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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恕与珂雪》
风
我踩着一地秋叶,走进咖啡馆。
正想往靠墙的座位走去时,听见有人说话。
“先生,可以请你抬起脚吗?”
我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方向,看到一个女孩坐在落地窗边。
她坐直身子,视线朝向我,午后的阳光将她的左脸着上一层淡淡的白。
“你跟我说话吗?”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是的。”她说,“麻烦你。”
“哪一只脚?”
“左脚。”
我虽然纳闷,还是抬起左脚。
“不是这样的,我想看鞋底。”她说。
我旋转小腿,将鞋底朝向她,身体因此有些摇晃,我努力维持平衡。
她凝视我的鞋底,嘴里轻咬着笔,陷入沉思。
我低头看了看,发现有一片落叶粘在鞋底。
“好了。”她给了一个温柔的笑,“谢谢你。”
我撕下落叶,放下左脚,说:“要还你吗?”
“不用。”她摇摇头,“那不属于我。”
我继续往前走,在靠墙的座位坐下来,随手将落叶搁在桌上。
老板走过来,我接住他手中的Menu,点了杯咖啡。
我拿起那片落叶,反复细看,发现落叶背面沾着黄黄的东西,痕迹形状很像人的侧面。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不禁将脸略往左转,偷偷注意那个女孩。
她正拿起笔,在一本簿子上涂涂抹抹。
好像是写,又像是画。
动作迅速而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这已经是我第八或第九次看到她。
有时我比她早到,会看到她直接走向靠落地窗的第二桌,拿开桌上“已订位”的牌子,将带来的簿子搁在桌上,缓缓坐下。
然后身体前倾,脸再往左转,看着窗外。
她的视线总是朝向窗外,连端起咖啡杯喝咖啡时,视线依然没变。
一般人凝视某处久了,下巴应该会酸,所以会用手掌托着腮或支起下巴。
但她从没有这些动作,我怀疑是她下巴的肌肉特别好。
或许这就是很多爱情小说中形容的男主角模样--具有坚毅的下巴。
我以前怎么也想不通下巴跟坚毅有关,没想到终于可以百闻不如一见。
老板刚好将咖啡放在我面前,并看了我一眼。
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从女孩身上移开视线。
打开公文包,拿出笔和一张白纸,放在桌上。
因为我没有坚毅的下巴,所以我左手托着腮,右手手指头转动着笔,构思该如何下笔。
突然“砰”的一声,我撑在桌上的左手肘跟着一滑,我吓了一跳。
原来是那个女孩冲撞到我的桌角,使桌子顺时针转了10度左右,而桌上的咖啡杯和汤匙也因碰撞而铿铿锵锵。
她却只是转头看我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又迅速转身离去。
拉开店门时,门把上挂着的三个小铃铛,紧张地摇晃,互相碰撞。
“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的视线跟在她身后,感觉她好像在草原上被狮子追逐的羚羊。
她停在亮着红灯的斑马线上,眼睛紧盯着马路对面,显得焦急而不安。
绿灯亮了以后,她快步向前,冲到马路对面,再往右跑了七八步。
然后迅速钻进停在路旁的一辆红色车子。
车子动了,她开走了。
我收回目光,回到咖啡馆内。
现在只有我和老板两个人,但他并没有因为好奇而停下手边的动作。
甚至连桌子的“砰”、咖啡杯和汤匙的“铿锵”、铃铛的“当当”,他都置若罔闻。
太冷静了,非常适合当武侠小说中大侠的原型。
相较于他,我显得大惊小怪,不禁哑然失笑。
目光再回到桌上的白纸时,看到白纸的左下方有一滴晕开的咖啡。
拿起笔,在咖啡滴外围,连续画了好几圈同心圆。
圈愈画愈大,使图形看起来像是一个射箭的靶,靶心是咖啡。
再画了几枝箭,由右上方射过来。
为了强调箭势来得又快又猛,在每枝箭的后面,用力画了几条线,同时嘴里也发出“咻咻”的配乐。
这是我画图时的坏习惯。
小时候上美术课时,老师曾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
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为了让同学们称赞我是厉害的画家,又怕他们的耳朵不好,听不到我的“画”,于是我在画画时,嘴里总会做些音效。
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于是我画狗时会汪汪,画猫时会喵喵,画鸟时会咕咕咕。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我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画家。
直到有次老师叫我们画“我的母亲”时,我的嘴里很自然地喊出:“死囝仔!不读书还看什么电视!”
结果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老师走下讲台来到我身边,看了我的画一眼后,说:“孩子,画画这东西是讲天分的,不要太强求。”
我才知道,我不是当画家的料。
扯远了。
把视线拉离画满箭的白纸,移到旁边的深色咖啡杯。
再移到深色的桌子、深色的椅子、坐在椅子上穿深色衬衫的我。
然后抬起头,看着深色的吧台内正在煮咖啡的老板。
我的思绪终于又回到这家咖啡馆。
自从不想当画家后,我就不太会分辨颜色。
只要比棕色脏一点、比紫色暗一点、比黑色浅一点,对我而言,就叫深色。99lib.
我的个性是如果不能把一件事做到最好,那就干脆摆烂。
但现在不是摆烂的时候。
我得想出一男一女的名字,来代表故事中的男女主角。
虽说名字只是方便称呼而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
但我还是希望能在故事开始前,给主角们适合的名字以表示尊重。
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把一件事摆烂,那就要做到最好。
所以,该叫什么呢?
我抓了抓头,又把视线回到白纸,咖啡滴已经干掉了。
仔细一看,痕迹的形状还满像人的侧面。
正想与那片落叶上的痕迹形状相比对时,左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细微却清脆的“当当”声。
我反射似地抬起头,朝向声音传来的位置。
那个女孩推开店门,又走进来。
“嗨,真对不起。”她说。
我抬起头看着她,一脸疑惑。
她站在我的桌旁,指了指略微歪掉的桌子,然后用双手将它转正。
“没关系。”
桌子又不是我的,你如果撞坏桌子(或是你的骨头),也与我无关。
“咦?你也画画吗?”她歪着头,注视着桌上那张白纸。
“随手涂鸦而已。”我有点不好意思。
“嗯……”她似乎很仔细研究这张“画”,端详了一会后,说:“我可以坐下吗?”
“喔?”我楞了一下,“请坐。”
“站着看图很累。”她微微一笑,坐了下来,在我斜对面的椅子。
她拿起白纸,靠近眼前,然后就不动了。
“你一定不是学画画的。”
等了几分钟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但眼睛没离开白纸。
我感觉被小小嘲笑了一下,脸上一红。
“这张图几乎没有画画的感觉,只是由很多杂乱的线条组成而已。”
“喔。”我含糊地应一声。
“而且也没有半点绘画技巧。”
是啊是啊,我又不懂画画。
“构图很糟,完全没有主题。”
是怎样!不可以吗?
“画画怎能这样呢?”她摇摇头,“唉,可惜了这张白纸。”
还没说够吗?小姐。
我把公文包的拉炼拉上,左手提起公文包,打算起身走人。
“你刚刚的思绪一定很乱。”
她没有察觉到我的动作,仍然看着白纸。
“嗯,我刚刚在想事情。”
我有点佩服她的敏锐,便回答她。
“你一定还没想出答案吧?”
“没错。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张图虽然画了很多枝箭,却没有一枝箭插在靶心上。”
她的眼睛终于离开白纸,看了我一眼。
我松开提着公文包的左手,也看了看她。
“你学的东西是科学吧?”她把白纸放在桌上,问我。
“我学的是工程,应该可以算是科学吧。”
“嗯。我果然没猜错。”
“为什么这么猜?”
“你看,”她指着白纸上很多同心圆所构成的靶,说:“这些圆形的感觉不是画,而是一种单纯的几何图形。”
她移动手指,指着几枝箭,“还有这些菱形的箭头也是。”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那些图形,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你应该很习惯常画些三角形、方形、圆形之类的东西。”
她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透露出一股自信。
“但是这些图形并没有表达出你的“感觉”,它们只是帮助你了解或思考东西时的工具而已。这好像是学科学的人常会有的习惯。”
“喔。”
我再仔细看着白纸,觉得她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不过这些线条我不太懂。”她指着箭后面的线,又说:“这些线条很有力道,是整张图最有趣的地方。但是,代表什么呢?”
“你猜猜看啊。”我不好意思告诉她,那是“咻咻”的声音。
“我猜不出来。只是好像可以听到羽箭破空的声音。”
“真的吗?”我突然有点激动。
老师,你骗我!我应该有天分成为画家的。
“怎么了?”她似乎很好奇。
“没事。你能听到声音真好。”
虽然我还是不太相信她真能听到咻咻的声音,但我已经开始觉得这个女孩很可爱。
我的个性是只要女孩子相信我,就会觉得她可爱。
“可以借我一张白纸吗?”她笑了笑,“我想画画。”
我立刻从公文包拿出一张纸给她。
她起身到她的桌子上拿铅笔,再回到我的斜对面坐着。
然后她低下头,很专心地画图,不再说话。
我发觉当她开始专注时,她周遭的空气便散发一种宁静的味道。
仿佛所有的声音都睡着了。
咖啡馆内变得很安静,只听见铅笔磨擦白纸时,发出细细碎碎的窸窸窣窣声。
偶尔夹杂着她用手指或手掌晕开铅笔线条的声音。
于是我静静地看着她作画,不想发出声音以免干扰她。
“好了。”
她放下笔,抬起头说。
“可以让我看吗?”我问。
“当然可以。”她将白纸转了180度,轻轻推到我面前,“请指教。”
“不敢当。我不懂画,只是想看看。”
“画是一种美,不是用来懂的,而是用来欣赏的。”
我觉得这句话有点哲学味道,隐隐含着一层道理。
我的个性是只要觉得女孩子可爱,就会相信她的话有道理。
这张铅笔画的构图很简单。
左边有一个正在行走的男子,沿路上有几棵树,三片落叶在空中飞舞。
男子的头发略显凌乱,左脚下踩了片落叶。
天空画了几条弧线,还有用手晕开铅笔线条的痕迹。
凝视一会后,我感到一丝凉意,那是刚刚走进这家咖啡馆前,在路上被秋风拂过脸庞的感觉。
我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我张.99lib.开眼睛,“感觉有股凉意。”
“凉?”
“是啊。好像凉风吹过。”
“真的吗?”她好像也有点激动。
“怎么了?”这次轮到我好奇了。
“以前教我画画的老师曾说过……”她的声音带点兴奋,“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感觉一股被风吹过的凉意;
画雨时,会让人觉得好像淋了雨,全身湿答答的;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瞬间全身发麻,好像被电到一样。”
啊?怎么跟我老师说的不一样?
我老师说的厉害画家和她老师说的厉害画家,哪一种比较厉害呢?
或者说,我的老师和她的老师,到底谁说得对?
“我可以听到“呼呼”的声音。”
老板突然出现在我们旁边,说了一句。
我和她同时转过头去,发现他也在看图。
正想问他为什么可以听到风声时,她却先开口问:“喜欢吗?”
“嗯。”老板点点头,“5杯。”
“7杯如何?”她说。
“那就6杯吧。”老板说。
“OK。”她也点点头。
然后老板便拿起那张图,走回吧台。
“这……”我一时语塞。
因为我不知道该问他或她?也不知道要先问什么问题?
她又将目光放在那张万箭穿心图,我顿时觉得很糗。
“这张是随便画的,见不得人。”我赶紧把图收进公文包里。
“不会呀。图画有时跟亲人或爱人一样,即使再怎么不起眼,总是会让某些人有特别的感觉。”
“嗯?”
“比方说,像你长这样……”
“请问,”我打断她的话,““长这样”是什么意思?”
“这是比喻而已。”她笑了笑,“也就是说,在别人眼中,你很平凡;
但你的亲人或爱人看到你,就会比一般人多了很多特别的感觉。”
“喔。”我将万箭穿心图拿出,“所以你是这张图的亲人?”
“可能吧。”她又笑了笑,“对我的画而言,你也是亲人呀。”
她笑声未歇,瞥见桌上那片落叶,将它拿起后说:“我刚刚正伤脑筋该如何画叶子的一生呢。”
“是吗?”
“有的叶子是干枯后掉落;但有的会被风吹落,让风帮它画出生命中最后的轨迹。”
“喔。”我开始听不懂了。
“我很好奇,如果叶子最后的归宿是鞋底的话,它会有怎样的感慨。”
“大概会觉得是命运的安排吧。”
“不。”她笑得很开心,“是命运的捉弄。”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片落叶,还有上面的痕迹。
“你常来这里吗?”她又问我。
“两、三天来一次吧,已经来了八、九次。我每次来都会看到你。”
“是吗?”她拿起笔,轻轻咬着,似乎正在努力回想。
“真抱歉。”她摇摇头,“我不记得看过你。”
“没关系。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的人,通常不会看到路旁的蚂蚁。”
她笑了一下,拿下咬在口中的笔,说:“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太会认人的脸。”
她右手拿着笔,朝向我的胸口,在空中挥洒几笔。
“你在做什么?”
“试着记住你。”她笑了笑。
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并没有发现胸前有任何异样。
“对了,你以后还会常来这里吗?”
“应该会吧。”
“怎么回答得不干脆呢?丝毫没有学科学的人应该有的霸气。”
“好。我会常来。”我问她:“那你呢?会不会常来这里?”
“应该会吧。”
“你也回答得不干脆喔。”
“我不需要霸气呀。”她笑了笑,“我是学艺术的,请指教。”
她回到她的座位,收拾起她的簿子和画笔,神情显得极为轻松。
经过我身旁时,她说:“我先走了。”
“嗯。”
她要拉开店门走出去时,转过头朝我挥挥手说:“Bye-Bye,学科学的人。”
我也朝她点点头表示响应。
门把上铃铛的当当声快要停止时,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她是学艺术的,我是学科学的。
艺术?科学?
我终于想到合适的名字了。
拿起笔,在我的万箭穿心图上再画一枝箭,直接命中靶心。
迷糊
我决定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分别叫做亦恕与珂雪。
亦恕是学科学的;珂雪是学艺术的。
那么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和场景呢?
就选在刚刚那家咖啡馆吧。
邂逅的时间是秋天午后,屋外有柔柔的风,路旁的树偶尔洒下落叶。
在第三片落叶刚离开树枝时,珂雪拿起画笔,开始在咖啡馆内作画。
而亦恕则在第三片落叶落地的瞬间,踩着第三片落叶,走进咖啡馆。
珂雪为了画沾在亦恕鞋底的叶子,于是她们开始第一次交谈。
就先到这里吧,我也要回去了。
这是我三天来最大的进度,真该感谢那个学艺术的女孩。
拿起桌上的账单,走到吧台结帐。
结完帐后,我突然想起刚刚那个女孩没有付帐!
我是否要提醒老板这件事?毕竟喝咖啡要付钱乃是真理。
可是她给了我灵感,我算是欠了她人情,应该让她省下咖啡钱。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她没付钱。”我指着那个女孩离去的方向。
我的个性是非常直接,不喜欢顾左右而言他。
“你想帮她付钱吗?”
老板的声音低沉又干涩,好像把声音含在喉咙一样。
“今天的咖啡真好喝。”
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直接面对问题,就会顾左右而言他。
走出咖啡馆,穿过马路,将自己的身影融入捷运站的人潮。
自从试着开始写东西后,我很努力地观察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四季的天空变化、屋外洒进的阳光颜色、树木的摇曳方向和幅度、便利商店员工的笑容、等红绿灯的人的表情、擦身而过的人的背影……
但我就是不会在捷运站内看人。
因为我老觉得在捷运站内移动的人,很像一个个罐头。
每个人都把自己包得好好的,外表虽然不同,但还是罐头。
罐头内的东西虽然有差异,但我的眼睛又不是开罐器,怎会知道里面是什么?
所以干脆闭上眼睛,摆烂不看。
我说过了,我的个性是如果不能把一件事做到最好,那就干脆摆烂。
下了车,回到我住的公寓。
刚在客厅的沙发坐下时,发现前面的矮桌上放了一迭纸。
第一张纸上写着:“荒地有情夫”。
这应该是我室友大东写的剧本纲要。
我觉得剧名很暧昧,忍不住拿起来翻了几页。
正琢磨着为什么要叫做荒地有情夫时,大东正好回来。
“喂,你怎么取这种名字?”我问他。
他看了看我手上的纸,说:“名字很俗,是吧?”
“俗?”我很纳闷,“这名字不叫俗,只是有点限制级。”
“限制级?”
大东似乎也很纳闷,走到我身旁坐下,我把那迭纸还给他。
“荒地有情天。”他念出来,然后问:“这名字哪里限制级?”
“啊?”我很惊讶,“不是荒地有情夫吗?”
“夫你个大头!”他站起身大声说:“荒地有情天啦!”
我不好意思地陪个笑脸。
其实这不能全怪我,大东写的“天”字稍稍出了头,看起来也像“夫”。
不过在这方面,我倒是满迷糊的,从小就是。
例如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我老是念成《卖女孩的小火柴》。
我的个性有时跟穿袜子一样,根本分不清左与右。
“你的小说进展如何?”
大东把荒地有情天放下,转头问我。
“刚想好主角的名字以及一开始的邂逅而已。”
“太慢了。”他摇摇头,“我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已经开始接吻了。”
“你又不用上班。”我不太服气,“可是我要上班啊,当然写不快。”
“上班?”他一脸不以为然,“你上班时大概都在偷看女同事吧。”
“你……”我脸颊发烫,说不出话来。
我的个性是如果被别人说中了糗事,就会开始结巴。
“对了,我女朋友晚一点会过来找我。”
“咦?她不是不理你了吗?”
“哪有。我们只是发生一些小误会而已。”
“我知道了。你一定又跟她下跪道歉了吧。”我贼兮兮地笑着,“男儿膝下有黄金是真理,女朋友代表爱情藏书网;你跟我不一样,当真理与爱情发生冲突时,你会站在爱情那一边。”
“你……”大东也开始口吃。
我的个性是如果开始说别人的糗事,就会口若悬河。
我再嘿嘿两声,就拿起公文包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个房间没啥了不起的,只是床上会特别凌乱。
因为我不想让自己有事没事便躺在床上睡觉。
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让自己死于安乐的话,就会想办法生于忧患。
打开计算机,整理一下思绪后,便开始在键盘上敲字。
我写得算顺,不过由于打字慢,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写完要存档时,想了几分钟还是想不到适合的檔名,只好暂时先把檔名叫做:亦恕与珂雪。
看了看表,已经很晚了,但大东的女朋友还没来,所以我还不能睡。
说来奇怪,别人都是女友要来时,把室友赶出去;
可是大东却是坚持要我在场。
大东虽说是我室友,但其实是我房东,这屋子是他父母留给他的。
他是戏剧系毕业,当完兵后,在广告公司待了两年。
但我刚搬进来时,他已经离开广告公司好几年。
这几年他作些广告文案和写些剧本过日子,一直待在家里工作。
我伸个懒腰,觉得有些累,走出房门跟大东说我要先睡了。
“你睡客厅好不好?”
“有房间不睡,睡客厅干嘛?”
“你睡客厅的话,我可以唱歌或说故事哄你睡。”
“你有病啊!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拜托啦!”大东的语气近乎恳求,“你在的话,她比较不会骂我。”
“我在客厅睡的话,她还是可以骂你啊。”
“不会的,她会怕吵醒你。”
“那我还是可以回房间睡啊。”
“不行啦。你房间隔音太好了,外面发生凶杀案也吵不醒你。”
“要我睡客厅可以,不过我要抵一天的房租。”
“好,没问题。”
“而且我醒来时,要看到我的早餐。”
“你别得寸进尺喔。”
“那我回房睡了。”
“你早餐的饮料要牛奶还是豆浆?”
“豆浆好了。”我走回房间拿出枕头和棉被,躺在沙发上说:“烧饼上的芝麻,黑的要比白的多;油条要酥脆,不要太软。”
“是。”
“跪安吧。”
“混蛋。”大东骂了一声。
我的个性是如果开始捉弄人,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我一觉到天亮,梦里并没有听见大东被骂,醒来后只看到我的早餐。
漱洗完后,我开始找袜子。
对于袜子这东西,我始终是迷迷糊糊的,常常找不到另一只。
后来干脆所有的袜子都买深色无花纹的,只要凑两只穿即可。
虽然深色有很多种,但幸好色差都不大,不易被发觉。
不过即使袜子看起来都一样,我却开始分不清哪些是该洗的?
哪些是刚洗完的?
穿上两只袜子,再穿好鞋,却发现身上穿的是短裤。
只好再脱掉鞋子、脱短裤、换长裤、穿鞋子。
通常要出门前,我一定会提醒自己要细心,不要遗落东西没带。
但还是常会忘了某样东西。
今天还好,忘了带的只是早餐而已。
其实我上班的地方,刚好在那家咖啡馆附近。
以前每次下班经过咖啡馆时,都会学大禹,过门而不入。
直到我的下班时间从五点半提早到四点半,我才偶尔进去喝咖啡。
因为公司状况不太好,但老总又不希望裁员而造孽,所以从上个月开始,我们每天少上点班,但月薪也少了几千块。
为了弥补这失去的薪水,我开始帮大东工作。
但我能做的有限,除了帮他处理一些杂务外,顶多在他肠枯思竭时,帮他想想广告文案或是广告的slogan。
像护肤中心的“人尽可肤”、面膜广告的“人尽可敷”。
有次广告公司要找个畅销作家拍洗发精广告,我还跟他建议:“我就是用这种洗发精洗头,愈洗愈有灵感”这个文案。
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大东都没有采用我的建议。
虽然如此,他还是会依据我的贡献程度,酌量抵销掉几天的房租。
最近大东接了一个电视台的编剧工作,每天忙着写剧本。
他们那个编剧团队常常要开会,开会的时间也不一定。
一来我不会编剧;二来时间上不能配合,原本是帮不上忙的。
不过有一天我跟他坐在客厅看足球赛时,他问我:“篮球、棒球、网球等等都是一个颜色,为什么足球却是黑白相间?”
“喔。”我随口说:“足球本来是白色的,但因为老是被人踢来踢去,久而久之被踢成瘀青,所以才会变成黑一块白一块。”
他转头看着我,打量一会后,说:“你有天分喔。”
“什么天分?”我也看着他,“踢足球吗?我太老了。”
“不。”他说:“你的想象力不错,应该有写小说的天分。”
“是吗?”
“嗯。小说的英文叫fi,原本就有想象的意思。”
大东拍拍我肩膀:“怎么样?要不要写写看?”
“可是我没写过小说。”我跟他摇摇头。
“谁学过抢银行?但第一次抢银行的人,还是可以抢到钱啊。”
“这比喻好怪。”
“别管这比喻了,反正写小说像吃香菇肉羹一样简单。而且如果写得好的话,也许可以赚到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房租喔。”
“真的吗?”我想了一下,“那倒可以考虑看看。”
“不必考虑了,就写吧。”大东说,“不过小说的主题必须是爱情。”
“爱情?”我摇摇头,“我没什么经验,怎么写?”
“写推理小说的作者杀过人吗?写武侠小说的作者是武功高手吗?”
大东笑了笑,“所以写爱情小说的人,干嘛要有丰富的爱情经验?”
“说得也是。”我也笑了笑。
“你写完后,我再改编成剧本,说不定有机会拍成电视。”
“听起来好像不错。”我还是有些犹豫。
“当然不错啊,而且女孩子容易对写小说的人产生好感呢。”
“好吧。我试试看。”
我的个性是如果举棋不定,就会让女孩子帮我下棋。
我毕竟是学科学的人,遇到问题时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收集资料。
我到租书店租了很多小说来看,试着研究小说这种东西。
小说跟我以前写的研究报告差异好大,充斥大量的形容词和副词。
像什么“刚强的骑士坚毅的外表中有着冷峻的嘴唇”,好多形容喔。
而且如果把所有的形容词重新排列组合,改成“冷峻的骑士刚强的外表中有着坚毅的嘴唇”,和“坚毅的骑士冷峻的外表中有着刚强的嘴唇”,好像也不会差太多。
我还看过“坚定的骑士坚强的外表中有着坚忍的个性和坚毅的神情”,这种一路坚到底的形容词。
连续看了几天的小说后,我便决定放弃这项研究的工程。
因为我很害怕在耳濡目染下,我会把“我在海边等你来”这句话,说成“我默默的在静静的海边悄悄的等着你轻轻的来”。
于是我只好试着去那家咖啡馆找寻灵感,动笔写小说。
只可惜我没经验,光想主角的名字就花了三天。
要不是那个学艺术女孩的出现,我可能还在咖啡馆内画飞箭。
想到小说已经有了开头,我边走边晃着公文包,心情很轻松。
走进公司大门,第一眼便看到总机小姐,她正接电话,没有理我。
总机小姐姓曹,长得甜美可爱,很受公司男同事欢迎。
当老总开始减薪时,因为她要继续待着,所以我决定留下。
我甚至觉得公司里没有一个男生递辞呈的最大原因,也是因为她。
我的个性是如果自觉做了傻事,就会觉得别人也跟我一样笨。
从她第一天上班开始,她就很吸引我,我也很想更接近她。
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每天碰面总会打招呼点头微笑。
但没多久我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又是迷糊造成的。
那时她刚拿到公司给的名牌,把它挂在胸口。
我跟她打招呼时,看了一眼她的名牌,然后念出:“曹礼妈。”
我正觉得这三.t>个字念起来的音好像常听到时,只见她收起笑容,瞪了我一眼。
我搞不清楚状况,摸着鼻子狼狈地回到我的办公桌。
后来我才搞清楚,她的名字是曹礼嫣,不是曹礼妈。
我很想跟她解释这只是我的迷糊而已,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可是每次看见她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连续几天她对我不理不睬也不跟我说半句话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曹……曹小姐,别来无恙吧。”
她只是抬起头看一下我,然后说:“你别来,我就无恙。”
从此以后,只要看见她,我都会因羞愧而有些害怕,甚至觉得她很凶。
我的个性是如果对一个女孩子感到害怕,就会觉得她很凶。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很想接近她。
我总会在起身去倒杯水时,偷偷看她一眼。
大东说得没错,我如果减少偷看她的时间,小说会写得更快。
如果她刚好跟我视线相对,我会紧张得把杯子的水一饮而尽。
因为是热水,所以我常烫到,久而久之我的舌头便比一般人红一点。
每天进公司时,我总会试着跟她打招呼。
但我老觉得我的姿势和神情像极了在树叶间躲雨的猴子。
今天也是如此。
离开她的视线后,我打起精神,再度挺起胸膛,走向我的办公桌。
我的公司虽然不算小,但承包的工程都不大。
我的工作性质很简单,画画设计图、跑跑工地,偶尔出去开开会。
虽然上班时会有很多空闲时间,可以偷空写小说,这是人之常情;
但工作要敬业不能摸鱼乃是真理。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通常只要坐在办公桌前,我就会非常专注,像老僧入定。
正因为专注,以致于常被电话铃声惊吓到。
照理说,一个迷糊的人应该不会让人联想到专注这种特质,就像看到白雪公主不会联想到妓院一样。
不过我的专注也是有所谓的生理时钟,只要快到下班时间,就会隐约感到一股杀气,于是自然清醒,准备下班。
按照惯例,我在下班前还会往曹小姐的方向看一眼。
只要看到她起身离开公司,我便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公文包,跟着离开。
如果我够幸运能跟她一块等电梯,她会立刻改变方向,走向洗手间。
我只好一个人坐进电梯,让郁闷与我一同下坠。
今天我仍然跟郁闷一起搭电梯下楼。
从力学的角度而言,电梯上升时,人的体重会增加;
电梯下降时,人的体重会减少。
但在曹小姐不理我的情况下,即使在下降的电梯中,我仍然觉得自己变沉重。
我渐渐体会到,人的感觉常会超乎物理定律之外。
因此就像电影里的超人总在公共电话亭换衣服一样,我总在电梯内改变思考模式,准备进入写小说的状态。
离开电梯,走出公司大楼,右转约三百公尺,就会到达那家咖啡馆。
推开店门,靠落地窗第二桌的桌上仍然摆着“已订位”的牌子。
我还是坐回老位置,靠墙壁的桌子。
从公文包拿出一张白纸,开始琢磨着亦恕和珂雪的个人特质。
想了一会后,我不自觉地拿起笔,又在白纸上乱画圆圈。
正当我的思绪进入那群圆圈所构成的漩涡内时,“当当”声又来了。我将思绪游离漩涡后,再抬起头时,学艺术的女孩已经坐在靠落地窗的第二桌,眼睛看着窗外。
我正犹豫要不要跟她打招呼时,她转过头,开始在桌子上找东西。
她要找的东西似乎不在桌子上,于是又打开手提袋,翻来翻去。
过了一会,她右手敲一下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她将身体后躺,靠在椅背,视线开始四处游移。
当她的视线朝向右边时,刚好跟我四目相对。
我点个头,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她虽因我的微笑而微笑,脸上表情却有些茫然,好像根本不认识我。
照理说我们昨天才见过面,她应该认得我才对啊。
于是我也因她的茫然而茫然,像一只正在思考香蕉在哪里的猴子。
我的个性是如果感到疑惑的话,看起来就会像只猴子,这是我妈说的。
可能她看到我的反应有些诡异,便开口问:“我们认识吗?”
“咻咻。”我回答。
“啊?”
“很多枝箭射来射去。”我又说。
“什么?”她的表情更茫然了。
我叹一口气,只得说:“学科学的人。”
“哦……”她恍然大悟,“你是昨天的那个人!”
“你好厉害。只经过短短一天,你竟然还能认出我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实在是不太会认人。”
她笑了笑,应该是听出我的话中“竟然”的涵义。
“这不能怪你。我天生长着一副间谍脸。”
“间谍脸?”
“嗯。我这种长相毫无特色,很不容易被认出,所以最适合做间谍。”
“呵呵,你真是爱说笑。这跟你的长相无关。”她顿了顿,接着说:“其实最主要的因素是--我不是用“脸”来判断每个人的样子。”
“喔?”我很疑惑,“那你用什么判断?”
“感觉呀。”
“感觉?”我这只猴子,又要思考香蕉在哪里了。
“从我的眼睛看出去,人们的脸都长得差不多。”她边笑边说:“所以我都是依赖他们给我的感觉,去判断个体的差异。”
“你的眼睛太奇怪了。”
“可能吧。”她接着说:“很多动物也未必光靠视觉来辨识个体呀,它们可能靠声音,也可能是气味。如果你养过狗就知道,你再怎么易容或戴面具,你养的狗还是可以轻易认出你来。”
“ 8fd9." >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我们毕竟是人啊。”
“人又如何呢?”她笑了起来,“从人们的眼睛看出去,狗呀、猫呀、猴子呀、老虎呀,它们的脸还不是都长得差不多。”
虽然我还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不过我倒是想起一部电影。
黑泽明的《影武者》中,跟武田信玄长得很像的影武者(替身),可以瞒过任何人,包括武田信玄的亲人甚至是妻子,但却无法瞒过武田信玄的爱马。
“对了,我有画你哦,要不要看?”她摊开桌上的画本。
“好啊。”我站起身,走到她对面,坐下。
“咦?我的脸有这么方吗?”
画中人物的脸四四方方,而且五官模糊,嘴边还长了几条触须。
“这是我的感觉呀。”
“我的脸明明是圆中带尖,怎么感觉也没办法感觉成四方形的吧。”
我将视线离开画,问她:“你会把一颗鸡蛋感觉成一本书吗?”
“这跟形状没有关系,只是我对你这个人的感觉而已。”
她的手似乎拿着一只隐形画笔,在空中画来画去,然后指着那张画:“你给我的感觉好像做事呀、个性呀都是硬硬的,线条不够smooth。
所以对我而言,这就是你的“脸”。”
“可是我又没留胡子,怎么会有这些须须呢?看起来好像……”
“好像狗是吗?”她很开心,“你也有这种感觉吧,这就对了。”
“对个……”我硬生生把“屁”吞下,提高音量:“你把我画得像狗,我当然会感觉到一条狗啊!”
她笑得更开心,身体抖啊抖,抖落很多笑声,“昨天你给我的感觉像是很努力找寻某种东西,但不是用眼睛找,你只是四处嗅呀嗅的……”
“说来说去,你还是说我像条狗。”
“我不是说你像狗。”她摇摇头,“我只是感觉到狗的特质而已。”
听她狗啊狗啊的说,我心里有些闷。
虽然我爸也曾说我像狗,不过那次是因为我趴在地上找掉了的钱。
我仔细回想昨天在这里找灵感的样子,真的会让人觉得像狗吗?
想着想着就入了神,等我回神时,刚好接触到她的目光。
“又感觉到狗了吗?”我问她。
“没有。”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现在的感觉像……”
“像猴子吧。是吗?”
“没错。”她挺直身子,眼睛一亮,“就是猴子。”
“你跟我妈的感觉一样。”我笑了起来。
我的个性是只要有人跟我妈的意见一致,我就会很高兴。
“对了,你刚刚在找什么?”
“笔呀。”她有些沮丧,“我老是迷迷糊糊的,今天又忘了带笔。”
“我也是很迷糊喔。”
“是吗?我感觉不出来耶。”她笑一笑,“如果是迷糊的猴子的话,很容易从树上掉下来哦。”
说完后,她发现咖啡没了,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你在做什么?”
“续杯呀。”她说:“我这样比,老板就知道我的咖啡要续杯。”
她低头将视线放在画本时,翻了几页,指着一张图笑着说:“这张画的主题就是迷糊。”
图中一个女孩子趴在地上,右手掀开床单,似乎朝床底下找东西。
“迷糊?”我想不通图名的涵义。
“你看看,她左手拿着什么?右脚又穿着什么?”
“都是拖鞋吧。”
“是呀。但她竟然还在床底下找拖鞋,这难道不迷糊?”
她笑着笑着以致接不下话,于是顿了顿,接着说:“其实她只要同时想到左手和右脚各有一只拖鞋就好了,但她始终没办法同时想到手和脚,她一次只能想一样东西。”
“你在画自己吧。”
“对呀。”她笑了笑,“我一次只能想一样东西,于是常犯迷糊。”
“看不出来。”我也笑了笑。
“我常常要坐电梯下楼时,却是按了朝上的“△”。”
“为什么?”
“因为电梯在一楼,所以我要叫电梯上来,然后载我下去呀。”
说完后,她一直笑。我也觉得很好玩,于是跟着笑。
因为我总是看到她专注地凝视窗外,所以很难联想到她有迷糊的特质。
印象中学艺术的人要嘛颓废、要嘛前卫,似乎没看过迷糊的。
而且我觉得艺术家的思考比较轻,于是逻辑啊、想法啊,总是飘啊飘的,很难掌握落点和方向。
不像我们这一挂学科学的人,思考又硬又重,像混凝土和柏油路面。
思考要转弯时,也是硬邦邦的,而且还要考虑弯道的离心力。
“我有一个方法可以避免迷糊喔。”
“真的吗?”
“嗯。我常常在手心写字,只要随时摊开手心……”
说着说着,我朝她摊开手心,“就可以提醒自己,避免忘东忘西。”
“你手心有字哦。”
“是吗?”我将手心转向自己,上面写着:下午五点半市政府开会。
“哇!”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五点半,于是叫了出来。
我从椅子上弹起,朝她说:“我先走了。Bye-Bye。”
转身欲奔跑时,差点撞到正端着咖啡朝她走去的老板。
老板双脚钉在地上,身子微弯并后仰,避过我的正面冲击。
很难想象沉着冷静的人会有这么柔软的腰。
“你还没付帐。”他的声音依旧低沉。
看来整间咖啡馆内的人,就只有他不迷糊。
付了钱,冲出店门拦了辆出租车。
到了市政府后才发现,公文包放在咖啡馆没拿。
我离开咖啡馆,穿过马路,走进捷运站,上了车。
终于可以闭上眼睛,放松一下。
头皮似乎不再发麻,头发们也都安分地待着,不再蠢蠢欲动。
好像所有的麻痒正一点一滴从我的身体蒸发,并顺道带走一些燥热。
再睁开眼睛时,已通体凉爽。
回到家,刚打开门走进去,尚未弯身脱去鞋子时,看到客厅站着侧身向我的两个人,大东和他女朋友--小西。
我还没开口打招呼,小西指着大东喊:“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
我又走进另一个冲突的场合中。
大东、小西和我三个人,似乎同时感到尴尬。
我的头皮又瞬间发麻,大东的眼睛装作很忙的样子,东看西看。
小西先是一楞,过几秒后便快步经过我身旁,夺门而出。
大东在小西走后,慢慢地踱向沙发,然后坐下,打开电视。
我弯身脱去鞋子,也走到沙发旁坐下。
“什么是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
过了一阵子,空气中的硝烟散尽,我转头问大东。
“我也不太清楚。”他摇摇头,“大概是说即使状况再怎么紧急,我做事仍然不干不脆、拖拖拉拉。”
“这比喻不错,起码有四颗星。不过……”我笑一笑,接着说:“我从没听过小西这样说话。”
“她生气时,讲话的句子会一气呵成,没有半个标点符号。”
“是这样喔。”我想了一下,“我倒是没看过她生气。”
“你当然没看过。”他苦笑着,“有人在的话,她就不会当场生气。”
大东这话说得没错。
认识小西也有一段时间,印象中的她总是轻轻柔柔的。
她说话的速度算慢,而且咬字很清楚,一字一句,不愠不火。
以刚刚那句“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来说,她在正常情况下,应该会说:“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
而且结尾的语气会用句号,不是惊叹号。
小西的名字其实不叫小西,绰号也不是小西,小西只有我这样叫。
因为她是大东的女朋友,我自然叫她小西。
如果大东以后换了女朋友,我还是会叫他的新女友为小西。
大东听久了,也懒得纠正我,甚至有时也会跟着我叫小西。
我本来想问大东挨骂的原因,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因为大东的脸看来像是只差一步就可以爬进海里的乌龟的脸。
我的个性是如果看到别人一脸沮丧,就会想办法转移话题。
“你的剧本进行得如何?”
“待会要去开会。”大东拿起遥控器,转了另一个频道,接着说:“我们要讨论如何加强主角间的冲突性。”
“干嘛要冲突?”我下意识摸摸头发,“和谐不好吗?”
“你不懂啦。”大东放下遥控器,转头跟我说:“电视剧中的主角人物,在外表、个性、背景、生长环境等,最好有一样以上是冲突的;或者他们的关系,与道德礼教或价值观冲突。
这样故事情节在进行时才会有张力。”
大东一提起剧本,精神都来了,像突然袭来的海浪将乌龟带进海里。
“武侠剧当然不用提,剧中人物的善与恶太明显,因此会直接冲突。
在爱情剧中,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大东偏过头想了想,接着说:“以罗密欧与朱丽叶来说,如果当罗密欧爱上朱丽叶时,他们的家族不是世仇而是世交的话,故事还有可看性吗?”
“但我老觉得冲突不好,不可以完全没冲突吗?”
“可以啊。不过完全没冲突的剧情,只能摆在晚上12点播出。”
“为什么?”
“这样观众刚好可以看到睡着。”大东好像脱去龟壳,一脸轻松:“那是最好的安眠药。作这檔戏编剧的人,可以试着改行当医生。”
我正想再多说些什么的时候,大东又说:“就像我们既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又是好朋友。如果把我们写进小说里,就是一个冲突点。”
“嗯。”我应了一声,“我大概知道意思了。”
“说到这里……”大东突然拍一下手掌,“你这个月的房租该缴了。”
“喂,我行动电话费也还没缴,你忍心催我缴房租吗?”
“套句你常用的说法,租房子要缴房租是真理,我们之间则是友情;
当真理与友情发生冲突时,我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你又不是学科学的人。”我闷哼一声。
大东嘿嘿笑了两声,打开门,回头说:“我去开会了。”
大东走后,我算一下这个月该缴几天的房租。
如果包括昨晚睡在客厅的酬劳,这个月我只要缴18天的房租。
但想到还有电话费没缴和失去的几千块薪水,我就觉得自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却无力爬出来的乌龟一样可怜。
我回到房间,打开计算机,把亦恕与珂雪叫出来。
在下笔前,想到刚刚大东说的“冲突”这东西,好像有点道理。
仔细想想以前看过的电视剧或电影,比方日剧来说,同样的阴影,也出现在男老实女凶悍的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中。
即使主角之间并不冲突,甚至可说相当和谐。
但正因这种和谐,却会形成另一种冲突。
如失乐园和恋人啊,男女主角在各方面都很契合,可是却分别拥有自己的家庭,于是很容易与社会道德观冲突。
因此恋人啊发展出精神外遇的问题;
早期引进台湾的韩剧中,也是充斥这类冲突。
看来明显的冲突,好像真是这些故事的精神。
可是一想到要加强主角间的冲突性,原本趴在头皮上的头发,又试着站起来。
今天已经碰过几次冲突的场合,我可不喜欢这种尴尬的感觉。
我的个性是如果有自己不喜欢的事,就不希望故事中的人物也碰到。
所以在我的设定下,亦恕和珂雪都是迷糊的人。
当珂雪忘了带画笔要拉开咖啡馆的门,准备回家拿时,刚好碰见要推开咖啡馆的门进来找公文包的亦恕。
这是他们第二次碰面的情景。
由于门把同时被推与拉,于是亦恕脚步踉跄、珂雪险些撞到门。
他们的个性特质并不冲突。
如果真要强调他们之间的冲突,那就从他们的学习背景着手吧。
毕竟一个学科学,另一个学艺术,一定会有很多想法上的冲突。
例如当珂雪告诉亦恕说:“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飞翔。”
亦恕不会说:“那就乘着我的爱吧!这是我给你的,最坚强的翅膀。”
亦恕会说:“那我会发明一种生物芯片,当它植入脑中时,便可让人体模拟鸟类的飞翔动作。”
嗯,这应该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冲突点,也是我所能接受的冲突极限。
不过这是故事以后的发展,目前为止,他们还是有共通点而且和谐。
完成今天的进度后,洗个澡,想好好睡个觉。
但由于脑子里一直徘徊着哪里冲突、如何冲突的问题,导致我也与床和枕头冲突,怎么换姿势都睡不着。
在一个180度翻身后,我在心里默念:“我会好好照顾亦恕与珂雪,不会让他们常常起冲突。”
我的个性是如果晚上睡不着,就会觉得应该是做了亏心事。
忘了多久后睡着,但总之是睡着了。
醒来后已经有点晚,迷迷糊糊中简单漱洗一下就出门上班。
走进公司大门,曹小姐一看到我,便低头拿起电话。
我一直觉得奇怪,好像每天早上她看到我时,都刚好在讲电话。
我恍然大悟,她应该是假借讲电话来避开每天早晨的第一次碰面。
又感到一阵尴尬,我完全清醒过来。
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热,老总就拨电话来叫我进他的办公室。
我一走进去,发现曹小姐也在,老总似乎在交代她事情。
“你先等一下。”老总跟我说。
我只好先转过身等他们谈完,眼睛顺便在墙上闲逛。
墙上贴了几张老总的儿子在幼儿园的奖状,不外乎是好宝宝之类的。
这实在是没什么好炫耀的,哪个杀人犯在幼儿园时就喜欢拿刀子的?
我小时候也是把奖状拿来当壁纸的人,现在还不是一样落魄江湖。
“你好啊,周在新先生。”
胡思乱想之际,我听到老总叫他自己的名字,我好奇地转过头。
“你真行啊,周在新先生。”老总看着我说。
“你在跟我说话吗?”我朝老总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曹小姐还在,我看了看她,发现她也是很疑惑。
“我当然是跟你说话啊,周在新先生。”
“周在新是你啊。”我走近他办公桌,问他:“你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暂时性失忆?”
“你才暂时性失忆咧!臭小子!”
老总似乎很激动,拿出一份传真文件,翻到其中一页,“你自己看!”
我拿起来看后,知道是昨天下午市政府的会议记录。
“这……”我将那份传真放下,下意识抓抓头,又尴尬了。
“如果你邻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亲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他还会想再继续活下去吗?”老总照着念完后,问我:“请问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嗯……那个……”我偷瞄了一下曹小姐,只觉得头皮又麻又痒,“也许水鸟看到同类所剩无几,于是起了不如归去的念头。”
“不你的头!”老总的样子好像一只激动的鸟,翅膀拍个不停。
“你在市政府耍什么宝?要耍宝不会签你自己的名字吗?”
“不好意思。”我又抓抓头,“我一时迷糊,忘了。”
“你……”老总的翅膀还是拍个不停,说不出话来。
我的个性是如果挨骂时别人在场,就会觉得很尴尬。
尤其是这个“别人”,是曹小姐。
“那个……”我见老总一直不说话,只好问:“你叫我来,是……?”
“本来是想问你昨天会议的事,现在不必问了。”
“那要不要我描述一下当时混乱的情景?”
“你马上给我消失!”
老总霍地站起身,好像终于一飞冲天的鸟。
走出老总的办公室,我甩动身体以甩掉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像淋湿的狗甩掉一身的水那样。
差不多甩干后,曹小姐也走出来,看到我的动作,吓了一跳。
我尴尬得笑了笑,好像刚弄干身体的狗,又走进雨中。
“真不好意思。”她说。
我很震惊,半晌反应不过来。
这有点像你欣赏了一辈子的月亮,有天月亮竟然开口跟你说话那样。
“我今天一早收到那份传真,刚刚拿给周总看,结果却害你挨骂。”
“喔。”我恍然大悟,“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我的迷糊造成的。”
“你很迷糊吗?”
“嗯。”我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小心都没用,于是常发生状况。”
“你念错我的名字也是迷糊?”
“对对对。”我用力点头,“那是迷糊,不是故意乱开玩笑。”
“哦。我原以为你是个轻薄的人。”
“不不不。”我开始激动,“我不是。”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以后多小心,别再迷糊了。”
“是是是。”
我的个性是如果要强调讲话时的语气,就会把一个字重复念三遍。
“你的头发是自然卷吗?”
在我们一起走回各自的办公桌时,她又问。
“这个……”我用手试着压下像飞檐般翘起的头发,“我的睡相不好,起床后也没梳头,刚刚又抓了几次头发,于是就……”
难怪我觉得整个人好像要飞起来,原来我的头发已像鸟类展开双翼。
“原来如此。”她坐了下来,用手指了指,“你的办公桌在那边。”
“喔。”
我实在是尴尬到不行,刚好头发像鸟,于是飞也似的回到我的办公桌。
虽然今天挨了老总的骂,不过由于曹小姐主动跟我说话,算起来心情还是有赚头,而且赚得不少。
“以后多小心,别再迷糊了。”
曹小姐这句话说得真好听,我在脑海里不断倒带,多听几遍。
我也盘算着下班时搞不好可以跟她一起搭电梯下楼。
最好电梯突然故障,把我们困住,她应该会因为害怕而哭泣。
“想哭就到我怀里哭”,这是瘐澄庆的歌,也将是我对她说的话。
可是一到下班时刻,我突然想起头发不知道服服贴贴了没有?
赶紧到洗手间理一理仪容,出来后她已经下楼了。
我只好改唱张学友的“回头太难”。
走出公司大楼,一面走一面想着亦恕和珂雪的故事。
他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如果珂雪总是望着窗外,亦恕又如何与她有所交集?
搭讪吗?不可能。
亦恕是学科学的人,他知道氢分子是藉由燃烧而跟氧分子化合成水,而不是氢分子主动跑去跟氧分子说:“让我们结合吧。”
所以,该如何让氢分子燃烧呢?
正在伤脑筋之际,仿佛听到右边传来细碎的“叩叩”声。
转头一看,那个学艺术的女孩正在咖啡馆内用手指轻轻敲着落地窗。
她朝我笑了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点点头。
我右手推开店门,左脚刚跨进,突然想起今天并没有打算要喝咖啡。
于是动作停格。
“嗨,学科学的人。”她指了指她桌子对面的位子,“请来这里坐。”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板,感觉老板像正等着老鼠走出洞口的老鹰。
而我就是将头探出洞口的老鼠。
算了,喝杯咖啡也无妨。
我双脚走进咖啡馆,老板也同时飞过来。
我坐在她对面,跟老板点了一杯咖啡,然后问她:“有事吗?”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哦。”她的语气很开心,眼神水水亮亮的。
照理说她常过度使用眼睛来观察东西,眼神应该很锐利才对。
可是她的眼神却柔软似水,好像微风吹过便会产生阵阵涟漪。
“什么事?”
“我这几天画画的灵感,像雨后春笋般出现。”
“那很好啊。”
“你知道吗?”她眼中波光潋滟,“你就是那场雨。”
说完后她笑了起来,连笑容都是柔柔软软的,让我想起去年尾牙摸彩时抽中的蚕丝被。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当面夸奖我,我就会很尴尬。
现在应该不只是尴尬,我猜我一定脸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种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感,在四肢间快速流窜。
“我真的很感激你。”
“好好好。”我赶紧说话以免她继续说下去,“不必客气了。”
“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你把那些春笋分一半给我就行了。”
“好呀。从现在开始我画的每张图,你都可以看。”
“喔。那就多谢了。”
“不客气。”
我实在不习惯她的眼睛不看窗外,而盯着我瞧。
我又开始抓头发,刚刚顺好的头发,现在看起来大概又是自然卷了。
幸好老板把咖啡端过来,我喝了一口,平静不少。
“我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可以啊。”
“你现在可不可以当我的模特儿?”
“模特儿?”我张大嘴巴。
印象中的模特儿好像都是没穿衣服的女人,通常还是胖胖的。
而且好像都是刚吃饱饭便被叫去当模特儿,以致肚子圆鼓鼓的。
她怎么会叫一个还没吃饭的年轻男子来当模特儿呢?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吞吞吐吐,“不过我要穿衣服。”
“你放心。”她微微一笑,“我不是要画裸体素描。”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
我双手拨拨头发,转头看着落地窗中的自己是否足够潇洒。
“那我要问你问题了哦。”
“问问题?”我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回答:“好啊。”
“你还是处男吗?”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惊讶过后便是强烈的尴尬,我下意识往后退,紧紧贴住椅背。
新仇和旧恨同时涌上来,我尴尬得几乎要飞到外层空间了。
“这……”我的牙齿好像在发抖,“你……”
“我知道了。”
她摊开画本,拿起笔,低头开始画图。
我心想处男跟模特儿有关吗?难道模特儿得是处男?
我看她并没有盯着我瞧,只是低头猛画,心里更纳闷了。
而且她说她知道了,知道什么啊?
想端起咖啡杯到嘴边,她却突然抬头看我一眼,害我差点失手滑落。
真是够了。
“画好了。”
她笑一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我等尴尬的感觉慢慢散去,才低头看了看那张图。
图上只画了一个人,双手和双脚大开,眼睛似乎翻白眼,嘴巴也打开。
最特别的是,他的头发和全身的毛发直挺挺竖立着,甚至眼睫毛也是。
好像把针插满全身。
在人的上面一直到画纸的边缘,还画了很多条短直线。
“这是我吗?”我问。
“嗯。”她点点头,“不过这张图的名字,叫尴尬。”
“尴尬?”
“对呀。”她的咖啡没了,于是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我从你身上感觉到尴尬的味道,我就想画画看。”
“那你干嘛问那个问题?”
“这样你才会更尴尬呀,而且我想再确定一下你尴尬时的样子。”
她笑得很开心,手指着图:“你尴尬时好像全身都被毛发扎到,很好玩。”
“是吗?”我指了指图上那些短直线,“这是什么?”
“这个嘛……”她又笑了笑,“这是学你的,表示快飞起来的感觉。”
我又盯着那张图看,图上的人翻白眼、张大嘴巴的样子倒也满有趣的。
“这次我的脸怎么不是四四方方的?”
“因为我开始觉得你有一些smooth的线条,不再又直又硬。”
“smooth?”我摸摸自己的脸,“会吗?”
“这还是跟脸的形状无关啦。”她指着图,沿着脸的线条走了一圈,“当你能很轻易释放自己的感觉时,你的线条就会很smooth。”
“喔。”我虽然不太懂,但还是应了一声。
“下次能不能把我画漂亮一点?这次看起来像猴子。”
“好呀,我尽量。”她笑一笑,“我会把你画得比猴子帅一百倍。”
“比猴子帅一百倍也还是猴子啊。”
“说得也是。”她又笑了笑,“下次会让你恢复人形的。”
“不过下次不可以再问奇怪的问题。”
“好。”她顿了顿,“可是那种问题只能问你,才会有尴尬的感觉。”
“为什么?”
老板刚好端着新煮好的咖啡,放在她面前。
她抬起头问老板:“你还是处男吗?”
“嗯,我还是。”老板面不改色,低头收拾她刚喝完的咖啡杯盘。
“真是辛苦你了。”她说。
“哪里。”老板收拾好杯盘,又说:“不过在21世纪的现在,如果要找我这个年纪的处男,倒不如去喜马拉雅山上找雪人。”
老板要离开时,转身对我说:“你说是吧?雪人先生。”
“我……”
我的个性是如果被人当面猜中我不想承认的事,就会说不出话。
“你明白了吧。”老板走进吧台后,她说:“这种问题问别人,别人不见得会觉得尴尬。”
“可是……”
“我只是想画尴尬的感觉而已,希望你别介意。”
“我不会介意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这种问题难免……”
“不然这样好了。”她笑了笑,“你今天的咖啡,我请。”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请客,就会觉得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低头看了看图,似乎又能感觉到那股麻痒。
她的眼睛应该有点像天线或雷达之类的东西,能探测外界的细微扰动,于是能轻易捕捉无形的感觉。
不过她的眼神始终又柔又软,隐约可看到荡漾在其中的水波。
水?
没错,她的眼睛应该具有某种能量,而这种能量可以燃烧氢分子,然后再与氧分子化合成水。
我终于知道亦恕和珂雪的故事要怎么接下去了。
逞强
亦恕是学科学的人,当他看见月亮时,会联想到月球引发的潮汐现象,而非爱情的阴晴圆缺。
他习惯在思考推论的过程中引用逻辑,尽量避免用感觉来判断。
于是他的感觉不断被理性的外衣包住,一旦脱去外衣,这些感觉便会赤裸裸的呈现在观察力敏锐的珂雪眼中。
所以对于凭感觉作画的珂雪而言,亦恕将是最好的模特儿。
可是,亦恕为什么要脱去理性的外衣呢?
嗯,因为他要写小说。
那他为什么要写小说?
理由可以有很多,例如为了吸引喜欢的女孩、莫名其妙被人说有天分、想试着多赚点钱等等。
到底哪一种理由比较合理呢?
搞不好亦恕跟我一样,都是因为这三种理由而写小说。
把亦恕与珂雪之间的对白稍微润饰一下后,决定暂时收工。
走出房门倒杯水,看见大东正在客厅看电视。
“喂。”大东叫住我,指着电视问:“这句slogan如何?”
我看了看电视,知道那是毕德麦雅咖啡的广告slogan--
“喝过毕德麦雅,你很难再喝其它咖啡”。
“嗯……”我喝了一口水,“怪怪的。”
“哪里怪?我觉得这句slogan很不错。”
“搞不好这句的意思是喝过毕德麦雅咖啡后,觉得太难喝了,从此对咖啡绝望,于是便很难再喝其它咖啡。”
“你的想法太奇怪了。”大东说。
“这句话本来就有毛病啊。就像有些人失恋后便很难再谈恋爱一样,那是因为恋爱的杀伤力太大,以致很难再谈下一个恋爱啊。”
“这句slogan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它是表示:曾经沧海难为水。”
“我偏偏觉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一般的消费者才不会像你这么想。”
“一定会有像我一样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广告slogan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不要抬杠了。我最近接了一个咖啡广告的文案,你有空帮我想想。”
“好吧。我如果想出来后,你要多扣几天房租喔。我最近手头很紧。”
我坐了下来,把茶杯放在沙发前面的矮桌上。
“对了,你小说写到哪?”大东问。
“你想看吗?”
“嗯。”大东点了点头。
我回房把档案印出来,数一数只有35页左右,搞不好会被大东嘲笑。
于是把字体和行距加大,再印一次,变成50页的份量。
我的个性是如果要让别人觉得我很厉害的话,就会逞强。
走出房门,拿给大东。他只看一眼,便说:“亦恕与珂雪?好奇怪的名字。”
“我是故意的。”
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不太会取名字的话,也会逞强。
“为什么不叫:痴汉与美女?”
“你少唬我,那是A片的片名。”
“原来你也看过。”大东笑得很开心。
“对啊,那是痴汉电车系列很有名的片子。”我也笑了几声。
突然觉得不对,立刻收住笑声,说:“喂!别拿我的小说名字乱开玩笑,快看。”
“别着急。”大东不再说话,专心阅读。
随着大东翻页时所发出“啪啦”声响,我的心脏也会跟着抽动一下。
大东看得很快,没多久便看完,然后把稿子放在矮桌上。
“怎么样?”
我很紧张,好像打电话去问看了榜单的朋友,我有没有考上一样。
“嗯……你文章中出现很多次“因为”和“所以”。”
大东笑了笑,“应该是你以前研究报告写多了。”
“这没办法。因为有那么多的因为,所以我们不得不所以。”
“你也不能每件事都因为所以啊。”
“可是我总觉得文字的逻辑顺序要清楚,有因才会有果啊。”
“写小说时的脑袋要软一点,不必太用力解释很多东西。如果小说中所有大小事情的因果都要解释得很清楚,读者会以为在看佛经。”
“不行。”我摇摇头,“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写小说的原则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你又在抬杠了。”
我不是抬杠,只是逞强。
“因为”我对文字的掌控还不是那么娴熟,“所以”小说中才会出现太多次因为所以。
“因为”不想让大东认为我能力不足,“所以”我不会坦白承认这点。
这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没有好好受教导,“所以”才会事事逞强。
我的个性是如果发现我的个性有偏差,就会觉得那是小时候的问题。
“还有,有些形容你用得怪怪的。”大东又拿起稿子,快速翻了几页,“很像在冬天的海滩出现比基尼女郎的那种感觉。”
“这是什么意思?”
“冬天的海滩应该很冷清,如果出现了穿三点式泳装的比基尼女郎,你不会觉得怪怪的吗?”
“这怎么会怪?”我又开始逞强,“当你在寒冷的冬天海滩上而且心情正低落时,突然迎面走来比基尼女郎,你不会觉得精神一振吗?”
“喔?”大东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微笑,“嘿,你说得没错喔。”
“嘿嘿。”我很得意。
“目前为止还不错。”大东说,“尤其咖啡馆老板的角色很生动。”
“是吗?”我很高兴,“那么我多描写他好了。”
“不要忘了小说的主轴,支线部分要控制好,不要喧宾夺主。”
“我会注意的。”
“就这样吧。”大东伸个懒腰,“我回房间赶进度了。”
“那我也要回房继续写。”
我们各自回房时,在沙发后方交错而过。大东回头说:“你还要上班,写小说不会太累吧?”
“不会的。我是天生好手啊。”
“别逞强。明后天放假,你可以休息两天,不急。”
“我浑身上下都是精力,不需要休息的。”
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叫我不要逞强的话,就会更逞强。
其实这阵子写小说,耗去很多心力,觉得有些疲惫。
原本打算利用这两天休假去看看电影,或找朋友出去玩。
但我已经在大东面前夸下海口,只好关起门来写作。
除了在吃饭时间出门外,其余时间都待在房里。
即使是出门,也只到便利商店买微波便当,带回来吃。
每当撑不下去想溜出去玩时,看见大东还在他房里赶稿,我便打消念头,乖乖回到计算机前。
在亦恕与珂雪接下来的进展中,我将亦恕设定为逞强的人。
因此亦恕也许没有足够的理由写小说,却有不得不写小说的力量。
至于咖啡馆老板这号人物,每当我描写他时,都会联想到武功高手。
我甚至不小心写下:他在吧台上用内力煮咖啡,逼出咖啡的香气。
后来发现时立刻改掉,毕竟爱情小说中出现武侠情节是很诡异的事。
就像我们无法想象在武侠小说中,各路英雄豪杰争夺武林盟主时,突然出现外星人来捣乱的情节。
这跟“冬天的海滩出现比基尼女郎”的感觉完全不同,比基尼女郎也许可以让读者精神一振;外星人则一定会让读者疯掉。
我也发觉我可以专注于写小说这件事情上,这跟上班时的专注不同。
上班时的思考像依循藏宝图找宝藏一样,会有线索、路径和工具。
你只需演算、推论与判断,然后找出合理或正确的答案。
答案通常只是被隐藏,并非不存在。
思绪也许会迷路或找不到方向,但终归是在路上走着。
但写小说时的思考并没有藏宝图,甚至没有宝藏。
也就是说,答案不是被隐藏,只是不存在。
于是思绪很容易进入一种冥想的状态,完全不受控制。
前一秒还在沙漠中找绿洲,后一秒可能在大海里躲鲨鱼。
好不容易收敛心神准备离开沙漠或大海,思绪的后脚却像绑了条橡皮绳索,以为要一跃而出时,却会突然被莫名的外力拉回。
在思绪游离的过程中,我常想起过往记忆的片段。
脑海里有时会浮现曾经看过的电影情节;有时仿佛听到熟悉的音乐;
有时几乎可以闻到与初恋情人走在故乡海边时的空气味道。
我无法分辨,是以前发生过的场景和对白被我写入小说中;
还是小说将我带进过往的记忆里,让我在小说中再活一次?
这两天也曾想过到那家咖啡馆坐坐,喝杯咖啡换换心情。
但一来懒得出门;二来觉得钱还是省点用比较好,所以便没去。
幸好有这些现实生活上的理由,提醒我现在正简单生活着,而不是活在自己所架构的小说世界里。
星期一到了,我又得上班,思考的方式也将改变。
昨晚写到凌晨三点,早上起床时呵欠连连,走路像在打醉拳。
趁着坐捷运的空档,闭上眼睛休息。
再睁开眼睛时,隐约可以从很多人空洞的眼神中,感觉到一些东西。
他们虽然仍是罐头,但并不是真空密封,我仿佛可以闻到味道。
刚走进公司大门,正好与抬头的曹小姐四目交接。
“早。”她说。
我却说不出话来,毕竟好一阵子没听见她跟我打招呼。
“休假两天,应该有出门好好玩一下吧。”
“我……”
“你好厉害,每天都刚好在八点出现。”
“这个……”
我的个性是如果漂亮的女孩主动跟我说话时,就会说不出话来。
走到我办公桌的路上,我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早。”公司另一位李小姐跟我打招呼。
“早啊。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我说。
“休假两天,应该有出门好好玩一下吧。”
“开什么玩笑?哪有时间玩啊,而且也没钱可以出门去玩。真可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
“你好厉害,每天都刚好在八点出现。”
“准时上班是真理,只拿公司微薄的薪水便想偷懒是人之常情。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漂亮的女孩主动跟我说话时,就会啰啰嗦嗦。
坐进位子,打开计算机。趁着开机的空档,按摩一下眼睛周边的穴道,准备打起精神并调整上班的心情。
看着计算机里的东西,觉得很陌生,好像上次看到时已是八百年前的事。
这也许是因为前两天在自己架构的世界悠游,而现在又回到现实生活。
电话突然响起,我又吓了一跳。
“你来一下。”老总的声音。
“好。”我说。
我心情有点忐忑,因为上次帮他到市政府开会的事。
他该不会因此而被冠上环境的屠夫或生态的杀手之类的封号,于是找我算帐吧?
“这件案子你看一下,看可不可行。”老总拿一份招标文件给我。
“喔。”我暗叫好险,然后翻一翻檔的内容和要求的工作项目,“第四个工作项目不好做;第六个的话,我们应该做不到。”
“是吗?”老总陷入沉思。
门外传来细碎的敲门声,曹小姐走进来。
“这是刚收到的传真。”她先朝我点点头,再将传真放在桌上。
“嗯。”老总抬头看了一眼,又将目光回到招标檔上,“这个……”
准备要离去的曹小姐,以为老总还有吩咐,便停下脚步。
“我们真的接不下这个案子?”老总看着我。
“未必。”看了曹小姐一眼后,我说。
我的个性是如果漂亮女孩在旁边而且不主动跟我说话时,就会逞强。
“喔?”老总有些疑惑,“你不是说第四个工作项目不好做?”
“确实不好做。”我神情肃穆,“但我一定尽力而为。”
“那第六个工作项目不是做不到吗?”
“应该做不到。”我慷慨激昂,“不过反正事在人为。”
“很好。”老总笑了笑,“你真是年轻有为、大有作为。”
再多说一点嘛。
曹小姐也笑了笑,对我说:“加油哦。”
我感觉我的血液已经沸腾。
曹小姐走后,老总说:“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交……交给我?”我的血液迅速结冰。
“是啊。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当然就由你负责。”
“这个……”我嗫嚅地说,“信心跟冲动是两回事。”
“什么?”
“我刚刚太冲动了。”我小声说,“这个案子我们没办法做。”
“你说什么?”老总的音量提高,又开始像只激动的鸟。
“年轻人难免冲动,这种心情你应该能了解。”
“我不了解!”老总拍拍翅膀站起身,把招标文件丢到我面前,“总之你下礼拜一给我写完服务建议书!”
走回办公桌的路上,猛捶自己的脑袋,红颜祸水啊,我这么想。
我的个性是如果逞强逞出悲剧的话,就会觉得是别人害的。
经过复印机时,正在影印的曹小姐对我说:“周总把案子交给你了?”
“是啊。”
“你好厉害。”
“哪里。”我笑了笑。
我的个性是如果害我的人是个美女的话,我还是会对她笑嘻嘻。
回到座位,拿出那份招标文件。只看了几页,便开始唉声叹气。
我干嘛逞强呢?没那种肛门就别吃那种泻药啊。
拿起笔,在檔内页写上:笨蛋、活该、罪有应得、自作自受……
骂到词穷后,便楞楞地盯着檔内的工作项目,开始发呆。
“咦?”李小姐经过我桌旁,“这个案子很难做哦。”
“嗯。”我点点头。
“不过你应该可以搞定吧。”
“当然没问题。”
看了看李小姐,我不禁悲从中来。
我的个性是如果连在不漂亮的女孩面前也要逞强的话,就会觉得悲哀。
“一起.99lib.吃中饭吧。”李小姐说,“小梁和礼嫣也要去。”
原本听到“小梁”时,我皱起眉头;但听到曹小姐的名字后,我迅速站起身说:“好。”
难得可以跟曹小姐吃饭,我一定要掌握机会多说话,好好表现自己。
走出大楼后,小梁提议去吃什么有机蔬菜,我说:“干嘛要吃素?”
“吃素好啊。”小梁说,“而且有机蔬菜无污染,不洒农药。”
“如果是爱干净的猴子,在丛林中一定会很难过。”我说。
他们三人几乎同时停下脚步,看着我。
“什么意思?”小梁问。
“猴子整天在丛林里荡来荡去,很容易弄脏啊,如果猴子偏偏爱干净,岂不是过得很痛苦?”我说,“习惯脏并喜欢脏的猴子才会快乐。”
“这跟有机蔬菜有什么关系?”李小姐问。
“现在的蔬菜几乎都洒农药啊,而且食物也通常有化学成分。如果你从不吃含化学成分的食物,不仅没抵抗力而且也很难找到东西吃。”
“原来如此。”小梁对我说,“所以你不是爱干净的猴子?”
“当然啰。”我说,“我已经习惯脏了,正朝喜欢脏的境界迈进。”
“可是我是爱干净的猴子呢。”曹小姐说,“而且我一直吃素。”
轮到我停下脚步,变成急冻人了。
“那我们去吃素,来不来随你,不勉强。”小梁笑着说,眼神很狡黠。
混蛋,我被耍了。
我怎么这么迷糊呢?连曹小姐吃素这种基本数据都不知道。
可恶,头皮尴尬得又麻又硬。
不过这样刚好可以硬着头皮跟去。
进了那家标榜不含农药的店,我们找位子坐下来。
我和李小姐坐一边,小梁和曹小姐坐对面。
“礼嫣。”小梁拿起她的碗,“我帮你盛饭。”
“谢谢。”曹小姐微微一笑。
可恶,竟然被抢先了。而且礼嫣是你这家伙叫的吗?
正在悔恨不已时,李小姐把碗递到我面前。
“干嘛?”我转头问她。
“帮我盛饭呀。”李小姐说,“连这个基本的绅士礼貌都不懂。”
“这么小的碗够你吃吗?要不要我帮你换大一点的碗?”我说。
“你找死呀!”李小姐笑着拍一下我肩膀。
菜一道道端上来,但我觉得每道菜的味道都差不多,于是吃得有些闷。
夹起一根长长的东西,却掉了两次,索性放下筷子,用手拿着吃。
“果然是不爱干净的猴子喔。”小梁笑着说,“怎么用手呢?”
“用手跟爱不爱干净有什么关系?”我说,“这些菜在煮好端上来前,已经不知道被厨房内多少只手碰过了,你还不是照吃。”
“那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你真是执迷不悟。印度人早就看破这点,所以才用手吃饭。正因为他们顿悟较早,所以释迦牟尼佛才会出现在印度啊。”
我说完后,他们三人又楞住了。
“还是用筷子吧。”过了一会,曹小姐对我说。
“对啊!”小梁立刻接着说:“印度有释迦牟尼,我们有孔子啊!难道孔子会输释迦牟尼吗?更何况筷子是我们的国粹!”
什么跟什么嘛,胡说八道。不过我还是听曹小姐的话,乖乖拿起筷子。
说来实在令人泄气,我很迷糊、容易尴尬、爱逞强,但却不像小梁可以厚着脸皮。
我的个性是如果吃饭时觉得闷的话,就会低头猛扒饭不说话。
“听说周总叫你接一个很难做的案子?”小梁问我。
“难不难做是因人而异。”我看了他一眼,心里开始戒备,“就像狗很难制伏狼,但老虎却可以轻易做到。”
“是喔。那得恭喜你了。”
“恭喜?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吗?”我说,“是不是你要辞职了?”
李小姐咳嗽一声,好像噎着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周总上星期说过,”小梁继续说,“接这种案子会有额外的奖金。”
“所以呢?”
“那今天这顿饭……”小梁没把话说完,只是贼兮兮地笑。
“怎样?”
“没事。”小梁耸耸肩,“毕竟赚钱不容易。”
“今天我请客。”我说。
我的个性是即使明知对方用的是激将法,我还是会逞强。
“这怎么好意思呢?”小梁又是皮笑肉不笑。
“大家同事一场,就当作替你送行。”
“那你可要失望了。”小梁哈哈大笑,“我还要在公司待很久很久。”
“你想待,老总还未必想留……”
话没说完,李小姐拉拉我衣袖,示意我别再说了。
结完帐,我身上只剩一百多块。
走回公司的路上,愈想愈闷,过马路时甚至想闯红灯。
回到办公桌,看到那份招标檔,双腿一软,瘫在椅子上。
过了一会,心想得振作,要化悲愤为力量。
于是整个下午都在公司里四处找资料,写服务建议书。
狠狠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呼出胸口那股郁闷气时,听到曹小姐说:“快五点了,怎么还不下班?”
我吓了一跳,直起身子,抬起头看着她。
“我来跟你说我要下班了。”她微微一笑,“还有,谢谢你请吃饭。”
“不……不必客气。”我说话还是吞吞吐吐。
“那,明天见。”她挥挥手,“Bye-Bye。”
我连挥手的动作都有些僵硬,好像右手已经被打上石膏。
而且Bye-Bye也因紧张而没出口。
过了一会,李小姐也走过来说:“五点了,怎么还不下班?”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总是努力不懈、尽责敬业吗?”
“我来跟你说我要下班了。还有,谢谢你请吃饭。”
“怎么这么客气呢?一顿饭而已,不要放在心上。知道吗?”
“那明天见。Bye-Bye。”
“Bye-Bye。”我用力挥挥手,“有空再来玩啊!”
再做一些收尾的工作,然后把招标文件收入公文包,准备下班。
离开公司大楼时,已经五点半了。
走到那家咖啡馆前十公尺,停下脚步。
今天要进去喝咖啡吗?
我想还是不要好了。
右手举起公文包遮住脸,放慢脚步,低着头继续前进。
虽然不想喝咖啡,但很想知道那个学艺术的女孩是否还在?
因此我的眼睛一直往右下角偷瞄。
当我瞄到一个直挺挺的腰部时,不由得停下脚步。
将公文包缓缓上移,依序看到胸部、肩膀、后颈、左脸……
没错,是那个学艺术的女孩。
她正低头作画。
我驻足半分钟,决定压抑想看她画些什么的念头,继续向前。
走没几步,迎面撞上一个人。
“对不起。”我说。
抬头一看,竟然是咖啡馆的老板!
“为什么不进来?”老板说。
“今天有事要忙。”我有点不好意思,放下右手高举的公文包。
但我突然想到,我干嘛要觉得不好意思?我又没欠他钱。
“进来吧。”
“不好意思,真的有事。”
“如果是因为上次的事,那么我道歉。”
“上次什么事?”
“我说你是处男的事。”
“喂。”
“其实我说错了。”
“没关系。知道错就好。”
“事实上,没有男人是处男。有的初夜给了左手,有的给了右手。”
“喂。”
“进来吧。”
“No。”
“干嘛说英文?”
“我以为你听不懂中文。”
我和咖啡馆老板站在店门口,像两大武林高手决斗前的对峙。
高手通常是不轻易出招的,我们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先出招。
“我明白了。”过了一会,他终于出招。
“明白什么?”我采取守势,谨慎接招。
“你身上一定没钱。”他凌空突击。
“我有钱!”我因逞强,招式已乱。
“不然你一定很小气。”他改攻下盘。
“我大方得很!”我收招不及,脚下踉跄。
“那为什么不敢进来?”他化拳为掌,气聚丹田,直攻我胸前死穴。
“谁说我不敢?”我感到胸口一阵郁闷,脱口而出:“我进去!”
“承让了。”他抱拳行礼。
“……”
他走回店里后,我还楞在当地,调匀一下内息。
隔着落地窗,学艺术的女孩正笑吟吟地对我招手。
我推开店门,直接走到她对面的位子,坐了下来。
“你前两天怎么没来?”她问。
“因为没上班,所以懒得出门。”
“哦。”她又问:“你在这附近上班?”
“是啊。用走的不用十分钟。”我看了看她面前的画本,问:“你刚刚在画什么?”
她急忙阖起画本,“这两天画的东西不好,见不得人的。”
我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笑了笑,没再追问。
老板在我面前倒杯水,我顺便点了杯咖啡。
“你为什么每天都来这里?”
“这里的视野很好。”
“视野?”我看了看窗外,“捷运站前,哪有视野?”
“很多人来来去去,我可以体验一下生活呀。”
“生活?”我很疑惑,“在家里也可以体验啊。”
“那不一样。”她笑了笑,“如果艺术家整天待在家里,很容易只活在自己架构的艺术世界里,这样可能会有偏执狂哦。”
“是吗?”我又看了看窗外,“可是在这里只能看到人喔。”
“人可是老天所创作的最复杂的艺术品呢。”她笑了笑,吐了吐舌头,“虽然缺陷很多。”
“对了,你是怎样生活呢?”
“嗯……”我想了一下,“我的生活很简单,工作和放假而已。”
“你放假时做什么?”
“我在写小说。”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惊讶。
因为除了大东外,我是第一次跟人说我在写小说。
“哦。那很好呀。”
她点点头,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咖啡。
“你好像不觉得惊讶。”
“为什么要惊讶?”她的嘴唇离开咖啡杯,好奇地看着我。
“我是学科学的人啊,写小说不是很奇怪吗?”
“如果念法律的都可以当总统……”她放下咖啡杯,微微一笑,“为什么学科学的不可以写小说?”
“说得好。”我竖起大拇指。
看来一直困扰着我的亦恕写小说的理由,似乎有了简单的答案。
她又凝视着窗外,过了一会,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过头,说:“对不起。”她又吐了吐舌头,“我习惯了。”
“没关系。反正窗外的帅哥很多。”
“呵呵,我才不是看帅哥呢。”她伸出食指,指向马路斜对面,“你看,我车子总是停在那里。”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那辆曾看过的红色车子。
“那里不能停车啊。”
“我知道不能停呀。”她笑得很神秘,“所以我得经常看着窗外,注意是否有警察出现呀。”
“原来你上次急忙跑出去,是因为看到警察。”我恍然大悟。
“嗯。”她笑了笑,“我一面观察人群,一面注意警察,这样当我沉醉在美丽的艺术世界时,也不会忘了现实生活中还有罚单的残酷。”
老板端着咖啡走过来,把咖啡放在我面前,并瞄了我一眼。
我低头一看,咖啡上面浮着的奶白色泡沫,构成一根手指的图案。
我很好奇,再仔细左看右看,确实很像手指。
老板握住拳头,把拳头的中指指节接触咖啡杯,看起来像比了根中指。
“很像吧。”老板说完后,就走了。
可恶,这家伙竟然把奶油弄成中指的样子。
“老板煮的咖啡很好喝吧?”她问。
“嗯。只可惜人却怪怪的。”
“是吗?”她笑了笑,不置可否,“不过他从不收我的钱。”
“这么好?”我很惊讶。
“我都是用在这里画的图,跟老板换咖啡。”
“这样喔。”我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张万箭穿心图,笑着问她:“不知道我这张藏书网
图能换几杯咖啡?”
老板突然出现在旁边,打开桌上的糖罐,舀起糖加入我的咖啡杯。
“只能换几颗糖。”老板说。
我正想顶嘴时,老板转头对她说:“你的咖啡已经抵完了。”
“哦。”她应了一声,“真遗憾,我原本想再喝一杯。”
“那你只好现在开始画。”
“她付钱不行吗?”我插进一句话。
“不行。”老板说,“她不能用钱喝咖啡,只能用画。”
“哪有这个道理。”
“如果你帮她付钱就可以。不过你并不是慷慨的人。”
“谁说我不是?”我又逞强了,“我帮她付!”
“谢谢。”她看着我,微微一笑。
这眼神很熟悉,好像她每次想画东西时,都是这种眼神。
难道她又从我身上看出什么了?该不会知道我是个逞强的人吧。
我突然惊觉,身上只剩一百多块,根本不够付两个人的咖啡钱啊。
“你等会。”我站起身,“我出去一下。”
准备拉开店门时,老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只有四分钟。”
“什么?”我转过身。
“我磨豆到煮好咖啡,要四分钟。如果你不能在这杯咖啡煮好前回来,那我会自己喝掉这杯咖啡。”
“你在开玩笑吧?”
“开始。”老板转身磨咖啡豆。
我冲出店门。
停在亮着红灯的斑马线上,还有12秒才会亮绿灯。
绿灯终于亮了。
我快步向前,冲到马路对面,闪过一个垃圾桶后,再往右跑了七八步。
然后经过她的红色车子,进入骑楼,跑过五家店面,来到提款机前。
喘口气,掏出皮夹,抽出金融卡,放进提款机,输入密码,领两千块。
等提款机点钞票,拿了钞票,收好金融卡,放回皮夹。
所有的奔跑动作,反方向再做一次。
“多久?”一推开店门,我气喘吁吁地问。
“三分四十六秒。”老板说。
我松口气,走回位子,坐下。
“你也违规停车吗?”她笑着说,并从桌上抽出一张面纸给我。
“我……”我说不出话来,接过她递来的面纸,开始擦汗。
“我要开始画了哦。”说完便拿起笔,摊开画本。
我停止擦汗的动作。
空气又突然散发宁静的味道,我甚至不敢用力喘气。
原本注视着她的目光,也慢慢收回,偏向窗外,怕会惊扰她。
眼角余光瞥见老板把咖啡轻放在桌上时,赶紧转过头,将食指轻触双唇比了个“嘘”的手势。
老板竟然也跟我比同样的手势。
他转身回吧台时,脚步轻而稳,看来他的轻功也不错。
“画好了。”她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得意,“关羽初出茅庐时,酒尚温时斩华雄。我画完时,咖啡也还是热的。”
“这是三国演义的描述,但其实是孙权之父--孙坚杀了华雄。”
“是哦。”她睁大眼睛,眨眨眼,“这样会不会有损于我的厉害?”
“不会。”我笑了笑,“你还是一样厉害。”
“谢谢。”她笑得很开心,反转画,轻轻推到我面前。
我看到一艘船,船边有只吐着舌头的海豚,似乎正在奋力游着。
“海豚为什么要吐舌头?”
“因为很累呀。”
“累?”
“海豚喜欢绕着船只游泳嬉戏。但若碰到一艘很大的船或是开得很快的船,那么坚持要绕船游泳的海豚,不就会游得很累很喘?”
“所以这张画的主题是?”
“逞强。”
我果然又被她看出来了。
“这张图可抵9杯。”老板又突然出现在我们旁边。
“那就8杯吧。”她说。
“嗯?”老板扬了扬眉毛,似乎惊讶她竟然不讨价还价。
“因为只能是偶数。”她笑了笑,指着我,“这样我才能跟这位逞强的海豚,一人一半呀。”
老板看了我们一眼,说:“好。”
“学科学的人……”她边说边整理东西,“我该走了。”
“嗯。”
“以后别太逞强,这样会很累哦。”她收好东西,站起身。
“好。”
“那么明天……”她拖长尾音,“见?”
“这个嘛……”
“你忘了学科学的人应该有的霸气了吗?”
“好。”我拍拍胸脯,“明天见。”
“你又逞强了。”她挥挥手,说:“Bye-Bye。”
她拉开门离去时,门把上的铃铛声听起来很兴奋,并不尖锐。
她刚离去,我立刻起身走向吧台结帐。
“你以后还是常来吧。”老板说。
“为什么?”
“你在的话,她画的图会更好。”
“是吗?”我想了一下,“你算便宜一点,我就常来。”
“好。”他倒是想都没想。
“真的假的?”我有些怀疑。
“如果你能让她开心,我一辈子帮你煮咖啡都甘愿。”
说完后,老板便转过身洗杯盘。
我拉开店门时,门把上的铃铛声听起来,却很困惑。
追求
连续几天,我的脑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白天用浅显精确的文字构成服务建议书的内容;
晚上则用感性柔软的文字书写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
“她转身离去的那个冬天,气温寒冷异常。彷佛是她的背影,带走了所有的温暖。而从我眼角不经意溢出的泪,也迅速在心里结冰。”
这是只在晚上才可以出现的文字。
如果在白天,我不会把异常寒冷的冬天归咎于爱人的离去;
我只能由推论得出,那是因为反圣婴现象(La Nina)让冬天更冷。
而我待在那家咖啡馆的时间,正好是日夜即将交换的时段。
这几天学艺术的女孩都比我早到,如果她看到我,会跟我招手;
如果没看到我,我也会主动坐在她对面的位子。
当她看着窗外或低头画画时,我会从公文包拿出服务建议书继续工作。
偶尔我们说说话、聊聊天,话题通常围绕着她的艺术世界。
说来奇怪,我一跟她说话时,思绪常会进入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
回到家后,我会关在房间内,坐在计算机前。
先甩掉白天时应用大量逻辑文字所产生的厚重感,准备写小说。
这有点像从战场归来的武士脱去一身盔甲,开始磨墨画画。
如果累了,就狠狠伸个懒腰,或是看着墙壁发呆。
我的房间采道家式装潢,以无为而治作原则,因此墙上没任何东西。
除非想喝点水,否则我不会离开计算机前。
起身走出房门,看见大东与小西正在客厅看电视。
大东苦着一张脸,小西的脸则像是新闻主播在报导空难时的脸。
我脚步放轻,慢慢走近冰箱。
“喂。”我拿了罐咖啡走回房间时,大东叫住我,“坐下来看电视。”
“我要回房间写小说。”我没停下脚步。
“现在不要写小说,来看电视!”大东看着我说。
“为什么,你要妨碍,别人的,自由意志呢?”小西看着大东说。
“……”我看着大东与小西,不知道该向谁说。
“没有啊,我只是……”大东搓揉着双手,嗫嚅地说:“只是要他别太累,写小说慢慢来,偶尔看点电视休息一下。”
“你不是老是叫我要……”
我说话的同时,大东对我摇摇头,并伸出右手食指。
他的意思应该是说可以抵销掉一天的房租吧?
“要好好照顾身体吗?所以我决定听你的话,休息一下,看电视。”
我的反应还不错,讲话像紧急煞车后突然右转的车辆。
我坐在大东与小西的中间,转头轻声问大东:“是一天吗?”
大东点点头。
我很开心,又转头朝小西说:“妳怎么不天天来呢?”
“你欢迎,别人不见得欢迎。”小西似乎很哀怨。
“乱讲!”大东提高音量,“我很欢迎妳啊。”
“扬帆而去,是离开陆地,不是欢迎沙滩。”小西竟然说了深奥的话。
“我……”大东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这样太浪费了。”我脱口而出。
大东和小西同时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这样当然浪费啊,因为他们再怎么争执,我都只能抵销掉今天的房租。
最好是小西天天来,然后每天出点小状况,那么我就不必缴房租了。
不过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这其中的奥妙。
“这出韩剧在演什么?”我指着电视。
我的个性是如果讲话太快说错话,就会转移别人的注意力。
“男主角是有妇之夫,女主角爱上他……”大东一面指着电视一面说:“而这个男配角喜欢女主角。现在他正要阻止女主角跑去找男主角。”
大东说得很详细,但我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感兴趣。
“妳难道没有自尊了吗?”电视中男配角拉住女主角的手,气急败坏。
“不,自尊是我仅有的东西。”女主角回过头,神情很坚定,“所以我能为他抛弃的,也只有自尊。”
“嗯,这对白不错。”大东转头对着我说:“你要多学学。”
“喔。”我应了一声。
“我跟女主角,心情好象。”小西突然开口。
“不要胡说八道。”大东说。
“扬帆而去的人,总是听不到,沙滩的哭泣。”小西又说了深奥的话。
大东的脸又开始涨红,小西的脸依旧像报导空难事件的新闻主播。
而我则像是走进一间很臭的厕所里一样,不敢用力呼吸。
看来今天的房租真不好赚。
不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是真理;在尴尬的场合中装死是人之常情。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于是我伸出手指,“啵”的一声,打开手中的罐装咖啡。
大东和小西的目光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清脆声音所吸引。
“啊……”我喝一口后,说:“什么都不要,就是要咖啡!”
转头问大东:“你不是叫我想咖啡广告文案?这句slogan如何?”
“咖啡又不是运动饮料或机能饮料,怎能用“啊”来表达畅快感。
应该要表达一种优雅的感觉,好象喝咖啡后就会世界和平那样。”
“那你听听这句slogan……”小西插进话,大东好奇地望着她。
“扬帆而去的人,请别忘了,沙滩上的咖啡香。”
大东,对不起。没帮到你,反而又让小西说了深奥的话。
客厅的僵持气氛,一直持续到那出韩剧播完。
“我要回去了。”小西说。
真是天籁啊,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妳要走了吗?”大东站起身,“我送妳。”
“不用了。”小西直接走到门边,打开门,回头说:“扬帆而去的人,何必在乎,沙滩是否有贝壳的陪伴。”
小西才关上门,大东立刻跟我说:“喂!贝壳。快跟上去。”
“贝壳?”
“我是扬帆而去的人,你当然只能做贝壳。”大东甩甩手,催促说:“还不快去!”
我迅速起身,跑出门,在电梯口追上小西。
小西看到我时略感惊讶,但并没说些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电梯来了,我随着小西走进,我们仍然没有交谈。
一路上,我始终待在小西身后一步的距离,安静地尾随她前进。
“听大东说,”小西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你在写小说?”
“嗯。”我又往前跨了一步,刚好与她并肩。
“喜欢吗?”小西继续往前走。
“喜欢什么?”我也继续走,维持与她一样的速度。
“写小说呀。”
“喔?”我停下脚步,“这我倒没想过。”
小西笑了笑,也停下脚步等我,我赶了上去。
“大东很喜欢。”小西说。
我没回答,开始想着我到底算不算喜欢写小说这个问题。
“自尊是我,仅有的东西。所以我能为他抛弃的,也只有自尊。”
小西讲了这句刚刚电视上韩剧的对白,我楞了一下。
“我常常羡慕,电视中的人物,可以只为了,一种理由,简单地活。”
小西仰望着夜空,“不像现实中,生活的理由,总是复杂。”
“现实中的生活可能更简单,完全不需要理由,只是活着而已。”
我笑了笑,“又或者活着的理由,只是因为不想死。”
“哦?”小西也笑了笑,“很古怪的想法。”
“我希望,能过一种,稳定而简单的生活。”
“嗯。”我点点头。
“大东的生活方式,让我觉得,不够稳定。”
小西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踩着地面,像酒醉的人努力寻求平衡。
“我好象踩在甲板上,虽然仍是地面,却随时感到,波浪的起伏。”
我虽然不能理解小西的感觉,却可以想象。
“就到这里吧。”小西笑了笑,“我自己坐捷运回去。Bye-Bye。”
“好。”我看看四周,已到了捷运站门口,“Bye-Bye。”
小西走进捷运站,回头说:“可不可以,也让我,活在小说里?”
我楞了一下,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没事。”小西又笑了笑,挥挥手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继续想着我喜不喜欢写小说这个问题。
打开门,还没坐下,大东就问:“她还好吧?”
“还好。”我坐了下来,“你怎么惹她不高兴?”
“刚刚我和她看电视时,看到一个美白化妆品的广告,她说她想买。
我说干嘛买?多看几部恐怖片,脸就会变白了。”
“哇!这句话有五颗星喔!”我哈哈大笑。
“我是开玩笑的。没想到她就开始不高兴。”
“你不太适合开玩笑。狗啊猴子啊开起玩笑会很好玩,但乌龟开玩笑的话,场面就会很冷。”
“胡说。”大东瞪了我一眼,“她只要一不高兴,接下来我们不管谈到什么东西,她总是会将话题导向要我好好找个稳定的工作之类的。”
“嗯。小西可能练过如来神掌第十八式--万佛朝宗。”我笑了笑,“然后呢?”
“然后我们愈讲愈僵,她就生气了。”
“小西希望你能稳定一点。”我想起小西刚才的话。
“这我知道。”大东似乎很无奈,“她是国小老师,每天十点多睡觉,早上不到六点就起床。而我却习惯夜生活,生活作息差太多了。”
“当初要离开广告公司时,她就很反对,这些年来总是要我找个固定的工作。可是……”大东又叹口气,“我真的很喜欢写东西。”
“为什么喜欢?”
“喜欢哪有为什么!”大东有点激动。
“嗯。”
就像不能理解小西一样,我不能理解大东的感觉,但还是可以想象。
回到计算机前,脑子还在消化大东和小西刚说的话。
“可不可以,也让我,活在小说里?”
突然想到小西这番话,我又陷入沉思。
小西跟大东从学生时代就在一起,感情算久。
她是个很传统的女孩,感觉上似乎是很会相夫教子的那种类型。
据大东说,小西以前很欣赏他的写作才华,那为什么小西现在反而因为大东的写作而不安呢?
“喂,要不要出去喝点东西?”
大东敲了敲我房门,隔着房门对我说。
我看了看表,已经12点多,明天还得上班。
“可是现在很晚了。”我说。
“可是我想请你喝耶。”大东又说。
“那有什么好可是的。”我立刻站起身,打开房门。
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想请客,就会觉得时间根本不是问题。
我们到了一家Pub,通常在这个时候也只有这种地方还醒着。
所有的Pub都长得差不多,总是光线阴暗、音乐吵杂、烟灰缸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堆香烟尸体。
不过这家Pub可能音响设备不算太好,所以音乐并没有放得很大声。
而且音乐听起来很慵懒,好象演奏者是穿着睡衣在录音。
我们坐定没多久,只讲了两三句闲话,大东便朝门口方向招了招手。
我转身一看,有一男一99lib?
女走近我们桌旁,然后也坐了下来。
男的坐我对面,女的坐我旁边。大东向我介绍这两人是他的编剧朋友。
“今天的进度如何?”大东问他们。
“我早上上厕所时,就知道今天运气很好,一定会写得很顺。”
男的开口回答,表情有些阴森,似笑而非笑。
女的没答话,只是从皮包摸出一包烟,打开后拿出一根。
“为什么?”大东问。
“因为我拉了“四条”。”男的说完后,嘿嘿笑着。
“你干脆说你拉了“同花顺”好了。”
女的很不以为然,叼着烟,点着火,冷冷地说。
我听了这些对话后,不禁开始打量起这两个人。
男的身材算是矮胖,而且脖子很短,下巴跟肩膀几乎呈一直线。
他的头发很厚很多,但大部分的头发不是往上长,而是往左右两侧。
好象在两耳旁包了一大团东西一样。
眼睛又圆又大,鼻子是鹰勾鼻,嘴唇很薄,唇上有十几根散乱的胡须。
说话时脸会习惯性左右摇动,偶尔牙齿还咬住下唇,发出吱吱的声音。
看起来有点像是猫头鹰。
女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非常小,但与她的眼睛相比却又足够大。
脸蛋瘦长,两颊稀稀落落的几个红点见证了青春痘曾经驻留的痕迹。
头发也很长,但似乎不怎么梳理,任其自然流泻在双肩。
坐下时似乎总觉得椅子不舒适,常会不安分地扭动着腰、调整坐姿。
比较怪异的是,她总是仰头向上吐烟圈,吐完后还会伸出一下舌头。
感觉好象是眼镜蛇。
“Jane,妳写得如何?”大东问眼镜蛇女。
“不要叫我Jane。”眼镜蛇女又吐了个烟圈,“我改名了。”
“为什么要改?”猫头鹰男问。
“Jane念起来像“贱”,所以我改成一个很有气势的Katherine。”
“Katherine跟气势有关?”猫头鹰男很好奇,脸又开始左右摇动。
“Katherine把中间去掉,像“King”的音,很符合我的王者风范。”
“是吗?”鹰男的脸还是左右摇动着。
“这种姓名学的道理不是你这颗脑袋所能理解的。”蛇女瞄了他一眼。
“姓名学只对中文名字有效吧,英文也有姓名学吗?”
我终于忍不住发问。
鹰男和蛇女同时转头看着我,两个人的眼神都很锐利。
我感觉我好象是这两者共同的猎物--老鼠。
“中国的命理学博大精深,西方人当然也可以适用。”蛇女回答我。
“是这样吗?”鹰男咬着下唇,又发出吱吱声。
“例如面相学上说,鼻头丰满圆润是财富的象征。希腊人的鼻子就是因为又尖又挺,鼻头没什么肉,所以希腊才会是欧洲贫穷的国家。”
蛇女说完后,瞄了我一眼。
蛇女将左手平放在肚脐的位置,左手掌背托着直立的右手肘,两手刚好构成一个90度角。而拿着烟的右手,手指弯成弧线。
虽然这种姿势几乎是所有抽烟女性的标准动作,但我此时看来,却很像中国武术中的蛇拳。
而鹰男的右手五指成爪,正敏捷地抓取桌上的薯条,像鹰爪功。
“听妳在唬烂。”鹰男嚼了几根薯条后,摇着头说。
蛇女眉毛一扬,鹰男双眼圆睁,鹰蛇对峙正要一触即发。
大东轻咳两声,说:“言归正传,我们谈剧本。”
鹰男和蛇女听到“剧本”后,眼神都一亮,分别收起鹰爪和蛇拳。
“我一直觉得《荒地有情天》的名字取得不好。”蛇女说。
“我倒觉得不错。”鹰男说。
“荒地哪里好?应该叫雪地才对。”蛇女说。
“愿闻高见。”鹰男说。
“你听好了。”蛇女瞪了鹰男一眼,“爱情应该要发生在寒冷的季节,这样才会更显现其纯粹与温暖。荒地能有什么?尘土到处飞扬只会让眼睛睁不开而已,看得到爱情吗?”
“可是很多爱情不都是因为眼睛被蒙蔽的关系?”我又忍不住说。
鹰男和蛇女又同时看我一眼,我下意识闭上嘴巴。
“荒地象征着一片荒芜,也许就像沙漠一样。但如果在沙漠中出现因爱情滋润而诞生的花朵,这意象不是很好吗?”鹰男边摇头边说。
“意象?”蛇女扭动着腰、调整坐姿,“我只能想象,在沙漠中三天没喝水的恋人,最后会为了一杯水而大打出手。”
“在雪地里就会比较好吗?”鹰男的摇头速度加快。
“如果是受困在雪地里的恋人,他们至死都是互相拥抱取暖的!”
蛇女呈90度角的两只手,显得有些紧绷。
“沙漠的荒芜意象才可以对比爱情的生机蓬勃!”
鹰男的右手又变成鹰爪,吱吱声听来很尖锐。
“雪地的寒冷感觉才可以产生爱情的经典对白!”
蛇女急速仰头吐出烟圈,吐完后伸出了两次舌头,比平常多一次。
“对白?”鹰男停止摇头,似乎有些疑惑。
“没错!”蛇女伸长腰,“只有经典的对白,才是爱情故事的王道!”
“沙漠的场景中也可以有经典的对白!”
““我爱你,就像这漫天飞雪”以及“我爱你,就像这风沙滚滚”,哪一种对白才能凸显爱情的浪漫?”
“但风沙滚滚可以凸显激情!”鹰男弓起身子,大声抗议。
“激情?”蛇女哼了一声,“那干脆叫荒地有奸情,或荒地有情夫。”
“哈哈。”听到荒地有情夫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了两声后,突然觉得不对,赶紧拿起水杯喝水,假装很忙的样子。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大东说:“我会再考虑一下篇名的。”
大东仍然沉稳的像只乌龟,丝毫不被鹰蛇的搏斗影响。
“Jane,喔不,Katherine。”大东微笑着,“先讨论妳的剧本吧。”
“我现在的进度跟上次差不多,只是加强对白的部分而已。”
蛇女从皮包拿出三份文稿,一份拿在手上;一份递给大东;
另一份抛给鹰男,鹰男探出右手,凌空抓住。
“喂。”蛇女转头跟我说:“便宜你了,你靠过来跟我一起看吧。”
“便宜吗?我觉得很贵耶。”
“嗯?”蛇女好象没听懂。
“没事。”我惊觉刚刚的话可能导致蛇吻,赶紧凑过身看她手上的稿。
于是他们三人开始讨论起蛇女写的场景、人物角色以及对白。
蛇女写的故事和人物都很简单,场景不多,却有大量的对白。
而她的故事果然是发生在寒冷的季节,场景几乎都少不了雪。
在白色的世界里,出现了总是穿蓝外套的男生和总是穿红外套的女生。
故事一开头,便出现了一段话:“最寂寞的人,是所有的人都不认为他(她)会寂寞的人。”
“这段话普普而已。”鹰男说。
“你懂个屁。”蛇女马上回嘴。
鹰男的意见很多,虽然蛇女总是反唇相讥,但仍旧做了一些笔记。
而鹰男的故事和人物明显复杂许多,主要人物是一男三女。
场景围绕着男主角的成长过程,横跨的时间超过十年。
“一男三女?”蛇女哼了一声,“这男的真烂。”
“这样人物之间的冲突性才高。”鹰男说。
“拖了十年,真是不干不脆、啰哩啰唆。”蛇女还是不以为然。
“这叫结构庞大!”鹰男又尖着喉咙大声说话。
在这段时间内,我通常只扮演听众的角色,很少开口。
他们讨论时很专注,偶尔有争执,但通常是属于抬杠的那种。
由于明天还得上班,所以我频频偷看表。
我怀疑这时候大概只有我还会在乎“时间”这种东西的存在。
后来大东瞄到我>藏书网的动作,于是也看了看表,然后说:“今天就到这吧。改天到我那里再讨论。”
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呵欠。
走出那家Pub,天气有点冷,我不禁打了个喷嚏。
蛇女走近我,对我说:“天气变冷了,多穿一件衣服,小心着凉。”
我吓了一跳而且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热,说:“谢谢。”
“怎么样?”蛇女又说:“你是不是有点感动?”
“嗯。”虽然我点点头,但很纳闷她这么问。
“这就是我刚刚所说的,爱情故事应该发生在寒冷季节的原因。这么简单的对白,却很容易让人感动。”蛇女咧嘴一笑,“如果我说:天气变热了,少穿一件衣服,小心中暑。你大概会想扁我吧。”
蛇女说完后哈哈大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
鹰男和蛇女走后,我和大东招来一辆出租车坐回家。
“他们两个人还不错吧?”在车上,大东问我。
“人还好,就是怪了点。”bbr>我说。
“怪?”
“嗯。男的像猫头鹰;女的像眼镜蛇。”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象。”大东哈哈大笑。
“他们是不是常常争吵?”
“嗯。他们分别有某种程度的偏执,但有时反而可以有互补的作用。”
“偏执?”
“他们都很喜欢编剧,兴趣、工作和生活都是编剧,难免会偏执。”
“是吗?”
大东还没回答我,车子已到了住的公寓楼下。
进家门后,大东直接坐在沙发上,喘了口气。然后说:“我和他们的生活形态很简单,而且通常是为了写东西而生活。虽然也会尝试新的生活形态,不过这是因为要取得新的体验来写东西。
久而久之,难免会有一些偏执。只有你,才可以专心生活。”
“专心?”我也坐进沙发。
“你在生活时,根本不需考虑写东西的因素,当然专心。”
“可是我现在也在写啊。”
“你只是从生活中取材,并不是为了写东西而生活。”
大东这些深奥的话,让我坐在沙发上低头沉思。
“去睡吧,你明天还得上班。”大东说。
“嗯。”我点点头,走进房门。
我回房后,便直接躺在床上。
当我闭上眼睛时,隐约在黑暗中看到几双眼睛。
那是小西的眼睛,还有鹰男与蛇女的眼睛。
他们的眼神透着一种欲望,像是正在追求某样东西。
小西要的应该是安定,而鹰男与蛇女呢?
成就感?兴趣的满足?
那么我呢?
我的个性是如果想事情想不出答案,就会想睡觉。
所以我很阿莎力地睡着了。
醒过来时,花了十秒钟,才知道自己人在台湾。
再花了半分钟,才知道该准备上班。
但我不管花多少时间,始终无法让头发平顺地贴住头皮。
以前不管早上起床后多么混乱,总能刚好在八点进入公司。
但自从曹小姐称赞我这种天赋后,我却失去了这种天赋。
太刻意追求八点正进入公司的结果,反而让我迟到了几分钟。
今天特地不看手表,凭本能移动,反而又在八点进入公司。
难怪人家都说:人生总在刻意中失去,却又在不经意中获得。
“早。”曹小姐跟我打了声招呼,转头看背后墙上的钟,“好厉害。”
“哪里。”我用力拉拉嘴角,露出形式上的笑容,掩饰一些紧张。
“我们来做个约定如何?”
“约定?”我的紧张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
“嗯。”她笑一笑,“如果以后你在八点到八点一分之间出现,我就唱首歌。但只能在这一分钟内出现才有效哦。”
“我只要早点到,然后等八点再出现,妳不就得天天唱歌?”
“说得也是。”她低头想了一下,“所以你不可以这么做。”
“好。”
“那就这么约定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愈来愈纳闷,不禁回头问:“为什么要这么约定?”
“这样上班才会更好玩呀。”
曹小姐笑得很开心,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么笑。
“更好玩?”
“我一直觉得上这个班很好玩,如果再更好玩一点也无妨。”
“上班会好玩吗?”
“虽然上班是工作,但我还是觉得好玩。”
“是喔。”我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
走了十多步,脑中好象听到写作者最好的朋友--灵感,正在敲门。
我转身跑回曹小姐的位置,跟她说:“想不想听故事?”
“嗯?”她抬起头,表情有些疑惑。
“有个女孩为了可以天天跟喜欢的人见面,用她的声音跟魔鬼交易,从此她每天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可以说话,然而她总是利用那一分钟唱歌给她喜欢的男孩听。”
“然后呢?”她眼睛一亮,似乎很感兴趣。
“她唱歌的时间,也刚好都在八点到八点一分,只不过是晚上八点。
她每天都会唱歌,同一首曲子今天唱不完明天就接着唱,断断续续总共唱了几十首歌曲。”
“真的吗?”曹小姐直起身子,“然后呢?”
“那个男孩起先觉得很奇怪,后来不以为意,最后便习惯听她唱歌。”
“结果呢?”
“有一天男孩调到日本工作,女孩费尽千辛万苦也跟了去。但是……”
“但是什么?”
“男孩却再也没听到女孩唱歌了。”
“为什么?”曹小姐终于站起来,身体并稍微往前倾。
“是啊,男孩在日本时也不断问她:为什么不唱了?”
“那她为什么不唱歌了呢?”曹小姐似乎有些急。
“写得如何?”
我正想回她话时,老总突然出现在我身后,问了我一句。
“啊?什么?”我一时之间还回不过神。
“我问你服务建议书写得如何?”
“对白还要加强。”
“对白?”老总歪着头,“你在说什么?”
“没事。”我突然醒悟服务建议书不是小说,“我快写完了。”
“今天已经是星期五了,记得下星期一要给我。”
老总丢下这句话后,就走进他的办公室。
我也想走回我的办公桌时,曹小姐叫住我:“你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可是现在是上班时间。”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婉拒。
因为上班时要专心工作乃是真理,而我喜欢曹小姐勉强可以算是爱情;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爱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哦。”她有些失望,慢慢坐回椅子上。
我回到座位上,打开计算机,收拾一下桌面。
想到刚刚说给曹小姐听的故事,其实那是我编造的。
可是在说故事的同时,我却有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兴奋感觉。
那是一种因为有人专注聆听而产生的成就感与满足感。
女孩为什么不再唱歌了呢?是啊,为什么呢?
我想了几分钟,突然想到还有工作,不禁拍了一下脑袋,迅速回到计算机屏幕上。
中午休息时间到了,我不想出去吃饭,拿出一块面包将就着吃。
啃完最后一口面包,起身想去倒杯水喝时,发现曹小姐站在我身后!
“呜……”我差点噎着。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她说。
“没关系。”我将口中的食物吞下后,说:“妳来多久了?”
“有好几分钟了。”她笑了笑,“看你忙,不敢吵你。”
“有事吗?”
“我想听故事。”
“原先男孩只是好奇女孩为何不唱歌,渐渐地,开始想念她的歌声。”
我起身去倒杯水,边走边说,边说边想,而曹小姐一直跟在我身后。
“后来,男孩渴望听见她唱歌,愈来愈渴望,甚至觉得没有她的歌声,他就失去在生活中前进的力量。他终于发觉,他爱上了这个女孩。”
“但是女孩不唱歌了呀。那怎么办?”
“最后男孩在最容易发生奇迹的耶诞夜里,想尽办法请她唱歌。但她只是一直摇头、猛掉泪,还是不唱歌。”我倒了一杯水,喝完后说:“男孩终于绝望了,转身离去。女孩始终泪眼朦胧,因此没看到他的离去。等她擦干眼泪时,男孩刚好走了一分钟。”
“又是一分钟。”曹小姐叹了口气。
“突然间,女孩开口唱歌了,而且愈唱愈大声,她希望男孩能听见。”
我也叹了口气,“可惜耶诞夜的街上太吵了,男孩没听见她的歌声。”
“……”曹小姐似乎欲言又止。
“女孩只有一分钟,唱完后便倒下。倒下的瞬间,男孩突然回过头。”
“后……后来呢?”曹小姐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后来了,故事结束了。”
“不可以!”曹小姐有些激动,“故事不可以就这么结束。”
我有点惊讶,看了看她,没有答话。
“故事真的结束了?”
“嗯。”我点点头。
“礼嫣,一起去吃饭吧。”小梁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对不起。我现在没心情吃饭。”
说完后,曹小姐径自走回自己的座位。
小梁等曹小姐走后,问我:“你跟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也回到我的座位,“跟她说个爱情故事而已。”
“是吗?”小梁说:“是不是讲你被抛弃的经验?”
我抬头看了看他,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就走了。
我懒得理他,继续做我的工作。
下班时间到了,我只剩下一点点就可以写完服务建议书。
原本想一鼓作气写完,但觉得眼睛有些累,决定下星期一再来收尾。
收拾好公文包,起身离开。经过曹小姐的座位时,发现她还没下班。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女孩在日本时不唱歌?”我说。
“嗯。”她点点头。
“日本的时间比台湾快了一个钟头,如果在台湾是八点唱歌,在日本就会变成是九点唱歌。因此女孩最后唱歌的时间,是九点正。”
曹小姐瞪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才说:“就这么简单?”
“是啊。故事总是拥有曲折的过程和简单的结果。”
“你知道吗?”她笑着说:“我无法客观看待别人的心情,因为我容易被牵动。所以请尽量别跟我说一些悲伤的故事。”
“喔。”
“约定还是算数,只要你在八点到八点一分出现,我就唱一首歌。”
“是哪一种八点?妳的表?”我指着她背后的墙,“还是墙上的钟?”
“有差别吗?”
“妳忘了那个故事的教训了吗?”
“那就墙上的钟好了。”她笑了笑。
我看一眼墙上的钟,估计它和我手表的时间差。
走出公司大楼,心情很轻松,如果吹来一阵强风,我也许可以飞起来。
除了困扰多时的服务建议书快写完以外,说故事所带来的兴奋感还在。
经过那家咖啡馆,想都没想,直接推门进去。
学艺术的女孩还在老位置,拿起笔,又放下,似乎很犹豫。
“嗨。”她笑一笑,然后目光又回到桌上,“真是伤脑筋。”
“伤什么脑筋?”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想画一张图,图名叫:现在。可是始终无法动笔。”
“为什么?”
“因为当我开始画时,就已经不是“现在”了呀。”她摇摇头,“所以我无法捕捉“现在”的感觉。”
老板走过来,将Menu递给我。
“你在高兴什么?”他问我。
“不可以吗?”我指了一种Menu上的咖啡,然后将Menu还给他。
“只是好奇而已。”他收起Menu,“因为我总觉得你是个悲哀的人。”
他转身走回吧台,我很想朝他的背影比中指。
“喂。”学艺术的女孩叫了我一声,“给点建议吧。”
“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当过去与未来两时间点的距离趋近于零时,谓之为现在。因此现在的特性就是它根本未曾真确地存在。”
“是吗?”
“嗯。所以妳画不出来是很科学的。”
“这样呀。”她笑了笑,阖上画本,“那我就不画了。”
“艺术和科学果然还是有共通点的。”
“没错。”
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印象中,我好象没有跟她这么有默契过,即使我们认识也有一些时日。
每次碰面,除了说说话,就是看她画画,偶尔会一起看着窗外。
如果我们有了笑容,也是她笑她的、我笑我的,从没同时笑过。
因此这次无预警的同时笑,好象让气氛变得有些异样。
于是我们笑了一阵后,同时将视线朝向窗外,却又造成另一次默契。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过了一会,她将视线从窗外转回,“是不是小说写得很顺利?”
“小说写得还好而已。”我也将视线转回,“可能是工作很顺?99lib.利吧。”
“工作顺利只会让你轻松,未必说得上高兴。你一定还有其它原因。”
“我今天跟同事讲了个故事,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感到一种兴奋。”
“那很好呀,恭喜你了。”
“恭喜?”我很纳闷,“为什么要恭喜我?”
“你看看那些人……”她伸手指向窗外的捷运站,“他们在干嘛?”
“走路啊。”我想都没想。
“不要看他们的动作,注意他们的神情和样子。有没有感受到什么?”
“嗯……”我看着在捷运站前出入的人群,凝视一阵子后说:“他们好象在找些什么,或是要些什么。”
“我第一次到这里时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我那时画了一张画。”
我朝她伸出右手,手心向上,“给我看吧。”
“好。”她笑着说。
然后打开画本,找出其中一页,摊在我手心上,我赶紧用双手捧着。
画纸上的人奋力向上跃起,伸长着手努力想抓住悬挂在上方的东西。
那些东西的形状很丰富,长的、短的、圆的、方的、扁的都有。
还有的像星星;有的像沙子;有的模模糊糊的,像阴影,看不出形状。
“这是?”我看了一会后,问她。
“追求。”她说。
老板刚好端着咖啡走过来放在我面前,听到这句话后,看了她一眼。
“嗯。”老板走后,我又端详这幅画,“是有这个味道。”
“是呀。大家都很努力在追求些什么。”
“所以这么多的形状是表示要追求的东西有很多种啰?”
“嗯。有些东西虽然闪亮,但抓在手里却容易刺伤自己,像这些形状尖锐的星星。还有的东西像沙子,抓得再紧还是会漏。”
“什么东西像沙子?”
“感情呀。”她笑了笑。
“说得也是。”我也笑了笑,“那这些像阴影一样的东西呢?”
“这是大部分的人一直想要的东西。”她的手指着画上几处阴影,“大家只知道要抓,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看着她的画,又想着她的话,入神了一阵,回神后问她:“对了。妳刚刚为什么要恭喜我?”
“在追求的过程中,因为用力,表情会很僵硬,也通常不快乐。”
她说:“而你在追求的过程中有快乐的感觉,不是值得恭喜吗?”
“是吗?那我在追求什么?”
“这得问你自己。”她笑了笑,“不过如果在追求的过程中感到快乐,那么你到底追求什么,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有道理喔。”我笑了笑,身体一松,靠躺在椅背。
她将“追求”这张画翻到背面,然后问我:“这张画叫什么?”
“画?”我很疑惑,“这是空白啊,完全没画任何东西。”
“不。这个叫“满足”。”
“为什么?”
“追求的反面,就是满足。”她将手掌在空白的纸面上轻轻摩擦,“而且如果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必追求,当然就叫满足。”
“妳是开玩笑的吧?”
“是呀。不过虽然是开玩笑,还是有点道理。”她笑得很开心,“不是吗?”
“嗯。”我点点头,“妳好厉害。”
“谢谢。”
我们同时端起咖啡杯,彼此都喝了一口后,又同时放下杯子。
“说真的,我也一直试着想画“满足”,但始终画不出。”
“真的那么难画?”
“嗯。满足是因人而异的东西,羊认为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草就叫做满足,但狮子可不这么认为。”
“妳每天都能在这里喝咖啡,难道不能说是一种满足?”
“这确实很接近满足的感觉。不过……”她朝吧台伸出右手食指,然后笑了起来,“我总是喝完还想再喝,怎能说是满足呢?”
“看来满足真的很难画。”
“嗯。而且如果很想拥有满足的感觉,也是一种追求的欲望哦。”
“好深奥喔。”我也笑了笑。
她把玩着笔,眼睛盯住“追求”的背面,似乎又试着想画“满足”。
为了不干扰她,我将视线转向窗外,竟看见对面有个警察。
“警察来了!”我压低声音,“快!”
“快?”她歪着头,“快什么?”
“快跑啊!”
“我是学艺术的,又不混黑社会,干嘛要跑?”
“妳的车子啊!”我开始着急了。
“哦。”她也看了看窗外,“我扭了脚,所以……”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意识到她今天一定没办法奔跑。
于是我像一只突然闻到猫味道的老鼠,反射性起身,拔足向外飞奔。
满足
“砰”的一声,我撞到桌角。桌脚摩擦地面也发出急促的嘎嘎声。
那张桌子并没有其它客人,桌上也没杯盘之类的东西。
所以桌子只是受了惊吓,但我的腰却好痛。
我右手扶着腰,左手拉开店门,冲向马路对面。
可是当我跑到马路对面四下张望时,竟然没看见她的车!
我没花太多时间犹豫,右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腰,在附近一面小跑步,一面搜寻。
来来回回好几趟,还是不见她那辆红色车子的踪影。
只好偷偷跟在那个警察背后99lib?,也许他能帮我找出红色车子。
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台湾的警察总能轻易发现任何违规停放的车子。
可是如果警察发现了红色车子,我该做什么或说什么?
正在思考之际,那个警察刚好回过头。
他的视线一接触到我,似乎吓了一跳,身子突然一弯,右手迅速移到腰际准备拔枪。
我也吓了一跳。
我们对峙了几秒,他才直起身子说:“下次别随便把手放在腰部。”
然后他转过头,继续向前走。
我原先很纳闷,想跟他说:阿Sir,我腰痛,不行吗?
后来仔细一想,才知道他应该以为我放在腰部的右手,像是要拔枪。
我暗叫好险,吓出一身冷汗。
没多久,警察上车走了,我还是没看到红色车子。
我右手仍然按着腰,慢慢走回咖啡馆内。
左手推开店门时,老板看了我一眼。
“妳车子不见了。”我刚坐下,立刻跟她说。
“我今天没开车来呀。”
“啊?”我很惊讶。
“我刚刚本来要说:我扭了脚,所以今天没开车来。谁知道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急忙跑出去了。”
“什么?”我直起身,牵动到腰部,忍不住呻吟一声,“唉唷。”
“撞到桌子是不是很痛?”
“还好。”我回头指着被我撞了一下的桌子,“那张桌子妳也撞过。”
“嗯,我记得。”
我不禁回想起她第一次撞到我桌子的情景。
可是,为什么那时她丝毫没有痛苦的样子?
“咦?我记得当时妳好象没有受伤?”
“是呀。”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跑步也是一种艺术呀。”
“妳在说什么?”
“你看过非洲羚羊跑步的样子吗?”
“在电视上看过。”
“牠们都是边跑边跳,不是吗?”
“是啊。”
“我觉得羚羊的跑法很美,就学着这样跑啰。”她笑得非常开心,“所以你撞到腰,我撞到屁股。”
“不会吧?”
“你一定想不到艺术不仅是一种美,又可防止运动伤害吧。”
“…………”
我揉了揉腰部,愈揉愈疼,左手想端起杯子喝口咖啡。
但老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伸手就把我面前的咖啡收走。
“喂。”我抬头说:“我还没喝完。”
“咖啡凉了。”他说。
“谁规定咖啡凉了不能喝?我现在偏偏想喝凉掉的咖啡。”
“我帮你换杯热的。”
“换?”我很好奇,“不用钱吗?”
“不用。”他看了看我,“你还是坚持要喝凉掉的咖啡?”
“开什么玩笑?咖啡当然是热的好。”我说:“去煮吧,我等你。”
“还疼吗?”老板走后,我接触到她的眼光,吃了一惊。
我知道她的眼神很柔很软,但就某种抽象意义而言,她眼神的方向总是向下。
那是一种细心的眼神,一种仔细观察或接收讯息的眼神。
这种眼神虽然专注,也可以看清任何东西,却不必带着感情。
可是现在她的眼神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却是向上。
这种眼神虽然也很专注,却往往看不清东西,因为常会被感情牵动。
举例来说,如果用抽象意义上向下的眼神看着雨天,可以看到檐下的水珠、地上的涟漪;但向上的眼神却总是模糊一片。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在我面前表达关心,就会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喂,还疼吗?”她见我没反应,又问了一次。
“嗯。”我皱了皱眉。
“你为什么要跑呢?”
“因为……”我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不知道。”
“很干脆的回答哦。”
“是啊。”
“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她也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说:“不知道。”
“很干脆的回答喔。”
“是呀。”
我先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回过头,往吧台方向望去。
也许老板可以适时出现,来化解我和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窘境。
但他在吧台内东摸西摸,似乎还没开始准备煮咖啡的意思。
我将头转回时,她将一张画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刚刚跑出去时,我画的。”
我低头看了看,看到画纸上有一个人背对着我,跑过马路。
他的右手按着腰,左手手指弯成勾,贴在眉上,似乎正在眺望。
而跑步的方向与眺望的方向并不相同,视线还要再往右偏移一些。
不必多想也知道画里的这个人是我。
“背部的线条好象很硬。”我指着画说。
“因为你很专心,也很执着。”
“为什么背部的旁边还有三条弯曲的线?”
“这表示你很痛呀。”
说完后,她笑了起来。
我突然觉得好象做了一件蠢事,脸上微微发烫。
“你不问我这张画的名字吗?”
“大概是冲动的傻瓜或是容易受伤的男人之类的吧。”
我将视线离开画,不想再让话题停留在这张画上面。
“不。”她说:“这张画叫满足。”
“满足?”我心头一震,视线又回到画上。
“嗯。对我而言,这就是满足。”
我抬头看了看她,她的视线却停留在画上。
“原先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急着跑出去,但当你跟在警察后头时,我就知道你在做什么了。知道了以后,就很感动。”
“那为什么会叫满足呢?”
“要达到满足之前,得先经过感动呀。”她抬起头,笑着说:“而且长时间的满足感很难拥有,满足感通常只是片刻的事。”
“片刻?”
“嗯。我觉得感动了以后,一不小心,就有了满足感。”她说:“因为只是一瞬间的事,所以我立刻拿起笔,画了这张画。”
“嗯……”虽然我觉得画名叫满足有些牵强,但却说不出个道理来。
“你是不是认为这张画叫满足不太恰当?”
“嗯。”我点点头。
“其实我只是把这一刻画下来,提醒自己曾经感到满足。”她笑了笑,“而且我不希望你再为我这样做,或是再受一次伤。既然我觉得这样就够了,为什么不能叫满足呢?”
我看了看她,又接触到那种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向上的眼神。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做bbr>了件蠢事,而是一件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事。
只是这个象征意义目前看来还很抽象。
虽然我知道这件事不能代表什么,但一定有某种力量让我这么做。
如果我知道这是什么力量,我就可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以及这样做的象征意义是什么。
那么这个象征意义就不再抽象,而是可以具体被描述。
我的个性是如果觉得某样东西抽象,就会说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
“我该走了。”她收拾好东西,站起身。
“妳的脚没问题吧?”
“不要紧。”她走了几步,“你看,很正常吧。”
我看了看她走路的样子,只是有些不自然而已,便点了点头。
“想不想看羚羊奔跑的样子?”
“喂!别开玩笑。”
“呵呵。”她笑了两声,“我走了,Bye-Bye。”
她走后,我继续思考着所谓抽象的象征意义是什么。
“咖啡来了。”老板把咖啡放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
然后他竟然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又吓了一跳。
“对我而言,她喜欢喝我煮的咖啡,就是满足。”他说。
“是吗?”
“所以我并没有再额外强求些什么,不是吗?”
我看了看他,不怎么了解他所说的,也没有答话。
喝完咖啡后,我离开咖啡馆,走进捷运站。
近距离看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更能感受到他们的追求欲望。
或许他们之中,有人常会有片刻的满足感,但总是稍纵即逝。
就像“追求”所画的,需要追求的东西太多了,满足可能只是刚好抓住某样东西时,瞬间的触感而已。
看来想要得到长时间的满足,是不太可能的。
“而且如果很想拥有满足的感觉,也是一种追求的欲望哦。”
想到她说的这段话,又想到我跟这些穿梭的人都一样,不禁暗自叹口气。
不,其实我可以不同的。因为她也说:“如果在追求的过程中感到快乐,那么你到底追求什么,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笑了起来。
刚好我的站到了,匆匆下了车,然后回头看看又被列车带着走的人。
我突然发觉,我彷佛可以读到他们的某些感受。
这些罐头内装的到底是水果、鱼还是肉块,我已经隐约可以看出来。
我赶紧跑回家,立刻进了房间、打开计算机。
捷运站人群的眼神,和小西、鹰男、蛇女的眼神一样,都非常用力并且执着地在追求某些东西。
而大东和曹小姐的眼神则少了点力道,但却多了些快乐。
至于学艺术的女孩,虽然我不太清楚她要追求什么;
但若那张“追求”的图里面画的是她,我相信她一定是面带笑容。
我很努力地敲打键盘,让亦恕与珂雪愈长愈大。
如果现实中的人物是这么生活着,那么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如此吧?
而让每个人因感动而产生的满足,又是如何呢?
畅销作家在五星级饭店渡假时喝到一杯昂贵的咖啡觉得满足;
建筑工人工作一天后在路旁凉水摊喝到一碗豆花也感到满足。
作家和工人的身份、地位不同,咖啡和豆花的价格、味道也不同,但满足的感觉是一样的,并不会因人而异。
也没有因为谁的地位高、赚的钱多,谁的满足感就会比较伟大的道理。
“杯子借一下。”
我正专注于亦恕与珂雪的世界中,突然听到声音,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更吓了一跳,我看到蛇女正指着桌上的杯子。
“喔。”我迅速站起身,神情有些慌张,“请。”
“我见你房门没关,就进来了。”她弹了些烟灰在我的杯子里。
“这是喝水用的杯子,不是烟灰缸。”
“有烟灰缸的话,我还需要向你借杯子吗?”
“这……”
“写小说的人不能小气,否则写出来的故事格局便会不够大。”
蛇女叼着烟,看着我:“怎么?是不是杯子舍不得借我用?”
“舍得,当然舍得。杯子送妳都没关系。”
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说我小气的话,我就会大方得近乎没有天理。
蛇女在我房间内走来走去,最后眼睛盯在计算机屏幕上,问:“你的小说篇名叫?”
我移动鼠标,指向档案第一页,让她看篇名。
“亦恕与珂雪?”她仰头吐了个烟圈,“你果然不是专业编剧。”
“嗯?”
“如果取珂雪这种名字,那她的身体要健康一点,起码没有肺结核。”
“为什么?”
“因为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对白:珂雪,妳怎么咳出血了?珂雪!别再咳血了!”她哈哈大笑,“说这些对白的演员,一定想杀了编剧。”
被她吐槽,我有些尴尬,头皮开始发麻。
“奶茶一杯15元,伯爵奶茶却要35元;皇家奶茶更狠,要50元。”
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同样都是奶茶,天晓得味道到底有没有差别。
但取不同的名字,价位便大不相同。”
“妳想说什么?”
“真笨。”蛇女瞪了我一眼,“所以说,取名是很重要的。”
“咦?”我坐下来准备关掉计算机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忙站起身,“为什么妳会来我家?”
“喂,你的反应也太慢了吧。”蛇女又往杯子里弹了些烟灰,“我都已经进来这么久,也跟你说了一会话,你竟然现在才问。”
“喔。”我抓了抓头,觉得自己有些迷糊。
“你猜猜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蛇女说:“但要运用想象力。”
我只想了几秒,便说:“应该是大东叫妳过来讨论事情吧。”
“这是正确答案,但却不是运用想象力所得到的答案。”
“想象力?”
“嗯。”蛇女又点上一根烟,“没有想象力,怎么当编剧?”
“什么是想象力的答案?”
“就是一般人较难猜到的答案,但却又合乎情理。这样在故事进行的过程中,读者不仅常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又会觉得恍然大悟。”
“是这样喔。”
“嗯。”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又开口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这个嘛……”我想了一下,“自从上次见了我之后,妳就无法自拔地爱上我,因此妳假借要跟大东讨论事情的名义,专程来见我一面。”
“这个答案不错。”她拿下叼在嘴里的烟,手指夹着烟,烟头指向我,“你真是孺子可教。”
客厅传来大门的开启声,蛇女皱了皱眉头说:“白目的人来了。”
“谁?”
“你也看过的,一个人头猪脑的家伙。”
“喔。”我知道她说的应该是鹰男,“妳还没看见,怎么知道是他?”
“有些人跟大便一样,你不需要看见,就可以闻到臭味。”
“喂!”鹰男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听到了!”
“嘿嘿。”蛇女笑了几声,仰起头狠狠吐个烟圈,伸了伸舌头,说:“我们出去吧。”
蛇女拿起我的杯子,走出我的房间。
我和蛇女走到客厅,鹰男和大东坐在沙发上,鹰男瞪了蛇女一眼。
蛇女若无其事地走到鹰男旁边,把杯子放在矮桌上,坐了下来。
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烟,朝鹰男面前缓缓吐出。
鹰男右手挥了挥眼前的烟雾,大声说:“喂!”
蛇女笑了笑、耸耸肩,把烟丢进杯子里,杯子里的水弄熄了烟蒂。
“刚刚制作人打电话给我,他说……”大东开口说话,但留了尾巴。
鹰男和蛇女果然同时转过头聆听。
“他说我们三个人的案子都通过了。”
“耶!”
鹰男和蛇女同时大叫一声,并转过身面对面,两双手互相紧紧抓住。
我原本正要坐下来,看到这一幕,身体不由得僵在半空。
他们的眼神,应该是传达出满足的讯息吧。起码这一刻是。
这应该是因为突然抓到长久以来一直追求的某样东西,而感到满足。
“喂,你抓着我的手干嘛?”蛇女瞪了鹰男一眼。
“是妳抓住我的!”鹰男说完后甩开抓住的手,低头看了看手心,“哇!我的手会烂掉!”
“你说什么?”蛇女站起身,两手叉腰。
“先别斗嘴。”大东说:“不过我的剧本比较赶,你们先帮我完成,再搞定你们自己的剧本。”
蛇女和鹰男听完后,都点点头,互望一眼后,不再说话。
“这么好的消息,该请吃饭吧?”我说。
“你还没吃饭吗?”蛇女似乎很好奇。
“嗯。”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蛇女又问。
我看了看表,十点多了,我吓了一跳,原以为才八点左右。
“那我自己去吃饭,你们慢慢聊。”
“喂。”蛇女叫住我,“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吃饭?”
“我刚刚在写小说,忘了时间。”
“这是正确答案。但我要知道想象力的答案。”
“嗯……”我一面走回房间拿外套,一面想,再走出房间时,说:“我知道妳会来,于是我等妳。在没见到妳之前,我是吃不下饭的。”
“很好。”蛇女掏出一根烟叼上,“要继续发挥你的想象力。”
“想象力?”鹰男摇摇头,“那有什么用?”
“你懂个屁。”蛇女斜过头看着鹰男。
“我是不懂。”鹰男发出吱吱声,接着说:“但我不管用哪种想象力,都无法把妳想象成美女。”
“再说一次。”蛇女咬断嘴里的烟,再吐出口中的半截断烟。
“我走啰。”我很阿莎力地逃离这个即将冲突的场面。
我在街上走着,因为不觉得饿,所以就只是走着。
想到刚刚蛇女和鹰男那一瞬间的满足神情,很羡慕。
蛇女和鹰男在日后回想时,还会记得他们曾短暂拥有满足的感觉吗?
我不禁仔细回想自己生命的轨迹,好象不记得有过满足的时候。
或许有吧,只是现在不记得,或是发生的当下不觉得。
但不管是不记得或不觉得,都是一件悲哀的事。
而且在搜寻过去的记忆时,又意外找到许多难过的事和一些快乐的事。
那种难过的感觉,现在还记得;
但快乐的感觉,早已忘光,只记得当时是快乐的。
还是赶快停止胡思乱想吧,再想下去也许会想跳楼。
至于满足这东西,只要以后发生时,试着把它记下来就好。
想到这里,便羡慕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因为她可以把满足画下来。
这样起码会有证据,证明自己曾经满足过。
对着夜空叹口气后,已经12点了。
转过身,朝原路走回去。
一打开门,碰巧鹰男和蛇女也要离开。
“你回来刚好。”蛇女把我的杯子还给我,“我帮你泡了杯茶。”
“这是什么茶?”我看了看杯内的深褐色液体。
“如果是想象力的答案,这是普洱茶。”蛇女说完后走出门。
“那正确的答案呢?”我追出门,到了电梯口。
“尼古丁和焦油混在水里所造成的。”
蛇女的声音从快关上的电梯内传出。
朝电梯比了个中指后,到厨房用力刷洗杯子,以免日后喝水会有烟味。
大东已经回房赶稿,剩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客厅。
肚子却在此时开始感到饥饿,只好泡碗面充饥。
等待面熟的时间,又想到自己该对将来有些远见,才能活得更充实。
但可惜我有深度近视,看不了多远。
吃完泡面后,正所谓:饱了肚子、空了脑子,于是便不再胡思乱想。
回房躲进被窝里,便开始专心睡觉。
关于睡觉这件事,我一直是很有耐心的。
也就是说,我可以连续睡十几个钟头的觉而不会觉得厌烦。
所以醒来后,已是下午时分。
我发呆了两分钟,等脑袋热机后,确定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
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应该会去咖啡馆吧?
我跳下床,没拖太多时间,便出门搭捷运到那家咖啡馆。
推门进去时,老板跟往常一样,不怎么搭理我。
“今天是星期六。”老板端咖啡来时,说了一句。
“我知道。”我抬起头,“然后呢?”
“你一定不是为了我的咖啡而来。”
“那是当然。”
老板看了我一眼后,转身往吧台走去。
“不过……”听到我又开口,老板停下脚步。我接着说:“你煮的咖啡真的很好喝,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
老板没有再转过身,只是顿了顿,然后说:“你别指望我说谢谢。”
“无所谓。”我耸耸肩,“咖啡很好喝所以我该说实话,这是真理;
但你对我冷冷的所以我不想称赞你,这是人情。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我随手拿出一张白纸,试着想些情节来打发等她的时间。
无法专心时,就抬起头看看窗外、吧台和她桌上“已订位”的牌子。
我发觉这家咖啡馆的客人还不少,只是我以前从未注意。
这些人的脸我应该看过,但我既不觉得熟悉也不觉得陌生。
我该不会也像她一样,无法用脸来判断每个人的差异?
再瞥了瞥她的桌子,还是没来。
“已订位”牌子的颜色渐渐由亮转暗,最后突然变成金黄色。
我抬头一看,店内的灯打亮了,窗外的天却黑了。
她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我起身结帐,留下七张画满飞箭的纸在桌上,但小说进度一个字也没。
老板打了八折,我说声谢谢,他没反应。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时间好象过了好久好久,脚步也愈走愈慢。
在楼下刚好碰到小西,她两手各提了一大袋东西。
“小西。”我打声招呼,“真巧。”
“你怎么老叫我小西?”她笑了笑,把左手那一袋东西拿给我。
“这是?”
“我来煮东西给大东吃。”
“有我的份吗?”
“都被你看到了,能不,邀请你吗?”
“这……”我有些不好意思。
“开玩笑的。”她又笑了笑。
我们一进门,小西就开始忙里忙外。
大东虽然走出房门,不过他手里拿着稿子,坐在客厅埋头苦干。
我试着走到厨房帮小西,但她总是摇摇手,把我推回客厅。
我隐约觉得大东这样不太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感觉上在这种场景中,男生应该跑到厨房从背后环抱着女生的腰,然后女生像被搔痒似地咯咯笑着,用手拿起一块食物转身,男生再仰头一口吃下。
她会问:“好吃吗?”
他会回答:“当然好吃,不过最好吃的是妳。”
她最后娇嗔地说:“讨厌,你坏死了。”
一想到这里,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发誓绝不在我的小说中出现这种情节。
不然我一定无法原谅我自己,我的父母大概也不会原谅我。
家门不幸啊,搞不好我父母会这样想。
“可以吃饭了。”小西的声音传来。
我停止胡思乱想,起身走向厨房。
但大东却要等到小西叫第二声才缓缓起身。
这顿饭其实是很丰盛的,看得出小西的用心。
但大东似乎并不怎么专心吃饭,甚至有些急。
我能体会大东这时急于赶稿的心情,也知道他很重视这次机会。
可是……可是在不断追求的过程中,应该常常要有一些满足来支撑啊。
大东啊,暂时把脑中的稿子抛去,看看面前的菜和小西的汗水,这将是多大的满足,你知道吗?
“我吃饱了。”大东说。
“哦。”小西好象楞了一下,接着问:“好吃吗?”
“嗯。”大东只点了个头,直接走到客厅。
小西的右手僵在半空,筷子不知道是要放下来?还是继续夹菜?
“妳煮的饭真的很好吃,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我说。
“哦。”小西回过神,微微一笑,“谢谢。”
餐桌上少了大东,我和小西很有默契地迅速结束用餐。
我准备收拾碗筷时,小西又将我推向客厅。
看到大东的目光仍旧只专注在那一堆稿纸上,我忍不住便说:“喂,起码去洗碗吧。”
“啊?”大东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你说什么?”
我用手比了厨房的方向。
“等一下吧。”大东说:“我把这一个场景处理好再说。”
然后他又低下头,直到小西洗完碗筷回到客厅坐下,他都没抬起头。
“我走了。”小西坐了一会,便开口说。
“不再多留一会吗?”大东终于又抬起头。
“不用了。”小西站起身,“你别写太晚,要早点睡。”
“喔。”大东只应了一声,并没有站起来。
小西迟疑了一下,再转身走向门边。
她关门的力道非常轻缓,关门的余音听起来似乎很幽怨。
我愈想愈觉得不忍心,起身追了出去,在巷口追上小西。
“真的好吃吗?”小西问我。
“嗯。”我说。
我们并肩走着,约莫走了十多步,她开口说:“写东西,真的很累吧?”
“应该吧。脑子里常常装满文字,无法再容纳任何东西。”
“哦。”小西放慢脚步,“当这种人的女朋友,一定更累。”
我楞了一下,看了一眼她的神情,没有答话。
“我知道,写东西对他而言,很重要。所以我试着体谅,努力包容。
可是……”小西停顿了一会,才接着说:“可是,真的很累。”
我仍然没有答话,因为我觉得小西这时说话的句子,很难找到句点。
“我只希望,放假时,他能陪陪我,就只是这样。”小西回头问我:“这样,算自私吗?”
“当然不算。”我说。
小西答谢似地笑了笑,说:“我会,再努力的。”
“嗯?”
“现在对大东而言,全世界只剩下,他的剧本。”小西呼出一口气,“我会努力体谅,不干扰他。”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过了彼此都沉默的几分钟后,小西突然问。
“目前还没。”
“有喜欢的人吗?”
“算有吧。”
“那现在的你,最幸福。”
“嗯?”
“喜欢很单纯,在一起就复杂了。”
“喔。”
我并不是很清楚小西话中的意思。
“你觉得,如果大东没有我,会不会,更好一点?”
“当然不会。”
“也许他这么觉得。”
“妳别胡思乱想。”我倒是听出这句话的意思。
小西没答话,只是慢慢走着,停下脚步,仰头看了一会后,说:“没有云的天空,还是天空;没有天空的云,却不再是云了。”
小西又说了深奥的话。
坦白说,小西什么都好,但却有说深奥的话的坏习惯。
送走小西后,脑子里又充满小西的声音。
这些声音在我打开计算机准备写亦恕与珂雪时还在,送也送不走。
很想跟大东聊一聊,但他早躲进他房里写剧本。
大东曾跟我说,写东西的人通常敏感,很容易被细微的事物影响。
可是为什么写东西的人很擅长察觉四周的扰动,却容易忽略身旁的人的细微感受呢?
难道说写作者可以创作出一座森林,但往往会失去身旁的玫瑰?
脑子又打结了,在试着解开结的过程中,又想起那个学艺术的女孩。
她今天为什么没去咖啡馆呢?
有些东西虽然没有一定得存在的理由,但若不存在,却让人觉得奇怪。
而且我发觉,没跟她说上一会话,不仅小说的进度会停滞不前,甚至我也会浑身不自在。
还是睡觉吧,我的床等我很久了,应该好好跟它谈场恋爱。
一觉醒来后,发现时间还早,才刚过12点而已。
虽说还是假日,但实在没有看电影或逛街的心情。
勉强待在计算机前写小说,脑子却好象便秘,始终无法拉出字来。
像只困兽缠斗了许久之后,终于气力放尽。
离开房间,又到了那家咖啡馆。
一推开咖啡馆的门,便楞住了。
除了那张“已订位”的桌子外,所有的桌子都有客人。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老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进吧台。
我走进吧台,老板指着一个水槽,说:“把那些杯子洗一洗。”
“喂,我是客人耶!”
“你想等她,就待在这。不然就出去游荡。”
可恶,形势比人强,只好脱掉外套、挽起袖子,在水槽洗杯子。
“洗完后,去帮客人加水。”老板又说。
我开始穿梭于吧台内外,洗杯子、收盘子、端咖啡、加水。
今天店内的客人似乎是那种吃饱没事干的人,都赖着不走。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朝吧台招手,我立刻走过去问:“要结帐吗?”
“我要续杯。”
“不要吧,咖啡喝太多不好。”我说。
“什么?”
“没事。”我赶紧收起桌上的空杯子,“浓度还是一样吗?”
“嗯。”
走回吧台的路上,我突然觉得我满能胜任服务生的角色。
终于有一桌客人来吧台边结帐,老板帮他们结帐,我去收拾桌子。
“去坐吧。”老板指着那张空桌。
“不用了。”我已经没有喝咖啡的心情,“我就在这儿等吧。”
老板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右手边传来“当当”声,我顺口说出:“欢迎光临。”
说完后,自己吓了一跳,我竟然这么投入服务生的角色。
客人来来去去,窗外的阳光愈来愈淡,她还是没来。
“我要开灯了。”老板说。
我瞥了一眼窗外的灰,说:“开吧。”
老板开灯后,走向唯一有客人的桌子,说:“抱歉,今天提早打烊。”
客人走后,老板锁上门,对我说:“我煮东西请你。”
“煮什么?”我问。
“猪脚。”
“我不想吃。”
“是不是不想吃同类?”
“喂。”
“如果我的咖啡可以在台湾排前十名,那我的猪脚就可以排前三名。”
“那就煮吧。”我随便选张桌子,坐了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老板端了两盘猪脚,坐在我对面。
没有任何寒暄与客套,我和他开始吃猪脚。
“天已经黑了。”
“我知道。”
“她今天不会来了。”
“我知道。”
“明天我仍然会开店。”
“我知道。”
“一只猪有四只脚。”
“我知道!”
没等到她已经够心烦了,我可不想再多说一些没营养的对白。
匆匆吃完猪脚准备要离去时,舌头忆起刚刚猪脚的香味。
“猪脚真的很好吃。”
“我知道。”
“在台湾排前三名应该没问题。”
“我知道。”
拉开店门,天已经黑透了。
我和老板都知道很多东西,但应该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来。
回到家后,完全没有写东西的心情,也不想说话。
坐在客厅看了一晚电视,广告几乎都会背了。
开始打瞌睡后,便慢慢走回房里睡觉。
醒来后,才想起今天得把服务建议书给老总过目,我还剩一点点没完成,得好好振作才行。
一走进公司,看见曹小姐,立刻说:“早。”
我的手势和声音应该都很潇洒,那是从昨晚电视的手机广告学的。
再走没两步,突然传来歌声……
“如何让你听见我,在你转身之后。
我并非不开口,只是还不到时候。
每天一分钟,我只为你而活;
最后一分钟,你却不能为我停留。
魔鬼啊,我愿用最后的生命,换他片刻的回头。”
曹小姐竟然在唱歌?
飞
我楞住了。
从【满足】的结尾,到【飞】的开头。
“约定。”曹小姐说。
“嗯?”
“一分钟。”
“啊?”
“八点正。”
“喔……”我终于记起来了,“对,没错。”
“你老是迷迷糊糊的。”她笑了起来。
“这首歌我没听过。”
“当然呀。这是我自己作的。”
“自己作?”
“嗯。”曹小姐点点头,“听了你说的故事后,我以那个女孩的心情,写下这首歌。”
“妳好厉害。”
“我是学音乐的。”她微微一笑。
我一定是太惊讶了,以致身体的动作完全停止,脸部的肌肉也僵硬着。
“好听吗?”
“嗯?”我还没回神。
“刚刚唱的歌好听吗?”
“很好听。妳的歌声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
“谢谢。”
我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脑袋还是一片空白。
靠躺在椅背上,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直到被电话声惊醒。
“喂。”我紧急煞住正下滑的身体,接起电话。
“服务建议书写好没?”老总的声音。
“啊!”我惨叫一声,“我竟然忘了!”
“忘了?很好。我也忘了要给你这个月的薪水。”
“别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老总提高音量,“十分钟后拿来给我看!”
我赶紧打开计算机,但十分钟实在不够,我只好先暂时把结论匆匆补满。
慌忙走进老总办公室时,已经是廿分钟后的事。
“拿来。”老总伸出右手,我递了过去。
转身要走出去时,他又说:“先等会,我看看再说。”
我不敢找椅子坐下,在办公室内缓缓来回踱步。
“你昨天去了动物园吗?”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走路的样子,像动物园里的猩猩。”
“喔。”我停下脚步。
不过我开始放轻松了,因为老总只有在心情好时才会有幽默感。
“坐吧。”老总说完后,我依言坐下。
他用红笔在文件上画来画去,偶尔跟我讨论一下内容。
“礼嫣。”他拿起电话,“麻烦帮我泡杯咖啡。”
我心想摆什么老板架子嘛,要喝应该自己去泡啊。
“不然你去泡。”他抬起头。
“我没说话啊!”吓死人了,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的眉毛说话了。”
这么神?难怪人家当老板,而我却在跑江湖。
曹小姐端了咖啡进来,放在桌子上后,朝我笑了笑。
“请你解释一下,”老总指着一段文字,说:“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结论的部分,我刚刚胡乱填上的。
“青山啊,青山依旧在;夕阳啊,几度夕阳红。”
没想到曹小姐低下头念了出来,然后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我。
“嗯……”完蛋了,又要出糗了,我不由自主地抓起头发。
“不要走路像猩猩、抓头也像猩猩!”老总又大声了。
“这要用点想象力才能理解。”我说。
“我不要想象力,我要正确答案!”
老总拍桌而起,桌上的咖啡杯微微晃动,洒出几滴。
“我们一定要做好水土保持,青山才会永远是青山。而我们世世代代的子孙,也才可以欣赏到美丽的夕阳。”
老总听完后,先是一楞,再缓缓坐下说:“真是至情至性的文字啊。”
“哪里。”我有些不好意思,“写得普普而已,不算好。”
“笨蛋!”老总又站起身大声说:“你分不出赞美和讽刺吗?”
“这……”
“这是一份正式的报告,你以为在写小说吗?”
我不敢再回话,只是望着文件上的青山和夕阳。
“算了。”老总坐了下来,“你把该改的部分改掉,尤其是什么青山和夕阳的,下午再交给我。”
“喔。”我拿起桌上沾了咖啡滴的文件,跟曹小姐点个头,转身离开。
“其实这份服务建议书,你写得不错。”老总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
“这是赞美,还是讽刺?”有了刚才的经验,我小心翼翼回过头发问。
“当然是赞美。”
“如果是讽刺,就要明说喔。不要不干不脆的。”
“你说什么?”
“我走了。”我知道说错话了,一溜烟离开老总的办公室。
站在办公室门外,我拍拍胸口暗叫好险。
“你好象常常挨周总的骂?”
我又吓了一跳,曹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旁。
“不是常常,偶尔而已。”
“挨骂的感觉很不舒服吧?”
“是啊。”
“我想也是。”
我很好奇地看着她,觉得她的问话和回答都很奇怪。
“觉得奇怪吗?”她笑了笑,“因为从小到大,我好象没挨过骂。”
“是吗?”我更讶异了。
“嗯。”她点点头。
“真好。”
“不过我反而希望也挨点骂。”
“要挨骂很简单啊,妳现在大声唱歌就会挨老总的骂了。”
“会吗?”她清了清喉咙,“啦啦啦啦……啦!”
最后一声“啦”还特别响亮。
“快闪!”我想都没想,赶紧拉着她逃走。
“真好玩。”她竟然还面带笑容。
“别玩了,快回座位去。老总真的会骂人耶。”
她又笑了两声,走回她的座位。我也回到座位,修改服务建议书。
要改的地方并不多,不过结论的部分几乎要重写。
这几天用了太多想象力,所以有些文字看起来很不科学。
“生命也能这么深吗?”这句很怪,生命不是长度,怎能用深来形容?
我把老总所谓的至情至性的文字改掉,再重写结论。
中午时分左右,便大致搞定。
起身准备下楼吃中饭,在电梯口,幸与不幸同时跟我招手。
不,我的意思是我同时看到曹小姐与小梁。
“一起吃饭吧。”曹小姐说。
“想清楚喔。”小梁嘿嘿笑着,“不要委屈自己吃素。”
“不会啊。把自己想象成一头羊,就会很快乐了。”
“可是你说过你是不爱干净的猴子,怎么又变成羊了?”小梁说。
“不要太拘泥了,真理是以各种形式存在于日常生活中。”
“又在胡说八道。”李小姐突然从后面出现,在我的后脑勺敲了一记。
“妳也要去?”我摸了摸后脑勺。
“不要以为我出场机会比较少,就可以忽视我的存在。走,吃饭去。”
我们四个人去吃素食自助餐,一人一份的那种。
吃饭时我一直在想曹小姐是学音乐的以及她从未挨骂这两件事。
“喂,有心事吗?”李小姐用手肘推了推我,“怎么都不说话?”
“没什么。想些事情而已。”
“在想什么呢?”曹小姐问我。
“我很好奇为什么妳是学音乐的?”
“妳是学音乐的?”李小姐和小梁几乎异口同声。
曹小姐点点头。我暗自扼腕,原本这应该只是我知道的事。
“这有什么好讶异的?礼嫣的气质这么好,当然是学音乐的。”
小梁看了看我,“如果你是学音乐的,那才值得讶异。”
“万一我真的是学音乐的呢?”
“我不敢想象。”小梁说:“那应该是个悲剧。”
“搞不好是个灾难。”李小姐说。
“也许是个笑话哦。”曹小姐竟然也说。
没想到今天是以一敌三,我只好把嘴巴闭得更紧了。
我的个性是如果必须以寡敌众的话,就会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匆忙扒完了饭,跟他们说要先走了,起身离开那家餐厅。
走出店门才十多步,曹小姐便追了上来。
“喂。”她的声音带点喘息,“刚刚真对不起。”
“刚刚?”我停下脚步。
“嗯。”她也停下脚步,“我是开玩笑的。”
“喔。”我笑了笑,继续往前走,“我知道啊,没事的。”
“那就好。”她也往..前走,并没有又要回去吃饭的意思。
我们并肩走了一会,我忍不住便问:“妳吃完了吗?”
“还没。”
“那妳回去吃吧,我自己先回公司。”
“可是我觉得让你一个人走回公司是不对的。”
“妳就当作我有事要忙,所以先走一步。”
“当作?”她问:“那表示事实不是这样?”
“嗯……”一件简单的事变得这么复杂,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有什么不愉快的感觉,一定要明说哦。”
“我一直都在明说啊。”
“我还是陪你走回公司吧。”她下了结论,态度还满坚决的。
以前老是期待能跟曹小姐并肩走一段路,现在机会真的降临,却觉得自己走路的样子像电池快没电的机器人一样。
电池似乎已经没电了,我晃了晃后停下脚步。
“怎么了?”曹小姐也停下脚步。
“想听故事吗?”我说。
“想呀。”她笑得很开心。
“是一个关于“明说”的故事。”
“好。我洗耳恭听。”
看见她的样子,我的四肢又活过来了,甚至不再像机器人的僵硬摆动。
“有一对认识很久的男女,他们彼此爱慕,却从不明说。”
“嗯。然后呢?”
“后来男孩要出国留学,临行前他鼓起勇气跟女孩说:妳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女孩怎么说?”
“女孩说:我要说的,就是您。”
“您?”
“嗯。”
“什么意思?”
“男孩也不懂。但女孩说来说去还是那句:我要说的,就是您。”
我们走着走着,已到了公司楼下。
刚来到电梯口,曹小姐便问:“后来呢?”
“男孩出国后,他们还是常藉由E-mail联络。但女孩在信件的结尾,总是署名:您。”
电梯来了,我们走进去,她又问:“为什么女孩要署名“您”呢?”
“男孩问了几次,女孩却从不回答。日子久了,两人通信的频率愈来愈少,最后男孩决定在异国娶妻,并打算定居,不回来了。”
“女孩怎么说?”
“她还是那句:我要说的,就是您。”
我们走出电梯,进了公司大门,我直接往我的座位方向走。
“你还没说完呢。”曹小姐仍跟在我身后。
“有一天男孩把女孩的mail打印出来,打算拿在手上看。他把纸折了两次,如果摊开来看,由上到下是四个小长方形。结果他看到……”
“看到什么?”
“在女孩署名的您中间,刚好有一条折痕,将“您”分成你和心。”
“哦?”
“于是男孩终于明白了“您”的意思。”
“是什么意思?”
我坐了下来,缓缓地说:“你在我心上。”
“哦……原来如此。”
“故事结束了。”
]:“喂!”她一时情急,音量有些高,“你又来了!”
“可是故事真的结束了。”
“怎么可能结束?男孩知道女孩的意思后,一定会有所行动。”
“男孩还是可以选择装死啊。”
“不可以!”
“这里是办公室,而且现在已经是上班时间了耶。”
“是吗?”她看了看表,吐了一下舌头,“下班后故事还得继续哦。”
曹小姐回到她的位子,我也继续我快完成的工作。
把服务建议书完成后,再确认一次内容没有青山和夕阳等字眼,便拿到老总的办公室交给他。
老总又看了一遍,最后说:“就这样吧。”
我开始打印、装订,然后叫了快递把它寄出。
事情终于结束了,我心情很愉快,嘴里轻声哼起歌。
“你走调了。”曹小姐又突然出现。
“见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下班了。一起走吧?”
“好。”我把一些东西塞进公文包,便起身走人。
我们走出公司时,刚好碰见小梁,他看见我和曹小姐走在一起,眼神像惊慌的羊。
于是我把自己想象成狐狸,给了他一个狡猾的笑。
一走出大楼,曹小姐便说:“继续说故事吧。”
“我说过故事已经结束了啊。”
“故事没有结束。男孩一定马上回国去找女孩。”
“真的要这样吗?”
“对。就是这样。”
“好。”我笑了笑,“男孩立刻收拾行李、买张机票,冲回来找女孩。
当男孩终于来到女孩的面前时,她又给了他一个字。”
“哪一个字?”
“忙。”
“忙?”曹小姐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把“忙”拆开来看,就是心已亡。女孩的意思是她已经死心了。”
“你怎么老是喜欢说这种结局的故事呢?”她似乎有些不甘心。
“没办法,人物的性格决定故事的结局。属于这两个人的故事结局,就该是如此。”
“好吧。那这个故事的教训是?”
“我说过了,这是一个关于“明说”的故事。所以这故事教训我们,有什么话一定要明说。”
“那你中午吃饭时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只有一点点啦。”
“我就知道。”她笑了起来,我有些尴尬,也笑了笑。
“那我走了,明天见。”曹小姐停下脚步,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我家的方向是这边,Bye-Bye。”
我跟她挥挥手后,要继续往前走时,发觉已到了那家咖啡馆门口。
推开门走进去,老板一直盯着我看,眼神很怪异。
好象是已经掌握犯罪证据的刑警正盯着抵死不招的杀人犯一样。
拿Menu给我时、帮我倒水时、端咖啡给我时,都是这种眼神。
“她只是我同事而已!”我大声抗议。
“跟我无关。”
我闷哼一声,但他说得也没错。
我又开始等学艺术的女孩。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想起刚刚讲的故事以及跟曹小姐的相处情形。
总觉得面对曹小姐时,我显得太过小心翼翼。
好象手里拿著名贵的古董花瓶,还来不及欣赏它的美,就得担心不小心打破。
似乎只在讲故事时,我才能自然地面对她。
而学艺术的女孩则给我一种安全感以及亲切感,在她面.前,我不必担心会做错事或说错话。
我愈等愈焦急,学艺术的女孩始终没来,这已经是她第三天没出现了。
前两天是假日,虽然等不到她,但心里存在着她出去玩的可能性,因此我只有失望,不至于有太多负面的情绪。
但我现在很慌张,好象忘了某样东西摆在哪,或忘了做某件事。
对,就是那种忘了却急着想记起的感觉。
但愈急愈记不起来,且又担心忘掉的事物是非常重要,于是更慌张。
我突然想到,“忘”这个字也是心已亡啊。
环顾四周,开始觉得这家咖啡馆变得陌生,窗外的景物也不再熟悉。
甚至觉得出入捷运站的人群不再是正在追求些什么,而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拉住脚跟,以致每个人的步伐都显得沉重。
难道他们也忘了什么吗?
我突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害怕她从此不再来这家咖啡馆了。
虽然很想嘲笑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但始终笑不出来。
我忍不住起身走到吧台。
老板背对着我,正在洗杯子。
“她……”我开了口,却不知该如何发问?
“她只是你同事而已,你说过了。”老板说。
“我不是指那个她,我是问那个画画的女孩呢?”
“她今天没来。”
“我知道!”我提高音量:“她为什么没来?”
“我不知道。”老板接着说:“而且,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
“碰碰运气而已。”我说。
“你运气不错,我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事。”
我有些惊讶,发楞了一会后,直接问:“那么她在哪里?”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就凭江湖人物的义气!”我握紧拳头,有些激动。
“你武侠小说看太多了。”
“告诉我吧。”我拳头一松,像泄了气的皮球,“我真的很想见她。”
老板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转过身凝视着我,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他收回目光,缓缓说出:“现在她应该在那里,但如果她在那里,应该会先来这里……”
“喂,说清楚一点。”
“别吵。”他看了我一眼,再接着说:“因为她今天没来这里,所以她现在不会在那里。”
“那么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他又转过身背对着我,扭开水龙头洗杯子,然后说:“我不知道。”
“喂!你耍我啊!”
他关上水龙头,拿抹布把手擦干,再转过身面对我,说:“我只说:我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事,并没说我知道她在哪里。”
“那你知道什么?”
“她的手机号码。”
“她有手机?”我惊讶得张大嘴巴。
“她为什么不能有手机?”
“她是学艺术的啊!”
“你以为学艺术的人现在还用飞鸽传书吗?”
可能是我的刻板印象吧,我总觉得学艺术的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就像我也无法想象一个学工程的人睡在蕾丝滚边的床单上一样。
我的惊讶还没完全褪去前,他拿起电话拨了一组号码。
“妳在哪里?”
“那是哪里?”
“怎么去那里?”
然后他挂掉电话,拿起笔,在纸条上写了一些东西。
“她在家里。”老板将纸条给我,“这是她家的地址,该怎么坐车我也写在上头。”
“谢谢。”我接下纸条,看着上面的字。
准备拉开店门离去时,听见他说:“找到她时,记得问她……”
“问什么?”我转过身。
“问她吃饭了没?”
“可不可以问比较有意义的问题?”
“这样问就对了。”
我不再多说话,拉开店门走人。
我大约坐了廿多分的捷运车程,再改搭公交车,第五站下车。
天已经黑了,街灯也亮了,但眼前的街景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
看着字条上的指示,准备迈步前进时,脚突然停在半空。
因为我想到:这样来找她会不会太唐突?
还有,我为什么这么急着想见她?
刚刚应该在咖啡馆内多考虑一会才是,如今却呆站在街头犹豫,不仅不智,而且还会冷。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硬着头皮找她吧。
她住在一栋老旧公寓的四楼,一楼的墙上爬了一些藤蔓之类的植物。
大门没关上,想按电铃时发现四楼有两户,但电铃上并没有门牌号码。
我直接走上四楼,发现其中一户的门上画了一张脸。
这张脸非常大,占了门的三分之一,表情不算可爱,只是张大了口。
虽然有些线条看起来像小孩子的涂鸦,但我觉得应该是她画的。
我找不到门铃,只好敲两下那张脸的额头。
“是谁?”门内传来声音,“是谁唤醒沉睡的我?”
这应该是女声,但刻意压低嗓子让声音变得沙哑,以致听来有些怪异。
“我找学艺术的女孩。”我说。
“你是谁?”
“我是学科学的人。”
“为什么说话时不看着我?”
“妳在哪里?”我四处看了看,“我没看到妳啊。”
“我就在你面前。”
我往前一看,只看到那张脸的画像。
“别玩了。”我恍然大悟,觉得应该是被耍了,“她在家吗?”
“你讲一个跟画画有关的笑话,我就告诉你。”门内的声音仍然怪异。
我隐约觉得这是学艺术的女孩在闹着玩,因此很努力地想笑话。
“快哦,我又快睡着了。”
“我以前如果要自我介绍时,都会说:我喜欢钓鱼和绘画,因此可谓性好渔色。”
我等了一会,门内没任何反应。
]:“喂,我讲完了。”
门缓缓开启,果然是学艺术的女孩探出头,她笑着说:“你讲的笑话太冷,我刚刚冻僵了。请进吧。”
我走进客厅,稍微打量一下,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以为会看到很多艺术品。”我说。
“如果你走进一个杀手的家中,会在客厅看到枪和子弹吗?”
“这……”
“我有间工作室。”她笑了笑,“我的作品都摆在那里,不在客厅。”
“喔。”
“想不想看看我的工作室?”
“好啊。”
她的工作室其实只是这屋子的一个房间,不过并没有床,只有画架。
满地都是画具和颜料,还有些半满的杯子,盛了混浊颜色的水。
墙上挂了几幅画,水彩、油画和素描都有,尺寸大小不一。
落地窗外有阳台,阳台上摆了张小圆桌和椅子。
“请坐。”她说。
“谢谢。”我环顾四周,找不到椅子。
“不好意思,忘了这里没有椅子。”
“没关系。”我说:“画画要站着欣赏,音乐才要坐着听。”
“你也会说这种奇怪的话哦。”她笑了起来。
“跟妳学的。”我也笑了笑。
“妳好几天没去那家咖啡馆了。”
“我上次不是脚扭了吗?后来变得严重,没法出门。”
“脚好了吗?”
“嗯。但我前天在阳台上睡着了,可能不小心着凉,就感冒了。”
“感冒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
“那就好。”
“差不多要变肺炎了。”
“啊?”
“开玩笑的。”她笑着说:“今天去看了医生,应该很快会好。”
我在房间里漫步闲逛,欣赏墙上的画;她则靠着落地窗,悠闲地站着。
“这几天有画了什么吗?”
“没有。”她说:“画笔好象浮在空中,我却连抓住的力气也没。”
我停下脚步,看了看她。她耸耸肩,很无奈的样子。
“你的小说呢?”
“没什么进度。”轮到我耸耸肩,“心里空空的,无法动笔。”
“没关系。”她笑了笑,“我明天就会去咖啡馆了。”
“嗯。那太好了。”
我停在一幅红色的画前,这幅画涂满了浓烈的火红,没有半点留白。
只用黑色勾勒出一个人,但这个人的脸异常地大,甚至比身体还大。
“感觉到什么了吗?”
“人的比例好怪,而且五官扭曲,不像正常的脸。这是抽象画吗?”
“不是所有奇怪的或莫名其妙的画都叫抽象画。”她笑了起来,“听过一个笑话吗?画是抽象画没关系,只要价钱是具体的就行了。”
“喔。”我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看不懂。”
“我说过了呀,画有时跟亲人或爱人一样,如果不是它的亲人或爱人,自然比较不会有感觉。”她顿了顿,接着说:“这是我两年前画的,主题是痛苦。那时觉得世界像座火炉,我一直被煎熬,无法逃脱。”
“那现在呢?”
“我已经被煮熟了,可以吃了。”她又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笑,再看看画里扭曲的五官,试着感觉她曾有的痛苦。
“如果是你,你要怎么画痛苦呢?”
“大概是画一个人坐在椰子树下看书,然后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
“很有趣。”她笑了两声,手指一比,“那张画如何?”
我往右挪了两步,看着另一幅画。
画的中间有一个女孩,女孩完全没上色,除了瞳孔是蓝色以外。
女孩的视线所及,所有的东西都是蓝色;
但女孩背后的东西,却仍拥有各自鲜艳的色彩。
“这张画叫忧郁。”她说。
“怎么说?”
“忧郁其实是一副蓝色隐形镜片,当你戴上后,你看到的东西就全部是蓝色的。但其实每件东西都分别拥有自己的色彩,未必是蓝色。”
“很有道理喔。”
“谢谢。”她接着问:“那你怎么画忧郁?”
“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的人,躺在地上等救护车的心情。”
“这还是痛苦吧?”
“不,那是忧郁。因为他的书还没念完,隔天就要考试了。”
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忧郁是多久前画的?”
“去年画的。”她说:“那时我刚回台湾。”
“喔?”
“我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去年回来。”
“那妳现在还会戴着这副蓝色镜片吗?”
“我已经很少戴了。”
“那很好啊。”
我离开忧郁,走近她右手边靠落地窗的墙上,一幅金黄色的画。
“这是?”我指着图上一大片的金黄。
“油菜花田。”她转身看着这幅画,“这是我今年春天在花莲画的。”
油菜花占了画面三分之二以上,剩下的是一点淡蓝的天,几乎没有云。
我很少看她画景物,尤其是这么忠实地呈现,不禁多看几眼。
彷佛已躺在金黄色的花海中,并闻到甘甜清新的空气味道。
“怎么了?”她问。
正想回答时,发现她刚好站在我身旁,我偏过头说:“好舒服。”
“会吗?”她看着我,笑了起来。
“嗯。”我点点头,“这张画好象可以让人重新活过来。”
“知道这张画的名字吗?”
“不管它叫什么,一定可以让人联想到快乐幸福之类的感觉。”
“没错。它就叫天堂。”
“天堂?”
“嗯。人们总以为天堂的地板是白云,所以天堂应该是白色的。但我一看到这片油菜花田,突然觉得:这就是天堂的颜色呀。这颜色在我眼中愈来愈明亮,让我彷佛看见天堂,在我心里。”她笑着说:“我的感觉很难理解吧?”
“不会啊。天堂是很主观的概念,妳觉得是,就是啰。”
她站在画前,右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欢迎光临我的天堂。”
我笑了笑,觉得她很可爱。
她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我也跟了出去,然后并肩倚靠着栏杆。
这里是市郊又接近山区,住宅不算拥挤,视野可以延伸得很远。
“我只要站在这里,就会想飞。”
“那妳飞过吗?”
她转过头看着我,突然噗哧一笑,边笑边说:“你是学科学的人,应该知道人根本不可能会飞呀。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
我有点小尴尬,陪着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终其一生,一定无法飞翔;但想象力的翅膀,永远不会折断。”
她闭上眼睛,微微一笑,“所以我一直在飞呀。”
她张开眼睛时,露出诡异的笑容,说:“嘿,我又想画了。”
]:“现在吗?”
“嗯。”她说:“又要委屈你了。”
“先说好,不可以问问题。”
“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
“嗯。”她走回屋子,向我招手,“来,别怕。”
“别耍花样。”我也走进屋子。
她笑了笑,拿出纸笔。我不再说话,立刻闭上眼睛。
不闭眼睛还好,一闭上眼睛,我开始想睡觉。
这也难怪,神经紧绷了一天,现在突然完全放松,当然会想睡觉。
几乎要进入梦乡时,隐约听到细微但清脆的大门开启声。
我睁开双眼,正好接触她的视线。
“唉呀。”她说。
“怎么了?”
“你掉下去了。”
“嗯?”
我有些纳闷,她没再说话,迅速在纸上补上几笔。
“好了。”她说。
我走过去看图,看到图上有一男一女。
女的背后长了一对翅膀,闭上眼睛、嘴角泛起微笑,正遨游于空中。
男的原本也有一对翅膀,但只剩一只在身上,另一只飞在半空。
他的双眼圆睁,似乎惊讶自己正急速坠落。
“谁叫你要睁开眼睛。”她说。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仔细看着画里的女孩,再看看她。
“妳画自己画得很像耶。”
“是吗?”
“嗯。”我很认真观察她的长相,“妳长得很艺术喔。”
“你是说我长得像毕加索的画吗?”
“不不不。”我急忙摇手,“我的意思是……”
“小莉!”她叫了一声,然后蹲下来。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房间门口。
小女孩跑过来抱住她脖子并在她脸颊上亲一下,她也回亲小女孩一下。
看她们亲昵的样子,正想开口询问她们的关系时,小女孩说:“妈,妳好点没?”
“小莉乖。”她摸摸小女孩的头发,“妈好多了。”
我像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冰水,全身冻僵。
她又逗弄小女孩一会后,站起身问我:“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挤了个微笑。
“嗯?”
“没事。”我呼出一口气,“她爸爸呢?”
她朝我摇摇头,眼神示意我别问这个问题。
我大概可以猜到她的意思,不禁叹口气说:“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没错。”
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的,我先是一楞,再转过头,看见一个女子。
她大约30岁,身材高挑,脸虽只上淡妆,但口红颜色是亮丽的桃红。
“小莉,别打扰干妈和叔叔。”女子向小女孩招手,“跟妈回房间。”
“我不要。”小莉摇摇头。
“让她在这里玩一下没关系的。”学艺术的女孩朝那女子笑一笑。
“好吧。”女子点点头,对我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再走出房间。
女子的高跟鞋踩出扣扣声,是典型都会女子上班族的标准走路声。
她仍然蹲着,对站在她身前的小莉说:“喜欢这张图吗?”
“嗯。”小莉很用力点头。
“那妳帮它取个名字好不好?”
“就叫飞呀。”小莉的右手食指,指着画里飞翔的女子。
“很好听哦。”她指着画里的男子,“那这个人为什么会往下掉呢?”
“因为他不乖呀。”
“说得好。”她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我,“他的确不乖。”
小莉也抬头看我一眼,我朝这小女孩挥挥手,她却装作没看见。
可能由于我是陌生人的缘故,小莉待没多久就走了。
小莉走后,我和她可能都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于是安静了下来。
这时从另一个房间传来对话声:“小莉,把鞋鞋穿上,妈妈带妳出门。”
“我的鞋鞋不见了。”
“那我就揍妳。”
“我的鞋鞋真的不见了嘛!”
“那我就真的揍妳!”
“……”
我和她互望了一会,同时笑了起来。
“你是她干妈?”我问她。
“嗯。”她站起身,“她的母亲是单亲妈妈,我跟她们一起住这里。”
“喔。”我问:“为什么收她当干女儿?”
“这样如果有人问小莉为什么她没有爸爸时,她就可以说:但是我有两个妈妈呀。”
“妳真是个好人。”
“哪里。”她笑了笑。
“对了,妳怎么都没问我:为什么知道妳住这?”
“想也知道是咖啡馆老板告诉你的。”
“啊!”我突然想起他的吩咐,“妳吃饭了没?”
“还没。”她耸耸肩,“我常忘了吃饭,总是要让人提醒才会记得。”
“肚子饿的时候不就知道该吃饭了?”
“我会当它是幻觉。”
“啊?”
“开玩笑的。”她笑了笑,“我只要一画图,就会忘了饥饿感。”
“嗯,这叫废寝忘食。”
“不,那是没钱吃饭。”
她又笑了起来,我发觉她今天的心情很好,一直在开玩笑。
“已经很晚了,我去买东西给妳吃,然后我再回家。”
“我们一起去吧。”
“外面天凉,妳又感冒,妳就别出门了。”
“嗯。”
“想吃什么?”
“都可以。”
“吃面好不好?”
“好。”
我下楼到附近找了家面店,包了一碗面,上楼时她在门边候着。
我把面拿给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指着门上那张大得出奇的脸说:“这是我和小莉一起画的。”
“很可爱的画。”我看了看表,说:“我走了,明天见。”
走了两阶楼梯又回头说:“记得要吃面。”
“我会的。Bye-Bye。”
走到一楼准备打开大门时,她从四楼喊了声:“喂!”
我停止动作,转身仰头,只看见交缠蜿蜒的楼梯,并未看见她。
只得大声说:“什么事?”
“你说我长得很艺术是什么意思?”
“记不记得妳曾说过艺术是什么?”我仍然仰着头。
“艺术是一种美呀!”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说完后,我打开大门,直接离去。
走出大门没几步,我才发觉肚子好饿。
哗啦啦
搭完公交车转捷运,出了捷运站买了点食物,走回家时大约十点半。
一进家门,发现鹰男和蛇女也在,他们应该是又来跟大东开会。
我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便走回房间。
把从快餐店买的炸鸡、薯条和可乐摊在桌上,准备先填饱肚子再说。
“怎么不买点别的呢?”蛇女突然出现在我右手边,叼起一块炸鸡,“吃油炸的东西容易长青春痘。”
“有得吃就好,别嫌了。”鹰男则站在我左手边,也.99lib.抓起一块炸鸡。
“喂,这是我的晚餐啊!”
我面前只剩一块炸鸡,我赶紧用双手将它护住。
蛇女无视我的抗议,一面吃炸鸡一面问鹰男:“你多久没洗头了?”
“一星期而已。”鹰男也是边吃边回答。
蛇女啐了一声,说:“真脏。”
“妳知道吗?”鹰男说:“我头发又卷又膨,洗头时抓不到头皮耶!”
“说点新鲜的行不行?”蛇女又哼了一声。
“有一次我洗完头,发现地上躺了两只蚊子尸体,妳猜为什么?”
“我没兴趣猜。”
“原来是蚊子飞进我头发,结果飞不出去,在里面闷死了。”
说完鹰男哈哈大笑,笑声既尖锐又诡异,好象吸血鬼。
蛇女不想理他,拿起我的可乐,插上吸管便喝。
“喂!”我喊了一声,不过蛇女也没理我。
“妳有感冒吗?”鹰男问。
“没有。”蛇女说。
“那我也要喝。”
鹰男接下蛇女手中的可乐,用手指在吸管上缘擦拭了几下,再喝。
“东西好少。”蛇女的眼睛在我桌上搜寻一番,“只剩薯条了。”
“是啊,太不体贴了,根本不够两个人吃。”鹰男抓起薯条吃。
“下次多买点,别这么粗心。”蛇女也开始吃薯条。
“喂,我是买给自己吃的!”
蛇女又不理我,拿面纸擦拭油腻的双手,“继续刚刚的讨论吧。”
“嗯。”鹰男说。
“我对分手的场景有意见。”
“什么意见?”
“为什么分手一定在下雨天?为什么不可以在洗手间旁边?”
蛇女说完后,点上一根烟,斜眼看了一下我。
我把已经被他们喝光的可乐杯子递给她,当作烟灰缸。
“雨天的意象很好啊。”鹰男说:“分手后仰望着天,脸上就会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了。”
“在洗手间旁分手后,冲进洗手间洗脸,脸上也会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自来水。”
“哗啦啦的雨可以让人联想到老天正在哭泣啊。”
“扭开水龙头也会哗啦啦流出水来,有人会认为水龙头在哭吗?”
“会啊,因为水龙头被扭痛了。”
“那我扭你这颗猪头,你也会哭啰?”
“不会。”鹰男把头向左转向右转,转动的幅度竟然比一般人大得多,“妳看看,我的头可以这样转咧。”
“恶心死了,好象猫头鹰。”
“真的很像吗?”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还不忘把我的薯条吃得一乾二净。
“喂。”我站起身,说:“够了喔。”
鹰男和蛇女停止争论,同时转头看着我。
“你有何高见?”鹰男问。
“这是我的房间啊。”我说。
“废话。”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人家是问雨天跟洗手间哪个好?”
“洗手间好。”
“喔?”鹰男很好奇。
“女主角分手后会冲进洗手间,一面哭一面上厕所,脸上和屁股同时可以哗啦啦!”
我有点心浮气躁,这些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鹰男和蛇女反而安静了几秒,互看了一眼。
“晚安了。”鹰男拍拍我肩膀,“早点休息。”
“不要太累了。”蛇女说。
鹰男走出我房间,回头说:“生活中难免有压力。”
“跌倒了爬起来就好。”蛇女也跟着离开,然后带上房门。
我刚觉得松了一口气时,鹰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小子疯了。”
“我也这么觉得。”蛇女说:“我们难得意见一致。”
“值得纪念喔。”
“是呀。”
然后是一阵并未刻意压低的笑声。
我把耳朵摀上,过了一会才放开,确定没声音后,便打开计算机。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已经好几天没进度了,得趁今晚好好写点东西。
不知道是因为又看到那个学艺术的女孩的关系;
还是小莉把那张图的名字取得好的关系,今晚的文字几乎是用飞的。
文字在脑海飞行的速度远大于双手打字的速度,我一方面得苦苦追赶,一方面又得担心文字会不小心飞入鹰男的发丛以致受困。
幸好我脑海中的文字并不是没长眼睛的蚊子,他们总是飞一阵,然后停下来等我一阵,当我快追上他们时,他们又会继续向前飞。
最后我在珂雪说:“明天咖啡馆见”时,追上他们。
看了看表,发现已经连续写了好几个钟头。
不过我并不觉得累,反而有一股畅快淋漓的感觉。
客厅还隐约传来大东他们的声音,看来他们大概会讨论到天亮。
我不想再被鹰男和蛇女缠住,关掉计算机和灯,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漱洗完毕换好衣服准备上班时,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谢谢你的炸鸡,送你一个吻。Katherine。ps.睡觉记得锁门。”
想了半天,才记起Katherine是蛇女的英文名字,不禁打了个冷颤。
立刻把穿在身上的外套脱下,换穿一件比较厚的外套,再出门上班。
虽然昨晚大约只睡了三个钟头,但起床后的精神还算好。
快走到公司大楼时,突然想起跟曹小姐的一分钟之约。
出门前曾被蛇女的字条耽搁了一些时间,今天会不会因而失去准头?
下意识加快脚步,边走边跑,希望能抵销失去的时间。
一走进公司大门,胸口还有些喘,看见曹小姐时,她似乎楞了一下。
我们互望了几秒,她急忙拿起一张纸,清一下喉咙,开始唱:“我无法开口说,你在我心上。
啦啦啦啦啦,你在我心上。
即使你离去,你依然在我心上。
可是呀可是,啦啦啦,我等你等得心伤。
虽然你在我心上,啦啦啦,但请你原谅。”
啦啦啦啦啦,我的心已亡。”
唱完后,她把纸条放下,“这首歌作得不好。”
虽然觉得这个曲调怪怪的,而且也不太通顺,但我还是说:“不会啊,满不错的。”
“是吗?”她似乎不太相信,“要说实话哦。”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歌词怪怪的,有很多“啦”。”
“那是混字呀。”她笑得很开心,“在很多歌曲里,当歌词不知道该填什么时,就会用啦、喔伊呀嘿等等没什么意义的字混过去。”
“真的吗?”我想了一下,“我以后听歌时会注意这个。”
“还有呀,曲调我是随便凑合着哼的,没时间好好谱曲。”
“是喔。”我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对了,说到混呀,有个关于音乐的笑话哦。想听吗?”
“嗯。”
“一位观众看完演出后,跑去找负责人,问他:你们的节目单上明明写的是混声合唱,可是合唱队里却只有男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她停顿了一下,只好顺口问:“怎么回事?”
“负责人回答说:没错啊,因为他们之中只有一半的人会唱,另一半的人不会唱 --是用混的。”
曹小姐说完后,自己笑了起来,而且愈笑愈开心。
虽然这个笑话很冷,但她难得讲笑话,更何况她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因此我勉强牵动已冻僵的嘴角,微微一笑表示捧场。
“我去工作了。”等她笑声停歇时,我说。
“不可以用混的哦。”
她说完后,可能又陶醉于刚刚自己所讲的笑话中,于是又笑了起来。
我这次没等她笑完,点个头,便往我的办公桌走去。
打开计算机,趁开机的空档,慢慢消化刚刚发生的事。
曹小姐虽然是个美女,但实在是不会说笑话。
我想起念大学时教英文的女老师,她在期末考时把每个人叫到跟前,然后用英文讲笑话给他听。笑得愈大声的人,英文分数愈高。
那时我虽然听得懂她说什么,但那个笑话实在太冷,我根本笑不出来。
结果我英文差点不及格,补考后才过关。
后来我便养成再怎么冷飕飕的笑话,我也可以笑到天荒地老。
看了看计算机屏幕,想想今天该做什么事?
服务建议书刚赶完,现在只要准备演示文稿时的数据即可。
虽然很想将全副心思放在工作上,但这样的工作并不用花太多脑筋,因此心思常偷偷溜到小说的世界里晃来晃去。
偶尔惊觉自己是学科学的人,应该严守上班要认真的真理,于是又将心思强力拉回到计算机屏幕。
但心思的活动原本就是自由的,很难被干涉与限制,这也是种真理。
就像牛顿在苹果树下被苹果打到头是地心引力所造成,地心引力是真理;被苹果打到头会痛,也是真理。
当牛顿的头感到疼痛时,并不表示他不相信地心引力的存在。
所以当我的脑袋在上班时胡思乱想,也不表示我上班不认真。
我的个性是如果做出有悖真理的事,就会想办法证明那也是种真理。
“你停在这个画面很久了。”李小姐在我身后说,“在打混哦。”
“我在训练自己的专注力和耐性。”我说。
“少吹牛了。”李小姐说,“想去哪里玩?”
“什么?”
“ 516c." >公司要办员工旅游,周总叫我调查一下大家的意见。”
“要交钱吗?”
“不用。”
“周总会这么慷慨?他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良心发现的人耶。”
“你少胡说。”李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头。
“喂,小梁。”李小姐叫住经过我桌旁的小梁,“想好去哪玩了吗?”
“妳再等我一下。”他回头说:“我去叫礼嫣一块来讨论。”
“曹小姐可以去玩吗?”我问李小姐。
“废话。她是员工呀。”
“那我也可以去吗?”
“你讨打吗?”李小姐又拍了一下我的头,“你也是员工呀!”
“如果不去的话可以折合现金吗?”
“当然不行。”
“那我没意见,去哪都好。”
小梁带着曹小姐走过来,我的办公桌旁刚好凑成一桌麻将人数。
李小姐拉住曹小姐的双手,笑着问:“礼嫣,想去哪里玩?”
“嗯……”曹小姐想了一下,“美国、澳洲、纽西兰都去过,欧洲去了法国、瑞士和奥地利,听说希腊很美,但还没去过,那就希腊吧。”
曹小姐说完后,我、小梁和李小姐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曹小姐看我们没接话,问了一句。
“礼嫣。”李小姐收起笑容,“能不能去近一点的地方?”
“那就日本吧。”曹小姐说,“要不,韩国也行。”
“能不能再更近一点?”李小姐的语气几乎带点恳求。
“东南亚吗?”曹小姐摇摇头,“可是我不喜欢太热的地方。”
“礼嫣。”李小姐缓缓松开拉住曹小姐的双手,说:“妳知道这次公司办的员工旅游是不用交钱的吗?”
“我知道呀,所以我很纳闷公司为何会这么大方。”曹小姐说,“因为如果出国去玩,光来回机票就得花很多钱呢。”
“那妳有没有想过,也许公司的意思是不坐飞机。”李小姐说。
“坐邮轮吗?”曹小姐睁大眼睛,“那也不便宜呀。”
李小姐张大嘴巴,不知所措地望着我,眼神向我求救。
“曹小姐。”我轻咳两声,“听过一句话吗?”
“哪句话?”
“攘外必先安内。”
“嗯?”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出国去玩前,先要把台湾玩遍。”
“你少唬我,我知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曹小姐笑了起来,“你还是明说吧。”
我也笑了笑,“公司不可能出太多钱,所以我们只在台湾玩。”
“原来如此,我会错意了。”曹小姐吐了吐舌头,说:“不过我通常都出国去玩,不知道台湾哪里比较好玩耶。”
“想知道哪里好玩,”小梁插进话,拍拍胸脯说:“问我就对了。”
“真的吗?”曹小姐的声音有些兴奋。
“嗯。我念大学时,我寝室隔壁的室友很会玩喔。”
“住在动物园旁边的人就会比较了解猴子吗?”我说。
“什么意思?”小梁说。
“如果我寝室隔壁的室友在总统府工作,我就会比较懂政治吗?”
“喂。”小梁瞄了我一眼,转头跟曹小姐说:“礼嫣,别理他。”
“妳比较喜欢风景美丽的地方?”小梁问曹小姐,“还是像原始山林或海边之类的地方呢?”
“嗯……”曹小姐沉吟一会,转头问我:“你觉得呢?”
“如果是妳的话,风景美丽的地方可以不必去了。”我说。
“为什么?”
“如果妳已经是刘德华,妳还会觉得梁朝伟很了不起吗?”
“什么意思?”
“一般人看到明星会非常兴奋,但如果妳自己也是明星,就不会觉得看到明星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在说什么?”曹小姐的表情愈来愈困惑。
“妳已经是美丽的人了,应该不会觉得美丽的风景有什么了不起的。
所以我才会说,妳可以不必去风景美丽的地方。”
“我一直很认真听,没想到你在胡扯。”曹小姐笑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李小姐在我耳边轻声问我。
“秘密。”我也半遮住口,小声说。
其实也不算秘密,我想可能是因为最近的心思总在小说的世界里游荡,一不小心小说中的对白就应用到日常生活中了。
小梁虽然因为被我抢了锋头而显得有些泄气,但随即转守为攻,说出一长串台湾好玩的地方,让曹小姐听得津津有味。
反正对我而言,到哪去玩都一样,因此我也不再插嘴。
“结论是,”小梁说:“到东部去玩最好,还可以泡温泉。”
“可是听说泡温泉是不穿衣服的。”曹小姐有些不好意思。
“日本人确实是不穿衣服泡温泉,但在台湾可以穿泳衣啊。”
小梁不愧是小梁,竟然能想出这种让曹小姐穿泳衣的方法。
“泡温泉好吗?”曹小姐转头问我。
“当然好啊,妳不必担心。”
我也不愧是我,即使不屑小梁,也知道要以大局为重。
李小姐把我们三个人的意见都写成:东部、泡温泉。
然后她继续去征询其它同事的意见,小梁和曹小姐也先后离开。
我将视线回到计算机屏幕,但心思很快又跑到小说的世界中;
或是幻想曹小姐穿泳衣泡温泉的画面。
工作、小说、曹小姐穿泳衣,刚好构成三度空间的x、y、z轴。
我的思考不是线性的,无法刚好只落在任何一轴上。
也就是说,思考的运动轨迹,都是x、y、z的函数。
我只好不断离开座位去洗手间,用冷水洗脸,希望能让自己专心。
但今天不晓得怎么搞的,就是无法专心。
脑子里不仅有亦恕和珂雪的对话,曹小姐的声音也来凑热闹。
“温泉好烫呀。”
“是啊。”
“要一起下来泡吗?”
“好啊。”
我快疯了。
第N次站起身,拿着杯子到茶水间想泡杯热茶,刚好曹小姐也在。
她先朝我笑一笑,然后按了饮水机的热水键,加热水。
“你也要泡茶吗?”
“嗯。”
“来。”她伸出右手,“我帮你泡。”
我突然又想到一起泡温泉的画面,于是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感觉,立刻钻遍全身,手中的杯子差点滑落。
“我……”我开始结巴,“我自己泡就好。”
可能我的表情和动作太怪异,她笑了起来。
加完了热水后,我红烫着脸返回办公桌。
我想今天大概没救了,干脆就摆烂吧。
心思爱去哪就去哪,如果它晃到小说的世界,我就拿笔写下历程;
如果它晃到温泉,我就尽情藏书网想象曹小姐泳衣的款式;
如果它回到计算机前,我就整理演示文稿的内容。
“天啊!”李小姐惊呼,“你今天一整天都停在这个画面耶!”
我回头看了看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上班能混成这样,你真是太神奇了。”她啧啧几声。
我看她提了公文包,于是问:“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吗?”
“对呀。”
“终于解脱了。”我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顺便告诉你,已经决定员工旅游要去东部泡温泉,两天一夜。”
李小姐顿了顿,接着说:“看来我得去买件泳衣了。”
“…………”
我突然受到惊吓,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小姐走后,我不敢想象她穿泳衣泡温泉的画面,于是想赶紧下班。
但挣扎了好几下,始终提不起劲,最后索性趴在桌子上。
我觉得我好象一只半身不遂的无尾熊。
“喂。”曹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左肩,“你睡着了吗?”
我弹起身子,全身上下都醒了过来。
“下班了,一起走吧?”
“嗯。”
我匆忙收拾好公文包,起身离开。
“我想问你,”等电梯时,曹小姐说:“我今天会不会很失礼?”
“失礼?”我很纳闷,“妳是说哪件事?”
“就是讨论去玩的事呀。我不知道只在台湾玩,还说了那么多国家。”
“这没关系啊。”我笑了笑,“妳多心了。”
电梯来了,我们同时走进去。她接着说:“从小我父亲都只带我去国外玩,印象中好象没特地在台湾玩过。”
“哇,妳父亲应该很有钱吧。”
“嗯。”曹小姐低下头,“真是对不起。”
电梯门打开,曹小姐先走出去,我却因她一句对不起而发楞。
当我回神跨出电梯时,差点被快关上的门夹住。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问。
“因为我的家境很好。”
“嗯?”我一头雾水。
“大部分的人都得为生活努力打拼,或是牺牲某些理想;而我从不必烦恼这些,可以任性地照自己的意思活着。”她叹口气,接着说:“这让我觉得对不起很多人。”
走出公司大楼,因为她家要向左,而咖啡馆却在右边,因此在告别前,我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妳会下暗棋吗?”
“会呀。”
“其实下暗棋跟人生一样,既靠运气,也凭实力。”
她虽没回话,但眼睛却一亮。
“生在富裕家庭,是妳运气好;但妳若要成就自己,还是得靠实力。”
“是吗?”
“嗯。”我点点头,“乔丹天生的弹力和肌肉协调性都比一般人好,那是他的运气;但他可不是光靠运气而成为篮球之神的。”
“哦。”
“乔丹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先天条件太好,占了很多的优势,于是觉得对不起篮球场上的其它篮球员。”我笑了笑,“不是吗?”
“是呀。”曹小姐也笑了起来。
“曹小姐。”我叫了她一声。
“嗯?”
“我原谅妳。”
“为什么要原谅我?”
“因为我的家境不好。”
她先是一楞,随即笑出声音,而且愈笑愈开心,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我觉得刚刚讲的话不可能让她笑得这么夸张,于是问:“怎么了?”
“我想到当我说想去希腊玩的时候,你们脸上的表情。”她忍住笑,“真的很好玩。”
“是啊。”我笑了笑,“当妳正陶醉于希腊天空的蓝时,我们的脸色却像希腊医院内的床单一样白。”
“不好意思。”她又笑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只能在台湾。”
“没关系。我可以再原谅妳。”
“谢谢。”
“我的方向在这边……”我伸出右手往右比,“Bye-Bye。”
“嗯,Bye-Bye。”
我往右走了两步,听到她叫我,我回头问:“什么事?”
“以后叫我礼嫣就好,不要再叫曹小姐了。”
“好。”
“Bye-Bye。”她挥挥手。
我也点个头响应,再转身往咖啡馆的方向前进。
走着走着,心里突然涌现一个疑问:曹小姐,不,应该叫礼嫣,她既然是学音乐的,家里又很有钱,那为什么她会在我们公司当总机小姐呢?
她会不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应该不会。
因为在我们做那个一分钟约定时,她曾说过上这个班是很好玩的事。
推开咖啡馆的门,发现靠落地窗的第二桌还是空着的,于是我带着这个疑问坐在我的老位子上。
“她还好吧?”老板走过来,把Menu递给我。
“哪一个她?”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画图的?还是唱歌的?”
“画图的。”
“喔。她还好,只是感冒而已。”
“她今天会来吗?”
“她说会。”
老板没答话,转身走回吧台。
“喂!”我朝他喊了一声。
他停下脚步,回头问:“干什么?”
“我还没点咖啡啊。”我晃了晃手中的Menu。
他又走过来,我点了杯咖啡,再将Menu还给他。
“你很关心她耶。”我又说。
“跟你无关。”
“你现在的脖子很粗喔。”
“什么意思?”
“因为你脸红啊。”我说,“这叫脸红脖子粗。”
老板没反应,甚至也没多看我一眼,就直接走回吧台。
我拿出今天在办公室写了一些小说进度的纸,打算边写小说边等她。
曹小姐,不,礼嫣的事以后再说。
有个小孩子常玩的游戏是这样的,先让人把“木兰花”连续念十次,等他念完后马上问:代父从军的是谁?
他很容易回答:木兰花。
因此我得多叫几次礼嫣,就会习惯叫曹小姐为礼嫣。
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
老板走过来把咖啡放在桌上,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停止喃喃自语。
喝下第一口咖啡后,我开始全神贯注于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身上。
虽然有着等待的心情,但我相信学艺术的女孩会来,所以我很放心。
纸写满了,再从公文包拿出另一张白纸,顺便看看表。
已经有些晚了,学艺术的女孩为什么还没出现?
正因为我相信她会来,但她却没出现,我又开始心神不宁。
咖啡杯早已喝完,茶杯也空了,我拿起空杯往吧台方向摇了摇,向老板示意要加些水。
老板走出吧台,直接到我桌旁,却没带水壶。
“为什么她没来?”他问。
“我怎么知道。”
我又比了比没有水的杯子,但他没理我。
“你不是说她会来?”
“那是她自己说的。”
“她感冒好了吗?”
“她说快好了。”
“感冒会好是医生说了算?还是她说了算?”
“当然是医生说了算。”
“她是医生吗?”
“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相信她感冒会好?”
“喂。”
我和老板开始对峙,他站着我坐着。
我发觉他全身上下几乎没有破绽,正苦思该如何出招时,左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清脆响亮的“当当”声。
“快!”学艺术的女孩推开店门冲进来,拉住我的左手,喘着气说:“跟我走!”
“我还没付钱。”
我不愧是学科学的人,在兵荒马乱之际,还严守喝咖啡要付帐的真理。
“算在我身上。”她先朝老板说完后,再转向我,“来不及了,快!”
我顺着她拉住我的力道而站起,然后她转身,拉着我的手冲出咖啡馆。
感觉她好象是小说或电影情节中,突然闯进礼堂里把新娘带走的人。
她一路拉着我穿越马路,跑到捷运站旁的巷子,她的红色车子停在那。
“快上车。”她放开拉住我的手,打开车门。
说完后,她立刻钻进车子,我绕过去打开另一边的车门,也钻入。
她迅速发动车子,车子动了,我还喘着气。
我正想问她为何如此匆忙时,她突然右转车子,以致我身子向左移动,碰到车子的排檔杆。跟在她后面的车子也传来紧急煞车声。
“妳一定很会打篮球。”我说。
“什么?”她转头问。
“所有的人都以为妳要直行,没想到妳却突然右转。”
“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要右转。”她说:“但这跟篮球有关吗?”
“这在篮球场上是很好的假动作啊。”我说:“当所有的人都以为妳要跳投时,妳却突然向右运球。”
她听完后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对不起,我开车的习惯不好。”
我瞥见后座放了一个抱枕,于是把它拿过来,抱在胸前。
“你在做什么?”她又转头问。
“这是我的安全气囊。”
她又笑了起来,看着我说:“你别紧张,我会小心开车的。”
“那请妳帮个忙,跟我说话时,不要一直看着我,要注意前面。”
“是。”她吐了吐舌头。
“妳在赶什么?”
“上班呀。”她说:“我六点半要上班,快迟到了。”
我看了看表,“只剩不到十分钟喔。”
“是吗?”她说,“好。坐稳了哦!”
“喂!”我很紧张。
“开玩笑的。”她笑了笑,“大概再五分钟就可以到。”
果然没多久就到了,她停好了车,我跟着她走进一家美语补习班。
“妳在这里当老师吗?”
“不是。”她说,“我是柜台的总机,还有处理一些课程教材的事。”
“为什么不当老师呢?妳在国外留学,英文应该难不倒妳吧?”
“没办法。”她耸耸肩,“老板只用外国人当老师。”
“喔。”
“我在国外学艺术,但我没办法靠艺术的专业在台湾工作。”她说,“不过还好,我的留学背景让我可以胜任这个工作。”
她叫我也一起坐在柜台内,我看四周并无其它人,便跟着走进柜台。
一位金发女子走楼梯下楼时差点跌倒,说了声:“Shit!”
金发女子瞥见我在,大方地笑了笑,说:“Excuse my French。”
她跟金发女子用英文交谈了几句(是英文吧?),金发女子向她拿了一些讲义后,又上楼了。
“为什么她要说:Excuse my French?”金发女子走后,我问。
“英国和法国是世仇,所以英国人如果不小心骂了脏话时,就会说:请原谅我说了法文。”
“妈的,英国人真阴险。”我说。
“嗯?”她似乎吓了一跳。
“对不起,请原谅我说了日文。”
她表情一松,又笑了起来。
“其实我的英文不太好。”
“是吗?”
“妳知道Bee Gees 这个乐团吗?”
“嗯。”
“我以前一直误以为他们是女的。”
“为什么?”
“因为Bee Gees 我老听成Bitches。”
她笑得岔了气,咳嗽了几声。
我看她应该有些工作要忙,便站起身四处看看。
偶尔有人进来咨询,她很客气地回答,接电话时也是如此。
忙了一阵后,她说:“对不起,让你陪我。”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事。”
“我通常都是四点多到咖啡馆喝咖啡,然后再赶来这里上班。但今天小莉突然发烧,我带她去看医生,就耽误了。”
“她还好吧?”
“已经退烧了。”
“那就好。”
“你会怪我把你拉来吗?”
“不会啊。”我说:“如果妳不拉我过来,我才会怪妳。”
“为什么?”
“因为如果今天又没看到妳,我会很担心。”
“我也是觉得你会担心我,才匆忙去咖啡馆。原本只是想告诉你今天没空,不能陪你喝咖啡。”她笑了笑,“没想到却硬把你拉来。”
“妳拉得很好,很有魄力。”
她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接话。
“妳在这里还画画吗?”
“几乎不画。”她摇摇头,“而且,这里毕竟是工作的地方。”
“妳喜欢这个工作吗?”
“工作嘛,无所谓喜不喜欢。”她说,“毕竟得生活呀。”
“我也有同感。”
“这世界真美,可惜我们不能只是因为欣赏这世界的美而活着。”
她叹口气,接着说:“我们得用心生活,还得工作。”
“我去帮妳买杯咖啡吧。”
“咦?”她很疑惑,“怎么突然要帮我买杯咖啡呢?”
“我猜妳是那种喝了咖啡后,就会觉得世界的颜色已经改变的人。”
我笑了笑,“所以我想让妳喝杯咖啡,换换心情。”
“谢谢。”她终于又笑了起来。
这里的环境我并不熟悉,走了三个街口才看到一家咖啡连锁店。
我买了一杯咖啡和两块蛋糕,走出店门时,天空开始飘起雨丝。
我冒雨回去,幸好雨很小,身上也不怎么湿。
到了补习班门口时,隔着自动门跟她互望,发现她的眼神变得很亮。
我刻意多停留了十几秒,再往前跨步,让自动门打开。
“我想画图。”她说。
“我知道。”我说。
“我有带笔,可是却忘了带画本。”
“我的公文包里有纸,我拿给妳。”我将咖啡和蛋糕放在她桌上,“以后不要再这么迷糊……”
一讲到迷糊,我的嘴巴微微张开,无法合拢。
“怎么了?”
“我的公文包还放在那家咖啡馆。”我很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笑了笑,“这里纸很多,随便拿一张就行。”
她找了张纸,开始画了起来。
我背对着她,面向门外,并祈祷这时不要有任何电话来打扰她。
我的视线穿过透明的玻璃门,依稀可见天空洒落的雨丝。
雨并没有愈下愈大,感觉很不干脆,像我老总的别扭个性。
“画好了。”她说。
我回过头,她把图拿给我。
图上画了一个女孩,面朝着我,是很具象的女孩,并不抽象。
我一眼就看出她画的是自己。不是我厉害,而是她画得像。
女孩似乎是站在雨中;或者可说她正看着雨。
由于纸是平面,并非立体空间,因此这两种情形在眼睛里都可以存在。
当然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只要看女孩的头发和衣服是否淋湿,便可判断女孩是在雨中,或只是看着雨。
但我并没有从这种角度去解剖这张画,我深深被女孩的眼神所吸引。
“你猜,”她说,“女孩是站在雨中?还是看着雨?”
“她站在雨中。”我回答。
她有些惊讶,没有说话。
我凝视这张图愈来愈久,渐渐地,好象听到细微的雨声。
然后我觉得全身已湿透,而且无助。
我转头看着她,一会后说:“我能感受到,妳在这里真的很不快乐。”
她更惊讶了。
我们沉默了很久,突然外面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下大雨了。
“这张图让我命名吧。”我打破沉默,问她:“好不好?”
“好。”她说。
“就叫:哗啦啦。”
“哗啦啦?”
“嗯。听起来会有一种快乐的感觉。”
“是吗?”
“没错。而且最重要的是,虽然妳站在雨中,但妳只会听到哗啦啦的雨声,并不会被雨淋湿。”
“为什么?”
“因为妳有我这把伞。”
她没有回答,抬头看了看我,眼神的温度逐渐升高。
我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再把视线回到那张“哗啦啦”的画时,感觉画里的女孩已经不是站在雨中,而是正欣赏着雨。
改变
学艺术的女孩十点半下班,下班后她开车载我到那家咖啡馆,但咖啡馆已经打烊了。
“你的公文包怎么办?”她问。
“明天下班后再来拿。”我说,“反正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们不顺路。”我打开车门下了车,“明天咖啡馆见。”
“好。”她笑了笑,挥挥手告别。
我坐捷运回家,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走进客厅,看到大东悠哉地看电视,我很惊讶地看着他。
“干嘛?”大东说,“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怎么会有时间看电视?”
“我的剧本写得差不多了,想轻松一下。”
“那你应该去找小西,你好久没陪她了。”
“这个时间她早睡了。”大东又看了看我,“咦?你的公文包呢?”
“说来话长。”我坐了下来。
“嘿。”大东突然很兴奋,拿出他写的剧本,问我:“想看吗?”
“好啊。不过我要抵一天房租。”
“喂。”
“不然我不看。”
“你不像是学科学的人。”他把剧本丢给我,“你应该是学商的吧。”
“嘿嘿。”
我拿起剧本,仔细翻阅。
看了几幕场景后,我说:“这个男主角一定很有时间观念。”。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大东一面说,一面凑近我。
“因为他有事没事便频频看表。”
“也许他很喜欢这只表。”
“是吗?”我点点头,“难怪他连潜水时也戴着这只表。”
“嘿嘿。”
“嘿什么?”我看了大东一眼,“不过有些形容很诡异,比方说……”
我翻阅的速度加快,边翻边找,然后念出:“他举起左手大拇指,表面散射出七彩炫光,让他显得意气风发。”
“他在黑暗中振臂吶喊,只有表面透出的水蓝光芒见证他的愤怒。”
我转头问大东,“干嘛要这样写?”
“说来话长。”大东说。
“喂。”
“有家钟表公司新推出了一款手表,原本要我负责广告的业务。”
大东笑了笑,“后来我就把它跟这出戏结合,可谓一举两得。”
“怎么结合?”
“我让镜头常常带到这只表,不就是免费的广告?”大东哈哈大笑,“这只表的外型很炫,在黑暗中可以发出水蓝色的冷光,而且防水性可深达水下一百米,这些功能在戏里面都很巧妙地被强调。”
“我原以为你是老实的乌龟,没想到你是狡猾的狐狸。”
“过奖过奖。”大东还是嘿嘿笑着,“还有更狠的喔。”
“在哪里?”
大东接过剧本,翻到其中一页,指出一句对白:“我会一直爱着妳,直到我的表慢了一秒。”
“什么意思?”我问。
“这只表号称一万年才会误差一秒,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大东站起身,举起右手做宣誓状,大声说:“爱妳一万年!”
说完后,他得意地笑着,愈笑愈得意,一发不可收拾。
“你对小西也有这般心思就好了。”我说。
大东紧急煞住笑声,吶吶地说:“我对她很好啊。”
“是吗?”
“这阵子太忙了,冷落了她。”.?大东有些心虚,“我会补偿她的。”
“小西也没要你做些什么,你只要多放一点心思在她身上就好了。”
“嗯,我会的。”大东缓缓坐下,接着说:“其实我对她也很浪漫啊,就像她过生日的时候,我会……”
我见他过了许久都没往下说,便问:“你会怎样?”
大东没反应,表情好象陷入昏迷的殭尸。
我走到他身旁,摇摇他的肩膀,他才醒过来。
“完蛋了,昨天是她的生日。”大东苦着一张脸,“怎么办?”
“节哀顺变吧。”我叹口气。
在我的认知里,忘记生日几乎是所有女孩子的地雷,踩到后就会爆炸。
“我怎么会忘了呢?”
大东仰天长啸,样子像一只歇斯底里的马。
“你跟她道个歉,再帮她补过生日就好了。”
“也只能如此了。”大东恢复镇定,“也许她知道我因为写剧本太专心而忘了她的生日,会称赞我是个工作认真、值得托付的男人。”
“你想太多了。这是科幻小说的情节,不会出现在日常生活。”
“说得也是。”他说,“明天晚上的时间给我吧,我们一起帮她庆生。
不过我已经跟Katherine她们约好要讨论,干脆她们也一起吧。”
“小西认识蛇女和鹰男吗?”
“认识啊。”
“嗯,那就这样吧。”我站起身,“我还要再扣一天的房租喔。”
“为什么?”
“因为你犯了错。”我打开房间的门,“我要代替月亮惩罚你。”
回到房里,打开计算机,想将今天的进度整理到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的档案,却想起那张记录今天进度的纸,还留在咖啡 9986." >馆的桌子上。
我犹豫了几秒钟,决定关掉计算机,明天拿到后再说。
那张纸的两面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还画了很多奇怪的符号,大概只有我自己才能看得懂。
老板会不会把它当成垃圾丢掉呢?
不管了,先睡觉再说。
要进入梦乡前,隐约听到窗外传来雨声。
不禁回忆起今晚看到那张“哗啦啦”的图时,也曾短暂听到雨声。
但后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浑身湿透的感觉。
我突然又想起以前老师所说的话:“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
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我记得学艺术的女孩提到,她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好象是:“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感觉一股被风吹过的凉意;
画雨时,会让人觉得好象淋了雨,全身湿答答的;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瞬间全身发麻,好象被电到一样。”
我是学科学的人,总觉得这两种说法也许都对,但一定会有一种比较接近真理。
因为不小心起动了思考机制,使得原本已躺平的脑神经又开始活跃。
虽然仍闭着眼睛,但脑子清醒得很,窗外的雨声也听得更清楚。
想了许久,还是得不到解答,决定逼自己赶快回到梦乡。
然而窗外的雨,像围攻喊杀的敌人,一波波向我进逼;
我像个盲剑客,只能听声辨位,然后挥舞手上的剑,斩去恼人的雨。
渐渐地,我听不到声音了,不知道是敌人被我砍杀殆尽?
还是他们变聪明了,无声无息地逼近我?
但即使听不到雨声,我仍能感觉雨的存在,好象窗外的雨在心里下着。
想听不到窗外的雨,用力摀住耳朵即可;
一旦雨的声音钻入体内,那是躲也躲不掉的。
跟雨鏖战了许久,我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然后我醒了,雨停了,天也亮了。
要出门上班时,习惯提公文包的左手觉得好空虚。
连走路时两手交互摆动也觉得怪怪的。
走进公司大楼时,在电梯口刚好碰到李小姐,她一看到我便问:“你的公文包呢?”
“说来话长。”我说。
电梯来了,但似乎只能再容纳一人,我让李小姐先进去。
她进去后,电梯因超重而发出警示声,她只好再走出来。
我原本想走进去,但马上想到如果我进去时电梯不叫,那岂不是泄漏了李小姐的体重?
“我等下一班。”我说。
没想到这一等便是几分钟,以致我走进办公室时已超过八点一分。
礼嫣看到我,指了指墙上的钟,微微一笑。但随即疑惑地问:“你的公文包呢?”
“说来话长。”我说。
“是不是忘了带?”礼嫣又问。
“不是。”
“一定是忘了带。”李小姐说,“这小子最近很混。”
“不不不不。”我急忙摇手说,“我没有。”
“你以为你是陈水扁呀。”李小姐说。
“嗯?”我很纳闷,“为什么这样说?”
“你刚刚总共讲了四个“不”和一个“没有”,这就是陈水扁所说的“四不一没有”。”
“很冷耶。”
“你知不知道上班族也有所谓的四不一没有?”李小姐又说。
“不知道。”
“不要打我、不要骂我、不要扣我薪水、不要开除我,我没有打混。”
李小姐说完后,哇哇地笑着。
“…………”
我冷到说不出话来,看了看礼嫣,她似乎也觉得咻咻寒。
李小姐的笑声像鲜血,引来了小梁这头鲨鱼。
“这里好热闹喔。”他转头看着我,“咦?你为什么没带公文包?”
“说来话长。”我说。
“少在那边装神秘。”他哈哈大笑,“你根本就是忘了带!”
“神秘也比你便秘好。”我回了一句。
“不错。”李小姐拍拍我肩膀,“这句话有三颗星。”
我不想再跟小梁和李小姐闲扯淡,跟礼嫣挥挥手后,走向我的办公桌。
只走了七八步,便听到后面又有人问:“为什么没带公文包?”
现在是怎样?不带公文包有那么伟大吗?
我一时冲动,边说边回头,“不爽带不行吗?”
说完“吗”这个字后,嘴形保持大开,久久无法阖上。
>“当然可以啊。”老总冷冷地说,“你不爽上班也行。”
“不要打我、不要骂我、不要扣我薪水、不要开除我,我没有打混。”
我情急之下,说了李小姐所谓的四不一没有。
“到我的办公室来。”老总哼了一声,便往前走,背影看来像只公鸡。
我畏畏缩缩跟在他身后,像一只做错事的小狗。
进了老总的办公室,我轻轻把门带上。他坐了下来,眼睛直视我,说:“上次叫你写服务建议书的那件案子,下星期招标,你跟我一起去。”
“好。”
“演示文稿资料准备好了没?”
“还没。”
“赶快弄一弄,这两天拿给我看。”
“是。”
“好了。”他靠躺下来,“你回去工作吧。”
“就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
“如果只要说这些,”我很纳闷,“在外面说就好啊。”
“笨蛋!你喜欢我在外面大声骂你吗?”老总开始激动,“我是给你留面子!”
“喔。”我摸摸鼻子,赶紧逃离。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打开计算机,想整理演示文稿的数据。
但随即想起服务建议书还留在咖啡馆,根本无法做事。
我叹了一口气,左思右想该怎么办?
“喂。”李小姐走过来,“你又在混了。”
“我哪有。”我看了她一眼,“妳才混吧,到处晃来晃去。”
“我才没晃来晃去。”她说,“我是来告诉你,员工旅游可以携伴哦,你要不要携伴参加?”
“携伴要多交钱吗?”我问。
“不用。”
“这么好?”我又问:“如果我不携伴的话,可以给我钱吗?”
“当然不行。”
“那不就是:不携白不携?”
“没错。”
“嗯,我想想看。”
“记得早点告诉我,我要统计人数。”
说完后,她就走了。
我的个性是如果找不到筷子,就会觉得吃不下饭。
因此不管我想认真做点什么,只要一想到公文包,便觉得浑身不对劲。
就这样东摸摸西摸摸混到午休时间,赶紧跑到那家咖啡馆去。
当我正准备推开店门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看见礼嫣。
“你来这里吃饭吗?”她说。
“这个嘛……”我搔搔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上次请我吃饭,”她笑着说:“这次该我请你了。”
她推开店门,我只好跟着走进。
老板看见我们,眼睛似乎一亮,但随即回复冷冷的神情。
“好可惜那个位子有人订了。”礼嫣指了指学艺术女孩的专用桌。
我突然心跳加速,好象做了亏心事,红着脸走向我的靠墙座位。
“这应该是家咖啡馆,”礼嫣看了看四周,问我:“有供应餐点吗?”
“当然有。”老板刚好走过来。
“可是我吃素呢。”她抬起头看着老板,“有素食的餐吗?”
“有。”老板说:“我不要放肉就是了。”
“呵呵。”礼嫣笑出声音,“老板真幽默。”
老板微微一楞,但随即恢复正常,走回吧台。
我猜他大概是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家形容为幽默。
礼嫣的眼神突然变得专注,好象正凝视着远方。
过了一会,一字一字说出:“我-被-遗-弃-了。”
“妳……”我吓了一大跳,牙齿和舌头同感震惊。
“你看那边。”她倒是很正常,伸长右手,指着我身后的方向。
我回过头,看见吧台上方挂着一个公文包,上面贴张字条写着:“我被遗弃了”
我马上跑到吧台边,跟老板说:“大哥,可以把公文包给我吗?”
老板二话不说,把悬挂在上方的公文包拿下,递给我。
“谢谢。”我说。
拿着公文包回到座位时,礼嫣的眼神满是笑意。
“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说来话长”哦。”
我有些尴尬,搔了搔发痒的头皮。
“这家店不错,老板也很性格。”礼嫣看了看四周,“你常来吗?”
“嗯。”我说,“下班时会进来喝杯咖啡。”
“很有生活情趣哦。”她笑着说。
“还好啦。”
“这里的咖啡应该很好喝。”
“嗯,还不错。”
“你似乎很紧张?”
“没……没有啊。”
我背对店门坐着,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容易产生不安全感的状态。
每当传来“当当”的声音,我总会反射性地回头看一眼。
虽然知道学艺术的女孩这时候不会出现,但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好象是正帮小偷把风的人,只要看见闪烁的亮光,就以为是警车出现。
老板端着餐点走过来时,对我说:“她来了。”
我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慌张地左顾右盼,但没看到其它人出现。
“怎么了?”礼嫣很好奇。
“他以为他在演古装剧。”老板说。
“嗯?”礼嫣更疑惑了。
“古装剧里,皇帝的侍卫只要一听到“有刺客”时,就是这种反应。”
“呵呵。”礼嫣又笑了,“老板真会开玩笑。”
“嗯,没错。”老板看着我,“我是在开玩笑。”
可恶,这家伙居然在这时候开玩笑。
这是我跟礼嫣第一次单独吃饭,照理说我应该觉得皇恩浩荡,然后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才对。
但我却像只容易受惊的猫,老觉得有野狗在旁窥伺。
礼嫣的心情似乎不错,一直没停止说说笑笑;
而我只是嗯嗯啊啊的,完全无法享受愉快的用餐气氛。
幸好午休时间不长,我们又该回公司继续上班。
“说好了是我请客,别跟我抢着付帐哦。”
礼嫣走到吧台,我跟在她身后。
“妳叫茵月吗?”老板说。
“不是呀。”礼嫣回答。
礼嫣回头看着我,眼神很疑惑,似乎正纳闷老板问的问题。
我原本也很疑惑,但看到老板手里拿着一张纸,那张纸看来很眼熟。
我恍然大悟,那是我昨天写了一些小说进度的纸。
我冲上前去,夺下老板手中的纸,并说了声:“喂!”
“茵月的谐音是音乐,”老板无视我的激动,转头问礼嫣:“妳是学音乐的吧?”
“你怎么知道?”礼嫣睁大眼睛。
老板没回答,看着我手中的纸,我急忙将纸收进公文包里。
礼嫣看看我,又看看老板,眼睛愈睁愈大。
她正想开口发问时,我赶紧对她说:“上班时间到了。”
右手拉开店门要离去时,老板在背后说:“依谐音取名字,很没创意。”
我装作若无其事,还朝礼嫣挤了个微笑。
“这是懦弱的创作者才会做的事。”老板又说。
我用力深呼吸,试着让开始发颤的右手冷静下来。
“真可悲。”
“你管我!”
我回过头大声说。
说完后,惊觉礼嫣在身旁,突然一阵尴尬,全身上下又麻又痒。
她倒是不以为意,跟老板说Bye-Bye后,拉着我衣袖走出店门。
“你跟老板是不是很熟?”她问。
“勉强算是。”我呼出一口气,麻痒的感觉稍减。
“你们之间的对话很好玩哦。”
“是吗?”我看了看她。
“嗯。”她点点头。
我笑了笑,麻痒已消。
“你那张纸到底写些什么?”
“没什么。”
话刚出口,便觉得这样的回答很敷衍,于是接着说:“我在写小说,那张纸上写了一些草稿。”
“是这样呀。”她问:“那为什么老板会问我是不是叫茵月?”
“因为妳学音乐,所以我小说中有个人物叫茵月,取音乐的谐音。”
“很聪明的作法呀。”她笑了笑。
“不。”我有些懊恼,“这是懦弱的创作者很没创意的作法。”
“老板是开玩笑?99lib?的。”
“他才不会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有一种人认真时像开玩笑,开玩笑时却很认真。”她笑着说,“我猜老板是这种人。”
“是吗?”我停下脚步。
“嗯。”她也停下脚步,“而且老板的音乐品味很不错哦。”
“喔?”
“你可能没注意,刚刚店里播放的音乐都是很棒的古典音乐。”
我不是没注意,而是我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
“我对古典音乐不熟。”我继续向前走,“对我而言,披头四那个年代的音乐就已经够古老,可以称得上是古典音乐了。”
“呀?”她突然停下脚步,眼神很疑惑,“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看了看她,发现她似乎对我刚刚的话觉得不可思议,于是笑着说:“是啊。我是开玩笑的。”
“嗯。”她也笑了笑,“我想你不可能连古典音乐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暗自庆幸刚刚没承认:其实我是认真的。
我们回到公司,小梁远远看到我,大声说:“你还特地跑回家拿公文包喔,真是辛苦啊。”
说完便哈哈大笑,像专门破坏地球和平的怪兽的笑声。
我转头轻声对礼嫣说:“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好呀。什么游戏?”
“我待会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妳只要重复句子中的第一个字就好。”
“嗯。”
“今天我到办公室。”
“今。”
“遇见老总。”
“遇。”
“他问我。”
“他。”
我等小梁走近,稍微提高音量问她:“你喜欢的人是谁?”
“你。”
小梁好象听到晴天霹雳,而且这个霹雳正好打中他的脸。
怪兽已经被消灭,正义终于得到伸张,我不禁嘿嘿笑了两声。
“我去工作了。”我对礼嫣说。
我愉快地晃着公文包往前走,留下一头雾水的礼嫣,和呆若木鸡的小梁。
终于可以专心工作,我的心情好到无尽头。
心情一好,事情做得就更顺利。
只花一个下午,我便把演示文稿资料弄完。
下班时间一到,我把公文包紧紧抱在怀里,离开办公室。
一路上哼着歌到了咖啡馆,隔着落地窗看到了学艺术的女孩。
我朝她挥挥手,挥了十几下,她才感觉到窗外的扰动。
她抬起头,也挥挥手,笑得很开心。
我推开店门,先拉下脸瞪了老板一眼,再转头微笑着走向她。
“你今天的心情很好哦。”她说。
“是啊。”我说,“妳呢?”
“我在这里的心情一直都很好呀。”
“嗯。”我坐了下来。
店里的音乐果然是听起来很有格调的那种,虽然我实在是不懂得欣赏。
对于音乐这东西,我始终只停留在流行歌曲这种程度。
不过在咖啡馆内放流行歌曲似乎怪怪的,像我有次在一家咖啡馆内,听到闪亮三姊妹的歌,差点将刚入口的咖啡吐出来。
如果礼嫣像学艺术的女孩那样,可以说出:音乐是一种美,不是用来懂的,而是用来欣赏的。
那么我也许可以更亲近音乐一些。
突然音乐声停了,随后老板拿Menu走过来,递给我。
“怎么不放音乐了?”她问老板。
“因为茵月没来。”老板说。
“嗯?”
“妳问他。”老板指着我。
“喂。”我点了咖啡,将Menu还他,“别乱说。”
“茵月是学音乐的,珂雪是学艺术的,亦恕是个大白痴。”
老板说完后,转身走回吧台。
“怎么回事?”她问我。
我有些尴尬,吶吶地说:“老板偷看到我写的小说。”
“不公平。”她说,“为什么我没看到?”
“说来话长。”
“喂。”
“我昨天把公文包留在这,我猜老板已经偷看了一些。”
“这么说的话,”她指着我的公文包,“你的小说在里面?”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拿出纸笔,我以为她要开始画画了,便探身向前想看究竟。
她却伸出双臂抱住面前的纸,说:“不让你看。”
我有些无奈,打开公文包,拿出一迭纸递给她,然后说:“先说好,不可以笑。”
她用力点点头,眉开眼笑。
她很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翻阅纸张的动作也很轻柔。
阅读的速度虽然算快,但专注的神情丝毫不减。
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偶尔还会发出笑声。
时间似乎忘了向前走动,窗外的阳光颜色也忘了要慢慢变暗。
从咖啡杯上冒出的热气愈来愈少,但她始终没腾出右手来端起咖啡杯。
我想提醒她咖啡冷了,又怕打扰她。
她突然又笑出声音,然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再回到小说上。
我原本是局促不安的,但看到她阅读的神情后,开始觉得安慰。
这跟拿给大东看的感觉完全不同,大东的角色像是评审,而她只是单纯的读者。
我的第一个读者。
如果对于她的画而言,我是亲人或爱人;
那么我也希望,她是我小说的亲人或爱人。
“呀?”她已经翻到最后一页,“还有没有?”
“没了。目前只写到这。”
“好可惜。”她坐直身子,将小说放在桌上,“正看到精彩的地方。”
她终于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说:“怎么变凉了?”
“妳看了好一阵子了。”
“是吗?”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很坏哦。”
“啊?”
“你干嘛把我写进去?”
“妳还不是把我画进去。”
“说得也是。”她笑了笑,“难道这是我的报应吗?”
我跟着笑了两声后,看看桌上的小说和面前的她,突然陷入一阵迷惘。
学艺术的女孩是小说中的珂雪,现实中的人看着小说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如果我又把珂雪看着小说中珂雪的情节加入小说里,岂不成了循环?
“怎么了?”
“没事。”我回过神,“自从开始写小说后,变得比较敏感了。”
“其实你本来就是敏感的人,这跟写小说无关,也跟你所学无关。”
“是吗?”
“如果你是学商或学医,你还是一样敏感,只是敏感的样子不一样,或是你不知道自己其实很敏感而已。”
“请妳把我当六岁的小孩子,解释给我听好吗?”
“我不太会用说的,”她笑了笑,“用画的好吗?”
“这样最好。”我恭敬地捧起她的笔,递给她。
她咬着笔,看了看我,再偏着头想一下,便开始动笔。
这次她画画的神情跟以前不太一样,虽然仍很专注,但看来却很轻松。
偶尔她会面露微笑,嘴里还哼着歌,这令我很好奇。
“画好啰。”
她拿起图左看右看,似乎觉得很好玩,又笑了起来。
我接过她手中的画,然后她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这张图画得很可爱,主要画一只狮子,角落附近还有只奔跑的羚羊。
狮子有些卡通味道,因为牠穿了衬衫、打上领带,鬃毛还梳成绅士头。
虽然牠正在追逐羚羊,但奔跑的姿势很滑稽,像在跳舞;
而嘟起嘴巴的样子,倒像是在哼着歌或吹口哨。
另外狮子的左前脚还绑了一个样子像手机的东西。
“这张图叫?”
“改变。”
“很多东西容易改变,但本质是不变的。”
“喔?”
“这只狮子可能学了音乐、艺术和科学,因此牠的外型变了,奔跑时嘴里会唱歌。但牠狩猎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牠也学科学?”
“是呀。”她指着狮子的左前脚,“这是GPS,先进的科技产品。”
“牠装个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干嘛?”
“这样不管牠追羚羊追了多远,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呀。”
“妳想太多了。”
我微微一笑,觉得她有些调皮。
老板端着咖啡走过来,看了这张图一眼后,说:“只能换3杯。”
“3杯?”我大声抗议,“太小气了。”
“3杯就3杯吧。”她倒是不以为意。
老板带走“改变”后,她轻声对我说:“老板也是学艺术的哦。”
“啊?真的吗?”我非常惊讶。
“嗯。他个性一板一眼,比较不喜欢活泼俏皮的画。”
“这种人如果学音乐的话,大概会指挥人家唱国歌吧。”
“没错。”她朝吧台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掩着嘴笑了起来。
“所以呀,不管你是不是学科学的、写不写小说,你还是一样很迷糊、容易尴尬、爱逞强,这是不会改变的。”
“嗯。”
“你写的小说还要让我看哦。”
“好吧。”
“我该走了。”她说。
“嗯。Bye-Bye。”
“有空的话,多出去走走,我看你最近的气色不太好。”
她收拾一下东西,跟我挥挥手,“Bye-Bye。”
她拉开店门时,我想起今天李小姐提到的事,赶紧站起身追了出去。
我在亮着红灯的路口追上她,说:“跟我玩吧。”
“呀?”她睁大眼睛。
旁边一起等红灯的路人,也投以诧异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我红着脸解释,“跟我一起去玩吧。”
“嗯……”她似乎在犹豫。
“公司办员工旅游,可以携伴,不用交钱。”
“会过夜吗?”
“嗯。”
“那会不会不方便?”
“不方便?”我很纳闷,“什么地方不方便?”
绿灯亮了,她往前走,我还在原地思考这个不方便的问题。
当她走到马路对面时,我才弄懂她的意思。
“妳放心!”我双手圈在嘴边,大声说:“我们不必一起睡!”
话一出口,立刻惊觉不妙,下意识用双手遮住眼睛,以为这样别人便看不到,跟掩耳盗铃的那个人一样笨。
过了一会,缓缓放下双手,她仍然站在马路对面,红灯正好亮起。
“好!”她的双手也圈在嘴边,大声说:“我跟你去!”
“我知道了!”我的双手又圈在嘴边,也大声说。
“要幸福哦!”
我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但看到她脸上的调皮神情,便知道她在干嘛。
“妳也是喔!一定要幸福喔!”
“要记得我们的约定!”
“我永远不会忘记!”
“夏天吹过你耳畔的凉风是我!冬天照在你脸上的朝阳也是我!”
“够了!不要在街头写言情小说!”
绿灯又亮了,我们同时转身,她若无其事往前走、我回到咖啡馆。
我收拾好公文包,走到吧台付帐。
“带我去吧,我可以跟你一起睡。”老板说。
我懒得理他,结了帐,离开咖啡馆,走进捷运站。
回家的路上,我思考着那张“改变”的画,还有大东以前强调过的,小说人物的冲突问题。
冲突的应该是人与人之间,而非他们所学的领域。
换句话说,艺术和科学并不冲突,会冲突的只有人。
每个人的个性和本质并不会随着所学的东西而改变,就像狮子不会因为学了音乐而变成绵羊。
学了音乐的狮子可能会在追逐猎物的过程中哼着进行曲,但嗜杀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所以亦恕和珂雪也许会因为所学的东西不同,导致价值观、思考逻辑和思考事物的角度有差异,但他们之间的很多感觉是共通的。
只要感觉共通、内心契合,那么所有的冲突都不会再是冲突。
回到家,屁股还没在沙发上坐热,便接到大东的电话。
他要我买一束鲜花和蛋糕,然后到餐厅去一起吃饭。
我出门时想到应该送个生日礼物给小西,于是我便像花木兰一样,东市买鲜花、西市买蛋糕、南市买礼物、北市……嗯……餐厅在北市。
我双手提满了东西,走进餐厅时,只看到鹰男和蛇女两个人。
“大东呢?”我问。
“接寿星去了。”蛇女说。
鹰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说:“我等到大便都干了。”
蛇女瞪了鹰男一眼,“别那么恶心行不行。”
我坐下后没两分钟,大东便带着小西出现。
这家餐厅小有名气,今晚生意又好,大东只能订到一张四人份的圆桌。
“我去找服务生加张椅子吧。”我站起身说。
“不好意思。”大东对鹰男和蛇女说,“大家稍微挤挤吧。”
“喂。”蛇女对鹰男说:“坐过去一点。”
“人们像天上繁星,一样拥挤,却又彼此疏远。”
小西开了口,又是一句深奥的话。
鹰男、蛇女和我三个人同时被冷到,久久无法动弹。
“先点菜吧。”大东说。
我们三个人这时才恢复知觉,然后招来了服务生。
点完了菜,大东拿起我买的鲜花送给小西,并说:“对不起,昨天是妳生日,今天才帮妳庆生。”
“没关系。”小西接下鲜花,露出微笑,然后说:“我们不能,站在今天的黎明中,去诉说,昨日的悲哀。”
我和鹰男、蛇女面面相觑,试着理解小西想表达的意思。
吃饭时的气氛还不错,鹰男和蛇女也不斗嘴。
小西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看似心情不错,但其实小西的情绪像杯水,除非端起来喝,不然是看不出温度的冷热。
吃完饭、切完蛋糕后,我们四人各送一件礼物给小西。
我送的礼物最不容易让人惊喜,因为那是个布偶,一看就知道了。
而他们三人送的礼物,都有非常精美的包装,会让人期待里面的东西。
“你们的盛情像海,可以感受到,小河的谢意吗?”小西说。
“我们都感受到了。”
我和鹰男、蛇女为了不再让小西说出深奥的话,几乎是异口同声说。
我们开始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大东和小西在一起的经过。
“大东是我学长。”小西说:“我原先像老鼠,只能偷偷的,喜欢他。
后来像猫,小心翼翼的,维系我们的感情。”
“现在呢?”蛇女问。
“现在像狗,想拥有自己的地盘。”小西叹口气,“只可惜,我的地盘在海上。所以,我注定要漂流。”
我瞥了一眼大东,觉得他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正被农夫责骂的水牛。
现场的气温迅速降了下来,跟其它桌的热闹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们这桌好象是开票后,落选那一方的竞选总部。
“我该走了。”小西站起身,“明天还有课,我得早些回去。”
大东急忙站起身,“再待一会吧。”
“不。”小西摇摇头,“你们应该还有事,要讨论。”
大东像当场被逮到偷摘水果的小孩般,红着脸低下头。
小西走了几步,大东才追了过去。小西回头说:“别送了。有些路,还是要我自己,一个人走。”
这句话不太深奥,我听得懂,小西在暗示什么呢?
大东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喝了一口水后,说:“念书时,她知道我在创作,便称赞我有才华,并鼓励我。出社会后,她看到我仍然在创作,便说我不切实际。”大东叹口气,接着说:“是谁改变了呢?”
“你们应该都没改变吧。”我说。
“那么到底是谁的问题?”
“应该都没问题吧。”鹰男说。
“也许是吧。”大东说:“狗没有问题、猫也没问题,但狗和猫在一起就会产生很大的问题。”
大东似乎被小西传染,也开始说些深奥的话了。
“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蛇女说。
“为什么要听?”鹰男说。
“因为我好歹也是个女人。”
“看不太出来耶。”鹰男说。
蛇女狠狠瞪了鹰男一眼,“出去说吧。这里不能抽烟。”
大东结完帐,我们走出餐厅。
蛇女点上一根烟叼上,吸了两口后,仰头吐了个烟圈。
“我曾经有个很要好的男朋友,后来他受不了我,便离开我。”
“是因为妳的个性?”我说。
“我想是因为长相吧。”鹰男说。
“是因为我的创作!”蛇女大声说。
“喔?”大东很好奇。
“爱情这东西就像口香糖一样,刚嚼时又香又甜,嚼久了便觉得无味而恶心。”蛇女将身体靠在路旁的树干上,仰头吐个烟圈,说:“我跟他刚认识时,他知道我在写作,觉得与有荣焉。后来觉得我的创作世界很陌生,又认为我把创作看得比他重要,心里便不舒服。”
蛇女也叹口气,“我们开始吵架,愈吵愈凶,没多久就散了。”
“妳没对他施加暴力吧?”鹰男说。
蛇女踢了鹰男一脚,鹰男惨叫一声。蛇女接着对大东说:“我想你女朋友或多或少也有这种心情。”
“是吗?”大东陷入沉思。
在我的印象里,小西是个简单的人。
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很简单,生活的理由也简单,更向往着简单的生活。
只要她喜欢的人开始笑,那么全世界也会跟着笑。
相对而言,大东就复杂多了。
我突然想起今天老总叫我进办公室的事,于是问大东:“你知道为什么只要有旁人在场,小西就不会对你发脾气?”
“我不知道。”大东摇摇头,“大概是不希望别人认为她很凶吧。”
“不。”我说:“她是给你留面子,不是留自己的面子。因为她知道,你是个爱面子的人。”
大东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大东啊。”鹰男开了口,“我相信你跟我一样,认为创作的目的是要完成自己、成就自己。对不对?”
“嗯。”大东点点头。
“但如果创作的果实无法跟人分享,那岂不是很寂寞也很痛苦?”
大东楞了一下,又缓缓点个头。鹰男继续说:“我相信她只是很想分享你创作过程的点滴,不管是甜的或苦的。”
“唷!你难得说人话。”蛇女啧啧两声,“这句话讲得真好。”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
大东依序看着我、鹰男和蛇女,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未开口。
“去找她回来吧。”我、鹰男和蛇女这次又几乎是异口同声。
“好!”大东的眼睛射出光芒,转身拔足飞奔。
“我带鹰男和蛇女回家等你!”我朝着大东的背影喊叫。
大东没回头,右手向后挥了挥,背影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爱情在哪里?
“谁是鹰男?”
鹰男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双手五指成爪,指节还发出爆裂声。
“蛇女是谁?”
蛇女仰头吐完烟圈后,伸出一下舌头,并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我感觉有一道凉凉的水流,顺着背脊缓缓流下。
“现在国难当头,我们不要谈这种儿女私情。”我说。
我们三人立刻拦了出租车,鹰男和蛇女一左一右,把我夹在后座中间。
一路上,我们讨论如何帮大东,同时我也饱受鹰爪和蛇拳的攻击。
下了车,回到家,我们终于得到结论:蛇女负责对白、鹰男制造情节、我提供场景 --我家客厅。
我拨了大东的手机,然后鹰男和蛇女分别对他交代一些事项。
大东总算了解我们要他做的事情后,便挂了电话。
我们在客厅大概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大东带着小西回来。
小西一进门,看见我们三个都在,似乎有些惊讶。
“我请他们留着当证人。”大东说。
“要证明什么?”小西说。
“证明在我心里,妳比什么都重要。”大东说。
小西的神态显得忸怩,我猜她应该脸红了。
“对不起。”大东说。
小西楞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对不起。”大东又说。
“嗯?”小西的表情很困惑。
“对不起。”
“干嘛一直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好了。”小西制止大东,“别再说了。”
“妳知道吗?”大东说,“男人的一句对不起,相当于千金。”
“那你为什么,还一直说对不起?”
“因为妳比万金还重要。”
这次我很确定,小西的脸红了。
我转头向蛇女竖起大拇指,并轻声说:“这个设计对白很棒。”
蛇女扬了扬眉毛,非常得意。
大东拿起沙发上的《荒地有情天》,那是鹰男放着的。
“如果因为这个剧本使妳觉得被冷落,那我宁可不要它。”
大东说完后,便动手撕破《荒地有情天》。
“别撕!”小西吓了一跳,慌张拉住大东的手,“你写得很辛苦呢。”
“我虽然辛苦,”大东说,“但是远远比不上妳的痛苦啊。”
话说完后,大东更迅速利落地撕稿子,纸片还洒在空中,四处飞扬。
“不要这样。”小西急得快掉下眼泪,“不要这样。”
“对不起。”大东轻轻抱住小西,“对不起。”
小西终于哭了出来,大东轻拍她的肩头,温言抚慰。
“这段情节还不错。”我转头朝鹰男轻声说。
“那还用说。”鹰男的牙齿咬住下唇,发出吱吱声。
“不过老土了一点。”蛇女说。
“妳的对白才无聊咧。”鹰男说。
“好了,现在别吵起来。”我夹在他们中间,伸出双手分别拉住两人。
“你的稿子怎么办?”小西在大东的怀里,抬起头说。
“没关系。”大东摸摸小西的头发,“没事的。”
废话,这当然没关系。因为在计算机时代用键盘写作的好处,就是不管你在任何歇斯底里、心智丧失的状态下撕掉你的稿子,档案永远在计算机里睡得好好的。除非你极度抓狂拿榔头敲坏计算机。
但即使如此,仍然有一种小小的叫作磁盘的东西,完整保存你的稿子。
“男主角的表情看起来不够诚恳,而且有些紧张。”我说。
“没差啦。男女互相拥抱时,女生看不到男生的表情。”鹰男说。
“而且只要对白具杀伤力,女生很难抗拒的。”蛇女说。
我们三个开始讨论这个场景的效果,原先刻意压低的声音也愈来愈大。
大东朝我们挥挥手,我们很识趣地闭上嘴。
然后我回房间,鹰男、蛇女各自回家。
我想大东和小西之间应该没事了,起码大东已经知道小西要的是什么。
打开计算机,把那张写了小说进度的纸的内容,放进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
弄了半天,眼皮愈来愈重,计算机来不及关,便迷迷糊糊爬到床上躺下。
醒过来时,已经是崭新的一天。
我提着公文包出门上班,一路上又开始思考“改变”这个问题。
记得以前念大学时喜欢装酷,面对女孩通常不太说话。
可惜那时受欢迎的男孩类型是能言善道、风趣幽默;
后来我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但却开始流行酷酷的男孩。
这就像是林黛玉生在唐代或是杨贵妃生在宋代的状况。
同样的人,放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评价可能会完全不同。
想着想着,步伐便比平时慢了一些,走进公司时已超过八点五分了。
今天又没办法听礼嫣唱歌,觉得很可惜。跟她打声招呼后,便往里走。
“等等。”礼嫣叫住我。
“有事吗?”
“我也要玩第一个字的游戏。”
“好啊。”我说。
“昨天我在办公室。”
“昨。”
“你跟我玩一个游戏。”
“你。”
“那个游戏。”
“那。”
“是不是在占我便宜?”
“是。”
“这个……”我很尴尬,搔了搔头,“不好意思,那是……”
“既然你承认是占我便宜。”礼嫣说,“那我要处罚你。”
“嗯……”我的头皮愈搔愈痒,“好吧。”
“我要你现在唱歌给我听”
“在这里?”
“嗯。”她点点头,“而且要大声一点。”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唱什么,礼嫣又一直催促着,再加上最近老听到闪亮三姊妹的《快来快来约我》,于是便顺口唱出:“快来快来约我,快来快来约我,我是你的新宝贝……”
李小姐刚好从旁边经过,对我说:“你的歌声很像刘德华哦。”
“真的吗?”我很兴奋,突然忘了尴尬的感觉。
“你真是单纯的傻瓜。”李小姐笑了起来,“这样讲你也信。”
“…………”我的尴尬迅速加倍。
“好了。”礼嫣掩住笑,“我原谅你了。”
我摸着鼻子走到办公桌,慢慢释放身上的麻痒。
打开计算机,印出演示文稿数据后,便走进老总办公室,将演示文稿数据给他。
“你知道吗?”老总说,“你让我想起了我妈妈。”
“为什么?”我很好奇。
“我小时候,我妈常会在厨房内杀鸡。”他说,“她杀鸡时,在鸡脖子画一刀,下面拿个碗装血。鸡还没死透时,总会发出一些怪声。”
“这跟我有关吗?”
“那种怪声,跟你刚刚的歌声很像。”
“…………”
可恶,最好是这样啦!
“嗯。”老总看了演示文稿资料一会后,说:“就这样吧,你准备一下。”
“好。”
我转身要离开时,老总又叫住我。
“我很感激你让我想起我妈妈。”他说。
“那我这个月要加薪。”我说。
“好啊。”
“真的吗?”我不敢置信。
“嗯,当然是真的。”他点点头,“下个月再扣回来。”
今天一定不是我的日子,我得小心谨慎以免出错。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把所有的相关数据再确认一遍,然后把需要的数据存了一份在NOTEBOOK里,以便出门演示文稿时用。
剩下的时间便到工地去看看,看工程的进行是否顺利。
到了下班时间,我还在外面的工地,于是自动解散,不回公司了。
但我还是专程走回在公司附近的那家咖啡馆。
咖啡馆对我而言,早已不是下班时的短暂休闲或是追逐灵感的猎场,它是我和学艺术的女孩每天固定的交集。
快走到咖啡馆时,看见一辆熟悉的红色车子正在停车。
我来到车子旁边,确定是学艺术的女孩。
“嗨。”她视线离开后视镜、手离开方向盘,跟我打声招呼。
“砰”的一声,红色车子撞到后面车子的保险杆。
她吐了吐舌头,我四处张望没看见任何异动,跟她说:“没人看见。”
她停好车,打开车门走出来。
“我们赶紧去喝杯咖啡,”她看了看表,“我待会还得去接小莉呢。”
“那就不用喝了啊,我现在就陪妳过去。”
“到了咖啡馆门口却不喝咖啡,会不会很奇怪?”
“经过情趣用品店时,一定要进去买保险套吗?”
她笑了笑,又钻进她的红色车子;我也绕到另一边的车门,开门钻进。
大约十分钟的车程,我们到了一家安亲班。
一进门,小莉便泪眼汪汪的跑过来抱住学艺术的女孩。
后面跟过来一个应该是老师的女子,絮絮叨叨地叙述发生的经过。
我听了半天,整理出重点为:小莉、奔跑、撞、柱子、哭。
但她却具有写长篇小说的天分,比方描述奔跑时,会提及鞋子、鞋带、飞跃的腿、地面的情况、环境的气氛和奔跑者的心理状态。
等她说完后,小莉已经又多哭了十分钟。
“小莉乖,不哭。”学艺术的女孩蹲下来摸摸小莉的头发,“小孩子要勇敢一点哦。”
小莉稍微降低哭泣的音量,但还是抽抽噎噎。
“对。”我在旁接腔,“小孩子要勇敢一点,所以要勇敢的大声哭。”
小莉止住音量,从学艺术的女孩怀中探出头,楞了楞后便露出微笑。
我好象是电影导演,一喊卡后,原本痛哭流涕的演员立刻笑>逐颜开。
我猜小莉在女老师长达十分钟的叙述过程中,应该早就想停止哭泣了,只是她始终找不到停止哭泣的台阶。
我给了她台阶,她也给了我微笑,我想这是我和她之间友谊的开端。
学艺术的女孩看看时间还早,便让小莉再去多玩一会。
然后跟我一起坐在草皮上,晒晒夕阳。
“怎么今天是妳来接小莉?”我问。
“因为小莉的妈妈临时有事。”
“喔。”
“你知道吗?小莉的妈妈是个艺术工作者呢。”
“是吗?”我很好奇,“我一直以为她是粉领族耶。”
“没错呀,她在一家百货公司的化妆品专柜工作。”
“那怎么能算是艺术工作者?”
“当然算呀。”她笑了起来,“只不过她的画布是女人的脸。”
我也笑了起来,并觉得这个草皮的绿很柔和。
“妳很喜欢小孩子吧?”
“是呀。”她说,“而且小孩子都是具有丰富想象力的艺术家哦。”
“是吗?”
“嗯。”她点点头,“小孩子会想象很多事情,不一定只靠眼睛所接受的讯息来判断“真实”这东西。”
“嗯。”
“不过随着被教育,小孩子逐渐分清楚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想象。但艺术的领域里很难存在着真理,因为艺术是一种美。”
“艺术是一种美这句话,几乎要成为妳的口头禅了。”
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对了,出去玩时,我可以带画具吗?”
“当然可以啊。”
“那太好了。”她笑了笑,“我好久没在外面写生了。”
“还会去泡温泉喔。”
“是吗?”她说,“那我也可以在温泉边,画画女体素描。”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
“嗯。”
“要画具象的喔,不可以画抽象的。”
“好。”她好象知道我的意思,笑得很开心。
有一只毛茸茸黄白相间的狗,朝我们缓缓走来。
“这只狗好可爱。”我伸出右手,想逗弄牠。
“小心哦,牠是一只会骗人的狗。”
“会骗人的狗?”我很疑惑,“狗怎么骗人?”
牠突然吠了一声,张口便咬,我吓了一跳,幸好及时收回右手。
“没错吧。”她笑了笑,“牠会让人以为牠很可爱,但其实牠很凶。”
“有一只这么凶的狗,小孩子们不是会很危险吗?”
“不会呀。这只狗有牧羊犬血统,牠会把小孩子当羊群一样保护。”
“怎么保护?”
“如果小孩子在户外玩耍时跑得太远,牠会把他们赶回来呢。”
“真的假的?”我说,“那岂不是成了牧孩犬?”
这真是一家神奇的安亲班,不但有一个极具写长篇小说天分的女老师,还有一只会骗人的牧孩犬。
时间差不多了,学艺术的女孩载着我和小莉到她工作的补习班。
刚下了车,我看到上次见过的金发女子很兴奋地喊声:“Hi!”
Hi谁啊,在Hi我吗?
我举起右手,也说了声:“Hi。”
但她却绕过我,直接抱起小莉。
这洋妞的眼睛有毛病吗?没看到我高举右手像自由女神吗?
我只好顺势将举起的右手改变方向,搔了搔头发。
学艺术的女孩看见我的糗态,在一旁掩嘴偷笑。
“今天不可以画我。”我转头对学艺术的女孩说。
“好。”她还在笑。
我在补习班内坐了一会,看她今天似乎很忙,又有小莉要照顾,便跟她说我先回去了。
“明天咖啡馆见。”她说。
“嗯。”我点点头,又朝小莉说:“小莉再见。”
小莉跟我挥挥手,并给了我一个微笑。
回程的捷运列车上,我闭上眼睛休息时,突然有一股惊讶的感觉。
不是惊讶自己没事竟然陪着学艺术的女孩跑来跑去;
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不觉得陪她跑来跑去是件值得惊讶的事。
我甚至怀疑只要她说:“我想去XX”,我立刻会说:“我陪妳去”,不管XX是什么地方、什么行为或是什么○○。
就像是绘画一样,我无法将我的心态用具象的文字来表现;
只能用抽象的文字来表达。
我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差点错过我的停靠站。
回到家,打开门一看,大东和小西正在客厅看电视。
“回来了?”大东说。
“嗯。”我看他们依偎着坐在一起,便说:“没打扰到你们吧?”
“坦白说,”大东哈哈大笑,“是有一点。”
小西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说:“我去煮饭了。”
“有我的份吗?”
“当然。”小西露出微笑。
“小西,妳要天天来煮饭喔。”
“我是向日葵,只要这里有阳光,我自然天天,向着这里。”小西说。
从此以后,小西果然天天来。
当大东在写东西时,她就静静的在一旁看书。
大东想休息时,她就陪他看电视或是出去走走。
她不要求大东在专心创作时还要注意到她,但大东的视线只要从剧本上移开,回过头,便可以看见小西的存在。
大东用不着跟小西说明创作中甘苦的模样,因为小西关心的不是大东的创作,而是大东因创作而引发的心情。
我也天天到那家咖啡馆。
当学艺术的女孩在画画时,我也在一旁写小说。
她会让我看她的画,我会让她看我的小说。
我的小说进展得非常快速,不知道是因为心里平静了许多?
还是为了要让她能看到更多内容?
公司方面的事也很顺利,我每天几乎都能控制在八点正进入公司,因此礼嫣也唱了好几首歌曲。
礼嫣的歌声很好听,甜甜软软的,好象棉花糖。
后来有些同事知道我和她之间的这个约定,还特地待在礼嫣旁边,如果我在八点正出现,他们会欢呼鼓掌,然后大家一起听礼嫣唱歌。
要演示文稿的前一天,礼嫣问我要穿什么?
“穿件衬衫、打条领带就行了。”我说。
“我不是问你,我是问我该怎么穿?”礼嫣说。
“妳也要去?”
“嗯。周总叫我也去。”
“比平常的穿著再稍微正式一点。”
“我明白了。”她说。
然而演示文稿当天,礼嫣竟然穿了件黑色礼服。
“妳……”我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我们不是去参加演奏会耶!”
“你不是叫我要穿稍微正式一点?”
“是“稍微”啊。”我说,“妳的稍微也太稍微了吧。”
“可是我已经没戴项链和胸针了呀。”
“妳还想戴项链和胸针?”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她睁大眼睛,眨了几次后说:“不可以吗?”
我叹了一口气,说:“走吧,别迟到了。”
我开着老总的车,载着老总和礼嫣两人,我很紧张。
不是因为要报告,而是这辆车的一个车轮几乎相当于我一个月的薪水。
到了会场,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礼嫣身上。
即使我已经上台开始报告,评审委员们还是会偷偷瞄她。
当我在台上报告时,礼嫣偶尔会起身帮委员们加些茶水,有些委员看到她走过来加水时,还会紧张得手足无措。
这也难怪,如果你走进一家餐厅,发现是盛装的林青霞帮你摆刀叉,你搞不好会把刀子拿起来自刎。
当我的目光刚好跟礼嫣相对时,我也差点出状况。
因为礼嫣微微一笑,我便朝她比了个“V”字型手势。
突然惊觉后,赶紧说:“这个第二点,就是……”
虽然混了过去,但我已冷汗直流。
这件工程案子,一共有四家公司竞标,我们是第二家报告的公司。
等所有的公司都演示文稿完毕后,马上会宣布由谁得标。
结果我们没有天理的得了标。
回程的车上,礼嫣很兴奋,嘴里还哼起歌。
老总则看起来很疲惫,一上车便闭上眼睛休息。
“真好,我们终于中标了。”礼嫣说。
“是得标,不是中标。”我说。
“有差别吗?”
“当然有差。一个要看医生,另一个不必。”
“为什么?”她似乎听不懂。
“因为所谓的中标就是……”
“你给我闭嘴!”老总突然睁开眼睛,大声对我说。
我只好闭上嘴,专心开车。
“过了下班时间了哦!”礼嫣看了看表,“周叔叔,我们去吃饭吧。”
“好啊。”老总微笑着回答。
我很纳闷她怎么不叫“周总”,而改叫“周叔叔”?
“要吃大餐哦。”礼嫣很开心。
“那是当然。”老总笑了笑,又对我说:“你也一起去吧。”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我说。
然后我下了车,老总载礼嫣去吃饭。
老总的车子离开视线后,我赶紧招了辆出租车到那家咖啡馆。
推开门的力道因为匆忙而显得太大,“当当”声急促而尖锐。
“你似乎很匆忙?”学艺术的女孩说。
“再忙,也要跟妳喝杯咖啡。”我说。
“你今天打了领带耶。”
“因为今天要上台报告。”
我点完了咖啡,擦了擦额头的汗。
“对了,明天早上七点集合,我们6点55分在这里碰面。”
“要干嘛?”
“出去玩啊。妳忘了吗?”
“不好意思。”她吐了吐舌头,“真的忘了。”
“还有,别忘了带泳衣。”
“泳衣?”她很疑惑,“为什么?”
“因为要泡温泉啊。”
“如果要穿泳衣,那还泡什么温泉?”
“这话很有道理。不过有时是男女一起泡,所以……”
“如果男女分开泡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耸耸肩,“毕竟我没看过。”
“如果是男女分开泡,那我可不可以不要穿泳衣?”
“当然可以啊!”我说,“妳要在温泉内潜水,我也管不着。”
“那就好。”
“今晚记得要早点睡,把眼睛养好。”
“眼睛?”她很好奇,“做什么?”
“妳不是要在温泉边画女体素描吗?眼睛好,才能看得清楚。”
“哦。”
“如果其它女孩想穿泳衣泡,妳要对她们晓以大义,知道吗?”
“我知道。”她笑了笑,“必要时,我会以身作则。”
我咖啡刚喝完,她也该去上班了。
我和她一起离开咖啡馆,分手时,我再叮咛她一次明早的事。
照惯例坐捷运回家,拿钥匙开门时,故意发出清脆的响声。
门打开后,先说声:“打扰了!”,等过了十秒,再走进去。
因为大东小西的感情愈来愈好,我怕突然开门进去会看到激情的场面。
小西看见我回来,便起身到厨房煮饭,大东则和我在客厅闲聊。
我告诉他说,明天要出去玩,他说写完剧本后,也想带小西出去玩。
“我请假不好请呢。”小西在厨房说。
“如果不能请假,那我们只好放假时再去。”大东说。
“去哪里玩呢?”小西问。
“我带妳去很棒很好的地方。”大东回答。
“不可以花太多钱。”小西又说。
“为了你,再贵也值得、多苦都愿意。”
“够了喔。”我说,“这里还有旁人在耶。”
大东自从在家里演了一出浪子回头后,便开始有讲煽情对白的后遗症,常常让我听得汗毛直竖。
吃饭时,我跟他们说要去东部泡温泉,他们说这个季节泡温泉最好。
“我们也可以来个鸳鸯泡。”大东对小西说。
我握住筷子的右手,剧烈地颤抖着。
饭后回到客厅,大东突然说想看我写的小说,我立刻回房间去打印。
印完后,我算了算大概有一百多页,走出房间拿给大东。
大东拿到稿子便低头专心阅读,我跟小西继续闲聊。
“小西妳愈来愈漂亮了喔。”
“因为大东的体贴,像台风。吹走了,我脸上的沙子。”
“没错。沙子不见,人自然变漂亮了。”
小西的话虽然还是深奥,但已能在我的理解范围内。
“看完了。”大东说。
“如何?”我问。
“嗯……”大东靠躺在沙发背上,沉吟了很久,说:“爱情在哪里?”
“你说什么?”
“爱情在哪里?”大东又重复一遍。
“当初说过小说的主题得是爱情,不是吗?”
“嗯。”
“可是我在你的小说中,看不到爱情。”大东摇了摇头,说:“不管是珂雪还是茵月,我看不出她们和亦恕之间,是否存在着爱情。”
我陷入沉思,努力回想小说中的情节。
我失眠了,脑子里反复出现大东那一句:爱情在哪里?
是啊,在我的小说中,爱情到底在哪里呢?
虽然小说中未必要描写爱情,但当初说好是爱情小说,怎能没有爱情?
会不会是因为我把生活写成小说,所以如果我的生活中爱情没出现,小说中也一样不会出现?
换言之,我对礼嫣或学艺术的女孩,根本不存在着爱情的感觉?
天亮了,我虽然整夜闭上眼睛,但始终没睡着。
打起精神漱洗一番,把小说稿子放进旅行袋,便出门去了。
我大约6点50分到咖啡馆,学艺术的女孩还没来,老板反而出现了。
“你不是还没营业?”我问。
“我是来告诉你,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出事。”
“开什么玩笑?”我说,“我们是去玩,又不是上战场。”
“你认为我在开玩笑吗?”
老板的脸很严肃,像法场中的监斩官。
老板走了,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看我一眼。
我还没来得及纳闷,学艺术的女孩便出现了。
我看她背了画架,便说:“要去打猎吗?”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接过她手中的袋子,便带着她走到公司楼下。
迎面走来李小姐和礼嫣,我跟她们打了声招呼。
“这位是你朋友?”李小姐问。
“嗯。”我说。
“怎么称呼?”李小姐微笑着问学艺术的女孩。
“我叫珂雪。”学艺术的女孩回答。
我吓了一跳,转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挂着微笑。
“很好听的名字。”礼嫣说。
“谢谢。”珂雪问:“妳呢?”
“我叫礼嫣。”
“这名字更好听。”
“谢谢。”礼嫣也笑了。
我们上了车。
由于车子有40几个座位,而我们大约只有35个人,因此珂雪和我都是一个人坐,礼嫣和李小姐则坐在一起。
珂雪坐在窗边,拿出画本;我坐在她右侧的窗边,闭上眼睛休息。
我睡了一阵子,精神便好了些。
睁开眼睛,第一个反应便是向左看,刚好接触她的目光。
她微微一笑,然后向我招招手。
我起身到她旁边坐下,她把画本递给我。
她今天所画的图都很可爱,而且还洋溢着快乐的气氛。
树木啊、花草啊、行人啊,几乎都带着笑容。
“妳今天画的图,好象都会笑耶。”
“嗯。”她笑了笑,“因为我今天很快乐呀。”
“难怪妳眼中所有的景物都在笑。”我也笑了笑。
“你知道吗?”她说,“如果情绪有方向性,那么快乐的方向是向外;
悲伤的方向是向内。”
“什么意思?”
“人在快乐时,会尽量往外面看,愈看愈远;而悲伤时,却只能看到自己。”
“是吗?”
“嗯。”她点点头,“你们学科学的人,不会认同这种说法吧?”
“不。我认同。”我说,“就像我在快乐时,会想出门看电影、逛逛或找地方狂欢;但悲伤时会一个人关在家里,躲起来。”
“这样解释也可以啦。”她笑得很开心。
车子经过几个旅游景点后,终于在晚饭时分到了下榻的温泉旅馆。
我们先分配房间,礼嫣、李小姐和珂雪同一间;
我则和一位单身的男同事同一间。
晚饭时,我、珂雪、礼嫣和李小姐坐同一桌,一切看来是如此美好,但我远远看到小梁挂着邪恶的微笑走来,心情不禁往下沉。
“你怎么了?”坐在我左边的珂雪问。
“没事。”我说。
“你好像是一颗气球,正看到一根针逐渐逼近呢。”珂雪说。
“这个比喻好。”我反而笑了。
“唷!”小梁把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怎么不介绍你身旁的美女呢?”
“你好,我叫珂雪。”珂雪说,“请问你是?”
“他是爸爸的姨太太。”我说。
“嗯?”珂雪听不懂。
“小娘(小梁)。”
刚好坐在我右手边的李小姐噗哧一声,然后掩嘴对我说:“虽然很冷,但这句话还是有三颗星。”
小梁瞄了我一眼后,还是不识相地挤进我们这桌。
“委屈大家陪我吃素了。”礼嫣说。
“是啊,委屈大家了。”小梁立刻接着说,“但希望大家能跟我一样,充分享受吃素的乐趣。”
“不好意思。”我转头轻声对珂雪说,“忘了告诉妳,这桌吃素。”
“没关系。”珂雪笑了笑,“我属兔。”
“不过看不出来你是吃素的人。”珂雪说。
“坦白告诉妳。”我声音更轻了,“我坐错桌子了。”
珂雪笑了起来。礼嫣好奇地看着她,她报以微笑,然后开始动筷子。
吃过饭后,我回到房间,休息了一阵子,准备去泡温泉。
但我在旅行袋里翻来翻去,就是找不到泳裤。
虽说这里的温泉是男女分开泡,但我是个生性害羞保守的人,不想在温泉边跟其它的男人比大小。
只好把小说稿子带着,走出这家温泉旅馆。
这家温泉旅馆盖在山腰,我往山下走去。
山脚下有家咖啡馆,号称有温泉咖啡,我便走了进去。
咖啡的味道还可以,视野和气氛也不错。
开始构思小说接下来的情节时,脑子里却一直浮现大东所说的,爱情在哪里的问题。
我坐了许久,始终得不到解答。
离开咖啡馆,往上走,慢慢走回温泉旅馆。
在一个隐蔽却明亮的地方,我看到了珂雪。
“泡完温泉了吗?”我问。
“嗯。”她甩甩微湿的头发,“很舒服。你呢?”
“我没带泳裤,所以没去泡。”
“真可惜。”她说,“难怪你看起来闷闷的。”
“还好啦。”
“告诉你一个会让你振奋的事。”她说,“我有画女体素描哦。”
“真的吗?”
我果然振奋了,双手颤抖着接下她递过来的画本。
“不过只有李小姐肯让我画耶。”
我正准备打开画本时,听到她这么说,叹口气,把画本还给她。
“你不看吗?”
“为了晚上能睡个好觉,我不能看。”
“怎么这样说。”她笑了笑,“其实从某种角度看,她的身体很美。”
“哪种角度?”我说,“是指闭上眼睛这种角度吗?”
“没想到你嘴巴这么坏。”她又笑了起来。
“你小说写得如何?”她笑完后,指着我手中的稿子。
“今晚没进度,而且我碰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什么问题?”
“爱情在哪里。”
“嗯?”
我知道她不懂,于是跟她解释当初开始写小说的情形,和大东说的话。
“我明白了。”她说,“我画张图给你。”
“好啊。”
我们找了一处看起来比较干净的草地,我陪她坐在草地上。
她将画纸放在盘着的腿上,开始低头作画。
“画好了。”
她画得很快,没多久便完成。
这张图的天空下着大雨,一个女子右手遮住头,向前疾奔。
“如何?”她问。
“妳愈来愈厉害了,我彷佛可以听到倾盆大雨的声音。”
“然后呢?”
“嗯……”我说,“也可以感觉全身湿透了。”
“好。”她顿了顿,说:“请你告诉我,在这张图中,雨在哪里?”
“这些都是雨啊。”我指着图上雨的线条。
“如果你可以听到雨声,那么雨声在哪里?”
“啊?”
“你也可以感觉全身湿透,那么被雨淋湿的感觉在哪里?”
我看了看她,无法回答。
“你可以听到雨声,但却看不到雨声,不是吗?”
“嗯。”
“你也可以感受到雨,但却看不到这种感觉,不是吗?”
“嗯。”
“我想小说应该也是如此。从文字中看不到爱情,不代表爱情不存在,因为爱情未必存在于文字中。”
她笑了笑,接着说:“你也许可以听到爱情,或是感受到爱情,但这种声音和感觉都不会存在于作者的文字中,它们是出现在读者的耳际和心里。”
她这席话让我很震惊,我低头看着画,说不出话来。
“我再画一张图吧。”她说,“接下来的这张图就叫:爱情在哪里。”
“妳好象是急智画家喔,我随便点个图名,妳就可以开始画。”
“那你应该拍个手吧。”她笑着说,“我画得很辛苦呢。”
我啪啦啪啦鼓起掌来,她说了声谢谢后,又低头开始画。
这张图她画得更快,一下子便完成。
画面上有一对相拥的男女,男的右手勾在眉上,正翘首眺望;
女的右手圈在耳后,正侧耳倾听。
“我明白了。”我说。
“明白什么?”
“他们不管是用看的或是用听的,都找不到爱情。”我指着图说:“因为爱情不存在于画纸上,爱情存在于彼此相拥的感觉里。”
她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觉得豁然开朗,站起身伸出右手,她把右手交给我,我拉她站起。
“我请妳喝杯咖啡。”
“好呀。”
我带着她又走到山脚下的咖啡bbr>..馆,点了两杯温泉咖啡。
咖啡端上来后,我问她:“说到声音,我一直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我的老师说过: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
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这说得很好呀。”
“那为什么妳的老师不是这样说?”
“嗯,没错。”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着说:“我老师说的是: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感觉一股被风吹过的凉意;
画雨时,会让人觉得好象淋了雨,全身湿答答的;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瞬间全身发麻,好象被电到一样。”
“那么谁说得对?”
“两个都对呀,差别的只是程度的问题。”
“程度?”
“会听到声音,还是属于感官;但如果能感受到,那就更深入了。”
“嗯?”
“如果你蒙上眼睛、摀住耳朵,便看不到、听不到;但如果感觉钻入心里,难道你要叫你的心不跳动吗?”
我突然想起那次雨声钻进心里几乎导致失眠的经验。
“再举个例子来说,如果我画一枝箭正朝你射过来,你觉得听到羽箭破空的声音,和感觉被箭射中的痛苦,哪一种比较深刻呢?”
“当然是被箭射中的感觉。”
“所以啰,如果图画是画家射出的箭,那么最厉害的画家所射出的箭,不是经过你耳际,而是直接命中你心窝。”
“我懂了。”我笑了笑,“妳老师说的厉害画家,才是最厉害的。”
“其实艺术又不是技能,哪有什么厉不厉害的。”她微微一笑。
咖啡喝完了,我们离开咖啡馆,又往山上走。
走着走着,我转头问她:“为什么妳要说妳叫珂雪?”
“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我只是好奇。”我停下脚步,说:“因为妳的名字不叫珂雪啊。”
她也停下脚步,看着我,微微一笑。
“你知道吗?”她没回答我的问题,“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种。”
“我知道。那就是男人跟女人。”
“不。我说的这两种人,一种是想成为最好的发型设计师;另一种是想拥有最好看的发型。这两者之间其实是冲突的。”
“为什么?”
“发型最好看的人是谁?”她笑了笑,“一定不是最好的发型设计师。
因为他没办法帮自己弄头发。”
“这跟妳叫珂雪有关吗?”
“从这个道理上来说,”她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许可以成为最好的画家,但我一定没办法完整地画出我自己。”
“喔。”我愈听愈纳闷。
“但在你的小说中,我却可以看到自己被完整地呈现。”
“是吗?”
“嗯。”她点点头,“所以我要叫珂雪。”
“好,没问题。”我继续往前走,说:“妳就叫珂雪。”
“谢谢。”她笑得很开心,也跟着走。
“如果这部小说写得不好,妳不要见怪。”
“不会的。”她说:“不过我对这部小说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因为所有爱情小说中的女主角都会流眼泪,所以……”
“所以什么?”
“这是部女主角从头到尾都没掉眼泪的小说。”
悲伤
我又停下脚步。
她往前走了几步后,见我没跟上来,也停下脚步。
“为什么女主角从头到尾都没掉眼泪?”
“因为我不想掉眼泪。”
“那妳悲伤时怎么办?”
“就画画呀。这样通常可以安然度过悲伤的感觉。”
“如果是巨大的悲伤呢?或是那种排山倒海而来的悲伤呢?”
“真正的悲伤,是掉不出眼泪的。”
我仍然楞在原地咀嚼她讲的话。
她看我迟迟没有举步,便往下走,来到我身旁。
我回过神,笑了笑,我们又开始往上走。
走没多久,远远看到礼嫣和李小姐往下走来。
“嗨!”李小姐挥挥手,高声说:“珂雪!”
我和珂雪停下脚步,珂雪也朝她们挥挥手。
“我和礼嫣要去喝杯咖啡。”她们走近后,李小姐说:“一起去吧?”
“好呀。”珂雪回答完后,看了看我,我点点头。
我第三度来到那家温泉咖啡馆。
看起来四十多岁的老板娘终于忍不住对我说:“你真是一位神奇的客人。第一次一个人来;第二次两个人;第三次就变成了四个人。下次呢?会是多少人?”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喝第一杯咖啡叫享受;第二杯还可以接受;第三杯就只能忍受了。
我们坐了下来,珂雪坐我旁边,礼嫣坐我对面。
李小姐一坐下来,便说:“珂雪有画我哦,礼嫣妳要不要看?”
“好呀。”礼嫣说。
珂雪拿出画本,她们三个便开始欣赏那张画,而且边看边笑。
“很羡慕吧。”李小姐对我说。
我干笑两声。
“想不想看?”李小姐又说,“想看的话,求我呀。”
“我求妳不要让我看。”
“你这小子!”李小姐敲了一下我的头,珂雪她们则笑得很开心。
“妳画得好好哦。”礼嫣说,“妳是学画画的吗?”
“嗯。”珂雪点点头,“我是学艺术的。”
“那妳做什么工作?”
“我在一家美语补习班当总机兼打杂。”
“跟我一样耶。”礼嫣说。
“真的吗?”珂雪问:“妳学的是?”
“我是学音乐的。”礼嫣回答。
“我们都没有学以致用。”珂雪笑了笑。
“可是我觉得做这个工作,可以让我对生活有感觉。”礼嫣说。
“我倒是为了生活而做这个工作。”珂雪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李小姐专注地看着以她为模特儿的画,礼嫣和珂雪相视而微笑,并没有继续交谈。
我转头望着窗外,但窗外流动的温泉水流持续冒着热气,窗户始终是模糊的。
“妳最想做什么事?”礼嫣打破沉默。
“我想开个人画展。”珂雪说,“妳呢?”
“我想开个人演奏会。”礼嫣回答。
可能是她们的答案很有默契,于是两人便同时笑了起来。
“你呢?”珂雪问我,“你最想做什么?”
“是呀。”礼嫣也附和,“你最想做什么?”
“我想看珂雪的画展,还有听礼嫣的演奏会。”我说。
我的回答又让她们两人笑了起来。
“妳最想做什么?”我试着唤醒仍然低头看着画的李小姐。
“嗯……”李小姐缓缓抬起头,指着她的画像说:“我想减肥。”
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我笑得最大声,甚至有些失控。
结帐时,李小姐坚持要请客,因为珂雪把那张画送给她。
离开了咖啡馆,我们四人成一列往山上走去。
渐渐的,礼嫣和珂雪走在前面;我和李小姐走在后面。
礼嫣和珂雪沿路说说笑笑,声音虽轻,但在寂静的夜晚还是可以听见。
由于李小姐腿短走不快,因此我跟她们的距离愈拉愈远。
她们的谈笑声也随着距离而愈来愈细微。
最后我只听见礼嫣的声音。
原先我很好奇,以为珂雪不说话了,所以我才只听见礼嫣的声音。
后来仔细一看,她们仍然持续交谈,从未间断。
而接下来的几分钟内,我还是只听见礼嫣的声音。
虽然我听不到珂雪的声音,也无法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她的脸,但珂雪说话时的神情在我心里头雪亮得很。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如果用画来比喻礼嫣和珂雪,那么礼嫣是会让我听到声音的画?
而珂雪则是让我心里有所感受的画?
我下意识加快脚步,把李小姐抛在后头。
一不小心,拿在手上卷成筒状的小说稿子掉落,我蹲下身想捡起来。
首页上只有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这五个字,珂雪在明亮处;99lib?
亦恕则被我的身影遮住而躲在阴暗里。
捡起稿子的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珂雪所说的,有想成为最好的发型设计师,与想拥有最好看的发型,这两种人。
而最好的发型设计师不会有最好看的发型,因为他无法自己弄头发。
所以珂雪即使是最好的画家,她也无法在画里完整呈现自己。
同样的道理,即使我是最好的作家,但当我把自己当成亦恕时,是否也无法在小说中完整呈现自己?
而大东无法在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中看到爱情在哪里的部分理由,是否也是因为我无法完整呈现亦恕的情感?
珂雪可以在我的小说中找到完整的自己,而我呢?
回想一下所看过的珂雪的画,我发觉自己的身影和感觉都被完整呈现。
原来我也在珂雪的画里找到完整的自己。
“发什么呆?”李小姐轻拍一下我的头。
我回过神,看到自己还蹲着,便站起身。
“走吧,她们在等我们呢。”
我往上看,她们已到温泉旅馆的门口,正招招手,示意我们快点。
我们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再去泡一下温泉吧?”李小姐跟她们提议。
“好呀。”礼嫣说。
“嗯。”珂雪也点点头。
“如果泡温泉能把自己泡瘦就好了。”李小姐说。
“接受事实吧。多泡只会脱皮,不会去掉脂肪。”我说。
“你也接受事实吧。”李小姐笑着说,“我们三个美女要去泡温泉啰,你自己一个人只能回房间睡觉。”
“事实是只有两个美女。”
我话一说完,拔腿就跑,不给李小姐用暴力攻击的机会。
我回到房间,另一位同事不在,不知道去哪遛达。
靠躺在床上,重新翻阅我的小说,仔细检视亦恕的内心世界。
我发觉亦恕就像“爱情在哪里”那幅画里的人,始终是用看的和听的,去找寻爱情。
却不知爱情早已在怀中,只要用心感受便能察觉。
我拿起笔,试着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但写下的文字本身却不失激动。
就好象垂钓一样。
写作的过程中,脑子里不断浮现珂雪所画的图,一张接着一张,尤其是曾经在珂雪家中看到的三幅画:痛苦、忧郁和天堂。
我觉得这三幅画泄露了最多部分的珂雪,也是她所画的图当中,最接近完整呈现自己的图。
我又想到珂雪曾说,如果你对一幅画很有感觉,那么你有可能是这幅画的亲人或爱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于珂雪的画而言,我是亲人?还是爱人?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后就准备开始第二天的旅程。
礼嫣和李小姐似乎很喜欢珂雪,每当到了一个景点下车游览时,她们总是围绕着珂雪。
有时小梁想挤进去凑热闹,但李小姐总能适时地让他知难而退。
李小姐的角色像个保安人员,体型更像。
我通常在车子里沉思或睡觉,下车时也是一个人乱晃。
偶尔接触到珂雪的目光,也是笑了笑而已。
我只有一次和她们三人短暂共游,那是在海边的偶遇。
“西部的海像比萨,薄薄的。”李小姐说,“东部的海则像双层汉堡,感觉很厚实。礼嫣,妳说呢?”
“西部的海是轻音乐,东部的海是交响乐。”礼嫣笑着说。
“我觉得画西部的海,要用水彩;东部的海最好以油画呈现。”
珂雪说完后,看了看我。
“东海岸是岩岸,常可见奇岩怪石的鬼斧神工,却极少浅滩。”我说,“西海岸是沙岸,有明显的海滩,潮间带又宽又广。”
我看着面前的海,接着说:“所以说东部的海和西部的海……”
“走了走了。”李小姐不等我说完,两手分别拉着礼嫣和珂雪走开,“这小子有病,在美丽的风景前面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楞在当地,过了一会,才朝她们的背影喊:“喂!我还没说完耶!”
上了车后,珂雪主动坐在我身旁,说:“你话还没说完呢。”
“什么话?”
“东部的海和西部的海。”
“西部的海岸很温柔,每天送走爱人离开,又张开双臂拥抱爱人回来。
所以西部的海,像常常离开却眷恋爱情的人。”
“很传神哦。”她笑了笑,“东部的海呢?”
“东部的海岸很骄傲,双手交叉胸前,任凭海浪拍打,总是不为所动。
所以东部的海,像热烈追求爱情且不屈不挠的人。”
“嗯。你的想象力很棒。”
“那妳呢?”我说。
“西部的海是亲人,要用水彩来表达明亮、温暖的感觉。而东部的海是爱人,色彩不能稀释,最好用油画来表达浓烈与热情。”
我听到她又用了亲人和爱人的比喻,不禁一楞。
“怎么了?”她说,“说的不好吗?”
“不。”我回过神,说:“比喻得太好了。”
“谢谢。”她笑了笑。
回程的路上,几乎全车的人都在睡觉,珂雪、礼嫣也是。
我反而是睡不着。
试着闭上眼睛,但老觉得心里有东西在翻滚,始终无法入眠。
干脆又把小说稿子拿起来看,只看了几页,眼皮便觉得沉重。
不知道该庆幸我的小说可以让人心情平静?
还是该惭愧它会让人看到睡着?
车子回到公司楼下,已经是晚上十点多的事。
彼此简单道别以后,大家便做鸟兽散。小梁跑过来对礼嫣说:“很晚了,女孩子独自回家很危险。我送妳回去吧。”
“不用了。”礼嫣摇摇头,“我爸爸已经叫人来接我了。”
“喔。”小梁显得很失望。
“别失望。”李小姐拍拍小梁的肩,“你送我回去吧。”
“这……”小梁欲言又止。
“我也是独自回家的女孩呀。”李小姐说。
一辆黑色的轿车接走礼嫣,李小姐拖着小梁一起走,我和珂雪则往咖啡馆的方向走。
走到咖啡馆时,发现老板站在门口。
“咦?”我看了看表,“这时候你应该打烊了啊。”
“你管我。”老板回了我一句后,接着说:“进来喝杯咖啡吧>.。”
珂雪转头问我:“好吗?”
我只犹豫两秒钟,听到老板说:“不用付钱。”
我便朝珂雪点个头,一起走进咖啡馆。
我们还是坐在“已订位”的那张桌子。
虽然是同一家咖啡馆、同一个老板、同一张桌子,但窗外的景色已完全不同。
以往都是下午到刚入夜的时分在这里喝咖啡,但现在却是深夜。
少了窗外的明亮,少了她画图、我写小说的样子,让我觉得坐在椅子上的感觉有些陌生与不自然。
珂雪好象一直在想着某些事,然后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
“笑什么?”我问。
她收起奇怪的微笑,改用正常的笑容,“你一定很喜欢她。”
“喜欢谁?”
“礼嫣呀。”
我突然觉得耳根发烫,有些困窘。
老板端了咖啡过来,把咖啡放在桌子上,然后说:“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你又知道了。”
“上次你跟她一起来喝咖啡时,我就知道了。”
“你跟礼嫣一起来过?”珂雪睁大了眼睛。
“这个……”我觉得头皮又麻又痒,用手抓了几下,“那是因为……”
“嗯?”珂雪问。
“说来话长。”我说。
珂雪笑了笑,看我非常尴尬,也不再追问。喝了一口咖啡后,便问:“说说礼嫣吧。”
“要说什么?”
“说你为什么喜欢她呀。”
“哪有。”我有些心虚。
“你别忘了,”珂雪笑了笑,“我看过你写的小说。”
“真的要说吗?”
“嗯。”她点点头,“因为我想听。”
“我第一次看到礼嫣,发现她很漂亮,没多久,便觉得自己喜欢她。”
我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这样会不会很肤浅?”
“肤浅?”珂雪问:“为什么这样说?”
“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只因为她长得漂亮便喜欢,这难道不肤浅吗?”
“如果喜欢美丽的东西就叫肤浅,那所有学艺术的人都很肤浅。”
“为什么?”
“因为学艺术的人都在追求美呀。”她笑了笑,接着说:“喜欢美丽的人、事、物是天性,不是肤浅。”
“是这样吗?”
“我们喜欢一幅画的理由很单纯,就是因为美。难道你是因为这幅画心地很好、个性善良、会孝顺父母和报效国家才喜欢它吗?”
她说完后,自己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
“而且呀,喜欢美丽的画的人,叫品味;而喜欢美丽外表的人,却叫肤浅。这样讲不公平吧。”
她还是笑着的,我也跟着笑了笑。
“有的画虽然美,但就只是美而已,喜欢的感觉很简单;但有的画,可以让人有共鸣或是感受,那便是更深一层的喜欢了。”
“嗯。”我点点头表示认同。
“如果礼嫣是一幅画,你的感觉是什么?”
“刚开始是单纯的喜欢,后来我觉得可以听到声音。”
“然后呢?”
我仔细想了一下,“没有然后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那么我呢?”
“妳?”
“嗯。如果我是一幅画,你的感觉是什么?”
虽然这个问题我已经有答案,但突然面对时,我却无法直接了当回答。
而且这问题并不像吃饱了没、天气如何、现在几点那么单纯。
“打烊了。”
老板出现在我们桌旁,说了这一句。
“干嘛突然说要打烊?”
“太晚回去不好。”老板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盘。
“怎么开始关心我了?”我问。
“我关心的人不是你。”老板说。
珂雪笑了笑,收拾好东西,我陪她一起走出咖啡馆。
我们慢慢走到她的车旁,我帮她把东西放好,她发动了车子。
“妳刚刚那个问题,我想……”
“没关系。”她摇下车窗,“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然后她摇上车窗,挥了挥手,便开走了。
我还在犹豫该怎么回答她时,她的车子已经被黑夜吞没。
搭上最后一班捷运列车,我回到家。
客厅是一片黑暗,我猜大东大概不在,便直接回到房间。
洗个澡后,打开计算机,想把这两天的进度写进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里。
只写了几分钟,便呵欠连连。
关上计算机,直接扑到床上,没多久便进入梦乡。
早上醒来时,觉得精神很好,应该是昨晚睡了个饱觉。
出门上班时,还在地上捡到十块钱,真是幸运。
一走进公司大门,看看墙上的钟,刚好八点,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礼嫣也笑了笑,清清喉咙,开始唱:
“亲爱的海呀,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说?
为何你的倾诉,总是一波接一波?
不要认为你的汹涌,我无法感受;
我知道你激起的浪花朵朵,是情人间的问候。
请看看我的心,已被你侵蚀与淘落。
但我是坚硬的岩石,只能选择沉默。”
这首歌的旋律和歌词我从未听过,应该又是礼嫣自己作的歌。
“怎么样?”礼嫣问。
“很好听,有一种澎湃的感觉。歌名叫?”
“我还没命名呢。”
“这么好听的歌,怎么可以没有名字?”
“这样呀……”她想了一下,“那么,就叫海与岩吧。”
“海与岩?”我说,“嗯,不错。”
“谢谢。”她笑了笑。
走到我办公桌的路上,脑子里还回荡着这首歌。
礼嫣取名的方式跟我很像,我把小说叫:亦恕与珂雪;
她把歌名叫:海与岩。
看来我和她同样都是不太会取名字的人。
不过,这首歌真的好听。
今天老总召集大家开个会,他说景气渐渐复苏,公司业务也开始成长。
要不了多久,便可以恢复正常上班,薪水也会恢复正常。
照理说,这是一个好消息,可是我听到时的第一个反应却是:下班后还能跟珂雪喝杯咖啡吗?
如果恢复正常下班,那么下班时间是五点半,可是通常会拖到六点。
珂雪六点半要上班,六点十分左右就得离开咖啡馆。
这样岂不是我刚走到咖啡馆时,珂雪正好要离开?
就像《鹰女》这部电影的情节:男子白天是人、晚上是狼;女子白天是鹰,晚上是人。
两人注定无法以人形相见,只能在短暂的日夜交替时分,匆匆一瞥。
“太悲伤了。”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你其实可以不必悲伤。”老总说。
“真的吗?”
“你不要干这个工作就可以了。”
我的思绪立刻回到会议现场,老总正瞪着我,我搔了搔头,赶紧闭嘴。
如果公司的业务开始成长,那现在这种上班较为清闲的日子,恐怕是此情可待成追忆了。
写小说久了,好象忘了自己的工作,以为写小说是生活的重心,这实在不太应该。
话说回来,写小说可以放弃,但要我放弃跟珂雪喝杯咖啡的机会,那绝对是做不到的。
光是用想的,就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
下班后,到咖啡馆跟珂雪喝咖啡时,脑子里还是在想这99lib?t>件事。
珂雪问我怎么了?我跟她详述老总开会时所说的话。
她说没关系,还有礼拜六、礼拜天呀。
我想想也对,便不再自寻烦恼。
不过我又忘了要告诉珂雪:她是一幅会让我心里有所感受的画。
而她也没继续问。
我想这样也好,因为就像礼嫣所唱的:我是坚硬的岩石,只能选择沉默。
坐捷运回家的途中,我突然想到:我可以不必对珂雪明说啊。
我只要把对珂雪的感觉写入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中,不就得了?
这样珂雪看完小说后就会明白了。
想通了这点,我不禁在捷运列车上哈哈大笑。
回到家以后,又出现一个好消息:大东的剧本终于写完了。
大东很兴奋,找来了鹰男和蛇女,并让小西下厨请大家吃饭。
小西在厨房忙碌时,大东在客厅讲解剧本的结局。
他愈讲愈得意,还站在沙发上弹来弹去,有些得意忘形。
“你平时沉稳得很,但如果碰到兴奋的事,却显得太激动。”我说。
“是啊。”鹰男说,“这算是个缺点。”
“嗯。”蛇女也点点头。
“狮子,已经是万兽之王,总不能,因为牠不会飞,就说牠不好吧。”
小西从厨房说出这段深奥的话,我们三人的嘴巴同时被冻住;
大东也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
吃饭时,原本气氛很热烈,但蛇女突然掉下眼泪。
你看过蛇在流泪吗?或是说,能想象吗?
所以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干嘛哭?”鹰男问。
蛇女狼狈地擦拭眼泪,说:“我现在好丑好丑,所以不要跟我说话。”
“妳曾经漂亮过吗?”鹰男说。
蛇女的脸色立刻由白变青,简直比川剧中的“变脸”还迅速。
鹰男挨了三记重击后,大东才问蛇女:“怎么了?”
“没事。”蛇女回答,“只是突然觉得悲伤。”
“喔?”我很好奇。
“我只要看见别人很幸福,就会为自己感到悲伤。”
蛇女说完后,看了大东与小西一眼。
“我倒是看见别人很悲伤,就会觉得自己很幸福。”鹰男说。
“你还想挨揍吗?”蛇女说。
鹰男识趣地闭上嘴。
吃过饭后,大东与鹰男、蛇女在客厅讨论,小西也在。
他们主要讨论接下来的蛇女和鹰男的剧本。
我听了一会,便回房间写我的小说。
写着写着,就想到悲伤这种东西。
悲伤真是一种神奇的情绪,总会无声无息、无时无刻、莫名其妙而来。
幸好我还是睡得很安稳,没被这种情绪影响。
但隔天一早进了办公室,便感到悲伤,因为已经过了八点一分。
我垂头丧气地往里走时,听到礼嫣说:“别忘了今晚的尾牙宴哦。”
“尾牙?”我停下脚步,很疑惑。
“昨天周总在开会时说的呀,今晚要吃尾牙。”
“是吗?”
“你开会时一定不专心。”她笑了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天开会时一直在想着跟珂雪喝杯咖啡的问题,所以根本不知道今晚有尾牙。
礼嫣跟我说了尾牙的时间地点,餐厅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饭店内,时间则是晚上七点。
这次公司联合其它三家有业务往来的公司共同举办尾牙宴,算起来大概会有20桌。
关于尾牙,我最大的兴奋是对于摸彩的期待。
去年抽中蚕丝被,盖起来柔柔软软的,后来还用它来形容珂雪的笑容。
今年会抽中什么呢?
正在幻想是否会抽中第一特奖时,老总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
他跟我讨论新接到的案子该如何进行,这一讨论便是一整天。
五点过后,我开始坐立难安,但老总还没停止的迹象。
到了六点,我终于忍不住说:“可以了吧。”
“可以什么?”
“可以结束讨论了吧。再讨论下去就天荒地老了。”
“是日月无光吧。”
“知道就好。”
“嗯?”老总拉长了尾音。
我不敢再说话,只是呆坐着,并像蛇女一样,不安分地扭动着腰。
“好吧。”老总看了我一眼,“明天再继续吧。”
我立刻冲出老总的办公室,整间公司的人都走光了。
气喘吁吁跑到咖啡馆,推开门,门把上的铃铛“当当”响个不停。
“我……”我双手撑在桌上,上气不接下气。
“不用急。”珂雪微微一笑,“今晚我不用上班。”
“是吗?”我坐了下来,“可是今晚公司要吃尾牙。”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
“嗯。”
“那你去吧。”
“不。”我笑了笑,“先喝杯咖啡。”
珂雪也笑了起来。
喝完了咖啡,我直接走到饭店,很近,走快一点只要十分钟。
进了餐厅,现场闹烘烘的,好象所有的人同时高声说话。
正四处张望想找个位子坐下时,看到李小姐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
“我帮你占了个位子。”她拿起放在她右手边椅子上的外套。
正准备坐下去,她又说:“我也帮礼嫣占了一个。”
我看着她左手边椅子上的皮包,领悟到今晚又得吃素。
礼嫣来了,一袭浅蓝色的礼服,远远的在入口处发亮。
她缓缓走过来时,现场的音量分贝,大概减低了一半。
“今晚可以让我穿更正式一点了吧。”
她指着衣服上的一些配件,对我笑了笑。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穿的外套很破旧。
菜开始端上来了,我还没看到小梁,心里松了一口气。
“嗨!”小梁出现在我背后,双手搭着我双肩,“想念我吗?”
我右手一松,筷子掉了下来。
“我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差点就赶不上了。”他坐了下来,“礼嫣,妳今晚好漂亮喔。”
“谢谢。”礼嫣笑了笑。
李小姐用手肘推了推我,“你也说说赞美的话吧。”
我实在无法自然地称赞礼嫣,只好对李小姐说:“妳今晚好强壮喔。”
“你找死呀!”我的脑袋挨了一记李小姐的右钩拳。
台上不时喊出中奖号码,我拿出摸彩券比对,总是擦身而过。
礼嫣突然站起身,拉了拉衣服下襬,拿起杯子说:“谢谢各位同事这几个月来的照顾,小妹以果汁代酒,敬大家一杯。”
李小姐偷偷告诉我:“这段话是我教她说的。”
小梁站起身,高举杯子,“礼嫣是我们公司的荣耀,我们敬她一杯。”
我在心里嘀咕:如果礼嫣是荣耀,那你就是耻辱了。
虽然不情愿随小梁举杯,但看在礼嫣的份上,我还是干了这杯。
摸彩的奖项愈来愈大,但中奖名额却愈来愈少,我看着手中的摸彩券,正紧张万分时,台上突然传来:“有请曹礼嫣小姐。”
我正纳闷时,只见礼嫣站起身说:“该我上场了。”
她缓步走上台,现场安静了三分之一;她坐在钢琴前,现场又安静了三分之一;她掀开琴盖,试弹了几个音,最后的三分之一也安静了。
然后响起一阵掌声。
礼嫣弹了一首像流水般哗啦啦的曲子。
我不知道她弹的是什么曲子,但听起来却有哗啦啦的感觉。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我竟然联想到珂雪画的那幅“哗啦啦”的画。
为什么礼嫣弹的曲子会让我一直听到哗啦啦呢?
我还没得到答案,音乐便已结束。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还有一些人高声叫着:安可。
礼嫣站起来,转过身回个礼。
然后又坐下来,现场再度回复安静。
她清了清喉咙,调了调身旁的麦克风,开始边弹边唱:
“如何让你听见我,在你转身之后。
我并非不开口,只是还不到时候。
每天一分钟,我只为你而活;
最后一分钟,你却不能为我停留。
魔鬼啊,我愿用最后的生命,换他片刻的回头。”
礼嫣第一次唱歌给我听时,就是唱这首,当时我整个人楞住。
现在也是。
后来她因为约定的关系,前后唱过约20首歌,但这首歌却不再唱。
我记得第一次听到时,觉得这首歌的旋律很优美,虽然带点悲伤,但那种悲伤只像是冰淇淋上的樱桃,并不会影响冰淇淋的味道。
可是我现在却听见一种悲伤的声音。
这种声音不是来自旋律、也不是来自歌声,而是来自演唱者。
也就是说,礼嫣唱歌的神情让我听到悲伤的声音。
就像是会让我听到声音的画一样。
礼嫣唱完了,全场响起更热烈的掌声,但我忘了拍手。
我怎能为悲伤的声音拍手呢?
即使全场在礼嫣的手指离开琴键、歌声停止时,响起如雷的掌声,我仍然可以听到悲伤的声音。
它根本不能被掌声抵销,也无法被掩盖。
礼嫣回到座位,我发觉她脸上没有泪痕,神色自若。
但我耳际还残留一些悲伤的声音。
我觉得我无法再看着她,起码现在不能。而她似乎也有类似的心情。
于是我们的目光便像同性相斥的两块磁铁,一接近便同时弹开。
尾牙宴结束了,我没抽中任何奖项,算是一种小小的悲伤。
走出饭店时,远远看见礼嫣的蓝色身影,我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一起走走吧。”礼嫣说。
“嗯。”我点点头。
然后我四处张望,很怕小梁突然出现。
“你放心。”她说,“玉姗又拉着小梁送她回去了。”
“李小姐真是个好人。”我笑了笑。
我们并肩走了几步,礼嫣说:“想听我的故事吗?”
“好啊。”
“我是家中的独生女,从小父亲就宠我,长这么大,没骂过我半句。”
我没接话,只是简短嗯了一声,算是表达聆听者最基本的礼貌。
“我像是温室中的花朵,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雨和风。”
“其实不知道比较好。”
我笑了笑,礼嫣也微微一笑。
“我学的是音乐,虽然学得不好,却依然热爱。”
“您太客气了。”
“后来我发觉,我的音乐少了一种……”她似乎在想适合的形容词,“一种像是生命力的东西。”
“嗯?”
“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即使歌声依然悦耳,但总觉得少了点声音。”
“什么声音?”
“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她说,“或者说,飞过山谷的回音。”
“喔。”
“我就像那只笼子里的鸟,但我想飞出笼子,用力拍动翅膀。”
“嗯。”
“所以我想走入人群,试着自己一个人生活。”
“妳父亲会反对吧?”
“嗯。”她笑了笑,“不过他最后还是屈服在我的坚持之下。”
“妳父亲毕竟还是疼妳。”
“可是他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只有一年。”
“一年?”
“我只能在外生活一年。”
“喔。”
“我刚开始是到百货公司当播音员。”她清了清喉咙,然后说:“来宾曹礼嫣小姐,请到一楼服务台,有朋友找您。”
我笑了笑,突然想到以前逛百货公司时,搞不好听过她的声音。
“后来到周叔叔这里上班。”
“周叔叔?”
“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她微微一笑,“在公司我叫他周总,下班后自然就改叫周叔叔了。我今晚能上台唱歌,也是周叔叔帮的忙。”
“原来如此。”我又笑了笑。
“我的故事讲完了。”她停下脚步。
“妳的故事好象小说。”我也停下脚步。
“是吗?”
“嗯。”
我们驻足良久,彼此都没有移动的意思。
“自从在外生活以后,虽然日子过得比较苦,但收获和体验都很多。”
她叹口气,“我其实是很舍不得的。”
“舍不得什么?”
“今天是一年之约到期的日子。”
我喉咙突然哽住,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这几个月来的照顾。”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连客套话也没出口。
“今晚我唱的歌,好听吗?”
我点个头。
“我特地唱给你听的。”她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那你可以再说一个故事给我听吗?”
我用力咳了几声,终于可以说声:“好。”
“谢谢。”她说。
“从前有个学科学的男孩,很喜欢公司里的一个女孩,每天都会期待多看她一眼。但一开始,女孩不喜欢他,没多久女孩发现是她误会男孩,便不再讨厌他。男孩为了讨女孩欢心,会说故事给女孩听,也会做些傻事。后来女孩要离开公司了,男孩的心里很悲伤。”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故事结束了。”
“你以前都可以让我然后的。”
“以前说的,是虚构的故事;现在说的,是真实的故事。虚构的故事可以一直然后下去;但真实的故事,没有然后。”
“男孩还是可以跟女孩在一起的。”礼嫣说。
“妳觉得可能吗?”我反问她。
她没回答。但其实没回答就是一种回答。
“妳知道为什么男孩跟女孩无法在一起吗?”我又问。
“为什么?”
“因为男孩和女孩都在现实中生活,并不是存活在小说里。”
“这个结局不好。”
“不是故事的结局不够好,而是我们对故事的要求太多。”
礼嫣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我也跟着沉默。
“我想再玩一次第一个字的游戏。”礼嫣打破了沉默。
“好。”我点点头。
“今天我要走了。”
“今。”
“不会再回来了。”
“不。”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有。”
“我喜欢的人是谁?”
“我。”
“接我的车子来了。”
“嗯。”
“再见。”
礼嫣说完后,打开车门,回过头,终于掉下眼泪。
黑色的轿车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我没听见车声,只 542c." >听见悲伤的声音。
我试着开口说话,但总是说不出话来。
即使由喉间发出的嗯嗯啊啊声,我听起来,也很悲伤。
悲伤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萦绕,赶也赶不走。
虽然想摀住耳朵,但又想到这是礼嫣最后的声音,手举到一半便放弃。
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咬着牙,用力摀住耳朵。
过了一阵子,手缓缓放开,悲伤的声音已经变小,渐渐听不到了。
看了看四周,才发觉我和礼嫣一直站在那家咖啡馆的对面!
突然想起珂雪还在咖啡馆内等我,我立刻冲过马路。
用力推开咖啡馆的门,却没看见珂雪。
只见老板冷冷地看着我。
“她走了。”老板说。
“啊?”
我终于可以正常发音。
“她留了个东西给你。”
老板说完后,便递给我一张画。
画里只有一个女孩子,脸上没有表情。
而她的右手,正拿着笔,在脸颊上画了几滴眼泪。
我完全没听见任何声音,只觉得胸口有股力道在拉扯,很痛。
试着调匀呼吸,但氧气始终不够。
凝视这张画愈久,女孩脸上的泪水便愈多,我彷佛快要被这些泪水所淹没。
我知道这张画的名字了。
它一定就叫做悲伤。
爱人
“如果图画是画家射出的箭,那么最厉害的画家所射出的箭,不是经过你耳际,而是直接命中你心窝。”
珂雪曾对我这么说。
由此看来,珂雪一定是最厉害的画家。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一天,我下班后仍然到咖啡馆等她。
“已订位”的牌子还在,但我等到咖啡馆打烊,她却未出现。
我和老板之间没有对话,他只在结帐时说了一句:“一共是120元。”
然后我掏钱、他找钱。
搭上捷运列车回家,我度过失眠的第一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二天到第十天,我每天都到咖啡馆等她。
“已订位”的牌子一直都在,但她始终没来。
老板连话都不说了,结帐时右手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然后我掏钱、他找钱。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1天,是礼拜六,我早上十点就到了。
老板正好打开店门开始营业,我直接走进去坐在靠墙座位。
“已订位”的牌子消失不见,我心里一阵惊慌,以为她不会来了。
只见老板从吧台下方拿出“已订位”的牌子,轻轻擦拭一下,再走到靠落地窗的第二桌,放在桌上。
太阳下山了,对街商店的招牌亮起;招牌的灯暗了,黑夜吞没整条街。
她依旧没出现。
结帐时老板的右手又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我摇摇头。
老板再比一次: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我还是摇摇头。
“什么意思?”他终于开了口。
“我忘了带钱。”我说。
“对面有提款机。”
“我连皮夹都没带。”
这是我和他这11天以来的第一次对话。
老板凝视我一会后,说:“今天我请客。”
“谢谢。”我说。
“饿了吧?”
“嗯。”我点点头。
“你去坐着等。”老板转过身,“我弄些东西来吃。”
我回到座位,安静等待。
十分钟后,老板端了两盘食物走过来,放了一盘在我面前。
“你那盘比较多。”我说。
老板把两盘食物对调,然后说:“吃吧。”
我吃了几口,听到他说:“我和她是大学同学。”
“不会吧?”我抬起头,“你看起来像是她叔叔。”
“你想听故事?”他说,“还是想打架?”
“听故事。”我做了明智的选择。
“大三时,她突然想出国去念书。”
“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她的画是死的,没有感情。”
“是吗?”
“图画跟工艺品不一样,你不会觉得花瓶在哭或在笑,但一幅画……”
“怎样?”
“会。”他说:“画会哭,也会笑。甚至可以让看见它的人哭或笑。”
“喔。”
“她不想只学画画的技巧,她..想学习如何在画里表达感情。”
“那还是可以留在台湾啊。”我说。
“在台湾,感情容易分散;在国外,全部的感情都会集中在画里。”
“她想太多了。”
“你懂什么。”他瞪了我一眼。
我不想跟他顶嘴,于是说:“你说得对,我不懂。”
“她还在台湾念书时,就喜欢来这家店,也说这里的咖啡很好喝。”
“这家店不是你的吗?”
“那时候还不是。”他说,“她出国念书的那几年,我拼命赚钱,后来顶下了这家店,也拜托店长教我煮咖啡。”
“那个店长人还真不错。”
“不。他以为我是黑道人物,所以不得不教。”
我觉得很好笑,笑了几声。
老板看起来酷酷凶凶的,又留了个平头,难怪会让人误会是黑道中人。
“她回台湾后,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喝咖啡。我不希望她花咖啡钱,又想看她继续画,所以我让她用画来抵咖啡。”
“嗯。”
“她给我的每幅画,我都好好保存。有机会的话,想帮她开个画展。”
“你人真好。”
“自从她认识你以后,便愈画愈好,这点我该感谢你。”
“不客气。”
“但她现在离开了,也是你造成,所以我无法原谅你。”
“对不起。”
我们开始沉默,同时把注意力回到餐盘。
“说说你吧。”我打破沉默,“你也是学艺术的,怎么不继续画?”
“艺术是讲天分的,跟她相比,我没天分。”
“会吗?”
“没错。我顶多成为艺术评论家,不可能成为好的艺术创作者。”
“为什么?”
“创作者必须只有自己、保有自己;评论家却能站在第三者的角度。”
“你没有“自己”吗?”
“认识她以后,就没有了。”
老板说完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
老板摇摇头。
“你不是有她的手机号码?”
老板站起身,走到吧台。从吧台下方拿了样东西,再走回来。
“这是她的手机。”他把一只红色手机放在桌上,然后说:“你要的话,三千块卖你。”
“你有病啊,我要她的手机干嘛!”
我有点生气,不是因为三千块,而是因为找到珂雪的机会更渺茫了。
老板将盘子收回吧台,我也起身准备离去。
离去前,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板:“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会等。”
拉开店门后,我回过头跟老板说:“你生错年代了,在这个流行爱情小说的年代里,你只能够当配角;
但在流行武侠小说的时代,你绝对是一代大侠。”
老板没回答,走出吧台到靠落地窗第二桌,拿起“已订位”的牌子,再走回吧台,慎重地收进吧台下方。
我走出咖啡馆,店内的灯也完全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捷运最后一班列车早已离开,我慢慢走回家,不知道走了多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2天起,我不再到那家咖啡馆了。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8天,我来到珂雪的住处。
应门的是小莉的妈妈,她一看到我,便说:“原来是你这个没良心的人。”
“我……”我瞬间头皮发麻,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在。你可以走了。”
“她去哪里?”
“不知道。她带了画具和画架,只说要出去走走。”
“什么时候回来?”
“她没说。”
“轮到我问你了。”她说。
“嗯?”
“你有没有跟她上床?”
“喂!”
“喂什么喂?”她提高音量,“到底有没有?”
“没有!”我的音量也提高。
“那就好。”她说,“你还不算丧尽天良。”
我觉得跟她话不投机,而且该问的也问了,便往楼下走。
“她有打电话回来。”
“真的吗?”我停下脚步,“她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是小莉接的。”
“喔。”
我又开始往下走,听到她问:“你最近常熬夜吗?”
“没有。”我又停下脚步,“只是晚上睡不好,有些失眠。”
“难怪你皮肤看起来没有光泽。”
“嗯?”
“我们公司最近新推出一套白抛抛系列的保养品,要不要试试看?”
“多少钱?”
“两万块。”
“太贵了。”
“还有幼咪咪系列,只要一万二。”
“还是太贵。”
“还有金闪闪系列、水亮亮系列、粉嫩嫩系列……”
我不等她说完,用跑的下楼,不再回头。
搭完公交车转捷运,再走路回家,度过失眠的第18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20天,我来到小莉的安亲班。
小莉正坐在草皮上低头画画,我弯下身问她:“妳在画什么?”
“小皮。”她回答,但没抬起头。
我的视线往她的前方搜寻,看到那只神奇的牧孩犬。
再低头看看小莉的画,画里的狗全身毛发直立,有点像刺猬。
“妳在画小皮被雷打中的样子吗?”我问。
“什么!”小莉双手插腰,大声说:“是小皮生气的样子啦!”
“画得真好。”我干笑两声,有些言不由衷。
小莉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透着怀疑。
“妳妈妈呢?”我试着问。
“她待会才会来接我。”小莉又低头画画。
“我是问妳那个会画画的妈妈喔。”
“她走了呀。”
“她不是有打电话给妳吗?她跟妳说了些什么?”
“她叫我要乖乖的,还要听妈妈的话。”
“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妳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
“你很吵耶!”
小莉转身背对着我,似乎不想理我。
“妳知道吗?”我移动两步,走到她身旁,弯下身接着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
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小莉没反应,我又继续说:“而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
话还没说完,小莉突然站起身,一溜烟跑掉了。
然后我听到狗的吠叫声,不是来自小莉的画,而是来自草皮的那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一个月,我又开始继续写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
自从礼嫣和珂雪离开后,我原本已经停笔;
但现在觉得,我一定要往下写、不断地写,才会化解心中的悲伤。
写到〈悲伤〉这个章节时,我不断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也感受到珂雪的悲伤。
于是写完〈悲伤〉后,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不过我领悟到一个道理:如果图画能让人听到声音,也能让人心里有所感受;
那么小说是否也是如此?
我把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拿给大东看。
他说当他看到小说中所描述的珂雪那张“爱情在哪里?”的画时,他突然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我问。
“画里相拥的这对男女,应该就是亦恕与珂雪。”他说。
大东让我更加确定,亦恕与珂雪之间,存在着爱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两个月,公司恢复正常下班。
但小梁却提出了辞呈。
小梁说他才28岁,想出国再念点书。
其实从礼嫣走后,我就不再觉得他是个讨厌的人了。
在爱情小说中,最大的冲突通常不是来自不同,反而是来自相同。
也就是说,两个男人喜欢相同的女人,或是两个女人喜欢相同的男人。
这就是我和小梁之间最大的冲突点。
于是在我的小说中,小梁成了反派人物。
如果小梁也写小说,那么在他的小说里,亦恕一定扮演着反派角色。
李小姐决定减肥,因为她没陪礼嫣吃素的这两个月来,胖了三公斤。
她开始运动、跑步,也不坐电梯了,爬楼梯到公司上班。
九楼耶!难怪如果我早上刚进公司时碰到她,她总是气喘吁吁。
一个星期下来,我觉得她变壮了,大概是脂肪转化为肌肉的缘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三个月,我租了一辆车,开车到东部。
在花莲附近,见到一大片油菜花田。
我不禁停下车,在这片金黄色的世界里徜徉。
这就是珂雪那幅“天堂”的画里所呈现的景象啊。
我忘记所有的追求和悲伤,觉得又重新活了过来。
天空突然下起大雨,我一时之间忘了车子停在哪,刚好看到附近有座房舍,便跑了过去,在屋外的檐下躲雨。
那似乎是一座庄园,有三四间简单的砖瓦房,院子是一大片绿草地。
草地上摆放了二三十颗巨大的石头,被人工雕凿过。
我四下一看,屋外立了个小招牌,说明这是一座石雕庭园。
“年轻人。”一位看来六十多岁蓄着灰白长胡子的老先生撑伞走过来,“进来躲雨吧。”
看他面带微笑,态度又很亲切,我便点点头说:“谢谢。”
我们一起撑伞走到庭园中的凉亭,他收了伞,说:“喝杯茶吧。”
我坐了下来,感觉头上有雨,抬头一看,凉亭的屋顶只覆盖茅草,于是大雨穿过茅草,在凉亭内形成几股水柱。
我挪了一下位置,躲开雨柱,接过他递来的热茶。
凉亭外的大雨虽然倾盆,但凉亭内的老先生正烧着水沏茶。
我觉得温暖而宁静。
他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的?我据实以告。
然后说:“如果这座凉亭让我来盖,一定不会漏水。”
他听完我的话后哈哈大笑,笑声非常爽朗,像热情的年轻人。
老先生一面喝茶,一面开始告诉我他的故事。
原来他是个素人石雕师,没受过正统艺术学院的洗礼。
年轻时为了生活,不管工作性质,前后做过几十种工作,但都做不长;
后来终于在石雕的世界里,找到自己。
“我刚开始做石雕时,常潜到海里找石头。”老先生说。
“为什么?”我很疑惑,“山上到处是石头啊。”
“海里的石头更坚硬。”他说,“石头愈硬,雕凿的难度愈高。这样在雕凿的过程中,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我发觉他年纪虽大,身体也看似孱弱,但眼神中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雨似乎停了,他看了看凉亭外,说:“我带你四处看看吧。”
“嗯。”我点点头,站起身。
我们经过一间屋子,只见满地都是坏掉的铁锤和凿子,我很震惊。
右手拾起一只沉重的铁锤,铁制的部分已因反复的撞击而弯曲。
我心里琢磨着,这要经过几千次、几万次的用力敲打才会如此啊。
“有时我会觉得,跟我的石雕作品相比,这些才是真正的创作。”
老先生淡淡地笑了笑。
老先生的石雕作品都随意摆在屋外的草地上,没有多余的装饰。
“反正是石头,也不怕日晒雨淋。”他笑着说。
他的作品似乎都以中年妇女为主,而且都呈现圆润与坚毅的感觉。
>他说那是他母亲的形象,一个典型的台湾农村妇女,朴实而健壮。
有一件作品则明显不同,它比较像年轻女子,而且石头形状像蚕豆,使她看起来像是怀抱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
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朝上,左眼被凿空。
由于刚刚下了雨,凿空的左眼内蓄满了水,风一吹,水面扬起波纹。
“这个作品很特别,它叫?”我问。
“柔情万千。”他回答。
“原先雕凿时,并没打算把左眼凿空。但后来凿左眼时,觉得凿坏了,干脆把左眼凿空,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说。
这个作品让我目不转睛,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
“平时看来没什么,但只要下了雨,凿空的眼睛内便会有水,看起来还真像眼波的流转。”他笑着说,“喜欢这个作品吗?”
“非常喜欢。”我点点头,“而且石头是那么坚硬的东西,但这件作品竟然能传达一种柔软的感觉,很厉害。”
“哈哈哈……”他突然发声狂笑,一发不可收拾。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他停止笑声后说:“有人说了相同的话。”
“是吗?”
“三天前,有个女孩开车经过,那时也是刚下完雨。”他说,“她和你一样,停在这件作品前很久,然后说了跟你相同的话。”
“是这样啊。”
“她应该是学艺术的,还画了一幅画送我。”
我心跳微微加速,然后问:“她开什么样的车子?”
“红色的车子。”他笑了笑,接着说:“厂牌我不知道,我没什么钱,对车子没研究。”
“我可以看她的画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点点头,走回屋内,拿出一张画,递给我。
这幅画很忠实地呈现柔情万千这件石雕作品,凿空的左眼内水波荡漾,画中女子的眼波便转啊转的,显得含情脉脉。
女子的外缘画了些线条和阴影,使她看起来像躺在一张极柔软的床上,而这张画纸,就是柔软的床。
虽然我已经三个月没看见珂雪的画,但我对她的画太熟悉了。
没错,这是珂雪的画,我的眼眶开始湿润。
“她……”
我一出口,便觉得声音已沙哑,而且哽在喉咙,无法再说下去。
“年轻人。”他微微一笑,“慢慢来,没关系。”
我擦了擦眼角,说:“她还好吗?”
“她很好。”他说,“不过她跟你一样,看起来很悲伤。”
我觉得刚刚应该失态了,平静一会后,又问:“她有说什么吗?”
“我们坐着说。”他又带我走回凉亭。
“她说……”老先生又开始烧开水,“快乐是向外的,悲伤是向内的。
正因为悲伤,所以让她看清了自己。”
“嗯。”
“她觉得自己可以在画里表达很多情感,唯独对人,她还不会表达。
所以她要不断地画,一面化解悲伤,一面学习表达对人的情感。”
“嗯。”
“但她画了三个月,悲伤依旧,直到看见那件石雕,她才领悟。”
“她领悟了什么?”
“她必须先把自己凿空,才能蓄满柔情。”
“凿空?”
“嗯,她是这么说的。”
“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他笑了笑,“她只说她想要画一幅画,让这幅画能够装满她对那个人的感情。”
“嗯。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她跟我说声谢谢,就走了。”
“喔。”我很失望,低着头不说话。
我觉得已经打扰他很久,而且雨也停了,便起身告辞。
他陪我走到门口,突然说:“对了,我有告诉她,要她早点回去。”
“她怎么说?”
“她说她画完那幅画后,就会回去。而且她会让那个人看到这幅画。”
“是吗?”
“嗯。”他点点头。
我说声谢谢,转身离开时,他又说:“别担心,她会回去的。”
“嗯。”
“她是为你而画的,所以你一定会看到那幅画。”
“你怎么知道?”
老先生又开始发声狂笑,笑声暂歇后,说:“我是个石雕师,我连石头的感情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人的感情呢。”
我脸上微微一红,笑了笑,便离开那座石雕园。
开车回家,心里觉得有些踏实。
我不必再像无头苍蝇四处找珂雪,只要安心等待即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四个月,大东的《荒地有情天》终于开播。
从第一集开始,每晚九点,大东、小西和我都会守在电视机前。
“拜托,荒地耶!”大东大声抱怨,“女主角竟然化了个大浓妆!”
“还有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少一点蕾丝会死吗?”
“我写的是王宝钏耶!她竟然可以演成潘金莲!”
“男主角抹的发雕也太神奇了吧,风那么大,头发竟然一点也不乱!”
“我要他演出在逆境中向上的勇气,不是拿刀去砍人的狠劲啊!”
大东总是边看边骂,声音通常盖过电视机的音量。
小西曾安慰大东,说:“唐太宗之后的皇帝,是很难当的。”
“什么意思?”我问。
“唐太宗,是那么好的皇帝,继任的皇帝,当然倍感压力。”小西说。
“嗯?”我还是不太懂。
“大东故事中的人物,性格那么美好,演员当然有压力。”小西说。
“喔。”
我总算听懂了。
一个月后,《荒地有情天》下檔。
看完最后一集后,大东跟我说:“你的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呢?”
“结局还没写。”
“为什么?”
“因为结局还在进行中。”
大东听不太懂,把我的小说稿子再拿去看一遍后,说:“其实还是可以拍成电视剧。”
“是吗?”
“不过要小心,茵月可能会被演成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千金大小姐;
珂雪则会被演成好象不用上厕所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东说。
“那亦恕呢?”我问。
“亦恕?”大东说,“随便找个人来演就可以了。”
“喂。”
“开玩笑的。”他笑了笑,“亦恕可能被演成油腔滑调的花花公子。”
“这么惨啊。”
“没办法。”大东耸耸肩,“这就是文字创作和影像创作的不同,文字总是可以给人想象的空间。”
我起身要回房时,大东又说:“你还是继续写结局吧。”
“可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大东,因为珂雪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所以结局根本没办法写。
“故事没结局很奇怪。”大东又说,“还是写吧。”
我回房后想了很久,决定打开计算机,开始写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的结局。
万一珂雪始终没回来,或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但总有一天,当珂雪看到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的小说或电视剧,便会明白我的心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六个月,礼嫣终于要举办个人的钢琴演奏会。
老总给公司每个人买了张门票,要我们大家都去捧场。
他还特地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说:“这张最贵的票,给你。”
我低头看这张票,第五排的位置,很接近舞台了。
“为什么对我最好?”
“因为你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
“是礼嫣交代的吧。”我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的话。
“你怎么知道?”老总似乎很惊讶。
“因为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等等,不可能用来形容我。”
“你倒有自知之明。”老总反而笑了笑。
我说声谢谢,便转身离开。
“其实你是个不错的人,只是礼嫣跟你的差距实在太大,所以……”
“这点我明白。”我回头说。
“明白就好。”他说,“好好去听她的演奏会吧。”
“嗯。”
“听完后写份报告给我。”
“什么?”我吓了一跳。
“开玩笑的。”他又笑了笑。
礼嫣的钢琴演奏会那晚,她穿了套深红色的礼服,人显得更明亮。
我忘了她总共弹奏了多少首曲子?
因为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比耳朵聆听琴声的时间,要长得多。
我不再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我听到的是,她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
礼嫣,属于妳的天空并没有牢笼,所以用力飞吧。
这晚礼嫣在台上弹的很多首曲子,都曾在公司唱给我听。
每当我听到熟悉的旋律,总会陷入那个一分钟约定的回忆里。
而以前在公司 76f8." >相处的点滴,也随着琴声,在我心里扩散。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喜欢听故事呢?
礼嫣最后弹的曲子,是《海与岩》。
她重新编了曲,以致她弹第一遍时我还听不太出来。
后来她应听众要求,再弹一遍,而且边弹边唱,我才知道那是《海与岩》。
《海与岩》弹完后,礼嫣站在台上接受热烈的掌声,并鞠躬回礼。
当她视线转向我这边时,我朝她比了个“V”字型手势。
她忘情的挥挥手,而且笑得好开心,好象整个人快要跳起来。
我知道礼嫣看到我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断想着我跟礼嫣的关系。
刚刚我在台下、她在台上;我比V、她挥手,看起来是如此自然。
我突然觉得,我是仰慕礼嫣的。
仰慕仰慕,“仰”这个字说得好;
但需要抬头的爱慕,终究是一段距离。
大东曾说,我写的小说很生活;可是礼嫣的生活却像小说。
原来小说和生活之间,有时是没有分际的。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七个月,大东终于要跟小西结婚。
喜宴那天,我和鹰男坐在一起,没多久,蛇女便摇摇晃晃走过来。
“怎么了?”我问她。
“我今天改戴隐形眼镜,觉得看到的东西都怪怪的。”蛇女说。
“如果妳平时穿裤子,今天改穿裙子,是不是就不会走路?”鹰男说。
“想吵架吗?”蛇女说。
“来啊。”鹰男说。
“这是喜宴场所。”我说完后,他们就闭嘴了。
“你们的剧本都写完了吧?”我问。
他们都点点头,鹰男还说:“已经送给制作单位审核了。”
“说到这个,我想起昨晚的梦。”蛇女说,“昨晚我梦到野岛伸司说:他是日本第一的剧作家,但只能算是亚洲第二。”
“那谁是亚洲第一?”我问。
“野岛对我说:就是妳!”蛇女回答。
鹰男听完后,在旁边笑得不支倒地。
蛇女瞪了他一眼,说:“不服气吗?”
“如果梦境会成真,那宫泽理惠就不是处女了。”鹰男说。
“什么意思?”我问。
“我常梦到跟宫泽理惠在床上缠绵,如果这也算数的话,那宫泽理惠还能是处女吗?”鹰男边说边笑。
“可恶!”蛇女站起身,大声说:“我一定要教训你!”
“谁怕谁!”鹰男也大声说。
“这是喜宴场所。”我双手分别拉住两人,拉了几次,他们才闭嘴。
还好喜宴现场始终是闹烘烘的,鹰蛇之间的斗嘴不至于太显眼。
上了第二道菜时,新郎新娘开始在台上说话,现场稍微安静下来。
大东说得很体面,不外乎就是感谢一大堆人之类的废话。
大东说完后,把麦克风拿给小西,她摇手推辞,最后才接下麦克风说:“嫁给大东,即使到北极,卖冰箱,我也心甘情愿。”
小西说完后,现场所有人手中的筷子,几乎都掉了下来。
鹰男和蛇女的筷子也掉在桌上,但我手中的筷子还拿得好好的。
蛇女问我:“你听得懂?”
“嗯。”我点点头,“在北极,谁还买冰箱?所以卖冰箱的人生活一定很困苦。即使这么困苦,她也心甘情愿,真是坚毅的女人啊。”
“佩服佩服。”鹰男说,“我只知道北极冷、冰箱也冷,所以她这段话实在冷到不行。”
“我也觉得好冷。”蛇女说。
我看了看他们,知道自己终于不再觉得小西的话很深奥了。
觉得小西的话不再深奥之后的两个礼拜,我搬离了大东的家。
把空间让给这对新婚夫妇后,我独自在外租屋。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八个月,是我第一次看见珂雪的季节。
但我已经很久没去那家咖啡馆了。
自从不去那家咖啡馆后,我上下班都得绕路走;
搬到新住处后,便不必再绕路了。
我相信花莲那位石雕师的话,珂雪一定会回来,也一定会带幅画回来。
我只是等着。
老板在咖啡馆内等,我在我的生活以及小说中等。
已经是落叶的季节了,我走在路上,常把叶子踩得沙沙作响。
今天到公司上班,一坐下来,便发觉左脚的鞋底黏了片落叶。
弯下腰,把叶子撕下,又看见落叶背面沾着黄黄的东西。
我转了一下小腿,低头看着鞋底,原来我踩到了狗屎。
我迅速从椅子上弹起,鞋底不断摩擦地面,想把狗屎抹掉。
“你在跳踢踏舞吗?”老总刚好经过,说了一句。
我动作暂停,他又说:“跳得不错。”
老总走后,我继续跳踢踏舞,不,是继续把鞋底的狗屎抹掉。
把鞋底弄干净后,我才知道去年落叶会黏在鞋底的理由,也是狗屎。
没想到由于狗屎,才会让珂雪想画黏在我鞋底的落叶,也因此而有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的开头。
如果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是部爱情小说,那这部爱情小说的肇因便是狗屎。
难怪常有人说,爱情小说都是狗屎。
我突然很想把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完成,于是打开计算机,又开始往下写。
不管上班时要认真工作这个真理,我只知道小说要有结局也是真理。
我很专心写,连午休时间也没出去吃饭。
就剩下一点点了,剩下的只是珂雪那幅画的长相,还有我要对她说的话而已。
下班时间到了,公司里的气氛开始热烈,有好几个同事在一起闲聊。
“什么?你也去了那家咖啡馆?”
“是啊,咖啡满好喝的。不过老板很酷。”
“最后那幅画,你取什么名字?”
“我把它叫:女人与海。”
“太普通了。我取名为:海的女人。”
“那还是一样普通,听听我取的名字:跳海前的最后一瞥。不错吧?”
“你们取的名字都不好,我把它叫:谁来救救我。”
“你耍宝吗?那怎么会是图名呢?叫绝望不是很有文艺气质吗?”
“我最有文艺气质了,我取名为:汹涌中的凝视。”
“太拐弯抹角了,我取的画名比较直接,就叫:我想跳海。”
“你找死吗?取这种名字。”
“老板听完后,一脚把我踹出咖啡馆,我现在屁股还很疼。”
这几个同事说到这里便哄堂大笑。
“在咖啡馆内办画展,确实很特别。”
“那些画其实都很不错,看起来很有感觉。”
“我觉得很多图都是自然挥洒而成,甚至连画纸也是随便一张白纸。”
“嗯。就像女人如果漂亮,穿什么衣服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总之,一面喝咖啡;一面欣赏画,真是一种享受。”
“不过很多张图的名字非常奇怪。”
“是啊,如果不是这些图名,我也不会把那幅画取名为我想跳海了。”
“说得也是。哪有图名叫迷糊、尴尬、逞强、哗啦啦之类的。”
最后这句话是李小姐说的。
我立刻站起身想走过去问清楚,匆忙之间左小腿还撞到桌脚。
顾不得小腿上的疼痛,我把李小姐拉到旁边,问她:“你们说的是哪家咖啡馆?”
“捷运站对面那家呀。”
“真的吗?”
“嗯。”她点点头,“大概从上礼拜开始,同事们纷纷跑去这家咖啡馆喝咖啡。因为听说咖啡馆内挂满了画,好象是开画展。”
“然后呢?”
“结帐时老板还会拿出一幅画,让你命名哦。那幅画里面画了……”
我不等李小姐说完,转身便跑出办公室。
出了公司大楼,往右转,依循着过去习惯的路径,往咖啡馆快步前进。
沿路上,秋风不断拂过脸庞,我感到阵阵凉意。
快到咖啡馆时,我放慢脚步,试着让自己激动的心冷却。
听到脚下又沙沙作响,低头一看,我正踩着满地的落叶。
不禁想起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的一开头:我踩着一地秋叶,走进咖啡馆。
爱人
推开咖啡馆时,一对男女正在吧台前结帐。
“你觉得这幅画该叫什么名字?”老板问。
“嗯……”男子说:“画里的女人似乎在等待,但海是这么汹涌,几乎要吞没她,她却无法离去。所以我觉得图名可以叫:无助的等待。”
“妳觉得呢?”老板转头问女子。
“我也觉得画里的女人在等待,但即使大海的波涛汹涌,她仍然不肯离去,所以图名是:坚持的等待。”女子回答。
“你们的答案还算可以。”老板对男子说:“你的咖啡打八折。”
然后转头对女子说:“妳的咖啡打六折。”
结完帐后,这对男女经过我身旁时,老板突..然说:“你们两个不适合的,还是趁早分手吧。”
“你说什么!”
男子很气愤,转过身想找老板理论,但女子还是硬把他拉出咖啡馆。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走到吧台前。
“男生把女生的坚持当作无助与软弱,怎能在一起呢?”老板说。
“给我看那幅画吧。”我伸出右手。
“结帐时才能看。”老板说。
“好,没问题。”
我马上点了杯咖啡,然后转身走到以前常坐的靠墙位置。
“已订位”的牌子在靠落地窗的第二桌上,但桌旁依旧没有人。
整间咖啡馆内目前只有我和老板两个人。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到处是珂雪的画,不管是素描、水彩、油画,都随性地挂着,很像那位石雕师的石雕园风格。
几乎所有的画我都看过,不管是珂雪为我而画的、她画本里的、还是她工作室里所摆的。
我觉得整个心里都充满了珂雪,再多一点点就要泛滥。
老板才刚把咖啡放在我桌上,我立刻端起来喝光。
没加糖、没加奶精,也顾不得烫。
喝完咖啡后,我搧着发烫的嘴,走到吧台前。
“可以给我看那幅画了吧。”
我的舌头应该是烫伤了,讲话的发音和腔调都很奇怪。
老板拿出那幅画,问:“你觉得这幅画该叫什么名字?”
这是幅油画,画了一个女子的半身,她的脸正朝着我,眼睛睁得好大。
她的背后是一大片海,海浪汹涌,旁边还有几颗小岩石。
不用半分钟,我就感受到这幅画了。
“这幅画什么时候拿来的?”我问。
“上星期。”老板回答。
“谁拿来的?”
“一个女人拿来的,她还带了个小女孩。”
“是“她”吗?”
“不是。”
我知道应该是小莉的妈和小莉。
“你一定知道,这是“她”画的吧。”我说。
“嗯。”老板点点头。
“那你先说。”我说,“这幅画表达了什么?”
他看着画,说:“有汹涌、有澎湃、有思念、有牵挂、有殷切。”
“所以呢?”我问。
“她非常想家,眷恋着家里的一切。”他说。
“你也很想念她吧?”
“这还用说。”老板瞪了我一眼。
“你再告诉我,这一大片海,是西部的海?还是东部的海?”
“西部的海。”他说。
“为什么?”
“海浪这么汹涌,一定是急着想回到岸边。所以是西部的海。”
“你是不是可以听到波涛汹涌的声音?”我又问。
“嗯。”他回答。
“图画跟亲人或爱人一样,总是会让某些人有特别的感觉。”
我笑了笑,“这是她说过的话。”
“我知道。”他说。
“如果让你选择,你觉得画里的女子,是亲人?还是爱人?”
他犹豫了一会,然后说:“是亲人。”
“那么对她的画来说,你是亲人。”我指着自己的鼻子,bbr>接着说:“而我,是爱人。”
“爱人?”老板抬起头,看着我。
“这是东部的海啊,这么浓烈的感情,你没感受到吗?”
“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渴望。”
“你再看看画里女子的眼睛。她眼睛的颜色,跟海的颜色是一样的,好像她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海水。”我说。
“是吗?”他低下头看着画,非常专心。
“你难道不会觉得,她正在看她的爱人吗?”
他没有回答,依旧低头看着画。
“所以说……”我指着画,“这幅画的名字,就叫爱人。”
“答对了!”
珂雪突然从吧台下方冒出来,我吓了一跳。
“妳怎么会在这里?”
“我才刚走进来,便远远的看到你走过来,就只好躲进吧台了。”
“妳躲了多久?”
“十分钟吧。”
“不。”我说,“妳躲了八个月。”
“对不起。”她说。
我和珂雪都沉默下来,咖啡馆内变得好安静。
只有从“爱人”这幅画里,隐隐传来浪涛声。
突然响起“当当”声,我和珂雪才同时醒过来。
转头一看,老板竟然拉开店门,走了出去。
我和珂雪互望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同时把目光回到画上。
过没多久,又同时抬起头接触到对方的视线。
然后便同时笑了起来。
“这幅画我画了好几个月呢。”珂雪终于又开口说话。
“嗯。”我点点头,“看得出来。”
“喜欢吗?”
“这幅画讲的不是喜欢,而是爱。”
珂雪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不过她的眼睛并没有涂满颜色喔。”我指着画里女子的眼睛,“好bbr>像还留了一点点空白,这是为什么呢?”
“我把自己凿得太深了,再多的海水也填不满。”珂雪笑了笑。
“妳为什么要凿空自己呢?”我问。
“我以前所有的感情,都给了画,若不把自己凿空,怎能装进对人的感情呢?”
“妳果然是把自己凿得太深了,害我多等了那么久。”我笑了笑,“那件石雕作品,也只凿空左眼,右眼并没凿空,不是吗?”
“你也去过那里?”珂雪很惊讶。
“嗯。”我又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没想通这点,于是左眼、右眼都凿空了。”珂雪笑了起来。
“这样也好,剩下这一点点空白,阳光一照,便热情灿烂;微风一吹,便柔情荡漾。”
“其实眼睛要留一点点空白,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哦。”珂雪说。
“什么原因?”
“因为她的爱人还没看到这幅画,如果她的爱人看到了而且也能感受的话,那她的眼睛就可以涂满颜色了。”
“妳现在就可以涂满了。”我说。
珂雪拿出画笔,调好了颜料,准备涂满画里女子的眼睛时,我说:“想知道 href='3439/im'>《亦恕与珂雪》最后的结局吗?”
“嗯。”珂雪点点头,放下画笔。
“最后珂雪会问: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
“没错,珂雪一定会这样问。”珂雪说。
“亦恕会回答:因为科学追求真、艺术追求美,而我们两个都很善良,所以结合在一起时,就会达到真善美的完美境界。”
“亦恕会这么说吗?”珂雪问。
“是的,我会这么说。”我说。
珂雪拿起画笔,沾上颜料,涂满了画里女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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