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公孙树》 楔子 邹氏书生 人们常说万物有灵,你听那架上八哥囫囵学语;看那看门黄狗夜吠生人;叹那耕田老牛被卖落泪。你当只有会跑会叫的东西有那灵性吗?实则不然,在有些妙人眼里,哪怕是一把扇子、一支画笔、一套茶具,用得时日久了,就沾染了人气,变得可爱了。更有甚者,还讲究眼缘,会朝那死物一诉心肠,好不快活。 本书所记的,就是一棵在妙人眼里有了灵的银杏树,品味它看到的听到的故事。 也记不清是哪朝哪代,只知道有这么一个邹姓的书生,祖上曾也做过官,倒是难得的书香世族,可惜一味的清贵惯了,得罪了朝中权贵,被免了官职,赶回原籍,家族中人又不谙世俗经济之道,兼之人丁单薄,故此日渐没落。后来一脉单传,传到邹书生这一代,家中能变卖的都已变卖,只剩下一小匣子孤本和一箱拓本,这些东西,邹书生以前哪怕是揭不开米锅,饿着肚子,也是不卖的,列为看官听他怎么说:“若把书本卖了,书本定会埋怨小生读完了就厌弃它,恨小生薄情寡义,所以啊,哪怕是饿死,小生也是要抱着书兄死的!” 要说这邹书生,其实颇有祖风,学识品貌俱是上佳,前几年家里唯一还剩下的老母一病就病死了,守了几年孝,错过了科举,到这年乡试,他中了经魁,只待来年上京城参加会试。 有乡绅见他家贫,遂邀他给自家幼子当启蒙先生,一来,启蒙几个孩童花不了多少精力,二来,又能借此攒些束脩,以为上京的盘缠。 光阴荏苒,大半年过去,邹书生把一箱书本交给那乡绅保管,只带上几部孤本并盘缠衣物,上京赶考去了。 本朝自开国以来,一直国泰民安,所以即使晚上,京师城门也是大开,不像前朝内忧外患,未时二刻就是紧闭城门。所以民间有歌唱到:“城门开,天下安;城门关,天下灾……” 且说这邹书生时而搭上牛车,时而徒步行走,紧赶慢赶,不消两月就到了离京城不远的燕子坡附近。 邹书生问了一路过的卖炭老翁,便知道此处没有可借宿的人家,要是想天黑前进京,少不得舍了脚下的官道大路,改走山间小道才能快些。时日正是寒冬腊月之际,若能早些进京城找家客栈住下,也好免遭露宿严寒之苦。 正记着老翁说的小道岔路的诸多事宜,忽听身后夹杂着阵阵马蹄声的吆喝:“闪开,闪开,别挡道!” 邹书生和老翁慌忙间驱着牛车避开,只见一队马车呼啸而过,卷起漫天飞沙,“轰隆”的马蹄声震得耳膜都疼了,若非闪得及时,现在只怕是连命都没了。 邹书生理好衣衫,又谢过老翁,往老翁所指的小道行去。想到方才的惊险,邹书生一阵气难平。 此番会试若顺利,殿试一过,我日后必是前途似锦。等有了钱,赶路时我也定要坐上那般威风的马车。 又想那马车是什么样子,只是刚刚光顾着躲了,愣是没去细看,不禁后悔不迭。却不想,这么一走神的功夫,拐了几条岔路也不记得了,这说是山间小道,可正儿八经不是那土石官道,根本辨不清这是不是老翁所说的那条了,连退也不知往哪里才是回去的路了。 兜兜转转了快一个时辰,眼见天都要暗了,邹书生不免心急如焚。踉踉跄跄地爬上高处的小土包,想着找出一条道儿来,可这肉眼凡胎,哪能找到些什么来。这寒风瑟瑟的,邹书生却急得出了一头的汗,在山间迷路可非同小可,一个不甚就是曝尸荒野啊。 情急之下,邹书生一脚踏空,身子一软,就从小土包上跌落,又一直顺势往下滚,胡乱间抓着了些野草,略微缓冲了点,却难以支撑片刻,如此危机关头,竟是连个声儿也发不出来,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虽如此,脑袋倒是清醒的很。 燕子坡啊燕子坡,你这分明该叫“落凤坡”啊!却不想当年一语成谶,可怜了我怀里的孤本,要与小生一同葬身山林,从此销声匿迹,实属可惜。 要说这邹书生也是命不该绝,跌落之处,正好有株三丈有余的银杏树,邹书生手脚乱用,硬生生被他挂在近碗口粗的树枝上。 睁眼一看,离地面也就半人高,地上铺满了金黄色的银杏叶,不禁大喜,随即放开手脚,落到了地上。 邹书生一屁股坐在还算松软的树叶地上,再也不想起来了一摸身子,所幸除了几处擦伤,倒也没什么大碍。对于一个文弱书生来说,今日种种,恨不得让他折寿十年。 就这一会儿功夫,天也几乎黑了,邹书生掏出怀里的孤本,看了无恙后,紧了紧棉衣,只能在此凑合一晚了。心想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此聊表安慰,遂沉沉睡去。 只是如今乃是严冬,又是在山林里,冰冷刺骨得更加让人难熬,到了半夜,竟是被冻得时醒时眠,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邹书生恍惚间抓了几把银杏叶搁在身上,这鸭掌大小的叶子成了他的被子,聊胜于无。 次日早间,邹书生迷糊地睁开眼,一阵哆嗦地起了身,银杏叶哗啦啦地散开。抬头一看这棵救了自己性命的银杏树,真是“状如虬怒远飞扬,势如蠖曲时起伏。”古人诚不欺我,可惜树上早就没有一片叶子,光秃秃的,就是原本有的,也经不起昨日的折腾,又摩挲了一番衣襟上的银杏叶,感慨道:“多谢树兄救我,又赐小生树叶蔽身,此番若能脱离此地,必不忘树兄再造之恩呐!” 许是这树与邹书生有缘,他话音刚落,就听得远处“哞哞”的一阵牛叫,原来是那卖炭老翁正赶着载了些炭块的牛车往京城走呢。邹书生此刻不管来者是谁,纵使已经一天滴水未进,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声嘶吼:“好心人,救我则个!” 原来,邹书生转悠了半天,离官道就差了一箭之地,又赶巧老翁出门,这老牛又叫了一声。真真是说不尽,道不明的因缘际会。 后来,老翁用牛车载着邹书生到了京城,临别之际,邹书生掏出怀中的一部孤本送给了老翁,让他卖了钱,好生买件像样的过冬衣裳。 按他的话说:“我自己是宁死也不卖书本,如今我把书送给救命恩人,恩公如何处置,都由不得我了。” 又嘱咐老翁,若是伐薪山间,看到树枝上系着两根布条的银杏树,要他千万不要伤它,言道:“此番会试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来看望救小生一命的银杏树。” 邹书生进了城,好生修养了一番,准备即将开始的春闱。 银杏树也在准备它的“春闱”,它积蓄力量,准备在春天吐露新芽…… 缘分二字,谁说得清呢? 第一章 我是一棵树 我是一棵银杏树,年方三十有六,在银杏树的圈子里,我算是个小孩儿,家住燕子坡,旁边的这几位是我的兄弟姐妹们。 我不是很招虫子,但是我讨厌蛾子,它们把卵产在我身体里,小虫子出生就啃我的叶子;我讨厌冬天,因为冬天一到,我辛辛苦苦打扮好的叶金黄色子就掉光了。 我喜欢思考,想着到了明天,我能不能看到点新鲜东西,三十六年来,再美的山间四季也要看腻的;我喜欢说话,但是我的兄弟们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听我说,我就和过往的各种各样的鸟儿说话,听她们讲述哪里的花蜜香甜,哪里的人们有趣。 鸟儿常说:“人很笨,我们说的话,他们听不懂,你们树说的话,他们更是听不见。”真离奇,不是吗?我向往鸟儿说的人住的屋檐,那里有欢声笑语,想着什么时候能去人呆的地方瞧一瞧。逐渐的,这成了我的夙愿,即便它可能永远无法实现。 但是我又有点不喜人的出现,因为我曾亲眼见过有个人操着闪着银光的,叫“斧子”的东西,把离我不算远的一个兄弟砍倒了,我再没见过我那兄弟,听博学的鸟儿说:“他不会再回来了。”这样的事情,后来陆续发生了不少…… 对于人,我好奇,也抗拒。 这天,我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树枝,挺沉的,不像鸟儿那么轻巧,不过我能接受那样的重量。 我仔细一瞧,这大约应该是“人”吧,天色暗了,看不大清楚。我远远见过的人只有那个拿斧子的白胡子,这个人没有拿斧子,也没有胡子,只是背着一个竹筐,我不认为他能砍了我,所以并不是很害怕。 他坐在我落下的叶子堆上,好像累极了,他又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看了一看,不一会儿就倒头睡了,我怕他冷,想着我要是有人一样的手,就能给他盖几层叶子。 “嘿,你拿些叶子盖。”我试着跟他说话,他果真和鸟儿说的一样,听不见呢,我略微有些失望。 直到他抓了几把叶子铺在自己身上。他听懂了?也许,这个人是不同的吧。 后半夜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跟我说话,哼唧着什么,真好玩儿。到了早上,他醒了,他对我说了什么,我记不太清楚,大概的意思是在谢谢我吧,他说他是个“书生”,至于书生是什么?他又要去做什么?唉,太复杂了,听不太明白。 我尝试着与他对话,他没有任何回应。说一点儿也不失望,那是假的,但是他能对我道谢,我已经很满足了,虽然我也没做什么。 临走的时候,他撕下一根布条,系在我的树枝上,又朝我弯腰,两手向前一握,后来听鸟儿说起,我才知道这叫作揖。 刚走开没几步,书生又回来了,这次他又撕下一根布条给我另一根树枝系上,说:“周全一些,总没错。” 凝神一看这两根布条,倒显得我与这周遭格格不入起来,但是我喜欢,因为我就应该是与众不同的。 后来,那个拿斧子的白胡子又来了,他身上多了件棉大衣,这次,他走到我的面前,我盯着他手上的斧子,想来自己寿数将尽,也该浑浑噩噩地离了这里。就是舍不得鸟儿们,再过一个月,天气暖和了,她们就该回来了吧,可惜,再也见不到她们了,还记得她们走之前,我还托她们帮我看看南边的银杏树长得如何,这下,再不能知道了…… 我等着白胡子把我砍断,可他没有这么做,他摸摸我身上的布条,捻着胡子道:“哦~原来是这棵树啊,这些读书人做的事真是让人看不懂。” 他转过身,往我的兄弟下手了,一连好几回,我都幸免于难。后来,也来过别的砍树人,见了我也是绕道走了。 我猜测,这是因为我身上的两根布条,它们是那个人给我的护身符。我想再见他一面,对他道声谢,即便他听不见。春天到了,我拜托回来的鸟儿们帮我留心他,但是,我说不清楚他长什么样,只知道他是个“书生”,所以只得作罢。 又过了许久,我身上的嫩芽成了翠绿的叶子,有些在晚间还开出了花,往年的这个时候,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我会吸引许多五彩斑斓的蝴蝶。但今年,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因为我周围的同类少了太多太多,除了更远的地方有几棵。四周,只剩下自己,颇有些孤独与忧伤。 直到又有一天,白胡子领着一大波人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是我这辈子一次性遇见的最多的人,大约有六七个吧! 他们都穿着差不多的粗布衣服,为首的那个一身长衫,料子倒是与众不同,身材挺拔,面色红润,细看时,觉着面善。 “树兄啊,树兄啊,邹某信守诺言,特来瞧瞧树兄你。” 我记起来了,原来是那背着竹筐,给我系布条的书生。如果我也有手,真想朝你作个揖,以报你护身符之恩。 “老人家,这四周的其它树木呢,怎么只剩下树兄一个了?” 老翁讨好般的笑道:“平安州的祝大老爷花了大把的银钱建了个书院,我们就砍了些银杏、杨柳之类的拿去卖,给的价钱又不低,倒比烧炭卖省力多了。老汉我记着官老爷您的吩咐,不敢动那系着布条的树,我又警告那帮小的,莫要伤着它,否则有几个脑袋也不够官老爷砍的!” 那几个穿粗布衣服的笑作了一团:“老汉呐,我家老爷可不管那砍头的事儿!”书生也不禁莞尔一笑,又道:“树兄啊树兄,你遗世独立般扎根于此,必是寂寞的。莫不如让邹某带你去往京城领略一番富贵日子,也不旺你我相识一场。” 书生说话总是文绉绉的,我只能听懂一半。他说带我离开这里,我没什么意见,再说即便不愿意,我也阻挡不住他的热情啊。 后来,他们慢悠悠地走了,又过了大概小半年,等到我身上的新芽长成鸭掌般的叶子;等到叶子从嫩绿变得金黄;等到它们从我身上掉下来,老翁又领了一伙人来了。 这回,书生没来,来的是上回跟在书生后面的人,我记得他们的样子。 不知他们把什么打进土里,又用铁铲给我松土,我怕极了,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不由得闭了眼昏死过去…… 等到我恍惚间醒来时,我已经不在我熟悉的燕子坡的小角落了。 这会子,我扎根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除却我身下的一大块黄土,其余的竟都是平整得不像样的灰白色石砖,这样的东西,如何蓄得了雨水?再往四周一看,旁边不足一丈有一间大房子,西边四丈开外又是一间房子,北边还有一间最大的,地势也略高些,房子外边有我看不太清的雕刻图案,只觉得精致非常,我不知道那些门框又是什么木头做的,我也不想知道,这与我何干?身侧两丈开外则是一座造型别致的大门,我正好在它左边,其它地方用白墙挡着。我俨然成为这里唯一的高大植物,可我不由得想起现在正值冬日,身上光溜溜的,实在不配矗立于此,竟觉得自惭形秽了。 这里究竟是哪里? 我所在的地方还没有瞧见几个人,就是有声响也不大,但白墙外的世界可就精彩了,我不由得被吸引过去。只见有围在一起看人耍猴子的;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的;也有单独的几个行色匆匆的……虽然难免喧闹,却又实在热闹。 “老爷回来了!” 我回过神,“老爷”指的就是书生吧。只见书生穿着一袭袍衫,大步流星地到我面前。 “树兄可算来了!”他轻抚着我的树皮和树枝,“我这新得宅子小了些,委屈树兄了。嘿!这么一看,树兄与去年今日无甚差别,只是可惜了大好的树叶,这帮奴才不懂得‘满地翻黄银杏叶,忽惊天地告成功’之意,没带树叶回来,树兄莫怪。日后,树兄尽管在此直耸青云,邹某也好偿还当日救命之恩。” 原来真是他的家,紧张、自卑的感觉一瞬间荡然无存。感受着他远比我身上的树皮光滑的手,在我的树枝上轻微地挑逗,轻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就好像我就该住在这里,好像我身下的位子不来就是我的! 虽然那两根布条足以偿还我无意的救命之恩,但是你既然带我来此繁花似锦之地,了却我的夙愿,那么我便守你邹家免遭煞气妖邪侵扰之苦,又有何妨。 日落西山,霞光普照,一人一树好像在这庭院的东南一角立下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契约。 下人奴仆们走过,起初以为自家老爷魔障了,跟一棵树说起胡话来,可定睛一看,倒想幅画儿似的,生怕打搅了他们会有天大的罪过。 都安安静静,远远地赏着…… 第二章 三年死不算死 我是一棵树,原先家住燕子坡,曾以日月土石为天;以水露甘霖为膳;以黄鹂百灵为伴。 如今定居邹家院,现在的天是庭院内外目之所及;膳是百家灯火各中事;伴是书生一家与四季。 哦!现在论理,不该叫他“书生”了,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的下人们都尊称他“老爷”,可是我还是习惯了“书生”这个称呼,改不回来了。 来到此间,也快三年了,以前相识的鸟儿再没遇见过,不过我并没有多伤感,毕竟万事讲究个缘分。 这三年的耳濡目染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我旁边这屋子叫“东厢房”,书生平时在里面写字读书,西边那个叫“西厢房”,一般有客人来了,书生都叫他们去那屋住下。 最远的北边的那间叫“正房”,是书生会客,以及和他夫人安歇的地方。 我搬来的第二年春天,书生就娶了妻。那姑娘姓康,她家祖上曾跟有名的皇商康家连过宗的,如今还依旧靠着这分薄面,给京城的几家府邸供些脂粉,倒也能赚好些银两,她是个地道的商家女,下人称她“太太”,书生唤她“夫人”。这康姑娘年方二八,小了书生整十岁,听下人说,书生这么大年龄才成家的,屈指可数。 我右边的门叫“垂花门”,书生一般每日卯时不到就从这门出去了,大约申时的时候才见他回来,有时候也会晚一些,每次晚归都是要有人扶着进门,这个时候,下人们就会说:“哎呦,老爷又喝醉了!”夫人也忙来照顾他更衣。 再比如书生现在是在一个叫“翰林院”的地方做什么“翰林院庶吉士”,每日卯时是要去听教习讲学的。具体的我还不太明白,以后看的听的多了,估计就懂了,反正我从书生有时对我说的话里能听的出,他对那位教习很是敬重,好像连书生这套院子,也是那教习帮忙置办的。 还有那些同年,哪个是趋炎附势,哪个又是真名士自风流;那些官家太太,哪个是丈夫与书生不对付的,哪个下的拜帖要好生走动的;那些青楼美人儿,哪个是只爱银钱手饰,哪个又是更看重才情学问的。 这些事情有的是从书生与他夫人谈笑间听到的,有的是从下人们抹了油似的嘴里囫囵知晓的,还有的是院外的人嚼的舌根。反正各种各样的事儿我都略知一二了。哈哈!有趣有趣,比起那燕子坡,这里的确是热闹的多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自己这三年没能像以前那样长出新芽,生出叶子,更别说开花了。为这事,跟康夫人来的一个老婆子还被书生撵了出去,就因为那老虔婆私下里说我不吉利,怕是栽错了位置,成了“凶树”!我看她才不吉利呢!不过自从那事之后,来来往往的下人们照顾我就像伺候书生夫妇那样,就怕万一惹得书生不满,步了那疯婆子的后尘。 其实说到底也就是我挪了窝的缘故,这次动静大,还得好好修养修养,所以长不了芽出来,不过一想到这挪窝,可真真气煞我也! 当年我刚来的那会子,书生听信有个自称懂点土木的下人,把我好些树枝给修剪了。弄得我生疼不说,还把刚栽到土里的我生生刨出来。说是土坑的排水有问题,要重新疏通,可怜我就着一个小土球熬了整整半宿! 最可气的,书生觉得这人办起事来还有条有理的,竟升了他当个什么管事,成了十好几个人的头头!因他本名林安,众人便叫他“林管事”,就跟我在那山林里见过的猴王是一个意思。后来,我的日常护理,还有浇水除草也一并归他管了。 我没意见,有也不顶用啊,听不见嘛不是? 又熬过一个冷天,我自己觉着是快到发芽的时候了,不禁欢喜,却想到最近一些时日,书生的面色一直不好,好久都不曾摸摸我的树皮,与我说说话了。对我来说,书生就是我的天,他一不开心,我也自觉没意思起来。 这日晚间,书生穿着里衣从正房出来,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到我跟前,平常这时候,他早睡下了的。这会子,他也不说话,只站在我跟前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没小半碗茶的功夫,康夫人也托着烛台出来了,身上披着厚厚的外衣,怀里抱着件大袄,蹑手蹑脚地靠近书生,小心翼翼地从背后给书生也披好了。 “老爷,虽说快到春天了,可这夜里还是冷的很,莫要冻出好歹来。”康夫人柔声言语道,“巧儿这丫头啊,近日是越发懈怠了,老爷起夜了,她都没听见。” 什么跟什么呀!明明是那个丫鬟叫醒你的,当我的耳朵也像人耳一样软趴趴的不顶用啊? 巧儿是康夫人的陪嫁丫鬟,她在房里伺候,最是警觉小心的,哪里来的懈怠! 唉~最烦的就是这种说出假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的人了! “你说今年春天,我这树兄可能长出芽来?”书生也没什么动作,很是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妾身家里是做脂粉生意的,对银杏倒是不太了解,只听说银杏树是‘三年活不算活,三年死不算死’,奇得厉害!况且这树皮也是鲜活的紧,想来过不了太久就能熬出大片的绿来了。” 书生听闻,对我的树皮又是捏又是扣的,言道:“树兄三年如一日,无甚变化,倒也难得。如今又要一鸣惊人了,却不知……我邹泽这三年研学,又能换来什么?” 这几日,书生眼看着就是心里藏着事儿的,只是一直没松口罢了。康夫人垂首无言,只作聆听状,似乎书生不主动说,她就绝不会冒冒失失地问的样子。 沉默了会儿,只听见书生嘶哑的声音:“过两日就要散馆了,我收到消息。那帮有门路的有舍得黄白的,都能补个六部的缺,只是按考校成绩分几个档次,从此就是正经的京官,而银钱塞的稍次些的,也能混个外地县官做做。哼!最可笑的是那帮外班翰林,仗着自家在朝中的权势,连考校都免了,直接留馆,授予编修、检讨之职,再进一步就是天子近臣!而我,恐怕是难有出头之日了……” “老爷若是缺银钱打点,只管说与妾身就是了,妾身的梯己、嫁妆都给老爷又如何,再不济还有我娘家,老爷何苦闷闷不乐?” “给那些脏官污吏做什么?我宁可把银子沉进湖底,也不愿被米虫给霍霍了!此事休要再提!”书生红着脸,沉声道。 借着微弱的烛火,我第一次看到书生脖子上的筋都爆起来,他定是气极了吧。不过这样也有益处,老是自己憋着总归不好,他现在也算发泄了一些,心里应该好受了些。反正“散馆”、“修编”之类的我听不懂,但想来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大事,我也安心不少。 “妾身省得了,老爷消消气。无论老爷日后前途如何,妾身始终会陪着老爷,还请老爷保重身子。若是老爷受了风寒,那都是妾身的不是了。”她边引着书生回房边轻声劝着。 嘿嘿,我眼瞅着康夫人白里透红的鹅蛋脸,还是有些可亲可爱的。这会子,她一手托着烛台,一手搀着书生,她又是矮了书生一个头的身量,怎么瞧,都透露出一丝可怜劲儿,惹人爱惜。 快进正房的时候,巧儿已经恰到好处地打起了帘子,书生停了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对康夫人说:“明儿个吩咐林安,让他在树兄下边搭套石头桌凳,也不拘什么大理石的,坐着舒服就行了。” “哎~妾身记下了。” 哈哈哈,站得久了,腿酸了吧,你个傻愣愣的书呆子! …… 次日,大概也就寅时刚到,书生从拔步床上悄然起身,瞧着康夫人娇嫩的侧脸,平日这个时候自己还未起床,康夫人和巧儿也要过会儿才醒来给自己穿衣收拾。她们主仆二人昨夜费心了,就不闹腾她们了。 书生披着大袄,在庭院里散起了步。忽的瞥见银杏树的一节枝丫上冒出了一抹绿意,寅时光线不好,书生凑近细看,果真是那娇嫩的翡翠芽儿! 耳畔边仿佛又响起康夫人昨夜的那句“三年活不算活,三年死不算死!” 第三章 琐事 刚入秋的时候,我听墙外倒座房那边的婆子、小厮乱嚼舌根。 说什么“老爷做了那没品级小吏,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连累我们这帮下人出门走动都面上无光!” 好巧不巧,被林安听了去,他一溜烟知会了巧儿。没过多久,那伙人就被夫人寻了由头撵出了邹家,任凭他们哭爹喊娘地讨饶,依旧无济于事。 这日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书生命巧儿把饭摆在我身下刚搭的石桌子上,捻着胡须,道:“曾闻古人列鼎而食,心下羡慕,亦有效仿之意。今日虽无钟鸣之声,却有树兄‘簌簌’之妙,倒也有趣。” 巧儿掸清了石桌石凳上的落叶,又在石凳上铺好了毯子,方吩咐小丫头莺儿出去传饭。少时,巧儿摆好碗筷,扶书生坐下,康夫人就坐在书生下垂手的位子。只见桌上是两道时令小菜,还有一碟糟鹌鹑,没得令我恶心。 饭毕,巧儿命人收拾妥当,见书生未起身,忙又去沏了茶水。 康夫人端着茶盅道:“巧儿,你去屋里把昨日母亲送来的衣料子归置归置。”巧儿会意,赶紧应了声就走了。 “岳母又送来衣料了?” 康夫人笑着回道:“是织云坊从南方新进的料子,母亲瞧着尚可,所以送了些来,说是给老爷做新衣用的。” 书生点了点头,放下茶碗,似是随意地问道:“我听林安说,有几个下人被打发了出去,是为了什么事儿?” 康夫人陪笑道:“也是他们咎由自取,那几个原是守门值夜的,夜里灌了几口黄汤,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妾身恐他们贪杯误事,到底靠不得,干脆撵了出去,让林安另挑些老实本分的补上缺也就是了。另有几个情节轻的,也罚他们了半月的月钱以示惩戒,反倒给咱们家省了几钱银子。” 书生颔首苦笑:“我素来疏于管家之道,还要夫人多多费心了。如今,我任翰林院孔目,掌管书籍图册,只是个未入流的小吏,年俸不过三十两。比不得编修、检讨之流前途无量,恐怕是要蹉跎岁月了,家中能省的就省些吧。” 康夫人温言劝道:“官场之事,妾身不懂。不过老爷很不必为银钱烦恼的,不说家中本就没几张嘴,嚼用开销不大。就是妾身父母家挂在老爷名下的庄子,现在都不用交赋税,咱们一年能得的分红少说也有二三百两的进项,再有这时令果蔬也都能从庄子上得来,比起京中别的小户人家,我们家单单这项就能比他们省好些钱。” “如此甚好。对了,往后这落叶五日一扫即可,你瞧瞧这满地金黄的,早早就扫尽了岂不可惜,平日里只收拾桌凳上的落叶也就是了。” 又聊了几句,书生起身,准备和往常一样回书房练字。自从书生不再做那劳什子“翰林院庶吉士”,闲下来的时间就多了,日间或是树下小酌,或是写字看书,过得舒服潇洒了不少。 书生还没走两步,就见林安过来回事:“老爷,刚受到消息,孟老爷,去了……如今孟家正办着后事呢。” 书生猛得回头,急道:“我前几日还去孟家赴过宴,那时我瞧着还好的很,怎么好端端地,说走就走了!” 书生忙命人更了素服,火急火燎地要前去吊唁,康夫人命巧儿封了九十两银子,让林安带了去。 这个孟老爷,我也有点印象。书生常说他是自己进京遇到的第二个贵人,第一个自然是我了。他是书生在翰林院的教习师长,因书生的脾气对他胃口,所以对书生照顾有加,连这座四合宅院,也是他帮忙置办的。 书生直言孟老先生对自己有再造之恩,既是老师,也如同父亲。也难怪刚才书生三步并作两步地出门,我还从未见他如此失态。 康夫人是没资格去的,索性回屋抄起佛经,打算差人给孟家太太送去。康夫人虽是商家女,但还认得几个字,未出阁前,康家老太爷就训诫康夫人读书习字,也不要她博古通今,只要她日后去了夫家打理家务之时,略懂几个字,不叫偷奸耍滑的下人蒙骗了去就足够了。 康夫人抄了一遍《金刚经》,抬头见巧儿眼皮子耷拉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笑骂道:“你这小蹄子,晃头晃脑的像什么样子?没得叫佛祖恼了,赶紧离了我这里,去屋外走走吧。” 巧儿吐着舌头打起帘子出了屋,刚出门,就见一不过七八岁的小丫鬟正拿着扫帚扫那银杏叶子,“沙沙沙”的,尘烟四起。 巧儿忙上前止住了她:“别扫别扫,老爷出门前吩咐了,让留些叶子的。你若扫干净了,没得叫老爷回来生气。” “莺儿没听着!莺儿不知道!姐姐千万不要告诉爹爹啊,要不然莺儿可惨了!”小丫鬟婴儿肥的小脸写满了委屈和慌张,比她人高的扫帚都差点没拿稳。 我仔细一看,不禁笑了,是这丫头啊。 要说我除了书生以外,最喜欢的人是谁?不是康夫人,也不是巧儿,却是这个蠢萌蠢萌的小莺儿。 若问我最讨厌的是谁,那么非林安莫属!真想让他也体验一番断枝之痛! 可这人间就是这么奇妙,我最讨厌和最喜欢的人居然是一对父女。 真是不知道林安这个一脸小人、厚背粗腰的家伙怎么养出莺儿这样花骨朵儿似的小女娃的。 我瞧着林安的婆娘长得也是普普通通的,林安把她从乡里带进了邹家管值夜,那个时候我远远见过的,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反正随便叫个不相干的人来辨一辨,都会觉得莺儿是从大户人家家里拐来的。 巧儿现在正做着一件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 她弯着腰,两手揉搓着莺儿胖嘟嘟的小脸蛋,两团上下微颤的小嫩肉逗得我心都化了。 “想让我不告诉你爹也可以,来吧,给本姑娘揉揉脖子、敲敲腿,去去瞌睡虫。” 说着便豪不客气地转身往石凳子上一坐。莺儿闻言,把扫帚靠放在我身上,咧着小嘴,露出满嘴小白牙,欢欢喜喜地踮起小脚给巧儿按摩。 “可是这叶子两天三天的不扫便罢了,若留的时间长了,反倒不好。”莺儿手里不停,只是蹙着眉问。打扫庭院和正房是她的活儿,要是出了差错,自己可讨不了好,到时候可没人会说主子的不是,错全在自己身上。别看她年纪小,看着也一团孩气,有时又会犯糊涂,被人蒙骗了也不知道,但林安夫妇调教的好,该懂的早懂了。 “老爷说了五日一扫,又不是一直不扫,哪日要扫?哪日只要收拾桌子凳子?你就自己掰指头算去吧。”巧儿抿嘴笑道。 “巧儿姐姐每次与莺儿说话都只说半句,害得我先前做错了好些事,每次都要被爹爹骂个两句。”莺儿嘟起嘴抱怨道。 正好一阵风吹过,落下几片叶子,巧儿眼疾手快,抓到了一片,拈着叶子在莺儿的俏脸上滑来滑去,痒得她直躲,玩笑道:“以后倘若你爹骂你,你娘又不敢多嘴,你就告诉我,我回了夫人给你做主,管叫你爹给你赔不是!” 莺儿还当真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赶忙说道:“好姐姐,你可别闹,哪里敢劳动夫人发话,可折煞莺儿了。” 二人正嬉戏,厨房里负责打杂的张婆子站在二门外招着手,压着声道:“巧姑娘,这里!来这里!” 巧儿起身,嘱咐莺儿别忘记收拾好石桌石凳上的落叶,方来到张婆子身前,笑道:“张妈,什么事不能进来说?” 我眯起眼,瞧得真真的,那张婆子往巧儿手里塞了些钱,红着脸小声说:“我那娘家老母今年七十有八了,最近得了场病,大夫说就是这两日的事了,我特来跟巧姑娘讨两日假,好回去料理我老娘的后事。我在厨房的活儿横竖让我男人顶上,我男人就是外头抬轿子的赖三,做事漂漂亮亮的,姑娘不用担心。姑娘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只管告诉我,等我回来,一定给姑娘带到!” 巧儿笑道:“怎么这告假的事不回太太,反倒求到我这里来了?今儿是你有事,明儿轮到别人有事,一来二去的,我成什么了?” 张婆子忙陪笑道:“原也该回了太太,只是前几日,太太刚撵了人出去,就怕太太还在气头上,所以就来讨姑娘的意思。好姑娘,你在老爷太太跟前是有脸面的,你一个唾沫星子抵得上老婆子我十句话,还请姑娘好歹给我探个口风。” 巧儿摆摆手,笑道:“行了行了,你收拾收拾就且去吧,我去转告太太就是了,不相干的,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 张婆子闻言,千恩万谢地去了。 我不明所以地想着:上回撵人,是他们自己嘴臭,与赖三一家没什么干系。康夫人平日看上去又慈眉善目的,怎么会跟她计较,这婆子怕个什么劲儿?还巴巴地找巧儿塞银子,真是多此一举。 到了晚间,书生方吊唁回来,依旧是面色悲戚,与康夫人草草地吃了晚饭,略说了几句话就睡下了。 我静静听着,原来孟老爷只因吃了几口花蛤尝尝鲜,哪成想竟是不服此物(过敏的意思),胸口一闷,六十出头就一命呜呼了。 张婆子她老母这两天也要去了,七十八岁,也没活过八十岁。 我若没出现意外,活个上千年都不成问题的,人的寿命对我来说,实在短暂。 今日,书生为恩师之殇闷闷不乐;婆子为老母之死低声下气。 恐怕再过几十年,就轮到我给书生、康夫人、聪敏可人的巧儿、讨厌的林安,还有迷糊的莺儿日夜悲恸了。 望着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不禁思绪万千…… 第四章 血脉 自那晚以后,我开始厌恶黑夜。因为一到夜里,就意味着我见不到书生他们。曾经在燕子坡时,也有段时间是没有鸟儿、猴子陪我说话的。那时,虽然难熬,但我并不觉得孤单寂寞,因为习惯了春去秋来,习惯了那一方人迹罕至的小天地。 可现在不同了,我有了太多难以割舍的羁绊。我得承认我和那种传记里的俗人是一样的——喜聚不喜散,既然相识相亲,就希望永远不要分开。 书生每次看到兴起,就忍不住大肆评论:“天底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只不过是珍惜百年岁月,珍重所亲之人,莫蹉跎一世,孤苦一生罢了!” 我乍一听,竟觉得他是在跟我说这话。要单论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可明白道理并不意味着轻易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无数次烦躁地幻想没有书生,没有小莺儿,没有林安他们的日子会是怎样的?答案就像是寂灭荒凉的深夜。 黑!黑得发毛!冷!冷得可怕! 就是因为黑夜,让我与他们相处的时间活活少了大半!巧儿让莺儿掰着手指头算什么时候要扫叶子,我又何尝不也是数着日子与他们过活…… 我知道,不出意外的话,我会活得很久,所以我害怕。 直到春天降临,鸟儿在我身上做窝,我才好受了些。莺儿是第一个发现的,嚷嚷着:“呀!大银杏身上要生出小麻雀啦!” 大伙儿也很高兴,麻雀来家筑巢本身就是吉祥的征兆,我也是头一回知道这小巧机敏的鸟儿的名字。 它们五天做好了窝,五天产完了卵,一共五枚淡褐色的鸟蛋安安静静地窝在我怀里,与它们父母“叽叽喳喳”的热闹声响不同。 我不禁高兴,连带着心里的忧伤之情也好了不少,这一会来了两个话痨,也许等雏鸟孵出来,会是一家子话痨呢!哈哈,我可有的是伙伴一起聊天了!其实书生闲时也会与我说话的,但他到底听不到我的声音,所以多数时候只是他自言自语罢了,难得有时候,康夫人会陪坐在一侧微笑着看着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只是我注定是失望的。它们俩终日“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哪片林子里的草茎适合做窝;哪家园子里的杂草种子香甜;哪处田野里的虫子肥美,根本不愿意多搭理我,我问十句话,它们有九句是假装没听见,剩下一句也是敷衍了事。 在我幽怨的眼神下,不过十天,一窝子五只小麻雀就破壳而出了。刚出壳的雏鸟周身光秃无羽,皮肤红中带着黄,眼未睁开,只知道“叽叽叽叽”地要虫子吃。这下可忙坏了两只大鸟,一个劲地满世界找虫子,彻底不搭理我了。 莺儿这几日收拾石桌石凳子的时候,还不时蹦蹦跳跳的,就想着一窥鸟窝的究竟。 我不禁撇嘴取笑,你个小浪蹄子兴奋个什么劲儿?这鸟窝离地至少有一丈之高,凭你那双小短腿,就是站在桌子上举起扫帚,也不见得能够得到一根鸟毛的! 麻雀好像真的带来了祥瑞,至少莺儿是坚信的。因为就在小麻雀破壳之后没几日,康夫人正吃饭的时候,被平日爱吃的一尾清蒸鲢鱼闹得恶心不已。郎中隔着帘子和康夫人手腕的绢布一号脉,就面带喜色,恭贺着道:“给老爷、太太道喜了,太太这是有了,大约也已经一个月了。如今太太脉象平稳,我写一道安胎的药方,每日早晚煎一服也就是了。” 书生年逾三十还没子嗣,本暗想着过两年收拾了后罩房,娶几个小妾,以为散叶之用。如今嫡妻有孕,不禁大喜,遂打消了纳妾之心,只一心一意盯在康夫人的肚子上。 康夫人却是个识大体的,做主给巧儿开了脸,让书生收做了正经姨娘,因她本姓周,下人都叫她“周姨娘”。又把莺儿提成身边的大丫鬟,林安一家子又少不得进来磕了头谢恩,下人也改了口,唤她“莺儿姑娘”,把这小丫头乐得找不到北。 我一直搞不懂,人怎么总是会换名字、称呼。像书生,就叫他“书生”不好吗?现在家里的人都称他“老爷”,书生在京中的好友上门饮酒作诗的时候,唤他“泽兄”、“子清兄”,有次喝得兴起,又给改成了“平仲兄”,而别家来的下人,还叫他“邹先生”…… 怎么书生有这么多名字,他自己不绕得慌?现在轮到巧儿和莺儿了,他们这帮下人也不怕记岔喽!我还是不管什么“周姨娘”和“莺儿姑娘”,只管叫她们原来的名字便是了。 这日午后,礼部郎中詹珉的二儿子娶妻,请了书生去他家里做客。要说这詹珉乃是堂堂正五品的大员,怎么巴巴给一个没品级的翰林院孔目下帖子? 原来,詹珉和已故的翰林院孟教习是多年的至交。孟教习在时,私下里曾多次提到过书生,常叹道:“邹泽,邹子清是个人才,只是如今吏治浑浊,难得天听,方才难以一展其才,惜哉惜哉!”又约詹珉下次宴席一定要来,好引见书生给他认识,没成想,自己竟是再也没机会亲自搭桥牵线了。 在孟教习故去的葬礼上,詹珉第一次远远瞧见到了书生。见他形单影只,又面色怆然,哭嚎悲恸,不似做做,遂留了心。 之后,詹珉也常邀他府上叙话,才知故友所言不虚,他果真是有大才又高风亮节的完人。不禁起了提携之意,趁着次子大婚,介绍他给宁王爷府上来送贺礼的总管太监认识。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书生去詹府上赴宴,康夫人则百无聊赖地坐在我树荫底下。莺儿给她在石凳上垫了厚厚的一层毯子,一大一小正抬着头数着我四周的麻雀,我就静静地感受着康夫人腹中微弱的生命,倒也有趣。怀孕前三个月,康夫人甚是疲累,遂把平日里负责的家务事都交给巧儿,现在虽然好了些,可到底是双身子,精神头不足,每日只挑些银钱进项的琐事,略看了看也就罢了。 莺儿见康夫人抬头看了半日麻雀,又是坐着的,知道她脖子定是酸了的,就像去年给巧儿那般给康夫人揉脖子,只是总算不用踮着脚了。 康夫人一时间浑身舒服,又觉得身下软和,眯着眼笑道:“平日里怎么没见过这幅毯子,早该拿出来用的。” 莺儿抿嘴笑道:“这是周姨娘最近缝的,昨日午后才送了一副来,说是等另三副毯子做好了,就正好凑齐了一套。我见太太那时正睡着,没敢惊动,就自己做主收了的。” 康夫人懒懒地笑道:“难为她有心了,她平日里又要操持内宅,又要伺候老爷,没得叫她劳心劳力的。” 莺儿咧起嘴,好像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两手比划着笑道:“巧儿姐姐还想给太太置备个藤条做的靠凳,说这银杏下是难得的阴凉地方,到了七八月,暑气重的时候,太太坐在靠凳上乘凉必是舒服的。只是做这个物件儿还要麻烦前院,巧儿姐姐让我来讨太太的示下哩。” 康夫人笑骂道:“你这小蹄子,话说得快了就犯迷糊,左一句‘周姨娘’,右一句‘巧儿姐姐’的,我都差点听糊涂了。她是个七窍玲珑心,做事也是有分寸的,你一会子告诉你老子,叫他遣人买去吧。” 又坐了一会儿,康夫人自觉乏累,命莺儿扶了自己进屋安歇。 我回想起方才康夫人肚里美妙的律动,我知道那是书生血脉的延续,将来会继承书生的一切,承载邹家众人的寄托。 即使真到了眼前妙人离世的时候,还有其后人行于世间。那么我,又何苦忧愁善感呢?只需注视着书生一家也许短暂,也许漫长,漫长得可能比我的生命还长久的代代延续即可。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我回过神来,只见那两只麻雀带着第一窝出生的小麻雀和另几只别处来的麻雀,正在四周撒欢。或在人少的地上蹦蹦跳跳;或在房梁、树林间左右扑腾;或在高高的天空上下翱翔。 大约再过三个月,身上久没麻雀问津的鸟巢又该迎来第二窝小麻雀了。然后再过三个月,你也该落地了,不知道书生会给你起什么名字?不知道你会不会也像书生那样多出好些别的,奇奇怪怪的称呼呢? 第五章 相破芯不破 林安觉得自从进了邹家门,给老爷做长随开始,就好运连连。 先是移栽银杏树的时候得了老爷赏识,成了邹家管事,手下有十来号人都要看自己的脸色。等太太那日撵了人出去以后,他又存了私心,把他婆娘从乡下叫了来补上缺,得了个活少钱多的营生。自己女儿又讨得太太欢心,成了继周姨娘后,太太跟前第一个得力的丫鬟,每月的月钱跟自己得的都差不多,还不算主子们平日赏她的各色物件儿。听女儿说,太太最近露出口风,要把他儿子派去太太娘家庄子上管事。从此一家子人都不必回乡下晒日头了,每每念及此处,林安都觉得他这四十多年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整日里红光满面的。 这日午间,林安随自家老爷到宁王府上赴宴,只远远瞧见外头那座兽头大门,就知道林安这种身份的是没资格进去的,只在王府专给宾客的随从准备的门房里候着。 林安已来过几次,和门房里的下人们熟得很,正坐在最末,和他们还有其他府上一样随主子赴宴的随从们插科打诨,争得是面红耳赤,唾沫四溅。时值八月,最是酷暑难耐的时候,十几个人在里面顾不得其他,袒胸露乳地拿着衣摆擦汗扇风。 “邹孔目家的在哪?快过来!” 忽见几个内侍打扮的人咋咋呼呼地跑来,有几人还抬着一大金器,到了门房,小心地轻放在地上,唯恐磕着碰着。 房里众人唬得赶紧胡乱理好衣服出来,就请他们进屋,又是掸座椅上的果壳,又是要倒茶的,好不忙活。 为首的内侍摆摆手,言道:“可没那闲功夫喝茶了,邹孔目家的呢?” 几个下人忙让开身,林安吓得面色如土,哆嗦着上前,不知道是什么事,反正肯定和自家老爷有关! 可别是老爷在里面喝醉了酒,冲撞了贵人,这伙人要拿我开涮可如何是好? 不管林安是什么心思,只见那内侍笑道:“你就是林管事吧?你家老爷得了王爷赏的一箱冰鉴,说是给你家有孕的太太消暑用,要你带咱们赶紧去邹家,不然这冰要是化了,咱们几个可吃不了兜着走!” 林安这才松了一口气,满心欢喜地和内侍出了角门,又吩咐了在外头等候老爷回府的轿夫莫要总想着避暑偷懒。 几人方火急火燎地上了王府的马车,往邹家一路绝尘而去,路上行人虽多,马车却丝毫没有慢行的意思。林安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坐马车,心里直突突,打起车帘,眼瞅着路上行人一个个像见着什么洪水猛兽般争相避让,觉着自己难得的借王府耍了次大威风。 又见车内也没有戏文里说的那般奢华,想来只是宁王府里专给下人用的普通马车,可这车里怎么这般凉快?不免好奇,言道:“这位公公,小的真是三生有幸,竟能坐上王府的马车。要说王府里真真是什么器件儿都是上品,就是这马车也金贵,外头看着平常,里面竟是凉嗖嗖的!” 为首的内侍没说话,只是抿嘴笑,边上一个看着还年轻的小太监嘴巴快,轻扣着放在马车上的大金器,嗤笑道:“喏!瞧瞧这个,这个是冰鉴,里头可都是冰呐!要不然车里怎么能这么凉快!” 林安忙止嘴,恐再说错了话,惹得他们笑话,没得让人看轻了。心下却是打鼓,眼睛像铜铃一样盯着那冰鉴。 这大暑天的,他们王府上是从哪弄来的冰啊? 不到两炷香,马车就到了邹家门前,林安忙跳下马车,言道:“不敢劳动几位,小的找人来。” 随即招呼看门的小厮留几位公公喝杯凉茶再走,又叫来三个婆子,还有一个他自家的婆娘,一共四人,各提了冰鉴上的圆把手,就往二门里送去。 车上内侍见此,也懒得下马车喝茶,就命车夫趁着车里凉气未散,赶紧走了。 “哎呦,这是什么阿物儿,怎么这手里冰冰凉凉的?” 见自家婆娘满脸稀罕的样子,又是当着外人的面,不禁起了炫耀之意,声量也拔高了起来,自得道:“这可是王府里出来的器件儿,金贵着呢!里头有大冰碴子,能摸上一摸都是你几世休来的福分!” 林安一张嘴,直把四个没见识的婆子哄得云里雾里,慌得连忙紧了紧双手,就怕把它磕着了。 我也听见了,难免好奇。这又不是冬天,哪里来的冰? 林安一行人到了正房外,只婆子抬着冰鉴进了屋。彼时,莺儿正打着扇子给康夫人扇风,自己的发丝粘在额头,也没功夫理一理。 康夫人歪在炕上跟周姨娘说着梯己话,周姨娘手里头做着婴孩穿的小衣,见婆子抬着四四方方的大金器进来,问起是怎么回事? 我也细细听着,只见林安侧身站在屋外回话,笑道:“回太太、姨太太,这个叫‘冰鉴’,里头有冰,最是凉爽不过的,是宁王殿下赏给老爷的,让小的拿了来给太太消暑用的。” 宁王?原来是那“破相王爷”啊。 我记得书生提起过,他是皇帝的儿子,按年纪排是老三。幼时曾在玩闹间被后来的太子无意间弄伤了脸,因伤口太深,任凭御医用了多少药,都没法子抹去脸上的疤痕。自那时起,就终日懒散,最近几年,越发深居简出起来。 虽然“皇帝”、“太子”是什么人,我是花了不少精力才弄明白的,但“破相王爷”的称呼我是一遍就懂了。 屋里众人听了林安的话,自是欢喜,当然最欢喜的应该是打了半日扇子的莺儿。康夫人又问:“可知道老爷何时回来?” 林安笑道:“若跟平常,只再过一两个时辰也就回来了。太太放宽心,小的已经吩咐抬轿的赖三他们了,不打紧的。” 只是今天却不同以往,宁王竟是留住书生用了晚饭方回。 书生回来的时候已是戌时三刻,他也没和人说多少话,让康夫人和周姨娘先行安歇,只拿了壶酒,不许别人过来,自己坐在银杏下的石凳子上,时而摸两下我的树皮,一口一口的灌着酒…… 书生今日的反常我看在眼里,知道他心里有事,就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树兄啊树兄,别看你浑身凹凸、粗糙不堪,但我知道你内里的树芯定是平整、滑亮的。如今我才知道,宁王殿下与你是一样的——相破芯不破。你道我为何知道?” 书生抬头望着那轮弯月,眼神迷离,似有无限思绪。 “今日酒宴饮至兴起,场上早已少有清醒之人,这时又行起射覆酒令。我的谜底啊就是个‘水’字,说了一个谜面——‘秋’。不成想殿下射了一个‘池’字,还指着亭外的小池子,说:‘我这池子虽浅,却也有浅的妙处!’他一说完,这酒就变味了!” “呵呵,‘时人莫小池中水,浅处无妨有卧龙。’” 书生又坐下添了一盏酒,呷了两口,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摩挲了半日,摊开来,是个“拏”字,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手心,呢喃着道:“宁王又命人传下纸笔,说:‘本王来覆,诸位就把所射之物也写于纸上,只本王一人看了便罢,一会儿再同饮一杯。如此,便是猜错了,也没人知道,就不会惹来笑话了。’他给众人都分别写了覆,传了下去,到我就是这‘拏’字。我一看就猜着了,是个‘云’,‘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树兄可知我射了个什么?哈哈哈!”书生酒意上来,癫狂着直指长空,只听一声怒号,“‘黑’!”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大丈夫,当有大志向!” 书生的声音慷腔有力,好像把胸腔里的气一股脑全都吐了出来,又野蛮地折了我一小节树枝,在院中舞动,狂态尽显,不复从前那样文质彬彬。这一刻的书生显得陌生,显得桀骜! 树枝被书生折下的时候,很疼,但我明显得感觉到书生流露出的那一丝满足。这种满足在书生得知康夫人有孕的时候,我也曾察觉到过。 乱舞了一会儿,书生丢了树枝,踉踉跄跄地往巧儿住的后罩房去了,望着书生似当风之鹤,又如出水之龟般的背影,我心下沉思。 不,不对!这两种满足是不一样的! 可不一样在哪里?我不知道。 不知道又如何呢?我只知道那些让书生感到满足的事,我都是愿意看到的,就算他变得再癫狂也依旧是那个给我系上布条的书生…… 第六章 两条路 自从那晚书生一通发泄已有一月,这期间,书生往宁王府走动的次数越发的多了,而正是那时起,邹家就一直收到宁王府送来的冰,直到天气转凉才逐渐断了。有一次,书生回来还抱着一摞书,他说这些书和祖上传下来的一样,都是名家孤本,这种孤本哪怕在翰林院,甚至国子监都难寻得,宁王愿意借自己抄录,真是让他获益良多。 如今已是九月,正是我嫩叶泛黄的时候。巧儿穿着密合色绫子棉裙,藏在我树荫底下避着尚有些刺眼的日头,手里正绣着汗巾子上的花样。 莺儿服侍康夫人睡下后,就拎着扫帚要扫起落叶,见巧儿背着身在石凳上坐着,遂起了捉弄之心。猫着腰,一步步地挪到巧儿身后,把扫帚靠在我身上,一只小巴掌往巧儿肩上不重不轻地一拍。 “哎呀!你要死啊!”巧儿被这丫头吓了一跳,匆忙反应过来,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往一边的书房指了指,压着声啐道:“你这丫头,越发疯了,小心被太太瞧见,看她还敢留你在身前伺候。” 莺儿偷着瞟了书房一眼,见没动静,遂连连轻声讨饶:“好姨太太,好周大姨娘,您老大人有大量,饶恕奴婢这一遭吧。” 巧儿笑骂道:“这会子知道叫‘姨太太’了,可真稀罕。” 又问起昨日康夫人娘家送来的燕窝可好?太太吃着感觉如何?莺儿一一答了。 忽见林安家的从二门外匆匆进来,笑道:“姨太太,外面有人递了帖子要见老爷,我眼瞅着还有几个还穿着太监的衣服,特来回姨太太示下。” 巧儿放下手里的针线,拿了帖子进书房。林安家的见她女儿穿着一身青衣水红的衣服,还拿着扫帚,遂皱着眉头,小声骂道:“你个不识好歹的破落户,在太太跟前伺候不体面?非拿着这破扫帚,你以前的活儿不都交给穗儿了吗,还学起帮人家拿耗子来,平白占了一身灰!可惜了这衣裳。” 莺儿嘟着嘴,刚欲开口争辩,就见巧儿打了帘子,忙止了嘴。 书生从书房出来,一叠连声地叫巧儿赶紧备些茶水点心,又忙命莺儿掸了石桌上的落叶,才亲自跟着林安家的往二门外去了。 少顷,只见书生引了一青年男子进了院子。我一瞧,只见这人身着白蟒袍;腰系黄带子;脚踩升龙靴,体态超逸,宛若天人,只是左眼下却突兀地附着了一道半寸的疤痕,打破了他原本形容之清秀。 见此,我就大概猜到这人的身份了——宁王! 我在书生家待得久了,一些简单的道理我也懂了不少。按说书生的身份与这位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怎么他还会屈尊拜访呢? 我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就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所看所听的合起来,多数时候我就能从中想出正解。比如上回莺儿的翡翠镯子丢了,那是康夫人还没身孕的时候戴的,后来手肿了,就把镯子给了莺儿,怎么找也找不到,急得她险些哭出来,后来康夫人又赏了她一个,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还是我瞅见了穗儿在一日晚间,把一个小布包偷偷塞给了赖三家的,也就是那张婆子,料想必是穗儿偷了来,交给那老虔婆拿去或卖或当,两人好多捞点钱财。只是我又不能和人说话,知道了也没用。要说这穗儿,也已年方十七,原是一八品小官家的下人,是个家生子。只因那小官犯了事,一家子遭流放,家中奴仆皆被当街贩卖,穗儿才被邹家买了来做粗使的丫鬟。 不多言其他,还是再看书生。 且说书生见只有巧儿在旁,知道康夫人定是还在睡中觉,忙让她们喊康夫人出来迎接贵客。 “子嗣为重,不碍事的。本王府上有个小妾刚生了孩子,瞧着那几个接生的稳婆倒是不错,过段时日打发了她们过来。”宁王止住了欲去正房的莺儿,又踱步至我身前,指着我笑道,“本王知道你家中的银杏是你至爱之物,也曾听人提起你‘平仲先生’之名号,今日一见此树,虽不及鹿苑寺那株已高约八丈,但这么一看,也自有其‘玲珑’之妙啊。” 书生请宁王坐下,自己挨着凳子边沿陪坐。巧儿上了茶,就给莺儿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地离了院子。 宁王抿了一口就放下了茶杯,戏言:“难怪当日本王要赏你美姬,你百般推脱,只要了个冰鉴,原来家中自有绿珠啊!” 书生直说:“不敢不敢。”又陪笑着与宁王说话,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见燕子坡的卖炭老翁,低眉顺眼地讨好着当时意气风发的书生。光阴荏苒,也不知故人现在如何? “戴全。”只见一长相秀气的太监捧着一个卷轴从垂花门外进来,宁王接过卷轴,笑道,“今日得了一幅翁同和的《双忠古银杏图》,我想着京中唯有你邹平仲才懂这画的妙处,所以特意带了来,与你一同品鉴品鉴。此处施展不开,借你书房一用。” 书生遂引宁王进了书房说话,我隐约只听见他们在谈什么“武不武,文不文”之类的话。 品个画还能品出文武来,真是奇了。莫不是在说那个叫什么翁同和的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习武,结果是个三脚猫;二儿子舞文,结果是个酸秀才吧!反正我也只是凭着只言片语,在一边乱猜,实在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小了,我耳朵这么好使,居然也听不了多少。 两人在里面谈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才说笑着走出来,路过我的时候,宁王停下步子,笑道:“刚来的时候,本王就看到你这位树兄弟身上有处新伤,心想是哪个不开眼的,竟敢伤了平仲的宝贝!幸好本王进了你书房,一瞧就瞧见柜子上的一节树枝,想来是平仲自己下的手吧?” 书生讪笑道:“也都赖下官贪杯,稀里糊涂地就折了下来当剑耍了,事后一想,才后悔不迭啊。” “那本王回去亲自挑一把好剑赠你,免得树兄弟哪日又遭无妄之灾了。”宁王摇头笑着说,书生自是道谢不止。 哼!总算听到句人话了,这个宁王还挺上道的。 …… 阵阵寒风袭来,转眼间已是十一月,再过几日,就是立冬了,我身上的叶子已经不剩多少。不出意外的话,康夫人发动的日子也快到了,书生在后罩房另收拾了一间屋子,专供王府来的稳婆居住。 这一日,礼部郎中詹珉邀书生去他府上一叙。一收到请帖,书生就换了衣服,上了轿子往詹府去了。孟教习故去之后,詹珉多处提点书生,堪称有半师之谊,没有他,书生也没机会结交到宁王这样的天皇贵胄,所以他的邀约,书生实在推脱不得。 书生到了詹府后,跟着小厮过了穿堂进到书房里,詹珉正伏在案边写字,见书生来了,就搁下笔和书生聊起了闲话。一碗茶的功夫后,放进入正题。 “子清啊,自散馆起,你做那没品级的孔目小吏已有一年了,与你同年那帮人,都各有各的出路,你再这般蹉跎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詹珉见书生欲有起身推诿之意,按住书生肩膀,言道:“我知你素来不喜太子殿下私下卖官、贿赂之事,但今上为了给太子铺路,有意放纵,四品以下官员的升迁几乎都是太子一句话的事情,除了几个要紧的官职,今上一概不管了的。你想熬出资历,是没指望的!我在朝里还有几分脸面,打算给你谋个缺,你就为你自己的前途好好想想,正经的穿身官服吧!” 书生闻言,拜下施礼,言道:“学生何德何能,老师何以如此?实不相瞒,学生已得宁王殿下看重,不日将出任正六品户部主事。” 詹珉知道了,不喜反惊,急得直拍桌子,怒道:“那日射覆,我就看出端倪,怎么宴席之后,宁王偏偏留你一人!你知道你这一步行错,就是万丈深渊啊!咳咳……” 詹珉已到花甲之年,说得激动了,难免咳嗽不止,书生忙起身轻拍他的背,又是递上茶水,方缓了回来。詹珉幽幽叹道:“你一个小吏哪里知道其中厉害?” “太子的母族随着陈皇后一朝薨逝而失了势,这些年后位悬空,不知道多少人起了心思。虽说今上近几年开始放权给太子,但成王殿下始终是太子的绊脚石,其母族在军中的威望极高,他又是今上长子,还被先皇放在身边养过,到底沾着分正统的名分,在朝中,尤其是武将,支持者甚多。这使得太子变得急躁,近来行事也越发不检点,竟把户部当作东宫的钱袋子,今上起了敲打之心,才让宁王横差一脚,亏得宁王还以为得了圣心。我告诉你,你这户部主事就是今上给太子的警告,是得罪人的活儿,将来不会有好下场的!” 书生垂手侍立,低头言道:“学生即便听从先生之言,恐怕也难有出头之日,倒不如去户部搏一场富贵,好一展邹清的一腔抱负!” “你知道我要给你谋的是什么?”詹珉听了书生之言直摇头,颓然道,“是外放的缺啊!我是要让你早日离了京城这个狼窝啊。宁王自那日射覆就已表露其雄心,现在京里谁人不知?只是宁王面有伤残,其母又出身低微,继承大统则有违祖宗训诫,更没有朝中大员倚仗,登顶之望渺茫,成王和太子都不屑与他一般见识。你多次与他走动,身上早打上了宁王的标记,今上在时那些官小言轻,又想讨好太子的人动他不得,可你岂不是成了他们的靶子?拿你去做投名状。你就听我一句劝,回了那劳什子主事,赶紧外放,把自己摘出去是正经啊!” 只是任凭詹珉怎么劝,书生就是铁了心的要追随宁王,詹珉见此也只得罢休。书生临走之际,他还犹自哀叹:“孟兄啊孟兄,我原以为宁王是没那心思的闲散王爷,哪知道……嗳,夺嫡之路凶险异常!早知今日,我就不该带子清进那王府啊。你若还在人世,定能让子清迷途知返,可怜可叹啊!” …… 是夜,书生一人坐在石凳上,细细观赏着前日宁王送来的宝剑,嘴里小声嘀咕道:“树兄啊,你看这剑柄、剑身,浑然天成,质地、锻造皆是上乘,寒光四溢,可能够为宁王殿下披荆斩棘?” “殿下与我说过,射覆那天,他见老师案前有一盘鸡,就在给老师的纸上覆了‘舞’字,取自‘闻鸡起舞’的典故。结果老师回给殿下的却是个‘肋’字,可惜啊可惜……” “殿下还说,成王是头熊,太子是只虎,他们两个正红着眼抢一块肉,如若他自己是头狼,必会呼唤群狼与之争夺。可惜,狼多肉少,即使抢来了肉,也吃不到太多。幸好自己不是狼,而是一只没人惦记的老鼠,熊和虎从没拿正眼瞧过自己。一群老鼠的胃口比狼小,好养活,不过群鼠的战力远远不够抢肉吃的。所以,老鼠要懂得挖坑,挖得足够大,足够深,让熊和虎都陷进去,那样,他才能抢到肉吃。” “殿下问我愿不愿意做一只在最前面假寐的老鼠,好为群鼠遮掩。树兄可知邹泽如何作答?” 只听一声剑鸣响彻云霄,书生剑指苍穹,说道:“泽愿为知己者赴汤蹈火,好有机会实现治世之夙愿,求青史以留名!” …… “哎呀!快来人啊!太太发动了,快去请稳婆!” 书生回首,听着莺儿的喊声,不禁大笑:“好!好!好啊!哈哈哈……” 楔子邹氏书生 人们常说万物有灵,你听那架上八哥囫囵学语;看那看门黄狗夜吠生人;叹那耕田老牛被卖落泪。你当只有会跑会叫的东西有那灵性吗?实则不然,在有些妙人眼里,哪怕是一把扇子、一支画笔、一套茶具,用得时日久了,就沾染了人气,变得可爱了。更有甚者,还讲究眼缘,会朝那死物一诉心肠,好不快活。 本书所记的,就是一棵在妙人眼里有了灵的银杏树,品味它看到的听到的故事。 也记不清是哪朝哪代,只知道有这么一个邹姓的书生,祖上曾也做过官,倒是难得的书香世族,可惜一味的清贵惯了,得罪了朝中权贵,被免了官职,赶回原籍,家族中人又不谙世俗经济之道,兼之人丁单薄,故此日渐没落。后来一脉单传,传到邹书生这一代,家中能变卖的都已变卖,只剩下一小匣子孤本和一箱拓本,这些东西,邹书生以前哪怕是揭不开米锅,饿着肚子,也是不卖的,列为看官听他怎么说:“若把书本卖了,书本定会埋怨小生读完了就厌弃它,恨小生薄情寡义,所以啊,哪怕是饿死,小生也是要抱着书兄死的!” 要说这邹书生,其实颇有祖风,学识品貌俱是上佳,前几年家里唯一还剩下的老母一病就病死了,守了几年孝,错过了科举,到这年乡试,他中了经魁,只待来年上京城参加会试。 有乡绅见他家贫,遂邀他给自家幼子当启蒙先生,一来,启蒙几个孩童花不了多少精力,二来,又能借此攒些束脩,以为上京的盘缠。 光阴荏苒,大半年过去,邹书生把一箱书本交给那乡绅保管,只带上几部孤本并盘缠衣物,上京赶考去了。 本朝自开国以来,一直国泰民安,所以即使晚上,京师城门也是大开,不像前朝内忧外患,未时二刻就是紧闭城门。所以民间有歌唱到:“城门开,天下安;城门关,天下灾……” 且说这邹书生时而搭上牛车,时而徒步行走,紧赶慢赶,不消两月就到了离京城不远的燕子坡附近。 邹书生问了一路过的卖炭老翁,便知道此处没有可借宿的人家,要是想天黑前进京,少不得舍了脚下的官道大路,改走山间小道才能快些。时日正是寒冬腊月之际,若能早些进京城找家客栈住下,也好免遭露宿严寒之苦。 正记着老翁说的小道岔路的诸多事宜,忽听身后夹杂着阵阵马蹄声的吆喝:“闪开,闪开,别挡道!” 邹书生和老翁慌忙间驱着牛车避开,只见一队马车呼啸而过,卷起漫天飞沙,“轰隆”的马蹄声震得耳膜都疼了,若非闪得及时,现在只怕是连命都没了。 邹书生理好衣衫,又谢过老翁,往老翁所指的小道行去。想到方才的惊险,邹书生一阵气难平。 此番会试若顺利,殿试一过,我日后必是前途似锦。等有了钱,赶路时我也定要坐上那般威风的马车。 又想那马车是什么样子,只是刚刚光顾着躲了,愣是没去细看,不禁后悔不迭。却不想,这么一走神的功夫,拐了几条岔路也不记得了,这说是山间小道,可正儿八经不是那土石官道,根本辨不清这是不是老翁所说的那条了,连退也不知往哪里才是回去的路了。 兜兜转转了快一个时辰,眼见天都要暗了,邹书生不免心急如焚。踉踉跄跄地爬上高处的小土包,想着找出一条道儿来,可这肉眼凡胎,哪能找到些什么来。这寒风瑟瑟的,邹书生却急得出了一头的汗,在山间迷路可非同小可,一个不甚就是曝尸荒野啊。 情急之下,邹书生一脚踏空,身子一软,就从小土包上跌落,又一直顺势往下滚,胡乱间抓着了些野草,略微缓冲了点,却难以支撑片刻,如此危机关头,竟是连个声儿也发不出来,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虽如此,脑袋倒是清醒的很。 燕子坡啊燕子坡,你这分明该叫“落凤坡”啊!却不想当年一语成谶,可怜了我怀里的孤本,要与小生一同葬身山林,从此销声匿迹,实属可惜。 要说这邹书生也是命不该绝,跌落之处,正好有株三丈有余的银杏树,邹书生手脚乱用,硬生生被他挂在近碗口粗的树枝上。 睁眼一看,离地面也就半人高,地上铺满了金黄色的银杏叶,不禁大喜,随即放开手脚,落到了地上。 邹书生一屁股坐在还算松软的树叶地上,再也不想起来了一摸身子,所幸除了几处擦伤,倒也没什么大碍。对于一个文弱书生来说,今日种种,恨不得让他折寿十年。 就这一会儿功夫,天也几乎黑了,邹书生掏出怀里的孤本,看了无恙后,紧了紧棉衣,只能在此凑合一晚了。心想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此聊表安慰,遂沉沉睡去。 只是如今乃是严冬,又是在山林里,冰冷刺骨得更加让人难熬,到了半夜,竟是被冻得时醒时眠,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邹书生恍惚间抓了几把银杏叶搁在身上,这鸭掌大小的叶子成了他的被子,聊胜于无。 次日早间,邹书生迷糊地睁开眼,一阵哆嗦地起了身,银杏叶哗啦啦地散开。抬头一看这棵救了自己性命的银杏树,真是“状如虬怒远飞扬,势如蠖曲时起伏。”古人诚不欺我,可惜树上早就没有一片叶子,光秃秃的,就是原本有的,也经不起昨日的折腾,又摩挲了一番衣襟上的银杏叶,感慨道:“多谢树兄救我,又赐小生树叶蔽身,此番若能脱离此地,必不忘树兄再造之恩呐!” 许是这树与邹书生有缘,他话音刚落,就听得远处“哞哞”的一阵牛叫,原来是那卖炭老翁正赶着载了些炭块的牛车往京城走呢。邹书生此刻不管来者是谁,纵使已经一天滴水未进,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声嘶吼:“好心人,救我则个!” 原来,邹书生转悠了半天,离官道就差了一箭之地,又赶巧老翁出门,这老牛又叫了一声。真真是说不尽,道不明的因缘际会。 后来,老翁用牛车载着邹书生到了京城,临别之际,邹书生掏出怀中的一部孤本送给了老翁,让他卖了钱,好生买件像样的过冬衣裳。 按他的话说:“我自己是宁死也不卖书本,如今我把书送给救命恩人,恩公如何处置,都由不得我了。” 又嘱咐老翁,若是伐薪山间,看到树枝上系着两根布条的银杏树,要他千万不要伤它,言道:“此番会试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来看望救小生一命的银杏树。” 邹书生进了城,好生修养了一番,准备即将开始的春闱。 银杏树也在准备它的“春闱”,它积蓄力量,准备在春天吐露新芽…… 缘分二字,谁说得清呢? 第一章我是一棵树 我是一棵银杏树,年方三十有六,在银杏树的圈子里,我算是个小孩儿,家住燕子坡,旁边的这几位是我的兄弟姐妹们。 我不是很招虫子,但是我讨厌蛾子,它们把卵产在我身体里,小虫子出生就啃我的叶子;我讨厌冬天,因为冬天一到,我辛辛苦苦打扮好的叶金黄色子就掉光了。 我喜欢思考,想着到了明天,我能不能看到点新鲜东西,三十六年来,再美的山间四季也要看腻的;我喜欢说话,但是我的兄弟们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听我说,我就和过往的各种各样的鸟儿说话,听她们讲述哪里的花蜜香甜,哪里的人们有趣。 鸟儿常说:“人很笨,我们说的话,他们听不懂,你们树说的话,他们更是听不见。”真离奇,不是吗?我向往鸟儿说的人住的屋檐,那里有欢声笑语,想着什么时候能去人呆的地方瞧一瞧。逐渐的,这成了我的夙愿,即便它可能永远无法实现。 但是我又有点不喜人的出现,因为我曾亲眼见过有个人操着闪着银光的,叫“斧子”的东西,把离我不算远的一个兄弟砍倒了,我再没见过我那兄弟,听博学的鸟儿说:“他不会再回来了。”这样的事情,后来陆续发生了不少…… 对于人,我好奇,也抗拒。 这天,我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树枝,挺沉的,不像鸟儿那么轻巧,不过我能接受那样的重量。 我仔细一瞧,这大约应该是“人”吧,天色暗了,看不大清楚。我远远见过的人只有那个拿斧子的白胡子,这个人没有拿斧子,也没有胡子,只是背着一个竹筐,我不认为他能砍了我,所以并不是很害怕。 他坐在我落下的叶子堆上,好像累极了,他又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看了一看,不一会儿就倒头睡了,我怕他冷,想着我要是有人一样的手,就能给他盖几层叶子。 “嘿,你拿些叶子盖。”我试着跟他说话,他果真和鸟儿说的一样,听不见呢,我略微有些失望。 直到他抓了几把叶子铺在自己身上。他听懂了?也许,这个人是不同的吧。 后半夜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跟我说话,哼唧着什么,真好玩儿。到了早上,他醒了,他对我说了什么,我记不太清楚,大概的意思是在谢谢我吧,他说他是个“书生”,至于书生是什么?他又要去做什么?唉,太复杂了,听不太明白。 我尝试着与他对话,他没有任何回应。说一点儿也不失望,那是假的,但是他能对我道谢,我已经很满足了,虽然我也没做什么。 临走的时候,他撕下一根布条,系在我的树枝上,又朝我弯腰,两手向前一握,后来听鸟儿说起,我才知道这叫作揖。 刚走开没几步,书生又回来了,这次他又撕下一根布条给我另一根树枝系上,说:“周全一些,总没错。” 凝神一看这两根布条,倒显得我与这周遭格格不入起来,但是我喜欢,因为我就应该是与众不同的。 后来,那个拿斧子的白胡子又来了,他身上多了件棉大衣,这次,他走到我的面前,我盯着他手上的斧子,想来自己寿数将尽,也该浑浑噩噩地离了这里。就是舍不得鸟儿们,再过一个月,天气暖和了,她们就该回来了吧,可惜,再也见不到她们了,还记得她们走之前,我还托她们帮我看看南边的银杏树长得如何,这下,再不能知道了…… 我等着白胡子把我砍断,可他没有这么做,他摸摸我身上的布条,捻着胡子道:“哦~原来是这棵树啊,这些读书人做的事真是让人看不懂。” 他转过身,往我的兄弟下手了,一连好几回,我都幸免于难。后来,也来过别的砍树人,见了我也是绕道走了。 我猜测,这是因为我身上的两根布条,它们是那个人给我的护身符。我想再见他一面,对他道声谢,即便他听不见。春天到了,我拜托回来的鸟儿们帮我留心他,但是,我说不清楚他长什么样,只知道他是个“书生”,所以只得作罢。 又过了许久,我身上的嫩芽成了翠绿的叶子,有些在晚间还开出了花,往年的这个时候,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我会吸引许多五彩斑斓的蝴蝶。但今年,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因为我周围的同类少了太多太多,除了更远的地方有几棵。四周,只剩下自己,颇有些孤独与忧伤。 直到又有一天,白胡子领着一大波人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是我这辈子一次性遇见的最多的人,大约有六七个吧! 他们都穿着差不多的粗布衣服,为首的那个一身长衫,料子倒是与众不同,身材挺拔,面色红润,细看时,觉着面善。 “树兄啊,树兄啊,邹某信守诺言,特来瞧瞧树兄你。” 我记起来了,原来是那背着竹筐,给我系布条的书生。如果我也有手,真想朝你作个揖,以报你护身符之恩。 “老人家,这四周的其它树木呢,怎么只剩下树兄一个了?” 老翁讨好般的笑道:“平安州的祝大老爷花了大把的银钱建了个书院,我们就砍了些银杏、杨柳之类的拿去卖,给的价钱又不低,倒比烧炭卖省力多了。老汉我记着官老爷您的吩咐,不敢动那系着布条的树,我又警告那帮小的,莫要伤着它,否则有几个脑袋也不够官老爷砍的!” 那几个穿粗布衣服的笑作了一团:“老汉呐,我家老爷可不管那砍头的事儿!”书生也不禁莞尔一笑,又道:“树兄啊树兄,你遗世独立般扎根于此,必是寂寞的。莫不如让邹某带你去往京城领略一番富贵日子,也不旺你我相识一场。” 书生说话总是文绉绉的,我只能听懂一半。他说带我离开这里,我没什么意见,再说即便不愿意,我也阻挡不住他的热情啊。 后来,他们慢悠悠地走了,又过了大概小半年,等到我身上的新芽长成鸭掌般的叶子;等到叶子从嫩绿变得金黄;等到它们从我身上掉下来,老翁又领了一伙人来了。 这回,书生没来,来的是上回跟在书生后面的人,我记得他们的样子。 不知他们把什么打进土里,又用铁铲给我松土,我怕极了,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不由得闭了眼昏死过去…… 等到我恍惚间醒来时,我已经不在我熟悉的燕子坡的小角落了。 这会子,我扎根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除却我身下的一大块黄土,其余的竟都是平整得不像样的灰白色石砖,这样的东西,如何蓄得了雨水?再往四周一看,旁边不足一丈有一间大房子,西边四丈开外又是一间房子,北边还有一间最大的,地势也略高些,房子外边有我看不太清的雕刻图案,只觉得精致非常,我不知道那些门框又是什么木头做的,我也不想知道,这与我何干?身侧两丈开外则是一座造型别致的大门,我正好在它左边,其它地方用白墙挡着。我俨然成为这里唯一的高大植物,可我不由得想起现在正值冬日,身上光溜溜的,实在不配矗立于此,竟觉得自惭形秽了。 这里究竟是哪里? 我所在的地方还没有瞧见几个人,就是有声响也不大,但白墙外的世界可就精彩了,我不由得被吸引过去。只见有围在一起看人耍猴子的;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的;也有单独的几个行色匆匆的……虽然难免喧闹,却又实在热闹。 “老爷回来了!” 我回过神,“老爷”指的就是书生吧。只见书生穿着一袭袍衫,大步流星地到我面前。 “树兄可算来了!”他轻抚着我的树皮和树枝,“我这新得宅子小了些,委屈树兄了。嘿!这么一看,树兄与去年今日无甚差别,只是可惜了大好的树叶,这帮奴才不懂得‘满地翻黄银杏叶,忽惊天地告成功’之意,没带树叶回来,树兄莫怪。日后,树兄尽管在此直耸青云,邹某也好偿还当日救命之恩。” 原来真是他的家,紧张、自卑的感觉一瞬间荡然无存。感受着他远比我身上的树皮光滑的手,在我的树枝上轻微地挑逗,轻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就好像我就该住在这里,好像我身下的位子不来就是我的! 虽然那两根布条足以偿还我无意的救命之恩,但是你既然带我来此繁花似锦之地,了却我的夙愿,那么我便守你邹家免遭煞气妖邪侵扰之苦,又有何妨。 日落西山,霞光普照,一人一树好像在这庭院的东南一角立下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契约。 下人奴仆们走过,起初以为自家老爷魔障了,跟一棵树说起胡话来,可定睛一看,倒想幅画儿似的,生怕打搅了他们会有天大的罪过。 都安安静静,远远地赏着…… 第二章三年死不算死 我是一棵树,原先家住燕子坡,曾以日月土石为天;以水露甘霖为膳;以黄鹂百灵为伴。 如今定居邹家院,现在的天是庭院内外目之所及;膳是百家灯火各中事;伴是书生一家与四季。 哦!现在论理,不该叫他“书生”了,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的下人们都尊称他“老爷”,可是我还是习惯了“书生”这个称呼,改不回来了。 来到此间,也快三年了,以前相识的鸟儿再没遇见过,不过我并没有多伤感,毕竟万事讲究个缘分。 这三年的耳濡目染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我旁边这屋子叫“东厢房”,书生平时在里面写字读书,西边那个叫“西厢房”,一般有客人来了,书生都叫他们去那屋住下。 最远的北边的那间叫“正房”,是书生会客,以及和他夫人安歇的地方。 我搬来的第二年春天,书生就娶了妻。那姑娘姓康,她家祖上曾跟有名的皇商康家连过宗的,如今还依旧靠着这分薄面,给京城的几家府邸供些脂粉,倒也能赚好些银两,她是个地道的商家女,下人称她“太太”,书生唤她“夫人”。这康姑娘年方二八,小了书生整十岁,听下人说,书生这么大年龄才成家的,屈指可数。 我右边的门叫“垂花门”,书生一般每日卯时不到就从这门出去了,大约申时的时候才见他回来,有时候也会晚一些,每次晚归都是要有人扶着进门,这个时候,下人们就会说:“哎呦,老爷又喝醉了!”夫人也忙来照顾他更衣。 再比如书生现在是在一个叫“翰林院”的地方做什么“翰林院庶吉士”,每日卯时是要去听教习讲学的。具体的我还不太明白,以后看的听的多了,估计就懂了,反正我从书生有时对我说的话里能听的出,他对那位教习很是敬重,好像连书生这套院子,也是那教习帮忙置办的。 还有那些同年,哪个是趋炎附势,哪个又是真名士自风流;那些官家太太,哪个是丈夫与书生不对付的,哪个下的拜帖要好生走动的;那些青楼美人儿,哪个是只爱银钱手饰,哪个又是更看重才情学问的。 这些事情有的是从书生与他夫人谈笑间听到的,有的是从下人们抹了油似的嘴里囫囵知晓的,还有的是院外的人嚼的舌根。反正各种各样的事儿我都略知一二了。哈哈!有趣有趣,比起那燕子坡,这里的确是热闹的多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自己这三年没能像以前那样长出新芽,生出叶子,更别说开花了。为这事,跟康夫人来的一个老婆子还被书生撵了出去,就因为那老虔婆私下里说我不吉利,怕是栽错了位置,成了“凶树”!我看她才不吉利呢!不过自从那事之后,来来往往的下人们照顾我就像伺候书生夫妇那样,就怕万一惹得书生不满,步了那疯婆子的后尘。 其实说到底也就是我挪了窝的缘故,这次动静大,还得好好修养修养,所以长不了芽出来,不过一想到这挪窝,可真真气煞我也! 当年我刚来的那会子,书生听信有个自称懂点土木的下人,把我好些树枝给修剪了。弄得我生疼不说,还把刚栽到土里的我生生刨出来。说是土坑的排水有问题,要重新疏通,可怜我就着一个小土球熬了整整半宿! 最可气的,书生觉得这人办起事来还有条有理的,竟升了他当个什么管事,成了十好几个人的头头!因他本名林安,众人便叫他“林管事”,就跟我在那山林里见过的猴王是一个意思。后来,我的日常护理,还有浇水除草也一并归他管了。 我没意见,有也不顶用啊,听不见嘛不是? 又熬过一个冷天,我自己觉着是快到发芽的时候了,不禁欢喜,却想到最近一些时日,书生的面色一直不好,好久都不曾摸摸我的树皮,与我说说话了。对我来说,书生就是我的天,他一不开心,我也自觉没意思起来。 这日晚间,书生穿着里衣从正房出来,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到我跟前,平常这时候,他早睡下了的。这会子,他也不说话,只站在我跟前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没小半碗茶的功夫,康夫人也托着烛台出来了,身上披着厚厚的外衣,怀里抱着件大袄,蹑手蹑脚地靠近书生,小心翼翼地从背后给书生也披好了。 “老爷,虽说快到春天了,可这夜里还是冷的很,莫要冻出好歹来。”康夫人柔声言语道,“巧儿这丫头啊,近日是越发懈怠了,老爷起夜了,她都没听见。” 什么跟什么呀!明明是那个丫鬟叫醒你的,当我的耳朵也像人耳一样软趴趴的不顶用啊? 巧儿是康夫人的陪嫁丫鬟,她在房里伺候,最是警觉小心的,哪里来的懈怠! 唉~最烦的就是这种说出假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的人了! “你说今年春天,我这树兄可能长出芽来?”书生也没什么动作,很是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妾身家里是做脂粉生意的,对银杏倒是不太了解,只听说银杏树是‘三年活不算活,三年死不算死’,奇得厉害!况且这树皮也是鲜活的紧,想来过不了太久就能熬出大片的绿来了。” 书生听闻,对我的树皮又是捏又是扣的,言道:“树兄三年如一日,无甚变化,倒也难得。如今又要一鸣惊人了,却不知……我邹泽这三年研学,又能换来什么?” 这几日,书生眼看着就是心里藏着事儿的,只是一直没松口罢了。康夫人垂首无言,只作聆听状,似乎书生不主动说,她就绝不会冒冒失失地问的样子。 沉默了会儿,只听见书生嘶哑的声音:“过两日就要散馆了,我收到消息。那帮有门路的有舍得黄白的,都能补个六部的缺,只是按考校成绩分几个档次,从此就是正经的京官,而银钱塞的稍次些的,也能混个外地县官做做。哼!最可笑的是那帮外班翰林,仗着自家在朝中的权势,连考校都免了,直接留馆,授予编修、检讨之职,再进一步就是天子近臣!而我,恐怕是难有出头之日了……” “老爷若是缺银钱打点,只管说与妾身就是了,妾身的梯己、嫁妆都给老爷又如何,再不济还有我娘家,老爷何苦闷闷不乐?” “给那些脏官污吏做什么?我宁可把银子沉进湖底,也不愿被米虫给霍霍了!此事休要再提!”书生红着脸,沉声道。 借着微弱的烛火,我第一次看到书生脖子上的筋都爆起来,他定是气极了吧。不过这样也有益处,老是自己憋着总归不好,他现在也算发泄了一些,心里应该好受了些。反正“散馆”、“修编”之类的我听不懂,但想来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大事,我也安心不少。 “妾身省得了,老爷消消气。无论老爷日后前途如何,妾身始终会陪着老爷,还请老爷保重身子。若是老爷受了风寒,那都是妾身的不是了。”她边引着书生回房边轻声劝着。 嘿嘿,我眼瞅着康夫人白里透红的鹅蛋脸,还是有些可亲可爱的。这会子,她一手托着烛台,一手搀着书生,她又是矮了书生一个头的身量,怎么瞧,都透露出一丝可怜劲儿,惹人爱惜。 快进正房的时候,巧儿已经恰到好处地打起了帘子,书生停了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对康夫人说:“明儿个吩咐林安,让他在树兄下边搭套石头桌凳,也不拘什么大理石的,坐着舒服就行了。” “哎~妾身记下了。” 哈哈哈,站得久了,腿酸了吧,你个傻愣愣的书呆子! …… 次日,大概也就寅时刚到,书生从拔步床上悄然起身,瞧着康夫人娇嫩的侧脸,平日这个时候自己还未起床,康夫人和巧儿也要过会儿才醒来给自己穿衣收拾。她们主仆二人昨夜费心了,就不闹腾她们了。 书生披着大袄,在庭院里散起了步。忽的瞥见银杏树的一节枝丫上冒出了一抹绿意,寅时光线不好,书生凑近细看,果真是那娇嫩的翡翠芽儿! 耳畔边仿佛又响起康夫人昨夜的那句“三年活不算活,三年死不算死!” 第三章琐事 刚入秋的时候,我听墙外倒座房那边的婆子、小厮乱嚼舌根。 说什么“老爷做了那没品级小吏,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连累我们这帮下人出门走动都面上无光!” 好巧不巧,被林安听了去,他一溜烟知会了巧儿。没过多久,那伙人就被夫人寻了由头撵出了邹家,任凭他们哭爹喊娘地讨饶,依旧无济于事。 这日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书生命巧儿把饭摆在我身下刚搭的石桌子上,捻着胡须,道:“曾闻古人列鼎而食,心下羡慕,亦有效仿之意。今日虽无钟鸣之声,却有树兄‘簌簌’之妙,倒也有趣。” 巧儿掸清了石桌石凳上的落叶,又在石凳上铺好了毯子,方吩咐小丫头莺儿出去传饭。少时,巧儿摆好碗筷,扶书生坐下,康夫人就坐在书生下垂手的位子。只见桌上是两道时令小菜,还有一碟糟鹌鹑,没得令我恶心。 饭毕,巧儿命人收拾妥当,见书生未起身,忙又去沏了茶水。 康夫人端着茶盅道:“巧儿,你去屋里把昨日母亲送来的衣料子归置归置。”巧儿会意,赶紧应了声就走了。 “岳母又送来衣料了?” 康夫人笑着回道:“是织云坊从南方新进的料子,母亲瞧着尚可,所以送了些来,说是给老爷做新衣用的。” 书生点了点头,放下茶碗,似是随意地问道:“我听林安说,有几个下人被打发了出去,是为了什么事儿?” 康夫人陪笑道:“也是他们咎由自取,那几个原是守门值夜的,夜里灌了几口黄汤,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妾身恐他们贪杯误事,到底靠不得,干脆撵了出去,让林安另挑些老实本分的补上缺也就是了。另有几个情节轻的,也罚他们了半月的月钱以示惩戒,反倒给咱们家省了几钱银子。” 书生颔首苦笑:“我素来疏于管家之道,还要夫人多多费心了。如今,我任翰林院孔目,掌管书籍图册,只是个未入流的小吏,年俸不过三十两。比不得编修、检讨之流前途无量,恐怕是要蹉跎岁月了,家中能省的就省些吧。” 康夫人温言劝道:“官场之事,妾身不懂。不过老爷很不必为银钱烦恼的,不说家中本就没几张嘴,嚼用开销不大。就是妾身父母家挂在老爷名下的庄子,现在都不用交赋税,咱们一年能得的分红少说也有二三百两的进项,再有这时令果蔬也都能从庄子上得来,比起京中别的小户人家,我们家单单这项就能比他们省好些钱。” “如此甚好。对了,往后这落叶五日一扫即可,你瞧瞧这满地金黄的,早早就扫尽了岂不可惜,平日里只收拾桌凳上的落叶也就是了。” 又聊了几句,书生起身,准备和往常一样回书房练字。自从书生不再做那劳什子“翰林院庶吉士”,闲下来的时间就多了,日间或是树下小酌,或是写字看书,过得舒服潇洒了不少。 书生还没走两步,就见林安过来回事:“老爷,刚受到消息,孟老爷,去了……如今孟家正办着后事呢。” 书生猛得回头,急道:“我前几日还去孟家赴过宴,那时我瞧着还好的很,怎么好端端地,说走就走了!” 书生忙命人更了素服,火急火燎地要前去吊唁,康夫人命巧儿封了九十两银子,让林安带了去。 这个孟老爷,我也有点印象。书生常说他是自己进京遇到的第二个贵人,第一个自然是我了。他是书生在翰林院的教习师长,因书生的脾气对他胃口,所以对书生照顾有加,连这座四合宅院,也是他帮忙置办的。 书生直言孟老先生对自己有再造之恩,既是老师,也如同父亲。也难怪刚才书生三步并作两步地出门,我还从未见他如此失态。 康夫人是没资格去的,索性回屋抄起佛经,打算差人给孟家太太送去。康夫人虽是商家女,但还认得几个字,未出阁前,康家老太爷就训诫康夫人读书习字,也不要她博古通今,只要她日后去了夫家打理家务之时,略懂几个字,不叫偷奸耍滑的下人蒙骗了去就足够了。 康夫人抄了一遍《金刚经》,抬头见巧儿眼皮子耷拉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笑骂道:“你这小蹄子,晃头晃脑的像什么样子?没得叫佛祖恼了,赶紧离了我这里,去屋外走走吧。” 巧儿吐着舌头打起帘子出了屋,刚出门,就见一不过七八岁的小丫鬟正拿着扫帚扫那银杏叶子,“沙沙沙”的,尘烟四起。 巧儿忙上前止住了她:“别扫别扫,老爷出门前吩咐了,让留些叶子的。你若扫干净了,没得叫老爷回来生气。” “莺儿没听着!莺儿不知道!姐姐千万不要告诉爹爹啊,要不然莺儿可惨了!”小丫鬟婴儿肥的小脸写满了委屈和慌张,比她人高的扫帚都差点没拿稳。 我仔细一看,不禁笑了,是这丫头啊。 要说我除了书生以外,最喜欢的人是谁?不是康夫人,也不是巧儿,却是这个蠢萌蠢萌的小莺儿。 若问我最讨厌的是谁,那么非林安莫属!真想让他也体验一番断枝之痛! 可这人间就是这么奇妙,我最讨厌和最喜欢的人居然是一对父女。 真是不知道林安这个一脸小人、厚背粗腰的家伙怎么养出莺儿这样花骨朵儿似的小女娃的。 我瞧着林安的婆娘长得也是普普通通的,林安把她从乡里带进了邹家管值夜,那个时候我远远见过的,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反正随便叫个不相干的人来辨一辨,都会觉得莺儿是从大户人家家里拐来的。 巧儿现在正做着一件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 她弯着腰,两手揉搓着莺儿胖嘟嘟的小脸蛋,两团上下微颤的小嫩肉逗得我心都化了。 “想让我不告诉你爹也可以,来吧,给本姑娘揉揉脖子、敲敲腿,去去瞌睡虫。” 说着便豪不客气地转身往石凳子上一坐。莺儿闻言,把扫帚靠放在我身上,咧着小嘴,露出满嘴小白牙,欢欢喜喜地踮起小脚给巧儿按摩。 “可是这叶子两天三天的不扫便罢了,若留的时间长了,反倒不好。”莺儿手里不停,只是蹙着眉问。打扫庭院和正房是她的活儿,要是出了差错,自己可讨不了好,到时候可没人会说主子的不是,错全在自己身上。别看她年纪小,看着也一团孩气,有时又会犯糊涂,被人蒙骗了也不知道,但林安夫妇**的好,该懂的早懂了。 “老爷说了五日一扫,又不是一直不扫,哪日要扫?哪日只要收拾桌子凳子?你就自己掰指头算去吧。”巧儿抿嘴笑道。 “巧儿姐姐每次与莺儿说话都只说半句,害得我先前做错了好些事,每次都要被爹爹骂个两句。”莺儿嘟起嘴抱怨道。 正好一阵风吹过,落下几片叶子,巧儿眼疾手快,抓到了一片,拈着叶子在莺儿的俏脸上滑来滑去,痒得她直躲,玩笑道:“以后倘若你爹骂你,你娘又不敢多嘴,你就告诉我,我回了夫人给你做主,管叫你爹给你赔不是!” 莺儿还当真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赶忙说道:“好姐姐,你可别闹,哪里敢劳动夫人发话,可折煞莺儿了。” 二人正嬉戏,厨房里负责打杂的张婆子站在二门外招着手,压着声道:“巧姑娘,这里!来这里!” 巧儿起身,嘱咐莺儿别忘记收拾好石桌石凳上的落叶,方来到张婆子身前,笑道:“张妈,什么事不能进来说?” 我眯起眼,瞧得真真的,那张婆子往巧儿手里塞了些钱,红着脸小声说:“我那娘家老母今年七十有八了,最近得了场病,大夫说就是这两日的事了,我特来跟巧姑娘讨两日假,好回去料理我老娘的后事。我在厨房的活儿横竖让我男人顶上,我男人就是外头抬轿子的赖三,做事漂漂亮亮的,姑娘不用担心。姑娘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只管告诉我,等我回来,一定给姑娘带到!” 巧儿笑道:“怎么这告假的事不回太太,反倒求到我这里来了?今儿是你有事,明儿轮到别人有事,一来二去的,我成什么了?” 张婆子忙陪笑道:“原也该回了太太,只是前几日,太太刚撵了人出去,就怕太太还在气头上,所以就来讨姑娘的意思。好姑娘,你在老爷太太跟前是有脸面的,你一个唾沫星子抵得上老婆子我十句话,还请姑娘好歹给我探个口风。” 巧儿摆摆手,笑道:“行了行了,你收拾收拾就且去吧,我去转告太太就是了,不相干的,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 张婆子闻言,千恩万谢地去了。 我不明所以地想着:上回撵人,是他们自己嘴臭,与赖三一家没什么干系。康夫人平日看上去又慈眉善目的,怎么会跟她计较,这婆子怕个什么劲儿?还巴巴地找巧儿塞银子,真是多此一举。 到了晚间,书生方吊唁回来,依旧是面色悲戚,与康夫人草草地吃了晚饭,略说了几句话就睡下了。 我静静听着,原来孟老爷只因吃了几口花蛤尝尝鲜,哪成想竟是不服此物(过敏的意思),胸口一闷,六十出头就一命呜呼了。 张婆子她老母这两天也要去了,七十八岁,也没活过八十岁。 我若没出现意外,活个上千年都不成问题的,人的寿命对我来说,实在短暂。 今日,书生为恩师之殇闷闷不乐;婆子为老母之死低声下气。 恐怕再过几十年,就轮到我给书生、康夫人、聪敏可人的巧儿、讨厌的林安,还有迷糊的莺儿日夜悲恸了。 望着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不禁思绪万千…… 第四章血脉 自那晚以后,我开始厌恶黑夜。因为一到夜里,就意味着我见不到书生他们。曾经在燕子坡时,也有段时间是没有鸟儿、猴子陪我说话的。那时,虽然难熬,但我并不觉得孤单寂寞,因为习惯了春去秋来,习惯了那一方人迹罕至的小天地。 可现在不同了,我有了太多难以割舍的羁绊。我得承认我和那种传记小说里的俗人是一样的——喜聚不喜散,既然相识相亲,就希望永远不要分开。 书生每次看到兴起,就忍不住大肆评论:“天底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只不过是珍惜百年岁月,珍重所亲之人,莫蹉跎一世,孤苦一生罢了!” 我乍一听,竟觉得他是在跟我说这话。要单论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可明白道理并不意味着轻易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无数次烦躁地幻想没有书生,没有小莺儿,没有林安他们的日子会是怎样的?答案就像是寂灭荒凉的深夜。 黑!黑得发毛!冷!冷得可怕! 就是因为黑夜,让我与他们相处的时间活活少了大半!巧儿让莺儿掰着手指头算什么时候要扫叶子,我又何尝不也是数着日子与他们过活…… 我知道,不出意外的话,我会活得很久,所以我害怕。 直到春天降临,鸟儿在我身上做窝,我才好受了些。莺儿是第一个发现的,嚷嚷着:“呀!大银杏身上要生出小麻雀啦!” 大伙儿也很高兴,麻雀来家筑巢本身就是吉祥的征兆,我也是头一回知道这小巧机敏的鸟儿的名字。 它们五天做好了窝,五天产完了卵,一共五枚淡褐色的鸟蛋安安静静地窝在我怀里,与它们父母“叽叽喳喳”的热闹声响不同。 我不禁高兴,连带着心里的忧伤之情也好了不少,这一会来了两个话痨,也许等雏鸟孵出来,会是一家子话痨呢!哈哈,我可有的是伙伴一起聊天了!其实书生闲时也会与我说话的,但他到底听不到我的声音,所以多数时候只是他自言自语罢了,难得有时候,康夫人会陪坐在一侧微笑着看着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只是我注定是失望的。它们俩终日“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哪片林子里的草茎适合做窝;哪家园子里的杂草种子香甜;哪处田野里的虫子肥美,根本不愿意多搭理我,我问十句话,它们有九句是假装没听见,剩下一句也是敷衍了事。 在我幽怨的眼神下,不过十天,一窝子五只小麻雀就破壳而出了。刚出壳的雏鸟周身光秃无羽,皮肤红中带着黄,眼未睁开,只知道“叽叽叽叽”地要虫子吃。这下可忙坏了两只大鸟,一个劲地满世界找虫子,彻底不搭理我了。 莺儿这几日收拾石桌石凳子的时候,还不时蹦蹦跳跳的,就想着一窥鸟窝的究竟。 我不禁撇嘴取笑,你个小浪蹄子兴奋个什么劲儿?这鸟窝离地至少有一丈之高,凭你那双小短腿,就是站在桌子上举起扫帚,也不见得能够得到一根鸟毛的! 麻雀好像真的带来了祥瑞,至少莺儿是坚信的。因为就在小麻雀破壳之后没几日,康夫人正吃饭的时候,被平日爱吃的一尾清蒸鲢鱼闹得恶心不已。郎中隔着帘子和康夫人手腕的绢布一号脉,就面带喜色,恭贺着道:“给老爷、太太道喜了,太太这是有了,大约也已经一个月了。如今太太脉象平稳,我写一道安胎的药方,每日早晚煎一服也就是了。” 书生年逾三十还没子嗣,本暗想着过两年收拾了后罩房,娶几个小妾,以为散叶之用。如今嫡妻有孕,不禁大喜,遂打消了纳妾之心,只一心一意盯在康夫人的肚子上。 康夫人却是个识大体的,做主给巧儿开了脸,让书生收做了正经姨娘,因她本姓周,下人都叫她“周姨娘”。又把莺儿提成身边的大丫鬟,林安一家子又少不得进来磕了头谢恩,下人也改了口,唤她“莺儿姑娘”,把这小丫头乐得找不到北。 我一直搞不懂,人怎么总是会换名字、称呼。像书生,就叫他“书生”不好吗?现在家里的人都称他“老爷”,书生在京中的好友上门饮酒作诗的时候,唤他“泽兄”、“子清兄”,有次喝得兴起,又给改成了“平仲兄”,而别家来的下人,还叫他“邹先生”…… 怎么书生有这么多名字,他自己不绕得慌?现在轮到巧儿和莺儿了,他们这帮下人也不怕记岔喽!我还是不管什么“周姨娘”和“莺儿姑娘”,只管叫她们原来的名字便是了。 这日午后,礼部郎中詹珉的二儿子娶妻,请了书生去他家里做客。要说这詹珉乃是堂堂正五品的大员,怎么巴巴给一个没品级的翰林院孔目下帖子? 原来,詹珉和已故的翰林院孟教习是多年的至交。孟教习在时,私下里曾多次提到过书生,常叹道:“邹泽,邹子清是个人才,只是如今吏治浑浊,难得天听,方才难以一展其才,惜哉惜哉!”又约詹珉下次宴席一定要来,好引见书生给他认识,没成想,自己竟是再也没机会亲自搭桥牵线了。 在孟教习故去的葬礼上,詹珉第一次远远瞧见到了书生。见他形单影只,又面色怆然,哭嚎悲恸,不似做做,遂留了心。 之后,詹珉也常邀他府上叙话,才知故友所言不虚,他果真是有大才又高风亮节的完人。不禁起了提携之意,趁着次子大婚,介绍他给宁王爷府上来送贺礼的总管太监认识。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书生去詹府上赴宴,康夫人则百无聊赖地坐在我树荫底下。莺儿给她在石凳上垫了厚厚的一层毯子,一大一小正抬着头数着我四周的麻雀,我就静静地感受着康夫人腹中微弱的生命,倒也有趣。怀孕前三个月,康夫人甚是疲累,遂把平日里负责的家务事都交给巧儿,现在虽然好了些,可到底是双身子,精神头不足,每日只挑些银钱进项的琐事,略看了看也就罢了。 莺儿见康夫人抬头看了半日麻雀,又是坐着的,知道她脖子定是酸了的,就像去年给巧儿那般给康夫人揉脖子,只是总算不用踮着脚了。 康夫人一时间浑身舒服,又觉得身下软和,眯着眼笑道:“平日里怎么没见过这幅毯子,早该拿出来用的。” 莺儿抿嘴笑道:“这是周姨娘最近缝的,昨日午后才送了一副来,说是等另三副毯子做好了,就正好凑齐了一套。我见太太那时正睡着,没敢惊动,就自己做主收了的。” 康夫人懒懒地笑道:“难为她有心了,她平日里又要操持内宅,又要伺候老爷,没得叫她劳心劳力的。” 莺儿咧起嘴,好像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两手比划着笑道:“巧儿姐姐还想给太太置备个藤条做的靠凳,说这银杏下是难得的阴凉地方,到了七八月,暑气重的时候,太太坐在靠凳上乘凉必是舒服的。只是做这个物件儿还要麻烦前院,巧儿姐姐让我来讨太太的示下哩。” 康夫人笑骂道:“你这小蹄子,话说得快了就犯迷糊,左一句‘周姨娘’,右一句‘巧儿姐姐’的,我都差点听糊涂了。她是个七窍玲珑心,做事也是有分寸的,你一会子告诉你老子,叫他遣人买去吧。” 又坐了一会儿,康夫人自觉乏累,命莺儿扶了自己进屋安歇。 我回想起方才康夫人肚里美妙的律动,我知道那是书生血脉的延续,将来会继承书生的一切,承载邹家众人的寄托。 即使真到了眼前妙人离世的时候,还有其后人行于世间。那么我,又何苦忧愁善感呢?只需注视着书生一家也许短暂,也许漫长,漫长得可能比我的生命还长久的代代延续即可。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我回过神来,只见那两只麻雀带着第一窝出生的小麻雀和另几只别处来的麻雀,正在四周撒欢。或在人少的地上蹦蹦跳跳;或在房梁、树林间左右扑腾;或在高高的天空上下翱翔。 大约再过三个月,身上久没麻雀问津的鸟巢又该迎来第二窝小麻雀了。然后再过三个月,你也该落地了,不知道书生会给你起什么名字?不知道你会不会也像书生那样多出好些别的,奇奇怪怪的称呼呢? 第五章相破芯不破 林安觉得自从进了邹家门,给老爷做长随开始,就好运连连。 先是移栽银杏树的时候得了老爷赏识,成了邹家管事,手下有十来号人都要看自己的脸色。等太太那日撵了人出去以后,他又存了私心,把他婆娘从乡下叫了来补上缺,得了个活少钱多的营生。自己女儿又讨得太太欢心,成了继周姨娘后,太太跟前第一个得力的丫鬟,每月的月钱跟自己得的都差不多,还不算主子们平日赏她的各色物件儿。听女儿说,太太最近露出口风,要把他儿子派去太太娘家庄子上管事。从此一家子人都不必回乡下晒日头了,每每念及此处,林安都觉得他这四十多年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整日里红光满面的。 这日午间,林安随自家老爷到宁王府上赴宴,只远远瞧见外头那座兽头大门,就知道林安这种身份的是没资格进去的,只在王府专给宾客的随从准备的门房里候着。 林安已来过几次,和门房里的下人们熟得很,正坐在最末,和他们还有其他府上一样随主子赴宴的随从们插科打诨,争得是面红耳赤,唾沫四溅。时值八月,最是酷暑难耐的时候,十几个人在里面顾不得其他,袒胸露乳地拿着衣摆擦汗扇风。 “邹孔目家的在哪?快过来!” 忽见几个内侍打扮的人咋咋呼呼地跑来,有几人还抬着一大金器,到了门房,小心地轻放在地上,唯恐磕着碰着。 房里众人唬得赶紧胡乱理好衣服出来,就请他们进屋,又是掸座椅上的果壳,又是要倒茶的,好不忙活。 为首的内侍摆摆手,言道:“可没那闲功夫喝茶了,邹孔目家的呢?” 几个下人忙让开身,林安吓得面色如土,哆嗦着上前,不知道是什么事,反正肯定和自家老爷有关! 可别是老爷在里面喝醉了酒,冲撞了贵人,这伙人要拿我开涮可如何是好? 不管林安是什么心思,只见那内侍笑道:“你就是林管事吧?你家老爷得了王爷赏的一箱冰鉴,说是给你家有孕的太太消暑用,要你带咱们赶紧去邹家,不然这冰要是化了,咱们几个可吃不了兜着走!” 林安这才松了一口气,满心欢喜地和内侍出了角门,又吩咐了在外头等候老爷回府的轿夫莫要总想着避暑偷懒。 几人方火急火燎地上了王府的马车,往邹家一路绝尘而去,路上行人虽多,马车却丝毫没有慢行的意思。林安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坐马车,心里直突突,打起车帘,眼瞅着路上行人一个个像见着什么洪水猛兽般争相避让,觉着自己难得的借王府耍了次大威风。 又见车内也没有戏文里说的那般奢华,想来只是宁王府里专给下人用的普通马车,可这车里怎么这般凉快?不免好奇,言道:“这位公公,小的真是三生有幸,竟能坐上王府的马车。要说王府里真真是什么器件儿都是上品,就是这马车也金贵,外头看着平常,里面竟是凉嗖嗖的!” 为首的内侍没说话,只是抿嘴笑,边上一个看着还年轻的小太监嘴巴快,轻扣着放在马车上的大金器,嗤笑道:“喏!瞧瞧这个,这个是冰鉴,里头可都是冰呐!要不然车里怎么能这么凉快!” 林安忙止嘴,恐再说错了话,惹得他们笑话,没得让人看轻了。心下却是打鼓,眼睛像铜铃一样盯着那冰鉴。 这大暑天的,他们王府上是从哪弄来的冰啊? 不到两炷香,马车就到了邹家门前,林安忙跳下马车,言道:“不敢劳动几位,小的找人来。” 随即招呼看门的小厮留几位公公喝杯凉茶再走,又叫来三个婆子,还有一个他自家的婆娘,一共四人,各提了冰鉴上的圆把手,就往二门里送去。 车上内侍见此,也懒得下马车喝茶,就命车夫趁着车里凉气未散,赶紧走了。 “哎呦,这是什么阿物儿,怎么这手里冰冰凉凉的?” 见自家婆娘满脸稀罕的样子,又是当着外人的面,不禁起了炫耀之意,声量也拔高了起来,自得道:“这可是王府里出来的器件儿,金贵着呢!里头有大冰碴子,能摸上一摸都是你几世休来的福分!” 林安一张嘴,直把四个没见识的婆子哄得云里雾里,慌得连忙紧了紧双手,就怕把它磕着了。 我也听见了,难免好奇。这又不是冬天,哪里来的冰? 林安一行人到了正房外,只婆子抬着冰鉴进了屋。彼时,莺儿正打着扇子给康夫人扇风,自己的发丝粘在额头,也没功夫理一理。 康夫人歪在炕上跟周姨娘说着梯己话,周姨娘手里头做着婴孩穿的小衣,见婆子抬着四四方方的大金器进来,问起是怎么回事? 我也细细听着,只见林安侧身站在屋外回话,笑道:“回太太、姨太太,这个叫‘冰鉴’,里头有冰,最是凉爽不过的,是宁王殿下赏给老爷的,让小的拿了来给太太消暑用的。” 宁王?原来是那“破相王爷”啊。 我记得书生提起过,他是皇帝的儿子,按年纪排是老三。幼时曾在玩闹间被后来的太子无意间弄伤了脸,因伤口太深,任凭御医用了多少药,都没法子抹去脸上的疤痕。自那时起,就终日懒散,最近几年,越发深居简出起来。 虽然“皇帝”、“太子”是什么人,我是花了不少精力才弄明白的,但“破相王爷”的称呼我是一遍就懂了。 屋里众人听了林安的话,自是欢喜,当然最欢喜的应该是打了半日扇子的莺儿。康夫人又问:“可知道老爷何时回来?” 林安笑道:“若跟平常,只再过一两个时辰也就回来了。太太放宽心,小的已经吩咐抬轿的赖三他们了,不打紧的。” 只是今天却不同以往,宁王竟是留住书生用了晚饭方回。 书生回来的时候已是戌时三刻,他也没和人说多少话,让康夫人和周姨娘先行安歇,只拿了壶酒,不许别人过来,自己坐在银杏下的石凳子上,时而摸两下我的树皮,一口一口的灌着酒…… 书生今日的反常我看在眼里,知道他心里有事,就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树兄啊树兄,别看你浑身凹凸、粗糙不堪,但我知道你内里的树芯定是平整、滑亮的。如今我才知道,宁王殿下与你是一样的——相破芯不破。你道我为何知道?” 书生抬头望着那轮弯月,眼神迷离,似有无限思绪。 “今日酒宴饮至兴起,场上早已少有清醒之人,这时又行起射覆酒令。我的谜底啊就是个‘水’字,说了一个谜面——‘秋’。不成想殿下射了一个‘池’字,还指着亭外的小池子,说:‘我这池子虽浅,却也有浅的妙处!’他一说完,这酒就变味了!” “呵呵,‘时人莫小池中水,浅处无妨有卧龙。’” 书生又坐下添了一盏酒,呷了两口,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摩挲了半日,摊开来,是个“拏”字,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手心,呢喃着道:“宁王又命人传下纸笔,说:‘本王来覆,诸位就把所射之物也写于纸上,只本王一人看了便罢,一会儿再同饮一杯。如此,便是猜错了,也没人知道,就不会惹来笑话了。’他给众人都分别写了覆,传了下去,到我就是这‘拏’字。我一看就猜着了,是个‘云’,‘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树兄可知我射了个什么?哈哈哈!”书生酒意上来,癫狂着直指长空,只听一声怒号,“‘黑’!”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大丈夫,当有大志向!” 书生的声音慷腔有力,好像把胸腔里的气一股脑全都吐了出来,又野蛮地折了我一小节树枝,在院中舞动,狂态尽显,不复从前那样文质彬彬。这一刻的书生显得陌生,显得桀骜! 树枝被书生折下的时候,很疼,但我明显得感觉到书生流露出的那一丝满足。这种满足在书生得知康夫人有孕的时候,我也曾察觉到过。 乱舞了一会儿,书生丢了树枝,踉踉跄跄地往巧儿住的后罩房去了,望着书生似当风之鹤,又如出水之龟般的背影,我心下沉思。 不,不对!这两种满足是不一样的! 可不一样在哪里?我不知道。 不知道又如何呢?我只知道那些让书生感到满足的事,我都是愿意看到的,就算他变得再癫狂也依旧是那个给我系上布条的书生…… 第六章两条路 自从那晚书生一通发泄已有一月,这期间,书生往宁王府走动的次数越发的多了,而正是那时起,邹家就一直收到宁王府送来的冰,直到天气转凉才逐渐断了。有一次,书生回来还抱着一摞书,他说这些书和祖上传下来的一样,都是名家孤本,这种孤本哪怕在翰林院,甚至国子监都难寻得,宁王愿意借自己抄录,真是让他获益良多。 如今已是九月,正是我嫩叶泛黄的时候。巧儿穿着密合色绫子棉裙,藏在我树荫底下避着尚有些刺眼的日头,手里正绣着汗巾子上的花样。 莺儿服侍康夫人睡下后,就拎着扫帚要扫起落叶,见巧儿背着身在石凳上坐着,遂起了捉弄之心。猫着腰,一步步地挪到巧儿身后,把扫帚靠在我身上,一只小巴掌往巧儿肩上不重不轻地一拍。 “哎呀!你要死啊!”巧儿被这丫头吓了一跳,匆忙反应过来,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往一边的书房指了指,压着声啐道:“你这丫头,越发疯了,小心被太太瞧见,看她还敢留你在身前伺候。” 莺儿偷着瞟了书房一眼,见没动静,遂连连轻声讨饶:“好姨太太,好周大姨娘,您老大人有大量,饶恕奴婢这一遭吧。” 巧儿笑骂道:“这会子知道叫‘姨太太’了,可真稀罕。” 又问起昨日康夫人娘家送来的燕窝可好?太太吃着感觉如何?莺儿一一答了。 忽见林安家的从二门外匆匆进来,笑道:“姨太太,外面有人递了帖子要见老爷,我眼瞅着还有几个还穿着太监的衣服,特来回姨太太示下。” 巧儿放下手里的针线,拿了帖子进书房。林安家的见她女儿穿着一身青衣水红的衣服,还拿着扫帚,遂皱着眉头,小声骂道:“你个不识好歹的破落户,在太太跟前伺候不体面?非拿着这破扫帚,你以前的活儿不都交给穗儿了吗,还学起帮人家拿耗子来,平白占了一身灰!可惜了这衣裳。” 莺儿嘟着嘴,刚欲开口争辩,就见巧儿打了帘子,忙止了嘴。 书生从书房出来,一叠连声地叫巧儿赶紧备些茶水点心,又忙命莺儿掸了石桌上的落叶,才亲自跟着林安家的往二门外去了。 少顷,只见书生引了一青年男子进了院子。我一瞧,只见这人身着白蟒袍;腰系黄带子;脚踩升龙靴,体态超逸,宛若天人,只是左眼下却突兀地附着了一道半寸的疤痕,打破了他原本形容之清秀。 见此,我就大概猜到这人的身份了——宁王! 我在书生家待得久了,一些简单的道理我也懂了不少。按说书生的身份与这位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怎么他还会屈尊拜访呢? 我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就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所看所听的合起来,多数时候我就能从中想出正解。比如上回莺儿的翡翠镯子丢了,那是康夫人还没身孕的时候戴的,后来手肿了,就把镯子给了莺儿,怎么找也找不到,急得她险些哭出来,后来康夫人又赏了她一个,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还是我瞅见了穗儿在一日晚间,把一个小布包偷偷塞给了赖三家的,也就是那张婆子,料想必是穗儿偷了来,交给那老虔婆拿去或卖或当,两人好多捞点钱财。只是我又不能和人说话,知道了也没用。要说这穗儿,也已年方十七,原是一八品小官家的下人,是个家生子。只因那小官犯了事,一家子遭流放,家中奴仆皆被当街贩卖,穗儿才被邹家买了来做粗使的丫鬟。 不多言其他,还是再看书生。 且说书生见只有巧儿在旁,知道康夫人定是还在睡中觉,忙让她们喊康夫人出来迎接贵客。 “子嗣为重,不碍事的。本王府上有个小妾刚生了孩子,瞧着那几个接生的稳婆倒是不错,过段时日打发了她们过来。”宁王止住了欲去正房的莺儿,又踱步至我身前,指着我笑道,“本王知道你家中的银杏是你至爱之物,也曾听人提起你‘平仲先生’之名号,今日一见此树,虽不及鹿苑寺那株已高约八丈,但这么一看,也自有其‘玲珑’之妙啊。” 书生请宁王坐下,自己挨着凳子边沿陪坐。巧儿上了茶,就给莺儿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地离了院子。 宁王抿了一口就放下了茶杯,戏言:“难怪当日本王要赏你美姬,你百般推脱,只要了个冰鉴,原来家中自有绿珠啊!” 书生直说:“不敢不敢。”又陪笑着与宁王说话,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见燕子坡的卖炭老翁,低眉顺眼地讨好着当时意气风发的书生。光阴荏苒,也不知故人现在如何? “戴全。”只见一长相秀气的太监捧着一个卷轴从垂花门外进来,宁王接过卷轴,笑道,“今日得了一幅翁同和的《双忠古银杏图》,我想着京中唯有你邹平仲才懂这画的妙处,所以特意带了来,与你一同品鉴品鉴。此处施展不开,借你书房一用。” 书生遂引宁王进了书房说话,我隐约只听见他们在谈什么“武不武,文不文”之类的话。 品个画还能品出文武来,真是奇了。莫不是在说那个叫什么翁同和的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习武,结果是个三脚猫;二儿子舞文,结果是个酸秀才吧!反正我也只是凭着只言片语,在一边乱猜,实在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小了,我耳朵这么好使,居然也听不了多少。 两人在里面谈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才说笑着走出来,路过我的时候,宁王停下步子,笑道:“刚来的时候,本王就看到你这位树兄弟身上有处新伤,心想是哪个不开眼的,竟敢伤了平仲的宝贝!幸好本王进了你书房,一瞧就瞧见柜子上的一节树枝,想来是平仲自己下的手吧?” 书生讪笑道:“也都赖下官贪杯,稀里糊涂地就折了下来当剑耍了,事后一想,才后悔不迭啊。” “那本王回去亲自挑一把好剑赠你,免得树兄弟哪日又遭无妄之灾了。”宁王摇头笑着说,书生自是道谢不止。 哼!总算听到句人话了,这个宁王还挺上道的。 …… 阵阵寒风袭来,转眼间已是十一月,再过几日,就是立冬了,我身上的叶子已经不剩多少。不出意外的话,康夫人发动的日子也快到了,书生在后罩房另收拾了一间屋子,专供王府来的稳婆居住。 这一日,礼部郎中詹珉邀书生去他府上一叙。一收到请帖,书生就换了衣服,上了轿子往詹府去了。孟教习故去之后,詹珉多处提点书生,堪称有半师之谊,没有他,书生也没机会结交到宁王这样的天皇贵胄,所以他的邀约,书生实在推脱不得。 书生到了詹府后,跟着小厮过了穿堂进到书房里,詹珉正伏在案边写字,见书生来了,就搁下笔和书生聊起了闲话。一碗茶的功夫后,放进入正题。 “子清啊,自散馆起,你做那没品级的孔目小吏已有一年了,与你同年那帮人,都各有各的出路,你再这般蹉跎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詹珉见书生欲有起身推诿之意,按住书生肩膀,言道:“我知你素来不喜太子殿下私下卖官、贿赂之事,但今上为了给太子铺路,有意放纵,四品以下官员的升迁几乎都是太子一句话的事情,除了几个要紧的官职,今上一概不管了的。你想熬出资历,是没指望的!我在朝里还有几分脸面,打算给你谋个缺,你就为你自己的前途好好想想,正经的穿身官服吧!” 书生闻言,拜下施礼,言道:“学生何德何能,老师何以如此?实不相瞒,学生已得宁王殿下看重,不日将出任正六品户部主事。” 詹珉知道了,不喜反惊,急得直拍桌子,怒道:“那日射覆,我就看出端倪,怎么宴席之后,宁王偏偏留你一人!你知道你这一步行错,就是万丈深渊啊!咳咳……” 詹珉已到花甲之年,说得激动了,难免咳嗽不止,书生忙起身轻拍他的背,又是递上茶水,方缓了回来。詹珉幽幽叹道:“你一个小吏哪里知道其中厉害?” “太子的母族随着陈皇后一朝薨逝而失了势,这些年后位悬空,不知道多少人起了心思。虽说今上近几年开始放权给太子,但成王殿下始终是太子的绊脚石,其母族在军中的威望极高,他又是今上长子,还被先皇放在身边养过,到底沾着分正统的名分,在朝中,尤其是武将,支持者甚多。这使得太子变得急躁,近来行事也越发不检点,竟把户部当作东宫的钱袋子,今上起了敲打之心,才让宁王横差一脚,亏得宁王还以为得了圣心。我告诉你,你这户部主事就是今上给太子的警告,是得罪人的活儿,将来不会有好下场的!” 书生垂手侍立,低头言道:“学生即便听从先生之言,恐怕也难有出头之日,倒不如去户部搏一场富贵,好一展邹清的一腔抱负!” “你知道我要给你谋的是什么?”詹珉听了书生之言直摇头,颓然道,“是外放的缺啊!我是要让你早日离了京城这个狼窝啊。宁王自那日射覆就已表露其雄心,现在京里谁人不知?只是宁王面有伤残,其母又出身低微,继承大统则有违祖宗训诫,更没有朝中大员倚仗,登顶之望渺茫,成王和太子都不屑与他一般见识。你多次与他走动,身上早打上了宁王的标记,今上在时那些官小言轻,又想讨好太子的人动他不得,可你岂不是成了他们的靶子?拿你去做投名状。你就听我一句劝,回了那劳什子主事,赶紧外放,把自己摘出去是正经啊!” 只是任凭詹珉怎么劝,书生就是铁了心的要追随宁王,詹珉见此也只得罢休。书生临走之际,他还犹自哀叹:“孟兄啊孟兄,我原以为宁王是没那心思的闲散王爷,哪知道……嗳,夺嫡之路凶险异常!早知今日,我就不该带子清进那王府啊。你若还在人世,定能让子清迷途知返,可怜可叹啊!” …… 是夜,书生一人坐在石凳上,细细观赏着前日宁王送来的宝剑,嘴里小声嘀咕道:“树兄啊,你看这剑柄、剑身,浑然天成,质地、锻造皆是上乘,寒光四溢,可能够为宁王殿下披荆斩棘?” “殿下与我说过,射覆那天,他见老师案前有一盘鸡,就在给老师的纸上覆了‘舞’字,取自‘闻鸡起舞’的典故。结果老师回给殿下的却是个‘肋’字,可惜啊可惜……世人都觉得宁王与大宝无缘,其实……” “殿下还说,成王是头熊,太子是只虎,他们两个正红着眼抢一块肉,如若他自己是头狼,必会呼唤群狼与之争夺。可惜,狼多肉少,即使抢来了肉,也吃不到太多。幸好自己不是狼,而是一只没人惦记的老鼠,熊和虎从没拿正眼瞧过自己。一群老鼠的胃口比狼小,好养活,不过群鼠的战力远远不够抢肉吃的。所以,老鼠要懂得挖坑,挖得足够大,足够深,让熊和虎都陷进去,那样,他才能抢到肉吃。” “殿下问我愿不愿意做一只在最前面假寐的老鼠,好为群鼠遮掩。树兄可知邹泽如何作答?” 只听一声剑鸣响彻云霄,书生剑指苍穹,说道:“泽愿为知己者赴汤蹈火,好有机会实现治世之夙愿,求青史以留名!” …… “哎呀!快来人啊!太太发动了,快去请稳婆!” 书生回首,听着莺儿的喊声,不禁大笑:“好!好!好啊!哈哈哈……”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