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雄兔眼迷离》 夜奔(一) 《雄兔眼迷离》夜奔(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夜奔(二) 《雄兔眼迷离》夜奔(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夜奔(三) 《雄兔眼迷离》夜奔(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夜奔(四) 《雄兔眼迷离》夜奔(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前尘(一) 《雄兔眼迷离》前尘(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前尘(二) 《雄兔眼迷离》前尘(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前尘(三) 《雄兔眼迷离》前尘(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前尘(四) 《雄兔眼迷离》前尘(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前尘(五) 《雄兔眼迷离》前尘(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城事(一) 《雄兔眼迷离》皇城事(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城事(二) 《雄兔眼迷离》皇城事(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城事(三) 《雄兔眼迷离》皇城事(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城事(四) 《雄兔眼迷离》皇城事(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寥落身(一) 《雄兔眼迷离》寥落身(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寥落身(二) 《雄兔眼迷离》寥落身(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寥落身(三) 《雄兔眼迷离》寥落身(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寥落身(四) 《雄兔眼迷离》寥落身(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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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美人恩(十二) 却不想石亓还未回答,倒是石恒先开口。并非是说与薛凌,而是用了一句羯语跟石亓说的。薛凌听不懂羯语,皱了一下眉头,一时不知手里那杯水该不该泼。稍作迟疑,目光便转到石亓身上,想看看看他动作再做决定。 石亓属实为难,他早就知道大哥不想还,这会不惜当着薛凌的面用羯语再三提起,可见是铁了心不能给回去。他既不敢看石恒,也不敢看薛凌,捏着手里刀好半天没说话。 薛凌来回打量了几眼,道:“小王爷,有道是救命之恩,总不能我刚把你俩从拓跋铣那捞出来,你们就过河拆桥吧。” “齐姑娘……..”。石恒还要有心周旋,石亓却一拔刀喊了一声“大哥”,打断了他说话。 这是石亓第二次拔刀,薛凌听见声响就要退,但终只是将右手垂了下去,看着石亓没说话。 那枚骨印在刀鞘里卡的紧,好半天仍没倒出来。石恒还要阻拦,石亓高声用羯语说了几句。薛凌看出石亓是打算将印还给自己,也就懒得去猜俩人说的什么废话,坐在那好整以暇的等着。 含焉看着眼前两张银票,良久没有伸手拿。她实在分不清薛凌与羯族王爷的关系,说是朋友,这一路似乎不像。说是敌人,没理由从鲜卑王手底下救人。这会更不知几人是为的什么争吵,就算知道了,她也没什么资格讲话。 只看着薛凌坐了下来,思虑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将两张银票推回给薛凌,道:“小姐,我想跟着你。” 事不关己的热闹向来有趣,这会薛凌心情着实好,便是关己,也瞧的乐呵,她盯着石亓二人神色,一边防备,一边去猜那堆叽里呱啦的羯语是什么意思。压根没听清含焉说了啥,随口应了,索性支棱着手看二人如何收场。 可惜,终也没打起来,不由得叫她有点小失望。石亓将骨印郑重放在薛凌手里,石恒似有不甘,却终归没动手抢。一如薛凌所言,救命之恩,便是不报,翻脸无情这事,他还真难做出,况此时还身在梁国。 薛凌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欢欢喜喜的拎了包袱往外走。盘算着行马至宁城,就换新马。如此一路换马,日夜兼程,到京中也快的很。含焉那会子求着薛凌收留,原以为她不会同意,没想到竟答应的如此爽快。一见薛凌起身,赶忙也站起来跟在后面。 石亓看着薛凌背影,又看了一眼石恒,侧过头没说话。他觉得愧对薛凌,又负了大哥,不知如何才能化解眼前局势,只想等薛凌走了,自己也赶紧回羯,找个帐子躺回去,当这事没发生过,过回他以前不知死活的岁月。 “齐姑娘…”,眼看着薛凌要跨出门,石恒喊了一声。他已明幼弟心意,虽知绝无可能,但也不想这场告别来的太过不快。羯人也是记恩的,一码归一码,骨印的事以后再说,但这几日,总是要道一声谢。 只他下面的话还未说出口,薛凌便赫然回头,将含焉拨到一边,甩着那枚骨印,看了他半晌,笑的颇有几分诡异,道:“我并不姓齐。” 石恒狐疑的看了两眼石亓,他对薛凌一无所知,姓甚名谁都是石亓说的,这会听薛凌否认,只当是自家弟弟也被蒙在鼓里,却不知薛凌为何这会主动拆穿。 石亓也抬起头看着薛凌,他担忧的终于成为事实。阿落,从来不是阿落。 骨印的线一圈圈缠绕在食指上,薛凌看着石恒道:“我姓薛。三年前,你与拓跋铣连手兵临平城,我就在城内。” 不等石恒反应,薛凌转身离去。手上骨印凉意渗人,将那会热汤带来的暖意悉数压下。虽不知石亓二人说的是些什么,总不过是怕她与鲜卑勾结,不想还骨印吧。可三年之前,石恒也曾与拓跋铣连手。到了今日,便要坏别人好事。脑子里想着这些荒唐,薛凌往拴马的地儿慢悠悠走着,都没注意到后头含焉一直跟着。 然石恒暂时并未反应过来薛凌指的是什么。当年的事,本就是假的,何况要说勾结,实在是抬举他。无非是拓跋铣为了拖着薛弋寒,随便找个理由骗羯族的人去凑凑数。等无忧公主死了,真正打起来时,羯族早被一脚踢开,半点好处也没捞。 他拍了拍石亓肩膀,打算叫自家弟弟也收拾着走了,才发现石亓已经满头大汗,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大哥”。这个弟弟幼来受宠,少有这等惊慌之相。石恒赶忙道“何事”?说着拿手去探石亓额头,唯恐是染了疾。 石亓一颗心狂跳,嗫喏着要答,到了也只剩两片嘴唇抖动,艰难的的说了一句“我们走吧。” 门外薛凌身影早已走远,店内一地菜叶子被踩了几脚更显狼藉。店主夫妇摇着脑袋战战兢兢的从后头走出来,捧着手上银子,说不清楚自己是遇上了贵人还是土匪。明明是玲珑少女,面相和刚摘下的青蔬一般脆嫩,这做起事儿来,倒比那俩胡人还要不讲理些。便是宁城里大官的太太,怕也不敢这般样子吃菜。妇人弯腰去捡,想着还有些好的,虽不能卖,洗洗自家吃也无碍。 石恒二人上了马,临行前石亓回身,街上人稀疏,一眼望到头,只是他想瞧的人,并未瞧着。额上汗渍未干,石恒在一旁催促着“快些走吧”。羯人少有缘分一说,也少见这档子儿女情长事,他倒不知如何安慰石亓。 然石亓此刻想的却并非所谓佳人,这次相见,他与薛凌原是重逢。听着那句“京中刺杀你的事儿,不是我干的”就喜悦昏了头,而后拓跋铣之事又牵扯走了大半注意力,以至于他现在才记起,薛凌的话是有后半句的。 “我当时还没动手呢。” 出了镇,马匹已经是脚下生风。石恒仍是焦急如焚,希望日落之前能遇到个大点的城镇,换匹好马。他一日不返羯,就有一刻的变数。拓跋铣能做出扣人这种事,难保会趁他与石亓下落不明时做出什么。 既是石亓身体无碍,他也就不再多关注,自是催马疾行,浑然没有发现另一匹马上的石亓好几次差点抓不住缰绳。若是汉人,十八九不会驭马,也还说的过去,然羯人的小王爷,此处又是坦途大道,石亓的行径,实在是闹了笑话。 连他自己也难以启齿,要求大哥慢些。偏偏心头恐惧无法退却。当年平城之事,他并未参与,对薛弋寒也并不熟知,所以压根不知道薛凌那句“我姓薛”意味着什么。 可想想薛凌说那句话的表情,他是见过的。就在梁国京城齐府,约他不见不散的姑娘手执利剑,挑破草原上也难得一见的裘皮,才娇声喊了一句“亓哥哥”,然后脸上神色便与那会如出一辙,问“你不应该死在临江仙楼下吗?” 石亓终于记起,那天薛凌话里的意思是,京中刺杀之人非她,原是她还没动手。 阿落,原是要杀了自己的。 只是终不知何故生了变数,他这一见面,只听了半句,就欢天喜地的忘了个干净。再几日生死相依,一颗心更是交无可交。他心不在焉,前头石恒跑的又急,两人的距离被拉的有些大,马背颠簸,人影也开始模糊。 这不由得让石亓更加慌张,他既看出薛凌和石恒说话的神态与当晚在齐府一般无二,一个可怕的想法就直冲脑门,挥之不去。 阿落,是不是在想着要杀了大哥? 当年的平城是何事?此地离梁国京都千里,三年之前,阿落为什么会在平城?她就竟是谁,与拓跋铣有何渊源,又和羯族有何纠葛?安城的粮草,京中的欢喜,甚至,这次的救赎,他怕从头到尾都是薛凌的算计。 更怕的,是自己腰间那枚骨印,拓跋铣的骨印。 美人恩(十三) 城镇偏远,时候也还早,街上人流远不如京中来往如梭。但策马前行终归是不便,且刚刚用过一顿舒心膳食,心头大石也已放下。虽对京中万事多有惦记,也不急在这几里路上。故而薛凌牵着马,仍是甩着那枚骨印在街上缓缓走着,打算出了城再上马。 此地离平城说近不近,却截然不是平城那副鬼城模样,城里黄发垂髫,须眉朱唇,十足的烟火气。说远,又不是很远,服饰物件与三年的平城一般无二。她一路走着看的兴起,偶尔还掏出点散碎银子买点小玩意放马搭子里。走出几条街,方觉后头含焉还跟着,只当她是在找地落脚,倒也没多在意。 直到二人出了城,薛凌翻身上马打算要走,含焉匆匆跑到前面,伸开双臂拦住马,道:“小姐方才既是应了要带我走,为何现在又要独自离去?” 薛凌正将那枚骨印往贴身处放,这东西是将死霍家最重要的物件儿,马虎不得。听得含焉这样说,不由得一个哆嗦,她什么时候答应的这女人?莫说毫无用处,便是有用,她也不能在这会带着个累赘回京。 不忍看含焉死,是一回事,可要看着她好好活,貌似也很为难。薛凌自问三年前尚且没有这等菩萨心肠,如今更是毫无可能。但如果自己真的应下了,那还真是难办。 她向来不喜负人,这会子只绞尽脑汁的回忆了一档子,好像这几天确实没说过要带谁谁谁走,毕竟同行的三人,她一个也不喜欢。另外俩现在好歹是摆脱了,这一个,也不该添麻烦才是。何况,洒出去的银子并非小数。再贪多,实为妄念。 确定骨印已经塞好,薛凌拉了缰绳道:“我不知何时应承的你,此处已是梁国境内,你身上有两百两银子,天上地下皆去得,犯不着挡我的路。” 含焉大惊,情急之下便去去扯马嘴上缰绳。她孤身一人辗转胡地多年,而今故地重回,反倒失去了独行的勇气。纵是看着薛凌年岁不大,然救命之恩,两日共马,竟生出些此生相附的情绪来,只想着无论如何不能撒手。 身上衣衫未换,还是几日前那件袍子,晨风一吹,鼓鼓囊囊的将薛凌身形衬的越发瘦小。只眼里寒气森森,看的反而渗人。她若打马扬蹄而去,含焉应是讨不了什么好。但终归是个皮肉之伤,断无性命之忧。若非含焉是个女子,薛凌怕是一丝犹豫也不带。偏妇孺当前,总是需要点凉薄,才能一往无前。 这般僵持不过少卿,含焉一直盯着薛凌,自是瞧出她眼里决绝之意渐深,突而就想起死的那俩鲜卑人来。牵扯着缰绳的手不由得开始发抖,想要松,却又咬死了牙握的更紧。她连薛凌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会子记起初见的白刃红肉,眼角泪水划过,余光却往薛凌右手腕移动。 “你我皆是平城故人,姑娘带我走吧”。含焉在用饭时心思便全放在薛凌身上,自然没错过那句“我就在城内”。这会情急,到没去细想所谓的姓薛是个什么意思,只希望薛凌能顾着几分同乡之意。 漂泊之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何日返故居。三年前梁胡战起,平城城破之后,拓跋铣一路南下,像她这样的姑娘,如江河浮萍,生死来去不由己。可如今真儿个返回故居,含焉竟发现,自己是惊恐大于喜悦的。爹去,母离,家破,人亡。 明明是夏日草木葱郁,可她无论怎么看,都觉得是焦土残垣。她想,她在这块地上活不下去了。她甚至想,如果薛凌不带她走,她倒宁愿还在鲜卑的楚楼秦馆,起码脂粉熏香,远比人肉烧焦的味道好闻些。 薛凌微偏了头,难得她被人左右了情绪。薛弋寒在时,平城城内不计,周边也还有着不少百姓定居。没准她十三四年的光景里,还与这位含焉擦肩而过。可是这会要带个人上路实属添乱。 思量了几番,将京中薛宅的地址告诉给含焉,道:“若真是无处可去,便来京中找我,我急着回去,确实带不走你”。说罢直接将缰绳从含焉手里硬拽出来,打马离去。 跑了好远,回头一看,含焉仍跌坐在地没有起身。不忍之中又有了几丝烦躁。她已经将人安然带回梁了,偏这人还要给自己找如此多的不自在。心里有气,就越催着马快些,只想赶紧走远了了事。 也不知是多久未落雨了,这一路尘土飞扬。原些时候,薛凌在京中,心往平城。现身离平城咫尺,反倒念起京中某一方天地来。京中局势,已是多日未曾参合,可她想的,也并非是霍家如何,魏塱又如何,反而是,不知回去的时候,绿栀的娘亲会不会正好又揉了肉饼来吃? 石亓二人自是比薛凌先到,先与羯皇道了平安,石亓便退出主帐,捡了个没人的地方独坐。说来,这次能安然返羯,全是他的功劳。本该与父兄好好说说经过,羯皇也有意让这个小儿子一道听听,学着处理族中事物。然石亓只说已然回来了,不必再提,自己乏了先行歇歇。这几天确实累,羯皇与石恒皆是心疼,倒也没强留着他。 夏日水盛,草原本是地势平缓,河水竟也冲出些哗哗声来。石亓坐了好一会,才把手摊开。掌心那枚骨印,和薛凌拿走的,外形相差无几,唯有细看,方能瞧出纹路不同。 虽说是羯与鲜卑,可到了也就是同一个“胡”字。往上数个几百年,没准都同宗同源,日常用的东西,又能相差到哪儿去。草原上的信物,大多都是骨质,或狼或羊,或鹰或兔,五部皆是如此。拓跋铣有,他石亓,也是有的。 在分别的前一日,他真心实意的要把那枚骨印还给薛凌。可才一拔刀,薛凌便兔子般的窜出老远。再回神,石亓就多了些别的计较。他想,那个杂种究竟和拓跋铣是为了什么来往? 他已然知道薛凌是个十成十的汉人,可现在想想,应该是个杂种才对,该是原上最凶狠的胡狼跟刚出窝的兔子由波额天神做主结合在了一起,不然不会让他如此困惑。 他给薛凌骨印时,给的战战兢兢,众人只当是他违背石恒,所以胆怯。唯有他自己才知,他是怕薛凌瞧出了破绽,他给的那枚骨印并非拓跋铣的,而是他石亓的贴身印信。 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这等行径与拓跋铣扣人也没什么相差。石亓做的羞耻又带着些得意。耻于自己下作,得意于他这些都是跟薛凌学的。他想,等薛凌回京,迟早会发现印是假的,到时候,跟拓跋铣的好事成不了,还会乖乖到羯族找他。 这是原来的想法,可临别薛凌的眼神,和石恒的那句对话,让石亓不寒而栗。这种恐慌,他一生也未有过几次。手里留下的那枚骨印,突而成了烫手山芋,他这一路好几次想跟大哥说起,却终未说出口。便是回了羯,也没透露半分。 总有些情谊在吧,石亓怔怔的想着在京城时,薛凌说的“生死之交””,把“亓哥哥”三个字喊的如珠跌玉盘。他想自己去处理与薛凌相关的所有事。既然那枚印有问题,阿落总会来羯找自己的。不管前尘往事如何,恩怨皆可解。 石亓手一扬,拓跋铣的骨印落在河里,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一如这世事般,不知前方是何方。涟漪逐渐归于平静,石亓也缓缓站起来,人,总是要长大的。他也开始遐想中原万里。 薛凌已至宁城,她自是没瞧出那枚骨印有什么不对。从拓跋铣手里拿到还没焐热,第二天石亓就拿了去,哪有多深的记忆。只瞧着石亓给了个几乎没差别的骨头,上头也是蚯蚓般蜿蜒,实在难以想到居然不是拓跋铣的。 如此炎热的天气里,她尚顾不得找个地儿洗洗,直直换了新马日夜兼程,将这快一月的众人诸姓抛于脑后,一心只想回去老李头那,哪怕是喝口茶水也好。 她无意杀人,也无意救人。救命之恩尚不足挂齿,何况是数月前的一场戏? 戏这种东西,她从小就要演的,哄着薛弋寒说“我知道错”,哄着鲁文安说“下不为例”。再大点,要哄苏府,哄江家,哄的天下人团团转。 她曾欢欢喜喜的接过一只珠花,当时石亓说“喜欢就拿去”。可那玩意儿不值钱,回去瞧了两日,便不知道丢到了哪个角落。后来从齐府搬走,更是没影儿了。 所以石亓想的那些,原是自作情深。而他无法想到的是,那枚骨印来日会以怎样的方式重回手上。 怨未必可解,非要说恩,从来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儒冠(一) 人间景,该是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可平城那个地儿,唯有冬雪一物堪赏,其余的,多是书本子上说的风流。而今春日早过,存善堂里一树石榴却是花意灼灼,夕阳之下,欲燃人眼。果真如那对老夫妇所言,这六月底还未有丝毫凋谢迹象。 薛凌瞧着墙头一从火红,只觉得这夏花也是堪称一绝,可见以前学的,未必就那么正确。天色已不算早,偏门外还是人头攒动。她不知自己走了这一月,老李头跟绿栀一家都做了什么活计,倒把这小院弄的和临江仙一般热闹。 多看两眼,干脆就懒得和人挤着正门走,寻到后院处翻墙而入。这一路回来,虽是未曾经历什么艰难困苦,到底一身风尘。在马背上时,还拼命跟自己念叨,第一桩要紧事,得是去江府问问情况。再不济,也得先去霍云婉那问问苏家在宁城的生意做到了哪。 可真跨进了京城城门,丢了马匹,脚就不听使唤的往老李头这来。她肩上行囊还装着在宁城买的不少药材,都是西北那块的名贵之物,想老李头抠搜惯了,怕是在京中也舍不得买。 存善堂,算起来开张不甚长久。京中大家如云,老李头也并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神仙。只这短短一月,居然也声名鹊起,无非就是来者不拒罢了。哪怕口鼻生疮,身无一文,老李头也不赶人。除了免费开个方子,偶尔还倒搭药钱。 所谓太平盛世,天子脚下,居然也能有那么多穷困之人一日日的在这守着,就图那么点微末生机。 前院一片吩嚷,后院却是寂如空山。走到树底下,眼里的赤红就越发浓烈,可那树上当真是一粒果子也未曾挂。薛凌瞧瞧地上,也没落花。估摸着这玩意也有什么药性,被老李头当宝贝收了去。 抖了抖包袱里一堆破烂,薛凌不自觉要笑。笑着又觉得心酸,她在平城之时,与老李头实在算不得亲热。可这会,就这么一个人,光是想一想,都能让她热泪盈眶。如果阿爹和鲁伯伯还在,世间怎么会有这种委屈? 踩着一院药香进屋,里头摆设点滴未改。应是绿栀一日日的拾掇着,一应物件不染纤尘。便是她随手涂的百家姓,也是一张张摞好了,整整齐齐码在书桌上,随着薛凌推门带起的风微微掀起纸角。 卸下身上包袱,迫不及待的扑倒床上,一抬手,刚好够到床沿挂着的荷包。里头孔明锁的轮廓浮于掌心。她这一月的兵荒马乱总算归于平静,仿佛世间万物都放慢了步调。 前院里老李头等人忙到喝口茶水的空隙都少有,绿栀也是抓药煎药递方子的来回跑,直至夜深才送走最后一位求医的。几人将就着用了些饭便各自歇下,居然无一人发现薛凌回了京。 薛凌亦懒得去叫人,她也曾跟鲁文安多次离开过平城办事,短则三五天,长则小半月。每次回城时,都是迫不及待,老远便叫人开门。今又有了那么一块地牵肠挂肚,原也想扯了嗓子嚷着自己回来了,叫绿栀一众人围着自己七嘴八舌才好。可真儿个到了门口,又唯恐自己踩碎了这里片刻安宁。只轻手轻脚回了自己房里。躺了一会,便起身隔着窗户瞧着前院里人来人往,想那老李头算是得偿所愿了。 既是无战,随军大夫的作用就只能是看个头痛脑热。然能上战场的汉子大多壮如牛马,便是偶感风寒,也是不愿意喝什么汤药的。那十来年,薛凌瞧着老李头除了伺候薛璃,貌似百无一用。据说,她那娘亲不治而亡,大概也是老李头学艺不精的缘故。 故而以前薛凌瞧着老李头恭着身子在平城里晃来晃去,少有正眼看过。偏今日在窗口瞧着,一瞧就是一个傍晚。只想着老李头莫说是要个药铺,便是想要皇宫的麒麟露,她也非得想办法弄来。 包袱里干粮饮水尚有,待院子里灯火将熄,薛凌便摸索着用了些。说来也怪,在路上,这些破烂儿味同嚼蜡,在这个地方,吃来不逊鱼翅燕窝。 她并未点燃烛火,黑暗里摸索着换了旧衣再躺到床上,迷糊着眯了眼,枕着一室惬意,暂时忘却魏霍江薛,便觉得周身无一处不舒畅。 然这种舒畅并未持续到天光,黑夜里猛然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平意便轻巧的横在了来人脖子上。薛凌小有吃惊,她是打算威胁一下江玉枫,却没想到这么容易得手,可见这狗压根没打算反抗。 人讨厌的就是这种有持无恐,她断不可能这会真在江玉枫脖子上划一道,只得轻轻压了压剑,恶狠道:“我难道没说过不能来这?” “你当我想来不成。” 来者自然是江家的大少爷。江府一直有暗卫跟着薛凌,不过是前些时日她打发了。然她走之前说多不过半月,不料这一走,归期不定。江府还背着一桩天子赐婚,哪能不心急如焚。偏手又伸不到胡人的地头,更莫说把薛凌给找回来。 江闳在府里一日要骂上三遍,却也无可奈何。除了让人盯着薛宅,自然也派人盯着老李头的地儿。薛凌前脚进门,后脚已有人去江府报信。江玉枫,已经是故意来迟了些。 沧海桑田,大多时候是岁月辗转方得。可风云变幻,却只需瞬息而已。而人心之事,又岂是风云二字能形容。 薛凌只当江玉枫是为了薛璃婚事而来,故而有些想不透他何以如此急躁。她都不记得婚期是哪日了。可大红盖头一遮,底下是哪家娇娘又有何人知道,全然犯不着深夜窜进这院子。要知道自己可是再三警告过江家,不要把手伸到老李头这来。 其他的,似乎也找不出什么要紧的来。说来江玉枫也自诩正人君子,倒次次做这等跳梁之事。想是剑在颈上,有些赌气的成分,江玉枫说完那句话也就不在开口。 薛凌等了半晌,觉得若再往下压一压,江玉枫非得破皮出血不可。两人终究还要共事,只得冷笑一声收了平意,也不避讳,自顾坐回床上,半靠着床头,道: “何事?” 儒冠(二) 江玉枫才从窗户处跳将进来,薛凌的剑就横到了他脖子上,因此还没来得及关窗。夏夜凉风掀起帘子仍不停歇,一路叫嚣着将桌上纸张带起,发出些“哗哗”响声。只下弦月时,天地一片蒙蒙,屋内又没燃烛火。本是横平竖直的一叠百家姓,溶成一团团墨色,撇捺处笔锋延伸,像是什么东西在张牙舞爪。 待薛凌收了剑,江玉枫仍沉默了片刻。他已不是第一次来此处找薛凌,但以前却未到过她闺房。今日也算事急,进来发现,这里陈设比自己房间还要清减,空空荡荡的四处透着冷冽。只余书桌上厚厚一叠不知是什么内容的手稿,看不清细节,只能大概里瞧出字里行间颇有门道,想来也是下过功夫。 将视线移回床上,少女衣衫单薄,斜倚在床架上,慢悠悠的摸索着自己右手腕。要不是知道里头有柄饮血兵刃,江玉枫自觉该非礼勿视才对。可俩人也算共事了小半年,若说还会起些什么杂念,那也着实对不上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薛凌在他眼里,再不是娇嫩的齐三小姐。一切回到了三年前,薛家少爷仗剑而来,身恭神傲的喊“请江少爷过府一叙”。故而这般共处一室,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 他踌躇良久,为的自然不是薛凌。薛凌却兀自疑神了几番,只终究没催促。此地太过舒适,让人只想懒洋洋的瘫着。除非魏塱站到了面前,其他人,她还真有的是耐心。耗上一整晚也没什么打紧。终归,她没什么事求着江府,急也轮不到江府。 数日百般纠结,临了仍在迟疑。可那股子愧疚终被压下,陈王妃泪眼一晃而过,转而便是江闳斩钉截铁“你去拖住薛凌,断不能让她知道”。 江玉枫微一咬牙,转而便是春风满面。他并不知道这一片混沌之中,薛凌能不能看清自己表情,却还是让自己装的像些,道:“你回来了,不早些到江府一叙,倒在这做起春秋大梦,未免太过不妥”。 原世事,轮回不休,戏,从来就是演不完的,片刻停滞不过是供角儿中场讨赏。待好处拿够,就要继续开嗓,以获取更多。如他江玉枫,先砍了一条腿,以供天子一笑。而今,得把挚友尸骨挖出来博个人生似锦。 左手从右手腕处滑落,薛凌想去够那个荷包,又唯恐江玉枫看出什么端倪,迟疑了一下,换了个姿势掩饰自己的举动。她以为江玉枫是来兴师问罪,不料这狗突然就换了个口气。一时倒悬了心,唯恐京中出了什么岔子,导致江家飞快的找上门来有求于自己。当下也不顾粗不粗俗,道:““有什么不妥,我又不是你江府的家奴,难不成,来去还要你江少爷应允?有什么屁事快点说。” 江玉枫早有预料,也见怪不怪。万事开头难,瞎话也是如此。第一个字难以启齿,但只要一开口,后续就如江水滔滔,似乎是声音自己争先恐后的从喉咙往外钻,想收都收不住。更何况,他要说的内容,已经打了上百次腹稿。 薛凌一去不归,就一封书信递来,还是只言片语。原江玉枫也是跟着江闳一样,急不可耐的等着她回。六月天如小孩脸,一日三变,而龙椅那位,是天子,自然脸也变的多。江府说是要密谋大事,薛凌在时,也没觉得此人多重要。可薛凌一走,江闳才发现,自己居然拿朝中众人如一头乱麻,无处下手。 江府在魏塱治下,本就如履薄冰。今朝既不是文臣肱骨,也不是武将要员,能在金銮殿站着已是实属不易。他总不能逮住个人就喊,当今圣上弑父篡位,要另择明君吧。这时候,就不由得念起薛凌的好来,薛家的儿子,终究是薛家的。故而江闳一面假意与瑞王魏玹交恶,免惹魏塱起疑心,另一面,只能苦等。 然变故生在数天前,这日子终究不是江府一家子在过,京中人人都端着碗等吃饭。江府不伸手,免不了旁家伸手。这手一伸,就不知道拨弄了哪片风云,将无数世事瞬间掉了个头,江闳从一心等着薛凌快些回来,转而求神拜佛的希望薛凌一定要被困在路上。 直到,该死的人死透,连骨头都要腐烂成泥才好。 语气该急一些,才更像往日的自己,江玉枫心念一动,便带了些诘问:“薛凌,你不顾忌江府,总该惦记着你亲弟才是。欺君之罪,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陈王府和江府等了你这一月余,难道你不该给个交代?” 薛凌未觉有异,在她眼里,江玉枫一贯如此。用鲁文安的话来说,有些人,一开始笑的像个弥勒佛,你才放肆两句,他就像被狗咬了一般跳脚,还不就是骨子里一样的贪嗔痴。痴就痴吧,还非得先装装样子,装又不能一条道装到黑,自己三五两句不讲究,就来个翻脸不是人。 听江玉枫是为着那桩婚事而来,悬着的心又放了下去。且这事儿,她总有点理亏,谁知道当初是齐世言那狗在背后手脚呢。虽群臣面前,那句“山川其舍诸”是天子金口,可大家都门儿清,对于江府来说,这桩赐婚的羞辱,估摸着也不亚于大儿子被薛家少爷废了一条腿这事儿了。 原本该在想想,欺君之罪的事儿又不止这一桩,江玉枫实在犯不上为这来的如此急切。可薛凌脑子一跑偏,就止不住的想笑。薛璃姑且算是江家的儿子吧。堂堂国公府,大儿子二儿子的终身大事皆毁了个干净,世事巧了,这两桩冤孽的正主居然是她薛凌同一人,想来,世间还是微微有那么一丁点报应可言。 人一得意,思绪就出了叉子,只想着江家太过谨慎,薛凌便没做其他盘算,道:“什么交代,信上不是都说了,找个人塞进花轿,魏塱现在才没工夫盯着陈王府。” 老李头的院子太过安逸,安逸容易让人脑子打结。身在鲜卑之时,她还知道江家不可靠,故而不敢让江玉枫给霍云婉递信。这会却对江玉枫的来意半字不疑,懒洋洋的打着呵欠,想着江玉枫赶紧滚了,还能睡个整觉。 儒冠(三) 床上人影斜倚,罗裙青丝相依,和着牙床帷幔,便是一副大致轮廓,多少也透出些玲珑妖娆。江玉枫远远站着,嘴唇抖动好几次,才把一句话说的完整。道:“你既回来了,还是不要铤而走险的好,行将踏错一步,街上只怕要血流成河。” 原该顺水推舟,偏事到临头,人总是难以决断。说的雅些,这也算一方香闺,然他只觉得自己是站在森森夜色之下,皇天厚土昭昭,心底的龌龊便藏无可藏。以至于再三多嘴,但话一出口,却又分不清是希望薛凌能看出反常,还是自己在欲擒故纵,让薛凌错的更离谱些。 然薛凌既未听出江玉枫话里诸多纠结,也没工夫关注他脸上表情。房里仍是混沌一片,连带着她也迷糊,快速转了话题,道:“霍家可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儿?” 薛璃的事儿实在不值一提,真要讲究起来,她反而比较关注霍云昇。毕竟,这个人快死了,得提前提防着霍家有没有在她离去的这一月里抓到什么救命良药。可霍家的事儿,犯不着问江府的。今夜是回的急,她本是打算第二天直接进宫问霍云婉,包括苏府那点子破烂,也一并理一理。没奈何江玉枫闯过来在这纠缠不休,只好顺嘴问了一句。 江玉枫听得薛凌这样问,不自觉长出了一口气。出完自己方大惊,狂吞了一口口水,将自己那点慌乱掩饰在无边黑暗之中。他终于明白,今夜来,最想要的结果,就是骗过薛凌,让她在苏凔身死之前不要接触到陈王府任何人。 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不愿意承认他江玉枫开始背信弃义,开始陷害忠良。不愿意承认当年薛弋寒一事,江府并非是不得已为之。 而是,求之不得,乐见其成。 “霍府无异,你当真要一意孤行,让人李代桃僵”?语气里气愤渐退,甚至沾染了一丝喜悦。他已经劝过薛凌了,若非薛凌跋扈,愿意循规蹈矩自己出嫁,自然就会乖乖去陈王府,自然也就知道苏凔要死了。 所以,错在薛家。只是,不知苏凔在大狱里还能撑多久? 不对,是宋沧。是平城一案的余孽,是当今新帝的状元。 “既然无异,你是早点回呢,还是我分半边床给你,大家一起将就一晚,权当我盛情招待过了,下次再敢踏足此地,刀剑无眼。”?薛凌打着呵欠,指节好整以暇的在床沿上敲了敲,几句威胁话说的无赖夹杂着轻佻,越发的惹人厌。 江玉枫留下一句“你既然不愿意,这几日便不要出门,免得节外生枝”,而后退的悄无声息。直到双脚站到存善堂门外,一回身,眼里死盯着门上匾额,才透出些活泛气来。 “长恨身无济世手,但求胸存悬壶心”。明明是月黑风高,为何这一幅对联上的字却咄咄逼人,从眼里直直钻入心肺?他不认识齐府出来的绿栀,也不认识新招来的小伙计石头,唯一熟悉点的就是老李头。老李头,是平城出来的,也就是薛弋寒的故人。既然是故人,那就应该跟薛凌是一丘之貉。 这一院子,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谈济世悬壶之事?怕是薛凌午夜梦回之时,也会为自己所作所为齿冷,故而在这圈半尺天地,供闲暇之时装模作样。所以,才再三禁止他踏足吧。唯恐他来戳穿这一片杏林春暖,实际和其他地儿没什么两样,尽是些妖魔鬼怪。 江玉枫驻足良久,脸上表情逐渐狰狞,又复归于平静。而后冲着虚空轻扬了两下手,转身消失在茫茫中。他不会再踏足这片地儿,自是有人日夜盯着。江府,共事尚要挑个好对象,何曾要替人办事?便是先帝在时,一声“国公”也是喊得意味深长啊。 江闳久未合眼,直到江玉枫回府,二人密室秉烛之后,整个江府才沉入寂静。江玉枫曾多嘴一句“是否要告知玉璃”?国公不置可否,只轻摆了摆手。 薛凌月夜入江府,不过是区区数月前的事儿。回想起来,那是江闳少有的失态。事后有心缓转,却不想薛凌不仅与京中常人行事风格迥异,而且颇有通天彻地般手腕。他江府软硬兼施,仍被逼的节节退让。江闳自觉一把老脸丢了个干净不算,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败在哪。 人,总该有些顾忌才对。名、利、情、爱,江府一一在薛凌身上试了个遍,竟无一处是其软肋。连江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似乎都对其无足轻重。叱咤一世的国公爷,怎么也想不透,就算当年薛凌侥幸逃出生天,但魏塱与霍家连手清洗,凡跟薛弋寒沾点边的人,不是身死,便是远放。薛凌,究竟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对朝中大事了若指掌?那个金銮殿上,站的都是什么牛鬼蛇神? 一开始,江闳怀疑是齐家暗地里在帮薛凌,直到齐世言中风,这一切就更加扑朔迷离。他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啊,竟然要低着头对一个二八少女说“我们江府,替薛少爷办事。” 亏得当年,薛弋寒死了。若是没死,这场波涛,只怕更是风高浪急。 薛凌终是低估了江府,她生于平城,见惯了底下人唯薛弋寒马首是瞻,过足了众星拱月的安乐日子,将旁人的诸多退让笑纳的理所当然,还以为天下人皆如此,凡事哄着她才对。 可世上,只有一个鲁文安。死了,就没了。 这京中来往,谁不是人中龙凤,哪一个不是卓异非凡,怎会有人甘心捧着薛凌?她自以为手里拿着江府把柄,没给江闳找事,便是天大的恩情,却不知江闳日日皆在算计,如何才能不再受制于人。 江府要的,是分一杯热羹,不是等一口剩饭。 原一切也是牢不可破,薛凌走后。江闳汲汲营营,这一月却也没什么进展,江家本无兵权,如今朝堂也不得势。一个江玉璃虽是蟾宫折桂入三甲,谏言之时也常有露脸,但明眼人皆看的出来,皇帝,开始冷落江家了。 拨乱反正,近乎一句无稽之谈。只能等,等薛凌。纵心不死,但国公一向能屈能伸,好歹,他已经摸透薛凌行事风格,以后不会如初初那么被动。 转机发生在苏凔身上,江闳最开始不知这位状元爷脑子里哪根弦搭错,竟一门心思去查薛宋旧案。略一思索,以为是魏塱授意。 兔死狗烹啊,只说霍家如今仍是鲜花着锦,但当年撵过兔子的那几家人尽皆知,霍准的头发,没准都愁白了一半。苏凔是魏塱的新贵,去翻这这等陈年往事,如果不是故意触天子霉头,那就是帮人找点借口杀狗了。 如果能把这事儿一盆子扣霍准脑袋上…….江闳翘了嘴角,他乐见其成。 儒冠(四) 江府自是乐得坐山观虎斗,不管魏塱和霍准两方谁胜谁负,于江闳想要的而言,都是美事一桩。然他只看到经过,并未瞧见起因。 苏凔拿走第一册薛宋案卷的同时,魏塱和霍准几乎同一时间知悉,只两人皆各有计较。霍准和江府所想不差,唯恐是霍云昇最近在御林卫中的举动太甚,魏塱狗急跳墙,起了别样心思,打算将当年薛宋案扣在霍家头上,置霍家于死地。 魏塱却迟疑些许日子,一面暗中派人查苏凔可有跟什么人来往,一面尽可能的给予苏凔方便。想看看这位新科状元能查出个什么花儿来。若时间倒退回三年以前,看人翻起此事,也许他还有一丝仓皇之色。只是,时过境迁,那句“天子不会有错”已经不需要自己的母妃来说。毕竟,圣慈昭淑太后,已经很久没有喊过自己的儿子一声“塱儿”了。 错的,尽是王臣。 翠密松柏之下,苏凔曾和齐清霏逐字翻阅有关薛宋一案的所有卷册。初初胆战心惊,越往后,便生出些欢天喜地来。那桩案子,原是有破绽的。正要一舒多年郁结,却又和齐清霏不欢而散。这时,薛凌也留下书信,只说是暂离京中,不日即返。 他可以在朝堂与人高谈阔论,也能在闹市与同僚把酒言欢。偏唯有这一件事,无法与任何人商量。百般忍耐想要等薛凌回京再做打算,而薛凌又被石亓困在鲜卑,到了信中所言的归期仍不见人影。爱恨情仇一上心,苏凔做了一件截止他此生为止最大胆的一件事。 他铤而走险,妄图试探帝王。 苏凔并不是没听薛凌间或提起,当年之事的幕后黑手与魏塱脱不了关系。然在金銮殿上站着这些日子,他始终无法认同魏塱是个昏君。大小政事,百姓外邦,任意一件拿出来,都不是无道之举。且梁这三年来,皇帝不说无一纰漏,但其政绩有目共睹。天灾时,爱民如子。人祸时,雷厉风行。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将自己的君王和那场西北之祸联系起来。 也许,真的另有其人。 御书房内,魏塱笑容和煦问“爱卿何事”,待苏凔一句“有疑”讲完。脸上突而忧桑不能自持。屋内沉默良久,盛夏之时,仍觉空气中滴水成冰。 “查,你去查,凡有所需,报朕的名头”。魏塱眉头皱出三辙,从椅子上站起来,褪去不忍,换上雷霆之怒。 苏凔欣喜若狂,一是魏塱神色不似有假。二,天子竟然愿意一查到底。这些天,他拿那些案卷颇废了些功夫,问起一些事,得到的答案也是含糊其词。若皇帝肯授命于自己,再行事,就不会那么束手束脚。 他山呼“英明”,正要告退,魏塱却又颓然坐下去道:“不可。” “不可打草惊蛇,你且暗中调查,先看看可有人证物证。此事牵连甚广,朕…朕亦为难。” 街头闹市,宋家的血早就干了,但天子当年的罪己诏,还挂在悠悠众口间,应是百十年不会消散。苏凔看着眼前人,竟生出些同病相怜的心思。 会不会,两个人都是被冤枉的呢。他热血沸腾,无比郑重的行礼,恭敬的盯着地面退出房屋。 人低头走路时,身前身后事,皆是一无所知。 有了魏塱的一句许可,宋沧的行动更显迫不及待。说是暗中,然朝中那点大小事,苏凔才沾手了几月?更何况,魏塱想要的是光明正大,苏凔如何能暗中? 京中证据已经翻无可翻,物证仍然只有那一丁点,人证….人证他遍寻齐清霏不得。去了数次陈王府,齐清猗皆说清霏已经回了齐家故居,与京城千里之遥了。 两人明明为亲生姐妹,苏凔却觉得二人没有半分相同。他曾想晓以大义,求齐清猗怜宋家一脉,也怜他一片情深。 然齐清猗怎是齐清霏那等不谙世事可比?自从知道苏凔和薛凌是故交之后,她就唯恐自己最小的妹妹有什么闪失,日夜焦愁如何才能斩断这段看上去就是孽缘的关系。突而一朝,清霏自己跑回来哭的死去活来,说要与苏凔一刀两断。她自是求之不得,都没顾上问苏凔和薛凌究竟是个什么故交? 苏凔再上门之时,能讨个什么好。吃了一通数落之后,再回去,且羞且怒。他实是爱极了齐清霏,可也是厌极了齐世言。没与齐清猗当面恶语,已是君子自持,可心中郁结无解。 且京中之人事,已经查无可查。他本无什么根基,皇帝又不能明面帮忙,何况当年事发远在西北。为今之计,唯有正式上书,请皇帝下旨彻查,宣原西北十六城主将对质。既然当日皇帝已经首肯,想来这样做也不算唐突。 如此的话,经手无忧公主和亲一事的人,也要悉数到京,包括齐世言。 只不知为何,他拿了十多年笔的手,无论如何都写不稳这一纸奏章,前前后后写废诸多宣纸,仍字不成句。而常春宫里,霍云婉的小楷清丽婉约。因墨里掺了上好的金粉,写出来的字在灯火之下流光溢彩,霎是好看。同样的内容一式双份,分毫不差。 第二日晨间,苏凔下狱,苏远蘅羁押。身份有误、科举造假、官商沆瀣、抗旨不尊、中饱私囊。人证物证俱在,事实确凿无疑。原用不上霍相发声的,只是状元爷大才,还须明辨忠奸才好。故而先行收监,容后再审。 魏塱龙椅上痛心疾首,百官大殿前不可置信。这好好的新贵,天子眼中的红人,前途无量自是指日可待。这才几个月,竟然就出了这档子事,敢从羯人那捞钱了。 前方早朝未散,但退回的信已经到了霍云婉手上。白日无烛火,小小的纸张便只能投入燃着的香炉里。空气的氤氲便一瞬间多了些墨味,让人微有不喜。 她喜欢的那个小姑娘啊,竟再没来过宫里。这送了好几次信,都没找着人。不知是送去那个盒子不够精致,还是“还珠”二字说的不够明显。唯一可知的是,现如今,霍家还活蹦乱跳的。 好在,苏府快完了。 儒冠(五) 御林卫的人重重包围苏府的时候,苏远蘅还醉在翠羽楼未归。近些日子,梁羯限市,他不便行事。宁城一带,因着沈家的关系,苏家更是不敢亲自露面。其他的地儿也没什么大事需要他这个少爷亲力亲为,倒是悠闲的很。 因罪名尚未盖棺定论,自然没人过多为难苏姈如及府里一干人等。待上头来传苏远蘅已到案,除了门外些许看守闲聊,苏府又恢复往日安静。一摞子账本笔墨还浓,苏夫人盯着瞧了好久,难得面上浮出一丝惊慌。 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信,她很久不曾收到过霍云婉的信了。这种情况早该拿出来捋一捋,但最近苏家的境况着实乱。既要跟沈家明修栈道,又要与霍家暗度陈仓。又因着上次雪色的事儿,苏姈如自认卖了一个霍云婉一个天大的恩情,竟忘了,那位主儿早就不是霍家娇滴滴的小姐,而是,天下人的母亲。 说起来,以苏夫人的七窍玲珑,再加上苏家本身有人站在金銮殿上,她不该想不到霍云昇官复原职,实则与天子嫌隙更甚。当初霍云婉千方百计把自己的亲哥哥拉回去,未必就是兄妹情深。没准,是挖了一个大坑给霍家跳。 然而人一旦遇上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即便觉得不靠谱,也任性的想要赌一把,苏夫人亦是如此。她对宁城那一带欲罢不能,汲汲营营的要将整个梁朝的西北势力收入囊中。想着有朝一日,沈霍两家都要看苏府脸色。却不想,贪多者,大多要被噎死。魏塱废了老大的功夫才将那一分为二,她苏姈如,算个什么东西? 若非天子想敛点私财,再加之给苏凔砸点政绩在头顶,好尽快收拢文臣势力,否则的话,天下财事自有户部一力承担,关苏家何事。可怜苏夫人终归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又有几个能跟殿陛栋梁在同一张桌子上推杯换盏呢?从古至今,不都是端茶递水的角色么。 好在,一壶水,可以斟满好几个杯子。一个人不喝,还可以换个人。 苏姈如只托腮呆滞了稍许,又恢复了一贯的春风笑颜。吩咐人备了笔墨,老老实实的足不出户。直至距晨间御林卫拿人,已过去了大半日光阴。几张大额的银票递进差爷袖间,苏银还是顺利的出了苏府大门。到底儿苏家只是落难,还未彻底倒台,吃拿卡要正当时。真儿个一朝没了,还轮不到他们这些卒子呢。 国公府守门的还是那个顺才,不同的是,学的颇乖。听闻苏府的人求见江国公,纵心下有奇,却老老实实的说去通传一声,叫苏银好生候着。 顺才一路走一路狐疑,最近的人真是光怪陆离。齐府的烟花小姐,苏家的商贾杂役,都找到江府来了。找上江府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稀奇的是,指名道姓的要找老爷江闳。 今儿这个好歹还算客气,恭敬称了一声国公,齐府那个三小姐…顺才不自觉摸了一把脖子。上面自然是啥也没有,当晚平意只是碰到,这么长时间了,连疤痕都没了。可若不是那么一阵轻微的疼痛,他是不可能去帮苏银通传的。 纵这些下人还不知苏远蘅之事,可苏家是商。就是家主亲自来求见,也得先递了名帖,得了首肯,重礼上门。哪有打发个小厮空着手,就拿张纸条,说要与国公爷一叙?也不知自己去传话会不会被老爷打将出门。 正如顺才所料,江闳听说是苏府的人求见,头也未抬。他一直留意朝堂之事,自然已经得知苏远蘅入狱一事。然这个人实在太过微不足道,若非名字跟在苏凔的后头,只怕都难入江府的耳。 他以为苏府的人是上门想要攀点关系,看看能不能救人。这种举动,连不屑都只是在心头一晃而过。最近江府要操心的事儿太多,为这么个人浪费丁点情绪,都不值当。 “打发了,别什么人都来传。” 预料中的杯碗没砸过来,顺才长舒了一口气,自己话已经传到了,还是不要多找不愉快,转身要走,手里的纸条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对折之后棱角分明,戳的人手心痒痒,顺才有心要丢,却不知觉的去摸自己脖子。 “妈的”!他狠狠骂了一句,还是咬咬牙道:“来人说老爷看了这封信,自然会见他。” 江闳终于从案牍中抬起头,难得的盯着顺才看了半晌,才道:“拿过来。” 一方描金笺,细细折成二指宽。不知是在闺阁处久放之故,还是苏府故作风雅用了熏香。总之,上头淡淡的脂粉气扑鼻而来。这种千回百转的东西,大多不是什么好玩意。江闳拿到手上,先皱了一回眉,又挥挥手让顺才先走,才缓缓打开。 第一折展开,空无一字。第二折展开,仍旧空无一字。江闳顿了手,无需看内容,他已知苏府大概不是来求人的。而是,来要人的,要他这个国公效犬马之劳。只是不知,这张纸条上,是什么东西,敢让一介商人到国公府递帖子? 陈王府北侧城郊,又有风筝青云直上,上有红杏,粉黛近乎乱真。当年借出去的五十两银子,该收回来了吧,这三年的时间,利上利,利滚利,便是算尽天下生意的苏姈如,也算不清楚要收回来多少才能不赔本。 可她找不到薛凌。纵不知道这里头究竟出了何事,但苏姈如仍是飞快的反应过来,当务之急,是先把人保住。不管那位才当了数月状元爷的苏凔怎样,起码自己的儿子不能赔上。既然霍云婉未有只言片语递来,显然是求不上的。 好在苏家能说上话的大小官员,京中还有不少。只是才略作打探,苏姈如便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次针对苏家的,竟然是,相国霍准。不管魏塱如何,但现如今,朝堂应该没谁会为了一个苏家和相国对着干。 无论多好的茶水,怕也没人喝了。放在以往,苏家大概会在茶具上下下功夫,力求那些老爷大人垂帘。可这会,苏远蘅的命眼看就要赔上,苏姈如看了良久的天,忽而想强行把茶水给谁灌下去。于是,那张描金笺,斩钉截铁的递到了江闳面前。 待到江闳终于将纸张展平,上头赫然只有两个字:薛凌。 儒冠(六) 顺才已经走出了好几步,身后茶碗碎裂的声音如三月春雷。转而是江闳怒气十足的喊:“让人进来。” 顺才顾不得一地杂乱,一路飞跑着往大门口请了苏银,客客气气的领着他往里走。他一介守门的,实在难以碰到国公爷发性,这会也算开了眼界。虽不知所谓何事,但估摸着跟来人八九不离十,自己能少参合一刻算一刻。 苏银作为苏夫人的贴身心腹,这种王公大臣的内宅别院不知进了多少次。可里头草木山石,他才第一次入眼。以前,都是低着头的,唯有今日,脖颈方硬了一些,能支撑一双眸子傲然视物。 如此行径,倒衬的前头顺才唯唯诺诺。待把人领到了老爷面前,他才长舒一口气,进而暗骂不长进。怎么倒对个外人低三下四来了,凭他是谁,总不过是来求人的。以往来求人的,大多极有眼力见儿,连带着他们这些看门的,也能得不少好处。现下啥也没有不说,那态度,竟好像是来抄家的。 江闳并未着人叫江玉枫前来,那张纸条已化为灰烬,脸上愤怒便也退却的无影无终。等苏银进了门,见到的,仍是那个与常无异的江国公。 二人相对,苏银躬身行了一礼,道:“承蒙国公赐见,在下苏银,奉家中夫人之命上门拜谒”。他言语恭敬,神色却并不那么卑微。说完也并不避讳,自顾抬起身子,直视着江闳不在说话。 江闳将眼前人打量了几个来回,忽而不可自发的笑了两声。他活了这把岁数,见得东西着实多,偏今年的怪事儿最为出奇。一介商人手底下养的狗,居然这么倨傲的站在他面前。 真正的薛凌,找上门时的确将江闳吓的不轻,无非是当晚措手不及。可一张纸上的,要跟国公讨价还价,未免就太托大了。且江闳现下还不知苏府与薛凌究竟有何渊源,以为是苏府知道了什么,想要拿人话柄。他是退了,那江府也没到如此任人拿捏的地步吧。 “你家夫人,是哪一位”?江闳挥了挥手,示意苏银坐,而后自己也坐了下来,端过茶碗,轻描淡写的问。他还真不知道所谓苏府是谁当家。也许以前有过交集,也许没有。但苏姈如的名字,完全不值得他挂心上。 苏银并未入座,反而又躬了躬身道:“在下家主苏府苏姈如,为现今行运使苏远蘅之母。原该亲自上门与国公一叙,恐妇人多有不便,故而遣在下前来,还请国公见谅。” “老夫早已退居,不问朝事,与你苏府亦无交情,有何可叙?” 苏银暂未答话,先用眼角目光扫视了一遍四周。江闳知他所为何事,道:“但讲无妨,此处进来容易,出去只怕有些困难。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胆子往里凑。” 苏银并不理会江闳话里威胁意味,查探四周似乎并无异常,便挂了疏离笑容,淡漠道:“国公爷说的是哪里话,在下只是上门收账而已。这理儿说破了天,九五之尊也得还钱不是?” 不等江闳做答,他又继续道:“原不该上门催促,只最近苏府亏空甚大,夫人焦头烂额,还请国公体恤一二。” “冤有头债有主,求神也别找错了庙才好。老夫一生坦荡,何曾欠人分毫?莫不是随便拿张纸画点什么,就能去钱庄对银子?苏家这么做生意,不怪苏远蘅保不住脑袋。我看,苏家上下都嫌命长了。” 碗里茶水澄恻,一尾瓷烧锦鲤不过指尖大小,红白相间的卧在碗底栩栩如生,和几片翠色叶子相应,似是山间湖色尽在掌中。二人俱是心底各有计较,面上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把几句催魂夺命语说的分外曲折婉转。 苏银自是不提,纵是有备而来,但他到底心中忐忑。以前干的多是求人勾当,一朝反客为主,对手竟然是国公。虽朝堂之上,江府逐渐势微。但老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苏姈如能当机立断来攀江家,也未必就完全是抓着薛凌的缘故。他若漏了半分怯意,此事非但不能成,反而再无回旋余地。 江闳也多有顾忌,虽现今苏家局势,实难撼动江府分毫,他大可不惧。但那张纸条确实写的太妙。增减分毫,他估计都不会浪费片刻和苏银对话。且他担忧苏府找上门来,是薛凌的意思,这就不得不让人多加留意。 唇齿交锋数回合,终是苏银败下阵来,他到底只是苏府下人,又没多少主动权。鱼死网破说来容易,可网破了尚能补,鱼死了,那就是死了,苏府难道还真能把那点子破事抖出来和江国公拼个玉石俱焚? 苏银额头已有细密汗珠渗出,这回的事儿,明眼人都知道,苏远蘅只是个陪葬的,正主儿,可是那位状元爷。牢里什么境况不得而知,但想来没人不长眼睛一开始就去为难苏凔,什么提审口供,估摸着,都是拿自家少爷开刀。家里锦衣玉食堆出来的人,怎么能受那个罪?江闳有的是时间细嚼慢咽,他却没多少工夫耗在这里饮茶赏碗了。 苏银道:“国公自是两袖清风,然齐府三小姐因缘际会,曾与苏府诸多牵扯,数日之后,便是国公府大喜之日,苏家少爷也想来讨一杯酒喝。” 见得苏银图穷匕见,江闳也就懒得多费唇舌。直言道:“谁让你来的,薛凌?她身在何处”?他语气里带了些许薄怒。这一月,江府遍寻薛凌不得,手头消息只有一封书信。若苏银真是薛凌遣来的,那实在是欺人太甚。 苏银不解其意,只当江闳是被人威胁,有所不喜,此刻也顾不得许多,索性全无遮掩,道:“非也,原是齐三小姐三年前从苏府借了两条人命走,现如今夫人遍寻其不得,念及江齐很快便是一家,只能事急从权,还请国公早做决断。” “作何决断?一无凭据,二无证人,苦主也不在”。江闳漫不经心的搁下茶碗,直了直身子,看着苏银道: “没准,是人死债消呢?” 儒冠(七) 夏日凉风迤逦,卷着午后光阴在屋里肆意喧腾。国公此话一出,周围便瞬间归于寂静。良久,苏银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打破一室沉默。他来之前,已经与苏姈如商讨过,是低三下四的上门求人好,还是有恃无恐的要债好。这会瞧来,两厢皆不是上策。求,苏家没那么大脸面,威,苏家也没那个能耐。 碗里茶水已见底,江闳仍端在唇边漫不经心的吹着。微微水纹之间,那尾瓷鱼越发活灵活现,下一刻,似乎就要跃于指尖。苏银久未答话,江闳却也不急,既没喊送客,也未再咄咄逼人。他倒是想看看,这苏府能翻出什么花。 如此片刻,苏银终是按奈不住。路,其实从他跨进江府大门的那一刻,就已经难走了。只是他原想这条路再难走,也走得个表面欢喜才好。然江闳怎肯乖乖顺了他的意?一句人死账消说的轻描淡写。 死谁?总不能死江府未过门的儿媳吧。 苏远蘅如今本已是朝不保夕,如果江闳再伸伸手,估摸着朝也保不住了。苏银心一横,再顾不得什么人前体面,道:“江大人总不是人间国公当厌了,想过过阴间阎王的瘾,空口白牙便做起生死的主来”。他微拂了一把脸上碎汗,再不复刚才笑意,直视着江闳道:“若齐三小姐有个不测,苏府自然不好与一个死人为难。若苏府有个不测,这本账,怕是得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也好叫世人看看,都是些什么人承了苏家恩。” 江闳脸色未变,只把茶碗盖子扣的“吧嗒”一声,那尾鱼,便瞬间了无生机,又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死物。 “送客。” 有小厮应声进来,对着苏银做了个请的姿势。苏银躬身行了礼,又道:“国公爷,苏府先祝江二少爷早生贵子啊”。说罢便跟着小厮出了门。 盖着的茶碗又被掀起,那尾鱼又有了一丝丝活泛气。如此死去活来的折腾,像极了人濒死时张着大嘴力不从心的样子。江闳想饮一口缓缓,才发现里头都是些茶叶沫子。 本不至于如此,是苏银那句“江二少爷”提了个醒。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苏府只知薛凌一桩事,江府却还藏着薛璃这么个催命符。江闳便有些颓然,他实在拿不准苏府究竟知道多少。且此时他还不知宋沧的存在,还以为苏银口里的两条命是指薛家的俩儿子。暗自腹诽莫不是当年薛家之事,苏家也有份参与? 正狐疑不定,江玉枫匆匆而来,也是面带急色。父子两厢一对面,皆从对方脸上看出些不对劲,异口同声让对方先讲。 此处只是江府会客处,并非密室。江玉枫下意识留意了一下四周,才压低了声音道:“陈王妃来访。” 听他如此说,江闳愈发的焦躁。他刚见江玉枫神色慌张,一颗心瞬间提了老高。自家大儿子,当然是有数的。若非有什么真正要紧的事,不至于这般言行失措。 可陈王妃来访,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明面上,再过数日,江府就要迎娶齐家三小姐。齐家既已归乡,又说是长姐如母,陈王妃此时来府里商讨一些事宜,听上去合情合理。可惜面上的功夫一揭开,这事儿是既他妈不合情,更加的不合理。再添着江玉枫一副天要塌了的表情,由不得江闳不慌。 情急之下,没好气嘟囔了一句:“她来是为了什么?” 江玉枫上前两步,附在江闳耳边道:“薛凌”。说罢退开,迟疑道:“爹可要亲自去瞧瞧,娘亲且陪着呢。” 正如江闳所想,齐清猗来江府,比起苏银光明正大的多。八抬大轿摇晃着,半点没丢了陈王府的脸面。待得下了轿,仪态万千的往国公府正门前一站,江夫人自是携了一群丫鬟婆子迎上去,欢欢喜喜入了内厅。 二人就着薛凌婚事你来我往,说前道后。偏江夫人知道江玉璃是薛璃,却不知那位齐三小姐是薛凌。当初江闳父子还未来得及与她商量,薛璃已在朝堂请魏塱赐婚。奔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也就没人再告诉她。 而齐清猗则掉了个头,不知京中盛传的琉璃郎,竟然是薛弋寒的亲儿子。只说薛璃当真是在那次诗会对薛凌一见衷情。她的那位三妹妹,怎么也算不上什么绝色佳人。而琉璃郎的名头,在京中属实不怎么好。百花丛中过的人,突而就对株其貌不扬的蒲草情难自拔,她原还不觉得有啥。只是知道薛凌的真实身份后,齐清猗近乎肯定是薛凌设计了什么,才能把自己嫁进江家。 两人各有心思,自然言语之间俱是躲藏遮掩,配着这桩名头实在不怎好的婚事,场景实在荒诞滑稽。如此胡言乱语就着点心吃了一两个钟茶,齐清猗仍未说告辞,江夫人也未曾开口留人用膳。倒叫底下人好一阵猜测,这些主子,一天天的都玩些什么花样? 直至日头西斜,齐清猗瞧了瞧天,似是下定什么决心。招了招手,身后丫鬟便递上个卷轴来。齐清猗接过来,看着江夫人笑道:“此次上门,除却幼妹婚事,原还有一桩,乃是王爷遗物。竟好好的在书房存着,我收拾着,瞧见上书说要赠与江家公子。出门时,便一并带了来,不知江大少爷此时可在府上。倒要亲自交到手上,免叫王爷泉下不安。” 原太子与江家纠葛,江夫人再清楚不过。有心要说人不在,却想着陈王已故,自家的大儿子,又是见不得人的。且齐清猗手上多不过是丹青书画之物,便调转了话头,着人去传江玉枫。她想着齐三小姐的身份再为人所不耻,终究,魏塱开了口,江齐两家是做定亲家。唇亡齿寒,若真的有什么要命的东西,齐清猗也不至于这会子拿上门来。 江玉枫自是知道薛凌的,他拿不准陈王妃知道多少,一听下人来传,心中已有几分忐忑,强撑过来行了礼数,一番寒暄,接过齐清猗手中画卷便要回房。 齐清猗笑道:“王爷生前与江少爷情如手足,此物一早备下了,却蒙尘甚久。今日物归原主,江少爷不细看看?也好叫我做个见证,了却王爷一点心愿。” 话已至此,江玉枫不好推辞,冲着齐清猗一躬身,道:“蒙王妃亲自送来”。说罢拆了卷轴上系带,徐徐展开。一副水墨丹青确是魏熠手笔,大好河山跃然纸上。江夫人伸长了脖子瞧着个大概,见并无什么异常,彻底放下心来。 江玉枫急急往江闳处而去,他自看的分明。这幅画应是魏熠身残之后的随笔,上头并无印鉴,落款处分明是后人补上。簪花小楷,娟秀细腻,小小巧巧的隐藏在角落里。 乃是“薛凌”二字。 儒冠(八) 江闳手间力道一紧,似要将掌中茶碗捏碎。那一尾鱼也被捏的丑陋扭曲,如死亡多时,又在臭水砂砾处漂泊数日,再难看出一丝一毫先前的精致灵动。不知当年妙手巧匠,能否猜到自身杰作有此一劫? 造物者,天工犹可夺。处世间,人心不可测。 薛凌在陈王府混迹数月,江闳早有猜测,陈王夫妇未必就不知道她身份,只是懒得当恶人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陈王一死,更觉得此事无关紧要。他自忱和齐世言同朝为官数十载,与齐清猗也有过数次交集。陈王妃,实在很难与薛凌相提并论。故而陈王府无论知不知道所谓齐三小姐的真实身份,都不该有什么乱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府何必闲得去趟浑水。 他万万没料到,在魏熠死后,那个似乎毫无主见的陈王妃居然明火执仗的找上了门,就差将“薛凌”二字绣在旗帜上,扛着招摇过市。本不该如此怒难自抑,只是苏银怕是还没走出江府大门,那张描金笺的灰烬估摸着在香炉里尚有余温。 他才刚送走一个薛凌,又来了一个薛凌,这天底下的薛凌,一个接一个的往他江府来。此时的江闳早忘了,当年他曾扣了薛凌一夜。当时薛凌平城少爷气未退,在江府私设的水牢里辗转腾挪,气羞丛生。既恐薛弋寒责备闯了大祸,又恨自己技不如人栽在这。她自命清高又固执倔强,在那小小的一方臭水中,想着最多一夜,她只能容忍自己在这破地方困一夜。若是天亮了再无转机,她大不了自己把腿砍下来赔给江玉枫,就算疼死了,一了百了好过给人如此折辱。 江闳与薛弋寒那场局,最终走成了死棋。薛凌这尊神,自然请来容易,送走难。 按江闳的吩咐,只说是要商议大礼之时的物件,齐清猗却之不恭的留在江府用了晚膳。酒足饭饱,密室里茶韵生香。齐清猗一路盯着脚尖,跟着江夫人缓缓而入。坐下之后,良久才长叹一口气。 一如江闳所想,魏熠贵为太子时,她尚且是个温婉女子,更不消说此后的这些年。如此明晃晃的咄咄逼人,与自己的阿爹算一次,余下的,就这一次了。 “王妃请”。江玉枫代江闳斟了茶奉至齐清猗面前,他亦不知齐清猗是为了什么在这个时候找上门,还要说道薛凌的事儿。若先前大家还可以装模作样,这会魏熠已死,齐世言中风,两桩事都跟薛凌脱不了关系。齐清猗必然是知道江府薛凌身份了若指掌的。书卷上的那两个小字,是威胁,还是讨个说法?江玉枫有微微一丝紧张。他怕齐清猗问起魏熠之死。 情同手足,哪来的什么情同手足? 伴读之谊是真的,君王之谋,也是真的。陈王魏熠,原是大梁的太子爷啊。他江玉枫只是先帝眼中不错的棋子,生在声名显赫的国公之家。这一生,要么做个浪荡浮萍,要么就做个天子臂膀。 习三纲五常,学春秋礼乐,不染半点谗佞污孽。同开蒙,同师友,同寝食。有道是君恩如海,如何不是君威如山?太子魏熠朝着自己母后抱怨太傅严厉时,江玉枫还伏在案上抽抽噎噎的替他罚抄。 并非是手足情深,原是情深,才能成为手足。可人生有手足是为什么?不就是跑腿干活儿么。 梁代代帝王的伴读皆为镇北武将之子,如先帝与薛弋寒。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倾朝之力的耳提面命,力求将那位天选之子培养成皇帝最好的剑。伤人,且永不伤己。 同时,这柄剑,也是最好的人质。三代单传的薛弋寒,往上数,不知还能数出多少代来。 幼年的江玉枫被钦点入宫时,他尚看不懂江闳脸上的欣喜若狂。等年岁渐长,便疑惑丛生,不明白先帝何以摒弃梁多年传统,将太子身边的人换成了文臣之后。且不说文臣能否护得住君王一世太平,镇守西北之人若无质子在京,一朝生有异心,便是倾国之祸。 然非礼勿言,他从未问过江闳这中间缘由。不管先帝与薛弋寒之间如何计较,这差事既然落到了江家,是福是祸,他这个江上玉郎,国公长子,便要一力担着。魏塱自是心有千帆,先帝眼里,装着的,难道就不是乾坤? 直到薛凌一身胭脂色,顶着齐三小姐的名头踏月而来,江玉枫多年不解方消弭了一些。他猜是薛弋寒舍不得薛璃在京为质,又不能拆穿薛凌是个女儿身,所以暗地里不择手段的将两个孩子都养在了平城。就不知道先帝是什么心思,竟对这件事视若无睹,且仍与薛弋寒君臣如常。 不该如此的,天道无情。先帝与薛弋寒都不该如此。正如他江玉枫,也曾是半只脚踏在云端的人,行至末路,便毫无情面可讲。纵寝食难安,他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未后悔过。 只是,也从未释怀过。 若齐清猗当真问起魏熠之死,江玉枫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在屋子里稳如泰山。他既恼恨自己没及时得到薛凌间接杀了魏熠的消息,又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及时得到。因为,这个选择太难做,他也不知道要不要去阻止这件事发生。若当时魏熠活着,江府娶了陈王府出来的小姐,在魏塱眼里,没准又是另外一番风景。 好在苍天垂帘,没有让他做这个选择。魏忠的手,下的飞快。等他知道时,魏熠在天地风雨中,已经凉透了。他便能堂而皇之的诘问薛凌“你怎么这么不折手段?” 就好像这话问出口,他就已经倾尽全力去拯救过那位至交好友了。 齐清猗并未伸手接,只缓缓将目光移到江闳脸上。仍是挂了那副凄苦笑颜,慢吞吞的喊了一句:“国公爷。” 江玉枫仍端着茶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屋里三人,论身份,江闳父子为臣,齐清猗仍是皇家。只这会,江闳脸上没有半分敬畏之心。听得齐清猗开口喊的是尊称,也不客套,直言道:“王妃不妨有话直说。” 他对薛凌这两个字,实在是半分耐心也无,何况面对的人,也并无颜面值得他虚与委蛇。 “我想请国公帮我救个人。” 儒冠(九) 齐清猗目不转睛盯着江闳,她陪着江夫人家长里短整个下午,又食不知味的熬了一顿晚膳。江府一大家子,她原分外熟悉的。当初身为太子妃时,江玉枫是宫内常客,江闳又是先帝眼里的红人,谁也没想到,大家同在京中,再次相逢,竟称得上一别经年。 江闳丝毫不惧齐清猗目光,并未急着答话,而是神色如常的坐那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倒是江玉枫赶忙告罪:“家父何德,敢担王妃请字”。说完见江闳仍不言语,便小有尴尬,只得道:“凡江家之所及,必全力以赴,王妃但讲无妨。” 江闳不置可否,嘴角抽动,轻“哼”了一声,他对齐清猗早年就有些看不上。美则美矣,善也称的上善,然胸无半分城府,实非后宫之主的最佳人选。齐世言的家室,也并不那么适合给太子当岳丈。偏偏魏熠铁了心要娶,先帝最后也就允了。如果当时魏熠取的是霍家女………. 此时江闳看齐清猗,就越发有些轻蔑。王妃的身份,倒还不如苏府一个下人来的乖觉。求人,能有几时成? 齐清猗自是没有错过那一声鄙夷的“哼”。虽江玉枫开口给了个台阶,她却没立马就下,照旧盯着江闳,似乎要将江闳的脸上盯出花儿来。 江玉枫自是还不知苏银来过,所以不解江闳今日是为何事。他终不愿齐清猗太过难堪,便喊了一声“爹”,提醒江闳顾忌身份,也念陈王旧情。不管要救的人是谁,江府救与不救,都没必要这般下作,给齐清猗脸色看。 江闳不耐,沉声道:“是谁”?也难怪他语气不善。若齐清猗早一日来求,就算背地里吐唾沫,明面上总是要给个笑脸的。可晚了那么些时候,许多事,就变了。 苏银咄咄逼人时,江闳尚有些晕头。等人一走,冷静稍许,便察觉其间不对。苏府既扛着薛凌的名头上门,说明二者之间关系匪浅。他一时间拿不准苏银上门,会不会就是薛凌授意的。毕竟拿人把柄这事儿,好像是那位薛家少爷的一贯手段。 若真是如此,京中苏家,竟然是薛凌的人。虽说起来没什么大碍,但此事江府一直不知道,不由得让他心烦意乱。 他语气刺耳,齐清猗脸上红晕闪过,忽而就变了眉眼,她目光仍停留了几秒,然后蓦地笑出了声。 太好笑了,她此生从未觉得如此好笑过。上次见到江闳,这人还要跪在她面前,不得许可,不敢起身。而今二人对座,江闳看她如看蝼蚁。 尽力止住笑声,齐清猗回忆一遭薛凌冷冷的样子,直了直身子,道:“苏凔”。似乎是怕江闳没听清楚,她又加重语气重复道:“状元苏凔。” “谁”?江闳还真以为自己听错了,以至于忽略了齐清猗神色变化。他本以为齐清猗也是因薛凌而来,必然和苏银为的是同一人。这会子听得她开口,一时间小有错愕。 齐清猗捏了捏手里锦帕,重重道:“今年的新科状元,苏凔。” 江玉枫也愣了神,苏凔,是魏塱的人。不然,这会也不至于在牢里。 梁数百年间,披红挂彩不足半年,便锒铛入狱的状元爷,就这么独一份了。田舍郎,天子堂,阶下囚,这身份转变如此之快,比之他江玉枫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真要说起来,还有点同病相怜之意。 连二人之遭遇都有那么些像,人前,是其行当诛,人后,都是手眼遮天。江家不知是苏凔自身想要博个政绩,还是魏塱授意,想给霍家泼点脏水。但最终,他被霍准先下手为强,数罪并参。待三司查验属实,估摸着人头不保。 然有意思的就是,有人想他死,也有人想他活。不然,怕是在狱中就断气了。但不管朝堂之上纷扰,怎么看,也轮不到齐清猗开口说要救苏凔。毕竟,魏熠还没喝上第一杯周年祭酒,他的发妻就要来为魏塱的人说话,也实在太凉薄了些。 江玉枫尚有不解,江闳却反应的飞快,再无半分刚才轻视之色,急道:“苏凔与薛凌有何关系”?薛宋薛宋,他竟从未想到过这一层!再回味齐清猗那句苏凔,不亚于晴天霹雳。 江玉枫听得江闳如此问,瞬间也反应过来,狐疑的看着齐清猗,脸上逐渐浮现惊鄂。 当今天子的状元,是薛凌的人? “原来国公不知”。齐清猗看二人反应,笑的无限讽刺:“我当江府与薛凌推心置腹,实际也不过如此。” 齐清猗从未想过要来江家,甚至于,她都未想过要再出陈王府半步。自齐家远离京都,这方天地里,唯有置身魏熠留下的那一室书画之间,周身方有些活泛气息。其他时候,便真真如一具枯木。 过的久了,这日子竟也好似寻常,并无什么不妥。直至齐清霏泪眼婆娑的闯到面前,她刻意去遗忘的人和事又针一般扎入脑子里。 那个最小的妹妹撕心裂肺的喊:“我要去替苏哥哥作证,他是被人陷害的。” “被谁陷害的?” “被阿爹,是阿爹。家姐,是阿爹,是阿爹陷害了苏哥哥全家。” 齐府夜宴一幕再次重演,齐清猗捂着胸口,心想,当晚那晚银耳羹,为什么就没毒死自己?于是,她走到了江府,希望这里能有一杯鸩酒。不然,就必须有一杯救命灵药。 “我当陈王妃与齐三小姐推心置腹,原也不过如此。若王妃无事,江某不多留了”。二人已然全无遮掩,江闳也懒得废话,只想快点逼齐清猗讲清苏凔身份。 江玉枫自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亦不再多作调和。齐清猗看着二人急不可耐的样子,心中突而有莫名的快感,反倒想多拖一会。半晌才徐徐道:“怎会无事?” “国公爷,我来,是为了请你救宋柏之子----宋沧。” 儒冠(十) 说到“宋沧”二字,齐清猗嗓音越发清丽,上一次这么喊一个男人的名字,没准还是自己的夫君魏熠。可这会子念起来,她竟然对宋沧这个人生出些不可自抑的向往。 倒不是生了什么情爱,而是她想看看,宋沧是不是也有着一张和薛凌一般无二的脸。就算皮相有差,骨子里也应该都是一样的鬼蜮。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冤魂般缠着齐家不放。 她最小的妹妹刚刚十五,从小在齐府如珠如宝,玲珑剔透不染半分俗世。被这俩恶鬼一缠,不过短短数月,就成了面貌狰狞的夜叉。 “大姐姐,你帮我求求娘亲,让爹回来。” “大姐姐….你帮我去找找三姐姐。” “大姐姐,要不是爹当年不忠不义,苏哥哥怎么会这样?” “大姐姐,我要去替苏哥哥作证。” 陈王府好久没这么喧杂了,明明是只有齐清霏一人啼哭不休,然齐清猗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声音。似乎自她生下来遇见的每一个人,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都来到了王府,七嘴八舌不知道在吵些什么。 到最后只听清了一句,齐世言捂着胸口道:“清猗,亲亲,互为隐”。说完颓然倒地。 自魏熠出事,阿爹从来没有喊过她清猗了,一直是冷冰冰的“陈王妃。” 于是齐清猗抬起来头来,看着齐清霏温柔的笑道:“清霏,亲亲,互为隐。” 陈王府还有那么几个婆子,都是新买来的,再不是以往那等刁奴。瞧着齐清猗使了个眼色,瞬间一拥而上,想要按住齐清霏。而齐清霏跟着薛凌厮混了这几个月,手上拿的那把剑也不再是最初的破烂。寒光脱鞘,伤了一个婆子后,剩下的只围着一圈,再不敢上前。 齐清猗晃悠悠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个动作有些艰难,她这些时日大多都是半躺半坐着,消磨时光。猛地一站,感觉头晕目眩。稳了稳身子,才拨开一个人,走近齐清霏,道:“你好好的呆在府里,哪也不要去,剑也不要玩了。过些时日,大姐姐替你寻个如意郎君,我们家清霏,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说完也不管齐清霏答与不答,便伸手去拿齐清霏手里的剑。 她说的温言细语,像极了齐夫人在时的样子,似乎是从未听到过那些破事,这不由得叫齐清霏有些愣神。眼看着手里剑要被拿走,便划了个招式,想把齐清猗逼退。 不料齐清猗视若无睹,连丁点退缩的迹象都没。 齐清霏早知这次的剑削铁如泥,她若不收,齐清猗的手一定保不住。 若是薛凌在此,也许要划破皮肉才肯罢休。可齐清霏自问没那个本事控制的分毫得到,眼见剑刃离齐清猗还有寸许,就已然撒手,任凭那柄冷铁跌在地上,将青石撕开一道裂缝。 “怎这般不小心”。齐清猗浑不觉自己刚刚有多危险般,含笑嗔了一句,弯腰去拾起那柄剑,又强硬着将齐清猗手里剑鞘收了去,而后再无言语,转身要回屋。 齐清霏手里已无利器,几个婆子又围了上来。其实即便无剑,靠着拳脚功夫,齐清霏也未必就逃不出去,可这一刻她忽而心如死灰。 当夜齐清霏躲在门外,紧张之下,根本没听全。再加之齐清猗终究避讳魏塱名讳,说的也含蓄。故而齐清霏只知道自己的爹与人害了无忧公主,却根本没听清楚背后站着的人是魏塱。再跟着苏凔七手八脚的翻了些案卷,十成十的怀疑都放在了霍家身上。 等苏凔入狱,凭着她那点三脚猫的伎俩听了些市井传言,对霍准其人更是深恶痛绝。所谓的翻案作证,都是打算把矛头对向霍准。 她本是怒发冲冠,豪情万丈,自认有剑在手,便是当朝相国,她也不惧与其对簿公堂。 可这会,她才明白,她尚且不敢对着自己的大姐姐用剑,她怎么会有胆量去揭发自己的爹呢。 听得身后并无纠缠之声音,齐清猗知齐清霏没有反抗,便觉着头顶阳光温和了些。她并不想来找江闳,她听说苏凔下狱,她知晓苏凔原来是宋沧。她,便想宋沧死。 最好,薛凌也一道死了干净。 落胎之时,她并不恨薛凌的。那个孩子,可能命中注定保不住。薛凌出现与否,并不影响改变结局。齐世言中风之后,她也不恨薛凌。因果循环,罢了罢了。可今日,她忽而就恨的咬牙切齿。 齐家,江家,宋家,玉。所有的关系,都在清霏那两块玉上。齐清猗终于记起,当日江玉璃诗会荒唐,原是因为看中了清霏腰间的两只兔子玉佩。而她事后问过清霏,那两只兔子,正是薛凌送的。 京中琉璃郎,薛凌是不是凭借此事谋得江府大婚? 此人算计自己阿爹,算计自己,接着又算计清霏。只怕那个苏凔,也是薛凌故意送到了清霏面前,引诱清霏去当人证,想为薛宋翻案。 齐清猗越想越憎,越憎,便走的越急。她想起自己的卧室里到处都是薛凌存在过的痕迹,一墙之隔,更是薛凌住了数月的闺房。再想想,连清霏身上都有了薛凌的影子。她以为此生逃不过的人是魏塱,今儿忽觉是薛凌。 那宋沧便死了好,一来清霏可以绝了心思,平安度日。而来,她想看看薛凌发现自己费尽心机栽培的状元没了,是个什么表情。 这世间,人人皆不如意,为什么就薛凌心想事成?前有国公,后有状元,京中苏家也在帮她,好像,好像永乐公主还特意给她送过几株桃花?为什么那样一个..一个跟自己阿爹一样的人,却并没落得和自己阿爹一样的下场? 齐清霏想的神神道道,只觉视线都开始模糊。好在这陈王府进出皆是平地,全无台阶门槛之物,不然被绊倒也未可知。 几个婆子押着齐清霏跟在后头,一开始齐清霏还有些许挣扎,后面干脆老老实实的跟着。直到被推进屋里,眼看着几个婆子退出。 齐清猗亲自关了门,又落了锁,觉着这陈王府终于又安静了,困扰她的那些声音戛然而止,仿佛她又回到了躺椅上,四周是静止的光阴。可惜她没及时走,而是停了片刻。 房里头人喊:“大姐姐”。而后是珠玉碎了一地,声音让人觉得残忍,又十分动听。 “他若定罪,我就去劫囚,像三姐姐一样。” 齐清猗还未来得及伸手扶着什么东西,里头又补了一句: “他若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晓得我该更文了 氮素,我!莫得时间!(;′??Д??`)感激每天投票的各位大佬。 enmmm每天看到熟悉点的用户名,我都直哆嗦!你们不要啦……你们不要…不要…嗯~不要停~…奇怪的文字增加了…以及我踏马的也好想看后续啊! 等我再忙半月一定每天更啊,不更不是人啊! 《雄兔眼迷离》我晓得我该更文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儒冠(十一) 齐清猗捏着手里黄铜的钥匙,呆滞了片刻,周身全是冷汗。狐疑的望了一眼头顶,日头还是明晃晃的没错,一时间怎么也想不透,何以本该是三伏酷热的天儿,这周遭四面八方都是凉意,倒省了夏日消暑的银子。 房里头齐清霏还在“大姐姐大姐姐”的嘟囔着些什么。但齐清猗脑子晕沉沉的,着实没听清讲了啥。就觉着似乎语气也没那么决绝,便由着自己的腿拉扯着身子摇摇晃晃的想回房。 后头有婆子惊恐的喊:“扶着些夫人”。而后便是眼前一黑。再醒来,一屋子丫鬟齐齐扑到床前,对外喊“夫人醒了”。 有大夫进来隔着帘子问话,齐清猗看了看案上烛火,不知自己是躺了多久。醒来还水米未进,却不知为何人反倒神清气爽。此刻也懒得去顾忌什么男女防不防的,叫丫鬟扶着起了身,柔了嗓子对大夫道:“老毛病了不要紧,劳烦大夫走这一趟”。又叫底下人赏些银钱把人给送了出去,说自己想一个人坐一会。 如此呆坐了片刻,看着桌上茶水还温,有心想喝两口,端起来凑到嘴边,药味先直直冲入鼻子。多看了两眼,这才瞧见桌上还暖着碗煎好的药,突而躁郁横生,瞬间想站起来把桌上物件砸个干净。 然而她牢记着幼时所学,淑静自持,娴雅端庄,一时实难丢下这些重重枷锁,只手上力道愈来愈大,捏着那只茶碗,手背青筋悉数暴起。若单看那一只手,任谁也瞧不出半点主人原是个美貌妇人。 乳母到底亲近些,焦急的凑上来喊“小姐心疼些自己身子罢”,又道:“五小姐没用晚膳,说一定要小姐你去看看。” 许是刚刚情绪还没下去,一听说清霏没吃饭,她烦闷更甚。 “三五日不吃也饿不死”。 这话并未说出口,才在脑子里转了一转,她便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齐清霏和齐清雨原是双生女,同一天落地,本不存在谁更年幼的说法。偏偏齐清霏晚出生那么片刻,就顶着个名头来。且不知为何,她的性格与清雨截然不同。 待年岁稍稍大些,这个差异越发明显。不仅与清雨不像,与齐府任何一个人都不太像。要不是一张和齐清雨一模一样的脸,说不是齐家女,估计也有人信。照理说,齐府该多有不喜才对。然清霏年幼的时候,定远侯身子骨还十分硬朗,对这个外孙女喜欢的如同眼珠子。 只说是世间再也没有清霏这般像自己的人了,便是他唯一的女儿齐夫人,那也是差远了。有了定远侯如此护着,齐世言又是个孝字当先的人,反而养的齐清霏比其他几个小姐都要恣意一些。 幸而她终是占了个最小的好处,其他几个姐姐也就宠爱多些,少有什么不平的心思。这其中又尤其是齐清猗这个长姐,未出嫁前,真真是当了半个母亲带着清霏,同时还没齐夫人那样诸多规矩。几个姐姐当中,原是她二人情谊最深。 这三年陈王府与齐府往来寥寥,二人虽不如幼时亲热,但情分并未减半分,齐清猗从来都是仍旧当清霏五六岁光景,就算吓唬,也是柔柔的。可她清楚的知道,刚刚脑子里那个念头,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她就是想恶毒的说:“三五日不吃也饿不死”,甚至还想在后头加一句“要寻死也由得她。” “还是把药喝了吧”,乳母不知齐清猗在想些什么,只瞧着她愣神,便去端了药碗试探着问。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姐,戏本里都没这么唱的。入宫当日的盛景还在眼前,转而就坐在这风僝雨僽。 “不用了,我去瞧瞧清霏。”齐清猗推了推碗,强打精神,想装出些气势汹汹的样子。此事断不能让步,只要困住清霏不让她出门,待到苏凔尘埃落定,再放出来。 不管那些人最后是要死还是要活,反正到时候清霏一个小姑娘难有回天之力。再着人送回故居娘亲那里去,山水光阴,迟早能断了一个人的念想。 齐清猗打定主意,便一边推门而入,一边让乳母再去拿些饭食过来,只想着先好言哄哄。若苏凔当真是朝中霍相参的折子,那这事儿没几日便能有个结局了。 屋里头齐清霏倒是比日间冷静了稍许,规规矩矩的坐在床上,见齐清猗进来,仍是娇声娇气的喊:“大姐姐。” 见齐清霏神色如常,齐清猗稍放心了些。若里头真是个悬梁割腕的场景,她要应付也实在不易。 “怎的不吃东西,饿坏了我可怎么跟娘亲交代”。齐清猗也走到床头坐下,拉着齐清霏手柔声道,唯恐自己的声音与以往有什么不一样,让旁人听出她脑子真里这会想的是:没吃也不见得有个两样,看来三五日的确是饿不死的。 齐清霏瘪了瘪嘴唇,似是要哭,终也未哭,也未像往常一样扑到齐清猗怀里撒娇。只语带哽咽道:“大姐姐,你既然不愿意去找三姐姐,那便不去了。你带我进宫找皇帝吧,我有证据的,我有证据证明苏哥哥是冤枉的。” 乳母去拿饭食还没回来,这京中唯一的一点支撑也不在眼前,齐清猗颓然欲倒,手扶在床沿上,指甲都快能扎进那上好的黄花梨。她被这些真真假假的事绕的晕头转向,只能近乎绝望的问:“你有什么证据?” “信,宋伯伯的信,宋伯伯的信曾经说过无忧公主,苏哥哥跟我讲过的…….” 齐清猗只听了个开头,神思就飞到了天外。 她知道薛凌从未打算过要为薛宋翻案,反而一门心思是要手刃魏塱,那些天在陈王府的表现,这个念头不似作假。何况,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冤案,而是彻头彻尾的一场局,设局之人就是魏塱。苏凔既然是薛凌的人,怎么可能图的是为薛宋洗冤,又把证据告诉清霏? “大姐姐,你带我去吧,你是陈王妃,可以主动求取进宫拜谒的。” 儒冠(十二) 齐清霏扯了扯齐清猗衣角,她才回了神,没正面回答,而是问:“你当晚都听到了些什么?” 齐清猗实在不知道清霏对薛宋一事知道多少,她也不记得当晚和父亲争吵了些啥。如果齐清霏知道幕后之人是魏塱,就该绝了这个心思才对,如果不知道…..是谁..是谁蒙蔽了她? 齐清霏面有羞赧,她对于置喙自己的父亲多有为难,低了头喏喏道:“我就听见你说阿爹..阿爹送无忧表姐去死,后来..后来那个薛将军就死了”。说完又飞快的抬起头来道:“大姐姐你不要气我,我不是故意偷听,我当时就是好奇,我站的远,没听到多少的。” 她不知齐清猗为何突然提起这事,唯恐是借题发挥,不肯帮她去找魏塱,就赶紧认错道歉,比哪次都要诚恳。她想了整下午,才想出这么个招儿来。其实,她很小的时候,经常可以进宫的。无忧表姐还在,大姐姐也在宫里。只是,突然就不行了。 “你就呆在这,哪都不能去”。齐清猗侧了侧身子,继而又斩钉截铁的重复:“哪也不能去。” 她语气少有这般严厉,齐清霏吓了一跳,不自觉先喊了一声“大姐姐”,而后手扯上齐清猗衣襟,泫然欲泣道:“我不去告发阿爹的,我不去的,我就是去求求情。大姐姐,你带我去吧。” 齐清猗将自己衣襟猛地抽出来,转身就往门外走,和端着饭食的乳母撞了个满怀。厨娘本是有心卖乖,下了心思捡的几碗可口菜肴就这样“叮里哐啷”掉了一地。 齐清霏瞬间哭的不成人样,喊齐清猗不要走,齐清猗头都没回。她尚且不知薛凌已经离了京,这会子恨不得立马把人揪出来,威逼也好,利诱也好,什么都好,也不管是苏凔还是宋沧,还是薛沧,只要能让此人跟清霏一刀两断,生死不见,她做什么都可以。 人急反而清醒,这时候,齐清猗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回想魏熠死前说的那枚针。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她曾有数次想告知薛凌,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明明薛凌知道了,没准能查清夫君横祸之真相的。 可她就是说不出口,在陈王府时说不出口,请求薛凌放齐府归乡时也没说出口,到最后齐府闭门,她暗暗决定此生与薛凌再无往来时仍旧没说出口。直到苏凔事发,眼瞅着别无他路,主意便打道了这枚针上。 假如薛凌能让苏凔与清霏善了,她就把这枚针交出来。 可惜,齐清猗并未找到薛凌。莫说薛凌已是天涯之远,就算在京中,以陈王妃的那点眼皮子,也未必就能把人给拿到眼前。另一头,齐清霏将自己捂在被子里哭哭啼啼,真就两三日不吃不喝。 死,确实是没死。 人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一开始,下人来报,齐清猗还强忍着没去看。清霏骄纵,幼来就有这般顽劣的时候,往往都是明面上绝食,实则偷摸在自己院子吃到肚子圆,大家心里明镜似的,无人去拆穿罢了。 齐清猗一日不去看,就能拿这说辞骗自个,宛如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她用尽了所有能记起来的手段,钱银不计量的去找薛凌。奈何这事本就不能明面上进行,她又不擅长这些活计。一通折腾下来,连个靠谱的消息也没打探到。 等最后记起苏家的时候,才发现苏府也在找薛凌。她这两日倒是把苏凔的事儿打听了个大概,知道苏家的儿子苏远蘅也因为在羯人之事上贪渎而入狱,对着苏夫人难免有些同病相怜。 只苏姈如并不知道齐清霏和苏凔有个什么渊源,只当齐清猗是知道薛凌和苏凔的关系,想找薛凌救人。苏家当时正多方周旋在想办法,实难有心力应付齐清猗这个毫无用处的所谓王妃,寥寥几句便送客出门,都没透露个口风说薛凌大概不在京中。 此番行径,近乎羞辱,齐清猗长这么大,明面上从未受过如此冷言冷语,再回到陈王府,下人又来报五小姐仍未用膳。她再也控制不住,推开门本是要责骂,然而床上的齐清霏坐在那宛如一具枯木。 若不是背后床架子撑着,估计早就倒了下去。昔日一张如花笑靥,这会只剩惨白,像是戏班子里丑角脸上拙劣的油彩。 于是千言万语被浓缩成两个字,“清霏”,齐清猗大叫着扑向床边,想扶着着齐清霏的背,一摸上去,竟觉得骨头已经开始硌手,不像是才饿了两三日,像是生下来就没吃过饱饭的。 “清霏”,齐清猗吓的不轻,又喊了一句。好在掌心还有热气,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抱着的是个活生生的人,齐清猗才能好端端的坐着。不然,她觉得自己瞬间就要癔症。 “大姐姐”?齐清霏扭着脖子,艰难的把空洞眼神聚了一丁点放在齐清猗身上,有些不可置信的喊了一声。她被关在房间也没几日,只是对她来说,太久太久了,久到以为是一辈子。 如果出去之后见不到苏哥哥,那她可不就是被关了一辈子吗?戏本子里都这么唱,一别今生。 “清霏”。齐清猗把齐清霏搂的紧了些,这两三日的担惊受怕,爱恨嗔怒,甚至刚刚在苏府的羞愤委屈,仿佛此时都有了宣泄出口,让她忍不住泪如雨下。一边哭一边道:“清霏,你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她家的清霏不能这样。她在这个陈王府失去了夫君,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一个妹妹了。她觉得,实在不能再失去了。 “大姐姐”。齐清霏想把齐清猗推开,却因着没吃饭的缘故,手头一点力道都没,只能任由齐清猗将自己搂的快喘不过气来。 齐清猗哭了好大一会才停,直了身子,手仍抓着齐清霏不放,道:“清霏,大姐姐送你回娘亲身边去吧。你先用些饭,用完姐姐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齐清霏心一瞬间提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嗓子喊,唯恐说小声了齐清猗听不见。 “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 儒冠(十三) 其实她明白的,她明白齐清霏根本不可能会答应自己回去。但凡她能答应,怎会有这一屋子愁云惨淡?只是齐清猗实在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还能说点什么,只能继续绝望的劝:“清霏,姐姐送你回去吧。” 她合着满脸眼泪,接二连三的重复这句话,到最后分不清是在劝齐清霏,还是在哀求,求着齐清霏原谅她作为一个长姐的无能为力。 只有齐清霏原谅,她自己才能原谅自己。原谅自己这三年得过且过,原谅自己贪图安逸,原谅自己对齐家的水深火热一无所知,原谅自己为了那个孩子,一手将薛凌带进了陈王府。 而薛凌,将宋沧带给了齐清霏。 她忽然就理解了齐世言。 她知道阿爹与先帝是有君臣情分在的,她知道阿爹对几个女儿从来舐犊情深,她什么都知道,她唯独不知道,今日这样的场景,阿爹经历过多少次。 然而齐清霏太小了,她才刚刚及笄,又被齐家养在深闺。小到她无法分辨事态急缓,只能从人最基本的喜怒哀乐去判断结果,正如她曾经对薛凌说的那样,见着齐清猗永远都是笑着的,虽是看着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可那终归是个笑容。从来只会笑的大姐姐,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哭,哭的泪如泉涌。 但凡能再撑一撑,谁愿意哭呢? 于是,齐清霏终于明白,齐府门上的那把锁,锁住的不仅仅是一座宅子。 她放弃了挣扎,也不再讲话,任由齐清猗抓着自己,最后伏在自己肩膀上哭的抬不起头。而她几日未曾用饭,根本没力气扛着一个人,只能死死的将身子抵在床头。 销魂蚀骨的滋味,凄厉到极致,反倒成了一种百回千转的美态。床架子上硬木雕花轻易透过夏衣,于后背上硌出诸多青紫印记来,在大片雪色间尽态极妍。玉骨冰肌生香处,为谁偏好说风流。 那日城外一别,她从未见过苏哥哥了,连下狱这么大的事儿,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等齐清猗终于哭够了,两人在床边坐着无言良久,只闻叹气声寥寥。终是清霏先开了口道:“不要紧的,大姐姐。” 她说:“不要紧的,你不愿意去就不去吧。” 其实个中往事,齐清霏一概不知。三两日前,她还寻死觅活的逼着齐清猗,可这会也就一句“不要紧的”。甚至哄着齐清猗拿些饭食给她。 人间事,我见你笑着,还以为此事轻而易举呢。殊不知,我哭,固然是行至穷途,你笑着,怎么也是走到末路了? 齐清霏终未答应要回去,却不再缠着齐清猗。只说自己绝不胡来,但也绝不坐以待毙。齐清猗犹豫再三,便把薛凌的身份细细讲了一遍,叮嘱齐清霏其中利害关系,随她去了。而自己的脚,则跨到了江府上。 她与苏夫人虽不谋而合,各自计较却又不同。苏姈如能毫不避忌将“薛凌”二字写的明晃晃,是因为了解江家当年与薛家诸多过节。而今薛家的人要成为江府的儿媳,里头总有些东西值得思量。只是以前用不到这层关系,苏府也就懒得去花心思,今儿个要用了,方才拿出来好好捋捋。 薛凌是以齐三小姐的名义定亲,如果江府知道齐三小姐是薛凌,那当年之事皆是局,这个把柄应该足够让江闳去保苏远蘅。如果江府不知道,那江闳对这个毁了他大儿子一条腿的人应该记忆犹新。拿薛凌的命去换苏远蘅,这笔生意,江府应该也不会拒绝。怎么看,江府这条路都值得铤而走险。 于是,苏银趾高气昂的踏进了江府,略微装腔作势,江闳自己提到了薛凌。他老奸巨猾一辈子,估计也没想到,苏府其实并不知晓他跟薛凌究竟是何种关系。 苏姈如是知过去,而不知现在,齐清猗则反过来,她因着江玉枫的缘由,知道现在薛凌和江府牵连颇深,却不知道三年前江薛两家恩怨。那时候,魏熠刚刚身残,她终日以泪洗面,深居简出,对门外是非一概不闻。 本该早些找上江闳的,可惜齐清猗对江府成见颇深。江闳是先帝选的太子重臣,江玉枫是魏熠的异性手足,可这两年,陈王府和江府什么光景,她自是心里有数。明面上不说,心里又怎能毫无顾忌? 且好些日子前,江府便送来个跟薛凌差不多身量的小姑娘。只说是帮着搭理大婚事宜,实则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要代替齐三小姐上花轿,语气之间似乎还有些威胁味道,让齐清猗闲事少管。 若无苏凔这档子破事,她真的闲事少管,权当府里没这个人,更加不在意底下一天天备着的什么花轿喜酒和陪嫁,反正那姑娘安排的头头是道,甚至都懒得来请示她这个正牌王妃。 然而她找了两三日仍未有薛凌下落,齐清霏已不再寻死觅活,只每日早出晚归。虽不知在做些什么,却是满脸尘灰,夜间也是红烛整夜不灭,整个人看着比前几日绝食还要憔悴些。 这个模样却让齐清猗更加心疼,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强迫自己扣开江府大门。昔日她咄咄逼人问江玉枫,江府娶薛弋寒的女儿是打的什么主意。今日找上门,却多少有些战战兢兢。终归她是个女儿家,不曾与外男,还是这样的重臣针锋相对。 且齐清猗唯恐江闳咬死了不认识薛凌,她固然是因为太缺乏处世的经验,所以缺少了一点苏姈如的那种胆气,敢令苏银强压江闳一局。更多的,薛凌是齐府的三女儿。深究起来,江府会不会怎样很难说,反正齐府肯定是完了。 因此,“薛凌”二字被小心翼翼的融入笔墨,蜷缩在一副丹青的角落,与苏府那张耀武扬威的描金笺截然不同。 然而正因为苏银已经来了一剂猛药,齐清猗这碗茶,江闳才咽的下去。若早上那么一时半会,没准三个人还真坐不到一起。就像齐清猗想的那样,江闳拿不准苏府跟薛凌是个什么关系,却对齐府的光景门儿清,他根本不惧齐清猗把薛凌的身份抖露出来。这会见面,无非是想看看,能不能从哪齐清猗嘴里了解一下薛凌和苏府的事儿罢了 没想到,他了解到的,是他妈宋府的事儿。 儒冠(十四) 江闳与齐清猗一顿对话,心中疑团便如湖中波涛,一浪歇,一浪又起。他终于知道了薛凌为何对朝事了若指掌,却又开始迷惑宋沧是如何成了苏凔。 朝堂之上,苏凔与苏远蘅亲如一母同胞,这关系算得上人尽皆知,江闳自是清楚。苏银找上门时,他还以为苏凔是苏姈如某旁系后生,事到临头,比不得亲儿子苏远蘅的性命珍贵,因此要被弃掉。却原来,苏凔竟然是薛宋案的漏网之鱼。按这关系,显然是薛凌的人无疑。 对薛凌要办的事,一个状元爷应该远比一个商贾有用的多,断不可能弃苏凔不顾去保苏远蘅。所以,苏府跟薛凌,不管过往如何,现在应该是闹翻了。那个苏府下人找上门来,显然是苏府自作主张。而薛凌,大概还未曾听闻京中之事。 江闳皱着眉头想了这一遭,烦躁之后,尽是后怕。他终于知道薛凌为何对朝中之事了若指掌。可怜魏塱也对苏凔颇为看中,这个天大的秘密,此时究竟有几人知晓? 他又将探究的目光放到齐清猗身上,若说对苏银的来意尚有怀疑,对齐清猗,江闳是十分的肯定。这个陈王妃,绝不可能是薛凌授意前来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以薛凌的心思,断无可能让齐清猗来传话。所以,要求救苏凔,是齐清猗自己的意思。 陈王府树倒猢狲散,败的干净。她一介妇人,老老实实守着头冠,这辈子至少是锦衣玉食。淌了这趟浑水,一不留神,脚没擦干净,让魏塱瞧着,怕是齐世言那老东西在千里之外都能被挫骨扬灰。 而且依着齐清猗过去的性子,实在没理由这会子上赶着找不自在。京中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还桩桩件件都发生在他江家。偏偏薛凌这会又不在,无法当场对质。 此时齐清猗对江闳的目光已略有避忌,自讲出苏凔身份说明来意,便察觉到江家父子对自己似乎多有不善,她本就无甚底气,此番情况更多添了几分惶恐。可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出自己说错了些什么。 江府既然要八抬大轿娶薛凌过门,那听说苏凔是薛凌的人,应该很乐意去救才对,为什么江闳的脸色十分难看? “我当薛凌与江府推心置腹,实际也不过如此。” “我当陈王妃与齐三小姐推心置腹,原也不过如此。” 屋里三人倒是齐齐把这两句对话忘了个干净,全是凭借着自己的一知半解去推测薛凌与各方关系,自然没有一个人是完全正确。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又曾与谁推心置腹过呢。 可就是这么坑蒙拐骗,威逼利诱的路子,聚集起来的东西也足以吓死人。江闳还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可自拔,他对薛凌的部署,从一开始的赞许,已经转变为现如今深深的忌惮。 苏府,齐家,状元爷,还要算上他一个江国公。若是魏熠不死,陈王府也是薛凌的囊中之物。而且,他没记错的话,薛凌这一趟,是去了胡族鲜卑。 他本是对薛凌这个举动觉得分外可笑。单枪匹马,孤身一人,居然说要去让拓跋铣背叛相国霍准,跟个黄毛丫头连手。临江仙里说书的,怕也不敢这么编。可他当时并未阻止薛凌,只希望此人碰个跟头,回来求着江府也好。反正猫抓不住老鼠,自保总应该是有能力的。 果不其然,薛凌递了书信说要推迟回京,他就越发觉得此事没有希望了。可这会,江闳突然换了个思路。也许,薛凌推迟回京,正是因为已经得手了,留在那,是想拿到更多。 如此,鲜卑势力也被薛凌捏在了手上。若是……….若是此人手里有兵……江闳已不敢再往下想。 若是薛凌手里有兵,他江府,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齐清猗咬了牙,她自进了这个门,身后已无退路,便令自己强行注视着江闳道:“我不知薛凌是去了哪,可她如果在的话,绝不会坐视苏凔人头落地。你们既然是一路人,不如早些办了事,没准还能在她面前讨个好。” 她语带讽刺,江玉枫也听得分明。却没了反驳的心情,他这会实难顾忌齐清猗的情绪。一路人……哪门子的一路人啊。江府,分明是被薛凌盯上的。 原当年的薛宋劫囚案,竟然是薛凌,薛凌竟然在薛弋寒定罪不久就已经回京。这三年,三年都未曾现身。一现身,就步步都是杀招。齐世言瘫痪,魏熠身死,江府寒蝉,霍家棘手。 江闳嗤笑了一声,他没有与齐清猗多废口舌的闲心,道:“此事江府自有计较,我且着人送王妃回去。” 齐清猗急道:“江国公。” 江闳已有不耐,道:“薛凌远在鲜卑,江府没她那般通天彻地的手段,王妃与其操心这些,倒不如多修几封家书,也替我问问世言兄贵体康否。” 齐清猗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江玉枫打断道:“王妃实在强人所难,此事自有刑部明察秋毫,王妃还是先回吧。” 他父子二人一个出言不逊,一个装模作样,齐清猗却毫无办法。又确定了薛凌当真不在京中,更是六神无主,眼看着又要掉泪,江玉枫率先站起来开了密室门说“王妃请”,她便借着站起来的功夫,顺势揩了揩眼角,维护了最后一丁点自尊。 齐清猗回府之后的事暂且不提,江闳却是拉着江玉枫在书房计较了好些时辰。他本以为苏凔想为薛宋翻案,是魏塱授意,要拿这口黑锅扣死霍家。可现在看,似乎并不是。莫不曾,苏凔是真的想翻案?而且,这个举动大概率不是薛凌授意,而是苏凔自作主张,所以才落了这么个下场。 虽不知二人是如何出了这么大的分歧,但苏凔是薛凌的人可以肯定。如今江府确实跟薛凌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好像是应该按照齐清猗说的那样,尽力先去把苏凔保住,等薛凌回来再做打算。 可江闳与江玉枫四目相对,二人所想异曲同工。 儒冠(十五) 等江闳将苏银来府里的事儿一提,父子两人更是一致认为:苏凔,还是死了好。不对,应该是宋沧。宋柏之子,一个多活了了三年的人,死在这个时候,是最合适的了。 薛凌既然在这个人的身份上对江府瞒的滴水不漏,显然是留了一手,防着江家,谁知道以后会干出什么?再看朝中局势,文臣本是江霍黄三足鼎立。而江闳身退,薛璃挑不起担子,江家本就日渐衰落。魏塱又步步为营去部署自己的亲信,霍黄两家暂时动不得,就只能动江家,于是江府更加每况愈下。 自薛凌出现,良缘也罢,怨偶也成,反正到最后,兵刃相向的两方要住到一个屋檐下。江闳亦知薛凌打算站上朝堂,故而特意交授薛璃先行藏拙,令魏塱掉以轻心。指望的,原是薛凌成婚以后,顶替薛璃,再将江府以前的势力聚到一起。 如此,薛凌必须顶着江府二少爷的名头活着,而江府也必须薛凌出面去维护那些帮派党异。这样,大家才算彻彻底底的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江府也才有那么一丁点东西去拿捏薛凌。 可如果苏凔是宋沧,那,江府就什么也没有了。 生死之交的情分,旁人拍马莫及,何况江府与薛凌本就没什么情分。现今,苏凔又是天子新贵,只要继续骗着魏塱,去大力栽培苏凔,远比拉拢江府旧盟可靠。一旦江府对薛凌毫无用处,谁还能拿她怎样? 而且,这还有个苏家在。这次的事,要想让苏远蘅和苏凔俩人的全身而退,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搬倒霍准,江闳自认他实没这个本事。 如果霍准不倒,最好的结果,就是能拉出一个人来全权承担罪名。最容易操作的,自然是让苏凔死,此事正和霍准心意,都不用江府伸手,坐看魏塱与霍家博弈即可。 苏远蘅不过是个陪葬品,要把脑袋保住,倒不是什么难事。江府与瑞王所谋,急需大量银钱支持,苏姈如倒是个好选择。在这时候拉一把,以后用起来,总是要顺手些。 这些汲营勾当,只稍提两句,明白人便深以为然。对错不论,理确实是这么个理。江玉枫没多做反驳,只略作迟疑道:“江府如今插手,反落了下乘,恐魏塱生疑江府要借此事结党,倒不如顺其自然,儿子着人保着苏远蘅先。” 他说的有理,江系一派的人另择高枝,本就攀的是苏凔。若此时,江府落井下石,只会让魏塱对江府恨之入骨。江府既不比霍家军权在手,又不比黄家是天子娘家,真真和皇帝明面做对,纯属找死。 然知子莫若父,江玉枫说的头头是道,江闳也就是一笑而过,他知自己的儿子弱点在哪,却并不不说穿。毕竟,这事江家确实犯不上插手。苏凔大概是死定了的,如果薛凌没有及时回来的话。 现在的魏塱,若真有能力直接让霍准倒台,早就在苏凔下狱那天发难了。既然薛宋一案没有被翻起,显然是魏塱还没有足够的把握扣在霍家头上。既然天子无能,那苏凔,也就没人能保得住。 多活了这些日子,应该,是魏塱想让苏凔死的有价值些。贵重的东西大多得来不易,所以苏凔死的,也就没那么容易。 其实薛凌回来了,也未必就有能力救出苏凔,而且江府似乎还能借题发挥敲打一下,逼着她亲自把苏凔弃掉。只是江闳就是有种莫名的预感,薛凌此次一回来,霍准就不久于人世。霍准一死,苏凔不仅能绝处逢生,还会如日中天。 于是,他便求神拜佛的希望薛凌再困些日子,困到苏凔烂透。 可江玉枫的那句迟疑,却是因为还有些仁善在,他当然希望薛凌只能依靠江家,可也很难看着苏凔去死而无动于衷。当年…..当年的薛宋一案在江府已经真相大白,宋柏那张泣血绝笔还在眼前飘飘荡荡。 宋沧,已经是宋府一门唯一的后人了。 他浑浑噩噩回了房,把“顺其自然”几个字念的分外重,连自己儿子扑上来喊“爹爹抱”也听的恍惚。 他是从何时开始,就再也见不得光了呢? 他既非大奸大恶之徒,利害关系算的飞快,真正行事起来,却还是有所束手。虽与江闳商定任由苏凔之事发展,可仍打算暗中关注一下,想着这件事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最好,是能保住苏凔的性命,又能令其远离京中。 可这么一关注,接二连三的人通通跳到了江府眼前,或明或暗,皆与薛凌脱不了关系。永乐公主尚不值得一提,虽有个黄承宣哈巴狗儿似的跟着,但让那人去咬黄家,应该可能性也不高。让江玉枫父子尤为震惊的是,因雪娘子一事鱼跃龙门的李阿牛,居然也是薛凌的人。 苏凔入狱,薛凌下落不明,这李阿牛却是春风得意。皇帝要提拔一个人,总是要找点由头,不然,在信得过的人里随便拉一个填到御林卫即可,又怎会轮的到李阿牛这么个草民? 然而运气这种事,说不得。撇开薛凌中间算计不提,但若单是救了一个后宫妇人,加官进爵总是有些难以堵住悠悠众口。魏塱本有心要摆个昏君的谱儿,佯装封侯拜相为红颜,以此强行把李阿牛扶起来时,雪娘子竟然是,有孕了。 深究起来,还真不是什么奇事,魏塱对这只凤凰身子麻雀命的小鸟儿毫无戒备之心,恰逢春至人间花弄色,那连续月余的软玉温香抱满怀,无孕,才值得说道。 只这娃着实命大,雪娘子被人行刺后,又被一众活人死人吓的不轻,在瑶光殿苟延残喘。等她听了霍云婉一番教诲,梳洗完毕说是要好好养养之时,对着宫女送来的一桌子炊金馔玉却只想吐个昏天暗地。初还说是前些天绝食伤了胃,念及自身处境堪忧,便强撑着没叫御医。再到后头,对着甜了些的茶水都呕出胆汁来。不得已对着霍云婉一提,呵,这胎竟然还在肚子里安安稳稳的呆着。 这天大的喜事儿,给皇帝的德行又镀了厚厚一层金。原雪娘子出宫为着生身父母尽孝事小,求佛庇佑社稷子嗣尽忠事大。于是连带着那参与其中的一干人等,霎时滴溜溜转如一只陀螺。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皇嗣啊,更难得的,是恰好来在所谓长子嫡孙落胎之后。 居功至伟的能是谁?李阿牛尔。 儒冠(十六) 且雪娘子肚子里的胎一日不下地,便一日不知男女。魏塱登基三年,仍无法改其名不正言不顺之事实。若这一胎为儿,后事不提,就说出世那一瞬,不知要被怎样的捧在手上,以昭魏塱长幼有序之心。 谁能断定,李阿牛救的,不是梁未来的太子,后世的明君呢。 于是朝臣熙攘,李阿牛新买的那间小院,昼夜摩肩接踵不息,尽是来贺宾朋。倒好像那个娃,是李阿牛种进雪娘子肚子里似的。这样的人,封妻荫子乃是理所当然,李阿牛既无妻无子,便合该自己平步青云了。 论功行赏,人之常情,霍相除了规劝两句“天下臣民皆为皇子,陛下不可因一子而忘万民”之外,似乎也别无他法。何况魏塱又没让李阿牛去日理万机,既然小有身手,御林郎的位置着实再合适不过了。殿陛之间深以为然,要说雪娘子一事,李阿牛还与霍家公子霍云昇共同退敌,如今同朝为官,真真是美谈。 这些细枝末节,江家原是知道的,毕竟朝事起落,皆关乎所谋大业。甚至李阿牛与苏凔有些交情,江家也是一早儿就有耳闻的。然而,那时候,江家不知苏凔,原是薛凌拼死扯出来的宋沧。 等江玉枫听齐清猗说了这么一回,本着个好心去细细这么一打听。那李阿牛竟与苏凔一起来京,又同吃同睡数月。更重要的,这李阿牛是如何跳到了御前?正是薛凌连手江府表面刺杀雪娘子,实则把霍云昇架到火炉上烤那件事儿。 心思深沉之人,能从这些鸡零狗碎的线索中推出一大把东西。更要命的是,他们完全不信巧合,今儿会把事情想的更严重。 雪娘子有孕,就纯属意外,可惜江闳坚决不信。再和当初薛凌收到的消息十分准确联系起来看,他便十分确定,薛凌在皇宫内一定有个内应。这个内应的身份还不低,能提前知道一位妃嫔有孕,也知道那位妃嫔的出宫时间和路线。 不仅如此,薛凌在霍家的手也不干净。不然,当天霍云昇不可能就那么恰如其分的到场。而薛凌当时什么都没有与江家透露,甚至暗戳戳送了个李阿牛上去,事后也没提起。 合着这件破事儿,人,是江家出的,钱,也是江家出的,结果这果子,到让薛凌一个人摘了去。 江闳想的自然有那么一半是对的,可也好多东西不对,他更加没想到,皇宫里的所谓内应,和伸到霍家那只手是同一个人。而这些,薛凌确实从未提起过,虽并非花了大力气去瞒着,但终究是存了不与江家交心的打算。 “何以服人?克己,身正,才之绝绝,德之昭昭…….”。太傅老头打着瞌睡,摇头晃脑把声音拖的老长,都没注意鲁文安早就把薛凌拖走了,那句“何以服人”都没听全。 于是小小的薛凌在马背上问“何以服,何以服什么,我都没听见。” 鲁文安催着马跑的飞快:“大概是怎么让人服气吧,你比他们强就行,不要问了,影响我驭马,不跑快点,让你爹抓着又走不掉。” “我猜也是。” 她从未克己,如今身也不正。 江玉枫那点子良善终于没了个干净,他跟薛凌坐在同一局棋盘子上,眼瞅着还要继续玩,可两人虽非敌,却也非友。唯有旗鼓相当,这局棋才能接着往下走,不然,谁知道啥时候桌子就被赢家掀了?偏偏,薛凌手里的筹码太多了些,还对江家藏着掖着。 江家尚如此,苏霍黄,乃至魏又何如?由来众人是一盘散沙,唱出童子戏已是勉强,偏还指望聚成玲珑塔,降住天下妖魔怪。 哪有神仙?肉眼皆凡者,此间无神仙。 “若我将来不比阿爹,人人皆不服怎么办?” “胡说八道什么,我看你比你老爹强的多。若真有人不服,嘿,你只管绑了他妻儿老小,拿住他身家性命,叫他不服也得服。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不折手段。” 有些话,说不得,一语能成谶。于是齐世言妻儿老小、苏姈如身家性命、霍云婉睚眦喜恨、江玉枫荣辱哀乐,他们或多或少听命于薛凌,却没有任何一个是因为“服”。甚至,还有永乐公主,有苏凔、有李阿牛,远一些的,还有拓跋铣和石亓。 不过,不管服与不服,这些本来可能毫无交集的人,如今以一种巧合到诡异的方式,向同一个中心靠拢,并于某日正式碰面,来应证那句不服也得服。自此,梁一百多年的太平无事,无声的宣告终结。 而这一切的根源人物,此时尚在大狱,生死未卜。虽说没有苏凔,薛凌的诸方势力未必不会聚合。但苏凔的入狱,无疑是将这一切加快了脚步。几方要如何博弈尚不可知,但天牢深处的光景,从未变过。 然而苏凔觉得,里头那种能压死人的黑暗,比他三年前见到的,要浓烈的多。一进到里头,扑面而来的复仇气息,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别经年年,里头又添了诸多死人鲜血的缘故。 面前饭食早已凉透,有狱卒恶言:“状元爷是吃多了民脂民膏,这粗茶淡饭就咽不下去了吧。”苏凔只缩在角落,并不应答。 自他下狱第一天,便有个狱卒趁着贴身的功夫交代,除了他亲自送来的东西,别的,连水也不能动。还特意大了嗓子喊:“这里头多了畏罪自尽的大人,状元爷可想开些,没来的让我们这些狗腿子替你陪葬。” 一众人笑着称是,苏凔知他是提醒自己千万别乱吃东西,免了被人来个死无对证。虽不知这狱卒是谁授意,但心底多有感激。只是,这狱卒送饭原是轮流,于是苏凔便有一顿没一顿的饿着。 好在,落到这步田地,本没什么心情吃喝,也就不觉得有多难以忍受,反倒是心理上的压力让人颓靡不振。苏凔本就是只惊弓之鸟,再加之四周惨叫声不绝于耳,更是终日惶惶。而此刻,薛凌的平意,应是恰好掠过鲜卑人的脖颈,扯着石亓几人遁地飞天。 怨不得苏凔,薛凌幼来习金戈,自是少年鞍马尘。苏凔却是开蒙识孔孟,现如今, 便落得个,儒冠多误身。 佳偶(一) 一梦光阴老,夏日岁月长。薛凌临睡前与江玉枫一阵口舌,少不得在床上多了几番辗转,这一眯眼,睁开就是天光。绿栀一声尖叫后又是惊喜的喊:“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本是每日早间来打扫房间的,原已习惯屋子里空空荡荡,今儿推门赫然见地上外衫凌乱,灰扑扑的料子甚是粗糙,不像女儿家衣物,恐是有生人进了房,吓的大呼,正欲叫人,薛凌便从锦被里探出个脑袋,揉着眼睛似还未睡好。 手头端着的水洒出大半,绿栀也顾不上收拾,开开心心将铜盆搁一旁,去捡地上衣物,又嗔怪道:“怎穿上这等东西,倒了全身都痒”,捡起来抖了抖,又道:“也不妨事,我去收些薄荷叶煮水给小姐泡泡,祛毒解乏,小姐你去哪了,李伯伯天天念叨。” 薛凌仰着脑袋,稀里糊涂盯着面前人影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她却一句话也没插上。盯了好半天,直到绿栀过来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薛凌才反应过来,回京了,她真的回京了。 回到了整个大梁里她最安心的地方。 薛凌目光移到绿栀手里的袍子,不自觉笑了一声。她这一路回来,都没换件衣裳。昨夜进了这间屋子,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仰躺在床上,一如往些年,总想在平城外的草皮子上滚几个来回。喜怒无从说与人知,哀乐又不能太过表露于脸,唯有平躺在某个地方,把四肢百骸都摊开,似乎那些情绪,就能与天地同享,不再是一个人独吞。 绿栀惯来摸不透薛凌在想什么,只这时候已不像在齐府做下人时那般拘谨,瞧着薛凌笑的奇怪,便上前推了一把,道:“小姐笑些什么,可有告诉李伯伯你回来了,今儿早上想吃点什么啊,这一月多都去哪了。” 薛凌将被子踹开,捋着里衣要起床,却并没回答绿栀诸多问题,反问道:“这院子天天都那么热闹?一大早就能听见门外麻雀似的。” 她还未完全清醒,语调冷冷淡淡,听不出情绪。若是搁在以前,绿栀定会想是不是扰了薛凌清梦,惹她不喜。现今却是早把薛凌贪睡的习惯忘了个干净,听她问起,十分得意的回答道:“小姐还不知道,李伯伯的药铺开张了,好些人来我们这求医呢,一天天忙的脚不沾地。” 话音刚落,她便把那件袍子往薛凌手里一塞道:“可不能在这耽搁了,一会李伯伯开的方子又堆成山啦,小姐你可快些梳洗了,我抽空去看看厨房都有些什么早膳拿给你”。说完便小跑着往门外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懊恼道:“小姐可别在穿那衫子了,你的旧衣都在原处,娘亲浆洗晒过的。” 薛凌瞧着绿栀没了影,在床沿边又呆坐了半晌。老李头开了个药铺,她昨儿回来就瞧见了,还看了大半个傍晚呢,怎能不知。存善堂,这名字倒是有意思的很。想来和平城起名一个路子,随口捡着吉祥话往那牌匾上套。 思绪这么一跑偏,薛凌心头忽而就抖了一下。她见平城不平,安城未安,存善堂,能存住什么东西?她下意识要去摸手腕。左手搭上去才记起,昨晚回来此处后,平意就随手丢开了。即使江玉枫来了,她也未曾去找。没能触及那点熟悉的冰凉感,慌乱瞬间席卷全身,吓的她抓住锦被一角,直接掀到地上。 然平意并不在床榻之间,情急之下,薛凌居然记不起昨晚是丢哪儿去了。赶忙起了身要寻,看见绿栀端进来的水还放着,走过去朝脸上撩了两把,才清醒了些。这个地方,老李头在一日,就一日是悬壶之地,一日是她薛凌的心安之所。 此心既安,何意须平?她不必找的。 晨间风微,床头荷包只轻晃了两下,里头孔明锁哑然。薛凌抹了抹脸上水珠子,依着绿栀所言去寻了旧衣。果然是好生浆洗过的,且应是老李头加了什么叶子花茎类的玩意在水里,一股子天然的草木气。 虽惯来瞧不上这些风风雅雅,但闻着清新,总是让人心情愉悦些。绫罗软缎,离了也不觉得有啥,可这会一换上,又瞬间觉得胡人的衣物,真不是人该穿的东西。她本就不心疼日常所用,那件袍子落地上,又被来回着踩了几脚自是也懒得去捡了,搁着一会丢了便是。 京中好广袖,女儿衣物多如此。宽松的袖沿难以遮住腕间那道疤,薛凌将里衣尽力扯了扯,瞧着铜镜里的脸与一月前似乎并无差别,才舒了口气。转而将自身包袱拖出,从里头拿出根婴儿手腕粗的参来,上头须子还系了根极好看的红绳。 这应是最冬北处雪山林子里长出来的东西,宁城算是奇货,许是比京中价更贵些,买的十分不划算。但薛凌不辨药材,又不缺银子,只管找了家行当,财大气粗挑着贵的买。凡掌柜说声有奇效,她就往行囊里塞,压根没关注过那些物件都是哪的。 这么一琐碎折腾,绿栀都在外转了几个来回,先招呼小伙计石头把要晒的药材晾到院子里,自己晒的东西,更便宜些。医药费便能给病人多省几文。 炉子里也赶忙着添了新炭,自存善堂开张,这火就没熄过。四五种强身健体的汤药是日日都熬着的。有个轻微头痛脑热,也不必抓药了,就着喝一碗,不行再灌些走,倒省了诸多麻烦事儿。 赵姨两口子也没闲着,她二人不识字,认不了方子,没法儿在前堂帮忙,便承包了存善堂一干人等衣食住行,外加给前来问诊的病人添茶加水。后院那块药圃满满当当种了数十种草药,自然也是绿栀的爹精心侍弄着。 老李头早已坐在那搭脉,听得绿栀百忙中喊了一声说是小姐回来了,他倒是想去看看薛凌,却没忍心叫病人先等等。想着薛凌自会过来,也不急这一时。 平城事?他这会还真没有问薛凌的打算。宋柏的话已经带到,多年心结已了。倒不是对弋寒毫无情谊,可这存善堂里啊, 多的是活人水深火热,哪能时时惦记亡魂死不瞑目。 佳偶(二) 早间阳光暖而不躁,院角那一棵石榴树上竟还有大团大团的浓烈,看模样,真是能开到七月中去。薛凌拎着人参,缓步转了一圈。遇到绿栀老爹正给药圃淋了水,见了她分外局促,恭着身子行李,一连喊了好几声小姐。 薛凌心情好的很,干脆扬了扬手上人参道:“老伯客气,可要拿些参须去熬汤”。说罢也不等人答话,自顾扒拉下来好几根往人手里一塞走掉了。她不知这玩意能有个什么用,自来吃汤喝药的机会少,但听得那药铺掌柜把这东西吹的能起死回生,便大手笔的分了一份出去。想来,这老头子总是能补补的。 齐府家风颇好,自是未曾有过什么苛待下人的事发生。绿栀一家在齐府也过的并不那么艰难困苦,只是到底高门大户规矩多,赵姨二人又都是粗使下人,免不了常有自贱身份。薛凌本也没在存善堂呆过几天,然每次相处,就这幅随性做派,反叫俩老人有些无所适从。大半辈子的尊卑分明,哪能忽而就天下皆平生呢。 院里人群熙攘,但一眼看上去,几乎都是些鹑衣鹄面。薛凌倒想的透,但凡有几个钱,也犯不上到这来让老李头瞧。她当初买这小院,求的就是个静僻安稳,没想到这一闹,倒不输了临江仙。 薛凌想的与现实有些出入,老李头的半吊子功夫,实在称不上良医。他自个儿也颇有自知之明,从不对人藏着掖着。但凡有拿不准的,就让病患另谋高处。这里之所以热闹,实则是药便宜,常有人去别处开了方子后来这拣药。 且存善堂日日熬着各种药茶,有没有钱都能喝上一碗。只是,来晚了,便没了,故而一大早反成了院里最繁忙的时候。自薛凌出了房门,和绿栀打了好几个照面,也就是匆匆两句,然后又来来回回的奔忙。 等她行至老李头坐诊处,也没能立马进屋,还好几个病患等着求医。存善堂的凳子都不太够用,有些人就顺势坐在门前石阶上。这种嘈杂地儿,薛凌惯来不喜,这会居然也心平气和的站着看了好一会。 瞅着终于有个空档,便揉了揉脸,让笑容更灿烂了些,进屋高喊:“李伯伯”。手上那只人参被提至空中,摇晃的甚是欢快。 老李头虽挂记薛凌,却一直未得闲,瞧着少女蹦跳进来,赶忙站起身喊“小少爷”,只是才看了薛凌一眼,目光就被那截参吸引了去。三两步跑到薛凌面前,双手接过来仔细看着,连声问“这哪来的?”。看了好一阵,仍没舍得放下,道:“竟是真的,这得多少年能长这么粗。” 薛凌得意中又添了些不屑,仰头走到老李头原本坐着的椅子旁,一翘脚,分外嚣张的坐到椅子上,道:“当然是真的,本少爷还能走了眼”?她没深究过药理,好东西却是见的多了,哪能被人糊弄了去。 屋里还有寥寥数人站着,箪食瓢饮本就养的一副凄苦相,加之来这的多少是有病气在身,对比之下,倒衬的薛凌格外娇俏玲珑。 来这存善堂的,多是知道有个绿栀姑娘花儿一般嫩,今日又见跑出来个小姐也是果儿脆生模样,少不得要暗自揣测薛凌身份。屋里几个人自然也是好奇者甚,本是要顺嘴问老李头一句,也好多套套近乎。瞧着薛凌这一番动作,又自称少爷,着实是傻了眼,只交头接耳私语,倒无人上前搭话,更莫说是来催老李头了。 薛凌从来就没拿不相干的人当过一回事,桌上还有些方子药材放着,她也不收敛,顺势就把脚搁了上去,又道:“李伯伯今儿个别看了,让他们明儿再来吧。” 如此说辞,屋里更是安静的可怕,已有人踱着脚往后退。底层呆惯了的人,察言观色的功夫一流。薛凌语气中半点没有尊敬的意思,老李头念叨的也是“小少爷”。搞不好,人人称颂的李大夫,只是面前这小姑娘家养的下人而已。 她说的无礼又不近人情,却并没人跳出来指责薛凌铁石心肠。怕惹祸上身也好,怕给老李头添麻烦也好,这些最普通的芸芸众生,大多能忍则忍,尽可能的不去与富贵官家起冲突。 倒是老李头总算把眼光从人参上移开,郑重道:“说的什么话,疾病之事,可是能拖的?你且先去歇歇,晚间再过来”。嘴里说着,还不忘紧两步上前,一手将薛凌的脚从桌子上推了下去,又忙不迭的将桌上药材收了,念叨道:“糟蹋东西。” 薛凌脚突然凌空,身子跟着前倾了一下,只看老李头唇形微动,就知道他要说这四个字,果不其然一字不差,乐得又笑出声。在平城,老李头日常似是有些怕她,大话也不敢说一句。今儿好,神态语气之间,都露出些薛弋寒的味道来。 她倒也不恼,朝着老李头手里一努嘴,道:“什么糟蹋不得,你提溜着的东西够把这铺子买下来,我踩两片叶子怎么了”。说完又笑的随性,这铺子本也是她买下来的啊。 老李头这才记起手上宝贝还没放下,对着周围赔了个不是,说稍等些。接着小心翼翼的拿了个盒子将人参收起来,又来哄着薛凌先去歇歇。他是对薛凌是有些畏惧心理,平城里没什么东西消遣,就他一天到晚收集些七七八八的东西研究着怎么治病救人。 这小少爷跟着鲁文安养的一身怪毛病,你越不给她什么东西,她就非得拿到手。有些药材本就得来不易,哪经的住人拿去当个玩耍。故而老李头在那的时候,防薛凌如同防贼一般。日常更是不敢得罪了,唯恐这么个祸患去他屋子里闹个翻天。 可那时候,平城无病人,药再贵,也是死物。今天站着的,都是活生生的人。膏肓之症自不必说,就是偶感风寒,没准也能要了命去。他见得薛凌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生了些许薄怒。 等回过神,又记起这尊大神,压根没人压得住。真惹着了,虽不至于开不了门,总是能想法设法的添写乱子来。此处尽是老弱病残,不比平城精壮汉子,哪儿经的起折腾。因此又换了语调哄着薛凌先出了门。 薛凌对老李头的想法清楚的很,她本想撒个娇,这一月不见,也不见老李头心疼两句。目光扫了一圈,却又瞧见屋里人都一脸巴巴的等着,终是不愿意拂了老李头面子。反正撒娇这活儿,她干起来也不怎么擅长。 绕到厨房随手捡了个馍,薛凌便回了自己房。一边扒拉着纸张,一边往嘴里塞着东西。墨磨的分外细腻,信也写的顺手。这一封,也就是先跟拓跋铣通个气儿,计划可以正式开始了。 因着石亓那狗东西,她迟了这大半月。虽在鲜卑,曾递了一封信,说自己还要布局些日子,但拓跋铣实在太过通透,拖的越久,越容易出问题,得让江家找个路子赶紧送过去。 骨印已经翻了出来,狼毫刷上一层墨汁,再放置于纸上小心翼翼的滚了一圈。纹路繁复,虽瞅着毫无章法,却是别有一种凌乱之美。这封信一去到鲜卑,拓跋铣就会提出他要的钱粮之数。 到时候,借霍家的手送出去即可。 佳偶(三) 佳偶(三) 火漆封印,放进信筒,瞧着午饭还要好一会,薛凌又急着办事,便拿着信想先去江家走一遭。一出门,江府的暗影就跳了出来,问要去往何方。那会的好心情一下子又没了大半,她三番五次交代江玉枫不要留人在此处,现儿瞧着都是白费唾沫。 暗影显是瞧见薛凌变了脸色,赶忙解释道:“非是少爷多心,大婚在即,齐小姐外出若让人看见,不免横生枝节,有什么事,让小的代劳即可。” 薛凌捏了捏手里信筒,微皱了一下眉,到底是没说什么。她齐三小姐的身份虽是没见过几个人,但招摇过市运气差了也难说。不去也没什么大碍,终不过是让江玉枫找个苦力去递信罢了。 如此一想,便把信筒递给暗影。暗影伸手接时,薛凌却又指尖带力,捏着一时未放,轻言道:“千万莫让我在这方圆百步之内看到你,如果看到了嘛...”。她笑笑,松了手,道:“我看到脚,就把脚留下来,看到手,手也就回不去了。” 说到此处,薛凌往存善堂里头瞧了两眼,似乎是怕老李头听见,又转过来对着暗影,突而恶了语调,道:“若是头也被我看到,江闳也保不住你。信筒里有地址,给我让江玉枫百里加急递往鲜卑,王宫南门,“薛”字为凭,自有人接应。” 说完自个儿回了屋,不去江府,在这存善堂多消磨一阵时光也好。朝事问江家,远不如问霍云婉来的快。而要去宫里,得等晚上。算算,她能在这座小院呆一整天,实在令人欣喜。 等到日中,人丁渐稀,绿栀终于得了空,欢欢喜喜的端着茶水进了屋,道:“小姐这是去哪了,连个口信也不带,存善堂开张那天,我可是等了你好久”。她掰了掰手指头,又道:“小姐你不知道,咱们的生意可好了。” 绿栀说道此处,又小有幽怨,道:“可惜药铺生意好,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再说李伯伯总是白给人药,一对账本,咱还亏出去不少呢。” 薛凌从一堆纸张里抬起头来,她回来翻了半天才从床缝隙间把平意找出来塞袖子里。算得江府的狗运气好,那会出去竟是没带着。以前从未离身,昨儿一放下,就忘了拾起来。想滑出来时才记起,这是存善堂外。 “小姐这般看我做什么”?绿栀本是坐在茶桌边,见薛凌抬头不说话,捧了茶碗过来,道:“李伯伯煮的甘草茶,甜丝丝的可好喝啦,我拿井水冰过,小姐要不要?” 薛凌却是飞快的将刚涂过的三次张纸揉成一团,道:“不必了,我不怎么爱吃甜。” 绿栀仍不死心,道:“不是很甜呀,小姐试试嘛。也真是奇怪,桃花酥那么甜的东西,小姐你又喜欢的紧,我差小石头去买啦,一会就回来”。说着她把茶碗搁薛凌旁边,又顺手去收那一堆纸团,只说是废弃了要丢掉。 薛凌手疾眼快拦了一把,上头东西,多不能见人,她还没来得及烧,绿栀就闯了进来。这位的习惯倒是改的飞快,连门都不用敲了,哪儿还有一丁点在齐府做下人的样子。 绿栀不知薛凌在想什么,她每日来去,赶着趟儿似的,若是进个门还得问问允不允许,药锅子早在炉子上熬干了。何况这院里几个人,生身父母自不必提,老李头也是拿她当自家女儿看,剩下个小帮工石头就更不用说了,如此随心所欲过了快俩月,规矩一词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且她替薛凌收拾过数次笔墨东西,见着纸上来来往往都是百家姓,也就没记起要不要不避讳什么。这会见薛凌动作大了些,方觉薛凌是不是学了些别的东西,在练字啥的,不好意思给人瞧见。一个官家小姐,只懂百家姓一书,说来确是有些丢人。 然她自认为和薛凌亲近,最近又被院里几个人捧着宠着的骄纵,此刻就起了和薛凌打闹的心思,故作凶狠要抢,道:“小姐写的是什么,都不敢给我瞧了,我非要看看。” 除了齐清霏,薛凌少有和这个年岁的女儿家玩笑经历。但即便是齐清霏,也没接触过她在谋划的事。对上这场景,她连周旋都不会,又恐纸团流落出去给存善堂带来祸事,脑子一急,平意就从袖子里滑了出来。 绿栀手已经伸到面前,纵薛凌拿捏得当,削掉的是桌上纸团,她仍被吓的不轻。寒光过处,纸团被挑起来,又化为碎纸纷纷扬扬往地上飘,绿栀也跟着“咚”的一声坐地上。 她看不懂剑招,只觉得,自己手再晚缩分毫,一定会被削下来。 屋里叽喳霎时凝滞,薛凌想伸手去扶,顿了顿,却只端起桌上甘草茶一饮而尽,道:“帮忙收拾了”。言罢一甩袖子出了门。明明她是最喜欢存善堂这一院子人的,却不知为何,反而缺了些耐心。 病人仍是时不时的有,老李头自然也没歇下。薛凌门口站了半晌,绕到后院角落石榴树处,捡了根粗壮枝丫躺了上去。捏到右手腕处,便懊恼丛生。这京中诸人,开开心心迎她回来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随口扯两句谎,拿回纸团就是了,偏偏自个儿就甩了平意。 无聊处又多了些烦闷,薛凌想挖俩草根来嚼。看了一圈,这地儿应是被绿栀的爹翻过,一根杂草叶子都找不出来,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纸上写的都是什么呢?无非就是那档子见不得光的破事儿。她找不到人商量,只能写出来一条条的去理顺,惯来如此。只是,现如今又多了个拓跋铣参合其中。 信一到拓跋铣手里,就该是哄着苏家出财,骗着霍家出人。等拓跋铣拿到了东西,就会把过往与霍家来往的全部物证送给她薛凌,再帮忙把霍云昇骗到宁城去。到时候,京中就只剩霍准。先行扣住他,就算御林卫还有大半是霍家亲信,也是群龙无首,不足为惧。 薛凌思绪略停,不知道李阿牛现在在御林卫是个什么位置?倒是要找个点儿去瞧瞧。 等霍家死透,她就得帮拓跋铣把想要的东西拿到手。不知当初魏塱与拓跋铣谋朝,是不是也和她那晚在鲜卑如出一辙?毕竟,拓跋铣说的是“当初魏塱允我西北八城,不料事后反悔。如今我学了个乖。” 他瞧着薛凌,挑眉道:“你先替我拿下四城。” 佳偶(四) 鲜卑王宫不似中原烛火暖黄,几个黑铁盆里炭火熊熊,晃得满室光影流离。薛凌握着手里酒樽,想瞅一眼无边月色。却发现此地建筑不过画虎类犬,远不是京中那般推窗见天地的和合之道。这么一想,连带着觉得这屋里空气都有些流通不畅,让人呼吸急促。 见她许久不答话,拓跋铣逼问了一句:“不愿意?” 薛凌微抬头,直视着拓跋铣,道:“魏塱要分你个八城十城的,是他怕自个儿捏不稳这千里江山,可我不怕。要让我分点东西出去,除非是我不要才行”。她将酒樽放到桌上,又缓缓将平意滑出来横到二人中间,一歪脑袋,道:“你看,西北最末的平安二城,我也想要。万一我许了你四城,到时候,拓跋王是要绕过去呢,还是踏过去啊?” 拓跋铣哈哈大笑,他知道薛凌肯定不会给,却以为她会假意答应,没想到竟是一口回绝,还堵的他说不出话来。亮了平意,估摸着是想提醒自个儿剑穗解药的事,此人一心诛帝,却跟霍准一样,并无无叛国之意。能跟他沆瀣一气,不过权宜之计,可即使是权益之计,有些假话,她也不愿意说出口。汉人的想法,真是极有意思。 薛凌并不急着解释,只懒懒道:“我不信,霍准胆敢许你四城。沈家的地儿,他拿不到,自家的地儿给了你。西北可就不能让他站着说话了。既如此,何必敲到我身上来。你这么巴着霍家做什么?难道是恨不过当年魏塱耍了你一遭?” 她故作狐疑的看了看拓跋铣,又道:“不应该啊,当年鲜卑南下,一路如无人之境。拓跋王只要不退,没准真能拿下西北八城呢。” 薛凌越说越讽刺,其实她根本就没打过仗,偏此时固执的认为,若当年平城无恙,薛家还在,根本就不会有这场祸事。以至于到最后,她都不知道针对的是拓跋铣,还是在发泄对魏塱的恨意。 拓跋铣并不恼怒,看着她,笑意未停,道:“我跟你们那皇帝一样的聪明,这拿的住的,才是自己的。怎么,你爹没教过你这个?” 薛弋寒当真没教过这个,他的儿子生来只是为防。防的人,手绝不能握着,要尽量坦荡荡的张开。不然,别人就以为你会攻。鲁文安也没教过,目之所及,只要薛凌想要,都是她的,不用去担心拿不拿的住。 一提到薛弋寒,薛凌就多有落寞,沉默了半晌道:“你终不过就是问霍准拿些钱粮,养活你们胡人牲畜罢了。他许你多少,我给你双倍之数。事成之后,我们分道扬镳,再想要什么,各凭本事。” 拓跋铣知她是在骂人,道:“在汉人眼里,粮食比人珍贵。在鲜卑,牲畜就跟汉人的粮食一样珍贵,这么看,你所谓的牲畜,可比汉人高贵多了” 薛凌难得在口舌上落了下乘,冷了脸道:“所以拓跋王是应了我,还是不应?” “应,我怎么不应?只是你们皇帝言而无信,你们的相国又拿一道限市令来糊弄我。我怎么知道,东西给了你?你不会一脚把我踢开?” “我回去之后,会先给你一半。拿到手之后,你替我将霍云昇骗往宁城即可。” “霍家二儿子已常驻宁城,再骗一个前来,可不太好办”。拓跋铣略作沉思,拒绝的干脆。他三年前见过霍准一家,知霍云昇把持京中禁卫权。这两年老东西似乎和汉人皇帝不对付,这个节骨眼儿离京,无疑是给魏塱可乘之机,霍准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我相信拓跋王有办法,毕竟,你们..情深义重。” 拓跋铣又笑的大声,道:“对对对,他与我情深义重。三年前进京,便是霍家替我接风洗尘,哈哈.....” “这么个情深义重的人,我不能为了一点粮食就把人卖了吧。你又不肯给我四城,这事儿着实很难办啊。” 拓跋铣自认为已经暗示的很明显了,然薛凌这会却当真没领会到他的意思。鲜卑当年为何放着到嘴的肉不要了,又舔着老脸去与魏塱讲和?总不能是拓跋铣突然良心发作罢。 汉人早就中原一统,然胡人五部还是一盘散沙。小点的羌和匈奴及其别部已不足为患,偏还剩个羯如鲠在喉。以前还能忽悠两句,近些年羯皇那个老东西却似乎突然开窍了一般,各种阳奉阴违。 当年本想与汉人联合,以中原八城及数年钱粮支持去彻底收服五部,不想最后魏塱出尔反尔,不惜以一个公主之死逼他一战。既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免叫人传言皇帝与胡人合谋,又保住原本许给他的土地,还能彻底至薛弋寒于死地。 真不愧应了那句奸诈。 拓跋铣倒也不恨,反正大家都是各怀鬼胎。他若完全没防着魏塱,战事也不会起的那么快。只是,他虽攻破梁数座城池,却不敢就此画地为胡。三月正值青黄不接,鲜卑春草未盛,饿了一冬的羊马都体力不佳,粮食也不够吃。且他觉得有些奇怪,这仗打的太过顺利。 若说汉人经久未战,兵事懈怠,那又没办法解释为何一座小小的平城需要那么久才能拿下。他经历了魏塱一事,尚心有余悸,自是事事怀疑有诈。且无忧公主的死,让汉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与他求和,鲜卑现在又没有能力马踏京城。这仗无休无止的打下去,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羯皇又蠢蠢欲动。 正好霍云旸领兵出征,他二人在京中也碰过面,熟人相见,话不必说明。以后想在中原要点什么,不还得有个中间人么。魏塱是绝不可能了,霍家,似乎还有点希望。该抢的也抢了个够本,倒不如扬长而去。内安,方能攘外。 然而薛凌从来没有过这些雄图大志,自然难以瞬间想到拓跋铣要那么多的钱粮是为了去征服整个草原。她见不得拓跋铣这般耀武扬威的样子,冷道:“你想要什么,我能给的都给。” 拓跋铣想要梁,她可以说自己不拦,但是绝不能答应送。其他的,都可以。 “我要羯。我替你杀了霍准,你替我看着沈家”。拓跋铣似是拿不准,迟疑了一下,道:“我没说错吧,西北的另一半,是沈元州。有了足够的粮草,只要你能拦住皇帝不让沈家伸手援羯,这整个草原都是我的囊中之物”。他站起来,伸着双手,志得意满的看着薛凌。 “你帮我拿到羯,我便帮你把魏塱也杀了。按你们中原人的规矩,杀了魏塱,皇位就是你的。你不是要各凭本事,事成之后,你我就各凭本事。这个天下,你我一争。薛凌,你敢不敢?” 薛凌“噗嗤”笑出声,拓跋铣说的慷慨陈词,她听着实在逗乐。这高高在上的王,说起自己想要的东西,与她十二岁那年想要兔子的模样似乎没什么差。也是这般手舞足蹈,比划着喊“我非要所有白色的兔子都归我一个人,阿爹也不能抢。” 她话都未说完,鲁文安就抢着附和:“对对对,都是你一个人的。” 于是薛凌学着鲁文安附和道:“敢敢敢,争争争,我帮你拿羯”。 魏塱是一定要死的,既然拓跋铣乐意援手,用不用的到先不说,应下来总是好事。在这之前胡人内部要做什么,实在无关紧要。之后嘛,她确实是要与拓跋铣争一争,当年兵围平城之事,总得有个了结。薛凌没多想,答应的飞快。当年的事儿,羯族也有份,狗咬狗,先死掉一个有什么不好?两败俱伤也成啊。 然第二天她便被石亓绑了去,继而知道石恒被扣。再细想与拓跋铣对话,万般无奈,只得千方百计的把二人给捞出去。若羯族已经是拓跋铣掌中之物,那这趟鲜卑之行,白费功夫不算,万一拓跋铣把自己卖给霍准,才是真正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现在,石恒二人应已返羯,薛凌自己也已到京,老李头一群人安好无恙,与拓跋铣谋划的事情便正式提上日程。递信,筹粮,霍家,羯。她谨慎的很,理清楚一桩,便涂掉一桩,本不用如此担忧给给人瞧了什么去。 只是,最后“石亓”两个字写的大了些。 佳偶(五) 有了这么一回尴尬事,再相逢,绿栀明显不如早间自然,行为举止间多有局促。薛凌摸了两把袖间,生硬道:“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好。” 薛凌自是唯恐给这里惹了祸事,绿栀哪能明白其间道理。本就委委屈屈的,听她这一说,越发觉得是薛凌看不上自个儿,却忘了在齐府,二人真正身份有别的时候,薛凌也并没摆过什么小姐架子。 说到底,原不过是绿栀心有戚戚。昔日鱼目,突而成了粒明珠。人前喜不自胜,人后,总是有那么点微末惶恐。拥有的一切,并非她自己得来的。如果此生不曾遇见薛凌,齐府树倒,她只是四散的猢狲而已。 人没有的时候,也就罢了。若这一生,她一直是个下人,没准也就安安乐乐的去过完这一生,有什么艰辛困顿,忍忍就过了,谁让自己是个奴才呢。偏偏她尝了那么一点糖,从此白水就难以下咽。 可这糖,是薛凌带来的。在绿栀无法确认自己能捧牢的时候,就少不得去担心,会不会,有一天,这糖又会被薛凌收回去。她待老李头如亲生父亲,拿存善堂作此生心血,报恩尚在其次,更多的,是唯恐自己哪天又要回到过去。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守得住手里的东西。 可此时,她还守不住。 好在绿栀心思纯良,除了有些自怨自怜,倒也没生出什么嫉恨心思。在其他几人面前掩饰的也好,并没谁瞧出来什么不对劲。薛凌看她眼间朦胧,似是要哭,便叫了绿栀到屋里想找个什么东西送去,缓和一下气氛。 然她久不在苏家,手头也没什么好玩意,翻了几翻没找着合适的。烦心又起,干脆抓了一把银票塞过去只说是反正老李头贴钱,给他贴个够,说罢再不管绿栀,静心去描帖子。 一整天众人都忙忙碌碌,膳食也简单。薛凌难得吃的慢条斯理,光阴就这一刻静好。待夜幕垂下,她就要从存善堂滚出去,回薛宅,带上东西去霍云婉那,想想这些破事,能拖一刻是一刻。 “活着真是件倒霉事儿”。幼年的薛凌还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被薛弋寒骂的狠了两句,学着一个将士的口气抱怨。 鲁文安难得正经:“你瞎说什么,看你每天想干嘛就干嘛,想去哪就去哪,倒霉什么。” “那怎样才算倒霉?” “嘿,就是你干的每件事,实际你都不是很想干,可你不干吧,你又忍不下那口气!你看你爹.算了......你不要看你爹。” 碗里汤仍是加了不知名的草药,渣滓没滤干净,薛凌喝到嘴里,毫不顾忌形象,“噗”的一声吐桌子上。老李头见怪不怪,赵姨二人强行装没看见,绿栀那会见了银票也不高兴,此时反被薛凌这个举动逗的偷笑。 也许,她总算觉得,薛凌和她平等了些吧。 用完饭,还间或有人来。薛凌终是开了口赶人走,又跑到老李头房里道:“李伯伯,你陪我一小会,我要走了呀。” 老李头正对着一个方子研究的仔细,他医术不佳,来这的又多是穷人,难得见到什么好方子。若遇上人从别处求来的名方,就要花费诸多时间去查验各种药理,以求从里面求知一二。 听见薛凌喊,一抬头,看见薛凌斜倚门前,忽而眼前一酸。他太久没见过薛璃了,不是平城的小少爷,是藏在黑暗里的那个病秧子。每次他进去喂完药,就要走。幼小的薛璃缩在床上,软软的喊他“李伯伯,你再陪我一小会啊。” 老李头从不敢多留,他怕梦回当年。他总会想,是不是自己学艺不精,所以导致柳玉柔不治,薛璃体弱。所以他喜欢看到薛凌,喜欢看薛凌趾高气扬,喜欢看薛凌打马飞舆,哪怕薛凌多半时候都是没大没小的喊他“老李头”。 他还是喜欢,喜欢薛凌一身轩昂的少年气。 而此时,他的小少爷没了,他的小少爷活成了后院那个病秧子。 老李头手忙脚乱的将药方塞回柜子下,结结巴巴的问:“你..去..去哪”?他大概是吓的,竟怀疑薛凌是得了绝症,从此也只能被困在一间屋子里,可怜兮兮的喊:“你伯伯,你再陪我一会啊。” 薛凌拍了拍手,进去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手搁在桌子上,头也爬上去,懒洋洋的道:“去......去给我爹讨个公道”。她顿了一顿,又艰难的吐出几个字:“以后,我就来的少了,你可少贴点钱吧。” “怎么少来呢?你不跟李伯伯住一起”?老李头搓了搓手。他从来没有在薛凌面前自称过伯伯,现在说出口,觉的百般怪异。 “来的多不好”,薛凌忽而惊喜的抬起头道:“要不你们去平城吧,等我办完事就去找你们”。她又黯然的趴回去,道:“不行不行,那地现在还是霍狗的。” “小少爷....“ “算了.....“,薛凌一挥手,她有一肚子话想跟老李头说,说宋柏,说宋沧,说薛璃,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二人一个根本不会撒娇,另一个完全不知道怎么哄这个少爷,磕磕绊绊好一会,薛凌觉得多留也是徒惹伤感,起身便要回屋收拾东西走。 老李头要挽留,却找不出什么好借口,焦急中把薛凌送的那根参拿了出来,道:“小少爷等等,能否帮我把参切的薄一些,好入药。旁人没那个气力,拿去大点的药铺,怕是要不少银子,还得被扣下不少。” 薛凌自是不觉得有什么为难,反长出一口气,她又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多呆片刻。老李头拿出个专切药材的小铡刀,但薛凌切了好几片,老李头仍嫌太厚。说老参药性重,病人大多虚不受补,非得切成薄如蝉翼,方可入药。 “小少爷,过,犹不及啊。” 薛凌又试了几次,老李头仍不满意。倒也不怪薛凌,那铡刀虽锋利,却是小了些,日常难得见到这般粗的药材,自是用着趁手的很,今天就不行了。薛凌干脆把平意滑了出来,慢悠悠的去削。 手头有了事情转移注意力,两人谈话反倒随性了些,甚至提起了薛弋寒。薛凌并没说薛弋寒自尽一事,只说此事跟魏塱没完。老李头却失了初见薛凌那晚的悲愤,而是有些伤感的看着薛凌道:“小少爷,所有的事,都会结束的。” 薛凌手头动作未停,也没听出老李头什么意思,只顺口道:“当然,魏塱死了,这事就完了”。说完她又觉得自己似乎大声了一些,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四周,才继续去削人参。 直到其全部化为薄片,天也大黑,薛凌长出一口气,她终是要走的。这其间绿栀来了数回,见她二人叙话,倒是没打扰。瞧着薛凌回了房,便巴巴的跟了上来,道:“小姐,我竟是忙忘了,后儿就是你大喜之日。你可是要回陈王府?” 她这一说,薛凌方记起这档子事,她当是没打算参合,却不便明说。只能道:“嗯,这就回去了。” 绿栀便从身后掏出个盒子来,道:“我没什么好东西给小姐的,这是我前些日子去街上淘到的一支珠花,希望小姐不要嫌弃。” 薛凌终于感受到一丁点绿栀的讨好,她没接那个盒子,只道:“我根本不是什么齐府的小姐,你以后也不要参合我的事,跟老李头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她拎着包袱走的飞快,里面装着她最重要的荷包,装着薛弋寒的半幅画像,装着她的一切痕迹。这个存善堂,再也没剩下什么了。 屋里绿栀略带疑惑的一声“小姐”余音未散,薛凌已行至存善堂大门口,回头一看,应是老李头忙着去收拾人参片,台阶处那柄小小的铡刀还没收。分明是治病救人的玩意儿,可隔着这几步瞧过去, 只见一刃朔气寒光,怪渗人的。 佳偶(六) 薛凌不自觉多盯了几眼,另一边绿栀追出门,却并未上前,只隔着夜色期期艾艾的看过来。 薛凌从铡刀上移开目光,看了绿栀一眼,再未回头。一路行至薛宅,与那些在街头巷尾纳凉逗趣的闲人擦肩,也是目不斜视。她这样一身绫罗的千金小姐,夜幕之后还孑然独行,总是有细碎议论从身后传来。薛凌听的分明,她本就讨厌旁人对自己说三道四,现下更是一腔愤懑无处发泄。 这些蝼蚁,大抵除了三餐温饱就别无所求,一日日的在这市井之间对着个不相干的人说长道短。温良恭俭让,她当初学的着实不算好,做起来更是难如登天。但看不上有看不上的好处,她既看不上这些路人,自也不屑与他们计较,只把怒火都压在了自己身上,脚下步子迈的飞快。 薛宅冷的像座荒庙,薛凌强忍不耐敲了两下门,竟是没人来开。她索性踹了一脚,门闩倒是结识,居然还是没开,只发出“哐当”一声。里头到底是有了点动静,一女子高呼“来了来了”。 薛凌却是已经等不及了,往旁边绕了几步,一个翻身,悄无声息的翻进院,站定了却没立马往里走。却说她以前买的下人,正开了门,瞧见外头并无旁人,狐疑道:“怎么没人”。一边说一边转身,正对上薛凌那张冷脸,吓的她尖叫着倒退了一大步。 屋里又有个男子大喊:“怎么了,可是那人又来了”?说着跑了出来,看见薛凌也是一愣,结巴着喊了声“小姐。” 薛凌微眯了下眼,“那人”,是谁?能上这找自己的,顶多江玉枫那狗,但江玉枫知道自己去了鲜卑,绝不可能来,就算来了,也不能碰上这两人。而且是“又”,那就是来过很多次了。她不动声色的将平意滑出半寸,如果有人三番五次来找自己,没准也是在这留了眼线的。 她正要细问,叫花儿的少女就抢着道:“非是奴婢怠慢了小姐,是...”她畏惧的看了两眼薛凌,有些哆嗦道:“是小姐走了后,就有个男人三番五次的找上门来,说见不到小姐就不走,还....”她低下头,声如蚊呐。有男人非要见一个姑娘..还做出那种事,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薛凌有些急躁,抬眼看着那个男的下人。追问道:“还怎么样,长什么样”?她走的太久,都忘了这些人叫什么了。 男的也有些唯诺,迟疑道:“还...在小姐你的闺房住了好些日子...”,说完他看了一眼薛凌脸色,又飞快的解释道:“非是我们不报官,是他.....是他说...说官府若是知道小姐你是谁.........我们也要人头落地.....”.说完似是十分畏惧薛凌,跟着退后了好几步。 人头落地....,薛凌彻底将平意滑了出来,剑气破空的声音,吓的花儿也错愕着后退,一声“小姐”哆哆嗦嗦都没喊完整。 薛凌捏了捏手上包袱袋子,道:“长什么样,说完你们就走,银子也不必还我。” 男的没答话,花儿颤巍巍道:“我..我不敢仔细瞧他,就...就看见他脸上老长一道疤....”.话还没说完,那男子却是上前几步将花儿扯到身后,对着薛凌道:“小姐,我们不说出去的,你莫为难...莫为难....” 原来是申屠易,薛凌悬着的心落地了大半。那句“人头落地”将她吓的不轻,能追到这里,又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着实可怕。毕竟这京中,自己就没什么朋友,能找上门来还威胁两个下人的,大概率不是好相与。 她一瞬没想到是申屠易罢了,一听说脸上有道疤,才记起这个人来。回想了一遭,当晚自己一听说阿爹的事,就顾不得其他,直直将人带到这里来了,申屠易知道此地,倒是正常,只这个人又找上门来做什么,居然还私下进过自己房间。 薛凌急着回房查看,也懒得理那俩下人还站着。收了平意,快速到屋里,转了一圈,发现并未少什么,大多数物件位置都未移动,只地上多出些被褥衣物。可见申屠易确实是在这里住过数日,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她二人该是没什么交情才对,总不能是当日自己说大恩当报,此人就巴巴找上门吧。 既然连这种强闯女儿闺房的下作事都能做出来,应当是不等到自己不罢休才对,现今却又不在,真是奇怪。薛凌拿平意挑了挑地上衣物,扬至空中划开,便退出门外。她换了个房间,搁下包袱,瞧那两人还在院子里傻站着。 盯了两眼,觉得自己一个人好像很难生活下去,以后这个地儿总还是要在的,哪怕是顶着薛宅的明儿当个念想也好。便上前道:“你们要走还是要留?” 那男的十分畏惧薛凌,却仍护着花儿在身后,强撑着道:“我们...我们..当初是死契..” 薛凌没买过奴才,分不清什么死契活契。但她记得当初四个人一道儿买来的,签的契约也是一样的,只是回来之后便不知被她丢哪去了。可院子里闹腾这么久,另外两人也没出来,还在不在这,自是不用明说。 倒也怪不了谁,她当初走的时候,并没交代个什么。这么长时间,死不见人,活不见尸的,人跑了似乎也正常的很。想到这,薛凌觉得可笑,便问道:“你们要早走了,我也没地儿寻。” 花儿捏着那男子衣角道:“我怕...我怕一走...这宅子也让那歹人占了去...万一小姐回来....我们提前提个醒也好”。她脸上雀跃了些,继续道:“好在近些日,他没来了。” 她站在男子身后,只探出了半个肩膀,晃晃悠悠不知是在发抖还是站不稳。十四五的姑娘家,又瘦又小,瞧着薛凌的目光既期待,又带着些躲闪,不知道再想什么。 薛凌从老李头处离开时就憋着的一口气总算缓解了稍许,她捏了一下手腕,道:“他被我伤了脸,大抵是来寻仇的。你们要走便走,反正卖身契我也找不着了”。她复又回了房,拾掇了一下零碎东西,拿着霍云婉的那块令牌要进宫。临行回看,却见厨房里亮着,两个人影合着灶火的热气一起在窗纸上摇曳。 薛凌嘴角微翘,那一声轻“哼”说不清是欣喜,还是觉得自嘲。 佳偶(七) 守宫门的太监仍是低着头接过令牌,既不抬头看薛凌,也没让薛凌瞧见他长什么模样。不同的是,手指随着藤蔓蜿蜒了一道后,递还给薛凌时,压着嗓子说了一句:“这宫里好久没人出门走动了,姑娘可别自讨苦吃啊。” 太监的声音尖细,又故意把声音压的极低,换个人,没准听出一声冷汗来。薛凌自是无碍,她听得这句话,有些不明所以。迟疑了一下,方伸手去接。太监手头带了力道,她微使劲,才把令牌拿回来。下意识晃了晃右手,袖子里空荡荡的,不安感就越发重了些。 但人已经走到这,再要退回去,没准更惹人疑惑,她没多看那小太监,面不改色就进了宫门。霍云婉曾说过,在这宫里不管出了何事,只要咬死了是皇后宫里的人,撑到她来自有办法。何况,小太监这句话,很大可能,是霍云婉那出了什么乱子,薛凌自觉更是要赶紧去瞧瞧才是。 各宫已点了灯烛,宫道上宫女太监也难得遇见,薛凌走的顺畅,片刻就到了永春宫门口。一亮牌子,俩太监交换了个眼色,讨好着道:“姑娘且先随我到外院坐坐,娘娘在寝殿陪着雪娘子,怕是不得空呢。” “雪娘子”?薛凌本不该多嘴,她到底是个混进来的人。但“雪”这个名字,又在霍云婉这坐着,她便蓦地记起那天陶记门口,她长剑所指的貌美佳人来。梅姨的女儿,她见犹怜的娇娥,居然出现在宫中的马车里。 所以,雪娘子,是谁? 太监满脸堆笑,伸手引薛凌进屋,顺口道:“可不是,姑娘也是知道的,自这雪娘子有孕,倒把这永春宫当自个儿家了。你且先歇着,我这就去通传一声,就不知娘娘肯不肯见。” 太监只当薛凌是哪宫宫女,晚间来找皇后不定是什么事,令牌在身,不好怠慢。偏偏这宫里谁都知道,如今皇后护着雪娘子那肚子,倒比护着自个儿还重要。这里头是什么原因,那就见仁见智了。 魏塱登基三年,后宫皆无所出。其他人,顶多是不能拿子嗣来争宠罢了。霍云婉贵为中宫,少不得要担些莫须有的责任。如今突而来了个妃子有孕,皇后日日照看,实乃天经地义。 可是,皇后也无子啊,谁又知道她真正在想什么?或许是找机会让雪娘子痛失胎儿,又或许在等着雪娘子一朝分娩,然后以嫡母的身份顺理成章的将那个孩子养在身前。 宫里人心千差万别,脸上表情却是常年相差无几,以至于你看那些在宫中年岁久的嫲嫲宫女,甚至妃子,脸都开始相像。人人只夸皇后温婉贤良,难道还有人提醒雪娘子一声“提防皇后杀子夺母?” 永春宫的宫女太监自然也是欢欢喜喜的捧着雪娘子,衣食住行比皇后还周到。雪娘子有孕后越发常来,连着三四晚歇在永春宫也是有的。霍云婉只说妇人初初有孕,难免惊惧,既是雪娘子愿意,逾矩也无碍。待到一朝诞下龙裔,陛下哪能叫生母永远是个娘子身份呢。 魏塱不置可否,只深情的看着他的皇后道:“朕有云婉,不羡帝舜。” 薛凌没再继续追问,她刚刚是下意识的念叨了一句,这会已回过神,自知不该。不管雪儿去了哪,又遇到什么,与她实没什么关系。她当初给梅姨的,是足足五千两银子。本要依了小太监的话,先去一旁等等,却听见一声娇笑,竟是三四个宫女拥着俩人出来了。 仔细瞧去,那个满头富贵的不是霍云婉,又是谁,她竟亲自扶着另一位,有孕的雪娘子--梅姨的女儿。纵是刚刚才暗暗说过事不关己,薛凌还是忍不住叹气。她都是些什么因缘际会,总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见到不想再见的人。 而她心心念念想见的,梦里也不曾见到过。 瞧着两位主子出来,院里宫女太监便急匆匆跪了一地。薛凌一歪脑袋,有模有样的学着蹲地上。院子里虽宫灯盈盈,倒也没谁注意她。霍云婉将雪娘子直送到外头道儿上,吩咐着那几个宫女千万小心,才回过头来,招了招手,示意众人起身。 薛凌瞧着众人一丝不苟的行着这些礼节,莫名想起鲁文安常抱怨的那句“虚头巴脑”来,就轻微笑出了声。霍云婉本已走过了她身边,听得这一声轻嗤,又后退着几步,还是挂着浅浅笑意让薛凌抬起头来。虽皇后日常以性子随后著称,这会四周还是一片死寂。下头的人,若是只能看个表面,在这深宫之中,大多是命不长久的。 薛凌自是不惧,只她略有玩心,故作颤栗,缓缓抬起头,对上霍云婉目光好一会,才挤出个和霍云婉一般无二的笑容。二人相视良久,霍云婉把笑意从脸上蔓延到嘴里,轻“呵”一声,复而道:“原是你,进来罢。”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周遭站着的人也并没谁上前多问,皆是蹲了蹲身子,退往各处。薛凌跟着她走进屋子,有宫女看了茶点后对着霍云婉一点头,大抵是示意安全。霍云婉方看着薛凌柔声道:“你这般久不来,久到...我都要着人去找你了。” 薛凌进门时被那小太监一为难,还以为霍云婉这宫里出了什么大事。这会瞧着她神色如常,竟还有心思威胁自个儿,顿觉讽刺。她对霍家之人什么想法,昭然若揭,然这里头,霍云婉要除外。甚至于,她同情霍云婉。 当然,这种同情说不出口。薛凌从来就没有过同情这种概念,她只对着有些事情,觉得分外看不过眼,再加上自己还有求于霍云婉,便私心想着霍云婉可别出什么乱子才好。没想到才见了面,皇后便摆了天大的架子。 找她,怎么个找法? 亏得今晚令人气郁的事儿也不止这一桩,账多不愁,不爽多了,反而平静了。薛凌到底担心误事儿,问了一句,道:“我进来时,守门的小太监说你宫里不比往常,已经很久没见过有人走动了,可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霍云婉长长的护甲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道:“没什么不便的,只是我爹爹与夫君打起来啦!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可帮着谁好,倒不如避避嫌,躲个自在”。她慵慵懒懒的将身子往榻角斜了斜,困意袭来般透露出倦倦神色。语气里尽是小女儿姿态,把爹爹和夫君几个字喊的情深意长。不知道的,倒以为她和着谁讨好撒娇。 薛凌一听是魏塱和霍准的事儿,正要细问,霍云婉却又道: “这些天都是去哪了啊,齐三小姐?” 佳偶(八) 薛凌一愣,仔细回忆了一遭,自己似乎从未说过与齐家的渊源,但霍云婉神色并不是试探,显然是已经知道个十成十了。没准儿,啥时候说漏了?但齐家的事儿,好像也无需瞒着,她正要答话,霍云婉却是不耐。 “永乐来找过本宫好几回了,若不是我替你牵着点,没准儿,这会江国公一家子啊,都在菜市口晒成干儿呢”。她凑近薛凌耳边,低语道:“薛少爷上哪再去找个江二少爷那般好的如意郎君”。说完又退回原位置上,继续敲着桌子,两眼怔怔看向窗外,恍若对薛凌并不上心。 她说的是薛少爷,又称江二少爷是个如意郎君,着实好笑。纵气氛颇有些凝滞,薛凝还是乐得慌,只觉这事真是荒诞,远比那些神鬼志怪有意思。乐完又长叹一口气,自己老底儿算是被揭干净了。她与齐家的事并没什么好瞒的,但自己的真实身份,站在霍云婉面前总觉得哪哪都不自在。 想想临走是真没记起永乐公主这一遭,只说那疯子和魏塱新仇宿怨,断无可能告发自己身份。倒忘了成日咬牙切齿的人,大多耐心不佳。月余音信全无,不怪她沉不住气找上皇后。 薛凌突而一个激灵,那疯子能找到皇后宫里,不会连陈王府也找去了吧。失去理智的人最为可怕,因为你压根就无法去猜测她下一步是什么举动。而且永乐公主也不惧齐清猗能拿她怎样,找上门还真有可能。 齐清猗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在眼前一晃,好不容易平复些的心情又开始纠结。她曾经承诺齐清猗,不问缘由,要让落胎之事的主谋人头落地。可如今,非但没拿永乐公主怎样,还与她来了个志同道合。若是让齐清猗知道.......薛凌不自觉去捏自己手腕,然而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许久不答话,霍云婉的目光终于收回稍许,在薛凌脸上扫了几个来回,只当她是被发现了身份而局促,道:“怎么,被我知道了,很是不甘?何苦来哉.......”。她上下眼皮轻合,将一双凤眼眨的不怒自威,漫不经心的给薛凌施压。 霍云婉当是不在意薛凌是个什么身份,是那位传说中的天子骄子更好。她反而更在意薛凌这段时间去了哪,更重要的,在意薛凌这么容易就被她探了底细。换个旁人,也许是件值得乐呵的事儿。可薛凌,是她选中的....同谋。 既是同谋,那就是荣辱与共,薛凌出点什么问题,自己的命也赔上。初见觉得挺聪明一人,没来由捅这么大篓子。若不是早早伸手将永乐挡了,这会还不知道闹出个什么事儿来。 令牌不好用,自然也是为着这个。霍云婉防着永乐公主发疯,起了弄死薛凌的心思。万一找黄承宣那哈巴狗儿给魏塱透个风,到时牵扯到永春宫来,霍家没死,她到先死了。然她又舍不得就此把薛凌丢了,故而并未完全废掉那枚令牌,只暗地里做了些手脚。 薛凌还沉浸在陈王府那头,没深思霍云婉在想啥,只当她是恼恨被人欺瞒,难得与人解释一回,道:“当初商议之事,娘娘也无需知道我是谁,终归结果是.....” 她话还未说完,即被霍云婉抢白道:“本宫现在也不关心你究竟是谁,难不成,你天真到,以为名头这东西真的有用?那只能忽悠傻子罢了。你瞧瞧,天下第一聪明人--魏塱....”她直直望着薛凌,露出些嘲弄神色,道:“他只关注将军是谁,并不关注谁是将军。” 薛凌身子顿时一僵,没答话,她终于知道这半年诸事不顺究竟是哪出了问题。平城早就没了,她却一直活在平城没有出来,活在那个事事围绕着自己转的平城。她从来只考虑要的是什么,最多,再想想对手要什么,却忽略了身边一堆人要的是什么。 可这世上活着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人和魏塱而已。身边任意一个人稍许动作,事情就有了变数。就如这永乐公主,若不是霍云婉拦下了,找到魏塱头上也未可知。就冲她想杀了苏夫人那份心思,大抵,现在也是想弄死自己的。 这一想,不禁后怕,薛凌看着霍云婉,服了个软,道:“是我大意了,没曾想永乐公主那么急”。防着霍云婉不肯轻易放过此事,又补了一句道:“我曾答应替她杀一个人,估摸着是迫不及待吧。” 见薛凌领会了自己意思,霍云婉稍舒缓了些,听是永乐公主想杀人,笑道:“杀什么人,总不能,是金銮殿那位吧”。这可真是桩趣事,那傻子来几次都未曾与自己提起。 “那到不是,她知我...”薛凌终未把自己身份说出口,临了话头转了个弯,道:“她知我不会放过.....何必白白浪费一个人头。” “那倒是,罢了,本宫也懒得理她,倒是你,打哪回啊。” 话题总算到了正主身上,刚刚那点插曲带来的不快一扫而空。薛凌将骨印从贴身处拿出来放到桌上,轻扣两下手指,道:“从地狱。” 霍云婉卸了护甲,两指小心翼翼拈起那枚骨印,移到灯火处翻来覆去的看,她不识胡语,却猜到这大抵是鲜卑的东西。霍家与拓跋铣有往来,她是知道一二的。而今薛凌捏着胡人的印信.....是想......?她看着薛凌,虽未说话,眼里却全是期待。 “我去与阎王讨了个商量,让霍云昇早些下地狱。” 薛凌将骨印从霍云婉手里拿回来,轻描淡写的说道。她已成竹在胸,一想到这件事,都都有些眉飞色舞。只要霍云婉去找个霍家的替死鬼来给拓跋铣送东西,这局子,就做好了。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何况,确不确凿又怎样?只要能把霍云昇骗出京,稍微找点借口,魏塱自会百般努力置霍家于死地。 薛凌无须多加言语,霍云婉便已解其中意,那会的不满一扫而空,欢天喜地的对着薛凌道:“此事好办,本宫虽与苏姈如有点嫌隙,不过,这会她应该正焦头烂额,量来也不会拒了本宫美意。就不知道何时开始?”不等薛凌答话,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分外体贴道: “本宫不急,怎么着,也得等到你大喜过后。” 佳偶(九) 霍云婉口中的嫌隙,原是为着苏远蘅一事,她没给苏姈如提前透个风。然薛凌以为她说的是最近俩人彻底闹翻了,本是要细问经过,却又听霍云婉说不打紧,再被江府的事儿一打岔,彻底揭了过去。 看霍云婉脸上表情并无太大异样,薛凌试探着道:“我总不能把身家性命都压娘娘身上吧,江府是个好去处。” “这天底下哪有什么好去处,都是些刀山火海,不过是看谁技高一筹罢了”。霍云婉绕了绕手头帕子,不屑道:“我倒不信,江闳不知道你打哪来,看来当年的事儿,也没那么简单啊。” 薛凌长舒一口气,当年的破事,被不被知道也无所谓,她更怕的,是霍云婉已经知道了薛璃的身份。那个病秧子,天天还要往金銮殿跑。万一身份暴露了,简直是个活靶子。正要想办法把话题扯的远些,霍云婉忽而又凑上来,好奇道:“江府当年是许给你爹什么好处,愿意让他以性命换江府平安?” “你又怎知是江闳与我爹连手做戏,魏塱又不是傻子”。薛凌辩解了一句,反正死无对证,怎么扯都可以。 “他不是傻子,你才是傻子。当年那个点儿,江府做不做戏,又有什么要紧。做戏,不也是讨人乐。畜生东西,才会讨人乐。既有人喜欢当个畜生,多养两年又怎么了,万一真养熟了呢?就算养不熟,拿点骨头逗着,拉出来咬咬霍家也好啊。罢了,过去的事儿,本宫也懒得理。” 霍云婉又换上了兴致阑珊的模样,她今晚除了看到骨印欣喜了片刻,其他时候一直不怎么开怀。薛凌本是想讨好两句,一番对话下来,也是一肚子火气。既为着自己思虑不周,也为着....那些难听的真话。 捏了捏手里骨印,站起来道:“既然娘娘什么都懒得理,我也不在这讨人嫌”。她环视了一眼四周,才继续道:“你且先预备着人,等我一收到拓跋铣的回信,咱们有冤申冤,有仇报仇,只盼娘娘到时候莫要冤仇一泯。” 霍云婉似是没听到,转过头来,自说自话般笑看着薛凌道:“是了,江府当年许给薛弋寒的好处,不会是保住你这个儿子吧。貌似,当初是江玉枫去认的人,他找了个替死鬼?” 薛凌手心一紧,那场千里仓皇,她见过两三次霍云昇的脸。那个人拿着霍家的行风弩,连块黑布都懒的蒙,半点不遮掩自己的身份。而江玉枫,却是远远一瞥,只看见身形微跛,面容不甚真切,但绝不是来救人的。当时只说是自己伤了他,寻仇也是情有可原。而今想起,分明是...江府想把假戏做成真。 果然是,畜生东西,才会讨人乐呢,还讨的那么卖力。实际上,人根本不关心它演些什么把戏,只关心它是不是在讨自己欢心。 她倒是忘了,以魏塱的疑心程度,怎么会轻易相信江薛两家刚好在那个时候闹起来,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魏塱当时,根本就不在意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只在意江闳是不是有心臣服。 有了江闳这个老臣,先帝留下的文臣,就归服了一大半,又能牵制一下霍家,何必非得赶尽杀绝呢。可惜薛家没这个待遇,薛弋寒手里握着兵。一匹狼,跟头翻的再好看,人都以为你在龇牙,不会牵回去当狗养的。 夜色沉沉,薛凌出了宫。她倒是问了朝堂有无什么事需要说道。霍云婉仍是那副懒懒样子,只说无非霍家弄权,黄家图利,沈元州说限市太过苛刻,几个王爷天天说要离京,其他也没什么破事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于是薛凌便没再问,她的注意力大半都在霍家的事儿上,加之今晚霍云婉态度着实让人不喜,薛凌本也不是个会让人的性子,干脆早些散了稳妥。眼看着到了换班的点,霍云婉也不多留,着宫女送了薛凌出门。临走,念叨了一句:“买椟还珠是蠢货才干的事儿,薛姑娘回去了想清楚些。” 薛宅那一片已经陷入了沉沉黑暗,唯薛宅还有一点余光。薛凌秉了气,绕着从后墙角落处进了门。江府的暗影仍守在老位置,她是知道的,却没多起疑心。还当是在陈王府那般,江府拨个人过来差遣。然薛凌刻意想躲,暗影想发现也难,故而江玉枫还不知薛凌已经进出过了。 顺路经过小厨房,见烛火还燃着。进了一瞧,炉子上煨着水,锅里有两碟小菜并一碗米饭温热,人却是不在,大抵是已经歇下了。在霍云婉宫里并没吃什么,这会还真是饿的慌。薛凌摸了一下手腕,顺势将袖子撩起来些,拿了那碗米饭回房。 烛火也懒得点了,借着天光,摸索着将平意塞回袖子里,才心中才安稳了些。她不拘干不干净,直接伸手抓着米饭塞嘴里慢吞吞的嚼着,又咽下。如此呆滞的吃完了那晚饭,已是夜深,却无半点睡意。翻出那个荷包,“哗啦啦”摇了两下,竟舍不得就这样挂到床头去。 人活的越明白,越难过。 平城于她而言,像一方净土,隔绝了所有世俗纷乱。薛凌摸索着荷包里孔明锁的点滴轮廓,透过薄薄的锦缎,手指甚至能伸到木笼子里,摸到那颗小石子。应是平城城外的地上随手拾起来的一粒,在另一块石头上磋磨良久,才能这般珠圆玉润。 金玉之物虽贵,木石亦不可言轻。可是,到了霍云婉的口中,就变成了“魏塱并不在意谁是将军,他只在意将军是谁”。 薛凌坐在那,想着小时候学了好多文人雅赋,去形容化不开的愁绪。她有一丁点不顺意的时候,就摇头晃脑的念给鲁文听,以此骗取各种好处。可找出任何一句来,似乎都没办法准确描述自己现在的难过。原来住的房间被申屠易用过,她懒得回去,现在这个房间还没来得及备笔墨,只能手指伸到桌子上。重重的一笔一划,像要把指腹磨出血来。 然而那丁点热气,终究是没能凝出个完整的“魏”字来。 佳偶(十) 薛凌不知道怎么调教下人,花儿又是随手买来的一个,自是远不如以前齐府的丫鬟知事。加之这破地儿没什么人来,房间又长久空置,便是夏日,也透出一股子霉味来。本就没什么睡意,这一闻着,越发辗转难眠,直熬到四五更才勉强合了眼。 第二日阳光倒好,早早透过窗隙洒了一屋子碎金。薛凌原是要多睡一会,左右今日无事。但俩下人甚是聒噪,打水劈柴烧饭好一通折腾。在齐府时,这些粗活儿离小姐闺房远,薛凌当是没见过。在平城,可能是太愉快了,竟未注意最普通不过的一日三餐背后,竟是这般辛劳。 但花儿一改昨夜那般拘谨,开开心心的在院子里来往。估摸着是薛凌长久不在,即使看到厨房少了碗饭,二人也当薛凌已经出门了,于是还在床上的薛凌就听着两个人从手里银钱谈到城头糖果。 原来那俩不见的下人,不仅私自跑了,还带走了她留下的所有银票,就留了点碎银子给花儿二人。而花儿之所以被卖,无非就是那些老生常谈的人祸天灾,爹娘不爱。而另一个人也没地儿可去,在这里好歹风雨不愁。 就算申屠易凶神恶煞的闯进来,也没为难俩人,熟悉了还拿零嘴逗过花儿,只是花儿不敢接罢了。现下二人银子早已所剩无几,那男子便早出晚归卖苦力赚些铜板回来。薛凌赖在床上,听着二人琐碎算计,直到院门啪嗒一声扣上,花儿还趴在门缝处,脆生生的喊:“八斤哥要早点回来啊。” 八斤,真是个好玩的名字,薛凌又眯了眼,她没事的时候,就只想躺着。就好像只要自己不动,世事也会停滞在这一刻,她不想面对的事情便永远不会发生,可惜这安宁也就持续了不到一刻。 那小姑娘不知道在院子里做些什么,一边折腾一边哼些调子,断断续续的。薛凌每次刚要入睡,就被惊醒,努力往窗外看去,又瞧不着人。她本是想吼一句,却没大声说话的习惯。摸了摸床头,也没什么东西可丢出去。如此三五次下来,手一伸,平意将床架划出老长个口子。 花儿显然对房里情况一概不知,但她对薛凌多有畏惧。加上薛凌又是悄无声息的站到了她身后,一回头,对上一张冷脸,将手里端着的东西吓飞一地。反应过来,又手忙脚乱的只顾去捡,连一声告罪都没。 薛凌抹了一把脸上水渍,走了两步到井沿处坐下,原花儿是在这汲水洗八斤换下的脏衣。等了好一会,花儿想是已经拖无可拖,才端着捡起来的衣服,躲躲闪闪的站到薛凌面前。 薛凌本是想阴阳怪气的问一句“你们怎么不走啊”,可她盯了花儿好久,到了来了一句:“你开心些什么。” 花儿惊鄂的抬起头,又快速低下去,嗫喏了半天,才道:“....八斤哥说...他..他找了一份工钱更高的活计。” 薛凌在身上摸了摸,记起银票在包袱里,回屋掏出好几张,复又出来,当着花儿的面洒的纷纷扬扬,道:“你们留在这,是不是因为抢不过别人?现在有银子了,便可以离开。” 花儿先是不可置信,复而又飞快的把银票捡起来双手举着递给薛凌道:“不...不是的,我和八斤哥,都...是小姐买来的,怎么可能走呢”。她手上还微有水渍,一点点在银票上泅散开来。 薛凌没接,道:“难道你不想回去以前的日子?” “以前有什么好呢”?花儿有些不解,她以前一餐饱饭都是奢望,身上常年新伤叠旧伤。这种穷苦人家出来的粗野丫头,卖身也卖不到什么好去处,人牙子养着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好待遇。虽说在薛宅也遇到些不顺意,可大多时候,都是她以前从未享受过的平安喜乐。 为什么要回去? “假如以前的日子,很好呢?” “好”?花儿完全领会不了薛凌的意思,抬头疑惑的重复了一遍,又低下头,一个劲儿的解释道:“以前不好的....不比这儿好。” “你安静些”。薛凌又躺会了床上。 本也用不着她吩咐,好似她一露面,鸣蝉都噤了声,整个院里一片死寂。正午时分,花儿来敲门,问她是否要吃些东西,薛凌往托盘上一看,顿时胃口全无。踱着步子要出门,大白天的,她又没多避忌,才走出几步,江府暗影就近到身后,道:“明日就是大喜之日,齐三小姐还是勿要外出为好。” 薛凌盯着他看了两眼,又退回了房里。倒不是怕了什么,她确实也没什么事非要外出,本是打算去临江仙吃口茶的。拓跋铣的信还没到,便是去找了人,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倒不如再等等。她对外人生性冷漠,何况那一档子人里,大多不喜,少见一面是一面。 花儿惊讶的看着薛凌转了回来,又哆嗦着给她端了托盘。薛凌长叹一口气,接了过来端回屋,又去原房间拿了笔墨,一边吃一边描百家姓。琐琐碎碎的事涌上心头,这日子,真是有意思。 待到日头西斜,又有困意上来。瞥了手头东西躺到床上,想了想,过几日,也许可以站到金銮殿上,去看看魏塱究竟是长的什么模样。本是可以早些的,自发现薛璃的那一刻起,就能换了身份站上去,没想到兜兜转转硬是捱到了所谓的大婚之后。 大喜之日,薛凌笑了一声,她由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反正自己又不是真成亲。只是想着自己闹出的这荒唐事,还是忍俊不禁。若是阿爹还在,不知要怎样的数落自己违背纲常。要不是当初为着齐府..... 齐府!薛凌翻身坐起,瞬间睡意全无。昨晚那念头又爬进脑子,永乐公主那疯子能三翻四次找上霍云婉,大概也是找过陈王府数次的。毕竟,自己这个齐三小姐要从陈王府出嫁,永乐定会以为陈王府知道自己在哪。 一个丧母,一个失子,二人相见,大抵是没什么好果子。而齐清猗那个性子,只怕.....薛凌坐在床上,捏着右手腕良久,她并不想去陈王府的。对整个齐府的心绪,说不清道不明,但对齐清猗,总还是有一丁点愧疚在。 人并不会因为愧疚而努力想补偿什么,更多的情况是,因为愧疚而逃避什么。何况,她好像也没什么可疑补偿齐清猗。杀了永乐公主?薛凌忽而打了个寒颤。如果报仇雪恨是一种补偿的话。 魏熠的血,曾涂了自己一手啊。 请假 对不住啊因为要放假工头让我把所有的砖搬完才能走…估计要到明早上…绝望ing~明天一定补上 《雄兔眼迷离》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佳偶(十一) 她就那么怔怔的蹲在床上,双手环抱住腿,下巴抵在膝盖处,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脑子里长久一片空白。直到八斤大呼小叫的喊着花儿,闯进院子里。薛凌回了神,支棱起耳朵,想听听外头俩人对话。 偏八斤的声音戛然而止,估摸着是花儿说了什么,这方寸之间,又是一片死寂。薛凌秉着呼吸好一会,继而失笑。回想这十七八年的岁月,她少有关注别人说啥,而今想听了,却是什么也没听见。 你们都在开心些什么呢? 薛凌努力想了一遭,早些时,花儿说是八斤找了一份工钱更高的活计。更高,是有几个铜板?她曾听绿栀谈起过月钱,貌似也就几两银子。这外头的人,多不过这个数吧,大抵还够不着临江仙一壶好酒。怎么,就开心成了这样? 她起身站到窗口,蹑了手脚掀起帘子往外看。这举动与平生所习、日常性格皆大相径庭,以至于薛凌无端生出些心虚来。院子里花儿背对窗户坐着,瞧不见脸上表情。只看见那个叫八斤的男子双手托着几块点心,站在花儿面前,笑的宠溺。 余晖将二人影子拉的老长,薛凌瞧了良久,无边孤寂又笼罩了全身。她曾经想,找到了老李头,这京中就多了个落脚之地,可后来发现,那个小院并不是自己的归属。于是,又买下了这座薛宅,总该有个去处了吧。 然这一刻,薛凌竟不敢把脚跨到院子里去。若她不回来,花儿二人也许能山静日常的过完这一生。而现在只要她一出门,这院子就恍然成了第二个齐府,人人皆惧她,恶她。她不屑这些尘垢粃糠,却又难免去注意到这些人的目光,整个人活的既自傲又自卑。 一如在平城的那些年,既渴望成为第二个薛弋寒,又无时无刻的不去反对自己的阿爹,好引起他的注意。可那个时候,还有一个鲁文安在旁,哄的她心花怒放,这种矛盾心理也就影响不到什么。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何况,矛盾的东西,又何止心理这一桩? 待到花儿将糕点吃尽,薛凌亦长出一口气,坐回床上,望着床头荷包出了一回神。复又下定决心般站起来,将包袱翻了一翻,拾掇出旧时男装换上。她终是忍不住,要去陈王府看看。 自三年前天翻地覆,接触的人大多是对自己有所图,齐清猗当然不能例外。但仔细想想,在陈王府那段日子,竟是顺意最多。且,齐清霏现在应该是在府上的,哪怕是去瞧个二人平安也好。 夜幕渐垂,薛凌又在包袱找了半天,想看看有没什么物件能拿去逗逗齐清霏。可惜这一路赶得急,除了给老李头买些药之外再没别的了,只能空着手悻悻出了门。暗影虽一直守在前院门外,但江府早就交代过,强留是肯定留不住薛凌的,还会引起薛凌怀疑,故而他只能以节外生枝为由劝诫,当眼线也当得谨慎。薛凌不想多费唇舌,走了后院,自然也未遇见。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 街上倒还热闹,薛凌虽换了身份,到底还是有避忌。一路也没多做停留,片刻便到了陈王府。本是要一如既往翻墙,近了却听得里头人声热闹,干脆敲了门。难得她能把陈王府的大门敲开一次,只小厮迎出来见是个男子,显是略有吃惊,道:“小公子是?.....” 薛凌摸了一把发冠,随口扯了个谎,道:“我乃江府小厮,原是府上有急事与陈王妃商议。” 小厮将信将疑的开了门,领着薛凌一路往里,又交代她且等着,他先去通传一声。薛凌在客厅小站,又大咧咧的坐了下来。刚在门外还疑惑,这府里何时有了人气儿。进来才发现,原是一众丫鬟婆子正张灯结彩,筹备着明日喜事。 薛凌当是没见过有人结亲,平城哪有这档子事儿给她瞧,更莫说是王公贵子结亲这种盛景,只瞧着这一院子红红绿绿的让人目眩。主事的却不是齐清猗,而是一个小姑娘颐气指使的站在院子中间。 瞧着不像是丫鬟,但看着有点眼熟,却又不是齐府里的旧人,薛凌想了半天,也不知哪儿来的。等了小会,齐清猗仍未出现。一道黄色的声影却闪电般的穿越众人,冲着薛凌扑面而来。四周惊叫里,平意已经滑出一半,她又快速的转了一圈手将其收回去,任由那八百十斤的狗样事物将自己扑到在地。 腥臭味直冲入脑门,涎水也大滴大滴的滴脸上。薛凌捏住两只爪子,将那豹子掀翻在地,手在其肚子上揉了两把。这阿黄,居然长这么大了。有丫鬟站老远,急的要哭,道:“五小姐的阿黄,不知怎么就跑出来了,我也拦不住。” 薛凌索性双手抓住阿黄耳朵,揉猫般又狠揉了几下才站起来,她难得遇到个什么好玩的东西,还是个能喘气的。阿黄似乎也开心的很,为着薛凌不住打转,惹的一众人啧啧称奇,只说这畜生平日里,除了五小姐,谁也不让碰。 薛凌露了笑意,她惯来享受众人注目。哪怕现在是假的,也藏不住一时欢喜。只这得意没持续多久。听得人喊夫人,便只是齐清猗来了。薛凌拍了拍豹子脑袋,转过身来正待开口,发现齐清猗身后竟跟着四五个丫鬟。 这也算稀奇了,往日魏熠还在,也不见齐清猗摆这么大架子,这会竟端上了做王妃的谱儿。见是薛凌着男装而来,齐清猗显示愣了一下,继而神色十分古怪,似哭似笑。 薛凌还未说话,齐清猗身后先有声音传来,道:“大姐姐不在屋里歇着,怎跑出来了,不会是嫌弃我办事不周到吧。” 人群自动散向两边,薛凌见着那个指挥众人的小姑娘,趾高气扬的走上前来,打量了两眼薛凌,道:“你是谁?” 这般盛气凌人,又是在陈王府。薛凌着实想不出是谁,只得狐疑的看想齐清猗。后者却是已恢复了往常神色,先是对着那小姑娘柔声道:“怎会,落儿一切妥帖,大姐姐说了万事依你,那就是依你的”。说完,才对着薛凌道:“是你,是国公爷托你来与王爷上香的吧,有心了...且随我来吧。” 薛凌与那小姑娘皆是脸色一变,薛凌是因为听得齐清猗唤那小姑娘落儿,又自称是姐姐。总算是明白过来,此人怕是江府送来的代替自己上花轿的。这么个玩意儿,竟敢在齐清猗面前耀武扬威,不知是仗了谁的势。 那小姑娘却是因为听闻薛凌是江闳派来的人,以为自己的亲事有了什么变故。她唤作怜音,原只是江府一个洒扫婢女罢了,却不知为何有一日被大少爷叫到房里。内心的惶恐很快就被狂喜碾压的点滴不剩,她不明白为何江府一众如花似玉,大少爷偏偏选中了她。赫赫有名的江家二郎,竟然要娶自己为妻。 纵然说是权益之计,可国公都亲自出面,说自己以后无论在哪,都是江府的儿媳。一辈子荣华富贵,金玉满堂。她自然答应的飞快,江玉枫回忆薛凌日常行事,好好训了几日,飞快的将人送来陈王府。 原一开始的嚣张跋扈,还是遵着江玉枫的吩咐,免得漏了馅。越往后,怜音越不可自拔。索性是要做人上人了,她恣意些又何妨。而且来了陈王府这么些日子,她也打听清楚了。原来陈王妃的三妹妹,是个烟花女。没准就是因为这个,江府觉得丢脸,才让自己来狸猫换太子的。 不对,应是太子换狸猫。再是下人,总是个清白女儿家,比那些勾栏瓦舍的不知好到哪儿去。怜音在陈王府已经呆了半月有多,将齐清猗的脾气摸的一清二楚,随着婚事将近,更是不可一世。 江玉枫只想找个人替薛凌上花轿,但凡正事不出岔子,自是懒得管其他细枝末节。声名赫赫的国公府,俱是妾美婢娇,还柔柔弱弱的,要找个和薛凌相像的实属不易。他转了好几日,才勉强挑出个能用的。 齐清猗更是没心思关注这些闲事,莫说三两件金玉,就是怜音以嫁妆之名将这陈王府搬空,她也无所谓。时间一长,这宅子里,竟好像真的是有个市井出来的齐三小姐。 薛凌冷眼瞧去,终于反应过来,这姑娘为何如此眼熟,这不就是自己的两三分眉眼么。她不喜此人对齐清猗的态度,正要出言讽刺两句。齐清猗却是转回身来催:“怎地不走,今夜王府事多,不便久留。且先随我来吧”。 说着笑吟吟看了一眼怜音,又道:“三妹妹早些歇了,莫误了明日吉时,传出去,倒是我这个长姐不好。” 怜音许是见齐清猗一切如故,惶恐又退下许多,朝着薛凌望了一望,才道:“是,我这就回房了。” 薛凌见齐清猗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分不清永乐公主来没来过。但既然齐清猗不与怜音计较,她也就懒得越俎代庖。小跑了几步要跟上齐清猗,那阿黄也扑腾着跟了上来。 一路行至陈王府佛堂。齐清猗挥了挥手,遣散下人之后,自顾取了三支香,燃着插在魏熠的牌位前。薛凌本还揪着阿黄玩的兴起,一抬头,看着那俩明晃晃的“魏熠”二字,只觉喉头略干,吞了一口口水,才道:“近来可好?” 檀木味随着青烟袅袅而上,齐清猗回转身来,再不是那边嘴角微翘的勉强笑容。反而两颊生花,真真的喜乐姿态,一双秋水盈盈处,尽是是妇人娇靥。她就这般冉冉立着,莞尔道: “薛凌,宋沧死了” 佳偶(十二) 薛凌难得露有温婉笑容,还没来得及暖这佛堂清冷,就瞬间凝固在脸上,转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碎了个七零八落。 宋沧......死了。 她孤注一掷从囚车里救出来的蠢货死了....她在苏家当了两三年狗才保住的那一条命,没了。 然薛凌绝望的不止是耳里回响,更令她绝望的,是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她看到齐清猗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梨涡浅露,欢颜倾城,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次都笑的好看些。 齐清猗说的是宋沧,她说宋沧死了,并非说的苏凔。所以她已经知道宋沧与自己的关系。既如此,为何宋沧死了,她笑的如此好看? 手里平意滑出半分,却又被飞快的收回去。薛凌一转身,快步跑出佛堂,继而往着陈王府门外狂奔。她无法质问齐清猗,也许齐清猗已经知道所有事情的经过,都随便吧,怎样都好。只是,再不走,眼泪也要掉下来了。 她仅剩的一丁点念想啊! 她想来看看齐清猗好不好,她想来看看永乐公主是否来过府上,她想来看看可有人为难过齐清霏。可她来了,只看到齐清猗笑的如此好看。 与人无尤,自作妄念。她眼睁睁的看着魏熠去死,怎么还奢望与齐清猗有个善了?她明知阿爹心里手里捧的都是薛璃,怎么还挖空心思的去讨好? 悔之一字,生老病死望尘莫及,别离怨憎瞠乎其后。前者可怨天,后者可尤人,唯有悔字,只能加诸于自己,哀也好,恨也好,都是自己。 薛凌后悔,后悔来这一遭。 怜音惊讶的看着薛凌从自己身侧一晃而过,稍后又瞧着齐清猗缓慢踱步出来,试探着打了招呼,齐清猗仍是那疏离笑意,只说早些歇息。怜音便长舒一口气,过了今晚,自己就是江府明媒正娶的少夫人了。 撕心裂肺并没持续太久,跑出陈王府门外深呼几口气,薛凌便冷静下来。第一反应是要去江府,可稍作迟疑,便改了主意。苏凔的事儿,她没跟江府提过,现下问起来,江玉枫会不会讲实话先不说,起码过程不会很愉快。 而她现在并没多大耐心与人闲谈,还不如找个快人快语的,霍云婉再好不过了。薛凌拦了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回薛宅取令牌。在门口自是毫不意外的撞见暗影。手一扬,平意就滑了出来。 “滚”。此刻薛凌甚至没细究暗影守在这的真实目的,她必须要快点进宫去问一问霍云婉究竟发生了何事。 而暗影看见薛凌从外头回来,就已经知道事不好了。他其实并不了解江府为何要守在这,所谓旁观者清,那个借口在外人看来,实在有些拙劣。这位主儿雌雄莫辩不说,就那身功夫,真想藏,又谁认的出来。 能骗过两次,暗影已经觉得是自个儿运气不错了,哪有想的到,原是薛凌本也就没打算出门晃荡。或者说,出了门,他也没瞧见。但现在,人不是打算出门,是打算进门。他拦不住是一回事,也没理由要拦啊。 跳出来只是想问一句去哪了,回去也好交差。偏薛凌来者不善,眼看着出了个“滚”字,是绝对不打算发出第二个音节。暗影只犹豫了瞬间,就立马闪到一旁,却并未消失,而是紧步跟着薛凌,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薛凌见他识趣,愤怒勉强退却一点,也没心思再敲门。平意挑进门缝里,比划了一下,略一使劲,门栓便一分为二。大门随即被踹开,里头花儿又是试探着问“谁呀”?然等她扯着八斤畏畏缩缩出来,薛凌已取到令牌行至院外了。 暗影有心要跟,薛凌只是扬了一下手头平意,马蹄便疾驰而去。到了市街,车夫不得不缓了速度,薛凌虽不耐,却也别无它法。只能尽可能的冷静,去想出了何事。可越想理的清楚些,就越无法理清。 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对自己的怀疑,她回京两日,竟丝毫未关注朝中之事。早两日,早两日,没准宋沧还没死。宋沧死了,为何而死?宋沧死了,李阿牛可还在?宋沧死了,为何江玉枫没与自己提起?宋沧是苏凔,苏家可有被牵连? 她手忙脚乱中终于抓得一丁点头绪。苏家,昨夜和霍云婉交谈之事,只说和苏家有嫌隙,但办事仍没什么问题,那就是目前苏家还没死,那就绝不是宋沧的身份暴露了。那是为何?还有什么事能要了一个新科状元的命? 马车终于倒了门口,正值月末,天上只有疏星。按理说,现在进宫早了些,但那小太监摸了一把牌子,却也没多过为难。谨慎的看了几眼四周,交代着薛凌留神些。倒也难为他这么小心,此处本是宫中最偏僻的一个门,平时都是用来运送恭桶等物,各宫的人进出也知事,都是挑合适的时候。 唯有薛凌这么急着往里闯,若是这牌子的主人今日刚来知会,进不进得去还是个未知呢。小太监掂了掂手里银钱,瞧着薛凌背影咕哝了一句“倒是大方。” 时辰还算早,霍云婉并未歇下,更主要的是雪娘子也在,二人说笑着做些女儿家活计,画面看着和气的很。突而有丫鬟面有难色的进来在霍云婉旁耳语。雪色立马丢了手上东西,忐忑问着可是皇后有要事。 霍云婉摆了摆手,说“去去就来”,着人将薛凌领到了偏殿。她不解薛凌为何来的如此之快,恐是有要紧之事,不由得面上带了几分焦灼。有些东西,等的太久了,就不容有失,难免她心急。 薛凌见霍云婉前来,对跟着的宫女微一偏头,霍云婉谙其意,一挥手,室内便只剩其二人。薛凌抢先开口道: “今年的新科状元苏凔,是我故交,如今人在哪?” 佳偶(十三) 霍云婉眼波流转,软了身子,施施然坐下来道:“哪门子的故交”?不是霍家的事啊!既然霍家的事儿没出乱子,她就不急了。 薛凌一看霍云婉神色,便知其所想。当下不隐瞒,将与宋沧二人渊源飞快的说了一遍,又道:“宋沧现在是苏家的人,怎苏家安然无恙?” 霍云婉听的高兴,她知苏凔这么个人,只说是苏姈如一手捧出来,合着竟然是宋柏的儿子,怪不得干出翻案的事。原还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苏府出来的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跟霍家干上了。 薛凌心焦,当是以为宋沧死了,霍云婉不急,却是知道那蠢货应该还有条命在。十成十的蠢货啊,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岂止不自量,只怕是连真正要自己命的是谁,都没分清过。 自古以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过,也有相反的时候,神仙较劲,凡人得利。虽不知道这利能拿多久,可拿着一点,就还有一天好活。这道理,苏凔应是深有体会。只当局者迷,他不自知罢了。 新科状元的案子,应是重中之重,刻不容缓。没曾想,这位爷竟在牢里呆了小半月,还只是偶有主事之人来狱中支个凳子,几句闲聊问的是前言不搭后语,驴唇不对马嘴。要不是苏凔心病甚重,再少点见不得人的要命勾当,这日子对比起其他嫌犯,着实要美上不少。毕竟,没什么皮肉之苦不是。 而苏家不惜一切想保住的苏远蘅,早早便丢了半条命去。之所以还剩半条,倒不是因为苏家财大气粗,更不是由着江闳背地里动了些手脚。他还能喘气,实则是因为其他人已然死了个干净。若是阎王不曾扣留,应是投胎转世,奶都吃了好些日子了。 算来也是苏姈如通透的功劳,限市令一下,便知乌州那一带乱子多,再没让自己的儿子亲自去过。故而御林卫,是在翠羽楼拿的人。天子脚下,活的不易,死,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儿。 与之相对的是,申屠易那帮兄弟,命都不怎么好。大概是他命犯天煞,生身父母不知去了何地,养父母做了个吊死鬼,把兄弟是尸体都没找着。跟着跑冬的那帮人,本都是过命的交情,风里来雨里去,只说攀上了苏家,从此人间富贵。没曾想,才短短数月,尽数没了个干净。 毕竟,说苏凔与苏远蘅行私受贿,通羯叛梁,申屠易那群人皆是经手之人,该第一时间捉拿归案受审。但如果有人可审,谁会来审苏凔这个主谋呢。区区草芥蝼蚁,便是受不过刑死了,也无足轻重,这显然,不是魏塱想要的结果。 好在,乌州那一线,都是沈家的地儿。人抓的飞快,也没的飞快。理由千奇百怪,恶疾,自尽,意外。总之,是一个也没能回京。这桩案子,嫌犯,就只剩苏远蘅和苏凔二位主事能喘气。撇开苏凔暂且不提,苏远蘅,是要留着认罪的,可不就还得留着舌头。 总不能,凭着几个宵小告发,就把状元爷的脑袋砍了吧。 而申屠易,却是由于薛凌的缘故,一直在京中盘桓,自是逃过一劫。苏府的消息也算来的快,苏远蘅一出事,苏姈如便着人知会了申屠易。但很明显,莫说前去救人,他自个儿,都成了过街老鼠。故而薛凌回来,他已不在薛宅。 这一圈看下来,端的是人人水深火热,就越发显得苏凔自在。霍准想让他认罪,却不能光明正大的用刑。冤案不要紧,过失而已。审案又不是相国主理,便是交代了几句严查,那也是忧国忧民。可屈打成招,就是罪孽了。说的严重些,是迫害朝廷命官。 精于算计者,往往多疑。现如今,霍家与皇帝正焦灼处,半点闪失不得。万一狱中有人忠于魏塱,先借此事让苏凔惨死,再一盆子屎扣霍准头上。霍家不完蛋,总能撩一层皮下来。他怎敢掉以轻心,尤其,是牵连到与胡人通商的事儿。 拓跋铣的信,霍府还有呢。所谓挖出萝卜带出泥,谁知道魏塱能借着苏凔翻出些什么东西呢。朝堂之事,皆可回旋,但羯人与鲜卑,一说起来,轻则人头落地,重则九族不保。如此一来,霍准非但没动苏凔一根手指头,反倒成了明面上保着他的那个。谁让,魏塱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呢? 应了霍云婉那句不知是谁要自己死,苏凔当真不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魏塱拿去送死的卒子罢了。若案能翻起来,自然是乐见其成。没翻起来,也无关紧要。拿一个状元爷的命,去将霍准啃下一口肉来,也划算的很。 何况,这个状元,才当了三四个月,虽是块好料,终究还没成材。烧了,也就烧了。虽只暖得一阵子,不也是物尽其用么。这梁亹亹数百年,三岁一状元,他得出多少个状元?可霍准,只出了一个啊。 朝堂之上,龙颜震怒,只催促刑部尽快查明真相。若不实,便要诬陷之人五马分尸。若为实,定要将苏凔千刀万剐,以儆效尤。帝王之威,属实难犯,可底下的人,只想找地儿说理。 告发的人来了,你说要人证,人证好弄,霍家一扬手,便有大把的人以死明志。可人证有了,物证也的有吧?这物证也好编排,金银珠宝,字画古玩塞他一屋,说是羯人送的,也没谁能说不是。这下齐活了吧,当事人口供又不能少。 这口供,参与的人没了七七八八。剩下的,相国三令五申不得动刑,皇帝金口玉言勿令忠良有损。既如此,口供去哪拿?只能苦了苏远蘅死去活来数回。 于是这案子一拖再拖,到最后,魏塱已然忍不住,想要亲自动手,可霍准又怎会让他得逞?再加上江府也开始参一脚,各路人马大显神通,苏凔竟全须全尾的活到了薛凌回京。只他终日戚戚,又饥饱不知的过着,整个人瘦的近乎脱形。 霍云婉笑的前俯后仰:“我还当是苏姈如疯了,原是养着的狗,张口咬人之前都没看主家脸啊。” 没想好怎么写 emmm…确实是没头绪虽然大纲是定了的但一直写不出想要表达的东西…愧对投票的各位大佬,实在不好意思。 一路看过来的大佬应该知道,薛凌这场婚事一过,就会换个身份。所以佳偶这一章,其实是第二卷的最后一章。 写完这一章,意味着书的内容就过半了。划分标准是这一章过后,薛凌的背后势力正式集结。虽然,它某种意义上更像是乌合之众。 所以,这一章的内容其实很多,而且它要引出第三卷的第一章,填上前面很多坑。为什么薛弋寒回京找上的是江家,为什么先帝会允许薛家自行养兵,为什么允许薛凌不用回京为质,甚至包括太子魏熠为何会一退再退。 当然,有个最重要的坑还要再等等。但一如我再三强调过的,没有神仙。薛弋寒、先帝、江国公、三朝太傅,以及薛凌。 但我一直无法很好的去表达这一章的收尾内容,属实学艺不精,贻笑大方了,惭愧。 可能有些读者会觉得,书里很多形象都无端让人生厌。但是我觉得,上位者,他们是很在意蚁群,但大多压根不关注一只蚂蚁的死活。 只是,偶尔会提防一只蚂蚁会不会引来蚁群而已。 其实这个例子我有写,很多人会感慨薛弋寒为了百姓不惜一家生死,但我的笔墨不到位,所以导致很多人忽略他为了薛璃,吊死了一个奴婢—小桃儿。 小桃儿在薛家眼里,也就是一只蚂蚁。死了,就死了。 同理,薛家在魏塱眼里,也是只蚂蚁。可能这只蚂蚁稍微大点,但他无法跟皇权相提并论。抹掉,也就抹掉了。 在古代,这些应该是合理的。 能写到这,我是很开心的。因为开书的初衷,是想写一些成年人的故事,成年人只看利弊。 我感慨最深的君王之一,是朱元璋。不仅仅因为他的发家史。更因为他在太子朱标死后,对功臣的丧心病狂。 大众比较认可的猜测,是说他怕自己的孙子朱允文压不住这些元老。不管真实与否,但这种从两手空空一起打拼到乾坤尽握的情谊,尚且避免不了兔死狗烹,由此可见,所谓君臣,就只是君臣。 当然了,我仍旧相信书里那些仁义节气的存在,并坚定的认为那是一个人最美好的品德。但网上有句沙雕句子挺好的,无所谓忠诚,忠诚只是背叛的筹码不够。 我的意思是,再美好的东西,总有什么能将它毁掉。如果邪恶永远是可以战胜的,那善良也是。我们能做的,是让善良尽量不被战胜。 但你要我相信,所有的成功都是靠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得来的,这让我很难办啊。 于是!我!嗑.绝不拖更.南瓜子编了这个故事!大家各凭手段,大家都长脑子,谁也不稀罕谁,谁也不围着谁转!我的书里,可以有蠢货,那是他成长过程带来的局限。 但是,绝不能有啥笔!傻人有傻福,沙笔没有! 我到底是用尽量合理的情节,把一堆各怀鬼胎的人聚在了一起。很快落! 接下来也会尽量用合理的情节,去把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写完。 写不出来这种事有点丢脸,于是产生了鸵鸟心态,默默的断了几天。感恩身边有良师,一直在引导我,去正确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以,我就来光明正大的承认自己暂时写不出来了。 so!可能还是随缘更啊ψ(`?′)ψ嗝儿~ 佳偶(十四) 故而,纵人证物证俱在,魏塱仍是佯作不可置信。苏凔为国之栋梁,羯族关千秋大计,二者皆出不得丝毫差错。龙颜震怒之下,要刑部尽快捉拿涉案之人严查,务必有亲笔口供呈堂。若不实,便要诬陷之人五马分尸。若为实,定要将一干人等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自此,苏凔入狱,苏远蘅囹圄。 这案子,本该是重中之重,刻不容缓。没曾想,苏凔在牢里,一呆就是小半月。除了一些见不得人的要命勾当,日子还算挺美好,如果他心病再少点的话。 偶有主事之人来狱中支个凳子,几句闲聊也是问的前言不搭后语,驴唇不对马嘴。虽说苏凔除了喊两句冤枉之外本也答不出什么,但没有皮肉之苦这种事,总是幸运的。 而苏家不惜一切想保住的苏远蘅,早早便丢了半条命去。之所以还剩半条,倒不是因为苏家财大气粗,更不是由着江闳背地里动了些手脚。他还能喘气,实则是因为其他人已然死了个干净。若是阎王不曾扣留,应是投胎转世,奶都吃了好些日子了。 算来也是苏姈如通透的功劳,限市令一下,便知乌州那一带乱子多,再没让自己的儿子亲自去过。故而御林卫,是在翠羽楼拿的苏远蘅。天子脚下,活的不易,死,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儿。 与之相对的是,申屠易那帮兄弟,命都不怎么好。大概是他命犯天煞,生身父母没的不知所以,养父母做了个吊死鬼,把兄弟是尸体都没找着。跟着跑冬的那帮人,本都是过命的交情,风里来雨里去,只说攀上了苏家,从此人间富贵。没曾想,才短短数月,尽数没了个干净。 天子亲自开口要拿人,通缉令自是百里加急,前往乌州,要拿苏家梁羯行商的经手之人归案受审。不巧,苏家在那一带的生意,几乎全部是申屠易的兄弟。罪名未定,本不该早早去了黄泉。但如果有人可审,谁会来审苏凔这个主谋呢。区区草芥蝼蚁,便是受不过刑死了,也无足轻重,这显然,不是魏塱想要的结果。 他要的,是逼霍准,逼着他千方百计的去对苏凔动手。最好能将七十二道酷刑依依来一遍,让苏凔死个苦不堪言。日后再说出来,才能坐实相国一手遮天。毕竟,魏塱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交代“万勿严刑逼供,朕要的是真相,不是屈打成招。” 好在,乌州那一线,都是沈家的地儿。沈家的地儿,就是天子的手掌心。人抓的飞快,也没的飞快。理由千奇百怪,恶疾,自尽,意外。总之,是一个也没能活着回京。这桩案子,嫌犯,就只剩苏远蘅和苏凔二位主事能喘气。 霍准自然还没被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何况他又不蠢。便是要弄死苏凔,手段也不会那么拙劣,让魏塱如意。所以,想拿到苏凔的口供,大概是不太可能了。只剩下这一个苏远蘅招呼着,可不就得保着他那截舌头。 再说这桩事,申屠易本也跑不了。然而他由于薛凌的缘故,一直在京中躲着,恰巧逃过一劫。苏府的消息也算来的快,苏远蘅一出事,苏姈如便着人知会了申屠易。但很明显,莫说前去救人,他自个儿,都成了过街老鼠。故而薛凌回来,他已不在薛宅。 这一圈看下来,端的是人人水深火热,倒越发显得苏凔自在。霍准想让他认罪,却不能光明正大的用刑。魏塱虽是打算送他死,却希望死亡来的慢些,多让霍准做几天噩梦。 于是这案子一拖再拖,到最后,连魏塱都觉得到时候了。不如自己推一把,套霍准身上就是。可霍准又怎会让他轻易得逞?再加上江府也开始参一脚,各路人马大显神通,苏凔竟全须全尾的活到了薛凌回京。 齐清猗那句“苏凔死了”,原是一句憎骂,并非是句事实。 只苏凔在牢里终日戚戚,又饥饱不知的过着,整个人瘦的近乎脱形。这些零零碎碎,尔虞我诈,与薛凌在胡人地头上的经历,并无二致。太阳底下,有什么新鲜事呢? 倒是霍云婉笑的前俯后仰:“我还当是苏姈如疯了,原是养着的狗,张口咬人之前都没看主家脸啊。” 薛凌心焦,当是以为苏凔死了,霍云婉不急,却是知道那蠢货应该还有条命在。魏塱束手,霍准束脚,两人相互忌惮,怎会让中间夹着的人死的太快,谁知道血涂谁身上呢? 何况,她也并不在意苏凔生死。十成十的蠢货啊,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岂止不自量,只怕,连真正要自己命的人是谁,都没分清楚过。 她虽对苏凔想要搬倒霍准的举动十分开怀,却从没想过要帮这人一丁点。蠢货,并无太大价值。甚至于,霍云婉推了此事一把。她本可以问问苏姈如这么做的缘由,也可以像往日一样,在霍准上折子前递信给苏姈如,提醒苏家收敛。 然她什么也没做。因为,唯有苏家的两个儿子出事,苏姈如才能任由自个儿拿捏。且万一苏家真的收敛了,不又得想法设法让魏塱和霍准打起来么。有人上赶着撮合这事儿,何苦要阻拦来着。 便是这会听说苏凔是宋沧,霍云婉心底也没多大波澜,反而语带讽刺道:“你看不住自个儿也就罢了,别不是连个蠢人也看不住。可千万别说,这位状元行事是你指使的。” 她固然有些怀疑,是薛凌让苏凔去查案,故意引起魏塱和霍准的矛盾。但苏凔在大狱里一呆就是半月,万一漏了什么口风,命都没了,还有什么以后?便是薛凌和魏塱一样,就是想要苏凔去死,也要防着其死前反咬一口吧。 薛凌仍未得到个准确答复,急道:“苏家是你我所谋中何等重要,不必我说,娘娘何必遮遮掩掩。” “你动作快些,若我那位阿爹今晚就没了,没准,苏凔还能赶上喝齐三小姐一杯喜酒。” 佳偶(十五) 薛凌重重捏了一下右手腕,才堪堪压住内心狂喜。她是会演诸多把戏,却并不怎么擅长在自己忐忑的时候伪装情绪。忧就是忧,怒就是怒,一个恣意惯了的人,怎能面面俱到?唯有困顿尝遍,方得百毒不侵。 所以,人还能有喜怒哀乐,实乃幸事。起码,这世上还有东西,可以让你知道自己还活着。 也就是这会,薛凌才回过神,她一时间竟忘了霍家要如何。她无所谓,她不在意其他任何事,她只关注宋沧的生死。纵然,齐清猗说宋沧死了,她也无法立马去想宋沧死了该怎么办。 她想的是,假如宋沧没死呢?她回来并未在沿街看到什么告示说状元被定罪,老李头的院里熙攘,也没谁说朝廷出了什么贪官恶人。齐清猗在这些事上,跟个废人没区别,她说的话,必然是不准确的。 她就这样一路暗示着自己,狂奔到了长春宫里。纵然前一晚来时,太监给过警告,她还是义无反顾的来了。来的时候,一丁点都没想过,宋沧出了这么大事,是不是霍准发现了什么,影响自己的谋划。 也许,给薛凌足够的时间考虑,在霍家和宋沧之间选一个。权衡利弊,她未必会选宋沧。但人在剑拔弩张那一瞬间的选择,最能道明本心。 只是,乱花迷眼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守的住本心而已。 霍云婉当初本是极为欣赏薛凌的,接二连三出这么乱子,也难免她语气之间多有鄙薄。却不知,就这么一句尖酸坑诰,带给薛凌的是无尽欢欣。她为了遮掩自己惶恐,本是依靠在椅背,这会竟觉得自己有几分踉跄般的眩晕感。 稳了稳心神,语气竟带了几分恳切,试探着道:“苏凔在哪,娘娘可否带我去瞧瞧?” 霍云婉微眯双眼,像瞧什么稀罕事般将头凑近薛凌,瞅了片刻,轻笑道:“我该不是听错了啥,现在都多少眼睛盯着那位状元,你倒要贴上去”?她环顾了一圈四周,方到薛凌耳边,低了嗓子,婉转道:“怎么,要再劫一次?” 说完将身子回正,靠在椅背上,用指尖慢悠悠的拂着护甲,缓缓道:“不必这么费事的,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索性你是要.....”,霍云婉没把这句话说全,抬了脸看着薛凌,笑的粲然,接了一句:“快些就是了。” 薛凌被霍云婉这般楚楚瞧着,凭白生出些心虚。她来了这半晌,还没问清楚宋沧究竟是出了何事。但听说人还活着,就只想去看看是个什么光景。不管宋沧此刻在哪,被什么人守着,刀山火海她皆不惧。 但被霍云婉这么一讥讽,方反应过来,自己又情急失智,难免有些气短。但让薛凌真正软了语调的,并非这一桩缘由。更多的,是她意识到自己在求人。她刚刚分明是在求霍云婉,而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她还想接着求。 薛凌本不知道在宋沧在哪,但霍云婉那句“要再劫一次”让她瞬间明白,宋沧大抵是在狱中。而宋沧在朝堂不过数月,况他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作奸犯科之举。下狱,要么是旧事新翻,要么就是被人陷害。 若是旧事,魏塱的性子,绝不会留着。就算要用,也是拿尸体来用。所以,基本是被人陷害无疑。宋沧是天子新贵,普通手段没这个能耐。所以,幕后之人,不是霍准,大抵也跟霍准脱不了关系。 只怕,在狱中,宋沧是生不如死。 薛凌从未真正求过谁,她从来没学过低声下气。远如当年带着宋沧找上苏家,近如数日之前鲜卑王宫对峙拓跋铣。她想要的东西,连抢都抢的堂而皇之,从来没有这般小心翼翼的讨好过。 她甚至不能像往常一样,甩开霍云婉,回江府,威胁利诱,强行要江闳保住宋沧。她等不及路上耽搁的须臾片刻,她要霍云婉现在就安排,保宋沧不死。而且,面对霍准,短时间内,霍云婉说的话,应该比江闳那些群党有用的多。 她顾不得霍云婉万般轻蔑,抿了抿嘴唇,无力道:“他可安好?” 霍云婉仍是浅笑盯着薛凌,半晌嗤笑出声。她想起初见在御花园初见薛凌,这个小姑娘将那些杀人放火事讲的波澜不惊,后又有了霍云昇复官一事牵连诸多人命,再加之永乐公主在薛凌久去不回之后,找上门将齐世言中风之事讲的绘声绘色。连她这个与魏塱共枕的人,多想一会,都有些齿寒。 十六七的小姑娘,手段未免太狠了些。 这会瞧着薛凌神色不似做伪,霍云婉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情谊真挚,反倒认为,这戏,演的越发好了。但她念着霍家的事儿还有求于薛凌,所以此刻不想多做为难,顺口给了个台阶,道:“应该是过的要比本宫惬意些,毕竟,刀子还没给对方粘手里。真多出几个窟窿来,怎么给天下人解释啊。” 她故作思索,柳眉轻皱,继而开怀道:“怎么?美救英雄,终身互许,他是你的小情郎?” 薛凌长出一口气,纵霍云婉仍是说的云里雾里,但可以确认的是宋沧暂时没什么大碍,她终是恢复了些,道:“娘娘既知由来,何必多问。我当初走的急,诸多事情没个交代,以后不会了。天色还早,不如你我从头理理,免得到最后竹篮打水。” 霍云婉收了笑意,停顿片刻,唤宫女续上茶水,方随着薛凌的话,将京中之事一一过了一遍。重点自然是苏凔的案子。细细听下来,薛凌便绝了去看苏凔的心思。 一来,现下的情况去探人,确实冒险。二来,既然知道了魏塱和霍准相互忌惮,也就没那么担心苏凔的安全。薛凌不自觉咧了一下嘴角,宋沧还是苏凔,她都快分不清了。 霍云婉还在喋喋不休,聊的多了些,她就明白哪儿出了问题。也不知这薛小少爷究竟是怎么养的,做事竟然是不管天下,只看她要的那方寸。这个法子吧,得靠命。命好的人,得一寸,便有一寸。 可如果命不好,即使拿到了。天下大势压过来,这方寸便不堪一击,转眼殆尽。 佳偶(十六) 难怪,当初那个藏有“还珠”二字的雕花盒子并没被送回来。 薛凌早已忘了这么一桩事,她这几日来来回回的惊吓,已明白自己的不足之处,唯恐自己再漏了什么东西,对金銮殿上的大小事务问的十分仔细。霍云婉倒没藏私,但凡知道的,都竹筒倒豆子般抖了个干净。 她心悦于薛凌,是同性之间坦坦荡荡的欣赏之情。虽永乐公主和苏凔的事儿看起来显得蠢笨,可二人一聊开,她反倒觉得薛凌豁达。 豁达到了,一种张狂的境界。你用咬牙切齿来憎恶她的随性,实则暗地里垂涎三尺艳羡她的潇洒。 这京中众生芸芸,便是三岁小儿,在妄图得到哪怕一羹一饭之前,都得思量父母喜乐,兄妹饥寒。唯恐自己的举止违背礼乐诗书,乱了伦理纲常。又或者,总要去考虑是否合人心意,半路那些程咬金要如何处理才不会妨碍自身。 这些察言观色、鉴貌听音,应该贯穿所有人的生活才对。 可偏偏突然跳出这样个姑娘,举止随心。大概,在那个从未见过的平城,她应是天上皎皎明月,其余人事皆为星辰。怪不得,薛弋寒,一直说的是自己养了个儿子。 可惜,她来了京城。此地过峣者易折,过洁者易污。倒是一摊子腐水恶臭,反而能滋养出花开不败,炫丽异常。 霍云婉一边尽力去回忆这段日子都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去看薛凌的脸,看的分外认真。这张清水芙蓉面,已经开始染霜了。 她希望这霜染的快些,等完完全全覆盖了眉眼唇齿。薛凌大概就不会再让苏凔翻案这种事发生。算,还是无遗策好。可她又希望薛凌慢些,因为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平城养出来的小少爷,才会觉得自己想杀了霍准是对的。 若是这个人死了,就没了。 薛凌不解霍云婉目光,却并不躲避。二人直视着分毫不让,将当前局面理了一遍。除却薛璃的真实身份,薛凌再无隐瞒,将有点关系的人挨个儿点了一遍,包括李阿牛。霍云婉亦投桃报李,在说完前朝之后,拂开桌面器具,将右手从袖口伸出,摊开在薛凌面前,道:“梁”,她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 “有太子了。” 薛凌嘴角微动,下意识要屈回手指要去摸平意,又飞快的停住。袖里空空如也,摸本也是摸不着的,平抚心理而已。她走了不到两月,走之前绝对没听说哪个后妃有孕。这么短的时间,不能娃就从无到有还落地了。 就算是魏塱当初隐瞒消息,七八个月的肚子也藏不住。所以,现在这个“太子”大抵还在那位娘娘肚子里。既如此,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何来太子一说。 除非......无论生个什么东西,都是霍云婉的太子。 “不知哪位娘娘这么有福气?” “你见过的,就是那会的雪娘子,孕快三月了。” 霍云婉突而跟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道:“说来,你跟她应该熟悉些才是,只怕都跟苏姈如称过母女吧。” 薛凌初见霍云婉,是说起随苏家办过事,后来闹翻了,才进宫找上霍云婉,两人还真没说过苏家的事儿。薛凌想了想,干脆将当初劫出宋沧,藏身苏家一事寥寥几句说了一遍。 霍云婉道:“难怪,苏凔一门心思帮苏姈如办事,说起来,她也算你救命恩人,怎地听说苏远蘅下狱,不见得你焦急,不像你行事啊。” 她口风转的快,薛凌听说才孕三月,没继续往下想。太子.....无非是,霍云婉在暗示,她也对金銮殿感兴趣。太后监国?垂帘听政?这些事可以等回了再慢慢想,毕竟娃不能今晚就落地登基。 但霍云婉这么一提,在苏家几年光阴,瞬间涌上薛凌心头来。她确实不怎么挂记苏远蘅,不知道这算不算薄情寡义,要说起来,当初苏家确确实实是救了命。 可她,不是宋沧。 宋沧需要人救,薛凌不需要人救。 可惜薛凌当时救不得宋沧,于是她受制于人。什么五十两银子,什么借了两条命,她愿意还,她还的起。她薛凌说一不二,顶天立地。只要当初苏姈如开口,她定然拼死办到。 可惜,苏姈如要的是只听话的狗。她捏住宋沧性命,将薛凌困在苏府。终日绫罗山珍供着,指望将一只鹰养成乖觉的信鸽。也许,这个法子于他人可行。人非草木,朝夕相处,总能生出些情绪来,何况苏府却是待薛凌极好。 只苏姈如终究没见过薛凌这种宁折不屈的性子,一旦觉得强她所难,便是锦衣玉食加身,咽下去也全成了敝绨恶粟。 她为着心里某些东西,迫使自己死守在那。这种困顿非但没养出什么情深义重,连苏姈如伸出援手的那点恩德也消磨尽了。莫说是苏远蘅还有命在,就算是霍云婉说已经死了,估摸着也就是叹口气聊表心意。 薛凌道:“她拿苏凔的性命吊着,指望把我养成条狗,我没在这会落井下石,无非是因为苏家还用的上。” 既然苏姈如要在商言商,那索性就来个明码实价。她还欠苏府一条命,估计很快就能还上了。 霍云婉又笑的嫣然,略过苏家,提起那盒子的事儿。二人初时的不睦已烟消云散,薛凌言语平静如水,霍云婉却是字娇声脆,含喜带嗔的假意责怪薛凌,不管霍云昇一事如何善后,她可是费了好大功夫。 薛凌顺嘴附和,自然而然的聊到黄家头上。霍云婉将淑太妃晋太后一事讲的狡黠。她在这一局中大获全胜,不仅随了薛凌的意,又将太后拉到自己身旁,还挑动魏塱与自己母族起了嫌隙,这一手玩的,不可谓不高明。 至于雪娘子,这个人不值一提。 薛凌总算知道了霍云婉送那个盒子的用意,合着是向自个儿邀功的。要想搬到魏塱,黄家是绕不过去的槛儿。而黄家是魏塱的母族,动起来,可比霍家难的多。要是能一箭双雕,把黄家跟霍家绑在一起....... 薛凌看着霍云婉,眼里尽是甘拜下风。 佳偶(十七) 在京中兜转了这么些年,身边来往数人,薛凌默默对比了一遭,觉得自己最喜欢的,应是非霍云婉莫属。在齐家时,她也曾羡慕齐清霏澄恻灵动性子,可仔细想起来,要自个儿规规矩矩,世事不谙的活着,好像也并没多幸福。 就像,风吹日晒的巡防回城,一壶凉水激的人脾肺刺痛,她便时不时的感叹薛璃那病秧子真是好命,见天躺着,什么活儿也不用干。然更多的时候,看向薛璃的目光,都充斥着怜悯。 平城的阳光实在太美好了,这病秧子此生无缘得见。 所以,薛凌觉得,她顺着齐清霏,是恻是隐,非赏非识。至于齐清猗,就更不用提了。那些人,都需要自己保护。唯有霍云婉,能站在身侧,携手作战。 当然,苏姈如、江玉枫等人也是能的。只是他们争权夺利,如群鸱求腐鼠,恶龊不堪。而霍云婉和自己一样,是在求个公道。连求公道的对象都极其相似,一个要找君王,一个谋的,是生父。 这条路走的孤单,难得有人志同道合,年岁相差不大,实力旗鼓相当,薛凌自是多有心喜。她突而有点明白拓跋铣说“这个天下,你我一争”这句话时的心境。当时只说拓跋铣是试探,正如孟德之于玄德言“唯使君与操耳”。可现在想想,未必没有一点酒逢知己的意味。 霍云婉的右手还在桌上放着着,掌心向上,指尖微弯。皓腕雪肤,佩着一只水绿翡翠镯子,从鹅黄宫衣袖口懒懒延伸出来,是一枝极好看的二月杏花极妍。 薛凌终没伸手搭上去,她不喜与人有接触,也不是个热络性子,所以那句“这个天理,就你我来造”腹诽数次,也并没说出来。 知人不必言尽,言尽则无友。起码这一刻,薛凌是想和霍云婉当个朋友的。 她对黄家的人并无深仇大恨,自然没想过要置其于死地。但江府那边,还有个瑞王等着馅饼吃。近京的十来万兵马,如今都在黄家手里,不想点办法,饼就喂不到瑞王嘴里了。而霍云婉,应是在给那位还没出世的太子揉面团吧。 不管将来站哪一方,这黄家,都不得不动。但黄家不是霍家,魏塱身上流的血,有一半姓黄,那位太后也还活蹦乱跳,要说能弄死黄家,实在不现实,霍云婉也清楚的很。所以,能拿走黄家的东西,就足够了。 只是,这个也不太容易,骨肉亲情啊,何况当今皇帝又要当个至仁至孝的明君。所以,能早点递刀,就早点递。多塞几次,磨的锋利些,他总有个拿不稳的时候,自能捅出个窟窿来。 瞅的时辰到了,薛凌要走,霍云婉捂了一把帕子道嘴角,打趣般笑道:“我倒忘了,明儿是齐三小姐的大喜之日”。说罢转向门口要喊,却又回转眼神来道:“罢了,原也是要送礼到国公府上的。一道儿补给你,断不会少了心意。” 薛凌哪会在意这个,起了身子往门外走,霍云婉随了两步,忽地扯住薛凌衣袖,望了一眼外头,低声道:“这门亲事,江闳在背后出了几分力”?江玉璃金銮殿求魏塱赐婚,霍云婉是知道的。她贵为中宫,娘家是霍府,总有一两个人求上门,养几只眼睛并不是难事,不然,也不会对前朝的事知道的这么细。 知晓薛凌真实身份后,只当江玉璃行径是江闳指使,要把薛弋寒的儿子找个理由接回江家。这并没什么稀奇之处,当年江闳与薛弋寒恩怨,是真是假,其实魏塱清楚,霍府,也清楚。 而霍云昇为什么说是真的?因为魏塱希望是真的。 那时的霍准,并没办法完全控制魏塱,当然现在愈加不能。登基之时,御林卫虽在霍云昇手里,但全部加起来,不过三万来人。而近京的黄家手里,有三倍之数。西北军权还未尘埃落定,真要打起来,霍家的赢面似乎还要小些。 而江家,留着似乎并无大患。江玉枫已是废人,如果这些都不是真的,江闳那老匹夫能想出这么作践自家的方式来苟延残喘,估摸着也就是求条命而已。以他跟先帝的君臣关系,能和魏塱同心同德,无异于痴人说梦。 何况,就算能同,又能同几年?留下来,卖魏塱一个面子,还能让他以为有人可以牵制霍家,对霍家放松点警惕,何乐而不为。索性,薛弋寒是一定要死的。等他一死,西北尽在掌握,其他皆不在话下,区区江闳何虑。 于是霍云昇对魏塱答的爽快:“若陛下放心,自然是江家。” 这一干人等皆想不出薛弋寒为何要陪着江府演这场戏,是仗着自己有金牌有恃无恐,指望保住江府。还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想以己一身换天下太平?干脆就不想了。反正人人都说他是真的,反正,唱戏的死了,反正,最后江玉枫亲自去追杀的薛弋寒儿子。 这演戏的命都没了,还能是假的?必然是真的。 偏薛凌起死回生,站到众人面前。于是幕布再次拉起,颠乾倒坤,真便又成了假。只是,还没几个人知道而已。霍云婉猜薛弋寒是想江闳保儿子,却不知保的不是薛凌。但既然与薛凌有过旧交,现在要凑到一堆也说的过去。 没准,进齐府也是江闳暗中安排的。但薛凌没提起,霍云婉也就不再细问。她之所以这会问薛凌,是突然想起些事,怕自己的认知有偏差,误了大事。 薛凌道:“与他无关,是我逼着江闳干的”。她知霍云婉不会凭白这个,继续道:“可是江府有异?” “我以为你二人,应属一路。现在看来.......似乎江闳对这门亲事不怎么满意?” 薛凌皱了一下眉。江闳一开始显然是不满意的,但一些事情过后,他应该对这个亲事满意的不得了才对,霍云婉何出此言? 不等薛凌开口,霍云婉又道:“他可知苏凔是什么人?” 薛凌才吐出个“不”字,霍云婉却自顾抢白:“他一开始应是不知的”。 薛凌便住了口,听得霍云婉继续道:“但他后来应是知道了些什么,或者是为了什么,似乎.....”她拖长尾音,柳眉舒展,凑到在薛凌脸颊处,妖妖娆娆补上最后几个字 “江府也想苏凔死。“ 佳偶(十八) 薛凌侧开身子瞧去,霍云婉已抢先踱步出了门,恢复了活泼语调,头也没回道:“散了散了,怕是有人等的急。” 有宫女迎上来朝着薛凌躬身,示意跟她走。想是这两日连续进宫太过惹人注目,故而出宫走的是另一条道。初还烛火纷繁,越往外,夜色越浓,除却手上一盏孤灯荧荧,便是天上疏星寥寥。 这皇宫,竟也多得是黑灯瞎火的地儿。 “姑娘自己留神”。 宫女的声音本就极低,宫门关的又快,薛凌也只听得个囫囵。她今晚知道的事儿多,对以前自己行事多有懊恼,这会竟是连个下人的言语都想揣度揣度,免得遗漏。故而,脑子不自觉的去思索那宫女可有言外之音。 倒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反是记起霍云婉那盒子的事。还珠,买犊,霍家是个千金雕花盒,固然重要的很,然黄家可是盒子里那颗明珠,丢了才是真的暴殄天物,霍云婉应是这个意思吧。她知道自己图谋魏塱性命,迟早要跟黄家交手,所以才借买椟还珠的典故,希望自己看见盒子之后再进宫一次,说一说黄家的事。 可惜,当时忙着去鲜卑,又没关注除了霍家以外的旁人,所以没能及时领会。说来也算自大,对别人的想法多有不屑,故而没多留神。好在,现今是圆了回来。 剩下的,是江府。 是谁告知了江闳,苏凔原是宋沧?又是为的何事告知? 吹着夜风行至薛宅,薛凌先将平意塞进袖子里,才缓缓坐到书桌前。笔墨仍缺,只能借着指尖来回,妄图找到一点答案。 京中之人,知道苏凔身份的,只有两处根源,苏家苏姈如、陈王府齐清霏。“苏齐”二字来回画了几遍,薛凌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苏姈如倒是很有可能找上门,毕竟苏远蘅一道儿被拖下了水。想救苏远蘅,意味着跟霍准对着干,朝中也没几个人敢。 苏姈如又知道自己和江闳做了公媳,估计是不会放过这么颗大树。但以苏夫人的谨慎,说出自己的身份已经够了,没理由把苏凔的事也抖出来。而齐清霏,对苏凔倒是爱的深沉。知道苏凔入狱,能做出啥还真未可知。但以她的行事,不该是能找到江闳的。除非........ 薛凌又翻了墙,虽陈王府仍是喧闹声未息,门应该是敲的开的。但她已失了敲门的耐性,为着霍云婉那句江府想苏凔死,也为着齐清猗那句莺啼燕啭般动听的“宋沧死了”。 齐清猗为什么会那么喜悦的说宋沧死了?她与宋沧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她的喜悦,大抵是觉得能令自己不喜?所以,是齐清猗去江府告密?她希望借江闳的手杀了苏凔? 不该这样吧,齐清猗不该有这个脑子,她不该能想到江闳对苏凔的态度。而江闳,也不该想苏凔死吧。苏凔在,对自己大有裨益。江闳若跟自己心无嫌隙,就该保着苏凔。他若想苏凔死,就只能是为了逼着自己在朝堂上依靠江家。 这些事,让人觉得冷,冷的像梦里那场平城大雪。 或者,江闳并不知道苏凔是宋沧,毕竟霍云婉也不是十分确定江府已经知道了。江府只是顺水推舟,隔岸观火时,洒了两滴油让这把火大一些。因为宋沧一死,魏塱的嫡系文官势力又要重新聚起来,于江府而言,大有益处。 应该是这样才对,唯有这样才说的通,江闳何以这样做。薛凌自认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江家,却不知,江府和苏姈如一般无二,皆希望她就算不当个好棋子,也得是个好朋侪,至少表面恭顺坦诚一些,这样大家才能共事。 然薛凌处处随性,言语逼人。双方不反目,已是由着休戚相关的缘故,但凡能挣脱,谁又想被谁强行绑在一处?薛凌不喜勉为,却处处对他人强求。 天子脚下,早就不是西北平城了。然她直到今日从宫里出来,才多少明白了些这个道理。 其实霍云婉,也未必就是她的伯牙子期,只是刚好二人想要的东西一样,所以一拍即合,不如其余人那般怏怏愤愤。真有一天不一样了,会发生什么,谁能说的准? 纵想的是尽量为江府和齐清猗等人开脱,但一路到陈王府,居然只花了平常三分之一的时间。 本没惊动什么人,她熟门熟路,脚步也轻,府里大多杂役婆子都在前厅忙活,瞅了一眼不见齐清猗,想她应是照旧躲在房里,没准这会都睡了。却不想循着记忆行至小院时,那阿黄听得人来,低沉着吼了一声,转而飞扑过来,转而似乎疑惑的很,慢吞吞松了爪子,横在薛凌前面敞着肚皮来回翻滚。 薛凌听见破风声,平意已然在手。但阿黄进了,口齿间涎水腥臭。她料来应是这畜生,又将剑收了回去。这一晚心绪不佳,当下也没什么好脾气,虽没拿脚踹去,但实在没有玩闹的心事。 径直推了门,齐清猗竟还没睡。披着一件外衣坐在桌前,听到进了人,手里横撇竖捺未停,都没回头看,只轻声道:“何事。” 这举动,倒好像是经常有人不请自来,推门而入那般。薛凌略愣神,第一桩想的是,莫不是这陈王府还是如以前那般刁奴,日日欺了她好性子,白日黑夜进出是连门都懒得敲了?又想着该是齐清霏住到这里来闹惯了,所以齐清猗所以养的这习惯。 心微微放下一些,这才转起自己是作何而来。她没再继续向前,倚在门上,平意剑尖露出三分,冷冷喊了一声:“陈王妃。” 齐清猗手上功夫先停,头回了一半,尚看不到薛凌,只能瞧着一侧墙壁。但齐清猗就这般呆滞着,又等了良久,方拿起桌上帕子,袅袅而立,转了身子,行至门前。 “半夜三更,何事心急?” 佳偶(十九) 这声音软如天际云团,甜似三春花酿,合着齐清猗楚腰款款摇曳至薛凌面前,美好的不真实。 薛凌指尖压在平意剑刃上,道:“苏凔的身份,是谁告知的江闳。” 她应是从未用过这般生硬的语气和齐清猗讲话,可齐清猗恍若未闻,只伸手轻轻捏住薛凌右手,提至半空,袖沿退下一截,平意便藏无可藏。 薛凌知齐清猗手无缚鸡之力,任由她折腾,也没反抗。见齐清猗仍不说话,追问道:“是不是你?” “是我,如何?他可是还没死?” 薛凌瞧着齐清猗,将右手重重的收了回来,心头恶念汹涌而出。停顿片刻,她张嘴道:“怎么.........” 剩下的话未问出,有皮红挂绿的女子兴高采烈的叫着“大姐姐”闯了进来,看到薛凌在登时一愣,显是没想到,齐清猗房里竟然有人。 齐清猗这会反应却快,全然不似刚刚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伸手将薛凌拂到一旁,亲切道:“落儿何事,这么晚了不早些歇着,明儿误了良辰可怎么好?” 怜音扶着头上珠翠,上下扫视了一眼薛凌,方开口道:“大姐姐,这冠子上的珠帘,我想再换换,府上还有一批南珠,比东珠要好。虽说奢靡了些,但也是为着齐府的面子。不过就是几针丝线的活计,下头婆子非说来不及,分明是欺我。” 齐清猗没来得及答话,只看见眼前寒光过处,转而就是尖叫声撕心,然后又被生生截断,只剩下微不可闻的“嚯嚯“喘气声。 再看平意已经收回袖里,薛凌卡着怜音脖子,推着她急走几步,直直将其按死在门板上,手背青筋毕露,脸上眉目狰狞。 “你是什么东西?” 她说的凶恶,左手却分外温柔的去拆怜音头上钗环,一只只拔了下来,在怜音眼前缓缓掠过,复而扔到地上,直到怜音两眼翻白,薛凌才松了手,看着怜音如一摊烂泥,顺着门板滑到地上,在那猛咳不已。 “你是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被人叫落儿? 薛凌回头看了一眼齐清猗,便出了门。她一颗心狂跳难止,不是为着刚刚迁怒于人,而是那句没问完的话,原是“怎么?是我让魏熠死的不够痛快?” 是我让魏熠死的不够痛快?所以你如此恨我?那应该让他死在魏塱手里的。 原来,江闳真的知道了苏凔是宋沧,他知道了,居然还要处心积虑的杀了宋沧。这场婚事,还得自己来。薛凌不知齐清猗的隔壁已是清霏在住,她也懒得管这些,便是做了魏熠的灵屋又怎样,她不惧。 既然明天要从这门出去,干脆就懒得找地方,省的来回奔忙。 齐清猗瞧着怜音还在地上未起,眼中不屑只一瞬。她忙着追薛凌,实在没时间管这只虫子。反正,是有人管的。 齐清猗跟跟过来在薛凌的意料之中,毕竟,这场荒唐还要往下唱。明天究竟是个怎样的光景?拓跋铣的信几时能回?苏凔还能在牢里撑多久?江闳,看到自己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愤怒里竟无端生出几分期待来。 却不想齐清猗过来坐下,第一句话却是“苏凔,究竟死没死?” “我要救的人,你猜他会不会死?” 齐清猗面无表情,道:“你早些拾掇了睡下,明儿我遣人来伺候你梳洗,喜服也是备好的,原都是按照你的身量,如此正好”。说罢退出了房门。 薛凌心下奇怪,她以为齐清猗听到苏凔没死,会大失所望,会万念俱灰,起码也要表达一下对自己的愤怒再走,没想到齐清猗走的这么快。甚至于能明显听到她出了门,脚步声疾,宛如被恶鬼追着。 是出了什么事? 但这好奇心很快被硬压下,薛凌和衣卧到床上,想着明儿去江府的事。陈王府前厅虽闹,这院里倒是静。本该是个安眠的好地儿,然她辗转来回,半分睡意也无。 而齐清猗一出门,泪水便夺眶而出。她扶着墙,一路跌跌撞撞跑至佛堂,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扇门推开。里头萧瑟身影跪的笔直,听到声音也未回头。齐清猗飞奔至蒲团前,将那人紧紧搂在怀里。一改刚才嫣然浅笑,涕泗横流着念叨:“清霏,没事了。” “清霏,没事了。” 她左右手上下摸索,似乎是不知道要放在何处,才能完完整整的护住这个最小的妹妹。 “大姐姐,菩萨原谅我了吗?” 齐清霏艰难的从齐清猗怀里扬起脸,空洞的看着眼前人,分不清是在问谁。她都记不得是在这里跪了多久了,是什么时候呢?应是大姐姐回来告诉自己三姐姐去了鲜卑的时候吧。 所以,她的苏哥哥要死了。 她的苏哥哥三年前好不容易从皇帝手里逃脱,三年后又被自己送了回去。如果,当初不是她催着苏哥哥去翻案,这一切不会发生的。 齐清霏终未想到什么办法能救苏凔,她从齐清猗那听得所有的前尘往事,听到满脸绝望。她不想承认这些事,却因为齐清猗一句“你若说出去,死的不仅仅是宋沧”而不敢去堵。 她才十五岁,本就不谙世事。齐府又离了京,最疼她的外祖父一家也早归了乡,这偌大的京中,无一处可求。等齐清猗从江家回来,最后一丁点希望也不复存在。她在床上瘫躺着数日,然后就将自己隔绝在了佛堂。 齐夫人信佛,几个女儿沾染的也深,齐清霏除外。她自小不爱这些神鬼之事,平日想法设法的推脱陪齐夫人烧香念经,如今却跪在佛祖面前,分外虔诚。因为,她想了好久,她想这一定是报应,肯定是她做错了什么,惹怒了天上的神仙。 她曾经偷过菩萨的剑。 就在娘亲的佛堂里。她想跟三姐姐学武,却怎么也找不到趁手的兵刃。无意间看见文殊菩萨手里拿着一把,就偷偷踩着凳子取下来了。后来.....后来也没还回去。 “大姐姐,菩萨原谅我了吗?” 佳偶(二十) 红妆铺十里,鼓乐鸣长街,这等场面的亲事,怕是得追溯到两年前永乐公主大婚。陪着江家二郎来迎亲的,尽是声明在外的官家少年。五花马,千金裘,一路熙熙攘攘到陈王府,欢天喜地的接了新娘子上轿。 江府早已高朋满座,薛璃回身,一张白玉面具清冷生寒,却不减眼底风流。他知轿子里的新娘子,一具桃木而已,并非薛凌。心头虽有抗拒,终好过要与自己家姐拜堂。翻身下马,接过绸带,递与下轿的姑娘,牵着她缓缓走入堂内。 快演完了,台前幕后,都要完了。 薛凌在轿子里早掀了盖头,停轿那一刻又胡乱搭了上去,此刻只能瞧见一片赤红。周遭恭贺声众,有“郎才女貌”,有“天作之合”。她努力分辨着,想听听都是谁在喊,却一个熟悉的声音也没有。 薛璃有什么才,她薛凌又有什么貌?又是哪来的天,合了这不伦事? 喜婆高呼新人拜堂,薛凌便被身边人重重按跪在地上。江府派去的丫鬟浑然不知新娘子已经换了人,只老老实实按照主子交代,看好怜音。 “一拜天地~” 平意在袖子里轻微滑了一下,薛璃在侧,乱不得。 “二拜高堂~” 坐的是谁?应是江闳与江夫人罢。按礼,齐清猗应该也在上座。 “夫妻对拜~” 二人俱是一顿。薛璃瞧着薛凌的盖头,上面一副鸳鸯戏水,用的是金丝银线綉成,满室生光。旁人只说他好华服,喜美婢。却不知京中的琉璃郎,诗兴酒酣处,想的却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于他而言,平城太小了,小到只有薛弋寒、薛凌、老李头三人。然后面二人似乎没什么慈悲心肠,不管他怎么撒娇,谁也不会长长久久的留下。好在,还有个阿爹禁不起自己哀求。 他听厌了国家大事,听烦了孔孟庄周,他费尽心思去挖掘所有的新鲜事,听了太多薛凌从来没听过的儿女情长。 “爹爹这一生最大的幸运,是遇见你娘亲,你很像她。” “你很像她,而你大哥像我。” “你去江伯伯家,玉字是你娘亲的名,多好。” 柳玉柔,春柳,白玉,绕指柔,无论哪个词,光想一想都觉得心尖在微微颤动,仿佛叫的大声了些,都是种罪过。 薛弋寒从未对薛凌说起这些事,情长则气短。他醉在自己的爱情里,又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爱情拖累。有一大堆人见天的哄着,薛凌也没什么时间去怀念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反倒是薛璃耳濡目染薛弋寒那份思念,情之一事,根深叶繁。他时有画作,去勾勒洛水神女,却没想到自己的婚事,不过一场怪诞黄粱。 而薛凌,知道自己咫尺之内,便是薛璃。许是盖头厚重,她呼吸不顺,像再次跌入那年明县寒江。口鼻里江水肆略,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感,让人所有的恶毒尽数萌芽。 不该是她,不该是她薛凌,落到水里的,不该是她薛凌,她要死了。 幸好是她,幸好是她薛凌,落到水里的,幸好是她薛凌,她终归没死。 可是,她怎么把薛璃拖下来了? “夫妻对拜~” 仍是有手按过来,一弯腰,也不知是不是二人离的近,额头相碰,一声清脆的“嘭”。有人大笑,“新人都高兴魔怔了”。 “送入洞房~” 床上喜果硌人,薛凌摸索着坐下,听着脚步进进出出,后归于沉寂。她伸手想将盖头掀开,刚举上头顶,便被按住。有声音低沉道:“做好你的事。” 她感受着来人指尖老茧,捏的是自己骨节处,力道颇大,才片刻,就觉得血脉不畅。二人凝滞片刻,薛凌抬脚,听那人用另一只手去挡。左手便穿过缝隙处按至右肘内侧,贴着胳膊往外推了两处,平意顺势滑出。 那人显示没料到薛凌袖里有剑,仍制着薛凌的手腕没放,平意剑尖直直穿过她手掌外皮。又被薛凌强行挣脱手,那层外皮便被一分为二,鲜血汹涌而出。 然平意精巧,又是平穿过她手掌。故而只是看着吓人,实则也不算太严重的伤。只这形势翻转的飞快,难免她惊鄂,只捂着手掌,半天才回过神。再看薛凌已然掀了盖头,平意尽出,上头血滴还未落尽,一身喜服,森森然立在床前。 像,像个怨魂。 她既是江闳遣来伺候的,自然不是什么简单下人,然而,红衣伥鬼的故事,她听过,却没信过。且,坐在这的人,不应该是怜音么? “江闳呢?” “你是谁?” 刚刚二人动作,带着床上核桃“咕噜噜”四散翻滚,这会还未完全停止。薛凌不动伸手的拈了两颗,道:“江闳呢?” 她看了一眼掌心核桃,又道:“或者,你别讲话了”。 转眼之间,薛凌反客为主,将人制住。手卡在脖子上,趁其张口咳嗽之间,塞了一枚核桃进去。继而指尖在其天突穴上停留,其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只要她微微用力,人体会自动将那枚核桃吞咽下去。 果子外皮尖锐,能划破些什么,着实看命好不好。且,她手里还摩挲着一颗。 女子显是对自己的处境再明白不过,只是不能说话,便在薛凌的手里,艰难的点头示意自己会好好说。 薛凌松手前一捏女子下颌骨,那枚核桃又回到手里,唾液粘腻,她也不觉的脏,反倒认真看了一眼,才把目光放到女子身上,仍是问:“江闳呢?” “老爷,老爷......要陪宾客。咳咳...” “江玉璃呢?“ “少爷....自也要在外....” “何时过来?“ “自是要晚间” 薛凌对这些礼节之事一窍不通,完全不知江闳作为主家,薛璃身为新浪,少不得要在外做些场面事。她心急,行事也狠辣。女子虽不惧生死,却恐出了乱子,故而答的十分痛快。 她当然不知道这桩婚事的内情,却知道新娘子是个假的。偏偏,她不知道谁是真的。这一刻,又全然不是对手,竟不知自己如何是好。 薛璃醉意朦胧间进屋,瞧着床间女子双手交叠而坐,旁边丫鬟立的也端庄。多瞧了几眼,还是生出些欢喜来。 娶,便娶了吧。是玉是石皆不要紧,他善雕琢,不拘于质。 对八起 今天白嫖了一大袋鸭脖子,我必须把它啃完。因为冰箱塞满了,放不下。 (;′??Д??`) 《雄兔眼迷离》对八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佳偶(二十一) 床前猩红淋漓已干,又是一地喜气碎箔掩映,倒也不怪薛璃没瞧出异常。门外是人声喧嚷,七嘴八舌的喊着要“闹洞房”。 他转身要去桌上喜杆去揭盖头,身后是极不耐烦的一声轻“哼”,转而是什么东西被重重丢在地上。等薛璃一回头,霎时吓的后退数步,跌坐在地上。他想喊的是“家姐”,然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大哥”。 薛凌起身的动作颇大,连带着脑袋上一头钗环珠摇玉晃,摇的眼前一片迷蒙。她好久没有见过薛璃了,虽眼前的人,见也见不出个所以然来。纵说是新婚之喜,薛璃脸上的面具仍旧遮的严严实实,只能瞧出眼间惊恐,瞧不着面上表情。 惊恐,惊恐些什么呢? 薛凌看了一眼仍站着的女子,她倒不担心这会打起来。门外那么多人,动静太大的话,这戏,就没得演了。说来也是遗憾,原指望着,在台子上能一览无余,有哪些人来捧场。谁知道,那盖头一遮,天地之间,就成了一汪漆黑。 她上前几步,蹲下来,想去摘薛璃脸上面具。面具下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今晚上,她一定要弄个明白的。 薛凌并没得逞,她还没触到,薛璃便跟见了鬼一样,捂住自己的脸拼命往后缩,喉咙里尽是压抑呜咽。 那女子怕是担忧出事,上前几步扶起薛璃,看着薛凌小声道:“你不是怜音,你是谁?” 说完又对着门外高喊“花开并蒂~”。 薛凌看着薛璃,没在继续上前,只道:“江闳呢?” “老爷定然是还在陪客,桑结连理~” “家姐,怜音呢?怜音呢”?薛璃应是被女子两声高呼喊的回了些神,冲上前抓着薛凌大红喜服不放。他对怜音并不倾心,却完全没法接受与自己拜堂之人,居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女子错愕的看向薛凌,她实在分不清眼前状况,只还牢记着自己的任务,死死盯着薛凌的时候,却继续冲着门外喊“百年好合~” 薛璃放开薛凌衣角,转而颤抖着去推那女子,嘴里喃喃“你闭嘴,你闭嘴,她不是” 白玉底下,究竟是怎样的扭曲面容,确实是见不着了。便是拿下来,上头应是还糊着一层什么。薛凌只听见薛璃语气惊悸而不甘,一如当年离京前夜,她问薛弋寒“薛璃呢?” 直到今晚,她才明明白白的得到答案。纵然在这之前,薛凌已经在江府多次见过薛璃。可唯有现在,两个人才正式交集在一起。而且,交集在她满心仓皇之时。 虽与江齐两家本也不怎么亲近,可在这偌大的京中,也唯有这两处,勉强称的上栖身之所。她不过去了月余,再回竟恍若经年。齐清猗交恶,江闳反目,苏凔迫不及待的要去送死。 明明她从来就没寄托过什么希望在这些人身上,可走到这一步,失望与恨意仍旧是掩都掩不住。他们,怎么可以如此对她?不甘的,该是她才对,为何会是薛璃? 当年,是怎么保下的薛璃? 是她欢欢喜喜的行街归来,听说薛府里死了人。是她见阿爹两厢为难,自告奋勇找上江玉枫。是她不知深浅,被江闳困在水牢一夜。接着,是丁一死不瞑目,鲁文安下落不明,平城尽毁,阿爹......自尽。 这场局,是为了保下薛璃吗? “是什么是,门外有人,我只是来找江闳”。薛凌拉了一把薛璃,低声道。她终究没问,薛璃有没有帮着江闳置苏凔于死地。只能哄骗自己说,江闳那狗估计也不会和薛璃商量这些事。 她不是来找江闳的,她来找的,其实是一本百家姓,天下诸人,“薛”字亦在上头。 薛璃只想把胳膊从薛凌手里抽出来,偏他越用力,薛凌拉的越紧。两厢僵持,他怎么可能是薛凌的对手,到最后,几乎是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 “大哥,你弄痛它了。” 大哥,你弄痛它了,薛凌手上力道不减反增。她从未与薛璃起过争执,平城太广,天地太大,她什么都有,犯不上和一个病秧子计较。所以,她从来没听过薛凌呼痛,除了,那两只兔子。她看见两只兔子在薛璃床上淅淅索索,比平城任何一年的雪都要白。她伸了手,如现今一般捏着那兔子不放,当时的薛璃喊得也是“大哥,你弄痛它了。” 而后,薛凌与薛弋寒父子决裂。 老李头终于收完了最后一片参,他数的仔细,且一天下来数了好几遍,数的绿栀在一旁跳着脚道:“李伯伯,不用担心用完啦,我有私房钱,以后也买的起的,顶多,不要买这么贵的”。她最近医理学的多,知道参价贵,只当老李头是心疼药钱,便在一旁巴巴的劝道。 存善堂开了这么些日子,今儿,还是头一天歇业。这倒说不上蹊跷,人总有个想歇歇的时候。蹊跷的是,有妇人抱了高热不退的孩童来,求着老李头给看看,他推说自己身子不适,将人打发了去,这就太反常了些。 绿栀只恐是早间说错了话,这一天没少在老李头面前献殷勤,可她却又不知哪儿说错了。小姐大喜,没邀她们去瞧个热闹也就罢了,连自己的礼都不肯收。以前在齐府,尚且不是这样的。如今说的倒是一家人了,还不如以前呢。 她倒也没抱怨,只在老李头面前委委屈屈道:“小姐不喜欢回这,连成亲这样的大事,也不愿我们去看看。李伯伯,小姐没回齐府之前,是在哪过日子呢,她可也是这般性子?我总觉得,她瞧不上我们似的。” 老李头将盒子小心翼翼放到药柜最高层,再回身,催着绿栀赶紧去歇了。他原不知道薛凌要成亲,是绿栀前些日子提起,才追问了几句。那位如意郎君,他竟然是见过的。九死还魂草,江府琉璃郎,平城的病秧子。 他的小少爷啊! 佳偶(二十二) 存善堂到国公府的路太远,远到他这个能从平城跋涉回京的人,竟然无法走到江府大门前。甚至于,老李头的脚,都没跨出存善堂的外院。 平城一别三年,薛家一事,随着众人唾沫逐渐消弭,连临行前宋柏血迹森然的脸,都开始模糊。 “宋将军,我..我这把骨头,我怎么出的了城?” “我自会想办法,随身衣物已替你备好,这就走吧。这个荷包里的东西,死不了就贴身藏着,要死的话,死之前记得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去。” “这是什么?宋将军....宋将军...”?老李头被宋柏推的跌跌撞撞。平城长久未战,一众将士虽不甚注重仪表,但终不似今日宋柏这般一身粘腻腥气,熏得老李头一个终日闻惯了药草的人几欲作呕。 宋柏并不与他拖延,连拉带拽扯着老李头到了暗道口,将那个小荷包塞进他胸前衣襟里,咬牙切齿道:“里头东西一个给薛凌,布条.........布条,若....若宋家还在,替我交给我儿子。” “宋将军,我怎么回的去啊.......你先放手...你先放手”。老李头怎么也掰不开宋柏按在自己胸口的手。他没能生出半分被委以大任的义勇,反而愁的一瞬间老了十岁。 上次梁胡战起,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倒是祈祷过,薛弋寒能长驱胡地,大杀四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惜,当年的胡人一求和,皇帝便顺水推舟的下令固守即可。 也许那个时候,他真的有勇气与拓跋氏拔剑相向。可在这座平城里苟延残喘数十年,时而冒出来的偷生窃喜,在日复一日的累积下,终于是压过了滔天恨意。 要决绝的丢掉眼前的一切,虽说来豪迈,实则是莫大的孤勇。对一介庶人来说,过于为难了些。 只有些事,由不得选择。就像他祈祷当年不要停战一样,他暗地里祈祷的不要再起战的话,也并没哪位神仙听到。 宋柏仍未松手,他抓着老李头衣服,几次要将人按入暗道,又拉了回来。红着眼睛道:“罢了,不要给我儿子。” 不要给他儿子,他死守这座城,就是想换一家老小安枕。那种东西,给儿子做什么呢? “到底给还是不给啊...”老李头被宋柏来回拉扯,又被他语无伦次的话弄的糊涂,都忘记自己回不回的去还是个未知数。 “给薛凌。” 宋柏本是个文人,仗也没打过多少,是这城里难得见到的斯文相貌。这会却眉目狰狞,看着老李头,脸上恶毒尽显。 “给薛凌。”他重复了一遍。 “不要去找宋家的人。” “全部给薛凌” “你是个大夫,不会引人注意。一定要活着回京。薛家宗庙仍在,找到薛凌,给我问清楚,到底出了何事。” 老李头只感觉领口衣襟一松,然后被一脚踹进暗道。他没能注意到,宋柏一直喊的是薛凌,从未叫过一声“小少爷”。 这人平时不苟言笑,对薛凌也不似其他人宠着,但直呼其名是从来未有过的。文人最重规矩,如此僭越,即使是当时形势焦急,也不该是宋柏能干出的事。 到了如今,老李头更是把当时细微处忘了个七七八八。他走了迢迢千里,又在京中过了悠悠数年,还以为剩下的光阴,不过都是时日消磨。 就是不知道,死之前,嘴里还有没牙能把那些东西嚼碎。 他没找到薛凌之前,想过无数次自己是不是还能为薛弋寒做点什么,只每次这个念头一起,又飞快的被否认掉。他升斗小民,风烛残年,能做什么呢?更重要的是,自己若是出了什么事,宋柏托付的东西都保不住了。 一旦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点,逃避就来的更加理所当然。直到,有人说起了九死还魂草。 “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草吗?” “真真的,京中都传遍了,说是那里面装的九死还魂草,如假包换。” “有又如何,难道还能救你我这些贱命?” 求医的人嘴里闲话,他们大概没想到,所说的那株草,真的救了一条贱命,起码老李头觉得他的命并不贵。 他在生长皆于梁境西北,后又偏安平城十来年,对卷柏这东西再熟悉不过。说要入药,确实是有的。京中圣手如云,用这个开方应该也常见,传的如此沸沸扬扬未免有些奇怪。 细问之下,方知有一枚鬼工球在福瑞轩拍卖。虽买下的是薛璃,枯木逢春的却是他老李头,他终于又活过来了。他解脱一般将东西悉数交给了薛凌,零碎悲愤在口中聚集,然后全部嫁接到薛凌身上。 从此,一生轻。 他大概能为了薛弋寒或者薛凌去死,却没有那个勇气为他俩而活。他缩着在一方院落来来回回的数参片,浑浑噩噩的想,小少爷这么做总是有他的道理。微末如他,也知道国公府权势滔天,进去也好,进去也好。反正,也不需什么女儿家名声可讲。 老李头不知,他当年听到的,并不是宋柏最后一句。暗道口被死死盖住之后,宋柏长喘一口气,近乎诅咒道: “让薛凌去死。” 说完他心虚的环顾四周,好在是一个人来送老李头的,应该没第三个人听见。他急着往城墙上走,脸上越发扭曲。宋家还不知道保不保的住,假如保住了......宋汜跟宋沧.....平安一生即可,犯不上再起波澜。 该让薛凌去,哪怕是要死,也该他去。事态能这么快就毫无回旋余地,整个平城最该死的,就是薛凌。 一站上城墙,再没有时间让宋柏喜怒哀乐。只稍有空隙,他便难免愧疚。那个小少爷,不过和宋沧一般年岁。该承担的,自然是要承担。但是....那句“去死”,老李头究竟听见没? 老李头跌的不轻,什么也没听见。可他听没听见,其实没什么差别。该死这种事,无需别人来提。 薛凌捏着薛璃的手,仍未站起。身边女子一边努力想要分开她俩,一边不忘继续冲着门外高喊: “佳偶天成。” 跳梁(一) 薛凌腰身弯成一枝春风杨柳,头近乎垂至地面,眼泪滑的无声无息,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薛璃......” 薛璃,当年我不该抢那只兔子。 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开始就不该去抓那只兔子。 平城巡防,本是有固定的路线。虽薛凌确实未有正职在身,但几乎人人默认其行径是前往梁境边界巡防。按军中规矩,她已违禁多年。 偏太平岁月,鲁文安又见天的纵着,也就没谁非抓着这么点小事不放。毕竟,每日巡防的还有十来个人,并不指着她个半大娃撑起一片天。薛弋寒倒是提过几次,然他又不能见天的跟着薛凌。鲁文安随口扯个谎,那一片原子无垠,谁又能瞧见谁究竟去了哪? 只说是不足为虑,没人料到的是,微末瑕疵,某一天突然撕开,女娲再世,都补不上其裂口。鲁文安痛失左手,薛璃咳血,养了近三月才好,而薛凌从此换了个人,平城再无昔年小少爷。 那些顽劣脾性一扫而空,她规规矩矩巡防,老老实实习武,言谈合乎身份,举止尽随礼仪。唯一没改的,就是多有跟薛弋寒过不去。非但没改,反而变本加厉。若说以前,只是无心,那件事后,她便是故意处处找薛弋寒的不自在。 然她为子,薛弋寒为父,且薛弋寒行正坐端,又能给她找出什么不自在?便是鲁文安事事哄着她,一扯到薛弋寒,虽是好话说尽,实则半点也不肯让。 越找不到,她就越想找到。哪怕薛璃身体逐渐恢复,鲁文安已经能用右手把剑舞的风生水起,这念头仍时不时的冒出来。到最后,似乎都成了一种习惯。 本也没什么,不过平常三五两句斗嘴。偶尔薛弋寒冷脸,她便气鼓鼓的摔门,偶尔也有薛弋寒默认,她便乐上两三天。 直到,梁先帝驾崩。一日有将士巡防回来,道是“胡人囤兵了”。 军机重事,原还轮不到薛凌参与。但她身份使然,加鲁文安参合,便理所当然的插了一脚。这也不算得逾越,薛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迟早要上战场,有没那一纸文书,并不是多重要。 与平城的凝重气氛不同,薛凌反倒生出几分兴奋感。文墨纸张死物尔,读到最后皆寥寥,怎敌得脚下良驹手中剑? 她在原子上碰到过胡人,虽没打起来,但双方抢过猎物。不值一提,一堆人还比不上她与鲁伯伯俩个。何况十几年前,五部联合仍未下中原一城一池,薛弋寒做过的事情,终于要轮到自己了。 薛凌在平城十来年,看的是长河落日,从未见过将军白发。她对春闺梦里事思的甚少,自然是无定河边骨也想的不多。 若这场仗顺其自然的开始,也许,她可以见到战争的残酷,然后真正成为一个将军,明白自己肩膀上的责任。然而,薛凌没并没听到胡人喊“攻城”,她听到的是太监来传旨。 “先帝驾崩,今六皇子登基为帝,令薛将军速回。” 阉人来平城的次数少的可怜,这样郑重其事宣旨更是第一次。薛凌跪在薛弋寒身侧,对那阴恻尖厉嗓子一阵恶寒,内容只听了个囫囵。大概就是皇帝老儿死了,要自己阿爹回京? 她对皇帝压根没啥忠心可表,更无什么君臣情分可言,脑子里只想着,这个时候要阿爹回去,胡人怎么办?她虽前几日还跃跃欲试要跟胡人一较高下,真来了个机会独自支撑大局,薛凌却暗暗惶恐。纸上谈兵的事儿也听了不少,万一发生在自己身上........ 好在薛弋寒也没允许这种事发生,连拒数道圣旨,不肯回京。鲁文安都忍不住劝了几句,唯薛凌没开口。她倒是习惯性的想跟薛弋寒对着干,却又念着家国大事,不敢乱来。万一阿爹真走了,这平城自己守不好,便是千古罪人。 如此情势之下,反倒父子同心,难得二人和谐了几天。城外胡人却一夜之间散了个干净。薛凌与一众人士连探数日,仍是不见其踪。鲁文安放心不下,拉着薛凌深入胡境几十里跑了一圈,亦是同样结果。 虽有可疑之处,但压在薛凌心头的阴影散了大半,她不怕阿爹突然回去了。扯着鲁文安,快马回城要给薛弋寒说这个好消息。然这边气还没喘匀,薛弋寒冷着脸当着一众将士问:“确定是一人不剩?拓跋铣花了这么大心思囤兵,怎会轻易退去?” 他日常就是这么副表情,并非质疑薛凌。偏她跟着鲁文安在原子上马蹄未歇,跑了整日。被这一问,那点习惯又上了身,指天发誓,说要以项上人头担保胡人已尽数退兵,平城无虞。 后又有巡防的陆续回来,说胡人确实是散了,让她对薛弋寒更是没好气。当初胡人的兵况,原也是薛凌和鲁文安最先回来报。只薛弋寒不置可否,非得等所有人回城,对了口信才肯点头。 这原该再正常不过,薛凌也知道谨慎无错。但她总希望薛弋寒能郑重其事的示弱一次。只要一次,她就能当兔子给薛璃的事没发生过。因为那只是阿爹哄着薛璃罢了,如今阿爹不也哄着自己了么。 然薛弋寒不肯。一日不肯,她便觉得一日过不去。一日没过去,便只想接着去找薛弋寒的不自在。 京中圣旨又到,平城还没能统一想法。不过,大多数人都认同,应是胡人知道了先帝驾崩,妄图以此为契机攻梁。但梁朝堂更替顺利,薛弋寒又死守平城。故而胡人觉得无胜算,就散了。鲁文安也这般哄着薛凌:“那些狗定是知道你爹没回,不敢来啊。” 薛凌庆幸处又有点轻微失落,几日里都是兴致阑珊样。 薛弋寒再无理由不回京。一来奔丧,而来面见新帝。几个重要亲信皆有官职在身,自是要一道跟随,鲁文安亦在其列。 而薛凌回与不回貌似无关紧要,她也不甚在意。然鲁文安舌灿莲花,把京中繁华吹的如人间仙境,千方百计拖着薛凌一起。她便也拾掇了衣物,只说是知会一声薛弋寒即可。 孰料薛弋寒一口回绝,连理由都懒得编一个。鲁文安有心要劝,才说了两句就被哄出来,哭丧着脸跟薛凌道:“你爹吃错东西了,罢了,你乖乖呆这,我到时候早点回来,给你带好玩意。” 薛凌气的七窍生烟,她回不回是一回事,薛弋寒不让她回就是另一回事。鲁文安眼见自己闯祸,好话编了一箩筐,甚至说“没准是你爹怕胡狗再来,放心不下,所以特意把你留在这呢。” 薛凌什么也没听进去,将脚下石子踢的老远,说了句粗话:“狗屁,他特意留我,怎么不把印信给我,要给宋柏?” 第二日薛弋寒临行,薛凌发丝高高束起,提着包袱,大咧咧出现在众人面前。满脸挑衅的问:“将军可有三省吾身”,她大力将鲁文安拉到自己身边,接着道: “为人谋,而不忠乎?” 跳梁(二) 平城众人刚从要起战的凝重气氛里解脱出来,又知薛凌父子日常就这般针锋,只当作是个玩笑,有好事的跳出来拍薛凌脑袋,被她先一步跳开,继而摇头晃脑把一些大道理说的义正言辞。 “莫不是有意让人思量,我薛家有何不臣之心?” “若将军前脚一走,这里后脚便有人来,递了旨意赐我自尽,逼反西北。薛将军以为如何?” 难得她有机会抓着薛弋寒在君道臣纲上的纰漏,自是得意洋洋,寸步不让,言语刻薄让周围惯来纵着她的人都看不过眼。宋柏本是来送行,听到此话先怒不可遏,没奈何鲁文安先一步把薛凌扯了开,嘴上说着“瞎说什么”,实则暗暗将她护在身后。 偏薛凌跳着脚一边挣脱,一边冲着薛弋寒脸喊:“我说的有什么错,胡人已退,新帝登基,又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父亲不带我回去,可不就是自作小人。太傅有言,贤者以其昭昭...” “你说的也对,看看行李可有收拾妥当,稍后跟你鲁伯伯先走。” 薛凌还没背完,便被薛弋寒打断。她先是一愣,本以为还要废好大一番功夫,没想到三五几句就让父亲答应,还在所有人面前说她讲的对。 当时狂喜,根本没能注意到这里头事事反常。日常讲的对的也不止这几句,她是太傅一对一养出来的好苗子,内里学了几分先不说,嘴皮子功夫集先贤与鲁文安这个无赖二者之大成。胡诌都能引经据典,又能有几回不对? 后头宋柏一声“哎..”才到嘴边,就被平城大风吹散,半点也没能到薛凌耳朵里,她大喊一声“谢谢阿爹”,拉着鲁文安头也不回的去牵马,连为什么要让自己先走都没问。 她很久都没喊过薛弋寒“阿爹了”,还是这般欢欢喜喜的喊,薛弋寒脸上也带了笑容,挥了挥手让身旁人稍候,然后招了宋柏回屋。 薛凌本对京都没什么好期待,却不料这次一回,薛弋寒竟解了她的禁令,允许她独自出府上街。她比之上一次回京,又年长了好几岁,何况,女儿家心思也不少。一出门,就瞧花了眼。以至于薛府风雨飘摇,一道回来的人都察觉到了,就剩她跟鲁文安二人还一天到晚吃喝玩乐没个正形。 直到,小桃儿悬梁。这些风霜刀剑,终于逼到了薛凌身上。 事后想想,那两日鲁文安皆不在身旁,分明就是薛弋寒有意将人支开,好让薛凌一个人找上江府。再然后,就是那场春夜狂奔。 本二人也还来得及好好告个别,可因着江府的事儿,薛凌已与薛弋寒闹了一回不愉快。她道是自己是为了薛弋寒才去的江府,吃苦受累就算了。问题出在,不管她怎么解释自己并未伤了江玉枫的腿,要薛弋寒去查明真相。薛弋寒非但不去,反而劝她息事宁人。当时的她,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于是当晚薛府书房,薛凌拔剑相向。她甚至想跟薛弋寒打起来,她未必就不是薛弋寒对手。只要她赢了,她就可以留下来,她还可以手下留情,点到为止,以此证明,她根本就不可能误伤江玉枫那狗。 她气到口不择言,都没能察觉到自己其实是有些想留下来的。她头也不回的出了书房门,从此和薛弋寒天人永隔。 当千里狼狈尽数褪去,她可以半躺在苏家椅子上慢吞吞喝一盏茶的时候,薛凌不由得去想:是怎么走到的这一步?究竟是哪儿走错了,才走到了这一步? 是那两只兔子。 她不该去抓那两只兔子。 没有那两只兔子,鲁文安不会少了一条胳膊,薛璃也不会咳血,她也不会和自己的阿爹闹成那样,也就不会在当**着阿爹带自己回京。 自己若在平城,以魏塱那狗多疑又谨慎的性子,没准还没这么轻易逼死阿爹去。自己若在平城,拿着阿爹留下的印信亲自去调兵,也许就能阻拓跋铣南下,一切都不会发生。 自己若在平城,应该比沈霍两家更快拿到西北兵马。 她就日日想着这些没准也许应该之事,想的病入膏肓。 她怕,她怕当年的阿爹,可能正是因为有顾虑,才不带自己回京。是她,是她在所有人面前以忠义二字逼的阿爹下不来台。 是她,亲自毁了平城。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 “为什么是三省,不是四省五省,也不是七省八省?” “省者,思也,非咎也。三思,而后行。长溺于思,则弱于行。” 宋柏在死之前尚会想着,薛凌不过是个孩子。她却溺在终日自省里出不来,还是一厢情愿的臆测。 虽她想的确实有些是对的。先帝在时,数十年君臣表面上未曾有过半分不睦,以至于少有人算计这些皇家恶龊。然有些事,薛弋寒是个局中人,焉能不解其中味。他又身在高位多年,真真经历过战事。用兵,调粮,筹钱,这些桩桩件件都要去揣测君王心思,自是远比手底下人想的多。 更重要的,登基的不是太子。 他没与薛凌提起这些事,只叫了宋柏,隐晦的提了两句自己担忧,继而将整座平城托付给宋柏。没人知道,为何最后薛弋寒又允了薛凌一道回京,也许他觉得薛凌说的是有道理。他既没有打算回去反了新帝,倒不如自己坦荡些。也许他仅仅是想纵着一次自己的儿子,毕竟,在自尽前一刻,他都觉得,总能落得个性命无忧。 也许宋柏也有过薛凌那些毫无根据的如果,他在平城翻滚着挣扎,为的不是求生,而是在将死亡延长。他想如果薛凌在平城,这一切不该这么快。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薛将军料事如神,还是带了薛凌回去?还不是薛凌顽劣成性。 薛弋寒死了,死人又不会讲话。 于是他任由宋柏暗骂“让薛凌去死。” 也任由薛凌在这里喊“薛璃........” 薛璃,我当年不该抢那只兔子。 跳梁(三) 你说她举手投足做派猖狂,没准是在虚声张势遮掩逞强。 薛凌曾在人前声嘶力竭的喊着,这个天下人人负了薛家。她也默念了不下千百次,最负薛弋寒的,应是自己才对。她每次都被这个想法吓的心惊肉跳,她急需一个人来拔出这根毒刺。 只是,一直没能遇见谁。薛璃,应该可以吧。 然而她仍未做到,用尽全身力气,薛凌也仅仅就叫出一声名字。剩下的内容尽数哽在胸口,堵住心肺,让她因窒息而干涸成一条误跳上岸的鱼。 这种情绪,以前也不是没有。除却本身为人就循规蹈矩的缘故,薛弋寒更觉得,有鲁文安在侧,他少不得要格外多留神一下薛凌。事事多挑些错处,也免的自己的儿子养成个唯我独尊的性子。 如此日日的提醒着,薛凌顺理成章的总是去惦记自己又哪哪哪出了问题。可她才要皱眉,鲁文安就跳一旁变着花样的开脱责任,怪天怪地怪佛祖,独独不能怪薛凌。 大抵,薛弋寒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再无鲁文安将薛凌从愧疚自责里拉出来。说来这都是些好的,然而,过,犹不及啊。此时的薛凌,大概还能将吾日三省吾身倒背如流,可她应该忘了,三省即可,无需四五六七。 她屈膝在地上,不敢抬眼。她急需一个鲁文安拉自己一把,不需要讲的天花乱坠,哪怕只要告诉她,即使她在平城,结局未必就能如意,就足够。 可惜,这里没有鲁文安,只有一个薛璃。纵然他做了两三年的江玉璃,这一瞬间原形毕露,再不是什么琉璃郎,二少爷。他努力挣脱而不得,眼前猩红,是那年咳出来的血,怎么也化不开。 身体缘故,平日下地都是轻手轻脚。薛弋寒就站在一旁瞧着,只要发丝微动,都能伸手,随时准备护住他。除了不可预料的犯病,几乎没有磕着碰着的经历。 同时,他也没什么机会接触门外的东西,飞叶草沫都能让他咳嗽数日,更遑论是带毛的活物。那两只兔子,是薛弋寒先让老李头拿去照料了两天,估摸着是拿什么药草喂过,又仔细着拿温水洗过擦干,才拿笼子装着放在薛璃屋子的角落。瞧着他没什么病症,才放了出来。也亏得是野兔子,顽强的很,不然这么折腾,怕是早早没了命去。 从薛弋寒说抓了两只兔子,到薛璃真正摸到,中间间隔了好几天。他期待的连石头都不想刻,关在笼子里时,更是一天到晚的盯着不放,饭也顾不上吃了。若不是薛弋寒说若犯病,就再也没有了,他早早就扑了上去。 这屋里,可曾有过什么? 可曾有过什么能像这两只兔子,不用为了他这个病秧子装模作样,连行走都是蹦跳着的? 他常年不能下地,大哥从来不高声说话,阿爹连呼吸都是轻的,李伯伯更是如同一个哑巴。他看书上说,春花纷攘,他没见过。他看书上说,夏雨喧闹,他没听过。 城外秋风携云遮天,城内冬雪带雾盖地。这些汪洋恣意,他都没体会过。 没经历过,看着别人经历也好啊。然他们看都不让他看,仿佛只要告诉一个瞎子,大家都和你一样看不见东西呀,瞎子就能快乐一样。 不是的,瞎子是最想知道能看见什么的那个。 承蒙这些人的照顾,他确实没有了因为无法看到的遗憾。同时也失去了希冀这种美好的情绪。他瞧着众人小心翼翼的模样,既欢喜,又哀伤。 直到这两只兔子的到来,哪怕只能陪着他在床上玩,也极好的。他手舞足蹈的要拿给大哥看。 他再没见过那两只兔子,身体调养好之后。不管怎么求阿爹,他再也找不回来两只白色的兔子。纵是声明赫赫镇北将军,想要抓只白色的兔子来,也要问老天给不给。 那么大原子,要能轻易碰上,也就没薛凌这一档子事儿了。京中皇宫里,没准能找出两只来。这种祥瑞一样的东西,一经发现,大多是孝敬了官老爷,后又进到宫里。但他总不能为了一个儿子去张口问皇帝要东西吧。 何况薛璃是个见不得光的。 这段时间,薛璃也算经历了不少事。他睡过棺材,失去过父亲,有过被人拆穿身份的惊惧,还有知道当年真相的恐慌。然他最无法释怀的事情,还是当年那两只兔子。 在那间屋子里,他好几日咳血不止,那只兔子也拉红,不进食。他丢了往日所有乖巧,大哭大闹阻止薛弋寒将兔子拿走。他几乎不能起身,却一定要每个时辰都看看床边兔子才肯罢休。 薛弋寒只当自己的儿子与兔子感情深厚,拗不过,仍是顺着他。 却不知薛璃想的是:自己和那只兔子,究竟谁会先死? 他不怕死,又有那么一点点怕。 先死的是兔子。 薛凌那个手劲,不知是捏到了兔子哪里。老李头治人都不怎么稳妥,哪能治个畜生东西,何况还是内伤。拖了两三日不吃不喝,柔顺皮毛便干成一堆枯草,了无生气的折在薛璃面前。 他从没见过这么恐怖的事情,他刚好看过去。他瞧着那只兔子四肢抽搐,然后口吐血沫,继而全身僵硬,目光涣散,最后失去所有光泽。 偏没人及时进来,他与那具尸体大眼瞪小眼,只觉得尸体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在跟他说:“你也要死了,和我一样。” 当日噩梦在薛弋寒怀里戛然而止,今日又叫嚣着卷土重来。他无法去扶起薛凌下垂的脖颈,他拼命想要摆脱抓着自己的手。 他连怎么喊痛都忘了,颠三倒四的说: “大哥,你弄痛它了。” 跳梁(四) 那站一旁的女子,早就因薛凌二人举动疑惑丛生,却又顾着门外有耳,一边将几句祝词喊的喜气洋洋,一边暗暗思量能不能趁薛凌分神,制住她。 然薛凌又怎会让她得逞,听得身旁动静,便扯着薛璃的袖口去挡。她当薛璃已然正常无虞,有个磕碰也不打紧。那女子却是投鼠忌器,记着二少爷自来身子弱的很,摸也摸不得。且外头人还未散尽,不能闹出什么大动静。如此之下,要拦住薛凌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击不得,薛凌闪身,平意就滑了出来。这婚不是什么喜事,血也一早就见了,死个人在这,她也并不忌讳。 但她一丢手,才扬了剑,薛璃便飞快的挡在那女子身前,哆嗦着喊“不要”,他见薛凌神色狠戾,又压低了嗓子道:“大哥,你不要。” 薛凌盯了他片刻,缓缓将平意收回袖子,看着那女子道:“江闳在哪,他知道我来了,却不告诉你,可见也没拿你当回事。” 桌上红烛炸的“噼啪”一声,这里屋离房门是还搁着好几个桌椅屏风,但那女子和薛璃说话皆是尽可能低声,唯薛凌声如平常,难免让薛璃二人皆担忧的往外看了一眼。薛璃知薛凌与江闳过节,他不知道自己说话能起多大作用,却还是劝道:“不必如此着急......。” “我急...”。薛凌泪痕未干,尚余点滴晶莹可见。可惜今日大喜,脸上本就有珠屑荧荧生辉,加之屋子里烛火葳蕤,谁也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也好。 她冷冷瞧着薛璃,眼神空洞,重复道:“我急。” 她急着要见江闳,她急着救宋沧,她急着,要杀了霍云昇。她急着从无穷无尽的求而不得里解脱。 她急着,把眼前人脸上那一张无暇白壁撕下来,看看下面是熟悉的昔日旧颜。自己的脸,越来越不真实了,半点也看不出以前的样子。她已不怎么担忧旁人能认出自己来,她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她渐渐习惯了宋沧作苏凔,会不会有一天....或者,已经发生了,薛凌其实死在了某处,不为人知。她在不快些,魂魄都要散尽了。 “你不急吗?” 薛凌游移着目光,拼命掩饰语气里一点哽咽。是了,薛璃又有什么好急?住精舍、唤美婢,拥**、着鲜衣,他急什么? 她瞧着薛璃身上光芒万丈,既希望他能分给自己点滴救赎,又觉得这光刺眼。 这些光,她原本有的。 她不嫉恨,她只是有些,有些怀念。 薛璃被她这疏离语气吓的不轻,身体颤抖肉眼可见。但他却张开双臂仍护着那女子,寸步不让。他说不清为什么要护,今日不宜见血?他日日都不宜见。英雄救美?不管是江玉璃还是薛璃,无需别人救就算积德了。他拦一拦即可,何苦这般不要命的挡着? 他没护住那只兔子。 还是,没护住那个大哥? 他其实什么也没护住过。 他总要护住点什么吧。 他嗫嚅着嘴唇,回忆着自己在金銮殿上赐婚的情形,结结巴巴的喊:“大哥.....你别...” 袖里平意硌人,薛凌觉得讽刺又有些不忍,打断他说话,看向那女子道:“江闳叫你做什么”?她不信江闳不知自己来了。昨晚细想,守着自己的暗影,大概根本就不是怕什么被人认出来,他们只是怕,自己出门知道了宋沧的事。 而她最终出了门,以江闳的为人,必然是做好了自己要来的准备了,不会什么都不安排,等着这里起乱子。 那女子迟疑稍许,看了两眼薛璃,才对着薛凌道:“你是怜音要替代的正主吧。” “是” “那你随我来。” 江闳确实是没交代过正主会来,但说过一切妥当后,将人带入密室。她还以为是带怜音,如今瞧来.......虽她无法分辨薛凌言语真伪,但瞧着是薛璃熟悉的人,也就不疑有它。 新人一切礼节已毕,算算也到了时间。她朝着薛凌微一躬身,拂了一下受伤的那只手,转身朝着内屋里走。薛凌抬脚跟了几步,发现薛璃也在后头跟着。 她一路忍着,直到那女子掀开一副壁画,漏出一扇暗门。又不知在哪里动了机关,出现一条黑漆漆的地道。女子对着薛凌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进去。 薛凌看了两眼,回头看着薛璃道:“你不要进来,哪也不要去,什么事也不要参合。” 说罢滑了半截平意出来,进入暗道里,转手关了门。这种暗道,就是一条直肠子走到黑,她无需那女子带路。而且目前,江闳应该也不会做什么杀人越货勾当,不然,就不会千方百计的阻止自己出门了。 说是暗道,却并不是漆黑一团,隔着几步便有明珠照亮。只说是江府日薄西山,看着这里的光景,分明是春秋鼎盛。薛凌走了半晌,听得前方轻微人语,估摸着是要到头了,便慢了步子,平意整个滑了出来。 她知大概是用不上,却死死的握在手心里,希望自己用的上。她猜的到江闳为什么要趁机让宋沧死,所以她在猜,当年之事,江闳是不是也趁机过。 毕竟,假的就是假的,怎比得过真的让人心安? 终于走到最后一步,薛凌轻扣门板,然后用力推开。屋子里比暗道中明亮数倍,让她有一瞬间的不适。等缓了一下神,打量过去,瞧见坐着的人尽数把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笑的意味深长。 江闳手上茶碗未放,气定神闲,再无那次月夜失措之举。苏夫人率先打招呼,仍是热络口气喊着:“落儿过来,可就等你一人”,齐清猗也捋了手上帕子,将腰身坐的直些,笑着道:“三妹妹安好”。倒是永乐公主出类拔萃,不满之意明晃晃的写在脸上。 还有一俩没见过的,不知是下人,还是来客。薛凌扫了两眼,也绽出个极好看的笑容,道: “怎么?都来贺我的好日子?”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