糟。” 陆微别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他,“可是你们夫妻感情这么好,你这么离开,你妻子应该很难过吧?” “可是我已经离开了。”张林还在微笑,“我只是在等,等这副躯壳也离开。” 陆微别听得打了一个哆嗦,可张林却浑然不觉,“到时候,她会难过一段时间,然后,她会慢慢把对我的感情收到一个小盒子里,收纳在角落。再然后,她会开始她新的人生。她会好起来,会遇到另一个陪伴她的人,或是让她愿意倾注感情的事。但如果我接受手术,以另一个人格活下来,我们会在物是人非的折磨中消耗彼此的感情和精力,这比死亡更加可怕。” 陆微别觉得自己的情绪马上就要脱轨,生生压抑着,红着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头。 张林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过,颇为愉快地回忆往昔,“你知道我们两个是怎么在一起的吗?” 陆微别摇头。 张林于是慢悠悠地带着笑意给陆微别讲他和刘沁的过去,“我和沁沁是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她那时候时候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家庭负担很重,人又要强,学习也好,学生活动也好,样样她都要做好。其他同学都很羡慕她,可我总觉得她辛苦到随时都要倒下。那时候我追了她很久,她一直没同意,每次都温温柔柔地笑着跟我解释,她暂时还不准备谈恋爱。 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们学校开表彰大会,她又拿了奖学金,戴着朵大红花站在台上,又是那么温温柔柔地笑着。散会以后,我在凉亭里遇见她,她拿着本书就靠着柱子睡着了。 我绕到小餐馆买了两瓶酒,然后回来等着她睡醒。 我等了很久,手里那篇论文被我翻来覆去看得都快能背下来,她才慢慢醒过来。 她看见我,特别惊讶。我朝她笑笑,晃了晃酒瓶子,她就也跟着笑了。 那时候穷啊,一个月补助也没多少钱,也买不起下酒菜。她也没嫌弃,开了瓶子就喝了一口。那天我俩就在那儿一起喝酒,坐在亭子里,也不说话,喝着喝着,她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一边笑一边哭。我坐在她身边,红着眼睛陪着她。 就是那天,她决定接受我。” 真是美好的回忆,陆微别闭了闭眼睛,想像着春暖花开时,凉亭里,恣意哭笑的年轻男女。 只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答应?”张林温声说着,“因为我理解她。别人只能看到她的温婉大方、快乐轻松,我却能看到她的举步维艰、左右为难。” 陆微别脑中警铃大作,猛地抬起头,红着眼睛看向张林。 他还是那么温柔地微笑着,“可我再也不能理解她了。所以,我得放了她。” 霎时间,张林所有的温和、所有的微笑、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化作一把把刀子戳过来,疼得让人喘不过气。陆微别低下头,看着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 原来如此。怪不得刘沁那么爱哭。 真疼啊。 张林却丝毫不觉得痛,还是笑着,“还好,我生了这个病。你看,我说着这么悲伤的话,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难过。” 陆微别低着头沉默着。 “我能麻烦你一件事儿吗?”张林问道。 “当然可以,什么事情?”陆微别抬头,努力挤出一张笑脸。 “我妻子已经出去好久了,你能不能帮我找她一下?我怕她太难过,会出问题。”张林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温和,丝毫不见慌乱。 “好,我这就去,您稍等一下。”陆微别胡乱点了点头。 “多谢你。” 陆微别冲他笑笑,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她曾以为张林是幸运的,他状况比大多数同是胶质瘤的病人好了很多,他有更多的治疗方案可以选择,他大概率有比别人更好的预后。可原来,生活从未对他仁慈过。 她一路张望着找过去,昏暗的医院走廊里,挤满了或面色灰败、或悲痛欲绝的面孔,耳中充斥着急匆匆的脚步声、机器尖锐的报警声、震耳欲聋的哭号声。 她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生活从未对任何人仁慈过。 第六章 她理解他 找到刘沁的时候,陆微别意外地看到了两个熟人。其实,也没那么意外。毕竟秦立和霍奕,都是张林的学生,而且一个是他现在的医生,另一个是他以前的病人。 他们三个人在激烈地谈话。准确地说,是刘沁倚在栏杆旁擦眼泪,另外两个人在大声讲话。 秦立急得语速都快了一倍,“师娘你别哭了!我去跟张老师说,让他老老实实做手术!大病当前,他装什么孤胆英雄?你也是,难过你要告诉他啊,你要跟他说,你舍不得他让他接受手术啊!” 和秦立相比,霍奕看上去冷静很多。他攥着拳头,面无表情地问秦立,“他的肿瘤长在额叶,有可能影响他的决策能力,能不能办一个证明,让监护人做治疗决策?” 听了这话,秦立非常惊喜。“这个主意好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师娘,我们给他来个证明……” “行了……你俩别吵吵了。”刘沁忍无可忍,“我尊重他的选择。” 秦立憋红了脸,欲言又止。霍奕白着脸,死死攥着拳头。 刘沁看着他俩,无奈地叹了口气,补充道,“这是他的人生,他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我尊重他。” “可这难道不是你的人生吗?”最先沉不住气反驳的居然是霍奕,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刘沁看着窗外,声音颤抖又平静,“人生本来就是只有自己的啊。我的人生中,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有他作为我的旅伴,我已经很知足了。现在,他需要去另一个目的地,那是我现在不能去的地方,所以我要和他分开了。仅此而已。” “但是他可以留在这里,不去那个目的地!”霍奕不依不饶。 刘沁摇摇头,“他不想去往我的目的地,和我不想去往他的目的地,其实是很相似的事情。我不能因他而死,凭什么要求他为我而生呢?” “难道婚姻不是彼此相守的承诺吗?他既然做了这个承诺,凭什么单方面毁约?他凭什么让你经历一个不可以相守到老的婚姻?”霍奕虽然尽力克制,但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眼睛通红,声音居然带了哭腔。 不知为什么,陆微别觉得,霍奕虽然在说张林的事情,但他并没有在说张林的事情。而讲这些话的,也并不是现在这个温和守礼的霍奕,而是过去的、沉浸在伤害中无法长大的他。 她觉得自己猜对了。因为秦立一下子急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想去捂霍奕的嘴。 “为什么我不能经历一个不能相守到老的婚姻?”面对激动的霍奕,刘沁反而越来越镇定,脸上甚至挂上了微笑。她和张林一样,笑得温文尔雅,可任谁都能闻到这个问题背后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儿。 霍奕白着脸,没有回答。 “这世界上,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离婚,也有数不清的年轻妻子和年轻丈夫经历死亡。中年夫妻,生死相隔的更是数不胜数。他们都没有和伴侣相守到老。为什么,这些事情可以发生在他们身上,而不能发生在我身上?”刘沁苦笑道。 “因为这是命运啊。想伤害谁就伤害谁,想不讲道理就不讲道理……的命运啊。”没人回答她,她就自己给出了答案。 “不要什么都怪到命运头上!”霍奕的情绪更加激动,“那能一样吗!张老师的病明明还有转寰的余地!是他选择放弃的!不是命运!” “这怎么不是命运?在你们看来,他是脑胶质瘤的患者里最幸运的那一群,他不用只是等死,他有的选。但其实呢?这个选择好做吗?他想死吗?他想人格大变吗?他不想啊,他都不想啊。他想好好活着,像自己之前的四十多年一样,好好活着。可这由得他吗?”刘沁被这话刺得红了眼眶,她越说越绝望,起初还能克制着,后来终于忍不住大哭出来,“他必须得做这个选择,选一条他不想选的路。他在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送,他在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送啊!” 秦立和霍奕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刘沁忍了忍,终于恢复了平时冷静自持的样子。她擦干眼泪,温声道,“你们谁都不要去劝他,让他稍微好过一点儿吧。” 秦立红着眼睛点了头,然后拼命扯霍奕的袖子。霍奕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点了点头。 “行啦,我得赶快回去了,你们张老师都着急了。”刘沁对他们笑笑,然后动手赶人,“还不快走,医院里事情这么少吗?一直在我这里磨洋工。” “那,我们先去工作了,有什么事儿您一定记着联系我们。”秦立打了招呼,拽着霍奕走远了。 刘沁把身子倚在窗边的栏杆上,看着他俩慢慢走远,开始低头小声的念叨着什么,然后又捂住脸哭了起来。 陆微别慢慢走向她,不敢出声。 她听到刘沁在不停地念叨,“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她想她懂刘沁为什么难过。刘沁舍不得张林,又心疼张林。她难受得快要撑不下去,却还是希望丈夫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走完余下的人生。 她很心疼刘沁,很想上去抱住她,安慰她一切都会过去的。可她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 她不知道这话要怎么说才是对的,才不会引发超能力这个大炸弹。 她害怕看到刘沁头顶跳动的数字,害怕她一瞬间的善意会带来让她追悔莫及的后果。 她站在刘沁身后两步的位置,双腿像灌满了铅,一步都走不出去。 那一瞬间,陆微别终于完全理解,张林为什么会选择径直走向死亡。 因为他想成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能哭能笑、会爱、会被爱的人。而不是一个躯壳,游荡在这世上,却感受不到任何情意。 那一瞬间,她甚至不合时宜地开始羡慕张林,羡慕他坦然赴死,像个勇士。 而她只能收好自己所有的温情,冷眼看着刘沁自己安抚好自己。然后挂着职业假笑,对刘沁说,“刘小姐,张先生在等你。” 回到病房的时候,刘沁已经收拾好了情绪,盈盈笑着,优雅又得体。他们夫妻二人握着手坐在一起,微笑着跟陆微别道别。窗外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他们身上,映得两个人都温暖明亮,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陆微别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原来这世界上的美梦如画,背后全是千疮百孔。 她也微笑着告别,然后身心俱疲地慢慢从病房往单位晃。 她越想越觉得憋屈,怎么都想不明白,不幸中的万幸是如何演变成现在万念俱灰的境地的。 张林和刘沁,甚至包括霍奕和秦立,他们在不幸和更加不幸中苦苦挣扎,每个人都悲伤,每个人都痛苦,每个人都绝望,每个人都愤怒。 啊,除了张林。张林一直很平静。 陆微别咬紧了牙关,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气还是怜。 今天之前,她还以为活得长长久久是人生最正经的追求,并且矢志不渝地为之努力着。结果今天就被生活打了脸。 张林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刘沁流干眼泪也要支持他的决定。原来,生命的长度,并不是那么要紧。 她几乎要将牙咬碎。如果生命的长度并不要紧,那她之前做的一切,都算什么呢?她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避开别人,将自己心里的愿望贬得一文不值,只为了周围的人可以多活两天,这样的行为,究竟算什么呢?她到底为什么要束手束脚地过这么多年!她生命的意义又算什么! 她越想越生气,急切地想踢点什么东西泄愤。可又琢磨着,一定不能踢小石子,如果踢到蚂蚁窝就完蛋了;也不能踢椅子,万一踢松了螺丝害后来的人摔跤可是个大罪过。最后她盯上了地桩,感觉踢它一脚应该不会造成什么未知的损失。 她抬脚欲踢,却突然觉得没意思,绝望地放下了腿。 她自嘲地笑,笑得眼睛都湿了。原来事到如今,她还是在计较那些数字。 这时,一个大力如来神掌把她唤回了现实。 她认命地回头,发现果然是秦立,他正使劲咧着嘴笑,“陆姑娘,你怎么也在啊?要不要跟我们共进午餐啊?医院食堂,我请客。” 他一边说,一边冲陆微别挤眉弄眼。站在他身后的霍奕仍然是面无表情,不欣喜,也不烦躁。 陆微别有些欲哭无泪。她心情本来就不好,还要对着一张冰山脸吃饭,旁边还有个拉郎配的,这实在是对她消化能力的一个挑战。可这饭她还不能不吃,因为她的确得上赶着混脸熟,好把她犯的错误弥补回来。 可她想想又觉得生气,她不就是救了个要被车撞的孩子吗!她犯什么错误了!为什么要受这种罪? 陆微别越想越气,脑子里一团乱麻,疏忽之下,咬牙切齿的心情便有些泄露到了脸上。秦立吓得整张脸都苦巴巴地皱着,“你怎么了?不是刚才打疼你了吧?” 秦立虽然面上没心没肺的,其实心里急得要死要活。 和刘沁谈话后,霍奕整个人不说不笑,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他家里刚出事时候的状态。秦立在他面前转来转去,说尽了最近看到的段子,也不见霍奕扯一扯嘴角。他以为陆微别喜欢霍奕,满心欢喜地觉得,一场春风拂面的恋爱,一定可以挽救霍奕于水火之中。因此他对陆微别愈发殷勤小心,生怕她跑了,留霍奕一个人在地狱里,无人来救。 听着这话,陆微别比秦立更紧张,她忙用余光瞥他的头顶,确认没有数字出现后才松了一口气。她在内心做了无数遍心理建设,终于挤出了一个笑容,“没事,我刚才走神了,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 秦立瞬间放下了心,兴高采烈地回答,“我说中午请你吃饭,医院食堂。据说今天有清蒸鱼呢!” 第七章 冰释前嫌 听到“清蒸鱼”这三个字,陆微别觉得自己的笑容都要僵掉了。她不想吃清蒸鱼啊!她今天心情不好!她要大量摄入脂肪和碳水啊!她要吃炸鸡薯条冰淇淋啊! 但她不能拉着无辜的人民群众去吃这些垃圾食品。油炸的东西吃多了容易高血脂,冰淇淋吃多了容易高血糖,绝对的刀刀催人死。她死可以,不能死道友啊! 所以不如她自己去吃慢性毒药,混脸熟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她努力保持微笑,“无功不受禄啊。咱们才认识没多久,净让你请我吃饭了,不合适。” 秦立豪迈地挥了挥手,“没事儿!食堂便宜!就当我为喝醉了的丑样向你道歉吧!” 陆微别还想找借口推脱,却听见冰山说了话,“他确实需要道歉。要是陆小姐觉得食堂简陋的话,我们换个地方也行。” “不不不……我怎么可能觉得食堂简陋呢……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微闭慌忙解释。 “那我就放心了。我先去占位置,你们慢点来。”霍奕向她轻轻颔首,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转身大步离开了。 陆微别愣在当地,反应不过来,为什么霍奕会对和她这个陌生人吃饭这么积极。 “嘿嘿嘿,我这个安排高明吧!你俩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多交流交流!我跟你说,女追男隔层纱,你肯定没问题的!”秦立欢天喜地地又在她肩上大力拍了一下。 陆微别生无可恋地转头看他。他满脸写着“快夸我快夸我”,笑嘻嘻地看着她。 陆微别心里只想掐死他,可她不敢。 所以她笑眯眯地回身拍了拍他的肩。 于是,在一个急需碳水化合物和脂肪的中午,陆微别吃了这三个月来最健康的一餐。清蒸鱼,白灼菜心,杂粮饭。 这些菜的调味淡到她怀疑自己味蕾全部失灵了,这更让她没什么说话的兴致。 一顿饭下来,只有秦立兴高采烈地在挑话题,陆微别只在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期待她回应的时候简短回上一两个字。 霍奕全程安安静静,不声不响。 最后,秦立也发觉了气氛不对,一脸疑惑加幽怨混合的表情看着陆微别。陆微别有气无力,给了他一个“我今天很累,心情不好”的眼神。秦立显然没看懂,整个人垂头丧气起来。 于是餐桌上的氛围更加诡异,一顿饭只吃得陆微别要胃痉挛。 收拾碗盘的时候,霍奕特意等在陆微别身边,趁秦立不注意,低声问她,“到底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陆微别恍然大悟。原来在这里等着她。邀请她吃饭,不过是为了质问她而已。 她觉得委屈至极,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得招惹这么一个门神,“没跟着你。没看见今天是秦立叫我来的吗?” 霍奕挑眉看着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陆微别见状冷笑,真难得,万年冰山居然也能有这么生动的表情。 她懒得再理他,快步跟上了秦立。秦立显然情绪不佳,垂头丧气的。看来中午的氛围把他打击得不轻。陆微别看着他的样子,有些不忍心。虽然他这个人做事总是过度热情又没什么分寸,但她知道他很善良,也很喜欢他。所以她握了握拳给自己打气,然后调整好心情,上前跟他说,“谢谢你的午饭啦,我心情好一些了。” 秦立好像吃了一惊,“你心情不好?” 陆微别勉强笑笑,“谁往医院跑的时候心情能好啊。” “啊,是我大意了。不好意思啊,你还好吗?”秦立瞬间恢复了生气,关心地问道。 “还好,没什么大事。”她心里感激秦立是个粗线条的人,没把她今天的出现和张林联系起来。她实在再没有心力和他就这件事展开讨论了。 秦立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那我们下次再约?” “嗯,下次再约。我先走了。”陆微别点头,挥手作别,走出了医院。 出了医院门,她立刻小跑着拐进了隔壁的麦当劳叔叔家,买了炸鸡和薯条外带,还捏了个甜筒边走边吃。 甜筒很凉,凉到她在门口看见霍奕的时候硬生生地打了个哆嗦。 霍奕双手抱胸,站在麦当劳门口的台阶下,冷着一张脸,抬头盯着她。 陆微别左手拎着外卖,右手捏着甜筒,尴尬地像被捉现行的跟踪狂。不,确切地说,“是”一个尴尬地被抓了现行的跟踪狂。 陆微别站得比霍奕高了足足六个台阶,可气势上却像是比他低了一百八十米。 她假装淡定地往下走,实际后背冒汗、脚步虚浮。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她故作无事地打了招呼,“这么巧,你也来买东西?” 霍奕却没回答她,只是嘲讽地笑了笑,“刚吃完饭,你就饿了?” 此时陆微别无比庆幸自己选择了外带而不是堂食。这让她可以面不改色地回复道,“我帮同事带的。” 霍奕显然没想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才意有所指地瞥向陆微别手里的甜筒。 “不是都说,人有两个胃嘛。一个装正餐,一个装甜点。”陆微别面露假笑,阴阳怪气地回道,“霍先生饭后溜达到麦当劳,显然也是深谙此道的。” 霍奕面露尴尬,耳朵瞬间就红了起来。显然跟踪人这种事儿,他也是第一次做。 陆微别暗叹口气,觉得非常对不起他。明明是自己害他短命,又用了不甚高明的手法接近他,逼得他违法乱纪,可她还在这里拿话噎他。 于是她心平气和地向他解释,“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奇怪,一直在你身边打转。但其实真的是巧合,这两次我来医院都是探病的,不知道怎么就碰上秦立了。我做的工作跟病人有关,经常跑医院。估计之前因为不认识,所以你没注意到。不是有那个什么,孕妇效应吗?就是原来不觉得大街上孕妇多,自己怀孕以后才发现到处都是孕妇。其实孕妇的数量并没有变化,变的是自己的心态和注意力。” 霍奕的眉头松了松。他想到,其实满打满算,他之前和陆微别见的这三面,她都没有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儿,而他却次次都带着敌意。第一次也就罢了,陆微别行事有异,他怀疑怀疑也没什么问题。可他分明知道后两次都是秦立上赶着找的她,却还是觉得她别有用心。尤其刚刚,他被张林的事情冲昏了头脑,看谁都觉得不顺眼,对她更是话中带刺。她明明有事来医院,本身心情就不好,还要被他怀疑,甚至被他跟过来指责…… 这么想着,他的表情就慢慢转成了内疚。 这表情反而让陆微别楞了一霎。这么快就相信她了?这男人未免也太单纯了点儿吧? 所以她中邪一般地笑了,语气轻松地开起了玩笑,“要不然呢?我每天跟踪你?班不上了,家不回了?那你得多值钱啊?难不成,你是开金矿的,我想偷你的指纹开银行保险箱?” 霍奕居然也笑了,虽然他很快就尝试着把笑容憋回去,但后来憋不住,还是笑了出来。笑完,他不好意思地扶着额头,对她说,“对不住,误会你了。” 这姿势……真像秦立手里的那张老照片。 陆微别眯着眼睛看他头顶上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头发丝,有点恍惚地回答他,“没事儿,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和我的那些对不住比起来,你这简直就不值一提。” 话音刚落她就愣住了。 我的妈呀!我在干什么? 陆微别赶紧看向霍奕,只见他正牢牢地盯着自己。 “其实……”她急中生智,举了举左手的纸袋,“我刚刚骗你来着。这些是给我自己买的。中午吃的太清淡了,想来吃点炸的。你别跟秦立说啊……” 霍奕很疑惑,“为什么不能跟他说?” 陆微别心里疯狂地呐喊,当然是因为怕这话节外生枝,对他的寿命有影响啊!但多年以来,她早就练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领,面色镇定地解释,“吃的人不开心,请客的人会伤心的。” “那倒也是。”霍奕点点头,表示认同她的观点,“不过你可以早点说的,食堂也有炸鸡的,不过在拐角的那个地方,比较隐蔽。” 隐蔽什么?一点儿都不隐蔽好吗!她早就问着味儿了!她在心里默默流泪。她之所以不提想吃炸鸡,不是因为没发现,而是因为不想让他们改主意吃炸鸡啊! “是吗?我没注意。”她假装镇定,冲他笑笑。 “下次吧,下次再碰见的话,我请你吃。”霍奕点头回应她的微笑。 陆微别心里一哆嗦。 没有下次!请千万不要因为我跑去吃炸鸡! “怎么?不怕我别有用心了?”她笑着瞥他,“不过最好别有下次。在医院和医生偶遇,这种事情实在不是什么预料之中的好事情。” 后面还有半句话她没说,那就是“不如我们约好了去吃点别的。” 陆微别觉得自己这招以退为进使得非常精妙,现在只等霍奕接她的话茬,跟她交换联系方式了。 霍奕却想到,这话的确是不太吉利。于是他点了点头,“也是,还是不要偶遇的好。那,再见了,陆小姐。” ……作战失败。 她只好假装潇洒,和他挥手作别,“再见,霍大夫。” 她满心滴血地目送霍奕离开,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还好有秦立在。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和霍奕,一定有办法再见的。 第八章 深夜惊魂 日子波澜不惊地又过了两天,周五下班后,陆微别的公司迎来了难得的部门聚餐。 其实不聚餐的话她反而会觉得自在点。 陆微别是真的喜欢自己公司这帮活宝。老郑是个嘴软心软的,又护犊子的厉害,整个团队的人都因此被保护得很好,每个人都可爱得要命。但可惜的是,她不敢和他们打成一片。 比如今天,旁边絮絮给她夹了一块排骨,她却不敢回报给絮絮一块鱼,因为怕鱼刺卡到她,只能冲她笑笑;李进想拉她一起去打桌球,她很是跃跃欲试,可真正拿起球杆时,满脑子却满是一球砸穿李进脑袋的残忍画面。 胸腔里满满地想和人打闹、想关心别人的冲动无处释放,只撞得她前胸后背一片狼藉。 好不容易吃完饭,告别了人群,她长长地松了口气,闭着眼睛在她最喜欢的一条路上给自己充电。 她现在的位置是一个老城区,一切都非常陈旧。但因为隔壁新技术开发区的建立,让这个老城区拥有了一个地铁站和一个购物中心。 所以这里会有条路,路的左边鸦雀无声路灯昏暗,而路的右边灯火通明锣鼓喧嚣。她很喜欢这条路,有种奇异的矛盾融合。有时候,陆微别觉得这条路很像她自己,既渴望隐藏,也渴望被注视。心情烦躁的时候,她就喜欢到这条离单位不远的街上站一站。亲身感受这个世界的矛盾,会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怪物。 她朝着老城区的方向,慢慢向马路边走过去。身后的喧嚣离她越来越远,她觉得越来越安宁,慢慢闭上眼睛。 “你还他妈敢哭!”一个男人的怒吼穿透她的鼓膜。 陆微别吓得一哆嗦,立刻睁开了眼睛。她这才发现,今天的老城区并不太平。马路对面围着一群人,有人在哭、有人在喊,声音尖锐又嘈杂。 她吓得半死,转身就想跑,心里却觉得七上八下的,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哆哆嗦嗦地向着人群的方向走去,这才发现,这群人是围着一个人在打。其中打骂得最凶的是个瘦高的男人,明明才刚入秋,却穿着厚厚的毛领大衣,看上去非常虚弱,但是下起手来却非常有力。 被围在中间的人看身形像个女人,站在那里,被四面八方的拳脚打得摇晃,又被拽着头发拉住。这场景看着残忍又痛苦,那女人却没有任何反抗的举动,活像个正在被毁坏的提线木偶。 她吓得汗毛倒立,赶忙掏出手机准备报警。低下头的那一瞬间,人群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然后又瞬间安静了下来。她觉得不对,再抬头的时候,对面的人群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个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 陆微别快吓疯了,忙手忙脚乱地改打急救电话。“喂,120吗?这里是忠北路锦西购物中心对面的马路上,有个人好像被打晕了……就是购物中心正门出门往右转,然后过两个路口,就在十字路口附近,马路边上。” 她看那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心跳强如擂鼓,脚像不受控制一样奔到了马路对面。 血。 她看到了很多血。 她发誓自己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血。 她双腿发软,最终没控制住自己,扑通跪坐在了路边。她知道自己应该赶紧向急救人员汇报情况,但她的嗓子好像被黏住了一样,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她死死捏着自己的喉咙,试了好久才能勉强哑着嗓子发出声音,“不,不是被打晕了……有,有伤口,在右,不是,在左边,左边腰上,现在还有血,血好多……我应该按住吗?” 对方让她按住出血点。她就僵硬着身子,一点点挪到那女人身边,按住了那人的伤口。她能感觉到血液汩汩地接触自己的手,温热的、粘粘的。空气中的血腥味儿让她想吐,可又吐不出来。 她强迫自己忽略脉搏打在自己手上的跳动感,死死地盯着那女人的头顶。 那女人的头顶有数字浮出来,从0变成了11902。 陆微别这才感觉后背的衣服早已湿透。 她低着头,借着昏黄的路灯打量这女人。她的嘴角破了,左脸和右眼都有充血的肿胀,头发散乱地摊在地上,还有一部分沾着血贴在脸上。 这女人看上去有快四十岁了,幸存的没有被伤害的左眼周围有深深的皱纹,颈部的皮肤略显松垮,头发虽然染过,但从发根处新长出来的那一厘米看,她白头发很多。 视线再往下,发现女人的领口也被扯破了,风衣被扯开,里面的白色线衣上有很多鞋印。鞋印散乱又大小不一,显然不是来自于一个人的。有些脚印被血浸没,形状再也看不完整。 女人的手摊放在身体两侧,左手也肿着,小手指不自然地弯曲,好像是骨折了。右手上全都是血,手边还有一个碎掉的玻璃镜框。有一片碎玻璃特别大,尖端被血染成了红色,看样子好像是捅伤女人的凶器。 镜框里的相片掉了出来,是一张婚纱照。照片上的男女依偎在一起,笑得很甜蜜。但照片上也沾了血,甜蜜的笑容配上暗红色的血,让整张照片都透露着恐怖的气息。 陆微别看着那照片,只觉得照片上的人对她笑得阴惨惨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照片咬住她的脖子。她吓得不敢再看,抬头盯着购物中心的大楼,两个路口以外的购物中心还是一贯的繁华喧嚣,无数人在那里度过着他们热闹又温馨的夜晚。 而她所在的位置,充满着恐怖和死亡的气息。她感觉到手背和胳膊上的血液已经渐渐干涸,稍微活动关节,皮肤就会被拽得麻痒。她渐渐对刚刚女人头顶的那串数字不自信起来。她不知道救护车能不能及时赶到,她甚至不知道那些施暴者会不会回来,会不会连她也一起捅死。她觉得自己是一条垂死的鱼,在死亡的深渊里半死不活地游着。岸上的灯火辉煌热闹非凡都离她很远很远,像隔着一个结界,无法触碰。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她像是等到了救世主,看到医护人员下车的时候,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陆微别轻易不在人前哭。因为她怕自己强烈的情绪会调用自己的超能力,影响到别人,因此总是时时克制。通常,她能把自己控制得很好,但今天她失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是害怕还是安心,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得往下掉,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哭得手脚无力,意识都有些飘忽,对周围人的询问充耳不闻,只是像个木偶娃娃一样,将那受伤的女人交给了医生,又被护士扶着上了车。那护士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生怕她碱中毒,给她翻出了个口罩戴上。陆微别也没能耐反对,乖乖地任人摆布。上车的时候,陆微别下意识地把那个玻璃片捡起来捏在了手里,那护士温声尝试让她放下,但这回她难以配合。她松了松手,完全松不开,只好这么一路捏着。 那女人的状态其实并不好,一路上车上的医护人员都忙忙碌碌的,有仪器一直在叫。陆微别被吵得头越来越疼,感觉马上就要吐出来了。就在她忍无可忍的时候,救护车终于停了下来。一群人忙忙碌碌地把受伤的女人往下抬,准备把她推进医院的时候,有个护士又往回返想来扶陆微别。 救护车外的冷空气灌了进来,陆微别感觉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回笼,怕自己耽误抢救,于是向她摆摆手,自己扶着车门往下爬,颤着声音说道,“我自己能进去,您先忙。” 陆微别踉踉跄跄地跟在人群后面,远远看着女人被推进手术室,这才放了心,自己在一边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发抖。 过了一会儿,有个人挡住了她眼前的光。她抬头,发现霍奕正站在自己面前。他手里拿着瓶热牛奶,颇为惊讶地盯着她手里的玻璃片。 霍奕刚加班做了一台急诊手术,正准备换衣服下班,正巧看见自己的同事推着一个重伤的女人进来。再一张望,就看见了最近总是在他身边出现的陆微别。 陆微别这时极其狼狈,面色苍白,头发凌乱,浑身是血。这景象看得霍奕眉头一跳。 这时,刚刚一路照顾陆微别的护士正好走过来,看霍奕盯着陆微别看,忙拽住了他,“正好,霍大夫你帮忙看看那个姑娘。刚在路上救了一个人,估计吓得够呛。我们这边儿太忙了,腾不出手来。” 所以霍奕来了。 陆微别觉得有点窘迫,哆哆嗦嗦地想把玻璃片放下来,但又怕上面的血把周围弄脏,进退不得。 霍奕看到也没说话,转身拿了张缝合时垫在病人身上的手术洞巾过来,叠了叠铺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放这儿吧,这垫巾防水的。” 陆微别把玻璃片放在上面,心里暗暗叫苦,担心他又要怀疑自己故意接近。她看着他苦笑,“不好意思,又碰见你了。” 第九章 枕边人 霍奕觉得之前多疑的自己就是个混蛋。他抿着嘴没说话,只是把牛奶放在另一边椅子上,自己去拿了酒精棉球给她擦手。“手上有伤口吗?捏着这个碎玻璃,容易扎破。万一那个姑娘要是什么病毒的携带者,你手上有伤口,那就完蛋了。” “这玻璃很重要……”陆微别嗫嚅着想解释,又觉得没有必要,因为霍奕并没有指责她什么。酒精接触皮肤,只有冰冰凉凉的感觉,并没有觉得疼,她赶紧摆摆手向他说明,“应该没有伤口……没感觉疼。” “坐好,还没擦完。”霍奕绷着脸。 陆微别觉得霍奕稍微有点儿职业病,医院里都是病人,病毒携带者自然多一些,但她是在大街上救的人,哪儿有那么多艾滋丙肝埃博拉病毒携带者满大街跑啊。但看他颇为坚持,她也没力气跟他争辩,于是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盯着一堆棉球,从白色变成红色。 最后证明,她手上的确一点伤口都没有,满手的血都是那个女人的。霍奕仔细看过后,神色才缓了下来,把牛奶递了过去,“喝点儿牛奶压压惊吧。还有没有哪儿伤着了?我替你查一下。” 陆微别接了过来,把牛奶捂在手里。因为手太凉,一开始竟然觉得牛奶很烫手,然后才觉得温暖从指尖一点点流入四肢百骸。她这才感觉到膝盖处传来一丝一丝的疼痛感。想来是着急按住伤口,跪在地上的时候蹭破的。 “没事儿,就膝盖稍微有点儿疼,估计是磕破皮了。不严重,不影响走路,应该不是骨头的问题。”她向霍奕解释,看他一下子皱起眉头,手抬了抬,害怕他扒自己裤子,又急急忙忙地补充道,“这裤子防水的,没有感染风险。” “他们已经报警了,你先在这儿坐会儿休息下。”霍奕点了点头,站起了身。 面前有鲜活的人,手里有真实的温度,身在光明的、嘈杂的医院走廊,陆微别感觉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于是勉强对他扯出一个笑容,“多谢。” 霍奕俯下身来拍了拍她的肩,“应该的。” 夜晚的急诊室灯火通明,忙忙碌碌。他们两个就那么看着对方。他弯着腰,她仰着头。有那么一瞬间,陆微别几乎忘记了这个晚上有多么的恐怖,以为他们只是单纯地以朋友的身份,在他工作的地方见了面。 但霍奕的呼叫器打断了她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看了消息,立刻转身往手术室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叮嘱道,“急诊手术。你在这儿等警.察,别自己乱跑,小心有人报复。要有什么事儿去那边找护士。” 陆微别应了一声,看着霍奕的身影越走越远。 霍奕进手术室不久,一高一矮两个警.察就来了。 “您好,我是东阳分局的董健。今天忠北三路锦西购物中心附近发生了伤人事件,伤者已经被送到这里,正在手术。请问您是这起事件的目击者吗?”高个警.察先开口,矮个警.察拿着笔,随时准备做笔记。 “是。”陆微别点头。 “请问怎么称呼您?您在哪里任职?” “我叫陆微别,在晶芯基因检测公司做遗传咨询师。” “您认识伤者吗?” “不认识,我在回家的路上碰见有人被围着打,然后一低头的功夫那人就倒在地上了。” “您对打人的人有印象吗?看见过他们的样貌吗?” “当时离得太远了,看不清人的五官。只知道那群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陆微别手脚冰冷地回忆当时的场景,“应该是男女都有,那群人一边打人一边在骂人,能听到声音。可能还有些人年纪不小了,声音听着有点儿沙哑。对了,感觉他们有个领头的,打人打得特别狠,是个男的,个子挺高的,特别瘦。穿得特别多,就是那种毛领的大衣,不是呢子风衣,像是棉袄或者羽绒服,鼓鼓囊囊的。” “您能详细讲一下当时的具体时间和过程吗?” “我当时是聚餐结束,正打算回家,应该是九点多吧……对了,我打了120的。”她翻出手机,看了一眼通话记录,“我是9点47打的120。打120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躺在地上了。我到的时候那群人就围着受伤的女人在打,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本身是准备报警来着,结果低头找手机的功夫她就躺地下了,我一着急就只记得打120了。她怎么倒地上的,具体的情形我没看见,我低头之前他们还打着呢,那个被打的人还能站着,等找着手机再抬头的时候,周围人就散了,只有这个女人躺在地上。” 尽管百分之百安全地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再回忆一遍当初的过程,陆微别还是觉得呼吸紧张。她紧紧捏着手里的牛奶瓶子,希望牛奶的温度可以使自己不那么僵硬。 “当时现场还有其他的目击者吗?” “我没注意,可能没有吧,一直没见着有人过来帮忙。哦,对了,我捡了这个回来,”她指着旁边的碎玻璃片,“我看这个玻璃片上面沾满了血,觉得那人可能就是被这个捅的,我就把它捡回来了。” 那警.察戴着手套把玻璃片捡到证物袋里,“您能给我留一个联系方式吗?” 陆微别正要答话,对话就被背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警.察同志,这是伤者家属,我们已经跟他交代过病人的情况了。”听声音是护士带着伤者的丈夫走过来了。 陆微别松了口气。如果病人醒过来,看见自己的老公在外面守着,应该会觉得稍微安心点儿吧。那女人随身带着自己的结婚照,看样子夫妻俩应该感情很好。 这么想着,那男人已经走了过来,声音很年轻,平静中带着点儿隐隐的颤抖。“警.察同志您好,我是何淑的丈夫,她怎么样了?” 陆微别顺着声音回头,然后全身僵硬,愣在当地。 她眼前的男人很高,很瘦。穿着那种毛领的棉衣,鼓鼓囊囊的。 陆微别觉得胸口像被石头砸到,喘不过气来。 那时的一切分明是……分明是…… 她全身紧张地盯着那男人,听他低声道,“警.察同志,给您添麻烦了,您看这……” 他脸上甚至挂着笑容,他的笑脸和那张浸满血的照片里的笑脸慢慢重合。 像个吸血鬼。 陆微别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你在笑吗?你在打她的时候,也在笑吗?你看着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你打骂的时候,也在笑吗?你看到她倒在血泊中的时候,也在笑吗? 她带着你们的结婚照出门的时候,知道你今天想杀了她吗? 想到这里,比起恐惧,陆微别更加生气。所以她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今天带头在马路边打人的是你吧?” 男人脸色瞬间僵住,笑容还在脸上没来得及收回去,露出的白色牙齿看上去阴森森的。 “人是你伤的?”高个警.察开口问道,声音严肃又有压迫感,看见那男人眼神飘忽了一会儿又露出了精光,又补了一句,“撒谎可不是个好主意。” 那男人可能是被吓到了,崩溃一样地开始嚷,“我是打她了!那臭婆娘欠打!您是不知道,我们家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娶了这么个赔钱货回来,把我们一家子都给毁了啊!她自己也知道她有罪,老老实实挨打来着,老老实实的!真的!我跟您保证!” 陆微别想起当时的情形,打了个哆嗦。那女人当时确实没反抗,一直站在那里挨打。甚至被打得摇摇晃晃的时候,也记得站回原来的位置。 她不知道什么样的情景下,一个人会放弃反抗,顺从地任人殴打。她不知道,那个女人,在深夜昏暗的路灯下被打得鼻青脸肿时,会不会想起,正在打她的那个男人,曾经视若珍宝地牵过她的手,承诺过一生一世对她好。 陆微别越想越觉得可怕,连牙关都开始打颤。 “呵,还私设刑堂了是吧?本事大了你啊。到时候看看法官同不同意你的说辞吧。”高个警.察估计是这种人见多了,并没有陆微别的多愁善感。他的回答连犹豫都没有,语气轻蔑,“现在你老婆人在手术室抢救,你最好祈祷她能少遭点儿罪。她伤得越重,你坐牢时间越长,她要是死了,你还得偿命呢。” “凭什么啊!”那男人一听,暴脾气上来,脸都憋红了,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高个警.察嫌弃地避开男人喷出来的口水,声音平静却坚定,“凭什么?就凭中国有法律,中国是法治国家!你老婆要是真有罪,用不着你动手。现在你伤了人,也没人能饶了你!” 那男人应该是个欺软怕硬的,看见警.察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又开始害怕起来,挂上笑脸,躬着腰解释,“警.察同志您明鉴,这臭娘们儿的伤不能算我头上啊。打两下踢几脚人还能死了不成?之前我也不是没打过,她不是一直好好活着呢吗!她伤这么重,完全是因为她捅了自己一下儿啊,拿玻璃片儿捅的!玻璃片儿也是她自己摔碎镜框弄出来的!镜框也是她自己带的!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警.察同志!人不是我捅的!这个疯婆娘自己捅的!我就是打骂了她两句,没想杀她啊,我们全家老小都在,要杀人的话谁会带着自己老娘啊。警.察同志,您一定要相信我啊,我绝对没骗您。不信等她醒了,您自己问她。或者,或者您去查监控,一查就明白了,肯定是她自己捅的!我也是受害者啊……我一下子看那么些血我还得做噩梦呢,而且我还被警.察盯上了,这么多麻烦事儿……” 陆微别听得热血上涌,连害怕都忘了,直气得想把牛奶泼在那个男人脸上。看来这个渣男打老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把人逼到要自杀还丝毫不悔改。自己老婆被自己逼到自杀,他不想着救人,反而想着自己被添麻烦了。嫁这种人简直不如出家当尼姑!这种人渣真是……给国家浪费粮食! 高个警.察也听得眉毛越皱越紧,不耐烦地打断,“把人打伤了也犯法!把人逼死也犯法!看你样子年纪也不大,九年义务教育受过吧?别跟我这儿装不懂事儿!你给我说实话,人是不是你们逼自杀的?” “绝对不是!她本来就该死!她是没脸活了,自己谢罪呢。警.察同志您知道吗,她是个丧门星啊!我家三代单传,可我儿子,我儿子被这个婆娘坑成残废了啊!”男人表情悲愤起来,“我那儿子才五岁啊,有天突然走路歪歪扭扭的,最后确诊了,说是什么D什么玩意儿,总之就是一个治不了的遗传病,是她妈妈遗传给他的,全是他妈的错,跟我一点儿关系没有。警.察同志啊,我家三代单传啊,她把我家的独苗坑成了残废,过两年还要坑死啊。您说她该不该死?她这是自己谢罪呢!我要是她,我都用不着人打,我第一时间就磕死在墙上了。” 那矮个警.察本身该安安静静在旁边做笔录,但万万没想到这么个混账事儿能被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实在没憋住,张口骂了出来,“你少他妈在这儿废话,你娶老婆就是用来生孩子的吗?孩子有病她就该死吗?两个人生孩子怎么就跟你一点儿关系没有了?那孩子不是你孩子吗!” “警.察同志,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个病是基因坏了,女人的基因!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要是找个别的女的生的孩子不得健健康康的?都是那个赔钱货的错啊!” “怎么跟你没关系?按你的说法,你孩子的病应该是个X染色体隐性遗传病,女性有两个X染色体,携带者有一个好染色体,一个不好的染色体。男性只需要一个X染色体,如果你儿子遗传了那个健康的X染色体,什么事儿都不会有。你自己的精子没本事挑好卵子,怪你老婆干嘛?”有个男人冷冷清清地开了口。 第十章 但行好事 陆微别回头一看,说话的居然是霍奕。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刚刚只是做了一场小科普。 那男人憋了得有几分钟才结结巴巴挤出一句话,“人……人家说……这是由女人的那什么pH值决定的,跟我……跟我无关!” “你高中生物没及格吧?”听到这个匪夷所思的解释,霍奕嗤笑了一声。但他没在这个问题上不清不楚地纠缠,反而不紧不慢地继续了下一个话题,“还有,就算你妻子是当着你的面儿自愿自杀的,要是她死了,你也逃不了干系。我国法律规定夫妻之间有互相救助义务,你妻子在你面前自杀,你明知她有死亡风险,却没对她实施救助,反而觉得她该死,构成不作为的故意杀人罪。我建议你现在马上净身焚香去拜菩萨,免得以后在牢里蹲一辈子,想求菩萨都找不到地儿拜。” 听见这话,陆微别不害怕了,也不觉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了,心中不合时宜地居然有点儿想笑。霍奕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像个不会说话的大理石,但真要说起话来,真是刀刀见血爆点密集。 那男人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苦着脸跑到手术室门口,抱住一个刚从手术室走出来的大夫哭嚎,“大夫,大夫,求求您救救我老婆,救救我老婆……我就这么一条命……不不不,我就这么一个老婆……” “刚刚人已经推出去了,你没看见?”那大夫一脸的莫名其妙,“病人手术已经结束了,但暂时还没脱离生命危险,人刚刚已经送去了ICU。家属需要留个人在ICU外陪护,你安排一下。” “没问题!没问题,我守着,我亲自守着!”听自己离牢房远了一点儿,那男人眼睛一亮,自告奋勇地想守夜,“大夫您千万要救救她啊,尽全力救!” 这时两个警.察也走了过来,其中的高个子冷着眼看着那个男人,“联系你妻子那边的人来。你刚说你一家子都参与了打人,把人都叫过来,我们一起处理。” 那男人听完又开始嚎哭,“警.察同志,警.察大人,您不能这样啊,我……我家里还有个走不利索路的孩子呢!孩子没人照顾啊……而且,我们也就只是打了几下而已,不至于要进局子啊……警.察大人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这一次吧!” 高个警.察眉毛跳动,好像骂人的话堵在胸口,碍于身份骂不出来。于是微微往后退了半步,眼神似有似无地飘向矮个警.察。 矮个警.察果然不负他所望,张嘴骂开了,“进不进局子是你说了算的吗?现在想起孩子了?早他妈干嘛去了?打人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现在呢?敢打人不敢进局子,真他妈让人看不起!我跟你说,别说我不饶你,法律不饶你,连老天爷都不会饶了你这种人渣的!你最好乖乖地把人都叫过来,别耍花样。抗拒调查罪加一等,你要敢搁我这儿玩儿花活儿,我他妈让你把牢底坐穿你信不信?” 那男人瞬间被吓住,连哭都不敢哭,一张脸憋得通红。 “小刘,说话怎么没个把门儿的,注意你的身份。”高个警.察慢慢悠悠地出言牵制,语气平和,表情舒畅。 然后他又转向挂着一脸眼泪鼻涕被吓呆在当地的那男人,严肃又认真地说,“还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把参与打人的人的名单和联系方式列出来,我们会联系他们去警局接受调查。另外,请你马上联系没有参与打人的、你妻子的家人,她家人来之前我们会留人在这儿守着。另外,孩子你让人带到派出所,我们帮你看着。” 那男人还想争辩两句,但看到两个警.察一个眼如铜铃地瞪着自己,一个目光深沉看不出情绪,顿时觉得脊背发凉、面如死灰,低头开始翻通讯录。 高个警.察示意师弟看住那男人,自己转身走向陆微别,“笔录差不多也做完了,还请您留一下您的联系方式,可能以后还要麻烦您。” 陆微别给了他联系方式,又按要求确认了一遍笔录信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高个警.察接过笔录,上下看了看她,犹豫了一下,“陆小姐,您这一身可能不太方便自己回去,现在也晚了,不安全。您在这儿稍等一下,我叫个同事过来把你送回去。” 陆微别这才想到自己现在浑身是血,活像个活体吸血鬼,顿时尴尬了起来。虽然这一晚上又累又惊悚,人早就觉得累到脱力,但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那麻烦你们了。” “不用这么麻烦,我正好下班,人我送回去就行了。”霍奕冷不丁地开了口,“我们认识。” 陆微别很是惊讶,要知道,两天前霍奕还是她连手机号都要不到的男人,今天居然要送她回家?因为太过惊讶,她张了张嘴,竟没想好要怎么回答。 “我正好要下班了,顺便捎你回去,稍等我换个衣服。”霍奕说完,也没等陆微别回答,就小跑着走了。 陆微别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那两个警.察正眼睁睁地盯着她。她心虚地朝他们笑了笑,“是,我们认识。” 霍奕的车开得很稳,一路上安安静静,连个鸣笛声都听不到。只有导航偶尔会提示一下前方需要转弯。 陆微别知道这是自己和他拉近关系的绝佳机会,可她今天精疲力尽,实在没能力编造什么话题了。所幸霍奕也没什么想聊天的意思,她也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椅背上。 她觉得很神奇。她经常是一个非常焦虑的人。怕冷场,也怕被关注。怕做得多,更怕做得少。但今天明明前事诡异、现状尴尬,她却不觉得焦虑。 陆微别闭闭眼睛。可能是因为她在霍奕面前已经触底了吧,他的命已经被她害得只剩六十几天,而他又一直认为她是个骗子或是个精神病人。状况已经不能更差了,她反而能够放松下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这么个体验吧? 陆微别正胡思乱想着,霍奕把车停到了她家小区门口。然后他转过头去问她,“你回家大概要多久?” 陆微别不知道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是什么来由,只能下意识地答道,“大概五分钟吧。” 霍奕点头,“行,你到家锁好门以后给我发个微信。我在这儿等你十分钟。” !!! 陆微别听到这话,激动得差点没跳起来。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她正一直犯愁如何和他建立联系,没想到他居然主动送上门了!她竭力克制自己上扬的嘴角,谨慎地开口,“这是不是太麻烦了,其实都到家门口了,而且我也没有你微信……” 霍奕微微扬起了嘴角,“以防万一。至于微信,现在加不就行了,我扫你。” 作战成功!陆微别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yes,然后按捺着内心的狂喜调出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霍奕向她发出了好友申请,又翻身从后座拿出一个纸袋子,递给她,“算你运气好,之前买的风衣,一直放在车上忘了拿回去,你这身回去太显眼了,稍微遮一下吧。” 陆微别被天上掉的这个大馅饼砸蒙了。她之前实在太怕害别人性命,所以很少欠人情。但没吃过猪肉,总还见过猪走路。她知道,言情故事里,男女主角的交往就是从这种欠人情开始的。欠来欠去,还来还去,双方就从陌生人成了熟人。 她只要接了霍奕的风衣,就必须要想办法还给他。还给他的话,就一定能够再见面。再见面的话,如果吃顿饭,俩人就能聊成朋友,聊成朋友的话…… 霍奕看陆微别迟迟不回答,神色纠结,以为她想穿又不好意思穿,又特意强调了一下,“你现在浑身是血,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走夜路。这风衣本身也是随手买的,我并不着急穿。而且新衣服我都要先洗一下才会穿,你也不用担心弄脏了它。” 陆微别这才反应过来,马上换上风衣道了谢,小跑着回了家。 她在往家跑的路上还在想,还好今晚爸妈都出差不在家,要不然又得害他们担心。可是等她回家以后,一个人面对着漆黑的屋子,却害怕得全身都在发抖。她害怕身后有人跟着,害怕屋子里有坏人藏着,害怕有人会破门而入。她抖着身子,转身反锁上门,迅速在每间屋子里都转了一圈,连衣柜碗柜都打开看了,看见里面并没藏着人,这才觉得安全了一点。 重新回到门口确认门锁的时候,陆微别路过穿衣镜,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她披散着头发,衣服上、裤子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像极了恐怖片中的厉鬼。她一下子被吓到脱力,滑坐到地上。 这时微信语音通话的铃声响起来,她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机,发现是霍奕打来的,这才想起忘了给他消息,于是哆哆嗦嗦地点了接听。 “你到家了吗?”对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到了。”她哆哆嗦嗦地回答。 霍奕的声音绷得更紧了,“出什么事儿了吗?你那边……” 他话没说完,又顿了顿,才问道,“披萨吃完了吗?” 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过没头没尾,陆微别一下子也不害怕了,竟然笑了出来,“什么披萨?” 霍奕也笑,“我听你声音不对,以为你那边有坏人,所以留了个心眼儿。” “你还真聪明。”陆微别忍俊不禁,心情舒畅地躺倒在地上,“我这边没事,安全到家了,也反锁了门,还把每间屋子都转了一遍,连柜子都打开看了,没有任何安全隐患。就是,刚才路过全身镜看见了自己的样子,太吓人了,一下子没想起来给你打电话,是不是有点儿丢人?” 霍奕没再笑了,顿了一会儿才回答她,“不丢人。你很勇敢,你今天做了很棒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和,但每一个字就像重锤敲在陆微别的心上。她感觉鼻子酸得要命。 就算陆微别再小心,她也无法挽回自己超能力对别人生命的影响。有时她看到他们会多活几天,有时她看到他们会少活几天。没人知道她的秘密,没人跟她说“没关系”,也没人跟她说“你做得很棒”。她小心翼翼地生活着,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控制住自己。在她无限循环的自责中,从没人跟她说过,“你没做错”。 今天,她终于听到有个人跟她说类似的话,甚至,他说的话比她一直期待的还要好。他说她做了很棒的事情。 而这个人,因为她,快要死掉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颤着声音开口,“其实,我之前救过一个小男孩儿。他闯红灯差点被车撞,我把他救回来了。” “看来你经常做好事啊。”霍奕的声音依然很温和,像春日晚上的月光。 陆微别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真的是好事吗?也许,这个小男孩会在几天以后害死另一个人,如果我不救他,另一个人就不会死。” 几乎没有犹豫地,霍奕就给出了回答,“我从来不在乎自己治疗的病人是谁。” 陆微别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怎么说?” “我不知道自己的病人被治好后,会去救人还是会去杀人。我只知道,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尽自己的全部力量,治好他。”他的声音和煦又鉴定,“所以微别,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这可能是陆微别这二十多年来,最想听到的话。 可此时此地,这话完全不能安慰到她。 因为救了那个小男孩以后,真的会害死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这个在温声安慰她的人。 她使劲咬着手指,才能让自己不哭出声来。然后竭力平静自己的气息,跟他说,“霍大夫,谢谢你。周日有空吗,我把风衣洗好还你。顺便请你吃饭作为答谢。” 霍奕笑道,“不用谢,还能吃顿饭,算来算去还是我赚了。那就定周日吧,中午十一点半方便吗?地点你定,挑好了告诉我就行。” 听到要自己做决定安排,陆微别很是忐忑,一下子就陷入了紧张状态,连眼泪都憋了回去。“你有什么不吃的吗,或者特别想吃的?” “我不吃椰子,其他的都可以。” 选择范围太大,她整个人都陷入了紧张,“烤串儿,烤肉,火锅,粤菜,川菜,东北菜,杭帮菜,披萨,汉堡,烤鱼,你喜欢哪个?” 霍奕好像又笑了,“烤串儿,火锅,烤鱼。这三个我都喜欢。” “那行,我选一下地方,到时候再发给你看看。”陆微别长舒了一口气。 “好。”霍奕回答得很是爽快,“对了,你这衣服是刚弄脏的,不难洗,洗衣机洗两遍就行,不用特意手洗。” “我知道了,多谢你。” “不用谢我,我只是提供了一个不值一提的经验而已。做我们这行的,太容易被血液弄脏衣服了。” 陆微别和霍奕聊了很久。霍奕猜她因为今天晚上的事很害怕,所以着意捡着一些舒缓的话题聊,竟然真的让她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挂了电话,陆微别把衣服脱掉塞进了洗衣机,然后去洗了个温暖又舒服的澡。 顶着一团热气出来的时候,洗衣机的衣服还没有洗好,她就抱着杯热水坐在那里等着,洗衣机轰隆轰隆地转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照进屋里,又亮又温柔。 陆微别被月光引着将纱帘打开了一条缝,伸了个脑袋出去。 今天天气很好,月明星稀,连云彩都没有。 她喝了口热水,舒服得弯了眼睛。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今晚的月光真好看,明亮又柔和。 像极了一个人。那个人,看上去冷冰冰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其实内心柔软又天真。 看着这么美好的月光,陆微别又觉得有些想哭。她捏着拳头,咬着后槽牙,暗暗下决心,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他就这么死了! 第十一章 错的是我 陆微别和霍奕约在了一家火锅店,地方是霍奕最终敲定的,据说很有名。 陆微别先到,坐在桌子边上,手撑着头,一边等霍奕,一边发呆。她头疼得厉害。这两天,她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那天晚上的场景。醒着的时候,她还能用看书麻醉自己,但睡着的时候不行。她梦里漫天遍地的都是血,那血的红像要沁进人的眼睛里,血腥味让人觉得被锁在了在长满铁锈的屠宰场,粘粘糊糊地触感像是扒在人身上甩也甩不掉的异形。 从那场梦境中醒来后,她就再也不敢睡。每天躺在床.上,从天亮等到天黑,直等到觉得呼吸都没什么力气,浑身肌肉都疼得要裂开,仍然不敢睡。 她的脸色自然也不会好。霍奕看到她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明晃晃的两个大黑眼圈。 “最近睡不好?”霍奕问道。 “有一点……”陆微别迷迷糊糊地回答。 “很害怕?”霍奕倒了杯茶给她。 “也不是害怕……”陆微别试图在一团浆糊里搜索合理的措辞,“一个人在黑灯瞎火的屋子里呆着也不害怕,只要醒着就行……但是一闭眼就觉得全是血,也不是害怕……就是觉得满身的血甩也甩不掉,漫天遍地的红得人胃疼……然后就不想闭眼睛……倒是也不困,就是头有点儿疼。” 霍奕看了看周围桌子上红彤彤的九宫格火锅,有点儿发愁,问道,“想吃什么?” “你决定吧,我无所谓。”陆微别对于点餐大权敬谢不敏。 霍奕点了点头,也没再追问,自己在pad上面下了单。 也许是因为缺觉缺到大脑休眠,也可能是那个晚上两人相处得特别愉快,陆微别现在对外界刺激特别迟钝。此时此刻,面前坐着的是她千方百计想要交上朋友的人,她却好像忘了这个事儿似的,只顾着玩儿自己面前的餐巾纸。 霍奕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把手里那张纸,一会儿折成纸船,一会儿折成纸鹤,心里觉得有些心疼。 他和陆微别相识不久,见面也不多,但次次见她,都是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但其实,她的生活好像波折很多。这几次见面中,在医院吃午饭那回,她心情很糟;街头救人那次,她吓得发抖;这一次她连着两天几乎没睡,想想都知道有多难受。可她看上去仿佛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正常地吃饭、正常地聊天、正常地开玩笑。 甚至和他这个无关紧要的饭局,她还是拖着难受得要死的身子来了。 但她其实,应该很累吧? 可是他又觉得她很厉害。心情不好就去买炸鸡冰淇淋,吓得发抖也能救回来一个人,困得发呆也能给自己找到乐子。 要是傅茵当年…… 他摇摇头,迅速地把这种愚蠢的念头挥出脑外。 他们就这么,一个玩儿折纸,一个胡思乱想,安安静静地等到了上菜。 锅是菌汤锅。 陆微别看着愣了愣。这家店以正宗重庆火锅见长,正是饭点,大厅里坐满了人,十张桌子有九张上面摆的都是红彤彤的九宫格。可霍奕居然跑来吃菌汤锅?连个鸳鸯锅都不愿意点?这不是人家砸场子吗? 她目瞪口呆,飞快地抬头看了霍奕一眼,却看他正帮着摆盘子,神色如常。 服务员上完菜,神色别扭地说了句“菜齐了”就迅速离开了。她这才发现,盘子里的菜更是吓人,牛肉羊肉鹅肠鸭血一个没有,荤菜只有一个虾滑,剩下的就是各类菌菇和青菜。 说好的这家店麻辣牛肉特别好吃、鸭肠脆嫩得让人入口难忘呢? 陆微别盯着饭桌发怔,眼睁睁地看着锅开,看着霍奕盛了碗汤给她,看着他默默涮青菜。 “你……不吃辣?……喜欢吃素?”陆微别疑惑。 霍奕忙着涮菜,都没来得及抬头看她,“你最近没休息好,肠胃负担重。吃清淡一点比较好。” “但可以点鸳鸯锅啊,你肠胃又没问题。来这里不吃个辣锅,可惜了。” 霍奕抿了唇,“我也不想吃辣。” 那你还挑这里?! 陆微别正腹诽这男人实在难缠得厉害,突然想到……这辣锅红彤彤的一片,红彤彤…… 她试探道,“多谢。” 果不其然,霍奕小小地翘了嘴角,“不用。” 陆微别受宠若惊。她笑眯眯地喝了热乎乎的汤,吃了软嫩嫩的生菜,恢复了一点儿精神。她立刻就开始操心了起来,“对了,你这两天你去医院了没?知不知道那个女人怎么样了?我现在能不能去看她?” 陆微别救下来的那女人送到医院时情况危重,急诊科叫了普外科帮忙,那帮手恰好就是霍奕。 霍奕这次来,本身就想着要带陆微别去见见她救回来的人,可看陆微别一脸憔悴,这话就没说出口。这会儿听着她主动提起,又看她脸色恢复不少,自然不会拦着她。“你说你救回来的那个人吗?她叫何淑,恢复得很好,现在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 陆微别瞬间高兴起来,觉得自己两天两夜睡不着觉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对了……现在谁陪着她呢?她丈夫现在什么状况?被抓了吗?”陆微别问道。 霍奕叹了口气,“她……家里出了点儿事儿,父母一时半刻赶不过来,这两天都是民警在陪着。不过她醒了以后就很少说话,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警.察来录过两次口供都没成功。不过据说路口的监控已经调出来了,这种刑事案件,没她的口供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陆微别想起了何淑那天晚上像提线木偶一般毫不反抗的状态,一下子红了眼圈,“她……应该受了很大打击。她应该一直都挺照顾自己的丈夫的,没想到养了条狼。” “你怎么知道她挺照顾自己的丈夫?”霍奕奇道。 “我看她比她丈夫年纪大不少,你看她丈夫多年轻,思想又那么传统,要不是何淑对他特别好,他怎么可能娶一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陆微别道。 霍奕哽了一下,“何淑……只有29岁,比她丈夫小了整整五岁。” 陆微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愣了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对了,你刚刚说她家里出了事儿,严重吗?”陆微别问道。 霍奕道,“她母亲听说这事儿以后突发心梗,不过已经抢救过来了。” 陆微别又问,“那她儿子呢?现在是谁在照看?” “也是警.察在帮忙看着。再过两天何淑母亲出院应该就好了。”霍奕道。 陆微别觉得心口堵得慌,也吃不下东西了,拿着勺子在汤碗里一勺一勺搅着。 霍奕也没什么胃口,放下了筷子叮嘱她,“何淑还不知道,她父母让我们瞒着。我们跟她说暂时没联系上她父母,孩子还是爸爸和爷爷奶奶在看。一会儿你别说漏嘴。也别哭了,小心一会儿被看出来。” “爸爸?爷爷奶奶?”陆微别不解。 “她只知道丈夫以后可能被起诉,并不知道人已经被拘留了。”霍奕道。 陆微别点了点头。 两人到医院的时候,何淑正靠在床.上向窗边张望。霍奕带着陆微别和陪护的警.察打了个招呼就拉着她在病床边坐了下来。 何淑听到声响,缓缓地转过了头。 她整个人死气沉沉,行动异常迟缓,脸上青肿没消,整张脸被撑得变形,看上去可怖又可怜。陆微别看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随即就红了眼眶。 霍奕道,“何小姐,这就是那天晚上救你的陆微别,你不是一直想见她吗?我把她带来了。” 何淑快速地扑到陆微别身前抓住了她的手。 陆微别看着她,觉得她好像恢复的不错,略略安慰,但想到她未来要面对的丧子之痛,又觉得难过。她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徒劳地张了张嘴,又合上。 何淑却有满肚子的话要说,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陆小姐,求你……我求你……我求你……你收回你的口供好不好?”何淑还很虚弱,哑着嗓子一边流泪一边小声抽气,“他其实是个特别好的人……真的……他特别好……” 听了这话,屋子里其他三个人都是一愣。 短暂的不知所措过后,陆微别就被满腔的怒火点着了。 好? 就那个欺软怕硬自私自利的变态人渣? 他特别好? 脑子进水了还是嫌命太长?居然真情实感地说这种人渣好? 陆微别感觉中午蘑菇汤喝多了,有点儿上头。 但她多年以来学的最多的就是克制情绪,所以就这一句话,还不会让她失去理智。 “这个恐怕不太方便,作伪证是违法的。”陆微别咬着牙微笑道。 霍奕见她这个反应,诧异地扬了扬眉。 “不是……”何淑根本止不住泪水,“不是说让你做伪证……你不用,不用撒谎……你就撤回证词就行……或者,或者开庭的时候你拒绝作证……” “你行了啊你!你这是刑事案件!刑事案件知道吗?刑事案件是公诉的!每个公民都有义务作证,她撤回不了!”陪床的警.察再也忍不下去,吼了一嗓子。 何淑听了这话,如同五雷轰顶,愣在当地,一动不能动。 那天晚上,她确实是想自杀。但她不是因为恐惧和绝望而自杀的,而是因为内疚和心疼。她因为自己毁了这个家而内疚,为丈夫的气愤痛苦而心疼。 她以为,她的死可以弥补一点点自己的错处,至少可以让丈夫不再那么气愤难当。可没想到,她没有死。不仅没有死,她的丈夫还因为她被拘留,甚至要被起诉,要坐很久的牢。 那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依赖着她的丈夫啊,她怎么舍得? 从她醒来,警.察告诉了她事件进展,她就一直惦记着见陆微别一面,求她帮忙免了自己丈夫的牢狱之灾。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努力地养身体,就是为了让自己有足够的体力达到这个目标。 可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她的丈夫多么可怜!他娶了她,本身是想得到一个温暖平和的家,他是那么信赖她,信赖她会带给他爱和理解,带给他自信和安全感。 可她呢?可她呢! 她没办法做一个好妻子,不能给他这个美好的家,甚至,他们的孩子…… 她打了个寒颤。 她害他们的孩子残疾短命!她对不起自己的孩子!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她想补偿,她想谢罪,她想得到宽恕,她觉得死亡总可以弥补这一切的错误了,可没想到,她居然把丈夫推向了更恐怖的深渊! 一切都不可以挽回了…… 何淑越想越内疚,越想越绝望,越想越无法忍受这个丧门星一样的自己。她突然挣扎着坐起来,快速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猛地往自己腹部扎去。 对其他人而言,她这一下是出其不意,但对陆微别而言并非如此。她拒绝的话一出口,就清楚地看到了何淑头顶出现了数字,飞速下降停在了0上。 因此,何淑手刚刚往床头柜伸去,陆微别就迅速反应了过来,劈手就要去夺刀。 可惜她速度虽快,准头却不足,当当正正地把右手垫在了何淑刀下。何淑虽然不想伤她,但她伤重未愈反应太慢,眼见那刀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要在陆微别手上戳出一个血窟窿。 屋子里另外两人看到这个变故,都是一惊,双双抢上来帮忙。 霍奕离得近,堪堪够到刀柄,往外拨了一下。这么一来,那刀的刀口一偏,在陆微别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掉在了床上。 刀刃上陆微别的血溅在白色的被子上,星星点点的。 何淑盯着那把刀。 陪护的警.察原本站在床尾,这时终于赶了过来,赶紧把刀收了起来。 何淑动都不动一下,转而盯着那一片血渍。 陆微别盯着何淑的脑袋顶,目不转睛。 霍奕盯着陆微别,微微皱眉。 那警.察收刀回来,看见房里的这三人,各自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其中一人手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流血,一下子觉得头皮发麻,上前的步伐居然卡了壳。 霍奕第一个反应过来,看了一眼陆微别的伤口,转身出去找材料包扎。 陆微别连个余光都没有分给他。她心里害怕得厉害。今天之前,何淑还有一万多天好活,这个她是知道的。 那天晚上,她觉得何淑的血流越来越慢、生气越来越少,还担心过超能力会不会效力不够,何淑挺不过去。可事实证明,她的超能力毫无问题,何淑顺顺当当地挺过了极其凶险的手术,从几乎必死的境地捡回了生机。 可今天,因为她一句话,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她今天能夺刀,能救何淑一命,但以后呢? 如果何淑自杀的心思不绝,总能找到机会寻死的,那时候要怎么办? 霍奕拿着端着棉球纱布回来的时候,看见陆微别还呆坐在那里,不由得把眉头皱得更紧了。 “微别,把你的手给我一下,我帮你处理伤口。”霍奕道。 陆微别毫无反应。 霍奕叹了口气,自行把陆微别的手捞起来,开始消毒。 陆微别被酒精刺得生疼,这才想起来,人要学会自救。 “其实活着挺好的……”她盯着何淑,试探着开口。 何淑恍若未闻,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又开始大哭。 陆微别心疼她,伸手用力揽着她。这一来二去,刚被霍奕收拾好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有那么一滴恰恰好滴在了何淑的手背上。 何淑见状哭得更凶,“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好……对不起……我死了就好了……我死了就好了……” 她一开始声音弱弱的,后面越说声音越大,好像是绝望到了顶点,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她一边喊,一边试图从陆微别怀里挣脱出去,想要往窗户外面扑。 看护的警.察急忙抢上来帮忙稳住她,但她却坚定的很,被两个人牵制着居然还不放弃,拼命想挣出钳制。这么一来而去,她的伤口也被挣开了,迅速地将她的衣服染上了一小片红。 陆微别急得要命,也哭起来,“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你冷静一下好不好……” “别拦她。窗户拦着护栏,她跳不下去。”霍奕在外圈冷冷地道。 何淑听了这话,一下子泄了气,不再挣扎。 “你要是想死,自己找个地方悄悄地死去,别在这儿寻死觅活的。这儿的人拼了命的想救你,在这儿给人添堵你对得起谁?”霍奕的声音冷得厉害。 第十二章 为妻为母 “霍奕,注意言辞!”陆微别小声提醒。 “我说错了吗?”霍奕的声音极其冷硬,“你因为救她受了刺激,连着两天都睡不了觉,她呢?你刚刚要是晚了一步,她要是真自杀了,你还要多久睡不了觉?你玩儿着命救了她的命,她珍惜吗?她指不定还在怪你,坏了她的好事呢!” 何淑听着他的话,整个人都微微发抖。 陆微别满脑子都是何淑头顶的0,还有她腹部的血迹,神经紧紧绷着,简直就要断了。这时霍奕突然冲出来坏事,还不依不饶,她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整个人怒火中烧。她大声道,“霍奕你给我闭嘴!你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她有多煎熬吗!你有什么资格评判她!” “我为什么要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她活着不是吗!”霍奕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活得痛苦吗?这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活得不容易吗?凭什么人家都能活着,她就得寻死!” “自己死又不是杀别人,死就死了,还得要你批准吗!”陆微别吼了回去。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说得很不对,明明是出来劝人的,怎么就变成了支持自杀了。 她憋红了脸思考了几秒钟,才补充道,“当然了,自杀是不可取的!但是因为自杀指责别人是更不可取的!我们应该给他们理解,给他们关心……” 她自己明白刚刚说错了话,心虚地在各人脑袋顶上环视,话也越说声音越小,半点都没有刚刚的气势。 不环视还好,这一眼扫过去,她发现霍奕脸色惨白,眼睛憋得血红,呆立在那里。这一眼直让陆微别冷汗直流。她一边哆哆嗦嗦地在心里求神拜佛,一边暗自打算回家买本黄历。 “霍大夫说得没错……我是挺浑的……”听了这一场大吵,何淑反而平静了下来,脸上甚至挂上了微笑,“都是我的错……要是我……从来不存在就好了……” 陆微别揽着何淑的手紧了紧,以示安抚,不着痕迹地在她头顶看了一会儿,又转眼去看霍奕。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霍奕的脸色好像更不好了。她很难形容霍奕现在的表情,他的眼睛又红又暗淡,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愤怒、是不甘、还是痛苦,但她知道,他现在一定不好受。她看他这样,觉得胃里像被人攥了一把,细细麻麻的疼从胃里窜到了头顶。 唯一可以安慰她的,就是霍奕的头顶没有出现任何数字。这至少表示,他还好,还能承受。 看护的警.察已经帮忙叫来了值班大夫,来帮何淑处理伤口。 何淑乖乖地接受治疗,没有任何反抗和不满。甚至,最后值班大夫指责她不爱惜身体的时候,她也乖乖地道了歉。 看她这么配合,看护的警.察长舒一口气,喜笑颜开。霍奕也慢慢平静,神色正常地坐了下来。 只有陆微别自己觉得毛骨悚然。何淑的头顶没有出现数字,这意味着,她还是会在今天死去。她也许真正地接受了霍奕的建议,准备趁人不备偷偷地去死。 周围的人越觉得何淑的状态稳定了,陆微别越觉得不安。因为她知道,这意味着,周围人对何淑的监控会放松,会让何淑得到更多机会。 她大脑飞速运转,思考如何打消何淑自杀的念头。 何淑刚才说什么来着? 都是她的错?她要是不存在就好了? 都是她的错? 陆微别好像抓住了什么线索。 “何淑,我觉得你没做错什么。”陆微别握住了何淑的手,哑着嗓子说道。 何淑试着抬了抬眼皮,最终还是没成功,继续盯着被子上的点点血迹。 “我虽然最近都没睡好觉,刚刚又受了伤,但能救回你来,我真的很开心。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救你。哪怕你最后仍然决定要自杀,我也不会后悔。所以我经历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陆微别道。 何淑一言不发,但却有大滴大滴的泪水滴下来。陆微别也不着急,轻轻拍着她的手,等着她。 沉默了好一会儿,何淑才道,“我……不值得的……” “我觉得你值得。”陆微别道。 何淑猛地抬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 说到一半,她就再也说不下去。她那些难以启齿的过错,那些因她而起的锥心的痛,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怎么啦?”陆微别语气平和,“你生了一个生病的孩子,毁了一个家?” 听到这话,何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的孩子,是DмD吧?”陆微别问道。 何淑听到“DмD”这个词,整个人僵硬了起来。这种反应,哪怕她没有做任何回答,陆微别也知道自己猜对了。DмD是最常见的一类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这是个X-连锁隐性遗传病,这种遗传模式意味着,这个病只有男孩发病,女性是致病基因的携带者。患了这个病的孩子行动笨拙,容易跌倒,随着疾病的进展,大多数10岁左右时会失去行走能力,卧床不起,并在20岁左右死亡。 “咱们不说全世界,就仅仅是中国,就有七八万的DмD患儿,你觉得他们的妈妈都该死吗?”陆微别问道。 何淑没有回答。 陆微别猜想,像何淑这样的,凡事都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的人,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无底线的善良,她绝不可能认为那些妈妈该死。她对自己近乎苛刻,完全不能理解、宽宥自己,但对和她同样境况的妈妈,她却有很大概率可以理解、支持她们。这种对他人的理解,说不定可以解了她对孩子生病的心结。 “我见过这些患儿的家属。”陆微别道,“得这病的孩子,自理能力逐渐丧失,情绪也会出现很多问题。他们需要特别精心的看护,好多家庭,都是爸爸出去挣钱,妈妈留在家里看护。看护这样一个孩子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因此我见到的妈妈们总是筋疲力尽蓬头垢面的样子。她们几乎把自己的人生全部给了这个孩子,她们不伟大吗?她们该死吗?” “DмD是X染色体隐性遗传病,一个妈妈,有两条X染色体,一条健康的、一条致病的。因为这个妈妈具有一条健康的染色体,所以她不会发病。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自己携带了一个罕见病的致病突变。她像所有人一样恋爱、结婚、生育,这中间她没有做过任何错事。生育时,她会随机把一条X染色体传给自己的后代。她也不知道,她的孩子会是个男孩子,健康与否只能依赖于她传递的染色体,她更不知道,她的男孩子会在她的两条染色体里,选择了不健康的那一条。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过是命运的牺牲品而已。她该死吗?” “其实这世上的遗传病不止DмD。据统计,有出生缺陷的孩子,每1500个新生儿中就有一个。他们的父母,都该死吗?” 何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眼里都是迷茫和疑惑。 陆微别见状,眯了眯眼。她坐到床沿上,扳着何淑的肩,盯着她的眼睛,问道,“这家医院康复楼三层,都是在做特殊看护的缺陷患儿。我要不要带你过去,把他们的父母都杀干净,看看世界会不会变好一点儿?” 何淑避无可避,认命一般精疲力尽地道,“她们……不该死……” 陆微别挑挑眉,“那你为什么觉得你该死呢?” “不是……我跟她们不一样……”何淑咬了咬唇。 “怎么不一样?你的丈夫格外混账?那跟你有什么关系?”陆微别问。 “我丈夫……”何淑摇了摇头,“他不是混账……他……他是被我害成这样的……” 陆微别一愣,“被你害成这样的?” 何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啊……被我害成这样的。陆姑娘,真对不住。让你救了个罪魁祸首,还借你的手害了一个受害者。” “怎么可能?”陆微别立刻反驳。何淑心软到令人讨厌,而她的丈夫残忍得令人讨厌,这两个人,谁是加害者,谁是被害者,难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 “我老公……他小时候过得很苦。”何淑叹了口气,闭着眼睛,轻声说道。 陆微别愣了一下,这话题是怎么跑到这儿的? “他家里不富裕,可是又有几家富裕亲戚。逢年过节的,总要往来。他跟我说,他总记得,去别人家做客的时候,他们鄙夷的眼神,还有他们给他红包时,那副施舍乞丐的神情。” 对这话,陆微别不置可否。看他们聚在一起打何淑的样子,让人实在不能觉得他们内部有矛盾。怕是她丈夫小心眼儿,自己觉得自家穷得丢人,也觉得其他人也觉得他丢人。 何淑敛着眉,向陆微别讲述丈夫的过去。 他上学的时候,家人望子成龙,托着亲戚帮忙,把他送进了一个贵族学校。本身全家都欢天喜地,可他上学以后才发现,他和同学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一周的伙食费,甚至没有同学一天的零花钱多。他穿十几块钱一双的球鞋,他的同学浑身上下都是名牌。他完全没学过英语,可他的同学张口就是一口流利的伦敦腔。在这个学校里,他又穷、又丑、又笨,同学孤立他,老师也不喜欢他。 他每天去学校,就恨不得自己是隐形的,但他又做不到。他在学校里受了那么多委屈,却不能跟家里人说。他的父母觉得,丢尽了人、花足了钱,好不容易把他送到了这么好的学校,他应该没什么不知足的。而且他应该特别努力,对得起父母的付出。只要他考不进前三,回家就要挨打、罚跪。 第十三章 暂时平息 “不仅被周围的人看不起,就连他的父母都不理解他。他就一个人,孤独地长大了。可就算这么长大,他也没有变成罪犯。他拼命学习,毕业后拼命工作,靠自己的能力在这个大城市安了家。”哪怕是现在,说起这段的时候,何淑还是觉得很心疼。 “我和他认识的时候,他真的是,特别好。特别开朗、特别自信,周围好多女孩儿都喜欢他。但他偏偏喜欢我。”何淑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在喜欢他的女生里,我是特别不起眼的。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会爱上我。他说,每次只要和我在一起,他就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他说他每次想象我们婚后的生活,总是一副充满阳光、温馨和睦的景象。” 那时候他对她真的是体贴周全。出门帮她背包,每次约会都主动送她回家,她生理期的时候会给她冲红糖水,她发烧的时候会给她快递感冒药。无论她和谁发生矛盾,他总是站在她这一边。 他说她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小姑娘,说他会保护她,永远不让别人欺负她。 何淑闭了闭眼,“他对我真的特别好。他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家里人骂我,他替我吵架,我公司发生办公室政治,他替我出头,他真的是事事处处护着我、想着我、照顾我。” 陆微别听到这里,总算听出眉目来了。这个人渣,在家暴之前做足了准备工作。一方面卖惨,换取妻子的同情心,另一方面,为妻子洗脑,告诉她人心险恶,只有自己真心对她好,将妻子和亲人好友孤立开。时间一长,妻子可以交心的人就只剩他一个,她几乎全部的社会认同感都要从他身上寻求。到那时候,他就可以满足自己的掌控欲,对妻子为所欲为了。 “可是后来他变了,不是吗?他现在自私自利、暴躁易怒,他已经不再事事处处对你好了。”陆微别道。 “可……这是我的错啊……”何淑道。 “这怎么是你的错呢?这根本就是他本性暴露了!”陪护的警.察听得目瞪口呆,此时终于憋不住了。 “不是……不是本性暴露。是希望破灭。”何淑呜咽道,“是我没有成为一个好妻子。他说,婚后的家庭是他最后的理想国,是我毁了他的理想国。” 陆微别听得一阵恶寒,“我看你又温柔又善良,你到底做错了什么,就毁了他的理想国?” 何淑摇摇头,“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刚结婚的时候,我工作忙,有时候,单位里的情绪会带回家,让他受了不少委屈。那时候我也老加班,经常也顾不上做饭,害他得了胃病。我婆婆因为这个不喜欢我,更是害得他左右为难。后来我把工作辞了,专心照顾他,可他要工作养家,压力真的很大。” “所以,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打你了?”陆微别问。 何淑闭了闭眼,“是从那时候起。可我知道,他不是故意伤害我的。每次都是有原因的,他实在是控制不住才会这样。每次……每次打完,他都很后悔,会跟我道歉,会……” “这段时间,你快乐吗?”陆微别打断了她。 何淑茫然地转头看向陆微别。 “我猜,家里总是鸡飞狗跳的,你应该也不快乐吧。为什么你没有打他呢?”陆微别问。 何淑抿抿唇,“我跟他不一样的……他小时候很可怜,所以比我更脆弱……” “那是你造成的吗?他小时候的心理阴影,是你造成的吗?”陆微别问道。 何淑愣了愣,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无论他小时候面对过什么,那些经历对他造成了什么,那些都与你无关,不应该由你来付出代价。”陆微别语重心长地道,“婚姻的意义是,两个人一起承担生活的责任,分享痛苦和快乐。你怎么能把生活带来的痛苦都归咎成你自己的责任呢?这世上有多少双职工家庭,妻子都没有足够的精力操持家务,难道她们都做错了吗?妇女解放都这么多年了,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参与社会劳动是多正常的事啊。家务没人做,请保姆就行了啊。为什么非得你做?” “他说……他理想中的家庭,就是每天回家,妻子做好饭菜,笑盈盈地等着他……”何淑道。 陆微别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什么时候说的?劝你辞职的时候?” “……是。” “你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结婚之前,只说你会给他安全感,因为你温柔善良。结婚了一段时间了,突然说,只有你辞职在家操持家务他才有安全感。他这对安全感的需求上升得这么快,你不觉得奇怪?”陆微别问道。 何淑不语。 “你们结婚的时候,你没有工作吗?你不加班吗?你能一日三餐按时按点做出来吗?他为什么结婚之前不提出抗议?”陆微别又问。 何淑茫然地看着她。 陆微别循循善诱,“他说家是他的理想国,他为此付出了什么吗?从你嫁给他那天开始,他就不断地在向你索取,家里的大事小情,但凡出了点儿问题,就是你的错。凭什么呀?这婚姻不是他的?他不应该负点儿责任?婚姻难道不是你的理想国吗?你结婚的时候,难道不是怀揣着被爱、被照顾的期待吗?你这么多年,当他的保姆、出气筒,他所做的一切,满足了你的期待吗?他没有毁掉你的理想国吗?” “可是……”何淑张嘴想反驳。 “再说了,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你的孩子怎么办?你的父母怎么办?”陆微别打断了她。 “我还有个妹妹。”何淑低着头道,“孩子,无论如何他们家人都会照顾的。” “谁会替你照顾!”一个尖利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陆微别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个面色狠厉的老太太。 何淑吓得一哆嗦,嗫嚅道,“妈……” 那老太太快步走上前,抢到病床边上,一屁.股挤开了陆微别,对着何淑的脑袋就是“哐哐”几下,一边打一边嚷着,“谁是你妈!你个丧门星!你他妈叫谁呢!你个臭婊子!丧门星!伟子就是不应该接你进门!你个丧门星!”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让人几乎没有反应时间。陆微别被挤在后面,整个人已经吓呆了。 这时候,陪床的民警抢在前面,制住了那个老太太。那老太太虽然被民警箍在怀里,嘴里仍不干不净地叫骂着。 何淑不敢去揉自己刚刚被打破的额角,挣扎着翻身坐起来,冲着老太太的方向跪在床.上,连声道歉,“妈,我错了……” 那老太太听了更是暴怒,“你他妈叫谁呢!你个丧门星!你咒我死呢是不是!” 何淑又是浑身一哆嗦,不敢再叫,只是上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陆微别吓了一跳,忙上前把她圈在怀里,让她不能再对自己动手,又想扶着她先躺下。 何淑挣扎着想要跪好。 霍奕看着这个景象,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短暂地脱离出来,开口劝道,“你要是再挣扎的话,伤口崩开指不定就没命了。你还真指望这个老太太给你带孩子?” “谁要给这个丧门星带那个小丧门星!”还未等何淑有反应,那老太太已经尖声叫嚷了起来。 她本身已经被警.察半抱半拖到了门口,听到这话,不知哪里生出了一股蛮力,硬生生地往回走了几步,背后的民警没想到她突然发力,竟被她拽得一个踉跄。 何淑不可置信的开口,“妈……那是您的亲孙子啊!” 那老太太气急,想要冲上去再揍何淑一顿,可这回警.察早有准备,把她箍得死死的,她一时竟动弹不得,气得她对着身后的警.察连掐带踩。 那警.察没松手,咬着牙道,“再对我动手,我告你袭警了啊!” 那老太太愣了一下,没敢再动手,嘴上却没闲着,嚷道,“你他妈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你说那是我亲孙子我就得信啊?我儿子一表人才,能生出个残废出来?依我看,那就是你跟外面野男人生的!那野男人看这孩子生得像你,不招人喜欢,不要你了,你才来找我儿子当冤大头!” 何淑整个人都在抖,“妈,您怎么又这么说……这孩子我们做过亲子鉴定的……他真的是……” “谁知道亲子鉴定有没有造假!说不定,那个做亲子鉴定的大夫就是你哪个老相好!”那老太太又快被送出门了,听到这话,仍然不死心地回头嚷嚷。 那警.察越听越听不下去,使了吃奶的力气把这老太太送出了门外,关上了房门。 可这房间门的隔音并不好,屋子里的人仍然能听到老太太在门外的哭号,“我家伟子可怜啊……娶了个丧门星进门,诬陷他还他进监狱……还给他带绿帽子,让他给人养孩子啊……” 那警.察摆弄了几下手机,抬头跟屋里人交代,“这老太太那天没动手,年纪又大了,说是身体还不好,我们决定不起诉她,没想到今天跑这儿撒火儿来了。我联系了同事,一会儿会来人把她弄走。” 屋子里的人却有点顾不上他。 霍奕又回到刚刚板着脸不说话的状态。 何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微别守着何淑,急得也哭了出来,“你别哭了行不行,你振作一点儿啊!你还有孩子要养的!” 何淑哭声没停,但头顶的数字,却从0升到了7。 第十四章 霍奕的秘密 何淑哭得力竭,又睡过去了。 知道她今天不会寻死,陆微别也稍稍放了心,起身跟看护的警.察道别。 那警.察送他们出门。路上,他感叹道,“陆小姐,你这次运气真好。” “是啊。得亏这老太太没见过我。要不然的话,她说不定要捅我一刀。”陆微别道。 “这个倒也是,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那警.察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说的是,得亏这个何淑是个讲道理的。要不然,被人救了,然后反咬一口的家暴受害者多的是。前两天我们所里还有个人因为拘留了一个家暴的被泼了油漆呢。弄得我们都怕了,有的时候真的觉得心寒。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不是没道理的。不是我多话,你以后也得学会保护自己,没事儿别瞎出头。你一个女孩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打也打不过人家。真出点儿什么事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多谢,我以后会小心的。”陆微别点头致谢。 犹豫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我觉得,这不是家务事。这是刑事案件。如果有需要的话,我还是会管的。” 那警.察面上露出讶异的神色。 “今天家里要买几斤米,钱要一起花还是分开花,这些是家务事。但一个人故意伤害另一个人的身体,摧毁另一个人的心灵,无论如何都是刑事案件。家暴的受害者,因为经济问题不能离开对方也罢,因为被洗脑了不愿指责对方也罢,都不是我们放弃他们的理由。就像这次,如果我躲了,那何淑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始她的新生活了。” “你不后悔吗?”那警.察摸摸鼻子。 “我也不知道。”陆微别自嘲地笑笑,“其实我挺容易后悔的,但我没办法袖手旁观。您要是见着那天晚上的情况就知道了,特别惨。我没办法看着一个人,活成一个被糟践的破布娃娃。如果,那个被我救的人怪罪我,那我就跟她好好解释,像现在一样,如果解释没用,我就帮她找心理医生,如果她失去经济来源,我就帮她找工作。家暴的受害者结婚之前也是正常人啊,怎么会离了婚就活不下去了呢。” “我是说,你不怕被报复吗?”那警.察道。 “怕啊,特别害怕。所以我以后一定会特别特别小心。”她认真地看向那警.察,微微笑开,“一定记住,有问题找警.察,遇事第一时间报警。” 那警.察也笑,“那你可得记好喽!别又像这次似的,报警电话都得医院打过来。” 陆微别连连称是。 两人道了别,陆微别就带着霍奕告辞了。 她觉得自从何淑自杀开始,霍奕怪怪的。先是撂了重话,又是神色诡异,接着一言不发。这会儿跟着她出来,也是默默跟在她身后,自己的地盘儿上,连带路的心思都没有。 她直觉觉得这事儿跟他之前接受心理咨询是一回事儿,暗自盘算,这事儿跟63天后,他面对的生死劫有没有关系。 出了大门,她回身想问霍奕准备怎么走,这才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 霍奕今天有些魂不守舍,她担心他出事,急忙回头找人,发现霍奕站在长廊上,死死盯着长廊另一角的女人。 那女人陆微别也认识,刘沁。她正坐在长廊的角落,低着头哭。 陆微别着这场景,心里揪了一下,心道,这才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呢。这事儿,只有他们夫妻两个可以找到出路。 陆微别走到霍奕身边,问道,“要过去问问吗?” 霍奕僵着脸,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硬邦邦地道,“不用。” 陆微别无奈,只能转身跟上。 “哥哥,哥哥!”恍惚间,霍奕好像听到了傅茵的声音。 他睁眼一看,楼道里果然有个穿着粉色毛衣的小姑娘在蹦蹦跳跳,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两个羊角辫一翘一翘的。 活脱就是傅茵当年的样子。 那时候,她喜欢一边吃巧克力饼干,一边蹦蹦跳跳。霍奕只大她三岁,却不知比她懂事了多少,总是担心她会蹦出胃病,一见到这个景象就会出手拦她。 她就冲她撒娇,“哥哥,这么吃才最好吃,你也试试好不好?” 她小时候多可爱,什么事情都知道跟他商量,可后来…… 霍奕心里翻江倒海。他早就是个大人了,这他知道。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死,这他也知道。可他就是忍不了,忍不了那些人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哪怕他们有一百个理由。 他知道,他的难以忍受源于对于傅茵的怨恨。他从来不觉得这怨恨有什么错,他从来不觉得怨恨一个害他在这世上踽踽独行的人有什么错。 可今天他亲眼看到了何淑的痛苦和绝望,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错了。他控制不住地想,傅因当年,有多痛苦多绝望,如果她泉下有知,她会多后悔多难过。 “可是,谁不难过呢?”他想。 陆微别跟在后面,看见霍奕身形一晃,虽然不可置信,还是尽心尽力地上前扶住了他。这一扶才发现,霍奕的体温高得吓人。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霍奕离开病房后一直没有把风衣穿起来,身上只有一件不挡风的棉衬衫。他出了医院一直信步乱走,已经在风里吹了一个多小时。 “你赶紧回家吧。家里有药吗?”陆微别道。 霍奕没回答,反而问了一句,“你会自杀吗?” 陆微别被问懵了,“自杀?什么自杀?我为什么要自杀?” “如果活着很痛苦,你会自杀吗?”霍奕解释。 “不会。”陆微别耸耸肩。这话倒不是糊弄他。因为超能力的关系,她活着的确不能算特别容易,但她从未想过要死一死看。一方面,她担心自己的死会诱发超能力,另一方面,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下。但凡有一点点机会,她就不会轻易放弃。 闻言,霍奕神色松了松,下一秒就晕在了陆微别肩上。 陆微别没力气扛动一个大男人,霍奕又不知道拐到了什么犄角旮旯,等了半天生生是见不着一个人可以求助。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可以打微信电话找秦立帮忙。 秦立来得很快,扛起霍奕就往车上走。陆微别跟在他身后。驾驶座上探出一个年轻姑娘的脑袋,给了陆微别一个大大的笑容。“Hello微别,你坐副驾吧,让秦立陪着霍奕坐后面。” “送他回家还是去医院?”待众人坐定,那年轻女子回头问秦立。 “回家吧,他就是作死,吹风发烧了,没必要搞那么大动静。”秦立道。 那女子转头冲陆微别做了个鬼脸,“看见没,和这帮大夫混在一起就是不能太玻璃心。都烧晕过去了,人都不带着急的。” 秦立在后面三指并拢,指天发誓,“小姑奶奶,我对你可不是这样啊。这也就是霍奕!要是你的话,磕破块儿油皮我也送你去急诊包扎!真的!” 那女子从后视镜里斜睨他一眼,“扯淡吧你!上次我切菜切到手,那不比磕破块儿油皮严重多啦?你最后还不是连块儿创口贴都没给我贴。” 秦立拍拍胸口,“天地良心,那么点儿小口子,晾着两天就好了。要是贴创口贴的话,捂着不透气,感染可就完蛋了。你看后来几天,我不是把家务都包了嘛!你可是十指不沾阳春……” “对了微别,我早就听秦立提过你。但是你应该还不认识我吧?”那女子根本没听秦立讲完,“我叫薛绵绵,倒霉催的是秦立的老婆。” 秦立闻言立刻大叫,“当我老婆怎么就倒霉催的了!当我老婆多好啊!咱俩结婚的时候你还感动的哭了你忘了?” 薛绵绵道,“我那是感动的哭吗?我那是后悔的哭!后悔怎么年少无知被你骗得领了证!” 秦立说不过她,在后排鬼哭狼嚎。薛绵绵带着笑意从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开了音响。 重金属摇滚的声音瞬间盖过了秦立的鬼哭狼嚎。 秦立一口气不足,默默地闭了嘴。 陆微别忍不住笑了出来。 薛绵绵“啪”地关了音响,“对不住啊微别,我们家这位太闹腾了。” “没事儿,挺好玩儿的。”陆微别谨慎地道。 陆微别跟人说话从来都秉承着能少说一句绝不多说一句的原则,但薛绵绵却没准备让陆微别的嘴闲着。她追问道,“对了,你是为什么看上霍奕的?” 陆微别一愣。这两口子,还都挺喜欢打直球啊。她不是因为喜欢霍奕所以才跟着他、要他好朋友的微信的。可被这么一问,她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薛绵绵比秦立善解人意得多,看陆微别犹豫,自顾自地转了话题,“一个大活人,能无缘无故地烧到晕过去,这年头也是难得啊……” 秦立絮絮叨叨,“是啊,尤其是霍奕。这家伙得有几年没生过病了吧?跟个铁人一样,吓死个人了……” 陆微别想插个嘴,但想到自己的无差别杀伤技能,默默忍了下来。 第十五章 尘封的房间 “他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儿吗?”秦立探头过来问陆微别。 陆微别立刻答道,“我之前在路上救了一个家暴受害者,正好是霍奕的病人,我们今天去看了她一下。这个受害者情绪不太稳定,我们在的时候差点自杀,后来霍奕就变得怪怪的了。他晕倒之前,还问过我会不会自杀。” 秦立和薛绵绵听着这话都是一愣。 秦立面色古怪,“他问你了?” “是啊。”陆微别点头。 她看着秦立的脸色,突然灵光一现,难道这个话题有什么隐情?这会不会和霍奕六十五天之后的灭顶之灾有关? 她一下来了精神,谨慎地竖起了耳朵。 薛绵绵笑道,“你们俩兄弟是ET吧?怎么都对这么诡异的问题这么较劲?” “你不明白。”秦立脸色别扭。 薛绵绵眨眨眼,道,“你看,我说是ET吧!还有秘密呢!” 陆微别迅速追问道,“什么秘密?是不是跟他接受张林的咨询有关?” 薛绵绵一愣,“什么咨询?” 秦立憋着没敢说话。 陆微别看这架势,不敢再问,默默在心里锤墙。 秦立把霍奕扛到了家,喂了药安顿好。 他正准备让绵绵和陆微别回去,却没想到,陆微别先敲了霍奕的卧室门,“秦立,你快出来一下,绵绵好像不太对劲。” 他快步出门,发现薛绵绵正捂着肚子蜷缩在沙发上,满头是汗。 他迅速冲过去,跪在薛绵绵身边,“你怎么样?我带你去医院!” 薛绵绵摆摆手,“这点儿小事儿,我歇歇就好了。你还是留在这儿吧,一会儿霍奕要是醒了,给他弄点儿东西吃。万一体温没下来,也得有个人带他去医院。” 陆微别咬了咬牙,道,“我看你这不像小事儿,你还是听秦立的,跟他去医院吧。我留在这儿就行。” 秦立犹豫了一下。 “你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又不能把他怎么样。就算我把他家洗劫了,我的微信名字长相你都知道,报警抓我很快的。”陆微别道。 “行,那他麻烦你了。我们先去医院。”秦立点了点头,打横抱起薛绵绵就往外冲。冲了一半,他又回头道,“体温计在他床头柜上,吃的喝的厨房都有,你别饿着自己。他睡衣穿的是齐整的,你不用担心。” “哦。”陆微别点头,摆手招呼他抓紧时间快走。 陆微别靠在沙发上环视四周。霍奕的客厅……气质非常矛盾。绝大部分的地方都干干净净,没有什么东西。但在很小的区域里,比如餐桌、门口的鞋柜,东西堆得简直是乱七八糟。 她看到沙发上薛绵绵坐过的地方有个印子,像想起什么似的,举起了手。果然,满手的灰,都是在沙发上沾上的。 原来他家没有访客啊。 她突然有点儿心疼霍奕。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家里,却好像有个隐形的笼子,把他拘在小小的范围里。他不想去向更大的地方,也不想在小小的地方照顾好自己。 她叹了口气,往厨房走过去。霍奕中午没吃多少,晚上怎么说也得吃点儿东西垫一下。既然秦立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她也没必要为了避嫌把自己框在沙发上。 霍奕的厨房……果然是霍奕的厨房。冰箱里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得规规整整的。煮熟的虾仁、鸡蛋、鸡肉、杂粮饭放在保鲜盒里,洗净的西兰花、生菜、油菜放在塞着厨房纸的密封袋里,除此之外,就是两排生鸡蛋,一瓶褪黑素,一个米箱子。米箱子用格子分开,分别装着大米、绿豆、玉米粒。她几乎能脑补出每天霍奕从保鲜盒还有密封袋里各拿出一点东西来,随便拿调料拌一拌的场面。 还有,他半夜睡不着,起床吃褪黑素助眠的场面。 她叹了口气,淘了大米和绿豆开始煮粥。看了看冰箱里已经处理好的食材,她有些嫌弃它们不够新鲜。但有总比没有强,她拿出鸡肉来撕成小条,又取出几颗西兰花撕碎,放在了一个新的保鲜盒里。另外拿出了一个小碗调了糖醋汁,盖上了保鲜膜。 她觉得霍奕的客厅荒凉地让人心里发闷,索性搬了把小凳子守着粥锅,一边盯着米在滚水里翻滚,一边思考,要不要跟霍奕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粥好了,她关了火,盖上盖子保温。看了看时间,已经离霍奕吃药过去了一个小时,她起身去看霍奕的状况,准备他量个体温。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间门,轻手轻脚地找到了床头柜上的体温计。 霍奕整个脑袋埋在被子里,她站在床边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他抬了抬头,露出耳朵。她逮住机会,迅速地把体温计伸进了他的耳朵。 可能是因为做梦的原因,霍奕翻身的时候咕咕哝哝地念叨了一句,“傅茵。” 陆微别一愣。 缝衣服? 什么缝衣服? 缝什么衣服? 测量结束时,体温计发出“哔——”的一声提示音。 霍奕醒了。 霍奕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陆微别又为什么在床边。 或者,他是不是更应该焦虑一下,他的睡衣是谁换的? 陆微别看了一眼体温计,三十六度九,放下了心。她耐心跟他解释道,“刚刚在外面的时候,你发烧晕过去了,我找了秦立帮忙,他和绵绵一起过来的。把你安置好,本身是想让我和绵绵一起先走的,谁知道绵绵突然肚子疼,满头都是冷汗。他们又放心不下你,所以我就说我留下看着你,让秦立先送绵绵去医院。” 她看霍奕仍然一脸呆滞的模样,又特意补了一句,“你别担心,睡衣是秦立帮你换的,这会儿我是第一次进你卧室。” 这下把霍奕闹了个大红脸。 陆微别有点儿想笑,但想着不能欺负病人,所以硬生生忍了下来,继续好脾气地问,“你饿不饿?我熬了粥,你是出去吃,还是我给你端进来?” 霍奕觉得再窝在床上就要没脸见人了,忙道,“我出去吃。” “那行,我去盛粥。你出来的时候披件衣服。”陆微别盯了霍奕一会儿,看他脑袋上没什么数字出现,放心地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厨房。 她把凉菜拌好,粥盛出来放在桌上。 她撑着头看霍奕走过来坐下,心里特别想问清楚,他对自杀那么敏感的隐情是什么。但想到他刚刚退烧,怕刺激到他,只好摁下了这个冲动。她转身去沙发上拿了包,“看你也没什么事儿了,我先走了。粥要是不够的话锅里还有。” “我送你吧。”霍奕忙道。 “你?一个刚退烧的病人?”陆微别差点儿气笑了,“你好好在这儿呆着吧,别又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你再晕在外面,我可找不着人帮忙把你扛回来了。” 霍奕无言以对,讪讪地道了别。 喝到粥的时候,霍奕的整个胃都舒展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粥了。 粥这个东西,上班的时候他是万万不会吃的,不仅饿得快,还容易跑厕所;秦立平时拽着他去吃饭,不是烤串就是火锅,从来不会琢磨着喝碗没滋没味的粥;平时自己在家就更不会煮,费时间,锅还不好刷。久而久之,他甚至忘了中国人的常备食谱里,有粥这么一个选项。 直到今天,他才觉得,他的胃还是很想念这种食物的。 他闭了闭眼,想到,他妈妈的粥,真的煮得很好喝。 喝完粥,他把碗筷洗干净,难得地进了储物间。 八年前,他决定到北方重新开始,于是把老家的房子托管出去,买下了这个房子,只身搬到了这里。所有的生活用品,床单、被子、衣服,甚至剃须刀,他都买了新的。只有很少的一些纪念物,被他收在了储物间里。 他打开灯,揭开储物间里盖着的白布。 灰尘扬起来,他定定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好像自己不是坐在荒芜的储物间,而是在阳光下拍打晒好的被子。 可惜,屋子里没有阳光的味道。 他自嘲地笑笑。 他还记得,每次晒好被子,都要拍一拍再收起来。每到这时,傅茵都会特别开心,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这就是阳光的味道。 他就会不厌其烦地吓唬她,说这其实是烤螨虫的味道。 接下来,傅茵会大叫着找他妈妈告状,他则会失去晚上的甜点。 可再有下一次,傅茵还是会来闻味道,他还是会吓唬她。 很多事情,做着做着就成了习惯。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直到戛然而止时才觉得,原来当年那么幸福啊。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看母亲为他织的围巾,看父亲给他做的小板凳,看干妈给他画的肖像画,看干爸给他买的百科全书。看那些旧相册,那些逢年过节时两家人的合照。 那时两家的大人总是盛装打扮,而他和傅茵两个,尽管穿得人模狗样的,却经常弄得浑身是泥,看上去相当上不得台面。 他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他们的父母会渐渐老去,他和傅茵会像亲兄妹一般相互扶持着慢慢长大。他们会陪伴彼此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接纳新生,接受离别。却没想到,她把这世上所有的离别都一次性地砸在了他头上。 从此再没有人陪伴他。 所以他恨她。 却没想到,如今,连恨都不能恨了。 他从一堆旧书中翻出一封信。 那是傅茵留给他的、最后的话。 他当时恨她至极,恨不得把这封信直接烧了,但终究是没舍得。 他拿着信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拆开。就这么把信仍在地上,留着满地乱七八糟的东西离开了储物间。 锁上储物间的房门,他就又是那个沉着冷静的霍奕。 他觉得头疼,直接扑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十六章 好好过 可能因为见过了何淑,陆微别的睡眠渐渐好了起来。从周一开始,一连三天,她都在抓紧所有机会补觉。 直到周四她才渐渐恢复精力,下午的时候请了假,跑了一趟三医院。 她最近在三医院那边操心的人有点儿多,但又不敢微信联系秦立或者霍奕打听。因为她担心主动联系他们会诱发自己的超能力起作用,她又不能当面见到他们,万一真有什么负面影响,自己甚至来不及挽回。 所以,不如自己跑一趟。 她先去看了何淑。上次,何淑头顶的数字说,她只还有七天的寿命,今天已经是第四天。 陆微别琢磨着,自己可以努努力,说不定能让何淑的寿命回复正常。 令她惊讶的是,何淑的状态竟然意外的好。 她的脸还是青肿着,人也虚弱着,人也并没有在笑。可陆微别的的确确发现,何淑好了起来。她的眼睛不再死气沉沉,也没有惶恐内疚,反而隐隐透着坚韧。 她也终于不再只被警.察陪着,她的母亲今天上午出了院,因为担心女儿,下午就马不停蹄就和丈夫带着外孙子一起来了医院。 看见她来,何淑朝她笑了笑,向她介绍家里人,“陆姑娘,你来啦?快坐吧。这是我父母和儿子。” 她转头向父母道,“这就是我之前跟你们提过的陆小姐,就是她救了我。” 陆微别起身向两位老人打了招呼,又低下头跟何淑的儿子挥了挥手。 两位老人对陆微别自然是千恩万谢,说到激动处,何淑的母亲忍不住哭了出来。 陆微别想起何淑母亲刚康复,要小心情绪波动,忙道,“阿姨您别哭了,小心……” 她突然想起何淑可能还不知道母亲生病的事儿,硬生生地把后半截话噎在了肚子里。 谁知何淑替她把后半句说了,“妈,小心心脏病复发,别哭了。” 陆微别诧异地回头看她。 何淑冲她扯出了一个苦笑。 陆微别心脏一哆嗦,生怕她又说出什么“都是我的错”之类的话。 “你看我,遇人不淑,把自己的亲人都折腾成什么样了。”何淑敛了神色,“警方那边已经决定起诉了,我会作证。” “你……决定起诉了?”陆微别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我妈这次……差点儿出大事儿,我不想再拿自己的亲人冒险了。”何淑声音带了点儿鼻音,“我还有父母和孩子要照顾,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不能再放任他们伤害我,我得好好活着,照顾他们。” 陆微别捏了捏她的手,道,“好,重新开始。” 何淑顿了顿,才道,“嗯,重新开始。” “你……很难过吧?”陆微别看她脸色不好,问道。 “难过啊。”何淑吸吸鼻子,“但是……我会好起来。” 陆微别眯了眯眼,“那个《阿甘正传》怎么说的来着,生活就像一块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何淑疲惫地笑了笑。 “阿姨,这个给你,这个肯定是甜的。”小男孩的声音糯糯的。 陆微别回头,看见何淑的儿子正举着一块巧克力递给自己,腼腆地笑着。 陆微别不想跟孩子抢食,推拒道,“这么甜的巧克力,你留着自己吃就好,我不饿的。” 那小男孩儿却颇为固执地不缩手,“姐姐你吃吧,谢谢你救了我妈妈。妈妈说过,当别人帮助你的时候,要道谢。” 陆微别心下一疼,这么好的孩子,家里却出了这样的事儿。不知道他以后长大了,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接下了巧克力。巧克力很符合孩子的喜好,甜得有些吓人,让她隐隐地觉着牙疼,但她还是笑眯眯地,“很好吃,谢谢你啦。” 那孩子使劲冲她笑了笑。 这是个相当可爱的小孩儿,脸胖乎乎的,眼睛圆圆的,陆微别仔细看了看,觉得这孩子还是像何淑多一点。 这个观察结果让陆微别非常满意。 那孩子跟她对视了一会儿,又有些不好意思,一头扎在了外公怀里藏着。 陆微别觉得这孩子实在太可爱了,想到他的病,心里觉得难受得厉害。 “我觉得,《阿甘正传》未免把这话说得太轻松了。生活的苦,哪儿是一块儿难吃的巧克力能比得过的?”陆微别叹道。 何淑扯了个苦笑出来,没有搭话。 过了一会儿,何淑问道,“陆小姐,你也过得很艰难吗?” 陆微别一愣,“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何淑道,“我就是觉得,幸福的孩子,不会知道什么是苦。但是你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想得通。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也没关系的。” “没什么不想说的。”陆微别闭了闭眼,“其实也不能算艰难吧,就是有点儿遗憾。其实我不知道如何和别人变亲近,一个人生活,偶尔会觉得有点儿孤独。但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儿。” 何淑有些惊讶,“你不知道如何和别人变亲近?” 陆微别有些黯然。 不是不知道,是不敢。因为害怕自己的超能力突然暴走,所以不能主动发微信、打电话,不能主动邀请朋友,不能主动提出需求。 所以这么多年了,她没有老朋友,没有进行过生日聚会,没邀请过朋友到家里玩儿,也没有人知道,她喜欢什么,她真正是谁。 什么都没有。 她看了一大堆的书,看了各种各样的人的故事,懂了一揽子的人生哲理。她随时能扮演周围人的知心姐姐,却看不清自己的心意。 “是啊。我有偶发性社交恐惧症。”陆微别信口胡诌,“虽然看上去很懂人生,但真到交往的时候,偶尔就会紧张,不敢联系别人。久而久之,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何淑叹了口气,剥了个桔子,分了一半递给她。 陆微别也不客气,接过桔子,安安心心地开吃。 那桔子又酸又苦,两人都吃得皱了眉头,然后又皱着眉头相对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陆微别问道,“你以后什么打算啊?有计划了没?” “先找个工作吧。趁着孩子现在还能动,先攒点儿钱再说。”何淑道。 “我跟你说啊,告他归告他,抚养费一分都不能少要他的!”陆微别道。 何淑笑笑,“放心,不会。就算是为了孩子,也不会的。” 这时,何淑的儿子好像是在屋子里坐烦了,摇摇晃晃地起身,准备出去遛遛。 外公外婆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何淑神色忧伤地看着儿子,“也不知道以后他会怎么样……” 陆微别琢磨着,接下来自己想说的应该都是好话,不用太担心害人性命的事,于是斟酌着开口道,“你也别太着急了,DΜD也有些办法延缓的,我听说有患者靠吃激素,一直到中学都还能维持不错的运动表现。” 何淑叹了口气,“激素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而已。而且你看,这孩子现在吃激素吃的,脸圆成这样,个子也小,小时候倒没什么,大了以后,说不定要恨我的。” “你家孩子现在只是走路吃力,其实对日常生活影响并不大,你就直接把心理状态调整到他已经卧床不起了,是不是有点儿太着急了?”陆微别问道。 何淑叹了口气。 陆微别接着说道,“其实这个病,心理压力比生理压力还要大。小孩子不能跑跳打闹,交到朋友的难度就大了不少。等他慢慢长大,发现自己和同龄人不一样,那种自卑和不甘,真的是很难熬的。这条路上,你会是他最重要的支持者,你得先把心态调整好才能帮到他啊。” 何淑黯然道,“这我也知道,可是……我也会觉得不甘心啊。我以前还可以恨我自己,恨我把他害成了这个样子。那时候我觉得,要是我死了就好了。我赎了罪,我的孩子就不会这么遭罪了。可现在我没有可以恨的人了,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办了。” “好好活着啊。”陆微别道,“要是幸运的话,患者十几岁的时候才失去行走能力、能活到四十几岁的也是有的。你想想看,三四十年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的。你们可以出去旅游,带个小推车,他要是能走呢,就走一走,走不动了,就推一推;他还可以去学画画,去看电影,他可以看很多的书,如果很久以后他拿不动书了,他还可以听书。他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吃各种美食,他可以跟你聊天,慢慢长大,从你羽翼下的孩子变成和你并肩作战的朋友。人生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可以做,他会获得幸福的。” “可是……他永远不会得到最完美的幸福了。”何淑落泪。 “我倒是觉得,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幸福。”陆微别给何淑递了张纸巾,“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遗憾吧,生活是苦中作乐,不是蜜罐里取糖。难过的时候,你就想想霍金。霍金你知道吧?就是那个特有名的物理学家,21岁的时候被确诊为ALS,就是渐冻症,浑身上下的骨骼肌渐渐不能用了,后来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靠只能轮椅生活、和外界交流。可他仍然有很多物理学理论流传于世,也参加了很多社会活动,一直活到了76岁。他还客串了之前很火的那个美剧,生活大爆炸呢。” 何淑抬头看向陆微别。 “所以你看,再艰难的人生都有它的乐趣的。生活给你关上了一扇窗,你守着那扇窗子唉声叹气也不会有用的,不如去旁边凿个门出来。”陆微别道,“你得先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你是孩子的榜样,他会看着你,学习如何生活的。” 何淑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什么这么多?”陆微别问。 “就是这些病啊,我听都没听过。”何淑解释道。 “啊,我之前没跟你说过吗?我是遗传咨询师,对这些基因突变造成的疾病都有点儿了解。”陆微别道,突然,她想起来前两天朋友圈里看到的临床试验招募信息,忙又问道,“对了,这孩子确诊DΜD的时候,做了基因检测没有?” “做过的。”何淑不明就以,直觉点头。 “你还记不记得他是什么类型的突变?”陆微别问。 “说是什么无义突变。”何淑答道。 “无义突变?”陆微别眼睛亮了亮,“你家孩子多大了?” “快六岁了,怎么了?”何淑问道。 “之前你们的大夫有没有跟你们提过临床试验的事儿?”陆微别问。 何淑的眼睛暗了暗,“没有,可能是我丈夫他态度不太好吧。” 陆微别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哪种态度不好,估计是威胁了一下,什么治不好就杀你全家之类的鬼话。 “针对无义突变的话,现在有一个新药,PTC124在做临床试验,你可以去医院打听一下,看看还招募不招募志愿者。这个药一期二期临床都过了,安全性肯定没问题。不过这个药虽然在欧洲上市了,但美国上市的申请还没有被批准,国内的临床试验刚开始做,不知道效果怎么样。而且参与试验的话,肯定会有些遭罪的地方,比如要定期随访之类的,你可以权衡一下看看。”陆微别道。 “你觉得……参加试验会更好吗?”何淑问。 “我不知道。”陆微别摇了摇头,“我觉得对于这种问题,每个人的回答应该都是不一样的吧。有的人激进一点,喜欢挑战,有的人安逸一点,喜欢守住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而且对这些信息我只是知道一个大概,如果你家宝宝是合格的受试者的话,具体的利弊,招募的人员会跟你讲的很清楚,你到时候可以再仔细考虑一下。” 何淑点点头。 这时,何淑的儿子跑累了,被自家外公抱了回来。陆微别顺势告了辞。 “陆小姐,”何淑咬了咬唇,“等我这边安定下来了,我再联系你吧。” 陆微别诧异地回头。 何淑笑笑,“我做你的老朋友。” 陆微别红了眼圈,假装不在意地说,“这份人情我领了,多谢多谢!不过没事儿还是别联系了,我是真社交障碍。不过有事儿你还是可以找我哈,有事儿说事儿,这我没在怕的。” 何淑愣了愣。 “放心,我会好好过的。你也一定可以过得好,相信我。”陆微别笑笑。 何淑犹豫了片刻,也笑了笑。 陆微别转身离开。 她没骗人,她知道何淑一定会过得很好。 因为那孩子进门时,头顶一直有个一直在增加的数字,最后停在了22718上。 而何淑头顶的数字,也从12302变成了17983。 看到12602这个数字,陆微别有些惊讶,她不知道何淑仅剩3天的寿命是如何变成12602的。 她笑了笑。 不知道这个数字的来源,那又怎么样呢? 何淑和她的孩子,会从现在的噩梦中脱身。 第十七章 知易行难 出了门,陆微别就准备冲去神经外科堵秦立。 “微别?”霍奕送来咨询的患者家属出办公室,一晃眼就看见了陆微别。 “霍奕?”陆微别惊讶。 “你怎么过来了?”霍奕跑过来。 “来看几个人。”陆微别道。 “几个人?你周围的人最近不太平啊。”霍奕被这个量词吓到了。 “也不是周围不太平啦,一个是何淑,一个是之前来找我咨询的病人,还有一个是秦立,那天绵绵疼成那个样子,我有点儿担心。” 陆微别耸耸肩,“对了,你身体没什么问题了吧?” 霍奕眉头跳了跳,“发个烧而已,早没事了。还有绵绵,就是阑尾炎而已,打了两天点滴还没好利索,正琢磨着开刀切了算了。” 陆微别满头黑线,“都要开刀了,还而已?” 霍奕老神在在,“阑尾炎这种小手术,根本算不了什么啊。就是秦立记性不好,普外查体那套东西早还给老师了,要不然他当时也不至于那么着急,跑到急诊去被好一通笑话。” “怪不得绵绵说,和你们这帮大夫在一块儿不能玻璃心。你们这帮人啊,心硬,心真硬。”陆微别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 “不过你倒是有意思啊,要是担心我们,不知道早打个电话发个微信,要是真有事儿,你现在来,也就剩收尸了。”霍奕道。 陆微别皱眉,“你是魔鬼吗?” 怼起人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霍奕挑挑眉,“要去看看她吗,正好在我这儿住院呢。” 陆微别刚想答话,霍奕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来以后神色大变,道,“我马上过去。” “以后再说吧,我有急事,再联系啊。”霍奕挂了电话,跟陆微别简单交待了一句,转身就跑。 陆微别耸了耸肩,慢悠悠地往张林病房溜达过去。 不想对张林夫妇造成额外的影响,她本身只想在门口偷偷看一眼的,却没有成功。 她走到张林病房的时候,正遇上刘沁在里面放声大哭,几个医生护士推着机器往外冲,秦立抹着汗往里冲。 秦立看见陆微别,想起张林是她的病人,一顺手就把她带进了病房。 陆微别只得跟着进去,勉强跟大家打了个招呼。 刘沁还在哭,没有看到她;张林满脸疲惫地微笑着跟她打了招呼;霍奕铁青着脸回头,发现是她,略微诧异地挑了挑眉。 秦立立刻解释,“之前张老师找的遗传咨询师就是微别,正好碰见。” 霍奕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又对着秦立道,“你来劝劝刘老师吧,一直在哭,根本停不下来。” 秦立平生最怕女人哭,根本不敢揽这活儿,忙把陆微别往前一推,“微别,还是你来吧。我听说你们做遗传咨询的,哄人是专业的。” 陆微别眉头跳了跳。 遗传咨询师……的确会哄人。 做咨询时,向用户解释专业知识只是工作的一部分,心理疏导也是同样重要的。 但问题是,像这种,治疗也不是好事不治疗也不是好事,患者和家属的想法存在冲突,甚至每个人自己都没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这种诡异的状况,她要怎么哄? 拿糖哄吗?! 秦立看陆微别没说话,以为她默许了,甚至上手推了推她,“交给你了啊!” 刘沁就坐在床尾,背对着张林在哭。秦立这一推,正正好把陆微别推到了刘沁面前。 陆微别刚想退,就被刘沁一把抱住了。 陆微别心里一酸。 刘沁当年,是个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的孩子呢。 张林曾经给了她一个可以肆意地哭的怀抱,可这怀抱不在了。她的丈夫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她又惊又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但还是不想让丈夫看到自己的眼泪,甚至还要挺直脊背,自己支撑住自己。 想到这里,陆微别轻轻回抱住刘沁,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 她新长出的发根几乎全是白的。 陆微别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打扮得一丝不苟,看上去根本不像小五十的人。而现在,岁月好像把所有对她的仁慈都收了回去。 陆微别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什么都是错的,什么都是对的。 那就陪陪她吧,像当年张林陪着她一样,陪一陪她。 可能是陆微别的怀抱安抚了她,也可能是她终于哭累了,过了一会儿,刘沁渐渐止住了哭声。 她擦了眼泪,转头对张林说,“我有点儿难过,出去散散心。你自己在这儿呆一会儿,好不好?” 张林点点头,“好。别担心我,你好好调整一下。” 刘沁又哑了嗓音,“好。” 刘沁起身,看向屋子里的其他几个人,“要不要陪我一起出去坐会儿?” 秦立对上次两人的争执记忆犹新,忙道,“我和微别可以,我本身就是在休假陪老婆,霍奕还得看病人呢,还是算了。” 说着,他生怕陆微别跑了,还往门口挡了挡。 霍奕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陆微别听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秦立也太能慷他人之慨了吧? 万一慷慨出事儿来怎么办? 万一她把刘沁坑短命了,他是能陪她一起补救还是怎样? 陆微别气得想瞪秦立一眼,哪知他早有准备,早换上了一副和气生财的笑脸,这让陆微别的眼刀有点发射不出去,悻悻地收了回来。 “也好,那就咱们三个去。”刘沁点头,举步往外。 秦立欢天喜地地跟上,陆微别垂头丧气地紧随其后。 霍奕板着脸,跟张林打了个招呼,也跟着出了门,准备回外科病房。 秦立看陆微别神色不豫,凑上去道,“别生气嘛,确实需要你,我这一糙老爷们儿,哄不了人啊。再说了,就当你还我人情吧,绵绵病成那样,都没见你问一下。” 陆微别胸口堵得慌。 但她不想节外生枝,更觉得跟这浑人解释不通,所以硬生生地憋着没有解释。 “她刚刚跟我打听过绵绵的事儿,本身还打算去看看绵绵的。”霍奕在他们身后慢悠悠地道。 秦立满脸惊讶地回头。 霍奕摆了个大大的假笑给他,“小人之心。” 秦立满头大汗。 陆微别忍不住笑出了声,冲着霍奕道,“多谢。” 霍奕点点头,拐弯走了。 秦立挠着脑袋想道歉,陆微别看他一眼,“没事儿,我知道。不用道歉,先办正事儿。” 秦立和陆微别跟着刘沁走到了医院的后花园,找了个石桌子坐了。 刘沁本身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一肚子的苦水想倒,可真踏踏实实坐下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不开口,秦立和陆微别自然不能聒噪,于是也只能安安静静地等着。 秦立觉得尴尬,根本坐不住,左右屁股轮流抬起来又放下去,活像是坐在了烙铁上。 陆微别觉得头疼。 她琢磨了一会儿,低声跟秦立说,“你先在这儿看着点儿,我去买两瓶酒。” 秦立一听慌了,忙拽住了她,“买什么酒啊!医院禁酒!坐着坐着!” “禁什么酒啊!我听说过医院禁烟,没听说过禁酒的!”陆微别瞪他。 秦立瞪了回去,“那是因为根本没人在医院喝过酒啊!总之你坐着别动!” 陆微别觉得自己对秦立和气生财的人物认知有些偏差。这孩子耍起赖来怎么这么熊! 她仰头望天,颇为无奈地说,“我不是找借口想溜,是我觉得喝点儿酒能打开局面,让刘沁多说两句话。” 秦立一愣,“就为这个?” 陆微别点头,“就为这个啊!之前张林跟我说过,他当年追刘沁的时候,就是靠陪喝酒成功的。哎呀,你不懂。麻利儿松手吧!” 秦立哪儿敢一个人陪着刘沁?忙道,“我去买我去买!你不认识路,我去买!” 说着忙不迭地跑了。 陆微别阻拦不及,按着眉毛盯了他脑袋一会儿,确认没什么不该出现的数字,安下了心。接着,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侧头看着刘沁。 刘沁坐得稳稳的,也不说话,活脱一个老僧入定。 过了一会儿,秦立就抱着一大堆零食和啤酒过来了。 陆微别接过东西,把零食放在袋子里没动,把酒拎出来七七八八地摊了一桌子。开了一瓶啤酒递给刘沁,自己也开了一瓶,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 刘沁也喝,喝得比陆微别还慢,喝得泪流满面。 秦立觉得事情和想象的不一样,刚想张嘴说话,就被陆微别瞪了一眼,讪讪地闭上了嘴。 半晌,刘沁眯着眼睛开了口,“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心里装着一大堆事儿,但是总是装着好好的,装着没事儿。当时张林也是,买了酒,一句话不说地陪我坐着喝酒。” “你们知不知道,我和张林的结婚誓言里,有白头偕老这一条呢。”刘沁借着醉意,自嘲道,“可现在呢?誓言完成了一半儿。我们白头了,却不能偕老。我们想做一对百岁老人,现在呢,我们做了一对半百的老人。”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对,不是‘一对’半百的老人,是‘一个’,‘一个’半百的老人。” 她一瓶酒喝干,又开了一瓶,“年轻的时候我哭吧,我哭着哭着,还能笑出来。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看什么都有希望,看什么都未来。现在呢?日子只会越来越坏了,永远好不起来了。永远也好不起来了。” 陆微别闷了一大口酒。 秦立不再左拧右歪,泄气一样地安静了下来。 “会……过去的。”秦立劝道。 他本身想说“会好的”,但又觉得,确实一切都不会好了,所以中途改了口。 “不会过去的。”刘沁摇摇头,“我人生当中,从没遇到过这么难的事儿。” 她又喝了一口酒,像是强调,又像是自嘲,又重复了一句,“永远都不会过去的。” 秦立听得垂头丧气。 “会过去的。我小时候,有次看得不紧,眼睁睁地看着我家猫掉到楼下摔死了,那时候我也觉得,这事儿永远都不会过去了。可是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他脸上的心形白斑是在左脸还是在右脸了。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的。”陆微别道。 她说这话本意是想劝人,说到最后却有些绷不住,又带着酒意补了一句,“但是过去,比过不去还让人难受。” 秦立没听明白,问道,“为什么啊?过去了就干干净净地开始新生活,有什么不好吗?” “是啊,过去了比过不去还要难受。”刘沁也闷了一大口酒。 “什么是啊?是什么啊?你们是不是对‘过去了’这事儿有什么误解……”秦立有点儿急。 “你说,如果我跟他说,让他接受手术,活下来,会怎么样?”刘沁问道。 秦立一愣。 “不知道。”陆微别道。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刘沁看向陆微别。 陆微别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其实她知道,她一定会完全尊重对方的意愿,不提出任何要求。不过这是她的超能力逼她形成的行为准则,对于刘沁而言,毫无参考价值。 而且她也应该不会有这么一天吧。 她这个连微信都不敢主动发的胆小鬼,怎么可能拥有一个知心人? “我也不知道。”刘沁把酒喝干,开了一瓶新酒。 “那个……刘老师啊,我插句嘴,你要是真犹豫就早作决定,再过几天,就是想手术说不定也没法儿手术了。”秦立道。 刘沁握着酒瓶的手抖了一下。 “那样也好。”她哑着嗓子道。 那样也好,等到穷途末路,等到退无可退,那就再也没有什么该死的选择需要做了。 第十八章 你曾被放弃过吗? 喝光了酒,刘沁也平静了不少,她拍了拍脸,强迫自己清醒起来,起身收拾了瓶子,“回去吧。” 陆微别和秦立都是一愣。 这就好了? 事情还停留在原地,毫无转机啊。 刘沁看出了两人的疑惑,“我也不是真想怎么样。就是刚刚他差点抢救不过来,我吓着了而已。走吧。” 病房里,张林正倚在床头看书,听到脚步声,他抬了头,笑着打招呼,“你们回来啦,累不累?” 刘沁走到他床边坐下,“没什么累的,就是在楼下花园里喝了点儿酒而已。” “那就好。”张林微笑,“我刚才想了件事儿,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儿?”刘沁疑惑道。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愿意做手术。”张林道。 刘沁愕然不语。 “其实对我而言,做不做手术都是差不多的,反正我也不会有什么感觉。我只是觉得,变成这样的我,对于你而言也没什么存在的价值。但如果你认为,哪怕我不在是我,我的存在对你而言依然很重要的话,那我留下来也没什么关系。”张林微笑着,说得很是平静。 “可是……可是你不希望这样。”刘沁嗫嚅道。 “我无所谓啊,我现在觉得怎样都很开心。”张林道。 “可如果你还清醒的话……” “如果我还清醒的话,我希望我可以有生活自理能力,额叶的手术不会让我瘫痪,所以没关系。至于人格,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当然不一样,但我想了一下,我并不讨厌现在的自己。虽然有时不能理解你的情绪,这让我有些无能为力,但好在我的逻辑思维能力还在。我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开心。我觉得这就够了。虽然有点遗憾,但是这就够了。”张林道。 刘沁转过头去掉了眼泪。 “怎么又哭了?我把选择权交给你了,能不能开心一点?”张林笑眼弯弯。 秦立把头凑到陆微别的耳边,“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啊,张老师同意做手术,这事儿不就皆大欢喜了吗,怎么刘老师又哭了?” 陆微别黯然道,“因为两头都是死路的选择题,交到刘沁手里了。张林是真的失去他的共情能力了,他甚至不知道,做这样的选择,是种多么痛苦的事儿。” 秦立有点不以为然,“试试总是好的。” “你这态度太激进了吧?你考虑事情的时候,不能只考虑收益,也要考虑风险才行啊。”陆微别道。 秦立似懂非懂,摇了摇头。 刘沁还在哭。 张林起身揽住了她的肩,“别哭了好不好?要怎么样你才可以不哭了?” 陆微别听不下去了,转身出了病房。 那个可以一句话不说,陪着刘沁喝酒,又哭又笑的人,终究是消失了。 过了很久,秦立才从房间里出来,面上颇为兴高采烈,“老李!老李!咱们赶紧排个时间!张老师同意做手术了!那个小许啊,赶紧安排个加急核磁,咱们再看看肿瘤现在什么样了……哎微别你怎么还在啊,我这儿顾不上招待你了,你看着自己回家啊……” 陆微别闭了闭眼,颓然地离开了医院。 她在马路上晃荡的时候,身后有辆车轻轻地按了按喇叭。 陆微别回头一看,是霍奕那辆小白车。她挥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都快七点了,还早?上车吧,我请你吃饭。”霍奕道。 陆微别这才发现天早黑了,她也不客气,直接上了车。 “去哪儿啊?”陆微别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头也不抬地问。 “随你吧。”霍奕把车靠边停下,老神在在地等着她。 陆微别瞬间进入战斗状态,面向霍奕坐好。“我有选择障碍,做不了选餐厅这种事儿的。” 她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盯着霍奕。 没有数字,平稳过渡;一劳永逸,事半功倍! 她在心里偷偷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霍奕想到上次约她吃饭,提起吃什么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紧张兮兮的样子,于是点头道,“行啊,我选地方。你有什么不吃的东西吗?” “没有。”陆微别摇头。 像她这种拥有倒霉超能力的人,哪来的资格挑食? “行,那我直接带你去了。”霍奕点头。 其实霍奕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东西好吃。他平时靠食堂和冰箱里一周煮一次的分装食材就可以过日子,出来吃饭也都是被别人拉着聚餐,去哪儿算哪儿。就是上次和陆微别出去,他也是临阵抱佛脚,在大众点评上查了好久。 现在开着车,大众点评自然是不能查,索性把陆微别带到了一家烧烤店。 他上次曾经在烧烤店捡过和陆微别一起吃饭的秦立,想来她应该是吃烧烤的。 看见烧烤店,陆微别也想起了上次和秦立一起吃饭的情景,想到张林在烧烤店晕倒,想到霍奕有个未揭开的秘密,心下戚戚然。 “张林要做手术了。”陆微别道。 “我知道。”霍奕语气轻松。 “你很高兴?”陆微别问道。 “当然高兴,张老师终于听劝了。”霍奕神清气爽地回答道。 张林的事情就像是悬在他脑袋顶上的一朵乌云,这么多天了,好不容易散了开去,他高兴地直想拉着秦立出门吃饭庆祝。秦立因为要安排张林的手术出不来,他就在路上拦下了陆微别。 他笑眼弯弯,张林的手术有着落,庆祝的饭友也有着落,真是令人心满意足。 陆微别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张林为什么会突然改主意。 她低下头,有一搭无一搭地戳着面前的金针菇,叹道,“你们这些外科大夫还真是,对人命这么拼死拼活地较劲。” 霍奕一挑眉毛,“你们做遗传咨询的不是这样吗?我那些病人吃药的时候,激进程度可不下于做手术啊。” “是啊。无论如何也想试试,无论是多贵的药、多难受的副作用,都想试试,确实挺激进的。”陆微别点头。 “就算不说工作,单说你,为了救人,大半夜地敢去捂陌生人的伤口,能去抢要自杀的人的刀,替别人操心到要特意跑到医院看一圈,你不是也竭尽所能地想要别人多活两天吗?”霍奕问。 “是这样没错。”陆微别点头。 “你不是说,你绝对不会自杀吗?”霍奕追问。 “我确实不会。”陆微别道。 “这么说来,我们明明是同路人。你这么说我们干嘛?”霍奕问。 陆微别苦笑,“因为我现在突然觉得,人命不一定真的那么重要。” 霍奕脸色瞬间变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其实,我刚开始知道张林和刘沁的决定时,虽然可以理解一点张林的心情,但我也生气过。我气我皇上不急急太监,我替他们担心得要命,他们却可以从从容容地放弃生命。可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我觉得当年他们的决定,其实真真正正的,一点儿错都没有。”陆微别答道。 霍奕眼睛都瞪红了,直直地盯着陆微别,“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陆微别也直直地盯着他,恨声道,“我的意思是说,张林不应该做这个手术。我的意思是,你不该趁我们陪着刘沁出去,去劝张林做这个手术!” 霍奕一怔。 “怎么?我说错你了?其实你刚刚没有偷偷返回张林的病房,没有指责他没有考虑刘沁的感受,没有指责他背叛了他婚姻的承诺?”陆微别反问道,“你当我傻吗?张林额叶受损,根本没有什么共情能力剩下了。他就算看到刘沁哭得肝肠寸断,也不能体会到她有多伤心。他怎么可能想到刘沁因为他不做手术的决定在受煎熬?怎么可能想出如果刘沁愿意,他就做手术的主意?你说他终于听劝了,你挺高兴啊。但是你凭什么认为你劝对了?” 霍奕脸色煞白,下颌紧绷,“我当然知道我劝对了!张老师现在能走能动能思考,到底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他要是死了,刘老师要怎么生活,你想过吗!” “他要是用这个样子活下来,他们两人要怎么生活,你考虑过吗?”陆微别咬着牙问道。 “就像现在一样生活啊,有什么不好的?那么多缺胳膊断腿看不见听不见的人都能活着,他哪儿哪儿都是好的,为什么就非得去死?”霍奕反问道。 “他是不是好好的,这是你该替他判断的事情吗?这难道不是应该他自己判断的事情吗?”陆微别问。 “那刘老师呢?她是不是好好的,这要谁来考虑?”霍奕反问。 “你怎么知道她一定就抗不过去?要是张林出门被车撞死,她就非得去死才行吗?”陆微别道。 “那能一样吗!”霍奕怒道,“无计可施的失去,和束手就擒地失去,根本就是两个概念。对于放弃生命的人的亲人而言,他们不是被命运强制伤害的,他们是被自己珍视的人放弃的。那是一辈子都走不出来的痛苦!” 陆微别也怒了,“你知道什么?你是刘沁吗?你凭什么替她盖棺定论!” 霍奕低声吼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当年就是被放弃的那个!” 第十九章 举目无亲 陆微别愣了。 霍奕讽刺地笑了,“怎么?无话可说了?” “我没跟你说过吧?我一直一个人生活。只有一个人。”霍奕哑着声音道。 不知怎的,霍奕突然很想讲讲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压在他心里太久了。 “我父母是老来得子,他们生我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各自又是独生子女,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只有他们两个亲人了。”霍奕道,“好在他们和另一对情况相似的夫妇非常要好,所以,我倒也没觉得三口之家孤单。因为还有叔叔阿姨,和妹妹。哦对了,那对夫妇生的是一个女儿,比我小三岁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十九章 举目无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章 甲之蜜糖 周五下午,陆微别收到了秦立的微信,张林的手术顺利,已经转入ICU观察。 她发了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过去。 周日一早,秦立又发了微信过来,跟她说,张林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允许探视了。还说,他恢复得很好,人已经可以说话聊天了。 陆微别又发了个大拇指过去。 秦立立刻打了微信电话过来。 陆微别不敢不接。 “陆大小姐,你手机坏了吗?只能发这一个表情吗?”秦立扯着嗓子嚷嚷。 陆微别心里暗骂秦立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熊孩子,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没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二十章 甲之蜜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一章 晴天霹雳 陆微别使劲忍了忍,才没让自己在看薛绵绵的时候哭出来。不过一进病房门,她就被薛绵绵逗笑了。 秦立真的没说错,薛绵绵并没有什么孤独委屈的情绪,反而兴致高昂地在和同病房的病人护工聊天儿。 “就你们这些,跟我老公一比,那都不算事儿!我跟你们说,有天早上起来,他迷迷糊糊地去买早点,结果连衣服都忘了换就出门了。大冬天的,就穿了个睡衣拖鞋。他一出门儿,冷风一打就反应过来了,然后他就想回家啊,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没带钥匙。”薛绵绵说得眉飞色舞,“然后他就使劲儿敲门,可是我睡觉也沉,愣是没听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二十一章 晴天霹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二章 离家出走 房间里的几人听到声音,回头,看见那男人满头大汗,手比划在自己腰间。 这男人衣着得体,却基本湿透了,显得狼狈万分。 几个人想了想,都不记得自己看见过这么一个小姑娘,摇了摇头。 那男人叹了口气,转身又准备继续找。 “哎,你等一下!”薛绵绵喊道,“要是一会儿那小姑娘来了,怎么联系你啊?” 那男人如梦初醒,从身上拿了一张名片出来,跑过来递给薛绵绵,“我叫林崇德,这是我的名片,您要是看见她的话,麻烦给我手机打个电话。” “你能再多给我点儿信息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二十二章 离家出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三章 南辕北辙 薛绵绵脸色一黑,完了完了,用错方案了。 她转而采取怀柔政策,“要不这样好不好,你要是能不哭的话,阿姨再和你一起去买几个苹果?” 林阳阳哭声未停,头埋在臂弯里,动也不动一下。 薛绵绵叹了口气,转头向林崇德问道,“这事儿,其实跟苹果没关系吧?” 林崇德解释道,“这孩子得了癌症,说是明天要做手术,把眼球摘掉。她不愿意,自己跑出来了。” “明天就要做手术?那她爸妈怎么没陪着?”薛绵绵问道。 看刚才林阳阳的表现,明显不是一天两天没见着自己爸妈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二十三章 南辕北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四章 光鲜亮丽 周二一早,陆微别接待了一对年轻夫妇的咨询。 这两人都穿得光鲜亮丽至极,全身上下的行头中,竟然连明显的褶皱都看不到。丈夫的头发用发胶梳得一丝不苟,妻子的指甲显然是新做的,紧密地贴着甲床。丈夫的领带和袖口用了与妻子套装相配的颜色,妻子全身上下的配饰也看不到一丝错处。 两人看上去气质高雅、意气风发,让见惯了愁眉苦脸的病患和家属的陆微别着实眼前一亮。 尤其是妻子,眉眼精致,连微笑的弧度都一丝不苟,总让陆微别觉得在哪里见过。 是哪个女明星吗? “陆小姐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二十四章 光鲜亮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五章 至刚至柔 陆微别非常想穿越回三十分钟之前,然后把自己拎出来打一顿。 她居然用了那么恶劣的想法去揣度了一个,带着伤痛努力生活的人。 陆微别看着徐洛,带着歉意问道,“你……会不会很辛苦?” 徐洛双手环抱在胸前,转过头向窗外瞥去,漫不经心地回答,“人都是要奋斗的,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人生。” “那林先生呢?你的人生也不容易吗?”陆微别小心翼翼地问道。 林崇文的微笑亦是无懈可击,“生活中总会有些困难,但我把他们控制得很好。也没有什么容易不容易的,人生,自然而然都是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二十五章 至刚至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六章 峰回路转 “微别!晚上一起吃饭吗?”下午的时候,薛绵绵的微信到了。 陆微别从文献中抬出头来,回复道,“你不用吃病号饭吗?” 薛绵绵的回复很快,“用啊!所以你要不要来陪我?秦立最近工作好忙,我好无聊啊……” 紧接着是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 陆微别算计了一下。 医院下午五点开饭,陪薛绵绵吃完饭六点,正好是她下班的时间,她可以无缝回家吃晚饭。 申请提前下班要去找老郑请假,但老郑就在她面前,要是超能力真的搞出什么幺蛾子也好补救。 于是她回复道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二十六章 峰回路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七章 一场豪赌 霍奕看了看电视,比赛刚刚开始十分钟。 等比赛结束,黄花菜都凉了。 他再次尝试沟通,“这事儿有点儿急,而且不能让刘老师知道。这比赛您能不能看重播?等您看完了,刘老师就回来了。” 张林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挑了挑眉道,“这能有什么着急的?左右不都是我自己写的吗?放那儿吧,我到时候自己看。要是有什么看不懂的,我再问你。” “这事儿不能让刘老师……”霍奕急道。 “我知道我知道,不能让刘老师知道。你放心,我会藏好的。”张林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二十七章 一场豪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章 以人为镜 周五晚上薛绵绵攒了个聚餐,为林阳阳送行。 徐洛给她办好了香港的就诊手续,周六上午的飞机,带着林阳阳去那边接受局部化疗。 林阳阳指点江山,列出来的名单里,苹果姐姐和花绳叔叔自然是榜上有名。 让陆微别觉得奇怪的是,林崇文居然也出现在了聚餐现场,而一有时间就守在医院的林崇德,却没有出现在席间。 徐洛看出她的疑惑,附在她耳边道,“崇文变了。” 徐洛讲了讲事情的大概。 三个小时前,三医院的眼科住院部。 林崇文郁闷地在楼道里踱着步。<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二十八章 以人为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九章 人生祸福 陆微别听了,哽咽了一下,垂眸不语。 “所以,你老公是因为看见了这个例子,就想通了?”薛绵绵问道? 徐洛回想着当时的场景。 讲完向南的故事,林崇德颇有些感慨地叹道,“哥,我小时候老羡慕你,觉得你跟着爸妈在市里,长得玉树临风,特别有气质。我就跟个小傻子似的,除了偷鸡逗狗什么都不会,还老裹一身泥。可看着她我才知道,跟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儿。我就算撒着泼打着滚儿,也知道这世界上有人特别喜欢我。虽然每年挣的钱还不到你的一半儿,但老能觉得自己特牛逼。我是真觉得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二十九章 人生祸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章 穷图匕现 霍奕觉得事情有异,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吗?怎么脸色这么差?” 陆微别把手机塞给霍奕。 她慢慢走向薛绵绵,哑着嗓子道,“咱们明天可能不能一起去逛街了。” 可能她表情太难看,薛绵绵也是一愣,“明天不去就不去,下次再约啊,你这么严肃干嘛,都快哭出来了。” 陆微别张了张嘴,第一次知道无语凝噎是种什么体验。 她拳头攥得紧紧的,活像要流出血来。 薛绵绵吓了一跳,忙上前搂住她,“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没事儿没事儿,你跟我说,你别吓我呀!”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三十章 穷图匕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一章 至柔至刚 那男人跟秦立也算半个哥们儿,根本没想到他会冲上来动手,猝不及防被打得退了几步,堪堪靠在墙上稳住自己。他满肚子莫名其妙,刚要开口质问,秦立已经扑了上去,揪着他领子骂道,“刘长静你个王八蛋!你是哪门子的庸医!胰腺癌你给看成阑尾炎?你个王八蛋!我他妈今天跟你拼了!” 刘长静本身莫名其妙,气得立时三刻就要回手,听了这话,手顿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立,“你是说,绵绵他……” 秦立暴怒,嚷道,“你别他妈跟我提绵绵!你没资格提她!” 说完,他又扬手欲打。 刘长静面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三十一章 至柔至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二章 生命微瑕 陆微别和薛绵绵约在了周三。 周三上午,陆微别来三医院接薛绵绵出院。刚出医院大门,就冷不丁地接了隔壁单基因病部门负责人老胡的一个电话。 俩人并不相熟,肯定是公事。陆微别示意薛绵绵回大厅坐着等她一下,自己到安静一点的地方接了电话。 事情是这么回事。 三医院的儿科主任陈雪的丈夫付由,49岁,一个月前,断断续续觉得恶心、想吐,去医院做了检查。 本以为就是个胃炎而已,没想到是弥漫性胃癌晚期。 陈雪是学医的,知道这病预后极差,非同小可,立刻安排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三十二章 生命微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三章 心诚则灵 付冰和付由携带的突变,确实是致病的。 更糟糕的是,如果陆微别没有猜错的话,付冰现在已经患癌了。只不过这病起病隐匿,早期没有什么症状,所以付冰没有发现。 陆微别食难下咽,沉着脸色有一搭没一搭地撕着碗底的白菜吃。 陈雪靠着一瞬间冲上头的肾上腺素,勉强说服了女儿,也觉得浑身脱力,放了筷子,单手撑着头,靠在饭桌上。 薛绵绵虽然看不明白陆微别的操作逻辑,但看到这俩人的表情,也大概猜到了什么,整个人也垂头丧气了下来。 饭桌突然安静下来,付冰颇有些不自在地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三十三章 心诚则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四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从陈雪家出来的时候,薛绵绵情绪一直不高。 陆微别送她回家,看她这个样子,很是不放心,“你怎么了?” 薛绵绵笑笑,“没什么,好像有点儿累了。” 陆微别看了她一眼,上前挽上了她的臂弯,“要是有什么话想说,千万别憋着,憋着对病情不好。你不用担心我,我之前哭是因为太意外了,其实我可厉害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随随便便哭了。” 薛绵绵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啊,那以后要麻烦你啦。” 陆微别也笑,可笑意并未达到眼底。 她总觉得,薛绵绵有种和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三十四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五章 因我而起? 陆微别看着秦立上去一会儿了,也并没有发生什么骚乱,终于从长椅上起身。 她一回身,就看见了霍奕。 秦立这两天忙得要死,霍奕下班时正好碰见他,看他一脸疲色,担心他疲劳驾驶不敢让他开车,自己送了秦立回家。 他倒是没想到,会这么碰到陆微别。 把秦立送到楼下,一转眼就看见了她。她就那么呆呆地盯着住宅楼,悲伤得仿佛薛绵绵已经离开。 不知怎的,他就想留下来,陪陪她。 “我送秦立回来。你怎么一直坐在这里,不冷吗?”霍奕先开了口。 “刚刚绵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三十五章 因我而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六章 入院 陆微别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三医院的外科病房里。 医院的病房都长得差不多,她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地识别出自己的地理位置,是因为病床的左侧挡板上磕出了一个豁口,那个豁口,是薛绵绵住院的时候不小心用水果刀磕出来的,为了防止切口划伤人,两人还特意拿着指甲锉把边缘磨平了。 磨平了之后,两人还对着那豁口很是研究了一阵,陆微别说,它长得像个豁口,薛绵绵偏说,它长得像只猫。 陆微别反驳道,那豁口实在是小,根本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薛绵绵却坚持道,那是一只世间罕有的茶杯猫,所以本该就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三十六章 入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章 无望等待 “现在你就惦记着上学了,之前天天惦记着逃课你忘啦?”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 “妈!你回来啦!那时候我小,不懂事儿!”钟方圆迅速回血,兴高采烈地下床接她,“我帮你拿吧。” “你慢点儿,别跑,小心血管瘤破了。”钟妈妈一边皱着眉叮嘱,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袋子递了过去,“我还说呢,怎么见着我这么激动。我寻思着,咱俩这分开也没到一小时啊,怎么还度秒如年了呢?合着不是想我,是想你这蛋黄酥了。” 钟方圆拎着袋子快步走回床上,面对陆微别盘腿坐好,五指并拢,伸臂指向钟妈妈,向陆微别介绍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三十七章 无望等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章 特殊照顾 陆微别睡得实在太晚,所以第二天早上薛绵绵过来叫她的时候她还有些神志不清。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陆微别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道。 “还早啊?都七点了,我连餐后血糖都已经测过了。再晚点儿起,一会儿护士姐姐会直接过来把你用针扎醒哦。”薛绵绵笑眯眯地威胁道。 “护士姐姐才不会这么残暴。”陆微别挣扎着爬起了身。 “谁说不会的?而且我跟你说啊,你这个抽血,得餐前抽吧?你要是抽得晚了,想吃早饭你都找不着地方。”薛绵绵道。 “医院大门左转第一个路口右手边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三十八章 特殊照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 最后一餐 陆微别的出院抗.议活动以彻底败北而告终。 陆微别意外地发现,当霍奕想要不讲道理的时候,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 他可以有效地利用身上的白大褂、医学知识的博大精深,以及战友同僚敲得哐哐响的边鼓,顺利地搞大场面并控制住舆.论风向,制造出让对手不得不让步的局面。 他几句话说出来,什么道理都没讲明白,却给她安排了一百零八种匪夷所思的死法,把薛绵绵急得眼睛都红了,还把隔壁床安安静静画画的钟方圆也招了过来。 事已至此,陆微别不得不接受现实,认命地给家里单位打了电话,以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三十九章 最后一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 柳暗花明 周六早上九点,陆微别成功卸下了二十四小时心电监护器,拿到了颇为令人放心的检查结果。 她长出了一口气,迅速办好了出院手续。 出院手续办好后,她又急急忙忙赶回了房间换衣服。薛绵绵早就在病房,一边和钟方圆聊画画的事儿,一边等她。 换好衣服,陆微别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和钟方圆做个辞行。 钟方圆冲她笑笑,“你身体没事儿真是太好了!以后要记得经常找我玩儿啊!” 这是那天晚上已经答应她的事儿,陆微别自然不会再推辞,“以后每周末我都来看你。不过说不定,过两天 《剧透你的生命值》第四十章 柳暗花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 最后的午餐 阔别三天以后,陆微别终于回了家。 意外的是,爱哭的陆妈妈居然神清气爽,喜气洋洋,“念念,你回来啦?快来坐,我给你做好吃的了。” 陆微别有点儿没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坐了下来。 陆妈妈一边端菜一边道,“你们领导给我打电话了,你说你这孩子真是,我有什么不放心你的?你看你爸,一天到晚出差,我担心他了吗?以后你出差就出差啊,不用让人领导特意给我打一电话。不过你们领导跟我表扬你了,说你做的咨询,效果都特别好,特意被人邀请过去参加学术交流,你怎么没说这交流含金量这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