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我的前夫是外挂》 001 前世今生(一) 仇希音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小时候每每做噩梦惊醒啼哭,太祖母都会紧紧搂着她,念念叨叨的叮嘱她,“音音不怕,你小孩儿火头高,梦到鬼是常有的,没事,就算吃了鬼给你的饭也没事。 就是要记得,吃之前一定看仔细了,要是鬼给你吃的饭是白米饭,就放心的吃,要是那米饭是黑的,音音,你可千万不能吃,吃了魂儿就会被鬼给勾走,去阴间吃黑米饭了,音音要记得,记得啊,千万不能忘了……” 她小时候因为身子弱,总是会做噩梦,噩梦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鬼怪,总是会吓得她半夜啼哭不止。 不过就是在做噩梦时,她心底里也明白一醒来就没事了,一醒来她就会发现自己还在太祖母丰腴温暖的怀抱中,一醒来就会有太祖母用温软绵长的吴侬软语絮絮叨叨的安慰她不要怕。 太祖母早已过世多年,而在她过世前,她也有很多年没见过她,甚至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而如今,她梦境中形形色色的鬼怪都让位给了一个人,不,应该说是一个鬼。 那个人活着的时候,人人闻风丧胆,做了鬼,似乎连那些凶神恶煞的鬼怪也都怕他,有了他在,便连她的梦境也不敢入了。 这段时日,她总是能梦到他坐在她床边,端着她用惯的水印梅枝的甜白瓷小碗,拿着同一花色的瓷勺,瓷勺舀起的饭粒,饱满圆润,粒粒漆黑,如最上等的黑曜石。 他的神色一惯的清冷,声音也如他的人一般清冷,说话却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对她说,“音音,吃点东西,病才好的快”。 他叫“音音”时,语调和节奏都很奇怪,听起来很像“言言”又不太像,又或者是“言言”和“音音”之间的音,她曾问过他,他说,那是他母亲家乡的方言,在他母亲的家乡,“音音”二字就是那样的音调。 她已经很久没听到他用那般奇怪的音调叫她“音音”了,乍一听竟莫名有了丝丝缕缕的失落,她想抬头看看他,却又反应过来,这是在梦里,他已经死了,变成鬼了! 他活着的时候,京中人人赞他容色风仪,死的时候,模样却着实不大好看,变成鬼后,估计就更不好看了。 仇希音一点都不想看到丑鬼,更何况那个丑鬼还是他,于是反倒更深的低下头去。 这一低头,她目光便完全被他左手端着的碗中黑漆漆的米粒占据,黑漆漆的米粒衬着那能照光见影的薄胎白瓷小碗,竟是奇异的和谐而美丽。 太祖母梵唱般的叮嘱声再次在耳边回响,“……要是那米饭是黑的,音音,你可千万不能吃,吃了魂儿就会被鬼给勾走,去阴间去吃黑米饭了,音音要记得,记得啊,千万不能忘了……” 平地一股寒风起拂,碧纱橱月洞门的水精帘叮咚作响。 她移开眼睛看去,晶莹剔透的水精宛如漫天雨帘飘拂而下,她不喜欢雨,更不喜欢这种叮叮咚咚的繁杂声。 她记得她是和他说过的,可现在,他却依旧在她碧纱橱上挂了一幅水精帘,可见他们哄她说他对她好,到底也只是如她所想的,看似另眼相待,其实根本没有往心里头去。 她想到这不由苦笑,他都来索她的命了,她还指望他能记得她不喜欢水精的帘子? 索命—— 她的意识迷糊起来,索命?他来向她索命?可,他不是她害死的啊! 虽然,自小舅舅死后,她无时无刻想的都是毒死他,毒死那个与她十三年夫妻的所谓良人,但她根本没找到机会,他看她看的极紧,她甚至都没找到毒死自己的机会,又岂能找到毒死他的机会? 不对—— 她越发的迷糊了起来,眼前瓷白的小碗中漆黑米粒慢慢幻化做他口中大口大口喷涌而出的乌血。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仇希音努力想了半天,才在模糊的意识中捞出了零星的片段。 “别怕——”他一边吐着血一边说道,好像还噙了丝笑意,他平日极少会笑,她记得很清楚。 “别怕,中毒死么,死前大抵都是这个样子,你这三年来将整个大萧的医书都看遍了,这一点总是知道的……” 他以为是她下毒害死了他! 仇希音想到这不知怎的就低低笑了两声,宁慎之啊宁慎之,亏你自负手腕翻天,城府深沉,将一切尽掌于手心,临死却弄错了害你的人! “仇希音!仇希音!”宁慎之像是知晓了她在嘲笑他,含着笑的面容蓦地一厉,声音也随之狠厉起来,“仇希音!仇希音!” 随着他的厉喝声,他原本端着瓷碗的双手落到了她肩膀上狠命的摇搡着她,她却没有听到瓷碗落地的声音。 “仇希音!仇希音!仇希音!” 仇希音艰难睁开眼睛,仇不恃美艳的脸蛋逐渐清晰,她长长吐了口浊气,一颗心兀自还因为刚刚的噩梦悸动不休。 仇不恃见她醒了,这才放开摇搡她的双手,努力柔和了脸上胜券在握的得意笑容,温柔扶着她坐了起来,拿了个迎枕垫在她身后。 她这个双胞妹妹虽时时与她争锋,却总是下意识的模仿她的一言一行,比如此时她明明得意又嚣张,约莫是来向她示威的,却偏偏努力装作矜持清雅又怜悯的朝她笑,她都替她觉着累。 “三姐姐,来,吃药”。 仇不恃坐在她床头的锦凳上,从赖嬷嬷手中接过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老远的,仇希音就闻到了藏红花那微苦的特殊味道。 仇希音遽然变色,这才定神去看仇不恃,仇不恃穿着明黄色的皇后大衫,外披金绣云龙纹的霞帔,霞帔尖端处坠着瑑龙纹的玉佩,头上戴着燕居冠,冠顶两侧各插金凤一对,口衔珠结。 天气很冷,正午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在她发冠两侧微微晃动的珠结上,没了阳光所特有的温暖,反倒染上了珠玉冰冷的温度。 仇不恃还真是生怕自己不知道她是皇后啊! 就连来做这种事也不忘穿戴成这样,她就不怕自己挣扎起来,弄脏了她的大衫霞帔,再揪下她的燕居冠! 她的燕居冠戴的很紧,要是被她揪下来,估计她的头发也得被扯下来大半。 仇希音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四周,果然,她自己的丫鬟没有一个在旁边,四周伺候着的全是穿着浅绿色宫装的宫女,除了仇不恃最倚重的赖嬷嬷外,还有两个面生的老嬷嬷守在门口,也都穿着宫装。 仇不恃微垂着头动作优雅的用瓷勺搅动着碗里的药,讽刺的是,她手中的碗竟然也是她用惯的水印梅枝的甜白瓷小碗。 仇希音暗暗冷笑,仇不恃这几年来,倒是将她的做派学了个七八成,装作不经意般问道,“父亲呢?” 002 前世今生(二) 仇不恃就悠悠叹了口气,“三姐姐你也知道的,三姐夫突然去了,朝廷上下乱成了一团,皇上和父亲忙的焦头烂额,实在抽不开身,本宫怕三姐姐病中忧虑,特意求了皇上,这才能出宫来瞧三姐姐”。 她说着微微倾身,将碗勺送到她嘴边,一副要亲自喂她的架势,仇希音故意装作嫌弃般扭过头,“拿走,我不爱闻这药味,我没事,不用吃药”。 仇不恃笑道,“三姐姐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小外甥,三姐姐也不能任性”。 仇希音摆手,“我不吃,那味儿我闻着就想吐”。 “那可就由不得三姐姐了!”仇不恃一双漂亮的杏眼因着激动闪闪发着光,她实在忍不住了,她要告诉她! 要是仇希音真的一无所知的喝下了这碗药,岂不是少了很多趣味! 因为太过激动,仇不恃的声音不由自主拔高拉细,甚至微微发着抖,“三姐姐,本宫也不瞒你,这碗药可是为三姐姐解燃眉之急的。 三姐姐如今还青春年少,又有父亲和本宫在后,大可再嫁高官显贵,以保后半生荣华富贵! 只若多了个孩子,还是三姐夫的孩子,别说是宁家,就是皇上也不会允许三姐姐另嫁的! 好在三姐姐聪明,将事情捂得紧紧的,没有几个人知晓,现在解决了往后便是高枕无忧,一劳永逸”。 仇希音勉强压抑着心口翻滚的戾气,平静问道,“父亲呢?父亲知不知道你来做这样的事?” “父亲自然是知晓的,”仇不恃想是十分享受这种在言语上就将仇希音压制的死死的感觉,又将手中的碗交给了赖嬷嬷,掩唇轻笑。 “三姐姐你也是知晓的,父亲一向最是偏爱三姐姐,怎会忍心见三姐姐因为个父亲已经不在了的孩子耽误了终生? 如今我们仇家不同以往,父亲更是位列阁老,就算三姐姐是二嫁,也有的是人求娶!” 仇希音又默了默,冷声道,“你撒谎!” 仇不恃被拆穿了谎言,也不慌张,反倒咯咯笑了起来,“三姐姐果然和父亲夸赞的那般聪慧!三姐姐既然这般聪慧,不知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老话,叫做人在屋檐下? 三姐姐,形势比人强,如今三姐夫已经不在了,本宫要打掉你的孩子,你以为父亲能阻止得了?你,又能阻止得了?” 仇希音亦是冷声相对,“既然皇后娘娘这般说,那不如请父亲过来?皇后娘娘再忙,这点时间总是能等得起的”。 仇不恃越发的得意了起来,“三姐姐,你以为事到如今本宫还得要看你的脸色?你让本宫去请父亲,本宫就得去? 本宫告诉你,今天这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咱们姐妹一场,谁不知道谁?三姐姐也别跟本宫装什么贞洁烈妇,这世上怕是谁都没有三姐姐自己想早点打掉这个孽种,再寻个年少俊秀的郎君嫁吧? 毕竟三姐夫虽是样样都好,年纪却着实有些大了,三姐姐可是许久之前就嚷着要合离呢!” 仇希音看着仇不恃因为太过得意猖狂的笑容而扭曲的脸,冷不丁开口,“昨天皇上来过”。 仇不恃一愣,随即冷笑,“你说谎!皇上怎么会来找你?” 仇希音不理她,顾自道,“皇上说的话与你差不多,也是要我打掉孩子”。 仇不恃鄙夷扫了她一眼,“你说谎也圆的像一些,不说皇上根本不知道你怀了身孕,就算知道了,皇上下了旨,金口玉牙,你难道还敢抗旨不成?你今天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 仇希音微微一笑,“皇上若是下旨,我自然不敢抗旨,可皇上昨儿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是以师兄的身份来探望我的,是来劝我,而不是命令我。 皇后娘娘您也知道,皇上一直比娘娘您温柔心软,若是我真的不愿,皇上是绝不会逼我的”。 仇不恃不知想起了什么,面容瞬间扭曲,失控喊道,“你一直都是这样!就喜欢装!你其实比谁都想打掉那个孽种! 皇上来了,你就要装贞洁烈女!做出死也不肯的模样来,好叫皇上钦佩你的贞烈!” 仇希音神色清冷,“皇后娘娘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我昨天可想不到今天皇后娘娘会这般堵住我,要我什么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的”。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仇不恃气的连自称本宫都忘了,“你每次都这样!算计着达到自己的目的,反倒让我做了恶人!我绝不会让你得逞的!” 仇希音偷偷松了口气,她刚刚得知这个孩子存在时,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在宁慎之发觉前打掉它。 如今宁慎之死了,她却又诡异的不想打掉它了,有时候,她自己都糊涂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留住它—— 这时,赖嬷嬷低声在仇不恃耳边说了几句,就听她高声喊了起来,“你又想骗我!来人,给我灌!” 仇希音劈手从赖嬷嬷手中抢过碗,“不用灌,我自己喝,皇后娘娘今天是怎么了,一会要我喝,一会不让我喝,一会又要灌的,皇后娘娘不如先拿个主意出来,否则我就喝了”。 仇不恃目露凶光,“你休想本宫再听信你的胡言乱语,快点喝!否则就别怪本宫不顾姐妹之情,派人灌了!” 仇希音斜眼去看赖嬷嬷,发现她眼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那一双三角眼中闪烁的都是凶狠和恶毒,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成拳,一副随时冲上来用强的模样。 赖嬷嬷跟仇不恃不是一路的! 仇希音忽地就醒悟了过来,这么多年来,仇不恃最为倚重的赖嬷嬷真正的主子竟然不是仇不恃! 她或许能用花言巧语一时骗过仇不恃,拖延时间等仇正深来救她,但这个老东西可不好糊弄! 那边仇不恃却已经等不及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将药碗送到她嘴边往她嘴里灌去,同时赖嬷嬷扑上前死死抓住她的另一只胳膊。 仇希音本就虚弱,哪能挡得住,猝不及防下吞下了一大口。 这个孩子来的实在太不是时候,她这几年的身体早已耗的油尽灯枯,又恰逢大变,本就极难保住,现在吞下这么一大口堕胎药下去,已经完全不可能保住了。 她闭上眼睛,任由仇不恃攥着她的手往她嘴里灌药,就这样吧,她早就不想活了,拖到如今也该是个头了,这个孩子,就当它命该如此…… 003 前世今生(三) 仇不恃顺利灌下药,扔开碗就见一滴清泪从仇希音眼角滑落,接着又是另一滴,一滴又一滴,仿佛没有止尽。 她一愣,随即就哈哈笑了起来,笑的也如仇希音般眼泪不停从眼眶涌出。 她从未见过仇希音哭,她的这个三姐姐从小就一副冷淡冷清冷不可攀的高傲模样,行走在这红尘俗世,却如端坐于云端之上,让人恨不得一把将她揪下来,塞进泥地里,再狠狠踩上几脚! 她和她争了三十年,从娘胎里就开始,也输了三十年,而现在,她哭了!她哭了!哭了! 三十年了,只刚出世那一次,她赢了她,现在,她终于又赢了一回,而这一回才能决定谁是最后的赢家! 宁慎之死了,宁慎之的孩子也没了,她仇希音什么都没了,而她仇不恃是大萧的皇后,国母!她的孩子会是未来的太子,皇帝! 以后她就是她脚底的烂泥,她连踩她一脚都嫌脏! 赖嬷嬷就见药成功灌了下去,又回到自己的位置,恭敬站好。 “啧啧,真是没想到啊,三姐姐你成天嘴上说什么对宁慎之恨入骨髓,又嚷着什么生不如死的,心里却对宁慎之这般情深不悔! 他都死了,你还要苦苦保住他的孩子!保不住了还哭!哈哈,三姐姐,原来你也有哭的一天!” 仇不恃大声笑着,扭曲的脸上全是肆意的畅快,仇希音睁开眼睛看着她,木然的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得意忘形吧? 她眼角的泪水还在不停的往外涌,神色却还是和平日一般冷漠而疏离,仿佛仇不恃高声嘲笑侮辱的人不是她。 “你当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怀上孩子?是因为你入宫前,宁慎之就给你下了绝子药,你以为你耍的那些小把戏能瞒得住他?还能让他束手无策? 他早就断了你的后路!一个生不了孩子的皇后,又能成什么气候?” 仇不恃笑声戛然停住,快意的笑还在脸上,却似是被这寒冷的天气冻住了,像张狰狞的面具戴在她脸上。 她没有去向赖嬷嬷求证,因为她自己也早就在怀疑,宁慎之,那个恶魔一样的宁慎之,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否则她又怎么会嫁给皇上十多年肚子都不见一点动静! “我杀了你!” 眼见仇不恃饿狼一样扑上来要撕扯她,仇希音抬起垂在被褥边的右手,像是下意识要挡住脸,只抬到半途,她的手却狠狠一扬,指间夹着的细长小瓶中的液体猛地泼到了仇不恃脸上。 仇不恃双手捂住脸嘶声叫了起来,她的手一碰到脸就也碰到了仇希音泼到她脸上的液体,立刻疼的直甩手,啊啊地哀嚎了起来。 这一变故发生的太过突兀又迅速,姐妹俩离的又近,赖嬷嬷等人根本来不及阻止,等反应过来,仇不恃已经痛苦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凄厉的叫声几乎震破了屋顶,直达天际。 “抓住她——” 仇希音厉声喝道,“你敢!就算宁慎之死了,我也还是摄政王妃!叫你的主子过来和我说话!” 赖嬷嬷畏惧看了看她,终是没敢上前,摄政王虽死,余威犹在,左右仇希音现在连动都动不了,她大可去请示主子再做定论。 自己妄下决定,一个不谨慎定会惹祸上身,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毕竟主子对这位摄政王遗孀到底是何心意,她一直也没能摸透…… 赖嬷嬷不敢再和仇希音眼神相对,吩咐宫人守住四周,又让人去叫太医,自己则跟两个老嬷嬷箍住不停打滚嘶叫的仇不恃飞跑着将她抬了出去。 她们刚出房门,仇希音就虚脱倒了下去,她的小腹处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的绞痛不时炸起,仿佛有人恶作剧般扯着她小腹中的肠子玩儿,她虽竭力忍着却还是痛的呻-吟出声。 她能感觉到下身有汩汩的热血流出,那无声无息在她体内活了三个月的孩子,化作了一捧热血毫不留恋的要从她体内喷薄而出。 她明明该是高兴的,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期待过这个孩子的到来,甚至在得知它的存在后,不止一次的想要打掉它。 可现在,随着那汩汩的热血的流出,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在汩汩往体外淌,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丝牵挂也留不住了,她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隐隐约约的,她听到有人惊呼着喊去叫裴防己,声音很耳熟,十分像她母亲谢氏的声音,只拔的极高亢而尖利,不可能是她。 她的母亲是谢氏嫡支嫡女,端矜清傲,就算是泰山真的在她面前崩塌了,也绝不至于如此失态的。 她有些讽刺的想着,放任自己沉入到那黑暗的所在。 那里,她再一次见到了宁慎之,宁慎之还是端着水印梅枝的甜白瓷小碗坐在她床头,轻声的唤她,“音音,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她勉力睁开眼睛,最先入眼的就是他举起的勺子中那漆黑如夜空的米粒,这么快,她就又梦到了他,想来也是,她本来就活不长了,被仇不恃这么一折腾,肯定死的更快。 她小腹处的绞痛还在持续着,仿佛永无尽头,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用她的肠子胃做绳玩着江南闺中女子最爱的翻花绳的游戏。 她知道那是错觉,她曾看遍了大萧能找到的所有医书,清清楚楚的知道落胎的痛来的虽然剧烈,却绝不会持续这么久。 那个还没有来到这世上的小生命脆弱如琉璃,轻轻一碰就碎,连那碎的声响都只有那么片刻的时间。 “不过是要你吃一口饭,倒似是要你的命一般,又要借口说肚子疼了?” 他说着将碗勺放到床头的方几上,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她却惊的浑身一颤。 他似是有些失笑的意思,只脸上的表情还是一贯的淡漠,伸出一只手握住她垂在床边左手,一手去揉她的肚子,“我帮你揉揉”。 他的手干燥温暖,他的动作轻柔缓慢,指间却似夹着刀片,随着他轻柔缓慢的动作割开了她的中衣、小衣,又割开了她的肚子,一层又一层。 她不记得在哪本书中看到过,人的腹腔其实是有很多层皮肉的,要想剖腹取子,又不伤及胎儿,须得一层又一层的仔细小心的割开,一直到子宫…… 004 前世今生(四) 这是她该得的,她对自己说,这是她欠他的!更是欠它的! 从它刚存在时,她就想方设法的对它的亲生父亲隐瞒它的存在,甚至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打掉它,如今更是被自己双胞妹妹算计害死了它,这是她的报应,报应! 然而,她太低估了肠穿肚烂那种直入心肺骨髓的痛,又太高估了自己,她还是忍不住嘶声呻-吟了起来。 痛,痛,痛啊,宁慎之,那天,你毒入心肺肠穿肚烂时是不是也这般痛,所以你今天才要我也体会你当时一模一样的痛…… “真的很疼,要不要叫裴大夫?” 宁慎之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清冷,带着微微的诧异和隐隐的担忧,好像他真的诧异又担忧她此时的疼痛。 她想摇头,身体却似被他的指尖禁锢住,动都动不了,这样也好,她想,否则这时候她不但会丢脸的喊出来,说不定还会毫无仪态的满床打滚。 其实打滚也没有什么,但不知怎的,她就是很不想在他面前打滚。 “不想叫就算了,我小心一点,保证不弄疼你”。 宁慎之说着,语调柔和,他的手下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熟练,没有半丝怜悯,一如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的态度,温和,却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的伤害她最亲最爱的人,不留一点余地。 终于,宁慎之割开了她的子宫,他似是有些诧异,伸手在她腹中扒拉了几个来回,看向她因疼痛而扭曲的脸,抬手抚去她脸上肆虐的泪水。 他修长白皙的手上满是她的鲜血,不同于那天他口中喷涌而出的乌血,是极鲜艳的红,一滴又一滴滴落到了她脸上,脖子上,衣裳上。 他却好像根本没发觉,温和问道,“音音,告诉我,你将孩子藏哪儿去了?” 她拼命的摇头,不,我没有藏,没有,我只是没用,没能保住它! 宁慎之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微微拧起眉,声音却越发的轻缓了起来,带上了蛊惑的味道,“音音,告诉我,你藏不住的,我总能找到的,不过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你不如直接告诉我,免得我们都麻烦,嗯?” 她还是拼命摇头,眼泪像宁慎之曾带她去看那一眼山间的泉眼,她再怎么用力的用手去捂,还是源源不断的喷涌而出。 “她好像很疼,不若请御医来瞧瞧?” 宁慎之问道,他的声音很奇怪,听着远了许多,仿佛隔着一望无际的平原从遥远空旷的地方传来,还清澈了许多。 不,不对,不是清澈,用“清脆”来形容更合适一点,倒像是少年人那种清脆干净,听着就让人心情愉悦,仇希音觉得那无法忍受的疼都因着这把清脆干净的嗓音而缓和了一些。 一道惊喜的声音接着响起,颇有些迫不及待,“多谢郡王抬爱,那就劳郡王费心了!” 父亲? 是父亲! 父亲来了? 他终于赶来了,这一次他该相信仇不恃一直恨不得她死了吧? 唔,不对,她虽然很惨,但好像仇不恃更惨一点啊,不过有一点父亲倒是说的很对,她们姐妹相残,笑的会是那些居心叵测的外人…… “来人,去请御医,”宁慎之还是用那把清脆干净的嗓音说着话,夹杂着水精帘叮叮咚咚的响声,倒颇有些相映成趣的味道。 “仇大人,本王这里有一块药玉,有固本温元强身健体之效,最是适合小女孩儿佩戴,便送给令爱,也是本王的一番心意”。 接着,仇希音便感觉到自己滚烫的手心被塞进去了一块圆溜溜的东西,沁凉入骨。 她一个哆嗦,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宁慎之那双漆黑透凉的眸子刚刚映入眼帘,她几乎是本能的又猛地闭上眼睛,往后倒去。 这么多年了,也许她平时掩饰的很好,可她知道,她还是怕他,就算是在梦里,她也还是怕他! 更何况,现在,她根本不敢见他,也不想见他! “音音!你醒了!” 重重的脚步声和簌簌的衣衫拂动声后,仇希音就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没有太祖母的怀抱那般丰满柔软,却有着极相似的温度。 接着她就感觉到还带着余温的泪水从自己的鬓发滑到脸颊,顺着脸颊滑落,从下巴滴到衣襟,瞬间被那柔软丝滑的衣料吸入,只留下一点随风而逝的淡淡水痕,却在她心头烙上了浓墨重彩的终生刻痕。 “音音,你醒了,太好了!大夫说只要今天能醒过来就没事了,没事了……” 仇正深喃喃的哽咽声钻入耳中,仇希音木然扭头看向窗外,头顶一轮圆月悬空,饱满而丰美,几抹淡淡的树痕横逸其上,不像是桂树,倒像是旁逸斜出的梅枝。 那梅枝是她昔日最爱的水印梅枝薄胎甜白瓷碗碟上的梅枝。 那轮明月是她大病不死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也是父亲的女儿那一晚的明月。 那一晚,她正好满八岁。 八岁前,她随太祖父、太祖母在姑苏的农庄上长大。 八岁后,她辞别太祖父、太祖母来到京城父母身边。 她一直觉得父母是不喜欢她的,否则就算是因为她身体不好而不得不将她送到江南养着,也不会八年都不去看她一次。 那一晚,因为初来京城水土不服,又想念太祖父、太祖母差点死掉的她在鬼门关转悠一圈后醒来,得到的就是父亲紧紧的拥抱和灼热的泪水。 男女五岁不同席,她已经八岁了,父亲不该再抱她,可是他抱了。 男儿流血不流泪,父亲向来注重君子五德,注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色的冷静沉着,可他流泪了。 当着一屋子婢仆的面,那是她一辈子唯一一次见到父亲在人前情绪外露。 那个温暖的拥抱,那滴灼热的泪填补了她童年的空白和缺失,温暖了她少女时期的岁月,支撑着她走过满地荆棘的婚姻,如今她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它又陪着她走向那孤独凄冷的黄泉路。 她麻木的想,原来,她最怀念的果然还是这一幕,在临死前,还是忍不住要梦到它。 “既然令爱醒了,宁某也就放心了,告辞”。 仇正深愣愣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松开仇希音,示意奶娘上来扶着她,拂了拂衣袖,行礼道,“不知郡王此来——” “令爱的身体为重,这些俗事明日再说”。 宁慎之说着抬脚转身,却又回过头来看向木然呆坐在奶娘怀中看向窗外的仇希音,笑了笑,“说起来倒也碰巧,宁某刚将那块药玉塞到令爱手中,令爱就醒了,那玉,仇大人可要叮嘱令爱好生戴着”。 仇正深深深一揖,“郡王美意,下官诚感于心,一定会叮嘱小女妥善戴好,郡王,这边请”。 他说着恭送宁慎之走到门口,才匆匆叮嘱谢氏道,“我送送郡王马上就回来,你先在这守一会,问问音音想不想吃东西,再叫大夫来瞧一瞧”。 谢氏嗯了一声,他这才抬脚匆匆追上宁慎之的脚步,“郡王,这边走”。 谢氏目送着仇正深的背影消失,回头往床边走了两步,开口道,“来人,去准备些吃的来,请大夫再来一趟”。 仇希音有些迷糊,她竟然也梦到了母亲?难道说八岁的那个晚上,母亲其实也是在的? 005 牛刀小试(一) 这个她却是没有一点印象,也许母亲的确是在的,只是她被父亲的怀抱和泪水震撼住,根本就没注意到还有其他人在,又或许,只是因为梦里本来就会发生一些原本没有的稀奇古怪的事情。 她没有扭头去看谢氏,在这生命尽头的梦境中,她不想见宁慎之,更不想见谢氏,甚至连仇正深,刚刚她也没有睁开眼瞧瞧他。 她的人生才刚刚走满二十八个年头,她却感觉跨过了漫漫沧海桑田,经历了苍苍宇宙洪荒,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感情。 她放在心里的人死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仇正深,没有她,他只会活的更好,也就无所谓放不下了。 她厌恶的人,大多已经得了该有的报应,只剩下一个谢氏,她虽然讨厌她,可她毕竟是生她养她的母亲,又从来未曾做过伤害她的事,她不想拿她怎么样。 她与她,最好不过就是像这么多年来一直的那样彼此视若无睹,相安无事罢了。 如今,她只想能独自一人安安静静走完最后的时间。 谢氏说完,不紧不慢走到东侧碧纱橱的床上坐下,从袖中拿出一本书,就着烛光看了起来,没再说话。 仇希音的奶娘和妈妈探了探仇希音的额头,热度降下去了,只留下了层层冷汗,她又在仇希音背后摸了一把,透湿。 她想请谢氏找人打点热水来给仇希音擦擦身子,觑了觑谢氏专注看书的模样,嘴唇动了好几动,都没能发出声来。 和妈妈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个子不高,在接连生了三个孩子后身材发福走样,和仇希音站在一起,个子不比八岁的仇希音高多少,却比她宽两倍,原本还算白皙的皮肤也因着常年的劳作显得暗沉而粗糙。 她随着仇希音从姑苏走了一个多月才终于到了京城,京城和仇府众位主子的气派都让她心生惊惶不安,特别是谢氏这位仇府的当家主母。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太太,更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太太,她说不清萦绕在她周身的气势是什么,只本能的敬畏惧怕她,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刚到京城的第二天仇希音就病了,上吐下泻,低烧不断,今天白天的时候突然起了高烧,打起了摆子,之后就晕了过去,四姑娘过来口口声声的说都是她没照顾好仇希音,她就越发的惶恐了。 只姑娘这般穿着潮衣裳肯定会病上加病,她不能就这么没用的坐着看着,连求点热水都做不到。 和妈妈动了动身子,正想清清嗓子,好生跟谢氏求情,一个穿着体面神态大方的丫鬟端着托盘过来了,正是仇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冬雪。 冬雪走近将托盘放到床头的方几上,和妈妈如蒙大赦,忙走近低声恳求道,“姑娘衣裳汗湿了,求这位姑娘帮忙打点热水来”。 冬雪不悦扫了她一眼,“三姑娘衣裳汗湿了,你怎的到现在才说?姑娘才刚醒,别又着凉了”。 和妈妈只得连声的陪着不是,冬雪又瞧了她一眼,倒也没再多说,又出去了。 和妈妈小心抽起一个迎枕靠到床头,放开仇希音,让她靠上去,这一整套的动作下来,仇希音一直保持着扭头看向窗外的动作没有动弹。 和妈妈没有留意,端起碗不断舀着碗里的冰糖银耳粥,一边吹着气以让它尽快的冷却下去。 看书的谢氏抬头扫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她那一眼极快又轻,不知怎的,和妈妈就发觉了,吓的动作一顿。 半晌,见谢氏没有进一步的反应,才又战战兢兢的继续刚才的动作,她的双手不自觉的微微发着抖,连带着碗里的粥也徐徐荡漾开一层层的细波,动作却更轻了。 “哎呀!” 和妈妈吓的心头猛地一蹦,双手却近乎本能护住粥碗,碗里的粥竟是一点都没洒出来。 “你这样子吹是要三姑娘吃你的口水么?” 却是冬雪又托着个托盘快步走了过来,随着她的走动浓浓的药味在微凉的春夜弥散开来。 和妈妈呐呐应了一声,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她这么大把年纪,被个十几岁的小小丫头这般直白的骂要主子吃她的口水,饶是她性子和软,也觉得难堪之极,一张老脸燥的通红。 仇希音记得这句话,当初她病的糊里糊涂的,其实并没有听清楚冬雪具体说的是什么,但她彻底在仇府站稳脚跟后,和妈妈曾无数次跟她重复过这句话,无数次跟她念叨她初来乍到时是怎样被一个小丫头教训的老脸无光。 她从姑苏到京城,除了不愿随她来的,太祖母将她用惯的丫鬟婆子都打发着跟了过来,只她刚到京城那些人就都被祖母仇老太太打发走了。 之后她又大病了一场,仇老太太以伺候不力之名,将她最后剩下的两个贴身丫鬟也都打发了,因仇正深说了一句恐她乍离开奶娘不习惯,才留下了和妈妈。 太祖母不喜欢谢氏给她安排的奶娘,还在襁褓中的她一被送到姑苏,太祖母就给她换了和妈妈,太祖父太祖母留在了姑苏,她只剩下和妈妈了。 和妈妈刚到京城来时受了不少委屈侮辱,她又何尝不是? 后来,她稍用手段,仇正深出手重罚冬雪,那个身为奴才却心怀远大,想骑在主子头上的冬雪终于彻底消失在她眼前。 再后来,在和妈妈被宁慎之强行送走后,她曾无数次回想过这句话,回想起说出这句话的冬雪,只恨自己当时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彻底为和妈妈一雪平生最大之辱。 这时候,在梦中,她清清楚楚听到了冬雪的原话,她却连厌恶的力气都没有了,在这生命的尽头,那点子恩怨根本无法在她心中留下半点痕迹,她不再惦记和妈妈,就像她甚至都不想再见仇正深。 冬雪接过和妈妈手中的碗,嫌弃看了她一眼,挤开她,自己坐到仇希音床边,“姑娘,这是老爷一大早就吩咐炖上的,熬了一整天了,早就熬的透烂,最是适宜姑娘这时候吃了,来,张嘴,慢一点”。 仇希音没理她,她又开了口,声音是柔和的,却透出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教训味道,“三姑娘,这生病了不吃东西可不行,姑娘已经是大姑娘了,可不能任性,教老爷太太烦恼,姑娘这刚来就生这么一场大病,可是教老爷太太操碎了心,现在怎么也得学着懂事一点……” 冬雪滔滔不绝的说教着,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她“不懂事”,仇希音记得当时冬雪倒是并没有过这番说教的。 她那时候也与和妈妈一般诚惶诚恐,一步不敢多走,一句不敢多说,冬雪让她吃东西她就吃,倒是省了这番说教。 她不想理会她,可冬雪实在太过聒噪,扰了她最后时光的安宁。 “出去”。 因着长时间没有说话,仇希音的声音嘶哑难听,却是十分清楚,冬雪的声音戛然止住,不敢相信问道,“三姑娘说什么?” 006 牛刀小试(二) 《我的前夫是外挂》006 牛刀小试(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07 重回起点 《我的前夫是外挂》007 重回起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08 兄弟姐妹 《我的前夫是外挂》008 兄弟姐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09 父亲如山 《我的前夫是外挂》009 父亲如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10 他山之玉 仇希音低头看了看手中黑漆漆的药玉,好像并不是上辈子那一块,上辈子那块药玉是很普通的圆形,这一块却呈不规则的椭圆形,颜色也更黑一些,黑的极致而纯粹,似极了小舅舅的眼睛,一看就价值不菲。 也不知道这一次宁慎之怎么会亲自到了仇府,还亲自塞了这样一块药玉到她手里。 上辈子,和妈妈实在问的不是时候,她正在烦恼小舅舅坚决反对她嫁与宁慎之的事,哪里耐烦她在耳边絮絮叨叨的念叨什么前缘怜惜的? 那块药玉被她不耐烦地扔到了青石地板上,碎为两半,和妈妈心疼的捡了起来,说她不要也不能糟蹋东西。 然后收了起来,说是要托人送回江南给自己的外孙女,这可是好东西,就算碎了也还是好东西,多少人有钱也买不来的。 她不知道和妈妈到底有没有将那块玉送回江南,她的烦恼太多,根本顾不上一块她根本不想要的药玉的去处…… 仇正深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根红色的编绳,从她手中拿过药玉,将编绳从中穿了过去,打个结固定,提着绳子将药玉送到眼前端详起来。 浓黑的药玉似是一点都不反射光线,在这般明媚的阳光下依旧呈古朴的近乎死气的黑沉色,倒是串在上面的红色编绳格外的鲜艳夺目,点点的闪着金光,应该是缠了金线。 仇正深仔细打量了一会,赞叹开口,“果然是好东西,来”。 他示意仇希音低下头,亲手将药玉系到她脖子上,再次叮嘱,“好生戴着”。 仇希音只觉脖子猛地一重,仿佛仇正深为她戴上的不是一块只有小儿手心大小的药玉,而是一副重重的枷锁,压的她再也抬不起头来。 这样一块宁慎之送的药玉被仇正深慎而重之的戴到她脖子上,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下意识想扯下来,仇正深按住她的手,笑道,“音音乖,好生戴着,不许取下来,爹爹可是要不时检查的哟”。 仇希音暂时还不想暴露真面目,只好朝他乖巧一笑,装作好奇问道,“昨儿那么晚了,宁郡王怎么来了?” 这也是上辈子没有的事。 “昨儿皇上召了宁郡王商议为太子选业师之事,出宫后,宁郡王便先来告诉了我一声”。 仇正深说着收回了手,朝堂的事,他自然不可能会仔细和仇希音说道,叮嘱仇希音好生养病,乖乖吃药,想要什么都和苏叶说等等,这才站了起来。 仇希音忙也要起身,仇正深按住她肩膀,“音音,嫡亲的父女,这些客套尽可不要,好好养病”。 仇希音点头,欲言又止,仇正深凝目看向她,“怎么?有事?” 仇希音摇头,“算了,不说了,一会父亲就该知道了”。 仇正深感兴趣了,挑眉,“哦?是什么事?” 仇希音却不肯说了,“父亲待会听到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仇正深失笑摇头,不再追问,又叮嘱了几句,又许诺晚上来瞧她,这才走了。 仇希音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又闭上眼睛,仇正深是由太祖父和太祖母一手抚养长大,对太祖父太祖母感情极深。 而她容貌肖了太祖母,天分承了太祖父,又是太祖父和太祖母手把手教养长大,在几兄弟姐妹中,仇正深最是疼爱她,甚至远远超过她唯一的嫡亲兄长仇不耽。 除了与宁慎之合离一事,他从来没有拂过她的心意,小舅舅被抓进诏狱后,他更是不惜与当时几乎一手遮天的宁慎之翻脸也要帮她救出小舅舅,可惜他最后还是没能救得了小舅舅—— 仇希音猛地站了起来,她刚经历一场大病,这么猛地一起身,只觉眼前骤然漆黑,接着便是天旋地转,有一瞬间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等她再次恢复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在半空中仿若溺水般使劲划拉了几下,一头栽到了地上。 樱桃树下围了一圈一丈来宽的鹅暖石圆环,又有一条鹅暖石的小径与主屋前的青石板路相连,摇椅正好摆在了鹅卵石圆环之上。 她这般栽下来,最先遭殃的是鼻子,酸痛的她控制不住的立即涌出泪来,其次就是下巴,有种疼的都要掉下来了的错觉。 她听到和妈妈远远的呼喊了起来,近处伺候的小丫头救援不及,快步跑了过来,焦声喊着三姑娘。 仇希音趴在地上没有动,她感觉到有两股热流顺着鼻子淌了出来,口鼻间全是血腥味,以及扑面而来的土腥味。 她没有试图控制自己的泪水,任由它们和着鼻血肆意淌了个畅快,还来得及,还来得及,一切还来得及! 重生以来一切阴暗负面的情绪,不知所措的茫然顿时一扫而空,这辈子,她绝不会再允许表哥因为所谓的意外夭折,不会再让小舅舅惨死于各方势力的争权夺势中,也不会再嫁给宁慎之,害人害己! 这辈子,她还来得及,来得及! …… …… 仇正深刚出仇希音的院子不久,仇不恃就迎面跑了过来,撒着娇攀住了他的胳膊,用小女儿家惹人怜爱的娇蛮与埋怨,将仇希音如何欺负她的事情说了一遍。 她已经尽自己最好的口才,用夸张而又愤慨的语气将这件事跟仇不遂说了一遍,跟她的奶娘说了一遍,又向仇老太太恶狠狠的告了仇希音一状! 可惜只有她的奶娘坚决表明了和她同仇敌忾的心,仇老太太只淡淡嗯了一声,连话都没有说一句,仇不遂更是反过来劝她仇希音刚刚回来,又病了,不想被人打扰是正常,让她不要去烦仇希音。 她分明是好心好意去看望她,还带了礼物!怎么就是去烦她了! 于是,仇不恃在和仇正深说前因后果时,又顺带着告了仇不遂一状。 仇正深听了立即就明白仇希音说的“父亲待会就知道是什么事了”到底什么意思,不由哑然失笑。 仇不恃却弄错了仇正深笑的原因,气的直跺脚,“爹,二姐和三姐都欺负我,你还笑话我!” 仇正深安抚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好了,我们恃姐儿向来最是宽宏大量的,你三姐刚刚回京城,又病了,言语间不耐烦了一些,也情有可原,我们恃姐儿难道还要跟个病人计较不成?” 仿佛是父女天性,仇正深永远知道怎么给仇不恃顺毛,就像他永远知道仇希音的软肋在哪。 简单两句话说出来,仇不恃听了,又抱怨了几句,便将这段公案丢到了一边,问仇正深要去做什么。 仇正深便简单将自己擢为太子少傅之事说了,仇不恃顿时高兴的蹦了起来。 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鹿,眨着干净清澈的大眼睛围着仇正深欢快的来回跳着,用最热忱热情的赞美之词表达对父亲的崇拜,对父亲高升的欢喜,清脆的声音如百灵鸟的歌声环绕着仇正深。 011 借力打力(一) 饶是仇正深十分不喜孝成宗的做派,又头疼自己的“一步登天”,见了仇不恃纯然高兴的模样,心情也不由飞扬了起来。 他的大女儿温婉大方,二女儿聪慧沉静,小女儿活泼可爱,个个都让他爱怜不已。 仇正深再一次感谢谢氏,没有那样优秀的母亲,又岂会有这般优秀的女儿们? 他低头慈爱摸了摸小女儿的头发,“好了,你自己玩去吧,或者去和你二姐姐报个信,过些日子,我们定然要到你外祖家去一趟,你们好好商议商议穿什么衣裳,若是衣裳首饰不够,明儿就请人上门来做”。 仇不恃抱着他的胳膊撒娇,“我要去正阳大街上买,不要人上门来做!” 仇正深略想了想,便道,“也好,我去问问你母亲,若是她不愿去,便让你兄长陪你们去”。 仇不恃笑的更开心了,如同枝头最绚烂的樱桃花,仇正深感慨拍了拍她抱着自己的胳膊,他的小女儿虽刁蛮了些,但着实讨人喜欢。 仇正深又叮嘱了几句,便朝仇老太太所居的养德院匆匆赶去。 来报信的和妈妈正好赶到了,远远看见,待要高声喊他,又猛地想起来这不是江南乡下,是京城,不能这般没规矩。 但仇正深的步子很快,她追了一会,反倒和仇正深的距离拉的更远了,她想着仇正深走的那么快定然是有急事,咕囔了几句,掉头往回走。 算了,姑娘虽然摔的不轻,但也没什么大事,老爷既然有急事,后头再和他说就是。 仇正深晚上来瞧仇希音的时候才知道仇希音狠狠摔了一跤,结果和妈妈竟然没遣人和他说,也没遣人去叫大夫! 仇正深顿时勃然大怒,厉声责骂和妈妈不知事。 仇正深不像谢氏淡漠高冷,温润和悦,对下人也十分亲切,和妈妈从来不知道他生起气来竟然如此可怕—— 不,不应该说可怕,仇正深的语气虽然严厉,神态却还是平日温润和悦的模样,只这种反差却让她格外的心惊胆战,别说为自己辩解了,连话都说不出来,跪伏着瘫倒在地,只会砰砰的磕头。 仇希音靠在床头,等仇正深的怒气稍稍平息,才开口道,“和妈妈,别磕了,起来吧”。 和妈妈也不知道是心慌意乱根本没听见她的话,还是不敢停下来,还在一下又一下的磕着头。 仇希音只得又对侍立一旁的小丫头道,“你去扶和妈妈起来”。 小丫头站着没动,仇希音就叹了一声,闭上眼睛,让身体更深的陷入迎枕中。 仇正深只觉心头一疼,冷声斥道,“叫你去扶,聋了吗!” 那小丫头一惊,这才慌忙去扶和妈妈。 “爹,”仇希音说着吸了吸鼻子,“今天和妈妈是去找过您的,但她初来乍到的,咱们家地方又大,她根本摸不着地儿,她又不敢吩咐京城的姐姐们去。 我就对她说算了,反正爹您晚上就来瞧我,到时候跟您说也一样,反正摔的也不重,爹您不要怪和妈妈,要怪就怪我,是我让她不要去的”。 仇正深盯着那小丫头的目光越发的冷冽,那小丫头吓的扑通跪了下去,喊道,“老爷,和妈妈根本没有来和奴婢说,奴婢不知道啊!” 和妈妈忙也磕了个头,“老爷,不关这位姑娘的事,是老奴的错,是老奴胆子小,不敢和京城里的小姐姐们说话!” 仇正深长吐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今天是谁在旁边伺候?” 那丫头更是慌了神,今天仇希音摔了一跤,和妈妈又跑去找仇正深,她还有点害怕,后来见和妈妈没找到仇正深,仇希音又吩咐不必和仇正深说了,她这才松了口气。 又见仇希音连大夫都不找,想着再是主子,也是乡下来的,耐摔打,许是根本就没把摔一跤当回事,于是越发的不经心起来。 她万万没想到仇正深竟然会抓着这件事不放! 怪不得晚上明明不是她当值,仇希音却亲自开了口,说要她来伺候—— 她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一股寒气便从脚底板直冲脑灵盖,她想起了被卖出去的冬雪! 冬雪! 她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勒令自己不许多想,砰地磕了个头,“老爷,是奴婢,可姑娘不许奴婢站的太近,当时姑娘又是突然站了起来,奴婢根本没想到姑娘会突然站起来,又毫无征兆的倒下去——” 她说到这猛地顿住声音,突然站起来——毫无征兆的倒下去——仇希音,她是故意的! 前有冬雪悲惨的下场,上有仇正深冷如寒冰的目光,这一点灵光如同最后的救命浮木乍然惊现在她面前。 那丫头猛地直起身体,生的希望紧紧攫住了她,迫切下她竟指着仇希音喊了起来,“老爷!是三姑娘!三姑娘是故意的!她故意摔倒来陷害我!求老爷——” 她尚未说完,仇正深就抬起脚狠狠一记窝心脚踹上她心口,她发出一声极尖而利的惨叫声,整个身子往后滑了有好几尺远才停了下来。 仇希音睁开眼睛,一眼扫过那丫头的惨样,又看向仇正深,仇正深白皙的脸呈一种冷峻的青白色,面无表情,再加上他刚刚直接伸脚踹人的动作—— 他的确是动了真气的! 他一向这样,他的女儿是决不允许任何人侮辱的,更别说是这样二两银子就能买一个的小丫头了。 她刚来京城那段时日,因着祖母仇老太太话里话外挑她的不是,她嫡亲的母亲谢氏又态度冷淡,对她视而不见,整个仇府的下人别说对和妈妈她们,就是对她这个三姑娘都十分轻慢,其中以仇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冬雪最为大胆。 上一辈子,冬雪估摸着仇老太太的心意,先是在言语和行为上刻薄为难和妈妈,见仇老太太和谢氏都视而不见,仇希音忍气吞声,就试探着开始轻慢仇希音。 不想仇老太太和谢氏还是视而不见,初来乍到的仇希音继续夹着尾巴忍气吞声,她的言行就明目张胆了起来。 冬雪做了先锋官,仇府其他丫鬟婆子纷纷效仿,在他们看来,欺辱仇希音就是讨好仇老太太和谢氏,而一个刚进京的乡下丫头和仇府主母孰轻孰重自然一目了然。 当年,她年纪小心思重,乍离了太祖父,太祖母,回到自出生就将自己远送江南的父母身边,总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轻易哪敢动作? 后来,还是表哥一力做主,将事情捅到仇正深面前,仇府下人才终于看清楚,也许她仇希音在仇老太太面前比不上一个贴身大丫鬟,在谢氏面前比不上一本书,在仇正深心里却和仇不遂、仇不恃一般都是他的女儿,远不是他们能轻辱的。 当年,仇正深也处置了一大批人,冬雪首当其冲。 这一辈子,她没了上辈子的稚嫩和怯懦,也早就知晓了自己在这个家最大的依仗,自然就没了上辈子的顾虑。 相似的,首先勇敢的用自己的娇弱之躯直面她的报复,承受仇正深怒气的还是冬雪。 012 借力打力(二) 可惜,当时只有有限的几个人在,也许已经有聪明的嗅到了风向,大部分人却还是处在迟钝无知的愉悦中。 是的,愉悦,她不止一次感受到那些下人作践她时,心底深处那一身的皮肉和骨头都遮挡不住的愉悦。 他们那样的身份能作践她这样的“千金大小姐”自然是平生难遇之奇遇,是老天的厚赐,不愉悦一下,老天都不容许的。 那丫头却还兀自不知死活,挣扎着想要扑上前去抱仇正深的腿,凄惨的喊着,“老爷,是真的!当时的情形您没瞧见,瞧见您就知道了——” 她的哭怨声再次被凄厉的嘶叫取代,这一次动手的不是仇正深,是和妈妈。 和妈妈神勇的扑到那丫头身上,死死压住她,她肥胖的身体几乎是那丫鬟的两倍,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剧烈的咳了起来,拼了命挣扎也根本撼动不了和妈妈半分。 和妈妈用一招千斤顶将她制服后,两手也没闲着,一手去扯她的头发,另一只手狠命的撕她的嘴。 “你个小贱蹄子!敢这么诬陷我们姑娘,我撕烂你的嘴!我们姑娘一向身子弱,起身都是不稳的,叫你去伺候,你站的八丈远,还敢反咬一口,我撕烂你的嘴!” 仇希音清楚的看见和妈妈没几下就连着头皮薅下那丫头好一大块头皮,忍不住扬了扬嘴角,这么多年没见,和妈妈打起架来还是这么神勇。 上一次,她见到她这样,还是宁慎之硬生生要将她送回江南的时候。 这一点,也是当初太祖母会选中她的原因之一,和妈妈平日性子偏软懦,任劳任怨,一旦惹急了,却绝对能豁得出去。 太祖母一腔情愿的认定她身娇体弱的小孙女必须要有个不经常打架,但一旦打起来绝对能以一敌十的奶娘,这样她娇弱的小孙女才不会被人欺负。 仇正深约莫是没见过妇人这般撒泼,愣了一会才厉声喝道,“全部住手,来人,将她们拖下去!” 不多会就有两个强健的粗使婆子跑了进来,三两下制住和妈妈,将和妈妈和那丫头都搡了起来。 仇希音扫了一眼,刚刚还是和妈妈嘴里“金贵人”的丫鬟脸上青青紫紫的,发髻早就散乱的不像样子,中间还十分显眼的少了一大块头皮,身上的衣裳更是凌乱不堪,还碎了好几处,哪里还有半分“金贵人”的模样。 仇希音有些惋惜,她本来还指望着能多欣赏一会这生机勃勃的画面呢,久病之人看什么都死气沉沉,也就是看这样满是生机活力的画面才能稍稍提起点精神了。 也不知道这丫鬟也倒霉后,仇府那些个丫鬟婆子仆役们能不能清醒过来。 不过都无所谓了,她一点也不介意像拔钉子一样将那些个心怀叵测的人一个个拔掉。 她现在身体还虚着,只能安安分分的躺在房里养病,给自己找点事也好散散心。 “找人牙子卖了!” 仇正深面色铁青,语气却十分平静,是那种暴风雨后的平静,他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怒气,虽然代价是一个少女悲惨的后半生。 仇希音抓住他的袖子,惨白着脸冲他摇头,“爹,不要!昨晚您已经为我发卖了冬雪姐姐,现在又要卖了这个姐姐,只怕日后,她们更不知道要怎么猜度非议我了!” “她们敢!”仇正深脸上闪过厌恶之色,加道,“灌了哑药,跟人牙子说卖去做苦力!” 灌哑药! 卖去做苦力! 她本来还在暗地里笑话冬雪处处掐尖要强,却得了那样一个下场,太太罚她的时候可没想着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有半点容情,没想到现在她竟然落了个比冬雪还惨的下场! 那丫头本已认命,这时候又挣扎了起来,死命的想往仇正深面前扑,一边挣扎一边张嘴要喊。 仇正深厌恶至极,哪里还容她开口,冷声道,“塞住嘴,现在就送出府去!” 那两个婆子显然准备充分,也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块灰不拉几的脏布塞进那丫头的嘴里,拖着她与和妈妈就往外走。 仇希音拔高声音,“爹!就算您不放过那个姐姐,也求您放过和妈妈!女儿身边伺候的丫鬟接二连三的出事,要是连奶娘要挨了罚,他人真的不知道要怎么猜度女儿了!” 仇正深见她含着泪恳切的看着自己,面色微缓,示意那两个婆子放开和妈妈,只语气却还十分严厉,“既然姑娘为你求情,这次就放过你,若有下次,就算你是姑娘的奶娘,也一样卖了你出去!” 和妈妈逃过一劫,自然不敢多嘴,连声磕头谢恩。 仇希音语气黯然,“说起来都怪女儿不中用,只要稍坐久一点,起身都会眼前发黑,女儿又初来乍到的,那位姐姐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仇正深脱口道,“那还是让你从姑苏带过来的丫头回来伺候你!” 他话一出口,心中顿时敞亮了,语气也更加轻松,“说起来,这也是爹爹考虑不周,你祖母见你带来的丫鬟均都娇滴滴的,根本不像是伺候人的,才换了府上的,不想反倒好心做坏事,那些丫鬟不知晓你的习惯,反倒伺候不好”。 他说,仇希音就听着,心下却连连冷笑,好心办坏事?未必吧? “规矩么,少则一月,多则两个月,也就学好了,但若要不熟悉的丫鬟渐渐熟悉,用的趁手,至少也得半年的时间。 这样,我将你那些丫鬟送回来,再请个有经验的妈妈来教教她们规矩”。 仇正深说着瞥了一眼龟缩在旁边的和妈妈,“你这个奶娘也要好生学学,这般模样,以后可怎么照顾好你”。 她没学规矩,之前八年也一直照顾的我好好的,怎么以后就照顾不好了? 仇希音心下冷哼,面上却只做迟疑之态,“那,祖母会不会不高兴?” 她的丫鬟,是仇老太太做主全部换了的。 这,还真有可能! 仇正深伸手抵唇,咳嗽了两声,掩住自己的心虚,“是为你好的事,你祖母又怎么会介意?以后你若是有事,爹又不在家,尽可以去找你祖母。 你刚来不知道,你祖母看着严肃,其实最是慈爱的,还有你娘,心肠最软,又疼你,不管什么,你去求一求,撒个娇儿,保管能成的!” 他说仇老太太时尚有些心虚,待说到谢氏时,便放下了手,神态坦然,语气温和,显然是真心认为谢氏不但心肠软还疼爱她的。 仇希音忍不住抬头看了仇正深一眼,她的父亲十分聪明,这一点连宁慎之也是不得不承认的。 然而,很奇怪的,一遇到谢氏的事,他就似乎变瞎了,连最简单的东西都看不清楚。 比如,他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谢氏心肠软还疼爱她的? 还不管什么,她去求一求,撒个娇儿就保管能成! 先别说成不成了,她若真是去求谢氏什么,谢氏能从书里抬起头瞧她一眼,她都要去感谢菩萨慈悲! 仇希音乖巧嗯了一声,点头,仇正深不放心的叮嘱了一番,又强调了一遍马上就将仇希音的丫鬟送回来,这才走了。 和妈妈将他送到门外,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然后,不知怎的就突然想到了午食时,仇希音的喃喃自语,“今天,麦芒姐姐她们就该回来了”。 姑娘是怎么猜到的? 怪不得太夫人一直夸姑娘聪明,连老爷会把麦芒她们送回来都能猜到! 她这样想着,不知怎的却觉得心底发毛,她没有多想,只当是今天吓着了,忙又转身回房,姑娘今天肯定也吓着了,她还是进屋去陪姑娘说说话! 013 贴身旧仆(一) 半个时辰后,麦芒和黍秀便被仇正深送到了仇希音身边,同来的还有一个五十出头的嬷嬷,姓姜。 为表慎重和尊重,仇正深特意亲自送了姜嬷嬷过来,介绍说姜嬷嬷是他院子里的管事嬷嬷,十分能干,规矩又好。 如今她院子里没有能主事的嬷嬷,正好给她用,顺便教教和妈妈她们规矩,以后她寻到了合意的人再送还给他。 上辈子,仇正深发现她在府中的艰难处境后,也是送了姜嬷嬷到她身边,姜嬷嬷瘦小精干,正方的脸上常年不见笑容,小丫头们就没有一个不害怕她的。 后来,仇正深并没有像他刚开始说的那样等仇希音寻到了合意的人就把姜嬷嬷收回去,而是一直让姜嬷嬷留在仇希音身边做管事嬷嬷,仇希音出嫁后,姜嬷嬷也跟到了摄政王府。 那时候,宁慎之刚刚从宁郡王荣升为摄政王。 姜嬷嬷伺候仇希音十多年,一直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将仇希音的院子打理的井井有条,省了仇希音很多心,仇希音对她虽没有像对和妈妈那样的感情,却很满意她。 后来,宁慎之为她的长孙寻了个京郊小县主簿的职位。 姜嬷嬷虽是奴籍,她的儿子辈却已经脱了奴籍,借着仇府的光在京城经营着一家小小的铺面,虽说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是衣食无忧。 到了姜嬷嬷孙子这一辈,姜嬷嬷却是不许他们做生意了,要他们读书,可惜她的几个孙子在读书上都没什么天分,连童生都考不上。 眼看着几个孙子年纪长大,家里再也供养不起,被逼着要承父业做生意了,宁慎之突然毫无征兆的扔了这么大的恩典给他们,意味着他们一家终于摆脱了最低下的身份,从商人一跃而成为士人,绝对比天上下黄金还要让他们欣喜若狂。 仇希音记得当初姜嬷嬷刚刚得到消息时,脸上的笑比她一生中所有的笑容加起来都要多,都要深,天天在仇希音耳边念叨,宁慎之对她有多恩宠,否则不会连她的管事嬷嬷都这般眷顾。 仇希音得到消息后,知道留不住这个自己的左右膀了,索性就大方的提出要给她脱了奴籍,回家享孙子福,做官太太。 姜嬷嬷却拒绝了,用她的话说,她就算脱了奴籍,到长孙家去,旁人知道她曾做过奴婢肯定会瞧不起她的长孙。 而且,仇希音平日对她十分大方,她眼看着就要老的动不了了,按照规矩,仇希音定然要给她养老的。 她的长孙虽然出息了,但还有几个孙子没有着落,她这一出摄政王府,家中的进项至少要少一倍,还要劳累儿孙们给她养老,这一来一回的,家里肯定吃不消。 她说的十分坦然,仇希音也欣赏她这种直白,便也不再提让她除籍出府的事了。 而且她估摸着姜嬷嬷想留下,也有期望哪天权势滔天的摄政王能再一个高兴,再提拔提拔她孙子的意思。 她贴身伺候她,几乎天天都能见着宁慎之,这样的机会是许多大臣官员想都想不来的,而她也不吝于给忠心自己的人这样的机会。 不想姜嬷嬷想的通透,她的儿孙们却不愿她再低声下气的做伺候人的活,三天两头的来劝她。 特别是她的长孙媳妇,一来就哭,哭着说姜嬷嬷要还为奴作婢的,她的夫君又怎么有脸去和同僚应酬,又怎么有脸掌管黎民百姓。 姜嬷嬷终是没能磨过自己的儿孙,拿着仇希音最后的赏赐,给仇希音磕了三个头,随着儿孙们走了。 姜嬷嬷走了,仇希音十分惋惜,却也没放在心上,姜嬷嬷很能干,很忠心,但她那时候最不缺的就是能干忠心的人,很快就提了另外一个管事嬷嬷上来。 刚开始姜嬷嬷时不时带着些土产来瞧她,她还抽点时间去见她,说几句闲话,渐渐的就不耐烦了,遣身边的管事嬷嬷又或是大丫鬟去打发她。 渐渐的,姜嬷嬷来的越来越少,后来就彻底不来了。 后来,仇希音再回想起姜嬷嬷,甚至都不记得她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她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来摄政王府的。 仇希音再一次想起姜嬷嬷是在和妈妈的女儿突然来京城,说自己和夫君做生意发了财,要接和妈妈回姑苏享福的时候。 和妈妈生了三个子女,却只有一个女儿活了下来,和妈妈平时看着就是个好性子的胖妈妈,只有逼急了才会咬人,她的女儿却是随时随地都处于咬人的状态,一次因为一件小事跟和妈妈几乎闹成了生死仇敌。 和妈妈被她伤了心,加上仇希音日渐长成,乖巧懂事,对她又好,她索性也就绝了心思,一心一意的照顾仇希音,反倒将亲生的女儿丢到了一边。 和妈妈的女儿找到了京城,一边吹嘘自己的男人挣了多少多少银钱,一边痛哭流涕的忏悔自己年少时不懂事,求和妈妈给她一个尽孝的机会,让她接她回去奉养她终老。 她能忏悔,日子又过的好,和妈妈自然也是高兴的,只她要接她回江南,和妈妈却是不肯了。 当时和妈妈已经离开江南十几年,早习惯了京城的生活,仇希音看重她,依恋她,孝顺她,摄政王府上下谁见了她都要矮三分,甚至连外头的夫人太太们见了她也得装作和气亲切的叫她一声妈妈。 “现在的日子,老奴要是再不满足,那就要天打雷劈了!” 和妈妈这样对仇希音说,“老奴才不想千里迢迢的回江南养什么老!再说老奴还没有看到小小姐和小少爷出世呢!姑娘和王爷的孩子肯定又聪明又漂亮,老奴要是瞧不上,死都不能闭眼!” 和妈妈不愿走,仇希音十分高兴,这么多年来,比起谢氏,她更愿意将和妈妈看作自己娘亲,而自从太祖母过世后,和妈妈的身上又寄托了她对太祖母的哀思。 她立即就派人打发走了和妈妈的女儿,为怕姜嬷嬷的事再次发生,她甚至下令不许和妈妈的女儿再进摄政王府。 然后,她就第一次见识到了外人一直盛传,她却从来没见过的那个冷酷无情,手腕强硬的宁慎之。 宁慎之不顾她的反对,甚至哀求,不顾和妈妈的哭闹咒骂,强硬的送走了和妈妈。 宁慎之强行将和妈妈送走后,仇希音才终于反应过来,只怕当初姜嬷嬷会离开她,也是宁慎之的手笔! 只不过,姜嬷嬷没能挡住他的怀柔手段,他才没必要露出真面目,与她反目罢了。 此时,仇希音看着再一次站到自己面前,低头行礼的姜嬷嬷,不由露出一个笑来,“早就听说姜嬷嬷是父亲面前第一得意的人,父亲竟然也舍得送到女儿身边来,父亲对女儿真好!” 014 贴身旧仆(二) 仇正深笑道,“音音知道就好,姜嬷嬷不同一般人,音音可要好生敬着,有不懂的就去问姜嬷嬷,缺什么也让她来寻我”。 仇希音自然连声应了,父女俩又说了几句闲话,仇正深就走了,麦芒和黍秀上前给仇希音磕头。 主仆再次相见,自是又有一番感慨。 仇希音四个贴身大丫鬟,都随着她来了京城,禾秧和谷穗因着容色出众,甫一照面,就被仇老太太以“比小姐还娇养”打发回了江南。 剩下麦芒和黍秀也没好到哪里去,不两天就被仇老太太寻了个错,关进了柴房。 上辈子,她懵懵懂懂,又病着,等到想起麦芒和黍秀,她们早已被送回了江南。 很久之后,她偶然听人说起,麦芒和黍秀走前哭着哀求押送她们的婆子,想给她磕个头,仇老太太不许。 麦芒和黍秀走前被关在柴房关了近十天,虽没染上病,却也亏了身子,哪里经得起长途跋涉,还没到江南就没了…… 仇希音想到这,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这一次,她一定不再叫身边的人枉死!包括麦芒和黍秀! 仇希音安抚了麦芒和黍秀几句,让她们下去梳洗歇息,开口对姜嬷嬷道,“嬷嬷这几天想必也听说了我在府中的情况了,父亲既然送了嬷嬷来帮我管理院子丫头们,嬷嬷也就将这桑榆院当做自己家。 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嬷嬷看着要添什么要改什么,单凭嬷嬷做主就是”。 姜嬷嬷略一犹豫,便开口道,“既然姑娘这么说了,老奴也就不扭捏了,刚刚老奴一路走过来,觉得姑娘这桑榆院急需要做的有三件事。 首先就是要立起规矩,将丫鬟婆子全都梳理一遍,各司其职,二就是要再加人手,老奴刚刚略数了一下,姑娘身边算上麦芒和黍秀两位姑娘,再加上老奴,前前后后也只得七八个人,却是远远不够的。 三就是姑娘这桑榆院的摆设布置,姑娘在江南待了八年,这桑榆院也空了八年。 虽说在姑娘回来之前老爷已经命人修缮了一番,但具体的布置装饰却是要姑娘拿主意的,姑娘这院子,这闺房,一眼看上去空荡荡的,实在有损姑娘家的体面”。 姜嬷嬷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做事果断,条理分明,这也是仇希音最欣赏她的地方。 “老奴来之前,老爷吩咐了,不管姑娘缺什么,单管去找老爷,以老奴看,姑娘不如列个单子,缺多少人手,缺多少家具摆件,一并报给老爷,也省得麻烦”。 仇希音想了想,“不瞒嬷嬷,我来时,太祖母给我带了八个丫鬟,四个绣娘,六个婆子,还有两个跑腿的小厮,两个赶车的马夫,八个护院,还有四家日后做我陪嫁的管事人口。 只是太祖母嫌小地方来的人粗鄙,一并都打发了回去,只剩下和妈妈和麦芒黍秀”。 当初仇老太太一眼扫过护送仇希音而来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就觉不喜,说仇希音过于娇奢,一句话就全部打发了回去。 仇希音辩解了一句是太祖母所赐,反倒引得仇老太太大怒,说她甫一见面就敢和她顶嘴,还敢拿太祖母压她,定然是那些个刁奴哄的,连门都没让他们进,就将他们打发了。 仇希音顿了顿,充分的向姜嬷嬷,也就是仇正深,展示并传达了自己在这件事上受了委屈后,才又道,“母亲那边也缺人手,这些天我却一直占用了母亲的丫鬟,实在心中惶恐。 以我看,不如向父亲请示,从外面买几个小丫头进来,左右我有麦芒和黍秀,大丫鬟是不缺的,就缺几个跑腿的小丫头,不论府内府外的都不拘。 至于院子和房间里缺什么,我对京中时兴的东西却是不懂的,还要请嬷嬷指点”。 姜嬷嬷忙道不敢,仇希音看向稍间临窗的书案,仇希音一来京城就病了,身边又只剩下了个和妈妈,行李都还锁在箱子里,根本没时间整理,那上面空荡荡的,只孤零零的立着一只五轮沙漏。 那是年幼的她因病痛啼哭,仇正深特意从库房找出来逗她开心的,她吩咐和妈妈摆在了书案上,这样她不论是在次间、稍间还是里间都一眼看到,又不容易碰到打碎。 流沙从漏斗形的沙池流到初轮边上的沙斗里,驱动初轮,从而带动各级机械齿轮旋转。 最后一级齿轮带动在水平面上旋转的中轮,中轮的轴心上有一根指针,在一个有刻线的仪器圆盘上转动,以此显示时刻。 此外,中轮上还有一个机械拨动装置,以驱动两个站在五轮沙漏上击鼓报时的木人。每到整点,两个木人便会自行出来,击鼓报告时刻。 当年幼小的仇希音看着这样一个精巧的小玩意喜欢的不得了,要不是怕压坏了恨不得连睡觉都抱着。 可现在,在仇希音看来也不过就是个显示时间的东西,与漏壶也没什么区别。 “时候不早了,姜嬷嬷去歇着吧,明天我们再仔细商量,左右不差这一晚上的时间”。 仇希音说着又吩咐和妈妈,“妈妈你带姜嬷嬷去选一个合意的房间,再叫个小丫头伺候嬷嬷歇下”。 姜嬷嬷推辞了几句,见仇希音坚决,也就谢了恩退下了。 仇希音病还没完全好,这么一番下来,只觉疲惫不堪,简单梳洗睡下了,不多会就沉沉睡着了。 …… …… 依旧是一夜无梦,仇希音一直睡到第二天辰时三刻才醒了,又在床上眯了近两刻钟才叫了麦芒和黍秀进来伺候梳洗。 麦芒和黍秀精神好了许多,只面上还有些忧愁之色,仇希音自然知道她们愁的是什么,也不说破。 梳洗过,吃了东西喝了药,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便命叫了姜嬷嬷过来,和姜嬷嬷一起从院门开始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商议该添置什么东西。 姜嬷嬷自然比不上谢氏品味高雅,但见得多了,大体上京中闺阁千金时兴什么样的风格,喜欢什么样的摆设却是知道的。 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缺点在哪长处又在哪,所以只在一旁向仇希音解释哪里缺什么东西,二姑娘和四姑娘摆了什么样的,表姑娘又摆了什么样的等等。 仇希音虚心接受意见,有自己的想法也和姜嬷嬷商议几句,大约一个时辰后,所有的布置也就差不多都落实了下来。 仇希音亲提了笔将所需的东西一一记了下来,吹了吹,交给姜嬷嬷。 “还要麻烦嬷嬷将这张单子交给父亲,如果府中的库房里没有,恐怕还要到外面去采买。 我听说嬷嬷的独子便是做这家具生意的,到时候免不得还是要劳烦嬷嬷费心了”。 015 曾经红妆 自古以来,这采买一项最是有油水可捞,姜嬷嬷儿子经营的那个小铺子因为成本低铺面小,卖的都是一些寻常东西,仇希音的院子里肯定用不着。 但他铺子里不卖,也尽可以去其他相熟的铺子里去采买,这一来一回的差价定然是极可观的。 她要姜嬷嬷全心为自己办事,自然要许以重利,否则她一个不被谢氏重视,如同弃儿般被扔给太祖母养到八岁的所谓小姐又有什么资本让仇正深身边最得脸的嬷嬷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姜嬷嬷微微一愣,本来这样的差事,就算仇希音不说,仇正深肯定也会直接丢给她,可现在,是仇希音说出来的。 在听说一天之间,伺候仇希音的丫鬟接二连三的被发卖,甚至其中还包括仇老太太的贴身大丫鬟冬雪后,姜嬷嬷就直觉这位三姑娘不简单。 她其实对那两个丫头到底是怎么出事的并不清楚,但就从这个刚刚八岁的三姑娘轻描淡写的一番话中,她敏锐的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只怕,那两个丫头出事,绝对不是像府中下人圈子里传的那样运气不好,撞到了仇正深的火头上。 姜嬷嬷没动声色,只低下头行礼谢恩,拿着那张单子恭恭敬敬退了出去,她本来就恭敬的姿态和动作越发的恭敬了。 …… …… 仇希音不知道姜嬷嬷是怎么和仇正深说的,用过晚食后不久,仇正深就过来了,见她精神不错,脸色也红润了不少,兴致勃勃的提出带她一起去库房挑东西。 上辈子仇希音是从太祖母给她带过来的东西里挑出了一些布置自己的院子,但这辈子么—— 仇希音高兴的谢过了仇正深,随着他一起进了外院的大库房。 外院的大库房分前后两排,都是一连拖五间的大屋,比住房稍矮一些。 仇正深带她进的是第一排,又指着第二排的库房给她看,“那里面都是玉石、木材等原料,以后你们姐妹出嫁,就可以从里面选了原料,叫匠人打出最时兴的样式来”。 库房总共有三道重锁,大管家打开一道,仇正深的贴身常随季弘打开一道,最后一道是仇正深亲拿了钥匙打开的。 打开门后,仇正深吩咐季弘先进去燃起灯笼,打开门窗,待气味散的差不多了才带着仇希音进去了。 甫一进门,那一排排的多宝阁造成的深度感和大大小小的格子中多姿多彩的物件让仇希音头直发晕,她忙闭了闭眼才没倒下去。 仇正深的目光凝视着那一排排精心摆放设计的多宝阁,没有注意到仇希音的异样,笑道,“这多宝阁里的东西,音音尽可以随意选”。 仇希音嗯了一声,随着仇正深不紧不慢往里走,仇正深也不多说,只让她自己挑。 外院的大库房,仇希音上辈子是来过的,那是她与宁慎之的亲事定下来后不久,仇正深说她是高嫁,所以嫁妆上更加不能马虎,他就算倾家荡产,也要让她的嫁妆足以与宁慎之下的聘礼相抗衡,以免她在婆家难以立足。 当时,仇正深没有让她自己挑,而是详细的为她解释那一件件珍宝的来处和价值,然后不管她喜不喜欢,又想不想要,将这座库房中四分之三的宝贝都选做了她的嫁妆,让她带到了摄政王府。 面对她的抗拒和拒绝,仇正深只淡淡说了一句,“音音,这里所有的古物珍玩,玉石金银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珍贵。 你祖母的东西给了你兄长,你四妹妹出嫁,你母亲自会补贴,我的这些东西不给你,难道还留着带进棺材? 现在你不过是先带走一部分,待我百年之后,我自会安排将剩下的东西也全部交给你”。 他说着将一卷画轴郑重交到她手里,“音音,这是这里所有东西中最为珍贵的,或者说这里所有的东西加起来可能也及不上它值钱,你好好保存,千万不能让人哄了去”。 仇希音接过,打开,是,清明上河图—— 她看着那沉淀了无尽岁月的智慧与匠心的传世之作,勉强忍住的泪水决堤般往外涌,第一滴打在了清明上河图上,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却是尽数落在了仇正深的手心。 “音音,快别哭了,这副画不知费了多少人的心思心血才能完整的保存到今天,可千万不能毁在我们音音哭嫁上不是?” 她听着耳边仇正深的打趣,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的表哥还带着童音的稚嫩嗓音,“音音,坊间传说清明上河图就在姑父手中,可是姑父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你帮我留心着,要是能瞧上一眼,这一辈子也就值了”。 当时她笑话他明明才十一岁,说话却老气横秋,说什么一辈子,却不知道他的一辈子也只有短短十一年,而他到死也没能瞧上一眼清明上河图。 而如今,他心仪的画卷却要充作她的嫁妆伴着她嫁给她不愿嫁的男人,他在九泉之下见了定要骂她不争气了吧…… 仇希音猛地掐断回忆,随手指了几架看起来闪亮漂亮,却不值什么钱的屏风,又指了几个精巧可爱的摆台,走到了上辈子保存清明上河图的长盒前。 那是个极不起眼的樟木长盒,没有丝毫纹饰点缀,放在最偏僻的角落,它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摆台,而是放在一架古筝摆架上,与许多一模一样的长盒杂在一起,仿佛是主人漫不经心随手一放,却是不管它里面的东西与古筝架相不相配的。 仇希音精准的朝那只长盒伸出手,仇正深曾仔细跟她解释过那安放《清明上河图》的盒子的特殊之处,虽然那些盒子乍一看起来都一样,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仇正深看起来随和,性子其实十分严谨,如果不是有特殊情况,这样的盒子,他一辈子都不会心血来潮换上一个。 仇希音还没碰到长盒,仇正深就弯腰捉住了她的手,笑道,“音音,爹爹刚才说多宝阁上的东西音音可以随意拿,这个不是放在多宝阁中的哦”。 那样传世的宝贝,仇正深再疼她,也不会随手送给八岁的她,会阻拦在她意料之中。 仇希音眨了眨眼,“可是爹,我喜欢这个”。 仇正深一愣,“喜欢?” 这里所有的盒子乍一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仇希音怎的就恰恰挑到了这一个,还说什么喜欢? 仇希音又眨了眨眼,她生了一对十分罕见的猫儿眼,又大又圆,瞳孔漆黑清亮,眼线黑长上扬,这般眨动着看人时格外的纯真惹人怜爱。 她十分清楚自己容貌上的长处,于是越发卖力的眨着双眼。 “是啊,不知道怎么的,我一看到这个盒子就喜欢,就想要,觉得它和我特别投缘,父亲,里面是什么?” 016 吾家有女 仇正深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脸上一派纯然天真好奇之色,看不出半分异常,想着也许只是小孩子心理,不过就是碰了巧了,随口哄道,“音音乖,这里的东西不适合你,还是去选其他东西吧?” 说着牵着她的手牵着她走到一排多宝阁前,“看看,这块砚台喜不喜欢?还有这套笔,几乎囊括了所有的材质,所有的大小粗细型号,爹爹送给你好不好?” 仇希音乖巧点头,又回头瞧了一眼那些盒子的方向,嘟囔,“父亲,那里面的东西很珍贵吗?我走前太祖父送了我一匣子孤本古籍,也很珍贵的,我和父亲换好不好?” 仇正深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没有接话,领着她继续往前走,接下来的时间,仇正深明显的心不在焉。 仇希音又挑了几件东西,找到了八岁的仇不恃最想要的一只翡翠发箍,不动声色的夹了进去,却故意做出不高兴的模样。 待经过那堆木盒时,再次开口道,“父亲,你这里都没有我喜欢的,我就喜欢那个!” 仇正深试探道,“那你倒是猜猜里面是什么?” 仇希音扯住他的袖子,“是画儿,肯定是画儿,父亲,我猜对了吧?父亲送给我!” 仇正深越发的疑惑起来,打了个哈哈,仇希音气呼呼哼道,“小气!” 仇正深失笑,“那里面的东西确乎不能给你,这样,音音不喜欢这里的,父亲带你出去买好不好?正好明日父亲休沐”。 仇希音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出门,却兀自不肯松口,直磨到仇正深答应她喜欢什么就给她买什么,才装作勉强应了。 仇正深又叮嘱了几句,就打发她回去了,仇希音刚回桑榆院,苏叶就迎了过来,传了仇老太太的吩咐。 “老太太听说姑娘已经能出门顽了,请姑娘明儿辰时和二姑娘她们一起去养德院给老太太请安,姑娘虽说是从乡下来的,该有的规矩却是不能少的”。 苏叶背书般一板一眼的说着,仇希音看都没看她,径自从她身边走过。 第二天一早,仇希音就起床梳洗妥当,带着麦芒先去了仇正深与谢氏所居的若朴院。 仇府这座宅子是仇正深和谢氏成亲时,仇希音的外祖父谢昌所赠,位于世家贵胄集聚的皇宫之南。 原本乃是一位亲王居所,后来那位亲王无后而终,宅子被皇帝收了回去,转送了给了谢昌。 这座宅子面积十分广阔,里面的建筑摆设,甚至一草一木,都是名家设计,且件件珍贵,耗资巨大,且因为地段问题,是仇家这样的门第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当时,仇希音的太祖父十分不赞成仇正深接受这样的馈赠,更不要说成亲后就住在此处了,在他看来,仇家的门楣本来就比不上谢氏,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吃软饭。 仇希音太祖父的想法代表了仇家绝大多数人的想法,甚至连向来豁达的太祖母也是不赞成的。 他们仇家在京城也是有宅子的,又不是没地方住,只不过地段和规模比不上这曾经的亲王府罢了。 仇正深却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将仇家的根本建在了这里。 他当时说的是,“身正则不怕影斜,我不收宅子也不能说明我就不吃软饭,同样,收了也不能就说明我吃软饭。 娘子十分喜欢这座宅子,又自小优渥惯了,定是住不惯小房子的,只要娘子住的舒心,我被人骂吃软饭又有何妨?” 他这番话至今还频频被说亲中的准岳父岳母们引用。 仇希音的祖父仇老太爷十分赞赏儿子的这种博大胸襟,亲自为正院题了一块匾,上书“敦兮其若朴”五字,仇府上下都简称做若朴院。 谢氏喜清净,从不叫儿女晚辈去给她请安,也从不去给仇老太太请安。 仇老太太虽“最重规矩礼仪”,却拿这个出身清贵的儿媳妇一点办法没有,对外还要为谢氏圆谎,只说怜惜谢氏身子不好,她是决不许她每日奔波劳累,晨昏定省的。 仇正深今日休沐,却也一大早起了,正与谢氏一起修补一幅刚得的古画,听说仇希音来了,放下手中的锉刀,净了手,笑道,“这些日子,音音怕是闷坏了,这么一大早的就来寻我。 这个等我回来一起弄,好容易带音音出门一趟,索性领她好好转转京城,中午就不回来用饭了,不必等我”。 谢氏点头,却没有放下手中只半指长的笔刷,继续凝神刷着画上沾染的斑点,动作仔细的近乎虔诚。 仇正深笑了笑,没有多说,叮嘱丫鬟提醒谢氏准时用饭,出了若朴院。 仇正深出了门,就见仇希音穿着浅绿色蔷薇紧身小襦,系着月白水仙散花绿叶裙站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下,仰头看着漫天飘扬的樱桃花。 她还有些稀疏的黄发梳成丫髻,没有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般戴着珠花,只系着两条与衣裳同色的浅绿色丝带。 发髻前戴着一只青碧剔透的发箍,在漫天飘飘扬扬的樱粉中似是春风中催生的第一抹绿,鲜嫩、亮眼,让人看着便不由自主的心生愉悦。 仇正深牵起嘴角,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轻柔喊道,“音音”。 仇希音应声看去,低头行礼,“父亲”。 嗯,要是音音也能朝她笑一笑,再跟只绿蝴蝶般朝他飞扑而来就更好了! 仇正深默默可惜了一把,笑道,“我们先去给你祖父、祖母请安,顺便吃顿好吃的,再出门”。 “是,祖母昨天遣了人来说,让我从今天起每日晨昏定省,不得还跟在乡下似的没规矩”。 仇正深蹙眉,却也没多说什么,转而问起了她太祖父和太祖母的身体,仇希音一到京城就病了,父女俩还没有说话的机会。 父女俩一路说着进了养德院,仇正深脸上的笑还兀自没有散去,不想还没进门就听到仇不恃冷哼着道,“三姐姐架子真大,全家人就等着三姐姐一个了,这可还是三姐姐第一次给祖母请安呢!” 仇正深蹙眉,沉声道,“你三姐姐病还未好全,迟一些又有何妨?何况你们祖母让你们来请安,不过是喜爱你们,想要多见见你们。 你们正在长身子的时候,最是要睡足了,早一会迟一会的,又有什么干系?你祖母都不计较,你倒是说上了!” 017 一肩两房 仇不恃早就瞧见了仇正深和仇希音一边走一边笑的过来了,故意上来就发难,就是想要叫仇正深知道知道仇希音不知敬长,不知礼数,不想却招来了仇正深一顿说教,又是委屈又是生气,恶狠狠朝仇希音瞪去。 仇希音这时已走到了跟前,快速扫了一眼,垂头朝仇老太太等人行礼,她确乎是来的最迟的。 除了仇老太爷,仇不遂和仇不恃姐妹,她的姑母仇氏和仇氏的一对儿女都到了。 甚至连很少来给仇老太太请安的大房的两个女儿仇明珠和仇宝珠都到了。 她这一低头,发髻前的翡翠发箍便越发显眼的呈现在仇不恃眼前。 仇不恃本就委屈,此时见了这个发箍哪里还能忍得住,指着仇希音气急败坏喊道,“你怎么戴着那个发箍,那是我的!” 仇正深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许诺了小女儿在她满十岁时要将那只翡翠发箍送给她的,依小女儿那个性子—— 仇正深头皮发麻,正想着补救,仇不恃已经扑到了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晃了起来,“爹,那只发箍,你明明说要留作我的十岁生辰礼的,怎么到了三姐姐那里!” 仇正深只能硬着头皮道,“等你十岁生辰时,爹再给你寻个更好的”。 “不行!我就要那一个!我就要那一个!我早就定好了,凭什么让给她!” 仇不恃一边说一边蹦跳着使劲晃仇正深的胳膊,仇正深只能努力安抚,“恃姐儿乖,三姐姐刚回来,又大病了一场,就让给三姐姐,爹爹保证一定给恃姐儿选个更好的!” 仇不恃哪里肯就这么罢休,正要再闹,仇老太太忽地冷声开口,“先下手为强,本事不如人,哭闹有什么用?难看!” 仇不恃一愣,委屈的泛起了泪花,“祖母,明明是三姐姐抢我的——” 仇老太太更加不耐,“一大早的哭哭啼啼的,晦气!我是怎么教你的,快擦了眼泪!” 仇不恃见仇老太太发话了,就知道今天是绝对讨不回那只发箍的,死命的抿着嘴不让自己的哭出来,憋的直打嗝。 仇正深看的心疼,待要叫仇希音将发箍给她,又觉得不妥,正为难间,仇希音细细的声音响起,“四妹妹,你别哭了,我将这个让给你,一只发箍罢了,我那里还有很多,不缺这一个的”。 仇正深顿觉老怀安慰,果然祖母一直夸音音懂事没有夸错。 不想,仇不恃却似是被踩着了尾巴,刚刚还能勉强忍住的眼泪哗地就掉了下来,她狠狠推了一把正要抬手去取发箍的仇希音,恶狠狠道,“谁要你让!你给我滚!” 她说着用袖子擦着眼泪就往外冲,一边跑一边哇地哭出声来。 仇老太太气的猛地一敲拐杖,恶狠狠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教了多少遍,还是沉不住气,为了一个玩物儿,叫全府的人都看了笑话!” 仇老太太话音刚落,就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不悦响起,“又在骂谁不成器?我看你这么多年来骂完这个骂那个的,整个府上成器的也就只剩你一个了!” 却是姗姗来迟的仇老太爷。 仇老太爷说着,大步走到仇老太太身边坐下,端起茶杯。 他穿着天青色滚云纹边道袍,面白无须,发髻用一直翠玉簪束起,端的是俊朗飘逸。 与身边穿着宝蓝色宝瓶纹样的妆花褙子,系棕色马面裙,还拄着拐杖的仇老太太,不像是夫妻,倒像是母子。 仇老太爷这般当众不给老妻面子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一屋子人都低着头垂着眼,只当没听见,包括仇正深。 仇老太太气了个仰倒,却根本不敢吭声,只当自己没听懂,面色越发的阴沉起来。 仇老太爷眼风一扫就瞧见了站在下面的仇希音,笑道,“这就是三丫头?抬头我瞧瞧”。 仇希音刚到京城就病了,只匆匆给他磕了个头,就再也没露过面,他也就忘了还有这么个孙女。 仇希音顺从抬起头,又装作好奇的眨巴着眼去看自己的这个祖父。 仇老太爷愣了愣,随即大喜,哎呦一拍自己的脑门,“深哥儿,你瞧瞧,这丫头是不是像极了你祖母?” 仇正深含笑应是,仇老太爷哈哈笑了起来,“像母亲好!像母亲好!来人,去取那匣子珍珠来,我记得母亲最爱珍珠的”。 “谢祖父赏”。 仇希音俯身行礼,仇老太爷站了起来,来回转起了圈,转了好几圈才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般问道,“三丫头,你太祖母,身子可好?” “太祖母身子康健,一年到头连咳嗽都不见,只时常头疼,却也不是很严重”。 仇老太爷怅然发了会呆,又问道,“你太祖母——” 他说到这却又顿住了话头,恰在这时,去取珍珠的丫鬟回来了,将匣子捧到仇希音面前,打开,俯身奉到头顶。 那匣子约有一尺见方,里面的珠子粒粒滚圆,足有成人拇指头大小,更难得的是颜色五彩,这样的珠子,一颗都价值不菲,何况还是一匣子? 整个京城都知道仇老太爷极爱收藏珍珠,而这一匣子,定然是他收藏中的珍品! 这般一拿出来,仇希音便听得低低几道抽气之声响起,仇老太太首先便忍不住开口道,“她小孩子家家的,这样的东西压不住,还是以后再说”。 仇希音忙跟着推辞道,“祖母说的是,这,太过贵重,音音受之有愧,还请祖父收回”。 “越发像了——”仇老太爷喃喃,随即回神,“给你你就接着,我仇家的女儿,什么样的贵重东西压不住?” 仇希音装作讶然抬头看了过去,随即粲然一笑,“那音音就谢谢祖父了!以后音音得了好东西也送给祖父!” 仇老太爷似是愣住了,没有接话,就听一道娇柔的声音娇娇叫了声父亲,却是仇宝珠。 仇老太爷上头还有个嫡亲的兄长,年幼夭折,仇老太爷一肩挑两房,各娶妻花氏和邓氏。 邓氏即是仇希音嫡亲的祖母仇老太太,府中人都称花氏为大老太太,而又因着仇老太太最是厌恶一个“二”字,众人不敢触她的霉头,都直接称老太太。 仇明珠和仇宝珠便是大老太太与仇老太爷的老来女,今年刚十二岁,仇希音见了她们却是要叫一声姑姑的。 018 秀掩今古 仇明珠偷偷扯了扯仇宝珠的袖子,仇宝珠剩下的话就硬生生咽了下去。 仇老太爷恍然惊醒,掩饰的拂了拂袖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众人忙都起身恭送,待仇老太爷走了,仇正深忙也道,“母亲,我答应了音音,今天陪她好好逛逛京城,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去了”。 仇老太太冷声道,“叫她来请个安就又是生病,又是长身子的,出去逛倒是忘了自己在生病,还在长身子了”。 仇正深默了默,俯身行礼,“那儿子就先退下了”。 仇希音有样学样的行礼退下,仇老太太又气了个仰倒,待要说什么,仇明珠起身道,“那我和妹妹也不打扰叔母清静了,后头再来给叔母请安”。 仇老太太最是不喜这一对双胞胎,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双胞胎早习以为常,行礼退了出去,出了养德院不久就远远见仇不恃站在一丛芭蕉旁,掐了一片芭蕉叶狠狠撕着,时不时还抽泣几声。 仇宝珠正要开口刺几句,仇明珠忙扯着她换了条路走,先回了想容院见花老太太,将早晨养德院的事并路上遇见仇不恃的事仔细说了。 花老太太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剪刀修剪一株金桔树,听了淡淡道,“明珠做的对,二房那些事,与你们无关,眼红脸绿的事不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更不要做。 有那工夫,不如多读两本书,女子立世,最重要的就是读书明智,不做蠢事”。 她说着扫了仇宝珠一眼,“今天多写十张大字,写不完不许睡觉,明天一早交给我,再有下次,禁足一月,过两天我便送你们去你们外祖家住一段时日”。 仇宝珠根本不敢辩驳,恭敬应下,花老太太便打发她们去先生那学书,“不论四丫头如何,你们都好好跟着先生学,不许偷懒,更不许学四丫头那小家子气”。 仇明珠姐妹躬身应了,行礼退了出去,花老太太继续修剪着面前的金桔树,待修剪的一片树叶不乱,方放下剪刀,吩咐道,“去打听打听老太爷在做什么”。 …… …… 仇正深向来疼爱子女,见仇希音不愿坐车,便牵了她不紧不慢的在京城大街上逛。 大萧民风开放,女子出门带面纱的都少见,处处可见少妇少女三五成群的上街游玩,仇希音年纪又小,却是没关系的。 仇正深对几个儿女都极为疼爱、耐心,看到好玩好看的便指给仇希音瞧,还不时买些零嘴儿硬要往她嘴里塞,瞧着倒比习惯性的冷着小脸的仇希音兴致更高。 趁着仇正深不注意,麦芒悄无声息的隐入人群中,不多会又不动声色的跟了上来,悄悄朝仇希音点了点头,仇希音知道她已将给太祖母信寄了出去,稍稍放了心。 仇正深看着从头到尾都一副宠辱不惊模样的仇希音,无奈问道,“音音不喜欢这些?那音音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 小舅舅死后,她满心只剩下伤痛,满脑子只剩下仇恨,喜欢,这样的词语,还真是陌生而又遥远啊—— 仇正深一见仇希音那迷茫的样子,只当仇希音自小身子不好,怕是许多事都不许做的,竟是拘的连个喜好都没了,心中怜惜,声音越发放柔了三分,“音音喜欢什么?我们去买好不好?” “喜欢——”仇希音喃喃念了一声,突然喊出声来,“我喜欢看书的,对了,我最喜欢画!” 对! 她想起来了,上辈子,她痴迷丹青之道,最善画观音像,在小舅舅死前,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绘画一道开山立宗,自成一家。 她已经多久没有想起曾经自以为会是毕生追求的东西?久到她差点忘了她曾经那般喜爱、痴迷—— 仇正深见她那恍然、惊喜的模样倒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那我们先去逛逛书局,再去古玩铺子看看有什么好画儿”。 仇希音点头,仇正深出手大方,又一心想弥补自己这个八年未见的女儿,父女俩挑了一堆书和画儿,足足装了一个箱子,又在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醉八仙用了午食,这才兴尽而归。 …… …… 仇希音回了桑榆院,歇了午觉起来,姜嬷嬷就带着一溜二十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进了桑榆院。 仇希音一眼看过去就被站在最中间前面的女孩儿吸引住了目光,那是个漂亮的过分的女孩儿。 大约只有十二三岁,是所有女孩儿中年纪最小的,也是最矮的一个,她夺目的美貌却让她在一群比她高的女孩儿中如鹤立鸡群般显眼。 人牙子见仇希音的目光落在那女孩儿身上久久不动,就笑开了脸,“姑娘好眼光,小的做这生意也几十年,还从来没见过像这丫头这般漂亮的,姑娘买了带出去那才叫倍儿有面子! 不瞒姑娘说,这丫头与小的有几分亲戚关系,从小就被她父母卖到了马戏团里,前不久那马戏团正好走到了京城附近,这丫头千辛万苦的偷跑了出来,来投奔小的。 姑娘您是没见着,这丫头刚从马戏团出来时的模样,任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得落泪!” 人牙子说着当真抹起了眼泪,“养了近一个月了才终于能见人了,否则也轮不到姑娘见着了。 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知道小的养不活她,就跟小的说想寻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姐伺候,卖个活契,待攒够了钱就出来谋个营生。 正巧姑娘您要选人,小的就带了她来,姑娘您瞧着合不合适?” 仇希音又定定看了那女孩儿一眼,她微垂着头躬身站着,虽是那样卑微的姿态,她身上的每一寸骨肉却都在彰显着不屈与坚毅。 见仇希音不出声,那人牙子忙又道,“姑娘,这丫头着实是个好的,人勤快,动作又麻利,虽说年纪小了点,但小点才好调-教不是? 日后姑娘用的时间也长,就是不大爱说话,可这不爱说话,从另一头想,也是个好处不是?” 仇希音收回目光,捧起茶杯,“好,要了,叫什么名字?” 姜嬷嬷应当是想说什么的,动了动唇,又忍住了。 人牙子更是笑开了花,“这丫头只在马戏团有个艺名,自是不能用的,还请姑娘慈悲赐名”。 仇希音想了想,“那就叫秀今吧”。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秀今的容色当得此赞。 秀今跪下磕头,“谢姑娘”。 仇希音来回瞧了几遍,指着一个神色柔和,身材微胖的女孩儿道,“这个也留下”。 又指着一个眼神灵活的瘦小女孩儿道,“这个也留下”。 又问姜嬷嬷道,“嬷嬷看,还有没有合用的?” 姜嬷嬷显是不太满意她选人的方法,指着其中两个年纪大一些,一看就忠厚老实的女孩儿道,“姑娘看她们怎么样?” 仇希音点头,“既然嬷嬷觉着好,就留下吧,再选两个粗使丫鬟就差不多的”。 她说着又按着姜嬷嬷选人的法子,点了两个面相忠厚的,便将剩下的事交给了姜嬷嬷。 019 所谓祖母 第二天一早,仇希音提前了些到了养德院,不想却还是最后一个。 她进去的时候,仇老太太正拉着邓文雅的手感叹邓文雅有孝心,又叮嘱她不要多做针线,免得伤了眼睛云云,另一手上拿着一只铁锈红描金的葫芦样荷包,想是邓文雅亲手做的。 仇希音不紧不慢走了进去,俯身行礼,仇老太太刚刚还满是笑容的老脸顿时拉了下来,哼了一声。 仇氏笑着招手,“音音快过来让姑母瞧瞧,身子可是大好了?” 仇希音又行了一礼,走近几步,“大好了,多谢姑母挂心”。 仇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赞道,“果然是二哥和二嫂嫡亲的姑娘,这容貌,这气度,整个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来”。 仇老太太不耐道,“她才几岁,有什么容貌气度的?” 说完不再理她,又问邓文雅最近在学什么书。 仇希音四下瞧了一圈,正要找个地方自己坐下,就见仇不遂笑盈盈朝她招手,“三妹妹到我这边坐”。 仇希音无可无不可的坐到她身边坐下,这样一来倒是正好坐到了仇不恃的对面。 仇不恃昨天吃了亏,今天就不大敢说话,只不停的朝她翻白眼。 仇希音只当没看见,端正垂眼坐好。 半晌,仇老太太终于暂停了对邓文雅的关心,又问仇不遂的琴学的怎么样了,又斥了仇不恃几句,叫她沉下心来好好练字,几个女孩儿就她课业拉下的最多。 单单只无视仇希音,不问她半句。 上辈子,仇老太太这种视而不见,时不时骂上几句的行为让仇希音难过了许久,一直到仇老太太死时都耿耿于怀。 不过,她如今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然不会再将这些小把戏放在眼里。 仇老太太关心完孙女外孙女,就吩咐摆朝食,扫了仇希音一眼,状似不经意道,“三丫头身子弱,一般东西只怕是不能随意吃的,就不要在我这里用了”。 这样的事,上辈子自然也是有的,还有几次是当着外人的面,当时的仇希音既羞愧又委屈又无措,如今,她只是起身行了一礼,不冷不热道,“祖母体恤,孙女告退”。 仇老太太心头一塞,也不顾仇希音还未走出门,骂道,“作死的小蹄子,倒是作态到我面前来了!” 仇希音只当不是说她的,扶着麦芒的手,步子不曾快上半分,也不曾慢上半分。 仇老太太更气,眼睁睁看着仇希音出了门,才终于骂出了声,“果真什么人养什么人!一点礼数都不懂!就该一辈子留在乡下,寻个乡野村夫打发了,才不算辱没了!” “母亲!”仇氏低低叫了一声,打岔道,“来人,快去催催,饭食怎地还没有来?几个姑娘还要去学书的”。 …… …… 仇希音回了桑榆院,用完朝食,正准备将昨天买的书画收拾出来,刚打开匣子,就听小丫头来报,仇不遂和邓文雅来了。 她吩咐黍秀不许人动匣子,等她回来再收拾,命将仇不遂二人请到花厅去。 仇老太太只得一子一女,女儿仇氏嫁回了她的娘家邓家。 邓家只是商贾之家,虽是豪富,身份上总是差了一截,仇氏便不大看得起夫家,连对夫君邓卢也不大上心。 仇正深成亲后不久,她就带着女儿邓文雅,儿子邓文仲投奔父母兄长,一年到头也回不了一次江南。 邓家倒是十分支持她这般行为,银钱礼品流水价的往仇府送。 邓文雅今年十四岁,比仇不遂小一岁,表姐妹二人长相都肖似仇正深,容貌清丽娟秀,气质清雅如莲,站在一起直和亲姐妹似的。 仇不遂手里拿着个匣子,笑盈盈交到麦芒手中,笑道,“我们一会还要去学书,就不进去坐了,这是表妹亲手做的点心,你尝尝喜不喜欢”。 仇希音行礼谢过,邓文雅开口道,“这是跟姑苏的厨子的学的,你瞧瞧合不合胃口,喜欢的话,我下次再做了送来”。 仇氏对邓文雅姐弟的出身耿耿于怀,因此对他们教养十分的严格,读书学字上更是,不许他们沾上半分的商贾俗气。 在仇氏的严格教养下,邓文雅一言一行都十分淑女文雅,说话也慢声细气。 “多谢表姐费心”。 “一匣子点心,不值当什么的,”邓文雅顿了顿,又道,“外祖母——” 只说到这,却是不再往下说了,一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模样。 仇希音记得上辈子也曾有过这么一回事,或者说,上辈子仇不遂和邓文雅都曾对她示过好。 只是她进京后不久,仇不遂就一病没了,邓文雅又很快定了亲事,出嫁后便随夫君赴了外任,她性子又淡,与二人并没有多少交情。 仇不遂笑道,“那我们就先走了,过段日子,等妹妹身子大好了,安顿下来了,定然也要同我们一起学书的,妹妹且趁着这段时日,好生歇一歇”。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携手离去,仇希音继续整理书画,又遣了个小丫头去侧门守着,等仇正深回来就来通禀。 授太子少傅的圣旨还未下,仇正深依旧在翰林院当差,清闲的很,申时初就回来了,却是一回府就朝着桑榆院来了。 仇希音午歇刚起,听说仇正深来了,忙命黍秀将昨天仇老太爷送给她的那匣子珍珠取出来,亲自抱了去了花厅。 仇正深一眼就认出了那装珍珠的匣子,笑道,“音音这是做什么?迫不及待的要用这珠子串珠花了?” 仇家家底丰厚,娶的媳妇门第高低不同,却无一不嫁妆丰厚,这般珍贵的珍珠给一个才八岁的小姑娘串珠花,仇正深说起来也毫无异色。 仇希音认真摇头,一板一眼将早晨去请安的事说了,认真道,“父亲,祖母是不是怪我昨天没有听她的话,将这匣子珍珠还给祖父?父亲还是替我还给祖父吧”。 仇正深掩唇咳了咳,满脸尴尬,“音音,你祖母——” 他说到这,也和邓文雅一般再也说不下去,又咳了咳,“不过你祖母说的对,你身子弱,饮食上尤要精心,你太祖母给我的信上也特意交代了。 我这就去和你母亲商量,在你的院子设个小厨房,这样你要吃什么都便宜,也省得饭菜大老远的从大厨房提过来凉了”。 仇希音也就装作不知道这小厨房是多大的殊荣,理所当然道,“走前太祖母也叮嘱我了,还让我带了两个厨子来,平日里,不是他们做的东西,太祖母都不让我入口的,可惜被祖母送回姑苏了”。 仇正深又咳了咳,“这京城的好厨子也是不少的,我给你找两个”。 仇希音点头,“那父亲记得要找一个善做药膳的,再找一个会做江南菜的,我吃不惯京城的口味”。 会做江南菜式的倒是好找,仇家出身姑苏,府里就有会做江南菜的厨子,但会做药膳的厨子—— 仇正深有些头疼,但见自家女儿那副理所当然的坦然模样,为难的话实在说不出口,转而说起明天要去谢府的事,仇希音回京后还未去过谢家,是该去认亲的。 谢府—— 她要见到表哥和小舅舅了! 仇希音精神一振,待仇正深走了,便叫了黍秀进来,准备了起来。 020 嫡姐表姐 第二天,天还没亮,仇希音就被和妈妈与姜嬷嬷叫了起来梳洗打扮。 这是仇希音自来京城第一次出门做客,和妈妈与姜嬷嬷都十分紧张,将麦芒等几个丫鬟指挥的团团转,一会说麦芒的脂粉抹的厚了,一会又骂黍秀打水的动作慢了。 好不容易等仇希音上好脂粉,姜嬷嬷亲自动手,为仇希音挽了个极漂亮妥帖的单螺髻,小心翼翼将仇希音刚从仇正深那里得的翡翠发箍小心卡在发髻前,又为仇希音戴上一对猫儿眼的耳坠。 耳坠上的猫眼石只得小指指尖大小,用极细的白银链子垂在耳垂上,随着仇希音的言语动作来回晃荡,与发髻前的翡翠发箍相映成趣,灵动又活泼,十分适合她这个年纪。 仇希音的首饰衣裳都是好几天前就选好了的,姜嬷嬷又亲为仇希音抹上手脂,将梳妆台上的翠玉镯子为她戴上,严肃叮嘱,“姑娘可要记好了,姑娘初来乍到,第一次出门最重要的是不能出错。 若是姐妹间有什么争风的小玩意儿,姑娘也万不可掐尖要强,避让着些。 老爷和太太都看在眼里,若真是姑娘吃了亏,老爷和太太自会暗地里补给姑娘”。 仇希音乖乖应了,姜嬷嬷见她不似敷衍,微微放了心,想想又将镯子褪下了,“姑娘年纪还小,打扮太过也不好”。 又吩咐黍秀去拿搭在屏风上的衣裳,“姑娘知道就好,姑娘去了外祖家,要切记,轻易不要得罪表兄妹们,特别是四表少爷!” 四表少爷,谢家孙辈中最小的少爷,仇希音的四表哥,和她的小舅舅谢探微一般是谢家的骄傲,是谢家全家上下都呵护着的宝贝! 在谢家得罪了谁都没关系,但若是惹得这位小少爷不高兴了,那绝对讨不了好儿。 姜嬷嬷说着笑了笑,似是在笑自己想多了,“不过四表少爷性子好,轻易不会动怒,就是不耐烦有人吵他,姑娘也是个沉静的性子,绝不会惹着四表少爷不高兴的”。 仇希音也笑了笑,她的四表哥,她通常是不叫四表哥,直接叫表哥的,又岂会被她惹的不高兴,就算她冲着他大喊大叫,甚至踹他几脚,他也绝不会不高兴。 姜嬷嬷伺候着仇希音打扮妥当,又来回检查了好几遍,见实在查不出什么遗漏之处了,才满意点了点头,扶着仇希音往外走,她要先去给仇老太爷和仇老太太请安辞别。 这时候天还黑着,鹅暖石小径两旁的风灯将整个桑榆院笼在一层温暖的淡黄色光芒中。 走出几步,仇希音回头看去,果然见和妈妈正倚在门槛上望着她的背影抹眼泪,见她回头忙狠狠擦了擦脸朝她挥了挥手。 灯光下,她肥胖的身子有些虚化,却无端让仇希音觉得心头踏实。 她笑了笑,又回过头去,脚下的步子轻盈却坚实,老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这一辈子,她绝不会再走上一辈子的老路,表哥,小舅舅,和妈妈,她都要留住…… …… …… 仇希音扶着姜嬷嬷的胳膊,顺着府中四通八达的九曲游廊走了足足有两刻钟的时间才终于到了养德院。 此时正是春浓的时候,游廊上密密麻麻的爬着紫藤萝,在夜色和幽幽的灯笼光芒下十分的阴森,那密集的紫色花朵在夜风中摇摆,直如一团团摇摇欲灭的阴火,随时都会跳到人身上,攫取生者的灵魂。 谢氏偏爱这种小而密集的花朵,比如樱桃花,又比如紫藤萝花。 仇希音不自觉的加快了步子,却还是做了最晚到的一个,养德院中早就济济一堂,只一个仇老太爷没到,不过估摸着这样的场合,他也不会特意起个大早等着的。 仇希音刚进门,仇老太太的目光就锥子般落到了她脸上,冷声道,“一大家子都等你一个,你要是身子还没好,就别去凑热闹!” 仇正深忙道,“是我昨日嘱咐音音卯时中到这里的,现在卯时还没到呢”。 仇老太太哼了一声,却也没当众驳仇正深的面子,一众晚辈给仇老太太请了安,仇老太太叮嘱了几句,众人便浩浩荡荡出了门。 仇府侧门处,车马早就备好了,丫鬟婆子们早将行礼备好装入了马车,屏声静气的等待着主子们上车启程。 谢氏住着豪奢的前亲王府,衣饰出行却喜简朴,除了装行李和丫鬟婆子的马车,只备了两辆马车。 仇正深和谢氏带着仇不恃坐了第一辆,仇氏只得带着邓文雅和仇不遂、仇希音坐上第二辆。 待人都坐稳了,马车不紧不慢的行驶起来,仇氏忍不住抱怨道,“如今多了个音姐儿,嫂子该多备一辆马车才是,这马车坐三个人正正好,坐四个也太挤了”。 仇希音只当没听见,仇氏撇撇嘴,“音音,不是姑母说你,小孩子家家的,就是要爱笑嘴甜才能讨人喜欢,你这个闷葫芦样子,怪不得母亲不喜欢你”。 仇希音刚要说话,仇不遂已凛然道,“祖母什么时候不喜三妹妹了?还请姑母慎言,免得外人胡乱猜测,倒是坏了祖母的名声”。 仇希音眉目微动,她对仇不遂没有什么印象,只从别人的评价中大约得出四个字“温婉大方”。 上辈子,她乍然离开太祖父、太祖母,离开江南,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却发现自己期盼了许久的“知书达礼,高贵聪慧”的母亲根本不正眼看自己。 她的双胞胎妹妹视她为天敌,她的祖母更不加掩饰的嫌弃厌恶她,其中的震惊、伤痛、不解、委屈和愤怒直如迎头大棒打的她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加上她甫一进京就因水土不服大病,不可避免的陷入到无法自拔的自伤自怜中,足足病了一个多月,这时候根本就没去谢府。 一个多月后,她好不容易病好,去了谢府认亲,被舅母丰氏留在谢府小住,她小住尚未结束,仇不遂就没了,暴病而夭。 她对她的印象便只剩下了人们对她的评价,以及她在病中时,仇不遂来看她的几次短暂的停留。 在她的印象中,仇不遂确乎如人们所说般温婉大方,话不多,该说的时候却也不过于沉默,神态温和大方,气质清雅端庄,很容易获得他人的好感,特别是长辈的好感。 她倒是不知道仇不遂竟有这般伶俐的口齿。 仇氏为人精明,对谢氏这个出身高贵,又极得皇帝宠信的二嫂十分巴结,借她一个胆子,她也不敢故意踩她们兄妹,多半只是随口抱怨一句,不想她还没说话,仇不遂竟当即就以牙还牙的呛了回去。 021 天下为师 仇氏在娘家时极得仇老太太宠爱,嫁到婆家后又一人做大,哪里能受得了一个晚辈这般顶撞自己,当即就要反击。 邓文雅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娘,我准备了许多零嘴儿,拿出来给表姐和音姐儿尝尝吧?也解解闷”。 仇氏忍了忍,终是将一口恶气硬生生吞了下去,邓文雅今年十四岁了,正是说亲的好时候,她可不能在这当口得罪了谢氏。 邓文雅取了一只小包裹出来,里面都是用干净的牛皮纸包的各种吃食,笑着招呼仇不遂和仇希音吃。 仇不遂也就露了笑脸,挑了一袋杏干给仇希音,“音姐儿刚刚病愈,想必口中寡淡,吃这个提提味儿”。 仇希音接过道谢,她又为自己选了袋酸乌梅,拈了一颗放在嘴里,笑道,“音姐儿一向病着,姐姐也不敢扰了你养病,不知道太祖父、太祖母身体可健朗?” 姐妹俩就着江南老家的话题说了起来,不一会邓文雅也插话进来。 仇氏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多会也问起了两位老人家在江南的近况,几人吃着零食,说着话,气氛热闹了起来。 一路上,仇不遂问问江南的情况,又和邓文雅一起向仇希音介绍京中的风土人情,今春女孩儿时兴穿什么样的衣服,戴什么样的首饰,喜欢玩什么游戏。 上辈子八岁时的记忆早已模糊,这些东西,仇希音还真不知道,便也饶有兴致的问了起来,三个女孩儿一路相处下来倒是十分融洽,也不觉路途遥远。 仇府众人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中途修整了一次,一直到晌午时分才终于见到了谢家弄前那高大巍峨的牌楼,上面是本朝太祖亲笔所书“天下为师”四个大字。 谢家弄虽称为弄,却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位于京城西北方向的燕郊,离京城约有二十里的路程,依后面的元宝山而建,以“天下为师”的牌楼为分割线,里面住的都是谢氏子弟,外面则都是依附谢氏为生的仆役佃农商户。 牌楼后就是一条长长的堤坝,呈包围之势围绕着明月湖,正中央一座圆弧状的拱桥连接两岸,称为玉带桥。 玉带桥下穿凿着渐变大小二十四桥洞,取“二十四桥明月夜”之意。 明月湖对面就是谢氏旁支子弟群居之地,谢氏源自徽州,明月湖对面一色的都是大小高矮不同的粉墙黛瓦马头墙的小楼,各有高高的围墙围起,十分有特色。 穿过青石板铺就的胡同,大约一刻多钟后,又有一小湖,因其形状类似月牙,被称作月牙湖,只有明月湖四分之一大小。 月牙湖三面皆是谢氏嫡支所居之地,面对明月湖的一面竖着高高的围墙,使月牙湖成为谢氏嫡支的一道天然屏障,将嫡支与月牙湖外的旁支分隔开来。 车马到了月牙湖外就不许进了,仇正深和谢氏带着众人下了车,坐上小舟。 湖对岸谢家正门的牌匾下,谢氏这一代的嫡长孙谢嘉木并仇希音的嫡亲兄长仇不耽带着婢仆垂头恭候着。 仇不耽今年十六岁,在谢氏书院求学,只休沐时方会回家。 待仇家人上岸,谢嘉木便带着仇不耽迎了过去,一番问候行礼祝贺后,谢嘉木看着仇希音笑道,“这就是三表妹了,可算是见着了,果然玉雪可爱,姑父、姑姑好福气,来,这是表哥给你的见面礼”。 却是一对玉葫芦,用大红丝绦打成了梅花结串了起来,玉质清透,十分的玲珑可爱,最是讨仇希音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喜欢。 仇希音见礼道谢,双手接过,她这个大表哥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周到细致,连送个八岁的表妹见面礼也用了十成的心思。 谢氏这一脉的老祖宗当年追随太祖爷爷开疆辟土,功成名就后又助太祖稳定局势 待得天下一统后,向太祖求了这元宝山方圆百里的地,辞官归隐,建屋筑墙,将谢氏牵至此处,从此后谢氏代代在此繁衍生息。 谢氏的老祖宗归隐后并没有闲着,而是在元宝山的半山腰建了个谢氏书院,原本只是招收谢氏子弟,相当于族学。 这位老祖宗在追随太祖爷爷打天下时以学识渊博长于计谋著称,京中达官显贵听说这位大儒开始坐馆收徒大喜过望,各显绝技想将自家子弟塞进去,能听得个一言半语也是好的。 谢氏老祖宗刚开始只是各种搪塞,不想,不多久,太祖爷爷也动了心,亲自登门要将太子送到谢氏族学求学。 皇帝都上了门,送来的又是未来的皇帝,谢氏老祖宗除了收下只能收下。 这下那些个达官贵族更是来了劲,直如八仙过海,天天在谢家门前各显神通。 谢氏老祖宗不厌其烦,索性豁出去了,将族学扩大,延请各方名师大儒,将那些诚心求学的子弟全都收进来。 谢氏老祖宗的号召力自然不同凡响,一时间各地大儒名士纷纷涌至谢家弄。 一番拜见会谈后,留下的足有二十多人,全都是各地学子想一见而不可得的高人名士。 后来这些人或其后代大都与谢氏子弟通婚,彻底融入进了谢家弄。 名师有了,谢氏族学扩建的也差不多了,谢氏老祖宗制定了严格的入学规矩,开始收徒,从这里起,谢氏书院始成规模。 其中最重要的有两点,谢氏书院收学子第一要义就是必得要诚心求学,只要进了书院便无太子贵胄,平民奴仆之分,皆是谢氏学子,若有恃强凌弱自命不凡者,即日遣返。 在此基础上,谢氏又明文规定只收两种学子,一是身份显贵广有家财者,这些学子必得要缴纳高价的束脩,以维持学院的运转。 二便是天资聪颖刻苦勤奋者,这些学子如家财不丰,可不缴束脩,谢氏免费为之提供食宿,直到其学有所成,再慢慢偿还所欠束脩。 当然,若是家中资产尚可,依旧是需要缴纳束脩的。 这两条基本规矩的制定,一方面保证了学院的长期运转,另一方面又保证了学院能够不拘一格不计成本的广招天下勤奋聪颖之人,奠定了谢氏学院繁荣昌盛的基石。 到谢氏老祖宗死前,书院的规模已经是刚建成时的两倍,培养出了无数的人才。 其中出身平民,甚至是仆役的进士、举人就超过了百人,获得了“天下学子,尽出谢门”的美誉,太祖爷爷更是亲笔写下“天下为师”四个大字赠予谢氏老祖宗,以彰其德,其功。 022 谢氏嘉木 谢氏老祖宗临死前留下祖训,后代嫡支子孙男不得入朝为官,女不得入宫为妃,当以“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为己任,将谢氏书院发扬光大,为大萧皇室培育人才。 如今百余年过去了,谢氏嫡支子孙一直兢兢业业地遵循着谢氏老祖宗的遗训,潜心向学,心无旁骛的以培育天下学子为己任。 而将子弟送至谢氏书院求学早已成为京城乃至整个大萧的风尚,人人都以进谢氏书院求学为荣。 甚至几乎每一位太子在登基前都曾在谢氏书院求过学,所以,谢氏又广有帝师之美誉。 又因着这个原因,在谢氏书院入学的学子都可称一声天子同窗,愈发对谢氏学院趋之若鹜。 谢氏书院学风蔚然,谢家弄也深受其益,连牌楼外的贩夫走卒都张口能文,提笔能写。 谢氏子弟,无论嫡支,旁支,都以能入谢氏书院为师为荣,反倒将中举做官看的轻了。 在这种繁盛深远的文风的浸淫下,谢氏很少出不肖子弟,几十年来长盛不衰。 反观当年与太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名将,其子孙到如今已是零落委地,倒是最先挂冠而去的谢氏保住了子孙世代尊荣,地位超然。 谢嘉木身为这一代的嫡子长孙,自是幼读诗书,满腹锦绣,一举手一投足无不彰显着谢氏百年诗书传家的底蕴与涵养,微微一笑,散发着悠悠墨香的书卷气扑面而来,让人一见心折。 谢氏子弟几乎人人都有着类似的气质,只因人而异,深浅不同罢了。 比如谢氏,就因其性格过于冷漠,大大冲淡了那种让人一见心折的书卷气息。 在谢嘉木风仪的冲击下,女孩儿们不由都屏声静气,腰挺的更直,头垂的更低,连小碎步都迈的更为优雅缓慢。 一刻闲不下来的邓文仲也收敛了许多,垂着手安安静静的站在仇不耽身边。 谢嘉木安排众人上了府中的青帷香车,亲自护在一旁,朝内宅而去。 谢嘉木显然比谢氏要周全多了,这一次,仇氏没有再被逼着和晚辈们挤在一起,独自坐了一辆车。 本来她该是要和邓文雅一车的,但邓文雅要和仇不遂,仇希音挤,她也就随她了。 香车辘轳行驶在青石板的地面上,车刚一动,仇希音就看到仇不遂和邓文雅同时不动声色吐了口气,不由失笑。 仇不遂埋怨嗔了她一眼,邓文雅笑道,“三妹妹还小,却是感受不到那种珠玉在侧,琳琅满目的重压的”。 仇希音听到这倒是有些忍俊不禁,“表姐这句诗用的好,珠玉在侧,琳琅满目,我刚刚见了大表哥就想着该怎么形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表姐这句话倒是让我一下子醍醐灌顶了”。 邓文雅嗔,“刚见时,我还以为妹妹是个温柔沉静的,想不到也这般淘气”。 仇希音冲她一笑,“我听说四表哥和小舅舅的风仪更在大表哥之上,不知道表姐见了四表哥和小舅舅又要吟出哪句诗来?” 邓文雅尚未说话,仇不遂就嗔怪拍了拍仇希音,“你听谁说四表弟和小舅舅的风仪在大表哥之上了,可不许乱说,小舅舅也就罢了,四表弟才十一岁,怎可能盖过大表哥?” 仇希音也不与她辩,“这样啊,我哪里知道,我又没见过他们,不过就是那天恰巧听到两个小丫头嚼舌头,就拿来说了”。 “你还知道她们是嚼舌头,还当真!三妹妹,你刚回来不知道,往后这般背后议论家中兄长的话可不敢随意乱说”。 仇希音乖乖受教,虽然不知道仇不遂是出于维护谢嘉木的心思,还是出于指点自己的心思,她的话总是不错的。 几个女孩儿说笑了一会,香车到了垂花门就停了下来,仇希音的大舅母,谢嘉木的母亲丰氏被一大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候在垂花门外,她身后一左一右站着十二三岁的少女。 正是谢嘉木的两个双胞胎妹妹,谢嘉柠和谢嘉檬。 与仇希音和仇不恃这对完全不像的双胞胎不同,她们长的几乎一模一样,乍一看根本分不出来。 不过熟悉过后,就会发现这对双胞胎虽然长的一模一样,性格却天差地别。 谢嘉柠遗传的谢氏性格上典型的聪敏温和,谢嘉檬却遗传了谢家人的痴性和钻劲。 所以大多数时候,谢嘉檬要么目光涣散呆滞,那是她在神游物外,要么就目光灼灼发光,那是她在努力思考。 比如这时候,谢嘉檬虽然和谢嘉柠一模一样的垂着头站着,仇希音却敢打赌,她垂下的眼睑掩盖的双眸定然是呆滞无光的,她的人虽然在众人面前好生生站着,神魂却早已漫游到她自己才能到达的世界里。 仇希音想着不由抿了抿唇,压住唇角的笑意,上辈子,她与谢嘉檬关系很好,或者说她唯一能称作闺中密友的也就只有这个三表姐了。 果然,众人都开始俯身见礼了,谢嘉檬还是保持着淑女垂手而立的姿态不变。 她的孪生姐姐显然十分了解她,不动声色伸手推了她一把,她这才如梦如醒,瞄了谢嘉柠一眼,照葫芦画瓢的开始行礼。 好吧,仇希音又要控制不住笑了。 一番见礼过后,丰氏就亲热拉起仇希音的手,上下端详了半晌,笑道,“哟哟,果然又是个小美人胚子,将你两个表姐都比下去了!” 仇希音知道谢氏定然不会有心情替自己接话,好方便自己装个羞涩,便落落大方朝丰氏一礼,“舅母过奖了,两个表姐才真的是貌美如玉,又有股子让人一见可亲的书卷气,音音才叫望尘莫及呢!” 丰氏最为看重、最为得意的就是自己几个优秀的儿女,别人夸奖她儿女的话,她听的再多也不嫌多,何况还是出自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儿口中。 于是丰氏笑的更欢了,亲昵伸手拧了拧仇希音的脸蛋,“哟,这小嘴儿甜的,必是像了你父亲,不像你母亲的,来,舅母的见面礼,拿着”。 丰氏说着将腰间系的碧玺瓜形佩解了下来,塞到仇希音手中。 上辈子,仇希音第一次见丰氏是在仇正深升官的答谢宴上,她也是给了这样的一块玉佩 丰氏对谢氏这个小姑很亲热宽厚,自然连带着对她的儿女也十分看重,包括她这个不受谢氏待见的。 023 外祖父母 仇希音接过玉佩,将自己原来系的环佩解下交给黍秀,系上丰氏送的瓜形佩,再次行礼,“多谢舅母!” 丰氏笑着点头,又去拉谢氏的手,“妹妹可算是到了,我们都望了半天了,父亲和母亲都等着呢!” 她说着嗔怪瞪了谢氏一眼,“妹妹可是好久都没回娘家了!父亲和你兄长天天都念叨着,几次三番的派人去请,你也不回来。 这路程是远了些,但也没有远到让妹妹都不愿劳累的程度吧?妹妹若是再这样,我可是不会客气,见一次骂一次……” 姑嫂两人相携着说着私房话往内院而去,几个女孩儿安静的跟在她们身后。 谢嘉木则引着仇正深和仇不耽、邓文仲不远不近缀在后面,仇正深问了几句谢嘉木的学业,又问起谢嘉树,“树哥儿最近在做些什么?” “树哥儿最近跟竹子较上了劲,不但天天对着前花园的那一片竹林发呆,还将自己院子的花草除了一大片,亲手栽了竹子下去”。 谢嘉木摇头失笑,“姑父见谅,昨儿宁郡王与宁二爷来了,父亲让宁二爷留在这住几日,宁郡王不放心便也留了下来,今天树哥儿和小舅舅都在陪宁郡王说话呢”。 谢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越是位高权重之人送子弟进谢氏书院,其考察便越严格,在允其进书院之前,谢家都会以邀其到府中做客之名,观察其品性,以决定是否收下。 当今大萧,论起位高权重,谁又能比得过宁郡王宁慎之? 宁慎之嫡亲的弟弟宁恒之今年十一岁,正是入学的年纪,会留在谢家做客,应当就是这个事了。 仇正深了然点头,不再追问。 …… …… 前头仇希音却不知道这辈子最不想碰见的人已经和她同处一个屋檐之下,而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还会继续同处一个屋檐之下,亦步亦趋的随着众人进了祖父谢昌和太祖母谢老夫人所居正明堂。 谢家几乎代代出帝师,今上孝成宗及先帝还是太子时,谢昌都曾做过其授业恩师。 先帝十分敬爱他,登基后,授予其“太傅”的名衔,封谢老夫人为一品夫人。 谢昌拜辞不得,只得接受,却是从不喜人称自己为太傅,在家中更是下了命令,不论主子婢仆在外均不得称其为谢老太傅,只叫老太爷。 进了正明堂,一众小辈,包括仇氏,越发的屏声静气起来,那是一种敬畏,对于位高望重之人的敬畏。 正明堂中一片寂静,除了偶尔有鸟语虫鸣之声,人人都屏声静气,丫鬟婆子们连走路都落地无声。 谢老夫人规矩大,又喜静,没有人敢在正明堂里放肆,当然,谢探微和谢嘉树除外。 只有在谢探微或谢嘉树进了这正明堂,这死了般寂静的正明堂才会活过来,充满欢声笑语,丫鬟婆子们也敢高声说话了,似乎连走路都会带风。 很明显的,今天谢探微和谢嘉树并没有在正明堂中等着仇希音认亲。 仇希音有些失望,此时离上辈子谢嘉树夭折正好二十年,离谢探微死也有三年时间了,她很想念他们,很想念…… 谢昌和谢老夫人是在正厅见的他们,一番见礼跪拜之后,谢昌上下瞧了谢氏几眼,似是在确定她是不是过的好,慈爱招手,“这就是音姐儿了吧?过来,让外祖父瞧瞧”。 仇希音乖巧上前磕头,“拜见外祖父,拜见外太祖母”。 “快起来,”谢昌亲自扶起了她,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对仇正深道,“这个像你,敏而沉静,聪慧内含,她太祖父将她教的很好!” 谢昌这番评价几乎和上辈子一模一样,不像谢老夫人,谢昌对她们这些晚辈十分包容慈爱。 “谢外祖父夸奖,音音不敢当”。 仇希音说着又要跪下磕头,谢昌忙一把扶住了,“一家人不要这么多礼数,跪来跪去的,长大了膝盖疼”。 仇正深笑道,“岳父不知道,音音瞧着温柔沉静,私底下也是个淘气的,岳父可不能夸奖太过了,否则回去还不知道要怎么淘的”。 谢昌笑呵呵道,“小孩子家淘气点好,要是都像树哥儿般成天跟个老夫子似的,才来气儿”。 谢探微和谢嘉树是谢老夫人的心头肉,任谁也不能说上一两句坏话,谢昌和谢嘉树的亲生父母都不行! 谢老夫人闻言当即就冷声道,“谁说树哥儿像老夫子了?就算像,又有什么可来气的?你谢氏一门都是夫子,你怎么就不来气了?” 谢老夫人这一开口,下面的晚辈越发的连呼吸都不敢了,个个都将头垂的更低。 仇不恃想要往谢氏身边靠靠,却连挪动步子都不敢,吓的俏脸发白。 所有人中,她最怕的就是这位外祖母,若是可以,她一辈子都不会主动踏进正明堂。 谢昌却是早已习惯了老妻的脾气,摇头笑笑,“我不过随口说一说,你倒是较上真了,来,音音,瞧瞧外祖父给你的见面礼”。 谢昌送的东西也与上辈子一样,是一套文房四宝,其中的砚台更是重金难求的端砚。 仇正深一眼扫过,便阻拦道,“岳父,这些太过贵重,她小孩子家用不着那么好的东西”。 谢昌摆手,“用着用不着都是我这个外祖的一番心意,音音,你可要记好了,女儿家虽然不用像男儿般应考做官,却也该勤读诗书,腹有诗书气自华”。 仇希音双手接过谢昌手中的木盒,恭声道谢,“谢过外祖父,音音谨记外祖父教诲,必当勤学苦读,不负外祖父之望,不堕太祖父之名”。 谢昌安慰点头,一边抚着下巴上稀疏的长须,一边不断目视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面色冷淡的朝身边的丫鬟点点头,那丫鬟这才拿出一只锦囊,上前两步,恭敬奉到仇希音面前,“表姑娘,这是老夫人一番心意”。 仇希音忙接过,跪下磕头,那丫鬟让开几步,却是没有阻拦,任由仇希音跪了下去。 谢昌见老妻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开口道,“乖孩子,快起来吧,时辰不早了,先用午膳,其他事,用过午膳再说,都饿了吧?” 024 谢氏母女 仇正深忙道,“累岳父岳母久候,是小辈们不孝”。 谢昌摆手,“今天家中来了客人,你和耽哥儿,仲哥儿随我去外院,阿妙,你带着孩子们在这里陪你母亲用膳”。 谢氏,闺名谢探妙,在家中排行第三,是谢氏那一代嫡支唯一的女儿。 谢家的女儿向来是和男儿一般教养,不但和兄弟们一起论序齿,连起名也和兄弟按同样的辈分取。 男人们走后,谢老夫人吩咐摆膳,气氛越发的沉寂压抑起来。 花厅里摆了四桌席面,谢老夫人带着谢嘉柠和谢嘉檬坐一桌,丰氏站在一旁伺候,其余人坐了一桌。 每一桌上都摆着相同的菜色,只谢老夫人以及她右手边的座位前多了一碗白如玉,浓如浆的羹汤。 谢老夫人右手边空着,是为丰氏预留的。 那羹汤名字十分朴素,叫羊乳羹,主要食材是羊乳,做法却十分繁琐,里面光是各种辅材就不下二十种,大小火交替不间断的熬上三个时辰才能得一小碗。 据说能强身健体滋阴养颜,最是适合已婚妇人,是谢家祖传下来的方子。 几十年来,每天的早膳、午膳谢老夫人和丰氏必定是要喝一碗羊乳羹的,谢氏也是,无论春夏秋冬,每天都是必定要喝的。 可惜,回了娘家的谢氏面前却没有这样一碗羊乳羹。 不知怎的,仇希音就想到了一句话,天道好轮回,老天饶过谁? 上辈子,在她不长不短的一生中,谢氏充分向她这个亲生女儿显示了何为无视,何为不喜,所以,她也就顺理成章的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无视不喜了。 当然,也许,她搞错了顺序,谢氏被自己的母亲无视不喜,所以就也要无视不喜自己的女儿,正好,她,撞到了谢氏的枪口上。 谢老夫人动了第一口后,丰氏便笑着请众人开吃,不要客气,不要拘束。 丰氏是谢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又给她生下了谢嘉树,十分得谢老夫人的青眼,意思的布了几筷子菜后,谢老夫人就命她坐下吃饭。 整个家宴中,谢老夫人只和丰氏、谢嘉柠姐妹偶尔说几句话,完全无视谢氏以及随着谢氏回娘家的所有人。 谢氏腰背挺直,脖子高昂,微垂着眼专心致志的吃着东西,别说说笑,眼风都不多动一丝,下面仇氏和几个小辈更是不敢笑也不敢说话。 整个花厅中只能听到谢老夫人那一桌的说话声,以及丰氏偶尔硬着头皮劝这边几桌的客人多吃点的声音,气氛诡异而凝滞。 可怜她的舅母! 除了谢氏还能神态自如的不紧不慢吃着东西,其他人,包括谢嘉柠和谢嘉檬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和活动力度,紧握着筷子一小口一小口轻轻的吃着丫鬟夹到碗中的饭菜。 吃什么,吃多少,没有一个人会在意,所有人都祈祷着谢老夫人快点吃完,这场煎熬快点过去。 好在谢老夫人注重养生,吃的不多,加上那羊乳羹看着不多,却十分的真材实料,谢老夫人一碗喝下去也就吃不了什么了,吃饭时间通常不会超过一刻钟。 仇希音盯着面前的的饭菜,心中默念,“出错出错出错……” 许是她的怨念太大,又许是仇不恃本来就害怕谢老夫人,在这般紧张的令人窒息的环境中本来就容易出错,她手中的筷子“叮——”地一声脆响碰到了手边的桃花盛开的粉彩小瓷碟。 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顿,仇不恃脸都吓白了,右手跟绞麻花似的绞着手中的筷子。 谢老夫人慢慢抬起头,目光慢慢移到了仇不恃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仇不恃觉得谢老夫人这简简单单的抬头,看过来的动作足足做了有一刻多钟的时间,而这一刻多钟的等待比她得知仇希音要回来的消息时更要难熬一百倍! 终于,谢老夫人的目光落到了仇不恃脸上,又落到谢氏身上。 “比你当年还不知礼数,倒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谢氏不紧不慢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仿佛在拨动琴弦,“有其母必有其女,母亲这句话说的好,女儿在知道自己不知礼数时,从来不敢忘记自己是谁的女儿”。 谢老夫人冷淡的目光顿时变成了刀子,重重削在谢氏脸上。 丰氏忙打圆场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四表姑娘换副碗筷!” 她话音刚落,就有丫鬟小跑着进来喊道,“老夫人!四爷说想念老夫人了,要来陪老夫人用饭!” 平日,要是她敢这般冒失的跑进来,高声大喊,谢老夫人定会立即将她卖出府去,可现在,她带来的是谢嘉树要来的消息! 谢老夫人顿时双眼放光,一张老脸如千年冰雪遇上了春日暖风,瞬间解冻融化开来,从谢氏进门起第一次露出笑容来。 “快!将饭菜都撤下去!重办了席面来,要快!这都多晌会了,四爷肯定饿了! 吩咐厨房做四爷最爱吃的笋片汤!要用最新鲜,最嫩的春笋!再换上四爷最爱的那套腊梅迎春的粉彩碗碟!” 从谢氏进门起,谢老夫人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这一小会的工夫多。 丰氏笑着站了起来,“母亲,丫头们都记着哪,树哥儿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正明堂的丫头哪个不牢牢记着?母亲就安心坐着,等着树哥儿来就是”。 谢老夫人因为心情好,对着丰氏更加和蔼了,“你也坐,你是他娘,总没有要站着迎接儿子的道理”。 不多会,外间叫着四爷的声音便此起彼落的响了起来,谢老夫人忍不住站了起来,丰氏,仇氏和众小辈自然也跟着站了起来,唯有谢氏捧着茶杯不动如山。 谢老夫人高兴下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的全部心神精力都集中在那个缓缓而来的小小身影上。 仇希音微垂着头,心中的激动却不比谢老夫人少,终于,终于,终于她又能见到表哥了! 终于,万众瞩目之下,谢嘉树走到了谢老夫人面前,正要俯身行礼,就被谢老夫人一把搂进了怀里,“我的乖乖儿,可不要行礼,累着了怎么办?” 025 谢氏嘉树(一) 她搂着谢嘉树心啊肉的在他身上摩挲着,一叠声的问他饿了没有,今天吃了什么东西,读了什么书,又叮嘱他不许累着自己,半天才想起来问道,“你不是陪客人一起用膳的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谢嘉树没有说自己是不耐烦与那些人打交道,只简单道,“想见祖母了,就辞了客人过来了”。 谢老夫人只能看见浅浅细纹的眼尾处顿时笑出了深深的鱼尾纹,仇希音忍不住微微抬起眼尾看向近二十年没见的谢嘉树,只一眼,她就忍不住鼻头猛酸,眼眶发热,忙又更深的低下头去,表哥,她的表哥,她终于又见到他了—— 谢嘉树却十分敏锐,立即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丰氏瞧见,忙道,“这是你三表妹,之前一直养在江南,才刚回京城”。 仇希音便低着头向谢嘉树一福身,“见过四表哥”。 谢嘉树年纪虽小,性子却十分沉静老成,若是一般情况,多半也就是一眼扫过,还个礼,客套两句就算了。 然而,他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仇希音身上,若有所思,“三表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仇希音被他一句话说的差点滚下泪来,也许他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却还是凭着最初的本能,记得他曾见过她! 谢老夫人笑着拍拍他,“你见过谁没见过谁,祖母最是清楚,你三表妹落地后就一直养在江南,你上哪里见去?” 谢嘉树仍旧定定盯着仇希音,十分肯定道,“她的眼睛,很特别,我肯定在哪里见过”。 这么一说,谢老夫人也疑惑了,她的小孙子和小儿子一样,从小就有过目不忘之能,难道真的在哪里见过? “你,过来!” 仇希音偷偷长吐了口浊气,垂着头细步走到谢老夫人面前。 “抬头,让我瞧瞧到底是怎么特别了”。 仇希音乖顺抬起头,努力平静的看了看谢老夫人,又看向谢嘉树。 最先撞入她眼帘的依旧是谢嘉树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黑到了极处,甚至隐隐泛起了深蓝,如古潭,幽深静谧,如夜空,深邃悠远。 乍一看上去,他只是双眼格外深黑深邃了些,再仔细看就会发现与普通人不一样,他双眼中各有两粒瞳仁。 是的,重瞳! 她的表哥,她的小舅舅都是重瞳子,谢家的那位老祖宗也是。 历朝历代以来,民间都传说重瞳之人必然有过人之天赋,学文则才比子建,学武则力能拔鼎。 最初的时候,谢家的老祖宗能以布衣之身一跃成为太祖爷爷的贴身谋士,十分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也是重瞳。 从谢家那位老祖宗起,几乎每隔一代,谢家嫡支就会出现一个重瞳子,到了谢家这一代,儿辈和孙辈更是都出现了重瞳。 然而,此时,仇希音看着谢嘉树那双夺人心魄的重瞳,想到的却是很久之前,谢嘉树忧心忡忡与她说的一番话。 他说,“音音,我仔细研究了谢氏家谱,发现重瞳子虽然大多天赋惊人,却全都无法长命。 好几个没养过十岁就夭折了,有四分之一的重瞳子都没活过三十岁,而活过五十岁的,没有一个! 我翻了许多医书,有一本医书上说,重瞳是一种病,叫重瞳症,得上的人大多无法长命”。 她当时十分不以为然,道,“如果重瞳是一种病,为什么所有重瞳的人都格外聪明? 你见过瞎了一只眼的或是眼睛生疮的人格外聪明吗?那么多医书,只有一本书说重瞳是病,肯定不对!” 她没有想到,这次对话不久后,谢嘉树就夭折了,那时候,他还没满十二岁。 而她的小舅舅也在三十刚出头的大好年华骤然陨落,杀死他们的却都不是谢嘉树担忧的重瞳症。 而现在,仇希音拼尽全力的坦然看向谢嘉树,努力控制住内心的波澜,表哥,表哥,这一次,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谢嘉树仔细打量了她半晌,忽地一拍手,“我想起来了!她的眼睛和我养的小狮子一模一样!是对猫儿眼!” 他自进门到现在,这才露出点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来。 仇希音,“……” 我真是谢谢你哦! 怪不得上辈子,他每每看她,总有点忍笑的意思在,她还以为他是因为太喜欢她了,所以见了她就忍不住想笑! 原来是在笑她的眼睛跟他养的猫一模一样! 上一辈子,他是先被她的“灵气、才华”震住,才注意到了她,想来是与她熟悉之后实在不好意思说她的眼睛跟只猫一模一样,却是从来没提过一星半点。 谢嘉树养的猫,谢老夫人自然也是重视的,仔细打量了仇希音一会,恍然,“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你一说,还真有点像!” 这么一说,谢嘉檬也忍不住凑了过来,上下打量起了仇希音。 谢嘉树身上有着与谢嘉檬类似的痴性与钻劲,目光根本舍不得离开仇希音“与小狮子一模一样”的眼睛,正巧这时候,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了新鲜的食物。 谢老夫人开口道,“你,就在这里坐”。 这个“你”,任何人都不会会错意,指的就是仇希音。 谢嘉树一听就知道谢老夫人肯定没记住仇希音的名字,开口道,“太祖母,姑父说过的,三表妹闺名叫希音,取自大道无形,大音希声”。 谢老夫人敷衍嗯了一声,她才不想费心记住谢氏女儿的名字,放开谢嘉树,亲自为谢嘉树盛汤,“乖乖儿,太祖母特意吩咐了厨房做你最爱吃的笋片汤,用的是今年春天最嫩最新鲜的笋子,你来尝尝,味道不好,再让厨房重做”。 谢老夫人与谢嘉树一起吃饭时,必得要亲手伺候他的,谢嘉树知道推辞不过,便道谢接过,喝了一口,点头,“好喝”。 谢老夫人顿时笑开了脸,“好喝就好,好喝就好,一会多喝一点,来人,吩咐下去,今天厨房的人每人打赏一吊钱!” 只要谢嘉树高兴,谢老夫人就高兴,打赏起相关的人来也毫不吝啬,所以正明堂的丫鬟婆子都盼着谢嘉树过来。 丰氏这才笑着招呼,“大家也都用吧,不要客气”。 026 谢氏嘉树(二) 众人又一次开始吃饭,只这一次的气氛明显就轻松多了,谢老夫人和丰氏脸上的笑就没断过,谢老夫人更是不时的给谢嘉树布菜加汤,劝他多吃一点,丰氏这个亲娘反倒半句话都插不进去。 这一次,仇不恃的筷子又碰到了碗,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谢老夫人却看都没看她一眼。 或者说,自从谢嘉树进了这个花厅,谢老夫人的眼里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人了,除了谢嘉树。 谢嘉树放下筷子后,谢老夫人劝了几遍让他再吃点,见谢嘉树不肯再吃,就也放下了筷子,这下众人都跟着放下了筷子,除了谢氏。 谢老夫人也不知道是根本没看谢氏,还是故意要羞辱她,直接道,“都撤了!上茶,上四爷最喜欢的香片”。 谢嘉树站了起来,“祖母,我不喝茶了”。 谢老夫人显然十分失望,愣了愣才道,“那也好,你赶紧回去歇着,每天午后必得要睡一会,方是养生之道”。 谢嘉树应了,有些迟疑的看向仇希音,“三表妹,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小狮子?” 自他出生起,达官贵胄,长辈亲友,族人婢仆都如扑火的飞蛾般想要靠近他,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的想要认识一个人。 他显然十分不习惯这种主动的邀请,说话的声音十分僵硬不自然,落在仇希音眼中就带上了别样的可爱,让她忍不住想要微笑。 嗯,就是那种每每谢嘉树见到她,想起她的眼睛与小狮子的眼睛一模一样时的笑。 从现在开始,她也要一直这样对他笑,把上辈子没来得及的笑都还给他! 仇希音虽然恨不得一把抓住他的手往外跑,但她还是忍住了,装作迟疑的看向谢氏。 “和树哥儿一起去!”谢老夫人冷硬的声音响起,“怎么?树哥儿难道还请不动你?” 谢嘉树着急叫了声祖母,谢老夫人扭头看向他,脸上的表情戏剧化的在短短的一瞬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慈爱而又祥和,“树哥儿,你让她陪你一起去看小狮子,是她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她若是不想去,就是不知好歹!” 谢嘉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仇希音忙道,“外祖母,我想去的!想去看表哥的小狮子,看看小狮子的眼睛是不是真的和我的眼睛长的一模一样”。 谢老夫人没有看她,只对谢嘉树道,“你瞧,可不是这样的?乖,快去吧”。 谢嘉树沉默点了点头,朝谢氏等人作了一揖,率先往外走,仇希音也学着他行了个礼,跟了上去。 谢嘉檬大声喊道,“哎,等等我!我也去瞧!” 谢嘉檬在很多方面都和谢嘉树十分相像,在家中,除了谢探微,谢嘉树最亲近的就是这个三姐。 仇希音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谢老夫人毫不留情道,“饭也用了,都走吧,回京的时候不必来跟我辞行”。 仇希音笑了笑,谢老夫人在某些方面和谢氏是十分相似的,讨厌某个人从来都是直接而又清楚明白,绝对不会叫人会错意。 …… …… 一路上,仇希音三人都没有说话,谢嘉檬的思想不知又飞向了何处,目光呆滞,近乎机械的走着。 她的大丫鬟芋头时不时不动声色的纠正她走路的方向,她才没踩死路边的花草,又或是撞到拐弯处的树干。 谢嘉树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说话,仇希音虽然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对他说,甚至想要抱着他大哭一场,却根本不敢,也就死死控制住自己,保持沉默。 快到垂花门时,谢嘉树突然停住脚步,他这一停,谢嘉檬差点没一头撞上他,幸亏芋头伸手拉住了。 仇希音看的好笑,忍不住抿了抿唇,谢嘉檬这才回过神来,抱怨道,“树哥儿,你走路走的好好的,突然停下来干什么?” 谢嘉树没有回答她,看向仇希音,又很快挪开目光,“三表妹,你若是不想去看小狮子,现在就回去吧”。 仇希音眨眨眼,“我想去啊!” 谢嘉树迟疑,仇希音继续眨眼,“我真的想去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的眼睛跟只猫的眼睛一样”。 谢嘉树立即发觉了她话中的漏洞,“你怎么知道小狮子是只猫?” 仇希音一惊,只她脑子一向转的快,很快就答道,“来之前,嬷嬷和我说,在谢家惹了谁不高兴都没关系,就是不能惹表哥你不高兴,连你养的猫都不许欺负。 然后你们又在说小狮子,我估摸着,小狮子就应该是你养的那只猫了”。 谢嘉树又沉默了,转身继续往外院走,谢嘉檬好奇问道,“三表妹,你来之前,嬷嬷真的那么跟你说?” 仇希音点头,谢嘉檬更好奇了,“为什么啊?四弟性子很好的,不会动不动就不高兴的,要我说,我们家最不好惹的就是祖母了,就算没人惹她,她也经常不高兴”。 她说着恍然,“这么说起来,好像惹不惹什么的,也没关系啊,反正祖母都是要不高兴的”。 仇希音被她说的笑眯了眼,谢嘉檬愣了愣,带着点羡慕道,“三表妹,你真漂亮,一笑就更漂亮了!” 仇希音笑的更欢了,“三表姐你也很漂亮啊!” 谢家那位老祖宗当年闻名于世的有三样,重瞳,美貌,智谋。 他容色上的盛名尤在智谋之上,以致于眼红他得宠的人基本上都在他的容貌上做文章,天天明里暗里的指责他“以色侍君”,就差没直接骂他是太祖爷爷的男-宠了。 男不男-宠的,仇希音不知道,但除了这谢家弄,谢氏书院和昌盛的文风、清白的家风外,仇希音觉得谢家那位老祖宗留给他的子孙后人的最大的好处就是过人的容貌了。 谢家弄,“天下为师”的牌楼之内,行走的谢家人连中等长相的都少,加上那几乎模子般温润儒雅的气质,乍一进谢家弄绝对就如进了美人乡,目光所及之处个个都是容貌上乘,气质过人的美人、美男子,连孩子都似乎比别处的孩子漂亮可爱。 谢嘉檬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她与谢嘉树有五分相似,鹅蛋脸,五官秀美丰润,身上除了谢家人所特有的清气外,又带着一股天然的憨态纯真,十分抢眼。 谢嘉檬摆手,“我才没有你漂亮,不过我也不在乎,容貌什么的,不重要”。 容貌什么的,的确不重要,甚至过人的容貌经常会成为额外的负担。 比如谢家那位老祖宗,他过人的容貌绝对让他在大萧开国的功勋上大打了个折扣,让他堂堂伟丈夫承受那样的骂名与侮辱。 又比如她,如果不是她生的太好,宁慎之又怎会看中她,最后害了她,也害了自己…… 027 重光小院 谢嘉檬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信,严肃道,“你不要不相信,从小母亲就跟我们说,女儿家要紧的,第一是家世父兄,第二是才华能耐,第三是德行性子,最后才是容貌,与德言容功四字却是不同的。 因此,我翻了许多书,研究了许多女子的一生,发现母亲说的很对。 特别是我们这样出身富贵的,哪怕就是个丑八怪,也能被父兄安排着嫁个好夫婿,然后平安富贵一生”。 仇希音哑然,谢嘉檬竟然会做这样的研究! 还真是,别出心裁! 谢嘉檬说着皱了皱眉,“当然,被父兄安排着嫁个好夫君,平安富贵一生也没什么好的。 算了,说这个没意思,还是你跟我说说江南是什么样子吧,我除了谢家弄和京城哪里都没去过”。 仇希音就不紧不慢和她说起了江南截然不同的山水建筑,风土人情,又说起了一路的见闻。 她虽然不喜多话,口齿却伶俐,又起心要哄谢嘉檬和谢嘉树开心,努力回想着自己当初的见闻和心情,直说的一波三折,一唱三叹。 谢嘉檬听的连连惊叹,又抱怨自己没有个住在江南的太祖母从小将她接过去养着。 谢嘉树面上没有表现出多余的表情和兴趣,脚步却不由放慢了,由远远走在前头慢慢变为和她们并肩而行。 谢嘉树住的是重光小院,紧紧毗邻着谢探微的重光院。 当初谢家弄设计建造时,最初选定的就是重光院的地址,是整个谢家弄风水最佳,风景最好之处,其他院落都是围绕着重光院所建。 重光院最初是谢氏老祖宗在外院所居之地,兼做书房,后来谢氏后人又在外院建了一座外书房,而重光院只做谢氏重瞳子的居所,如果没有出现重瞳子,就空着。 本来谢氏基本上维持着隔一代出现一个重瞳子的几率,重光院除了偶尔空着,倒也没有多大问题。 可到谢嘉树出世后,谢氏同时出现了两个重瞳子,一个重光院却是不够了。 谢昌便下令将重光院西南方向的地方开辟出来,建了个重光小院。 据说当初是拆了一座院落,又平了一个小花园才建成了这个重光小院,里面亭台楼阁都仿重光院而建,只比重光院少了个藏书阁,工期历时五年,耗资十万余白银。 谢氏家训,男子满五岁后必得搬离后宅,独自开院,五年后,谢嘉树满了五岁,搬到了刚刚落成的重光小院中。 上辈子,谢嘉树死后,重光小院就封了,等待着它下一任主人的出生。 仇希音自那之后也再也没有踏足过这里,本来她以为她记忆中的重光小院早就与重光院重合,甚至被重光院所代替。 如今旧地重游,她却发现,这里的一花一木,一楼一阁,自己竟没有半分忘怀。 人人都道重光小院与重光院格局布置一模一样,她触目所及之处却处处皆是不同。 莲花池旁的假山,谢嘉树曾命人按照自己的身体弧度凹陷雕了一张石床,放在其最隐蔽的山洞里。 只因她在一本古书中看到床是否柔软,根本不在于其材质,而在于其起伏弧度,如果恰能与某人的身体弧度合一,对于他来说便是世上最软的床。 她与谢嘉树初见之下根本不敢相信,谢嘉树便命人做了这样一张大理石床,一试之下连呼那绝对是世上最软的东西,躺在上面像是躺在云朵上。 她上去试了试,却发现根本没有谢嘉树说的那般神奇。 谢嘉树便说,那是因为石床是按照他的尺寸做的,不是她的,所以她感觉不到。 她就求他也帮她做一张,谢嘉树却说这样的好东西,自然要在一个慎重的场合送出,比如她的生辰。 那时候,她八岁的生辰刚过去不久,再等下一个生辰还要七八个月,她不高兴了。 每每和谢嘉树一起去假山里看书,就将他赶着在一个小马扎上看书,自己躺上去,虽然她躺着并不觉得多软多舒服。 当时的他和她都没有想到,他竟是连她下一个生辰都没等到,而等她下一个生辰时,她更没有想到,谢嘉树虽然死了,他的遗命还在,在她生辰当天,他为她订做的石床准时送到了仇府…… 又比如重光小院小径两旁栽种的丛兰曾被她不小心踩死过几丛,这些丛兰都是十分珍贵的品种,她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就命秀今从谢家弄牌楼外的集市上买了几把嫩韭菜种了上去,直到寻到相同的丛兰后才又换了回来,谢嘉树好像也没发现…… 这些,还有许多许多,都是重光院没有的,与重光院完全的不同。 仇希音装作赏玩风景的模样,将头偏到一边,竭力控制着内心翻滚的情绪和悲伤。 那些记忆被一层又一层时光的尘土密密封住,被一道又一道现实的枷锁紧紧锁住,被她埋在心底最深处。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却在故地重游时猛地挣开了所有的枷锁束缚,甩脱厚重的尘土,涌上了她的喉咙,涌到了她的鼻头,涌进了她的眼眶,让她鼻头发酸,眼眶滚热,喉咙更是像被硬生生塞了一块她最讨厌的白萝卜,吐不出来,更咽不下去…… 谢嘉树招了小厮来去找小狮子,又吩咐在立雪阁外摆上茶点。 重光小院的立雪阁是整个谢家弄最高的一处建筑,与重光院的七录阁遥遥相对,可以俯瞰整个谢家弄的景致。 闲暇时,谢嘉树最喜欢在这里看书赏景消磨时光。 立雪阁建在整个重光小院中地势最高处,总共有三层,每层都特意挑高了,比正常房屋高出几乎两倍。 谢嘉树满八岁后,就吩咐将立雪阁里面所有的东西移出,摆上与房屋等高的书架,又在三层设了简单的书案软榻等物,充做书房之用。 平日,谢嘉树是绝不会带外人进立雪阁的,今天仇希音能得他“恩典”在立雪阁外吃点心喝茶,估计肯定是沾了谢嘉檬的光。 不过没关系,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上辈子,谢嘉树那般喜欢她,这辈子她肯定也能很快获得他的好感,得到进入立雪阁的“特权”的! 仇希音想着心头没来由的猛地一跳,宁慎之三个字阴魂不散的又开始在她脑海中晃悠。 如果说这辈子谢嘉树必定会再次喜欢上她,那宁慎之呢?会不会再次看中她…… 028 格物致知 仇希音伸手按了按跳的飞快的心,不会的,不会的,她重活一辈子,一切都会不同,大不了她躲着他一点,又或者,她坚决不从,宁慎之总不至于强逼她,他这点子风度还是有的,还有仇正深,也会护着她…… 那边小厮已经抱了小狮子过来,小狮子是只通体雪白的猫,后背和颈部的毛发很长,少说也有两寸左右。 一双茶晶色的眼睛大而可爱,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想摸-摸它甚至是抱抱它,偏偏它的站姿却如狮子般挺直睥睨,因此得名小狮子。 谢嘉檬看看小狮子,又看看仇希音,又看看小狮子,又看看仇希音。 仇希音索性笑盈盈回看,让她瞧个够,半晌,谢嘉檬下论断,“一点都不像!小狮子的眼睛比不上三表妹一半漂亮!” 谢嘉树没有接话,只命小厮将小狮子抱走,他想说,很像的,特别是那种看起来沉静和顺,其实温柔和顺下掩藏的全是戒备疏离的模样,更是几乎一模一样。 只他却什么都没有说,他从小就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他一样一眼就看的清清楚楚,更不是随便就能说出口的。 他曾经问过小舅舅,问是不是因为他是重瞳,所以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小舅舅很郑重的对他说,“树哥儿,不管是不是重瞳,都只不过是一双眼睛,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看这个天地,看天地间的人的,没有区别。 你要记住了,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只是因为你聪明,不是因为你是重瞳。 你更要记住,你不能把你看到的东西一股脑的说出来,要学会判断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而如果你把握不准到底该不该说时,就不要说,言多必失!” 他一直牢牢记着小舅舅的这番话,比如现在,他紧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将自己看到了,谢嘉檬和其他人却明显没有看到的东西说出去。 看过小狮子后,谢嘉檬就觉得无聊了,拿起一块杏花酥塞进嘴里,百无聊赖的看了看四周,“听说你把立雪阁四周的花草都拔了,栽了竹子,你的竹子呢?还没长出来?” “才刚种下去,还没有长出土,他们说要五年,五年后就会长的很快”。 谢嘉檬讶,“那你就让你的立雪阁这样光秃秃的秃五年?” “我想知道竹子到底一年长多少,五年后长的很快,又有多快,花匠们都不知道,书上也找不到”。 仇希音精神一振,来了,上辈子,她第一次见到谢嘉树就是在仇不遂的葬礼上,他对着仇府后花园那一大片竹子发呆,她问他在干什么,他回答的就是这番话。 她学着上辈子的模样,微微瞪大眼睛,努力做出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该有的神态,“如果四表哥你想知道的是这个,我倒是知道”。 谢嘉树和谢嘉檬的目光同时转了过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动作出奇的一致,仿佛他们俩才是双胞胎。 “你知道?”两人异口同声。 仇希音忍不住好笑,“竹子在刚开始的五年里,只能长两寸左右,一到满五年,就开始以每天八寸的速度开始迅速拔高,到第四十天就能长到四丈五。 这时候,要是把竹子拔起来看看,就会发现,竹子的根早就长到了近百丈远”。 谢嘉檬瞪大眼睛,“敢情之前那五年,竹子在地上的部分不长,憋着劲在地下长呢?” 仇希音点头,“我太祖母曾带着我种竹子,每天我们都用尺子去量竹子又长了多少。 太祖母告诉我,人和竹子也是一样的,只有根扎的深,日后才能长的快,叫我要扎实守拙”。 她说到这装作不好意思道,“当然,我本来就拙,倒是没什么好守拙的”。 谢嘉檬想了想,郑重道,“可见你这句话就是在守拙了”。 仇希音笑笑,没有接话,谢嘉树喃喃,“你太祖母是有大智慧的”。 谢嘉檬露出敬仰神往的神色来,“三表妹,我听说你太祖父名满天下,太祖母当年更是容色冠绝江南,你和我说说,你太祖母是不是真的很漂亮,漂亮成什么样子?” 这样的话,仇希音从小听到大,应对自也是驾轻就熟,当下毫不犹豫道,“太祖母是我见过所有人中最漂亮的,比母亲还漂亮”。 谢嘉檬就露出惊叹的神色来,又问道,“比你还漂亮吗?” “自然比我漂亮,我太祖父天天说我还不如太祖母一半”。 谢嘉檬倒抽一口冷气,“天哪,那得漂亮成什么样子!” 仇希音见她那可爱的样子,几乎想去揉揉她鼓起的脸蛋。 “三表妹,你下次回江南,一定要带我一起啊!我一定要见见你太祖母”。 下次回江南—— 上辈子,她一辈子都没能再回江南,连太祖父、太祖母过世,她也没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送他们最后一程,遑论带谢嘉檬去了。 谢嘉木忙制止道,“三姐,这样的事,三表妹做不了主的,你不要为难三表妹”。 谢嘉檬失望啊了一声,随即又高兴起来,“不怕,我求小叔叔带我去!小叔叔早就说想去见表妹的太祖父了!” 仇希音装成一个她这个年纪的孩子特有的注意力无法集中的样子,目光又移到了立雪阁四周光秃秃的土地上,“那四表哥,你现在知道了竹子是怎么长,还要让这块地秃着吗?” 谢嘉树微一沉吟,“格物致知,虽然你已经做过了,但我自己总还是要再亲做一遍的”。 仇希音撇嘴,“这样光秃秃的秃着,多难看啊!” 谢嘉树没有接话,谢嘉檬站了起来,“三表妹,我们到我院子里说话吧,四弟每天这时候都要睡一会的,我们要是扰了四弟睡觉,祖母知道了肯定要罚,快走快走”。 仇希音便起身行礼告退,谢嘉树并未挽留,还礼,命小厮送她们回去。 029 谢氏嘉檬 谢嘉檬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当然除了个别人,诸如谢氏或谢老夫人,绝大多数谢家人都很好相处,只这好相处中的绝大多数都保持在控制良好的尺度内,不会过远,更不会过近。 谢嘉檬却不同,她是全然的坦率真诚,与谢氏绝大多数人,甚至包括仇希音自己,那种因良好的教养而来的温和截然不同,总是让仇希音忍不住要以同样的坦率真诚相报。 谢嘉檬在路上问起她平日做什么,仇希音答道,“除了读书学字外,就是跟太祖父学画画和太祖母学女红”。 八岁前,她读书学字学画都是太祖父一手教导,从八岁到九岁,仇正深刚刚踏上青云直上的路,又恰逢仇不遂夭亡,根本没有时间管她,都是来谢家弄时,谢嘉树教她。 九岁时,谢嘉树夭折,谢探微便接过了教导她之职,从她九岁一直教到十六岁。 谢嘉檬顿时来了劲,“你也喜欢画画?我和四弟也喜欢!” 两个女孩儿便就自己喜欢谁的画作,又画过什么样的画兴致勃勃说了起来。 谢嘉檬一向是个痴性子,和仇希音话语投机,又喜仇希音的性子,便拉了她非要画一幅请她指教,又要仇希音也画一幅,好相互切磋。 仇希音努力回想自己八岁时的画作,她浸淫画道二十余年,最是清楚,她现在再努力的想画出一个八岁孩童该画出的画来,就算故意用稚嫩生涩的笔触画出来,其中的意境布局也绝对不会是一个孩子该有的,要是行家见了绝对一眼就能看出来,倒不如仿幅自己八岁时的画作更保险一点。 她想了一会,想起自己上辈子八岁时,曾画过一幅立雪阁的画,这时候拿出来倒是应景应时。 她努力回想着当初自己怎么布局,怎么择景,怎么留白,又是怎么细描的,待回想的差不多,便开始落笔。 待她画完,谢嘉檬却是还在凝神作画,这个时候的她与平时那种随时随地神游的谢家三小姐仿佛完全是两个人,全身心的投入到作画中,浑然忘我,认真而专注,竟有种让人挪不开眼的错觉。 仇希音自是不会打扰她,随手拿起书案上的一本画谱看了起来。 待到日暮西斜,谢嘉檬才啊了一声从画作中抬起头来,“太阳都落山了啊!三表妹你等急了吧?” 仇希音笑笑,起身走动,“有什么可急的?我在看你这本画谱,正看的入迷,不是你突然说话,我都不知道天黑了”。 谢嘉檬高兴道,“你也喜欢?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本画谱了!是从小叔那里硬抢过来的,小叔还跟我讨了好几次呢!” 她说着拿起仇希音的画仔细瞧了半晌,讶道,“三表妹,你记性真好!才第一次进重光小院就能将立雪阁画个八九不离十!比之小叔和四弟的过目不忘只怕也不遑多让了!” 仇希音摆手,“表姐太过誉了,我哪里敢和小舅舅、四表哥相比?” 谢嘉檬拿着画认真看向她,“我说真的,你有名师指点,才八岁就能画出这样的画来,又有这般的记性,日后的成就定然在我之上”。 她说着郁郁不乐一叹,“小叔总是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总是不服气。总觉得只要不跟小舅舅和四弟那样的天才相比,自己总算还是可以的。 不想今天见了表妹,才知道小叔那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果然不错”。 仇希音忙俯身行礼,“表姐谬赞,我实在是惶恐——” “我说的是实话!”谢嘉檬不耐烦打断她,扯着她就跑,“来,我带你去见小叔!你这个天才可是我发现的!我也有功劳的!” 仇希音哑然,这样的事,上辈子谢嘉檬却是没有做的。 她上辈子的性子,着实让人难以亲近,因此谢嘉檬并没有特意要将她引见给谢探微,谢探微也没有对她特别亲近,直到谢嘉树临死前攥着他的手请他教导她,不让她的天赋和灵气泯然于众人…… 仇希音甩了甩头,不让自己再去想那些伤痛,努力让自己沉浸到即将要见到谢探微的喜悦中,她想见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他,见她的小舅舅! 谢嘉檬跑了几步又想了起来,放开仇希音,仔细将她画的那幅画卷了起来,吩咐芋头找了个盒子装着,也不交给芋头拿着,就自己小心翼翼拿在手里,又拉着仇希音往外跑。 仇希音被她拖着,只得跟上她的脚步,急道,“三表姐,我们就这样冒冒失的闯过去,天又黑了,怕是不妥当”。 “妥当妥当,妥当的很!怎么不妥当了,什么礼数啊礼节的,在天才面前都是小事。 小叔说了,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有天分又肯苦学的人,他见了你肯定会高兴的!” “那也不在这一会的工夫,不如我们先遣人去和他说一声,再去拜见他?” “不行,这样的大喜事怎么能拖,现在就去!小叔肯定不会怪罪的!” 仇希音见她兴致勃勃,不忍拂她的兴致,她自己也迫不及待想要见谢探微,知道以他的性子绝不会怪罪自己和谢嘉檬冒失,便也就随她了。 谢家嫡支这一代也就谢嘉柠和谢嘉檬两个女儿,相比起来,谢探微更偏爱谢嘉檬一些,不但自己十分纵容谢嘉檬,还时常劝兄嫂不要过于拘束谢嘉檬,免得扼杀了她的天性和灵气,反倒不美。 因此谢嘉檬在重光院向来是畅行无阻的,她拉着仇希音一路飞奔,重光院的小厮丫鬟见了都是面露微笑,又或是追着几步喊三姑娘慢些,又或是喊谢探微在七录阁中,有客人在,却没有一个人阻止。 整个谢家,在重光院有这样待遇的除了谢嘉树,就只有谢嘉檬了,唔,以后还要加上她一个。 到了七录阁门口,谢嘉檬才放慢了脚步,理了理衣裳头发,十分有经验的道,“三表妹放心,这个时候了,小叔还是在七录阁见的客,要么是极亲近的友人,要么就是不得不招待的贵客。 不管是哪一种,我们进去都没有关系,要是后一种就更好了,说不定小叔这时候正在盼着我们进去,他好有借口赶人呢!” 上辈子的后来,仇希音自也积累了相关的经验,知道她说的绝对是实情,不由抿嘴笑了笑,踮脚扶了扶她跑歪的步摇,“好” 谢嘉檬嘟囔,“母亲非得要我戴这东西,重死了,还容易歪!” 仇希音笑笑,跟着她往七录阁里面走去,一踏进门,她就不由自主提起了一颗心。 于他,她不过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外甥女,而于她,他却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亲人和师长! 她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见到他了! 越靠近,仇希音的心就提的越高,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隐隐发烫,身子也止不住的微微发抖起来。 谢嘉檬的脚步好像突然变得格外缓慢,仇希音甚至有开口催谢嘉檬走快些的冲动,快点再快点。 她的小舅舅,她仿佛等了漫长的一生就为了等待再次见到他卓卓然风举,含着笑叫自己一声音音。 两人的软底绣鞋落地无声一步步登上七录阁的三楼,刚拐过楼梯口,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间一道清朗的声音笑道,“阿檬,音姐儿,快进来拜见宁郡王”。 仇希音脚步猛地一顿,有一瞬间,她根本反应不过来谢探微口中,“快来拜见宁郡王的意思”,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努力的想伸手抓住什么。 最后,她终于抓住了,很软,很滑,只一瞬间,它就从她的指尖溜走了,像是她年少时的幸福,又像是她重生以来的顺遂。 她眼前谢嘉檬的身影开始重叠,笼上了深重的阴影,下一刻,她就失去了意识…… 030 追根问责(一) 仇希音悠悠醒转时,只觉浑身都像蛇刚蜕了层皮,有种虚脱的空荡感。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浮绣着层峦叠翠图案的帐顶,觉得自己脑子里也有种虚脱的空荡感,要是有人在里面大喊一声,肯定能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回音。 “三表妹醒了!” 谢嘉檬压低的惊喜声音响起,接着就是一阵走动声和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丰氏急声吩咐,“快,去将大夫再请过来”。 不多会,仇正深就快步走到了床边,握起仇希音垂在被子外的手,焦声问道,“音音,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仇希音慢慢转过头看向他满是焦灼的脸和紧紧拧起的眉,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舒服?我想吐”。 丰氏刚准备踏进里间就听到这么一句,便又将抬起的脚收了回去,转身吩咐丫鬟,“去将温着的粥和小菜端过来,药熬好了没有?” “来人,去拿漱盂过来,”仇正深说着半抱着仇希音坐了起来,拿了个迎枕垫在她身后,见仇不遂接了丫鬟取来的漱盂,要亲自来接,自伸手接了,示意仇不遂离远些,“来,音音,试试看能不能吐出来,吐出来就舒服了”。 他毫不嫌弃的一手托着漱盂,一手抚着仇希音的后背,仇希音垂下眼,抚着恶心翻滚的心口,努力想让自己吐出来,然而,她只吐出了几口酸水,就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虽然只是几口酸水,一股酸涩的难闻味道还是在房间中弥漫了开来。 谢嘉檬从丫鬟手中接过漱口的茶递到仇希音手边,“三表妹,你漱漱口,马上吃的就来了,你吃几口,看看会不会好一点。 大夫说你是长时间没吃东西,又跑的快了些,心跳过快,才造成的晕厥”。 她说着哽咽了一声,声音压的更低,“都怪我,你到我的院子玩,我连点心都忘了请你吃,还拉着你跑那么长时间的路!” 仇希音从仇正深手中接过蜂蜜-水一气喝了下去,觉得精神稍微好了些,说话也有力气了,忙道,“跟表姐你没关系的,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 谢嘉檬双眼发红,面色却还算平静,今天仇希音好端端的突然就在她面前倒了下去,吓的她当场就哭了出来,她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 “三表妹你不必为我开脱,我做错事就是做错事了,小叔罚我亲自照顾你,直到你病愈,待你病好了,再闭门抄经三天”。 她说着顿了顿,显然是在控制情绪,“就算小叔不罚我,我也要亲自照顾你的,今天晚上我不睡觉了,就在这守着你,你不必赶我,赶我,我也不走!” 仇希音眨眨眼,真好,时隔一辈子,谢探微和谢嘉檬还是原来的模样。 这时,丫鬟送了稀粥和小菜过来,谢嘉檬亲自盛了一碗,坐到床边,一副要亲自喂仇希音的架势,“三表妹,大夫说,你身子虚,暂时只能吃点清淡的”。 仇希音笑着去接她手中的碗,“表姐,还是我自己来吧,下次我摔断了手,表姐再亲自喂我”。 谢嘉檬迟疑,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将碗给了她,兀自不放心叮嘱道,“你要是觉得手软端不住碗,就跟我说啊,我给你端着”。 仇希音不由失笑,不紧不慢将一小碗粥吃了下去,不想一碗粥吃下去,她反倒更觉得饿了,便示意黍秀再给她盛一碗。 她早上只是草草吃了几口东西,在车上吃了几块杏干,中午那样的气氛下,任是谁也吃不下去,她只意思的吃了两口菜,喝了两口汤,就一直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也到了该饿了的时候了。 她又吃了一碗粥,还是觉得有点饿,迟疑着要不要再吃一点,仇正深拿下了她手中的碗,“你才刚醒,不要一次多吃,先缓一缓,我吩咐丫鬟将粥给你温着,过两刻钟再吃”。 仇希音点头,不多会药端了上来,黍秀伺候着仇希音喝下了,仇正深见她精神还好,略略放了心,问道,“怎的大夫还不来?” “我去瞧瞧,”谢嘉檬话刚落音就见仇希音弯着腰,一手捂着嘴,一手快速的挥动着,她完全懵了,根本不知道仇希音想表达什么。 仇正深却立即道,“快,漱盂!” 黍秀忙又取了漱盂来,仇正深一把接过,送到仇希音下巴下方,另一手不轻不重拍着她的后背,动作一气呵成,熟练无比。 当然,仇希音绝不会自恋到以为他是伺候自己伺候习惯了才会养成了这种熟练。 没拍两下,仇希音就吐了起来,她并不是一口全部吐了出来,而是一点一点的往外挤,整个过程显得格外的痛苦而漫长,看得,谢嘉檬和仇不遂都红了眼眶,仇正深更是心痛不已。 好在东西都是刚吃下去的,倒是没有什么难闻的异味。 半天,仇希音才终于停止了作呕的动作,伸出手,谢嘉檬忙将自己手里端了半天的漱口水送到她手边。 仇希音勉强漱了口,却是连坐都坐不住了,靠在迎枕上直往下滑,她疲惫摆手,“你们都别出去吧,父亲,你将表姐也带走,她在这我睡都睡不踏实,我实在没力气了,就劳烦父亲了”。 她说着就完全滑进了被窝里,闭上了眼睛,几乎立即就陷入了黑沉的梦乡。 谢嘉檬正要说话,仇正深压低声音开口,“阿檬,音音说的对,你在这守着,她心中不安,反倒休息不好。 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瞧她,你也听到大夫说了,音音是从胎里带来的弱症,一时半会肯定治不好的,只能靠慢慢调养,没事的”。 谢嘉檬明显是不愿的,却还是乖乖点了点头,仇正深又对仇不遂道,“遂姐儿,你也回去歇着”。 仇不遂忙道,“父亲,还是我在这里守着,若是三妹妹半夜病情有起伏,也能找到主事的人”。 仇正深疲惫拧了拧眉头,“我留在这,你们都回去,外面天快亮了,你也一夜没睡了,你小孩子家的哪里撑得住,听话”。 仇不遂欲言又止,只得和谢嘉檬一起行礼告退,不想正巧和带着大夫一起进来的丰氏迎面碰上了,谢嘉檬立即回头跟着谢氏一起往里走,仇不遂忙也跟了过去。 030 追根问责(二) 那大夫二十来岁的年纪,生的又高又黑又胖,自称叫裴防己,说的却是与刚才差不多。 又说仇希音肠胃弱,每日要定时定量的吃东西,决不能像她今天般一直饿着不吃,待到吃的时候又一次吃许多,最是伤人。 仇正深听了免不得皱起了眉头,当初音音来京城时,是带着仇太夫人的一封长信的,信中详细说明了仇希音平日的饮食住行习惯,以及要注意的事项。 殷殷告诫他,下人总有偷懒耍滑之时,音音又小,不能明白其中利害,他一定要时时紧盯,一是盯着下人尽心,二也是盯着音音不得马虎大意。 不想音音进京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接连大病,明明在江南时,她虽身子弱却是极少生病的。 他这一拧眉,丰氏瞧见了免不得就多想了,冷声斥那大夫道,“裴大夫,你倒是仔细与我说说什么叫像今天般一直饿着不吃,待到有吃食时便一次吃上许多? 你这是在指责我谢家苛待了外孙女,连饭都不让她吃饱?” 谢家因着学子众多,其中又多是富贵子弟,总共延请了四位大夫在家中候诊,其中三位都是致仕的太医,这三位太医中又有两位常驻谢氏学院之中,基本不往谢家来。 剩下一位太医,因着年纪大了,又极有声望,除了谢家几位主子生病,又或是有急症重病,轻易不会劳动他。 只有这位裴大夫年轻,无甚资历,平日的活都是他跑腿,特别这种半夜将人挖过来的活绝对是他无疑了。 他当初是因慕谢氏之名才来了谢家,谢昌见他虽年轻,但做事看病仔细又耐心,最可贵的是极有钻劲,便收下了他。 他平日大多是给管事仆役们看病,与谢家的几个主子基本不打照面,哪里知道后宅之间言语的厉害,本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自是有一句说一句,不想竟被丰氏听出这样的意思来,顿时被问的愣住了。 他根本没听出来丰氏是含沙射影,明为责问他,实却是敲打仇正深。 仇正深却是一耳就听出来了,眉头拧的更紧,正要解释自己绝没有那个意思,就听那年轻黑胖的裴大夫硬邦邦道,“我不知道谢家到底有没有苛待外孙女,但光从脉象上来看,这位姑娘明显是平日就有血气不足之症,加上长时间未吃东西,才会导致晕厥”。 他说着好像生怕丰氏听不懂般,又仔细解释,“简单点说,就是饿晕过去了!从脉象上,这位姑娘至少是吃过早膳之后就没有吃东西,或者说,就算吃了,也绝对没有吃两口,不足以抵饱。 若是正常人,除了饿的难受点外,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这位姑娘只怕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从小就气血不足,平日定然是精心养着,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大问题,今天乍一饿着了,才会如此! 夫人,我话中的意思已经清楚明白的说了一遍! 现在,本着医者父母之心,我倒是要问一问夫人,为何这位应当是贵府娇客的表姑娘为何会在贵府饿了一整天? 若真是按三姑娘的话头,这位表姑娘只是下午没吃点心,晕倒的时候又未到晚膳时分,总不至于会饿的晕倒的!” 丰氏被他义正言辞的一番话气了个仰倒,指着他一连声的喊,“来人!给我将他叉出去!让他滚出谢家弄,我们谢家用不起这样的!” 丰氏出身山东诗书大家,嫁的又是谢家这样的人家,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脏字,这时候气的发昏,竟是连“滚”字都说出口了。 裴防己脊背挺的更直,梗着脖子硬气道,“夫人慎言!裴某来谢家坐诊,是受谢老太爷之邀,不是夫人那些个奴才婢仆,夫人却是没那个能耐叫我滚的! 夫人贵为谢家嫡支主母,是谢氏的宗妇,天下学子之师母,且不论这位姑娘饿晕在外祖家是不是夫人的过错,夫人却连医者的一二实话都听不进去,凭空曲解,横加指责,实在德不足以为谢家主母,谢氏宗妇! 夫人也不必赶我走,我这就去向谢老太爷请辞! 当初我来谢家是因为慕谢氏之家风,学风,但如今,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谢氏的家风我虽没有全部见识到,但主母如此,却也是可以想见了!这样的人家,不留也罢!” 他说着一振衣袖,也不行礼,转身就走,丰氏气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想叫人拦住,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外间一道还带着童音的声音拍手笑道,“哈哈,说的好!这样的人家不留也罢,这位大夫,我瞧着你在谢家做大夫实在是屈才了,倒不如跟我回去。 我求大哥收你做个幕僚,但凡有贪官污吏,你就去骂,绝对能骂醒他们,做出一番事业来!” 男童的声音,在场的众人虽不是都熟悉,但听他口中那种猖狂的口气,以及能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出现在谢家客院的,除了只手遮天的宁郡王唯一的弟弟宁恒之还能有谁? 丰氏刚刚还气的通红的脸瞬间雪白,这件事本来就错不在她,她完全不知情,错在谁都不会在她,她还因为这件事闹的一夜没睡,甚至可以说她是有功的。 本来,她说出那样的话来,不过是见仇正深太过在意仇希音,这件事又可以说是谢嘉檬直接引起的,敲打他几句,免得他迁怒谢嘉檬,说出什么来,伤了谢嘉檬的名声。 不想那大夫却是个不知事的愣头,以一介布衣之身敢如此侮辱她! 不过他说的再煞有其事,再要去找谢昌告状,她也不会惧他,难道谢昌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大夫打她这个主持中馈的主母的脸? 可现在,事情被宁恒之这个外人听到了! 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样的事,就算她完全在理,被个下人这般指着鼻子骂,传出去也是颜面扫地。 更何况无论怎么狡辩,不承认,她心里却是十分清楚,她刚开始出言责骂那个大夫,敲打仇正深,不问是非对错,都是她这个谢家主母,仇正深的长嫂,仇希音的舅母无德无量! 就像那个愣头大夫说的,德实在不足以为谢家主母,谢氏宗妇! 031 恒之于终 那个宁二爷在京中是出了名小霸王,百无禁忌,这次被宁郡王强押到谢家来求学,听说十分不愿,听了这样的是非,又岂能不宣扬的天下尽知?好叫谢家大失颜面? 不,不,谢家不会丢脸,丢脸的只会是她这个谢家的媳妇!是她山东丰氏! 她再是谢家妇也还姓丰,人们谈起这样,只会说,“山东丰氏说起来如何如何诗书传家,又怎么可能比得上谢家? 瞧瞧,谢家娶了丰家的女儿,这回可是连自己的百年声誉都折尽了!” 她不但丢了自己的脸,还丢了父母和整个丰家的脸! 她以后还怎么震服下人,又有什么脸面去与其他命妇贵女相交? 都怪那些个偷懒的奴才,竟然连宁郡王府的二爷摸到了窗户边都没发现! 丰氏此时又慌又急,哪里还能记得自己安排仇希音暂住的这个小院本就是极荒僻简陋的,人手不足,根本不像正经的客院三步一个婆子,五步一个丫鬟的伺候着。 本来仇希音晕倒后,谢嘉檬是要直接将仇希音带到自己的院子去的,丰氏听到消息半途截住了她,生怕仇希音是什么过人的病症,所以才安排到了这个院子。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慌,不能急,更不该先想着是哪个奴才偷了懒,当务之急是稳住宁恒之和那个该死的大夫,但她却浑身都像是灌了重重的铅,不但腿,连舌头都动弹不得。 一直没有吭声的仇正深开口道,“阿檬,你下令下去,这里所有的丫鬟婢仆不许走动,等我回来再说”。 他说着起身往外走去,宁恒之哈哈笑道,“哟,不许走动,我可不是谢府的下人,仇翰林不会也下个令不许我走动吧?” 仇正深快步出了门,晨光熹微中,一个穿着绯红色朱子深衣的男童正站在窗户外的梨树下,嬉笑着看着他,漂亮的小脸蛋上满是精灵古怪的淘气,正是宁慎之唯一的嫡亲弟弟宁恒之。 宁恒之其实已经有十一岁了,只个子小,骨架纤细,跟八岁的仇希音身形个头都差不多,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模样。 他长的与宁慎之并不十分相似,因着年纪小,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下去,乍一看上去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小小的人儿穿着一本正经的朱子深衣,看上去格外的天真无邪,惹人怜爱。 然而,整个京城只要认识宁恒之的,就没有一个敢作死的去“怜爱”他的! 这位小爷仗着长兄的权势横行无忌,虽说因为年纪小,也做不了什么大事恶事,但他总有法子作弄的人灰头土脸,下不了台,京城人人见了都要避让三分。 很显然,这一次,丰氏很不凑巧的撞到了他的枪口上。 仇正深面色淡然,目光沉静,先朝宁恒之俯身一礼,又朝裴防己抱了抱拳,笑道,“仇某正巧有事求见宁郡王,还请宁二爷引见”。 宁恒之哈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就是想拿我兄长压我罢了。 不过这件事本就是我占理,我才不怕,我倒要瞧瞧你能在兄长面前说出一朵什么花来!” 仇正深笑笑,“裴大夫,不如我们一起去见宁郡王?” 裴防己立即点头,他向来有些特殊的癖好,好见大人物就是其中之一。 宁慎之在大萧,那可绝对是比皇帝还有名的大人物,他这样的小民等闲哪里能见得到?现在天上掉下来这样的馅饼,他自然要接着。 他知道仇正深突然提出带他一起去见宁慎之肯定没安好心,但他向来行得正坐得端,根本不怕。 “对了,你那个病歪歪的,爬个楼就爬晕倒的女儿怎么样了?” 仇正深不动声色答道,“没有大碍”。 宁恒之撇嘴,指着裴防己道,“你来说”。 裴防己有样学样的道,“没有大碍”。 宁恒之气的笑了,“谢家都那样对你了,你抓到机会还不赶紧跟他们唱唱对台戏?” 裴防己认真道,“谢家对我很好,到现在为止,也只有谢夫人指责我医术不精。 而且,姑娘家的闺誉最是紧要,别说我与表姑娘无冤无仇,就算有天大的仇恨,我也绝不会无故向个外男细说她的病情”。 宁恒之啧了一声,倒是没有再为难他,仇正深也忍不住瞧了他一眼,不由暗叹,谢氏果然底蕴深厚,一个不起眼的大夫竟然也有这般风骨气度! …… …… 仇正深几人到宁慎之暂居的客院时,宁慎之正站在院子里盯着东方大而鲜红的太阳出神,仇正深与裴防己俯身见礼。 宁恒之蹦到他身边眉飞色舞将刚才谢家的一番热闹噼里啪啦说了一遍,最后还不忘在宁慎之面前给谢家和仇正深各上了次眼药,“大哥,你看,说什么百年谢家,家风严正,也不过如此! 做了错事就算了,这个谢家的女婿,自己女儿受了委屈,他不说去讨个公道,反倒要为谢家遮丑,要来找你求情好压制我!” 宁慎之睇了他一眼,“你这番话说的倒是头头是道,怎的就不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 宁恒之却并不怕他,嘻嘻笑道,“他们谢家做出这样的事来,都不怕非礼勿为,我还何必在乎什么非礼勿听?” 宁慎之不再理他,问道,“不知道仇翰林准备怎么说服本郡王?” 从开始到现在,宁慎之都没有让他们免礼,仇正深只好保持着躬身低头的姿势开口道,“郡王容禀,此事,一错在下官没有照顾好女儿,二错在家嫂因心疼小女口不择言,家嫂与下官皆无可辩驳。 下官不敢奢谈什么说服郡王,只求郡王怜惜闺中女子名声要紧,请宁二爷高抬贵手,所有罪责下官愿一力承担”。 “你如何一力承担?” “但凭郡王责罚”。 宁慎之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眼珠瞳色很淡,色若琉璃,看上去给人一种很冷漠薄情的感觉。 这般落在人身上、脸上,便让人无端觉得脊背发凉,甚至连牙根都隐隐有寒风呼啸穿过。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眼中无丝毫情绪光彩的盯着仇正深,不要说仇正深,就连裴防己都觉得背后冷汗直冒,头皮都抓了起来。 032 慎之于始(一) 宁恒之后退两步,与宁慎之拉开距离,他最怕宁慎之这般看他了,一看他就浑身发毛,头皮都炸开了,虽然宁慎之什么明明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简简单单的看看他。 就算现在宁慎之看的虽然不是他,他却还是心惊胆战的,下意识要离他远一点。 半晌,宁慎之终于悠悠转开目光,再次抬头看向东方在红色的云海中蒸腾的太阳。 仇正深只觉那压在他脊背上的巨大冰山蓦地挪了去,虽然心头的寒意还在,却轻松了许多。 “吁——” 仇正深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吐气吐出了声,不想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噗通坐倒在地。 他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发现裴防己正坐在地上大口吐气,这才放了心,还好还好,他还没有失态。 宁慎之不紧不慢,“裴大夫刚刚那一腔子孤勇呢?” 裴防己知道自己已经出了丑,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一介妇人哪里能同郡王您相比?”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大实话拍到了宁慎之心坎子里,宁慎之的语气倒是温和了一些,“依本郡王看,这件事中最无辜的,一是那位仇姑娘,因家人照顾不周晕倒不说,在她病床前,她的亲人还忙着勾心斗角。 二就是裴大夫你了,明明克己敬业,却无端被人拿来做筏子争斗。 此次后,你约莫在谢家也是留不下去了,倒不如就去了那位仇姑娘身边,用心治好了她,也是你二人同病相怜,一场因缘”。 裴防己愣了愣,忙爬了起来,俯身谢恩,“多谢郡王指点”。 “待治好了仇姑娘,你就到我宁郡王府来,本郡王最欣赏的就是裴大夫这般有气骨的”。 宁慎之既开了口,自然没有他反驳的余地,裴防己再次俯身谢恩,“多谢郡郡王,草民定然全力以赴”。 裴防己懵懵懂懂,仇正深却是心头暗惊,先将裴防己安排进他仇府,又说出这番话来,明明是要借这个机会往他仇府安插一个探子!叫他不敢有丝毫外心! 偏偏又在这当口,叫他连推脱都显得不知好歹! 仇正深也只好开口谢恩,宁慎之道,“仇翰林不必多礼,本郡王这个弟弟最是顽劣,以他人私事为乐事,向来不知道何为非礼勿听。 本郡王因着一番爱弟之心,实在无法管教约束,只好将他送来谢家,仇翰林以为本郡王此行可否行得通?” 仇正深头皮一麻,宁慎之这是在逼着他做出承诺,要谢家收下宁恒之! 百年来,谢家这般声望美誉,自然有那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凭着本事进谢氏书院的想些歪门邪道,甚至有拿谢氏子弟性命做威胁,又或是引谢氏子弟走上邪路,好做胁迫的。 谢家当机立断,立下规矩,凡有此种情形者,谢家就算放弃那个子弟,受壮士断腕之痛,也绝不让小人得逞,败坏谢氏书院名誉。 宁恒之顽劣之名响遍京城,此番又以谢氏主母的声名做玩笑之语,若是闹开了,丰氏自然讨不了好,宁恒之也就别想进谢氏书院了。 他本来打算若是宁慎之兄弟咄咄逼人,不肯相让,便用这一点来威胁宁慎之兄弟,不想,宁慎之也不知怎的几句言语之后,反倒用这件事来拿捏他! 仇正深背后又开始密密起了冷汗,此时去想宁慎之到底是怎么做到将宁恒之错处当成了他的软肋来拿捏他已经毫无意义,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到底该怎么应对! 宁慎之抛出这样的问题来,他能给出的回答只有两种,要么行不通,为了风骨和谢家的传承,不向权贵折腰。 要么行得通,不顾谢家的传承,迎合宁慎之兄弟。 毕竟,如今在大萧,宁慎之不说是一手遮天,至少也遮住了半边天,那半边天还是他自己让出去的,与他作对,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仇正深再次俯身下拜,“郡王见谅,下官只是谢氏之婿,从未进过谢氏书院求学,亦从未参与过书院选录弟子,郡王垂问,下官却是丝毫不知的”。 宁慎之挑眉,“本郡王问的是你的看法,仇翰林毕竟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于这读书的事,自是比本郡王知晓的多,难不成竟是一两句话都说不出来?” 仇正深暗暗叫苦,这样的事,他插手绝对讨不了半点好,甚至稍不留心就折腾的两头不是人,。 不想宁慎之竟是咄咄逼人,非得要他说出个是非对错来,他若是一味推脱责任,他定然也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仇正深微一沉吟,诚恳开口,“宁二爷虽偶有顽劣,却是天资聪颖,又是郡王亲弟,他日定然有大成就,只是因年少尚需磨炼。 不是下官自夸,若是宁二爷进了谢氏书院,定然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前程不可限量!” 宁慎之睇了他一眼,喜怒不明,“仇翰林乃庶吉士、翰林出身,这读书上的事,定然说的不错的,此事本郡王知晓了,你们去吧”。 仇正深没想到说了半日,宁慎之竟然一句约束宁恒之不宣扬出去的准话都不给,只简简单单一个“知晓了”就打发了他,只他却根本不敢多言,又行了一礼,与裴防己一起退了出来。 出了宁慎之的院子,仇正深便低声请求裴防己不要声张,又请他日后多多挂心仇希音的病情。 裴防己这回倒是十分爽快,保证绝不会张扬出去。 仇正深这才辞别他,匆匆赶回了仇希音暂住的院子。 这时候,丰氏早就恢复了冷静,端坐在花厅中等他,虽然竭力压制,她见到仇正深那一刻,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双眼蓦地亮了起来,那是期盼的亮光! 仇正深在宁慎之那里吃了许多暗亏,只他涵养极好,并不将郁气发泄到丰氏身上,行礼过后,便将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丰氏一听就慌了,“那怎么办?这收弟子入学的事,父亲和夫君是绝不会让我插手的!” “大嫂勿慌,”仇正深忍不住瞧了丰氏一眼,果然山东丰氏的家教就是比不上谢氏,如果此时是谢探妙,就绝不会这般慌张,连这样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 033 慎之于始(二)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就看宁郡王肯不肯抬一抬手,若是他只是空口说一声会约束宁二爷,我们反倒要不放心。 如今他提出想要让宁二爷进谢氏书院,反倒是好事,只要宁二爷如愿进了书院,自然就前事一笔勾销,他日宁郡王就算再提起也是无根之萍,毫无根据。 宁二爷聪慧活泼,又有宁郡王那般的兄长在后,只要不出大错,定然能顺利进入谢氏书院,宁郡王是关心则乱,才会有此一说。 如今大嫂根本不必做任何事,以不动对万动,只等宁二爷顺利进入书院就万事大吉,如果父亲或大哥明确说出不会收下宁二爷,再想办法”。 丰氏这才松了口气,“你说的对,是我想得多了”。 仇正深便又朝她抱了抱拳,“既然事情解决了,我去瞧瞧音音,大嫂也一夜没睡了,快回去歇着吧”。 丰氏点头,抿了抿唇,却还是没忍住问道,“不知妹婿这次会在家里住几天?” 她这是怕他走了,到时候要是宁恒之入学出了差错,她没有可以商量的人! 仇正深垂头行礼,“我只求了三日的休,明天定然是要回京的,娘子和音音她们要住几天,但看娘子心意,到时我再来接她们”。 丰氏这才放了心,仇正深行礼离去,快步去了仇希音的房间,仇不遂坐在仇希音床边的锦凳上,见了他,起身行礼。 仇正深摆手,见仇希音还沉沉睡着,谢嘉檬趴在她床边没有动静,想是也睡着了。 仇正深面色微柔,压低声音对仇不遂道,“我还有事,这里先交给你,约束下人不许胡乱说话,再吩咐将次间的炕收拾出来,让婆子将阿檬抱过去睡一会”。 仇不遂应下,仇正深便先走了,谢嘉檬睡的很沉,被婆子抱到次间那么大的动静都没醒。 仇不遂一夜没睡,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很困,经这么一闹一点睡意都没了,索性吩咐丫鬟去取了书来坐在仇希音床头看。 一直到晌午时分,仇希音才终于醒了,仇不遂这时候困劲又上来了,见她醒了,吩咐谢府的丫鬟去准备伺候仇希音洗漱吃东西,开口道,“音姐儿,上午大哥、小舅和大表哥、四表弟都遣了人来问。 只父亲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来探视,恐扰了你休息,他们就没来了,只命人送了些东西来,我吩咐你的丫鬟收好了。 还有就是,今天早上宁二爷过来闹了一场,父亲吩咐了不许任何人张扬,妹妹你当时睡着,根本就不知晓,却也要记得约束丫鬟”。 仇希音一听到宁恒之的名字就知道事情肯定闹的不好看,见仇不遂不欲多说,又一脸困倦,便都乖乖应下,催促仇不遂去休息。 仇不遂实在困的很了,又叮嘱了几句,告辞走了。 仇希音一觉睡醒,还是觉得浑身发虚,由丫鬟们伺候着洗漱吃了些清淡的小粥,又喝了药,便示意谢府的丫鬟都退下,只留了黍秀下来,她这次到谢府只带了黍秀一个。 黍秀仔细挑了个迎枕,调整好位置,扶着她靠上去,这才将今天早晨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黍秀用的是吴地话,说的又轻又快,她比仇希音大四岁,今年十三,伺候仇希音五年多了,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着实是吓着了。 黍秀知道的也就是仇正深带走宁恒之和裴防己之前的事,之后,仇希音见谢府风平浪静,谢嘉檬又好端端的睡在次间,猜到仇正深肯定已经按下了这件事。 这一点却是在她意料之中,从根本上说,这件事谢氏和宁恒之都有错。 谢氏苛待医者,言语失量,固然是有错在先,但宁恒之窥人隐私,出言讥讽,甚至要挟,事情闹大了,他也得不了好儿,特别是在他要进谢氏书院的关头。 宁慎之城府极深,待人向来十分的机心,十分的防备,没有一分的真心,他所有的真心都给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太祖母荣和长公主,另一个就是宁恒之了。 他绝不会允许伤到宁恒之的事情发生。 仇希音闭上眼睛,深深吐了口浊气,其实要真的论从根本上说,这整件事本就不该发生才是,是她—— 要不是她乍一听到宁慎之也在就吓的心跳骤停,眼前发黑,也不会突然晕倒,她身子再弱也不至于虚弱到那种程度的。 上一辈子,她第一次碰到宁慎之是在谢探微二十岁的生辰。 那时候,她与仇不恃几乎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她心中厌烦,又暂时没有办法在不引人怀疑的前提下毒哑她或是弄残她,便时常到谢家长住。 当然,如果她知道后来事情会演变成那样,就算引起别人怀疑,她也一定会趁仇不恃羽翼未丰之时,直接弄死她! 这都是后话了,当时,她懒得与仇不恃争来斗去,便经常来谢家长住。 谢探微十分喜爱看重她,比之谢嘉檬尤胜几分,几乎天天将她带在身边,随时指点。 谢探微时时将她带在身边,她有时自然免不了和谢氏书院的学子碰面。 在谢氏书院所有人中,她最讨厌的就是宁恒之,宁恒之生了一双与宁慎之几乎一模一样的丹凤眼,单眼皮,看人总有股子用眼尾子看人的感觉。 宁慎之身居高位,性子沉静,用眼尾子看人就让他有了种冷漠而不怒自威的气质。 宁恒之一来年纪小,二来个头小,又跟只猴子似的一刻不得安宁,一双眼睛总是滴溜溜的发着光寻人的错处短处狠狠嘲笑一番,再这般用眼尾子看人就有种让人想厌恶之、唾骂之、殴打之的气质。 从第一眼起,仇希音就不喜欢宁恒之,后来慢慢知晓他的性子就更不喜欢他了。 不知道宁恒之是不是发觉了她对他的不喜,一双滴溜溜的贼眼整天盯着她,成天不是挑她的刺,就是各种恶作剧吓她惹毛她。 她畏惧宁慎之的威势,生怕给小舅舅惹麻烦,只能尽量躲着他,躲不掉就不理睬他,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管他折腾出个什么门道来。 好在宁恒之对谢探微还有几分敬畏之心,不敢当真闹出什么大事来,两人虽然不和,却也不至于水火不容,两人关系真正恶化是在她嫁入宁郡王府后…… 仇希音想到这长长吐了口气,将自己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那时候宁恒之在谢氏书院求学时,她虽不喜他,却也能维持个面子上的情分。 有时候他来寻谢探微,她也给他传个话,有时谢探微不在,她也能站在那里和他说上几句,问问他有什么事,告诉他谢探微什么时候回来等等。 谢探微二十岁生辰时,宁恒之来给他送贺礼,身边就站着宁慎之。 虽然宁慎之没有大张旗鼓的来,但他往宁恒之身边一站,那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却还是让所有人立即就认了出来,包括她。 宁慎之并没有久留,只与谢探微说了几句话,留下一份随礼,就走了,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上一辈子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实在平淡又平常,然后这一辈子,她再见他,竟是生生—— 034 防己防人 仇希音再次深吐了口气,她原来以为像宁慎之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只要她不与宁恒之有交往,她甚至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他。 不想重来一世,她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竟是连这一点都变了! 她竟然现在就遇到了他! 虽然仇希音一点都不想有这样的巧遇,但经过这一件事,却不得不认清事实。 京城统共就这么大,仇正深与宁慎之同朝为官,宁恒之又要来谢氏书院求学,他们其实有很大的几率碰上! 碰上就碰上,没有什么好怕的! 她现在还是个八岁的黄毛丫头,宁慎之总不至于就看中了她! 就算日后,他还是像上辈子般看中了她,他也绝不至于下作到强娶她的。 甚至,就算他要强娶她,只要她坚决不同意,仇正深和谢探微都会帮她。 更甚至,仇正深和谢探微都不帮她,她也总能想到办法不嫁的! 她一次又一次的安慰着自己,只要她保持一颗平常心,用正常人的敬畏感来对待他就行了。 他们男女有别,又相差了那么大的年纪,就算碰到了,也绝不会有机会多说话,没有什么好怕的。 她现在要担心的是丰氏的反应,虽说仇正深将事情压了下去,但以丰氏的性子,肯定会迁怒到她这个“罪魁祸首”头上。 虽说不会明面上给她什么小鞋穿,但不喜她是肯定的,她是谢嘉树和谢嘉檬的母亲,她却是不愿和她交恶的,总要想点办法才好…… …… …… 她想着就又沉沉睡着了,到了傍晚时分,仇正深来瞧她,见她精神还好,略略放了心,劝谢嘉檬回去,谢嘉檬却坚决不肯,一定要留在这里照顾仇希音,仇正深见她坚决也就算了,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第二天,仇希音再醒来就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待到她和谢嘉檬一起吃过饭,又喝了药,差不多就到巳时了,小丫头就来报说裴大夫来了。 仇希音本没有在意,待见了裴防己顿时一愣,裴防己怎么会出现在谢家? 裴防己谨守本分,垂着眼为她把了脉,仔细将她的病情和她说了一遍,又叮嘱要好生养着,倒是与江南的大夫说的大差不差。 裴防己说完了正事,最后道,“仇姑娘,是这样的,因为种种因由,我已经辞了谢家的差事,宁郡王吩咐我留在你身边,待你的病根治好后再去宁郡王府。 从今天起,我可能要不时给姑娘把脉,查看姑娘的身体状况,好随时更换汤药,以确保姑娘早日病愈,还请姑娘多多关照”。 仇希音被他一番话说的心惊肉跳,几乎没当场喊出声来,好半晌才勉强控制住跳的过快的心,问道,“裴大夫,宁郡王是什么意思?” 裴防己莫名,“什么什么意思?宁郡王说我们因你晕倒之事相识,也是缘分一场,我是大夫,自该治好你的病,也算是了了谢家最后一桩差事”。 仇希音又问道,“宁郡王在跟你说这个时,我父亲在不在?” 裴防己点头,“你放心,我不白替你看病,宁郡王说会按月给我工钱,你父亲坚持要再给我一份,正好我也缺银子,就收了”。 仇希音,“……” 果然就算是裴防己冷不丁的出现在了谢家,他那个性子也还在那,一点没变,她还是去问仇正深可靠一点。 她又问了几句,裴防己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问不出更多的东西,她就打发他走了。 上辈子,从她嫁到宁郡王府开始,就是裴防己给她调理身体,一调理就是一辈子。 宁慎之死后,他也还兢兢业业的跟着她,虽然那时候她树倒猢狲散,虽然他那时候已经是名震天下的神医。 她离开摄政王府时,除了几个贴身大丫鬟跟着她,就只剩下了个裴防己。 裴防己刚走不久,谢嘉树就来了,带了许多点心零嘴儿,先是蹙着眉教训了一番谢嘉檬不懂事,又一本正经的哄她道,“三表妹,我听嬷嬷说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喜欢可爱精致甜丝丝的点心和零嘴儿,我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些,你瞧瞧,喜不喜欢?” 他这般肃着一张嫩脸小大人般说话,在很久的以前曾是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会心一笑,也是她孜孜不倦追查他死因的动力之一。 此时见了,她只觉窝心的让她直想掉眼泪,忙拈了个小猫儿形状的半透明橙色糕点塞到嘴里。 “怎么样?” 谢嘉树双眼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给人以一种认真到执着的错觉。 仇希音粲然一笑,拈了一块递到他面前,“好吃!你也吃啊!” 谢嘉树接了放进嘴里,嘴角微微抿出一丝笑来,道,“是不错,三姐,你也吃”。 谢嘉树和仇希音口味一样,十分喜欢这种精巧偏甜的小点心小零嘴儿,一连吃了好几块才捧起茶杯漱了口。 曾经无数个黄昏,他们就是这样你一块我一块的,一会就能将一盘子点心解决掉,然后齐齐吃不下晚食。 也曾经有无数个午后,仇希音非得拉着眼皮直打架的谢嘉树一起寻找食谱,比较哪个做出来会更好吃,然后挑一个出来交给厨娘,一边念给她听,一边指挥着她做出来。 虽然,那些个点心做出来大多都是不能吃的下场。 仇希音想着不由摇头失笑,她果真是老了,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记忆碎片都能让她回味半天,然后露出会心的笑来。 谢嘉檬撇撇嘴,嘟囔,“有那么好吃么,看你一边吃还一边笑!” 仇希音认真道,“很好吃的!嗯,跟江南的点心一点都不一样,各有各的好吃!” 仇希音说着又拿起一块蟹黄色的小兔子点心吃下,这才端起茶漱口。 谢嘉树见她不吃了,开口道,“三表妹会不会打双陆?” 她自然是会的,以前谢嘉树经常提出要陪她打双陆,她以为他喜欢也就努力去学,好不容易学的稍稍精通一些,她才发现,谢嘉树也不知道是从哪得来的消息以为她喜欢,所以才一直陪她打o(╯□╰)o 虽然她刚得知事情真相时,又好气又好笑,但谢嘉树死后,每每想起这件事来,她却只觉温暖。 她与谢嘉树相识相处前后加起来只有八个月,两百六十一天,这样温暖的小点滴布满在他们这两百六十一天相处的时光,每一点,每一滴,都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每一点,每一滴里面都藏了一条小小的彩虹。 “会一点,只是不精”。 仇希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按着一个刚认识不久的表妹该有的模样有些羞涩的说道。 这样美丽的误会就算再来上一辈子,也该要延续下去的。 “我也只会一点,左右无事,打发打发时间”。 谢嘉树这般说着,仇希音却知道他定然是前天晚上刚学的,就跟上辈子一样。 在认识她之前,他根本不会学这种闺中偏爱的游戏来“打发时间”,他向来好学,只会觉得时间不够用,又怎会用得着“打发时间”? 035 谢氏探微(一) 仇希音就命黍秀将主屋外的小院子里的石桌石椅铺上锦垫,表兄妹几个到外面一边晒太阳一边打双陆,嗯,点心当然也是要带上的。 双陆比围棋要简单的多,主要就是掷骰子,棋子的走动有骰子的点数决定,谁最先把所有棋子移离棋盘就算赢。 虽然很大程度上要靠运气,但也有技巧,要计算棋子的路线决定怎样才能最快将棋子移到棋盘外。 仇希音三人轮流对弈,输的就下场换下一个,有个胜负淘汰的机制在,三人倒也玩的兴致勃勃。 谢嘉檬玩的激动了,经常把骰子掷出了棋盘外,害得谢嘉树不时警告她不许耍赖。 半个时辰后,丰氏满脸笑容的出现了,身后的浩浩荡荡的带了两列丫鬟,每个丫鬟手中都捧着托盘,仇希音一眼看过去,药材吃食衣裳首饰应有尽有。 丰氏来了,三人都放下棋子,起身行礼。 丰氏摆摆手,一把抓住仇希音双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就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来,笑道,“音姐儿这气色瞧着好了许多,应是没有什么大碍了,舅母也就放心了”。 仇希音忙俯身谢罪,“是音音不懂事,给舅母添麻烦了”。 丰氏拉着她不让她弯下腰去,嗔道,“这丫头说的什么话,一家人哪里那么外道!” 丰氏又问了几句,叮嘱她好生歇着,又嘱咐她安心在这里养着,这次一定要在谢家多待几日云云,最后又叮嘱谢嘉树和谢嘉檬不许扰了仇希音养病,这才走了。 丰氏刚走不久,黍秀还没将她送来的东西安置妥当,就又有个管事婆子带着一大队丫鬟来了,个个手里也都托着托盘,托盘里的东西也大差不差的是些吃食药材,首饰布料,却是谢老夫人命人送来的。 仇希音不由瞧了谢嘉树一眼,心中暗叹,隔了一辈子,她的小表哥还是以前的模样,用自己的关心和陪伴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亲近爱护她这个表妹。 从小到大,他喜欢的东西太少,喜欢的人更少,每每发现他喜欢什么,谢老夫人和丰氏都会用尽全力留住送到他面前。 上辈子,她与谢嘉树亲密后,丰氏总是隔三差五的遣人去邀她来谢家小住,不是仇正深坚持,她根本就不会放她回仇府。 现在,他刚刚在这个小院停留了半个时辰,一直都只遣丫鬟来问几句的丰氏露面了,连谢老夫人也遣人送来了东西。 “哟,这么热闹”。 仇希音迅速扭过头,双眼迸发出惊喜的光芒来,是小舅舅! 谢探微这时候正处在变声期,声音沙哑难听,说起话来颇有些鸭子嘎嘎叫的精髓,他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说话都刻意压低声音。 可就算他压低了声音,也还是鸭子嘎嘎的压低声音叫,十分有特色,仇希音一耳听就听出来了。 正要挪动脚步奔过去的仇希音猛地顿住脚步,宁慎之! 那站在谢探微身边的不是宁慎之又是谁? 即使他现在也还是个刚满二十的少年,比之十多年后瘦弱许多,她也绝不会认错! 她又开始有头重脚轻的感觉,眼前直发黑,忙伸手扶住石桌,不行,冷静,要冷静! 她要是再晕倒,只怕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来! 何况这次不像上次只有谢嘉檬在她身边,谢嘉树就在跟前,谢探微和宁慎之很快就能到,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她只要稍有异色,就一定会被他们发现! 冷静! 那边谢探微笑道,“于始,站在阿檬身边的就是晕倒的那个”。 仇希音瞪大眼睛,谢探微说话的口气随意含着隐隐的亲近,还与宁慎之以字相称,显是与宁慎之颇为要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从来不知道? 谢嘉树还没夭折时,她与谢探微很少见面,对他了解也不多,难道说在谢嘉树夭折前,谢探微曾与宁慎之要好过,只不过后来逐渐淡了? 被这件事一打岔,她反倒镇定了许多,那种脚下发飘的感觉也渐渐消失,她不动声色往谢嘉檬后面站了站。 谢嘉檬和谢嘉树都在,就算宁慎之来了,约莫也是轮不到她说许多话的。 宁慎之没有接话,两人不多会就到了跟前,仇希音随着谢嘉树和谢嘉檬行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宁慎之的目光一下就越过了谢嘉檬落到了她身上,盯了她一会才挪开了。 谢探微摆手免了他们的礼,眼神扫过石桌上,就笑了,“已经有精神玩了,看来好的差不多了,我就说小孩子家的生病是常事,偏偏姐夫紧张的什么似的,害得我真的以为音姐儿得了什么绝症”。 他说着招了招手,“音姐儿过来,给舅舅好生瞧瞧”。 仇希音只能硬着头皮低着头慢步走到他面前,谢探微啧了一声,“音姐儿你这样低着头,是想舅舅蹲下来瞧你么?” 她不能就因为宁慎之站在旁边,给谢探微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仇希音偷偷吐了口气,福身行礼,脸却抬起了起来朝谢探微粲然一笑,甜甜叫道,“音音见过小舅舅”。 曾经无数次,谢探微都扼腕长叹她的性子太过沉闷阴郁,曾经无数次,谢探微想方设法,搜寻天下宝贝,甚至不惜自己亲身上阵就为搏她一笑。 以至于他死后,她每每想到他,一切都是空白,唯剩那一句,“音音,给小舅舅笑一个”。 仇希音努力睁大眼睛,控制住眼中的泪意,让嘴角的弧度扩大,小舅舅,我回来了,以后,我天天笑给你看! 视线短暂的迷蒙之后,时隔三年,谢探微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036 谢氏探微(二) 谢探微穿着月白的圆领袍子,下摆一丛茂密盛开的兰花,领口袖口用金线绣着朵朵飘飞的兰花,在阳光下若隐若现闪着耀眼的光,腰系玉带,乌发用同花色布带随意束起,微微垂着头看她,与谢嘉树一模一样的双眼噙着随意悠然的笑,天质自然仪态古雅。 他站在那里,便如人间的曜日,世上所有的色彩似乎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即便站在以容止气度名噪一时的宁慎之身边也毫不逊色。 小舅舅! 是她的小舅舅! 仇希音竭力控制着顽强的想往上涌的泪意,又叫了声小舅舅。 尽管她竭力冷静,重见谢探微的惊喜还是让她不自觉的紧张了,让她狂喜了,不自觉冒出了吴地话,反倒误打误着,让她本就清脆甜软的声音越发的甜的几乎渗出蜜来。 谢探微眼前猛地一亮,俯身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拧上她的脸蛋,目光灼灼的盯着她,“音音,快,再叫声小舅舅听听!” 仇希音愣愣眨了眨眼,没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又叫了声小舅舅。 谢探微又忍不住拧了拧她的小脸蛋儿,只觉从耳朵熨帖到心底眼儿,他为那恼人的变声期烦恼已经很长时间了,于是越发在意美妙的嗓音。 仇希音这把又嫩又甜还带着奶香味的嗓子配上那软侬的吴语,正好戳中他的萌点,直让他恨不得叫仇希音对着他的耳朵再叫上一百遍小舅舅。 谢探微脸上的欣喜之色太过明显,仇希音约莫也就想明白了,脸上的笑就越发的甜了,又叫了声小舅舅。 谢嘉檬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了屋子,这时候又跑了出来,手里扬着一幅画,高兴喊道,“小叔小叔,这是三表妹画的画,你来瞧瞧!” 仇希音心头一跳,宁慎之还在这! 不管宁慎之这辈子会怎样,她都不想在他面前留下任何印象,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最好宁慎之能根本看不见她的存在! 可现在,谢嘉檬当着宁慎之的面要谢探微评点她的画! 只事已至此,她再阻止反倒适得其反,她只好随着谢探微一起去看自己的画。 谢嘉树也没看到过,不由也伸了头去看,谢探微仔细看了一会,问道,“小四,你瞧着如何?” 谢嘉檬抢着道,“这是那天三表妹第一次去重光小院的立雪阁坐了一会,回来就画的”。 谢探微听了惊讶挑高眉头看向仇希音,又去看她的画。 谢探微看了半晌,眼中就带上了欣赏之色,忍不住伸手去拧仇希音的脸蛋,带着几分哄孩子的口气道,“这幅画太过中规中矩,看不出太多的东西,不过至少能看出来我们音音的基本功打的十分扎实,定然是每天勤学苦练的——” 他话音未落,就被女童特有的尖利叫声突兀打断,“仇希音,你在干什么?” 仇希音眨眨眼,她什么都没干好吧,仇不恃你这句话该问的是小舅舅吧? 谢探微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收回手,有些惋惜的甩了甩,嗯,新外甥女不但声音甜,皮肤也嫩,拧起来手感真好!果然江南养出来的女孩儿就是不一样! 他想着不由扫了一眼气势汹汹冲过来的仇不恃,嗯,果然还是江南的水土养人,这两个好像是双胞胎的说。 谢探微装作没有看到气势汹汹而来的仇不恃,继续道,“这两天,你得空好生画一幅画我瞧瞧,若是你在这方面有天分,总不能就随便埋没了”。 仇不恃刚跑到跟前就听到了这番话,不由鄙夷道,“她一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会画什么画,小舅舅你还是别为难她了”。 谢探微面色一厉,“乡下长大的野丫头?她是你一母双胎的姐姐!你的教养呢?” 谢探微性子随和散漫,对小辈更是慈爱纵容,虽然十分头疼仇不恃骄纵,但大多时候都只是避着走,实在躲不掉也就无奈笑笑,这还是第一次这般疾声厉色的教训她,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仇不恃被骂的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捂着脸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转身就跑。 谢探微眉头紧皱,早没了刚刚的好心情,有些烦躁的甩了甩手。 他刚甩了两下,就感觉到手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了,仇希音清甜嫩软的嗓音再次响起,“小舅舅,莫生气”。 谢探微有些诧异的低头看去,仇希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漆黑的瞳孔中盛满的都是真诚和孺慕。 谢探微不由抬手摸了摸她眼尾长长的弧线,笑问,“怎么?恃姐儿骂你,你不生气?” 这么多年来,仇希音早将他的性子摸的八八不离十了,知道一味的说什么姐妹情深不生气,谢探微不是嫌她过于软弱,就是怀疑她在说违心话,索性坦言道,“生气自然是生气的,但小舅舅已经帮我教训过她了,而且这么多人在,我总不能骂回去吧,显得我多不乖啊!” 只要小舅舅能开心顺心,她豁出去一张老脸装甜装乖又算得了什么? 谢探微失笑,仇希音笑的越发甜了,“小舅舅你笑了,可不许再生气了”。 谢探微又忍不住伸手拧了拧她脸蛋,“乖了,好好养病,闷了就让你表哥表姐来陪你玩,画画好了就送来给我瞧”。 仇希音应下,宁慎之忽地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谢探微,简单道,“见面礼”。 谢探微恍然,“呀,你不说我竟忘了,我还没给音音见面礼!” 他说着随手将玉佩递给仇希音,“音音,谢谢郡王赏,改日我给你寻个好东西”。 仇希音努力自然的双手接过玉佩,强忍着远远扔了的冲动,俯身道谢,“谢郡王赏”。 宁慎之说了声免,声音冷淡,谢探微却到底是被仇不恃扰了兴致,开口道,“你们继续玩儿,我们走了”。 他说着摆摆手,和宁慎之并肩往外走去,等他们走远了,谢嘉树便也告辞了,说明天再来瞧她。 待人都走了后,仇希音和谢嘉檬说自己回房间躺一会,一等出了谢嘉檬的视线,她就立即将宁慎之的玉佩扔给了黍秀,长长吐了口浊气。 黍秀接过,咦了一声,“姑娘,这是什么玉,摸上去竟然是热的”。 仇希音扫了一眼,又厌恶撇过头,敷衍道,“可能是蓝垣暖玉”。 黍秀上下打量了半晌,又追问道,“蓝垣暖玉?那里的玉都是热的?” 麦芒和黍秀都是从她四五岁时起就跟着她一起长大的,仇希音虽然一点都不想在宁慎之送的玉佩上多说半个字,却还是耐着性子答道,“蓝垣产玉极少,只每出一块玉都必定是极品,其中又以暖玉最为珍贵,能强身健体,最是适宜体弱的老人与孩童佩戴”。 黍秀一听忙道,“那姑娘还是戴着吧,这个要不要贴身戴的?奴婢给姑娘重新串个绳儿”。 仇希音摆手,“不必,先收着”。 黍秀见她坚决,不敢再劝,嘟囔道,“宁郡王就是宁郡王,随便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好东西,偏偏姑娘你还不爱戴”。 她生怕坏了好东西,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个合意的小方盒,仔细用软布将玉佩包好,塞进香囊,然后才将香囊放进盒子里,又在香囊四周密密塞上软布,这才拿着方盒放到了仇希音梳妆盒的最底层。 仇希音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看着看着就失了神,上辈子,宁慎之好像也寻了这样一块蓝垣暖玉让她贴身佩戴,他是从来不吝于向她,向世人展示自己对她的周到体贴的。 可惜,她还是怕他,又怕又恨,还好,今天总算没有失态,虽然从头到尾她都没敢抬头看宁慎之一眼。 除了刚开始她感觉宁慎之的目光直直落到自己身上,后来也不知道宁慎之是没再注意她,还是她乍一再见谢探微太过惊喜,根本顾及不到其他,倒是没发觉宁慎之多注意她。 本来也是,他位高权重,又是外男,哪里会多注意她一个闺中小姑娘,她不能再一直深陷于过去,带着对他的恐惧继续过这一辈子…… 037 不遂于力 傍晚时分,仇正深来了,说自己第二天一早就要走,让她好生在谢家养病。 仇希音应了,问起裴防己的事,仇正深约莫是怕她无心之下出了错都不知道,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和她说了一遍,最后忧心忡忡道,“宁郡王突然安插了个大夫进来,又是在我要授少傅的时机,目的绝对不简单。 音音你一定要记得在裴大夫面前不能胡乱说话,更要约束下人,除了病情外,其他一概不能说”。 仇希音点头,仇正深却还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尽量少和他说话,过几天回京,和他说话时一定要姜嬷嬷在一旁伺候着,说错了话,姜嬷嬷也好随时帮你圆过去”。 仇希音依旧乖乖答应了,不管宁慎之有什么目的,都不可能是针对刚进京城的她。 不过不管怎么样,仇正深说的对,提防着点总是好的。 仇正深又叮嘱了几句才不放心的走了,他走了不多久,仇不遂就来了,给她带了几本闲书,见她精神不错,就和她说起了话。 又问她平日读什么书,直说了半个多时辰才告辞了,瞧着倒真的只是来探病的模样。 仇希音上辈子跟这个二姐打交道不多,她初到京城卧病的那段时间,仇不遂也时常来探病,只她几乎每次都和仇不恃一起,仇希音自然不会多热情。 每次她都是待上一会就走,而且基本都是她劝着到处找茬的仇不恃快些回去,是十分有长姐的风范的。 就像那天她晕倒,她陪了整整一夜,又像现在,她在她病中送闲书给她打发时间,又来陪她闲话。 对于这个长姐,仇希音上辈子了解的不多,也就是她卧病,她去探她的那几次见面,每次都是匆匆来去。 之后,她就得了谢嘉树垂青,被丰氏硬是留在了谢家,直住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仇不遂急病没了,直到那时,她在谢家的第一次长住才在丰氏极不情愿中结束,匆匆赶回京城奔丧。 仇希音不知道这自己这个长姐到底如何,只不过一直到现在,她都没像仇不恃般对她表现出什么恶意,也一直努力的在做一个长姐该做的事,她自然也就努力做出一个妹妹的样子来,尽量热情的接待她,又客客气气的送她走。 第二天,仇希音刚用过早膳,仇不遂又来了,她是来和她说仇正深带仇氏母子一早走了的事,又说谢氏准备再住三天就走。 她说着安慰仇希音道,“父亲走前吩咐了,若是你到时候身体还未痊愈就先在外祖家住几日,到大好了再让兄长送你回去,你也不必着急”。 就算让她在谢家住一辈子,她也不会着急的,仇希音点头,又歉然道,“都怪我身体不争气,给父亲母亲添麻烦了”。 仇不遂皱了皱眉,“音音,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们是一家人,你生病了,我只有心疼心焦,说什么麻烦的话就太外道了”。 她说着似是觉得自己用词过于激烈了,伸手握住仇希音的手,认真看着她,“音音,你要记住,父亲母亲将你送到江南太祖母身边养大,只是为了你能健康长大,绝不是不喜欢你,更不是不要你。 我知道你回来后受了不少委屈,日后你就会明白了,祖母和母亲就是那般的性子,并不只是对你一人。 至于恃姐儿,的确娇蛮了些,你是姐姐,若是小事免不得要让个三分。 但若是恃姐儿真的过分了,你单管与父亲说,父亲会为你做主的,我也会尽量约束她”。 不管仇不遂到底是纯粹关心她这个命途多舛的妹妹,还是另有目的,这番话总是好话,仇希音乖乖点头,谢过她提点之恩。 仇不遂就宽慰一笑,“太祖母来信时常夸你乖巧懂事,果然不错,你且记着我的话,以后就明白了,兄弟姐妹间固然有争风摩擦之时,却是血浓于水,至亲总是至亲的”。 仇不恃可是从小就恨不得她死的,从来没管过她到底是不是至亲! 仇希音继续点头,一副十足乖巧的小妹妹模样,仇不遂正要再说,就听黍秀在外头扬声道,“姑娘,大表少爷来瞧姑娘了,已经到院子口了”。 仇不遂腾地站了起来,脸上迸发出惊喜的笑容来,不但眼睛,似乎连脸都在发光。 她的喜悦实在太过显眼又突然,让仇希音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仇希音心念微动,仇不遂,竟是心悦谢嘉木的,她上辈子却是一点不知晓的。 仇不遂下意识朝门口小跑了两步,才想起了仇希音,猛地顿住步子,顿了顿,才回过头来,努力自然朝仇希音笑道,“大表哥来了,音音,我们去迎迎吧?” 仇希音装作根本没发觉她的不对劲,也朝她灿然一笑,点头,“嗯,那我们快点”。 她说着提着裙子也小跑了两步,牵起仇不遂的手一起往外跑,“二姐姐,快点!” 仇不遂这才放了心,又笑了起来,“好,我们快点”。 谢嘉木穿着竹青色的朱子深衣,见她们姐妹相携着小跑而来,立住了脚步。 他站在那里,嘴角噙着温润的笑,如立在春风里的一株修竹,挺拔秀润,风采卓然。 仇希音想,家世出众,饱读诗书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又是嫡亲的表哥,仇不遂会喜欢上,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谢嘉木心意如何了。 谢嘉木等二人靠近,朝她们一揖手,笑道,“三表妹精神不错,看来是好的差不多了”。 仇希音福身还礼,“本来就没什么事,劳大表哥记挂了”。 “那就好,我这两天在书院里,一直不得空来瞧表妹,还请表妹恕罪”。 他说着将拿在手中的长方形木盒交给她,“这里面是表哥的一点心意,还望表妹不要嫌弃”。 仇希音打开,里面是一整套十二美人,个个有巴掌高矮,颜色鲜艳,神态逼真,精巧可爱。 如果仇希音真的是个八岁的女娃娃肯定会惊喜的叫出声来,谢嘉木还是和上辈子一样体贴周到,为人处世事事兼顾,让人如沐春风。 仇希音适时发出惊喜的感叹声来,抬起头眼睛晶晶亮的望着他,“好漂亮!多谢大表哥!” 谢嘉木温雅一笑,“音姐儿喜欢就好,好生养病,缺什么就去和母亲说,表哥还有事就不进去打扰了”。 仇不遂忙道,“正巧我也要走了,与表哥一起吧”。 谢嘉木点头,两人便朝仇希音笑笑,转身并肩往外走。 仇希音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远去,有心想遣人去偷听他们到底会说什么,考虑到现在谢家她还不熟,又只带了黍秀一个来,只能忍痛放弃不提。 038 所谓姐妹(一) 仇希音将那套娃娃带回屋子和谢嘉檬一起赏玩,谢嘉檬见了十分惊喜,一叠声的夸谢嘉木会挑东西,又兴致勃勃的铺了画纸,要临摹下来。 仇希音却没有什么作画的兴致,自从上辈子谢探微不明不白的惨死,她就再也没有了作画的兴致,有时甚至一拿起画笔就双手发抖,一笔都画不下去。 重生以来,她也只是在谢嘉檬的要求下随意画了一张,好在手抖的情况没有出现,勉强画了出来,却根本没有之前作画的兴致与心境了。 她婉拒了谢嘉檬要她一起临摹的邀请,坐在一旁看着她画,渐渐的思绪又沉浸到昨天与谢探微的第一次见面上。 谢嘉树到时看到的就是谢嘉檬对着一个泥塑娃娃聚精会神的临摹着,而仇希音则面带笑容的瞧着那个娃娃,明显是沉浸在十分愉悦的联想中。 他抿了抿唇,叫了声三表妹,仇希音这才回过神来,忙起身见礼。 谢嘉树忍不住又看了看那娃娃,问道,“这是大哥送你的?很喜欢?” 谢嘉木最喜挑些精致精巧的小东西来讨姐妹们的欢心,他一见这娃娃就猜到肯定是谢嘉木送的。 虽然谢嘉树还是一贯面无表情的清冷模样,仇希音却敏锐的感觉到他应该是不高兴了,只试探答了一句,“是大表哥送的,”却不答喜不喜欢。 谢嘉树又抿了抿唇,又问道,“你怎么不和三姐一起画?” 仇希音懂了,嗯,醋了,这绝对是醋了! 她故作神秘的凑近谢嘉树,压低声音,“三表姐很喜欢”。 嗯,三表姐很喜欢,我却不那么喜欢,可是毕竟是大表哥送的,我总不能说不喜欢吧? 谢嘉树神色微松,又想起来,问道,“你真的喜欢打双陆?” 不会是你根本不喜欢,却像不敢说不喜欢大哥送的娃娃一样,因为我要陪你玩,你就说喜欢吧? 仇希音眨眨眼,“那表哥你觉得呢?” 谢嘉树想了想,觉得她昨天玩双陆时玩的很高兴,应当是很喜欢,就道,“那就让三姐在这画画,我们去外面打双陆吧”。 谢嘉树又陪着仇希音玩了一上午双陆,到晌午时分,谢老夫人就遣了人来请谢嘉树和仇希音一起去正明堂用午膳。 谢老夫人连谢嘉檬都没叫,却叫上了她。 谢嘉树进屋瞧了瞧,谢嘉檬还在聚精会神的临摹那个娃娃,估计根本就没发觉他来了,于是对仇希音道,“三姐这样子肯定是不会去用饭的,你身体还虚,也别去了”。 仇希音迟疑,“外祖母会不会生气?” “放心,我会帮你解释的”。 仇希音见他坚持,她也实在懒得去看谢老夫人的冷脸,便也就随他去了。 …… …… 如此过了三天,每天上午谢嘉树都会在巳时来陪仇希音打双陆,如果谢老夫人或是丰氏不叫他去用午食,他就和仇希音、谢嘉檬一起,饭后闲话几句,到了午休时间才回自己的重光小院。 第三天,仇正深来接谢氏母女回京,丰氏坚称仇希音身体还虚,必得要留在谢家养病,否则她心中难安,完全无视仇希音早已经痊愈,完全可以上路的事实。 她深知仇正深夫妻的特性,是去和谢氏说的话,谢氏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待仇正深知道为时已晚,只得勉强跟着点头。 仇希音刚从江南来京城,身子又不好,他是极不愿她留在谢家的,外祖家再亲也不是自己家,谢老夫人是那样的性子,丰氏事情又多,哪里顾得过来一个借住的外甥女。 他就这般轻易的将她扔在了外祖家,一来只怕仇希音得不到精心的照顾,二来小姑娘家的心思细,只怕又要误以为他们这亲生父母又要丢下她不管了。 到仇正深几人要走,仇希音去谢氏的院子送行时,仇正深忍不住语重心长的叮嘱她要听话不要惹事,又矛盾的告诫她受了欺负不要忍着,要去跟谢昌,跟谢探微说,又或是回去后跟他说。 又说要将姜嬷嬷和她的几个丫鬟都送过来,免得谢府的丫鬟用着不趁手,要她记得自己照顾自己,等等说了一堆。 仇希音也不说话,只听他说,一直以来仇正深都是这样的,为父亦为母,整个大萧怕是都找不出比他更慈爱更周全的父亲。 可惜,他是她的父亲,也是仇不恃的父亲,更是谢氏的夫君。 仇正深叮嘱了半天,却还是不放心,想了一会发觉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从袖中拿出了两只香囊交给仇希音。 “你在外祖家毕竟是亲眷,行走衣食不比在家里,手头要宽着些用,该打赏的就打赏,宁愿多费些银钱,也不能叫人小瞧了。 这里面都是换成十两面额的银票,还有些碎银子,供你平日花用,我怕你有什么急用的,里面还塞了几张一百两的。 那小额的,你就留在身边,大的等姜嬷嬷过来给姜嬷嬷收着,若是用不完就自己留着,就当父亲给你的零花银子的,日后买个花儿粉儿的也方便”。 仇不恃一直忍耐的在旁边听着,本来今天谢氏要带她回京,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想一大早竟然听说仇希音要留下来再住一段时间! 她立即就不平衡了,跑去求谢氏未果后,又跟仇正深撒娇耍赖,仇正深也不理会她,她就一直生闷气生到现在。 不想到临走时,仇正深反倒这般那般的叮嘱仇希音,搞得仇希音像受了多大委屈一般,现在更是拿那么多银子给仇希音零花! 她这八年来收到的所有的月钱和零花钱加起来也没有仇正深今天给仇希音的多! 仇不恃气愤下一个箭步上前猛地从仇希音手中将两个荷包夺了过来,她抢的又快用力又猛,偏偏还留着时下闺中时兴的尖利的长指甲,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右手的指甲狠狠划过仇希音手背。 仇希音痛呼一声,抬起手看时,手中的荷包已经被仇不恃夺了过去,她手背上则多了三条红痕,并以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渗着血丝,在她白嫩小巧的手背上格外显眼。 仇希音大怒,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戾气直冲太阳穴,她近乎本能的猛地伸出手,她要掐死仇不恃!就现在! 039 所谓姐妹(二) 只她快,仇正深却更快! 仇希音比仇不恃矮了半个头,看着又瘦又弱,在仇不恃面前像比她小了两三岁,仇正深生怕仇不恃还要动手,忙一把将仇希音扯到自己身后,厉声喝斥,“恃姐儿!” 仇希音怒气一顿,这才恢复了点理智,不行,她想的不是简简单单教训仇不恃一顿,又或是打她几巴掌,她要她死! 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她决不能将自己的厌恶憎恨表现出来,否则日后动手肯定更难洗清嫌疑! 而且赖嬷嬷背后的主子还没查出来是谁,那个才是杀她孩子的真正凶手! 仇不恃还不能死! 那边仇不恃被仇正深一吼反倒更暴躁了,一把将抢过来的荷包扔到地上,伸脚就去踩,一边踩一边哭喊道,“你还骂我你还骂我!你就是偏心!偏心! 凭什么她就能留在外祖家!凭什么!她就是会装!故意装病!引得表哥和小舅都去瞧她! 她现在明明好了,还在装病!好留下来!她就是在装!你现在还给她银子用!你偏心!偏心!” 仇正深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谢氏等她说完,才冷冷道,“你说她装,你有本事也装好了,你要是有本事叫你舅母开口留你,你自然也不用回京,你父亲也会留银子给你花用”。 虽然不喜谢氏,但这番话,仇希音觉得自己真心想给她来点掌声。 仇不恃呆住,竟忘了哭闹,谢氏睨了她一眼,“你现在闹的众人皆知,再装病,怕是谁都不会信,大夫一来更是全都露馅。 装病不容易,受伤却容易的多,你只要有胆子有决断,我谢家别的不多,柱子假山什么的却不少,随便挑一个撞上去,你今天就不用走了”。 谢氏说这番话时,语气冷淡的近乎冷漠,仿佛她不是在和她最疼爱的仇不恃说话,而是在和仇希音说话。 仇不恃显然被谢氏吓到了,呆呆盯着谢氏半晌,猛地一跺脚,捂着脸哭着跑了。 仇不遂低低叫了声父亲,仇正深揉了揉眉头,点头,仇不遂忙追着仇不恃出去了。 仇希音偷偷看了眼仇不耽,发现他好像对这样的事早已习惯,还是保持着刚刚垂头喝茶的动作没变,连头发丝都不曾有半分多余的动作。 仇正深头疼的捏了捏眉头,似是想说什么,然而终是又将话咽了下去。 仇希音轻手轻脚从仇正深身后走了出来,俯身去捡被仇不恃踩了好几个脚印的荷包。 仇正深随着她的动作看向她捡荷包的右手,红肿的伤痕在她纤瘦白嫩的手背上格外的触目惊心,仇正深看着自是心疼,下意识放柔声音,“还疼不疼?” 仇希音抬起脸看了他一眼,大大的的眼睛中盈满了泪水,却又很快的低下头去,轻声道,“不疼的,女儿多谢父亲关爱,定然不会叫父亲失望的”。 仇正深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都是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儿间的争风吃醋,他着实头疼,只能两头安抚。 他默默盘算着回去寻些精巧又讨小姑娘喜欢的东西送来给仇希音好好补偿她,轻柔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身子还没恢复,先回去吧,待会也不必送了,免得又着了风”。 仇希音俯身谢过,走出门,不多会黍秀就迎了过来,扶着她慢慢往回走。 …… …… 仇府一家人赶在巳时前出了门,他们前脚才出谢府,后脚丰氏就领着一群丫鬟婆子浩浩荡荡的到了仇希音暂住的院子,要给她换院子。 丰氏的说法是,她既然要在谢家长住,自然不能随意了,定然是要换个漂亮些的院子,也有利于她养病。 跟上辈子一样,丰氏给仇希音换到了靠近谢嘉柠院子的流云院,离丰氏所居的正院也不远。 流云院是谢府上下唯一一个仿江南院落建造风格的院子,占地颇大。 谢家宅子大院子多,主子却不多,这流云院打理起来又麻烦,就一直空置着,丰氏将她安排在这里,不论她目的如何,也算是对她极看重了。 丰氏做事向来干净利落,三两下就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将仇希音本就不多的东西打包好了送到流云院去,自己则亲热的携了仇希音的手,问她平日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又仔细盘问她在江南的情况。 这样的盘问,上辈子也有过,仇希音循着上辈子的记忆,一一老实回答。 她是谢嘉树第一次主动亲近的人,丰氏不放心盘问查探都是正常的,上辈子丰氏盘问她时,她还颇觉侮辱。 重来一次,她感受到的却是她的一腔慈母之心,一方面想要帮孤僻的儿子留住她,另一方面又怕她不好,怕她别有居心伤害到自己的儿子。 若是她的孩子有机会长大,遇到这样的情况,她必然也会用和丰氏差不多的处理方法…… 仇希音想到这,小腹中熟悉的,让她痛彻心扉的绞痛再次搅动起来。 她咬了咬唇,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不论过了几辈子,所有伤害她孩子的人,她都要他们付出代价! 丰氏安排她暂住的院子十分偏僻,直等丰氏盘问的差不多了,她们才总算走到了流云院。 仇希音顿住脚步,抬头看去,院门口的牌匾上依旧是她熟悉的五个大字“流云知我意”,用颜体字写就,看着端正整密隐见风骨,笔力却十分稚嫩,一看就是孩童所书。 丰氏见她驻足细看,笑道,“这是昨儿我与你四表哥商议给你选院子时,你表哥亲自写的。 写过了他又觉得不好,不许我挂上来,是我偷偷拿了连夜赶做出牌匾的,你瞧见可也要当做没瞧见啊!” 仇希音就适当的露出惊喜的笑来,“舅母放心!我一定不会和表哥说的!” 丰氏又笑道,“这个院子也是你表哥做主给你选定的,说你刚从江南回来,一来怕是不适应京城的水土,二来怕也思念故土,住这流云院倒是正好。 因着时间紧,这里面的布置,都是之前的未动,你先住着,有不合心意的日后慢慢改”。 仇希音自然满口称谢,丰氏显然是打算陪她一起进去看看的,只她刚进了院子就有丫鬟来找她,她只得吩咐人去叫谢嘉柠、谢嘉檬一起来陪仇希音转转,自己先走了。 仇希音并没有等谢嘉柠和谢嘉檬,上辈子她来谢家都是住在流云院,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她比谁都熟悉。 江南的院子不似北方用影壁阻隔院门与里面的视线,多用假山,取“开门见山”之意。 流云院最初是谢家某一个先人为来自江南的爱妻所建,院口的假山酷似一个姿容绰约的女子,从太湖千里迢迢运来,耗资巨大。 绕过假山就是一个檐角飞翘的八角凉亭,由主道通向凉亭的鹅暖石小径两旁整齐细密的栽着丛兰。 凉亭左边有一株枝干横斜的老梅,右边有一丛修竹,到了秋天,凉亭四周就会摆上层层叠叠的菊花盆栽,取梅兰竹菊四君子之意境。 上辈子,天气不冷不热时,谢嘉树若是来流云院,他们多半就是在这八角亭消磨时间。 040 嫡表至亲(一) 谢嘉树对她说,“你初初学画,最先要学会的就是用双眼去看,如这株老梅,又比如这丛竹子,是最简单易画之物。 但你若是用心去看就会发现,寒暑不同,早晚不同,阴晴不同,甚至气温变化,有风无风,它们之形,神,均各不相同,所谓格物致知,这是学画的第一层境界”。 于是,她就整天的盯着那老梅和竹子瞧,谢嘉树有时候陪着她一起看,有时候坐在她身边看看书写写字,又或是画几笔画。 后来,她长大后曾无数次回忆起自己当时与谢嘉树相处时的情景,只觉不可思议。 谢嘉树性子沉默冷淡,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孤僻,整个谢府他亲近的只有谢探微,对谢嘉檬另眼相看,却也不算亲近,很少会主动亲近她。 而她自己更是表面上看起来乖巧沉静,骨子里却冷淡不喜人打扰,与人相处总是留着七分的防备。 然而,他们碰到了一起,他能整天整天一句话不说的坐在她身边,也不觉得无聊。 而她,就算他在她身边腻再长时间,她竟也不觉得厌烦。 那时候,只要她在谢府,如果她不去重光小院找他,他就一定会来流云院找她,就算有事情绊住了,再晚他也要来流云院瞧上她一眼,才能安心的回去睡觉。 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谢嘉树对她的看重,以及日后谢探微对她的喜爱造成了她在谢家独特的地位,虽是表姑娘比谢嘉柠和谢嘉檬两位正经的谢家姑娘丝毫不差,在谢老夫人面前,甚至比她们还要受宠。 对于她来说,谢府比仇府更像是她的家。 “三表妹这是也和竹子扛上了?” 谢嘉柠的打趣声在耳边响起,仇希音收回目光,朝谢嘉柠抿唇一笑,“我可不要跟表哥学,东施效颦惹人笑话”。 “唷,这小嘴儿可不得了,我就说了你一句,你就非得要抵我一句,说我笑话你”。 谢嘉柠笑着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她这么一动作就看到了仇希音手背上显眼的伤痕。 谢嘉柠眼神微闪,便装作没有瞧见,笑道,“来,嘴巧的小丫头,我带你四处走走,不但这流云院,咱们家的前院后院都转一转,你刚来就病了,还没好好逛逛呢! 阿檬那痴子又在画画,不等她画好,定然是不会起身的,咱们还是别等她了”。 大家闺秀手上有伤,定然又是一番故事,她问了就有探人隐私之嫌,而这样的事多半又难以启齿,她问的尴尬,仇希音答的想必更尴尬,倒不如不问。 谢嘉柠温雅大方,耐心又细致的带着她在流云院中转了一圈,又带着她去看谢嘉檬和自己的院子,热情周到的招待她在自己的院子用了午膳。 末了又亲自将她送到了院子门口,殷勤叮嘱道,“我们住的近,表妹没事就来我这坐坐,我无事了,免不得也要常去表妹那里坐坐,表妹千万不要客气,拿这里当自己家就好!” 仇希音感激谢过,坚决不许她再往前送,辞别了谢嘉柠回了流云院。 她自回京就一直病着,虽说好的差不多了,却到底体虚,走了这么一大圈,实在累了,洗漱了一番就睡了。 她这一觉睡的极沉极香,一觉醒来只觉浑身舒畅,兀自依恋着被窝不想动弹,半晌才懒洋洋叫了声黍秀。 黍秀迈着轻巧的步子进了房间,打起层层叠叠的螺帐,轻声道,“姑娘快起吧,四表少爷来了有一会了,吩咐奴婢不许扰了姑娘睡觉,奴婢只得将四表少爷安排在花厅里喝茶”。 这样的事,上辈子时常有,仇希音既不惊讶也不慌张,不紧不慢的换了衣裳,梳洗妥当才去了花厅。 谢嘉树坐在窗边的圈椅上拿着一本书看着,听见动静抬起头,见是她起身揖手,“三表妹”。 仇希音还礼,“劳四表哥久等了”。 谢嘉树打量了她一眼,一张小脸板正而严肃,“三表妹病后初愈,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我等一会无妨的”。 仇希音就朝他甜甜一笑,“表哥请坐,不要客气”。 谢嘉树此时还没有日后与她的熟稔与默契,坐下后见仇希音不说话只笑盈盈的看着他,局促动了动膝头,开口,“小叔要你画一幅画给他瞧,你画了没有?” 仇希音这才想起来谢探微还给她布置了这样一个任务! 谢嘉树见她迟疑只当她心中害怕,安慰道,“小叔只是要瞧瞧你画的怎么样,你不必害怕,随意画一画就好”。 你讲的倒轻松,她一个学画学了二十多年的人要装一个八岁的孩童画出一幅画来,既不能表现太过让谢探微怀疑,也不能藏拙藏的太深让谢探微以为她是个蠢材,毫无灵性可言,谈何容易? 谢嘉树见她依旧迟疑,提议道,“前面凉亭外的梅树和竹子都是十分简单易如画之物,画的好也可出彩,不如去画那个?” 仇希音见他一副准备全程陪同的样子,头更大了,她本来就不大能把握的好火候,再被他那双重瞳一盯,说不定手都要抖啊! “我,我还是自己画吧,若是经了表哥指点,说不定小舅舅要说我投机取巧的”。 谢嘉树和仇希音在一起时,十分的好讲话,听了就点点头,想了好一会才道,“天天打双陆也没意思,我见你中午睡的好,想是上午和二姐、三姐一起逛园子的缘故,不如我陪你去后花园走走,这样你晚上也能睡的好”。 他说话时,语气十分不自然,舌头都有点打结,显是十分不习惯这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仇希音听了心头软的一塌糊涂,灿然笑道,“那敢情好!我经常听四妹妹说谢家的宅子怎样怎样的好,到现在还一直没机会好好逛逛呢!” 仇希音灿烂的笑容和欣喜的语气让谢嘉树也高兴了起来,他难得的显出丝孩子气,伸手就去抓仇希音的手,“那我们快点,马上太阳就下山了”。 仇希音忙往回缩了缩手,谢嘉树向来眼神好,仇希音缩的很快,他却已经瞧见了她手背上的伤,眸色顿时一暗,严肃开口,“伸手”。 041 嫡表至亲(二) 仇希音立即将手背到了背后,谢嘉树噎住,顿了顿才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仇希音立即道,“没事,我自己不小心划着了”。 谢嘉树再次噎住,“你那分明是抓伤!是有人用指甲抓你的手!是谁?” 仇希音嘟囔,“抓伤就抓伤!反正也不怎么疼,又上药了,你老是盯着这个干什么?” 谢嘉树却十分固执,再次问道,“是谁?” 仇希音甩甩手,“好啦,是四妹妹抓的,她要抢我的荷包,不注意抓到的,没事的”。 谢嘉树蹙眉,“她为什么要抢你的荷包?” 仇希音扯着他往外走,“好啦,小姑娘们你挠挠我,我揪揪你头发不都是常有的事吗?” “我想知道”。 仇希音,“……” 一般来说,谢嘉树都是很好讲话的,但他要是固执起来,她是绝对拿他没办法的! 反正说仇不恃的坏话什么的,她完全无压力,也就一五一十将早上的事跟谢嘉树说了一遍。 谢嘉树在整个谢氏都是活宝贝,别说有谁敢这样对他,谢家人根本都不会让他瞧见,甚至是听见这样的事,听了半晌都没说话。 仇希音有点后悔了,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软声道,“别担心,她欺负不了我的,本来我是准备给她一个大耳掴子的,可惜父亲怕四妹妹再打我,将我拉到她身后了,我没机会动手”。 谢嘉树将右手更深的缩进袖子里去,右手近乎神经质的蜷起又舒展,舒展又蜷起,耳根隐隐发起烫来。 他努力镇定着不让仇希音发觉自己的惊慌,他们是嫡亲的表兄妹,三表妹心有所感捏捏他的手,再正常不过,若是他大惊小怪反倒吓到了三表妹。 “你不要打回去”。 他说了一句,顿住了,偷偷调整着气息,不让自己表现出异常来。 仇希音听着却是火一冒,声音微冷,“我不该打回去?” 谢嘉树兀自还将自己的全部心神用在控制自己不稳的气息上,没有注意到仇希音冷下去的语气,顾自道,“你比四表妹瘦小,要是动起手来,肯定要吃亏。 再说女儿家名声要紧,对自己的妹妹动手,传出去有损闺誉,这样,我身边的红萝身手尚可,我现在年纪大了,不太用得上丫鬟伺候,就给了你,以后要是四表妹再敢打你,你就让红萝把她挂到树上去”。 仇希音没想到他大喘气后说出的竟然是这番话,一愣之后一颗心软的直发酸。 时光变换,谢嘉树却还是以前的模样,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无条件的护着她。 红萝和绿萝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两个大丫鬟,他们明明认识还不到十天的时间,他就舍得给她! 谢嘉树见她不说话,以为自己又好心办坏事了,赶紧将自己说的话来回回味了几遍,没发觉有什么问题,试探道,“或者我将绿萝给你? 但我还是觉得红萝更合适些,红萝脾气是要差一点,但她比绿萝功夫好,胆子也大,别说是四表妹,就算是大哥敢欺负你,她都敢把大哥挂到树上去”。 仇希音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眼底通红,一双眼睛却盛满了笑,她想问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表哥,你对我真好”。 谢嘉树对上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就觉得心头发慌,忙别过眼神,局促道,“不过是个丫鬟,你要是喜欢,我多送几个给你”。 仇希音正想要说红萝可不是“不过是个丫鬟”,谢嘉树忽地轻咳了一声,微微提高声音,“宁郡王有礼”。 仇希音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的垂下头,往谢嘉树身后躲了躲。 直到见谢嘉树微微俯身,她才想起来自己也要见礼,忙随着谢嘉树一起俯身。 “免”。 宁慎之不紧不慢走近,目光在谢嘉树面上一扫而过就落到了仇希音脸上,“吵架了?” 他说话时尾音微微扬起,显出十分的好奇来,仇希音蹙眉,宁慎之这话却是有些轻浮了,宁恒之说出这样的话来很正常,但宁慎之—— “宁郡王见笑,”谢嘉树又俯身一礼,“宁郡王自便,谢某告辞”。 宁慎之嗯了一声,神态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仿佛刚刚的多嘴都是两人的幻觉。 谢嘉树微微侧着身子挡住仇希音的身形,又朝宁慎之一礼,护着仇希音不紧不慢继续往前走。 待走出了宁慎之的视线范围,仇希音才问道,“宁郡王他们还没走?” “前几天是走了的,今天又回来了,想是宁二爷进谢氏书院的事已经妥了,宁郡王这次是来送宁二爷进书院的”。 谢嘉树皱了皱眉,吩咐道,“绿萝,你去打听一下怎的宁郡王会一个人在后宅走动”。 仇希音想将那天裴防己的事告诉他,想了想又咽了下去,这辈子,他们相识的时间还短,虽然谢嘉树待他一如当初,她却不能轻易冒险在他面前说他母亲的是非。 绿萝很快就回来了,却是谢家后花园中有几株名贵的兰花开了,谢嘉木邀宁慎之赏玩。 本来谢嘉木是准备在二门处迎接的,不想宁慎之却来早了,就自己进来了,刚刚谢嘉木已经赶了过去。 仇希音听了不免蹙眉,别人家的后宅,就算是受邀而来,又岂可如此随意? “对了,大表哥与宁郡王很相熟?” “我不清楚,”谢嘉树想想又道,“不过小叔与宁郡王十分要好,宁郡王得空时常与小叔一起出外游玩,又或是来谢府小住,每次小叔都要留他在重光院同住”。 留他在重光院同住! 仇希音心头又是一跳,竟然要好到这种程度?她以前竟是从未听说过! “小舅舅一直就和宁郡王这般要好?” 谢嘉树认真想了想,“好像是从前年起,就是在居庸关之变后不久”。 仇希音听到这,一颗心才算是缓缓落了地,这就说得通了--- 042 居庸之变 延庆八年,鞑靼来犯,孝成宗不顾群臣反对,御驾亲征,出居庸关亲与鞑靼对阵,不慎被俘,风雪城守将凤国睿战死,鞑靼破关而入,占凉州卫,灭凤氏满门,史称居庸关大变。 消息传来,举国皆惊,京中更是一团乱麻,当时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宁慎之联合宫中张太后,总管太监连成和首辅苗衍道稳定局势,与鞑靼虚与委蛇商约和谈,自己则率手下精锐千里奔袭,潜入凉州中,救出孝成宗。 救回孝成宗后,十八岁的宁慎之借这一大功,稳定京中乱局,镇服群臣,举全国之兵杀至凉州,势要灭鞑靼,除国耻。 辱极而后强,哀兵则必胜,宁慎之亲自挂帅,凤氏旁支子弟凤姜为将,一战大捷,斩杀鞑靼五千骑兵,再战全胜,斩杀鞑靼近一万兵勇,史称居庸关大捷。 鞑靼两次大败,国中成年男丁便十去五六,窜入草原沙漠深处。 宁慎之挟两战之威,所到之处,鞑靼闻风丧胆,直将鞑靼赶到杭爱山以北才收兵回京,带回牛羊马匹财物俘虏无数,其时鞑靼人口已十去其八,直到宁慎之死时都没能再成气候。 宁慎之遂以如此滔天之功稳稳坐上大萧第一人的位子,无人敢撄其锋,孝成宗原本就倚重信任他,那之后更是全心依赖,言听计从。 宁慎之大胜而归后,孝成宗本欲大肆封赏,宁慎之却道自己年纪轻轻已位居二品郡王,实在是圣恩浩荡,不敢再求封赏,只求孝成宗能厚葬凤氏遗骨,厚待凤氏嫡支唯一遗脉,他嫡亲的表妹凤知南。 孝成宗遂封凤知南为池阳公主,将整个池阳都划为凤知南的封地,又赏赐金银珠宝无数,同时封宁慎之为正二品上护军,执掌京畿三营中的神机营,威震一时。 只宁慎之实在太年轻了,才十八岁,连亲都没成。 就算他在出征前匆匆办了个所谓的及冠礼,也改变不了他连及冠的年纪都没到,还没有成亲的事实! 危难过后,孝成宗再怎么依仗信任,他还是惹来了不少质疑非难。 仇希音不太关心这些国家大事,只从夫人小姐们的闲谈中听了几耳朵,而她们最津津乐道的自然就是他为稳定局势,压下质疑,迅速与严首辅的嫡长孙女成亲的事,其他却是不知道了。 想来他能为稳定局势押上自己的亲事,折身与广受追捧的谢家重瞳子相交也不是什么奇事。 小舅舅虽聪明,却到底也才十几岁,涉世未深,暂时被他的表象和光环迷惑,与他交好也不奇怪。 不过小舅舅终究是小舅舅,时日长了,宁慎之自然无法一直欺瞒于他,所以两人的交情慢慢淡了。 等上辈子她到小舅舅身边时,两人已经基本上没有了往来,所以她才不知道这段往事。 仇希音想通此节,大是松了口气,便不再关心宁慎之,开口道,“既然大表哥他们在后花园,我们去重光小院转转吧,免得日后我去表哥那串门子,不认得路”。 谢嘉树欣然同意,问她走累了没有,要不要滑竿,仇希音摇头,两人便顺着谢府中四通八达的回廊往外院而去。 两人去了重光小院游赏了一番,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谢嘉树便邀仇希音在重光小院用了晚膳,用过晚膳后,仇希音提出想跟他借几本书看看。 谢嘉树便又带着她去立雪阁去找书,仇希音挑了两本画谱,几册记录奇闻异事的孤本,又挑了本医书。 谢嘉树又挑了些纸墨等物给她临时用着,两人这才一起往流云院而去。 这时候天早已黑透了,谢府道路两旁隔着五尺左右的距离燃着排列整齐的红灯笼,绿萝却还是怕两人摔着了,提了个琉璃风灯给谢嘉树引路,又给了黍秀一盏。 不想两人刚走到垂花门竟是恰巧与迎面而来的宁慎之和谢嘉木碰了个正着。 仇希音忙垂头敛身随着谢嘉树一起行礼,暗叫晦气,出来逛个园子竟然来回碰上了两趟! 两人应该都喝了酒,一靠近就有轻薄的酒气传来,还有淡淡的兰花清香。 宁慎之说了声免后就没再开口,倒是谢嘉木似乎对谢嘉树和仇希音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闲逛十分感兴趣,问了几句。 谢嘉树一一恭敬答了,谢嘉木笑道,“三表妹,你四表哥可向来是不爱搭理人的,没想到却与三表妹这般投缘,三表妹可得多陪陪你四表哥说说话玩一玩,免得整天看书看成了个书呆子”。 投缘,是的,投缘,她不觉得自己有多出众,两世谢嘉树却都很快的对她另眼相看,除了投缘两字,她想不到还有其他原因。 仇希音俯身见礼,不温不火道,“大表哥取笑了”。 如果是平时,谢嘉木说到这已是极致,就会让他们赶紧回去睡觉,别大晚上的在外面瞎逛。 但今天,许是他喝了酒,又许是他心情好,仇希音那句话不温不火,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疏远的话竟然让他哈哈笑了起来。 “三表妹果然和你二姐说的一般,小小年纪就有股子书卷清华之气,让人一见便心生怜爱”。 他说着抬手拧了拧眉心,哈地一声笑,“三表妹勿怪,今天表哥喝的着实有些多了,话难免也多了,改天我设个宴请三表妹和四弟,到时候四表妹可一定要赏脸”。 仇希音只得行礼道,“大表哥费心了”。 谢嘉木又晃了晃脑袋,对宁慎之道,“郡王,我们走吧”。 谢嘉树和仇希音俯身垂首恭送,谢嘉木走出几步,忽地又回身将手里的什么东西簪入仇希音发髻中,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三表妹小小年纪便已初露清华娇美之姿,与这朵墨兰倒是相映成趣,去吧,你刚病愈,不要贪玩,早些歇着”。 又朝她和谢嘉树眨眨眼,“可不许去跟小叔告状”。 仇希音只得再次行礼谢过,待谢嘉木二人走远后,就将发髻上的墨兰取了下来,却是一朵乳白色镶深细红斑点的华光蝶。 这华光蝶培育十分不易,往往十株幼苗也不见得能活下来一株,怪不得谢嘉木会叮嘱他们不要向谢探微“告状”! 谢探微要是知道了,估计能让谢嘉木整整给他的那些个宝贝花施一个月的肥! 谢嘉木今天绝对喝多了,否则他再高兴也绝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举动来的。 谢嘉树开口,“这华光蝶虽名贵,却花芦芦的着实难看”。 仇希音,“……” 上辈子她怎么没发现谢嘉树心眼儿这么小,谢嘉木拿朵花逗逗她这个“小”姑娘,他也非得要说一声华光蝶难看。 她装着没听懂谢嘉树的言外之意,将那朵华光蝶拿在手中,没再簪到发髻上去,无所谓道,“不好看啊,那就不戴了”。 谢嘉树嘴角极快的抿出了个笑花来,又迅速压了下去,只眼中喜悦的光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在大红灯笼温暖的光芒中越发显得那双眼睛夜空也似的深邃无际。 仇希音一眼扫见,也不由扬起了唇角,真好,这辈子,他们都还在她身边,一切都还来得及…… 043 一日为师 谢嘉树将仇希音送到院口,仇希音便坚决不让他再送,谢嘉树便告辞走了。 仇希音来回逛了一天,回去后洗漱一番睡了。 她这一觉依旧睡的极好,一点没有受到频频遇见宁慎之的影响,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只觉神清气爽,许是她心态发生了变化,这一辈子,她恢复的比上辈子着实快了不少。 梳洗妥当后,仇希音便吩咐黍秀将谢嘉树送来的那套画具摆到八角凉亭的石桌上,对着那丛修竹琢磨了起来。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春天的清晨凉气中,湿气大,黍秀怕她着凉,非得给她穿上了一件石青多罗呢灰鼠披风,又张罗着打起了风帘子。 她好不容易忙活好,便退出了凉亭,仇希音读书画画时向来是不喜人站在一旁的。 仇希音琢磨的差不多了,这才拿起墨块不紧不慢的磨了起来,一边磨一边细想画的布局落笔。 磨了满满一砚台墨,她这才提起笔,这一次,她画的十分顺畅,呃,只是又太过于顺畅了。 画完后,她来回仔细看了一番,觉得实在不像是个八岁的孩子能画出来的,遂命黍秀燃起了火盆,将画扔了进去。 又铺上宣纸,再次提起笔来,她依旧照着上一幅画的取景角度和立意留白,只下笔时笔力故意放轻,转折处又故意放重,以营造生涩的笔力轻浮与涩重感。 画毕,她又上下来回打量了许久,觉得这样一幅画送到谢探微那里应该会在不引起他怀疑的基础上,让他能耳目一新,留下深刻的印象,像上辈子一样看重爱惜自己这个“可造之材”。 她想到这就满意的笑了,等不及画自然风干,拿着在火盆上来回烤了几遍,见干了,便卷了起来,用丝带系了,命黍秀找个盒子装着,立即送到重光院去。 黍秀领命而去,仇希音吩咐摆朝食,这流云院自然不可能开小厨房,丰氏拨来伺候她的丫鬟忙去后院的大厨房去取,仇希音便拿了昨天从崇光小院借来的医书坐在凉亭里看。 待丫鬟取来了,她便随着她去了花厅,她还未吃完,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间响起,伴着谢探微惊喜的喊声,“音音,音音——” 仇希音忙放下筷子站了起来,谢探微已经进了门,一手攥着一只长盒,应当就是黍秀送过去的那一只,另一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福下身去,“音音!我看到你的画了!” 仇希音抬起头,就见谢探微丰神俊朗的脸熠熠生辉,重瞳因着兴奋十分的明显,灼灼燃着深蓝的光。 仇希音啊了一声,谢探微扯着她就走,“你画的是流云院八角亭前的竹子吧?走,我们去那里说”。 仇希音忙道,“不知道小舅舅用过朝食没有?没有,不妨在我这用一点,不在这一会的功夫”。 “这种时候还吃什么啊,快!别磨蹭了!” 仇希音,“……” 可是,我还没吃饱啊! 谢探微拉着仇希音一路进了八角亭,略微一扫,十分精准的坐到了仇希音取景的位置,打开手中攥着的盒子,铺开画纸,兴奋道,“音音,这世间之事,大至治一国之民,小至镇一家之仆,雅至琴棋书画,俗至游商赌博,若要精通,都不容易,一看天分,二看勤苦,二者缺一不可。 你这幅画取景、布局、留白却都恰到好处,虽寥寥几笔,笔力生涩稚嫩,却令晨风中修竹摇曳的姿态风骨卓卓然于纸上。 不论笔力,这份眼力,这份对于所画之物形神的把握,是许多人浸淫一生也难以达到的境界”。 他说到这兴奋抬起手狠狠一捏仇希音的脸蛋,“音音,这是老天爷赏给你的天赋,你可千万要好生珍惜,从今天起勤学苦练,方不负这与生俱来的本事!嗯,你先和小舅舅说说,你之前是和谁学的画”。 仇希音答道,“没有特意拜师,只随太祖父随意学学,后来师兄来了,也会指点我”。 谢探微想了想,“你太祖父以诗词文章闻名于世,并未听说在丹青上有造诣,你那个师兄想必也是,却是耽误你了”。 他说着也不管仇希音同不同意,将石桌上还没撤下去的茶杯往她手里一塞,“从今天起,我亲自教你,跪下拜师吧”。 仇希音,“……” 果然,小舅舅还是这么的豪放! “小舅舅,拜师是大事,不能这般草率吧?” 仇希音为难,将手中的茶杯往他面前送了送,“你瞧,这茶还是我早晨喝的,早凉了”。 谢探微哂笑,“这茶是我喝又不是你喝,你管它热的还是冷的,小孩子家的哪儿那么多规矩?别废话了,拜师敬茶吧”。 仇希音只得恭恭敬敬跪下,将茶杯高举过头顶,“小舅舅,喝茶”。 谢探微瞪,“什么小舅舅,叫师父”。 仇希音,“……” 仇希音只得将茶杯又举高一些,再次开口,“师父喝茶”。 谢探微这才接过茶杯,一口将冰冷的茶全喝了下去,嗯,实在是他一路跑到这里,又说了这半天的话,渴了。 “起吧”。 仇希音恭敬拜了三拜,这才起身,谢探微上下打量着仇希音,深觉自己这个徒弟收的十分称心,满意的只差没长出个山羊胡好好摸一摸了。 “你四表哥现在也是我亲自在教,只他没有正式拜师,学的也杂,从今天起,你就和你四表哥一般下午申时到重光院来随我学一个时辰”。 仇希音依旧恭声应了,心中却叫苦不迭,她偶尔装一下八岁稚童画出一幅符合她现在年纪的画已是痛苦至极,还天天去学一个时辰,被谢探微和谢嘉树两个人八只眼睛盯着—— 嗯,不用想,也知道她往后的日子绝不好过。 仇希音开始思考怎么才能不引人怀疑的回京,相比较之下,她宁愿回仇府天天跟仇不恃斗气。 “啊!”谢探微突然跳了起来,“对了,见面礼!” 他说着拉着仇希音就走,另一手还不忘抓起铺在石桌上的画,“差点忘了,加上这拜师,我欠音音两份见面礼才是。 走,我先带你去重光院认个路,你表哥每天都随我在七录阁里读书,里面可藏了小舅舅不少宝贝,你自己去看,喜欢什么拿什么!” 谢探微豪气的说着,又想起仇希音一个女娃娃未必会和谢嘉树的喜好一样,又道,“不然,我带你去谢家弄去转转,你看中什么,小舅舅都买下送给你!” 仇希音暗暗好笑,重来一辈子,小舅舅还是这般,喜欢谁就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他面前,任他挑选。 044 见面有礼 谢探微拉着仇希音一路疾走,刚走到流云院门口突然想起来自己这个小外甥女是个体弱多病的,前几天还因为谢嘉檬拉着她跑了一圈,就给跑晕了,忙停下脚步,命人去准备香车,叮嘱道,“不论是习字还是学画,充沛的体力和臂力、腕力都是最基础的,往后记得多吃点东西,不能任性挑食,没事打打拳——” 他说到这悻悻顿住声音,“打拳还是算了,那时候我跟阿檬说了一次,要她没事打打拳,大嫂到现在见了我都要数落我几句”。 这样的事,仇希音自然不好插嘴,就朝他甜甜的笑,笑的谢探微忍不住又伸手去捏她的脸蛋,不得了不得了,他果然慧眼独具,这个徒弟收的真是太对了! 不但天资聪颖天赋独具,性子还这么好,笑的还这么甜,一点不像谢嘉树那个小夫子古板,也不像阿檬那个小呆子呆头呆脑的,没事放在身边叫她笑一笑,都能多吃一碗饭,多长腕力啊! 这个徒弟收的真是值!太值了! 谢探微笑的四只眼儿都看不见了,见婆子们赶着车来了,亲扶了仇希音坐上去,自己和仇希音一车坐了,仔细问起仇希音这几年学了什么书,字临的是谁的帖子,学画又是什么个情形。 待进了重光院,谢探微又亲扶了仇希音下车,一路指点着路径景致,待走到七录阁门前,谢探微方停下脚步,开口道,“兰九,去瞧瞧宁郡王在不在里面”。 兰九领命而去,仇希音悚然心惊,听谢探微这话音,宁慎之竟然已经和他熟稔到在他不在的时候出入他的书房?! 兰九很快就回来了,宁慎之并不在里面,谢探微带着仇希音往里走。 重光院和重光小院唯一的区别就是谢探微充当书房的七录阁,重光小院中是没有的。 七录阁掩映在层层修竹之中,是重光院中最大最高的一处建筑,弃北方常用的木材,全用砖瓦建造而成,共有三层,占地极广,从外围看呈规则的多边形,仿佛是七根方方正正的巨型柱子以一定的规律排列矗立着。 走进去后,除了楼梯和偶尔一见的书案方椅,都是一层又一层直达屋顶的书架和多宝阁,经过匠人的巧妙设计,用一种十分奇特的方式排列着,造成一种空间上的错觉,乍一看跟迷宫似的,根本分不清哪对哪。 “一楼和二楼都是藏书,以后想看什么书都来这里找,大多都能找到,我们直接上三楼,好东西都在三楼”。 谢探微振奋又激动的向仇希音一一展示自己的那些个宝贝藏品,一一细细解说那些个孤本古卷,名画珍宝,最后看向仇希音,问道,“音音喜欢什么?” 那期待的模样儿让他丰神俊朗的脸越发的洒脱出尘,不像是要送给仇希音见面礼,倒像是向仇希音讨要见面礼。 仇希音顿了顿,迟疑开口,“小舅舅,如果小舅舅真要送我一个见面礼,不知道能不能送个人手给我”。 谢探微微愣,随即拧眉,“怎么?你缺人手用?” 仇希音咬咬唇,“也不是,我从江南带来的人都送了回去,母亲一时还没抽开手安排新的。 我有时候想买个笔墨钗环的,丫鬟们不方便出门,外头就没有人用,想跟小舅舅讨一个,待母亲抽出手来,再还给小舅舅”。 谢探微见她语焉不详的说什么从江南带来的人都送了回去,一时没有人用,知道必有隐情,而这隐情也必然是她不方便说出口的,略一思索,便道,“既然是见面礼,岂有还的道理?这样,我身边的兰八还算合用,就给了你,你出入间也便宜”。 仇希音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表现出又惊又喜的模样来,不让眼底深处的感动与脆弱流露出来。 小舅舅,她的小舅舅,她现在不过才八岁,他也不过才见了她两面,他就舍得将兰八给她! 历代以来,谢家每一位重瞳子都会有两个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日夜守护,这是谢家对重瞳子的看重,也是对他们的保护。 谢家百余年传承,专门有人在各地搜寻天资优良骨骼清奇的孩童带回谢家教导,代代相传,以充作谢家各位主子的随从侍卫。 而每一位重瞳子落地后,都会从中挑选出其中最优秀的两个,日夜护卫在侧。 重瞳子长大知事后,有权随时从谢家培养的新秀中挑选出格外优秀者,与自己年纪相仿者,又或是投缘者以作补充。 同时,也可剔除自己不喜,或是能力不足,不够忠心者。 谢探微因为独爱兰花,身边的护卫都是以兰为姓,按武功能力年纪之别排序。 兰一到兰五都已年纪长大,不再亲自做随侍护卫的活,兰六、兰七则在谢嘉树出生后被他遣去保护谢嘉树,随侍在他身边的就是兰八和兰九,他竟然就舍得将兰八给她! “去将兰八叫来”。 谢探微带着仇希音走进内室,内室是个小小的休息间,供谢探微看书累了时小憩,里面有一张软榻和一张大炕。 平日里,大炕中间会放上一张矮几,做招待极亲密的客人之用。 他示意她在炕上坐下,自己盘膝在她对面坐下,端起矮几上的青瓷冰纹小碟送到她面前。 碟子里是做成鲜花盛开形状的绣球饼,谢探微喜欢外形精致的美食,手边吃食总是不断的。 仇希音拈了一块,谢探微就收回手,将碟子放到自己膝盖上,一块又一块的往自己嘴里塞点心。 他早上太过激动,哪里顾得上吃朝食,这时候都快中午了,他着实有些饿了。 这般丝毫不顾形象,甚至有些失礼的动作由他做来,反倒让他身上那种自然不造作的先贤往圣般的古雅风仪越发的昭彰起来,一塞一咬的动作都足可以入画。 已经吃下一块点心的仇希音看着就觉自己反倒更饿了,朝谢探微伸出手,“小舅舅,我还要”。 谢探微又拿起盘子往她面前送了送,赞赏道,“嗯,小姑娘家的就要多吃点,这样才能长得壮,读书写字可是个体力活!” 仇希音,“……” 小舅舅说起话来总是让她有种根本无从反驳的挫败感。 045 侍卫十九 不多会,一碟子点心就被甥舅两人分吃完了,兰八也来了。 仇希音擦嘴的帕子还没放下,就拿在手里上下打量了兰八半晌,转头看向谢探微,委屈道,“小舅舅,他好凶,我不要他”。 “好凶”的兰八,“……” 他再“凶”也不敢凶到主子的宝贝外甥女头上啊! 谢探微咳了咳,“音音,兰八就是长相凶了点,其实不凶的”。 “长相凶”的兰八,“……” 主子,其实我只是脸冷了点,真的算不上长相凶的。 仇希音使劲摇头,“那也不行,反正我不要他!” 谢探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仇希音放下帕子,探过身子扯着谢探微的袖子来回晃,央求,“小舅舅,我不要他,你换一个,换一个!” 谢探微在他不短不长的十八年人生中,打过交道的小姑娘只有四个,他的两个侄女谢嘉柠和谢嘉檬,两个外甥女仇不遂和仇不恃,加上仇希音才五个。 谢嘉柠和仇不遂大方懂事,别说跟他撒娇了,就是说话都跟他保持三尺以上的距离,谢嘉檬呆头呆脑的,估计根本不知道撒娇为何物。 而仇不恃,嗯,谢探微每次看到她都绕道走,实在绕不过,就硬着头皮打个招呼后立即逃跑,根本就没给过仇不恃跟他撒娇的机会! 现在,谢探微遇上了仇希音—— 被仇希音那么一晃,再被她那双猫儿也似的大眼睛央求的那么一瞧,耳边是她那软软又甜甜的“小舅舅”,谢探微觉得自己有点飘。 对,就是飘,轻飘飘的飘,似乎连骨头都轻了几分,他的这个小徒弟果然收的值啊,竟然还会撒娇儿! 谢探微被仇不遂和仇不恃叫了十几年的舅舅,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真的做了一把舅舅,仇希音提的又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哪里有不依的道理,忙道,“去把他们都叫来,让音音自己挑!” 很快,兰九就领着一溜排的十来个男子进了七录阁,他们都穿着谢府侍卫的统一黑色劲装,均都身材高大劲瘦,面部线条冷硬,神色沉峻,乍一看上去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仇希音的目光却几乎立刻就落到了站在末尾的少年身上,然后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眼前的少年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比其他人矮一个头,面容也稚嫩了许多,与其他人的沉稳冷静不同,他虽也努力绷着脸,却还是让人一眼就瞧出了他的紧张与青涩。 兰十九—— 他捂着只剩半截残肢的胳膊浑身是血的倒在她怀里,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她谢探微被宁恒之亲自带人抓进了镇抚司,提醒她小心宁慎之的画面还在眼前,再见时,他却依旧还是当年青涩又美好的模样…… 仇希音眨了眨眼,努力眨去又在翻涌的泪意,抬起手明确指向兰十九所在的方向,“小舅舅,我要他”。 谢探微失笑,果然还是个孩子啊,这一挑就挑了个最好看的。 “音音啊,舅舅和你说,这里所有人中就十九最不厉害了,还没满师呢,要不要重选一个?” 还没满师? 上辈子,兰十九是在她大婚前夕被谢探微送到了她身边,当时他说的可是,“音音,十九是我身边轻身功夫最好的,更难得的是行事周全,口风极紧,留在你身边跑个腿送个信什么的倒是合宜……” 唔,看来现在的小十九还嫩生着哪。 “我就要他!” 仇希音毫不含糊,谢探微想着她左右还小,又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娃娃,要个十九已是绰绰有余,便点头应了,对兰十九道,“你从今天就跟着音音,只你还未满师,在谢家时有空闲时间还是要多和前辈们多学学,不要堕了谢家的名声”。 兰十九紧抿着唇跪下朝谢探微磕了三个头,却是辞别旧主,要拜见新主了。 青石板的地面又硬又冷,仇希音见他一点不讨巧的硬生生磕了三个头,磕的砰砰作响的,再抬起头来,额头都青肿了一片,大是心疼,几步跨到他面前,不许他再朝自己拜,“起来吧,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不喜欢人家跪我的”。 兰十九不敢用力,只得顺着她扶他的力道站了起来,垂头后退两步,俯身行礼,“多谢姑娘”。 “不谢不谢,”仇希音眯着眼笑了,“以后要麻烦你的地方还有很多,该是我谢你才是”。 兰十九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新主子这样的话,脸憋的通红也没憋出一个字来。 仇希音也不为难他,转头跑向谢探微抓住他的袖子,“小舅舅,为了感谢小舅舅你把十九给我,我请你去吃醉八仙喝神仙醉啊!” 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就是醉八仙,醉八仙最有名的就是其自家秘方酿制的神仙醉。 醉八仙生意做的极大,大萧各地都有其分号,谢家弄里就有一家。 谢探微随着她的拉扯站了起来,挑眉戏谑道,“哟,看不出来,我们音音还是个女中豪杰,还会请人喝酒”。 仇希音装作没听懂他话中的打趣,扯着他就走,“时候不早了,快,对了,再叫上表哥,十九,你去问问表哥去不去,嗯,黍秀,你去问二表姐和三表姐”。 谢探微失笑,“刚刚还说是为感谢我将十九给了你,现在又叫上树哥儿他们做什么?他们给了十七、十八给你吗?” 仇希音就道,“小舅舅你真小气!自己去喝酒,都不许人借一点光的吗?” 谢探微哈哈笑了起来,两人并肩下了楼,不想刚出门就迎头碰见了宁慎之,他身后两尺左右处,宁恒之耷拉着脑袋跟着,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几人见礼毕,谢探微笑问道,“宁二爷这是怎么了?” 宁慎之道,“还是为读书的事”。 谢探微很想说你弟弟就不是读书的料,送到我们家来也没多大用,顶多就是从个蠢材变成个进过谢氏书院的蠢材,却到底忍了下去,又忍不住去看垂头站在自己身后的仇希音。 嗯,一对比人家的蠢材弟弟,自家这个天才外甥女又更顺眼了啊! 046 其兄其弟 被新一轮的幸福感包围,并油然而生一种无与伦比的优越感的谢探微心情舒畅下,十分善良的劝解道,“不用担忧,大哥已经答应亲自教授二爷,想必二爷是不敢同大哥闹腾的”。 嗯,我大哥最凶了,我见了都怕,我就不信你这个废物弟弟不怕! 宁慎之更头疼了,“他就是为这个同我闹,说进谢氏书院可以,但宁死不拜谢夫子为师”。 谢探微喜欢在琴棋书画上有天分又刻苦的孩子,对于宁恒之这样在琴棋书画上毫无天分又一点不肯用功的,完全就是反面典型的,自然就谈不上喜欢。 宁恒之要不是宁慎之的弟弟,他简直都懒得多看他一眼,说到这里已是极致,闻言道,“那你继续同他闹吧,我们先告辞了,音音,我们走”。 宁恒之抬头大声问道,“你们去哪?” 这样的行为落在仇希音眼中自然是粗鲁又无礼的,谢探微却不在乎那些个俗礼,带着几分优越感矜持道,“噢,我们家音音要请我去醉八仙喝神仙醉”。 嗯,像你这样只会惹你兄长烦心的小子是绝对无法体会我们家乖巧又懂事的音音这一片拳拳孝心的! “我也要去!” 宁恒之立即喊道,不等宁慎之同意又或是不同意就指着仇希音嚷道,“她一个病歪歪的小丫头都能去,我也能去!” 仇希音垂下眼,挡住眼中的不耐之色,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宁恒之还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嫌! “那就一起去吧,”谢探微无所谓道,又命多备一辆车。 宁恒之冷嗤,“就这么一截子路,还要备车,谢家人毛病就是多!” 仇希音心中越发厌恶,谢探微却不在意道,“不是谢家人毛病多,一来音音身体不好,不能长时间走路,二来,不但音音,谢某的两个侄女也要去,姑娘家总是坐车方便一点”。 谢探微这么一说,宁恒之突然就感兴趣了,对仇希音道,“喂,你那天不是饿晕了吗?这几天谢家有没有给你东西吃?” 谢探微蹙眉,“什么饿晕了?” 他只知道那天仇希音来找他时,突然晕倒,他只当她是身子弱,只不过晕倒的时间巧了点。 那天时间晚了,他并没有跟着进内院,后续如何却是不清楚的。 仇希音慢慢抬起头看向宁恒之,宁恒之穿着霞绯色的圆领袍子,头束金冠,金冠两端垂下两条绯色丝绦,衬的他精致小巧的五官越发的美如描画。 就算是仇希音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性子如何品行任何,宁家兄弟的相貌都是极出众的。 仇希音不紧不慢开口,“我不叫喂”。 宁恒之不耐,“谁有空管你叫什么,你回答问题就是”。 仇希音顿了顿,正要说话,宁慎之已冷声道,“宁恒之,你若是学不会怎么说话,我倒是能教会你怎么闭嘴!” 宁慎之发怒时,宁恒之还是很怕的,缩了缩脖子,跟只鹌鹑似的不动了。 “来人,送二爷回去,明天早上之前不许他出房门半步,也不许他吃东西喝水!” 宁恒之半句废话都不敢说,乖乖随着侍卫走了。 宁慎之朝仇希音一拱手,“仇姑娘见谅”。 仇希音还礼,“宁郡王言重”。 谢探微毫不客气道,“郡王若是天天都能这般狠得下心来管教宁二爷,想必他绝不敢这般胡闹的”。 宁慎之苦笑,“当年我母亲生恒之时难产,历经三天三夜之痛方生下恒之,产后未到一个时辰便撒手而去,临终前——” 宁慎之说到这又抬手捏了捏眉心,神色黯然怅惘,“那时候母亲的神志已经不甚清楚了,大约已经认不出父亲了,一个劲的嚷着叫父亲滚出去。 却还能认出我来,拉着我的手,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恒之,让他安然长大成人”。 仇希音眉头微动,这件事,她上辈子却是不知道的。 也是,她十分讨厌宁恒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多提他半句,更不会没事和宁慎之说起他。 宁慎之又沉静寡言,自然也不会无故说起这样的事来。 “先郡王妃过世已久,想必早登乐土,郡王不必太过悲伤”。 谢探微抬手拍了拍宁慎之肩膀,“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再迟醉八仙只怕都没有位子了”。 他转移话题转移的十分僵硬不自然,宁慎之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却颇有些失笑的意思,“我只当经恒之一闹,你定是不肯再请我喝酒了”。 谢探微在家中行四,世人皆称谢四公子。 谢探微轻哂,“本来的确是不准备请你了,看你还算是赏罚分明,本公子大发慈悲一次倒也无伤大雅”。 这时婆子赶着两辆香车到了跟前,谢探微扶着仇希音上了车,自己也跟着往上跨。 宁慎之不由看向他,谢探微朗声笑道,“我新得了个可心的外甥女,正稀罕着,就不与郡王同车了”。 他说着低头进了车厢中,不多会香车就辘轳行了起来。 谢探微问起仇希音晕倒之事的缘由,仇希音只得简单说了一遍,只省去了谢氏与裴防己冲突之事。 谢探微点了点头,没再追问,转而问起了她平日喜欢吃什么,有没有忌口的东西。 他们三人先到了醉八仙,先点好了酒菜,待谢嘉树三人到时正好酒菜也上齐了。 谢嘉树见雅间里只正中一张圆桌,皱眉道,“让小二换间有隔间的雅间”。 却是要男女分席了。 谢探微今天捏仇希音捏上瘾了,习惯性的去拧谢嘉树的脸,谢嘉树赶紧避开,怒视,“小叔!” 谢探微撇嘴,“好了好了,知道了,你长大了么,不能捏脸了嘛!” 站在他身边的仇希音立即倾身扬起脸,笑的露出了刚掉还没长齐的板牙,“小舅舅,我还没长大,我的脸给你捏”。 谢探微哈哈笑着揉了揉她白嫩的小脸蛋,一边示威的去瞪谢嘉树,“小夫子,我好不容易带你姐姐和表妹们出来玩一趟,不要扫兴啊。 宁郡王与我同辈相交,年纪更是给阿柠、音音做爹都够了,又有什么干系?快过来乖乖坐着等吃饭,否则下一次就不带你了”。 谢嘉树,“……” 他的小叔绝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克星。 平白多了几个女儿的宁慎之掩唇咳了起来,“都坐吧”。 047 竹叶其青 谢探微招手,“来,音音坐小舅舅旁边”。 谢探微十分健谈,宁慎之虽则话少,却是有问必答,谢嘉柠偶尔也插插话,逗逗趣,饭桌上的气氛却很是融洽。 仇希音就坐在谢探微身边,认真听他和宁慎之说话,越听越是心惊,谢探微言谈举止间竟是对宁慎之毫不设防,竟是当真就将他当做了一个投缘的朋友,而不是权倾大萧的宁郡王! 谢探微一向是这样的,与人相交,从来都是真心相待,坦坦荡荡,光风霁月…… 待几人酒足饭饱,谢探微才想起来叫兰九去付账,仇希音亲自提了茶壶给他倒上茶,笑道,“小舅舅忘了,今天是音音要请小舅舅喝神仙醉的”。 谢探微一向不拘俗礼,听了只觉好玩,便也就随她去了,笑道,“那就多谢我们的小东道主盛情款待了,今儿天气好,既然出来了,就不要急着回去了,小舅舅带你好好在谢家弄转一转,再给你好好挑个见面礼”。 他说着看向谢嘉柠,“正好阿柠也在,给我掌掌眼,我瞧着我七录阁里面的东西,音音都不大喜欢”。 谢嘉柠眉目微动,七录阁?仇希音初来乍到的,小叔竟然就让她进七录阁? 听他的口气好像还是让她去挑选他在七录阁里的珍藏?那些可都是小叔极为心爱的东西! 谢嘉檬啊了一声,“三表妹,七录阁里的东西你不喜欢,反倒要去外面买? 这样,你跟小叔要他那幅《九天玄女》,再转让给我,你在外面看中了什么,我给你买!” “你倒是会算账!”谢探微失笑,又对宁慎之道,“郡王若是有事便不必和我们一起了”。 “我无事”。 仇希音不由转头看向他,宁慎之性子十分冷淡,与他不相干的事,别说参与,就是听,他都嫌费神费时间,她根本无法想象他会有耐心陪着几个小姑娘逛铺子。 她这一眼扫过去,宁慎之立即发觉了,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重生以来,两人的目光第一次碰了个正着。 宁慎之朝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来,神色不自然中微微带着尴尬,倒像是个努力想要对晚辈释放善意,却又不知所措的长辈,仇希音结结实实愣住了,宁慎之,他—— 宁慎之相貌是微带艳色的俊美,特别是他那双内双的丹凤眼,看上去既清且艳,乍一看上去比谢探微还像读书人。 只他却全然没有谢探微的书卷清朗之气,阴沉又阴郁,隐含戾气,虽然他对她从来都是和颜悦色,连沉声说话都不曾,她却总有些怕他。 一看到他,她就控制不住的联想到昂起蛇头的竹叶青,看上去也是极漂亮的,却让人心底发寒,汗毛倒竖! 不需要亮出毒牙,不需要有任何动作,甚至就算它被关在笼子里,绝对伤害不了她,她也还是会害怕,会恐惧。 可此时的他却完全没有上辈子那种让他悚然心惊的阴戾,只是个努力做出和善模样的邻家长辈—— 仇希音脸皮猛地绷了起来,她此时的感觉简直比见到宁慎之脱了衣裳真的变成了一条竹叶青还要惊悚,一时竟是动弹不得。 宁慎之却已移开了目光,对谢探微道,“看来重华这新得的小外甥女有些怕我”。 谢探微偏头看向仇希音,谢嘉柠笑道,“郡王赫赫威名,何人不惧?何况三表妹一介闺中女流?” 宁慎之却是不接话了,仇希音低头去端茶杯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宁慎之与谢探微这般要好,只怕她以后会经常碰到他,她总要快点适应才好。 她现在才八岁,宁慎之总不至于口味独特到对一个八岁的黄毛丫头感兴趣的。 唔,对了,这时候宁慎之应该刚成亲不久,就算只是出于对新娘子和岳家的敬重,他也不至于这时候就生出二心的…… 谢探微带着几个小辈在谢家弄整整转了一个下午,逛了无数个铺子,最后总算碰到了一对十分名贵的古埙,他才总算是满意了,买下送给仇希音做见面礼。 仇希音见他兴致高,不忍告诉他自己根本就没学过埙,高高兴兴的收下了。 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一行人便回了谢府,谢探微转了一天着实累了,懒得再动,吩咐谢嘉树将谢嘉柠姐妹几人送回去。 仇希音本是与谢探微和谢嘉树一车,香车在重光院前停下,谢探微和独坐一车的宁慎之下了车,其余人皆下车行礼。 谢探微摆手,“不早了,你们都快去吧,别饿着了”。 几人再次行礼,谢嘉树托着仇希音的胳膊扶她上了车,自己也上去了,兰十九见他们坐稳了,不紧不慢赶着车往二门而去。 宁慎之与谢探微并肩站着,目送着他们的香车远去,开口道,“那个赶车的小哥倒是十分俊俏”。 谢探微扭头看了他一眼,嫌弃道,“就你这副模样,好还意思说人家俊俏!” 宁慎之,“……” 难道现在“俊俏”已经是个贬义词了吗? 他见谢探微没有再说的意思,又道,“像是个练家子的样子”。 谢探微随口道,“不算什么练家子,还没满师呢,音音小孩子心性,就喜欢漂亮的,非得要他,我也就随她了”。 宁慎之嗯了一声,收回目光,和谢探微并肩往重光院里走,道,“你对这个外甥女倒是十分另眼相看”。 谢探微得了仇希音,其惊喜、以及接踵而至的狂喜绝不亚于偶然间得了一绝世名画又或是名家墨宝的心情,宁慎之虽只是简单说了一句,他哪里控制得住自己的炫耀得意之情。 当即滔滔不绝将仇希音罕见的天分大夸特夸了一番,又扯着他去看仇希音画的竹子,还生怕他看不懂,方方面面,面面俱到的仔细分析了一番,最后遗憾道,“可惜姐夫到现在才将音音接了回来,若是早几年刚启蒙时就交到我手上就好了”。 宁慎之道,“仇三姑娘才七八岁的样子,当也不算晚吧?” “晚自是不晚的,但要是早点不是更好?我瞧着音音在绘画这方面的天分和灵气更在树哥儿之上,若是能好好培养,他日成就定然不可限量,创宗立派也非不可期”。 宁慎之神色淡淡,“那倒是要恭喜你了”。 谢探微朗声笑了起来,毫不客气的受了他的恭贺。 048 七录习字(一) 第二天下午,谢嘉树小憩过后就进了流云院,陪仇希音打了会双陆就带着她一起往重光院而去。 因为时间还早,两人决定走过去,一路上,谢嘉树仔细和仇希音说了谢探微的习惯和喜好忌讳,叮嘱她不可劳累了,又问起她昨天谢探微来见她的具体情形。 待说的差不多了,七录阁也到了,谢嘉树直接领着仇希音上了三楼。 外间端坐着看书的却是宁慎之,见他们来了,摆手免了他们的礼,指了指里间,“重华在里面”。 他话音刚落,谢探微就趿拉着木屐从里间出来了,在这春暖还寒的天气,他就这么光着脚穿着木屐一步一步踩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分明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踩踏动作,由他做来,却显出十分的潇洒古雅之态来,风采绝世。 “音音,我昨天想了一晚上,觉得以你的天分,当务之急不是立即随我学画,而是先练字,先学会怎么运笔,用力,再说其他”。 还是和上辈子一样,谢探微并没有立即让她跟着他学画,仇希音大是松了口气,恭声答道,“是太祖父亲自教我,正在跟着帖子描红”。 谢探微大是打击,“还在描红?” 仇希音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太祖父说我在书法之道既无天赋,也无兴趣,不必强求,重要的是要稳打稳扎,以求日后字能见人就好”。 谢探微怒,“书画同源,你在画道上天赋惊人,又岂会写不好字?定然是你太祖父偷懒不肯教你!” 仇希音,“……” 小舅舅,其实太祖父真的已经尽力了。 “你写一张字让我瞧瞧”。 整个外间只正中摆了一张青玉书案,是供谢嘉树和谢探微学书之用,书案比正常书案宽了近两倍,也长了许多,面对面摆了四张玫瑰椅。 而现在,书案的一边,正对着她的方向坐着宁慎之,宁慎之手里拿着书,端坐在玫瑰椅上,丝毫没有要起身告辞的意思。 仇希音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他斜对面的玫瑰椅上坐下,宁慎之将放在书案中央的砚台往她这边推了推,里面的墨汁浓郁芳香,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荡起涟漪。 仇希音从笔架上选了一支细毫笔,吸饱墨,落笔。 谢探微走到她身边,看她落下第一笔就皱起了眉头,待她将一个仇字写完,就忍不住咆哮道,“你这是愚钝?你是从来都不练字吧!” 她的字应是临的颜真卿的楷书,什么笔锋意境的就不说了,单看她那毫不熟练的握笔姿势,落笔的生涩,软塌塌的笔画,以及连形似都做不到的字就知道她根本就没有好好练字。 不,不对,应该是从来没练过字! 谢嘉树忙道,“小叔,音音从小身子弱,又要学画,哪里有许多功夫练字,写得不好也是正常的”。 谢探微不理他,盯着仇希音道,“你给我老实交待,你之前是怎么跟你太祖父学的?每天练多长时间?” 仇希音悲愤看了看自己写的那个“仇”字,她已经毫无保留的发挥了自己上辈子“积累了一辈子”的水平了,结果还是一眼就被看穿了! “嗯,怎么跟太祖父学的,就是,就是带着麦芒和黍秀一起去学字,嗯,麦芒和黍秀每天都有按照太祖父的交待,练半个时辰字,绝对没有偷懒,”仇希音小小声的老实交待。 谢探微,“……” 谢嘉树咳了咳,好吧,这样明目张胆的偷懒真是想让人给她找借口都找不到啊! 谢探微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从今天起,你就给我好好学字,休想再偷懒!” 仇希音乖乖点头,认错态度极其认真恳切,表情更是真诚到位。 “兰九,去找描红本来”。 宁慎之咳了咳,“恒之也还在学描红,你去我那里找,方便些”。 兰九领命而去,谢探微交代道,“树哥儿,从今天起,你就负责指导监督音音学字,若是学不好了,我就唯你是问”。 谢探微打了个呵欠,又趿拉着木屐往里间走,“我靠一会,你们好好学”。 谢嘉树显然早就习惯了他的懒散,将自己书本文具等物摆到书案上,吩咐绿萝去一楼找一本《女史箴》的字帖来,“音音,既然你之前没学过字,就随我和三姐,从描《女史箴》开始。 学字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你身子又不好,每天能学多少是多少,不必勉强自己”。 他话音刚落,谢探微就在里间冷笑道,“能学多少是多少?不必勉强自己?你这做兄长的见妹妹身子不好,不想着寻访名医,遍求灵药为她保养身子,光想着教她偷懒,浪费天资,你以为这就是为她好了?” 谢嘉树顿了顿,郑重朝里间一揖手,“小叔教训的是,嘉树受教”。 正说着,兰九捧了一叠描红纸过来了,谢嘉树接了亲为她铺上,翻开字帖,“今天你就先练这‘故’字的一横”。 仇希音拿起笔蘸墨,正要落笔,谢嘉树走到她身侧,俯身伸手扶正她的笔杆,又切掌让她的手腕抬高。 “作书第一要诀便是提得笔起,不可信笔,不得使其自偃,否则,则其波画皆无力,提得笔起,则一转一束皆有主宰”。 仇希音顺着他的动作写下一横,谢嘉树摇头,从她手中拿过笔,“有力并非蛮力,而在遒劲二字,遒劲却不是加重运笔的力气就能达到的,而应该像是身负武功之人,无论何时落地都能立即跃起”。 随着他的话音,他的笔端仿佛有了灵性,重重落下,轻巧弹起,仿佛带上了某种特殊的韵律,而遒劲之态自出。 “音音,你来试试”。 仇希音再次小心落下一笔,谢嘉树仔细瞧了瞧,沉吟道,“还是不对,这样,我握着你的手带你写一遍,你感受一下力道的起伏收放”。 他说着俯身握住仇希音的手,带着她随着自己的力道运笔,仇希音忍不住微微偏头侧目瞧去。 谢嘉树双眸微敛,视线专注集中于笔端,神色认真而端肃,嘴角因为用力而微微抿起,越发显出十二分的慎重来。 049 七录习字(二) 上辈子,他也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就没练过字,而且以后也不准备练,面对她“往昔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方成一代书圣”的诡辩,劝道,“其他也就算了,这字却如女儿家的脸面,轻忽不得,再者,你日后画了画,就算不题诗作跋,自己的名字总要署上的”。 当时,她笑着道,“那你好好练字,以后我画了画,你就负责给我题诗作跋,署上名字”。 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的直摇头,见她实在不愿,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要她练字的事。 后来,她到了谢探微身边,谢探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她练字,只他性子懒散,根本没有耐心盯着她练字,更没有耐心像谢嘉树这般从零开始教她,渐渐的也就随她了。 上辈子,直到她死,她写字的水平也就是刚刚学描红的稚童水平…… 在这时,仇希音忽地感觉到对面有一道极其冷冽的目光朝自己刺来,倏地抬头看去—— 对面,宁慎之却已站了起来,正在往里间走。 仇希音缓缓收回目光,暗笑自己多心,倒弄的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了,又凝目去看笔尖。 上辈子,她痴迷于丹青,不肯浪费半分多余的时间在其他事上,刻苦钻研二十余载方有所成。 如果分心在书法上,不说其他,至少时间上也得往后推个十几年,而她必然是没那个福气活那么久的。 只这辈子情形却全然不同,她要掩藏自己,自然不可能再像上辈子肆无忌惮的时时学画,空出的时间,拿来学书法倒是正好。 毕竟书画同源,必然能彼此相长,而书法之道又是谢探微最为人所称颂之长,是谢嘉树最有天赋之道…… 仇希音控制住自己飘飞的思绪,努力跟着谢嘉树的力道运笔,努力感受笔势的落定走向。 谢嘉树握着仇希音的手,将那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横,来回写了十几遍,才放开,开口道,“你自己再试试,用心去揣摩,再辅以练习才能学有所成”。 仇希音点头,提着笔,认真回想了一番谢嘉树带着她落笔的力道和走势,才又伸笔蘸墨,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去写那简简单单的一横。 谢嘉树拿着本书坐在她身边,不时看上一眼,指点几句,又或是再次起身带着她运笔。 里间中谢探微和宁慎之也不知道是在看书还是睡着了,声息俱无,整个七录阁中除了窗外竹叶随风而起的簌簌之声,鸟鸣声,便只有谢嘉树和仇希音偶尔的低语声和仇希音落笔的沙沙声,静谧而安详。 一个时辰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谢探微终于走了出来,将仇希音那一张张全是简简单单一横的描红拿起来细细看了一遍,脸上就露出极其惊喜的表情来,练字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可这份子悟性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谢探微忍不住伸手狠狠捏了捏仇希音的脸蛋,哈哈笑了起来,“前有谢嘉树,后有仇希音,我谢探微这一辈子就算是从此不收弟子,也了无遗憾了!” 谢探微整张脸都在发光,又伸手去捏仇希音的脸蛋,“良材美玉说的也不过是我们音音和树哥儿了,唔,等树哥儿加冠,不如就取字良材,我们音音及笄就取字美玉,正好凑一对儿”。 仇希音被他捏的有点疼,脸都皱了起来,“那小舅舅你不是要叫通才?又或是全才?” 谢探微自小聪敏绝伦,博闻广识又兴趣极广,琴棋书画几乎样样皆通,其中,他最擅长的是书法,最爱的却是侍弄花草。 谢嘉树见仇希音脸都疼的皱了起来,却根本不知道要躲,忙将仇希音扯到自己身后,皱眉道,“小叔,你轻些,音音被你捏疼了!” 谢探微见仇希音白嫩的小脸生生被自己捏出了好几道红痕,悻悻嘟囔,“一时手误,一时手误”。 正说着绿萝从外而入,行礼道,“四爷,老夫人请四爷和表姑娘去正明堂用晚膳,吩咐说若是宁郡王和四公子无事,便也请去正明堂陪老夫人说话”。 谢探微尚未大婚,年纪又轻,谢老夫人不许家中仆从叫四老爷,令家中上下都称四公子。 谢探微不大耐烦陪谢老夫人吃饭,谢老夫人那一声声的“乖乖儿”实在叫他头疼。 不想宁慎之出来道,“这次来还没来得及给老夫人请安,十分失礼,老夫人见邀,定当前去” 谢探微轻嗤,“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一百天都在我家,天天去给我娘请安,她烦也烦死了”。 仇希音听的悚然心惊,一年至少有一百天都在谢府? 谢探微不考举不入仕,又未到可以入谢氏书院做夫子的年纪,从谢氏书院学成后便闲居在家,若是一年有个一百天时间在外闲逛也不是奇事,可宁慎之—— 他如今在大萧可是类似于摄政王的存在! 且现在距居庸关之变尚不足两年,大萧局势虽初定,宁慎之的根基却应该还未完全稳定。 他此时应该时时刻刻坐镇京城,好打压异己,培植自己的势力才对,怎么会有时间经常到离京城半天距离的谢家弄闲居? 她心中惊疑不定,只宁慎之都这般说了,谢探微只好陪着他们一起去了。 席间,宁慎之虽算不上多周到亲切,对谢老夫人却是有问必答,神态谦逊,而谢老夫人无疑也是极喜欢他的。 仇希音再次悚然心惊,就算他真的是要折身与谢探微相交,好增加自己的声望,也没有必要折身到这个地步! 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如果说,这辈子和上辈子的某些事因为她重生后的选择不同,又或是因为原本她就根本不了解具体情况,而出现差误,还情有可原,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人,性子却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这已经完全不是能用年少活泼与中年沉稳这样的原因能解释得了! 仇希音恐慌了,是一种空落落的,无从抓手的恐慌,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是她记错了—— 050 欲先忘之 不,她绝对不可能记错宁慎之的性子,她与他十三年夫妻,怎么可能弄错这最基本的,一眼可见的东西? 仇希音忍不住又抬头看向神色冷淡却耐心认真回答谢老夫人问话的宁慎之,一瞬间,竟有些分不清眼前的宁慎之到底是真人还是虚影。 又或是,她所以为的上辈子只是大梦一场,且,是她在病中的一场冗长而又格外真实的噩梦? “音音?” 仇希音晃了晃脑袋,看向关切看着她的谢嘉树,在场的除了仇希音,其他几个都是谢老夫人的心头宝,因此谢老夫人只命摆了一桌,这么近的距离,只怕不但谢嘉树,谢探微、宁慎之也都发觉了她的不妥—— 仇希音闭了闭眼,努力涣散眼神,谢嘉树急切间一把抓住她的手,“音音,你怎么了?” 仇希音做出努力睁大眼睛的样子,喃喃道,“好像叠影了”。 谢嘉树更急,抓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喊道,“绿萝,快,抱音音回去,叫大夫来!” 谢探微也放下筷子,站了起来,“音音怎么了?” 谢嘉树却顾不上理他,绿萝已经抱起仇希音往外跑了,他却还没有放开她的手,就那样抓着跟着绿萝一起往外跑。 仇希音在绿萝怀里偏过头看他,她的小表哥,谢家的小夫子,这只怕是他自懂事后,第一次在人前失态奔跑吧。 谢探微快步跟了上来,宁慎之匆匆朝谢老夫人一抱拳,快步跟上谢探微,问道,“仇姑娘这是怎么了?” 谢探微拧眉,“约莫是又不舒服了,我之前只当姐夫说她身子不好是爱女心切,免不了要言过其实,现在看来,多半是真的了”。 宁慎之噢了一声,谢探微这才想起来,道,“你就不必跟着了,隔天我让音音去给你赔罪”。 宁慎之停下脚步,谢探微几步追上绿萝,要从她手中接过仇希音,绿萝下意识立住,身体后仰,避开他伸出的手,叫了声四公子。 “我跑的快一点”,谢探微简洁道,将仇希音抱进自己怀里。 同时,不知道是谢嘉树松开了手,还是仇希音挣脱了,仇希音原本被谢嘉树握着的右手环上了谢探微的脖子,微微侧转身子,更亲密的伏进谢探微怀里。 在她转身的瞬间,宁慎之清清楚楚的看见她长而乌黑的睫毛剧烈的颤抖着,眼尾水光莹润。 谢嘉树显然没想到谢探微会亲自去抱仇希音,愣了愣才加快步子追了上去,喊道,“小叔,你跑慢些,别颠着音音”。 宁慎之瞧着谢家因为天生重瞳,一出世就被世人捧在神坛之上的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为了仇希音跑的丝毫不顾风仪风度,悠悠叹了一口气。 “爷,回去吗?” 宁慎之往声音来处扫了一眼,眉头就拧过来起来,“不是说了,不到我生死关头,你不得出现,特别是在谢家”。 “二爷到现在还关着——” 宁慎之扯了扯嘴角,“看来你们都忘了我之前是什么样子了”。 他话音刚落,暮色苍茫中,微风忽起,刚刚还恭身立着的人已没了踪影,宁慎之喃喃,“忘了吧,都忘了,我也快忘了……” …… …… 第二天天刚亮,宁恒之就被侍卫带到了宁慎之面前,宁恒之见宁慎之衣衫整齐坐在临窗的书案前看书,不由奇道,“兄长,你是起这么早还是昨晚根本就没睡?” 宁慎之抬起头,斜了他一眼,“精神不错,看来还没关够”。 宁恒之立即萎了,讨饶道,“大哥,我以后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不让出门,不让吃东西也就算了,还不让喝水,不让睡觉! 他这一辈子也没吃过那么大的苦头! “给他点水喝,晚上再带过来”。 这是要继续关着他! 宁恒之大惊,忙喊道,“大哥,你要关着我行,能不能让我睡一会,我都快困死了!” 宁慎之目光又回到了书页上,冷哼,“这才多长时间,你就困死了,以后我还能指望你做什么?带下去!” 宁恒之还想赖着求饶,垂头侍立在宁慎之身边的允文忽地抬头朝他摆了摆手,宁恒之顿时蔫了,朝宁慎之行了一礼,如丧考妣的跟着侍卫出去了。 宁慎之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离去,眼神没有离开过书页半分,偶尔提笔记上几笔,直到一个时辰后才放下了笔,起身活动四肢,吩咐,“摆早膳”。 允文应了一声,出门吩咐了一声,又很快回转,宁慎之摆手,“你去吧,叫允武来”。 允文行礼退下,不多会允武便笑嘻嘻进了稍间,俯身唱了个喏,将手中的洗漱等物放下,笑道,“爷早,今儿个早膳,谢家准备的是老四样,要不要命人再准备些?” “不必”。 宁慎之也不用他伺候,自洗漱妥当,换了件衣裳,进了花厅坐下用早膳。 允武站在一边伺候,一边道,“爷,今儿一大早仇翰林就带着仇四姑娘和几个丫鬟婆子来了谢家,据闻是专程给仇三姑娘送伺候的人来的,又因着仇四姑娘哭闹,也将仇四姑娘带上了。 谢四爷一大早也去了流云院,说要将贴身伺候的大丫鬟绿萝送给仇三姑娘使唤。 仇翰林不肯收,正在推让间,仇三姑娘起了,说要红萝,谢四爷劝了几句便应了。 仇翰林想来是心疼仇三姑娘,见她欢喜,也没多说什么,倒是仇四姑娘见了不依不饶,要谢四爷将绿萝给她,被仇翰林呵斥了一番,反倒闹的更凶,这会子连谢大太太都惊动了,带着谢二姑娘往流云院去了”。 “重华呢?” “四公子刚才是要去探望仇三姑娘的,已经走到院子口了,听说仇四姑娘在闹,就折身往爷这儿来了,约莫爷用过早膳,四公子也就该到了”。 允武说到这里嘻嘻一笑,“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爷多半是不耐烦听的,不知道爷今天想做什么消遣,属下好早做准备”。 宁慎之没有接他的话,只加快速度吃完碗里的东西,漱了口,起身往外迎去。 果然,不多会,他就看到谢探微神态疏朗,不紧不慢的朝他这边而来,见了他,高兴挥手喊道,“于始,用过早膳没有?” 宁慎之,字于始,慎之于始,恒之于终,这是祖母对他和恒之的期望。 051 姐妹双生 宁慎之站定,等着他走近,点头,谢探微就毫不见外的揽住他的肩头,“我们家一年到头都吃同样的东西,亏你也吃得下,走,带你去外面吃好吃的去”。 谢家家风严谨,除了谢老夫人,受宠如他和谢嘉树也不得另开小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顶多就是谢老夫人私下里给他们加些私房菜,如果另有想吃的,就得自己掏腰包让厨房做,又或是出府买了。 宁慎之问道,“你不去瞧仇三姑娘?” 谢探微就嘿嘿一笑,“去瞧她,倒不如请你吃些好东西,拍拍你的马屁来的实惠,怎么样?借你府上的传大夫一用?” 宁慎之道,“传名现在不在京城,再说他擅长的是疑难杂症,这样小姑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他不在行的”。 谢探微失望啊了一声,宁慎之又道,“你若是不放心,等传名回来了,我让他来一趟”。 谢探微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开始仔细在脑海中搜索有谁精通这方面的医术。 宁慎之无声叹了口气,谢探微向来是这样直白的近乎无礼,叫人羡慕。 两人也不叫车,并肩往外走,刚走到外花园,就听到仇希音清脆的笑声远远传来,谢探微摇头失笑,“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昨儿还难受的在我怀里哭了一路,今儿又笑了”。 宁慎之眉头微动,“哭了一路?” “不止哪,回了院子,她还不肯放我走,说要我陪她,你不知道,她就这样扯着我的袖子,叫我小舅舅——” 谢探微说着蹲了下去,扯住宁慎之的袖子,仰着头看他,努力让自己显得跟昨晚的仇希音一样又乖巧又可怜巴巴的,“小舅舅,你在这里陪音音,一会儿,就一会儿”。 谢探微虽然已经努力捏着嗓子想装成仇希音细嫩软甜的声音,可惜事与愿违,他那公鸭嗓子经过这么一加工,简直,简直,惨不忍睹! 宁慎之忍了忍,还是道,“你要是这个样子求我,就算我本来准备留下来陪你,也被你吓跑了!” 谢探微起身拍了拍袍摆,鄙夷,“你又没有像音音这么聪明漂亮还会撒娇儿的外甥女,当然体会不了那种被音音拉着袖子求你多留一会的满足感了”。 “我,自然是体会不了的——” 宁慎之扯了扯唇角,转眸看向欢笑着奔跑而来的一对少年少女,不,她还远远称不上少女,还只是个扎着鬏鬏儿的女童罢了。 仇希音显然极为高兴,一双大大的眼睛笑成了两弯细细的月牙,一口细细的牙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闪着光。 她跑着笑着,一边回头去看自己抓着的谢嘉树,喊道,“表哥,快点,四妹妹快追上来了!” 谢嘉树一边跟着她跑,一边劝道,“音音,你跑慢点,裴大夫说你不能多动的”。 仇希音就笑着喊道,“不跑快点,你再被四妹妹缠住,我可不帮你了!” 谢嘉树听了嘴角就微微抿出一个笑来,他应是还想说什么,眼角余光却扫见了宁慎之二人,忙反手握住仇希音手腕,“音音,小叔和宁郡王在那边”。 仇希音笑容一滞,忙低下头去,立住脚步。 谢嘉树放开她的手腕,理了理衣裳,见她气息稳了,方抬步往宁慎之二人走来。 见礼过后,谢探微咳了咳,威严开口,“树哥儿,昨儿大夫嘱咐了,不可让音音过多劳动,你怎的带着音音如此玩闹?” 嗯,叫你个小夫子昨天就差没指着鼻子指责是我让音音练字累着了她,现在被我逮到小辫子了吧? 谢嘉树脸上果然就露出羞愧的神色来,仇希音忙道,“小舅舅,是我拉着表哥跑的,跟表哥没相干的”。 “他是兄长”。 谢探微意味深长,兄长么,自该有兄长的样子,怎能不顾表妹体弱,反倒陪着一起疯玩? 谢嘉树俯身长揖,“小叔教训的是,嘉树记住了”。 谢探微满意点点头,话说逮住这小夫子的小辫子还真不容易啊,这么多年来,好像还是第一次啊! 这么重要的时刻怎么就没有把山羊胡子摸一摸呢! 谢四公子再次遗憾自己没有那个能耐蓄起一把漂亮的,道骨仙风的小胡子。 这时紧跟着仇希音二人的仇不恃的喊声已经清晰可闻,仇希音转了转眼珠,开口道,“小舅舅,四妹妹缠着表哥要绿萝姐姐呢,你帮表哥拦住她好不好?” “绿萝?”谢探微皱眉,随即又猛地意识到仇不恃见了自己在这,多半要改为缠着自己哭诉告状的一堆,掸了掸衣裳,“你们小孩子的事,我就不跟着凑合了,于始,我们快走”。 他说着也不管宁慎之,抬脚就走,就差没像昨晚般狂奔了。 宁慎之扫了谢嘉树和仇希音一眼,跟上他。 那边仇希音目送着谢探微的背影远去,却是不再跑了,悠闲等着气急败坏的仇不恃追到跟前,朝她做了个鬼脸,“四妹妹,你也瞧见了吧,小舅舅本来好生生的在这里跟我们说话,一看到你来了,就赶紧的走了,你瞧瞧,小舅舅为了躲你,都恨不得跑了!” 仇不恃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见谢探微头也不回走的飞快! 仇不恃本来就又气又怒又委屈,哪里经得住仇希音这般撩拨,气的扬手就要打仇希音。 一直不紧不慢跟着仇希音的红萝斜刺里上前一步挡到仇希音面前,一把抓住仇不恃扬起的手腕,狠狠一捏,又轻轻一搡。 她力道控制的很好,仇不恃被她搡的连退好几步,却没有摔倒,捂着右手手腕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红萝搡的不重,捏的那一下却极重,疼的厉害。 她哭着看了看仇希音,又看了看面沉如水的谢嘉树和全神提防,面上却没有一点惧色的红萝,转身往回跑,一边哭一边喊,“我去告诉爹,我去告诉舅母,要他们罚你们,罚你们!” 仇希音追上两步冲她喊,“仇不恃,我劝你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的好!就你这个样子,谁见了不头疼? 父亲本来说要用过午食再走,被你一吓,说不定吓得连午食都不敢吃了,立即就要赶回京城!” 这辈子,她不会再像上辈子般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不会再莫名其妙的“大度”,就算一时没办法弄死仇不恃,她也不会叫她好过! 仇不恃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哭得更凶了,她似是还想再打仇希音,只看到红萝时,又畏惧缩了缩脖子,扭头跑了。 红萝在整个谢家都是有名的,武功好,性子又泼辣爽直,谢探微遇到她都要避让三分,仇不恃根本不敢惹她。 052 变或不变 红萝看着仇不恃跑远了,才不敢相信开口,“四爷,四表姑娘真的敢打亲姐姐!” 谢嘉树原是打算将红萝送到仇希音身边伺候,只红萝是他身边最得用的,乍一要走,还有许多事要交代,因此耽误了一天时间,不想就这一天,仇希音就出了差错,谢嘉树就想着换成绿萝。 绿萝虽然身手较弱,但心细周全,仇希音这样体弱,明显将绿萝送去更合适一些。 不想仇希音却坚持要要红萝,谢嘉树也只得依她,嘱咐了红萝一番,又特意吩咐了一句,“你跟着音音时,一定要多注意四表姑娘,但凡四表姑娘敢朝音音伸手,不用客气,给她一个教训,叫她下次再也不敢”。 她本来还以为谢嘉树言过其实了,没想到仇不恃竟然真的敢朝仇希音伸巴掌。 谢嘉树没有接话,皱眉道,“只怕姑父要罚你,我去瞧瞧”。 这样的事,他娘绝对不会罚他,连带着也绝不会罚仇希音,只仇正深则多半会两头安抚两头罚,虽说最多也只是罚罚抄书什么的,但仇希音现在病着,却是不能劳神劳力的。 “没事,父亲最多用过午食就要回京,我们出府去玩,他逮不到我,就罚不了啦”。 仇希音说着拉起谢嘉树的袖子,“我起来刚吃了药,恃姐儿就闹了起来,我朝食还没吃呢”。 谢嘉树果然不再反对,只吩咐道,“备车,再找些点心来,音音你先垫垫肚子”。 最后一句却是对仇希音说的,仇希音冲他甜甜一笑,“表哥你真好!” 谢嘉树显然十分不适应她这般直白的赞美,别开眼神,问道,“你早晨想吃什么?小叔说谢家弄有好几家的早点都很好吃”。 提起谢探微,仇希音这才想起来刚刚谢探微和宁慎之肯定也是出府了,且多半是要在外面用朝食的—— “刚刚小舅舅他们定然也是出府用朝食去了,我们别跟他们碰上了,去之前先遣人去看看”。 仇希音说的十分坦然,谢嘉树果然根本不在意为什么她不想跟谢探微他们碰上,只点头道,“好”。 仇希音就不由自主朝他甜甜一笑,重生才短短十多天的时间,她笑的比上辈子来京城后加起来都多,倒是恢复了几分她在姑苏时的活泼。 两人说着话,兰七就赶着香车来了,谢嘉树扶着仇希音先上了车,微微后退两步,低声吩咐道,“去跟太太说,我带音音出府转转,避避四表妹,中午用过午膳就回来,请她不必担心”。 以他娘那般护短的性子,听他特意传了这样的口信去,定然会想办法将仇不恃送回去。 原本他想躲着她很容易,现在,他时时跟仇希音一起,想要躲着她就不太容易了,还是送她回去,也免得音音病中还要添烦恼。 谢嘉树和仇希音在谢家弄找了个地方吃了点东西,仇希音说想要划船,两人就找渔家租了条小船。 仇希音在江南农庄长大,太祖母又坚信多做做活能让她身体更强壮,她从小就跟着庄子上的女孩儿们一起采桑养蚕,摸鱼采莲,划船,她七岁就会了,只谢嘉树却是不会的,她就兴致勃勃的教谢嘉树划。 谢嘉树也难得的露出了几分孩子气,学的十分得味儿。 小兄妹俩玩的开心,站在玉带桥上看着小兄妹俩的谢探微看的心痒痒,喃喃道,“我怎么突然觉得划船也挺好玩的?” 宁慎之提醒道,“早晨他们选地方吃东西特意避开了我们” 谢探微偏过头看向宁慎之,眼神微妙起来,宁慎之不说,他还想不起来,一说他就想起来了,他们家音音那么依恋他,都扯着他的袖子不肯放他走的,怎么会避着他? 要避,也肯定是避某个外人啊! 宁慎之被他看的一愣,过了一会才回过味来,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既如此,我就不打扰你们一家人亲近了”。 谢探微哂然一笑,“你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却是不管用的,走,跟小孩子玩也没什么好玩的,咱们去玩些大人玩的玩意儿”。 宁慎之紧绷的面皮微松,没有再说话,顺从被他扯着走了。 仇希音和谢嘉树一直玩到正午时分,又在外面用了午食,谢嘉树怕误了仇希音吃药的时间,就催着仇希音回去了。 果然,他们刚进流云院,黍秀就迎了过来,叽叽喳喳的说仇不恃哭着和仇正深告黑状,仇正深正头疼,丰氏来了。 仇正深忙将仇不恃丢给她,也不知丰氏是怎么劝的,仇不恃没有再闹,用过午食就乖乖跟仇正深回京城了。 谢嘉树陪着仇希音吃了药,交待她多睡会,暂时不要去谢探微那里学书,这才回了重光小院。 宁慎之还在谢府,且就住在重光院,还随时会出现在七录阁,仇希音自然乐得暂时不去学字,乖乖应下了。 她昨晚想了一晚上也没想通宁慎之怎么会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最后到底什么时候睡着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今天早晨刚醒,就隐隐约约听到谢嘉树不紧不慢的与仇正深说自己定是要将绿萝送到她身边伺候的,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通了,她重生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也不过就是保住谢嘉树和谢探微。 上辈子谢嘉树夭折,和宁慎之没有丝毫牵扯,而谢探微,只要她留在他身边,时时规劝,让他避开那些风暴,宁慎之总不会无缘无故损人不利己的对谢家的重瞳子不利。 且上辈子,他之所以会对谢探微下手,多半还是她的原因—— 上辈子的恩恩怨怨,宁慎之已经用命偿还了,这辈子,他怎么样,都与她毫无关系,他是高高在上的宁郡王,以后还会是摄政王,泽被天下苍生。 而她所想的,也只不过是守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跟他扯不上关系,他变成什么样子,又与她何干? 仇希音想通此节,就不再多想宁慎之,目前她要做的就是尽快摸清谢府的情况,摸清谢嘉树身边的人,尽快揪出那背后之人…… 053 猫眼发箍 接下来几天,仇希音又恢复了养病的状态,谢嘉树一有空闲就来看她,陪她打双陆,又或是带她出府四处转。 谢嘉柠和谢嘉檬也时常来瞧她,几个女孩儿聊聊书画,说说女红,十分投机。 过了几天,就听说宁恒之顺利进入谢氏书院,宁慎之也回了京城,仇希音特意等了两天,才又开始和谢嘉树一起去七录阁学字。 谢探微却还是瞧出来了,一天在她临字时冷不丁问道,“音音不喜宁郡王?” 仇希音手一抖,毛笔在纸上留下粗且重的一横,她先将笔搁上笔洗,又收拾了坏掉的纸张,这才抬头莫名看向谢探微,“小舅舅在说什么?宁郡王是外男,我又只不过见了几次,连话都没说过,又有什么喜不喜的?” 谢探微却不管她说了什么,摸着下巴苦苦思索,“可阿柠和阿檬都很喜欢他啊,我瞧着他的性子模样,应当是很讨你们这样的小姑娘喜欢的才是啊”。 谢嘉树听不下去了,“小叔慎言!” 谢探微恍然回神,自己这般说话若是传出去定是要损几个小姑娘的闺誉的。 他狠狠捏了捏谢嘉树的脸蛋,以示自己的不满,却是不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了,吩咐他们继续练不提。 …… …… 又过了几天,仇正深遣人送了信来说要接仇希音回京,他授太子少傅的圣旨已然下了,仇府虽不准备大宴宾客,却总是要请一请相熟的人家的。 谢嘉树虽说不舍,却也知道,仇希音定然是要回去的,仔细将仇希音回去要学的字帖描红等物收拾妥当,叮嘱仇希音按着他为她拟定的进度慢慢来,不要贪多伤了身子,又在流云院陪仇希音一起用了晚食这才走了。 谢嘉树走后不久,丰氏就踏着暮色进了流云院,身后浩浩荡荡的跟着十来个丫鬟,丫鬟手中都捧着托盘,皆是衣裳首饰等物。 丰氏笑容满面的止了仇希音行礼,“都是一家人,天天早晚见的,哪里这么多礼数,快起来,别累着了”。 仇希音就着她的搀扶立起身子,朝她一笑,“舅母是长辈,又疼爱音音,音音该当给舅母行礼的”。 丰氏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笑道,“真真小姑就是会调-教人儿,这小嘴儿说的话都比别人中听些”。 仇希音笑笑,也不去纠正她,丰氏摸了摸她这些日子明显丰润了的脸颊,叹道,“你父亲来信说明天一早就来接你,连午食都不能留的。 你父亲高升是大事,你不在家中却是不妥,舅母虽然不舍,却也不能多留你。 正好,你小舅舅说要送你回去,顺便去京城转转,我就遣人去和你父亲说,叫他别两头跑了,让你小舅舅送你。 这些是舅母给你备的衣裳首饰,你瞧瞧,喜不喜欢?” 丰氏话一落音,站的最近的丫鬟便走近矮下身子,她手上托盘中一只发箍闪着道道莹白的光芒清清楚楚的呈现在仇希音面前。 仇希音瞪大眼睛,努力想表现出惊喜的样子,泪光却控制不住的盈满了眼眶。 这只发箍,这只发箍—— 丰氏显然误解了她眼中的泪意,只当她是欢喜的厉害,话语中就带上了三分喜色和得意,“那天树哥儿说我们音音的眼睛像猫儿眼,我就想起来我嫁妆中有这样的三颗黑色猫儿眼,皆是上品。 命人拿出来给树哥儿看,树哥儿果然十分喜欢,怕这黑色的猫儿眼不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戴,显老气,又寻了些红宝,亲画了花样子,寻了巧匠,将将赶在今天做了出来,看看喜不喜欢?” 仇希音狠狠点头,她伸出手死死捂住嘴,眼泪却还是控制不住的滑落眼眶,破碎的哽咽声从嗓间溢出。 是那只发箍! 上辈子,丰氏送给她时也是说的这番话,她十分喜欢,几乎日日都戴着。 然而短短几个月后,它就被她放到了谢嘉树的枕边,陪着他一起去了那暗无天日的地底。 当日的悲痛、不敢置信和绝望再次如蚕茧般死死勒住了她,仇希音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怕丰氏看出端倪,索性扑到她怀里,放任自己哭了起来,好在她还只有八岁,好在她大病了一场又被嫡亲的祖母苛待,被嫡亲的母亲无视,好在,一切又重新开始…… 丰氏对仇家的事自也是心知肚明的,见仇希音扑在自己怀里抽噎不止,只当她是委屈的狠了,又乍一见自己和谢嘉树这般看重她,对比间免不得是要又欢喜又伤心的,倒是起了几分怜意,摸着她发黄的发尾,轻轻叹了口气。 谢老夫人虽然极其不喜谢氏,谢昌和她的夫君谢探幽却对谢氏极其喜爱并看重,她看在夫君的份上自然也要对谢氏多看顾几分,只是谢氏的性子,她实在不敢恭维。 她也和谢氏一样有四个儿女,虽说因着谢嘉树天生重瞳的缘故,她偏爱了两分,可其他几个孩子,她也看的眼珠子也似的,从来不肯叫他们受半分委屈,别说什么薄待,甚至苛待了。 而谢氏,除了对仇不恃稍微纵容了点,其他几个孩子,她竟都是视而不见。 就算是仇不恃,以她来看,其实谢氏疼惜的也着实有限,仇家那个老太太更是不知所谓…… 丰氏想到这又不自觉叹了口气,对仇希音越发的怜惜起来,柔声道,“音音,快别哭了,到十二那天,舅母就带你表哥一起去京城贺你父亲大喜,到时候你和我们一起回来,只几天时间,不用舍不得的”。 仇希音嗯了一声,兀自带着浓浓的哭音,丰氏也不急,将她搂在怀里,不紧不慢抚着她的后背,直到她的哽咽声渐渐低了,身子也慢慢不再颤抖了,才扶着她站稳,用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痕,笑道,“哟哟,我们音音就是生的好,哭成这个样子,也还是个小美人儿”。 仇希音噗嗤笑出声来,她一双眼睛本就生得极好,哭过之后更是如雨后晴空,澄澈清灵,这般弯眸一笑,直甜到人的心底里去。 丰氏安抚拍拍她的肩膀,心下赞叹,怪不得树哥儿格外的另眼相看,小小年纪便已显露这般的清灵秾丽之态,长大了还得了? “好了好了,笑了就好了,”丰氏仔细用帕子擦着仇希音脸上的泪痕。 “这女儿家的泪水最是珍贵的,可千万不能随意流的,流的多了,福气也就随着流走了,音音可要记好了”。 仇希音重重点头,“谢舅母指点,音音记住了”。 丰氏满意点头,“这就乖了,明儿早上和你表哥一起去我那用朝食,你大舅舅这段日子一直不得闲,听说你要走了,带了信来说明天一早赶回来,你们甥舅俩还没见过呢”。 仇希音点头应下,丰氏又叮嘱了几句,便起身走了,吩咐去重光小院。 054 舅父舅母 谢嘉树正在立雪阁看书,见了丰氏就要起身行礼,丰氏连忙按住他不让他起来,嗔道,“见了娘亲还这么多礼做什么?” 谢嘉树只得依旧坐下,习惯性的将书拿在手中,方问道,“母亲这么晚到外院来是有事?” 丰氏见他那手不释卷的样子,长久以来的心事又勾了起来,这孩子也太用功了些! 谢家人大多天性爱读书,苦读的绝对不在少数,可她就没见过有像她这小儿子这般用功的! 当初谢探微、谢嘉木也用功,可也没像他这个样子,恨不得成天不吃饭不睡觉的读书写字!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仇希音的好处来,仇希音来的这段日子,树哥儿玩儿的时间只怕比他懂事以来加起来的时间都多,连笑容都比平日多了。 只可惜仇希音要回家了,她还是要想法子将她早些将她带回谢家—— 丰氏笑着握起谢嘉树的手,“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瞧瞧你,顺便和你说一声,明儿早上和音音,还有你大哥、二姐、三姐一起去我那里用朝食,明儿你父亲一早就回府”。 谢嘉树点头,正巧绿萝端了茶水来,他便借去接茶水的机会,挣脱了丰氏的手,亲端了茶杯奉给丰氏,“母亲喝茶”。 他早已长大,实在不习惯与母亲如此亲密。 丰氏倒是没注意他的小动作,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放下,笑道,“正巧今儿个那个猫儿眼的发箍做了出来,我就送去给音音了,音音喜欢的不得了”。 丰氏说着掩唇轻笑,一边不动声色观察谢嘉树的反应,“还哭鼻子呢!说是你娘我这个舅母和你这个小表哥对她太好了呢!” 谢嘉树刚开始明显舒缓的神色在听到最后立即紧绷了起来,“哭了?要不要紧?” 丰氏失笑,“音音是感动哭了,又不是被你娘我欺负哭了?有什么要紧不要紧的?” 谢嘉树却不理会丰氏的打趣,认真道,“大夫说了,音音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关键在养,平日里最忌劳心费神,饮食无定的”。 “好了好了,以后有好东西,我就不给音音了,免得她劳心费神,总行了吧?” 谢嘉树抿了抿唇,不说话了,丰氏起身笑道,“好了,不笑话你了,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着,明天先去流云院接了音音,带着她一起去”。 谢嘉树应下,将丰氏送出了立雪阁,想想到底不放心,吩咐绿萝道,“你去流云院瞧瞧,也不必惊动表妹,只问问红萝,表妹怎么样了,歇下了没有”。 绿萝领命而去,却是许久都没有回来,谢嘉树等得心焦,想着莫不是仇希音又不舒服了,绿萝要留在那里帮忙,正要再遣人去瞧瞧,绿萝终于回来了。 他这才按下纷乱的思绪,轻轻舒了口气,等绿萝靠近。 绿萝满脸是笑的俯身叫了声四爷,谢嘉树见她这个模样,心就放下了一大半,伸手将不知什么时候放下的书拿了起来。 绿萝笑道,“爷等久了吧?刚刚奴婢去流云院,恰巧表姑娘带着几个丫鬟在做针线,见了奴婢非要拉着奴婢喝茶,奴婢见表姑娘热情,就坐了一会,劳爷久等了”。 谢嘉树皱眉,“大晚上的做什么针线?” 绿萝掩唇笑道,“表姑娘说爷您亲画了花样子给她定做了发箍,她自然要投桃报李,给您做个荷包书袋什么的,也是一番心意。 还拉着奴婢问了半天爷您平日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花样子颜色,衣裳鞋袜又喜欢什么样子的”。 谢嘉树微微别过脸,绿萝怕他害臊,忙转移了话题,指着手中提着的食盒道,“爷,表姑娘赏了好些个吃食给奴婢,还有一匣子从江南带过来的珠花戒子,十分的精巧可爱,爷您要不要瞧瞧?” 谢嘉树摆手,“表姑娘既赏给你,你就好生收着,下去吧”。 绿萝谢过退下,谢嘉树看书时向来不喜人在一旁伺候的。 谢嘉树对着书发了会呆,回神笑了笑,拨了拨灯芯,又继续看书不提。 …… 第二天一早,谢嘉树准时起床练字,待见天色差不多了,才收拾了往流云院来了。 仇希音已经收拾妥当,听说谢嘉树来了,和他一起往丰氏所居的本明堂而去。 仇希音穿着艳赤色簇团蔷薇霓裳短衣,下着象牙白十二幅湘水裙,梳着两个鬏鬏,戴上了昨儿丰氏送去的发箍,戴着一对红宝耳钉,与发箍上攒着的红宝相映成趣,映衬的她整个小脸明艳秾丽,比平日又多了几分活泼来。 谢嘉树瞧着不知怎的就觉心头欢喜,隐隐还夹着几分自豪来,唔,音音戴着那只发箍果然好看,不枉费他涂涂抹抹好几天的时间才画了式样出来。 他惦记着要叮嘱仇希音晚上不能多做针线,免得伤眼睛,又因为要涉及到她给自己做荷包笔袋,颇觉得不好开口。 仇希音却已经说起了他送她的发箍,叽叽喳喳的像只快乐的小麻雀,极尽溢美之词称赞发箍有多么漂亮,她有多么喜欢。 谢嘉树听着面上虽不显,嘴角却几不可见的牵了起来,见她说的告一段落,忍不住赞道,“音音戴着很漂亮”。 仇希音听着一双大大的猫儿眼顿时笑眯成了两条弯弯的月牙儿,“那我以后天天戴着!” 谢嘉树也忍不住笑了,想想又道,“以后我给你寻更好看的,我听娘说过女儿家的衣裳首饰越多越好,这样才能衬出女儿家的体面来”。 上辈子,面对她的欢喜时,他也是说出了这番话,可惜老天根本没有给他时间…… 仇希音重重点头,“那我等表哥找到更好的来!” 这一世,谁都不能将他从她身边夺走,老天也不能! 两人说着话不多会就到了本明堂,谢嘉柠和谢嘉檬已经到了,谢探幽也回来了,正坐在花厅的主位上喝茶,仇希音和谢嘉树忙上前行礼。 谢探幽四十出头,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神态端肃,在谢氏书院是出了名的严厉,让许多学子闻名丧胆,宁恒之闹腾那么久就是不想拜他为师。 谢探幽见仇希音要磕头,忙让丰氏拦住了,放下茶杯,上下打量了一番仇希音,神色温和下来,“起来吧,都这么大了”。 他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刚出世的时候,你才这么一点大,比松鼠也大不了多少,还没松鼠那么大的尾巴”。 仇希音,“……” 嗯,她的大舅舅总算比太祖母客气,说她像只松鼠,没像太祖母说她是只剥了皮的大老鼠。 055 过目成诵 谢嘉檬瞪大眼睛,“怎么可能那么小?” 谢探幽眯眼想了想,肯定道,“就那么点子大,我和你姑父都在屋外等着,是音姐儿先被送了出来,嬷嬷想送给你姑父抱。 你姑父双手捧着襁褓,胳膊都僵了,结结巴巴的问嬷嬷怎么这么小一点,他手粗,会不会把音姐儿的骨头给抱断了”。 丰氏噗得笑了起来,“这个我却也是记得的,姑爷当时那模样惹得满院子的丫鬟婆子都笑了”。 谢嘉檬看了看仇希音,不知想到了什么,傻笑了起来。 谢探幽摇头失笑,从丰氏手中接过一个长长方方的盒子,“音姐儿,我听四弟来信说你在丹青一道极有天分,这里是一套丹青用具,你留着以后用。 我们谢氏向来不分男女皆要读书习字的,你已然得天之厚,万不可懈怠偷懒,辜负了你这份天资”。 仇希音俯身双手举过头顶接过,恭声答道,“多谢舅舅,音音必然勤勉克己,不负舅舅重望”。 和外祖父谢昌一样,她的这个大舅舅对她也十分疼爱,她自也是真心敬重的。 谢探幽满意点头,吩咐摆饭,又想起来问道,“不是说微哥儿要送音姐儿回京,怎的不叫了一起来用朝食?” 丰氏笑道,“是请了的,只四弟懒散,遣人回话说不一定来,如果到时候不到,就不用等他了”。 谢探幽皱眉,只顾忌还有小辈在场,不便出口训斥,摆了摆手,不再提了。 众人用了早膳,丰氏命人去瞧瞧谢探微准备好了没有,不想谢探微却已经出了府了,留下话来说,他先往京城方向走,叫仇希音快点追过去。 谢探幽怒斥,“真是不知所谓!” 丰氏忙安抚道,“小叔还小,又向来行事洒脱,就算先走一步,约莫也走不远,不碍事的,左右我已经吩咐将音音的行李马车都打点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的”。 谢嘉树开口道,“我去送音音,待追上了小舅舅再回来”。 谢探幽气得不轻,只到底不想在小辈面前落谢探微的面子,摆了摆手,“那就快走吧,别耽误了”。 谢探微却是根本就没出谢家弄,就在天下为师的牌匾下等着,见谢嘉树亲送了过来,不满道,“我怎么可能叫音音一个人上路,要你巴巴的送过来?” 谢嘉树瞧了他一眼,没接话,谢探微心虚咳了咳,“好了好了,你也送到了,快回去吧,我不在也不许偷懒”。 谢嘉树又瞧了他一眼,谢探微无趣摸了摸鼻子,又转手拧了拧仇希音的小脸。 唔,他这个侄子实在是太无趣了一点,好在老天可怜他,又给了他这么个又聪明又甜美的小外甥女。 他也不骑马,和仇希音一车坐了,扔给仇希音一本书,懒洋洋道,“进京之前看完”。 仇希音接过那不厚不薄的一本书,不紧不慢看了起来,她看完一遍后,离京城还有一段距离,她又迅速翻了一遍,待翻完,正好马车停了下来,城门到了。 马车上有谢府的徽记,守城门的士兵只意思的问了两句就放行了,马车又辘轳行了起来,谢探微问道,“看完了?” 仇希音点头,谢探微从她手边接过书,随手翻了翻,道,“见文皇真迹——” 这却是要检查她的记性了,上辈子谢探微也是来过这么一回的,仇希音微微一笑,接道,“见文皇真迹,使人气摄,不能临写……” 谢探微又来回检查了好几段,待到快到仇府门口,才终于放下书抬起头来,狠狠捏了捏仇希音的脸,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我的音音真是个活宝贝儿!” 仇希音也咧开了嘴,笑的连左侧边一颗刚掉牙的牙洞也露了出来,“我听说小舅舅和表哥也都是能过目成诵的”。 谢探微见仇希音白嫩的脸蛋几乎立刻就红了起来,忙收回了手,点头,“现在又多了我们音音一个,人家说外甥像舅,外甥像舅,果然不错的!” 仇希音就咯咯笑了起来,一连串的点头,“嗯,音音要像小舅舅,像小舅舅一样聪明!” 谢探微又忍不住要去拧她的脸了,笑闹着,马车停了下来,谢探微先下了车,又伸手扶了仇希音下来。 候在门口的邓文仲加快步子迎了过来,见礼过后,便带着谢探微和仇希音一起去给谢氏请安。 谢氏对自己这个嫡亲的弟弟也没多少热度,不咸不淡的问了两句,又吩咐丫鬟给谢探微准备客院,就没话了。 谢探微显然跟她也没话说,见她不说话了,就起身告辞,他深知谢氏的性子,也知道他们姐弟间的谈话绝对持续不到一杯茶的时间,从头到尾,都没费那力气去端茶杯。 谢氏也没挽留,谢探微抬步要走,忽又停下,回头看向仇希音,开口,话却是对着谢氏说的,“三姐,音音天资聪颖,以后便随着我学书,过几天我回谢家弄,是要将音音一起带回去的,还请三姐见谅”。 谢探微难得神色端肃,眸色却澄澈而柔和,仇希音不知怎的就听懂了他话中的含义,在这短短的一盏茶不到的时间,他已经清楚的看到了她在家中不得母亲的喜,因此要带她回谢家! 在他那样澄澈而柔和的目光中,仇希音几乎要哽咽出声,忙低下头去。. 谢氏显然没放在心上,随意嗯了一声,乖乖坐在下手的仇不恃终于忍不住了,忙道,“小舅,我也要和你一起去外祖家玩!” 谢探微大惊,只当没听见仇不恃的话,丢下一句,“我去寻宁郡王,晚上不定过来,”急匆匆走了。 仇希音匆匆一屈膝,“母亲,女儿先告退了”。 说着也不等谢氏应声,转身就要和谢探微一起出去。 谢探微走得很快,她腿短,又不能明目张胆的跑,哪里能跟得上他,眼看就要被他丢下,被仇不恃追上。 谢探微忽地回头跨了几步,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正好,音音你随我一起去宁郡王府,池阳公主久病肯定无聊,你去陪她玩玩”。 仇希音,“……” 她一点都不想去宁郡王府,陪什么久病的池阳公主啊! 056 愉悦身心 仇希音一路被谢探微拖着飞奔,待听不见仇不恃的喊声了,忙喊道,“小舅舅,小舅舅,我跑不动了!” 谢探微这才停下脚步,心有余悸地瞧了瞧后面,见仇不恃没有追来,这才问道,“要不要紧?” 仇希音撑着膝头喘气摆手,“没事,就是跑不动了”。 谢探微站在原地等她气喘匀了,笑道,“走吧”。 仇希音连连摆手,“小舅舅,我坐了一上午的车,实在是累了,就不去了”。 谢探微一想也是,嘱咐她回去好好歇着,又道,“要是恃姐儿还找你麻烦,你就放红萝出来,先打了再说,再遣人到宁郡王府给我报信,我赶过来给你撑腰”。 仇希音被他说的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小舅舅放心,我就是怕麻烦,怕四妹妹哭闹,不然她肯定没我厉害的!” 谢探微亲昵捏了捏她的脸,转身走了,仇希音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这才慢悠悠往回走。 仇不恃要是不怕死的非要找她麻烦,她倒也不介意跟她闹一场,就当愉悦身心了。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还病着,还在默默忍受仇不恃的炫耀和欺辱,这辈子,先收点利息也好。 果然不多会,仇不恃就追了过来,见谢探微已经不在了,讥讽道,“怎么?小舅舅不是带你去宁郡王府找池阳公主吗?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仇希音没有接话,仇不恃更得意起来,“怎么?不敢说话了?刚才小舅舅在的时候,你不是很得意吗?” 仇希音还是没有接话,仇不恃又生起气来,本就因奔跑而嫣红的小脸蛋如两把火在燃烧,“你就是会装!在父亲面前装,在小舅舅面前装,还在表哥面前装!装病装可怜,让他们都可怜你!你不要脸!” 仇希音眸光流转,捂着心口惊讶道,“呀,你不说我倒是忘了,我还可以装病的啊,不如我现在就装着被你气的心口疼,喘不过气来,然后吩咐黍秀把小舅舅叫回来,你猜小舅舅会不会教训你?” “你,你——” 仇希音轻笑,八岁的仇不恃还太年幼,又被宠得太不知人间险恶了些,被她三两句话一堵,就根本说不出话来,胜之不武胜之不武啊! 她这样想着,嘴下却毫不留情,开始将仇不恃往歪路上带,“四妹妹,听说我们出世的时候,我比你足足小了一半,大夫说是因为你抢了我的养分,害得我差点夭折,也正是因为这个,父亲才将我送到了江南。 这一点,想必你一直是很得意的,所以才在父亲接我回来后处处看我不顺眼,处处都要欺负我。 可惜啊,你这身强体壮的,实在是不像个姑娘家,别说你还想欺负我了,就算你不想,你就这么身强体壮,人高马大地往我面前一站,我只要稍稍一皱眉,别人都会以为你在欺负我!” 仇希音说着上下打量着仇不恃,嫌弃又鄙夷,“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我劝你平日还是少吃一点,说话时声音也收一收,特别是哭的时候。 女儿家哭要有梨花带雨的柔弱之姿哭起来才好看,像你那样干嚎,怨不得小舅舅一见你哭就要跑。 说起来你口口声声的叫我乡下丫头,你这京城里长大的京城贵女,教养可是连我这个乡下丫头都不如! 至少我这个乡下丫头哭的时候可不像你恨不得自己是雷公电母,哭得京城的地都要震上三震!” 红萝向来是个爽直泼辣的性子,听到这再也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她一笑,黍秀也憋不住了,掩着唇低声笑了起来。 仇希音指着黍秀对气得面色乍白的仇不恃道,“四妹妹,你瞧好了,姐姐我身边的一个丫鬟可是比你都有教养知礼数,知道要笑不露齿。 你下次要是实在忍不住哭,也不妨学学黍秀遮一遮,哭得那么难听又难看,还好意思腆着一张脸让人看。 小舅舅他们没吐出来,只是绕道走,已经是看在一家人血脉至亲的份上了!” 仇不恃下意识抬起手来,她刚抬手,红萝就往前跨了一大步,她猛地回过神来,想说你欺负我,却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又猛地意识到自己肯定又是如仇希音说的“哭的又难听又难看”了,死死捂住嘴,掉头就跑。 仇希音微微拔高声音,喊道,“四妹妹,姐姐刚刚说的话,你可要记好了,哭得那么难听又难看,可要时时记得遮一遮,挡一挡,丢自己的脸就算了,可别连累我和二姐姐!” 成功气哭气跑仇不恃后,仇希音只觉身心俱畅,连坐了一上午车的疲惫也去了不少。 黍秀笑道,“奴婢倒是从来不知道姑娘这般促狭的,那小嘴儿一张一合的,大道理一大堆,说得四姑娘一愣一愣的,估摸着四姑娘以后再也不敢撒赖耍泼了”。 仇希音笑,“天天找我的麻烦,实在是腻味,不好好骂醒她,她还真当自己撒赖耍泼的是天真可爱了,人人都要让着她”。 …… …… 这边仇希音主仆几人说笑着回了桑榆院,那边一个四十出头的精干婆子恭敬俯身站在谢氏面前,回禀道,“四公子将三姑娘带到垂花门时,三姑娘喊着说跑不动了,四公子就停了下来,三姑娘说了几句话,四公子就自己出去了。 四公子身边的兰九,三姑娘身边的红萝身手都不弱,老奴不敢靠近,没听到三姑娘说了什么。 四公子走后,三姑娘就掉头往桑榆院走,不多会四姑娘就追过来了,笑话三姑娘被四公子丢下,又骂三姑娘会装病,引得姑爷、四公子和谢四爷都怜惜她。 三姑娘刚开始没有回嘴,待四姑娘说了好几句后才开始说话,只三姑娘说话声音低,说得又快,老奴听不到说的什么,只中途见到三姑娘的两个丫鬟都笑了。 后来四姑娘看着又像伸手要打三姑娘的模样,约莫是忌惮红萝,又缩回了手,哭着跑了。 三姑娘就冲她喊,‘四妹妹,姐姐刚刚说的话,你可要记好了,哭得那么难听又难看,可要时时记得遮一遮,挡一挡,丢自己的脸就算了,可别连累我和二姐姐!’ 四姑娘跑了,三姑娘瞧着倒是很高兴的样子,主仆几个说笑着回去了,老奴一直跟到桑榆院外,就回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谢氏一直盯着手中的书,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半分多余的波动,只她手中的书页却久久没有翻动。 半晌,她不紧不慢翻过一页,开口,“你以后就跟着三姑娘”。 那婆子为难,“太太,三姑娘在内院有红萝,老奴或许还能稍稍靠近一些,但外边的那个兰十九,据闻在轻身功夫方面十分有天赋,老奴怕是只能远远跟着”。 “无妨”。 那婆子不再多言,俯身行礼,躬身退了出去。 057 宴客之喜(一) 仇希音回了桑榆院,吃了点东西便睡下了,许是因为谢探微和谢嘉树都还好端端的,一切又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仇希音自重生以来睡眠都极好,加上上午坐车着实累了,这一觉直睡到太阳快下山才醒了。 她刚收拾妥当,黍秀就来报仇不遂和邓文雅来瞧她,仇希音忙命快请。 仇不遂和邓文雅是来探病的,见仇希音已无大恙,就兴致勃勃和仇希音说起了这些日子的新鲜事和后日的宴客。 高升是喜事,只却也不好大肆铺张的,仇正深便和谢氏商量妥当了,贺礼是一律不收的,有那送贺喜帖子的,便准备一份不厚不薄的回礼送过去,只极相熟要好的人家才请来玩上一天。 除了谢家人外,只邀了两位同在翰林院供职的大人,以及平日与仇家走动极亲近的曹御史和淮安王一家。 淮安王府就在仇府隔壁,淮安王是今上唯一的胞弟,今上对这个弟弟十分慷慨,将富饶的淮安赐做了他的封地。 这位淮安王虽说生在皇家,却最好风雅之事,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他几乎都会一手,只可惜天赋不高,什么都通,却什么都不精。 外人顾忌他的身份,都抬着捧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水平,还是根本就不在乎,平日不是琴棋书画,就是游山玩水,拜访名士高僧,十分的自得其乐,与善风水安宅,喜求仙问道的仇老太爷十分相投。 当初的太后娘娘想必十分了解自己儿子的性子,遍天下的寻访才女,跟考状元似的一层层筛选,最终从选中了蜀地书香大家的嫡女做了淮安王妃。 这位淮安王妃嫁到京城来后,果然与淮安王志趣相投,琴瑟和鸣,短短两个月后就怀了身孕生下了嫡长子,取名萧博采,今年刚刚九岁。 之后,淮安王妃未再有孕,好在太后贤明,见淮安王夫妻都没有提起,也不提纳侧妃的事。 今上是个爱玩的性子,自己玩都嫌时间不够,哪里顾得上管弟弟的子嗣问题,淮安王自己更是对什么侧妃子嗣根本不上心,因此淮安王府中一直是淮安王妃一人做大,只有淮安王成亲前的两个通房丫鬟,十分清净。 淮安王妃在蜀地时就十分仰慕谢氏底蕴,嫁到京城来后又恰巧与谢氏做了邻居,便时常与谢氏来往。 这位淮安王妃不像淮安王,却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很快就得了谢氏的认可,这些年来与谢氏十分亲近。 曹御史夫人却是谢氏的手帕交,在闺中时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她比曹御史小了十岁,是续弦夫人。 上辈子,仇希音和宁慎之定亲的消息传开后,这位曹夫人曾特意上门来,劝谢氏退了这门亲事,当时她们在外花园说话,正巧她为避外男躲在不远处的花架子下。 她听到曹夫人对谢氏说,“妹妹,你生来好命,又得了如意郎君,不知道续弦的苦处。 那位郡王爷虽说是位高权重,又生得俊俏,但毕竟年纪大了,前郡王妃又是个十分贤惠端淑的,整个郡王府就没有不说她好的,又留下了个嫡子。 音姐儿嫁过去定然十分艰难,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图那些虚的荣华富贵,何必让音姐儿去吃那个苦头? 以音姐儿这般的家世人品,在京中选个门当户对,品貌年纪相当的还不容易? 只可惜我没有和音姐儿年纪相当的儿子,否则求也将音姐儿求回家去。 又或是和你当初一般,选个新科进士,做一对正经夫妻,怎么也比做续弦强”。 当时谢氏是怎么说的?好像是说,“是他父亲做的主,错不了的”。 这就是她的母亲,她的终身大事,她甚至还不如一个相熟的夫人为她想的周全! 不,应该说,她根本就不会想,她的事,她只怕听一听都嫌聒噪! 仇希音想到这里神色冷了下来,要说这个世上,她看不懂的人,宁慎之只能排第二,谢氏绝对要位列第一! 邓文雅却误会了,只当她是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忙道,“那位曹公子人虽冷漠了些,但好在十分的知礼数,又是外男,就算进后院,也定是很快就要走的,音音你不用怕他”。 曹夫人嫁给曹御史时,曹御史不但有了嫡子嫡女,还有了好几个庶子庶女,邓文雅说的是曹夫人亲生的独子曹彰,今年十五岁。 仇希音乖巧点头,仇不遂又和她说起来这次要来做客的几位小姐,其中就有曹彰嫡亲的胞妹曹彤。 几个小姑娘越说越觉亲近,眼看着时间不早了,仇不遂索性吩咐将自己和邓文雅的饭菜也一并取到桑榆院来,吃了饭,又说了会话才告辞离去。 …… …… 当天谢探微果然没有来仇府,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一大早,仇希音就被姜嬷嬷叫了起来,这一次姜嬷嬷比上次去谢府还要紧张。 仇希音从谢府带回来了不少衣裳首饰,今天的穿戴定然是要从中选的。 首饰,仇希音坚持要戴那个猫眼石发箍,衣裳,姜嬷嬷本来已经选定了一套,待仇希音穿上身,她又嫌过于鲜艳了,定然讨不了曹夫人和淮安王妃这两个才女的喜欢。 仇希音只好又换了一身,姜嬷嬷亲手伺候她穿上,一边叮嘱道,“曹公子先不论,萧小世子却定然是要一直留在后院的,萧小世子不像四表少爷斯文,最是个爱玩爱闹的。 姑娘可千万要避着点,被他推了一把,又或是打上一巴掌,姑娘这样的身子可受不住”。 黍秀听到这忍不住插嘴道,“那位小世子再爱玩爱闹,总不至于到人家后院打人家的姑娘吧?” 姜嬷嬷瞪了她一眼,“你个丫头片子知道什么?算了,今天你不要跟着了,就红萝和——” 姜嬷嬷的目光在秀今的脸上停留了一会,终是道,“算了,还是麦芒跟着吧,都稳重着些,不要争强淘气,出了一丝差错,回来剥了你们的皮!” 秀今这小丫头的容貌也太出挑了些,带出去不合适,偏姑娘喜欢。 黍秀随便问了一句就被姜嬷嬷撸了职责,愣愣的直眨眼,根本不敢相信。 之前在姑苏,一直是和妈妈管着她们,和妈妈慈和宽容,除非犯错,不然绝不可能会罚她们,更不会这样当众给她们没脸。 仇希音沉声,“姜嬷嬷说的对,我们刚到京城,又从未与外人打过交道,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今天就由麦芒陪我出去。 黍秀你留在院子里,守好门户,外头的不论是少爷还是小姐都不能轻易放进来,远远见着了有那想进来的,立即遣人去叫姜嬷嬷”。 她身边四个大丫鬟,麦芒精明能干,管起事来是好手,黍秀善女红,禾秧会几手功夫,谷穗善厨艺,本来四人相辅相成,她用得十分趁手,如今少了两个,便觉处处制肘起来。 黍秀见她说得慎重,顾不上委屈,忙行礼应下。 058 宴客之喜(二) 经这么一出,仇希音又成了最后一个到养德院的,全家人都到齐了,很少露面的花老太太也到了,只仇老太爷习惯性地没到,据说是拜访道友去了。 这一次,仇不恃没敢再刺她,仇老太太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倒也没开口训她,见她行过礼落了座,便开始训话,叮嘱她们牢记规矩礼数,不可因仇正深乍然高升轻狂,更不能在客人面前露怯丢丑。 就那么几句话,仇老太太翻过来倒过去地说,说得乏味又冗长,小辈们都低着头,看似认真听训,估计根本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听,包括仇正深,倒是谢氏一直都保持着那副清淡从容的模样,根本看不出来到底在不在走神。 仇希音看着她,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一次宁慎之不阴不阳地说她,“这副清淡从容,出尘脱俗的模样,还真是让人恨不得一耳光甩过去”。 宁慎之是因为什么才说了这句话的? 仇希音仔细想了半天,才终于想了起来,是宁慎之的嫡长子宁淮落水溺亡,几乎所有人都怀疑是她下得手,只抓不住证据,又顾忌她的身份不敢轻易说出口。 然后,宁慎之来了,开口就问,“是不是你下得手?”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宁慎之又道,“事情我自然会查个清楚,我只问你,是不是你?” 那时候,她已经二十岁了,却迟迟未能有孕,不知怎的外间就起了流言,说是宁慎之怕她这个小娘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会视前妻所留嫡长子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有意不叫她早早有孕的。 不多久,宁淮就落水身亡,别人会怀疑她,理所应当。 宁慎之问的时候,和妈妈也在一边,见她不说话,便火急火燎的要代她辩解,她伸手止了和妈妈的话头,不咸不淡道,“不是我,你去查就是”。 然后,宁慎之就说了那句话,“这副清淡从容,出尘脱俗的模样,还真是让人恨不得一耳光甩过去”。 此时,仇希音看着谢氏的模样,突然就恍然了,很多人都说过她像谢氏,但其实她长相上随得太祖母,和谢氏一点不像,想必是她的神态和谢氏似了个十成十,别人才会说她像谢氏。 所以宁慎之才会说出那番话来,比如这时候,其实她就很想一巴掌拍掉谢氏脸上那面具也似的清淡从容! 她这样想着,忙低下头,努力柔和自己嘴角的弧度,上辈子谢氏对她的评价是“冷漠乖张”,她是颇有些不服气的,甚至是觉得耻辱的。 现在想来她说得未必不是没有道理的,就说她整天和谢氏一样绷着一张死鱼脸,也着实不讨人喜欢。 这辈子,她怎么也不能和谢氏一样! 多笑笑,小舅舅和表哥看了也会跟着高兴的! 仇希音脑袋里溜了这么大的一个弯,仇老太太却还是没有讲完,仇正深想是实在忍不了了,咳了两声。 仇老太太却根本没意识到自家儿子是在催自己,依旧滔滔不绝,好在一个小厮匆匆跑了进来,喊道,“老太太,谢家遣了人来说,谢大太太和公子姑娘们到了城门口了,这时候估摸还有两刻钟就该到门口了!” 仇老太太大喜,忙道,“快,都准备起来,开了正门,卸了门槛,请舅太太进来!” 仇正深开口,“母亲,岳父岳母和舅兄都是不来的,只舅太太带着几个晚辈来,不必卸门槛的”。 百年谢氏,对仇老太太这样的商户女来说向来是不可近观的存在,即使谢氏已经嫁过来近二十年了,仇老太太还是不太适应,闻言这才回过神来。 又想起自己打了一夜的腹稿,就是要教导子孙们如何应对乍然富贵,如今一半都未说完,不免又是一通惋惜。 只谢家的人快到了,若是迎得迟了,不免失礼,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腹稿不腹稿了,总之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说。 仇正深见仇老太太不说话了,开口,“耽哥儿,仲哥儿随我去正门候着,阿妙你带着姐儿们在垂花门候着,伯母、母亲且歇一歇,待舅太太他们进了门,再一起来请安”。 因着这次宴客,仇不耽昨天下午也从书院回来了。 仇老太太忙点头,又问道,“听说前两天谢家的四公子来了,这两天都没见着,今天来不来?” “应当是要来得吧,”仇正深笑笑,“不过重华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到底来不来,却是说不定的”。 仇老太太点头,“那你们快去吧,不要在亲家太太面前失了礼数”。 …… …… 仇希音随着谢氏一起去了垂花门,不多会,谢家人就到了,一番见礼过后又去给花老太太和仇老太太请安。 仇老太太不敢在丰氏面前摆长辈的谱,花老太太更是个会做人的,两人给了谢家几个晚辈厚厚的见面礼,问候了谢昌和谢老夫人是否安康,又问了几句谢氏书院的事和谢嘉木谢嘉树的功课,便让仇正深和谢氏领他们去喝茶。 丰氏便道,“他们小辈跟我们一起喝茶也无趣,今天是个好日子,又都是姑表至亲,都自个儿耍去吧,只一点,身边不能离了伺候的人,假山水边也不许去”。 几个长辈自去喝茶,小辈们本还都一处走着,不多会就四散开来。 仇希音特意瞧了一眼,发现仇不遂果然有意无意的和谢嘉木、仇不耽、邓文仲走在一处,她便指着不远处的凉亭道,“我想进去歇歇脚,三表姐,我们一起吧”。 谢嘉檬打了个呵欠,“好啊,今天起得太早了,好困,待会见过客后,音音你给我找个地方躺躺”。 仇希音失笑点头,和谢嘉檬往凉亭走,谢嘉树十分自然地跟上她们,谢嘉柠笑道,“姑姑家的花园子在全京城都是有名的,二表姐和邓姑娘要是不累,我们就去转转?” 邓文雅温婉一笑,“表姑娘这边请,这时候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花园子里各色的花儿都开了,我平日无事,一天至少要走个两趟的”。 仇不恃瞧了瞧仇希音和谢嘉树,咬了咬牙,跟上谢嘉柠和邓文雅。 仇希音坐在凉亭目送着谢嘉柠几人走远了,扯了扯谢嘉檬,“表姐,我们去跟着大表哥他们”。 059 初现端倪 谢嘉檬啊了一声,仇希音拉着她站了起来,对谢嘉树道,“表哥,你在这里等一会,我们一会就回来”。 “你要做什么?” 仇希音嘿嘿一笑,并不答话,扯着谢嘉檬就往谢嘉木几人离开的方向跑,谢嘉树皱了皱眉,不远不近跟上二人。 谢嘉木几人却是已经走得远了,仇希音跑了好一会也没看到几人的影子,谢嘉檬无聊打个呵欠,“这么大的地方,谁知道他们跑哪儿去了?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坐吧?” 仇希音开口,“红萝,你找个高点的地方,看看能不能瞧见他们在哪”。 红萝选了个就近的墙头,跳了上去,谢嘉树见势头不对,加快脚步追上两人,问道,“音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仇希音仰头朝他无辜一笑,“我就是想和大表哥、二姐姐一起玩啊!” 谢嘉树皱眉,红萝跳下墙头回禀道,“姑娘,奴婢看到大爷和二姑娘了,就在那边”。 仇希音朝几人伸出手指示意他们悄声,“快,带我们去”。 红萝带着几人绕了几圈,几乎快绕到了仇府的围墙处,才见谢嘉木和仇不遂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两人却是面对面立在一丛紫藤萝架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仇希音立住脚步,扯了扯谢嘉树的袖子,压低声音道,“表哥,你带了人来得吧?有没有轻身功夫好的,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她话音刚落,本来侧身对着他们的谢嘉木忽地转过身来,却是准备要走了。 仇希音吓的忙拉着谢嘉树和谢嘉檬蹲了下去,好在谢嘉木二人应当是为避人,都低着头,又和他们不一个方向,根本没注意到他们。 两人走得不见了身影,仇希音才后怕的长舒了一口气,谢嘉檬莫名瞧了她一眼,问道,“你们找了这么久就是要听他们说话?直接问就是了,你不好意思问,我帮你问”。 仇希音见她大有现在立刻追上去的意思,劝说了半天才让她打消了主意,并保证不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谢嘉树见她们说妥了,开口,“我们出来有一会了,想必待会客人们就该到了,回去吧”。 谢氏将待客的地点设在后花园的观景轩,观景轩设在后花园的人工湖心,由一条长廊与花园相连,湖里没有种植水生植物,湖面是如同蓝天一般的蔚蓝干净,美而朗阔。 谢嘉木等人已经到了,三三两两的,或围着方几喝茶,或靠着美人靠赏景,谢氏和丰氏坐在主座闲话,仇正深和仇不耽不在,想是去正门迎接客人了。 丰氏一见到谢嘉树就笑眯了眼,招手示意仇希音近前,一把搂在怀里,笑道,“我们树哥儿从小就是个不喜人接近的清冷性子,难得的竟与我们音音投缘,小姑,你舍不得也不行,明儿个我定是要带音音去我们家住上一段时日的”。 谢氏道,“前天四弟已经说过了”。 丰氏一愣,随即爱怜捏了捏仇希音的脸蛋,“所以说我们音音讨人喜欢,小叔那般怕麻烦的性子,竟然也要带音音回去,真真只有小姑和姑爷这般伶俐的人儿才能生出这般伶俐的女儿”。 谢氏却是不接话了,丰氏熟知她的性子,也不以为杵,又问谢嘉树热不热,累了没有,又吩咐绿萝伺候他吃些瓜果。 不多会,就有丫鬟来报客人们都进门了,众人忙去垂花门迎接,一番忙乱后,众人分宾主在观景轩坐下。 淮安王妃、曹夫人和两位翰林太太都是极亲和的性子,都道是第一次见仇希音,厚厚地给了见面礼,又让几个孩子在一处见了礼,认个脸。 见礼毕,小辈们都乖乖坐回锦凳上,只萧博采趴在淮安王妃腿上,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绕着仇希音直打转。 淮安王妃轻轻拍了拍他,他朝淮安王妃讨好一笑,又继续去盯仇希音,淮安王妃却是不管他了。 淮安王妃的目光在场中溜了一圈,落到了谢嘉树脸上,笑道,“这就是谢家的小重瞳子了吧?过来让我瞧瞧”。 谢嘉树上前几步,有意无意挡住萧博采看向仇希音的目光,萧博采挑了挑眉,目光落到了谢嘉树身上。 谢嘉树俯身见礼,“见过王妃”。 淮安王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果然是个好孩子,博采,你与谢四爷差不多年纪,以后可要与谢四爷多亲近亲近”。 谢嘉树很少出谢家弄,这还是淮安王妃第一次见到他。 萧博采没什么诚意的嗯了一声,淮安王妃挥挥手,她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便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上前几步,在谢嘉树面前俯下身。 “这是王爷特意吩咐给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谢四爷拿着耍耍”。 谢嘉树接过,道谢退回原位,曹夫人笑道,“既是王爷赏的,又岂会不是好东西?” 又道,“不过说起来好东西,我前些日子倒是偶然得了架好琴,遂姐儿于琴道颇有造诣,改日送过来”。 仇不遂起身行礼,“夫人厚爱,小女愧不敢当”。 曹夫人笑容越发柔和起来,“傻孩子,我和你娘几十年的交情,别说只是一架琴,就算真的是什么珍稀之物,你又有什么不敢收的?” 仇不遂保持着俯身行礼的动作不变,不说话了,这却是绝不敢收的态度了。 曹夫人微微皱起眉,仇希音看向仇不遂,又看看坐在谢嘉木身边的曹彰,有些明白过来了。 谢氏开口,“还不快谢过你秦姨?” 曹夫人娘家却是姓秦的。 仇不遂只得应下道谢,不知道是不是疑人偷斧,仇希音觉得她坐下的时候,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她心中猛地一跳,莫不是仇不遂的“暴病而夭”还真的有猫腻? 在偶然发现仇不遂对谢嘉木有情时,她就有点怀疑,所以今天才会拉着谢嘉树和谢嘉檬去偷听,现在又见曹夫人这般模样,免不得又添了几分怀疑。 曹彰今年十五岁,与仇不遂同岁,家世模样都十分相配,曹夫人又一向与谢氏要好,会起这个心思再正常不过。 可惜,曹彰那个冷厉寡言的性子实在讨不了小姑娘欢喜,何况仇不遂还有个丰姿秀润的表哥珠玉在前? 这样的情况,最容易生变…… 曹夫人又恢复了言笑温柔的模样,笑道,“我瞧着小辈们跟我们在一起拘束,放他们到园子里玩去吧?” 淮安王妃笑道,“就你会做好人,罢了,都去吧,博采,你好生和世兄世妹玩,不许促狭欺负人”。 萧博采兴奋从她腿上蹦了起来,“母妃,您是知道我的,只有别人欺负我的份,我什么时候欺负过别人了?” 淮安王妃失笑,叮嘱伺候的人好生照顾着,小辈们便都行礼退出了观景轩。 060 正室正妻 一出了长辈的视线,萧博采更兴奋了,眼睛滴溜溜的落到了仇希音脸上,身子前倾,显然就是要上前搭讪找茬了,仇希音从刚开始就一直提防他,这时候更是全神戒备。 不想仇不恃上前几步拉住萧博采的袖子,压低声音道,“萧哥哥,我有话跟你说,你跟我来”。 京中所有的贵女闺秀中,萧博采看得最顺眼的就是仇不恃了,又瞧了一眼仇希音,还是跟着仇不恃走了。 仇希音大是松了口气,仇不恃总算是做了一回好事。 几乎同时,仇希音身边的曹彤也长舒了口气,见仇希音看她,忙垂下头去,局促道,“妹妹刚来不知道,那位萧小世子最是个不饶人的,我们还是避着些”。 仇希音感激一笑,“多谢姐姐提醒,那边有一丛杜鹃开的极好,我们去瞧瞧”。 众人本都在一起,等仇希音和曹彤走到杜鹃花旁时,身边就只剩下谢嘉树和曹彰了,连谢嘉檬都不知道去了哪。 曹彤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兄长,你不必陪我的”。 曹彰冷着脸点点头,脚下却没有停,仇希音朝曹彤嘻嘻一笑,问道,“曹姐姐平日在家喜欢做什么消遣?” “也没什么,就是看看书绣绣花,妹妹呢?” “和姐姐差不多,不过我喜欢画画,姐姐,我们来摘些杜鹃花,做个花冠吧?” 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谢嘉树和曹彰沉默在后面跟着,倒是十分和谐。 仇希音从小就是跟着庄子里的女孩儿们玩这些野趣的东西长大的,编得自然比曹彤好,曹彤看得连连赞叹。 仇希音反手将花冠戴到自己头上,做出小女儿的天真骄矜之态,“这算什么?我还会编柳篮子呢,我太祖母教我的”。 曹彤也才十一岁,听了十分惊喜,“你自己会编?我瞧着丫头们编过,自己试了试,一编就散了,根本放不了东西”。 “我来教姐姐,保证一教就会!待编好后,我们就摘些花插着,放在房间里,很漂亮的”。 仇希音说着命红萝去找柳枝,谢嘉树看了看四周,道,“前面有栋小楼,我们去里面坐坐,喝口茶”。 几人进了楼,吃了茶点,红萝抱着一大捧柳枝条来了,仇希音道,“表哥,你们看着我们玩也没意思,要不你陪曹公子下会棋吧?” 谢嘉树默了默,点头,仇希音立刻知道他这是不愿了,只她话既已经出了口,他也点头应了,也就只能这样了。 于是,仇希音教曹彤编柳篮子,谢嘉树和曹彰下棋。 曹彤没有做过这样的活,学得很慢,还总是功亏一篑,十分不好意思,连连道歉。 仇希音却十分的耐心,等曹彤终于折腾出一个稍微像样的篮子来,谢嘉树和曹彰刚好第三局定。 曹彰开口道,“谢四爷心不在棋上,下次曹某再请教”。 谢嘉树知道他是在说自己期间一直频频看向编篮子的仇希音,起身朝他抱了抱拳,却并不答话,走向仇希音。 仇希音抬头朝他笑了笑,“表哥输啦?” 谢嘉树点头,仇希音哈哈笑了起来,“小心小舅舅回去揍你”。 谢嘉树牵了牵嘴角,搬了张锦凳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拿起几根柳条,“我来试试”。 仇希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编,不想不一会还真的让他给编出一个似模似样的小篮子来,仇希音咦了一声,伸手去提,这一提,原本似模似样的篮子顿时又还原成了一堆柳条。 仇希音哈哈笑了起来,曹彤也忍不住牵了牵嘴角,谢嘉树眉目微凝,仔细打量着仇希音手中散成一堆的柳枝,迅速将自己的动作回想了一遍,又编了起来。 这一次,他编得更快,比上次瞧着更漂亮了些,仇希音去提的时候,也没有再散开,曹彤赞叹地哇了一声,仇希音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哇,表哥你好厉害!” 谢嘉树抬头瞧了瞧她,抿了抿唇,深邃的眼瞳中就露出点点欢喜的光亮来。 仇希音看着心中也觉得欢喜起来,低头细细打量谢嘉树编的柳篮,笑道,“表哥,曹姐姐,我们一起去摘些花儿插篮吧?” 她话音刚落,就有小丫鬟蹬蹬往阁楼上跑的声音传来,见了他们长松了口气,行礼道,“苗夫人携了苗大姑娘来拜见淮安王妃,太太请公子和姑娘们去给苗夫人请安”。 仇希音皱眉,苗夫人和苗大姑娘?上辈子仇府宴客,苗夫人和苗大姑娘绝对没有上门,她记得很清楚。 而且仇府和苗家没有什么交情,这次仇正深和谢氏也没有邀请苗家的人,苗夫人和苗大姑娘要拜见淮安王妃怎么会拜见到了仇府?还挑仇府宴客的日子? 不对! 仇希音面色骤变,苗大姑娘!这时候的苗大姑娘怎么还会被丫鬟称作苗大姑娘? 她早该是宁郡王妃了才是! 算着时日,她应该是近两年前就嫁给了宁慎之,宁淮正好比她小九岁,就是在她进京这一年的秋天出世的,这时候早就做了宁郡王妃的苗大姑娘应该在宁郡王府养胎才是! 仇希音正好低着头看柳篮,倒是不怕有人发现她面色不对,只以为她看柳篮看得出神,只她不动,谢嘉树也就没动,曹彬和曹彤两个客人自然不可能先主人有所动作。 那丫鬟见几人都没反应,急道,“三姑娘,奴婢找了好一会才找到了这里,这时候只怕已经晚了,还请姑娘快些”。 仇希音不动声色吐了口气,抬头惋惜将柳篮放到红萝手中,“先帮我们收起来,待会我们拜见过苗夫人再去摘花”。 又装作不经意问道,“哪位苗夫人和苗大姑娘?” 那小丫鬟答道,“苗夫人是苗首辅的嫡长媳,苗大姑娘是苗首辅的嫡长孙女”。 仇希音就装作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感叹道,“苗首辅的嫡长孙女啊!那肯定很厉害吧?” 那小丫鬟口齿颇是伶俐,见她感兴趣,忙道,“姑娘刚来京城不知道,苗大姑娘又漂亮又温柔,而且自幼就是苗夫人亲自教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京中谁都知晓的!” “那苗大姑娘今年几岁了?” 061 凤氏遗孤(一) “十七岁了,”那丫鬟顿了顿,到底还是忍不住道,“苗大姑娘才貌双全,刚及笄,荣和长公主就亲为宁郡王求娶苗大姑娘。 本来婚期都定好了,不想小相国寺的莲生大师却给苗大姑娘批命说,苗大姑娘不宜早嫁,至少也得满了十八岁,否则定然会伤及性命,甚至会损及子孙后代福泽。 苗首辅十分惭愧,怕耽误了宁郡王,本要退婚,宁郡王却说别说三年,就是五年七年,他也是能等得的”。 小丫鬟说到这,语气中的羡慕之意浓得几乎凝成了实质,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仇希音心头一动,莲生大师?与莲生哥哥是重名还是? 她上辈子从来没听说过小相国寺有个莲生大师,而这时候本该在小舅舅身边的莲生哥哥又恰巧没了踪影—— 曹彤也忍不住开口道,“妹妹刚来不知道,这件事京中人人都知道,连母亲都说苗大姑娘实在天大的好福气,能得宁郡王如此相待”。 仇希音抿了抿唇,控制住唇角的冷意,天大的好福气?宁慎之这时候还年轻,不娶苗静雅,他怎么压得住局面?别说三年五年,三十年五十年,他也得等! 反正也只是不娶妻,不妨碍他纳妾蓄婢,甚至折腾出几个庶子庶女来! 只这辈子小相国寺的莲生大师怎得会突然给苗静雅批命? 上辈子,苗静雅及笄不久后就嫁给了宁慎之,算是早嫁,也的确是早早死了,她给宁慎之生的儿子更是短命,这命批得还真是准…… …… …… 宁郡王府中,宁慎之上下打量了一番长裙曳地,广袖过膝的凤知南,拧眉,“颜色太冲了些,再换”。 大雪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敢说这娇艳的绯红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冲的颜色,只得又扶着凤知南进了内室,选了件葱绿色软绸阔袖滚回字纹兰花短襦,下配同花色撒花曳地长裙。 待换上,宁慎之明显还是不满意的,扫了一眼沙漏,没有再说去换,就在大雪以为他终于要点头了,他忽地又拧起了眉,“你这眉,也修一修,怪不得我总觉得什么颜色都压不住你身上那股子杀气”。 凤知南被宁慎之定义为“杀气”的双眉拧了起来,右手砰地拍上了手边的方桌,她的手直而细长,骨节分明,一看就十分有力。 随着她这看似十分用力的一拍,方桌却丝毫未动,反倒是里间的梳妆台丁丁当当响了起来,一支细长的东西迅速朝她飞来。 她低垂的眉眼并未抬起,不紧不慢抬起右手,那支细长的东西便准确飞到了她手心,却是一柄眉刀。 她又抬起左手,双手捧着眉刀,手心朝上,奉到宁慎之面前。 她奉上眉刀时,分明是眉眼恭顺,动作恭敬,由她做出来,不知怎地,就平添了九分的肃杀铿锵之气,不像是个闺阁女子温柔恭顺的给自己的表哥递上一柄眉刀,反倒像是个浴血归来的将军向主帅奉上了敌人首级。 宁慎之一眼扫过只觉不忍卒视,再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她手心、指腹处又厚又硬的茧子,还有几道十分扎眼的伤口,明显就是刚添上去没多久的。 宁慎之向来对自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冷静十分自衿,可现在,他只想破口大骂! 差点保持不住自己君子风度的宁慎之深吐了一口气,颓然摆手,起身,“算了,时候不早了,走吧”。 如果他有一天英年早逝,绝对就是被他这个表妹气得! 凤知南矮身行了一礼,直起腰来,她这一直起腰,几乎与宁慎之一般高,再配上她身上那股子怎么也压不住的蓬勃英气,简直比他还像个男人! 宁慎之揉了揉直抽筋的眼角,他做事向来果决,只要是自己下的决定,做过了,哪怕下场再惨烈,也绝不会后悔。 此时却鲜见的犹豫,甚至后悔起来,谁知道她出门会干出什么事来? 又或许,她乖乖听话,什么事也不做,这不是在凉州,光凭她这副模样,恐怕也会引来众人侧目。 最近,他头疼的事已经够多了,也许,他今天就不该要带她出门,还是让她继续在府里“养病”的好。 宁慎之就这样怀着纠结又忐忑的心带着凤知南出了门,刚出梧桐苑,允武就迎了过来,行礼道,“爷,四公子走到半路,忽地看见了路边有一株草——” 他说到这顿了顿,迟疑道,“也许是一株花,但属下瞧着,就是一株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杂草,然后四公子就蹲下来瞧,到现在还蹲在那”。 宁慎之,“……” 所以,他一大早的起来折腾凤知南,就是等着谢探微先出门,然后他好光明正大地追着他去,结果他谢探微就为了株野草在路边蹲到现在? 宁慎之气得差点笑了,“他腿不麻?” 允武赔笑道,“这个属下可不敢去问,但属下已然下令将负责的花匠罚了一个月的月钱,怎得能让杂草生到了客人能瞧到的地方?” 宁慎之没再说话,允武忙上前带路,几人走了一刻钟才看到了谢探微,他还搁路边上蹲着! 宁慎之简直想一脚踹到他屁股上,让他连着泥土一起将他至少盯了半个时辰的杂草吞下去! 一行人越来越近,谢探微却因太过投入根本没有注意到,还在聚精会神地盯着脚边的杂草,宁慎之忍住踹他的冲动,勉强冷静问道,“在瞧什么?” 谢探微这才抬起头,目光在宁慎之脸上一扫而过,落到了凤知南脸上,愣了愣,四只瞳孔就猛地迸发出惊人的光亮来,在这初夏的大太阳底下都瞧得清清楚楚。 他想站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腿脚麻木,一时根本动弹不得,索性一屁股坐到了青石板的地面上,指着凤知南哈哈笑道,“于始,没想到你穿了女装竟然比穿男装还显得英武些!” 又朝宁慎之一拱手,“这位想必就是池阳公主了,久仰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然风采逼人,唔,我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儿家穿上男装后这么像男人的”。 凤知南,“……” 宁慎之,“……” 真的好想一脚踹死! 宁慎之的母亲出自西北武将世家凤氏,凤氏一族在居庸关之变中几乎举族皆灭,嫡支中更是只剩下了个凤知南。 凤知南是宁慎之三舅的嫡长女,和宁慎之是嫡亲的表兄妹,宁慎之在得胜归朝后将凤知南带回了京城,请旨赐封忠烈之后。 今上下旨封凤知南为池阳公主,将池阳之地一尽赐之,享一品公主俸禄。 凤知南来京城后先是守孝,后又一直对外宣称身体孱弱闭门不出,京中几乎无人见过,连经常出入宁郡王府的谢探微也从未见过她。 谢探微瞧着凤知南,越瞧越高兴,越笑越开心,等腿麻劲过去,一手撑着地跳了起来,就去搂凤知南的肩膀,“宁郡王果然真人不露相,这襦裙穿得,得味儿!” 凤知南身形微动,就避过了他的动作,福身行礼,“见过谢四公子”。 谢探微猛地瞪大眼睛,“……你竟然还会学女人的声音!” 062 凤氏遗孤(二) 宁慎之忍无可忍,“那是我表妹!” 谢探微瞧瞧他,再瞧瞧凤知南,再瞧瞧他,干笑,俯身朝凤知南长揖,“原来真的是池阳公主,恕罪恕罪”。 “谢四公子不必客气”。 谢探微抬起头来,四只眼儿滴溜溜绕着凤知南直转,脸上就露出惊叹的神色来,“池阳公主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后,风采逼人”。 他眼中的光彩太胜,宁慎之也忍不住瞧了凤知南一眼,嗯,不看别的,至少他家表妹这张脸还是很能糊弄人的,像他! “今天仇府宴客,你不去?” 谢探微轻哂,“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去不去都一样”。 很明显,刚刚他将一株杂草的重要性摆在了仇府宴客庆贺仇正深高升之上,现在,他又将“风采逼人”的凤知南摆在了仇府宴客之上。 宁慎之噎了噎,跟这个人兜圈子简直就是自找苦吃! “我正要去,阿南如今身子大好,总要结交一些闺秀,正巧你的侄女和外甥女们凑到了一起,我带她去转一圈,一次认全了,省得麻烦”。 谢探微立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开始推销自己的爱徒,“于始说的对,不是谢某自夸,谢某那几个侄女、外甥女都是好姑娘,特别是音音,又聪明,又伶俐,正好堪与池阳公主相交。 正好池阳公主你也教教她怎么养好身体的,她什么都好,就是身子不好,不爱吃饭,吃东西还挑三拣四的……” 宁慎之见他连衣裳都不拍一拍,就一副要去仇府做客的模样,忍不住打断道,“你不去换件衣裳?” 谢探微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在地上坐了半天,不在乎拍了拍屁股,“你们宁郡王府的地比我的书桌都干净,坐一下有什么打紧?” 又对凤知南道,“你表哥什么都好,就是这龟毛的性子不好,亏他还是上过战场的人!” 除了说了句“见过谢四公子”和“谢四公子不必客气”外,就一直没有说过话,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的凤知南突然点了点头。 谢探微一双眼睛更亮了,“公主你也这样觉得?哎,终于碰着一个也不怕宁郡王的了!” 宁慎之,“……” 果然,只要有谢探微在,不管是和一起,他都是多余的那一个! …… …… 苗静雅生着一张温柔端庄的鹅蛋脸,大眼睛,双眼皮,说话轻声细语,温柔端庄,似是连眼波流转间都有着真正的大家闺秀所独有的端庄温柔的气度。 虽然不是绝美,这样的长相,这样的气度,却最是得长辈的喜,所以,上辈子也许宁慎之娶她更多的是因为她的身份,荣安长公主却是真心的喜欢这个孙媳妇。 荣安长公主没有女儿,又没有孙女,对这个孙媳妇看得跟嫡亲的孙女也没什么两样。 只对她这个续弦,荣安长公主看得和嫡亲的孙女其实也没什么两样的。 无论宁慎之如何,荣和长公主待她确乎是极好的,这世上论起真心待她女性长辈,也不过一个太祖母,一个荣和长公主罢了…… 上辈子,她与苗静雅并无深交,她那个时候是风光无限的宁郡王妃,而她只不过是个下官之女,还不够格与她相交,只在几次宴会中远远见过她几次,行过礼后便被那些够格与她相交的夫人小姐远远地挤到了一边。 这辈子,她更是不想跟她有什么深交,见过礼后,就坐回自己的位子端起茶杯。 苗夫人在和几位夫人太太寒暄,苗静雅时不时凑个趣儿,不算冷淡寡言的不像个东道主的谢氏,气氛倒是十分融洽和睦。 仇希音正有些不耐烦间,就听到有脚步声咚咚地踩在木制的长廊上,声音又重又快,显然来的不是丫鬟。 几位夫人停下了话头,齐齐朝声音来处看去,不多会,一个青衣小厮的身影就出现在蜿蜒的长廊拐弯处,到了跟前扑通跪倒,“太太,老爷遣奴才来报,四公子带着宁郡王和池阳公主来了,要来给王妃、两位夫人和太太见礼”。 淮安王妃喜动颜色,笑道,“这可不是巧了!说起来,我还没见过那位池阳公主呢!” 曹夫人笑盈盈点头,的确是太巧了些。 宁慎之和凤知南要来,自然又有一番忙乱,谢氏吩咐丫鬟们撤了杯盏,重新布置,所有人呼啦啦赶去垂花门迎了宁慎之和凤知南进了水榭。 一番见礼客套过后,宁慎之的目光就落到了仇希音脸上,道,“仇三姑娘病好了?” 宁慎之神色声音虽还是平日略嫌冷漠的清淡,却还是让所有人的目光立即落到了仇希音身上。 被宁慎之亲切关心的仇希音,“……” 仇希音僵着脸起身福了福,连话都不想说。 仇正深眉头微动,开口道,“宁郡王,莫非这位老先生便是郡王府上的传大夫?” 仇希音抬头迅速扫了一眼,果然见他身边站了个瘦小精干的老者,正是与裴防己齐名的传名。 传名成名已久,裴防己却还年轻,上辈子她嫁入宁郡王府那一年,正逢裴防己声名鹊起之时,有那好事者便将他与传名相提并论,称“南传北裴”。 因着传名生性吝啬,最喜敛财,非有重金,别想求得他出手,传字又可读为zhuan,正与“赚”字同音。 而裴防己则与传名相反,天生的一副菩萨心肠,他治病自然是收诊费的,但没有诊费,他也不在乎,只要是人来求他,他都会出手。 若是他手头宽敞,求医的人又实在穷的买不起药,他还会倒赔药材,正好裴字与“赔”同音,所以这“南传北裴”是读做“南赚北赔”的。 这样的名头自然有唾骂传名心黑之意,传名气不过,不远千里地来了京城与裴防己较技,势要争出个高下,这才被宁慎之趁机收入府中,这辈子传名怎的这时候就进了宁郡王府? 仇希音心中越发的惊疑不定起来,这辈子的人明明都与上辈子一样,怎的事情却处处不同,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宁慎之道,“仇翰林大喜,本郡王既上门了,自然要备份厚礼,想来想去,以仇翰林一番爱女之心,倒是什么都比不上仇三姑娘的病情,就将传名带了来,不想仇三姑娘却是已经大好了”。 仇正深大喜,长揖至膝,“多谢郡王挂心,音音自小身子不好,虽说现在好转了,总是没有除根,若是能求得传大夫出手,下官感激不尽”。 “既如此,传名,你随仇大人和仇姑娘去”。 仇希音只得随着仇正深一起给宁慎之行礼,宁慎之摆手,“不必多礼”。 谢嘉树也站了起来,谢探微忙道,“我也跟着去听听”。 谢探微几人走了,热闹的水榭之中,气氛霎时一冷,苗夫人笑道,“郡王真真菩萨心肠,必得菩萨保佑的”。 063 重瞳之症 “夫人过奖了,”宁慎之淡淡应了一声,对谢嘉檬道,“阿檬,你带池阳去转转,池阳没出过门,你多照应她”。 凤知南身材高挑,气质独特,又是凤氏之后,所到之处人人侧目,谢嘉檬早就想结识她了,闻言高兴道,“好,郡王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公主,公主,你跟我来,我带你去逛园子”。 苗夫人忙道,“我们在这说话,只怕小辈们都是不喜欢听的,都一起去逛园子吧,雅姐儿,你年长,多照应公主和各位姑娘们”。 苗静雅俯身行礼,带着小辈们出了水榭。 苗夫人笑道,“真真想不到郡王竟与谢家的小辈们也这般亲近”。 宁慎之却是不接话了,气氛顿时一静,淮安王妃心头无数个念头转过,面上却依旧是端庄温婉的笑模样,“王爷,我瞧着郡王在我们女人堆里也不自在,不如您陪着郡王一起手谈几局?” 淮安王根本没发觉气氛的玄妙,只他知道他的王妃比他聪明,比他能干,见淮安王妃这般说了,便点头道,“说起来,本王许久没见于始了,正好杀几盘”。 宁慎之点头,几个男人走后,水榭中几个女人对视几眼,眼中各自有深意,倒是谢氏这个东道主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似的,专心品着手中的茶,眼风都不曾动过半分。 …… …… 传名擅长的是疑难杂症,对仇希音这般胎里带来,只能用水磨功夫养的弱症并不擅长,看了半天,也只说了和年轻的裴防己差不多的话,然后就目光灼灼的盯着谢嘉树道,“谢四爷若是不介意,不妨也让老朽瞧一瞧,谢家的重瞳之症向来隔代而出,现在却一连出了谢四公子和谢四爷,定然有缘故”。 仇希音心头猛地一跳,别人称呼谢探微和谢嘉树都会称重瞳子,传名却张嘴就说“重瞳之症”! 他向来擅长那些疑难杂症,更是极感兴趣,她上辈子也算是经常与他打交道,知道他的癖性,此时他那紧紧盯着谢嘉树,目光恨不得化成一柄刀子将谢嘉树割开仔细瞧瞧的狂热分明就是他遇见疑难杂症病人的模样! 仇希音不知道他怎的提前好几年进了宁郡王府,对宁慎之更是十分提防,哪里敢让他“瞧瞧”谢嘉树,忙一把抓住谢嘉树的手,尖声道,“我表哥是谢家的重瞳子,才不是什么重瞳症,才没有什么缘故,我们才不要你看!” 她说着扯着谢嘉树就冲出了房间,传名反倒笑了起来,对目露惊疑的谢探微道,“这女娃娃不错啊!” 谢探微沉吟不语,仇正深问道,“不知传大夫此话何意?” 传名意味深长,“这般大小的娃娃却能知道有重瞳症,可不是不错?” 仇正深试探问道,“不知传大夫一直说重瞳症却是何意?” 传名却只摇摇头,意味深长扫了谢探微一眼,起身抱拳,“老朽告退”。 仇正深眉目微动,没有再说,只道,“重华,我们一起去寻宁郡王吧”。 谢嘉树任由仇希音抓着一起跑,直到她跑不动了,慢慢停下脚步,才低声开口问道,“音音,你也听说过重瞳症?” “那老头子不是好人!” 谢嘉树一愣,“不是好人?你怎么知道?” 仇希音斩金截铁,“我就是知道!表哥,你答应我,没有我在,你不要让那个老头靠近你半步!” 谢嘉树犹疑看着仇希音,“音音,你怎么了?” 仇希音抓着他手腕的手滑到他手掌处,紧紧握住,“反正你答应我!” 谢嘉树只觉她柔软的小手烙铁般滚烫,烫得他几乎想甩开,他不适动了动手指,点了点头,却是不敢再看她了。 仇希音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紧握着谢嘉树的手也微微松了些,望着谢嘉树笑了起来,谢嘉树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只要是她求他的事,无论多不可理喻,只要她坚持,最终他总是会妥协。 “表哥,你饿了没有?我们去我的院子里吃点东西吧?” 这样的小事,谢嘉树自然更会点头,再说他也想瞧瞧仇希音的院子。 不想两人刚走了没几步,谢探微就追了过来,对仇希音道,“音音,你去陪池阳公主玩儿,我寻树哥儿有事”。 仇希音知道他找谢嘉树定然是因为刚刚传名的话,抬头看了谢嘉树一眼,谢嘉树朝她点点头,她顿时就放了心,对谢探微甜甜一笑,带着红萝和麦芒走了。 她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等谢嘉树和谢探微说完话追上来,只许久,谢嘉树都没有追过来,她又有些担心起来。 谢嘉树,她很放心,既然答应了她,哪怕是谢探微也绝不能让他毁诺,但谢探微的态度,她却有些把不准。 谢嘉树才十一岁,就已经开始在查重瞳症的情况,想必谢探微更会。 甚至,谢家历代重瞳子都曾调查过,留下了许多只让重瞳子看的文字记载,她那单薄的不能再单薄的几句话实在太过苍白无力……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忽地听到前方一声大喝,“站住!” 她顿住脚步,抬头看去,果然见萧博采神气活现地拦住了她的去路,他的身边站着更加神气活现的仇不恃。 上辈子,她因为生病没有参加这次宴客,只后来第一次和萧博采碰面时,他也是带着仇不恃来找了她一场麻烦的。 “看你这副又瘦又小的样子,没想到胆子倒挺大,还敢欺负恃姐儿! 识相的话就给恃姐儿赔个礼道个歉,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否则今天本世子一定饶不了你!” 连说的话都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萧博采不是宁恒之,虽然也有些纨绔之气,却没有宁恒之的鬼点子坏心思,上辈子,她好像只冷冷盯着他不说话,就盯得他自个儿没趣了,溜了,气得仇不恃一个劲地骂他没用。 这辈子么—— 064 南风知意(一) 仇希音想到在她最困苦无助时,萧博采不顾危险帮她的那一把,目光微柔,开口道,“世子您也知道我又瘦又小,怎么可能欺负到又高又大的四妹妹?” 她说着将右手往前伸了伸,“世子您看,这是上次父亲给我银票打赏下人,四妹妹抢我的银票不算,还将我的手抓成这样,到现在疤都没消完”。 萧博采一愣,下意识看向仇不恃,仇不恃气得直跺脚,“你不要听她花言巧语,分明是她欺负我,我气不过才去抢她的荷包的!” 仇希音意定神闲,“哦?那倒是请教四妹妹,我是如何欺负四妹妹的?” 仇不恃又气又急,跟倒豆子似的将仇希音怎得先抢了她的发箍,又花言巧语又装病地骗得丰氏留了她在谢家,还骗得仇正深给她那么多银子,她又受了多少委屈等等。 仇希音听得一阵阵无语,果然小时候的仇不恃比长大后更蠢,她还没说话呢,她自己就先把自己给卖了。 萧博采估计都听糊涂了,听完追着问了一句,“就这样?” 仇不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还想她怎么欺负我?” 萧博采,“……” 仇希音忍不住笑了起来,“世子,现在能让我走了么?” 萧博采脸都燥红了,仇不恃却还一无所觉,催促道,“你还不快给我讨回公道!” 萧博采呐呐道,“可是,可是,我好像只听到你欺负她了,她没欺负你啊”。 仇不恃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队友叛变了,又气又怒,喊道,“你又花言巧语骗人!骗人说我欺负你!” 仇希音,“……” 老天明鉴,这次花言巧语的绝对不是她好不好? 仇不恃见仇希音不但不生气,反倒一副巧笑嫣然的模样笑盈盈地望着她,望着她出丑,更是气得俏脸通红,忘了先前的教训,扬手又要打仇希音。 红萝自从上次的教训过后,只要仇不恃出现就处于高度警惕状态,见仇不恃扬手,快速挡到仇希音面前,就要去抓她的手,不想仇不恃手尚未到跟前,就忽地惨叫一声,蹲了下去。 红萝眼捷手快,伸手一抄,稳住身形后,手中已多了一颗鱼目大小的珍珠。 红萝恭敬将珍珠奉给仇希音,又退到了仇希音身后,仇希音转头,就见谢嘉檬和一个少女并肩而来,正是凤知南。 凤知南单个看已是极高,跟谢嘉檬站在一起比谢嘉檬高了一个头,显得更高,偏偏她双腿极长,又格外显高。 这幸亏是谢嘉檬跟她站在一起,若是仇希音,只怕乍一看上去,仇希音只能得她的腿长。 再一细看,凤知南眉目与宁慎之有七分相似,却反比身为男子的宁慎之多了三分英挺飒爽之气,兼之眉目舒朗,气质冷肃,一见就知道是性子果决,心胸开阔之人。 果然不愧是凤氏之后! 仇希音瞳孔微缩,凤氏世代镇守凉州卫,在大萧口碑极好,居庸关之变中凤氏男儿更是因为忠心守护今上孝成宗,尽皆战死,虽则没能避免孝成宗被俘,却也伤敌无数。 后来凉州城破,鞑靼灭凤氏满族,嫡支只剩下凤知南,旁支只剩下凤姜,更是令举国皆悲,因此虽然上辈子宁慎之在朝内外名声极差,这位寄居在宁郡王府的小公主却得到了大萧所有人的同情和敬重。 只上辈子凤知南一直因病从未出过宁郡王府,到得十八岁,便回了凉州,京中几乎无人见过。 这辈子,凤知南却出了宁郡王府,还这般活蹦乱跳的,根本不会是久病初愈之人…… 凤知南走到跟前冷冷扫了眼还在丫鬟怀里痛哭的仇不恃一眼,开口,“打人不打脸,特别是姑娘家的脸”。 仇不恃抬头看了她一眼,害怕地缩了缩,又躲回了丫鬟怀里。 仇希音扫了一眼凤知南缀满珍珠的腰封,果然见靠右侧处少了一颗,她这才敢确定真的是凤知南出的手,不是她自己,谁又敢从她腰带上揪下一颗珍珠来当做暗器? “见过池阳公主,”仇希音俯身福了福,恭敬奉上手中的珍珠,“多谢公主厚意”。 凤知南伸手接过,往腰封上比划了一下,发现装不回去了,眉头皱了皱,随手扔给大雪,“免”。 萧博采这才如梦初醒,看着凤知南的目光跟饿狼似的闪闪发着光,脱口喊道,“你会武?” 凤知南皱了皱眉,“不要声张”。 她似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顿了顿,又解释道,“表哥不喜欢”。 萧博采立即狂点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保证不说出去!这里所有人都不会说出去的!凤姐姐,你病好了吗?” 唔,萧博采比宁恒之讨人喜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嘴甜! 凤知南点了点头,谢嘉檬揉了揉眼睛,像做梦刚醒般喃喃道,“我刚刚眼好花”。 仇希音,“……” 嗯,这位,终于反应过来了。 萧博采使劲点头,“嗯嗯,凤姐姐好厉害的,凤姐姐,你累不累?饿不饿?渴不渴?这附近有个凉亭,我们去喝茶吧?” 仇不恃哭着喊道,“萧博采,她欺负我,还骂我!你还和她说话!” 萧博采从小和她玩到大,见她哭得眼都红了,忙哄道,“仇三姑娘是你姐姐,你怎么能打她?凤姐姐只是阻止你犯错,不是欺负你,也没有骂你,你别哭了,我们一起去喝茶吧?” 仇不恃猛地从丫鬟怀里站了起来,狠狠推了他一把,“你也欺负我,我不和你说话了!” 她说着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往自己的院子跑,萧博采看看她,又看看凤知南,咬了咬牙,“凤姐姐,我下次请你到我家喝茶,”追着仇不恃去了。 仇希音微微一笑,“公主请”。 仇希音几人走到最近的凉亭坐下,仇希音吩咐上茶点,谢嘉檬忍了一路,这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凤姐姐,你之前真的是因为生病才在宁郡王府闭门不出的吗?” 065 南风知意(二) 凤知南摇头,谢嘉檬更奇怪了,“那是因为什么?” “我不能说”。 谢嘉檬噢了一声,转而问起了凉州的风土人情,仇希音并不插话,只在一旁坐着听着,很快,她就发现凤知南虽然面冷话少,说话却十分实在,甚至可以说是老实。 知道的,她就说,不知道的就直接说不知道,能说的就说,不能说就直接说不能说,谢嘉檬问的问题天马行空,想到一个问一个,十分庞杂且琐碎,还喜欢追根问底,她也没有不耐烦,问一句就答一句,耿直的实在有些过了份。 谢嘉檬正问得有趣,苗静雅和谢嘉柠相携而来,见了她们笑道,“原来公主和两位妹妹却在这里乘凉,倒是个好所在”。 仇希音忙起身邀她们进内,又命麦芒倒茶,苗静雅笑盈盈看向仇希音,“妹妹果然是个灵秀人儿,怪不得郡王这般看重,连我瞧着也十分喜欢”。 仇希音遂故作羞涩的低下头,细声道,“苗姑娘过奖了”。 苗静雅又瞧了她一眼,没再理会她,看向凤知南,“公主如今身子大好了,改日我设个小宴,还请公主务要赏光光临才是”。 “我出门须得表哥点头”。 谢嘉柠失笑,“这个公主却是多虑了,公主去别家,宁郡王许是不会点头,但苗姐姐家么——” 她话中的打趣之意不言自明,苗静雅顿时羞红了脸,垂下头去。 此时,若是有人应和谢嘉柠的打趣,自然气氛更佳,可惜这里只有个反应迟钝的谢嘉檬,和一个完全视宁慎之如牛粪的仇希音,两个人都没什么反应,气氛顿时一冷。 当然,若是真所有人都没什么反应,气氛也就是冷一冷,没多大关系,偏偏这里还有个耿直的过了头的凤知南。 凤知南听了这话秉着自己的耿直本性,耿直开口了,“表哥交代过,除了谢家和仇家,去其他任何地方,我都必须要得他的允准,才准出门”。 谢嘉柠愣住了,仇希音也愣住了,苗静雅惊讶抬起头瞧了凤知南一眼,随即轻轻笑了一声。 她这一声笑,意思十分明显,却是不相信凤知南的话了,在座的,估计除了谢嘉檬,其余几个人都听得明白。 也是,苗府是宁慎之的岳家,世人又皆言道宁慎之对苗静雅这个未婚妻十分敬重,不但心甘情愿等她到十八岁,这两年来身边甚至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又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仇希音特意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凤知南,结果发现她冷淡,甚至可以称得上冷硬的脸上根本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根本无从判断她到底听懂了没有。 苗静雅笑了笑,问道,“这却是什么缘故?” 凤知南摇头,“表哥没说”。 苗静雅又笑了一声,却是笑凤知南无法自圆其说了。 仇希音忍不住又扫了凤知南一眼,凤知南还是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根本没发现苗静雅在笑她。 仇希音拿起茶杯端在手里,又不动声色瞧了端庄浅笑的苗静雅一眼,凤知南,她不知道品性如何,但相信只要不是傻子,就不可能会说出这样有悖常情的,又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话来。 苗静雅见凤知南没出声,又道,“公主既身子大好了,郡王再没有拦着公主出门做客的道理,我改日下个帖子,公主拿去请示郡王就是”。 凤知南道,“你自去请示,表哥若同意了,我自然会去”。 苗静雅一愣,谢嘉柠却已经看见宁慎之和谢探微并肩朝这边来了,忙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示意苗静雅去看。 苗静雅起身道,“既然郡王和谢四公子来了,我们还是出去见个礼”。 几人略整理了形容出了亭子,宁慎之和谢探微已到了跟前,见礼毕,谢探微忽地用扇子指着宁慎之惊讶瞪大了眼睛,嘴张了又张,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众人惊讶下忙都朝宁慎之看去,这一看恰恰看到了宁慎之嘴角还未来得及隐去的弧度,愉悦又温暖。 温暖,这样的字眼着实很难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郡王联系在一起,无怪乎谢探微惊讶成那个样子了。 这时,谢探微终于也反应过来了,结巴着喊道,“于——于始,你,你笑了!” 他认识他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真正意义上的笑。 宁慎之已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神色,淡声道,“仇三姑娘与池阳站在一起,乍一看,整个人还没有池阳腿长”。 仇希音,“……” 突然有点怀念上辈子她嫁给他之后的日子,这样,他要是敢说这样的话,她就敢回敬他一句,“那郡王您还是劝您那宝贝弟弟莫要同池阳公主站在一起的好”。 可惜,她现在还是要名声要闺誉的闺中弱女,根本不敢同宁慎之顶嘴,只能憋屈地站在原地默默忍受宁慎之的嘲笑。 谢探微一愣之后,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说我还没想起来,一说,还真是!” 于是,谢嘉檬也跟着笑了起来。 仇希音,“……” 我真是谢谢你们哦! 苗静雅笑道,“仇妹妹还小,以后会长高的,小姑娘家的面皮薄,你们快别笑了”。 谢探微却依旧忍不住笑,伸手将仇希音扯到自己身边,“音音,过来,你还是莫要同池阳公主站在一起的好”。 仇希音,“……” 嗯,小舅舅,你真是我亲舅舅! 仇希音板着脸不说话,苗静雅打圆场道,“我们正在和池阳公主说话,我改日想设个小宴宴请池阳公主,还请郡王务必放行才是”。 宁慎之道,“苗姑娘客气了,只池阳不知事,还要请苗姑娘多多看顾”。 苗静雅立时喜动颜色,笑道,“郡王放心,我一定将公主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仇希音木着脸,许是之前与今天见了太多与前世不一样的人和事,心头反倒没什么波动,只一片烦躁又茫然的空。 她抬头看了看神色安然愉悦,显然见惯这一切的谢探微,突然就很想见谢嘉树,很想很想…… 她觑着空悄悄扯了扯谢探微的袖子,想要问他谢嘉树去哪了,正好寻个由头离开,不想她刚有动作,谢探微还没回过头来,宁慎之的目光就锥子般落了过来。 仇希音近乎本能的猛地放开了谢探微的袖子,宁慎之开口问道,“累了?去亭子里坐坐?” 066 南风知意(三) 他是宁慎之,大萧一人之下,所有人之上的宁郡王,仇希音再不情愿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谢探微笑着拍了拍她柔软的发髻,笑道,“小孩子家的,累什么?音音,你表哥被淮安王抓着去考究学问了,你和阿檬快去救他”。 仇希音故意呀了一声,一把抓住谢嘉檬的手腕,朝众人草草行了一礼,扯着谢嘉檬就跑。 她直跑得出了众人视线才慢下脚步,刚回头要和谢嘉檬说话,就见凤知南不紧不慢缀在两人身后,目光平视前方,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也不知道是真的在看什么,还是在发呆。 她停下脚步,凤知南立即发觉了,也停下脚步,看向她。 仇希音朝她一屈膝,试探问道,“不知公主是?” 凤知南指了指谢嘉檬,老实答道,“表哥让我今天都跟着谢三姑娘”。 仇希音默了默,又试探问道,“宁郡王为什么让公主跟着阿檬?” 凤知南答道,“表哥说谢三姑娘应当不会计较我礼数不周,说话莽撞,且与谢三姑娘一起,我礼数不周说话莽撞,当也不会过于显眼,”依旧是老实的不得了的模样。 仇希音,“……” 谢嘉檬拍手笑道,“宁郡王说的对!公主,我是绝对不会计较你礼数周不周全,说话莽撞不莽撞的,我自己就经常忘记什么礼数不礼数的!”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人家都称赞苗姑娘大方知礼,我瞧着也不过如此,她还笑话公主你呢!” 仇希音简直想一把捂住她的嘴,她知晓谢嘉檬的性子,知道她就是单纯地就事论事,在旁人听来只怕定是要怀疑她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了。 不想凤知南听了却十分赞同的点头道,“她不信我的话,却信表哥的话,可见人家赞她聪慧多才,也不过如此”。 她不信我的话,却信表哥的话—— 仇希音迅速回想了一遍,当时凤知南说的是,“表哥交代过,除了谢家和仇家,去其他任何地方,我都必须要得他的允准,才准出门”。 而宁慎之说的是,“苗姑娘客气了,只池阳不知事,还要请苗姑娘多多看顾”。 且不论凤知南到底性子如何,是不是真的像她表现出来的老实,她这句话说绝对是老老实实的大实话! 如果说凤知南和宁慎之两人中必定有一个撒谎,那绝对会是宁慎之! 不,应当说在宁慎之撒谎和其他人任何人撒谎之间二选一,都绝对是宁慎之撒谎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谢嘉檬信服点头,“公主你说的对!公主你是忠烈之后,又是英雄了得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说谎?看来那位苗姑娘聪慧多才,大方知礼的实在有限”。 仇希音听的一阵阵无语,怪不得丰氏轻易根本不敢让谢嘉檬出门。 谢嘉檬说着又有些担忧起来,“宁郡王又英雄,又聪明,人又好,娶这样一个娘子可怎么好?” 仇希音,“……” 刚才差点信了她说凤知南不会撒谎的话了! 这判断力! 其他不说了,她到底是从哪看出宁慎之“人又好”了? 凤知南答道,“他聪明过头了,还是娶个笨点的好,否则他以后的孩子岂不是要成精?” 仇希音,“……” 要是凤知南不是宁慎之的表妹,就凭这句话,她也一定会视她为知己! 谢嘉檬恍然,拍手笑道,“还是公主你聪明!这就叫什么锅配什么盖,月老早就安排好了的!是我杞人忧天了!” 仇希音,“……” 锅啊盖什么的,用来形容宁慎之真是再好没有,她喜欢谢嘉檬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嘉檬说到这就完全失去了对宁慎之及其未婚妻的兴趣,兴致勃勃道,“公主,我们去划船看菱角吧?我姑父是南方人,千方百计的从江南牵了些菱角过来,别个府上都是没有的!” 凤知南点头,仇希音虽然想去找谢嘉树,但谢嘉檬这样的性子去划船,她根本不放心,只好跟着,嘱咐麦芒去叫谢嘉树赶过来。 几人没走多远,就见谢嘉木迎面来了,见了她们笑眯眯问她们去哪,谢嘉檬热情邀他一起去摘菱角。 谢嘉木笑道,“你们小姑娘一起玩儿,我就不去煞风景了,都小心些,让船娘去摘,不许自个儿去,在岸上看着就行,落水可不是好玩儿的”。 谢嘉檬敷衍嗯了一声,他又不去,到时候她是不是自己去摘,他可看不着。 谢嘉木也看出她在敷衍自己,好笑地用手中的折扇点了点她额头,“不许淘气,你也就罢了,公主第一次来姑父府上,音音身子又不好,出了意外,我只罚你!” 随着他的动作,纸扇下的扇坠在空中悠悠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雨过天青的颜色让人眼前也跟着舒爽起来。 谢嘉木向来喜欢这些精巧漂亮的东西,仇希音记得他的扇子上就没有不系坠子的时候。 谢嘉木向来对姐妹们都极和善体贴,这样软绵绵的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谢嘉檬皱了皱鼻子,却是连嗯一声都懒得敷衍了。 仇希音的目光落到他的扇坠上,笑道,“表哥这扇坠好生别致,能不能让我瞧瞧,我也给小舅舅缝一个”。 谢嘉木一愣,将扇子整个儿的递给她。 仇希音仔细打量着手中的扇坠,谢嘉木这个扇坠子十分的出彩,刚刚见面时她特意看了两眼,如今这个的颜色和刚刚那个一样,花色也还是一样的花色,连落针的手法和力度都似乎一模一样,只却带上了淡淡的药味…… 她上辈子吃了一辈子的药,谢探微死后,她更是全身心浸淫于医书药物中,对药味最是敏感,这是安神补身的药。 仇不遂说睡不好,最近都在吃安神补身的药—— “这花样子十分复杂,不知道表哥能不能借我用一段时间,我照样子绣好,就还给表哥”。 她说着紧紧攥着扇坠子,抬起头殷殷看向谢嘉木,一副他就算不答应,她也绝不会还给他的样子。 067 苗氏家教 谢嘉木干笑一声,“几文钱买的东西,不值什么的,音音喜欢拿去就好,只扇子却得要还我,今天实在热了些”。 仇希音忙解下扇坠,将扇子还给了谢嘉木,生怕他后悔似的,谢过他就赶紧招呼着谢嘉檬和凤知南走了。 快靠近菱角池时,凤知南忽地停下脚步,开口,“表哥和苗姑娘他们都在,还有仇二姑娘”。 谢嘉檬激动道,“那正好啊,人多热闹!” 凤知南摇头,“你们去,我在这里等你们”。 谢嘉檬疑惑,“公主你又不想看菱角了?” 凤知南点头,谢嘉檬向来喜欢刨根问底,若是一般人多半不会再问,她却又盯着问道,“怎么又不想看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不想碰到表哥”。 谢嘉檬瞪大眼睛,半晌才结结巴巴问道,“啊?为什么啊?” 凤知南依旧老老实实答道,“我不喜欢和他待在一起,能避则避”。 于是,谢嘉檬又十分有谢嘉檬特色的问道,“啊?为什么啊?” 仇希音实在听不下去了,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谢嘉檬还没反应过来,凤知南已经开口答道,“我不能说”。 仇希音,“……” 很好,她仿佛看到了一对活宝。 谢嘉檬噢了一声,看向仇希音,“音音,你拉我做什么?” 仇希音,“……” 仇希音木着脸道,“既然公主不想看了,我们就回去吧,正好去找表哥”。 于是,三人又原路返回,菱角池中,谢探微沉浸在湖水草木之美中,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同伴,回头去看,却见宁慎之低头盯着池中碧油油的菱叶,神色前所未有的沉郁,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阴森。 他愣了愣,试探叫了声于始,宁慎之没动,半晌才慢慢抬起头,扯了扯嘴角,“怎么?” 谢探微皱眉,“于始,你怎么了?” 宁慎之长长吐了口气,“没事,想起了点事情”。 谢探微不是谢嘉檬,知道他定然有许多事要烦心,他既不愿意说,他自然不会追根究底,笑着换了个话题,“是你要来看菱角,怎么着也得动动尊眼,看一看吧?” 仇希音几人走后,宁慎之便提议来看菱角,又在菱角池边碰到了仇不遂,五人便分坐了两条船。 “橘生淮北,这江南的东西到了北方,到底没有原来的那股子味道了”。 谢探微笑,“忘了你是去过江南的了,听说江南人摘菱角却不是用我们这样笨重的小舟,而是一种椭圆形的,只得半人长短的划盆,十分灵活,只也十分难以驾驭,一不小心就会翻船”。 宁慎之点头,神色柔软下来,仿佛刚刚的阴森只是他眼花。 谢探微微觉奇怪,只他向来不关注这些小事,又恰好听到谢嘉柠远远的叫他,便丢了开来,示意船娘靠近谢嘉柠几人的船。 不多会,两条船便靠得近了,苗静雅却是用手撑着额头靠在谢嘉柠的肩膀上,谢嘉柠开口道,“郡王,小叔,苗姐姐晒得头晕,想要回去了”。 谢探微正要说话,宁慎之已开口道,“你们都回去”。 谢嘉柠听他的话头,竟是不准备和她们一起回去的,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再开口。 宁慎之示意船娘再往回,对谢探微道,“我们到前面瞧瞧”。 谢嘉柠见他这般说,忍不住扫了一眼靠在自己肩头微闭着眼的苗静雅,与仇不遂对视一眼,示意船娘靠岸。 谢探微等谢嘉柠几人走远了,摇头叹道,“你又不是多喜欢这菱角,何不送一送苗姑娘?” 宁慎之神色清冷,“不送”。 谢探微笑笑,也就放下了这个话题,他向来豁达,劝上一句已是极限。 …… …… 苗静雅不舒服,眼看着午膳时间在即,苗夫人坚持要带着她先回去,众人苦劝不得只好送她们走了。 苗府家风清正,即使是苗夫人和苗静雅出行,车马也十分简朴,苗府简朴的马车一驶离众人视线,苗夫人就猛地一拍锦凳,怒道,“宁慎之实在欺人太甚!” 苗静雅病恹恹的说头晕,他既与她在一起,不送她回来也就罢了,连她要带着苗静雅告辞,他也不来送一送! 苗静雅面色苍白,忍不住辩解道,“他政事缠身,哪里能想到这些小节?” 苗夫人恨铁不成钢,“这叫小节?这是礼数!是做人最基本的礼数!他这就是没将我们苗家放在眼里!更没将你这个未婚妻放在眼里!” 苗静雅面色更白,低下头去,苗夫人却兀自恨恨不已,“真不知道谢家那个怪胎有什么好!他天天像供祖宗一样供着! 连个无足轻重的外甥女生病,他都特意带了传名来给她看!” 苗静雅听着直觉心口砰砰地跳了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仔细寻摸了一番,又发觉不了哪里不对,问道,“母亲,我瞧着那仇三姑娘也不过尔尔。 半天说不上一句话不说,连神色都呆得很,白生了一双大眼睛,一点神采都没有,瞧着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呆丫头子,也不知道哪里得了郡王的青眼”。 苗夫人不屑哼了一声,“瞧他将个四只眼儿的怪胎捧做了太上皇就知道了,他能有什么眼光? 那些个小门小户出来的酸儒,平时客气些待着,给些脸面,赚一个礼贤下士的名头也就罢了,还真当佛陀供着?” 她说着又不屑的哼了一声,“他宁慎之从小就不学无术,跟着今上坏事做绝,鬼点子想尽。 若不是机缘巧合,给他挣得了点功劳名头,又使了手段把住了朝堂,大萧又岂有他的容身之地? 就是现在,若不是你祖父、父亲帮他镇住了朝堂,他一个黄口小儿,又岂能有这般大的威风?” 苗静雅忍不住道,“宁郡王功劳人才有目共睹,又岂会是母亲说的这般不堪?” 苗夫人的目光锥子般落到了她脸上,厉声道,“你这是怀疑你嫡亲的母亲故意损毁你的未婚夫婿?你的心思给我立正了! 你有今天,是因为你有你祖父,有你父亲,是因为你姓苗!不是因为他宁慎之! 他宁慎之不过就是投机取巧占了些先机,现在装得人模人样,骨子里还是那个心思恶毒的纨绔!给我们苗氏提鞋都不配!” 苗静雅想说,既然他给我们苗氏提鞋都不配,那你们怎得将我许配给了他? 可她不敢,只得咬着唇垂下了头。 苗夫人冷笑,“果然女生外向,这还没进门呢,就开始向着夫家了,从今天起,每天将《孝经》抄上两遍,好好反省!” 苗静雅不敢反驳,将头更深的垂了下去,乖顺答了个是,苗夫人冷冷扫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马车中安静了下来。 068 苗家请帖 仇府中,众人分了男女席,用半人高的八扇屏风隔了开来,热闹融洽地用了午食。 午食过后,仇正深便命撤了屏风,众人聚在一起喝茶,说些闲话。 不多久,宁慎之率先提出告辞,仇正深不敢过多挽留,其余人便也纷纷跟着告辞,仇家谢家的人忙都起身相送。 宁慎之道,“都是同朝为官,仇大人不必客气,只叫了重华送我就是”。 仇正深自然不敢真的不送他,让女眷和小孩儿留下,自己和仇不耽、谢嘉木送了出去。 到了门口,好一番告别客套之后,众人终于都上了马车,仇正深等人这才回转。 仇希音在送走客人后,不顾谢嘉树困倦,非要拉着他和谢嘉檬看自己从江南带来的小玩意儿。 谢嘉树和谢嘉檬果然十分感兴趣,直看了整整一个下午,晚膳时分几人到谢氏院子吃了饭,谢嘉檬便道,“音音,今天晚上我跟你睡,还有好些东西没看完呢”。 仇希音点头,又对谢嘉树道,“表哥,你安顿好了,便遣绿萝姐姐或者谁到我那儿去,我将你喜欢的东西整理好送过去”。 谢嘉树应了,不过两刻钟后,绿萝就到了桑榆院,仇希音还没整理好,就招呼绿萝坐下,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整理手边的东西,等她整理好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绿萝手边的茶都添了四五回了。 仇希音歉意道,“东西又多又杂,我手又慢,劳绿萝姐姐久等了”。 绿萝捂着嘴笑,“姑娘言重了,以奴婢看,倒不是姑娘手慢,却是我们四爷太心急了些,才刚到了客院,连茶都不许奴婢沏,就打发了奴婢过来”。 仇希音听着就笑了起来,将腕子上一对飞凤蝶的手镯摘了下来塞到绿萝手中,笑道,“不管是表哥心急,还是我手慢,总之是劳姐姐久等了,小小心意,就算是赔礼了”。 这对镯子是仇希音特意从库房中找出来的,赤金的绞丝镯子上嵌着一只只用米粒大小的粉色珍珠串成的蝴蝶,材质不说,光是做工,就价值不菲。 绿萝是谢嘉树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平日各个主子的打赏自然少不了,只这般贵重的却是从来没有的,忙要将镯子往回让,“姑娘,这个太贵重了,奴婢不敢收,姑娘若是真的要赏,姑娘这儿的茶十分香甜,奴婢就厚颜讨一些回去喝”。 仇希音又重重将镯子塞了回去,握住她的手,“什么贵重不贵重的,就是片心意,你要是不收,我可就生气了,我一生气就免不得要跟表哥告黑状说你欺负我,到时候表哥罚你,你可不要怪我”。 绿萝咯咯笑道,“姑娘可真是不得了了,还会告黑状了,奴婢却是最怕这个的,那奴婢就厚颜收下了,多谢姑娘赏”。 绿萝行礼谢过,仇希音又命麦芒包了半斤茶叶,指着麦芒道,“绿萝姐姐,这是麦芒,这两天就让麦芒跟着你,表哥要个汤啊水的,也方便些”。 绿萝惊疑不定看向仇希音,有些把不准她突然遣贴身丫鬟到谢嘉树身边目的何在。 仇希音却好像根本没发觉有什么不妥,转过身吩咐黍秀将剩下的几个小东西包好,明天一早送去给曹彤。 绿萝一时把不准仇希音是什么意思,又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只她向来沉稳,一惊过后,便努力镇定了下来,谢过恩后带着麦芒走了。 绿萝一走,和妈妈忍不住开口道,“姑娘,那绿萝姑娘虽说是表少爷身边得用的,也不必要赏那般贵重的东西”。 仇希音没有接话,又去挑选东西送给谢嘉柠、谢嘉檬和仇不遂、仇不恃,和妈妈絮叨了几句,见她不吭声,也只得罢了。 …… …… 丰氏家中事情多,第二天用过早膳就要走,谢嘉树兄妹几人难得进京一趟,却是要多留几天的。 谢氏说要送,丰氏笑道,“都是一家人,哪里那么多客套,昨儿都累着了,都回去歇着,叫音音送送我就行”。 谢氏也就没有再客气,丰氏挽着仇希音的胳膊上了油壁香车,细细和仇希音说明谢嘉树的饮食起居习惯,又叮嘱她过两天随谢嘉树一起去谢家弄玩儿。 仇希音一一应下,丰氏见叮嘱得差不多了,方不放心地走了。 谢嘉树随着众人一起进了后花园,因着昨儿都累着了,众人便商量着就在家中玩一玩,他对他们商量的内容毫无兴趣,拿着书一边看一边等仇希音回来。 好不容易等到仇希音回来,就有小丫鬟踩着轻快的脚步咚咚地跑了过来,手中捧着一大叠请帖,却是苗静雅邀众人后天去苗家赏花。 请帖用得是时下最风行的碎金笺,苗静雅的簪花小楷写在那宛如撒了点点碎金的美丽纸笺上,工整又漂亮,一看就是花了大功夫练得。 请帖有八份,仇家四兄妹和谢家四兄妹一人一份,只邓文雅和邓文仲没有,邓文仲还好,邓文雅刚刚还满是笑容的脸上已经带上了尴尬的薄红。 偏偏谢嘉檬还惊讶的问了一声,“怎么没有邓姐姐的?” 邓文雅勉强笑了笑,“想是我昨天没有与苗姑娘说话,她不认得我”。 邓文雅说着掩饰端起茶杯,谢嘉柠转移话题,“树哥儿你去不去?” 谢嘉树看向仇希音,仇希音道,“小舅舅布置了课业,这几天累了许多,我就不去了”。 谢嘉树跟着摇头,谢嘉檬忙道,“我也不去”。 仇不遂迟疑,“这还是苗姑娘第一次下帖子邀我们去玩,不去——” 谢嘉檬撇嘴,“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苗静雅,才不想去她家赏什么花,我就不信她家的花有小叔种得好!” 谢嘉柠伸手去戳她的脑袋,“不去就不去,偏你要扯那么多,再乱说话,信不信我去告诉娘,再也不许你出来玩!” 丰氏家事缠身,很多时候都是谢嘉柠这个姐姐管教谢嘉檬,谢嘉檬谁都不怕,独独怕她这个双生姐姐,闻言连忙认错。 仇不遂征询看向谢嘉柠,“表姐你看?” 谢嘉柠头疼揉揉太阳穴,“算了,不去就不去吧,左右我们人多,少一个两个也不打眼”。 众人商议定了,又说笑起来不提。 069 去或不去 宁郡王府中,宁慎之和谢探微也收到了帖子,本该送给凤知南和宁恒之的请帖也送到了宁慎之手中,宁慎之打开瞧了瞧,开口,“请公主和二爷过来”。 与他对面而坐的谢探微不紧不慢落下手中的棋子,笑道,“明儿我还有事,就劳烦郡王替我向苗姑娘和苗大爷告一声罪了”。 谢探微口中的苗大爷是苗静雅嫡亲的兄长苗静文,今年二十岁,已经中了举人,正在家中备考,就等着来年下场了。 宁慎之挑眉,“你有什么事?睡觉?” 谢探微想了想,“也好”。 宁慎之,“……” 谢探微又道,“你明天必然是要去赴宴的,用过午食我先去仇府”。 宁慎之道,“我为何必然要去赴宴?” 谢探微想了想,开口,“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我们认识以来,苗姑娘第一次下帖子请你”。 闺中女孩儿下帖子邀请的客人自然也要是女孩儿,只大萧女孩儿出门大多由兄弟叔侄护送,如果下帖子的女孩儿有兄弟等在一旁帮忙待客,便也可邀请对方的兄弟叔侄。 之前宁郡王府只得宁慎之和宁恒之两兄弟,自然不可能有女孩儿给他下帖子,就算是他的未婚妻也不例外,他也去过苗府赴约,但大多都是苗静文下的帖子。 谢探微轻哂,“第一次下帖子,又是未婚妻,明天就算下刀子,又或是你有天大的事,总要露一面的”。 宁慎之不置可否,两人一盘棋尚未分出胜负,凤知南和宁恒之便到了,宁慎之示意允武将请帖拿给他们看了,问道,“你们想不想去?” 宁恒之理所当然点头,“去,当然去,有热闹为什么不去凑?” 宁慎之斜了他一眼,宁恒之心虚挺了挺小胸膛,“本来就是啊,而且,我马上就去深山老林念书了,还不许我先玩一玩啊!” 宁慎之懒得理他,又去看凤知南,凤知南言简意赅,“不想”。 宁慎之感兴趣了,噢了一声,“为什么不想?” 凤知南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她笑话我,还蠢”。 宁慎之更感兴趣了,“昨天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凤知南又面无表情地看了宁慎之一眼,真的是面无表情,没有半点多余的类似恼怒、生气的神色,甚至连面部的线条都没多动一分,但谢探微不知怎的就从她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到了杀气。 一定是他眼花! 谢探微闭上眼,伸手去揉太阳穴,肯定是他下棋下得眼都花了! 凤知南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她与你定亲快三年了,却不信我的话,宁愿相信你,可见实在聪明不到哪里去。聪明人笑话我就算了,这么蠢的人也笑话我,我不想看到她”。 宁慎之眯起眼,冷哼,“苗静雅有没有笑话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是在笑话我!” 谢探微听到这,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公主果然是个妙人”。 凤知南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开口,“我没有笑话你,是谢四公子在笑话你”。 我没有笑话你,我只是实话实说,真正笑话你的是这时候正在明目张胆地笑话你的谢探微。 宁慎之一向很能理解自家表妹所有表达出来的和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冷声开口,“所以你不去?” 凤知南老实开口,“我不想去,但到底去不去听表哥你的”。 宁慎之面色微缓,允武适时开口,“主子,苗府来送帖子的婆子还在等主子的回帖”。 宁慎之朝凤知南招手,“池阳,你来帮我把这一局下完,我去去就来”。 宁恒之不喜欢谢探微,忙也跟了上去,谢探微目送着宁慎之带着宁恒之出门而去,摇头笑道,“苗府遣个婆子来,都要亲自去见一趟,还说什么不一定要去赴宴的,真是死鸭子嘴硬”。 凤知南没有接话,沉默放下一子,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谢探微忙收敛心神,专心下了起来。 …… …… 和凤知南一样,宁恒之其实并不喜欢和宁慎之久待,刚出门就寻了个借口溜了。 允武见他走了,压低声音一五一十汇报道,“主子,仇府那边已经回了帖子,除了仇三姑娘、谢三姑娘、谢四爷和邓家姐弟俩,其他爷和姑娘们都去”。 宁慎之微讶,“邓家姐弟?” “苗姑娘并未给邓家姐弟下帖子”。 宁慎之意味不明嗯了一声,允武又道,“长公主遣了龚嬷嬷来,吩咐主子明天再忙也要抽空去一趟,哪怕只是露个脸也好”。 “让恒之去,吩咐他别乱说话”。 允武想说长公主定然要怪罪的,又咽了下去,转而道,“今天仇府和谢府的姑娘少爷们没有出门,就在仇府中设宴玩笑,从醉八仙定的席面”。 宁慎之等了一会,问道,“没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寡淡,仿佛只是简简单单重复允武的话,陈述一件事实,允武却吓得噗通跪了下去,“主子恕罪,仇三姑娘不比其他人,刚从江南进京,用的全是从江南带来的人,日子又短,奴才还没抓到空子收买得力的人,主子的人又是刚刚塞进去,还起不了大用”。 宁慎之沉默,允武匍匐跪在他脚边,不多会就起了满身的汗。 不知过了多久,宁慎之终于开口道,“一个月”。 这是给他一个月的期限了,允武如蒙大赦,砰地磕了个头,“主子放心”。 不过就是个闺阁少女,还不到十岁,一个月,足够了。 当然,此时的允武还不知道自己将会踢到人生中最大一块铁板—— 070 莲生大师 第二天,仇希音做东,求仇正深从外头请了说书先生和唱小曲的,就在桑榆院设宴,请没有去苗府的几人玩了半天,待用了午食,众人才各自离去。 仇希音送走众人便睡下了,许是累了,倒是睡得极好,一觉睡醒已是日落西山,正好赶上了用晚食,用过晚食后,仇希音便命请了姜嬷嬷来。 仇希音先问的是苗静雅的赏花宴,姜嬷嬷是仇家的家生子,自有她的消息渠道,听仇希音问起便仔细答道,“宁郡王府那边只宁二爷去了,宁郡王和池阳公主都没有去,四公子也没有去。 回来的时候,二姑娘还在和二表姑娘说既然宁二爷去了,苗姑娘定然也给宁郡王和池阳公主下了帖子的,宁郡王和池阳公主却都没去,这事儿挺奇怪,苗姑娘今儿一天都不大高兴呢”。 她怕仇希音不懂,又仔细将苗静雅是第一次下帖子请宁慎之的情况说了。 仇希音听着就想起了凤知南那句,“她不信我的话,却信表哥的话,可见人家赞她聪慧多才,也不过如此”。 当时凤知南说她要去苗府须得宁慎之首肯,苗静雅笑她说谎无法自圆,转眼就被宁慎之这般狠狠打了脸。 未婚妻第一次下帖子,宁慎之自己不去就算了,连凤知南都没去,这脸打得可不是一般的狠啊! 这倒是合了宁慎之的性子,未婚妻?大萧皇室的面子他也只在有利可图时给,又何况一个未婚妻? 那个人,除了荣和长公主和宁恒之,她就没见过他对谁有过半分真心,就是他唯一的嫡子夭折的时候,她也没见他有多伤心! 至于苗静雅,上辈子苗静雅的下场—— 提起苗静雅,仇希音便自然而然地问起了苗静雅和宁慎之的亲事变故,姜嬷嬷说得与曹彤说得差不多,仇希音便又问那位莲生大师的情况。 姜嬷嬷答道,“那位莲生大师是三年前由小相国寺的方丈大师盛邀而来,最善相人断命,只莲生大师轻易不见人,更不会轻易给人批命。 姑娘若是好奇,可以去问问四公子,四公子与莲生大师十分要好,时不时便要去小相国寺与莲生大师论道的”。 仇希音心头一跳,谢探微又多了个十分要好的莲生大师! 一个她上辈子从来没听说过的莲生大师! 如果说谢探微与宁慎之交好,一年后因为看清宁慎之的真面目而与他渐渐疏远,那这位莲生大师呢?为何她上辈子也从未听他说起过? 仇希音再一次清晰的认识到,她无法再自欺欺人,这辈子许多人,许多事都与上辈子不一样了! 仇希音摆摆手,示意姜嬷嬷下去,又命叫兰十九来,她睡前吩咐兰十九去打听宁慎之的事,一天时间,最基本的东西应该能查出来了。 这时候的兰十九虽然还年轻,却已经有了日后行事沉稳仔细的风范,从宁慎之出世伊始,讲到与孝成宗的交好以及居庸关之变,又讲到了与苗静雅订亲,一切都与上辈子毫无二致,可就在与苗静雅成亲在即时,宁慎之忽地大病一场。 宁慎之这一病,直病了近两个月,据闻极是凶险,荣和长公主甚至提出要苗静雅立刻进门冲喜,是宁慎之坚决拒了。 两个月后,莲生大师出现了,整整为宁慎之祈福七日七夜。 七天后,宁慎之跨过了那道生死关,日渐好转,并听从莲生大师的卦象,推迟与苗静雅的亲事。 许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原因,那之后,宁慎之的性子明显温和了许多。 “姑娘,在宁郡王与四公子相交前,十九从未见过宁郡王,不过也曾风闻宁郡王寡言冷峻,性子严苛,御下极严,但十九见到的宁郡王虽寡言少语,神色冷淡,待人却温和,连待我们这些下人都十分客气”。 仇希音默了默,开口,“那位莲生大师,你见过没有?” “没有,但八哥九哥都见过,都对莲生大师赞誉有加,说莲生大师仙风佛心,让人一见心折”。 他等了一会,见仇希音没有说话,迟疑道,“姑娘,十九曾风闻宁郡王最初与四公子相交,是因为听说四公子天生重瞳能通阴阳,见鬼神,他问四公子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四公子是不是真的能看到鬼”。 仇希音瞪大眼睛,“通阴阳,见鬼神?” 兰十九点头应是,想想又道,“具体,十九不甚清楚,姑娘若是好奇,可去问四公子”。 “你刚才还说宁郡王笃信神佛,时常上山进香,甚至命人将院子里遍种菩提树?” “是,为此,四公子经常打趣宁郡王,还曾劝他敬鬼神而远之”。 宁慎之也重生了! 这个念头如灵光一闪突然出现在仇希音脑海中,他也重生了!他也重生了!所以,才会发生这么大变化! 不,不对! 就算宁慎之也重生了,他推迟与苗静雅的亲事,与谢探微相交又有什么用? 他这时候应该是先解决他日后的死敌才是!甚至是解决掉她这个日后的隐患! 而不是优哉游哉的去上香问鬼神,大半的时间都跟他根本瞧不上的谢探微混在一起。 他向来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做事说话都有其明确的目的在,如果宁慎之重生了,他浪费时间做这些无意义的事目的又何在? 倒是他经生死大关,想要积德行善以求活命更像一些。 想到这一点,仇希音才勉强冷静了一点,问道,“小舅舅还在宁郡王府?” “是”。 仇希音虽然挠心挠肺的想问谢探微具体情况,却也知道这样的事不必急于一时,不然反倒惹人疑心,只道,“这几天你辛苦些,二姐姐那边盯紧了”。 兰十九应是,退下不提。 071 当面打脸 苗府中,终于将所有事都打点妥当的苗夫人坐着滑竿进了苗静雅的院子,远远的,她就听到了苗静雅压抑的啜泣声,她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阴沉,冷声喝道,“快些!” 抬滑竿的两个婆子连忙加快速度,额头密布的汗珠汇聚成流,流进眼里嘴里,她们却连擦都不敢擦,努力睁大眼睛,生怕看错了路,颠着了主子。 一直到正屋前,苗夫人才下了滑竿,抬手止住了守门小丫头通报,“都下去”。 苗静雅坐在里间的梳妆台前,钗环已经卸了,脸上的妆容却没洗,脂粉被眼泪冲刷成一道又一道灰黄的痕迹,衬着她红肿无神的双眼和发红的鼻尖,凄惨又狼狈。 苗夫人一见只觉心头怒火“嘭”地一声窜起了老高的火苗,一扬手,狠狠一巴掌甩到苗静雅脸上! 苗静雅被打的头偏到了一边,半天才回过神来,捂着脸转过头来,不敢置信叫了声娘。 苗夫人对她的教导一向严厉,动手打,这却还是第一次。 苗夫人见了她那副呆愣的样子更是来气,厉声骂道,“你还有脸叫我娘!我没你这么没用的女儿!” 苗静雅又是疼又是羞愧又是恐惧,眼泪又控制不住的往下淌。 苗夫人怒道,“给我止了你那没用的眼泪,要哭也给我去宁慎之面前哭去!在我面前哭,难道还想我怜惜你不成?” 苗静雅只觉双眼、鼻头都酸涩的厉害,却不敢再哭,努力睁大眼睛,让涌到眼眶的眼泪往回流。 苗夫人冷冷扫了她一眼,走到屋子中央圆桌旁的锦凳上坐下,“你现在就给我仔细想,有没有哪里惹了宁慎之不高兴,让他这么扫你的脸!” 若是宁家人都不来就算了,她们还可以对外圆话说没有请宁家的人,偏偏宁慎之还遣了宁恒之过来,趾高气昂地说什么宁慎之有事,凤知南不舒服,就不来了。 今天,宁慎之和谢探微在京城的大街上来回闲逛,半个京城的人都看到了,而凤知南,前一天还神采奕奕的去了仇府,怎么可能就赶着今天又不舒服了? 宁慎之是故意的!故意要打苗静雅的脸,打她苗家的脸! 惹了宁慎之不高兴—— 苗静雅眼神闪烁了一下,忙起身恭敬站好,低下头去,呐呐道,“没有,娘,没有的——” 苗夫人极为精明,苗静雅神色虽只变了一变,她却注意到了,顿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瞒着我!好,你瞒着我!我和你爹都不管这事了!我倒是瞧瞧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哄得宁慎之回心转意!” 苗静雅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抬起头,又被苗夫人脸上恐怖的神情吓得更深地低下头去,嗫嗫嚅嚅道,“那也不算惹了他不高兴吧”。 苗夫人见她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几乎忍不住想再甩她一巴掌,但她到底忍住了,只冷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了!” 苗静雅向来害怕苗夫人,这次更是生平第一次挨苗夫人的巴掌,知道她是动了真怒,哪里还敢隐瞒,避重就轻地将自己与凤知南的交锋说了一遍。 母亲说得对,如果她再瞒下去,母亲和父亲撒手不管了,她还不定能什么时候见到宁慎之,这误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开。 苗静雅虽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苗夫人又怎么会听不懂,她重重喘了几口气,却还是没能压下心头高涨的怒火,猛地起身狠狠一巴掌甩到苗静雅另一边脸上,“蠢货!” 她这一巴掌甩得更狠,苗静雅被她打得惨叫着跌倒在地,歪到一边的脸半天都没能转过来。 苗夫人却兀自不解气,恨恨道,“去之前我怎么叮嘱你的?不要眼皮子浅,只顾盯着宁慎之,你去是与凤知南交好的!你倒好,一个照面就狠狠得罪了她!” 苗静雅脑袋里嗡嗡地响,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却还是勉强辩解道,“她那般明目张胆的说谎相欺于我,我也没还嘴,只笑了笑,就算她去与宁郡王搬弄是非,宁郡王定然也不至于不明是非”。 “不明是非?”苗夫人见她兀自还不知错在哪,冷笑连连,“那是凤知南,举族忠烈战死的凤知南!又是宁慎之嫡亲的表妹,她撒个娇,太后也得让个三分!别说她撒谎欺你,就算她给你一巴掌,你也得给我乖乖受着! 那凤知南孤身借住在宁府,宁慎之又大权在握,年少俊俏,她怎么可能不起心思,估计正愁着怎么挤掉你的位子,你倒好,甫一见面就送了个天大的把柄给她! 别跟我说什么她先说的假话,不管事情起因如何,结果都是你这个未过门的嫂子笑她了!就是你没气度!没肚量! 当时还有那么多人眼睁睁瞧着!谢家和仇家的那些个丫头片子看着清高,又有哪个不想巴着宁慎之的!谁知道话传到宁慎之耳中会传成什么样子!” 苗静雅越听越害怕,连哭都忘了,“那,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你还有脸问我怎么办?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货!” 苗夫人面色铁青,“现在就写信给凤知南,问她身体怎么样了,什么方便你去探病,再从库房挑最好的药材和首饰送去,她一天不松口让你去探病,你就一直写,一直送!” 苗静雅不敢反驳,连连应声,苗夫人恨铁不成钢盯了她一眼,甩手离去,苗静雅目送着她离开,擦了擦眼泪,写信,她要写信! 娘说得对,她不能因为一件小事失了宁慎之的心! …… …… 第二天,谢嘉木带着一众弟妹们出去逛铺子,仇希音也去了,不知道是不是疑人偷斧的缘故,仇希音总觉得他们偶尔相视而笑,又或是眉目流转的模样十分像书上说的眉眼相凝,脉脉含情。 仇不遂是死在这一年最热的季节,而谢嘉树则是死在这一年最冷的寒冬,两者又会不会有联系? 仇希音冷眼瞧着,估量着,她的时间不多了,任何细节她都不能放过,何况还是这样的大事! 谢嘉树向来不喜欢热闹的场面,却也跟了过来,只神色十分不自然,有时候遇到人多拥挤的时候更是眉头紧皱。 众人在外面用了午食,就进了梨园,大萧经居庸关之变人口锐减,特别是青壮年。 宁慎之掌权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鼓励婚嫁生育,甚至鼓励寡妇再嫁,倒是歪打正着地让女子的束缚比之前少了许多。 比如之前,闺阁少女是万万不可能进梨园听戏的,所以上辈子临死前,仇不恃才会那般嚣张地叫她再嫁。 进了梨园雅间,谢嘉树紧绷的神色才微微缓和了些,仇希音亲提了茶壶给他倒茶,“热?” “还好”。 谢嘉木笑道,“这恐怕还是树哥儿第一次进梨园吧?” 072 往事今事 谢嘉树点头,谢嘉柠笑着虚戳谢嘉树额头,“今儿是沾了音音的光了,否则这小夫子定然是不肯来的,我倒是奇怪了,都是重瞳子,怎得树哥儿和小叔的性子天差地别的?” 谢嘉树没有理会谢嘉柠的打趣,低头喝茶,谢嘉柠也就扭头和仇不遂、邓文雅议论要演的戏目。 不多会,就有个武生在一片铿锵声中上了台,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女孩儿们平时很少有机会听戏,刚开始还有笑闹声,渐渐地就都低了下去,全都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仇希音不喜欢那种咿咿呀呀的缓慢调子,只见那些个武生扭转间,身段倒是有几分韵味,便也盯着台上看。 那武生唱完,又有一个花脸上了台,唱腔吵不说,那魁梧肥胖的身段也着实没什么看头,仇希音低头抿了口茶,去看谢嘉树,却见谢嘉树又捧着书在看了,连她看他,他也没有发觉。 他一向是这样的,无论看书习字练琴学画都是极用心投入的,安静的侧脸美好的仿佛水墨染就的画。 这样一个美好又与世无争,甚至连重光小院都很少出的人儿,到底是谁想要他的命? 而她,又到底能不能救得了他? 上辈子的今年,她腊月初九才从谢家弄回了京城,与谢嘉树约定过了十五就回去。 那时候,她早已经将谢家当做了自己的家,反倒是有仇老太太,有谢氏的仇府让她望而生畏。 年三十的晚上,仇府所有人聚在一起守岁,她身子弱,根本受不了整夜整夜的不睡,之前每一年太祖母都会将她抱在怀里,拖着绵长的调子给她讲稀奇古怪的故事,不知不觉她就睡着了,等醒来,就是第二天早上了,她的岁也就守完了。 可那一年,她没有太祖母,甚至连和妈妈,因为不讨仇老太太的喜,也没能跟在身边,她只能勉力撑着,头一次感觉漫漫长夜真的是慢而长,让她看不到尽头。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更漫长的黑夜还在后头。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终于慢慢亮了,仇希音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唯一有重量的就是像灌了铅的头,她觉得她的脖子快掌不住自己的头了。 好在,快结束了,天亮了,她这样想着,然后她就听到了砰地一声撞门声,浑身污泥的兰七滚了进来。 然后兰七就哽咽着说出她这一辈子的梦魇,他说,“姑奶奶,姑爷,四爷昨夜不慎落水,没了,老太爷请姑奶奶和姑爷即刻去谢府奔丧”。 一直到见了谢嘉树被冰冷的池水泡得肿胀惨白的尸体,仇希音都无法相信,那个前些天还在叮嘱自己回去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人儿已经被河水夺去了性命,就这么没了。 丰氏近乎疯癫地冲到她面前,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厉声喊道,“树哥儿不肯闭眼,他是舍不得你,你去陪他!你去陪他!” 她呆呆地完全不知道抵抗,也不知道是谁将她从丰氏手里抢了下来,又好像有人在厉声呵斥丰氏,丰氏被一群人拉着,根本靠近不了她,却兀自在哭喊着。 她在喊,“音音,树哥儿最是喜欢你,他舍不得你啊,一直不肯闭眼,你去陪他,去陪他哈,舅母求求你,求求你,舅母给你磕头了,你去陪他,去陪他……” 仇希音看着她,极致的悲痛下,她反倒格外地冷静,她听到自己在说,“舅母,表哥的死不是不慎,更不是意外,是有人害死了他,舅母,我不能死,我要给表哥报仇,报了仇,我就去陪他”。 她说着摘下了那支从谢嘉树送她起就一直戴在头上的猫眼石发箍,放到谢嘉树枕边,慎重对他说道,“表哥,你先走,我给你报了仇就去陪你”。 她感觉到外公冰冷的手牵起了自己的手搭上了谢嘉树的双眼,轻轻下抹,再抬起时,谢嘉树半睁的双眼安详阖上了,同时一滴滚烫的泪滴到了她手背,那是外公的眼泪。 然后,她就被外公紧紧搂进了怀里,听到他哽咽着对她说,“音音,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如果树哥儿真的是被人所害,外公一定不会放过他。 这些事,音音都不要管,音音只要平安、健康地长大,这才是你表哥最想要看到的”。 她没有听外公的劝,一辈子都没能放下谢嘉树的死,却也一辈子都没能查出到底是谁害死了他,真是没用—— “音音?” 似是察觉到她气息不稳,谢嘉树忽地从书中抬起头来,低低叫了一声。 仇希音忙掩饰的低下头去,她低头的一瞬间,看到一截青色的衣衫猛地从眼前一闪而过。 她下意识要抬头,又猛地反应过来,反倒更深地低下头去,伸手捂住了双眼,仔细回想。 她对面坐着的是谢嘉木,谢嘉木今天穿得就是天青色的袍子,按她刚刚看到得谢嘉木移动衣衫的角度和速度,他是在—— 仇希音很清楚谢嘉木身边坐的就是仇不遂,此时却还是几乎控制不住抬头去看的冲动,谢嘉木刚才是在用腿蹭仇不遂的腿?! 从那天的扇坠来看,仇希音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谢嘉木和仇希音有私,这样的事虽不多见,她却也是见过的,以为他们最多也就是写几封信,交换个信物,了不得就是拉拉手,可现在—— 光天化日之下,姐妹兄弟在侧,谢嘉木的行为简直就可以用下-流来形容! 亏他还是谢家人,是仇不遂的表哥! 有那一瞬间,仇希音几乎想冲过去甩他一耳光! 别说他们连婚约都没有,就算是未婚夫妻,也不该有这般轻浮的近乎下-流的行为! “音音?” 做贼者多半心虚,仇希音知道自己这时候就算没看到谢嘉木的行为,谢嘉木和仇不遂多半也会起疑心,她不能打草惊蛇! 仇希音索性捂着眼睛转了个身,“你不是不理我了么?又叫我做什么?” 谢嘉树一愣,紧张站了起来,“音音,我没有不理你”。 “你就有!大家都在看戏,就你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还故意拿着书看来气我!” “没有,不是——”谢嘉树紧张的连连摆手,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谢嘉木只当是两人闹了矛盾,仇希音才会行为有异,疑心尽消,笑道,“音音你这可就冤枉四弟了,四弟一贯就是这个冷清的性子,今儿若不是你,他来都不会来,绝不可能是故意不理你的”。 073 起疑试探 谢嘉树如蒙大赦,忙道,“对,大哥说的对,音音,我没有故意不理你”。 “真的?” 仇希音又转过身子,张开手指,从指缝里狐疑打量谢嘉树,“你没骗我?” 谢嘉树连连点头,“没骗你,真的没骗你”。 仇希音又打量了他几眼,才放下手,气鼓鼓道,“那我想吃花生壳儿,五香味的,你亲自去买”。 谢嘉树忙不迭点头,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这就去买,很快就回来,音音你等一会”。 谢嘉树一出门,谢嘉柠就捂嘴笑了起来,“真真这个小夫子遇到了克星,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四弟这个模样”。 仇不恃哼了一声,“也就四表哥好骗!她一看就是在假哭,偏偏四表哥就真信了!” 仇希音垂着头没出声,一看就是在假哭啊,她记得上辈子也曾问过他,“表哥,我都那么明显是在假哭了,你还紧张什么啊?” 当时,他怎么说的? 他说,“不论真哭假哭,女儿家哭总是不好的,伤福份”。 你假惺惺地说什么连假哭都舍不得我哭,到头来,却用你的死让我一辈子都浸润在苦涩无望的泪水中…… 仇不恃却兀自不肯罢休,撒娇道,“大表哥,你说是不是?三姐姐最喜欢装了!” 仇希音腾地站了起来,装作不堪受辱般快步走了出去,谢嘉木揉揉额头,“恃姐儿,你将音音气走了,待会四弟回来找不着人,我可怎么和他交代?” 仇不遂忙道,“我去瞧瞧,你们安心听戏”。 仇希音却没有走远,倚门口长廊的美人靠上看着中央的戏台,仇不遂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音音,别生气,恃姐儿就是这个性子,没有坏心的”。 仇希音冷笑,“她当着我的面,当着表哥表姐的面那般污毁我,她还要怎样的坏心?” 仇不遂哑然失言,仇希音垂下头,低低问道,“二姐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四妹妹一直这般针对我?” “恃姐儿——”仇不遂长长叹了口气,“想是还不熟悉吧,等以后就好了”。 仇希音不出声了,仇不遂又叹了口气,转头去看戏,少女娇嫩的脸蛋如三月饱满的水蜜桃,白里透粉,那艳丽的粉是兀自未消退的红晕,衬得她格外地美丽而健康,行动间身上传来的却是淡淡的药香味。 联想到刚刚谢嘉木轻浮的动作,仇希音心头猛地一跳,问道,“二姐姐还在吃药?” 仇不遂不在意笑了笑,“就是些安神的药汤,许是天热了,总觉得身上热燥燥的,折腾的心浮气躁的,大夫说我有些上火,给我开了些安神的药,没有大碍的”。 仇不遂神色坦然,不似作伪,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如果真的是她猜想的那般,绝对不可能掩藏的天衣无缝。 只她到底不放心,再次出言试探,“那天和妈妈还在念叨,我自进了京,就一直不太舒服,想去庙里拜拜,现在二姐姐身上也不爽快,等表哥他们走了,我们求了父亲,一起去上香?” 仇不遂高兴道,“为什么还要等表哥他们走了?正好他们都在,我们一起去! 表哥他们在的话,父亲说不定还允我们去小相国寺,要是就我们,父亲最多只会允我们去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就在京城里,而小相国寺则在离京城有半天路程的相山上,莲生大师就是小相国寺的,仇不遂不说,仇希音肯定也是要提出去小相国寺的,现在,是仇不遂自己提了出来—— “小相国寺远点倒是没关系,左右我们可以坐车,可我听说小相国寺在半山腰,有些地方根本无法坐车,只能自己爬上去的,我怕我上不去”。 “那有什么?爬不动就慢慢爬,我们等你,而且你还有红萝,背你上去都行,”仇不遂十分高兴,拍了拍仇希音的手,“我这就去和表哥他们说,进去吧?” 仇希音摇头,“我在这里等表哥回来”。 “那你就在这里等,不要走远,”仇不遂叮嘱了一声,转身进了雅间。 仇希音目送着她进了门,倒觉得有些愧对于她,她敢去爬山,应该不可能是她猜测的原因,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再怎么说,她也是她的亲姐姐,她不该这般恶劣地猜度她的…… 不多会,谢嘉树回来了,见她在外面坐着,问道,“音音,你怎么出来了?” “里头坐着闷,出来透透气”。 谢嘉树也就没有多问,在她身边坐下,将手中的纸包打开,“花生壳儿,尝尝喜不喜欢”。 仇希音拿了几颗放在手里剥,转头去看戏台,“表哥,你瞧,那个武生又出来了,他耍剑耍得很好看的”。 谢嘉树依言去看戏台,生怕她又要生气,努力地找话题和仇希音说话。 仇希音一包花生壳吃的差不多的时候,仇不遂又出来了,笑容满面,“表哥同意了,只莲生大师很少见外客,表哥说若是要见莲生大师,只怕还要请动小舅出面,这个却是要看音音的了”。 仇希音点头,“我遣人去和小舅舅说一声”。 “那可不行,小舅最懒了,小相国寺又要爬山,他轻易肯定不会去的,音音你还是去宁郡王府找小舅,一定要求得他答应才行”。 “那就不去了,”仇希音言简意赅。 仇不遂急了,“那怎么行?我们都商议好了,明天一早就出发,大约傍晚时分正好能进寺,后天还能到山顶看日出”。 “你也说了,小舅舅不愿劳累,我不会勉强求小舅舅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仇希音说的冠冕堂皇,仇不遂哑口无言,一跺脚又进去了,想是去搬救兵了。 仇希音见她跺脚的姿态中气十足,越发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就在这时,隔壁雅间的门猛地被拉开,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快速奔到跟前,猛地捏住仇希音的脸蛋,“音音真乖!” 仇希音被他捏的眼泪花花,双手却情不自禁抱住他的胳膊,“小舅舅,你怎么在这里?” 074 姐妹争执 随着她的动作,她手中拿着的几颗花生壳撒了一地,谢嘉树紧张盯向谢探微,“小叔放手!你捏疼音音了!” 谢探微见仇希音果然被自己捏得眼泪汪汪,却还是看着自己笑颜如花,越发的心头发软,忙松开了手,蹲下身子,一边伸手去揉,一边鼓着腮帮子吹气,含糊不清道,“不疼了不疼了,吹吹就不疼了”。 仇希音见他鼓着腮帮子的模样跟松鼠嗑松子似的,一个没忍住,双手拍上他两边的腮帮子,哈哈笑了起来。 谢探微也忍不住笑了,却又故作威严的打开她的手,起身轻咳,“没大没小!” 仇希音笑得软到在美人靠上,谢探微动静太大,雅间里众人都听见了纷纷出来行礼。 谢探微摆手,“既然都出来,就去给宁郡王和池阳公主请个安”。 仇希音这才想起来,谢探微既然在这里看戏,多半宁慎之也是会在的! 她跟在人群后面进了隔壁的雅间,请安行礼毕,谢嘉柠笑道,“小叔刚刚想必也听到我们说要去小相国寺了,小叔您就陪我们一起去吧?我们可还都没见过莲生大师呢!父亲经常说您就是太懒散了,多动动才好”。 谢探微瞪了她一眼,笑骂,“比不上音音一半孝顺”。 谢嘉柠笑嘻嘻道,“小叔有音音孝顺就够了,少阿柠一个不少,小叔只说答不答应吧?” “答应,阿柠都这样说了,我怎么敢不答应?”谢探微说着殷勤看向凤知南,“公主应该也没见过莲生大师吧?公主要不要一起去?” 凤知南眉目不动,开口,“我听表哥的”。 谢探微扼腕,“公主,这样的小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何必非要问你表哥?” 宁慎之道,“池阳,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凤知南道,“不去”。 谢嘉檬忙道,“公主,那个莲生大师很灵验的,去求个签许个愿也好啊!” 凤知南道,“我没有签可求,也没有愿可许”。 仇希音听着,突然就觉得这位公主娘娘或许是,有点愣? 宁慎之咳了咳,“池阳,阿檬她们都去,就算你不想求签许愿的,也可以去玩玩,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要多和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们多玩一玩”。 凤知南道,“好”。 宁慎之噎住,仇希音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些同情宁慎之,他这个公主表妹,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谢探微摸摸鼻子,“既然这样,那就一起去吧?于始你去不去,还是让宁二爷陪公主一起?” 宁慎之端起茶杯,“去,我也很久没见莲生大师了”。 谢探微点头,开始赶人,“那你们都回去,扰得我戏都没看好”。 众人起身告辞,谢探微又开口道,“音音过来,坐小舅舅身边”。 仇希音只好留下,谢探微一边看着戏台一边问她,“这几天字写得怎么样了?” 仇希音,“啊?” 谢探微眉头一跳,“别跟我说你没练”。 仇希音连忙道,“我有看书!” 谢探微捏捏眉头,“算了,一会我和你一起回去,从今天起,每天至少两个时辰,不许偷懒,我盯着你,若是我不在,就每天交五十张大字给我”。 仇希音目的达成,眨了眨眼,“可我们明天要去小相国寺,怕是写不了两个时辰”。 谢探微,“……” 刚刚还夸她孝顺!现在就想气死他! 宁慎之忽地开口道,“仇三姑娘还小”。 这却是在劝他不要过于苛刻了,宁慎之竟然会管这样的闲事,谢探微大感惊喜,一双眼睛来回在宁慎之脸上打转。 宁慎之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刚刚那句话都是他的臆测。 凤知南开口,“我去更衣,仇姑娘你去不去?” 宁慎之和谢探微端起茶杯,用茶杯挡住半边脸,咳了咳,动作一致的仿佛事先排演过。 仇希音,“……”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坦然的在男人面前说什么要“更衣”的大家闺秀,难道这时候她不是应该说,“屋子里闷,仇姑娘,我们出去走走?” 仇希音僵着脸跟着凤知南从雅间后门进了一条狭窄的甬道,甬道的尽头就是一间间单独的净房。 仇希音本着来都来了的心理,见凤知南进了一间,进了她隔壁。 她出来后见凤知南还没出来,就在净房外的休息间等着,她等了一会,没等到凤知南,反倒等来了仇不恃。 仇不恃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三姐姐这般水晶心肝,玉琢的人儿竟也到净房这般腌臜地方来,还真是奇闻呢!” 这一声“水晶心肝、玉琢的人儿”却是刚刚进雅间后,谢嘉木下的评论,仇希音不明就里,疑惑扫了她一眼,没有理她。 这大庭广众的,凤知南又只一墙之隔,她跟仇不恃计较,传出去,仇不恃固然讨不了好,她也免不了沾一身的灰。 仇不恃见仇希音一脸懒得理她的模样,更是来气,呸了一声,“你傲个什么!不过就是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乡巴佬!指头缝里都是泥巴! 还真当自己是谢氏的千金小姐了!你也不自己照镜子看看!怪不得娘连一个字都不想跟你说!” 仇希音抬头盯了她一眼,现在仇不恃还不是那个狐假虎威的皇后娘娘,她要毁了她至少有一百种法子—— 不行! 还不行! 时机还未到,谢嘉树的生死大劫还未过去,她不能节外生枝! 而且她才刚进京,根基未稳,她不能冒险,不说其他,单说她算计了仇不恃,仇正深和谢探微都很有可能对她心生芥蒂,她赌不起! 更何况赖嬷嬷还没出现在仇不恃身边,如果仇不恃死了,人海茫茫,她要到哪里去找赖嬷嬷? 她总要揪出赖嬷嬷身后的主子,查出到底是谁杀了她的孩子,再动仇不恃! 仇不恃见仇希音黑漆漆的眼珠子光芒幽深晦涩,心头没来由地一寒,她反倒又将背挺直了几分,声厉内荏喊道,“看什么看?我说得不对?你本来就是个没人要,没教养的野丫头!” 仇希音尚未说话,就听凤知南的声音在净房里响起,“你对你亲姐姐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没多少教养”。 075 论起眼光 仇不恃下意识缩起了脖子,凤知南的身份在那,她上次又被凤知南打得怕了,根本不敢还嘴,只盯着仇希音低声喊道,“你!你好阴险!你知道池阳公主在里面,却不提醒我!故意叫我出丑!” 仇希音,“……” 她在这种地方坐着不是在等人,难道还是欣赏风景不成? 而且,她刚刚被谢探微留了下来,从头到尾就只有她和凤知南、宁慎之和谢探微,她不是在等凤知南,难道还是在等谢探微又或是宁慎之不成? 仇不恃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到,还好意思说她阴险,那她是不是该回敬她一句“白痴”? 仇不恃丢下一句狠话,连跟凤知南打照面都不敢,撞撞跌跌跑了,仇希音其实真的很想叫住,问她还能不能憋得住。 不一会,凤知南就推开净房的门走了出来,蹙眉道,“那你个妹妹很讨厌”。 仇希音起身行礼,垂着眉眼没吭声,凤知南扫了她一眼,率先提步往回走,仇希音不紧不慢跟上她,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了。 香味! 凤知南走在她上风,她竟然一点都闻不到她身上的香味! 明明净房里为防止异味放了熏香,还点了檀香,凤知南在里面待了那么长时间,怎么可能一点香味都沾不上? 她刚刚根本就不在净房里! 现在回想起来,凤知南的确在里面待得太久了些,而净房里虽然没有窗户,但上方有一个三尺见方的通风口,凤知南能用珍珠做暗器伤了仇不恃,想必从那个通风口出去,再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仇希音立住脚步,凤知南立即发觉了,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怎么了?” 仇希音咬咬唇,“就是,公主能不能不要和别人提起刚刚的事?” 凤知南点头,仇希音噎了噎,竟然不问她为什么,就这么答应了,她还怎么拖延时间啊? “公主,好像不太喜欢听戏?” 仇希音开始没话找话,她不知道凤知南借去净房的时间去了哪,做了什么,但她既然这么做了,非常有可能是想瞒过宁慎之。 那她索性就帮她一把,在这拖延点时间,到时候进了雅间,她身上没有香味也能说得过去,举手之劳,能给宁慎之添点堵也好。 凤知南又点了点头,想想开口道,“那个武生剑耍得不行,一看就是花架子,只能哄外行”。 仇希音僵了僵,公主娘娘,您听壁角就算了,能不能别这么光明正大的把自己卖了? 仇希音默了默,昧着良心继续没话找话,“可他长得好看”。 凤知南看了看她,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仇希音却从她脸上看出了“你眼光怎么这么差”的诧异,“男人涂脂抹粉的也能算好看?” 仇希音,“……” 跟这位公主娘娘说话真累! 仇希音觉得自己脸都僵了,凤知南许是觉得自己话说的重了,又解释道,“他还没有表哥好看”。 仇希音,“……” 宁神之想必会很感谢你认为他比一个戏子好看。 本来,她以为凤知南将宁慎之跟一个戏子相提并论已是极限,没想到凤知南紧接着又来了一句,“虽然表哥不涂脂抹粉也像个小白脸,但总归是比涂脂抹粉的男人强一些”。 仇希音,“……” 为什么这位公主娘娘偏偏是宁慎之的表妹,真的好想好想跟她做好姐妹啊! …… …… 看过戏后,谢探微果然和仇希音一起回仇府,直接进了仇希音的院子,检查她的功课,在发现仇希音虽然没怎么练字,但书的确是看了不少,才微微缓了缓脸色,慎重道,“音音,你天分好,更加不能懈怠,以致白白浪费,造成江郎才尽的悲剧”。 仇希音惭愧点头,谢探微见她耷拉着脑袋,一副羞愧不已的模样,也不忍心说她了,摸了摸她的头就要走,仇希音忙拉住他,“小舅舅,你跟我说说莲生大师的事”。 谢探微只当她是好奇,便捡着重要的说了一些,跟姜嬷嬷、兰十九说得差不多,仇希音问他,“那小舅舅,你觉得莲生大师是不是真的有大神通呢?” 谢探微想了想,“是不是真的有大神通,我不知道,但莲生大师佛法深厚,慈悲度厄是肯定的”。 仇希音还想问,谢探微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明天见了就知道了,莲生大师,有一种干净出尘的让人信服,甚至敬拜的奇特魔力。 我不知道这个世上有没有真的有佛缘的人,但只要有一个人有,那个人就绝对是莲生”。 仇希音无法想象出什么样的人才能有那样的魔力,困惑眨了眨眼,见谢探微不准备再说,索性换了个话题,“那小舅舅你和我说说宁郡王的事”。 谢探微失笑,“你不是不喜欢他吗?怎么又要打听他?” 仇希音道,“你先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谢探微失笑,“好,那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他最开始为什么接近你,后来又是用什么样的魔力与你相交莫逆的”。 仇希音将“魔力”两字咬的很重,谢探微好笑捏了捏她脸蛋,“你小舅舅与人相交只在八个字,志趣相投,真心实意,你小人儿怎的那么多心思,难道还怕你小舅舅被人哄了不成?” 仇希音认真看着他,“那宁郡王为什么要跑那么远与小舅舅相交莫逆呢?最初他又为什么接近小舅舅?” “这个,我已经答应了于始,不经他的同意,绝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他说着见仇希音蹙起眉头,笑道,“音音放心,你的小舅舅还算聪明,至少真心和假意还是能分清楚的”。 仇希音知道自己年幼,谢探微又与宁慎之极为要好,定然不可能听自己的,说多了也是无用,说不定反倒教谢探微疑心,就止了话题,说起了其他事。 076 佛珠如檀 第二天一大早,仇希音就被红萝叫了起来,梳洗妥当后就去给仇老太太请安,因着有谢家兄妹在,仇老太太并未为难她,只叮嘱众人要照顾好自己。 众人出了养德院就上了油壁香车,一路到了侧门,仇正深已经在等着了,他其实十分不放心这一大群儿子女儿侄子侄女的去那么远的小相国寺。 只他实在没有时间,只能宽慰自己说有宁慎之在,肯定没有问题的,还有谢嘉木,做事也十分稳妥,至于谢探微这个唯一的长辈,嗯,他把自己照顾好了就不错了。 仇希音上辈子去过几次小相国寺,只那时候的小相国寺是没有莲生大师的,其他的女孩儿们都没去过,十分兴奋。 仇正深忙前忙后的将车马都安排好,又一一叮嘱注意安全,不能一个人乱跑,一定要带着伺候的人等等,这才不放心的放他们走了。 本该骑马的谢探微硬是要坐车,并要求仇希音和他一车,给他倒水捶腿,仇希音求之不得,忙不迭的跟着他上了车,又吩咐兰十九路上见着好吃的早点买一些给众人送去。 难得出一次远门,大家心情都很好,仇希音往其他车送了吃食,其他车的吃食也源源不断地送到了他们车上,等到了城门,仇希音已经吃撑着了。 众人在城门口与宁家兄妹会合,一径往香山而去,出了城门,谢探微就命放下了车厢中的床板躺了下来,扔了本书给仇希音,让她读给他听,却是一本从未见过的志怪册子。 仇希音快速扫了一眼,发现还不错,颇有兴致地读了起来,刚读了七八页,谢探微就睡着了。 仇希音看着好笑,拿起薄毯轻轻搭在他肚子上,不紧不慢摇起扇子,一边翻着那本还未读完的志怪册子。 这样的事,她上辈子早已做得纯熟,甚至连谢探微喜欢什么温度的茶水,习惯多大的声音都烂熟于心,以致于到后来,只要她不在,谢探微就会抱怨,身边伺候的人怎么也不趁手,连说话声音也不如他的音音好听。 那些琐碎的、温暖的时光到现在还暖着她的心,牵动着她的嘴角不由自主的缓缓向上…… 一本志怪册子读完,相山也快到了,马车一停下来,谢探微就醒了,懒洋洋问道,“到了?” 仇希音嗯了一声,依旧不紧不慢给他摇着扇子,“小舅舅想吃什么,我去叮嘱一声”。 谢探微来了些精神,“别个也就罢了,上次在相山脚下吃的槐叶淘定要吃一碗”。 仇希音点头,“人多,下车还有一会,小舅舅再歇歇神,我先下车,叫兰九过来伺候”。 谢探微嗯了一声,又闭上眼睛,仇希音下了车,找到谢嘉木,和他说了谢探微要吃槐叶淘,便和谢嘉檬她们一起去净房整理形容,安置妥当便一起进了雅间,这一次上山的琐事都是由谢嘉木负责。 相山距离京城有半天路程,来小相国寺进香的香客多半会在山脚吃些东西休整一下再上山,久而久之,这里也就形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集镇,多是酒楼客栈,还有些卖香烛山鲜的小铺子。 众人刚坐定不久,就听到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允武去开了门,却是苗静文和苗静雅兄妹。 两人进来见了礼,苗静文笑道,“今儿听说郡王和谢四公子要去小相国寺,便厚颜跟了来,沾沾郡王和四公子的光见一见莲生大师”。 他说得十分坦然,倒是让人不好多说,宁慎之点头,谢探微笑道,“苗公子客气了,坐”。 在这山脚下,自然比不上京城,众人都是围着一张大圆桌坐的,宁慎之表兄妹坐在上首,宁慎之昨天说和宁恒之一起来,今天宁恒之却是没来。 宁慎之身边坐着谢探微,谢探微身边坐着谢嘉木,凤知南身边则坐着谢嘉柠。 现在苗家兄妹来了,谢嘉柠便十分自然地起身将凤知南身边的位子让给苗静雅,谢嘉木见自家小叔一点都没有让座的意思,起身让座。 他们这一动,下面小的也跟着一排溜的动了起来,半晌才又坐定了,小二也唱着喏开始上酒菜。 这里的酒菜自然比不上京城的精致,却别有一种山家的鲜美,谢探微喜欢一切美丽美好的东西,包括美食,吃得头也不抬。 宁慎之却很少动筷子,只看他吃得高兴,时不时吩咐将他喜欢的菜色移到他面前,又或是直接用公筷为他夹菜,仇希音看谢探微坦然受之的模样,显然宁慎之做这样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上辈子,宁慎之只怕是都没给荣和长公主夹过菜! 仇希音再一次迷惑了,就算宁慎之是有目的的接近谢探微,他也没必要做到这样的地步的,她也根本想象不出谢探微身上有什么值得他折身到这般地步。 也许,他真的就是真心实意与谢探微相交?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就深深的在她脑海中扎下了根,毕竟现在的宁慎之也就才刚刚及冠的年纪,还不是日后那个阴沉阴戾的大萧摄政王,总还有几分少年的热血纯真在,也许他真的就是很简单的欣赏谢探微,与他志趣相投呢? 毕竟,小舅舅那般的人,只怕任谁也会喜欢的吧? 这样想着,仇希音微微调整了下坐姿,隐在仇不遂身后仔细去打量宁慎之。 这一看,她就发现宁慎之比上辈子瘦了许多,面色呈一种病态的苍白,唇色浅淡,在阳光下都看不到多少血色,一看就身子不好,看来那大病一场的传言却是真的了。 宁慎之立即就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夹了一筷子野山笋的手停留在半空,看了过去。 这般一来,他宽大的袖子就滑落下去,露出一截精瘦的手腕来,手腕处一串小叶紫檀佛珠在阳光下色泽暗沉幽深。 他还真的信佛了! 仇希音想起上辈子谢探微死后,她整日诵经拜佛时,他那讥讽的目光和时不时的冷言冷语。 那般不敬神佛,不怕鬼怪的人这辈子竟然信佛了! 一时间,仇希音只觉一切虚幻又不真实。 宁慎之顿了顿,将野山笋放到自己碗里,试探问道,“仇三姑娘,莫不是觉得重华不宜再多吃了?” 077 夭折之伤 许是夏日正午的光线太过耀眼,他微微局促的模样没有半点上辈子让仇希音害怕的阴郁,一如无数他这个年纪的少年郎,虽因着身份和经历沉稳了些,喜怒不形于色了些,却也会拘束,会不安,会在意自己会不会在外人面前言行失当。 如果这就是宁慎之年少时的模样,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 仇希音垂头垂眼,没有接话,谢探微不满,“你自己跟只猫似的吃不了三口饭,还嫌我吃得多,现在又想赖到音音头上,你就不能专心吃东西?” 宁慎之便拿起拿起自己那双放下已久的筷子,将刚才的野山笋夹进嘴里,苗静文关心问道,“怎么?郡王没胃口?” 宁慎之淡淡道,“天热”。 谢探微扫了一眼仇希音面前的碟子,开口,“红萝,盛碗槐叶淘给音音,多吃点,一会儿还要爬山”。 仇希音乖巧点头,众人用过饭后休整了一会便朝小相国寺而去,谢嘉柠几人建议为表诚心,直接从山脚往上爬,不要再坐车了。 谢探微向来懒散,又不大想表什么诚心,像爬山这种事,他一步都不愿多动,拎了仇希音陪他坐车,直到马车实在走不了了才下了车。 一行人有的徒步爬,有的坐车,速度不一,这时候大多散了开来,仇希音和谢探微下山时,发现身边就只剩了宁慎之和凤知南的马车还紧紧跟在身边,其他人都不见了踪影。 仇希音扭头看了一眼,刚刚她邀谢嘉树和他们一起坐车,谢嘉树却摇头说他要自己上去,这时候应该还在后头。 谢探微活动着胳膊腿,对仇希音道,“音音,一会要是爬不动,就叫红萝背你上去”。 仇希音点头,她现在还真不一定有那个体力爬上去,真要爬不上去,她也不会强求。 几人开始往上爬,宁慎之和谢探微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仇希音和凤知南却都没有吭声,爬了大约两刻钟,仇希音就有些喘了。 谢探微停下脚步,问道,“要不要歇一会?” 仇希音点头,开口道,“郡王,公主要是着急,就先走吧”。 宁慎之道,“不着急”。 仇希音就从红萝手中接过折扇不紧不慢扇了起来,山中树木高大繁密,比外间凉快许多,只爬起山来还是热。 仇希音歇了一会,又继续往上爬,这一次,她还没坚持到一刻钟就开始喘了,于是几人又停下来休息,没多久,谢嘉树就出现在了狭窄的山路上。 谢嘉树上前见了礼,谢探微问他其他人在哪,他恭敬答道,“我走得快一些,他们都还在后面”。 谢探微点头,谢嘉树便道,“那我便先上去了”。 谢探微瞧了他一眼,笑着点头,“去吧去吧,听说爬得越累,心就越诚”。 仇希音站了起来,“表哥,我和你一起”。 谢嘉树摇头,“你和小舅舅慢慢在后面走”。 “我和你一起”。 “音音,你身子弱,不要逞强,我上去后回头迎你”。 仇希音眨眨眼,“表哥是要去许愿的?许什么愿?” 谢嘉树沉默,仇希音鼓起嘴,“我也去许愿,许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我身子弱走不快,表哥你都不帮我!” 谢嘉树听她这般说,犹豫了片刻便点头同意了,两人朝宁慎之几人行礼道别,便加快步子往山上而去。 …… …… 仇希音紧紧跟着谢嘉树的步子,刚开始还好,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就明显有些气力不继了,喘着气慢下脚步,谢嘉树也跟着慢了下来,“坐下来歇会”。 仇希音四下看了一番,指了指山道上方的一块大石头,“我们去那坐吧”。 绿萝在石头上铺上坐垫,仇希音摆手,“你们都下去守着,我和表哥在这坐一会”。 绿萝和红萝应声而去,仇希音拿出一只芦柑剥了,一半给了谢嘉树,一半自己吃了,一边絮絮叨叨的将昨天谢探微和她说的话说了一遍,不满抱怨道,“小舅舅只捡了别人都知道的事和我说,真正要紧的却是一句都不说,以后有什么事,表哥你不许学小舅舅!” 谢嘉树点头,仇希音得寸进尺道,“那表哥也要答应我,不管是什么事,都不许瞒着我,要是我问起来了,更不许搪塞撒谎”。 是了,这才是仇希音一番作态最终的目的,上辈子谢嘉树死在年三十的夜里。 大萧风俗,年三十吃过年夜饭后,全家人都会围在一起守岁,直到天明。 谢嘉树性子严谨,即便年纪还小,这样的事也都勉力支撑,从懂事后起,就从来没有半途睡着过,更不用说偷偷跑出去。 可那一年,在接近午夜时,谢嘉树却回了院子找书。 他回了院子,让贴身保护他的兰六、兰七守在院子外,只带了绿萝进去。 等兰六、兰七觉得时间太久,不顾谢嘉树会发怒,偷偷潜了进去,却没有找到本该在立雪阁的谢嘉树。 他们将整个重光小院找了一遍,却还是没找到,彻底慌了,忙将重光小院所有伺候的人都找了过来问话。 大年三十,所有的主子都聚在一起守岁,得宠的丫鬟小厮自然跟在主子身边,那些不用跟着伺候的,大多都回了自己家。 有那无家可归的,就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吃酒打牌说话,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小主子回来了,又不见了。 问了半天才有个小丫鬟怯怯地说,她去茅房时好像听到有水声响,但是很轻,她没注意,只当是后花园的莲花池中养的那两只鸳鸯在嬉闹。 兰七在莲花池中打捞到了谢嘉树和绿萝的尸体。 谢嘉树在除夕夜落水身亡,谢家自然不可能不追究,后来谢昌追查谢嘉树死因时,因着仇希音在谢嘉树心中的位置,因着她的坚决要求,几乎次次都将她带着,甚至允许她亲自发问。 她那时候才九岁,虽说聪明,可到底年纪小,懂得很有限,大多都是看着谢昌和谢探幽他们审问。 守岁时在场的人,整个重光小院伺候的人几乎都被拉了过来问话,红萝、兰七、兰八这几个贴身伺候的更是重点审问对象,甚至连死了的绿萝也没有被排除在外。 绿萝是谢家的家生子,早早死了老子娘,也没有兄弟姐妹,可以说是谢家养大了她,就这样,与绿萝交好的,甚至稍微熟悉一点的,也都被拉了过来审问,动刑的也不在少数。 那个听到水响的小丫鬟更是一次又一次地审,审到后来,那个小丫鬟被审得都有些神志不清了,整天疯疯癫癫的念叨水声小,水声小。 谢嘉树死了,谢家大动干戈,时间持续了整整半年,然而,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什么都没有,没有疑点,也没有任何证据。 最后,短短半年老了十岁的谢探幽哑声对她说,“音音,查不出来了,再查下去,最多也就是再逼疯几个不相干的下人,没有任何结果,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就当树哥儿他,他就是这个命!” 078 步步为营(一) 谢探幽,谢嘉树的父亲,她的大舅舅,谢家最严厉最板正的夫子,说完这句话控制不住地将她搂进了怀里,控制不住地哽咽出声,嘶声喊道,“他就是这个命!就是这个命!我认了!音音你也认了吧!” 仇希音被谢探幽搂在怀里,泪水流了满脸,眼中燃烧的火苗却越加旺盛,不,她不认! 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了,她也不会放弃,她一定要找到那个害死表哥的人,杀了他,再去陪表哥,否则就算是到了地下,她又有什么脸去见他? 谢家声势浩大的追查也不是全无效果,至少明确证明了两点: 谢嘉树当时是自己走回重光小院的,而不是被人带走。 谢嘉树和绿萝落水的声音很小,那个疯了的小丫鬟既然不是内鬼,她原本的证词就应该是真的。 凶手能让恪守礼数的谢嘉树不顾守岁的规矩回了重光小院,肯定是掌握了什么消息,甚至是秘密,他用这个消息胁迫谢嘉树在深夜只带着绿萝一个人回了重光小院。 那个人能掌握这样的消息或是秘密,肯定是对谢家极为熟悉的人。 至于怎么胁迫,则多半是趁人不注意塞给了谢嘉树一张纸条,而且就在谢嘉树离开前不久,否则谢嘉树肯定会想其他办法,而不是匆匆回了重光小院。 这样,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绿萝就是内鬼,她贴身伺候谢嘉树,能监视到谢嘉树的一言一行,就算谢嘉树匆忙下想留下什么线索,也会被她一一清除,而且,只有她最方便,也能最不引人注目地做各种小动作。 待将谢嘉树引回重光小院后,她又身负武功,虽说不如红萝精通,但对付从未学过武,又比她小的谢嘉树几乎可以说是毫不费力。 打晕谢嘉树后,她也完全可以用极小的动静将谢嘉树放入水中,自己也随之入水。 可以说在害死谢嘉树的这件事上,绿萝是最有机会的,也最容易做得干净,让人根本无从下手。 可绿萝没有家人,是谢家将她养大,又因为她聪明细心生得又好,很早就被调去伺候谢嘉树,走到哪都被人尊称一声绿萝姑娘,谢家从未有人苛待过她,甚至连最难伺候的谢老夫人对她也时常赏赐。 谢嘉树潜心向学,对下人向来宽厚,更不会苛待她,她为什么会命都不要的非要谢嘉树死?是不是另有指使的人?那又是什么人能指使动一个绿萝这样的大丫鬟? 这是众人最想不通的地方,也一直是追查的重点,可惜,还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第二种情况就是凶手不是绿萝,他想办法胁迫谢嘉树回了重光小院,又隐在暗处,等谢嘉树和绿萝一出现就出手制住他们,又将他们抛进水里,又趁夜色逃遁。 那个凶手能在谢家来去自如,肯定是对谢家十分熟悉,功夫更是要顶尖,否则谢家那么多主子下人,武功好的护院侍卫更是不知凡几,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发觉。 谢探幽首先是从谢家功夫好的护院、侍卫查起,一一排除,最后确定,绝对不可能是谢家的护院、护卫,那就只会是外头的人,可外头的人,又有谁会花那么大的心力来置谢嘉树于死地? 谢嘉树那时候才将将十二岁,只能算是个孩子,又因为性子和好学的原因,几乎从来不出门,绝不可能会结下生死仇敌。 就算他是重瞳子,树大招风,可他前面有已经成人的谢探微在,就算有人要暗算谢家的重瞳子,也应该是谢探微,不可能轮到他。 谢探微喜游历,常在深山老林赏玩风景,凶手有那样的能耐在谢家杀了谢嘉树,肯定更能找到机会杀谢探微。 可,死的是谢嘉树。 仇希音已经打算好了,如果年前还是找不到凶手的话,她就只能死乞白赖的留在谢家过年,时时盯着谢嘉树,总不会再让他踏进凶手的圈套! 而用话逼住谢嘉树,让他不会在遇到事时瞒着自己,是第一步! “好,”谢嘉树点头答应,并没有多想。 仇希音却不放心,又道,“那你发誓!” 谢嘉树低头看向她,仇希音跺脚,“你发誓嘛!” 谢嘉树只好举起手,“好,我发誓!” 仇希音怕再纠缠下去,他会起疑,笑着招呼他一起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下,叫红萝几人都走得远远的守着,笑嘻嘻道,“哪,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先告诉你两个秘密”。 她先将凤知南会武的事说了,谢嘉树倒没有太惊讶,只点头道,“池阳公主出身凉州凤氏,会武很正常”。 “那我下面要说的秘密肯定能让你大吃一惊!”仇希音故作神秘,又朝谢嘉树靠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屏住呼吸。 谢嘉树虽然觉得她小孩子心性,又不可能真的知道什么大秘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屏住了呼吸,低下头去。 仇希音冷不丁开口,“我看到大表哥用腿蹭二姐姐的腿了,就在昨天看戏的时候!” 谢嘉树惊得猛地抬起头来,仇希音早有准备,身子忙往后仰,才没被他一头撞到。 谢嘉树一贯严肃的小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眼睛瞪得溜圆,嘴也不自觉张大了,“怎么可能?不可能!” 仇希音趁他不注意,将手中还没吃完的芦柑塞到他嘴里,指着他哈哈笑了起来。 谢嘉树见她这般模样,微微松了口气,拿下嘴里的芦柑,瞪眼,“音音,这种事可不能随意拿来玩笑”。 仇希音依旧笑的没心没肺,“谁说我是玩笑的啊?我就是看到了啊!” 她说着将昨天的为不引起谢嘉木两人怀疑故意与他争吵的事说了一遍,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猫儿眼问他,“表哥,大表哥要和二姐姐成亲了吗?” 谢嘉树面色凝重,摇了摇头,仇希音故作烂漫的拍手笑道,“那我知道了,马上外祖母和舅母就要遣冰人到我们家提亲了!” 谢嘉树迟疑摇头,仇希音不服气道,“表哥你才十一岁,就算外祖母和舅母要为大表哥向二姐姐提亲也定不会和你说的,你怎么就知道不会了?” 谢嘉树动了动唇,却又更紧的抿住了双唇,仇希音转了转眼珠,“表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谢嘉树下意识要摇头,却又猛地想起刚刚与仇希音的约定,一时犹豫不决,仇希音催促道,“表哥,你刚刚说不管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我的!” 079 步步为营(二) 谢嘉树暗暗后悔刚刚发誓发得太轻易了,音音还小,二表姐又是音音嫡亲的姐姐,这样的事还是不要让音音知道的好。 谢嘉树思来想去,终是摇头道,“没有”。 仇希音腾地站了起来,冷笑,“没有?你以为我不知道?外祖母和舅母是准备给大表哥定丰家那边的表姐吧? 到现在还没传出信来,是因为在三表姐和五表姐之间举棋不定,一旦定下来很快就会迎进门,大表哥可是比小舅舅还大一岁呢!” 这些都是仇希音后来才听说的,谢嘉木的亲事一直拖着,就是因为谢老夫人看中了稳重些的丰三姑娘,而丰氏看中了活泼些的丰五姑娘,两人一直没能做出决定,正好谢探幽怕耽误了谢嘉木的学业,不允他过早成亲,这才蹉跎了几年。 只谢家只要是明眼人都知道,不论是丰三姑娘还是丰五姑娘,还是丰几姑娘,谢嘉木娶得必定是丰家的姑娘,绝对不会是其他家的姑娘,更不会是仇不遂。 谢家自谢昌与丰家联姻,谢老夫人生下了谢探微,丰氏生下了谢嘉树,打破了谢家隔代出重瞳子的规律,现在到了谢嘉木,定然还是要娶丰家的姑娘的,期望嫡支下一代能再出一个重瞳子。 而谢老夫人最是厌恶谢氏,又怎会允许自己的长孙娶谢氏的女儿? 上辈子,谢嘉木最后定的是丰五姑娘,那时候谢嘉树已经没了,巨大的打击下,谢老夫人中风了,只勉强靠着药汁和下人的伺候不生不死的活着,谢嘉木的亲事,她再也做不了主,按着丰氏的意思,定了丰五姑娘。 只谢嘉木却也不是个长寿福厚的,丰五姑娘进门后,好几年都没能怀上孩子,好容易怀上了,谢嘉木染了时疫,一病没了,丰五姑娘悲痛之下没能保住孩子。 谢探幽承受不住那样的打击,缠绵病榻数年,也溘然长逝,谢氏长房一脉,竟是只剩下三个丧夫失子的寡妇…… 谢嘉树没想到仇希音知道的这么清楚,只当她是偶然听到了丰氏又或是多嘴的下人说话,忙跟着站了起来,“音音,你不要生气,这件事我会与大哥说——” 仇希音直跳脚,“你还要去和大表哥说!说什么?说我看到他蹭二姐姐的腿啦?我好不容易才瞒住他,你竟然要去告密!” 谢嘉树忙解释道,“我不会说是你见着的,只说我自己看到了”。 “那也不行!兴许大表哥和二姐姐已经想到法子了,你一去问,他们一慌,法子就不管用了! 还有,我刚刚说之前就说了,你听了不许告诉其他人的,转眼你就要去告诉大表哥了!” 仇希音说着说着真的生气了,脸蛋涨得通红,要是任由谢嘉树这样不管什么都闷在心里,想要自己去解决,她根本没把握能救得了他! “你说话不算话!你发誓说不管什么事都不会瞒我,又答应我不会将我说的话告诉任何人,可现在,还没到一柱香的时间,你就,你就——” 仇希音气得狠狠在谢嘉树小腿上踹了一脚,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我再也不要睬你了!你怎么求我,我都不睬你!我也不去你们家玩了!去了我也不去找你玩,我去找小舅舅!” …… …… 另一头,休息够了谢探微终于起身表示可以继续走了,可不多会,他就不满了,“于始,你走这么快干什么?赶着去用晚膳?” 宁慎之眼都不抬,“刚刚爬的慢是照顾仇三姑娘,现在仇三姑娘走了,我们还走那么慢做什么?池阳都没抱怨走快了,你抱怨什么?” 谢探微扫了一眼凤知南,果然健步如飞,恨不得再加快速度的样子,只好悻悻闭嘴。 他们走得快,不多会就到了红萝守着的地方,红萝见了他们,伸手拦住,肃然开口道,“姑娘和四爷在说话,不许人靠近”。 宁慎之几人抬起头,正好看见仇希音伸手将半个芦柑塞进了谢嘉树微微张大的嘴里,笑得比夏日头顶的骄阳还要灿烂。 谢探微啧了一声,“也没多大的小人儿啊,还有悄悄话要说,于始,我们就在这等一会吧”。 他们离得不远不近,能看见两人的动静,却听不见两人说话,不多会,几人就发现谢嘉树和仇希音应该是起了争执,谢探微也没放在心上,小孩子嘛,今天吵架明天和好的,跟着后面操心,那才真的叫操不完的心。 可紧接着,仇希音就跑了起来。 宁慎之沉声开口,“池阳,别让她摔着了”。 谢探微这才想起来,这是山间,路又窄又险,真摔着了可不是玩的,忙高声喊道,“音音,别跑!树哥儿,你也别跑!都别跑!危险!” 他话音刚落,凤知南已经到了仇希音身边,捏住她肩膀,沉声道,“这里不能跑”。 仇希音动作一顿,愣愣看向面无表情的凤知南,她不跑了,谢嘉树也就随着停下了脚步,叫了声音音,却是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只抿着唇站在原地,焦急看着正努力控制情绪的仇希音。 谢探微紧赶慢赶跑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原因,低着头站在凤知南身边努力控制眼泪的仇希音跟只纸鸢似的一头栽进了他怀里,告状,“小舅舅!表哥说话不算话!还骗我!” 谢探微,“……” 谢探微不想承认自己很卑劣的幸灾乐祸了,可惜事实就是事实,他幸灾乐祸了,“呀呀,了不得呀,小夫子竟然会说话不算话,还学会骗人了!长嫂知道该有多欣慰啊!” 谢嘉树张嘴欲辩,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反驳,抿了抿唇,低声开口,“是嘉树的错”。 这么一来,谢探微倒真的有点好奇这两个小人到底是闹了什么矛盾了,只宁慎之表兄妹都在,不好细问,安抚拍拍仇希音的后背,“好啦好啦,表哥知道错了,不哭了啊”。 仇希音用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那我们不理他了,我们走,不跟他一起!” “好好,”谢探微一边应着一边幸灾乐祸的朝谢嘉树挤着眼睛笑。 谢嘉树内向沉默,这次又十足理亏,仇希音旁边还站了个等着看好戏的谢探微,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哄得仇希音消气,只得一路默默跟着几人。 快到小相国寺时,谢嘉木等人也赶了过来,待到了小相国寺门口,早得到消息的知客僧已经在候着了,引着他们去观音殿敬拜。 一群少男少女大多有所求,按着身份年纪一溜排好,跪拜下去,只剩下谢探微和凤知南站在门口,倒颇有些看热闹的架势。 谢探微看看跪在最前面的宁慎之,又看看面色严肃的近乎虔诚的谢嘉树和仇希音,扭头对凤知南道,“公主就算无所求,去拜拜菩萨也好”。 凤知南面无表情道,“我不信”。 080 客房之争 饶是谢探微也不怎么信,见她在大雄宝殿就敢说这样的话,也忍不住双手合十拜了几拜,“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菩萨勿怪勿怪”。 凤知南转眼看向他,“你怎得不拜?” 我也不大信! 谢探微差点脱口而出,总算他还记得是在大雄宝殿,咳了咳,“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凤知南移开眼神,不理他了。 谢探微又等了一会,发现跪拜的一群人竟然没有一个有起身的意思,压低声音对凤知南道,“公主,要不我们先出去转转?” “我要等表哥”。 谢探微撇嘴,无聊下没话找话道,“公主,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和我说说漠北是什么样的?我还没去过漠北呢”。 “漠北——” 凤知南脸上终于出现了丝丝波动,似是怀念,又似是伤痛。 谢探微等了一会,见凤知南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又催道,“公主,漠北到底是怎么样的?我已经打算好了,等树哥儿满了十四岁,我就带着他一起去游学,第一要去的就是江南,第二就是漠北。 哎,说起来,公主,你什么时候回漠北啊?还有你那个堂兄凤大将军,我如果去了一定是要去拜访他的,要不你先给我一张拜帖?” 凤知南眼风都没抬,更别说理他了,谢探微正要再接再厉,宁慎之的声音响起,“你要帖子,我给你就是,拜个佛也不得安宁”。 谢探微大喜,“那你回去就给我,别忘了啊!” 宁慎之又合十躬身拜了几拜,方往外走,“我给你一方我的私印,你想去哪就去哪,想见谁就见谁”。 谢探微连连摆手,“那个东西我可不要,麻烦,你只给我一张拜帖见你那个堂兄就是”。 宁慎之点头,他这一起身,谢嘉木等人也纷纷起身,又捐了香油钱,这才往大雄宝殿外而去。 谢探微走了几步,发觉不对,回头看了一眼,见谢嘉树和仇希音还兀自跪着,动都没动,忍不住喊道,“树哥儿,音音,快些,心意到了就行,菩萨不会怪罪的”。 仇希音和谢嘉树又拜了拜,这才起身,谢嘉树往知客僧手中的捐赠箱塞了两只银元宝,仇希音跟着塞了两只银元宝,知客僧引着众人往后院走。 小相国寺中常有达官贵人的家眷前来借宿,客房修建得十分清雅,分了东西厢房,东厢住男客,西厢住女客,东西厢房之间打了高高的围墙,围墙上爬了满墙的爬山虎,绿油油的生机盎然。 路上,知客僧十分歉意的道,“嘉兴公主在蔽寺清修,西厢的客房不够,不知诸位贵人能否挤一挤,两人或三人共用一间客房?” 嘉兴公主乃是今上的胞妹,十分得先帝的宠,大萧传至今日,公主大多只有封号,而无封地,这位嘉兴公主却是货真价实的有封地的公主,封地就在山清水秀物产丰饶的嘉兴。 宁慎之看向凤知南,凤知南点头,“我与仇三姑娘一间”。 仇希音惊讶抬头,正好与凤知南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凤知南开口,“我与你最熟”。 仇希音,“……” 她是什么时候跟这位池阳公主“最熟”了? 凤知南话音一落,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仇希音脸上,包括谢探微,目光各异,仇希音僵着脸,一动不动任他们打量。 谢嘉柠笑道,“那我便与三妹妹一间”。 仇不遂接着道,“我与四妹妹一间”。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了苗静雅和邓文雅,苗静雅扫了邓文雅一眼,笑了笑,笑容却十分勉强,仇不遂忙道,“表姐,你也和我们一个房间吧,我正想请你帮我画几张花样子”。 邓文雅连忙点头,苗静雅暗暗松了口气,笑道,“我一个人倒着实有些寂寞,只既然你们姐妹有贴己话要说,我倒不好强求了”。 知客僧为难道,“蔽寺简陋,客房中只有一张小床,两个人都嫌拥挤,另外就只有供丫鬟婆子歇息的地铺脚踏,连软榻也是没有的”。 仇家姐妹和谢家姐妹都没来过小相国寺,不清楚情况,苗静雅却已来过好几次,自是清楚这一点的,只仇不遂递了台阶,她不想跟邓文雅一个商户女挤在一张狭窄的小床上,自然乐得就坡下驴,只可恨这知客僧也太不识趣,非得要多管闲事。 这么多人都看着,宁慎之和凤知南都在场,她再不情愿也只得出声邀邓文雅同住。 她刚准备开口,不想宁慎之却先开口了,“出门在外哪那么多讲究,不行就让池阳和仇三姑娘到东厢来住,也省得池阳粗手粗脚地挤着了仇三姑娘”。 “粗手粗脚”的凤知南默默看了宁慎之一眼,苗静雅忙道,“既然房间够,就不必那么麻烦了,邓姑娘和我一处就是,东厢那边伺候的都是侍卫小子,总是不方便”。 宁慎之就看了苗静雅一眼,没再开口,苗静雅心头猛跳,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委委屈屈瞧了宁慎之一眼,低下头去。 苗静文笑着打岔,“听说莲生大师做的素斋亦是一绝,这次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口福能吃到莲生大师亲手做的素斋”。 凤知南眉头微动,“他不是算命的吗?还会做饭?” 她问得有趣,众人皆都笑了起来,苗静文笑着解释,“莲生大师平日除了研读经文外,最大的爱好便是做饭,听说莲生大师出家前最善做雪花蟹斗,只可惜,莲生大师出家后,就只肯做素斋了”。 凤知南扭头看向宁慎之,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的冷肃模样,眼中却闪着莫名的光芒,宁慎之眼角微抽,只当做没看到,转眼看向喃喃自语的仇希音,“仇三姑娘认识莲生大师?” 仇希音只是乍然听到“雪花蟹斗”四字,心有所感,喃喃跟着念了一遍,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来,连她身边的谢嘉檬都没有发觉,不想宁慎之竟注意到了。 她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想起来之前我们家曾有个厨子特别擅长做雪花蟹斗”。 她说着见凤知南目光看了过来,解释道,“公主生在北地,可能没有吃过,雪花蟹斗就是在蟹壳内放蟹粉,上盖发蛋,其色如雪,黄油四溢,蟹粉鲜肥;再加火腿末等配料点缀,鲜艳悦目,色、香、味、形、器具备,我幼时最是爱吃”。 宁慎之道,“仇三姑娘之前养在江南,离太湖、阳澄湖都不远,用太湖、阳澄湖的蟹做的蟹斗自是鲜美,京城的蟹,哪怕手艺再好,也觉做不出这道苏州名菜的真滋味”。 谢探微不满,“说了半天,原来京城根本吃不到!那还说什么说,快点到客房睡觉是正经!” 谢探微向来懒散,爬了一下午山,只觉腿都直了,冲众人摆摆手,加快步子往东厢去了。 081 莲生大师(一) 当晚众人都累了,宁慎之和谢探微都吩咐将饭菜端到房间吃,其他人就也都懒得出来吃,只在房间凑合吃了点。 凤知南吃过晚食后就上了床,闭目盘膝而坐,双手自然垂在膝上。 仇希音见过兰十九也曾这般打坐过,便也不打扰她,练了半个时辰字,又看了半个时辰书,见凤知南还在打坐,吩咐梳洗。 待她梳洗妥当,凤知南也下床梳洗,仇希音就坐在床边等她,待她梳洗妥当走到床边,起身问道,“公主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 “外面”。 仇希音便率先上了床,爬到里面,躺好,盖上被子,客房里虽然只有一张床,但好在有两床被子。 仇希音躺下后,凤知南也上了床躺下,仇希音注意到,她并没有换上寝衣,从上到下穿得整整齐齐,只打散了发髻,用一根黑色的丝带将头发绑在脑后。 仇希音没有多问,安静闭上眼睛,她感觉到大雪上前帮凤知南掖了掖被子,放下帐子,接着就是一阵衣物拂动的窸窣声,有人吹灭了蜡烛,房间陷入黑暗之中。 旁边多了个凤知南,仇希音虽然累极,却很难安心入睡,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朦朦胧胧睡着了,仿佛只是刚睡着就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却是丫鬟婆子们已经开始起床了。 她闭着眼睛没出声,不想紧接着凤知南就起来了。 人家公主都起了,她自然没有赖床的道理,仇希音只得也跟着坐了起来,不想外面竟还是一片漆黑。 凤知南回头看了她一眼,开口道,“你若是不想去看日出就再睡一会”。 仇希音踟蹰着没出声,凤知南再次开口,“你别去了”。 仇希音歉意一笑,“那就劳烦公主帮我请个罪,我昨儿实在累了”。 凤知南点头,很快收拾妥当出了门,外间喧哗了一会,又归于寂静,仇希音朦朦胧胧睡着了。 她一觉醒来已是辰时了,照例先练了一个时辰字才命梳洗,红萝端来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白粥,这时候寺中的厨房里就只剩下这个了,所幸她们带的点心还剩了些,仇希音也不挑,就着粥吃得七分饱就放下了。 红萝一边伺候她漱口,一边道,“刚才奴婢去厨房,看见四爷在院子前面的亭子里看书,兰七说四爷已经在那里等姑娘等了一个早上了”。 仇希音哼了一声,问道,“其他人都去看日出了?” “奴婢听小沙弥说宁郡王和四公子在和莲生大师下棋”。 仇希音犹豫了一会,到底是对莲生大师的好奇占了上风,问明他们在哪下棋,起身往外走去,果然刚出院子就看到了谢嘉树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拿着一本书看。 她也不看他,径自从凉亭边走了过去,谢嘉树也不吭声,只默默起身跟在她后面。 两人就这样谁也不理谁的到了莲生大师所居的院子外,仇希音命红萝进去求见,不想竟是宁慎之亲自出来了,道,“重华说树哥儿不许进去,要等仇三姑娘消气了再说”。 谢嘉树闻言看向仇希音,欲言又止,仇希音哼了一声,朝宁慎之福了福,跟着他往里面走去。 宁慎之想是不惯和小孩子打交道,沉默了一会生硬问道,“仇三姑娘怎么没和阿南一起去看日出?” 仇希音实在不愿多同他打交道,简单嗯了一声。 于是,宁慎之也不说话了,两人沉默着往里走,忽地,仇希音猛然顿住脚步,目光直直落到与谢探微对面而坐的男子脸上。 从她的方向正好看到他迎着光的脸如春晓之花,如画如描,眉心一块殷红的胎记,形如初绽之莲。 因着这个个特殊又寓意吉祥高洁的胎记,他刚出生便得饱学儒雅却性子严苛的父亲赐下了满是爱怜的小名---小鱼儿,取意自古乐府的《江南》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他的父亲,仇希音曾见过一次,那样一个严肃严苛不苟言笑的大儒能给自己的儿子取这样一个活泼的小名,足见对其怜爱之深。 事实也正如他的小名所昭示的,这条小鱼儿在家族的保护培养下,在父亲的怜爱教导下,众星捧月般长大,在十九岁那年以一篇洋洋洒洒的《广寒赋》名震江南,与谢探微齐名。 也就是在那一年,刚刚四岁的仇希音第一次见到他。 太祖母指着他对她说,“音音,你看,那就是与你小舅舅齐名的江南第一才子,你瞧他好不好看?” 她站在茶楼二楼的栏杆后踮着脚看他,看着那个色如春花,却干净如冬雪的少年,他的容貌气质太过出尘出众,以致于刚刚四岁的她牢牢记住了他。 一年后,她第二次见到他时,他已经不再是她曾经见到的那个干净如冬雪的清贵少年,她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你跟我回家,我请大夫给你治伤”。 曾经在清波之上,现在却深陷污泥,满身伤痕化脓恶臭,乞丐般伏在街角的少年木然转过眼神看她,半晌才问道,“治伤,为什么要治伤?” 他声音喃喃,不像是在问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五岁的她认真想了半天,最后肯定道,“太祖母说,身子再疼也要忍着,药再苦也要咽下去,因为最重要的就是要活着”。 那是五岁的她遇到那样一个问题,能想到的最高深的回答,即便那时候的她还不明白这一番话的含义。 他和她回家了,在太祖母的农庄里养了足足三个月才勉强能下床行走,当他拄着拐杖,穿着仆役的粗布灰衣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恍然又见到了那个初遇时傲雪凌霜的锦衣少年。 “小小姐,”他学着庄子里的仆役佃农般叫她小小姐,说,“我不能在庄子里白吃白住,听说小小姐喜欢吃螃蟹,正好我很会做雪花蟹斗,小小姐想不想尝尝?” 082 莲生大师(二) 他随她回家时是初夏,那时候正是螃蟹最肥美的时候,雪花蟹斗很快做了出来,她吃了两个,太祖母就将碟子端了去,螃蟹性寒,太祖母向来不许她多吃的。 她眼巴巴地看着太祖母,努力克制着自己将吃完的蟹斗再拿起来舔一遍的冲动,她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雪花蟹斗。 太祖母却不看她,只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住,随即轻飘飘一笑,“莲生,我叫莲生——” “莲生——”仇希音嘴唇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盯着他的双眼一阵阵刺痛,那个会给她做全天下最好吃的雪花蟹斗的莲生哥哥现在叫莲生大师。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垂头盯着棋盘思索的莲生转头看了过来,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沉静的双眼迸发出极致惊喜的光彩来。 他猛地站了起来,宽大的僧袍打翻了棋盘,他却根本没有发觉。 “莲生大师?” 宁慎之疑惑的声音响起,莲生刚抬起的脚步猛地顿住,因着用力过猛,他趔趄了一下方站稳了。 再站稳的时候,他晶亮的双眼已被轻颤的睫毛严严实实挡住,脸上激动的神色也归于平静,双手合十,喃喃念道,“阿弥陀佛,小小姐别来无恙”。 上辈子,他在离开她进京赶考的路上又一次遇到了仇家,被毁了容貌,断了右手,毒哑了嗓子。 后来,谢探微访遍天下名医,却也只医好了他的嗓子,让他能说得出话来,右手和他脸上的疤痕却是怎么也无法恢复了。 仇希音目光猛地一凝,他脸上没有上辈子从他左眉骨一直延伸到下巴的长疤,他眉心那朵含苞般莲花的胎记也还好生生的绽放在他眉心,没有被残忍地挖去,只留下一个鹌鹑蛋大小的深坑,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触目惊心。 不一样了,仇希音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这一辈子许多事都不一样了,而此刻,她看着莲生光洁如雪的脸,无比庆幸这不一样。 莲生不安动了动身子,所幸他灰色的僧衣十分宽大,倒是不十分明显。 谢探微诧异走到跟前,看看他又看看仇希音,“你和音音认识?” 莲生不动声色吐了口浊气,点头,“数年前,贫僧曾遇大难,多亏仇姑娘搭救,才捡得一条命回来”。 对于莲生的“大难”,谢探微自然也是知晓的,只不知道竟是仇希音救得他,不由笑道,“那还真是巧了,音音,别傻站着了,过来,小舅舅教你下棋”。 仇希音眨眨眼,尽量模仿八岁的女童遇到这种情况时的姿态惊喜道,“莲生哥哥,你不是来京城考状元的吗?怎么做了和尚?” 莲生苦笑,他抬起手,似是想摸摸她垂在小鬏鬏旁的发带,像他之前无数次做得那样,然而,他最终只是又双手合十,又低低喊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度我苦厄,明我眼目,开悟我心”。 仇希音,“……” 虽然跟毁容断手比起来,出家当和尚什么的,完全可以容忍,但这个回答,是欺负她现在还年幼,听不懂他在糊弄她吗? 谢探微轻哂,“他的意思是说他从江南到京城赶考的路上遇到了仇家,想毒哑他的嗓子,还想毁他的容貌,断他的右手。 万幸有个游侠路过救了他,又一路将他送到了京城。 他这一路而来,几经生死,倒是突然顿悟得道了,就在小相国寺剃度出家了,音音,来,跟小舅舅说说,你是怎么救他的?” 仇希音摇头,“不是我,是太祖母,那时候他浑身是伤,快要死了,我就求太祖母带他回去治伤,太祖母答应了”。 谢探微啧了一声,上下打量了莲生一眼,“怪不得人家总是说红颜薄命,红颜薄命,这得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啊?” 莲生再次双手合十,微微俯身,“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仇希音看着他那虔诚又虔诚的模样,突然促狭心起,认真看着他,装作十分赞叹开口,“莲生哥哥,没想到你剃了光头也还这么好看!” 想想又道,“你没剃光头的时候是江南第一美男子,剃了光头后就是大萧第一美光头!” 莲生的光头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与他眉心胎记一般的颜色,谢探微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莲生滚烫的光头,因为莲生垂着头,他倒是摸得十分趁手。 于是,他又意犹未尽的摸了一把,“大萧第一美光头,哈,这光头不但看着好看,摸着手感也好,音音,你也来试试!” 仇希音雀跃朝莲生跑去,喊道,“好啊,我也来,我也来,莲生哥哥,你头再低一点,我够不到!” 莲生,“……” …… …… 中午时分,去看日出的众人都回来了,除了凤知南,其他人,莲生都没有见,包括苗家兄妹。 凤知南上下打量了一番莲生,只问了一句话,“你真的不杀生了?” 凤知南说话又实在又直接,却带有一种奇特的魅力,让人很难欺骗于她,比如此时的莲生,他垂头合十,迟疑了许久,终是沉声叹道,“贫僧不知”。 凤知南点头,“那就好”。 结合她昨天对雪花蟹斗过分的好奇,仇希音十分怀疑她这句“那就好”其实没多少多余的含义,仅仅就是表达对他还有可能杀生,更有可能沾一点血腥做雪花蟹斗的欣慰之情。 但这样一句话听在莲生耳中,显然让他十分摸不着头脑,他困惑看了看凤知南,又去看宁慎之,却没有问什么,只又低低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中午,莲生亲手做了一桌素斋,虽然没有仇希音最爱的雪花蟹斗,菜色却也都是她喜欢的。 她幼时身子孱弱,常年吃药,吃不得太多荤腥油腻的东西,莲生便想方设法的将那些个寡淡的素菜做出花样来,好叫她多吃几口。 那时候她还不太懂事,只十分惊叹才子果然是才子,连做菜也比别人做得好,时隔多年,再次吃上他做的菜,她却无法做到坦然受之。 比如,他一个从小受“君子远庖厨”教导的读书人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说服自己走进厨房,拿起锅铲。 比如,他是经过了多少次的尝试才做出了那样美味的饭菜,又花费了多少心血? 又比如在他冷淡的表面下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这样一桌她喜欢的素斋? 083 冲撞成双(一) 上辈子,她在谢家再次见到他时,他几乎成了个影子,几乎从不在人前出现,也很少在白天露面,那时候的他不用遵守“不杀生”的清规戒律,却也再也没有再为她做过雪花蟹斗…… 她很想问问他,这辈子他是怎么进了小相国寺剃度,又是怎么突然会了算命相面,给宁慎之和苗静雅批的命又是怎么回事。 但她也能看出来,他在竭力避免和她眼神交汇,不愿意给她一点单独的时间为她解惑,但无论如何,他终于不再是上辈子那个孤僻冷寂的影子了,这一点总是好的。 仇希音想着,不由看着莲生微微的笑了。 “你看着莲生大师傻笑什么?”凤知南放下筷子,疑惑问道。 仇希音,“……” 她已经确定了,这位公主娘娘绝对有点愣! 不对,不是有点,是十分很非常愣! “不能说?” 凤知南再次问道,仇希音僵着脸,破罐子破摔道,“没什么?就是看他长得好看”。 凤知南没料到竟然听到了这样一个答案,怀疑上下打量了莲生一番,在成功地再次将莲生盯得满脸通红后,疑惑问道,“一个光头有什么好看的?” 莲生,“……” 莲生通红的脸开始向紫红发展,此时此刻,仇希音对这位公主娘娘已经无法有多少敬畏之心了,冷冷指出一个事实,“这一桌子素斋,公主您一个人比我们四个人加起来吃的都多”。 凤知南伸手猛地一弹额头,“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他这光头还真是挺好看的!” 莲生,“……” 仇希音,“……” 公主你到底还想不想吃下一顿了? 凤知南说着又看向莲生,似乎为证明自己的诚意般连连点了三次头,这才看向仇希音,认真道,“仇三姑娘,不要太看重皮囊,男人长得好不好看都没多大关系”。 长得好不好看没多大关系,主要是得会做饭是吧? 仇希音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快僵死了,浑浑噩噩道,“公主教训的是”。 “你吃饱了吗?” 仇希音浑浑噩噩点头,凤知南站了起来,“那我们回去睡觉吧”。 她说着朝桌上的几个男人点了点头,仇希音下意思跟着她站了起来,然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吃饱啊! 她不舍瞥了一眼离自己不远不近的藕合,俯身行礼,“告退”。 …… …… 因着没吃饱,加上再见莲生的冲击,整个中午,仇希音都没有睡着,凤知南却很快睡着了,小半个时辰后就动作极轻的起身打坐。 仇希音侧身躺在里面,见她没有多余的动静,也就继续闭目养神,不想渐渐的反倒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日落时分了,身边,凤知南还在闭目打坐,她想了想,轻轻爬了起来。 几乎同时,凤知南睁开眼睛,问道,“睡好了?” 仇希音,“……” 这个问题让早上一觉睡到日高起,中午又一觉睡到日西下的她如何回答? 所幸凤知南也并没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起身下床,“那就起来吧,这一会子的功夫都好几个人在我们房前探头探脑的看了”。 仇希音点头,她也就罢了,凤知南,定然有很多人要找她一起上香赏景什么的。 果然,两人刚穿戴妥当出了房门,就有个身材高挑的丫鬟噙着笑快步迎了过来,行礼道,“公主下午可得空?我们姑娘让奴婢来问问公主要不要一起去进香?” 仇希音认出来这丫鬟正是贴身伺候苗静雅的,叫做含云。 上辈子,这个含云后来做了宁慎之的妾,苗静雅死后,就是含云负责照顾她留下的孩子宁淮。 当年,她嫁入摄政王府后,每每含云见了她都是一副警惕又隐隐恐惧的模样。 荣和长公主、宁慎之、宁恒之又或是宁淮在时,她的那份警惕恐惧又会格外明朗些,让她一见就膈应。 凤知南低头看向仇希音,仇希音呆了呆,才明白她的意思,开口道,“我去找小舅舅”。 凤知南开口道,“我也去,你去和你苗姑娘说我不得空”。 仇希音,“……” 公主啊,你要不要这么尽心尽力的帮我拉树敌啊? 含云下意识上前一步,急切道,“公主,我们姑娘等了公主一下午了——” 凤知南简洁道,“我没空”。 含云转而恳切看向仇希音,“仇三姑娘,您好不容易来小相国寺一趟,多去进香总是不错的,您进过香后再去寻谢四公子也是一样的”。 仇希音冷冷盯了她一眼,抬脚就走,一个丫鬟竟然张嘴就敢教训她,还替她做主去哪里,不去哪里! 苗家真是好大的威风! 含云见她要走,慌得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急道,“仇三姑娘,您不想去进香也不是不行,可您去找谢四公子不一定非得要公主陪着您去的,奴婢送您去可以吗?” 仇希音低头看了一眼她拉着自己袖子的手,抬头朝她冷冷一笑。 果然时隔一辈子,该是什么货色还是什么货色! 上辈子,她进门三个月左右时,宁淮从马上摔了下来,虽没什么大碍,却断了腿,少说也得躺上三个月。 当时宁家的主子齐聚一堂,审问宁淮落马因由,宁慎之那么多年只得了宁淮一个孩子,宁家上下都看得十分之重。 荣和长公主刚将伺候的人审问了一遍,还未理出头绪来,含云就突然扑上前抱住她的腿,嘶声哭道,“王妃,求您放过大公子,大公子还小啊,可禁不住啊!” 她膈应得恨不得踢死她,她还没有动作,宁慎之就狠狠一脚将含云从她脚边直踹到了门槛边,喝道—— “来人,给我斩下她的手,送给苗首辅好好瞧瞧!” 仇希音寻声看去,竟见不远处宁慎之正大步而来,苗静文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焦急说着什么,宁慎之紧绷着一张俊脸,根本不加理会。 仇希音恍了恍神,当时他说得是,“给本王将这个胆敢诬陷主子的贱婢鞭死!” 084 冲撞成双(二) 宁恒之不服气道,“淮哥儿落马一看就是有人做手脚,谁知道是谁做的?就算云姨娘说错了,也要等事情水落石出再罚”。 宁慎之道,“你也知道要等事情水落石出,如今什么都没问出来,她一个贱仆张嘴就敢诬陷王妃,留着她的命等她下次来诬陷我么?” 最后,含云被鞭死,宁恒之也被罚了禁足半月。 仇希音低头看向跪倒在地的含云,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大丫鬟,吓得面无人色,连张了好几次嘴都没有说出话来。 宁慎之威势既重,手腕又凌厉,别说一个丫鬟,就是文武百官也多有惧怕他的。 片刻的功夫宁慎之就到了跟前,他身后的允武反剪住含云的双手,就要将她带下去。 苗静文知道如果真的任由含云被拖下去,砍断手送到苗首辅面前,苗静雅的闺誉就算是彻底毁了,和宁慎之的亲事多半也会起波折,连带着他们苗家也会面目无光,不敢见人! 能教出一个胆敢那般对大家闺秀说话,还敢拉拉扯扯的丫鬟的苗静雅和苗家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大急下失声喊道,“宁郡王,下仆无状,死有余辜,但还望郡王怜惜闺中女子声名要紧,将这贱婢交于苗某处置,苗某定然给郡王,公主和仇三姑娘一个交代!” 宁慎之站在凤知南身边,目光冷幽的盯着他,苗静文被他盯得浑身发冷,见说话间允武已经走出一大截了,他不敢直接去拦允武,只得硬着头皮又去求凤知南和仇希音。 “公主,仇三姑娘,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在菩萨眼皮子底下,还望公主和仇三姑娘能为苗某在宁郡王面前美言几句,苗某定然铭记公主和三姑娘的大恩!” 凤知南没接话,宁慎之冷声道,“她一个贱婢胆敢冲撞池阳,死有余辜!” 仇希音提起的心落回一半,也是,宁慎之怎会为她发这么大的火,多半是见她与凤知南一起,以为含云冲撞的是凤知南,“郡王,苗公子说的对,不过一个奴婢,又是在菩萨眼皮子底下,恐损了阴德”。 一个奴婢,又岂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当面教训她这个太子少傅嫡女,还不是主子在后撑腰?罚了她又如何? 宁慎之虽说是为凤知南出头,但毕竟她才是正主,罚了含云,苗静雅固然得不了好,她又能得什么好?还要承宁慎之的一份人情。 当然,她也只是随口说一句,宁慎之会如何,却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 宁慎之默了默,开口,“允武,回来”。 允武闻言转身猛地一搡,他力气极大,这么一搡,含云直直被他搡得飞出老远,摔到了苗静文身边,她疼得失声尖叫,却又立即死死捂住嘴巴,连眼泪都不敢掉,恐惧瞧了宁慎之一眼,又死死低下头去。 苗静文大大松了口气,朝仇希音长长一揖,“多谢仇三姑娘”。 仇希音微嘲,“苗公子不必谢我”。 苗静文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又朝宁慎之和凤知南一礼,“多谢郡王、公主宽仁”。 宁慎之沉默,凤知南问道,“事情处理完了?仇三姑娘,我们走”。 经了这件事,仇希音心情自然算不上好,她不想带着负面情绪去见谢探微,走出一段距离后,开口道,“公主,我想去拜拜菩萨,去去晦气”。 她本以为凤知南不会和她一起去,不想凤知南竟道,“我与你一起”。 观音殿中,小相国寺的僧人正在做晚课,古朴的吟唱诵经之声伴着悠悠的钟声,让仇希音烦躁的心瞬时安静了下来。 她没有惊动人,悄无声息找了个角落的蒲团跪了下去,跟着僧人们轻轻诵起经来。 凤知南在她身边的蒲团盘膝坐下,闭目打坐。 这一场晚课足足做了半个时辰,待吟唱声袅袅落下,仇希音慢慢睁开眼睛,她漆黑的眼珠中所有的烦躁阴郁尽数散去,唯余宁静淡漠。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有礼”。 仇希音与凤知南起身还礼,“方丈大师有礼”。 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方丈大师再次合十行礼,便要转身离去。 仇希音开口,“方丈大师请留步”。 方丈停下脚步,“小施主有事?” 仇希音示意门外的红萝进来,合十行礼,“我想为贵寺观音大士重塑金身,以求小舅舅和表哥平安康健,还请大师成全”。 方丈微愣,随即心平气和道,“小施主一片孝心,菩萨必然垂怜,只这毕竟是大事,小施主还是请令亲出面——” 仇希音打断他,“大师,我太祖父姓仇,讳时行,我父亲官居二品太子少傅,我母亲出身谢氏,大师觉得我的父母亲人会因些许银钱而不顾小舅舅与表哥的平安顺遂?” 仇希音再次合十行礼,“大师们佛缘深厚,得菩萨眷顾,又岂能不顾小女一片诚心,只为求菩萨垂怜?” 她说着从红萝手中接过木匣,上前两步交到方丈身后的莲生手中,“还请莲生大师多多费心”。 她说着仰头恳求看向莲生,莲生心头一软,拒绝的话就咽了下去,一手托着匣子,一手合十,“小施主放心,贫僧定竭尽己力,不令小施主一片诚心空费”。 仇希音粲然一笑,这才露出些许孩童的天真来,莲生见了也不由牵起嘴角。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四周一片佛号响起,仇希音后退几步,对着小相国寺中全体对她合十行礼的僧人,低头还礼。 等小相国寺中僧人散尽,仇希音再次跪拜在观音大士的佛像前,喃喃念了起来。 她念的凤知南大都听不懂,诸如“佑我小舅舅一生平安顺遂,佑我表哥身康体健,遇难成祥”之类的还是能听懂的,不知怎的,她听着她喃喃念叨着,心情也跟着安宁了下来,明明之前祖母、母亲和嫂嫂们拉着她一起拜佛诵经,她都恨不得飞天遁地逃之夭夭的…… “公主,我们走吧,劳公主久等了”。 凤知南迷惑看向她,“你真的信重塑菩萨金身能佑护你小舅舅和表哥平安?” 仇希音默了默,开口,“或许能,或许不能”。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争得过所谓的“命”。 “那你还花那么多银子?” 那或许是她手边所有的现银吧?她才八岁,不经长辈同意花出那么一大笔银子,回去又岂有不挨骂受罚的? 085 冲撞成双(三) 仇希音转眼看向她,“公主有没有过特别想保护一个人的时候?” 凤知南愣住,仇希音转开眼神,定定看向前方,“我有!别说是或许能,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去试一试”。 凤知南没有接话,仇希音沉默了一会,开口,“公主,我们去用晚食吧”。 她们因为去得迟,只剩了一个谢嘉树还在等着,见她们来了,命绿萝去端饭菜,又问仇希音,“音音,今天苗姑娘的丫鬟冲撞你了?” “没事”。 谢嘉树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郁郁,仇希音顾不上还在假装和他怄气,解释道,“真的没事,她只是扯了扯我的袖子”。 谢嘉树神色越发沉郁,抬头瞧了瞧凤知南,欲言又止。 仇希音道,“公主不是外人”。 谢嘉树要说的就是今天发生的事,既然在宁慎之眼皮子底下,宁慎之就不可能不知道,凤知南想知道自然也就不是难事,倒是不必枉做了小人。 谢嘉树听她这么说,便开口道,“是邓表姐,邓表姐今天气色很差,眼底乌黑,我听到二姐和二表姐问她怎么了。 邓表姐哭着说,昨晚苗姑娘叫她睡丫鬟守夜的脚踏,她自是不肯,只好在椅子上将就了一夜,一夜都没合眼”。 仇希音大怒,“宁郡王妃,真是好大的架子!” 邓文雅虽是出身商户,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小姐,更是仇正深嫡亲的外甥女,苗静雅这般打邓文雅的脸,何尝不是在打仇正深的脸?打她的脸? 凤知南开口,“她还不是宁郡王妃”。 谢嘉树没想到仇希音会这么大的火气,忙安慰道,“音音,你别生气,二姐已然说了今晚和邓表姐换,苗姑娘绝不敢那般对二姐的”。 仇希音冷着脸没出声,谢嘉树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正在着急间,一声佛号响起,却是莲生亲自提了两只食盒进来了。 仇希音几人都站起来行礼,莲生还礼,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最上面一道便是雪花蟹斗,雪白的蛋泡,金灿灿的蟹黄,盛放于一只只蟹壳中,漂亮的如一只只艺术品。 凤知南疑惑问道,“这是?” 仇希音哈地一声振奋道,“雪花蟹斗!” 谢嘉树疑惑,“这是素菜?” 莲生微微一笑,“郡王说这是素蟹”。 仇希音,“……” 怎么觉得莲生这句话说起来和凤知南一个调调? “这素蟹虽则日夜兼程从太湖送来,到底时候未到,少了几分肥美,几位施主慢用”。 莲生说着,将一道又一道“素斋”摆到桌上,提着食盒告辞离去。 凤知南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肯定开口,“他的确是大萧第一美光头,表哥剃了光头也未必有他好看”。 仇希音,“……” 谢嘉树开口,“螃蟹性凉,音音你少吃两只”。 仇希音点头,“也不知道小舅舅那边有没有,公主,我想送几只给小舅舅尝尝新,可以吗?” 凤知南默了默,点头。 仇希音见她那意思倒像是不情愿的样子,想了想试探问道,“或者,再给宁郡王送几只?他那里也不一定有的”。 嗯,池阳公主肯定是见她只想到谢探微,没想到命人千辛万苦寻来太湖蟹的宁慎之,才不乐意的。 凤知南立即道,“不必,他不好口腹之欲”。 说着立即夹了一只蟹斗到自己碗里。 仇希音默了默,亲夹了两只蟹斗装进食盒,命红萝送去了。 其实,她本来是想夹四只的,莲生总共做了十二只蟹斗,按他们四人来分的话,一人可分三只,她凑个双数夹四只正好, 可她夹的时候,凤知南一直盯着她拿筷子的手,她便有些下不了手。 这一顿,凤知南吃得极满意,吃完后,吩咐大雪道,“你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螃蟹,有的话记得提醒莲生大师多做一些,若是剩得不多,一次做了就是,省得麻烦”。 仇希音,“……” 因着吃得有些撑,唔,也许不止有一点撑,凤知南提议道,“仇三姑娘,不如我们去后山转转消消食”。 仇希音也吃多了,自然点头,于是三人起身往后山走,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红萝、绿萝都打着灯笼,几人都不敢走快,慢慢溜达。 不多会就见另一队人提着灯笼过来了,领头的正是苗静文和苗静雅。 两行人迎面碰上,站定见礼后,苗静文恳切开口,“今日多劳仇三姑娘开口求情,苗某特带小妹前来道谢,待得下山后,家母自当亲自登门道谢”。 他话音刚落,苗静雅便深深一福,“下仆无状,冲撞了仇三姑娘,还请仇三姑娘恕罪”。 仇希音避开她的礼,不咸不淡道,“既是下仆无状,却是与苗姑娘无干的,苗姑娘客气了”。 仇正深虽授了正二品太子少傅,但京城都知道他那个正二品是怎么来的,自有那趋之若鹜的,但真正的高门大户却大多不屑一顾。 在朝中根深蒂固的苗家,当初连宁慎之也要折腰与之结亲,自然不可能将仇家这样的人家放在眼里。 苗静雅甫一听说宁慎之为仇希音要发作含云勃然大怒,被苗静文好说歹说劝住了,生怕在宁慎之和凤知南面前印象更差,这才听从苗静文的建议,专挑了凤知南在的时候来向仇希音道歉。 本以为仇希音就算心下记恨,面上定也要诚惶诚恐,热情周到的,不想仇希音竟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真是不识好歹! 苗静雅心头火猛地一冒,神色冷了下去,“仇三姑娘这意思却是怪我没有约束好下人了?” 仇希音一愣,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苗姑娘你也不必自己说出来吧? “这样的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苗姑娘就不用说出来了”。 有一瞬间,仇希音几乎怀疑是自己将心声说了出来,转眼却见凤知南一板一眼又加了一句,“虽然说出来丢人的是你和苗家,我与表哥也光彩不到哪里去”。 仇希音,“……” 好想为公主殿下鼓掌啊! 苗静雅一愣,眼眶顿时红了,开口时声音便带了几分悲愤,“公主怎能这般说?” 凤知南莫名,“你都做出来了,我为何不能说?” 仇希音,“……” 简直想亲公主殿下一口啊! 苗静雅不敢置信看向她,脸上眼中都是怒火,心头火更是一簇又一簇,烧得她几乎想一个耳光甩过去!甩醒这个不知所谓的所谓公主! 她还真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不是宁慎之,她就是个举族覆灭的孤女! 宁慎之好心收留了她,求皇上恩赏她,她不思报恩就算了,还甫一见面就在宁慎之面前说自己的坏话,现在更是在自己面前拿公主的架子! 她也不想想,她今天的一切都是谁给的! 苗静文忙打圆场道,“雅姐儿不是那个意思,公主恕罪,时候不早了,我们就不打扰公主与仇三姑娘雅兴了,告辞”。 苗静文扯着苗静雅落荒而逃,凤知南遗憾叹了口气。 仇希音忍笑问道,“公主叹什么气?” “她今年十八了”。 “公主想说什么?” 凤知南又叹了口气,“她都十八了,至多明年就要进门,虽说我不怕她,可这样一个自命不凡的蠢货总是在我面前晃,总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不知道到时候表哥会不会许我回凉州”。 仇希音低下头,不让自己的笑暴露在众人眼中,勉强压着笑意道,“公主忘了,公主是公主,待得成年便可辟府另居,却是不必怕姑嫂关系难处的”。 “也对,”凤知南无所谓应了一声,便不想再花费心神在苗静雅身上,问道,“对了,莲生大师还会什么拿手菜,你列个单子给我”。 仇希音心情极好的点了点头,嗯,就看在凤知南刚刚将苗静雅气个半死的份上,她也要好好的给她列,仔细的给她列,绝不放过任何一道美食! 084 庇护之托 仇希音几人溜达了几圈后,见不早了便往回走,谢嘉树自回了东厢,仇希音和凤知南刚走到门口,就见仇不遂的大丫鬟绿枝候在一旁,见了她行礼道,“三姑娘,我们姑娘说,姑娘若是不累,便请去帮我们姑娘画个花样子”。 仇希音点头,向凤知南告罪后,随着绿枝进了仇不遂的屋子,仇不恃也在,见了她就哼了一声,大大翻了个白眼。 仇希音只当她不存在,俯身行礼,“见过二姐姐”。 仇不遂皱眉瞧了仇不恃一眼,没有多说,拉着仇希音坐了下去,问起下午含云冲撞她的事,仇希音老老实实说了。 仇不遂听了重重叹了口气,“那位苗姑娘着实是——” 许是顾忌宁慎之与苗家的威势,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又说了苗静雅让邓文雅睡脚踏的事,叮嘱道,“虽说我们不必怕她,可她终究是苗氏嫡女,马上又要嫁给宁郡王,倒也不必故意惹她,免得父亲为难”。 仇希音乖乖应是,仇不遂想了想,又不放心叮嘱道,“我瞧着那位苗姑娘忌妒心重,雅姐儿与她重了个雅字,她便叫丫鬟酸言涩语的讥讽雅姐儿白白污了好名好姓。 这次宁郡王虽说是为池阳公主出头,你却也沾了光,她定会怀恨在心。 她若是故意挑事,你也不用怕她,更不要吃了她的闷亏,我们仇家虽然比不上她苗家,总还有外祖父和母亲在”。 谢昌是今上孝成宗的授业恩师,谢氏算是孝成宗的师姐,与孝成宗十分亲厚。 仇不遂说的都是正理,仇希音自然知道好歹,一一应了,仇不遂又问道,“明天池阳公主有什么安排?你尽量和公主待在一起,若是不能,便来寻我,不要一个人落了单”。 “公主还未说”。 “我本想着出了这样的事,明天不如尽早下山,免得再生风波,小舅却说该心虚的是苗姑娘,而不该是我们,她都不下山,为何我们要下山?话是这样,你还是要小心些”。 仇希音自然无有不从,仇不遂又叮嘱了几句方放她回去了。 …… …… 东厢中,谢探微正在与宁慎之对弈,谢嘉树敲门而入,俯身行礼,谢探微捻着棋子,懒洋洋问道,“音音与公主回去歇着了?” “是”。 “可有什么异常?” “音音精神不错,晚上还多吃了一碗饭,想是有些多了,吃完后便与池阳公主一起去后扇散步消食,遇到了苗三公子和苗姑娘,池阳公主说了几句,他们便走了”。 宁慎之动作微顿,“池阳说了几句?” 谢嘉树踟蹰,谢探微兴味问道,“公主说了什么?” 谢嘉树便将凤知南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谢探微哈地一拍面前小几,“于始啊,你这个表妹可是比你有趣儿一百倍啊!” 宁慎之默默将他拍乱的棋局又摆了回去,落下一子。 谢探微顾自笑了半天,方摆手道,“树哥儿,你先回去,明儿尽量跟在音音身边,别叫她吃了亏”。 谢嘉树应声退了出去,谢探微却又嘿嘿笑了起来,宁慎之起身,“我走了”。 “哎,别啊!” 宁慎之没有理他,顾自出了屋子,往后山走去,待出了小相国寺方吩咐道,“请公主过来一趟”。 凤知南找到山顶时,宁慎之正站在一株松树下,仰头看着头顶又大又圆的月亮。 夜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山高月近,他直如站在月中一般,凤知南突然发现宁慎之着实瘦了许多,被山风这么一吹有种弱不胜衣的病弱感。 她心头猛地一紧,半晌方开口道,“你又不睡觉”。 宁慎之慢慢转身看向她,圆月的冷光下,他面色青白,面颊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不知怎的,凤知南就想起了两年前她快马加鞭赶到京城见到他时的模样 那一次,他是叫她进京托付后事的。 后来,他活下来了。 可现在,她觉得好像他又要死了,脱口问道,“你真的不会死了?” 宁慎之愣了愣,缓缓道,“你没有保护好她”。 “我听到你来了”。 “那样的事,我做来只会让她招人记恨,甚至招人非议。我不能出手,我,没有立场——” 凤知南忍了忍,还是开口道,“你已经出手了”。 宁慎之定定盯着她,忽地咳了一声,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了下去,随着他的咳声,一抹鲜红的血迹溢出嘴角。 凤知南大惊上前,“表哥!” 宁慎之后退半步,伸手抹去嘴角血迹,“没事,你说得对,经此一事,苗静雅定然记恨她,这几天,你不要离她左右”。 凤知南默了默,想说什么,又怕再气得他吐血,应了声是。 “回去吧”。 凤知南有心想要劝他也早些回去,却知道肯定不会听,犹豫了一会,转身离去。 …… …… 第二天,凤知南照例一早起床,就见仇希音也跟着起来了,开口道,“我出去走走,你继续睡”。 仇希音摇头,“我去跟师父们一起做早课”。 凤知南怀疑看着她,仇希音只觉她这样的眼神十分的有压力,脱口道,“我昨天是不想与他们一起看日出,才故意睡迟了些”。 凤知南便道,“我随你一起去看做早课”。 仇希音,“……公主不嫌无聊就好”。 “不无聊”。 果然,简单用过朝食后,凤知南就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陪着仇希音做完了早课。 待做完早课,莲生上前朝二人一礼,“仇三姑娘若无事,贫僧想请仇三姑娘一起商议重塑菩萨金身之事”。 仇希音点头,凤知南开口,“我也去”。 凤知南要去,仇希音和莲生自然都不敢阻拦,便一起去了议事厅,同去的还有另外两名负责庶务的大师。 上辈子,荣和长公主过世后,便是仇希音执掌摄政王府后院,这样的事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但她现在还只是个八岁的小姑娘,便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只盯着莲生。 莲生说好,她便说好,莲生皱眉,她便说这里欠妥,整个议事过程倒是十分顺畅。 待大体都敲定后,两位负责庶务的大师便捧着账册告退了,日后琐碎的细节定然还有许多要操心之事,一时根本不可能全部定下来,只能到时候再议。 两位大师走后,莲生便也要告辞,全程都沉默旁观的凤知南忽地开口道,“我也想重塑菩萨金身,以求表哥平安长寿,现在仇三姑娘已要重塑观音大士金身,不知还有哪位菩萨是能保平安的?” 085 嘉兴公主(一) 莲生和仇希音俱是愕然,凤知南又道,“银子,我下山后就命人送来,你先告诉我”。 “公主,这不是小事,不如公主与家人商议后又再说?” 凤知南瞧了莲生一眼,“不是小事,仇三姑娘都能自己做主,莫非你觉得我不能?” “贫僧不是这个意思——” 凤知南打断他,“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说着看向仇希音,“我们去吃东西”。 这一顿素斋却明显不是莲生亲自动手,凤知南虽也吃得不少,却明显不太满意,只也未多说什么。 仇希音午间向来有小憩的习惯,凤知南也和她一起回了屋,却没有躺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用雪白的帕子一遍又一遍的擦。 那匕首通体漆黑,连匕身都没有一丝色彩光亮,就像宁慎之塞到她手里,又被仇正深叮嘱必得要戴着的那块药玉,是那种在阳光下都反射不了一丝光芒的漆黑。 仇希音躺在床上,隔着小相国寺厚重的棉纱帐子看着她缓慢肃穆的动作,渐渐沉入了梦乡。 仇希音这一觉却是睡得极好,待她醒了,凤知南已不在屋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仇希音不紧不慢洗漱好,刚出门就见谢探微和谢嘉树站在院子里的一株菩提树下说着什么,听见声响齐齐抬头看来,又动作十分一致地朝他一笑。 仇希音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也不由露出个笑来,提起裙子快步朝二人跑去,“小舅舅,表哥”。 谢探微上前两步,狠狠用手指戳了戳仇希音的额头,“小丫头片子,主意还挺大!” 仇希音知道定然是她捐银子重塑观音金身的事被他知道了,也不辩解,只甜甜朝他笑。 谢探微本就是豁达之人,于银钱看得十分随意,他感动于仇希音一片拳拳之心,又打定主意待她出嫁前,定要将这笔银子补给她做嫁妆,便不再纠结于此,亲昵揉了揉她泛红的额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要总是闷在屋里,走,小舅舅带你抓鱼去”。 几人刚走几步就见凤知南迎面而来,问道,“你们去哪?” “抓鱼”。 凤知南眼前一亮,“抓鱼烤?莲生大师去吗?” 仇希音,“……” 难道说年少时的宁慎之十分吝啬,竟克扣公主您的伙食了? 谢探微看得好笑,吩咐道,“兰九,你去瞧瞧莲生在做什么?若是无事,便请他到后山来”。 于是,去抓鱼的人又多了一个,不多会,又陆陆续续碰到了其他人,于是索性聚齐了都去凑热闹。 不多会,莲生果然来了,只却是与宁慎之一起来的,听了众人的打算后,合十宣了声佛号。 谢探微不满抱怨,“果然人做了和尚,果然就无趣了,简直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光头!” 宁慎之道,“后山皆是溪流,你们没有渔网,想要抓到鱼,只怕不易,我知道有一处深潭,里面有一种水晶虾,只得小儿指头大小,用网兜一捞就上。 捞出水后,片刻即死,生食味道极佳,只需带上姜醋等调料即可”。 几道低低的抽气声响起,凤知南却根本没发觉不妥,立即道,“那还等什么?大雪,你回去准备调料,马上送过来”。 莲生俯身行礼,“阿弥陀佛,贫僧还有功课未做,便不随诸位施主一同前往了”。 凤知南十分通情达理道,“那你回去吧”。 嗯,反正生吃什么的,又不需要厨子。 莲生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凤知南话中的意思,再次合十为礼,转身往回走,一行人又随着宁慎之的指点,浩浩荡荡往前走。 直走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却是一片极大的水潭,潭水静而幽深,四周皆是大而扁平的石头。 不远处有一株极大而古老的榕树,树冠如盖,远远延伸开来,将整个水潭都遮住了,倒像是个天然的帽子,树枝上零星挂着几条红绸,想是小儿女们祈福之用。 倒是一个天然的好去处! 众人走到这已是又热又累,见了这树荫和沁凉的潭水,皆是喜笑颜开,谢探微先就加快步子撩了把水往脸上扑,又惊喜指着潭水道,“快看!好多虾!” 众人忙都走近去看,果然那潭水青幽幽的,里面皆是小儿指头大小的虾子,虾身呈淡青色,也不知道是潭水颜色映上了虾身,还是虾子过多,染青了潭水。 “好凉!” 谢嘉檬惊喜惊呼,也招了水洗了把脸,有她带头,女孩儿们都不再矜持,纷纷蹲下身子洗手洗脸,连苗静雅也吩咐丫鬟湿了帕子,擦了擦脸。 凤知南吩咐去拿网兜,就在此时,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快住手!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如此放肆!” 其他人纷纷寻声看去,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梳着丫髻,看穿着打扮,应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鬟。 凤知南理都没理,寻了个虾子多的地方,投枪般将网兜猛地插入水中,再拿起时绿色的网兜中便多了点点晶莹的虾子跳来跳去。 那丫鬟一见更是大怒,“你们胆敢污了公主休憩之地,还在此处杀生,还不快放下,立刻离开这里!” 这番话一说出来,众人均都了然,这丫鬟口中的公主应当就是正在小相国寺为今上祈福的嘉兴公主了。 “很好抓”。 凤知南的声音淡定响起,根本没受那小丫鬟影响。 小丫鬟见她将网兜里的虾子倒进身边的小桶里,又要去捞,大急下指着凤知南道,“你大胆!快放了,否则公主饶不了你!” 凤知南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疑惑问道,“这太华山是嘉兴公主的?” 她声音刚落,就有一道威严的声音讥讽响起,“不是本宫的,难道是你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公主的?” 众人纷纷起身垂手行礼,不多时,就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美貌妇人由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而来,正是嘉兴公主。 仇希音不由看了宁慎之一眼,这位嘉兴公主十分得先帝宠爱,八岁就赐了封地,还是物产富饶的嘉兴,到得十五岁,便由先帝亲自赐婚嫁给了安国公的嫡幼子李睿。 据闻这位李公子当初也是个面如冠玉,文采风流的贵公子,与嘉兴公主婚后倒也和睦,只不想一次李睿在与人打马球中惊了马,落下了无法启齿的隐疾,嘉兴公主的行事便渐渐放诞起来,与禁卫军指挥使有了首尾。 那时候先帝已经驾崩,安国公不堪爱子受辱,告到了孝成宗面前,要求合离。 孝成宗倒也没有动怒,只问原因,安国公支支吾吾说了句夫妻不和。 孝成宗便将嘉兴公主叫了去,嘉兴公主却不像安国公顾惜颜面,当即将李睿的隐疾嚷了出来,振振有词的质问道,“他已经不是个男人,我自去寻个真正的男人,何错之有?” 086 嘉兴公主(二) 安国公又惊又怒,气得数次晕倒,孝成宗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当即判了二人合离,撸了那禁卫军指挥使的职位,只李睿的隐疾与嘉兴公主的风流韵事却在一夕之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安国公府颜面尽失,不要说主子们许久不敢出门,连下人出门都要遮脸,嘉兴公主却如囚鸟出笼,竟是公然养起了面首。 她偏爱长相俊俏,气质却英武的男子,对外只说是公主府的侍卫,京中人都心知肚明,这般一来,安国公府的人更加不敢见人了。 只嘉兴公主是公主,还是个极得宠的公主,他们再气愤也只有忍着,直到三年前,一直沉寂的李睿不知怎得逮到了机会差点生生将嘉兴公主掐死,幸亏当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的宁慎之及时赶到。 先帝子嗣单薄,除了今上与淮安王,只得一个嘉兴公主,孝成宗与嘉兴公主姐弟感情不错,震怒之下,当即赐死了李睿,又要治罪安国公府。 最后,还是宁慎之求情,说李睿其罪当斩,其情可悯,为安国公府脱罪,又劝说孝成宗,嘉兴公主行事太过张狂,乃至招祸,不如入大相国寺念经诵佛,静心洗罪,以免苍天降祸,悔之莫及。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宁慎之胆大包天,异想天开,降不降罪安国府另说,单说将嘉兴公主送到庙里念经就根本不可能。 毕竟,从孝成宗对嘉兴公主的恩宠,以及经常偷偷摸摸送个面首给嘉兴公主以示支持来看,孝成宗根本不可能自打耳光,先送面首给她,又因为她养面首把她给关到庙里去。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不可能的时候,今上真地下旨将嘉兴公主送到了大相国寺。 一时间,京中竟是没人敢相信,其中就包括嘉兴公主,直到宁慎之带着锦衣卫出动硬押着嘉兴公主动身,嘉兴公主才慌了,扬言要宁慎之陪她一起“礼佛”。 于是,孝成宗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嘉兴公主礼佛的地方换成了小相国寺。 那是宁慎之在以稚龄接掌锦衣卫后,第二次向京城,向整个大萧证明他在孝成宗心中的地位,从那之后,达官显贵,皇亲贵胄再也无有敢撄其锋者。 而在那之后,宁慎之这个让嘉兴公主“宁愿修行礼佛也要纳入囊中”的美男子容止风采更是传满了整个大萧。 本来在京城要风得风的嘉兴公主因为宁慎之被关在这深山老林,如今二人见面自是分外眼红,也难怪她甫一见面张嘴便要讥讽凤知南。 凤知南眉目不动,“野公主?公主这个野字莫非是山野之野?若是这般,池阳是绝不如远居太华山的公主野的”。 嘉兴公主大怒,“你胆敢这般与本宫说话!” 凤知南迷惑,“我已经说出来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嘉兴公主气结,宁慎之淡淡开口,“公主还有何事?” 嘉兴公主转眼看去,她的动作十分缓慢,看着僵硬而古怪,仇希音瞧着不知怎的,竟是瞧出了几分又爱又恨的缠绵来。 仇希音不动声色垂下眼,上辈子她嫁给宁慎之后倒是颇听了几句这位公主和宁慎之的闲话。 却是说宁慎之初初执掌锦衣卫时,嘉兴公主便瞧中了他,纠缠不休,宁慎之发了狠,助那李睿找到机会报仇,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上辈子宁慎之死后不久,嘉兴公主就被萧寅从小相国寺放了出来,与萧寅的生母苏贵妃几次三番地去“安慰”她。 再对比此时她对宁慎之的这般“又爱又恨”的模样,倒是与她听到的那番闲话颇是契合。 “原来是宁郡王”。 短短几个字,嘉兴公主说得极慢,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挤了出来。 “我记得公主曾答应过,但凡有宁某或宁某家人所在之处,公主必退避三舍,短短三年,公主不会就忘记了?” 凤知南认真接道,“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是寻常”。 嘉兴公主听到宁慎之的话还能勉强保持冷静,凤知南话音一落,她苍白的脸色立即涨得通红,冷笑着道,“宁郡王这般赶尽杀绝——” 宁慎之不紧不慢开口,“公主是真的要逼得宁某赶尽杀绝?” 嘉兴公主通红的脸血色瞬间褪尽,眼中脸上皆是惧色,她双唇抖动着,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嘉兴公主敢公然豢养面首,可见是个横的,却被宁慎之简单两句话吓成这样,足见宁慎之威势之胜! “时候不早了,公主请回”。 嘉兴公主眼神一一在众人身上扫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仇希音总觉得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间尤其地长,甚至比她盯着凤知南的时间还要长。 “公主?” 宁慎之淡漠却隐含寒意的声音响起,那如粘在她头顶的目光这才撤去。 待嘉兴公主走远了,凤知南的小桶里已经有了小半桶的虾子,谢探微还保持着蹲在潭边的姿势没变,这才如梦初醒般道,“呀,那就是嘉兴公主,倒是个韵味独特的美人儿!” 宁慎之瞥了他一眼,谢探微被他瞧得心虚,哈哈干笑。 经过这一出,众人的心情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只凤知南和谢探微,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根本就没当回事,依旧兴致勃勃,捞虾捞得欢畅,吃得更欢畅。 除了谢探微和凤知南,众人都不大敢吃,谢嘉檬因着好奇尝了一只,赶紧地漱了口,不敢再吃第二只。 仇希音也是吃不惯生食的,便挑了个角落坐下看着谢探微玩闹,谢嘉树拿出一本书,在她身边坐下。 不多会,苗静雅和苗静文就靠了过来,苗静雅可怜兮兮开口,“仇妹妹,昨天的事,我,我只是不会说话,真的不是故意的,妹妹你一定要原谅我”。 仇希音点头,认真开口,“我原谅”。 苗静雅没想到她竟是这个反应,一愣过后急切道,“仇妹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 仇希音莫名,“我原谅你啊”。 苗静雅噎住,苗静文俯身行礼,“仇姑娘大度”。 仇希音起身还礼,“苗公子客气了”。 她说着又坐了回去,转头问道,“表哥,你在看什么?” 摆明了不想再与他们说话了,苗静雅咬咬唇,还想再说什么,苗静文朝她摇了摇头,“妹妹,我们去树那边瞧瞧”。 苗静雅被苗静文带走了,谢嘉柠走过来坐到仇希音身边,问道,“苗姑娘和你说了什么?” 原也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仇希音便道,“她向我赔礼”。 谢嘉柠撇嘴,“赔礼?真心赔礼怎地不去向雅姐儿赔礼?我算是见识到了”。 她说话声音不大,却也不小,走远的苗家兄妹听不到,但宁慎之和凤知南绝对能听到。 谢嘉树皱眉,“二姐,背后不论人是非,你失礼了”。 谢嘉柠吐吐舌头,“知道啦知道啦,你个小夫子!” 她说着站了起来,快速伸手捏了捏谢嘉树严肃的小脸,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笑,扑进邓文雅怀里笑得不能自已。 谢嘉柠向来温婉端庄,鲜少有这般活泼的时候,众人纷纷侧目,倒是让一直沉闷的气氛活跃了不少。 087 日夜监视 许是白天累了,又许是已经习惯了凤知南睡在身边,当晚,仇希音依旧睡得很好。 半夜,凤知南猛地坐了起来,钻出了蚊帐,她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她钻出去时发出的“嗖”地破风声。 她正要喊兰十九,兰十九已经在外面喊道,“保护好姑娘,我去追!” 一句话被兰十九用内力送了出去,几乎传遍了整个小相国寺,屋内屋外尖叫声呼喝声响成一团,仇希音坐了起来,沉声喝道,“都不许慌,先点灯!” 黑暗中她的声音有种冰冷的肃杀之音,屋里的燥乱声顿时一静,不知是谁点亮了灯,仇希音再次喝道,“都留在原位不许动,红萝,你过来帮我穿衣服”。 仇希音快速穿好衣服,头发随意用头巾包了起来,沉着脸往外走,刚出门就被迎面跑过来的谢探微一把抱进了怀里。 “音音,没事吧?” 谢探微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中衣裤,外面胡乱披着披风,趿拉着鞋,胸口兀自还散发着刚睡醒的热气。 仇希音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砰砰跳个不停,忽然就觉得安心无比。 “我没事,十九去追了”。 仇希音说道,声音中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笑意,谢探微这才稍稍放了心,放开仇希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没有受伤,长吐了口气,“没事就好,大半夜的,十九那么一嗓子吼着,命都被他吓没了”。 这时宁慎之和谢嘉树也赶了过来,到了跟前两人都放慢了脚步,谢嘉树打量了一番仇希音,沉声问道,“红萝,发生什么事了?” 红萝也是一脸茫然,“奴婢是被十九喊醒的,待醒来就看见十九追着池阳公主出去了”。 大雪道,“公主应当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才会追出去”。 宁慎之开口,“既然暂时没有危险就都先进屋,等池阳回来再说,山间夜里凉,别冻着了”。 他说着又吩咐道,“红萝,去叫其他屋的人都不要出来添乱,大雪,你去看看嘉兴公主那边有没有动静”。 这个时候谁也没顾上什么男女有别,都随着宁慎之进了房间,好在大约一刻钟后凤知南就带着兰十九回来了,兰十九身上还扛着一个人。 凤知南进了屋子,简单解释道,“刚才我听到有声音就追了出去,本来已经快追丢了,不想半途一支冷箭射了过来,杀了那个人,我没追上放冷箭的那个,死的那个在外面”。 怪不得兰十九扛着人没进屋。 宁慎之站了起来,“池阳,你和仇三姑娘收拾收拾睡觉,后面的事就不要管了”。 仇希音忙起身道,“我想看看”。 宁慎之放柔声音,带着些哄小孩子的诱哄味道,“仇三姑娘,看了会做噩梦的,你放心,我和你舅舅会处理好的”。 仇希音只盯着谢探微道,“小舅舅,我不怕,我要看”。 谢探微却十分坚决,“音音听话,快点上床睡觉”。 仇希音默了默,缩着脖子就往外冲。 谢探微,“……” 她这一跑,突然又迅速,竟是谁都没想到要拦,转眼就让她跑到了院子里。 谢探微抹了把脸,“算了,一起去看看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屋外的仇希音失声惊呼,“她——” 谢探微赶紧跑了出去,兰十九将死人仰面放在院子里,脸上蒙面的布巾也扯了下来,却是个四十多岁的婆子。 谢探微瞧了一眼就扭过头,她是一箭正中胸口,血想必在路上流的差不多了,瞧着倒不怎么恐怖,但死人么,怎么也不会好看。 “音音,你认识她?” 仇希音踟蹰了一会,开口,“她是我母亲身边伺候的”。 是谢氏身边的人,她也不必为她隐瞒什么。 “三姐身边的?” 谢氏身边伺候的老婆子大半夜跑到仇希音屋外探头探脑的,想干什么? 凤知南开口,“我昨晚就感觉到有人在屋外窥伺,今天晚上屋外的动静应当是有人故意弄出来的,好叫我们防备。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婆子应当是一直跟着仇三姑娘,只不知被谁识破了。 对方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明说,用了这种方法提醒我们,后来放暗箭的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人,也许是和之前提醒我们的是同一人也未必”。 谢探微喃喃开口,“可,这说不通啊!” 仇希音身边有兰十九,有红萝,能一直跟着仇希音而不被发觉,身手肯定相当不错。 这样的人,肯定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为什么会被谢氏派来监视一个刚八岁的孩子?还是这样日夜监视? 谢探微想不通的也正是仇希音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方,上辈子,不知道是她从头到尾没有发觉,还是谢氏根本就没派人监视她,是从来没有这样的事发生的,她现在不过才八岁,谢氏派人监视她做什么—— 仇希音想到这心头猛地一突,难道说,谢氏她,发觉她不对劲了? “许是三姐身边的婆子被人收买了也不一定,再说,她也未必就是来监视音音的”。 谢探微说着睃了凤知南一眼,毕竟凤知南和仇希音同住一屋,那婆子不管是谁的人,怎么想也是窥伺凤知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宁慎之开口,“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不要胡乱猜测,夜里露水重,都快回去睡觉,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凤知南开口,“这山上事故不断,还是早点下山”。 宁慎之抬头审视看向她,凤知南皱眉,“你看我干什么?我说的不是实话?再说我不喜欢吃素斋,更不喜欢看你那个讨人厌的未婚妻”。 宁慎之眼角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其余几人均都默契扭过头去,不看这表兄妹俩。 半晌,宁慎之才控制住自己即将狰狞的表情,咬牙道,“你不喜欢就不喜欢,为什么非得要说出来?” 凤知南极度无辜,“是你先盯着我看的,我以为你想知道原因”。 宁慎之,“……” 宁慎之深吸一口气,凤知南道,“你也不用生气,你那个未婚妻虽然讨厌,但跟你很配”。 “滚进去睡觉!” 宁慎之掉头就走,再待下去,他保持了二十年的风度绝对要毁在她手上。 谢探微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很欢乐地朝凤知南摆了摆手,“公主好生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下山”。 宁慎之几人走后,仇希音也和凤知南回了房,凤知南见她拿起书,明显不准备再睡,问道,“你不睡了?” 凤知南身上有一股很奇特的气质,让人很难对她撒谎,经过几天相处后,仇希音越发的不愿和她说假话,特别是不那么重要的事,遂道,“我看会书静静心”。 凤知南看了看她,忽地道,“你不像个八岁的孩子”。 仇希音一惊,沉默着压下心中的起伏,方慢吞吞道,“公主你也不像是体弱多病的池阳公主”。 凤知南不置可否,在仇希音身边的圈椅上坐下,又摸出那把匕首擦了起来。 仇希音发了会呆,抬头看向凤知南,“公主,你曾说过你不喜与宁郡王待在一起”。 “是”。 “可是你说要为他重塑菩萨金身”。 凤知南从匕首上抬起头来,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长命百岁,平安顺遂”。 仇希音激动起来,“公主的话明明自相矛盾!” 凤知南转眼看向她,“这个世上,我只剩下他和堂兄了”。 仇希音怔怔看着她,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一人怔忪,一人淡然。 半晌,仇希音垂下眼,“公主,不早了,歇着吧”。 088 赠卿匕首 谢探微本来就对自己的三姐敬谢不敏,经过这件事后,更是觉得这个三姐心思莫测,哪里还敢让自己侄子侄女去仇家,直接带着谢嘉木几人回了谢家。 他让仇希音和他一起回谢家,仇希音坚决不肯,他也只好放弃,只得叮嘱宁慎之平安将仇家几个孩子送回去,又叮嘱仇希音不要急,他明天就赶回京城,帮她处理那个婆子的事。 宁慎之是中午时分将仇家姐弟送回了仇府,仇正深早得了消息,特意请了休在大门口候着,邀请宁慎之和凤知南留在仇府用午膳,宁慎之拒绝了,自回府不提。 仇正深让几个孩子都先回去洗浴换衣,然后到谢氏的院子里一起用午膳。 午膳过后,丫鬟又上了茶,仇正深开始盘问在小相国寺的事情,一般来说,这种时候都是仇不恃大放异彩的时候。 果然仇正深话音一落,仇不恃就叽叽喳喳说了起来,其他兄弟姐妹无人敢与她争锋,包括年纪最小的邓文仲,都眼巴巴地看着她一个人像只快乐的麻雀从头说到尾,将所有人的话都说了。 仇正深用宠溺又赞美的眼神看着她,认真听着,直到她再也说不出新意来,才按年纪大小依次问了起来。 仇不耽和仇不遂话都少,又或者是他们年纪长大,有很多话都不愿和仇正深说,只简单几句话就带过了。 轮到邓文雅时,邓文雅倒是多说了几句,但也只是多几句,而这几句都是不动声色地说苗文雅的盛气凌人和对她的不屑一顾。 仇正深听得直皱眉,却也没多说什么,又看向仇希音,“音音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仇希音也不隐瞒,简单说了凤知南挑中了自己合住,又见到了传说中的莲生大师,只她与莲生的因缘却没有提,然后就说起了与苗静雅的冲突。 这件事,她说的十分仔细,没有一字隐瞒,也没有一字夸大,仇不遂等人在隔壁院子虽然都听见了动静,但对前因后果都不是很清楚,和仇正深一样听得全神贯注,甚至连谢氏也似乎在认真听。 仇希音说完苗静雅的事,又说起了晚上那老婆子的事,只按照宁慎之和谢探微叮嘱的,将凤知南换成了凤知南身边的侍卫,又将她认出了那老婆子的事隐瞒了去。 他明天谢探微来质问仇正深和谢氏时,会说是自己认出了那老婆子,没有宣扬出去,只私下来质问他们。 仇正深听得眉头紧皱,下意识看向谢氏,谢氏却没有看他,目光悠远,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仇希音在说什么。 仇正深清了清嗓子,“这两件事绝不像你们看到的那么简单,你们都还小,这样的事不要插手,更不能在外面吐露一字半语,出了岔子,谁也救不了你们!” 仇不恃不由嘟囔,“那个苗大姑娘仗着自己是首辅孙女,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了,身边连个丫鬟都那么猖狂,她都能做得出来,我们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仇正深脸色一肃,“这样的事多说一个字就可能惹祸上身,恃姐儿,特别是你,不许多嘴!” 仇不恃不服气道,“那她都说了这么长时间了!多说的肯定不止一个字!” 仇不恃口中的这个“她”指的自然就是仇希音了。 仇正深正要再说,谢氏淡淡开口,“恃姐儿,如果你胆敢跟任何人提起一个字,就去祠堂跪一个月”。 谢氏说让她去跪一个月,她就算想少跪一刻钟都不可能,仇不恃不敢再说,唯唯诺诺的应了。 仇正深又叮嘱了几句,放几个孩子回去歇着了。 …… …… 仇希音回了桑榆院,原本想着先睡一会,不想身子虽累极,精神却极度亢奋,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次凤知南偶然发现了谢氏的婆子跟踪她的事极为重要,也会是她竭力改变谢嘉树和谢嘉木命运的一个极大的转折点! 她躺在床上,将事情始末和两辈子以来所记得的所有有关谢氏的事情来回想了无数遍,心中已有了计议。 她下定了主意,便吩咐起身洗漱,开始给凤知南写信,她才练了一个来月的字,还是写得不堪入目,但更可见诚意不是? 在信中,她真诚感谢了一番凤知南这几天对她的照顾和帮助,对给她带来的麻烦表达了歉意,又开了库房,亲挑了几种江南的小玩意和吃食命红萝送过去。 红萝走后,仇希音又命请姜嬷嬷,仔细问了这几天桑榆院里的事,又让和妈妈取了一匣子一匣子铜钱,各有赏赐。 她忙完这些已是日落时分,红萝还没有回来,她有些着急起来,命兰十九去迎一迎,直到天完全黑透,兰十九和红萝才回来了。 “奴婢去了宁郡王府,郡王府的丫鬟说公主暂时不得空,让奴婢稍等一会,奴婢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才见着了公主,宁郡王也在,公主看了姑娘送的信和东西,说不用客气,又从袖子里拿出了这个,说是给姑娘的回礼”。 红萝手中捧着的是一柄只有巴掌长短,两指粗细的匕首,通身漆黑,刀柄刀鞘上浮雕着古朴繁复的花纹。 仇希音接过拔出,烛光下,漆黑的匕身却是一丝光彩也不透,正是这几天凤知南经常拿出来擦的那一把。 兰十九和红萝四只眼睛同时一亮,单是从他们的表情看,仇希音也知道这定然是好东西了,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插-入鞘中,问道,“公主还说了什么?” 红萝摇头,“没有,倒是宁郡王说了一声偏心”。 “偏心?”仇希音微微拔高声音,“说谁偏心?怎么偏心?” “奴婢不知,只宁郡王就是这般说的,奴婢记得十分清楚”。 仇希音默了默,摆手,“这几天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今天不用你守夜了”。 红萝谢过退下,仇希音烦躁站了起来,来回踱步,偏心?宁慎之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辈子的宁慎之变化太大,她根本把不准他的心思。 兰十九影子般垂手站在下首,几次想开口,却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放弃了。 好在不多久,黍秀就进来了,说是仇不遂来瞧她。 仇希音恍然回神,这才发现兰十九还在,忙道,“十九,你也回去歇着,这是在家里面,不会有什么事的,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兰十九退了出去,仇希音换了衣裳,去了花厅。 不多会,仇不遂就到了,带着针线笸箩笑盈盈道,“我独自在屋里做针线,着实无聊,便来寻妹妹一起,也好有个伴,没有打扰妹妹休息吧?” 089 所谓母女(一) 随着她的接近,一股淡淡的草药香随着夜风袭来,仇希音笑着连连欢迎,命黍秀也将自己的针线笸箩取来。 黍秀将笸箩取来后,仇希音就拿起放在最上面的扇坠,笑道,“前几天刚从大表哥那里求了个扇坠子,花样子极好,我正琢磨着用这花样子做个什么好,恰好二姐姐来了,给我拿个主意”。 仇希音从谢嘉木那里要来扇坠后就放在了笸箩里,就等着找到恰当的时机去寻仇不遂,将话头挑起来,现在仇不遂自己找上门了,自是最好。 仇不遂眼神微闪,从仇希音手中接过扇坠,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果然是极好的,我瞧着都快舍不得放手了”。 “那可不是,大表哥还不舍得给我呢!骗我说什么几文钱买的,我才不相信!要真是几文钱买的,他为什么不舍得给我?” 仇希音鼓着腮帮子,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仇不遂笑容微滞,转瞬恢复正常,亲昵戳了戳她额头,“表哥自然要说是几文钱买的,难道非得要仔细的跟你说是花了三十五又或是五十三文不成?” 这样的话糊弄小孩子自然没问题,仇希音又岂会轻易被她牵着鼻子走,装作神秘道,“反正我知道为什么,他不跟我说,我也知道!” 仇不遂心头一突,不会,不会的,不要说她这个三妹妹刚来京城,根本不会发现端倪,就算她真的发现了什么,又怎么会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起来? 仇不遂努力装作若无其事道,“你个鬼机灵,知道了什么?快来跟二姐姐说说”。 仇希音连连摇头,“不行,我答应过表哥,不和别人说的!” 提到了谢嘉树,仇不遂慎重了起来,哄道,“我们是嫡亲的姐妹,又怎么能算是别人?” 仇希音继续摇头,“我已经答应表哥了,不能说”。 她一副天真无知的懵懂模样,仇不遂反倒越发地重视起来,小孩子说的才最有可能是真相! 她从小就心悦谢嘉木,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谢嘉木竟然也喜欢自己,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难得,也没有什么比与谢嘉木的两情相悦更让她沉醉,为了他,她做什么都可以! 她也知道,光看谢老夫人对谢氏的态度,她和他的亲事就绝不会顺遂,可她也坚信,只要他们两情相悦,一起想办法,他们就一定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表哥那么本事,总会想到办法的! 她也会去求父亲,父亲心软,她多求几次,多孝顺,表哥又那般优秀,父亲绝不会阻拦她的! 而现在仇希音明显是知道了什么,她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表哥更是不小了,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她绝不能放过这样的事! 她脑中念头急转,脸上的笑越发温柔了,放下针线拉起仇希音的手来回晃着,“三妹妹,快告诉我嘛,我都快好奇死了”。 仇希音只摇头不答,仇不遂压低声音,“那我先告诉音音一个秘密好不好?” 仇希音顿时瞪大眼睛,“什么秘密?” 仇不遂摆手示意伺候的人都出去,将声音压得更低,“我有一次偶然听到父亲和母亲争论,父亲要母亲多管束四妹妹,免得长大后性子不讨公婆喜欢,难以在夫家立足——” 仇不遂顿住声音,仇希音下意识屏住呼吸,这也是上辈子她最疑惑的地方,谢氏知书达礼,性子沉静的近乎冷漠,怎么会容忍自己最疼的仇不恃成了一个不学无术,没有城府,遇事只会咋咋呼呼,被人骗得团团转的废物? 就算是疼爱,这份疼爱也嫌太过了些,或者说太盲目了些,而谢氏,很明显,绝不会是那种只会盲目宠爱子女的人。 仇不遂满意一笑,“音音,我们要不要换一下秘密?” 仇希音一捏拳头,“那你先说”。 仇不遂似乎对她十分有把握,倒也没在谁先说的问题上纠缠,继续道,“你也知道的,母亲对四妹妹实在是纵容的太过了,连祖母都不敢多约束。 全家人,只有四妹妹能毫无忌惮的高声喧哗,又跑又跳,想去哪玩就去玩,读书女红想学就学,不愿意学就算了,母亲从来不强求,不要说是你,就是我,有时候也是嫉妒的”。 她说到这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落寞起来,仇不遂不像仇希音,她从小在谢氏身边长大,谢氏的冷漠于她想必更是一种极致的伤害吧? 仇希音曾经体会到的那种面对谢氏的忐忑,不安,不知所措,那种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以致被自己亲生母亲这般冷漠对待的惶恐,疑惑,自我怀疑,想必她也体会到过吧?特别是在拥有所有特权的仇不恃的映衬下。 仇希音安抚握住她的手,仇不遂恍然一笑,“在我十二岁那一年,那也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早晨,我因为书没背好被先生罚站了一上午。母亲得知后,又罚我一天不许吃东西。 那时候四妹妹已经五岁了,学字也学了有一年时间了,前一天先生布置了她写五张大字,她一个字也没写,先生却没有罚她,母亲更是连呵斥一句都没有。 我突然就觉得很委屈,觉得自己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家了!我要去找表——要去找外祖父! 我凭着一股子气,偷偷避开了伺候的人,挑着小路到了垂花门,到了那,我就意识到了,我根本不可能避开守门婆子的眼目,更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走到谢家弄去”。 仇不遂说到这苦笑了一声,“只我却也不想回去,就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躲了起来,当时我没想太多,只想在那里躲着,不想看到任何人”。 仇希音再次拍了拍她的手,这样的,不想看到任何人,只想一个人躲着的时候,她上辈子也曾经历过无数次,而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拜谢氏和仇老太太所赐。 仇不遂朝她摇头苦笑,“后来,府里就热闹起来了,我知道他们是在找我,那时候我才后怕起来,怕母亲找到我后,更加严厉的罚我,更加躲着不敢出来了。 快天黑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终于搜到了我藏身的地方,本来我以为他们很快就能找到我,不想他们在离我不远处竟然站住了,吵了起来”。 090 所谓母女(二) 仇希音猛地瞪大眼睛,仇正深?竟然会和谢氏争吵? 仇不遂拍拍她因惊讶鼓起的脸蛋,“很惊讶是吧?我也是,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父亲和母亲争吵,而且听他们的话音,他们应该已经争论了一路了,父亲埋怨母亲对我管束过于严格,母亲只不出声。 后来父亲恼了,说女儿是归母亲管的,他无权过问,但他无法再容忍母亲再这般纵容四妹妹,最后反而害了她。 然后,母亲终于开口了,她说的话,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仇不遂转头看向窗外洒满红色光芒的樱桃树,“母亲说,四妹妹天性愚钝,朽木不可雕,随了祖母,再管束再教也没有用。 到了外头,该被欺负的还是会被欺负,该受的委屈,她也没那个脑子还击,倒不如就这样宠着,至少还能过十几年快活日子,而我,就不一样了——” 多年的疑惑在仇不遂的一番话后终于明朗起来,为什么对自己的父母、兄弟、夫君、子女都冷漠以对的谢氏会那般纵容仇不恃,为什么她那般纵容仇不恃,对她的态度却也绝算不上好,不过就一个“朽木不可雕”和一个“吃好最后一顿断头饭”罢了。 仇不遂自嘲一笑,回头认真看向仇希音,“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嫉妒过恃姐儿,事事都心甘情愿的让着她。 音音,我知道你是个聪明懂事的,这番话,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却一直都想找机会和你说。 我不想你走我当年的老路,你且记住,不要嫉妒四妹妹,也不要期待母亲会像别人的母亲”。 她说到这深吸了一口气,仇希音知道,她在竭力劝诫她,然而,她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她无法对这么多年所受的无视、冷漠、委屈,所经历的惶恐、惊惧、不安释怀。 仇不遂说,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嫉妒过仇不恃,心甘情愿地让着她,那在那之前呢? 那种本来不应该存在的嫉妒和不甘又给她带来怎样的伤害? 那伤害会让她流血,让她结疤,最后那疤痕就成了永留在心底的一道伤,正如她也一样。 “当然,以后,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发现这些都不重要,会有更好的东西在等着你!” 仇不遂的脸上再次焕发出了光彩,晕着淡淡的红晕,娇美可人。 她口中“更好的东西”指的自然是她的意中人,她的表哥,翩翩浊世佳公子,也是她梦寐以求的良人。 仇希音突然就不忍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她了,可仇不遂已经问了出来,“音音,二姐姐已经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你了,现在该轮到你了吧?” 仇希音垂下头不让仇不遂看到自己的表情,又轻又快道,“我是偷偷听到舅母说的,舅母说大表哥的亲事已经快要定下来了,不是舅母娘家的三表姐,就是五表姐。 三表姐端庄,五表姐活泼,外太祖母属意三表姐,舅母则属意五表姐,因此大表哥的亲事才耽搁了下来,但左右不过就是今年的事了,肯定是要赶在年底前定下来的。 这样明年年底就能将新表嫂迎回谢家弄了,所以我猜,那个扇坠子,不是丰家的三表姐送的,就是五表姐送的”。 很长时间,仇不遂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仇希音说话。 然后,她猛地站了起来,双手像推拒什么般使劲一挥,打翻了面前的笸箩,宽大的袖子拂上了仇希音的脸颊,微微地疼。 “怎么可能?不可能?他从来没有说起过,不可能,不可能……” 仇不遂神经质般在小小的花厅里来回打着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仇希音几乎不敢直视她脸上的表情,只她却很清楚,就算她现在不告诉她,她总有一天也会知道,早点知道,才能早些应对! “音音!”仇不遂忽地双手抓住了仇希音的肩膀,“音音,你骗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仇希音抬起头,疑惑看向她,“二姐姐,你怎么了?还有,你捏疼我了”。 仇希音天真无辜的神色如兜头一盆冷水直直浇到了头上,仇不遂猛然惊醒,不行,她要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在表哥想出办法来之前,她不能露出端倪来,惹人怀疑,否则她和表哥的亲事会更加艰难! 再说,她早就知道外太祖母和舅母是属意丰家姑娘的,只是没想到她们动作会那么快而已,她没必要为这样的事慌了阵脚的。 她稍稍冷静了些,勉强笑道,“没事,突然有些头晕,音音,你这儿哪里方便,我想去更衣净手”。 仇不遂足足两刻钟后才从净房回了花厅,神色已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又继续和仇希音一起做针线,只是有点心不在焉,不多久就说要告辞。 仇希音连忙挽留,仇不遂笑着摇头,“不早了,明天得空,我再来找三妹妹玩儿,对了,这个扇坠子,我十分喜欢,不知道三妹妹能不能割爱转让给我,改日我送个好东西给妹妹”。 仇希音装作不舍地看了看那个扇坠,咬唇道,“既然二姐姐开口了,我自然没有小气的道理,不过一个小玩意,二姐姐不用客气,都是一家子姐妹,就不要说什么回礼了”。 仇不遂感激点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音音,你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小舅舅和四表弟都很喜欢你,没事就多去外祖家玩,你是个聪明的,千万不要为难自己”。 这个道理,很多年前,仇希音就从一次又一次无果无望的奢望中学会了,然而,她却还是慎重又认真地点了点头,仇不遂是真心提点,她自然要领她的情的。 “还有,今天我跟你说的,你跟我说的话,都不能跟其他人提起,一定要保守秘密知不知道?” 仇希音认真点头,仇不遂欣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音音,你是个好的,你日后的前程,恃姐儿根本无法相比,不要与她争风头,一定要记好了”。 091 园有百草 第二天一早,仇希音练过字后就收拾妥当往百草园而去。 仇府占地广袤,家中人口又简单,很多院子都是空置的,裴防己到仇府后,因着他是宁慎之指派而来,身份自然不同,仇正深特意拨了个院子给他,就是这百草园。 百草园原是这个宅子上任主人专门培植花草之地,因着仇正深和谢氏都对花草没什么偏好,渐渐就荒废了,仇正深遣人修葺了一番拨给了裴防己。 百草园中除了一进五间屋子和两个供人休憩的凉亭外,没有别的建筑,裴防己见了如获至宝,特意求了仇正深拨给他几个人,翻了半个月地,整出了将近两亩地,一一种上草药,这才一个月光景,颜色各异的草药已经长得颇为壮观。 物是人非,裴防己却还是老样子,闲来无事,他最大的享受就是研究医书种种草药了。 上辈子谢探微死后,除了诵经拜佛,她做的事也就是跟着裴防己研究医书种种草药。 裴防己正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拿着个葫芦瓢浇草药,远远见到她,忙放下桶,就着桶里的水洗干净手,小跑着过来了,“三姑娘,是又不舒服了?” 仇希音点头,“这几天总是睡不好”。 裴防己撇嘴,“你们这些小姐姑娘们就是太清闲了,才会这个睡不好,那个睡不好,每天过来帮我浇一个时辰水,再翻半个时辰地,保准个个都能睡得好”。 “好啊”。 裴防己瞪眼,“好——什么好啊?” “每天过来帮你浇水翻地啊!” 裴防己顿时慌了,连连摆手,“那怎么行?你是千金大小姐,怎么能做这样的粗活?” “这样的粗活怎么了?我在江南的时候,太祖母也天天带着我做农活,太祖母说这样身子才能结实强壮,”仇希音说着朝他伸出手,“你看我手心的茧子还没消呢”。 裴防己伸头去看,果然见仇希音手心覆着一层薄薄的茧,一看就是做农活磨出来的,顿时觉得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亲近了不少,嘿嘿笑道,“你太祖母说的对,你这样胎里带来的弱症,能适当的做点活再好不过,来,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仇希音伸出手,不经意般问道,“你刚刚说还有哪位千金小姐睡不好了?” “就是你二姐姐,说是总觉得热燥,两个丫鬟打扇都觉得热,一夜都要被热醒几次”。 仇希音讶,“怎么会?现在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啊”。 “她是体内热毒重,我给她开了清热降火的药,只好像没什么用,昨天下午我又给她把了脉,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叫她先停了药,等两天看看”。 仇希音心头微动,“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只是热毒的脉象你都看不出来?” 裴防己一点没有因为自己的医术受到质疑而不快,苦恼皱起了眉头,“昨天你二姐姐来找过我之后,我翻了一夜的医书,也没能找出个所以然来”。 “北赔南赚”,传名除了热衷于黄白之物外,沽名钓誉,自视甚高等“名医病”都有,裴防己却跟他截然相反,不要说这时候的他还默默无闻,就是上辈子享誉天下的他也还保持着谦虚谨慎的态度。 仇希音试探问道,“你觉得二姐姐应该不是热毒对吧?” 不然裴防己也不会让她停了药。 裴防己点头,“我有九成的把握不是热毒,她的脉象还不明显,我暂时没办法看出来她到底是怎么了”。 脉象还不明显——暂时——的确,刚开始的时候,喜脉不是那么容易把到的,而且对方又是仇不遂,只怕就算裴防己心里嘀咕,他也根本不敢往那个方面想—— 也许裴防己根本没有她想的那个意思,仇希音却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往那个方面想,如果真的是她想得那样,那上辈子的一切就都有了解释了—— 她心中念头急转,嘴上却讽刺道,“你有九成的把握不是热毒,那你之前还说二姐姐是热毒,让她吃清热降火的药!你不会就不要乱开药啊!” 裴防己收回搭在她手腕上的手,羞愧抱拳,“三姑娘教训的是,当日是我大意了!” 仇希音撇嘴,“那你看出我是怎么了没?” 裴防己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下去,仇希音哼了一声,“算了,我也不要你开药了,我还是帮你浇浇水,看看晚上能不能睡好一点实在”。 她说着就朝裴防己放下桶的地方走去,开玩笑,她睡得好得很,一点都不想喝那些苦的要死的药汁好不好? 裴防己理亏,讪讪跟在她身后,一边指点她怎么浇水,一边没话找话的跟她说一些草药的属性和医药效果。 仇希音一直到把他那几亩该浇的草药都浇玩才放下了葫芦瓢,从黍秀手中接过扇子扇着,笑道,“还挺好玩的,明天我还来啊!” 她说要来,裴防己自然没那个胆子不让她来,只得点头,而且,仇希音做事仔细认真,动作熟练麻利,一看就是常做活的,根本不会像他担心的那样踩死他宝贝的草药,他连个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 …… 仇希音刚出百草园,就收到了两个消息,一是谢探微已经到了京城,直接去了翰林院,将仇正深叫了出去谈话。 仇希音抬头看看刚升到半空的太阳,这时候就赶到了京城,谢探微定然是天一亮就出了门,一路快马赶了过来,足见他对这件事的重视。 她的小舅舅啊,永远是这样,永远是这样单单想起他,便觉得内心温暖,笑意不经意爬上眼角唇边。 另外就是仇不遂命人送了一对墨玉纸镇去桑榆院,仇希音想了想,先回了桑榆院仔细看了看那对墨玉纸镇,又往仇不遂的院子而去。 仇不遂面色发白神色疲倦,神态倒还算自然,一连地说天气炎热,仇希音没必要亲自跑一趟的。 仇希音装作无限欢喜的模样双手紧紧握住仇不遂双手,一连声感叹那对纸镇有多么精美,她又有多么喜欢。 仇不遂显然不太习惯和她这般亲密,待她说完就想抽回手,仇希音却装作没发觉紧紧攥着,笑道,“十九刚刚来说,小舅舅又来京城了,这时候早就进城了,说不定一会就到我们家,也不知道表哥有没有跟他一起”。 仇希音说的表哥自然是指谢嘉树,但听在仇不遂耳中就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谢嘉木,顿时一愣。 仇希音趁着她失神,不动声色探上她右腕脉搏,刚一探上去,她就惊得几乎甩开了手。 她勉强压住了心神,仔细感受了一下,又去探她左手腕处的脉搏,一边故作惊讶道,“二姐姐,你胳膊怎么这么烫,热吗?” 092 喜脉无喜 仇不遂恍然回神,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脉搏倏地跳得飞快,这么一来,那第二道若有似无的脉搏更是变得让仇希音根本无法忽视起来。 仇希音慢慢将手收回到仇不遂手心处,闭了闭眼,上辈子谢探微死后,她跟着裴防己学了三年医,只说是学医,宁慎之根本不可能让她真的跟着裴防己去给人看病。 她也只是凭着过人的记忆力强记住了许多医书和药经,通的是草药,是医理,给人看病却根本没有什么经验,最多也就是给自己和裴防己把把脉,可以说,她是不会给人看病把脉的。 可上辈子,宁慎之死后,她却曾在无数个不眠的日日夜夜一次又一次的用右手探左手的脉搏,用左手探右手的脉搏,静静感受那若有似无的生命在自己腕间跳动。 刚开始,她希望是自己把错了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却慢慢变了心意,希望它跳得更强健一点,再强健一点,这样她这个孱弱的母亲才会有可能生下它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裴防己把初期的喜脉也没有她经验丰富,而且,她是带着疑惑而来,裴防己则是想都不敢往那个方面想,她能把出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脉象,再理所当然不过。 是的,仇不遂怀孕了! 一般来说,喜脉要在孩子一个半月后才会明显起来,而仇不遂的脉象看起来,孩子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月,不是她曾经历过一次,她也不可能会发觉。 算着时间应该是在上次他们一起去谢家小住时有的,时日太短,不但裴防己看不出来,连仇不遂自己也没发觉。 仇希音想起当日在戏楼看到谢嘉木用腿蹭仇不遂时自己的愤怒,不禁苦笑,原本她以为过格的行为与这个比起来还真是小巫见大巫,谢嘉木真是好大的色胆! 而仇不遂,仇不遂—— 仇希音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这个温婉娴雅的长姐,更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个事实。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神色肯定不对劲,但仇不遂显然有更大的烦扰和心思,根本没有发觉,只心神不宁的忧心忡忡着。 仇希音又勉强说了几句,就告辞了,仇不遂还是没有发觉不对,只对她的离去如释重负。 也是,她说不定已经给谢嘉木写了信或是传了消息,乍然得知他有可能来京城,自然要另做打算。 …… …… 现在一切都有了解释,仇不遂怀孕了,又无法嫁给谢嘉木,只能死! 她不是暴病而亡,极有可能是自杀,又或是被谢氏和仇正深逼死! 仇不遂是死在这个夏天最热的时候,到那个时候,仇不遂的孩子大约就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肚子虽然还不明显,但她贴身的丫鬟、嬷嬷肯定都在暗自嘀咕她的葵水怎么会迟迟不至,也肯定会有人怀疑到这个方面,甚至还会有人怕事情暴露出来自己会受罚,偷偷去向谢氏告密。 而如果谢嘉木一直不采取措施,或者说没办法解决此事,等着仇不遂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在仇不遂死前半个月左右,谢氏是带着仇不遂和仇不恃去了一趟谢家的,仇不遂去谢家做了什么?谢嘉木给了她怎样的答复?谢老夫人和丰氏又知不知晓,在里面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而谢氏和仇正深,又知不知道?又是什么样的态度?仇不遂的死,他们是不是也要负起责任? 内心深处,仇希音是不愿怀疑仇正深的,也坚信他这个一样疼爱子女的父亲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或许他会逼着仇不遂打掉孩子,将她送到江南太祖母那里,又或者送到哪个遥远的庵子里清修,但绝不至于会逼她死的! 但谢氏,谢氏,那样一个对子女漠不关心的母亲面对这样的事会做出什么来,她根本无法预测! 仇希音想得头痛欲裂,上辈子,她跟她这个二姐姐根本没有说过几句话,甚至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可她毕竟是她的亲姐姐,她不希望她死的,特别是还因为这样的原因死! 这辈子,她与她的交往多了些,而仇不遂也正如外人所评价的,温婉温柔,对她这个乡下养大的妹妹没有坏心,没有轻视,也不忘提点维护她,她更不愿她死了! 只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她又能不能救得了她? 仇希音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扬声,“去让十九跟小舅舅说一声,让小舅舅办完事立刻来找我”。 上辈子,仇不遂没有人帮,丢了一条性命,这辈子,她想帮她,只她还太小,靠自己根本解决不了这样的事,只能寻求帮助! 红萝应着去了,十九很快就回来了,却是谢探微已经到了仇府了,这时候和仇正深去了谢氏的院子,谢嘉树却是在往桑榆院的路上来了。 谢嘉树叶来了! 她这时候哪里还记得要装作故意生气不理睬他,好叫他记住教训,再也不敢隐瞒她,欺骗她,提着裙子就往外面跑。 她刚到桑榆院院口,正好跟谢嘉树迎头碰上了,她一连声地叫起了表哥,冲上前一把抓住谢嘉树的手,“表哥,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 谢嘉树,“……” 虽然谢嘉树很想提醒她一直都是她在生他的气,根本不存在他和她吵架的问题,却在看到仇希音又惊又喜的神色时,慎重点了点头。 仇希音立即打蛇随棍上,“那你不许再骗我,隐瞒我,跟我说的话不算话!” 谢嘉树又点了点头,这一次,神态更加慎重,仇希音也不期望他真的能从今往后什么都和她说,但至少也算是完成了一个初步的小目标,高兴的拉着他就往院子里跑,“表哥,快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谢嘉树抿了抿唇,小心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仇希音将谢嘉树带到了花厅,她年纪虽然还小,但该避的嫌还是要注意一点。 一进花厅,她就打发走了所有的人,命红萝守住四周,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包括谢探微和仇正深。 谢嘉树见她神神秘秘的样子,倒有些好笑,“正好,音音,我也有话和你说”。 仇希音道,“那你先说”。 谢嘉树沉吟了一会,慎重开口,“我回去探了母亲和太祖母的口风,母亲和太祖母都说了,大哥定是要娶我外祖家的表姐的,只是现在还不确定到底是选三表姐还是五表姐。 音音,我们一定要快想个法子来,太祖母和母亲都拿定了主意,大哥肯定是要娶丰家的表姐的”。 果然,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093 想方设法(一) 仇希音一把攥住他的袖子,慌乱看向他,结结巴巴道,“表哥,那,那怎么办?二姐姐她,她有孩子了!” 谢嘉树毕竟还小,关于男女之情,在仇希音跟他说谢嘉木蹭仇不遂腿之前,他所知道的只有“男女授受不清”几个字,现在乍一听到仇希音的话根本反应不过来,疑惑问道,“什么孩子?哪里来了个孩子?” 仇希音,“……” 这种诡异的罪恶感和心虚是怎么回事? 仇希音面部表情扭曲了一会,松开了谢嘉树的袖子,竭尽全力装作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就是二姐姐有了大表哥的孩子啊!还没满一个月呢,别人都不知道!” 谢嘉树表情空白了一瞬,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二表姐还没有和大哥成亲,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只有成亲后,新娘子才会有孩子的!” 仇希音,“……” 更觉得自己又邪恶,又下-流了怎么办? 她感觉又要控制不住自己扭曲的表情了,勉强装作不屑扫了他一眼,“这都不知道!太祖母说了,男人和女人只要睡在一张床上,枕一个枕头,就会有孩子!这就叫同床共枕!” 太祖母啊,音音对不住您了! 谢嘉树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张白皙的小脸蛋憋得通红。 仇希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越发的心虚了,忙画蛇添足道,“所以,表哥你千万不能和我枕一个枕头,不然就会有小孩,太祖母说了,还没成亲就有小孩就叫淫-奔无耻!” 对不住啊太祖母,又要劳动您老人家了! 谢嘉树通红的脸变成了黑红色,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太祖母怎么能和你说那种话?” 仇希音,“……” 太祖母啊,音音对不起您啊! 仇希音骑虎难下,只能继续装天真无邪,“那种话是哪种话?怎么就不能说了?” 谢嘉树哑口无言,仇希音见成功噎住了他,赶忙转移话题,“现在不是在说我太祖母,是在说大表哥和二姐姐! 二姐姐的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他们还没有成亲,到时候孩子是算你们家的还是算我们家的?” 谢嘉树终于反应过来事情的重要性,一把抓住仇希音的手腕,“音音,你是怎么知道的?谁跟你说的?” 仇希音一脸懵懂,“没有谁跟我说啊,我自己知道的!今天我去找二姐姐,不注意摸到了她的脉搏,她有两条脉!那是滑脉,也叫喜脉,不就是有了孩子了吗?” “你会把脉?” “我不会啊,但是二姐姐手腕那里有两条脉搏在跳,医书上说了,那就叫滑脉!” 谢嘉树语带希冀,“那会不会是你摸错了?” “那怎么会错?一条脉和两条脉,差别很大的!” 仇希音说着气鼓鼓的去探谢嘉树的脉搏,“喏,你看,你就只有一条脉在跳,你肚子里肯定就没有小孩”。 又拉着谢嘉树的手贴上自己的脉搏,“你再摸摸我的,也是一条,我肚子里也没有小孩”。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谢嘉树也被她的行为惹得直想笑,忙抿了抿唇忍住了,再次确认道,“音音,这可不是小事,你真的没弄错?” 仇希音哼,“你怕我弄错了,叫大夫去给二姐姐看就是!” 谢嘉树默了默,认真看向仇希音,“音音,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又都还小,母亲他们绝不会许我们插手这样的事的。 你还说不许和别人说,这样的话,我们肯定没有办法帮到二表姐和大哥,你先好好想一想,你要不要帮二表姐,想不想要叫二表姐嫁给大哥?” 仇希音迷茫眨了眨眼,“我不知道——” 谢嘉树叹了口气,“音音,不管你想不想帮二表姐,想不想叫二表姐嫁给大哥,这样的事,我们都不能隐瞒,越瞒只会让事情越难处理,这样,我们先和小叔说,问问小叔好不好?” 仇希音鼓起腮帮子,低头用脚踢着裙摆,柳绿色绣双飞燕子的绣鞋顶端镶着的东珠反射着太阳金色的光芒,莹润耀眼。 谢嘉树瞧着,不知怎得就想起了刚刚仇希音说的男人和女人睡一张床,枕一个枕头的话,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一步,扭头看向窗外芭蕉宽大的绿叶。 仇希音装样子装得太投入,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装作犹豫了半天的模样,才跺脚道,“那好吧,我听表哥的!” 谢嘉树如释重负,“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找小叔!” 他话音刚落,谢探微爽朗的笑声就在外间响了起来,“音音啊,我记得你昨天还在说永远不要理树哥儿了,今天怎么就和树哥儿在房间里躲着说悄悄话了?还叫红萝拦着人不许打扰?” 谢嘉树低头看向仇希音,“音音,待会我来说,小叔问你了,你再开口”。 仇希音点头,和谢嘉树并肩出了花厅,不想谢探微却是和仇正深一起来的。 几人进了花厅落座,仇正深正色道,“音音,刚刚我和你小舅舅已经去问过你母亲了,那个老婆子的确是你母亲的人。 你母亲怕你们几个姑娘家在外有危险,暗里遣了她去,并不是只跟着你的,想必是你所住的房间外有易于隐藏之地,又或是有什么其他原因,她才会恰好藏在了你房间外。 你不要多想,你母亲也是担忧你们,池阳公主的侍卫之所以一直没有叫破,定是也想到了这个可能”。 当然,这是仇正深美化后的说辞,谢氏的原话是,“她们是我的女儿,我遣人去盯着她们,难道还需要你的允可不成?” 谢氏口中的“你”指的自然就是“多管闲事”的谢探微,一句话便将谢探微噎的什么话也接不上来。 小相国寺中院落的格局都是一模一样,连栽的树高矮都差不多,那个婆子明显就是冲着仇希音去的,或者说就算是兼顾仇家三个姐妹,她的重点也明显是仇希音。 但谢探微向来心思单纯,很难恶意猜度他人,想了一夜也没能想通,除了保护之外,谢氏还能有什么原因遣那个婆子跟着仇希音。 现在仇正深和谢氏都是这般说辞,他也只得勉强信了,朝仇希音点了点头。 094 想方设法(二) 仇希音早就猜到谢探微直接去质问仇正深和谢氏会是这个结果,毕竟只是个婆子,还是个死了的婆子,谢氏又是她亲生母亲,拿什么说辞都能糊弄过去。 她装作信服地跟着点头,感激道,“劳母亲费心了,音音自进京城,母亲一句话都没跟音音说过,音音还以为母亲不喜欢音音呢!没想到母亲竟这般担忧音音!” 谢探微皱起了眉头,心中那股子违和的感觉越发明显了,只他的脑袋能想出世上最精妙的诗句文章,却根本猜不到谢氏的心思,索性破罐子破摔的想,算了,反正于始会查,到时候他去问问他就是了,省得费脑子。 仇正深抽了抽嘴角,自仇希音进京,在他面前表现出的都是乖巧听话的一面,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有这么伶牙俐齿的时候,噎得他几乎说不上话来。 关于谢氏对仇希音的态度方面,他只觉十分心虚兼理亏,又觉得亏欠这个从小没养在自己身边的女儿,打了个哈哈笑道,“音音你刚回来,以后就知道了,你母亲就是性子冷了一些,这天下又有哪个做娘的不担忧挂念自己的孩子的?” 仇希音望着他笑,仇正深心虚得几乎坐不稳,又勉强关心了几句,告辞离开。 仇正深一走,谢嘉树立即叫红萝绿萝等出去守着,压低声音将戏楼里仇希音看到的事和仇不遂怀孕的事说了一遍。 谢探微听到谢嘉木蹭仇不遂腿时就已经气得俊脸通红,等听说仇不遂竟然怀上了孩子,更是气得猛地一拳捶到圆桌上,“畜-生!” 他气愤下用力极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将桌面捶得震了震,饶是谢嘉树和仇希音有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 谢嘉树忙跪了下去,“小叔息怒!” 仇希音扑上前抱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再往下捶,一边撅着嘴巴往他的手上吹气,一边焦声喊道,“小舅舅,你疼不疼?你别生气,别生气!” 谢探微面色微缓,松开捏得铁紧的拳头,轻轻拍了拍她焦急的脸蛋,“音音不怕,跟你没有关系”。 他又转头看向谢嘉树,“你也起来,犯错的又不是你,你跪什么?” 谢嘉树迟疑看了谢探微一眼,似是想说什么,然而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依言站了起来,谢嘉木犯的错太过严重,不是他求几句情,又或是谢探微心软两分就能解决的。 “音音,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仇希音见他还是沉着脸,伸手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脸,“小舅舅,你不要生气了,犯错的也不是你,你不要气伤了身子”。 谢探微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好,我不生气”。 仇希音也知道他乍然听说这样的事,又是嫡亲的侄子,谢家的承重长孙,他寄予厚望的子侄,让他不生气根本不可能,小心答道,“小舅舅,那个很简单的,我不会摸错的,小舅舅你要是不信,你再找一个有小孩的来我试试看!” 谢探微点头,事关重大,如果仇希音能确定,他不想冒险让大夫来给仇不遂把脉,再信任的,也还是不知道为好。 谢嘉树急道,“小叔,这一时到哪里去试?要是露了痕迹,被外人看见端倪就不好了”。 “放心,我有分寸,你们都跟我回谢家弄”。 …… …… 几人午食都没用,就匆匆赶回了谢家弄,赶在傍晚前到了,简单用过晚食后,兰九就带着一队仆妇来了,仇希音一一探了她们的脉搏,点头。 谢探微便命遣散了,问道,“谁有孩子?” “第三个和最后一个,还有中间那个,虽然肚子大,但不是喜脉,肯定是吃多了!” 谢探微好笑捏了捏她的脸,“那她得吃多少才能将肚子吃的那么大!她那是刚生孩子没多久,肚子还没收回去”。 谢嘉树迟疑开口,“小叔的意思是,音音都看对了?” 内心深处,他还是希望仇希音弄错了,这样还有转圜的余地。 谢探微敛了笑,长叹,“音音啊,这回麻烦了!大麻烦啊!树哥儿,你送音音回去休息,遣人叫木哥儿过来”。 仇希音忙道,“我不走,我要看,不不,我躲在屏风后听着就行了!” “不行!”谢探微语气坚决,“这样的事,你一个姑娘家,按理说,就是一言半语的闲话,你都不该听的,接下来的事,你和树哥儿都不要管了,专心练字看书”。 他说着见仇希音双眼炯炯有神,明显不会轻易放弃,又加了一句,“晚上写十张大字,明天早上二十张,写完遣人交给我,我再给你布置任务,不许偷懒!” 仇希音,“……” 这是完全不给她时间闲着好多管闲事啊! 当天晚上,谢嘉木在七录阁跪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接到消息的谢昌和谢探幽匆匆从学院赶了回来,等丰氏匆匆赶到流云苑时,仇希音还在苦命的写谢探微给她布置的大字。 丰氏心急如焚,顾不得仪态,一路小跑着进了花厅,气急败坏问道,“音音,你知不知道你小舅舅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又发起疯来了?” 仇希音忙放下笔,起身行礼,丰氏一把拉住她,“音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仇希音懵懂,“发生什么事了?” 谢嘉树上前,“娘,你捏疼音音了”。 丰氏这才看到小儿子也在,神色微缓,定了定神道,“你们昨天从重光院出来后,你小叔就将木哥儿叫了去,一夜都没让木哥儿回来。 一大早你祖父和你爹又赶了回来,具体重光院中发生了什么,根本没有人知道,连你祖母都被拦在了门外,只知道你爹请了家法,你们昨天一直和你小叔一起,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嘉树不善撒谎,不说话了,仇希音立即填补上空缺,“舅母,我们昨天走的时候,小舅舅还好好的呢,还说我练字不用功,布置了三十张大字要我写,还让表哥来看着我”。 通篇没有一个字假话,却全是转移丰氏注意力的废话,谢嘉树忙有样学样道,“母亲,小叔会发疯,父亲不会,祖父更不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有祖父和父亲在,肯定没关系的”。 “你小叔没跟你们说什么?” 仇希音疑惑看向丰氏,“小舅舅说了要我认真练字,不许偷懒啊,舅母,是不是大表哥练字也不认真,所以小舅舅和大舅生气了,要请家法罚他啊?” 095 三堂会审(一) 丰氏听到这心情微松,如果真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又想着如果真的有什么大事,谢探微也不会跟两个半大孩子说,便转身要走。 虽说谢老夫人在七录阁外面守着,她去不去都一样,但她还是亲自去看着才能放心。 “舅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也去看看!” 丰氏摆手,“你和你表哥好生在这里写字,不要添乱了,不是什么大事”。 仇希音等她走远了,双眼灼灼看向谢嘉树,“表哥,我想去看热闹!” “不行”。 仇希音鼓起腮帮子,“我就要去!” “音音,你是女儿家,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听了几句闲话也有损闺誉,我绝不会许你去瞧什么热闹”。 仇希音气结,怪不得这厮一大早就跑她这来坐着,她还以为他是来帮她挡丰氏和谢老夫人的怒气的,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 “那我这个女儿家还会给人号喜脉呢,算不算有损闺誉?” 谢嘉树噎了噎,好声气劝道,“音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已经插不了手了,去不去看又有什么区别? 总归最后的结果我们肯定会知道的,而且,有父亲和小叔在,绝不会叫二表姐受委屈的”。 道理,仇希音自然也是懂的,但还是好想去看啊! 仇希音蔫蔫应了一声,又坐了下去拿起笔。 谢嘉树忙道,“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别练字了,我陪你打双陆”。 仇希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打双陆也没有聊到哪里去好吧? …… …… 晌午时分,仇正深和谢氏到了重光院,被关在门外一个上午的谢老夫人和丰氏也终于被允许进入。 刚进七录阁,谢老夫人和丰氏就看到一个裸着上身的人脸朝下绑在刑凳上,背部被藤条抽的一片血红,没有一块好肉,还有些地方似是连皮带肉的被掀了起来,血糊糊的,光是看着就触目惊心,更何况身受刑罚的人。 谢老夫人根本没有想到那就是她念了一上午的谢嘉木,在屋中环视一圈只见到了谢探幽和谢探微兄弟,另外就是侍立在旁边的兰九,厉声喝道,“你们把木哥儿弄哪儿去了?” 丰氏却已经发觉不对劲了,连滚带爬奔到了谢嘉木面前,蹲下身子去看他搭在刑凳上的脸,只一眼就猛地往后一倒,嚎啕大哭,“木哥儿,我的木哥儿!” 谢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看了看趴在刑凳上出气多进气少,连呻-吟声都虚弱的跟猫似的谢嘉木,又看看黑着脸坐在上首,摆足了三堂会审架势的谢家三个男人,腿一软跌倒在地,“木哥儿,你们把我木哥儿怎么样了?” 谢探幽忙起身去扶谢老夫人,“母亲,你冷静点”。 谢老夫人伸手就去挠他的脸,另外一只手毫无章法的捶打着他,“我冷静点?我怎么冷静点?你们把我木哥儿打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冷静?要是我木哥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赔命!” 谢老夫人最疼的是谢探微和谢嘉树,其次就是谢嘉木,谢嘉木不像谢探微不耐烦与她周旋,不像谢嘉树寡言,经常到她面前侍奉,又嘴甜会哄人,谢老夫人看得跟眼珠子也似的。 现在乍一看到谢嘉木被自己的夫君和儿子们打成这样,谢探微,她不舍得打,谢昌,她不敢打,正好谢探幽凑了过来,她哪里还会留情,长长的指甲尽往谢探幽脸上招呼,挠得谢探幽抱头鼠窜。 “给我住手!老大,你回来!像什么样子!” 谢昌发火,谢探幽又实在招架不住自家老娘,只得抓住她的双手,微微往后推了推,抽出身来,逃难也似地回了座椅上。 “老大媳妇,你要哭就出去哭!” 丰氏狠命擦了擦眼泪,她想去碰碰谢嘉木,又怕碰疼了他,伤上加伤,拼命忍住伤心和怒火,质问道,“父亲要打木哥儿,媳妇不敢阻拦,媳妇只问父亲为何要将木哥儿打成这样?” 谢昌脸色漆黑,沉声喝道,“问得好!老大你和她说,看看我到底该不该打这个畜-生!” 谢探幽看看摸不着头脑的仇正深夫妻,又看向谢探微,“四弟——” 儿子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来,他实在是没脸说。 谢探微冷笑,“大哥,木哥儿可是你生的”。 谢探幽狠狠抹了把脸,“说得对,我生的畜生,自然该我说!” 他说着起身上前几步,噗通一声跪到仇正深和谢氏面前,“妹妹,妹婿,是我对不住你们,这个畜生,这个畜生——” 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羞愧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和仇正深、谢氏的目光相接。 仇正深吓了一跳,忙避开去扶他,“大哥这是做什么?” 谢探幽却不肯起来,语带哽咽,“是我没教好儿子!这个畜生竟然瞒着我们和遂姐儿私定终身,珠胎暗结——” 仇正深还在努力扶起谢探幽的双手猛地停住,瞪大眼睛,嘴唇哆嗦着,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抽泣的谢老夫人和丰氏也顿住了声音,一时间整个七录阁死也般的寂静。 这寂静中,谢嘉木根本忍不住的呻-吟格外的刺耳,谁都没有动弹,谁都没有发出哪怕最细微的声音。 半晌,谢氏慢慢站了起来,不紧不慢走到谢嘉木面前,微微俯下身。 她的动作不急不躁,众人都以为她是要去向谢嘉木确认,都只安静看着她,不想她忽地猛地一脚蹬上了刑凳,刑凳带着谢嘉木整个的滚倒在地,谢嘉木凄厉痛呼起来。 谢氏却像根本没听见,猛地一脚踩上翻到在地的刑凳,谢嘉木再次发出凄厉的喊声来。 谢氏整个人蹲了下去,搡住谢嘉木的领子,迫使他抬起头来,猛地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谢嘉木被她打得头猛地偏到一边,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丰氏终于反应了过来,扑了过去,“你放开木哥儿!” 谢氏放开谢嘉木的领子,谢嘉木的后脑勺咚地一声狠狠磕到了地板上,谢氏却还嫌不够,又狠狠一脚踩上刑凳,谢嘉木哼唧了一声,又悠悠醒转。 谢老夫人也扑了过来,谢氏毫不留情抬脚将她踢到一边,右手探到腰间,再抬手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闪闪发亮的匕首。 谢昌这才意识到严重性,忙大声喝道,“妙姐儿住手!” 谢探幽和仇正深也呼喝起来,谢氏却好像根本没听见,眼眨都不眨,扬手,狠狠刺了下去! 096 三堂会审(二) “啊——” 谢嘉木杀猪般惨声叫了起来,狠狠刺下的匕首却在刺入他喉咙上寸许处被一只白腻的手死死抓住了。 是丰氏。 谢嘉木双眼圆瞪,眼珠几乎凸出了眼眶,眼睁睁看着那柄锋利的匕首刺穿了挡住它的那只手掌,到达了自己喉咙上方,只要它的主人再用力一点,就能轻而易举刺穿他的喉咙,上方是他一直畏惧的姑母凶狠冰冷几乎能一口吞下他的目光—— 谢嘉木的惨叫声猛地拔到最高,拉紧的声带尖利的几乎破音,晕了过去! 这时候仇正深已经扑了过来,一把抱住谢氏将她往后拉,同时谢探幽也拽着刑凳将谢嘉木往后拖,谁都没有时间管还抓着匕首的丰氏。 丰氏双眼通红,牙关紧咬,死死盯着谢氏,锋利的匕首刺穿了她的手掌,划破了她的手心,她却哼都没有哼一声,直到见谢嘉木彻底脱离险境,才松了手,闷哼一声跌倒在地。 七录阁中死一般的寂静再次袭来,只余下丰氏疼痛、凶狠、刻骨仇恨的喘息声。 半晌,谢昌沉重开口,“事到如今,要了木哥儿的命也于事无补,还是让两个孩子早日定亲——” “定亲?定什么亲!”谢老夫人尖叫着打断谢昌,“小小年纪就没羞没懆的怀了野种!不是在我谢家的内宅后院怀上的,谁知道是谁的种!这种现成的绿头巾,你们休想硬戴到我木哥儿头上!” 在仇正深怀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谢氏一听,又挣扎起来,手中的匕首再次扬起,仇正深忙加大力道。 谢老夫人却反倒来了劲头,利落爬了起来,挺起胸,“怎么?我说的不对!你个下贱货当年没羞没臊地自己偷偷摸摸相中了个穷进士!谁知道你干了什么?说不得就是选了个好说话的穷小子好做现成的龟公! 现在你的女儿有样学样,别人也就罢了,脏水竟然敢往我木哥儿头上泼!还敢行凶杀人! 我现在就站在这,你来杀啊!看老天爷会不会一道雷劈死你个目无尊长,没羞没臊的下贱蹄子!” 在场的人都是诗书世家出身,平日接触到的人大多温文儒雅,哪里见过这般泼妇骂街之势,骂得还是自己嫡亲的女儿和外孙女,一时皆是呆住,连丰氏也不敢置信看向谢老夫人。 那是她嫡亲的姑母,幼承庭训,饱读诗书,以出众的文才被选做谢家宗妇的姑母,她根本不敢相信刚刚那番恶毒又下九流的话竟然是出自她的姑母之口。 谢昌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铁青,“你给我闭嘴!” “怎么?她们能做得,我说都说不得了?当初你假慈悲,非要遂了她的心意,现在知道厉害了? 小门小户的,能养出什么好的来?我好端端的哥儿都被那些个小门户出来的不要脸的贱蹄子给勾坏了!” 谢昌猛地一巴掌拍上身边的方几,“你给我闭嘴,否则我现在就休了你!” 谢老夫人冷笑,“你休啊,你有本事就休!二十几年前,你不就想着休了我吗?我今天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会让你们把那些个脏的臭的往我木哥儿身边塞!” 谢昌剧烈喘着气,胸口不停起伏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谢探微疑惑看向谢探幽,后者沉着脸盯着地面,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视线。 谢探微沉声,“父亲,这是怎么回事?你曾想要休了母亲?” 谢老夫人冷笑,“微哥儿,这事你不用管,我就不信他有胆子敢休我!” 谢昌剧烈的喘息声慢慢平息下来,痛声道,“妇人失德,祸及子孙,祸及子孙啊!我现在只后悔当初顾及谢家声誉,顾及子孙颜面,没有休了你这个毒妇,以致有今日之祸!” 他说着一行浊泪从浑浊的眼角缓缓流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今天就将木哥儿和遂姐儿的亲事定下来,对外只说木哥儿和遂姐儿是从小定下的亲事,没有宣扬出去。 两个月内迎遂姐儿过门,待孩子快出世时再想法子将遂姐儿送出去,改动孩子出生的日子,不要落人话柄。 木哥儿暂时禁足在家,等孩子满月后就送出去游学,三年内不得归家,三年后,观其品行学识再做定论”。 他这是要放逐谢嘉木! 谢老夫人又要喊起来,谢昌厉声掐断她的话头,“我意已决,你若敢再胡搅蛮缠,口出不逊,我是没办法休了你,将你关在家庙里关一辈子却不是难事!我倒要瞧瞧丰家敢不敢为了这件事同我谢氏翻脸!” 谢老夫人为他气势所夺,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丰氏更不敢犟嘴,哀哀哭道,“父亲,事已至此,儿媳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思,只是母亲和我早已和家中兄长说妥,要为木哥儿迎娶兄长的嫡次女,如今这般又叫我如何同兄长侄女交代?” 谢昌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我谢氏百年昌盛,靠得不是你们丰家的血脉,更不是你们那点小心思! 此事就这样定了,你丰家的女儿,我见识了几十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第三个进我谢家的门!” 丰氏语塞,心虚下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不敢再说。 谢氏忽地冷笑开口,“你们自说自话说够了没有?这门亲事,我绝不会同意!” 谢昌一愣,“阿妙——” 谢氏面色冷硬,“我生的女儿,就算绞了头发做姑子,也绝不会送到这里来让人作践!只你们也给我记住,你们欠我的,欠遂姐儿的,我总有一天会讨回来!” 她说着用力甩开仇正深的钳制,“带上音姐儿,我们走!” 她神态冷冽,凛然不可犯,谢昌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她大步往外面走去。 谢探幽慌张叫了声父亲,谢昌重重叹了口气,“阿妙从小性子就倔,现在乍然出了这样的事,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先缓一缓,待她冷静了再说,老四,你跟着一起去”。 097 胳膊外拐 流云苑中,仇希音没精打采地数着饭粒吃午食,谢嘉树苦口婆心劝道,“音音,我们就算去了,祖父他们也不会让我们进重光院的。 你快些吃,吃过睡一觉,待你醒了,事情约莫就定下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问小叔,小叔肯定会告诉我们的”。 仇希音噢了一声,继续没精打采地数饭粒,谢嘉树亲盛了一碗锦带羹,递到她手边,仇希音不接,“我吃不下”。 她这时候心急如焚,又是担忧,又是忐忑,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哪里能吃得下东西? 谢嘉树索性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汤往她嘴边送去,“来,不想吃也吃一点”。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小丫头喊起了姑奶奶,谢嘉树诧异回头看去,这时候,谢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该是在和祖父他们商议亲事的具体事宜吗? 不过片刻的功夫,谢氏就进了花厅,谢嘉树因为太过惊讶,还举着双手保持着喂汤的动作。 谢氏冷峻的面色顿时一厉,两步上前,一巴掌拍飞了谢嘉树手中的汤碗,锦带羹连菜带汤的洒了谢嘉树满头满脸。 仇希音腾脸色剧变,如果不是还记得谢嘉树也在这里,她一定狠狠一耳光甩过去! 谢嘉树忙起身避到一边俯身行礼,“姑母息怒”。 “离音姐儿远一点,否则就算你有八只眼,我也全部给你剜了!” 谢氏说着一把攥住仇希音的手腕拖着她就走,仇希音气得直想笑,谢氏这算是什么?关心她?生怕她也走了仇不遂的老路?被谢嘉树哄了去? 那她还真是要谢谢她的关心了! 谢氏的手攥得很紧,走得又快,她只觉手腕处生疼,用双脚抵着地不肯随着她往前走,一边回头去看追出来的谢嘉树,“表哥!疼疼疼!” 谢嘉树猛地一抹脸上的汤水,拔高声音,“姑母,你弄疼音音了!你放开她!” 谢氏脚步一顿,回头厌恶盯了谢嘉树一眼,仇正深忙劝道,“就算要带音音回去,也不能这样拖着她回去,被下人看到了像什么?别坏了音音的名声”。 谢氏犹豫了一会,放开仇希音的手,面色却越发冷厉。 仇希音揉着手腕,眼汪汪看向仇正深,“父亲,发生什么事了?是音音犯错了?” 仇正深见她手腕处青紫了一大片,心疼得忙捧起她的手揉着,柔声道,“跟音音没有关系,你娘正在气头上,不要多问了,先跟我们回去,以后再说”。 仇希音委屈巴巴点了点头,回头朝谢嘉树道,“表哥,我先回家了,你不要送了,快回去换衣服”。 谢嘉树顿住脚步,缓缓俯身,“姑父、姑母,表妹,慢走”。 …… …… 仇家几人一路快赶慢赶的,在傍晚时分进了城,谢探微骑着马讪讪跟在一边,待进仇府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谢氏突然指着谢探微开口,“拦住他!” 仇正深朝谢探微歉意苦笑,“四弟,今天不方便,你改日再来吧”。 谢探微也知道现在谢氏肯定不想看到他,朝几人一抱拳,勒着马笼头朝宁郡王府的方向而去。 宁郡王府的止止堂中,宁慎之正悠闲躺在菩提树下的摇椅上看书,他的身边凤知南穿着一身火红的劲装,以扎马步的姿势双手举着一只青花瓷的大缸。 那只大缸,谢探微很眼熟,应该就是止止阁门外种睡莲的那只大缸,走得近了,还能闻到睡莲清雅的香味。 有一瞬间,谢探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加快步子跑到跟前,发现那个举缸扎马步的竟然真的是凤知南! 凤知南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汗水却顺着额头汇聚成流,不断滴落下巴。 谢探微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发现凤知南还是那个凤知南,绝对不会是他以为的哪个犯错的侍卫。 “公主——” 他喃喃叫了一声,又去看宁慎之,问道,“于始,那缸睡莲不会还在里面吧?” 宁慎之斜睨,“当然在里面,乍然换只缸养着,死了怎么办?” 那你就没想过这么大一只缸,里面还有满满一缸水压死了你嫡亲的表妹怎么办? 谢探微目瞪口呆,“你们,你们这是在练什么功,还是玩什么把戏?” “她犯错了,要受罚而已”。 宁慎之语气淡淡,谢探微不赞同道,“于始,公主毕竟是娇弱的——咳,毕竟是女儿家,再犯错,也不该用这种法子罚啊,压坏了怎么好?” 宁慎之道,“既然重华求情了,今天就到这吧”。 凤知南缓缓移动起手臂,将大缸从头顶挪到胸口,于是谢探微清清楚楚看见了缸里还是装着满满一缸水,水面上那几朵睡莲也还好生生地在那睡着,随着凤知南的动作微微波动着,好梦正酣的模样。 谢探微眼角直抽,就在这时,凤知南忽然猛地手臂一推,水缸擦着宁慎之的头顶飞旋而过,稳稳落到了止止阁门口,发出轻轻一声响。 谢探微看得嗓子都快跳出来了,宁慎之却像是吓呆了,动都没动,半晌才阴恻恻开口,“原来还没想清楚,先回去,明天再来”。 谢探微也没多想,朝向他行礼的凤知南还了一礼,熟门熟路吩咐允武道,“再搬张椅子来,骨头都快散架了”。 允武很快将椅子搬了过来,又体贴送来了瓜果,退了下去。 谢探微捻了一片桃肉放到嘴里,晃着摇椅问道,“公主是犯了什么错?值得你这般大动干戈?” “胳膊肘往外拐,值不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胳膊肘往外拐,是大萧人常用来形容女儿大了偏向夫家之言,谢探微听了不免心有所感,重重叹了一口气。 宁慎之问道,“怎么?你家出了什么事了?这两天尽看着你京城和谢家弄两头跑了”。 谢探微又叹了口气,“家事,就不说了,惹你笑话”。 宁慎之轻嗤一声,“今天仇少傅和夫人都去了谢家弄,又很快就赶了回来,肯定不会仅仅是为了那个婆子的事,让我来猜一猜,嗯,谢嘉木和仇二姑娘的私-情被你们发现了?” 098 人物雅正 谢探微惊得猛地张大嘴,一整块桃肉就这么被他囫囵吞了下去,卡得他连连咳了起来。 宁慎之忙扶着他坐了起来,伸手拍着他的后背,皱眉,“有这么惊讶?也就你们一家子书呆子,那么显眼的事也到现在都没发现”。 半晌,谢探微才终于止了咳,宁慎之又捞起一杯茶递到他嘴边,“喝一口”。 谢探微被他伺候惯了,也不觉得被大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郡王喂口茶有什么,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将整杯茶都喝下去了,才急切问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宁慎之竖起手掌,“我不是打探你们家的阴-私,是谢嘉木自己和我说的”。 “木哥儿自己和你说的?” 宁慎之又躺了回去,“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谢嘉木请我们喝酒,你看书看得入迷不肯去,就只我自己去了?就是仇三姑娘第一次去谢家那时候”。 谢探微点头,宁慎之接着道,“我们喝过酒后,谢嘉木送我回客院,我觉得时间还早,就邀他再喝几盅,不想不多会,他就喝醉了,拉着我说他和仇二姑娘的事,絮絮叨叨的直说到下半夜,才终于睡着了”。 谢探微皱眉,“他和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那些话来来回回的说,说你们家家教太严,男子长到十二岁就不许有丫鬟伺候,他实在忍不住才和仇二姑娘——” 宁慎之说到这,扫了谢探微一眼,认真问道,“你要不要丫鬟?” 谢探微踢了他一脚,轻骂,“还有呢?” “他还说他自己也后悔了,还有点害怕,可每每见了仇不遂,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谢探微蹙眉,“这么说,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据谢嘉木说,快有一年了”。 谢探微面色铁青,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畜生!” 那时候仇不遂才十四岁! 还没及笄! 宁慎之瞧了他一眼,“这么生气做什么?虽说你母亲和嫂子想要他娶丰家的姑娘,但真正做主还不是你父亲么? 仇不遂已经及笄了,两个人只要成了亲,大红被子一盖,什么事都盖下去了”。 谢探微恨恨瞪向他,“你是专门来说风凉话的是吧?” 宁慎之不说话了,谢探微也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了,长吐一口气,瘫倒在摇椅上,不动了。 宁慎之却似乎兴致不错,竟然又开口了,“按理说,你们家人就算发现了谢嘉木和仇二姑娘的私-情,也断然不会拿那种事劳动你才对,所以这件事之所以会暴露应该跟你脱不了关系。 你这个从来只看得见朗月清风的洒脱性子又怎么会发现这种阴-私事?是仇三姑娘发现了,然后跟你说的?” 谢探微瞪大眼睛,“你又知道了?” 宁慎之扯了扯嘴角,“她那双猫儿眼总是来回地在谢嘉木和仇二姑娘身上转来转去,不是发现了,还能是什么?说起来,你都四只眼了,怎么还没有仇三姑娘两只眼管用?” 谢探微愤愤一脚踹了过去,“你还好意思说,你早就知道了,怎么不跟我说?” 宁慎之轻嗤,声音微冷,“跟你说?怎么跟你说?跟你说你的侄子和外甥女私定终身,被翻红浪吗?” “你!”谢探微气急,“你那些个下-流话从哪学的!” 宁慎之转过头,认真看向他,“下-流话?他们做的事可比我的话要下-流一百倍。重华,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当初与你相交,也是真心仰慕谢氏百年清誉,人物雅正的,现在看来——” 他说着轻嗤一声,闭上眼睛,“也不过如此!” 他话语中带着浓浓的厌倦和淡淡的自弃,谢探微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半晌,谢探微慢慢站了起来,低头认真看向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般的宁慎之。 宁慎之眼底一片乌黑,平日不太显,这时候却因他闭着眼睛完全暴露了出来,让人破天荒的竟觉着他有些脆弱。 “于始,不论是哪个家族,人多了,总也避免不了有不肖子孙,你不能因为一个谢嘉木就看轻了我们整个谢氏。 我们谢氏享誉百年,靠的不是没有一个不肖子孙,而是在出现不肖子孙时,及时止损”。 “你们谢氏准备怎么处置谢嘉木?” “责他立即与遂姐儿成亲,待孩子出世,放逐,三年一查,待日后其品行学问通过考验,才会被允许再进谢家”。 宁慎之猛地睁开眼睛,紧紧盯着他,“放逐?你们谢家嫡支这一代只有谢嘉木和谢嘉树。 而且据我所知,谢家的重瞳子都不会掌家族大权,谢氏这一代的嫡长承重孙被放逐,盯着的人肯定不少,不说他日后能不能通得过你们所谓的考察,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 “我们自会遣人保护他,只是,既然是放逐,具体如何,就看他的能耐和造化了”。 宁慎之轻嗤,“还真是狠心啊,怪不得追随太祖打天下的大多子孙凋零,家族没落,只你们谢家至今还屹立不倒”。 谢探微正色,“家族延续自然是大事,但我谢氏被奉为天下之师,其他都在其次,只德行与学识两样,绝不可轻忽”。 宁慎之看着他古雅端肃的脸庞,怔忪失神,“端方君子,端方君子,怪不得,她为了你——” 他说到这却是不往下说了,谢探微不由讶道,“谁为了我?什么怪不得?” 宁慎之恍然回神,苦笑摇头,“没什么”。 谢探微哪里肯信,连连追问,宁慎之却不肯再说,谢探微挫败道,“不说就算了,那你总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罚池阳公主顶缸吧?” 宁慎之摇头,“这个也不能告诉你”。 “怎么就不能告诉我了?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又不会随意乱说,而且,池阳公主,实在不像是能犯什么大错的”。 宁慎之却只是摇头,谢探微正要再问,突然猛地心头一动,宁慎之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在他脑海中连成了一条线: “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 “端方君子,端方君子,怪不得,她为了你——” 莫不是,莫不是,莫不是池阳公主竟然心悦他! 099 心仪事宜 谢探微突然觉得这天气实在闷热的古怪,定然是要下雨了,刷地一声打开了折扇,死命扇着。 他觉得自己心跳得有点快,又有点心虚,池阳公主难道真的为了他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吗?才把宁慎之气得要罚她一个女儿家顶那么大的缸? 他心虚得要命,顿时觉得有点愧对宁慎之,扭头就往书房里走,还虚张声势喊了一声,“不说就算了,我去睡觉!累死了!” 宁慎之约莫也是心烦气躁,并没有随着他一起进去,谢探微做贼般钻进宁慎之拨给他的房间,钻上床,连鞋都没脱,就紧紧拉上蚊帐。 蚊帐一拉上,他顿时觉得自己安全多了,又开始使劲扇扇子,同时脱了罩衫,松了松领口。 自己一点没发觉啊,也没听到什么风声,池阳公主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她都没多跟自己说半句话,更没有像仇不遂那般私相授受,这男女之间,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可做? 难道是她和宁慎之说了,又或者是想叫宁慎之请冰人去谢家提亲,宁慎之拒绝了,她不依不饶,还出言顶撞宁慎之? 谢探微想破了脑袋也只想出了这么一件凤知南能做出来的“大逆不道”的事,顿时就不高兴了。 他谢氏虽不像宁郡王府执掌天下大权,不像凤氏世代镇守漠北,但也总算是历代帝师,百年世家吧? 他谢探微虽然不会接掌谢氏书院,但也不算太差,娶个公主勉强也是可以娶得吧?宁慎之凭什么不同意他们的亲事? 还假惺惺的说什么他是他的知己! 嫡亲的表妹嫁给谁有嫁给知己放心? 可见宁慎之根本就没把他当知己! 不,不对,其他不敢说,知己这件事上,他还是很有把握的,宁慎之肯定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同意他们的亲事—— 对了,他是因为谢嘉木! 他是看到了谢嘉木品行败坏,生怕自己也是跟谢嘉木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才竭力阻止的! 他刚刚说的那句“不过如此”就是很好的证明! 谢探微想到这才高兴了一点,嗯,他已经和宁慎之解释清楚了,想必宁慎之不会再阻拦,很快就会遣人去谢家提亲,他与宁慎之交情莫逆,亲上加亲倒也不错—— 不知怎的,凤知南用力一推,硕大的水缸擦着宁慎之的头发飞过的场面猛地跳进了谢探微脑海中,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嗯,亲上加亲什么的,还是算了吧,他还是继续坚持小时候的追求,找个才绝天下的才女做妻子才是正经…… …… …… 谢探微杂七杂八的想着,一夜都没睡好,期间允武来问他吃不吃晚食,都被他拒绝了。 第二天,他鲜见地起了个绝早,因为实在是睡不着! 他昨天与仇希音约好了今天碰面,现在时间虽然还早,但先出去逛逛吃个朝食也是好的。 不想,他刚出止止阁就看见凤知南顶着那口种睡莲的大缸在门口的小径旁扎马步! 谢探微吓了一跳,随即就是心虚,天哪,看看他都把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家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他踟蹰了一会,还是磨磨蹭蹭朝凤知南走去,讪讪问道,“于始呢?” 凤知南脸不红气不喘,“不知道,半个时辰前出去了”。 “是于始罚你的?” 其实这完全是废话,这整个宁郡王府,除了宁慎之就是荣和长公主有资格罚凤知南,而荣和长公主,他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绝不会用这样的法子来罚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 凤知南嗯了一声,谢探微又讪讪问道,“你在这受了几天罚了?” “三天”。 那也就是从他们下山那天起了! 难道说凤知南就是因为在山上和他接触多了,才对他起了心思? 谢探微被戳了般猛地往后退了半步,结结巴巴问道,“那于始有没有说要罚多久?” “他说看我什么时候想通”。 果然! 谢探微更心虚了,他虽然不敢自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但总不能叫一个娇滴滴—— 他看了看顶着大缸面不改色气不喘的凤知南,咽了口口水,就算这个姑娘家一点也不娇滴滴,但总归是个姑娘家,他总不能叫一个姑娘家因着自己受这样的委屈! 他又磨蹭了一会,终于鼓起了足够的勇气,压低声音劝道,“公主,你表哥是对的,我从小就立下了志向,定要娶一个才冠大萧的才女,我们不可能的”。 凤知南面无表情看向他,他一咬牙,再次开口,“公主,你身份高贵,气质极佳,相貌与武艺更是出众,日后定会寻到一个比我好得多的夫婿,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与你表哥置气”。 凤知南依旧面无表情开口,“不会”。 她怎么可能仰慕这种比表哥还小白脸的小白脸? 谢探微却只当她是害羞了,不敢当着他的面承认,根本不敢看她,这番话说过之后,只觉浑身都虚脱了,丢下一句,“我会劝于始不要再罚你”,落荒而逃。 凤知南,“……” 所以说现在的小白脸们都自我感觉这么良好了,觉得自己靠一张小白脸就天下无敌,就能叫叫全天下的女子仰慕了? …… …… 谢探微在宁郡王府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宁慎之,倒是找到了很少现身的允文,他急着要去见仇希音,又觉得自己约莫很久都不会再踏进宁郡王府的大门,只得叮嘱允文道,“你去和你们郡王说,我已经劝得公主回心转意了,请他务必不要再罚公主了,大不了我将他一直垂涎的那幅《观音教化图》送给他”。 允文行礼应下,问道,“四公子这是要出府?用过早膳没有?” 谢探微咳了咳,“没有,我准备去外面找个地方”。 允文笑道,“最近京城开了家茶余楼,离仇少傅的府邸很近,茶点口味极佳,不知道四公子愿不愿意去试试?” 谢探微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美食,闻言十分意动,“在哪?” 100 真正死因 谢探微先去了仇府,早就等在门口的仇希音见到他亲昵跑上前拉住他的手,甜甜叫了声小舅舅。 谢探微看着她,不知怎的,眼前竟然浮起凤知南面无表情顶着大缸的画面,吓了一跳,忙甩了甩头,伸手捏了捏仇希音的脸,再次确定,嗯,我喜欢的是音音这样甜甜的,会读书,会画画,还会撒娇的女孩儿,绝不是池阳公主那样的。 虽说有些对不起她,但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他也无法可想。 他想通了顿时觉得心情通畅,笑着牵起仇希音的手,“音音,走,我知道一家新开的茶楼,听说茶点特别好吃,我们去尝尝”。 仇希音对吃食没有特别的偏好,但能吃到好吃的总是能让人心情舒畅的,谢探微等她吃完,才一一将昨天七录阁中众人的反应说了,只对谢老夫人恶劣的言行一掠而过。 仇希音听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半晌才低低问道,“小舅舅,母亲真的要杀了大表哥,还说就算要二姐姐去做姑子也不会让二姐姐嫁回谢家?” 谢探微长叹点头,“音音,这个结果是我和你外祖父、大舅共同商议出来的,是不得已之下的最好解决方法,只我们谁也没想到三姐,三姐她,竟性烈至此!” 仇希音喃喃开口,“岂止是性烈而已——” 她简单将那天仇不遂和她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神色怔忪问道,“小舅舅,母亲平日待二姐姐有如无物,可她昨天那般模样又是为什么?” 除了仇不恃,谢氏对其他几个儿女都是采取无视状态,仇正深又当爹又当娘,她身边的管事婆子又个个能干,几个儿女她不但从不操心,平日不到必要,连话都不会多说半句。 可如今,她放纵仇不恃是因为预见到了她凄苦的下半生,想让她无忧无虑的度过闺中时光;她因为仇不遂受委屈,毫不犹豫就要杀自己嫡亲的侄子! 谢探微见她小脸惨白,神色迷惘,心头疼惜,探身揉了揉她的脸蛋,见她的脸蛋因着自己的揉捏恢复了血色才满意松开,怜惜道,“音音,你母亲,我也不是很了解,但虎毒不食子,三姐,许是就是性子冷了些,并不是不疼爱你们的,更不是厌恶你们”。 仇希音面露不屑,谢探微再次确定道,“音音,当初你出世时我也在场,送你去江南是你太祖母和你父亲一起做的决定,并不是三姐厌恶你才将你送走的”。 仇希音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小舅舅,表哥和我说过,母亲上头还有个双胞兄长,也是重瞳子,一落地就没了,大夫说二舅舅是胎里被母亲抢了养分,所以才没的,所以外祖母极为厌憎母亲,是不是真的?” 这件事外面鲜少有人知道,还是上辈子谢嘉树告诉她的,她一度以为是因为童年类似的遭遇,谢氏才会讨厌体弱的被仇不恃抢去养分的自己,喜爱与自己一般健壮的仇不恃。 谢探微沉沉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也曾耳闻过,只我以为我没那么严重,你不知道你外祖母咒骂你母亲时的模样——” 他说着又沉沉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这都是长辈们的恩怨,与你无关,你母亲,她就是那般的性子,并不是独独针对你一个的”。 仇希音就甜甜一笑,“小舅舅,我早就想通了,有小舅舅,有表哥,父亲怎么样都没关系,母亲,更没有关系”。 “音音——” 谢探微还要再说,仇希音打断他,“小舅舅,我已经遣人盯着二姐姐那边的动静了,原本我以为既然你插手了,二姐姐定然不会受太多的委屈,二姐姐多半也能如愿嫁给大表哥,只现在看母亲的态度,只怕事情还会有变”。 谢氏这辈子是这样的态度,上辈子多半也是,她提前将事情说开,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谢探微也是眉头紧锁,“我瞧着三姐说那番话绝不是一时意气之言,只事到如今,遂姐儿不嫁给木哥儿又能怎么办?难道还真的去做姑子不成?她肚子里的孩子又要怎么办?” 仇希音面色剧变,失声惊呼,“孩子!” 谢探微亦是面色大变,谢氏如果真的不愿让仇不遂嫁给谢嘉木,第一件事就是要打掉那个孩子! 他勉强笑了笑,“音音放心,我这就遣人回去报信,叫父亲亲自走一趟来劝劝三姐,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就算三姐不想要那个孩子,总不至于动作这般快的,姐夫也会拦着她”。 仇希音惨白着脸摇头,“小舅舅,你不了解父亲”。 仇正深也许会为了仇不遂的幸福,为了那所谓的“及时止损”而劝谢氏改变主意,委曲求全,但如果谢氏真的拿定了主意,他,绝对不会反对! 似是为了印证仇希音的话,她话音刚落,外间红萝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姑娘,十九来了”。 仇希音忙道,“快进来”。 兰十九进门行礼,压低声音道,“姑娘,夫人带着一个食盒进了二姑娘的院子”。 果然! 就算是仇不恃,谢氏也从不会费力气亲自去她的院子,而现在,她亲自去了仇不遂的院子,还带了个食盒! 她们的母亲绝不会是那种会带着好吃的安慰走错路的女儿的母亲! “父亲呢?” “老爷好像是有事,一大早就出了门”。 看来是寻借口避开了,要不就是谢氏故意打发走的。 谢氏打掉了仇不遂的孩子,又坚决不许仇不遂嫁给谢嘉木,极有可能是仇不遂在绝望之下,带着无尽的怨恨寻了死!而不是她以为的谢嘉木不肯娶她,更不是谢家不肯让谢嘉木娶她! 也是,后宅之中无秘密,仇不遂怀孕,她自己又懵懵懂懂,迟早会被谢氏发现,事情只要一暴露出来,就算谢老夫人和丰氏就算不愿让仇不遂进门,就算谢嘉木不愿娶她,谢家做主的可不是他们! 他们再不愿,外祖和大舅都会逼着谢嘉木娶进未婚先孕,怀着孩子的仇不遂。 仇不遂自尽的关键不在谢嘉木,不在谢家,而是在谢氏!她嫡亲的母亲! 谢探微腾地站了起来,“我们快去!” 仇希音点头,心中却明镜也一般,来不及了,就算来得及又怎样? 仇家根本就是谢氏一人做大,后宅之中,不说仇不遂和她,就是仇老太太和仇正深也无法阻止谢氏! 而且就算他们能阻止得了这一次,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一个孩子的孕育需要十个月,那么漫长的时间,能发生的意外太多,谢氏下手的机会也太多,没有她的首肯,谁又有那个本事能救得了仇不遂的孩子?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谢氏的固执和果决,不要说谢探微,就是谢昌亲自来了,只怕也于事无补! 101 胎落成血(一) 在仇希音踉踉跄跄跟着谢探微离开的同时,三楼雅间里的凤知南放下了筷子,拿起帕子擦嘴。 宁慎之冷笑,“这就不吃了?可不像池阳公主啊!” 凤知南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肃模样,认真开口,“我想看看你能用什么法子跟到人家的后宅听墙角”。 宁慎之语气讥讽,“怎么?光明磊落的池阳公主看不惯我这听墙角的小人行径?”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特意开了个茶楼,又费尽心思折腾出这样一个房间方便偷听,偷听的竟然是这种别人家鸡毛蒜皮的后宅阴-私之事”。 “你大可当我有不可言说的另一怪癖”。 凤知南默了默,问道,“你为什么带我一起来听?” “为什么?”宁慎之轻喃,“自然是想要也与你一样光明磊落”。 凤知南忍不住提醒道,“偷听他人后宅之事,就算叫上你整个神机营的人一起,也绝对不会变得光明磊落的”。 宁慎之,“……” 很好,果然是他宁慎之嫡亲的表妹。 …… …… 仇府琴语院中,仇不遂忐忑坐在谢氏下手,自她记事起,就从来没有见过谢氏纡尊降贵来她的院子,可现在,谢氏竟然亲自来了,还送来了一碗药,说是能解她的热毒之症。 她再笨也知道谢氏的来意绝不简单,何况,她从来不算是个笨的,她下意识觉得那碗药有问题。 只是,能有什么问题呢? 谢氏总不至于青天白日的带一碗毒药到她院子里要毒死她吧? 因着时日尚短,因着年幼,仇不遂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懵懂无知,根本想不到那个方面去,她迟疑了一会,终是道,“母亲,裴大夫给我把了脉,说天气乍然变热,我只是有些不适应,等过些日子就好了,不需要吃药”。 谢氏眼中厉光一闪,看来消息是从裴防己那里传到谢家人耳中的了,他知道她怀孕了,哪里还敢给她开什么清热解毒的药,只哄她说不需要吃药。 谢氏向来不喜多话,刚刚解释说药是解仇不遂的热毒,已是极限,简单命令道,“喝”。 仇不遂越发的嗅到了危险,后退半步,惶恐道,“母亲,我不喜欢那个味道,只是身上有些热燥,可以不必喝药的,裴大夫说了,是药三分毒——” 谢氏再次开口,“是你自己喝,还是我派人灌?” 仇不遂越发恐惧,难道谢氏是真的要毒死她,还是说,还是说,她发现了她和表哥的事,要毒死她这个败坏门风的女儿? 她与谢氏极为相似的双眼中满是恐惧,浑身都控制不住的颤抖着,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摇头,“母亲,母亲,我真的不想喝,你饶了我吧?母亲!” 谢氏默了默,鲜见的好声气解释道,“别怕,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仇不遂几乎要尖叫出声,不要你为了我好! 可她不敢,在这个家里,没有谁能反抗得了谢氏,包括父亲和祖父祖母,她能做的只有苦苦哀求,而不是激怒她! 仇不遂噗通跪了下去,抱着谢氏的脚,痛哭失声,“母亲,你饶了我吧,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母亲,你饶了我吧?” 谢氏静静看着她恐惧、痛哭,眸色晦暗难明,这是她亲生的女儿,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从小她就对她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然而,她却让她失望了,竟然看上了那么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男人!还狗胆包天做出那么不知羞耻的事来!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没了那个孽种,她就还可以是那个冰清玉洁的仇家二姑娘,她所有的错,她都可以一力为她抹去,不留一点痕迹,送她直上青云! 或许,此时此刻,她会恐惧,会痛苦,甚至会恨她,但以后她就会明白! 谢氏向来是个果决又坚定的人,亲生女儿的泪水让她迟疑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她的双眼又立即恢复了清明,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冷漠,开口,“灌”。 谢嬷嬷一手抓着仇不遂将她拖离谢氏身边,命两个婆子抓住她,另一手拿起药碗,往她嘴里灌去。 仇不遂凄厉叫了起来,谢嬷嬷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随着她死命的挣扎,那褐色的药汁洒得她满身满脸都是,还有些顺着脖子流进了衣服里,大部分却都灌进了她的喉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喉咙火辣辣的疼,渐渐地连小腹也疼了起来,谢氏是真的要杀了她! 意识到这一点的仇不遂反而冷静了下来,推开用胳膊撑着她不让她瘫倒在地的婆子,冷冷开口,“这药需要多长时间发作?” “一刻钟左右”。 一刻钟? 一刻钟! 竟然只有一刻钟! 仇不遂笑了起来,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中还汪着泪水,这般笑了起来,竟是让她有了一种平日没有的凄艳冷厉的美来。 谢氏静静看着她,她知道,她的女儿,只要熬过了这个坎,就会破茧成蝶,变得坚定而强悍,她会更美,更会更好! 仇不遂狠狠擦了一把眼泪,还有一刻钟,她很想见见谢嘉木,很想! 她想偎在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告诉他,她不怨他,也不悔,更不会蛮不讲理地求他以后不要娶妻。 她只想求他不要忘了她,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能想起她,给她上一炷香,就够了,足够了—— 可她也知道,那绝不可能,谢氏不会让她见谢嘉木,甚至连父亲,父亲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要么是被谢氏遣走了,要么就是默许了这样的事,只是假惺惺地垂怜着她这个长女,不愿亲眼看着她死! 她的外祖母,她的舅母也有言行不当的时候,外祖父和大舅总是会适时斥责阻止,可她的父亲呢,只会一味顺从她的母亲,不管她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还总是假惺惺地疼爱着她们,她不需要这样的疼爱! 这一刻,她对仇正深的怨恨甚至超过了谢氏!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压制住自己对仇正深的怨恨,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不能浪费在没用的怨恨上! “我要见三妹妹”。 102 胎落成血(二) 这个家中,祖父万事不管,父亲与母亲沆瀣一气,祖母听说那样的事,只怕比母亲还要气愤,说不定会再毒死她一遍。 她的兄长性子似足了谢氏,冷淡的近乎冷漠,跟她们这些妹妹从不会多话,现在又在谢氏书院求学。 仇不恃不成器,也根本不会可怜她这个平日让着她,不动声色照拂她的二姐姐。 只有仇希音。 她的这个三妹妹聪明通透,也不乏善意,她死之前,总要给谢嘉木带几句话,让他不必为她的死内疚、痛苦。 “音姐儿?为什么是她?” 谢氏十分困惑,只仇不遂却根本不想为她解惑,再次要求,“我要见三妹妹”。 谢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开口,“那不是毒药”。 仇不遂惊讶瞪大眼睛,随即就是更深的恐惧,“不是毒药?那是什么?” 她到底要怎样折腾她? 谢氏默然,似乎是因为她的反应而有些受伤,仇不遂颓然跌坐在地,她实在没有力气再站着了,再次开口,“我要见三妹妹”。 “在你想通之前,我不会让你见任何人”。 “想通,想通什么?”仇不遂语带讥讽,事到如今,她也不必再怕她,更不必奢望她还能顾念母女之情,“你进门就灌我药,什么话都不说,你叫我想通什么——” 话音未落,她本来只是隐隐作痛的小腹突然剧烈地绞痛起来,仿佛肚子里的肠子全部绞到了一起,被谢氏的手有力又毫不留情的揉捏着,同时她感觉到一股热流从小腹奔涌而出,片刻的功夫,她象牙白绣百蝶翩跹的十二幅湘水裙就染上了大片的血色。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睛惊恐指着谢氏,凄厉喊了起来。 谢氏神色不动,“遂姐儿,记住这痛,这是你做错事,看错人,应有的惩罚,记住了,以后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仇不遂忽地大吼一声,猛地朝谢氏扑去,双手并用去抓她的脸,一副同归于尽的狠厉模样。 侍立在谢氏身边的谢嬷嬷又岂会容她碰到谢氏,忙一把抱住她,喝道,“二姑娘你冷静些!” 仇不遂根本不理她,凄厉嘶喊着,拼命踢打着想要挣脱她的钳制,她感觉到身下的热流越来越多,几乎呈奔涌之势,那是她的孩子,是表哥的孩子! 谢氏怎么能!她怎么敢! 仇不遂双眼通红,连瞳孔深处都染上了红色,恶狠狠盯着谢氏,她杀了她的孩子,她也要杀了她! 然而,不多会,剧烈的疼痛就让她没了力气,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靠在谢嬷嬷身上,除了一双眼睛兀自恶狠狠瞪着谢氏,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像一条被抛上岸,又被太阳曝晒的鱼。 谢氏缓缓站了起来,“这个药不会伤害你的身子,好生养着,最多三个月,你就会和之前一模一样,好生想一想自己错在哪,想通之后,我自会放你出去”。 仇不遂狠狠盯着她,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更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绝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软弱! 谢氏又看了看她,对谢嬷嬷点了点头,“这段日子,劳烦嬷嬷亲自照顾她”。 谢嬷嬷恭声应下,谢氏一路不紧不慢出了琴语院,往百草园而去,不想刚出垂花门,就和谢探微、仇希音迎面碰上了。 谢探微刚要说话,仇希音抢着道,“母亲这是从哪儿来?” 谢氏干脆答道,“琴语院”。 谢探微大急,“你把遂姐儿怎么样了?” “她是我女儿,我能把她怎么样?” 谢探微噎住,仇希音讥讽一笑,“或者,我们应该问你把二姐姐的孩子怎么样了?” 谢氏默了默,冷冷盯向谢探微,“老四,这样的事,你竟然和音姐儿说?” 仇希音再次抢着开口,“母亲又是要往哪里去?” 谢氏看了看她,开口,“百草园”。 她就知道是这样! 仇希音面色冰冷,一双猫儿眼中却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百草园?母亲这是要去杀人灭口么?那就不必麻烦去百草园了! 二姐姐怀孕的事,不是小舅舅和我说的,是我和他说的!整件事,是我最先知道的!裴防己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谢氏微微抬高眉头,“你?” 仇希音面色如霜,“是我!是我察觉了二姐姐和大表哥的事,又听裴防己说二姐姐的脉象古怪,他根本看不出来她是怎么了,这才去探了二姐姐的脉搏,知道她怀孕了,去告诉了小舅舅”。 谢氏眉头抬得更高,“你还会号脉?” “我看过医书!” 谢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向谢探微,“她说的是真的?” 谢探微点头,“三姐,无论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父亲已经说了要迎遂姐儿进门,三姐你——” 谢氏冷声打断她,“进门?进门做什么?等你们放逐谢嘉木,让遂姐儿守活寡,受你那好母亲,好大嫂的磋磨?” 谢探微哑然,谢氏冷笑,“你们想用那种法子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些,那是休想!我谢探妙的女儿就算嫁给一条狗,也绝不会嫁给丰家肮脏的血脉!” 谢探微不可思议看着她,“丰家肮脏的血脉?你别忘了,你身上也流着一半丰家的血!” 谢氏冰冷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来,阴森渗人,“一半丰家的血?那一半我早就还给她了!” “还?你怎么还?” “想知道去问你的好母亲去!当年皇上帮着我将那一桶肮脏的血灌进她喉咙的滋味,想必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谢探微下意识后退半步,瞳孔猛缩,一双重瞳几乎合二为一,“你,你是说你将你身上的血放出了一半,然后硬灌着母亲喝了下去?” 谢氏脸上的笑越发诡谲,笑得仇希音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抓住了谢探微的袖子。 “谢探微,你那么惊讶做什么?我做的比你那好母亲做的可是十之一二都比不上! 我刚落地,她可就嚷着我是扫把星,克死我重瞳子的双胞兄长,嚷着要将我扔进粪桶里淹死!” 谢探微对谢老夫人和谢氏母女不和早有耳闻,可这般血淋淋的母女相残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听得一阵阵心惊心寒,看着眼前谢氏苍白的脸都有些模糊。 “谢家的重瞳子!真是好了不起!个个惊才绝艳,个个旷世奇才!她好不容易生下一个重瞳子,就指望着他扬眉吐气,指望着他在谢家站稳脚跟,却被我克死了! 那么多年来,她想我死可不是一回两回!可怜我年纪小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不是父亲和大哥,早死了无数次了! 更可笑的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杀她的机会,连皇上都说怕我杀了亲生的母亲,以后会天打雷劈,不肯替我动手!我不将一半的血还给她又能怎样!” 谢氏说到这已是双眼通红,一贯冰冷的脸上满是癫狂之色,她似是不想在谢探微面前失态,忽地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又顿住,转头阴森盯向谢探微,“谢探微,我警告你,你怎样与音姐儿亲近都好,但你若敢带着她私下与谢嘉树来往,我定叫你痛悔终生!” 她撂下一句话拂袖而去,仇希音气得笑了,还真是个好母亲!不是这件事,她还真发现不了! 谢探微盯着谢氏的背影久久出神,面上神色复杂晦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长长一叹,伸手揉了揉仇希音柔软的发髻,“音音,我要回谢家弄和父亲说明此事,你乖乖在家里练字,多注意遂姐儿那边的情况”。 仇希音认真点头,“小舅舅放心,这件事一时半会解决不了,路上不要赶,安全为要”。 谢探微明显不想和她一个孩子就这样的事多说,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心事重重走了。 103 所谓父亲 仇希音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朝琴语院而去,到近前才发现谢氏已经派人将整个琴语院守得严严实实,不许进也不许出,守门的婆子的说法是仇不遂突染重病。 果然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仇希音知道自己根本闯不进去,听话往回走,默默计算着上辈子仇不遂夭折的日子,仇不遂的孩子刚刚没了,谢氏肯定也会防着她寻死,最近应该都不会有事。 她思索了一番,开口,“红萝,去让十九查一查父亲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她现在首先要确定的就是仇正深对这件事的态度! 仇正深却是去上衙了,直到下衙时分才回来了。 仇希音早就守在了侧门口,一见到仇正深就急急迎了过去,抓住他的手急道,“父亲,二姐姐生了什么病?我看到母亲拿着药去看看二姐姐了,我也想去看二姐姐,守门的婆子却说二姐姐的病过人,不许我进去!” 她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仇正深的反应,仇正深先是一愣,随即脸已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双拳紧紧握起,抬脚就走。 他不知道! 他也没有想到谢氏会做出那般决绝的举动来! 或许,他昨天苦劝了谢氏一宿,而谢氏也故意装作被他劝得软下了态度,他这才放心的去上衙,没想到回来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所以他才会震惊,才会愤怒! 谢氏说的守活寡,受谢老夫人和丰氏磋磨,固然是真的,可现下这样的情况,对于仇不遂来说,嫁给谢嘉木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她最想要的结果。 谢嘉木毕竟是谢家的长子嫡孙,谢家不可能让他一直放逐在外,终有一天会回来,而谢老夫人和丰氏,也有谢昌和谢探幽约束,更何况仇不遂还有孩子傍身,那会是谢家下一代的嫡长子或嫡长女,它的母亲,总不会太过凄惨。 这是无奈之下最好的解决方法,所以,谢昌几人商议半天才会得出那样的解决方法,所以,不论是她,还是谢探微都一致赞成。 想必,仇正深也会赞成,毕竟单按门楣来说,如果不是这一层表亲的关系撑着,仇不遂绝不可能攀上谢家长子嫡孙这般的好亲事。 她的父亲,终是没有让她失望—— 仇希音的笑意刚刚爬上嘴角,大踏步往前,几乎是在奔跑的仇正深突然停下了步子,仇希音心头一跳,忙几步跑上前,抬头看向他。 仇正深脸上一片痛苦的茫然,仇希音小心翼翼看着,半晌方小心开口问道,“父亲,怎么了?” 仇正深默了默,方哑声开口,“没事,放心,你二姐姐不会有事的”。 仇希音噢了一声,仇正深摸了摸她头顶的软发,“音音,你先回去,天热,这时候暑气还没下去,你身子弱,不能在外面多跑”。 “我想和父亲一起去看二姐姐,那些婆子肯定不敢拦着父亲!” 仇正深抬起头,天边西斜的太阳残血般铺满了半面天空,木然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些公务未处理完,待处理好了,再去看你二姐姐,你放心,有你母亲在,你二姐姐肯定已经有了最好的看顾,我迟些去不妨事的”。 “父亲!” 仇希音震惊看向他,她刚刚还在高兴她们的父亲终究还是能为仇不遂考虑一二的,转眼间,他竟然就,竟然就—— 仇正深似是被她一声喊回了声,丢下一句,“我去去就来,”落荒而逃。 仇希音立在原地,紧紧盯着他狼狈的背影,夕阳正对着他,给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血似的金边,他的背影却隐藏在夕阳照耀不到的地方,如隐在无尽的黑暗中。 他的不作为,也要为仇不遂的孩子死于非命,仇不遂绝望自尽负上责任! 他还是和上辈子一样,一遇到有关于谢氏的事,他就完全没了主见,没了原则,甚至没了人性! 与仇不遂相似的,这一刻,她对仇正深的怨恨甚至超过了谢氏,她甚至想冲上前搡住他的领子质问他,问他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 仇希音剧烈喘着气,垂在袖中的双拳越捏越紧,然而,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安静看着仇正深踉踉跄跄走进了如血夕阳中,转身离去。 很多年后,她慢慢学会了淡忘,也学会了原谅,这一幕,她却始终无法忘记,无法释怀。 现在是仇不遂,那如果有一天是她,她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仇正深是不是也会为了谢氏放弃她,就像他现在放弃仇不遂一样,虽然有不忍不舍,有愤怒怨恨,却终是抵不过谢氏简简单单一句话…… …… …… 仇希音又是愤怒,又是怨恨,又是悲哀,心中五味陈杂,根本没想到前面还有个“惊喜”在等着她。 仇希音阴沉盯着面前俯身行礼的苏叶,“你说母亲遣你来伺候我?” “是,太太说,姑娘将麦芒丢在了谢府,人手定然不够,让奴婢暂时来顶麦芒的缺,时刻跟着姑娘”。 时刻跟着她! 这是要监视她了! 在这个家中,是谢氏的意思,她就根本反抗不了,或者说,至少是明面上反抗不了。 仇希音长吐一口气,“那就劳烦苏叶姑娘了,你先去找姜嬷嬷安顿下来,明早再来伺候”。 谢氏遣苏叶来伺候她,那她就让她好好的伺候伺候她! …… …… 入夜时分,仇正深去了谢氏的院子,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他没有去看仇不遂。 第二天,谢昌带着谢探微亲自到了仇府,在谢氏的院子里足足待了一个时辰,然后谢昌不顾仇正深恳切留饭,当即返回了谢家弄,谢探微则留了下来。 谢探微懒得看谢氏的冷脸,表示要去仇希音的院子吃饭,仇正深也只好依他,和他一起去了桑榆院。 甫一照面,仇正深就看见了侍立在仇希音身后的苏叶,不由问道,“音音,苏叶怎么在这?” 仇希音抬头无辜开口,“母亲说,怕我这边人手不够,叫苏叶时刻跟着我,我今天早上去二姐姐院子时,还看到了谢嬷嬷,父亲,我知道母亲是关心我们,可这样下去,人手不够的就该是母亲了”。 苏叶是谢氏身边得力的大丫鬟,谢嬷嬷更是谢氏的乳嬷嬷,这么多年来从未离开过谢氏,这次为了仇不遂的事,谢氏还真是下了血本! 仇正深皱眉,谢探微怒道,“时刻跟着?你又不是流放的犯人,要时刻跟着?” 104 再添疑惑(一) 仇正深苦笑,岔开话题道,“时候不早了,摆饭吧”。 一顿饭,仇正深吃得没滋没味,仇希音却吃得很香,还时不时给谢探微夹菜添汤,得意跟谢探微炫耀说,“小舅舅,我这几天都在帮裴防己种草药,百草园的草药我都认识了,裴防己还借了《本草纲目》给我看,很快,所有的草药我就都能认识了”。 仇正深见她甥舅二人亲密,勉强提起精神打趣道,“音音现在光和小舅舅亲,不和我这个爹爹亲了”。 仇希音眨了眨眼,“父亲不去看二姐姐,小舅舅肯定会去的,音音可不是要讨好讨好小舅舅,好叫小舅舅去看二姐姐时,带着音音一起?” 仇希音说着双手拖着谢探微手腕,讨好道,“小舅舅,你会去看二姐姐吧?我上午又去了,可那守门的婆子根本不让我进去,要是小舅舅,她们肯定就不敢拦了”。 谢探微苦笑点头,他自是要去看看的,可这仇府不是谢家弄,他进不进得去,还真是不敢保证啊! 仇希音高兴一拍手,“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小舅舅朗月清风,定然不像父亲和四妹妹凉薄的!” 她说着凑近谢探微耳边,压低声音,“小舅舅,你不知道,光就我都听到下头的丫鬟仆从们聚在一起说父亲和四妹妹凉薄呢!就算二姐姐的病过人,隔着窗户问一问也好啊! 大房的两个姑姑特意从外祖家回来去看了,姑母和表姐表弟也都去了,母亲还提着食篮去看了一次呢,父亲和四妹妹却是走路都绕着二姐姐的琴语院呢!” 她声音压得很低,却绝对保证谢探微能听见,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一副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到底有多扎心的天真烂漫模样。 仇正深面色乍然惨白,谢探微却听出了另一重含义,皱眉问道,“恃姐儿真的绕着琴语院走?” 仇正深先不论,仇不恃小小年纪,又与仇不遂从小一起长大,怎的凉薄至此? “那可不是?”仇希音又往谢探微身边贴了贴,“我上午想拉着她一起去,想着四妹妹得母亲的宠,带了四妹妹去,那些婆子说不定还会忌惮几分,不敢拦我们,至少也能让我们在窗子外面瞧瞧。 四妹妹就说她不去,还说二姐姐的病说不定是水痘,要是过到我身上,给我弄个大花脸才好看呢!” 谢探微眉头皱得愈紧,只仇不恃毕竟是女儿家,又是他嫡亲的外甥女,不好多说,只摸了摸仇希音的头道,“以后没事少同恃姐儿一起玩”。 仇希音哼,“我才不同她玩呢,就会撒泼打人”。 谢探微就叹着气拍了拍她脑袋,“快些吃,吃完后,我们一起去看看遂姐儿”。 仇正深动了动唇,想说谢氏绝不会允许他们进门的,却没有说出话来。 三人用过午食,便一起往琴语院而去,当然,仇希音十分怀疑,如果不是她刚刚拿话噎仇正深,仇正深根本不会和他们一起去。 这时候正是最热的时候,太阳又大,红萝替仇希音撑着伞,仇希音自己拿了把扇子扇着,还是热得满身的汗,待到了琴语院,果然那婆子根本不让几人进去。 仇希音狐假虎威道,“没看到父亲和小舅舅都要进去吗?你敢拦着!” 一个婆子飞也似的去了里面报信,另一个婆子死命拦着,不卑不亢道,“请老爷和四公子不要为难老奴,夫人吩咐了,除了夫人,谁也不许来探望二姑娘”。 有时候,仇希音也不得不佩服谢氏,她手下就是个守门的婆子也能将她不卑不亢的模样学个三成,让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给她们来个十八酷刑,看她们还能不能保持住那装模作样的恶心模样。 谢探微皱眉,“夫人吩咐了?你们这府上到底是姓仇还是姓谢?” 那老婆子正要答话,就听里面一道严肃板正的声音道,“那老奴倒要问一问四公子,这一声是替姓仇的问的,还是为姓谢的问的?” 这却是骂他不肯回护娘家嫡亲的姐姐,反倒帮着外人了。 谢探微一时语塞,说话间,一个矮小精干,神态严肃的老婆子走到了众人面前,正是谢氏的乳嬷嬷,谢嬷嬷。 谢嬷嬷一句话噎住谢探微,又肃然看向仇正深,“老爷,男主外,女主内,夫人这么多年来将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出过差错。 现在夫人是犯了什么错,要老爷亲自带着四公子和三姑娘来打夫人的脸?” 仇正深下意识后退半步,呐呐道,“不是,我们就是担心遂姐儿——” “二姑娘过水痘,夫人已经将所有事情都打理妥当,二姑娘定然会化险为夷,更不会受委屈,老爷和四公子都没过过水痘,还是不要轻易涉险的好,又或者是说,老爷怕夫人委屈了自己亲生的女儿不成?” 仇正深哑口无言,仇希音忙道,“我小时候出过痘,我去看二姐姐,就看一眼就好!” 谢嬷嬷的三角眼如电般盯向仇希音,森然道,“三姑娘初来乍到,还是安分守己些的好!” 谢探微顿时大怒,“初来乍到?音音初来乍到,你个老奴才倒是在仇府根深蒂固了?都说奴大欺主,奴大欺主果然不错!张嘴就敢教训主子,来人,给我掌嘴!” 谢探微出入内宅,带的都是年纪最小的兰十八,兰十八虽比十九年纪小,资质武功却在十九之上,因此排名在他之上。 谢探微话音未落,兰十八的手掌已落上了谢嬷嬷的脸颊,片刻的功夫,接连四五声巴掌声连续响起,谢嬷嬷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了起来,印着鲜红的巴掌印,看着触目惊心。 谢探微难得动了真气,抬脚就往里走,仇希音对苏叶和红萝道,“你们就在这守着”。 她说着特意瞧了苏叶一眼,苏叶低头垂眼,没敢再像上午般仿佛听不到她说话,时时刻刻背后灵般跟在她身后。 刚踏进内室,一股浓郁的药香味扑面而来,仇希音和谢探微都不自觉地同时屏住了呼吸,轻手轻脚的绕过屏风,碧纱橱后竹青色的螺帐里隐约可以看见睡了一个人。 105 再添疑惑(二) 谢探微看了看仇希音,停在碧纱橱的月洞门外,虽说是嫡亲的舅舅,但仇不遂将近及笄,该避嫌的还是要避嫌的。 仇希音点头,微微放重脚步,叫了声二姐姐,床上的人毫无声息,她又微微拔高声音叫了一声。 床上躺着的人猛地翘了起来,仇希音吓了一跳,忙稳下心神,撩起帐子,刚一掀开,就和遽然转脸的仇不遂对了个正着。 仇希音吓得倒抽一口冷气,短短两天没见,仇不遂几乎脱了形,面色惨白,隐隐发青,颧骨高高耸起,双眼深深陷了下去,这般直勾勾盯着她,直如僵尸一般。 谢探微听见动静,顾不上避嫌,忙三步做两步跨上前,见了仇不遂这副模样大惊失色,“遂姐儿,你——” 见到谢探微的一瞬间,仇不遂死寂无神的双眼突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来,猛地伸出手,精准抓住谢探微的手腕,叫了声小舅舅,眼泪便源源不绝从深陷的眼窝滚落下来。 她应是许久没说话了,声音粗哑暗沉,直如驴子拉动石磨一般,叫得谢探微心头发酸,伸手拍了拍她干枯毛躁的头发,沉沉叹了口气。 仇希音将螺帐挂上雀登枝的鎏金帐钩,急急问道,“二姐姐,快别哭了,我们进来一趟不容易,你有什么话快跟小舅舅说”。 仇不遂转头看了她一眼,泪眼朦胧中皆是感激,哽咽道,“音音,你先出去,我和小舅舅说会话”。 仇希音知道她定然不放心自己一个小孩子的,顺从退了出去,同时喝退了伺候的丫鬟婆子,自己则站在门口的走廊上仰头去看种在屋前的樱桃树。 这时候樱桃花早已谢了,连樱桃也掉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几个挂在枝头,被太阳晒得干瘪瘪的,看着就可怜巴巴的,一如此时被关在琴语院的仇不遂。 仇希音想起上辈子谢探微乍然得知她与宁慎之订亲时惊愕愤怒的表情,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时候她大多借住在谢家,知道自己的亲事也不比谢探微早多少。 刚得知的时候,她的确是不满的,上辈子,宁慎之少年执掌锦衣卫,期间逼死庶弟,远嫁庶妹,气死父亲,居庸关之变后更是以弄权震慑天下,名声着实不好,她也曾远远见过他几次,只觉他冷漠又阴沉,让人一见就心生惧怕。 她那时候刚刚及笄,跟在谢探微身边,所见的不是谈吐风雅,心怀坦荡的君子名士,就是恭谨守礼、勤奋博学的谢氏学子,宁慎之与她所接触到的人完全是两个极端,让她一听就觉恐惧不喜。 而天天在她眼前晃的谢氏学子中的异类宁恒之无疑更是加剧了这种不喜,有个那般的弟弟,宁慎之又能是什么好人? 可婚姻大事,她也知道自己根本无从置喙,她再不满意,亲事已经订了下来,她根本反抗不了。 宁慎之那样的大人物,想必也没有多少时间留在后院,她嫁过去,约莫也就是相当于谢老夫人之于谢昌,丰氏之于谢探幽。 两人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平日相聚之时少,有交集之处更少,最多不过就是一起教导孩子罢了,她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不会因嫁给宁慎之而有多大的改变。 她那时候年轻识浅,平日见到最多的就是谢探幽与丰氏之间的相处,觉得世间不和的夫妻最多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宁慎之再名声坏,也是出自名门,荣和长公主又素有贤名,她又有父亲和谢氏在后,他再怎么也不至于虐待她,甚至像市井小民般毒打辱骂妻子。 因此不满之后,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亲事,只是对和妈妈絮絮叨叨在耳边念叨这门“天大的好亲”十分不耐。 她没有想到,谢探微听说这门亲事后,竟会有那么大的反应,竟立即纵马去了京城与仇正深和谢氏理论。 他向来懒散,能坐牛车就绝不会坐马车,能坐车就绝不会骑马,那一次却不顾天色将暮,骑马赶去了京城。 谢探微三天后才回了谢氏书院,风尘仆仆,俊朗的脸上满是哀痛与无力回天的颓丧,多年来,她是第二次见到他脸上出现那样的表情。 第一次,是在谢嘉树死时。 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的这个未婚夫怕是十分不妥! “音音,我去见了荣和长公主,长公主只同意你腊月嫁过去后,先在她身边伺候,待三年后能担起宁郡王府的主母重任后,再与宁郡王圆房,正式结为夫妻”。 谢探微这般对她说着,她听着却觉心直沉入湖底,谢探微虽只寥寥两句话,却至少说明了,一,他去找了仇正深和谢氏,结果无济于事,于是,他无奈之下只能去求见荣和长公主。 二,他去求见荣和长公主,本意是要去求得荣和长公主退亲,宁慎之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订下亲事的女方长辈这般打上门打脸,荣和长公主竟然没有当场解除婚约,甚而赐罪,反倒做出了那样的让步,其中因由何在? 她默了默,问道,“荣和长公主还说了什么?你有没有见到宁郡王?” 谢探微沉沉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疲惫道,“音音,你父亲明天就接你回去备嫁,你要记得,出嫁后比不得在娘家,更比不得在我身边,万事皆要谨慎,少言少事,不懂不会的就去问荣和长公主,应付不来,一定要写信和我说”。 她听着他的话,不知不觉间泪水就流了满脸,除了她那位大为不妥的未婚夫,她意识到了更为重要的事情—— 嫁人了,她就再也不能留在她的小舅舅身边了,甚至遇到了难事,也只能给他写信,而不是来见他! 谢探微看她流泪,眼眶也微微发红,重瞳越发的明显起来,映衬得他的神色越发的忧伤。 谢探微忧伤的表情深深的烙在了她的脑海,贯穿了她嫁给宁慎之的十三年,她的小舅舅,早就预见到了她嫁给宁慎之必然会有的悲惨下场,她却没有预见到她嫁给宁慎之会给他带去的灾难…… 106 再添疑惑(三) “音音,走吧”。 仇希音恍然回神,看向快步走出来的谢探微,谢探微虽面有忧色,却眉目舒展,看来和仇不遂的对话进行得还算顺利。 仇希音犹豫了一会,开口道,“小舅舅,我想和二姐姐说几句话”。 谢探微点头,仇希音快步走了进去,仇不遂靠在床头发呆,听见脚步声看了过来,嘴边就露出一点笑来,“三妹妹”。 虽还是形容枯槁,和刚刚他们见到的却已然大不相同,仇希音心下欣慰,疑惑却也悄然升了起来。 不但现在,就是刚才仇不遂的模样,也着实不像是会寻死的样子,仇不遂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脆弱,因为没了孩子,谢氏不许她嫁给谢嘉木就去寻死。 这辈子,虽说是因为她,谢探微才会发火,他们才闯了进来见到仇不遂,上辈子没有她,以谢探微的性格,难道就会一点也不关心仇不遂吗? 而若是他想见仇不遂,就算谢氏不许,他也一定能想到法子。 那么,又到底是什么促使了仇不遂的死? 仇希音只觉一颗心又吊了起来,她走到仇不遂床边坐下,从脖颈上取下宁慎之送的那块药玉,慎重戴到仇不遂脖子上,真诚开口,“二姐姐,这是宁郡王送给我的药玉,父亲说是最上等的,现在送给二姐姐,二姐姐一定要好好养病。 太祖母从小就跟我说,病再疼,药再苦,只要活下去,什么都会有好的一天。 二姐姐,你不要胡思乱想,好生养好身体,我和小舅舅一找到机会就来瞧你,你有什么事,或是有什么想吃的,单管和我说,我保证给你办得妥妥的!” 仇不遂哽咽叫了声音音,干涸的泪水再次滚落眼眶,她抓着仇希音的双手凑到颊边蹭了蹭,重重点头。 仇希音见她这副模样,微微放了心,心中的疑惑和警惕却更胜了,她又叮嘱了几句,便退了出来,和谢探微一起往外走,问道,“二姐姐说了什么?” 谢探微犹豫了一会,显然是在迟疑该不该和仇希音说这样的事,仇希音催促道,“小舅舅,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知道了,也不差这一点了”。 谢探微好笑敲了敲她的头,让步了,“也没说什么,只说你娘灌了药,又说叫她好好反省,待她想通了就放她出来”。 而谢探微会说的,仇希音自然一清二楚,她想了想,小心问道,“小舅舅,二姐姐会不会,会不会寻死啊?” 谢探微失笑,“小人儿想得倒挺多,放心吧,你二姐姐比你想得要刚强,刚刚一直在说她一定会乖乖的,骗得你母亲相信她已经想通了,好早些出来,叮嘱我不要告诉你大表哥,免得让他担心,决然不会寻死的”。 果然! 从仇不遂的表现来看,她绝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会轻易寻死的人,再说,谢氏明显是想要彻底抹掉这件事,而不是逼她出家,甚至逼她去死,她只要妥为周旋,总是还有一分希望的,总不至于那么决绝地走上不归路。 仇希音更加疑惑,想着回去一定要叮嘱十九盯琴语院盯紧一点,免得事情又出波折。 仇希音装作松了口气的模样,“那就好”。 谢探微见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又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腮帮子,“好了好了,小人儿家不要多想,这些事情有我和你外公在,你不要多担心”。 两人说着话走到了院口,远远就看见仇正深站在院外的樱桃树下发呆,直到仇希音二人走到方恍然惊醒,“四弟要在京城住一段时日么?我这就去命人去安排客房”。 仇希音开口问道,“刚刚母亲来了?” 谢嬷嬷是谢氏最器重的嬷嬷,仇正深又是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定然是谢氏来过,只不知道仇正深用了什么法子劝走了她,没有计较谢嬷嬷被打,他们闯进琴语院之事。 仇正深干笑两声,朝谢探微一揖手,“四弟这边请,音音,你先回去歇着”。 …… …… 谢氏被仇正深劝走,转眼仇老太太就遣了人来叫仇希音。 养德院中气压沉沉,丫鬟婆子皆静声敛气,连呼吸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谢老夫人虽说难伺候,性子却好摸,单看谢探微几人在不在而已,见谢探微几人被伺候得好,也从不吝于宽仁厚赐。 仇老太太却单纯是性子阴郁刻薄,下人有功不一定赏,有过却定会重罚,别府老太太的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往往在整个府中都十分体面,养德院却是整个仇府中下人最不愿去的地方,但凡沾上了三分关系都要提心吊胆。 仇希音早就习惯了养德院中压抑阴沉的气氛,目不斜视给仇老太太行礼,仇老太太阴森森盯着她,一双浑浊的老眼中满是压抑的愤怒。 她没有叫仇希音起身,仇希音只当没有注意,抬起头平静看向她,“不知祖母唤音音来有何吩咐?” 回答她的是飞掷而来的拐杖和仇老太太的怒喝,“孽障!” 红萝身形急动,伸手抓住来势极猛的拐杖,啪地将拐杖扔到了地上。 仇希音眨了眨眼,定定盯了仇老太太一眼,慢慢张口,“啊——” 随着她声音极大,神色却极淡定的惊呼声,她缓缓闭上双眼,往红萝怀里倒去。 红萝双眼还紧紧盯着仇老太太,生怕她再有动作,没注意到仇希音的小动作,大惊下忙一把接住她,打横抱起就往外跑。 然后,红萝就听到怀中本该晕过去的仇希音低声道,“喊二老太太用拐杖把三姑娘砸晕过去了,大声一点”。 仇老太爷有二子三女,次子仇正深,长女仇氏皆为仇老太太所嫡出,长子仇正治和双胞胎姐妹仇明珠、仇宝珠却是花老太太所出。 仇希音的太祖父仇时行乃是当世名儒,与谢氏的掌家人,仇希音的外祖父谢昌齐名,十八岁就中了状元,是大萧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只他性子刚硬正直,根本无法适应官场,摸爬滚打几年后吃了大亏,索性辞了官,仗着家财丰厚,携妻带子游山玩水,见识世情,享受人生。 仇时行只得两子,长子夭折,次子即是仇老太爷。 仇老太爷自幼耳濡目染,最不喜科举文章,天天只倒腾那些个风花雪月,求仙问道的东西,到得十八岁上偶然碰到了当时刚十三岁的仇老太太,惊为天人,不顾仇老太太的商户身份,定要求娶。 107 仇府内宅 仇时行本就是洒脱的性子,见当时的仇老太太玉容花貌,性子温婉,便请了大媒上门。 仇老太太的娘家是商户,这门亲事算是大大高攀了,自是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两家亲事很快敲定,只当时仇老太太实在太过年幼,两家约定等到仇老太太及笄再议嫁娶之事。 不想,短短半年之后,仇老太爷便遇到了当时的花老太太,花老太太容色却是比仇老太太又胜了一筹,更难得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仇老太爷再一次惊为天人。 只花老太太却出身贵重,生母更是皇家郡主,绝无为妾的可能,仇老太爷左思右想之后决定,悔婚! 仇时行得知后勃然大怒,仇老太爷欲悔婚之举只得了一顿板子和两个字,“休想!” 本来,这件事就该到此为止了,只不知仇老太爷后来又用了什么手段,仇时行竟然退步了,让仇老太爷代夭折的长子娶妻生子,以承香火,一肩挑两房,娶了花老太太。 邓家舍不得这样一门好亲,只得捏着鼻子吃下这个哑巴亏。 花老太太进门后很快生下了长子仇正治,之后很多年皆无孕,不想到了四十岁上竟然老蚌生珠,有惊无险的生下了仇明珠和仇宝珠姐妹俩。 仇老太太平生最恨之事就是花老太太半途截胡,硬生生成了她所谓的“大嫂”,自己却不得不屈居她之下,成了曾经的“二太太”和现在的“二老太太”。 因此全府上下称花老太太为大老太太,却不敢称仇老太太为二老太太,皆呼老太太。 红萝一愣,默了默方扬声喊道,“二老太太用拐杖把三姑娘砸晕过去了!快来人啊!” 仇希音默默叹了口气,果然红萝和自己还是没有默契,看这只有别扭,完全没有一点紧张焦急的表情,听这干巴巴的喊声,别说比不上禾秧,就连秀今也比不了。 仇希音开始默默盘算怎么拿捏住不放心秀今的姜嬷嬷,以后出门都带上秀今。 红萝脚程快,很快就到了裴防己的百草园,待仇正深和谢探微赶到时,裴防己刚写好了方子,仇希音也“醒”了,好端端地坐在裴防己身边。 谢探微和仇正深稍松了口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问了裴防己,确定她无恙后,方问起缘由。 仇希音实事求是道,“我也不知道,祖母遣了人叫我过去,我就去了,结果我刚行了个礼,祖母就用拐杖砸我,还骂我是孽障,好在红萝接住了拐杖,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唔,这番话由红萝来说,明显效果更佳,可惜,红萝指望不上,她只能亲身上阵。 仇正深喃喃,“母亲不像是这般不讲道理的——” 恰在这时,仇老太太身边最得脸的祝嬷嬷进了门,冷哼道,“二老爷终于说了句公道话,三姑娘进屋给老太太见礼,老太太还没说免礼,三姑娘倒是自己老大不客气地起身了。 老太太的拐杖连三姑娘的头发丝都没碰到,三姑娘倒是阴森森盯了老太太半天,这才惺惺作态的晕倒了! 老奴这些年也算跟着老太太见了些世面,倒是从来没见过三姑娘这般的千金小姐!” 仇希音愣愣啊了一声,“我请安时,总也等不到祖母说免礼,还以为祖母年纪大了,忘了,便自己起身了。 我那时候听太祖母说,有那恶婆婆最是喜欢叫媳妇请安,不准起身,以此来磋磨媳妇,我本以为祖母是忘了说免礼,却原来祖母是故意不准我起身的——” 仇希音清甜的声音沉肃茫然,听在仇正深耳中,却似一个大耳刮子狠狠打在脸上,让他整张脸都热辣辣的。 祝嬷嬷面色铁青,“老奴倒是不知道三姑娘除了会晕倒外,口齿也这般伶俐”。 仇希音深吸一口气,“嬷嬷,却是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祖母不许我起身?” 祝嬷嬷一噎,眼角余光不由扫向谢探微,谢探微就在一旁听着,那样的理由,她怎么有胆子说出来? 仇希音瞪大双眼,“嬷嬷说不出,难道说,难道说,祖母就是想学那恶婆婆磋磨我?” 她说着又恍然回神的模样,“可是我不是祖母的媳妇啊?难道——” 难道仇老太太是不敢磋磨厉害又出身高贵的儿媳妇,便将怒气发到她一个小儿身上? 祝嬷嬷大声喝道,“三姑娘慎言!” 谢探微冷哼,“姐夫,这是贵府的嬷嬷?真是好大的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贵府的老太太”。 仇正深脸上更热,喝道,“大胆!三姑娘也是你一个奴才教训的!” 祝嬷嬷也知道自己逾越了,忙矮身赔礼,仇希音扯扯仇正深的袖子,低声道,“父亲,算了,祝嬷嬷也就是个下人”。 祝嬷嬷只是个下人,怎么敢教训她,还不是她主子的意思? 仇正深白皙的脸几乎烧成了两片红云,喝道,“还不快滚!” 祝嬷嬷向来受仇老太太信任,多少年了,除了仇老太太,从来没有人敢叫她滚,现在叫她滚的还是一向温和宽仁的仇正深,只觉自己一张老脸尽在今天丢光了,灰头土脸地溜了。 谢探微凉凉道,“如果我没记错,贵府老太太的拐杖是包银的吧?音音可还没有拐杖长,看来贵府老太太对我们谢家怨恨很深啊!” 仇正深连连摆手,“四弟不要误会,母亲绝不至于的,绝不至于的,此事定是误会,误会”。 谢探微根本不管他,对红萝道,“你去跟姑奶奶将这件事从头到尾说清楚,以后不管音音到哪,都跟着,不许离开半步,特别是在仇府里!” 仇希音几乎想给谢探微鼓掌了,她从来不知道小舅舅厉害起来,口舌竟也这般利索,仇正深脸上都出汗了! 红萝应命而去,谢探微也不管仇正深,扯着仇希音就走,仇正深立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向养德院的方向去了。 仇希音待他走远了,方低声道,“小舅舅,你别生气,今天我就是故意起身的,后面也是故意装晕的,我才不会那么傻,平白无故的让人罚让人打”。 谢探微一愣,哈哈笑出了声,用力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用力表扬,“干得好!这才是我谢探微的乖徒弟!” 108 母子之间 养德院中,仇老太太还是那副阴沉沉的模样,仇正深瞧着,突然就觉得有些好笑,记忆中,她一直都是这般阴沉沉的模样,只有外祖家的几位表哥表姐来做客时,她的脸色才会柔和下来。 后来,她不顾父亲和妹妹的反对,坚持将妹妹嫁给了大表哥,那之后,她见了妹妹和妹妹的两个孩子也有了好声气。 有时候,仇正深会有一种错觉,她的母亲憎恨仇家,憎恨所有姓仇的人,包括父亲,包括他,现在她的这种憎恶又蔓延到了他的孩子们身上。 这养德院,邓文雅姐弟出入无忌,极为得宠,他的孩子们却是动辄得咎。 “那死丫头呢?” 仇正深没有接话,仇老太太更怒,“你就纵着她这般忤逆我?” 仇正深继续沉默,就在仇老太太开口要骂时,他突兀开口,“我知道母亲为何厌憎音音”。 仇老太太噎住,仇正深声音平稳冷静,“母亲今天突然发难,应当是觉得谢四公子出手教训如今已是仇府下人的谢嬷嬷,伤了仇家的脸面,只母亲不敢找谢四公子,更不敢找阿妙,只能寻了音音来教导”。 他将“教导”二字咬的极重,语气、神色却依旧是那副宁和沉静的模样,那一瞬间,仇老太太在他身上看到了仇希音的影子,更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影子! 那个广有贤名,却纵容儿子搞什么“一肩挑两房”的仇太夫人! 仇老太太只觉一口恶气在她胸腔中横冲直撞,冲得头一阵一阵的疼,冲得眼前一片模糊,冲得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待周围人惊呼声四起,她钝痛的头才稍稍清醒了些,眼前也渐渐清明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捂着额头定定盯着她的仇正深,明明他脸上淋漓的鲜血更会吸引人的瞩目,不知怎的,她却只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与他的父亲很像,曾是年少时的她每每见到、甚至每每想到就会不自觉脸颊发烫,嘴角牵起的美好存在。 现在,那双眼睛里没有该有的愤怒、委屈、震惊、怨恨,有的只是沉静,一片漠然的沉静。 当年,她曾眼睁睁看着他父亲见到她时双眼中的惊艳、开怀和温和慢慢变为一片漠然的沉静。 如今,她看到了她亲生的,唯一的儿子看着她时眼中的光也变成了一片漠然的沉静。 有一瞬间,她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慌,可随即就被更汹涌的愤怒与怨恨取代,她近乎失控的怒声喝问,“你胆敢不孝!” 仇正深放下捂着额头的手,额头被拐杖包银的杖头砸出了一个指头大小的窟窿,还兀自往外淌着血。 他没有管满头满脸的鲜血,平静长揖,“母亲若是嫌我科举考得太容易,官做得太轻易,大可随意。 只我怕若是我传出不孝的名声,撸了官职,我大可做我的富贵闲人,母亲在府中只怕却是没那个威风和底气再敢随意磋磨殴打孙女了”。 仇老太太气得面色铁青,瘦弱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若不是她还记得自己如今已是二品的诰命夫人,只怕就要尖声怒骂了起来。 仇正深说完也不管仇老太太什么反应,又俯身一礼,转身就走。 整个养德院的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却没有一个敢发出半点声音,更不要说提醒仇老太太不能让仇正深就这么满脸血的走出养德院。 在内宅走动不方便带小厮仆从,仇正深又向来不许丫鬟伺候,身边竟是连一个去叫大夫的人都没有。 他心情激荡下一气乱走,只下意识避开谢氏的院子,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走到了花老太太的院子附近。 他愣了愣,正转身要走,就听背后一道宁和温柔的声音响起,“是深哥儿?过来寻我?” 正是花老太太。 仇正深背对着她,恨不得抬脚就跑,正犹豫间,花老太太已快步走到了他面前,甫一见他的模样就倒抽一口冷气,慌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踮着脚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捂他头上的伤口。 仇正深狼狈避开,花老太太见了放下手,一叠声的吩咐去叫大夫,扯着仇正深就往里面走,“快,我先给你洗洗伤口,包扎一下”。 仇正深犹豫了一会,到底被她扯着进去了。 等裴防己到的时候,花老太太已经将仇正深的伤口清洗干净,包扎了起来。 裴防己解开纱布看了看,又原样包扎好,不在意道,“小伤,只是天热,吃点清毒的药丸就好,待会我遣人送过来”。 裴防己说完就告辞了,仇正深沉默了片刻,起身告辞,花老太太欲言又止,长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将舅老爷刚送过来的祛疤膏给二老爷包上”。 “不必了——” 花老太太打断他,“不值当什么的,除了这个,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仇正深沉默揖手,接过丫鬟递来的匣子,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花老太太将他送到门口,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又站了半晌,这才转身进了屋。 …… …… 仇正深顶着一脸血在府里转了一大圈,自是有无数人看见,仇老太太听说他从养德院出去后竟然去寻了花老太太,气得将手中的茶杯狠狠砸到了来报信的婆子头上。 晚间,仇老太爷去了趟养德院,第二天一早,仇老太太就遣人到了各个院子,说自己病了,让小辈们过去侍疾,这小辈自然包括最该去侍疾的儿媳妇谢氏。 消息传到谢氏的院子时,谢氏还未起,仇正深听了,眼皮都未抬,“夫人这些日子不舒坦,怕过了病气,待大好了再去给老夫人侍疾”。 又吩咐左右,“去让管事叫人牙子来,给老夫人再挑几十个伺候的人,免得老夫人病中不舒坦”。 仇希音的院子则是祝嬷嬷亲自去的,仇希音正在稍间的书桌前临字,听了开口道,“去和她说,我昨儿受了惊吓,大夫吩咐我好生静养,待大好了,再去给祖母侍疾”。 109 所谓侍疾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到底是情绪起了波动,仇希音昨晚竟然又开始做噩梦了,下半夜又死活睡不着,现在正是心情不爽之时,哪里耐烦理会一个老婆子。 秀今将仇希音的话原样转述给祝嬷嬷,祝嬷嬷假笑道,“老奴去瞧瞧三姑娘”。 秀今冷声道,“姑娘说了不见你” “三姑娘不舒服,老奴既然来了,总是要进去瞧瞧的,免得老夫人知道了责罚老奴不会做事”。 秀今莫名,“老夫人责罚你与我们姑娘何干?” 祝嬷嬷大怒,红萝也就罢了,那毕竟是谢家来的大丫鬟,又有武功在身,这个小丫头竟然也敢在她面前这般嚣张! 祝嬷嬷大怒下扬手就要往秀今脸上招呼,骂道,“你个该死的小蹄子!” 秀今侧身避开,祝嬷嬷用力过猛,一个趔趄,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就见秀今将院子里的石凳提在了手中,冷声道,“我劝嬷嬷还是不要动粗的好”。 那可是石头做的,怎么也有百来斤左右,她一个还没有她个头高的小丫头,竟然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提在手里! 祝嬷嬷一个哆嗦,嘴唇动了又动,到底还是没能说得出话来,掉头就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有点愣的小丫鬟真要提着凳子往她头上来上一下,过后就算把她千刀万剐了,又怎么赔得了她的命! 仇希音从窗户看得分明,不由失笑,果然,隔了一世,她的秀今还是那个秀今。 …… …… 最后,去养德院侍疾的只有邓文雅母女和仇不恃,仇老太太自然不可能折腾邓文雅母女,只指挥着仇不恃做这个做那个。 仇不恃娇养着长大,哪里做过活,刚开始仇老太太要她湿帕子打水端饭菜时,她还勉强忍着,待得仇老太太要她捧着漱盂伺候吐痰时,她再也忍不了了,猛地打飞丫鬟递到她跟前的漱盂,哭着跑了。 仇老太太气得一阵猛咳,喊着将仇不恃抓回来,只仇不恃向来得谢氏的宠,那些丫鬟婆子哪里敢真得拉扯她,只追在她后面虚张声势。 仇不恃一边哭一边跑,后面追她的人越来越少,待出了养德院,后面已经看不到人了。 她却不敢停下来,继续往抱朴院的方向跑,路过后花园时竟然见仇希音带着秀今在园子里晃,手里拿着朵硕大的牡丹花,十分悠闲。 仇不恃立即调头朝仇希音跑去,气急败坏喊道,“你!你不是说病了,不去给祖母侍疾!怎么在这?” 仇希音莫名,“我又不是病得下不了床,怎么不能在这了?裴大夫说我抑郁不安难以入眠,最是要保持心情舒畅,多在花园子里走走,多出去逛逛,买买衣裳首饰才好”。 仇不恃被她的不要脸震惊了,瞪着她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仇希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屑开口,“瞧你这模样就知道你给祖母侍疾没伺候好,挨了祖母训斥,要去找父亲告状了! 我劝你一句,这时候只怕母亲还未起身,你若是去扰了母亲睡觉,肯定又要挨父亲一顿训! 而且父亲是祖母的儿子,难道还能不孝,给你撑腰不成?我要是你就去找祖父,这个家也只有祖父比祖母大了”。 仇希音说着不再理仇不恃,对秀今道,“我们再去看看那边的芍药开得怎么样”。 仇不恃愤愤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扶苏间,越想越觉得仇希音虽然讨厌,说的话却很有道理,转头直奔仇老太爷的书房而去。 仇老太爷正在打坐,仇老太爷打坐和谢氏睡觉一样,是这个家中最不能打断的事之一,他是要得道升仙的! 仇老太爷精通道术,最善给人看风水安宅子,在整个大萧都很有名气,近至京城的高官贵胄,远至江南蜀中的富商世家安家迁坟都喜欢请他指点,这也是仇老太爷丰厚的家私最大的来源。 仇不恃不敢放肆,就坐在仇老太爷贴身伺候的丫鬟红袖搬来的锦凳上等。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不是害怕被仇老太太的人抓回去,仇不恃早就走了,好在仇老太爷打坐终于结束了,听红袖回了仇不恃来找她的事,就命叫进来。 仇老太爷穿着一身竹青色素面细葛布直裰,乌黑的头发用木簪簪起,盘膝坐在红木小几后的蒲团上低头煮茶,仙风道骨。 仇不恃见了亲近之心顿起,眼圈顿时红了,哽咽叫了声祖父,在他面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将右手伸了过去。 刚刚丫鬟将漱盂往她面前递,她恶心的差点吐了,拍飞漱盂的力道就大了点,偏偏她的皮肤又格外的娇嫩白皙,手背顿时红肿了起来,这时候红肿已经有变青的迹象,看着触目惊心。 仇老太爷一惊,“这是怎么了?” 仇希音抽抽搭搭将侍疾的事说了,重点强调了一下漱盂有多么恶心,还稍稍做了些修改,只说丫鬟将漱盂往她脸上塞,推搡间将她的手都拉扯肿了。 她也知道自己不愿给祖母侍疾不对,末了又悲愤道,“祖父,不是我不愿给祖母侍疾,先头我给祖母湿帕子打水洗脸都做得好好的,可那丫鬟明显就是想欺负我!故意将漱盂往我脸上塞!祖父,你不知道那味道!” 她说着大声哽咽了一声,捂着脸哭了起来。 仇老太爷也恶心到了,嫌弃挥了挥手。 仇不恃更悲愤了,“还不止这个!明明表姐也是去侍疾的,祖母却让她在旁边坐着看着,看着我出丑! 表姐好几次都说要帮忙,祖母都说叫她好生坐着,还让丫鬟拿点心给她吃! 祖父,祖母平日就偏心表姐和表弟,我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今天就算表姐不来侍疾,我也不会生气,毕竟我才是祖母的亲孙女,表姐只是外孙女! 可祖母竟然让表姐坐在那里看我的笑话儿,我湿个帕子,祖母说我笨手笨脚的,溅了满地的水,打个水,祖母说我打少了,我去加水,祖母又说我走路慢,等我走到了,水都凉了! 祖父,明明我才是祖母的亲孙女,祖母怎么能那样对我!” 仇不恃这番话可算是歪打正着地说中了仇老太爷的心病,仇老太爷年轻俊朗的脸瞬间阴沉了下去。 110 老来夫妻 (一) 仇老太爷腾地站了起来,面色铁青的往外走,仇不恃忙追着喊了一声祖父。 仇老太爷缓了缓脸色,“恃姐儿莫怕,先回去歇着,你祖母不会再叫你侍疾了”。 仇不恃顿时破涕为笑,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笑颜灿烂美好,眼角脸颊还兀自挂着几点泪珠,越发显得这笑容纯真而可爱。 这样可爱的孙女,她到底是怎么狠得下心磋磨的! 仇老太爷越发怒气高涨,大步往养德院而去。 养德院中正闹得沸反盈天,来送丫头的人牙子奉了仇正深的令,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养德院,却被仇老太太一通骂,让她立即滚蛋。 人牙子自然不依,说自己奉了命来,还带了这么多人,这一路过来辛苦不说,还耽误了其他生意,车马费什么的也花销不少,仇府怎么也得给个说法。 祝嬷嬷也知道这个理,劝仇老太太赏些银子打发了算了,仇老太太正在气头上,让人去叫仇正深,却迟迟找不到人。 明明他头上顶着纱布根本出不了门的! 她有气找不到撒的人,哪里还肯叫一个人牙子骑在她头上,严令一文钱都不准给,直接打出门去。 正在热闹间,仇老太爷到了,弄明白前因后果后,气得直接叫红袖封了五十两银子给人牙子。 人牙子得了这天大的好处,喜得连连给仇老太爷行礼,夸仇老太爷“明理”,欢天喜地的带着人走了。 这可是五十两! 够她卖二十个丫头小子了! 人牙子刚走不远,就见红袖追了过来,不等红袖开口,立即心领神会的开口道,“姑娘放一千个心,放一万个心,不该说的话,小的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红袖笑笑,“说也无妨,妈妈在这京城开门做生意,总是好找的”。 那人牙子听了忙赌咒发誓,说自己绝不会多话,红袖等她将毒誓都发了一遍,这才笑盈盈道,“妈妈有这般诚意,我自是相信的,妈妈好走,我就不送了”。 那人牙子得了好处,也不在意她拿捏自己,自离开了不提。 这边仇老太爷气冲冲进了主屋,仇老太太靠在罗汉床上,正怒气冲冲地和仇氏说着什么,邓文雅坐在一旁的锦凳上做针线。 仇老太爷不是仇老太太,自不会失了风度朝女儿和外孙女发脾气,只沉着脸道,“雅姐儿,和你娘出去”。 邓文雅站了起来,担忧叫了声外祖父,仇氏开口道,“父亲息怒,这件事原是——” 仇老太爷提高声音,“出去!” 仇老太太冷笑,“你们出去,我倒要瞧瞧他敢不敢把我怎么样!” 仇氏与邓文雅只好慢慢退了出去,掩上门,却不敢走远,只在门外守着。 屋内仇老太爷的声音还算冷静,吐出的话却一丝情面不留,“你与儿子赌气,却拿孙女作筏子,昨儿用拐杖砸音音,今儿还学会了叫恃姐儿侍疾。 现在更是出息,跟个下九流的人牙子为几两银子闹得整个府都不得安宁,也不怕人笑话!” 仇老太太分毫不让,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怕人笑话!有些人更无耻的事都做过,也没有怕人笑话!只有些人无耻的事做绝也没得什么好,如今还不照样靠着我生的儿子才住上这样的大宅子,做上了老太爷!” 仇老太爷目光冰冷,“你不是说我靠你生的儿子才如此舒坦么?你既然病了,从今天起就给我好生在养德院养病,礼佛静心,我倒是瞧瞧你生的儿子敢不敢忤逆我!” 仇老太太大怒,“你这是要软禁我?” 仇老太爷鄙夷扫了她一眼,冷笑,“这么多年了,深哥儿都做上少傅了,也还是改不了商户出身的小家子气!” 仇老太爷一振袖子,转身就走,仇老太太被他那一眼刺激到了,疯了般向他扑去,戴着护甲的双手毫无章法地朝他头脸上招呼,尖声骂道,“当初是你到我家求的亲!可不是我们家逼着你上门的! 我商户出身怎么了?比你这言而无信的无耻之徒好一千倍!无耻!老不修!一大把年纪了还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床上拖,也就那个专门偷别人男人的贱人受得了你!” 她狂怒下力气竟是极大,仇老太爷不提防间竟是被她在脸上挠了好几把,好不容易挣脱开来,就听大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仇氏和邓文雅惊恐看着二人,惊呼出声。 仇老太爷要脸,不好在女儿和外孙女在的时候跟老妻动手,只得忍下这一口恶气,遮着脸转身就走,一边大声喊道,“给我把这养德院封起来,谁敢不经我的同意随意出入,立刻给我撵出府去!” …… …… 花老太太得了消息时正在指点仇明珠和仇宝珠针线,她少时随父母在江南赴外任,针线曾受过名家指点,如今指点女儿们自是驾轻就熟。 花老太太并没有让仇明珠二人出去,待婆子禀告完,吩咐取一吊钱赏了,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仇宝珠沉不住气,估摸着丫鬟婆子们都走远了,兴奋开口道,“这回二婶可算是恶有恶报了!母亲,我们要不要再去父亲那里说点什么,好叫她永远都出不了养德院的门?” 她们姐妹与仇老太太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仇老太太又忌惮她们外祖家,并不敢怎样她们,只光看着仇老太太那张一见她们就恨不得掐死她们的脸,就足够叫她厌恶的了。 花老太太皱眉,看向仇明珠,“明珠,你觉得该如何?” 仇明珠微一沉吟,“母亲经常教导我们不要痛打落水狗,可能会被咬不说,还容易叫人质疑我们的心胸和风度”。 “不错,做一件事前,一定要想好利弊得失,损人不利己的人固然不能做,损人利己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也绝对不能做,旁人是好是坏都与你们无干,关键是你们自己要好”。 花老太太说到这里冷笑一声,“何况那位向来是个没脑子的,这些年来,她设计陷害我又何止一次两次,我向来是只守不攻,就是知道迟早有一天会自己把自己蠢死。 老天不长眼叫她生了个好儿子,只再好的儿子也经不住她犯蠢,本来你们二哥就不在她身边长大,她还不知道疼着护着,整天就想着竖老太太的威风,竖婆婆的威风! 偏偏你们二哥不理睬她,你们二嫂娘家门第又高,她连高声都不敢,如今约莫是见你们二哥做了大官,自觉有了老夫人的底气,想先从几个姐儿身上先下手,好叫你们二嫂知晓厉害。 谁知甫一下手,就被嫡亲的孙女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又被亲生的儿子狠狠扫了面子!也不看看她那张老脸是什么样儿! 想叫谢探妙给她侍疾,就算她真的病得动不了了,你们二哥只怕宁愿自己去端屎端尿,也绝不会叫你们二嫂动一根手指头”。 她说到这不知想起了什么,沉沉吸了口气,仇宝珠羡慕开口,“二哥对二嫂真好”。 111 老来夫妻(二) 花老太太面色沉郁,“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们二哥这般的只怕整个大萧都寻不出第二个,这种事情,命里有时就会有,命里无时强求不来,不必羡慕,再羡慕也是羡慕不来的”。 仇宝珠抱住她的胳膊,娇声道,“那母亲日后给我们寻婆家时,好生挑一挑么!” 小女儿的娇态让花老太太神色微松,“你们都是母亲的心头宝,日后给你们挑婆家,母亲难道还会不尽心?就是你们外祖和舅舅他们也会尽十分的心。 只我刚才说的你也记住了,你们二哥这样的本来就少之又少,碰到了是福气,碰不到,那才是寻常”。 她说到此处,声音又沉郁了下去,“罢了,你们随我去看你们父亲,记住了,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要多说,谁都不是傻子,你们父亲更不是”。 …… …… 仇希音得到消息时要晚一些,闻言不由哑然,过后便是失笑,上辈子如一朵大而厚重的乌云死死压在她头顶的仇老太太竟就这样被关在了养德院? 她好像,也没做什么啊! 也许,仇老太爷并不会关她一辈子,仇正深如今也不能有个被软禁在家的母亲,但至少首战告捷不是? 上辈子,仇老太太除了在各种场合无视她,偶尔冷言冷语外,最喜欢用的招就是叫她侍疾,用各种各样下作的小手段磋磨她。 那时候,她从来都不敢有反抗亲祖母的想法,最多也就是想着避开,实在避不过,也只能默默地忍。 直到她与宁慎之定亲,她才终于不敢叫她侍疾了,只继续无视她,又或是阴沉沉的盯着她,叫她一见她就浑身难受。 看来,果然还是谢氏的幌子好用啊,她只稍微提了一句仇老太太磋磨她,是因为不敢磋磨谢氏,仇正深就起了疑心,而仇老太太果然也往她的圈套里钻,竟然叫谢氏也去侍疾。 仇正深又岂会叫谢氏受那样的委屈? 他一出手,仇老太爷没了顾忌,又岂会给那个他早已深恶痛绝的发妻面子? 一切太过简单又顺风顺水,倒是叫仇希音更加为自己上辈子受得委屈不值。 “秀今,去将上次小舅舅送的那盆兰花取来”。 仇老太爷这一生除了风花雪月就是求仙问道,家中杂事基本不管,但对小辈们却是有一腔爱护之心的,就如这次仇不恃求到他头上,他就绝不会袖手旁观或是敷衍了事。 又如上辈子,她带着和妈妈回了仇府,要与宁慎之合离,家中上下皆不赞成,连仇正深也只说让她安心在家住着,却绝不提同意她合离的话。 整个家中除了谢探微外,只有仇老太爷,她还记得仇老太爷当时说的是,“什么天下没有主动要求合离之妇?你们瞧瞧三丫头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再折腾下去,命都送给摄政王府了! 谁对谁错都好,三丫头既然在摄政王府过不下去了,我们仇家不少她那口吃的,别的都是空,先将命保住了再说”。 后来,仇希音曾无数次想,如果她在那时如愿和宁慎之合离,是不是真的能保住一条命,谢探微是不是也就不用枉死? 只可惜她终究没能与宁慎之合离,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又害了自己…… 仇希音带着纷杂的思绪进了仇老太爷的外书房,仇老太爷隔着一扇屏风与她说了几句话,最后叮嘱道,“音音,你祖母就是那个不知所谓的性子,往后她再叫你受委屈,你不必藏着掖着,只管与我说,我一定给你做主”。 仇希音乖乖应了,留下那盆名贵的兰花,随着红袖退了出去。 红袖一直将她送出了院子,笑着对她道,“老太爷不舒坦,主子们都来了,老太爷谁都没见,只单单见了三姑娘呢!” 仇希音一直都知道,因着她肖似太祖母,仇老太爷是对她另眼相看的,上辈子和这辈子他甫一见她就赏下的那匣子珍珠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上辈子,她因着瞧不惯仇老太爷一大把年纪还倚红偎翠的不正经,从来不愿接近他。 仇希音便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来,又命秀今打赏。 红袖大方接了荷包,拉着秀今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这小丫头倒是好颜色”。仇希音客气了两句,告辞不提。 …… …… 仇老太爷被抓破了脸,仇正深被砸破了头,不敢出门,仇老太太和仇不遂被关了起来,仇希音称病,整个仇府都似乎沉寂了下来。 在这份沉寂中,谢探微坚持留了下来,仇希音本来以为谢探微定然不会留在仇府,不想他竟然留下来了,留下来了也就算了,第二天,他竟然还没有去宁郡王府,第三天还是…… 直到半个月过去,仇老太爷已经开始出门溜达,仇正深也正常上衙了,谢探微还稳坐仇府,仇希音终于忍不住问道,“小舅舅,你怎么不去宁郡王府?” 谢探微与谢氏不亲,在仇府向来待不住,每次进京,除非有事,绝不会在仇府多停留,留宿更是少之又少。 可现在,他一连在仇府待了半个月,中间宁慎之邀他出去玩,晚上他也照样回了仇府。 难道说,谢昌让他进京,还吩咐了其他事?严令他不准离开仇府? 谢探微打了个哈哈,他总不能说是怕凤知南对他越发地情根深种,吓得不敢去宁郡王府吧? 仇希音见他不愿说,也就不多问,多半还是与仇不遂有关,时间长了,她总会知道的。 谢探微百无聊赖地翻了会书,抬头看了看认真描字的仇希音,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将那天看到凤知南被宁慎之罚顶缸的事说了一遍。 当然,他没好意思直接说,他通过种种迹象推测出凤知南想嫁给他,但音音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出来的吧? 他明明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却又偏偏忍不住说几句,暗搓搓地希望仇希音能猜到其中原委。 谢探微怀着这样矛盾又隐秘的心思仔细将事情说了,期盼地看着仇希音,音音啊音音,你这么聪明,可不要叫小舅舅失望啊! 112 匕首之礼 仇希音听着却听出了另一重含义,胳膊肘往外拐,顶缸,又是发生在她们从小相国寺回来的那一天,会不会,会不会—— 仇希音垂手摸向腰间,那里塞着凤知南送给她的匕首,自从收到后,她就将匕首放在了那里,只挑腰带宽,能遮住匕首的衣裳穿,会不会,凤知南是在给她示警? 单看她随着带着,又时不时拿出来擦拭,这匕首明显对她意义重大,实在不像是能随手送人的东西。 她不动声色笑了笑,“池阳公主果然不愧是凤氏传人,勇武过人”。 谢探微一噎,他说了这么多,他聪明聪慧聪颖的外甥女就听出来了这点东西?说好的聪明聪慧聪颖呢? 仇希音理了理衣裙,起身道,“小舅舅,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新鲜的果子,送点来与小舅舅解暑”。 谢探微没好气摆手,“去吧去吧”。 真是白长了一副聪明相! 仇希音出了花厅,进了正房内室,叫来红萝,问道,“你将那天去给池阳公主送礼时的情景仔细和我说一遍,一个字都不许漏”。 红萝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却比上次多了些内容。 仇希音沉声,“你是说池阳公主是从袖子里拿出的匕首,直接递给了你?宁郡王劝她换个回礼,她不肯?” “是,公主说,送礼讲究的是心意,哪有那么多讲究”。 心意,送一柄利器的心意,又能是什么样的心意? 凤知南如果是示警的话,又想警示她什么?是指上次宁慎之为她出头的事?如果不是,又指的是什么?这辈子,她明明还只是个八岁的小丫头,宁慎之能图谋她什么? 仇希音默然半天,森然开口,“你那天为什么不说?” 红萝愣了愣,开口,“姑娘没问——” 仇希音冷笑,“我没问,你就不说?去姜嬷嬷那里领罚!” 红萝恭敬应是,退了出去,仇希音揉了揉太阳穴,看向窗边长几上摆着的美人瓶,瓶子里几支橙黄的百枝莲开得绚烂。 红萝能成为谢嘉树的贴身大丫鬟,靠的是武功,而不是才干,她不该派她去做那样的事的。 她又仔细想了一会,听到外间黍秀说果盘准备好了,端着果盘去了花厅,将果盘放到谢探微手边。 谢探微捻了块香瓜放进嘴里,懒洋洋的,仇希音试探问道,“小舅舅,说起来,上次的事着实太过劳烦池阳公主,我之前送了谢礼去,现在想来却是有些怠慢了。 正好今天太祖母遣人送了几大桶江团来,还都活蹦乱跳的,怕这里的人不会做,还顺带着送了个厨子来,不如我来设个江团宴,请公主吃江团?江团谁都喜欢吃,公主肯定也喜欢的”。 她分明给太祖母写了信,让太祖母将禾秧等人再送到京城来,不知怎的,却迟迟没有信,太祖母遣人送的江团都到了,禾秧等人还是没有踪影。 谢探微猛地用折扇一打手心,“怎得不早说,我也喜欢吃江团啊!” 仇希音忍笑,“今天上午才刚到,中午做来不及,晚上可不就吃到了?” 谢探微这才满意了,仇希音又问道,“小舅舅,你说这个主意怎么样?” 谢探微没来由的心头咚地一声跳,撇嘴道,“什么怎么样?你们姑娘家的事,我不掺和!” 仇希音笑道,“那晚上父亲回来了,我去请示,父亲同意了,我就下帖子”。 谢探微又撇了撇嘴,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下帖子就下帖子,你可别自己写帖子,怕是池阳公主本来要赴宴的,被你的字一吓就不敢来了”。 仇希音好脾气笑道,“那到时候,我请小舅舅亲自来写总行了吧?” 谢探微又撇了撇嘴,却没说到底是同意写,还是不同意写。 …… …… 待傍晚仇正深下衙,仇希音去寻他说了,仇正深迟疑了一会,道,“你二姐姐病着,不要大张旗鼓,除了池阳公主,你还要请谁?” 仇希音连连点头,“父亲,我知道的,我只请了池阳公主和曹姐姐,没有别人了”。 她本意只是想探探凤知南的话,只她们的交情还没那么深,单请她一个太过亲密了些,倒叫人骂不知轻重,又惹人疑心,因此才加上了曹彤。 “曹姑娘——”仇正深沉吟半晌,开口道,“曹姑娘与你二姐姐相熟,到时候免不得要去探病,过了病气给客人就不好了,还是另请一位闺秀”。 仇希音冷笑,果然做贼的都心虚! “可我刚到京城,除了池阳公主和曹姐姐,其他闺秀,我就只认识苗大姑娘一个了——” 仇希音委屈开口,而苗大姑娘,她简直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她,更别提请她吃江团了! 仇正深安抚拍了拍她的头发,“我知道你们上次闹得不愉快,但毕竟只是下仆无状,难道还真的记一辈子的仇不成,就算记一辈子的仇,面子上总是要过得去的”。 他说着神神秘秘的凑近仇希音,压低声音,“再说这种事啊,悄悄儿地记着就行了,面上一定不能显露出来,才好叫人家夸咱们音音端庄大方,大肚能容啊!” 仇希音被他逗得笑了起来,知道仇正深不会许她邀请曹彤,妥协道,“那我这就回去写帖子去”。 苗静雅再大的架子,到了别人府上,总不会明目张胆的闹将起来丢自己的脸的。 “你那个字,算了,我来给你写”。 仇希音字写得不好,这般给闺中千金下帖子,对方又是池阳公主和苗大姑娘,叫下人代写,甚至让邓文雅写都不够恭敬,本来可以代劳的仇不遂又那个样子—— 仇正深想起仇不遂,又黯然起来,扬声命书童取了帖子来,刷刷几笔写好了,交给仇希音,叮嘱道,“这是你第一次做东,时间又紧,有不懂的一定要问,不能不懂装懂,叫人看了笑话,去请你两位姑姑和表姐帮你一起准备,需要什么尽管去寻管家,我一会遣人去和他打个招呼”。 仇希音一一应了,接过帖子交给苏叶,“去送给池阳公主和苗大姑娘”。 苏叶迟疑不接,仇希音冷哼,“怎么,苏叶姑娘嫌累?” 仇正深的目光也看了过去,苏叶一咬牙,躬身接过帖子,转身出门。 仇希音也不多说,又邀仇正深晚上到桑榆院吃江团,仇正深笑着站了起来,“难为音音有了好东西,还没忘记父亲,我与你一起回去”。 仇希音没再故意刺激仇正深,父女俩言笑晏晏去接了客院的谢探微一起去了桑榆院,一顿江团宴吃的宾主尽欢,直到吃饱了,谢探微才想了起来,“对了,音音,你明天还要不要请池阳公主?” 仇希音点头,“我已经给池阳公主和苗大姑娘送了帖子,刚刚她们都回了话,说后天定然来的”。 “谁给你写的帖子?” “父亲啊!” 谢探微看着仇希音理直气壮,根本不记得要他写帖子的模样,噎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聪明伶俐的外甥女最近越来越有变蠢的倾向,怎么办? 113 宴客风波(一) 第三天巳时初,苗家兄妹就到了仇府,仇正深已经在候着了,邀他们先进去,苗静雅却坚持要等凤知南一起,好在不多会,宁慎之和凤知南就到了,见礼过后,坐上油壁香车往后院而去。 垂花门外,仇希音携了仇明珠姐妹、邓文雅和仇不恃候着,一番见礼过后,苗静文笑道,“今天舍妹就劳烦仇姑娘了,我下午再来接她”。 大萧闺阁女子出门,如果有兄弟或堂兄弟、表兄弟之类,大多由同辈男性子弟护送,若是对方同时邀请那位姑娘及其兄弟,会在帖子中注明,不邀请的,便不注明。 再者就是这主人迎客也有规矩,若是邀请了对方的兄弟,这做东的闺秀的兄弟等必然也要留在家中待客的。 仇希音在帖子中并未注明邀请对方兄弟,恰逢休沐的仇不耽和邓文仲也不在迎客之列,现在已经到了垂花门,护送的苗静文自然就该告辞了。 仇希音俯身还礼,仇正深连连客气,苗静文看向宁慎之,意思很明显,是想和宁慎之一道回去。 宁慎之却恍然不觉,抬脚往里走,问道,“怎得不见重华?” 有一瞬间,苗静文几乎怀疑是自己记错了礼数,有些懵地看向仇正深,难道说仇府的这个待客礼却是要邀请他与宁慎之也进去的? 苗静文眼睁睁看着宁慎之跨进了垂花门,又看了看仇正深,发现他不但跟自己一样懵,还有些手足无措,也对,他是主人,遇到这样的情况,肯定比自己这个客人更郁闷。 宁慎之却像突然想了起来,头也不回道,“仇太傅,你自去上衙,不用客气”。 仇正深,“……” 这已经不是反客为主,而是想鸠占鹊巢了! 只是宁慎之毕竟是客,还是个惹不起的客,仇正深只能默默忍了,冲苗静文一抱拳,“苗公子,请”。 苗静文迟疑了一会,抱拳回礼,“那就叨扰了”。 他今天没打算在仇府久留,自然也是有安排的,但,算了,什么事能比得上与宁郡王打好关系要紧? 特别是在自家妹妹屡屡惹了宁郡王不喜的情况下。 仇正深又客套了几句,叮嘱管家和姜嬷嬷妥善安排好,匆匆走了。 乍然多了两个男客,谢探微、仇不耽和邓文仲势必也要出来待客,这一下计划全打乱了,地方要重新选,菜色要加,分量要加,各种东西都要重备,仇府下人顿时忙了个人仰马翻。 仇希音怕下人拿不好主意,找了个借口告退去安排。 仇宝珠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端坐上位的宁慎之和凤知南,鼓起勇气问道,“不知这水榭可还合公主心意?” 凤知南道,“无所谓”。 她今天来是吃江团的,在什么地方吃都好,毕竟她是客,客随主便。 仇宝珠从来没见过这般不按常理说话的,噎住了。 苗静雅想开口,只她实在摸不透凤知南的性子,生怕自己也落个没脸,只垂着头喝茶。 邓文雅见冷了场,忙道,“三妹妹请了说书先生,说书很是有几手,大家听个乐子,来人,去请”。 凤知南没吭声,她一点都不喜欢聒噪的要命的说书先生,不过还是那句话,客随主便,她到人家来做客,总不能压着人家不许请说书先生,大不了到时候她不听就是。 宁慎之扫了她一眼,开口,“劳烦邓姑娘费心了”。 邓文雅没想到他竟然会接自己的话头,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来,转瞬又回过神来,红着脸低下头去。 苗静雅看了个正着,不由暗恨,果然是个出身下贱的狐媚子!瞧那张狐媚子脸!瞧那个小家子气样子!跟她那个狐媚子表妹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仇希音安排好事情进水榭时,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一个女子死后生怕夫君续弦刻薄子女,祈求阎王让自己还阳的故事。 故事正说到精彩关头,这说书先生口舌又十分厉害,竟是满座的人都听得屏声静气,唔,除了面无表情嗑着瓜子,还将瓜子皮扔得满地都是的凤知南。 仇希音不由就露出一个笑来,走到她身边坐下,低声问道,“公主不喜欢听说书?” 凤知南认真道,“鬼若是能随随便便求下阎王爷就能还阳,这阳间还不全都是死鬼满地走?这世上比那少年夭亡,留下一子一女无人照拂的妇人惨得多的死鬼处处都是”。 仇希音笑了笑,可不是,不说其他,就是她这个死鬼,真正论起来,比那妇人也要惨上不少的! 凤知南说话声音不大却也不小,水榭总共就那么大,说书先生自然也听见了,尴尬住了嘴,仇希音摆手,“你说你的,搏个乐子罢了”。 说书先生惭愧起身行礼,“学生不才,还请公主恕罪”。 凤知南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学生?还是个秀才?” 那说书先生更加惭愧,腰都快弯到膝盖了,“学生惭愧,惭愧”。 宁慎之忽地开口,“惭愧什么?凭本事吃饭有什么好惭愧的?那些死守着所谓读书人的身份,不事劳作,叫老子娘,甚至妻子儿女养着的,才该好好惭愧惭愧”。 那说书先生愣了愣,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多谢郡王!” 这声“多谢郡王”含着哽咽,全然地发自肺腑,仇希音不禁侧目,同时侧目的还有宁慎之。 “你继续说,小姑娘们爱听这个,说完明天到宁郡王府寻我,我给你安排个差事,说书虽不丢人,到底银钱少了些”。 “多谢郡王!” 那说书先生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如果说刚刚那声“多谢郡王”是感理解之恩,这一声就无异是感再生之德了。 宁慎之摆手,那说书先生整理了下情绪,又继续说了起来。 仇希音环顾一圈,见仇不耽、邓文仲都到了,谢探微却不见踪影,招来红萝问道,“小舅舅呢?” 她刚刚是遣红萝去请的谢探微,红萝老实答道,“四公子说不来,让奴婢滚”。 仇希音,“……” “他让你滚,你就滚了?” 红萝道,“四公子向来是不耐烦赴宴的”。 可现在宁慎之也在! 果然谢嘉树坚持要将绿萝给她,而不是红萝,是有原因的,若是绿萝,绝不至于将事情办成这个样子。 仇希音起身朝众人团团一福,“诸位稍坐,我去去就来”。 宁慎之也站了起来,“去叫重华?我也去”。 水榭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朝二人扫去。 宁慎之恍若不见,仇希音却别扭的厉害,很想说你去我就不去了,但,但人家是宁郡王,仇希音默了默,默默忍了,退开一步,请宁慎之先行。 114 宴客风波(二) 宁慎之二人一走,苗静雅就不耐道,“别说了,换个唱曲子的来”。 仇不恃哼了一声,只惧于苗静雅身份,不敢多话,邓文雅见仇明珠姐妹明显一幅明哲保身不愿开口的模样,起身朝那说书先生福了福,开口道,“先生先且去后头歇一歇,来人,上茶水,再请唱曲的淼姑娘来”。 闺秀们在闺中饮宴作乐,自然不可能请花街柳巷的唱曲姑娘,大多都会请官家教坊司专门为贵妇贵女们训练的伶人,这淼姑娘就是其中佼佼者,仇希音不是拿着谢探微的帖子去请,根本请不到。 邓文雅这句话算是给足了苗静雅面子,不想苗静雅听了却勃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你竟敢如此辱我!” 邓文雅愣住,不但邓文雅,座中众人也皆都愣住了,不解看向二人。 苗静文忙站了起来,“雅姐儿不可无礼”。 苗静雅平素端庄的脸涨得通红,“我怎得无礼了?是她故意叫那个卑贱的伶人苗姑娘,好羞辱于我!” 众人这才恍然,邓文雅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直到十岁上才随着母亲来了京城,这几年来虽然已经将京城话说的似模似样,但多多少少还带着些江南口音。 江南口音本就绵软清甜,加上邓文雅说话细声慢语,听起来十分悦耳,因此众人都没有多在意。 她说“淼”字时的确有点吐字不清,有些像“苗”字,可她说不清楚的绝对不止一个“淼”字。 这一向仇希音不在,仇不耽话少,仇明珠姐妹被凤知南噎了一句就不再开口,仇不恃又顶不了事,都是她在待客,众人也就都习惯了。 再说教坊司的淼姑娘精通音律,京城谁人不知? 邓文雅一开口,众人都知道是谁,先入为主,反倒没有人在意她说的到底是“淼姑娘”还是“苗姑娘”了,不想却被苗静雅理解成了这个样子。 邓文雅也听明白了,忙俯身行礼,“苗姑娘,你勿生气,侬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慌张焦急下,江南口音更重,又将苗姑娘说的像淼姑娘,苗静雅气得双颊滚烫,透过厚厚的粉都能看见她通红的脸色,越发认定了邓文雅是故意用那旁门左道,故意羞辱于她,拿定了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敢拿她怎么样,好报在小相国寺那两天受辱之仇。 她气恨下只觉一股怒气不受控制地直冲脑门,竟是不及叫丫鬟,两步上前“啪”地一耳光甩到邓文雅右脸,又极其熟练地反手又是一巴掌甩上邓文雅左脸。 她还想再打,却被赶到的凤知南一把捏住了手腕,狠狠往后一推。 苗静雅被凤知南推得连连后退,直撞到圈椅上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那边邓文雅双颊以可见的速度肿起,满嘴是血,头晕目眩地往下倒去,凤知南忙接住她,扶着她慢慢坐回椅子上,面无表情看向苗静雅。 苗静雅看了看瘫倒在椅子上的邓文雅和满脸肃杀之气的凤知南,这才后怕起来,她,她刚刚是怎么了?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看那个贱人不顺眼,她悄悄遣个人折腾就是,何必亲自动手,还是在凤知南在场的情况下? 她茫然无措地看向苗静文,苗静文显然也被她的动作惊住了,一时半会竟是反应不过来。 其实,不但苗静文,整个水榭的丫鬟主子都惊住了,一时水榭中竟是谁都没有动作。 就在这时,坐在下首的邓文仲忽地大吼一声,“我杀了你!” 说着跟匹小野马似的朝苗静雅冲去,仇不耽忙一把抓住他,“表弟,不可冲动”。 他说的是不可冲动,而不是不可无礼,苗静雅反应过来了,忙站直身子,厉声道,“这就是你们仇府的待客之道?我只是小惩大诫,你们竟敢如此无礼! 贾人之子登堂入室,自称主子,还敢大呼小叫,喊打喊杀,这就是你们仇府的规矩?” 仇不耽将死死挣扎的邓文仲交给小厮,看也不看声嘶力竭的苗静雅,只死死盯向苗静文,“我仇府的规矩?那我倒要问问山西苗氏,百年书香,规矩又是什么?未出阁的姑娘到别人家大呼小叫,掌掴主家亲眷的规矩么?” 苗静文哑口无言,苗静雅喊道,“你们仇家算什么东西?也配质问我们苗氏?攀着妇人裙带爬上来的无耻小人,还真当自己是书香门第了!” 仇不耽反唇相讥,“如果你们苗氏是什么书香门第,那我们仇家还真算不上什么书香门第了”。 瘫软在椅子上的邓文雅捂着脸站了起来,恨声道,“苗姑娘,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屡次相欺相辱?在小相国寺——” 苗静雅怕她当真受辱之下不管不顾说出小相国寺的事,忙大声喝道,“贾人之女也敢与本姑娘你你我我的!别说是你辱我在先,就是我当真无缘无故辱你,你又能如何?” 她说到这自己也是一愣,随即就觉一阵痛快,是的,痛快! 宁慎之看重仇希音,为了那个卑贱的丫头打她的脸!连带着凤知南也处处与她作对! 虽然苗夫人和身边的丫鬟都劝她说仇希音还小,才八岁,又瘦又矮,跟只豆芽似的,但她却总是放不下心来。 什么还小?什么因为谢探微爱屋及乌?谢探微那么多侄女外甥女,他宁慎之怎么就光爱屋及乌这一个了? 要不是她那张狐媚子脸,宁慎之能这般看重她?还小?再小也有长大的一天! 别说宁慎之才二十来岁,七老八十的老头子纳个没及笄的小丫头,她也不是没见过! 仇正深如今位列二品,仇希音的外祖谢氏更是名重大萧,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敢拿她怎么样,还不能羞辱羞辱她的表姐么? 贾人之女! 那位仇老太太可也是商户出身,仇希音那小贱人再装得冰清玉洁,骨子里也流淌着商人卑贱的血脉! 115 宴客风波(三) 邓文雅出身姑苏豪富之家,从小也是金尊玉贵长大,到了京城,众人看着仇老太太和谢氏的面子,不会轻易怠慢她。 今天却被苗静雅指着鼻子骂,还当众甩了两个耳光,愤恨怨怒之极下竟是几步跑到了水榭边缘,抬脚爬上了美人靠,扭头死死盯了苗静雅一眼,决绝往下跳去,喊道,“我死后必化为厉鬼,日日夜夜纠缠于你,叫你不得好死!” 邓文雅往美人靠边跑时,众人就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只她离得近,众人根本来不及抓住她,唯一一个离得近的凤知南双手在袖中动了动,却没有伸出去。 她跳下去的那一刻,众人的心跳皆是一顿,连骂得开心的苗静雅声音也是一顿,直到巨大的落水声传来,众人才回神来,忙喊着去救命。 凤知南一手一个将邓文雅的两个丫鬟都扔了下去,她听仇希音偶然提到过,邓文雅主仆来自江南,水性皆是极好的。 邓文雅虽是抱着必死的心跳下去,但到生死关头,人求生的本能会阻止她继续寻死,再加这两个水性好的丫鬟,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 那边仇不耽也叫了几个会水的婆子下去救人,邓文仲凄厉喊着挣脱小厮的钳制,扑到了美人靠上也要往下跳。 那小厮吓得忙又拉住他,哀求道,“表少爷,你还小,下去也是添乱,少爷已经遣了人下去了,肯定能救表姑娘上来的”。 邓文仲却根本不听,拼命挣扎,仇不耽开口,“拉住表少爷”。 他说着俯身将袍摆塞进腰带,冷冷看了看瘫倒在地,呆呆盯着湖水的苗静雅,朝苗静文一抱拳,“我不打女人”。 苗静文被刚刚一幕惊得傻了眼,闻言呆呆看向仇不耽,“啊?” 回答他的是狠狠一拳。 仇不耽虽是文弱书生,怒极下的一拳头竟也虎虎生风,将苗静文打得连连后退,他又随手抄起圈椅,猛地朝苗静文砸去! 苗静文身后的小厮忙推了他一把,伸手去抢仇不耽的椅子,仇不耽的小厮见自家主子被人家主仆两人齐上阵欺负,忙对邓文仲道,“表少爷,您就别添乱了,奴才帮少爷,您可千万不能往下跳啊!” 他说着看了一眼,发现几个丫鬟婆子已经将邓文雅推出了水面,忙放开了邓文仲去给仇不耽帮忙。 邓文仲见自己姐姐已经被救了回来,扭头恶狠狠看向苗静雅,苗静雅吓得一个哆嗦,尖声叫了起来,她的两个丫鬟忙护了上来,邓文仲恶狠狠喊道,“给我打!” 她有丫鬟,他也是带了小厮的! 仇明珠没想到片刻的功夫,局面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慌得大声喊道,“都别打了!耽哥儿!仲哥儿!快来人!去叫人来!” 却哪有人听她的,片刻的功夫,水榭中已是一片混乱,桌子、椅子、杯子、盘子都被当做了凶器,主子奴才们厮打成了一片。 凤知南看着,不由就想着,如果是宁慎之看到了这样的场面,必得要啧啧感叹,读书有什么用,败类就是败类,读了书那也是斯文败类。 大雪担忧开口,“公主,不管么?” “出不了人命”。 要出人命时,她自然会出手,她说着冷眼看向自起冲突就带着丫鬟缩到拐角处的仇不恃。 这整个水榭里,也就这个仇家最小的小姐还在独善其身了,连她这个外人,还推了苗静雅一把,阻止她继续行凶! 仇不恃本就怕得要命,见凤知南的目光锥子一样落过来,吓得一个哆嗦,终于福至心灵,喊了一声,“我去叫娘,”落荒而逃。 她这一声喊得实在太小,水榭中又太过混乱,竟是谁都没有听见,混战还在继续,凤知南扫了一眼,见邓文仲带着个小子,虽然被苗静雅两个丫鬟压在下风,却越战越勇,拿出了拼命的势头。 他根本不管那两个丫鬟,就盯着苗静雅,逮着机会就往苗静雅脸上招呼。 这仇家的几个孩子,平日看着也没有多出挑,不想到了关键时候,竟然个个都是狠角色。 邓文雅娇滴滴的,说寻死就寻死,仇不耽一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竟然还会抄椅子打人! 这个最小的邓文仲也是不得了,才六七岁的年纪,竟然知道蛇打七寸,自损一千也要伤敌一百的打法竟然也逼得苗静雅无法可想。 水榭中混战还在继续,水里的丫鬟婆子终于将邓文雅救了上来,凤知南出了水榭,从大雪手中接过披风裹住她,“你没事吧?” 邓文雅面色青白,浑身都在发抖,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却兀自死死盯着水榭中,正要说话,后边嘈杂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为首的正是谢氏,仇不恃跟在谢氏身边小跑着。 看谢氏来的速度,肯定不可能是仇不恃叫来的,应是仇明珠的人去找了谢氏。 谢氏快步走到邓文雅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冷声骂道,“没用的东西!” 邓文雅通红的双眼顿时就滚下泪来,低下头不敢与谢氏对视。 “别人打你骂你,你不打回去骂回去,寻死?真是好大的出息!” 邓文雅仰头看向她美丽冰冷的脸,想说什么,泪水却源源不断的涌着,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送她回去!”谢氏丢下一句,三步做两步朝水榭而去。 凤知南前几天才跟宁慎之一起听墙角,深知谢氏的凶悍之风,生怕弄出人命来,忙跟了上去。 “都住手!” 谢氏在仇家积威已久,这般一声怒喝,所有仇家仆从,包括仇不耽和邓文仲都住了手,这一住手,顿时个个都或多或少地挨了苗家人一下子。 苗静雅一直缩在两个丫鬟身后,只偶尔实在避不过被邓文仲扯了几把头发,如今钗横发乱的看着狼狈,其实没多大损伤。 谢氏一现身,她却像是来了靠山,推开那两个丫鬟劈头一巴掌刷向邓文仲,“我打死你个贱仆!” 她这一巴掌还没落到邓文仲头上,就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这只手细嫩纤长,美如珠玉,这样一只手理该弹琴、写诗、作画、绣花,拿起的东西绝不会重于一本书,一只碗,一双筷子,又或是一只绣绷。 可现在,这只手抓住了苗静雅的手腕,力道竟是奇大无比,宛如一只铁钳,死死钳住了她,让她根本动弹不得。 苗静雅疼得直抽冷气,身子不自觉矮了下来,拼命想要挣脱她的钳制。 “苗姑娘,听说你到我家做客,却打骂我外甥女,逼得我外甥女不得不寻死以免继续被你羞辱?” 116 宴客风波(四) 谢氏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目光如同看着地底的烂泥,苗静雅本能地发觉危险,勉强镇静的叫了声仇夫人。 苗静文抢上一步,“仇夫人——” 他刚一上前,就有个满脸横肉的婆子上前堵住,结实强壮的胸脯几乎撞上了他胸口,苗静文吓得连连后退,“仇夫人——” 那个婆子一把拧住他右手,将他整个右胳膊都拧到背后,苗静文闷哼一声,忍痛道,“仇夫人,有话好说,此事——” 谢氏根本不理她,森然看向苗静雅,“听说你打了雅姐儿两耳光?” “那是她活该——” 苗静雅话音未落,谢氏的巴掌就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只两巴掌就打落了她一颗板牙,苗静雅尖声惨叫了起来。 谢氏恍若不觉,美玉也似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落到苗静雅脸上,待打了十二巴掌,苗静雅就已经晕了过去,她却根本不管,命两个婆子架住她,直到打满了二十巴掌,才冷声道,“泼醒她!” 根本挣脱不了那婆子钳制的苗静文厉声喝道,“仇夫人,你不要太过份!” 刚刚谢氏打苗静雅时,他们主仆被谢氏的人看得动弹不得,刚开始他还想要阻止,后来发现谢氏根本就是油盐不进,只得狠心瞧着,没想到谢氏将邓文雅受的巴掌十倍还了回来,竟然还嫌不够! “过份?”谢氏冷笑,“苗公子,我倒要好好问一问你到底是谁过份?” 苗静文噎住,谢氏冷哼,“你苗家,我倒是知道的,最近无非就是依仗着越来越财大势大,依仗着有宁郡王做女婿,到处耀武扬威,仗势欺人。 只别人怕你苗家,我谢探妙却不怕,苗公子,你须知,你现在能站着与我说话,不是因为你姓苗,而是你今天在我仇家并无出格之举,光只挨了点打!” 苗静文,“……” 她这是夸奖他吗?绝对是羞辱吧! 谢氏一振衣袖,“我不与你小辈多话!” “你!” 苗静文要说什么,又忍了下去,今天的事是他们理亏在先,他们是来做客,没带多少人手,吵也吵不过,打更是打不过,还是先回去搬救兵为上。 谢氏又吩咐道,“来人,备马车,进宫!” 苗静文大惊,忙道,“夫人,这样的小事就不必惊动皇上了,小妹惊扰了贵府表姑娘,家父家母定然会给夫人一个交代的”。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今上从小就爱跟着谢氏到处跑,对谢氏的感情绝对比对当今太后的感情还深,要是闹到今上面前…… 谢氏冷哼,“苗静雅敢在我府上撒野,不过就是仗着山西苗氏,仗着有个做首辅的祖父,仗着有宁郡王这个未婚夫婿罢了,我仇家人微言轻的,不敢对上苗氏,只能求皇上做主了!” “仇夫人!” 谢氏根本不理他,将苗静雅扔给婆子提着,大踏步往外走去,苗静雅悠悠醒转,就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婆子搡着自己的领子将自己往前拖,吓得尖声叫了起来。 苗静文只得跟上,苦求谢氏手下留情,苗家跟来的仆从自也跟了上去。 谢氏几人很快就出了水榭,剩下众人在短暂的沉默后,邓文仲忽地跳起来一拍手,“还是舅母厉害!看她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姐姐!” 凤知南看他那恨不得仰天长啸,再放挂爆竹的模样,默默移开目光。 仇不耽朝凤知南一揖手,“今日多有不周,还请公主恕罪”。 凤知南道,“还未到午膳时间”。 还未到午膳时间,耽误不了吃江团,所以根本算不上招待不周。 若是仇希音在此,定然能闻弦知雅,可惜仇不耽还很不了解凤知南,琢磨了一会根本琢磨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宁慎之又不知去向,只好道,“姑姑,恃姐儿,你们带公主去别处坐坐,我命人将这里收拾收拾”。 仇明珠和仇宝珠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这场群架,但也弄得一身狼狈,将凤知南安顿在不远处的一个凉亭后,就告罪回去整理仪容了,只剩下个从头到尾袖手旁观,所以气不喘发不乱的仇不恃。 凤知南不耐烦仇不恃,继续面无表情地嗑瓜子,仇不恃有点怕她,又不敢将她一个人丢在这,讪讪在一旁坐了一会,索性也嗑起瓜子来。 凤知南的目光在她去拿瓜子的手上顿了顿,勉强移开目光,算了,这本来就是仇家的瓜子,若是不许她吃,倒是显得她过于盛气凌人了,大不了她吃快点就是。 …… …… 水榭中闹的天翻地覆,客院中却又是一番光景。 仇希音和宁慎之到得很快,主要原因是仇希音实在不想和宁慎之多待,特别是这种没有别人的时候。 为了尽快摆脱宁慎之,仇希音将小碎步几乎走出了轻功的速度,紧赶慢赶地终于到了谢探微门前。 谢探微躺在稍间的软榻上拿着本书看着,听见她行礼请安,眼风都没给她一个。 仇希音正诧异,就见宁慎之也进了屋,不咸不淡道,“书拿反了”。 谢探微恼羞成怒,“你以为我像你不学无术!我倒着也能看书!” 宁慎之少年时最喜跟着孝成宗到处玩闹,书不读,武不练,最擅长的就是给孝成宗出各种新奇阴损的点子好让孝成宗玩得更尽兴,最初他得孝成宗赏识就是因为这一点。 却也因之被一众老臣忠臣恨到了骨子里,得了个“不学无术,暗于大理”的名头,意思是说他不读书,没学识,因而不懂关于大局的道理。 宁慎之没接话,谢探微将书拿正了又继续看了起来,仇希音笑道,“小舅舅,所有人都到了,就差小舅舅了,小舅舅这就随我去水榭吧?” 谢探微冷哼,“所有人都到了,就差我了?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你邀请的客人名单又有我谢重华了?” 果然! 昨天吃江团的时候,谢探微还是很高兴的,后来问起谁写的请帖的时候就有点不太高兴了,待知道自己竟然不在仇希音邀请的客人之列时,谢探微的脸色已经可以用黑如锅底来形容了。 任凭仇希音怎么解释说她只邀请了凤知南和苗静雅,他在场不方便,也根本不理会,二话不说就要赶仇希音滚蛋。 117 恃为依仗(一) 仇希音见他态度坚决,满脸都是一定要赶自己滚蛋的决心,只好委婉地提醒他,他是在她的院子里,无论如何是轮不到她滚的。 谢探微这才发现自己还在桑榆院,于是脸色更黑了,气冲冲地滚了,把仇希音笑了个绝倒,没想到谢探微的气性还挺大,到现在还在这等着她! 她只得解释了一番,原本请他的确是不方便,只不想宁慎之非要留下来,仇正深只好也留下了苗静文,他自然也就要出来待客了。 谢探微一听更是恼火,不敢置信的瞪着她,“所以说,你不是因为要请于始,还是不会请我?” 仇希音,“……” 这么一说,好像也对。 宁慎之眉目微动,谢探微气得都顾不上装看书了,将书一扔,坐了起来,气鼓鼓瞪着仇希音,“音音——” 仇希音半跪到榻前,一把抱住谢探微的胳膊,仰头睁大眼睛看着他,“小舅舅,人家都说血脉至亲,血脉至亲,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她这一抱,实在太出乎意料,谢探微结结实实愣住了,一双格外深邃又明澈的眼睛眨啊眨巴了半天才终于回过神来,勉强绷着脸道,“你也不学无术不成?血脉至亲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仇希音也学着他的样子眨眨眼,“不知道就不知道嘛,有什么关系?关键是音音知道今天的江团是按着小舅舅的口味做的特别辣啊!” 她说着一脸郑重的连连点头,“真的特别特别辣哦!” 谢探微被她逗得噗嗤笑出声来,伸手狠狠戳了戳她白嫩的小脸,“特别特别辣是多辣?” 仇希音转了转眼珠,“那我们去厨房,让厨子先做一盘出来尝尝?” “不管你的客人们了?” “有姑姑,兄长和表姐在,再说了,我可是听小子们说小舅舅还没用早膳呢!” 仇希音一副天大地大都没有我家小舅舅吃东西大的模样,谢探微终是绷不住,嘴角翘了起来,一拂袖子,故作威严道,“那就走吧”。 …… …… 仇希音几人因着去厨房偷嘴儿,等回了水榭,水榭已经收拾好了,众人也都回来了,除了凤知南还在嗑瓜子,其他人都各自端坐着。 虽然水榭还是那个水榭,仇希音却一眼就发觉了不同,苗静雅兄妹和邓文雅姐弟都不见了,剩下的人中除了凤知南,不是态度严肃就是噤若寒蝉,说书的唱曲的更是不见踪影,整个水榭除了凤知南嗑瓜子的声音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宁慎之显然也发现了,眉头微拧,“发生什么事了?” 大雪上前行礼,仔细将事情说了一遍,谢探微勃然变色,“真是岂有此理!” 仇希音亦是气得双颊通红,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见过这般愚蠢又嚣张的人! “三姐进宫了?” “是,仇夫人走前留下话了”。 宁慎之皱眉,凤知南凉声开口,“我瞧着皇上定会宣你进宫,你不如先进宫,省得皇上等急了”。 宁慎之默了默,起身朝仇希音长长一揖,却是代苗静雅向她这个东道主道歉了。 他这一礼行得慎重又诚意十足,按他的身份来说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那这一礼,自然就是为着苗静雅了。 仇希音第一次意识到他现在是苗静雅未婚夫的身份,许是十多年来太过习惯他是她夫君的关系,她心头微觉别扭,肃着脸起身回礼,宁慎之又一揖手,这才告辞离去。 …… …… 宁慎之到时,相关的人都到了,连荣和长公主和仇正深都到了,孝成宗也将事情审得差不多了,见了他忙吩咐赐座。 孝成宗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天青色的道袍,身材瘦削,笑容亲切和煦,瞧着不像个皇帝,倒像个俊秀的小道士。 “于始,你来得正好,这位苗大姑娘是你的未婚妻,当初莲生大师说苗姑娘克你,所以两年前甫一定亲,你就大病一场。 你偏偏不肯信,说什么怕害了苗大姑娘一辈子,又说什么事缓则圆,编出什么苗大姑娘不宜早嫁的谎话来,现如今,师姐非得找朕要个说法,你倒是说说该如何?” 苗家诸人从未听过这个说法,皆是惊疑不定的看向宁慎之,苗静雅更是不敢置信地盯着宁慎之,眼泪迅速盈满了眼眶。 孝成宗不耐,“看什么看?朕难道还能说假话不成?不信你们去问姑祖母!” 苗家众人的目光果然齐刷刷朝荣和长公主看去,荣和长公主缓缓点头,“当初莲生大师的确是这般说的,只婚姻结两姓之好,只因卦象之言便背信悔婚,未免有失厚道,这样的事,我宁郡王府却是绝不肯为的”。 荣和长公主贤德之名远播,话一出口,苗家众人疑虑全消,苗静雅更是忍不住哽咽出声,又死死捂住嘴。 宁慎之朝仇正深与谢氏一拱手,“事情经过我已从池阳口中得知,此事的确是苗姑娘不对,宁某不敢推责,不知仇少傅与夫人想如何解决?” 谢氏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苗家上下没有一个像话的,倒是这名声不佳的准女婿还有几分担当!” 宁慎之再次拱手,“还请夫人明示”。 谢氏冷哼,“这位苗大姑娘胆敢在我府上掌掴我外甥女,所依仗者不过二,一,她自恃是苗首辅的嫡长孙女,身份金贵,二,就是郡王你这个未婚夫了。 一般人家的姑娘若是犯下这样的错,送到庵子里关个一辈子也是常事,我谢探妙向来不是赶尽杀绝的性子,今天只要这位苗大姑娘的依仗二去其一!” 苗衍道大怒,“竖子猖狂!家国大事也是你一个后宅女子能插嘴的?” 谢氏冷哼,“苗首辅这是欺我没读过书?我可是记得先皇在朝时,就曾因当时的首辅嫡孙当街伤人,勒令其致仕”。 “那是他将人打死了!” 谢氏冷哼,“五十步笑百步!又或是说苗首辅你非得要苗大姑娘打死了我外甥女方肯认错?” “我苗氏子孙做错了事,苗家自会赔礼道歉,但你若是蛮不讲理,也休想老夫低头!” “哦?是吗?”孝成宗伸手抓了个橘子剥了起来,“苗首辅这首辅当久了,果然气势就是不一样啊!师姐蛮不讲理起来,朕那是绝对要低头的,首辅你竟然你竟然绝不低头?” 118 恃为依仗(二) 宁慎之断然开口,“当初我九死一生,尚且不愿背信悔婚,此时更不会”。 宁慎之神色肃重,苗衍道却越发疑,阴沉沉盯了宁慎之一眼,难道这一切都是宁慎之的阴谋?好趁机夺自己的权?这是借与苗家联姻稳定好局势,现在准备过河拆桥了? 孝成宗忽又问道,“对了,苗首辅什么年纪了?” 苗衍道再不愿,也只能拱手答道,“老臣今年六十有二”。 孝成宗亲切又语重心长道,“人生六十古来稀,苗首辅都这把年纪了,正好借此事回老家养老不是正好?” 谢氏开口,“古来稀的是七十”。 孝成宗笑嘻嘻道,“差不多差不多,反正都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头子了!这把年纪了还不抓紧求仙问道,以求长生不老,浪费时间当什么首辅? 朕每天上朝看到这些个老头子就眼睛疼,就不能换点年轻好看的来吗?哎,对了,师姐,你儿子多大了?可够年纪给朕做首辅了?” 苗衍道微微提高声音,“皇上!国家大事,怎可如此儿戏?” 孝成宗不耐摆手,“你们这些老头子就是没劲!成天就是家国大事,国家大事的!朕不与你瞎扯,就说你孙女打了师姐外甥女这件事! 打师姐的脸就等于打朕的脸,这件事你们苗家想随便送个人参,送支簪子什么的就要蒙混过关绝对不行! 这样吧,于始不愿退婚,你又不愿致仕,朕就给你们想个折中的,让苗大姑娘好好在家静心思过,重换了个姓苗的姑娘嫁给于始就是,这样于始既不用悔婚,也不用被克死,三全,不,四全其美”。 唔,朕果然机智! 早就看这个专门克于始的苗大姑娘不顺眼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帮于始一脚踹了,顺便还能讨好师姐,气气苗老头,嗯,四全中又加了三全! 朕真是太机智了! 时下这种订下婚约的姑娘出了事故,不能出嫁,由姐妹代嫁的风气十分盛行,比如当初谢昌给谢探幽看中的就是丰氏的堂姐,后来丰氏的堂姐不慎伤了容貌,这才由丰氏代嫁过来。 苗衍道沉默了一会,道,“也可”。 苗大夫人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女儿出了那样的丑事,又闹到了皇上面前,以后还怎么有脸在京城行走,她就算想为她争,又能争到什么? 先送到庵子去,待风声过去,送上一副嫁妆远远嫁了才是真正为她好。 好在他们大房还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庶女,相貌也是不差的,争一争,这门婚事未必就会落到二房的几个女儿头上! 谢氏冷哼,“壮士断腕,苗首辅好魄力!” “不比谢氏女好魄力!” 谢氏早就嫁于仇正深,苗衍道却故意说什么谢氏女,却是有意讥讽仇正深夫纲不振,一直躲在谢氏身后了。 谢氏冷笑,“就是不知道苗大姑娘会不会体谅苗首辅这番为人长辈之心了”。 被点到名的苗静雅如梦初醒,扑通跪到苗衍道脚边,还未说话,泪水就流了满脸,“祖父,祖父,孙女再也不敢了,祖父您救救孙女,祖父!” 苗衍道长叹,俯身拍了拍她肩膀,“雅姐儿,你是我的嫡长孙女,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又何尝舍得? 只这人做错了事,就要担起责任,你好好静心思过,等过些日子,祖父再为你向皇上求情”。 苗静雅疯狂摇着头,“不不,祖父,我知道错了,我思过!我会思过的!求祖父不要换了我的亲事,祖父!” 苗衍道见她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张嘴就说出这般不知羞耻的话来,顿时大怒,“住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轮到你插嘴了!” 苗静雅知晓他的性子,知道再求下去只会让他更生气,呆了呆,缓缓站了起来,朝苗衍道和苗大夫人屈膝一礼,转身猛地朝右前方的雕龙金柱上撞去—— 大殿中一时惊呼声四起,宁慎之身形急动,竟然堪堪赶在苗静雅撞上柱子之前挡在了苗静雅面前,苗静雅一头撞上他心口,他砰地一声后背撞上柱子,闷哼出声。 苗静雅也因巨大的冲力,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到大殿的金砖上,浑身生疼,她却浑然不觉,怔忪看向疼得佝偻下身子的宁慎之。 荣和长公主惊呼出声,快步扑到了宁慎之身边,一把抱住他,哭喊道,“孽障!你这是要了我的命了!你这是嫌上次她没害死你是吧?你要是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活!” 孝成宗一叠声地叫起了太医,匆匆跑到宁慎之面前,仔细查看了一番,见他一时半会死不了,面色不善瞪向苗静雅,“你死就死!别拖累别人!今天于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苗氏全族陪葬!” 苗静雅依旧怔怔看着宁慎之,根本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动作,苗大夫人忙将她扯到一边,连连赔礼,“皇上恕罪,小女不懂事,臣妇回去后定然好生教训!” 宁慎之又闷哼一声,扶着荣和长公主的手,站了起来,连连咳嗽了几声,方稳住了气息,看向苗衍道,“苗首辅将我宁慎之看成什么了?随意塞一个姓苗的姑娘便可做我宁慎之的郡王妃? 苗大姑娘今日以如此赤诚之心待我,我就算被人骂违约背信,也绝不会另娶苗氏之女,叫苗大姑娘寒心,宁、苗两家婚约就此作罢,永不再提!” 孝成宗立即道,“对对对!永不再提!这苗家的姑娘你沾上就没好事,咱们听莲生大师的啊!这天底下的好姑娘多着呢!随你挑!” 孝成宗说着亲扶着宁慎之往偏殿走,“快快,去偏殿躺着,太医一会就来!” 孝成宗和宁慎之、荣和长公主三人走了,伺候的宫人也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 谢氏冷冷扫了苗家三人,“好不容易得了个像样的女婿,就这么放弃了,我倒要瞧瞧你苗家最后能得什么好!” 谢氏说完冷笑着出了大殿,仇正深看了看还呆呆坐在地板上的苗静雅一眼,叹气跟上…… 119 桑葛之毒 闹出了这样的事,仇希音几人和谢探微都没了食欲,反倒是凤知南吃得津津有味,根本不受影响。 因为各人口味不一样,今天的主菜江团,仇希音命备了好几种做法,有清淡的,也有微辣的,还有特意为迎合谢探微口味的特别辣的。 谢探微气得吃不下,唔,当然也有可能是刚去厨房偷吃吃多了,一时吃不下了。 他吃不下,正好便宜了凤知南,那盘子本来为谢探微准备的特辣江团鱼几乎全进了凤知南的肚子,偏偏她脸上竟是半点端倪不露。 不要说有类似于抽气、皱眉、咧嘴之类的不是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她白皙的脸上竟是连半丝多余的红晕都没有,看得仇希音不住怀疑是不是厨子偷懒了,根本就没那么多辣椒! 仇希音怀疑了整整一顿饭的时间,在快吃完时终于忍不住示意黍秀夹了一筷子,然后—— 然后,仇希音就面无表情的将刚进嘴的鱼肉吐了出来,借口更衣告退了。 她忍得很辛苦才没有损了自己端庄的形象,尽量舒缓有礼的告退,舒缓有礼的朝外间走,然后在确定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时候,使劲用手扇着嘴唇,“快快,水,冰水,辣死我了!” 还好,仇希音准备工作做的足,怕有人受不了这辣,又非得要尝尝,净房里什么东西都准备了,没想到却用到了自己身上。 黍秀手忙脚乱地又是用冰水又是用扇子猛扇,半天,仇希音唇上口间那股子热辣辣的感觉才消退了,正要出去,就见凤知南迎面而来。 她忙俯身见礼,凤知南点点头,进了净房,仇希音就坐在外间等着,等她出来了随她一起往回走,歉意道,“今天实在是抱歉,害公主扫了兴致”。 凤知南莫名,“江团很好吃”。 她吃的十分尽兴,真的算不上什么扫兴的。 仇希音,“……” 仇希音噎了噎,锲而不舍开口,“我是说苗大姑娘的事”。 凤知南更加莫名,“与你何干?” 仇希音,“……” 这天简直聊不下去了! “苗大姑娘应该是中毒了”。 凤知南一愣,停住脚步看向她,仇希音觉得她应该是有点惊讶的,可是她脸上依旧是一派面无表情的肃然,“你确定?” 仇希音点头,“我从小身子不好,看了很多医书,对这些东西知道些皮毛,上次我就觉得苗大姑娘的言行着实与她以往的名声不同。 今天我特意看了,苗大姑娘双颊艳红,不是天气热,又或是发烧的那种嫣红,是一种非常靡丽的艳红,额头下巴却惨白——” 她说到这肯定点了点头,“还有就是她额心处隐隐泛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中了一种叫桑葛花的毒。 桑葛多生于西北草原之地,花期只有半个月左右,其花有种柔糜的甜香味,短期内没有害处,甚至有那爱美的女儿家会随身佩戴。 但如果这桑葛花被做成香料,长期随身佩戴,又或是长期作为熏屋子衣裳之用,就会让人变得精神亢奋,情绪暴躁,力气还会变大,公主,你瞧着今天苗大姑娘发疯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像?” 凤知南早就觉得奇怪了,如果说刚开始苗静雅指责邓文雅几句还能勉强算是个骄纵的大家闺秀能做出来的事。 后面,她动手打苗静雅,口口声声骂她“贾人之女”就完全不正常了,不说苗静雅素有端庄知礼之名,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吧? 凤知南沉吟,“我瞧她在小相国寺还不像今天这般冲动”。 “这桑葛花的香料必得要长年累月使用,达到一定的时间,才能起作用,想是这几天正好到了犯病的时候。 正巧她又十分的嫌弃邓表姐,又有那苗姑娘,淼姑娘的误会,可不就激得她直接发疯了?” 凤知南沉吟不语,仇希音鼓鼓腮帮子,“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做不得准的,公主你不要放在心上”。 凤知南,“……” 你说了这么多,然后叫我不要放在心上? 仇希音好像根本没发觉凤知南无语的目光,“啊,对了,公主这件事你可要帮我保密啊,要是传了出去,母亲定然要罚我的!” 凤知南,“……” 保密不难,关键是她有个喜欢听人阴-私事的表哥! “不行”。 仇希音一愣,“啊?” 保守不住秘密的千千万,但这么直白的说出来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表哥肯定会问你和我说了什么,我不能撒谎”。 仇希音又是一愣,所以是因为不能对宁慎之撒谎,而不是因为事涉宁慎之的未婚妻? 不对,不能,不对对宁慎之撒谎,而不是,不想? 她心下越发存了疑惑,脸上却分毫不露,只做天真烂漫道,“那公主你只准告诉郡王一个人,再叮嘱郡王不可以跟别人说行不行?” 凤知南这次很痛快地点了头,仇希音试探问道,“公主,郡王对你很凶吗?我听小舅舅说,郡王罚你顶缸?” “不是很凶,有点凶”。 仇希音继续不动声色的探话,“可我瞧着郡王很和气”。 凤知南瞧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仇希音把不准她这一眼是什么意思,生怕她发现自己是在探她的话,作小孩子般思维跳跃状,顾自问道,“对了,公主今年多大了啊?” 闺中女儿搭讪寒暄,请问对方年纪,好排姐妹之称,再正常不过,发问者不过一时兴起,回答者更加不会觉着答着为难,凤知南却沉默了一会,方答道,“表哥说我十五了”。 我从来不说假话! 上辈子,凤知南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再次回响在她耳边,仇希音噢了一声,“那与我二姐姐同岁”。 我从来不说假话! 她果然从来不说假话! 仇希音有些失神的想,上一次,凤知南到仇府来时,她就几乎已经确定了,谢嘉檬杂七杂八的问了许多不该问的,有的她答了,有的却直接答说不能说,而不是随便拿些话来搪塞。 她是真的从来不说假话,不能说,不想说的,要么直接说不能说,要么就是这般真实的转述别人的话,就像她说“表哥说我十五了”,宁慎之就她的年纪撒谎了,她却没有就宁慎之说的话撒谎。 还真是耿直的凤家人呢! 上辈子她嫁给宁慎之时,凤知南早就回了凉州,她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宁慎之死的那天深夜—— 120 不说假话 凤知南到的时候,宁慎之的尸体都已经冷了,双臂却还是死死将她钳制在怀里,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她试了几次也就麻木了,就这么任他僵冷的尸体钳制着自己。 门口,宁恒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着地面的青石板,一边细数她的罪行,恶狠狠地发誓说一定要杀了她。 他身边的地板上扔着一把剑。 他刚进来的时候是拿着那把剑的,甫一见面就要杀她为宁慎之报仇,然后他和她都十分震惊的发现宁恒之带来的侍卫竟然纷纷反戈,声称绝不会容许他对她这个摄政王遗孀无礼。 宁恒之在伤心愤怒之下,情绪彻底崩溃,哭得声嘶力竭,一边哭一边骂她,骂她没有良心。 他虽是宁郡王府娇养着长大的公子哥儿,骂起人来却十分恶毒,脏话更是张嘴就来,然而,在面对她这个恨毒了的“杀兄仇人”时,他骂人的话却只剩下了一句,没良心! 她任凭他骂着,不但脑袋,连心都似乎是空白一片,空白白的一片上只印着三个大字——没良心! 然后,凤知南来了,带着满身的寒气和肃杀。 宁恒之叫了声表姐,抱住她的脚腕,想说什么,却再次嚎啕失声。 凤知南俯身安抚拍了拍他的背,宁恒之就被拍晕了过去,凤知南简单开口,“送他回去”。 乍然没了宁恒之的哀哭声,这寂静的冬夜更是静的如死了般,她身边明明黑压压地跪了满屋满院子的人,却一点声音也无。 她只觉脑中心口那片空白越发的空了起来,空的好像连她这个人都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然后,凤知南开口了,她说,“表嫂,请节哀”。 她冷笑,抬起头冷冷看向她,“我没什么哀可节的”。 凤知南道,“你很伤心”。 她连连冷笑,她是最想宁慎之死的那一个,现在他死了,就算不是死在她手里,她又为什么要伤心? 凤知南没有再说话,只是上前恭恭敬敬给宁慎之磕了三个头,然后小心翼翼想要掰开他的双臂。 宁慎之虽然已经死了,她却是像怕弄疼他,掰了许久都没掰开,她却还是十分耐心的慢慢掰着。 突然,她哑声开口道,“表哥的眼睛——” 宁慎之死后,她第一次抬眼去看他,他的双眼低垂着,根本没有阖上。 凤知南伸出手覆上他的眼睛,再拿起时,宁慎之的眼睛却还是半睁着,没有半点阖上的迹象。 她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凤知南稳健的声音也微微发颤,“表嫂,表哥死前是不是求你答应他什么了?” 仇希音茫然点头。 “你没答应?” 仇希音愣了愣,半晌方道,“我不知道”。 当时,她的思维已经混乱了,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又是否点了头。 凤知南没再说话,她又试着去阖上宁慎之的眼睛,然后又试了一次,宁慎之还是不肯阖上眼睛。 凤知南顿了顿,不再试图去阖上他的眼睛,转而又去掰他的胳膊,然而,还是不行。 宁慎之就那么固执又执着地将她搂在怀里,不肯闭上眼睛,就算死了,他也还是那个宁慎之。 终于,凤知南放弃了,她就地盘膝坐了下来,双手自然垂在双膝,似乎是在打坐,两个人一具尸体就这么一直坐到了天亮。 东方亮起第一道曙光的时候,凤知南站了起来,“表嫂,表哥写信给我,将你托付给我,说于终性子不稳,能力不足,定然护你不住,让我带你去凉州。 那里或许没有京城繁华,却能让你远离所有的是非,或许还可以慢慢淡忘京城的一切,重新拿起画笔,做你喜欢做的事”。 喜欢做的事? 仇希音冷笑,在谢探微死的那一刻,她除了想杀了宁慎之,就不想再做任何事,又遑论喜欢做的事? “表哥说我不需要多问你们之间的恩怨,只要照顾好你就好,表嫂,表哥已死,过去的事,问什么都是枉然,我现在只问你,你是想活下去,还是想就这般与表哥一同下葬?” 仇希音一夜没睡,浑身酸软发飘,头更是涨得要裂开,张了好几次嘴才勉强发出了声,“你刚刚说受你表哥之托照顾我”。 “是,我凤知南一生从未失信于人,但若是表嫂执意不肯让表哥死得安心,我失信一回又何妨?” 凤知南的容貌与宁慎之有七分相似,这般面无表情,声音冷淡的模样更是似了个十成十,气质却和宁慎之截然不同。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是说着威胁她的话,她却还是昭昭如烈日,正直磊落,让人忍不住想要信任她,甚至想要依赖她。 “公主,你说人到底为什么要活着呢?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是都这么久了,我却还是不得不活着”。 凤知南静静看着她,没有接话,仇希音惨然一笑,宁慎之说下辈子重新来过,可是,她不想,下辈子,不,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她永远都不想再碰见他! 她颤抖着伸出手覆上他双眼,下辈子,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人死债消,我们的恩怨到此为止,下辈子,但愿我们再不相见。 她清晰地感觉到宁慎之的睫毛划过她的掌心,慢慢阖上,同时他钳制着她的双臂也慢慢软了下来,而她则一头向他胸口栽去…… 再醒来时,凤知南甫一见面就对她道,“你有了身孕,表哥不知道?” 她道,“不要告诉别人”。 凤知南默了默,“好,我会叮嘱裴大夫,只裴大夫说你的身子绝对无法长途跋涉,我不能在京城久留,你想去哪?或者你就留在摄政王府?” 她试探问道,“宁慎之怎么说?” “表哥说,让我带你去凉州,在保证你安全和不改嫁的前提下,你想做什么就让你做什么”。 仇希音冷笑,“不改嫁?鼓励寡妇二嫁,整个大萧史上,可是你表哥最先提出来的!” 凤知南沉默,仇希音又问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我要打掉这个孩子呢?” 凤知南默了默,“可以,但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做,你的身子很孱弱,打掉这个孩子可能会伤及到你。 如果你真的不想要它,可以生下来给于终抚养,又或是给我,我会帮你隐瞒它的真实身世”。 “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凤知南看起来对宁慎之十分敬重,两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想必感情很深,真的能容忍她打掉宁慎之唯一的骨血? “我不说假话”。 121 午后钓虾 那是凤知南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什么事都不管,宁恒之没经过大事,宁慎之的后事是凤知南一手操办。 之后,凤知南就因为部下反叛匆匆赶回了凉州,叮嘱她不要离开摄政王府,等她回来再说。 她没有听她的话,求助仇正深去了谢家弄,她没有想到仇不恃竟然狠毒至斯,没有想到赖嬷嬷背后的主子绝情至斯,害了自己,也害了她的孩子—— 短短半年的时间,却已是前世今生相隔,她再次遇见了凤知南,不知怎的就又想起了她说的那句让她印象深刻,又无端信任的话,“我不说假话”。 前世今生,仇希音对凤知南印象都很好,她身上有种类似于谢探微的气质,昭昭朗朗,清明而磊落,让人一见心折。 “公主送我的匕首,我很喜欢,只这样的好东西到了我手里,可算是明珠暗投了,不弄伤自己就不错了”。 凤知南道,“你如果不嫌辛苦的话,我可以教你几招简单的防身术,虽说不能足够让你与人对敌,但如果能找准机会,出其不意杀个人是不难的”。 她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仇希音毕竟是诗书世家的大家闺秀,又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和她说什么拿刀杀人着实不妥当。 她正要补救,就见仇希音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仰着头眼睛灼灼的盯着她,“真的?难不难?我学不学得会?” 凤知南想起说寻死就寻死的邓文雅,想起抡起凳子砸人的仇不耽,想起逮着苗静雅使劲挠的邓文仲。 还有仇希音那个以多才聪慧,貌美文雅闻名京都,却抡起手就赏了苗静雅二十个耳光,把苗静雅打的面目全非的娘亲,觉得自己刚刚的担忧有点多余。 “你很聪明,肯定能学会”。 仇希音就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来,她这些日子长胖了些,小脸开始见肉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这般一笑起来,脸颊嫩嫩粉粉的,一双大大的猫儿眼眯成了月牙儿,直甜到人的心底里去。 凤知南看着,心里不觉也有些高兴起来,突然就觉得或许宁慎之做那么多有的没的,也许并不一定就是毫无理由的。 仇希音扯着凤知南的袖子就跑,兴奋道,“公主,我请你喝我们江南最有名的扶芳饮,和妈妈调的扶芳饮最好喝了,保你喝了第一次还想喝第二次!” …… …… 谢探微向来有午休的习惯,用过午膳后就回了客院,他心情不好,靠在床头拿着本书看着,没多会就睡着了。 再醒时,就见宁慎之坐在他床边脚踏上,手里拿的书正是他睡着前看的,而他肚子上则多了一块薄毯,原本枕着的大迎枕也变成了瓷枕。 谢探微动了动脖子,不满道,“我不喜欢硬枕头”。 “对颈椎好,你们读书人最容易颈椎不舒服了”。 宁慎之目光没有离开书,谢探微看着他沉静的面容突然想起上午的事,忙翘了起来,“对了,你那个不知所谓的未婚妻——” 宁慎之打断他,“已经不是了”。 谢探微一愣,“这就不是了?” 宁慎之点头,“事情定下后,皇上说苗姑娘配不上我,让我重定一门亲”。 谢探微哈地一声,“皇上说的精准!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苗姑娘确是有些配不上你”。 宁慎之瞧了他一眼,深沉问道,“苗姑娘配不上我,谁能配得上我?” 谢探微为难道,“我统共也不认识几个闺秀,要不是你太老了一点,我倒是可以跟大嫂提一提,将阿柠许给你”。 宁慎之,“……” 宁慎之面无表情扯过他肚子上的薄毯蒙上他的脸,你才老,你一家都老! 谢探微挣了半天才终于将毯子弄了下去,追问道,“其他人呢?苗家没挨罚?” “皇上叫苗姑娘回去闭门思过,苗首辅明天亲自登门道歉”。 谢探微啧了一声,这么多年了,皇上对三姐才是真的宠爱啊!恐怕那位宠冠后宫的苏贵妃也绝对比不上三姐吧? 他对朝堂上的事情不感兴趣,没有再问,转头看向窗外。 外间起了大风,天色也阴沉了下来,想必很快就会有一场大雨,谢探微虽醒了却赖在床上不愿动,也不愿出门,宁慎之道,“池阳和仇三姑娘在钓虾,你想不想去?” 谢探微立即爬了起来,“你不早说!音音太祖母送来那个厨子听说最擅长做醉虾,我们多钓一点晚上吃!” 桑榆院抱夏前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呈花生形,中间有一个陷进去的凹凹,仇希音就和凤知南并肩坐在凹凹的两侧钓虾,两人坐着一模一样的小马扎。 那小马扎仇希音坐着正好,凤知南坐着却颇有些一双长腿无处安放的憋屈感,凤知南却好像毫无所觉,全神贯注盯着水面。 见宁慎之二人走近,两人要起身行礼,宁慎之摆手,“别麻烦了,耽误钓虾”。 仇希音和凤知南便没有动,两人身边各放了个一模一样的小桶,谢探微伸头看了看,仇希音的桶里已经有小半桶虾子,凤知南却只有十几只,不由笑道,“公主,你怎的连音音都钓不过?” 仇希音道,“公主以前没钓过,不熟悉,慢慢就好了”。 她说话间,不轻不重地提起手中的钓竿,钓竿那头系着的长长的蚯蚓上紧紧趴着一只青色的大虾。 仇希音轻巧一荡,虾子连同蚯蚓一起进了小桶,她再一提钓竿,虾子就落在了小桶里,她则将蚯蚓再次放进了池子里。 谢探微啧了一声,“瞧这熟练劲儿,小时候摸鱼捉虾的事没少做吧?” 仇希音道,“我现在也还是小时候”。 谢探微,“……” 看小音音一本正经噎人的时候很好玩,轮到自己时,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这时,凤知南也提起了钓竿,只她用力大了些,饵上的虾子刚离开水面就咚地一声掉了回去。 谢探微顿足,“笨死了,这么用力,虾子吓也被你吓跑了”。 凤知南扭头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谢探微无端头皮发麻,又猛然想了起来,嘶,池阳公主,好像,心悦他啊! 女儿家面皮薄,大庭广众之下被人骂笨,本来就心中难过,还是被心悦的人骂—— 122 坏人兴致 谢探微简直想跪着将刚才那句话给吃下去,心虚下连连道,“我说错了,我说错了,公主你刚刚开始学,这样很正常的,我刚开始学的时候,比你还笨!” 他猛地顿住声音,嘶,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啊! 仇希音见他窘的俊脸通红,忙转移话题道,“小舅舅你要不要钓?我叫十九给你准备钓竿和小桶”。 谢探微长舒了口气,唔,还是我家小音音体贴! 宁慎之道,“备两份”。 十九很快就将东西准备好,四人坐成一排钓了起来,暴风雨将至,天气闷热,鱼虾都跃除水面透气,十分好钓,几人提钓竿的动作不断,十分尽兴。 待暴风雨来了,几人就都进了花厅,比较了一下战果,凤知南后来虽然慢慢掌握了技巧,但还是落在了最后,谢探微来得迟,也没有仇希音钓的多,但同样来得迟的宁慎之却钓的最多,让几人大吃一惊。 宁慎之简单解释道,“有段时间,皇上痴迷钓鱼摸虾”。 他自然也得陪着钓鱼摸虾,还一定要钓得好,摸得好! 谢探微哼,“果然不学无术”。 仇希音吩咐将虾子带下去做,谢探微提议下棋,宁慎之和凤知南都颇好棋道,三人便轮流坐庄。 仇希音对那个不感兴趣,想起谢探微的扇坠子还没做好,便吩咐将针线笸箩取来坐在谢探微身边做针线,不时朝棋盘上望上几眼。 谢探微瞧着她的动作不由道,“音音这动作倒是熟练”。 仇希音嗯了一声,太祖母虽疼爱她,教养却是十分严格,这事关女德的针线更不会含糊,她唯一一次挨祖母骂就是有一次做针线偷懒,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偷过懒,针线也越来越好。 上辈子,反倒是来了京城后,谢氏不管她,仇正深又想不到女红这一块来,丢下了许多。 未嫁时,她还偶尔给谢探微、丰氏、仇正深做些小物件聊表心意,嫁给宁慎之后,她连针都没拿起过,宁慎之估计一直以为她根本不会,从没有要求过她给他做贴身衣裳,又或是做些针线孝敬荣和长公主。 谢探微仔细看了看,见是一丛素雅清淡的兰花,画工还算不错,配色也清雅,道,“花样子不错”。 “表哥画的,给小舅舅做扇坠子可好?” 谢探微上下打量了一番,摇头,“一个扇子哪里值得费这许多功夫,我的荷包有些旧了,做成荷包吧”。 仇希音点头,宁慎之看了凤知南一眼。 凤知南莫名,“你看我做什么,我不会”。 宁慎之默了默,凉声开口,“不会,可以学,还可以请教仇三姑娘”。 “我有钱,给你买,或者给你买个绣娘”。 宁慎之,“……” 宁慎之语气沉沉,“希望以后对着你的夫君,你也有胆子这样子说话”。 凤知南莫名,“我为什么没有胆子?” 这世上她打不过的少之又少,那少数她打不过的,她不嫁就是了。 宁慎之噎住,谢探微扫了凤知南一眼,莫名又心虚起来,忙转移话题道,“于始,快,别磨蹭了,轮到你了”。 三人下了几盘棋,各有胜负,待醉虾做好了,外面的雨停了,仇希音的花样子也绣好了,几人就着扶芳饮,吃了醉虾,宁慎之带着凤知南告辞。 临走前,凤知南叮嘱道,“你照着我教你的法子每天练上两刻钟,不出一个月就能会了”。 仇希音仰头殷殷看着她,连连点头,又道,“公主,你没事就到我家来玩,下次我就只邀公主你一个,不会邀其他坏兴致的人了!” 宁慎之面无表情看着,觉得仇希音口中那“坏兴致的人”绝对也包括自己。 …… …… 仇希音送走几人,这才觉得疲倦起来,回屋靠在软榻上拿起书,不想她刚躺好,就见苏叶青白着个脸走到她身后站定不动了。 还真是敬业! 仇希音轻嗤一声,也不理她,翻开书,却什么也看不下去,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想着,一会想着凤知南,一会想着宁慎之,又想着谢嘉树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担忧自己? 正想着,就听外面黍秀的声音高兴道,“姑娘,麦芒姐姐回来了,在路上淋了点雨,先回屋洗浴了,一会就过来给姑娘磕头”。 麦芒回来了! 肯定是有消息了!不然她不会千里迢迢的从谢家弄赶回来! 仇希音坐了起来,刚穿上鞋子就看到了站在身边的苏叶,扬声叫了红萝进来,指着苏叶道,“红萝,今天早上那个汤还剩了没有,苏叶身子不好,再让她喝一点”。 今天,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探凤知南的话,自然不能让苏叶跟在身边,因此一大早就让红萝灌了她一大碗“补汤”让她躺了一天,不想她竟然还有力气爬起来继续监视她,她自然不能叫她失望。 苏叶抬头震惊的看着她,显然没想到她竟然还要灌她药,急道,“姑娘,你不能——” 她说到这戛然止住声音,仇希音冷笑,“我不能?我不能做什么?” 苏叶垂头俯身行礼,“奴婢谢姑娘赏”。 她再怎么是夫人遣来的,也还是奴婢,仇希音要她喝“补汤”,她就只能谢赏,她一天两天的都不露面,夫人肯定能发觉,若是有心要救她,自然会来救,若是无心—— 苏叶惨然牵了牵嘴角,低眉顺眼地随着红萝走了。 不多会,麦芒就进了内室,见面就要磕头,仇希音忙止住她,挥退伺候的人,拉着麦芒坐到锦凳上,“麦芒,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麦芒见她一脸急切,也不转圈子,干脆道,“是,这些日子绿萝很不对劲,奴婢好几次都听到绿萝夜里偷偷的哭。昨天晚上,绿萝入夜后悄悄出了院子,半个时辰后才回来。 她出去时,奴婢没有及时发现,不知道她去了哪,也不敢大晚上的到处乱走,只能在院子口处等着她回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她才回来了,手里提着个食盒,给守门的小厮塞银子,叮嘱他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说,她虽然一直低着头,奴婢还是看到她眼睛肿了,应该是刚哭过。 后来,奴婢瞧瞧的拿了银子去问那小厮,那小厮说绿萝像是往大表少爷的院子方向去的,只是他也没瞧见绿萝到底进去了没有”。 123 绿萝之疑 “奴婢仔细想了想,绿萝开始不对劲的日子就是和大表少爷因为读书不用功被外老太爷关起来的那一天。 奴婢记得很清楚,大表少爷被关起来那一天老爷和太太都去了谢家弄,将姑娘接回了京城。 在那之前一天,大表少爷被四公子叫进了重光院,一整晚都没回来,外老夫人和舅太太去重光院都被挡了回来。 消息传到重光小院时,绿萝就有些不对劲,她平日不是爱凑热闹的人,那天却一直遣小丫头去打听消息。 奴婢就住在绿萝隔壁,当天晚上,绿萝熄灯熄的很晚,夜里还起夜了好几次,那时候大表少爷被关起来的消息还没传开,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消息才传了开来。 说是大表少爷读书不用功,先是被四公子发觉了,拘了去查问,外老太爷一怒之下要关他在院子里认真读书,轻易谁也不许去打扰,包括外老夫人和舅太太。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奴婢正巧跟绿萝在一起,绿萝要遣小丫头去打听消息,奴婢就劝了一句,这普天下谁不知道四表少爷读书用功,大表少爷因为读书不用功被关了起来,咱们院子里的还跑去打听,让人知晓了,还以为咱们四表少爷故意要寒碜大表少爷呢。 绿萝当时就发了火,说奴婢在挑拨大表少爷和四表少爷,奴婢瞧着她不对劲,故意和她吵了起来,不想绿萝平日瞧着十分温柔,被我几句话一说,真的就和我吵了起来。 四表少爷来了,她也不肯罢休,非得说奴婢仗着姑娘您手伸得太长,欺负她,又说四表少爷偏心奴婢,哭着跑了,连跟四表少爷告退都没一声的就回了屋子。 后来一直到今天,绿萝都不大爱到四表少爷身边伺候,重光小院的丫头小厮们都在议论奴婢鸠占鹊巢欺辱了绿萝”。 麦芒说到这笑了起来,“姑娘,这谢家连丫头小子都不一样的,他们刚开始说什么鸠占鹊巢的,奴婢根本没听懂,想着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就跑去问四表少爷。 四表少爷将领头的几个罚了月钱,这才消停了,奴婢又等了几日,见绿萝没什么再多的动作,就求了四表少爷回来瞧姑娘您,多半那些人还以为奴婢是回来搬救兵了!” 仇希音却没她那般的好心情,麦芒胆大心细能干,一直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否则她也不会讲她遣到谢嘉树身边盯着绿萝,她既这般说了,定然是已经十分的确定了,确定了绿萝和谢嘉木有私! 至少是绿萝十分心仪谢嘉木,就是不知道谢嘉木心思如何了。 而她话语间透露的消息还说明绿萝只怕也是知晓谢嘉木和仇不遂之间的事的! 仇希音只觉思绪更加混乱起来,谢嘉木,绿萝竟然与谢嘉木有干系! 就算谢嘉木与仇不遂有私情,被谢家人发现要论罪被放逐,就算仇不遂最终因为种种原因自杀身亡,那一切也扯不到埋头在书房里读书的谢嘉树啊! 中间绿萝又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上辈子,她和谢嘉树第一次相遇是在仇不遂的葬礼上,在那之前,她一直在生病,那时候也还没有完全好。 仇正深只在最紧要的时候让她露面,免得被人非议不敬长姐,其他时候她都在后院,对第一次见到的外祖家人都只是匆匆扫过。 印象中,谢嘉木的确形容枯槁,脸色青白,比她这个病人还像病人。 而谢嘉树明显是不清楚仇不遂死亡的真相的,他的双眼清澈干净,只有对表姐夭亡的伤感,没有其他任何类似于心虚、愤怒、疑惑的情绪,他只是安静地伤心着。 他绝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内情,谢家人也绝不可能和他说那样的事! 就像这辈子,如果不是她将他牵扯进来,他还是会一无所知,他甚至没有看出来谢嘉木和仇不遂之间的不对劲! 想来也是,谢嘉树从小教养严格,又才十一岁,对男女之事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看人又怎么会朝那个方面想? 更何况,谢嘉树性子清淡内向,不喜与人交往,在遇到她之前,他除了去内宅给谢老夫人和丰氏请安,除了去重光院求学,几乎从来不出重光小院,埋头读书,又怎么会多注意那些事? 在仇不遂的葬礼上,她与谢嘉树相识,甫一见面,谢嘉树就对她表现出格外的偏爱与好感。 仇不遂是未嫁夭折,按例只需守孝一个月,一个月后,丰氏亲自到了仇府接她去谢家弄小住,她那时候身体好了些,却还是大多在院子里养病。 到了谢家,丰氏就将流云苑拨给了她,于是谢嘉树的活动范围又多了个流云苑,刚到谢家时,她还病恹恹的。 谢嘉檬怕与病美人打交道,走路都离她远远的,并没有非要拉着她引荐给谢探微,谢探微对她这个外甥女连了解都算不上,更没有表现出青眼相待,而谢嘉柠则一直与她保持着客气有礼的距离,在谢家,她只与谢嘉树亲密些。 当时谢嘉木在干什么? 对,他是在闭门读书! 至少谢家人是这么说的,她在谢家的前几个月根本就没见到过谢嘉木,一直到腊八那天,谢嘉木才第一次露面,谢家嫡系第一次聚齐吃了腊八粥,然后,她就被仇正深接回了京城。 在此期间,她几乎每天都和谢嘉树待在一起,也曾问过谢嘉树怎么从来不见谢嘉木,当时谢嘉树的回答是,“父亲说,大哥做学问过于轻浮,根基不稳,要拘他几个月好生读书”。 他在说这句话时轻描淡写,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好像那样的事情再天经地义不过。 谢家向来以教养严格著称,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连谢探微小时候也曾因为过于懒散被谢昌打过板子,关过禁闭。 仇希音再次确定谢嘉树根本不知道当年的内情,否则绝不会用那种口气说起谢嘉木被关的事,可事实摆在眼前,仇不遂死后几个月的时间,谢嘉树也没了! 而现在,麦芒言之凿凿地告诉她,当年最有嫌疑的绿萝与谢嘉树牵扯不清!绿萝甚至还知道谢嘉木与仇不遂之间的瓜葛! 她必须亲自去一趟谢家,好好查一查绿萝和谢嘉木! 可现在,仇不遂还病着,她不方便出门—— 124 章台留钏 仇希音默默想了一会,嘱咐麦芒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麦芒又拿出了一封信,却是谢嘉树写给她的,里面只寥寥几笔,说谢家一切都好,谢嘉木正闭门读书,又问她近来如何。 仇希音来回看了几遍,确定谢嘉树的确没有在字里行间给她传递什么信息,就收了信,从梳妆盒中取出一对赤金石榴镯子赏给麦芒。 麦芒推辞不过,接了,自去歇息不提。 第二天,谢探微照常来检查她功课时,仇希音便道,“小舅舅,二姐姐的病已经养了有近一个月了,不知道养得怎么样了?” “你想去看她?” “嗯,不知道母亲的人还会不会拦我们?” 谢探微道,“第一次没有拦住,第二次就没了拦的意义,我送你去”。 仇希音呀,“小舅舅你不去?” 谢探微揉了揉额头,“我要说的已经都与她说了,她做出那样的事来,偏偏我又知道了,见了不免尴尬,着实不大想见她”。 仇希音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初谢氏语带讥讽的话,“……嫁给谢嘉木,然后你们放逐谢嘉木,叫遂姐儿过去守活寡,受那俩个老虔婆磋磨,受你谢家人的冷眼?” 仇不遂如果嫁到谢家,不受婆婆和太婆婆喜是必然的,以谢老夫人和丰氏的性子明里暗里的磋磨她也是必然的,就是谢家其他人—— 连一贯洒脱不羁的谢探微提起仇不遂都是这个语气,可想见以严苛守礼著称的谢家其他人的态度,如果不考虑仇不遂的心思和自杀的可能性,嫁或不嫁给谢嘉木,还真无所谓哪个更坏…… 仇希音稍微准备了一下,就随着谢探微一起往琴语院而去,这一次,果然没有人再拦着他们。 谢探微走到抱夏处便停下了脚步,仇希音自己去见了仇不遂。 仇不遂比上次见到时好了许多,不再是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却明显瘦多了,脸色青白泛黄,见了仇希音十分高兴,一连声的招呼她在自己床边坐下。 仇希音将带来的食盒打开,里面是一些精致的江南小点心,仇不遂拈起一块慢慢吃了,假装不经意地问起府里众人的情况。 仇希音也就当做不知道,说起谢探微已经在仇府住了半个月了,又说起昨天苗静雅发疯的事,仇不遂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方叹道,“苗姑娘平日就有些高傲,想不到脾气竟那般可怕,只苦了表妹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仇希音忙道,“二姐姐想要什么,我去拿”。 “也好,你去将梳妆盒拿过来”。 仇希音去梳妆台取了梳妆盒来放到她膝前的锦被上,仇不遂打开最上面一层,挑了一对八宝簇珠白玉钗交给她,道,“我现在出门不方便,你替我交给表妹,叫她好生养着,不要多想,苗大姑娘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随着她的动作,她手腕上的臂钏滑出袖子,上面镶嵌的红宝在阳光下光芒璀璨而美丽。 臂钏大多是戴在大臂上的,仇不遂瘦了许多,估计是戴不住,这才滑落下来,仇不遂在病中还要戴着这样一只她根本戴不住的臂钏,其中—— 仇希音将钗子放进袖中,握住她的手腕,“二姐姐这臂钏真好看”。 仇不遂苍白的脸上浮起朵朵红云,眼波柔软直欲滴下水来,显然,这只臂钏要么是谢嘉木送的,要么就是对他们有特殊意义。 仇希音里里外外将臂钏瞧了几遍,确保自己每一条花纹都记牢了,又啧啧夸赞了许久,最后道,“昨天麦芒带了表哥的信来,说大表哥因着读书不用功,被外祖父关了半个月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出来,我瞧着大表哥读书很用功啊,外祖父也太严苛了!” 仇不遂垂下头,勉强笑道,“玉不琢不成器,外祖父也是希望表哥好的”。 仇希音点头,“二姐姐,我很想去瞧瞧大表哥,还有表哥,我都好久没见他了,可父亲说,你还在生病,我不能出门,否则会被人骂不敬长姐,二姐姐,你快点好起来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外祖家看大表哥”。 仇不遂点头,仇希音又道,“麦芒说绿萝也生病了,疼得半夜偷偷哭呢,偏偏她又不愿意叫大夫给她看,表哥身边只绿萝最得意,也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表哥”。 “绿萝?”仇不遂茫然,不知道仇希音怎么突然说到了绿萝身上。 “是啊!”仇希音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绿萝姐姐又漂亮又能干,心还好!大表哥被外公罚了闭门读书,连外祖母和舅母都不许去打扰,绿萝不顾身子不舒服就敢偷偷给大表哥送夜宵呢! 表哥年纪小想不到这些,绿萝姐姐都帮表哥想到了!若是外公知道了,定然要夸表哥兄友弟恭的!” 仇不遂青白的脸上渐渐染上冷意,这冷意也蔓延到了她沙哑的声音中,“这么说,绿萝姑娘还真是周到又体贴”。 仇希音只做没听出来她话中的讽意,连连点头,“是啊,绿萝姐姐可是表哥身边最得意的人,那天舅母还说要给绿萝姐姐寻个好归宿呢!” 好归宿,谢嘉树比绿萝小七岁,自然不可能是绿萝的好归宿,那还能有谁是绿萝的好归宿? 只怕丰氏早就打算好了,待丰家的姑娘进门,怀上了身孕,就要谢嘉木纳了绿萝的,谢家的丫鬟出色的虽多,但能及上绿萝的也没有几个,否则谢家也不会放心让绿萝贴身伺候谢嘉树。 谢家男子鲜有纳妾之人,却不是因为谢家不许纳妾,而是因为谢家人大多醉心学问,于女色并不上心,若是丰氏要为绿萝做主,以谢嘉木的性子自然不会反对。 绿萝那小蹄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仇不遂心下冷笑,也不说破,转而问起了谢嘉树的近况,两人又说了几句,仇希音问道,“小舅舅过几天就要回家了,我也想跟小舅舅一起去玩,到时候说不定能见着大表哥,二姐姐你有没有话要我带给大表哥的?” 仇不遂愣住,半晌才勉强笑道,“也不必带什么话,外祖父是大表哥的亲祖父,难道还能害他不成?只叮嘱他好生养好身子,莫要叫家人惦记吧”。 更不要叫你惦记是吧? 仇希音有心要打趣一句,又忍住了,笑道,“我记住了,二姐姐说到现在肯定也累了,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二姐姐”。 仇不遂笑道,“如今我病着,也不多留妹妹了,妹妹放心,我一定好生养好身子,到时候再请妹妹来琴语院玩儿”。 125 母女成仇 仇希音达到了目的,满意告辞,又转道去看邓文雅,谢探微自回了客院。 邓文仲今年七岁,和邓文雅一起随仇氏住在后宅,这个时候应该是去和先生学书了。 邓文雅瞧着精神还好,脸上的红肿还未完全消下去,苗静雅应是蓄了长指甲,在邓文雅的脸上划出了两道一寸来长的伤痕,一时半会估计消不下去。 仇氏拉着仇希音的手喋喋不休的骂着苗静雅,邓文雅听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劝阻道,“娘,别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仇氏愤愤,“过去了?这事一辈子都过不去!那个小贱人害得你差点没了,我是没那个本事,要是被我逮到机会我一定要掐死她!” 邓文雅又拉了拉她,“娘,别说了!” 仇希音开口,“姑母,皇上金口玉牙解了宁郡王和苗姑娘的婚约,想必那个对苗姑娘来说比死还难受,表姐的仇已经报了,姑母就不要再耿耿于怀,现在是表姐的身子重要”。 仇氏听着就笑了起来,“我们音音说的对,音音啊,郡王爷对你可是格外的另眼相看啊,你瞧着你表姐也不小了,出身又比不上你们姐妹,你能不能帮姑母跟宁郡王求个情——” “娘,别说了!” 仇氏甩开邓文雅的手,热情握住仇希音的双手,“音音啊,这样的事对郡王爷那样的大人物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对你表姐来说,可是一辈子的事啊!你可千万要帮帮你表姐啊!” 麦芒不冷不热开口,“姑奶奶怕是糊涂了吧,姑娘还未出嫁,怎能插手表姐的亲事?姑奶奶是存心要坏我们家姑娘闺誉还是怎的?” 仇氏不满,“就私底下跟郡王爷提一提,怎的就是坏音音的闺誉了,再说——” “娘,别说了!” 邓文雅猛地拔高声音,仇氏见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想着这种事也不一定就得当着她的面说,悻悻住了嘴。 仇希音挣脱仇氏的手,站了起来,“那我就不打扰表姐休息了,刚刚我去看了二姐姐,二姐姐已经好多了,只是还不能出门,这是二姐姐托我带给表姐的东西,二姐姐说待她好了,就来看表姐”。 邓文雅连忙谢过,歉意朝仇希音笑了笑,“多谢表妹费心了,等我好了再做东请表妹来玩”。 …… …… 苗府中,自苗静雅被关在自己院子后,苗夫人第一次进苗静雅的房间,苗静雅独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抱着双膝,目光呆滞的盯着前方,对苗夫人的到来毫无所觉。 苗夫人盯了她一会,快步上前猛地一巴掌甩上她的脸,发出极清脆的啪地一声,“为了个男人,你死了一次不成,还想再死一次?” 苗静雅脸被打得偏到一边,嘴角溢出血沫来,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痛,动了动脖子,依旧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看都不看苗大夫人一眼。 苗大夫人冷笑,“我实话告诉你,你做出了那样的丑事,你祖父是恨不得你死了干净,你若是再这样不吃不喝的,我们倒是省了一条白绫! 只你要死也得死个明白!害死你的不是你祖父,更不是苗家!害死你的是宁慎之! 那天他惺惺作态说了半天,不过就是做了表子还想立牌坊,给自己搏个好名声罢了! 他若真想保你,凭他在大萧的地位权势,在皇上面前又那般受宠,难道还保不住你? 你若真要寻死,我也不拦你,只你可要想清楚了,为那么一个男人死到底值不值得!” 苗夫人说完甩袖就走,看都没再看苗静雅一眼,苗静雅涣散的目光却逐渐聚焦,盯着她后背的目光满是怨毒…… 她没有动,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脚踏上,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细细的哭泣声传来,“含雨姐姐,姑娘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可怎么办啊?姑娘若真有个好歹,夫人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那我们又能怎么办?什么都劝过了,姑娘就是不肯吃东西,也不肯睡觉,这都三天了,我们都是做下人的,难道还能往姑娘嘴里塞吃的不成? 本来以为夫人来了,就算劝不住,好歹也能下个令让我们硬灌的,谁知道——” 含雨重重叹了口气,含云死后就是她贴身伺候苗静雅,苗静雅若有个万一,她肯定是第一个倒霉的。 那小丫头嘤嘤哭了起来,“含雨姐姐,我好怕,你快想个法子啊!” “我一个下人能有什么法子,不过我总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我们都是从小伺候姑娘的,姑娘向来温婉大方,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十分温和,又岂会做出当众掌掴仇少傅外甥女的事来? 而且,我瞧着姑娘这几天不吃不喝不睡的,脸色却还是红润润的,气色比我们都好,要不是我一直贴身伺候,我简直要怀疑姑娘是不是偷偷吃东西了!” 小丫头害怕起来了,“含雨姐姐,我也注意到了!姑娘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的,脸却红得跟抹了胭脂似的,你说,你说姑娘是不是中邪了啊?” 含雨一个哆嗦,“中邪?那我们要不要去跟夫人说?” “呜呜,含雨姐姐,我不敢,夫人听了肯定要卖了我们的,老大人最忌讳什么撞邪有鬼的了,上次那个守角门的婆子说自己见到鬼了,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婆子了,定是被夫人卖了!” 含雨低低的安慰声响起,屋内,苗静雅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哑声喊道,“来人!” 她的命是他拼死救下的,她不能就这么死了,就算死,她也要死个明白! 126 贴身丫鬟(一) 仇希音自然不可能真的等到仇不遂好了,再去探绿萝的口风,一回桑榆院就吩咐摆笔墨,仔细将仇不遂腕上臂钏的式样画了下来,吩咐和妈妈开了库房,找了几颗与仇不遂臂钏上的红宝一模一样的红宝,又取了一根金条,叫了十九过来,让他找个手艺好的匠人按着样子打出只臂钏来。 吩咐道,“这金条定然还有剩的,你也不必索回,再用些手段吓一吓那匠人,勒令他不许和任何人说”。 十九应着去了,到第三天中午就取了东西回来,仇希音仔细看了,见与仇不遂的臂钏一模一样,十分满意。 傍晚,睡足了的谢探微又晃到桑榆院“指导”她学字时,她就问道,“小舅舅,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谢探微斜睨,“怎的?嫌我烦了?” 仇希音赔笑,“哪能呢?我想表哥了,想和小舅舅一起去谢家弄玩几天”。 谢探微皱眉,“最近你娘定然不会许你再去的”。 仇希音眨眼,“那小舅舅为什么非得要说带我去谢家弄呢?难道我们不能一起去探访什么世外高人么?” 谢探微也学着她的样子眨了眨眼,“那为什么这大热天的我在家中睡觉不舒服,非得要去探访什么世外高人呢?” 仇希音更加卖命的眨眼,“因为小舅舅是音音最喜欢,最喜欢的小舅舅啊!” 谢探微哈哈大笑,第二天一大早,谢探微丢下一句带仇希音出去吃早点出了仇府,然后就直接回谢家弄了。 他向来肆意惯了,偏偏不论是谢家还是仇家的平辈晚辈们大都规矩守礼,没一个合他的心意,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聪明伶俐又不大守规矩的仇希音,对极了他的胃口。 他稀罕得不行,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他自然不会拒绝,至于仇正深和谢氏会不会生气,那与他何干? 对于仇希音的突然到来,谢嘉树极为欢喜,连平日雷打不动的午休都不顾了,留她在重光小院吃过午膳还恋恋不舍的不愿放她走。 仇希音看得心头发软,也就不提要走,命摆了文房四宝来,请他指点她写字,两人一起练练字,说说话,一点都不觉困顿,也不觉无聊,眼看着日落西山,仇希音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打了个呵欠,“表哥,我要回去了,好困”。 谢嘉树这才想起她一早从京城赶过来,定然累了,自己竟还留了她这么久,愧疚道,“那我送你回去,你回去吃点东西就赶紧歇着,今天累了吧?” 仇希音点头,装作不经意问道,“哎,怎么一下午都没见着绿萝姐姐?” “她最近有些不舒服,我让她多歇着”。 “不舒服?”仇希音忙装作一副关心的模样,“哪里不舒服?请了大夫没有?” “请了,大夫说天气热,绿萝又思虑过重,歇几天就好,开了清热解暑的药在吃”。 “那我去看看绿萝姐姐吧,”仇希音说着扯着谢嘉树的袖子就走,“正好,我还从京城带了些小玩意儿要送给她呢!” 谢嘉树被她拉着,只好随她往外走。 大白天的,绿萝的房门紧闭,仇希音只做烂漫之态,一下推开了门,绕过半人高的螺钿屏风,就见绿萝病恹恹地靠在床头。 床边的高几上摆着一个盛着瓜果点心的攒盒,一盘冰山,冰山已经化了大半,身边还站着个小丫头打扇。 瞧那小丫头迟滞疲惫的动作和无神呆滞的表情,想是已经扇了很久了。 仇希音挑眉,绿萝这做派可是比她还像千金小姐啊,她看书写字时,再热也不会叫丫鬟这般长时间的给她打扇,更不会叫人这般站着打扇,左右就是扇风,坐着站着能有多大区别? 从小太祖母就教导她,丫鬟下人也是人,能体谅处尽量体谅,才能拢得人心,主仆和谐,可惜,看来没有人教绿萝这一点。 仇希音眼一转,就发现不但谢嘉树都没有对绿萝叫小丫头打扇这件事表现出什么惊怒,连绿萝自己都没有什么心虚的表情,只对她的突然出现有些惊讶。 仇希音眼神猛地一厉,单从这件小事上来看,谢嘉树待绿萝可算是极为亲厚的,如果,如果上辈子真的是绿萝害的他—— 绿萝见仇希音二人来了,忙掀开毯子就要下床,仇希音忙上前一步按住她,“绿萝姐姐不舒服就别下床,又不是外人”。 “多谢姑娘体贴,”绿萝说着捂着心口小声的咳了两声,“这一向身子不太爽快,劳姑娘记挂了”。 麦芒早得了仇希音的叮嘱,见她还真的就托病不起身了,正要开口讥讽,就听红萝肃然的声音响起,“姑娘和四爷亲自来瞧你,你就是爬也要爬下来见礼!你学的规矩都学到哪了?” 绿萝捂着心口的动作一滞,仇希音忙道,“不碍事的,身子要紧”。 “姑娘,规矩不可废,”红萝朝仇希音矮身行礼,神色严肃看向绿萝,“你瞧瞧你像什么样子? 府里规矩大,夏天里,就是四爷,每天用的冰也是有份例的,你一个丫鬟倒是在自己屋里用上了,还叫了小丫头来打扇。 四爷小时候读书,再热的天,大老爷也不许叫人打扇,说免得惯坏了心性,你倒是比四爷还金贵了!” 绿萝被她说的俏脸通红,辩解道,“除了姑娘来做客,四爷都是不用冰的,重光小院的冰都有份额,放那也是浪费了”。 红萝的神色越发的严肃,“主子不用的,你就能用了?那是不是四爷放在库房里的古玩珍宝,你都能拿到自己房里摆上了? 还有你这攒盒?是从哪来的?怪不得我今天瞧着四爷屋里的攒盒分量不对,姑娘爱吃脆瓜,还没吃两口就没了,却原来有一半到了你这。 你刚刚说主子不用的,你用着不打紧,如今主子还没说用不用,你倒是先截下去一半了!” 绿萝大惊失色,如果说刚刚的冰山和叫小丫头打扇,她还能圆过去,但截主子吃食这样的事,截得还是谢嘉树的,如果被谢老夫人或是丰氏发觉了,她再怎么得力得宠,也都是发卖的命! 127 贴身丫鬟(二) 她此时也顾不得自己“不舒服”了,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跪到谢嘉树脚边,“四爷恕罪,奴婢是瞧着四爷不爱吃这些东西,每天的攒盒怎么送进去,又怎么收回来。 这夏天瓜果坏的快,奴婢病中又嘴馋,见这些日子姑娘不在,便分了一小半下来,奴婢决然不敢贪四爷的吃食的”。 谢嘉树沉默不语,这些小事他不是发觉不了,也不是管不了,只是不想多花时间心思在上面。 他的时间很宝贵,每天光是看书写字学画练琴下棋都嫌时间不够,在遇见仇希音后,时间就更紧张起来,只要不过分,他都懒得费心思。 绿萝见他无动于衷,又扑上前要去抱仇希音的腿,仇希音利落往后一跳,双手前推,身子后倾,“有话好说,别抱腿啊,我怕痒”。 麦芒噗嗤笑出声来,连谢嘉树也不由抿了抿唇,绿萝哀哭的声音一顿,转瞬又哀哀哭了起来,“姑娘,奴婢真的不知道姑娘今天会来,否则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克扣姑娘的脆瓜,姑娘恕罪,恕罪!” 她说着砰砰地磕起头来,麦芒上前一把扶住她,假笑,“哟,绿萝姑娘可千万别这样,这一磕头,伤可就全落脸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姑娘苛刻你了呢!” 仇希音拉拉谢嘉树的袖子,“表哥,绿萝姐姐人很好的,肯定不是故意的,你饶过她这一次啦!” 谢嘉树点头,简单说了一句下不为例,转头往外走,仇希音追上去,欢快道,“表哥,我们明天去看大表哥吧,麦芒说大表哥读书不用功,被外祖父关起来了,我想去看看他”。 谢嘉树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件事,还说什么谢嘉木读书不用功,却还是认真道,“外祖父有命,谁都不得探视,免得打扰大哥读书”。 “谁都不得探视,但小舅舅肯定能进得去啊!我去求小舅舅带我们去,肯定一求一个准的,你就说你去不去嘛!” 谢嘉树点头,“好”。 红萝皱眉扫了还跪在地上的绿萝一眼,也跟着出了门,她虽然比不上绿萝聪明心细,却也不算笨,绿萝这样的行为显然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其实是主张严罚,以儆效尤的,但既然谢嘉树发了话,她自然要听主子的。 麦芒嘿嘿笑了一声,扶着绿萝站了起来,“绿萝姑娘,这地上凉,你还病着,可千万不能病上加病,这重光小院上下可还都指望着绿萝姑娘你哪”。 麦芒是仇希音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精明能干,她在重光小院待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刚刚又瞧了那么一出戏,对绿萝和红萝之间的情形也就猜得差不多了。 绿萝这般作态肯定是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或者说从红萝出了重光小院,绿萝没了钳制,一人独大,就开始慢慢放肆起来。 当初丰氏将红萝和绿萝放在谢嘉树身边,就是看重绿萝聪明细心,可以妥帖的照顾谢嘉树,而红萝则心直口快,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武功又好。 虽说重光小院上下以绿萝为主,红萝也要听绿萝的,但红萝却能很好的起到监督绿萝的作用,两相弥补,互相监督,重光小院就能秩序良好,谢嘉树也就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可丰氏没想到谢嘉树会将红萝给了仇希音,而丰氏要么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要么是被其他事耽误了,没再送制约绿萝的人来,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 绿萝刚站稳就甩开了麦芒的搀扶,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烦躁冲那小丫头摆手,“你先回去”。 当初仇希音将麦芒送到谢嘉树身边,说得又不明不白,她一直对她心存忌惮,前几天两人闹了一番,现在麦芒又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她自然不会对她有好声气。 小丫头如蒙大赦,赶忙退了出去,同时偷偷晃动着僵硬的双臂和双手,绿萝“养病”的这几天,都是她在打扇,实在是受不了了。 麦芒意味不明的啧了一声,“绿萝姑娘这威风可真是比表少爷还大呢!” 绿萝恨恨瞪了她一眼,恍然道,“是你故意引来了四爷和表姑娘!” 麦芒也不否认,只道,“四爷性子好,我们姑娘年纪又小,这样的事,竟然也就这般轻易的放过了。 不过绿萝姑娘,我可劝你小心着些,谢府的外老夫人和舅太太可不会和表少爷一般的好性子!” 她说着从床头的高几上拿起攒盒,从里面捻了块脆瓜放进嘴里,故意咯吱咯吱地嚼着,一边连连感叹,“这主子们吃的东西按理说都该是好东西才对啊,怎的一股子穷酸味儿?” 说着也不管身后绿萝是什么表情,端着食盒转身就走,嘴里兀自还在念叨,“穷酸就是穷酸,连屋子都散发着股子穷酸味儿! 我瞧着表少爷也不是个小气的主儿啊!偏偏有人连几块瓜都要贪,还自命清高,受了表少爷几句言语,就装病不来伺候。 要我是表少爷,就永远不让某些人伺候了,看看某些人还有没有自命清高的本钱! 不过就是个伺候人的丫头子,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还真是丫鬟的命,小姐的心!呵!” 最后一个“呵”字被麦芒用江南水乡独有的缠绵调子说的千转百折,绿萝坐在床头一动不动,惨白的脸隐隐发青,双眼通红,有水光在里面闪烁。 她死命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紧咬的牙关却控制不住地发出咯吱吱的响声来…… 第二天早上谢嘉树到流云苑去接仇希音时,身后伺候的又变成了绿萝,仇希音讶道,“绿萝姐姐病好了?这么快?” 仇希音只是随口一问,绿萝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俯身行礼,勉强嗯了一声。 仇希音显然对她没多大兴趣,兴冲冲对谢嘉树道,“表哥,我们还是先去陪舅母用过朝食再去找小舅舅吧,也不知道小舅舅起了没有,要是我们扰了小舅舅睡觉,他定然不肯带我们去看大表哥!” 麦芒落后两步似笑非笑的看向绿萝,“哟,绿萝姑娘这提着食盒是做什么呢?” 绿萝冷声道,“与你何干?” “是与我无干,但绿萝姑娘你也知道的,我们姑娘年纪小,保不险什么时候就突然想起来问一句,到时候我要是不知道,可就随口扯了啊,到时候绿萝姑娘可不要怪我!” 绿萝咬牙恨恨盯着她,半晌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四爷和大爷是亲兄弟,去看大爷自然要带些东西聊表心意”。 麦芒斜睨,“这么说,是表少爷的主意了?” 绿萝谨慎看着她,咬牙道,“四爷年纪小,又是男儿家,哪里想得起来这些,是我提醒的”。 麦芒啧了一声,“绿萝姑娘果然心细如发,怪不得表少爷如此看重了,怪不得我们姑娘为了怕你尴尬,今儿连红萝都不带了”。 绿萝没出声,麦芒哼了一声,也不理她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