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盛世之前》 第一章- 少年遇1 中兴十一年秋的汴河码头,一身男装打扮的主仆从船上背着箱笼走下来。 眼前的汴京城是大楚的国都。秋风习习,天宇如洗,万里碧蓝,一轮红日闪出,金光遍地,好一座辉煌艳丽、繁花似锦的汴京城,与还都时候大不相同。 护龙河变样了,绿波盈盈,戏弄着两岸杨柳袅袅的倒影;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苏醒了,此起彼伏的船夫号子鼓动着列列白帆; 宣德门前的御街沸腾了,这条从宣德门至南薰门长达十里、宽为二百二十步的大街,不仅是帝王銮驾、卤簿出入、诸国使者晋见的必由之路,而且是大楚王朝繁华强盛的象征。御街大道两侧,是两条宽为五丈的带状河,玉石砌岸,晶莹生辉。水中荷莲,春时翠绿生津,夏秋花香醉人。带状河两岸,尽植桃、梨、李、杏,桂,晚霞初秋时节,暗香盈盈。 御街两侧,人流如潮,各色人等,竞现神通。商人交易赚钱,恋人倾心定情,达官携JI游春,文人赏花觅诗,驿馆举牌招客,酒楼散酒买名,艺伎弄情卖声,浪子闲逛,暗探听风,王公寻花问柳,墨客卖画谋生。河面上,轻舟荡漾,琴声缭绕;河岸边,人群熙熙攘攘,嘈嘈切切。 纤云看着眼前的繁华,不禁发愁道:“小姐,咱们出来已经两个月啦。差不多就回去吧,否则咱们再耽搁些时候,回去的路上盘缠怕是不够用了。” 冰蓝不答话,指着不远处的亭台楼阁处,在风中招摇的经幡,欣喜道:“你瞧!那是樊楼!汴京最好的馆子,我带你吃顿好的去!” “小姐,咱们回家吃楼外楼吧。”纤云拉住她说。 “不行!现在我回家去了,爹爹再逼我嫁给什么齐公子怎么办?”冰蓝说完,径直往那樊楼的方向走去。这时,人群中一个衣着光鲜,玉树临风的少年像一堵移动的墙似的挡在她面前,她往左,他亦往左,她往右,他亦往右。 冰蓝没好气地问道:“兄台,怎么了?” “孟霍,你仔细瞧瞧我是谁?”少年说道。 冰蓝心中一惊,这人知道不仅自己姓霍,还是长女。于是仔细看他的眉眼,跟爹爹颇有些相似,这说话玩世不恭的样子,该不是自己那表哥,小梁王魏玄栋吧。玄栋是当今陛下之胞弟,太后之亲子。但太后念及已故的梁王无子,就让玄栋承继梁王嗣。 少年看着眼前背着厚重行囊的两个小姑娘,说道:“我是你阿兄,玄栋!”又想到她们两人从离这儿万余里的临安而来,不禁诧异道:“你们从水路来,没遇着坏人吗?” “没有!没有……栋哥哥,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冰蓝尴尬敷衍了两句,拉着纤云欲走。 “你别想溜!”少年说完,已有府丁赶着辆马车而来,然后将两个小姑娘团团围住。 马车里,纤云看了一眼窗外,轻声说:“咱们以为自己是偷偷跑出来的,可是老爷早就知道咱们行踪,否则宫里怎么会知道我们在汴梁。” 车外传来玄栋的声音:“丫头聪明!要不是一早就知道你的行踪,否则我怎么能一下就逮住你。哈哈哈……” 冰蓝撩开马车帘儿,看见玄栋骑在马上,洋洋得意的样子,轻哼一声,便放下帘子不再说。 车马进了皇宫,便有软轿来接,抬着冰蓝,往建章宫去了。一路上,冰蓝的心里小鹿乱撞。她盘算着,爹爹定是在信中把她离家出走的前因后果都与姑姑说了。姑姑一定会劝我要以霍家后嗣为重,然后将我送回家去。可是我才不要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走了两柱香的时间,轿子停了,纤云将她扶下轿子,便有宫人引路。沐浴过后,冰蓝在纤云的服侍下,换上了浅蓝色织银梨花的宫装,发式梳成简单的螺髻,乌黑的云鬓配上一朵浅黄色的丝缠花,显得娇俏可爱。 “小姐,好歹也是进宫了。配些好头两,显得咱们尊重。”纤云道。 “嗯。也好。但我这次进宫是逃婚被捉来的,还是别太高调,免得叫阿栋那小子嘲笑。”冰蓝道。 “那就簪那支白色的玉簪?” “好!” 梳妆好后,宫人引冰蓝来正殿拜见太后,只见太后穿得甚是素雅。不过妃色的绸衣褂子和褐色的下裙,领口装饰着一点团凤的花纹。花白的头发挽成元宝髻,用白皙的玉凤把头发束住,除此之外,再是没有一点配饰,尽管肌肤松弛,眼神疲惫却仍然高贵雍容。 整齐队列的宫人和重重门槛帷幔让冰蓝不禁收敛性情,她小心翼翼地行礼道:“妾孟霍拜见太后,愿您万福金安。” 太后一如当年温柔优雅地说:“孩子,来这儿。”说罢,身子挪了些许,留出一个人的空。 冰蓝闻言乖巧坐在太后身边。 太后看着眼前女孩儿乌黑的头发,丝绸般的肌肤,银线的绣花在浅蓝色的幻影纱发着浅浅银光。正如她的面庞一样年轻美好。心下感慨时光荏苒,自己年轻时也如同面前的女孩儿一般,将心中的叛逆藏在端庄仪态之下,似冰山下的火焰,一有机会,必热烈爆发。 冰蓝小心翼翼地唤过一声:“姑姑。” “你父亲母亲身体好吗?”太后问道。 “他们身体很好。”冰蓝乖巧地答道。 太后问了冰蓝好多话,比如临安的风土人情,再到细处,临安的流行的衣饰如何?又将点茶调香挂画插花聊了个遍,却绝口不问逃婚、不提父亲打算为她招婿的事情。冰蓝亦故作镇定回答,但心中惴惴不安。不过太后的春风化雨渐渐消减了冰蓝心中的紧张,她渐渐流露出本来性情,不过一会儿,连她自己也忘了之前的窘迫,说得兴起时,又讲了许多宫外的奇闻趣事,引得太后与宫人哈哈大笑。 正是谈笑间,婉晴来禀,陛下来了。周遭的宫人忽然屈身行礼,冰蓝恍惚间,玄栋随着一个年轻男子步入殿中,他一身浅蓝色的直裾,宽大的袖袍走起路来带着清风。浑身上下唯一象征着他身份的物件便是头顶那只白玉龙冠。英俊又眉宇间散发着英武之气,跟以前顽皮稚子玄楠貌若两人。 玄栋指着在一旁行礼的冰蓝,高兴地说道:“皇兄,你瞧是谁来了?” 玄楠的目光停留片刻在了面前女子发髻上的玉簪片刻说道:“是孟霍吧?远道而来,无需多礼。” “谢陛下。”冰蓝平身。 再后来,是太后为迎接她入宫早早准备好的宴席。暖阁里,一张大圆桌配了六张椅子,还多出两把椅子,桌上摆着碗筷,像是人没到齐。玄楠指着多出的两个席位问道:“还有谁?” “还有柔嘉姑姑和仲林表哥。”玄栋道。 玄楠点了点头,坐下继续吃茶。然后时光似是静止了一般,换了两盏茶水后,外面黄门传来:“柔嘉长公主,崇德公到——” 一个穿戴华丽的贵妇走了进来,她的容色雍容,假髻上的珠玉叮咚作响。一进门,便优雅地见礼,银铃般声音说道:“妾拜见陛下,拜见太后。” 然后玄栋,和冰蓝亦是再行礼。 冰蓝心道,柔嘉长主一如当年光彩照人。她着一套墨绿色牡丹海棠的宫装。那粉色的牡丹与如雪的海棠仿佛在月色下静静绽放,栩栩如生,仿佛轻呵一口气,那花瓣就能掉下来似的。头上带着一套点翠仙鹤穿祥云的头面,更是华贵无比。 随着柔嘉长主走进来的是个美得令人窒息的少年,他较之玄栋玄楠更为文质彬彬。冰蓝一见他,一时间呆立良久,他不就是那日在临安街头的公子么。当时初见他,云淡风轻立于丹青阁,唯有温润如玉,翩翩公子八字形容。 少年施礼道:“臣宋楚拜见陛下,拜见太后。” 原来他就是宋楚?原来儿时是见过的,小时候只觉得他生了一张黑乎乎的脸儿,有些木讷。后来十多年未见,长相酷似其母,白白净净,十足美少年。 玄楠看着姗姗来迟的两人,眼底些许不屑,又捻了枚果子在手里把玩,慢悠悠地问道:“表兄为着什么事耽搁了?” 宋楚听见皇帝玄楠未叫他平身,只得两只行礼的手腾在半空,整个身子像一张拉满的弓僵在那儿,讪讪不知所措。 太后眉间微蹙道:“陛下,你妹妹远道而来,这一整天都没吃饭。”说罢,拉着冰蓝的手挨着自己坐下,又道:“寻常家宴,孩子们快坐下吃饭!” 太后一坐,众人皆落坐。 这桌饭食都是临安风味的菜肴,俱是冰蓝喜爱的菜式。太后一会儿夹起一块白斩鸡放在冰蓝碗中,过了不久又夹了个荷包里脊给她。还道:“蓝儿,当年随着来汴梁的御厨们几乎都不在了。这味道肯定不似临安正宗,你将就吃些。” “回太后,这哪是将究,分明是讲究。妾喜欢极了。”冰蓝答道。 柔嘉看着太后对面前少女的温言笑语,心道:果然是亲侄女,要是我家楚哥儿能娶她,岂不日后平步青云……想到这儿,柔嘉亦是拉家常一般地问道:“孟霍,将来可有想过找个什么样的夫婿?” “我要……”冰蓝欲言又止,迟疑片刻,浅浅绯色便在白皙的脸颊晕开,羞涩地讲:“还不曾想过。” “一定要是个家世显赫,才貌双全的公子才配得上孟霍。嫂嫂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个仙女一般的侄女。”柔嘉长主说道。 太后看着自己出落得亭亭玉立,娇俏可爱的侄女,眉开眼笑,自谦道:“她年纪还小,又与哀家分别许久,先跟着哀家在宫中学学掌家理事吧。” 冰蓝自小看着父母和睦恩爱,即便母亲没有儿子,父亲也不纳妾。别的不打紧,只要待自己一心一意就好。然后她会和丈夫有几个聪明可爱的孩儿。待孩儿们长大,她就和丈夫一起携手余生的诗情画意。若是闺中姐妹问起来,她必是这样说的。而今两位长辈在,又有外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不合时宜。 “诶呦……妾忽然想起,孟霍只与仲林玩得是最好的。”柔嘉又绕有兴致地说道。 “姑姑,我那时也总是拉着孟霍捉蟋蟀呢。怎是孟霍独与表哥玩得最好,还有我呢!”玄栋说罢,众人哈哈大笑。 玄楠看着谄媚的柔嘉,她本就生的白,而且又爱敷粉,就像戏本子里的秦桧一样。想到这儿,他夹起一块葱包桧放在自己碗里,一口咬下去。嗯,果然酥脆。 “蓝儿,他们都是你的阿兄。自还都以来,这是第一次相见,往后有什么事,只管让他们出力。”太后笑曰。 冰蓝起身施礼道:“三位兄长,妹妹这厢有礼了。” 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饭毕,玄楠向母后请了晚安就借着国事离去。他的目光轻轻一瞥长主和宋楚,柔嘉和宋楚礼节行至一半,就留下个傲慢的背影缓步走出大殿。 玄栋道:“母后,姑姑。我也走啦。”说罢,施礼后就追着玄楠去了。 正当柔嘉母子尴尬时,太后笑语道:“妹妹,你随我去散散步,如何?” “是。嫂嫂。”柔嘉道。 御花园里丹桂飘香,柔嘉与太后并肩而行。宋楚和冰蓝跟在她们俩身后。 冰蓝偷偷瞄了一眼宋楚,不想宋楚也正看着她。两人目光短暂地交汇,相视一笑。夜色凸显了她晶晶亮的眸子,掩去了羞红的双颊。两人不知不觉便与前面的太后和长主相隔好远…… 秋夜里繁星满天,清风漱漱仍吹不散宋楚心中的热切,她就是那个房梁上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他鼓起勇气,说道:“你记得我吗?临安丹青阁。” “自是记得的,可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冰蓝低头答道。 宋楚微笑道:“所以你不是要给重病公子冲喜的丫鬟,那是为什么要逃呢?” “其实吧……对了,我还没还你银子呢。你家在哪儿?我让人送到府上吧。”冰蓝说。 “我年节常常要进宫请安的。下次见面你再还给我就是。”宋楚道。 柔嘉长公主陪着太后沿着宫道缓缓走着。她开口道:“嫂嫂,今年孟霍应当十六了吧。” “她及笈时,你还送了她一套首饰呢。”太后笑道说道。 “子楚今年二十一,与她年纪相仿,家世相当。”柔嘉说道。 思太后指着这道路两边翠绿的梅林,说:“等梅花开了,我就让婉晴把做好梅花膏给你送去。梅花膏敷脸,温润清香,养颜极好。” 柔嘉尴尬一笑,说道:“谢谢嫂嫂。只不过我是过了小姑娘爱打扮的年纪。现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子楚的婚事了……” “子楚是个好孩子,等他成亲了,我这舅妈须送一份的贺礼才是啊。”太后打断了她。 柔嘉正欲开口时,宋楚和冰蓝走来。太后一脸慈祥,对宋楚和言悦色道:“天色不早了。哀家也有些乏了。路上好生照顾你妈妈,她今日又是高屐,又是拖地裙,走路不方便。” 宋楚行礼道:“臣遵旨。”说罢,便搀扶着长主向太后行礼告退。 夜色中,冰蓝看见黄门打着灯引着宋楚和长主渐渐走远,她也随着姑姑还是绕着上林苑散步,然而却不是回建章宫的路。心道,姑姑不是累了么,为什么不回去? 此时,太后携她走到一廊下,对她道:“你见到子楚这么个美少年,是不是心动了?” 冰蓝被太后一语窥破心思,又怕又羞,不知回答什么好。 太后缓缓道:“你父亲为你择了个寒门举子,寡母病逝,才学不错,金榜题名指日可待。往后他入仕,武仁侯府还可提携他一二。因而他这辈子对你必定是言听计从,客客气气的。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姑姑,我不认识齐公子,更谈不上喜欢,又怎么能嫁给他呢。”冰蓝说时斩钉截铁。 “嗯。这个理由倒清楚。不过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侯门千金,怎么行逃婚这样的轻薄之举呢。”太后叹气道。 “其实我也不算逃婚的,只是纳采了而已。要是我晚些时候在迎亲的时候再跑出来,那知道的人更多,我也是维护了爹爹和武仁侯府的面子了呀。”冰蓝怯怯道。 这话说得竟连太后也无法反驳,她却也不气,依旧缓缓说道:“你爹爹不过是着急,想让你早些生个孩子入嗣霍家,把武仁侯府的爵位和家产留给你呀。否则等他过世,爵位和家产就要让宗族里其他男丁继承了。” “我知道爹爹妈妈的一片苦心,可是他们要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我不能为了爵位和家产就随随便便地过日子啊。”冰蓝说。 太后心道,果然是金尊玉贵,万千宠爱长大的孩子。若是再一味劝,怕是适得其反了。“好吧。可是在这世上做女子不易,你既不行稳妥的路子,就要承担很多辛苦了。”太后正色道。 “姑姑,我不怕的。人世间哪有不苦的,不吃这个苦,就要吃那个苦,总是负重前行的。”冰蓝说。 太后回想起年少往事,不错,的确是冰蓝说的这个道理。 是夜,崇德公府里,长主对着面前的儿子语重心长说:“我向太后提亲,她不大赞成。但是只要孟霍喜欢你,太后和武仁侯宠爱她,一定会把她嫁给你。孟霍是武仁侯唯一的女儿,你娶了她,武仁侯一定全力助你。此事关系你的前途,千万不要被那些不值当的女子耽误了。” “母亲,我只不过随仲达去品画而已。坊间那些污糟遭的事也不全是我做得。”宋楚解释道。 “切莫再提那个平西王的世子了,这汴京城里就数他的名声捏也捏不起。你整日随他厮混,能有什么出息!”长主说道。 “仲达是我真心相交的朋友啊。母亲,我懂得分寸的。”宋楚道。 “我的儿啊,你把他当朋友,他未必不会存了利用你的心思……”长主道。 宋楚沉默了。 长主继续絮絮叨叨:“你最要紧的就是好好读书,务必在今年会诗中一举高中,这样母亲要武仁侯提亲就更有底气了。仲达,等娶了武仁侯的女儿……” 宋楚不语,听完絮絮叨叨的话后,草草向长主请了晚安后,回到自己房中。他想起孟霍干净单纯漂亮的脸,他知道自己是真心喜欢孟霍的,无关乎家世,无关乎前程。 第一章- 少年遇2 “他生得真好看,真的好俊俏啊……”冰蓝躺在塌上,两只脚泡在纤云备好热水的木桶里,嘴里喃喃。 “他是谁?”纤云问。 “他就是临安丹青阁,帮了咱们的公子啊!”冰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谁啊?”纤云想不起来。 “他是宋楚,就是宋濂世伯的遗腹子。他母亲是柔嘉大长公主。福叔带着家丁满临安地寻我,逼得我躲进了丹青阁的梁上。那时候,我耳坠砸在他脑门上。他头一扬看见我时……” 丹青阁是临安一间普通的画院,东边是西湖,西边是热闹的街市。 “公子,我是个苦命的人儿……我爹爹把我嫁给痨病的公子作冲喜小妾……我只能跑了出来……”小姑娘边说边哭。 透过窗户,宋楚看见街上,一个穿着富贵的中年男子带着一队人左顾右看,往丹青阁来了。他问:“这些人是来抓你的?” “嗯。嗯。”小姑娘趴在梁上抹了眼泪点点头。 “姑娘,莫着急。他们来了,我就说你已经走了。” 不消片刻,那中年男子便领着人来到了丹青阁,然后只身进入阁中,见了丹青阁的掌柜,拱手道道:“掌柜,您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的姑娘,中等个子?” “刚才是有个小姑娘来过,在里头。”掌柜说道。 福叔微微颔首,向里走去,经过一座书架,只有个年轻公子在那儿看书。 “公子,您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福叔问道。 宋楚指了指临街洞开的窗户,说道:“有个姑娘刚才跳了窗户就走啦!” 福叔赶紧走到窗边,大街上人流入织,根本看不见冰蓝丝毫踪迹。又忽觉脚下一个硬物,弯下身子去捡,是一只青玉耳坠。 “多谢公子。”福叔匆匆道了谢便赶紧走了,领着人追出去了。 待他们走远了,宋楚才压着嗓子对梁上说道:“姑娘,他们走了。” 冰蓝见警报解除,才安心从梁上跃下。看见福叔慌忙去追着无影无踪的自己不觉一笑。 “谢谢公子。” “姑娘,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对哦,我这次出来去哪儿呢……冰蓝一时答不上来,宋楚以为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心下不禁侧隐。 “这些钱,你先留着用吧。如果要是真不知道去哪儿,就来汴梁旧封丘门宋宅找我。我叫宋楚。”宋楚从怀里拿出一沓交子,塞在冰蓝手里。 “不,不……公子……我有钱。”冰蓝赶紧推辞。 “公子。”又来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 宋楚微微点头,随后对着面前的女子道:“我要回去了。你拿着吧,只当我交了你这个朋友。”说罢,浅浅一笑,便走了。 那时,冰蓝数了数交子,总共100贯钱。天哪,汴梁的公子哥这随手一给就是一百贯钱么……这么阔气? 第二日清早,纤云凉凉的手敷在冰蓝熟睡的温热的脸上。 “你干什么?”冰蓝从睡梦中惊醒。 “小姐,你带我去逛逛皇宫吧。”纤云趴在冰蓝怀里恳求道。 “可是我想睡觉……”冰蓝喃呢。 “那我们逛完回来你接着睡!这可是皇宫欸,平常谁能进来?可是我跟着小姐你来了!就让我多瞧瞧多看看,等回府了,说起这些,多有面子!”纤云又求。 冰蓝努力睁开眼,看见纤云已经梳妆完毕,还穿上了宫装,梳起了宫女发式。 “自己去吧。”冰蓝翻了个身子,又欲合眼欲睡。 纤云戳戳冰蓝,仍是不放弃。“不嘛……小姐,你若是不带着我去,我怎么敢去。反正大清早的,也不会有很多人的,我们早去早回,也不耽搁给太后请安。” “嗯。你先准备伺候梳妆,我再眯会儿……” 听到冰蓝松口,纤云兴高采烈道:“小姐,我早就准备好了!” 冰蓝掀开帘子看着摆的整整齐齐的一应物件儿,胭脂水粉,首饰头两,飘带禁步,还有昨日那件浅蓝色织银梨花宫装,道:“把我在家常穿浅紫色的对襟襦裙给我。” “小姐,这儿是皇宫,总要穿得正式华丽一些吧。”纤云说道。 “昨天你是没看见,陛下与太后,还有梁王,他们的衣服上都不绣花不织金,所以我在这儿不年不节的也少穿。归根结底咱们是外戚,更要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冰蓝说道。 “可是咱们并没有僭越啊。”纤云辩解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没错!”冰蓝说道。 如此梳洗好后,整个人也清爽了起来。两人相携漫游,御花园里十步一景,如诗如画。比起杭州的粉墙黛瓦,这里是赤墙碧瓦,宫殿恢宏大气,园林美不胜收。穿过一片秋花,又见一掩浓翠,如此层层叠叠的尽头是那孤零零一支宝塔尖儿。 纤云说道:“小姐,这就是当年道君皇帝亲自督造的艮岳啊!要是我也在这样的仙境里修道,哪还想其他的事……” 本是乘兴而来的冰蓝忽然眉头一紧,心道:道君皇帝的谥号是徽宗。只是他一门心思求仙问道,让人称他道君,于是便有了这个名头。他在位期间,不思北伐,不问政事,以致佞臣妖妃祸乱国家。彼时金人入侵,只消八万军队就破了军民百万的汴梁城……如此,我大楚四代君臣齐心合力所创乾元盛世落得个差点灭国的下场。 而道君皇帝自己身死北国。城破时,他的后妃儿女一同被掳北上,也尽数死在北国。唯有当时被派去江南治水赈灾的九皇子逃过一劫。这九皇子就是摄政王与熙宁孝宗皇帝的父亲,天眷高宗皇帝。想那杭州行不过十几间老旧宫室,却成就了今日中兴的大楚。 入秋时分,上林苑的最令人惊艳的就是东边似火的枫叶与西边太液池边上的金黄色的银杏。她往西边金色的银杏树林中间去,阳光透过密匝匝的树叶,把浅浅的树影投在金色的地上。微风吹过,卷起青草上的黄叶吹到她浅紫色的高屐绣鞋上,她拾起这片叶,纤纤的手指轻抚叶脉,耳边回荡着纤云的笑声。 “小姐,咱们往里走走。”纤云笑着,金色更深处奔着。 “你看林子里的鸟全飞了……”冰蓝笑着,向金色更深处追着。 金色的尽头,忽见一个少年袒露上身,在林中挥舞着银枪习武,他的身法灵巧敏捷,银枪扫出的劲风氏飘在青草上的金黄漫天飞舞。 “谁在那儿?”忽而,一道银枪强劲的风直扑纤云而来。 “藏到树后头!”冰蓝惊叫。随后扔了禁步格挡在纤云面前。随着银枪和玉制禁步的撞击,禁步顿时碎得四分五裂,好在银枪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重重地摔在离纤云一个拳头的地方。 “你怎么在这儿?”少年问。跟着他的内监是那日建章宫里见过的。 诶呦,原来陛下在这儿! 冰蓝低头小心翼翼行礼道:“妾是来游园的。不知陛下在此,请恕罪。”然后赶紧拽了拽惊道灵魂出窍的纤云:“快拜见陛下。” 纤云更是紧张得吞吞吐吐道:“奴婢……奴婢知错了。” “朕又没有不许别人来此,你们何罪之有?”玄楠说完,捡起地上的银枪,又见旁边散碎的玉片,道:“想不到你还有点力气。” 冰蓝答道:“儿时随父亲练的把式早就荒废了。”此刻,她只想玄楠快快放她离去,出语道:“陛下先忙,妾告退。”说罢,携着纤云告退欲走。 玄楠身法极快,挡在她面前:“别急着走。”说罢,枪一横放在冰蓝手中。 冰蓝许久不习武,一下子拿起沉甸甸的枪,人差点跌在地上。玄楠赶紧扶稳她的身子,笑道:“明日要穿一身合适习武的衣裳来。王喜,你带着这小女使去寻一杆轻一点的枪来。” 一下子热闹的银杏林忽然冷清了下来,只有他们两人。玄楠看着冰蓝紧张而尴尬的神色,忽然笑了起来,他道:“就这么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带着丫鬟逃婚?” 冰蓝心道:完了,完了。这么没面子的事被他知道了!他一定会在心里狠狠地嘲笑我。为了挽回一点脸面,只能解嘲道:“那是因为陛下治国有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否则,妾哪里走得到汴梁。” “既然如此,你好好习武,下次逃婚走绿林小道就不怕被阿栋捉住了。”玄楠说。然后,他伸手去拿挂在一旁树枝上的衣服,然而几片携着泥泞的枯叶落在洁白的绸衣上,抖了几下,还是有泥点子。他也并不在意,穿上中衣,举止间完全不似昨日建章宫里那般矫情。“孟霍,明日此时,别忘了!”说罢,他转身而去,又留下一个高傲的背影。 “陛下……”冰蓝提着银枪追上去,然而跑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朝他道:“你的枪!” 背影不曾止步,反而朗声道:“你日日提着它,就不觉得累了。” “可我现在很累!”冰蓝道。然玄楠不理,她和纤云一起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林中石子颇多,一个不当心,两人重重地摔在落叶堆里。 每日清晨当冰蓝睡眼惺忪时,就被纤云从被窝里拉起来,绾好头发,扎好袖带,素面朝天,在那银杏林里与玄楠一起对练。玄楠总是轻易地找出她招式中的破绽,一把打脱手中银枪。冰蓝亦是不服输的性子,捡起来与他再战。日复一日,冰蓝的武功一点点捡了起来,然而与玄楠的友谊就像她的武功一样渐进。 一日,她又玄楠的打斗中落败,木剑扫过她的发髻,白玉簪从她的乌发间滑落,摔在石子地上,碎成两半。 玄楠拾起来,道:“朕命人接好了给你送去。” “妾再换一支簪子束发就好,不敢劳烦陛下。”冰蓝道。 “还是戴着吧。这昆仑雪玉很符合你的性子。”玄楠低声缓缓道。 冰蓝不禁诧异,心道:这发簪,我不过看着样式简单,才拿来束发的。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玉,你竟然知道…… 玄楠又接着问:“你喜欢三苏学士的文章。可读到六国论吗?” “有一句尤为深刻。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妾看六国论时,一下子想起了临安屠城,不由得悲从心中来。要是当时先帝不偏安一方,也就不会疏于兵事,不会等到金人兵临城下时弃城而走。要是临安不被屠城,我妈妈也不会伤了身子,那样爹爹和妈妈再生一个弟弟,把武仁侯的爵位传下去,也用不着招赘婿来承继香火了……”冰蓝说道最后一句时,双眼泛红,悄悄拭泪,继续道:“爹爹和娘从来不逼我的。我向他们苦苦哀求,不要把我嫁给那个不认识的人。可是这次,他们把我锁在屋里,是铁了心的。”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玄楠问。 “有一天,纤云把门打开,对我说。爹爹妈妈出门了,她偷到了钥匙,支开看守的仆婢,然后我就跑出来了,家丁们就满世界地找我。后来遇到了子楚,我骗他说自己不想给药罐子公子冲喜才逃出来的。他信了,还掩护我逃跑,硬是要给我盘缠。再后来,就被你们抓住了。” “舅舅为你选的夫婿肯定不差,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玄楠说道。 冰蓝不语。 “你不说话,朕就真的当你没有心上人了?”玄楠说道。他眼转一转,心生一计,偏要这小姑娘服软。故作深沉地说道:“要不你就留在汴梁,别回家去了。反正舅舅也不会到皇宫里逮你。虽然你不够温柔贤淑,但是当个采女什么的,朕不嫌弃。哈哈。” “我要是嫁给陛下,非把陛下的后宫弄得鸡飞狗跳,到时候你可别嫌我……” “大不了,朕陪你一起上房揭瓦!实在折腾不动了,就把你关在冷宫里好了。”说罢,他掏出笔墨白绢还有一枚小小的印章道:“要不现在就拟一纸诏书,册你做个嫔妃如何?”说罢,准备把印盖在这雪白绢布之上。 冰蓝见状,吓得赶紧把白绢一把抓在手里,说道:“别,别……陛下,此事不可儿戏啊……” “怎么,采女委屈了?那才人如何?哈哈!”玄楠继续打趣道。 “不,不。其实……我有心上人。”冰蓝说完,双颊绯红,小女儿情态尽显。 “那人是谁?朕可是皇帝,一定帮着你早日嫁得心上人,如何?”玄楠拍着胸脯说道。 “可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我也有一样的情谊……”冰蓝说。 “诶呦……这是哪家的小子这么好福气,娶了孟霍,后半辈子……”玄楠故意拖长了语气。 “怎么?”冰蓝反问。心道:要是奚落我,我非怼回去不可。 哪知玄楠忽然浅浅一笑,极认真地说道:“真的很有趣。” “那陛下可有心上人?”冰蓝问道。 玄楠撇撇嘴道:“朕是皇帝,心里最重的是江山社稷。” 第一章 少年遇 3 是夜,未央宫寝店内。 宫人陆氏侍奉玄楠穿衣,王喜在一旁捧着衣物。昏暗的灯光透过雕花的格子洒进来,把明暗投在她修长脖颈上。 “舅舅家的小妹子进宫来住段辰光。她倒是个有趣的,改日你见见。” “陛下,妾出身微末,怕是入不了武仁侯小姐的眼。”陆氏吃酸。 “她不会的。她自己也是个不拘世俗的。哈哈。” 陆氏看着玄楠不觉上扬的嘴角,为他系上了中衣的带子后,就转过身去,慎道:“这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您娶她做皇后我也没有惊奇的。只求您打发我出宫去吧。” “华浓,这又吃什么味儿呢…她是朕的小妹子呀…” “您又不是太后娘娘亲生的…”华撅嘴赌气。 “朕的母妃生下朕就离世了。这些年,若没有母后,朕早就丧生兵乱之中了……” “您那时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是太后娘娘说的…”华浓撇撇嘴道。 玄楠亲昵的神情忽然变得冷峻。 “华浓!住口!” “陛下…你…你你…凶我…”华浓委屈,她弯而长的睫毛上挂着小小晶莹的泪珠,两行泪顺着如玉的脸颊留下,让玄楠不忍苛责。自己拿了架子上的外衣穿上,柔声道:“等会儿阿栋要来,很晚了,你先睡莫等朕。” 美人点点头。她的样子,温婉贤淑,岁月静好,说道:“不,妾等你。”说罢,起身抹了泪为玄楠系好颈上的披风带子。 是夜,未央宫廊下。 “你这么晚入宫还带着这么沉的东西是做什么?”冰蓝不解地问道。 “说了你也不明白。”玄栋道。 “说了我也不明白,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喊来?”冰蓝不悦道。 “这不是看你力气大么……”玄栋说道。 冰蓝蓦然撒手,巨大的卷轴一端砸在地上。 玄栋好言好语劝道:“好妹妹,我错了,别生气啦。这卷轴上是机密的军情,我怕宫中人多眼杂,所以不让旁人经手,挑了晚上送来。只不过太沉,我一个人搬不了,才喊得你。” “这么大的个子,连这也拿不动…”说罢,抬起卷轴,往前走去。走了几步,转过头看着玄栋慎道:“亏我前段日子还担心你的病,还差人给你送腌笃鲜……” “腌笃鲜我一口气全喝了,以后就算我没病时,也可以给我送些嘛……” 玄楠见两人抬了卷轴进来,屏退左右,竟然连王喜也退了出去。冰蓝正打算随王喜一起走,却被玄楠喊住;“孟霍你且留下。” 卷轴两丈有余,冰蓝和玄栋合力才能展开。当她缓缓拉开时,她才明白了玄栋即使贵为亲王,也要亲自送来。白绢上细细描画了的山川水文和重镇要塞是大楚的诸成都府路和梓州路诸县。这两路是是平西王领八镇节度使吴大贵的辖地。 “阿哥让人送来的一片片的小地图还算详细精致,所以画起来虽然烦琐,但还算顺利。”玄栋有些得意。 “这段日子,阿弟闭门不出画地图,辛苦了。”玄楠道。 “原来你没病?”冰蓝说。 “病了还怎么绘图?天天喝腌笃鲜,还胖了许多,别说,你做得腌笃鲜真是妙!”玄栋称赞道。 “那是她女使纤云做的汤。”玄楠淡淡说道。 “两路的军队归吴大贵调度,赋税也归吴大贵调度。不止如此,朝廷每年还有拨一笔钱给吴大贵作为军费。名义上归顺朝廷,实际上却是一个国中之国。阿哥……” 在玄栋的讲解声中,冰蓝看着地图,那吴大贵的势力盘踞长江上游,可捣江南江东水路。他日一旦发难,两湖和江南岌岌可危。不过造成今日这样的情形还要从上一代说起。 道君皇帝在位时,对富庶的蜀地横征暴敛,以致蜀地叛乱四起。这吴大贵就是众多叛军中的一支,在乱世里慢慢壮大。再后来,金人南侵,朝廷在北边要与金人作战,在西南要与叛军作战,疲惫不堪。而吴大贵也无力战胜朝廷。双方迫于情势,吴大贵接受了朝廷的招安。 摄政王还活着时,吴大贵对朝廷还算恭敬。随着摄政王的去世,吴大贵越发变本加厉,竟然擅自罢免朝廷指派蜀官员,还强行征调辖地的民夫,弄得官员百姓苦不堪言。 “吴大贵今年有四十六岁了。而陛下未及弱冠。时间是最好的武器。”冰蓝道。 “若是他熬上个二三十年,我大楚的国力岂不被他耗尽?阿哥可是每年要用三分之一的赋税来养他!你瞧,这军队,漕运,赈灾,哪一个不花钱!”玄栋反驳道:“速战速决,解决这心头大患!” “当年朝廷答应永不降罪与他。若朝廷绝先发难,师出无名,也失信于天下。” “呵呵,不过是个乱世里侥幸壮大的草寇罢了。怎会失信于天下!我大楚能有今日中兴之象,是凭着君臣勤于国事,将士们英勇善战,百姓们辛苦劳作。自和尚原,黄天荡,朱仙镇三场大捷后金人势弱,王师一路北上,收复汴梁,才使得完颜氏投降称臣。无论是打仗还是谈判,吴王有哪些功劳!这大楚的一切,都是我阿哥的!凭他也配!” “光看这地图上的要塞数量,恐怕吴王的军队不少于三十五万……朝廷若要与之一战,少说也要准备二十万大军,十万匹战马,你以为这就不耗费大楚国力了么?况且,连年征战,百姓十室九空……” “那你说如何?” “以为逐步分化他的势力,不需用兵。” “那他提前发难又如何?” “我们可以……” “别争了。”玄楠的话语打断了冰蓝和玄栋的争吵::“今日谢相公和王相公就这样争了一整天。” 冰蓝与玄栋争辩时不觉,现在才觉得自己身上微微有汗,口干舌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御前失礼。她施礼道:“妾多言了。” “让你留下,本就是让你说话的,无妨。”玄楠说罢,斟了两杯茶水递给他们。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夜深了,你们早歇息。” “阿哥,如果让我领兵入蜀……”玄栋还欲说下去,冰蓝拉住了他的衣袖,挤了挤眉眼。 “是。妾告退。”冰蓝施礼说完,拽着玄栋的衣袖往外走。 室中留下玄楠和灯的影子,周围寂静,唯有他心跳的声音。他想起钱维还在世时对他说的话。 “陛下可知中兴大楚的三场大战?” “学生不知。”玄楠稚嫩的声音说道。 “和尚原之战乃是先崇德公宋濂(宋楚的父亲,身先士卒,受了重伤,后不治身亡,手刃金太子完颜迈,金国退兵。)以五千残兵破金军十万,才得以保住蜀地。黄天荡之战乃是武仁侯霍言指挥八千水军大破金宗室大将完颜都早八万水军,大挫了金军主力。朱仙镇大捷是摄政王率领骑兵直取金国最后主力,而后收复东京汴梁。他们三人是我大楚的战神,是为国家一往无前的英雄和勇士。” “朕也要像他们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和勇士,去为大楚开疆拓土。”稚嫩的声音显得豪迈无比。 “大楚的江山已经收复。陛下所思应当是如何治理国家,安抚百姓。”苍老的话语却沉稳慈祥。 “可是幽燕还在蒙古人手里!如果我们不收回燕云十六州,中原就没有屏障。”玄楠斩钉截铁道。 “理虽如此,可是如今大楚满目疮痍,百姓和国家实在经不起战争的损耗。陛下宜厚养天下,幽云之地徐徐图之。” “如何厚养天下呢?”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勤谨为政,守内御外。” “先生的意思,可是要朕重文抑武?” “自然不是。倘若有奸佞为了一己私利,祸国殃民,陛下应当为社稷除之。倘若有外族企图染指大楚山河,陛下应当为国家扫之。” “那朕怎么样做到?” 钱维把九龙宝剑放在玄楠的手里,说道:“手持利剑,心怀仁慈。” 玄楠微微一仰头,眼泪倒流回眼眶,深深地喘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朕到底如何做才能手持利剑,心怀仁慈……” 夜里,他再无心风流,倦了便独自在书房歇下。一闭眼,冰蓝和玄栋的争辩,王相与谢相的争辩涌现眼前。即便内知客摸清了蜀的山川要塞,可是一旦开战,吴军总会改变布防。这地图也不是万能的。如今他垂垂老矣,等他死了,他的儿子们必是一盘散沙。只要朕内修文治,广纳人才,善待百姓,外对他的儿子们恩威并施,各个击破应可行么? 第一章 少年遇4 飞霞殿中,铜壶响了三下,华浓坐在鸡翅木雕花的床边,帷幔上的香囊散发出馥郁的香味。她看着镜子里年轻貌美的自己,眉不染而黛,唇不绛而朱,这样美好的脸庞和身体总是让人留恋,可是为何陛下还不归来…… 正当她筹措时,侍女红巾引了王喜来见,华浓连忙放下手中的铜镜和胭脂,理了理乌黑的鬓发,满心欢喜准备接驾。来人却唯有王喜,不见玄楠。 “陆娘子,陛下说今日在书房歇下了,请娘子早些休息。” “陛下又在紧急的公文要处理了?” “这倒没有。陛已经歇下了。” 华浓眼神逐渐黯淡,勉力微笑:“多谢公公深夜还往妾这跑一趟。” “这是奴才本分,不敢劳娘子挂心。奴才告退。” “公公,除了梁王殿下,与陛下习武晨的武仁侯府小姐可在?”华浓问道。 “都在。” 华浓一愣,半晌才缓缓道:“怪不得陛下说她精通文史,还有些武艺,性子如男儿般豪爽。” “霍小姐远道而来,与陛下又有一同在泮宫读书的情谊,陛下待她亲厚些也在情理之中。” “公公说得是,陛下待她就像待亲妹子一般。” 待王喜走了后,她心中酸涩极了。随后传了服侍洗漱的宫人进来。小宫女小心翼翼地端着瓷盅瓷碗和盥洗的铜盆,走到她身旁。 华浓先是盥手,她白嫩纤细的手指浸入兑了玫瑰花汁子的水中,绝美的容貌忽然色变。 “你个小蹄子想烫死我!” “奴婢……”小宫女吓得跪在地上,还不等她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已摔在她稚嫩的脸上。她还顾不上脸上火辣辣地疼痛时,另一记清脆又甩在她的脸上。 “连你也敢轻贱我!来人给我拖出去打,我不说停,谁也不能停下。”华浓怒不可遏。 小宫女吓得顾不上嘴角的血迹,连连磕头,脑门在乌黑的金砖上咚咚作响,连声说道:“娘子饶命……”然而小宫女被两个魁梧黄门被拿出殿外,却如同拎小鸡一样。 深夜里,皮鞭抽打皮肉的声响和女子的哀嚎传遍了飞霞店,使华丽的宫殿显得阴森戾气。华浓难以入睡,又传红巾服侍。值夜的红巾战战兢兢走到她的床前时,只听得一句慵懒的话儿:“把那丫头的嘴堵上。” 清晨,冰蓝去银杏林找玄楠习武的路上,见着两个黄门推着一辆板车对向而来。板车上卷着草席,若不是有些许血腥味,冰蓝还真当是宫人们换下的席子,问道:“是送去膳房的猪肉吗?” “是死了的宫人。”黄门答道。 冰蓝着实一惊,瞪大了眼睛问道:“死人?” 黄门点点头。 纤云大惊,顿时花容失色,指着草席大叫道:“她动了!” 这时,天边晨曦微亮。一只惨白的沾着血的手从席见滑出来。两个小黄门屁滚尿流,跪在地上,念念有词道:“姑奶奶,不关我们的事……您冤有头债有主……” “光天化日,哪来的鬼!”冰蓝拔出佩剑挑开草席,躺着草席中是个满身血污的宫人。不由地屏住呼吸,紧握宝剑,小心翼翼地接近“尸体”。 那宫人面容鲜血淋漓,她奋力睁眼被血污糊住的眼睛,微微张口道:“救我……” 冰蓝缓缓伸手轻触她脖颈,还有微弱的跳动。 房中,冰蓝用帕子小心的擦拭女子的血污,不一会儿,新鲜的血痕横在女子清秀的额上,有些畏人。 “纤云,给她找个大夫。”冰蓝说道。 “像她这样的宫人,太医不会给她瞧病的。”一个年纪稍大的黄门道。 冰蓝转过头,看着俯身在珠帘外的两个小黄门,问道:“你们平日里病了,可怎么办?” “奴才到药房领些草药,自己煎了吃下。” “你会瞧病?” “不会。只不过是些头疼脑热,上吐下泻的病……” “那若是她这样的情形怎么办?” “听天由命。”黄门轻叹。 冰蓝只觉头皮发麻,背后不由得发出一阵冷汗,然坚定地说道:“纤云,我受伤了,请太医来。” 太医是个三十多岁的清瘦中年人,目光如炬,尖嘴猴腮,看起来是个极其精明的人。他摸了摸小宫女的脉搏,又翻了一下她的眼皮,冷冷地说:“这姑娘伤得很严重。”说罢,从药箱里拿出两只瓷瓶,然后写了药方往桌上一耍,然后冷冷道:“药粉外敷,汤药内服。我已经尽力,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天意。” 冰蓝心道,必是不到赏赐,才这么冷淡。真想好好教训他一番。然而转念一想,要是对他不客气,他不尽心给这姑娘看病怎么办…… 于是剥下手腕上的玉镯交到太医手中,道:“大人辛苦了。” 太医撇了一眼手里的翠玉镯子,继续冷冷道:“医者父母心,十恶不赦之徒也要尽力,更何况是个弱女子!”然后,把镯子放在案上收拾好药箱就往门外走。 冰蓝不想他能说出这样一腔义正辞严的话来,倒觉自己小气。追上去拦在他面前,然后郑重施礼道:“妾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人恕罪。” 那中年男子依旧是冷冷道:“不敢当贵人礼。”说罢,便绕过冰蓝离开了。 “诶呦,小姐。这下我们怕是要得罪人了……”屋内的纤云说道。 “怎么了?”冰蓝跑回屋内。 “那小丫头戴着飞霞殿的腰牌!飞霞殿!”说罢,纤云把留有血迹的腰牌拿给冰蓝看。 “飞霞殿又是谁的居所?” “飞霞殿里住着的陆娘子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然而太后不允,故而这陆娘子一直无名无分。时间长了,她心里的不爽便全发泄到宫人们的身上!咱们刚来一直住在建章宫,自然是不知道其他宫的事情。婉晴姑姑跟我说过,这陆氏出身卑微暂且不提。平日里妖妖娆娆,总是排练弹奏些靡靡之音谄媚陛下。若非陛下护着,太后早就将她逐出宫去了。” 诶呀,看起来那么正人君子的陛下,还喜欢靡靡之音… “陆氏这般苛待宫人,陛下难道不知吗?”冰蓝心道:玄楠虽然尊贵骄傲,可从来都很体恤宫人内监。 “谁会在陛下面前自然苛待宫人?不过,我听婉晴姑姑说,陆氏绝色,整个后宫再找不出第二个。陛下与太后像是再用陆氏较劲一般,太后越是不喜她,陛下就越宠着她。” 难道这些母慈子孝都是演的?皇宫里的事复杂得超乎她的想象。神仙打架,可是这小姑娘是一条人命,不能见死不救。 纤云急道:“小姐,我们出来乍到,得罪了陆氏可怎么办?” “就算有一天陆氏找我麻烦,你家小姐也不是吃素的。” 第一章 少年遇5 十二月二十九,冰蓝收到了家书。本以为信上满是爹爹的责备,不想拆开信,却是这样一番话。 吾儿孟霍,见信如晤。 汝离家千里,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乃为人之乐。与汝之所爱成家生子,为人父母亦为人之乐也。吾所重本非添子添孙,唯汝喜乐安康尔。是以婚事随心,问晓不阻。孤身在外,万事珍重。吾与汝母具好,勿念。 随信而来,还有交子和冬衣。 回廊下,玄楠远远地看见了重重红梅里,一袭白裘白裙的冰蓝。此刻的她正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娴静文雅,就像一株静静绽放的白梅携有暗香。 这丫头,看什么呢……今日怎么这样安静… 玄楠走到她跟前,突然发语道:“孟霍,你在干嘛?” 冰蓝抬头,玄楠负手而立站在她面前,红衣傲雪。她赶紧站起来行礼,道:“陛下,新年好。” 她脸上泪痕未干,眉头不展。不知怎的,玄楠忽然心间一紧。 “想家了?” “有一点。” “那就早些回家吧。” 冰蓝摇摇头,说道:“我想过些日子再回家。” “你的心思,朕知道的。”玄楠说完,从袖袋里拿出一块玉牌,又道:“这是皇城司的令牌,可以在宫门落锁之前出入宫禁。今天淑母妃和二哥从金陵来,落锁的时辰会晚一个时辰。宫门落锁之前,你一定要回来。” 刚走几步,折回来又道:“被母后发现你偷跑出宫,你要是敢说是朕给你的,你就永远别想出宫去了!” “万一被发现了,妾能有什么说辞呢?” “当然要推到阿栋头上…”玄楠道。 “嗯。妾知道了。谢谢陛下。”冰蓝点点头,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乐得如同西湖里的莲花一般,明媚的笑容散发淡雅的香气。而后,她施礼告退。当她走出殿外时,早就克制不住兴奋,步子也是蹦跳着走的,小女儿情态尽显。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玄楠竟没了分毫城府,会心一笑。这一刻,所有的烦扰下了眉头,亦下了心头,神清气爽。 冰蓝怀踹着玉牌,牵着马走在汴梁人流如织的大街上。有卖果脯蜜饯的,有卖针头线脑的,有卖胭脂水粉的……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街边的店铺纷纷张贴大红春联,打出春节折扣的招牌招揽顾客。 往看着街上人流入织,脚就朝这旧封丘门去了,忽然路上经过一家旧书摊走进去,墙上挂着几幅大片留白的水墨丹青画,有画塞北风光的,有画江南烟雨的……虽非名家手笔却与别处的店家色彩缤纷的仕女图,花鸟图颇有不同。书架上稀稀落落地摆放着,到处是灰尘。 然而,一幅挂在角落里,皱皱巴巴的书法引起了冰蓝的注意,粗粗看上面的字,只觉美得飘逸灵动,不似其他满满匠气。她正欲走近仔细看时,又有一少年忽然出现在一旁。冰蓝一回头,居然是宋楚,两人相视一笑。 “不想能在这里遇见你!”宋楚欣喜地说。 “我也是。”冰蓝说罢,目光迅速转移到书法之上,还不及看字,嘴角早以浅浅一扬。 宋楚清脆的声音念诵道:世道极颓,吾心如砥柱。夫世道交丧,若水上之浮沤;既不可以为人之师表,又不可以为人臣之优则。砥柱之文座傍,并得两师焉。虽然,持砥柱之节以奉身;上智之所喜悦,下愚之所畏惧。明州亦安能病此而改节哉? 冰蓝一下子大惊失色,欣喜道:“这是《砥柱铭》!本应藏于大内,怎么在这儿?可是真迹吗?” “虽然《砥柱铭》的笔法和结字都与其他山谷各卷几乎神行。但是在用笔速度比其他行楷都要快速,出锋尤为爽利迅疾,多纵而少擒,绝无代表性的战颤波折,线质偏于扁薄。有些字在捺笔的出锋与造型都似利刃一般,而且时常在重按后提笔出锋的形成有棱角的三角形,例如:天、之、合等字。所以这幅字应是真迹无疑。”宋楚娓娓道来。 冰蓝依照宋楚的说法,又仔细端详了许久果然不错。对年纪轻轻的宋楚不禁暗暗佩服。 宋楚笑道:“我的妹子呀。这又不是金子做得,也不是银子做得,粗野的金人可不知道黄鲁直是什么来历!” “哦。是这个道理呢!不想这不起眼的旧书摊里也有好东西呢!”冰蓝笑曰。 “这样的稀世珍宝,店家只拿它当普通杂物卖。不信的话,不出三四钱就能将名作买走。”宋楚说完,指了指放在中间的案子上一方烟台,上面贴着一块红纸,上面写着赫然大字:绝世好砚,只收三钱! 冰蓝看着那方砚台,平庸的样式,平庸的质地,确实也不值更多钱。她笑道:“你真是捡到漏啦。”随后,冰蓝喊醒打瞌睡的掌柜,不想三钱不到就将这名作买下。 “其实就在这条街上只要用心,这样的文物不难找到。”宋楚感继续感叹道:“但它们大多不被世人爱惜。有一次遇见过一个女真人,准备把一只有铭文的鼎融了为了铸私钱的。如果被损毁,不能传之后世,真是我华夏之憾!所以我一有空就会来这儿,盼着能多抢救几件。蓝儿,你愿意跟我一起保护这些文物吗?” “我……只怕自己才疏学浅。”冰蓝说。 “不,蓝儿。这些是灵物,你用心感受就能体会出与其他俗物不一样的地方。就像这《砥柱铭》一样,你虽然说不来由,却在别的俗物中一眼找到了它。因为它有不一样的气韵。这卷砥柱铭送给你。”宋楚说完,将卷轴收好,交给冰蓝。 “不,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砥柱铭不只能远远观赏,研习书法也是它的妙处。而且我很早就不练笔锋劲道的行书了。这书帖要不是被人临摹,束之高阁与付之一炬也没有差别。若是你想感谢我,日后要是找到别的文物,赠我一件我也笑纳。”宋楚道。 是夜,冰蓝在建章宫内歇息了。还来不及布置的闺房里,空空如也,唯有纤云陪着她。纤云解下她厚重的假髻,除下她的鞋袜,把一双纤足浸在热水中。冰蓝一边濯足,一边展开宋楚塞给她的砥柱铭。砥柱铭缓缓展开,一张纸笺落在她的裙上。那纸笺上有精致的梨花暗纹,嗅之似有若隐若现的香气。纸笺上,瘦金体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地写着两行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仲林字。 冰蓝心道:不想他竟是喜欢我的。想到此处,不禁心中大羞大喜,用自己凉凉的手覆在微烫的脸上,高兴地倒在床上,又不禁笑出声来。 “小姐,你怎么了?”纤云问道。 冰蓝坐起身子,对纤云正色道:“我今天见着宋楚了。” “上回你说他柔嘉长主的儿子,我就想起来了!可是夫人最不喜欢他母亲,但又不得不应酬。”纤云道。 “那都是上一代人的事了!我是说,要是我以后嫁到汴梁来,爹爹妈妈会答应吗?”冰蓝问道。 “他们不答应,难道你不嫁吗?”纤云反问道。 “当然不会!”冰蓝斩钉截铁地说。 “那不就得了。”纤云道。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纤云去开,原是婉晴。冰蓝赶紧把湿漉漉的脚塞进绣鞋,端坐与椅子上。婉晴的目光扫过地上一滩水渍,不禁一笑,说道:“奴婢今天来了几次,小姐都不在。可让奴婢好折腾呢……” “不知姑姑何事来访?” “也没什么要紧事。淑太妃与乐水郡王从金陵来,届时淑太妃与随行女使住在建章宫。所以小姐以后就住到南熏台去吧。” 第一章 少年遇 6 未央宫中,玄楠听着皇城司掌镜使裘铁的汇报,猛地一惊,问道:“你说吴岳和宋楚一起逛青()楼?” “昨日,吴王世子确实和崇德公一起逛青()楼。” “你看清楚了是宋楚吗?” “嗯。”裘铁小心翼翼地点头。 裘铁心道:陛下难道没有明白重点么…吴岳十有八九在怡红院又不可告人之事…他怎么问起崇德公来了? “陛下,可要一同监视崇德公吗?”裘铁小心翼翼问道。 这小子平日里与花魁们纠()缠不清也罢了。如今都有了孟霍,怎地还死性不改…玄楠心中恨恨道。 过了一会儿,见玄楠不做声。裘铁又唤道:“陛下,可要监视崇德公?” 玄楠继续不做声。 “陛下?陛下!”裘铁提高了声音。 “爱卿?你说什么?” “陛下,可要监视崇德公?”裘铁不解地看着玄楠。 “只禀报吴岳平日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即可。宋楚那些风月场里事,朕懒得理会。” “臣遵旨。” 连着一整天处理公文,晚膳后还有内阁会议。玄楠伸了伸懒腰,喝了一盅安神汤,伏案小憩。迷迷糊糊中,忽觉身旁一阵冷风略过,猛地惊醒。只见华浓身着单衣,鬓发散乱,从门外的冰天雪地里奔跑进来,轻盈的身子如同梁上燕飞入玄楠怀中。 “华浓,这是怎么了?”玄楠见她浑身冰凉,嘴唇发紫。立即脱()下自己的坎肩裹在美人身上。 “太后娘娘今日派人来训斥妾…” “那说你什么啦?” “说…说…说唯有皇后才能同陛下在太极殿宴请百官……可是妾……妾只是想如普通宫人一般在陛下()身边侍奉…” 华浓哽咽了一会儿,又继续哭道:“太后训斥,妾不敢申辩,只求陛下明白妾的心意,只盼能时时刻刻地伴着陛下……” …呜呜…呜呜… “婉晴还让我跪在所有宫人前头…说…嫔妃本无畏出身,可是没有廉耻,不分尊卑的就不行!” 看着怀中的美人梨花带雨,玄楠想象着太后的训斥,这一句句训斥化作一记记重拳,要打碎他的自尊一般。 …… 那时,他年纪尚小。浑身是汗,用衣衫包着刚刚摘下的李子。宫人们说,母后在午歇拦住了他。他悄悄地绕开宫人,来到母后的寝店外,本打算像以前一样,把李子放在妈妈枕边。 然而,屋内却有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他的二叔。也是与母后一起把他推上皇位的人,摄政王魏佑铭。 透过门缝,二叔笑着,从身后紧紧拥着只着中单的母后。 …… 儿时的惊异随着成长渐渐化作一股怒火燃烧。直到今天,如同炙热的岩浆从地表的石缝里喷涌。 啪得一声,是玄楠拍案而起,华浓一瞬间吓得花容失色。 母后,母后,这世上只许你们纵情,难道朕就不能宠爱一个女子么,朕偏要抬举她! 玄楠一个转身从,书架子上拿起一卷黄绸丝帛,提笔道: 上喻,飞霞殿陆氏,静容婉柔,丽质轻灵,风华幽静,淑慎性成,柔嘉维则,深慰朕心。着即册封为昭仪。钦此! 然后,似是发泄一般,把印玺重重地盖着圣旨上。 华浓只道是自己惹怒了玄楠,慌忙跪下,低头瑟瑟发抖。 “从此刻起,你就是九嫔之首的昭仪。” “什么?” “从此刻起,你就是九嫔之首的昭仪。” 如惊天霹雳,华浓转惊为喜,叩首谢恩。我是昭仪了!我是昭仪了!我终于有了名位,看谁还敢欺负我! 傍晚,建章宫中 乐水郡王玄栖与淑太妃入宫觐见。淑太妃一身墨绿绣红梅的宫装,乌黑的头发梳成莲贯,以玉花点缀,是个端庄又娴静的中年美妇人。太后看着淑太妃依旧年轻美丽的容颜,下意识的抚了自己褶皱的脸。不禁羡慕道:“妹妹你还是一样的光彩照人。” 淑太妃握着太后的手说道:“姐姐辅佐陛下将国家治理的国泰民安。这份勇气和智慧才是真正的光彩照人。如今陛下亲政在即,姐姐也可以享享福了。” “妹妹这次来燕京一定要多住些日子。我们姐妹十年不见,等了过了上元节再走不迟。”太后说道。 “姐姐呀,这一次你赶我,我也不走。你信里说要给阿栖说媳妇儿,我立马就带了阿栖来!”淑太妃说道。 “你呀,老了还是个急性子。” “自然啦。阿栖今年有十九了。先皇在他们这个年纪已经做父亲了,而他们却还没成亲呢。我对于儿媳妇儿,没什么要求,只要阿栖喜欢就行。” “我是这么打算的,将京中适龄的小姐们来宫里赏花,择三个端庄娴静的孩子,为孩子们婚配。” “如此甚好。万一阿栖瞧上了你娘家的女公子怎么办?”淑太妃打趣道。 “若是孩子们情投意合,我乐见其成。” 正当太后同太妃说得兴致勃勃时,婉晴悄悄在太后耳语几句。太后顿时色变,不觉怒道:“小丫头好手段!” “何事让姐姐如此恼怒?”太妃不解问道。 太后正是气头,当下便把陆氏如何离间她与玄楠关系的种种说了出来。 太妃浅浅一笑,道:“我道姐姐遇上了什么难以决断的军国大事,不过是一个卖弄聪明的小丫头罢了。要我说呀,姐姐你虽能断大事,这等小儿女情爱你可要听妹妹我的。姐姐觉得她与周氏相比如何?” “姿容胜之,心智不若。”太后不屑。 “那便是了。周氏当年如此兴风作浪,也不若姐姐。往后姐姐对这小丫头宽容些,时间长了,她的本性显露,陛下自会疏远。” “他是我从小养大的孩子,我的心头肉。我怕奸人蛊惑他误入歧途……他可不是普通孩子,是大楚的皇帝呀。” “姐姐,陛下亦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打小心里就是个顶有主意的孩子,行事很有分寸的。” “妹妹……我……我且试试吧。”太后叹了口气。 当冰蓝走进了收拾整洁的南熏台之后,她惊呆了。原以为只是比建章宫的住所宽敞些,却不想布置得这么雅致精巧。南熏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这个名字好听,寓意也好。南熏台是一栋书斋一样的小楼,有个不大的小院子,错落有秩地种着梨树和海棠,棠梨煎雪,酒暖花深,开春一定别有一番景致。一楼是会客的地方,二楼是卧房和书斋,三楼是阁楼。书斋里的书架上也放满了书,案上还有一张琴,轻轻拨动,声音清脆优雅。这里的布置清新雅致,一草一木,一床一塌皆是冰蓝喜欢的样子。 她正欲上楼,另一个声音稚嫩而热情地声音道:“奴婢备了热水,小姐可要沐浴?” 冰蓝一看,竟是那日救下的小宫女,她白净清瘦,只是原本秀美的额头上横着一道疤。心下尤怜,问道:“你身子可好了?” “小姐的救命之恩,奴婢永不敢忘。婉晴姑姑说,以后服侍您。”小宫女伏地一拜。 “当日不过举手之劳,你无需如此挂心。以后我必好好待你。你叫什么名字?”冰蓝道。 “奴婢卑贱,没有名字,人唤女葵。”小宫女道。 女葵确实不算什么名字,不过是身契上的号码罢了。冰蓝略略一思忖,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从此以后,我唤你飞星如何?” “飞星遵命。” “小姐,别念了,我们听不懂!”纤云倚着栏杆,朝楼下喊道。原来书斋里还有个宽敞的阳台,凭栏远眺,把御花园的景色尽收眼底。冰蓝见远处的未央宫,金瓦红砖立于一片银装素裹里。那是玄楠的住所,此刻既巍峨雄伟又遗世独立。 第二章 情渐起1 除夕夜,在玄楠为京中的十二位重臣赐菜以后,太极殿宫宴就开始了。 偌大的太极殿用一道丝绢屏风隔开,屏风上绘着大楚山河图,气势恢宏,幅员辽阔。屏风两边,男女分席。 按着身份尊贵坐,位分越尊,离太后和皇帝越近。女席上,太后是坐在上座,其余女眷新晋昭仪华浓也打扮得极美,一身宝蓝色织银宫装,配着复杂精致又贵重的金镶翡翠的首饰。一时间,华浓和冰蓝成了今晚的双璧,一个天生丽质难自弃,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比过了来赴宴的贵妇贵女。华浓是二品昭仪,因而竟比不少诰命夫人的坐得都要近。 “这就是陛下刚封的昭仪娘娘…” “真的么…就她?一个歌姬?” “哎…只听闻她狐媚子功夫可厉害了…男人不就吃这套么…” 几位坐在下首的夫人用华浓刚好听得到的声音窃窃私语。哼…就你们这些人哪里知道陛下对我的宠爱…等我当了皇后,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们! 冰蓝坐得远,与几个年纪相仿的官家小姐说说笑笑。 男席上,玄楠看见今日宋楚倒是穿得格外风流倜傥,他一身浅紫色的直裾,目光飞跃了山河屏风,也不管身边的觥筹交错,似乎这世间只有藏在西湖里那朵白莲花。不知怎地,心里一股无名火起,只得悄然端起面前的密色瓷酒盅,把微凉琼浆玉液一饮而尽。 “陛下,这酒冷了。臣妾给您换一壶。”耳边是华浓甜甜糯糯的声音。然后,轻盈的蓝纱被撩起,露出白嫩的臂膀,玉色的手轻轻拿起面前的酒壶,又将另一壶放在他面前。玄楠看着席上一双双惊异的眼睛,随后一个机灵的大臣跪在地上,随后众臣齐刷刷地跪把头磕在地上紧闭双眼。玄楠只觉脸上火辣辣,目不斜视道:“你是昭仪,这些让宫人做就好。” “您是臣妾的夫君,臣妾愿意为您做这些。”华浓说道。她的眉眼看着玄楠,心想着这时候玄楠应该拉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坐到他身旁。可是玄楠并没有,只是冷冷说道:“昭仪怕是醉了,赶紧回宫歇息。” 华浓悻悻地走了。 席间夫人们轻轻哄笑道:“一个姬妾还想坐到陛下身边,自不量力。”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袖子都撩到胳肢窝了,果然是低贱的歌姬出身。” 宋楚穿过太极殿的蜿蜒曲折的回廊,听得太极殿的舞乐渐渐弱了,才停下来,四下张望。忽然一团雪从身后砸过来,宋楚回头,是一个鹅黄色宫装披着雪白狐皮的女子,不是冰蓝是谁。 “蓝儿,你怎么又瘦了。”宋楚说道。 冰蓝有些不好意思,脸色绯红,说道:“大概是这妆把脸化得小了一些,其实我壮实了不少。” “要是今年会试榜上有名,我就央媒去你家提亲。” “有件事,我须得对你说。” “你说,我听着。” “我其实那日是逃婚出来的。这件事我怕会让你家人觉得我不堪为妇,到时候我就不知如何自处了。”冰蓝面露难色。 “下聘了吗?你父母允婚了么?”宋楚焦急问道。 “没有,只是纳征而已。我逃出来了,后面的礼就没有作。”冰蓝说道。 “三书六礼未成,我母亲不会计较的。到时候,崇德公府将聘礼两倍三倍地赔给他。”宋楚松了口气。“蓝儿,你相信我,往后我会一心一意待你,让你天天都高高兴兴的。” 冰蓝俏丽的脸染了飞霞,格外令人动容。她轻生道:“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宋楚修长的手指抚在冰蓝细腻光洁的脸颊上,淡淡桂花香气若隐若现,脸也靠得近了,他轻轻托起冰蓝的下巴。 冰蓝觉得一股铺面而来的男子气息,温热的嘴唇覆上来,让她意乱情迷。 宋楚忽然搂紧冰蓝的纤腰,只吓得她往后缩,说道:“我该回去了。” 宋楚在原地站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后悔道:这样唐突了佳人。 冰蓝走了约五十步,心中荡漾渐平,远处是纤云来接她了。纤云说道:“小姐,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马上就要错过守岁的烟花了。” “正是。你这么爱热闹,怎么这个热闹不去瞧啦?”声音从前面传来。冰蓝只顾着和纤云说话,这才向前方看去。高悬的红灯笼下,有一片暖暖的光晕,玄楠披着棕色的大氅,缚手立于檐下。 “臣拜见陛下。祝您新年快乐。”冰蓝行礼道。 “平身。”玄楠说道。 “谢陛下。”冰蓝起身。 玄楠见冰蓝神色慌张,面上绯红,问道:“干什么去了?” “我吃过酒了,出来透透气。”冰蓝答道。 “臣宋楚拜见陛下,祝您新年快乐。”这时,宋楚朝玄楠走了过来,跪下行了礼道。 玄楠瞥了跪在地上的宋楚,居高临下地说道:“希望你爱惜她的闺誉。”然后转头对冰蓝说道:“母后寻你,快去吧。” 冰蓝呆立在当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玄楠沉声道:“还不快去。” 冰蓝提起裙摆,回头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宋楚,随后往太极殿走去。 玄楠看着跪在地上的宋楚,目光亦变得凌厉:“朕希望表兄春闱能金榜题名,然后和那些花魁们了断干净,以三书六礼迎娶孟霍。你这些年在汴梁的那些相好,孟霍她不知道,可不代表朕也不知。听说云南平西王的世子送了你一位美女,不知你作何打算呢?” 听了此话,宋楚心里一颤,语气也在颤抖:“臣没有接受。” 玄楠说道:“算你识相。你要是有负于她,朕饶不了你。”说罢,玄楠转身就走了。 宋楚看见玄楠走远了,站起来,心有余悸,不止是对于皇帝,还有那个一贯温柔可爱的蓝儿。 太极殿里,守岁鼔敲响了,咚咚响声震天,皇宫中火树银花迎接中兴十二年。太后与皇上坐上首,接受宗室贵族和文武百官的拜年,众人道:“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宫宴毕,王喜指挥着黄门,把喝得烂醉如泥的玄栋玄栖抬上马车。不远处,冰蓝正和一见如故的唐家小姐道别。 “霍家姐姐,往后有机会可一定要来我家。到时候,我给你设计嫁衣。”唐三小姐笑着。 冰蓝忽然脸上泛红道:“都是人,快别说了……” 回南熏台的路上,忽见不远处,一人独自提一盏灯在路口站着。走近了,才看清楚是玄楠。 “陛下?您在这儿?”冰蓝施礼。 “陛下万福。”纤云施礼。 玄楠摆了摆手,随后道:“你已经决定,要和表哥在一起了吗?”玄楠问。 冰蓝面上绯红又起,点点头。 夜色下,玄楠端详着冰蓝。这丫头往日里见朕从来不这么讲究。今日倒装扮得这么漂亮!想到此处,心中泛起不知从哪来的酸,浅浅地,慢慢地,在玄楠的心尖晕开… “阿妹!”玄楠顿了顿道:“表哥若妻择得不好,还可以取妾,还可以有无数女人。而你成亲了便再无回旋余地了。” “谢陛下教诲,妾告退。”冰蓝施礼欲走,不好的预感在她脑中闪现。 “先别急着走!” “陛下,还有何吩咐?”冰蓝慌忙停住了脚,直愣愣地站在那儿,紧紧攥住纤云的手。 “明日朕要去社稷坛祭祀。华浓在宫里,你能帮就帮着她点儿……”玄楠道。 冰蓝不禁松了口气。诶呀,刚刚他那样说,我差点以为……陛下莫不是看上我了…还好,还好。他就是拿我当妹子嘱咐而已。但转念一想,那是陆华浓。飞星差点死在她手里,她的人缘可是整个后宫出了名的差…… “你犹豫什么?怕得罪母后?”玄楠问道。 “我有个侍女就是从她宫里被抬出来的。帮她,妾实在做不到…” “那若是帮朕呢?” “妾帮理。”冰蓝答道。 是夜,飞霞殿中,玄楠看着面前的华浓哭得梨花带雨: “他们都看不起我,那些夫人们瞧不起我,……他们说我出身低贱,不配侍奉陛下………” “华浓,你是九品之首的昭仪,是高贵的命妇,不要妄自菲薄了。身居高位被人议论再平常不过,若是你受不了这一点,以后就莫要参加宫宴!” “如今,连陛下也嫌弃我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华浓说罢,便绕开玄楠的身躯,径自往他身后的柱子上撞。 玄楠一把拉住她,往床榻上一推,怒道:“还来这套!若要撞就等朕走了再撞!你今日行事出格,朕若不罚你,且不说母后能不能放过你,御史台监就能上折子,让朕废了你!来人!着朕喻,陆昭仪禁足一月,罚俸三月。” 忽见玄楠盛怒,华浓不敢再造次:“陛下,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想想……以前做了什么?以后怎么过?”说罢,玄楠拂袖离去。 窗外北风萧萧,帐内鹅梨焚香,本应风月情浓华浓却仍是独守空房,她气得不禁捏紧了手中的丝绸锦被。 第二章 情渐起2 正月初一,玄楠依例前往社稷坛,一大清早就出发了。冰蓝被一阵打门声闹醒,她遣飞星去看,然后飞星来禀,是飞霞殿的宫人,来问南熏台有没有溜进来一只波斯猫。 冰蓝问左右道:“你们见过波斯猫吗?” 飞星和纤云道:“没有。” “行了,这就去给他们回话吧。我还要睡会儿。”说罢,头又埋进被子里。 不过一会儿,飞星又进来禀报,说他们要进南熏台搜上一搜。 “什么!这些人也太无理了!”纤云怒道。 冰蓝被纤云的愤怒又一次惊醒,细细问询后,懒懒道:“昨天刚禁足,今天就找只猫还那么大张旗鼓……这陆昭仪是想干什么……” 这时,一阵急促的鼓声响彻了皇宫…把冰蓝从混沌中拽出。她把额前的长发往后一撸,问道:“是登闻鼓吗?” “好像是。”纤云答。 登闻鼓响,天子升堂。可是玄楠此刻不在宫中,不会是和陆华浓有关吧…… 过了半个时辰,飞星来禀:“小姐,宫里可有热闹瞧了。今早御花园里砍树,刨假山,弄得鸡飞狗跳,惊动了太后。太后问及原由,竟然是帮着陆夫人寻一只波斯猫。听说连禁军也出动了呢!后来,还不及太后问询禁军王统领,京兆府尹唐大人的家人就敲了登闻鼓。说是唐府尹拒绝了禁军要他调集京城巡防营去找一只波斯猫的要求,就将他关了起来……” “那陆夫人在何处?”冰蓝问道。 “在建章宫接受太后的问责呢!”纤云说道。 “走,咱们去建章宫!”冰蓝道。 两天前,飞霞殿中,华浓坐在堂上,底下宫人跪了一大片。华浓声嘶力竭地喝道:“一群没用的奴才,怎么连一只猫都看不住,快给我去找,找不到本宫的松子,你们就别回来了。” 这一怒,吓得跪在地上的宫人连连扣头。 “那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找。”华浓怒道。除夕那日受得气,又被禁了足,借此机会通通发泄了出来。松子是玄楠送她的一只猫,从波斯进贡来的,毛色雪白,唯背上有一簇浅棕色的毛,眼睛一蓝一绿。华浓把它喂得圆滚滚,它跑起来,憨态可掬,煞是可爱。除夕那日,华浓亦是从清早开始梳妆打扮,又很晚睡下。第二天早上,想逗弄猫儿,却发现松子不见了。 看着宫人们惊恐的样子,她长长地喘了口气,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可是她还不解气,把所有人打发出去找猫,唯独留下了红巾。 红巾跪在那儿,伏地发抖不敢说话。谁知华浓迎面而来就是一记耳光,嘴里怒骂道:“没用的奴婢,连猫也看不住!”说完,又是一记耳光。华浓的金镶玉护甲在红巾白嫩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血痕,疼得脸颊火辣辣地发烫。别的宫的奴婢,在年节时总有主人的赏赐。这里倒好,三天两头挨骂挨打,扣俸禄,连年节也不例外。 建章宫内,太后冷冷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下陆华浓说道:“为了陛下的体面,哀家不让你和外臣一同对峙。可是你自己在屏风后面也听到了,禁军王统领说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你的猫,还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对此,你有什么可辩白的?” 华浓刚才在屏风后听得火冒三丈,明明是让禁军巡防时多留意罢了。怎么成了假传圣旨了呢!她强压怒气,辩答道:“回禀太后,嫔妾只让禁军多留意去寻,没有假传陛下旨意。不知是何人要冤枉嫔妾。” “传奴婢红巾上殿!”太后说道。 红巾已经被绑着手带上了殿来,小姑娘白净的脸蛋上是尚未结痂的血痕。太后问道:“王统领说是你拿着陛下手谕让他寻猫儿。对此你有什么话说,若有半句虚言,宫杖打死。”说罢,就有几个壮实的老宫人撸起了袖子,解开了红巾身上的绳索。红巾顾不上抹眼泪,一步步爬到太后跟前道:“太后娘娘明鉴,确实是夫人让奴婢以陛下的名义发动禁军和京城巡防营去找夫人的猫儿。那猫是陛下所赐,夫人平常爱惜得紧。” “该死的贱婢,如此污蔑本宫。”华浓恨恨说道。若是在她自己宫中,还不立即上去撕烂了她的嘴。 “你可知污蔑主上,是要连累你家人的。听说你还有个秀才弟弟。”太后看着红巾正色道。 “夫人以陛下口吻写了手札,让奴婢拿给禁军王统领,还对王统领说,若是宫内找不着就到宫外找。宫外若是还找不着,就让京兆府尹发动巡防营去找。大约是唐府尹一眼就识破这非陛下旨意,不执行这才被禁军抓了起来。唐大人的家人为了讨回公道这才敲了登闻鼓罢。奴婢明明知道假传圣旨是死罪,可是若不听夫人吩咐,恐怕即刻就要被打死。比起假传圣旨,奴婢还能多活几天。弟弟学塾的束脩还要靠奴婢供养,奴婢的命实在不是自己的。”红巾哭得声泪俱下,在场的无不感怀,心道这个陆氏嚣张跋扈。 “你这话可有证据?”太后问道。 “夫人的手札上有陛下的私印。”红巾抬起头说道。 “陛下的私印陆昭仪怎么会有?”太后继续问道。 “陛下在夫人宫中时,常常写字作画取乐,一日陛下把印落在了夫人宫里。夫人却不让奴婢送回去。在与奴婢一同服侍的宫人皆是见证。”红巾继续说道。 这时候,华浓急了,她抬手朝红巾脸上一记耳光,一下把红巾扇倒在地上。她怒得只吐出三个字:“你胡说。” “大胆贱妾,铁证面前还敢狡辩!”太后怒道。她让婉晴把王统领送来的“手谕”呈上来摆在她面前。“手谕”上的字迹歪七扭八,断断续续的文字,根本连不成句。只是右下角盖了个印,云龙纹簇拥着民成两字,明成是玄楠的字,这是玄楠的私章无疑。然而,他写得一手刚劲有力的好字,颇几分有北宋黄庭坚的风范,怎会写得如此鬼画符。再说这不成句的话,粗鄙之语,怎会是饱读诗书的玄楠写出来的。 华浓登时愣住,这从天而降的手谕她从没见过,更不知道从哪来。指着太后怒骂道:“老妖婆陷害我!” 第二章 情渐起3 冰蓝赶到时,正是红巾在哭诉华浓的罪状。她在殿外在听完里面的分辨后,理了理衣衫,走进宫殿。只见散落一地发钗和在宫人的捆绑中使劲挣扎的华浓。一时间,冰蓝成为众人的焦点。她施礼道:“禀太后,妾有话说。” “可是为陆氏求情?”太后问道。 “如今唐家人敲了登闻鼓,这宫闱纠纷就成了公案。此间经过须要清清楚楚才能服众。如今,陆夫人不愿认罪,须得教她心服口服。”冰蓝沉着答道。 此刻,跪在殿下的华浓心道:你们姑侄俩不就是要演一出戏给别人看,好为了冠冕堂皇地为我定罪。当下华浓双目微闭,不再看冰蓝和太后。 “妾想看一看伪造的圣谕。”冰蓝说。 婉晴端着放手札的托盘,放在孟霍面前。 冰蓝一瞧手札,对自己的判断又明确了几分。手札上是只言片语,连不成句的文言。自不是出自玄楠,可是又怎么就能证明这手札就是陆华浓写得呢。陆氏平常苛待宫人,性子有轻佻爱出风头,恐怕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而太后平日里厌恶她,接着这个机会一定要打压她的。可这是公案啊,不问的清楚,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冰蓝走到红巾面前,用丝帕轻拭她头上的血痕,和言悦色地说道:“红巾,你必是吃了不少苦。可是凭你一面之词,让有司如何相信?不如你现在将这手札抄一遍,好让大家知道手札不是你写的。” 红巾听到此言,心里窃喜,乖巧地说道:“是。”然后提起笔在纸上抄了起来。 冰蓝见她如此,继续问道:“夫人是指使时,你可是用这只手写得?” “是。”红巾答道。 冰蓝继续和言悦色地问道:“你可想清楚了,夫人让你用左手还是右手?” “用右手。”红巾又一次答道。 冰蓝忽然喝道:“大胆奴婢,你到底哪句话是真话!刚才分明是你说此手札是夫人亲手所书!你又如何用右手写得?” 红巾吓得面色发白,不知该从何辩驳。但冰蓝却是不给她反应的时间了。她继续说道:“此手札落笔劲道由右自左,明明是左手所书。你现在用左手抄一份,要是写得一样,假传圣旨与污蔑主上两罪并罚,是要祸及亲人的。”说罢,冰蓝一把抽出她握在右手里的毛笔,塞进她左手中,说道:“你且抄吧。” 红巾的手顿在空中,迟迟不敢落笔。眼泪顺着红肿的面颊流下来,说道:“的确是奴婢诬陷她假传圣旨的,请太后饶恕弟弟。”说罢朝太后重重地磕了头。 太后问道:“你为何诬陷陆昭仪?” 红巾抹去了眼泪说道:“只因她常常下狠手打我出气,我生不如死。想着此刻陛下不在宫中,太后娘娘能处死她。”说罢,红巾忽然想到弟弟,大哭起来,说道:“太后娘娘,奴婢犯了死罪,死不足惜。请娘娘饶恕弟弟,我做的事与他无关。”说罢,又是重重地一拜。 太后看着红巾冷冷说道:“假传圣旨,诬陷主上的罪过着有司问罪。”说完,就有宫人将她拖了下去,红巾也着实可怜。 太后看着跪在地上的陆华浓说道:“陆氏管束宫人不利,即日起降为宝林,罚俸半年。” 陆华浓不解,倔强说道:“嫔妾不服。哪有奴婢犯错,主人受罚的。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等陛下回来,自会为嫔妾做主。” 太后说道:“陆氏,找不着你的猫,你居然还让王统领跪在你面前赔礼。你好大胆子,敢折辱朝廷命官,这事,你说此事有是没有?” 华浓心道:还有这禁军统领在她面前时低三下四,一转眼告她好大一个黑状。想到这儿,她怒气冲上心头,口不择言道:“嫔妾是九嫔之首的昭仪,小小统领为何不能跪我。” 冰蓝心中无奈,竟有这样心智的人……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具是一惊,居然敢如此顶撞太后。此刻,太后刚刚平息的怒气又起:“陛下与哀家都不曾这样折辱大臣,不过小小姬妾,也敢如此放肆。撤去飞霞殿所有宫人,让这贱妾在宫中好好思过,非诏不得外出。”说罢,几个健壮的宫人一下子把她架起来,拖出来了大殿。 然后婉晴不需太后多说,就领着宫人退了下去。如此,宽阔华美的建章宫大殿只剩下冰蓝和太后两人。 “你为何要帮她?陛下让你这么做的?” “没有。姑姑……她其实就是不讨人喜欢,可伪造圣喻是死罪啊……我实在不忍心冤枉她。” “那是哀家要冤枉她?” “不,不…姑姑。我不是这个意思。”冰蓝急道。 “那侍女红巾固然有错,情理上,哀家觉得她才是最不至死的那个。” “姑姑,您可以饶她性命,对吧?”冰蓝试探道。 “不能。”太后斩钉截铁,“这登闻鼓敲了,就是公案。已经着有司查问,她应该是死罪。” “今日的闹剧虽然荒唐,可是那王统领自己想讨好陆氏,唐大人一眼识破奸人伎俩,也没有造成很坏的后果呀。就不能……”冰蓝恳求道。 “蓝儿,这世上没有两全。”太后道:“去青台抄写十卷女训女则,不抄完不准回南熏台!” 第二章 情渐起4 青台殿年久失修。靖安年间,本是道君皇帝宠妃,乔贵妃的寝宫。经历无数战乱,整个汴梁皇宫变得破败不堪。而今大楚皇宫虽延绵数十里,唯一修葺好的也就只有勤政殿,未央宫,椒房殿,建章宫,飞霞殿和采薇宫这几座宫殿而已,其余的宫室就如这青台殿一般。 冰蓝走到殿中,布满灰尘的地板上铺着稀稀拉拉的稻草,头上的瓦片也缺了一大块,劲风吹过,一块厚重的积雪从房屋的窟窿里砸下来。着实把人吓了一跳。 冰蓝把稻草拢到离离窟窿远一点的角落,又把破旧的小案搬过去。此时,天色已晚,冰蓝点起了油灯,小案以外是昏暗的,唯有油灯周围暖暖的光夹带着温温的气息。她取了一点雪,用手心的温度化了,滴了几滴雪水在砚台上。搓了搓手,开始碾墨。碾了几下,趁着还拿得住笔,赶紧提笔开始抄写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手冻得通红,双腿酸麻,她扔勉力抄写。这时,她听见有脚步声向她走来还有一团光,她举起油灯向那团光照去。是右手一个提着灯笼,左手提着木盒,还挂着一件皮裘的人。她心道:难道是纤云? 那人离她近了,是熟悉的声音,说道:“孟霍,听说你要抄十卷女训女则。” “陛下?”冰蓝诧异。她看着玄楠把油灯从灯笼里拿出来,放在小案上,就坐在了冰蓝边上的软垫上。两盏油灯,周围一下了亮了许多。 随后又把皮裘披在冰蓝身上,说道:“孟霍,多谢你挺身而出!若非是你,华浓今日必定性命不保。” “陛下,你可知是一个宫女假传了圣旨。为的就是陷害她……” “她今日之祸也是她往日骄横任性,苛待宫人所起。” “陛下,有些话,我该住口,可是我住不了口。” “你说。” “我来宫里不久,就听到陆氏宫里三天两头打人的传闻。后来,亲眼见到飞星就是个被她打得只剩一口气抬出去的,才不得不信。说句得罪人的,今日若非是登闻鼓公案,为着平日里嚣张跋扈,草菅人命,被赐死也不为过。陛下,为了她与太后嫌隙,实在是不值当。” 玄楠沉思片刻,道:“她以前日子艰难,没有念过书,以为靠着朕就能事事如意。往后她随着朕见了世面,会明白事理的。说也奇怪,母后越瞧不上她,朕越是想抬举她。” “这是为何?难不成陛下与她的情义比母亲的养育之恩还要深厚?”冰蓝不禁问道。 玄楠道:“也非如此。华浓无依无靠,唯有朕。可是母后除了朕,还有阿栋呢!而且,等你成了亲,也喜欢丈夫在婆婆面前护着你吧。”说罢,他打开木盒,把一碟碟精致的小菜端到案上,有烤鸭卷,栗子烧白菜,水晶虾仁,肚丝鸡汤还有豌豆黄。然后把筷子塞进冰蓝的手里,又夹起烤鸭卷放在冰蓝碗中,又道:“这烤鸭外脆里嫩,鲜嫩多汁。你尝尝。” 冰蓝只有今早喝了口粥,现在早已饥肠辘辘很快就把面前的饭菜一扫而空。 玄楠收了碗筷,看着她案上薄薄的几页纸,道:“两个人抄不是能快些?” “嗯。”冰蓝点点头。 暖黄色的油灯下,将玄楠和冰蓝的身影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过了许久,玄楠已经抄完了五卷,他低着头自顾自说道:“朕从未读过这样的书,在家从父,也就罢了。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夫贤子肖,这是应该的。万一夫不贤子不肖,这不是败家吗?” 不听冰蓝答话,耳边似有浅浅鼾声。转过头,才见她趴在小案上呼呼睡去了。白色宣纸上一团黑色的墨迹,白嫩的脸上也有些许墨痕,手里还握着笔。玄楠轻轻从她胳膊下把纸张抽出来,又将自己的皮裘盖在她的身上。 玄楠写完时天已经大亮,他揉了揉自己冻得通红的手。看着身旁的冰蓝,一对睫毛镶在不施粉黛而白嫩水灵的脸上,鬓边几丝碎发,脸上浅浅墨痕。她娇俏可爱,岁月静好。 正当此刻,冰蓝醒了,厚重的皮裘从身上滑落,才发现自己还披着玄楠的皮裘,她说道:“天气寒冷……这皮裘大氅您还是穿着吧。”说罢,把披在身上的皮裘解下来还给玄楠。 玄楠见她脸颊绯红,自己竟也脸上有些烫了。 “抄完了。你去复命吧。”玄楠说完,猛地起身,不料坐得久了,双腿发酸,一个踉跄倒在美人怀里,不禁心砰砰直跳,只得匆匆爬起来,竟落荒而逃。 回到未央宫,王喜急忙奉上热茶,急道:“陛下,昨夜您去哪儿了?奴才可急死了!” “你跟着太扎眼了。昨夜朕一宿没睡,快传热汤,然后朕要踏踏实实地睡一觉!”玄楠说道。 王喜睁大了眼睛,惊道:“陆昭仪?!不,陆宝林。不是禁足了吗?” “你想什么呢?”玄楠说:“还有,别克扣华浓的炭火。” 王喜说道:“是。奴才遵命。” 第二章 情渐起5 冰蓝去建章宫交差,太后打量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冰蓝,然后继续数着冰蓝抄书的数量,慢悠悠地说:“数是够了,但是…” “姐姐呀,孩子冻了一宿,能抄出来已是不容易啦。”淑太妃携着宫人走进屋里,一把扶起跪在地上的冰蓝,道:“你姑姑让做了一套冬衣,咱们马上试试。”说罢,宫人们已经把托盘上衣裳展开,挂在衣服架子上。那是是一套荼白色的冬装襦裙。下裙还用胭脂红,鹅黄,深驼绣出朵朵红梅,那花朵仿佛用手一掐,就能掐出花汁来。 冰蓝换上后,又轻又暖,原来领口露出一小块貂裘,衣服的里面尽是缝着一整块貂裘。最要紧的是腰肢竟如夏裙一般纤细。 “谢谢淑太妃。”冰蓝欣喜道。 “她对你是顶好的。这衣裳从秋天时,就为你做了。就怕你冬衣不够穿。”太妃笑吟吟道。 还待太妃说完,冰蓝一溜儿跑到太后边上,抱着太后的脸亲了一下,在她耳边说道:“姑姑,你别生我气了啦。” 太后推开她,嫌恶地说道:“刚敷得粉,别弄花了。平日里素面朝天,也不上妆,哪里有侯府千金的样子……” “上元节,宫里办灯会儿,京城里的小姐们都来,你也多些伴。”太妃道。 冰蓝听了眼睛一亮,早忘了昨夜的疲惫,说道:“姑姑,那是不是唐家三姐儿也会来?” “唐家三姐儿是谁?是你除夕宫宴上认识的?”太妃饶有兴致地问道。 “嗯。她不仅人生的好看,而且还会画花样,因此她的衣裳很好看。而且和我很对脾气!”冰蓝道。 “不是昨夜没睡,赶快睡觉去。”太后道。 “哦。姑姑。我告退啦。”冰蓝施礼。随后又悄悄对淑太妃道:“淑娘娘,我走啦。” 自冰蓝走后,太后看着冰蓝交来的十卷女训女则,指着其中笔迹熟悉的部分,对淑太妃道:“你瞧,这是谁写的?” 淑太妃看了以后道:“大半出自陛下之手。” 太后故作遗憾道:“诶呦,看来她是成不了你媳妇儿啦。” “不管她是谁家媳妇儿,一点儿也不影响我喜欢蓝儿。”淑太妃笑着,拈了一粒樱桃煎吃完,又道:“如今你侄女来了,我看不用那登闻鼓,陆氏也不足为念了。” 太后笑道:“你呀你,这些心思怎么不花在年轻的时候?” “哈哈。我才不会为不值得的人花心思……姐姐,咱们俩就是明白这一点,才能好好活着,不是吗?”太妃道。 “是啊。那些不明白的,都与先帝做伴啦。”太后道。 两人语罢,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飞霞殿中,往来的宫人们陆陆续续把一件件物品搬出。婉晴向陆华浓施了一礼道:“陆夫人,逾制的器物奴婢要清点收入内廷库房。依太后旨意,只能留下一个宫人服侍您,您要谁留下?” 原来服侍华浓的宫人跪了一地,谁也不敢抬头看华浓,只怕华浓把自己留下。华浓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奴才,这才看出没一个人愿意留下,心里一阵凄凉,故而随意指了跪在前排的一个年纪稍大的宫人,说道:“就她吧。”她此言一出,别的宫人脸上的神情如释重负,纷纷跪在地上谢恩。 “谢宝林恩典。” “谢宝林恩典!” "……" 声音此起彼伏。 华浓一下子气血上涌,往后踉跄了几步,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夫人,若无吩咐,奴婢告退。”婉晴正欲施礼退出大殿。 “陛下回宫了吗?”华浓问。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陛下一路劳累,已经在未央宫歇下了。”婉晴答得平静。 是夜,华浓辗转反侧。十七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我怎么会失宠!一定是霍姬和太后从中作梗,否则陛下怎会不为我脱罪。想到这儿,气鼓鼓地坐起来,拿起手边一茶盅就往地上砸去… 霹雳夸啦地碎裂声后,她转过身,才见唯一的宫人,跪在墙角不敢抬头,身子瑟瑟发抖。 “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宫人畏畏缩缩地答道:“回夫人,奴婢叫小京,姓田。” 华浓继续问:“以前你是在外间打扫?” “是。” “今年几岁?” “二十四。” 二十四岁还只是个干粗活的宫女,当真不堪。华浓微微侧目,又问:“还差一年就出宫了。出宫以后可有去处?” “奴婢家贫,没有去处。” “不管你是自愿的还是不自愿的,既然跟着我,就有可能飞黄腾达,做婉晴那样的高阶女官。你若是不忠,我虽失势,取你性命也易如反掌。听明白了吗?”华浓厉声说道。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小京有些害怕,她一想到红巾,便浑身哆嗦。 华浓发过脾气,口干舌燥。 “去给我沏壶。” “是。”小京赶紧下去准备。 过了一柱香后,小京奉来茶水。哪聊华浓才入了口,就一口喷在了小京脸上 “果然攀高踩低的奴才,连茶水也能怠慢。大晚上的,你也不知奉安神茶么……这么浓的茶水,晚上怎么睡得着……”华浓忿忿道。 “奴婢为夫人换一壶茶。”说罢,小京就要去换茶水。 华浓喊住了她,说道:“别急,我虽不能自由出入飞霞殿,你是能去领份例的吧?” 小京点点头。 “那你就多打听宫中的消息,尤其是霍姬和陛下的。差事办得好,我重重有赏。”华浓说道。 小京不敢多想赏赐,只要不再挨打就是万幸。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明白了。” 一连几天,华浓日日对镜梳妆,等着玄楠来看她,从日出到日落,飞霞殿的宫门始终没有打开。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没有从前的金银玉器琳琅满目,她不禁潸然泪下。 这时,小京回来了。她带来了华浓的份例,除了炭火和大米,所有的份例全部被克扣了。看着面前的半匹粗布,发霉的胭脂水粉和满是灰尘的茶叶,她不由怒从心头起,一下把这些东西推翻在地,怒道:“就这些破烂也敢拿来给本夫人!” 小京跪在地下连连磕头道:“夫人,好在炭火和大米没有被克扣。” 华浓却不以为然,继续责问道:“外面什么消息?” 小京吞吞吐吐地开口道:“我听说……,陛下曾和霍姬……在青台殿……一整夜。” 这些话字字戳着华浓的心,陛下,你是忘记我了吗?你不是最喜欢看我舞蹈唱歌吗?这个霍姬,她有什么好,不过就是生在了一个好人家而已!想到此处,华浓双手紧握,寇丹染红的长指甲深深嵌进细嫩的皮肉里,一下子断了。她把断甲握在手中,语气阴阴地说道:“小京,是她长得好看,还是夫人我更胜一筹?” 小京说道:“自然是夫人,夫人的美貌自是无人可及。”她这话是不假,华浓的美貌在大楚宫中找不出第二个。 第二章 情渐起6 上元节的夜晚,空中一轮明月,太液池火珠数万,正是良成美景。 太极殿里待字闺中的官家千金有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神滴溜溜地打转,有的,性子活泼些的,主动与离得近的女孩儿们攀谈。但个个装扮的精致美丽,尽态极妍。谁人都明白太后召她们表面上是来宫中赏梅猜灯谜,实则是为皇家选妃选后,若是能嫁给嫁给皇室宗亲,以后自然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几个在宫外就相识的聚在一起。 一个紫衣地说:“听说乐水郡王很英俊呢,性子也内敛含蓄。” 一个红衣地说:“小梁王也一表人才呢。” 另一个绿衣的又说:“陛下尚未立后,宫中只有一位歌姬出身的宝林。” 红衣轻轻笑道:“那妹妹趁着这时候还不赶紧多走走,说不定就偶遇了陛下。” 绿衣脸上听这样的话,脸上的胭脂更浓了,低下头尽显小女儿情态道:“听闻陛下博览群书,诗文和书法极好……” 不过,他嘴也是一顶一地毒……冰蓝心道,然后在人群中,寻找着唐家三姐儿的身影。 这时,欢声笑语里有个人忽然高声怒道:“你怎么敢把这么烫的茶水泼在我身上?” 冰蓝寻声看去,是一个衣着华贵,容貌姣好的女子在说话。她满头珠翠,一身胭脂红的绸裙上,用金线秀满了花。 她面前是个较瘦的女子,穿得极其俭朴,密色绸衣对襟襦裙上,一点绣花也五。乌黑的发髻上也只戴了一支成色一般的点翠。不过容貌清秀,在一片桃红柳绿的中,显得淡雅清爽。那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唐家三姐儿唐棣。 唐棣不卑不亢地说道:“这茶水是您没拿稳洒在了自己身上,何以要怪我呢?” “我不过叫你帮我倒盏茶,你不愿意不倒就行,为何故意将茶水倒在我身上?”胭脂红质问道。 “分明是你找茬,我好好端了茶水给你,你自己松了手,还想把茶水泼在我身上,没想到自己没站稳,泼到自己身上了。”唐棣也不甘示弱。 此时,事情已经分明了,众人都小声议论着胭脂红的不是。胭脂红听了脸上也挂不住,但看见唐棣一身寒酸简朴的密色绸衫,看来是个小官吏家的姑娘。又不禁又多了几分底气,趾高气昂道:“我的襦裙可都是拿金丝线绣的呢!你看看你穿得如此寒酸,要你赔你也赔不起吧。” 唐棣却不以为然:“难怪你站不稳,原来穿了个金笼子啊。”说罢,众人皆笑。冰蓝也捂嘴偷笑了。 这下,胭脂红真是被激怒了。堂堂大小姐怎么受过如此奚落,说罢,一伸手揪住了密色衣衫的前襟,唐棣一个踉跄,发间的点翠簪子掉落在地上,又不知被何人踩上一脚,瞬间短成两截。 “诶呦,我的簪子!”唐棣惊呼。 “哼!果然是小门小户,这种簪子送我也不要。”说罢,胭脂红举起右掌就要掌掴密色,眼看唐棣就要受这掌阔之辱,可是高高的手掌停在了半空,胭脂红戴满珠翠的手腕被冰蓝牢牢捏在手里。 冰蓝习武,手上劲大,胭脂红想脱手也不得,捏得她吃痛,她嘴上依旧不饶人道:“你是何人!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冰蓝不以为然道:“不知!我就是见不惯你欺负人。” 胭脂红手上吃痛,眼泪都流了下来,她依旧说道:“我父亲是正四品宣武将军。” 冰蓝心道:小小宣武将军之女也这么盛气凌人。 “如此蛮横无理,也不怕丢了高将军的脸面。”说罢,冰蓝放开了胭脂红的手。 胭脂红见自己白嫩的手腕上被捏出了个红印子怎肯罢休,准备继续找冰蓝理论,可身边的小姐劝住了她,说道:“我听刚才有人叫她霍小姐,莫不是太后的亲侄女,武仁侯的女儿吧。你可别惹她了。” 胭脂红虽然脾气爆,但一听太后两个字,一下子偃旗息鼓,只能悻悻作罢了。 “霍姐姐,你真厉害!”唐棣对冰蓝竖着大拇指。 “你的嘴皮也是很溜呢!”冰蓝道:“你告诉自己爹爹的官比她爹大,瞧看她这张狂样子!” 唐棣笑道:“看她这么大阵仗,我还以为自己得罪的是公主呢。” 冰蓝瞧她今日故意穿得朴素,完全没有那日在除夕宫宴上的精致华丽,问道:“今天可是选秀,你怎么穿得这样随意?” 唐棣看了看自己今日的穿着,在冰蓝耳边悄声道:“因为我不想被选中!” “为什么?”冰蓝侧目。 “霍小姐。”纤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冰蓝转过身子:“王何事?” 纤云在冰蓝耳边说:“王喜公公在外头等你。” “小棣,我有事先走啦。”冰蓝道。 “好。你去吧。” 冰蓝跟着纤云走出太极殿,只见王喜已经在廊下等候。又随他在回廊下走了百来步,忽而有一小楼梯间。往上走,竟然是太极殿的阁楼。 太极殿的阁楼上。阁楼有一个暗窗,透过暗窗看得见大殿里发生的一切,却楼下的人却看不到阁楼。乐水郡王玄栖注视暗窗里那个密色衣衫的倩影,心里竟涌起莫名的欣喜。 不过多久,玄楠来了。玄栖赶紧起身行礼,玄楠摆了摆手,说道:“二哥,只有我俩,别拘礼。快坐下。” 玄栖有些不好意思道:“陛下,母妃就爱操心这些事……” “是啊。朕也奉母命坐在这儿。不过你若有钟意的,朕为你们赐婚。”玄楠亦笑。 “哈哈。母命难违。”两人相视一笑。 “怎不见阿栋来了?”玄楠问道。 “前几天甘露寺着火,阿栋正好碰见。在大火中救了一双母女,受了点伤。”玄栖道。 “那可要紧?”玄楠担心地问。 “不打紧。都是些皮肉伤,唯独脸上挂了彩,调养几日就能好的。阿栋说,他这般模样,怕母后见了心疼。让我们只说他受了风寒,想多歇几天。”玄栖说。 “他倒是好,逃过一劫。”玄楠道。 “不过,母妃张罗这事也好。”玄栖说。 “怎么了?”玄楠问道。 “臣今日进宫的路上,遇到一个契丹来的商人。他让臣秘密转交给陛下一封信件。”玄栖说完,把一个火漆锦囊从怀中取出。 玄楠接过,撕开上面的火漆,又取出里面的蜡丸,挤碎蜡丸,里面一个纸包展开,是一封信件。玄楠读过后说道:“也不瞒你,这是以耶律达的名义写给朕的。信上说,燕云的百姓困苦,希望朕能助他们起事,事成后就臣服大楚,并且接受大楚的驻军和官员的管辖。” “陛下,这是好事啊。燕云十六州的收复,不是就在眼前么!”玄栖惊喜道。 这时,门被轻轻扣响,“陛下,妾霍氏来了。”是冰蓝的声音。 “阿栖,宴席结束咱们再详说。”玄楠道。 玄栖点点头。 “请进来。”玄楠道。 冰蓝推开门,见屋里多了一个男子,不是玄栋。他头戴玉冠,眉眼间与玄栋玄楠有些相似,倒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这是乐水郡王,也是你的表兄。他入京以来一直住在阿栋家里。”玄楠道。 “妾见过乐水郡王。”冰蓝施礼。 玄栖亦是见礼:“原来是国舅家的妹妹,多年不见,真是认不出了。栖有礼了。” “诶呀,咱们小时候都是在泮宫读书的,不用多礼。”玄楠拉着两人一左一右地坐下。 这时,殿中的轻声轻语忽然骤停,原是太后携着淑太妃来了。淑太妃说道:“先帝在世时,上元佳节阖宫宴饮时常玩的法子是击鼓传花。传绣球在谁那儿鼓声停了,就让谁出个小节目,热闹热闹。” 太后说道:“哀家记得鼓声一响就热闹得很。你们陪着我们两个老妇热闹热闹吧。” 此言一出,没有人会反对。姑娘们心知也是要考察一下她们的才艺。虽举止端庄地坐在那儿,心里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淑太妃说道:“娘娘,臣妾别无所长,闲时打了许多手链。送给今日助兴的孩子。”说罢,淑太妃的侍女黄裳端上来一个锦盘,里面放置了十余串精致的珠串。 伴随着咚咚的鼓声,这绣球从左边开始。当鼓声停止时,那绣球正好传到那个绿衣女子那儿。她看着外面花灯似海,明月当空,提笔写下一副对联。 上联:灯火交辉元夜里 下联:笙歌簇拥月明中 虽然对联平庸了些,但一笔隶书写得却极好。淑太妃赠了她一串紫晶串珠手链。她谢了恩,退到自己的座位上。 接下来热闹欢快的鼓声停止,绣球正好传到了唐棣的手中。唐棣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施了一礼,就走到中间的古筝架前,倒是很应景的弹唱了一首《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清雅筝音,悠扬歌声,她的指尖幻化出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画面。此时玄栖独见一位遗世独立的女子立于在灯火稀疏之处,仿佛这世间的纷扰与她不相干一样。 “殿下?”冰蓝唤他。天哪,他不会是看上小棣了吧? 玄栖没听到一般。 “二哥!”玄楠唤他。 玄栖才回过神来。“陛下,怎么啦?” “你今日来相亲的,怎么也不带些礼物?”玄楠调侃,然后目光落玄栖腰间的玉佩上,又道:“虽然不是最合适,不过现下也没有比它好的。” “殿下,要不我们再看看?这击鼓传花的游戏还没完呢?”冰蓝道。 玄楠看着玄栖脸红到耳根的面孔,笑道:“你瞧他,喊他他走神,现在脸又红了。哈哈。……”然后摇了摇桌上的铃,王喜进来。 玄栖自觉地解下了玉佩,交给王喜。 “把王爷的玉佩拿给刚才唱青玉案的小姐。”玄楠道。 待王喜走后,冰蓝道:“若无事,妾亦告退。”说罢,正欲起身,却被玄楠死死按在椅子上。 “你别走。就在这儿坐会儿。下面在玩击鼓传花表演才艺。朕是怕你出丑啊……”玄楠不以为然道。 “哼!谁说我没才艺啦……凭什么我会出丑啊!你知不知道,我要见小棣一面多不容易!”冰蓝不悦道。 “你知不知道,朕要找个机会……”玄楠欲言又止,又道:“算了!哼!反正你就要在这里坐着。”然后转过头,看着暗窗外的情况,但是捏冰蓝的衣袖更紧了。 “切!”冰蓝不悦。 太后握着玄栖的玉佩,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姑娘,说道:“唐小姐,太妃准备的手串不多,这块玉佩赠给你,可好?” 众人皆惊,那块玉佩是男子戴的,上面的麒麟纹也非寻常人家所用,和田白玉制的玉佩,下坠着一颗玉()珠,上面刻着乐水二字的篆文,再是系着秋香色丝线的流苏,这玉佩该是一位王爷的。看来太后求亲的意思是很明了了。在场的小姐们睁大了眼睛看着没有唐棣,没有一个不羡慕的。 “娘娘,妾不过弹琴以娱情助兴,这玉佩的赏赐太贵重了。实在不敢当。”唐棣施礼道。 众人一惊,张大了嘴巴,谁也不敢相信这位唐小姐就这样委婉地拒绝了乐水郡王的求婚。 阁楼之上,玄楠本欲出言安慰时,却不想玄栖却道:“她今天略施粉黛,一看就是无意荣华的,这一点我早有预料。” “那你打算如何?”玄楠问。 “一个小姑娘哪里懂什么婚姻情爱。等我把她娶了,天天宠着顺着,她怎么可能不不喜欢我!”玄栖道。 第二章 情渐起7 大楚的君王向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上元节过了便是玄楠复朝的日子。玄楠看着各部纷至沓来的奏本堆积如山,承旨郎正指挥着黄门,把放满奏折的箩筐排放整齐,一筐一筐推的满满当当,竟无处下脚。 取手边最近的一本翻开,便是御史大夫借着登闻鼓事件委婉地提醒他要修养德行,不要沉溺女色。又拿起一本,是另一位言辞犀利的御史大夫的上奏,将自己同周幽王和陈后主类比……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 “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大兴兵事。”、 “乐偏室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母子。”、 “天下吏庸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这,而未甚也。”、 “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中兴者言外强中干是以兴。”…… “这是谁啊!”玄楠气得拍案而起。 把承旨郎吓了一跳,他弱弱道:“是纪允。” “朕怎么息怒!凭什么说朕好色?放眼后宫,侍奉朕的宫人黄门不足三百。而他们口口声声标榜的唐太宗,释放的宫女就有三千人!” “是。陛下。”承旨郎弱弱道。 “朕奢靡?朕赏赐戍边的将士和厚养士人。减免赋税接济贫苦百姓,沿袭丰桩库,为国守财,以图幽燕。中原在还都之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怎么在那些台谏官的眼里,这就都不是朕的努力么……一记登闻鼓就可以否定朕的一切么……” “是。陛下。”承旨郎继续弱弱道。 “还有……” “陛下息怒。”承旨郎打断了玄楠继续的发作,道:“陛下,起居郎就在隔壁记录呢……” “那爱卿何不早点提醒朕!”说罢,玄楠住了口,可是委屈得生出气愤,一把将奏折丢在地上,又连连重重地踩上好几脚才停。 “陛下,殿中侍御史纪允求见。”王喜道。 “他今天还敢来?!”玄楠气得发抖,怒道:“让他在偏殿等着!”随后深呼吸一下,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勉励挤出一个微笑,道:“走吧!” 南熏台的小厨房里,饭菜的香味弥漫,飞星看着面前一个个灶台,而纤云就想织机上的梭子一样往来与一个个灶间,不禁称奇道:“姐姐,你会做这么多菜!” “这才算什么,我还有好些本事没使出来!”纤云轻轻掀开砂锅盖儿,往咕咕沸腾的汤里加了泡好的笋干儿,用勺儿搅动牛乳般的汤水。 “衣食住行,陛下对咱们小姐总是很周到。而且陛下那么忙,在小姐这儿时间总是有的,他怎么不拉着丞相将军们修文习武呢!怎么不去找陆宝林呢?那天上元赏花宴,陛下怎么就一个也没看上呢?纤云姐姐,你说陛下是不是喜欢小姐?”飞星嘟着嘴问道。 “最好陛下别瞧上小姐!”纤云道。 “为什么呀?”飞星不解道。 “有句话叫作高处不胜寒。这皇宫虽然大,可是望出去的天却是四四方方的,像一只富丽堂皇的金笼子!”纤云道。 “什么高不高,冷不冷的……我只知道陆宝林是从六品,皇后掌事女官可是六品!到时候,我们就是跟婉晴姑姑一样的高阶女官了!咱们不用干粗活,还有人伺候呢!”飞星说道。 “你个小丫头,做掌事女官之前,能不能切好姜丝!”纤云慎道。 “哦。我就是想想罢了,万一呢……”说罢,飞星低头继续切姜丝。 这时,南熏台的门忽然被扣响。接着是王喜的声音道:“皇上驾到—” 冰蓝跪在堂屋中接驾。 “免礼。”玄楠道。 “谢陛下。”冰蓝起身。只见玄楠发髻歪斜,满头大汗,面色红紫。宽大的衣袖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一截白色的中衣。他走到厅堂中的圈椅前,气呼呼地坐下。 冰蓝使了使眼色,其余众人鱼贯而出,顷刻间堂屋里只剩下了两人。冰蓝取了一只马扎,在玄楠身旁坐下,抬着脑袋看着他道:“陛下怎么突然来这儿啦?” “朕下次要杀了纪赟这乡巴佬!”玄楠怒气不减分毫。然后指了指衣衫上撕开的口子说:“他撕的!” 冰蓝惊愕。今日玄楠虽未着大礼服,却也是一件象征着天子衣冠的暗纹龙袍。故意损毁皇帝的衣裳,安律应以大不敬论处,死罪。 “就是这登闻鼓!朕从日出到哺时,一口水都没喝,听着他们训,一句都没有反驳。他殿中侍御史纪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批评朕沉溺女色。连往日里收几块虎骨龟甲的小事也可以被他说成为君轻佻。然后又引经据典,把历史上的昏君庸君和朕说了个遍。” “那您这衣裳怎么坏的?” “朕实在饿得不行,就让他先回去。谁料,他竟然不让朕走,还一把抓住朕的袖子。朕当然就推开了他,然后他跌倒时还不忘拽着朕的衣裳。你瞧!硬是扯出了个大口子!” 玄楠的神色就像个小孩告状一般喋喋不休,还不忘给冰蓝比划着当时的场景。 “嗯。”冰蓝点点头。 “你就嗯么?”玄楠道。 “陛下息怒。”冰蓝道。 “可太没眼力见儿了……”玄楠撇撇嘴,认真道:“你宫里做饭的味道都飘到御道上了!” 冰蓝恍然大悟,笑道:“饭做好了。今天纤云做了一大桌菜!我还担心吃不完呢!” “不要紧。朕帮你。那快点端上来吧!”玄楠道。 白斩鸡,蟹酿橙,腌笃鲜……满桌的临安佳肴,唤起了玄楠幼年在临安的回忆,仿佛置身于行宫凤凰山,凭栏远眺就是西湖的湖光山色,荷叶田田。 “凤凰山的麻雀整日吵吵嚷嚷。早朝时,大臣们与朕都要喊着说话。到了晚上,福宁殿的麻雀也不消停。后来朕迁来汴梁,一时没有叫嚷的麻雀就睡不着了。”玄楠道。 “侍卫们每天都在打麻雀,可是麻雀怎么也打不完。直到有一天,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把树上的麻雀全都打到地上。第二天,就传来朱仙镇大捷的消息!然后,爹爹就命将士们把麻雀处理干净,然后用一根绳子串在一起用烟熏熟,还起了个名字叫“得胜雀。” “原来得胜雀是舅舅发明的!”玄楠恍然大悟,又叹了口气道:“舅舅若是在朝多好,他一定会帮着朕说句公道话。” “陛下,那是爹爹圆滑,纪御史耿直。”冰蓝道。 “他当众撕了朕的衣服,让朕颜面何存。”玄楠撇了撇嘴说。 “因为平日的礼贤下士,所以臣子说话无所顾忌。纵然他小题大作,可是劝谏您也是台谏官的职责。话说这纪御史现在在哪儿呢?” “朕走时,他跪在那儿。” “那他也跪有小半个时辰啦?” “可朕没让他跪!”玄楠说。 “您不原谅他,他也不敢起呀。”冰蓝又顿了顿说道:“古来明君,没有几个似陛下一般文武双全,落笔成章的才子,可无一不是胸怀广阔,克己纳谏,以贤臣良将为至宝。” 玄楠道:“朕可没你说得那么好!”说罢,他理了理头冠,买着轻快的步子向屋外走去。 “陛下,您吃好啦?”冰蓝问。 “说来也是朕有错在先,况且让人跪了那么久,总要表示表示吧。”说也奇怪,只消冰蓝几句话,自己之前的阴霾竟一扫而空。 “等等。”玄楠又停住了脚步,回头道:“纤云做的甜羹不错,没事也可以往未央宫送点嘛。” “好嘞!陛下。”冰蓝答。 后来,这件事作为玄楠礼贤下士的代表写进了史书。史载:赟泣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第三章 斗智勇1 平西世子府, 吴岳书房的窗外,一朵小小的黄色的迎春花从冬天中最先醒来,在未消的残雪中显得诡异。 他今年二十有五的年纪,生得十分浮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铃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才,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越显出一副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 他折下窗外的小黄花,一边插在案上的青瓷瓶里,一边对着身边的鲍卓道:“陛下应该见过胡都古了吧。” “是。我亲眼看见乐水郡王把他带走了。”鲍卓说道。 “很好。现在你可以启程蒙古了。若是蒙古可汗知道契丹部联合大楚起事了,不会没有动作。”吴岳说得云淡风轻。 “若陛下不相信胡度谷,没有任何动作该怎么办?”鲍卓问道。 吴岳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他会相信。因为胡度谷的理由合情合理,而咱们陛下也需要一个机会来向老臣们证明自己的能力!” “那要是蒙古可汗不信小人怎么办?” “现在的蒙古正在跟西边的契丹人打仗,可是打仗的粮草全由东边的契丹人供给。他放心是不可能的,若有机会,他一定希望粮草供应完完全全被自己控制。而咱们就给他这个借口。” 鲍卓点了点头,又道:“还有,老王爷来问,此番太后过寿,是否要奉诏入京贺寿。” “不过杯酒释兵权的把戏。父王称病,其余二王入京。我无恙,二王亦无恙。”吴岳说罢,呡了茶水又问:“白露那边与那宋楚怎么样了?” “果然如世子预料一般。”鮑卓忽然笑了起来:“哈哈!这个多情公子啊,总是见一个爱一个……” “这三件事若办成了,咱们回成都就走完一半了。”吴岳正色道。 鲍卓立马严肃道:“是。” 未央宫廊下,契丹商人胡度谷小心翼翼地跟在乐水郡王的身后。 “等会儿见了陛下,问你什么就答什么。”玄栖道。 “嗯。嗯。小人知道了。”胡度谷畏畏缩缩地点点头。 随着王喜的引领,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未央宫会客的小厅。 屏风前,皇城司长史持刀立正,屏风后,一人端坐。 “臣拜见陛下。”玄栖行礼。 胡度谷见了,赶紧行捧胸礼道:“小人胡度谷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屏风后的玄楠道:“平身,赐二人坐。” “谢陛下。”玄栖起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诶…谢陛下。”胡度谷也学着玄栖的样子。 “你带来的信,朕已经看过。可是你一个小商人是怎么认识契丹部的首领耶律达的呢?你又是怎么认得乐水郡王的呢?送信之前你可知道这信上的内容?” “回陛下。小人虽然是白丁,可是小人的舅舅姓萧,叫萧延,是我们大王麾下的校书郎。就是他向大王举荐让小人送信。小人一直来往契丹和贵国之间,给汴梁不少达官贵人府上送过毛料批货,山参药材。因而也认得一些人,打听一下便知晓梁王府所在。小人本想趁着向梁王府推销羊肉时,请梁王殿下把信交给陛下。可是那日梁王不在府中,小人只得转交乐水郡王殿下。至于信的内容,小人虽没有看过,却也能猜出一二。” “你以为信上是什么内容呢?” “左右不过是,请陛下襄助我大王起事。” “既然知道,你还敢来送信?若是被蒙古人知道,你可是要被诛族的。” “陛下所言极是。小人参与谋逆,小人全族被诛。契丹谋逆,契丹一族被诛。可是,蒙古人如今奴役我们的族人,逼迫我们交出粮食和牛羊去攻打我们的同宗西辽。即便,我东契丹国小民弱,比不了当年太祖皇帝分毫,也不能帮着蒙古人去打自己的同胞啊……”胡度谷说时,声泪俱下:“仁慈的大楚皇帝陛下,求您救救契丹,救救我们的族人。今年本是荒年,他们拿走了九成粮食……小人们也只能用山里的皮货来大楚换些粮食糊口啊……” 玄栖在一旁抹泪。裘铁低头不语。 屏风后沉默了许久的玄楠发语道:“你对契丹的忠心,朕很欣赏。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今日你就歇在裘长史给你安排的地方。你做生意的损失,梁王府会十倍赔偿。” “谢陛下。”胡度谷叩谢道。 然后,玄楠摆了摆手,王喜将他领了出去。 随后玄楠从屏风后走出来,问道:“你们觉得他说的话可信吗?” “陛下,没想到契丹这么惨……”玄栖道:“出兵我们有可能收复幽燕,何乐而不为。” “出兵亦有可能没有收复幽燕,还同蒙古撕破了脸。”裘铁道:“末将以为,此事还是与王谢二相商议为好。” “不必了吧。”玄楠道:“此事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过,军国大事,朕也不会相信一个狄商一面之词,还需要仔细查证。若是情况属实,在再召内阁相商。” “那陛下打算如何查证?”裘铁问道。 “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裘卿,此事你还需亲自跑一趟。”玄楠道。 “是。臣遵旨。”裘铁道。 “等等,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玄栖道。 玄楠转过头,道:“你说。” “裘长史率皇城司为陛下刺探情报,谁人不知。若是京中裘长史忽然消失一段时日,怕是要让这汴梁里蒙古探子警觉。不如,由臣前往燕京查探。臣初来乍到,消失一段时间也不会引起关注。若是耶律达确有归附之意,臣郡王的身份也叫他吃了定心丸。”玄栖道。 “陛下,若是殿下有闪失,怕是会引起不小的麻烦……”裘铁担忧道。 玄楠坐在椅子上,手不由自主地转着茶盅上的茶盖子。沉默许久,看向信心满满的玄栖道:“二哥,此去十分危险,你可想好了?” “回陛下。臣受国家俸禄,即便是刀山火海,也没有理由推辞。当真有不测,臣当为国守节,还请陛下勿以我为念。”说罢,玄栖郑重一拜。 “好。裘卿,乐水郡王不日将启程,请你为他组一队精干少史,保护郡王。”玄楠道。 “臣遵旨。”裘铁道。 “乐水郡王,朕赐你可调集冀中五镇的虎符,危机关头便宜行事。”玄楠道。 “臣遵旨。”玄栖道。 十天后,建章宫内,宫人染冬把一块雪白狐皮送到淑太妃面前。染冬不觉赞叹:“这块皮子真是好看。咱们王爷,真是孝顺极了。” 太妃抚着这顺滑柔软的狐皮,说道:“我什么年纪了,哪里用得上这么嫩的料子。” “太妃哪里话,奴婢给您做条披肩,显得您气色好。”染冬说道。 “小厨房煮的鸡汤好了么?若好了,你给太后送去些。”太妃说道。 “是。”染冬目光在那儿雪白的不染一丝杂色的狐皮停留片刻后,施礼退下。 太妃见她退下后,拿起剪刀轻轻划开狐皮,一个半个巴掌大的牛皮纸包被取出。蝇头小楷端正地写道:“儿安,勿念。明日入幽燕,不复书。阅后既焚,千万。玄栖字。” 反复细看着小小的纸片,这只言片语经过边关的漫天飞雪来到她跟前,不禁潸然泪下。缩回了火焰上的素纸,小心折好,收在妆匣里。 第三章 斗智勇2 平西世子府中。 吴岳看着小厮送来的帖子,打开红梅花笺,一股沁人心脾的梅香在室内弥漫,上面簪花小楷书写着:盼君于今日巳时莅临怡红院赏曲《凤求凰》,白露问安。 吴岳叹了口气,道:“诶呀,我今天去不了。你回了他们。” “是。”小厮退。 崇德候府中。 吴岳,宋楚,玄栋围着炭火石锅煮沸羊汤在亭中坐。庭中腊梅在千姿百态的太湖石中若隐若现,点点嫩黄在各式各样的灰中散发着悠然的暗香。恰逢冬雨,硫磺遇水的雾气还未散尽,仿佛置身江南烟雨,又恍若如画仙境。 吴岳赞道:“佳肴美景,拖梁王殿下和子楚我才能享受,敬你们。” 三人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这酒甚是清冽,这滋味像是樊楼初雪酒啊!子岳,可真有你的。”宋楚笑道。 “樊楼的初雪酒早就被哄抢一空。我平日里也喜煎雪煮茶,倒不如试试酿酒。”吴岳自谦道,而后又给玄栋和宋楚添酒。 “殿下,你怎么不将乐水郡王也一起喊来?”宋楚问。 “我二哥,病了。这两天身子重,不想起身。”玄栋道。 “除夕宫宴上,我看他身体还挺硬朗。好端端,怎么病了?”宋楚问道。 “水土不服罢了。二哥自小在江南长大,这是头一回来北方。”玄栋笑道。 吴岳夹了锅中一块肥羊吃进嘴里,道:“上元节时,太后娘娘请了满京的官家小姐宫中赏梅。这阵势是似是要选妃一般。怎么如今也不曾听闻你们两个小王爷的婚讯?” “敢情郡王自赴了太后的梅花宴后,就身子不爽。莫不是害了相思病哟!”宋楚笑道。 吴岳亦是调笑:“我有只熊掌,水土不服倒是可以补补,若是相思病就不行了哩。” “诶呦喂,两位老哥哥,他不在,你们使劲调笑!哈哈!”玄栋亦笑:“吴王兄,这肉还不错吧?可花了老价钱呢!” “不错不错。的确鲜美。”吴岳夸赞。 “说了半天,我还不曾吃。”宋楚说罢,涮了一片肉,沾了麻酱,在口中咀嚼,果然唇齿留香。 “吃了殿下的肉,可不能白吃。且赋诗一首!”吴岳道。 宋楚又涮了一片肉,缓缓说道:“强欢虽有酒,冷酌不成席。陇馔有熊腊,秦烹惟羊羹。” “诶呦,表哥!这可不成,你怎么拿苏子的诗来糊弄我!”玄栋说。 “羊羹太鲜美,实在是没办法形容。现下想起来的唯有东坡先生的《次韵子由除日见寄》”宋楚道。 “来,我们再饮一杯。祝子楚今年金榜题名。”吴岳举杯。 “来!” “请!” 三人共饮。 是夜,玄栋肩扛着喝得烂醉的吴岳,吃力地敲打世子府的门,:“来人呐!来人呐!” 只闻得稀稀疏疏的响动,过了会儿,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出来,赶紧接过在玄栋手里摇摇欲坠的吴岳,道:“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吩……吩……吩咐……厨房……摆酒,我还要与殿下彻夜畅饮!今……今日……痛快!”说罢,吴岳胃中翻江倒海,吐了一地。 “改日!吴王兄,改日咱们再饮。”玄栖抚着他的背,轻轻拍打。 “殿……呃……”吴岳话未完,又吐了一地。 “殿下,您要不也在府上休息?”管家问。 “我还好。”语罢,玄栋跃上马车疾驰而去。 世子府管家鲍卓扛着吴岳,步履蹒跚行至内院时忽然赶到肩上一阵轻松,往右一瞧,竟是吴岳自己站了起来,他揉了揉血红的眼睛,口齿清楚:“把浮光锦拿出来,明日我去看望柔嘉长主带上。而你亲自送只熊掌送到梁王府上。” “世子,你没有醉?”鲍卓惊异道。 “自然没有。咱们蜀中人的酒量么,哪是这些公子哥可比的!”吴岳不以为然。 “世子,蒙古大汗的鹰又来了,希望咱们能快点掌握国朝特使出行计划。”鲍卓指着院子那只绿眼鹰隼,眉头紧缩。 “裘铁没有去,去的人是乐水郡王。”吴岳说完,丢了一块肉干给鹰隼。那鹰隼夜视极好,一口便接住肉干。 “咱们这位乐水郡王是个重情重义的孝子,因此,他的行踪只有太妃知道。” “那太妃能告诉我们?”鲍卓不禁疑惑。 “不在于她告不告诉我们,而在于我想不想知道!”说罢,吴岳自信地一笑,负手自顾自走入寝室。 建章宫内 淑太妃看着花枝招展的柔嘉长主,她的坠马髻配着一套银鎏金海棠花的头面,身着广袖留仙裙。衣裙样式平平,但这布料确是罕见。 “你这衣裙还真是别致。”太妃温言道。 柔嘉长主得意地一笑,抚了抚身上衣料,说道:“淑嫂嫂呀,这是浮光锦,是最新式的蜀锦,能折出五彩的光泽。近看是一色,远看又是一色,左看是一色,右看又是一色,向阳是一色,向阴又是一色。” 太妃莞尔一笑道:“果然奇了。这浮光锦果然不凡,行云流水,灿若曦光。行走时好像那天边的云霞一样。“ 柔嘉长主看着淑太妃一身水墨天青色宫装,不禁轻笑道:“淑嫂嫂以后该好好装扮自己才是,莫要太过素净,知道的是您节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室穷酸呢。” “我久居深宫,不在臣民面前出现。倒是你呀,可要打扮得好些,让世人知道陛下有个你这样貌美如花的姑母呢。”淑太妃依旧和蔼和亲,没有丝毫不悦。 “诶呦,我今日进宫本是来给太后请安。不想她今日乏了,不曾拜见。今天叨扰淑嫂嫂,真是过意不去。” “正好天色不早,我也不留你了。”太妃缓缓道。 柔嘉长主从走出建章宫时,她身上的浮光锦成了所有宫人的焦点。谁也没有见过这么新奇的衣料,无不羡慕。 “太后娘娘不愿见她,让她到咱们这儿来威风,娘娘您做什么要见她呢……”染冬恨恨道。 淑太妃呡了口茶笑道:“都一把年纪了,还争这种气做什么?她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若是不叫她穿来显摆显摆,你可要让她在家憋死么?” “娘娘,下次她再来,奴婢给您好好梳妆一番,穿件比浮光锦还贵重好看的衣裳。”染冬道。 淑太妃摆了摆手,笑道:“可别,可别。我还不想作老妖精。” “娘娘,您的簪子修好了。”染冬从身旁的宫人端着的托盘上,取下一个精美的漆盒,放在淑太妃手边的案上。 淑太妃打开漆盒,里面是一只瑞鹤衔芙蓉花的点翠鎏金簪,金丝发着浅浅金光,典雅温婉。 “修的不错。”淑太妃赞许道:“这是唐小姐在梅花宴上摔断的那支发簪。等阿栖回来,拿给他。你先收好。” “可唐小姐已经拒绝了郡王。”染冬惋惜道。 “我瞧阿栖是真的喜欢她,我这做娘的自然要帮他。唐小姐性子虽然孤傲,但确是个不慕名利的好姑娘。”淑太妃道。 染冬笑道:“太妃高明。这下唐小姐总要感谢咱们郡王一下。这一来一回的……” “染冬,咱们看破不说破。”太妃亦笑曰。 染冬取过漆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淑太妃的妆匣里,又道:“奴婢放在这儿,您还是亲自交给郡王吧。” “诶?你的碧玉镯子怎么只剩一个木盒子啦?”染冬一边说一边翻找。 “指不定收到哪儿去了。你莫急,过几天就找出来了。”太妃温言,然后转身坐在案上,放下合上漆盒,拿起雪白的狐皮,仔细缝制。 “不对,为何您的东珠耳坠也不见了?奴婢明明放在这儿的……”染冬继续翻找…… “娘娘,会不会有贼啊?您平常不爱戴这些金啊,玉啊的,是不是有人起了贼心!”染冬道。 此言一出,太妃一个激灵,赶快放下手中的针线,从妆匣里翻出一只香囊,细细地检查了扎起的绳结,心中稍安,幸好不值钱,不会有人在意。 然而她一改往常的和蔼,正色道:“此事要好好查。” “娘娘,若是再惯着那些奴才,他们可就欺负到主子头上了!”染冬激动道。 建章宫西暖阁中,染冬逐个检查着宫女们的箱笼,然而叮咚一声,似金玉清脆,一对翠玉镯掉在地上,一个宫人一惊,连连扣头道:“姑姑,我没有偷,我没有,我不知道为何会在我的箱笼中……”。 染冬的毫不客气道:“拉出去!” 又有个宫人的匣子里被搜出一对东珠耳坠。 “这两个人杖一百!偷盗宫中财物,杖一百!还有手脚不干净的么,被我发现了就如他们一般下场!” 一百杖足以打死人了。两个偷盗的宫人大喊饶命,染冬不理,只摆了摆手,让人拖出殿外,殿内的黄门宫人吓得不敢言语。 第二日,一个小宫女提着妆匣,拦下了拉着独轮车的黄门。为首的黄门问道:“小贵人,什么事?” “我想给她梳洗一下……”小宫女说。 “这是偷盗被处死的宫人。你怎么同情她?”黄门不解道。 “阿月姐不会偷东西!”绿衣怒道。随着独轮车的起落,一只白得不带一丝血色的手从从草席中垂落。 黄门不禁一个寒颤。然后他放下担架,四下看看,怯怯地说:“小贵人,你可要快些,否则我可要挨罚了……!” 小宫人不由悲从心中来,声泪俱下诉着:“阿月姐,害你的人我一定会找出来!”说罢,用手帕擦去面孔上残留血迹,然后取了些胭脂匀面,又取头上一朵粉色绒花戴在她乌黑的发上。 事毕,小宫女像黄门一福,说道:“我从前受过她许多照顾。现在只想让她走得体面一些。谢谢你帮我。” 黄门想那只从草席中滑落的手,不由心惊。对着梨花带雨的小宫女劝慰道:“盼你阿月姐,以后投生个好人家……” 然后,黄门继续为尸身裹上草席,拉着独轮车离去。小宫女遥遥望着远去独轮车,潸然泪下。对不起,阿月姐。 第三章 斗智勇3 未央宫中。 玄楠看着承直郎递上平西王吴大贵,平南王尚玉喜和镇南王耿林亲笔贺太后寿辰表。 平西王吴大贵称病,让自己的在京的世子吴岳代为贺寿,还派遣副将从云南送来了一块三尺高的鸡血石,那鸡血石的如血殷红的纹路似一只只蝙蝠,栩栩如生。 玄楠大笔一挥,借着太后的寿辰,大赦天下。 飞霞殿中,华浓也被解了禁足。她仰着下巴,摇晃着纤细的腰肢,得意洋洋地说道:“陛下怎会忘记我!” 小京自是小心翼翼地奉承道:“娘子自然是陛下心尖上的人。” 然而,一连过去几日却不见玄楠的人影。华浓望着静静如许的门又开始发愁:莫不是陛下身边又出现了美人,将我忘了?不行!不行!我要让他想起我! “夫人,您的舞姿出众,何不好好利用?”小京说。 “那是自然,这些庸人哪里及我?”华浓洋洋自得。 皇宫外, 平南王尚玉喜和镇南王耿林携着长长的船队,满载奇珍异宝,浩浩荡荡地停泊在汴河上。 礼部尚书赵言出城相迎,接引的队伍浩浩荡荡进入皇城,又是王谢二相率百官在勤政殿外相迎。 王谢二相引着平西王世子吴岳,平南王尚玉喜,镇南王耿林在勤政殿朝见玄楠。 玄楠身着玄黄相间龙袍,头戴十二串珠冕旒,正襟危坐在勤政殿高高的龙椅上。太后亦是朝服大妆,凤冠霞帔坐在玄楠左侧。堂下三人依礼向天子和太后叩拜。 “臣平南王尚玉喜拜见陛下,愿陛下万福金安,愿太后娘娘万寿无疆。” “臣镇南王耿林拜见陛下,愿陛下龙体安康,愿太后娘娘万寿无疆。” “臣吴岳代父平西王吴大贵拜见陛下,愿陛下圣躬安和,愿太后娘娘松鹤延年。” “三位爱卿平身,赐座。”玄楠道。 “臣谢陛下隆恩。”三人异口同声。 随后百官叩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卿平身。”玄楠道。 大朝会上的赐座是大楚的最高礼遇。不仅掌握着国家命脉的王谢二相亦是站着,就连梁王玄栋亦是穿着朝服一丝不苟地站在大殿中。 太后点点头道:“陛下有心了,要给老妪过寿。诸位臣工齐心协力辅佐陛下中兴大楚,便是给哀家这老妪最好的寿礼了。”语罢,太后看向 吴岳道:“吴卿,听闻你父亲抱恙,他近来身体好些了吗?” 吴岳施礼,然后说道:“禀太后,父亲已经好转一些,暂受不住长途跋涉,所以不能进宫向您请安,请您恕罪。” 太后和颜悦色说道:“你父亲是大楚镇守南门的护国柱石,要好好保养身体,才能为社稷出力啊。” 吴岳又施礼道:“谢娘娘体恤。臣代父亲向娘娘贺寿,祝您长命千岁,福寿绵长。” 太后说道:“好孩子,谢谢你。” 又看向尚玉喜说:“尚卿,你家里的女儿们都嫁人了?” 尚玉喜捧着如斗大的肚腩,道:“臣谢娘娘挂心。丫头们都许了人家了。愿娘娘万寿无疆,身体康健。” “诶呀,哀家的两个小子还没成家呢。尚王兄以后儿孙满堂,不修刀兵,福气就大了。”太后略略遗憾地讲。 最后她目光看向消瘦的耿林,他的双目凹陷,脸色青黄,道:“耿王兄,叛贼剿不平,你也日渐消瘦,辛苦了。” 耿林施了一礼,说道:“臣愿为社稷尽力万死不辞,娘娘说臣辛苦,臣惶恐。愿娘娘福如东海,松鹤延年。” “有耿王兄此言,哀家放心。”太后微微颔首。 这时,礼部尚书赵言从百官的队列中走出来,说道:“禀陛下,玆有蒙古特使也先觐见。”? 玄楠说道:“请他上殿吧。” 不一会儿,礼部的一个侍郎引着一个毡帽儿皮裘袍子的人上殿来。他个子很高,肚子也圆圆的右手抚胸朝玄楠鞠躬致礼。然后用口音颇为奇怪的雅言说道:“我大元乞颜大汗祝愿贵国皇太后殿下身体健康,生辰快乐。” 玄楠与太后对视一眼,说道:“朕代母后多谢大汗。公使一路辛苦,敢问贵国有何事要知会朕呢?” 公使让随从递交了一封国书和一只木盒给玄楠,王喜放在玄楠案前,玄楠只看了一眼并不打开。这时,使者说道:“乞颜大汗账的英明神武传遍四方,周边已有不少国王臣服于乞颜大汗。希望您能友好地向大元称臣。” 此言一出,让在场所有大臣目瞪口呆。太后看着殿中那个高大的蒙古公使,又望了一眼玄楠。片刻静默后,玄楠如平常语气地说道:“公使,鄙国虽蔽却乃礼仪之邦,似贵国这般狂悖无礼,朕不曾见过。这国书请原样带回,朕不敢看。”说罢,将国书拿手一扬,烫金封面的国书竟然像鹅毛一样轻轻落在勤政殿乌金色的地上。 使者见年轻的帝王如此轻慢的态度,忽然轻声笑了起来,说道:“大楚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地域辽阔,物产富饶。可是你们国家南方的三位藩王却正打算造反。” 玄楠若有所思地说:“哦。可是平西王,平南王,镇南王?” 公使颇为得意地说道:“正是。” 这时候,玄楠却忽然笑了起来,他朗声说道:“不巧的很!这三位藩王就在你眼前呢,你听听他们怎么说吧。” 看起来憨厚的尚玉喜第一个从椅子上跳起来,说道:“我正是平南王尚玉喜。你今天这样污蔑本王的名誉,要不是陛下在此,本王早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了!” 随后,是消瘦的耿林对着使者喝道:“老痴线!我是镇南王耿林。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本王即刻提兵北上,端了你蒙古老家!” 接下来是吴岳,他先是起身对着玄楠行礼,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乃镇南王世子吴岳。家父就是镇南王。大楚上下君臣一心,定能将你蒙古杀个片甲不留。可是我主陛下有好生之德,不愿生灵涂炭。你等要知好歹,识实务才是。” 玄楠在吴岳说完以后朗声说道:“回去告诉你们大汗,他是皇帝,朕也是皇帝。将心比心,今日朕派去的使者同样如公使一般口出狂言,不懂礼仪,你们大汗会怎么想。大楚不想侵占蒙古一分一毫的土地,可是贵国也休想染指大楚一分一毫。大楚乃礼仪之邦,君敬我一尺,我还君一丈,更有百万雄兵严阵以待。公使听清楚了,这就回去吧。来人!送客!” 然后,一队卫兵从殿外进来,殿前都指挥使孙祯把地上的国事捡起来,对着公使说道:“公使,请您原样带回。” 公使轻蔑一笑,拿过国书,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勤政殿。看着公使背影走远后,玄楠难掩兴奋地说道:“今日三位爱卿真是给大楚长了脸面。” 吴岳又起身向玄楠行礼,说道:“臣等不过是借着陛下的龙威。” “吴王兄啊,你有句话说的真好。只要大楚上下君臣一心才好啊。”玄楠若有所思的说道。 第三章 斗智勇4 为藩王接风的宴席设在了太极殿,此处已是大内。殿中熏着淡雅的香料,把红绡做帘子和纬缦,光滑的丝绸映衬着烛火,把大殿装饰得分外明亮,喜气洋洋且雍容华贵。 玄楠,尚玉喜,吴岳,耿林四人分席而坐,王喜领着十个宫人侍奉。 “尚王叔,与您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朕还年幼不记事。您只把这儿当作是自己的家里。明日太后寿辰的时候,人多,规矩多,再味美的饭食怕也索然无味了。”玄楠道。 尚玉喜已经酒过三旬,姿态渐渐放松,吃得手上油渍满满,一不小心,将汤匙掉在了地上。 王喜见了,赶紧让小黄门去捡,又让另一个黄门换副新的碗筷来。 这时尚玉喜说道:“诶呀,老臣的腰弯不下去,劳烦王公公为本王捡一下吧。” 王喜一愣,眼睛微微瞟向玄楠,见玄楠微微点头,才装作一副谦卑样子道:“奴才这就来。”王喜捡了起来,又从小黄门手里换过一副新的汤匙碗筷给他换上。 耿林却不在意面前精致的饭食,时不时盯着王喜身旁的两个宫女发神。 这一切看在玄楠眼里,脸上还是依旧的笑容,手中却是使劲地捏了捏绢布,然后抹了抹嘴。转过头对吴岳说道:“吴王兄,虽然你就在京城,但想见你一面真的很难啊!除夕宫宴也没有见着你,是做什么去啦?” “臣……臣……臣就是贪恋京中风月。”吴岳羞涩道。 “哈哈!王兄,食色性也。这气锅鸡是朕让人为你准备的。”说完,玄楠又夹一块气锅鸡放在自己碗里后,才见吴岳动手夹,他浅浅地尝了一口后道:“谢皇上关怀。” “两位王叔年事已高,除了为国家操劳,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比如多买些歌儿舞女,广置田宅什么的。”玄楠笑道。 尚玉喜先说道:“陛下,臣戎马一生习惯了,不让臣领兵,实在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耿林随后道:“臣常年防守台湾的叛逆,也常感到身体疲乏,若有才之士可当此重任,臣甘愿让贤。” “这天下,说起海战,谁人有耿王叔有才。”玄楠浅浅一笑,又道:“耿王叔带了许多铁观音制的抹茶来。饭食油腻,此刻饮一杯解腻极好。一直闻名吴王兄是茶道高手,今日咱们君臣切磋一番,可好?” “臣不敢班门弄斧,能陛下娱情助兴是臣的福分。”吴岳谦卑答道。 饭毕,宫人撤去了饭食,玄楠和吴岳面前分别奉上了茶具。两人微微颔首,意味深长,相视一笑,便开始了。 “老耿,他们是说喝茶么?”尚玉喜悄声问。 “他们是在斗茶!”耿林意味深长。 尚玉喜与耿林看着他二人刮去茶饼上的油膏。然后取了宣纸包好,再用木锤捶打敲碎。然后取出其中象棋大小的一块,置于船型的茶碾上用独轮儿碾碎成浅绿色的末儿,玉尘飞舞,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随后点起炭炉,倒入泉水。侯汤时,两人用筛子细细筛着刚才碾好的茶末。少顷,听得汤瓶声响如松风桧雨,便提起汤瓶一一熁盏,再抄入茶末,注少许热水调至极匀,令茶膏状如融胶,才又提瓶,各自执一把竹制的茶筅,在注汤的同时往自己盏中环回击拂。 茶中有少许米粉可生浮沫,击拂之下乳雾汹涌,溢盏而起,浮起一叠白色乳花,振荡时凝而不动,这在茶艺中称为“咬盏”。 而而斗茶的胜负就在于咬盏的时间长短,同时击拂之后稍待片刻,谁的盏中乳花先行消散,露出水痕,便算输了。 玄楠的茶盏是一个敞口小圈足的影青莲花纹盏,胎薄质润,盛着乳花盈溢的白茶,如荷叶捧素雪。 而吴岳用的兔毫盏胎体厚实,乍看朴实无华,但细观之下,可见茶盏黑青色釉底上分布着呈放射状的银白色流纹,纤细如银兔毫,精妙不可言传,而茶盏与茶色相衬,一黑一白,更能焕发茶色。 初时,两人盏中乳花之状相仿佛,但稍待须臾,便可看出影青盏中的乳花仍是薄了一些,且消融速度略快,细小的泡沫不断破碎,一层层消退下去,终于先露出了中间一圈水痕。而兔毫盏中乳花咬盏依旧,未有一点水色现出。 “爱卿好技艺,朕实佩服。”玄楠拱手。 “陛下,承让了。”吴岳浅浅一笑。 “耿王叔,朕还为你准备了一件礼物。”玄楠笑道。 “噢?什么礼物?”耿林惊喜。 随后,一班宫中女乐踏歌而来。她们舞蹈时,雪白的臂膀在薄纱里若隐若现。华浓着薄纱配着月白的抹胸裙子,精心描画了妆容,本就容姿绝美的她让自己在一群美人中间与众不同。偌大的宫殿,美人的衣袖伴着香风飞舞,耿林目光牢牢锁定在华浓美丽的脸蛋和纤细的腰肢之上。 玄楠只顾与三人推杯换盏不曾瞧她一眼。心里自是失落的,她宽大的薄纱袖子轻轻一挥,不小心碰掉了耿林案前的玉杯。 玉杯砸在地上,哐当一声,惊得乐师停下了吹奏的乐器,音乐戛然而止,玄楠才看向那声音源处,不禁瞪大了眼,不禁打个哆嗦。 华浓白皙的手和耿林同时去捡起案旁的玉杯,耿林的手黝黑苍老,紧紧握住华浓水葱一般的皓腕。那眼神直直盯着华浓胸前露出的沟壑。 “王喜,去换一班女乐来!真是扫兴之极。”玄楠沉声道。 “是。”王喜道。 待女乐退场后,耿林的声音略带颤抖道:“臣……有罪。” 玄楠笑道:“王叔可是喝醉啦?哈哈……朕本属意她们以后侍奉王叔,可是她们实在技艺不精啊……是朕有愧,让王叔受惊了。来,朕敬您一杯!”说罢,举起杯盏,一饮而尽。 耿林苦笑,亦是将杯盏举起,仰头喝下。心道:斗茶最考验人的心力城府,论心力城府是吴岳棋高一着。但论机变心胸,却是陛下更胜一筹。 宴毕,玄楠回到未央宫,看着跪在空荡荡大殿里的华浓,胸前的沟壑和白嫩的臂膀埋在薄纱里,刺眼的美使他气不打一处来!他看着跪在一旁的华浓,怒道:“你!你要干什么!” 华浓吓得畏畏缩缩:“臣妾就是想见陛下一面,不想……”梨花带雨似眼波一如当时柔媚。 只换得玄楠冷冷说道:“自作聪明!” 玄楠的话语似一把尖利的剑挑破了华浓的幻想。“自作聪明”听在她耳中,震慑在她心里。她动了许多心思才能混入这队女乐之中,又盼着耿林的调戏能调起他心里的怜惜,然而这些都被他一眼看穿。她跪在地上,心砰砰地跳,半个字也不敢辩解。 “这班女乐里有朕……罢了!拿件衣裳给她,送她回宫去!”玄楠怒道。 华浓披着披风,狼狈地走出未央宫,然后被宫人塞进了较子。 隔着门帘,她听见了王喜的声音:“纤云姑娘,又来送甜羹啦?还送这么多,陛下可吃得了吗? “你们这些天为陛下应酬侍宴也辛苦,反正我做一碗也是做,做一锅也是做嘛。” “谢谢纤云姑娘,陛下每次吃了你们南熏台的东西,心情大好,连奴才都能有赏赐。” 听到这里,华浓心中的羡慕嫉妒失落汇聚成恨,如弦上的箭矢暗中对准了冰蓝。 在两王来京的日子里,玄楠今天陪着尚玉喜起码打猎,明天陪着耿林听戏赏曲,后天就拉着吴岳点香挂画。这段日子日日宴饮看似不理朝政,然而却不曾耽误过任何大事。应酬之后,每每醉后呕吐得眼冒金星时,王喜总会奉上一碗温热酸甜的汤羹。玄楠口里是甜的,心里是暖的,不觉间嘴角上扬,整个人如沐春风。 第三章 斗智勇5 南熏台中, 玄栋半卧在棠梨树下的躺椅上打着盹,忽而一袭清香扑鼻而来,他醒了。只见冰蓝坐在一枝小腿粗的枝干上,捧着信,乐的手舞足蹈,她的身子使繁茂的花枝轻轻摇晃,落英缤纷而下。 冰蓝看着宋楚的书信,如素的花笺上的瘦金体仙资飘逸,十里桃花霞满天,玉簪暗暗惜年华。对花影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指教冰蓝瞧的又喜又羞。 “你等我会儿。”冰蓝说罢,跃下枝头,不久便从房中取了一副护膝,交给玄栋。 玄栋看了一眼,歪歪扭扭,一长一长一短又一长粗糙针脚,说道:“你也好意思送人?” 冰蓝道:“可我只能做到这样了呀。就这样,纤云教了我好长时间呢。这是护膝,保暖不就行了,料子可都是实打实的!倒春寒时候贡院里头冷,子楚就要在那么个小隔间要呆上三天,着火都不许开,开了成绩就作废啦。” “说得你好像进过贡院似的。”玄栋不以为然道。 “我爹爹去过!”冰蓝答道。 “放心吧!子楚用着你做的护膝保准浑身上下都不冷!为了你们,我这隔三差五地往皇宫里跑,连自己的事也耽搁了!”玄栋道。 这时,飞星端来两盏汤羹,说道:“八宝西米羹,请慢用。” 玄栋看着面前汤羹,白莹莹的西米的银耳上缀着金黄的桂花,不想入口更是清甜温暖。 “你家纤云的手艺可比御厨们强。”玄栋说道。 这时,纤云才笑着指了指身旁的飞星,说道:“今日的点心是飞星做得。我只略略跟她说了说做点心的要领,她自己第一次做就这样好。比我家小姐聪明多了。” 冰蓝亦是自嘲道:“别提我了。这庖厨之事,我实在是不明白。” 玄栋半靠在太师椅上,打趣地说道:“诶呦,飞星模样标致又心灵手巧,让飞星跟了我去,你舍不舍得?” 飞星红着脸道:“王爷可别混说……”说罢,抱着托盘便跑了出去。 冰蓝拿起书,敲了敲他的脑袋,说道:“胡说八道!不怕我告诉姑姑,教你一顿好打!” “瞧瞧,不舍得便不舍得!我堂堂亲王,多少名门闺秀都想嫁给我呢!”玄栋说。 “那是想嫁给你么,那是想嫁给你的财富,想当王妃吧!”冰蓝慎道。 “身份尊贵和家财万贯也是我的优势之一呀。抛开身外之物,我这人品才学武功也尚可。”玄栋自得道。 “姑姑操心你的婚事多时了,上回元宵节灯会,一半为着乐水郡王,一边是为着你。没想到你还不在!”冰蓝道。 “母后就喜欢瞎操心,我早有了意中人,现在还不到时候罢了。”玄栋洋洋得意道。 “啊?你该不会是外头养外室啦?”冰蓝惊道。 “当然没有。她是好人家的姑娘,是书香门第,世代簪缨的。我对她又敬又爱,连头发丝都没碰过!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她对我是不是也有一样的心意。”玄栋说着说着脸竟红了。 “她是哪家的姑娘?”冰蓝好奇道。 玄栋笑而不答,只见冰蓝的面前汤盏,阳春白雪,清汤寡水,问道:“孟霍,这甜羹的妙处就是这桂花姜蜜,你怎么就吃淡的?” “去年的春装今年好些都要改了,要是再管不住嘴,我可就要嫁不出去了!”冰蓝说。 “差不多啦!我去建章宫吃晚饭,你去不去?”玄栋起身道。 “不去!打定主意以后不吃晚饭!”冰蓝道。 是夜,冰蓝正欲就寝时,消息传来梁王殿下突发恶疾,此刻正在建章的偏殿里。冰蓝听了心叫不好,赶紧把纤云喊来,道:“咱们去瞧瞧梁王。” 冰蓝走到未央宫时,看见太后的建章宫中人流如织,再往里走太医俱是神情凝重。她拉住一个宫人问玄栋住在哪间屋子,然后便直奔那儿去。 太后坐在玄栋床边掩面哭泣,她道:“你弟弟今天下午还好好的……”玄楠则在一旁安慰。 玄栋躺在床上,脸色发白,嘴唇青紫,双目紧闭有着微末的鼻息,昏过去了。 这时,太医来禀报:“臣和同僚们会诊过了,殿下昏迷以前,浑身抽搐,腹痛不止。从脉象上看应该是中了断肠草的毒。这断肠草生于山地林缘阴湿处,西南的林子里常有。吃下不及时解毒就会肠子会变黑粘连,人会腹痛不止而死。” “这毒可有法子解?”太后急忙问道。 “为殿下先服炭灰,再用碱水。待殿下呕吐秽物后,用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急煎后服用可解毒。”太医道。 “你抓紧去做吧。”玄楠说道。 这一夜,冰蓝亦是陪在建章宫中。太后看着玄栋不断地呕吐,先是泛黑的血,再被灌药,再呕吐,直到呕出的全是酸水才算完,更是心痛不已,拿着帕子悄悄拭泪。好在玄栋十八九岁的年纪,身体康健,折腾一宿,总算是性命保住了。 当听到太医说玄栋的毒已解了大半,太后的神情渐渐舒展。她握着玄栋虚弱的手,慈爱地说道:“有人害你,阿娘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今日晚饭太后与殿下一同用的,太后无恙,应不是晚膳的缘故。”婉晴道。 “阿栋之前来瞧过你,可在你这儿用过什么吃食么?”太后问道。 冰蓝心中一凛,道:“他今日来我这儿坐了会儿,吃过一盏八宝西米羹。我也吃了些。” “孟霍,你此刻可有不适?快让太医看看。”玄楠忽然紧张起来。 太医为冰蓝诊脉后,只道:“小姐没有中毒迹象。” 太后凌厉扫过飞星与纤云,问道:“将殿下与小姐吃过的拿来给太医验一验吧。” 太医仔细嗅了嗅两份残余的甜羹,玄栋饮得那碗,银针刺入汤水的那一段变色发黑。而冰蓝饮得那份却没有异样。太医指着那发黑银针的,斩钉截铁地说道:“这里面有毒!” 纤云转头看着一旁冒着冷汗的飞星,问道:“飞星,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飞星急得哭了出来。 谋害亲王这样的罪名,让纤云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平日里虽跟飞星处的不错,但为着自己与小姐能赶紧脱罪,也顾不得往日情谊了,说道:“今日这八宝西米羹是你做的。也是你自己拿给太医验的也是你,里里外外俱是你经手的。难道还有谁诬陷你么!” 太后凌厉的目光落在飞星身上,冷冷道:“可是你做的?” 纤云说得实情,飞星根本无可辩驳,吓得大哭道:“八宝西米羹是奴婢做得,但是真的没有下过毒啊。今日奴婢熬了一锅八宝西米羹,盛出来一份给小姐吃了,现下锅子里还有些,娘娘让太医去验,绝不会有毒的。奴婢与梁王无冤无仇,怎会害他呀。” 纤云不依不饶道:“娘娘,即便锅子里无毒,也不能说明从锅子里舀出来后不下毒啊。” 太后道:“即是这丫头经手的,那让慎刑司好好问一问她吧。” 慎行司,是处置犯错宫人的地方,用刑自是无所不用其极,飞星若是去了,哪里还有命出来。冰蓝急忙跪下辩解道:“姑姑,飞星素来柔弱善良,断不会生害人之心的。” 一旁许久不发声的玄楠,忽然问道:“飞星,你好好想,这汤羹除了你,还有别人经手吗?” 飞星大脑一片空白,急得惊慌失措,唯有哭泣。 冰蓝急得猛地摇晃飞星,说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陛下讲得对,可有别人经手吗?” 飞星仍在哭泣,冰蓝不得不另作打算。同一个锅里舀出来的,一碗有毒,一碗无毒,两者必定是有什么不同。桂花!是桂花姜蜜!自己怕胖,没有加过桂花姜蜜! “飞星,你加在殿下汤羹中的桂花姜蜜是怎么来的,可是内务府领来的?”冰蓝问。 冰蓝这么一提醒,飞星忽然想了起来,抹了眼泪,边哭边道:“两天前,奴婢去内务府领些桂花干粒做桂花姜蜜,可是内务府说,这季节没有桂花。然后我就回了,路上遇到了田小京,想着她是同奴婢原是在飞霞殿一起服侍陆夫人的下等宫人,便寒暄了几句。她说她倒是存了点桂花干,还要奴婢在小姐面前说些好话,哪天将她也要去南熏台服侍。” “那些桂花干在哪儿?”太后问道。 “就在小厨房,灶上的瓦罐里。”飞星道。 太医将瓦罐儿取来,取了一些放在碗里,又倒入清水搅拌,再试以银针,又变得发黑。 冰蓝这才恍然大悟,心道,陆华浓想取我性命啊!亏我还帮过她,世间竟然有这般歹毒之人。平时她最喜桂花姜蜜之类的甜食,不过是今日才想着要减肥而已。若非如此,自己怕也是要中了断肠草之毒。 “陛下,你的陆氏可真有一副好心计啊!”太后大怒道。 “母后,宫中有人投毒,自是查要清楚的!”玄楠正色道。 是夜,玄楠来到华浓的飞霞殿。华浓见院中走来的玄楠,赶紧奔过去,一把扑进她的怀中,楚楚可怜地说:“陛下,你终于来看望臣妾了。宫门外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臣妾害怕。” 华浓指的是太后派来的黄门内侍们。玄栋是太后亲子,本就万千宠爱,有人敢胆敢伤他分毫,太后自不会轻易放过。 玄楠对她冷冷道:“中毒的是玄栋,你现在知道害怕了?那当初投毒的时候,可有想过害怕吗?” 华浓一听此言,心中满布疑雾。她心道:怎么是玄栋中了断肠草之毒!不是霍冰蓝?然后,眼泪刷地流下,哭道:“臣妾与梁王殿下无冤无仇,怎会加害。太后误会臣妾,怎么连陛下也误会臣妾呢……” 玄楠轻蔑地一笑,说道:“你当朕是傻子吗! 你是想害死孟霍,因为孟霍这段日子常常送点心去未央宫。可是你不想是梁王吃了桂花干吧。” 华浓一听,当即收回眼泪,被揭穿了心思,人一愣愣地站在那儿。半晌才回过神来辩解道:“臣妾没有……没有……” “是你没有让你的宫人送过桂花干!还是你没有对桂花干动过手脚!”玄楠怒道。 这时,王喜早已命人绑了田小京来,田小京吓得瘫倒在地上,又被两个力壮的黄门架起来,嚎大哭道:“是夫人让我做得……是夫人让我做得……是夫人让我用断肠草的汁水泡了桂花干,然后再烘干,拿去给南熏台的。” 玄楠从王喜手里夺过食盒,拿出桂花姜蜜,怒道:“你说你没有,如果你敢把它吃下去,朕就信你是清白的!” 华浓欲伸手,但终是不敢。吓得跪在地上,一边抓着玄楠的袍角,一边哭喊道:“臣妾知错了……” “果然是你!”说罢,玄楠将盛着桂花姜蜜的瓷碗猛地砸在地上,瓷碟的碎片摔得四处飞溅。碎裂的瓷片摔在地上,又被高高弹起,最终全部散落在飞霞殿汉白玉板上。玄楠嫌恶地从她手里抽出袍角,说道:“朕本来以为你只是争强好胜,喜爱攀比出风头。不想你心思如此歹毒,满肚肠害人心思!不能在宫中留着了!”说罢拂袖离去。 王喜摆了摆手,田小京就被两个黄门架了出去。随后,他蹲下来,对又哭又嚎的陆华浓说道:“陛下念在过往情谊,留你一条性命。陆娘子收拾收拾,随奴才出宫吧。” 第三章 斗智勇6 燕京城外,月黑风高,北风呼啸。玄栖携着十余人在一间村店留宿。 “几位老爷是打尖还是住店?”侍儿热情地招待他们坐下。 “要十间上房。给我们做些热汤热菜,多烧些洗澡的热水,再给我们的马匹喂些好料。”庞涛说。 “客官,小店小本经营,能否预付一下房钱?”侍儿笑道。 “应该的,拿钱给他。”玄栖道。 庞涛拿出银元宝放在侍儿手里,侍儿一摸元宝底阴刻楚字,喜笑颜开道:“得嘞!几位爷楼上请,小人马上把饭菜送到房里去!” 昏暗的房内,玄栖欲提笔给远在汴梁的母亲写信。寒风中握久了缰绳的手渐渐痒痒的,暖暖的,一时竟握不住笔。 庞涛则一边铺床一边抱怨道:“明明是契丹准备投诚我们的,一路上连个接应的,指路的都没有……” “许是他们还在犹豫,明日进城里知道到底是什么状况了。”玄栖道。 是夜,耶律达跪在城门外迎接蒙古使者的队伍进入燕京城。使者马鞭儿一扬,径直走入城门。 内厅中,蒙古装束的武士们全副武装地将内厅围个水泄不通,目露凶光地盯着耶律达。 为首的钦使脱脱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不落一著。 耶律达为脱脱面前的黄金酒盏里添上佳酿,道:“请大人饮一口酒暖暖身子。” 脱脱毫无表情地看着耶律达,说道:“大汗命我接管燕京城。耶律达,你可知罪?” 耶律达惊得立马跪下,拱手道:“小臣不知何罪之有?请大人明示。” 按耐不住不住的副使巴图怒道:“好你个耶律达,我大汗帮你报了金人灭国之仇,你竟然不思恩德!居然勾结南朝楚廷谋反!” “我……我……没有……”耶律达已是被吓破了胆。 “南朝人现在正在城外的客栈休息。”脱脱说完,轻轻摆了摆手,巴图立刻将耶律达摁在地上。 耶律达仍在挣扎着辩解道:“钦使大人,我冤枉啊!” “我离开乌兰巴托时,大汗告诉我,对于背叛他的人绝不姑息。”钦使脱脱冷冷道。 巴图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第二天,天朗气清,玄栖与庞涛骑着马,奔向幽州城。远远地,平原上的幽州城楼露出一个尖角,像一滴墨滴在广袤的白雪上。随着马儿呼萧,顷刻间越过静谧树林,似千万梨花盛开的花海。 “初来乍到时,只觉此地北风萧萧,不想也有如此壮丽景色。”玄栖赞叹道。 “王爷,等幽燕收复,我们的名字将铭刻于青史!”庞涛兴奋道,然后他高喊一声道:“二郎们!呦呼!” “呦呼!”身后的儿郎高喊。 又是一阵马蹄呼啸,远处的尖儿成了一道城墙。城墙后是群山起伏,群山像大地怀抱天空的臂膀。 进了燕京城,城内依旧是冷冷清清,街道两旁没有小商小贩,连打更人也没有,静得让人发毛。远远望去,内城楼上站着一个全副铠甲,衣着华贵的契丹武士,在晨曦的照耀下,似雕像一般,透露出一种诡异的氛围。内城墙上坑坑洼洼,似是新的箭矢留下的痕迹。 玄栖与庞涛对视一眼,不禁握住了宝剑。只听得鸣笛箭呼倏一声响,空中数万箭雨从高高的城楼上向他们飞来。跟随耶律靖的契丹武士们一下子乱作一团,玄栖带领的内知客们顿时也大乱,隐蔽着的蒙古士兵纷纷现身,骑着马,挥舞着长刀从内城门中冲杀出来。内知客们瞬间死伤大半,中箭后倒在血泊中抽搐一下便不动了。 庞涛的身法极快,宝剑在空中一转,两个蒙古士兵倒地。一翻身跳到了板车后面,一排箭矢射在他身后,随后更多的箭雨向他袭来,压的他抬不起头。突然,一个人斜刺里冲出来,用宝剑格挡了向他来的弯刀。 庞涛一抬头,只见玄栖一脸是血,背着一块门板,上面插满了射向他的箭矢。 “郡王,你……”玄栖看到庞涛盯着自己脸,拿手一擦,低头看见血,说:“没事!是他们的。” 突然,玄栖脸色一变,先前扑倒。庞涛赶紧拿手扶他,四个蒙古士兵从玄栖身后冲过来,端着明晃晃的长矛杀来。庞涛挥剑,三个士兵应声倒地,但还是有一个冲到近前,举刀就砍。玄栖低头,刺刀贴着他后背掠过,他左手一抓枪头,回身一脚踹在蒙古士兵膝盖上。蒙古士兵一声惨叫倒在地上,玄栖倒转剑锋,宝剑直插进敌人胸膛。 “王爷,咱们杀出去!”庞涛道。 玄栖看着身后倒下的内知客,泪流满面,痛心疾首地说道:“他们一路随我一路而来,如今却枉死在这儿!” 庞涛赶紧拉住他说道:“再不走,就真的跑不掉了!您千万不能出事!” 忽然一个庞然大物向他们砸来,庞涛抱着玄栖往边上一闪。原是城楼上的“雕像”重重地砸了下来。近前一瞧,是个被绑在木桩上的人,头颅滚出了好远,面孔摔得血肉模糊。他身上一块金牌飞出,落在玄栖脚边,被玄楠拾了起来,收在怀中。 慌乱中,庞涛吹了口哨,一匹白马在枪淋弹雨中飞奔而来,庞涛将玄栖架上马,又斩杀了向他们冲来的三个个蒙古士兵,用匕首扎了一下马屁股。庞涛见郡王骑着白马从即将合上的城门飞驰而出时,不觉会心一笑。 玄栖一路夺命狂逃,身后的箭雨落了一阵便停了,随后又久不见追兵,他才渐渐停下亡命的脚步,发觉庞涛不在身后,不禁潸然泪下。庞涛没有出城,要不是他拼死把城门关上了,自己早就…… 夜晚,他遇到了间荒废的亭子落脚。玄栖不敢生火,只能瑟瑟发抖地裹紧沾着血污的皮裘绸衣坐在稻草堆中,从破碎的屋檐中望着天上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当初领着皇命踏足这里时,志得意满的少年郎理想着开疆拓土,功成名就。而今脑海中都是汴梁的母亲…… 我要活着回去,母亲不能没有我。 他心道:蒙古人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先一步在燕京城布下天罗地网等待。追兵一定还在搜捕自己。如果不想办法,马上就会被抓住,除非立即回到大楚境内,可是这里离河间镇还有几百里路。 正当他忧思冲冲时,大片大片的马蹄声越来越接近。顷刻间,四周的火把越来越密集,最终将将草亭团团围住。 “放箭!”巴图下令。 玄栖闭目待死。 “住手!”另一个沉着的男声魔音穿耳。 “乐水郡王殿下,不要再反抗了,这里离边境还要经过五道关口。即使你今日逃了,难道凭你一人还能再闯五个军镇吗!”脱脱用熟练的汉语喊道。 玄栖心道:他们说得不错。逃的过今日,也逃不过明日。心中忽然生出悲愤与无畏。 “随我去见大汗,大汗必不伤你性命!”脱脱道。 这一番话倒是点醒了玄栖,若是他们想取自己性命,现在放箭便可射死自己,可是他们却不动手。难道是想抓住活着的与大楚谈判?若是如此,我即便不能在母亲面前尽孝,也不能落在他们手中! 锋利的宝剑出鞘,往脖颈间一横。只听得呼倏一声,手腕一阵剧痛,手中的宝剑掉在了地上。玄栖正欲强忍剧痛拾起,却早就被几个壮实的蒙古士兵踹倒在地,手里的宝剑更是被甩得更远,随后便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玄栖一边挣扎一边怒骂道:“燕云十六州本就是我大楚领土,你用龌龊手段偷了去。倘若你们能善待燕云的百姓也罢,而今燕云处处饥荒,你们非但不体恤民情,还横征暴敛不止。我朝陛下是不忍万千百姓于水深火热。你们!你们有本事便杀了我!” “殿下的生命可比姓耶律的全家都金贵,你们可以要看紧了。”说罢,脱脱又摆了摆手。几个士兵在玄栖口中塞了一大团布,然后将他架上马,再将他牢牢困在马鞍上。 第三章 斗智勇7 乌兰巴托的金帐中,布日古德与众人围着一只烤羊正喝得兴起。布日古德亲自用金杯斟满酒,拿给一个汉人装束的男子,笑道:“哈哈!果然是鲍卓先生的好计策!让我们把南朝的乐水郡王给抓住了!我敬你!” 那汉人男子约摸四十岁,留着胡子,人清瘦眼神却清亮精明,穿着一身整洁的褐色布衣褂子。他自谦道:“这都是我家世子的计策,还是图巴将军和脱脱军师神勇无比,将他抓了回来。” 布日古德大手一挥,笑道:“巴图是了不起的巴图鲁!脱脱是了不起的军师!” 巴图和脱脱站起来,手按在胸口道:“大汗!” “兄弟们,终有一天,太阳升起的地方都是我们的草原!”布日古德豪情道。 账外的北风萧萧,衣衫褴褛的玄栖被铁链子拴在一根碗口粗的木桩上。血污风霜掩盖了他原本英俊的容貌。唯有歪斜在头顶的发髻象征着汉人的身份。 一个蒙古服色的女子抱着一件袍子向他走来。 “晚上冷,你穿吧。”女子用雅言道。 “你会讲汉话?”玄栖诧异道。然后他又正色道:“我不穿胡虏的衣衫!”说完,身子挪离了女子几寸。原本破碎的衣衫口子又裂开了几寸,露出肩膀上的皮肤。 女子见到玄栖右肩上有一小块月牙型的胎记,忽然伸出手,扒开他的衣衫,眼中含泪地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是做什么!”玄栖怒道。 哪知那女子哭得更猛烈,又拂去他额前得血污碎发,哽咽道:“你妈妈是不是姓王?她的封号是淑妃?” 玄栖心中暗暗吃惊,被她说得不错。见她约摸三十岁的样子,问道:“你说得不错,难道夫人认识我母亲?” 女子骤然拥住玄栖大哭道:“阿栖!你是阿栖!我是你姐姐玄桐啊!” 玄栖恍然大悟,仔细瞧她眉眼,清秀娴雅,实在不似蒙古女子。这些天风霜苦楚自不必说,忽然见到分别多年的姐姐,不经喜极而泣道:“姐姐!你受苦了。” “不,大汗待我极好。”玄桐哽咽道:“我妈妈还好吗?” “母后一直都挂念你。”玄栖哽咽道。 “我走时,你还是个懵懂的小稚子,现在你长这么大了……” “姐姐,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得?” 原来这女子就是太后唯一的女儿和懿公主,魏玄桐。她十一岁就被父皇嫁给了金国皇帝完颜亮做嫔妃,完颜亮在叛乱中被杀,玄桐又成了完颜勤的玩物。后来金国国都燕京被蒙古攻克,玄桐作为金国宫嫔被掳去蒙古。大楚提出用十万两黄金和十年茶马契请蒙古归还公主时,布日古德汗竟然向大楚求娶和懿公主为可墩,并以河间三镇为娉。公主本就身在蒙古,大楚君臣权宜之下,让和懿公主再嫁布日古德汗。 玄桐抹了眼泪,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玄栖就把到这儿来的前因后果讲了,他叹气道:“姐姐,你若可怜我,就把我杀了吧。我是郡王,可以战死,可以撤退,独不能被俘啊。” 玄桐听了只觉痛彻心扉,好不容易才相认的弟弟,如今却是这般场面。她哭道:“我去求大汗放了你。” 玄栖摇摇头:“他布下的天罗地网,怎会轻易放我离去。好姐姐,你给我个痛快的,这样也不会教陛下和母后为难了。” 玄桐略略思忖,抽出弯刀。玄栖见那在暗夜下闪着银光的缝纫,闭目待死。只听得叮当一阵响,自己身上的铁链竟松开了。睁开眼,竟然是玄桐用刀撬开了锁。 “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玄栖惊道。 “你快逃命吧。”玄桐说完,牵了马,又把缰绳塞进他手里。 “我不能丢下你独自逃命。如果要走,我们一起走。”玄栋正色道。 “额祁!”一个稚嫩的声音来自暗夜中。 玄栋惊得握紧弯刀,将玄桐护在身后,不料玄桐却向那小稚子招招手。小稚子一路小跑扑进了玄桐怀里。 “这是哈达,我的儿子。”玄桐浅笑。 “额祁,他是谁?”小稚子看着他满是血污的脸,不禁吓得往母亲身后躲。 “他是你舅舅,你莫要出声。”玄桐说。 玄栖瞧着这小孩儿,心中百感交集。他说道:“姐姐,你与外甥跟我一起回汴梁去吧……” 这时,周围的忽然被大片火光照亮。一个粗犷的男声从身后传来:“阿桐!你是要舍我而去吗!” 玄栖只见一个披着银毫狐皮的魁梧男子,他戴着笠子帽,两条辫子梳成环儿,垂在耳后。 “不是的!大汗!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玄桐哭道。 男子眼中的凶光霎时化作万千柔情,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哈达,这里冷,跟额祁回帐子里去吧。” “大汗!求你放了我弟弟吧。”玄桐哭着跪在了她面前,又道:“大汗,我从来没有求过你,这回我求求你了。” 玄栖哪里听得懂蒙古话,他只瞧见了姐姐跪在地上哭泣,他用刀指着布日古德道:“你要杀便杀,别为难我姐姐!” 布日古德撇了玄栖一眼,脱下身上的银毫斗篷披在玄桐身上,又将她扶起来柔声道:“阿桐,你的心愿上刀山下火海,我舍了命也会办到。我答应你,我放他走。” 玄桐泪眼婆娑,像仰望天堂一般瞧着他,声泪俱下道:“谢谢大汗!” 布日古德用汉语道:“你走吧!” 玄栖惊异道:“你真的放我走?” “阿桐曾跟我说过,你母亲对她有恩。如今我替她还这个人情。”布日古德冷冷道。 玄栖拱了拱手,翻身上马道:“今日你放我,他日战场相见,我定会相报。但是,终有一天,我会取你性命!” “到时候瞧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布日古德亦是毫不客气。 众人见玄栖马鞭一扬,竟然走了。巴图急忙喊道:“大汗,好不容易捉住了,就给放走了!” 布日古德瞥了他一眼,说道:“我说的,放他走!” 巴图气不打一处来,急得直跳脚:“大汗!我们好不容易捉住了他!” 布日古德冷冷道:“乐水郡王在不在我手里有什么打紧,只要南朝皇帝认为他在我们手中不就行了。” 这时鲍卓和脱脱忽然一笑,脱脱道:“大汗所言极是。” 巴图不明所以:“啊?” 第三章 斗智勇 8 中兴十四年春分,是玄楠亲政后第一科。皇宫外,艳阳高照,草长莺飞。举子们意气风发,清晨,举子提着篮筐,在府吏的引领下排着队步入贡院。 宋楚一身黛蓝绸衣襕衫,头戴局角幞头,神色从容,志在必得。幞头是贵族的饰物,在一片寒门士子的逍遥巾中尤为显眼。 搜身的小吏见了宋楚笑呵呵地拱拱手道:“崇德公,小人得罪了。” 宋楚点点头,展开双臂,由着小吏从腋下到脚踝搜查。然后打开他装着文房四宝的螺甸漆器提篮,一副粗糙朴素的护膝在那些昂贵的徽墨湖笔中格外显眼。小吏刚要查看,宋楚斜着眼道:“这护膝也是你能碰的?” “公爷原谅,小人也是奉命行事。”小吏硬着头皮道。 “嗯。”宋楚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小吏仔细地捏了捏,抖了抖,道:“可以了。来字五号,公爷请。” 宋楚拿起提篮,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待所有举子们坐在自己的阁子间后,锣鼓一响,贡院的大门合上。 然后府吏们把卷子送到考生的阁子间里。宋楚拆了国朝中兴十三年科举礼部封字样的封条,翻开第一页审题。 陛下临御以来,孳孳图治,夙夜不遑,惟期吏治清肃,民生康豫,薄海内外,共登于仁寿之域。而治效罕臻,殷忧弥切,厚生正德,未能尽于志之所期,其何故欤? 如休养多方,而膏泽或未能下究,省巡时举,而疾苦或壅于上闻。奖廉惩墨,而胥吏尚多奸顽。贵粟重农,而闾阎未登丰裕。岂积习之骤难除欤?抑有司奉行之不力也? 兹欲令大法小廉,民安物阜,渐几于淳庞之治,何道而可? 至淮、黄两河,民生运道所系,几经阅视,指授机宜,而河工诸臣,怠窳玩惕,以致工程稽缓,底绩难期。何道而令河务大小臣工,实心经理,浚筑合宜,平成早奏,俾粮艘无误,民居永奠? 尔多士蕴怀康济久矣,请详着于篇。 这是一篇关于黄河河政的策问。今年开春早,冰雪消融,以至黄河夺淮。除了中兴元年和中兴六年的水患,便是今年这次最为猛烈。自从靖安之难以后,中原连年征战,黄淮的水利久不修缮,以致时旱时涝,流民增多。 黄河改道不仅使得百姓颗粒无收,无家可归,也让江南和蜀地的粮食不能及时抵达京城,可威胁着汴梁的安稳。 以前河运畅通之时,每年都有六七千艘运槽船,沿运河北上,把江南和蜀地数百万石粮食运往前线,以保证与金作战的粮食供应。自大楚的神宗皇帝与宰相王石安推行青苗法,国库累积了大量财富,却被道君皇帝一朝尽毁。众人只道他奢靡无度,却不知与当时黄河泛滥有莫大关系。后来大楚之所以能复国,也是趁着金国黄河泛滥后的饥荒,君庸民蔽而得来的天时地利人和。 因此,治理好黄淮水域便是治理好天下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大半。 想到这里,宋楚提笔疏疏而落。直至傍晚,天气渐冷,宋楚从漆器提篮里拿出那副护膝戴上,不消一会儿,膝盖便不冷了。他头一扬,从阁子间屋顶的细缝里看着那如银的月,像极了她清秀的面容,不觉会心一笑。 他与她约定,金榜题名时,他就会与母亲去临安,向武仁侯府提亲。 “哐哐哐!”贡院的锣鼓又一次被敲响,小吏们吼道:“停笔!快停笔!” 宋楚惊慌中停了笔,一团墨迹糊在卷面上。诶呦,可惜了这一纸瘦金体呀。 “所有考生出来,站成两列。”考官礼部尚书赵言下令。 所有人走出阁子间,来到贡院中庭,面面相觑。 “这写的好好的,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赵言走到两列中间,喝道:“有人举报,考场中有人夹带。现在所有人脱t衣服!” “这大冷天的……” “谁说不是啊……” 举子们窃窃私语,虽有不情愿,还是纷纷宽衣解带了起来。 宋楚先是摘下帽子,解开绑在膝盖上的护膝,然后一片叶子牌大小的纸掉落在地上。 赵言目光如炬,捡起来将那叶子牌大小的纸展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米粒儿般大小的字,没有几分好眼力根本看不清楚。他凌厉的目光落在宋楚身上,强压怒气问道:“你是谁?” “不……不是我的……我没有夹带……。”宋楚惊慌道。 “我问你是谁?”赵言冷冷沉声道。 “学生……京畿道……宋楚。”宋楚低下头,眼泪刷地一下噙满眼眶:“学生没有夹带!” “来人,上枷!”赵言朗声道:“还有吗?若是再被我查出来,按国法惩处!” 举子们鸦雀无声,继续脱至中衣小裤刚才罢,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其他人搜查阁子间!”赵言冷冷道。 三天后,锣鼓一响,贡院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一群举子们涌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有人兴高采烈,有人垂头丧气,有人热切的讨论题目,有人默不作声。 “终于考完了!不如我做东,请大家樊楼小聚如何?”家境优越的举子在簇拥着他的举子们中朗声道。 “那敢情好啊!” “王兄慷慨!” “看来王兄志在必得啦。哈哈!” 举子们高谈阔论,大队人马向樊楼走去。 这时,两个灰麻布衣的举子与大队伍渐行渐远,他不往那人流密集的坊市,并肩直往那北郊的白马寺去了。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城郊白马寺内,僧人们正支起大锅,往锅中倒谷米,添水。一片光亮的脑袋中,那举子的乌发上包着的逍遥巾由为显眼。齐想撸起衣袖,把长袍掖进腰带,正在劈柴。衣衫褴褛的灾民们在方丈智宏大师的主持下井然有序地等待施粥。 月余之后的放榜日,两个小吏在宣德门外得告示栏上,刷上浆糊,然后明黄色的大榜被展开。整个人群沸腾了,有的兴奋地高呼,有的暗自伤神,有的不甘心一遍遍看榜,有的难过地转身离去。早就潜伏在人群中的高官富商静静地观察着周围人谈话的内容和神态。 “子项,你中了第一名!”李文鼎高声喊道,兴奋之情难以言表。 “时泰,你呢?”齐想在硕大的榜单上寻找着李文鼎的名字。当看到最后一名时,也没有看见李文鼎的名字。他拍了拍李文鼎的肩道:“三年以后,咱们再来!” 李文鼎点点头道:“三年以后,我还有机会!今天不管怎么说是高兴的日子,你这金榜题名的人可要请客啊!” 齐想见他并不气馁,道:“那是自然!” 正当两人左闭右躲走出密集的人时,忽而十几个衣着鲜亮统一的家丁将他们团团围住,一个中年男子从中走出施礼道:“公子,我一看你就是国家栋梁!老夫有个女儿……” 齐想欠身施礼道:“我已有婚约了,抱歉。” “诶……公子,那只当交个朋友吧。”中年男子道,然后家丁们一拥而上,把李文鼎被挤开老远,架着齐想就往马车里塞。 “时泰,救我!”齐想求救道。 李文鼎爬起来欲追马车,却根本追不上。 “诶呀,这捉婿这么厉害啊……” 几乎所有中榜的人心里的喜悦都会被那些急着嫁出女儿的老父亲看穿,无一例外地被围住。但凡年轻一点的,或是相貌不错的更是众人围追堵截的对象。 宋楚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恍若如梦。那张不知从哪儿来的小抄断送了他寒窗苦读十年的努力。若不是王右相帮忙说情,赵言绝不会答应他可以取保候审。几经审问之后,得出一个结论。赵言不能证明这片纸就是宋楚夹带,但宋楚也不能自证清白。于是,作废他这次科考成绩,对外宣称他疾病突发,不能完成考试,于是送回家就医了。他不敢回家面对母亲,也不敢面对冰蓝,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汹涌抢亲人群把他挤到墙边,他跌倒在地上。 这时,一个衣衫华贵的公子站在他的面前。宋楚抬头一看,正是吴岳。吴岳将宋楚扶起来,宽慰道:“子楚,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包你忘了所有伤心事!” 每当朝廷发榜之日,便是三年一度怡红院选花魁的日子。中央高台上已用鲜花和彩绸装点地绚丽雅致,台前竖着两堵素白薄纱的屏风。 在乐声和歌声中,一位身材腴丰的中年妇女,缓缓走来。她朗声道:“今日角逐花魁状元的两位姑娘,分别是梅花君子白露姑娘,和杏花仙子银霜姑娘。待她们演完才艺后,客官们若觉得梅花君子更胜一筹,请在左边屏风上添一朵红花。若以为杏花仙子技高一筹,请在右边屏风上描一朵粉花。谁的花多,谁便是今日花中状元。请杏花仙子出场。” 妇人说罢,台下灯火稍暗,一位粉色衣衫的女子挥舞着轻柔的粉纱,悬在丝带上从天而降,忽明忽暗的灯下,衣决飘飘,宛若洛水仙子。她身轻如燕,落在一张大鼓之上,每一舞步都会踩出鼓声。时而热烈时而清脆的鼓声与她舞步交相辉映,让人经不住赞叹。舞还未毕,已有几位公子在素白屏风上添了粉花。 舞毕后,另一位衣着白色绣花的女子上台,她手持一柄折扇,眉目含情地亮相后,乐工们的锣鼓便响了起来…… 白露一眼就发现了人群中萧索的宋楚,她铜铃般的眸子脉脉含情与台下宋楚如痴如醉的眼神交汇。 第三章 斗智勇 9 南熏台中,冰蓝摁着栏杆,向下张望,焦急地等待消息。久不见纤云的身影,她只得左手摸右手,右手摸左手来缓解紧张。 “小姐,似乎纤云回来!”飞星欣喜地指着回廊下脚步匆忙的女子。 冰蓝一瞧,赶紧提了裙摆下楼。她问道:“子楚考上了没有?” 纤云摇了摇头。 建章宫内,伤愈后的玄栋又恢复了玩世本色。他一身浅青色圆领袍子,腰间束着皮带,头上包着朝天幞头,站在众人中间,眉飞色舞地说道:“昨天有两个轰动京城的故事。第一个,状元齐想齐子项被宣武将军的家丁捉了婿。宣武将军把两万缗钱和成箱珠玉放在他面前,让他娶自家闺女为妻,没想到他却拒绝了!大家都说他是个不畏权贵的君子呢。” 说起宣武将军的女儿,玄楠对她有些印象,不正是让冰蓝路见不平的金笼子小姐么。他看着冰蓝脸上小女儿幸灾乐祸的神情,不禁一笑。 玄栋又说道:“第二件,更不得了了。是落地书生豪掷千金成姻缘!” “这种无聊的事也值得讲!”玄楠忽然打断了讲得神采奕奕的玄栋。玄栋只一脸迷惑地看着玄楠,几欲动唇,但最终不做声了。 “你弟弟难得进宫,让他说说,是什么事?”太后笑道。 “就是嘛!皇兄!”玄栋脸上又笑颜渐开。他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道:“就是宋楚用一万三千缗钱为怡红楼的头牌白露赎了身!” “你可是亲眼见着了?坊间的以讹传讹也要拿到这儿来讲么……”冰蓝撇撇嘴道。 “我也没有亲眼所见齐状元拒婚,你刚才听得不也挺高兴的么!”玄栋反驳。 冰蓝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姑姑。妾告退。”然后草草施了礼,提起裙裾,向大殿外飞奔而出。 玄楠看着冰蓝气急败坏的样子,责备玄栋道:“叫你别说你偏说,这下弄得大家都不开心。罢了,朕还有公务,先走了。”然后,对太后太妃施礼,也告退了。 “阿哥…我就事论事啊……”玄栋不悦道。 建章宫中本来热闹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然而玄栋浑然不觉,他径直走到太后身旁,撒娇般地说道:“母后母妃,他们俩今天都欺负我……而且,一万三千钱,可是我五年的俸禄呢!母后,再给我些零花钱吧。我一个亲王,还不如一个世家子弟阔绰,难道不折损了皇家颜面……” 太妃对玄栋使了眼色,让他赶紧退下。然而已是来不及了。下一刻太后一把揪起玄栋的耳朵,怒道:“你居然也去那些下流地方?日日叮嘱你要多读书,勤习武,往后辅佐你皇兄,你全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玄楠步出建章宫时,只见三十步开外,冰蓝携着纤云的背影,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她强压的怒气。 “陛下,新科进士们在勤政殿等您的接见。”王喜道。 “好。去勤政殿。” 回到南熏台,冰蓝一把打开柜子,寻出一件宝蓝色圆领男袍,又拿出妆匣里出宫的玉牌…… 傍晚,当玄楠路过南熏台时,不见冰蓝,唯有飞星纤云二人。又问冰蓝何处,二人对视一眼。 玄楠问道:“小姐在哪儿,你们俩一起说。” “建章宫!”、“御花园!” 话一出口,两人一愣,又对视一眼道: “御花园!”、“建章宫!” “到底在哪儿?”玄楠三分薄怒。 “回陛下,小姐出宫了。”纤弱弱道。 “几时出去的?去了哪里?宫门快落钥了快不回来?”玄楠问道。 “这个……小姐……小姐说,要找崇德公问个明白,一个时辰前走的。”飞星吞吞吐吐。 “这丫头……”玄楠轻呼一声。心道:这丫头不会是去找人家小娘打架吧……想到此处,转身便走。 从南熏台门厅里走出时,他看见挂在墙上好几副的柱铭,从无有形似,从形似到形神具备,再到惟妙惟肖 她本对金石也不痴迷,为何这么一年里进步如此之大,唯有刻苦,而这刻苦的背后则是一往情深。与之相较的几杯假手他人的甜羹,根本不值一提。 嫉妒、愤怒、心痛……忽而一股脑儿涌上他的心间,呼地一下,玄楠被南熏台的门槛坢了一跤。 还不及王喜去扶他,他已经自己爬了起来,怒道:“去把门槛拆了!” 王喜没有见过玄楠发过这么大的火,只唯唯诺诺对着宫人说:“还不快去拆了门槛!” “没叫你现在拆!” “是!” “愣着干什么!备车!” “是。备仪仗。”王喜指挥着黄门道。 “朕叫你备车,没让你备仪仗!”玄楠怒道。 “那陛下要去哪儿?可否回宫……更衣?”王喜小心翼翼地问道。 “去崇德公府!不更衣难道让朕穿着朝服出去吗?在车上换!”玄楠说罢,朝前走去,边走边喃喃自语:不生气!不生气……朕又有什么资格生气……” 乌云正浓,即将倾盆的雨下。黄昏的晚霞黯然失色,远处白马寺的方塔在乌云中若隐若现。 冰蓝走至一片民居,黄昏时分街边两个稚子逗着一只小狸猫儿玩耍并无其他人。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正坐在街旁摇爆米花的炉子,轰地一声,爆米花的炉子响了,把小猫儿吓得一跃而起,小猫儿又把两个更小一些的孩儿吓得够呛。 正巧街道旁四个朝鲜人打扮的商队路过。其中一匹马竟然横冲直撞向爆爆米花的孩子的飞奔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冰蓝像似矫兔一般,将小孩推出五六步远。然而咫尺之间,惊马举起蹄儿,像一个碗似的扣下。 冰蓝凝神欲立即侧身避过时,马忽然被一把拽住。只见一个朝鲜衣着的壮汉用套马杆牢牢制住了惊马,他拿出一只布包放在惊马的鼻子边。躁动的马才慢慢安静了下来,呼噜呼噜穿着气。 壮汉连声道歉:无岐啦来,无岐啦来。 这时,领头的才追上来,他一身藏青色朝鲜长袍,头戴高高的马皮帽子,面容黝黑,五官粗旷,年纪三十岁左右,施了中原的礼节,用熟练的汉语说:“姑娘,抱歉。我家里的仆人没有管好马匹,让你受惊了。”说罢,又躬身长揖。 冰蓝亦是还礼道:“我没事。只是在中原行走,怕是会遇上不少:这样爆米花的,以后经商时当心些就好。在下告辞。”说罢就转身离开了。 朝鲜长袍男子又长长一作揖,目送着冰蓝走远才上马,指挥着另外三人前行。 走了约百来步,冰蓝忽觉自己错了方向,转身朝东边走。见那四个朝鲜衣衫的男子,他们牵着马,赶着车消失在街边的拐角。 冰蓝幼时在泮宫旁听,学过一点儿蒙古语。即使现在忘了大半,也能听得懂套马的壮汉说得是蒙古语是对不起的意思。她心中疑惑,虽然许多朝鲜商人会雇个蒙古人作车夫,不仅马术好,还能防身打架,可是他们走的方向都是达官贵人的府宅。商人不该去西街吗?那里才是售卖商品的店铺或者客栈饭馆么。 诶呀,管他做什么,子楚现在一定伤心难过,他平日里那些朋友呀,比如玄栋这样的,还在奚落他!我要陪伴着他。告诉他,这次不成,下次一定能考上。可他要是真的把外头的领回家了,我就……我就……撕了他!当即就往宋楚家的方向去了。 崇德公府朱门前,她伸手去扣门上的铜环。 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书童从朱红色的门后探出头,眼睛滴溜溜着打量冰蓝一会儿,不耐烦问道:“你谁啊?” “我是孟霍,来拜访崇德公。”冰蓝说道。 “今天府里不见客。”说罢,书童缩回的脑袋,欲把门推上。 此时,冰蓝猛地用手撑住住要关闭的大门,三分薄怒道:“你都不曾通报,怎知崇德公不见我?” 书童年幼,哪里有习武的冰蓝力气大,不过片刻,门硬是被冰蓝推开一个人身的缝,被她一个机灵钻了进去。 书童眉头一皱,恨恨道:“我家公子文质彬彬,怎会认识你这么个刁蛮姑娘!快些自己出去,否则我大棒子打你出去!” 冰蓝看着面前小大人的般的书童,毫不客气道:“就凭你这么个小娃儿也能打我出去?” 小书童打量了面前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冰蓝,不由得后退半步,七分怒气三分畏惧道:“夫人说公爷心情不好,不见客!” “你说的可是长主?”冰蓝问道。 “不是。是昨天入府的新夫人啊?”小书童道。 什么?难不成子楚真纳了个雅J进府?冰蓝只觉气血上涌,不顾小书童就往堂屋里去。 小书童赶紧上前去栏,被冰蓝一个健步甩在身后。会客的堂屋大门紧闭,外面有两个高大的家丁把守。见冰蓝一个瘦小的姑娘气势汹汹地前来,自是不以为然,站成人墙拦住冰蓝去路。 情急之下,冰蓝使出一招兰花拂穴。这是玄楠教给她用来防身的招式,关键时刻逃跑好用。 那二人眼前一黑,只觉身边被一阵香风擦过。再睁开眼时,冰蓝已经推开堂屋的门了。 门忽地被打开,只见宋楚坐在堂屋上首,身旁站着一位容姿绝美的佳人,厅中四只木箱及膝深,里面是摆放地整整齐齐地金条,在昏暗的屋里闪现这耀眼刺目的金光。下首坐着四个朝鲜衣衫的男子,正是刚刚在大街上见过的。 还不及冰蓝反应,身着华贵的绯红色百蝶穿花襦裙的美人,素手一扬,樱唇一动道:“将她杀了!” 话音刚落,冰蓝身后的门忽然被关上,四个朝鲜衣衫的男子在白露的指使下,拔出弯刀,将冰蓝团团围住。 冰蓝又惊又疑,道:“你们是谁?怎么在崇德公府里?” “动手!”美人冷冷说道。 顷刻之间,四人刀锋直指冰蓝而来。 “子楚!救我!”冰蓝花容失色,满怀期待地看着宋楚,然而他面色发红,低下了头,不发一语。 手无寸铁的冰蓝,勉力躲闪着四人凌厉的刀锋,落败之势已显。正当腹背受敌,进退维谷之际,轰地一声,然后门被踹开。忽见直劈面门而来的刀锋渐慢,然后两个持刀的朝鲜衣衫的男子竟然倒在她面前。 来人正是玄楠,这两个男子是被他持剑砍杀的。冰蓝虽然自幼习武,却并不曾见过杀人,现下见满身血迹的玄楠和倒在血泊之中抽搐的人,只觉头皮发麻,心口恶心。根本无暇身后的刀锋。然而听得几声叮叮当当铁器的撞击之声。刹那间,玄楠将她揽入怀中,然后飞身一跃,跳上屋檐。然后又取出怀中竹筒,点燃朝天空一掷。一朵明亮的火花在暗夜中绽放…… 不等片刻,崇德公府便被巡防营围得水泄不通。一群披甲的士兵冲进了崇德公府。 惊魂未定冰蓝看着玄楠沾着血珠的脸,不禁哭道:“陛下,刚才……呜呜呜……呜呜呜……刚才……我就要死了……” “你放心,有朕在。”玄楠的声音温暖而坚定。 裘铁领着巡防营冲进屋里将的两朝鲜衣衫男子和宋楚擒了,却唯独不见刚才那红衣女子的影子。 玄楠道:“朕在高处,未见她逃出来。屋里一定有密道!” 随后,裘铁又领着内知客堂屋的角角落落又搜查了一遍,果然有一条密道直通府外,密道里散落着女子的衣衫,是绯红色百蝶穿花的襦裙。尽头有是一个街边落水口,那条街上人流如织,四通八达,早没了白露的踪迹。 院子里,内知客给四只木箱里的黄金称重,约有一万两。宋楚和两个朝鲜商人戴枷,跪在院中。 玄楠径直走到宋楚面前,问道:“你和他们,和那个女子,还有这些黄金是什么关系?” 宋楚低下头,豆大的汗珠滴在地上,依旧默不作声,紧闭双眼,紧咬牙关,默不作声。 这时,一个朝鲜商人一歪头,忽然吐出大量鲜血,随后倒在地上便不动了。 “不好!他要自裁!”裘铁惊道。随后,一把摁住另一个朝鲜商人的下颚,挥起拳头直击侧脸,朝鲜商人喷出一口鲜血,一粒药丸落在地上,在血泊里滚出好远…… “早知道南朝皇帝拼了命地护你,刚刚就该擒了你逃命!”朝鲜衣衫咬牙切齿道。 “陛下,崇德公晕过去了。”内知客禀报时,宋楚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冰蓝冲过去查看,忧心忡忡道:“陛下,快宣太医!” 玄楠撇了撇嘴,小声嘟囔:“刚才命都快没了,现下又想着他!”然后道:“裘卿,宣太医!” 第三章 斗智勇 10 建章宫内,柔嘉长主跪在太后面前哭得撕心裂肺,华容失色,她的发髻上的钗环散落一地,好不狼狈。 “我的楚哥儿是个老实孩子,他就是落了榜,心里不痛快,被人哄了几句就一掷千金给人家赎身。陛下为这点事就,一声不吭地将他逮起来,是不想让我这个寡妇活儿么……”柔嘉哭道。 太后听着柔嘉哭哭啼啼地诉说,听了个大概。原是宋楚为怡红楼花魁赎身,随后冰蓝去大打出手了一番,再然后玄楠带着巡防营的人将宋楚捉了去。若是说玄楠一时冲动,为了阿妹把宋楚一顿好揍,她是信得。若是说出动巡防营,那必不是泄私愤。 太后道:“你先起来,哀家问问陛下是怎么一回事。 柔嘉抓住太后的裙角,哽咽道:“楚哥儿不敢与陛下相争的。您饶了他吧。” “争什么?”太后问道。 “谁都知道嫂子您娘家有个好闺女,人生得标致又聪明。楚哥儿是万万高攀不上的……我家那小子不过得人家几句好言语,就在那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殊不知一山更比一山高…”柔嘉继续哭诉着。 太后气不打一出来,仅存的同情亦荡然无存,冷冷道:“长主,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污人清白倒是一箭双雕!” 柔嘉这才觉得自己口中失言,唯唯诺诺止住了哭声说道:“妾不是这个意思……” “长主是皇家长辈,更需慎言。哀家乏了,你跪安吧。”太后强压怒气。 柔嘉走后,太后气得一把掀翻了案上的茶碗,怒道:“有这样的娘难怪生出不肖的儿子来,就凭他也配娶我的蓝儿!这世上受委屈的人多了,难道只他伤心难过,别人还欢天喜地地不成!也没见别人把烟花女子领回家来……” “娘娘,您早知道长主是个口无遮拦的性子,为何还与她置气?”婉晴奉上一盏新茶,然后指挥着小宫女把地上的碎瓷打扫干净。 “她平日里嚼嚼哪家姑娘媳妇的事儿,哀家只当听了个笑话。如今她这么说话,是说我蓝儿占着她家楚哥,还勾搭陛下。我怎能不气!陛下若是一天不放子楚,蓝儿怕是要多担一天污名,她这是要绑着哀家去捞那小子!”太后攥紧了拳头,重重地捶在案上。 “那陛下为何突然将崇德公下狱?”婉晴不解道。 “虽然哀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但必是那小子的错儿!”太后捶胸顿足。 “长主那张嘴啊……大小姐她以后还如何议亲呢……”婉晴愁道。 “本就是她不对,无媒无娉,冲到人家家里做什么,人家就算是讨了一院子的小娘,与她有什么相干!”太后说着,由怒转悲,忽然潸然泪下,哭道:“可怜我的蓝儿,现在还受了伤,还起不了身子……我若是平日里不由着她的性子,她遭此大祸…” 南熏台。 面前无数持刀的刺客向自己砍来,冰蓝拼命奔跑,她边跑边喊:“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忽见前方是宋楚,她激动得向他奔去,然而却扑了个空摔倒,然后宋楚消失了…… 身后的刀锋已至,逃无可逃,唯有绝望。 身子一个激灵,冰蓝从一身冷汗中醒来,她趴在床上,背后缠着绑带,置身南熏台的卧房内。只觉口渴,见案上没有茶水,便唤人来添。 “纤云,纤云?” “飞星,飞星!” 喊了两声,飞星纤云都无应答,正欲强撑着身子起身时,卧房的门被扣响。 “谁啊?”冰蓝问。身后的剑伤刚结了痂,两只膀子稍稍一动便是撕裂般的触痛。她努力伸手去床边的小案上衣裳,叮铃哐啷,小案上的瓷碗掉在地上碎了。 “孟霍,你还好么?”是玄栋的声音。 “我还好。你去帮我找找飞星纤云!”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纤云的声音:“小姐,我们来了。” “飞星?你怎么头上破了?”玄栋问。 “我……我不当心摔的。”飞星道。 “王爷,请您在门外稍后。”纤云道。 “哦。” 进了冰蓝卧房,纤云拾起近处床边的碎瓷,然后拉上床帘,飞星头上绑着纱布想,从远处移来一处屏风。因为冰蓝背上受伤,为了换药方便,上身只缠着纱布,批了件薄薄的中衣。 一切准备好后,纤云才打开门引着玄栋坐在屏风后头。 “孟霍妹子,炙猪肉吃不吃?”玄栋问道。 “不吃。有看望伤者送烧烤的么?”冰蓝嫌恶道。 只闻屏风后头爽朗笑道:“那是普通人,可不是你孟霍这么飒的人!最近我买了几个契丹厨子,他们烤肉是把好手!今日带他们来给皇兄露一手,皇兄吃了直说好,还特地给你留了一份呢,可香可香了!”然后,他有故意叹气道:“不过,反正你也不想吃,我还是扔了吧。”然后从食盒里拿出纸包打开,瞬间肉香肆意。 连日来的清汤淡粥虽也可口,但万不及烧烤有食欲。冰蓝看着屏风后的玄栋作势把那炙猪肉往炭盆里丢,急道:“一茶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我还是吃吧!” 玄栋一笑,将烤肉奉给纤云。 冰蓝从纤云手里拿了来,温热的炙猪肉,一咬还有汁水,外脆里嫩。 隔着屏风,玄栋感受到冰蓝津津有味地吃着,打趣说道:“不是说不吃的么?” 屏风后,冰蓝边吃边说:“我说得是气话。以后我要是生气了,一定要把好吃硬塞到我手里,要是我拒绝,你千万不要放弃。”花一样的年纪小女儿情态尽显。 “想来你与我阿哥也是有趣。你说陆氏不善,我阿哥不信。我阿哥说子楚孟浪,你又不信。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我也当个旁观者罢,你要是和我阿哥在一起,必定是一对欢喜冤家!” “你嘴里可有一句正经话么……” “诶呦,你连婚都敢逃的!这么紧张可不像你。等你身子养好了,咱们打马球去吧!到时候,咱们俩一组,把那些彩头全赢来!”玄栋说道。 “我可不要跟你一组,从来没赢过!”冰蓝慎道。 “不会的!我这次买了好几个契丹家奴,我让他们好好教教我,到时候,准保不给你拖后腿!”玄栋道。 “怎么?又是契丹厨子又是家奴,看来最近手头很宽裕啊?”冰蓝问道。 “最近市场上契丹奴隶忽然多了好多,而且价格也便宜得很呢!”玄栋道。 “那你可要对人家好些,人贩子看他们卖不出价,一定对他们很苛待。”冰蓝道。 玄栋道:“可不是这样么,那些蒙古人对他们可凶了,动不动就用鞭子抽。我瞧不过去,就将他们都买了。让他们在我府里护护院,养养马,保护保护我的庄子佃户,顺便陪我练练马球。不管怎么说,不用挨打还有饭吃了不是!当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是何等叱咤风云啊!如今怎么就这样了……” 玄栋走后,冰蓝喃喃道:“这烤肉滋味真不错。” “小姐,你怎么还想着吃呢!”纤云道。 “怎么啦?” “外面传你的话可难听啦。连飞星都挨揍了……” “啊?”冰蓝听了义愤填膺,道:“是谁敢打我的人!” “内司局的。今天她去领份例时,内司局的宫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直到飞星走到她们身后她们也没发现。” “她们说什么?” “说你一面吊着陛下,一面吊着崇德公!还连带问候了将军和夫人……飞星气不过,就和她们吵,然后被人摁在地上打……” “她的伤情如何?” “还好我着急赶过去,拉着她就跑,受了些皮外伤。哭得可伤心了。我本来以为我上药手太重弄疼了她,没想到她说自己没本事,不能打死她们……” 冰蓝脸上的轻快笑容渐消,道:“对不起……” 第三章 斗智勇11 不久,蒙古派遣使者而至,玄楠召百官于太极殿宴饮相迎。宴中,使者道:“河间三镇,若请归,则郡王可返也。遂出玉佩,铭乐水郡王。” 建章宫内。 “姐姐,求你救救阿栖吧。”淑太妃哭着破门而入,发上金钗玉环掉了一地。“阿栖是你瞧着他长大的,他要是出了事,可叫我怎么活……”淑太妃泪如雨下。 “好妹妹,你的心情我岂能不知?河间三镇是汴梁的屏障,如果在敌人的手里,那么汴梁也就暴露于蒙古的铁蹄之下了。阿栖是咱们大楚的郡王,他有他的责任。”太后正色说。 “姐姐……不……,我不能没有阿栖。”太妃紧紧抓住袍角,抱头哭泣。 玄楠立于暖阁外的廊下,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潸然泪下。少年帝王天真地只不过探探耶律达的虚实。如能起事,燕云十六州收复就在眼前。然而,却钻进了蒙古人圈套。探得敌人势力的代价竟然是兄长的生命。玄楠握紧了拳,心道:二哥,我一定要将你救回来!一定! 勤政殿中,玄楠看着眼前一片沉默,面色揾怒,强压心头怒火,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道:“子安先生,你是当朝宰相,你说?” 整个大殿的目光落在王相身上,子安是他的字。玄楠从高处看着他的花白胡子在空气中的抖动,期待着他的回答。 “臣年老力衰,见事迟钝,不敢孟浪作语,干扰圣听。现蒙圣上询问,臣大胆禀奏:我朝高宗皇帝,孝宗皇帝,牺牲至亲,为天下太平。陛下万不可因小失大。如今蒙古势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守好门户,韬光养晦才是。”王相不紧不慢地答道。 听见王相王辅臣用高宗来堵自己,玄楠面色铁青,手紧握龙椅的扶手,将自己勉力按在椅子上,说道:“朕幼时就受先生如此教诲。然现时已韬光养晦十二年了。朝廷养兵已达一百一十八万,军费耗资每年以数千万计,可将骄兵情,全无报国之心;习练松弛,形同乌合之众;遇大仗而丧师,遇小仗而后退。收复燕云诸州缈无时日,北、西边境日遭蒙古侵蚀,朝廷不得不忍气吞声以财物换取安宁。去年,贡赐蒙古的白银十八万两、绢三十五万匹、钱三万贯,茶叶五万斤。国威丧尽,奇耻大辱!” 玄楠说罢,转向谢相,问道:“之推先生是当年随摄政王收复汴京的军师,您今天就没有一句参奏吗?” 谢相的枢密院是主管军务的,对政务他不愿插言,但涉及军务之事却不能不说。于是,他急忙叩头站起:“禀奏圣上,社稷为重。国家积贫积弱之状,时日已久,积重难返。臣所能参奏者,还是那句老话:愿圣上专治内政,二十年内,口不言兵。” 玄楠再也压不住胸中的怒火了,嚯地一下站起来,指着谢辉,怒道:“二十年内,口不言兵’?只怕等不到十年,蒙古的兵马就要杀进汴京城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你们不许朕念骨肉情亲,也不许朕念天下大义了吗?蒙古兵马正在掠我牛羊,烧我村落,向河间镇频频进攻了,你还要朕闭口等待吗?” 玄楠苦苦一笑,又问道:“那么身为户部尚书的徽秦先生也是如此看法吗?” 徽秦是户部尚书李宁的字,他用衣袖擦了擦额前得汗,战战兢兢道:“臣无能,对不起先帝与陛下重托,才不配位,请罢。可是,陛下万不可凭一时激愤做千古罪人啊!”说罢,跪在地上,放下手中笏板,又将官帽摘下,轻轻放在地上,又超玄楠重重的一叩首。 玄楠忽然大笑了起来,以拳击案,高声道:“罢罢罢!是朕难为了你们。平日里高官厚禄以待。要你们去治水,默不作声。如今郡王被掳走了,你们依旧默不作声!既然不做声,那就让朕自己去把二哥救回来!点兵五万,御驾择日出发往应州!” 众臣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哭道:“陛下万不可以身范险啊……” 王相,谢相更是老迈之躯跪于玄楠面前,一人抱住玄楠一条腿,让玄楠不可移动方寸。然而,玄楠奋力扒开他们,往大殿外走去。 大楚史载:帝质书蒙古,若乐水郡王归,金银丝帛以谢。蒙古书曰,善,请陛下会盟于应州。中兴十二年谷雨,帝亲率大军五万,洋洋而出。 后半夜,皇城司的地牢里,裘铁强撑疲惫,对鲜血淋漓的“朝鲜人”说道:“我们陛下宽仁,只要你说出此行的目的,一定会赦免你的罪,赐予你良田美宅。你们觊觎大楚,图的不就是不用在草原上忍饥挨饿么……” “朝鲜商人”双目轻闭,微微点头,任凭脸颊上的鲜血顺着脖颈流下,额前与头发黏联在一起,“好吧。我告诉你们。我是替布日古德汗来送他一万两黄金的。因为他告诉了我们乐水郡王的北行路线……” 一间墙之隔,玄楠和宋楚对向而坐,不同的是宋楚被缚在椅子上,听到这儿,玄楠吓得惊出一身冷汗,而对面的宋楚忽然大笑了起来。 玄楠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勃然大怒道:“你身为大楚一等公爵,竟然贪图钱财,做出叛国的事情来!事情败露,你竟然教唆死士企图杀了孟霍!阿栖和孟霍一个是你表弟,一个是你爱的人,你怎么能为了一己私利伤害他们!说!你是从何处得知乐水郡王行踪的!” “陛下,都到这份上了,还演什么戏……”宋楚瞪着玄楠怒气逼人的眼,道:“臣不知道乐水郡王北行,不认识那个蒙古细作,更不要说什么一万两黄金!您让礼部尚书诬陷我夹带,把我赶出考场。现在又说我通敌叛国,你这么做不就是要蓝儿离开我。身为一国之君,竟用如此龌龊手段!” “听着!朕是皇帝,想得到一个女人用不着栽赃臣下!”玄楠正色道。 玄楠走出地牢后,裘铁问道:“陛下,可要对崇德公用刑?” “不必了,他不知情。”玄楠道。 裘铁百思不得其解,道:“可是,细作指认的就是崇德公!而且指使刺杀的就是他的如夫人白露。” “找到白氏了吗?”玄楠问。 “还没有。臣无能。”裘铁惭愧。 “唉……”玄楠长叹一口气道:“若能捕获白氏,此案尚有可为。然而幕后之人有备而来……” “那乐水郡王可会有不测?”裘铁问道。 玄楠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蒙古使者应该就在路上了吧……” “可是,蒙古还没有得到陛下的赎金,怎么就给崇德公送来黄金了呢?”裘铁不解道。 “因为他们想让朕相信。” “那如何处置崇德公?” “先关着他。” 是夜,深春初夏,晚间清风徐徐,焦虑和内疚交织,玄楠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独上城楼,倚着城墙看着汴梁城还亮着的一点点稀疏灯火…… “陛下,是你吗?” 玄楠忽觉身后有声音,转身去看,只见冰蓝提着灯笼,在夜色中缓缓走来, 独自提着灯笼,在夜色中踱步,不知不觉来到了南熏台。忽觉身后有声音,脚边多了一枚棋子。抬头只见冰蓝在高楼上朝他挥手,随后南熏台的大门被打开了,冰蓝身着浅紫色的对襟襦裙走出来,道:“陛下,我一直想当面谢你。” 玄楠浅浅一笑,道:“你想怎么谢朕?” “救命之恩,说再多个谢谢也是轻的。如果上天垂怜我,就给我个机会来报答您。” “现在就有个机会。”玄楠道。 冰蓝睁大了眼睛,一边期待着玄楠的要求,一边又暗暗担心做不到。 玄楠浅浅一笑,把灯笼塞进冰蓝手里,道:“给朕打亮!” “好。” 玄楠与冰蓝相步于中庭,地面上残存着的水痕倒影着天上月。灯笼的光将两人影子拉得欣长。 冰蓝思忖了片刻,缓缓说道:“上次元宵灯会时,乐水郡王身体还健硕的很,可是不过几天,他就病了。那时,我还以为是他被唐小姐拒绝,害了相思病,因而在阿栋府里避世。可是他现在人在蒙古被俘,就说明那段时间他不在汴梁,他应该得了您的命令去了蒙古。陛下派他去蒙古干什么呢?自从辽被金所灭后,契丹分了两支,一支由耶律达率领依附蒙古,一支由耶律大石率领,称作西辽。近来,蒙古一直与西辽打仗。而粮草却由燕云十六州的百姓供养。这些百姓里,有契丹人也有汉人,汉人和我们本就是同宗同源,自是不必说。契丹人自是不愿意帮着外族人对付自己人,因而存了投靠大楚的心思也是有的。燕云十六州一直是国朝百年来的梦想。若是成了,燕云十六州自当收复,陛下与乐水郡王就是名垂千古的明君贤臣。” “不错,朕的确就像一只咬勾的鱼。”玄楠又惭愧:“近来不少汴梁的人市跌价,出现了大量便宜的契丹奴隶。阿栋买的小厮里,还有个六岁的孩子,是耶律达的同族,耶律达已被正法,他们的家眷被罚没,而二哥被俘,生死未卜……” “陛下,如果这时候,忽然冒出来个蒙古细作说,是宋楚告诉了他们陛下派遣乐水郡王与契丹密谋起事,所图幽燕。是那些奸人希望相信!” “你倒是像亲眼看见了这些事一样。”玄楠心里暗暗吃惊。这些日子,她一步未离开南熏台养病,竟凭着流言能见微知著。 “那么陛下相信吗?” 玄楠摇了摇头,道:“他不缺钱,也不至于为了跟朕憋气,出卖国家。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二哥的去向。这消息要么是阿栋不小心露了,要么就是宫里流出去的。” “那陛下会放了宋楚?” “不会。” “为什么呢?” “你已说了,他们希望朕相信。” “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宋楚?”冰蓝追问。 “这件事必须有人要负责,不是阿栋就是宋楚,朕别无选择。” “陛下,你!这公平吗?凭什么!”冰蓝气得发抖。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打算嫁给他?他可是真的把那花魁领进了家里!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朕放过他?朕还以为……”玄楠忽然心中一股无名火窜起,不悦道:“朕真是自作多情!” 看着玄楠一甩袖子,走下城楼的阶梯的决绝,冰蓝害怕极了,万一他铁了心要宋楚顶罪怎么办?赶紧追上去道:“不是这样的。陛下!” “那是什么样的?”玄楠没好气地说:“无论他是不是变了心意,你都爱慕他!无论他见你身陷危险无动于衷,你都爱慕他!若是这样,不必告诉朕!” “不是的!陛下!我想帮他,也想帮你。我虽然来汴梁不久,也感受到你们之间有误会。有些话您问他,他必不会讲。我问他,他也许就告诉我了……” “朕与他没有误会,只是素来不合罢了!”说罢,玄楠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中,冰蓝握紧手里的宫灯,看着玄楠负气的背影,决绝道:“若是不能帮他洗清冤屈!妾自请跟他同罪!” “随你便!”玄楠毫不客气地走下台阶,台阶的尽头那一个光点是王喜提着宫灯在等待,身旁还有四个抬着轿的黄门在等待。 王喜拉开了软轿的门帘,等着玄楠上轿子。 玄楠摆了摆手道:“朕不想坐轿,这轿子赏她!” 第三章 斗智勇12 清晨,冰蓝头戴围帽,一身素白衣衫从马车上下车。 “霍姑娘好。”裘铁拱手道。 “大人好。”冰蓝欠身。 皇城司厚重的铁门被楼上的少史转动木轮,缓缓拉开。 一片春意盎然的绿草坪出现的冰蓝面前。一道宽敞的青石板路延伸至衙门,青石板两侧种着荼白的鲜花,清新芬芳。衙门入口的牌匾上黑底绿字写着:“明镜高悬”。落款是魏佑铭,那是摄政王的字,恢宏大气,颇有魏碑之风。 走入衙门,是整洁的公堂,公堂之后,是一个大院子,四面均是办公的屋舍,里面还隐隐传出机括和印刷之声。 “大人,这里倒……”冰蓝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裘铁憨憨一笑道:“姑娘是想说,这里不恐怖血腥吧。陛下曾言,皇城司的存在是为了为国家搜集情报,刺探军情,万不可凌驾于国朝刑律之上。因而,下官们拿人审问若无陛下手令,需得刑部批准才行,对待嫌犯也是先礼后兵。不过若是遇上那些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那便教他们知道厉害。姑娘请。” 不觉间又传过两间跨院,画风突变,空旷的庭院前围着铁栅栏,铁栅栏后,一间青砖垒成的墙上开了一个两人宽的门洞,门洞里仿佛若有光。这便是皇城司的地牢了。走进门洞,正对面还有一个门,阳光就从这两个门洞里洒金来,两条笔直的石阶直通地下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平台。 冰蓝跟着裘铁走到小平台上,在两侧又是两个黑漆漆的门,弯着身子才可进入,刚才明亮的阳光荡然无存,入口只有忽明忽暗的煤油壁灯点亮,周身弥漫着一股霉味,但还算整洁。 在忽明忽暗的环境中弯弯曲曲地走着,冰蓝早不知经过了多少间牢房,耳边一会儿是哭天喊地,一会儿是烙铁鞭挞,只让人听得汗毛耸立,心神不宁。走了约有百十步,随着身后的铁门合上,那些声音戛然而止,忽然又变得静得可怕。冰蓝屏住呼吸,听着裘铁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快步跟在裘铁身后。她戴着围帽,加之此间光线又暗,光透过两边牢房的栅栏投冰蓝的身上。她看不真切犯人们的面容身形,却闻到了潮湿空气里混合着的血腥味和腐烂味;却感受到来自那些蜷缩在牢笼里的一双双眼睛所发出又恨又怕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自己和裘铁身上。 终于走过一组牢房,来到一个似衙役休息的地方,一张小八仙桌上放着一套洁净的茶壶茶碗。 冰蓝稍稍松了口气悄声道:“这里都关的是些什么人?” “他们是细作,秋后就要处斩。”裘铁轻描淡写。然后又叹了口气,无奈道:“他们不肯说实话,也没有办法。” “崇德公也被关在这吗?”冰蓝焦急地问道。 “崇德公身份尊贵,即便是有罪,也不能跟这些人同处一室。姑娘放心。”裘铁说罢便转身去触墙上的机关,一道铁门开了。一束光照耀着一丈宽的铁笼子,折出刺眼的寒光。 裘铁打开笼子,弯下身子钻了进去,笼子向他站的那侧倾倒。为了不让身子从笼中的缝隙溜下去,只能来回移动以保持平衡。 冰蓝停住了脚,道:“这要去哪儿?” 裘铁指了指地下,道:“崇德公在下边。” 冰蓝壮着胆子,踩着那高起的一处,走进了去。裘铁摇了摇铃铛,铁笼子倾斜着一点点坠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心惊。冰蓝不觉紧握着铁笼上的铁条看着底下无底洞似的深渊,心道:“这可真的是地狱啊。” 哐地一声响,笼子终于落在了地上,裘铁又一次打开了笼子。冰蓝跌跌闯闯地从里走出来,终于在裘铁的指引下在一座石门外停下,轻轻旋转机括,石门缓缓地打开了。 一束光从高处地天窗撒下,投在地上是一个菱形明亮的光斑,其余地方一片黑暗。 裘铁驾轻就熟地在黑暗中穿梭,走了几步,从怀里取了火折,将带来的煤油灯点亮,置于案上,整个空间稍稍亮了一点。 “崇德公,霍姑娘来探望您。姑娘若有事,请摇铃。”裘铁说罢,乘着铁笼子走了。 冰蓝站在原地看着宋楚坐起来,眯着眼睛看向自己,眼睛忽然睁得斗大,然后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灰尘在微光下飞舞。他朝自己飞奔而来,不料却被一块石子拌了一跤跌在地上。 “蓝儿?你是来救我的么?”宋楚抬起头,看见冰蓝天使般的脸庞,期盼又激动。 冰蓝扶起他,坐在床边。面前的宋楚顶着歪斜的发髻,憔悴的面容,连衣衫也是灰扑扑的,周身散发着油腻的气味,全无一点富贵做派。她打了一盆清水,端在他面前,又道:“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冰蓝语罢,松开他的发髻,拿起梳子沾着清水。宋楚不禁用力地点了点头,紧握着冰蓝的手,潸然泪下。 “蓝儿……我错了。我着了奸人的道……害你差点丢了性命……我对不起你……”宋楚哭道。 “那你与那花魁娘子究竟有没有……”冰蓝酸涩道。 “对不起……蓝儿……她给我饮了一杯甜酒,我就将她当作了你……后来,许多事我就像一个木偶被操控一样。”宋楚哽咽了。 “不说了。”冰蓝打断了宋楚,亦哽咽道:“往后这件事我们都不提了……” “蓝儿,我不该被关在这里。我没有叛国……你信吗?” 冰蓝点点头,道:“子楚,我会想法子救你。若是不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你被囚禁还是流放,我都会陪着你。” “不……不……蓝儿,我不要这样。陛下他喜欢你,你说什么他必定答应。蓝儿,你算是为了我,就……他是君,我是臣。我争不过的。”宋楚痛哭流涕。 “你说什么……” 这一刻,冰蓝懵了。她似乎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哪里还是那个翩翩如玉的佳公子,是收集那些战火中遗落金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宁静淡泊的的子楚么,对她承诺此生会一心一意待她的子楚么?不是了,再也不是了。此刻,唯有绝望,比起那日宋楚面对那四把尖刀刺向她的胸膛时的无动于衷还要绝望…… “我是你的保命符么……我是一个物件可以被献来献去么……在你心里,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冰蓝冷笑。 “这里晚上很冷,还有人撕心裂肺地喊……蓝儿!我真的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待了……”宋楚痛哭流涕地抱住冰蓝。 “崇德公,以后不要唤我闺名。我们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冰蓝一字一句说罢,从宋楚怀里挣脱了出来,摇了摇铃铛,铁笼子降了下来。 宋楚看着冰蓝像神仙一般飞升而去,只把自己留在无尽的黑暗中。 冰蓝走出皇城司的屋檐,雨倾盆而下,她热泪冰凉。 不知何时,一把油纸伞在上空撑开,转头一看,竟是玄楠。他撑着伞,素白云纹锦袍却已湿了大半。 “你来看我笑话的?”冰蓝倔强地拂去了脸上的泪。 “朕是来看看表兄受不受得住这磋磨人心的天字第一号牢房!人品行的最低处何时显现,就是一无所有的时候。”玄楠道。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他果然不值得托付。不过,陛下为了妾,倒是颇费来心思。”冰蓝冷冷道。 “孟霍,将他忘了吧。”玄楠坦然道:“朕从没有拿你与他许过什么交换,心思确实用了一点,可是爱慕你是真心实意的。我们相识时,朕八岁,你六岁,都在泮宫读书,可是同窗不到一载就分开了。后来,听说了你逃婚,朕很倾慕你的勇敢和洒脱。” “若是我逃陛下的婚,陛下还会倾慕这样的勇敢和洒脱吗?”冰蓝问道。 “等我们成亲的时候,你不会逃婚。因为,我们是倾心相爱的。”玄楠似笑非笑。 “可我现在并不爱慕您。”冰蓝道。 “不要紧,精诚所致,金石为开。你会。”玄楠自信满满。 面对玄楠突如其来,又如此另类的告白,冰蓝淡淡道:“金石开不了怎么办?” “朕有的是耐心!” 中兴十二年春分,帝召见崇德公宋楚于文德殿,楚大恸,御前无壮,几类疯迷。帝怒,欲杀之。然大长公主御前嚎哭不止,帝乃撤官削爵,废为庶人,终身不得复用。 第三章 斗智勇13 四月的汴梁,屋舍掩映在一片花海中。玄楠骑着马,领着队伍昂首挺胸的出发往应州与布日古德汗会盟,王左相和谢右相辅政,梁王玄栋监国。 又过了十余日,玄楠到达了楚蒙边境线。草原的景色真美,夕阳红火了长河,微风过处,是韭花的清香。牧民的歌声赶着牛羊回家。城池里,汉人女真人蒙古人杂居,人们买卖互市,好不热闹。这儿的商贩搬一个小马扎坐在路边,铺上一块粗布,将兽皮,盐茶,草药等摊摆在上边,等着别人来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色比起南国的繁华自有不同风情。 大军扎营后,整个连营飘起袅袅炊烟。不久,饭香四溢,众人都在用饭。一个小校携着三个士兵笔直挺立地站在一旁,看着众人用饭默不作声。 玄楠见了走过去,小校和三个士兵看见玄楠亲来,虽有畏惧之色,却并不下跪参拜。 王喜不悦道:“陛下在此,你们为何不跪?” 话音未落,咕咕之声不知从何人腹中而来,王喜不禁偷笑,小校和其余三人面色尴尬却亦是不改昂首挺胸姿态,道:“陛下圣躬安。 “朕躬安。” “恕军令在身,不能向您行礼。” “是什么军令呢?”玄楠问道。 “末将等未能在酉时前扎完马拒,因此赵将军罚我们站在此处两个时辰。”小校道。 玄楠点点头道:“听从赵将军的号令。” 小校昂首挺胸道:“末将遵旨。” 不过多久,众将士用饭完毕,四人看着众人吃得津津有味,心里失落自不必讲。这时一个火头军夫端着饭食来到四人面前,说道:“将军有令,让你们四人用饭以后继续受罚。”说罢,把饭食放在旁边的木桩子上。四人相视,拿起木盆里的肉饼就狼吞虎咽了起来。 玄楠虽然走远,却仍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道,这一路而来,士兵们军容整齐,军纪严明,这都少不了权统领赵子卢宽严并济,治军有方。 故而巡营完毕后,让王喜召伴驾的将领们前来,在他们面前宣布赵子卢即刻胜任御前司统领。自华浓引发的登闻鼓事件后,原统领王朝被撤职,一直由赵子卢权知御前司。如今,他权知期满,毫无差错,该让他做名正言顺的大统领了。此次伴驾而来的最高阶武将有三人,御前司统领李芳和马军司统领赵子卢,还有一人是皇城司掌镜使裘铁。 不久三人前来拜见。李芳年纪稍长,面色黝黑,留着微微胡子,两道剑眉横于阔面之上,双目炯炯有神,一看便是做事稳重之人。再瞧赵子卢,面色稍白,身量较瘦,眉眼清秀,眼波清澈,乍一看不似行伍之人。裘铁微胖,一张圆脸,两粒芝麻小眼里自是不需问的精明。 玄楠道:“一路上,三位爱卿辛苦了。今日朕路过赵卿的营地时,只见众将士军纪严明,军容神姿挺拔,真是好的很。自然了,李卿和裘卿亦是不差分毫。等到回京后,朕自有封赏犒奖。” 三人听了夸奖自是心中喜不自胜,李芳说道:“臣代麾下将士谢陛下。”裘铁说道:“臣分内事,谢陛下。”随后,赵子卢说道:“谢陛下夸赞,臣不过是学老王爷的法子。” 自摄政老王爷薨后,几乎无人在玄楠面前提这位为大楚收复河山的大功臣了,这是所有汴梁官僚贵胄的默契。可是赵子卢是无锡长林伯府的次子,本在地方上担任防御使,因为治军有方被枢密使谢相推荐接替王朝。远离朝堂的江南,百姓们无人不传颂摄政王的文治武功。赵子卢来京时日不长,又全身心扑在治军操练上,自是不知这样的默契。 玄楠脸上笑容渐消,语气如常道:“老王爷什么法子呢?” 赵子卢不顾另外两人暗示的眼神,仰慕之情溢于言表:“老王爷治军仁、信、智、勇、严、阙一不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卒有疾,亲为调药。诸将远戍,遣妻问劳其家;死国者,则育其孤。有颁犒,均给军吏,秋毫无犯。因而将士们和百姓无不爱戴。” “赵卿此言差矣。老王爷再如何英明神武,也都是百姓和将士们对先皇的爱戴,不是吗?”玄楠道。 赵子卢虽然心思单纯,却到底听出了玄楠的不悦,语气渐弱,说道:“是。” “其实朕今日找你们来是有一事要宣布,赵卿这些日子,品行才干有目共睹,即刻起升任御前司大统领。” 赵子卢赶紧跪下谢恩道:“臣谢陛下隆恩。” 玄楠又将他扶起来,说道:“明日会盟,打起精神,见机行事。” 李芳说道:“明日会盟,这些蒙古人驻扎在何处呢?一点儿踪迹也无,臣怕有蹊跷。今夜要对大营周围加紧巡逻,谨防有变。” 玄楠点点头,说道:“此话不错。裘爱卿,今夜你来巡营,其余二营听候调遣。” 三人齐声道:“臣等遵旨。” 是夜,玄楠刚解下甲胄。 忽然远处出现大片火光,赵子卢和裘铁不顾任何礼节径直冲到玄楠的帐中,赵子卢道:“陛下,咱们后方忽然出现了蒙古人!请您移驾。” 帐外,火光渐渐逼近,马蹄声混合着喊杀声,已有围攻之势。 “速去通知李芳和韩哲,三营兵马合营一处。”玄楠沉着说道。 “陛下,左右二军离此二十里,大军拔营,怕是来不及了。”赵子卢急道。 “是啊,让臣和少史们护送您暂避锋芒吧。”裘铁道。 “朕不能逃跑撇下中军一万多将士自己逃跑,若是朕一走,军心已失,只有溃败。况且此行是来会盟的,尚未与布日古德会面便逃之夭夭,岂不让天下笑话。赵卿,你速去布阵应敌,不得有误。” “是。”赵子卢行了军礼,便奔出大帐。 “裘卿,给左右二军报信,速来支援。若是朕与御前司还在,便合围敌人。若是朕被杀或被俘,不要与他们报仇斗恨,接应突围出来的将士们速速撤走。”玄楠说时无比镇定,王喜一边抹着泪一边为他重新披好甲胄。 “王喜,你会骑马吧?”玄楠忽然问。 王喜点点头。 “好,你与裘卿一道去。” “不,陛下,奴才不走……”王喜泪如雨下,抱住玄楠的大腿道:“无论生死,奴才都要侍奉您……” 玄楠欲从他的臂弯里抽出自己的身子,却不知他哪来这么大力气,竟让他分毫都动不了了。 玄楠勉力一笑道:“好吧。你留下。裘卿,去吧。” “是。”裘铁行礼走出了,他翻身上马后回头又看了一眼玄楠的大帐。马鞭儿一扬,就与另外三个少史消失在草原上的茫茫黑夜中。 约摸半柱香不到功夫,赵子卢携手下将士布成方阵。楚兵唱着高亢的歌曲: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同时,楚军用手里的铁枪敲打着铁盾,发出清脆整齐声响。尽管被蒙古军队围得铁桶一般,但是楚军声势浩大,蒙古军不敢雷池半步。 玄楠身着戎装,持戟立马,像一座标杆一样立于军中,让将士们瞧了,士气高涨,歌声亦更加嘹亮。一曲歌毕,玄楠朝对面的火光中喊道:“大汗,离会盟尚有三个时辰,您来得早了些!” 对面的火光忽然分开,一骑被白莹莹的钢铁包裹的武士冲了出来。他的护面只露出一副如鹰的眼睛,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不等通译翻译,用蒙古语说道:“早不早的不要紧,总之,布日古德是见着陛下了,可以开门见山谈正事了!”话音刚落,一个十字架被推到阵前,上面绑着一个人,远远地瞧不清楚他的面容,但他发髻束在头顶,身着汉服。 然后有一个军官模样的蒙古武士,骑着马,手里举着一个铁皮做得喇叭,用蹩脚的汉语朝玄楠喊道:“这是你们的乐水郡王,如果你们放下武器投降,我大汗仁慈,决不伤他性命。” 大楚将士们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玄楠心中一紧。 第三章 斗智勇14 “乐水郡王,你怎么样?”玄楠高声喊道,浑厚的嗓音传便军中。 双方的士兵们要紧牙冠,收紧手里的刀剑,如弦上待发的箭弩,只等待各自长官的命令。 高耸的十字架上的男子答道:“陛下,……救我!” 玄楠瞬间恍惚,这听着真像二哥…… “皇帝陛下,他的命在你的手里!”布日古德语罢,有兵士将钢刀架在了男子脖颈。 “别来蹭,不触摸走,然后。崔阿鲁没有读书对于未来的剩余。玄楠忽然唱起了歌,清平乐的旋律熟悉悦耳但歌词却像听天书一般。 赵子卢和玄楠对视一眼,喊话道:“若您真是乐水郡王殿下,请以歌和之!” 过了许久,并没有听见来自对面的男子的应和,只是布日古德沉声道:“我数到十,就杀了他!”语罢握紧了手中的钢刀。“一,二……” “对面的乐水郡王是假的!”玄楠不等布日古德数完号令道。 然而对面又道:“楚国的将士们,你们的皇帝为了自己不认自己的兄弟,难道还会顾及你们吗?不如你们快快放下武器投诚与大汗,大汗必不会亏待了诸位勇士!” 玄楠眼见着数倍于自己的蒙古铁骑。心道:这些蒙古人毫无信誉可言,说是会盟实则偷袭也罢了,竟然还用个假郡王来冒充,企图离间我与将士们的关系,当真可恶。 玄楠刚刚所唱的歌是李后主所写的《清平乐·别来春半》: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讲的是李煜派弟弟李从善去宋朝进贡,被扣留在汴京。三年后,李煜请求宋太祖让从善回国,未获允许。李煜非常想念他,常常痛哭,为思念弟弟而作。若是雅言,便是一首广为传唱的曲子。然而被玄楠用了吴语唱出来,北方人绝不可能懂。玄栖自幼在江南长大,应该听得懂,就像长于姑苏的赵子卢一样。 可是,又该怎么突围呢?玄楠看着四周广袤的草原,没有城池和地形做屏障,若是硬拼,不消片刻,就会全军覆没。为今之计,只能拖延时间。不知左右两翼援军能否赶来,几时赶来…… 然后,玄楠看了一眼赵子卢,他轻轻颔首,随即策马而出,挥槊骂道:“我等生是大楚人,死是大楚鬼!若是有胆子的,就来与大楚御前司大统领赵子卢一战!” 然而,对面的火光中的布日古德见玄楠识破了冒牌乐水郡王,忽然放生大笑,随即坦然说道:“皇帝陛下,如今你四面被围,派一个小将来叫阵有何意义呢!小赵将军,我敬佩你的勇气,不如趁早弃暗投明吧!” 赵子卢又道:“鄙人早听闻蒙古铁骑战无不胜,如今看来成吉思汗的子孙只是以多欺少,浪得虚名而已。罢了,罢了,你们若没人敢战,我就回阵了!”说罢,欲拨转马头回阵。 话音未落,一骑武士手持一只巨大的宣花板斧忽然冲杀而出,怒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南蛮子,我巴图与你一战!” 布日古德大惊,恨恨道:“谁叫这莽汉冲杀出去的!”布日古德原本打算,打压楚军的士气后就立即放箭射杀。战机舜晞万变,夜长梦多。这楚军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 赵子卢面无俱色,策马应战。只听得纯钢兵器一声撞击之声,两骑汇合又分开。两人俱是气喘嘘嘘,谁也不敢小看谁。赵子卢强忍虎口剧痛,心道:他力气比我大许多,但好在我的铁槊比他的斧子长一些,若是出招再快一下,必能将他打下马。 巴图心道:这小子不过仗着四两拨千斤的巧招,这回我知道他的套路,一定要将他拦腰斩断! 两人对视一眼,气势汹汹再战。赵子卢重重一击马,马跑得比原来更快,他用铁槊奋力一挥时,巴图应声坠马,而巴图的宣花板斧的锋刃只是将战甲划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蒙古军瞧了无不胆战心惊,然而楚军气势更胜,高声叫好!布日古德心道不好,绝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拿出弓箭朝赵子卢射去。赵子卢只听一声哨声从空中呼啸而至,借微弱的火光,才发现是一只箭朝自己面门而来。他赶紧向后一仰身子躲避,随后策马回阵,高声喊道:“鸣笛箭!速结铁盾阵,保护陛下!” 话音刚落,三十余个御林军将士用皮盾将玄楠围得如铁桶一般。随后,一阵箭雨袭来,咚咚咚,铁箭头打在牛皮包裹的木盾上,玄楠藏在皮盾的掩体之下。忽然有一流矢穿过皮盾的缝隙,直击玄楠而来,王喜奋不顾身将他护在身后。那支箭正中王喜右腹,顿时鲜血直流。 玄楠大惊,呼道:“王喜!” 立马摸出金疮药倒在他伤口处,然后割下一块袍子摁在伤处为他止血,然而白布立即被鲜血浸透,玄楠又割下一块,再被血浸透。 “朕会带着你冲杀出去,你要坚持住!”玄楠安慰道。 王喜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他轻摇了摇头,道:“奴才不成了……”随后,解下自己身上的包袱系在玄楠身上,说道:“陛下的冕服可不能叫鞑子掠去……”说罢,他闭上了眼。 玄楠心中悲愤交加,他把包袱紧紧系在自己身上。王喜啊,这是自幼陪伴他的人啊……如今离他而去了。 待外面射箭的声音渐停,是半个时辰以后了。铁盾阵散开后,东方季白,南边一簇烟火在浅紫色的天空中绽放,是韩哲的援兵到了。玄楠看见周围已横了不少将士的尸体,却只能挥泪,他悲愤地跃上马,手持方天画戟,身先士卒,摔军冲入蒙古军队方阵搏杀以图突围。玄楠武功不弱,身后更是有六十余骑弓马娴熟的御林军骑兵,无一不是骁勇善战。而蒙古军的后方是韩哲的援兵,前后对冲,竟然将布日古德千人铁骑的阵型冲散。 布日古德眼见玄楠就要脱身,赶紧亲率麾下窝阔台去拦。窝阔台亦是一员猛将,追上一个御林军将士,就用大锤捶死一人,最后竟然只差匹马就能追赶上玄楠。玄楠眼见窝阔台就要追上自己,忽然刹住马,策马往左一跃。窝阔台就在玄楠的前方,玄楠瞅准时机,挥戟向斡阔台的马蹄砍去。忽然,一个子娇小的女子散落着长发忽然滚到两匹马之间。 玄楠恍惚间只道是冰蓝,急忙收回手中长戟。这时候,斡阔台忽然一把大锤向玄楠抡去。玄楠急忙横戟格挡,重击之下,只觉心肺一震,隐隐作痛。马的速度极快,光电火石过后,那跌在地上的女子,早远远在玄楠和斡阔台身后。 玄楠这才回过神来,她在京城,很安全。那女子梳着许多细细长长的小辫子,并非中原女子发式。 说时迟,那时快,窝阔台举着一副百余斤重的大锤,向玄楠的身子扫来。身后蒙古骑兵的刀锋砍向玄楠坐骑的马蹄。 玄楠举起手中方天画戟,运起轻功从马背上奋力一跃,朝斡阔台的面门扎去。窝阔台百余斤的大锤举国过头顶,又要侧身躲避玄楠的利戟,他的坐骑终是失了平衡,连人带马摔倒在地。 然而,玄楠亦是如此。失了坐骑,后面的骑兵刀锋直指他而来,再无处可逃时。忽然,周围一阵巨响,一团火似从天而降,将身后的蒙古铁骑烧了起来。 原来是左军的韩哲率神机营携连发弩而来,又击退一片骑兵。韩哲将玄楠拉上马,赶紧拨转马头,与神机营的楚军一同折返。玄楠骤觉五脏六腑似被绞在一起,喉间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喷出。然后眼前一黑,便什么事也不知了。 第三章 斗智勇 15 一日,冰蓝正在南熏台的小院子里,生起火盆,旁边放着推着满满地小山似的宣纸,有些已经被裱成卷轴。她把那些纸麻利地撕碎,毫不犹豫地丢进火盆。 烧得正起劲,玄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轻拍了她的肩,她着实吓了一跳,零星的火苗着吞噬她手里的宣纸,逼近了手。 她吃痛松开怨道:“日理万机的监国亲王殿下!你,干什么来了?” “我,就是一个摆设!军机大事阿哥都安排好了,由内阁票拟决断,我盖印就行。”玄栋嬉皮笑脸道。 “最近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八卦实在憋不住非要找人说么?”冰蓝问。 玄栋眼睛一亮,道:“诶呦喂!你是掐指算么?还真发生一件热闹的事!” “比我前段日子和陛下和宋楚的绯闻还大的热闹么?”冰蓝问。 “你的绯闻是捕风捉影,这桩事可是全汴梁的达官贵人目击,刺激多啦!”玄栋眉飞色舞道。 “什么事?” “唐之推家的老太太过十大寿,给好多人家都下了请帖。当然也给永辉伯府下了请帖。” “嗯。” 玄栋娓娓道来,事情是这样的。自从登闻鼓事件后,唐庭唐之推忽然成为清流榜样,大家真心结交也好,假意奉承也罢。总之那天,整个唐府宾朋满至,唐庭与夫人裴氏在府门外迎接前来祝寿的同僚亲友。永辉伯夫妇应邀前来。 “永辉伯府上下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永辉伯张杰作揖道。 “多谢,多谢。张将军里面请。”唐庭拱手道。 “谢大娘子里面请。”唐棣的母亲,裴大娘子亦是笑着挽着谢大娘子往里走。 谢大娘子一身玫瑰红云锦襦裙,头戴一支累丝金凤簪,红润白皙的面容上泛着优雅的微笑,端庄美丽。 永辉伯张杰携着妻子谢氏刚要走进唐府大门时,忽然不远处想起一阵锣鼓,随后一众随从跟着一顶软较停在了唐府门口。随行女使将轿帘儿一掀,竟然是刘小娘。 “你怎么来了?”张杰紧张道。 “官人,我看谢姐姐落了送给老夫人的礼物,便赶着送来。”刘小娘嗲声嗲气道。 “既送来了,那……便回去吧。”张杰劝道。 “官人,人家来都来了,腿也酸了,脚也软了,不能坐会儿再走嘛……”刘小娘撒娇道。然后又对唐庭和裴大娘子施礼道:“永辉伯府张刘氏祝老夫人松鹤延年,特奉上和田白玉如意一对。” “这……这……”张杰看了身旁的谢大娘子一眼,便不再说话。 刘小娘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又道:“姐姐最是心善的。想来唐老爷和裴大娘子也不会将我赶出去吧?” “哼!”谢大娘子白了一眼张杰,自己转身便走进唐府大门。 “官人,你看姐姐也没不答应啊。”说罢,刘小娘挽着张杰的手大摇大摆进了唐府。 男人们在前院作诗祝祷,女眷们在后院投壶嬉戏,好不热闹。一入后院,刘小娘便于几个年轻媳妇边投壶边攀谈了起来。谢大娘子扫了一眼便不再理她,随着裴夫人引路,令女使捧着礼品进屋向唐家老太太贺寿去了。哪知刚从屋里出来,就瞧见刘小娘投中了双耳,周围年轻的媳妇儿,待嫁的闺秀,连女使们都不住地称赞。 “好厉害呀!” “姐姐,你这投壶的本事跟谁学的呀?” “我姐姐呀。她可是我们将军的原配妻子,可惜她早早地去了。我家现在的大娘子啊,一天里不是头痛就心痛,缩在自己院里,也不管家里的事。哪比得上我姐姐贤惠。”刘小娘说道。 这时,几个明理的女眷劝道:“等你家大娘子来了,这些话教她听了不好。” “我姐姐才是永辉伯府原配大娘子。我们刘家与镇国夫人是同宗,我可不怕她!她若不是从宰相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们将军都不愿多瞧她一眼。给猫儿狗儿一口饭吃,都知道认主的。对她千好万好,她也不会感谢一分一毫。”刘小娘插着腰仰着脑袋趾高气昂时,一记响亮的耳光迎面而来。谢大娘子喝道:“住口!” 还不及刘小娘捂着脸上火辣辣地疼反应过来,谢大娘子恨恨道:“原配刘大娘子可从来没攀过镇国夫人的亲戚,倒是你这个贱婢平日里左一句镇国夫人,又一句镇国夫人!你可问问镇国夫人认不认你这个目无礼法的贱婢!” “你……你敢打我!”刘小娘抄起袖子就要去揪谢大娘子的衣领子。 说时迟,那时快,还好有几个懂事婆子媳妇儿把她们拉开了。不消片刻,老夫人和裴大娘子亲自来调解,这才叫这件事收了场。 两人说得正高兴时,忽然有黄门来禀道:“殿下,六百里军报。” “哦。”说罢,玄栋从黄门手里接过来,将竹筒里的绢帛展开。 冰蓝只见玄栋嬉皮笑脸渐渐变得铁青,心中惴惴不安,问道:“阿栋?” 玄栋见四下无人,悄声道:“我阿哥的军队中了埋伏,刚撤到河间镇。他让我赶紧调派医士和药材前往。你莫要传出去,否则汴梁城怕是要翻腾起来了。” “那陛下如何?”冰蓝急切地问道。 “军报上没说。” 冰蓝略略思忖一番,道:“我觉得我很适合作为使者带领医士,运送己养。” “兵部有军需官!” “你刚才都说了,这消息不能传出去,会引起京中骚乱。所以,我合适啊!” “你怎么合适啦?”玄栋不解道。 “在京城里,谁认得我这个小姑娘啊!可你那些军需官都是府衙里的大人,他们要是不在京,大家不都知道啦!一问他们去哪儿啦?他们带着给养去河间啦?那河间怎么啦?还不中说纷纭啊!” “我虽然不懂政务,可我又不傻!运送给养要指挥调度,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做得了的!” “那也可以让兵部选派贤能,然后把我当个赶车的放在支援河间的名单里,如何?”冰蓝笑嘻嘻道。 “这里离河间500里,中间还要渡黄河,可不是你坐着画舫游山玩水!” “我自幼在兵窝里长大,我知道行军打仗是怎么回事,不会拖后腿的!我会骑马,划船,射箭,赶车,游水还有一点拳脚功夫!除了力气没有你们男人大,别的一点都不差!” “可别提你那三脚猫功夫了……以前阿哥说我武功差,自从你来了,他居然夸赞我最近用功,武功长进了……诶呦喂,我上一回练功,是秋天!” “你到底怎么样才能让我去!”冰蓝不耐烦道。 “让纤云到我府上培训一下我新买的厨子!” “成交。” 第三章 斗智勇16 三天后的清晨,河间城下,冰浅浅风尘的脸上挂着络腮胡,赶着满载药材的马车,等候于整齐的车队之中。领头的军需官红色的战袍配着乌黑发亮的铁甲,手持着红缨枪牵马,对着城楼上的将士们朗声道:“臣兵部主事孙科奉监国梁王殿下令旨运送给养而来!随行还有太医院医官王、陆二位大人。” “开城门!”城楼上校官朗声道。 随着城门被缓缓打开,数百名车夫同时挥鞭,车队整整齐齐地驶入城中。 还不及卸货,冰蓝就远远地看见了裘铁,他神色匆匆,在前来支援地队伍中似在搜寻着什么。冰蓝刚要与他挥手,就见他渴望而欣喜的目光,他身着甲胄,急急奔过去。还不等二位太医行礼,就拉着他们匆匆走了。 营帐里,步军司统领李芳看着伤亡的花名册上标红的战损名目不禁叹气道:“老韩,你那儿伤亡如何?” 韩哲道:“百十匹马的战损,你呢?” 李芳道:“反正陛下是被你用火铳队接出来的,救驾有功。我可惨了,两门红衣大炮丢了。我前日感觉胳膊能抬起来了,想前去向陛下告罪,哪料裘铁这小子拦在我跟前不让我请安!还不知在陛下面前说我什么坏话……”说罢,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箭伤。 “老哥哥,你是随摄政王北伐的,还怕他一个小长史么,况且你突围之前,不是下令把炮桶炸了么。布日古德只能拉回去铸锅,啥也干不了!”韩哲安慰道。 “对呀!老子还怕他!大不了陛下怪罪,老子回家当地主收租子,不比这刀尖舔血的日子快活啊!”李芳道。 “我也看他不爽很久了,三天两头带人来我司里验人验马,真他娘的烦人!即便吃空饷,倒卖军马,那也应该由兵部查问,关他哪门子事……”韩哲亦是抱怨道:“说来陛下对我们这些老将一直是客客气气的,倒偏他就脾气大得很!” “他脾气大什么大!本来是会盟,变成了敌人偷袭,而且是敌人夜里到眼门前了才知道。他皇城司就是刺探军情,真不知他整日都忙忙叨叨什么!要说被问责,也该是他!”李芳说时不觉激动地拍案,撑开了伤口,血从胳膊上的伤口溢出来,“真他娘的气死我了!” “诶呀,老哥哥,你可保重。可他皇城司毕竟是陛下直属,轻易得罪不得呀。” 这时,亲兵通报,河间镇总兵孙周到了。 韩哲李芳赶紧站起来,两人各自理了军容。河间镇总兵孙周是个胖乎乎的,头发花白,留着小小络腮胡子的老将。虽然按官阶是三人相当,可如今他们带着队伍在人家的地盘修整,自然也是礼让三分。 “二位将军好,末将有礼了。”孙周正要行礼,被韩哲和李芳扶起,连声道:“老前辈,快快请起。请坐,请坐。” 亲兵们给三人分别上了茶水,便退了出去。 “二位将军,陛下已经入驻河间七天了,老夫日日请安,陛下日日不见,不知这是何故啊?”孙周道。 “谁说不是…”还不及李芳说完,韩哲打断道:“圣上心思岂是我们臣子可以揣测的……等等吧,也许陛下过一会儿就召见我们了。” “也是,也是。”孙周点点头,又道:“其实老夫对二位将军有事相求哇。” “老前辈,我们驻军在此,多亏您照料。能帮得上忙得,我们哥俩必定帮衬!”李芳道。 “诶呀,老夫驻守此地多年了,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小小防御使能压《》在一个总兵头上。也不知老夫是何处礼数不周,恼了他……”孙周叹了口气道。 “老前辈,您说的是谁呀?要是我手底下哪个毛头小子冲《》撞了您,我这就去打他军棍给您出气!”李芳道。 “哪能是李将军手底下的,老夫说的当然是他呀。”孙周意味深长。 “孙总兵,你说的可是裘将军?”韩哲问。因为裘铁的军衔就是防御使。 “谁人都知道陛下突围时受了伤的。我们三人谁也不知陛下伤情如何,真是教人忧心。只听他裘防御使传达陛下旨意。城外就是蒙古人,若是有小人这时候蒙蔽了陛下,可怎么办呀?”孙周压低了声音。 “河间镇城池坚固,我们有炮有火铳,粮草充足,蒙古人哪里打的进来呀。”李芳道。 “那若是这时候有圣旨让咱们出城作战呢?”孙周问道。 “那还不是蒙古人当作牛马杀戮!但是陛下不可能发这么昏头的圣旨。若非陛下当时指挥得当,让我们不要兵合一处,各自突围,我们哥俩应该就被蒙古人一锅端了……”李芳道。 “诶呀,你们可知道赵高和李斯的典故?若陛下已经……”孙周不再说下去了。 “那老将军以为如何?”韩哲问。 “先发制人。”孙周斩钉截铁。 冰蓝悄悄地跟着裘铁和王李两太医来到一片平房处。院内被浆洗的发白的床单纱布迎风摆动,原来这里是伤病员的住处。 连着二十多间阁子间里,受伤的将士们裹着纱布,负责照料他们的军医官井然有序地一个个查房问诊。见裘铁携着两位靛蓝官服的太医作礼后继续做各自的事情。 但唯有一间,门外站着一个小校和两个是士兵。 见裘铁来了,施礼道:“大人们好。”然后抬起头,纹丝不动,没有相让的意思。 “这是陛下特意从汴梁召来的李太医和王太医,来为将军看病的。”裘铁道。 “真的吗?”小校惊喜道。 身后的两个小兵也相视一笑。 “大人,快请。快请。您二位一看就跟那些庸医不一样!”小校说着,为他们打开了门。 房中垂下粗织的纱帘,里面的板床上躺着一个人。王陆二太官净手后,撩开帘子,剪开伤者背上被血汗染成浅红色的纱布,不约而同瞠目结舌,他背上的伤口是一个个圆圆的窟窿,每一个窟窿里都有鲜血或脓水不断渗出,身下白色的床单,有些也被染成浅红色。床边的铜盆里有二十六支带血的铁箭头。 “太医,将军当时在敌人的箭阵里,背上中了二十六支箭……”小校说时不禁抹泪。 李太医走近了仔细看伤口,背上不止箭伤,还有被烙铁烫过的痕迹。烙铁是为了把箭头以后迅速消毒止血之用。可是天气炎热,伤口还是溃烂了。王太医摸了摸脉搏和额头后,与李太医四目相对,轻轻摇了摇头,道:“小将军,去取罂粟熬糖水,让将军少受点苦吧。” 小校一听能让将军少受些苦,激动道:“大人,那我们将军几时能好?” “我的意思是……”王太医语塞。 “小将军,快照着方子给将军煎药吧。”李太医,说罢,转身提笔写好了药房,交给他。 “好!我马上就去!”小校步子轻快,小步快跑的冲了出去。 “大夫,真的没有法子了吗?”裘铁低声道。 “他伤得很重,若不是身体底子好,早就熬不到现在了。”李太医叹气道。 “那还有多少时日?” “就今天或者明天了。”王太医道。 裘铁点点头,对着在门外值守的小兵道:“你们两个,去把赵将军的衣衫和铠甲拿来。” “是。”小兵遵令而去。 “既如此,还有一位伤者。请随我来。”裘铁说罢,领着二位医官又走了出去。 等他们走远,冰蓝才溜进去,小心翼翼地撩开布帘,看着面前的伤者不禁泪如雨下。 “赵世兄,果然是你。”冰蓝哭道。 “赵世兄,果然是你。”冰蓝哭道。 赵子卢抬起头睁开眼,热泪夺眶而出:“霍世妹……感谢天爷,让我在临死前见到你。” “赵世兄……,当年一别……不想重逢竟是最后一面……”冰蓝哽咽着跪在地上,对看着他的眼睛,握住了他的手。 “我是军人,马革裹尸,没什么……”赵子卢艰难地伸出手,断断续续地说:“一年前,宾娘给我生了个儿子,叫赵富宁。我宾娘一直喊他宁哥儿。” “我知道,你写信告诉我了。” 赵子卢回忆着,不禁浅笑。“我和宾娘的婚礼,是军中的兄弟帮着操办的,没有三书六礼,我们对着大海拜了天地。” 冰蓝歪着脑袋在衣衫上蹭了蹭眼泪。 “当年,我阿爹阿娘嫌弃宾娘出身低微,不让她入府。当年,我行事偏激,一气之下就离家了。那时候只觉得万贯家财算什么,长林伯的爵位又算什么……” “这些话你当时对我说过。还说该争的一定要争!我一直很羡慕你。” “后来宾娘跟着我,吃了许多苦。我在军营里,她就在附近赁屋,洗衣做饭,缝缝补补,还要为我担惊受怕……以前,我总觉得长林伯是我爹的功名,就算他不让我继承爵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功名我自己挣,你们不认宾娘,陛下和朝廷会认宾娘。” “你立下大功,朝廷一定会封诰她。你阿爹阿娘一定会把宾娘和宁哥儿的名字写进族谱,没人敢欺辱他们。”冰蓝安慰道。 “我好想念我阿爹阿娘……我好想念宾娘和宁哥儿……阿爹阿娘老了,宾娘和宁哥儿以后也只能孤独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亲人啦……当初我负气出走,阿爹阿娘一定恨死宾娘了……要是我能活着,他们也许还能成为一家人和和乐乐地过日子啊……” “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一定能安安生生过日子。” “霍世妹,去应州的路上,陛下问我,我们是不是认识?”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们的父亲是生死之交。幼时常见,后来我从军了,就不常联系了……” “他什么反应?” “他说,你们俩的行事作派很像,应该是知己。不过好在你已经成亲了。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真的很喜欢你,不是因为美色,只是喜欢你。而你也很喜欢他,否则你又怎么会在这儿……” 冰蓝低下了头。 “可惜了,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否则,我真想看看有你有陛下的盛世会是什么样子?幅员辽阔,物产丰富?仓禀实而知礼节?还是文化昌明,自由自在的?我真是想象不出那样子,但活在那样的世道上一定很好,我的宁哥儿就会活在那样好的世道上。”赵子卢说得那么安详,他眼睛里还闪着光,炯炯有神,对未来无限憧憬。 “霍世妹,还有一事,盼你转告陛下,一定要对孙周多加提防……”话未说完,赵子卢眼睛里光芒变得微弱,变得黯淡,相触的手一点点松开,他走了。 恍惚间,冰蓝像回到了七年前,在姑苏长林伯府赵氏祠堂里,小小的冰蓝站在小板凳上,拔下头上的发簪撬开了门环上的铜锁。 “霍世妹,你放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小,他们不会怀疑我的。” “那你阿爹阿娘发现了怎么办?” “那就挨打好了!反正他们不会打很重的!你不是说该争的一点要争!” 十六岁的赵子卢看着冰蓝小大人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道:“我安顿好了,就给你写信。要是以后有人欺负你,我就把他一顿打!” “谁敢欺负我!” “说的也是!” 后来,冰蓝收到了信,赵子卢考上了武举,在明州任刺史。 三年前,二十岁的明州防御副使收到家书,长林伯赵鼎病危,他放下一切匆匆赶回姑苏。可是老爹身体好得很,是骗他回去娶武仁侯府霍家大小姐的。他找到武仁侯夫妇,坦白了在外已有家室,这婚事就黄了。 “赵世兄,没想到我阿爹阿娘还动过这心思,我那时在余姚念书塾,竟什么都不知道!”冰蓝在信中感叹。 “霍世妹,我想你也不知道。否则,先杀回来的一定是你!好好做学问,等将来我有女儿了,拜你做师傅!”赵子卢回信。 在冰蓝心中,赵子卢天生叛逆,软柿子不捏非要找硬骨头啃。大家都说他不好,可是冰蓝却一直盼望成为他,逆风而行,追寻自由。长大以后,她真的成为了他,而他却随风而逝了。 第三章 斗智勇 17 “什么人!”还不及冰蓝反应,裘铁手中的剑锋已经抵在冰蓝的脖颈。 冰蓝举起双手,慢慢地转过身子。 “霍姑娘?”裘铁一惊,“你怎么在这儿?” “大人,先把剑放下来。” “姑娘,冒犯了。”裘铁收剑入鞘。 “我是跟着补给队伍来的。”冰蓝又转过头看过尸骨未寒的赵子卢道:“赵将军有遗言给陛下,请大人速带我见陛下……” “赵将军?”裘铁双目微睁,轻触他的脖颈,已然没有跳动,然后退了两步,朝尸首鞠了一躬,将旁边备好的白布覆在他血窟窿的背上,随后轻声说道:“霍姑娘,我也想马上见到陛下。” 傍晚,冰蓝换上皇城司所着的绿袍,走入内城的屋室。见裘铁来了,门口的少史才打开房门。屋内,王陆两位太医正在为躺着床上的伤者施针,太医见裘铁进来,停下手中的事情。 冰蓝见那伤者头上缠着纱布,面色发白,嘴唇干裂。他就是玄楠,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就像一句尸体一般地躺在那儿。冰蓝不觉倒吸一口冷气,道:“陛下怎么了?” 王李四目相对,看着冰蓝,欲说还休。 “陛下伤情如何,但说无妨。”裘铁道。 得了裘铁的许可,王太医道:“陛下在突围时,受了内伤,然后又坠了马,磕到了脑袋,现在人没有意识了……” “那陛下几时能醒?”冰蓝追问。 “臣正准备在陛下的大穴上施针,看看能不能让陛下醒来。”李太医道。 “好,好,请您快施针。” 冰蓝看着王李二位太医用又粗又长的银针对着玄楠周身的大穴不停刺激,不觉间抱紧了自己紧绷的身子,然而玄楠还是那般,双目紧闭,没有一点反应。 “裘大人,陛下这样昏迷多久了?”冰蓝问。 “今日是第七日了……”裘铁答。 “那陛下性命可保吗?”冰蓝又问。 “用麦秆给陛下灌盐糖水和汤药,性命暂时无碍。”王太医道。 冰蓝如释重负,心中对着苍天合十祈祷道:“多谢天爷!多谢天爷!” “那么还有别的法子让陛下醒来么?”裘铁再问。 “一时半会儿,只能凭陛下自己了。”李太医答。 冰蓝不禁腿软的倒退几步,对二位太医道:“大人再思量思量有什么法子可让陛下快些醒吧。” “是。”王李俯身退下。 冰蓝坐在玄楠榻边,伸手去抚玄楠毫无血色的脸,泪痕未消的双眼又一次泪如雨下,“怎么会这样啊……” “现在的状况只怕更糟。而我身边除了姑娘,已经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了……”裘铁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在冰蓝头上。 “你这话……”还不及冰蓝说完,窗外忽然人声鼎沸了起来。 冰蓝推开窗户,天色如墨,忽明忽暗地火光下映照着李芳和韩哲的脸,他们身上的铜甲闪闪发光,手执火炬,与无数将士跪在外面院门外,道:“臣恳请求见陛下!诛杀奸臣裘铁!”话音一落,身后无数将士们高喊道:“诛杀裘铁!诛杀裘铁!”那声音气势恢宏,震耳欲聋。 “霍姑娘!外面这两人都是乱臣贼子,他们是想趁着陛下昏迷不醒啊,把河间镇献给蒙古人哇!”裘铁正色道。然后他转身对着把守在屋外的少史们道:“将大院的门守好,谁踏过这道门格杀勿论!” 外头皇城司的少史们齐声答道:“是!” 李芳和韩哲的家眷还在汴梁,他们怎么会献城呢?面前目光越发凌的裘铁,而身后的玄楠毫无意识,冰蓝的心砰砰直跳,勉力维持镇定,心道:我该信谁…… 这时,院外的李芳又道:“奸臣裘铁是蒙古人的奸细,若非他哄骗陛下前来会盟,我军又怎会中了那些戎狄圈套,损失惨重,数千将士尸骨流落他乡。现在,他还在欺上瞒下,连着七日了,陛下所有指令全部由他传达,我和韩统领日日求见不得,必是裘铁作梗。将士们,说不定陛下早就被这厮要挟了!今日我们就要护驾锄奸……” 在李芳的谩骂声中,裘铁缓缓道:“霍姑娘,你莫害怕。我会带人护送你和陛下离开这里。” “陛下这些天都在昏迷,而你一直都隐瞒陛下病情,你要控制整个河间镇军队是为了什么?”冰蓝冷不丁问道道。 “不错!是我。我以陛下的名义让朝廷派兵派粮持援河间,那是为了防止蒙古人攻城。若没有医药,陛下的病可怎么办,受伤的将士怎么办?若是我当真有坏心,又何必将你带来这里?直接在伤兵的医馆里除掉你易如反掌,即便现在也是如此!”裘铁说时,神色严峻,一步一步走向冰蓝。 冰蓝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张开双臂护在玄楠身前。 “外头那两个虽是老将,可是他们从来只想着自己!危急关头,愿意冒险为陛下解围的只有赵将军!可是他,已经死了!”说着说着,裘铁越发激动,最后又忽然一字一句诛心:“霍姑娘,你若信陛下,就该信我。” “大人,车已备好。”外面的少史扣门道。 “霍姑娘,你和陛下先走。”裘铁道。 冰蓝紧握着玄楠凉飕飕地手,心道,我运气真是太好了,呵呵,赶上兵变了。 陛下,你这么精的人,应该不会看错人吧。河间镇要是有失,蒙古人将横扫黄河北岸,那又有多少人要死于非命。现在,我别无选择,只能拿你的命,拿大楚的前途,拿千万黎民百姓的命去赌了。要是赌对了,就当还了你的救命之恩;要是赌错了,我只有到地下跟你道歉,跟往昔英烈道歉了…… “大人,你现在手底下有多少人?外头的军队又有多少人?他们冲进来,你又能抵挡多少时间?”冰蓝问。 “为陛下尽忠是皇城司的职责,我舍了这命也会让陛下无恙。”裘铁答。 “这城外全是蒙古兵,陛下出城真的能安全吗?”冰蓝反问。 “那姑娘以为如何?” “李韩二人的家眷都在汴梁,他们献城的可能不大。不过对大人你倒是真的厌恶。” “姑娘想让裘某自裁以平息他二人怒火?难道这就能保陛下平安吗?” “自然不是。妾虽来这城中一日,便能感受你与李韩二人不睦已久。你官阶低却是天子近臣行事说话不顾外头两个老将军体面,若是有人从中挑拨,便是今日这样的场面。” “那姑娘以为该当如何?” “外头兵谏的只有李韩二人。那河间总兵孙周何在?” “我怎么知道他现在在哪!”裘铁脱口而出,不消片刻,就自己领悟道:“原来是他!前自我们入驻以来,他一直时不时地让我提防军中有人与蒙古串通,有人借机牟利,让我严查火药军马……那他这是要干什么呢?在陛下面前显得他厉害?” “据妾所知,他的家眷就在这城里。也许,他不曾想到陛下会带兵撤到河间镇,否则他献城就没有任何阻碍了。”冰蓝道。 “那……姑娘,现在该怎么办?外头的韩李可是要杀了我,要清君侧。我现在对他们说这是孙周的阴谋,他们也不会信我。”裘铁忽然着急了起来。 “大人,我相信你的忠贞,也相信韩将军和李将军。”随后,冰蓝看着还在昏睡的玄楠道:“你对我说,若是信陛下,就应该信你。外头的韩将军和李将军也是陛下看中的将军啊,你要是相信陛下,也应当相信他们。” 裘铁思索片刻,道:“不信他们,他们领人冲进来,我是死。信他们,我倒是活得机会还大些。真希望这外面两个老迂头把脑子里进的水赶紧倒出来,别叫祸国之人钻了空子!”说罢,裘铁转身欲去开门。 “不差这一会儿。”冰蓝拦住了他,道:“你一出去,还不被射成一个筛子?我去。”随后,冰蓝扯下快掉了的络腮胡子,打开了门,一阵刺骨的冷风灌进了脖子,冰蓝看着面前黑压压的将士目露凶光,从怀里拿出了玉牌,撞着胆子大喝道:“陛下有旨!众将士听令!” 第三章 斗智勇 18 李芳韩哲正煽动着将士们呼声整天杀了裘铁时,忽然乌黑的院门被被打开。只见一个身着铠甲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的声音年轻而清脆,高举这手中的玉牌,道:“陛下有旨!马军司统领韩哲,步军司统领李芳听令!” 李芳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道:“裘铁!你个缩头乌龟!临事了,拿一个小姑娘来糊弄我们!” “小丫头,你走吧,我们不会难为你!”韩哲道。 “二位将军,你们看清楚,这是大内的令牌,请你们跪下听旨。”说罢,把玉牌在二人面前又拿得近了些。 “小姑娘,你要是用一块……”还不等李芳说完,韩哲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臣韩哲听旨。” 李芳看了韩哲一眼,也跪下了下来,转头问韩哲:“老韩?这真是大内之物?” “我看着很像,先听听怎么说。”韩哲轻声道。 “好。”李芳点点头。 随后两人一齐道:“陛下圣躬安。” 冰蓝朗声道:“朕躬安。你们俩进来!” 李芳和韩哲跪在地上,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起身的意思。 “二位将军不是在外面嚷嚷着要见陛下吗?怎么现在脚长在地上了呢?”冰蓝问。 “这……”李芳彼时头上已经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姑娘,裘铁那小子在里头,他手底下的那些人也在里头,谁知他会不会起坏心,对我……哦不,是陛下不利呢?”韩哲倒是思路清楚。 冰蓝转身见皇城司的少史们亦是举着尖刀,目露凶光,在这玄楠的院门内,道:“皇城司的少史们,你们出来,与将士们一道在院门外候着。” 冰蓝的话不怒自威,站在院子里的少史们走了出来后,冰蓝又道:“二位将军,现在里头只要裘防御使和陛下,难道你们还不进去吗?” 韩哲和李芳又对视一眼,站起身子,欲望院门里走。 “两位将军,面圣的规矩是不可持械。烦劳二位把配剑交给亲兵。”冰蓝道。 韩哲李芳这才不情愿地卸了配件交给亲兵,走了进去。 “上喻,众将士随朕一路而来,甚是辛劳。及京师,有功赏之,有过罚之。死伤者必年给衣粮,月赐廪禄。然更深露重,外敌环伺,尔宜各司其职,勿信谣言,勿生怨怼,速速散去。若不遵令,格杀勿论。钦此。” 冰蓝说完,见众将士仍然跪在原地,一头雾水,面无表情,心里便打起了鼓。她又偷偷地撇了一眼跪在前头的士兵悄声道:“你听懂了吗?” 士兵小小地圆眼珠停滞片刻,摇了摇头。 “好吧!陛下说了,大家一路随朕突围非常辛苦。蒙古人实在太坏了,不守信用,半道伏击我们,害得好多将士们死的死,伤的伤。等回到京师,用功的会封赏,添乱的会处罚。但是外面的敌人时刻盯着我们,我们要守护的不只是一块城池,而是大楚千千万万的百姓,这里头有我们的父母妻儿,有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大楚的将士,当团结一心,战胜敌人!” 冰蓝说着说着不觉激动了提高声调,举起拳头喝道:“大楚万岁!大楚万岁!” 众人亦是热血沸腾,口号声震天:“大楚万岁!大楚万岁!” 沸腾的将士们中,一个小校只是敷衍地喊了几句,目光聚焦与站在台阶上的冰蓝。他悄悄离开队伍。冰蓝忽觉身旁一股风略过,身旁的灰墙上有一个白色的印记,一块白乎乎的石灰块掉在地上。冰蓝朝那石子来的方向看去,高高梯上架着篝火,灯火阑珊下,似有个黑乎乎的人影。 “大楚万岁!”冰蓝喊过一句后,拉了一个小将上台阶,自己借机暗暗像那黑影移动。走近了,才发现召唤自己的是白天时守卫赵子卢的小校,他见四下无人,鼓起勇气悄声道:“姑娘,你能见到陛下吗?” 屋内,韩哲走到玄楠床前,不禁老泪纵横:“陛下,臣有负摄政王老王爷的托付,有负钱太傅的托付没能照顾好你……” 李芳见裘铁站在一边,气不打一出来,拎住裘铁的衣领子,挥起拳头,就打在他脸上,骂道:“你们皇城司就是这样护卫陛下的?陛下伤得如此之重,你却还好好地站在这儿!” 裘铁吐了一口鲜血,道:“李将军,我护卫陛下失职,等回京以后,我引咎辞职便是!可也轮不到你来动手,我敬你是前辈,并不是意味着我怕你!”说罢,反手将李芳推倒在地。 李芳骂骂咧咧地站起来:“你个小竖子,敢跟爷爷动手!我呸!” “诶呀,你们俩先别打!”韩哲劝时,欲拉开他们二人,然而却被两人挤到一边。 正当二人缠斗时,忽然一支箭从二人中穿过,两人慌忙各自后退才分开。只见冰蓝放下弩机,怒道:“城中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韩哲拨开面前惊异的李芳和裘铁,走到冰蓝面前问道:“什么大事?” 冰蓝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带血的绢帛,陡然展开。 还不等李芳和裘铁看清,韩哲接便了过去,定睛一看,惊道:“孙周要在今夜子时献城……姑娘何处得来?” “这是赵将军跟巴图打斗时,从他身上拿到的。赵将军生前把这布帛交给了亲信。”冰蓝转过头又道:“小将军,请进来。” 小校看着一屋子的高级将领,底气不足道:“末将吴荣拜见三位将军。”说罢,小校就要行礼。 “不用多礼。你说便是!”裘铁着急道。 “小将军,将赵将军嘱咐你的话对着三位将军再说一遍。”冰蓝放缓了语气。 “将军中箭以后,就把这块布交给我保管,让我找机会乘给陛下,还告诉我这件事谁也不能说,尤其是……是对……”小校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便不再说了。 “对谁啊?”李芳迫不及待地问道。 “对城中的孙韩李裘四位将军……”小校说着声音变小。 “对孙周不能说也就罢了,对我们为什么也不能说?”韩哲不解道。 “这我哪知道,我不识字,连上面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小校为难道。 “算了,不争了,不争了!”李芳道:“赶紧把队伍整合起来,将孙周那个国贼拿下!” “不行。孙周是河间总兵,他手里的部队人数远胜于我们。而我们刚刚经过一场大战,将士们伤都没好利索。用强只能我们吃亏,说不好,我们还要死在他手里……”韩哲忧心道。 “那我让少史潜入他的营帐,将他杀了!”裘铁道。 “也不行,孙周当河间总兵已经很多年了,他身边也有不少护卫,要是没有能得手,我们只会更加被动。”韩哲道。 “那老韩,你说怎么办?”李芳问道。 众人满怀期待的目光里,韩哲低头踱了几步,窗外的月光投射在他青丝中的白发上,折出一点点光亮。 “韩将军,现在离子时没少时间啦!城门一开,说什么都晚了!”裘铁急道。 韩哲缓缓抬起头,睿智而坚定地声音沉着有力:“分头行动,智取为上!” 孙周营房内,一个满头大汗的皇城司少史跪在孙周面前哭道:“总兵大人,李统领和韩统领把陛下和我们防御使围起来了,要逼着陛下杀了我们大人……您快想想法子,救救我们大人吧……” 孙周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道:“好吧。” 第三章 斗智勇 19 孙周远远地看着李芳和韩哲带着数百人将玄楠的院子围的水泄不通。李芳站在门前插着腰破口大骂道:“陛下, 我们折损万人,就是因为您受了裘铁这厮蒙骗。你可不能再糊涂了!你要是不杀了裘铁,我们就在这河间不走了!” 韩哲大喊道:“诛杀裘铁!诛杀裘铁!” 身后的将士们更是大声呼喊道:“诛杀裘铁!诛杀裘铁!” 孙周转头看向跟在身后的小少史,道:“你家大人呢?” “他…他就和皇上在里面。”少史道。 “如此情形,陛下怎么不发一言啊?”孙周又问道。 “实不相瞒,陛下现在昏迷,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少史为难道。 “此话当真?” “真的!不信,我带你去找今天汴梁来的两位太医。我们大人怕陛下昏迷的消息给那两人知道了,要害他性命。所以让我把太医单独关了起来。” “带我去。” 孙周跟着小少史兜兜转转,进了一只营帐。 只见王陆二位太医焦急地等待中。忽见孙周来了,赶紧起身行礼。哪料孙周忽然抬起手便是一剑,撂在王太医肩上,怒道:“尔等庸医,怎么陛下还不见好!” “陛下身体康健,你如此,要做什么!”王太医毫不示弱,怒目圆睁。 李太医瞬间吓得屁滚尿流,瘫坐在地上道:“实在……实在是陛下伤得太……太重………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你……裘大人说得都忘了么!”王太医被李太医气的噎住嘴。 孙周剑花一挽,朝着王太医的胸膛便是一剑,王太医应声倒地,随后剑锋又指着李太医的脑袋问道:“那陛下要多久能醒?” “也……也……有可能一辈子也醒不了……大人饶命啊……”李太医跪在地上大哭道。 “好好待着,自是能活。”孙周收起了剑,转身就走。 出了营帐,孙周看着小少史问道:“那怎么现在又把这消息告诉老夫啦?” “诶呀,将军。现在火烧眉毛了,我家大人说,对您还隐瞒什么……”少史被他的残暴惊着,表现得惴惴不安。 等待孙周和小少史回到玄楠的院子外时,正看见李芳挥一挥手,士兵们开始砸门。 现在趁乱除去韩李二人,裘铁人少,必不成气候。孙周略略思忖,眼睛里寒光一闪,嘴角微微上扬道:“诶呀,不好了。你瞧李韩那二人这是在做什么!这是要谋反啊!” 小少史亦是浅笑道:“那将军,咱们还不去护驾么?” “来人!上!”孙周说罢,所携兵士鱼贯而出,将围着玄楠住所的韩李二人所领士兵团团围住。 李芳和韩哲相视一笑,从各自配件里缓缓抽出佩刀,忽然指向孙周的方向,雄浑的声音,颤人心肺道:“诛杀孙周!” 前头围着院子的士兵陡然转身,刀剑枪矛的寒光直指自己的队伍,往后看,又是密密麻麻的军队将自己包围。还不及孙周拔剑自卫,身边的小少史已经抽刀架在孙周的脖颈之上。 孙周手下的守军看着自己腹背受敌,主将被抓,紧张地面面相觑,握紧刀剑不敢擅动。 哪料孙周脸上镇定自若,一点俱色也无,“听闻孙李二位将军是跟随摄政王的老将,想来也不过如此”语罢忽然大笑了起来,道:“哈哈哈!这些人就是你们所有的人了吧!就凭这样,也能困住我吗!”语罢,捏住脖子上的钢刀,反手一转,刀便从小少史手中剥离。 这时,院子的木门忽然打开,只见冰蓝持剑将一个衣着华丽,头发花白,被缚双手,口塞布帛的女子迫了出来,道:“孙周,你好好看看,她是谁?”冰蓝语罢,其余院内少史将孙周其他家眷,约莫二个老老小小赶了出来。 “孙周,你难道连妻小也不要了吗!你若束手就擒,陛下会放过你的家……”冰蓝用尽全部的嗓门喊道。 “河间镇,我经营多时,岂能被你们算计!”孙周说罢,从怀中掏出一物,正欲往身上剐蹭。 “不好!这是烟花!他要叫人来!”李芳惊时,韩哲正张弓搭箭向他射去,然而已是来不及了,一朵明亮的火花窜上如墨的天空中,绽放着绚丽的光彩。 说时迟那时快,孙周一把拽过身旁小少史挡在身前,韩哲的箭没入他的胸膛,倒在血泊之中。然而,速度快的不只是韩哲的箭,孙周的信号,还有皇城司少史们的刀。倒在血泊之中的不只是那个替孙周作盾牌的小少史,还有孙周的家人。顷刻间,冰蓝只觉脚底湿漉漉的,还有些温热,像站在微凉的水里一样。不过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告诉她,这是血。 “谋反叛国,诛九族也是正常!不管我现在抵不抵抗,陛下不会放过我的家眷。我若献城,就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我的属下马上就会开城门,放城外的蒙古人进来!到时候,你们都会死!哈哈哈哈!”孙周又一次放声大笑。 那一刻,一滴泪从那老妇人的脸颊流下。原来那火花是召唤蒙古人进城的。冰蓝屏住呼吸,握紧手里的剑,尽力不为孙周那骇人的笑声所影响。自己只需轻轻在她脖颈一划,她也会成为倒在地上的尸体。杀了她,她是叛臣的家眷!可是手的抖得只能勉强握住剑,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然而那老妇人却忽然头一歪,脖颈往冰蓝的剑上一蹭,血溅三尺,泼在冰蓝的铁甲上。 双方僵持着,空气也静止了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马蹄声传来,还有隆隆的炮声。 “紧急军情!”来人正是那个送赵子卢遗物的小校。只见他混身是血,策马而来。 李芳对着身旁的韩哲道:“我早说裘铁这蠢货会失手!我可不想被蒙古人抓去当俘虏!” “那我们就一起杀够了本,再一同赴死就是!”韩哲朗声道。 “好啊!黄泉路上,我们聚堆。见了老王爷,也能壮胆子。”李芳道。 小校勒马,隔着重重人群高声喊道:“回禀韩李二位将军,孙周的儿子守城将领孙福已被裘大人斩杀,蒙古人正在攻城,裘大人和兵部主事孙科将军正在指挥战斗。请二位将军速速整顿兵马持援!”说罢,又立即策马而回。 “河间镇的兄弟们啊!孙周这厮叛国之心昭然若揭!现在蒙古人兵临城下,我们该怎么办!”李芳喝道。 “外驱敌寇,内惩国贼!此刻跟我们上城御敌的,过往不究!”韩哲呼应道。 原在孙周身边的将士面面相觑,大家拿起刀剑跟着李芳和韩哲冲杀而出,瞬间众星捧月的孙周只剩下孤身一人。他愤怒地向前去捉拿的少史左劈右砍,然而双拳难敌众人,不消片刻便被刀剑所伤,五花大绑了起来。 冰蓝撤下孙周老婆脖颈上的剑,直指孙周眉心,冷冷道:“赵子卢是怎么死的?” 孙周撇了撇嘴,不发一言。 冰蓝冷笑一声,拽住孙周的领子就往院子里走。院中一个约莫两岁大的小男孩坐在石板凳上,见着孙周走进来,惊恐的神色消散,露出会心的笑,向他张开臂膀,稚嫩的声音咿咿呀呀道:“翁翁!” 孙周忽然老泪纵横,还不及任何回应,便又被冰蓝拽了出来,然后大门忽然合上。 “你不说,我杀了他!”冰蓝怒视着,剑锋一指那乌黑的大门,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赵子卢是我杀的。我在亲兵浆洗纱布时,往水里加了一点马尿。”孙周道。 “果然是你!”冰蓝一滴泪夺眶而出。小校曾说赵大人原本伤口都结痂了,但是忽然五天前开始化脓。 “你能不能求求陛下,绕我孙子一命……”孙周哽咽道。 “你当日叛国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一天?你是河间总兵,官至节度使。朝廷可曾亏待过你?赵子卢有儿子,比你孙子年纪还小,他为什么要死?敌人打草谷的做派你是不知道吗?抢夺女人,杀光男人和孩子!这城里的百姓种了粮食养活你们,你怎么能狠得下心!” “他们答应,不会屠城。” “难道不屠河间,也不屠其他城么?他们费尽心机地得到河间镇,是为了什么?大楚百姓,和你无冤无仇,他们的命凭什么就是你荣华富贵的工具!”说罢,冰蓝又指着面前那倒在血泊里的人,道:“你的家重兵守卫,我围着你家转了好几圈都想不出办法骗他们出来。后来,你猜怎么着?我让皇城司的人跟你的兵一起给你家站岗。老夫人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蒙古人要攻城啦。陛下说,要派人保护你家。你知道老夫人怎么说的?她很着急,她说城破了,这城里的千万百姓可怎么办呀?国门没了,我要守这家门有什么用啊?你们快快去守城吧。然后就把你的兵和家丁全派去了,我就顺便把他们接到了陛下的居所。你早些回头,这些人,都不会死!” 孙周已是泣不成声,然而却悔之晚矣,只闭目待死。 “世间有天理,国家有法度,我不会杀你!”冰蓝正色道。 番外-忆往昔 我姓赵,名子卢,字展峰。家在姑苏,长林伯嫡子。起这样的名字没什么特殊意义,只是我那没念过几天书的阿爹觉得这样很像读书人的名字,期望我将来能参加科举,摆脱兵鲁子的名声。然而我没有,自从我考上了秀才以后,就只看兵法和地图了。 我爹叫赵大郎,字闻道。是不是他的字看起来很有文化?子曰:朝闻道,可夕死矣。因为这个字是孟霍的父亲武仁侯霍岩起的。说起我爹和孟霍的爹的关系,就是一介武夫遇见了一个书生,从针锋相对到惺惺相惜,然后互相学习,取长补短的故事。我爹从目不识丁到能写文言奏折,她爹从手无缚鸡之力到弓马娴熟,上一辈的故事大致如此。 我从小顽劣,以致姑苏的学堂不敢收我,我爹就把我送到了孟霍家,我爹觉得孟霍她爹能文能武,一定能好好收拾我。然而,霍世伯风趣幽默,学识渊博,我竟然好好念书,在霍家没有挨过一顿手板。直到我十五岁,从秀才的考场里走出来,我对霍世伯说:“世伯,这就是我最后一回写策论了!以后,我要习武,像你一样当大将军,收复燕云!” 霍世伯没有像我爹一样批评我,反而鼓励我说:“读书本就是为养浩然正气,你若有了分黑白辨是非的能力,接下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你爹不答应,我劝他!” 我一直羡慕孟霍有个好爹,从来不生气,从来不会逼迫人。因此,孟霍这个小妹子也被教养得温暖纯良,勇敢坚韧,而且很聪明很漂亮。我爹常说,媳妇娶得好,可以旺三代。孟霍就是一个好媳妇,让我好好把握这样近水楼台的机会。 如果我没有遇见宾娘,我肯定会好好把握这个机会。遇见了宾娘以后,我还是很喜欢孟霍,不过分清楚了兄妹之谊和男女之情。 宾娘是我家佃户的女儿,岳父是个农夫。我家庄子不少,我阿娘又懒,所以总是雇一些管事打理。有些管事兢兢业业,有些管事就不行了。一日,我回家时,经过那庄子打算歇歇脚再走,正好撞上了管事因为佃户交不出租子在暴打佃户那一幕,也正好知道了,那管事对佃户收五分利的租。天哪,少爷我家从来只收一分利,那剩下四分利原来被你这管事给昧了。结果就是我把那管事胖揍一顿,然后把他赶出庄子,又把佃户们的借条烧了。别人见我这少爷这么傻,自然是开心到不行,磕了头谢恩糊涂账便了了。 只有烧到宾娘家的欠条时,宾娘拦住了我,她从一摞中抽出了两张道:“这五两银子是我阿娘看病的钱,这半钱银子是我阿娘的寿材。不是别人盘剥的,我确实借了。不管你要不要,我一定会还上!” 我看着宾娘坚定的眼神,我记住了她。年底,她真的背着一大袋铜钱来找我,还给我拿了十六双布鞋。 “这么多鞋?”我吃惊地问。 “少爷,我不知道你的脚多大,所以每个尺码都做了两双,总有一个和你脚的。我听说你在明州当兵,其余的鞋你可以留着送人。买我鞋的主顾都说我鞋做的好呢!”宾娘说。 “谢谢。从军最废鞋了。”我答。 “少爷,能体谅我们穷人的苦楚,我真的很想感谢你。你家那么有钱,别的礼物我也送不起。而且我靠着卖鞋子攒了点钱,在庄子外置了两亩田。以后我就不在你家做佃户了。”宾娘说。 “那我们还能见吗?”我问。 “如果你觉得鞋不错,可以来找我买鞋,我会给你打折的。”宾娘说。 宾娘的鞋是真的好穿而且牢固。可是我就犯难了,这怎么找她去买鞋呀?于是,我一直给我麾下的士兵买鞋。有一回,我照约取鞋,她还送了我一副护膝,对我说,要是这个用得好,以后她也准备做护膝的生意。再攒点钱,就能去镇上开铺子。 我说:“我觉得这护膝特别好,可是你别把它当生意。因为,我爱慕你。” “我也爱慕你,可我不作妾。”宾娘的回答直接了当。 再后来,就是我阿爹阿娘不同意,我离家出走的事了。除了人品,家世,容貌,才情,她都比不上孟霍,可是我就是爱慕她。 我下了决心的一天,她对我说:“我不用你养,我可以做鞋养活自己。只是我怕养不起你,你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可我只能保证你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她说。 我看着她手上常年做鞋留下的伤痕,说道:“我有俸禄,虽然不多,但不用你养。” 然而,她忽然泪如雨下道:“子卢,你为了我父母家产都不要了。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于是,我和宾娘开始了一段穷苦而忙碌的日子。不过,很短。宾娘卖鞋,我的升职加俸,渐渐地日子好了起来。半年前,我因为在明州扫倭寇有功,便被提拔为御前司统领。我特别高兴,因为这个职位意味着我成为了我和我爹一样的高级武将,将来一定有机会立下旷世奇功,封妻荫子,让宾娘被人尊重。从军十年,我今年二十六岁。 会盟前,宾娘对我说:“十年了,你就回过一次家,还和公公婆婆闹得如此不快。不如这次会盟回来,你就告假吧。我和宁哥儿跟你一起回去。”宾娘说。 “你不怕他们俩抢宁哥儿,再把你赶出去?”我打趣地问。 “这不还有你呢吗?我现在做了母亲,忽然能理解婆婆当时的感受了。要是有人忽然把宁哥儿带走了,不管什么原因,我都要气死了!而且,他们不就是嫌弃我会拖累你的前程,可是谁想到我官人那么英明神武!不用谁提点,也可以当统领!”宾娘自豪又兴奋。 七日前,我撤入河间时,身上中了二十六支箭,像一只刺猬。军医官拔箭后用烧红的铁烙一个个烫平的伤口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块烤肉,血与铁接触的那一刻,发出滋滋的声音。这样做是为了消毒和止血,否则伤口极其容易化浓。以往的枪林弹雨跟人《》肉烧烤比,什么也不算了。不过只要想起宾娘和宁哥儿能享福,这一切都值得。 军医官走后,我从铠甲里取出那片布帛。看着布帛上鬼画符一样的曲线。诶,巴图那样的人,藏一块手帕在身上,太奇怪了,还是那么丑的手帕。 我以前跟倭寇打仗时,渐渐也学了不少倭语,他们的文字跟汉语倒是相似,不过假名乍一看也跟鬼画符似的。诶呀,莫不是这上头是字?可是写得是什么呢?突围时,陛下对那蒙古大汗布日古德对话,不用通议,对答如流。给他看,他肯定能看得懂。 于是,我能下床了就揣着这块帕子去找陛下。裘铁拦住了我,跟我说陛下不见我。这是什么路数?看着裘铁的神情,我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我什么也没问,在院子外请安就回营帐了。回去路上,我本欲去拜访韩哲和李芳。毕竟若是没有李芳,我和陛下突围没有那么顺利。不过路上,我遇见了河间总兵孙周,他年纪长于我,军衔比我高,我赶紧见礼道:“末将见过孙将军。” 孙周扶起了我,说:“将军有伤在身,无需多礼。” 孙周年纪约莫六十岁,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边关的风霜在他的脸上留下岁月的沟壑。他温和地笑着,道:“老夫听闻将军在应州斩杀了巴图,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我道:“生死一瞬间的事,我只是运气好一点。” “将军太过自谦啦!不知将军伤未愈,要做什么去呢?如有什么吩咐,知会老夫就是。”孙周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自谦,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如果我那时稍微反应慢了一点,被斩杀的就我。因为巴图的力量和马速都胜于我。 “末将就是出来走走,现在就回去休息了。”我道。 孙周含笑点点头。 我走了,心中莫名惴惴不安,只感觉背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背后的伤口也在火辣辣地发疼。我没有去找李芳和韩哲,只是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过不多久,军医官来了。他给我换药和纱布后,我便睡下了。梦里我梦见孙周冷冷地看着我,然后忽然对我骇人的大笑。我惊醒以后,只觉自己浑身发热,四肢酸痛无力。我把亲兵喊进来,让他揭开背上的纱布,拿一个镜子放在我身后。伤口开始化脓了,不觉一滴泪夺眶而出。 从军的经验告诉我,伤得再重,只要不是当时毙命,伤口不化脓,就能活下来。若是化脓了,哪怕只是一个黄豆大的口子,也活不过五天。 去找陛下,裘铁拦着我。去找韩哲李芳,他们要么出城巡防,要么半路总能遇到孙周。有时还经常瞧见孙周和李芳韩哲一道吃饭,有时则是孙周和裘铁,还有时,他来探望我。 我趁清醒时,准备探查这城中的蒙古俘虏。可是,还不及我查访,所有俘虏都被处决了。 这就很蹊跷了,我开始猜想,这块帕子上也许是惊为天人的阴谋。也许,我也是因此而死的。 很快,我就再也起不来床,整日烧得迷迷糊糊。在孙周让军医官把我移到伤兵营之前,我把那个帕子交给了亲兵。告诉他,一定要想进办法见到陛下,交给他。但是这件事,谁也不能说。 我住进了伤病营,一整个屋子里除了我自己什么都没有,我趴在床上,就像案板上的一块肉,心中孤独绝望之极。 我对孙周的怀疑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图谋什么。如果我还能多活几天,也许能查清楚。但是,我已经做不到了。看着床边的军服铠甲,我知道,这是等我四肢还没有僵硬时,方便给我穿上。 生命的最后,孟霍就像黑暗中的一点光亮,我喜极而泣。多年未见,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比我想象得还要勇敢还要坚强。我嘱托跟随我的亲兵,如果实在见不到陛下,就交给孟霍。 她一定能阻止手帕上的真相,如果我当真死于奸臣之手,她也一定会为我报仇。 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仍对人间怀有希望。 希望宾娘和宁哥一生平安,希望我的好友孟霍觅得良人,希望国朝收复幽燕,再也不用担心外族的袭扰。 第四章 真相 01 河间镇外的蒙古兵本是打算有了孙周作内应可以轻轻松松地进城。不想那一朵明亮绚丽的烟花绽放以后,城门不但没有打开,反而是红衣大炮响彻云霄,数万火箭将整列整齐的军队变成一片火海。天一亮,焦烟散去,城外遍地尸骸,到处是散落着残破的刀剑旗帜。 冰蓝守在玄楠床前,青灰色的布帘里,玄楠 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唯有微弱的鼻息。天边的朝阳生起,一束光亮投射在这寂静的小屋里,冰蓝不禁泪如雨下,把玄楠冰冷的手敷在灼热的脸上,而且不断地搓热。 陛下,你一定要好起来。因为我真的很害怕失去你。冰蓝如是自言自语。 忽觉一触冰凉粗糙划过面庞,那双带着一点薄茧的大手,食指微动。 “水……水……”,玄楠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你……你……醒……我……我去给你拿水。”冰蓝惊地碰倒了床案上的茶碗,水洒了一地。转身又急急忙忙地倒了一碗,笨拙地给他喂水,让玄楠呛了一大口,手忙脚乱地拍拍他的背。 “咳咳……” “我瞧着军医官对你身上大穴又掐又扎,你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怕你醒不过来……呜呜呜……”冰蓝哭得更加厉害。 “不哭,不哭,朕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玄楠安慰道。 “你不知事的时候,孙周挑唆裘铁和李芳都快打起来了,差点要刀兵相见,他还要向蒙古人献城……实在是太吓人了……我也差点要死了……”冰蓝自顾自地哭,紧接着鼻涕眼泪齐下道:“赵子卢死了……,他是我的发小,我再也见不着他了……陛下,你别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我做不到……,早知道我不来了……”连日来的疲惫与悲愤一股脑的发泄,她紧紧拥着玄楠嚎啕痛苦。 “赵卿?……什么时候的事?”玄楠问。听闻赵子卢的死讯,玄楠回想起那日场景,他还不及回阵,蒙古人的箭阵如雨般袭来。 “昨天。他中了二十六支箭,伤口溃烂……”冰蓝继续哭道。 见冰蓝悲恸,玄楠不禁想起了了王喜,他也不在了,悲从心来,泪如泉涌。 不知哭了多久,两人相拥着沉沉睡去。当玄楠再醒来时,只觉自己鬓边冰凉。 睁开眼,竟然是冰蓝卧在身边,死死地抱着自己。她的发髻散乱,脸上浮着一层油光,肿的像两只桃的眼下残存泪痕,嘴角的口水将枕头濡湿了一大片,衣袍上还有干了的血迹。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呀?累成这个样子,睡的如此香甜安稳,玄楠擦拭她嘴角的口水,感受着冰蓝身上散发着的温热,只觉心安。活着,真好。 窗户被厚重的帘幕遮上,阳光从帘幕与窗角的缝隙透进来,不知外头辰光几时。 玄楠把被子往冰蓝身上扯时,忽觉下胸一阵剧痛,原来肋骨断了在,身上绑着木头架子。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姑娘,王太医来请脉。”来人是裘铁。 玄楠刚从混沌的状态醒来,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门外的裘铁和王太医敲了几下门,不见回应。 “也许霍姑娘出去了?”王太医道。 “有可能,还是莫耽搁给陛下诊脉。”裘铁道。 王太医点点头,推开门,径直向玄楠的床榻走去。那青灰帘儿一掀,冰蓝忽觉一道光从眼皮里钻进来,蓦然睁开眼,看看身旁的玄楠,转头又见那两双惊颚尴尬的眼睛,猛地从塌上坐起来,勉力挤出僵硬的笑容:“我……我去……看看……今天马吃什么!”说罢,迅速遁走。 裘铁端着饭,王太医端着药,眼睛蹬得老大,道:“臣什么也没看见!” “不是你们想得那样。”玄楠极力解释,不觉已是大汗淋漓。 “王太医,您不是来给陛下请脉的么?”裘铁道。 “是。臣是来请脉的。不想陛下已经醒了。” 王太医苦苦一笑,故作镇定地拿出脉案,把过完脉以后道:“陛下断了肋骨,要好好养着,少动,否则磨损了脏器可不得了。” “哦。”玄楠答。 “臣先下去拟方子了。”说罢,王太医麻利地收起脉案。 玄楠抬头,裘铁正捂嘴偷笑,才觉其中端倪,赶紧拉住王太医的袖子:"真的不是这样,朕没动。" 王太医认真地点了点头道:“事涉陛下和霍姑娘清誉,老臣绝不会吐一个字。”话毕,行礼退了出去。 诶呀,这下真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不过,朕怎么有点小兴奋呢。 待王太医走后,裘铁打开手里拎着的木匣,里面是一本厚厚的账本和六件已拆封的书信。 “陛下,昨晚孙周要叛国献城,差点蒙古人就要趁夜摸进来,但是臣和同僚们还有霍姑娘发现了他的企图。索性,昨晚一战,河间镇保住,击杀敌数万。这是从孙逆的家中搜出来的账本和书信。”裘铁道。 玄楠从匣子里拿出书信展开,上面尽是一些蒙古文书写得招安条件。金银玉帛不说,蒙古人还要封他做楚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后玄楠翻开了账册,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他贿赂在京官员和军中将领的名字和金额。 “这些吃里扒外的混账!”玄楠气不打一处来,将那账本掷了出去。国朝的习俗向来是后养士人武将。每每新帝登基,都要做两件事,一大赦天下,二涨薪。国朝大楚一个七品小官的俸禄养着父母妻儿,再养四五个仆人小厮并不难。 钱维说过,教导官员清廉不能仅凭圣人之道,俸禄也很重要。而且官员们富足,也不会想着要从百姓身上榨取民脂民膏。若是天才有才之士都忙着挣钱的营生,谁又来为你保境安民呢? 玄楠深以为此,即便是如今国朝财政吃紧,他也从没有想亏待那些帮他打理国家的文臣武将。毕竟他要收复燕云十六州,除了要花很多很多钱打仗,也要很多很多的人才群策群力。 节流治标不治本,只有开源才是正理。只能自己节约些,天天宵衣旰食颁布又废止一道道政令,寻找为国生钱,又不损民本的法子。可是那些厚待的人才们就是这么报答他的……果真是人的贪欲无穷无尽。就像孙周,官至节度使,还不知足。如若他不反,在这个位子上致仕,自己应该会念他多年边关苦寒,在他家乡赏赐丰厚的土地金帛子女。 那账本上,有无数熟悉的名字天天写奏折,提醒自己克己复礼,勤勉政务,然而背地里却收授贿赂,败坏朝纲。 裘铁把账本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跪下来,小心翼翼道:“陛下息怒。” 玄楠喘了口气,如常语气道:“拿过来,朕还没看完呢……” “是。”裘铁交还给玄楠。 玄楠一页页地翻着翻着,不禁感叹道:“国朝才还都多少年啊,竟然到了这个地步。朕原来以为,朕的敌人是三藩,是蒙古,是叛王,是倭寇……。原来朕的敌人是朕天天照面的人啊,他们哪个不是朕依赖的朝廷重臣,哪个不是自幼辅佐朕的长辈……”说罢,眼眶红了,又吸了鼻子,道:“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朕还是一国之君,实在失态,卿莫见笑。” “臣不敢。”裘铁道。 玄楠忽然翻至一页,细细端详了半天,又放在笔尖轻嗅了一会儿,放下账本,那一页卡在装订线里卡着被人撕去纸张的痕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异常。 “这是这怎么回事?”玄楠问。 “什么……”裘铁一愣,停下了机械的磕头,抬起头诧异地看着玄楠指着那处撕扯的痕迹,惊慌失措:“这……这真的与臣无关……臣搜出来就是这样的……”说罢,又把脑门瞌在地上咚咚作响。 “当真?”玄楠厉声问。 这时,裘铁已是慌了神,连连辩解道:“陛下,若是此事和臣有关,臣为什么要把这本账交于您,自己偷偷地烧了,您怎会知道……” 不过一会儿,门又一次被扣响,冰蓝走了进来。这一次,她已经换了干净衣裳,脸也洗得白皙清透,一支木簪将头发整齐地束在头顶,莞尔一笑,英姿飒爽。 “韩李二位将军听说你醒了,请求召见。”冰蓝道。 玄楠点点头,冰蓝转身将韩李二人领了进来。韩李二人走进来,跪下行礼道:“陛下圣躬安。” “这些虚礼,不必了。”玄楠倚靠在床板上,见李芳和韩哲俯身在地,脑门紧贴着地面,温言笑道:“擒叛守城,卿等是有功的。”李芳瞥见裘铁已经跪在了玄楠床边,见他面上泪痕未消,心道,我可是当初喊着要杀他最凶的,这小子必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陛下哭诉告我黑状,我绝不能叫他算计了。于是抹泪哭道:“陛下,臣实在是有罪啊,臣愚钝啊……” “臣日夜担心您的安危,每天去您院外请安。裘大人不待见臣也就罢了,还要在别人面前污蔑臣和孙周是一伙的。” “嫌火头军饭得不和口味,就打人家军棍……” “他不定时地来臣营中查探军马数量,可是校尉骑马到城外查探军情了,硬说数量不对,要责罚马官。” “……” 在一旁听着的裘铁听着李芳添油加醋地污蔑自己,气不打一出来,我还不曾说你,你倒告起我壮来了!他气鼓鼓地站起来,指着李芳的鼻子怒道:“何须如此阴阳怪气,回京以后参我就是!” 玄楠一眼便瞧见其中因果,然而李芳身为老将,军中威望不少。裘铁虽行事失礼,但却一片忠心。韩哲老成持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于是故作惊恐道:“原来朕受伤期间,你们遇到了那么多事,当真是险之又险。这一切都是孙周那厮作祟!三位爱卿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三人这才起身。 “如今各军伤亡的状况如何?”玄楠问。 “禀陛下,离京时,赵将军,李将军、韩将军各领兵一万人。赵将军殉职后,臣代管了一些事务。他所领中军随您突围出来的将士是八千八百五十二人。其中有三百七十九人伤的很重,入河间之前就牺牲了。”裘铁道。 “臣领左军突围,现有九千七百三十四骑。”韩哲道。 “臣领又军突围,现有七千余人,红衣大炮战损两门。”李芳道。 玄楠点了点头,又问道:“孙周及其同党被擒后,还有十万大军驻守河间。经过昨夜守城一战,短期内不会再来,朕以为李卿携军队在此休整一段时日后,再向汴梁班师。韩卿与裘卿携军队随朕立即返京,可好?” “臣……”李芳正要领旨时,韩哲打断道:“陛下,臣以为李将军所携军队人数较少,要整合孙周留下的十万大军实在微薄。只怕再生变故。” “那裘卿以为如何呢?”玄楠问。 “不如臣与李将军一同留下。待整合完毕后,再向京师与陛下复命。” 李芳素来信任韩哲,若有他在,自己能省不少力气。当即也表态道:“臣觉得这样好,臣只怕自己本事不够,应付不来。” 哪料玄楠浅浅一笑道:“李卿切莫妄自菲薄,朕还有其他事要托付韩卿。不过,李卿,尽管孙周在边关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可是他手底下的将士服从命令也是本职,切莫矫枉过正啊。至于伤员们,等他们伤养好了,再由李卿带回汴梁与朕复命。” “是。臣遵旨。”韩李二人齐道。 “陛下机智,第一回领兵遇伏数倍几乎全身而退。即便换作是老王爷,也未必比您能做得更好。”李芳道。 “五百二十七位勇士还是折损在异国他乡了……朕实在是惭愧。奈何实在来不及收敛他们的尸骨回乡安葬……只盼着日后咱们君臣一心,能收复燕云十六州,教那些将士们可长眠在大楚的土地上,也算是落叶归根了。”玄楠说时,想起了王喜和赵子卢,不禁动情。 一番话竟然讲得韩李芳这样身经百战的粗旷汉子不禁眼眶湿润。 玄楠抚了抚韩哲和李芳的肩膀又道:“别的朕亦没什么好交代了。只盼你早日等你回到汴梁,咱们君臣相见时,能把酒言欢,共计大事!” 等到他二人走后,玄楠看着面前的裘铁,叹气道:“朕昏迷的时候,哗变的哗变,通敌的通敌…… 若非有孟霍在,昨晚你怕是就要被韩李二人斩于剑下。那时候,朕的安危又有何人来守护?河间镇又有何人来守护?” “臣知错了。”裘铁低下了头。 玄楠撑起身子,努力想站起来去触碰床边铠甲,却始终够不着,他叹了口气道:“给朕穿甲。” 裘铁愣愣地抬起头,看着身上绑着木架的玄楠,问道:“陛下,您怎么穿甲?” “把木架子卸了就能穿上。” 裘铁惊呼:“这怎能卸?军医官说您肋骨断了,要绑着的。况且您才刚醒,只是暂时性命无碍,还要……长途跋涉……” “木架子回头让王太医再给绑一个。裘卿,你平日里审讯查案,也是这么喋喋不休?”玄楠说着,自顾自解开身上的绷带。 裘铁小心翼翼地给玄楠穿甲,不发一语。 玄楠见裘铁不作声,好言道:“此去会盟,朕吃了个败仗又重伤昏迷,再加上有人哗变,有人通敌,消息传回京城,岂不人心惶惶,朕须得立即回去。但是在此之前,朕先要安抚军心,你这账本,可真是及时雨。” 裘铁继续默不作声。 玄楠小声嘟囔着:“这么小心眼的么!” 雄浑的军歌又一次响起,玄楠身披甲胄,看着帐中原来孙周手下的将领们。大帐之外,是昨日阻击蒙古人将士们。 这时,裘铁从远处而来,穿过阵列整齐的方队的间隙,跑得满头大汗而来,身上的铠甲磨擦佩刀的声音叮当作响,他高声喊着:“陛下,从叛逆孙周家里搜出许多书信和账目啊……”说着说着,他身后的两个少史抬着把一只木箱,吃力地小步快跑跟上在前的裘铁。 孙周任河间总兵十年,在这儿服役的将校们,哪个又能完全清白……将士目视着皇城司的人从身边穿过,个个神情凝重,低头不语,如乌云压境。 当裘铁气喘嘘地走入玄楠的大帐里时,把重重的箱子撂下,然后打开,一本本微黄的账本和书信暴露在众人眼前。 玄楠忍着剧痛走到那樟木箱旁,捡一本账本,坐在地上,也不翻看,将头埋在里面。周遭的空气凝固了好久,众将屏住呼吸看着玄楠怪异的行为。当他再抬起头时,眼眶竟然红了。他嫌恶地将手里的账本砸向樟木箱子,哽咽道:“……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实在是……” “陛下,可要将账目清点查验?”裘铁不明所以地询问道。 然而玄楠抹了眼角的泪,坚定地摇了摇头道:“孙周这厮竟打着二叔的离世来污蔑朕,作为叛国造反的借口。说到底,二叔骤然离世造成许多流言,当时朕沉浸在伤感之中,没有向卿等解释清楚,以致卿等受贼人蒙蔽,都是朕的过失。 可是六年前,朕才十三岁,也只是个孩子啊。你们投身军营,为了保家卫国也好,为了功名利禄也罢。朕怎么忍心让卿等为了我们姓魏的家务事而牵连获罪……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烧了吧……烧了吧……朕不想知道……” “陛下……这……”裘铁还未说完,玄楠已经将燃烧的烛台丢进了箱子。 “在座的都是随摄政王出身入死的长辈。朕年轻,行事难免有差。有什么做的不对,诸位长辈千万要告诉朕啊………”玄楠哭道。 火焰将众将污点吞噬,悬着的心被渐渐放下,心中的愧疚之情也一点点聚集,纷纷低下了头,有的人甚至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而偷偷抹泪。 是啊,起的哪门子心思要为老王爷报仇……人家才是嫡亲叔侄。若是换成别的人,叛国造反的能不一网打尽么?而陛下却这样放过了我们,能是孙周说的那样歹毒之人么?不禁为这位年轻帝王的心胸而诚服。 第四章 真相 02 今天发糖!发糖! 正文开始 回京车架上,玄楠撩开车帘,看着在先头开路的韩哲远远地身影,心道:但愿是朕想多了。 冰蓝见端了一碗粥给玄楠,然而他眉愁不展,捧着粥碗却不吃一口,问道:“你有什么事烦恼?莫不是嫌粥不好吃?可我只会煮粥,你要是想吃别的,回到汴梁,让纤云给你做好的。” 玄楠回过神,看着碗里寡淡的白粥,有着淡淡糊味。又见面前的冰蓝神情关切,泛白的唇浅浅一笑,便不管烫口,一股脑儿的喝完了,神情有些傻傻地说道:“好吃。” 冰蓝抚着玄楠渐渐舒展的眉头,道:“我还以为你又有事要操心了呢!这是我第一次下厨,好吃什么呀。我刚刚还闻到一股糊味呢!你要是能在河间再停一会儿,准保能喝上碗肉汤!我瞧见火头军杀猪了呢。”冰蓝说罢,咽了咽口水。 “要不是你,河间丢了也说不定。还好有你,否则朕就是死了,也无颜面对地下先祖。真不知到底要怎么报答你才好……”玄楠道。 “陛下,要是你想报答我,有件事,你告诉我真相好不好?”冰蓝突然正色道。 玄楠忽然一愣,然后缓缓道:“你说。” “老王爷的离世同你有没有关系?”冰蓝一字一句地问。 玄楠回想起当年种种,斩钉截铁地答道:“朕和二叔曾经亲如父子,后来有一些事出现了分歧。但是朕从来没有生过害他的心思,一刻也不曾有过。” 冰蓝一下子如释重负,吐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像那些坏人那样!你不会!摄政王在战场上救过我爹性命,是我家救命恩人。原来我还担心,现在我可放心了。”然后她低着头羞涩地摆弄着衣角,呡着嘴偷笑,又道:“你离京前问我的事,我仔细地想了想,我愿意。” 玄楠浅浅一笑,故意问道:“你愿意的什么事呢?” “你要是再问,我可就改变主意了!”冰蓝撅嘴。 “别!别!朕不问,朕不问。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事,朕和二叔离心的么?” “我想啊。你不说自有你不说的道理。等你哪天想说了,我就听着。你要是不想说,我永远也不会问。”冰蓝爽朗答道。 一股暖流涌进玄楠心里,身上的痛处也减缓了许多,高兴得不禁笑出了声音。还不等他高兴片刻,夺命之问忽然出现:“那你以后要娶几个媳妇?” 玄楠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身为帝王有时娶一些女人不是为了情欲而是为了朝局。这时,马车忽然一个颠簸,冰蓝下意识地拉住马车上的拉手,不觉间,右臂有血迹渗出。 玄楠见此,惊呼:“你怎么受伤了?” 冰蓝捂住右臂,笑嘻嘻道:“没事的,没事的。就是昨夜蒙古偷城时,被流矢蹭破了皮,我已经叫军医官给我看过啦。只是我刚刚撑着伤口了,真的不要紧。” “你应该留在河间镇养伤。”玄楠正色道。 冰蓝急忙摆手道:“你伤得比我重多了,你行我也行!我不要和你分开!” “朕是男子,你是女儿家,怎么能相提并论!” 冰蓝伏在玄楠身上,撒娇道:“我不嘛,我不嘛,你让我跟你一起吧。否则我一个人在河间镇谁也不认识,没人说话,多无聊呀。” “要是子卢还在,你跟他说说话,养伤也不会无聊了。可惜了……”玄楠忽然怅然道。 “你倒是挺大度啊?” “那是因为朕知道,要是你们之间有情,早就成亲了。朕都没有机会认识你。只不过,舅舅既然要为你选个夫婿,怎么不选他?” “我爹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可是他有个相好的,好像是个很会做鞋子的姑娘。但是赵家伯伯嫌弃她出身微末,当个妾室尚可,若是要娶她作正妻,那可不行。后来赵世兄就带着她去了明州,还是我帮着他们私奔的呢!”冰蓝说时,自豪地拍了拍胸脯。 高兴不过片刻,冰蓝忽然变得伤感了起来:“我有个私心,我希望你这一辈子只有我,我们之间没有别人。就像赵世兄,就像我爹爹一样。我阿娘一辈子都没有儿子,可是我爹爹宁愿为我找赘婿来继承香火也不纳妾。我明白这样的夫婿是可遇不可求的。而且你还是九五至尊的皇帝……要是你将来有了别人……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冰蓝说着,声音渐低,喉间哽咽,说不下去了。 玄楠听了,心间一震,猛得将冰蓝搂紧,柔声细语道:“孟霍,朕爱慕你不是看中你漂亮,你聪慧,你是解语花。而是你总是牵动着朕的心。你一高兴,朕也高兴,你若是不高兴,朕也会跟着难过。这样的心思,对别的女子从没有过。假如有一天迫于形势,朕纳了其他女子, 朕说的是假如啊,假如! 朕心里也不好受,朕也不想我们之间还有别人。不过,朕是皇帝,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拂逆朕的心意,朕愿意若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就能若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皇帝心里牵挂着江山社稷,可是玄楠心里永远牵挂着孟霍。” “真的?”冰蓝甜甜地笑了。 “就这么几句话就被感动啦?”玄楠道。 “怎么,刚刚说的这些不是你的真心话?这话你是不是还对陆华浓也讲过?”冰蓝怒道,说着就要去拧玄楠的耳朵。 “没有,没有。”玄楠捂着耳朵急忙辩解求饶道:“朕刚刚那些话只对你一个说过,往后也不会再对别人说……你先放手……” “我不放。” “朕……原本是想说,朕不止说说,也会用一生去做到……你放手啊……疼!”玄楠抚着耳朵求饶道。 冰蓝心尖一暖,放开了手,得意道:“你武功又高又聪明,平时我哪有这机会!现在趁你不能动了,可不得让我好好欺负欺负!”说罢,把在玄楠英俊的脸捏成各种各样的造型,看着自己的杰作,不禁笑出了声。 “你这么想?”玄楠浅笑,然后忽然一发力。 冰蓝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拽入了玄楠宽大的胸膛。玄楠抚着冰蓝微微散乱的发髻,看见她圆圆的眼睛闪着亮,看见她的睫毛在微微抖动,他的心尖也随着颤动。他静静地凝视,默默的,默默的靠近,没有任何激情荡跃,有的只是寂静的心动,然后轻轻地吻上了冰蓝的唇…… 车中,两人额头相触,玄楠道:“朕小时候,家里人都叫朕阿楠。” “我阿爹阿娘叫我蓝儿。”冰蓝道。 “好啊。蓝儿。” “好啊,阿楠。” 第四章 真相03 草原上的夜,寒风呼啸,帐篷的毛毡随风起伏。靠着帐中温暖的光晕下,一个蒙古族小男孩头戴一个精致的老虎头毡帽,正在唱着草原上的歌谣,他稚嫩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跟着自己唱歌的节奏手舞足蹈。边上是两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在为小童歌谣的节奏打着节拍,一个年纪三十出头,秀气的容貌和温柔的神情一看便知不是草原上长大的。 另一个小姑娘十七岁的年纪,肩上缠着纱布,正是像花朵一样绽放的年纪。她的一双眼睛生得极美,像天上星一般闪亮。 身旁有两只樟木箱子,里面装着不少汉家样式的绸缎首饰,还有茶叶书籍和小孩的玩具。小童欢快着唱完了一个歌,小姑娘把他抱在怀中,忍不住亲亲他萌萌的小脸儿。妇人看着这些来自中原的物件,心里自是一股暖流划过,欢喜无限。 她又看着儿子戴的毡帽儿,上面的小老虎的眼睛又大又圆,栩栩如生,憨态可掬。那双老虎眼睛的针脚细细密密,这熟悉的针线她认得,是母后。 “姑姑,额祺教我一支歌,我唱给你听!”小男孩对着小姑娘自豪地说。 “来来,哈达要唱什么歌呀?”小姑娘宠溺地问。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小男孩奶生奶气声音让妇人心下无线感慨,母后,女儿何时才能与您相见…… 她抚着孩子的头上小虎猫说:“你瞧,外婆送你的帽子。你喜不喜欢?” 小童圆圆的脑袋点点头,说:“额祁,我喜欢。” 小姑娘看着箱中的绸缎,淡雅的颜色在灯下晕出柔和的,浅金色的光,其上云朵的暗纹若隐若现,忍不住赞叹:“南朝的布料这么好看,怪不得那王爷不肯穿咱们的衣裳!嫂嫂,这些料子做成衣服,一定漂亮极了!” 妇人心道玄栖为了气节不穿蒙古服色,可不是为了好看不好看。但当下也不想扫了小姑娘的兴致。看着小姑娘爱不释手的样子,就说:“琪琪格,你有挑中的,尽管拿去吧。” “谢谢嫂嫂。可是这些衣料这么柔软,给哈达穿吧。”乌云说。 “他一个男孩子,要穿这么花哨做甚,而你正是该打扮的年纪,你穿了一定漂亮。”说完,她从箱中的首饰又挑了一对金手串儿,戴在她腕上。那手串儿是用一颗颗雕刻成海棠花的金珠子串起来的,甚是别致,也适合她这般花样年华的少女戴。 “谢谢嫂嫂。我不客气了。”琪琪格高兴地说。 两个女子看着衣料和首饰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个没完。那妇人正是太后长女和亲的和懿公主玄桐,而那小姑娘就是布日谷德的妹妹琪琪格公主。 这时,帐外忽然号角连连。这号声是为了迎接布日谷德归来。玄桐和琪琪格停止了谈话,拉着哈达的手向帐外走去。 “额祁葛!”小童向一阵风般的扑进布日古德怀里,布日古德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宝贝亲了又亲道:“可有听你额祁的话吗?” 小童点点头,说道:“哈达是男子汉,长大了要保护额祁。” 布日古德瞧着孩子会心一笑。但看见儿子头上那顶憨态可掬的虎头帽,温柔的目光渐渐冷峻。他抱着孩子走进帐子,玄桐和琪琪格亦是跟随再后。 进了帐子,布日古德又见那两只装满南朝物件珍宝的箱子,回过头对玄桐说道:“阿桐,这是些是南朝皇帝让人送来的吗?” 玄桐道:“是我母后送来的。” 然而琪琪格更是高兴地说道:“你看哈达很喜欢这个小帽子,他戴着真可爱。” 布日谷德一想到前不久南朝皇帝竟煮熟的鸭子飞了,不仅如此,他还折损一员大将,巴图死了,窝阔台重伤,损失骑兵无数。如今更是看见妻妹醉心于精美的首饰衣料的神色,心中顿生不悦。他抱起儿子说:“哈达,我的儿子。这些东西又漂亮又精致,但是却是我们的敌人用来迷惑我们的。你还喜欢么?” 小哈达听了似一头雾水,他说:“父汗,额祁的亲人怎么是我们的敌人呢?” “你额祁的弟弟,也就是你的舅舅是南朝皇帝,是我们的敌人。”布日谷德正色说道。 “父汗,那我不要这些东西了。”说罢,他把小老虎的毡帽从脑袋上扯下来,一下子扔进燃烧的炭火中,不消一会儿,便化为灰烬。 在一旁看着的玄桐看到丈夫如此举动,人似个桩头那般呆呆地立着。琪琪格见到嫂嫂一脸尴尬的样子,也傻傻不敢言语。 回到自己帐篷里,琪琪格脑海中还在浮现刚才的情景,对着侍女乌兰说:“南朝送来的那些东西被哥哥下令全部烧了,真是可惜。还好嫂嫂在这儿之前还留了一对漂亮的手串给我。“接着她又想起了那挥着方天画戟,鲜衣怒马的少年。一阵箭雨过后,她重箭跌下马来,眼看着铁戟就要没入胸膛,那南朝皇帝忽然缩回了手。否则他早就能把斡阔台打下马来,后来他也受伤了,再后来他被南朝军队接走了。窝阔台可是到现在还下不来床,也不知道南朝皇帝的伤好些了么。 琪琪格自是不知玄楠是因为挂念冰蓝,关心则乱才收回铁戟。她心中竟生出一个念头,这南朝皇帝莫不是对自己有意吧。巴图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汉,满脸横肉又好色,一想起来就心里起鸡皮疙瘩。哥哥竟然还要把自己嫁给巴图,还好那个汉人将军打的坠马死了,这下这个婚约也做废了。心里自然是说不出的轻松和高兴! 是夜,布日古德宿在玄桐身旁,脑海中一遍遍回想从鲍卓带消息来说契丹要谋反到玄楠逃走,自己折损一员大将的过程。忽然从塌上惊坐起来,把玄桐吓了一跳,她也赶紧起身,问道:“大汗,怎么啦?” 布日古德回过头,看见眼中满满惊惧的妻子柔声安慰道:“阿桐,今日我烧的那些珍宝会十倍百倍地补给你。往后你莫要再和南朝联系了吧……” 阿桐花容失色,道:“大汗,你的事我从来不敢打听,也不会向母国泄露消息。今日那些东西,是很早之前母后差人送来的,都是母后的私产,与楚国皇帝没有关系的。大汗你要相信我。” 布日古德眼中忽然变得温情:“我当然信你。阿桐不会害我。”说罢,他披了件袍子起身,向帐外走去。 玄桐坐在原地,听着外面布日古德的雷霆之怒道:“将鲍卓找出来,给我煮了!” “大汗,鲍卓不见了!” “那就向南边追,一定要将这小人杀了!”布日古德怒道。 玄桐不禁瑟瑟发抖,裹紧了毯子。 第四章 真相 04 玄楠身体素来强健,又得益于冰蓝这一路上的悉心照料,比如糊味的粥饭,有腥味的肉汤还有总是洗不干净的衣裳。虽然身上的木架还不能拆,人也不能动弹,但是后背的刀伤竟是好了大半。少了一份病痛,玄楠人也精神了起来。 “蓝儿,你不知道生肉要烫出血水才能煮汤吗?”玄楠转过头,满脸抗拒地不想多看那肉汤一眼。 “我说呢,怎么纤云熬出来的汤又浓又白,我的汤这么奇怪呀……”冰蓝撇撇嘴,转过头去整理那些一块浅红一块浅黄的绷带,实在忍不下去,又道:“洗布料要用……” “我是来送己养的车夫,可没带香胰子……”冰蓝不悦道。 玄楠不禁笑了起来:“诶呦,你平日里嫌朕吃一盏茶要用七个碟子八个碗,如今到底是谁五指不沾阳春水啦?香胰子只有你这样的大小姐才会用来洗绷带。以后洗纱布的时候,放些皂角粉才能搓的干净。” “太医说了,看起来干净未必真干净!我现在盐水里泡了半个时辰,又在锅里煮了一个时辰,晒干了才给你用的。它们只是看起来不是新的,其实可干净了!”冰蓝反驳道。 “好,好,总有你的道理!”玄楠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不到你从小金尊玉贵地养着,居然懂这些事情。”冰蓝不禁感叹。 “朕很小的时候,过很苦的日子。母后被父皇其他女人陷害,朕和阿栋随母后一起被关起来,宫人们攀高踩低,让我们缺衣少食。好几次要不是淑母妃暗中帮衬,让二哥钻狗洞进来给我们送食物送炭火,只怕朕和阿栋都活不下来。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玄楠说时,眼眶湿润。 冰蓝有时候,觉得他有时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总是不会揣摩女儿家的心思,气得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又有时有像个历经沧桑的老者。 她抱住他道:“想不到你还过过这样的日子啊。阿楠,我想起来一桩事。” “什么事?” “当时照料子卢的小校告诉我,说子卢本来伤口愈合的很好,都结痂了,都能下床了。可是后来,他伤口突然开始溃烂,最后一病不起。而且,孙周死前,我问他是不是他知晓子卢知道他要叛变献城的秘密,就下手杀了他。他说,不全是他。” “还说什么了?” “没有了。阿楠,我实在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孙周要杀子卢说的通,可是孙周又是怎么知道子卢掌握了他叛变投敌的证据的?连子卢自己都不知道那块帕子上写得什么东西……” “蓝儿,如果子卢是被人害死的,朕一定会为他讨回公道。” 离汴梁三十里外,冰蓝撩开车帘,见对相而来许多豪门大户的车马,载着家私行李和成队的家仆。 然而,他们一见到玄楠的天子车架和浩浩荡荡的大军,惊得愣在原地,忘记行礼参拜。 冰蓝跳下车,问道:“你们是哪家的?为何不拜见陛下?” 被冰蓝揪住一问,领头的赶车的管家吓得赶紧跪倒在地,愣愣道:“小人是宣武将军高家的。” “大人,敢问……这车里坐得是陛下吗?”小管家指着黄仪鲁布小声问道。 这时,玄楠披着冕服,撩开车帘儿,探出头道:“正是。” 赶车的管家跪地大哭道:“原来陛下回来啦!陛下回来啦!” 随着他一声嚎哭,车里的女眷们也赶紧下车,数百人跪在路边嚎哭道:“天佑大楚,陛下回来啦!” 那阵势倒将大军吓了一跳,站在原地,愣愣看着这些百姓们。 “你们为什么要离开汴梁?”冰蓝问管家。 “人人都说……有可能陛下北狩……靖安之乱怕是要再一次重现,所以能跑的就都……跑了。”管家答。 随后,裘铁指挥着对向的车马往两边散开,中间留一条道,让天子车架前行。其余达官贵人的车马亦调转方向跟在其后随行。 汴梁城里,监国梁王玄栋命令守城的将士们将城门紧闭,自己身着戎装在城门口擂了座高台,由王谢二相和京兆府尹唐敖陪同,对着背着行囊出城的百姓高喊道:“大家不要慌,本王收到陛下手书,我军已突出重围,陛下虽然负伤可是没有被俘更没有驾崩。那些都是谣言,大家不要听信!回去吧!大楚边境自有百万雄兵,蒙古人是打不进汴梁城的!” “手书在哪儿?”人群中有人质疑道。 所谓手书只不过是飞鸽传书的一张纸条,上面加盖着玄楠的印章罢了。上面只草草说了些敌我伤亡状况,还有让他速派太医赴河间为伤员整治。然而玄栋出门时未曾带在身上。 “本王不曾带在身上!”玄栋答道。 这样的理由哪能让人信服,然后又有人继续质疑道:“那些达官贵人都走了,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玄栋语塞,初时城中达官贵人走时,他不以为意。后来越来越多人出城,他才觉得严重,此刻面对如此质疑,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梁王殿下,当年靖安之乱,百万人被金人掳走北上,二圣亦在其中,叫我们怎么不害怕呢!” “殿下,要是鞑子真来了,那就迟啦。您随我们一起走,也不至于到时候群龙无首啊!” 谢相见玄栋迟疑不答,百姓的情绪越发激愤,当即喝道:“来人!将这些散布谣言,混淆视听,诅咒陛下的人抓起来!”说罢,巡防营开始抓人,人群乱做一团,哭喊声,碎裂声此起彼伏。 这时,城中一阵轰隆巨响,像是火炮的爆炸声,随即汴梁东面屋舍火光冲天。 “是鞑子攻来啦!”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声喊。 百姓们宁可信其有,也不顾将士们手里的利剑弯刀,一拥而上,一时间石头砖块扁担向守城将士们飞来。百姓们犹如惊恐的飞鸟,冲开了城门,踩踏致死者无数。 当人群冲开城门的那一刻,众人惊道地呆立原地,天子车驾似从天而降一般,玄楠身着冕服,的车端坐在车中。 玄栋赶紧跪在天子车架前,高声拜道:“臣魏玄栋恭迎陛下,愿陛下圣躬安。” 接着王谢唐三人赶紧跪在玄栋身后高喊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人这才跪在路边扣首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玄楠看着远处连天的黑烟和近处百姓们灰头土脸的面容,刚才分明是有人故意制造慌乱,如今这场大火也来得蹊跷,莫不是这一切都是幕后都有人操控吧。当下也来不及深思,对京兆府尹唐勒道:“巡防营速去救火!城中戒严,非令者不得擅出! “臣遵旨。”唐勒道。 是夜,燃了一天一夜的大火被扑灭,起火原因是一家私炮房着火,所以才会有如此响彻云霄的爆炸声。大火吞噬了不少屋舍,烧死烧伤的百姓更是不下千人。 其中就有平西王质子吴岳的府邸,一具焦黑的尸体被抬到玄楠眼前,那焦黑的尸体上仍看得出墨绿色蟒袍的痕迹。经仵作验,然而这尸首的主人却是个六十岁的老者。 同时,裘铁立即开始审问此前被软禁的胡度谷,在他第二颗门牙被裘铁拔去以后,吐了一盆鲜血,终于讲了真话。他叔叔确实是耶律达府邸里的一个谋士。然而耶律达虽然不喜蒙古人横征暴敛,却仍不敢向大楚投诚,从来没有让他他传递过任何投诚大楚的事情。 不过一个蒙面人给了他很多很多钱财,让他接近梁王,如此说辞。然而住在梁王府的玄栖信以为真,将他推荐了给了玄楠。 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细节通通对得上,玄楠便动了企图用接受契丹投诚来达到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心思。 又询问了玄栋前不久买的那些契丹奴仆才知,早在乐水郡王入燕京之前,蒙古就提早收到消息,将他们耶律达一网打尽。整个耶律家族被杀得片甲不留,他们那些原来的奴仆就被卖来卖去,终于流通到了玄栋手里。 由此可见,一切像是被某人肆意地操控着, 他派人去找布日古德说,契丹勾结大楚谋反。又派人去找玄楠说,契丹要投诚。单凭只言片语,便挑起两国相斗。 得了玄栖后,布日古德野心渐大,听了吴岳的计谋后,就想引出玄楠一举灭掉大楚。然而,这一交锋后,布日古德明白了这个南朝小皇帝的心智手段毫不逊色他任何的对手。而玄楠也意识到要想收复燕云,凭大楚此刻的国力仅能维持现有的局面。若内部不是铁板一块,一切都是空谈。 玄楠的手指轻叩在吴岳二字的上面,脑海中闪过所有事情一个个节点的片断。 在上元节时,玄栖向他推荐了胡度谷。然后自荐去契丹查探状况。 春闱科考时,宋楚违纪落榜,而后去怡红院一掷千金买下花魁白露。 冰蓝去崇德公公府捉奸,却撞上了宋楚受贿。前来送钱的蒙古奸细交代了乐水郡王被俘获的消息,且是宋楚告知蒙古乐水郡王的行踪。 不久,蒙古使者提出条件交还乐水郡王。 接下来是会盟,然后是突袭包围,再然后是孙周献城…… 然后在汴梁造谣自己被俘,河间城破的谣言。 最后留给他一枚绚丽的烟花,私炮房燃起熊熊大火。 事情之复杂,已经不是个人能全盘左右的。可是他也达到了他目的。他不在意大楚,也不在意蒙古得失。他要是汴梁大乱,他可以趁机逃走。 他也许是随着那些达官贵人先走的,也许是混在踩踏的百姓中冲出城的。 接着便是往西走,南下入蜀。他的谋划之深,应该再抓不住他了。 想到这儿,玄楠已经看完结案陈词的最后一个字,合上了奏折。 吴岳,好深的心机。这么多复杂的环节,错一步就都完了。但是两千多条人命,也就这样陨落。他回到蜀地以后,意味着削番变得更加艰难。 他坐在未央宫的廊下,看着窗外如墨的夜色,唤道:“王喜……” 杜仲跺着小步子来到他身旁,轻轻唤道“陛下。” 他的声音如男子一般沉稳,玄楠抬头去看他,那是一张与王喜一样白白净净,没有一点胡渣的面容,只不过年纪大了些,约莫四十岁。心里忽然不是滋味。王喜,已经不在了。 “新的总管黄门?你叫什么?”玄楠问。 他点点头道:“奴才叫杜仲。” 玄楠观察到他的目光从自己手里的奏折上挪开然后低下了头,不禁问道:“你认字?” 杜仲点点头。 "以前在勤政殿见过你。你在宫里当差多久了?” “二十年了。”杜仲答。 “二十年,二十年了……”玄楠喃喃自语:“朕来汴梁也就十年而已,王喜陪了朕也有十四年了……” 玄楠看着廊下灯光映在杜仲满是沟壑的脸上又问:“你不是童子净身的?” 杜仲摇了摇头道:“奴才的父亲原来是个教书先生,十五岁时被金人抓进宫里的。” 玄楠听着寥寥数语道出一个小康之家的在乱世里的心酸,不觉愧疚道:“肉食者鄙,害你如此。说来造成这些事的根源都是朕的先人……” “奴才不敢。”杜仲咯噔跪在地上,脑门紧贴地面,不敢起身。 玄楠欲扶,却有伤在身,又问道:“你的家人还在吗?” 杜仲眼眶湿了,沉默了半晌,终于咽下了喉间的酸涩道:“都没了。” 第四章 真相05 回京后,玄楠带病照例开了朝会。勤政殿里百官列队,手持板笏,三呼万岁后,便开始了朝会。 他手指轻击台面,环顾殿中不见京兆府尹唐敖道:“京兆府尹怎么还没有来?” 王相硬着头皮启齿道:“唐府尹……唐府尹……他说他在陛下离京期间,发生质子出逃的事情,实在无颜再见陛下。在家里等候圣旨发落。” “哦。”玄楠浅浅一笑:“原来如此。朕还当他做了梁王的岳丈,就把朝会给忘记啦。你们转告他,食朕俸禄,当有始有终。今日他不曾告假,朕要减他俸禄的,哈哈。” 百官听了,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在一片渐停的哄笑声中,玄楠又问:“还有本启奏吗?” “臣赵言有本启奏。”说罢,礼部尚书赵言把来自成都贺表交给黄门总管杜仲。杜仲再转呈玄楠,玄楠一看,是吴岳写来的贺平胡表。 “伏以天生圣人,上膺实命,作民父母,君主华夷,故能开万世之太平。大一统而无外,兵锋所至,罔不来庭。乃者遣将北征,授以成算,大道助顺,孚应毕臻,平地涌泉,津流不竭,饮六军而沾足,沛四出以泓渟。中贺:伏惟聪明神武,茂建弘基,一视同仁,柔远能迩,是宜远人闻风慕义,率众内附,而幕南自此无王庭矣。凡在见闻,曷胜欣跃,权驻中京,恭闻捷奏,仰皇闱而抃舞,共亿兆以欢呼。” 隽秀的书法在金箔宣纸上翩翩起舞,华丽的对仗句读来朗朗上口,吴岳向玄楠炫耀着他的睿智和城府。然而玄楠早就见过了战场上的血流漂杵和汴梁大火后一片焦土,薄薄一篇表击不起他心里的一丝的波澜。 “赵卿,朕知道了。”玄楠淡淡道。。 “东瀛国发来了求援信,不知陛下作何批复?” “弹丸之地的小地主称天皇,陛下贵为天子,论理倒还是他的后辈了。”谢相不禁笑出了声。 朝中百官的哄笑声中,夹杂对东瀛的嘲讽。 “臣以为无理小国不必理会。”王相道。 “好。依你。”玄楠亦是笑了。 “臣遵旨。”赵言施礼。 “还有本奏吗?” 这时,从第四排里钻出来的裘铁站出来朗声道:“陛下,臣要弹劾中枢门下平章事王辅臣,参知政事谢辉,户部尚书李宁,枢密院马军司统领韩哲贪污渎职。” 众人一惊,皇城司弹劾的是当朝两位宰执和户部尚书和高阶武将。 彼时,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裘铁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防御使身上。 久历宦海的王相,理了理紫色的官服,缓缓抬起头,转过头,倪着眼看着身后着红袍的裘铁,道:“裘长史,你有什么证据?” 裘铁略略抬高了下巴,朗声道:“臣有!臣从河间镇孙周总兵的家中搜出一份账本,上面记录这他三人受贿的时间和金额。臣请陛下立案。”语罢,他拿出账册交给管黄门杜仲,杜仲捧着托盘,小步子来到玄楠身旁,把账本放在玄楠面前。 武将队列之首的韩哲虎躯一震,心说那些东西不是早就被陛下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火烧了吗。他抬起头,用眼神示意王相事态的严重。 “臣冤枉。” “臣冤枉!” “臣冤枉……” “臣冤枉啊……” 中枢门下平章事王辅臣,参知政事谢辉,户部尚书李宁,枢密院马军司统领韩哲不约而同跪下辩驳表明清白。 “要么账册是假的,系皇城司诬告;要么是账册是真的,确有其事。你们四位爱卿乃是国之栋梁,岂能容人随意污蔑,此间事唯有查证的明明白白,方可白玉无瑕。所以,朕以为此案当立。” “陛下,二位宰执是三朝老臣,韩统领还有救驾之功,李尚书亦年事已高。裘长史的账本真假难知,一下子将重臣下狱,怕是不妥。况且,我朝惯例是原告举证。陛下为安军心,曾在河间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叛臣家里的书信账目烧毁,不知裘长史此刻这本账目是从何处得来。臣以为先让刑部查实账目的真伪,再行立案。”吏部尚书郑凯道。 “不查被告,查原告,岂有此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朝堂爆发。御史台队列里,殿中侍于世纪赟站了出来。他穿过百官走到玄楠面前,施礼道:“陛下,臣以为刑部必须核实皇城司所提交的证据是否真实。可是被告居高位,若调查期间还在职,实在有失公允。不如将涉案人员停职,全权交由刑部发落。” 玄楠点点头道:“言之有理。” “陛下,涉案四人身居高位,公务繁多。况且宰执大臣调度全国各路,一下子全部停职,那全国的行政调度如何是好?”许久不发言工部尚书任重道。 “不错。涉案人身居高位,殃及中枢省枢密院户部兵部。因此,他们的品行容不得半点污名。”玄楠斩钉截铁说。 四人头浮现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刑部尚书周中正可在?” “臣在。”刑部尚书周中正从队列里走出来道。 “周卿,此案你来审理。” “臣职责所在,遵旨。” “其余涉案人士,配合周卿审理。被告依律应被收押于刑部,但是此番被告是朝廷重臣,况且年岁亦不小。不如这样吧,这五人暂禁足于南宫,由禁军看押,一应食宿不得怠慢。周卿可随时提审。不过,朕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公正。众卿家以为如何?” “臣等遵旨。” 十余日后,朝会之上,大楚权倾天下的两位宰执大臣,王辅臣和谢辉,户部尚书李宁和兵部马军司统领韩哲着囚衣,戴方枷,跪于殿前。 玄楠耐心听完周中正洪亮的调查结果,河间总兵孙周渎职贪墨,献城叛国,已经伏法。他吃空饷,把朝廷配发的马匹私自运到汴梁和临安贩售,积累了大量财富。然后贿赂朝廷重臣不被告发且拨给更多军马。最可笑的是,这些汴梁豪门世家的子弟居然还要高价去买这些走私来的马来赏玩。要不是孙周叛国谋反,玄楠根本都不知道天下还有这么稳赚不赔的生意,把大楚的智囊,耍得团团转! 他站起来,走下高高的龙椅,走到大臣们中间。 “宰执大臣,统共两位,朕罢免两位;六部尚书,朕又罢免了两位。看看这四个人吧,哪个不是两鬓班白,哪个不是朝廷的栋梁,哪个不是朕的长辈,他们烂了,朕心要碎了! 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里,却搞成了这个样子,朕是痛心疾首,朕有罪于国家,愧对祖宗,愧对天地,朕恨不得自己罢免了自己! 还有你们,虽然个个冠冕堂皇站在这里,你们,就那么干净吗?朕知道,你们有的人,比这四个人更腐败!想想吧,靖安之乱才过去多少年?朕的曾祖父尸骨无存!如今北地有多少我大楚子民为奴?燕京的J馆里,有多少女子祖上显赫?民间散落着多少大内的文物珍宝?道君皇帝所修艮岳,何其华丽,如今一派断壁残垣! 朕劝你们一句,都把自己的心肺肠子翻出来,晒一晒,洗一洗,拾掇拾掇!勤政殿这儿烂一点,国朝就烂一片,你们要是全烂了,外敌长-驱直-入,百姓揭竿而起,咱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玄楠话毕,众臣低下了头。 第四章 真相06 今天继续发糖! 正文开始。 冰蓝一身素服走入朝今巷的尽头,那家飘起白幡的门户。她敲了敲门,稀疏响动以后,乌黑的门上开了一个小窗户,是一年轻俏丽又清瘦的妇人问道:“谁啊?” “我是孟霍,是赵子卢的朋友。”冰蓝答。 乌黑的大门打开,妇人披麻戴孝,手里抱着不知事的孩子,戴着苦涩的笑,把冰蓝迎了进去:“我知道你,子卢说起过,快请进来。” “谢谢嫂子。”冰蓝欠身点头。院子里零星地放着几只箱子,门廊下又堆着几只小一些的藤箱。“嫂子,你要出门吗?”冰蓝问。 “原来是打算出门的,等他回来,我们一起回姑苏去拜见公公婆婆的。现在……现在……”妇人边说边偷偷拭泪:“我还是带你去见子卢吧。” 冰蓝跟随她的脚步,步入灵堂。灵堂里供奉着赵子卢的牌位与棺木。冰蓝烧了三柱清香后,伏地一拜后,宾娘在一旁欠身还礼。 “嫂子,陛下已经下旨给赵家抬爵。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冰蓝问。 宾娘苦苦一笑道:“我和子卢没有结婚文书,不能以未亡人的身份去宫中谢恩。劳妹子你替我转达向陛下转达一下谢意。多谢你们把子卢送回来。其余也没有什么要求了,明天我就会带着子卢和宁哥儿回姑苏,总是要让他回家呀。” “嫂子,你不用动身了。太后已经召长林伯,哦不,现在是长林侯夫妇召来京城,接回子卢的遗体,他们明天就到汴梁了。”冰蓝道。 “哦。”宾娘点点头。 “嫂子,让我也抱抱宁哥儿吧。” “来。” 冰蓝从宾娘手里接过这个小粉团,又问道:“还想问问,将来你如何打算?” 宾娘看了一眼子卢的牌位,道:“我还没想好,先把宁哥儿养大吧……” “太后娘娘让我对你说,长林伯夫妇很有可能会从你手里抢走宁哥儿,再给你一笔钱打发了你。” “不行!宁哥儿是我的命!”宾娘悲戚戚道:“他们要是硬抢宁哥儿,我只能跟子卢一起去了。若非为了宁哥儿,我早不想活了……妹妹,你可有什么办法让宁哥儿留在我身边吗?”说罢,紧紧地抱住手里的孩子。 “嫂嫂,如果你想让宁哥儿留在你身边,只能让长林侯府认下你的身份。虽然长林侯府不愿意,但是太后一定会让他们认你。” 宾娘灰暗的目光忽然变得明亮,道:“真的?” 冰蓝点点头,又道:“可是那样,你就再也不能离开长林侯府了。那可是一辈子的守寡哇……嫂嫂,我看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为了缅怀几年的情爱时光,把剩下的人生锁在深深庭院里,当真值得吗?而且,我那赵家婶娘,确实不太好相处……” 冰蓝怀里的宁哥儿忽然烦躁了起来,哭声震天,见冰蓝不知所措。宾娘又把宁儿接过去,轻轻地哄着,孩子终于慢慢镇定了下来,才感叹:“何止几年情爱时光,是我余生都遇不到那样好的人了。宁哥儿已经没了爹,我不能叫他再没了娘。子卢早跟我说过,我那婆婆可不好相处了,我有心里准备的。婆婆好好的儿子,养到十六七岁就跟我走了,现在又没了,她对我有怨气,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那时我和子卢的事情教他们伤透了心。” “嫂子,你人这么好。怪不得子卢就算抛家舍业,也要跟你在一起。我爹娘和和赵家伯父关系不错,他们也可以帮着说和。” 宾娘听了,浅浅一笑道:“妹妹,谢谢你和太后娘娘为我考虑的一切。见到你,我更有信心了。子卢是个正直善良的好人,他的朋友也是,他父母的朋友也是。所以我公公婆婆应该也是好人,我会努力让他们接受我。” 两人寒暄罢了,宾娘送冰蓝走出了朝今巷两人一路走着,宁哥儿对着冰蓝一直痴痴地笑,宾娘玩笑道:“这孩子就是喜欢漂亮的小姑娘啊!哈哈!” “哪有啊……我瞧他是喜欢这天边漂亮的晚霞吧。”冰蓝说时,夕阳西下,红彤彤的火烧云浸透了半边天。 朝今巷的尽头,玄楠伸着脖子往巷子里张望,等了一会儿,见冰蓝和另一个抱着孩子女子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他招了招手。 冰蓝见了,亦招了招手。 “这位公子是?”宾娘问。 “他是我正在议亲的人。”冰蓝答。 玄楠施礼道:“嫂夫人好。” 宾娘还不知站在她面前的是大楚皇帝,中从上到下扫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果然一表人才。” “是吧?我也觉得他很不错。”冰蓝兴奋又自豪。 “我就送你到这了,再会。”宾娘说完,抱着孩子回去了。 “再会。” 冰蓝玄楠施礼目送。直到她走远后,玄楠从怀里拿出一袋冒着热气的纸包给冰蓝。 冰蓝打开,一股淡淡甜甜的香气扑鼻而来。“是糖炒栗子,还都剥好了啦!”于是,欢欢喜喜地捻了一粒塞进嘴里,道:“嗯。甜的。” 玄楠浅浅地笑了,携着她的手往街上走。远处樊楼的灯点亮,街上的人们开始了热热闹闹的夜市,有耍把戏卖艺的,有锅里煮着馄饨冒着热气的,有折价卖鱼卖菜卖豆腐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两人并肩像寻常百姓一样地逛街,这街市的喧嚣得让人安心。 谁能想象到不久前,汴梁最大的私炮房爆炸,那场大火夺取了数千人的生命,人们就像小草一样从焦土里萌发,然后生长。 “阿楠,这样的日子真好。最好永远也不要打仗。” “战争也是为了和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冰蓝问。 “因为我就是知道。”玄楠道。 冰蓝左顾右瞧,周围全是百姓,不禁问:“你的护卫呢?” “朕甩掉了他们。不过,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否则,他们要急死了。”玄楠笑道。 两人加快脚步,彼时天已是泼了墨一般,天空中月光皎洁,显得玄楠一身白色的圆领绸袍,素雅干净有不失烟火气。“阿栋不仅给椒房殿画了图,还作了样式。他说明天带来给朕看,可是朕等不及了,你也瞧瞧合不合你心意,有什么要改的,让他一起改了。”他道。 “阿楠。”冰蓝轻轻唤他。 “怎么啦?阿栋别的事不靠谱,但是植景造园修房子那是真有一手,也不知道这些本事是跟谁学的。”玄楠道。 冰蓝抬头看见玄楠的侧脸,目光温和,轮廓分明,晚风吹起衣角,整个人也似一阵清清爽爽的风。她感受着玄楠的温热的手掌,他就这样真实地在自己身边,又忽然想到已经天人永隔的子卢和宾娘,不禁感慨道:“我就是觉得,我真是天下顶有福气的女子。” “那是当然了。”玄楠得意的笑了。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谦虚!”冰蓝慎道。 第五章 变故01 中兴十二年秋,燕云蝗灾,粮食欠收。蒙古又遣使来,请求回复两国贸易互市,往后永为兄弟之盟。 经过这次兵戎相见的会盟,玄楠和布日古德似打成了一个默契。蒙古吞不下大楚,大楚要想收复燕云十六州也不容易。因而,两国的使者行事言语都越来越彬彬有礼,相近相亲。 因而,不止粮食,还有越来越多汴梁和江南的丝绸首饰进了琪琪格的帐子,她心中对汴梁繁华富庶越发向往,也想念着那个孤身勇闯千万骑的南朝皇帝。日思夜想,终有一日脱口而出:“乌云,我们去南朝吧?” 乌云本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有着乌黑发亮的长辫子。,额角有一绺碎发遮住了奴隶烙印。她为琪琪格奉上奶茶,道:“南朝离这里要三十几跑的路呢,我们怎么去呀?” “我们与南朝重开互市,这次可是派了戴青去出使!”琪琪格特意加重了戴青两个字。 “那……又不是您。”乌云面露难色。 “我们不告诉哥哥,悄悄地去!” “但挨鞭子的是我啊……” “我是公主,哥哥惩罚你,有我顶着!”琪琪格说。 “南朝有烤全羊肉,还有羊肝,羊肚……”诶呦,南朝还有什么是乌云喜欢吃的呢……琪琪格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说道:“反正有好多好吃的!” “还能有比羊肝羊肚好吃的么?我想象不出来……”乌云依旧不为所动。 “你就不怕戴青被南朝姑娘勾了魂吗?我嫂嫂就是南朝公主,你看我哥哥多喜欢她呀!”琪琪格灵机一动。 戴青是太师的帖木儿的儿子,人长得高大,骑射武功俱佳,与别人颇为不同是,他精通蒙汉契丹和女真文字,在蒙古诸部才名远播,惹得不少女子青睐,乌云自然也不例外。 “那公主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乌云羞涩答道。 是夜,戴青瞧着羞答答的乌云,欣喜道:“琪琪格真要去汴梁吗?” 乌云羞答答地点点头。 “那我在应州等你们。”戴青兴高采烈。 在戴青出发一日以后,琪琪格悄悄携着乌云去追戴青的使团。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终于在应州会合了。当她们俩拿到大楚通行的铁符节后,琪琪格心里如她的名字一般,乐开了花。 从河间镇到汴梁的路不远,十日就能到。但是大楚的引路使礼部侍郎安越总是绕远路,所行之处人烟稀少,并不容易记住。十天的路程走了两个月才到。其中缘由,戴青和安越心知肚明,若是河间一旦失守,敌人岂不就直奔汴梁而来。 然而,琪琪格完全不在意,她看着沿途的青山绿水十分惬意。 来到汴梁时,天气微凉,重阳将至。戴青见到了在馆驿中见礼部尚书赵言,商议明天觐见皇帝的事宜。 而琪琪格悄悄嫌携着乌云离开馆驿,在汴梁十里繁华分长街上左看看右瞧瞧,一切都是新鲜有趣。她虽然是公主,但在草原上从来见不到这么多人。 南朝的饮食精致,丝绸漂亮,她最喜欢街边的糖人了,那一个个小人,样子憨态可掬,背后还有不少她未曾知道的传奇故事。而她出手也阔绰,买了许多这样那样的小孩儿玩意儿,准备带回去送给小侄子哈达。 那些商贩见她也不讲价,问了价钱就买,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对她的态度热情,还好心推荐她这汴梁城里许多好玩好吃的地方。南朝人果然都是热情又善良的。 一路逛,一路瞧,天色渐晚,许多商贩卖完了货物就回家去了。十里长街渐渐冷清了起来,不远处还有一个小贩没走,琪琪格拉着乌云走过去。小贩是个中年男子,他笑呵呵地说:“姑娘,瞧瞧胭脂吧?” 琪琪格看着这些装在青花瓷小蝶中的胭脂,一股浓烈刺鼻的脂粉香扑鼻而来。 中年男子拿了一碟放在她手里,跟她说了好多这胭脂如何如何好,不买就吃亏了之类的话。她当下也不多想,用手指在膏体上扣了一个洞抹在手背上。虽然已经厚厚的涂上了,可是却不如她从前用得显色。这盒胭脂并不是很好,然后合上瓷盖就准备走了。 “姑娘,这胭脂被你挖成这个样子,我还怎么卖呀!”中年男子提高了嗓门,凶巴巴地盯着琪琪格,抓着乌云的胳膊就不让她走。 琪琪格使劲掰开抓着乌云胳膊中年男子的手,对他说:“你别动手,我买就是了。” 中年男子看着这两个蒙古服色的小姑娘,本就抱着宰客的心,现在又见琪琪格手腕上带着一只纯金的手镯,忽然狮子大开口说:“这胭脂要一两银子。” 琪琪格听罢从怀中摸钱袋,她见什么买什么,有对钱没有概念,这才发现钱袋里只剩了十个铜板。 “我只有十文钱了,但是我买的这些东西全部加起来正好一两。”说罢,取下乌云身上的背篓,把糖人,灯笼,风筝刚才陆陆续续买的小玩具倒了出来。以物易物,是草原上的规矩。她心里尽管不舍,但确实损坏了胭脂应该赔偿。 琪琪格眼里的珍宝在中年小贩心里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中年男子怒道:“我不要这些破烂儿!你没钱就把金镯子给我!”说罢,一把抓住琪琪格的手腕,想褪下她腕子上的金镯。 琪琪格被捏得生疼,努力挣脱不得,吓得哭了出来。 汴梁传播着河间失守的谣言时,玄栋从宣武将军手里买了座汴梁郊外的草堂。说是草堂,还不如说是几间茅屋。 初买时,玄楠还打趣他说:“买了个山头,好在花钱不多,以后脱手不至于吃亏。” 玄栋不以为然,善于植景造园的他鼓捣了月余,破败的茅屋焕然一新,愣是变成了一座极其雅致古朴的庄子。参天的白蜡树立于庭院,清香浮动,沁人心脾。 彼时秋天,漫山红树层层叠叠,由浅到深又由深到浅的红色渗透交错,其中夹杂着点点黄绿,宛如梦境一般。秋高气爽,水落石出,青黄的竹皮屋点在万片红霞之上,宗宗溪水在静谧的林中流淌,绕过小院的边上,真是一幅浑然天成的画作。 玄楠瞧得目瞪口呆。 玄栋将逍遥巾,迎风一甩,洋洋得意道:“阿哥,我就是这么有才华!” 远处满山红翠里,冰蓝素白的银丝绣彩蝶的对襟襦裙外披水红色纱绦。她用葫芦瓢舀着清冽的溪水,与身旁的唐棣玩笑。唐棣身着浅粉色对襟绣白玉兰襦裙,初看只觉精致秀丽,细看才发觉领口用小米粒大小的珍珠点缀成唐草纹,发着淡雅的光泽。 “原来你拒绝乐水郡王的原因是阿栋。”冰蓝笑道。 唐棣不禁双颊绯红,露出一点小女儿情态,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王爷。他为了救我和我阿娘,他整个手臂都被火灼伤了,随后又被他家里人接走了。要是我嫁给了别人,万一他伤好了来寻我可怎么办。” “他怎么在茫茫人海中寻着你的?”冰蓝饶有兴致地问道。 “他说,这里离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不远,所以他想尽办法在这儿造了个园子,等着我再来。要是我不来,他就办茶会,马球会,诗会……总会等着我来的。”唐棣说罢,头又羞涩地低了下去。 “想不到,这个浪子还真回头了!”冰蓝道。 “阿栋他看着玩世不恭,其实心里是最明白的人。”唐棣满意道。 不久,冰蓝和唐棣一起从溪边把木桶提回来,姑娘们脸上的笑容甜美明媚。在这儿一片火红中,衬得她俩仿佛林中仙女一般。 玄楠玄动两兄弟心道:这里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与心爱之人在这般诗情画意里携手一生,夫复何求…… 玄楠玄栋见她们回来了,拾一些柴火,然后生火煮水。嫣红中飞鸿一点,一只白鸽落在玄楠手臂上。 “陛下,这鸽儿好生乖巧。”冰蓝说道。说着就拿谷粒准备唯它。这白鸽儿仰着头,根本不瞧冰蓝手里的谷粒。 玄楠接过冰蓝手里的谷粒再喂与鸽子,鸽子啄得干干净净。待小白鸽吃完以后,玄楠把白鸽腿上的竹筒里的纸条取出来。他展开纸条,不禁笑出了声音,高声喊着:“二哥找到啦!哈哈!” 玄栋赶紧接过纸条一看,笑得前仰后翻。 “阿栋!你可真是阿哥小福星啊。你的婚事一定下,好事便都来啦!”玄楠笑得合不拢嘴。 冰蓝将带来的茶具摆在小院中用老树根做的矮几上,是一套冰裂纹密色瓷盏,将滚烫的沸水浇在上面,却不见茶刷和小碾。然后,又拿出一个小纱布袋,将炒制好得嫩绿色的散茶倒在淡青色的小瓷碟上。 玄栋像是受了大刺激一般,说道:“皇兄不煮个龙团茶给我吃吗……” “阿楠伤了,咬盏又是最费力费心的!况且,要煮个茶两个时辰就没了,明日陛下还要接见蒙古使者,不宜太晚回宫。”冰蓝撇撇嘴道。 “这茶叶是西湖龙井,与龙团茶是一个原料。都一样的。”唐棣在一旁劝慰道。 “阿哥用过的茶盏,还怎能招待朋友呢?”玄栋撇撇嘴说。 “这套朕自己带回去,库房里还有景德镇来的新瓷,喜欢什么自己拿。”玄楠道。 玄栋眼前一亮,不再把玩手里的秘色瓷茶盏,道:“那我要钱。交子也行,铜钱也行,金银就更好了!”玄栋道。 “椒房殿你要是修得跟这儿一样好,朕会付营造费的。”玄楠道。 “好!一言为定!”玄栋道。 一盏茶毕,夕阳西下,四人踏着余晖走下山去,身后留下一片火红的宁静。山下,杜仲与侍从们迎着他们。四人乘着一辆马车,杜仲驾车,侍卫们乘着另一辆跟在其后。从香山到皇宫,抄近路就要经过十里长街,天色已晚,原本热闹的街市变得冷清了。走至街道中段,一个男子吵嚷的声音渐渐清晰,冰蓝撩开马车帘儿,见到一个中年汉子为难两个蒙古装束的小姑娘。她天生一副爱管闲事,爱打抱不平的性子,令杜仲停车。自己撩开帘子,仔细地听三人争吵的话。 玄栋在车里撇撇嘴说:“阿哥没空煮茶赏景,倒有空陪你媳妇儿管闲事。见色忘义!” 玄楠只当他今天没随他吃茶的雅兴正闹小孩儿脾气,转头对着唐棣道:“弟妹,你倒底瞧上他哪儿了?” 唐棣笑笑不说话。 玄楠的眼睛的余光扫过那两个蒙古装束的小姑娘,忽然目光定在其中一个衣饰较为华丽的小姑娘身上,小姑娘手腕儿上一对别致的金手串儿让玄楠觉得似曾相识,像是母后的镯子。 那小姑娘抹了眼泪,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这是我嫂嫂送给我的。我不能给你。” “母后前段时间是不是给大姐姐送了许多穿的用的?”玄楠问。 “好像有这么回事。”玄栋答。 看来这个小姑娘在蒙古颇有来头。她嫂嫂莫不是大姐姐玄桐,和嘉长公主。玄楠心中不免疑惑。 此刻,冰蓝已经将前因后果听得分明,她下了马车。唐棣亦是起身,道:“我也去。” 两个姑娘走向那卖胭脂的小贩,冰蓝毫不客气地说道:“就你这粗劣的胭脂平日里卖十文,遇着还价的八文也卖。现在看见这位外地来的姑娘就坐地起价一百倍,就敢开价一两!咱们去见官,府衙的大人们一定罚你个倾家荡产!” 小贩忽然一愣,见面前的两个姑娘一身绫罗绸缎穿,牙尖嘴利,但终究是个只是两个小丫头,哄一哄她也就作罢了。一改之前凶巴巴的大嗓门,说道:“姑娘有所不知,平日里的胭脂的确是普通的。但今日的是我媳妇儿亲自制的上好的胭脂呢。她今天早起采了晨露,用新鲜的玫瑰花汁水制的,还加了许多名贵的香料,还是宫廷秘方呢。自然是要涨价的。” 冰蓝心道,还想骗我,故弄玄虚宫廷秘方,我怎么从来没在大内见过如此粗劣的胭脂。 “你且和我说说你这胭脂里面有什么名贵的香料?”唐棣问。 “都说了是秘方!”小贩还想再骗下去。 “那一定是采集了上好的玫瑰花瓣,用干净的石臼慢慢地把花瓣舂成厚浆后,用细纱过滤取汁,再把当年新缫就的蚕丝剪成胭脂缸口大小,放到花汁中浸泡,等完全浸透取出晒干,是吗?”冰蓝故意说得极快。 小贩也没听清,只觉程序复杂,也不多想点头回答是。 唐棣不禁笑出了声,“诶呀,照着她说得法子制胭脂,没有个十天是做不好的。你媳妇儿今日捣碎了玫瑰花,采了晨露,你是怎么今日来卖的?” 此言一出,小贩似是石化了一般,他站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被一个小姑娘寥寥数言拆穿了谎话,脸红到了耳根。 冰蓝见他如此,又问:“现在这盒胭脂你买多少钱?” “八文。”小贩借坡下驴。 冰蓝和唐棣相视,这价格也算公道了,不再为难小贩。 琪琪格付了小贩八文钱以后,小贩便收了摊子回家去了。 “谢谢你。姑娘。”琪琪格道谢。 “举手之劳,不谢。”冰蓝说。 琪琪格见天色已晚,准备回驿馆。她在茫茫的大草原上从不迷路,现在碰到左一拐右一拐的街道,却想不起来回去的路。她问乌云,乌云也说不清楚了。她见冰蓝和唐棣没有走远就追上去,她问:“两位姑娘,你知道馆驿怎么走吗?” 冰蓝语塞,她确实也不认得。又看看唐棣,可是唐棣平时出门不是坐车就是坐轿,也不认得,摇了摇头。 这时,马车里的玄楠撩开了帘子,他说:“往后走路过两个岔道,再右转走过六个岔道,左转就是馆驿。” 琪琪格看见马车里的男子,撩开帘儿,探出半个脑袋来。他英俊的脸,两道剑眉意气风发的样子,不就是救了自己的南朝皇帝么!她愣愣地看着他,一时竟没有反应。 玄楠看着她呆若木鸡的神态,还以为没听明白自己说得路,本打算再说一遍,但转念一想:她是随使团前来的蒙古贵女,万一出点事会影响邦交可麻烦了。 于是和颜悦色地说道:“姑娘,驿馆的路我的家丁也认识,不如让他们送你去吧。” “谢谢。”琪琪格捧心道谢。 回到车上,玄栋说:“你们俩这次管闲事倒在节骨眼上。” “怎么说?”唐棣问道。 “刚刚那个小姑娘是个蒙古贵族呢!”玄栋道。 “真的吗?穿得贵就是贵族?也许是使者的女使?反正胡人会把所有身家穿在身上。”冰蓝不解道。 “皇兄说她手上那对儿金串儿在母后送给大姐姐的。她又是同戴青的使团一起来,想来身份不一般。”玄栋说。 这时,唐棣又撩开车帘看着蒙古小姑娘坐上了玄楠指派的马车远去,眉头紧锁。 “怎么啦?阿棣?”玄栋问。 唐棣勉力挤出笑,道:“没什么……” 回到驿馆,琪琪格脑海里回想着玄楠玉树临风的神采。初见他时,一身闪亮的铁甲,手持方天画戟,在马上驰骋。这次见到他就是个风度翩翩的英俊公子,看他如今神采奕奕的模样,应该是伤好了。明明是深秋,她心里却泛起了暖洋洋的一江春水。 这时,乌云走近了她。乌云也是个五官清秀的美丽姑娘。今晚回到驿馆,她特意换了身她最好的衣裳,也并非什么绫罗绸缎,只是一身崭新的麻布衣裳。抹了桂花油,把头发梳得很整齐,唯有额前一绺碎发,戴了一朵今日街市上买的通绒草浅绯色芙蓉花,整个人倒是显得清清爽爽。她说:“公主,你说我这个样子,行吗?” “好看倒是好看。为何到晚上了却打扮起来了?”琪琪格不解地问道。 “公主,你不是说要撮合我与哈达的吗?这一路上,他一直都对我淡淡的。公主可有什么办法让他与我多亲近呢?”乌云面霞微红,头也低了下去。 琪琪格这一路上都顾着游山玩水,把当初哄乌云来得话忘到九霄云外,现在她才想起来。她说:“乌云,等哈达明日见过大楚皇帝以后,我一定把这事放在心上,这不还有回去的一路么。” 乌云听了后,喜上眉梢,说道:“谢谢公主。” 第五章 变故01 时光流转,中兴十二年秋分,玄楠明发圣旨,为梁王魏玄栋聘妻京兆府尹唐敖的三女儿为正妃。婚礼那天,冰蓝站在唐棣身后,看着镜子里唐棣精致的容颜,把厚重的凤冠轻轻地戴在她乌黑的发髻上,道:"到底是亲王妃啊。我本以为我阿娘镇国夫人的凤冠已然很沉了。" 唐棣扶着冠,转过头对着冰蓝,笑道:“今日你给我戴冠,来日我给你戴。王妃的冠不过七支凤,皇后可是要戴九凤冠,有你嫌重的。” “是吗?”冰蓝笑道:“那你可得好好给我戴上,否则走到一半掉了,我就出洋相了。” 两个女子不禁笑了起来。 这时,门外婆子道:“三姑娘,王爷的迎亲的队伍来了。” 冰蓝朗声道:“妈妈,可千万要把门堵好了!别叫阿栋那小子轻易地将三姐儿带走!” “放心吧。霍姑娘,我家大哥儿,和二姑爷让他在门口作催妆诗呢!”门外婆子笑出了声。“殿下写得催妆诗。”婆子随后把一张竹叶笺交给冰蓝。 冰蓝念道:“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我可不信阿栋有这样好的文采,一定是有人代笔。”唐棣对着镜子补了补口脂。 冰蓝一看花笺上熟悉的笔墨,便知是谁人执笔,道:“你大哥和二姐夫都是两榜进士,他可不要找找外援么。” “霍姑娘。”忽然玄楠身边服侍的黄门杜仲手里浮沉飘着,跺着急急地小步子来了。对冰蓝耳语几句后,又匆匆地离去。 冰蓝回到唐棣的闺房内,让周围服侍的女使全部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唐棣心中不详的预感,勉力摁住砰砰直跳的心,问道:“怎么了?难道是……” “乐水郡王来了。”冰蓝道。 唐棣喘了一口气,道:“我还当那蒙古……”随即莞尔一笑道:“霍姐姐,他是阿栋的哥哥,来弟弟的婚礼也是人之常情。” “你不觉得尴尬吗?你曾经拒绝了他的求亲。”冰蓝不解地看着唐棣。 唐棣浅浅一笑道:“我只当他是大伯就行了。”说罢,唐棣忽然携起冰蓝的手道:“你和陛下别担心,阿栋知道怎么办。只是我最近有些担忧你,霍姐姐。” “我怎么啦?”冰蓝问。 “我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只是……反正你让伯父伯母快快从启程,早些把你和陛下的亲事定下,免得夜长梦多。”唐棣忧心忡忡。 冰蓝点点头,笑道:“陛下早就让人去临安接我阿爹阿娘了,这两天该到汴梁了。”冰蓝道。 唐棣这才眉头舒展,扶着沉重的凤冠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好。以后我要是来宫里瞧你,还得戴着着冠子给你行礼呢!想想脖子就酸!” 梁王府邸被红火的灯笼点亮。前来道喜的宾客络绎不绝,站在两边围观着新人拜堂。夫妻对拜后,唐棣却扇,接下来便是结发、同劳肉、合卺酒的礼节。 直到赞者高声道:“礼成!”玄栋立即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几个平日同他交好的世家子弟道:“快!外头的人都等着你呢!” 众人觥筹交错,喝得兴起时,忽然门外的小厮高声贺道:“乐水郡王到!” 众人的目光往外看去,只见玄栖身着一件浅紫色的云纹锦袍捧着一只锦盒而来。 宾客们窃窃私语。 “据说乐水郡王一直爱慕王妃。” “我也听说过。但是王妃拒绝了他。” “他来不会是抢亲的吧?” “不知道呀。” …… 玄栋全当没有听到一样,迎着玄栖跑去,欣喜道:“二哥,你身上伤才刚好,就来我的婚礼。我实在是太感动了。”说罢,眼眶一热,一把拥住了玄栖,久久不松开。抱了许久,才转头对小厮道:“快,快,让王妃来给二哥敬茶。” 不过多久,唐棣一身喜服捧着茶来到前厅,大大方方施礼道:“妾见过二哥。” “阿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让二哥上座呀。”玄栋扶玄栖着往堂屋里去。 唐棣点点头,玄栖被两人一左一右扶上座。 “阿棣,正所谓长兄如父,你随我一起给二哥行礼敬茶。”玄栋道。 “是。官人。”唐棣温和地点点头。 随后夫妻二人一同向玄栖行礼。 自从布日古德放了他以后,他一路往南,饮冰卧雪,掘草根树皮以果腹。有一回,孤身斗群狼,眼看着就要被狼咬断脖子时,脑海里让他绝不放弃地唯有两人,再见到母亲,再见到她,如今终于见到了,而她脸上洋溢着幸福,成了别人的妻子。怎么能不心痛呢? 玄楠劝他莫来,免得大家徒增尴尬。然而这一切要我自己结束。玄栖把木盒交给唐棣后开口道:“我回来的急,不知你们成亲,些许心意,莫要嫌弃。” 唐棣接过木盒,打开一看,是那只在上元梅花宴上摔断的玉花簪。如今已经被黄金重新镶好。 她坦然道:“古人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二哥能来,便是给官人和我最重的贺礼了。” 玄栖苦苦一笑,道:“祝你们百年好合。”说罢,起身便走了。跨出梁王府的门槛时,一滴泪字脸颊而下。 十日后,蒙古又遣使而来,无疑是这喜庆日子里一个巨大的惊雷。 布日谷德致书为小妹琪琪格公主向玄楠求亲,并允诺蒙古与大楚二十年内再无战事。小小国书在朝堂上激起千层浪。群臣向玄楠进谏,这门亲事对大楚百利无一害,劝谏皇帝允诺这桩婚事。蒙古与大楚虽然结盟许多年,但是自从联手灭掉金国以后,边境摩擦不断。蒙古有强盗,大楚有奸商,十多年来你打我杀,纷争不断。最近的一回便是上次的会盟了,大战差点一触即发。 然而大楚此刻正是韬光养晦,蒙古的公主嫁过来,促进互市,缓和局面,让平西王吴岳不敢妄动。玄楠耐着性子听完了大臣们的谏言,冷冷撂下一句:“中宫乃朕家事,卿等不当与闻。”说罢,从龙椅上起身欲走。 这时,殿中侍御史纪赟忽然冲上前来,一把抱住玄楠的腿,道:“陛下今日不能走!” 随后一大片朝臣跪下,齐声道:“请陛下三思。” 玄楠不理,径直往殿外走去。然后却被数十个大臣围住,他们跪在玄楠面前,成了一道低矮的人墙。 南熏台中,冰蓝难得坐在绣架前,托着脑袋看着面前一摞绣样儿。红绸在阳光下折出柔和的光晕。 “小姐,绣个龙凤呈祥吧?”飞星说道。 “小姐,我看这凤穿牡丹也不错。”纤云又道。 也不知怎么玩就这样巧儿,冰蓝正打算绣嫁妆时,唐棣就自己绘了绣样送来。图案粗看是寻常样子,可仔细一瞧又发现与市面上没有相同的,龙凤仙鹤各有各的灵动飘逸,暗纹花草各有各的雅致精细。尤其是那一幅凤穿牡丹,花瓣儿由浅及深,里面还有浅浅的脉络。这要是绣出来,引不来凤凰,也能引得蝴蝶翩翩。 “可是,小姐,这凤穿牡丹秀起来可不是那么简单的!这花瓣和凤眼可是要用比头发丝还要细的丝线,由浅及深地,老老实实绣呢。一天也只能绣指甲盖儿那么大一块。你不常绣花,怕是要绣很久很久呢!”飞星劝道。 “你直接说,小姐的绣技太差,能绣出来的怕是只能闺女作嫁妆了!”纤云说罢,又挑了一幅并蒂莲花,放在冰蓝面前道:“这龙啊,凤啊,点睛时候费神的很!还不如这个只要铺针法就能绣完呢!而且这种寓意夫妻恩爱的图样绣在被面上,陛下必定喜欢!” “我若是绣不完,你们可以帮着我些呀……”冰蓝慎道。 三个小女孩正在相互调笑时,婉晴忽然来访:“小姐,太后召你速去。” 冰蓝放下手里绣样,携了纤云往建章宫去。 离建章宫门约有百步,冰蓝远远瞧见了王相谢相,行色匆匆,由黄门引着走出踏出宫门,向外宫勤政殿的方向离去。 “婉晴姑姑,太后娘娘召我何事?”冰蓝不禁问道。 婉晴讪讪一笑,说道:“武仁侯夫妇今日刚刚到京,此刻正在建章宫中,想来有话跟您说呢!” “啊?我爹爹阿娘来啦?”冰蓝欣喜,迈着轻快的步子,携纤云步入建章宫。 第五章 变故 03 建章宫会客的花厅里,武仁侯霍岩身着一身紫缎官服,身旁坐着镇国夫人刘氏,身着二品诰命的凤冠霞帔。 坐在上首太后发语道:“哥哥嫂嫂,王相公和谢相公所言,怎么样?” 镇国夫人沉默半晌,起身斩钉截铁道:“我女儿不做妾!” 武仁侯赶紧拽了媳妇的衣袖,躬身道:“娘娘,臣以为联姻与国家是一件极大的好事,陛下当以大局为重。而小女资质平平,也不好与天家相配。不如,让臣与拙荆带着她回临安去。好在陛下还不曾明发圣旨,这样全了陛下的颜面,也保了小女的名节。” “哥哥,陛下即便让那蒙古公主做了皇后,蓝儿的孩子也必定是未来的储君,况且贵妃的位分……” 这时,镇国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哭道:“娘娘,先帝在位时,你哥哥没有一日不为你不担心。可是他只能在战场搏命冲杀,只为了让先帝知道娘娘还有一个哥哥,可以为他保境安民!如今,你哥哥卸甲归田,难道你还要叫你侄女再过这样的日子么!” “宠妾灭妻,家宅不宁。天子后宫不宁,史书上祸国殃民的例子已然不少。”武仁侯斩钉截铁道。 此言一出,让太后一怔。兄嫂的话让她自责惭愧,挽留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哥哥嫂嫂讲得极是。我这就备船,明日护送蓝儿与你们回临安去。”太后低下了头。 镇国夫人兀自哽咽,武仁侯躬身一福道:“谢娘娘恩典。臣与拙荆本是来给蓝儿送嫁妆的,现在还不曾从船上卸下,今日启程最好。” “阿娘!爹爹!”门外久违的女声传来,冰蓝脱开纤云的手,像一阵小风般钻进镇国夫人怀里,抬头见母亲脸上泪痕未干,环顾四周,除了阿娘俱是神情严肃,心道不好,讪讪地松开母亲,走到中间,规规矩矩地施礼道:“太后娘娘万福。父亲母亲懿安。”随后,便立在母亲身后,不敢多言。 太后沉默片刻,尽力如常道:“蒙古大汗想将小妹嫁给陛下,哀家和文武百官以为这桩婚事极好。” 阿楠要娶蒙古公主?那我怎么办……懵懂了半天,才缓过神来问道:“那陛下怎么说的?” “大楚需要这桩婚事带来的和平。”待太后一字一句地讲完,冰蓝仿佛被铺天盖地的针毡裹住,越裹越紧,痛楚万般,只想逃脱。 “我要去问陛下。”说罢,冰蓝提起裙裾,转身欲走。 武仁侯挡在了她面前,道:“蓝儿,北境的安宁可以让陛下全心全意应对南边的吴岳。你要是真心爱重他,现在就跟爹爹回家去,别让陛下为难了。”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长长久久地伴着他!”冰蓝再也止不住眼泪,骤然大哭。 镇国夫人忽然怒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犟!都是我与你爹平日里宠坏了你。你留在这儿是陛下的宫妃还是陛下的表妹?难不成你真要天天向中宫奉茶磕头吗!” 见镇国夫人盛怒,太后只得好言劝慰道:“蓝儿,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许是你们缘分未到。” 冰蓝只觉耳朵边有无数的声音在教训她不懂事,心跳加速,气也喘不过来,她奋力想撑住身子,却不料眼前一黑,人似从高台上跌落,耳边恍恍惚惚是纤云的声音“小姐,你怎么啦?” 待冰蓝转醒,已是午后。耳边是窸窸窣窣搬搬扛扛的声音,她睁开眼,看见衣橱敞开,里面空空如也。父母除下朝服霞帔,换上常服坐在一旁的案上长吁短叹。霍岩发觉女儿转醒,赶紧拉着夫人去照看女儿。 “蓝儿,我让纤云将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飞星那小姑娘也愿意跟我们去。等下用过饭,你梳洗一番,咱们就回家!”镇国夫人说道。 冰蓝赶紧拉住镇国夫人的手道:“阿娘,我不要离开陛下……求你们别带我走……” 武仁侯示意夫人暂时离开,坐在冰蓝床边语重心长道:“我看的出陛下对你是有情义的。他让裘铁去临安接我们,这一路上,衣食住行无不体贴周到。可是,陛下身上始终有他的责任。而且,你阿娘虽然性子急,可是她讲得对。若是陛下执意立你为后,他既要处理北境摩擦,又要在南边镇压藩王,忙得焦头烂额时候,他还能想起来多少年少的相知相许?或者留在这儿当贵妃,你从小活得恣意潇洒,时间长了难免怨怼。到时候,爹爹只怕你迷失了本心。” “爹爹,当初你让我嫁给齐公子的时候说莫欺少年穷,他将来必定封侯拜相。而且他出身低,提携他的是霍家,以后对我一定会很好的。爹爹慧眼识人,今年他就是陛下钦点的状元。不止如此,他还人品贵重,不畏权贵。爹爹,你总是那么有道理,可我实在是做不到呀。陛下是我心爱之人,我就是不要命也不能不要他……”冰蓝扶在父亲肩头哭泣。 霍岩轻抚女儿的脊背:“蓝儿,你既然对陛下如此深情,就应当成全他。命都能不要,还差这些相思么?” “难道只能娶蒙古公主这一条路了么?” 霍岩点点头,道:“你姑姑同我说了你与陛下经历的那些事,我想你与离家时那个离经叛道的小姑娘也不一样了。你当知道陛下内政外交的不易,大楚今日的治世不易。如果能有一件对国朝十分微末的好事,陛下可以省多少心力,国朝可以省多少钱粮,又可以挽回多少将士的性命。我的好蓝儿,爹相信你会作出正确的选择。” 冰蓝想起那未央宫永不灭的灯火是他宵衣旰食,想起他身负重伤还是昼夜不停的赶路,想起河间镇的刀光剑影是将士们的血与泪。就算这样,身为帝王的他,还是会放心不下,接她回家的路上提前把栗子剥好,放在胸口捂着。 冰蓝开始学厨艺,要学女红,开始好好练武,立志要变成一个贤惠的妻子。让他饿的时候吃顿好的别忍过去,让他别为大臣撕了衣裳而生气,跟他一起陷入险境时别为自己分心,在他烦恼的时候听他抱怨。然而这一切,她自己做不到了…… “他站在城楼上向北看,我就知道他是想收复幽燕,完成国朝百年来的梦想。要是叫他放弃,就是他一辈子的缺憾,我不想他有遗憾。我不想赵世兄的悲剧发生在别人身上。 爹爹,我刚来的时候,陛下身边有个宝林,她见不得陛下欣赏任何女子,否则就除之而后快。但自我也爱上陛下之后,我竟然有些理解了,可我也不想成为深宫怨妇,变得阴险狠毒。 我一想到再也见不着陛下,我心疼啊……我难过啊……”冰蓝痛哭流涕。 “蓝儿,你既然明白了道理,就长痛不如短痛。”霍岩道。 “爹爹……”冰蓝伏在霍岩怀里泣不成声…… 夕阳西下,汴河在万丈霞光里波光粼粼,若非四周车水马龙,人声嘈嘈,人来人往,仿佛置身那颠簸的马车里。 “蓝儿总是阿楠心里唯一牵挂。” 冰蓝心中百感交集,痛彻心扉。 镇国夫人在马车里为女儿披上披风,武仁侯则携着家丁,指挥着船工把冰蓝的行李搬进船舱。冰蓝下车,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晚霞里的皇宫。忽听得人群中一阵惊呼,伴随着马蹄声,还似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孟霍—孟霍—”,声音渐渐清晰,是玄楠的声音。他骑马而来,并无随从,连杜仲也不在身边。 武仁侯见玄楠来了,只拉着夫人进船舱。 玄楠身着白袍,满头大汗。翻身下马走到冰蓝面前,从胸口里掏出信,激动道:“你要走?咱们婚期将近,你为何要走?” 冰蓝一时语塞,低头不语。 “蓝儿,朕不会娶蒙古公主的。你是不是因为朕没及时来帮你解围,所以恼了朕?可是今日朕被朝臣困在勤政殿,不是成心不顾你的。若是母后逼你,朕会跟她讲明白!因为朕想娶得女人只有你!” 冰蓝眼眶含泪抬起头,两人两人对视,不禁相视一笑。 随后玄楠只觉天旋地转,肩膀被冰蓝双手环住。是啊,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蓝儿第一次这样回应他。玄楠如沐春风,这一刻他期盼已久。然而却忽然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似的,双颊通红,双手愣在半空,不知放在何处。正当他又羞又喜时,忽觉肩上有些潮。 “我也是这样想的。阿楠,我此生想嫁的人也只有你。”冰蓝道。 玄楠听罢,紧紧拥住了她。 在船舱里的飞星和纤云看着玄楠和冰蓝紧紧相拥时,不禁喜极而泣。武仁侯夫妇相视却面露难色。 “那就别走了吧。朕想天天拥你,吻你,同你生儿育女,同你相约白首。”玄楠道。 冰蓝摇了摇头,道:“阿楠,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你不仅是我爱的人,还是皇帝啊,还肩负中兴大楚的使命!我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帮你在文治武功,保境安民。但我会在临安等着你。” 玄楠点点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蓝儿,等朕驳回了那蒙古公主的婚书,就发明旨,迎你入宫。” “嗯。无论多久,我等你。” “保重。” “保重。” 说罢,两人分开,冰蓝转身上船,船起锚渐远,玄楠转身上马,马踏落叶飞。谁也没有回头,各自留下坚定的的背影。 若不到最后一刻,便绝不放弃。 第五章 变故 04 在船上的日子,冰蓝一直把自己关在船舱里绣嫁妆,暗自发力道,我会武功,我会写文章,我会画画,我打的得一手好算盘……这小小绣花针,我还不信治不了它!不过绣得久了,心态也悄悄地改变。偏生我就不是一双巧手怎么办……为什么连铺针那么简单的针法也秀不好……将来阿楠见了我的荷包估计牙都笑掉了。我怎么办?难不成送他一百锭金子作定情信物吗?诶呀,我可太难了……为此,冰蓝每天闷闷不乐,暗自伤神。 霍氏夫妇见着冰蓝成天摆弄着她以前碰都不碰的绣架,只道她还沉浸在痛失玄楠的悲伤里。船行至泗州时,是汴河的最后一个码头,硬是把冰蓝从船舱里拖出来。 集市上,霍岩看着小贩售卖的鲜鱼,便买了两尾,随后又买了只鸡和当地的野菜还有豆腐。他拎着满满篮筐的食材,对妻女笑道:“今天做个鲜鱼豆腐汤和葱油鸡,保准你们眉毛鲜得掉下来!” 刘氏调笑道道:“好好做菜,叫我姑娘高兴了为妻重重有赏!” 霍岩笑道:“夫人陪我多翻翻书便好。” 刘氏忽然脸上一红,紧接着狠狠地剜了霍岩一眼,三分薄怒,七分娇羞道:“当着孩子的面,胡言什么……” 身后一直服侍刘氏的两个女使抿嘴偷笑。冰蓝和纤云做作地抖了抖胳膊,飞星不明所以地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啦?” “我抖抖鸡皮疙瘩而已。”冰蓝答。 “飞星,你以后你在府里呆久了就明白啦……”纤云笑道。 一家三口与包括飞星纤云在内的四个女使,随着徐徐人流往前,走了一段,觉口干舌燥便寻了一家茶馆便歇歇脚。 店小二招看着面前衣着光线的七位主仆,热情地引着他们往楼上的雅间去。霍岩摆了摆手,把菜篮子甩给女使后道:“你们四人去别处玩会儿,半个时辰后再来这儿寻我们。”霍岩道。 “是。”纤云为首福礼。然后带着四个女使出去了。 一家三口穿过嘈杂人群,寻了一张空桌便坐下来。 刘氏不解道:“官人为什么不坐雅间?” 霍岩笑道:“说书就要这么听!热闹!”说罢,把店里特色菜肴都点了个便,小二眉开眼笑地斟了茶。 台上说书先生讲三侠五义,台下有人捧着汴梁小报议论纷纷。一份东京小报只一个铜版,便宜的白棉纸上满载着达官贵人的宅斗,佳人才子的风流,生子秘方,皇室恩怨……可比话本子还要精彩。登闻鼓上过,永辉伯府上过,冰蓝也有幸上过一次头条,就是传言玄楠和宋楚共争一女的那一回。不过,这些传闻被人津津乐道几天以后就会被其他传闻代替。 邻桌一个穿长衫的老秀才引起了冰蓝的注意。 “我听说陛下要蒙古联姻。”老秀捧着汴梁小报道。 “两国以后不打仗了吗?”另一个老伯问。 “不打仗好!我儿子也不用撇下新婚的媳妇服兵役了。”一位老婆婆的喜笑颜开。 冰蓝听罢,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在此之前,她满心盼望着玄楠会驳回了蒙古公主的求婚,接她回宫去。但现在,她竟觉得自己有些自私,毕竟玄楠放下了儿女情长,于国于民也是一桩好事。冰蓝回想起赵子卢临终时的样子,原来那么活力的一个人,流着满身浓血,合上了疲惫的眼皮。他的眼里却没有一点恨,只有对那好世道的期许。汴梁私炮房的大火夺走了三千多人的生命,然而,人们又从焦土里重建了家园。什么才是好世道啊?书上说是仁君贤臣,是父慈子孝,是兄友弟恭。可冰蓝此刻只觉得,应该是眼前这一群热热闹闹,素不相识的人。 不知怎地,心里竟生出几分玄楠可以放下儿女情长,以国事为重的心思。当时爹爹让自己走是对的,这么艰难的决定还是交给玄楠来做吧。 听到这样的传言,又见女儿眉头紧锁,刘氏埋怨道:“都是你,干什么不去雅间!”刘氏埋怨道。 霍岩撇撇嘴道:“我也不知道这汴梁小报上还会写这个……” 踏着落日的余晖,一行人回到船上。冰蓝倚栏而望,天空中一点飞鸿影下,一只白鸽落在冰蓝肩头,取下信笺,看着玄楠那笔漂亮的行书:展信佳,退婚事宜正洽谈中。 中宫诸事繁杂,恐尽孝与父母膝下时日无多矣。可期今夏落英缤纷,待汝归。玄楠字。 初识他高高在上,后来知晓他杀伐果断,有时诡计多端,善于逢场作戏的外表下仍有一颗赤子之心。冰蓝看着 越往南两岸的梅花开得越俏,那红的白的粉的在粉墙黛瓦的掩映下若隐若现,隐隐有想香气浮动。她凭栏望着两岸农家小屋,强迫自己不去多想汴梁皇宫里的一切,又令纤云给她添上一盏淡酒。甜白酒盏里盛着农家浊酒,一盏酒下肚,虽然寡淡,却令身上寒意消退,原本素面朝天的双颊就像上了胭脂一般。人在惆怅时,是更容易醉的。冰蓝拔下头上的发钗,玉簪敲打着甜白釉,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着拍子唱着武陵春的曲子。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一曲歌毕,冰蓝举起盏,让纤云再添一杯。然后她醉意微醺地又饮了几杯,眼皮发沉,凉风袭来正好拂去身子里的燥热,不过多久伏在栏杆旁,便睡去了。梦里花落知多少,玄楠戴着浅浅的笑从一片银杏艳阳里向她走来…… 醒来时泪湿衣襟,酒凉花落,情只一字,想忘亦不能忘。 第五章 变故05 中兴十三年五月的姑苏被掩映在花海之中。长林侯赵闻道将赵子卢下葬后,召集宗族耆老,将宾娘和宁哥儿写入族谱。刚回到临安的将武仁侯府一家也请了来,一同见证赵家的香火传承。一道儿荷塘月色的薄纱屏风隔开了男席女席。 长林侯夫人张氏花白的头发用一只金丝累翠的簪子束好,坐在上首,面前是一张长长的流水桌,中间一条约一尺宽的小渠,清澈的水中还有红色的小金鱼游动。女使将菜肴放入木盘中,木盘托着菜肴从桌子的一头漂向尽头的小木窗里。小渠两边放着被井水派过的果子,其余女宾分坐两旁,每人桌上多了一副筷子,用来夹取渠中菜肴。 冰蓝与母亲坐在一处,对面是子卢的嫡亲姐姐,邱赵氏。圆脸上生一副酒窝,看着起来只觉一团和气,雍容华贵。她笑吟吟对着身旁的宾娘道:“自从宁哥儿来了,母亲气色也变好了。宾娘,多亏了你,让长林侯府后继有人。我敬你。”说罢,邱赵氏举杯。 宾娘微微颔首,亦是举杯道:“姐姐言重了。”刚要饮下, 张老太太转头对着镇国夫人刘氏笑呵呵道:“我可真羡慕老姐姐你,我的姑娘远嫁,媳妇儿又是不知事的。哎呀,家里的事,她一点都帮不上忙。哈哈。” 镇国夫人见宾娘低头不语,温言道:“我听说子卢的丧事里里外外都是她料理的。太后娘娘也称赞她能干呢。” “是啊。我家子卢没啦,我是日夜伤心打不起精神,偏我这儿媳妇,又是打理家事,又是照顾孩子,真是能干!”张氏语罢,冷笑一声。 邱赵氏轻轻拉着母亲的衣袖,微微蹙眉道:“阿娘,你少说两句。” 屏风后一个着长衫的男子抱着一个孩童,女使见了,将邱赵氏喊去,不久邱赵氏抱着宁哥儿向流水席走来。 宾娘想要伸手去接,转头一看张老太太,只得缩回了手,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邱赵氏身旁。宁哥儿一张圆圆的粉脸儿上有一副又圆又亮的眼睛,甚是可爱。在座的女眷们纷纷起身去看他。见众人都来瞧他,宁哥儿的脸上三分害羞,七分惧色,眼睛朝着四周滴溜溜打转,像是在搜索什么人。当他看见宾娘时,赶紧钻到她怀里,紧紧地搂着宾娘的脖子。 宾娘抱着他,给赵家女眷们见礼道:“宁哥儿,这是你大伯娘,二伯娘……” 赵家的女眷们中,有一人拿了一只大大的金项圈挂在宁哥的脖颈上。那妇人原本也是好心,岂料食指粗的黄金对于这个宁哥儿来说太沉了些,宁哥儿哇哇大哭。 宾娘拖托着金项圈急忙道:“婆婆,我先将他哄好了,再带他来。”然后,抱着孩子施礼退下。 张老太太轻轻嘟囔道:“连个孩子也带不好……” 大家一同夸奖了几句孩子一看将来就是栋梁之才云云,便又继续赏花吃酒了。 镇国夫人对张老太太轻声道:“你媳妇儿也是有诰命的人,别当众下她的脸……” 邱赵氏也在一旁劝道:"阿娘,以后你和弟妹过日子,大家和和气气地才好。" 张老太太轻哼一声便不再多言。 冰蓝见母亲和邱赵氏在劝着张老太太,宾娘独自抱着宁哥儿往人少的花圃去了,心道:嫂子今日也很不爽吧,我得劝劝她。于是也跟了去。 不想院中早就有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那儿,宾娘见了转身欲走。不想孩子的哭闹声也叫男子回头看,在远处的冰蓝竟然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是乐水郡王玄栖。 玄栖急忙行礼道:“对不起,我不当心走到后院来的,我这就走。” 宾娘欠身行礼道:“公子是侯府的客人,妾唐突了。”然后抱着孩子急忙又往别处红花绿树中走去。 待宾娘走远后,冰蓝忽冒了出来,把玄栖吓了一大跳,他惊异道:“孟霍妹妹?” 冰蓝道:“殿下,你怎么在这儿?” “我外祖家中有事,我帮着打理打理,因而回了一趟江南。赵家与我外祖家有亲,我也收到了帖子。孟霍妹妹,刚刚我就是偶遇了赵夫人,你可千万别……”玄栖着急道。 冰蓝看着玄栖一扫往日颓唐,神采奕奕,余光时不时地望着那草木更深处,心里便明白了几分。虽然赵子卢故去,宾娘应当重新开始。可是,这深深的庭院,是叫她再无自由。 “你当我傻呀!我肯定不会乱说的。刚刚还有女使要往这儿来,被我拦下来了。” 玄栖憨憨地笑着道:“多谢妹妹。” “郡王,你回京以后,可以帮我给陛下带句话吗?”冰蓝问。 “行啊。” “那就这么跟他说吧。”冰蓝略略思忖道:“不管成不成,都别有压力。国事为重,勿以为我为念。” 玄栖点点头。 回临安的马车上,镇国夫人刘氏拉着冰蓝说道:“蓝儿,长林侯夫人一直同我说,高通判家的大哥儿正在准备乡试。高夫人今天也来了,对你印象不错。不如哪天请他到家里做客?让你爹爹相看他,你也可以在屏风后瞧瞧呀。” “我今天话也不多说一句,见过礼就走,高夫人怎么就对我青眼了?还不是看中武仁侯府的显赫!阿娘,我瞧她对你热情的紧,你不会答应了什么吧?”冰蓝担心道。 “你这丫头主意那么大,我不问过你,怎敢答应!上回你逃婚已是让我和你爹爹很难堪,好在齐公子受过你爹的恩,也不会到处宣扬。这回要是再耍了人家,我和你爹的脸面可往哪里搁!我家是有丹书铁券的勋爵门第,要不是为了你,能折节下交通判这种小官儿么……”刘氏不悦道。 冰蓝赶紧搂住母亲,甜甜道:“阿娘,咱家这么多庄园铺子,还有仆人管事。我留在你身边帮着你们管账理事,难道不好么……你瞧你天天算账寻庄子,都没时间梳头发做衣服啦,当心哪天爹爹领个小娘回来!” “你爹他敢!”镇国夫人慎道。刘氏见女儿撒娇,心中气消了大半,道:“真拿你没法子……”随后又嘟囔着:“以前你爹爹做大将军的时候,军营里二十多万人的钱粮我都没算错过。现在就咱家这么点钱儿,……” “我的阿娘最漂亮最聪明!所以我也是一样的聪明漂亮!”冰蓝笑嘻嘻地赞道。 “宴席上半道儿,你去了后院,在傍边的那个公子是谁?”刘氏睁大了眼睛,满心期待地瞧着冰蓝。 “你看见啦?还有谁看见啦?”冰蓝惊道。 “你是我女儿,我怎会教别人瞧见这样说不清的事,还能害你么……”刘氏撇撇嘴道。 “是乐水郡王殿下。”冰蓝道。 刘氏眼中的光灭了,恹恹道:“他怎么在这儿?” “太妃娘家有些事,他来帮着办。”冰蓝道。 “哦哦。这次我和你爹急急忙忙地去汴梁,又急急忙忙地回来,也没来得及和柔儿见上一面……”刘氏点点头。思忖片刻,又语重心长道:“蓝儿,我瞧赵家大姑娘夫妇和美,儿女双全。我期望你的人生就能这样,平平安安,无风无浪。” 冰蓝心中感动,握紧了刘氏的手说道:“阿娘,其实我很羡慕你和爹爹这样,相互扶持,共历风雨。一起见证过那么多传奇,这样活着多有劲儿!” “你这丫头,我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为什么不能在家绣花吟诗,为什么要在军营里算账,还不是因为活在乱世……”刘氏道。 回家时,霍岩亲自顶着小雨撑着伞,将妻女扶下车。当着仆人的面儿,刘氏脸上泛着如少女般的羞涩的笑容,说道:“官人,你扶着些蓝儿吧。” “她身手好得很,用不着扶。”霍岩说道。 屋里,刘氏见霍岩桌上放着一封书信,不经意地一撇,落款学生齐想四字让她的眼睛里又一次折出亮光。她饶有兴致地问道:“那齐公子如今怎么样啦?在哪儿任职呢?” 霍岩拿了一碗被井水湃过的李子给她,说道:“子相来信说他定亲了。” 此言一出让刘氏沉默了,她手一松,果子散落一地。 “夫人,顺其自然吧。大不了,我们俩陪她一辈子。”霍岩一边宽慰,一边拾地上的果子。 刘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蓝儿大好年华,陪你这个老头多亏啊!还是我来伺候你罢了……”说罢,自己也弯下身子去捡。 霍岩故作恍然大悟,说道:“对啊,夫人。我这老头都有人不离不弃的。蓝儿怎么会没人爱她呢……” “行了,你个老芋头!” 第五章 变故06 “什么!为什么南朝皇帝会拒绝我!”琪琪格坐在布日古德下首,还不等戴青说完便跳脚了起来。 “公主,你先听完嘛。”戴青解释道。 布日古德汗示意琪琪格坐下,示意戴青继续。 “南朝皇帝还说,两国永为兄弟之国,他愿意和大汗您,琪琪格公主兄弟、兄妹相称。听闻公主适龄出嫁,还让臣带回来金银玉器、丝绸绢帛、盐铁茶叶值数百万钱呢!以添公主妆匣。” 戴青说完,布日古德笑了,道:“看来南朝皇帝也是知礼的嘛!” “哥哥!”琪琪格再也按耐不住,一下子跃到布日古德跟前,赌气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嫁给他!” “格格,我还在出使南朝时,南朝皇帝已经发明旨了,要聘武仁侯的女儿为后。您现在要嫁过去只能做小的了。”戴青怯怯道。 “我大元的公主怎么能做小的……”布日古德沉声道。 “不行!不行!哥哥,你帮我想想办法!我一定要加给他!”琪琪格急得哭了出来。 “诶呀。”布日古德叹气,看向戴青道:“你可有办法?” 戴青摇了摇头。 回到自己帐中,琪琪格哭成泪人,乌云送上铜盆为她洗漱,却哐当一声,被她一把掀翻在地。 乌云赶紧跪在地上,脑门贴地,不敢动弹。耳边只听得琪琪格暴怒道:“那个武仁侯的女儿是什么东西!敢跟本公主抢人!” 随后,她略略一思忖,抬起头正色道:“公主,南朝人有个说法,叫釜底抽薪。” 琪琪格泪痕未干,眼前一亮。 中兴十三年夏六月廿七,武仁侯府接到了冰蓝封后的旨意。镇国夫人刘氏看着镜子中身着正红色皇后朝服的女儿,青春年少,脸上仍留有是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她摘下发髻上的金簪插在女儿耳后,道:“没想到陛下竟然冲破重重阻力,执意封你为后。以后你当人家的媳妇儿,总是要受些委屈,为一国之母,要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就更多了。” 冰蓝点点头。 随后,刘氏将纯金的九凤冠头冠为女儿戴上。 飞星和纤云扶着被珠玉包裹的冰蓝一步步走到侯府门口。 管家福叔喊道:“大小姐出阁啦!” 冰蓝回头,转过身子,伏地一拜,道:“女儿走了,愿爹爹阿娘身体康健,长乐无极。” 霍岩将冰蓝扶起来,说道:“娘娘,往后在宫中别报喜不报忧。臣即使帮不上忙,你说出来,臣也能给你些安慰。还有一事,陛下再爱重你,你也牢记自己切不可任性妄为。”随后,他又拽了刘氏的衣袖,刘氏拭了眼泪,与丈夫一齐躬身施礼道:“臣霍岩,臣妇刘氏,恭送皇后娘娘,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冰蓝本是不想落泪的,因为今天是要嫁给心爱的玄楠,是大喜的日子。然而一回头,父母紫袍霞披,一声“臣”,“臣妇”,终于叫她潸然泪下。武仁侯府的门槛,她出出进进十多年,而今日一步迈出去,便是大楚的皇后了。 她含泪,一脚跨了出去。 “蓝儿!”是刘氏的声音。 冰蓝回过头,只见她脱开了爹爹的手,头顶的凤冠摇摇晃晃地追了上来,用帕子拭泪,招手道:“去吧!去吧!” 冰蓝点点头,另一只脚跨出了门。 出了门,眼前的黄麾小半仗教冰蓝真正见了天家排场与富贵。远远望去,家里门前的巷子还算宽敞,却已是站满了形形色色各种仪仗人员。头前是内仪仗官兵长长地六列队伍,约八百多人整齐地从侯府面前经过,内仪仗官兵中的有些铠甲更华丽的是兵部执掌。随后跟着三十个金吾司碧襕,接下来是举幡的黄门,绛引幡,告止幡,传教幡,信幡,黄麾幡越有二十多人,还有司小行旗、五色小氅子、金节、仪锽、斧人,绿槊、乌戟、白柯枪、仪弓、仪弩四、铜仗子、仪刀将近五百人,更不用讲内大旗下六百多人,还有殿中舆辇、伞扇等一众百人。冰蓝是出身侯门,自小见惯富贵都不得不大吃一惊。玄楠今日是用了大楚废黜已久的黄麾小半仗来迎接她,那是道君皇帝时期皇后与皇太子所用仪仗。 黄麾仗分大仗、半仗、角仗、细仗。南渡后直至复国,仪仗尤简,惟造黄麾半仗、角仗、细仗,而大仗不设。唯有国朝最高规格的大典,才搬出来。可见她在玄楠心里地位可想而知。 来迎接冰蓝的司礼内监杜仲朝冰蓝行礼道:“娘娘千岁,请上车吧。” 冰蓝心中不安道:这要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汴梁,面子自是有了,可是一路上衣食住行,哪有不扰民的。他素来节俭朴素,今日忽然大费周章了起来。问司礼內监道:“大监,本宫北行是走哪条路?” “禀娘娘,陛下知您怕巨大的船队影响运河,故而选了海路。您和迎亲的仪仗船队由钱塘江入海,然后北上至即墨,再走济水往汴梁。”李吉答道。 冰蓝心道,原来阿楠早就安排好了,这仪仗既全了她和武仁侯府的面子,也没有影响百姓的生活,那些谏官们自是说不着她的闲话了。冰蓝点点头道:“妾悉听陛下安排。” 车驾来到钱塘江的码头边,士兵们拦作一道人墙,挡住前来观摩的百姓,那场面比观潮的人还要壮观。船队中有一艘艨艟巨舰吸人眼球,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者,十一主帆,前后各两小帆。甲板上还有五层船舱,第六层但是一座瞭望塔。船队中,另有大小舰船十余只。武仁侯夫妇爱女心切,只象征性地从船上搬下几箱天子彩礼,然后又添了百来抬嫁妆装了一只长十二丈,宽五丈的大船跟在船队之后。与天子的船队比起来,武仁侯府嫁妆船实在是太渺小了。 “娘娘,请您登船。”李吉施礼道。 冰蓝由纤云和飞星扶着登上船舱。半个时辰后,随着一阵节奏明快的鼓声,船队拔锚启航。那天风和日丽,鸿雁高飞。南风北吹,冰蓝的心如同这全速前进的船,向北向北。 船舱里,冰蓝本以为这航行的日子比起平时总是艰辛一些,不想玄楠为她特制了一间宽敞精致的船舱,有书房有卧房和沐浴的浴堂和净房。若非四周采光靠着那圆圆的舷窗,仿佛置身陆上宫殿一般。刘氏除了让纤云和飞星作陪嫁侍女,还特地选了两个有生养过孩子的婆子一同随嫁。 白天一轮红日从海平面上升起,傍晚又是一轮红日从海平面上落下,十多日来,风平浪静,岁月静好。 冰蓝选了一块浅绿色的料子,描了个并蒂莲花的样子,拿起绣花针开始一点点绣。 “娘娘,这荷包绣了十多日了还没绣完,奴婢真担心到了汴梁,您也还是绣不完。不如让李妈妈代工,两天就成啦。”纤云道。 冰蓝为着这荷包已是来来回回返工了十多次,可是自己这手能握剑能执笔能拨算盘,怎么偏就拿不起这小小的绣花针呢…… 她抚了抚头上的汗道:“这荷包,我一定要自己绣完!”忽然船一个颠簸,绣花针刺进冰蓝的指尖,一滴鲜红的血渍污了锦缎。 纤云笑道:“得!您这回又要返工啦。”这一回是冰蓝绣的最多的时候返工。浅绿色的绸上,已经绣了一小儿半并粉色的蒂莲花了。 “说不定洗洗就能洗掉呢!”冰蓝坚持道。 “可是您这线绣的松,换色时又压的不紧实。一入水,怕是线要散开!”纤云道。 这时,飞星小小的身躯从外面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气喘嘘嘘道:“大监说,一会儿会有风暴,船体会颠簸。请娘娘在椅子上坐好。” 飞星说的椅子是一个铁制的椅子,上面有一根束带。船遇浪大幅摆动时,可以将人固定住,免得摔倒磕碰。 随即,飞星将明瓦舷窗关上,纤云将那绣了一边的荷包收在抽屉里。二人又将尖锐的物体放进柜子锁好后,服侍冰蓝坐在那铁椅上,将带子束好后,又自己坐在铁椅上,把自己束好。不一会儿,外面的阳光减弱,屋里变得昏暗。外面电闪雷鸣,雨噼里啪啦地打在船身上,船体忽高忽低,剧烈地摇摆起来。冰蓝的嫁船在岸边看起来再庞大,在这茫茫大海中也只是一叶孤舟随波逐流。外面传来浪花击打船身的响声混合着雷鸣,让人震耳欲聋,冰蓝心生畏惧。飞星很是吓得抱紧柱子,动也不敢动。而纤云只觉胃里翻江倒海,不消片刻捧着油纸袋呕吐了起来…… 约摸两个时辰后,窗外雨声与颠簸渐小。外面有婆子来敲门道:“娘娘,风暴停了,现在外头起雾了。” 冰蓝解开铁椅上的束带,给纤云倒了杯水,又对飞星说道:“咱们去甲板上走走吧。” 第五章 变故07 风浪过后,天泼了墨似的漆黑,看不见一点点光亮。浓浓迷雾下,巨大的宝船如同浮萍一样飘荡,显得静谧诡异。 “娘娘,其他船呢?”飞星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角在甲板上行走。只因甲板上到处是水迹,又冷滑,仿若冰面。 “也许在风暴中走散了?”冰蓝看抬头看见桅杆高处的观望哨放出了孔明灯。 船工们纵容浑身湿透,但在杜仲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把桅杆上的帆升起,然后点亮火把,放出信鸽,打起隆隆鼓声,提示船队里其他船只位置方向。 李吉见冰蓝来了甲板,赶紧施礼道:“娘娘怎么来了?这里乱哄哄地,请娘娘移驾内舱。” 冰蓝问道:“其余船呢?” 李吉道:“许是他们还未出在暴雨云。海上天气变幻莫测,一时有船偏离航道,也是有的。等到风平浪静后,自会向旗舰靠拢,娘娘无需担心。” 果然过不多久,正西方向似有点点火光。李吉命人敲锣击鼓,那光点方向亦传来应和的鼓声。李吉道:“是咱们的鼓点,命它继续往东北方向航行。” 此刻,瞭望台上,又传出隆隆鼓锣。飞星伏在船头,对着远处渐渐变大的光点招了招手,大喊道:“嘿!我们在这儿!”风吹的她的乌发和裙裾飞扬。纤云也伸了个懒腰,扶着栏杆激动地大喊。 那船却离得皇后宝船越来越近,杜仲面色逐渐凝重,对着船工道:“传令下去,船头向东,全速前进。” 冰蓝心道不好,悄悄问杜仲道:“最近的兵船过来多久?” 杜仲面露难色道:“奴才还不知他们具体在哪儿?只能等飞回来的信鸽报备位置。” 冰蓝望向那迷雾里的光点已经像手掌那么大,然而冰蓝的嫁船庞大,转向掉头不易。在船工们高喊了一柱香时间后的口令后,船头终于转向正东。 “如若不能逃离,就开炮。”冰蓝说时展钉截铁,说罢就转身回舱。飞星纤云见冰蓝忽然如此,绕是再激动,也只能悻悻作罢,随着冰蓝回到內舱。 随着船只越来越近,火光照亮了对面船上的旗帜,那是一面与大楚龙旗颜色和图案相近的旗帜,却全然不是船队中的船只。 李吉正色道:“船尾火炮准备!” 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舱外的脚步变得急促凌乱。 纤云神色慌张看着冰蓝麻利滴取了宝剑就要往外走,神色慌张道:“娘娘,发生什么事啦?” 冰蓝勉励如常道:“遇上海盗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哄地一声炮响,没有打中。炮弹落在不明船只的一旁的水域炸开,溅起巨大水花。 飞星吓得腿一软坐在地上,但仍然抱住冰蓝的腿说道:“娘娘,真来海盗,您可不能去啊!” 话音未落,那远处的海盗船已然逼近。暗夜里,忽明忽暗的火光让冰蓝透过窗户,看清楚了正西来船的样子。那船的桅杆比普通船只要高出好多,最高处是一个似鹰嘴一般的弯钩。砰地一声响,那弯钩砸在自己所乘船的甲板上,将甲板破开一个大洞,一阵晃动后,嫁船儿就再也逃脱不得。 李吉拔剑道:“塔台锣鼓不许停,其余人保护娘娘! 海盗船上十几个倭-人挥着刀叽叽哇哇,张牙舞爪地顺着那铁制的桅杆冲到甲板上,对着惊愕的船工又劈又砍。嫁船上大多是侍奉的宫女黄门和仪仗兵丁五十余人,其余军士都在别的船上护航待命。眼见大楚军士败势已现,一个个地军士接连倒下。冰蓝心中焦急万分,与其余船只失联,又遇上了海盗。眼见舱外一个又黑又丑的倭寇挥着刀欲破门而入,冰蓝拿起宝剑相抗时,李吉忽然出现,砍杀了这个倭寇。 他左臂被砍了一刀,鲜血直流,道:“娘娘,弃船吧!” 冰蓝点点头,携着纤云飞星,在船工的引路下,从二层的舷窗里爬出去,准备跳下逃生用的舢板。不料,那些海盗像是算准了一般,忽然从水底一跃而起,挥刀立在舢板之上。 李吉赶紧关上舷窗,准备携着冰蓝往其他地方突围,却不料一个转身面前却已经是十余个海盗围在他们面前。李吉挥剑朝他们砍去。随着飞星纤云的尖叫,挑头的海盗手起刀落,李吉和那带路的船工倒在血泊之中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冰蓝只觉头皮发麻,只能紧握手中宝剑向那海盗挥剑斩去。然而那海盗的刀法精良,不似中原武功。冰蓝只觉那刀风只在自己周身转了几下,手中的剑便脱了手。 一番厮杀结束,瞭望塔上再也没有鼓声。冰蓝与飞星纤云双手被缚被赶到甲板上。一路上尽是是大楚军士们和黄门船工的尸身,鲜血染红了冰蓝白色的裙,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让人作呕。一路跌跌撞撞到了甲板上,血迹被海水冲淡,四处都是浅红色的液体。隐约火光中,三十余个侍女被缚双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竟无一个男子或者黄门。 那为首的海盗随意拎出来一个侍女,一把揪起她的头发,迫使她抬头,刀尖指着她的胸口,用奇怪的汉语恶狠狠地问道:“皇后在哪儿?” 那侍女吓得话已说不清楚,却道:“我……我……不知……道……。” 扑哧!刀刺进她的胸膛,女子的身子重重摔在甲板上。海盗挥着带血的刀刃又道:“我再问一遍,若还是这样的回答,我就把你们都杀了!”说罢,又挥刀指向一个另中年女子。冰蓝认得,那是刘氏为她选的李妈妈。 李妈妈余光扫过冰蓝,怯怯道:“娘娘跑了。” 海盗冷笑一声,只挥刀向她砍。 “住手!”冰蓝站起来,犹如一座尖塔在羊群之中。 那海盗转向冰蓝站着的角落,拖着咯噔咯噔的木屐和带血的刀刃划过潮湿的甲板,向冰蓝一步步走来。 待冰蓝看清这为首海盗的容颜,不禁后退两步。眼里布满血丝,脸上一道骇人的刀疤从额头到脖颈,。 “看来皇后娘娘果然不忍。”海盗笑了,还带着些许淫-靡。 一只油腻肮脏的手就要去抚冰蓝的粉脸儿。 冰蓝闪躲开,怒视道:“你们找我做什么!” 哪知那倭-人不怒反笑,一把将冰蓝扛在肩上,哈哈大笑道:“其他船还被困在暴雨云里,这些女人,大家抓紧时间吧!” “你这混蛋!放开我!”冰蓝使劲挣扎,然而双手被缚,却什么都做不了。 “小姐……”纤云起身去追时,却被倭-人一脚踹翻在地。紧接着女子的哭喊声,衣帛的撕裂声四起。 那倭-人扛着冰蓝,踹开一间船舱的门,将她摔在地上。 “你要干什么!”冰蓝浑身的关节都在颤抖。这一次,再也没有玄楠忽然出现来救她了。她看着刀疤倭-人盯着自己的眼神,只觉胸口一阵恶心。刀疤倭-人笑的淫-糜,慢慢接近她。 “我是皇后,你就不怕陛下杀了你吗!”冰蓝怒吼。 “越是烈性子我越是喜欢!”刀疤倭-人那张笑得猥琐狰狞的面孔逼近,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冰蓝猛的一发力撞开他,便直冲向那倭-人身后八仙桌尖角。 额角离那尖角只差一点时,头发被拽住,然后被一股巨大力拖上了炕,还不及冰蓝反应,劈面而来便是一记耳光,只让她眼冒金星。还顾不上脸颊的火辣辣地疼,身上的衣帛已被撕裂。 “求求你,这船上有许多钱,你们都可以拿去……”冰蓝哭道。 “这世上钱再多,哪有体会过大楚皇后的滋味!”刀疤倭-人荡笑着,手加重了摁在乳上的力道。 随着腿-间被撕裂的剧痛,再也没有挣扎的力气了,一滴泪顺着面颊流下… 那刀疤倭-人从冰蓝身上抽离,提起裤子,看着躺在一片破布中的冰蓝道:“天亮的时候,你们的人应该到你了。你的陛下听说你如此遭遇是什么反应……”说罢,他拿起刀,朝着门外走去。 冰蓝久久动弹不得,阿楠,阿楠,阿楠,我该怎么办啊…… 窗外的晨曦透过舷窗刺入她的眼睛。她恢复了一些力气,奋力从床上撑起身子。舷窗外就像那红日明明是朝阳,却像与玄楠离别时的落日一样,残阳如血。 “蓝儿总是阿楠心里的唯一牵挂。”承诺还清晰地在耳畔回想,晨曦大亮,雾气消散。此刻,那群海盗已经在茫茫大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冰蓝强忍着身-下的剧痛走到尸横遍野的甲板上。飞星嘴角淌血,裸-露着下-身。纤云衣衫不整,手腕儿连同腕儿上的金镯儿也消失了。甲板上众女都是衣衫不整,倒在血泊之中,看着渐渐凝固的血迹,是死了多时的。此情此景,她想哭却没有泪,只能拾起被血染红的白帆,盖在甲板上那些女子身上。 天朗气清,风平浪静,朝阳在海上折出霞光万丈。远处的彩虹里是挂着大楚龙旗的船队,打着熟悉的鼓点向她驶来。 爹爹阿娘,对不起。 阿楠,蓝儿再也不能追随你了…… 冰蓝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边搂着飞星,一边搂着纤云,朝那平静的波涛中一跃。 第五章 变故 08 消息传回。 乌兰木通。 琪琪格正在洗刷心爱的小白马,梳子沾了水刷的马毛油光发亮。然而她的眼睛却肿得跟桃一般,“小白……我喜欢他,他怎么可以不喜欢我啊……他本该是我的啊……” 白马发出斯斯呼吼,她稍觉安慰。 远处,乌云策马而来。 “公主,南朝皇帝致国书来求亲了!”乌云翻身下马,特地来告诉琪琪格。 “真的?” 乌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听消息说,南朝皇后的宝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暴,人没啦。” 琪琪格不禁笑出声,道:“那他们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我听说,等南朝皇后的丧仪结束,他们就会派使者来接公主!” “那南朝皇后的丧仪多久结束呀?” 乌云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我去问我嫂嫂!”琪琪格说罢,放下手里的刷子,骑上马就去找玄桐。她高兴地一扬马边,霎那间,小白龙就越过那些起起伏伏的绿色山峦,天高云低处,是皇庭大帐。 帐中,玄桐缓缓问道:“你想嫁到南朝去?” 琪琪格点点头。 “为什么?” “我一见那南朝皇帝就喜欢得不得了。我要嫁给他。”琪琪格说罢,脸上无限憧憬。 “南朝皇后遇难与你有关吗?”玄桐忽然神色凛凛。原本一双秋水般美丽的眸子瞬间变得深邃慎人。 琪琪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了几步,连声摆摆手道:“没有……我没有……” “没有就好。”玄桐语气柔软了下来,携着琪琪格策马来到高处的草坝上,远处星星点点的白色是缓缓移动的羊群。耳边若有若无的是牧民的歌声。 玄桐拉着琪琪格坐在了草地上,道:“琪琪格,若是此事与你有关,陛下一定不会放过你。皇后其实是……”玄桐欲言又止,抬头看着面前的云卷云舒。 “我不想你嫁到楚宫去。你是草原上的格桑花,应该在这里,在广袤的天地间绽放,而不是在那个精致的花瓶里枯萎。” “嫂嫂,你为什么这么说呀?”琪琪格不解:“你不就是从南边嫁来的吗?而且我哥哥是那么爱惜你。” “和亲公主不是那么容易的。”玄桐道:“遇到大汗以前,我还嫁过两次……” “我知道啊。你嫁过金国老皇帝,后来又嫁给了他侄子。金国灭了以后,是我哥哥又娶了你。” 琪琪格说的轻松,寥寥数语就把把玄桐十二岁以后的十多年的人生概括了。让玄桐有些哭笑不得。她不知道的是,金国老皇帝看着青春貌美的小姑娘不能尽兴,就用鞭子像赶羊一样抽她,海陵王完颜亮一见她的美貌就倾心,随后让她在群臣面前穿着暴露的纱衣起舞…… 比起这些,金国宫妃的白眼和挤兑算的了什么呢…… 然而她该怎样,她又能怎样呢。 这些话,玄桐至死也不愿说与别人听,包括视她如至宝的大汗。 “好吧。大楚皇后的丧仪,皇帝要守灵七天。七天后下葬,其余典仪法事还有四十二天。你就好好准备准备,当新娘子吧。”玄桐浅浅道。 琪琪格忽然握住玄桐的手说道:“往后我自会好好跟陛下过日子的。” 临安。 武仁侯府的红绸一夜被换成白幡,刘氏将汤药往霍岩嘴里送,强忍着眼泪道:“官人,你可不能再有事了……” 霍岩一夜白发,嘴里喃喃道:“我的蓝儿呀,爹爹这就要随你来了……” “官人,官人……,你可别吓我!” 刘氏伏在霍岩身上哭泣…… 汴梁。 玄楠瘫在地上,手中紧握着一只沾着血迹、针脚不齐的荷包。裘铁说,是在冰蓝船舱里找到的。宝船上的金银珠玉被劫掠一空,只剩下这个不值钱的玩意。他一歪头,木木地看向门外,似乎 一切如旧,和风细雨,棠梨颓败,浓浓绿茵,就像她只是出去了片刻就会回来一样…… 这时,身披麻衣的玄栋走了进来,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低头才见玄楠躺在地上,便也躺在玄楠身边,把玄楠的冰冷的手放在胸口,直到捂得暖一些了才缓缓道:“阿哥,你明明那么难过,前些天水米不进,怎么这么快就派人去蒙古求亲啦?” 玄楠从外面挪回视线,正视这梁上垂下的白幡随风摇曳。想起卷宗上的文字,让他脑海里浮现出船上的一片惨状。 “人死不能复生,可是朕还有自己的责任。蓝儿也不会白死……”说罢,玄楠合上了眼,勉力把眼泪含在眼皮里。 沉默了半晌,又缓缓道:“阿栋。蓝儿没了,舅舅也没了,朕要像侍奉母亲一样的侍奉蓝儿的母亲。你亲自南下,将她接来。” 玄栋点点头道:“新后入宫,我怕舅妈见了更伤心。让她住在我家,我和阿棣会侍奉她。要是舅妈想念母后和淑母妃,我就时常把她送到宫里来。” 番外-天子妇 中兴十四年春四月廿七,又是一年春来到。大楚迎来一场盛大的婚礼,蒙古汗王之妹琪琪格公主的马车一路前行,很快,便到了皇宫门前。宫前有三鼎,鼎中有烹熟的乳猪和羊肺,一对腊兔以及十四尾鱼。 玄楠身着大朝服站在太极殿的台阶外。他左侧是穿着 红色礼服的宫人们,诸臣皆穿朝服,侍立在后。 琪琪格的马车到时,鼓乐响起。 中原的婚礼与草原上不同,没有载歌载舞。天家婚礼更是严肃。她下了马车,手中紧紧握着团扇的柄,挡着脸,时不时偷瞟周围的一切。乌云搀着她走上笔直宫道,身后是身着汉家衣衫的宫女们。然而仔细看她们的面容,却不似汉家女儿般白皙。 终于,琪琪格走到玄楠跟前。 赞者道:“揖。” 玄楠向琪琪格一揖,琪琪格还礼。 随后,玄楠便引道带着琪琪格在鼓乐声中一步步走上台阶,一直走到大殿前,玄楠停住脚步再揖,然后自西阶进殿,宫廷女官们和乌云扶着琪琪格亦随后进殿。玄楠与琪琪格入殿。 赞者道:“揖。”玄楠与琪琪格相互一揖。 赞者道:“却扇。”乐声中,玄楠执住琪琪格的手,琪琪格含羞将遮在脸上的羽扇一寸寸移下,将扇子将给玄楠。玄楠将扇子递给身旁的黄门,携琪琪格,走到殿中。 乌云走到琪琪格身边服侍她浇水盥洗,李吉走到玄楠身边服侍他浇水盥洗。 黄门们将将鼎、大尊抬入,又置五畜豆酱和五谷杂粮四坛。 此时赞者方报告馔食已安排完毕,玄楠再对琪琪格作揖,两人入席,先不自用,先祭告天地诸神及列祖列宗,祭毕,这方是正式的婚宴。 二人一起食过同劳肉后,又有宫人端茶来让两人漱口,随后饮下合卺酒,那是一只分成两半的葫芦,以丝线相连,由杜祥与乌云分别捧着送到新人面前。 玄楠与琪琪格一齐举卺而饮。 赞者再道:“礼成。”乐声再起。 瞧着最是忙乱的最怕出错的时候已经过去,琪琪格不禁松了口气,回过头撇见乌云,只见乌云也松了口气,两人相视而笑。 待一切喧嚣的礼仪结束后,李吉引着皇后琪琪乘凤驾格前往她的寝宫椒房殿。琪琪格未嫁时,听嫂嫂说过,椒房殿一直是古来皇后的居所,以椒和泥涂壁,芳香而温暖。椒多籽,取多子之意。如今终于见到了这座宫殿,比她想象的还要华美些。白玉铺造的地面和栏杆折出温润的光,鎏金木雕的凤凰在屋檐上展翅欲飞,与远处未央宫遥遥相对。走进殿中,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此刻已是傍晚,乌云推开珊瑚长窗,晚饭过处,送来缕缕清香。 “这是什么花香?”琪琪格问道:“好闻的很。” “回娘娘。是梨花。”李吉道。 “这些梨花在哪儿?”琪琪格继续问道。 “在南薰台。”李吉答道。 片刻安顿过后,琪琪格换上汉家常服,坐在卧房的塌上。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 她圆圆亮亮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一切,用丝帕悄悄拭着手里的薄汗,心道,琪琪格,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自从从大楚回到蒙古以后,她的心就一直留在汴梁,即便梳妆时也能从盛满清水的铜盆里瞧见玄楠的脸庞,他的眼睛就像草原上星星,每每夜空降临,一抬头就能想起他。 “陛下驾到-”李吉尖利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拉回来,她赶紧检查镜子中的自己。稍稍喘了口气,坐在塌边等着玄楠。檀木雕花的卧房门打开,一个少年的影子站在鸡翅木雕花的屏风后面,她含羞低头。 “皇后,朕还有许多政务。”说罢,玄楠转身就走。 琪琪格蓦然抬头,玄楠已经走了。她追上去,喊道:“陛下,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这时,少年停住脚步,头也不回道:“朕称你皇后。” 琪琪格声音渐低,“我叫琪琪……”话还未完时,玄楠已走出了卧房。看着这儿的华美空旷,她呆坐在地上,只觉往日里的聪慧骄傲当然无存。 “公主,也许陛下真的有很棘手的政务要处理吧。”乌云安慰道。 琪琪格勉力一笑道:“你讲得对。” 第二天玄月未褪,晨曦微亮。琪琪格坐在窗边,她看见一片朦胧昏黄的光中一栋精致的小楼显现,神秘而安静。小楼的周围,远远地遍植似云一般轻曼的梨花。 “公主,今天要拜见太后,拜祭祖庙,还要与陛下宴请送亲的使节。”乌云又来提醒。 琪琪格点了点头。然后,十几宫女鱼贯而入,一番忙碌过后就把琪琪格一夜未眠的憔悴掩饰得荡然无存。她像个木偶似得被人扶出椒房殿。 椒房殿外停着的马车比起昨日倒有不同,玄楠站在马车旁,白玉冠束发,身着冰蓝色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处用宝蓝色的丝线绣着腾云祥纹,靛蓝色的长裤扎在锦靴之中,向她走。 “皇后,昨日休息得好吗?”玄楠双目含笑,温暖纯良。然后从乌云手里接过她的手,扶她上了自己的龙撵。 “嗯!”琪琪格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心里自是不甚自喜,脸上禁不住露出明朗的笑。 龙撵先去建章宫拜见太后,接着换过礼服以后是帝后祭祀太庙,最后是欢送送亲使者的筵席。一天的繁复的礼仪结束后,已是傍晚十分。帝后坐在太极殿的上首,送亲使者和大楚群臣列席而坐。 玄楠的谈吐儒雅风趣,席间臣下们欢声笑语,也把蒙古的使者们恭维的恰到好处。琪琪格只恨自己汉语学得不够好,不太理解他们的对话。她眉头微蹙,小心翼翼地坐在玄楠身边。 她这样的状态,玄楠自是发现了的。趁着宫人上羊肉时,玄楠夹了一块放在琪琪格的碗里,对她说:“这是坑羊,味道与别处不一样,你尝尝。” 坑羊是大楚宫廷的名菜,要掘地三尺深作井壁,用砖砌高成直灶,中间开一道门,上置铁锅一只,中间放上铁架,将宰杀、治净的整只小羊,用盐涂遍全身,加地椒、花椒、葱段、茴香腌渍后,用铁钩吊住背脊骨,倒挂在炉中,覆盖大锅,四周用泥涂封。下用柴火烧,至井壁及铁锅通红,再用小火烧一二小时后,将炉门封塞,让木柴余火煨烧一夜即成。 琪琪格见玄楠亲自为自己布菜,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道谢后便低首咬了口,顿觉得这羊肉滋味极鲜,香味浓郁。心道:我在草原上也吃过坑羊,怎么没就发现这么美味呢。 吃完转头,见玄楠碗中空空,许是顾着说话不曾吃饭,她努力说不流利的雅言,关切地问:“陛下可有想吃的么?” 玄楠微微一笑,说:“你顾着自己爱吃的就好。” 见此帝后这般恩爱情状,有送亲使者赞道:“下臣祝贺陛下与皇后百年好合。”随即,大楚群臣亦是附和。 宴毕,琪琪格与玄楠又同乘一撵。车架在四月天里的上林苑间穿梭,穿过幽深的小径,穿过如云的花海。路遇一宫墙,一枝梨花出墙来,再往前便是此间殿阁的牌匾:南熏台。飘逸潇洒的行书使琪琪格不禁注目,她饶有兴致地说道:“陛下,我昨天就觉得这里的梨花特别香……” 玄楠看着这间宫殿如痴如醉,竟将她当作不存在一般。 琪琪格本来以为,今日玄楠的态度表明了她对他的接受与认可。然而此刻发现事情并非如此。到了椒房殿,琪琪格在乌云的搀扶下下了车后站在原地等着看着玄楠,想当然等他下车一起步入椒房殿。玄楠轻轻地摆了摆手,旋即马车就离自己远去,连一句话也没给她留下。 看着远去的玄楠,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他在人前私下对自己的态度会有天渊之别。刚萌芽的希望被他陡然掐灭,他给了贵为公主的她从不曾领略过的强烈的挫败感。 天阶夜色凉如水,窗内红烛摇曳,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似叹息似挽留.琪琪格熄了烛火,推开吱呀的窗,抱着膝盖坐在床沿,凝视窗外飘飞的雨丝,身后是华丽空旷的屋子…… 第六章 重生01 《盛世之前》第六章 重生0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章 重生 02 《盛世之前》第六章 重生 0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