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沧海Ⅴ》 第一章 婚变(续) 见他吐血,众人好不惊奇,议论纷纷,就在这时,忽听庄外锣鼓声喧,唢呐高唱,乐声中透着几分喜气。一个庄丁神色慌张,快步奔到堂前,结结巴巴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沈舟虚道:“慌张什么?” 那庄丁道:“庄外又来了一支送亲的队伍,花轿鼓乐,一样不缺,直往山庄里乱闯。问他们做什么,他们,他们说……”忽地瞟了沈秀一眼,欲言又止。沈舟虚不耐道:“说什么?” 那庄丁似哭似笑:“他们说,是给少爷送新娘子来了。” “胡闹!”沈舟虚脸色陡沉,“新娘子不就在堂上吗?”问答之际,庄前人群骚动,让出一条道路,十来个仆婢、轿夫拥着一个吉服女子,娉娉袅袅向喜堂走来。 沈舟虚眉毛挑起,沈秀却是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蹿下婚堂,厉声道:“哪儿来的臭贼,胆敢消遣沈某?”话音未落,那新娘嘤咛一声,掀开盖头,媚声道:“沈公子,你好没良心,就不认得奴家了?” 沈秀定神一瞧,心中噔一下,雪白额头渗出密密汗珠。敢情这女子是他在南京私宅中偷养的情人,此女原是青楼女子,全无礼数,此时趁机掀起盖头,左顾右盼。?99lib? 沈秀心念疾转,蓦地将脸一沉,高叫道:“哪来的野婆娘,谁认得你了?”那女子见他一反往日温柔,声色俱厉,顿时心中委屈,双眼一红,滚下泪来:“不是你让人来说今日娶我入门么?怎么,怎么突然又不认了。”沈秀双眼喷火,若非众目睽睽,定要将这女子拽过来,狠狠抽上两个嘴巴,当下低吼道:“少胡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不然叫你好看!” 这时忽听人群里有人阴阳怪气地道:“沈公子好福气,一天娶两个老婆。”另一人闷声道:“你懂什么?这叫做一箭双雕。”先一人笑道:“一箭双雕固然好,就怕公子爷箭法不行,射上十箭八箭,也射不中一雕。” 沈秀大怒,睁圆俊眼,向人群中努力搜寻,谁知那二人说到这里,忽地沉寂,一眼望去尽是人脸,分不出言者是谁。方觉烦躁,忽又听庄外锣鼓喧天,沈秀心觉不妙,忽见一个庄丁又闯进来,锐声叫道:“不好了,又来一队送亲的。” 堂上宾客哗然,无数目光凝注门首,又见七八名仆婢拥着一个吉服新人,冉冉入庄。那女子凤冠珠帘,绰约看见沈秀,悲呼一声,向他扑来。沈秀如避水火,匆忙闪开。女子未能纵身入怀,一把揪住他的衣角,哭哭啼啼道:“公子你好狠心,半年也不来见我,天幸你还有良心,派人接我成亲。要是,要是再过几日见不着你,我,我便死给你看。” 沈秀认出这女子是自己养在苏州的情人,心中一时惊怒难遏,竟不知如何应对。这时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起来:“乖乖,先叫一箭双雕,如今又该叫什么?”那个闷闷的声音道:“还用说吗?当然叫做连中三元。”前者啧啧道:“三元?三鼋?不就是三头王八么?连中三元,岂不是骂这沈公子做了三次王八,不妥不妥,大大不妥。”后者道:“那么你说是甚?”前者道:“应该叫做‘三阳开泰’。” “放屁!”后者冷笑道,“男子,阳也,女子,阴也,沈公子一下娶了三个老婆,怎么能叫三阳开泰,应该叫做三阴开泰才对。”先一人笑道:“三阳开泰,三阴当是开否,对,就叫做‘三阴开否’。” 沈秀气炸了肺,只恨被那女子揪住,脱身不得,先来的南京情人见状,亦上前来。二女眼看对方均着吉服,惊怒之余,互生恨妒,撇开沈秀对骂几句,相互厮打起来。 沈秀狼狈脱身,正想逃回堂上,不料庄外锣鼓又响,且伴有叫骂之声,庄丁入内禀告:“这次来了两支送亲队伍,双方抢着进门,互不相让,竟在庄门前打起来了。” 沈秀听得脸都白了,饶是商清影好脾气,此时也忍耐不住,迟疑道:“秀儿,到底,到底怎么了?”沈秀忙道:“妈,你别误会,都是别人害我,这些女子我一个都不认得。”说话间,忽见两名身着吉服的美貌女子一先一后奔入庄内,发乱钗横,盖头红绸早已不见,看到沈秀,齐叫一声“公子”,争先抢来,拉住沈秀大呼小叫,各诉委屈。 商清影益发吃惊,问道:“秀儿,你不认得她们,她们为何认得你?”沈秀无言以对,猛然用力一甩,将那两名女子摔倒在地,二女见他如此绝情,均是号啕大哭,边哭边骂。 这时阴阳怪气的声音又道:“这下五个了,该叫什么?”沉闷的声音道:“五福临门如何?”阴阳怪气的声音呵呵笑道:“果真是五福临门,好福气啊好福气。” 沈秀怒极,向人群中厉声道:“哪儿来的狗东西,给你爷爷滚出来?”不料他一发话,人群复又寂然,众人面面相觑,哪儿分辨得出。 沈秀正想再骂,孙贵快步走近,在他身边耳语两句,沈秀脸色煞白,两眼努出,盯着孙贵,意似不信。孙贵叹一口气,默默点头。沈秀忙转身道:“爹,妈,我有点儿小事,出庄一趟。”商清影满腹疑窦,欲言又止。沈舟虚忽地冷哼一声,高叫道:“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目光一寒,逼视孙贵,徐徐道:“发生什么事?从实招来。若有半字欺瞒,你也知道我的家法。” 孙贵浑身打个哆嗦,扑通一声跪倒,颤声道:“外面,外面还有五支送亲队伍,都被小的拦住,不让进来。” 沈舟虚冷哼一声,缓缓道:“让她们全都进来。”沈秀失声叫道:“爹爹。”沈舟虚咬着细白牙齿,狞笑道:“破罐子还怕摔么?”沈秀见他神情有异,顿时噤声,退到一旁,惶惑已极,只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恨不得脚下便有一条地缝,一头钻进去也好。 不多时,孙贵引着五个吉服女郎鱼贯而入,其中一女腰腹粗大,已然身怀六甲。沈秀只看得目定口呆,敢情这先后九名女子,无一不是他在东南各地私养的情人,照他的如意算盘,九女各处一方,最好分而治之,近的朝秦暮楚,无日无之,远的数月一会,淫情更浓。沈秀盘桓其中,不减帝王之乐。 此事至为隐秘,即便沈秀的贴心奴仆,尽知九女住所的也没有一人。但不知是谁神通广大,竟在这个紧要关头让九女齐聚此地。沈秀慌乱之下,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心中难过到了极点。不料人群中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叫道:“这下好啦,十人凑齐,沈公子一天娶十,羡杀旁人。”闷声者道:“这就叫做十全十美呢。”前者嘻嘻笑道:“哪儿有这样的好事,我看该叫十面埋伏,楚霸王拔山扛鼎,也是抵挡不住。” 沈秀敢怒不敢言,忽听沈舟虚冷笑一声,慢慢道:“二位何必藏头露尾,不妨出来一见?”人群中寂静时许,忽听头顶上有人噗哧一笑,扬声道:“张甲,刘乙,沈天算叫你们呢?”众人大吃一惊,抬眼望去,但见不知何时,头顶屋梁多了一人,头戴斗笠,左腿下垂,右脚搁在梁上,半躺半坐,举着一只红漆葫芦,对口长饮。 忽听两声长笑,人群里走出两人,一高一矮,一起向沈舟虚施礼,高的阴阳怪气道:“小的张甲。”矮的闷声道:“小的刘乙。”张甲笑道:“方才的话都是梁上那位老爷教的,沈天算不要见怪。” 沈舟虚知他二人以甲乙为号,必是假名,又见二人气度渊沉,分明都是武学高手,略一沉默,向那梁上男子笑道:“敢问足下尊名?”梁上那人笑道:“我姓梁,号上君。” 沈舟虚淡然道:“你弄出如此闹剧,莫非与我沈家有仇?”梁上君笑道:“仇是有点儿,但我这次来,却是主持公道。”沈舟虚道:“何为公道?”梁上君道:“这九个女子都是沈公子的相好,同床共枕,亲密无比。既要娶亲,就该一并娶了。如不然,岂非始乱之,终弃之,败坏了你沈天算的好名声。” 沈舟虚道:“你说她们都和小儿有染,可有凭证?”梁上君道:“要凭证么?这个好办!”当即哈哈一笑,扬声道:“你们九个,谁能说出凭证,谁就能和沈公子成亲。” “有!”九女纷纷抢着道,“公子胸前,刺了一个‘渐’字。” “胡说八道。”沈秀脸色惨变,“梁上君,你唆使她们诬陷本人,天理不容。来人啊,将这些人统统抓起来。”喝叫未绝,陆渐晃身而上,五指张开,嗤的一声将沈秀胸口衣衫扯了下来,只见雪白胸脯上,果然刺着一个鲜红的“渐”字。陆渐咦了一声,面露讶色。众人更是一片哗然,稍有头脸的宾客纷纷起身,拂袖而去。 沈秀羞怒交迸,反掌劈向陆渐,却被陆渐攥住手腕,沉声道:“这个‘渐’字,谁给你刺的?”沈秀怒道:“关你屁事。”陆渐喝道:“你说不说?”手上用劲,沈秀立时痛叫道:“哎哟,妈,哎哟,妈……” 商清影本来心乱如麻,听见沈秀惨叫,又觉心软,锐声道:“放开他,这字,这字是我刺的。”陆渐瞧她一眼,呆了呆,放开沈秀,走到姚晴面前,说道:“阿晴,你看清这厮的面目了吗?随我走吧,呆在这儿,徒自受辱。”说罢不由分说,攥住姚晴皓碗,步履如飞。姚晴身不由主,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二人出门,竟无一人阻拦。 到了庄外僻静处,陆渐方才停下,回头道:“阿晴……”话未说完,素影晃动,左颊重重吃了一记耳光。陆渐愣住,忽见姚晴扯下盖头,恨恨望着自己,秀目红肿,脸上泪痕犹湿。 陆渐怔然道:“阿晴,你,你干么打我?”姚晴咬牙道:“这一下……你欢喜了么?”陆渐道:“我欢喜什么?”姚晴跌足怒道:“你带人捣乱,害我嫁不了人,还出尽了丑。哼,你以为我不嫁沈秀,就会嫁你?” 陆渐黯然苦笑,摇头道:“我不奢望你嫁我。但你嫁的人应该聪明正直,一心一意。沈秀衣冠禽兽,你嫁给了他,哪会有好日子过?” 姚晴冷冷道:“他是三心二意,你就是一心一意?我愿嫁谁就嫁谁,你又不是我爹,管得着么?更何况……只要能得到天部画像,别说嫁给沈秀,就是嫁给猫儿狗儿,我也不在乎!”说着说着,眼眶泛红,又流下泪来。 陆渐只觉呼吸艰难,凄凉之意涌上心头,惨笑道:“难道说,那八幅画像竟比你自己还重要,为了天下无敌,你,你宁愿作践自己?” “那又怎样?”姚晴伸出袖子,狠狠揩去眼泪,“我就要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怎么?你害怕我厉害了,不好对付吗?”陆渐道:“哪里会呢?你变厉害了,我欢喜还来不及。” “口是心非。”姚晴冷笑道,“你们这些臭男子,个个喜新厌旧,好色无厌。就象你这傻子,没本事的时候满嘴甜言蜜语,一旦武功好了,就开始三心二意。哼,将来我练成神功,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你们这些负心薄幸、自以为是的臭男子统统杀光,一个不留。”说着拂袖便走,陆渐方要追赶,姚晴忽从袖里掣出一把匕首,声色俱厉:“不许上来,再上前一步,我就死给你看。” 陆渐见那匕首抵住白嫩颈窝,不觉又是心惊,又是颓丧,忖道:“她宁可自尽,也不肯见我吗?”想到这里,心中酸楚不胜,叹道:“阿晴,你别胡来,我不动就是。” 姚晴深深看他一眼,忽觉心酸难抑,心知再作停留,势必又要哭将出来,忽地冷哼一声,收起匕首,逝如轻烟,飘然去了。 陆渐呆立当地,目视窈窕倩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猛然间眼眶一热,泪如雨落。 伤感之际,忽听啧啧有声传来,陆渐大吃一惊,抹泪望去,忽见一人头戴斗笠,坐在远处树下喝酒。陆渐认出这人正是在“得一山庄”捉弄沈秀的梁上君,不由怪道:“怎么是你?” 梁上君笑道:“什么你呀我的,一点儿礼数都没有,你这么一点儿年纪,应该叫我前辈才是。”陆渐道:“原来是梁前辈……”说到这里,忽地噎住,两眼睁大,死死瞪着梁上君,目光之利,似乎要将那人斗笠洞穿。 梁上君徐徐起身,笑嘻嘻的道:“乖.99lib?后生,再叫我两声前辈听听。”忽地人影一晃,头上一轻,斗笠已被揭开。陆渐瞪着他倒退两步,满脸不信之色,忽地一声惊呼,上前将他抱住,大叫道:“死谷缜,臭谷缜,你不学好,又来唬人。”叫到这里,不觉喜极而泣。 谷缜见他恁地激动,也是眼中酸涩,当下叹一口气:“乖后生,我又不是你的阿晴,你抱我这样紧做什么?”陆渐听得这话,又羞又怒,狠狠给他一拳,骂道:“你不讲义气,既然没死,怎么也不找我?”谷缜眨了眨眼,笑道:“我不是找你来了吗?还给沈秀那小子娶了九个老婆。”陆渐想到方才送亲队伍接二连三的情形,也不由得哈哈大笑,握住谷缜手臂道:“这种缺德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谷缜笑笑,双手互击,从远方树后闪出两人,正是张甲、刘乙。谷缜道:“这二位都是我的伙计,这次为沈秀娶亲,都是他们一手操办。”又指陆渐道,“这位便是我常说的陆爷,还不来见过。”张、刘二人含笑上前,拱手道:“见过陆爷。” 谷缜笑道:“他二人都是一方大豪,今日随我来此耍宝,真是大材小用。”张甲笑道:“能随谷爷耍宝,应该是小材大用才对。”谷缜笑了笑:“此间没你们的事了,去吧。”二人躬身施礼,默默去了。 陆渐满腹好奇,眼见二人去远,急道:“谷缜,说一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说来话长。”谷缜皱了皱眉,“还是去我住处聊罢。”说着走到路口,一拍手,便有仆人牵来两匹骏马,二人翻身上马,疾驰数里,便见一片柏树,霜皮溜雨,枝干秀拔,密林幽处,隐约可见一所精舍。 谷缜下马入林,将近精舍,便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哥哥回来了。”墨绿影子晃动,谷萍儿奔出门外,见是谷缜,蓦地驻足,噘嘴不乐。谷缜笑道:“萍儿,你来接我吗?”谷萍儿轻哼一声,道:“我不接你,我接哥哥。” 谷缜道:“我不是你哥哥吗?”谷萍儿吐出红馥馥的小舌头,做个鬼脸:“才不是呢,哥哥那么小,你这么大,才不是呢。”谷缜神色黯然:“萍儿,你闭上眼睛。”谷萍儿微一迟疑,闭上双眼,睫毛又长又密,宛如两面小扇轻轻颤动。谷缜默不作声,抚摸她细软秀发,谷萍儿娇躯忽地震了一下,颤声道:“哥哥,是你吗……” 谷缜默默将她搂在怀中,谷萍儿眼里泪水不绝流下,反手抱着谷缜,喃喃道:“哥哥,真是你呀,萍儿好怕,妈妈不见了,你也不见了,萍儿好怕。”说着蓦地张开眼睛,盯着谷缜仔细打量,好奇道:“真奇怪,你的样子不像哥哥,但你抱着我,感觉就和哥哥一样。” 谷缜笑道:“那是什么感觉?”谷萍儿歪头想想,说道:“暖暖的,软软的,让人心里舒服。”说着又目不转睛盯着谷缜,蓦地双颊泛红。谷缜道:“萍儿,你想什么呢?”谷萍儿道:“我想啊,你生得真好看,比爸爸还好看,”说完咯咯一笑,挣开谷缜,一溜烟奔入精舍,在花圃里采了一朵花,在鼻间嗅着,露出欢喜迷醉之色。 谷缜望着她怔怔出神,陆渐走上前来,叹道:“她的病还没好?”谷缜黯然点头。陆渐道:“那你有何打算?”谷缜道:“她为了我心智丧乱,我自要照顾她一生一世。”陆渐点头道:“理应如此,令尊呢?” 谷缜冷笑一声,摆手道:“不要说他,我不爱听。”陆渐心觉奇怪,又问道:“那么施姑娘呢?”谷缜不作声,步入内室,从桌上拈起一封书信,递给陆渐。 陆渐展开一瞧,素笺上笔迹娟秀,写道:“我误会于君,心中悔恨,念及所作所为,无颜与你相见,从此远游江湖,忏悔罪恶,若遭横祸,均是自取。君冤已雪,必能再觅良配,来日大婚之日,愚女虽在天涯,也必祷之祝之,为君祈福。”信笺后并未署名,水痕点点,宛若泪滴。 陆渐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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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纸笺,叹道:“施姑娘几次几乎害你性命,心中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见你吧。”谷缜冷笑一声,说道:“她欠足了债,就想一走了之?哼,想得天真。她这叫做欠债私逃,哪一天我将她拿住,非让她连本带利,统统偿还不可。” 陆渐道:“她走的时候,你为何不拦着她?”谷缜摇头道:“我醒来时,她已走了。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唉,傻鱼儿固执得很,认准一个死理,九头牛也拖不回来。只盼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之时,她会赶来。” 陆渐道:“为什么?”谷缜道:“那时东岛西城放手一决,双方弟子只要尚在人间,都会前来。” 陆渐点了点头,又道:“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谷缜苦笑道:“这还不简单么?谷神通根本就没杀我,将我当场击毙,不过是做戏罢了。” 陆渐恍然大悟,然而好不疑惑,问道:“他为何不杀你?”谷缜道:“这缘由他没说,我也懒得问。但我料想,道理不外两条:其一,他明知我冤枉,但东岛行事,必要证据。既无有力证据证我清白,便亲手行刑,将我击昏假死,以免让我受那‘修罗天刑’,若不然,他人行刑,我必死无疑。其二,他始终认为我罪有应得,但顾念亲情,饶我性命。但无论什么缘故,这人都是大大的混蛋。” 陆渐怪道:“他好意救你,你为何还要骂他?”谷缜道:“他若知我冤枉,当年为何不肯信我,将我打入九幽绝狱受苦?他若认定我有罪,却不杀我,那就是徇私枉法,不配做这东岛之王。再说他这一掌下去,害得萍儿神智丧乱,只凭这一点,我便不原谅他。” 陆渐沉默一阵,叹道:“我却以为,谷岛王对你终是有情的……”谷缜面露不耐之色,摆手道:“不说这个。陆渐,你是否见过我那位师父?”陆渐奇道:“你怎么知道?”谷缜道:“我去过南京宫城,不见了树下铁盒。”陆渐从怀中取出财神指环和传国玉玺,放在桌上,将先后遭遇说了。谷缜初时大觉有趣,渐渐露出凝重之色,待陆渐说完,才道:“陆渐,你知道那‘老笨熊’和‘猴儿精’是谁么?” 陆渐茫然摇头:“他们本事很大,想也不是无名之辈。” “不是无名,而是大大有名。”谷缜双眉紧蹙,“若我所料不差,‘老笨熊’当是山部之主,‘石将军’崔岳,‘猴儿精’却是泽部之主,‘陷空叟’沙天河。” 陆渐心头震惊,怔忡道:“无怪我看那‘猴儿精’与沙天洹很像,原来他二人本就是兄弟。但这山部之主和泽部之主,为什么要害你师父?” “这也是我心中的疑惑。”谷缜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来踱去,越走越快,面色涨红,眉间透出浓浓忧色。陆渐看得奇怪,忍不住道:“谷缜,你怎么了?走来走去的,叫我眼都花了。”谷缜陡然驻足,一掌拍在墙柱上,缓缓道:“陆渐,你我只怕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陆渐吃惊:“什么错误?”谷缜道:“我师父,我师父……”说到这里,欲言又止,脸上露出极大懊悔。 第二章 无能胜 陆渐正要细问,忽听室外谷萍儿欢叫道:“爹爹,爹爹。”谷缜身子一震,箭步抢出门外,陆渐随之赶出,遥见一个宽袍男子伫立花间,谷萍儿拉着那人衣袖,露出痴痴笑意,原来谷神通多年来容貌未变,谷萍儿纵只有六岁记忆,不认得长大的谷缜,却能认出谷神通的样子。谷神通抚着她头,流露怅然之色。 谷缜面色生寒,大声道:“你来作甚么?”谷神通瞥他一眼,淡然道:“你在天柱山不告而别,又将萍儿带走,我这做父亲的于情于理,也该来看看。”谷缜冷笑道:“我兄妹的事情,不用你管。”谷神通仰首望天,微微苦笑:“缜儿,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的。但你倘若置身这岛王的地位,也会明白我的不得已。” 谷缜冷笑一声,道:“三年的苦狱,萍儿的疯病,一个‘不得已’就抹得过去么?”谷神通摇头道:“抹不过去。”谷缜道:“既然知道,就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陆渐看他父子二人形同寇仇,颇感痛心,忍不住道:“谷缜,他总是你爹,你再恨他,也是他的儿子。” 谷缜冷哼一声,谷神通却目光一转,凝注在陆渐身上,蓦然间,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色,皱眉道:“陆道友,你近日可曾见过什么人?” 陆渐奇道:“岛王这话怎讲?”谷神通目射奇光:“莫非你不知道,有人暗算于你,在你体内藏了一个极大的祸胎。” 陆渐不由一愣,他与谷神通交过手,深知此人的“天子望气术”能够洞悉天地人三才之气,玄妙无比,他这么说必有道理,可运气内视,又未觉不妥。谷神通忽地摇头道:“这样子觉察不出的。”一晃身,陡然运掌拍来。 掌力压顶,如山如岳,谷神通竟是全力出手,陆渐大惊,急忙挥拳抵挡。拳掌未交,谷神通招式忽变,化掌为指,点向陆渐胸口,陆渐右臂卸开,左掌劈出。 霎时间,二人兔起鹘落,斗在一处,陆渐只觉谷神通招招夺命,若不全力抵挡,必死无疑。一时为求自保,将大金刚神力催到极致。斗到约莫三十来招,陆渐方欲出拳,忽觉奇经八脉之中,各自涌起一股真气,八股真气,便有八般滋味,轻重麻痒酸痛冷热,而且变动不居,上下无常,寇仇一般互相攻战。陆渐气机受阻,眼望谷神通一掌飞来,自己这一拳却停在半空,送不出去。 就在这时,谷神通忽地缩手,飘然后掠,负手而立,谷缜从旁瞧着,就似方才一阵全是幻影,谷神通站在那儿,一直不曾动过。 陆渐得暇,沉心运气,大金刚神力所至之处,八种真气方才消散,缩回奇经八脉,仿佛从来未有,陆渐真气在奇经八脉运行数周,也没有发现丝毫踪迹。 谷神通摇头道:“陆道友,这祸胎名叫‘六虚毒’,隐藏奇经八脉之中,平时循环相生,与你自身真气同化,任你如何运劲,也不会发作,但若遇上同等高手,生死相搏,功力催发到极,便会突然发作。那时候,八劲紊乱,自相冲击,终至于真力受阻,大败亏输。” 陆渐脸色微变,心念数转,猛的想起一个人来,失声道:“难道是他……”谷神通接口道:“那人是否高高瘦瘦,面容清癯,左眉之上有一点朱砂小痣。”陆渐听他说的模样与若虚先生一般无二,心中惊奇,连连点头。 谷神通目光星闪,沉声道:“他在哪儿?”陆渐摇了摇头。谷神通低眉沉吟,倏尔苦笑道:“劫数,劫数。”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望着天际流云,怔怔出神。 陆渐心中不平,寻思:“我救了若虚先生,他怎么还要害我?”这时忽又听谷神通说道:“陆道友,你怎么被那人种下六虚毒的。”陆渐一时不忿,便将助若虚先生脱劫的事情说了,愤然道:“我一心帮他,他为何还对我下此毒手?” 谷神通露出一丝苦笑,叹道:“当年我也料到他或许没死,但囿于誓言,不能出岛寻他。他那天劫极难解脱,要么终身不能动武,要么便须将心魔一分为二,分由两人承担。这‘分魔’之法艰难无比,我也只是耳闻,不曾想当真被他练成。然而即便练成‘分魔’,若无适当人选代他承受那一半心魔,仍是不能脱劫。那人神通盖世,所生心魔也是天下无双,虽只一半,寻常高手与之遭遇,势必随他入魔,经脉爆裂而死。唯有‘炼神’高手,心志坚圆,百魔降伏,方能助他御劫。鱼和尚死后,‘炼神’高手唯有谷某,我和他仇深似海,怎会帮他?只不料你也达到炼神境界,一念之仁,助他逃出生天。看起来,老天爷尚未厌倦争斗,仍是在他一边呢!” 陆渐隐隐猜到几分,只觉心跳越来越快,几乎无法呼吸,忍不住道:“谷岛王,你也,你也认得那人?” “怎么不认得?”谷神通苦笑道,“他是我平生死敌,连我这‘谷神不死’的绰号,都是拜他所赐。” 陆渐倏地全无血色,脱口道:“西城之主,万归藏!” 谷神通默默颔首,但见陆渐怔忡失神,知他心中懊悔,便笑了笑,温言道:“你也无须自责。此人出世,机缘奇巧,足见乃是天意。圣人云:‘坚强处下,柔弱处上’,天道自来不爱强大,眷顾弱小,既令万归藏这等强人出世,也必有克制他的法子。万归藏也不是一介勇夫,深谙天道,谋虑深远,因此缘故,才会恩将仇报,在你奇经八脉中种下‘六虚毒’,防患于未然。” 陆渐奇道:“他防我什么?”谷神通道:“万归藏与我炼神之时,均是年近三十。而你年方弱冠,便已登堂入奥,前途岂可限量?假以时日,必是万归藏的劲敌。此人杀伐决断,冷血无情,若非他自顾身份,又感你御劫大恩,只怕脱劫当时,便不容你活命;据我私心猜测,他当时虽不杀你,也要防范将来,故而才将‘六虚毒’潜伏在你体内,来日你若与他为敌,交手之际,牵动毒气,必然死在他的手里。” 陆渐呆了呆,寻思:“传说万归藏杀人如麻,满手血腥。倘若他此番出世,仍不悔改,却又如何是好?”想到这儿,猛然抬起头来,说道:“谷前辈,这‘六虚毒’可有解法?” 谷神通看出他的心意,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颔首道:“人算不如天算。倘若你一无所知,‘六虚毒’自然祸患无穷。但万归藏决想不到你会遇见我,更想不到谷某的‘天子望气术’能够洞悉六虚,看破他的阴谋。道心惟微,无法不破,既有六虚毒气,自也有破解它的法子。”说到这里,谷神通蓦地住口,眉头微皱,陆渐急道:“什么法门,还望前辈相告。”谷神通盯着他,缓缓道:“你真的不怕万归藏?”陆渐道:“倘若他一味杀人,我拼了一死,也要阻拦。” 谷神通摇头道:“阻拦此人,谈何容易。他外表冲和,内心冷酷,与他为敌,既不能逞强好胜,也不能有半点儿妇人之仁。”他瞧陆渐神色迷惑,心中暗叹,续道:“所谓‘六虚毒’,其实就是万归藏修炼的‘周流八劲’,这八种真气互相生克,既能伤敌,亦会伤己。万归藏练成‘周流六虚功’,自有能为驾驭八劲,别的人不知其法,‘八劲’入体,自相攻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万归藏若要惩戒某人,只需将真气注入那人经脉便是。若要那人多些痛苦,便多给真气,要不然,便将少许真气注入在对方经脉,神鬼不觉。因此道理,破解之法也很简单,你只需依照我教你的法子,将奇经中的八道毒气找到,逼成一个气团,再找一个活人,以大金刚神力将气团逼入他小腹‘丹田’。毒气离体,‘六虚毒’自然解了。” 陆渐吃惊道:“这个法子,岂不是损人利己?” 谷神通道,“你可去大牢里偷出一名罪大恶极的死囚,将真气度入他体内。” 陆渐想了想,迟疑道:“除了这个法子,还有别的法子吗?”谷神通摇头道:“没有。”见陆渐仍是犹豫,不由暗叹:“这孩子太多拘缚,即便武功胜过万归藏,也不是那人的敌手。”想着摇摇头,说道:“取舍由你,我且传你内照逼气之法。”他与万归藏多次交手,深谙“六虚毒”的奥妙,当下口说手比,说出心法。陆渐神通已成,领悟极快,须臾便寻到奇经八脉中的毒气,运劲裹成一团,但觉那真气随聚随散,永无定质,尝试逼出,但每到指端,即又缩回,如此再三,终于明白谷神通所言非虚。但如此损人利己的阴毒法子,陆渐自忖无论如何也无法使用。 陆渐与谷神通对答之时,谷缜始终愁眉不展。陆渐心知他得知师父竟是本岛大仇,一时极难接受,但眼下谷神通在侧,倒也不便劝慰。 谷神通教完陆渐解毒之法,默然一阵,忽道:“缜儿,随我出去走走好么?”谷缜抬起头来,方要拒绝,陆渐已道:“谷缜你只管去,有我看着萍儿,包管无事。”谷缜不料他抢先说出借口,瞪他一眼,暗骂此人多管闲事。眼见谷神通转身便走,心方犹豫,却被陆渐推了一把,说道:“快去,快去。”谷缜张口要骂,但望着陆渐,又觉骂不出口,只好一撇嘴,怒哼一声,随谷神通走出院落。 父子二人均不言语,沿着山路行走,不多时,登上山顶,极目望去,苍翠满眼,峰峦如聚,怀抱一条大江,浩浩荡荡,注入大海。谷缜见此情形,心怀一畅,只觉清风徐来,吹得衣发飞举,遍体生凉,谷神通伫立前方,谷缜蓦然发觉,十余日不见,父亲一贯挺拔的身躯,竟有几分佝偻了。 谷缜心中一酸,“爹爹”二字几乎冲口而出,然而话到嘴边,忽又想到海底绝狱的苦楚,恨意大生,压过心底柔情。 “缜儿。”谷神通叹一口气,“你可知道,三年前自你入狱,为父便戒酒了。” 谷缜冷冷道:“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酒是圣人粮食,不喝可惜。” 谷神通摇头道:“子不教,父之过。为人父母,身教甚于言传。当年清影离我而去,我心灰意冷,托于杜康,日日滥饮。你耳濡目染,也染酒癖,以至于因酒取败,遭人诬陷。若你那天不曾饮酒,谁又能够陷害于你?” 谷缜失笑道:“你劝我别的还罢,劝我戒酒,那是免谈。”谷神通道:“我知你心中恨我。”谷缜道:“不敢。”谷神通叹一口气,目视苍莽大江,徐徐道:“缜儿,其实从头到尾,我都知你是冤枉的。” 这个疑惑在谷缜心中萦绕多年,谷神通此时突然道破,直令他浑身剧震,随即怒火中烧,厉声道:“好,好,你终究说了,明知道我是冤枉,为何还要将我打入九幽绝狱?” 谷神通苦笑道:“二十年前,万归藏接任西城,撕毁和约,率众东征,两次论道灭神,我东岛高手死亡殆尽。我那时武功未成,逃出东岛,颠沛流离,能活下来着实侥幸。后来万归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乱,我岛残余才得陆续返回,可是活下来的多是老弱妇孺,五大流派的精锐高手已然所剩无几,活着的也大多受了暗伤,回岛之后纷纷去世。岛上人物如此凋零,重新振作,难之又难。你也瞧见了,赢万城贪财自私、叶梵骄狂自大、狄希心怀鬼胎、明夷鲁莽无能,至于妙妙,若非千鳞绝传,以她的修为声望,又岂能位列五尊……” 谷神通说到这儿,心神激动,不禁默然半晌,才叹道:“反观西城,虽然也遭内讧,水、火二部先后削弱,但顶尖儿的人物仍在世上,至于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辈出,高手如云。我神通再强,也只一人,万不能以一人之力降伏八部,纵然有心报仇,也只能含垢隐辱。别人多以为谷某愚蠢不堪,被沈舟虚拿话僵住,不能攻打西城,殊不知并非不能,而是不可。万归藏说得不错:‘谷神不死,东岛不亡’。我今日若死,东岛明日便亡。唉,天柱峰下我一意压服四部,本不过是虚张声势,让西城无法窥出我东岛的虚实罢了。 “东岛上下如此孱弱,便如无羽雏鸟,无毛小兽,经不起半点动荡。唯有镇之以静,才是上策。多年来,我不断调教后辈,充其量也不过是叶梵、狄希的地步,有资质突破樊篱、领袖群伦人虽有一个,但可惜得很,这人竟对武功不感兴趣。” 谷缜皱眉道:“你是说我?” “不错。”谷神通微微苦笑,“你聪明过人,却不曾用在武功上,更为你娘的事与我斗气,只顾使性尚气,浑不把东岛存亡放在心上。后来索性逃到中原厮混多年,也不知遭逢什么奇遇,成为富豪,回岛炫耀。我纵想立你为嗣,你这样子,谁人又愿意服你?结果闹出一场大事。知子者莫如父,别人都当你荒淫放纵,无恶不作,我却知道你貌似娇纵,内心实则善良。当时湘瑶等人有备而发,几乎滴水不漏,所有证据无不确凿。我若力压众议,不加惩戒,必然人人离心,偌大东岛,成为一盘散沙。” 谷缜身子发抖,嘴里却淡淡地道:“所以说,比起东岛团结,我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三年苦狱,也算委屈?”谷神通陡然转身,眼中威棱毕露,“当年万归藏东征,你大爷爷第一个殉难,你爷爷为给妇孺断后,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离开,自己却死在万归藏手里。我流落江湖,为了躲避西城追杀,喝泥浆,吃马粪,与盗贼为伍,整整五年,无一天不活在恐惧之中,三次遭遇万归藏,哪一次不是险死还生?我所以忍辱偷生,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念头,那就是‘重振东岛’。你要记住,你不只是我谷神通的儿子,更是我东岛的弟子,为我东岛兴衰,别说三年苦狱,就是千刀万剐,那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番话有如当头棒喝,谷缜只觉头中嗡嗡作响,浑身冷汗长流,呆了半晌,大声道:“这些话,你为何不早跟我说?” “因为你不配。”谷神通冷冷道,“八岁以前,你不过是个胡作非为的顽皮小子,三年之前,你不过是个油腔滑调的轻狂浪子。今日此时,你才算勉强有点样子。” 谷缜道:“当年你是故意让我入狱?”谷神通道:“百炼成钢,若无这三年牢狱之苦,你又岂会尽弃浮华,成为我东岛未来之栋梁?” 谷缜呆了呆,摇头道:“你抬举我了,我武功低微,哪能做什么栋梁?”谷神通淡然道:“你说的武功,不过是拳脚小道,绝顶的高手,永远比的是胸襟气度,智慧眼光。只要胸如大海,智慧渊深,要学武功,还不容易?” 谷缜听到这里,不由得双拳握紧,一股热血直涌双颊,胸中情怀激荡,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四周忽地沉寂下来,父子二人并肩而立,目视雄伟山川,虽不言语,心中情怀念头,却是前所未有的默契。 过得良久,谷神通吐出一口长气,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明。”谷缜道:“也好,你说吧。”口气无意间柔和许多。谷神通盯着他,微微苦笑:“缜儿,听我的话,不要再怪清影,虽然离你而去,错处却不在她。” 谷缜撇了撇嘴,冷哼一声。谷神通道:“你已成年,事情告诉你也无妨,清影嫁给沈舟虚在前,因为乱世分离,无奈中改嫁于我。她与沈舟虚本有一个孩子,后来沈舟虚来寻她,说是找到孩子,又说那孩子与清影离散后吃了许多苦头。清影闻言不忍,犹豫许久,只好与沈舟虚走了。” 说罢见谷缜神色冷淡,知他心结仍在,不觉叹一口气,方要再劝,心头忽动,转眼望去,只见一道人影奔走如电,从山下赶来,麻衣斗笠,正是“无量足”燕未归。 到了近前,燕未归一言不发,双手平摊,将一纸素笺递到谷神通面前,纸上墨汁纵横淋漓,尚未全干。谷神通瞥了一眼,微微皱眉。谷缜定眼望去,但见纸上写道:“谷岛王大驾远来,有失奉迎。山妻牵挂令郎,业已多年,诚邀令父子光临寒舍‘得一山庄’,手谈一局,不论胜败,清茗数盏,聊助谈兴耳。”其后有沈、商二人落款。 谷缜冷笑一声,拿过纸笺,便要撕毁,谷神通忽地探手,在他脉门上一搭,谷缜双手一热,素笺飘飘,落在谷神通手上,谷神通目光在纸上凝注半晌,忽道:“沈舟虚怎知我父子在此?”燕未归沉声道:“主人料事如神,无所不知。”谷缜冷笑道:“胡吹大气。”谷神通却一摆手,制住他再放厥辞,缓缓道:“清影当真也在?”燕未归点了点头。 谷神通叹一口气:“也罢,你告知令主,就说谷某人随后便到。”燕未归目光一闪,转身便走,势如一道电光,转折之间,消失不见。 谷缜道:“沈瘸子必有阴谋,你干么要去?”谷神通道:“我身为一岛之主,不能临阵退缩。沈舟虚既然划下道来,不管有无阴谋,我都不能不去。更何况……”他凝视纸上商清影的名字,那三字娟秀清丽,与纸上其他字迹迥然不同。谷神通叹道:“你娘这个落款,确是她亲笔所留。缜儿,你们终是母子,良机难得,我想趁此机会,为你们化解这段怨恨。” 谷缜欲要反驳,谷神通已扣住他手,不由分说,向着得一山庄大步走去。 到得庄前,人群早已散尽,地上一片狼藉,大红喜字只剩一半,随风飘动,颇为凄凉。几名天部弟子守在门前,见了二人,肃然引入,绕过喜堂,直奔后院。 沿途长廊红灯未取,绸缎四挂,却是冷冷清清,看不到半个人影。谷缜心知眼下情形大半都拜自己所赐,方才在此大闹一场,如今去而复反,自觉有些尴尬。 曲廊通幽,片刻来到一个院落,假山错落,绿竹扶疏,抱着一座八角小亭,沈舟虚危襟正坐,候在亭内,见了谷氏父子,含笑道:“谷岛王,梁上君,别来无恙。” 谷神通听得“梁上君”三字,不解皱眉,谷缜却是嘿然冷笑,心知自己装腔作势,到底瞒不过这只老狐狸,当下笑道:“令郎与儿媳们如今可好?”他刻意在“儿媳们”三字上加重语调,沈舟虚目中闪过一丝厉色,忽地笑道:“家门不幸,生得孽子,方才被我重责两百铁杖,正在后院休养。” 谷缜拍手笑道:“打得好,打得好。这就叫做‘大义灭亲’。呵呵,不过换了我是他爹,打两百铁杖太费工夫,索性两棒子打死,好喂狗吃。”沈舟虚不动声色,只笑了笑:“说得是,论理是该打死,可惜慈母护儿,容不得沈某如此做。” 谷缜听得“慈母护儿”四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顿时鼻中冷哼,转身啐了一口。 谷神通并不知谷缜闹了沈秀婚礼,听二人言语来去,针锋相对,心中不甚了然,是以默然,忽听沈舟虚笑道:“贤父子既至南京,沈某夫妇,不能不尽地主之谊。岛王畅达,可否与沈某手谈一局,打发光阴。” 谷缜笑道:“你倒有闲情逸致,刚刚罚了儿子,立马就来下棋。脸上笑嘻嘻,肚里坏主意,说得就是你沈瘸子。” 沈舟虚微微一笑,闲闲地道:“二位究竟谁是父,谁是子?我和父亲说话,怎么插嘴的尽是儿子?”谷缜目光一寒,转念间想好七八句恶毒言语,笑嘻嘻正要反唇相讥,谷神通却一挥袖,一股疾风直扑谷缜口鼻,叫他出声不得。谷神通笑道:“舟虚兄责备得是,若要手谈,谷某奉陪便是。只不过清影何在?她与缜儿久不相见,我对她母子有些话说。” 沈舟虚笑道:“劣子受了杖伤,她在后院看护,片刻即至,谷岛王何须着急,你我大可一边下棋,一边等候。” 谷神通微微一笑,说道:“舟虚兄说得是,久闻‘五蕴皆空、六识皆闭’,谷某不才,趁此机会,领教领教天部的‘五蕴皆空阵’。” 说罢含笑入亭,与沈舟虚相对端坐。谷缜望着二人,隐觉不妙,寻思:“爹爹神通绝世,这‘五蕴皆空’的破阵理应困不住他。但沈舟虚明知无用,还用此阵,必有别的阴谋。” 转念间,亭中二人已然交替落子,忽见苏闻香捧着“九转香轮”,小心翼翼上到亭中,搁在栏杆之上。谷神通笑道:“这就是‘封鼻术’么?很好,很好。”谈笑间随意落子,仿佛那面“大幻魔盘”在他眼里,就与寻常棋盘无异。 谷缜见状,心中少安,目光一转,见秦知味端着白玉壶走来,壶里汤水仍沸,壶口白气袅袅。谷缜心知那壶里必是“八味调元汤”,当日就是这臭汤封了自己的“舌识”,当下趁其不备,抽冷子一把夺过。秦知味不由怒道:“你做什么?”伸手便抢。 谷缜闪身让过,笑道:“老子口渴,想要喝汤。”秦知味吃了一惊,望着他面露疑色。谷缜揭开壶盖,作势要喝,眼睛却骨碌碌四处偷瞟,忽见薛耳抱着那具奇门乐器“呜哩哇啦”,望着亭中二人,神色专注,当下心念陡转,忽地扬手,刷的一声,满壶沸汤尽皆泼到薛耳脸上。薛耳哇哇大叫,面皮泛红,起了不少燎泡,谷缜乘机纵上,将他手中的“呜哩哇啦”抢来,伸手乱拨,哈哈笑道:“呜哩啦,哇哩啦,猪耳朵被烫熟啦。”唱了一遍,又唱一遍,薛耳气得哇哇大叫,纵身扑来,好容易才被众劫奴拦住,噘嘴瞪眼,向谷缜怒目而视。 谷缜抱着乐器,心中大乐:“汤也被我泼了,乐器也被我夺了,那怪棋盘爹爹又不惧怕,‘眼,耳,舌’三识都封不住了,至于那炉香么,大伙儿都全都闻到,沈瘸子也不例外,就有古怪,大伙儿一个也逃不掉。” 过了半晌,亭中二人对弈如故,谷神通指点棋盘,谈笑从容,丝毫也无中术迹象。谷缜初时欢喜,但瞧一阵,又觉不妙,寻思:“沈瘸子诡计多端,难道只有这点儿伎俩?”瞥见那尊“九转香轮”,心道,“以防万一,索性将那尊香炉也打翻了。”心念及此,举起“呜哩哇啦”,正要上前,忽觉身子发软,不能举步。谷缜心中咯噔一下,踉跄后退,靠在一座假山之上,目光所及,众劫奴个个口吐白沫,软倒在地。 忽听哗啦一声,数十枚棋子洒落在地,谷神通双手扶着棋盘,欲要挣起,却似力不从心,复又坐下,徐徐道:“沈舟虚,你用了什么法子?” 沈舟虚也似力不能支,通身靠在轮椅上,闻言笑道:“是香吧!” 谷神通目光一转,注视那“九转香轮”:“如果是香,你也闻了。” 沈舟虚笑道:“不但我闻了,在场众人也都闻了。岛王炼有‘胎息术’,能够不用口鼻呼吸,沈某若不闻香,岛王断不会闻,呵呵,我以自己作饵,来钓你这头东岛巨鲸,倒也不算赔本。” 谷神通皱眉道:“那是什么香?” 沈舟虚笑道:“岛王大约是想,你百毒不侵,万邪不入,无论迷香毒药,你都全然不惧?” 谷神通冷哼一声,沈舟虚叹道:“岛王一代奇才,天下无敌。沈某却只是一个断了腿的瘸子,没有什么出奇的本事,唯有比别人多花心思。这一炉香名叫‘无能胜香’,是我集劫奴神通,花费十年光阴,直到近日方才炼成。但凡世间众生,嗅入此香,半个时辰之内,必然周身无力,即便岛王,也不例外。” 谷神通眼里闪过一丝凄凉,幽幽叹道:“难道十年之前,你就在算计我了?” 沈舟虚仿佛有些无奈,叹道:“你救过清影,沈某心怀感激。但你在东岛,我在西城,各为其主,誓不两立。更何况‘论道灭神’将近,我岂能容你自在逍遥,破我西城?”说着抬眼上看,漫不经意道:“时候到了。” 谷神通举目上看,只听喀嚓连声,亭子顶上吐出许多乌黑箭镞,蓝光泛起,分明喂有剧毒。谷神通脸色骤变,耳听得亭柱里叮叮咚咚,声如琴韵,刹那间,机关转动,百箭齐发,将亭内情形尽皆遮蔽。 谷缜坐在远处,见状肝胆俱裂,凄声叫道:“爹爹……”叫声未落,箭雨已歇,谷神通头颈胸腹、双手双脚,插了二十余箭,箭尾俱没,血流满地。谷缜眼前发黑,嘴里涌起一股血腥之气。 “自古力不胜智。”沈舟虚轻轻叹息,“谷神通,你输了。” 沉默半晌,谷神通身子一颤,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嘶哑苍劲,震得亭子簌簌发抖。沈舟虚双目大张,眼望着谷神通缓缓立起,犹似一个血人,沈舟虚脸色大变,失声道:“你没中毒?” “毒,我中了。”谷神通喉咙被利箭撕破,嗓音异常浑浊,“但你可知道:无能胜香,毒随血走,我只需将血逼尽,毒香何为……” 沈舟虚不禁动容,心道:“久闻‘天子望气术’能观三才之变,竟连这‘无能胜香’也被看出破绽?”说到这儿,忽见谷神通徐徐抬起手来,沈舟虚心往下沉,欲要躲闪,不料作法自毙,身中毒香,无力动弹,眼瞧着那只染血手掌平平推来,一股绝世大力涌入五腑六脏,霎时间,沈舟虚就如狂风中一片败叶,翻着筋斗跌将出去,撞倒一座假山,鲜血决堤也似,从眼耳口鼻涌出。众劫奴见状,犹如万丈悬崖一脚踏空,纷纷惊叫起来。 这一掌是谷神通数十年精气所聚,回光返照,垂死一击,手掌推出,再没收回,身如一尊雕塑,凝立当地,竟不倒下。 谷缜悲不能禁,泪如泉涌,身旁众劫奴伤心沈舟虚不救,也是放声痛哭。 这时忽听有人哈哈大笑,笑声中伴随笃笃之声,谷缜转眼望去,心头大震,只见宁不空、沙天洹并肩而来,身后鼠大圣、螃蟹怪、赤婴子势成鼎足,押着商清影与沈秀,众人之后数丈,遥遥跟着一名少女,青衣雪肌,正是宁凝,她脸色苍白,愁眉暗锁,颇是无精打采。 宁不空走近,一挥手,一发弩箭奔出,正中“九转香轮”,将那香炉炸成粉碎,炉中香料熊熊燃烧,须臾烧尽。 谷缜心脏突突直跳,但时下眼前,父亲丧命,香毒未解,面对如此强敌,竟无半点儿法子。 “沈舟虚。”宁不空呼出一口气,侧着耳朵,阴阴笑道,“你这‘天算’的绰号算是白叫了。嘿嘿,你这么聪明,就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舟虚虽受重击,却没即刻丧命,靠着假山,胸口起伏,闻言只是笑笑,缓缓道:“宁师弟未免自负了些,谷神通是龙,沈某是鹰,搏击长空,虽死犹荣,至于师弟,不过是墙角里一只老鼠罢了。” 宁不空脸色微变,竹杖一顿,飘身上前,攥住沈舟虚的衣襟,冷笑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在宁某眼里,你不过是一条死狗。”忽地一口唾沫啐在沈舟虚脸上,竹杖左右开弓,打得沈舟虚牙落血流,宁不空心中快意,哈哈笑道:“姓沈的,你若想死得痛快些,学两声狗叫给我听听。” 沈舟虚呵呵一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宁师弟听得懂狗叫,想必也是同类罢。” 宁不空双眉一挑,面涌杀气,但只一瞬,忽而阴恻恻一笑:“沈师兄果然是条硬汉,宁某一向佩服。”沈舟虚道:“不敢当。”宁不空道:“其实你我本是同门,当年各为其主,互相攻战,本也是不得已……”沈舟虚冷冷道:“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想要天部的祖师画像,不妨直说。” 宁不空干笑两声:“沈师兄果然智谋渊深,无怪连谷神通也死在你手里。好,只要你说出天部画像。宁某便放?99lib.过你的妻子儿子。” 沈舟虚闭目片刻,忽地张眼笑道:“当年沈某双腿残废,垂死挣扎,是万城主救我性命。他为我治伤,传我武功,更教了我三句话,沈某至今牢记在心,宁师弟,你想不想听?” 宁不空神色一肃:“请讲。” 沈舟虚一字一字,徐徐说道:“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 宁不空脸色微变。沈舟虚微微笑道:“自从我听说这三句话,算无不中,计无不成,从此之后再没输过。宁不空,你说,我会为妻子儿子屈服于你么?” 宁不空脸色涨紫,蓦地将杖一笃,厉声道:“沙师弟,砍他儿子一条胳膊。”沙天洹笑道:“好。”从袖里抽出一把刀来,嘿嘿笑道:“砍左手还是右手?” 沈秀脸色惨白,蓦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大声道:“别动手,我会学狗叫,我会叫,我会叫。”说罢当真汪汪汪叫了几声。宁不空一行哈哈大笑,沈秀也随之干笑,一边笑,一边偷看母亲,忽见商清影望着自己,目中透出沉痛鄙夷之色,沈秀面如火烧,忙道:“妈,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劝劝爹爹,不要逞强。” 商清影叹了口气,摇头道:“秀儿,人无骨不立,做人什么都可以丢,唯独不能丢了骨气。事到如今,你学你爹爹,放豪杰一些,不要给沈家丢脸。” 沈秀又羞又怒,将心一横,高叫道:“有骨气就能活命吗?爹结的仇,就该他自己了断,干么害得我们跟他受罪。说什么无亲、无私,无情,分明没将咱娘儿俩放在心上。早知这样,我,我宁可作狗,也不作他的儿子。”众人又是大笑,商清影眼里泪花乱滚,口唇哆嗦,心中悲怒翻腾,话却说不出来。 宁不空笑道:“沈师兄,你真养了个好儿子。”沈舟虚冷冷道:“不敢当,犬子不肖,早在意料之中,宁师弟若要代我清理门户,沈某求之不得。” “你想得美。”宁不空哈哈大笑,“我偏不杀你这个活宝儿子,留着他现世,丢你沈瘸子的人。”说罢阴阴一笑,转身道:“凝儿,过来。”宁凝移步上前,宁不空道:“沙师兄,把刀给她。”宁凝接过短刀,不明所以,却听宁不空道:“凝儿,你还记得你娘是怎么死的?” 宁凝眼圈儿一红,凄然道:“双腿折断,流尽鲜血而死。”宁不空点头道:“今日便是你我父女快意恩仇的时候,沈瘸子害得你娘惨死。你是不是该为她报仇?”宁凝道:“是。” “好!”宁不空森然道,“你拿这把刀,将姓商的贱人双腿砍断,再在她身上割一百刀,也让她也尝尝流尽鲜血、慢慢死掉的滋味。” 宁凝花容惨变,望着商清影,握刀的手阵阵发抖。商清影掠起双鬓秀发,楚楚风姿不减往日,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说道:“凝儿你动手吧,这是舟虚造的孽,他害死你娘,又将你炼成劫奴,沈家负你太多,夫债妻还,今日我也活得够了,只望你杀了我,不要再杀别人。你一个清清灵灵的女孩儿,双手不该沾染太多血污。” 宁凝望着她,点滴往事掠过心头,倏尔泪涌双目,握刀之手抖的越发厉害。薛耳忽地叫道:“凝儿,主母是好人,你不能害她。”螃蟹怪听见,将眼一瞪,喝道:“狗东西,闭嘴。”抢上前来,狠狠一脚,踢得薛耳口吐鲜血。鼠大圣拍手大笑:“踢得好,踢得妙。螃蟹怪,天部劫奴一向自以为是,上次害得我们出丑,这次机会难得,索性将他们全都杀了。”螃蟹怪点头称是,赤婴子却阴恻恻地道:“杀了多没趣味,废了他们的神通才有趣呢。” 鼠大圣奇道:“怎么废?” 赤婴子道:“‘听几’耳力过人,那就扎穿他的耳鼓。‘无量脚’腿力厉害么,那就剁掉他的双脚,‘尝微’那条好舌头也该活活拔了,‘鬼鼻’吗,鼻子割掉才好,至于‘不忘生’嘛,说不得,砍掉他的脑袋,才能断根。” 天部众奴闻言,无不惊慌失色。螃蟹怪哈哈笑道:“赤婴子,你这叫做公报私仇,你输给人家,就要砍人家的脑袋?”忽地一瞅燕未归,想起上次输给此人,不由心头恨起,赶上前去,对准燕未归双腿,举起巨臂,方要砍落。就当此时,背心忽地一凉,浑身气力陡泻,螃蟹怪低头望去,只见胸口一截刀尖。 螃蟹怪心头糊涂,还没明白发生何事,宁凝已然抽回短刀,螃蟹怪仆倒在地,转眼死了。谷缜一旁瞧得好不吃惊,宁凝刺死螃蟹怪,身法之快,有如鬼魅,谷缜也曾见过她出手,决无眼前这般快法。 沙天洹又惊又怒,厉声道:“臭丫头,你作死么?”宁凝冷冷瞧他:“这五个人都是我的朋友,谁动他们,我便杀谁。”沙天洹被她秀眼逼视,凶光渐敛,流露惧色,忽地转怒为笑:“贤侄女莫生气。不就是一个劫奴么?你想杀就杀,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宁凝目光扫过赤婴子和鼠大圣,二人也露惧色,缩身后退。宁凝微一咬牙,一步步走到商清影面前,将刀尖抵在她心口,涩声道:“妈妈的仇,不能不报,就这一下,我不想你多受痛苦……” 商清影眉尖轻颤,凄然笑道:“凝儿,多谢……”说着闭上双眼,只觉那刀锋寒气透过衣衫,逼得肌肤刺痛,而那刀尖微微颤抖,越颤越急,蓦地当啷一声,跌落在地,继而传来呜咽之声,商清影张开双眼,只见宁凝泪如泉涌,一手捂口,喉间发出嘤嘤哭声。商清影柔肠婉转,暗生怜意,伸手掠过宁凝额前乱发,将她揽入怀里,柔声道:“乖孩子,别哭,别哭啦……”宁凝矛盾已极,只觉商清影怀抱温软,言语轻柔,字字打动心扉,刹那间,一切怨恨尽都烟消,就似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忽然看见母亲,忍不住抱紧商清影,放声大哭。 宁不空侧耳倾听,初时尚且忍耐,至此大为暴怒,厉声道:“凝儿,你忘了你娘的仇恨吗?”宁凝心一颤,轻轻推开商清影,抹去眼泪,望着父亲道:“爹爹,我下不了手,我从小孤苦,都是主母一手养大,她真心爱我护我,我不能害她。” 宁不空怒道:“你,你叫她什么?主母,哼,这婆娘爱你护你,不过是她市恩的手段,好叫你乖乖为沈瘸子卖命。好啊,你下不了手,我来下手。” 宁凝神色数变,蓦地露出倔强之色,昂首道:“我也不许你动手。”宁不空面皮抽搐数下,嘿笑两声,一拂袖,一支箭射向五大劫奴。他本想声东击西,引开宁凝,再对商清影下手,不料宁凝目光一转,“瞳中剑”出,轰隆一声,“木霹雳”凌空爆炸。 一转眼的工夫,宁不空低喝欺近,五指成爪,绕过宁凝,抓向商清影面门。宁凝出手奇快,反手勾出,父女两只手绞在一起,宁不空左掌拍出,又被宁凝右手缠住。宁不空运劲一挣,忽觉宁凝内劲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将自己手臂越缚越紧,怎也无法挣脱,不由怒道:“凝儿,你竟为仇人跟我动手?” 宁凝眼里泪花乱转,大声道:“她,她不是仇人,沈舟虚才是。” “那还不是一样。”宁不空厉喝一声,蓦地狠起心肠,一振臂,宁凝衣袖着火,一道火线顺着手臂,直向她脸上烧去,宁凝若不放手,立时便有毁容之祸。 宁不空一旦出手,便觉后悔,但那火劲易发难收,只觉宁凝仍不撒手,不由慌乱起来。这时间,商清影忽地涌身上前,抱住宁凝手臂,双手拍打,将那烈火打灭,霎时间,一股皮肉焦臭之气弥漫开来。宁凝急急放手,转身扶住商清影,定睛一瞧,商清影白嫩双手已变焦黑,心中顿时好生感动,眼泪又流下来,不料宁不空铁石心肠,一旦脱身,运掌如风,向商清影头顶拍来。 “宁不空。”一声大喝,如晴天霹雳。宁不空闻声一惊,出手稍缓,忽觉巨力天降,慌忙反掌拍出,但与来人拳劲一较,便落下风,宁不空立足不住,一个筋斗向前窜出,落地之时,惊怒道:“狗奴才,又是你?” 宁凝不用眼看,便知来者是谁,一时心弦震颤,慢慢抬起头来,只见陆渐立在不远,背着谷萍儿,手挽着陆大海,掉头四顾,神色茫然。 第三章 人间世 陆渐留在柏林精舍,陪伴谷萍儿,不知怎的,一旦闲来无事,心里便浮起姚晴的影子,陆渐万分苦恼,扪着头发,坐在花圃边发愣。 谷萍儿心智失常,只记得六岁以前的事情,性子天真,有如孩童,看陆渐愁眉苦脸,便拉他一块儿玩泥巴。 陆渐性子平和,来者不拒,抑且受了谷萍儿笑声感染,心中闷气也消散不少。玩了一会儿,谷萍儿忽生顽皮,抓起一把泥巴,抹在陆渐脸上,立时抹了个大花脸。谷萍儿拍手大笑。陆渐也不生气,见她高兴,也挠头傻笑,偶尔还蹙额掀鼻,做上几个鬼脸,谷萍儿只觉这位叔叔一举一动无不滑稽可笑,心中喜欢,咯咯笑个不停。 忽听有人敲门。陆渐当是精舍中的仆人,起身开门,却见空无一人,门前放了一个麻袋,里面动来动去,似有活物。方觉奇怪,谷萍儿也赶出来,看得有趣,便拾了一根树枝,去捅那袋中之物。刚捅一下,便听袋中有人骂道:“姓宁的狗东西,又来折磨老子。” 陆渐听这骂声耳熟,猛的醒悟,急忙伸手撕破麻袋,从麻袋中立时钻出一个人来。陆渐喜道:“爷爷。”谷萍儿却是奇怪:“麻袋变成白胡子公公了。”陆大海见她手里树枝,怒道:“女娃儿,刚才是你捅我?”谷萍儿道:“是呀,我还以为麻袋里是狗狗。老公公,你在袋子里作甚么?捉迷藏吗?” 陆大海听得有气,骂道:“我捉你老……”母字尚未出口,便被陆渐捂住了嘴,低声道:“爷爷,这女孩子头脑不大清楚,你莫跟她较真。” 陆大海瞅了谷萍儿一眼,大为疑惑。陆渐将他扶起,进了院子,问起他何以到此。陆大海喝了一口茶,才有精神,叹道:“你那天去衙门理论,我守着鱼摊等候,不料宁帐房走过来,跟我招呼。我久不见他,心中奇怪,又见他眼睛瞎了,好不可怜,心生同情,便说:‘宁帐房,你等我一会儿,待我卖了鱼,请你喝酒。’那姓宁的却笑着说:‘怎么能要你请酒,我请你才是。’说罢攥住我手,说也奇怪,我被他一攥,便觉浑身发软,身不由主随他向前,想要说话,却有一股气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叫不出来。宁帐房拖着我在城里东转西转,最后到了一个黑屋子里,也不知他使什么妖法,用指头在我后脑戳了一下,我便两眼一黑,人事不知了。” 陆渐道:“那不是妖法,是点穴。” “点血?”陆大海皱眉道,“血倒是没流,就是昏沉沉的,醒来却在马车里面……”陆渐恍然大悟:“原来宁不空是用马车将爷爷运走的,我真糊涂,只顾观看行人,却没搜查过往马车。”当下又问:“后来呢?” 陆大海道:“后来那宁帐房凶霸霸的,对我不大客气。我猜到他绑架老子,必有诡计,于是设法逃了一次,但逃了几百步,便被捉回来。姓宁的也不打我骂我,只将手放在我后心,我浑身上下就跟着了火似的,十分难过,只好求饶。他就问老子还逃不逃?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自然说不逃了,又问他为何要捉老子,他嘴里哼哼,却是一个屁也不放。我询问不出,只好老老实实坐了几天马车,停下来时,已到南京了。那姓宁的将我关进一座石头房子,呆了半日,又来看我,这次身边跟着一个小丫头,生得蛮俊的,叫那姓宁的爹爹,哼,原来姓宁的居然还有女儿。只不过那小丫头比他老子客气多了,不但问我名字,还亲自给我送来好酒好菜,只是奇怪,我喝酒吃肉,她却在一旁流泪。我问她缘故,她也不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姓宁的都这么神神秘秘的,好不晦气。那丫头既然不肯说,老子也不多问,只管吃他娘,喝他娘,吃饱了就地一躺,呼呼大睡,谁知道一觉醒来,就在麻袋里了。他奶奶的,你说,这几天的事情,象不像在做梦啊?” 陆渐点头道:“我知道啦,宁不空绑架你,宁姑娘救了你,送你来见我。”陆大海挠头道:“宁不空?宁姑娘?谁啊?”陆渐道:“就是宁帐房和他女儿。” 陆大海哦了一声,问道:“你认识他们?”陆渐点点头。陆大海道:“宁帐房绑架我,也和你有关?”陆渐道:“宁不空是我对头,宁姑娘却是我朋友。”陆大海眉开眼笑,说道:“朋友?呵呵!那姑娘嘛,人生得俊,性子又好,对我老人家也很尊敬,和她老子大大不同。”陆渐点头道:“宁姑娘为人很好。” 陆大海一拍大腿,叹了口气:“可惜,要是能做我孙儿媳妇,那就更好了。”陆渐听得这话,面红耳赤,作声不得。 陆大海沉浸遐想之中,呆了一会儿,又问道:“是了,宁帐房和你有什么过节,干么要捉我?”陆渐摇头道:“我也不太明白。”陆大海想了想,说道:“我隐约听到他和女儿议论,说要设计对付一个姓沈的,捉他老婆儿子。小丫头看样子不太乐意。后来两人出门,吵了一架,可惜老子耳背,没听清楚吵些什么。”说罢忽见陆渐呆呆出神,不由问道:“你发楞作甚么?” 陆渐忽地重重一拍桌子,喝道:“不好!”陆大海吓了一跳,问道:“什么不好?”陆渐道:“宁不空引我来此,是想利用我对付沈舟虚。我见阿晴与沈秀成婚,一定按捺不住,势必和天部大起冲突,天部无人敌得住我,一战下来,要么两败俱伤,要么天部大伤元气。到时候宁不空趁虚而入,他与沈舟虚仇深似海,斗将起来,只怕要死许多的人。” 说着见陆大海盯着自己,两眼瞪圆,神色真是迷惑极了。陆渐微微苦笑,不及解释,问道:“爷爷,你听宁氏父女议论,什么时候对付那姓沈的?”陆大海挠挠头,说道:“好像就是今天。” “糟糕!”陆渐脸色大变,“我须得去趟‘得一山庄’,制止双方,若是晚了,必然死伤惨重。”说罢起来便向外走,陆大海忙道:“乖孙子,我同你一起去。每次你一离开,我就倒霉,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说着老眼通红,几乎落下泪来。 陆渐暗暗叹气,心想自己与祖父两次分别,均是惹出许多变故,留他在此,确不放心,便点头道:“好,一同去便是。”又瞧谷萍儿一眼,寻思:“我向谷缜承诺照看她,也不能将她独自留下。”于是招来马匹,陆大海一匹,自与谷萍儿共乘一匹,赶到得一山庄,便听爆炸之声,陆渐听出是“木霹雳”,心知双方已然交手,心一急,将谷萍儿背起,手挽祖父,纵上房顶。陆大海耳边呼啸生风,眼前景物向后电逝,顿时又惊又喜,心想这孙儿出门几年,竟然练成一身惊人艺业,比起传说中的剑仙侠客,怕也不遑多让了。 赶到爆炸声起处,正好看到宁不空对商清影狠下毒手,陆渐情急大喝,先声夺人,随即出拳,将宁不空震飞,然而一瞧四周情形,却惊得目定口呆。 “爹爹……”谷萍儿跳下地来,向谷神通尸身奔去,陆渐见谷神通身上血污漆黑如墨,心知有毒,一把拽住谷萍儿,厉声道:“宁不空,怎么回事?”宁不空冷哼道:“管我什么事,都是沈舟虚的手笔。” 陆渐一皱眉,看向谷缜,谷缜眼眶酸热,恨声道:“陆渐,沈瘸子阴谋诡计,害死我爹……”陆渐对谷神通崇敬有加,闻言不胜悲愤,盯着沈舟虚,心中对这文士痛恨已极,蓦地长啸一声,厉声道:“谷缜,我帮你报仇。”一晃身,抢到沈舟虚身前,出掌如风,向他头顶拍落。 “住手。”掌劲未吐,忽来一声娇喝,陆渐听出是宁凝的声音,他真力收发由心,应声收掌,转眼望去,说道:“宁姑娘,你叫我么?” 宁凝伸手捂着心口,脸上犹有余悸,慢慢说道:“陆渐,天下人都可以杀他,唯独你不能杀他?” “怎么不能?”陆渐甚是迷惑。宁凝凄然一笑:“你可曾听说,做儿子的能杀父亲么?” 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在场众人,无不震惊。陆渐一呆,摇头道:“宁姑娘,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这傻子,还不明白?”宁凝眼圈儿泛红,幽幽说道,“沈舟虚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若杀他,就是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比起这句话,天底下任何言语也不能让陆渐更加吃惊,他心头乱哄哄的,千头万绪理之不清。掉头望去,眼前一张张面孔要么惊讶,要么疑惑,目光再转,落在沈舟虚脸上,他也望着自己,目光闪动,若有所思。猛然间,陆渐只觉一股怒气涌遍全身,浑身发抖,面红耳赤,大叫道:“宁姑娘,你骗人?我纵有一百个不好,又岂会与这等阴谋害人的恶徒拉上干系?” “要是骗你,那还好了。”宁凝神色凄然,“我纵然骗人,‘有无四律’也不会骗人。第四律‘有往有来’,说的是父母为劫主,子女也为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传,传罢三代,才能了结。” 陆渐一时怔住,喃喃道:“那又如何?”宁凝道:“既然主奴之分代代相传,那么家父是你的劫主,我也就是你的劫主。按理说,倘若黑天劫发,只有我能救你,你不能救我,对不对?” 陆渐想了想,恍然道:“无怪那日我黑天劫发作,后来又无故痊愈,竟是宁姑娘救我。”宁凝叹道:“我那时见你命在须臾,心头一急,借了自身劫力,转为真气……”陆渐听得感动莫名,脱口道:“宁姑娘,我,我……”嗓子却似堵住了,无数感激之言,到了喉间,却是无法吐出。 宁凝知他心中顾忌,没来由一阵心酸,苦笑道:“你不用谢我,父债女还,爹爹将你炼成劫奴,本就不对,我来救你,算是代父还债,减轻他的罪孽……” 笃的一声,宁不空将竹杖狠狠一顿,怒道:“蠢丫头,谁要你做好人?谁又要你代我还债,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舍命相救么?” 陆渐扬声道:“宁不空,若不看宁姑娘的面子,我定不与你客气。”宁不空冷笑道:“好呀,那便试试。”陆渐心头怒起,但看到宁凝,转念间又按捺住了,说道:“宁姑娘,在天生塔里,你的‘黑天劫’也曾发作,那时我用‘大金刚神力’封住你的‘三垣帝脉’,后来虽然成功,却也侥幸得很,但这又和第四律有什么干系?” 宁凝道:“‘大金刚神力’练到绝顶处,固然能够封住隐脉,但这只是治标,不能治本。那天你能救我,与‘大金刚神力’全不相干。依照第四律,只因为,你,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气能救你,你的真气也能救我……” 陆渐听得满头雾水,一时转不过念头。宁凝轻叹一声,说道:“还不明白么?有往有来,劫主劫奴代代相传,我的爹爹是你的劫主,我便是你的劫主,你的爹爹是我的劫主,那么你也是我的劫主。唉,造化弄人,你我互为主奴,真气劫力相生共长,竟将显脉隐脉一举贯通,破了‘有无四律’,永远不受‘黑天劫’之苦。” 宁凝说得本是喜乐之事,神情却愁苦已极,泪光星闪,盈盈欲出。 陆渐听得痴了,瞧了瞧宁不空,又看看宁凝,目光数转,落到沈舟虚脸上,见他面色灰败,眼里却泛起涟涟神采,猛然间,陆渐心头一空,后退两步,回望谷缜,眼里尽是哀求之意。谷缜叹了一口气,点头道:“陆渐,宁姑娘说得对,依照‘有无四律’,你就是沈舟虚的儿子……”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双肩锐疼刺骨,已被陆渐紧紧扣住,抬眼望去,陆渐脸色惨白,眼里闪动泪光,低吼道:“谷缜,你也来骗我……”谷缜心里泛起无比苦涩,摇头道:“陆渐,我恨不得将沈舟虚碎尸万断,何必诬赖你是他的儿子?但我骗人,‘有无四律’却不会骗人……” 陆渐盯他半晌,眼中神光慢慢褪尽,松开了手,直起身来,喃喃道:“你们说的话都是一样的,都是合着伙来骗我……”猛地揪住头发,狠狠摇头,似要从这梦魇中挣扎出来。 忽听商清影涩然道:“陆公子,让我看看你的胸口好么?”陆渐转眼望去,见商清影目转泪光,注视自己,左手扶着一棵大树,身如秋蝉,瑟瑟发抖。 陆渐见她神色,不知为何心中一热,不由自主掀开衣衫,在他胸口肌肤上,赫然刺着一个“渐”字,年久日深,颜色转淡,那字迹更是潦草混乱,足见刺字者十分仓促。 望着字迹,商清影颤抖得越发厉害,忽地紧闭双目,泪水顺着苍白双颊缓缓淌落。 陆渐心中惘然一片,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商清影睁开双眼,步子沉滞无比,向着亭中慢慢走去,每走一步,就似要耗尽全身气力。宁不空等人畏于陆渐,任她前往,不敢阻拦,一时间,十余双眼睛,尽都凝注在这美妇身上。 离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止住步子,眼泪决堤也似流了下来,纤指颤抖,慢慢伸出,似要抚摸尸身面庞。谷缜脸色一变,蓦地喝道:“住手。” 商清影身子轻颤,转头望去,喃喃道:“缜儿,我……”谷缜眼里射出凌厉凶光,咬牙道:“你,你不配碰他。” 商清影眼中闪过深深痛楚,双颊再无一丝血色,过得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是呀,我不配碰他,真不配碰他的……”她抬起头,目视天空流云,只觉变幻莫测,一如平生,这么瞧了许久,忽地轻轻皱起眉头,幽幽说道,“那一年,春天来得好早,庄外的桃花也开得格外鲜艳,也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有了孩子,常常坐在桃树下,跟庄里的嬷嬷学做小衣小裤、小鞋小袜,还有虎头帽和围兜,那孩儿爱动,总在肚里踢打。一想到他过不多久便要出生,我的心里呀,真是又害怕,又欢喜……” “是啊。”沈舟虚叹了口气,流露追忆之色,“那时真是难得的安宁……” 商清影沉默一时,慢慢续道:“秋天的时候,海边闹起了倭寇,烧了好多房子,杀了好多的人。那时他,他的腿还是好好的,听说后很气愤,说要‘为国出力,誓清海疆’,当天便召集了庄客乡勇,带上弓箭刀枪去了。这一去,一连四天也没消息。我忧心忡忡,每天在阁楼上眺望庄前的小路,可是望啊望啊,怎么也看不到人,道路上冷清清的,连天空都没有了云,也是空荡荡的。 “好容易等到第四天夜里,终于回来了两个庄客,一个断了手,一个腹部中刀,气息奄奄,快要死了。断手的庄客说,男人们遇上了倭寇,打不过,全都战死了。那时候,庄子里已没有了男人,只剩一群妇孺,一听这话,哭的哭,叫的叫,又怨恨失去了丈夫儿子,都争着骂我,抢光了细软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庄子变得空荡荡,阴森森,一点儿灯火也没有,我害怕极了,只知道哭,所幸身边还有一个嬷嬷,我们商量去附近山里躲避,可还没出庄门,那孩子迟不动,早不动,这当儿忽然动起来。我痛得死去活来,没奈何,只好转回庄里,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天亮时分,总算将孩儿生下来。因为尚没足月,算是早产。那孩儿虚弱得很,我呢,想必是忧伤太过,竟没了奶水。我和嬷嬷望着这小小婴孩,都很发愁。嬷嬷说,看来是养不活啦,世道又乱,将他扔了吧。我心里明白她说得不错,但看那孩儿那么小,那么弱,皮肤又红又嫩,眼睛也睁不开,连哭的声音也没有。我一想到要将他一个人丢下,心里就如滴血一样,抱着他只是哭,怎么也不肯松开。嬷嬷说,再不走,可就晚了。我没法子,跪下来说:‘我这样子走不了啦,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许多恩惠,怎么忍心让沈家断了香火?我将孩子托付给你,请你好好养大。’她听了这话,半晌也没作声,一会儿才说,那么你给孩子作个记号,倘若不死,将来也好认领。我心想这孩子的父亲出征之后没有回来,可为‘夫复不征’我虽生下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妇孕不育’。这两句正应了 href='1306/im'>《易经》中‘渐’卦九三的爻辞,于是就用绣花针在他胸口刺了一个‘渐’字……” “果然!”宁不空得意笑道,“狗奴才,当日在船上我说得不错罢,你这个‘渐’字大有玄机。”可陆渐已听得痴了,怔怔看着商清影,听不见半句言语。 “……刚刺完字,前庄忽就鼓噪起来。我们吓坏了,忙向庄后逃命,我生育不久,虚弱极了,跑到厨房附近,着实跑不动了,就让嬷嬷抱着孩子先走。她却说,‘这孩子快死啦,还是丢了罢。’我一听着了急,说道:‘好嬷嬷,你答应我收养他的。’她听了这话,忽地生起气来,说道,‘一个半死的孩儿有什么好养的?我冒着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报答了沈相公的恩惠,后面的事,老身再也管不着了。’说罢将孩子抛给我,飞快走了。我没办法,只好抱着孩子,挪进厨房,将门死死拴住。听着远处的人声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鲜血濡湿了,眼前白光连闪,似乎随时都会昏倒。这时候,忽就听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许多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的心跳也顿时急起来,心想听说这些倭寇杀起人来,连婴儿也不放过,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两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们抓住了我,或许不会再来寻我的孩儿?想到这里,眼看灶洞里火已燃尽,十分冷清,便将孩子藏在里面,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陆大海始终皱眉聆听,听到这里,忽地接口道:“沈夫人,贵庄可是在嘉定县的西南方?” “不错。”商清影吃惊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陆大海击掌叹道:“实不相瞒,陆渐这孩子是我拣来的。拣到这孩子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庄厨房中的灶洞里。”陆渐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失声道:“爷爷……” 陆大海招手道:“你过来。”陆渐心中迷糊,愣愣走到他面前,陆大海按住他肩,指着商清影说道:“给她跪下。”陆渐有如行尸走肉,闻声傻傻跪倒。陆大海缓缓道:“渐儿,我给你说,这一位就是你的生身母亲,绝无虚假。” 陆渐一个机灵,还过神来,急道:“爷爷,你不是说了,这个‘渐’字是胎记吗?” 陆大海摇了摇头,叹道:“渐儿,爷爷当年做过海客,对不对?”陆渐点头。陆大海道:“当年我出海之时,遇上倭寇的贼船,货物被抢,又逼我入伙,替他们使船卖命。为了保命,我虚与委蛇,假意答应,上岸之后,趁其不备,逃入附近深山。这一躲就是三天,只饿得两眼发花,到了第四天上,我实在忍不住,从躲藏处潜将出来,寻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见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烧得精光,别说食物,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这么走了好一程,才见一个庄子,料是倭寇刚刚经过,又去别处劫掠了。庄子虽然着火,火势却还不大,我当时饿急了眼,不顾危险,抢入火里,找到厨房,指望抢出一些米面。谁料找了半晌,一无所获,眼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正觉着急,忽听灶台下有东西哼哼唧唧,我起初还当是只耗子,心想没有粮食,捉只耗子充饥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中一瞧,忽见一个婴儿,皮肤赤红,俨然刚生不久。我始料不及,吓了一跳,再摸鼻息,发觉那孩子竟还活着。我见这婴儿瘦小孤弱,大起怜惜之意,抱着他冲出火海,躲开倭寇队伍,向北逃去。孩子没奶,我便一路老着脸向人讨奶吃,故而这孩子竟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庄,那时候沿海倭患十分厉害,唯独姚家庄名震东南,倭寇不敢轻犯,于是我便带孩子在庄子附近住下,一住就是二十年。” 说到这里,又向陆渐道,“我本想你父母必然遭了倭难,早已送命。怕你知道难过,故而没有多说。至于你身上的文字,我也说是胎记,就是怕你追问之后,得知真相,徒自伤心。” 陆渐听得张口结舌,商清影却是大为动容,敛身施礼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难报。”陆大海摆手道:“这算什么恩德?一个小娃娃都不救,我陆大海还算是人吗?”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发相敬,却听陆大海问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里,如何脱的身?” 商清影并不答话,望着远方出了一会儿神,方才娓娓说道:“我出门后,那些恶人捉住了我,见我尚有几分姿色,便将我捆起来,拖着向前。看守的恶人十分可恶,见我产后迈不开步,便拿枪柄打我,一边打还一边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这时间,忽然走过来一个人,腰挎倭刀,戴着倭寇常戴的恶鬼面具,用汉语冷冷说道:‘她有伤,不要打她。’恶人们不听,回头咒骂,不料那人一挥刀鞘,将他们全打倒了,还说:‘若不服的,再来比过。’恶人们露出害怕神情,有人问道:‘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那人说道:‘我新来的。’问者便说:‘谁知你是不是奸细。’话未说完,刀光一闪,问话的人就掉了脑袋,鲜血流了满地,我吓得浑身发抖,倭寇们却纷纷露出敬畏神气,都说:‘他用我们的刀法,怎么会是奸细呢?’那人也不说话,将我抱起,大步前行,沿途遇上倭寇,要和他争我的都被打倒。我见这鬼面人这么凶悍,心里害怕极了,但又没有气力挣扎。鬼面人抱着我走出很远,蓦地驻足,掉头望去,这时我才发现,庄子已然成了一片祸害,刹那间,我想到灶洞里的孩子,两眼发黑,顿时昏死过去。 “醒来时,我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帐子里,鬼面人就坐在不远,静静地看着我,他的气度很安静,眼睛又黑又亮,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见我醒来,忽地起身说道:‘进来吧。’话音方落,便走进来两个老妪,端着热水汤药,鬼面人却退出帐子。我那时心如死灰,迷迷瞪瞪,任由她们摆布,不料老妪们只是看顾我的伤势,并不加害。我心中奇怪,询问她们来历,她们说是被倭寇抢来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面人必是倭寇的大头目了,想到这儿,越发害怕,趁其不备,抢过剪刀便想自尽。老妪惊叫起来,鬼面人应声抢入,见状一招手,不知怎的,剪刀便到了他的手里,饶是如此,我的脖子上划破了一条大口子,流了许多的血。”说到这儿,她轻抚颈侧,露出追忆之色,众人定眼望去,那雪白肌肤上,果然有一道浅淡伤痕,若不细看,几不能见。 “我自杀不得,又昏过去。醒来时,脖子上已敷好了药,缠好绷带,那药兰凉沁沁的,伤口也不痛了,麻乎乎的,十分舒服。身旁那两个老妇见我醒转,都很高兴。我想他们不让我死,定是想待我伤好,再行污辱,于是心头着急,又想寻死,无奈全身无力,不能挣起。正着急的时候,忽然闯进来两个倭寇,二话不说,便将两个老妪砍死,挟着我就向外走,我又惊又怕,但身子虚弱极了,叫喊也不能够。不料刚到帐外,那鬼面人就快步赶来,左手还提着一篮子食物,见状就问:‘你们作甚?’两个倭寇粗声粗气地说:‘滚开,大王要她。’鬼面人点了点头,说道:‘本想多留你们几个时辰。你们自己寻死,那也无法。’说完丢开篮子,拔出长刀,只一挥,两个倭寇便掉了脑袋。众倭寇见状,纷纷叫喊起来,鬼面人将我负在背上,只见四周人潮不住涌来,我眼前尽是血光,耳边都是惨叫,血腥之气刺鼻惊心。我惊惧万分,吓昏过去,醒过来时,却发觉身在山洞,鬼面人坐在远处,满身是血,可神气还是那么安静,默默望着我,目光里透着几分倦意。我忍不住问道:‘那些倭寇呢?’他说:‘都死了。’我吃惊道;‘怎么死的?’他说:‘我杀的。’我心中好奇,又问:‘你不是倭寇吗?’他没作声,只是哼了一声。 “其后每天晚上,他都会出洞一阵,走的时候便用一块巨石封住洞口,回来时再推开大石,带回饮食补药,甚至很好看的衣裳。我只当他将我囚禁起来,图谋不轨,起初害怕极了,可是他每晚睡觉,总是离我远远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也从不与我多说一句,只是坐在角落里,呆呆出神。我见他这样,越发好奇,忍不住拿话问他来历,他不作声,眼中的忧伤却更浓了,连我看着,也觉难过。就这么过了七八天,我的身子渐渐好起来。这一天,他出洞不久,我便听见巨石滚动,转眼望去,那巨石移开一条缝隙,鬼面人跌跌撞撞奔进来,似要对我说些什么,话没出口,先吐了一大口鲜血,瘫倒在地。我大吃一惊,忍不住掀开他的鬼脸面具,这一看却更是吃惊。先前我见他那么深沉忧伤,年纪必然很大,不料面具下那张脸十分年轻,眉目英挺,脸色煞白。鲜血从他口中止不住地涌出来,我不知怎么是好,急得直哭。他想必听到哭声,忽又醒了过来,握住我手,说道:‘别怕,别怕。’说完这两句,又昏过去。 “我很奇怪,这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何不说别的,偏偏只叫我别怕?见他伤成这样,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唯有守着。他的身子忽冷忽热,脸上一会儿火红,一会儿惨白,神智不清,嘴里胡乱叫喊,叫爹爹,又叫妈妈,还叫大哥二哥,叫声十分凄厉。叫着叫着,眼角就淌下泪来,那样子,唉,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每次醒来,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无策,只知道哭,他却总说:‘别怕,别怕’。到后来,洞里的储粮清水都用光了,我决意去洞外寻找,那时他已说不出话,却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眼里淌泪,不愿我离开。我便安慰他说,我去洞前采几个果子,立马就回,他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长刀,示意我带上。山里野果很多,我都认不明白,听说野外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尝过,选好吃的捣成果酱,喂给他吃。我怕野兽咬他,每次采到果子,便匆匆赶回。有时也会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吓唬它们,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后总能侥幸脱身……” 她说得漫不经意,众人却觉心中发憷,想她这么娇娇怯怯,又是产后虚弱,在野外独自求存,真不知经历了多少险难困苦。商清影说到这里,目光变得空茫悠远,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能自拔,眼中的悲伤渐渐淡去,流露出温婉之色。 “十多>天过去了,那是一个傍晚,我采了果子回来,忽见他竟然醒过来了,靠在石洞前,看见我,便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那时候,太阳还没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连他的笑脸也染得金灿灿的,好看极了……” 沈舟虚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商清影却似不觉,脸上依然温馨恬淡:“……他见我捧着东西,上前来接,不料腿一软,竟跌了一跤,磕在石块上,将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却只是笑,他从前冷冰冰的,从没这么欢喜过。我就问他什么事这样开心,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因为看见我了啊。我见他口角轻薄,生起气来,就不理他。他自觉没趣,好半晌才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作声,他就说,我姓谷,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长,叫我谷三也成……” 谷缜虽已猜到这年轻人就是父亲,但由商清影亲口说出,仍觉心子一跳,忍不住大声道:“谷神通是你叫的么?” 商清影身子一颤,怔怔望着儿子,泪如走珠一般,陆渐见状忽生不忍,说道:“谷缜,你让她说完好么,要不然,她会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么?”谷缜恨恨道,“若不是看见她的署名,爹爹一定不会来,他不来,就不会死。她害死爹爹,却来假惺惺的说什么往事,真不要脸……”他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也流下来。 商清影回望沈舟虚,沈舟虚却是一脸漠然,不见喜怒。商清影眼神既似愤怒,又似轻蔑,变化几次,流露无奈之色,微微苦笑,望着围墙边翠藤上的一朵凌霄花,痴痴出了一会儿神,说道: “他说出名字,我忍不住问,你既然是华人,怎么不学好,偏做倭寇呢。他说,我没做倭寇,那一天我实在没法子,才杀了一个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队伍里,不曾想就遇见了你,足见上天待我不薄。他说这话的时候,直直盯着我,瞳子黑黝黝,亮闪闪,似要将人心思洞穿。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便拉开话题,说道,怎么会没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队伍里。他叹了口气,望着洞外出神,许久才说道,我有一个大仇人,十分厉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杀了,我好容易才逃出来的。他派来追杀我的人,要么被我杀了,要么被我打败,那仇人决意亲自来追杀我。接连两次,我都几乎被他杀死。那天被追得急了,只好在倭寇队伍里躲藏,那仇人知我疾恶如仇,万不料我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污,藏身于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之中。这么一来,竟然侥幸逃过一命。不料那些倭寇太也可恶,我见他们为恶不已,忍不住将他们全都杀了。这么一来,惊动了那大仇人,他知道我在这一带,便来搜寻,我那天去镇上给你买药,被他堵个正着。前两次我能够逃脱,全因为那仇人心存轻视,未尽全力,这次相遇,他一心杀我,竟然用上全力,若非我在紧要关头看穿他的一个变化,反击脱身,一定回不来了。纵然这样,我也受了很重的伤,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之后,你孤零零的,无人照看,心里一急,便又活过来了。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竟握住我的手。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告诉他,我有丈夫儿子,又说了他们怎么死的。他听得发呆,直听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忽地跳起来,问我怎么不早告诉他。我说那时候你那么凶,我当你是倭寇,怎么敢告诉你呢。他听了连连叹气,见我落泪,越发自责,待到伤势略好,便与我前往沈家庄,可惜那里已被烧成白地。我对着废墟大哭一场,他也陪者我落泪。又后来,他打听到抗倭的民兵并未全死,就说或许我的丈夫也还活着,即便没死,也当找到尸骸安葬,不料寻了一遭,既不见人,也不见尸。 “那时候,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无家可归,两个人昼伏夜出,好不辛苦。渐渐的,我觉得他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恶强权,虽在难中,也常常做些劫富济贫的事情。他心里明明爱极了我,却始终对我守之以礼。见我思念丈夫儿子,他心里难受,却总对我说,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带我寻他。慢慢的,我便有些倚赖他了,他不在的时候,总会想他,见他欢喜,也就欢喜,见他伤心,也跟着难过。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十分高兴,孩子似的连翻筋斗,我问他有什么好事,他说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我一听,也很欢喜,不料他笑了一会儿,忽然停下,露出忧伤之色,默然不答。我心里奇怪,问他难过什么,他说他要是回家,我怎么办呢?那时候,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也没多想一想,就说道,好啊,既然没处可去,我也随你回家去吧。就这么一句话,我便和他去了东岛。唉,本以为,就此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料所谓的平平安安,不过是人世间一场大梦罢了……” 沈舟虚忽地冷哼一声:“你大约怪我死而复生,坏了你二人的好事。” 商清影摇头道:“我不怪你死而复生,拆散我与神通父子,也不怪你让秀儿假冒亲生儿子,欺骗于我。你以我做人质,逼迫神通发誓不出岛报仇,这些事我都知道,也没有当真怪你。但你为何要以我的名义骗他来此,将他害死。神通为人机警,若是没有我的亲笔署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无怪你昨日让我在柬上留名,说是为了秀儿的婚事,原来竟是要害神通的阴谋,沈舟虚,你,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人。” 沈舟虚闭眼不语,胸口微微起伏,脸上黑气越来越重,仿佛浸入骨髓之中,过了半晌,苦笑叹道:“那一天,我帅庄客乡勇出战,连胜数仗,在河边与倭寇势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竟将掳掠的百姓当作前锋突阵,我不忍伤害百姓,稍一犹豫,竟被倭寇从两翼包抄,杀了个一败涂地。我带着败兵撤退,倭寇紧追不舍,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处悬崖边,前面是乱石深渊,后面是千百强敌,可谓进退无路。不料这时,身边几个亲信的庄客密议,要将我活捉了送给倭人,腆颜乞命。我不知阴谋在侧,还想着拼死一战,直到那几人突然发难,方才醒悟过来,我不甘被擒,更不愿成全那几个竖子,将心一横,跳下悬崖。嘿嘿,天可怜见,我被半山腰的树枝挂了一下,没有摔死,却由此断了双腿。” 陆渐心头大震,盯着沈舟虚空荡荡的裤脚,不由寻思:“他的腿竟是这么断的?想他年少时也是热血刚烈,为何如今变得如此冷血。” 沈舟虚幽幽一叹,又道:“我在乱石堆里躺了一天两夜,一动也不能动,天色暗沉沉的,乌云压顶,一点儿星光都没有。四下里阴冷潮湿,不时传来蛇虫爬行的嗤嗤声。夜猫子在上方咕咕的叫,我心里想,它一定在数我的眉毛吧,听说它数清人的眉毛,人就会死。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里忽然有些悲哀,心想这天地间到底怎么了?悠悠上苍,为何不佑善人?我四岁发蒙,五岁能诗,六岁能文,乡里称为神童,长大后诗文书画、医卜琴棋无不精通,连我结发的妻子,也是闻名遐尔的才女。纵然如此,我却屡考不中,到了二十岁时,也不过中了一个末等的举人。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简单,别人考举人,考进士,谁不巴结考官,拜师送礼,要不然就是同乡本土的交谊。我自负才华,却总想仗着满腹学问,登黄榜,入三甲,出将入相,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明知官场规矩,却也不屑为之,一味硬着头皮大撞南墙,结果自然撞得头破血流了。打倭寇时,我怕伤着百姓,贻误军机,大好局面下一败如水,不但送了自己性命,连后方的妻子也保不住,必会遭受倭寇污辱;我一心信任的庄客临阵倒戈,竟然合谋捉我送给倭寇。我越想越怒,忍不住破口大骂,骂老天,骂神仙,骂皇帝,骂奸臣,骂倭寇,骂一切可骂之事,骂一切可骂之人。我骂了许久,中气越来越弱,五脏六腑空荡荡的,断腿的地方也正在慢慢烂掉。我当时就想:我快要死了。 “这时候,忽听有人哈哈大笑。我张眼望去,只见乱石尖上立着一人,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隐隐只见襟袖当风,飘飘然有如仙人。我问他是谁。他说你先别问我,我来问你,这次打仗,你为何会输?我听他如此问话,十分奇怪,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战败的事情,难道自我打仗,他便跟着我么。于是警惕起来,便说不知。他笑了笑,说道,所以会输,只因为你不懂得天道。我问何为天道。他哈哈大笑几声,忽地厉声说道,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倘若你能做到无亲,无私,无情,就能无所畏惧,无往不胜。我听得糊涂,一时间不能领悟他的意思。他就说,打个比方,若为取胜,你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妻子。我吃了一惊,说道,不能。他摇头说,吴起杀妻求将,却是千古名将。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兄弟。我说不能。他却说,唐太宗杀兄弑弟,却是千古明君。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害死自己的父母?我听得神魂出窍,连说不能。他听了大为失望,摇头叹道:楚汉相争,项羽欲烹汉高祖之父,逼迫汉高祖投降,高祖却说,我父即尔父,分我一杯羹,试想当时高祖拘泥于孝道,投降了项羽,哪有汉朝四百年江山? “他见我沉默不语,便说,这些道理你仔细想想,想通了,就跟我说。我仔细想想,觉得他说得不错,我家财不菲,小小讨好一下考官,早就金榜题名。那时云从龙,风从虎,不愁做不出一番大事。倘若我打仗时不顾百姓死活,一心求胜,不等倭寇冲近,早将他们射成筛子;要是我不和那些庄客同生共死,而让他们做替死鬼引开倭寇,我岂不是能够逃生保命,卷土重来。 “这世间的许多事,均不过一念之间。那人看穿我的心思,拍手大笑,说道,我本是追杀一个对头,追了七千多里,竟又被他逃了,正觉气闷,谁知遇上你这个人才。你这人智力有余,心意却不够坚固,不知天道微妙。只要你听我的话,从今往后,保你有胜无败,长赢不输。说罢跳下尖石,治好我的伤势,带我脱离险境。这人我不用说,大家必也猜到,正是万城主了。我脱险之后,心存侥幸,请万城主将我带回沈家庄,不料却只见一片残垣断壁。我心知你母子必然无幸,心如刀绞,深恨自己无能,于是痛定思痛,决意如万城主所说,从今往后,做一个无亲、无私、无情之人。凭着这一股怨气,我刻苦用功,练成天部神通,做了天部之主。可既然身入西城,就当为西城尽责,故而我炼劫奴,灭火部,前往东岛,将你骗回,用你做人质,迫使谷神通十多年不能履足中土。这一次,若不是为救他的宝贝儿子,料他也不会离岛半步。唉,只可惜他武功太强,终究是我西城大患,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但有机会,我岂能容他活在世上?” 苦涩之意布满双眼,不知何时,商清影的眼角多出许多鱼尾细纹,呆了好一阵,她幽幽叹道:“舟虚,你真是变了。” 沈舟虚微微一笑:“纵使变了,也不后悔。” 商清影道:“你可知道?和神通一起的那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沈舟虚点头道:“我知道。” 商清影凄然一笑:“原来这一十三年,你我都在作戏罢啦。”两眼一闭,泪水有如珠串,点点滴下。 母子连心,陆渐见她伤心,亦觉黯然,忽听沈舟虚涩声道:“陆渐,你过来。”陆渐掉头望去,沈舟虚正向自己招手,方在犹豫,陆大海叹道:“渐儿,去吧,他总是你爹。”陆渐无奈上前。沈舟虚道:“跪下。”陆渐一愣,见陆大海点头,只得单膝跪倒。沈舟虚从发髻上抽出一支白玉发簪,颤巍巍递到他手里。陆渐怔忡道:“这是什么?” 沈舟虚道:“这枚玉簪是我天部信物,从今往后,你就是天部之主。”此言一出,宁不空狂笑起来:..“笑死人了,沈瘸子,天部是我西城智宗,竟然传给一个天生蠢材?” 陆渐也很吃惊,忙道:“这簪子,我不能收。” 沈舟虚道:“你若不收,这些劫奴将来靠谁?”陆渐一怔,转头望去,天部劫奴全都眼巴巴盯着自己,沈秀却是双目血红,脸上刻着不胜怨毒。 踌躇间,忽听沈舟虚哈哈大笑,朗声道:“没想到,没想到,沈某临死之前,竟能看见亲生儿子,足见上天对我不薄。孩子,你姓沈,名叫沈渐……” 陆渐皱了皱眉,摇头道:“不,我姓陆,名叫陆渐……”沈舟虚一愣,目涌怒意,但只一霎,忽又释然,叹道:“也罢,也罢。”说完吐出一口长气,瞳子扩散,再无生气。原来他中了谷神通一掌,生机已绝,全凭一口元气护住心脉,残喘至今,此时心事已了,便散去真元,寂然而逝。 陆渐才知生世,生父便已去世,一时间,心中凄凉,神情恍惚。宁不空听得沈舟虚再无生气,心中大急,顿着竹杖怒道:“沈瘸子,你话没说完,怎就死了?天部画像呢?画像在哪儿?”若非忌惮陆渐了得,早就扑将上去,搜索沈舟虚的尸身。 宁凝却吐了口气,叹道:“爹爹,他已死了。”宁不空额上青筋迸出,厉声道:“胡说,这瘸子诡计多端,必是装死。” “他真的死啦。”宁凝苦笑道,“人死万事空。他死了,我的恨也平了……”深深看了陆渐一眼,见他若痴若呆,浑不觉四周情形,自己说了这些话,他也不曾看上一眼,宁凝心酸无比,心知再不离开,势必失态落泪,于是咬咬嘴唇,转身即走。宁不空纵然乖戾,却拿这女儿无法,又忌惮陆渐了得,心知即便留下,也无便宜可占,自道来日方长,夺取画像,还需再设巧计。心念数转,他恨恨一跌脚,随在宁凝后面,这时忽听沈秀大声道:“宁先生,我也随你去。” 商清影失声道:“秀儿,你……”沈秀却不理她,向宁不空跪倒在地,说道:“还请先生收留。” 宁不空冷哼道:“我为何要收留你?”沈秀咬牙切齿:“沈瘸子不仁,我也不义。他不拿我当儿子,我也不拿他当老子。从今往后,我与天部再无瓜葛,全凭宁先生支使。” “是么?”宁不空阴阴一笑,“既然如此,你权且做我火部的记名弟子吧。”沈秀喜道:“多谢宁先生。”宁不空森然道:“先不要谢,你既是我部弟子,就要遵守我部规条,若是违我号令,我一把火将你烧成炭灰,那时候,哼哼,可不要后悔。” 沈秀道:“决不后悔。”说罢起身,恭恭敬敬立在宁不空身侧。商清影见状,心也似乎化为碎片,惨声道:“秀儿,你,你别走……”沈秀瞥她一眼,冷笑道:“你不是有儿子了么?还要我作甚?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间全无干系。” 商清影不料他得知身世之后,竟变得如此决绝,眉梢眼角只有怨毒,哪还有半点儿温柔顺从的样子。刹那间,她喉头发甜,眼前金星乱闪,身子摇晃不定。陆渐见状,箭步上前,将她扶住,厉声道:“沈秀,她对你情义深重,你怎么这样绝情?” 沈秀望着商清影,微露犹豫之色,但一转念,心中又被怨毒填满,重重哼了一声,将袖一拂,随宁不空一行匆匆去了。 第四章 兄弟 这时忽听谷缜大喝一声,跳将起来。原来时辰已到,“无能胜香”失去效力。谷缜一能动弹,大步走向谷神通,脱下袍子,裹住尸体,横抱起来。商清影欲要上前,谷缜喝道:“滚开。”耸肩将她撞开,铁青着脸走到谷萍儿面前,说道:“萍儿,走吧。” 谷萍儿望着尸体,十分恐惧,忍不住倒退两步,颤声道:“爹爹,爹爹怎么啦?”谷缜按捺悲痛,说道:“你别怕,爹爹只是睡着了。”谷萍儿道:“妈妈睡着了,爹爹怎么也睡着啦?” 谷缜心中一酸:“如今她在世上,便只有我一个亲人了。”当即吸一口气,涩然笑道:“爹爹妈妈自然是一起睡的。”谷萍儿将信将疑,点了点头,向陆渐招手道:“叔叔,我先走了,下次再找你玩儿。”说罢跟着谷缜向外走去,边走边歪着头,瞧那尸体面容。 商清影望着谷缜背影,心头滴血也似,较之方才沈秀离去,更痛几分,欲要叫喊,然而到了口中,只化为喃喃细语:“缜儿,缜儿……”这么念了几句,一阵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陆渐将母亲扶在怀里,望着陆大海,心中茫然。陆大海久经世事,到底老辣一些,说道:“你先带母亲回屋歇息,令尊的后事,我来张罗。”陆渐答应,见五名劫奴也站起身来,便吩咐五人协助陆大海料理丧事,又让燕未归召来庄内仆婢,照顾商清影。 夜半时分,商清影方才醒转,不吃不喝,也不言语,盯着陆渐,死死抓住他手,说什么也不放开。陆渐无法,只好守在床边。母子二人默然相对,不发一言,直待玉烛烧尽,商清影总算心力交瘁,沉沉睡去。 陆渐这才抽手,退出卧室,来到庄前,见喜堂红彩撤尽,白花花立起一座灵堂。望见灵柩,陆渐百感交集。父子两人本也没有多少情义,况且沈舟虚的所作所为,陆渐赞成者少,厌恶者多,纵然如此,一想到生身父亲就在棺中,他又觉血浓于水,终难割舍,瞧了半晌,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五名劫奴看到陆渐,纷纷上前行礼。陆渐问道:“我爷爷呢?”莫乙道:“老爷子十分疲惫,我让他休息去了。”陆渐点了点头。莫乙又道:“还有一事,尚请主人定夺。” 陆渐摆手道:“主人二字,再也不要提起,从今往后,你们叫我陆渐便是。”众劫奴面面相对,均不作声。陆渐道:“我不是劫主,你们也不做劫奴。莫乙、薛耳更与我同过患难,朋友之间,理应直呼姓名。” 众劫奴仍不作声,过了半晌,燕未归闷声道:“让我叫主人名字,打死我也不叫。”秦知味也道:“主,主人是主人,奴,奴才是奴才,小奴卑贱,岂敢亵渎主人大名?要不然,我和狗腿子、鹰勾鼻子仍叫主人,书呆子和猪耳朵自叫名字。”薛耳怒道:“厨子太奸诈,你们都叫主人,我们怎么能不叫。” 秦知味道:“你,你是你,我是我,无主无奴,秦某不能不讲规矩,”说罢向陆渐扑通跪倒,哀求道:“主,主人慈悲,还,还是让小奴叫您主人罢。”燕未归、苏闻香从来少言寡语,见状也不说话,双双跪倒磕头。 薛耳哇哇大叫:“这三个混帐东西,只顾自己讨好主人,却让我们大逆不道。”当即屈膝跪倒,连磕三个响头,砰砰有声。莫乙神色疑惑,也要跪倒,却被陆渐扶住,苦笑道:“莫乙,你见识多,快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叫我主人就成。” 沈舟虚活着之时,城府极深,翻手云雨,喜怒哀乐极少出自内心,大都因为形势而定,又时常爱说反话,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然而众劫奴稍有轻慢,立时便有黑天之劫。此时旧主去世,更换新主,陆渐少年质朴,谦和宽容,和沈舟虚的做派天壤有别,但沈舟虚积威所至,众劫奴听这位新主子的言语奇怪,只恐说的又是反话,心想要是答应了,必然惹恼此人,将自己当作立威的靶子。是以陆渐说得越是诚恳,劫奴们越不敢相信,唯独莫乙、薛耳和陆渐有些交情,知道他的性子,但见众人如此,也不由疑神疑鬼,不敢标新立异。 陆渐见莫乙仍是踌躇,不由正色道:“莫乙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劫奴,吃过黑天劫的苦头。”莫乙这才略略放心,说道:“老主人临终前将部主之位传给了您,我们不叫您主人,叫您部主好了。” 陆渐摇头道:“我只是接了玉簪,并没有答应做这天部之主。”莫乙道:“你若不肯做部主,我们只好仍然叫你主人。”陆渐见地上四人神色畏惧,心想不依莫乙之言,他们一定不会罢休,只好说道:“也罢,部主就部主。” 莫乙大喜,向同伴道:“你们还不见过部主。”那四人瞅着他犹豫半晌,稀稀落落叫了几声部主,方才起身。陆渐问道:“莫乙,你说有事让我定夺,却是何事?” 莫乙道:“老主人是总督幕僚,他这一去,必然惊动官府。若不拟个说法,胡大人问将起来,怕是说不过去。”陆渐深感头痛,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莫乙道:“我想了想,且报个夜里暴卒,就说因为沈秀的婚礼大为震怒,引发痼疾,中风去世。只是,这理由须由主母出面来说。” 陆渐想了想,说道:“这事就这么定。”莫乙又道:“还有一事,请部主随我来。”说罢秉持蜡烛,当先而行。陆渐只得随莫乙弯弯曲曲来到书房。书房极大,典籍满架,也不知有几千几万。莫乙走到东面书橱前,抽出几本书册,露出一面小小八卦,莫乙拧了数匝,书房退开,露出一间密室。 陆渐大为惊奇,忽见莫乙招手,当即跟上,只见密室南墙上又有一面八卦,莫乙再拧,八卦退开,露出一扇三尺见方的暗龛,龛中叠满书册。莫乙捧出书册,递给陆渐。 陆渐奇道:“这是什么?” 莫乙道:“这是天部的机密文书,这一本是天部弟子名册,部主若有这部名册,即可召集本部弟子。这一本则是天部帐册。至于这本笔记么,则记载了当今朝野重要人物的事迹性情、阙失阴私。有了这部笔记,到了紧要关头,不容这些人不俯首帖耳,乖乖听命。” 陆渐听得好奇,对着烛火将那笔记翻了几页,但见上分士、农、工、商、皇族、武林六卷,各卷记载许多人名,陆渐多不认识,但其上记载了各人的善事恶行,其中不乏种种凶淫恶毒之事。 陆渐瞧了数页,不胜厌恶,径自翻到武林卷,上面记载了某门某派、某省某县的武林人物,及其生平善恶,其中不乏道貌岸然、实则凶毒之辈。陆渐大多不识,一直翻到西城部,当先便见万归藏,条目下方均是溢美称赞之词,其下条目乃是八部紧要人物,想是避讳,均只写了性情优劣,并不直书其事。陆渐匆匆瞧罢,再瞧东岛卷,谷神通一条下方,写了他的生平事迹,大抵与陆渐听到的相符,最末评语却是“号称不死,其实不然,为情所困,取之不难”。 陆渐瞧这评语,心中满不是滋味,再瞧下去,却是谷缜,略写其为财神指环主人,“财神”二字以朱笔勾勒,批注:不详。又写其弑母淫妹,被困绝狱,亦有批注:疑为冤。 陆渐瞧得心头一跳,注目下看,看到狄希一条,忽地愣住,只见姓名后写道:“精于‘龙遁’、铳术,号‘九变龙王’,性阴沉,淫邪多诡,疑与谷神通后妻白氏有染,且通倭寇,涂炭东南,其所图不明,似非钱财。” 批语后又写了狄希杀人越货,淫人妻女的事实,足藏书网有八条之多。最末一条提到谷缜冤情,朱笔批注:疑为此人。 陆渐瞧得心子扑扑乱跳,遍体汗出,忙将这一页撕下,揣在怀里,向莫乙道:“这本笔记揭人阴私,倘若不慎落到恶人手里,借此要挟,大大不妥。” 莫乙道:“这本笔记,我早已记在心中,部主若感不妥,可以烧掉,将来但有疑问,尽可以询问小奴。”陆渐道:“如此也好。莫乙,沈,沈先生明知狄希这么多恶行,怎么不予揭露?” 莫乙道:“我私心揣度,狄希恶行越多,老主人越不会说,说不定还会替他隐瞒。”陆渐怪道:“为什么?”莫乙道:“狄希越坏,留在东岛祸害越大。老主人秉承万城主的志向,誓灭东岛,东岛既有祸害,老主人求之不得,岂有揭发的道理?” 陆渐怅然道:“这心思也忒毒了。”更定决心,找来蜡烛,将那本笔记烧成灰烬。 再瞧帐目,上面尽是数万两银子的出入,陆渐颇为诧异,询问莫乙缘由。莫乙道:“这些银子大多是商场上赚,官场上花。而今朝廷内斗激烈,不用金枪银马,休想杀出一条血路。胡总督坐镇江南,每年少说也得花十多万两银子,才能将上方一一打点,皇帝、太监、妃嫔、严阁老、锦衣卫、东西厂、各部尚书御史,或多或少,都要表示。稍有不周,便有弹劾奏折出来,惹风惹雨,一个不好,官位不保,性命也悬。每到年中、年尾、皇帝诞辰这些时节,老主人都为银子发愁。这帐簿上的银子看来虽多,但都是少进多出,上个月为寻白兽、白禽、龙涎香,就花了四万两银子,因此缘故,如今也没剩多少。” 陆渐叹道:“这朝廷如此败坏,真是叫人丧气。”莫乙道:“老主人也这么说,但他又说,大明虽然败坏,却还没坏到骨子里,当今皇上虽然荒淫,但威福由已,权柄独握,宦官权臣只能横行一时,掀不起什么大浪,这个皇帝死后,若有明君良臣接替,大明朝还有中兴的机会。” 陆渐默默点头,看了看密龛,说道:“这里怎么没有天部画像?”莫乙道:“画像的事,从没听老主人说过。”陆渐心道:“或许天部画像不慎丢失了。”当下将天部名册和帐册交给莫乙,说道:“这些事情我不太懂,全由你来掌管。”莫乙笑道:“小奴生来便是做这些事,这名册、帐册我都记熟,部主不如仍是放在龛内,要用时,只管询问小奴。” 陆渐笑道:“莫乙啊,日后咱们你我相称,不要自称小奴,我听着不欢喜。”莫乙眼眶一红,转过身去,攒袖抹眼。陆渐奇道:“你怎么啦?”莫乙道:“没,没什么,眼里进了砂子。” 二人出了书房,在灵堂上守到天亮。陆渐返回后院,见商清影已然醒转,便将莫乙的提议说了。商清影颔首道:“还是莫乙想得周全,这种说法合情合理,也能少些是非。到时候我去灵堂应付一切,你便不用出面了。”陆渐求之不得,急忙应了。 商清影拉住他手,对着他痴痴怔怔瞧了许久,才叹道:“渐儿,你心肠柔善,和舟虚大为不同。这都多亏你的陆大海爷爷,老人家古道热肠,才能教出你这种好孩子。” 陆渐挠头笑道:“他诸般都好,就是爱赌,害得我们常饿肚子。” 商清影道:“人无完人。坏在明处不要紧,就怕坏在暗处。若没有昨日的婚礼,我也不知道秀儿竟是那等人,可叹我还当他是个菩萨心肠的好孩子……”沈秀是她一手养大,虽不是亲生,情深爱重,尤胜陆、谷二人,知道沈秀真面目后,心中伤痛无以复加,说着说着,又不禁流下眼泪。 陆渐愤然道:“沈秀变成这样,都怪沈舟虚纵容。养不教,父之过,他明知沈秀做恶,却不加以训导,反而串通起来,隐瞒于你。” 商清影摇头道:“那是因为他从没将秀儿当作儿子。说到底,秀儿也只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秀儿若是好人,怎么会帮他去做坏事?”说到这里,她握紧陆渐的手,说道,“我知道你瞧秀儿不起,但他变成这样,也是你父亲的过错。将来他若和你作对,你宽宏大量,不要取他性命。” 陆渐一愣,见商清影目光殷切,泪痕未干,顿时心软,苦笑道:“您放心,我不杀他就是。”商清影秀眉舒展,面露喜色,又絮絮问起陆渐少时故事,稍不详细,即刻追问,听陆渐说道姚晴,商清影忽地沉默下来,说道:“渐儿,那位姚姑娘太不一般,秀儿说要娶她,我本也不大赞成。后来挨不过他苦求,只好应了。没料到你和她也有如此渊源,竟肯为她前来闹婚。”说着伸出手来,轻抚陆渐面颊,柔声道:“昨天我一时着急,打了你,现在还痛么?” 陆渐自幼孤苦,从未得到父母疼爱,看见别的孩子被母亲宠爱,心中不胜羡慕。此时蓦地多了一个母亲,温婉美丽,世间少有,但觉那双温软的手抚过面颊,心中既温暖,又害羞,支吾半晌,才说道:“打在脸上,一点儿也不痛,就是心里有些难过。” 商清影听得胸中大痛,张臂抱住陆渐,泪如雨落。陆渐猜不透母亲心意,任她搂着,一时间想到身世,也陪着落泪。 这时忽听一阵豪爽大笑,却是陆大海来了。母子二人方才分开。陆大海进屋看见二人模样,明白几分,笑道:“沈夫人,你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越到这个时候,越要定心。” 商清影道:“我母子劫后重逢,全拜您老所赐,您老请受妾身一拜。”说着便要跪倒,陆大海急忙扶住,说道:“不敢,不敢。”又道,“如今渐儿人祖归宗,我老头子也算功德圆满,从今往后,他改姓沈吧。” 商清影忙道:“不成,渐儿仍随您老姓陆,将来结婚生子,若有两个儿子,再让一人姓沈,延续沈家香火,一人姓陆,延续陆家香火。不但如此,妾身也想认您为父,叫您一声爹爹,侍奉终身。”说罢屈膝又拜,陆渐也跟着跪下。陆大海慌手慌脚,连连推辞,但商清影母子执意不改,拉扯一阵,陆大海拧不过二人,只得放手,任商清影拜了三拜。他嘴上推辞,心里却很欢喜,寻思自己一个孤老,本应该孤苦而死,如今能有如此结果,真是老天眷顾。想着心中大乐,笑得合不拢嘴。 沈舟虚死讯传出,胡宗宪以下无不震惊,纷纷前来祭奠。商清影屡经劫难,外貌温柔,内心却着实坚毅,不同寻常妇人,此时孝服出迎,端庄娴雅,迎来送往,不失礼数。来宾问起沈秀,便托词被沈舟虚责罚,离家出走,昨日婚事众所目睹,商清影这般说法,并未惹人起疑。 沈舟虚生前仇家甚多,陆渐率众劫奴暗自警戒,好在从午至夜,并无异常,只陆续来了不少天部弟子,均由燕未归引入,拜见陆渐。众弟子都知道“有无四律”,见陆渐收服五大劫奴,必是沈舟虚亲生儿子无疑,又知他是金刚传人,神通奇绝,故而他做部主,均无异议。 陆渐打心底不愿做这天部之主。但莫乙劝说道,眼下沈舟虚新死,天部人口众多,无首不行。陆渐不做部主,为争部主之位,众弟子必起纷争,多有死伤。陆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接受天部弟子拜见,心里却想等到风波平息,再召集部众,另立新主。 莫乙又代陆渐筹划,留下金银二品弟子,镇守庄子,其余紫青二品,则去江湖上传告沈舟虚去世消息。 入暮时分,忽有弟子来报书房被窃。陆渐赶到书房,却见密室已破,暗龛也被揭开,名册账本丢了一地。莫乙细细查看,但觉来人并未取走书籍,名册账本也一页未动,便道:“好险,多亏部主昨天烧了老主人的笔记。”随即召集众弟子,询问可曾发现窃贼,一名银bbr>带弟子道:“我方才在庄子南边巡视,听见头顶有响声,一抬头,就看一个人影掠过墙头去了,我追赶一程,却没赶上,看背影,倒像是个女子。” “女子?”莫乙微微皱眉。陆渐却已猜到几分,随那弟子描述,一个窈窕身影悠悠荡荡浮上心头,顿时神思翩翩,感慨良久,说道:“这事就此作罢,不再追究了。至于名册账本,暂且由我来保管。”又问莫乙道,“沈先生也是西城的首脑,他去世了,怎么不见西城各部前来祭奠?” 莫乙道:“老主人是万城主的心腹,天部以外,另七部对万城主又恨又怕,故与老主人不太投机。不来祭奠,也在意料之中。” 说话间,一个弟子匆匆赶来,施礼道:“有个人自称鱼传,说有要事禀告部主。”陆渐正担心谷缜,闻言大喜,赶到庄前,却见一个灰衣人立在阶下,正是鱼传。行礼已毕,陆渐问道:“鱼兄,有谷缜的消息么?”鱼传道:“小的正奉谷爷所遣,请你入城。” 陆渐点点头,将庄内事务托给莫乙,随鱼传入城。到了南京城里,已然入夜,长街寂寥,行人渐稀。鱼传领着陆渐,七弯八拐来到一条小巷,巷子里一家小酒馆尚未打烊,星星灯火,映照馆中醉人。 谷缜歪带头巾,斜披长袍,身前放了七八个酒坛,身子蜷得醉猫似的,一碗一碗,没完没了。 陆渐远远瞧着,一股惆怅从心底泛起来,久久不散。呆立许久,掉头看时,鱼传不知何时已然去了。陆渐叹一口气,走上前去,在谷缜对面坐下。谷缜抬眼瞧见,呲牙一笑,拖过一只碗来,注满了酒,笑道:“你来啦,来,陪我喝酒。” 陆渐举起酒碗,凑到嘴边,酒气冲鼻,陆渐忽觉心里难过,说道:“谷缜,别喝了,你喝得够了。” 谷缜哈的一笑,说道:“够个屁,今晚老子非把南京城喝漂起来不可。”又瞪陆渐一眼,恶狠狠道:“你别劝我,你敢劝我,我先撒一泡尿,将你淹死再说。” 陆渐不禁沉默,谷缜喝罢一碗酒,忽地抬头仰望东升的明月,斜月如钩,切开暗云千层,空中流风,蕴藉着一股凄伤韵味。 “活着真好。”谷缜吐出一口气,醉醺醺的,“你看,这月是弯的,云是动的,风是凉的,酒是辣的,若是死了,都会感受不到,所以啊,还是活着的好。你干么愁眉苦脸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可我爹爹就不明白,他一辈子都活得累,总给自己找心事,找罪受,大约他也活累了,明知沈瘸子有阴谋,还是将小命送上去。你说他傻不傻?呵呵,瞧你这神情,我还没哭,你哭什么?还有傻鱼儿,她也活得真他妈的累,那些事都过去了,被打的人是我,被骂的人也是我,我都不计较,她有什么好计较的?这世上经过的事,就像喝过的酒,撒泡尿就没了,你说是不是?倘若只喝不撒,还不活活憋死了。萍儿么,唉,这孩子也真傻,她喜欢我,我知道的,可她干么要疯呢,这么年纪轻轻,疯疯癫癫的,将来谁肯要她?她总想一辈子跟着我,这下子可是称心如愿了。不管怎么说,只要活着,就是好的,能看见天上的月亮,能品出酒的味道,还有这风,吹得人真舒服呀,还是活着有意思呢,大哥,你说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放下酒,揉了揉眼,放下手时,眼睛红红的。陆渐心里发堵,但又无处发泄,揩去眼角残泪,端起酒碗,闷头大喝。 至此两个人再不说话,你一碗,我一碗,直喝到四更天上,梆子声夺夺直响,谷缜一碗酒尚未送到嘴里,忽地酒碗翻倒,扑在桌上。这一下,当真醉过去了。 陆渐叹了口气,付了酒钱,将谷缜背在背上,心道:“还是沧波巷罢。”想着步履蹒跚,走出小巷。 长街凄清,冷月无声,一排排檩子在地上投下黑沉沉的影子,远处城头,刁斗声声,随风飘来,意境悠远。几个醉人彼此搀扶,迎面踏歌而来,歌声时断时续,却听不清到底唱的什么。刁斗歌声,远远而来,又悠悠而去,长街之上,复又寂静下来,虽是丰都大邑,陆渐却如行走在荒野郊外,寂寥无声,分外凄凉。 “爹爹……”背后谷缜忽地喃喃道:“……爹爹不要我,妈妈也不要我,妙妙也不要我,师父,师父是我家的大仇人……大哥,我,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了……”听到这句,陆渐肩头湿漉漉的,传来淡淡水气,猛然间,陆渐只觉眼鼻酸热,走到街尾,眼泪已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到了沧波巷,陆渐敲打门环,鱼传迎出,将二人引入内室,陆渐讨了热汤,给谷缜盥洗过了,又替他换一身干净衣裳,才让他躺下。又恐他起夜呕吐,便让鱼传搬来一张小榻,放在谷缜床侧,自己闭目小憩。 睡了一阵,灵机震动,陆渐弹身坐起,却见谷缜已然醒了,坐在床边,一双眸子明亮如星,满含笑意。 陆渐道:“你什时候醒的?”谷缜笑道:“有一阵了。”站起身来,推开窗扇,窗外鸟语清脆,绿竹扶疏,翠叶如剪,将碧空白云剪裁得天然奇巧,爽目清心。 陆渐也来到窗前,两人并肩而立,望着近竹远空,陆渐忽地叹道:“谷缜,对不住……”谷缜怪道:“对不住我什么?”陆渐道:“无论怎的,沈舟虚都是我生父,他害死谷岛王,我……” 谷缜摆了摆手,笑道:“我大醉一场,前事尽都忘了。起初确实伤心,但仔细想想,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人生几何,不过百年,再过百年,如今的人谁又能活着?” 他想得如此通脱,陆渐始料未及,愣了一会儿,问道:“你真不想为你爹爹报仇?”谷缜道:“沈舟虚死了,我向谁报仇去?除非父债子还。” 陆渐听得心头血涌,大声道:“好,你狠狠打我一顿,出气也罢。”谷缜望着他,似笑非笑,忽地伸手,在陆渐肩头不轻不重打了一拳,笑道:“父债子还,这下你我两清了。” 陆渐奇道:“就打一下?”谷缜哈哈大笑,笑了片刻,握住陆渐的手,收敛笑意,缓缓道:“陆渐,说真的,我如今什么也不想了,只想和你做一辈子好兄弟。” 陆渐与他目光交接,心中暖洋洋,酸溜溜,不由点了点头,慢慢道:“你跟我本来就是兄弟,今生今世,都不会变。” 谷缜笑道:“我这人贪心得很,不止今生,若有来世,我还要跟你做兄弟。”陆渐心头一热,大声道:“好,来生还要做兄弟。”说罢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大笑。 笑了一阵,陆渐想起一事,从怀里取出笔记中撕下的那页纸,递给谷缜,谷缜看了,问道:“这是哪里来的?”陆渐说明出处。谷缜道:“那么你怎么看?”陆渐道:“我怀疑狄希和白湘瑶串通一气。” 谷缜笑道:“不必怀疑,原本就是。白湘瑶死后,我爹在天柱山召集岛众,只有两个人没来,一是妙妙,一是狄希。妙妙留了条子,说是无颜见我。狄希却是不告而别。料想他知道白湘瑶死讯,怕白湘瑶供出自己,索性溜之大吉。如今想来,南京城楼上的蒙面人是他,农舍里下战书的人也是他。但他当时不曾杀我,如今想必十分后悔。” 陆渐怒道:“这人十分可恶,还想对施姑娘无礼。”便将天柱山上狄希对施妙妙的作为说了。 谷缜冷笑一声,淡然道:“这个九变龙王,清高是假,自负是真,自以为是,贪得无厌,不但要胜我,还要武功、智谋、情场,处处胜我,才能称心。若非他这份贪婪,只怕我当真活不到今天。” 陆渐道:“既知他是内奸,就当捉他正法。”谷缜道:“我爹已派了叶老梵和明夷一起拿他,只不过‘龙遁’身法独步天下,打架未必厉害,逃起命来,却是一等一的了得。鲸息、一粟虽强,却未必奈何得了他。”说到这里,谷缜摆手道:“不说这个啦。陆渐,沈瘸子给了你一根白玉簪吧?” 陆渐道:“是啊。”说着取出玉簪。谷缜道:“让我看看。”陆渐递给他。谷缜拿着,对着天光照了照,忽地转身,背着陆渐鼓捣一阵,又转过身来,将玉簪还给陆渐。陆渐奇道:“你做什么?” 谷缜笑道:“以防万一。”陆渐莫名其妙,将簪子收好,问道:“萍儿姑娘怎么样了。”谷缜道:“她就在宅子里,我雇了一个嬷嬷照看她。”说到这里,眉间隐现愁意,沉默半晌,忽道:“陆渐,还有一件大事,十分棘手。” 陆渐道:“什么事?”谷缜叹道:“我遇上敌手了。”陆渐奇道:“是武功么?”谷缜笑道:“我这点儿三脚猫功夫,敌手满天下都是。说的这敌手么,却是商场上的对头。”陆渐咦了一声,甚是惊讶,神情仿佛是说:“你在商场也有敌手?” 谷缜道:“江南的饥荒你也见到了?”陆渐精神一振:“这事我正想和你商量,你计谋多,或许能想个法子。” “我指的敌手,正是这个。”谷缜道,“这些日子,我也曾想法从外地调粮进入东南,不料遇上两个难题。”陆渐道:“什么难题。”谷缜叹道:“第一是买不到米。第二是买到了米,也运不进来。” 陆渐吃惊道:“怎会买不到米,难道其他地方也受了灾?” “不是。”谷缜摇头道,“去年风调雨顺,河北、山东、湖广、四川,都是丰收。调粮救灾本也不难,但不知怎的,暗地里出现一股庞大财力,从去年秋天起,便暗中收购各地余粮,不但价钱奇高,而且只进不出,当时我在九幽绝狱,全不知情,出来之后,查看各地帐目,虽觉古怪,也只当是奸商囤积货物,并未十分留意。直到如今买粮救灾,才发觉各省余粮,竟已所剩无几。” 陆渐想了想,说道:“农户家里大都自留谷米,我们不妨提高价码,高价买入。” 谷缜叹道:“我起初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发觉大大不妥。倘若我高价买粮,正好中了对方的奸计。那时不但是东南危急,闹得不好,便要天下大乱。” 他见陆渐神色迷惑,便道:“你认为那些人收购粮食,所为何事?”陆渐道:“自是囤积居奇,提高粮价了。” “不是。”谷缜摇了摇头,神色凝重,“他们的目的,是要祸乱朱氏天下,覆灭大明江山。” 他见陆渐神色惊疑,便取出一幅地图,在桌上铺开,指点道:“湖广熟,天下足,东南各省,亦是天下粮仓,自古便有太仓美誉。而今苏、浙、闽、赣、两粤、安徽,遭受倭寇盗贼肆虐,连年不收,天下粮仓,荡然无存。如此一来,最好从湖广调粮,但湖广的余粮已被收尽,对方还不知足,仍以高价收购农户自留粮食。我要收粮,便须和对方竞价,看谁出价更高。我刚脱牢狱之灾,眼下所能支使的,唯有扬州盐商、徽州茶商、桐城的绸缎商以及走私海货的商人。先不说这些人未必都肯出力,即便出力,对方只需不断抬高粮价,任我手上有多少银钱,也会耗尽。” 陆渐叹道:“若是如此,也没法子。老百姓的命总比银子要紧。” “即便我肯倾尽财力,也未必能够济事。”谷缜苦笑道,“对方买通江西盗贼,固守水陆要津,买到湖广的粮食,也无法运入东南。然而对方与我这一番竞价,势必令湖广粮价陡涨,农户一见有利可图,必然争相卖粮,却忘了银子虽好,终归是不能吃的。待到粮食卖光,饥荒自会悄然而至。不止湖广,徽州、山东、四川以及其他各省,均可由此类推。说来说去,对方便是要借东南诸省这场大饥荒做引子,将天下粮食搜刮一空,闹得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没有饭吃。” 陆渐目定口呆,半晌道:“这么说来,不买粮,苦了东南的百姓,买了粮,却要苦了天下的百姓。到底是谁,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 谷缜脸色微沉,冷冷道:“这法子以虚引实,以无转有,深谙天道,滴水不漏,我想来想去,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想得出来。” 陆渐心念数转,蓦地失声叫道:“万归藏!” 一时间,二人沉默下来,过了半晌,陆渐问道:“谷缜,你不是他的传人么?这件事他没给你说?” 谷缜叹道:“万归藏何等人物,我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还不看穿了我?他心里知道,我虽懂经商,但决不会做出这等不义之事。故而索性将我绕开,远召西财神进入中原。” “西财神?”陆渐诧道。 谷缜笑道:“有件事我不曾与你说。老头子手下的财神并非只我一个,昆仑山以东,由我作主,昆仑山以西,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差,如今四处收购粮食的,必是西财神那婆娘无疑。” “奇怪。”陆渐皱眉道:“万归藏扰乱天下,为的什么?” 谷缜笑了笑,说道:“起初我不大明白,如今大约猜到一些。你试想一想,他已有了天下无敌的武功,富可敌国的财富,还有什么是他未曾得到的呢?” 陆渐想了片刻,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谷缜微微一笑,一字字道:“他未曾得到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举世无双的权势。” “权势?”陆渐恍然大悟,“难道说,他,他想做皇帝。” 谷缜叹道:“老头子本是不甘寂寞的强人,只因受制于天劫,无奈隐忍,如此无所事事,比杀了他还要难受。若能安坐不动,扰乱天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如今皇帝昏庸,奸臣当道,若是天下饥荒,势必流民纷起,动乱连绵。等到天下大乱、万民无主的时候,有道是‘民以食为天’,万归藏手握无数粮食,无疑便有了主宰天下的利器。那时候,他想让谁当皇帝,就让谁当皇帝,即便自己不能露面,也大可找个傀儡操纵操纵。说起来,他一旦入主天下,小小的东岛西城又算什么?武功再高,也不过数百人之敌,又怎么敌得过几十万大军?那时便有仇敌想杀他,只怕也不能够,更何况,他脱劫成功,单打独斗,谁还胜得了他?” 陆渐一想到自己误救这万归藏,便觉面红耳赤,气愣了半晌,一拍窗台,怒道:“他说什么无亲、无私、无情。无亲、无情也还罢了。说到无私,真是自吹自擂?” “那倒未必。”谷缜笑道,“老头子文韬武略,多谋善贾,比起嘉靖老儿,才干强了何止百倍。他做皇帝,未必不是天下百姓的福荫。如此看来,说他无私为民,也不算错。就是夺取天下的法子卑劣了些,但想一想,自古改朝换代,除了黄袍加身的宋太祖,哪个不是流血千里,伏尸百万。由乱而治,由战而和,本来就是天道,老百姓喜欢太平安逸,若不是对时事绝望到极点,谁又愿意改朝换代呢?” 陆渐越听越不是滋味,瞪着谷缜道:“你怎么尽帮万归藏说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谷缜苦笑道,“我是老头子教出来的,他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点儿。论武功,我爹和他相差无多,可论到计谋深长,经营四方,他连老头子一个零头也比不上。你别忘了,他的弟子不止我一个,沈舟虚算一个,还有西财神那婆娘,也是十分难缠。我三人的性情全然不同,老头子却能因材施教,兼容并包,委实不负‘归藏’二字。” 陆渐听得头大,想了想道:“不管怎么说,若让万归藏得逞,不知要死多少百姓。” 谷缜定眼瞧他半晌,忽而笑道:“我说了老头子那么多厉害,你仍然不怕?” “怕甚么?”陆渐摇头道,“这件事我定要阻止。” 谷缜默想片刻,忽地轻轻击掌数下,笑道:“也罢,明知胜算不大,也陪你玩一遭吧。” 陆渐喜道:“你有什么计谋?” “什么计谋也没有,唯有见招拆招,步步为营。只不过,我们也不是全无机会。” 陆渐道:“什么机会?”谷缜取出怀中财神戒指,说道:“财神分为东西,戒指却只一枚。谁得到这枚戒指,谁就是老头子的传人。西财神五年前输给我,耿耿于怀,这次东来,必然旧事重提。无欲则刚,但有所求,我就有克制她的法子。至于老头子,你不是说他神功尚未圆满,还在闭关吗?若能抢在他出关前制住西财神,或许就能化解这场大劫。但这闭关时间可长可短,不是人谋能够济事,还要看看天意如何。” 说话间,鱼传送来午饭。谷缜当即闭口,待鱼传去了,才低声道:“鱼传鸿书,都是老头子的老伙计,若要和老头子作对,千万不能叫他们知道。” 用完饭,陆渐叹道:“谷缜,你还是去见见妈吧。咳,那人,那人始终挂念着你,当年离开,也有不得已的地方。你气量宽宏,就不要和她斗气了。你一日不肯原谅她,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谷缜笑了笑,移目看向窗外,眉宇间透出一丝萧索,半晌叹道:“还是不去了罢。”陆渐急道:“你不是说过么,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你能原谅我这仇人之子,就不能宽宥自己的生身母亲么?” 谷缜哑然失笑,说道:“好家伙,甚时候做了商清影的说客了?” 陆渐道:“我虽然笨,却也看得出来,你对别人都很宽容,唯独不肯原谅母亲,全因为你和她感情太深,一旦她舍你而去,你便无法容忍。” 谷缜拂袖道:“这话不对。” 陆渐道:“若是不对,你当初为何要不顾一切,来中土寻她?” 谷缜不禁语塞,陆渐字字句句,无不戳中他的心病。回想多年以来,他对商清影的心情爱恨交织,复杂难辩,爱之深,恨之切,每次张口骂她,快意之余,又何尝不深深痛心,自己又何尝愿意相信她就是抛夫弃子的淫奔妇人,只因不愿相信,方才痛心,只因痛心,才会痛恨。这一份矛盾心境,始终挥之不去,可是梦境之中,却又时常可见她的影子,经历多年,眉梢眼角,依稀还是当年站在东岛沙滩上、母子嬉戏的样子。 谷缜心头微乱,站起身来,来回踱了数十步,蓦地停下,望着陆渐,露出无奈神色:“陆渐,你口才越发好了,罢了,说不过你,我随你走一遭吧。” 此言一出,陆渐便知他多年心结终于解开,心中真有不胜之喜。咧开嘴呵呵直笑。谷缜心结一解,也觉如释重负,神朗气清。 说笑几句,二人一起出门,穿过几道曲廊,便听女子嬉笑,转过月门,便瞧谷萍儿正拿一面白缎团扇,穿梭花间,扑打一只花纹奇丽的大蝴蝶。人面、花朵、蝶翼三方掩映,流辉溢彩,更显得花间女子娇艳动人。 谷萍儿看见谷缜,便丢了花儿,纵身投入谷缜怀里,娇声道:“昨晚我做恶梦啦。”谷缜道:“梦见什么?”谷萍儿道:“梦见妈妈和爹爹,他们都在风穴边站着,我叫他们,他们就对我笑,我走上去,他们忽就不见了。我心里一急,就哭醒啦。” 谷缜沉默半晌,柔声道:“萍儿,今天我带你去见一个阿姨,又美丽又温柔,你可要听她的话。” 谷萍儿道:“萍儿听话,听她的,也听你的。”谷缜眼眶微红,抚着如瀑秀发,叹道:“好萍儿,这辈子哥哥对不起你,若有来世,今生欠你的,我都还给你。”谷萍儿定定望着他,神色茫然。谷缜自觉失态,拉住她手,向陆渐道:“走吧。” 谷萍儿这时才觉陆渐来了,绽颜笑道:“叔叔,你也来啦。”伸出团扇,拍打陆渐脸颊。陆渐并不躲闪,微笑而已。谷萍儿向谷缜笑道:“这个叔叔看起来傻乎乎的,很好相与,怎么逗他,也不生气。” 谷缜不觉莞尔,心道:“陆渐身为金刚传人,天部之主,气度上却没半点儿威势,即便妇孺,也能欺负他一下呢。”想着拉起谷萍儿,出了府邸,叫一辆马车,快马如风,不久便到“得一山庄”。 弃马下车,燕未归正在庄前张罗,见了三人,目定口呆。陆渐道:“夫人呢?”燕未归道:“在灵堂里。”陆渐想想,说道:“谷缜,你先去庄后,我请她来见你。” 谷缜淡然道:“沈瘸子已经死了,活的时候,我便不怕他,还怕死的么?诸葛亮尚且凭吊周瑜。我没有孔明的气度,倒也见贤思齐。”说罢径自入庄,来到灵堂。 商清影本是坐着,乍见谷缜,面露震惊之色,站起身来,谷缜也停在阶前。母子二人隔着一座灵堂,遥相对视,飒飒微风,掠地而过,卷起纸花败叶,聚而复散,散而复聚,一如飘零人生,无常身世。 谷缜忽地笑笑,撩起长袍,漫步而入。商清影随他步步走近,不觉发起抖来。谷缜走到近前,伸出手,将她纤手握住,忽觉入手冰凉,满是汗水。 商清影陡然明白过来,胸中一恸,柔肠百转,多年的委屈,尽皆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忍不住抱着谷缜,泣不成声。 十三年来,谷缜第一次拥抱母亲,心中百感交集,饶是他千伶百俐,此时竟也没了言语。过了好半晌,见商清影仍不止泪,方才笑道:“妈,你几十岁的人了,怎的还是像个孩子。” 商清影闻言羞赧,止了泪,放开爱子,叹道:“缜儿,你,你不怪我啦?”谷缜未答,陆渐接口笑道:“他心里早就不怪了,只是嘴里总不服软。”谷缜回头瞪他一眼,骂道:“就你多嘴。”骂罢又笑起来。 商清影虽然失去丈夫,却接连得回朝思暮想的爱子,一失一得,均是突然。喜出望外之余,深感世事无常,再见这一对儿子人品俊秀,和睦友爱,又自觉悠悠上苍,待自己真是不薄,不由得双手合十,闭眼默祷,暗自感激神佛庇佑。 谷缜知她的心意,便住口微笑,直待她默祷完了,才开口道:“妈,我这次来,是有一事相托。”拉过谷萍儿,说道:“这是萍儿,白姨的女儿,也是我的妹子。她幼时你也见过,前几日在天柱山遭逢变故,心智尽丧,本当由我照看,但我近日要办一件大事,不知是否有命回来,我将她托付给您,您代我好好照看。” 陆渐听得心头咯噔一下,谷缜此来,一则认母,一则竟是托付后事,料想他深知此次对手非同小可,生死难料,故而提前为谷萍儿准备归宿。一念及此,陆渐心情也是凝重起来。 商清影更是惊诧,她本想好容易母子相认,自应长年厮守,尽享天伦。但听谷缜的意思,似乎又要去办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再看陆渐神情,只怕他也卷入此事。商清影多年来历经离别生死,到这时候,心中虽然苦涩无比,也不愿拂逆儿子的心思。默然片刻,叹一口气,抱过谷萍儿,嘘寒问暖,但听谷萍儿言语幼稚,果如谷缜所言,心中好不惋惜。谷萍儿似乎与她十分投缘,在她怀里一扫顽皮,恬静温柔,眼里流露依恋之色,说道:“阿姨,你真像我妈。” 商清影道:“你妈妈……”忽见谷缜连连摇手,心知其中必有缘故,便笑了笑,住口不问。 坐谈时许,忽听庄前喧哗,陆渐眉头一皱,站起身来。忽听薛耳在远处大叫道:“你来做什么?出去,出去……”话没说完,忽然失声惨叫。陆渐纵身赶出,定眼一看,心神大震,只见姚晴俏生生立在阶下,四周围满天部弟子,薛耳则被一根孽缘藤缠住双脚,拖倒在地,面无人色,看到陆渐,忙道:“部主救我。” 陆渐道:“阿晴,你放了他。”姚晴冷哼一声,向薛耳道:“你还敢不敢对我无礼?”薛耳生怕那藤上长出刺来,忙道:“不敢了,不敢了。”姚晴这才散去神通,向陆渐道:“我有事找你,你跟我出去。” 陆渐大为踌躇,转头一看,商清影和谷缜已闻声出来,谷缜笑道:“大美人,什么体己话儿不能当众说。倘若你想作我嫂子,大可吹吹打打,迎你进门,这么偷偷摸摸,男女私会,十分不合礼数。” 姚晴脸涨通红,啐道:“你这臭狐狸也配谈什么礼数?倘若见了你的妙妙姑娘,怕是比疯狗还疯呢。”谷缜脸色微变,说道:“你见过妙妙?”姚晴冷笑道:“见到又怎的?你惹恼了我,我便告诉那傻丫头,说你寻花问柳,下贱无耻。让她一辈子也不见你。” 谷缜无言以对,强笑道:“最毒妇人心,果然不假。”姚晴微微冷笑,又向陆渐道:“你随不随我去?” 陆渐道:“好。”姚晴纤腰一拧,纵身而出,陆渐展步,不即不离,尾随其后。 两人行了十余里,姚晴四顾无人,缓下身形,秀目注视陆渐,神色喜怒难辩。陆渐一见着她,便觉六神无主,说道:“阿晴,你,你还好么?” “好什么?”姚晴冷笑道,“都被你气死了。”陆渐想到闹婚之事,面皮发烫,说道:“虽说让你生气,我却并不后悔。” 姚晴沉默半晌,忽道:“我也想不到,沈舟虚竟是你亲爹。他那样的聪明人,竟生了一个傻儿子。真是虎父犬子。”她说得刻薄,陆渐不由苦笑道:“你也知道了?” 姚晴冷冷道:“那天我有事未了,没有远离庄子,见你和陆大海入庄,便跟在后面,故而那天的事情我都瞧见了。哼,你不对那个宁凝大献殷勤,就不怕她怨你怪你,不和你相好吗?” 陆渐胸中波翻浪涌,好一阵才平复,说道:“宁姑娘与我同为劫奴,同病相怜,她的一举一动,总叫人十分怜惜……”姚晴听到这里,轻哼一声,咬得朱唇微微发白。 陆渐又道:“宁姑娘不如你聪明,也不如你美丽,但与她一起,我心里十分平和安宁。后来她舍身救我,又让我好生感激,故而她若有难,我陆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算为她死了,也不后悔。” “够了。”姚晴捂住双耳,眼里泪花乱滚,大声道,“这些话,我一句都不想听。” 陆渐微微苦笑,说道:“宁姑娘虽然很好,但不见她时,我只是担心,却不曾难过。而不见你时,我心里却是难受得要命,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但每次想到见你,我又十分害怕……” 姚晴虽然捂着耳朵,却偷偷放开一线,凝神倾听,听到这里,又气又急,放手喝道:“害怕什么?我是鬼么?是妖怪么?”说着踏进两步。陆渐为她气势所迫,后退两步,叹道:“只因一旦见你,我总怕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行差踏错,让你瞧不起。” 姚晴听到这里,神色稍缓,冷哼道:“谁叫你笨头笨脑,不求上进。” 陆渐道:“我人虽笨,却也有喜悲,知道爱恨。每次和你分别,我都难受极了,心也似乎碎了。每到生死关头,一旦想到你,我都想竭力活着,心想唯有活着,才能见你。我能为宁姑娘而死,却,却只为你一个人活着。” 姚晴微微一怔,忽地转过身去,背对陆渐,双肩微耸,好半晌才转过身来,眼圈儿潮红,摊开素手,说道:“拿来。” 这话甚是突兀,陆渐奇道:“什么?”姚晴道:“天部画像。”陆渐沉默一阵,说道:“敢情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个?”姚晴轻哼一声,咬牙道:“不为这个,难道是听你胡说八道?” 陆渐只觉一股辛酸从心底泛起,直冲眼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半晌才平复下来,说道:“我也不知画像在哪儿。” 姚晴道:“这些日子我几乎搜遍‘得一山庄’,全无画像踪迹。八部画像,代代相传,试想沈舟虚何等精明,既传你部主之位,又岂能不将画像给你。”陆渐道:“我的确不知,可以对天发誓。”姚晴道:“那么我向你讨一样东西,你给是不给?”陆渐道:“什么?” 姚晴一字字道:“沈舟虚的白玉簪。” 陆渐一时默然,抬眼望去,姚晴一双秀目灼灼闪亮,只得叹一口气,从怀中取出玉簪,在掌心里握了良久,直待玉质温热,才摊开手掌,送到姚晴面前。 姚晴拈起玉簪,嗓子发涩,手指微微颤抖,蓦地转身,向着远处奔去。 她越奔越快,只怕稍一停留,便会忍不住回头,一回头,便会看到陆渐绝望的眼神,那双眼里,射出的仿佛不是目光,而是千针万刺,一根根扎在她的心上,令她芳心粉碎。 两旁的碧树云石如飞后掠,连连绵绵,似无穷尽。姚晴渐感呼吸艰难,双腿酸软,蓦地双脚一冷,踩入水里,举目望去,才见一片湖泊。湖平如镜,波光潋滟,缥缈白云翻卷如龙,从天下注,至湖面化为蔼蔼苍烟。湖畔芳草萋萋,连天而碧,几朵红白野花点缀其中,宛如凌晨寒星,明亮之余,又带着几分落寞,几分凄迷。 姚晴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湖水里,伏着一块湖石,放声大哭,至母亲死后,她似乎从未哭得如此悲恸,哭到恸处,心也似要呕出来。 “我为何那样对他,为何那样绝情?”她反复询问自己,却不知如何回答。玉簪握在掌心,尤有陆渐的余温,抑且越来越热,竟有几分灼手。姚晴紧攥玉簪,心里却是迷迷糊糊的,湖水的寒气经过石块,沁入肌肤,冰冰凉凉,直冷到心里去。 这时间,忽听一声叹息,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姚晴悚然一惊,转头望去,不觉脸色煞变,腾的站起身来。 第五章 八图合一 天色不知何时已然暗了,日薄崦嵫,蒸起天际一片紫霞。湖水烁金,波光绚烂,湖心一点浓金,俨然湖底着了火,自下方慢慢烧上来,将对面美妇的一头金发也映得格外绚丽。 金发美妇年纪已然不轻,风姿纵然不减年少,如雪肌肤上却已爬上如丝细纹,一双眸子湛蓝如湖,明亮沉静中,刻画着沧桑的痕迹。 “师父!”姚晴倒退两步,湖水漫到双膝。 金发美妇站起身来,白衣飘飘,随风而舞,金发飞扬,仿佛融入落日余烬。 刹那间,孽因子到了姚晴指间,悄没声息,射入湖畔沙土,真气从脚心涌出。土皮突地一动,簌簌簌十多条藤蔓破土冲天,每根藤蔓上均有尖刺,起初只有一分长短,转瞬长到数寸,再一转眼,便长到一尺,刺身上密密麻麻布满小刺,或是笔直,或是弯曲,见风就长,不住变长,随其变长,又生小刺,如此刺上生刺,十余根藤蔓纵横交错,化为一张庞大刺网,狂野扭曲,向着金发美妇迎面罩去。 金发美妇目视刺网,一动不动,忽地轻轻吐了口气,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苍绿色的藤蔓上,千百尖刺忽然裂开,变戏法也似喷出无数白花,花瓣晶莹如玉,玲珑剔透,抑且越长越大,直至大如玉碗,迎风轻颤。藤蔓一失狂野之势,好似驯养已久的灵蛇,温顺宛转,披拂在金发美妇身上。白花绽开不尽,密密层层,几将那美妇遮蔽,繁花吐蕊,花蕊也是雪白的,冰凝玉簇,闪动莹白光泽。 姚晴深知师父厉害,此番放出“恶鬼刺”,并不奢望能够伤她,只想挡她一挡,方便逃命,眼看白花奇变,心中骇然,忽见那花瓣轻颤耸立,似要飞动,心知要糟,一躬身,潜入湖里。 金发美妇蛾眉挑起,云袖飘拂,藤蔓离身,宛转升腾,罩向湖水,花瓣受了振荡,纷纷脱离枝头,只见落花缤纷,飘零如雪,数里湖水,无所不至,却又不似寻常花瓣漂在水面,仿佛受了某种大力牵引,竞相沉入水中。 姚晴生在海边,水性精熟,凭借一口元气,潜出数丈。就当此时,忽见身边湖水中白影晃动,就如千百水母,飘飘冉冉,八方聚来,似慢实快,须臾近身。 姚晴暗暗叫苦,她熟读《太岁经》,知道这“天女花”的厉害,这每一片花瓣都附有“地母”温黛的精气,乃是“周流土劲”的克星,除了温黛本人,遇上任何炼有“周流土劲”的地部高手,“天女花”同气相求,就如铁针向磁,向其聚拢。这花瓣看似柔弱,实则附有地母神通,坚韧难断,有如皮革,加之数目众多,一旦近身,即可瞬间封住对手七窍四肢,令其失聪、失明、窒息、失语、失去行动之能。只因这奇花受的是对手本身“土劲”吸引,对手所炼“土劲”越强,吸力越大,“天女花”的威力也就越大,故而越是高手,败得越快,除非能够使出“坤元”,地遁不出,方能躲过。然而若用地遁,地母更有厉害神通,令其进退两难。 姚晴深知厉害,不敢地遁,改用水遁,只盼“天女花”被湖水托住,不能下沉。谁知弄巧成拙,那花瓣丝毫不受浮力阻碍,深入水中。 姚晴不甘就擒,深潜高凫,力图摆脱花阵,然而她身在湖中,便如一块硕大磁石,玄功运转越快,磁力越强,源源发出磁力,将方圆数里的天女花纷纷吸来。到此地步,除非姚晴自废武功,散去真气,才能逃出花阵,但如此一来,和束手就擒无甚两样。 花瓣片片贴身,前者撕扯未开,后者飘然而至,层层叠叠,先封口鼻,再裹四肢,姚晴呼吸不能,动弹不得,耳边水声嗡嗡,但只响了几声,双耳忽地一堵,万籁皆无。姚晴眼前金星乱迸,浑身无力,悠悠荡荡,直向湖底沉去。 这当儿,手腕足踝忽地一紧,四股大力分从四个方向拉她出水,“天女花”有如蛇蜕,纷纷萎落,浸在水中,转瞬泯灭。 姚晴呛了两大口水,张眼望去,温黛坐着一块峻峭湖石,风雅如故。缠住自身四肢的是四根粗若儿的臂“长生藤”,如龙如蛇,活摇活摆。只这一番纠缠,日已落尽,天光半黑,湖水暗沉沉的,悠悠凉意,浸山染林,四周湖畔,涌着一股淡淡水气。 “画像呢?”温黛声音清冷。姚晴一咬嘴唇,说道:“烧了。”温黛皱眉道:“到这时候,还要说谎?”姚晴急道:“我说谎做甚?画像的秘密我已洞悉,尽都记在心里,还要画像做什么?”温黛轻轻哼了一声,说道:“这倒是你的作风。” 姚晴默运玄功,想要挣断四肢藤蔓,但觉那藤蔓中潜力绝强,远非自己所能匹敌,只好断了逃跑念头,笑道:“师父,你放了我,我告诉你画像中的秘密好么?” 温黛瞪她一眼,说道:“你这丫头,诡计多端,又想骗我?哼,我才不上你当。你这么胆大妄为,好啊,先浸你三天再说。” 姚晴吓了一跳,心想在这湖水里浸泡三天,即便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她知道温黛外宽内紧,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精明多谋,眼下斗智斗力,都不是她的对手,唯有动之以情,温黛素来慈悲,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想到这里,抽抽答答,哭了起来。 温黛一时生气,说出狠话,听她一哭,又觉心软,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这丫头,就是心眼太多,逞强好胜。如今你烧了祖师画像,论罪当死,我也不杀你,这样罢,你撑过这三天,我便饶你。” 姚晴落泪道:“我虽然得罪同门,偷盗画像,忘恩负义,有一百个不是,但心里对师父却始终感激。师父为我解毒,救我性命,师姐们欺辱我时,也是师父为我主持公道。晴儿母亲为奸人所害,自幼孤苦,无人怜惜,内心深处,早将师父当作亲娘一样。” 温黛道:“既然这样,怎么还背着我盗走画像。”姚晴道:“我只是不忿仙碧师姐,她总是瞧不起我,给我白眼,况且当年若不是她,我爹也不会烧死。我便想,既然如此,我就集齐八部画像,炼成天下无敌的本事给她瞧瞧。” 温黛叹了口气,说道:“思禽祖师曾道,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其后又说,万不可集合八图,切记,切记。足见八图合一之后,虽有奇功,也有流毒,有大利也有大弊。《黑天书》祸害百余年,不就是现成的教训么?” 姚晴一时无话可答,不由噘起小嘴,不以为然。温黛瞧出她的心思,说道:“你别不服气。你说你当我是亲娘,怎么一见面,二话不说,就使出‘恶鬼刺’,化生六变,恶鬼最毒,倘若我应付不周,岂不就要死在你手里?” 姚晴面皮发烫,抗声道:“师父神通绝顶,自有法子破解,我也只想挡你一挡,是以出手之后,便跳水逃命。” 温黛瞧她半晌,微微摇头:“你这丫头,说起话来半真半假,叫人无法信你。” 姚晴原本心中委屈,大放悲声,听到这里,蓦地将心一横,暗道:“连你也不信我,那就作罢,不就是在湖里浸上三天么?我拼死熬过去,无论如何,再不向你求饶。”想着止了泪水,紧咬朱唇,眼里透出倔强之意。 温黛见她眼神,心头微沉,正想教训,忽听身后有人叹道:“黛娘,这孩子性情刚烈,宁折不弯,她肯流泪求你,足见对你依然有情。你怕是误会她了。” 姚晴定眼望去,只见温黛身后林中走出一个玄衣乌髯的老者,鼻挺目透,面容清癯,步履逍遥,飘然而至,姚晴心头一动,暗道:“师公极少离开帝之下都,怎也来了?” 温黛叹道:“太奴,你不知道,她方才出手,气机中充满怨毒之气,依她这般性子,便是修炼‘化生’,也难登绝顶。” 太奴拈须道:“那是为何?” “这还不简单。”温黛轻哼一声,说道,“她骄傲自负,满心想着自己,不懂如何爱人,也不知如何领受他人的好意。” 太奴笑笑,叹道:“这么说起来,你少年时候,却和她有些相似。” 温黛不由得瞪他一眼,说道:“你这老头儿,越老越不正经。”太奴笑道:“先别骂我,你看她的眼神,恁地倔强,和你当年就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温黛呆了呆,望着姚晴半晌,说道:“可是,可是……”太奴接口道:“可你有我仙太奴,她却没有所爱之人,是不是?” 温黛白他一眼,默默点头。仙太奴道:“她心中对你尚有依恋,倘若你当真浸她三日,任她还有多少善念,怕也消磨尽了。” 温黛沉默半晌,叹道:“你这老头儿,总是想着人的好处,看不到人的坏处。”仙太奴笑道:“人这东西是个怪脾气,老想他的好处,说不定他真会变好,总想他的坏处,说不定他真会变坏。更何况天道惟微,善恶无常,有时又怎么分得明白。” 温黛望着他,半嗔半笑:“又跟我说大道理啦。”仙太奴淡然道:“我知道:你怕她合并八图,遗患将来。这个容易,我用‘绝智之术’将她那段记忆灭去便了。” 姚晴听得又惊又怕,紧闭双眼,不敢去瞧仙太奴的眼睛,嘴里大声道:“师父,八部秘语,我已得了七部,若是没了,岂非对不起思禽祖师。” 温黛咦了一声,说道:“你得了七部,了不得了。还有哪部没有得到?”姚晴留了心眼,不肯说出玉簪之事,说道:“还有天部,沈舟虚太奸猾,我费尽心力,也无法得到。”温黛皱眉道:“无怪前些日子,听说沈师弟的儿子要和你成亲,原来又是为了画像。” 姚晴心知师尊不好愚弄,索性不答,来个默认。温黛气道:“真是不象话,终身大事,也能儿戏么?”姚晴愤然道:“天下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嫁给谁人,不是一样。” 温黛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还有理了,小小年纪,又懂什么男人。也罢,瞧你师公面子,我饶你这次。至于画像秘密,你说得不错,思禽祖师留下八图,自有深意,不可毁在我的手里。”说罢一招手,孽缘藤翻转,将姚晴抛上岸来。姚晴心中一阵温暖,破涕为笑,说道:“师父,我就知道,你不会当真怪我。”温黛心中既恨且怜,白她一眼,伸手掠起她额前乱发,说道:“我可不是宠着你,我年纪已然不轻,化生之术仍无传人。你无师自通,当真有些天分。我不过是怜才罢了。”说着把她脉门,沉吟道:“奇怪,‘周流土劲’得于先天‘坤卦’,乃是纯阴之气,你的体内怎么却有一股丰沛阳流,难道说,你这点儿年纪,竟然练到至阴反阳的地步。嗯,但又不像,这股阳气并非阳和,却是六爻乘刚之象,但又不是‘周流天劲’。晴儿,你可知道,这股乘刚阳流省了你六年苦功,若不然,再给你六年工夫,也不能突破长生藤和蛇牙荆,一举达到‘恶鬼刺’的地步。” 姚晴耳中听着,心里却甚明白,知道这股阳流必是当日陆渐注入的大金刚神力,无意中消了自己的天劫不说,还让自己达到“至阴反阳”的境界,无怪这段时光接连突破瓶颈,炼成新招。想到这儿,忍不住问道:“不知怎的,我练到‘恶鬼刺’之后,再也难进一步。后面的‘菩萨根’、‘天女花’、‘三生果’,怎么修炼,也不得要领。” 温黛正色道:“你说说,我地部的宗旨是什么?” 姚晴道:“一智一生二守四攻。地部的宗旨是生。” 温黛指着湖畔杂草,说道:“你能让这些杂草开出花来么?” 姚晴一怔,微微摇头。温黛将袖一拂,姚晴只觉一股洋洋暖流充盈四周,须臾间,满地杂草竞相抽枝、结蕾、绽放,吐蕊,片刻间,草地上多出数十朵小花,赤橙蓝紫,争妍斗彩。 姚晴瞧得痴了,如今已是四五月的光景,有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百花已然凋零,能让落花再生,真是夺天地之造化的奇迹。 温黛道:“化生六变,名如其术,‘长生藤’是痴人大梦,‘蛇牙荆’是毒蛇尖牙,‘恶鬼刺’为地狱诅咒。这三者是痴气、怒气、怨气所钟,修炼者越是心怀怨怒妄想,这三种变化威力越强,你能短短数月登堂入室,一来是你内功精进,二来么,则是你心中满怀怨毒之气,心与气合,正印合了这三变的法意。可惜这三变只是‘化生’的下乘,你天分虽高,却只懂‘化生之术’,没有领悟‘化生之道’。不能炼成后面三变,也是理所当然了。” 姚晴呆了呆,问道:“什么是化生之道。” 温黛笑笑,说道:“方才不是问了你地部的宗旨么?”姚晴恍然道:“难道说,‘化生之道’也在于这个‘生’字。” 温黛点头道:“虽不中也不远矣。‘菩萨根’是慈悲之心,需要广施慈悲;‘天女花’是大爱之形,需要动之以情;‘三生果’是舍身之魂,需要无畏气量,这最后一变,也最艰难,但凡化生高手,一生之中,也只能用上一次。” 姚晴奇道:“那是为何?” 温黛举目凝望长空,悠悠叹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这一变是我辈精魂所聚,一旦使出,千木为城,坚不可摧,威力虽大,修炼者却会耗尽浑身精血,一旦用过,也就活不长了。” 姚晴听得发呆,忽听温黛道:“太奴,不能杀她,又不能让她失忆,应该怎么对她才好?”仙太奴道:“带在身边就是。” 温黛点头道:“也好,省得她仍想着合并八图。方才来路上听说沈师弟去了,我们和他虽不投缘,但终有一点香火之情,人既已死,也当去祭奠祭奠。”仙太奴道:“今日已晚,明日一早去罢。” 姚晴心中叫苦,暗想方才伤了陆渐的心,又要和他见面,叫人如何搁得下面子。想着暗暗发愁。 她念头虽动,脸上并不流露,仍是嬉笑自若,一路和温黛谈论“化生”。温黛道:“要练成后面三变,不在内力强弱,神通高低,而在心境修养。你若放下仇恨,开阔胸襟,这三变不练自成;若仍是小心眼儿,爱记仇怨,就算你再练一百年,也没用呢。” 姚晴听得气闷,轻哼道:“人生在世,若不能快意恩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温黛瞥她一眼,不觉皱眉。 入夜时分,三人在一所客栈住下,温黛与姚晴共宿一室,仙太奴独处外室。姚晴心知和这二人同行,以自己的本领,逞强逃走,决不能够。要么天赐良机,要么便是武功陡进,出奇制胜。心念数转,忽然想到八部秘语,心中泛起一阵狂喜:“我若能合并八图,炼成天下无敌的神通,师父师公再厉害,也拦不住我。嗯,师父待我不薄,师公也是难得的好人。我神通一成,也不伤害他们,从容走掉便是。” 想到这里,暂且隐忍,捱到半夜,借口小解,转到床后,燃起红烛,取出那枚玉簪,对着烛火细瞧。那簪子玉质上乘,被烛光一照,晶莹通透,唯独正中有一丝暗影,细如人发,有似瑕疵。姚晴凝思片刻,双目忽地一亮,拈住暗影上下两端,轻轻旋转,略一尝试,便觉松动,她心头一喜,运劲拧转,簪子应手分为两截。 原来看似玉簪,实则却是空心玉管,上下两截以细密螺纹嵌合,精巧绝伦。姚晴拧开玉簪,定眼一瞧,却是火炭落到冰窖里,冷透了心:玉簪里空空如也,并无半点物事。 姚晴尤不死心,又瞧半晌,看不出那玉簪还有别的玄机,又怕过得太久,引得温黛生疑,当下收起玉簪,转回床上,心子却是突突乱跳,再也睡不着了,寻思道:“这玉簪中空,分明藏有东西。沈舟虚临终交给陆渐,这东西必然记载了画像下落。知道玉簪的人不少,宁不空、谷缜、天部劫奴。天部劫奴可以忽略,谷、宁二人却是奸猾之徒,我想到玉簪,他们未尝不能想到。臭狐狸对画像并无兴趣,宁不空却是垂涎已久,但若硬夺,又不是陆渐的对手。只是,只是他那女儿却很难说。宁不空不敢硬夺,便让女儿假扮可怜,向陆渐讨看玉簪,趁机偷走簪中的物事……对,一定如此……” 姚晴越想越气,心头妒火熊熊燃烧,竟然压过失望之情。一时间辗转床榻,彻夜难眠,先前她还怕见了陆渐,无颜面对,此时却是气势十足,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马飞到得一山庄,抓住那个三心二意的臭小子,叫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次日清晨,三人动身。温黛见姚晴秀目通红,似乎彻夜哭过,心中怜惜,幽幽叹道:“晴儿,你别怕,只要你乖乖听话,再不胡作非为,我也不会害你的。” 姚晴心中别有隐衷,但听了这话,心里却也有些感动。默不作声,手拈鬓发,瞧着脚前愁眉不展。温黛心中奇怪,避开姚晴,低声问道:“太奴,你用‘太虚眼’瞧一瞧,看她有什么心事?”仙太奴笑道:“你这做师父的不称职,猜不透弟子的心思,还要我这做师公的偷看么?” 温黛见他神情,恍然道:“难道,难道说她有了心上人了。”仙太奴微笑点头,温黛又惊又喜,凝神看去,姚晴眉间凝愁,目带幽怨。不由心头暗笑:“这丫头如此刁钻,竟也会为情所困?她心气极高的人儿,也不知何等聪俊的后生,才能让她如此发愁。难不成是沈舟虚的公子么?” 师徒二人各怀心事,不久来到得一山庄。莫乙、薛耳正率天部弟子在庄外巡视,看到三人,均是一呆,继而趋步上前,拱手齐道:“小奴见过地母娘娘。”温黛笑道:“好啊,几年不见,你们都还好么。”仙太奴也笑道:“二位小友,只问候地母,不记得我啦?” “哪里会。”莫乙、薛耳一起跪倒,“老先生别来无恙。”仙太奴扶起二人,说道:“免礼,免礼。令主身故,新主人待你们可好?”薛耳咧嘴憨笑:“我们的新主人,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对我们和气极了。” 仙太奴奇道:“沈舟虚向来心狠,不料他的儿子竟是如此人物。”薛耳忙道:“这个儿子不是过去那个儿子,过去的儿子是个混蛋,现在的儿子却是个好人。” 他说得缠夹不清,温黛夫妇面面相对,十分诧异。温黛问道:“什么过去现在的?难道说沈师弟有两个儿子?”薛耳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这话说来长了……”抓耳挠腮,不知从何说起。莫乙笑道:“让他说,十天半月也说不清,地母娘娘,太奴先生,还请入庄说话。” 仙太奴看他一眼,笑道:“记得你以前总是叽里咕噜,不敢大声说话,如今可变多了。”莫乙道:“新主人让我做管家,我不大方一些,可就对不起他了。”仙太奴见薛、莫二人谈到新主,均是一脸孺慕,心中越发好奇,颇想早早见到此人,当下笑笑,迈步入庄,姚晴也要跟上,薛耳却狠狠瞪着她道:“小贱人,你又来做什么?” “大耳贼。”姚晴大怒,出手如风,将薛耳耳朵拎住,“你骂我什么?”薛耳耳根欲裂,踮着脚连连呼痛。温黛不悦道:“晴儿,你干么欺负他?”姚晴气道:“师父,你没听见他骂我?”又质问薛耳道,“你还骂不骂人?”薛耳道:“我不骂人,我骂小贱人。”姚晴面色一寒,目透杀机,温黛却觉奇怪,不知二人怎么结仇,眼见姚晴要下杀手,忙伸出手来,在她腕上轻轻一拂,姚晴半条手臂立时不听使唤,无奈松开薛耳,嗔道:“师父,你怎么尽帮外人。” 温黛道:“他骂人不对,你拧人耳朵也不对。”薛耳道:“是呀,小人动手,君子动口,骂人的是君子,动手的是小人。”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吃了姚晴一记耳光,眼前金星乱迸。姚晴冷笑道:“喂,君子兄,小人的耳刮子好不好吃。”说罢还要动手,温黛哭笑不得,好歹劝住,拽着姚晴进了庄子,薛耳捂着脸,在后面连吐口水。 进了灵堂,商清影在座,莫乙上前为双方引见。商清影久闻地母大名,温黛也隐约听说过商清影的身世,此时照面,均觉对方和善可亲,各生敬意。温黛夫妇拜过沈舟虚灵位,寒暄两句,温黛问道:“沈夫人,令郎不在灵堂么?” 商清影道:“他这两日身子欠安,在后面将息呢。”说话间,目光投向姚晴,姚晴心头一跳,无端烦乱起来,目光游弋,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温黛奇道:“令郎生病了么?温黛粗通医道,去看看可好?”商清影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终究叹一口气,将三人引入内堂,温黛抬眼望去,堂前古槐老桂,绿荫森森,映得人须发皆碧。堂上一对年轻男子,正在对打双陆,左边一人俊朗风雅,王孙不及,右边那人却是身着布衣,有如农夫村汉,大不起眼。 温黛目光凝注在那俊秀男子身上,暗暗点头:“好聪俊的儿郎。也只有这等男子,才能让晴儿牵挂落泪。”温黛百般皆好,却有个以貌取人的毛病,生平最爱俊秀风雅之辈,一时间,对那左边男子连连打量,心中喜欢。 到了堂前,二人见来了人,双双起身。商清影方要引见,温黛已笑道:“这位便是令郎么?”目光只在俊秀男子身上逡巡。不料那青年拱手笑道:“晚辈谷缜,见过地母娘娘。”温黛奇道:“你不姓沈?咦,你认得我?” 谷缜笑道:“我不姓沈,也不认识前辈,不过前辈这头金发少见得很。再说了,能让姚大小姐服服帖帖的,当今之世,除了地母,还有谁呢。” 姚晴怒哼道:“臭狐狸,你闭着嘴巴,又不会死。”温黛见她二人说话,颇似小情侣斗嘴,心中越发欣慰,忽见那质朴男子亦上前道:“晚辈陆渐,见过地母前辈。” 温黛眼里只有谷缜,闻言嗯了一声,敷衍还礼。不料仙太奴看到陆渐,双眼陡张,奇光迸出。陆渐但觉那目光有如利锥,直入本心,立时不由自主,凝聚精神,将身一挺,显露“九渊九审之相”。 二人目光相对,神色齐变,众人正不知发生何事,忽觉仙、陆二人脚底,生出两股旋风,凝若有质,越转越急,吹得众人衣发飘动,遍体生凉。温黛不料陆渐貌不惊人,神通如此高强,不觉脸色微变,手捏印诀,正要使出“化生”。 谁知就在此时,仙太奴眼内奇光陡然一暗,慢慢暗淡了下去。他目光暗淡一分,陆渐身上气势便弱一分,待得仙太奴眼里神光散尽,陆渐也回复了朴质端凝的神气。 温黛瞧得心惊:“遇强则强,已是极高的境界,这少年遇弱则弱,更是不易。难道说他小小年纪,便已能不拘胜负,反朴归真?”沉思间,忽听仙太奴缓缓道:“补天劫手,金刚传人,错不了,山泽二主说的少年,就是他了。” 温黛心中咯噔一下,她深知丈夫的“太虚眼”洞悉几微,善识人物,既如此说法,必不会错,当下忍不住审视陆渐,见他神色茫然,不由问道:“足下近日可曾见过三个人。一个魁梧巨汉,一个瘦小老者,还有一个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点朱砂小痣?” 陆渐露出一丝苦笑,叹道:“我都见过。”温黛脸色大变,失声道:“这么说,山泽二主说得不错。那么你没有死,万归藏也必然活着。”陆渐面红耳赤,支吾道:“他,他不但没死,我一念之差,还助他脱了天劫。” 温黛脸色惨白,回望仙太奴,眼露几分惊惶。仙太奴皱了皱眉,摇头道:“崔岳和沙天河自称杀死万归藏,我原本不信。而今看来,大势去也。” 陆渐心中愧疚,忍不住道:“二位放心,我放他出来,就不会袖手旁观。”仙太奴注视他片刻,摇头道:“恕我多言。阁下武功虽强,比起那人,仍有不足。”陆渐未答,忽听谷缜笑道:“奇怪,你们西城中人,怎么也会害怕万归藏?”温黛看他一眼,心动道:“你姓谷,难道是……”说到这里,住口迟疑。谷缜知她心中所想,接口笑道:“地母娘娘猜得不错,先父正是谷神通。” “先父。”温黛脸色微变,“谷岛王难道去世了?” 谷缜笑容收敛,叹道:“他和沈舟虚同归于尽,我已焚化他的尸骨,眼下就在南京城里。”温黛夫妇相视默然,过了半晌,仙太奴摇头道:“祸不单行,本想谷神通若在,合东岛之王、金刚传人二人之力,或许能够克制那人,现如今……唉……”谷缜道:“二位如此忌惮万归藏,莫非和他有仇?” 温黛叹一口气,说道:“诸位还请入座,前因后果,容我夫妇细细说来。” 众人入厅坐定,姚晴悄立温黛身后,看到陆渐目光投来,忽地心中暗恼:“你这三心二意的臭贼,若不是师父在此,非打你十个耳刮子不可。”想着紧攥拳头,冷冷淡淡,目不斜视。陆渐见她如此冷淡,不觉灰心已极:“她待我真是比冰霜还冷。” 温黛沉默半晌,定住心神,说道:“思禽祖师坐化之前,曾与八部盟誓:‘西城之主由八部公选,十年一换,违背者,八部可共击之’。故而历代城主,大多品行高洁,深得人心,至于武功,未必就是西城第一。但到了万归藏这儿,突然一变,他自恃武功,违背祖训,杀害公选城主,强行统领八部。是以八部之中,除了天部,其余七部都是貌似臣服,心中气愤,只因为敌不过他的神通,忍气吞声罢了。而这武力夺权的先例一开,各部的奸邪之辈也都动了心思,不惜伤天害理,修炼某些禁术。尤其几个水部弟子枉顾天理,修炼‘水魂之阵’这等恶毒阵法,被人察觉,告到?万归藏那里。依照前代规矩,惩戒这几个不肖弟子,警示其余,也就够了,谁想万归藏为了立威,不问青红好歹,竟将水部残杀殆尽。如此一来,其他六部人人自危,只畏惧‘周流六虚功’,心里虽怕,却也不敢当真如何。但大家嘴里不说,心里却都明白,‘周流六虚功’纵然厉害,却有一个极大的祸胎,并非人人都能免灾。当年思禽祖师之所以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而不合并传授,并非祖师不愿,而是不能。因为这种武功十分奇怪。周流八劲,虽然相生,亦是相克,驾驭得当,八劲相生,所向披靡,驾驭不当,八劲相克,则会祸害自身,死无葬身之地。两百年来,多有弟子试炼这门神功,但往往练到两种内劲,便遭反噬,要么水火相煎,要么风雷互击,要么天地反覆,总是死得凄惨无比,万归藏之前,曾有一位燕然祖师炼成‘山、泽、水、风’四劲,但在修炼‘周流电劲’时,却不慎引来天雷,粉身碎骨,化为飞灰。” 谷缜道:“难道思禽祖师就没留下驾驭八劲的心法?” 温黛略一迟疑,说道:“留是留了。”谷缜道:“既然留了,怎会没人炼成?”温黛叹道:“这心法虽说留了,却和没留一样,因为这心法只得一个字。”谷缜奇道:“一个字?什么字?”温黛道:“一个‘谐’字。”谷缜浓眉一挑,若有所思。 温黛道:“自古以来,不知多少西城弟子对着这个‘谐’字想破脑袋,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领悟其中真意。也不知万归藏用什么法子,竟然堪破‘谐’字奥妙,炼成八劲。做城主之初,他手段虽狠,通身却有一种从容自如、无懈可击的气势,叫人痛恨之余,又生敬畏。然而随他杀人越多,性情也越发古怪,忽而从容温和,忽而残暴不仁,春温秋肃,判若两人。而让人最吃惊的还是他的野心,起初他召集部众,打的是‘灭掉东岛’的旗号,大败东岛之后,他却并不满足,下令火部大造火器,又以兵法约束各部,还说:‘大明天下是思禽祖师送给朱洪武的,天道无常,姓朱的坐了这么多年,也当让给别的人坐一坐了。’又说;‘东岛是家恨,思禽祖师和洪武帝的恩怨却是国仇,祖师含恨而终,我们这些后辈弟子,岂能无所作为?’ “听他这么说,大家无不惊恐,但看到水部下场,又怕一旦反对,便有灭顶之灾。就在大家无计可施的当儿,忽然来了机会,那一年,万归藏打败鱼和尚回山,料是那场赌斗引发了他的天劫,会议时他突然流露痛苦之色。当时除了沈舟虚和水部,六部首脑均在,大家瞧在眼里,均不作声,就我心直,问了一句,不想万归藏暴怒起来,将我赶出掷枕堂,这么一来,各部首脑还不心领神会么?到得次日,万归藏大集部众,誓师东征,说要一举灭绝东岛余孽,不料刚说完这句话,他忽地躺倒在地,双手抱头,癫痫也似颤抖起来。六部高手见状,不约而同,一齐使出平生绝招。万归藏来不及抵挡,就被打了个粉身碎骨……” 陆渐咦了一声,吃惊道:“既然如此,他怎么又还活着?” “如今看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温黛连连摇头,叹道,“若我猜得不错,万归藏事先算到天劫,也知道西城各部貌似臣服,内怀忌恨,等到天劫当真发作,他就算上天入地,也难逃活命。故而想来想去,让他想出一个极险的法子,在天劫未发之时,先将一具和自己形貌相仿、衣衫相同的尸首埋在脚下,然后假装天劫发作,诱使各部高手围攻,他那时神通仍在,趁着水火齐至、飞砂走石的当儿,巧用手段,将各部神通引到那具尸首上,自己则趁着混乱土遁逃走,从此隐居深山,安心应付天劫。各部看到衣衫碎片、血肉残骸,都以为这个大祸害死在自己手里,欢喜之余,哪会细想其中玄机。也因此缘故,万归藏才借口监视东岛余孽,不让沈师弟参与集会。沈师弟对他至为忠心,人又极为聪明,一旦发觉万规藏有天劫发作的征兆,必会设计防备我们,如此一来,万归藏可就‘假死’不成了。但也因为这一破绽,引起了山泽二主的疑心,崔、沙二位师弟最恨万归藏违背‘八部公选’,一旦起疑,便满天下查证……”说到这里,想到二人功败垂成,不觉住了口,长长叹气。 陆渐颓唐道:“只怪我不当心,闯下大祸。”温黛摇头道:“这也不能全然怪你,万归藏待人好时,无所不至,狠辣起来,也是天下少有。你只看到他温和的样子,必然将他当作好人。” “师父。”姚晴说道,“沈舟虚既是万归藏的心腹,怎么也不知道万归藏假死的阴谋?” 温黛还未回答,谷缜已笑道:“制人而不制于人。万归藏处于天劫之中,性命攸关,怎会将小命交到别人手里?”温黛点头道:“说得极是。”姚晴涨红了脸,冷哼道:“就你聪明,都是瞎猫儿捉死耗子。” 温黛想到前途难料,神色黯然。仙太奴伸出手来,握住她手,苦笑道:“黛娘,别犯愁了。是祸躲不过,操心也是无用。你我活到这把年纪,尽也够了,万归藏要算旧帐,咱们将命给他就是。” 这话说得十分泄气,姚晴听到,越发气闷,她一心收集画像,便是要炼成神通,威震西城,报仇雪恨,但眼下情形,万归藏和西城七部均有深仇,他一报仇,哪还轮得到自己威风。况且此人一出,“八图合一”固然还未绝望,至于“天下无敌”么,却是多出老大一个疑问。 她越想越气,不由怒视陆渐,心中气苦:“都怪他不问青红将那姓万的怪物放出来。唉,我命真苦,这辈子怎么竟会遇上他?这个傻子,真是我命里的魔星!” 陆渐放出万归藏,惹来种种麻烦,心中本已憋闷,忽又见姚晴小嘴微抿,冷冷看来,目光冷冽中透着一丝轻蔑,陆渐更觉心如针刺,难受已极。 忽听谷缜笑道:“大家先别犯愁,万归藏虽然厉害,也并非没有对付他的法子。”众人闻言,心中大喜,齐声问道:“什么法子?” 谷缜道:“万归藏算不算天下无敌?”温黛道:“还用说么?”谷缜道:“万归藏固然天下无敌,但有一样东西,也是天下无敌。” 温黛一愕,心念数转,迟疑道:“你是说‘八图合一’?”谷缜笑道:“不错。”目光一转,凝注在姚晴身上。姚晴这一气非同小可,啐道:“臭狐狸,你瞧我作甚?”谷缜起身拱手,笑道:“恭喜大美人,贺喜大美人。” 任他如何极口谩骂,也比这么恭恭敬敬更叫姚晴安心。见他如此做派,姚晴心头一慌,暗想这小子笑里藏刀,必然没有什么好事,不自觉后退半步,妙目连转,说道:“我有什么好恭喜的?臭狐狸,你有屁就放。这么假惺惺的,叫人恶心。” 谷缜盯着她,皮笑肉不笑:“有道是‘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呵呵,恭喜大美人合并八图,将来不久,便要天下无敌了。” 姚晴一愣,大声道:“你胡说,我哪儿合并八图了。” “不承认么?”谷缜道,“那我就来说说,说得不对,你就摇头,说得对的,你就点头。”姚晴冷哼一声,道:“好呀,你说说看。” 谷缜笑道:“你从西城偷出地部画像,对不对?”姚晴点了点头。谷缜又道:“在翠云古寺,你挟持仙碧,逼迫风雷二主,得到风、雷二部画像,是不是?”温黛闻言,瞪视姚晴,姚晴面皮发烫,但事实确凿,仍是点头。 谷缜笑道:“水、火、山、泽四部画像落到宁不空手里,宁不空将画中秘语传给陆渐,陆渐又转授给你,是不是?”姚晴冷哼一声,说道:“怎么算起来,都只有七部呢!” “别忙。”谷缜摆手道:“沈舟虚将天部之主传给陆渐,天部画像代代相传,那么昨天傍晚,你找陆渐又做什么?”姚晴一愣,暗恨陆渐将此事泄漏出去,狠狠瞪他一眼,咬着朱唇,一言不发。谷缜微微笑道:“大美人,怎么不说话啦?” 姚晴玉面绯红,大声道:“我找他作甚,与你有什么相干?”谷缜嘻笑如故,温黛目光却变严厉起来,沉声道:“晴丫头,敢情你又在说谎,天部画像,你已经拿到了吧?” 姚晴急道:“我没有。”温黛怒哼一声,玉手挥出,姚晴不及抵挡,便被点中心口“膻中”。温黛探入她怀,搜到那枚玉簪,动容道:“这是天部之主的信物,什么时候落到你手里?”姚晴心虚,低头不语。 温黛轻哼一声,定眼审视玉簪,仙太奴忽道:“簪子是空的?”温黛目光微凝,转头向陆渐道:“沈师兄真将天部之主传给你了?”陆渐叹道:“不错。”温黛道:“既然如此,这部主信物,你怎能轻易给人?”陆渐满面羞赧,说道:“这个,我,我,她,她……”但这其中牵涉儿女隐私,众人之前,怎么也难出口。 温黛察言观色,猜到几分,心中好一阵失望:“难道他才是晴儿的情侣?晴儿那么娇气挑剔,所爱之人理应聪俊机灵,怎的恁地木讷呆气?更可怪的是,沈师弟深谋远虑,临死前怎么犯了糊涂,竟将西城智宗之位,托付给一个智力平庸之辈?”她百思不解,将玉簪交给陆渐,说道:“你瞧瞧,里面的东西可曾丢失?” 陆渐接过玉簪,目视姚晴,见她神色气恼,不由大感迟疑,谁料谷缜伸手抢过玉簪,轻轻旋开,笑道:“空的。”将中空玉管示与众人。 温黛越发气恼,盯着姚晴道:“里面的东西呢?”姚晴又气又急,叫道:“里面什么都没有的。”温黛秀眉挑起,喝道:“你这丫头,还要撒谎?再不说真话,休怪我不客气。”姚晴眼圈儿一红,大声道:“师父,你若不信,就杀了我罢。”温黛厉声道:“还要嘴硬?”心中怒极,抡起手来,重重打她一个耳光,姚晴面颊火烧,心中更是委屈,眼鼻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陆渐见状吃惊,方要起身,肩头却被谷缜按住,只听他笑道:“娘娘何苦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温黛不解道:“开什么玩笑?”谷缜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寸许长的纸卷,笑嘻嘻地道:“簪里的物事在这儿呢。”姚晴一瞧,气疯了心,大声道:“死狐狸,你,你故意冤枉我的?”温黛也是不悦,说道:“足下这是什么意思?” 谷缜道:“我也没什么意思,只想让大美人吃吃苦头,好叫你知道,你让别人难过,我自有法子,教你加倍的难过。”姚晴听到这话,方知谷缜竟是为陆渐出气来的,一时羞怒交集,转眼瞪向陆渐,这一瞪,愤怒中却又生出一点儿宽慰:“敢情他并没将簪里的物事送给那宁姑娘,我却是错怪了他。”想到这里,怒气稍平,隐隐多了几分歉疚,但这歉疚也不过一霎工夫,想到陆渐将簪内物事给了谷缜,却将空簪送给自己,又觉气愤难平。 谷缜摊开纸卷,笑道:“祖师八图,大美人已得七幅,加上这条天部秘语,今日便可八图合一。”他将眼一抬,注视温黛,笑道:“地母娘娘以为如何?”温黛皱眉道:“据我猜测,八图合一,未必就是神通。”谷缜道:“是否神通暂且不提,但冲这‘无敌’二字,不妨瞧瞧,说不定能够找到对付万归藏的法子。” 温黛和仙太奴对视半晌,均不言语,谷缜笑道:“姚大美人,看你的了。”姚晴恨他入骨,噘起小嘴,神气冷淡。谷缜笑道:“你不愿八图合一?也罢,这张纸条我撕了便是。”将纸条一揉,便要撕毁。 姚晴辛苦得来七图秘语,没了天部秘语,必然前功尽弃,当下按捺不住,急声道:“且慢。”谷缜当即住手,笑嘻嘻地道:“大美人果然舍不得。” 姚晴和他斗智,处处都落下风,心中气急,冷冷道:“你真要我写出那七条秘语?”谷缜道:“不错。”姚晴道:“你是做生意的,以一换七,太不公道了吧?”谷缜笑道:“账不可这么算,算起来你也是以七换八,多赚一条,不算亏本。” 姚晴恨得牙痒,心想自己为了这七条秘语出生入死,费尽心机,事到临头,却被谷缜不劳而获,占尽便宜。然而八图合一,缺一不可,姚晴纵然恨怒,权衡之下,也唯有如谷缜所说,以七换八,才是明智之举。 心念数转,姚晴咬了咬嘴唇,决然道:“也罢,让你臭狐狸得逞这回。”说完看向温黛,见她面沉如水,淡金细眉微微挑起,眉宇合拢,皱出一丝细纹,姚晴心头一沉,屏息闭气,作声不得。 谷缜目光一转,笑道:“地母娘娘还有什么顾虑?”温黛淡然道:“你是东岛,我是西城,八部画像本是西城绝密,被你瞧了,有些不妥。”谷缜笑道:“那么万归藏算不算我的仇人?”温黛皱眉道:“自然……算的。”谷缜道:“他与地母娘娘也有仇么?”温黛沉吟道:“当日我也曾出手攻他,也算有仇。” “那就是了。”谷缜道,“大家同仇敌忾,理当齐心协力,又分什么东西南北?”温黛道:“这话虽说不错,可是……”说到这里,心中一乱,转眼注视仙太奴,仙太奴知她心思,叹道:“这位谷少主说得是,如今到了非常之时,必然要做非常之事,不可太过拘泥。” 温黛叹一口气,解开姚晴的穴道。谷缜寻来纸笔,姚晴援笔书写秘语,边写边想:“我若将其中的字写错一个两个,臭狐狸即便合并八图,也瞧不出什么秘密,那时候我却已知道天部秘语,往后……”心念至此,忽听谷缜笑道:“大美人,别写错了,八图之秘一天不破,你一天也瞧不到天部秘语。”姚晴心下一沉,冷冷道:“臭狐狸,你想反悔?” 谷缜道:“你若老实,我便不翻悔,你不老实嘛……”忽地住口,姚晴知他言外之意,无奈之下,只得断了心中邪念,老实写下秘语。 谷缜接过秘语,避过姚晴,走到厅角,笑道:“地母娘娘,请来一观。”温黛无法,上前看过秘语,又瞧谷缜手中纸卷,却见那纸卷色泽泛黄,上有一行墨字:“有不谐者吾击之”,字下则是一方“谐之印”。 温黛也曾见过祖师画像,一眼瞧出这卷纸条是从画像中剪裁下来的,墨迹旁边还有一行模糊字迹,淡淡的有如水迹,一字字念来,乃是:“丧之齿难、天葬辞在”八字。温黛讶道:“难道天部中人早已发现了祖师画像的秘语,故意剪下,藏在发簪之中。” 姚晴远离二人,看不到纸条上的文字,听温黛一说,恍然明白:“无怪我想尽办法,也不能找到天部画像,只因我先入为主,总想着天部画像必也与其他画像一般,都是画轴。不曾想天部早将画中的秘语堪破剪下,变大为小,藏在玉簪之中。” 谷缜将天部秘语也写在纸上,审视半晌,说道:“地母娘娘,这八条秘语,当有一定次序。”温黛道:“应是按八部顺序排列。”谷缜道:“西城八部,依的可是先天八卦?”温黛点头道:“是。” 谷缜当即推演道:“先天八卦,天一,泽二、火三、雷四、风五、水六、山七、地八。天图:丧之齿难、天葬辞在;泽图:大藏书网下白而、指历珠所;火图:之上长薄、东季握穴;雷图:还颠有菲、柄日自株;风图:周白响质、吟昔之根;水图: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图:以旌也雪、树皆涡屋;地图:持共和若、拥下于白。” 谷缜按先天八卦顺序,将秘语重新誉抄在纸上,却是:“丧之齿难、天葬辞在、大下白而、指历珠所、之上长薄、东季握穴、还颠有菲、柄日自株、周白响质、吟昔之根、卵有如山、隔春山其、以旌也雪、树皆涡屋、持共和若、拥下于白。” 谷缜、温黛对这一段话沉吟良久,看不出半点奥妙,姚晴远远瞧得心急,伸长修颈,想要偷看,忽听谷缜笑道:“大美人,你甚时候这样老实啦?我不让你瞧,你就当真不瞧?”姚晴心头一喜,嘴上却道:“都是瞧师父的面子,要不然,我想瞧便瞧,还由得了你么?”快步上前,瞧了半晌,仍是不得要领。 眼见三人愁眉紧锁,仙太奴、商清影也上前观看,他二人纵然渊博,却并非智力高绝之辈,瞧了半晌,也无主意。唯独陆渐兴不起半点观看的念头,坐在原处闷闷喝茶。姚晴却只道他与自己赌气,故意不看画像,顿时心中恼怒:“你与我赌气?哼,瞧你赌到什么时候。” 谷缜沉吟良久,两眼一亮,忽地笑道:“思禽先生将这六十四字分为八图,每图八字,必有深意,或许八字一行,才能看出玄机。”说罢将那段文字八字一行,重新写为: 持以卵周还之大丧 共旌有白颠上下之 和也如响有长白齿 若雪山质菲薄而难 拥树隔吟柄东指天 下皆春昔日季历葬 于涡山之自握珠辞 白屋其根株穴所在 六十四字纵横八字,自成方阵。姚晴看了,说道:“这有什么玄机?还不是一样?”谷缜摇头道:“古代有种‘璇玑图’,文字纵横成方,回环可读。既然‘璇玑图’都能横着读,这些字为何就不能横着读,竖着读既然不通,不妨横着读一读。”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纷纷横着念诵,从左往右,从右往左,仍觉不能读通。姚晴忍不住道:“臭狐狸,你这算是自作聪明,这法子不通,不通,一百个不通。” 谷缜也不理她,注视那图,直觉从左往右,文字间若有文气贯通,虽然如此,仍然不成章句,他沉思半晌,忽道:“大美人,你当真没有故意写错?”姚晴怒道:“当然没错。”谷缜道:“你可敢发誓?”姚晴冷笑道:“怎么不敢,我若有意写错,叫我御物不成,反为物噬,驭土不成,反被土湮。” 她修炼“周流土劲”,这个誓言可谓十分郑重。谷缜一时也无话说,想了想,向陆渐说道:“大哥,向你借一个人如何?”陆渐道:“借谁?”谷缜道:“‘不忘生’莫大先生。” 陆渐道:“好,我叫他去。”说罢转身出了厅堂,过了半晌,莫乙一个人匆匆进来。谷缜不见陆渐,问道:“你家部主呢?”莫乙道:“他让我来,自己去后院了。”温黛脸色微沉,说道:“他既是一部之主,‘八图合一’乃西城大事,他怎么全不放在心上。” 谷缜叹了口气,说道:“这得问问姚大美人了……”姚晴心中微乱,她知道温黛喜爱俊雅,厌恶丑俗,陆渐虽不算丑,却颇有村野俗气,若是被她看出自己喜欢陆渐,岂非大失面子,当下不等谷缜说完,抢先道:“这和我有什么干系?都是他自己傻里傻气,不求上进。什么一部之主,在我眼里,他连狗都不如。” 话音方落,商清影忽地站起身来,冷冷道:“各位再坐半晌,妾身告退。”说着目光微斜,瞥了姚晴一眼,莲步款款,向后院去了。 堂上一时寂然,谷缜忽地笑笑,打破沉寂道:“莫大先生,你看这字图,纵横读来,可能读得通么?”莫乙躬身上前,瞧了一遍,蓦地闭上双目,沉吟道:“奇怪,奇怪。” 谷缜道:“怎么奇怪。”莫乙道:“这些文字,竖着读是不通的,横着读虽能读通,但却少了若干文字,所以奇怪。”众人闻言,不胜惊喜。 “这横着读要想读通,先得知道怎如何断句。”莫乙指那方阵,从左到右,慢慢说道,“第一句断在‘之’字后面,念作‘持以卵周还之’,但少了一个‘龟’字,原句应为‘持龟以卵周还之’,出自《史记·龟策列传》。 “第二句是‘大丧共旌’,少一个‘铭’字,原文念作‘大丧共铭旌’,出自《周礼·春官·司常》。 “第三句是‘有白颠’,缺‘马’字,念作‘有马白颠’,出自《诗经·车邻》。 “第四句为‘上下之和也如响’,出处是《荀子·议兵》,原文是‘上下之和也如影响’,缺了一个‘影’字。 “第五句为‘有长白齿若雪山’,这里少一个‘鲸’字,‘有长鲸白齿若雪山’,乃是李白《公无渡河》中的一句。 “第六句是‘质菲薄而难’,少一个‘踪’字,所谓‘质菲薄而难踪,心恬愉而去惑’,出自《隋书·萧皇后传》。 “第七句‘拥树隔吟’,少一个‘猿’字。唐代杜牧有诗云:‘渡江随鸟影,拥树隔猿吟,莫隐高唐去,枯苗待作霖。’ “第八句‘柄东指天下皆春’,出自《鹖冠子·环流》,少一个‘斗’字,全文是‘斗柄东指,天下皆春’。 “第九句嘛,‘昔日季历葬于涡山之’,出自《吕氏春秋·开春》,缺了‘涡山之尾’的‘尾’字。 “第十句则是‘自握珠辞白屋’,少一个‘蛇’字,刘禹锡诗云:‘自握蛇珠辞白屋’,就是这句。 “最末一句么,“其根株穴所在”,出自《汉书·赵广汉传》,缺一个‘窟’字,全文应为‘其根株窟穴所在’。” 众人听得莫不佩服,这十一个句子出处各不相同,涵盖经、史、子、集,包罗广泛不说,每个句子又都残缺不全。莫乙不但断句如流,更将缺省字眼一一说出,果然是博闻强记,天下无对,不愧这“不忘生”的名声。 莫乙说完,又道:“奇怪,这十一句为何每句都缺一字,真是奇怪极了。”谷缜笑了笑,说道:“也不奇怪,你瞧缺的这些字,可有什么章法可寻?” 姚晴正将十一字写出,闻言说道:“这里一共说了五种禽兽鱼虫:龟、马、鲸、猿、蛇。若以这五灵分类,那么这十一字就当隔断为:龟铭、马影、鲸踪、猿斗尾、蛇窟。” 谷缜点头而笑。姚晴看破玄机,初是惊喜,继而又皱眉头,沉吟道,“这五个词语,又是什么意思?”谷缜摇了摇头:“这个我也猜不透啦,这位思禽祖师,可不是一般的难缠。” 仙太奴长叹一声,说道:“这八图秘语如此艰深,能被你破解至此,已是十分的了不起。但依我看来,思禽祖师设下这些秘语时,心中一定十分矛盾。” 谷缜笑道:“他矛盾什么?”仙太奴浓眉一挑,扬声道:“八图之谜,惊天动地,有大害也有大利。因此缘故,思禽祖师既不愿这秘密永远埋没,也不愿解密者得来太过容易。” 谷缜奇道:“这么说,前辈莫非猜到这秘密的根底?” 仙太奴露出一丝怆然,悠悠叹道:“若我猜得不错,这五个词句,便是五条线索,在在指引出‘潜龙’的踪迹。” “潜龙。”谷缜脸色微变,“竟是那个?” 姚晴茫然道:“潜龙是什么?” 谷缜笑容尽敛,扶案起身,望着堂外深深庭院,一字字道:“那是西昆仑的灭世神器。” “灭世神器?”姚晴心神恍惚,喃喃道,“难道说不是武功?” “当然不是。”温黛道,“道理十分明白,思禽祖师胸怀天下苍生,武功于他而言只是雕虫小技,何足挂齿?他所说的无敌,必是这关系天下运数的神器。” 姚晴听得这话,没得心头一空,她不惜抛弃所有,经历种种艰辛,合并八图,得到的竟不是梦寐以求的无敌武功,霎时间,满心热火尽皆化为万丈寒冰,五腑六脏涌起无力之感,姚晴眼眶一热,泪水无声滑落,温黛见她神色,暗暗叹气,拉住她手,踱出厅外。 师徒二人徜徉庭中,看着假山嵯峨,蔓草青青,碧波池塘,腾起蒸蒸雾气。温黛见姚晴脸儿苍白,心生怜意,说道:“晴儿,这世上财富权势也罢,武功神通也好,都是不能强求的。试想两百年来,‘周流六虚功’的法门人人知道,但能够炼成的,却只有万归藏一个。还有男人们打江山,群雄并起,得江山的也总是一个……” 姚晴眼圈儿一红,大声道:“我就是不服,为什么武功最好的定是男人,得江山的也是男人,我们女人,又哪一点儿不如他们。” 温黛苦笑道:“晴儿。”姚晴自觉失态,咬着下唇,神色依然倔强。温黛抚着她丰美秀发,叹道:“傻孩子,武功好就快乐么?西昆仑、思禽祖师的武功好不好?但他们一生大起大落,没过上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得江山就快乐么?多少皇帝死前都说:‘来世不生帝王家’。这世上的大名大利,总是伴随大悲伤、大寂寞,就像那棵树,越往上去,枝叶越少,人也一样,越在高处,越是孤独凄凉。” 姚晴默默听着,心中却是半信半疑,忍不住问道:“师父,那怎么才是最快乐的?”温黛笑了笑,目光柔和起来:“这世间最快乐的事,莫过于遇上真心喜爱的人,他爱你,你也爱他,爱人和被爱,才是最快乐的事。” 姚晴轻哼一声,噘嘴道:“这有什么难的?”温黛摇头道:“说来容易,做来可不容易。就算你威震武林、赢得江山,也只能让他人怕你,未必就能让别人爱你。爱是诚心所至,容不得半点虚伪的。” 姚晴破涕为笑,说道:“那么师父和师公之间,算不算爱?”温黛笑而不语,目视堂中,柔情蜜意丝丝刻画在脸上。姚晴见她神色,心底某处忽地空落落的,无从着力,不由垂下螓首,一时默然。 过了半晌,温黛还过神来,忽地笑道:“晴儿,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姚晴想了想,笑道:“我喜欢的人啊,像飞扬的电,奔走的风,熊熊燃烧的火,温柔多情的水,能如红日,普照万物,能如大海,包容万物,而且一定至情至性,只爱我一个。” 温黛瞪她一眼,说道:“想得美,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姚晴笑道:“是呀,哪来这样的人?”说罢格格大笑,温黛回过神来,拍她一掌,佯怒道:“坏东西,竟然捉弄师父。”姚晴道:“那师父你说,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才好?”温黛道:“温和体贴,知寒知暖,时常将你放在心里,能够为你舍弃所有。这样的人,就是最好。” 姚晴默然半晌,说道:“师父,我想去走一走,你放不放我?”温黛道:“八图已然合一,我扣着你也没用啦。”姚晴作个鬼脸,笑道:“我只在庄里逛逛,不走远哩。”温黛一笑,伸出指头,在她脸颊上一点,那肌肤嫩如软玉,应指陷落,又随指头离开,泛起一抹淡淡嫣红,温黛笑道:“你呀,好薄的脸皮。”她一语双关,姚晴羞红了脸,狠狠一跌足,径向内院掠去。 山庄甚大,姚晴漫无目的转了一周,没看到想见之人,便在一座池塘边坐下,瞅着一池碧水,水面几只不知名的水鸟嬉戏凫水,荡起圈圈涟漪,姚晴望着那些鸟儿,不知怎的,忽然有些羡慕起来。 正自出神,忽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小姐,小姐……”姚晴只觉这声音耳熟,一抬头,忽见远处一株合抱古柳,树上昂首立着一只巨鹤,巨鹤足旁,栖着粉团也似一只白鹦鹉,乌睛朱喙,毛冠赛雪。 白鹦鹉见姚晴抬头,又叫一声:“小姐……”姚晴恍然大悟,惊喜道:“白珍珠,白珍珠……”边叫边是招手,谁知那鹦鹉却不理睬,姚晴一阵愕然,蓦地回过神来,笑骂道:“这个惫懒东西?”当下将左手小指含在口中,细细打了一个呼哨,右手捏成兰花形状。白珍珠见了,扑地展翅,从树上落到姚晴掌心,纤细嫩红的小爪攥住那根雪凝玉铸的中指,连声叫道:“小姐,小姐……” 白珍珠是姚晴从小养大,能识故主,姚晴幼时惟恐泄漏机密,驭鸟甚严,鹦鹉来去,均有特定信号,方才的口哨手印,便是唤鸟入掌的意思,若无这个姿态,白珍珠便是认出主人,也不敢轻易靠近。 姚晴见这鸟儿尚能认得自身手势,当真悲喜交集,再听鹦鹉叫唤,心头酥软,少年时的光景历历浮上心头,恍然如昨,不由得眼圈儿一红,泪水点点,滴在雪白鸟羽之上。 忽然一阵狂风,巨鹤从天而落,向白珍珠咕咕有声,白珍珠紧贴在姚晴胸口,露出畏缩神气。原来陆渐南来之时,走到半途,想到白珍珠弱小无能,一旦离了主人,必成猛禽爪下美餐,当下折回故居,将它也带在身边,只是人鸟殊途,一天一地,不能时常照应。巨鹤忠心耿耿,虽瞧不起这小东西懦弱无能,但主人既然看重,便挺身而出,日夜呵护。这两只鸟儿,一个雄伟傲气,一个小巧精乖,一路上相伴而行,发生了许多趣事。 这时巨鹤见白珍珠投入姚晴掌中,念到守护之责,便飞了下来,出声警示。姚晴见它神气骄傲,便生不悦,一手叉腰,冷笑道:“你这只傻大个儿,想欺负我的白珍珠么?有胆的,过来试试。” 巨鹤吃过她的苦头,颇为忌惮,又见白珍珠和她亲密无间,心中大为困惑,歪头看了姚晴和白珍珠半晌,到底是鸟非人,参不透其中奥妙,眼见白珍珠无甚危险,便踱了几步,展翅飞走。姚晴见状,心头一动:“傻大个儿是傻小子的跟班,我随着它,说不定就能遇上傻小子,可是,可是我以前对他那么心狠,这次见了他,又该说什么好呢……” 心中犹豫,双腿却不由得动起来,向那巨鹤去处走了百余步,忽听隔墙人语,其中一人正是陆渐。姚晴只觉心跳变快,心虚脚软,停在墙边,既不敢向前,又不愿退后,只是竖起耳朵,屏息聆听。 但听陆渐叹一口气,说道:“妈,我当真没事,时辰不早,你歇息去吧。” 墙那边沉寂片刻,忽听商清影说道:“渐儿,你若没事,怎么还是愁眉不展的?”陆渐道:“我只是想到外面的百姓。我们在庄里,衣食无忧,江南百姓,粒米难得,都在受苦呢。” 商清影道:“敢情你是担忧百姓,我还当,还当……”陆渐道:“还当什么?”商清影道:“我还当你仍为那姚姑娘犯愁呢。不过,你担忧百姓,那是很好。你爹去世后,留了一些财物,你不妨变卖了,拿去赈济百姓。若还不够,这座‘得一山庄’直一些钱,也卖了罢。” 陆渐高叫道:“那怎么成。倘若卖了,您岂不是没了住处?孩儿无论怎的,也不能让你受苦。”商清影叹了口气,说道:“当年流落江湖的时候,被仇家逼得紧了,我和神通还讨过饭呢。富贵的日子么?就像云中鹤,水中花,看看也就罢了;穷日子么,只要是和最亲最爱的人在一起,也能叫人心中喜乐;只要你和缜儿在身边,妈过什么日子,也觉欢喜。” 陆渐道:“妈,我,我……”还没说完,嗓子已然微微哽咽。商清影笑道:“傻孩子,又哭什么?唉,你这性子真不像你爹,倒有些像我。”言下似乎颇为欣慰,顿了顿,又道,“渐儿,妈也没有别的念想,只盼你欢欢喜喜,不要这么犯愁。你的心事,我也明白。天涯何处无芳草,天底下贤良淑德的好女子多得狠,改天,我定给你挑个好的……” 姚晴听到这里,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上来,烧得双颊发烫,不由靠着围墙,浑身发抖,手攥胸口,几乎儿喘不过气来。 沉寂时许,忽听陆渐道:“不劳妈费心,孩儿已想好了,就这么孤独一世,终身不娶。”姚晴听得一惊,商清影也啊了一声,说道:“渐儿,婚姻大事……”陆渐长叹道:“妈,我意已决,终此一生,不再谈论婚姻之事……”商清影道:“若是姚小姐……”陆渐接口道,“她不成的。今天在后堂,我与她相距不过几尺,心却隔了千里万里。妈,我这一辈子浑浑噩噩的,总猜不透女孩的心思,等到做完那件大事,我便寻一个僻静处,一心侍奉母亲爷爷,至于别的,与我全无干系……” 姚晴听到这里,只觉鼻酸眼热,气息不稳,忍不住吐出一口大气。陆渐何等神通,立时知觉,喝道:“是谁?”姚晴正想屏息离开,不料白珍珠忽地叫道:“小姐,小姐。” 叫声方落,前方人影一闪,陆渐已拦在前面,见是姚晴,面露愕容。姚晴气涌上来,狠狠一下将他推开,大声道:“好呀,你孤独一世,那就任你去了。我姚晴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我若再见你,便不姓姚。”说到这里,眼圈儿泛红,眼泪也要流下来,只恐被陆渐看到,步履如飞,向庄外奔去。 奔了一程,遥遥看见仙太奴和温黛在池边赏鱼。二人见姚晴神色凄惶,飞奔而来,温黛诧道:“晴儿,怎么啦?”姚晴如见亲人,扑入温黛怀里,嘤嘤哭道:“师父,你带我走吧,留在这儿,平白惹人讨厌。” 温黛见她眉梢眼角,伤心之意多过愤怒,举目望去,见陆渐立在远处,逡巡不前,温黛素来护犊,闻言暗恼,当即扬声道:“小陆师弟,是你欺侮小徒么?”陆渐涨红了脸:“我,我……”温黛方要细问,却听姚晴涩声道:“师父,别理他,我一辈子也不想见他。” 温黛不知二人间究竟发生何事,却知姚晴心眼儿最多,这少年却有几分憨直,缘由十九在这女弟子身上,无奈叹一口气,说道:“好,好,我们走了就是。”说罢拉着姚晴,与丈夫径自向庄外走去。 来到庄门,忽见道上行来一人一骑,马匹颇为疲瘦,骑者却极英伟,布衣麻鞋,不掩眉间凛然之气。仙太奴精于相人,见得来人,顿时暗暗喝一声彩:“好个将帅之才。” 那骑士来到庄前,翻身下马,望着门首那幅楹联,微微出神。这时忽听有人欢喜叫道:“大哥。”姚晴闻言身子一颤,回头望去,只见陆渐快步出庄,挽住那布衣汉子,满面喜色。 第六章 鸳鸯阵 姚晴见状,越发气恼:“好小子,这当儿你还高兴得起来?”拉着温黛,步子更快。 原来陆渐始终跟在三人身后,心中郁闷,欲辩忘言,送到庄前,忽见布衣汉子,当真惊喜不胜,烦虑尽消,一个箭步赶将上去。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戚继光,看到陆渐,也是惊喜,把着他臂,笑道:“二弟,你怎的在这里?”陆渐道:“一言难尽。大哥,你怎么来了。” 戚继光道:“我有事入京,听说沈先生殁了。沈先生与我有恩,故来祭奠。”陆渐默默点头,转眼望去,见温黛一行已然去远,只余三条淡影,当下叹了口气,向戚继光说道:“大哥,庄内请。” 戚继光来到灵堂,拈香拜祭,商清影此时已回到灵堂,也回拜致礼。双方拜毕,陆渐将戚继光引入内堂,二人同经患难,陆渐将戚继光视如亲生父兄,当下也不瞒他,将自己身世托盘相告。戚继光听得惊奇,连连嗟叹,说道:“兄弟,不料你身世竟然如此坎坷,更不料你竟是沈先生的嫡亲儿子。看来也是天意,沈先生的志向,说不定要着落在你的身上。” 陆渐道:“什么志向?”戚继光道:“你没留意庄门前那幅对联么?”陆渐不觉哑然,那对联他略略瞧过,此时却已记不起来,这时忽听有人笑道:“天得一则清,地得一则宁。横批可是‘四海澹然’?” 二人回头望去,谷缜冠带潇洒,逍遥而至。戚继光起身拱手:“又见足下。”谷缜也笑道:“戚大将军安好。”戚继光笑道:“将军二字愧不敢当,那日南京城头,若非足下美言,戚某的尸骨早就烂在总督府的大牢里了。” 谷缜一愣,笑道:“将军听谁说的?”戚继光道:“自然是沈先生了。”谷缜颇感诧异,心道:“沈舟虚竟没隐瞒此事?真是奇怪。”他平生料敌无算,此时此刻,却对那已死的大仇人颇有些琢磨不透。 陆渐按捺不住,问道:“大哥,那楹联与志向有什么干系?”戚继光道:“李太白有一句诗,叫做‘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沈先生志向远大,将山庄取名‘得一’,正有扫残除秽、安靖我大明海疆的意思。好兄弟,令尊壮志未筹,不幸身故,他的遗志,岂不要落在你的身上?” 陆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中感慨:“父亲这一生,是正是邪,真是难说得很。”一念及此,问道:“大哥,南京一战后,四大寇尽都丧命,难道还有倭寇肆虐?” 戚继光点头道:“汪直死后,倭寇里又出了一个新首脑,叫什么‘仓先生’,年纪不大,手段却很厉害,打着为四大寇报仇的旗号,声势比起四大寇的时候还要浩大。更可虑的是,我军精兵,多在苏浙二省,倭贼避实就虚,常在闽省两粤出没,无恶不作,我军一旦赴援,它又乘船直扑浙江,如此声东击西,闹得沿海诸城十室九空,人人自危。” 陆渐与谷缜对视一眼,已猜到“仓先生”的来历,深悔当日一念之仁,放过宁不空,当下问道:“大哥和这支倭寇交过锋么?” 戚继光道:“我近日在外练兵,兵没练成,未能出战。”顿了顿,又道,“二弟,你还记得当日我兵败之后,与你说过的话么?”陆渐道:“记得。你说了外省兵多有弊端,要想根除倭寇,非得本乡本土的父子兵不可。” “然也。”戚继光说道,“承蒙胡总督与沈先生采纳此策,近日与我钱粮,前往义乌召集本乡百姓,训练一支子弟精兵。” 陆渐精神一振,问道:“有多少人?”戚继光道:“三千有余。”陆渐皱起眉头,摇头道:“可惜太少!” “不少了。”戚继光微微笑道,“兵不在多,贵在精练。古时有一位将军,只率三千人马,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无前,吓得百万敌军望风而逃。” “名军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谷缜道,“戚将军说的可是白袍陈庆之。” “正是。”戚继光喜出望外,“谷老弟也读史书?”陆渐奇道:“白袍陈庆之是谁?”谷缜道:“他是南北朝时的名将,擅长用兵,爱穿白袍,横行河南之时,敌军一见白袍,便会逃之夭夭。” “元敬不才,也愿效幕古人。”戚继光慨然道,“三千丁勇虽少,但若训练得法,荡平倭寇,绰绰有余。” 谷缜一转眼珠,笑道:“既然如此,戚将军不在义乌练兵,到南京来作甚?”戚继光微微苦笑:“我来南京,是做叫化子呢。”陆渐奇道:“这话怎讲?” 戚继光道:“胡总督请来的饷银,只有二千多两,别说军饷不济,就是兵器盔甲也置办不起。如此下去,这练兵之举必成泡影。我来南京,就是为讨钱来的。方才见过胡总督,他也犯愁,说是今年闹灾荒,银钱短缺,人人都来要银要饷,给我的多了,别的将领必然嫉恨,况且练兵之事,成效未著,多拨银子,其他人必然不服。总之话说了一大堆,钱却没给一文,看来这一趟我只有空手而回了。” 谷缜听到这里,哈哈大笑。戚继光道:“足下何以发笑?”谷缜笑道:“我笑这大明朝的官儿,做得真是有趣。清客总督、叫化子参将,肥了中间,苦了两头。” 戚继光道:“此话怎讲?”谷缜道:“胡宗宪和沈舟虚都是明白人。练兵是长远之计,关系国家安危,他们岂能不知?是以给你的粮饷也必然只多不少,决计不止二千两,只不过从总督府拨下来,都司、佥事、镇抚、知事、总兵一干人,大雁眼前过,岂能不拔毛?不但要拔,一根也不能少。这些还只是常例,另有一些不常之例,掌管文书的都是师爷幕僚,写帐簿的时候,大 7b14." >笔一挥,几十两的零头老实不客气都进了自家口袋,这么七折八扣下来,十两银子,落到将军手里,能有二两三两,也算不错了。” 戚继光往日不曾独当一面,不太明白军需财物,此时听谷缜这么一说,不由恍然大悟,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如此贪贿,胡总督就不知道么?” 谷缜摇头道:“胡宗宪何等精明?他不是不知,而是全知。只可惜官场这地方,知道的越多,忌惮就越多。他那些下属,人人都有后台,看似一个小官儿,说不定就是尚书的同年,阁老的门生,王爷的奴才,御史的连襟,从你这里扣来的钱,十有八九都上缴进贡去了。胡宗宪追究起来,还不满朝树敌?所以事到如今,也没奈何,唯有假装糊涂,跟你打马虎眼儿。” 陆渐皱眉道:“这事胡总督欠考虑了,为何不直截了当拨给大哥?” “你..有所不知。”谷缜道,“这朝廷虽乱,军饷拨发却自有一套规矩,须得自上而下,层层转拨,层层监督,以防有人拥兵作乱。你说,自古打仗打的是什么?兵法?谋略?非也,非也,打得都是钱粮。当皇帝的用兵打仗,不必亲临战阵,只需握住银根粮道,就能运筹帷幄,遥制万里。胡宗宪政敌不少,若不按规矩办事,直截了当把军饷拨给戚将军,今日拨了,明日就有人给他扣一顶‘养兵自重’的大帽子。” 陆渐倒吸一口凉气:“倘若这样,还怎么带兵打仗?”谷缜站起身来,叹道:“官场文章不好作,做事的时候,绕过官场,往往能够事半功倍。唉,这句话我实在不愿说,若是沈舟虚还在,以他幕僚身份,此事必然好办。但他这么一死,胡宗宪不啻断了一臂,将来官场之上,必然多出无数凶险。”他说到这儿,见戚继光目含愁意,当下顿了顿,笑道,“大明官场积垢纳污,层层相因,就似一张无大不大的蜘蛛网,触一发则动全身。戚将军得有今日,凭得是世代军功,对于这些牵扯,或许不甚了然。是了,将军手上还有多少银子?” 戚继光道:“二百多两。”谷缜道:“我有一个法子,戚将军愿意采纳么?”戚继光道:“什么法子?”谷缜道:“戚将军将这二百两银子交给在下,在下拿到生意场上周转周转,为你凑足军饷如何?” “好啊!”戚继光惊喜道,“但不知要周转多久?”谷缜笑道:“不久不久,但将军须得答应我两件事,若不然,这生意就作不成了。”戚继光道:“请讲。”谷缜道:“第一件事,我如何周转银钱,将军不得过问。”戚继光想了想,说道:“这个容易,但须不违国法。”谷缜笑道:“《大明律》漏洞百出,我要想违背,也不容易。” 戚继光听得一愣。谷缜不待他明白过来,笑道:“如此将军答应第一件事了。”戚继光只得点头。谷缜道:“第二件事,则是让我做你的军需官,贵军一切兵器粮草,全都由我购买,无论好歹,将军都要接纳。” 戚继光失笑道:“戚某如今光杆一个,只要是粮草兵器,无不笑纳。” “成了。”谷缜一击掌,“戚参将何时返回义乌?”戚继光道:“军务甚多,今日便要动身。”谷缜站起身来,说道:“很好,陆渐,咱们也今日动身,去瞧戚将军的新兵。” 陆、戚二人同是一惊,陆渐道:“怎样急么?”谷缜神色一肃,颔首道:“急,十万火急。”陆渐瞧他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神采焕然,霎时心领神会,点头道:“好。”戚继光听这对答奇怪,颇为疑惑,但一想到二人愿往义乌,欣喜之情又盖过疑心,当下拍手笑道:“好,好,若得二位相助,何愁功业不成。”说罢又是大笑。 陆渐忽地皱眉道:“谷缜,走之前,要和妈说一声。”谷缜道:“你只说出趟远门,再布置天部高手看守山庄,至于这方圆百里,我已安插许多人手,眼下暂可无忧。”陆渐心知谷缜这般安排,是惟恐树下大敌,危及母亲妹子,只不过此行若是当真败落,后果却是不堪设想。 于是二人同向商清影告辞,谷缜谈笑自若,陆渐的心思却是刻画脸上,商清影看出必有大事发生,口中却不挑破,只反复叮嘱二人一路小心,留意寒暖。 陆渐安排好庄中守卫,但因“黑天劫”之故,劫主劫奴不能久离,故而五大劫奴俱都随他同行。陆渐心虽不惯,“有无四律”却违背不得,只得带上五人。 离庄之时,商清影一直送到庄外数里,陆、谷二人好容易才将她劝住,策马走出数里,陆渐回头望去,仍见道路尽头那道素白身影,依着一株柳树,遥遥挥手。想到此行凶险,这次分离或是永诀,陆渐心中一痛,眼泪刷的流了下来。谷缜知道他的心思,一时间也收敛笑意,轻轻叹一口气。戚继光均是看在眼里,但他性子深沉,不爱说三道四,二人不说,他也不问。 南行路上,长空如洗,极目皆碧,盛夏绿意仿佛延伸到天边。三人一路奔驰,挥鞭指点沿途胜景,谈笑不禁。戚继光文武双全,辩才无碍,谷缜博学广闻,口角风流。两人对答诙谐,机锋迭起,陆渐话语虽少,但谈到大是大非,却往往能一语中的,引得众人会意微笑。 驰骋良久,暮烟四起,苍山凝紫,衔着半边红日,一条江水被暮色浸染,涌血流金,凛凛江风吹得岸边花草摇曳开合,如嗔如笑。戚继光既得知己,又得强援,心中快慰,见这佳景,雅兴大发,不禁朗声吟道:“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 “好个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谷缜赞道,“这两句沉郁顿挫,真有杜工部的遗风。” 戚继光与他交谈多时,大约明白他的性情,当下笑道:“你只说后两句,前两句怕是不入法眼。”谷缜摇头道:“前两句不是不好,但有些奴才气。”戚继光道:“为臣死忠,为子死孝。难道说一提到‘主情’二字,便有奴才气么?” 谷缜道:“我相信天道至公,天生万民,本来平等,上下尊卑,不过是后天所致,谁又生下来就比谁强了?皇帝老儿一张嘴巴两个耳朵,我也是一张嘴巴两个耳朵,不见他比我长得多些。” 戚继光皱眉道:“谷老弟这话虽说新颖,却有些大逆不道。”谷缜笑道:“我是大逆不道。嘉靖老儿贵为天子,兴土木、求神仙、炼金丹,淫童女,信任宵小,骄奢淫逸,闹得官贪吏横,民不聊生;上逆苍天好生之德,下违祖宗守业之道,也可算是大逆不道呢。” 谷缜虽是诡辩,说的却是时事,时事如此,戚继光反驳不得,默然半晌,说道:“圣上虽然不好,百姓却是无辜,元敬生为臣子,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谷缜点头笑道:“天底下的官儿倘若都和将军想得一般,皇帝老儿就算尾巴翘到天上,那也无所谓了。”戚继光摆手道:“惭愧。元敬十七岁领兵,征战沙场十余年,北方鞑虏肆虐,南方倭患如故,空负报国之志,却无报国之才,真是惭愧。” 谷缜笑道:“三军不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志者帅也,才者军也,三军易得,一帅难求。将军已有报国之志,何愁没有报国之才?区区倭寇,跳梁小丑,弹指可平,何足道哉。” 戚继光双目一亮,笑道:“谷老弟,你风骨特异,倘若投身仕途,必能成为国家栋梁。” “免了。”谷缜笑嘻嘻的道,“要做大明的官儿,先得写八股,考进士,那些之乎者也,想想都觉头痛,要我在纸上写八股,不如让我在粪墙上画乌龟呢。考武举嘛,骑马射箭也不是我的专长,一马三箭,箭箭落空。我还是做我的陶朱公,买东卖西,走南闯北。不过呢,这也不是最要紧的。” 戚继光道:“哦,那什么才最要紧?”谷缜道:“最要紧的是,我大好男儿,自当纵横七海,无拘无束,怎能自甘堕落,去做皇帝老儿的狗腿子?”戚继光不禁苦笑:“老弟这一句,可将我也骂了。”谷缜道:“戚兄是戚兄,皇帝是皇帝,我宁可做戚兄的军需官,也不作皇帝的狗腿子。”戚继光失笑道:“老弟真是少年意气。” 高谈快论,不觉光阴流逝,入夜时分,一行人觅店宿下。用罢晚饭,谷缜正在喝酒,忽见五个劫奴探头探脑,在门口张望,不觉笑道:“你们做甚么?” 五人忸怩而入,忽地齐齐跪倒,唯有燕未归略有迟疑,但也被秦知味拉倒。原来,五人私下商议,当初为沈舟虚出力,和谷缜实有杀父之仇,而今换了新主,陆、谷二人交情如铁,谷缜对五人却很冷淡,倘若想报私仇,略使手段,五人就算不死,也难免黑天之劫。在山庄时,五人对谷缜尚有回避余地,而今一路同行,欲避不能,惊惶之余,决意来向谷缜请罪。 谷缜瞧见五人模样,猜到他们心中所想,问道:“你们害死我爹,怕我报仇吗?”五人连连点头。谷缜道:“犯法有主有从,主犯已死,从犯从宽,况且你们身负苦劫,不能自主。也罢,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五人听见,脸色发绿。谷缜扫视五人,挥手笑道:“别想岔了。我说得活罪,是陪我喝一顿酒。”当下叫来五坛烈酒,笑道,“一人一坛,喝完了,大家一笔勾销。” 五劫奴均不善饮酒,此时无法,只得各领一坛,苦着脸饮下,加上谷缜殷勤相劝,不多时,五人醉得一塌糊涂,燕未归登墙翻梁,满屋乱飞;莫乙高声背诵《大藏经》;薛耳用“呜哩哇啦”大弹艳曲,苏闻香鼻子贴着地皮,边爬边嗅,秦知味则伸出舌头,将碗筷舔得干干净净。谷缜在一旁拍手大笑,连哄带赞,助长其势。直待陆渐听到吵闹,前来阻止,才将五人带回歇息。 次日起来,五名劫奴宿醉未消,头痛欲裂,愁眉苦脸,跟在三人后面。谷缜却是说到做到,经此一醉,和五人嫌隙都消。秦知味和谷缜本是故交,当先重叙旧好,无话不谈,其他四人见状,也各各释然,更被谷缜天天拉着喝酒,稀里糊涂几天下来,还没到义乌,五人两杯酒下肚,和谷缜比亲兄弟还亲了。 是夜抵达义乌,次日早晨,戚继光召集部众,在东阳江边列阵点兵,只见清江如练,长空一碧,远方白云青嶂,森然如城池耸峙。江岸上一带平沙,黑压压站立三千将士,鼓声雷动,旗帜飞扬,戚继光令旗一挥,呼声冲天,有如一阵风雷,激荡山水。 陆渐定眼细看,阵中除了军官穿戴甲胄,士兵都是农夫打扮,皮肤黧黑,衣不蔽体,脚下登着草鞋,手中拿着木棒竹枪。装备虽然简陋,阵势却极齐整,一呼百应,丝毫不乱。陆渐、谷缜瞧在眼里,均是暗暗点头。 戚继光点兵已毕,向陆渐道:“这些军士多是附近矿山采煤的工匠,质朴有力,甚有纪律。这些日子,我依照东南地势,对比倭人战法,想出了一门‘阴阳’阵法,二弟要不要见识见识?” 陆渐笑道:“求之不得。”戚继光一笑,扬声道:“王如龙。”阵列中应声走出一个汉子,个子中等,但体格壮硕,双目有神,直如吞羊饿虎,浑身是力。 戚继光盯着他,似笑非笑,说道:“王如龙,你平日自以为力气大,武艺精,谁也瞧不起,是不是?” “哪里话?”王如龙咧嘴直笑,“我这辈子也有一个瞧得上的,那就是戚大人你了。”他这一开口,嗓子洪亮,铜钟也似。谷缜不觉莞尔,心道:“这厮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 但听戚继光道,“你先别说嘴,今天我请来了能人,你有没有胆子跟他较量?”王如龙道:“好啊,我王如龙本事不大,却有胆子。”戚继光转头向陆渐笑道:“你瞧他这狂态,代我好好教训教训。” 王如龙觑着陆渐,嘴里不说,心里却犯嘀咕:“这少年人貌不惊人,瘦瘦弱弱,能有什么本事。”当下解开衣衫,摩擦拳掌。戚继光道:“你做什么?”王如龙奇道:“不是要较量么?”戚继光道:“较量是真,却不是一个对一个,你领十个弟兄,摆好阴阳阵。” 王如龙一呆,蓦地叫道:“什么?十一对一,还用阵法?”戚继光道:“不错。”王如龙一跳三尺,哇哇叫道:“不行不行,这不公平。”戚继光皱眉道:“你小子不知厉害,少说废话,还不领命?” 军阵中议论纷纷,嗡嗡声一片。王如龙瞪着陆渐,两腮鼓起,蓦地将头一甩,大声道:“戚大人,小的有个请求。”戚继光将脸一板:“军法如山,你敢违抗?”王如龙脖子梗起:“您不答应,砍我脑袋便是。”戚继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也罢,你有何条件,且说一说,若没道理,瞧我砍不砍你脑袋。” 王如龙指着陆渐道:“我要和他比气力,他胜了我,我就带兄弟和他打。” “比气力?”戚继光道,“怎么比法?”王如龙咧嘴笑道:“筑石塔,谁高谁赢。”此言一出,群声哗然,三千多人,尽都拍手鼓噪,纷纷叫道:“对,对,筑石塔,筑石塔。”千人同声,势如滚雷。 戚继光始料未及,微微皱眉,回望陆渐,陆渐尚未答话,谷缜已说道:“比就比,山不比不高,水不比不深。”陆渐本来不愿太露锋芒,但谷缜如此一说,不便和他相左,只好点一点头。 王如龙脱光上衣,露出虬结肌肉,大步走到江边,江水数百年侵蚀,将岸边石崖切割破碎,石块大大小小,散落岸上水中,大者千斤,小者也有百斤左右。 王如龙走到一块比人还高的巨石前,一沉腰,沉喝一声,巨石应声,被他扛了起来。军中彩声轰响,陆渐也是动容,寻思:“这巨石怕不有千斤上下,此人气力好生了得?” 王如龙走了七八步,将巨石稳稳放在岸边,转身又扛来一块较小石块,垒在巨石之上。一时间,来来去去,连垒三块,三石相叠,笔直如塔,比王如龙双手举起还要高出两尺。这时间,王如龙抱起一块四五百斤的巨石,走到塔前,马步一沉,嘿的吐气开声,双臂忽地向上一抬,那块巨石高高飞起,啪嗒一声,搁在石塔顶端。 “乖乖。”谷缜吐出舌头,“这一下可不是天生的本事。”陆渐微微点头,心道:“这位王将士内外兼修,竟是一位武学高手。” 说话间,王如龙又抱来一块巨石,向上一托,又将那石块高高抛起,吧嗒一声,叠在石塔之上。要知道,扛抱巨石,凭的或是本力,但将巨石抛在半空,一半凭的是气力,另一半凭的则是腰胯胸腹的内力巧劲,更难得的是,石块抛起后,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石塔顶端,抑且方位轻重无一不巧。若不然,搁得偏了,石块不稳,势必滚落,搁得低了,必然碰着下方石块,撞垮石塔。是以王如龙一抱一托看来平易,谷缜、陆渐却是行家,一眼就看出其中奥妙,心中不胜惊奇。 一时间,王如龙不住托送巨石,将那石塔越垒越高,半晌工夫,已然高及四丈,笔直耸立。但石塔越高,托送石块越发不易,稍有偏差,便有坍塌之患,是以王如龙所抱石块越来越小,由四百来斤减为一百多斤,托送起来也更加吃力,渐渐汗如雨下,面色血红,额上青筋贲张,突突直跳。 第九块巨石刚刚垒罢,王如龙蓦地脚底踉跄,后退两步,一跤坐倒,说道:“就这样,我不成了。”众人惊佩万分,纷纷鼓掌喝彩。王如龙瞥着陆渐,意带挑衅。戚继光也望着陆渐,嘴里不言,眼里却有担忧之意。 陆渐不动声色,走到石塔近前,笑道:“借如龙兄石块一用。”不待王如龙答话,默运大金刚神力,双掌齐推,咯的一声,垫底巨石急如弹丸,跳将出去,上半塔身猝然下沉,但却不摇不晃,纹丝未动。 这一下惊世骇俗,王如龙两眼瞪圆,脸色大变,其他军士更是目定口呆,偌大操场,落针可闻。 咯的一声,陆渐双掌再推,垫底巨石再度跳出,上方石塔依然未动。一时间,只看陆渐搓骨牌也似,将下方巨石一一推走,那石塔由下而上,眼看见矮,最终九块巨石分落九处,重新散开。 “石块借到。”陆渐说道,“小子现拙,也来垒一座石塔。”当下抱起最小最轻的石块搁在地上,再将次轻者垒在其上,之后石块逐次加重,恰与王如龙相反,王如龙垒塔,石块下重上轻,下大上小,十分稳当,陆渐却是上重下轻,上大下小,直将王如龙所垒石塔颠倒过来。 那塔越筑越高,伸臂不及,陆渐便用王如龙的法子,抱起巨石,托上塔顶,然而一块大过一块,一块重过一块,比起王如龙难了何止十倍。先前王如龙筑塔之时,每托上一块巨石,众将士便出声喝彩,这时候却是人人屏息,鸦雀无声,望着巨石飞起,无不惊心动魄,喘不过气来。 陆渐将“大金刚神力”融会“天劫驭兵法”,神力巧劲无不登峰造极,此时巨石嵌合,丝丝入扣,既快且稳,层层叠高,不多时,陆渐双臂一送,第九块千斤巨石有如飞来山峰,腾起数丈,吧嗒一声,沉沉压在塔顶。看起来,整座石塔就如一把倒立石锥,将垫底石块深深压入土里。这时众将士才算还过神来,掌声如雷。戚继光走到陆渐身前,拉住他手,仔细打量半晌,笑道:“二弟,你这本事,真乃神人也。” 陆渐面皮..发烫,忙道:“哪里,说好了筑石塔,谁高谁赢,如今都是九块,我不算赢,如龙兄也不算输……”话没说完,王如龙已跳起来,连啐两口,叫道:“屁话屁话,我说谁高谁赢,那是下面大,上面小,正着垒塔,公子爷这么上面大、下面小的筑塔本事,我王如龙万万不及。”说罢磕头便拜,陆渐忙将他扶住,说道:“如龙兄,你拜我作甚?” 王如龙说道:“公子爷你不知道。我小时候遇上过一个华山道士,他传了我两月功夫,后来有事离开。临走时曾说,他这功夫叫做‘巨灵玄功’,出自玄门,我只要用心修炼,十年后必能力大无穷,罕有敌手,只不过,将来若是遇上会‘大金刚神力’的金刚传人,千万不可逞强,定要恭恭敬敬。公子爷如此了得,想必就是金刚传人了。” 陆渐听得惊讶,点头道:“不错。”王如龙大喜过望,又要磕头,却被陆渐挽起,笑道:“如龙兄,有话将来再说,军令如山,我还是见识你的阴阳阵法吧。” 王如龙精神一振,从人群里拖出一根长大毛竹,竹子上密密层层,布满枝桠。另有两名军士出列,共持一根毛竹,与王如龙势成犄角,毛竹之前,均有军士手持木盾木刀,毛竹之后,各有两支竹枪,一支镋钯。阵势以毛竹为首,左右展开,形如飞鸟展翅。 谷缜一瞧,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戚继光听到,回头道:“谷兄弟笑什么?”谷缜笑道:“这阵法威力不知如何,但这样子么,真是不大好看。”戚继光笑道:“谷兄弟有所不知,凡事实用必不美观,美观则不实用,这阵法看着虽丑,却很有用。”谷缜跷起大拇指,赞道:“好个实用则不美观,美观则不实用,这两句话,真是千古格言。” 陆渐审视阵势半晌,迟疑道:“大哥,这竹子……”戚继光道:“这根毛竹正是从二弟那根竹子化来,近守远攻,十分好用,是这阴阳阵的门户,缺他不可。我给这大竹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狼筅’,狼是凶狠之物,筅则是扫帚之意。” “好名字。”谷缜拍手道,“就用这把如狼似虎的大扫帚,将那些倭寇盗贼一扫而光。” 戚继光含笑点头,王如龙却是不耐,高叫道:“公子爷,快挑一件兵器,大伙儿开打。”陆渐摇头道:“我先不用兵器试试,看这阵法有多大威力。” 换作旁人,王如龙必然当他托大,陆渐这么说,他却打心底觉得应该,寻思:“没错,用兵器的,那还是金刚传人么?”当下问道:“戚大人,这一阵怎么算赢?”戚继光笑道:“你打中陆兄弟便赢。”王如龙哈哈大笑,蓦地大喝一声,摇动狼筅,直扑陆渐。 陆渐见两根狼筅扫来,伸手欲拨,身下风声忽起,去是那两名刀牌手滚地而来,挥刀横斩自己双腿。陆渐才知道狼筅凶猛,却是虚招,为的竟是掩护刀牌手的偷袭,当即纵身跃起,双脚齐出,踢向两面盾牌,双手一分,呼呼两拳,将那狼筅拨开。 蓦地锐风扑面,两杆长枪红缨如血,翻起斗大枪花,分刺陆渐上下两路。陆渐避开长枪,眼见狼筅用老,收回不及,当即纵身抢入两根狼筅之间,不料刀牌手趁他闪避枪势,早已缩回,盾牌前顶,挡住陆渐前进之势,刀作剑用,从盾下探出,刺向陆渐胸口。陆渐受阻遇袭,屈指两弹,夺夺两声,正中刀脊,刀牌手虎口疼痛如裂,若非陆渐手下留情,木刀必然脱手。 陆渐情急间用上大金刚神力,心中暗叫惭愧,蓦地眼前光闪,脚底风生,两支镋钯上下攻来,陆渐向后一仰,双脚蜷起,一个筋斗翻在半空,好胜之心陡起,沉喝一声,双拳左右送出,两道凌厉拳风如山如城,向众军头顶压来。 他本以为拳劲一出,众人势必难当,故而出手之际,还留了一半功力,只想打倒众人作罢,不料他方才跳起,王如龙喝一声:“分。”阵势忽变,以两支狼筅为首分为两队,左右掠开,陆渐拳劲走空,击中沙土,满天扬尘。众军士闪赚之际,却已绕到陆渐两侧,狼筅、盾牌齐出,封住陆渐躲闪方位,四肢尖枪则从竹枝间穿出,左右袭来。 这一阵变化凌厉,陆渐躲闪不及,情急中使出“天劫驭兵法”,双臂一圈,缠住四条长枪,方要夺下,忽见刀牌手进如疾风,翻滚上前。陆渐寻思:“我若夺枪取胜,不能看出阵法优劣。”于是放开长枪,翻身闪开双刀,不料狼筅、镋钯已然绕至身后,两前两后,犄角杀来。狼筅舞开,竹枝满天,有如长云下垂,坚城突起,陆渐竟被闹了个手忙脚乱,几被趁虚而至的镋钯扫着。 一时间,旁人只见陆渐身法飘忽,如鬼如魅,动转之际,令人不及转念。“阴阳阵”几次将被击破,不料那阵分合变化,一忽而分为两队,一忽而分为三队,一忽而正面横冲,一忽而分进合围,筅以用牌,枪以救筅,短刀救长枪,镋钯则如刺客杀手,每每突出伤人,五种兵器攻守循环,奇正相生,每每于不可能处生出奇妙变化,避开陆渐的杀着,更生凌厉反击。 众将士瞧得眼花缭乱,心中更是忐忑,既不愿阵法被破,又敬服陆渐神功,惟恐他被扫着汤着,损了一世英风。故而眼望双方攻守,心也随之起伏不定,患得患失。 戚继光知道陆渐武功了得,起初还怕苦心创出的阵势被他轻易击破,见此情形,真有不胜之喜,便在点将台上挥洒指点,与谷缜谈论起阵法,说道:“此阵的兵器有五般,长短有如阴阳,数目比拟五行,枪金,筅水,盾土,刀木、镋火,用之得法,如五行之相生,决不可破;用不得法,则如五行之相克,不攻自败。这其中的生克变化,一言难尽。这五般兵器均为双数,为的是骤遇强敌,可以中分为阴阳两仪,一刚一柔,左右犄之,继而应变三才,合而围之,敌人阵脚耸动,则觑其虚弱,三才归一,并而攻之。” 谷>缜点头道:“阴阳三才五行之变,人人知道,但自古以来,活学活用的人却没有几个。”说到这儿,他笑了笑,说道,“戚将军,恕小子多嘴,这阵法虽好,名字却不佳。” 戚继光笑道:“怎么不佳?”谷缜道:“阴阳二字太过笼统,不知道的人听起来,还当戚兄是算命先生、画符道士,岂不是天大的误会?”戚继光不由大笑,说道:“那么你说取什么名字?” 谷缜沉吟道:“我看此阵中分两翼,开合不定,有如飞禽展翅,乘风翱翔,不妨就以禽鸟命名。禽鸟之名,包涵阴阳雌雄的有两个,一是凤凰,一是鸳鸯。将军方才又说了,美观则不实用,实用则不美观。凤凰鸟中之王,羽毛华丽,此阵朴实无华,贵在实用,二者可谓毫不相干。依我之见,此阵就名鸳鸯阵,鸟虽平凡,情义却很深长。” “好名字!”戚继光点头道,“从今往后,这阵法就叫做鸳鸯阵吧。” 说话间,陆渐已看出“鸳鸯阵”的优劣虚实,大举反击,“大金刚神力”施展,一拳一脚,劲力排空,军士略被拂扫,便是足下踉跄,摇晃不稳,忽听咯的一声,一根长枪被陆渐扫中,破空飞出。戚继光浓眉一扬,高叫道:“李同先,你队东边策应。” 一个高大汉子沉声答应,率本队结成鸳鸯阵,逼近陆渐。两支小鸳鸯阵左右穿插,奇正合变,立时化为一个大鸳鸯阵,五行轮回,虚实不定,阵法威力强了一倍。 阵法变强,陆渐亦强,神力奔腾间,隐隐透出金刚法相,拳掌间更带上“天劫驭兵法”,斗不多时,左手一圈一横,将两根狼筅绞在一出,仓卒间无法分开。戚继光见状,再调一队,亲自指挥,一时间,只看三队鸳鸯阵两前一后,成三才之势,一合一分,再变两仪。 陆渐越斗越觉惊,但觉身周兵器影影绰绰,飘忽不定,数十般长短兵器备按五行,相应相生,与自己的“天劫驭兵法”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天劫驭兵法”因为“补天劫手”,能将几十般兵器融合如一,当成一件兵器运用,眼下这些兵刃却是凭借“鸳鸯阵”的奇妙变化,长短相应,五行相生,也能融合如一,发挥意想不到的威力。 陆渐不料这军阵妙用至斯,一时间竟被那阵法圈住,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心头一急,发出一声长啸,“大金刚神力”与“天劫驭兵法”同时运转,转身之际,夺下一根狼筅,旋身一扫,逼开阵势,长竹一搭,又夺下两根狼筅,方要横扫,刀牌手早已滚地杀来,陆渐待其将至,忽如长箭离弦,纵起两丈,两队刀牌手收势不及,撞在一起,喀嚓之声不决,木盾中刀,顿时粉碎。 陆渐身在半空,六七根狼筅长枪或扫或刺,冲天而来,陆渐手中狼筅盘旋,下方狼筅、长枪均如铁针向磁,被他吸走,唯有王如龙凭借神力,夺回狼筅,呼呼呼舞得有如一阵旋风,势要迫得陆渐不能落地。 戚继光见状,正想再调人马。陆渐忽将狼筅在王如龙筅端上一点,翻身飘落阵外,举手叫道:“大哥,够啦。”戚继光闻言挥手,遣散诸军,叹道:“这阵法还是困不住你。” 陆渐摇头道:“这阵法已然十分厉害,只有两个破绽,若能补齐,即便如我,也未必全身而退。”戚继光道:“什么破绽?”陆渐道:“一是使狼筅的军士气力不足,如龙兄之外,都是两人一筅,进退变化都不灵活,不能全然发挥狼筅威力。二是少了弓弩、火铳,若能在阵法中加入弓箭鸟铳,我方才身在半空,势必成了靶子。就算侥幸挡开箭石,下方的狼筅长枪也应付不了。” 戚继光沉吟道:“气力是天生的,勉强不得。”陆渐笑道:“大哥,气力的事,就交给我吧。”戚继光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转身向众军士高叫道:“这位陆兄弟自今日起担任我军教头,大家都服了么?”军士们对陆渐武艺十分佩服,听得这话,不胜惊喜,齐声叫道:“服了,服了。” 当日,陆渐、谷缜各领其职。陆渐鉴于“三十二身相”并非人人能练,自己劫力在身,方能履险如夷,寻常军士修炼,易出偏差。沉思良久,从“三十二身相”中变化六式:骑龙式、勾开式、架上式、闸下式、中平式、拗步退式。这六式姿态简易,心法明了,既是锻炼神力的内功,亦是攻守进退的招式。 陆渐想好招式,从军中挑选力大者传授。狼筅是“鸳鸯阵”的门户,一切变化均因这件兵器展开,一旦由两人一筅变为一人一筅,全阵攻守,越发凌厉。陆渐又以“天劫驭兵法”推演刀、盾、镋钯、长枪的招式,精简变化,与狼筅六式相配合,至此,“鸳鸯阵”两仪和合,五行相生,生生不息,再也难寻破绽。 陆渐出身寒苦,与众军士身世相近,性情亦很相投,因此昼夜住宿兵营,与士兵大锅同食,大被同眠。众军士见他身为教头,与自己同甘共苦,心中更生敬意,无不努力习练武艺。 这一日,陆渐偶尔想起谷缜,前去谷缜,谁知帐内无人,询问卫兵,才知谷缜这些日子不在营里。陆渐心中纳闷,却因军务繁忙,转头又将此事放下了。 这日傍晚,陆渐正和戚继光操练阵法,忽听牛叫马嘶,转眼望去,营门前行来大队牛马。正觉奇怪,忽听一声朗笑,一名白衣骑士越众而出,笑嘻嘻的,正是谷缜。他向二人招手致意,随后挥舞马鞭,指点民夫卸下货物。戚继光上前察看,却见货物中盔甲兵器无所不有,均是锻铸精良,寒光射人。戚继光好不惊喜,审视之时,又见运输队伍陆续赶来,有的装载粮草,有的驮运帐篷,更有数百口庞大木箱,拆开一看,尽是簇新鸟铳。 戚继光看得眼花缭乱,只怀疑身在梦中,方要询问谷缜,又听牛马喧嘶,转眼一瞧,只见数十辆大车拖拽佛朗机火炮迤逦而来,炮管乌黑油亮,令人望之胆寒。大车后还有数百匹骏马,膘肥腿长,均是良驹。 卸完货物,谷缜下马走来,笑吟吟地道:“还有五十艘战船,停在海边,不能驶来。”戚继光奇怪已极,问道:“谷老弟,这些都是你买的?”谷缜道:“是啊,够不够?”戚继光道:“够是够了,但这些货物价值不菲,当日我不过给了你二百两银子,就算在生意场上……”谷缜接口笑道:“戚将军,记得你我约法第一章么?”戚继光道:“记得,你让我不问银钱来历。但这么多军械粮草,匪夷所思,倘若不知来历,戚某岂敢……”谷缜道:“约法两章第二章,但凡买来,无不笑纳。戚将军可是答应过的。将军以诚信治军,岂可自食其言。” 戚继光方知谷缜事先料到今日,早早设下圈套。但瞧这些军械粮草,有如雪中送炭,足可武装一支无敌大军,戚继光心头一喜,便将疑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次日,谷缜在营外搭起一座茅屋,长住在内。自茅屋搭建之日起,便不断有人造访,来者均是富商,排场盛大,屋前雕车竟驻,道上宝马争驰,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相望于道,神秘万分。 戚继光以下,营内官兵无不好奇,有人趁着来客没走,前往探看,却见来客站立,神色恭谨,谷缜坐在案边,左手拨打算盘,右手书写帐簿,口中说笑不禁,看到来人,还出声招呼,举酒属客,虽然一心数用,却能面面俱圆,宾主尽欢。 陆渐也觉奇怪,询问起来,谷缜却顾左右而言他,胡乱说笑。陆渐知他行事自有城府,既然不说,也就不再多问,只一心协助戚继光练兵。但自谷缜返回之后,军械物资任由戚继光调度,永无匮乏,从此之后,戚家军兵甲火器、马匹战舰特精,不止冠绝江南,更是甲于天下。 光阴荏苒,转眼已到八月,这天士兵放假回家,营中冷清。三人无事,谷缜邀戚、陆二人泛舟江上,喝酒说话。其时明月高悬,涛声在耳,断岸耸峙,层林萧疏,三人喝得耳热,说笑不离本行,论起兵法。谷缜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消说,用兵之要,首在资粮。楚汉交兵,汉高祖百战百败,始终不曾困绝,全都因为关中安定,萧何转运资粮,馈饷不绝,今日败北,资粮若在,明日又成一支大军。项羽粮道却为彭越、英布所断,资粮匮乏,虽然百战百胜,但垓下一败,则永不复起也。” 戚继光摆手道:“谷老弟此言差矣。兵以义动,用兵之要,首在道义。圣人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资粮虽重,却为利也。将士眼里若只有利,那么有利则战,利尽则散。项羽用兵如神,但生性暴虐,所过残灭,坑杀秦军二十万,失尽人心,故而一蹶不起,自刎了事。高祖约法三章,民心所向,所以屡败屡起,终有天下。这世上唯有仁义之师,方能由弱变强,先败后胜。自古名将,戚某最服岳武穆,岳家军‘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那是何等的了不起。” 谷缜道:“戚将军这么说,若无资粮,将士们岂不要拿着竹枪木棒、饿着肚子打仗?” 戚继光道:“古人揭竿而起,竹竿尚能打仗,何况木棒竹枪?” 谷缜微微一笑,问陆渐道:“你认为呢?”陆渐道:“我赞同戚大哥,就我而言,只有为天下百姓而战,才能理直气壮,心中无愧。”戚继光笑道:“好一个心中无愧。” 谈笑间,岸上一灯悠悠,飘忽而来,须臾来到近前,一个生硬的男子嗓音道:“谷少爷在么?” 谷缜道:“谁找我?”那灯火陡然明亮,燃起十余支松脂火把,照得河岸形如白昼。三人定眼望去,河岸上左右两队跪着八名胡人,均是金发碧眼,赤裸上身,手足佩戴粗大金环,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八人肩头扛着一乘檀木步辇,辇上斜倚一名胡女,秀发如墨,肌肤胜雪,面上笼着轻纱,露出一双碧蓝眸子,娇媚流荡,勾魂夺魄,四周分立十名随从,也是胡人,手持火把,男女皆有。 戚继光与陆渐从未见过这么多胡人,均感奇怪。谷缜却似料到,从容笑道:“各位找我,有何贵干?”辇上胡女瞧着他,好一阵目不转睛。谷缜笑道:“美人儿,你这样瞧我做什么?挑情人呢,还是相老公?” 那胡女咯咯咯掩口直笑,叹道:“东财神果如传言,少年轻狂,还生得一张俊脸,迷死人不偿命呢。” 谷缜莞尔道:“迷死了你,我可舍不得。”胡女嘻嘻一笑,翻身下辇,双手捧着一个镶满宝石的金匣,冉冉走到岸边,说道:“我奉主人之命,请足下本月十五,前往江西灵翠峡一唔。” 谷缜起身撑船,来到岸边,接过匣子,瞧也不瞧,哗啦一声丢在胡女脚前的江水中。胡女眼神一变,错步后退,忽听水中刺刺有声,似有细小锐物射出,片刻方尽,借着火光瞧去,那方江水已如墨染。 戚继光与陆渐齐齐变色,陆渐厉声道:“好奸贼,这匣子里藏了暗器。”涌身欲上,谷缜却将他拦住,笑道:“雕虫小技罢了,那婆娘也就这点儿出息。” 那胡女强笑道:“主人听说你擅长开锁,本想考一考你,瞧你如何打开匣子,既取到请柬,又不触动机关,却没料到你竟想出这等法子。只可惜,这么一来,匣子里的请柬可就毁啦。” “不会。”谷缜笑道,“请柬若毁,那就不是你家主人了。”那金匣子经江水一淘,毒水散尽,露出本色。谷缜方要去捞,陆渐抢先捞起,但觉入手极沉,竟是纯金,匣面上雕刻人物鸟兽,惟妙惟肖。 陆渐劫力所至,匣中情形早已尽知,转向谷缜说道:“匣内机关失效,没有古怪啦。”谷缜笑道:“那是自然,那婆娘当真杀了我,可是一桩亏本买卖。”当下揭开匣子,只见其中躺着一张白金请柬,薄如蝉翼,上有数行血红字迹。陆渐定睛一瞧,忽地倒吸一口凉气,敢情这红字是许多颗粒均匀的红宝石镶嵌而成,请柬四周,各镶一粒祖母绿,每一粒都环绕奇丽花纹,细微精妙,似透非透,也不知用何种法子雕成。 仅是这一匣一柬,已然价值惊人。谷缜目光扫过请柬,笑道:“除了金银,就是宝石,几年不见,那婆娘还是恁地俗气。”于是合上匣子,向那胡女道,“告诉你家主人,谷某按时抵达,不见不散。” 那胡女笑道:“那么妾身告辞。”谷缜道:“不送。”胡女坐上步辇,八名胡人扛辇起身,转身去了,火把渐次熄灭,最后只剩一点火光,在夜色中摇曳不定。 陆渐目送来人去远,忍不住问道:“谷缜,这是西财神的信使么?”谷缜道:“那婆娘被我抄了后路,沉不住气啦。”陆渐奇道:“你怎么抄她的后路?”谷缜道:“这还不简单。她来我中土捣乱,我就去她西域捣乱。这两个月里,她在波斯的牲口死了一半,天竺的香料船沉了十艘,她不得已,约我会面,作个了断。” 陆渐恍然道:“无怪你这些日子总是会见富商,竟是为了这个。”谷缜微笑点头。陆渐说道:“你既能在生意场上对付她,何必再去见她?”谷缜道:“她钱财吃亏,粮食却在手里,方才请柬上说了,我若不去,她便将所有粮食烧个干净,这女人说到做到,不是玩儿的。”说到这里,目视戚继光,半带笑意,“戚将军,我军能否开往江西?” “老弟何出此言?”戚继光道,“若无朝廷圣旨,本军决不能擅自调往外地。”谷缜点头道:“这个容易,我已请了一道圣旨,这两日也该到了。”戚继光愕然片刻,笑道:“谷老弟说笑么?”谷缜笑笑,再不多说。 次日上午,戚继光练兵之时,忽听说胡宗宪自杭州派人带来圣旨。戚继光赶往大帐接旨,圣旨大意为,倭寇自闽北窜入江西,肆虐猖獗,水陆不通,命戚继光即日率义乌新军驰援江西,荡平此寇。同时还有胡宗宪手谕,命戚军火速赴援,不得拖延。 戚继光心中吃惊,送走传令将官,将圣旨看了又看,玺印俱真,决无虚伪。他思索片刻,派亲兵请来陆渐、谷缜。二人入帐,戚继光将圣旨手谕付与二人过目。陆渐也觉惊讶,谷缜却是微笑。戚继光踱了几步,忽地呛啷一声拔出剑来,盯着谷缜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谷缜笑道:“我姓谷名缜,戚将军不认得我了?”话音未落,眼前寒光闪过,剑尖抵住咽喉,寒气刺骨,只听戚继光厉声道:“元敬待友以诚,但绝不与奸邪为伍。” 谷缜望着长剑,笑吟吟的,眼睛也不眨,戚继光见他如此镇定,亦觉迟疑。陆渐上前一步,按下长剑,叹道:“大哥,我以性命担保,谷缜绝非奸邪之辈。” 戚继光冷冷道:“他若不是奸邪,岂能左右朝廷,调动兵马?”陆渐也觉不解,目视谷缜。谷缜拿起圣旨,笑叹道:“戚将军真是法眼如炬,不好唬弄,这圣旨么,的确是我费尽周折,花了三万两银子,向皇帝身边的司礼太监买来的。” “果然。”戚继光沉着脸道,“你到底有何奸谋,若不说个明白,今日大帐之中,必要血溅五步。” 二人陡然闹翻,陆渐身处其中,好不为难,说道:“谷缜,你到底如何谋划,都告诉戚大哥吧。”谷缜苦笑一笑,叹道:“我所以买来圣旨,乃是为了一件大事。如要做成这一件事,非得保有三则,要么无以成功。” 陆渐道:“哪三则?”谷缜道:“一则是敌国之富,二则是绝世神通,三则是素练精兵。财富有我,神通有陆渐,至于素练精兵,非得戚将军手下这支新军不可。” 戚继光将信将疑:“这三则条件如此苛刻,到底是什么大事?”谷缜道:“陆渐,还是你说罢,眼下我说,戚将军未必信得过。” 陆渐点点头,将江南饥荒的缘由说了。戚继光如听天书,好不惊奇,但他信任陆渐,见他如此郑重,心知此事不假,当即收好长剑,负手沉吟。谷缜又道:“敌国之富对付的是西财神,绝世神通对付的是对方高人,至于素练精兵,则是应付皖、赣、闽、粤四省寇匪。三者缺一不可。” 戚继光道:“若是真的,的确不可思议,但事关天下安危,元敬义不容辞。”目光一转,盯着谷缜道,“你行的事固然不算坏事,但行事的法子却很不对。” 谷缜笑道:“我平生就喜欢让坏人做好事。人说狼子野心、养虎为患,我却偏爱养虎畜狼,利其贪欲,为我出力,这些司礼太监平素唬弄皇帝,无恶不作。这回多亏遇上了我,不但得了银子,还做了好事,积了阴德,一举三得,利人利己。哈哈,又说到利了,戚兄是正人,行事道义为先,区区是商贾,凡事利字当头,那是改不了的。” 戚继光本想趁机训导这位小友,喻之以德,不料谷缜擅长诡辩,三言两语,竟将他想好的说辞堵了回去,一时无可奈何,放弃说教之念,蹙眉苦笑。 谷缜又道:“事贵隐秘,为防敌方知我计谋,我三人分开行走。我和陆渐先走,戚将军率军后行,我给戚将军一幅行军地图,十五之前,务必赶到地图标示之处,尽可昼伏夜行,不要大张旗鼓。”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幅地图,交给戚继光,戚继光展开一看,乃是一幅江西地图,上有朱红色的行军线路,他皱眉瞧了一阵,说道:“二位放心,我整顿兵马,准时赶到。” 谷缜微微一笑,伸出手掌,戚继光亦是一笑,与他双掌互击。 第七章 临江斗宝 谷缜雷厉风行,安排已定,即日告别戚继光,与陆渐打马西行,五大劫奴自也随行。风尘仆仆走了数日,进入江西,是日来到长江边上,一艘画舫已经等候。二人弃马登舫,逆江上溯。舫中客厅、书房、卧室一应俱全,谷缜白日看书,入夜下棋喝酒,间或与陆渐凭栏眺望,指点两岸风光,一派从容神气。 陆渐却知谷缜性子奇特,越是面临大敌,越是从容镇定,反之亦然。故而这般从容自若,对手必定十分难缠,忍不住担心道:“谷缜,这西财神究竟给你出了什么题目?” “老题目罢了。”谷缜笑道:“她约我在灵翠峡临江斗宝,决定财神指环的归宿。当年南海斗宝她输给我,心里不服,如今新仇旧恨,正好一并清算。” 陆渐道:“什么叫斗宝?”谷缜笑道:“就是比富的意思,看谁宝贝更多更好。”陆渐道:“那你可有准备?”谷缜笑道:“有些准备,却无太大把握。”眼看陆渐流露愁容,不由拍拍他肩,笑道:“大哥,这世上必胜的事本就不多,戚将军说得好,兵以义动,道义为先,你我既为百姓出力,必得上天帮助。”陆渐精神为之一振,点头道:“你说的是,我多虑了。” 船行两日,忽而改道,离开长江,转入一条支流。河水清碧,翠山对立,水道甚窄,仅容三艘画舫并行。又行一日,忽见两面青山,夹着一座山谷。 转舵之间,画舫靠岸,谷缜、陆渐弃船登岸。只见谷中草木成荫,树林中矗立一座楼台,木朽土落,凋敝已久。庙前一方空地,站立百余人,均是华服绣冠,商贾打扮。陆渐认得其中几人,如南京洪老爷、扬州丁淮楚均在其列。谷缜笑道:“这些都是一方豪商,我来为你引见。”与陆渐并肩上前,与众人攀谈。一到商人群里,谷缜如鱼得水,拉拉这个,拍拍那个,与这个谈两句生意,又和那个说几声笑话,谈吐风流,显露无遗,卓立人群,有如帝王。 陆渐却不习惯这些应酬,略略接洽,便与众劫奴立在一旁等候。站了片刻,忽见河上驶来一艘小船,乌蓬白帆,所过之处,碧水生晕,涟漪如皱,须臾到了岸边,鱼贯走出三名老人,二男一女,均是鹤发童颜,形容高古,有如画中仙人。 谷缜见了三人,越众而出,拱手笑道:“三位前辈可好?”三老瞧他一眼,默默点头,走到神庙前,盘膝坐下,谷缜笑道:“怎么?陶朱公没来?” 那老妪叹一口气,说道:“他日前过世了。”谷缜一呆。流露惋惜之色,说道:“如此说来,今日裁判,只剩三人了?”另一名老翁道:“不然,听说他临死前将此事托付一人,不久便到。”说话间,又来一艘乌蓬小船,须臾抵岸,船中走出一个半百老者,面色蜡黄,如有病容,双眉水平,有如一字。 老者走到三老身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上,一名老翁接了看了,向那老者道:“你就是陶朱公说的计然先生么?”那老者一言不发,点了点头。老翁道:“请坐请坐。”那老者仍不作声,走到一旁,盘坐下来。 陆渐问谷缜道:“这四位老人是谁?”谷缜道:“他们都是此次比试的裁判。从左数起,第一位是吕不韦,第二位是卓王孙,第三位是寡妇清,第四位本应是陶朱公,但他死了,由这位计然先生代替。” 陆渐沉吟道:“吕不韦,陶朱公,这两个名字仿佛听过。”莫乙道:“陶朱公是春秋巨商,吕不韦是战国奇商,但都死了两千多年了。”陆渐惊道:“那这两人怎么还叫这些名字?” 谷缜见他吃惊神情,不觉莞尔:“这四位老先生当年都是卓有成就的巨商,归隐之后,不愿别人知道本名,故而便取古代奇商的名字为号,却不是真的陶朱重生,不韦还魂。至于卓王孙、寡妇清、计然先生,也都是古商人中的先贤,这几人借其名号,掩饰本来身份罢了。” 此时忽听寡妇清开口道:“东财神,西财神怎么还没到?让我老婆子等她,真是无理。”谷缜笑道:“清婆婆,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若不做足排场,必不现身。” 寡妇清冷哼一声,望着谷缜,眼里透出一丝暖意,说道:“孩子,你有取胜的把握么?”谷缜笑道:“小子尽力而为。”卓王孙道:“你我都是华夏商人,此次比试,亦关乎我华夏商道的兴衰。虽然如此,此次比试,我四人都会持法以平,不会有所偏向。” 谷缜笑道:“那是当然。”这时间,忽听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谷缜转眼望去,只见上游一个黑衣人无舟无船,踏浪而来,来势奇快,端的急如飞箭。 陆渐见此情形,亦是动容,以他的神通,虽能水火不侵,但无论怎的,也不能这般踩踏波涛,如履平地,更奇的是,这黑衣人从头至尾,均未动过。 黑衣人须臾逼近,众人方才看清,他脚下踩着一根细长竹枝。陆渐不觉恍然,明白来人不过借竹枝浮力,顺水逐流而来,虽然如此,若无极高轻功,又深谙水流之性,决计不能如此飘行。况且此地流水平缓,此人来得如此快法,仍然不合常理。 正觉不解,黑衣人纵身离开竹竿,甩手射出一根细小竹枝,竹枝入水,一沉即浮,黑衣人左脚点中,身如飞鸟,飘然落在岸上。只见他容貌冷峻,面白无须,身披一件羽氅,尽是乌鸦羽毛缀成,漆黑发亮。 黑氅男子目光如冷电扫过众人,然后从袖里取出一管火箭,咻地向天打出,在空中散成无数焰火,星星点点,绚丽异常。 打出响箭,黑氅男子负手傲立,他体格瘦削匀称,站在那儿,有如一只独立乌鹤,孤傲绝伦。 不多时,便听鼓乐声响,激扬悦耳,却不是中土韵律。随那音乐,河口转过一艘巨舰,舰宽塞满河道,舰长不可计量。舰体镀金,映着日光,金碧辉煌,形如一轮朝阳从天而降,落在河里,将满河碧水也染成金色。船首雕刻一头怪兽,与中土传说中的龙近似,面目却要狰狞许多,颈长腹大,背脊骨刺嶙峋,蝙蝠似的的双翅舒展开来,与那舰身一般宽大。 怪兽头顶上,影影绰绰站立一人,体态窈窕婀娜,金发随着河风飞舞不定,分明就是一个女子。 谷中的人目光均被那巨舰摄住了,目定口呆。谷缜忽地笑道:“陆渐,你知道那舰首的怪兽是什么么?”陆渐摇头道:“我不知道,但这样子好不凶恶。”谷缜叹道:“这就是西方传说中的魔龙,乃是大恶魔幻化,贪婪恶毒,吞噬一切,连日月星辰也不放过。” 陆渐心头微动,转头望去,但见谷缜目视巨舰,若有所思。陆渐再掉头时,忽见魔龙头上的金发女郎已然不见,巨舰顺流而下,停在河心,并不靠岸,嘎啦啦一阵响,舰身上露出一道圆月形的门户,徐徐吐出一道镀金长桥,仿佛一道长虹,连接舰船河岸。 乐声更响,一行男女从圆门之中漫步而出,前方是四名女郎,衣衫艳丽,脸戴轻纱,衣衫面纱均与如云长发同色,分别为黑、红、金、褐,体态曼妙无比,撩人遐想。女郎身后,十六名胡人男子扛着一座纯金大轿,轿上雕满精巧花纹,轿门前垂挂莹白珠帘,帘上珍珠大如龙眼,颗粒均匀,散发莹白微光。轿子之后则是数十名俊美男女,弹琴吹笛。 岸上众人见此排场,均是惊叹。谷缜笑道:“可惜叶老梵没来,若是看见这般排场,羞也羞死了。”陆渐心中不胜反感,唔了一声,皱眉不语。 金轿落地,导前四女分列轿侧,裙裾当风,飘渺若飞。 谷缜踏上一步,笑道:“艾伊丝,久违了。”轿内一个清软的声音道:“我不想跟你闲话,早些比过,拿了财神指环,我还要赶着回去。” 谷缜笑道:“比试之前,我有个条件。”艾伊丝道:“什么条件?”谷缜道:“你若输了,须将所有的粮食交给我,并且开放水陆关卡,准允粮食进入江南。”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搜集粮食是师父的意思,你跟我捣蛋,就是反对师父,我没找你算账,已是便宜你了,你竟然还敢惹我?好啊,既然来了,我便跟你赌一赌。” 谷缜道:“赌什么?”艾伊丝道:“不算财神指环,今日你胜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胜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以为如何?”谷缜笑道:“包括粮食?”艾伊丝道:“当然。”谷缜笑道:“妙极,妙极。”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妙什么?你可想清楚了,你若输了,连你本人都要归我处置。”谷缜笑道:“你还不是一样?只可惜,我对你本人却没兴趣。”艾伊丝怒道:“臭谷缜,你说什么?”谷缜笑道:“我说的是,你若输了,除你本人之外,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金轿中一时沉默下来,珠帘颤抖,隐隐传来细微喘息,过了半晌,艾伊丝徐徐说道:“谷缜,你当心些,落在我的手里,我一定阉了你,叫你连男人也做不成。”她声音清软如故,说的话却是恶毒无比,在场中土商人,无不大皱其眉。 陆渐心中气恼,方要上前,谷缜却一伸手,将他拦住,笑嘻嘻的道:“别光说嘴,先比什么?” 艾伊丝道:“先比美人。” 话音方落,四名蒙面女子齐步上前,纤纤素手,摘下如烟轻纱。 霎时间,灵翠谷中数百道目光被那四张面孔牢牢吸住,不忍挪动半分。那四女均是生的玉艳花娇,窈窕万分,不仅容貌奇美,抑且修颈窄肩,细腰丰臀,婀娜生姿,俯仰勾魂,更奇的是,四人除了眉发眼眸颜色不同,容貌身段十分肖似,宛如一母同胞,俏立当场,囊括天下秀色。在场的商人多是色中饿鬼,异域夷女已是一奇,貌如天仙又是绝妙,四女同貌,更是奇中之奇,妙中之妙。只恨造物偏心,点化如此奇迹。 谷缜拍手笑道:“妙极,四位妹子生得这么好看,敢问芳名?” 四女见问,落落大方,毫无窘态,黑发美人笑道:“东财神要听中国名儿,还是西洋名儿?”谷缜认出她就是那日东阳江边送请柬的女子,不觉笑道:“小子孤陋,还是听中国名儿吧。”黑发美人轻绽红唇,微露贝齿,轻笑道:“小女兰幽。”谷缜笑道:“好个空谷幽兰。”红发美人亦淡淡道:“小女青娥。”她声音柔媚动人,谷缜不觉道:“秦青讴歌,韩娥绕梁,都不及姑娘声韵之美。”红发美人深深看他一眼,双颊泛起一抹羞红。 金发美人笑道:“小女名娟。”谷缜微微一笑:“秀女娟娟,果然美好。”褐发美人道:“小女名素。”谷缜笑道:“素女多情,妙极妙极。” 兰幽俨然四女之首,咯咯笑道:“东财神,我们姐妹有一个把戏,请你品评品评。”谷缜笑道:“你们不耍把戏,已经迷死人了,再耍把戏,还不把人迷死?”兰幽微感愕然,笑道:“这有什么两样?”谷缜笑道:“没有什么两样。”兰幽一愣,笑道:“东财神说话真是好玩。” 艾伊丝冷哼一声,说道:“兰幽,你太老实,不知道这小狗肚里的弯曲。他这话说的是你们再美,也只能迷死人,迷不了活人。”四女闻言,均有恼色,谷缜笑道:“艾伊丝,我肚里的弯曲不如你嘴里的弯曲,你这条舌头不但会拐弯,而且能分叉。”艾伊丝道:“你骂我是蛇么?”谷缜笑道:“笑话,蛇哪毒得过你?” 艾伊丝一时默然,珍珠帘却是瑟瑟发抖,忽听她哼了一声,说道:“行了。” 兰幽闻声,身形妙转,一股奇特幽香,顿时弥漫山谷。胡人少年弄弦吹管,乐声悠扬,伴随丝竹,青娥口中发出细细歌声,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清美无比,余音绕梁,混不似来自人间,而似来自仙阙。 歌声中,四女脚下腾起乳白烟气,如云似雾,半遮半掩,衬得四女飘飘如仙,不似身处尘世。众人方自惊疑,乐声忽起,柔媚多情,转折之际,烟雾中火光一闪,璀璨焰火腾地而起,霎时俊彩星驰,金银云流,般般火树,满天喷洒,将四名女子遮盖无遗。 人群中惊呼四起,生恐火星流焰伤着美人。不料那云烟火星一瞬绽放,一霎湮灭,奇香氤氲,弥漫山谷,倏尔焰火散去,隐隐露出四女轮廓。美人如故,衣裙暗换,一刹那工夫,四人已换了一身奇装异服,香肩微露,玉腿暗挑,白如羊脂,嫩如醴酪,若隐若现,与流光争辉,同烟云竞彩。 众人目眩神迷,几疑身在梦境,这时轻轻一声爆鸣,火光再闪,银白焰火如百鸟朝凤,明灭之间,簇拥四名佳人,四人转身之际,妙姿顿改,衣裙又换,烟云笼罩中,竟不知何时换成,但见长裙冉冉,飞如流云,裙衫质地明如水晶,银光照射下,曼妙胴体,隐隐可见。 乐声悠悠,焰光变幻,每变一次,女子衣衫姿态也随之幻化,要么飞扬不拘,要么含羞带怯,要么明丽照人,要么幽艳天然,千娇百媚,妙态纷呈,衣香鬟影,如真似幻,一曲未毕,众女在焰火之中已然变化百种妙姿,换了数十身奇丽衣裙,衣裙制式无不精巧,与美人神姿、焰火喷涌、乐声起伏丝丝入扣,浑然天成。 乐声渐高,烟光转淡,俄尔那乐声高到了极处,竭力一扬,戛然而止。曲尽烟消,焰火亦同时散尽,四名女子复又悄然而立,轻纱依旧,衣裙如故,随着淡淡和风飘扬不定,众人瞧在眼里,只觉方才的妙态笙歌、绝色繁华恍如南柯一梦,竟似从来没有发生过。 峡谷中一时寂静无声,人人沉浸在方才的美人妙态之中,沉潜回味,难以自拔。这时间,忽听得“啪啪啪”击掌之声,虽然稀落,此时此地,却是分外清晰。 众人转眼望去,却是那计然先生,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拍手。吕不韦亦点头道:“了不起,了不起。艾伊丝,这美人寻一个都难,你找来四人,真是神奇,至于这焰火舞蹈也别有趣味,让人耳目一新。” 卓王孙道:“这四女相貌如此相似,难道是孪生姐妹?”寡妇清摇头道:“若是孪生姐妹,头发眼睛的颜色必然一样,艾伊丝,这四人你是怎么找来的?” 艾伊丝咯咯笑道:“我怎么找来的你不用管,怎么,还能入你法眼么?”她口气跋扈,寡妇清听得微微皱眉。艾伊丝心中得意,又笑了两声,说道:“谷缜,你以为如何?” 谷缜笑道:“有一样不好。”艾伊丝道:“什么?”谷缜道:“四位姑娘衣服换得太快,真是遗憾。”此言一出,大合众商人心意,这些人多是俗人,当即纷纷叫道:“是啊,是啊。”“不错,不错。” “下流。”艾伊丝怒哼道:“姓谷的,你的美人呢?” 谷缜道:“我的美人眼下不在。”艾伊丝道:“哪有这种道理,来比美人,美人竟然不在?”谷缜道:“是啊,才不久她与我闹了别扭,不知逃到哪去了。” 艾伊丝怒道:“我知道你的,你比不过我,就想混赖?”谷缜笑道:“天地良心,我哪里混赖了?我那位美人可是举世无双,别说你这四个美人,就是四十个,四百个美人加起来,也抵不上她的一根小指头的。” “胡吹大气。”艾伊丝冷哼一声,“她叫什么名字?”谷缜笑道:“她芳名施妙妙,绰号傻鱼儿,别号母老虎,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眼里,她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谁也比不上的。” “胡说八道。”艾伊丝怒道:“有种的叫她来比。”谷缜笑道:“不是说闹别扭了么?她不来,我也无法,这样吧,有道是‘远来是客’,你不远万里而来,我让你这一局,算是送你一件大礼。” 艾伊丝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中土诸商见谷缜一派镇定,只当他必有高招,个个翘首以待,不料等了半晌,等来如此结果,顿时好生失望。四名评判也是各各惊奇,寡妇清道:“东财神,你想明白,斗宝五局,一局也输不得。” 谷缜微微一笑,淡然道:“清姥姥,我想明白了,我媳妇儿没来,这一局不比也罢。”四名评判面面相对,均露错愕之色,卓王孙沉声道:“东财神,口说无凭。你说施姑娘美貌无比,我们未曾瞧过,不能定夺。这一局,我判西财神胜。”说罢举起左手,吕不韦、计然先生也举左手,寡妇清却举右手。吕不韦怪道:“清姥姥,你这是何故?” 寡妇清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天下男子多半负心薄幸,贪恋美色,见一个爱一个,教女子伤心。谷缜专一于情,认为所爱之人为天下最美,为此宁可输掉性命攸关的赌局,如此情意,岂不叫世间男子汗颜么?冲他这份心意,无论输赢,我都要举右手的。” 谷缜笑道:“多谢。”艾伊丝见他笑脸,却是气得七窍生烟,心里暗骂:“姓谷的小狗,狡猾透顶,无耻至极。”原来谷缜此举看来荒唐,影响实则深远,此番斗宝,除了宝物好坏,便瞧四位评判的心意,寡妇清当年也为情所伤,最恨负心薄幸之辈,敬重情思专一之人。谷缜看似不比胜负,一番说辞却将她深深打动,尽得老妇人欢心,后面四局,这老妪必然有所偏向。艾伊丝费尽心思,找来这四位绝世佳丽,演出这“火云丽影”的妙相,别说施妙妙不在,就算在场,论及体态容貌神韵之美,也是大为不及,这一局艾伊丝可以说胜券在握,不料谷缜虽然输掉此局,却凭着几句空话,换来一张旱涝保收的死票,一失一得,大可互相抵消了。 这些微妙关系,场上人群虽众多,也只有寥寥数人能够领会。沉寂时许,吕不韦宣布道:“美人局三比一,西财神胜。”话音方落,胡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乐伎也奏起曲子,韵律欢快流畅,尽显心中喜悦。 卓王孙招手示意众人安静,面向谷缜与艾伊丝道:“下一局比什么?”艾伊丝没答话,谷缜已笑道:“我中华锦绣之国,即在我国斗宝,美人比过,就该赌赛锦缎了。”卓王孙点头道:“说得是,西财神以为如何?”艾伊丝冷笑一声,心道:“不知死活的小狗,想要扳回这一局么?哼,瞧你狗急跳墙,还有什么能耐?”当下扬声道:“好,就赛锦缎。” 谷缜摊出手来,笑道:“赵守真。”身后商贾手捧一只玉匣,应声上前,正是那桐城首富赵守真。谷缜展开玉匣,捧出薄薄一叠绸缎,谷、赵二人各持一端,轻轻展开,那锦缎长数丈,宽数尺,质地细如蛛丝、薄如蝉翼,上面连锦绣满鲜花云霞,花瓣片片如生,经明媚天光一照,花间露水晶莹剔透,宛然在花瓣上轻轻滚动,花朵四周红霞如烧,紫气纷纭,仿佛美人醉靥,明媚动人。 这幅锦缎质地之轻薄,花纹之细腻,均是世间所无,场上众人均是屏息,生恐一时不慎,呼出一口大气,便将缎子吹得破了。谷缜伸出五指,抚过如水缎面,笑道:“这缎子名叫‘天孙锦’,是唐末五代之时,一位织锦名匠以野蚕丝夹杂南海异种蛛丝,花费三十年光阴织成,长五丈,宽四尺,柔韧难断,轻重却不过半两。为织这幅锦缎,那位匠人几乎耗尽毕生心血,成功之日,竟然呕血而死,大家看,这锦上花朵无不鲜艳,惟独这里有一朵黑牡丹……”众人顺着他指点瞧去,果然右下角一朵牡丹蓓蕾,黑中透紫,处在姹紫嫣红之中,分外显眼。谷缜叹了口气,说道:“听说这朵黑牡丹,是那位前辈匠人心血所化,故而这‘天孙锦’又名‘呕血锦’,自古锦缎,无一能及。”说罢将“天孙锦”在日光下轻轻转动,随他转动,锦上花色、霞光均生变化,忽地有人惊道:“哎呀,这黑牡丹能开。” 众人闻声惊诧,定睛望去,果然那朵黑牡丹竟随日光变强,徐徐绽开,吐出青绿花蕊,谷缜再转,黑牡丹所承日光减弱,复又慢慢合拢,直至回复旧观,变成一朵花蕊。 一时间,惊呼之声久久不绝,众胡人也无不流露惊叹艳羡,交头接耳。四名评判沉默半晌,吕不韦叹道:“久闻‘天孙锦’之名,本以为时过数百年,早已朽坏亡失,不料上苍庇佑,竟然还在人间。今日看来,不亏为我中华至宝、绝代奇珍。东财神,古物易毁难得,你还是快快收好吧。”中土商人听的此话,无不面露喜色,谷缜一笑,将“天孙锦”叠好,收入匣中,举目望去,却见众胡人虽然神色好奇,却无半点惧色,谷缜不禁心头一沉:“这群人见了‘天孙锦’的神妙,还能如此镇定自若,莫非……那婆娘还有更厉害的后着?” 思索间,忽听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就这个么?我还当是多么了不起的宝贝呢。”众人闻言,均是色变,谷缜笑道:“这么说你的宝贝更加了不起了?”艾伊丝冷哼了一声,说道:“那是自然,拿出来。” 话音方落,两名胡人越众而出,怀抱木炭,堆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红蓝火焰腾起,一股淡淡幽香弥漫开来,令人心爽神逸,思虑一空。原来那木炭竟是沉香木所制,一经燃烧,便有香气,但众人又觉奇怪,既是比试锦缎,为何要燃篝火。正想着,只见金发美人娟姑娘走出行列,手捧一面金匣,与她金色秀发一般,金光流荡,上下辉映。 展开金匣,娟姑娘取出一幅雪白锦缎,与素姑娘各牵一头,徐徐展开,足有十丈,五尺宽窄,通体素白如雪,不染一尘,似有淡淡流光在锦上浮动,除此之外,再无特别之处。 人群中响起嗡嗡议论,众人均不料艾伊丝大言炎炎,结果却捧出一面寻常白绢,一时颇为不解,惟独谷缜凝视那白绢,乌黑长眉微微皱起。 兰幽手持一只水晶碗,移前一步,将碗中明黄液体泼向白绢,敢情尽是黄油。白绢捧出,已然出人意料,此时更为油脂所污,一时间群情哗然,中土商人之中响起低低讥笑之声。 就在这时,娟、素二女微微躬身,将那白绢送入篝火,一分一分经过火焰,油脂入火,燃烧起来,不料那白绢经过如此焚烧,不仅毫无伤损,色泽竟不稍变。 众商人吃惊不已,纷纷议论,有人道:“是火浣布!”另有人摇头道:“火浣布我见过,这白绢是细丝织成的,分明是缎子,不能算‘布’!” 陆渐见那白绢入火不燃,已觉惊奇,听到议论,忍不住问道:“谷缜,什么叫‘火浣布’?”谷缜注视那白绢,神思不属,随口答道:“那是从岩石中抽出的一种细线,纺织成布,入火不燃,别名‘石棉’。过去有人将石棉布做成袍子,在宴会上故意弄脏,然后丢入火里,袍上的秽物尽被烧掉,袍子却是鲜亮如初,仿佛洗过一般。别的布料都是水洗,这布却是火洗,故而又称‘火浣布’。” 陆渐听得啧啧称奇:“这白绢也是火浣布么?”谷缜微微摇头,道:“不是。”陆渐道:“那是什么?”谷缜微微冷笑:“这东西的来历我大约猜到,却没料到那婆娘神通广大,真能找到。” 说话间,白绢上油脂烧尽,从篝火中取出,鲜亮如新,犹胜燃烧之前,绢上光泽流动,越发耀眼。二女手持白绢,来到岸边,侵入江水,白绢新被火烧,虽不曾坏,却甚炽热,新一入水,水面顿时腾起淡淡白气。 待到白气散尽,二女仍不提起白绢,任其在水中浸泡良久,方才提起,冉冉送到四位评判之前。四位评判均是神色郑重,抚摸白绢,不料双手与那白绢一碰,均露出诧色,原来白绢在水中浸泡良久,此时入手却只是凉而不沁,干爽已极,殊无湿意,仿佛从头至尾都不曾在水中浸过。四人发觉此事,无不惊讶,寡妇清道:“这匹白绢入火不燃,遇水不濡,难道真是那件东西……” 吕不韦亦皱眉道:“那东西传说多年,难道真有其物?”计然先生冷冷道:“错不了,这匹白绢不灼不濡,上有寒冰错断之纹,正是传说中冰蚕丝织成的‘玄冰纨’。” 卓王孙吃惊道:“冰蚕深藏雪山无人之境,与冰雪同色,以雪莲为食,十年方能长成,得一条难如登天。抑且此物一生之中,所吐蚕丝不足一钱,这幅白绢重达数斤,要多少冰蚕吐丝,才能织成?”计然先生冷冷道:“若非如此,哪能显出‘玄冰纨’的宝贵?” 其他三人均是点头,寡妇清叹道:“无怪这缎子全是素白。冰蚕丝水火不侵,天下任何染料也无法附着,故而只能用其本色。唉,其实这人世间最妙的色彩莫过于本色,玄冰纨以本色为色,冰清玉洁,正合大道。”吕不韦亦点头道:“不只如此,这缎子做成衣衫,冬暖夏凉,任是何等酷暑严寒,一件单衣便能足够。”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去,与卓王孙交头接耳,商议时许,说道:“‘天孙缎’固是稀世奇珍,但终是凡间之物,‘玄冰纨’为千万冰蚕精魂所化,实乃天生神物。我与吕兄商议过了……”说罢,卓,吕二人同时举起左手,计然先生亦举左手,寡妇清面露迟疑,看了谷缜一眼,忽地叹了一口气,也将左手举起。吕不韦道:“四比零,锦绣局,西财神胜。”此言一出,中土商人一片哗然。艾伊丝却是咯咯大笑,媚声道:“不韦前辈,‘玄冰纨’的妙处你还少说了一样呢。”吕不韦道:“什么妙处?” 艾伊丝道:“这段子不仅风寒暑热不入,对陈年寒疾更有奇效,前辈向来腿有寒疾,行走不便,这幅‘玄冰纨’就送给你好啦。” 吕不韦一愣,正要回绝,艾伊丝已抢着说道:“我这么做可不是行贿,只为您身子着想,前辈若不愿收,小女子借你也好,只要当做被子盖上两月,寒疾自然痊愈。至于后面的竞赛么,前辈大可以秉公执法,不要为了此事败坏规矩,这一次,我要堂堂正正胜过这姓谷的小狗。” 吕不韦早年也是一位巨商,大起大落,将富贵看的十分淡泊,唯独左腿寒疾经年不愈,屡治无功,每到冬天,酸痛入骨,是他心头之患,自想这“玄冰纨”若真如艾伊丝所说,数月可愈,岂非大妙?想到这里,虽没有持法偏颇之念,也对艾伊丝生出莫大好感。 中土商人听到结果,沮丧之极,中华丝绸之国,却在丝绸之上大败亏输,不但叫人意外,更是丢尽脸面。如今斗宝五局输了二局,后面三局,西财神任赢一局,均可获胜,谷缜再输一局,不只财神指环拱手相让,中土无数财富也将从此落入异族之手,一时间,商人群中鸦雀无声,百十道目光尽皆凝注在谷缜脸上。 谷缜却只微一皱眉,随即眉宇舒展,笑容洋溢,拱手笑道:“艾伊丝,恭喜恭喜,那么第三局比什么呢?”艾伊丝冷笑一声,幽幽道:“还用问么?自然是斗名香了。” 众商人闻言,无不变色,西域香料,自古胜过中土,当年南海斗宝,谷缜三胜一负,就是负在“妙香局”上。艾伊丝此时提出“斗名香”,分明是要穷寇猛追,一举打败谷缜,不给其任何机会。一时间,众商人纷纷鼓噪起来:“不成,哪能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番婆子,你懂不懂中土的规矩?客随主便,主人说比什么,就比什么……”粗鲁些的,污言秽语也竞相吐出,只是想将水搅浑,最好从此不比,各自打道回府。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谷缜,你手底下就只这些货色?”谷缜笑笑,将手一举,场上寂然,再无生息。谷缜说道:“斗名香么?谷某奉陪。”众商人见他如此神气,心中均是一定。艾伊丝却是心头微沉:“这小狗难道还有什么伎俩?哼,闻香一道,是我所长,料他也无什么能为。看来今年不见,谷小狗全无长进,今天定要他输光当尽,向我跪地求饶不可。”想到这里,扬声道:“兰幽,献香。” 兰幽漫步走出,这时早有两名胡奴从船舱中抬出一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架,架上搁满数百个大大小小的水晶瓶,小者不过数寸,大者高有尺许,肚大颈细,瓶口有塞,瓶中膏液颜色各异,红黄蓝紫,浓淡不一。 檀木架抬到兰幽身前,她伸出纤纤素手,抚摸检视一番,面对四名评判,媚声道:“往日斗香,都是成品名香,互为比较,今日斗香,兰幽却想换个法子,当着诸位评判之面,即时合香,当场奉上。” 四位评判均露讶色,卓王孙道:“这法子未免行险,合香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有一丝不慎,岂不坏了香气?” 艾伊丝笑道:“王孙公多虑啦,不如此,怎见得我的这位属下的高明?”吕不韦点头道:“这位姑娘年纪轻轻,竟是香道高手么?若没有过人的技巧,岂能当场合香?” 兰幽笑道:“不韦公谬赞啦,香道深广,兰幽略知皮毛,要不是主人有令,断不敢在诸位前辈面前献丑。”她言语谦逊,神色娇媚,令人一瞧,便生怜爱。但神色虽媚,举手抬足,却是镇定自若,自信满溢,中土众商见状,一颗心不觉悬了起来。 兰幽捧来一只精雕细镂的水晶圆盏,从架上轮流取出水晶瓶,将瓶中膏液渐次注入盏中,或多或少,多则半升,少不过半滴,一面注入,一面摇匀,但见她出手熟极而流,不待盏中香气散开,便已灌注完毕,是以场上虽有精于香道的商人,竟不能分辨出她到底用了何种香料。 不多时,兰幽配完三盏,轻轻摇匀,一盏色呈淡黄,一盏粉红如霞,一盏清碧如水,兰幽凑鼻嗅嗅,露出迷醉满足之色,放在琉璃盘中,托到四名评判面前。 四人各自掏出一方雪白手巾,凑到盏前,用手巾轻轻扇动,嗅那盏内散发出的绵绵香气;寡妇清当先嗅完,眉头微皱,抬头注目谷缜,眼里透出浓浓忧色,认识她的中土商人心中无不咯噔一下,均知此老本身就是天下有数的香道高手,精于和合、辨识诸般名香,她既是这般神色,足见那胡女所合香水必然绝妙,不易战胜。 忧心之中,评判均已嗅完香料,直起身来,计然先生依然神气冷淡,卓王孙、吕不韦脸上却有满足愉悦之色,久久不褪,过了半晌,吕不韦方才开口问道:“这三品香可有名字?” 兰幽笑道:“黄色的名叫‘夜月流金’。”卓王孙赞道:“此名贴切,这一品香清奇高妙,本如月色当空,但清美之中又带有一丝富贵之气,恰如明月之下,笙歌流宴,金粉交织,令人不觉沉醉。”说罢问道:“粉色的呢?”兰幽道:“粉色的名叫‘虞美人’。”吕不韦抚掌赞道:“妙啊,此香气味浓而不腻,初闻如急湍流水,畅快淋漓,闻罢之后,却又余味绵绵,引人愁思,好比李后主的《虞美人》词中所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此香美好如雕栏玉砌、春花秋月,流畅之处,却似一江春水,纵情奔流,只是繁华虽好,转头既空,只留满怀愁思罢了。小姑娘,你小小年纪,怎能合出如此意味深长的妙香?” 兰幽双颊微微一红,说道:“晚辈性情,喜聚不喜散,聚时虽然美好,散时不觉惆怅。晚辈只是将这点儿小小心思化入香里罢了。”吕不韦连连点头,说道:“了不起,了不起,以性情入香道,已经是绝顶境界了。” 兰幽微微一笑,又道:“碧色的名子,前辈要不要听?”吕不韦忙道:“请说请说。”兰幽道:“这一品香,叫做‘菩提树下’。” “善哉,善哉。”吕、卓二人未答,寡妇清忽地接口道,“这一品香空灵出奇,不染俗气,爽神清心,发人深省,就如释迦牟尼悟道时的菩提宝树,开悟觉者,启迪智慧。此香以此为名,可是因为这个缘故?”兰幽颌首笑道:“前辈说的是。”寡妇清默然点头,瞧了谷缜一眼,脸上忧色更浓。 谷缜笑笑,尚未言语,忽听一个声音淡淡道:“空灵出奇,只怕未必。”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瘦小,鼻子硕大的怪人从陆渐身后慢慢走出,身子佝偻前探,有如一只猎犬,脸上满是愁苦之色,不是别人,正是“鬼鼻”苏闻香了。 苏闻香为人低调,常年隐身沈舟虚身后,名声虽在,认识他的人却是极少,众人只瞧这小怪人相貌古怪,形容落魄,又不知他来历,望着他一步一顿走到兰幽身前,心中均有不平之感,只觉这对男女一个奇丑,一个奇美,立在一处,丑者越发讨厌,美者越发妩媚。 苏闻香走到“菩提树下”之前,伸鼻嗅嗅,徐徐说道:“降真香少了,安息香多了,橙花、丁香配合不当,阿末香太多、蔷薇水太浓,席香搭配茉莉,嘿,真是胡闹。唔,还有酒作引子,这个很好,让苏合香氤氲不散,让安息香更易发散,让阿末香越发清冽,但既是引子,便不宜太多,一旦多了,就是酿酒,不是合香了……” 他絮絮叨叨,兰幽脸色渐渐肃然起来,一双妙目盯着眼前的怪人,心中不胜惊奇,原来苏闻香所说香料,一点不差,正是“菩提树下”的香水配方。自己千辛万苦钻研出的香方,竟被他轻轻一嗅,即刻说出,世间古怪之事,真是莫过于此。但她少年得志,精通香道,又对这品“菩提树下”极为自负,此时被苏闻香三言两语贬得一无是处,惊奇一过,大感愤怒,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一丝冷笑。 不料苏闻香一旦堕入香道,精神专著,无以自拔,全然不觉对方心情,一味抽动巨鼻,嗅完“菩提树下”,再嗅“虞美人”,连连摇头道:“这一品香更糟啦,掺入没药,实为败笔,乳香也太多,冲鼻惊心,余味不足,这是合香的大忌,你这小姑娘看起来聪明,怎么不懂这个道理呢?至于苏合香,倒是不坏,若是无它,这品香狗也不闻的……”兰幽听到这里,气得几乎晕了过去,禁不住骤失风度,骂道:“你才是狗呢。” 但苏闻香品香之时,所有精神都在鼻上,眼不能见,耳不能闻,佳人嗔骂落在他耳里,只是嗡嗡一片,和苍蝇蚊子也差不多,一时间她骂她的,我嗅我的,边嗅边道:“唔,小姑娘用花香的本事很好,只不过水仙太轻,蔷薇太沉,茉莉太浓,风信子太脆,嗯,这松香妙极,没有它,就好比吃饭没有盐巴呢……” 苏闻香就事论事,先贬后褒,兰幽先怒后喜,继而满心糊涂,望着眼前怪人,流露迷惑神气,“虞美人”香气细微繁复,苏闻香信口道来,所言香料绝无遗漏,至于多少浓淡,兰幽虽然不解,但听苏闻香如此笃定,心中不觉生出一丝动摇:“这个人说的……是真是假?”恍惚间,苏闻香已嗅完“虞美人”,再嗅“夜月流金”,说道:“夜月流金,香气虽俗气,名字却很好,说来三品香中,这品最好。好在哪儿?好在香中有帅,以麝香为帅,统领众香。小姑娘,合香就如用药,也要讲究君臣佐使,香有灵性,切忌将其看成死物,要分清长少主次,尽其所长。这品香中,麝香虽淡,却沉凝不散,如将如相,藿香,沉香,鸡舌,青木,玫瑰气味浓厚,好比武将征伐,紫花勒,白檀香,郁金香,甲香等等,气味较轻,有如文史,故而此香能够清浓并存而不悖,既有明月之清光,又如盛宴之奢华,只是……” 他说到这里,抽抽巨鼻,脸上露出困惑之色,兰幽见他神态,只怕又要责怪自己,无端心跳转快,呼吸急促,双颊染上一抹酡红。苏闻香专著香料,全不觉迎面佳人美态,巨鼻反复抽动,慢慢说道:“这香方之中,有一味香实在多余呢……”兰幽心头一颤,花容微变,急忙低声道:“先生……”苏闻香抬起头来,但见兰幽神色窘迫,眼里尽是哀求之意,一时心里不解,说道:“我问你,干嘛在这品香里加入助情花,虽不致坏了香品,但这奇花本是催情之物,清姥姥也还罢了,其他三位评判若是嗅了,动了淫性,岂不尴尬……”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兰幽羞得无地自容,艾>?伊丝忍不住厉声喝道:“你这厮信口雌黄,你有什么凭证,证明这香水里有‘助情花’?”苏闻香性情憨直,一听别人怀疑自身品香之能,顿时生起气来,指着鼻子道:“我这鼻子就是佐证,你可以骗人,鼻子却不会骗我,这香里没有‘助情花’,我把鼻子割了给你呢……” 艾伊丝一时语塞,四名评判之中,计然先生、寡妇清还罢了,吕不韦、卓王孙却是又惊又怒,心想无怪方才嗅香之后,对这“夜月流金”格外迷恋,更对这合香的少女朦朦胧胧生出异样好感,原来竟是对方在香里动了手脚,掺入催情迷香,若非被这巨鼻怪人点破,呆会评判之时,必然因为这分暧昧之情,有所偏颇。他二人越想越气,瞪着金轿,脸色阴沉。艾伊丝见状忙说:“各位评判,请听我说……”吕不韦冷哼一声,高声道:“不必说了。”抓起身旁“玄冰纨”丢了过去,喝道,“还给你,老夫命贱,受不起这等宝贝。” 中土众商无不窃笑,艾伊丝沉默半晌,冷哼一声,说道:“便有‘助情花’又如何?敢问诸位,助情花香,算不算香料?”寡妇清道:“算的,只是……”艾伊丝道:“既然是斗香,任何香料均可合香,是否曾有定规说,合香之时,不能使用催情香么?” 她诡计被拆穿,索性大耍无赖,众评判明知她一派诡辩,却是无法反驳,唯有相视苦笑。卓王孙说道:“虽没有如此定规,但请西财神再用催情香时,事先知会一声,老朽年迈,经不得如此折腾。”中土商人哄然大笑,艾伊丝无言以对,心中又羞又恼。 苏闻香凑身来到那檀木架前,伸手拧开一只水晶瓶,耸鼻嗅闻,不禁喜上眉梢,说道:“好纯的杏花香!”不待兰幽答应,他塞好这瓶,又取其他晶瓶,逐一嗅闻道:“这是木樨,这是肉桂,这是含笑,这是酴醾,这是木槿……”他每嗅一样,均是两眼发亮,神色贪婪,便如进了无尽宝库的守财奴,对着每瓶香精香膏,都是爱不释手。艾伊丝瞧得不耐,说道,“你这人来做什么?若不斗香,快快滚开,不要在这里碍眼。”苏闻香闻言笑道:“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转身向兰幽道:“你的香虽然不错了,但是只能让人嗅到,不能让人看到。” 艾伊丝吃惊道:“香本来就是用鼻来嗅,眼睛怎能看到?” 苏闻香道:“我说的看,不是用眼,而是用心,最高明的香,能在他人心中画出画来……” 兰幽更觉匪夷所思,皱眉道:“用香在心中画画?这是什么含意?”苏闻香点点头,说道:“我借你的香精香膏,也合三品香水如何?”兰幽虽已猜到苏闻香嗅觉奇特,但她浸淫香道多年,痴迷于此,明知大敌当前,仍对他的说法倍感新奇,忍不住连连点头。 苏闻香从袖里取出一只素白瓷缸,将架上香精点滴注入,举动小心,神情慎重,目光一转不转,如临大敌。 过了片刻,苏闻香合香完毕,举起瓷缸,轻晃数下,不知不觉,一丝奇特香气在山谷中弥漫开来,若有若无,丝丝入鼻。霎时间,众人心中均生出奇异感觉,眼前情形仿佛一变,碧月高挂,林木丰茂,月下乐宴正酣,佳人起舞,文士歌吟,桌上山珍海味历历在目,佳人翠群黛发近在咫尺,文士头巾歪戴,一派狂士风采。 这幻象来去如电,稍纵即逝,但却人人感知,每人心中的歌宴人物虽有差异,大致情形却是一般,不外明月花树、狂士美人,毫发清晰,有如亲见,一时间,人人脸上均有震惊迷茫之色。 苏闻香盖住瓷缸,徐徐说道:“小姑娘,这一品‘夜月流金’如何?”兰幽面如死灰,呆了呆,黯然道:“不错。”苏闻香转身走到江边,洗净瓷缸,然后转身来到檀木架前,取用香精,不多时,又配出一品香来,走到篝火之前,那篝火木炭极好,燃烧已久,不曾熄灭,苏闻香将瓷缸在火上轻轻烘烤,异香飘出,霎时间众人眼前忽地出现一幢小楼,雕栏玉砌,宝炬流辉,楼中一派繁华,楼外秋林萧索,楼上月华清冷,楼头三两婢女怀抱乐器,围绕一名落魄男子,低吟高唱,余韵幽幽,似无断绝。 这幻象亦是一闪而过,有情有景,意境深长,仿佛能够洞悉其中人物心中所想。 异香散尽,苏闻香又洗尽瓷缸,合配第三品香,兰幽忍不住问道:“方才这是你的虞美人吗?”苏闻香微微点头。兰幽又道:“为何‘夜月流金’不用火烤,自然香美,‘虞美人’却要火烤,才能嗅见?”苏闻香道:“‘夜月流金’香质轻浮,轻轻一荡,都能闻到,‘虞美人’气质深沉,非得火烤不能闻到。” 说话间,第三品香已然合成,苏闻香双手紧捂瓷缸,众人伸长鼻子,过了半晌,鼻间仍无香气来袭,方觉奇怪,心间忽地显出一个画面,莽莽山野,芳草萋萋,山坡上一颗郁郁大树,粗大树干形如宝瓶,枝叶繁茂,几与碧空一色,树下一名僧人,衣衫褴褛,眉眼下垂,合十盘坐,面上露出喜悦微笑。 这情景来的突兀,较之前面两幅却要长久许多。好一会儿,幻象烟消,众人鼻间才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 苏闻香道:“佛门之香,重在清、空二字,淡定幽远,不化人而自化,这一等香,才能称作‘菩提树下’。”众人闻言,无不点头。苏闻香掉过头来,正要说话,忽见兰幽呆呆望着自己,神色惨然,剪水双瞳水光一闪,蓦地流下两行清泪。 苏闻香怪道:“小姑娘,你怎么啦?”兰幽凄然一笑,敛衽鞠躬,说道:“先生香道胜我太多,兰幽输得心服口服。” 她虽然必败,但不等评判表决,即刻认输,这份志气,众人均感佩服。只见她扭转身子,走到金轿之前,曲膝跪倒,苦笑道:“主人,妾身输了,有辱使命,还请责罚。”艾伊丝沉默片刻,冷冷道:“此人高你太多,你输给他也是应当,死罪就免了,自断一手吧。” 众人闻言,无不变色,兰幽脸色刷地惨白,凄然一笑,缓缓起身,从身旁胡奴手里接过一把锋利金刀,秀目一闭,举手便向左手斫下。苏闻香见状大惊,他离得最近,当即合身一扑,抱住兰幽持刀的右手。兰幽吃了一惊,叫道:“你做什么?”苏闻香精于香道,却昧于世事,闻言脖子一梗,说道:“你又做什么?干吗拿刀砍自己呢?” 兰幽苦笑道:“先生,我输给你了,该受责罚。”苏闻香流露迷惑之色,摇头道:“我害你输的,要责罚,该责罚我才对。要不然,你砍我好了。”他这道理缠夹不清,兰幽听得啼笑皆非,说道:“好。”当下刀交左手,作势欲砍苏闻香,苏闻香虽然嘴硬,看见刀来,却很害怕,不由大叫一声,向后跳出,瞪眼道:“你,你真砍我?” 兰幽惨笑一声,刀锋再举,砍向手臂,这一刀极快,苏闻香阻拦不及,哎呀叫出声来,就当此时,忽听当的一生,金刀被一粒石子击中,石子疾如劲弩所发,力量极大,兰幽把持不住,金刀脱手飞出数丈,嗖地一声落入江水中。 苏闻香又惊又喜,转眼望去,但见陆渐正将左脚收回。原来陆渐心软,遥遥见这一刀下去,这娇美少女就要残废终生,心生不忍,踢出一粒石子,射中刀身,震飞金刀。 兰幽深感错愕,茫然四顾,不知这石子从何而来。艾伊丝却看得清楚,冷笑道:“谷缜,我惩罚下属,你派人插手做什么?”出手救人本不是谷缜的意思,艾伊丝见陆渐立在谷缜身后,便把他当成了谷缜的属下,故而出言讥讽。 谷缜本不愿插手艾伊丝的家法,但陆渐有心救人,也不好拂他之意,当下笑道:“你我立了赌约,你若输了,除你本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这个兰幽姑娘也不例外。她既是我囊中之物,被你砍了一手,断手美人,价钱减半,好比赌骰子,说好了押十两银子,眼看开宝要输,你却收回一半赌资,这不是混赖是什么?” 艾伊丝听得气恼,高声道:“你不过小胜一局,就当自己胜出?谷小狗,你还要不要脸?”谷缜笑道:“若无赌约,要杀要砍,都随你便,既有赌约,这些人啊物啊本人全都有份,既然如此,我岂能眼睁睁瞧你毁坏本少爷将来的财产?” 艾 4f0a." >伊丝怒极反笑,咯咯冷笑几声,向兰幽道:“也好,你这只手暂且寄下,待我胜了,再砍不迟。”兰幽暂逃一劫,白嫩额头渗出细密汗珠,躬身答应,目光一转,但见苏闻香面露惊喜,望着自己咧嘴憨笑,不知怎的,兰幽便觉心头一跳,双颊倏地羞红,又惟恐被人瞧见,匆匆收了目光,退到一旁,心里却久久回味方才斗香的情景,喜悦之情,充盈芳心。 忽听卓王孙道:“名香局西财神一方自行认输,东财神胜出。如今五局过三,西方二胜,东方一胜,第四局比佳肴还是珠宝?” 艾伊丝冷哼一声,扬声道:“大鼻子,你叫什么名字?”苏闻香正走向己阵,闻声回头道:“你是叫我么?”艾伊丝冷冷道:“就是叫你,你姓苏,是不是?”苏闻香怪道:“是啊,你怎么知道?”艾伊丝道:“我自然知道,你叫苏闻香,是天部之主沈舟虚的劫奴。” 苏闻香道:“不错。”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听几尝微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今日来了几个?”苏闻香老实,答道:“除了玄瞳,其他五人都在。”艾伊丝怒道:“你们身为天部劫奴,怎么为这谷缜小狗卖命?”苏闻香苦着脸道:“我们欠了他的情,不还不行。” 艾伊丝一时沉默,寻思:“菜肴是中国之长,谷缜必然占优,尝微秦知味更是烹饪泰斗,名震中外,我就有一万个厉害厨子,遇上此人,也是必败。必败之仗,绝不能打。”心念一转,扬声道:“各位评判,我有一事请各位定夺。” 卓王孙道:“什么?”艾伊丝道:“上次南海斗宝,斗的是美人、丝绸、名香、佳肴、珠宝。此次又斗这些,岂不乏味?不如略变一变,将佳肴变为音乐如何?” 众评判面面相对,寡妇清抗声道:“那怎么成?若斗音乐,东财神毫无准备,如何比较?”艾伊丝冷笑道:“若无防备,他就不是东财神了。清姥姥,你放心,他手下也有精通音律的能人,必不吃亏。”寡妇清微微皱眉,瞧向谷缜,谷缜笑道:“艾伊丝,你说的是‘听几’薛耳?”艾伊丝道:“‘听几’薛耳,听力惊人,精于音律,乃是音乐上的大行家。” 谷缜不觉微笑,心道:“音乐本是西方之长,东方之短,唐代之后,西域音乐更是雄视中土。这婆娘自知美食胜不过我,换这题目,正是想扬长避短。我若不答应,未免示弱,必要受她奚落。答应她么?这婆娘决不会老实斗乐,必有阴谋圈套,等着我钻。” 沉吟间,忽听薛耳低声说道:“谷爷,让我上吧。”谷缜笑笑,说道:“这一局干系重大,你不怕么?”薛耳道:“我不怕的。”谷缜浓眉舒展开来,呵呵笑道:“这样么,好,你去吧。”陆渐眉头大皱,说道:“谷缜,此事非同小可,你让他去,万一输了……”谷缜摇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薛耳兄不但能赢,还能赢得漂亮。” 薛耳听得一呆,双眼一热,满怀感动,咬了咬牙,抖擞起来,摘下呜哩哇啦,越众而出。众胡人见他耳大如扇,体格佝偻,先是惊奇,继而哄笑。薛耳自知貌丑,被人讥笑惯了,但此时关心胜负,再不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抱着那件乌黝黝、亮闪闪、形状古怪的奇门乐器,恰如高手抱剑,浑身上下,透出凛然之气。 众胡人隐隐知觉这股气势,笑声渐稀,稍有见识的,纷纷收起轻视之心,暗自寻思:“这人矮小丑陋,怎地却有如此气派?” 艾伊丝忽道:“谷缜,这一局,就由我方占先。”不等谷缜答话,将手一拍,那红发美人青娥手持一只红玉长笛,神色凄楚,飘然踱出,漫步走到江畔,迎着江风吹奏起来,笛声呜咽缠绵,引得山中云愁雾惨,云雾中若有鬼神浮动,嘈嘈江水,似也为之不流。 谷缜听得舒服,不由赞道:“好笛艺,上比绿珠,下比独孤。只是艾伊丝,你的能耐,不只是吹吹笛子吧?”绿珠、独孤生都是古代吹笛高手。艾伊丝闻言冷哼一声,说道:“那是当然。” 话音方落,笛声渐奏渐高,一反低昂,清亮起来,众人听到,只觉风疾云开,水秀山明,笛声孤拔傲绝,渺于凡尘。众人听这女子吹出如此高音,无不刮目相看,但听笛音越拔越高,行将至极,忽而转柔,缭绕长空,似雄鹰徘徊。 乐音大作,那数十名俊美男女同时奏起手中乐器,高低起伏,曼妙动人,胡琴、琵琶、竖琴、风笛,另有许多奇门乐器,均是叫不出名目,绝非中土所有,演奏起来,或是开弓射箭,或是按纽多多,或是多管集成,音声古怪,别具风情。但无论吹拉弹奏,高低起伏,众乐器总是围绕那支红玉长笛,就如一群妙龄男女,围绕一团篝火,踏足舞蹈,舞姿万变,却不偏离篝火半步,又如长短马步各种兵士,围绕一名统帅,随其指挥,攻城略地。 因此缘故,众人听来,这合奏不但优美,更加新奇,无论东西之人,均是听的如痴如醉,只盼这乐音永不要完。听了半晌,那笛声又变高昂,意气洋洋,冲凌霄汉,有如一骑绝尘,将其他乐声远远抛下,一时间,笛声越响,其他乐声则渐渐低沉,渐至于无声无息,而那笛声却是越来越高,拔入云中,破云散雾之际,忽的戛然而止。至此一曲合奏才算作罢,然而笛消乐散,众人心中音律仍是久久徘徊,直到此时,才相信“余音饶梁,三日不绝”并非古人欺诳。 谷缜此时早已明白艾伊丝的伎俩,暗自担心:“这婆娘一贯倚多为胜,欺负薛耳只有一人,再精音律,也只能演奏一具乐器,决不如这丝竹合奏,百音汇呈。”想到这里,薛耳的“呜哩哇啦”已然奏响,正接上合奏余韵,声音则与玉笛近似,但却不甚纯厚,伴有细微噪响,仿佛来自远方,然而倏忽之间,那噪响明晰起来,有如十余种乐器同时奏响,有笛,有琴,有长号风笛,羯鼓琵琶,诸般声响,一泻如潮,充盈四野,历历分明。 众人不料这大耳怪人竟凭一件乐器,奏出十余种乐器响声,无不目定口呆,心中震骇之情无以复加。抑且胡人合奏,音乐虽美,却总是数十种乐器分别演奏,不能浑然如一,终有不谐之音。薛耳奏乐,数十种音乐从一件乐器发出,融洽无比,浑然天成。只听那音乐忽高忽低,转折数下,慢慢少了几般中土器乐,却将那胡人合奏中的那几件奇门乐器搀杂进来,然而流畅优美之处,犹有胜之,以至于胡人乐师目定口呆,纷纷站起,伸长脖子,想看薛耳如何演奏,但那“呜哩哇啦”乐家至宝,结构繁复,乾坤内藏,仅从外表,决看不出其中奥妙。 乐声越奏越奇,宏大细微,兼而有之,不中不西,自成一体,众人初时尚能自持,乐声一久,随之起落转折,喜怒哀乐尽被牵动,高昂处令人心开神爽,血为之涌,恨不能纵声长笑,低回处如泣如诉,叫人幽愁暗恨,油然而生。激昂则有怨怒,婉转分外伤情,谷中不少人渐渐情动于衷,忍耐不住,心随乐动,忽笑忽哭,忽喜忽怒。 不料这时“呜哩哇啦”又生变化,多出许多细微异响,非琴非笛,非号非鼓,夹杂乐曲之中,若有召唤之意。随那悠扬乐声,平缓江面上,蓦地出现圈圈涟漪,腾起点点细碎水泡,忽听“哗啦”一声响,一条银鳞大鱼破水而出,凌空一跃,复又落入水中,一时间,只听水响不绝,江水中接二连三跃出大小鱼虾,大者长有丈余,小者不过寸许,有的鱼认得出来,有的鱼却是形貌古怪,叫不出名字,鱼鳞五颜六色,红黄青白,争艳斗彩,成千累万,在江面上跳跃飞舞,蔚为奇观。 这等情形众人生平未见,只觉目眩神迷,心跳不已。惊奇未已,忽又听空中清鸣娇啭,鸟声大作,抬眼望去,四面八方飞来无数鸟雀,鹰隼莺鹂,无所不有,来到薛耳头顶,鸣叫盘旋,毛羽斑斓瑰丽,有如大片云彩,聚而不散。 “鱼龙起舞,百鸟来朝,音乐之妙,竟至于斯。”计然先生忽地叹一口气,“本当是先古神话,不料今日竟能亲眼目睹,比起这降伏鱼鸟的神通,西财神的乐阵,终究只算是凡品罢了。”说到这里,将声一扬,“听几先生,这一曲再奏下去,必要惹来鬼神之嫉了。” 薛耳闻声,乐声婉转,归于寂然。音乐一停,百鸟纷散,鱼虾深潜,清江不波,长空清明,只有满地残羽、泛江浮鳞,才可让人略略回想起适才的盛况奇景。 薛耳收好乐器,退回谷缜身边,眼里神光退尽,身上气势全无,畏畏缩缩,回复平日神气,让人怎么也无法将这个猥琐怪人与那仙音神曲联系起来。 计然先生目视其他三名评判,说道:“在下评语,三位以为如何?”寡妇清说道:“足下说得够好,仙乐凡乐,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局,算东财神胜。”说罢举起右手,其他三名男评判也无一例外,举起右手,这一局,中土竟得全胜。 西方诸人注视金轿珠帘,脸上尽无血色。艾伊丝沉默良久,忽地咯咯轻笑几声,慢慢说道:“二比二么?一局定胜负,倒也痛快!”说罢忽听沙沙碎响,珍珠帘卷,一名韶龄女子从金轿之内袅袅迈出,她容貌极美,眉目深刻,宛如雕刻,秀发不束,任其凌乱,仿佛纯金细丝,长可委地,金色细眉斜飞入鬓,自然流露出勃勃英气。 陆渐一见这西洋女子,心头剧跳,仿佛姚晴出现在眼前。但细细看来,这夷女容貌体态与姚晴全然不同,只是骨子里有一种神似,让人乍眼一瞧,竟生错觉。 艾伊丝与谷缜遥相对峙,这一对主宰世间财富的少年男女气质迥然不同,一个容色冷峻,目射冰雪,一个意态闲适,笑意如春,但站在人群之中,却均有一种别样风姿,有如鹤立鸡群。 “艾伊丝,”谷缜忽地嘻嘻笑道:“你变好看了呢,想当初你一脸雀斑,又瘦又小,就像一只天竺猴子。”艾伊丝花容微变,喝道:“少放屁,你才是一只中国蛤蟆,满身的癞皮。”谷缜笑道:“过奖过奖。”艾伊丝一愣,说道:“我骂你癞蛤蟆,过什么奖呢?”谷缜笑道:“中国蛤蟆又称蟾蜍,象征美丽娟好,天上的月亮名叫‘玉蟾’,又名‘蟾宫’,你说我是蟾蜍,不是赞我貌如朗月,又白又亮,光辉照人么?”艾伊丝撅起嘴来,冷笑道:“胡说八道,哪有这种说法?”谷缜笑道:“你这只天竺猴子,哪知我华夏用语精深博大?”艾伊丝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咬咬嘴唇:“臭小子,这一回珠宝局,你睁大狗眼,可看好了。”谷缜笑道:“我看你嘛,十分高明。” 艾伊丝听他并不回骂,还赞自己高明,诧异之余,略有几分欢喜,可是转念一想,忽地大怒:“有道是狗眼看人低,我骂他狗眼,他却看我高明,岂不是转着弯骂我不是人么?”她又气又急,却知吵嘴骂人,自己绝不是谷缜对手,惟有待到胜过之后,再好好摆布此人,一时间,她心里拟了几十个折磨谷缜的恶毒法儿,大感快意,一咬牙关,伸出一双纤秀玉手,轻击三下,八名胡奴解下腰间号角,呜呜呜吹奏起来,号声激越,振动山谷,在粼粼碧波上久久回响。 三通号罢,灵翠峡中,面向江水那面山崖发出轰隆响声,蓦然间,山谷轻轻一震,那面山壁忽地多出一个巨大窟窿,窟窿中瀑布如箭,奔腾而出,仿佛玉龙倒挂,又似银河飞悬,从十余丈高处悬挂而下,泻在一块凸起崖壁上。 一时间,泥石纷纷坠下,泥水纵流,瀑布冲击下,那片山崖渐渐生出变化,有如玉人宽衣,肌肤展露,层泥褪去,泥土之下,隐隐透出珠玉光华。谷中人眼利些的,立时看出其中奥妙,不由得失声惊呼,敢情那崖上泥石尽是伪装,崖壁之后,竟然藏着一座七层宝楼。 瀑布湍流之中,渐渐尘泥尽去,显露楼台瑰丽真容,金庭玉柱,琼宇瑶阶,白玉台阶连着楼前一条小路,光洁如新,竟是白玉砌成,琅玡雕窗,翡翠为棂,屋檐下一溜儿风铃,斑斓泛金者是玛瑙,莹白透亮者是光玉,其余瑟瑟天青,刚玉宝钻,林林总总,经风一吹,发出琅琅脆响。 瀑布流了一阵,水势渐小,起初破窟而出,浩如白龙,但因为本无水源,冲落一阵,水柱渐弱,慢慢分散开来,珠帘悬挂一般,潇潇洒洒,越落越稀,逐渐化为滴水,顺崖而下,打中楼顶金瓦,滴滴答答,悦耳无比。 此时宝楼伪装洗尽,砌楼珠玉,明净皎洁,滴水不沾,一切水流均从屋顶流下,潺潺汇入一条玉石水渠,水流绕渠,奔流向前,在楼前一绕,竟又冲刷出一大方白玉池塘,三丈方圆,污泥浊水一旦汇入,便无踪迹,待到上方瀑布断流,白玉池中忽地传来铮铮鸣玉之声,碧光浮动,升起一座翡翠假山,五尺来高,孔窍玲珑,翠光荧荧,碧影荡漾,浸染四周白玉,宛如青绿苔痕。池中泉水汩汩而起,渐喷渐高,扬至数丈,飞珠喷银,宝楼四角,亦有机关引出四道泉水,洗尽剩余尘泥。 “怎么样?”艾伊丝眯眼望着谷缜,难掩脸上得意之色,“瞧见了么?这就是我的‘万宝楼台’。” 第八章 周流六虚 中土众商无不面如土色,艾伊丝用珠宝美玉构筑七层宝楼,手笔之大,震古烁今。更奇的是,她早将这座宝楼修在谷中,用易溶灰泥极尽伪装,不令入谷之人知觉,再用翡翠假山堵塞地下喷泉,在崖壁中凿成水道,汇聚山泉,待到三通号角响罢,崖上守侯者得到讯号,打开闸门,放出瀑布,洗尽伪装,现出宝楼。待到瀑布水尽,牵动机关,翡翠假山升起,地底喷泉飞出,至此,宝楼内外,荡涤一新。这变化之奇,对比之深,但凡目睹之人,无不震撼莫名。 艾伊丝朗朗道:“各位评判,可愿随我入楼一观?”四人对是视一眼,默默起身。艾伊丝瞥一眼谷缜,笑道:“你若不怕吓破了胆,也来见识见识。”谷缜笑道:“谷某是吓大的。”艾伊丝瞧他镇定自若,心中老大不快,但此局她自负必胜,不信谷缜还有高招,故而冷冷一笑,走在前面。许多中土商人心怀好奇,也随之上前。 众人走近“万宝楼台”,只见方才杂花生树,植被凌乱,经悬天瀑地、地底喷泉洗过之后,杂树乱草尽去,瑶阶前堆霞凝紫,芝兰从生,色泽鲜明异常,阵阵清风过去,枝叶随风轻摇,却有铮铮鸣玉之声,众人陡然惊觉,原来这些芝兰花草竟是珠玉雕琢,栩栩如生,几能乱真。 宝楼一阶一柱,一门一户,无补雕镂精美花纹,仅是一扇白玉门扉,便雕刻神仙人物,经传故事,光润无暇,价值连城。宝楼依山而建,堂中略暗,推门而入,转动门侧机关,楼顶火珠会聚日光,几经折射,点燃墙上水晶壁灯,照得金梁玉柱,粲然生辉,一棵珊瑚巨树挺立楼心,直通楼顶,枝干扶疏,晶莹剔透,被灯光映照,散发淡淡红光,仅是这棵珊瑚树,已是举世无双得宝物。 珊瑚树后是一排云母屏风,屏上明月云朵均是天然生成,星辰则用金刚石代替。堂中几面碧玺小凳,外红内绿,配一张翡翠长几,天生地造。 琅玡红玉砌成阶梯,围绕珊瑚巨树,盘旋而上。层层走去,但见牙床雪白,镶嵌百宝,各色宝石,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有一座妆台,是整块玳瑁雕成,接以紫玉,作为台足,镜面是整块水晶,一丈见方,反射日华,光照满楼。至于其他陈设,无论大小,均是稀世奇珍,一砖一瓦,无不富丽堂皇、穷极奢华,“万宝”之名,委实不虚。 走出宝楼,中土众商无不爽然自失,心中竟是珠光玉影,久久难泯,纷纷寻思:“这回当真输了。”四名评判回到原处,卓王孙沉吟半晌,问道:“西财神,这座万宝楼台,你造了多久,化了多少本钱?”艾伊丝道:“耗资亿万,费时三年。”吕不韦叹道:“这么说,南海斗宝之后,你就开始造了。”艾伊丝笑道:“就等今日一雪前耻。”说罢注视谷缜,露出讥笑之色,谷缜只是含笑不语,寡妇清见他神色,心中一动,燃起一丝希冀,问道:“东财神,你的珠宝呢?” 谷缜笑道:“小子穷酸的很,没有珠玉为楼的气魄,只得了小小一方玉石,还请诸位品鉴。”众人听得这话,心中均是好奇,暗想天下间还有什么玉石,能和这座汇聚无数珍宝的楼台媲美。 思伫间,谷缜探手入怀,取出一方玉印,玉质莹白,式样古朴,看上去并非如何出奇,而且还非完璧,印角缺了一块,乃用黄金弥补。 众商人见这玉印,无不大失所望,艾伊丝只是冷笑,唯独四名评判目射奇光,凝注着那方玉印,过了一阵,卓王孙徐徐道:“东财神,这东西是真是假?”谷缜笑道:“是真是假,一瞧便知。”说着双手捧上。卓王孙接过,审视片刻,神色凝重,递给吕不韦道:“古董你最精通,这东西像是真的。” 吕不韦凝视片刻,叹道:“建文失踪后,这宝物也随之湮没,不料今日竟然重现人间。”感慨之色,溢于言表,沉默良久,还给谷缜,向寡妇清和计然先生道:“二位还有什么高见?”那两人摇了摇头,吕不韦点点头,站起身来,说道:“鄙人宣布,今日斗宝,东财神胜!” 此言一出,群情哗然,中土商人又惊又喜,艾伊丝却是脸色涨红,厉声道:“为什么是他胜?难道我的‘万宝楼台’还不如这一方破印?” 吕不韦道:“你知道这方玉印的来历么?”艾伊丝道:“这等玉多得是,我哪知道它的来历。”吕不韦叹道:“你听说过和氏璧么?”艾伊丝脸色微变,定眼注视谷缜手中玉玺,娥眉微微蹙起。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吕不韦道,“自秦始皇以来,这枚玉玺就是我中华传国之宝。万宝楼台不过耗资亿万,三年而成。这枚传国玉玺却见证我中华千年兴衰,为了它,流血万里,伏尸千万。你说相比之下,是三年长久还是千年长久?亿万资财,又比得过亿万人的性命么?” 艾伊丝默默听着,面无表情,纤指紧攥,指节亦成青白。寂然半晌,她蛾眉一舒,身子忽地松弛开来,神色怡然,冷冷道:“输就输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谷缜笑道:“既然认输,那就须履行赌约。”艾伊丝忽地咯咯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谷缜亦不打断,微笑而已。艾伊丝笑了一盏茶的工夫,才道:“谷缜,你傻了么?谁跟你有赌约。” 众人齐齐变色,谷缜皱眉道:“怎么,你说话不算。”艾伊丝笑道:“我若胜了,当然要算。我若败了,一切作废。姓谷的小狗,你不记得师傅经常说过的一句话么?” 谷缜笑道:“无商不奸?”艾伊丝笑道:“你既然知道,还跟我提什么赌约?”陆渐心中怒起,扬声道:“你这是言而无信。” 艾伊丝冷笑一声:“言而无信,你又能将我怎地?”陆渐一紧拳头,挺身欲上,忽见艾伊丝打个响指,众胡奴吹起号角,霎时间,从那金色巨舰里冲出数百个人来,个个身披坚甲,手持长矛弯刀,剽悍至极,峡谷上方山顶,也似雨后春笋,呼啦啦出现无数人头,手持强弓锐箭,指定下方。 卓王孙变色道:“艾伊丝,此次临江斗宝,乃是文斗,你暗藏武备,意欲何为?”艾伊丝冷笑道:“你们四个老东西,真是又迂又蠢,做了半辈子商人,却不懂商道?”寡妇清怒极反笑道:“我们不懂,你懂了么?难道耍无赖也叫商道?”艾伊丝冷冷道:“能耍无赖,那才就叫本事。我们经商为什么?为的是富国强兵,一旦兵甲精强,我的货物想卖哪国,就能卖到哪国,想卖给谁就卖给谁。哪国不买,我灭其国,谁人不买,我灭其家。经商者若无武力,财富不保,武备者若无商财,甲兵必弱。老婆子,如今大势已去,你想耍无赖,怕也没机会了。你们四个,偏心偏意,一心帮着谷缜小狗赢我,呆会儿落到我手,定叫你们好看。” 吕、卓、清三老闻言,直气得浑身发抖,惟独计然先生气色冷淡,不见喜怒,谷缜却是叹了口气,笑道:“艾伊丝,你的对头是我,不要迁怒他人。” 艾伊丝瞅他一眼,冷笑道:“比起这几个老头老太,你倒是强一些。你嘴里说的好听,心里打的注意还不是一样?你在前,戚继光率兵在后,料想今日斗宝你若输给我,也必然施用武力,逼我就范。” 谷缜笑道:“到底瞒不过你的眼睛。”艾伊丝冷笑:“可惜,我既然知道,岂会容你得逞?姓戚的人马不过三千,我在沿途布下一万精兵,设下圈套,等他一头钻入。现如今,哼,只怕你那位戚参将全军覆没,死无葬身之地了。”陆渐惊怒交迸,大喝一声,飞身纵出,心道:“敌众我寡,擒贼擒王,将这毒妇拿住再说。”心念电转,身法却比箭还快,已到艾伊丝身前,方要出手,忽觉有异,一股阴寒之气从左侧冲来,那气机古怪异常,陆渐不敢硬接,急急闪身,一股银白细丝擦身而过,拂过肋下衣衫,凉沁沁若有凉意。 陆渐一旋身正要反击,不料肋下潮湿处一股凉意直钻肺腑,经脉为之酥软,拟好的招式竟然使不出去。陆渐大惊,向后跃出,“大金刚神力”运转一匝,方才驱散那股凉意,这时忽听“咦”的一声,陆渐举目望去,只见丈许远处立着哪个乌麾男子,眼中透出惊讶之意。陆渐心头一沉:“暗算我的果然是他!” 那乌麾男子见陆渐并不软倒,还能退走,心中已是惊讶,再见他神气如常,更觉吃惊。忽听艾伊丝道:“仇先生,你尽力施为,不必留手。”乌麾男子背负双手,微微点头。谷缜听到“仇先生”三字,心头一动,笑道:“阁下姓仇,莫不是‘江流石不转’?”乌麾男子眼里杀机涌出,冷冷道:“不才正是仇石。”谷缜叹道:“不料水部之主,竟在人间。” 陆渐听得心跳加剧,刹那间心中掠过姚家庄内阴九重大施淫威的情景,水部神通诡异狠毒,在他心中印象极深。仇石闻言,眼中却是流露出出一丝凄凉,叹道:“水部仇石早就死了,仇某人只是江湖中一介废人罢了。”说罢一拂袖,吐出一股细细银丝,射向陆渐。陆渐屡次与西城八部高手交手,深知周流八劲均需借物传功,才能显现威力,这股银丝分明是一股水箭,传递“周流水劲”。当下沉喝一声,双掌一分,显露“唯我独尊之相”,浩气排空,水箭迸散,化为千点万滴,但为“大金刚神力”所隔,尽皆外向,反朝仇石罩去。仇石轻哼一声,身法忽地变快,化为一道黑色闪电,撞入水花之中,这一下,就似烧红的铁块掷入冷水,漫天细小水滴哧的一声,尽皆化为水雾。仇石呼呼两掌,水雾划开,笼向陆渐。陆渐那日亲见阴九重与宁不空交手,均以水流为武器,不料仇石化水为雾,雾气泛泛,益发飘渺不定,水劲蕴藏其间,端的无孔不入。陆渐施“明月清风之相”,掌劲流转,漫如清风,以柔克柔,雾气一旦飘来,即被拂走,抑且寓攻于守,拂散雾气之余,时时加以反击。 仇石但觉劲风扑面,来如山岳,退如潮水,心中好不吃惊:“这人什么来路?”想着怪啸一声,身法转急,仿佛一道黑水,流转不定,雾气自他身上丝丝溢出,越发浓重,敌我双方均被笼罩,有如云中闪电,忽隐忽现。这雾气名叫“玄冥鬼雾”,迥异其他水部神通,有形之水易破,无形之水难防。仇石将水流化为雾气,铺天盖地,无所不至,对手沾着一点,吸入一丝,雾气中附着的“周流水劲”立时随之侵入,在所难防,十分阴毒。若非陆渐“大金刚神力”如山不动,万邪不侵,早已着了他的道儿。饶是如此,陆渐仍然不敢大意,拳脚飞舞,不令雾气沾身,双手则感知仇石方位,蕴势蓄劲,待他逼近,蓦地大喝一声,陡然从“明月清风之相”转为“大愚大拙之相”,一拳送出。仇石挥掌一迎,即觉不妙,攸而转动“无相水甲”,化解来劲,不料陆渐拳劲既刚且猛,水甲随聚随散,如竹笋一般层层剥落,仇石退到江边,水甲已然耗尽,陆渐拳势兀然不歇,只得将身一纵,哗啦一声,落入水里。 江水浸体,仇石双脚飞踢,带起两股水99lib?箭,若有实质,明晃晃,亮晶晶,射向陆渐。陆渐呼呼两掌,水箭受阻,迸散开来,似下了一阵暴雨。不料两道水箭才散,仇石身在江中,又催水流射来,前后相接,生生不息,有如两条腾空水龙,摇头摆尾,竞比威势。陆渐虽有法相护体,被这两条水龙左右缠住,竟也无法脱身,唯有挥掌击水,和仇石势成僵持。 艾伊丝见机,娇呼一声:“动手。”众伏兵挺身上前,谷缜将手一挥,中土商旅纷纷撕开外套,露出明晃晃的铠甲,藏在袍子下方的兵器也尽数取出,丁淮楚腰间系了一口软剑,洪老爷则是一对金瓜流星锤,呼地抖将开来,足有丈余,那日闹婚的张甲、刘乙均也在内,料是师出同门,均使一对银枪,枪尖寒光,灼灼逼人。原来这群商人均是谷缜特意挑出,并非寻常商旅,而是精通武艺、以一当百的好手。 众评判至此方才明白,这斗宝双方,名为斗宝,实则早已打定主意,各逞武力,一决雌雄。想到这里,无不露出苦笑。 甲胄鲜亮,弓弦扯满,恶战一触即发,这是忽见江水上流驶来一条快船,来势如飞,船头一人,满身鲜血。艾伊丝看到,忽道:“且慢。”将手一挥,止住属下,注视来人,面色奇异。那船靠岸,船头那人跳上岸来,向艾伊单膝跪倒,艾伊丝心中吃惊,皱眉道:“怎么弄成这个模样,不是让你堵截戚继光吗?”那人俯着身子,颤抖半晌,呜咽道:“小的奉了号令,设下埋伏,等那姓戚的入伏,不料他兵到半途,忽然改道,直奔九江。”艾伊丝花容惨变,失声道:“什么?”那人道:“我们看到之后,立刻追击,不料姓戚的狡诈,反客为主,在马当山设下埋伏,只一阵,只一阵,便……”艾伊丝心急如焚,喝道:“便怎么,快说……”那人道:“便将我们一万弟兄杀得全军覆没,逃命的不过几百个……”说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扑到在地,号啕大哭。 艾伊丝脸色煞白,喃喃道:“一万人?三千人……”蓦地面有怒色,飞起一脚,将来人踢翻,厉声道:“一万对三千,三个打一个,怎么会输?”来人支吾道:“我也不知,那姓戚的摆了奇怪阵子,有人拿毛竹,有人拿叉,有的拿枪,有的拿棍,看着不起眼,一旦陷进去,十个兄弟,活下来的不到一个。”艾伊丝一愣,心神一阵恍惚,蓦的掉头,怒视谷缜,咬牙道:“你,你敢情知道。” “我当然知道。”谷缜笑道,“艾伊丝,当年南海斗宝我就说过,这一辈子我就是你的克星。呵呵,再说了,你将一半粮食藏在九江,船来船往,动静甚大,我若不知,不是聋子瞎子?我还知道,你雇了四省贼寇守卫粮仓,人多势众,不易对付,故而我将计就计,借着斗宝的机会,声东击西,将你的人马分成两股,一股设伏对付戚将军,守粮仓的人马自然少了许多,正方便戚将军各个击破。料想明日清晨,义乌兵就能抵达九江粮库,此次我雇了六千艘大船,顺江东下,一天工夫便能装粮上船。嘿嘿,艾伊丝,你平时吝啬的很,不料这一回如此大方,女人一大方嘛,连模样儿也好看多了。”艾伊丝几乎气昏过去,粮食丢了还罢。由此坏了其师大事,如何负得起,一时间眼圈也不禁红了,但此时变计,已然不及,一咬牙,大声道:“那又怎样,我丢了粮食,你也活不成。”方要下令厮杀,忽听一声大喝,响如霹雳,转眼望去,只见陆渐双掌一交,两股水龙撞在一起,被“大金刚神力”裹住,化为丈许水球,呼的一下,掷向仇石。 不料陆渐一招逼退仇石,闪身如电,已然掠到艾伊丝身前,举动之快,在场之人无一看清。陆渐伸手抓出,这一抓,天下间能够避过者寥寥可数,何况艾伊丝武艺寻常,肩头一痛,已被陆渐抓在手里,提将起来。仇石身在水中,唯有远远看着,救援不及。陆渐一举擒住艾伊丝,恨她狠毒,本想给她一些厉害尝尝,但瞧她娇嫩模样,又觉不好下手,便道:“西财神,让你属下立时退走,要不然……”威胁之语未及出口,手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陆渐自艺成以来,不止神功大成,灵觉也自惊人,绝无旁人靠近、毫无知觉的道理,更不用说被人神鬼不觉拍中手背,转念未及,只觉来人手上一股奇劲透体而入,手臂酸软,大金刚神力陡然涣散,五指一松,顿将艾伊丝放开。陆渐大惊失色,反手一肘,撞向来人,不料那人轻轻伸出手,只一招,便将陆渐手肘托住。陆渐这一肘之力,数千斤巨石也是一撞即翻,被人如此轻易托住,端的不可想像。不由得转眼望去,但见一名中年汉子背负双手,立在艾伊丝身旁。陆渐心中吃惊,脱口叫道:“计然先生……” 计然先生一言不发,右手在脸上一抹,抹下一张人皮。艾伊丝见他本来面目,呆了一呆,蓦地欢然叫道:“师父……”陆渐却是惊道:“万归藏。”吕不韦、卓王孙、寡妇清纷纷起身,露出震惊之色,纷纷垂首躬身,叫道:“主人。”谷缜却是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早该明白。陶朱公是商人的祖师爷,计然却是陶朱公的师父,天下敢以‘计然’自称的,除了老头子,还有谁人?”艾伊丝纵入万归藏怀中,咯咯娇笑。万归藏任她撒娇弄痴,脸上一丝微笑若有若无,笑了时许,忽地扬声说道:“仇师弟,不打招呼就走么?” 仇石是万归藏掌底游魂,忽见大敌,不觉魂飞魄散,潜水欲走,听到万归藏出声招呼,知他已有察觉,再无逃走机会,只得硬着头皮纵身上岸,站在远处,呆呆愣愣,一言不发。 万归藏也不瞧他一眼,目视谷缜,似笑非笑道:“你见了我,有何感想?”谷缜苦笑道:“我第一个念头,便是脚底抹油,能跑多远跑多远,一股脑儿逃到天涯海角,让你找不到,寻不着。”万归藏哈哈大笑:“你这小子,一贯口是心非,信你不得。”谷缜也笑道:“见了师父,我哪敢胡说,这些话字字出自真心。” 万归藏笑道:“你若还以我为师,明知收粮食是我的主意,怎么还要和艾伊丝捣乱?”谷缜笑道:“我们小孩儿胡闹,哪能当真。”万归藏蓦地脸色一沉,冷冷道:“那么戚继光的义乌兵,也是假的?” 谷缜见他神气,心知此番抵赖不掉,不觉眼珠乱转,急想对策。忽听万归藏徐徐道:“仇师弟,听说你做了四省盗贼的首领,了不起啊。” 仇石浑身湿漉漉的,面色苍白,有如水里浸过的死尸一般,闻言道:“落到你手里,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万归藏笑了笑,说道:“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想不想要?”仇石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嘴里却淡淡的道:“请讲。”万归藏道:“你率所有属下赶往九江,全歼义乌兵。倘若你做得到,我准你返回西城,重建水部,并且传你周流六虚功,让你继我之后成为西城之主。” 仇石初时神色冷淡,听到最后两句,不由得双眼发亮,双手颤抖,涩声道:“此,此话当真?”万归藏笑了笑,说道:“当着这么多人,我会说谎么?”仇石听到这里,不由得双腿一软,跪在万归藏之前,沉声道:“若是如此,仇某任凭城主驱遣,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很好,很好。”万归藏点了点头,“大家在商言商,以利言利,痛快得很,远胜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大道理。倘若义乌兵精锐难当,我允许你使用‘水魂之阵’。” 仇石听得浑身一振,想当初万归藏就是借口“水魂之阵”覆灭水部,一时间仇石只怕自己听错了。万归藏瞧出他心中困惑,微微一笑,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你我都是历劫重生之人,过去的事,就过去罢了。”仇石心领神会,蓦地举头,发声长啸,峡谷上方的弓箭手纷纷缩回头去,仇石一纵身,踏上那叶飞舟,二度发出长啸之声,脚下转动水劲,那舟无桨而动,飞似的直奔上游,啸声未绝,他已连人带船转过河口,再也不见。陆渐浑身发抖,几次欲要上前阻拦仇石,但万归藏足下不丁不八立在远处,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陆渐却是心生异感,自觉无论如何也无法冲过,故而心中明明想着举步,双脚却一寸也跨不出去。 忽听万归藏又道:“艾伊丝。”艾伊丝退出他怀,冉冉拜倒。万归藏淡然道:“你这次斗宝败北,还中了对方奸计,坏我大事,按理须有惩罚。”艾伊丝娇躯一颤露出恐惧之色。万归藏说到这儿,神色却缓和了些,伸手轻轻将她扶起,说道:“如今让你将功折罪,以‘魔龙’巨舰封锁长江江面,不许一只粮船进入江南。”艾伊丝点头道:“徒儿领命。但,但这里的事呢?”万归藏大袖一拂,负起双手,悠然道:“这里的事么?全都交给为师。”艾伊丝不禁默然,转头瞧了谷缜一眼,神色复杂难明,但只瞥了一眼,便垂下眼睑,率领众胡人,向那艘金色巨舰走去。 陆渐只觉心里一热,再也按捺不住,大喝一声,双拳齐出,万归藏大飘起,两股劲力当空交接,陆渐身子一晃,噔噔噔连退三步,气血翻腾,奇经八脉均有麻痹之意。万归藏笑道:“孩子,你对我有恩,我说了饶你三次不死,说话算数,今日就算第一次好了。”说着目光一转,注视谷缜,徐徐道:“人说养虎伤身,果然不假,你到底是谷神通的儿子。” 谷缜目光一闪,哈哈笑道:“你明知我的身份,为何还要收我为徒?”万归藏笑道:“能让仇人的儿子给我卖命,岂非一种乐趣。但听说谷神通死了,这天下间又少了一个对手,当真叫人寂寞。”说着逍遥迈步,缓缓向前,“九月九日,西城八部齐聚东岛,论道灭神,东岛灭亡可待。只可惜,你父子二人终究瞧不见了。”说着目视谷缜,面露微笑,谷缜亦笑,二人笑容眼神,如出一辙。万归藏谈笑自若,陆渐却知觉他心中杀机,方欲上前,却被谷缜拉住,霎时间,忽觉谷缜十指飞动,在掌心写道:“速速屏息。”陆渐虽然不解,却不违拗,当即屏住呼吸。万归藏若有所觉,目视二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就当此时,他脸色忽地一变,目光陡转,目视远处,但见苏闻香手里,不知何时燃起一束线香,香气如线,弥漫开来。 扑通之声不绝,苏闻香四周众人纷纷软倒,万归藏身子亦是一晃,蓦地张口长啸,如风疾退,去势无比惊人,场上众人尚未还过神来,他已翻身一纵,落在山崖顶端,消失无踪。苏闻香见他消失,才敢掐断线香,然而场上众人已是尽数软倒,唯有五大劫奴、谷缜、陆渐七人事先屏息,才能挺立如故。 谷缜呼出一口大气,连道可惜,说道:“老头子真不是人,中了‘无能胜香’,还能逃走。”陆渐听得此话,心中疑惑方才解开,望着苏闻香手中线香,讶道:“这香哪里来的。”谷缜道:“自然是沈瘸子做的,可惜香料稀有,制作极难,花费十年工夫,才制成两炉,一炉用来对付我爹,另一炉制成线香,可惜方才这一阵,竟然烧了一半。”陆渐看看谷缜,又瞧瞧众劫奴,恍然道:“原来你们早有商量。”谷缜微微一笑:“老头子出山,不能不防。”说罢掉头道:“苏兄,万归藏的气味你闻到了么?”苏闻香道:“闻到了。”谷缜颔首道:“请你带路。”陆渐道:“去做什么?”谷缜笑嘻嘻的道:“老头子中了‘无能胜香’,虽不当时软倒,但瞧他去的如此匆忙,竟不及报复你我,足见他也中了香毒,急于觅地抗拒。这机会千载难逢,稍纵即逝,咱们快快赶去,即便杀不死他也能打打落水狗。”说罢命薛耳、莫乙、秦知味照顾中毒众人,燕未归则背负苏闻香,当先急奔,陆渐挽住谷缜,飞奔在后。 苏闻香闻气长嗅,约莫行了二十多里,忽道:“就在前面了。”方要上前,陆渐伸手拦住道:“前方危险,苏兄不会武功,难以自保。燕兄!”燕未归应了。陆渐道:“你带苏兄在此等候,我若输了,立时逃回,招呼大伙儿各自逃命。”燕未归一愣,陆渐叹道:“燕兄、苏兄,对不住,此行关系天下安危,恕我不能善待自身,连累你们了。”燕未归目光一暗,苏闻香抽抽鼻子,眼圈儿通红,陆渐微微苦笑,转过头来,说道:“谷缜……”谷缜冷笑一声,接口道:“你若要我走,看我抽你大耳刮子。”陆渐知他性情,势必会和自己同生共死,不觉默然,再无话说。谷缜向苏闻香讨了“无能胜香”,说道:“以防万一。”将香燃起,和陆渐屏息向前。 走了百十步,忽见前方山崖森翠,草木青青,环抱一个小潭,陆渐不见有人,正感迷惑,忽被谷缜捅了一下,顺他手指望去,但见那小潭边草木倒伏,分明被人践踏过了。陆渐恍然大悟:“万归藏在潭下。”心念一动,俯身拿起一块尖石,凝注潭水,方要掷下,忽听哗啦一声,潭水溅起,一股巨浪如水晶墙壁,腾空压来。陆渐挥拳送出,劲气排空,哗啦一声,水花飞溅。谷缜却是猝不及防,被那水浪一扑,有如撞上铜墙铁壁,不由自主向后跌出,重重靠在山崖之上,只觉脏腑翻腾,头晕眼花,勉强站起身来,却发觉手中“无能胜香”全被浸湿,再无效力了。谷缜又气又急,禁不住破口大骂。 漫天水花中,清影乍现,破水而出,只一闪,便到崖壁之上。陆渐不料万归藏身中毒香,仍是如此矫捷,一时好不惊愕。谷缜喝道:“他毒香未解,快快动手。”陆渐闻言,飞身赶上,呼的一拳,劲气滔天,冲向万归藏。万归藏勉力闪开,劲气击中崖壁,碎石乱飞,打在万归藏脸颊之上,隐隐作痛。转念间,陆渐已然赶到,万归藏无奈,左掌送出一道劲气,他积威所至,陆渐不敢大意,闪身让过。万归藏得了空,手足并用,向上攀爬。陆渐欲要追赶,不料万归藏手足所到之处,顽石如霰,纷纷落下,陆渐抬掌反击,不料崖上老藤忽地生出新芽,见风就长,眨眼化为一根长藤,将他手脚死死缠住,一股烈火顺着枯藤烧来。陆渐第一次遇上这等本领,心中吃惊,暗道:“这就是周流六虚,法用万物么?”奋力挣开火藤,抬眼一瞧,只见万归藏襟袖凌风,如大鸟飘摇直上,只一纵,已到崖顶。 陆渐见他一味逃遁,心知必是香毒未解,精神一振,当即大喝一声,只两纵,便上崖顶,眼见万归藏奔行在前,尚未去远,当下纵身赶上,显露“极乐童子之相”,拳脚纷出。万归藏躲闪不得,反掌抵挡,两人劲力一交,而万归藏拳劲及身,却不过将身一晃,随即无事。陆渐暗惊,大喝一声,翻脚踢出。万归藏一旋身,复又闪开,左手探出,勾住陆渐左腕,陆渐只觉一股奇劲利如钢锥,钻入足踝,直透经脉。陆渐急用内劲,腿势却不停止,万归藏未能全然化解腿劲,一晃身,纵身后掠,血气上冲,一张脸涨的通红。 陆渐试出万归藏神通果然未复,又惊又喜,方要乘胜追击,不料拳劲方出,奇经八脉蓦地腾起一股酸软之意,拳到半途,竟然送不出去。陆渐一愣,定眼望去,但见万归藏满头大汗,目光炯炯,凝视自己。陆渐心中奇怪,举步掠上,万归藏双目一眨不眨,身子却是随他后退,陆渐大喝一声,方要出招,不料奇经八脉中酸软又生,这一招仍然不能发出。霎时间,陆渐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六虚毒?”为了印证心中所想,他拳劲再出,万归藏应势再退,陆渐奇经之中异感再生,这一拳又是半途而废。陆渐明白缘故,心道:“我与他未曾交手,六虚毒竟会发作,难道说,这老贼竟能身在远处驾驭这股毒劲?” 他想得不错,无能胜香香如其名,天下间无论何种人物,一旦嗅到,均难免劫。万归藏一则机警,嗅入甚少,二则超凡入圣,神通奇绝,虽然嗅入毒香,竟未如谷神通一般当场软倒,绕是如此,毒香入体,仍是难当,万归藏不得已,分出大半神通与这奇香抗衡,此时与陆渐交手,一身神通只余三成仅能小御万物,拖延敌人。不料陆渐亦是当世高手,来去如电,全不被外物阻碍,万归藏无奈之下,唯有使出绝招。以自身精气引动“六虚毒”。“六虚毒”本是从他体内真气化来,与他一身“周流八劲”同气相求,能够互为感应,抑且大劲驭小劲,万归藏本身真气强于陆渐体内的“六虚毒”,以大驭小,扰得陆渐难以聚集真力。 一时间,二人各有忌惮,遥相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陆渐空自着急,眼下却没半点法子抵御体内毒劲。这时谷缜爬上山崖,见这情形,明白几分,忍不住大声道:“陆渐,让他解了毒香,我们统统完蛋。” 说话声中,展开猫王步,直奔万归藏。他师徒二人一旦反目,均是决绝,一心置对方于死地。万归藏见状,疾展身法,绕到一棵大树之后,谷缜飞身赶上,两人树前树后绕了一匝,忽地一根树枝骤然发芽,生出一根嫩枝,刷地一下缠住谷缜。谷缜几乎被绊倒,扯断树枝,定眼望去,陆渐与万归藏又斗在一起,此番被谷缜一岔,万归藏一时无法会聚精神,牵引陆渐体内毒劲。惟有凭借巧劲妙招抵挡陆渐的疾攻。 两人进退如风,拳来拳去,凶险紧凑,罕见罕闻,谷缜立在一旁,只有瞪眼观看的份儿,一根指头也插进不去。 斗了二十来回合,忽听陆渐叫道:“着。”一个“大愚大拙之相”,奋力送出。万归藏抬臂一挡,身子摇晃,犹似被这一拳之力高高抛起,到了树林上方,一个翻身,钻入林中,消失不见。 陆渐自觉这一拳开山断岳,不料打到万归藏身上,仍似落在空处,又见万归藏毫无受伤之态,当即赶上。此时谷缜亦奔过来,陆渐说出了心中所想,困惑道:“不知怎的,无论多少拳,都伤不了他。”谷缜亦露忧色,叹道:“听说‘周流六虚功’在身,天下间任何外力内力均不能伤,我之前还当有人说笑,不料竟是真的。”陆渐惊道:“这么一来,岂不成了不死之身。” 谷缜咬咬牙道:“无论怎的,抓到他再说。”两人钻入林中,追踪时许,陆渐忽觉奇经一跳,脉中毒劲蠢蠢欲动,陆渐心生警兆,不及转身,身后劲风早已压来,陆渐疾提真力,反身一拳,拳拳相接,万归藏掌力奇大,直往陆渐体内猛钻。陆渐忍不住大叫一声,翻身后掠,落在丈外,浑身气血翻腾,万归藏却借一拳之力,没入林中,一角青衫凌空一闪,倏尔不见。 谷缜闻声赶来,眼见陆渐坐在地上,牙关咬破,一缕鲜血从口角流下。而万归藏消失之处,却是静荡荡,烟霭浮动,云雾之后,透出一股子阴森之气。忽听陆渐道:“谷缜,不知道怎的,方才一掌,他的内力忽然变强,我几乎抵挡不住。”谷缜微微变色,寻思:“陆渐伤不了老头子,老头子神通恢复却很惊人。再说他行事不择手段,一味藏身偷袭,不好对付。糟糕,这么一来,万归藏立于不败之地,我和陆渐留在这里,和等死毫无分别。” 想到这里,拉住陆渐衣角,低声道:“走。”陆渐不解。谷缜却不作声,拉着他只是飞奔。陆渐沿途询问缘由,谷缜说了。陆渐大为发愁,说道:“可有杀死万归藏的法子么?”谷缜摇头道:“即便是有,你我也必然不知。” 奔出数十里,陆渐脸色忽地一变,步子变缓,目透惊色,谷缜怪道:“怎么?”陆渐看他一眼,缓缓道:“他追上来了。”谷缜吃惊的向后望着,陆渐道:“你看不见的,我能感觉道,他离我越近,我的奇经八脉就越不对头。”谷缜忍不住询问缘故,陆渐便将“六虚毒”发作的情形说了。 “遭了。”谷缜脸色发白,“同气相求,你的‘六虚毒’和老头子体内真气遥相呼应,任你逃到哪里,他都能找到。”陆渐惊道:“那可如何是好。”谷缜叹道:“先逃再说,或许离的远了,气机呼应变弱,能够逃脱。”说罢二人相对苦笑,方才还是两人追杀万归藏,转眼功夫,竟已掉了个儿。谷缜道:“无能胜香的效力将逝,若不乘机逃走,万归藏一旦回复神通,就是你我送命之时。”说到这里,二人加快步子,谷缜内力较弱,陆渐将他挟起,奋起力气,纵身狂奔。 不多时,天色渐暗,红日沉西,星月渐明,陆渐忽地止步,脸色煞白,摇头道:“谷缜,逃不掉了,他来的好快。”谷缜脸色微变,沉默半响,忽道:“陆渐,我有一个计谋,或能出其不意,让老贼吃个大亏。”陆渐喜道:“什么法子。”谷缜道:“老头子身在远处,不能见人,仅凭‘六虚毒’分别你我。况且他心中只是忌惮你,并不将我放在眼里。倘若你将‘六虚毒’转入我的体内,万老贼势必将我当作是你,我在前面做饵,你则藏在暗处,待老头子来时,给他一下狠的,老头子来不及运功化解,必然受伤。” “那怎么成?”陆渐皱眉道,“谷岛王曾说过,六虚毒一旦传给他人,那人必死无疑。”谷缜摇头道:“无妨,你将解毒的法子给我,待得打败万归藏,我再传回给你不迟。”陆渐听得满心糊涂,谷神通当日仅说过六虚毒能够传出,并没说传出之后能否传回,陆渐尚未思索明白,谷缜依然催促起来,陆渐亦觉体内六虚毒如婴儿将生,在母腹躁动不安,分明是感应加剧,万归藏必然香毒已解,正向这方飞奔而来。 以谷缜之镇定,也是着急起来,急道:“陆渐,对手太强,不冒险无以取胜,再拖下去,你我一个活不了。就算你不想活命,难道就不为妈和戚将军作想么?” 陆渐本就心乱,闻言更觉彷徨无据,略一转头,顿时与谷缜四目相接,谷缜眼里,分明透出决然之意。霎时间,陆渐心中剧痛,眼下如此取舍,真是再也残酷不过,一边是亲生母亲、结义大哥,这边却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谷缜见他尚有犹豫,低声道:“大哥,就算不想妈和戚将军,就不想想江南饥饿的百姓么?” 陆渐身子一震,长叹一声,两眼微闭,眼角隐隐闪动泪光。刹那间,他双目陡睁,向谷缜道:“谷岛王的逼毒心法你仔细听好,牢牢记住,千万不要忘了。”谷缜见他答应,松一口气,微微笑道:“你放心,但有一线生机,我也想好好活着。别忘了,我还没见过那只母老虎,狠狠打她的老虎屁股呢。”陆渐闻言,想要笑笑,可面肌抽搐,怎么也笑不出来,但觉万归藏越来越近,情急无奈,惟有默运神功,运转谷神通所传心法,将“六虚毒”裹成一团,逼到掌心,倏地按上谷缜小腹丹田,那“六虚毒”凝如有质,嗽的一下,离体而去,钻入谷缜丹田,谷缜脸色惨变,身子一僵,坐倒在地。 陆渐硬起心肠,将他扶入草中藏好,自己藏在一棵大树之后,施展“万法空寂之相”,敛去生机,屏息以待。 夜色朦胧,寒雾凄迷,那雾气忽地翻腾起来,四面散开,一道人影形如鬼魅,透过茫茫夜色,悄然而至,青衣暗淡,正是万归藏,他目视谷缜藏身的那片草丛,眼中亮光一闪而没。陆渐的“万法空寂之相”一旦施展,身子犹如木石,以万归藏之能,竟亦未能察觉。 万归藏身形忽转,足下如按机簧,凌虚飘飘,射向草丛,一刹那,已将后背露给陆渐。陆渐忍受内心煎熬,蓄势待机,就为此时,立时奋起神功,全力扑出。 万归藏一心以为陆渐藏在草中,故而防备在前。陆渐忽从后方袭来,叫他始料未及,勉强闪了一闪,砰的一声,陆渐双掌打在他左背之上。万归藏身如曳电流星,弹射而出,撞断一棵大树,去势稍缓,撞到第二棵大树时,他忽地伸出双手,抱住树干,身如纸鸢,飘飘然旋了一匝,双手所至,树干如遭斧劈,木屑纷飞,万归藏旋到第二匝时,已将陆渐神力尽数卸到树上,喀擦一声,大树居中折断,树叶纷落。万归藏大袖一挥,狂风陡起,千百树叶被风一鼓,竟如千百羽箭,嗖嗖嗖射向陆渐,锋利如刀,摧割肌肤。 陆渐本在追击,被这叶阵一拦,去势顿缓,疾使“补天劫手”,双手乱舞,拈那叶片。忽而眼前一迷,猛然抬头,万归藏不知道何时,已到头顶,呼地一掌向下拍来,无俦劲气凌空下压。陆渐翻掌一挡,二人掌力相交,“周流六虚功”陡占上风,大金刚神力倏然甭解。陆渐闷哼一声,落回地面,双脚深深插入泥土,万归藏的真气顺他身子疾走,嗖地传入土中,泥土聚拢,化为石枷泥锁,将陆渐双脚牢牢缚住。 “周流六虚功”一旦练成,天地万物,均可化为对敌的武器。万归藏鼓风吹叶,不令陆渐追击,结土为枷,将他双脚缚住,陆渐变招不及,万归藏身子翩折,凌空一指飞来,来势飘忽莫测,陆渐眼前一花,心口一痛,已被点中要穴。万归藏知道陆渐身有劫力,这一指不但封了显脉,抑且封了隐脉,陆渐想以劫力解穴,亦有不能了。 万归藏飘然落地,伸手捂口,轻轻咳嗽,这一战虽然侥幸制住陆渐,但方才受他一击,仍叫万归藏受了内伤。他转眼望去,但见陆渐形如雕塑,睁圆两眼,眼里透出悲愤之意。万归藏微一沉吟,一挥袖,草木偃伏,露出谷缜身形,此时已然面容扭曲,不成模样。万归藏又咳两声,轻笑道:“果然,谷小子,你跟我赌命,无怪我会受伤。” 说到这里,注视陆渐,笑道:“是你将‘六虚毒’度给他的么?难道你不知道‘六虚再传,必死无疑’吗?‘六虚毒’有如蚕虫,以你的体内元气为滋养,与你气机连通,除却对敌时扰乱气机,对你本无太大害处。可一旦传给他人,就如化茧成蛾,威力增长何止十倍,抑且此番入体,再也不能逼出。呵呵,谷缜聪明一世,不曾想竟死在最要好的朋友手里。” 陆渐听得心如刀割,欲要挣扎,却又无力,心中悔恨交迸,不由得流出泪来。万归藏笑了笑,又道:“本想亲手杀死谷小子,但他如今这个死法比我杀他难过十倍,罢了,任他去吧。陆小子,你于我有恩,我答应饶你三次不死,今日仍不杀你,只是将你带在身边,以免你这小子莽撞无知,坏了我的大事。”说罢抓起陆渐,瞥了草丛中的谷缜一眼,轻轻叹一口气,忽地身如大鹤,破空而起,大袖飘飘,不借外物,驭风飞行,融入茫茫夜色。 “六虚毒”一入体,谷缜便觉不妙,那真气就如一点火星落入油里,浑身精血真气,都要随之燃烧起来,若不燃尽,决不罢休。继而生出酸、麻、痛、痒、重、冷、热八种异感。酸痛痒麻深入骨髓,那滋味不消多说,轻时身子则如空壳,重时头顶如压山岳,冷如身处冰窖,热时如在火炉,半响工夫,种种滋味谷缜已尝了个遍。虽然痛苦,却又不曾晕死,故而陆渐偷袭失败,万归藏一番言语,谷缜均有知觉,听到万归藏抓走陆渐,心中虽急,却也毫无办法。 万、陆二人一去,万籁俱寂,虫息鸟伏,清风拂面,微有凉意。谷缜到了这种地步,反而镇定下来,急想求生之法。他历经磨难,意志坚强,稍有生机,决不放过,当下忍耐“六虚毒”的折磨,默想谷神通所传的心法,依法存神内照,初时无甚效果,但时候一长,忽地心生异感,有如山重水复,豁然开朗,陡然看出那六虚毒的样子。 原来,谷神通传给陆渐的观气心法,正是“天子望气术”的入门功夫。“天子望气术”先内后外,须得看清自身之气,再能看穿敌手之气。谷缜聪明绝顶,亦曾练过东岛内功,虽不精熟,但与谷神通一脉相承,后来服食“餐霞紫芝”,千年灵物,不但补人元气,还有滋长灵智的奇效,诸般助力,致使谷缜不甚费力,便悟通这“内视”之法。 经由“天子望气术”瞧去,“六虚毒”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分为八种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纠缠扭动,此消彼长,忽而赤光大盛,黑气奄奄衰弱,忽而橙气遽强,白气消弱殆尽。八气之中,总有一气至强,一气至弱,其他六气也各有消长,只是不太明显。 看清“六虚毒”的气机,谷缜忽发奇想:“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我何不用这至强之气,补这至弱之气。”他武功上见识虽差,但精通商道,深谙通有无、冲盈虚的道理,眼看白气变为最强,当即存神默想,鼓起绝大心智,引导那股白气,不料这么一试,那白气竟然动了一动。谷缜引动白气,喜不自胜,隐约猜到脱困关键,当下运起全副心神,引导白气,徐徐注入衰至已极的那股青气,青白杂糅,一时融合,随即又分出青白两色,不分强弱,继而蓝气又强,黄气又弱,谷缜又引蓝气,去补黄气。 如此以强补弱,以实盈虚,以有余补不足,转到第八转时,体内痛苦已然减轻若干。这么经历了一周天工夫,谷缜依然隐隐约约明白其中道理。 “六虚毒”本源正是“周流八劲”,也就是这八色真气。修炼“周流六虚功”,练成八劲极为凶险,一旦练成,倘若不明其道,又是极难控制,以至于万归藏将这八劲当作击败对手的工具。要知道,三百年来,西城泱泱之众,唯有万归藏深谙其道,余者均难窥其涯际,八劲骤然入体,根本不知如何驾驭。八劲练全,本是极难,入体之后,倘若明了其道,深通驾驭之法,便可将“练劲”这一难关轻易度过。但“六虚毒”八劲纠缠,难分难辨,若非“天子望气术”这等神通,决难窥破其分际,窥破之后,又不知如何去强补弱。 如此一来,练劲已是极难,望气也殊为不易,但最难的却是最后“悟道”这关,世人大多自私自利,乃至于崇拜强权,欺凌弱者,故而“人之道损不足补有余”,极少有人能明白“损有余补不足”的天道,即便明白,又未必能够通过前面的“练气”、“望气”两大难关。 因此缘故,三百年来“周流六虚功”无人练成。梁思禽写出“谐”字,却不愿点破其中“损强补弱”的道理,也是为了让后代自行领悟。因为“周流六虚功”威力太大,若被歹人误打误撞修炼成功,必然祸害极大,以梁思禽寻思,自行悟出这一道理的人,不是道德高深的隐士,就是惩强扶弱的大侠,练成神功,也不会危害世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梁思禽纵有盖世才智,也料不到后世弟子中竟然出现了万归藏这等怪才,竟从世人不耻的商道中明白了冲盈虚、道有无、损强补弱、以实盈虚的道理,一举练成“周流六虚功”,但因商道之中,常又包含人欲,故而万归藏神通虽成,但却留下后患,以致天劫来袭,几乎送命。 这些道理,谷缜当此生死关头,也不能尽皆明白,只是一味遵循“损强补弱”的道理,缓解体内痛苦。初时他仅是取八劲中的至强之气补至弱之气,渐渐心有余力,分辨其他六气的强弱,取强补弱,取有余而补不足。到后来,索性将这八道真气当作八种货物,买卖流通,如此一来,不免将万归藏当年所传“经商之道”融入心法,运转真气。万归藏练成“周流六虚功”本就得益于商道,练成之后,又将武功与商道彼此印证,二者均有进益,他传授谷缜的法门,看似商道,用在此处,却是丝丝入扣,似为“周流六虚功”量身定做一般。什么“贵极反贱,贱极反贵”,“取则与之,与则取之”,“财币欲其行如流水”,“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 谷缜运转八劲,渐渐痛苦烟消,倏忽间,自觉八劲运转间,多出一股真气,色彩驳杂,不似八种真气中任何一种。谷缜不假思索,仍依“补弱”之道,将其纳入八劲中最弱的一劲。自此之后,“损强补弱”每行一周,八劲之中便生出一股新劲,谷缜随生随补,尽数纳入八劲,数周天后“八劲”越来越强,渐渐经脉鼓胀,精气充益。 谷缜念头数转,陡然明白,自己此番为求保命,误打误撞竟然窥破“周流六虚功”的奥秘。如此损强补弱,八劫互补,每行一个周天,便有精气生成,如此生生不息,“周流八劲”自然越来越强,就好比卖货生钱,生钱买货,买货补货,然后再卖再赚,再赚再补,以钱生钱,长此以往,生意自然越做越大,本钱自然越赚越多,最终成为巨贾豪商。这道理放在“周流六虚功”上,以气生气以劲生劲,真气内劲日积月累,年岁一久,自成一代高手。 谷缜因祸得福,欣喜不胜,然而运功一久,又觉不妥。原来“周流八劲”伴随人体气血升降,此强彼弱,变化不休。“损强补弱”虽是妙法,能够令真气周流,不至于危害自身,但却不能叫真气暂停运转,因此缘故,务必时刻存意凝神,稍有懈怠,八大真气立时变成要人性命的毒气,是故真气毒气,是生是死,当真只在一念之间。 明白此理,谷缜暗暗叫苦:“倘若这样,岂不走路、吃饭、睡觉都要运气,走路吃饭还好,睡觉时却很难办,难道说练了这‘周流六虚功’,就再也不能睡觉做梦?倘若这样,不如死了的好。” 他越想越是沮丧,可是仔细回想。当年跟随万归藏经商之时,老头子衣食住行一切如常,并非从不睡眠,足见这“周流六虚功”还有奥妙未曾揭开。想到这儿,谷缜不觉暗暗叹息,既为眼下处境烦恼,又赞叹当初创此神通的前辈智慧高妙。 僵持一夜,东方发白,谷缜一动也不敢动,只觉腰背酸麻、心力交瘁,寻思:“动也是死,不动也是死,与其躺着渴死饿死,不如一拼。”想到这里,尝试起身,不料手脚一动,气血变化,体内八劲轮转,忽然生出一道真气,钻入“手太阴肺经”,此时谷缜双手按地,那股真气经由手心“劳宫”穴传出,谷缜只嗅到一股焦味,手掌附近的败叶枯枝腾地燃烧起来。 谷缜大吃一惊,急忙抬手滚开,这一分神,体内气机又变,一股真气从尾椎“鸠尾穴”涌出,身子四周平地生出一阵旋风,火借风势,呼的一声,越发猛烈,熊熊火焰将谷缜包围起来。 谷缜连声叫苦,心中明白,方才一时不慎,传出内劲带有“风”“火”二劲,引发大火,若不躲闪,必被活活烧死。那火势来得极快,须臾烧到谷缜身前,衣裤着火,谷缜慌忙就地一滚,靠着一棵大树,心念电转:“水能灭火,倘若逼出水劲,或许能够将火扑灭。”想着强行催逼水劲,不料如此一来,大违“损强补弱”之道,八劲立时紊乱,在经脉中纵横乱走。 谷缜胸口窒闷,几欲吐血,无奈断了念头,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躲避火势。不料他身子普动,一股真气便从足底“涌泉穴”涌出,地皮霎时一动,古树老根纷纷破土而出,缠得缠,拌的伴,谷缜猝不及防,踉跄跌倒,方要伸手去扯藤蔓,陡然头顶一热,一股真气涌出“百会穴”,想是真气中带有“周流天劲”,气贯发梢,满头长发无不竖立,活了似的,簌簌簌缠住上方树枝,谷缜下被树根拌住双腿,上被树枝缠住头发,进退不能,眼望着那烈火烧将过来。 “周流六虚功”法用万物,本是盖世的神通,以往修炼之人,如梁思禽、万归藏均是逐一修炼八劲,修炼时历尽艰险,故而能够深悉“周流八劲”的变化,和合分散,驾驱自如。谷缜却是机缘巧合,一次得足八劲,虽然仗着聪明巧悟参透运转玄机,不致“六虚毒”发作,但对八种真气了解甚微,更不谈领悟其中变化。“周流八劲”性质奇特,有如洪水猛兽,寄生人体,若不为人所驾驱,势必反制其主。 谷缜此时情形就是如此,不能驾驱八劲,反被八劲所控制,一举一动,体内真气喷涌,引发种种怪事,但觉身后热浪滚滚,肌肤灼痛,心知火已烧至,不由心叫苦也,然而足底根须,头上发丝,均是他自身发出,就如多长了几只手脚,只不过这些手脚不听使唤,反将主人拽住拌住,不使动弹。 正值绝望,谷缜头顶忽地传来冰凉晶沁之感,抬眼望去,头发缠住的树枝不知何时沁出点点水珠,顺着发丝源源流下,越流越多,越流越快,转眼间,浠沥沥竟如雨落泉涌一般,那棵大树却是眼见枯萎,青绿褪尽,露出枯死之色。 谷缜刻意运功,水劲不出,不曾动念,那水劲却不请自来,自然激发,顺着发丝将树中水分吸将出来,引得甘霖下降,流遍谷缜全身,烈火近身,尽皆湿灭。谷缜通体冰凉,心中却是迷惑极了,但既然死里逃生,立时按捺心神,存意收纳八劲,真气有了归置,树根分散,头发垂落,谷缜一身湿漉漉的,使个懒驴打滚,滚出火海,回头望去,只见烈焰腾腾,浓烟滚滚,须臾功夫,已有焚山燃林之势,谷缜吃过苦头,再也不敢乱动,眼睁睁瞧着青烟红火,竟无半点法子。 茫然之际,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呼叫,隐约竟是“谷爷”二字,此起彼伏,俨然来者不少。谷缜身处险难,闻声不胜惊喜,当即高声答应道:“我在这里……”应了两声,忽见滚滚浓烟中奔来六道身影,定眼望去,来得依次是洪老爷、丁淮楚、张甲、刘乙,另外二人均配单刀,一个谷缜认得是山西大贾连仲则,一口雁翎刀十分了得,另一人却很陌生,高鼻深目,不像中土人士,却似混血胡种,一双眸子英华外铄,腰挎一口无鞘长刀,刀身狭长,透出暗红光芒。 六人见谷缜如此狼狈,均露讶色,洪老爷眼珠乱转,扫过四周,忽地嘻嘻笑道:“谷爷,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他拿腔拿调,笑意莫测,谷缜本是一腔喜悦,见这笑脸,心头不觉微微一沉,目光扫去,却见那六人并无上前搀扶之意,反而有意无意站成半弧,将无火一方的去路尽皆堵死。 谷缜心中明白几分,一面凝神运转八劲,一面徐徐起身,缓缓说道:“你们怎么来了?”丁淮楚手拂美髯,微微笑道:“谷爷有难,小的怎敢不来?”谷缜笑道:“丁兄好义气,谷某眼拙,以前没能看出来。”丁淮楚面肌抽搐几下,勉强笑笑,说道:“实不相瞒,谷爷,我们几个这次前来,是想向您借样东西。” 谷缜道:“借什么?”丁淮楚与洪老爷对视一眼,笑道:“借你项上人头送给老主人,求他宽恕我等罪过。谷爷,您一贯大方,想必不会拒绝。”谷缜听了,哈哈大笑,六人也笑,林中一时笑声冲天,压住野火烧树的噼啪之声。 原来苏闻香、燕未归看到陆渐、谷缜败走,慌忙转回灵翠峡,告知众商人,叫其各自逃走。丁淮楚初始也颇惊慌,但他号令两淮盐商, 4ea6." >亦不是寻常之辈,只一瞬便冷静下来,定心思索,自己跟随谷缜,早晚要受万归藏的清算,不但地位财富不保,性命也是堪忧,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积极进取,而今唯一之计便是戴罪立功,帮助万归藏对付谷缜,若能杀死谷缜,必能得到万归藏的信任,保得自己叱咤商海,屹立不倒。 丁淮楚主意已定,心忖一人力薄,便与相好商人商议,很快得到洪老爷四人赞同。五人密意已定,向苏闻香问陆、谷二人去向,苏闻香不知有诈,随口说了。五人怕陆渐厉害,又请来一名高手入伙,凑足六人,在深山中赶了一夜,远远看见火光,便出声叫唤,不料谷缜果真答应,六人喜出望外,急忙赶来。 谷缜笑了阵,见六人嘴里大笑,眼中凶光却是遮掩不住,当下目光扫过众人,徐徐道:“丁淮楚、洪运昭、张伦、刘克用、连仲则,我待你们一贯不薄,你们得了今日地位,靠的是谁?” “自然靠的是谷爷。”洪运昭笑嘻嘻的道:“谷爷对咱们恩重如山,大伙儿铭刻在心,不敢忘记,只是今日地位难得,没有谷爷的人头,万万不能保全。谷爷一贯待我们不薄,不妨好事做到底,再帮这回,呵呵,将来小洪我一定给谷爷设一台上好香案,日日烧香告祝,保佑谷爷早日超生,来世和今世一样威风。”他阴阳怪气,一边说。一边咯咯怪笑,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谷缜心知大势已去,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戚将军说的对,以利相交,有利则战,利尽则散,当初有利之时,这群人自甘轻贱,任我驱使,一旦无利,立时翻脸相向。唉,谷某死则死矣,死在这群竖子手里,却是叫人气闷。”丁淮楚为人最是枭勇狠辣,眼见火势甚大,蓦地沉喝道:“说够了,动手吧。”软剑一抖,刷地刺向谷缜,剑尖未至,一口雁翎刀从旁挑来,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只听连仲则吃吃笑道:“丁爷,砍头用刀才对,怎么用剑?” 丁淮楚脸色一沉,冷冷道:“事先说好,大伙儿一起立功,你难道要独揽功劳?”连仲则笑道:“独揽不敢,但有一样物事还没说清。”众人互相对视,洪运昭道:“你说的是财神指环。”连仲则点头道:“是啊,谷爷死了,这东西归谁。”丁淮楚道:“外人不知究竟,你我还不明白么?财神指环只是老主人的信物,老主人不认可,这指环不过一枚戒指,全无用处。”连仲则笑道:“既无用处,不如交给连某,做个留念也好。” “留你妈的念。”张季伦冷哼一声,森然道,“姓连的,你别当大伙儿都是蠢材,财神指环要是没用,你拿了做什么?我看你是想拿去讨好西财神,谷爷一死,下位指环主人非她莫属。”连仲则笑而不语,单刀却不挪开。丁淮楚眼露凶光,软剑颤如灵蛇,嗡嗡作响。洪运昭见状忙道:“二位且慢,杀人分赃,谷爷的人头大家有份儿,谷爷的宝贝也该平分,万莫为此伤了和气……”目光一转,忽的笑道,“看吧,谷爷要逃了呢。” 众人一听,纷纷转眼望去,但见谷缜跳将起来,转身奔向火中。原来他趁这内讧,看清形势,如今三面受敌,唯独起火一方无遮无拦,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火势越大,越好逃生,当即不顾体内真气,径向火中奔去。 众商人见他直奔火海,微觉意外,但这几人无不狡猾多智,只一霎,便明白谷缜的心思,立即放弃争执,纵身赶来。洪运昭看似肥胖,跑起来却是脚底生风,一转眼冲在最前,抖起流星锤,大喝一声:“疾!”那锤去如长电曳地,画出明晃晃一道精光,到了谷缜身后,去势衰减,将要落地,洪运昭忽地手腕一抖,那锤活了似的,锵啷啷圈转过来,在谷缜左踝缠了两匝。 “给老爷趴下。”洪运昭手上运劲,谷缜此时体内真气乱走,自顾不暇,脚下大力一至,应声扑倒,就当此时,丹田处倏地分出一道真气,疾传到踝,锤链与脚踝间蓝光迸发,洪运昭只觉虎口一阵酥麻,经臂肘直传到胸口,心尖儿也痛麻起来,不由得大叫一声,撒手丢开铁链,重重坐倒在地。 原来谷缜生死关头,无意间发出“周流电劲”,锤链为精铜锻铸,传递电劲最为方便,洪运昭武艺虽然不弱,但平素酒色熏陶,内功早已荒废,怎受得了如此电击,当即浑身麻痹,瘫软不起。 众人见了,无不惊奇,谷缜一心逃生,也不知身后发生何事,但觉足踝上锤链松弛,当即双手撑地,便想爬起,不料丁淮楚早已赶到,软剑如毒蛇吐信般宛转刺来,嗤的一声,正中谷缜后背。 谷缜后心一凉,剧痛难当,然而剑方及身,体内真气早变,一股沛然之气势如闪电,流遍全身。丁淮楚本以为这一剑定能将谷缜钉死在地,不料剑尖入体,仿佛刺中岩石,剑身曲如弯弓,却难寸进。丁淮楚啊呀一声,心道:“不好,这厮练了横练功夫?” 谷缜本当必死,谁知道对方软剑竟然不能入体,心中亦是惊奇,这时情急拼命,反手抓向丁淮楚。丁淮楚剑刺不入,心中震骇,一不留神,被谷缜扣住手腕。丁淮楚方要挣扎,忽觉一股真气从谷缜手心钻入体内,霎时肩膊剧疼,骨骼咔咔响,半身骨骼竟然节节寸断。这断骨之痛超乎想象,丁淮楚不由嘶声惨叫,软剑撒手,身子软绵绵如一条死蛇,被谷缜抓在手里,挡在身前,恰遇连仲则一刀劈来,刀光一转,竟将丁淮楚拦腰截断。 血流遍地,脏腑横流,丁淮楚尚未就死,惨号声越发凄厉。谷缜此时内外交困,行事全凭本能,见到丁淮楚如此惨状,也是微微一愣。身旁张季伦见他发呆,自觉有机可乘,挺枪而出,噗地刺向谷缜左胁。谷缜体内山劲鼓荡,这一枪自然无法刺入。张季伦的枪法叫做“六龙回首枪”,他在这对银枪上浸淫已久,应变奇快,右枪不入,左枪抖出,直奔谷缜面门,谷缜仰首避过,左手攥住张季伦右手枪。 那枪杆看来银灿灿,光闪闪,其实并非金铁,而是白蜡木涂抹一层银漆。谷缜一拧不断,体内一股灼热真气透掌而出,银枪火光迸闪,连缨带杆燃烧起来,火随劲走,一股火线去如疾电,烧到张季伦虎口,顺手上行,张季伦半幅衣衫腾地烧了起来。 如此咄咄怪事,张季伦生平未见,狼狈间,左手枪不及变招,又被谷缜捉住,一股逆风顺着枪杆涌来,火被风激,炎焰更张,张季伦遍身着火,竟成一个火人,哪还顾得着使枪杀人,只是惨叫一声,撒开枪杆,满地乱滚。 刘克用见这情形,吓得呆了,忽见谷缜舞着燃烧双枪扑了过来,不知怎的。勇气尽失,双腿发软,发出一声大叫,丢枪便逃。洪运昭惨遭电击,这时刚刚缓过一口气,见势哪敢落后,手脚并用,紧随刘克用身后。他肥硕如狗熊,逃起命来,却是狡如狐,捷如兔,和刘克用一前一后,赛跑比快。 连仲则胆气稍强,却也心中惶惑,色厉内荏,瞪眼喝道:“好妖术。”边叫边将雁翎刀舞起一团刀花,护着全身,嘴里连叫“好妖术”,刀风在谷缜身前掠来掠去,却不敢当真劈出一刀。 谷缜虽然连退强敌,体内痛苦却没减弱半分,体内真气乱走,强弱变化极快,易放难收,吓走刘克用之后,再不敢动弹,靠着一棵大树,低眉垂目,存意凝神,竭力调理体内真气。 那挎刀胡人原本自重身份,不愿恃众围攻,故而始终冷眼旁观,这时见状,忽地开口说道:“连师弟,你且退开。” 连仲则反身后跃,刀横胸前,涩声道:“裴师兄当心,这厮会妖术。” “你懂什么。”那胡人冷冷道,“他的路数来自帝下之都,西城高手,我久欲一会,可惜总无机会,今日得见,那是很好。”说着抬起手来,徐徐握住刀把,凝注谷缜道:“在下和田裴玉关,领教足下高招。”谷缜耳目仍聪,闻言心惊:“‘百日无光’裴玉关是西城第一刀客,和姚大美人的老爹姚江寒齐名,只是此人从来不履中土,今日来做什么?” 原来连仲则酷爱刀法,早年游商西域,拜在裴玉关师父门下,和他有师兄弟之谊。日前邀请裴玉关到中土游玩,恰好裴玉关久在西域,收到请柬,也动了游兴,便来中土看望师弟,到了山西,听说“临江斗宝”的趣事,也来观摩,但因本身不是中土商人,不便就近观看,只在远处眺望。连仲则此次要害谷缜,怕陆渐在侧,不易对付,便邀这位师兄一道前来。裴玉关听了他们的主意,心中不以为然,但他见过陆渐神通,心中佩服,颇想与之一会,便是不胜,也可增进自身修为,是故答应连仲则同来。 他看重师门情谊,虽不助纣为虐,见众人围攻谷缜,却也不加干涉,直到一众奸商死伤逃窜,方觉古怪,只怕师弟吃亏,挺身而出。谷缜此时调理真气到了紧要关头,耳中听到,嘴里却不好吐气开声,裴玉关通名之后,见谷缜垂目如故,一言不发,不知他体内天翻地覆,无暇出声,只当他自负神通,倨傲无礼,心中微微有气,扬声道:“那么恕裴某无礼了。”话音未落,那口狭窄长刀红光剧盛,势如血红匹练,向谷缜迎面泄落,声势煊赫,刀气如山,比起五名奸商,真有天壤之别。 谷缜连遭厄运,如此关头遇如此高手,别说内气纷纭,就算平素安好,也挡不住如此刀法。裴玉关所以号称“百日无光”,正因为其刀法煊赫凌厉,气势盛大,此番又忌惮谷缜神通奇诡,蓄势而发,故而刀锋未至,灼热刀气已然奔流而来。 第九章 决战 谷缜欲逼真气迎敌,不料体内真气各行其是,不受掌控,反而东西流窜,令他动弹不得。谷缜空有一身真气,不能使出,比起常人尤为不如,眼见血红刀光逼来,计穷势尽,心道一声罢了,正要闭目受死,不料刀气及体的当儿,体内纵横乱走的八道真气陡然内缩,倏忽一转,生出一股气劲,向外吐出,霎那间谷缜衣袍鼓荡,浑身一轻,足不抬,手不动,凌虚御风,飘然疾退。 这一退全由真气操纵,绝非出自谷缜本意,故而举动十分突兀,裴玉关刀法虽强,竟也落空,但他这一刀甚是凌厉,谷缜避开刀锋,却避不开刀上之气。裴玉关的“炎阳刀”是内家刀法,丈许外发刀,刀气所至,能一下破开三张羊皮,抑且刀气炎烈,能令第一张羊皮无火自燃。谷缜胸腹为刀气劈中,那股灼热劲气凶猛无比,破开护体山劲,直透内腑,谷缜喉头一甜,一口血涌到嘴边,就在此时,体内八劲陡然转动。要知道,天下任何内力真气,无一能够逃出“周流八劲”,裴玉关刀上炎劲与火劲相通,一入谷缜体内,便被算作火劲,如此火劲增强,水劲最弱,霎时间强弱互易,谷缜体内气机又归平衡,便是胸腹肌肤,中刀之初灼痛无比,红肿一片,八劲周流之后,立时血色转淡,疼痛全无了。 裴玉关一刀无功,心中大凛,他不知谷缜体内变化,直觉此人委实艺高胆大,刀将及身,方才退走,但如此做派,分明有些瞧自己不起,想到这里,心中大怒,呔的一声大喝,纵身赶上,又是一刀向谷缜劈落,这一刀比起前一刀尤为迅捷,谷缜飘退不及,刀锋正中肩头,那口朝阳刀本是宝刀,山劲护体也难抵挡,刀切入体,谷缜忽地身子一扭,肩头肌肉收缩,裴玉关但觉手底一滑,刀锋一偏,竟从谷缜肩头滑了过去。 裴玉关不知这一下乃是“周流泽劲”的效用,心中骇异之至。要知道泽劲加身,滑如泥鳅活鲤,能卸各种内劲兵刃,与山劲刚柔并济,乃是天下第一等的护体神通。裴玉关却只当谷缜有意玩敌,心中既惊且怒,更隐隐生出几分忌惮,不敢锐意强攻,刀法内收,攻中带守,带起如山刀影,滚滚向前。 谷缜此时被周流八劲所挟持,趋退进止,不由自主,忽地袖袍鼓荡,忽而头发竖起,缠绕树干,跳到高处,忽而身如大鸟,纵横飞舞,又似蝴蝶翩翩,上下游弋。裴玉关刀势虽强,却每每差之毫厘,无法伤敌,炎阳刀气,也尽被谷缜八劲化去,有时更有电劲外放,激的裴玉关半身酥麻,若非内功了得,几乎不能抗拒。 两人翻翻滚滚,不知不觉,斗入山火之中,火焰遮天,浓烟滚滚,伸手不辨五指,谷缜身处火海,一举一动全凭真气指引,刀来即退,火来则避,旋风绕身,将火焰浓烟呼呼荡开,一一卷向裴玉关。烟火齐至,裴玉关被熏得双目流泪,睁眼不得,只凭触觉挥刀应敌,火烧衣裤,更是灼痛难忍,一时间唯有挥刀乱舞,劈开烟火。 斗到此时,谷缜渐渐明白周流八劲的奥秘,原来这八劲并非无知真气,而如八件活物,能够自思自想,其中道理,就好比道家常说的“元婴”。道家典籍常常提到,修道之人抽铅添汞,转阳补阴,修炼已久,能将浑身精血神气练成“元婴”,与自身精神相通,传说“元婴”练成,能够离体外出,邀游天地,这传说固然夸大,却可由此知道,“元婴”并非无知之物,本身亦有神识。 谷缜当时为求保命,悟出“损强补弱”的奥秘,与道家的“抽铅添汞,转阴补阳”十分相近,只不过道家真气只限阴阳二气,“周流六虚功”却有八气,但阴阳生八卦,气机不同,本源相近,均与天道暗合。谷缜调和八劲,领其上合天道,自在有灵,不知不觉,这八种真气就如人体气血盈亏一般,自成循环,与道家“元婴”相差无几。 但因为道家“元婴”是其主自己练成,从小而大,自然驯服。谷缜体内八劲却是先得之万归藏,再经陆渐精气滋养,并非谷缜本身真气,就好比一个收养来的野孩子,收养不久,野气未泯,桀骜难驯,时时顽皮,但又因为它自在有灵,不似人类那么清醒明白,行事懵懂,时与宿主为敌,虽然如此,它生存世间,却又是全然因为谷缜,谷缜一死,八劲立时消灭,顾而谷缜一旦有难,八劲为求自保,立时不再乱走,一致对外,护主御敌。 “周流六虚功”天下无敌,岂是裴玉关所能抵挡,只因为八劲所成“元婴”成胎不久,灵智未开,尚未与谷缜精神相通,不能发挥全部威力,饶是如此,八劲遇强越强,攻敌不足,自保有余,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谷缜何等聪明,隐约明白这个道理,心知自己处境越是危险,越能激发八劲威能。想到这里,故意冲向刀光烟火,一时间,风劲鼓动,火劲纵横,山泽护体,电劲游离,裴玉关身周烟更浓,火更盛,电劲时来,树根拱起。裴玉关汗透重衣,须发焦枯,加之风劲鼓火,火焰四来,眼前红光一片,只有熊熊大火,全不见谷缜的影子。裴玉关一不留神,被下方树根绊住,摔了一跤,炎风炙气,灼灼涌来,身子顿时燃烧起来。 谷缜早已抓了一块大石头,激发天劲,让自己挂在树梢,故而下方情形一目了然,见状心喜,举起大石,对准裴玉关狠狠掷下。裴玉关慌乱之中,但觉疾风袭来,躲闪不开,后背挨了重重一击,一口鲜血顿时涌到喉间,心知若再恋战,性命不保,当即低头狂奔,向火海之外逃去。谷缜见状,故意将身子晃荡起来,双脚在身后树干上猛地一蹬,忽如陨石穿空,射将出去,砰地撞中一棵火树。那树已被烧得焦枯,谷缜这一撞,不但有风劲晃荡之势,更有山劲护体之威,犹如一块巨石,将那树木拦腰撞断。 火树就在裴玉关身后,倾倒之时,正向他当头砸落,裴玉关觉出风声,疾舞长刀,将那火树劈成两端,树冠抛在半空,复又下落,裴玉关躲闪不及,运功后背,硬生生受了一击,身子便如纸鸢一般,轻飘飘跌出两丈有余,落地时一个懒驴打滚,滚出丈余,勉强脱出火场。 连仲则远远瞧见,慌忙赶上,但见裴玉关浑身焦黑,几乎不成人形,方才站直,便吐出一大口黑血,哑声道:“逃,快逃。”说着两眼上翻,昏死过去。连仲则见他如此刀法,尚落到这步田地,只吓得面如土色,扶着裴玉关疾疾如脱笼之鸟,忙忙似漏网之鱼,一阵风钻入山中林莽,再无踪迹。 谷缜钻出火海,亦觉疲乏如死,四肢百骸散架也似,几处刀枪伤口疼痛难禁。经过这一番激战,体内八劲消耗极大,变细变弱,疲不能兴,但也由此不再跟谷缜捣乱作怪,让他一时间能够行动自如。 扫视斗场,丁淮楚惨遭腰斩,早已死透,张季伦被烧了个半死,尚有神志,看到谷缜钻出火海,魂飞魄散,手脚并用,想要爬走。谷缜喝道:“就这么走了么?”张季伦吓得转过身来,哭丧着脸道:“谷爷饶命,小人鬼迷心窍,听了丁淮楚的鬼话,真是罪该万死。说来说去,都是姓丁的不好,谷爷你也知道,他一张巧嘴,最能哄人,也怪小的糊涂,一念之差,竟然信了他,姓丁的……”谷缜听得好笑,说道:“你是拿准了丁淮楚死无对证,不能跟你理论啦?”张季伦噎了噎,支吾道:“本来就是姓丁的……” 谷缜见他神情,胸中酸楚,寻思来的这五人,均是自己一手提拔,最为信任,不料今日来害自己的也是他们。想到这里,谷缜一阵伤感,挥手道:“罢了,你滚吧,告诉那些想杀谷某的,谷某人头在此,只管来取。” 张季伦不料竟得释放,喜出望外,连道:“不敢。”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踉踉跄跄,向远处去了。 谷缜目睹张季伦背影消失,避开火势,蹒跚趟过一道溪水,来到一座小谷,谷中林秀风清,时值晚夏,风吹衰叶,飒飒飒如响天籁。一条清溪潺潺流淌,将火头隔在对岸,熊熊火光,映得清溪如血。谷缜久在火中,口干舌燥,俯身饱饮溪水,靠着一块山石坐下,但觉筋骨酸痛,金疮难忍,让呼出的空气也是火辣辣的,仿佛在火中吸入太多炎气,将肺也烧着了,此时唯一心愿,便是一头栽倒,三天三夜也不醒来,念头方动,谷缜又觉体内真气蠢蠢欲动,凝神内照,周流八劲缓过气来,一反颓势,复又慢慢流动。 谷缜心知这八道真气一旦失了控制,势必又成祸患,自己一旦入梦,真气失驭,立时变成要命的毒气。换作他人,困倦至此,难免听之任之,但谷缜经历九幽绝狱,越到生死关头,越能显示出坚毅心志,明白当下处境,不觉将心一横:“你姥姥的臭真气,老子跟你们对上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抖擞精神,勉力驱走困意。存意运气,损强补弱。 困意如潮,汹涌而至,身子若有千斤,沉重无比,让人难以支持。谷缜忽然发觉,这困意一来,竟比世间任何刑罚还要厉害,欲睡不能,还不如就此死了。但越是艰难,他心志越是坚韧,几度神志迷糊,又几度挣扎清醒。这一次,已不是与八劲较量,而是与自身为敌,其中的艰辛苦楚,无法以言语形容。 时光流逝,如点如滴,在谷缜感觉之中竟是慢得出奇,一时半会儿,均是如度年月。日颓月升,斗转星移,玉兔西去,金乌跃起,一日一夜终于去尽,晨光如水,沐浴身心。这时间,谷缜脑海里电光一闪,生出一线明悟,忽觉身手发轻,俨然神魂离体,悠悠荡荡浮在半空,肉体早无知觉,此时却生奇异之感,仿佛在旭日照射下,血肉化尽,渐转透明,最后只余一团轻烟,缥缥缈缈,浑然不在人世。 “我已死了么?”这念头刚刚冒出,谷缜心底深处忽地生出一股极大喜悦,仿佛万物回春,生机跌宕,这奇妙之感并非出自谷缜本意,更不知从何而来。 那喜悦之情越发强烈,如一股暖流,从心田生发,涌向全身,溶溶泄泄,重重叠叠,纵情鼓荡,从每一根汗毛里喷薄而出,浑身上下麻酥酥、酸溜溜,奇痒奇胀,蓦然间,一股真气浩如洪流,在胸臆间一转,直冲口鼻。 谷缜不由得纵声长啸,啸声如洪流浩波,冲决而上,开云霁雾,万林皆振,林中百鸟尽飞,山谷千兽雌服。 这一啸足足啸了大半个时辰,那股真气方才宣泄殆尽,浑身喜悦之情也随之慢慢散去。谷缜蓦地一跃而起,只觉遍体皆爽,浑身轻快,体内八劲随他一呼一吸,强弱互补,自在有灵,再也无须凝神引导,其中的变化生发,就如呼吸吐纳、血气升降一般自然而然。 谷缜心知周流八劲到此之时,终于降伏于己,当真喜不自胜,他尝试逼出八劲,不科劲到四肢,即又缩回,谷缜方才明白:八劲虽能自治,但要逼出伤人仍不能够,此番履险如夷,几死还生,终于消除体内祸胎,如此难关尚且难不住自己,将来周流六虚,法用万物,也是指日可待。 一念及此,谷缜雄心陡起,禁不住纵声长笑,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曾想这西城神通,竟被自己这东岛少主凑巧练成,天意难测,奠过于此。 笑了一阵,举目望去,对岸山火已灭,丝丝余烟缭绕山谷,徘徊不去,俯身下望,溪水清莹若,水底卵石五彩斑斓,历历可见,粼粼波光映出自身容貌,披头散发,须眉焦枯,满面墨黑如炭,浑如一个乞儿,哪还有半点风神俊秀的样子。 谷缜瞧得哑然失笑,他生性好洁,就着溪水洗尽尘泥,扯一根青藤,重新绾起头发,整饰衣衫,向着谷外走去。 走了一程,来到一座山坡上,忽听有人高声叫道:“谷爷。”转头望去,数十人披甲持刀,如飞赶来。谷缜识得来的都是中土豪商,为首的正是桐城赵守真,不由得心中一凛,双手按腰,扬声道:“赵守真,你也来取我的人头吗?”他立在山坡之上,衣不蔽体,一股气势却是呼啸而出,咄咄逼人。赵守真奔到坡前,闻声一愣,扑地跪倒,颤声道:“谷爷,你说什么话,你为江南百姓不顾性命,宁可与老主人为敌,这分气量胸怀,赵某打心底里佩服,只恨武艺低微,不能相助,又岂敢动谋害谷爷的心思?” 其他商人此时也纷纷跪倒,谷缜注视赵守真,见他说话时情动于衷,绝非虚假,当下问道:“此话当真?”赵守真道:“绝无二话,得知谷爷和陆爷消息,我们始终在灵翠峡等候,后来蓝远北碰到张季伦,见他受了火伤,浑身溃烂,逼问缘由,才知道他们暗害谷爷不成,反吃大亏。蓝远北回来禀报,我们立马出动,一路寻来,天幸谷爷无恙,真叫人松一口气。” 谷缜神色稍缓,忽见三名商人手中提着人头,便问道:“那是谁?”那商人上前碰上,谷缜定睛一看,依次是张季伦,洪远昭,刘克用。赵守真恨声道:“这三个贼子背信弃义,正巧被我们碰上,自然不能放过。” 谷缜心中叹息,这几人虽然叛出,他却并无杀害之意,本想将来有隙,夺其财权便罢,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沉默一阵,说道:“谷某此次对手强劲,诸位家大业大,与我为伍,胜了还罢,倘若输了,难免家破人亡,你们就不怕吗?”众人慨然应道:“不怕。” 谷缜心中悲喜交集,目光扫过众人,粗粗一数,来人不足三十,便问道:“其他人呢?”赵守真黯然道:“他们怕受牵连,尽都走了。”谷缜点头道:“走了也好。”口中如此说,心中却是不胜感慨:“戚将军说得好,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两百人散了大半,剩下的人慕我道义,不怕毁家灭族,情愿誓死跟随,果然兵以义动,道义为先呢。” 当日在东阳江谈论兵法,谷缜落了下风,嘴上不说,心里并不服气,直到今日,方才对戚继光心服口服,终此一生,再无二辞。 谷缜又问道:“可有陆渐的消息?”赵守真道:“尚无消息,苏?先生他们寻找去了。”谷缜寻思:“陆渐落到万归藏手里,凶险莫测,只盼上天垂怜,让我兄弟有重逢之日。”想着胸中一酸,问道:“可有戚将军的消息?” “有。”赵守真面露愁容,“戚将军攻破九江粮仓,将粮食上船,顺长江东下,但昨日午时被敌人水、陆并至,截在安庆,胜负成败,尚未可知。” 谷缜微一沉吟,蓦地高声叫道:“诸位,人生在世,莫不一死,死则死矣,却有轻重。如今东南半壁哀鸿遍野,千万饥民嗷嗷待哺,解此大难,非得拼死一战。戚将军独挡强寇,形势危急,我等纵为商贾,大义之前又岂能坐视。诸位,可愿与我同赴此难么?” 众商人听得这话,悲壮之气充塞胸臆,纷纷叫道:“但听谷爷支使。” “好。”谷缜道,“咱们立马动身。”说罢大步流星,奔走在前,众商贾挺枪带刀,紧随其后。赶到灵翠峡附近,众商人所带的忠诚健仆、贴心护卫渐次加入,人数增至百人,这一行人多财善贾,手眼通天,沿途竟然忙里偷闲,做起生意,购买马匹粮草、精甲弓箭,更有人从乡团手里买来三尊铁炮,用马车托拽随军,抑且不断招纳故旧乡勇加入军中,赶到长江边上,人数已增至三百余人。 谷缜见人马纷纭,甲胄驳杂,前呼后拥,溃不成军,寻思大战起来,势必难分敌我,便命蓝远北乘快马买来数十匹白布,撕裂成长条,裹头系颈,一来分别敌我,二来以示慷慨悲壮,有去无回。又将人马分为二十旗,每旗十五人,挑出有统率之能的商人二十人,一人统领一旗,十旗为一哨,由赵守真、蓝远北各领一哨,赵、蓝二人则听命于谷缜。 大队人马沿江东下,次日凌晨,抵达战场,遥遥便听见炮火齐鸣,厮杀震天,火光冲天,将一片长空映得通红。 谷缜心头一喜:“既有喊杀,便是胜负未分。”眼看长途跋涉,众人疲惫,即命就地休整,蓄养精力,又选机警的作为斥候,前往窥敌虚实。 不多时,斥候转回,告知战况。原来戚继光疾如星火,赶到九江,以雷霆之势将镇守粮仓的群寇殄灭,此时谷缜所遣粮船赶到,载粮上船,顺江东下。行走不远,仇石派来的前锋与义乌兵遭遇,戚继光转斗向前,所向无敌。不科匪寇越来越多,水陆并发,戚继光还未抵达安庆,仇石宰领大批贼军掩至,漫山遍野,不下两万,艾伊丝的魔龙号也随后赶到,西洋火炮威力惊人,一舰横江,千帆不过。 戚继光见势不对,当机立断,依山扎营,在向水一方以数千粮船结成环形水寨,抵挡魔龙号,陆上则深沟高垒,与仇石相拒。鸳鸯阵犀利无比,一连两阵,杀得贼军溃不成军。仇石恼羞成怒,抓来附近百姓,炼成数百水鬼,结成水魂之阵,突入戚军。 义乌兵猝不及防,伤亡颇多,所幸平时训练严整,临危不乱,稍一退却,即又稳住阵脚。戚继光目光如炬,看出水魂之阵的奥秘,下令十个小鸳鸯阵抱成一团,将狼筅舞得风雨不透,结成竹阵,竹阵后以百面小盾连结成墙,如此一来,水鬼发出的水箭受阻,不能射入,威力先减了一半,戚继光又派弓弩手与鸟铳阵埋伏盾后,连绵射击,射得水鬼东倒西歪,精气涣散,不能聚力射毒,这时鸳鸯阵才翻滚上前,将水鬼一举扫灭。 仇石奇阵被破,惊怒欲狂,凭借水部神通突入戚军,连杀将士,戚继光见他骁勇难制,命王如龙率三支鸳鸯阵,结成三才之势,上前抵挡。王如龙得陆渐指点,“巨灵玄功”精进不小,此时更挟鸳鸯阵之威,与仇石斗了个旗鼓相当,抑且狼筅舞开,水绝雾散,仇石神通在水,水雾不能连续,威力大减,只好悻悻后退。 仇、艾两人水陆齐施,使尽解数,戚继光料敌先机,应变无穷,以寡敌众,竟然不落下风。大战两天两夜,戚家军水陆二寨巍然不动,四省盗贼伤亡惨重,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谷缜得知消息,寻思:“戚兄用兵果然了得。但瞧眼下情形,万归藏并未来此,若不然,以他一人智力,必能改换战局。”想到万归藏的行踪,心中陆渐身影也幽幽浮起,谷缜一阵黯然,抬起头来,东方一点启明孤星,无声闪烁。谷缜眼眶一热,心中暗道:“大哥,你可要好好活着……”想着收拾心情,站起身来,号令人马衔枚,悄然而进,沿途虽有几个盗贼守卫,均被或擒或杀,不曾走漏一个。 谷缜曾随万归藏经商,对长江沿岸了如指掌,此地亦不例外,曙色微露之时,众人马登上一处高坡,乘高俯视,江水沉沉,嵌在群山峻岭之中,东流尽头现出微微红光,旭日将起,山河大地蒙上一层血色,江岸边舰船吃水甚深,围成水寨,水寨下流处隐障可见一个庞然黑影,伴随隆隆炮响,不时迸出火光,水寨中亦是火舌吞吐,炮响不绝,谷缜听出是佛朗机火炮的声音,不觉忖道:“戚兄连水师也带来了?” 瞧罢形势,他心念数转,下令人人下马,折来树枝,拴在马尾之后,然后人马俱是伏在草木之中,不许乱动,众人视死如归,盼早盼晚,只盼赶到战场,厮杀一场,死而无憾,闻令好不失望,对谷缜心意更是揣摩不透,只是军令如山,不敢不遵。 谷缜这边按兵不动。那方江边厮杀已到紧要关头。原来戚家军坚守不破,仇石久战无功,与艾伊丝合计,凭借人多,使用“疲兵法”,将人马分做左、中、右三营,轮流攻打,不让戚军稍有休息之机,从而士卒疲惫,自然溃败。 戚继光猜到对方计谋,无奈敌众我寡,苦战连日,已将兵力用到极致,他寻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与之决战,当即待到黎明时分,趁着夜浓星稀,饱飨士卒,全军空寨而出,直冲右营,只一阵便将右营贼军击溃,兵锋斗转,再冲中营,这时仇石缓过气来,调集中、左两营人马,势成犄角,拼死抵御,“魔龙号”闻风逆流而上,炮击水寨粮船,迫使戚继光分兵镇守。 两军生死大战,险象环生,身在阵中尚且不觉,谷缜一行从高坡上俯视,无不色变心跳,呼吸艰难。 戚军四面拒敌,军阵密密层层,浑如一体,甲仗鲜明,均是一色精铁铠衣,曙色中寒光迸射,势如一座铁碾,在贼军阵中滚来荡去,狼筅长大醒目,按陆渐所传六式横纵挑击,斗到激烈处,碧涛千叠,翠嶂万重,在蒙蒙曙色中,起伏跌宕,蔚为壮观。 贼军衣甲驳杂,武器林林总总,人数既多,武艺也自不弱,只是队伍散乱,各自为战,一旦陷入鸳鸯阵中,往往有进无出。 忽听咚咚咚战鼓雷动,号角冲天,划破东方曰色,戚军阵后抖出一面赤红大旗,迎着江风猎猎飞扬,红旗黄边,居中绣了一个斗大的“戚”字,戚继光立马旗下,长剑东指,旌旗立时东向,战鼓声越发震响,军阵随声向东,东边贼军薄弱,只一冲,立时溃散,戚继光长剑南指,旌旗向前,戚军阵势回转,两支鸳鸯阵斜刺到南方贼军身后,与阵前戚军势成三才,反身回冲,前后夹击。贼军背腹受敌,呼爹叫娘,阵势大溃,竞相奔逃,有的人慌不择路,趟入江中,被戚军水寨一阵乱箭射死,血水咕嘟嘟涌上来,染红大片江水。 这时一声怪啸,啸声悠长,压住满场厮杀,只见仇石羽衣飞扬,如一道黑电从南面山坡冲下,身旁数百人目光呆滞,举止怪异,左脚先迈,右脚再拖,步子虽然古怪,却是动如飘风,迅快绝伦。 戚继光见状,左剑下垂,右手擎起一面杏黄令旗,当风展开,号角声呜呜晌起,戚军阵势变化,数百军士回身向后,当先二十余人抖开狼筅,结成竹阵,搅起团团旋风,呼呼向前,前方百余水鬼被狼筅一逼,纷纷后仰,口中水箭白亮亮向上喷出,有如喷泉一般。 水鬼被竹阵顶得东倒西歪,戚军阵势忽开,数十刀牌手滚将出来,钢刀飘雪,贴地乱斩,水鬼腿脚尽断,纷纷跌倒,但其中了水毒,浑无痛觉,双腿虽断,兀自用手爬行,口中发出嗬嗬怪叫声,刺耳惊心。 仇石发出一声怒啸,剩余水鬼左右拥上,刀牌手却已滚回阵内,水鬼追敌不成,反被竹阵裹住,戚军阵势再分,铳声激啸,射出数百铅丸。水鬼中弹,如醉人般摇摇晃晃,中弹创口并不流血,而是流出汩汩清水,继而皮松肉塌,委顿下去。枪弹方绝,弩箭又出,连绵不尽,水鬼纷纷倒地不起。 仇石神通惊人,十丈之内能够掌控两百水鬼,眼见前方水鬼倒地,怪啸一声,身周雾气汹涌,一些正在逃命的盗贼被那毒雾一裹,均是面容呆滞,化为水鬼,其他盗贼见状魂不附体,均知变成水鬼比死还惨,立时断了逃跑的念头,纷纷转身,参入厮杀之中,一瞬工夫,竟将戚军攻势遏住。 仇石将身周水鬼当做一面血肉盾牌,奋力猛冲,旧鬼一死,即又放出水毒,掳来新鬼,是故两百水鬼随灭随生,人数始终不减,戚军将士纵然勇猛,却是血肉之躯,经历数日苦战,疲乏不堪,被水魂阵反复冲击,渐渐支撑不住,一名狼筅手出筅稍慢,前方水鬼口唇忽张,一道水箭趁虚而入,正中那筅手面门,狼筅手眼里光芒一黯,忽转呆滞,狼筅横扫,将身边两名同袍扫翻,然后回头喷出一股白亮涎沫,正中一个长枪手,那人神志顿失,反手一枪,将一名镗钯手钉死在地上。 值将官深知水魂之阵的厉害,即令后撤,欲要后撤一步,重结竹阵盾牌。仇石得此机会,岂会放过,驱赶水鬼,哧哧嗬嗬,怪叫向前,瞬间冲乱戚军阵脚,霎时水箭乱飞,白光四射,又有多名官兵化身水鬼。水魂之阵势如破竹,深深锲入戚军阵势,眼看要将戚军拦腰截断。步兵最重阵势,阵势一破,戚军战士各自为战,便有覆灭之虞。 情势急转直下,众商人乘高望见,无不心惊,蓝远北说道:“谷爷,我们再不下去,可要糟糕?”谷缜按辔不动,微微摇头,数百人凝注他面庞,见他眉头微皱,薄唇紧抿,目视山下战场,神情专注,却无半分焦急。 号角长鸣,戚继光令旗再挥,忽有三支鸳鸯阵突上,挡住水魂之阵,为首之人壮硕剽悍,将一根狼筅舞得如风车轮转,所到之处狂风大作,有如一把长刀,将迎面水鬼尽数砍倒。 “好个王如龙!”谷缜脱口称赞,但觉王如龙举手投足,沉毅刚勇,隐约已有陆渐的影子,不觉心头暗叹:“倘若陆渐在此,岂容这姓仇的妖人猖狂?” 王如龙一轮疾攻,将水鬼扫倒一片,戚军趁机稳住阵脚,再结竹阵,将数百水鬼困在其中。黑影一闪,仇石奔腾而出,直扑王如龙,身周雾气氤氲笼罩,吞吐不定,他身在半空,须臾间雾气聚而复散,散而复聚,身形隐而复现,现而复隐,有如云龙变化,不可测度。 王如龙与他几次交锋,深知那云雾之中,杀机百出,急将狼筅舞开,向上乱捅,仇石足不点地,借着狼筅劲风,筅进则进,筅退则退,身子一似粘在筅上,抑且不住晃身,每晃一次,便进数尺,晃得数晃,已在王如龙丈许开外。王如龙心知一旦被他欺入丈内,狼筅太长,必然转动不灵,当下大喝一声,奋起神力,左手舞动长竹,右手夺来一面盾牌。 盾牌入手,眼前便有白光闪动,王如龙举盾一挡,当的一声,有如金铁交鸣,继而白水如珠,漫天进敝。仇石水箭无功,身形挺进数尺,身周雾气倏尔转浓,疾向王如龙涌去。王如龙双手不空,正觉难当,两旁四杆长枪破空刺出,仇石大袖一拂,袖底射出四股水剑,四名枪手胸口血涌,须臾便有碗口大小。王如龙目睹同袍死状,双眼血红,弃了狼筅,贴地向前滚出。 仇石见他撤了兵器,心中暗笑,一拂袖,身形转折,便要回身追杀,不料王如龙滚到半途,忽地探手,抓住狼筅前端,奋力抡出,呼的一声,横扫数丈。 狼筅前后反用,出人意表,仇石情急闪身,仍被竹竿在足底擦了一下,疼痛难禁,若非“无相水甲”护身,势必筋骨碎裂,当即忍住痛楚,借这一擦之力,横身飘出,呼呼两掌,顺手打死两名官兵,怪叫一声,方要再下辣手,王如龙已持狼筅,奋力杀至,身后枪盾刀箭树立如林。仇石错失杀死王如龙的良机,心中暗叫可惜,让开一轮鸟铳,双脚在一根狼筅上轻轻一点,身形飘然纵起,有如一只黑羽大鸟,掠过人群,直奔那面帅旗。 王如龙心叫不好,喝声:“让开。”挺起狼筅,分开人群,追赶仇石,长大毛竹向天乱刺,搅得云开雾散,风如龙卷。仇石凌空闪转,无从借力,抵不住如此狂猛招式,十丈不到,便已落地,落地时飞起一脚,踢得一持枪军士口喷鲜血,仇石夺过长枪,怪叫一声,嗖地掷向戚继光。 戚继光眼疾手快,翻身落马,霎时血光乍现,骏马惨嘶,那一枪贯穿马颈,其势不止,咔嚓一声,将那面戚字大旗拦腰刺断。众盗贼见了又惊又喜,齐声欢呼,声如雷霆,远远滚去。 戚继光翻身站起,眼见王如龙率两支鸳鸯阵又将仇石困住,水魂之阵则被戚军阵势分割开来,众水鬼东倒西歪,非死即伤,戚军之外,盗贼士气大增,四面急攻,双方战阵犬牙交错,厮杀惨烈无比。 戚继光浓眉微挑,忽听江上呼喊大作,炮声转急,掉头望去,魔龙号在旭日中金光四射,突入戚军水寨,船上百炮齐鸣,火光乱吐,粮船纷纷中炮沉没,魔龙号庞若无物,抡桨直进,直向岸边驶来。戚继光心念数转,挥起令旗,鼓号齐鸣,戚军阵势应声分散,十人一队,以鸳鸯阵各自为战,戚继光舞起长剑,率领身后亲兵,突入战团,戚军将士眼看统帅身先士卒,悲壮之气充满身心,各各抖擞精神,全力应敌,将鸳鸯阵的威力发挥至极。 魔龙号横冲直撞,驶到离岸百步,艾伊丝本意借火炮威力,轰击戚军军阵,不料戚继光临机应变,所幸索性散开军阵,三千将士均用鸳鸯阵混战,贼军与官军交错混杂,敌我难分,魔龙号在江上纵横徘徊,竟然不知如何下手。 “谷爷。”赵守真见谷缜仍不发令,焦躁难耐,“再不出战,可就晚了。”谷缜摇头道:“对方的伎俩还没用完。”赵守真道:“可是……”谷缜断然截口道:“再提出战,定斩不饶。” 他忽然申明军法,众商人面面相觑,均觉不惯,山坡上一时鸦雀无声,众人纷纷望着岸边激战,心如刀割。谷缜却是从容如故,嘴角边若有若无露出一丝笑意,众人见状,均感不解。 又过数刻功夫,仇石飘身后却,从怀里掏出一支火箭,向天打出。天光半白,一道明丽红光划过晓色,一瞬即灭。蓦然间,南边山坳里簌簌有声,立起千名贼军,个个甲胄精良,齐声狂啸,冲出山坳。 原来仇石料到戚继光被疲兵之术困扰,必来决战,是以挑出上千精锐,埋伏在山坳之中,待到这时,突然杀出,寻思如此一来,必叫对方军心溃散。 义乌兵平素训练极严,戚继光兵法如山,临阵之时,回头反顾者斩,故而将士上阵,均是一往无前。此时伏兵突出,竟也不乱,转动鸳鸯阵,厮杀更烈,反倒贼军乍见伏兵,狂喜之余,不免松懈,被戚军趁乱奋击,杀伤惨重,鸳鸯阵斗转之间,纷纷两阵、三阵合一,变化两仪,和合三才,纵横冲杀,所向披靡。 赵守真远远看见,疑惑难解,不觉道:“谷爷,你说敌方伎俩还没用完,莫非你知道还有伏兵?”谷缜笑笑,说道:“附近山林均有鸟雀起落,唯独那座山坳上方鸟雀盘旋,并不下落,足见下方必有大队人马。”赵守真道:“那么谷爷就不怕伏兵突出,官兵溃败么?” 谷缜摇摇头,说道:“若是寻常军旅,必然望风而逃,但义乌兵是我眼看练成,训练有素,器械精良,戚大将军更是古今罕有的将才。如此兵将,身处绝境之中,势必激发哀兵之气。哀兵必胜,正是这个道理。”赵守真听得连连点头,这时忽见谷缜乌黑眉毛向上一挑,沉声道:“时候到了,上马,放炮!”众商人目睹战况,求战心切,等这一句话早已多时,当即纷纷上马。 此时天色方明,夜幕烟消,曙光满天,三尊土炮火绳哧哧点燃,对准贼军身后,连发三炮,铁屑铅丸一齐飞出,瞬时打死数名贼军,盗贼军猝然遭袭,晕头转向,阵势不由大乱,回头一瞧,但见西面山坡上尘土腾起数丈,冲天蔽日,尘土中人马影影绰绰,蹄声响如闷雷,也不知来了几千几万。 谷缜军中多是商人和百姓,大多并不精通骑术,乘高冲下,若干人冲到半途,即刻坠马。但谷缜将树枝绑在马尾之后,搅土扬尘,虚张声势,虽只一百来骑,气势却似千军万马。盗贼军见状魂飞魄散,心胆俱丧,而戚军苦战之际,忽得援军,喜不自胜,气势越发凌厉。就好比两个摔跤壮汉,各自将本身力量发挥到淋漓尽致,眼看胜负将分,一方忽然被人从后捅了一刀,霎时筋衰肉弛,气力消散。 谷缜一骑当先,突入贼军阵中,他身怀周流八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越是处于危险,越能发挥八劲威力,谷缜肆无忌惮,故意乘险蹈危,深入刀枪密林,挥舞马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盗贼军斗志已丧,尽作鸟兽散去,十个之中倒有六个不战而逃,被官军杀死的不过三四人而已。 谷缜冲杀正酣,气机忽动,这念头动得极快,一转眼,迎面白光如箭,谷缜躲闪不及,溅了满脸水渍。他心知中了水魂之剑,只觉心中烦恶,霎时间,一股阴寒之气蓦地透过肌肤,侵入经脉。 谷缜一惊,忽觉体内八劲转动起来。这股阴寒毒气本是仇石自身精气,潜伏水鬼体内,变化虽然诡奇,却仍属“水劲”,一入谷缜体内,对周流八劲而言,不过水劲变强,没有什么稀奇,周流八劲就如一尊无大不大的八卦仙炉,损强补弱,略略一转,便将水毒炼化,归于八劲。 谷缜化解水毒,抬眼望去,四周水鬼汹涌而来。原来仇石被他冲破大军,心中恨急,召集水鬼,一心叫谷缜死得奇惨无比。谷缜身当险境,勇气不减反增,大喝一声,纵马向前,挥刀刺入一名水鬼胸口,钢刀入体,不见血流,却有汩汩清水涌出,活了似的,顺刀身涌向谷缜虎口。谷缜掌心浸湿,那股阴毒之气侵将过来,谷缜八劲再转,炼化毒气,继而分出一道电劲,涌出掌心,电随水走,顺钢刀传到那名水鬼身上。那水鬼忽而两眼上翻,筛糠般抖了数下,仰天栽倒,寂无生息。 谷缜不及转念,其余水鬼已然拥至,道道水剑击在谷缜身上,周流八劲自然护身,山泽二劲交替变化,化解水剑冲击,水劲入体,又被八劲炼化。谷缜固然无碍,坐下马匹却抵挡不住,悲嘶倒地。谷缜栽下马来,就地一滚,挥刀乱刺,每刺一刀,体内电劲便随之涌出,水鬼中刀,无不僵仆倒地。 仇石见谷缜不但不怕水毒,更能刺杀水鬼,心头惊骇无以复加,不由得一声怪叫,飘身赶来,抬手射出两道水剑,击中谷缜胸口,渊渊有声,不像击中人体,倒像打中岩石。仇石心头一动:“这小子难道是山部高手?”眼看谷缜被水剑冲得向后跌出,当即发声长啸,纵身赶上,出爪如风,扣住谷缜咽喉。谷缜窒息,伸手去扳,当此生死关头,体内八劲鼓荡起来,仇石只觉谷缜手上一股真气涌出,所到之处,浑身痛麻,寒毛陡竖。 “周流电劲?”仇石心念一闪,手底顿时软了,谷缜缓过气来,不自觉一拳打出,拳劲拂过仇石羽氅,那鸦羽哧地燃烧起来。原来这一拳谷缜无意中带出了周流火劲。 仇石又是一惊,急催附体之水扑灭火势,要知创派以来,西城极少有人将八劲练成两种,但此时两人交手数招,谷缜便用了三种气劲,变化之奇,匪夷所思,其中的“周流电劲”更是水部克星,仇石越想越惊,渐渐脸色发白,再无血色。 谷缜一招得手,胆气陡增,长笑道:“妖人,再吃你爷爷一拳。”展开猫王步,绕到仇石身侧,方要出拳,仇石忽地向前纵出,急如狂风,一溜烟奔到山坳之中,黑影忽闪,隐没不见。 众水鬼全赖仇石掌控,仇石离开,立时东倒西歪,纷纷委顿而死,余下盗贼见状,更是斗志全无,抱头鼠窜,戚军将士追亡逐北,杀伤无数。经此一役,四省盗贼元气大伤,一蹶不振,直至数年之后被戚继光、俞大猷全部歼灭。 谷缜瞧见便宜,也想率部追杀立功,这时忽听有人叫道:“谷老弟。”转眼望去,戚继光手提长剑,快步赶来。谷缜只得驻足相迎,定眼打量,只见戚继光甲胄上血迹斑斑,双颊凹陷,两眼布满血丝,眉间透出一丝难言疲惫。谷缜心生感慨,叹道:“戚将军,辛苦你了。” 戚继光摆摆手,问道:“二弟呢?”谷缜道:“一言难尽……”不及多说,炮声忽起。二人掉头望去,只见魔龙号驰骋江面,耀武扬威,向岸上连连发炮,打伤不少将士。 戚继光面有怒容,令岸上架起大炮,发炮反击,炮弹击中魔龙舰身,当当作响,魔龙岿然不动,炮弹却如雨点似的,纷纷落入江中,戚继光见状,大皱眉头。 “戚兄。”谷缜道,“这战舰上覆盖铁甲,前后左右大炮百门,足以攻灭小国,威慑七海,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数日交战,戚继光最头痛的除了水魂之阵,便是魔龙战舰,闻言问道:“老弟,听你的话,莫非有克制这战舰的妙计?”谷缜笑道:“算不得什么巧计,不过声东击西罢了!戚兄以大队船只佯攻,我乘一叶轻舟,出其不意冲至战舰下方,到了那时,我自有办法。” 戚继光看了他一眼,慢慢道:“军中无戏言!”谷缜笑道:“绝无戏言!”戚继光注视他半晌,忽地抚掌叹道:“谷老弟,我最佩服你无论何时,都能笑得出来!”谷缜笑道:“天性如此,那是改不了啦!” 戚继光亦菀尔。继而浓眉又锁道:“若是炮战,我方战舰必然沉没,这笔帐如何算呢?”谷缜笑骂道:“哪有这么小气的将军,战舰沉了,我赔你就是。”戚继光摇头道:“你若回不来呢?”谷缜笑道:“一定回来。” 戚继光正色道:“军中无戏言。”谷缜笑道:“要么击掌为誓。”二人伸出手来,重重互击,戚继光蓦地手掌一紧,握住谷缜手掌,沉声道:“这一去,好比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谷老弟,你定要活着回来!”谷缜笑道:“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戚兄不妨也温两坛好酒,待我回来,大家喝个痛快。” 戚继光心头一热,朗声道:“如君所愿。”二人均是豪迈男儿,不喜多说,深深对视一眼,谷缜将袖一拂,纵声长笑,迈开大步,向江边走去! 戚继光默默望他的背影半晌,咬牙转身,发出号令。号炮鸣响,六艘战船从东西南三个方向驶向魔龙,双方横江大战,火炮轰鸣,道道火舌自炮口吐出,魔龙百门大炮分作三轮,连环轰击,威力惊人,抑且明军火炮打不穿铁甲,魔龙却能轻易击毁明军舰身。半晌工夫,戚军三艘舰船相继沉没,船上水军纷纷逃生。谷缜独乘一叶扁舟,亲掌船舵,鼓足风帆,借着硝烟掩护,穿过戚军船队,直奔魔龙而去! 忽听轰隆一声,一艘明军战舰舰首粉碎,摇晃中,又中一炮,舰身露出一个大窟窿,冰冷江水汹涌而入,战舰急速沉没。谷缜心惊未已,又听见几声炮响,炮弹流星似的,刮起一股灼热气流,从他头顶猛烈刮过,只听见身后咔啦一阵响,呼叫声震耳欲聋,谷缜无须回头,也知第六艘战舰中炮沉没。 朝雾散尽,大江寥廓,一轮红日照得天地清宁,是时戚军战船尽没,谷缜一叶小舟格外惹眼,魔龙号也发现这条小船,集中炮火轰击而来。此时离魔龙号还有百步,谷缜凝注炮口,耳听八方,奋力摆舵,左右躲闪,身侧炮弹纷落,水花四溅,激得小船飘来荡去,有如疾风暴雨中的一叶浮萍。 戚军将士均立在岸边,注视那孤舟,呼吸紧张,心中乱跳。只见谷缜忽左忽右,去势却不稍止,忽向东转折,驶入魔龙炮火不及的一处死角,纵舟直进,去如飞箭。魔龙船坚炮利,但形体庞大,远不如谷缜灵活,不待它掉转炮口,小舟去势奇快,已到魔龙号舰首下方,舰身至此,向下内收,任何炮火均不能及。谷缜取出肩上缆绳,刷地缠住舰首魔龙雕像的一只利爪,矫如猿猴,攀援而上,须臾爬到雕像下方。戚军将士一颗心总算落地,惊喜不禁,齐声欢呼,有如春霆迸发,响彻江上。 这时间,魔龙骤然向前猛冲,到了一排粮船之前,忽然摆舵,舰首雕像横扫过来,扫中一排桅杆,哗啦声不断,桅杆纷纷折断。这下冲力极大,谷缜才爬到魔龙翅膀下方,此时首当其冲,身边木屑裹着劲风,割肌刺骨,疼痛无比,眼看一根桅杆迎面撞来,纵有山、泽二劲护体,谷缜也是站立不住,身子一晃,从魔龙上栽了下来。岸边众军见状,齐声惊呼!不料谷缜身在半空,丹田天劲涌出,长发陡然伸直,活物一般,千丝万缕缠住魔龙利爪,将谷缜生生悬住。 魔龙号上众水手以为抛下谷缜,再无隐忧,调转舰身,又向岸上驶来。谷缜却借着战舰转舵之势,长发晃荡,将身子抛将起来,此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堪称绝境,于是乎周流天劲自然涌出,谷缜袍袖当风,鼓荡起来,身如一面纸鸢,迎着江风,飘飘然翻落在魔龙左翅上方,双脚着地,立时发足飞奔。舰上众人分明看到谷缜坠江,忽然见他现身,均是愕然,还未醒之时,谷缜已然逝如轻烟,跳上魔龙。 众人慌忙扑上,谷缜猫王步展开,东转西奔,刀剑落空,一道烟奔到人少之处,谷缜抬眼一瞧,艾伊丝正在数丈之外,面露惊容。谷缜心中暗喜,一躬身让过两把弯刀,似像左扑,还向右纵,陡然纵身腾空,向艾伊丝当头坐下。但这猫王步使到一半,谷缜忽有感觉不妥,心想这一招对付男人还好,艾伊丝纵然可恶,却是女子,若被男子骑在颈上,岂非莫大侮辱。心念及此,谷缜急忙拧身变招,但招式用老,变换不及,半空中重心陡失,全身撞在艾伊丝后背,将她重重压在身下。 艾伊丝嘤咛,呼声痛楚,娇楚不胜,一旁侍奉的绢、素二女情急之下,拔出两柄细长软剑,迅如闪电,直刺谷缜后心。剑尖将至,谷缜忽然翻转,抓住艾伊丝挡在上方,二女大惊失色,亏得剑术了得,千钧一发收回软剑,左右分开,躬身去刺下方谷缜。谷缜却将身子缩成一团,拽住艾伊丝衣衫,将其当作挡剑牌,左来左迎,右来右迎,二女投鼠忌器,生怕伤了主人,软剑吞吞吐吐,总是不能刺下。 艾伊丝此时却觉难过至极,不但后心剑风掠来掠去,激得寒毛直耸,更与谷缜一上一下,颠来倒去,耳鬓厮磨,肌肤相触,少年男子的浓浓气息不住涌来,令她心跳如雷,浑身发软,几乎便瘫倒在谷缜身上。 谷缜亦觉艾伊丝肌肤娇嫩,滑如凝脂,体态丰满,凹凸有致,不觉心中纳闷:“几年不见,这小丫头竟也变成大姑娘了?”想到这里,大觉不妥,扼住艾伊丝的咽喉,跳将起来,娟、素二女见机,双剑齐出,刺向谷缜肋下,剑尖及身,谷缜体内“泽劲”发动,二女手底一滑,浑不着力,软剑双双擦着谷缜肌肤掠过,哧哧划破衣衫,留下两道浅淡红痕。 二女大惊,方要收剑再刺,谷缜已带艾伊丝向后跳开,厉声道:“谁再上来,我便掐死她。”娟、素二女面面相对,主意全无,此时船上众人纷纷赶到,黑压压将谷缜围住,握刀挺矛,均露愤怒之色。 艾伊丝定了定神,按捺心跳,冷冷道:“姓谷的小狗,你要怎的?”谷缜笑道:“我要你立时投降。”艾伊丝冷笑道:“你说什么话?我若投降,还能活吗?左右是死,先死后死全无分别,拉你垫背倒也不错。”说到这里,扬声道:“我若死了,大伙儿一起出手为我报仇,定要将这厮斩成肉酱。” 谷缜皱眉道:“你若投降,我保你不死。”艾伊丝冷笑道:“你骗三岁小孩儿吗?这一仗义乌兵损失惨重,我若落到他们手里,还能活命吗?” 谷缜知她心眼多多,不肯轻易信人,当下想了想,说道:“那么这样吧,你带船离开中土,放粮船东下,只要如此,我便放了你。” 艾伊丝想了一会儿,点头道:“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好,我答应你,将来师傅问起来,我就说是被你武力胁迫,势不得以,让他找你晦气就是了。” 谷缜又好气又好笑,笑啐道:“小丫头片子,半点儿也不肯吃亏。”艾伊丝冷笑道:“那是当然,这会儿吃的亏,将来我一定讨还,姓谷的,你可记住了。”谷缜心道:“你身在我手,还有什么能为?”只是笑笑,并不在意。 艾伊丝发出号令,魔龙号转过船头,穿越戚军水寨,顺江东下,戚军起初见其逼近江岸,正自装满火炮,严阵以待,忽然见它离开,均心感惊疑。魔龙号虽然庞大,航速却很惊人,戚军战船尽毁,欲要追击,也不能够了。 入暮时分,魔龙号已行百里,艾伊丝冷冷道:“天也晚了,船也走远了,谷小狗,你也该放人了吧?”谷缜笑笑,扯出腰带,将艾伊丝双手捆住,艾伊丝怒道:“你做什么?”谷缜笑道:“你这丫头鬼头鬼脑,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如今放你,难保你掉头袭击粮船。哈哈,说不得,鄙人屈尊陪你几日,待魔龙号出了海口,再放你不迟。”艾伊丝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谷缜向娟、素两女笑道:“贵主人闺房何在,容鄙人参观参观。”二女无法,只得当前引路,袅袅来到一处舱房,推开舱门,幽香扑鼻,进入舱内,二女燃起香烛,只见桌椅妆台,床铺帐幕无不精美奢华,镶珠嵌玉,熠熠生辉。 谷缜啧啧有声,将几件首饰把玩一番,忽然回头笑道:“素姑娘,娟姑娘,你们呆着做什么?还不出去。”素女微微蹙眉:“我们出去了,岂不只剩你和主人了?”谷缜道:“那又怎地,总比你们守在一旁,时时暗算我的好。”娟女血涌双颊,气愤道:“谁暗算你啦,今天分明是你暗算主人才是,哼,我们不在,谁知你会不会对主人无礼。” “放心放心。”谷缜笑嘻嘻道:“我就算对小猫小狗无礼,也不会对你家主人无礼,她长的又丑,脾气又坏,天底下有男人喜欢她才怪。” 艾伊丝气的浑身发抖,眼里禁不住滚出两行泪水,颤声道:“谷小狗,你,你求神拜佛,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要不然,我,我……”谷缜俯首望着她,学着她的口气笑道:“你,你要怎的?”二人脸庞接近,呼吸可闻,艾伊丝被谷缜目光注视,心头没来由一阵慌乱,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谷缜笑道:“这才对了,好女不吃眼前亏。”一转眼,见娟、素二女徘徊不去,便笑道:“还不走?” 二女四目相对,神色犹豫,艾伊丝忽地冷冷道:“你们去吧,料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二女听命,悄然退出。谷缜注目舱门闭合,笑道:“怎么只见娟、素,不见兰幽、青娥?”艾伊丝脸色微沉,眼透恼怒,撅起小嘴,一言不发。 谷缜笑嘻嘻瞧她半响,忽将艾伊丝抱起,放在床上,伸手将她衣带解开,艾伊丝心跳顿剧,眼前一阵晕眩,双颊滚热起来,如染蔻丹,瑟声说:“你,你做什么?” 谷缜笑而不语,将她双腿拢起,用腰带捆住,系在床栏之上,艾伊丝知觉足颈疼痛,始才会过意来,又羞又恼,狠狠一口啐在谷缜脸上。谷缜伸袖抹干,皱眉道:“小丫头,再敢放肆,我打你大耳刮子。”说罢伸个懒腰,在一旁躺下,艾伊丝怒道:“你怎么也睡床上?”谷缜道:“你要睡在地上也成。”艾伊丝气急,叫道:“这是我的床。”谷缜笑道:“你叫它三声乖乖,瞧它答应不答应。”说罢将眼一闭,作势欲睡。 艾伊丝气愤欲狂,大骂流氓、无赖、小狗、畜生,骂了半响,忽听微鼾声,定眼一看,谷缜竟已睡过去了。 第十章 鱼水 谷缜经历六虚之危,又连日赶路打仗,此时早已疲惫不堪,本想小歇片刻,不料头才沾枕,便已酣然入梦。这一梦,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会儿梦到施妙妙,一会儿梦到父亲,一会儿又梦到陆渐,一会儿又梦到商清影,待得惊醒之时,张眼望去,却见艾伊丝秀目清亮,脉脉注视自己,呆呆出神,她乍见谷缜睁眼,微微一惊,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谷缜见她手足绑缚如故,心中也觉诧异:“奇怪,她怎么不趁我睡熟,径自逃走?” 原来艾伊丝并非不想逃走,只是谷缜睡得太过轻易,不合他平时性情,艾伊丝不免疑神疑鬼,谷缜睡得越熟,她越是不敢乱动,竟然眼睁睁望着机会溜走。 谷缜一觉睡足,神清气爽,解开腰带,带着艾伊丝走出舱门,巡视甲板,一路上问问这个,说说那个,间或停下来与水手们拉拉家常,俨然将这战舰看成自家产业。艾伊丝冷眼旁观,恨得牙痒,众人见她一脸怒色,无不胆寒,一个个低头藏脑,不敢预谷缜搭话。看罢舰船,谷缜又叫饭吃,绢素二女端来饭菜,谷缜让艾伊丝先吃,自己再用。艾伊丝冷笑道:“谷小狗,不想你如此胆小,竟也怕死。”谷缜笑道:“我是胆小如鼠,你却是胆大如虎。”艾伊丝一愣,忽地转过念来,不觉大恼:“气死人了,这小狗拐着弯骂我母老虎么?” 这么沿途赌气,魔龙沿江东下,渐行渐远,是日将至出海口,谷缜估算时日,料想两船行程再慢,也已进入江南地界,艾伊丝想杀回马枪也来不及了,便笑道:“艾伊丝,这几日叨扰你了,今日我便告辞,临行奉劝你两句,中途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还是早早返回西方,做你的富婆为妙。” 艾伊丝冷笑道:“我去哪里,不要你管。这几日你害得我好苦,还是那句话,你求神拜佛,千万不要落到我的手里。”谷缜抓起她的手,瞧了又瞧,笑嘻嘻的道:“这手儿这么小,这么嫩,连鸡都抓不住,还能抓住我吗?”艾伊丝被他握住了手,心头鹿撞,双颊泛红,盯着谷缜,神情十分羞愤。谷缜命魔龙停在江心,与艾伊丝上了一艘小船,划船上岸,始才将她放开,笑道:“到此为止,好自为之。” 艾伊丝瞥着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谷缜见她神气,隐隐感觉不妥,但究竟如何,却是思索不出,当下哈哈一笑,放开艾伊丝,快步向前。刚走了百余步,忽听身后艾伊丝高叫道:“谷缜,你看这是什么?”谷缜回头一瞥,只见绢、素二女站在艾伊丝身后,艾伊丝手持一幅银色帩纱,在日头下光华煜煜,迎风招展。艾伊丝将银纱披上肩头,咯咯笑道:“谷小狗,你猜这银纱的主人是谁?” 谷缜脸色微变,看那银纱半晌,慢慢道:“你从哪儿得来的?”艾伊丝妙目流转,瞧他半晌,忽地笑道:“听说这东西叫软金纱,神妙得很,能收各种铁器,也不知真是不真,娟儿,你拿剑试试。”娟儿拔除软剑,凑近银帩,然后放开剑柄,那软剑已被银帩吸住,悬在半空,微微晃动。 谷缜见状再无怀疑,这幅软金纱正是施妙妙祖传至宝,施妙妙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此时落在艾伊丝手里,施妙妙必然已遭极大变故。心念至此,谷缜心神微乱,身子一动,便要上前。“劝你别动,”艾伊丝举起银帩,咯咯笑道:“你若上前一步,我银帩一挥,那位妙妙姑娘立马人头落地,呵呵,无头美人,向来别有一番风情呢。” 谷缜无奈止步,扬声道:“艾伊丝,你我争斗与妙妙无关,你将她放了,我任你处置。”艾伊丝目光一闪,笑道:“你不怕我杀了你?”谷缜惨笑道:“谷某认栽,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艾伊丝脸色微微发白,轻咬嘴唇,低声喃喃道:“你这样在意她,宁可为她死了么?”谷缜微微发笑,抬头望天道:“我在意她又有什么用?”说罢叹了口气,不胜落寞。 艾伊丝目光一寒,扬声道:“将他锁起来。”魔龙抵岸,船上跳下两名壮汉,手挽粗大铁链,走到谷缜面前,方要动手,谷缜摆手道:“且慢,先放了妙妙。”艾伊丝冷笑道:“放不放人,由得了你么?”谷缜一阵默然,忽道:“我要见妙妙一面,她若无恙,你我再说。” 艾伊丝笑道:“无怪你们中土人常说‘不见黄河不死心’,你若不亲眼瞧瞧那位妙妙姑娘,想来也不会甘心认输,罢了,让你们瞧瞧也好,省得说我使诈骗人。”说罢将手一招,两名夷女佣着一个少女出现在船舷边,那少女双手被缚,口里塞着麻核,无法出声,然而那眉,那眼,那身姿风韵,在谷缜梦里何止出现了千百次,谷缜胸中一恸,失声叫道:“妙妙!” 施妙妙目光茫然,闻言望来,双目一亮,挣扎起来,却被两名夷女应声拽着施妙妙推下。谷缜面如死灰,心中拟了百十个计策,均不管用,只觉势尽计穷,无法可施。只得叹一口气,伸出手来,两名壮汉抖开铁链,将他手足锁住,拖到艾伊丝身前。艾伊丝打量谷缜,微微一笑,忽地伸手,在他头发里摸索一阵,抽出一根乌金丝来,嘻嘻笑道:“你还爱将乌金丝藏到头发里,若是没有这个,想开铁锁,可就难了。”谷缜不由苦笑,他与艾伊丝同门学道,互知底细,一旦占据上风,便不会给对方任何可趁之机。 艾伊丝将谷缜带回舰船,来到舱中坐下,笑道:“谷小狗,故地重游,感想如何?”谷缜笑道:“果然是金窝银窝,不如你家的狗窝。”艾伊丝脸色微沉,喝道:“死到临头,还嚼舌头,来人,掌嘴五十。” 一名壮汉应了一声,抡起巴掌,便要抽打,艾伊丝忽又喝道:“慢着。”盯着谷缜瞧了一阵,见他笑吟吟地,全无惧色,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胆气,说道:“谷小狗,这几日你待我不坏,并未虐待,我若叫人打你,未免显得不够肚量。”谷缜笑道:“这话中听。”艾伊丝淡淡一笑:“这样好了,咱们赌一次?”谷缜道:“怎么赌?”艾伊丝道:“规矩由我来定,暂不相告。若你胜了,我将你和妙妙姑娘一起放了,你若败了,哼,终此一生,必须听命于我。谷缜,你敢不敢赌?” 谷缜笑道:“果然好肚量,好,我赌了。”艾伊丝冷笑一声,下令道:“待会带他来后厅见我。”说罢领着几名夷女,袅袅去了过了约莫两刻钟,有夷女来到前舱对一名壮汉耳语几句,众壮汉将谷缜送到后厅,后厅一如别舱,金碧辉煌,只是船舱正中设了一张大床,被褥鲜丽,如云似霞,床柱黝黑无比,却是铁铸。四名胡汉将谷缜抬上大床,四肢锁在四根铁柱上。 谷缜好奇道:“这是做什么?”众壮汉默不声,低头退出舱外,这时忽听细碎脚步声,艾伊丝引着娟、素二女默然而至,三人秀发如云,散披肩上,身披柔纱,香肌微露,肤色皓白娇嫩,牛奶似的,玲珑体态时隐时现,撩人至极。 娟女托着一张羊脂玉盘,盘上一只羊角玉杯,素女拉上窗纱,舱室微暗,那只羊角玉杯却明亮起来,透出莹莹碧光。 玉杯送到谷缜面前,杯中酒液如血,散发醉人芬芳。谷缜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好酒,好杯,艾伊丝,你要和我赌喝酒吗?哈哈,那你可是自讨苦吃。” 艾伊丝温婉一笑,“谷爷千杯不醉,我哪敢捋你的虎须?”谷缜见她一改常态,意态温柔,言辞婉约,这模样竟是生平未见,不就好生纳闷:“这小丫头平日凶巴巴的,竟有如此风情?”想到这里,不禁笑道:“艾伊丝,你什么时候老虎变成猫了?少来,爷爷不吃这套。” 艾伊丝笑道:“你不吃这套,那么吃不吃酒?”谷缜道:“酒是圣人粮食,一定要吃。”艾伊丝捧起玉杯,笑道:“那么你吃完这杯葡萄.酒,咱们再谈赌约。” 谷缜心知这酒中必有古怪,可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只得笑笑,接杯饮尽。艾伊丝笑道:“你喝的这么爽快,就不害怕?”谷缜笑道:“怕什么,难道里面有穿肠的毒药?”艾伊丝与娟、素二女对视一眼,忽地咯咯娇笑:“这里面啊,没有穿肠的毒药,却有销魂的春药。” 这句话有如平地惊雷,震得谷缜目定口呆,蓦然间,他只觉小腹处腾起一团火,身子忽地热起来。 “这滋味如何呢?”艾伊丝嘻嘻笑道:“这春药名叫‘爱神之泪’,霸道极了,若无女子宣泄,比死还难受呢。”说到这里,俯下螓首,挺翘鼻尖与谷缜高高鼻梁上下相对,双方鼻息相通,心跳可闻,谷缜身子越发炽热,更有一股奇痒从骨子里涌将出来,流遍全身,叫人几欲发狂。 耳边艾伊丝的声音飘忽迷离,犹如春日梦呓:“你不是喜欢妙妙姑娘,不将天下美女放在眼中?那好啊,今日的赌约便是:以三个时辰为限,你若能抵挡爱神之泪,不行苟且之事,那么我便饶你二人,若不然,你就是我的……”说话间,纤纤玉指拂过谷缜胸腹肌肤,如弹琴瑟,轻抹暗挑。谷缜欲火更甚,似要烧破血肉,滚将出来,嗓子也烧着了,干痒难耐,身子已然生出极大变化。 谷缜惊怒交迸,忍不住大吼一声,狠狠抬头,向艾伊丝撞去,艾伊丝闪身避开,吃吃笑道:“谷缜,你别逞强,这要一匹马也吃不消呢,看到床边的玉环了么,撑不住时,只需一拉,便可脱离苦海,荣登极乐,阅尽人间春色,成为最得意的男人。”谷缜怒道:“你,你滚开。”艾伊丝笑道:“这会你恨我,呆会想我也来不及呢。”说罢咯咯大笑,领着娟,秀二女,飘然去了,谷缜望着三人窈窕背影,忽地恨意全无,绮念丛生,心中淫念此起彼伏。 谷缜难过至极,忍不住纵声长叫,叫声入耳,竟是妙妙二字。谷缜闻声,心头一清,努力收敛绮念,凝神与那欲火相抗,哪知药性太烈,不片刻淫心又炽,转眼望去,床边一枚羊脂玉环伸手可及,床上系一根金线,远远连着一只银铃。谷缜只需拽下玉环,银铃激响,艾伊丝立时便能听到。这等诱惑,世间任何男人也难以抗拒,何况谷缜欲火焚身,神志迷乱,不知不觉手已把住玉环。 玉环入手,滑腻冰凉,一丝凉气淡淡如缕,透入掌心,谷缜神志忽地清醒,一件往事涌上心头,那是一年冬至,天寒水冷,草木萧条,自己与施妙妙赏玩海景,碧海如锦,纹鱼龙于云中,绣红日于浪口,苍穹如镜,映孤鸿于天外,渺万物为一粟。走在海天之间,一对男女,更是渺小。 施妙妙受过一场风寒,久病初愈,披一件白貂大氅,戴一顶银狐皮帽,脸色苍白透明,通身银雕玉塑,只有媚眼乌黑发亮,脉脉有神。谷缜握住她的手,记忆中,那是第一次,大约因为冬季,也许是在病后,女孩的手也冰冰凉凉的,柔软滑腻,谷缜当时还嘲笑说,“就像一条蛇。”施妙妙伸手打他,他便改口说,“像一条白蛇,修炼成了精,专门来勾引我。” 施妙妙啐了一口,说,“你自以为很了不起吗?谁勾引你啦?”谷缜便笑,“那么我勾引你好了,将来法海和尚来收妖,也让他收我,压在宝塔下面,好让你为我哭鼻子。”施妙妙眼睛忽然红了,“压着你也活该,最好压在十八层地狱里,再也翻不了身。”谷缜说,“十八层太深,打个折,九层好了。”施妙妙说,“难怪你一身铜臭气,这件事也是讨价还价的么?也罢,看在你陪我散步的份上,就九层,一层也不许耍赖了。” 谷缜大笑,手却握得更紧了。海涛阵阵,鸥鸟飞鸣,初冬的寒风吹得岸边的衰草瑟瑟轻响,女孩儿的身子也在发抖,小手仍然冰凉,谷缜却感觉得到,她的心是滚热的。 银白色的倩影在谷缜的心中徘徊,如顽石清泉,如醍醐灌顶,冰凉纯净,浇灭欲火,犹如茫茫欲海中的一块浮板,只有抱着它,才不至于沉溺其中。谷缜竭力回想与施妙妙在一起的日子,一点一滴,也不错过。他从前一直以为爱和欲是分不开的,直到此时,才知道竟是如此地不同,欲是身子的渴求,爱却是心灵深处最纯真的感觉,前者是浓烈的糟粕,后者则是糟粕去尽,刚刚温好的美酒,滚烫,香醇,适合在荒凉的冬日入口。 情欲渐渐涌来,如浪如潮,拍打着身心,谷缜肌肤变得通红,有如婴儿,身上的汗水有如泉涌,数层被褥都濡湿了,自他身下陷落成一个人形凹坑。他的眼神忽而迷离,如夜里的寒烟,忽而又如朝阳一般清醒,身子挣扎扭曲,把握玉环的手却慢慢松开了。他已近乎虚脱,一生之中,竟然从未感到如此倦过,别说扯动玉环,就是动一下指头也不能够,唯独体内的热血汹涌如故,仿佛最烈的火就在燃烧,不但要将他烧着,更似要将四周的一切化为灰烬。忽然间,他脑子一迷,心猛跳几下,然后就昏过去了。 昏沉中,银白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倩影的四周,有五颜六色的光彩流淌奔走,溶溶泄泄,交织如一,活泼泼的,如抽芽的树,初绽的花,未露头的旭日,刚生产的婴儿,这种感觉其妙极了。那些流光没转一次,体内的炙热便消退一分,并带有一丝解脱的快意,慢慢地,心中的热火消退殆尽,慢慢冷了下来,恬静,平静,止如深潭,波澜不兴。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悦耳的银铃声。谷缜猝然而惊,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入眼的是一只晶莹无暇的手,握着那枚玉环,手与玉环俨然融而为一,分不清哪是环,哪是手。谷缜的身子软绵绵的,神智却慢慢清楚起来,抬眼望去,便看到那只手的主人,艾伊丝的神情很奇怪,正笑着,却笑得很苦。谷缜不觉松了一口气,扯动银铃的不是自己。艾伊丝盯着他的脸,许久不曾说话,眉宇间笼罩着一种悲凉。 俩人无声对视,艾伊丝目光闪动,透着几分不甘,良久问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能够抗拒爱神之泪?好几次你分明都挨不住……为何,为何偏偏忍耐下来?”谷缜笑了笑:“你永远不会明白的,爱是付出,你却只想占有,占有容易,爱一个人却很难。真的爱上了,这世上的任何艰难都不算什么,何况区区春药?” 艾伊丝道:“这么说,你能够挨过来,全因为心里有她?”谷缜道:“不错,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却不会为你动一根指头。”艾伊丝面有怒色,但这怒色一闪即没,目光又被无奈充满,她沉默半晌,轻轻拍了拍手,绢、素二女走到正对床边的一口檀木衣柜前,拉开柜门,柜中竟有一个女子,银衫素颜,嘴被布条死死封住,双眼泪光流转,清丽的脸庞上满是湿痕。 “妙妙。”谷缜大吃一惊,定睛细看,那柜门上竟有两个小孔,从柜中看来,床上的一切尽收眼底。谷缜只觉的汗毛竖起,心里大骂艾伊丝恶毒,料想方才若意志稍弱,把持不住,扯动银铃,后面的事当真不堪设想,谷缜越想越觉得害怕,只觉得浑身发冷,尽是冷汗。 “谷缜,你赢了。”艾伊丝忽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落寞之色,将手一拍,进来两个壮汉,将谷缜从床栏上解下,重新锁好。谷缜怒道:“艾伊丝,你又要赖账?”艾伊丝默不作声,徐徐向外走去。谷缜和施妙妙均被架着,紧随其后。 舰船早已出了海口,四周碧波无垠,烟波微茫。艾伊丝莲步款款,走到魔龙舰首,迎着海风,金灿灿的长发飞扬不定,在日光中闪闪发亮。此时谁也猜不透她的心思,谷缜也不例外,不觉心中焦躁,却又不敢乱动,目光一转,向施妙妙望去,施妙妙也正将目光投来,虽不能言,悲喜之情已扬溢在眉梢眼角。 二人四目相对,一言未发,却似交谈了千言万语,相隔数丈,两颗心却似紧紧贴在一起。谷缜心里欢喜已极,整个人几乎都要爆炸开来。海天交际处,落日渐沉,云霞紫红金黄,瑰丽绝伦。 艾伊丝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小船准备好了吗?”一名壮汉工身应道:“备好了。”艾伊丝转过头来,看看谷缜,又盯了施妙妙一阵,说道:“我说话算数,谷缜你能过爱神之泪这关,我便放你。但这放人的法子也有许多种,你我是敌非友,放你不能太过容易,省得将来师父知道,责罚于我。”说罢走到船舷,指着巨舰旁边一艘救生小艇道:“船上有两天的饮食用水,这两日中你二人是死是活,全看上天的意思。” 说罢做个手势,便有奴婢用绳索将谷、施二人垂下甲板,放到小船之上,然后割断维持小船与巨舰的缆绳,碧水荡漾,小船漂远,艾伊丝目视二人,露出一丝苦笑,幽幽说道:“后会有期。”声音小得出奇,除了她几乎无人听到。说罢,艾伊丝轻轻挥袖,魔龙巨舰百桨齐发,破开海面,向着远方快速驶去。 谷缜四肢被铁链锁住,却不妨碍动弹,挣扎片刻,摸到施妙妙的深浅,解开她双手束缚,施妙妙一得自由,便扯下塞口的布条,叫道:“谷缜……”才叫一声,又落下泪来。谷缜笑嘻嘻的道:“傻鱼儿,哭什么?咱们劫后重逢,理应高兴才是。”施妙妙听了,悲意稍去,又笑起来,说道:“是呀,该高兴才对的。”说了这句,盯着谷缜看了一会,忽又双手捂脸,号啕大哭。 谷缜不觉有些心慌,忙道:“傻鱼儿,乖妙妙,怎么又哭了,是不是在番婆子那里受了什么委屈?”施妙妙攒袖抹泪,微微摇头:“她就是绑着我,并未下什么毒手,我,我只是没脸见你,我好恨自己,恨不得死了才好。”谷缜苦笑道:“傻鱼儿,你若死了,我还能活吗?” 施妙妙呆了呆,忽又热泪盈眶,蓦地伸手抱住谷缜,呜呜哭道:“谷缜,你,你现在越对我好,我心里越不好受,我冤枉你,打你,骂你,还要杀你,我怎么那么糊涂,谁都能不信你,我怎么不信你呢?你坐了那么久的牢,吃了那么多的苦,好容易逃跑出来,想洗雪冤屈,那时候真是困难极了,我不但不帮你,还处处与你斗气作对,我怎么就那样傻,恨不得死了。” 谷缜默默听着,待她哭的差不多了,才笑道:“你若不傻,怎么叫傻鱼儿呢?你若不是这样傻,我又怎么会这样喜欢你?” 施妙妙见他嬉笑神气,心里微微动气,嘟起嘴道:“谷缜,你打我骂我都好,干吗取笑我?”谷缜笑了笑,说道:“妙妙,我说的都是真话。那时候我一丁点证据都没有,怎么说都是个十足的坏人,你心里明明爱我怜我,却不肯包庇我,说起来你心里的苦处并不比我少。若不是这样,又怎么显得我的傻鱼儿正直无私呢?何况你不是心里有我,也不会生气,天底下的女孩谁不想自己的心上人清白正直?谁又想心上人是大坏蛋呢?” 施妙妙怔怔的望着他,虽不说话,眼泪却止不住的滑落双颊,好半晌,心神略定,轻哼一声道:“谁是我心上人啦?”谷缜接口笑道:“我知道,他姓谷名缜,大号笑儿。”施妙妙脸一红,啐道:“绰号厚脸皮,别号坏东西。”谷缜嘻嘻直笑,靠着施妙妙,想要与她亲近,却被推开。 施妙妙望着落日下暗红色的浪花,呆呆出神,良久叹道:“谷缜,你越对我好,我心里越难过,我,我这一辈子都欠你的。”谷缜笑道:“好啊,那就用一辈子来还。” 施妙妙一愣,望了谷缜一眼,见他脸上神气,忽然明白过来,双颊羞红,啐道:“你胡说什么?哪有,哪有你这么蛮横的债主。”谷缜笑道:“我是生意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好了,容本债主先收几分利息。”说罢伸长了嘴,出其不意在施妙妙雪白粉嫩的脸上啄了一下,还想再啄,施妙妙慌乱中伸手猛推,谷缜手足被缚,几乎掉进水里,所幸施妙妙半途觉醒,将他拉回,红着脸道:“哼,你再乱来,我,我就不客气了。” 谷缜甚是悻悻,哼了一声。施妙妙看他神态,想到他为自己受的苦楚,心生不忍,岔开话题道:“你呀,真是猴子变的,就是捆了手脚,还要爬上爬下的。”说罢便去拧谷缜手脚铁锁,拧了片刻,无力地停下,发愁道:“我被人封住内力,怎么办好呢?” 谷缜奇道:“谁封住你的内力?”施妙妙呆了呆,眼里漏出恐惧神情,说道:“说来话长,还是先解开铁锁再说。”谷缜道:“可惜我的乌金丝被那婆娘收去了。”他目光一转,落在施妙妙头顶银簪上,笑道:“妙妙,你将簪子借我用一下。”施妙妙拔下簪子,谷缜接过,握在掌心,运劲一搓,那簪子立时变细,谷缜握住两头左右一扯,那银簪更变细长。 施妙妙瞧得诧异,不知谷缜何时练成这般内力,只见他将银簪拉成细丝一般,反手插入锁孔,拨了数下,铁锁顿脱,谷缜双手得势,又将双脚镣铐打开,笑道:“这些破铜烂铁,也想捆住爷爷,那番婆子未免小瞧人了。”施妙妙欢喜不胜,嘴上却道:“你又得意什么?胜而不骄,才算君子。”谷缜笑道:“君子二字个五年我不沾边,我是色鬼才对。”说着便来拥抱,施妙妙闪身躲开,说道:“你若是色鬼,方才那么好的机会,怎么凭空错过?”谷缜笑道:“是啊,机会很好,我也后悔来着。” 施妙妙心中涌起一阵酸气,冷哼道:“后悔了吗?那大船还没走远,你赶上去还来得及。”谷缜笑嘻嘻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秀发,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妙妙,你还不懂我的心么?在我心里,谁也无法取代你。”施妙妙心儿也颤了起来,身子阵阵发抖,只觉谷缜的怀抱温柔极了,将自己每一分肌肤,每一根毛发都悄然覆盖,直到整个人儿都融化,得郎如此,夫复何求,她不由闭上了眼,泪珠不绝如缕,浸湿衣裳。 舟上二人心神俱醉,只觉此生已足,就此死了,也无遗憾。过了良久,施妙妙才从这种奇景中慢慢苏醒,举目望去,谷缜正盯着她,眼里也带着笑。施妙妙不觉双颊发烫,直起身来,痴痴望着远处明月,说道:“谷缜,你知道吗?赢爷爷去世了。” “赢万城?”谷缜双眉微皱,“他怎么死的?”施妙妙轻轻叹了口气:“我离开天柱山,心里愧疚极了,漫无目的,四处游荡了一些日子。那一日,来到南京城郊,忽听爆炸之声,我听出是火部的火器,只怕是西城与东岛交手,便赶上去,却见宁不空正带着一伙人,和那位姚晴姚姑娘交战,姚姑娘势单力薄,眼看不支,我见他们欺负女流不说,更是以多取胜,一是不忿,便上前相助,将姚姑娘救了出来……” 谷缜道:“原来姚晴说的不错,她当真见过你。”施妙妙道:“是啊,我和她逃过火部,泽部的追杀,她大约是感激我,便说你不但活着,还在南京附近,劝我去找你,说你嘴巴虽然讨厌,但心里却是有我的……”谷缜不觉莞尔:“这个姚大美人,算是说了一句人话。”施妙妙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才不说人话,姚姑娘可是顶好的人,你干吗又诽谤人家?” 谷缜一愣,哈哈笑道:“是,是,她是好人,我是恶人,后来怎样,你干吗不来找我?”施妙妙脸一红,低声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躲还来不及,怎么敢找你呢?于是急急忙忙远离南京,又怕被你知道行踪,故而昼伏夜出,专拣偏僻处行走。”谷缜苦笑道:“你心可真狠,你一走了之,可知我多么挂念你?” 施妙妙低头不语,两行清泪从下颌滴下,嗒嗒滴在船舷上。谷缜忙道:“妙妙,过去的事我不再提了,只要你再不离开我就好。”施妙妙抬起头,瞪着他,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透着几分气恼,心里话冲口而出:“谁离开你了?以后,就算你赶我,我也不走。” 谷缜听了这话,喜不自胜,紧紧搂住施妙妙,呵呵直笑,施妙妙话出了口,方才惊觉,羞不可抑,将头缩在谷缜怀里,怎么也抬不起来。谷缜问道:“那么后来呢?”施妙妙道:“后来有一天,我忽然遇到了赢爷爷,他愁眉苦脸,跟我说岛王去世了……”说到这里,她的身体颤了颤,握住谷缜的手,说道:“这,这是真的吗?” 谷缜叹了口气,黯然点头,将谷神通去世的经过说了一遍,施妙妙默默听着,眼泪决堤似的流下来,待到谷缜说完,已是号啕大哭,连声道:“怎么办,岛王死了,东岛怎么办……”谷缜按捺悲痛,任由她哭了一阵,抚着她肩,安慰道:“路到桥头自然直,你先别哭,一定还有法子。” 施妙妙抬起头,见谷缜目光炯炯,面露沉毅之色,不觉心弦颤动,陡然升起几分希望,可一想到谷神通对自己的种种关爱教诲,又是悲从中来,泣不成声。谷缜一面安慰,心中却是感叹:“妙妙名为五尊,骨子里却是一个小女孩,唉,这东岛存亡的重担,对她而言,到底太沉重了些。”他心中既爱且怜,凝视着怀中佳人梨花带雨的面庞,一股热血直冲胸臆:“一切的重担,都由我来承受好了。” 于是又问道:“妙妙,说了老半天,赢爷爷究竟是怎么死了?”施妙妙这才抹了泪,说道:“我听说了岛王的噩耗,自然是一万个不信,赢爷爷没亲眼见过岛王的遗体,只是听了传闻。于是我们合计,岛王神通盖世,谁能杀得了他?但这谣言乱人心神,不能不查个水落石出,于是便回南京详细打听。走到半路,赢爷爷忽然说等一等,他要先会一个人。我心里奇怪,心想会是什么人,竟比岛王的生死还要重要?但赢爷爷这么说,我也不好扰他的兴头,只得跟他来到一个酒楼前,赢爷爷望着楼上,冷笑着说:‘小兔崽子,瞧你今天怎么逃,怎么赖?’我听他言语奇怪,就问道:‘赢爷爷,谁是小兔崽子,又赖什么?’赢爷爷脸色一变,支吾说:‘这是爷爷的私事,跟你没关系,待会你看到什么都不要问,连话也不许说。’我听了越发奇怪,但也不好拂他的意思,便跟他上了楼,这时就看见靠窗边坐着那位陆公子……” 谷缜听说陆渐无碍,心中一热,笑道:“妙妙,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大哥,你以后也要叫他大哥才是。”施妙妙面露惊色,谷缜便将来龙去脉说了,施妙妙听得叹息良久,说道:“就看那位陆,陆大哥神色愁苦,无精打采,还有一个青衣人,背着身子,与他对坐。这时忽听赢爷爷哈哈一笑,说道:‘小子,这次看你往哪里跑?’陆大哥一听脸色大变,眼珠连转,仿佛示意我们走开,赢爷爷却是连声冷笑,说道:‘姓陆的小子,你装什么样子,想赖账是不是?这里可是白纸黑字写着呢。’说完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叠好的字条,展开了,向陆大哥晃来晃去,说道:‘看到了吗?你可是签字画押了的。人在江湖闯荡,离不开一个信字,我为谷小子洗脱冤屈,你就该把指环给我。你不要推托说没有,我都听说了,你在淮扬用那指环赈济灾民。既然灾民都赈济得,你不妨再赈济赈济老爷我。’” 谷缜听得微微冷笑,心道:“人为财死,果然不假。”却听施妙妙续道:“我见赢爷爷样子很凶,心想陆大哥是好人,武功又高我们许多,这么对他,很不妥当。方要劝劝赢爷爷,忽见陆大哥眼珠转了几下,大叫一声:‘别过来,快走。’赢爷爷听了,发怒道:‘小子,你真要耍无赖?快把指环给我,若不然我赢万城便向四下宣扬,金刚传人,言而无信,那时候,瞧你七代金刚传人的脸往哪里搁。’不料赢爷爷越是凶狠,陆大哥越是焦急,叫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赢爷爷和我见他这副模样,也都惊疑不定,赢爷爷说:‘小子,你撞邪了还是喝醉了?这样子做给谁看……’话没说完,忽就听那青衣人哈哈大笑,慢慢站起,转过身来,赢爷爷见他模样,先是一愣,继而面无血色,倒退两步,说道:‘活见鬼,活见鬼……’青衣人笑着说:‘活着怎么能见鬼?赢兄真想见鬼,我送你一程如何?’” 谷缜不觉叹了一口气,施妙妙见他神色,不由问道:“谷缜,你知道那青衣人是谁?”谷缜:“我知道,万归藏吧。”施妙妙黯然道:“是啊,可惜我年纪小,不认得他,若不然,就算拼了一死,我也要拦着他,助赢爷爷逃走的。” 谷缜道:“你先别自责,万归藏最恨龟镜高手,赢万城遇上了他,那是万万活不成的。只是他平素狡猾如鼠,听到风声,跑得飞快,厉害如万归藏,也未必抓得住他,此番财迷心窍,自己送上门去,万归藏只怕想不到呢!”施妙妙叹道:“赢爷爷一定也懂这个道理,所以万归藏还没说完,他转头就逃,可已经来不及了,万归藏一挥手,赢爷爷身在半空,七窍中忽然就射出几股血箭,身子一滞,从楼上重重跌到街心,翻滚几下,就不动了,我赶下楼一看,赢爷爷身上的骨头都断了,人也只剩下一口气,眼望着我,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吐了一大口血,就闭上眼睛……” 说到这里,她眼圈泛红,泫然欲泣,谷缜也是心中酸楚难忍,赢万城虽然爱财如命,人格卑鄙,却终是看着二人长大的前辈,听到他的死讯,叫人不能无动于衷。施妙妙吞声饮泣,半晌才道:“我心里正是惊怒悲痛,忽听身后有人笑着说:‘看样子你是千鳞传人了?’回头一看,万归藏站在身后,笑吟吟看着我。我站起身来,攥着银鲤,向他掷去,不想他将袍子下摆一抖,袍子飘起,漫天银鲤尽都不见,纷纷落到他衣摆上,他笑了笑,再一抖,鳞片丁丁当当落了一地,别人看来,他不过掸了一下一闪,就破了我的千鳞。我从没见过这等武功,心里一时慌乱极了,忽见那人将手抬了起来,一股大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山岳似的,将我层层包裹,我胸口一热,血涌上来,这时又有一股大力从身后涌来,将我周身怪力冲开,我回头一看,正是陆大哥,他将我拉到身后,说道:‘万归藏,你是当世高手,怎么和一个女孩为难?要打架,我奉陪就是。’万归藏笑道:‘我说了饶你的三次,如今还有一次机会,小子,我说话算话,你可要想好。’陆大哥沉默一阵,说道:‘这样吧,我不和你打,既然你饶我三次,最后一次,我送给这位姑娘。’万归藏盯了他一会,笑道:‘她是你心上人?’陆大哥说:‘不是,在江西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说到这里,他望着我,神色十分沉痛,忽地闭上眼睛,眼角亮闪闪的,露出泪光。” 谷缜听到这里,寻思:“陆渐一定当我死了。”却听施妙妙续道:“万归藏却笑着说:‘我知道了,她一定就是谷缜口中的那位施妙妙姑娘了。也罢,这转移你命的法子却也新奇,我言而有信,饶她这一次。’说着一晃身,不知怎的,就跑到我身边,在我身上点了一下,我就感觉一股冷气顺手指透入体内,历时没了气力,篮子丢在地上,银鲤也散落一地。只听陆大哥怒道:‘你不杀她,怎地还要动手?’万归藏说:‘她是东岛中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我不杀她,也不能让她逍遥离开。’陆大哥又气又急,顿时动手起来。” 说到这里,她打了一个寒噤,眼里露出恐惧神色,说道:“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武功不坏,但和他们一比,真是蚂蚁也不如,陆大哥和万归藏从镇里打到镇外,将一大片山崖都打塌了。陆大哥武功固然很高,万归藏却更厉害,他右手抓着我,只用左手和陆大哥交锋,陆大哥却尽处下风,一点法子也没有,斗了百余招,还是被打倒了。” 谷缜叹道:“妙妙你不知道,他一只手对付陆渐,比两只手还要厉害。”施妙妙奇怪道:“为什么?”谷缜道:“他将你抓在手里,陆渐怕伤着你,不敢全力出手,必定缩手缩脚。高手相争,重在气势,金刚一脉的武功尤其如此。陆渐心有忌惮,气势输了大半,怎么能不输?”施妙妙怔了一会,不忿道:“万归藏是威名赫赫的绝代高手,怎地用这种下作法子对付一个后辈?”谷缜道:“万归藏凡事但求实效,绝不多费力气。能用一分力气做好的事,决不用两分力气,能用一只手打败对手,决不用两只手。” 施妙妙面露愁容,默默望着海中星月闪烁不定。谷缜知她忧心东岛命运,叹一口气,问道:“后来陆渐怎么样了?”施妙妙道:“想必万归藏手下留情,陆大哥虽被打倒,却没什么大碍。万归藏说道:‘你舍命救友,叫人佩服,万某破例再饶你一次。这是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之后你我俩清。’说罢抓着我转身便走,走了一程,忽而又回头望去,只见陆大哥追了上来。万归藏笑着说:‘你这孩子,精进得很快,我这点穴手法越来越封不住你了。’陆大哥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也不稍离片刻,我们走路,他也走路,我们坐下,他也坐下。” 谷缜叹道:“大哥是不放心你,总想伺机救你出来。”施妙妙默默点头,说道:“只恨万归藏本事太大,大哥总打不过他。”谷缜微微一笑:“现在打不过,将来却未必。那么后来如何?”施妙妙说道:“这样走了半日,这时正在歇息,忽然来了一个蒙面女子,骑着马,看到万归藏,便下马跪拜,说道:‘我奉主人之命来见老主人。’万归藏问:‘有什么事?’那女子说:‘我家主人让我前来禀告,她和仇先生率领数万人马,在安庆附近堵住粮船,义乌兵被团团围困,指日可破,还请老主人放心。’万归藏笑道:‘凤凰儿果然本事大长,不令老夫失望。’陆大哥听了这话,却是脸色大变,站起身来。万归藏说道:‘你要去哪里?’陆大哥也不说话,向南飞奔。万归藏便将我交给那个女子,说道:‘这个是谷缜的相好施姑娘,你先将她带回魔龙舰,好好看守,告诉艾伊丝,我办完一点事情,随后便来。’说罢大笑一声,说道:‘陆渐,你想哪里去?’说罢纵上前去,一掌拍向陆大哥,陆大哥回身抵挡,两人拳来脚往,又斗成一团。我却被那个蒙面女子带着离开,送到那艘大船上。至于后来如何,我也不知道了。” 谷缜心知万归藏困住陆渐,是要他无法援救戚继光,这一战陆渐怕是凶多吉少,但推算时日,直到仇石兵败,艾伊丝被胁,万归藏也始终未曾现身,难不成他没能制住陆渐,反被陆渐拖住了手脚,不能抽身赶来?想到这里,谷缜心中忧喜交织,忧的是陆渐难敌万归藏的神通,喜的是陆渐若能拖住万归藏,武功必然又有精进。他心神不定,思索良久,不觉长长叹一口气。 谷缜一颦一笑,施妙妙都看在眼里,见他叹气,问道:“你叹气做什么?”谷缜道:“艾伊丝捉到你,没有虐待你吗?”施妙妙摇头道:“她对我还好,只是瞧我的眼神十分奇怪。”说到这里,白了谷缜一眼,嘟嘴道:“还不都是因为你的风流债。”谷缜道:“天大的冤枉,我和她是死对头,仇恨还来不及,哪里会有什么风流不风流的。”施妙妙道:“你当她是死对头,人家未必这样想。要不然这次也不会放你。”谷缜道:“她纵然放了我,之前那番折磨却是新奇古怪,令人发指。” 施妙妙盯着谷缜看了一会,叹道:“我也是女人,明白女人的心思。她那么对你,不过是想让我厌弃你,让你屈服于她。可她虽然聪明厉害,却有些小瞧人了,那种情形下,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谷缜心头一热,注视施妙妙的双眸,柔情蜜意涌上心田,伸手掠起她额前秀发,喃喃道:“妙妙,妙妙……”施妙妙与他四目相对,身心俱暖,二人身在难中,却觉比以前什么时候都要幸福。 谷缜查看施妙妙经脉,却猜不透万归藏用了什么法子将她内力封住,便传了施妙妙口诀,依照逼出六虚毒的法子逼了一回,但也无功,看来也非六虚毒,谷缜心想:“若非陆渐那等本事,寻常高手也不配老头子下毒。我能中此毒,真是幸甚。”想着微微苦笑,施妙妙并不知谷缜新得神通,本不奢望他能破解万归藏的禁制,何况与谷缜重归于好,是她梦寐以求的快事,既有檀郎在侧,有没有内劲,全都不在她的心上。 到了黎明时分,海风渐起,浪涛渐急,小船起伏,大有颠覆之危。 谷缜忧心忡忡,寻思:“这么下去,真不知死在哪里?”起身站立,眺望远方,天高海阔,却看不到一线陆地。谷缜不觉坐下来,蹙眉沉思。 施妙妙与谷缜相识以来,多见他吊儿郎当,极少见他沉思默想,此时看他专注神情,只觉分外可爱。她父亲施浩然为人端方正派,为东岛君子,施妙妙自幼暄染其父之风,从没想到自己竟会钟情于谷缜这等浪子,事已至此,固然无可奈何,心底里却隐隐盼望谷缜皈依正道,偶尔见他一本正经,便觉喜欢。 谷缜想了一会儿,忽地笑道:“妙妙,我要下水尝试一件事情,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惊慌。”施妙妙莫测高深,只得点头。 谷缜脱了外衣,将脱下的铁链一端扣住船舷,一端系在腰间,长吸一口气,跳入海中,许久也无动静。施妙妙虽知他水性精熟,但计算时辰,已有三柱香工夫,不由微感惊慌,扯动铁链,大声叫道:“谷缜,谷缜?” 这时间,忽见海面上出现一个小小的漩涡,起初小如蜂窝,慢慢地,似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搅动一般,那漩涡越来越大,渐渐大如簸箕,施妙妙透过漩涡看下去,赫然看到谷缜面孔,正冲自己微笑。 施妙妙大吃一惊,惊呼一声,身子后缩,忽听哗啦一声,谷缜破水而出,攀着铁链,跳上甲板,他有心玩闹,脚下故意用劲,施妙妙内力未复,站立不稳,顿时撞入他怀里,谷缜就势抱住,嘻嘻直笑。施妙妙嘴里连骂坏东西,心里却不胜惊喜,又怕小舟晃荡,紧紧抱住谷缜腰身,只觉以往有功夫时固然是好,但事事皆能自理,却没有了全心依赖情郎的乐趣,是以内心深处,竟隐隐盼着功夫永也不要恢复,永远让谷缜呵护疼爱。 这念头正让施妙妙又羞又喜,忽听谷缜笑道:“妙妙,你猜刚才我学会什么?”施妙妙哼一声,道:“谁知道你弄什么鬼名堂,要吓死人么?”谷缜道:“我学会了‘驭水法’,从今往后,这船儿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咱们不必渴死饿死了。” 施妙妙听得莫名其妙,谷缜见她迷惑,便详细解释。原来谷缜知道周流八劲必要宿主身有性命之危,才会激发,但往日出生入死,性命悬于毫发,八劲纵然发出,却不及揣摩其如何发出。此时身处困境,谷缜苦思之下,想到一个法子,危险既小,又能激发八劲。 他跳入海水,屏住呼吸,同时施展“天子望气术”的内视功夫,观察八劲变化,过不多时,体内气机耗尽,呼吸艰难,海水汹涌灌入口鼻,这滋味可说痛苦已极,但谷缜早有谋划,苦忍窒息之苦,始终不肯返回海面,反而谨守神明,观察八气变化。果如所料,就在谷缜气机将绝,神志即将溃散之时,周流八劲蓦然生出变化,水劲涌出,与海水融合,急速旋转,竟将海水搅动,从下而上,自小而大,搅出一个漩涡,直通海面,露出谷缜口鼻。 谷缜留了心,八劲的微妙变化可说一丝不漏被他洞悉,到他破水而出时,已然明白逼出水劲且可以驾驭的法门,亦是向施妙妙所说的“驭水法”。 施妙妙听说他身负“周流六虚功”,只惊得目定口呆,但瞧谷缜神情,又不像说谎,心中不由一阵狂喜,原本还为东岛命运烦忧,此时不由升起莫大希望,问道:“谷缜,我们如今向哪里去?” 谷缜掐指一算,沉吟道:“九月九日快要到了,论道灭神之时,就是我东岛存亡之际。既然如此,须得早做防备,妙妙,我们还是回东岛吧。” 这话也正合施妙妙的心意,欣然答应。谷缜运转八劲,将水劲逼出足底,想与海水融合,催动小舟向前,不料驾“驭水劲”想来容易,运用起来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水劲要么时有时无,要么欲吐还缩,谷缜忙了半日,那船兀自原地打转,难以前进。 谷缜已在心上人面前夸下海口,此刻无功,面子上颇有些过不去,但欲速则不达,越是着急,越是不能奏效,只急得大汗淋漓面红耳赤。 施妙妙见他焦急神情,既觉可怜,又觉好笑,心想:“这个坏东西,若不是哄我开心,就是犯了糊涂,‘周流六虚功’是何等的神通,岂是随随便便就能练成的,唉,也难怪了,如今万归藏出世,岛王又去了,东岛灭亡在即,他心里一着急,便犯傻了。”一念及此,想到谷神通和赢万城,心中一酸,眼泪便止不住落下来。 落泪半晌,见谷缜兀自皱眉运功,便拭去眼泪,说道:“别忙啦,先吃一点儿东西。”当下取出艾伊丝所留食物,食物丰盛美味,还有两壶葡萄酒,施妙妙心想:“那夷女却是谷缜的知己,这些佳肴美酒,都是他顶喜欢的。”想着心里微酸,但瞧见谷缜背影,又觉不胜欣慰。 谷缜闻如未闻,始终皱眉苦思,施妙妙久唤不应,便起身将他拉着坐在身边,亲手喂他吃喝。 酒肉入口,谷缜却如嚼蜡,吃了两口,忽道:“妙妙,我再去水里一趟。”说罢跳入海中,沉浸良久,海面又出现那一眼漩涡,时东时西,飘忽来去,施妙妙暗暗称奇,料想自己内功虽在,却也没有这等劈开海水的奇能,谷缜有这等本事,也算不错,只可惜强敌当前,这本领用来游泳还成,破敌却是无用。 这是谷缜又跳上船,低头沉吟。施妙妙见他浑身湿漉漉的,嘴里念念有词,隐约听来竟是古文。仔细凝听,却是“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 东岛承天机宫遗教,先天易数是东岛弟子的入门课,施浩然本人即是易学大家,施妙妙十岁时便能背诵《周易》,谷缜念的这十六个字,正是《周易》系辞中的句子,施妙妙心觉奇怪,问道:“谷缜,你念《周易》做什么?” 谷缜唔了一声,并不回答,只是一会儿托腮默想,一会儿又将头浸入水里,一会儿两肘撑地,一会儿又抱着双膝。施妙妙见状,想起他少年时遇到极大疑难时也是如此,不料这么多年过去,这习惯竟不曾变过。 霎时间,施妙妙心中涌起温暖之意,不知不觉露出一丝微笑,默默坐在一旁,看他胡闹。过了一会儿,忽听空中传来鸟鸣声,抬头望去,一只海鸟在头顶翩然飞舞,施妙妙久在海岛,听到叫声,心知这鸟儿必是饿了,暗生怜意,将船上食物托在手心,发出咕咕之声。海鸟听到召唤,敛翅落下,歇在施妙妙雪白手心,啄食一空,然后再展翅膀,高高飞去。施妙妙望着空中鸟影,笑骂道:“没良心的小东西,吃饱了,就不理人啦?” 话刚落地,忽听谷缜叫道:“你说什么?”施妙妙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只见谷缜瞪圆双眼,盯着自己,神色十分激动,不由嗔怪道:“你叫什么?吓死人了。”谷缜扑上来,扣住她双肩,急道:“妙妙,你方才说什么?”施妙妙白他一眼,道:“说什么?说你大呼小叫,吓死人了。”谷缜摇头道:“不是这句,是前面一句。” 施妙妙一愣,说道:“我骂那鸟儿没良心,吃饱了就不理人,自个儿飞了。”谷缜拍手笑道:“就是这句,就是这句。”施妙妙怪道:“谷缜,你说话这么奇奇怪怪的,叫人听不明白。”谷缜笑道:“你不明白,我却明白。养气便如养鹰,饱则扬去,饥则为用。” 施妙妙仍觉不解,心想世上任何养气功夫,都没有这等说法,不由问道:“养气与养鹰有什么关系?”谷缜道:“养别的气与养鹰无关,养这周流八劲,却是大大有关。” 原来周流八劲若要不出岔子,便须损强补弱,可一旦强弱势均,八劲混沌自足,也就不假外求,就好比养鹰养犬,一旦饱足,便不会为人所用,听人使唤,唯独半饥不饱之时,最能受人支使,捕捉鸟雀。 周流八劲与世间任何内功不同,自成一体,自在有灵,一旦自给自足,如非性命交关,决不再受宿主驱使,若要驾驭八劲,只可在八劲尚未均衡混沌之时。只是如此一来,八劲强弱不均,又势必乱走全身,走火入魔。 谷缜明白此理,默运真气,发现要想驾驭八劲,除非是损强补弱将完未完之时,早一分,八劲强弱不均,容易走火入魔,晚一分,八劲处于均衡,再也不听使唤。故而这均与不均之间,时光至为短暂,几如电光石火,不容把握。 因此缘故,每使一次周流六虚功,修炼者均有极大风险,有如豪赌,不止要心细如发,机警神速,能够把握那一瞬之机,发出适当劲力;又要胆大如斗,看破生死,每次出手,均将生死置之度外。若不然伤敌不成,反会伤身,面对强敌时,无异于将自身性命交到对方手上。 这道理可谓想着容易,做来极难。谷缜心中不胜感慨,忽然明白了为何当初梁思禽不肯将这神功传于后世,只因这门神功委实不是常人能够修炼的武功,不但要有过人的智力,还要有过人的见识,更需心志过人,看破生死。谷缜能将这门武功练到如此地步,固然有几分机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天资过人,颖悟非凡。若是换了陆渐,即便明白修炼的法门,也很难参透其中的易数变化,把握那一瞬之机,更缺少机警神速以及商场之中锻炼而出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感慨半晌,谷缜默运神通,将八劲引到“将满未满,常若不足”的境地,水劲源源涌出,与海水相融,初时尚显生涩,渐渐明了水性,以气驭水,引水驭舟,那小船摇晃数下,便即缓缓向前行去。 施妙妙瞧得不胜惊奇,待谷缜休息之时,详细询问。谷缜说了修炼经过,施妙妙听得发呆,半晌叹道:“你这练功的法子真是奇怪极了,思禽先生也没料到吧。” 谷缜点头道:“他或许想不到我会用经商的法子练成神通。”施妙妙道:“那么思禽先生当年又是用什么法子呢?”谷缜想了想,叹道:“或许是治国之道,又或许是西昆仑的数术。这世间的道理到顶尖儿上,本就无甚分别。” 谷缜运转神通,渐渐精熟,但他内劲教弱,不能持久,船行数里,便觉疲惫。相比之下,竟不如抡桨划船方便。谷缜大为泄气,才知周流六虚功也如其他武功一般,有高下之分,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歇息之时,谷缜又探究施妙妙所中禁制。自从悟出周流八劲的用法,谷缜对这八种真气的特性了解更深,此时但觉施妙妙肝经中异气与周流天劲相似;肺经中的异气与火劲相似,肾经中的异气像土劲;心经中的异气像水劲,脾经中的异气则如电劲。 谷缜沉吟半晌,忽而笑道:“原来如此。”施妙妙见他神色,不觉欣喜,问道:“你想到藏书网了什么?”谷缜笑道:“妙妙,还记得咱们小时候跟你爹爹学过的五脏象五行吗?” “怎么不记得?”施妙妙说道,“这是世上内功的根基呢。所谓五脏象五行,肝木,肺金,肾水,心火,脾土。” 谷缜道:“那么八卦象五行呢?”施妙妙不知他为何如此发问,皱了皱眉,说道:“天、泽属金,地、山属土,雷、风属木,至于水、火二卦,与水火二行天然契合。” 谷缜点头道:“如今你体内有五道异气,分别是周流八劲中的天、火、土、水、电,依照五行生克,金克木,火克金、土克水、水克火、木克土,这五种真气分别克制你的肝、肺、肾、心、脾。你五脏被克,精气受阻,自然用不得内功了。” ..施妙妙脸色微变,沉吟道:“这法子……可真毒。”谷缜道:“当年有位叫毒罗刹的前辈,配置过一种名叫五行散的毒药,号称天下第一奇毒,道理与你体内的禁制差不多,也是用反五行克制正五行。” 施妙妙听得发愁,叹道:“这么说,我今后再也用不得千鳞了?”她一身武功练成不易,一想到就此失去,忽地有些心酸,眼圈慢慢红了。谷缜笑笑,将她抱入怀里,抚着那如水的青丝,叹道:“傻鱼儿,难过什么?这等了这禁制的道理,还怕没有克制的法子么?”施妙妙转忧为喜,抬头问道:“你有办法了是不是?”谷缜在她额上亲了一口,笑道:“万归藏用反五行克制正五行,那么反过来,我就用正五行克制反五行,别忘了,他有周流八劲,我也有周流八劲。” 施妙妙喜极,忍不住举起粉拳,捶打谷缜肩头。谷缜叫道:“妙妙,你打我做什么?”施妙妙道:“谁叫你乱亲人家。”谷缜道:“你是我媳妇儿,我不亲你,谁敢亲你?”施妙妙又好气又好笑,伸出粉拳,又狠狠打他几拳,谷缜趁势握住她手,笑嘻嘻的道:“我才不想让你回复武功呢,就这么打人,一点也不痛。” 施妙妙白他一眼,笑道:“才晓得啊?不趁如今多打几下,将来,将来可就打不成啦。”谷缜怪道:“你去了禁制,武功只会更高,怎么会打不成?”施妙妙俏脸微红,低头不语,谷缜心念陡转,笑道:“我知道啦,你怕武功回复之后出手太重,打痛了我?”施妙妙慢慢抬起头来,热泪盈眶,颤声道:“谷缜,我以前冤枉你,打骂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打你了。” 谷缜哈哈大笑,施妙妙气道:“你笑什么?我句句是真,可以对天发誓的。”谷缜叹道:“傻鱼儿,你若真不打我,我可皮痒了。但要轻轻地打,莫打痛了。”施妙妙失笑道:“你这个厚脸皮呀,唉,真打痛你了,我可舍不得。”这话脱口而出,方觉有些示弱,大发娇嗔,捶打谷缜胸口不迭。 又说笑几句,谷缜开始为施妙妙解禁,两人相对而坐,四掌相对,谷缜以火劲克制万归藏的天劲,以水劲克制火劲,以电劲克制土劲,以土劲克制水劲,以天劲克制电劲。施妙妙只觉体内忽暖忽凉,一忽儿工夫,经脉中滞涩尽去,真气竟又流转自如了。 施妙妙回复神通,已是欢喜,又见谷缜如此本事,更是喜上添喜,满脸微笑,谷缜见她欢喜,亦觉不胜喜乐。二人亲昵谈笑,真不知光阴之逝,如此谈了两日一夜,粮水两告罄,这日正捕海鱼为食,忽见海天交际处驶来一艘帆船,帆白如雪,绣着一只金龙。 两人认得是东岛标记,无不惊喜。谷缜运转水劲,催船上前,半晌两船逼近。施妙妙眼利,认出船上之人,喜道:“谷缜,是飞燕岛的杨岛主。” 飞燕岛是东岛三十六离岛之一。谷神通一代,眼看本岛弟子凋零,势力衰微,为壮声威,陆续收服东海三十六岛数千岛众,这些岛众大多是渔民海寇和大陆避难海外的武林人物,人员既多且杂,入则为民,出则为兵,平日受东岛庇护,打鱼经商,东岛有事,则为之尽力。 飞燕岛主杨夜本是崆峒弟子,轻功高明,一手银燕子母梭神鬼莫测,但因得罪仇家,逃来海上,为谷神通所收留。他远远看见二人,便令催船靠拢,放下绳梯。 谷、施二人登船,杨夜早已迎上,讶然道:“施尊主,你怎么在这里?”施妙妙羞于说明缘由,便道:“妙妙为奸人所陷,流落海上,承蒙搭救,感激不尽。” 杨夜不便多问,目光一转,落到谷缜身上,透出疑惑神色。谷缜笑道:“杨燕子,不认得我了?”他入狱三年,外貌有所变化,杨夜闻言,方才认出,脸色陡然一变,厉声道:“是你?”倒退两步,银燕子母梭到了指间,寒光刺目。 施妙妙看出不对,横身挡在谷缜面前,说道:“杨岛主,你做什么?”杨夜怒道:“施尊主,杨某一向敬重于你,你为何与这禽兽同流合污?” 第十一章 王座 “禽兽?”施妙妙流露迷惑之色。杨夜愤然道:“这小贼奸妹弑母,勾结倭寇,近来变本加厉,竟然勾结西城,害死亲生父亲。可怜谷岛王一生侠义神武,竟,竟死在自己儿子手里!”说到这里,不由得热泪盈眶,浑身颤抖,船上其他弟子也各手持兵器,拥上前来,将二人团团围住,听得这话,无不流露悲愤之色。 施妙妙不料杨夜口中禽兽竟是谷缜,还给他添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心中又气又急,方要发作,忽觉谷缜在自己后腰上捅了一下,笑道:“杨燕子,这话你听谁说的?” 杨夜道:“这是狄尊主亲口告诉我的,还会有假?”谷缜眉峰轻轻一挑,笑道:“这样么?足下有所不知,我是施尊主的囚犯,施尊主亲手将我捉住,送回东岛处分。敢问杨岛主,这算不算是同流合污?” 杨夜不觉一愣,瞪着两人将信将疑。施妙妙心里着急,欲要辩白,不料谷缜又捅她腰肢,施妙妙大为不解,回头望去,却见他神情淡淡的,微微摇头。施妙妙只得将到口的话按捺下去,心里却是郁闷极了。 杨夜惊疑半晌,慢慢放下银梭,问道:“施尊主,此话当真?”施妙妙冷冷道:“你还不信?”杨夜苦笑道:“岂敢不信?但为何不将他绑起来,这样并肩站着,叫人误会。”施妙妙未答,谷缜冷笑道:“我这点狗把势,连蚂蚁都打不死,还用得着捆绑吗?” 杨夜也久闻谷缜功夫不济,当下释然道:“施尊主,我既安排饮食,还请尊主入内休息,至于这禽兽么,先关入船底水牢,让他吃吃苦头。” 施妙妙忙道:“不用,我还有话问他。”杨夜眉头大皱,正色道:“这厮诡计多端,施尊主当心不要上了他的当。”施妙妙摇头道:“我自有分寸。” 二人进入仓内,不多时船上弟子送来酒菜。杨夜大马金刀坐在一旁,睁大两眼,气呼呼瞪着谷缜,谷缜却如未见,酒来便喝,肉来便吃,抑且吃相跋扈,让杨夜以下瞧在眼里,均是大为不忿。 施妙妙心神不宁,无心饮食,问道:“杨岛主,你这是往灵鳖岛去?” “不错。”杨夜道,“施尊主难道不是回岛参会?” 施妙妙一愣,问道:“参什么会?”杨夜盯着她,奇道:“九月九日,论道灭神。如今岛王身故,情势危急,叶尊主、狄尊主、明尊主发出号令,命三十六离岛在灵鳖岛聚会,商议抵御西城的法子。” 施妙妙沉吟道:“原来如此。我这几日被对头困住,未能受到讯息。” 杨夜狠狠瞪着谷缜,忍不住喝道:“施尊主,你与这禽兽同桌吃饭,不嫌有辱身份吗?” 施妙妙摇头道:“我私下有几句话问他,杨岛主,你可否回避则个。”杨夜一愣,露出不忿之色,又瞪谷缜一眼,恨恨一跌足,拂袖出门去了。 施妙妙四顾无人,起身将仓门掩好,回头一看,谷缜仍在大吃大喝,还招手笑道:“妙妙,这道红烧狮子头味道不坏,快来尝尝。”施妙妙哭笑不得,喝道:“吃,就知道吃。人家往你身上泼脏水,你倒好,不但不否认,还来个大包大揽,你说,你究竟安的什么心?”谷缜竖起食指,嘘道:“施大小姐,小声一些。”施妙妙嘟起嘴,瞪着谷缜,秀目几乎喷火。 谷缜吃饱喝足,抹嘴笑道:“这世上要打倒一个坏人,最妙的不过揭发他的罪行,打倒一个好人,最妙不过编造他的罪行。如今看来,我洗脱冤屈的事,东岛中大多不知,狄龙王却来个先下手为强,给我大大抹黑。当我是禽兽猪狗的决不止杨夜一个,这时我若不认罪,大家十九不信,还当我是强词夺理,这么一来,必要动手。” 施妙妙怒道:“我不怕,大不了跟他们拼个死活。”谷缜摇头道:“那是意气用事,我来此岛,并非为我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千百东岛弟子。东岛同门相残,岂是我本意?”说着笑容忽敛,叹一口气,起身踱到窗前,望着荡荡远空,久久也不言语。 施妙妙盯着谷缜的瘦削挺拔的身影,不觉痴了,她忽然发觉,这么多年来,自己竟不曾真正明白过这个男子。虽然自情窦初开,便已深深喜爱上他,爱他的英俊潇洒,风流多情,爱他心细如发,无微不至,可纵然爱慕,却无多少敬意,几曾怨他言笑轻薄,桀骜不训,直到此刻才明白,在那张不羁笑脸之后,竟有一颗如此伟岸超卓的心灵。 施妙妙百感交集,既喜且愧,更有说不出的感动,忽地悄然上前,伸臂搂住谷缜的腰身,默默流下泪来。 谷缜回过身来,将她脸上泪痕吻干,柔声道:“妙妙,怎么这些天突然转了性儿,母老虎变成羊羔了?”施妙妙听得这话,越发想哭,呜咽道:“你才是老虎,公老虎,臭老虎。”谷缜笑道:“好呀,我这个臭臭的公老虎配你这个爱哭的母老虎,岂不是天造地设么?” 施妙妙啐道:“你才是老虎,你才爱哭。”谷缜笑了笑,说道:“妙妙,目下情势多变,不是撒娇的时候。我可是你的囚犯,哪有捕快在囚犯怀里撒娇的道理。”施妙妙撅嘴道:“我才不做捕快。”谷缜笑道:“好,好,你做囚犯,我做捕快,你若被我捉住,可要关一辈子哩。”施妙妙心道:“这样才好呢。”嘴里却不说出,放开谷缜,倚桌托腮,闷闷不乐。 风劲船快,不久离灵鳖岛已是不远,杨夜推门而入,见施妙妙无恙,松一口气,再看谷缜,却又怒目相向,对施妙妙施礼道:“施尊主,本岛在望,为与这禽兽撇清干系,愚下以为,理应将他捆绑示众。” 施妙妙心中大恼,怒气直透眉梢,谷缜向她使个眼色,令其不可发作,同时笑道:“要绑就绑,我无异议。” 杨夜见他落到这步田地,仍是谈笑从容,比起施妙妙还要大方十倍,不由心中纳闷:“无怪有人说奸恶之徒必有过人之处,此人坏事做尽,却毫无惭愧之色,脸皮之厚,真是天下少有。”想到这里,更觉鄙夷,怒哼一声,叫道:“取绳索来。” 两名弟子手持绳索,应声入舱。那绳索用精钢缆绳缠绕生牛皮做成,粗大坚韧,将谷缜双手反剪,五花大绑。施妙妙在一旁瞧得心如刀割,几次欲要说话,均被谷缜眼色止住。 捆绑已毕,杨夜大声道:“好,待会儿上岸,你二人将他押在前面。”施妙妙闻言,再也忍耐不住,高声道:“不用了,此人由我押送。”杨夜笑道:“何烦尊主,弟子们服其劳,那是应该的。”施妙妙冷冷道:“他们押送他,怕还不配!” 杨夜一呆,继而一拍脑袋,笑道:“不错,由尊主亲自押送,方能显出此人罪大恶极。”施妙妙不料他如此领悟,哭笑不得,又不好当面驳斥,心中气闷可想而知。 这时将要靠岸,杨夜出舱指挥众弟子收帆抛锚,施妙妙趁机问道:“谷缜,你干吗让他们捆你?他们冤枉你还不够么?”谷缜笑道:“这在兵法上叫做示敌以弱,能而示之不能。” 施妙妙神色疑惑,说道:“这与兵法有什么关系?”谷缜笑道:“你不知道,我越示弱,那些想害我的人,就越会露出破绽。”施妙妙低头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只得咬咬嘴唇,说道:“你呀,总是一脑袋希奇古怪的念头,难怪姚姑娘说你是一只……一只……” 谷缜笑道:“一只狐狸?”施妙妙双颊染红,白他一眼。 船身靠岸。杨夜为表功劳,先已派了小船通报,东岛弟子听说谷缜被施妙妙所擒,又惊又喜,纷纷拥到岸边观看。 谷缜与施妙妙并肩而行,弃舟登岸,谷缜虽被绑缚,却毫无气馁之象,步履豪迈,顾盼自雄,见到熟人,还扬声打招呼。众人见了,大为气愤,被他招呼之人更觉恼羞成怒,“猪狗畜生”一阵打骂。 谷缜听了,一笑置之,施妙妙心中却是好不难受,目蕴怒火,想那谩骂之人一一扫去,默记在心,以便将来教训。这时忽有人唤道:“小姐,小姐。”施妙妙转眼一瞧,却见从人群中奔出两个丫环来,年芳及笄,姿容秀美,一着绯红,一着碧绿,奔到身前,又哭又笑。施妙妙心绪极差,不耐烦道:“桃红,萼绿,你们不在家坐着,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二女愣了愣,大感委屈,着红裳的桃红嘟嘴道:“我们听说小姐回来,高兴都来不及,还有心在家坐着吗?”她一边说话,一边偷看谷缜,神情既似兴奋,又觉害怕,悄声道:“小姐,你真是了得,竟然抓住这个恶人。” 施妙妙怒无处发,喝道:“谁是恶人?”桃红被她一喝,不觉怔忡。施妙妙却冷静下来,心道:“不知者不罪,我对小丫头撒什么气?”当下说道:“好了,家里还有几副千鳞?” 萼绿道:“算上老爷的遗物,还有三副。”施妙妙道:“你和桃红一道,去将三副千鳞全部拿来。”萼绿怪道:“要这么多干什么?”施妙妙瞪她一眼,喝道:“叫你去你就去,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她平时对两名丫鬟和蔼亲密,今日忽然怒气相向,变了一个人似的。那二人好不委屈,嘟起小嘴,悻悻回家去了。 谷缜却明白施妙妙的心思,知道她取来三副千鳞,是想要紧要关头大干一场,回头望去,只见施妙妙眉梢眼角透出一股凌厉煞气,不觉心头打个突,寻思:“这施大小姐真是得罪不起,以后我得千万小心。”想着又觉好笑,哧地笑出声来。 旁观众人看到,更觉恼怒,纷纷叫道:“这畜生还敢笑,打死他,打死他。”说着竞相去捡石头,施妙妙又气又恼,叫道:“谁敢动手?”众人闻言,方才作罢,不少人嘴里兀自骂骂咧咧。 此时一名弟子远远来奔来,说道:“施尊主,叶、明二位尊主请你押犯人去八卦坪相会。” 谷缜道:“怎么,狄龙王不在?”那弟子瞪他一眼,啐道:“还嫌死得不够快么?”谷缜不觉微微皱眉,寻思:“角儿不济,不好唱戏呢。” 八卦坪本名龟背坪,灵鳖岛形如灵龟,头尾稍矮,中段奇峰突起,高出海面许多,天生一片十里方圆的石坪,遍地青石,光洁溜滑,恰如乌龟背壳。前代岛王应此地形,按先天八卦,围绕石坪建起八道长廊,长廊时断时续,断续处加以假山池沼点缀,平素可供游玩,重要时节则聚众商议。故而说道在八卦坪相会,必有大事发生。 谷缜行走一程,远远便能看见八卦坪正中心那座太极宝塔,塔分黑白二色,共九层,高十丈,传言是仿照当年天机宫“天元阁”所建,气势高峻,天高气清之时,数十里之外也能看见,既是宝塔,也是灯塔,入夜时底层火光经宝镜反复折射,层层通明,上烛长天,沉沉夜幕之下,璀璨不可方物。 这太极塔是谷缜从小玩耍之处,此时此刻忽然看到,不知怎地,心头一恸,闪过父亲的影子。曾记得幼年时,母亲尚在,那时父亲笑起来十分爽朗,常抱自己登上塔顶,与母亲并肩眺望碧海深处的那一轮落日。那时的海是墨绿色的,如同色泽最深的翡翠,浪花打在礁石上,雪白飞扬,犹如翡翠边镶着一串白亮的珍珠,落日边的大海却是金灿灿的,就象父亲的笑脸一样。 谷缜看着看着,眼眶微微有些潮湿,忽听身边施妙妙低声道:“谷缜,别怕,今日无论如何,我都和你在一起的。”谷缜转眼望去,只见她秀眼似有一道清泉流转,光亮动人,仿佛在说:“无论怎么,我都相信你,无论何时,我都陪着你。” 谷缜心中感动,微微一笑,忖道:“妙妙固是好心,却也小看我谷缜了。这区区数百人,也能让我害怕落泪么?”想到这里,豪气顿生,长笑一声,唱起曲子:“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龙虎穴。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抑扬铿锵,高遏行云。 这时忽然听八卦坪处有人冷笑道:“大言不惭,你这摸样也配与关云长相提并论?”谷缜哈哈一笑,郎声道:“关云长胆气虽佳,却刚愎自用,大意失荆洲,看似勇武,实则愚蠢。我与他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你叶老梵却与他好有一比。” 叶梵哼了一声,道:“你这张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肯服软。” 谷缜笑道:“常言道:‘吃人的嘴软。’哪天你请我喝喝酒,吃吃肉,我这嘴可不就软了吗?”说笑工夫,登上八卦坪,坪上人已不少,八道长廊内外,熙熙攘攘,既有东岛本岛弟子,也有三十六离岛的岛众,二者间惟有衣饰略不相同,所有弟子衣服下均有金线绣成的东岛标记,但离岛弟子除了此外,尚有本岛的标记,譬如飞燕岛是一只燕子,苍龙岛是一条飞龙。叶梵、明夷坐在太极塔下,目光炯炯,向谷缜逼视。 这时桃红萼绿拿来三只鹿皮囊,施妙妙接过,挂在腰间。叶梵道:“妙妙,你坐到塔下来。”施妙妙冷然道:“不用,我就与他一起,哪儿也不去。”叶梵皱眉道:“你是东岛五尊,不可意气用事。”施妙妙大声道:“东岛五尊有什么了不起?谷缜是岛王嫡亲儿子,东岛少主。难道说,他少主的身份还不如东岛五尊?” 叶梵浓眉一皱,冷笑道:“谁认他是少主?” “我认。”施妙妙扬声道,“在我心中,他过去是,如今是,将来也是。”杨夜在后面听到,吃惊道:“施尊主,你……”施妙妙瞧他一眼,道:“我在船上说的话,都是骗人的。谷缜清清白白,决不是什么禽兽,以后谁敢骂他,先问问我的千鳞。” 坪上众人无不惊怒,嗡嗡的议论声一片。 明夷怒哼一声,冷冷道:“施尊主,你这是为情所困,鬼迷心窍。”施妙妙盯着二人,说道:“明尊主,叶尊主,你二人仇视谷缜,到底为何缘故?天柱山上,岛王早已说明,谷缜本是无辜,都是白湘瑶设计陷害,难道说,岛王的话你也不信?” 明夷道:“岛王说了这话,却没说明白湘瑶如何陷害,谷缜奸妹弑母,却是证据确凿。” 施妙妙心中愠怒:“明尊主这死脑筋真是气人。”当即说道:“岛王所以不肯挑明,只因这其中牵涉几位至亲,家丑不可外扬。我亲口问过赢爷爷,白湘瑶死前他也在场,白湘瑶亲口承认勾结倭寇,陷害谷缜,萍儿,萍儿其实也未失贞。”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叶梵和明夷对视一眼,说道:“施尊主,你这么说,可有凭证?”施妙妙道:“岛王、赢爷爷都是人证,这还不够?”明夷冷笑一声,说道:“那么就请这二位作证如何?”施妙妙一楞,寻思道:“糟糕,岛王、赢爷爷都已身故,怎么作证?”想到这里,不禁语塞。 叶梵微微冷笑,说道:“据我所知,岛王和赢尊主都已去世了,死无对证,施尊主你随便怎么说都行。” 施妙妙见他二人如此强词夺理,只气得眼里泪花乱滚,涩声道:“你们,你们不讲道理。” 二人尚未答话,忽听有人郎笑道:“施尊主,不是我们不讲道理,而是你的道理讲不通。”施妙妙转眼望去,只见狄希领着一大群人,笑吟吟登上石坪。 施妙妙秀目圆瞪,说道:“狄尊主,你说,我的道理怎么讲不通?” 狄希走到塔下,挺身立定,扫视众人道:“难得今天大家到齐,我便将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个明白。施尊主对谷缜余情未了,庇护与他,故而偏听偏信,为奸人所蒙蔽,但念在施尊主年少无知,大家莫要怪她。” 施妙妙只觉一股无名怒火直冲头顶,将手伸入鹿皮袋中,叶梵冷冷道:“施尊主,我奉劝你少安勿燥,试想一想,就算你千鳞出神入化,又胜得过三尊联手么?” 施妙妙俏脸发白,身子微颤,神情分外倔强,剑拔弩张之时,忽听谷缜笑道:“妙妙,你先别急,听他怎么说。” 狄希微微一笑,郎声道:“据我所知,岛王对着孽子情深意重,为了保他性命,令其假死,以免他被捉回东岛,承受修罗天刑。谷缜,我这话说的是么?” 谷缜点头道:“不错,只因家父早就知道我是冤枉的。”人群里响起一阵嘘声,人人露出不信之色。 狄希叹道:“岛王已然故去,他对东岛有中兴之功,他老人家的行事,我们做后辈的不便评述。更何况‘不死谷神’到底是人不是神,既然是人,就不免为人情所困,爱惜妻子,屈理枉法,他在天柱山放你一马,虽说情有可原,但也不合东岛岛规。” 他言语淡淡,却有意无意指向谷神通。施妙妙怒道:“狄希,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狄希道:“狄某的意思十分明白,岛王所以不肯杀死谷缜这孽子,全是因为受了此人的迷惑,故而一时糊涂,饶他性命。不料这人狼子野心,狡猾绝伦,看出岛王心慈手软,故而设下奸计。大家都知道,赢尊主虽然对我岛忠心耿耿,却有个喜爱金银珠宝的癖好,这孽子利用赢尊主的癖好,布下奸谋,利诱赢尊主,让他出面陷害夫人、小姐,在岛王面前败坏他们清誉,夫人不敌这孽子的奸谋,羞愤自杀。大伙试想一想,夫人平日何等温婉可亲,待人和气,怎么会是陷害继子的凶手呢?萍儿小姐天真无邪,娇俏喜人,又怎么会是诬陷兄长的荡妇呢?” 白湘瑶心计极深,颇会装模作样,收买人心,在场不少人都受过她的恩惠,闻言纷纷流露赞同神色,叫道:“夫人一定无辜……小姐怎么会害兄长,兄长害她还差不多……” 叫声此起彼伏,施妙妙又气又急,却不知如何应对。底细笑而不语,直等众人怒火稍退,才继续道:“常言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岛王一生英武,虽然困于父子之情,被这孽子迷惑,但以岛王的聪明智慧,只会被他迷惑一时,时间一久,自然生出怀疑。而这孽子害死继母,逼疯妹子,勾结倭寇,可说是罪大恶极,死一百次也不嫌多,眼看岛王起了疑心,心中十分忐忑,大家都知道,这孽子一贯奸诈狠毒,六亲不认,此时为求自保,便想出了一个再毒不过的毒计,那就是勾结西城,暗算岛王。” 谷缜微微冷笑,道:“狄龙王,你编故事的本领实在了得,怎么不去北京城说书?” 狄希盯着他,笑道:“我便知道你会矢口否认,天幸我有证人。”将手一拍,自人群中走出一个年轻男子,亦是东岛装束,个子瘦小,脸色略显苍白,目光闪烁不定似乎有些紧张。 狄希笑道:“刑宗,你别怕,将你那日所见所闻好好告诉大家。” “是。”刑宗瞥了一眼谷缜,露出怨毒神色,缓缓说道,“那日属下在南京郊外办事,想去柏林精舍落脚,不料还没走近,便看到岛王与这孽子从精舍出来,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一座小山,属下一时好奇,便跟了上去,只见他二人似乎在山顶争吵什么,岛王颇为生气,这孽子却脸色阴沉,半晌也不说一句话。” 叶梵道:“你听到二人争吵什么?” 刑宗道:“属下一贯将岛王视为神明,只敢远远观望,又岂敢上前偷听?正想离开,忽见天部沈瘸子带着一群西城高手从远方行来,向岛王出声挑战。” 狄希道:“他们向岛王挑战,活太长了吗?” “是啊。”刑宗道,“属下也这么想呢,沈瘸子路都不能走,竟敢想岛王挑战,岂不是活腻了?岛王听到后,便与这孽子下了山来。不料那些西城高手十分卑鄙,突然拿出许多弓弩,向岛王射出毒箭。但岛王何等人物,自不将这些毒箭放在眼里,不但不躲,反而赶上,一挥手便打倒数人,可岛王厉害,这孽子的武功却十分不济,被毒箭吓得东躲西藏,大呼小叫。岛王无法,只好回身挡在他身前,为他抵挡毒箭,就在这时,就在这时……这孽子突然抽出一把匕首,刺入岛王后心。岛王他,他一心抵挡身前的毒箭,万料不到亲生的儿子竟然会暗算自己,中匕之后,向前跌出两步,回头盯着那孽子,神色十分伤心,那孽子爬起想跑,但岛王一手将他按住,这孽子吓的魂飞魄散,一动也不敢动,岛王举起手,看了他一会,忽又叹了口气,将手收回,向天大喝一声,摇摇晃晃奔入西城高手阵中,一掌将沈瘸子打死,这时,岛王又身中数箭,几般伤势一起发作,终于不治身亡……” 他说唱俱佳,说到后来,泣不成声,号啕痛哭,谷神通在东岛颇有遗爱,众人听他死得如此悲惨壮烈,无不凄然神伤,又想到大敌当前,栋梁折断,更觉悲愤交加,不少人失声痛哭,直将谷缜恨之入骨,大骂不已。 施妙妙忍不住喝道:“刑宗,你胡编乱造。”刑宗一抹眼泪,愤声道:“施尊主不要出口伤人,我向东岛列代祖师发誓,以上所言都是我亲眼所见,绝无虚假。”施妙妙冷笑道:“那么你既然看见岛王遇难,为何不挺身而出?且不说你所见真假,就凭这点,也不配做东岛的弟子。” 刑宗露出懊悔神色,说道:“我本来也想挺身而出,但当时西城高手尚多,我若上前,必然没命。我死了事小,但我死了,又有谁来揭露这孽子勾结仇敌,轼杀生父的罪行呢?于是我忍耐时机,眼瞧着那孽子与西城恶徒一起离开,才敢潜出。施尊主说的是,刑某当真该死,如今这孽子罪行揭发,也就是刑某的死期……”说罢翻手亮出一把匕首,便向胸口刺去,尚未刺到,狄希忽地挥袖,将那匕首打落,叹道:“刑宗,你此事做得不错,若非如此,我们哪能知道岛王去世真相,你功大于过,就不要自责了……” 刑宗兀自啼啼哭哭,涕泪交流,众人见状,更信了三分。施妙妙急怒攻心,偏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推翻这些谎话,想这刑宗职位卑微,只是一个寻常弟子,但此时一口咬定谷缜杀父,竟是十分难缠,虽然秀目圆睁,胸口急剧起伏,真恨不得一把千鳞出去,将这刑宗射成筛子,但这么一来,又不免落个杀人灭口的罪名,罪上加罪,更难洗脱。 正自气恼,忽听谷缜笑道:“刑师弟,你说的有模有样,却有两件事说得不对。”刑宗一楞,道:“什么事?”谷缜笑了笑,说道:“第一件事,就是家父根本没死。”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邢宗心头突地一跳,盯着谷缜,见他似笑非笑,从容自若,全不似在说假话。邢宗本就是信口胡诌,并未亲眼看到谷神通之死,不觉愣了一愣,说道:“你胡说,我亲眼看到的,还会有假?” 谷缜淡淡一笑:“师弟若不是眼睛花了,就是做了白日梦。家父日下好端端呆在南京城里,你却咒他老人家死了,到了九月九日,看你如何跟他交代?” 邢宗脸色发白,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其他岛众却是转怒为喜。其实,当此西城压境、东岛危急的关头,除了狄希一群,谁也不愿看到谷神通殒命,况且谷神通中兴东岛,被东岛数千弟子视如神明,爱之敬之,为此缘故,得知谷神通死讯,众人先是不信,继而悲愤莫名,以狄希的算计,就是要趁此良机挑拨众人,置谷缜于死地。 “谷神不死”本是东岛弟子心目中的神话,狄希一伙虽然信誓旦旦,传播死讯,大部分弟子心中仍是隐隐不信,此时忽然听说谷神通尚在人间,惊喜之余,更印证了自己心底的念头,不由纷纷忖道:“是啊,岛王怎么会死?我真糊涂了。” 狄希眼看众人神情,深知人心有变,目光一转,急声道:“谷缜,你说岛王没死,有何凭证?”谷缜道:“要何凭证?只因万归藏出世,家父与之遭遇……”他说到这里,故意一顿,众人闻言震惊之余,无不好奇,纷纷张大耳朵,两眼瞪圆,盯着谷缜转也不转。 谷缜目光扫过众人,笑了笑,朗声道:“双方交手,旗鼓相当,各自受了微伤。目下家父尚在南京养伤,九月九日,必然赶回,大家只管放心。” 此言一出,东岛众人激动无比,一阵欢呼平地而起,有如狂风激雷,响彻海上。狄希不由变了脸色,他有确切消息,知道谷神通必死,谷缜所说都是谎言,无奈这世上之人都爱听喜讯,厌恶噩耗,此时群情激动,自己若再坚持谷神通已死,必为众人所不容。 沉吟间,忽听叶梵大声道:“谷缜,岛王当真还活着?九月九日他回不来怎么办?”狄希听得这话,心中叫苦,暗骂叶梵糊涂。谷缜却是笑笑,说道:“怎么,叶兄很想家父早些过世了?” 叶梵一愣,勃然大怒,正想反驳,不料众弟子纷纷鼓噪起来:“叶尊主,你什么意思,谷神不死,天底下谁能加害死谷岛王?”“岛王神功,天下无敌。”“叶梵,你是不是想岛王死了,你好当岛王?我呸,你也不拿镜子照照,你是什么东西?”“是啊,姓叶的,你也配做岛王?你给岛王提夜壶都不配。” 叶梵性情孤僻,自以为是,更兼掌管狱岛,心狠手辣,故而五尊之中,唯他人缘最差,对头最多,况且在场大半弟子都无什么主张,均随大流,看见有人开骂,也都随之叫骂,心想即便叶梵记恨,大伙儿一起叫骂,他事后也必然不知道应该找谁算账,既然如此,过过嘴瘾也好。故而越骂越凶,较之方才谩骂谷缜,尚要恶毒几分。 叶梵脸上阵红阵白,双拳紧握,偏又众怒难犯,不便发作,心中气闷可想而知。施妙妙见他方才耀武扬威,这会儿如此狼狈,不由得暗暗好笑,寻思:“谷缜这一计虽然下作了些,却是以毒攻毒,用得恰到好处。”当下袖手站在谷缜身边,只是微笑。 谷缜盯着叶梵,笑道:“叶老梵,家父在天柱山说的话,你听到了吗?”叶梵正在生气,闻言怒道:“什么话?”谷缜笑道:“叶老梵你记性也忒差,家父对你说我本是冤枉,是不是?”叶梵哼一声,扬声道:“不是说了么,此事还有待商榷。”谷缜道:“这么说,家父的话你也是听到了对么?”叶梵随口道:“那又如何?”狄希见他三言两语便落入谷缜的圈套,心中大急,但谷缜一占上风,招招进逼,不予人换手余地,故而明知他的主意,却偏偏无法设计对抗。狄希自负聪明,此时处处被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恼火至极。 果然,谷缜听了叶梵的话,脸色一沉,冷笑道:“叶老梵,这么说起来,家父说的话你也不信了?也难怪,你叶老梵本领大,连家父你也不放在眼里。”叶梵一愣,还未驳斥,四周岛众又被激怒,大骂起来,叶梵又气又急,腾的站起,厉声道:“谷缜,你这叫挟持众议。” “言重了。”谷缜笑道,“这算不得众议,只是家父的意思。敢问叶老梵,家父的话你都不信,你想信谁的?信这个刑宗?敢情东岛之王在你眼里竟不如一个东岛弟子?” 他句句夹枪带棒,更有四周岛众随之起哄,闹得叶梵有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叶梵一时气愣当地,瞪着谷缜,不知说什么好。 谷缜目光一转,又盯着明夷说:“明尊主,家父的话你也听到了吧?”明夷有叶梵的前车之鉴,不敢多说,只是阴沉着脸,瓮声瓮气的道:“不错。”谷缜笑道:“那你信不信?”明夷被他双目瞪着,满嘴发苦,目光扫去,众弟子都虎视眈眈盯着自己,不由咽了一口唾沫,缓缓道:“岛王的话我自然相信。” 谷缜目光再转,施妙妙不待他询问,笑道:“我既听到,也相信。” 谷缜笑道:“如此说来,那我就是无辜的了。”对面三尊无不脸色铁青,谷缜不待他们说话,转眼盯视刑宗,见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不觉笑道:“刑师弟,你知道第二件说错什么了吗?” 刑宗涩声道:“我,我不知道。”较之方才,气势已弱了大半。众人见状,越发觉得此人信口雌黄,纷纷目透厉芒,死死盯在他脸上。谷缜笑了笑,说道:“这第二件事说错了什么,便是说我武功不济。”他话音方落,身形一晃,忽地就如流水一般,从那绳套中解脱出来。 这一招泽劲变化,让众人无不惊异,就在这时,谷缜身如一羽鸿毛,被狂风吹动,飒然向前,霎时掠过数丈之遥,到了刑宗面前。 狄希就在左近,见谷缜来势如此飘忽,甚是惊诧,长袖如刀,扫向谷缜,不料谷缜略一低头,脚下泥土忽陷,身子随之一矮,狄希始料不及,一袖落空,不由双目圆睁,厉声喝道:“地部妖法?”他喝声未毕,谷缜已然缩身窜出,一把抓向刑宗面门,刑宗伸手一栏,不料一股怪力扑来,循着小臂经脉渗入奇经,刑宗身子一软,浑身真气再也提不起来。 狄希又惊又怒,左袖疾如枪尖,破空刺出,将至谷缜后心,谷缜左手突然反抓,拿向长袖,狄希袖劲灌注,长袖利如刀剑,寻常高手决不敢轻缨其锋,眼见谷缜来抓,心中冷笑,存心断他一手,大喝一声,更添劲力。谁知长袖扫中谷缜手掌,笃的一声,如中金石。 狄希吃了一惊,变刺为缠,不料谷缜掌上的山劲变为火劲,循着那长袖直冲而上,狄希直觉灼气逼人,不由仰首后掠数尺,望着谷缜,目瞪口呆。 谷缜这一轮变化,奇诡万方,处处出人意表。脱绳,纵身,避袖,擒人,乃至于挥掌反击,真如电光石火,瞧的众人喘不过气来,这其中自有谷缜驾驭八劲,也有八劲自生自起,全力护主,抑且八劲本身变化,较之谷缜驾驭更为神速,若不然,以狄希出袖之快,谷缜空有一身神通,也不及抵挡。 众人还未缓过神来,谷缜已扣住刑宗,笑道:“刑师弟,你瞧我这武功如何?”刑宗面无人色,颤声道:“你,你要杀人灭口。” 谷缜笑笑,将他放开道:“我杀你干甚?”刑宗一得自由,疾退两步,忽地双脚一软,几乎坐倒,疾提真气,不料五脏隐痛,丹田空空,半点内力也提不起来,不由失声叫道:“你,你废了我武功?” 原来谷缜与他交手之际,发出五道真气,以万归藏的反五行之法制住了刑宗五脏,见他惊恐神气,微微一笑,说道:“你听说过三百年前毒罗刹的五行散么?” 刑宗自然听说过这天下第一奇毒的大名,不由脸色惨变,惊道:“你对我用毒?”谷缜笑道:“这也是为了你好。”刑宗嘶声叫道:“这也是为了我好?” 谷缜道:“是啊,你诅咒家父,又诬陷本人轼父,罪过极大,来日家父回来,还不定你重罪?与其受那天刑地刑,还不如死了好。”刑宗悲愤道:“你,你这是杀人灭口。” 谷缜笑道:“杀人不错,灭口却不然,此时离毒性发作尚早,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就是,我决不拦你,只是听说五行散发作之时,惨不可言,我得到这毒药之后,还不曾见过呢。” 刑宗面如死灰,双手发抖,蓦的转身,对狄希跪道:“狄尊主,救,救我。”狄希面色微变,目透杀机。刑宗看得分明,不自禁倒退两步,退到谷缜身边,凄声道:“狄尊主,不是你让我诬陷少主的么?” 此言出口,众人无不骇然,狄希浓眉一挑,目涌怒色,双袖无风而动,施妙妙冷笑道:“狄尊主,你若要杀人灭口,先问我的千鳞答不答应。”狄希瞥她一眼,冷冷道:“姓邢的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如此反覆无常,他的话也能相信?” 刑宗有施妙妙撑腰,胆气徒增,闻言将心一横,咬牙道:“狄尊主,我好端端的,都是你让我诬陷少主弑杀岛王,说是只要我出头诬陷,将来你做了岛王,五尊之位算我一个。这话前两天才说过,狄尊主,你就忘了么?” 这话说完,四周一静,数千双眼睛,尽都凝注在狄希身上。 狄希脸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冷冷道:“这些荒唐言语,大家也相信?”邢宗急道:“我的话一字不虚,我对天发誓,若有半点虚假,叫我粉身碎骨。” 狄希脸上蓦地腾起一股青气,倏地举起左袖,扫向谷缜,谷缜闪身避过,不料狄希右袖陡起,啪的一声击中邢宗面门,邢宗立时血肉模糊,五官皆无,倒在地上,顷刻断气。 施妙妙见狄希动手,抓住银鲤,方要射出,忽的身侧锐气如山,汹涌压来。施妙妙专注狄希身上,猝不及防,一根白刺已到咽喉。这时间,忽听扑的一声闷响,夹杂骨骼碎裂之声,那白刺在她喉前半寸处骤然停下,明夷两眼大睁,口角涌血,缓缓软倒在地。 施妙妙惊魂未定,转眼望去,但见明夷身后,叶梵袖手而立,盯着明夷,神色十分茫然。原来他见明夷向施妙妙突然施袭,招式狠辣,分明要取施妙妙性命,叶梵不及多想,奋力一掌打在明夷背上,这一掌汇聚他平生内力,登时将明夷脊骨打折,心肺尽碎,躺在地上,口中鲜血有如泉涌。 谷缜望着明夷,叹道:“白湘瑶说东岛内奸不止一人,唉,原来不止一人,也不止两人,竟然是三个人。狄希野心勃勃,还说得过去,明叔叔,你一生正直,为何也要与白湘瑶为伍?” 明夷凄然一笑,咽下一口浓血,慢慢道:“你,尝过情人被杀的滋味么?” 谷缜摇了摇头。明夷道:“我尝过,心,心也像碎了。本来,我,我也想让你尝尝,只可惜……” 他盯着施妙妙,眼里忽然腾起一股冷焰,施妙妙不寒而栗,打个激灵,倒退半步。 谷缜又叹了口气,举头望天,苦笑道:“原来白湘瑶与你也有情么?”明夷眼睑扑闪一下,瞳子深处的火焰忽地熄灭,头一歪,死了。 叶梵看看明夷,又看看双手,浑身发抖,如处梦魇。谷缜转过身来,注视狄希,慢慢道:“狄龙王,你还有什么话说?” 狄希涩然一笑,说道:“谷缜,这回我输了,但并非输给你。” 谷缜点点头:“你当然不是输给我,你是输给我爹,谷神不死,在东岛弟子心中,无论何时,他都活着。” 狄希冷笑一声:“除去家世,你还有什么比我强?” 谷缜摇了摇头:“不但家世,我什么都比你强,就是拔一根汗毛,也比你强得多。” 一股浓浓血色涌上狄希苍白脸颊,眼睑连瞬,细微寒光若影若现。可这狠厉之色来去极快,忽又见他呼出一口长气,恢复冷静,负袖当风,笑吟吟与谷缜对视,意态潇洒,飘逸出尘,比起谷缜,丝毫不落下风。 施妙妙见状,心中没地生出一丝遗憾:“九变龙王也是人杰,为何偏偏不顾大局,定要陷害谷缜呢?.?”想到这儿,怔怔望着那两个正在对峙的男子,心中真是迷惑极了。 谷缜去不理会狄希,目光忽又一转,注视叶梵,仿佛漫不经心,慢慢说道:“叶老梵,你武功虽高,智谋却低,用心不坏,但老做错事。你一向以中兴东岛为己任,自以为除了家父,只有你配做这个岛王。这唯一的障碍么?自然就是区区。你心中既有成见,但凡诬蔑我的话到你耳里都变成好话,狄龙王或明夷略加挑拨,你就改弦更张,违背家父之令,不但不拿狄希,反而与我为敌。却不料在狄龙王眼里,你不过是一只捕蝉的螳螂,我一朝完蛋,下一个就轮到你了。试想一想,要做东岛之王,一则需要千百弟子支持,可你叶老梵飞扬跋扈,人缘太差。二是五尊支持,你害了我,妙妙不会帮你,那么你只有一个人,狄龙王、明夷则是两人。弟子选举,你必败无疑,论武夺帅,你‘鲸息’再强,又抵得住二尊联手么?” 叶梵自视脚下,面如死灰,过了一阵,方才抬起头来,涩声道:“此事算我错了,但岛王当真还活这么?” “不。”谷缜摇了摇头,眼里透出深深痛意,“早在一月之前,他便已仙逝了。” 话音方落,四周蓦的声音全无,八卦坪仿佛成了空地,千百弟子目定口呆,状入泥偶,叶梵亦是瞪大双眼,盯着谷缜,心里一时半会转不过念头。 谷缜双目瞬间潮润起来,徐徐道:“家父不是死于围攻,也不是死于匕首,而是死于天部奇毒。”只听嗡的一声,四下里骂声如潮,哄然响起。“你胡说……”“你说岛王还活着的……”“你不是骗人么……”许多弟子叫骂之际,纷纷失声痛哭。 狄希嘴角掠过一丝阴笑,心道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说一字,便能叫谷缜失去所有弟子的信任,这数千弟子发起难来,足以将谷缜撕成碎片。 这道理施妙妙也明白,一时心急如焚,不知谷缜为何不等到狄希伏法再吐出真言,此时群情激奋,真不知这些弟子会做出什么事来,想着额上沁出一片冷汗,紧紧攥住手中银鲤。 谷缜双手叉腰,发出一声长啸,雄浑悠长,直如千军万马奔腾于沧海之上,将满场叫声,骂声一齐压住。 这啸声发自叶梵之口,尚不令人吃惊,从谷缜口中发出,岛上众人无不呆住,坪上骂声越来越低。 狄希暗暗吃惊,盯着谷缜,目不转睛,微笑道:“谷缜,你要以威压人么?狄某人可是头一个不服。”谷缜也笑了笑,说道:“你心里必然想,我大好形势,为何说出家父的死讯,自乱阵脚?”狄希被他道出心曲,嘿了一声,冷冷道:“你向来谎话连篇,如今不过良心发现,说了一句真话罢了。” 谷缜道:“你错了。我方才说过,我什么都比你强,这说谎的本事,自也比你强多了。如今明夷死了,邢宗又反咬一口,可见你连谎话都不会说,对待你这种蠢材,我再说谎话,岂不是浪费口舌么?所以干脆不说了,大伙儿再比别的。” 众弟子听得这话,哭笑不得,施妙妙亦是懊恼:“这坏东西,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插科打诨?”狄希脸色红了又白,心中暗怒:“这厮欺人太甚。”略一默然,蓦地扬声道:“无论如何,你谎话连篇,即便做了岛王,又怎么叫东岛弟子信服?” 谷缜笑道:“你又错了,我从没有想让他们信服,只想让他们舒服。”狄希一愣:“什么舒服?”谷缜道:“敢问活着舒服,还是死了舒服?”狄希道:“那还用说,当然是活着舒服。”谷缜道:“万归藏一来,大伙儿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信服,还是保住小命,比较舒服。” 狄希哈哈大笑,笑声中不无嘲讽之意,一声笑罢,冷冷道:“这么说,你又抵挡万归藏的法子了?”谷缜笑道:“我有。” “大言不惭。”狄希面色一沉,厉声道,“你有什么能耐抵挡万归藏?”谷缜笑道:“这么说,狄兄有能耐了?”狄希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饶是他奸诈十倍,这抵挡万归藏的海口也不敢乱夸。沉吟之际,谷缜笑道:“我明白了,原来狄龙王的能耐只有一样,那就是编造下三滥的谎话诬陷他人,除此之外,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此话出口,众弟子均想起狄希的罪过,纷纷望着他,流露疑惑神情。 这时忽听一个女子高声叫道:“谷缜,就算狄尊主诬陷了你,也不过是想做岛王,难道说想做岛王也有错?” 这话突如其来,甚是蛮横,谷缜目光一转,但见人群中走出一个美貌妇人,紫衫白裙,举手投足颇为妖冶。谷缜认得来人是苍龙岛主牟玄的妻子桑月娇,出身东岛,与狄希同为龙遁一流,当即笑道:“桑姊姊,你这话问得好,想做岛王却是没错,但诬陷他人,却有点不对了!” 桑月娇冷哼一声,说道:“他诬陷你两句,好比大风吹过,可曾让你少一根汗毛?”谷缜道:“那是他没得逞,倘若得逞,我这颗脑袋掉了事小,到了下面,也要背一身臭名呢。”桑月娇道:“凡事只问结局,不问起因,你既然无恙,狄尊主便情有可原了。再说了,你做人吊儿郎当,自身不正,才会给人可乘之机,倘若你为人正派,谁能害你?你说当初是湘瑶夫人害你入狱,也是一面之词,湘瑶夫人已然过世,不能和你争辩,但以你往日放荡不羁,三年前那些可恶事未必做不出来。” 说到这里,不少弟子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点头。施妙妙气急,大声道:“桑月娇,你这叫强词夺理。”桑月娇冷笑道:“有人连父亲的生死都可以胡说,我这算什么强词夺理了?” 施妙妙俏脸生寒,扬声道:“桑月娇,倘若你处在谷缜的境地,又有什么法子?”桑月娇冷笑道:“我桑月娇为人清白,又岂会落到他的地步?”施妙妙咬了咬牙,正想措词反驳,忽听一个洪劲的嗓子道:“月娇说得在理,施尊主,我敬你是五尊之一,但做事却要讲道理,看样子你是不是仗着千鳞厉害,要向月娇动武?我苍龙岛人虽不多,却也不甘受人欺负。” 发话的正是苍龙岛主牟玄,形容瘦削挺拔,一手太乙拳剑颇为不弱,但为人险躁刻薄,与狄希交情颇为不弱。施妙妙本无动武之心,经他这么一说,竟似说理不胜,就要以武压人,施妙妙又气又急,说道:“我,我哪有动武了?” 牟玄淡然道:“施尊主若无此心,那是最好不过了。大家说道理便说道理,动起武来,岂不伤了和气?大伙说是不是?”众弟子纷纷道:“是,是啊。” 争辩说理,并非施妙妙所长,一时急得面红耳赤,浑身发抖,然而越是如此,众人越当她是理亏。施妙妙正气得难受,忽听谷缜笑道:“桑姊姊,你脚下的鞋子是在京城‘天衣坊’定制的么?” 桑月娇不料他这是问起这个,微微一怔,冷冷道:“是又如何?” 谷缜笑道:“你的耳坠是武昌‘得意楼’的吧?”桑月娇心中讶异,点了点头。谷缜笑了笑:“你这条裙子是苏绸,南京‘小碧庄’的名匠林小碧亲手所制?” 桑月娇越听越惊,皱眉盯着谷缜,作声不得。牟玄却起疑惑,扬声道:“你说得不错,这绸子是我亲手扯来请林裁缝做的,但你又怎么知道的?”谷缜笑道:“我不但知道裙子的出处,还知道衣裳的出处,牟岛主你要不要听?”牟玄诧道:“你说。”谷缜道:“这衣服是湖绸,杭州‘水袖斋’的手笔。” 牟玄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谷缜笑道:“自然是听别人说得。”牟玄惊疑未定,桑月娇已脸色铁青,喝道:“玄哥,不要听他胡说八道!”牟玄一愣,只听狄希也道:“牟兄,此人精于辨识,善识天下货物,你万不可上了他的当!” 谷缜道:“那会儿是什么时候我也不知,只看天上星星还多得很。我刚到溪边,就听到溪口边的礁石后面有人说话。一个男子笑嘻嘻地,说道:‘你这鞋子做的好,是哪儿做的?’一个女子也笑道:‘是京城天衣坊做的……’”桑月娇气急败坏,厉声道:“姓谷的,你、你含血喷人!”谷缜道:“哎呀,我又没说这女子是谁,又怎么含血喷人了?”桑月娇脸色煞白,喝道:“你,你……”牟玄阴沉着脸道:“少主,你接着说。” “好,好。”谷缜笑道:“只听了一会儿,那男子又问:‘这裙子也妙,哪儿做的?’那女子说:‘是苏州的缎子,那冤家请南京小碧庄林小碧亲手做的。’这么又过片刻,男子又问:‘这衣裳呢?’女子说:‘这是湖绸,杭州水袖斋里做的。’随后那男子又问女子耳上的坠子,那女子说是得意楼的,问手上的玉镯子,女子说是苏州刘玉匠碾的……” 他话里虽不挑明,在场众人却听得明白,这一段对答哪儿是问衣裳出处,分明是一对男女暗夜偷情,男子为女子宽衣解带时的无耻言语,先脱绣鞋,次及罗裙,再解衣裳,乃至于耳上、腕上诸般首饰,一举一动,都在问答中历历分明。 桑月娇听得破口大骂,眼泪也快急出来,牟玄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他原本刻薄多疑,又宠爱妻子,桑月娇身上的行头大半是他亲自买来,此时听谷缜说得如此精准,心中疑惑已极,转眼瞪着桑月娇,涩声道:“我平素待你不薄,你怎能做出如此淫荡之事?那,那奸夫是谁?” 桑月娇怒道:“哪有什么奸夫?”牟玄怒哼一声,心念一转,忽地瞪着狄希,眼里怒火迸出,忽地反手给了桑月娇一个嘴巴,厉声道:“无怪你要帮着姓狄的,敢情是这个缘故?” 桑月娇被打得蒙了,傻了一会儿,蓦地还醒过来。她出身本岛,从来自认为高过丈夫一头,哪儿受得了如此委屈,顿时扑将上去,又哭又骂,拳打脚踢,众目睽睽之下,牟玄也不便使出武功,唯有左格右挡。 众人见二人堂堂高手,闹将起来,却如市井夫妻一般,真是将堂堂苍龙岛的面子都丢尽了。这时间,忽听谷缜笑道:“桑姐姐、牟岛主请罢手,方才的话,都是小弟杜撰,二位何苦为此伤了和气?” 二人闻声,均是住手,呆呆瞪着谷缜。桑月娇髻乱钗横,满脸鼻涕眼泪,牟玄头巾歪戴,左颊已被抓破,鲜血长流,加之呆怔模样,瞧来十分滑稽。 “桑姐姐,”谷缜笑道,“这被人诬陷的滋味可好受吗?”桑月娇这才回过神来,指着谷缜骂道:“你,你……”谷缜笑道:“姐姐不是说了么?你为人清白,岂会被人诬陷?再说了,就算小弟诬陷你两句,也不过是大风吹过,没让你少一根汗毛,情有可原,姐姐不会责怪我的。” 桑月娇羞怒交集,偏又无话反驳,气得一跺脚,飞似的转身去了。牟玄仍是怔忡:“可,可你怎么知道她的衣裙首饰从哪儿来……”各缜笑道:“正如狄龙王所说,这世间许多绸缎宝货,经我两眼一瞧,便知出处。可惜狄龙王假话说得太多,这会说真话竟也没人信了。” 牟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蓦地转身叫道:“月娇,月娇……”向桑月娇去处飞似的赶去。苍龙岛是三十六离岛之首,势力颇大,二人这么一去,犹如折了狄希一条手臂。 狄希心中暗恼,眼珠一转,忽地扬声笑道:“谷缜,闲话少说。你适才夸下海口,说能抵挡万归藏,想必有惊人神通,狄某不才,想要讨教。”谷缜微微一笑:“你向我挑战?”狄希道:“你不敢?”话音未落,俩人四目相对,惊如雷电交击。 施妙妙深知谷缜性情,见他目光越来越亮,心头一跳,忙道:“慢着……”话未说完,谷缜已向她一挥手,将后面的话都当了回去,口中道:“狄龙王,你若败了呢?” “任你处置。”狄希道,“我若胜了呢?”谷缜笑笑,一字字道:“谁若胜了,谁就是东岛之王。” 人群鸦雀无声,人人望着两人,均露古怪神奇,施妙妙急道:“谷缜,你疯了吗?” 谷缜不答,一抹新月似的笑意浮上嘴角,浩浩海风中,衣袂飘飘,悠然若飞。 狄希盯着谷缜那张笑脸,心底升起一股无可名状的憎恶。十多年了,这张脸还是笑得那样讨厌,仿佛洞悉一切,嘲弄一切,仿佛看穿了他内心深处最肮脏的阴私。 还记得那一天,正当盛夏,他潜入了岛王的内室,摇篮就在床边,商清影不在,丫环趴在一边打盹儿。 篮中的婴儿却没有睡,双眼像刚刚采得的水晶,清亮见底,见了生人,咧了嘴只是笑,粉嘟嘟的拳头向上挥舞,小脚亦奋力的蹬着,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 望着婴儿小嘴里粉嫩的舌头,狄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拔出他的舌头。两天前他就这么干过,死的是一只兔子,拔了舌头的兔子死得很惨,留下一丈多长的血迹,他默默看着,心中十分快意。 他恨这个婴儿,恨他的笑脸,恨他的一切。不错,他的命是谷神通救的。那时他父母双亡,仇人将他拴在一匹马的后面,拖了三里远,遍体鳞伤,他没有叫,连眼泪也没流下一滴。 他的仇人是谷神通杀的,他的伤也是谷神通治的,因为这个男人,他的武功一日千里,许多人都说,它将会成为东岛的五尊。这是很高的赞语,他却十分不屑。谷神通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偶像,更是唯一可以倾吐心事的人,他是如此仰慕他,所以日夜苦练,梦想有朝一日继承这个男子,继承他的武功,广大他的精神。 可一切都变了,谷神通有了儿子,疏远了他,即便谷神通对他关爱如故,但在他心里,这种爱也已经变了味,不再令人愉快,反而叫人痛苦,他要的是全部,而不是与人分享。这个婴儿很爱笑,谷神通也爱逗他发笑,咯咯咯的声音像一把把锥子,刺扎他的心。 他决意杀死这个婴儿,他的手一度伸到了婴儿的小脖子上,但室外却响起了脚步声。狄希吓得从内室逃出来,落地时,他见到了谷神通。谷神通一言不发,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十分奇怪,狄希至今记得。十多年后,每在睡梦中重见,他总会大叫惊醒,冷汗淋漓。 因为那一眼,他将杀机隐藏了十五年,对谷神通的爱也变成了恨。他曾以为,这种恨无人知晓,却没有瞒过白湘瑶那只狐狸的眼睛。那个盛夏的傍晚,在她身上,他变成了一个男人。可他不喜欢她,也不喜欢任何人,他只觉得这是一种报复,报复谷神通的无情。可他很快明白,谷神通并不在乎,而他也只是白湘瑶的情人之一。狄希怅然若失,从那之后,他虽然伤天害理,却又从来不留痕迹,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激怒他,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九变龙王,也能清高自许。 然而此时此地,谷缜的笑容却让他心神不定,许多东岛弟子生平第一次看到狄希俊脸扭曲,凤眼里透出骇人杀机。 施妙妙心跳加剧,忍不住踏上一步,叶梵却伸手拦住,摇头道:“你不能去。”施妙妙怒道:“为什么?”叶梵淡然道:“谷缜说得对,我不是做岛王的料子。那么他呢?若是连狄希都胜不了,又怎么能够抵挡西城?” 施妙妙怔了怔,定眼望去,日光耀眼,给谷缜俊朗飞扬的脸庞勾勒出绚丽的金边。不知怎的,她的心儿忽就一颤,分明发觉,眼前的这个男子已经长大,再也不是海滩边陪伴自己的那个轻狂少年。刹那间,施妙妙的心里有些空荡荡的,谷缜里自己明明很近,却又感觉是那么远,感觉不胜欣慰,又有一丝辛酸,她渐渐明白,谷缜属于自己,却又不全属于自己,就连她也不知道,他终将飞得多高,飞向哪里。 施妙妙双眼潮湿起来,仿佛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不知不觉,手中的银鲤跌落地上,鳞片碎散,发出丁丁丁的响声。 狄希雪白的额头上却已渗出细密汗珠,心中异感越发强烈,直觉谷缜明明望着自己,目光却似穿透自身,投向云天大海。 “莫非他竟已不将我放在眼里?”这念头让狄希心神陡震,忽得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晚夏。浓荫如盖,白气如缕,一炉红火煎着一壶好茶,谷神通就在对面,面孔在蒸汽中时隐时现,浑不似身出尘世。 “阿希,勤奋虽好,但有些事,仅凭勤奋却还不够。” “请岛王明示。” “大高手的气度多是天生,不可模仿,不可追及。你很用功,却少了那份气度,可成一流高手,却不能出类拔萃。” “……那什么是大高手的气度?” “眼空无物,所向无敌,不以己悲,不以物喜。” “后面两句易解,前两句希儿不太明白。” “这种高手,面对你的时候,在他的眼里,你什么都不是,只是空无虚幻,不生不死。说得俗些,就是他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 “……那么……我为什么不能……” “你有太多不愿舍弃的东西。” “岛王有么?” “……我也有,可我敢于舍弃。你呢?你总是牢牢揣在手心,至死不渝。阿希,你记得,遇上那样的人,躲开一些。若不然,你必败无疑……” 一席话如电光石火,一闪而过,字字犹如惊雷,狄希凝立如故,却已汗如雨落。 忽听谷缜笑道:“狄龙王,人能驾驭真气吗?”如此生死关头,他忽然问出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众人无不诧异。狄希长吸一口气,冷冷道:“废话,修炼内功之人,谁不能驾驭真气?” 谷缜道:“说得好,那么真气能驾驭人吗?”狄希不觉一愣:“这是什么胡话?人是活的,故能驾驭真气,真气是死的,怎么能驾驭人?”谷缜.微微皱眉,问道:“倘若真气是活的呢?”狄希又是一愣,蓦的两眼瞪圆。厉声道:“谷缜,你有本事就放马过来,说这些废话羞辱人吗?” 谷缜哈哈大笑,狄希猛然悟及,自己不知不觉,又被对手愚弄,懊恼之余,心里升起一股浓浓怨毒。“什么眼空无物,所向无敌,我偏偏不信。”念头闪过心头,狄希发出一声长啸,奔腾而出。龙遁身法,既快且幻。“太白剑袖”云缠雾绕,十丈之内,金光弥漫。 施妙妙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这是忽见谷缜身子一躬,足不抬,手不动,竟从一片金光中遁了出去,施妙妙“哎呀”一声,心底狂喜。狄希却是大吃一惊,浑不知对手如何遁出自己袖底。他绝想不到,谷缜方才的问话,包含了武学中一个极大的奥秘,更想不到,谷缜竟会在决斗之前,与自己探讨这个奥秘,而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竟点破了谷缜思索许久的绝大难题。 周流六虚功中,气是活的,人也是活的,活气驾驭活人,活人亦驾驭活气,人气相驭,生生不息。 三百年前,西昆仑梁萧在天机三轮上悟通人剑相驭之法,事后但觉剑为有形之物,再是锋利,也少了一分灵动之气。多年后,他流亡海上,终日常闲,创出周流八劲,自成一体,自在有灵,如此以气为剑,胜过有形之剑甚多,尽得人剑相驭的法意,只不过如此一来,再不能叫做人剑相驭,而当叫做人气相驭了。 而所谓六虚,指的是上下四维虚空万物,包括一切身外之物,也包括自身肉体。只有悟到这一层,谷缜的周流六虚功才算有了小成。 纵是小成,天下间也已少有敌手。狄希看似对敌谷缜一人,其实对敌一人一气。谷缜心驭气,气驭人,“周流八劲”如身外化身,牵之引之,推之送之,人气互驭,劲上加劲,谷缜一层的身法,经此变化,催至十层,一分的气力,经此变化,催至十分。 双袖所至,铺天盖地,狄希一心求胜,身法越变越快,人影相叠,化作一道金虹,天上地下掠来掠去,长发飞扬,飘逸若神,一举一动无不优美潇洒,赏心悦目。谷缜却不然,忽快忽慢,快时趋止如电,足可与狄希一较长短。慢时却是原地打圈,如风来草偃,随狄希攻势,忽而歪倒,忽而直立,忽而似卧非立,举止古怪滑稽,却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长袖圈击。 场上不乏武学上的大行家,见此情形,均觉不可思议。这些人多数不是本岛弟子,即便是本岛弟子,也晚生多年,无缘亲眼目睹“周流六虚功”的威力,更别说知道“人气相驭”的奥秘。 要知世间武功,一掌拍出,一脚踢出,往往出尽力气,以求敌手无力抵挡,无从躲避。也因此缘故,出招时用的气力也往往太过,一分的气力就能破敌,却用了两分,有如杀鸡用了牛刀,力气不免空费。“人气相驭”则不然。纵使谷缜用力过度,多余的真气也会反驭自身,倘若一分气力能办到的事,谷缜用了两分气力。这两分气力中一分伤敌,另一分则会反转回来,加诸谷缜之身,助他消势攻敌,如此反复再三,不会浪费丝毫气力。这其中的道理,颇类似武学常说的“借力打力”,但“借力打力”是借他人之力,人气相驭却不但借他人之力,亦借自身之力,相比之下,高明许多。 谷缜的内功比起狄希浅薄许多,比快比强,必输无疑,但狄希一意击败谷缜,将真气催发至极,这其中不免浪费,谷缜人气互驭,用力甚省,有时为形势所迫,不免与之争强竞快,多数时候却能以弱制强,以慢打快,落到众人眼里,则显得忽快忽慢,悠然自若了。 叶梵看到这里,暗暗点头,心想自己若与狄希争胜,也不敢与其比快斗幻,以静制动,以慢打快才是制胜之道,但自己身负鲸息功,方能快慢由心,攻守自如,谷缜却又凭的什么,叶梵注视良久,始终难得其妙,回想数月之前,此人尚且武功平平,如今忽有如此成就,难道世间神通真有速成之法? 疑惑间,狄希飘然后退,冷冷道:“谷缜,你我今日争的是什么?”谷缜笑道:“方才说了,争的是东岛之王!”狄希道:“既是东岛之王,就当以东岛神通一决胜负。你这身法可是东岛的神通?狄某眼拙,不曾见得。” 谷缜笑笑:“若要东岛神通,还不容易?”左脚独立,右掌翻出,轻飘飘一掌推向狄希。东岛弟子无不流露讶色,纷纷叫道:“伏龙掌法!” 伏龙掌法是东岛弟子入门时必学的基本功夫,岛上三岁小孩也会几招,谷缜幼年时也被谷神通强逼学过,因是童子功,许多武功大多忘了,唯独这套掌法尚还记得,狄希一说,便随手使了出来。 伏龙掌法本是舒展筋骨、强健体魄的良方,说到攻守破敌,机警神速,比起龙遁奇功,相差万里。众弟子见状,无不替谷缜捏了一把汗,狄希却是大为恼恨:“这小子惫懒至极。我绰号九变龙王。他却使这伏龙掌法,岂不存心羞辱我么?”方要反击,忽觉谷缜来掌有异,心头一动,身后如有绳索牵扯,向后飞退。 众弟子大为惊疑,叶梵却看出厉害,心中大为震骇。原来这“伏龙掌法”本身平淡无奇,但不知为何,到了谷缜手里,忽然生出许多妙用,欲吐还缩,欲拒还迎,似慢而快,微妙精奇,竟变成极高深的武学。 霎时谷缜连拍数掌,狄希有如洪水在前,避之不迭,绕着谷缜旋风似的飞奔,寻其破绽。不料谷缜亦随之转身,按照先后次序,将“伏龙掌法”一招招打将出来,招式潇洒自如,飘逸出群,一举一动,均让众弟子看的心里舒服,自觉这路掌法招式虽同,自己使来,绝无这么自然和谐。殊不知这路掌法到了谷缜手里,形虽似,神已非,掌法是“伏龙掌法”,心法却是“人气相驭”,无意间得了“谐之道”的神髓,天下任何武功到他手里,无不化腐朽为神奇。 狄希连兜了十多个圈子,只觉谷缜一举手,一抬脚,神完气足,由内而外瞧不出一丝破绽,以至长袖在手,竟不知如何发出。他一生遇敌无数,这等奇怪感觉从未有过,奇怪之余,大感屈辱,蓦地将心一横,不管不顾,长袖击出。谷缜却不变招,挥掌迎出,不知怎的,狄希后招虽多,却绕不开这平平无奇的一掌,直直撞上谷缜的掌力,二劲相交,狄希袖劲忽被截断,一般怪力自谷缜掌心直冲上来。 狄希吃了一惊,匆忙收袖,谷缜一招占得先机,更不留情,随长袖回卷闪转向前,仍使“伏龙掌法”,左掌在后,右掌推出,狄希举袖欲拦,不料谷缜掌势倏尔转快,后发先至,呼地拍到胸前。狄希见识虽广,竟不知这一掌如何击到,匆忙间袖里夹掌,横在胸前,“笃”的一声,二人对了一掌,狄希稍占上风,谷缜向后飞掠,狄希却觉数道怪劲透掌而出,酸痛涩麻不一而足,狄希经脉五脏,隐隐滞涩。 狄希真力虽强,但亦脱不出“周流八劲”的樊篱,按其特性,近似风劲。谷缜运转八劲,损强补弱,顷刻化解,复又上前,呼呼两掌,击向狄希。他反守为攻,狄希稍一抵挡,“伏龙掌法”立时生出许多变化,掌上劲力更是莫可测度,旁人不觉,狄希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谷缜一套掌法打完,隐隐已占上风。 狄希惊怒交迸,发一声长啸,袖招忽变,曲折无方,使出一路剑招,迥异先前所使剑法,袖锋掠过谷缜头顶,“哧”的一声,带起数茎黑发。叶梵不觉咦了一声,神色震惊。 施妙妙心中怦怦乱跳,问道:“叶尊主,怎么了?”叶梵神色严峻,摇头不语。施妙妙不便多问,眼看两道剑袖曲折纵横,已将谷缜圈在其中,几乎不见人影,施妙妙大为心急,紧握拳头,手心里满是汗水。 “太乙分光剑!”叶梵忽地喝道,“不错,就是太乙分光剑。”施妙妙骇然道:“你说什么?”叶梵脸色发白,涩声道:“我只当镜圆祖师仙逝之后,这路剑法已然失传,不料竟然还在人间。狄希以双袖代双剑,使的正是这路剑法。”施妙妙听得这话,顿时如坠冰窟,浑身僵冷。 叶梵又看数招,忽地吐一口气,摇头道:“看这情形,狄希这剑法也没练全,要么便是用法不对。”施妙妙松一口气,问道:“叶尊主是怎么看出来的?”叶梵冷哼一声:“太乙分光剑是天下武功之樊笼,若是练成,怎么会困不住谷缜?” 叶梵注视二人,目光闪烁不定,面色愈发凝重,心道狄希这路剑法虽没有登峰造极,但若自己身当其锋,必然败多胜少,以往自己妄自尊大,以为五尊之中老子第一,万不料狄希城府如此之深,竟然偷偷隐藏了如此厉害的绝技,说不定就是为了将来对付自己。这也罢了,更叫人吃惊的是,谷缜武功一至于斯,无论狄希如何变化,始终不落下风。想到这里,叶梵怅然若失,望着场上两人生死相搏,忽然间竟然没了再看下去的兴致,抬眼望着天空,定定出神。 叶梵所料不错,数年前狄希偶尔得到一本“太乙分光剑”的残谱,暗中修炼,人前从不显露,本想待到谷神通身故,来日争夺岛王之时对付其余四尊,此时使出,着实被迫无奈。但他所得剑谱本就不全,加之“太乙分光剑”若非两人同使,极难显露威力,狄希生平只信自己,不信外人,不愿与人分享秘笈,这么一来,二人合练已不可能,唯有一人独使,威力无形减少许多。 “周流六虚功”本自“谐之道”,当年梁萧用之大战“太乙分光剑”,三百年后,两大绝学再度相逢,已然物是人非,不复当年风光。 叶梵怔忡半晌,忽听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骤然还过神来,凝目望去,只见场上二人忽地由合而分,绕场飞奔起来,一会儿像是狄希追逐谷缜,一会儿又似谷缜追赶狄希,奔到快时,身影重叠,以叶梵的眼力,竟看不出到底谁追赶谁。就在这时,两人中忽地腾起一股黑烟,越来越浓,黑烟之中,陡然迸出一道火光,只听狄希大叫一声,满场金光忽敛。狄希摇摇晃晃奔出数步,闭着双目,神色痛苦,头发上火光腾腾,但不知为何,狄希双手下垂,竟不举手扑灭。 谷缜立在一丈之外,脸色煞白,喘息不已。 狄希头上火借风势,越燃越大,烧着头皮,嗞嗞作响,但他始终闭眼皱眉,双手颤抖,一动也不动。众人方觉奇怪,谷缜却已缓过气来,笑道:“取一碗水来。”说完即有好事弟子端来一碗凉水。谷缜接过,走到狄希身前,狄希仍是不动,谷缜举碗,泼向狄希头顶,“哧”的一声,水到火灭,焦灼之气弥漫开来。 狄希打个激灵,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双眼盯着谷缜,既似恶毒,又似愤怒,更有几分难以置信。 众人见此情形,均是莫名其妙。忽听狄希吐出一口气,缓缓道:“姓谷的,你用的决不是东岛神通。”谷缜哦了一声,道:“那是什么神通?”狄希欲言又止,忽地低头叹一口气,颓然道:“罢了,无论什么神通,狄某都已输了。” 二人对答奇怪,除了施妙妙略知谷缜根底,其他人均是不解其意,就是叶梵,也感觉谷缜胜得蹊跷无比,狄希败得古怪至极。 狄希忽地叹道:“谷缜,你为何不一掌杀了我?”谷缜笑了笑,转身道:“叶老梵,九幽绝狱的窟窿补好了么?”叶梵想到被他逃脱之事,颇为羞愧,苦笑道:“补好了,这回用生铁浇铸,比以前还要牢固。难道说岛王要判这人九幽地刑?”施妙妙听他改口称呼谷缜岛王,微微一愣,望着谷缜,心生异感。 谷缜笑道:“叶老梵,那么狄龙王就交给你了,这次可不要再让犯人逃了。”叶梵面皮一热,拱手道:“遵命。”狄希听得两眼喷火,咬牙一笑,森然道:“谷缜,你今日不杀我,将来可不要后悔。” 谷缜微微一笑,俯下身子,凑近他耳边说道:“狄龙王千万保重,有朝一日你从九幽绝狱里出来,大可再来找我,斗力也好,斗智也罢,阳谋也好,阴谋也罢,谷某全都乐意奉陪。” 狄希面肌抽搐几下,蓦地发出一阵狂笑,叶梵箭步抢上,他心狠手辣,更何况与狄希争强斗胜,多有积怨,此时乐得趁机报复,当即左右开弓,两记耳光打得狄希牙落血流,然后将他提起重重一摔,厉声喝道:“拖下去。”早有狱岛弟子赶上,将狄希捆绑起来,拖了下去,狄希口角鲜血长流,一路狂笑,笑声越去越远,终被一阵海风袅袅吹散,再也不闻。 谷缜目送狄希消失,忽道:“叶尊主,败的倘若是我,你会如何?”叶梵淡然道:“区区对待手中囚犯一视同仁,岛王又何必多此一问?” “好个一视同仁。”谷缜哈哈大笑,目光一转,扫过人群,目光所至,众弟子纷纷跪倒,欢呼道:“恭喜岛王,贺喜岛王。”谷缜脸上笑意忽敛,叹一口气,挥手道:“起来吧。”再不多言,转身走下石坪。 走了十多步,忽觉身侧气息变暖,转眼望去,施妙妙秀目盈盈,盯着自己打量。谷缜笑道:“妙妙,你来啦?”施妙妙道:“大伙儿还等你说话,你怎么拔腿就走啦?”谷缜道:“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的。”说着漫步穿过曲廊回阁,来到往日居所,推门而入,淡淡书香扑面而来,举目望去,架上书籍,桌上文具无不叠放整齐,床上流苏低垂,纱帐如烟,笼着锦绣被褥。 一别三年,房中一切,竟似从未变过。 施妙妙猜到谷缜的心思,叹道:“是萍儿,她每天都来打扫,常常呆坐房里,几个时辰也不出来。”谷缜苦笑道:“这个痴丫头,想着便叫人心疼。”说罢转眼盯着施妙妙俏脸,笑道:“你是不是也常来瞧,要不然,你怎么知道萍儿天天都来,又怎么知道她在房里呆坐。” 施妙妙双颊染红,垂头低声道:“听,听人说的呗……”她偷偷抬眼,见谷缜眼里的笑像要溢出来,心知自己一切心事都瞒不住他,顿时又羞又气,捶他两拳,轻声骂道:“就你聪明,什么都晓得。”谷缜挽着施妙妙,并肩坐在床沿,轻轻揉弄佳人玉手,微笑不语。施妙妙见他嘴角带笑,眉间却似有愁意,忍不住问道:“你做了岛王,怎么一点儿也不高兴?”谷缜反问道:“做个岛王,有什么好高兴的?”施妙妙不解他话中之意,嘟起小嘴,没好气道:“你连做岛王也不高兴,还有什么事让你高兴?” “怎么没有?”谷缜盯着她笑道,“最让我高兴的事,就是寻一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和你生一窝儿子。”施妙妙芳心一乱,狠狠瞪了他一眼,红着脸道:“什么一窝儿子,我又不是母猪。”谷缜笑道:“那你肯不肯给我生儿子?” 施妙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羞急不胜,啐道:“谁生儿子,我喜欢丫头。”谷缜摇头道:“丫头不好,丫头是赔钱货,嫁一个赔一次,到头来富了女婿,穷死丈人,总是赔本生意,我可不作。”施妙妙心里微微有气,冷笑道:“你这么个大富翁、大财主,陪嫁都陪不起,还不如穷死算了。”谷缜哈哈大笑。 施妙妙定了定神,忽地问道:“谷缜,我始终奇怪,你到底怎么打败狄希的?” 谷缜道:“狄龙王内功强我十倍,身法强我十倍,气息悠长,剑袖招式也越变越奇,好几回我都要输了,只是运气不错,方能支撑下去……”施妙妙白他一眼,道:“怎么又谦逊起来啦?先前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去哪儿了?”谷缜道:“我不是虚张声势么?气势都输了,那也不用打了,直接跪地求饶。”施妙妙笑道:“说得在理。但你处处不如人家,怎么又胜了?” 谷缜道:“这也不怪我,都怪他自己不好。”施妙妙越发奇怪,妙目睁圆,说道:“这话才怪了,难道是狄希自己打败了自己?” “那也差不多。”谷缜笑道,“狄龙王有一头好头发,不盘不束,一旦使出龙遁身法,长发飘飘,十分好看。可是有位朋友说得好,美观则不实用,实用则不美观,就算泼皮打架,头发太长,被人揪住了也不好办。斗到紧要关头,狄龙王身形一转,长发飘忽而来,正好落到我眼前,我这一瞧,乐不可支,急忙发出一道火劲,悄悄给他点着了。狄龙王一心卖弄身法,显示潇洒,浑不知着了我的道儿,他跑得越快,身周罡风越强,火借风势,越烧越旺,狄龙王只觉后脑勺热烘烘的,烧得头皮灼痛,但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伸手去摸后脑勺儿,这一下还不露出破绽么,我趁虚而入,将‘反五行禁制’打入他体内,制住他的五脏精气,就此胜了。” 施妙妙听得发呆,好半晌才问道:“这么容易?”谷缜将一缕乌黑光亮的秀发把在手里玩弄,笑嘻嘻的道:“是啊,以此为鉴,你和人打架,千万要盘起头发,若不然,被人揪住小辫子,可就糟了。” “你才糟呢。”施妙妙夺回长发,气道,“人家好心问你,你却半真半假,不尽不实。本来胜了是好事,经你这张嘴一说,倒像是阴谋诡计似的。”谷缜笑道:“本来就是阴谋诡计,堂堂正正我怎么打得过人家?打架不是我的专长,生儿子的本事还差不多。”施妙妙又羞又气,啐道:“谁跟你生儿子?”起身要走,却被谷缜笑嘻嘻地按住双膝,站不起来。 双膝入手,浑圆光滑,骨肉亭匀,增一分则太丰,减一分则太瘦,纵是隔着裙子,亦是柔腻如玉,让谷缜一时不忍移开。施妙妙双颊绯红,贝齿轻咬下唇,眸子起了蒙蒙一层水雾,忽地低声道:“你,你这人,越来越坏了,还不将手拿开?” 谷缜拿开了手,却一头倒来,枕在双膝之上,两条长腿挂在床栏之外,晃晃悠悠。施妙妙只觉一股热流从双腿涌起,直透双颊,身子不觉僵硬了,正想呵斥,忽听谷缜笑嘻嘻的道:“妙妙,我有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施妙妙道:“你将头挪开再说。” 谷缜却不理会,笑道:“唐朝时有个妙人,叫做李泌,他白衣入相,帮助皇帝平息安史之乱,功劳很大。皇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说:‘我这人是学道的无欲无求,没有别的请求,但求将来收服长安之后,枕着天子的膝盖睡一觉。’皇帝听了大笑,后来啊,有一次李泌劳累极了,正打瞌睡,皇帝来看他,见他睡得正熟,不忍唤醒,便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让他枕着天子膝盖睡了一觉……” 施妙妙听得入神,说道:“这人却也有趣……”话未说完,忽听谷缜喃喃道:“妙妙,我今日的功劳大不大啊……”施妙妙不觉莞尔,伸出小指头,说道:“就这么大呢。”却听谷缜道:“……我也没别的请求,但求枕着你的膝盖睡一觉……”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细。 施妙妙垂目望去,谷缜两眼微合,竟已睡了过去。施妙妙心中忽而释然:“我真傻,他又不是铁打的,这一阵斗下来,一定疲倦极了,我却缠着他问这问那的,真是傻透了,难怪他总叫我傻鱼儿呢。”细看谷缜,睫毛长密浓黑,面庞俊秀,棱角分明,嘴角一丝笑意纯正无邪,宛如婴儿。 “不想他睡得这么好看。”施妙妙瞧得痴了,这时间,忽见谷缜睫毛轻轻一颤,眉头耸起,施妙妙一呆,忽听谷缜喃喃叫了声:“爹爹……”一点泪珠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施妙妙呆呆望着谷缜面庞,只觉心也碎了,过了一会儿,忽又听他梦呓道:“……妙妙,别再离开我啦……” 施妙妙心尖儿猛地一颤,霎时间再也忍耐不住,眼里泪如走珠,无声落下。 第十二章 情义 树木倒横,断草纷飞,二劲相交,拳风倏尔崩散。陆渐耸身后退,眼前人影忽地一闪。万归藏如鬼如魅,猝然逼近。陆渐运肘横击,却被万归藏一掌挑中肘尖。陆渐浑身陡震,五脏如焚,护体真气几欲溃散,遂借他一挑之力,翻身后掠,拔足飞奔。 “又逃么?”万归藏笑声轻扬,如在耳畔,“打不过就逃,也是鱼和尚教的?”话语声中,风声逼近,陆渐如芒在背,足下却不敢稍停。 这么打打走走,二人纠缠了已有大半月长短。陆渐屡战屡败,但也学得乖了,决不死缠蛮打,稍落下风,即刻逃命,任凭万归藏如何挖苦挑衅,总不与之一决生死。金刚六相纵然不敌“周流六虚功”,只逃不打,却也大有余地。陆渐明白,万归藏视自己为心腹大患,一日杀不了自己,一日不会抽身离开,只消将他缠住,戚继光便有取胜机会。 万归藏本意擒住陆渐,打断他的手脚,捏断他的经脉,叫他无处可去,自生自灭。谁知陆渐豁然开窍,不计胜败荣辱,不再硬挡硬打,一沾即走,专拣险峰绝壑躲藏。他有大金刚神力和劫力防身,攀山若飞,入水像鱼,穿岩洞石,无所不至。万归藏几度将他逼入险境,陆渐却总能绝处逢生,自金刚六相中生出种种变化,脱身逃命。 陆渐精进之快,万归藏亦觉吃惊,心想同为逃命,这少年的机变比起当年的谷神通颇有不如,但武功之强已然胜之,此人不除,来日必成大患。想到这里,不辞劳苦,尾随穷追。 一追一逃,两人路上交手不下百回,甚至一日十余战,陆渐纵然不敌,却总能死中求活,逃出生天。两人自从江西南下,绕经梅岭,由粤北进入闽中,在武夷山中游斗两日,又经闽北北上,进入浙江境内。 大半月中,陆渐食不果腹,睡不安寝,无论如何躲藏,一个时辰之内,万归藏必然赶至,有时饿了,便采些黄精松子、山菌野果,边走边吃;渴了,便掬两口凉水;困了,也不敢倒下睡觉,只靠着大树巨石,站着打盹。有时万归藏逼得太紧,数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也是常事。 虽说艰难至极,但陆渐平生历尽苦难,这逃亡之苦,也未必及得上黑天劫的苦楚,有时候困极累极,饿极渴极,便以“唯我独尊之相”强自振奋精神,以“极乐童子之相”激发体内生机,以“明月清风之相”舒缓惊惧,以“九渊九审之相”窥敌踪迹,以“万法空寂之相”隐蔽痕迹,万不得已,则以“大愚大拙之相”奋起反击。 打半月下来,陆渐衣衫褴褛,几不蔽体,人亦消瘦多多,然而脂肉减少,筋骨却日益精坚,精神不但未曾衰减,反而益发健旺,因为身处至险至危,面对的又是绝世强敌,气质也生出了极大变化,村气消磨殆尽,神气日益内敛,目光有如虎豹鹰隼,动如风,静如山,俨然已有高手风范。 进入浙江境内,是日陆渐遁入一座渔村,隐匿不见。万归藏明知他必在左近,但“万法空寂之相”委实神妙,以万归藏之能,也往往无法感知。他久寻不得,焦躁起来,眼瞧海边有一个孩童拾捡贝壳,当即上前,捉将起来,举过头顶,厉声道:“陆小子,给我滚出来,若不然,叫这小娃儿粉身碎骨。” 那孩童挣扎不开,吓得哇哇大哭,万归藏冷哼一声,作势要掷,忽见陆渐从一块礁石后转了出来,扬声道:“万归藏,你一代宗师,也好意思欺负小孩儿么?” 这一计万归藏原本早已想到,知道一旦用出,以陆渐的性子必会现身,但他自顾身份,若以此法逼出陆渐,一来显不出自身高明,二来传将出去,有辱身份,但这般追逐旷日持久,实在不是长久之计,事到如今,必要作个了断。 他性子果决,只要用出这一计,荣辱之事便不放在心上,闻言微微一笑,点了孩童穴道,抛在一边,哈哈笑道:“小子,这次不分胜负,可不许走了。要不然,这小娃娃可是没命。” 陆渐心知万归藏心狠手辣,难免不会说到做到,见那小孩神色惊恐,啼哭不已,只得打消逃走念头,纵身上前,两人便在海边交起手来。 半月来,陆渐神通精进,以至于神融气合,无所不至,但唯独抵挡不住万归藏的真气。二人真气一交,“大金刚神力”立时土崩瓦解,无法凝聚,更别说变化伤敌了。陆渐对此冥思苦想,始终不得其要,唯一能做的便是灌注精神,避实击虚,竭力避开万归藏的真气,但二人均是一代高手,生死相搏之时想要全然避开对方真气,真如白日做梦一般,此次也不例外,陆渐穷极所能,支撑了二十余招,终被万归藏摧破神通,一掌击在后心要害。 这一掌虽不致死,亦让陆渐委顿扑地,口吐鲜血,方要挣起,万归藏手起掌落,二掌又至。陆渐只觉来势如山,心知难免,索性一动不动,任他拍下。不料掌到头顶,忽然停住,只听万归藏笑道:“小子,这回服气了么?”陆渐怒道:“你要杀便杀,叫我服气,却是做梦。” 万归藏起初确有将陆渐立毙掌下的意思,行将得手,却又生出犹豫。他苦练武功,但求无敌于天下,二十年前终于得偿心愿,从此稳持武林牛耳。然而年岁一久,他对这天下无敌的日子又渐渐生出几分厌倦,仿佛身怀屠龙之术,无龙可屠,也很寂寞痛苦。谷神通当年之所以能三次逃离他的毒手,一来谷神通确有过人之处,二来万归藏见他潜力卓绝,来日必成劲敌,不忍将他一次杀死。就好比下棋,棋逢对手,不免想要多下几盘,万归藏的心思也是如此,故而出手之时,有意无意留了余地。 此次复出,得知鱼和尚、谷神通先后辞世,万归藏心中越发寂寞,未能与“天子望气术”一较高下,更是他生平遗憾,这时候陆渐横空出世,自谷神通之后,第一个让他大费周折,只因年岁尚浅,未能悟通某些道理,若是被他悟通,必是难得劲敌。故而事到临头,万归藏竟有几分不舍起来。 万归藏心中矛盾,默然一阵,笑道:“小子,你若向我低头认输,我便再饶你一回如何?”陆渐哼了一声,昂然不答。万归藏笑道:“你神通不弱,骨气也颇雄壮。只是神通也好,骨气也罢,用的都不是地方,为了几个饥民,值得你赔上自己的性命么?” 陆渐道:“你自以为了不起,却什么也不懂。你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吗?又典卖过自己的儿女吗?见过婴儿饥饿,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吗?” 万归藏冷笑道:“饿肚子也好,卖儿女也罢,都怪他们自己没本事。中土别的不多,就是人多,死几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成大事者不惜小民,自古改朝换代,哪一次不死几个人,若不死人,哪能让大明人心涣散,天下大乱?天下不乱,又怎么改朝换代?若不改朝换代,又怎能实行我思禽祖师‘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 陆渐冷笑一声,大声道:“既然都是死人,为何要死老百姓,你自己不去死呢?” 万归藏目涌怒色,一皱眉,冷笑道:“小娃儿,这话我许你说一次,下不为例。哼,那些老百姓哪能与老夫相比?”他忽地放开陆渐,后退两步,拾起一枚石子,嗖的一声,那石子为内力所激,飞起十丈来高,方才落下。 “瞧见了么?”万归藏说道,“这天下的百姓不过是地上的泥巴石头,飞得再高,也比不得天高,终归是要落下来的。这个天就是我万归藏,不明白这个道理,你一辈子也休想胜我。” 陆渐沉默一阵,忽地抓起一把泥土,远远丢入海里,波涛一卷,泥土顷刻无痕。陆渐扬声道:“你瞧见了么?这大海深广无比,什么泥巴石头都能容纳。这个海就是我陆渐,你今天不杀我,总有一天,我会用海之道打败你的天之道。” 万归藏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如针,刺向陆渐,陆渐直面相迎,双目一眨不眨。 对视良久,万归藏忽地哈哈大笑,将袖一拂,朗声道:“好小子,志气可嘉,冲你这一句话,我今日就不杀你,也好看看,什么叫做海之道!”他沉吟时许,忽地抬手,扣住陆渐肩膀,陆渐内伤未愈,无力抵挡,唯有任他抓着,发足飞奔。陆渐忍不住叫道:“那小孩儿……” 万归藏冷笑道:“你放心,老夫何等人物,还不至于和这小娃儿为难,再过片刻,穴道自解。”陆渐舒一口气,道:“你要带我上哪儿去?”万归藏笑而不语。 奔走半日,径入杭州城中,二人来到西湖边上,万归藏登上一座酒楼,飘然坐下。店伙计快步迎上,笑道:“客官用什么?”万归藏不答,从竹筒中抓起一把筷子,随手一挥,那竹筷哧哧哧没入对面雪白粉壁,仅余寸许,九根筷子齐整整摆出三个三角形,大小无二,边角一同,三者相互嵌合,形状匀称古怪。 那伙计脸色大变,向万归藏深深一躬,疾步下楼,片刻只听噔噔噔脚步声响,一个掌柜上来,俯首便拜,大声道:“老主人驾到,有失远迎,该死该死。还请稍移玉趾,随小的入内商议。” 万归藏也不瞧他一眼,淡淡的道:“哪来这么多臭规矩?我只问你,艾伊丝有消息吗?”掌柜道:“有的,这里人多……”万归藏移目望去,见众酒客纷纷张大双目,瞪视这边,当下笑笑,抓起两根筷子,一挥手,筷子疾去如电,没入一名酒客双眼,那人凄声惨叫,倒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 陆渐虽知道万归藏的手段,见此辣手,也觉吃惊。只听万归藏笑道:“要命的都滚吧。”众酒客魂不附体,一哄而下,酒楼上冷冷清清,只剩那伤者哀号不已,即有伙计上前,将其也抬下楼去。 掌柜面无人色,咽口唾沫道:“艾伊丝传讯说,仇石被戚继光和谷缜联手击败,她被谷缜胁迫,不能阻拦粮船东下,罪该万死,只等老主人责罚。” 陆渐闻讯狂喜,他只当谷缜必死,不料竟还活着。万归藏只将眉一皱,随即舒展开来,莞尔道:“有意思,谷小子果然还活着,嘿嘿,这事越发有趣了。”说着瞥了陆渐一眼,见他面色不变,双眼却是闪闪发亮,99lib.喜悦之气遮掩不住,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掌柜的,好酒好菜,只管上来。” 他行凶之后,大剌剌还要喝酒吃饭,陆渐甚觉讶异。那掌柜却不敢怠慢,命伙计奉上酒菜。陆渐这十多日天天吃的是野果野菜,嘴里早已淡出鸟来,当下也不客气,大快朵颐。万归藏多年来吞津服气,对人间烟火之食兴致无多,菜品虽繁,每品只尝一箸,杯中之酒,亦只小酌一口,即便放下。 这时忽听楼下喧哗,噔噔噔上来几名捕快,为首捕头喝道:“凶手是谁?”随行两名证人纷纷指定万归藏,说道:“就是他。”捕头脸一沉,厉声道:“锁起来。”一名捕快哗啦啦抖开铁锁,向万归藏颈项套来,陆渐心叫糟糕。果然,也不见万归藏有何动作,那铁锁如怪蟒摆尾,呼地转回,将持铁锁捕快打得脑浆迸出,铁链脱手而出,更不稍停,如风疾转,那捕头首当其冲,被打得面目全非,倒地气绝,那铁锁去势仍急,直奔剩余人等,那一干人面如土色,欲要躲闪,但铁锁来势如电,哪里能够躲开。 咻的一声,陆渐忽地伸出筷子,拈中铁锁中段,那铁链有如活物般扭曲数下,即被拈去,轻轻搁在桌上。 万归藏冷笑一声,陆渐却若无其事,转过筷子,夹起一块醋溜排骨,放入口中,咀嚼有声,眼见那些捕快证人呆若木鸡,便徐徐道:“站着做什么,还不走么?”一众人如梦方醒,争先恐后奔下楼去。 “小子。”万归藏淡然道,“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阻我杀人的。胆子不小。” 陆渐淡然道:“吃饭时杀人,败人胃口。吃完了再杀不迟。”万归藏道:“人走光了,还杀什么?”陆渐道:“谁说人走光了,不是还有我吗?等我吃饱了,你杀我就是。”万归藏笑道:“何必等到吃饱?”陆渐道:“做饱死鬼比较痛快。” 万归藏哈哈大笑,点头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小子,你就没有害怕的东西么?”陆渐道:“纵然有,你也不知。” 万归藏笑笑,起身道:“走吧。”陆渐怪道:“去哪儿?”万归藏笑道:“南京得一山庄,我要拜祭一位朋友。”话音未落,陆渐手中竹筷啪一声跌在桌上。万归藏笑道:“堂堂金刚传人,怎么筷子也拿不稳?”陆渐略定心神,起身道:“饭吃完了,还要筷子做什么?” 万归藏笑道:“很好,吃完了饭,就随我来。”迈开步子,走在前面,陆渐无法,硬着头皮尾随其后。 出了杭州,两人一路北行,一有闲暇,陆渐闭目存神,运功疗伤,万归藏也不理他,时常抱膝长啸,吟赏风月,倘若不知他的底细,必然将他当作一介名士,绝料不到此公曾经杀人如麻,满手血腥。 劫力奇妙,与大金刚神力互为功用,未到南京,陆渐内伤大半痊愈,心中打定主意,万归藏若对母亲不利,必要和他拼命。 这日抵达得一山庄,万归藏站在庄外,望着那副对联,品鉴时许,摇头道:“沈舟虚眼里的天地忒小,无怪不能成就大业。”陆渐道:“你眼里的天地有多大?”万归藏笑笑,说道:“天地可大可小,常人看到的不过是头顶一方,脚下一块,沈舟虚眼里的天地大一些,但也不过是大明的天地,西起昆仑,东至东海,南至琼崖,北至长城。至于万某眼里,从来没有什么天地。” 陆渐怔忡道:“那是什么?”万归藏道:“万某眼里,天不能覆,地不能盖,不生不灭,可有可无。”陆渐听得皱眉,大觉思索不透。 这时门前庄丁看到二人,疾疾入内禀报,须臾间,五大劫奴纷纷赶出,瞧见陆渐,又惊又喜,看到万归藏,却是不胜惊骇,再见二人谈论自若,更觉不可思议,全都远远立在门首,不敢上前。直到二人走近,才敢上前和陆渐相见,劫后重逢,自有一番感慨。陆渐问道:“你们怎么回庄来了?” 莫乙道:“我们找不到部主,只好回庄等死,天幸部主安好,看来老天爷还不想收我们几个呢……”他喜极欲笑,可瞧万归藏脸色,却又笑不出来,哭丧着脸,眼里尽是惶恐。 陆渐略略颔首,向五人各发一道真气,五人本以为此番无幸,不料死里逃生,不胜惊喜,欲要上前,忽见陆渐连连摆手,商清影心中奇怪,问道:“渐儿,你怎么啦?”陆渐不觉摇头苦笑。 万归藏却是闻如未闻,拈起一缕线香,看了一会儿牌位,忽地笑道:“沈老弟,万某人这三十年来不曾向人折腰,今日为你,破例一回。”说罢举香过顶,深深一躬,继而插香入炉。 商清影瞧得奇怪,欠身施礼:“足下是外子的朋友么?”万归藏笑道:“朋友算不上,他活着时应当叫我一声城主,不才姓万,名归藏,夫人想必也有耳闻。”商清影霎时面无血色,倒退两步,口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 忽听一个粗哑的嗓子高叫道:“渐儿,渐儿。”陆大海从后堂奔出,一把搂住陆渐,老泪纵横,口中道:“你这臭小子,差点儿急死爷爷了。” 陆渐见他形容憔悴,叹一口气,说道:“爷爷,我没事。”话音方落,忽听万归藏道:“祭奠完了,陆渐,我先走一步,九月九日,灵鳌岛上再会,到时候不要让我失望。”说罢看看商清影,又瞧瞧陆大海,长笑一声,大步出庄去了。 陆渐呆了一阵,将母亲、祖父扶至后堂,又将这些日子里的遭遇说了一遍,二老各各叹息。陆大海说道:“莫乙他们一回来,就一起大哭,说你多半遭了不幸。我一心急,顿时病倒,还是你娘支撑得住,自己明明也很难过,还要服侍我这个老东西,又说你福大命大,保定无事。我还只当她有意劝慰,如今看来,终归是亲娘儿俩,哪怕相距千里,悲喜祸福都有感应的。” 陆渐闻言苦笑:“都是孩子不孝,连累爷爷挂念。”陆大海给他一巴掌,皱眉道:“臭小子哪来这么多礼数,文绉绉的,叫人讨厌。”陆渐笑而不语。商清影见他数月不见,浑如脱胎换骨,山凝渊沉,心中大感惊喜,抚着他肩,含笑道:“人都说万城主无情,但他不曾杀你,又来拜祭你爹,也不枉舟虚跟随他一场。” 陆渐摇头道:“妈,您不晓得,他是跟我示威呢。” 商清影奇道:“示威什么?”陆渐道:“他恨我不肯向他屈服,明说是来祭奠,其实是要显得他知道我的根底,将来再和他作对,他便要对您和爷爷不利。” 商清影与陆大海对视一眼,微微皱眉。陆大海沉吟道:“这么说,咱们不去惹他就是了,抬手不打笑脸人,他还能拿我们怎样?” “不惹也不成的。”陆渐叹道,“九月九日,就是东岛西城论道灭神之期,我是天部之主,不能不去,谷缜却是东岛之人,也要前往东岛。万归藏让我到时候不要让他失望,意思明白得很,就是要我不要忘记身份,攻打东岛,与谷缜为敌。” 商清影失声道:“那怎么成?”陆渐苦笑道:“我若不照办,您二老势必要受牵连。万归藏这一招好不恶毒,叫我进退两难。” 堂上静寂时许,商清影蓦地抬起头来,秀眼中神采涟涟,说道:“渐儿,你和谷缜决不可兄弟相残!”陆渐黯然道:“那是一定,可是……”商清影接口道:“我和陆伯,你不要担心,明日我就安排陆伯去乡下躲避。至于我,本是罪孽深重,早就该死,只为你和缜儿,方才含辱苟活。你两人若有长短,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乐趣?” 陆渐心神大震,急道:“妈,决然不可……”商清影摆手道:“我心意已定,你不要多说,陆伯……”陆大海笑道:“沈夫人,你这主意有些不对。”商清影讶道:“如何不妥?” 陆大海道:“我陆大海从来贪生怕死,要是早三四十年,不消夫人说,遇上这等事,我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如今我七十多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再活几年,也没多少兴趣,还不如死得豪杰一些,却有一个英雄了得、义气深重的乖孙子。说不定阎王老儿听了一高兴,将我遣送到那好人家,下辈子还能当富翁,考状元呢。” 堂上本来愁云惨雾,经陆大海一说,竟然开朗许多。陆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叹道:“爷爷,我……”陆大海在他肩上一拍,正色道:“你什么?你从来都是我的乖孙子,爷爷没教你什么好的,却教了你一样,那就是人生在世,不能不讲义气。既然姓万的神通广大,躲也十九无用,也好,我就等他来杀。放心,爷爷我皮糙肉硬的,他这一刀砍下来,嘿嘿,怕是脖子没断,刀却咯嘣一声,断成两截。” 陆渐微微苦笑,心道:“万归藏杀人,何须用刀。”但见二老主意已定,多说无益,只好默然。商清影见他衣衫褴褛,处处见肉,知他这些日子必然吃尽苦头,既已问明情由,便催他入内沐浴更衣。 陆渐应了,转入后院,在廊间迎面遇上五大劫奴,当下问道:“有事么?”莫乙笑道:“我没事,鹰钩鼻子和猪耳朵有事。” 薛耳忽地涨红了脸,鼓起两腮,粗声粗气地道:“我有什么事,我的事就是大伙儿的事,你们,你们不能不管。”秦知味道:“我,我们怎么管?人家认定了你和鹰钩鼻子,我,我们,哈哈,想管也管不了。”说罢咧嘴大笑。薛耳怒道:“你,你分明是幸灾乐祸。”一边说,一边泪花直转,俨然受了莫大委屈。莫乙、秦知味均笑,燕未归斗笠乱颤,似乎也在发笑,唯独苏闻香搓着双.t>手,连连跌脚,说道:“唉,你们,唉,讲不讲义气?” 陆渐莫名其妙,问道:“究竟发生何事?”他这么一问,莫、秦、燕三人笑得更欢,薛耳与苏闻香却涨红了脸,头也抬不起来。 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还是我来说吧。”随着声音,月门内转出两个绝色夷女,陆渐认出是兰幽与青娥,吃了一惊,问道:“二位如何在此?” 二女走到近前,忽地亭亭拜倒。陆渐大惊,慌忙闪开,锐声道:“二位姑娘,为何行此大礼?”兰幽道:“还请陆大侠为我姊妹二人作主。”陆渐皱眉道:“莫非我这几位朋友冒犯了二位?” 兰幽摇头道:“不是,小女子是想陆大侠答应两桩婚事。” “婚事?”陆渐更奇,“谁的婚事?”兰幽脸一红,和青娥对视一眼,幽幽道:“一桩是我与闻香,一桩是青娥与薛先生。” 陆渐闻言,又惊又喜,更觉难以置信,沉吟片刻,目视薛耳、苏闻香笑道:“此话当真?”苏闻香头垂到胸口,一脸无可奈何,薛耳面皮紫涨,几乎渗出血来,结结巴巴道:“小奴,小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们突然找来,说要成亲,无论我们怎么说,她们都是不听。” 这等美人逼婚之事,陆渐闻所未闻,顿时哑然失笑,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二人为何定要嫁给薛、苏二君?”兰幽道:“小女和青娥自幼情意最笃,小女醉心香道,青娥痴迷音乐,各自都有心得。当年我二人自视甚高,曾经对月发誓,将来所嫁男子,必要在香道与音乐上胜我二人,然而放眼世间,始终没有找到足以匹配的男子,原本已经绝望,不料天可怜见,此来中土,竟然遇上闻香和薛先生。我对闻香固然一见倾心,青娥对薛先生也倾慕不已,是以不惜背叛主人,寻来此处。但不知为何,料是二位先生嫌我们貌丑微贱,始终不肯收纳,后来又说,不得陆大侠准允,决不成婚。” 陆渐沉吟道:“如此说来,此事确然有些难处,苏、薛二友与我干系颇为特殊,不知二位知道‘黑天劫’么?”兰幽未答,青娥忽道:“此事我们已然尽知,陆大侠是劫主,薛先生、苏先生是劫奴,无主无奴,劫奴生死系于劫主。”陆渐奇道:“二位既然知道,仍是愿意下嫁么?”二女齐声道:“愿意。” 陆渐大为感动,扶起二女,转向苏、薛二人:“你们说了,不得我准允,决不成婚,那么我答应,你们就肯成婚吗?”苏、薛二人目瞪口呆,薛耳苦着脸道:“部主有令,薛某断无不从,只是,只是……”陆渐打断他话道:“二位姑娘情深意重,冒险前来,算是瞧得起你们。既然你们断无不从,那么就由我作主,选择吉日成婚。” 兰幽、青娥大喜,面露笑意,苏闻香、薛耳闻言,心中却是百味杂陈,忽地齐齐拜倒。苏闻香叹道:“部主,这事还是不妥。”陆渐道:“怎么不妥?”苏闻香道:“部主都未婚配,我们做属下的哪能婚配。”薛耳道:“就是啊。” 陆渐怒道:“这是什么歪理。若我一生不娶,你们也做一辈子光棍?” “对。”二人齐声道,“部主不娶,我们也不娶。”兰幽、青娥听得焦急,与薛、苏二人并肩跪下,泪如滚珠,滑落双颊,颤声道:“还请陆大侠成全。” 陆渐怔了半晌,摇头苦笑,说道:“婚嫁之事,岂是急得来的,你们不要为难我啦。”扶起四人,再不多说,默默回房去了。 沐浴完毕,已是晚上,陆渐返回内室,见商清影坐在桌边,书案上热气腾腾,盛满饭菜。陆渐心中一热,叫了声“妈”。商清影含笑起身,见他头发尚湿,便取干爽棉布给他拭干。陆渐自幼流落,乍然受到母亲关爱,颇有一些不惯,涨红了脸,低头耷脑,一言不发。 擦干头发,商清影唤他用饭,陆渐吃了两口,连道好吃,又问明是商清影亲手所做,更添食欲,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抬头时,见商清影微笑注视,不禁苦笑道:“我吃相难看么?”商清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道:“哪里话,在我眼里,这样子才最真最好,难道说,装模作样才好看么?”陆渐挠头大笑。 母子二人难分难舍,秉烛闲聊,陆渐说起苏、薛二人的婚事,叹道:“妈,这两个人岂非故意气我。成婚就成婚,为何将我拉扯进来?”商清影含笑听完,说道:“你们谈话,我都听见啦,苏、薛二君说得是,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了。”陆渐一怔,转过目光,注视那一点如豆烛光,流露黯然之色。 商清影默然半晌,说道:“渐儿,只怪妈与你相认太晚,若不然,我定要教你书画诗文,琴棋经传,便没有王孙公子的风调,也不失为书香弟子。倘若这样,那姚小姐也不会瞧不起你。” 陆渐心头一痛,强笑道:“妈,你要教我本事,现在也不晚,你现在教,我马上学。”商清影笑道:“那好,你先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陆渐汗颜道:“我的字可不能瞧,你别笑我。”当下写了名字,却是形如涂鸦,叫人几乎不能辨认。商清影一时莞尔,接过笔,亦写下“陆渐”二字,骨秀肉匀,神采飘逸。陆渐笑道:“还是妈写得好看。你教我好么?” 商清影笑道:“怎么不好?”她起身走道陆渐身后,把住他手,说道,“练字先要明白如何运笔,卫夫人在《笔阵图》里说道:‘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坠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说罢方要逐句解释,陆渐忽地问道:“这卫夫人是女子么?”商清影道:“她不但是女子,还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师。” 陆渐油然而生敬意,心想:“谁说女子不如男儿,不止这卫夫人,娘亲、阿晴、宁姑娘、地母娘娘、仙碧姊姊,都很了不起的。” 思忖间,忽觉商清影素手颤抖,无法停止,母子连心,陆渐猜到母亲心思,胸中一阵剧痛,强笑道:“妈,你怎么了,还不教我写字么?”商清影涩声道:“好,好,我教你,我教你……”口中如此说,手仍是颤抖不已,怎也无法落笔,清泪点点,滴在宣纸上,染出打团墨迹。 陆渐搁下狼毫,握住商清影的手,将她搂入..怀里,商清影再也忍耐不住,攥住陆渐衣衫,失声痛哭。陆渐眼中泪光点点,说道:“妈,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将谷缜带来,和他一体侍奉你。” 商清影靠在陆渐胸前,听得这话,忽觉两月不见,这儿子越发成熟刚毅,站在面前,就如一座大山,能够遮挡任何风雨,心里一时安稳了些,忖道:“那个姚姑娘真是有眼不识真金,凝儿呢,虽然很好,可那孩子也如我一般,福命太薄,可怜极了。”此时此刻想到儿子终身大事,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于是抹泪坐回原处,叹道:“渐儿,缜儿和你不同,从小时起,他就不爱定性,厌烦教条,喜欢新奇,就如一阵清风,锁不死,拦不住,真要他陪着我这老太婆,还不将他活活闷死?” 陆渐笑道:“你若是老太婆,天底下的女人也没几个好活了,不信,你去街上走一遭,满街的男人都要回头看呢。” 商清影瞪他一眼,半嗔道:“你这孩子,近墨者黑,也学你弟弟油嘴滑舌的啦。”陆渐正色道:“这可不是油嘴滑舌,是我的心里话。”商清影哑然失笑,她一向不大在意自身容貌,平生为人夸赞无算,都不曾在她心上,唯独此时儿子的赞美让她心甜如蜜,伸手抚着陆渐鬓发,久久凝注,说不出一句话来。 光阴苦短,次日午后,陆渐、商清影、陆大海、谷萍儿在后院聚坐,陆渐端茶侍水,陆大海胡吹神侃,商清影明知此老大吹牛皮,也不说破,搂着谷萍儿,微笑倾听。 忽然燕未归进来,禀道:“部主,仙碧小姐求见。”陆渐心头一喜,问道:“就她一个?”燕未归道:“雷帝子也来了。” 陆渐大喜迎出,仙碧、虞照正在前厅等候,三人久别重逢,喜不自胜。虞照眼利,一见陆渐,便瞧出异样,点头笑道:“好家伙,该怎么说来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来来来,废话少说,咱们找一个地方,先较量一下酒量。” 仙碧瞪他一眼,说道:“你想是认错人了,这话当和姓谷的小子说去,我这次来,可有正事。”虞照被她训斥,老大没趣,摸摸鼻子,长叹一口气道:“喝酒也是正事啊。” 仙碧也不理他,说道:“渐弟弟,九月九日之会,你要去么?”陆渐道:“自然要去。”仙碧没答,虞照已拍手道:“当去,当去。但有一句话先问明白,你这回去,帮的是谁?”陆渐一怔。虞照道:“别人如何虞某不管,我这回去,却是给谷老弟助拳的。” 陆渐心中好不感动,仙碧却皱眉道:“虞照,你是雷部之主,谷缜却是东岛之王。情势未明之前,不要感情用事。”虞照哼了一声,道:“娘儿们就是废话太多,老子看人,顺眼就成,管他东岛还是西城。” 仙碧正色道:“雷部弟子死在东岛手下的不知多少,就算你肯帮谷缜,他们也未必答应。”虞照一时默然,浓眉耸起,露出苦恼之色。 陆渐道:“姊姊,谷缜何时成了东岛之王?”仙碧道:“我也是方才听说,传言他平定东岛内乱,狄希被囚,明夷伏诛,灵鳌岛和三十六离岛数千岛众,均已奉他为王。” 陆渐听得神思联翩,想象谷缜风采,感慨不禁,忽地叹道:“谷缜真了不起。”虞照笑道:“那么你也要帮他了。”陆渐点头,虞照大喜,握住他手,睨着仙碧道:“看着,天部之主也说了,如今西城八部,四分之一都是帮谷缜的。” 仙碧没好气道:“不要胡闹。渐弟弟,你若要去,不妨与我们同船前往,家母让我前来,就为此事。”陆渐道:“那好,容我拜别家母。”于是转至后堂,诉说缘由。商清影心中苦涩,拉着他手,吩咐几句,又同至前厅,和仙碧相见。仙、虞二人久闻其名,俱是恭谨作礼。仙碧打量商清影笑道:“久闻商阿姨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商清影叹道:“仙碧姑娘取笑了,你叫我阿姨,辈分上可是不妥。”仙碧笑道:“西城辈分,各部不一,思禽祖师遗命,同部师徒依照辈分,不同两部弟子相见,一律以平辈相称。遇上沈舟虚师兄,我叫师兄,遇上陆渐弟弟,我叫师弟,但您不是西城之人,家母与您姊妹相称,我遇到您,只好叫您一声阿姨了。” 商清影叹道:“既如此,清影愧领了。渐儿往日多承关照,此去大海微茫,凶险莫测,他向来粗心大意,还请仙碧小姐多多提醒。”仙碧笑道:“哪里话,渐弟神通绝顶,西城命运前途,都要着落在他的身上呢。”商清影一惊,仙碧怕她担心,不愿说透,当下匆匆告辞。 陆渐由此动身,除了若干天部弟子、五大劫奴,兰幽、青娥也执意相随。陆渐与母亲、祖父挥泪而别。虞照从旁看着,大皱眉头,待到走远,说道:“陆师弟,不是为兄说你,好男儿志在四方,要是离家一次,落泪一次,家门前的眼泪还不流成河?” 陆渐甚是羞赧,仙碧却啐道:“这是什么话,你当人人都像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虞照道:“是啊,你们都有妈,我是个无爹无妈的,没有爹妈管教,就是痛快。” 原来虞照师父修炼电劲,不能生育,虞照是他拣来的孤儿,仙碧话一出口,立时后悔,默然半晌,偷眼瞧去,见虞照神色自若,才知他并不放在心上。 时已秋凉,天气高肃,远近丘山半染黄绿,甚有几分萧索,道边长草瘦劲,在微风中抖擞精神,几朵红白野菊将开未放,淡淡芳气随风飘散,阡陌处处皆有余香。长风转暖,迎面拂来,陆渐一抬头,忽见远岸长沙,碧水渺茫,几张白帆冻僵了似的,贴在碧海青山之上。 海岸边男女不少,可陆渐眼里,却只容得下一人了。 姚晴抱膝坐在一块黑黝黝的礁石上,白衣如云,满头青丝也用白网巾包着,面对天长海阔,越发挺秀婀娜,素淡有神。各部见天部前来,纷纷指点议论,姚晴却侧身独坐,一动不动。 陆渐心中不胜黯然:“她还在恨我么?竟连看我一眼也不肯?”想着怅然若失,竟不觉温黛夫妇已到近前,温黛见他神色,循他目光看来,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小陆师弟。”连叫两声,陆渐才还醒过来,涨红了脸,施礼道:“地母娘娘好。” 温黛道:“沈师弟临殁之前,可曾留有航海船只?”陆渐道:“他去得仓卒,不曾说过船只的事。”温黛道:“那么你率天部弟子与我同船。”陆渐谢过,问道:“地母娘娘此去东岛,有何打算?”温黛叹道:“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瞧一步了。小陆师弟呢?”陆渐默然不答,温黛瞧他半晌,苦笑道:“此行真是难为你了,只愿到时候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 陆渐道:“我笨得很,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还请地母娘娘指点。”温黛笑笑,回望丈夫。仙太奴拈须道:“小陆师弟,若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那就用心去看,用心去听,这世上的事,善恶好坏,都在胸口方寸之间。别人说得都不算,自己的良心才最要紧。”说着并起二指,点着心口,双目一眨不眨注视陆渐。 陆渐沉吟片刻,拱手道:“承蒙前辈指点,陆渐明白了。” 温黛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西城八部,天部居首,你的一举一动,大家可都瞧在眼里。”陆渐道:“晚辈智力有限,无端当此大任,心里真是惶恐。” 仙太奴笑道:“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小陆兄弟太过谦了。”说罢负袖身后,凝视海天交界之处,幽幽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天地相隔虽远,一甲子也能交泰一回,这三百年的恩怨,难道就没有一个了结么?” 陆渐心头一动,低声道:“仙前辈,西城主和的人多么?”仙太奴看他一眼,微微笑道:“不是让你用心去看,用心去听么?”陆渐微微一怔,默默点头。 这是左飞卿走上前来,说道:“西风起了,利于东渡,天部既然已到,还请早些登舟。”温黛闻言,转身召集地部弟子,陆渐转眼望去,忽见礁石上空空如也,不知何时,姚晴已然去了。 陆渐不胜怅惘,默然率部登船,地部海船形制十分奇特,通体青碧,造船木材均为极粗大的原木,并未刨制不说,许多原木上枝丫犹绿,与其说是船板,不如说是大树。树木间也没用铁钉榫头联结,而以青灰藤蔓缠绕攀附,登上甲板,直似身入丛林,枝柯横斜,灌木丛生,绿树丛中还有若干小花,星星点缀。 陆渐惊讶不已,问莫乙道:“这也是船么?海浪一打,还不都散架了?”莫乙笑道:“部主多心了,这艘‘千春长绿’模样奇怪,其实坚固的很。” “千春长绿?”陆渐不解。莫乙道:“这就是这艘海船的名字,如今是秋天,要是春天才好看呢,满船树藤开花,姹紫嫣红,就如一座开满鲜花的小岛,在三春朝阳之下,美不可言。”陆渐想象那般情形,亦自神往。 温黛见兰幽、青娥均是夷女,心中好奇,将二?99lib?女叫到舱中询问,得知情由,与仙太奴啧啧称奇,仙太奴说道:“因香结缘,因音乐而生爱恋,这两段姻缘若能成就,岂非我西城佳话?”温黛笑着点头。 兰幽机灵,见温黛和蔼可亲,容易说话,心念一转,深深拜倒。温黛讶道:“你拜我作甚?”急忙伸手将她扶起,兰幽笑道:“这两段姻缘能否成就还需地母娘娘相助。”温黛大奇,详细询问,兰幽便将苏、薛二人的志愿说了。 温黛夫妇不由面面相对,温黛道:“老身又能做什么?”兰幽笑道:“我见地部中美人如云,敢请娘娘为我家部主物色一才貌双全的姐妹,不是既得佳偶,我二人亦能得偿心愿,岂不是一举三得的美事么?” 温黛不觉苦笑,说道:“孩子,小陆师弟原本心里有人的,只是……”欲言又止,终究默然。兰幽不便多问,却由此留了心。 西风微送,浪涛低吟,三艘海船连帆而进,身后落日浑然西坠,余辉如火,照的紫霞烂漫,前方一轮明月跃出海底,玲珑皎洁,清辉飘飘洒落,千里海波霜凝雪铸,化为银色世界。 陆渐心事重重,无法入眠,出舱登上甲板,眺望大海,心中矛盾难解,既盼早早赶到谷缜身边,与他并肩御敌,又隐隐盼着三艘海船永远也不能抵达灵鳌岛。 站立良久,晚风吹来,凉意漫生,忽听有人脆声道:“不好好睡觉,来这里干什么?”陆渐身子一震,回头望去,只见姚晴坐在船边,手持一根树枝,轻轻敲打船舷,目似秋水,凝注远方,海中银光随波泛起,涟涟浮动,投在姚晴身上,忽而湛蓝,忽而银白,变幻不定,有如一片光幕,将二人远远隔开。 陆渐如在梦境,望着姚晴呆呆出神。 “又傻了?”姚晴噘嘴轻哼一声,“还是那个傻样子。”陆渐道:“我,我……”姚晴道:“话也不会说了?结结巴巴的。”陆渐吸一口气,说道:“阿晴,我没想你会来。”姚晴冷哼道:“是呀,你就想一辈子也不瞧见我?很好,我现今就走,免得惹你讨厌。”当真站起,转身便走,陆渐心急,一个箭步抢上去,抓住姚晴皓腕。 姚晴一挣未能挣开,怒道:“陆大侠,你本领大了,就敢欺负女孩子吗?”陆渐闻言,手掌如被火灼,电似的缩回,苦笑道:“阿晴,你明明知道,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讨厌你。只要你不厌我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姚晴默默听着,眼里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半晌说道:“我来问你,这次论道灭神,你有什么打算?”陆渐道:“我这次来,一为帮助谷缜,二是消解东岛西城多年来的恩怨。” 姚晴漫不经意的道:“那你怕不怕死?”陆渐道:“这话怎讲?”姚晴道:“万归藏一定会来,你要帮谷缜,就须和他为敌。一旦打起来,你有几分胜算?” 陆渐沉默时许,摇头道:“一分也没有。” “那就是了。”姚晴道,“你这次去灵鳌岛,岂不是白白送命?” 陆渐道:“若为谷缜送命,我不后悔。”姚晴娇躯一颤,转过身来,眼里隐隐透出怒火:“你为了他,连命也不要?”陆渐点了点头,说道:“阿晴,若是为你送命,我也不后悔的。”姚晴咬着嘴唇,发了一会儿呆,忽的幽幽道:“你这个傻子,懒得理你了。”转过身子,远远去了。 陆渐望着她背影消失,在寒风中站立许久,方才返回舱中。方要上床,忽觉有异,弹身跳开,喝道:“是谁?”良久无人答应,燃起蜡烛,烛光所至,照出一张秀美无俦的脸庞,双目紧闭,已然昏迷。 “阿晴?”陆渐大惊失色,伸手欲抱,忽地发觉被衾之下,姚晴一丝不挂,细瓷样的肌肤触手可及。陆渐心中突突乱跳,四处寻找衣衫,却是一件也无,无奈之下,只得用衾被将她裹起,催动内力,透入姚晴体内。 真气数转,姚晴轻哼一声,口鼻间呼出一丝甜香。香气入鼻,陆渐头脑微眩,急运神通,才将眩晕之感驱走。又听嘤的一声,姚晴秀眼慢慢张开,看到陆渐,微微一惊,继而发觉自身窘状,又气又急,伸出手来,狠狠打在陆渐脸上,喝道:“你作什么?”挥手之际,衾被滑落,陆渐急忙闭眼转身,涩声道:“我也不知,入房之后,就见你在这儿了。” 姚晴气头一过,冷静下来,沉吟道:“我进船舱时,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当时不觉,还当只是妆台上的香脂,不料才躺到床上,便无知觉了。陆渐,你老实说,是不是你让鬼鼻合了迷香暗算我?” 陆渐急道:“决然不是,我能对天发誓。”姚晴气道:“那还有谁的迷香能迷昏我的?”陆渐心中灵光一闪,皱眉道:“莫非是她?”姚晴道:“谁?”陆渐便将兰幽、青娥与苏、薛二奴的事说了,姚晴道:“我和那夷女无缘无仇,她为何算计我?哼,难保你不是主谋。” 陆渐无奈,只得将苏闻香的志愿说出,又道:“方才在甲板上我便觉附近有人,如今看来,必是兰幽。她心急嫁给苏闻香,便想我早日成婚,不料竟出此下策,真是可恶极了,我这便找她算账去……” 话音方落,忽听门外有人走路说话,听声音竟是苏闻香、莫乙和兰幽,三人立在舱外,低声说笑,似乎在讲什么故事。陆渐怒道:“来得正好。”方要推门出去,忽被姚晴拽住,嗔道:“傻子,你疯了么?你这么一闹,岂不闹得人尽皆知?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陆渐发愁道:“那怎么办?要不然,我先将他们打倒,再送你回去,或者将你全身裹住,他们问起,我就说是一床被褥……”说罢身后静寂半晌,忽有一个温软身子贴在背上,姚晴的声音细不可闻:“傻子,你这么厌恶我,总想赶我走么?” 陆渐脑子里嗡的一声无端大了数倍,结结巴巴道:“阿晴,我,我……”忽听姚晴嗤的一声轻笑,骂道:“你什么你,你就是一个浑头浑脑的傻小子,好啦。不逗你玩儿了,快送本姑娘回去,若不然,哼,我把你的狗耳朵也拧下来。” 陆渐松一口气,心底里又有些惆怅:“敢情她是逗我玩儿的。”当下用衾被裹好姚晴,将她抱起,听得门外安静下来,心中暗喜,推门而出,在舱道中奔走数步,忽地前方人影一闪,拦住去路,只听兰幽吃吃笑道:“陆大侠,你上哪儿去?” 陆渐又惊又怒,情急间不及多说,长吸一口气,从口中急吐而出,虽是一小团空气,以大金刚神力喷出,数步之内,不啻于铁弹石丸,正中兰幽膻中穴,兰幽闷哼一声,软软倒地,陆渐从她身上一掠而过,耳听姚晴急道:“蠢材,我的脚。”陆渐低头望去,感情方才忙乱之际,竟然露出一段小腿,光洁如玉,在黑暗中微微发亮。陆渐只得低头拉扯衾被,盖住那截小腿,手指所及,碰触肌肤,陆渐面热心跳,姚晴亦觉酥麻难禁,发出细微呻吟。 奔走时许,来到姚晴舱内,衣衫果然都在床上,陆渐转身要去解兰幽穴道,却被姚晴拉住,恨声道:“别管那鬼丫头,让她在舱道里吹一晚穿堂风才好。” 陆渐道:“她是化外夷女,不懂我中土礼数,你不要和她计较。”姚晴叹道:“你这人,总是想着别人,什么时候才能想想自己呢?是啊,你不成婚,那鬼丫头也没戏,你那么可怜她,不妨早些成亲,让她得偿所愿,岂不更好。” 陆渐道:“我跟谁、谁成亲?”姚晴冷冷道:“你妈不是认识许多南京城的名门闺秀么,三媒六证,半月就成。再不然,以你陆大侠的名声,多少名门大派的女侠翘首盼望呢,随手拎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 陆渐沉默半晌,忽地跨出舱外,砰的一声,将舱门重重合上,姚晴望着舱门出了一会儿神,躺下来,将脸藏入被中,呼一口气在身上,热乎乎、麻酥酥的,嘴里轻轻骂了一声:“不开窍的傻小子。” 解开兰幽穴道,陆渐正想如何训斥,不料兰幽劈头便道:“陆大侠,你是不是男人?要是男人,怎么到嘴的羊肉也不吃?”陆渐一怔,没好气道:“我没说你,你倒说起我来了?再这么胡来,休怪我不客气。”兰幽噘嘴道:“我妈从小就跟我说,男人都是狼,见不得光溜溜的女人,我瞧你不是狼,倒是只羊乖乖,索性咩咩咩叫两声,吃草去算了。”一甩头,愤然去了,丢下陆渐气愣当地,忖道:“明明是她不对,怎么反训起我了?” 回到舱中,陆渐反侧难眠,过了一阵,忽听门外喧哗,陆渐只恐有敌来犯,披衣出门,一个地部弟子和他遇上,说道:“陆师兄,船上捉了奸细,正在议事舱审问呢。” 陆渐寻思大海茫茫,何来奸细,想着来到议事舱外,穿过人群,便见温黛拧住一个女子,那女子披头散发,竭力挣扎,俄而长发移开,陆渐借着火光看到她脸,顿时大吃一惊,失声叫道:“萍儿。” 那女子正是谷萍儿,听见叫唤,抬头一看,哭叫起来:“叔叔,叔叔。”陆渐赶上前去,温黛见二人相识,将手放开。谷萍儿如见亲人,扑入陆渐怀里,嘤嘤啜泣,甚是委屈。陆渐惊奇不已,问道:“萍儿,你怎么在这儿?” 谷萍儿呜咽道:“我要回家,要回家……”陆渐听得鼻酸,忖道:“是呀,东岛终是她的家。”却听温黛道:“我夜里查房,瞧她躲在储藏舱里,这孩子到底是谁?”陆渐道:“她是谷缜的妹子。” 众弟子一片哗然,陆渐见势,扬声道:“她是谷缜的妹子,也是我的妹子。”众人望着他,神色古怪。温黛道:“她既是东岛中人,潜入我地部海船,与入侵何异?”陆渐道:“她心志受损,言行举止,还不如六岁的孩子,哪儿会有什么危害?想必是听说我到要去东岛,思念家乡,懵懂跟来。还请地母娘娘饶恕则个。” 温黛想了想,说道:“那么这女孩子就交给你,若有闪失,我唯你是问。”陆渐道:“娘娘放心。” 待到人群散去,陆渐询问谷萍儿何以至此,谷萍儿哭着道:“我想家,想爸爸妈妈,还想哥哥。叔叔,你带我回家好么?”陆渐听得几乎流下泪来,说道:“好,好,我带你回家就是。”同情之心一起,只顾安慰,竟未细想谷萍儿何以能够来到这里。 忽听冷哼一声,陆渐一转眼,看到姚晴,心头不由一跳。姚晴盯着谷萍儿上下打量,谷萍儿似乎畏惧她的目光,止了哭,躲在陆渐身后,陆渐道:“阿晴你别吓唬她。”姚晴漫不经意道:“陆渐,这丫头真的疯了?”陆渐正色道:“此事岂会有假。”姚晴冷笑一声,深深看他一眼,淡然道:“适才温香软玉的滋味想必不坏吧。” 陆渐一怔,姚晴已冷冷转身去了,陆渐琢磨她的话语,似乎大有妒意,不由忖道:“萍儿和六岁的孩子差不多,她又何必多心。”叹一口气,回头将谷萍儿托给兰幽、青娥照顾,寻思:“萍儿私逃出来,岂不急坏了我妈,稍稍安定下来,就须遣人回庄禀报。” 正自琢磨,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怪响,有如千百号角一起吹响,声势浩大无比,谷萍儿听到,跳起叫道:“龙叫了,龙叫了。” 陆渐吃了一惊,心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龙?”急步登上甲板,举目望去,天色方晓,四面大海在曙色中静荡荡的,并无异物显露,陆渐大觉迷惑,谷萍儿却指着东方,叫道:“龙,龙……”陆渐怪道:“萍儿,哪儿有龙……”话音方落,怪声又起,洪亮悠长,绝非人世间任何生物所能发出。三艘海船上的西城弟子均被惊醒,船上烛火星星点点,渐次亮起,许多弟子涌到船头,向发声处翘首观望。 “是风穴里的风声吧?”仙太奴走到陆渐身边,“久闻灵鳌岛上有一眼神奇风穴,终年穴中罡风不断,化水成冰,每日早晨卯时风势加剧,穴中便会发出怪声,震响百里。有人说是穴中龙吟,其实不过是狂风荡穴,天籁生发罢了。据说东岛弟子每日早起,都以此为号呢。” “真有龙的。”谷萍儿瞪圆双目,眸子亮晶晶的,“老爷爷,风穴里真有龙的。”仙太奴瞧她一眼,笑了笑,并不反驳,谷萍儿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慢慢垂下眼皮。 陆渐道:“仙前辈,既能听见风穴龙吟,离灵鳌岛也不远了吧。”仙太奴道:“不到两个时辰。”自与万归藏纠缠半月,陆渐六识越发敏锐,听力尤甚,听了一会,忽觉风穴龙吟中隐隐夹杂炮声,陆渐一惊,叫来薛耳,说道:“你仔细听听,前面是否有炮声。” 薛耳凝神听去,说道:“不错,有船在海上炮战。”仙太奴闻言,下令海船向发炮处进发,不过十里,便瞧见远处七艘大船追逐两艘小艇,陆渐瞧那大船狭长如梭,立刻浓眉陡挑,厉声道:“是倭寇的战舰。” “不对。”仙太奴摇头道,“你看船上旗帜。”陆渐定睛望去,大船上旗帜白缎为底,绣了一团烈火,方觉奇怪,忽听虞照的声音从邻船远远传至:“宁不空这狗东西,竟带倭寇对付东岛。”声如炸雷,似在耳畔。 陆渐闻言,恍然明白,那七艘倭船均属火部,两艘小艇则归东岛。霎时间,一股怒意直冲陆渐头顶,转身道:“地母,宁不空勾结倭寇,害我华人,咱们岂能坐视。” 温黛摇头道:“火部火器犀利,不可小视。”陆渐未及答话,那两艘小艇均被击沉,东岛弟子跳入水中,欲要潜水逃命,这时忽见远处驶来一艘快船,白帆乘风,来势极快,船上人影一闪,一名黑衣人捷如飞鹤,踏浪而来。仙太奴眼利,锐声叫道:“大伙儿当心,水部仇老鬼到了。”众人闻言,无不凛然。 仇石踏波飞逝,赶到东海弟子落海处,双手抓出,海水立刻翻滚起来,东岛幸存弟子有如煮熟了饺子,接二连三露出水面,仇石一抓一个,掷向小船。 一声长笑,宁不空的声音远远传来:“仇师兄,久别重逢,你就来拣小弟的便宜么?”仇石脚踩着一块船板,在波浪间起伏不定,声音阴恻恻,寒冰似的:“宁师弟,火部重振旗鼓,风光无限,仇某小小占点儿便宜,料也无妨。” 宁不空哈哈大笑:“风、雷、地三部齐至,仇师兄有何打算?”仇石冷冷道:“仇某与他们不是一路。”宁不空笑道:“妙计,我与他们也不是一路,有道是水火相济,咱们大可做个朋友。” 仇石冷冷道:“宁师弟先别高兴,我和你也不是一路。”宁不空道:“那么仇师弟是自成一路了?”仇石冷哼一声,傲然道:“我此来是奉万城主之令,告知诸位,此次须得彻底消灭东岛余孽,观望拖延者,城主一到,定斩不饶。”宁不空略一沉默,呵呵笑道:“原来仇师弟是万城主的信使,城主英明,宁某敢不奉命?”仇石徐徐道:“这么说,你我便可算做一路了。” 他二人有意显露神通,遥遥作答于海上,音声不散,穿越狂风涛声,送至众人耳中,这时忽听虞照高声叫道:“仇老鬼,宁瞎子,万归藏是你们祖宗么?他叫你们吃狗屎,你们吃不吃?” 仇石冷冷道:“雷疯子,你想死就死,莫要拿雷部弟子的性命儿戏。”虞照笑道:“雷部弟子的性命就是我虞某人的性命,自然不能儿戏,至于你这条小命,老子倒有兴趣儿戏一番,就怕你仇老鬼小气不给。” 仇石怒哼一声,宁不空咯咯直笑,说道:“仇师弟,看来雷帝子是不赞同万城主了,至于风君侯,不消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早晚要受城主清算,至于地部嘛,温黛师姐,你有什么打算。” 温黛淡然道:“照儿、飞卿都是我养大的,他们如何,我也如何。”陆渐听了,浑身一热,扬声道:“我天部也是一样。” 宁不空冷笑一声,说道:“狗奴才,你也赶来送死么?这次我一定成全你。”陆渐道:“好得很,宁不空,你我旧账也该算算。” “你这蠢货也配和老夫算帐?”宁不空咭咭尖笑,“仇师兄,看来天、地、风、雷都是不怕死的好汉?了不得,了不得。” 仙太奴听到这里,皱眉道:“宁不空这厮一味挑拨离间,是想借万归藏之手灭我六部,以报火部覆灭之仇。”陆渐攥紧拳头,恨声道:“这个奸险小人,单凭勾结倭寇,就不容他活命。” 忽听一声轻哼,姚晴的声音清脆悦耳:“你杀了他,就不怕那位宁姑娘难过?”陆渐一愣,大声道:“大义当前,岂顾私谊?”姚晴冷笑道:“好呀,待会儿我真要擦亮眼睛,看看你的大义了。” 说话间,炮声大作。火部战船势成半圆,兜劫上来,忽听穿来呼啦啦狂风鼓帆之声,风部坐船上升起无数纸蝶,云笼雾罩般涌向火部战船。 百名风部弟子一起施展“风蝶之术”,难得一见,煞是壮观,天、地、雷三部弟子见状,纷纷喝彩起来。火部战船上,众倭人又何尝见过如此神奇景象,惊诧之际,纸蝶割破颈项,血如泉涌,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