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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四漆屏》
第一章
牟平县县令滕侃直立在书斋的门后呆呆地发愣。只觉头晕目眩,神魂颠倒,眼前飞星乱闪,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闭上了眼睛,慢慢抬起双手压一任太阳穴,剧烈的头痛渐渐缓解,耳朵也不嗡嗡作响了。时已入夏,县衙里午休后的衙役们又开始忙碌起来。他听到后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心想。该是管家来给他送茶了。
这时,他的魂灵总算附了体,自觉神智渐渐清醒,目光也亮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眼来再向那里细细看去,却是一滴血迹也没有了。巨大的紫檀木书桌漆一得亮亮的,象面镜子一般,将绿五花瓶中快要枯萎的花叶都映出了影来。他恍惚想到他的夫人就要来给花瓶换上新花了,因为她总不忘从花园里摘些花来插在花瓶里。
忽然,他的神经一阵剧烈震荡,他只感到全身痉挛,又一次的晕眩向他袭来。他蹒跚着走到了书桌旁边,扶着光滑的桌沿气喘吁吁地转了几转,一屁股坐倒在太师椅上,便紧紧地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死劲地挣扎着、喘息着。
晕眩过去之后,他慢慢睁开双眼,猛然发现靠墙立着的那座高大的朱漆屏风,心里不由一阵寒噤。他迅速移开了目光,然而这漆屏却象是随着他的视线在转动。他瘦长的身躯开始颤栗起来,他本能地又将身上穿的青色旧袍,裹紧了胸襟。“难道我真是疯了吗?”他的额头上直冒冷汗,牙齿捉对儿厮打,浑身如同中风麻木一般。他从书桌上拿起一卷公文,强迫着自己聚起精神来阅读。
“老爷,请用茶。”老管家托着茶盘走了进来。
他习惯地想答应一声,但唇焦舌敝却连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只用那颤抖的手接过茶盅,很快呷了一口。
老管家侍立一旁,象是要启禀什么事情。
老爷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生气地砸了咂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老爷,”老管家轻声地说,“有位沈先生送来一封信,说是要见老爷,此刻正在外厅等候。”
老爷满腹狐疑地看了一眼那封套,封套上醒目地写着:牟平县县令滕侃亲启。
左下角是登州刺史府的大红印。滕县令拿起信便伸手去摸他的裁纸竹刀。
作为一个登州刺史辖下的七品县令,他只不过是强盛的大唐帝国庞大的行政机器的一个齿轮。但是在他自己管辖的牟平县里却是十万百姓的父母官,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老管家信还算送得及时,照他的经验,带着上司官印信函的客人是不能怠慢的。谢天谢地,他的脑子这会几已经可以有条有理地思考问题了。
他裁开封套,里面是一张官府用的公笺,公笺上简短的写着三行字:
滕侃密鉴:蓬莱县县令狄仁杰,于州衙议事之余,
欲在牟平稍行耽搁。望予严隐姓名,宽与.99lib.
其便
为盼。
刺史私章
滕县令将信慢慢折叠起来,心里寻思道:这位蓬莱县的同行恰恰在这个尴尬的时候来到这里。又嘱咐不要露出姓名,莫不是出了什么麻烦的事情?他知道刺史大人处理公事总是那么藏头露尾的,现在这位狄相公来此,会不会是微服私访,要满着我查缉什么弊端,他想到自己如今不能推病不见,因为衙中上上下下的人都看着自己早上还好端端的,尽管他这会儿真象个得了失心风病的样子。他一仰脖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便吩咐道:“再进一盅茶来,与我打点衣帽见客,请沈先生到内衙书斋叙礼。”
滕县令穿戴整齐,来到书斋,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身旁空着把乌檀靠椅专等那沈先生到来。
这书斋庭户虚敞,窗棂明亮。正中墙上一幅金碧山水,墙下一排四扇朱漆屏风——却被那大书桌遮了一半高低——右边架上满堆着书籍。沿窗一张几上摆列着文房四宝。窗外绿竹潇潇,石泉潺潺,煞是清雅。那膝侃坐在太师椅上只呆呆望着那四扇漆屏出神。
门开了,老管家进来禀报,呈上一张大红名帖。名帖上黑溜溜两个大字’沈墨。左下角注着身份:福源商号牙侩。滕侃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躯干丰伟、相貌轩昂、颔下飘着长长美髯的人跟着步进房来。他慌忙欠身拱手说道:“不知沈先生驾临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得睹丰采,深慰平生。”说着溜眼看了看这位冒了沈墨名字的蹊跷的同行。见他穿一件褪了色的鸦青葛袍,头上一顶黑弁帽,足下一双黑皮靴。浑身虽无一点官场的气象,却是人材雄伟,气度不凡,心里先是服了三分。
沈墨长揖答礼,宾主就坐,.99lib?
管家献茶已毕。滕侃使了一个眼色,老管家唯唯退出。
沈墨飞快地看了滕侃一眼,声音温恭地说:“臊相公风流儒雅,蜚声诗苑,我在京师奉职之时便已久仰大名了。相公笔下那十来卷诗作,真是行行锦绣,字字珠玑,每令人感奋于衷,喝采不已。”
“狄年兄过誉了,”滕侃忙答道,“我闲时胡乱涂上几行歪诗,只是为了一时消遣,实不敢劳年见屈尊枉读。论文学,年兄乃是当今泰斗,自领一代风骚。况且政绩昭著,朝野播扬,专断滞狱,勘破如神……”他微微又感到一阵晕眩。停了一停,又说道:“容我无礼动问一声,刺史大人手札之中命我严隐阁下名姓,莫不是特来敝邑查办什么案子?”
“膝相公的话说差了,”狄公笑道,“刺史大人的信游离了词色,你好歹不要为此存下疑心。你知道这蓬莱县是我外放的第一个任所,公事十分冗繁,直到今天才偷得暂时的清闲,专想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消乏。听说贵邑山川风物甚是幽美,且有许多名胜古迹可寻。所以暂时就隐藏了姓名欲想尽情享用几天,亦可省了许多麻烦和应酬。你知道我的名帖上写着‘福源商号牙侩’也就大可不必拘泥。”
滕侃点头说道:“原是这样。”心里却怨着狄公来逛山水不拣个时候。
“不知年兄带了多少行员随身?”
“只有一名亲随干办,名唤乔泰。”
“二位乔装百姓,往来三街六市之间,会不会乱了礼数,比如说‘不敬’?”滕侃疑惑不解地问道。
“我却从未这样想过。”狄公觉得有趣。
“请先为我们安排一个整洁干净的旅店,千万要避人眼目,再指点一下几处名胜的所在。”狄公要求道。
滕侃慢慢呷了一口茶,说道:“原谅我不能奉陪年兄把手同行了。我安排你们到飞鹤旅店住下。这旅店不仅僻静稳当,宽敞整洁,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离我这衙门很近,你若有个不九九藏书便可以径来内衙找我。至于逛山水、游名胜我的总管潘有德正好替你们当个响导,他土生土长,对这牟平县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他都如数家珍。我领你就去见他,此刻他正在衙舍里办公哩。”
滕县令说着就站了起来,搀着狄公要走。狄公见他神情恍惚,步履踉跄。
“滕相公有点不舒服?”狄公问道。
“不打紧,只是头有点晕,身子困乏得慌。”滕侃言罢淡淡一笑。
老管家候在书斋门口,见主人出来,赶忙上前扯了扯滕县令的衣带,小声禀道:“老爷,上房丫头来报说,太太中午后一直不见起身。”
滕老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管家迟疑了一下,又鼓足了勇气;“太太的房门可紧锁着……”
滕老爷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半晌才说。“知道了。我忘了告诉你们,太太午饭后到乡下的庄子里看望她姐姐去了。”
他见管家还在犹豫,便生气地斥道。“你不见我正在陪客!”
“还有一事不敢不来禀告……”老管家战战兢兢,哆嗦着声音说道:“太太房里的大花瓶不知被谁打碎了。”
“ 以后再作计较!”滕侃不耐烦地说,一面引着狄公向后院走去。
路上滕侃突然说道。“狄年见在敝邑滞留期间,还望不吝多多赐教。我正有一个伤脑筋的问题想要请问你,你什么时候来找我都行。啊,请向这边拐。”
从行斋的后院穿出便是一个花园,潘师爷的衙舍就在花园对面一个庭院里。
潘师爷正伏在书桌上忙碌,书桌一边堆着厚厚一大叠公文。他抬头一见上司陪同客人走来,慌忙离坐踉跄着步子上前躬身作揖。滕侃郑重其事地对潘有德说:“这位是福源商号的沈先生,刺史大人专门有信给我介绍了他。沈先生想在本县游览几日,观赏些山水名胜,望你代我尽心照应,为沈先生解说推荐。公堂还有那起案子等着担问,我得失去料理一下,沈先生请方便,恕我失陪了。”说罢长揖陪笑,告辞而去。
潘师爷拉了把椅子让狄公坐了。狄公见那活师爷心事重重,显得神情不安。心里思忖这公堂上定是遇到了疑难的案子。可是当他向潘师爷询问时,潘师爷却正色答道;“不曾有什么疑难的案子,衙门近来一向平安无事,公堂上只是一些日常庶务需要料理。”
狄公说:“只因刚才从滕老爷的言语中听来,象是暗示有什么疑难的事情缠上了他,所以随便问问。”
潘有德皱了皱他灰白的眉头,停了一会,才慢慢说道:
“这个却不甚清楚……要不就是那花瓶的事,不知哪个笨丫头将太太房中的花瓶打碎了。老爷平日里十分珍爱这只花瓶,听说是他家祖传的宝物。而今丫头们谁也不肯承认,老管家叫我暗里查问一下。你知道老爷是个性情孤僻的人,闲常待人接物也甚是冷淡。他为这花瓶一定感到很优伤,他刚才进来时我见他脸色很苍白。”
“他一向有什么疾病没有?”狄公问道。“我也见他脸色十分难看。”
“哦,没有。”师爷回答。“他从未抱怨过他身体不好,近来还倒越发精神哩。一个月前他在后院滑了一跤,扭伤了脚踝,行走不便,如今伤也早已痊愈了。要不然是夏天太炎热,令他很有些烦躁。哦,好了,沈先生,现在让我想想你该先去观赏什么地方吧。这城外东北有一座东牟山……”
潘有德将这牟平的山川胜迹,风物掌故细细与狄公说了一遍。狄公发现他是一个博览群书、很有教养,且对本地历史掌故、佳话遗闻极感兴趣的人。狄公告诉他今天还得失去飞鹤旅店安顿歇宿,明天才能正式游览。他的一个伙计还在衙门后面那家茶馆中等着他呢。
潘师爷道;“既然如此,我就带你从那后院的一扇角门出去,这样就省得你从衙门正面去绕个大圈子。”
潘师爷领着狄公走出街舍的庭院,沿着右首一条长长的、没有窗户的走廊摸索着向前走去。潘师爷尽管脚有点跛,但走起路来却很利索。走廊不见光线,绕了好一会才到了尽头。潘师爷掏出钥匙将那角门的锁头打开,微笑着说:“这扇角门算来也是本县一处名胜了,七十年前为对付盗贼,修下了这个秘密出口……”
狄公忙打断师爷的话头,道了声谢便闪身出了角门。角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后街。
狄公拐了两个弯便找到了那个茶馆,他约定了乔泰在那里等他。
茶馆里挤满了人。有钱而无事的茶客在那里悠闲自得地品茶、嗑瓜子。
狄公径直向角落里一张桌子走去。乔泰正翻阅着一本书。
他穿着一件茶末色褐袍,头上戴一顶缎子面的黑色圆帽。虎背熊腰、金刚般的身子却长着一张净白无须、英俊的脸面。
他抬头见狄公走进茶馆,不由露出一脸喜色,说道:“没想到老爷这般早就回来了。”
“记住,别再叫我‘老爷’;我从现在起是沈先生——喂,茶博士,上茶!”
离他们桌子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半坐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这人容貌狰狞,面皮蜡渣儿黄,一道显而易见的长疤痕从下颚一直延伸到右眼凹陷的眼窝。着道疤痕毁坏了嘴唇,使他的嘴看上去好象无休止地在冷笑。他用一只枯柴般的手歪托住面颊,然后用皮包骨头的肘部撑住个身子略微向前倾斜,拾起双眼一意想偷听狄公和乔泰的谈话。茶馆里人声嘈杂,一片喧嚣,使他无法听清楚他们说的什么,似乎很失望.于是就用他的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两个外乡人。
乔泰向周围扫了一眼,偶然发现那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便小声地对狄公说:“留意身后那个家伙!他看上去就象一条刚从毛壳里爬出来的令人恶心的小虫。”
狄公斜眼溜了一瞥,赞同道:“对!瞧他那样子,确不是个善类。噢,乔泰,你刚才在读一本什么书?”
“向茶博士借来本牟平县游览志随便翻翻,我们到这里游山逛水,不可不读。”乔泰将那书推到狄公面前,指着一页继续说道:“这儿有一座将军庙,说是庙里有十二尊和真人一般大小的雕象,出于南朝一个著名的雕塑家之手,雕的都是古来有名的大将。呵,这里说是有一眼热泉……”
“这些,刚才衙里一个潘师爷都给我介绍了,要全部游遍,日程看来颇紧。”狄公呷了一口茶,又说道:“唉,我的这位姓滕的同行太使我失望了,一个很有名望的诗人竟然很不健谈,也没有乐天达观的胸襟,相反倒是个一脸病容,整天忧心冲忡的人。”
“你还能指望他帮你点什么忙了?”乔泰说。“难道你忘了他只娶了一位夫人吗?象他这样体面的老爷这就相当有些奇怪了。”
“这怎能说是奇怪?”狄会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可不知道滕县令和他的夫人是夫妻恩爱的模范。他们结婚已有八年,虽然没有子女,但他却从未纳小。京师的名流学士都很是钦慕,称他们是‘终身伴侣’。滕夫人名叫银莲,同滕县令一样也是诗才横溢,一肚子的丽章秀句。这种吟咏作诗的共同兴趣就使他们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
乔泰嘟囔道:“我不懂得诗,但总觉得少了女人诗大概是写不好的——你们做诗的人不是常说灵感么?”
狄公懒得去批驳乔泰的胡说。他的注意力被旁边桌上两个人的谈话吸引过去了。
一个胖乎乎的人说道:“我认为县令老爷不通情理,老柯的自杀他为什么坚持拒绝备案呢?”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面孔狡黠的瘦子说:“你要知道,尸体尚未找到。不见尸体,不能备案,县令当然要这样坚持。”
“找不到尸体,这完全可能!”胖子急了。“他跳了河,河水又那么急,还有许多旋涡……当然我对我们县老爷没二活,端的是个青天。我只是说.作为百胜的父母官,他对我们生意人财务上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哪里知道,自杀的事一日拖着不备案,老柯的钱财帐各就一日不能具结。这种拖延,不论对其家庭或是财务上的合伙人来税损失都使巨大的。”
瘦子审慎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知道老柯自杀的原因吗?总不会是财务上不明不白的勾当吧?”
“当然不会是:”胖子马上答道。“他是本城绢行、丝绸行的行头,这生意还正兴隆发旺的很呢!不过,柯掌柜近来好象得了什么要紧的病,沉病缠身,便动了个弃世的念头。你还记得去年那个姓王的茶叶商自杀的事吗?他死前不也总是为头疼病叫苦连天么?”
狄公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了,他倒了一蛊茶,自顾喝起来。
乔泰说:“老爷,别忘了你此刻是一个官场外的闲人。烟霞云水是你要关心的,什么‘死尸’什么‘自杀’那都是滕老爷份内的勾当,与你无干!”
“你说得很对,乔泰。”狄公道。“现在你看一看那本游览志,上面有没有珠宝商的名单?我想买一些小首饰,回蓬莱时送给我的夫人们做个纪念。”
“这有长长的一串呢!”乔泰答道。一面翻动着书,指着其中一页给狄公看。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来招呼茶博士算茶钱。
“我们先去飞鹤旅店,滕先生安排我们在那里歇宿,离这儿不远。”
那个丑八怪见他们付了帐,走出了茶馆,便迅速站起身来窜到狄公他们刚才坐的那张桌子前。他拣起那本游览志,往那打开着的一页瞧了瞧,那只独眼里马上闪出了邪恶的亮光。他扔下书,急匆匆赶出茶馆,见狄公和乔泰正在远处向街上一个小贩问路。
第二章
飞鹤旅店座落在县城边上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背后是一座小山岗,左首紧挨一家装饰华丽的大酒楼。它门面狭窄,且装饰素朴,不为行人注意。但它有着自己独特的一套传统经营方式,有悠久的历史,有很高的声誉——对旅客还有一定的选择。
坐在柜台后面的一个胖掌柜把一本厚厚的登记簿递给狄公和乔泰,叫他们填写姓名、身份、年龄及籍贯。
狄公填:沈墨福源商号牙侩三十四岁祖籍太原府
乔泰填:周大伙计三十岁祖籍京兆府
狄公预付了三天的房金。店小二领他们到一间陈设简朴却是非常干净的房间。房间外是一个齐整地铺着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墙栽了几株杨柳,甚是清静。
狄公望着这院子大声称好,回头对乔泰说:“我们何不在这院子里练耍一阵,完了洗个澡,找个酒肆喝几盅,尝些时鲜鱼笋。”
“老爷主张极是。从登州一路来此,骑了一天的马,两条腿都僵硬了。”乔泰应道。
于是两人脱卸长袍,整束一番。狄公唤店小二递上两根棍棒,将一把美髯分作两绺往那脖项后系了个松结,脱了帽子,提起根棍棒直奔乔泰而来。
狄公精于剑术和拳术,只是这棍棒在乔泰指点下新近才学着拨弄。这玩意本是剪径的强盗和闲汉无赖爱弄的,正经有头面的人一般都不沾手。偏这狄公却觉得它是一种很好的健身术,得个闲时便想着要耍弄耍弄。
乔泰却最精于此道。他投奔狄公之前正就是一个剪径的强盗。一年前,狄公去蓬莱走马上任的途中,乔泰和他那位歃血为盟的把兄弟马荣在一条偏僻的路上拦了他的驾,然而狄公的威仪和气度慑服了他们,他们当即弃邪归正,投在狄公手下当了贴心的亲随干办。后来辗转公役,竟也立了不少汗马功劳。两人但有些差了礼数处,狄公也是一味体恤宽谅,狄公对他们的心直口快和忠心义胆很是赏识——这是前话,表过不题。
这时,乔泰也提起棍棒迎来应手。两人一来一去,都使出了通身解数。人们只听得棍棒互相碰击声和微微的喘气声,一个院子早挤满了观看的人。”
一个瘦长、丑陋的人瞪着一只独眼看了好一会寸溜出了院子,回身又轻轻掩上了门——谁也不曾察觉。
他们俩耍弄得汗流浃背才停了手,将那两根棍棒扔还给店小二,提了衣袍便上汤池。
旅店建在山岗下,汤池正砌在热泉的裂隙口。滚热的泉水汩汩流来,他们在汤池里足足浸泡了一个时辰,才抖擞起精神回到房间。
两人换罢衣裤,坐下呷了一口茶。房门开了,一个独眼瘦子蜇进了房间。
“这就是在茶馆里看见的那个无赖!”乔泰不禁叫道。
狄公冷眼看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怒容满面地说:“如何不吭一声便兀自闯了进来?”
“单想和你说几句话……沈先生。”
“你干的什么营生,来得这般蹊跷。”
“与你一样,是个盗贼。”独眼猴溜了狄公一眼。
“待我把这个无赖驱赶出去!”乔泰怒气冲冲地说。
“且慢,”狄公非常想弄明白这不速之客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你知道我的姓氏,也不会不知道我是一家商号的牙人吧——我是专门替我们掌柜代办转拨货物、签订买卖契约的。”
瘦猴眯起那只独眼冷笑了一声:“哈哈,你的行动瞒不过当方土地!我是谁,你来瞒我?难道我真不知道你们的行径不成?”
“不妨讲来。”狄公和蔼可亲地说。。
“要我原原本本叙个备细?”独眼猴问道。
“当然!”狄公对这独眼猴有了浓厚兴趣。
“竖起耳朵听着,先说你,一副正经体面的脸面,又养着齐整的胡子,一眼就知道曾经在街门里干过勾当。生得又猛悍结实,须是缉捕,典狱的差使。你屈死过无辜,或偷盗过钱财,或者两者都于过,后来露了馅只99lib?得潜逃在外,各处窜奔。你那伙伴无疑就是个拦路的响马。你俩狼狈为奸,你以假斯文和一副油嘴滑舌去蒙混商旅行客,而你的伙伴则去持刀狙击。你们来这牟平想去抢一家珠宝商,看来你们这个冒险要蚀本的,一个小孩都会一眼认出你们是强盗,你们能得手?”
乔泰气得跳了起来,狄公制止了他。又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么,你依凭什么断定我们要来这牟平干这个勾当?”
独眼猴吁了一口气,得意地歪起了头说:“今天我一见这个恶煞走进茶馆,就认出他是个专一剪径拦路的响马。瞧他这胳膊粗、肩膀圆的,那皮肉上刀箭的伤疤。落后你来了,我头里还认定你是个革了职的行吏,直到看见你们耍棍棒这才明白你俩的秘密。同时我发现你也是一个武艺高强的盗贼,只是皮肉稍嫌白净了点。你们两个捧着那本书指点乱划,只顾把一双双贼眼盯着那珠宝商的名单……你们干这买.99lib.卖是多么的鲁莽……”
狄公平静地对乔泰说:“把他撵出去!”.
乔泰站起来正待上前去揪,独眼猴早象闪电般出了门。
乔泰拔步要追,狄公微笑着把他叫住了。说道:“不必太去认真。这个无赖倒提醒我不应固执地墨守一个程式去勘破案子。他真是一个观察甚细,行.99lib.动敏捷的家伙,他对我们的身份分判得何等精练,只可惜错了。他又这么自负固执——强盗会跑到城里客店来耍棍棒?”
“这个狗杂种从茶馆起就一直尾随着我们,莫不是想讹诈我们不成,干嘛老盯着不放?”
狄公答道:“我看倒亦未必。他看来是个靠小聪明,耍诡计的小偷或骗子,他非常怕武力。我想他或许再也不会露面了。你刚才讲到茶馆,却使我回想起我在那儿听到的一些谈话。你记得那是一个姓柯的丝绸商自杀的事吗?还说尸体尚未找到。此刻我们何不去公堂看看究竟是怎么一个案子。差不多也该是升堂的时候了。”
“老爷,别忘了你来这里是游山逛水的!”乔泰显然有点责备的口吻。
“你说得不错。”狄公淡淡微笑。“但我想私下了解些滕先生自己的情况,你知道他本人好象缠上了什么麻烦。再说看看他如何问理刑事对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的。走吧!”
他们走出了飞鹤旅店,在街上慢慢地踱着步子,暑气渐消,清风徐来,只感到丝丝凉快。
他们走到县衙时,衙厅里早升了堂。门外鸦雀无声,没有个闲人。四个衙役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打盹,一大群人聚在衙门栅栏里廊庑处尖着耳朵在看审。
他们也挤到那廊庑口,跂起脚往堂上望去。只见高高的大堂上正中坐着县令老爷滕侃,穿着亮光闪闪的浅绿官袍,头上戴的那顶乌纱帽的两翅不住地摇晃。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案桌上的公文案卷,一边慢条斯理地持着下巴稀疏的几根山羊胡子。潘师爷站在他身后,双手交叉着笼在袖里。衙厅后高高垂下一幅帷幕,帷幕上用金丝线精致地绣着一匹獬豸的图象一一据说这是公正执法的象征。
大堂下两列分侍如狼似虎的四个街役,手上拿着板子、铁链和拶指的夹棍。为首一个粗黑胡须的矮胖子手上正拨弄着一根牛皮鞭子,令人望而生畏。
公堂的可怖、王法的威严、触犯刑律带来的可怕后果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到这里不分老少,无论贫富,也不管是原告还是告都必须在大堂前那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双膝跪倒,恭受官吏衙役们的高声呵斥。经常县令老爷一声令下,板子、火棍便会打得你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按成习,一个被传讯到堂上来的人在证明自己确实无罪之前都被看作是有罪的。
滕县令用惊堂木狠狠地在桌上一拍,只见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战兢兢在堂前跪定,穿着一身白色丧服。“向前脆一步!”那个领首的衙役班头吼了一声。跪着的人赶紧向前跪上一步。
狄公用肘轻轻推了一下他旁边立着的人:“这人是谁?”
“你还不知道?这人就是柜坊的冷掌柜冷虔,与昨天自杀的柯兴元是财务上的合伙人。”
唐朝的这种柜坊,兼了后世银号和当铺的买卖,是最能生利发财的行业。
狄公嗯了一声,又问:“这何兴元死了,他却要戴孝?”
“不,先生有所不知。他戴的是他兄弟冷德的孝。这冷德生肺痨病已死了半个月了。”
狄公点点头,就仔细听那冷虔在说些什么。
“回禀老爷,我们今天唤船家沿河在水上寻了三里多路,只找回老柯一顶天鹅绒帽子,看来他是淹死无疑的了。因此我冒昧又重申今天早上在公堂提出的要求。我负责老柯产业部分帐目,现在事乱如麻,他的自杀不早点备案,许多财务帐目不能清理,许多商务买卖无法签办,我们的损失不计其数,还望老爷明鉴,早点给老柯的死备个案吧。”
滕县令皱了皱眉头,答道:“人命关天,不可草率行事,刑法律令明文昭彰,尸身未发现或未经官府验核不能以自杀备案。冷虔,你须将柯兴元之死的详情从实细细向本堂禀来,倘其情理有可谅之处,细节无抵牾之疑,本官尚可便宜从权,替你作主,具文呈报上峰,再俟定夺。”
冷虔听罢,感激地说:“倘能如此,老爷山岳般恩德没齿不忘了。说起老柯之惨死,容我再细细禀来。约莫有一个月前柯先生曾在卞半仙处占了一课,打问南门外动土木的凶吉,他想在那里造一座花园专用作夏季的休憩。那卞半仙为柯先生草画里宫图时发现了蹊跷,警告柯先生,本月十五日,也就是昨天,是一个黑道凶日,行居得万分小心。何先生听罢着了慌,急问端底。那卞半仙卖关子,只道天机玄妙,难以明说,祸起不测,防不胜防。并说中午正是最凶险的时刻。
“这个可怕的预言使柯先生郁郁寡欢,忧虑重重。他本来就是个性子敏感的人,这时又犯了心病。决定命运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十五日那天,他狂躁激动了半日,拒绝走出他的房间,就是到花园去散步也感到害怕。然而他的管家午后捎了个信给我说他的主人心情有了很大的好转,因为中午这个最凶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他并没有碰到意外。他认为有了转机,感到很高兴。为此,柯夫人便建议在家设个便宴邀请一些朋友和同仁,以此来分散他的心思并使他高兴高兴。他同意了夫人的建议,于是除我之外,柯先生还请了衙上的潘总管和绢行、丝绸行的几位行董。
宴席摆在柯先生家那花园的亭子里。亭子座落在花园一角的高台上,正俯瞰着一条河。开始时,柯先生精神极好,又说又笑,并说就是占课这么灵验的卞半仙也会有差失。
酒过三巡,大家正吃得兴酣耳热,他的脸突然变白了,他说他感到一阵剧烈的肚痛。我还开玩笑说准是他过敏的神经产生的错觉,他听了之后非常生气,大骂我们都是没良心的家伙。
他这时突然站立起来,嘴里咕噜着说要回房里去服药……”
“从亭子到房里有多远?”滕县令打断他的话问道。
“回老爷,柯家那花园很大,但只长着些低矮的草木,我们从亭子里可以一眼看清那房子前后的一切。那夜月色又很好,照得象个白昼一样。半晌,只见老柯出现了,他冲出房门,满脸是血,鲜红的血从他前额的一个伤口中涌出来。他尖叫着,用手胡乱比划着奔向亭子,象是来求救。我们几个坐在那儿看着渐渐接近的身影,一时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到半路,他突然改变了方向,迅速穿过草地奔向那石头围墙,很快爬过围墙,坠到了墙外的河里去了。”
冷虔稍稍停了停,情绪很激动。
“死者进房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滕老爷问道。
“对!”狄公推推乔泰说。“毫无疑问,这正是本案的关键所在!”
冷掌柜答道;“后来柯夫人告诉我们,她丈夫回房之后就叫嚷疼痛难受,并激动地责骂朋友残忍,在他痛苦时一点都不表示同情。柯夫人竭力安慰他,然后到间壁去为他取药。当她取药回来时,何先生已经激动得近乎丧失了神志,他双脚踩着地板,拒绝服药。突然,他扭转身子向门外冲去。这是他夫人最后看见他的情景。我猜想他在奔跑穿越那狭窄的通道时。把头撞破了。你不知道,这柯先生的房间与门口乎台间有一条丈把长的狭窄通道,又相当低矮——处于他当时狂乱的状况下,那个突如其来的碰击可能使他的神经完全错乱了,困此他决定结束他的生命,”
滕侃显然感到了很大兴趣,他直了直腰,回转身问潘师爷道;“你去过柯兴元的家,检查过那条通道不曾?”
“老爷,我检查过。”潘有德恭敬地答道。“可那儿没有发现任何血迹,地板上没有,那房门的横梁上也没有。”
“沿着河岸修筑的那道围墙有多高?”老爷转过脸来又问冷虔。
“回老爷,只有三尺高。我常劝老柯把它加高一点,我担心哪一天保不定会有喝醉了酒的客人从围墙上翻出去,跌到河里淹死。围墙外距离河面有一丈多高。柯先生则说他所以把围墙砌得低是特地为了他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就可以欣赏河上的景致。”
老爷又细问道:“你说亭子修在高台上,那么上亭子有几级台阶?这台阶是用什么铺的?”
“回老爷,要爬三级。台阶用一式刻有花纹的青花石铺的。”
“当死者翻墙跳进河里时,你们都看仔细了?”
冷虔犹豫了一下。慢慢答道:“墙下长着些杂乱的灌木。那天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怎么回事,他就翻身跳下去了,我们一时都吓呆了。”
滕县令将身子向案桌靠了靠,严肃地说:“冷虔,那你凭什么认为柯先生是自杀的呢?”狄公微笑着点点头。对乔泰耳语道:“我的同行问话问到了三昧了!”
老爷这个突如其来的问话使冷虔不由得暗吃一惊。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就是说,我们当日在场的人……既然我们看见这事就发生在我们眼前……”
滕老爷打断了他的话:“你亲眼看见柯先生的脸上都是血,也亲眼看见他开始时奔向亭子,后来又改变方向朝围墙奔去。你难道没有想过从头部伤口流下来的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可能就把围墙误当成了亭子的台阶,结果翻跌了出去?”
冷虔没有吭声。
滕老爷继续说道:“事情已经很清楚,柯兴元究竟是怎样死的,现在还无法确定下来。本县认为他的死或许必有缘故。此外,本县甚不满意你关于死者如何碰破头的说法——这太缺乏依据。因此在上述疑点澄清之前,柯兴元的死仍不能以自杀备案。”九九藏书
滕侃说完,把惊堂木一拍,宣布退堂。潘师爷将那幅绣着獬豸图象的帷幕拉向一边。滕县令走过厅堂,踱着步子退回九九藏书 内衙。
衙役开始驱赶挤在廊庑上看审的人群。
狄公和乔泰随着人群也出了八字衙门。
狄公道:“滕侃断的倒甚有些见地。我现在不明白的是那冷虔为什么一开始就想到柯兴元是自杀呢?同时也不知道柯兴元进房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些都留待滕老爷去绞尽脑汁瞎猜吧!现在我们该去寻一家酒肆醉饱一顿了。”乔泰有点不耐烦地说。
第三章
他们来到闹市中一家大酒楼。高高的楼檐下挂出一排彩灯,彩灯上夺目赫亮五个大字:“四海美味居”。翠绿窗轩,朱红栏栅,珠帘掀动时扑来一阵阵扑鼻的炸葱的香味。
狄公和乔泰就在这家“四海美味居”喊了好几味菜,足足灌了十来盅陈年佳酿。酒足饭饱后出了酒楼专拣那热闹的市廛看新鲜,狄公尤爱听那些售卖本地土产的坐贩们叫卖的声调。
乔泰突然低声对狄公说:“留意,有人正跟随着我们!”
“你看清楚了?”狄公警觉地问。
“虽没看仔细,但我对这行勾当有特别的知觉,每回都没猜错。我们不妨使个解数煞他一招。”
他们闪到一个黑暗的门廊,环视四周,细细察看了街上的每一个行人,并不见有谁在跟踪他们。
乔泰还不罢休:“准是个狡猾的积年高手。老爷,你先行回客店,我设法混进到前面那一帮乞儿中去摸个底,定把那王八羔子揪来客店见你。”
狄公点了点头。他们迎面挤过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乔泰消失了,狄公则从拐角穿过一条小巷,便上了热闹的大街,径向那飞鸿旅店急步走去。
店小二端来了茶和两支蜡烛。狄公于是坐下慢慢呷着茶,辗转着肠子寻思道:“这牟平县竟会有人对我们如此地感兴趣,几次三番跟踪窥视,真有点不可思议?99lib.。在蓬莱县有一帮歹人专一要与我们作对,甚而想谋我的性命,那他们又如何知道我此刻在牟平呢?来牟平这般秘密难道还走漏了消息,蓬莱那帮歹人竟唆使这里的同党合伙来算计我不成?”狄公捋着他的胡子苦苦思索。
一声门响,乔泰闯了进来,一面拭着额头的汗珠,一面沮丧地说道:“又从我手底心给溜掉了!老爷,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今天来刺探我们的那个丑八怪,独眼猴。我见他鬼鬼祟祟地走着,左顾右盼。好象在寻找什么人。当时我混在那群乞丐中,买了杯酒假装喝着。待我看清楚正要上前揪住他时,他也认出了我,一闪眼就象兔子一样跑了,我想追去,早没了踪影。”
“真是一个狡黠的家伙!”狄公悻悻地说,“但我总不明白他究竟盯着我们要做什么,在蓬莱或什么地方你曾见到过这个家伙吗?”
乔泰摇了摇头。说道;“若是哪里曾见着过这副五八怪模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想他既然死死缠住我们不放,说不定我们再出去时又会撞上他。再撞上,我赌誓决不让他跑了!噢,老爷,这里又出事了!一个女人被谋杀了。滕老爷恐怕头更疼了。”
“你说什么?乔泰。”狄公吃惊地问道,“你又听见什么了?”
“谋杀,确实是谋杀。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老乞丐和我两人知道。”乔泰得意地说。
狄公迫不及待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应当赶快将此事通报滕县令。”
“我们当然要替滕老爷分点忧。”乔泰给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说道。“事情是这样的:独眼猴溜走后,我便到那个小酒摊去付钱。正待转身要走,一个混身肮脏邋遢的老乞丐鬼鬼祟祟靠我走来,问我是不是外乡人,我当然承认是外乡人,并问他有什么事。他点了点头就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是否要买几件首饰,说是价钱很便宜。我想不妨先看看到底是什么首饰再说,就嘴上答应了他。他就从衣袋里拿出一副漂亮的耳环和两只金手镯,并说只卖一两银子,立刻就要交钱。我知道这老家伙的首饰是偷来的,当时就琢磨着是将他带到这儿还是直接送他去衙门。他看我犹豫不决,以为我怕是赃物不敢买。于是他就索兴交了底:‘别害怕,不会出漏子的。这些东西是我从一个女尸身上摘下来的,就在那北门外的沼泽里。我是知道这件事的唯一的人。’
“我要他把他如何发现那女尸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他说他在那片沼泽地边上的灌木丛中有一个藏身处,有时他就在那里过夜。今天晚上他到那儿去时,发现了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躺在那沼泽地里,好象是穿着什么红绣裙,半个身子藏在灌木丛底下,一把匕首刺进她的胸膛,那柄还露出在胸前,的确是死了。他在那尸体上摸了半天没有摸到钱,所以就拉下她的耳环,摘下了她的手镯,然后就跑掉。那块地方晚上很荒凉,少有人迹走动,可能现在还没有别人发现。那老乞丐又说他们也有个什么行会,每个乞丐讨来或偷来的钱都得统统交给这行会中一个叫‘排军’的头目,然后从他那儿领取自己分摊到的一份。那老家伙不甘心将这首饰交上去,想找个外乡人私自卖了,把钱独吞下来。外乡人今日来明日去容易瞒过排军的耳目,不会担多少风险。那老乞丐很怕排军……”
“那老乞丐现在哪里?不要也从你手底心溜掉了。”狄公问道。
乔泰略有难色地搔了搔头,答道:“没有,他不可能溜掉。不过那老家伙一副半饥不饱的样子委实可怜。我前前后后盘问过他,我深信他与那尸体毫无干系。我看那耳环上面有干的血迹,所以他说从尸体上摘下的也不是谎话。我明白,如果我们把这个可怜的老乞丐送进衙门,结局将会怎样呢?公人们会把他打得半死,即便打不死,放了出来,那‘排军’也决不会干净放过了他。故我还是网开一面,放了他。我们将此事报知滕老爷时就说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狄公不无责备地瞅了乔泰一眼,但似乎也不十分怪他自作主张。他说:“你这样做当然有违衙司的条规,不过,我理会你的意思。一个穷愁得发慌的老乞丐不可能窜进贵妇人的内宅,贵妇人也不会单身出门,出门坐轿还有许多人前呼后拥,跟随服侍。那老乞丐说当时没有其他人,这也是实话。否则他是决不敢盗尸的。那女子很明显是在别的地方被杀害,尸体被抬来放在那沼泽地里的。我并不认为你放走那乞丐有什么大错,但在这种事上,一个大意疏忽便会误了全局。现在我们就去衙门报信,滕县令闻报会立即着手侦查的。人命关天,不可延误。噢,对了,你把那两件首饰拿给我看看吧。”
乔泰把手伸进衣袖取出两只耳环和一副闪闪发光的金手镯放到桌上。
狄公看了一眼,不觉称赞,又拿在手中细细地欣赏了一会儿。
那耳环每只上都有一朵用银子打制的莲花,上面又精致地绕盘着金丝,中间点嵌着六块红宝石。手镯用纯金打制,状如环蛇。蛇眼睛却是一对绿宝石,在烛光下隐隐有凶光闪出。
狄公把玩了半日,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陷入了沉思。
乔泰等不及了,催促道:“为何不想走了?”
狄公拿起首饰放进了自己的衣袖,说道:“乔泰,我们暂时不将此事通报滕侃,看来为时尚早。”
乔泰惊异地望着狄公,正待要问情由,房门突然开了,那个独眼猴闪了进来,神情激动地说:“他们已经来追赶你们了,来得比我想象得还早。你们还要去什么衙门,别干蠢事了!缉捕已到了这旅店,此刻正在客堂里打听你们的房间呢!不要慌张,我来帮助你们逃跑,来,跟我来!”
乔泰正待开口大骂,狄公制止了他。狄公犹豫了一会,便对那独眼猴说:“你带路!”
他们出了房门,独眼猴迅速地把他俩拉进一条狭窄的走廊。他看上去对这客店布局十分熟悉,他带着他们拐入到一条漆黑的发着霉味的过道,然后将一扇摇摇欲坠的门打开,来到了一截小巷。他们在垃圾堆中择路而行,绕过客店厨房后门再往前走便窜进隔壁那家大酒楼的后门,又从闹哄哄的店堂出得大门来,在大街小巷转了几个弯儿,早把狄公他们绕得迷失了方向。
来到一条荒凉僻静的小街,.99lib.独眼猴终于停下了脚步,指着街尽头那唯一透着灯光的窗户对狄公说:“那是凤凰酒店,你们在那里住下最是安全,请你们告诉排军,就说是坤山送你们来的——以后我们还会见面。”
狄公和乔泰到这时才知道这个行动诡秘的独眼猴名叫坤山。
坤山转过身,打乔泰身前擦过,只几步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第四章
乔泰忍不住愤愤地说:“老爷,我实在不明白你想干什么,那贼头狗脑的坤山你却信他胡诌什么?别听那凤凰酒店有诗一样好听的名儿,它准是那奸恶偷盗人物的巢穴,放着那‘飞鹤’不去骑,来管人家的闲事,你明天还游不游山水名胜?”
狄公平静地说:“你不要急躁。这凤凰酒店固然不是正经去处,但是同他们打个交道便可弄清他们对我们感兴趣的原因。如果发现这坤山和那排军一起卷进这一串阴谋的话,那么他们正就是我目下找寻的人物。现在,我们姑且充作坤山想象的角色,扮作盗贼。退一步,情况有变,我 们亦可凭手段冲杀出去,对吗?”
乔泰没奈何,咧了咧嘴表示服从。
他们走到凤凰酒店。那酒店是一幢木板结构的二层楼房,房子年陈已经有些歪斜。透出亮光的窗户里传出粗俗的说话声。
乔泰敲了敲门。里面声音停了,大门口开一条缝,一个粗哑的声音问道:“谁?”
“我们是来找排军的!”乔泰高声叫道。
门“吱呀”一声,走出来一个人,一言不发把他们引过低矮的散发着臭味、霉味和劣质酒酸的店堂。店堂里垂着一盏冒着黑烟的油灯,灯光昏暗。那开门的人——.99lib.这酒店的酒保——走到柜台里,回过身,沉着脸,把两位客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掌柜没有回来。”
“我们坐着等他。”狄公说着,一面拣了张靠窗户的小桌一屁股坐下。
乔泰拉了把椅子坐到了狄公对面。转过头来,大声喊道:“来两杯最好的酒!”
店堂角落一张桌上四个赌棍抬头望了望狄公他们,又埋头赌他们的钱。柜台旁站着个妖冶的年轻女子,她正以一种傲慢放荡的目光将他们上下打量。她穿着一条玄色罗裙,腰间系着红丝绦,上面一件宽绰的水绿轻绉衫,衫钮儿散开了一半露出杏红抹胸。头上插着一朵枯萎的红玫瑰。
她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开始和她旁边的一个后生低声耳语。那后生漂亮的面孔上闪动着一对轻浮的眼睛。只见他猛地将那女子推开。扭过头去兴致很浓地看那四个人赌博。赌桌上吆喝唱喊,狂笑声、骂人99lib?的脏话和大木碗里沙拉沙拉的骰子声混作一片。
酒保端来了两杯酒,放到狄公的桌上。“六个铜钱!”他粗暴地开口索钱。
狄公慢吞吞地掏出四个铜钱放在桌上。“一杯酒最多只值两个铜钱了。”他轻声说道。
“你不想喝,就给我走!”酒保更无礼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无赖!”乔泰忍不住骂道。
狄公制止乔泰,又摸出两个铜钱。
酒保接过讪讪地走了。
突然,那观赌的后生与一个秃头赌棍吵起嘴来。只见后生举起拳头向那秃子奔去,但他还未近得秃子的身,自己的肚子早就挨了秃子狠狠一脚,踢得他摇晃着倒退了几步。靠在柜台上喘着粗气。
四个赌棍大声哄笑起来。
柜台边那女子惊叫一声,扑向那后生,赶忙扶住了他。后生脸色惨白。她抓住了他的袖子,向他低声说了些什么。
“不用管我!你这个臭女人!”他气喘吁吁地骂道。
那女子还想说什么,后生朝她脸上就是一巴掌。她疾奔进柜台里,用袖子挡住脸,失声哭了起来。
后生恢复过神来。突然,他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尖刀。说时迟,那时快,酒保见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轻轻一拧,那刀“当”地一声掉倒了地上。
“小兔羔子,掌柜明言不许动刀,你不知道?”酒保冷冷地说。
秃子早已站了起来,从地上将刀拣起,一把揪住后生的衣领又是狠狠一巴掌,后生顿时满脸是血。
秃子洋洋得意地说:“今天是你想着动刀子,额头上还想再吃一刀吗?我不与你这兔崽子计较,别人可不轻易让你!”
门口传来两声重重的敲门声。
“掌柜回来啦!”秃子说着,赶快来开门。
一个腰粗腿圆的黑胖大汉走了进来。他的脸盘很大且又粗糙,半脸的络腮胡子乱蓬蓬又短又硬,象把用旧的鬃刷。头发自用一块布包扎着,上身一件短褡褂露出胸口茸茸的毛和胳膊上一块块凸起的肌肉。他没理会秃子的问候,径向柜台走去,眼睛没向众人看一下。
“来一大碗,从我的酒坛里舀!”他吩咐酒保。“刚才在外面遇到了点麻烦,差点出事!唉,到处都是衙门派出的细作。”
酒保赶忙捧上了酒碗。
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对那女子嚷道;“别站在那里哭哭啼啼的,小东西!”
又吩咐酒保:“也舀一碗给她,怪可怜见的!”
他的眼光落到那后生身上,后生正在擦脸上的血。
“秀才,怎么啦?”
“他今天竟向我动起了刀子!”秃子先告状。
秀才胆怯地走向排军。。
排军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说:“动刀子?好哇,就把你的解数都抖出来让我看看。”
排军掣出一柄闪闪发光的短剑,左手一把抓住了秀才的衣领。
那女子不知从哪里奔出来,一骨碌跪倒在排军的面前。
“饶他这一遭吧!我求求你!”她几乎是哭喊了。
排军愣了一下,松开了手。摇了摇肩膀想说什么,猛看见窗下的桌上坐着两个陌生人,他赶快推开秀才,扔掉短剑,向前走上几步,大声问道:“老天:这个长胡子是谁?”
“过路的客人。”秀才献媚地说,“坐了一会儿了。”
排军走近狄公,厉声问道:“你们打哪儿来?”
“我们也遇到了一点麻烦,”狄公答道,“是坤山送我们到这儿来的。”
排军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们一眼,拉了把椅子坐下,说道:“我对坤山不很了解。告诉我你们遇到了什么麻烦?”
狄公答道:“我和我的这位伙伴都是老实的生意人。一路上我们老老实实地做生意。今天早上在山路上遇到一个客商,我们跟他讲了两句吉利话,他就笑嘻嘻地捧出十两银子送给我们,然后就躺在路边休息了。我们拿着银子刚要进城来,那客商却睡醒了,变了卦,大发脾气,跑到衙门里告我们抢了他的钱。衙门就派人来抓我们。坤山知道了,就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了。这原不过是个小小的误会,只怪那客商醒来得太早了。”
这是强盗间的行话,翻译出来是:他们在山路上抢了一个客商十两银子,把商客打倒在地。他们刚要走,那客商醒来了。
那排军听罢,咧嘴一笑。接着又怀疑地问:“你为什么要留着大胡子,说话的声调却象个塾馆里的教书先生?”
乔泰急忙回答:“留胡子是为了讨好他的上峰。沈先生过去在衙门里干勾当,由于钱财方面的误会,他不得不提早辞了职。掌柜的,你以前莫不是也吃公堂里的饭,这样盘问得人紧!”
“这几句话须得问清楚。”排军老大不高兴地说,“告诉你,我从不曾在衙门里干过事,正经是个军官,左骁卫大将军麾下豹骑三营的队正,正九品呢,人称刘排军。你且好好记住。噢,坤山是你们的老相识吗?”
“不,”狄公答道,“我们今天第一次见到他,衙里派人来抓我们时,他碰巧在那里。”
排军回头吩咐道:“快拿酒来!我要与这两位先生好好叙叙。”
酒保应声搬来了一个酒坛,端出了几味菜,一面凑着狄公陪笑。
“你们以前都在哪儿厮混?”排军问。
“在蓬莱。”狄公道。“但我们不想呆在那里了。”
“言之有理!”排军龇牙咧嘴地大声说道,“听说那里新来的一个狄县令甚是厉害。那人暴狠凶残,就是几天前,把我的一个朋友杀了!”
“所以我们赶着要离开那儿。以前我们总同屠夫混在一起,住在北门不远他的客店里。”
排军用大拳头猛往桌上一捶。“你们为什么不早说?坤山那个鬼杂种根本没法同屠夫比。屠夫是条正直的好汉,只是性情暴躁点,动不动就要耍刀子。我跟他说过上百次,耍刀子是没有好结果的。可他偏偏……”
屠夫在蓬莱杀了人。狄公七天前离开蓬莱时将他斩了首。
“那么,那坤山是你们行会的兄弟吗?”狄公问道。
“不是,他是独脚蟾,一个人干买卖。干得倒很出色,但终究是个小人。你们是屠夫的朋友,这使我非常高兴。你们这就去丢一贯铜钱在银罐里,从此便是我们的新兄弟。”
狄公从衣袖里取出一贯钱,乔泰也跟着掏出了一贯钱。排军接了,叫秃子放进那银罐里。
狄公说:“我们打算在这里住上儿天,等风声平静了再走。”
“不忙,你们尽管住,就这么定了。噢,我倒忘了向你介绍了,”说着向那女子嚷道,“艳香,你过来,见见这两位客人。”
那女子应声走到桌边。
“这是我们的女管家,名叫艳香。那个秃子是我最好的伙伴,我们两个花钱从来不分的,就是这艳香,也是同享的。我手下有七十多个弟兄,也是一桩麻烦事,他们每隔一晚要来这多结一次帐。这里没有识字的人,我只得用点竖划叉来计算。那秀才倒能帮这个忙,但其他的人都不同意,大九九藏书伙儿都不信他。我想你来正可胜任这份差使,你净抽半成利,自己弄来的钱也不需上缴——这个买卖如何?”
“钱倒是不差,只是我喜欢自由自在地走动,图个耳目快活,消息灵通。刘掌柜,你听说这里又发生了谋杀的事么?99lib?”
排军将艳香推开,紧张地问:“你是说谋杀?哪里出了事?”
“我在街上听说一个有钱人家的太太被杀了,尸身扔在北门外的沼泽地里。我和我的伙伴虽也干些勾当,但决不杀人。杀人每回总惹来大麻烦,你知道我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杀人。”
“秃子!”排军吼叫了,“有一个女人被谋杀了,说是就在附近,你为什么不向我报告?着是谁干的?”
“大哥,我赌誓,这杀人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也没听谁说过。”
狄公建议道:“我想到那去着看究竟是真是假。派给我一个弟兄,从僻静的街上带我去那儿。别忘了我曾干过缉捕,检验死尸也是行家;或许能替你查出是谁干的罪孽。”
排军用手托着满是皱纹的前额,神情阴郁地望着眼前的酒杯。犹豫了半晌,抬起头来说:“好吧,你就带秀才去。——嘿,秀才,你跟胡子哥去走一遭!”
狄公转身对乔泰说:“伙计,你最好还是呆在这儿。我们俩一同出去很可能引起麻烦。”
乔泰愤愤地嗯了一声,捧起酒坛汩汩地往自己杯中倒酒。
第五章
秀才领着狄公沿着僻静的街巷向北门走去。
“白天那沼泽地里走的人多吗?”99lib?狄公问道。
秀才回答:“很多,一早那儿就人来人往,很是频繁。农夫挑菜进城贩卖都得走过那块沼泽地。不过,一到晚上那儿就很冷清,九九藏书很少有人行走。那个地方又经常闹鬼。”
“为什么不把这块沼泽地填平呢?”
“四年前,我们这里发生了一次地震,北门一带的房屋全都倒塌了。接着,又起了一场大火,不几日这里就只剩了一片废墟。待要重建时才发现这块地方已经下沉了,比河面还低了一截,周围全是污水塘、杂草丛,再也不能建房屋了,所以人们只得让它荒在那儿。”
狄公点点头。他想起来,多温泉的地方常是多地震的。
这时,万籁俱寂,明月当空。大街小巷都熄了灯火。
秀才突然说:“告诉你,我要离开排军这一伙了。”
“是现在吗?”狄公意思模糊99lib.地敷衍了一句。
“当然,”秀才扬了扬眉毛说道,“你可以看得出我同那帮痞子、乞丐不是一个窝的雀。我父亲是县学里的助教,我也有了秀才的功名。我所以逃离家庭只是因为要想干一番事业。而排军、秃子一帮一天到晚干的就是偷鸡摸狗的勾当,要不然就是伸手乞讨。那帮蠢货还经常嘲笑我,辱骂我。我读了几卷书,也懒怠与他们计较。我虽无奈误投了他们一伙,但是决走不上一路。”
狄公点了点头。
“你和你的伙伴却与他们不同。”秀才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我敢说你们两位曾经杀过人。你说你不喜欢杀人,只是因为听了酒保说排军从不杀人,也反对杀人。原谅我唐突直言,我全是根据事实推断的。”
“还要走很远吗?”狄公没理会他的胡说。
“穿过前面这条街就到了。这条街通衙门后院的一条死胡同。这儿就能看到许多坍塌的房子了。嘿,我再问你,你在衙门里做公的那阵,经常折磨女人吗?”
“快走!”狄公催促道。
秀才还在罗嗦不休:“你知道许多的女人都喜欢我,但我却不喜欢她们。那些令人讨厌的践辈!嘿,当你用烧红的烙铁往她们身上贴或是用夹棍拶她们的手指头时,她们会象杀猪一样惨叫,是吗?她们受刑时都是失声鬼叫呢,还是嚎啕大哭?”
狄公抓住秀才的一条胳膊,用他铁筋般的五个指头使劲一勒,秀才痛得失声哭了起来。
“你欺凌弱小!”秀才抽泣着用另一只手托看受了伤的那条胳膊。
“你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狄公和谒地说,“现在你自己作出了回答。”
他们默默无语地从倒塌了的破房子中间择路而行,不一会便来到了一片潮湿的开阔地。灰蒙蒙的雾气低低地飘浮在连绵不断的小树和灌木丛上面,远处隐约可以看见北门的城墙和门楼。
“这就是你要找的沼泽地了。”秀才怏怏地说。
沼泽地一片寂静,没有人影,只有偶尔从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一声水鸟的怪叫。
狄公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朝沼泽地当中走去,同时仔细搜索着低矮的灌木丛。忽然他看见前面十来步远的树丛底下有一团红光闪出。他飞速跑上前去,靴子在烂泥里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
他分开树丛一看,果然是一具女尸躺在那儿。尸身用一条金线掐花的猩红色绣衾包裹着,但显然已被人翻动过了。
狄公俯下身来细细端详了死者的脸。
那女子约莫廿五岁上下,杏脸柳眉,面皮细腻白净,甚是妩媚。她面上平静安详,了无愠色。一头缜密的乌黑头发却往后被一根棉线绳胡乱地系作一束,露出晶莹白玉般的耳垂。耳垂被撕破了,凝着几点血迹。
狄公掀开那猩红绣衾,又立即盖上。
“你到路口去看看动静,”他命令秀才,“见有人影,你就打个呼哨。”
秀才走后,狄公又重新掀开了那绣衾。那个女子一丝未挂,一把匕首深深地插进她的左胸,只留得那柄儿露在外面,柄四周有一圈干血迹。细看那柄,金银雕镂,宝石镶嵌,虽年岁久了,颜色有点发黑,狄公一眼认出这是一件十分值钱的古董。那个老乞丐不识货,只偷走了耳环和手99lib?镯。他摸摸胸部,感到粘湿糊糊,再提起一只手臂,发现仍能弯曲,尚未僵直。他想,这女子很可能就是白天里被害的。她面色安详,头发蓬乱,赤裸着身子和双脚。这些又说明她遇害的时候是在床上,而且是在睡眠中,被杀之后凶手才急急忙忙扎起她的头发,卷起一条绣衾包裹了身子,把她移到了这儿。
狄公将头顶上的树枝椎开,让月光照着那尸体,根据他多年缉查和鞠刑的丰富经验,他发现这个女子被人强奸过了。他站起身来,用绣衾仍将尸体包裹好。然后又把尸体搬挪到一处更幽僻的树丛下,这样一般的路人就很难发现。于是他回身去找秀才。
秀才正弓着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揉他的胳膊。狄公对他说:“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到那倒塌的房子里去搜查一下。”
秀才哀诉道:“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害怕。地震和大火时这儿死人最多,阴魂不散,谁都说这里时常闹鬼。”
狄公笑道:“这个不碍事,我有法子。”说着就在秀才坐的那块大石头周围不快不慢转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词。
“现在你可平安无事了,我曾从崂山老道那儿学得这个禁魔真咒,任何妖魔鬼怪都无法近得你身!”
秀才将信将疑地坐定了。狄公很快穿过那片瓦砾场,插向了后街。在拐弯处他看见了今天午后和乔泰一起坐在那儿喝茶的那家茶馆,再走半截胡同,便来到县衙门后院的那扇角门。他急急地敲了敲门。
第六章
在门很快就开了。老管家一见狄公就象迎得了个活菩萨一般高兴。
“老爷派人到客店找了你几次,还留下口信。沈先生,老爷一直在等着你。”
他将狄公一直领到滕侃的内衙书斋。滕侃正靠在太师椅上打盹。银烛台上两支大蜡烛照在他萎缩、干瘪的脸上,他显得疲乏不堪。老管家在他耳边轻轻禀道:“老爷,沈先生到了。”
滕侃从朦胧中立即站了起来,绕过书桌,赶忙上前与狄公见礼。老管家随即退出。
滕侃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开口说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请坐,请坐。狄年兄见笑,我此刻正陷在困扰之中,一日里如坐针毡。我急需求得你的帮助。”
他俩在茶几旁坐定以后,狄公说道:“依我猜来,你困扰之事莫非与尊夫人有关,她大概被人谋害了。”
滕侃闻言立刻吃了一惊,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且将我所知道的先告诉你,然后你再告诉我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滕侃点了点头,两手颤抖着捧起茶盅,想要送上唇边,却不料失手泼翻在那镜亮的云石茶几上。
“今天午后我来拜访你时,”狄公开始说,“我立即留意到你身体不适,心情显得烦躁不安。后来我向潘总管问你究竟得了什么病,可是他说你今天早上还是好端端的。这样,我就明白了你一定是在我到达之前,很可能就是在中午,受到了某种沉重的打击。我记起当你的管家向你问起尊夫人时,你回答说,中午休息的时候,她接到她姐姐的口信到乡下庄子去了。然而管家说她的房门却是锁着的,这就使人难以理解了。尊夫人离开时,为什么要锁紧了屋门呢?她走后侍婢自然要去她房间整理打扫,你又为什么阻拦她们呢?同时管家告诉你说,尊夫人房里的大花瓶打碎了,你听后竟无动于衷,一味镇静。潘总管后来告诉我说,那只花瓶是你最珍爱的宝物。这就又清楚地说明早已出了比打碎花瓶更为严重的事。这样,我就断定午休之时尊夫人在房间中一定发生了意外,这个意外一直压在你的心头,使你神情麻木,忧心忡仲。当时,我作为客人。一时也不便多问,放也没有进一步去想这些事情。”
狄公呷了一口茶,滕侃低下了头来默默无语。
狄公继续往下说:“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得到了一些首饰。这些首饰是一个乞丐从一个女人的尸体上偷来的,据那乞丐说,尸体躺在北门外的沼泽地里。首饰中有一副耳环,上面雕着银莲花,盘绕着金丝,镶嵌着宝石。这些装饰价值连城超过银莲花本身几十倍。显然,这很莲花定有某种特殊的含义。我担心这副耳环正是尊夫人的,因为听说她的名字就叫银莲。当然,我不能肯定这城里再也没有叫银莲的女人,但我联系起你焦虑不安的神情和尊夫人神秘地离去,我疑心这中间有着某种不祥。
“正当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你派人到飞鹤旅店来寻我。我猜想你准是找我来商量此事。但我觉得,我在见你之前必须查问到更多的线索。因此,我才急急忙忙从后门离开了那家客店,并找了一个人把我带到那个沼泽地。我对尸体进行了检查,毫无疑问,她是一位贵妇人,身上没穿衣服说明她是在床上睡眠时被杀害的,很可能就在午睡时间死的。沼泽地离衙门后院很近,所以我就断定这具尸体正是尊夫人——她在房间里午睡时被杀害了。天黑之后被搬移到了沼泽地。因为沼泽地晚间人迹罕至,你的后院又有一扇不为人所注意的角门,出角门是行人稀少的后街,这样在搬移尸体时也不容易被人发觉。不知我说的对与不对?”
“对!对:狄年兄果然料事如神,小弟我只是…”
狄公摇了摇手,打断了滕侃的话说道:“在你进一步讲任何事情之前,我有言在先,我会尽一切力量来帮助你。不过,你不能指望我徇着私情,违着律法。假如你想对这件人命案作出什么说明,摆出什么事实,我都非常欢迎。将来一旦被传到大堂作证,我将引用你的话作为依据,解释案情,以利早日勘破,未知你意下如何?”
“我完全理会你的意思。”滕侃以一种干涩而平板的声调说道,“你知道,这是桩可怕的案子,一定要打到刺史大人那里。狄年兄不妨再宽坐片刻,让小弟将这内情全部吐露与你。然后你再站在小弟的地步替我想想法子,提出你的建议,这就是对小弟最大的帮助了。现在,我不能不告诉你,杀死拙荆的正是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杀死尊夫人?”狄公暗吃一惊。
滕侃往太师椅后靠了一靠,沮丧地说:“要回答这个问题须从七十多年前的往事说起。”
“看你年纪尚不到四十,尊夫人可能也只是廿五上下,为何要说七十年前的事呢?”
滕侃矜持地点点头,说道:“年兄留心军事的话,总会听说过滕国尧的名字吧。”
“滕国尧?”狄公紧皱了眉头,想了一想,答道,“嗯,象是有个将军名叫滕国尧的,很是骁勇善战。太宗皇帝讨平西戎的一次大战中,他冲锋陷阵,威名大震,朝廷很是嘉奖。但班师回朝时,他却突然退了军职,因为是……”狄公突然停了下来,吃惊地看了滕侃一眼,“老天,那滕将军莫不就是你的祖父吧?”
滕侃点点头。
“他是我的祖父。允许我简略地再说一下你刚才待说而未说出口来的话。他所以突然退职是因为他在一时精神狂乱下,把他的一位亲密的副将杀了。尽管后来朝廷赦他无罪,但他当时必须辞去将军之职。”
书斋里寂静无声。半晌,滕侃又开了口:“我的父亲始终是一个健康正常的人。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祖父的这个病有隔代遗传的可能!八年前,我和银莲结了婚,婚后我们相敬如宾,非常幸福,彼此间推心置腹,矢忠不渝。我不喜交际多半还是由于银莲待我太好的缘故,我认为象我们这般的恩爱夫妻世间不多。七年前有一天,银莲发现我失去了知觉,躺在地板上,她急忙把我扶到床上。我恢复知觉时,却有些奇怪的记忆在我心头掠过。我似乎从未感到如此兴奋过,虽犹豫了一阵,我还是把那些犹如梦幻的奇怪的记忆告诉了银莲。原来我失去知觉时,我梦见自己亲手残忍地杀了一个人,并对此感到扬扬得意。我意识到遗传性的灾祸已经降临到我的头上,祖父的幽灵时时出现搅乱我平静的心。我坦白地告诉银莲,我已经得了这个可怕的病了,她却这样年轻美丽,她不能继续与一个疯子生活在一起。我考虑到对她的责他就想写封体书给她,尽快安排与她离婚。”
说到这里,滕侃双手掩面,悲声哽咽。狄公深表同情地望着眼前这个心灵受到严重创伤的人。滕侃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后,又继续讲下去:“银莲坚决拒绝离婚,她说她永远不会离开我,她不能抛弃我,况且我得了这个倒霉的病。她说我真是染上了这个病,仍将仔细服侍我,使我不致发生任何意外。同时,她又竭力否认隔代遗传的说法。她说她要尽一个妻子的责任,我一旦休了她,她就自杀。最后我只得让步了,你知道当时我的心里有多么痛苦。我们没有孩子,也决定不要孩子了。两个人从此就对月赏花,吟诗作对,互藏书网相唱酬了此一生。你如果也看出我有点甘居寂寞的话,恐怕也会理解是什么原因的。”
狄公默默地点了点头。听了他的这位不幸的同行如此一番伤心的话,他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滕侃继续说道:“四年前,我第二次发病,两年后,又发了第三次。在第三次犯病时,我处于暴躁狂怒的不正常状态中。银莲不得不用汤药来灌我,生怕我出什么可怕的意外。她对我的忠贞不渝是我唯一的安慰。我的病时犯时好,她常为之心事沉重。后来,就是上个月,发生了一起奇异的事。这件事使我失去了这种最后的安慰,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滕侃停了停,用手指着那四扇高大的朱红漆屏说道:“就是它把我的人生希望全粉碎了,我从此走散了魂魄,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他转过身来,凝视着这四扇漆屏,半晌无言。闪烁不定的烛火照在雕镂精细的漆屏上发出奇妙的光辉。
滕侃闭了一会眼睛,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声调说:“年兄请来先把这四扇漆屏仔细看了,我再与你讲述一遍这漆屏的故事。这故事的内容我在睡梦中都能够背得出来。”
狄公站了起来,走到那漆屏前细细观赏。见这漆屏共有四扇,每一扇上都雕刻着一幅精致的图画。画面上镶嵌着金银。翠玉、珍珠、玛瑙,无疑是一件珍贵的古董。
滕侃的声音变了,仿佛是一个陌生人在讲故事:“这四扇屏风和其他的屏风一样刻画着一年四季。左边第一扇的景色正是春天。一位年轻的书生在一棵虬蟠古松下伏案瞌睡。他的书童正在一旁为他煮茶。书生梦见四位风流窈窕的女子,他爱上了其中最美丽的一个。
“第二扇描绘的正是夏天的风景,夏天是人的抱负成熟的季节。这位书生已长大成人,正骑着马上京赶考。书童挑着书担跟随在后。
“第三扇的景色是秋天。秋天象征着收获。这位书生已经三榜高中,做了大官。他身穿朝眼,衣锦回乡。这时,他正抬头看见一个富贵人家的楼阁上站着他梦见过的那四位女子,他想娶的那一位也在其中。”
狄公移了几步,跟着滕侃站到了第四扇屏风跟前,好奇地观看着。
“这第四扇,”滕侃又说下去,“已是冬天了。冬天是内省的季节,也是对自己取得的成果更加理解并安安稳稳享受的季节。它体现了婚姻美满和家庭幸福。”
狄公看着屏风上那一对年轻夫妇正坐在一间豪华精致的厅堂里吃酒。他们的身子紧偎在一起,丈夫的一只胳膊搂着妻子的脖子,另一只手端着一只酒盅正往她嘴边送去。狄公看罢,没有言语。
滕侃说道:“我和银莲结婚不久,一天在京师的一家古董铺子里发现了这套屏风。我越看越蹊跷,越看越惊异。你不知道,这四扇屏风上的图画恰恰正是我自己一生中四个代表阶段。当我在家乡念书时,有一次我确实梦见了四位美丽的女子。后来,我赴京赶考,果然中了进土。一日在京城乘马,正看见吴府尹家的楼阁上站着我梦中曾经见过的四位女子。这之后,我又正好同吴府尹的二女儿银莲结了婚,她就是我在梦中选定的那个最美丽的女子。狄年兄,你说这事巧也不巧。当时我就用一百两银子将它买下,这套漆屏风就成了我家最珍贵的财产。第二年,我外放到这牟平县,也就把它带到了这里。有多少次我和银莲一起坐在这四漆屏前细细欣赏着它,谈论着我们奇妙的姻缘和忠贞的爱情。上个月的一天。吃罢午饭,天特别的炎热。我唤管家把一张湘妃竹榻放在这漆屏的前面,因为这儿常有习习的凉风,躺在竹榻上又正好面对着那第四扇屏风,那对夫妇的缠绵恩爱正可消解我的闷乏。就在这时,我惊奇地发现漆屏上的图案改动了,画中那个男人正将一把匕首对着他妻子的胸膛!”
狄公惊叫一声,忙俯身再细看那画面。现在他看清了,那个男人搂着他妻子的左手里正紧握看一把匕首,尖刀正对给她的心窝。他疑惑地摇了摇头,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滕侃提高了声音继续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这个变化。我的头脑禁不住又开始狂乱浮躁。我揣摩着也许打造这套漆屏的工匠当初不小心将一块薄银片粘在潮湿的红漆里,当表面侵蚀了,就在这个不吉利的地方显露了出来。可是我很快就发现那处薄片是后来加上去的,而且加得相当笨拙,因为就在那块地方的周围我发现了一些小的裂隙。”
狄公慢慢地点点头。他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因此,唯一可能的结论是,在一次我根本记不清楚的精神狂乱时我自己作了那种改变。此外,第二个结论也是十分容易得出的,那就是当我精神狂乱时正计划着杀害我的妻子。”滕侃激动地说着,又长长吁了一口气。迅速将目光移开漆屏,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那漆屏死死地缠住了我,再也不得安宁。从此以后,我连续好几次都梦见我正在下手杀死银莲。我从这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恶梦中醒来?99lib?时往往大汗淋漓。即使在我醒着时,这种狂乱的冲动也无时不在困扰着我、折磨着我。我感到了绝望,我有了一种极可怕的预兆。那漆屏使我整天提心吊胆,心神恍惚。但我又不能将此事告诉我的银莲。她可以忍受一切,却不能忍受我这种可怕的念头。她一旦发现了这一点,她便会心碎的。
“看来我们逃不出劫数,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今天我们在花园的树荫下吃罢午饭,我觉得空气闷热,心里很是烦躁不安。我告诉银莲说,我要到书斋去休息一会,顺便翻阅一下早上公堂审案的记录。然而书斋里也很热,我的头隐隐作痛,心情无法平静下来。于是我决定到银莲的房间里去休息一下……”
滕侃说着,一面站了起来,拉定狄公:“你跟着我来。我指给你看看。”
他拿起了一台银烛,两人一同走出了书斋,穿过一条弯曲的走廊,来到过道口的一扇门前。
滕侃打开了这扇门。里面是银莲的化妆室。一张紫檀雕。花的大梳妆台立在右首,梳妆台上有一面擦亮的银镜。左首的一扇小门前放着一张竹榻。正中是一方紫檀雕花圆桌。滕侃说,那圆桌上原来还放着他后来打碎的那个大花瓶。左首那扇小门外是花园。银莲的侍婢平日就在小门前的那张竹榻上睡觉——正面对一扇红漆房门,房门里便是银莲的卧室。
滕侃从怀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银钥匙,将那红漆房门打开。他让房门半开半掩着,向狄公说道:“今天中午我走进这间梳妆室时,那个侍婢正躺在竹榻上睡午觉。我走近卧房门时,那房门当时就象现在这样半开着,只见银莲光着身子脸朝里躺在床上。她的头枕在弯曲着的右臂上,一头美丽的长发蓬乱地散开,好象一块村在双肩下的黑丝绒垫,头发还从床沿上垂挂下来。正当我想要走近她时,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迷迷糊糊地醒来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梳妆室的地上,那大花瓶打碎的瓷片散了一地。当时我头痛欲裂、思绪混乱。我见那丫环还躺在竹榻上打鼾。我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跄地向卧室走去。当我发现银莲还象刚才那样平静地躺在床上时,心里感到很宽慰,头也不感到晕眩了。可是当我走近床边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我突然意识到了我已干出什么事来。我的那柄古玩匕首已经插进了她的胸膛,她早已死了!”
滕侃双手掩面,身子靠着那扇红漆房门,轻轻抽泣起来。
狄公走进卧房,观察那张铺着篾席的宽大的床。他发现靠枕头的地方有少许血迹。他抬头看墙上,一束丝带吊着一个空的刀鞘,旁边挂着一张古筝。卧房的窗户厚厚地糊着一层白纸。窗下一张茶几,两边各放一只圆凳。隅角里堆起四只朱红衣箱——每一只装着一个季节的服装——旁边端正地放着一个银柜。
狄公走到滕侃面前,轻轻问道:“以后。你又做了什么呢?”
“我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跌跌撞撞回到我的书斋,只觉心乱如麻,手足无措。正当我挣扎着聚起精神试图弄清到底发生了怎么一回事情的时候,管家来禀,说是你来拜访我了。”
“我来得真不是时候。”狄公深有侮意地说。“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
“唉,当时我言语恍惚,举止久礼,还望年兄鉴谅包涵。我们现在还是回书斋去坐吧。”
他们重新在书斋茶几旁坐定_
滕侃与狄公斟了茶,自己也慢慢呷了一口茶,咕咕地漱了漱口,又吞下,才说道:“你走之后,我的神志恢复过来一点。后来,公堂上那起离奇的案子也分散了我的忧虑。我明白这件事的严重后果,上峰执法是不含糊的。我必须刻不容缓到州里去向刺史大人投案,承认我是杀害我妻子的凶手。然而我那可怜的银莲,她的尸身又如何处置是好呢?丫环几次要进卧房整理打扫,管家老来问我要钥匙。我一时糊涂,便乘衙里吃晚饭的时候,溜进了卧房,胡乱寻了根线绳扎束了她的头发,随手掀了条绣被将尸身包裹了,然后扛着她绕出后院的角门,从后街穿过那片废墟,将我可怜的银莲便丢在那沼泽地里了!
“我回来以后,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愚蠢。我为什么不能假装说,我丢失了那卧房的钥匙,而大家只知道太太已到她姐姐乡下的庄子里去了——谁也不会怀疑。等我自首了,什么都好办了。唉,这时我便想到了你,想到年兄那查缉凶犯、审理案子的本领。我于是便派人到飞鹤旅店来请你。他们说你不知去向,我便只得留下个口信,让你一回旅店便到我这儿来——我就在这儿专意恭候着你。谢天谢地,尽管这么晚了,你终于来了。狄年兄,现在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狄公没有马上回答。他坐在那里,一面慢条斯理地捋着他的长胡须,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四扇漆屏。过了一会,才转过脸对滕侃说:“我看你从现在起,什么也不要做,至少暂时什么也不要做。”
“年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滕侃道,“我却打算现在就给刺史大人写一封投案的信,派驿使星夜送往登州。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亲见刺史——我看这是我目下唯一的抉择了。”
狄公摇手表示反对。
“你必须沉住气。”他说。“我检查过尸体,也细看了发案的现场。我并不相信我九九藏书
们已掌握了所有的事实,我需要找到你杀死你太太的证据!”
滕侃站了起来,激动地说:“狄先生,你,你别讲废话了!证据,你还要什么证据?我的发病,我做的梦,我的匕首,那杀人的现场,还有那奇异的漆屏……”
狄公打断了他的话:“然而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表明这起命案可能与你无关。”
滕侃惊异万分,满腹狐疑地说道:“狄年兄,不要用那渺茫的希望来愚弄小弟了。你这样做太残忍了。你是不是有了一个十分虚幻的想法,即:当我犯病的时候,又有另一个人闯进屋来杀害了我的妻子。你想想,天下哪有这等巧事?”
狄公耸了耸肩。“我不是盼望什么巧合,更无意愚弄你。滕相公,要相信这样的事情恰恰是有可能的,更可能在你第一次看见尊夫人的时候,她不是面朝里躺在床上的吗?她那时已经被杀害了。滕相公,你周围有没有仇家?”
“没有!没有!”滕侃激动地回答,“狄年兄,你要记住,只有我的妻子和我才知道这套漆屏的含义。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以后,这套漆屏从未搬出过我的家门。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动它!”
他稍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叹了口气,又说道,“唉,狄年兄,那么,你认为还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狄公道:“我建议你给我明日一天的时间,让我去搜索其它一些证据。如果我一无所获,后天即陪你一同去登州,向刺史大人面陈这里发生的一切。”
“狄年兄;对人命案延误上报是严重的违法行径。你我身为朝廷命官,理着一县刑名,岂可渎职自误——日后上峰发罪下来,怎担这个干系?”
“滕相公不必着慌,如有差池,我狄某一人承当!”
滕县令犹豫了半日,也只得让步:“既然狄年兄高义助人,小弟这事也就从命了。那么,还须我替你做点什么呢?”。
“很简单。你首先拿出一个信封来,填了尊夫人名字、身份。”
滕侃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交给了狄公。狄公将它放进了衣袖里。
狄公又说道:“你再去尊夫人卧房中取出一套她平日所穿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袱。别忘了还要带上一双鞋!”
滕侃疑惑不解地瞧了他一眼,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书斋。
狄公立即站起来,从抽屉里又取了几张官府信笺和盖着县衙红印的大封套,一并塞进了衣袖里。
滕侃手里提着个包袱走口书斋。忽然朝着狄公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后很表歉意地说:“狄年兄见谅,我一心只扑在自己的事上,竟没想到给你拿件衣服换换。你的葛袍这么脏,你的靴子上满是污泥,让我借你一套……”
“不必麻烦滕相公了。”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我还要拜访一些人在那些场合穿着新衣袍反而会引起麻烦。现在,我首先要回到沼泽地给尸体穿上衣服,再将她拖到路边,以便明日一早就被路人发现。我将那信封放在她的衣袖里,这样人们就会立即认出死者是谁。然后,你就可以前去认尸。噢,你们这里总有几位可以胜任的忤作吧?”
“只一位忤作——有事到衙里验尸,平日九九藏书里自开着一座大生药铺子,做着掌柜。就在那市廛边的拐角上。”滕侃答道。
“且好。明日你就说太太在去北门的路上被人谋杀了,缉查正取得进展。然后,你就可以将尸体暂时安后在一具棺木里。”
狄公拿着包袱,深情地望着他的同行说:“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就会给你个消息,你不必送我了,我知道怎么走。”
狄公又赶回到沼泽地,找到了秀才。秀才蜷缩着身子仍坐在那块大石上,尽管是三伏的热天,他却在浑身打颤。秀才抬头见到狄公回来,马上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嘿,秀才,别那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稍等片刻,我们就可以回酒店了。此刻我再去看一看那尸体。”
秀才委屈地点点头,仍坐在那儿。心神很是不安。
狄公寻着了尸体,将胸口的匕首拔出来,用一张油纸包上,然后放进自己的怀中。接着他给尸体穿上了衣服和鞋,再把尸体拖到路边。干完这一切之后,才叫起了秀才,一同回凤凰酒店。
半路上,秀才突然对狄公说:“我知道你和排军并不把我当一回事,不过我要告诉你,几天之内我就会赚到一大笔钱,叫你们大吃一惊。
狄公没有反应。对秀才的牛皮他感到厌恶。
秀才望了望狄公,心里自认晦气。
到了凤凰酒店的那条街口,秀才说:“给你耽误了一夜。好了,回去跟排军交差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干,就这里分手吧!”
狄公一个人回凤凰酒店。
第七章
狄公和秀才离开凤凰酒店去沼泽地之后,乔泰与排军两个又喝了几杯酒。他俩谈论着近几年来朝廷用兵的事,很是投契——排军最喜欢聊的还是打仗的事。
“既然你这般喜爱行伍生涯,”乔泰问道,“那你又为什么离开了?”
“我干了一件蠢事藏书网,不得不仓皇逃跑。”排军不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衣衫褴褛、身上发着臭味的乞丐们三五成群地晃进酒店里来,排军不得不与秃子一起同他们结帐。乔泰觉得酒店里的空气越来越污浊,他更担心那个卖给他首饰的老乞丐也会在他面前出现。他决定到外面溜达溜达散散心。
大街上也闷热得慌。他想河边也许会凉快些。于是他穿过几处大街小巷,爬上一座横跨河流的拱形石桥。他依着石桥一边的雕花石拦杆,望着桥下黑色的河水咆哮着向下游奔流而去,河水冲击在嶙峋的岩石上激起无99lib?数白色浪花。这—带空气很凉爽,也很少有人走动。周围散落着好几幢高雅的园邸,居住着本县的许多乡官富商。乔泰观赏了一晌,渐渐觉得无聊。他叹了口气,决定折回酒店。那群乞丐此时也许都已经走了。
他下了石桥,沿着河岸走去。一时间,他又一次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觉得后面有人盯着他。但马上他又解除了疑心,坤山现在已经是他们的朋友,除了他还有谁会来盯他的梢。他捐了一个弯,信步向南走去。
突然,一扇打开着的窗户把他的眼光吸引过去了。这所房子离街较远,前面有一排竹栅栏。他跨起脚尖从那竹栅栏上望那窗户里,见是一间布置典雅的卧室,茵席帘帏,煞是齐整。梳妆台上两支银烛照得煊同白昼,一个女子正立在镜前梳妆打扮。那女子三十左右,容貌体段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只见她梳妆已毕,懒傲地倚着床头轻轻叹息。
乔泰一眼就认定这是一个自己开业的名妓。不知怎么,乔泰发现自己被那个女子吸引住了。他一掏衣袖,只有两贯铜钱,不由得感到沮丧,转念又想钱虽少,就是见个面,认识认识也有意思。不管怎样,试一试总是值得的。
他推开竹栅栏,穿过一个十分雅致的花99lib.园,在一扇黑漆大门上敲了两下。
开门的正是那女子。她先是吃惊地大叫一声,接着又很快用袖子捂住了嘴巴,显出十分惊慌的样子。
乔泰赶忙上前躬身施礼:“姐姐,十分抱歉了,夜里这么晚来打搅你。我从这儿走过,碰巧看见你在窗前梳头。你的容貌风度给我留下极美好的印象。不知我这个迷了路的外乡人能否在你这里稍事休息并从你的言谈中敬聆芳教。”
听了乔泰这一遍半文不白的话,那女子犹豫起来。她上下打量了乔泰一番,轻轻皱了皱眉头。忽然她微微一笑,用一种柔媚的声调说道:“我在等候另一个人……不过既然时间早过了,你不妨就进屋来坐坐吧。”
“没想到妨碍了你的约会,那么我就改天再来吧!”乔泰急忙说。“假如你的客人要是不来……”
那女子笑了起来。说道:“进来吧!你这副邋遢相倒挺有意思。。
她自顾回房走去,乔泰跟着进了房间。
“请稍坐片刻。”女子略为害羞地说,“让我把头发扎好,我最怕热。”
乔泰在一个鼓形的绘花瓷墩上坐定:“不敢动问姐姐芳名?”
“我的名字?”她噗妹一笑,“你就叫我秋玫便行。秋天的秋,玫瑰的玫。”
乔泰凑趣道:“秋天的玫瑰,嗯,别致,难怪姐姐这般容貌。”
秋玫扎起头发微笑着转过身来,在床沿坐下。顺手拿起一把檀香四扇,悠闲自得地扇了起来。她细细看了看乔泰,说道:“我猜你八成是个军官,是路过牟平的吧?”
“差不离。”乔泰回答。
“打算在牟平呆多久?”
“只呆几天。不过今夜遇了姐姐,却是不想回去了。”
秋玫笑着,用一双发亮的大眼睛只看着乔泰。半日又问道:“你们军官也允许随便出来吗?”
乔泰只望着她傻笑。
秋玫斜眼看了乔泰一下。一面摇着扇子,一面毫不介意地解开胸前的钮扣:“这个倒霉的天气,就是到夜里,也还这么热!”
乔泰在瓷墩上移了移身子,清了清嗓子,鼓起了勇气,问道:“不知姐姐……多少……钱?”
这秋玫听罢,不禁大声笑了起来。乔泰也尬尴地跟着她笑了几声。
她用四扇掩住嘴,一本正经地问道:“在你看来值多少钱?”
“一万两黄金!”乔泰诌媚地说。
“哎哟!”秋玫边笑边嗔道,“今天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呆一会儿。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以后你再也不许到这里来!就这两天我也要离开这里了。”
“我可以起誓。”乔泰说着站了起来,靠到秋玫身边……
第八章
乔泰哼着小调回到了凤凰酒店。他发现酒店里空荡荡的,只有艳香一个人在那里扫地,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见了他进来,便问:“秀才上哪儿去了?”
“反正死不了!”他答道。说着就在一张破藤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哎,沏一壶茶来。不是我喝,是为沈先生沏。他是个十分喜爱喝茶的人。坤山没有来吗?”
艳香做了个鬼脸,不耐烦地答道:“早来过了:我告诉他你们两个都出去了,他说过会儿再回来。唉,我倒要说,任何男人我都能忍耐,那个坤山他就是给我十两金子我都不屑看他一眼。”
“你闭起眼睛不去朝他看就行了嘛。”乔泰说道。
“不,我不是指他那一副丑八怪的嘴脸,他是一个专门伤人痛处的歪料,又阴险,又狠毒。”艳香说着,又轻蔑地嗤了一下鼻子,走回厨房去了。
乔泰狂笑起来,又将背往那藤椅上一靠,把双脚搁到了桌子上。等艳香端着一把大茶壶回来时,他已经鼾声如雷了。
狄公一走进酒店的门,艳香就扯住他着急地问道:“秀才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狄公瞅了她一眼,答道:“我委派他办件差使去了。”
“他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吧?”
“不会的,即使他遇上什么麻烦,我也有法子把他解脱出来。你还是先上楼睡觉去吧,我们有些事,还要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艳香上楼去了。狄公立刻将乔泰叫醒。
乔泰看见狄公一副憔悴疲惫的样子,心情顿时阴沉起来。他马上给狄公倒了杯热茶,焦急地问道:“情况怎么样?”
狄公便将尸体的情况及他和滕侃的谈话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泰。话还未说完,便听见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乔泰去开门迎面正碰上进屋来的坤山。乔泰忍不住骂了一声。
坤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脸对狄公说:“沈先生,新的住所还舒适吧?该道个谢吧?”
狄公说:“请坐下,现在你跟我讲讲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吧。”
“实话对你说了吧!”坤山尖声说道,“我正需要你们,而且是急需要你们。你们也许已听说了我的大名吧。三十年来,从未失败过一次。然而我缺少武力,但我从来不想增强它,因为我认为单凭武力是庸俗低下的勾当。现在我碰巧有一桩买卖,却还需要用点武力。我仔细地对你们俩进行了考察,觉得你们是能胜任这桩买卖的。我已经独个做完了所有困难的准备工作,轮到你们来帮我忙的事已经没有什么风险可担了。你们能得到一份数目不小的报酬也就应该心满意足了。”
“你说得倒轻巧,”乔泰打断了他,“让我们去干那号危险的买卖,你却不费气力地坐等着发横财。告诉你,少了我们不干,你这个卑鄙无能的胆小鬼!”
听到乔泰骂他胆小鬼,坤山的脸变白了,这个称呼显然触到了他的痛处。他恶狠狠地说:“一个人身强力壮就算是英雄?今夭晚上我真担心那张紫檀木床经不起你这个身强力壮的英雄折腾九九藏书。诗人描写得何等好哇:轻扇摇春云,急雨摧秋玫……”
乔泰跳了起来,一把掐住坤山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接着双腿跪在他的胸上,动手就打。一面咆哮着写道:“你这个卑鄙的下流坯,原来又是你在暗中监视我。我要勒断你的脖子!”
狄公忙上前劝住:“放开他,他的话还未说完呢。”
乔泰站起身来,把坤山的头砰地一声往地上一磕,坤山躺在那儿不动了,嗓子眼里发出一阵阵哮喘声。
乔泰的脸气得发青,一屁股坐下来,说道:“晚上我在一个名妓那儿呆了一阵,她名叫秋玫,不想这王八羔子却在暗中监视着我。”
“得啦。”狄公冷冷地说。‘给坤山的头上泼洒些凉水!”
乔泰从柜台后面端来一大盆洗碗的脏水往坤山的头上浇去,一面说道:“这个狗杂种还得有一段时间才能醒来呢!”
“你坐下,我来把滕侃的事情没有讲完的部分说给你听!”
狄公讲完了四漆屏的来龙去脉,乔泰的火气早过了。不由称赞道:“老爷,这起案子可真令人惊异啊。”
狄公点点头。“我不想告诉他他的夫人被人强奸过了。你知道我怀疑是别人杀害他妻子的最明显的理由就是这一点。我不想进一步使我的同行苦恼了。”
“可是,你不是说过那死者看上去很平静吗?”乔泰问道。“我想她至少应该惊醒过来,表现出激动和愤怒,对吗?”
“这就是这个疑案中最令人费解的一个细节,当然还有其它……注意!坤山苏醒过来了!”
乔泰从地上将独眼猴一把提起,放在那藤椅上。坤山渐渐张开了那一只眼睛,嘶哑着声音对乔泰说:“杂种!等着我跟你算帐!”
“什么时候来都奉陪!”乔泰洋洋得意地应道。
坤山那只独眼间出一丝狠毒的光,冷笑道:“你连那个风流寡妇都不认识,你这个笨蛋!”
“寡妇?”乔泰一愣。
“当然是一个寡妇,而且是一个昨天刚刚死了丈夫的寡妇!你这个笨蛋,就连鼎鼎大名的丝绸行行头柯兴元的家都不知道,竟闯进去与他夫人图快活。柯夫人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哀痛刚搬挪了卧房——就是你刚才去过的那个房间。你这个家伙竟把柯夫人当作一个妓女了!”
乔泰脸皮羞得通红。他想说什么,可是只能发出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声音。
狄公冲着坤山问道:“那么说,柯夫人的道德贞操也许与老柯的自杀有关系?”
坤山托着他的脖子,将一杯茶一饮而尽。然后阴阳怪气地说;“柯夫人自然也不会是讲道德贞洁的女人!嘿,我与你们刚才谈的那桩买卖却正好与这柯兴元有些关系。你仔细听我说,我的话很简短。我手中弄到一本冷虔的帐本。这冷虔是本城一家有名的柜坊的掌柜,一日金银进出不计其数。他是柯兴元财务上的合伙人。我对财务的花样也精通一些,我很快发现那帐本上有冷虔在过去的两年里怎样通过伪造帐目,欺骗老柯的秘密记录。他用卑劣的手法从老柯那里弄到相当可观的一笔钱财。哎,大约有一千两金子!”
“那么,你又是如何把这帐本弄到手的呢?”狄公问道。“一个精明的掌柜决不会把这本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东西随便乱放。”
“这不关你的事!”坤山厉声说。
“不,我对财务上的事同样也很感兴趣——这正是我急急忙忙辞退了衙门的公职的真正原因,你能够从错综复杂的财务交往中弄到这个秘密帐本,今天我总算眼了你了!朋友,要合作就要信任,只这三言两语的,我还未摸到事情的边呢!再说你还得把弄到这帐本的细末说给我听听。”
坤山多疑的眼光溜了狄公一瞥。
“真是个狡猾的奸贼!”坤山阴险地笑了一声,“既然你很想知道事情的细末,今天我索性全兜给你。我到柯家去过好几次,这当然他是不知道的。我弄开了他的银柜,发现有二百两金子——这当然现在归了我。我把他藏在银柜里的帐单、票据、合同、契书细细推敲琢磨,终于弄明白了冷虔那帐本的秘密。”
“原来是这样。”狄公说。“你继续讲下去。”
坤山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小心地把它平摊在桌上。用他那细长的食指轻轻地点着那张纸,继续说道:“这一页是我从那帐本上撕下来的。明天早上你们俩去拜访一下我们的朋友冷虔,把这张纸给他看看,告诉他你们掌握了所有的情况。然后,你们叫他开两张空着名字的批子,一张开六百五十两金子,另一张开五十两金子。他出这点血之后,还能得三百两。这对他相当过得去了。当然我非常想把整笔的钱都弄到手,可是这玩意取得成功的秘诀却是给别人留下一条活路,使他不至于狗急跳墙。那张六百五十两的批子归我,五十两的归你们。不花力气能赚五十两金子。这还不算是一笔便宜的买卖吗?”
狄公锐利的眼光盯着坤山,悠闲自得地抚摸着他的美髯,一面辗转着肠子想对策。半晌,见他慢慢说道:“我的这个伙伴说话固然生硬了点儿,但是他倒说得不偏不倚,恰到好处。逾墙钻穴是你的本行勾当,。但你却没有胆量对着面抢夺,我断定你没有勇气去当面讹诈那冷掌柜,对不对?”
坤山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狄公将那张纸拿来放进自己的衣袖里,说道:“这确是一桩好买卖。可是应该彼此无欺,南北拆帐。老实说我现在就是不需要你和什么帐本照样可以去讹诈冷虔。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将所有这一千两金子都装进自己的腰包呢?”
“真的,为什么不可以呢!”乔泰咧开大嘴附和道。
“那么,我就到衙门去报信,让他们来捉拿你们这两个强盗!”坤山凶狠地说。
“谅你也不敢去报信。”狄公平静地说道,“别拉扯了,还是下决心吧!怎么样?”
坤山恶狠狠地瞅着狄公的脸,用手压了压腮帮上抽搐的神经,低了半日眼珠,让步了:“好,就这么办吧:南北拆帐!”
“一言为定。”狄公踌躇满志地说,“明天早上我就去拜访冷虔。你这里先替我画一张冷虔柜坊的街路图。”
坤山画罢街路图正待起身要走,狄公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和蔼可亲地说:“时间尚早,再宽坐片刻,让我们再聊聊,为我们的合作干两杯!周大,到柜台后边将排军特备的酒坛取来!”
乔泰跑到柜台后,见酒保正呼呼大睡,顺手就将排军那酒坛搬了出来。
几杯酒下肚,狄公摸摸胡子说:“坤山老弟,老实与你说吧,你的那套偷鸡摸狗的本领与我们干的这一行比较起来简直如同儿戏。让我告诉你我们在路上所经历的一些冒险活动吧。周大,你还记得吗?那次在徐州,当我们……”
“你那套骗人的鬼话谁高兴听?”坤山反唇相讥,“你们干的那些冒险活动完全凭借武力,靠胳膊粗,拳头大。我干的勾当则要用脑子,一个真正成功的高手可不是三年五载就可磨炼出来的,我干这一行三十年了:”
狄公提高了嗓音:“我也会不费气力把人家门锁扭开,进了屋子,就将屋子的主人治服,有礼貌地问他值钱的东西都放在哪儿然后拿起这些东西悄然离去。这种买卖干起来还有啥难的?”
“废话!”坤山轻蔑地说,“你这是一般小偷小盗笨拙的伎俩,也许一次两次能侥幸的成功。然而官府一旦下一张缉捕文书,画影追拿,就只得束手就擒了。可是我却有我的绝招,我纵横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被抓到过一次!你们这两个才出洞的耗子,能见过多少世面?就是把我这绝招教与你们,你们这一辈子也没法模仿得了。”坤山得意忘形地打开了话匣,“听着!开始我花一个月的时间将对方的职业、住宅、家庭成员以及他们的生活习惯进行一番仔细察访。我设法和仆人们聊天,和附近店铺的掌柜闲谈。当然这时要花费点钱财。接着我便溜进屋去,然而我却什么也不拿。我有的是时间,不必着急。我进屋去只是了解屋内的情况。我可以在一只大衣柜里呆上一两个时辰,可以躲在窗帘或帷幕的褶皱处,可以蜷缩着身子藏进衣箱里,或者挤进床架后面的狭窄的空隙里。这样我对主人的衣食起居进行观察,听他们讲些什么私房话,在哪里收放贵重东西——好,我于是进行最后一次登门拜访。既不要撬锁,也无需乱翻,任何人也不惊动,箱柜家俱也不挪移位置。如果有一个秘密藏钱的地方,我比藏钱的主人更要了解这个地方;如果有银柜,我准确无误地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取钥匙。我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常常过了半月一月,他们才发现家中的钱不翼而飞了。但他们却不以为被盗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点!于是丈夫开始怀疑妻子,妻子则怀疑偏房、丫头,给他们造成了不知多少误解。许多和睦的家庭因之互相反目,甚至大打出手……”
坤山说得提意,一面吃吃地笑着,一面又用手捂住那张歪裂的嘴唇:“我的聪明的同行,现在你们该有所妙悟了吧?”
“妙倒是妙,只是我们绝不会模仿你这一套伎俩去做。”狄公转了话锋。“你这一套本领可能使你了解了不少男女间的隐私吧?近来风闻出了几件案子,还杀人流血了,你一定很知道些内情!”
坤山的脸猛烈抽搐了一下,气色更显得阴暗可怕了:“别提起这一类话题!我憎恨女人、鄙视女人,我讨厌男人们为了调弄她们而要的种种肮脏的把戏。我并不愿意藏在别人的房间里听那些女人一套一套的话语,但有时我又不得不要听这些肮脏下流、令人作呕的话,讨厌的是……”
坤山讲到这里突然止住了口,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站起身来用那只独眼狠狠地盯了狄公一下,嘶哑地说:“明天中午我们在这儿再见。”
坤山一走,乔泰就愤愤地骂了起来:“一个地道的下流坯!一条可恶的虫豸!可是,老爷,你到底为什么还要听他罗嗦这许多废话?”狄公平静地答道:“我想从他的嘴里得到些有关潜入屋内的方法,这也许对弄清凶手如何潜入滕夫人的卧房有所帮助,可惜坤山没有说出什么来。其次,我也很想多了解一点坤出本人。”
“他为什么对我们这样有兴趣,要同我们搞合作呢?”乔泰总还不明白。
狄公道:“可能他认为我们是他的这次讹诈阴谋最理想的合作者。我这个人看上去甚有些体面,不仅能够开始时迷惑住冷虔,而且有能力和他进行冒险的谈判并最终制胜他。你身强力壮又正可以对他施加压力。此外最重要的还是我们是外乡人,事成之后,各奔东西,彼此不认帐,不会给他留下什么麻烦——我想这就是他一反常规,缠着我们与他合作的主要原因。然而他很爽利地接受了我们平分赃款的建议,我认为这中间可能有鬼,我原以为肯定有一场艰苦的讨价还价,不想这条毒蛇这么口松。不管怎样,我们将把这个恶棍投进监牢这是肯定的了,让他在铁笼子里蹲完后半辈子。”狄公揉了探发红的眼睛,继续说道:“我现在要写一封信给那县里的忤作,你去给我找方砚台和一支笔来。排军要点划打叉来记帐,那他就会有这两样东西。”
乔泰到柜台后面乱翻了一阵,找来一方满是尘灰的破砚台和一支毛头疏疏拉拉的秃笔。
狄公用蜡烛将笔头散开的乱毛烧掉,再放在嘴里好好地舔了一阵,终于把笔头弄尖了。然后他从衣袖里取出从滕县令的书桌里拿来的官府公笺和封套。他以牟平县令滕侃的名义签署了一道手令,要那忤作火速赶到四羊村,说那里急需要他去验尸。他匆匆用火漆烫了封口,将信交给乔泰。说道:“我不想让那件作检验滕夫人的尸体,因为没有必要让他知道滕夫人被人强奸的事实。明天一早你就将此信送到市里拐角那家大生药铺子里去,忤作就是那铺子的掌柜。我们从州里来时路上曾经过一个叫四羊村的地方,骑马到那里至少要半天时间,这样,那个忤作明天一整天就不能来妨碍我们的查访。”
狄公用笔管搔了搔头皮,忽然想到,既然我可以这样利用滕侃的名义自由地行动,我不妨再写一封信呈给军政司,请他们核查一下当年在左骁卫大将军麾下豹骑三营服役的一位姓刘的队正的案卷,并摘录有关材料。狄公又取出一张公给草草写罢,烫了封口也一并交给乔泰,又关照道:“你明天拣个方便的时间将此信送交军政司,并把军政司的口复以及摘录的有关排军履历的材料带回。”
他看了看乔泰疲乏的眼神,笑道:“莫名其妙地就折腾了这半日。好吧,我们现在可以上楼去看看我们睡觉的房间了。”
第九章
狄公一夜没睡好。楼上留给他和乔泰的简陋的房间只够放两张破旧狭窄的木板床,木板床的上下里外爬满了臭虫、虱子,屹蚤在跳,蚊子在飞,这个情景狄公如何能够睡着。乔泰则不在乎,他干脆就躺在两张床间的地板上,头顶靠着大门,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
勉强挨到天亮,狄公起来叫醒了乔泰。两人穿戴起身下了楼来,店堂里这时还空无一人,凤凰酒店的客人大都是睡懒觉的。乔泰先到厨房灶头添了把火,接着他们胡乱地梳洗了一下。乔泰给狄公端上一壶热茶后就出门送信去了。狄公独个在墙角那张桌边坐着慢慢喝茶。
艳香下楼来了,她用拳头大声敲着柜台叫醒了酒保,就下厨房熬粥去了。不一会,排军和另外四个乞丐也露面了。排车拉了把椅子凑到狄公的桌旁。狄公递给他一碗茶,他不喝,大声叫?99lib?艳香给他烫酒。艳香应声也就端上一碗烫热的酒来。排军问道:“昨天晚上情况怎样?”
“死去的女人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狄公答道,“那个杀害她的家伙看来也很有钱。他没有拿走她身上的这些小玩艺儿。”他从衣袖里取出耳环和手镯,放在桌上。“我将这些东西变卖了,你可得一半好处”。
“老天爷!”排军赞赏地说,“到沼泽地去走一趟还是值得的啊:可以断定她是被她同类的女人暗里害死的。你将这些好东西拿去变卖,可要准备上一个大口袋。噢,你最好想法子找到那个杀人的家伙,讹诈他一下,告诉他如果还想杀什么女人的话,请他到别处城市去下手。”
一个衣衫破烂的乞儿走进店来,急急喝完一碗粥,对排军小声说道:“听说了吗?他们将县老爷的太太的尸身弄到衙门里去了,她在那块沼泽地里被人杀害了。”
排军用拳头猛击桌子,厉声叫骂起来。
他面对狄公大声说道:“刚才你说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真说准了。胡子哥,你最好赶快把凶手找到,好好敲诈他一番,然后送他去衙门。我的天!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偏偏是县令老爷的太太被人杀了!”
“你却是为何这般激动?”狄公惊奇地问道。
“县令老爷是什么号的人,你是知道的。假如你、我的老婆被人杀了,我们去报官,衙里的公差先将我们数落一顿,‘为什么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然而现在是县令老爷自己的老婆,那便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杀人凶手不是很快被抓到,那么全城将会发生一场骚乱,夜里宵禁,白天搜索,到处是衙门里派出的兵丁、缉捕、探子细作。这些家伙又称自己便是王法,他们会将这城市颠来覆去地翻腾一遍才会罢休的。你我之辈看来要卷起铺盖溜了,我所以激动,所以要你设法马上抓到那个凶手,就是这个道理。”
排军说完,神情沮丧地望着手中的酒碗出神。
狄公说:“不过要抓到凶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凶手准是她的情人,没错!”排军大声说道。“那些贵妇太太,名门千金裤腰带上的结打得比我们这里的淫妇还要松!小白脸儿情人腻烦了她,她就大吵大闹乱嚷嚷折腾不休,于是只得敲碎她的脑袋,或刺穿她的胸膛。没有什么新鲜的!对!我把我的弟兄都叫来,让他们一起认认这些小玩艺儿,他们会刺探出这个淫妇经常在什么地方和老爷的什么内弟表哥的鬼混,或许还可寻着那狗崽子的踪迹。”
“好主意:”狄公附和了一声,突然他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你手下的人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他们当中谁也没有见过她一眼,即便见过了,也早忘了,如何刺探?”
“他们会认出这些首饰,也能回忆起戴这些首饰的人的踪影。”排军说,“这是他们的专长。你和我看见一个衣饰华丽的女子走过时,不管她是步行或是坐轿,我们会设法偷看一下她的容貌,可是一个乞丐注意的却仅是她戴的首饰。假如一个乞丐透过女人的纱巾看见了一副值钱的耳环,或是在女人掀轿帘时看见了她手上戴着的漂亮的手镯,他就会估估它们的价值,因为穿戴的首饰值钱,那女人一定很有钱,他就可赶着去随着那个女人的车轿哀声乞讨,她也许会扔下几个铜钱,或丢下一点什么值钱的小玩艺。现在,这几样首饰都是极珍贵的宝物,所以我想我的弟兄们很可能有人曾见到过,并辨认出这首饰主人的模样,几时到过哪里等等,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狄公深有所悟地点点头,心想这些有趣的知识在勘破这桩疑案中或许真会有些用处。他将桌上的首饰推给了排军。抬头见乔泰正走了进来,于是对排军说:“我们现在要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两人出了凤凰酒店,乔泰便问:“我们现在直接就去滕老爷衙门告诉他冷掌柜舞弊犯法的事吗?”
“别那么着急!”狄公答道。“我们先去拜访冷虔,确认一下坤山恃以讹诈之事是否属实。如果冷虔听任我们讹诈,不敢反抗,这就意味着他确是犯了舞弊隐脏的罪。但是我们又必须考虑到坤山对我们耍阴谋的可能,我将细细观察冷虔的反应,你只须看我的眼色行事。”
乔泰点点头。
冷虔的柜坊座落在市里最热闹繁华的一角,宽绰严整的两层楼房,店门面临大街。店堂中有一条二丈多长的柜台,柜台后面十多名伙计正忙着应付大群的客人,戥秤金银、鉴定首饰、兑换铜钱、支签飞票、质典贵重,一派忙乱的景象。
柜台后的一张高桌里坐着领班的伙计,他正忙着拨算盘珠子。狄公将大红名帖从木栅窗口递了进去,彬彬有礼地对那领班的伙计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冷先生当面商谈一笔款子的业务,数目相当大。”
那领班伙计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一看这两个陌生的客人,问了几句金银行道业务上的关节,狄公从容对答,恂恂有礼。领班见狄公气度轩昂,言词清健,疑虑消除了。在他的名帖上填了几个字,叫来一个听差将那名帖送上楼去。过了一会,那听差下楼来通知说,冷掌柜将会见沈先生和他的助理。
冷虔穿着整洁素净的长袍,戴着重孝,坐在一张红漆大桌子的旁边。他一面忙着吩咐两名伙计有关业务上的事,一面指着窗前茶几旁边两张椅子,示意狄公两人坐下。听差赶忙来倒茶。狄公着那冷虔面色苍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的眼光很快被墙上挂着的一轴画吸引了过去。画面是一簇洁白的莲花开在夏日池塘里,左下角落款处有一首字迹洒脱的长诗。狄公坐在椅子上刚好可以辨认这轴画的最后一行款识:“愚弟冷德草于菰浦山庄”——很明显这就是冷虔的胞弟冷德的大作了。这个年轻的画家半个月前得肺痨死了,这是昨天他在公堂看审时听来的。
冷虔将那两个伙计打发走后,忙转向狄公,脸上装出一副很神气的样子,询问他可以为客人帮点什么忙。
“冷掌柜,这业务关系到将一千两金子中的一部分转让户头的问题,”狄公开门见山地说,“这是双方画押的字据。”说着他从衣袖里取出那一页纸,把它摊平在桌上。
冷虔的脸顿时变得灰白,他盯着那张纸吓得发呆了。狄公微笑地向乔泰点了点头。乔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将门闩上,又走到窗前将窗户关闭。冷虔看着他的举动,眼中充满了惊恐的神色。当乔泰走到冷虔椅子的背后站定时,狄公才继续说道:“当然我还有许多附件。那是一册特别的帐本。”
“帐本?你……你是如何弄到手的?”冷虔紧张地问。
“冷掌柜,”狄公正色地说,“商洽业务我们最好不要离题太远。我告诉你,我并不是一个不顾礼数的人。我的名帖你已看了,我只是想从你得到的红利中抽一点头,这里总额是一千两金子。”
“那么,你想要多少?”冷虔全身发冷,抖索着嗓音问道。
“七百。”狄公平静地答道。“你仍然有一笔可观的红利坐享。”
“我要上街门去告发你!你们想讹诈我!”冷虔尖叫起来。
“同样我也可以告发你!”狄公和蔼地说,“我们还是不要告来告去吧。”
冷虔突然用手捂住了脸,呜咽起来,口中喃喃低语:“我造了什么孽啊!老柯的鬼魂缠上了我!”
有人敲门。冷虔站起来想去开门,乔泰一双沉重的手又使他坐了下来。乔泰轻轻地对他耳语:“冷先生不要激动,这不利于你的健康。吩咐他们待会儿再进来。”
“待会儿再来!……我此刻正忙着!”冷虔朝门口粗着嗓子叫了一声。
狄公冷眼看着他,一面又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自己的胡子。他逼进了一步:“你没有做亏负柯兴元的事,为什么担心他的魂灵来缠住你?”
冷虔微微吃惊地看了狄公一眼。
“你说什么?”他气喘吁吁地说,“求你告诉我,那个信封是开着的,还是封着的?”
狄公不明白冷虔问话的意思。他曾想这帐本大致上总是坤山从冷虔家偷去的,现在看来事情要复杂得多。他转念一想,那帐本既然是装在一个信封里的,看起来很可能是封着的,于是他说。“当时我没十分留意,后来我一看是好端端封着的。”“谢天谢地!”冷虔激动地叫了起来。“那么,老柯的命不是断送在我手上!”
“不要转弯抹角了!你还是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讲出来吧!”狄公几乎是命令了。“我已告诉过你,我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是来与你商洽那笔交易的,请你尊重自己。”
冷虔拭去额头上的汗珠,看上去已镇定了不少。真人面前不须讲假话,能够把憋在心头的烦脑对这两位神秘的客人和盘托出,冷虔反而感到心头多少可以轻松一些。他慢慢说道:“我做了一件蠢事。老柯请我赴宴时曾要我将一包他需要复核的字据带给他,我将那包字据装进了一个信封里,封了口便放在自己怀中。可是我到达柯家之后却忘了将信封交给他了。酒吃到一半,也就是老何发病之前,他问起字据的事来。我将手伸进怀中,却错将装着我自己帐本的那个信封递给了他。我那帐本平日总是随身带着的,两个信封又一般大小轻重。直待老柯回房去服药之后,我才发现了这个可怕的错误。后来,他就跳了河。我原想一定是他在房间里拆开了那信封,发现了我,他最忠实的朋友,也一直在欺骗他,以致在绝望中自杀了。这个梦魇一般的想法两天来一直困扰着我,晚上我无法入睡,我老是梦见老柯的影子在跟随着我……”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面色十分阴郁。
“既这样,你分点红利给我们还需叫屈么了”狄公道,“我猜你正打算远走高飞,是不是?”
冷虔答道:“是的。假如柯兴元没有死,这两天我就必须逃走,我没脸见他。临走前留封信给他,向他交代一切,求他饶恕。我需要偿还九百两金子的债务;再用剩下来的那点在遥远的异乡苟延残生。老柯死后,我希望衙门早日替他备案。一旦备了案,我就可以处理他的财务,有权去开启他的银柜,那里我知道放着他二百两金子,这是一笔不上帐目的应急的钱。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设法尽快逃出这个城市,我的债藏书网主们也无法拿到我欠他们的钱了。”
“我们不想麻烦你多久时间,”狄公说,“我们的买卖很简单。你把那笔金子存在哪里?”
“存在天雨金市。”
“那么,请你给这家天雨金市开两张三百五十两金子的批子,签字押印,留空着领取人的名字。”
冷虔从抽屉里取出两张批子,批子上已盖有他的私章。他掭了掭笔在批子上填写好数目,又签了字。狄公取过批子看罢放进了衣袖。然后说道:“可以借我纸笔用用么?”
冷虔抽出一笺白纸,与那笔一并恭敬地递给了狄公。狄公接过纸笔,将椅子移了个方向,背着冷虔飞快写了一张便条。乔泰仍站立在冷虔椅子后面监视着。
便条上写着简短两句话:
滕侃县台亲鉴:立即派人拘捕冷虔。他与柯兴
元之死干系直接,详情容待面陈。
狄仁杰顿首再拜
他将那便条放入了一个信封,迅速盖了他的私章。转过身来对冷虔说:“冷先生,我们此刻就走。今天早上你不许离开这里,我的这个助理就在大街对面窥视着你。如果你不听我的忠告,后果不堪设想。少陪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乔泰开了门,两人走下楼来。
他们上了大街,狄公将他写给滕县令的便条交给乔泰。说道;“你火速跑向衙门,亲手将它交给滕老爷。我先回凤凰酒.99lib.店。”
第十章
狄公走进店堂时,排军站在柜台旁正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说着话,酒保在为他们敬酒,艳香跷起着二郎一腿坐在一旁正在那儿剪指甲。
“胡子哥,快来!”排军高兴地叫道,“我有好消息告。你听这个老家伙说吧!”
老乞丐的红眼睛老是流着泪,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就象干瘪萎缩的苹果皮一样。他扯了扯他那油污的、蓬乱的胡子,干咳了一声,哀诉似地说道。“我经常在西门里那几条街游荡,那儿有一家秘密的窑子。上下楼房不很招人眼目,内里的排场却是很大,非常气派。我到那里多少总能讨到些钱……”
“那里是一个上等的行院,”艳香插嘴道,“我走红的时候,也被带到那里去过一两回。”
老乞丐转过身来,眯起了红眼睛向她看了一眼。
“我见过你!”红眼睛说,“下番你得告诉你的客人起码给我四个铜钱。那日他只给我两个——先生,你知道,脸有喜色的客人出来时,我甚至可以向他讨到十个铜钱!”
“别扯远了!”排军骂道。
“对,正经说,我见到的那个贵妇人到那里去过两回,戴的正是你刚才给我看的那副耳环。因为她总是戴着纱巾,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却看清了她耳朵上这副耳环。那日这贵妇和一个年轻男子走出来时,她看了看我,然后对那年轻男子说:‘给这个可怜的老头十个铜钱吧!’他就如数照给了。你猜我当时是多么的欢喜!”
“你用不着感到惊奇,”排军对狄公说,“这些乞丐挣的都不少,什么时候你不妨也去试试!”
狄公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肚里却在暗暗吃惊。事情的发展又出乎他的预料之外。排除掉那几乎不可能的情况——牟平县里还有第二个女人戴同样的耳环——滕夫人就一定曾经有过一个秘密的情人。到现在为止,狄公还认为那样的事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他厉声问红眼睛:“你能断定她确是戴的那副耳环?不会看错吗?”
“你且听着!”红眼睛愤愤地说,“我的眼睛虽然老是要流眼泪,但我敢睹誓我的眼光比你灵得多,我从未认错过一个人!”
“红眼睛在这方面是个行家,眼光很是准确。”排军说,“胡子哥,你现在就想法子去找那个年轻男子,他肯定便是凶手。红眼睛,我问你,那人长得如何模样?”
“这后生穿戴得很阔气。噢,他也许是一个酒鬼,我记得他的两颊喝得红通通的。别处我却从未见过他。”
狄公慢慢地捋着胡子.对排军说道。“最好我还是去一趟,到那行院查问个备细。”
排军狂笑起来,一面说道:“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大大咧咧地去查问,那老鸨肯定会把你给轰出来!”
狄公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排军严肃地说:“要去那里查问,唯一的法子就是让艳香陪着你一起去,在那里租一个房间,假戏真做。那里的人都认识她,谁也不会起疑心。即便一时查不出凶手是谁,至少你也可以从那里摸到一些情况。”
艳香噘着嘴道:“还得准备上几两银子,那里不是个便宜去 处。至于我,你们也得考虑考虑,在家里是家里,到外面干勾当却是不同的。”
“不要担心这个。”狄公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那里?”
“午饭以后,”她答道,“那里午饭前是不开门的。”
狄公给排军和红眼睛又各斟了一杯酒。红眼睛没完没了地讲着他一生中撞着的奇事。乔泰回来了,大家又一起喝了几杯。那艳香自顾去厨房打点午饭。狄公对乔泰说:“吃了午饭我要带艳香到西门附近去一趟。”乔泰正待问为什么,坤山象幽灵一样悄然出现了。
狄公说:“坤山,你来得正好!买卖很顺利,你坐等着来分红利吧。今天我请客,我们到外面寻个僻静处所喝几盅去。”
坤山点头表示赞同,于是三人一同出了凤凰酒店。
他们在隔壁一条大街上找到了一家不大的饭店。狄公将一张饭桌搬到一个角落里,叫了好几味菜,要了三大碗酒。店伙计刚一离开,坤山就迫不及待地问:“冷虔给钱了吗?我们得赶紧一点,听说冷虔被拘捕了。”
狄公不慌不忙从衣袖里取出那两张批子,将它们铺开。坤山高不吐骨头的强盗,你等着瞧!”
乔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回来。
“我们回凤凰酒店楼上心平气和地谈谈吧。”
坤山猛一扭身,挣脱了乔泰的手,一面愤怒地乱骂。最后他冲着狄公叫道:“明日千刀万剐,少不得要后悔!”
乔泰站起来还想拦住他,狄公阻止道:“让他走吧!犯不着跟他纠缠不清。”转脸又对坤山说,“你知道该到何处找我们,也知道如何拿回你的那份红利。”
“我当然知道!”坤山怒火中烧,一转身冲出了饭馆。
乔泰疑惑地问:“老爷,你这就放走了这个恶鬼?”
狄公回答:“不忙,他冷静下来还会来找我们的,他决不肯白白丢了那笔钱!噢,桌上这许多东西可怎么办呢?”
乔泰笑道:“老爷,你看那壁上正有四句好话了。”
狄公抬头一看,原是那饭馆的装饰,不觉念道:
“世情易改眼前花,到处逢场戏作合。
春暖不消头上雪,此间有酒且高歌。”
念罢微微点头。
乔泰忙说:“此间这一桌酒菜岂可白白断送了?”说着操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将起来。
狄公并不觉得饿,他心不在焉地将手中的酒杯转来转去。想到滕夫人秘密幽会,他感到非常吃惊,他必须十分谨慎,不能让自己贸然采取行动。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在对待坤山的做法上是否恰当。他固然是个极危险的人物,但自己对他至今还不很了解,甚至连他固定99lib?的栖身之处都不知道。狄公对自己的冒失感到惊讶,他越想越感到不安,与坤山的较量看来是过火了。
狄公只喝了一杯酒,而乔泰则把所有剩下来的酒菜都吃光了,便满意地咂了咂嘴,说:“好酒!好菜!老爷,肚子打发了,下一步我该做什么了?”
狄公用热手巾揩了揩胡子,说道:“你先将我那封公函交到军政司,随后,把关于排军的案卷材料取来。看来他与这些麻烦事都没什么干系,当然也不可完全排除可能。想后你可以去拜访一下卞半仙,就是那个告诫柯兴元十五日那天生命有危险的占卜先生。你查一查他是一个真正的占卜先生还是一个骗子,并且问他一声是否了解坤山,同时你设法让他多讲一点有关柯兴元的情况。他的死是我感到最大兴趣的一个谜。”
他们付了帐,漫步走回凤凰酒店。
第十一章
艳香正等着狄公。她已换上了一条海蓝皱锦摺裙和一件玄色轻绍夹衫,头上松松地挽了一个堕马髻,插了几枝亮闪闪的簪子。铅粉胭脂虽是次等的,但一经涂抹竟很增得几分光鲜。
店堂里没有别人,午饭刚过,大家都上楼睡觉去了。乔泰下午的事不紧,多喝了几杯很有些乏意,就把沉重的身驱躺倒在那张旧藤椅上了。狄公和艳香则出了凤凰酒店一路去西门南街那家行院。
艳香在狄公前面几步远的地方走着,象通常一个妓女带着一个客人一样。假如一个男子和他的妻子出去,那个女的就会与此相反,只是在男子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艳香认识许多近路,很快他们就走到了西门,又穿过两条安静的小街,来到一扇漆黑整齐的大门前。这房子很不注目,谁都不会想到这是一个秘密的地方。
艳香在门环上敲了几下。半晌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来开了门。艳香上前跟那肥胖大人答了话。狄公见那女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堆起一脸欢喜把他们引进一间小客厅。那女人显然是老鸨,这幢房子的房东。
老鸨说他们现在可以包下那间最好的房间,租金是三贯铜钱。狄公说太贵了,讨价还价了一阵,最后达成协议:两贯铜钱。狄公付了钱,老鸨领他们上楼看了房间,给了钥匙便离开了。
艳香说:“这确是此处最好一套房间了。我可以断定,县老爷的那个妇人就是在这个房间与她的情人幽会的。”
“我要好好检查一下这个房间。”狄公道。
“你须等一等再说,不久就会有人来送茶,别忘了给她几个铜钱,这是规矩。”
她见狄公准备在茶几旁边坐下来,便又说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管怎样,我们最好还是换上睡衣,这里的人眼睛很尖。我们的行动与其他的客人不同,他们就会怀疑我们的。”
艳香半裸着身子在梳妆台前慢慢打扮。狄公早换上了干净的白纱睡衣坐在床沿。他忽见艳香的背上纵横交错着许多条瘢痕。不禁问道:“是谁虐待了你啦?背上都是伤痕,是排军吗?”
“哦,不,不。”她淡淡地说道,“说来也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已经十六岁,我的主人一意要将我卖到行院去,我死活不肯,他便天天用鞭子抽打我,逼我应允。一天,不知怎么正摸上排军,他看中了我。他告诉我的主人说,他要将我买去,我的主人就给他看了我父亲卖我时画的文契,说是要四十两银子……”
她转过身来,慢慢地穿上了睡衣,微笑着继续往下说:“我的主人又加了什么我的衣食钱,改口又要六十两。排军劈手将那文契夺了去,说道:‘好了,就这样成交吧!’我的主人伸手向他要银子,排军两眼一脸说:‘刚才不是给了你吗?怎么,还想要双份的,.99lib.莫非要讹骗我不成!’你可以想象我那主人心中是多么的愤怒,然而他却装出一副笑脸,结结巴巴地说:‘是,先生,是,谢谢你。’就这样,排军把我带走了,你想我是多么的幸运。我的主人知道,如果他上衙门去告排军,排军就会带着他的人马将他的家俱统统砸个稀烂。排军虽是脾气很暴躁,但他的心地很好。我身上这些瘢痕倒正是我这段经历的印记。”
狄公听罢,微微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走到那梳妆台前,拉开了抽屉,见里面是空的。
“你要找什么?”艳香坐在床沿上问道,“到这儿来的人都很注意,不留下任何显示他们身份的痕迹。他们知道,那怕最不令人注意的痕迹都会使他们遭到讹诈。我看你最好还是在这张床里边贴着的字画上去碰碰运气。这些字画听说都用的是隐名,你识字,或许能从中发现点什么。”
老鸨亲自捧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放着茶壶、茶盅、鸭梨和糖果。狄公给了她一把铜钱,她有礼貌地道了声谢便退了出去。
艳香把床帘拉开,爬上了床。狄公摘下帽子,把它放在茶几上,然后也上了床盘腿坐在干净透凉的蔑席上。那张床本身就是一个玲珑精致的小房间,床顶很高,三面床壁都用紫檀木的雕花板一扇一扇嵌合着。艳香跪在床的后壁前,小心地把一根发针塞进木板的一道裂缝里。
“这是干什么?”狄公不解地问。”
“我堵死这道裂缝。你知道客人里许多惯手都爱从这种裂缝偷看床里。今天时间这么早,不致于会有人来偷看。但这也难说定,不管怎么,还是细心点好,不要被他们看出我们在干什么。”
狄公感到新奇。但他意识到这无疑是很有用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对这里的了解是很浅薄的。
狄公抬起头来开始一扇一扇地察看那雕花板。他发现每扇雕花板上都有或方或圆的框格,框格里有诗有画,很是雅致。民间夫妇的床壁上一般也都贴有题词和绘画,但都是些婚姻美满、白头偕老的颂词或是古时烈女节妇、贤德孝行的画图,再有就是吉祥如意,花鸟虫鱼之类的装饰。可是这儿贴着的这些东西就难免显得轻浮和猥昵了。来这里的文人墨客常常会见景生情,写下些诗文和图画,一是消遣,二是留念,一般都不敢留下真名实姓。图画诗文做得好的,老鸨就用来装饰床的99lib?内壁,贴得久了,再换上新的。狄公见一联对子字迹很是灵动洒脱,不禁低声念道:
“柳梅才欲渡春色,楸梧半已坠秋声”
他点了点头,说道:“写得很凄切,人生往往正是如此啊。”他突然直起腰来,眼光落在一首七言绝句上。绝句前两句笔迹正和冷虔房里看到的那幅夏日莲花图上的题诗几乎一样,后两句却是一丝不苟的工楷,极是娟秀,一眼就可看出是受过教育的名媛淑女们的惯常笔迹。诗道:
百年纷纷走大川,逝水落红两渺渺
莫向三春田华章,一夜风雨记多少?
诗没有留款。
这也是当时流行的雅事。男的先写下前两句,女的再续上后两句,分珠便是联句,合壁则成一绝。上面这首诗正是这样。它用逝水落花来比况人生短暂、欢乐难久,很可能就是暗喻这种私会的关系,且写得不落陈套,甚有意境。
那个红眼睛描述滕夫人的情人两颊喷红,这种喷红并不一定是由饮酒引起的,倒很可能是使冷德丧命的那种可怕的肺痨所表现出来的症象。那个年轻画家对生命的感叹、对莲花的偏爱似乎更进一步说明问题。
狄公对艳香说:“这首诗有可能就是滕夫人和她的情人合写的。”
“我不懂诗的意思,”艳香道,“不过,我听起来倒象一首悲哀的诗。你认得出她情人的字迹吗?”
“认得出。不过,即使认出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死了半个月了,怎会是杀了滕夫人的凶手呢?”
他想了一会,又对艳香说:“你现在下楼去,同那老鸨闲聊聊,请她仔细说说那对情人的事。”
艳香不快地噘起一张小嘴。说道:“你急于想赶走我吗?你……你耐着性子再陪我一会儿吧,假戏不真做也还得做做样子。”
狄公带着歉意陪了一笑,说道:“我心里虽捆着点事,但我还是非常喜欢你陪着我的。你去把那个大盘拿来,我们吃一点、喝一点,多聊上几句。”
艳香一声不响地从床上爬了下来,取来那托盘放在两人之间,一屁股坐在篾席上,倒了两杯茶,自顾吃了一块糖。
突然,她开口道:“这不同你在自己家里一样么?傻瓜!”
“你说什么?”狄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在自己家里?你不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是不会有家的。”
“别讲你的鬼话了!”艳香生气地说。“你的戏演得很象,但你瞒得过排军他们一帮粗心人,你却瞒不过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狄公不由问道。
她凑近狄公,很快用手摸了摸他的肩膀,然后带着轻蔑的口气说道:“瞧这细腻平滑的皮肤,每天香汤沐浴,再涂上什么油脂粉膏的,才有这等光泽。浑身又没一处伤疤。你身子强壮是与公子哥儿们比剑要拳练出来的。瞧你那目中无人的模样,一个拦路打劫的强盗会象你这样安稳地和我一起坐在席子上津津有味地品呷着茶?那号人遇上这样的好机会,即使他们正忙着一头买卖,也要与我纠缠够了才去为他的买卖操心。他们哪里象你这样有福分,家里一定藏着三妻四妾的,娇滴滴甜言蜜语,白天黑夜哄抬着你。我不知道你是何等人,干什么样的营生,我也不须管问这些,我却是忍耐不了你这股子怠慢人的劲。”
这突如其来的一顿数落,着实叫狄公吃了一惊。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艳香以一种抱怨的声调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是我们一类的人,为什么又混来我们这里监视我们、监视排军——一个完全信赖你的好人,你是不是想拿着我们的短当笑话讲去?”
愤怒和激动使她流出了眼泪。
“你说得对。”狄公平静地说。“我确是在扮演着角色,但绝不是随便取笑你。我是衙门里的官员,正在查访一桩杀人案子。排军和你虽不知我的底细但却给了我种种方便和协助。你说我不是你们一类的人,那完全错了。我曾立誓为国家效忠,为百姓办事。我们黄帝子孙,大唐臣民都是一家人,刺史夫人也好,你艳香也好;宰相尚书也好,你的排军也好,都是一类的人——我讲的这话你听得明白吗?”
艳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怒气消了不少。她抽出绢帕擦了擦脸。
“还有一句话,”狄公笑了笑说:“让我向你照实说,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女子,不仅体态窈窕,容貌可爱,而且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这虽不是实话,”艳香淡淡一笑说,“不过听起来还挺入耳的。看样子你很累了,你躺下吧,我给你打扇。”
狄公在蔑席上躺下。艳香轻轻将挂在床角的那把芭蕉扇摘下给他打扇。不知不觉他就进入了梦乡。
狄公醒过来时。见艳香正站在床前。
“你这一觉睡得很香吧?”她说,“我在楼下与那老鸨母闲扯了半日。”
“我睡了多长时间?”狄公迫不及待地问。
“都有半日了。老鸨母说你准是个用情很深的人。呵,她告诉了我那个贵妇同她的情人到这里来过两回,这和红眼睛说的正是一样。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但却是十足的派头。那男的看上去也是出身于豪富之家,然而好象身体不太好,咳嗽得厉害。他付给老鸨母一大笔钱。老鸨母还说,他们来这里时,两次都有人跟踪。”
“跟踪?”狄公一惊。“却是如何个跟法?”
“跟到这所房子,跟到这个房间。两次都是一样。那一对刚上楼,这一个就跟着来了,他就从刚才我堵塞的那道裂缝往里偷看——当然这很隐蔽,还得付给那老鸨母一笔钱。”
“那人是谁?”狄公紧问道。
“他可没留下名刺。老鸨母说,那跟踪的人是个瘦高个,方巾裹着脸面,只露了一对眼睛在外面,所以没看清他的相貌。他讲话时又把个声音压抑住,看他那行动气质倒象个官府里做公的,很是有些气度。他走路时一条腿有点瘸。”
狄公听罢,一声不响地沉思着。此人不可能是别人,正是滕侃的师爷潘有德!
艳香帮着他换上了那件鸦青葛袍,系上了腰带。他戴上了帽99lib.子,用手摸摸衣袖,有点踌躇地说道:“艳香,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很是感激……”
说着从衣袖里摸出几贯铜钱:“这点……你权且收了,作个茶钱……”
“不,”艳香不等狄公说完就打断了他,“我一个铜钱都不要。”
他们走下楼来。老鸨正在楼下等候着,堆起了一脸笑,送他们出了大门。
上到大街,狄公对艳香说:“我现在得到北门去一趟。吃夜饭时我们在酒店里再见。”
艳香点点头,给狄公指了去北门的路,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第十二章
狄公将他的大红名帖递到牟平县正衙大门。不一会街里走出一个参军,说道:“潘总管请沈先生内厅叙坐。”
潘师爷将一大堆公文函卷推到了一边,请狄公就在书案对面坐下。他拿起一把茶壶给狄公倒了一盅茶,然后哭丧着脸说道:“沈先生,你一定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了,滕老爷悲痛得差不多要发疯了。今天早上他又突然把冷掌柜给抓起来了,你知道这冷掌柜是本县有名的乡绅。一时满城风雨,到处议论纷纷,我真为滕老爷捏着把汗。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尸也验不成了,那个一向谨慎的忤作竟擅自离开县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看狄公,改了个话题:“沈先生,我想你今天游览得很愉快吧,我不想说些不愉快的事来败你的雅兴。你到了城隍庙了吗?我担心下午天气太热,你不会感到什么……”
“我今天确是游览了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狄公打断了他的话,“在西门南街。”他紧盯着潘有德的脸,潘有德的脸上没有反应。
“南街?”潘师爷皱了皱眉头重复道,“噢,我知道了,你说错了一点,你说的实际上是南二街,一点没错,南二街上有个小小的禅寺很古老,是三百年前一个从西域来的大和尚创建的,那个和尚……”
狄公听任他把和尚和禅寺的故事讲完,没有打断他。他想,假如监视那对情人的正是这潘有德的话,毫无疑问,他准有一套出色的表演功夫。等潘有德一讲完,狄公说道:“我不想多打扰你了,我知道滕夫人的案子忙得你不可开交,不知衙里缉查出了什么线索没有?”
“尚无线索。”潘师爷口答。“滕老爷知道的情况可能多一点,他亲自在进行缉查。这你完全可以理解,被害的正是他的太太。罪孽,沈先生,这真是可怕的罪孽啊!”
狄公说道:“作为滕老爷的客人,我也感到很难受,他们夫妇的同僚朋友想来更当如此了。听人说,滕夫人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女诗人,我想她大概加入过什么诗社吧?”
潘师爷微微一笑,说道:“看来沈先生对老爷夫妇是很不了解的。你知道,他们一向深居简出.当然滕老爷有县衙的公干,但除此之外,他几乎谢绝交游。他在牟平县的望族乡宦中没有什么知己,也不同什么名流清客来往。他不想同任何人有所牵连纠葛,这样他在问案理事时便可秉公执法,不阿私情。滕夫人则几乎从来不出门,除了逢年遇节的到她守寡的姐姐家中去住上几天。她姐丈原也是一个有钱的富绅,三十五岁头上得急病死了,那时她姐姐刚过三十。到现在一直寡居在北门外一个很华丽的庄子里。那儿空气清爽,景色宜人。丫环们老说太太每回从乡下姐姐的庄子里回来都显得精神焕发。但近一个月来,她身体一直不好,脸色苍白,样子很是忧伤,这次一去,竟被人杀了!”
停了一会,狄公决定发动一次直接的进攻。他装得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我偶尔在一家铺子里看见一轴画,是这里一个名叫冷德的年轻人画的,画得很好。听人说,他对滕夫人很是了解。”
潘师爷惊奇得一时愣住了,慢慢才说道,“这,我倒不知道,可是非常有可能。让我想想,这冷德是已故富绅的一房远亲,故也常到滕夫人姐姐的庄子里去。对了,在那儿当然会碰到滕夫人。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会作诗,又画得一手很好的花鸟。他特别擅长画莲花,千姿百态,却都有一种特别的格调。”
狄公觉得潘有德这些话根本不能解决他的问题,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那对情人幽会的地方,但最要害的问题,即卷入其中的神秘第三者是谁,他却没有取得进展。听那老鸨的描述,很象是指潘有德:个儿高而瘦、身上有官气、瘸腿……
他决定最后再试一下。他身体向潘师爷靠了靠,低声说道:“潘先生,昨天你给我介绍了许多本城的名胜古迹,这些地方白天当然是使人很感兴趣的。可是,天黑之后,可以这么说,一个孤独的旅行者的思想很自然地就会转向另一个方面……这儿你可知道哪些地方会有叫人满意的女人……”
潘师爷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对寻花问柳的勾当一向不感兴趣,也绝少关心,故无法作出令你满意的回答。”
僵了一会,潘有德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下来,心想,不管怎么说,这个下流的家伙毕竟还是刺史大人介绍来的。于是,他强笑着缓和地说道:“你知道我也没有空闲,我结婚很早,一妻一妾,八男四女,故我……”
狄公听后,十分沮丧。潘有德的诚实规矩给他印象很深,看来他不会是跟踪去妓馆窥伺的人。那么,这个神秘的人又是谁呢?看来情况更复杂。他忽然想到,也许从滕夫人的诗作中能够找出一点什么线索。他将茶一饮而尽,缓和了脸上的僵色,说道:“我是一个世俗的商贾,不敢说懂得什么文学,但我一直十分欣赏滕县令的诗,只可惜我从未见过滕夫人的诗集,你能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本?”
潘师爷答道:“这个可有点难办。滕夫人是一个性情孤寂、谨慎虚心的人。滕老爷告诉我说,他常劝夫人将她的诗也刻印集子,但夫人总是坚决地拒绝,这样,老爷也不好意思再去勉强了。”
“这却是可惜了!”狄公说。“我真想读读她的藏书网大作,这样,当我去向滕县令表示我对他夫人的哀悼时,也好就她的诗文讲几句赞赏的话。”
潘师爷忽然想到说:“这我倒也许能帮你一点忙。几天前滕夫人曾交给我一部她的诗作的抄本,是她本人誊写的。她请我帮她查核一下她的诗里有关牟平名胜古迹的描绘有没有什么错误的地方。我正要将这部手稿交还给老爷收起保存。如果你很想看看,现在不妨就拿去翻翻。”
“好极了!”狄公叫道。“我就坐在那边窗户旁翻阅翻阅,你在这里继续忙你的公务吧!”
潘师爷打开抽屉,拿出一本用蓝绢封面装订整齐的册子,狄公接过便向那窗前椅子上坐下。
他首先将诗册很快地翻了一遍,发现上面那娟秀工整的笔迹和他在那幽会的床壁上所看见的那首诗的后两句的笔迹几乎一样,只有细微的一点差别。这点细微的差别当然可以理解的,抄本是在安静的书房中仔细誊写的,而那两句诗则是在秘密幽会的过程中随手写下的。
接着他开始从头一首一首读起来,很快他就被吸引住了。他从狭隘的儒家观点出发非常欣赏这本诗集,其伦理纲常关乎世道人心,讽谕比兴切合诗旨三昧,温柔敦厚,怨而不怒,且锻字炼句、音韵声律上也有很高的造诣。狄公早年也曾写过一首劝农的长诗,他一向对那种摛红拈翠,专门描写男女间恩恩怨怨个人的喜怒哀乐诗不感兴趣,对那种叹老嗟卑,无病呻吟的诗更是头痛。然而他不得不承认滕夫人的抒情诗写得好,她的诗孕蕴着炽热的感情,闪发着新颖奇妙的想象力,有气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攫住了读者的心,激发起人一种略微感伤的爱慕之情。狄公记起有好些名句、警策在滕侃的诗集中也出现过,这清楚地表明他们夫妇在文学创作上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
狄公把诗册放在腿上,慢慢捋着胡子,坐在那里呆呆出神。潘师爷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曾察觉。
他想。一个温雅润淑、感情敏觉而又才华出众的女子幸福地嫁给了一个和她志同道合的丈夫,怎么会对丈夫不忠呢?她将自己深厚、炽热99lib?的感情如此真实坦白地记录在她的诗歌中,她竟会堕落到去妓馆干那种幽会的下贱勾当。突然狄公想起了那笔迹上的细微差别来,会不会那个去幽会冷德的女人不是滕夫人而是她寡居的姐姐。那个年轻的寡妇也可能戴上滕夫人的耳环及手镯,因为姐妹间互借首饰的事是经常有的。冷德又是她的远房亲戚,她比滕夫人有更多的机会与冷德接触。再者,滕夫人不是还有两个妹妹吗?于是他问潘有德:“你知道滕夫人有两个妹妹也住在北门外的庄子里吗?”
潘有德答道:“就我所知,那里只住着她的一个姐姐,就是那个富绅的遗孀。”
狄公将诗册还给了他,口中连声称赞:“好诗,好诗,闺阁风雅,令人肃然起敬。”现在他确信那个年轻的寡妇就是冷德的情妇,她笔迹当然会和滕夫人的十分相似。因为她们在家做姑娘时就跟随一个坐馆先生读书习字的。很可能她打算孝期一过就和冷德结婚。他们的幽会现在已不是他要关心的事情,而那个低级趣味地监视这一对情人的神秘人物,看来也没有必要再去找寻了。事实证明,他弄错了。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要潘师爷转告滕侃:他要求见他。
狄公在滕县令的书斋里一坐下就说:“滕相公,我打算明天就离开这儿回登州。我尽了最大努力进行了调查,始终无法证实有第三者卷入尊夫人死亡一事。你的分析是对的,实际上它不可能是一次巧合。滕相公,我很抱歉,我今天晚上准备为沼泽地里发现尊夫人的尸体琢磨一个言之成理的解释。当然,我还要对拖延此案上报的事向刺史大人承揽全部责任。”
滕县令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狄年兄,我对你为我尽的一切努力深表谢忱,对你这种乐于助人的品格十分赞赏。事实是我应抱歉,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坏了你许多游兴。你能到我这里来看我本身就是对我的一个莫大安慰,你对我的同情和帮助,我将铭记在心。”
狄公听了深为感动。滕侃完全可以把他痛责一顿,因为他毁坏了证据,延误了申报,再者,他还曾给了滕侃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唯一使狄公感到安慰的是他曾设法将忤作支开,这样炎热的天气,尸体肯定已经腐烂,详细的验尸已经不可能了。这样,滕侃就幸运地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杀害他的夫人之前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狄公虽还感到这件事不无蹊跷,但是一个处于神经失常状态的人的古怪行为,别人又能想象得出什么呢?
“滕相公,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另一方面,也就是说在柯兴元死亡的案子上出点气力,庶几减去一些我的内疚和惭愧。也许你对我的查缉方法已经感到厌烦了,然而这大概乃是个巧合,我与那案子的一些非常重要的人和事偏偏碰上了。冷虔与此事有牵连,他向我供认他曾骗取了柯兴元一大笔钱,这就是我通知你拘捕他的原因。我听说你已立即依我的请示办了,我很高兴。滕相公,我狄某智短力薄,而你对我却如此看重,这越发使我愧疚在心。不过,我相信在柯兴元的案子上我不会令你失望。”
滕侃用手抹了抹脸,又打了个哈欠,显出一副十分疲倦的样子,说道:“噢,我几乎已将这起案子忘了!”
“我想,今天你不必再去考虑这件事了,如果你能允许我和潘总管一起对此案进行一番调查,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当然可以。”滕侃答道。“你想得不惜,由于心情关系,我不可能对这个案子付予更大的注意了,我一心只想着明天如何去见刺史大人的事,狄年兄确实是个考虑周到的人!”
狄公只感到一阵羞赧。心想,从外表看来滕侃似乎是一个很冷淡的人,可是他的自我克制却是那么的有力。而我竟假设他的夫人对他不贞,一直在欺骗他——我是多么荒唐啊!
他说:“滕相公,你现在可以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潘总管,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一起将此案的状卷、供录,从头至尾地细看一遍。”
滕侃拍手称好,唤老管家马上去请来潘师爷。
潘师爷获悉狄公的真正身份时吃一大惊,忙不迭对狄公表示歉意,他为上次的谈话中对狄公的怠慢和冲撞深感不安。
潘师爷欲待领狄公去他的衙舍,狄公摇手道:“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们不如到衙门外面去透透空气,在街上走走。如果你愿意和我一同到一家饭馆去吃顿夜饭。为我点几味地方风味的莱,我就十分高兴了。”
潘有德忙辞不敢,狄公却一味坚持,说外面只知道我是福源商号的沈先生,没有什么不便。潘有德只好从命了。
第十三章
潘有德选择了一家座落在城中央山岗子上的小饭馆。在这饭馆的楼上可俯瞰整个县城,此刻暑气初消,月华当空,正是观赏夜景的最好时候。
潘有德点了好几味菜:姜汁鲜鱿、烤雏鹬、烧鱼翅、熏火腿、葱爆羊肉、鹌鹑蛋汤,加上酒饭摆了满满一桌。这几味菜肴做得甚是鲜美可口,狄公十分欣赏。吃着,吃着,他却想到了此时还在凤凰酒店喝豆粥、吞黄齑淡饭的乔泰,不由心里有点儿感到惭愧。
酒饭桌上潘师爷将柯兴元案子的情况作了一个清晰的大概说明。接着,狄公将冷虔做赃舞弊、坤山偷去帐本讹诈冷虔以及何兴元藏在他银柜中的二百两金子等事告诉了潘师爷。并暗示说,那个讹诈冷虔的坤山是个很可疑的人物。狄公又告诉了潘师爷他已设法使坤山将从冷虔那儿讹诈来的两张批子交出来——每张批子是三百五十两金子。他接着问潘师爷:“县行里有没有坤山的犯案记录?”
“没有。狄老爷,我还从来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你这两天里对本城的了解比我在这儿几十年的还多,这可真令人惊叹!”
“多半是运气不错,都给撞上了。我问你,那柯夫人年纪比柯兴元小得多,他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老柯还聘过偏房没有?”
潘师爷答道:“老柯原有三房妻妾,但娶后不多年就死了两房,最后那一房夫人一年之前也死了。老柯已经六十出头,他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家里没个人照应他。大家都以为他会很快再续弦,但也只是猜测,没见老柯行动。有一日,老柯到一家同行会的丝绸铺去,那铺子与老柯自己的铺子买卖上有来往。掌柜的姓谢,早已死了,他老婆不通业务,搞得债台高筑,没法收拾。谁知老柯一见到她竟是一眼看中了,他们很快便结了婚。起初,人们只是当作笑话谈谈,但柯夫人却真是一个贤慧的妻子,她把一切家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一阵子,老柯老闹胃痛,她就没离开他的床头一步,天天亲奉汤药。后来人们都说老柯最后一个老婆可娶着了。”
“你曾听到过有关于柯夫人不贞的风言风语吗?”狄公问道。
从来没有听说过!”潘师爷立即回答。“她的名声非常好,我所以没有敢叫她上公堂作证,原因就在于此。老柯的事发生后,我亲自到她家在客厅里讯问了她一些当时的情况。当然,根据习惯做法,她坐在一张帘子的后面答话,由她的一个丫头陪着。”
狄公想自己去见见这位柯夫人,因为潘有德对她的评价与乔泰的那次奇遇严重不符。他说:“我想去看看出事的现场,我们不如现在就去拜访一下柯夫人。你就说我是州里的官员,临时委派来牟平办理案于的。”
潘师爷点点头说:“我也想到那里再看看。我们现在去并没有什么不便,柯夫人已经将那房间封上了,她自己已搬到左首外屋里去住了。”
狄公惠了饭钱,又提议在两顶轿子,潘有德坚决不用。他说,他虽腿脚不便,但完全可以凑合着走下山去,山下离柯夫人的宅邸并不很远。他们慢慢溜达着不一会便到了。
柯兴元的宅邸正面是一幢水青雕砖的高大门楼,飞檐重额,煞是壮观。朱漆大门装饰有双狮铜环,门外砖石慢地,平坦整齐。
他们拍了拍门上铜环,一会儿走出来一位管家。潘有德递上名刺,管家认识是衙里的潘总管,心知官府来人,忙将他们引到了一间装饰得古色古香的厅堂。他给客人端上了茶壶和水果,便忙去通报女主人。
不一会,管家回到厅堂,手中拿着一串钥匙,说是柯夫人欢迎他们的拜访。她正在更衣,请两位客人先去那柯兴元房间等候。
管家手提一盏油灯,领着他们穿过恍若迷宫一般的走廊、庭院、楼台、亭阁、池塘、假山,来到一个四面粉墙抱定的小竹园。小竹园后有一座幽静的房子,房子的阳台正俯临大花园和河流,这里是柯兴元生前日常起居的地方。
管家掏出钥匙将那扇关得很是严实的大门打开,进去又用钥匙将一扇雕花小房门打开——里面就是柯兴元的房间了。
管家点着了房间里桌上的蜡烛,说道:“如果不够亮,我就来点大油灯。”狄公环视了一下这间空荡荡的房间。房间的门窗两天来一直关闭着,因此很是闷热。房间那头还有一扇小门,出那扇小门,下几步台阶,便来到了一条不长的过道。过道尽头又有一扇门,打开那扇门,便看见了一个青花细石的宽阔平台,平台外使是沿着河岸修葺的一个大花园。老柯死的那天举行宴会的亭子就在花园的左侧,碧绿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狄公在平台上站了一会,欣赏了一下花园的夜景,然后走回到屋子里去。他注意到过道那儿的门虽然较低,但也只有身子很高的人才可能把头碰着上面的门框。
狄公再回到房间里来时,柯夫人已站在房里等候了。狄公见她婷婷修长的身子,穿一身缟白衣裙,容止端丽,气度矜持——心里不免三分信了潘师爷的评价,也三分服了乔泰的眼力。
狄公欠身向她致意,柯夫人微微一笑,以示答礼。潘师爷恭敬地向她介绍了狄公,说是州里委派来办理案子的沈长官。柯夫人抬起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狄公,转身叫管家退出,示意客人坐下。她自己却端正立在一边,一个年轻的侍婢跟在她的身后。
柯夫人拨弄着手中的那柄檀香团扇,不自然地说道:你们不辞辛劳来这里查访,处于我的地步不知该为你们做点什么?”
潘有德刚想做什么解释,狄公却打断了他:“柯夫人,我们对你的合作表示感谢。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想回忆起那件令你十分痛苦的事,但人命关天,王法昭昭,我们也不敢半点疏忽怠慢,还请柯夫人鉴谅。”
柯夫人没有反应,只是把头低垂着,显得满面愁容。
狄公开始检查这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角安放着的一张大床,大床外整个遮了一幅蓝纱床帘。房间另一头堆叠着几只红漆衣箱。此外就是粉刷不久的白墙头和打扫得很干净的石板地。
狄公说:“柯夫人,这房间为何没有什么家具。我想柯先生在世时总不止这几件东西吧,至少亦应有一张梳妆台,台上放着什么花瓶古玩的,也许墙上还挂着几幅画。”
柯夫人冷冷地回答:“柯先生是一个十分俭朴的人,虽然他有万贯家财,但却过着清苦的日子,一?99lib?个钱都不舍得花。”
狄公点了点头。说:“这是柯先生品性高洁的缘故。”
狄公的眼光第二回落到了那几只衣箱上,不由好奇地问道:“柯夫人,那里只有标着秋、冬、春字样的三只大衣箱,那只夏字的箱子放到哪儿去了呢?”
柯夫人微微一怔,不耐烦地答道:“送去作坊修理了!”
狄么忙说:“明白,明白,只是平日看惯了衣箱、屏风之类的都是四只一套,眼前少了一只,随使问问。柯夫人,最后我想请你将出事的那天晚上在这儿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讲一讲。当然,公堂上的有关记录我都看过了,不过……”
突然,柯夫人用团扇去扑打什么东西,听她厉声对那侍婢说:“这间房屋里我不想看到这些讨厌的苍蝇,我跟你讲过几遍了!快……快打!它飞到哪儿去了?”
狄公对她的突然举动感到十分惊奇,不明白她见了苍蝇为什么如此激动。
潘有德安慰她说:“夫人,也就是一两只,我可以……”
柯夫人根本没理会他说的话,只催着侍婢扑打那只还正在飞的苍蝇。
“为什么不打啦!”柯夫人又大声嚷道。“在那儿……快去打!”
狄公怀着极大的兴趣注视着她。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立起身来,拿起蜡烛想点燃旁边放着的大油灯。
“不要点那油灯!”柯夫人急促地命令道。
“为什么?”狄公语气温和地问,“我是想帮你看看是否还有苍蝇.”他举起蜡烛,抬头看看天花板。
“在死人的房间里点太亮的灯对死者是不敬的!”柯夫人说出了道理。
狄公没吭声,他的两眼死死盯在天花板上看着。忽然说道:“你瞧:柯夫人,这房间里有这么多的苍蝇,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两天里房间可没有打开过啊!瞧,那些苍蝇都在那儿打磕睡呢,灯光也许会使它们活跃起来。”
他不顾柯夫人的反对,迅速就将油灯的四个灯蕊全点亮。他将油灯高高举起,仔细观察着天花板。柯夫人赶紧走过来,眼睛跟着他的视线转来转去。这时,她的脸色变白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太太,你不舒服吗?”侍婢着急地问道。
柯夫人根本没有理会侍婢的问话,一大群苍蝇从天花板上飞下来,围着油灯嗡嗡乱转,她不由得向后退缩了几步。
狄公叫道:“你们瞧,苍蝇继续往下飞了,灯光对它们已经失去了吸引力!”
潘师爷望着狄公,惊讶得都发了呆,看这光景,狄老爷莫非傻了?
狄公向那张大床走去,弯下腰来检查地面。突然他又叫道:“奇怪!奇怪!它们都集中在床帘上了:”他急将床帘掀起,注视床底下。“啊!我明白了!原来它们对地下石板发生了兴趣,呵,不,它们对这底下的什么东西发生了兴趣……”
身后传来一声恐怖的尖叫,柯夫人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侍婢立即上前,跪在她身旁,低头看着她那苍白的脸上大汗淋漓。
潘有德慌张地说道:“她猝发了心病,我们得赶紧去请……”
“废话!”狄公厉声叫道。他回头对那侍婢说:“不要管她!你到这儿来,帮着我把这床移到那一边去。潘总管,你是否也来帮一把;这床太沉,两个人恐怕挪不动。”
幸而地面平滑,三个人没费多大劲就将那张大床挪移到了靠窗的那一边。狄公跪下仔细检查地面上的石板。他从方巾上取出一根银牙签,用它在石板缝隙里剔来剔去。然后,他站起身来,对潘有德说:“有几块石板最近取出来过!”又吩咐侍婢:“你快去厨房与我拿一把刀和一柄铲子来,不许与其他仆人说这里的事,拿了就立即回来,听见没有?”
那侍婢早吓破了胆,领了命匆匆走了。
狄公99lib.表情严肃地看了看潘有德,说:“一个恶毒的阴谋!”
潘有德茫然站在半边,似乎还未明白狄公的意思。狄公也不理会他,只把眼睛盯着地板看,慢悠悠地捋着他的大胡子。
侍婢拿来了刀和铲子。狄公跪在地上用刀撬起了两块石板。石板下的土又松软、又潮湿。他又用铲子移开了其他几块石板,将它们一起堆迭在一边,一数共有六块,六块石板刚好是一个五尺长,三尺宽的长方形。狄公卷起衣袖,开始用铲子将松土往外挖。
“狄老爷,你不能干这个!”潘有德吓得叫了起来。
“我去唤几个人来!”
“且慢!”狄公叫道。他的铲子触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他再往下挖时,只觉一99lib?股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从泥土缝隙里钻出来。泥土里露出一块暗红色的东西。
“潘总管,那只不见了的衣箱就在这儿!”狄公于是命令侍婢。“你赶快到大门口去,告诉管家就说潘总管命令他火速到衙门去报事,要衙门立即派四名番役赶来这里。你回来时,从佛堂的香炉里给我拔一把点着的香来,快去!”
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潘有德忧心忡仲地看着昏卧在地上的柯夫人,踌躇地问道;“狄老爷,是不是去请个大夫来给她息个脉,她一直昏迷不醒……”
“不!”狄公简捷地答道。“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很快就会醒讨来,你勿需担心。她丈夫的尸体就埋在地板下。她是杀人凶手的同谋!”
“柯先生不是跳进河里死的吗?这是我亲眼目睹的啊!”潘有德仍感到迷惑。
“可他的尸体却未找到。我可以断定当柯兴元回到这个房间里服药时遭到了凶手的杀害。”
“那么,谁从房间里奔跑出去的呢?”
“正是杀人凶手!”狄公回答。他把胳膊支在铲柄上继续说道:“这是一个相当狡猾的计谋。凶手将柯兴元装进那在箱,埋在地板下之后,又穿上了柯兴元的长袍,戴上了他的帽子,在脸上涂抹了血,出了房门,真奔花园。你们所有的人都等着何兴元从房间里出来,你们看见的又是同样的长袍和帽子,而且被他的叫声和脸上的血吓呆了,怪不得你们谁也没有看清那人的真面目。他开始时奔向亭子,但十分注意不能跑得太近了,所以在半途上他突然改变了方向,奔向河岸,跳进了水里。我估计,他潜在水里顺流而下,直到发现岸上确实没有人时才爬了上来。他将帽子扔在河中,目的是迷惑你们这些粗心的人。”
潘有德恍然大悟,不住地点头,说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么,这凶手又会是谁呢!莫不就是那个坤山?”
“坤山确实是最大的嫌疑,”狄公道,“看来多半是他杀了柯兴元之后,顺手将冷虔错交给柯兴元的那本帐本也偷走了。坤山身体虽然瘦小,但他水性也许不错。”
“他脸上的血也许是自己弄破了头,流出来的。”潘有德猜测道。
“或者他就用柯兴元的血涂抹在脸上。呵,侍婢来了。现在我们就来确认一下柯兴元是怎样被害的,你把那香拿着,靠近我的脸。”
潘有德按照吩咐从侍婢手中接过那把香,靠近在狄公面前擎着。狄公将一块方巾掩盖了鼻子,然后把那暗红箱盖上的浮上铲去,又把衣箱周围的上挖出一部分。他跪下来撕去贴在箱盖四周的油膏布,开始用铲尖掀开箱盖。
一股恶臭味冲了上来,潘有德立即用袖子捂住了鼻子,同时使劲舞动手中的香,好让这香烟冲和一些恶臭。一个瘦瘪的男子尸体蜷缩着塞在箱子里。身上只穿着内衣,灰白的头壳光秃秃的,左肩胛下露出一把刀柄。狄公用铲尖将死者的头拨转了一下。死者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正面对着他们。
“啊!柯兴元!”潘有德失声大叫。恐惧和激动使潘有德脸色大变,粗气直喘。
狄公盖上了衣箱,他将铲子扔在地上,走去将那窗户打开,戴正了帽子,拉下罩在鼻尖上的方巾,慢慢擦拭着脸上的汗。然后,他对潘有德说:“衙里番役来后,让他们将衣箱拉出来,连同尸体一齐抬到衙门里去。另外,叫一顶轿子来将柯夫人押解回衙门监禁起来。请你将这里发生的这一切向滕县令详细禀报。告诉他我正在设法捉拿坤山,即使他不是凶手,至少也能向我们提供这案子的重要线索。滕县令一心想着明天一早去州里见刺史大人。现在这个案子有了新的突破,我想他最好还是明天早上升堂先审柯夫人。如果我提到了坤山,明天早上在公堂上我们就能具结此案,然后一起同去登州也不迟。我这就走了。你回衙后,就我们发现柯兴元尸体一事草撰一个呈报的手本,你我画了押明天在公堂上就是正式的证词。”
狄公告辞潘有德,回到大街上。街上依然很闷热,可是他只觉得通身凉爽。一直走到凤凰酒店门口时才感到微微有点燥热和疲乏。
笑声,闹声,骂人的粗话从凤凰酒店的窗户里传了出来。那帮闲汉,乞儿,赌的赌,闹的闹,灌黄汤的灌黄汤,一个都没有睡。狄公心里很高兴,下一步的计划是打听到坤山的消息,逮住他。
第十四章
店堂里六支大蜡烛照得通亮,一片热闹的景象。赌博正在紧张地进行着,吆喝声此起彼落,乔泰和秀才却坐一旁观局。排军坐在藤椅上,正在为艳香唱的小调打着拍子。他一见狄公回来,便大声叫道:“嗨!抓贼的,你那个贼抓住了没有?”
狄公答道:“贼究竟是哪一个都未查出,叫我到哪里去抓?”
狄公在靠窗的那张桌旁一屁股坐下,乔泰忙站起来从柜台里取出两只酒杯。狄公迫不及待地问道:“坤山来过吗?”
“连个影儿都未见他晃过!”
狄公把酒杯往桌上使劲一搁,懊恨地说:“我后悔没听你的忠告,将他放走了。但我不懂他为什么就不来了。他相当狡猾,他一定知道衙门既然逮捕了冷虔,马上便会发布告。停止他柜坊的业务,清查他财务的帐目。这样一来,天雨金市的两张批子就要作废了,那坤山还要赶来做什么只得自认晦气了。”
狄公向那赌徒们大声问道:“你们有谁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坤山?”
秃子和几个赌徒互相瞧瞧,都摇了摇头。
“胡子大哥,那厮从无一个常呆的窝。我想此刻他九九藏书恐怕正搂抱着什么虫豸在石头缝里睡觉呢!”不知是哪一个耍了嘴皮子,引起赌徒们一阵哄笑。
乔泰问狄公:“这个狗杂种还干过什么别的害人勾当?”
狄公回答:“可能还杀过人。”
他低声将刚才柯兴元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泰。
乔泰听罢,摇头说道:“老爷,我可认为坤山他绝不会是 杀害柯兴元的凶手。他不可能跳进那条河里去。我仔细观察过那条河,水流很急,河中到处是狗牙齿一般的大石块,还有许多处危险的旋涡。跳水的那个人能顺着水流向下游,而后又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爬上岸来,他必须对这条河了如指掌,单有高超的泅水本领还不够,必须具备非常耐久的能力。而坤山根本不可能有这点本事,他决不可能干这件事。”
“如果这样,”狄公说,“坤山也必定是那凶手的同谋。这个假自杀的阴谋本身就具有坤山特有的那种狠毒且又狡猾的行动特点。此外,既然他偷了冷虔的帐本,那么在谋杀进行时,他也一定在场。明天,我准备让潘有德派人去搜捕他,估计他此刻还不可能逃离牟平县,他没有得到钱走不了,也不会甘心撤手。”
“说到同谋,”乔泰蹙了蹙眉头说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那天我在柯夫人那儿,她告诉我她当时正等着另一个人。然而那人却没有来,当时我把柯夫人当作名妓,我把她的话理解为她正等着她意中的客官了。那人也许就是她的情人,很可能就是谋杀柯兴元的直接凶手,而坤山只是个帮手。夭哪,这倒提醒了我,她还说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狄公冷冷地说:“我已把她关进了监牢。事情很清楚,她是同谋犯,明天我将助审这个案子。审理完毕,退了堂,我就陪滕县令一起上登州。”
接着狄公又将关于冷德和他的情妇两次去秘密妓馆,关于那个监视她们的神秘人物以及他认为那个情妇根本不可能是滕夫人等等想法告诉了乔泰。然后说:“我对自己在柯兴元案子上取得的顺利进展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这是我欠滕县令的一笔帐,现在借此正可偿还。乔泰,你今天下午有什么进展?”
“我的进展也很顺利。我在这儿打了一会儿盹,就出发了。那个讨厌的秀才又缠着我吹了一通,说是他正在独自计划着一个惊人之举。成功了,可净得二百两金子的横财……”
“这小子尽是吹牛皮,”狄公道,“那天我们去沼泽地他也同样吹过。噢,关于刘排军的事,军政司说了些什么?”
“起先,我把老爷的信交给了军政司,谁知他们看了说,这—类材料在县尉司,我又跑县尉司。县尉司又推军政司,互相踢来踢去。我正设主张处,恰好碰到一个老相识茅兵曹,就是我们登州平海军蓬莱炮台茅都尉的内侄。这茅兵曹说他也曾在左骁卫大将军麾下的豹骑三营服过役,当年正与这刘排军属一个营盘。刘排军当的队正,他当的副队正,所以极是稔熟。他说这刘排军好几次都因英勇善战受到嘉奖,同时也得到伙伴们的尊敬,后来只因冲撞了一个姓武的长史,这才犯了事。那武长史是个克扣军饷的坏蛋,一个士兵背后怨他,他就命令刘排军用鞭子抽那士兵一百下,刘排军不肯执行,或长史抓起鞭子便抽打他,排军一时怒起,便将那武长史按翻在地。狠狠地揍了一顿,自知肇下大祸,当夜便选之夭夭。后来那武长史接受蕃邦使臣贿赂的事被上司察觉,抓起来送军法司被砍了头。当然,这刘排军犯上的罪也就勾销了,可从此就再也不见他的踪影。听说如果哪位老爷现在出来保荐他归伍,还可提升呢!”
狄公道:“这真使我高兴,排军虽粗鲁横蛮。但还是一个正直的汉子,心地不坏,我们得尽力帮他一把。那么,那占卜先生的情况又怎样呢?”
“那占卜先生也是一个无可非议的人。”乔泰说道。“他的名望很高,算命占课非常严肃,也甚是灵验,人们管他称卞半仙。他早就认识柯兴元,两人很有些来往。他说老柯性一情上虽古怪些,但却是一个善心的人,也经常周济别人。我又把坤山向他描述一番,可是他说从未见过这个人。最后。一我还请他替我看看相,算个命。他瞧瞧我的手,说我必将死于刀剑之下。我对他说,这对我来说是最理想不过的了。可他很看不惯我这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刚才说过,他对他自己那一行是非常严肃的。”
狄公满意地说:“好,这事就这样了。我曾推测过这种可能,就是说,企图杀害柯兴元的人曾收买了这位占个先生,让他点出十五日那天是个危险的日子。这样,他就可以事前拟订他的计划,又可惑人耳目。现在好了,我们还是上楼睡觉去吧,明天一早还得上公堂。乔泰,这是我们在凤凰酒店的最后一夜。明天我就得公开我的身份。。住进县衙里了,我们这就好好享受几天”
乔泰拿起了蜡烛,两人皱着眉头走上了楼。
他们觉得所住的房间比昨夜更加闷热。狄公想去打开窗户,然而从窗外传来无数只飞虫撞击着窗上粘糊着的肮脏油纸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躺倒在木板床上,将身上那件葛袍裹紧,又把方巾拉到鼻子尖上。乔泰还是躺在地板上,把头靠着大门。
狄公在木板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过了一会,他发现房中实在闷热难受。大概是吹熄了蜡烛的缘故,飞虫撞击窗上油纸的声有好象没有了。于是他决定将窗户打开。但是他推拉了半天,窗户却是纹丝不动,好象是被人反闩上了。他从方巾上取下那根银牙签,用它划破了一块窗格的油纸。顿时吹进了一些清风,银亮的月光同时也漏了进来。他觉得多少舒服了一些,重新又躺倒在木板床上,把方巾拉到了额上。以防蚊子叮咬。实在是太困乏了。不一会儿,他就好呼地睡着了。
这时除了有节奏的鼾声之外,凤凰酒店里一片寂静。
第十五章
乔泰惊醒了,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刺鼻的气味。他当了狄公的亲随干办在城里虽生活了多时,但他在绿林生涯中培养起的感官的警觉却丝毫不曾减弱。他不停地打着喷嚏,同时立即想到了失火。他又想到这整个酒店都是木头盖的,心里一惊,忙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狄公一只脚,用自己的身体猛地向房门撞去。门撞开了,他拖着狄公跌跌撞撞来到门外一条狭窄的过道。黑暗中他感到似乎和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猛撞了一下,他忙伸手去抓,却未抓着,接着便听到有一人摔下楼梯的声音。半晌,楼下传来一声声强被压抑住的轻轻呻吟。
乔泰一面咳嗽,一面大叫:“快起来,失火了!失火啦!”楼上顿时一片喧闹,光着膀子的客人们都拥到了过道上,嘴里不停地骂。乔泰拽着狄公冲到了楼下。乔泰又被什么绊了一跤,他赶忙爬起来,一脚将大门踢开。冲了出去。
两个人又是咳嗽,又是喷嚏,只感到头晕恶心。大街上静悄无声,空气凉爽,很快他们便感到舒服点了。狄公抬头一看,酒店楼上只是漆黑一片,并不见起火。他马上明白这准是发生了别的意外。乔泰到店堂的柜台里摸着一个火绒盒,点起了一支蜡烛,楼上的人都涌下楼来,挤到店堂里,一时店堂里的几支大蜡烛也全点亮了。
在烛光的照耀下,一个离奇的景象出现了:排军一丝未挂,象一头浑身是毛的巨猿正同秃子一起压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赤裸的身上涂抹着闪闪发光的油,嘴里不停地呻吟着。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咳嗽、喷嚏、叫骂的声音响成一片。
狄公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竹管。那竹管约两尺长,顶端雕镂着一个小葫芦。他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在我们房间里喷吹了什么毒药?”狄公大声问道。
“不是毒药,只是一点蒙汗药粉。”坤山哀泣道。“不会有事的,我不敢伤害任何人!哎哟,我的脚踝摔断了……”
排军在他肋骨上狠狠踢了一脚。“我要折断你身上每一根骨头!”他咆哮道,“你这条毒蛇爬到我们这里来显你的活尸!”
狄公道:“他是来偷弟兄们财物的。你们看这无赖,脱光了衣服,将身上涂抹了油,滑溜溜谁也逮不住他。财物偷到手,他就逃去去。”
排军高声说道:“事情已很清楚了。我是一向不赞成开杀戒的。不过,‘偷盗朋友者死’这一条规矩恐怕还是立得不错,今天得把这个王八崽子结果了。胡子哥,你可先将他审明白,使弟兄们亦右个后戒。”
排军使了个眼色,周围跑上四条大汉,抓住了坤山便将他按牢在地板上。当秃子一只脚踩到坤山脚踝时,他痛得失声惨叫。排军骂了一声又狠狠地踢了他几脚。
狄公摇了摇手止住了排军,他仔细端详着坤山。见他那瘪瘪得可伯的身子上布满了一条条长长的瘢痕,看样子是被人上过火刑。
乔泰走来把从楼下搜到坤山用衣服裹着的两个包袱交给狄公。一狄公将那个重的包袱还给乔泰,叫他放好,将那轻的包袱打开,取出一本有浸水痕迹的帐本。
“这是你从哪儿偷来的?”他厉声问道。
“我拣到的。”
“说实话!”狄公叫道。
“我说的俱是实话。”坤山几乎是哀求了。
“去厨房里取一铲烧红的煤块和一把火钳来!”排军对酒保大声叫道。
“不!不,不要烙我!”坤山发狂般嘶叫。“我确是拣来的!我发誓!”
“哪儿拣的?”狄公问。”
“就在这儿!那天晚上当你们熟睡的时候,我来到这儿一个个搜索你们的房间,在那个女人的床头后面我拣到了它。”
狄公立即看那艳香,她手捂着胸脯,压着嗓子苦叫了一声。狄公见她那强烈恳求的眼神,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回头对排军说:“这样吧!他在这儿吵吵闹闹,街坊邻居见了不便。我和我的伙伴带他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和他慢慢聊聊。对,我们把他带到沼泽地去。”
“不!不!我不去那儿!”坤山哀求道。
排军又给了他狠狠一脚,骂道。“你这条癞皮狗,竟咬到我们的女子头上!”
“我句句是实!”坤山竭力分辩,“那天我只从这帐本上撕下了几页,便放回到原处,今夜我来这儿才真想拿走……”
狄公迅速用方巾硬塞进坤山张开的嘴里,说道:“现在让你再胡说八道去!”狄公于是拿出那竹管给排军看。“药粉就藏在葫芦里,”他说,“若是这无赖运气好,我们这酒店楼上的人都会被散开的药粉熏得昏死过去。我的伙伴正是头靠着大门睡的,因此全部药粉都喷到了他的脸上,药粉没来得及散开,他就打起了喷嚏,呛得跳了起来,撞开了门,冲到外面来了。我曾在睡觉之前又将窗上的油纸捅破了一块,冷风也吹去了部分药粉。否则,你们且不说,我和我的伙伴已被这无赖抹了脖子了。”他转身问坤山:“是不是你把我们房间的窗户给反闩了?”
坤山连连点头。他感到气憋得慌,动了动那鼓鼓的腮帮,企图吐出那块方巾。
“将他的嘴用油膏布贴起来!”狄公对排军说。“然后用两根竹杆做成个担架,再把一条毯子将他身子卷起,抬到沼泽地去。若是撞着巡丁,就说是得了急病,正抬着去寻大夫去。”
“秃子,放开他那只坏脚!”排军叫道:“去拿张油膏布来!”他又转脸问狄公:“要不要随身带上些家什?”
排军的“家什”指的是刑具。
“我在衙门里混过饭吃,我知道该怎么收拾他。”狄公道。“不过,你不妨借给我一把刀子。”
“好!”排军说。“这倒提醒了我,请你把他的耳朵和手指割了带回来。我要让城里一些不太安分的家伙照照眼,收他们一点轻妄的心。你准备将尸体藏在什么地方?”
“埋在那沼泽地的下面。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狄公答道。
排军满意地说:“好!就这样。我虽最忌杀人,但必须杀的,象坤山这王八崽子这样,我喜欢杀得巧妙一些,不要惊动官府。”
疼痛的恐惧使坤山的眼睛凸了出来。他象一条黄鳝一样在人们脚下扭动着身子。秃子和另一赌徒把方巾从他嘴里拉出来又马上用油膏布严实地将他的嘴封住,排军亲自将他的手脚用一条些麻绳捆束了,艳香抱来了一条旧毯子帮助乔泰将他那干瘪的身子从头到脚裹在里面。另两个人扛来了一副担架,把坤山接在担架上。又用绳子将他拴缚牢固。
狄公和乔泰抬起担架正待要出门。秀才进来了。他看到这个场面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关你的事!”排军高声喝道。又转脸对狄公说:“夜里那沼泽地里没有人,你们可以慢慢对付他。我可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王八崽子!”
狄公和乔泰抬着担架出了酒店,转了几个弯,刚上了大街便碰到了一队巡丁。狄公简要地对他们的领头说:“请帮我将这个人送到衙门去,他是个非常危险的强盗。”两个身强力壮的巡丁从他们手上接过担架,他们边跟随着走在一旁。
到了衙门,狄公要衙卒去报禀潘总管。巡顶把担架抬进了大门栅栏里放下就走了。不一会儿潘师爷跟在衙卒的后面走了出来,他一见是狄公连忙稽首致意,又迫不及待地问这问那,狄公打断了他的罗嗦:“我把坤山抓来了,吩咐将担架抬到老爷的内厅书斋,再去请滕县令来相见。”
几名衙卒将担架抬到了内厅书斋,狄公又叫他们去取一壶热酒来。接着他同乔泰把坤山从毯子里放出来,又用排军的刀子将捆着他的绳子割断,然后把他放在一张椅子上。狄公将椅子转了个方向,命令坤山面对着墙不许回头。坤山想抬手去撕粘在嘴上的油膏布,由于那根些麻绳勒得太紧,他的手一时还没法抬起。他痛苦地呻吟着。蜡烛光下那副变了形的丑脸和瘦瘪的、满是瘢痕的身体更加令人厌恶。乔泰注意到他的左脚踝已肿得很大,不由说:“他这伤了的脚踝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若是那个跟踪到秘密妓院去的人是伪装的跛脚,那不是一个绝妙的办法么?你看这家伙正符合那老鸨说的:个儿很高,又相当瘦,就是少一点官气。”
狄公突然转过身来,两眼盯着乔泰,激动地叫道:“乔泰!你提醒了我!我太傻了,竟被一个假象蒙住了眼睛……”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他赶快止住了言语,迎到书斋门外。滕侃穿着睡衣摇摇晃晃地正走来,睡眼朦胧,打着哈欠。他一见狄公,刚想要问什么,狄公低声对他说:“请潘师爷暂时回避。”滕侃低声又对潘有德耳语几句。潘师爷唯唯退步,回到自己的衙舍去了。
滕侃搀着狄公步入书斋。狄公开口道:“滕柑公,明天你在公堂上审讯,此刻我在这里先盘问几句,这不违背衙门的条规,你悄悄站定在那椅子后面,耐着性情先听一阵。”
衙役捧着酒盘在门口等候,狄公接过盘子,拉了把椅子在坤山旁边坐下,滕侃和乔泰则在书桌边屏气站着。狄公使个眼色叫乔泰关上房门,随后他亲自撕下坤山嘴上的油膏布。
坤山那张畸形的嘴痉挛了一阵,结结巴巴开了口:“不!不要……杀我。”
“坤山,我们不折磨你。”狄公和颜悦色地说。“我是衙里的缉捕,专一捉拿犯案的凶手。我从酒店里那一帮人的手中将你救了出来。来,先喝一杯缓缓身子。”
狄公一手执壶,一手捧杯,把热酒送到了坤山的嘴边,坤山呷了一口。狄公继续说道:“我已吩咐人给你取衣服去了,马上再请大夫来看看你的脚踝。你一定很累了,脚踝疼得厉害吧?好了。等一会,你就好好地去睡上一觉……”
酒店里的场面和狄公此刻的态度使坤山完全失去了自制和勇气,他也开始轻声哭了起来,泪水从他那凹陷下去的面颊滚落下来。狄公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将它打开,拿出那柄古玩匕首给坤山看,轻声问道:“坤山,这柄匕首是挂在梳妆台上面的吗?”
“不!挂在床头,就在那架古筝的旁边。”坤山答道。
狄公又让他喝了一口酒。
坤山呻吟道:“我的脚踝……疼得厉害,哎哟哟……”
“不要紧,坤山。我已去请大夫来给你来治,很快就会好的。我答应藏书网过你,你不会受到折磨,他们以前总是用烧红的铁烙你,对吗?”
“嗯,嗯,”坤山哭着说道,“我是冤枉的,是那个贼女人叫他们来烙我的……”
“坤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久刚杀死过一个女人,当然这是要偿命的,但是我将尽一切力量不让你受罪。我吩咐了,谁也不许碰你。”
“坤山的神智还未清醒过来,喃喃说道:“那个淫妇,确实是那个淫妇勾引我的,落后又来害我,烙得我这身子象个……”
“坤山,他们为什么要烙你?”
“那时我还很年轻,还是一个孩子。我从一处人家的门口走过,那个女人在窗里向我微笑,这光景就是请我进去。可是当我进去以后,她却说她只是看着我的模样长得稀奇发笑,跟着她就失声怪叫,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我……我……她却拿起一只酒瓶打在我的脸上,酒瓶砸破了,尖利的瓶底刺进了我的一只眼睛。我满脸是血,疼得直叫,你看这伤疤,只剩了一只眼睛。这时闯进来好几个男人,她大哭大叫,说我要强奸她,他们一齐上来把我放倒在地上,用烧红的烙铁烫我……后来,好不容易才给我逃脱。”
他抽泣着,一仰脖喝光了杯里的酒,牙齿打着颤继续说道;“从此我再不敢碰一碰女人,我恨透了她们。可是。就是前几天又有一个贼淫妇来勾引我了。我本想要的只是钱。我可以发誓,你总相信我的话吧……”
“坤山,我问你,你溜进过县令滕老爷的房间里去过没有?”狄公平静地问道。
“只去过两次,都是在县衙里午休时间去的,那是最理想的时刻。早晚都有警卫。我从后院的角门进去,穿过花园溜到了房间里。房间里面却空无一人,我刚发现房门后面有个银柜,正好有人来了,我赶紧窜到花园里,爬上屋顶,翻过粉墙,跳下去就到后街,那里平日是很少有人的。”
“你第二次又是怎样进去的?”
“我爬上粉墙,从屋顶上下去,穿过那个花园。我将那药粉从房门底下吹进去,等了一会,才推开了门,见一个丫头已经昏迷,躺在一张竹榻上。我走进房间去开那银柜,这时我看见那个妇人赤条条躺在那儿也昏迷了。我确实不想干那种事,可是……是她引诱了我至后来她翻了个身,正张着眼睛望着我,我防她喊出声来,赶紧从床头拔出匕首,插进了她的胸膛,她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这种淫妇留在世上有何用?不如杀了倒是干净。”
他突然停了下来。汗水从他那干瘪的脸上滚落着,再沿着他那涂着油的身子很快往下流。他那只独眼里闪烁着一种狂乱亢奋的目光。
“我忽然听到房间外有了声音,便迅速藏身到梳妆台的后面。那丫头还没醒来,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了。我将竹管里的药粉全喷在那儿,推开那小门溜到了花园里,又回头把门关紧,才爬上屋顶跳到后街。我恍恍惚惚在大街上溜了几转,看见一家茶馆,便走了进去,拉了一把椅子,就躺了下来。
“我慢慢喝了几杯茶,神智多少恢复了一点。这时我才感到害怕,知道坏了他家人命,那县令老爷怎肯甘休,我得赶紧从冷虔那儿把钱弄到手,然后逃走。就在这九九藏书时我看见了你们两个,你们喝茶时我细心观察了你们,等我断定你们这两个外乡人能够把冷虔那儿的钱弄到手,我就下了决心,请你们帮忙,我跟在你们后面来到飞鹤旅店……”
“以后的事全知道了!”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我也知道你是怎样弄到那个帐本的,你在艳香的床头后面发现了它,起先只撕下几页,今天晚上你想将它偷到手。所有这些现在都无关紧要。可以告诉你,我们准备把你的罪名定为偷窃杀人。若是你招认了强奸了滕夫人,那么,你可要大大吃苦了,他们会残酷折磨你,让你慢慢死去,他们把你身上、腿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这叫做凌迟,你们唤作千刀万剐。你犯了强奸罪,就这样对付你。”
“不!我怕!”坤山尖声急叫,“求老爷方便我。不要把我剐了!”
“不要怕!坤山,我正是要帮助你。但最要紧的是你决不许说你强奸了膝夫人的事。你就说,你知道滕夫人常到北门外她姐姐的庄子里去。你是从花园溜进屋的,当你看见那个侍婢不在时,你就去敲门。你告诉滕夫人说她姐姐有紧要的事要她立即就去,她姐姐处在某种麻烦中,要她带十两金子去,但不要告诉任何人,就是老爷也不要告诉。她信了你的话。带上钱跟你出去了,走的是后院那扇角门,99lib.那外面很僻静。你将她带到了那块沼泽地。在沼泽地里你要她把金子和首饰交给你,她要呼救,你害怕起来,就拔出匕首叫她住口。她试图从你手中夺下匕首,然后你在不知不觉当中,将她刺倒了。你持了她的首饰,一对耳环和一副手镯,抢走那十两金子。你把金子花了,这些首饰还没有变卖。这些首饰在这儿,可以作为物证。”
狄公从衣袖里取出首饰给坤山看了看,然后继续说道:“坤山,你就一字不差地照上面这话说。我保证他们不会打你,也不会上刑。当然杀了人是要抵命的,但那将是一个很痛快的死。那时你所有的苦恼就结束了,你也不需要再害怕被人抓住用烧红的铁来烙。他们会给你一张舒服的床睡觉,给你好的东西吃,还要派一名大夫来给你治脚踝。这样的日子有好几个月,你会养得胖一点的——明天一早上公堂,就把刚才这一套话讲给他们听。”
坤山没有反应。他的头慢慢垂在了胸前,他疲倦得几乎要打瞌睡了。
狄公站起来低声吩咐乔泰:“叫狱卒把他先押?99lib.t>下去关着,别忘了请大夫,给他敷药。”
狄公示意滕侃跟他到书斋外面。滕侃大梦初醒,面如死灰。
狄公道:“请允许我今夜就歇在衙里。”
“当然可以,狄年兄。你要求什么都可照办公至于那件事……那件事千万不要张扬出去。”
狄公冷冷地说:“你现在把潘总管叫来,让他拨出十二名番役跟着我的亲随乔泰火速去那座凤凰酒店把一个叫‘排军’的和另一个叫‘秀才’的人给我抓来!”
滕县令满口应允,忙发令签,叫管家去传话潘师爷。一面回头又对狄公说:“明天一早升堂,我在公堂上另设一张案桌,准备下令签传禀、朱砂笔.惊堂木,请年兄坐一旁相机助审。”
狄公笑领道:“若这样,就十分好了。”
狄公告辞了滕县令,当夜便歇宿在衙里。滕老爷视作贵宾,一声吩咐,衙役奔走奉承,自不必说。
夜阑人静,狄公背靠在坐椅上,独自慢慢地品着茶。他从衣袖中拿出坤山吹药粉的竹管,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在桌上。他应该早想到这种可能了,那侍婢在整个混乱过程中一直在睡,甚至滕侃把大花瓶碰倒,打碎在地上她都没有醒过来,还有滕夫人那平静安详的脸——这些事实早提醒了我,她们已经昏迷了而不可能是某种巧合。滕侃也没有精神狂乱的症候,他是被坤山吹在梳妆室里的蒙汗药粉尊倒的。滕侃第一次从那半开着的房门看见滕夫人时,她已经死了。
狄公模模糊糊听到街上传来敲四更的梆子声。天就要亮了,他想反正是睡不着,便站了起来在那雅致的书架上抽出一函用砑红销装帧的书册,打开一看见是滕侃的诗集的增订本,里面每一页都用五色光滑的斑石纹纸精印。他喟叹了一声把它放回原处……
第十六章
天刚亮乔泰就来报告,狄公正在梳洗。他一面梳理他的胡于,一面听乔泰说。“排军和秀才都已捉到。抓人的时候,气氛甚是紧张。一时间看去象有一场恶斗。秃子和一帮赌徒都已操刀在手,准备保卫排军。但排军向他们吼道:‘我告诉过你们几回了!谁叫你们动刀子的!我走了,秃子接替我。’然后,他让番役用铁链套了脖子。”
狄公点了点头,说道:“你现在去衙厅后院率一匹马到北门外滕夫人姐姐的庄子里走一趟。问一声腾夫人的两个妹妹住在什么地方。你回来的路上到一家丝绸铺去买两匹上等丝绸,明说是做衣料用的,你拿着十两银子去。如果你回来时我还没有退堂,你就到公堂上来找我,顺便也看看审讯的情况。”
乔泰急忙辞了狄公去后院牵马,他非常希望早点赶回来看看审讯柯夫人。
狄公匆匆喝了一杯热茶,便去找潘师爷。潘师爷告诉狄公滕县令已决定将今天审讯的一应事务都委托他料理,县令自己则几乎是出来应应景了。
狄公问他:“关于我们发现柯兴元的尸体的证词你写完了么?”
潘有德从衣袖中拿出一卷纸交给狄公,狄公展开仔细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修改了一些句子,把发现柯兴元尸体的主要功劳归于潘有德,然后在证词上签字,盖了私章。说道:“今天审判分两堂进行,滕县令将审坤山,我本人审柯夫人,最后滕县令同我一起审冷虔。这儿是两张批子,均为三百五十两金子,约是冷虔偷挪柯兴元赃钱总数的七成,你将领取人的名字填上柯家的继承人,因为这笔钱依律应归他的子女所有。”
他又取出乔泰从坤山那里查缴来的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将它打开,说道:“这里是四条金锭,正好二百两金子。是坤山从柯兴元的银柜里偷走的,把这笔钱也转到柯家。还有三百两在天雨金市里存着,也是冷虔的赃钱,先将它没收了,在适当的时候也转到柯家去。”
潘师爷收下了批子和金锭,写了字据。一面带着感激的微笑说:“你抓住了罪犯,又追回了所有赃财。你怎么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做成这些事呢?狄老爷真是可敬可佩。”
狄公不无得意地微笑了一下。衙役捧来了乌纱官帽和一身浅绿色公服。
狄公穿戴毕,进了早膳,便到衙厅后堂拜会滕县令。滕县令也身穿一件浅绿色官袍,头上一顶乌纱帽,与狄公一般打扮。
衙堂上一阵击鼓,接着三声锣响,锣毕,八名街卒吆喝着列立两厢。滕县令手挽着狄公走出那幅绣着獬豸的帷幕,一升上高台。狄公与滕县令长揖稽首,逊让就座,狄公的案桌放在滕县令的右首。
县令滕老爷的太太被杀、柯兴元家里搜出柯兴元的尸体。柯夫人被拘捕等等消息早已传遍了全城。公堂下的廊庑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看审的人。滕县令宣明公堂守规之后,便喝命带偷盗杀人犯坤山上堂。
坤山被带上堂来,去了枷锁,跪倒在地上、左脚踝处已经缚了绑带,夹了板。看见坤山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狄公记起了他们第一次见到他时,乔泰对他的描绘:一条刚从毛壳里爬出来的令人作呕的小虫。
姓氏、身份验报完毕,坤山就照着狄公昨夜教他的供词背了一道,稍有点接不上茬时,滕县令便凑着关节处动问几句。坤山供毕,书记录了口词,宣读一遍,坤山确认不讳,画了押。
滕县令当堂宣判坤山盗骗杀人,依律拟斩,呈本申报刑都大堂候复。坤山于是被重新枷上带回大牢监禁起来。
堂下看审的人好一阵喧哗,有的痛骂罪犯胆大妄为,有的对滕县令的不幸表示同情,对他的情绪表示赞赏,有的嫌审得太快,没听到惊人的情节。
滕老爷拍了拍惊堂木,喝命肃静,又高声宣道:“传柯谢氏上堂!”
令签一下,柯夫人被带到堂前跪定。见她浑身缟素,不施粉黛,一头鬓发拢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髻上插着一柄玉梳,算是装饰。一副雍容华贵、高傲矜持的样子。狄公暗暗吃惊,担心自己会不会是冤枉了好人。
狄公扫了一眼堂下,慢慢开口道:“昨天夜里,你丈夫的尸体在他卧房的地板下找出来了,你当时在场。关于这一点你还有什么需要辩解的么?”
柯夫人摇了摇头。
“本堂现在问你,十五日那天晚上你丈夫离开宴席回到房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须将那详情从实招来!”
柯夫人抬起头来,形容凄楚,声音幽咽地回道:“望老爷明鉴,我只是一个不见世面,柔弱无知的女子。那夜又是出了这般的大事,想来悲痛尚犹不及,哪里还敢抛头露面,往来衙门报事,吃人耻笑。小妇人实是知罪了。那夜之事,容我这里慢慢想来,细禀老爷。”
她稍停了停,抬头望了望堂上的狄公,身子却不由哆嗦起来。又开始说道:“我真不敢回忆那夜的情景,正如个恶梦一般。记得我当时去我丈夫的房间是想看看仆人们是否将新洗的床单铺好。我刚走到桌旁,突然发现房中有人。我回头一看,床帘拉开了,一个人跳了出来,我刚想呼救,那人则对我举起一把长长的尖刀,我吓得不敢出声。他向我走近几步……”
“那人什么个模样,如何打扮?”狄公打断了她。
“回老爷,他脸上这着一条薄薄的蓝纱面巾,个儿很高,身子很瘦……呵,对了,他穿着一身蓝色衣裤.当时我害怕极了,没能看得很清楚。”
狄公点点头。
她又说下去:“他就立在我面前,嘶哑着声音说。‘你敢叫出声,我就……’他刀尖对着我的胸脯压低了声音说:‘马上你的丈夫就要来了,你就和他说话,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正在这时,我听见了过道上传来了脚步声。那人迅速将个身子靠在门边的墙上。我的丈夫走进来,见了我,刚想张口说什么,那人突然从他后面将他捅倒了……”
她双手捂着脸,开始抽泣起来。狄公做个手势,一旁的衙卒递过一杯浓茶,柯夫人接了一口喝光,又说下去:“我一定是吓得昏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丈夫却不见了,我只看见我丈夫的长袍和帽子搁在椅上,那人正忙着穿起那件长袍,又戴上了我丈夫的帽子。我见他满面是血,浸透了那块面巾。那人低声说:‘你丈夫自杀了,你明白吗?如果你张口乱说,我就一刀割下你的脑袋:’他粗暴地将我推出了房门,我跌跌撞撞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刚刚一头栽倒在床上,就听到外面花园里一声大叫,仆人们跑来告诉我说,柯老爷跳河自杀了……我一直想把真情讲出来,老爷,我发誓,我确是想全讲出来,可是当我下决心去衙门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张可怕的脸,上面满是鲜血,我又不敢了。”
柯夫人低声呜咽起来。堂下黑压压一片观审的人群中传出一阵啧啧的同情声。
狄公说:“你暂且跪在一旁。”随后高声喝道:“带肖亮上堂!”
衙卒押着秀才走上堂来。秀才抬头见那堂上的老爷却是酒店里的胡子哥,不由一楞。他很快恢复平静,冷眼儿盯着一旁跪着的柯夫人,一面慢慢跪了下来。
狄公厉声道:“你就是肖亮吗?竟然还有个秀才的功名!你这个黉门的败类,犯下了弥天大罪,还不快招,免得皮肉受苦!那个女人已全部供了。”
秀才平静地说:“老爷敢情看差了,学生委实不知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也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狄公十分恼火。他本来指望秀才一看见他坐在正堂上问审,又出乎意料地与柯夫人见面,会立即垮下来,全部招认。看来他低估了这个秀才。
狄公喝道:“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女人!”又转脸问柯夫人:“你认得出这个人就是杀害你丈夫的凶手吗?”
柯夫人从容地看了看秀才,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下。她慢慢地但清楚地说道。“我怎么认得出他来呢?那凶手当时睑上遮着一块面巾。”
狄公怒道:“本堂出于对你过世的丈夫的尊重,一再为你提供解释清楚那桩血案的机会,并且给你带来了重要的嫌疑犯让你辨认。现在你企图推翻你刚才的供词,你等于在说这个被告无罪,他不是凶手——我们把嫌疑犯弄差了。来人,将肖亮开枷释放。柯谢氏。本堂断你与一个尚不知名的奸夫一起谋杀了亲夫柯兴元!”
“等一等!不,容我再细想想。”柯夫人慌忙叫道。
她咬着嘴唇重新对着秀才看后,犹豫了半晌,才说道:“对:他的身子看来差不多高……不过,我仍说不准他的脸……”
狄公拖着声调长长地“嗯”了一声。
柯夫人声音颤抖了。“他……他既然当时满脸是血,如果他是凶手,他的头上就有块伤疤。”
狄公忙喝令衙卒验看。两个衙卒按着秀才的肩膀,另一个一把揪起他的头发朝后猛地一扯,前额露出一块尚未痊愈的伤疤。
“就是他!”柯夫人有气无力地叫道,一面用双手捂住了脸。
秀才死命挣脱了衙卒的手。他的脸涨得通红,破口骂道:“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淫妇!九九藏书”
“他疯了!”柯夫人叫道,“老爷,不许那个卑贱的乞丐信口骂人。”
“乞丐?”秀才叫道,“你才是乞丐!你乞求我,乞求我爱你,我太蠢了,我竟没有看穿你这个无耻女人的伎俩!你利用我杀了你的丈夫,你把他的钱全弄到手,然后又想把我甩掉,拿走那二百两金子的正是你……”
柯夫人正想争辩,无奈那秀才的话就象流水一样冲出来:“我太蠢了!我可以同我喜欢的任何女子结婚,她们又年轻又漂亮,可我却强迫自己爱你,爱你这个比我年纪大许多的女人!天哪!我太蠢了,我……”
“亮,别那么说了,我受不住了……”柯夫人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凄切地说道:“亮,你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我是深爱你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轻轻地哭泣着。?99lib?缓过长长一口气后,她擦去眼泪,抬起头来从容地看着狄公,神情开朗地说:“他就是我的情人,他杀死了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同谋!”她又回过头来看着正发了呆的秀才,低声说道:“亮,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去了,最终……还是在一起了……”她闭起了眼睛,喘着粗气。
“肖亮!”狄公说道,“原原本本从实招来。”
秀才痛苦地摇了摇头,怨声切切:“这个女人……她毁了我,毁了我这个鬼迷心窍的蠢人。不错,是我杀了柯兴元,但却是她教我的!我原只是想在那里偷点东西,酒店里的人总是嘲笑我无能,瞧不起我。一夭我注意到柯家的园宅墙外有一棵大树,我断定从那儿可以爬进他的家。我想叫酒店里的那帮人瞧瞧我的本领,让他们看看真正的金子。两个月之前,我听他家仆人说老柯要外出几天,于是我决定动手。我从那棵大树上爬进了柯家的院子,我摸进了房,在黑暗中我突然撞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天哪!我吓呆了,第一次出来干买卖就交了晦气。那仆人明明告诉我他主人不在家时,这里是没有人住的。要是她叫了起来怎么办呢?于是我一把抓住她,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月亮出来了,我们互相看了看,我感觉到她的嘴唇在我手心里动了,我忙松开手,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当然也一点不感害臊。她非但没有怪我,反而冲我嫣然一笑。就这样,她直到天亮才让我走,临走时她又给了些钱。”
狄公打断秀才的话,转脸对柯夫人说:“柯谢氏听着,若是你沉默不语,本堂就认为你已默认肖亮的供述。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柯夫人痴痴地望着肖亮,摇了摇头。
“继续说下去!”狄公命令肖亮。
“从此之后,我经常上她那儿去。她告诉我柯先生非常有钱,但却非常小气,从来不肯让她称心如意地花过钱。她说柯先生自己拿着所有的钥匙,因此她无法多给我钱。我说我不在乎这么一点零头鸡食。她又说柯先生的银柜中放着有二百两金子,假如能把他这块大石头搬了,我们就能拿到这笔钱,然后一起逃到遥远的地方去。二百两金子固然是一笔巨款,但杀人却不是儿戏。我说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得漂亮,不露痕迹,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可是她老催我,她说她一天也忍受不了她过的那种日子。于是我就交给她一包砒霜,叫她每隔一天在何先生喝的早茶里放上一点儿,只要够使他肚子痛就行了。同时我又给了她一些解除肚子痛的药粉。于是她周到地照顾她的丈夫,那个老乌龟还十分感激她呢,逢人就说她的好处,外人哪里知道是她弄的毒计呢?”
柯夫人伤心地苦叫了一声,可是他全不理会,又继续说下去:“有一天她告诉我,有个占卜先生告诫柯先生要当心十五日那天,说那天是个凶险的日子。她说她才不相信这瞎话,但是不管怎样,我们正可利用这个预言来设计我们的圈套,有占卜先生的告诫在先,就是当真出了事’:谁也不会疑心。她于是甜言蜜语哄得柯先生那天晚上在亭子里摆酒请客。在柯先生去亭子之前。她给他喝进了大量的砒霜。我翻墙进来时她早已将所有的仆人都打发到房子那头的厨房里帮忙去了。我们将床移开,在地上挖了一个坑,以后又将床推回原处,挖出的土和撬起的石板都堆在床下。然后我们就等着。天哪!我害怕极了。可是她却丝毫不怕,自由自在走动。终于我们听到了脚步声,我靠墙站着,那柯先生走进房来,她的嘴还象糖一样甜,问这问那,又说去替他拿药粉。她的眼光向我一扫,一面点了点头。我想机不可失,人无横财哪能富,猛跳上去将尖刀从他背后插了进去。幸好血不多,我们脱下他的长袍和帽子,这时她发现长袍的袖子里有一个封口的信封。她将信封塞在我手里,说:‘拿着,也许是钱!’我将它放进衣袋里,然后我们将尸体装进早先预备下的衣箱用油膏布封了箱盖,再推开床将箱子放进坑里。我用铲于将松土覆盖上,又将石板铺好把床移回原处。于是我就将那长袍往身上一套,帽子往头上一戴。这时她说:
‘月亮出来了,他们会认出你来的!’她拿来把剪刀,把我的头割破了一大块,血象杀猪一样往外流,我将血涂在脸上,就冲出房门,进那花园,直向亭子奔去。亭子里的人惊作一团,我乘机折向河边翻过那道矮墙,跳进了河里。我的家就在那条河的岸边,我从小就在这条河里游泳,哪里水急,哪里有旋涡都很清楚。但那日这河水确是很凉。我顺着水流游了好些路才从岸边一丛灌木的底下爬上了岸,将帽子扔在河里,拧干了衣服偷偷溜回了家。”
肖亮这个误入歧途的青年人现在已经实现了他的可悲理想,被人看作是危险的罪犯。狄公现在已经完全弄清了他所想了解的一切,但他决定还是让秀才讲完。一个青年人卑劣胆怯地杀死一个毫无防卫的老头,狄公断定是那个女人唆使他干的,这是严重的罪行,比她自己亲手杀人还要严重得多。狄公要使这些卑鄙的阴谋、狠毒的诡计多让人知道,多让人警戒。
肖亮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说:
“回到酒店,我将信封打开,只见一个帐本,里面并没有钱,我没有财气。我想还是给她看看,也许她可以从中看出这老家伙是否在屋里别的地方还藏着钱。我第二天就去看她,我们打开银柜,可是那二百两金子早已不翼而飞!这时我完全应该明白她的诡计了,可是我真责,我还帮着她认真寻找。这金子当然完了,我把帐本给她看,她一点也摸不着头脑,我们只好作罢。她说她将再好好找一找那金子,反正跑不了。若是最终还是没找到,她就将她的首饰卖掉,一旦我们手中有了够花的钱,我们就逃走。我想,也罢,不管怎么说,我已腻烦了这个地方,我在路上可以把她卖给一家妓院,也许可以卖得十两金子。我回到酒店,想将那帐本扔掉,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它或许还会有些用处,于是就把它交给那儿的一个女人,请她管我保管。其实那天夜里我回来就偷偷地塞在她的床头后面,只是没有告诉她。艳香对我可好着呢!我不敢放在我的身边,因为那里的人总是在我房间里转来转去,窥探我的行迹。唉,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了。”
狄公向书记做了个手势,书记站起来高声读了一遍肖亮的供词,肖亮在供词上画了押,衙卒又将供词转给柯夫人,她也在上面画了押。
狄公对滕侃说了几句什么,滕县令清了清嗓子,判道:“柯谢氏与肖亮犯有通奸杀人之罪。情节恶劣,手段残忍,两犯供认不讳。本堂宣判两犯死刑,呈报刑部大堂候复。其执刑手段,道俟刑部定夺。”
他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押下。四个衙卒上前将柯夫人和肖亮戴了枷锁,带下了公堂。
第十七章
观审的人群又发出一阵阵喧哗。滕老爷不得不将惊堂木敲了好几下。狄公回转头来正见乔泰站在他的椅子后呆呆出神——他早已站在那里看了多时,脸色灰白,神情木然。
滕老爷高声叫道:“肃静,肃静,本堂还有第三个案子要审,现在传令带冷虔上堂!”
衙卒接过令签去提冷虔的当儿,狄公从衣袖里掏出那帐本交给滕侃,说:“这就是肖亮谈到的那个帐本,也就是坤山想偷的那个帐本,上面有冷虔欺骗柯兴元钱财的秘密帐目,都是他本人亲笔记下的。”
冷虔姓名、身份验报后,狄公开口说道:“冷虔,你用不法手段欺骗了你的财务合伙人柯兴元的一千两金子,你本人也将这一切都记在你的这本帐上了。本堂将仔细查验与此有关的单据书契,确定你犯法的轻重,追回赃财。现在你就你的犯罪事实作个简略的交待。”
冷虔答道:“我承认我欺骗了我的朋友、财务合伙人柯兴元许多钱财。我对不起他。”
他的话里有一种厌倦、麻木的声调。
“我是一个破了产的人,不可救药了。但我知道不是我把我的朋友逼上了死路,正是这一点使我心里感到安宁。我认罪服法,恭候判决。”
狄公低声对滕侃说:“不如先将被告拘押起来,等到所有的有关材料查验完毕,再升堂细审。”
这滕侃巴不得早点退堂,听了狄公此言,正中下怀,便草草宣布冷虔拘留候审,喝令将冷虔带下堂去。于是敲了三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两位县令走过绣着獬豸图象的帷幕,向内衙书斋走去。乔泰与潘有德跟随在后。
滕侃干笑了一声,说道:“狄年兄,你帮我解决了这许多难题,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好,我现去内厅换下公服,望稍息片刻就请到我书斋来喝杯茶叙叙。既然拙荆的事就这样具结,自然也不必去登州麻烦刺史大人了。明日我就陪年兄在敝邑开怀畅游,发些诗兴。这年平县方圆数百里很有些好玩的地方。”
滕侃说罢忙拱手告退,先一步走了。潘有德也乘机要求原谅他失陪,因为他不得不要同几位衙吏一同整理出关于这三起案子的一应呈报文本。
狄公刚在外厅椅上坐定,乔泰便将一包东西放到桌上,说道:“老爷,这是你要的丝绸。照你的吩咐买了一式上等的料子,质地极好。我到滕夫人姐姐的庄子去过了,那真是一个漂藏书网亮的所在,叫什么菰浦山庄,十分的富裕。我打听了滕夫人只有一位姐姐,从未听说有过妹妹。噢,那里的人还说冷德经常去这庄子,他以那儿的风景为素材画了好些画,有几幅现在还挂在客厅里。那里的人都对冷德的死感到沮丧和惋惜。”
狄公点点头,捋着胡子,陷入了沉思。
乔泰耐不住性,便问狄公:“老爷怎么知道是秀才杀了老柯的呢?”
狄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笑了一笑,答道:“你是说秀才?嗯,有四个方面的事实表明是他干的。第一,你的奇遇表明柯夫人根本没把她丈夫的死当一回事,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她已有了一个情夫,老柯的死很可能与这个情夫有关。她不是说她在等一个人吗?实际上那天晚上秀才约定了到柯夫人那去,只是因为被我拉着一同去了那沼泽地,所以未能赴约。第二,去沼泽地的路上,秀才向我吹牛说。他独自一个人要搞什么惊人之事,后来他又告诉你他将弄到二百两金子,而冷虔和坤山都提到老柯的银柜中有二百两金子。第三,我们第一天晚上在凤凰酒店时,秃子打了秀才一个巴掌,秀才立即鲜血直流,同时秃子还说到他额上原有了一块刀伤。第四,也是最后一个事实才使我突然看出了上述事实之间的全部联系。坤山那段供述,即他发现了冷虔的帐本藏在艳香的床头后面。我注意到那艳香对秀才是爱护喜欢的,当坤山说他在她房间里发现了那个帐本时,她那求饶的眼神告诉了我秀才把那帐本存放在她那里了,而她又不想让排军知道这件事。噢,天哪,这倒提醒了我一件事,那个朋友还在监牢里呆着呢!你快去叫狱卒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狱卒把排军带到了狄公面前,跪倒在地上,狄公示意卒99lib?狱退下。他对排军说:“请站起来,我们又可好好地聊聊了。”狄公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下。
排军神情懊丧地望着狄公,两道浓眉紧锁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恨恨地哼了一声说:“这么说,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抓贼的,把我也当贼抓了起来。老天,一个人还能信任人吗?没想到我竟落到今天这个结局。”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刘排军,原谅我。我是为了破案子才不得不求助于你的,你也确实帮了我的忙。我欣赏你的豪爽好客,我注意到你在你的人当中严定了许多条规,只让他们去乞讨或干一些小偷小摸的事,而决不许犯真正的大罪,更不许动刀杀人,此外我还专门查询了你过去当队正时的材料……”
“这不更糟了!”排军大为惊异,“看来我的脑壳也保不定几时搬家了。罢,罢!人生一世,有什么追悔的!胡子哥,痛快地说,你要把我怎样吧!”
狄公急忙说:“你胡扯些什么!我已决定让你重返军队,你曾是一个出色的军士,营幕、沙场才是你该去的地方。秃子将会替你管那一帮人,你对他也是这么说的。这儿是给军政司的正式公函。上面已写明你为维护地方安靖出了气力,所以县令出面引荐你重新归伍,你可能会被提升为校尉——现在你带上这公函可以去了!”
“你去找那位姓茅的兵曹参军,他最了解你。”乔泰说道。
“那么就交给茅兵曹。”狄公微笑着说。“当你领到头盔、铠甲和宝剑的时候,最好就把它们全部穿装佩戴起来,然后再去看你的艳香,刘排军你应该娶她了,正式娶她为妻。她是一个好女子,别人不应分享她。同时。她也爱你,也需要你。”
他从桌上拿起乔泰替他买来的那包上等料子的丝绸交给排军,说道:“请把我这点薄礼送给她,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真象个校尉的夫人。并告诉她,我十分抱歉不能陪她再到什么地方去查访案情了。”
排军将公函塞进腰带,把那包丝绸挟在粗壮的胳膊下面,惘然地望着狄公傻笑,黑堂堂的脸上闪出了喜悦和羞赧的光亮。半晌,才激动地叫道:“天哪!校尉,校尉!”他转个身,兴奋地冲了出去。
“那么说,老爷,这就是你拘捕他的原因?”乔泰咧嘴笑道。“那天可差点儿动起刀兵!”
“不这样请,他会自己跑到这衙门里来?当然,我也没有时间去拜访他了。我们也要离开这儿回蓬莱了。你此刻带一名番役去飞鹤旅店将我们在那儿的衣服包裹取来、一并告诉这里的马夫,备好我们的马。”
狄公站了起来,脱下官袍,摘下乌纱帽,仍将自己的条鸦青旧葛饱穿上,戴上黑弁帽,径直来内衙书斋拜辞滕侃。
第十八章
在老管家引狄公进了滕侃的书斋。滕侃已换上了公余穿的青衿旧袍,头上一顶软翅纱巾。他见狄公进房,赶忙稽首让座,老管家送上茶盘便唯唯退出。这个场面使狄公回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这儿见面时的情景。
滕侃给狄公倒茶,狄公忽然发现那四扇漆屏不见了。滕侃苦笑一声,说道:“我不想再看见它了。狄年兄,我已把漆屏搬到楼上锁起来了。你知道,它会引起我许多痛苦的回忆。”
狄公突然把茶杯放下,语气严厉地说:“滕相公,请你不要再跟我重复这套漆屏的谎话了!一次已经够了!”
滕侃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狄公毫无表情的脸,问道:“狄年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刚才讲的意思!”狄公冷冷地说。“这是一个编造得非常高明的感伤故事,你又讲得十分生动。前天晚上,我听后深受感动,然而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无稽之谈。你的夫人只有一个姐姐,并没有两个妹妹——这仅仅是一点小破绽。”
滕侃的脸转青了,他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发出声来。狄公站了起来,走到开着的窗户跟前。他的手反剪在身后,看着窗外花园中袅袅摆动的竹子。背朝着滕侃说道:“你的四漆屏的故事和你爱你夫人银莲的故事一样荒诞不经。你只爱一个人,滕侃,这就是你自己。当然你也爱你的诗,爱诗人的名望。然而你是一个狂大自负又极端自私的小人,你从来没有什么精神失常、狂乱的遗传。你无儿无女而又不想纳妾,你正是利用这一点来赢得所谓‘终身伴侣’的虚伪声誉。我是痛恨淫乱的,但我要为你夫人说句公道话,她与你在一起生活肯定是不幸福的。”
狄公停了一下,他听见身后滕侃粗急的呼吸声。
一天。你开始怀疑你的夫人和那个年轻画家冷德有私通关系,他们一定是在她姐姐的庄子里认识的。我想他们之所以互相接近、爱慕是因为他们两人都生活在郁愁的阴影里。冷德知道他活不长了,他患了不治的肺痨;你夫人则是嫁给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丈夫。你需要证实他们的关系,所以你就秘密地尾随他们到西门南街那个秘密妓馆去监视他们。你用方巾遮上了你?99lib? 的脸,但那个老鸨却把住了你的跛腿,你那个时候正好在花园中扭伤了脚踝。这个临时的跛腿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伪装,它分散了人们对你其他特征的注意,而且扭伤的脚踝一旦痊愈,那个跛腿也就消失了。我本来早把这个情况忘了,昨天晚上我的亲随乔泰对坤山那只摔伤的脚踝发表了一通议论,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你的脚踝,这样我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女子的贞操是我们神圣的人伦纲常的基石,它关系到世风淳朴、人心敦厚。朝廷律令也明确规定奸夫淫妇双双都要处以死刑。你完全可以当场就捉拿住他们,你也可以将他们告到登州刺史那里。他们就会被连枷枷在一起,各搽半边黑脸满城游街,然后再去杀头。你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不想这么干,你不愿看到你精心建立起来的‘终身伴侣’的形象一旦毁坏,你更不能忍受你夫人欺骗了你的丑闻公之于众,让人家笑话。于是你决定不露声色,暗中酝酿杀害你夫人的阴谋,却又小心不让人看出你这样做是为了对她的不贞行为进行报复。而丝毫无损‘终身伴侣’的声誉。当然这一切又都不能冒着被人指控为谋杀的风险。你祖父的精神失常和那套四漆屏使你想出了那个绝妙的花招。滕相公,你一定独自一人坐在你这个书斋里盘算过多少个夜晚了。还有一点,我也不得不说几句。你夫人确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女诗人,你诗集中许多名句、警策都是从她作品里偷来的。你妒嫉她的才华,你不让她的诗集刻印,生怕露出马脚。然而我却读过了她自己亲手誊抄的一本诗集,可以肯定你的诗永远也达不到她的高度。”
“你的四漆屏的故事真是一部迷人的传奇,海内的诗人学者、风流才子甚而闺阁淑媛都会交口传说,流为佳话,难怪我一开始就相信了其中的每一个字,而且为之深受感动。假如一切都按你的如意计划进行,你就会在一次精心筹划的精神失常时将你夫人杀死,然后你再跑到刺史大人面前去自首,复述一遍这个九九藏书精心编造的故事。刺史大人当然会判你无罪,这样你就可以体面地辞去官职,作为一个传奇色彩的诗人了此终生。你对女人毫无兴趣,所以你不会再婚,你会装出悲痛的样子为你夫人悼哀奠扫,直到你载着你的声誉溘然死去。
“我并不怀疑你早已有了一个报复冷德的同样巧妙的计划!但你没来得及将这计划施行,他就死了。你对你夫人的绝望当然幸灾乐祸。我听说上半个月你显得异常的高兴,而你的夫人却缠绵悱恻,哀痛地病卧在床。
“坤山杀害了你的夫人,她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一点也未知道,所以她平静地死去了。你是在坤山刚把蒙汗药粉喷完后走进房间的,你吸进了药粉昏迷了过去。你苏醒过来后却认为是你目已把夫人杀了,这开不怎么使怀感到恐惧和激动。后来你有点显得狂乱和紧张,仅仅是因为你觉得这事不无离奇,担心是自己日夜思虑真的弄坏了头脑。这个想法使你的头脑有点糊涂,你不能沉住气冷静地将你的计划付诸实施。当时又正赶上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拜访,你在头脑混乱中对管家撤了一个笨拙的谎言。说你夫人去她姐姐庄子里了,同时又想尽快地将我摆脱。然而当你冷静下来的时候,你想到了我的到来真是一个天赐良机,这样你就有了第一个确认你的四漆屏故事的证人,你将邀我一道去面见刺史大人,通过我的陈述,这个不幸的故事又会增添一层神奇的光辉。所以你赶紧派人来找我,可是我却不见了,你当时肯定感到很是失望,为之大伤脑筋。你开始怀疑起你的判断和你这个计划的可靠性!仆人们开始对卧房上锁起了疑心,那具死尸留在那儿也很使你心神不安。就这样你迈出了愚蠢的一步,将你夫人的尸体在没有检查一下的情况下就搬移到沼泽地去了。
“那天深夜,我终于来了。你津津有味地讲过你这四漆屏的故事,你的信心又升起来了。可是使你失望的是我发现了一些缺点,并暗示你存在着第三者杀人的可能。我的意见对你来说是最不受欢迎的了,后来你意识到移动尸体的不智而我也许可能想出一个办法来帮你掩饰。因此你同意推迟去见刺史,同时放手让我去寻找真正的凶手。你认为我肯定是徒劳无功的,以为绝不可能会有第三者闯入这样的巧合。
“现在对你来说一切结果都是很好的。你没有亲手杀死你夫人,这对你可能还不满足。可是另一方面,你现在却是一个更受人同情和尊敬的诗人了。你的夫人,也可以称为诗友,被人残酷地杀害了,而你作为一个诗人,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名声将会越来越大。四漆屏的传奇没人讲了,但你们这对终身伴侣的故事却人人称道,代代流传。你的诗不可能再有任何长进了,人们会说这完全是破坏你幸福的这一残酷打击所造成的。悲痛欲绝当然会挫折了诗思和灵感。人人都会同情你的遭遇,高度赞扬你的诗歌,你的诗名即使与那王、杨、卢、骆齐称也不为过的。”
狄公回过头来,看了看他的这位陷入了惘惑窘迫之中的同行,用一种近乎鄙夷的语气结束了他的话:“滕相公,我要与你说的就是这些。当然我会对这一切守口如瓶,这一点,你毋需担心。我只指望以后再也别读到你的诗了。”
窗外花园中的翠竹在薰风里发出淅淅瑟瑟的声音。
书斋内好一阵子沉默。
最后,滕侃终于开了口:“你太冤枉了我!狄年兄。你说我不爱我的夫人,这究竟不是事实,我是深深地爱着她的。只因为我们没有子嗣,我心中一直闷闷不乐。她的不贞对我是一个残酷的打击,使我的心都碎了。我有好几次怀疑自己真的精神失了常,就在我的痛苦和绝望中我编出了这个四漆屏的故事。就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尽管我完全可以把我的妻子杀了,但我却没有这样做。既然我没有杀她,而且坤山的招供已经具结了此事,你就完全没有必要对我说刚才这一番话。即使你知道了四漆屏的故事不是真的,你也应该可怜可怜我这个希望破灭的人,而不应该把我的弱点和错处象作刚才那样全数抖露出来并加以残忍的冷嘲热讽。狄年兄,我对你很失望,因为你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宽仁公正的君子。但为了显示你自己的聪明才干而来羞辱、贬低一个濒于绝望的人,这不是宽仁厚德的君子行止。再者,你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凭着自己的想入非非硬说我仇恨自己的妻子,并为你这种无端的污蔑强行辩护,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道德的。”
狄公转过身来,面对着滕侃。滕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只把头低垂着,不敢正觑狄公一眼。狄公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冷冷地说:“在没有确凿的证据的情况下我从不指责任何人。你第一次到西门南街那个秘密妓馆去是完全正当的,因为你必须九九藏书 对他们的关系加以证实。若是你那时冲进房去将他们两人当场拿获,或者羞愧地跑回家来俏悄自尽,或者采取其他天晓得的不顾一切的激烈行动,我就会相信你是真爱你的夫人的。然而,你第二次又到那儿去偷看他们,这就暴露了你变态的心灵和堕落的本性。同时也给我提供了我所需要的确凿证据——滕相公,就此告辞了。”
狄公稽首施礼,拂袖而去。
乔泰牵着两匹马正在衙门的庭院里等他。
“老爷,我们真的就回蓬莱去了吗?”他问。“你在这儿可呆了只有两天哪!”
“够长的啦!”狄公答道。
他们出衙门上了大街,跨上马鞍,加了一鞭,从西门驰出了牟平县城,沿着城外绿杨荫里一条沙堤放辔驰驱着。
狄公忽然感到衣袖里还留着什么东西,他勒定缰绳,止住了马,伸手一摸,原来是印着“沈墨、福源商号牙侩”的最后一张大红名贴。他笑了笑,将它撕得粉碎。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手心中的那些红色碎片,然后甩手扔去。
碎片在狄公的马后飞舞了一阵,慢慢和扬起的尘土一同落到了地上。
第一章
金乌西沉,暮云四合。汉源县衙署里依然热得如同个蒸笼一般。县令狄公与洪参军站在前厅天阶上,挥汗如雨。衙署建在半山,背依翠屏峰,前临云阳泽,照例十分凉爽。无奈今年入夏以来,节候却有些异常,连日酷暑逼人。南门外云阳泽夜夜有白烟升腾,如汤池一般。——今日午后瓢泼了一阵猛雨,黄昏时分雨脚收过,热浪依然,只是云阳泽波平如镜,远山含黛,碧水潋滟。
狄公摇着折扇道:“洪亮,韩员外正撞着了日子,今夜在湖中央设筵,必然凉爽。那船艇上的丝管歌舞想来别有一番情致。半个月来也难得这一阵好雨,沧海盆倾一般。你看那湖面上,晚风乍起,波浪澄彻,好不令人心醉哩。”
洪参军略略犹豫,乃道:“老爷岂忘了那湖中的种种传闻。——城中小儿都会唱:‘南门湖,南门湖,但看人落水,不见有尸浮。’”
云阳泽在南门外,俗呼作南门湖,人称深不见底。淹死在湖中的,从未见有尸首浮起过。
狄公微微颔首,沉默良久。
“洪亮,我到此任上已两月有余,竟没一桩要紧的案子诉讼到衙门。心中也觉蹊跷,莫非这汉源的民情也同此刻那南门湖一样,一味水波不兴。”
“汉源的百姓循礼守法,固可不疑,但南门湖总不能说是水波不兴吧。”洪参军道。
狄公道:“今夜筵席上我正欲见见过汉源士绅商宦的各项首领,俾使彼此无壅隔。官民但无壅隔,则百弊自除,百业盛兴,地方靖安,垂拱可图。”
两人说话兀自未了,乔泰、马荣前来禀道,轿马备妥,请狄老爷启行。
狄公穿一领绘绣云龙出海的湖蓝官袍,系了玉带,乌帽皂靴,上下齐整。行到衙署前厅下,卤簿仪从早已恭候两侧。乔泰、马荣全副披挂,各跨一匹高头骏马,站在队首。——新月初上,山风习习。并不觉太热。
狄公一行轿马逶迤出了南门,便见暮霭纷纷出露一带蓊葱林色,林木外白光闪烁,水声浩荡。冯三里便是码头。码头上华灯一片,人头攒簇,十几顶凉轿连成一队。老远见官府排场前途后拥,喝道而来,顿时一派萧韶,响遏行云。韩咏南早率众人恭候在趸船前。
韩咏南是汉源首户,今年四十来岁,生得相貌端然,骨格雄武。因祖上有军功,曾袭前职。终因行止奢放,藐视斯文被削职。但万贯家私无损,地方上颇孚人望,公推宦绅首户。如今闲居在祖上传下的一幢古老宅第里,逍遥陶乐。今夜正是由他做东,假南门湖上一条花艇大排盛筵,宴请狄县令及汉源商界领袖。
狄公下轿来,迎谒仪礼毕。听得三声花炮响,天上顿时爆出闪闪彩星。停泊在码头的一条花艇华灯齐放,五彩斑斓,缓缓驰近。众人迎狄公、韩咏南先上花艇。
韩咏南向狄公,一介绍今夜的客人。康伯年——汉源丝绸呢绒最大铺子“彩九纶”的大掌柜。五十来岁,干瘦细条,微微驼背,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康伯年的胞弟康仲达,则是一副踌躇满志,自鸣得意的神色。王玉珏——汉源金市掌柜,兼营几家柜坊,也是个腰缠万贯的大阔爷。脸如满月,目如远星,十分富态。侨客汉源的京师富商刘飞波。广颡隆准,躯骨魁伟,体气飒爽,似有一种睨视万物的气度。他在汉源购置有一巨宅,正与韩咏南员外为邻。——挽手走在最末的是金银市行董彭玉淇、玉器古董铺的掌柜苏义成。——众人上船毕,五彩装画的船尾款款调头。慢慢荡向南门湖深处。
韩咏南见众人叙伦逊让,轩厅坐定,一拍手,役工鱼贯送菜肴上桌。一时水陆八珍,馔果俱列,十分丰盛。韩咏南亲自将每人面前酒盅斟满,乃退回坐席,举盅敬道:“值此良宵,在下聊备水酒,恭请县上狄老爷同诸年伯相公来此少叙杯杓之礼。稍息还有歌舞美人侑酒助兴。承众位垂顾,今夜务必尽欢,庶不负此海上明月,人间美景。”说罢先向狄公敬酒:“狄老爷,民之父母,勤廨余隙,枉驾就席,在下替众位乡贤先致谢了。”.99lib?
狄公站起,拱手谢过:“下官忝为县令,与众贤达还是首次叙晤,十分惭惶。下官平昔不善饮.99lib.,值此胜会,岂可败众位高兴。”说着仰脖饮了一大口,顿觉神气酣畅,满口生香。
“下官素闻梁大宗伯也在这汉源县里择了一处清静之地,消娱晚景。只是不曾拜谒崇阶,亲聆雅教,甚觉愧疚。”
狄公怪异,筵席上为何不见在此地安度晚岁的前朝廷显宦梁大器。——原来这梁大器先前龙朔年间曾任太常伯,冢宰中台,十分显赫。后以尚书省右仆射致仕,从此销声匿迹。——昨夜洪参军查阅衙册,偶然发现梁大器退卯后隐居在这汉源城里。
韩咏南微微一惊,不知狄公为何忽的想起梁大器来。——今夜这等私宴,本一时凑趣,杯酒生理,且有繁管急弦,歌妓周旋,与梁大器何干?况且那梁大器早已逾耄耋之年,不问人事了。
“狄老爷,那梁老相公年近九旬,虽不曾有什么病痛,行动却不甚稳便。再说近半年来他更是颟顸糊涂,神志大不清爽。唉……这个,狄老爷最好问问刘飞波先生,他们的园宅毗连,故时常能见到梁老相公。”
狄公一抹儿看去,果见刘飞波坐在长桌一边,自顾喝酒,旁若无人。也没听见韩咏南刚才一番言语。
“看这位刘先生虽是商人,端的一副官宦仪态。”狄公暗暗喝采。
韩咏南叹道:“狄老爷有所未知,刘先生也是时运未济之人,三次赴试均不第。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枉屈了满腹经纶。他一怒之下,弃文经商。谁知文曲星不投合,赵公明却着意眷宠于他。他的生意兴隆发达,愈做愈大,行迹几遍秦、晋、鲁。齐、荆、襄、湖、广、吴越、八闽。故见识极是广富,又仗义疏财,交游遍天下。老爷,千万不可轻觑了他。”
狄公听得明自,肚中计较,忙斟了酒想上前去敬刘飞波一盅。座中康仲达却早已举起大觥,高声喧道:“刘先生新当岳翁,喜添半子,理应多饮一盅。”
众人拍手称善,纷纷举起酒盅。不意刘飞波却淡淡一笑,并不站立。
韩咏南附耳狄公释道:“刘先生之女月娥昨日出闺成大礼,女婿江幼璧秀才是原先县学博士江文璋先生的公子。那江文璋早辞了庠校教职,归家幽居,平时也教授几个小小童蒙,聊以自娱。——今夜江老夫子理应赴席,在下猜来,怕是昨夜贪杯,至今未曾醒酒过来哩。”
一个家僮打扮的上前在韩咏南耳边禀报了几句。韩咏南点了点头,又一拍手。四个青衣应声将轩厅两边的湘妃帘儿卷起,四隅的铜狻猊一齐吐出浓烈的香烟。
花艇早已停在湖心,四围苍碧山色间浮动着几条橙黄的余霞,久久不灭。一轮满月当空挂出,远近几点明星摇曳闪熠。众人齐声喝采,不由都站起各去两边窗槛下观瞻。
役工趁此撤下残席,换过新馔。一时又珍肴迭出,异味纷错。见韩咏南又一拍手,轩厅的水晶珠帘揭开,四名舞妓鱼贯而入。一个个珠翠满头,花枝招展。
众人又纷纷就席,四名舞妓插烛般先叩过头,抬起酒壶,遂一敬奉,开始侑酒助兴。
韩咏南委了一名叫杏花的侍候狄公。狄公见杏花脸如堆花,体似琢玉,十分窈窕。待细觑时,乃又微蹙春山,寒凝秋水,云恨雨愁,似有满腔心事,不比那三个妖娆形状。
杏花为狄公斟了一盅酒,恭敬呈上。狄公问她年纪,答云一十九岁。又问籍贯,答云本地人氏。
狄公笑道:“听姑娘口藏书网音,好似晋中人物。”
杏花惊讶地抬头看了狄公一眼,不吱声。
“本县正是晋中太原府人氏,故听你口音十分稔熟,想来或是同乡。”狄公和颜悦色。
杏花半响乃点头,又疑惧地望着狄公。
“回禀狄老爷,小女子实是晋州平阳郡人氏。适间欺瞒,万望宽宥。——小女子也不得已也。”
“果然正是同乡。”狄公笑道。心中不由诧异,为何如此一个天姿国色的少女独身来到异乡,操持这等生计,好生可怜。遂与杏花谈起晋中风物掌故,古迹名胜来。
这边韩咏南正与一个叫白莲花的舞妓在行酒令。猜诗谜。——白莲花令词层出不穷,变化无端。韩咏南虽然也念过不少古诗,却一时搜罗不来,口舌支吾,一味认输,已被灌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白莲花吃吃笑个不停,一手擎着酒盅,转去轩厅外讨了酒来,还想罚韩咏南,却见韩咏南已伏在桌上,不胜酒力了。
狄公见韩咏南伏桌打盹,心中不乐。杏花却转过身去,瞥了韩咏南一眼,小声道。“老爷,城里正在策划一起危险的阴谋,少间再与你细说。”
第二章
狄公听得亲切,心中吃一大惊。待要再问,见杏花已俯身扶起韩咏南,一面娇喘喘笑唤白莲花来帮忙。
“老爷,会弈棋么?”又是杏花的声音,清晰而急促。
狄公一愣,正欲作答,见白莲花应声已绕过桌角来,遂退间半边,不作声。
白莲花笑盈盈搁下酒盅,颤嬝嬝伸出一条臂膊来,与香花两边架起韩咏南。韩咏南醉眼朦胧,用衣袖抹了酒涎,摇晃站起,双手搂定杏花腰身,乞道:“杏花,你跳个舞吧。”
杏花微微一笑,点头应允,迅即抽身从韩咏南怀中脱逸,理了理鬓发簪钗。轩厅的水晶珠帘挂起,内厅地上早铺起一片猩红毡毯。一声檀板,两边响起丝竹。一时弦管交响,十分悦耳。
杏花轻挪莲步,摇闪细腰,翩翩起舞。此时只一支玉笛伴声,嘹亮清润,会合节拍。远远见杏花笑颜溶漾,如三春桃李,舞态自若,如风中柔条。渐渐额丝汗润,蝉鬓微湿,凝脂里透出红霞来。
狄公心随耳闻,不觉击节叹赞。须臾又不耐,转思这花前月下,歌榭舞台,岂会孕有异象。杏花适才的两句话真有凶信?这汉源城里莫非早有阴谋酝酿,如今已露圭角,或是仅被杏花一人探知虚实,窥出端倪。看她适间躲躲闪闪模样,似是怕被席间有人看破,故弄此姿态,迷惑于人。——难道这席间中人也有卷入危险阴谋的?倘若真有,又会是谁?这凶情又究竟是什么?杀人?放火?抢劫?——狄公只觉心中一团乱麻,治理不清。只巴望宴席早散,听杏花诉说详尽。此时倒象泥塑木雕一般,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忽而繁管九九藏书急弦齐作,舞曲变得气象磅礴,雄阔壮烈。杏花如狂风急雨一般旋转跳腾,似一团霓霞闪灼明灭,一簇仙葩摇曳舒发。忽听得一声中天鹤唳,音乐嘎然而止。杏花笑吟吟向众人叩谢,退出轩厅,转去后厢卸装。
狄公乃恍惚醒来,随众人鼓掌喝采。见韩咏南又立起拱手道:“幸众位再宽坐片时,以毕余兴。”神色十分清爽。
这时筵宴又近尾声,人人都有了三分醉意,免不得两两三三低声闲聊起来。有的立窗槛下赏月,有的去轩厅外醒酒。
这边康氏兄弟却因言语不合争执了起来。
“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贷借巨额银票于他,只恐本利俱失。”康伯年恼怒地叫道。
康仲达道:“岂可听信酒楼茶坊间的闲言?人家那边信誓旦旦。”
“你拿我的钱银去冒这风险,万—……”康伯年见刘飞波过来劝解,便不吱声了。
“你这俚啬鬼!父母家私你占去大半,竟厚颜称你的钱银。”康仲达火了。
刘飞波功道:“岂可为区区钱银事兄弟阋墙,岂不教狄县令齿冷,如何看吾汉源人物。”
狄公过来,笑道:“刘先生之言甚是。对了,刘先生,本县还有一句话问你哩。”
刘飞波唯唯。
“听说刘先生与梁老宗伯宅园相邻,想来是时常见面的。”
刘飞波恭敬答曰:“正如狄县令所言,畴昔倒是日日觌面。两家宅园本有耳门相通,进出甚为方便。近些时来,梁老相公变得有些懵懂,说话间也渐渐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连我都不认得了,问了几遍姓名。为之,也很少走动了。”
这时彭玉琪,王玉珏两人也凑了过来,与狄公寒暄几句,便转与刘飞波讲论九九藏书生意买卖。狄公没趣,见韩咏南正与白莲花说笑,便问:“杏花恁的还不回转?”
韩咏南还有三分酒意:“这些个狐媚娘子涂脂抹粉可用心了,哪管你等得火急。”
狄公不悦。见满座宾客都在啧啧赞赏新上的一道清蒸新荷因头鲂,白莲花等三名舞妓正搔首弄腮,辗转侍应。
狄公吩咐白莲花去轩厅外后厢梳妆间请杏花转来。
韩咏南狡狯笑道:“没想到狄老爷如此垂怜杏花,一味放她不下。今夜这酒水兀的也品出味来了。”
须臾白莲花回来轩厅禀告,杏花并不在后厢梳妆间。她一路去来也未遇见杏花。
狄公嘿然,遂起身低声对韩咏南道:“下官去去便回。——这团头鲂须是凉了好吃。”
韩咏南并不介意,又搂定白莲花两个自顾取乐。
狄公出来轩厅,从右舷走到船尾。舷栏外夜风渐紧,远近山水黑幽幽早模糊一片。洪亮、乔泰、马荣与十来个火夫杂役正在喝酒闲聊,只听得马荣手舞足蹈吹嘘趣闻,众人不时一阵阵大笑。
洪参军眼尖,见狄公急皇皇赶来,心知有异,忙拍了马荣肩胛。马荣会意,遂与乔泰三人迎上去行礼。
狄公问:“你三人可见着一个年轻女子从这里行走?”
三人摇头,面面相觑。
狄公小声道:“恐是出事了。——一个名叫杏花的舞妓今夜行止怪异,怕有不测。”
两名侍宴的役工正好走来,狄公又问他两人跳舞后可曾再见到杏花。
两名役工连连摇头,并说:“我们伙计的只许走右舷,女客眷属,应局的舞妓都走左舷。那杏花兴许仍在左舷那头后厢里梳洗吧。”
狄公颔首,遂率洪亮三人绕到左舷,直扑后厢。——后厢梳妆间的门虚掩着,狄公推开一看,梳妆台上银烛高烧,钗簪手镯,凌乱摆99lib.着,铅粉膏朱,尚未收拾。鼓形瓷凳上空无人影。
狄公心中叫苦,命乔泰、马荣分别上船顶、舱?99lib.底寻找。他与洪亮则在中舱两侧搜索。
半晌,四人会齐,都无收获。狄会长叹一声,情知有变,痴痴地望着舷下黑幽幽的湖波,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突然,一张苍白的脸面浮露波浪间,正睁着一对木然的眸子紧瞅着他,隐隐有两汪恨水。
第三章
天哪!果然是杏花。——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身子已涨圆。
“果是溺水而死,却又为何恁早浮起尸身。”狄公心中狐疑。——这南门湖中从未浮起死尸过。
马荣跨出舷栏,蹑手蹑脚潜下水去,将杏花尸身托起,只听得“嘶”的一声,杏花的罗裙被船底一颗铁钉撕裂下一大幅。——正是这颗铁钉勾住杏花裙角,尸身幸未沉底。马荣从杏花胸间摸出一只铜香炉来。
杏花额前脑后均被砸破,长发间鲜血斑斑,一双秀目兀自不闭。
狄公心中惧怒,如此惨剧竟发生在堂堂县令的眼皮底下,竟在杏花要向他吐露一桩秘密之前。——只恨自己大意疏忽,致生变故。遂命乔泰、马荣将杏花尸身藏在中舱间壁内。
洪参军忽见杏花右手紧攥着,用力掰开,见是个小油纸包,包内只折迭一纸片,狄公将纸片小心摊开,原来是一幅棋谱残局。他顿时想起杏花最后一句话来。“老爷会弈棋么?”
狄公仔细将棋谱迭起,纳入衣袖。命乔泰守护杏花尸身,不许闲人走近。他与洪亮、马荣回到轩厅行事。
韩咏南见狄公三人回到轩厅来,大喜道:“狄老爷来得正好,我们正要上船顶赏月哩。”
狄公沉下脸来,开言道:“委屈众位,筵席即刻中止。本县暂就此艇上盘审杏花被杀一案。”
韩咏南吃一大惊,酒全醒了。嗫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来。
狄公吩咐:各人按宴席开始时座位坐定,依次自叙杏花舞罢退下后各自的行止。然后由证人作证,再听候鞫审。又命洪参军取过笔砚,恭录口词。
韩咏南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拜谒道:“狄老爷,座席间皆是汉源地方商宦士绅,上流人物。今夜本是歌舞筵宴,如何忽的冒出杏花被杀一案?一时擅作主意,变作公堂,恐有不便。众位乡党贤达皆是宾客,岂可无端受审?在下面皮上须不好看。还望老爷三思。”
狄公斥道:“歌舞之场权作公堂,乃是不得已便宜之计。只因杏花被杀,事出突然。语云官法如炉,岂肯容情?本县眼皮底下杀人,倘是置若罔闻,枉为民社之司。韩员外快快退过半边,静候听勘。”
韩咏南吃一顿抢白,又见狄公一脸严霜,全不看取东人面皮,不由羞愧交加,脸上一搭儿红,一搭儿青,不敢再出声。
这里韩咏南刚退下,王玉珏拱手站起,正色道:“狄老爷岂可只在众宾客里盘问脚色?这花艇上杂役火夫便有十七、八人,这些汗臭小人,偷盗嫖赌,哪样不会?与杨柳坞那几个粉头早有首尾。这杏花生得风流标致,狐媚动人,又是水性杨花。吃醋拈酸,致起杀人,实属常见之事。狄老爷难道就单单撇过这些人?”
王玉珏略一停顿,朝轩厅外黑淼淼湖水望了望,又续道:“这南门湖无端溺死人不少了,有几个看见尸身浮起?——听说湖底有绿毛水妖,专吞食人肉。时常兴风吹浪,颠翻船艇。鄙人虽不知杏花是何死法,总也撇不过去这一层缘故。”
众人一阵骚动,纷纷表示赞同,又钦佩王掌柜勇气。
狄公正色道:“本县随后即鞫审那些杂役火夫。——事实上今夜在这条花艇上的人都不脱杀人干系。再者,杏花被害,尸身见在,并不曾被水妖吞食,故可摒去王掌柜水妖作祟,害人性命的猜测。”
王玉珏嗤道:“狄老爷既然不信鄙人一人之言,鄙人则愿先受盘查,早脱干系。”
狄公称赞:“王掌柜先领个头,后来的正好有个楷模。我这里问你,杏花退出轩厅之后,你做了些什么?慢慢说来,愈详备99lib?愈好。”
王玉珏应声答道:“杏花退下后,鄙人从左边门槅出去寻个下位登东,完事即回这里。正听见康氏弟兄在争论。刘飞波先生可以作证,当时他正过去劝解。”
“王掌柜一路去来可遇到了什么人没有?”狄公又问。
“没有。”王玉珏摇了摇头。
洪参军录了口词。
狄公又令韩咏南供述。
韩咏南叙道:“在下与司乐班头闲聊了几句,只觉头晕目眩,便踱步到船头,看了一会湖中景色,然后便在舷栏边一个瓷凳上坐下。不一刻白莲花即来搀我回进轩厅。以后的事老爷自己都可作证,我就不多说了。”
狄公点了点头,洪亮录了口词。
下一个是刘飞波。
刘飞波述道:“杏花舞罢退下后,我见彭员外脸色转白,象要呕吐,急忙扶彭员外走出了轩厅,依靠右边舷栏站定,一任夜风吹拂。见他吐了几口酸物,似觉舒适,于是我们又一同回进轩厅。俄尔就听见康氏昆仲争执不下。以后是老爷问我梁老相公事,不必赘述了吧九九藏书。”
狄公又唤彭玉琪供述。彭玉琪所供果与刘飞波契合。
其次是苏义成。苏义成浓眉下一双大眼闪眨不定,略一犹豫,乃开言道。“小民亲见王掌柜、刘先生、彭员外前后走出这轩厅。小民与一个舞妓说了几句闲话,不意将肉卤泼污了衣襟,便赶紧出去轩厅外洗刷。正见杏花小姐从左舷急皇皇转出。我老远叫了一声,她并未听见,似是转到船头去了。小民自顾洗涤,半日还有油迹,只得自认晦气。——小民回进轩厅时,除了杏花,“人人都在了。”
“苏掌柜见到杏花时,见她如何穿扮。”狄公急问。
“小民记得已不是跳舞时妆扮。当时见她都脱卸了簪钗首饰。”
狄公不语,皱眉半日。
最后是康氏昆仲。——他们口称从未走出轩厅一步。狄公也依稀记得当时两人俱在轩厅,并未挪移。
狄公又命将“杨柳坞”的院主传来问话。——这“杨柳坞”座落在汉源东郊湖滨曲隅,最是汉源的风月渊薮。院内几十名烟粉女子调丝弄管,长袖善舞,大多色艺俱佳。地方但有公私宴集,听凭点名,唤来传应。今夜杏花、白莲花等四名舞妓正是随院主赶来这花艇上应局的。故这时狄公想到传院主来盘问。
院主名唤庆云,听得狄县令传问,一头撞进轩厅,一头便哭起来:“可怜杏花这苦命丫头,玲戏鲜佻的,竟也被水妖拖吞了!好不叫人悲泣。”
狄公忙问:“院主可曾见杏花进到后厢梳妆间?”
庆云抽噎答道:“老媳妇见宝贝人儿跳舞罢,一头的汗,那模样楚楚,宛如天仙一般。心中也疼,忙叫她换过裙衫。——杏花对镜卸妆时,前头说有吩咐,老媳妇应声便出了后厢。谁知一时三刻竟被拖沉了湖底。”说罢,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狄公又问:“院主可听得杏花说话?可是她有什么人召唤?”
庆云泣道:“这个没听小妮子说。当时只有一个小丫头叫铃儿的侍候她穿衣。”
狄公即命马荣去传丫头铃儿。
须臾铃儿传到。怯生生的,苍白的脸庞,兀自疑云布满。一对明眸闪出惊恐的光来。
“铃儿。”狄公慈颜可亲,“杏花小姐回后厢梳妆时,可是你一手服侍的。”
铃儿点头。
“当时你一直在杏花身边?”狄公又问。
铃儿又点头,只不言语。
“杏花为何梳妆未了,便又走出后厢呢?”
铃儿一阵恐惧,身子又哆嗦起来。半晌乃答道:“老爷,湖里的妖怪把杏花小姐叫去了。”
“你说什么?”狄公愠怒,“莫非你亲见了那妖怪。”
铃儿点头:“小奴才真是见了那妖怪哩。一团黑影在窗槛外闪晃,还伸出一只手来招呼杏花小姐。当时小奴才吓死了,杏花小姐竟开门随那妖怪去了。并没听得一丝声响,便被拖到湖里去了。”
狄公狐疑,又问:“铃儿,当时杏花害怕么?”
“小奴才见杏花小姐并不畏怕,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被摄去。”
狄公心里三分明白。挥去铃儿,又传白莲花等席间侑酒的三名舞妓问话。——除了白莲花尊狄公之命出去寻找过杏花答不晓得。——当时只顾喝酒说笑,人来人去,并未留意。
狄公情知问不出所以然,便去后舱船尾盘问杂役火夫。
又命洪参军监守轩厅,暂不松动。
马荣已将十来名杂役火夫全数传到。见他们一个个龟缩一团,屏息不敢吱声。问及杏花事,皆答不曾看见。彼时全围着一处听马荣讲趣闻,后来又赌钱钞,几个把舵守值的则轮番替班,替下的也只是赌钱饮酒两事。——谁也没离开过后舱,马荣、乔泰正是证见。
侍应筵席的役工穿梭往来厨房轩厅间,且走的是右舷。并不知杏花跳舞事,也未见着杏花的影子。只是其中一位役工,曾在右舷栏边见彭员外呕吐,无人照应,十分狼狈。
狄公懊恼,心中盘算,这些个艄工火夫,面目可憎,饮酒呼叫,嗜如性命。情急杀人,本不稀罕。不过马荣也证实他们并未离开后舱伙房一步。再听铃儿言,是一团黑影唤出杏花去。杏花后厢梳妆岂会轻易随人而去?且那里窗槛正对着左舷,杂役火夫是不敢行走的。杏花是“杨柳坞”的歌舞行首,品位甚高,又有志向,即便暗里有情恋之人,也必在众宾客中。何况今夜事出突兀,她的暴死必与她想吐与我的那桩秘密有关。事涉汉源全城,似非儿女情长,恩怨小节。——那凶手必是窥得杏花与我的那句警言,方下此毒手。当时宴席上的人似比杏花退去后离席的人更可疑。
第四章
下雨了。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回到中舱间壁。——杏花仍安静地躺在长桌上,乔泰将舱门紧闭。
马荣把适才一番勘问告诉了乔泰。乔泰听说这湖下有妖怪,心中有些发怵。偏偏这时船身开始颠簸。乔泰不惯水性,只觉头晕恶心。
洪亮忧道:“怕是这南门湖下果有妖物,不然那王玉珏与铃儿的话又会如此拍合。他两个总不会早设预谋。”
狄公捻须微笑:“适才我未对湖中妖物事仓促断言,我对杏花如何被害也未肯披露。其买心中清楚,杀害杏花的必是船上人而决非水妖。那个诱杀杏花的只是装扮成水妖模样。此刻我已隐约猜出杏花被害的缘由。”
洪参军忙问:“老爷真的已断出杏花遇害的缘由?”
狄公遂将席间杏花的奇异举止。描绘过一遍,又将杏花.99lib?
两句分明是对他说的话复述了。
洪亮三人乃觉事态严重,脚下的船板更是摇晃不已。——汉源城难道真面临一场劫难。
“韩咏南形迹最可疑。他假装酒醉磕睡,窥听了杏花与我的讲话。偏偏杏花轻率上当,弄巧反成拙,致折性命。”狄公叹道。
洪参军道:“韩咏南自称头晕,在前舱船头休歇,说是坐在舷栏边瓷凳上,又有谁见了?没一个证人。他潜身去左舷后厢赚出杏花正有作案的空隙。”
狄99lib?公慢慢点头:“韩咏南固最可疑,筵席上其他人也同样有可能探听到我与杏花的说话。况且杏花说话时鬼鬼祟祟,故作姿态,反引起人疑心也未可知。事关罪犯密谋大局,故凶手顿生杀机。”
乔泰道:“王玉珏、彭玉琪、刘飞波、苏义成四人都可嫌疑,惟康氏弟兄不在其列。他两个一步未出轩厅,如何下手。”
“彭玉琪年事已高,当时又犯呕吐似也不可能作案。他如何有气力将杏花举过舷栏,抛入湖中?”狄公补充。
马荣断道:“剩下韩、王、刘、苏四人俱有气力,又都出过轩厅。各人解辩虽有道理,但都不足凭信,难以豁脱。”
洪参军忽道:“那个苏掌柜,粗眉浓眼,背阔腰圆,状如恶煞。他动了杀机后乃有意弄污自己袍襟,借故勾当,不可忽略。”
狄公点头称是:“不过,我思量来,那凶犯必与杏花有情缘,不然何以窗外一招手,杏花拔脚即随去,自投罗网。王玉珏身不满五尺,腿短腰肥。不仅形态粗陋,而且不解骚墨。一般女子见了尚且嫌憎,何况杏花?苏义成凶神恶煞,粗俗不堪,一副饿虎馋狼色相,杏花岂肯属意?唯韩、刘两人虽有了些岁年,却是风流雅客,情场老手,且又腰缠.99lib.万贯,故最有魅力。——我们此刻首当弄清哪一个与杏花瓜葛最深,无论旧情抑是新欢,分剖明白,才可勘查。——这当然应去‘杨柳坞’探测。庆云院主倒未必知道多少底蕴,只识些浮面上的应酬。其他小姊妹间容易探出实情,大凡这类风流韵迹总瞒不过同行姐妹去。”
乔泰道:“我们应?99lib?迅即查封杏花在‘杨柳坞’的房间。凶手系一时生出杀机,总不能当即灭去两下往来的痕迹,杏花房中必有几样信物字句。一这船一旦靠岸,凶手会抢先一步行事,我们不可不防。”
“乔泰之言极是。”狄公赞许。“船到码头,马荣即奔‘杨柳坞’潜伏。见有人闯入杏花房间。即行拘捕。我坐轿随后即到,再细搜杏花房间。”
花艇靠了趸船已经近午夜了。码头上灯彩被暴雨打过,零落不堪,一片狼藉。
狄公命乔泰留守船上,监护杏花尸身,直到天亮。明早升堂即差人传话庆云遣稳婆来船上料理入殓事宜。又命洪参军传言韩咏南诸人,衙署暂且无事鞫问,各自回家。
韩咏甫等七人一个个如遇赦的囚犯一样,垂头丧气,狼狈下船。钻入各自的凉轿,仓皇回府。
狄公见七顶轿子远了,乃与洪参军打点轿马、差役,吩咐直趋“杨柳坞”。院主庆云及乐班舞姬一行跟随官府仪仗同行。
回到“杨柳坞”,狄公即命庆云指点杏花房间。庆云擎了一个灯笼前面引路,抹过庭院,转去一幢玲珑楼阁。
庆云上了楼梯,摸到钥匙,打开杏花房门,不提防房中迎出一条汉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使劲拧扼,庆云大叫有鬼,险些儿晕厥过去。狄公悟得是马荣,忙喝住手,心中好笑。
马荣乃知是狄公转来,遂松了庆云,禀道:“我在此等候多时,并不见有人潜来。”
狄公道:“此刻便陪院主下楼去,留心防备院中。如有生人进出,拦住盘问,不要轻易放过。”
洪参军摘了庆云钥匙纳入袖中,遂点亮了房中烛盏。狄公关上房门,两人倾箱倒筐,—一细搜。
杏花的手迹果然不少,一式楷书,皆摹的钟繇《宣示表》,十分工妙。——杏花心细,每与人书信,俱留底稿。别人写与她的则更多,抽屉里单信礼一项便厚厚几迭。细读这些书信也无非风月场中虚套陈辞:一壁厢刻意谀称,杂以狎昵。一壁厢虚与委蛇,敬而远之,并无十分认真之迹。单从书信判来,与杏花有染的不亚二三十人,而韩、王、刘,苏辈都在其中。
狄公命洪参军全数捆扎了,运去衙署慢慢细读。忽然洪参军见杏花枕套内还藏有一本簿册,装帧十分雅致,大红洒金绢面,染以檀香细片。翻开一看,果然全是情书,一式金书小楷,甜甜蜜蜜,香艳绮靡,还杂以骈四俪六的诗赋句式。署款是“绿筠楼主董沐写。”
狄公思忖,这个“绿筠楼主”料是杏花的意中人了。不然,他的书信何以这般款样,又如此装饰,且仔细藏在绣枕之内,与杏花梦啼泪痕相沾连呢?
洪参军道;“要找到这位绿筠楼主似非难事,这一笔好字汉源城里屈指可数,想来必是风流秀才一类人物。”
狄公笑道:“这位楼主虽写得一笔三馆楷书,究其文字却多不雅驯,几近村俗。此人学问必然粗疏,好摆弄而已。”一面将簿册纳入衣袖,小心藏了。吹灭烛火,夫了房门,轻步下楼。
楼阁外庭院清虚,亭廊潇洒。松阴入槛,山色侵轩,夜色十分宁谧。
庆云、马荣早在前院花厅等候。狄公命庆云将杏花年贯、户籍、卖契、批牒及平昔交往,公私酬应一并详明出具,送来衙署,不得挂误。又令庆云差遣一稳婆明日一早去码头花艇与当方里甲料理杏花收殓事项。庆云哪敢违旨,又连连叩头谢罪,生怕狄县令一怒之下查封“杨柳坞”,断了她日后生机。
狄公留马荣在“杨柳坞”中过夜,一番耳语叮嘱,遂与洪参军排仪回衙。
第五章
翌日一早,洪参军回到衙舍,便直趋内衙书斋。见狄公早已盥漱梳沐了,独个坐在书案前细读那些书信。
狄公见洪参军进来,笑道:“不出吾料,这绿筠楼主与杏花关系果然与别人大有亲疏。我仔细阅过这些书信乃知他两个的情分还有三个层次。一,两人认识于半年之前,以后关系逐渐亲密。二,期中情爱日高,两下情深意笃,许多山盟海誓,鱼雁频繁。三,半月前情热消退,出现裂痕。有些言语近乎胁逼。
“我又揣摩了这字迹,牵丝行笔,逆入平出,都丝丝入扣,笔笔不乱,端的下过一番工力。——洪亮,我们得尽早找到这个绿筠楼主。”
“老爷,三衙杨主簿主盟‘湖滨社’——这社中许多文苑名秀,他都稔熟。又每每集社赋诗著文,故这汉源城的文人秀士笔迹他都认识。老爷,何不请杨主簿来费心辨认一番,想必能探知这绿筠楼主的真面目。”
“此言极是。”狄公赞同,“洪亮,你去请杨主簿前不妨先也看看这棋谱残局。我细细想了一宵,终未窥破这棋谱奥赜。世传的残局棋谱,虽千变万化,门户百端,均有脉络可按,有生路可寻。偏这棋局,云里雾里,似仙人摆列,终不明白。”
洪参军知狄公少年时也曾酷嗜琴棋,此道虽不尽精熟,毕竟是个中人。他尚且看不破的,自己如何能辨解?他接过棋谱略看一眼,说道:“这棋谱并非手画,系是印制的。看去象是古本棋谱撕下的末页,因左下角有一个‘终’字。我想既是印制的,决非孤本一册。虽不能立判出自何种棋谱,只需请城中奕棋高手一辨,便知本末,何须老爷劳神冥思。找到那古本棋谱,必附有详解,想来识破这棋局也并非太难。”
两个话犹未了,马荣笑嘻嘻走进书斋。
狄公道:“马荣,看你一脸喜气,似已探得‘杨柳坞’内许多消息,快说来听听。”
马荣笑道:“老爷有所未知,我与‘杨柳坞’内一个叫碧桃花的小娘子曾经认识。昨夜老爷、洪参军离去后,我便悄悄摸到碧桃花的房间。她是一个迷人的女子,风情月意,端的惹人疼爱。两下又许久不见……”
狄公嗔道:“昨夜叮咛汝的是甚言语?哪个要听你与碧桃花两下许多缠绵废话。我只问杏花的事,你可打听实了。”
马荣咋舌,抢红了脸,乃又说:“原来这杏花与碧桃花十分投契。据碧桃花说,杏花约半年前自长安来的‘杨柳坞’,同来的还有三个女子。说是一个牙婆拐来的,又说是自卖来的。这个也不去分辨了。杏花来这‘杨柳坞’后,.99lib.描写刺凤,歌舞吹弹,色色精绝。模样儿又水灵灵,娇滴滴,十分可人意儿。遂选了行首,包银月俸一百两。掌院的庆云也视作为掌中珠子,平日深藏不露,轻易不侍候客人。城中多少阔绰公子、世家王孙,百计千方投其所好,一掷千金,也难买动其一片笑言。
“杏花坐坞中一日,馈赠的首饰穿戴不计其数,也不知是哪个送的。只庆云肚中明白,记着帐儿。有时也撺掇杏花看看。还个礼数,不要太没情义,吃人耻笑。杏花总算还顾全庆云脸面,略略应酬。不少人奢想出重金赎买,庆云一概不允。尤其是那个苏义成,垂涎最久,奉献也最奢,价值巨额,妄想痴念。可怜见地,一次也未得手。”
狄公点头频频:“难怪昨夜杏花跳舞时,我见他的眼中似有一团烈火喷出。这种人物,野性勃发,按捺不住,便会铤而走险。”
“老爷所言甚是。我早说这苏义成很大嫌疑。如此挥金如土。终没半点甜头,心中必然不美,岂肯甘休?不过,那杏花也不是铁石人儿,冰王心肠。碧桃花说她自有一个情人儿藏在心中,秘而不宣。她每半月总要独个坐轿进城一次勾当,黄昏时分又独个回院。庆云信她得过,从不干予拦阻,也从未见有意外。——平昔她端庄稳重,姊妹间也不苟言笑。除了抚琴吹唱,还喜欢弄些笔墨,写得一笔好字。碧桃花与她可谓亲热,也休想套出半截蛛丝来。”
狄公又问:“你是说她每次外出勾当,只有半日工夫。可知她并未出城远去。这个绿筠楼主料应居住在汉源。——对。洪亮,你先去请杨主簿来这里。”
一盅茶工夫,杨主簿进到内衙书斋。狄公道了原委,便将绿筠楼主的笔迹请他辨认。
杨主簿细细看了那簿册,半晌无语。
狄公问:“杨主簿主盟湖滨社,这汉源县里可有一个文苑中人自号作绿筠楼主的?”
杨主簿摇了摇头:“湖滨社里并无此人。看这笔迹,似是揉合诸名家运笔技巧,故尔难识真形。卑职摹临过前人墨宝,也认得当今名士笔迹,只是从未见过这绿筠楼主的字体,还望老爷见谅。”
杨主簿退下。狄公兀自悻悻,心中不乐。这时当值文书递上一个封套,封皮上烫了红蜡。狄公急忙撕拆一看,见是“杨柳坞”院主庆云具呈的函件。
狄公逐页看去,脸上阴霾渐退,不觉转忧为喜。据庆云呈函云,杏花原名范来仪,河东平阳郡人氏。一十九岁。卖断文契注明身价为十两黄金。又有一行小注,云是范小姐系自愿断卖于京畿汉源县,并附有汉源县署户曹签押的朱印和经办牙人的手戳。
庆云呈函末页还开列了六个拟出巨金赎买杏花的姓名,苏义成名列首位。但韩咏南、刘飞波却不在其中。狄公意外还发现庆云在列叙杏花吹弹歌舞、精熟技艺种种名目外,又注明她喜书画、通诗赋、会巫术,但不会奕棋。——不由心中迷惑,疑窦丛生。
他将这一条目指给洪亮等看了,叹道:“杏花不会奕棋,为何临死前紧攥着那页棋谱残局?又为何在筵席上特地问我会不会奕棋。”
洪亮、马荣低头不语。
狄公又道:“早衙少间便要升堂,街里一向无滞狱积案,我想化费点心思尽早勘破此案。马荣,你率几名番役去码头上替换下那里的守卒,并同乔泰会同当方里甲监伺稳婆收尸入验。”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发一声喊,鱼贯而出。手执红漆水火棍,如金刚一般,衙厅两边排列。狄公官袍冠带齐整,踱出内衙,高高坐在公堂正中。杨主簿、洪参军两边桌椅坐定。
衙门内廊庑下早挤满了看市的百姓。——昨夜南门湖花艇上出了人命,消息不胫而走。事涉汉源乡绅巨头,行院班首,正不知老爷会问出什么风流旖旎的新鲜事来。好事嘴快的闲汉早早吃过茶食,便磨蹭在衙门外等着升堂。
狄公一拍惊堂木,威仪奕奕,堂下顿时鸦雀无声。他张大眼一抹儿堂下扫去,见韩咏南、彭玉琪、苏义成、并康氏弟兄都在,昨夜局中人只有刘飞波、王玉珏没有到堂。——昨夜码头上临了匆匆,忘了知会。狄公暗中转思,正欲委派佐吏前去催促,忽听得衙门外一阵骚动,涌进一群人来,为头的正是刘飞波。
“叩见狄老爷。”刘飞波气急败坏抢上公堂来,就势跪倒在青石水砖地上。一手紧紧拽住身旁一个头戴万字方巾、身穿素净葛袍的老人。后面骨碌碌一顺儿跪下四人,狄公认得其中一人正是王玉珏。
刘飞波失声禀道:“小女刘月娥新婚之夜被人杀了!伏求狄老爷作主,判断这人命官司。”
狄公听罢,蓦地一惊。低头见刘飞波,青筋怒趵,紫涨了脸面,吼道:“小民正指望从这条老狗手里赔人哩。”
狄公一拍惊堂木,叱道:“刘飞波休得胡言妄语,咆哮公堂。今日你既是原告,且将案情本末禀来。即便是人命关天,也得让本县听了分明,方可判断。”
刘飞波应道。“小民怒火中烧,一时忘了衙门律例,叩求狄老爷宽有。小女正是被这厮的儿子杀害。如今罪犯潜匿,不得已揪了他老子前来喊冤。”
狄公问:“你适才说,刘月娥新婚之夜被杀。本县倘没记错。令爱婚礼是在前夜。事隔两日,你才来衙门鸣冤却是何故。”
刘飞波切齿道:“老爷明鉴。如此人命血案,小民焉得迟迟不报?乃是被这……被这人施了拖刀之计,缓了两日。”
狄公转脸问被告:“你叫什么名字,何种营生?,
“回老爷问话。贫儒江文璋,丙午举人。先前曾受聘县学博士。只因顽疾缠身,辞了教职,在家设馆,教授几个童蒙,权为糊口。”
“江文璋,你姻亲告你纵子杀人,想也听见了。可是坐实?”
江文璋大呼冤枉,答曰:“老爷明镜高悬,必能断此公案。犬子娶媳,本是喜庆之事,谁知祸出不侧,风云突变。如今犬子哀毁过度,已弃家撒手而去,正没寻觅处。贫儒心里一团冰雪,凄苦无诉。偏偏这刘先生还血口咬人,诬我犬子杀妻。惟望大老爷明察详里,为我昭雪。”
刘飞波不听则已,听了立时升起心火,透胸冲鼻而出。叱道:“你这条出精老狗,骗了我女儿去,又将她害杀。藏匿了儿子,竟还假惺惺要昭雪。”
狄公见刘飞波言语狷急,与昨夜判若两人。丧女之痛几乎将他逼疯。见他怒目圆睁,磨牙吮血,似要一口过去将江文璋吞噬。心中不由启怜,遂道:“刘飞波,你既将这人命官司告到衙门,自有本县替你作主。你此刻须静下心来,细细将当夜之事叙述一道。令爱果是吃人杀死,这王法昭昭,岂能漏了吞舟之鱼。”
刘飞波略略静神,长叹一声道:“也是天数。狄老爷细听来。我命中无子倒也罢了,小女月娥美貌出众,聪颖过人,又生得性格温柔,仪态端正,正如同月中的嫦娥一般,生下时取名便道着了。月娥从小喜爱书字笔墨。稍长大我便让她进了塾馆,谁知竟撞在这条中山狼手上。这江文璋的儿子见小女才貌,顿生馋涎,几番遣媒妁来撺掇。偏偏月娥又年少不諳事,也一头中意。我不知江家底细,心中想托人随访明白再说。谁念贱荆又一头认定江家书香门户,江幼璧又是少年秀才,便一口应允,自个作主受纳了金花彩币。批了八字,换过庚帖,那边只等选吉期迎娶了。
“一日,一个朋友叫万一帆的告我道,这江文璋虽是读书识字的人,却是个衣冠禽兽,登徒子一类人物。以前还动过他女儿的歹念。听说还是黉门的败类,诽薄周礼,被逐出庠校。我闻此言,心知上当,便想毁约。不料月娥执意不允,整日哭得泪人儿模样,茶饭不思,恹恹成病,一连几日米汤都未沾牙。贱荆又哭又闹,阖家鸡犬不宁。我没计奈何,肠子一软,也只得任他们去了。前夜江家轿马迎娶,倒也十分排场。我心中即便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认了。酒席上只喝了一二杯,聊为搪塞,便告辞回家。
“今日一早,江文璋气急败坏跑来宅下报凶信,道是新婚之夜月娥惨死在新人床上。我猛吃一惊,急问端底。这老狗支支吾吾,含糊其事。我心中诧异,好端端、如花似玉、灵生活动的一个人儿如何一夜工夫便死了哩?内里岂能无诈?便问他为何昨日不来报,推过一日。他道是江幼璧也潜匿失踪,他们须得寻着儿子问明端底,好来报信。江幼璧至今还未寻着,想来是父子合谋,偷偷藏匿起来。等混瞒过这场官司,再出头露面。一我当即要去江家看看小女尸身,谁知这天杀的竟云昨日已草草入殓,灵枢都移后到了城外石佛寺。”
狄公双眉紧攒,禁不住轻哦了一声。略一转念,又未肯打断刘飞波话头。
“狄老爷,天下哪有不让尸亲见尸便偷行闭殓的?王法昭彰,这其中的鬼域伎俩,伏望老爷明镜断勘。好替小女伸冤,也替我孤苦老儿出这口恶气。——此刻王玉珏、万一帆两证人俱跪堂下,听侯老爷垂问。”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无话。
江文璋抬头正想要张口说什么,狄公摇手止住。又问:“依刘先生意思,可是江幼璧洞房内半夜杀了新娘,然后潜逃。”
刘飞波忙道:“这个……这个江秀才本是木雕泥胎,无用之物。我此刻推想来,凶犯应是他老子江文璋。江文璋原是好色之徒,人面兽心,老奴狂态,早对月娥怀藏不良。必是婚筵上借着酒兴有些不干不净的行止,小女一时羞愤难言,便烈志轻身。这江幼璧自然怀恚抱恨,却又要做孝子。有苦难言,有屈难伸,待要徵声发色,又怕坏了门风清声,伤了父子间一团和气。若是竟自合忍,婚妻已死,日后苟且有何生趣?究竟不是吕布之勇,手刃董卓这老贼奴消恨,故只得半夜一走了事。——天知道此刻到了哪里。江文璋畏罪,乃匆匆厝殓了月娥,意图瞒天过海。望狄老爷与小民作主,间断案情本末,由我亲手剐他二十四刀;才解我心头之恨。”言罢扑簌簌掉下泪来。
狄公听其情词可悯,心中恻隐。安慰了几句为转脸问江文璋。
“江文璋,本县问你,适才刘飞波原告一番话可属实?”
江文璋颤兢兢抬起头,叹道:“回老爷话。贫儒平日不理家政,犬子迎亲也是贱内一手张罗。月娥的事来得突兀,家吓懵了,一时都没了主张,仓促收厝,也是实情。或与礼法不合,也是权宜之计,并未入土。棺盖草草加了几颗钉。倘王法不容,愿当罪咎。乃若亲家翁诬贫儒有不齿行经,实属谤渎之词,一无依据。想来老爷也不会凭空听信。贫儒究竟是读书之人,礼义传家,诗书延泽,焉会去行那等猪狗不如没廉耻之事?惟求老爷明鉴。”
狄公频频颔首,问道:“令郎迎娶,这新婚之夜究竟什么一回事”
江文璋抬头见狄公威而不猛,气体清正,心中稍稍踏实,肠子渐宽。乃详述道:“昨日宅下都用过早膳,见已巳时初刻,还不见新郎新娘出房来。丫环牡丹等着送早茶,几番踌躇不肯敲门,便来请示。老朽还笑道,且等些时辰。转眼巳时交尾,时近午牌,新房内仍无动静。老朽便唤牡丹去敲门。牡丹敲了半日,里面只不答应,也无声响。老朽这才觉识有些异样,便命众人撞开新房的门,及进去一看,房内景象令人魂飞魄散。——月娥躺在床上,满身是血,帐衾簟席全都染红。犬子幼璧竟没了踪影。贱内上前摸了脉息,已气断丹田,身子都冷了。藏书网
“老朽赶紧去对西街访请来华大夫,又央求邻里茶叶铺孔掌柜作中人见证。华大夫来验过身道,月娥系新婚初合出血不止,竟乃血山崩,终于死亡。华大夫又道如此入伏天气血污尸身,千万不可停留,须及早收殓殡葬。老朽于是又赶紧请来一稳婆,替月娥抹洗了,便草草收盾于一具薄木棺内,暂移城外石佛寺,待阴阳先生看了地脉,再厚殓了送坟址。
“这是新娘的事。新郎没了去向更令老朽焦虑。半夜出事后,他定是情急慌张,丢魄落魂。又羞于唤众人呼救,以至蹉跎延误。待见月娥已气绝,他更慌了手脚,没脸面见人,情知也说辨不情,说清白了又怎样?不如一走了之,必是自寻轻身了。不过,这事也有些蹊跷,直令老朽疑惑惑。这新房的门是里面反闩的,窗槅木栅完好无损。他又会逃到哪里去了?又是如何逃出新房去的?我乃命众人四处寻找,直至昨日半夜尚不见影迹。
“今日绝早,家人手拿犬子系身的黑丝绦来报,道是南门湖上一渔父在湖中拾得,情知是投湖了。果然祸不单行,江门合当断后。老朽哭得昏死过去几回,忽又想到此事尚未报信于亲家,便又跌跌撞撞、巅巅巍巍赶到刘府宅院。谁知被他一把攥住,完不松手,一直拽到这衙门里老爷堂上。老爷亦可怜我这个孤苦老人,一日之内连丧爱子新媳,乐极生悲,红事办作了白事。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头人送黑头人。”说罢喟然长吁,禁不住老泪纵横。
狄公听罢江文璋如此一通言语,不露情色,转口又传万一帆问话。
万一帆跪上前一步向狄公叩了头。——狄公见他约四十上下年纪,面皮自净无须,眼下松松两泡垂囊,已出露老之将至之气候。他猛想起昨夜筵席上康氏昆仲正是为他这个牙人的一笔款贷致生争执。今日却看他是如何为刘飞波作证的。
万一帆证言道:“两年前江文璋发妻亡故,没出月便径自来宅下找小人,道是欲娶我女儿三官为续弦。小人一听冒火三丈,天下恁的有如此鲜廉寡耻、老不正经的,竟还是个教圣贤书的,孔老夫子头上浇粪哩。连个媒妁之言都不设,小人自然一口回绝。
“江文璋碰了壁后,居然怀恨于心,恶意中伤小人。几次低毁小人与别家商号的生意,污读小人名声。故当小人听说刘先生要嫁女江家时,便将此段情节告知了刘先生,劝他三思。”
万一帆语未落音,江文津已气得须发直竖,失口叫道:
“狄老爷休听他一派胡言!竟青天白日大堂上血口污人。那年老朽发妻弃世心里正悲痛不堪,家里一团乱麻。他自个找上门来,花言巧语要将他女儿许与犬子。老朽素知他人品卑下,行为苟且。如此唐突之举,必有缘故。不管他葫芦里装的甚药,当时便婉言谢绝。”
狄公恼怒,万、江两人必有一个是当面扯谎,这近戏弄。为此藐视官衙,一旦问破,定不轻饶。此时暂且含忍,选问王玉珏取证。
王玉珏称,刘飞波所叙大抵属实,故他愿为刘飞波出面见证。但江文璋垂涎月娥一节,似系猜测,恐无实据,他不敢贸然作证。再者,洞房花烛夜的究竟,一时也判断不清。
孔掌柜则证言江文璋一向循礼守仁,人格端正,操行纯洁,决无苟且之念。——月娥品行也无失检之处。刘飞波所言纯系无稽之谈,不可轻信。洞房之事虽形迹蹊跷,必不至是劫凶杀人,望老爷迅即查明,替江文璋开脱。
狄公首肯,又传命华大夫到公堂。
须臾华大夫传到。狄公问了当时断诊验尸本末,嘱与衙门仵作质对。又斥其催尸主私殓,于律法有违。本应重罚,只是所验无误,又是炎夏,故从宽处断,该罚白银十两充公库,严禁后来。
衙门仵作称:“月娥小姐死例实属罕见,然名家医案确有记载。只是昏寐不醒者居多,一旦命象险弱,差近死亡。失血过量,偶有不救者。”
狄公一拍惊堂木:“本县原拟鞫审昨夜花艇谋害舞姬杏花一案,不料有民事诉讼至署,竟也是人命关天官司,且较早一日发事,论理先行断治。——本县受理随即赴案发现场勘察。”
第六章
退堂后狄公踱步转入内衙,饮了一盅茶。吩咐马荣差遣番役先去石佛寺布置禁戒,他自己则去江文璋宅院看了现场即赴石佛寺开棺验尸。
狄公对洪参军道:“这案子看来并不简单。刘飞波倘若真信万一帆的话,必不肯答允这头亲事。昨夜酒席上我见他城府甚深,腹中似可撑得船去。如何一夜之间竟变得如此凄凄惶惶、累累如丧家之犬。再看江文璋嘴上固然这般诉说,举止神态仍不失泰然。少间我们去江宅时还须留意看觑则个。”
狄公、洪亮分坐两顶竹帘小凉轿,只带了四名番役来到江文璋宅院。
江宅满院喜庆灯彩未撤,随处披红挂绿。但阖府的人个个失魂落魄一般,好似白日的耗子,见了官府来人都依壁躲路而行,不敢高声言语。
江文璋迎狄公先进内厅叙坐,小童敬茶。狄公见厅内摆设典雅,中堂一幅《暮春行乐图》,写的是孔子率门徒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情景。两边各四个暗红柜厨,并不封锁,内里尽是书帙。心里油然生起一种亲近之感。
“江先生昔时讲学庠序,阐发圣道,本是孔门夙儒的正事,如何却要辞了?我见江先生身子硬朗,似无病疾。”——狄公这时忽的对江文璋发生了兴味。
江文璋叹了口气道:“狄县令有所未知。老朽这一辈子读的只是六经,到老来方知郑、马传疏很觉可疑。且孔子时本无六经之称,六经之名始于庄周,经解之说始于戴圣,一个异端,一个赃吏,岂可信从?偏偏县学只许规范郑、马,不能半点差池,老朽心中便不乐。一日讲授《春秋》,我道《春秋》本鲁国之史,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子作《春秋》,一不可信。《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益不可信。《左氏传》载桓公、隐去被弑,而《春秋》只书‘薨’之一字,灭匿臣之迹,隐二公之冤,如此史笔,差董狐万万,乱臣贼子岂能生俱?——哈哈。?99lib?
“那一日老朽多喝了几盅,竟吐出如此一通妖论。果然当时县令闻报,将老朽传去重重数斥了一顿。郑县令年少气盛,老朽当面受辱,心中忿忿,一气之下便学起着时五柳先生赋归去来。——今日老爷问及,仍以这段旧话作答,真是拗性无改了。狄老爷明经出身,老朽弄斧班门,亦知羞了。如此絮叨,幸乞宥谅。”
狄公听罢,犹如醍醐灌顶,几出一身冷汗。方知这江文璋有十二分眼孔胆门,端的是个异才,不可轻觑。遂又问:“江先生如今教课生徒,讲的是哪部书?”
“只是《左氏传》和《论语》两书,早先月娥在时,也偶尔讲解二南。老朽自己得闲,只读《易》,余皆不看。虽不至韦编三绝,也庶几看破些无人际遇。”
狄公一头听话一头吃茶,不觉两盅吃过,乃依稀记得这茶幽香无比。
“这好茶再乞另烹一壶来吃。”狄公笑道,“今日听江先生说经,十分领佩,这茶也觉有异香。”
小童答应,下去烹茶。
狄公又笑:“江先生岂忘了本县来宅上应是何事?这茶水烹了,临行再吃。此刻我们去看看令郎的洞房吧。”
江文璋顿悟,又生沮丧。口中应了,遂站起前头引路。
出了前厅转折一条回廊,行过几处房栊,便是一个小小亭阁。亭阁右边有一垂花耳门,里面一曲细石小径,两边数竿修竹,轻微摇摆。几本花木正开得妖娆。只觉香气馥郁,十分醉人。
江文璋指着石径尽头的一个小院道:“那片房舍便是老朽给犬子成亲的,洞房在二进内院。老朽早已严令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去。”
进了门便是一个小小庭院。江幼璧的房舍分里外二进,外进是书斋,上又搭了一个竹楼,很觉高敞。里间乃是卧房,也即是新婚出事的洞房。
书斋内临窗一张桃花木书桌,桌前摆一花藤小椅。右边一个斑竹香妃塌。壁上悬一张古琴。书桌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桌角两叠青紫皮书函,插着象牙签,并未打开。
江文璋道:“这书斋夏日尤觉凉爽宜人,犬子附会风雅,取了个名儿叫‘绿筠楼’,那上面竹楼还新悬了一块仿古馏金匾哩。”
狄公听得“绿筠楼”三字,心中一震,与洪参军交会了一下眼色,遂不动声色看起桌上的书帙和抽屉里的笔札杂物来。江文璋知趣,退过半边,只在门槛上站立。
狄公略一转肠,笑道:“早先听说有个绿筠楼主的一些浅薄诗句都传到了杨柳坞内,可是令郎与那里的烟花女子有些来往。不然,又是另一个绿筠楼主了。”
江文璋作色道:“绿筠楼主正是犬子的雅号,不过老朽从未见他以这名号交游刻诗,更不会传人杨柳坞那个风月渊薮。——犬子一向立身端正,侃侃直道,不是三瓦两舍上行走的人物,岂会与那里的女子有瓜连。”
狄公听了并不介意:“想来又是一个绿筠楼主了。令郎黾勉好学,锐意进取,不知可有得意之笔,正经文章?”
江文璋进来书斋,去那书桌末下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本簿册。
“这便是犬子课经著文的笔札,老爷不妨看看,满满写了一本哩,不知是不是得意之笔。”
狄公接过一看,见是读《论语》的笔记。随手翻了一页,题作“我待贾者”的起解。又一页,则是“君子不器”,一时也不想细读,意只在其字迹上寻端倪。
江文璋推开了已脱枢臼的雕花槅子门。狄公、洪参军走进去,卧房很小,虽是新房,但陈设简朴.几作家具都是仿古形制,十分沉着。狄公见窗槅上木棂完好,地砖也无缝隙,心中寻思这江秀才究竟是如何半夜脱逃的。
洪亮见江文璋仍立在书斋,并不进来。便低声凑狄公道:“江秀才真是绿筠楼主,杏花的情人?”
狄公皱眉:“可惜人已投入南门湖,又是不见尸身,也端的作怪。不过,洪亮,看见他的笔迹与杏花情书上的大不一样,又觉费解”
洪参军不再言语,俯身用手在地上一抹,果有几星干凝的血迹。由于天热,卧房内隐隐还有一团腥味。狄公用力拨了插闩推开窗槅,见窗外是一片菜园,环菜园是一堵矮墙。
狄公正弯身查看床底,忽感觉窗外有人影闪晃。忙抬头看时,果见那黑影仓皇逃去。狄公一箭步到窗下,只见一个汉子正翻出菜园的矮墙逃了。
狄公急忙窜出卧房、书斋奔出门去,想绕到后面菜园。江文璋见状大惊,后面跟脚赶来。狄公绕了半日没寻着去菜园的门,十分恼人。
“江先生,去后面菜园如何走?”狄公大声问。
江文璋没想到狄老爷突然要去菜园,上前躬揖答曰。
“这菜园与宅院并不相通,须出去宅院大门,绕到左首小巷内,由厨房后门入园。——不知狄老爷要去菜园作甚。”
狄公思忖,那偷入者早已逃之夭夭,此时再去菜园,又有何用。使命江文璋将家中男仆全数叫来前厅,他有话盘问。
须臾全数男仆传到前厅,狄公—一细辨,并无可疑之人,只恨适才转瞬之间未及看真那人相貌。只仿佛记得身段体态,如何辨识?转念一想,便叫厨工上前来问话。
“适间可曾见有人抄厨房进去菜园,又跳墙而出?”
两个厨工只是摇头。内中一个却道:“小人刚过来时将一对挑水的木桶放起。见厨房门外有两担柴禾,叫了几声无人承应,遂抬进厨房灶下了。——如此想来,老爷要找的莫非是一个砍柴、卖柴的。”
狄公不好再问。便嘱江文璋在家静候衙门传讯,无事不要远离,少刻衙里再派人来。又留两名番役监守江宅,如果那黑影再游来,务必擒拿了押来衙门。——嘱咐罢即与洪参军上轿,直诣城外石佛寺。
石佛寺久废。殿院残破,门墙萧然,一片断垣败瓦。唯后殿稍齐正,厝着十来具穷困人家的棺木。寺中原先的几株积年.99lib.桧柏,也被人偷偷砍倒锯作棺木之用。
马荣率军丁人马早已在石佛寺等候。庙墙四周委派番役守备,衙里的仵作指点番役齐备了验尸一应用具什物。刘飞波、王玉珏、华大夫及当日江宅相帮入殓月娥的稳婆也传到寺中,只等狄公驾临。
狄公一行赶到石佛寺,马荣迎入后殿前树荫下歇脚。挥汗未已狄公便传稳婆问话。
“本堂问你,当印临殓你为月娥拭洗时,可记得那洞房的窗槅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稳婆答云,“记得是关着的。天时太热,我曾想去开窗,无奈那窗槅的木闩很紧涩,抽动半日,没能打开。”
狄公略略点头:“你见月娥身上有无伤痕?不管是什么伤的,刀剑、钝器,或是绳印、开口破损等。”
稳婆摇头道:“当时也留心。擦磨老眼仔细看了,月娥身上一无伤痕,连一块青紫肿淤都没见着。”
狄公又问:“你相帮拭洗过月娥尸身,可是立即收殓的?”
“是的。孔掌柜当即命人拾来了一口薄木棺,并寿衣凤冠。我们匆匆将尸身穿戴了,抬入棺木。只加了几枚钉子,便偷偷运来了这石佛寺内安厝。”
狄公命稳婆退过一边。——后殿玉石高台上早铺垫了一条宽大芦席,四面铜炉焚香,一大锅沸扬正在一口火炉上嘶嘶蒸冒着热气。——四名番役抬来了月娥的棺木,搁在两条长凳上。
狄公四周走看一遍,并无漏遗。乃唤勿刘飞波、王玉珏上前来棺木前后站定,仵作侍侯,遂命开棺。
四名番役手执斧凿启动棺钉,轻轻将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木一侧。
刘飞波、王玉珏一齐朝棺内看去,不由失声大叫:“作怪,作怪。”
仵作也瞪大双眼发呆了。狄公走近棺木边一看,棺内竟是一具男尸。
第七章
男尸身躯壮硕,手足胼胝,年纪五十开外,微髭染霜,头毛谢顶。脑壳已开裂,血污狼藉。
狄公大声喝问:“可是抬错了棺木?”
马荣搔首道:“不错,不错,棺上还贴有字迹哩,见写着江刘氏亡辰。”
华大夫并稳婆也指认不误,口中又称奇。月娥尸身系是亲见闭殓的,如何一夜之间竟变作了个男子?也是新死的,还未硬哩。头上恁的血迹模糊。稳婆还道,这具棺木运来时,当日还烫了个烙印,如今见还在。
狄公命将男尸抬出棺木。仵作遂行验尸。男尸生前显是匠工之属。猝受狙击,颅脑开裂致死。凶器当是刀斧一类利器。仵作填了验尸格目呈上狄公,狄公看了,命众人上前辨认,或有知道这死尸姓名的。
果然王玉珏大呼起来:“小民认识此人,他是后坊的木匠毛福。几天前还在宅下帮过工哩。”
狄公问:“王掌柜可是确认了?莫要闪失。”
王玉珏答日:“这个小民如何会看错?只是适才启棺时吓昏了。又头上血肉连皮的,没及细看。如今洗净拭干了,乃认得是毛福,不会错的。”
狄公沉默良久,乃命将毛福尸身装殓了,重新放入棺木。派两名番役看守,休教再吃人调换了。又命传看庙的香火僧。
马荣道.“老爷,这石佛寺荒废日久,我们来时便仔细搜寻过。只有一个又聋又瞎的老头防守着门户,靠远近行人施舍点莱果度日。想必不晓得这杀人凶案。”
狄公听罢,点了点头,转脸对刘飞波道:“刘先生,事出非常,本县也受了戏弄,迷惑不解。月娥的尸身一时被歹人调换,内中或有委曲。如今既又见了一具尸首,案子横生枝节,99lib?怕是本县一时处断不下。你与王掌柜先回府宅,静候这里勘查消息。”——又吩咐王玉珏速将毛福宅址补来,以便官衙寻查。着马荣将毛福家人传来衙里问话。
刘飞波、王玉珏悻悻拜辞,心中去大疑团分解不开。
狄公临行又将盛殓了毛福的棺木里外细检了一遍,见无零星血迹。显然毛福是在别处被杀,移尸于此棺中的。
狄公回到衙署,逞入内行书斋。一面换卸官袍,一面对洪参军道:“早是我将江文璋监看住了。——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将一张纸铺在书案上。
洪参军低头一看。暗吃一惊:“这纸上分明写着江文璋的大名与宅址。——老爷,这纸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将石佛寺验尸一段细节与洪亮讲了。洪亮惊讶,目瞪口呆。
“这纸正是木匠毛福袖中拾得。看来毛福的死因还与江文璋有瓜葛哩。我已派乔泰去江宅了。你午膳之后找一找刘飞波、韩咏南、王玉珏、苏义成四人笔迹。他们想必都有些书札呈表送来过衙门。你再将我的名帖送去韩咏南和梁大器宅府,传言我午后要去拜访他两个。”
申牌初,狄公午寝罢进来书斋,见洪亮与马荣正在书案边细看几幅信笺。
“老爷,这四人的笔迹都与那个绿筠楼主不一样。”洪参军禀道。
狄公坐在乌木太师椅上,又将桌上的四幅字迹细细比较了。
“这四人字迹粗看去果然都与绿筠搂主的不一样,但我见刘飞波的字体凝重板滞,一剔一勾似是有意为之,不比平日书写形状,舒放自由。但凡人写惯了字,轻易是不能改变气势的。刘飞波笔迹气势屡断,锋芒时挫,有些可疑。”
马荣不解:“他与官署写信,何必笔迹如此躲闪,有意作伪。况且这信是半年前写的,莫不是他予知我们要查对他与绿筠楼主的异同。”
洪亮道;“刘飞波可能从月娥口中探得江幼璧的名号,但他为何要冒了江幼璧的名号去与杏花抒情哩,甚不可解。——岂是再没别的可取的雅号了。”
狄公道:“昨夜杏花的屈死,今朝月娥的奇迹,都与刘飞波关涉,故我很想多多再了解他一番。少间我要拜访韩咏南与梁大器也顺便从他们嘴里探听些有关刘飞波的线索。——马荣,王玉珏想已给了你毛福的宅址,你找到了那处所没有?”
马荣沮丧道:“老爷,这事并不顺调。毛福宅在湖滨后坊东头,离鱼市不远,只是一栋低矮的茅屋。他婆娘十分丑陋。因是木匠的活计,毛福出外日子多,时常三日五日不回家,那婆娘也从不挂虑。据她说三天前毛福道是去江文璋家打活,为江秀才婚事备办木器家具。当时言明三日不回家,故婆娘还以为他仍在江宅帮工哩。——哪里知道已被阎罗收去,还抢占了别人的棺材。——我将毛福的的信报了,谁知这婆娘非但不悲伤,还说早知这老儿不得善终,与他兄弟毛禄一样。”
狄公叹道:“婆娘不贤,往往殃及丈夫,自古如此。”
马荣又道:“可恨这婆娘知道我是官府来人,还一味厮缠住,叫要赔偿银子。我道毛福死因尚未侦破,真凶在逃,如何来银子赔你。她竟破口骂人。我怕这婆娘叫嚷声扬,惊动邻里,便匆匆告辞。
“谁知左邻右舍一打听,人人都道毛福忠厚,脾气温良,勤朴十分。只是闷来灌几口黄汤,从不出尖揽事,与人仇隙,几时有口皆碑。讨了这等夜叉,还有不气闷的?也难为毛福。不过邻里都知道他的大弟毛禄是个没行止的歪货。吃喝嫖赌,偷鸡摸狗,没一般不会,见是个无赖泼皮。又无人拘管,恣意旷荡,随处寄生混骗饭吃。——除他之外,毛家再没别的男子。”
狄公笑道:“这一番收获,有何不顺调?毛福那纸上写的字也弄明白了。你此刻速去江宅,会同乔泰查问明白毛福三日前去那里后的一应细迹,并留意窥察江宅的后菜园和厨房。倘见有生人可疑,也须盘问脚色,不要疏漏。”说罢,吸干了茶,命备轿去韩咏南宅府。
韩咏南早在家中恭候。这时听小童禀报狄老爷官轿已到门首,慌忙出来拜揖,迎狄公入花厅叙坐。
狄公见那花厅,画栋雕梁,古色斑烂。字画书卷,珍奇玩器各极攸宜。不愧为百年缙绅世家,自有一种深沉的气象格局。
小童敬茶罢,狄公笑问:“韩员外有几位公子?”
韩咏南面露戚容:“回狄老爷问,在下并无子嗣,膝下只有一女,名唤垂柳。”
原来韩咏南府上虽群雌粥粥,却并未为韩门传下一脉香烟。如今已年过半百,韩咏南也渐渐认了命中不孝。故尔对府内一堆软玉温香一并冷眼了,径自做起杨柳坞的常客,游冶市门,花阵图欢。家中妻妾自知有愧,哪个还敢管他。——其实这一层机关狄公何尝不知,只是今日来想套套他与杏花情分上的深浅。
“韩员外对昨夜花艇的事作如何观?杏花小姐聪明伶俐,一时香消玉殒,他父母得知凶耗,又如何将息。听说杏花与令媛垂柳同年。”
韩咏南不防狄公冷生生端出杏花人命来,又与垂柳比附,心中不乐。便道:“杏花的事,在下也觉突兀,如天外飞来之祸。竟不知狄老爷勘查有了什么眉目?”
狄公道:“今日正是来就教韩员外的,官府目下一筹莫展。你也知道南门湖中死人,是从来不露端迹的。”
韩咏南瞥一眼狄公,小声道:“依在下之见,狄老爷不如草草具结,这事何需张扬?杏花究竟是个烟花女子,老爷似不必过于认真。”
“依韩员外高见,官府如何断治此案?”狄公仍不形声色。
“只道是应局时不慎失足落水,再无踪影。必不至有人恁不知趣前来衙门追问。”
狄公作色道:“韩员外岂可如此草菅人命!烟花女子固然低贱,究竟也是一条人命,怎可胡乱昧心断治?——明日告我到阴间,恐阎王爷前鼎镬刀锯不得消受。下官说句戏言,倘若是令媛被害屈死,韩员外必不肯甘休,草草了事。”
韩咏南愠怒,又不便徵色发声,不知狄老爷如何一味比附垂柳。
“垂柳,闺阁名媛,世家千金,岂可与杏花比附?狄老爷怎的轻易抹了贵贱亲疏之分。”
“正不知韩员外与杏花亲疏如何?”狄公双瞳直逼韩咏南一对发毛的眸子。
韩咏南脸上又是一搭儿红,一搭儿白,口中辩道:杏花只是杨柳坞传来的一名歌舞妓,我与她何来亲疏之辨。”
狄公笑道:“下官只问昨夜席间的亲疏。我见韩员外唯好与杏花、白莲花周旋,并不搭理余两名姑娘。故尔随意问问。其实,即便与杏花亲昵,何足责怪?——下官与杏花一面之缘,尚且亲昵哩。她这一死恰似收了我的三魂六魄一般,岂止痛惜她的薄命?乃一心一意欲与她申冤。”
韩咏南唯唯,心中稍解。
狄公又道;“杏花事且不理论。不知韩员外对王玉珏、苏义成两位掌柜有何高见?”
“他两个均是品行端正的君子,与在下交谊甚笃。——老爷莫非又疑心是他两个害了杏花性命?”
狄公又岔开话头:“你可知道江文璋缘何早早辞了县学官职?”
韩咏南道:“江文璋酒后时常菲薄周礼,屡出妖论。此等败物,如何可执教黉宫,误人子弟。去了是他自己知趣。不过江文璋操行尚可,不是外间传闻那样不识廉耻。”
狄公谢过,乃告辞而出。——今番与韩咏南昌虽言语不甚投机,但多少探出了些人情纠葛间的蛛丝马迹。
第八章
狄公官轿又抬向梁大器府宅。
梁大器的亲侄梁贻德在梁府高峨的重歇山檐大门楼下恭迎狄公。——这梁贻德是梁府的总管。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白净面皮,几无血色,一条长长的脸颊上挂着淡淡的愁容。
狄公下轿,梁贻德迎上前拜揖,口称:“晚生见礼了。”遂引狄公进了梁府大门。一路亭榭台馆转来,若大一个宅园,并不曾见着一个青衣奴婢。狄公正觉诧异,梁贻德却开口道:“狄老爷,晚生有一句话告求,少刻见了家伯出来时,幸容略吐衷曲。”
狄公瞥了梁贻德一眼。见他脸上一团愁云惨雾,似有无穷委屈,便点头应允。
梁贻德大喜,脸上涌起几丝绯红,一对黑眼闪熠出感激的光亮。
“狄老爷,凉轩少候片刻,容小侄引家伯出来叙话。”说罢一溜烟去了。
凉轩三面临水,甚是幽雅。轩外走廊高处悬着一架鹦鹉。凉轩内墙上挂着四季条屏,久不拂扫,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墙对面栏杆下两柄古旧的楠木靠椅,靠椅中间设一茶几,摆一新月型瓷盆。盆内一簇白瓷莲花,当中莲蕊亭亭凸出,甚是别致。五六尾金鱼翕忽游动,十分自在。
狄公伸手去小碟内取了几颗米团正拟撒下,那金鱼忽的惊惶乱窜,都四散躲避。
狄公正看得好玩,见梁贻德扶搀着一个须眉皤白的老人蹒跚进来凉亭。一领苎袍套了整个身子,幞头遮隐了半边脸面。老人的胡须分五绺垂挂胸前,手拄一根龙头杖。步履维艰。
狄公纳头作揖,口称:“请安。”
梁大器唯唯,嘴角翕动半日,嗫嚅道:“老身九十了,行将就木。狄县令枉驾垂顾,敢宣谢忱。”
狄公见他脸面微仰,闭着双眼,果是一副老态龙钟模样。
“梁老宗伯拜揖,下官今日登谒崇阶,冒昧造访,十分扰极。只因衙里有几件小诉讼摆布不开,意欲仰聆大教,敢望老宗伯开导。”
梁大器半日不吱声。狄公抬头看时,早已睡了,垂涎淋湿了一片肩巾。不由心中恻隐。
梁贻德道:“家伯半年来常是这个样子,因怕人耻笑,一直不敢让他见客。此刻小侄便去唤过邹公、邹藏书网妈来,叫他们服侍退下休歇。——不瞒狄老爷,这宅院内也只有这间凉轩与一对老苍头,家伯没让出。”
狄公不明白,遂随梁贻德到了他的下处。梁贻德忙敬坐彻茶。——这是一间简陋的书房,看来梁贻德日子并不宽绰。
梁贻德开言道:“狄老爷休看梁府若大一个场面,家伯致仕前还是朝中的右仆射,可算是赫奕世家。其实内囊早上来了。狄老爷今日也见了端倪,小侄也不怕耻笑。——只有一宗家务,十分棘手,不得不暗求老爷指点。”
狄公道:“你只管讲来。恐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无能为力。”
梁贻德谢了,乃道:“家伯自半年前犯这个古怪的病症以来,常是一睡过去便三日五日,不思茶饭。待醒来时,也神态不清,语无伦次。如此过十日半月便又好了,十分清爽,胜似常人。老人虽有这个病症在身,自己也晓得。但他的一应家业田产全都亲手掌管,自拿章程,从不让小侄半点插手。”
狄公道:“老人的心性脾气如此,你也省心则个。何必要去干预他的帐目。”。
“狄老爷有所未知。倘只是他自个掌管家产,怕人侵夺便也罢了。两个月来家伯忽与一个叫万一帆的牙侩过往甚密,两人一谈就半日,十分投机。那牙侩系刘飞波荐来,伶牙俐齿,狡黠异常,竟把家伯摆弄得头重脚轻,言听计从。两下暗里签押了十几纸契约文字,偷偷藏过,只瞒着我一人。小侄放心不下,一日偷偷查阅了家伯恒产,乃发觉家伯产业已变卖殆尽,十停去了九停。——这几日又见那万一帆与家伯在画押,保不定梁氏家业已荡然无存。又不见家伯手中现钱进了多少。乃探知变卖所得金银,皆由万一帆做中保重利放帐户。
“家伯风中残烛,颟顸糊涂,受人如此诓骗。只恐将来产业钱银两空,又未见着一纸凭据,为之小侄忧心如焚。几次规劝,竟受家伯呵责,道我心存觊觎,再不然便不理不睬,竟自睡去。小侄赴诉无门,只得来求狄老爷。只怕这中间有诈,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谁知他得了如此巨额现银去放什么帐户。万一卷席而逃,钻山过海了,找谁人认帐?”
狄公没想到梁贻德道出如此一番家务来,一时也难以明断曲直。遂道:“听说梁老宗伯的公子见在京师东台左相衙门行走,你何不去一纸书信实情相告。”
梁贻德面有难色,踧踖不安。
狄公又道:“倘若你手中已有一二纸梁老宗伯折卖家产的契书,可交于本县,由本县出面致书京师梁公子,你看如何?”
梁贻德大喜道:“小侄这里偷偷抄誊了一份契书,原件上有家伯与万一帆的字迹与押戳。我见这价目家伯太吃亏,只是买主付的是金锭,令人羡目。”
狄公接过那抄誊的契书一看,果如梁贻德所说,心中不由也生起疑云。突然,他又发现梁贻德的字迹竟与那绿筠楼主十分相似,心中不由又一震动。便问:“你认识江幼璧秀才么?”
梁贻德一愣:“狄老爷问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幼璧?听说他投南门湖自尽了。小侄适才方听人说起,其实并不认得他。”
狄公又问:“你可曾去过杨柳坞?”
梁贻德不悦:“狄老爷将小侄看作何等人物了。小侄是个读圣贤书的,岂会花街柳巷行走?再说小侄也没这许多闲钱。——只不知狄老爷如何忽的问小侄这个,莫不是听到什么捕风捉影的传闻。”
狄公笑道:“呵,呵,贤侄不必介意。本县正为那两处的官司困扰得心神不宁,又一时判断不了,见了人都要打听一下。贤侄既是不认识江秀才,又不曾去过杨柳坞便是了。本县并未听得有关于贤侄的什么谣传。——本县这就告辞了。
梁贻德回嗔转喜,恭恭敬敬一直将狄公送到大门口白玉石阶下。看着狄公官轿去远了才回进门里。
狄公回到衙署,洪参军与乔泰正在内衙等候。狄公换过官袍,进书斋内抬起一柄折扇不停地扇动,一面问洪亮、乔泰两人有何收获。
“老爷,乔泰在江文璋宅大有.99lib.所获。”。
“果有收获。乔泰,快快与我讲来。”
乔泰禀述:“我与马荣弟将江宅里外都暗中搜寻过一遍,并不曾见着老爷说的那个黑影,也未见有生人潜来菜园勾当。毛福并无蹊跷行迹,江宅雇他为江秀才婚事打制几件家具,夜里便睡在奴仆的房中。婚筵那夜,他酒足肉饱,很早便睡了。翌日乃知新娘死了,合家惶惑。毛福好奇,还呆了半日,直至江文璋寻儿子一无所获回家后,才背着工具箱离开江宅。——后据江宅一奴仆说,他亲见毛福与那个送黑丝绦来的渔翁在街上搭过话。——毛福在江宅三日,并不曾与主人说过一句话,匠工活计全由管家指派。最后也是管家付的工银。”
狄公点了点头,示意乔泰再讲下去。
“午膳后,我偶尔翻阅江文璋藏书,见有一册骑射的图册,画得精美,我忍不住看了半日。待要放入书橱时,却见后档有一册薄薄的小书,封皮上写着《妙弃搜录》四字,认得是棋谱,便抽出翻阅。谁知末一页的图象正是杏花手中那局棋。——老爷,你道巧也不巧。”
狄公大喜:“你将那册小书拿来了?”
“没有。老爷,我怕江文璋这酸腐老头生疑心。我留马荣弟在那边。自己便去孔庙对面那家书肆找寻。掌柜问了书名,很快便拿出一册来。果与江文璋那册一样,末一页便是那幅残局棋谱。
“我大喜过望,一面付了书款,一面问这《妙弈搜录》的来由。据那掌柜说,这册棋谱系七十年前韩隐士所纂编。这韩隐士不是别人正是韩咏南的曾祖,大名唤作韩琦父。他虽在朝中做官,却是个隐逸中人,一生以棋琴为伴。我又问那末页残局,说是七十年来谁也没能解破。”说罢从袖中抽出那册棋谱呈与狄公。
狄公逐页看去,翻到最末一页,叹道:“果然一样。”又细读序跋,不由击节赞赏起韩隐土的名节高格。
“杏花那页残局果是从这册《妙弈搜录》中撕下,不过,七十年前搜录的这局棋与眼下杏花的死又有何干?与杏花欲待披露的危险阴谋又有何干?”
洪参军、乔泰默然无对。
狄公小心将棋谱纳入抽屉。又问洪参军可曾听得有关刘飞波的议论。
洪参军道:“刘宅的邻里都称刘飞波是个礼义君子,惠爱近仁,颇有清声。他的一个轿夫却说这个刘飞波能神出鬼没,似有分身之术,家仆几回被他戏弄得莫名其妙。一日那家仆亲见刘飞波在书斋念书,待有事进去禀报,却不见影踪。一时懵懂了,便四处寻找,却见刘飞波他好好地在花园内藤椅上躺着打鼾。家仆惊异,便叫‘有鬼’、反被刘飞波斥骂,险些被逐。”
狄公笑了:“想是那家仆真的见鬼了。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哪里有什么分身术?对了,洪亮,我今日也有一获。你道绿筠楼主是谁?竟是梁大器的侄子梁贻德,一个心怀戚戚,假装正经的年轻后生。”说着从袖中拿出那页梁贻德亲笔抄誊的契约,平铺在书案上。
洪参军、乔泰上前辨认了,喷喷惊叹:“果与绿筠楼主一样。”唯狄公自己看着看着,心中却呼“有诈”。
“不!适间在梁府我仓促间断定这梁贻德即是绿绿筠主,此刻我细细辨来,又觉不然。——这两种笔迹形态十分相似,但神气不类,功力也异,未必是出自一手。但这梁贻德老大未婚,子然一人,又是世家名门之后,岂没好姻缘相凑?再,梁府若大宅园,由他一人掌管,他的下处又别有门户进出,十分僻静,最与杏花形迹相符。——杏花每半日来与他厮会一回,日落离去。平日只是互通尺素,鱼雁传情,倾吐衷肠。”
乔泰道:“即便杏花的情人就是梁贻德,昨夜花艇游湖,他又没赴筵,恐与杏花的死牵扯不上。”
狄公憬悟,长吁一声道:“这事且慢理论,正要计较长策哩。眼下我真被这连接而来的怪事弄糊涂了——天知道这个绿筠楼主是谁,天知道七十年前一局残棋与城中隐而欲发的罪恶阴谋有何瓜连,天知道月娥的尸身怎的被人偷换过变作了毛福,天知道杀毛福的凶手又是谁。——我要好好歇一歇,理一理胸中一团乱麻。你们也各自回衙舍歇一歇吧。”
第九章
膳罢,狄公一人坐在衙院后花园的小亭内品晚茶。头上皓月当空,纤云不染。脚下草虫喓喓,清露暗生。他忽的想起何不趁此月夜去城里各处走走,或可撞见一些坐衙里听不到、看不见的情景。杏花道城中正酝酿着一场阴谋,正不知是什么一口事哩。
思想定乃潜回衙舍,换过一领破旧直裰,散了顶髻,将毛发弄蓬松,又抓了一把泥土沾了,十分狼狈。腰间系一根蔴绳,靸一双脏烂草鞋,偷偷从后花园角门拐出了衙院。转过一条幽静的小巷,便到衙后墙外的石子大街。
狄公街上四处转悠。汉源城里这时夜市正酣,各种小生意人挑着货担叫卖。街沿点起许多五彩灯,卖吃食的早搭就凉棚,支了板案。小锅灶里油香阵阵,催人馋涎。——狄公只拣有闲汉、乞丐出没处摇摆身子,惹人显目。
忽然,他发现一条下坡巷子尽头开着爿小酒栈,三三两两的乞丐进进出出,如蜂蚁营巢一般,十分忙碌。心中窃喜,急忙跟定前头一个癫头汉子踅进那爿酒栈。
酒栈门首还坚有一节竹竿,挂着一片油腻不堪的青布招儿,上面绣着“龙门酒店”四个大字。——店堂里又脏又暗,却有不少酒客。
狄公四面看了,大刺刺走近柜台,开口便要酒喝,一面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撒在柜台上。
“咄,快与我舀酒来,老子还要赶夜路哩。”
一个獐头鼠目的伙计溜了狄公一眼,收了铜钱,舀出一碗酒来递上。
狄公尝了一口,啐地道:“这酒酸,另换好吃的舀来。”
伙计也盛气凌人:“这里只有这酒喝,要甜要香的,别处去。”
狄公怒叱:“我一把铜钱只买你这一碗酸酒喝?”
店堂里登时四个乞丐围上来,一个还腰间拔出匕首恶狠狠冲狄公一笑。四人正待动手,柜台内慢腾腾摇出一条莽黑大汉来,手摇一柄鹅毛扇,喝令住手。
“毛禄,你为何今日又要动刀子了。”
毛禄讪讪收了刀;“鱼头掌柜,这黑厮好生无礼,只称酒酸。不叫他尝点手段,哪里还识得当方土地爷的金面。”
“将刀子交我!”莽黑大汉伸出一张蒲扇般大手。显见他是这里的掌柜,也是众丐户的团头。
毛禄颤兢兢将刀手递上。
鱼头掌柜将刀子收过,怒犹未消。
“我一再嘱咐汝辈是甚言语?哪一个敢动刀动斧的,我立即割下他一片耳朵来,再捆了送去衙门治罪。毛禄,你的事尚未完哩,听说作竟私自去过橡树滩投奔,如今又有何面目来见我。”
毛禄嘴里咕噜几下,只不敢发出声来。
鱼头掌柜转脸向狄公;“好汉打哪里来?过路还是常住?”
狄公答道:“在下姓倪,泾北人氏。那边犯了事,转来这里投靠。常道是‘闻钟乃知山藏寺’,大掌柜折节谦恭,尊礼重义,名声老大,江湖上无不敬拜。在下今日来投奔,有口饭吃便行。”
鱼头掌柜道:“萤火之光,照人不亮。将就几日尚可。你身上可带银子?”
“只有一串铜钱孝敬大掌柜。”狄公从袖中拿出一串铜钱恭敬递上。
鱼头掌柜应声接了,露黑牙大笑,朝中抽出一片木牌,掷在桌上。
“给这位倪贤弟斟一盛好酒来。以后凭这木牌,汉源城中随处营生,不敢有人欺你。”说罢嘿嘿又笑,回进去里面。
伙计堆起笑容,端出一个木盘来,一盅热酒,一碗面放到狄公桌前。狄公尝了一筷,竟是十分可口。
这时毛禄已与一班闲汉聚在一张99lib.桌上掷骰子。其中一个笑道;“毛二哥,好兴头玩,如何不将你那个娘儿也带来。撇下她,孤零零的,好不凄酸。”
又一个泼皮取笑:“那娘儿人物足色,只毛二哥一人消受,想的哥们也嘴馋。”
众人大笑。毛禄忿忿骂了一声,心中有事,不想回嘴。
狄公听了记在肚中。吃罢酒食抹了抹嘴,道声聒噪,自顾出了酒店。略一转念便折上街心,依着来时路头,回去衙后的石子大街。
摸黑里刚待要折入那条小巷。远远见通衙院后花园的角门外有个黑影在晃动。
狄公暗吃一惊,贴墙蹑足走进巷子。一面细觑那黑影行动。
原来那人满头披遮一幅黑绫巾,不见五官脸面。狄公刚要走近,那人蓦地发现,撒腿便逃。
狄公急忙追赶,没十来步,便将那人一把捉住。只听得一声尖喊“放开我!”——原来是个女子。
“好汉,放了我吧!”女子恳求。
“休得害怕!我是这衙署里人。如此深夜,你一个女子来这里作甚。”
“好汉这等装扮,小女子疑心是遇了强人,如何不怕。”女子乃稍从容。
“你是谁家的宅眷?来此作何勾当?我乃是这里汉源衙门的县令。”狄公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个女子。
“原来正是县令狄老爷,小女子慢礼了。小女子夤夜来此,正是奉了家严之命,要见狄老爷的。”
“既是来衙门里见本县,为何拣这个时辰?又偏偏摸到这后院角门。本县头里还以为是贼哩。”说着取了钥匙,轻轻打开.99lib.角门,引那女子入内。
女子摘了黑绫巾,嫣然一笑:“狄老爷怎的这般装扮?——小女子名唤垂柳,韩咏南正是家严。家严今日外出吃歹人胁弄,受了一番颠折,脚也伤了。故遣小女子来衙门求见狄老爷,请狄老爷即刻去宅下,有急情禀告。又不许令街中其他人知道,故行迹如此。恐妨狄老爷政事,还求宽恕。”
狄公吃一惊,细睹垂柳,见是水剪双眸,花生丹脸,果象宦绅人家的俊俏公主。乃道:“原来是韩垂柳小姐。令尊今日出了什么事?那歹人又如何胁弄于他?”
“家严道,歹人正是杀害杨柳坞杏花的凶手,如今扬言又要家严的性命哩。”
狄公心知有异:“垂柳小姐,此花架下稍歇,待我去衙舍换过衣袍,即跟随你回府去。”
半晌,狄公出来衙舍,已换过一幅干净的湖蓝葛袍,头上方字方巾,肩上跨一褡膊,象个经纪人模样。又唤垂柳上前,将手中两朵嫣红玫瑰插戴鬓间,乃悄悄出了角门,径趋韩府而来。
“狄老爷将这两朵花插我鬓间。却是为何?”垂柳边走边问。
果然路上正有一队巡丁走过,见是狎妓模样,也不盘问。垂柳乃笑道:“原来狄老爷有此深算。”
到了韩府,垂柳引狄公也从后花园的边门进去。不敢打灯,摸黑里曲曲折折绕亭穿廊,不一刻便踅进了韩咏南书房。——阖府早都睡熟,没人知觉。
韩咏南坐书房内正焦急不安,心猿意马,忽见垂柳、狄公进来,惊喜十分。一双手拉定狄公长袖,也顾不得礼仪,失声哽咽起来。垂柳愁云满面,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着父亲窘状,心一酸也禁不住滴下两行泪来。
“韩员外,究竟出了什么事?”狄公问。
“狄老爷看我头上青紫疙瘩,我的脚也折了。”韩咏南仍抽噎。
果然韩咏南的前额鼓鼓一个青紫大包,尚有几丝血迹。
“狄老爷,小民今日遭歹人劫持,那帮匪徒自称是黑龙会。”
“黑龙会?”狄公诧异。——黑龙会孽党高祖皇帝时不是便敉平了么,那黑龙会成员大多时刘黑闼余孽亲兵。武德癸未二月,刘黑闼伏诛,便有个部下偏将出来,伪造推背图,自称黑龙出世,欲为刘黑闼复仇,组织黑龙会,啸聚了几千人马,竟想替代大唐运祚。尔后官军进剿,没两月便风扫残雪,一举荡平。黑龙会孽党全数磔剐了,并无遗漏。——此事已五十年了,今日又如何冒出黑龙会来。
韩咏南哭丧着脸道:“小民只听得那歹人自称是黑龙会头领,几番扬言要小民性命。小民一时也弄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
“韩员外不必惊惶失措,且将今日如何遭劫的详情细述一遍。”
垂柳恭敬递上一盅茶与狄公,又递一盅与韩咏南。韩咏南一口吸尽,润了润喉,乃说道:“晚膳后,我独个出了宅院去街市上转转,便见有一顶大轿跟随我身边,六个人抬着走。我初时不经意,到了孔庙后街僻静处,突然一条黑布飞来包裹了我的头,我正要呼喊,一团破布塞进嘴里,又将我手脚捆绑严实,推进了99lib?那轿中,顿时便抬起飞走。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乃停住。将我拉下轿来,又拽了我上了十来级台阶进得一处,揭去蒙住头眼的黑布。我睁眼一看,乃是一间小小的石室。上首坐着一个全身披黑的大汉,黑巾速了脸面,黑袍上绣着一匹黄龙,十分醒目。
“那大汉开口道:‘韩咏南,知道我等是什么人么?’——我答不知。那大汉嘿嘿笑了:‘杏花前夜筵席上偷偷告诉了你什么,她的下场你也见了。你若是知趣的,便将她的话忘了,黑龙会的人无处不在。若不信时,轻举妄动,明日也与杏花一样,死在南门湖里’。
“他这一番话好叫人懵懂。我壮胆问那大汉,杏花前夜筵席上究竟与我讲了什么话了,致启这等灾祸。大汉又笑道:‘杏花告诉你说,黑龙会立即要汉源城里起事了。你幸未报官,故老命暂与你留看,今日只叫你吓一身汗出,日后知些深浅,也是无绳自缚。’说着示意左右,我尚未弄清他什么意思。突然头上重重挨了两下木棍,顿时金星乱闪,昏倒过去。
“我醒来时,已躺在自己府宅冰凉的台阶下,家丁正抬我进屋,以为我喝醉了酒。——我踉踉跄跄回进来这书房,前思后想,不由心惊肉颤,恍若梦魇一般。又摸头上肿痛异常,乃信是实。我将小女唤来,嘱她去请老爷来府密告此事,又嘱小心行事,休教衙里人知悉。——狄老爷,此刻我全数吐了实情,怕被黑龙会知道,性命必不保。我怕衙门里亦有黑龙会的人,故不敢大刺刺来衙门见你,叫小女先寻着衙府女眷,引进内衙,见了老爷再吐实话。——如今小民的性命全在老爷手里,老爷千万不能声张。黑龙会不除灭,小民如坐针毡,无一刻心宁。”
狄公听罢,心中明白大端。遂问:“韩员外见那石室有何装饰?”
“并无字画屏风装饰,象是官宦人家的库房。只有一条长桌、几柄靠椅,黑幽幽不辨天日。记得靠右边有一个高大的黑漆柜橱。”
“你还记得绑劫你时,轿子是向何方始去的?”
韩咏南答:“仿佛记得是朝东一直走的。因为我在孔庙后街时正朝东走,那轿子也朝东去。捆绑了我上轿后,并不见掉头拐弯,似是一头向前,想来仍是朝东。——初时象是进山里,还下了曲析几道山坡,以后全履平地。”
狄公点点头,又向:“韩员外,这汉源城里可有仇家冤家?”
“狄老爷知道小民为人品性,一贯宽惠厚道,自分并充冤家对头,更无论仇家了。”
狄公道:“时辰不早,本县这就告辞了。韩员外安心在家里静养几日,千万不要抛头露面轻来衙门。”
第十章
垂柳引狄公出了书房,顺右首一条游廊转去西院花园。
“老爷,小心脚下苔滑,不敢用灯烛,怕吃人撞见。”
游廊尽头有两条嵌细石小甬道。一条通向西院花园,另一条通向一个厅堂。这时已是午夜,那厅堂内竟烛光光明,袅袅飘来浓烈的檀香。.99lib.
“垂柳小姐,这半夜三更,那边厅堂里怎的还点亮着灯火,怕是有人?”
“狄老爷不知,那里是我家的佛堂。祖上传下的规矩,昼夜照例都灯火不熄,门户也从不关闭。此刻四面无人,老爷若有心去看看,也无不可。”
狄公笑道:“原来韩员外也是菩萨人家,敬佛极是虔诚的,烦小姐引我去瞻观则个。”
两个进了佛堂。狄公见正中悬吊着一盏玻璃长明灯,十分显目。佛堂虽大,祭坛占去大半。祭坛系白玉石砌成,正面一方翡翠碑额,上刻真书一段经文。祭坛上供着一尊金身如来,罩着神厨,正拈花微笑,妙相庄严。莲花座前。三排香烛大放光明,祭坛上下一派香烟缭绕。离祭坛三尺光景,摆着三个蒲团。
垂柳道:“这间佛堂是高祖父韩琦父所建。高祖父一生恬淡名利,专一敬佛,闲时也只是奕棋弹琴,啸咏山水,故人称‘韩隐士’老爷你看那方翡翠碑额,也是高祖父亲手题刻的。”
“狄公好奇,藏书网走近祭坛,小声念起那段经文:
门万玄指吾生佛我
念宝妙现言大齐佛
念独乃胜菩庇功于
享蕴通七提三汝是
大大十宝在有须称
吉照方布即如弘若
永入乃施恒是济与
年此得其河明众思
狄公心中喝采,赞许道:“这经文书刻得甚有功力,不知令高租如何觅得此一大块翡翠,真乃罕见之宝。”
垂柳道:“狄老爷,这方碑额并非整一块翡翠,系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合的。每一小块上刻一个字,纵横八八六十四字,浑然一体。——高祖父殡天后,除了留下这偌大一座宅园与这方翡翠碑额外再没一样值钱的东西。”
狄公走出佛堂,忽然想到什么,遂问道:“垂柳小姐可认识刘飞波先生的女儿刘月娥?”
垂柳脸上升起阴霾:“认得。她常随刘先生来我家,我们也脾性投合。——可怜竞死于非命。”
“这刘月娥模样如何?”
“月娥不仅身子壮健,且面目姣美,兼刚柔一身,着实惹人喜爱。光看那五官形象倒是极象杏花,只是杏花身子更娇滴滴些,皮肉更嫩生生些,不比月娥英俊。”
“垂柳小姐也认得杏花?”狄公惊奇。
“杏花我虽见过多次,却从未搭过话。家严每有公私燕集,都请来作陪。杏花能歌善舞,秦笙楚萧,色色都会,我最是仰佩。可怜沦落风尘,卖笑生涯,又令 人悯惜。终是薄命,竟死在南门湖里。”
狄公也叹了一口气:“杏花的死,令尊想来也十分悲伤。”
“悲伤过一阵也就忘了,杏花究竟是个烟花女子,又不是自家骨肉。月娥横死,刘先生几乎变了个人样,真是神面刮金,惨不忍睹哩。”
“垂柳小姐可认得梁贻德?听说是个放浪不羁的后生,与杏花过往甚密。”
垂柳脸微微一红:“怕是老爷道听途说吧。梁贻德读书十分刻苦,满腹经纶,正等候着明年秋闱大比哩。”
狄公点头。一边说着话,不觉已到后花园边门。垂柳道:“家严今日之事,狄老爷切勿声张,恐生波折。对了,狄老爷,你且收过这一幅黄绢。祖上传下规矩,每有人瞻观过佛堂,便送一幅这样的黄绢与他。上面印有翡翠碑额上那篇文宇——我们呼之日‘金牒玉版’。‘金’字谐音‘经’字也。”
狄公谢过,收了黄绢,匆勿潜出门外,消失在黑夜里。
第十一章
翌日狄公睡到日头老高才起来,自个烧汤净面。洪亮、乔泰、马荣三人早在书斋等候半日了。
狄公匆匆进了早膳,便将昨夜乔装私访的详末细述过一遍,引得三人咯咯直乐。
马荣道:“老爷倘是偕我同去,必能将那毛禄赚来,毛福的死如今只有找他问话了。”
狄公笑道:“今日正拟派你去龙门酒店勾当,找到那个鱼头掌柜。他是这里汉源的丐户团头,心性爽直,且能服众。又订立一条规矩,不许任何人动刀子。你去将这四两银子赏与他,明言是我给的酬赏。再问他毛禄的下处,务必将毛禄带来衙门。”
马荣接过银子便要告辞,狄公一把拉住.“且慢,还有一番话没与你讲哩。”说罢又将垂柳如何半夜将他引进韩府、韩咏南诉说离奇经历、垂柳有关佛堂的一番言语,一五一十说了。想听听他们三个的看法。
乔泰道:“这韩咏南必是设计诓骗老爷。他这一番遭遇,离奇古怪,谁人肯信?”
洪亮道:“韩咏南造出黑龙会死灰复燃,危言耸听,意在警告官府,草草间结杏花一案。不然,也要仿效这一手段胁迫老爷,用心恁的险恶,远胜舌底生莲、娓娓言劝者。”
马荣道;“他额头上的青紫伤,信是苦肉之计。老爷将他立即捉来,真的动点他的皮肉,必然吐实。”.99lib.
狄公抚须长吟。听他三人异口一词,也中心坚实三分。
“前夜杏花误以为他吃醉酒伏案睡着了,才吐了那句言语于我,自以为小心十分。谁知已被他暗里窥听。意思也大略说中,只是言词稍不同。不过,杏花没提黑龙会,韩咏南则有意拿这大题目来难我。”
洪参军一愣:“记得老爷说过,杏花说话时脸面对着伏案而睡的韩咏南。倘真是被他偷听了,如何不吐原话,却道什么黑龙会。况且老爷又不知你的身后有没有人。——倘杏花的话是被老爷你身后的人听得,韩咏南这一番遭遇似又当别论。”
狄公心一动:“这话怎讲?”
洪亮乃咬字咬句道:“杏花与老爷讲那活时谨慎万分,想来左右必无闲人。又见韩咏南熟睡,才敢开口。倘若当时老爷背后有人,听得杏花言语,误以为杏花与韩咏南密告,故弄出那出劫人的戏文。韩咏南摸不着头脑,无端受一番惊吓,又伤了皮肉,这才暗里来求老爷。——若是这样,或恐韩咏南诉说的全属实。杏花密告城里正策划一场危险阴谋,正应着黑龙会死灰复燃,密谋起事。”
狄公听得明自,心中又翻出波浪。转思细想,又觉不然。
“倘是当时杏花言语系是我背后有人听去,那劫了韩咏南的匪徒何以没说原话,却只囫囵吐个意思。似属猜测,并非实信。再说当时杏花还叫了一声‘老爷’,我背后之人听了,难道不知所指,反捉了韩咏南去?”
洪参军道:“那人未听见‘老爷’两字也未可知。当时酒酣耳热,有不着意偷听,只是偶尔飞入半句话来耳中。不然,他何意没提杏花问老爷不不会弈棋的话。想来也是没听亲切,只捉了个大意,揣摩出端倪,才贸然动手。意图封死韩咏南口,不致泄漏反迹。”
狄公乃觉不安。若真是黑龙会余党谋逆,而官衙一无所知,罪莫大矣。
“马荣,你拿获毛禄之后,即去杨柳坞找到白莲花,设法问清当日酒宴上韩咏南打盹时周围可有别人。问的更直捷点,就直说当时可有人在我背后。”
马荣领命去了。洪亮、乔泰也各自衙舍公干。
狄公批了一叠例行官牍,心中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忽的又想到一事,便又传洪参军来商议。”
狄公对洪参军道:“马荣去问白莲花固要紧,我还有一法可以分辨韩咏南所言可是实情。你去衙舍拿来汉源地图。”
须臾洪亮转回,将一幅画有汉源山川城郭的地图平铺在书案上。
狄公指着地图上标明孔庙的地方道:“这里是韩咏南被劫持的地点,然后轿子向东抬去。似是进了山里,下了几道山坡,便全是平路,正合了东门外这条驿道的形势。洪亮,你估量来,抬着轿子走了一个时辰,可到哪里了。”
洪参军指着地图上渭南平川的一个军镇道:“约莫可到这里。”
“韩咏南说下轿后又被拽上了十来级台阶进一堂屋,才到了那石室。这里一带倘若有一幢馆墅和一处宅院,便是契合。”
两个正说得投机,马荣已回衙来,进来书斋一屁股坐定,便叫晦气。。
狄公道:“看你一脸愁容,便知出师不利。可是毛禄没捉着。”
马荣道:“我找到龙门酒店,即将老爷那四两银子赏了那个鱼头掌柜。鱼头掌柜还不信有此等好事,用牙齿使劲咬了半日,又掷地叮当几回,才喜孜孜收过,敬我象个佛祖。我问毛禄下处,他道见在一个鸡毛妓馆里栖息。等我赶到那家妓馆,鸨99lib.儿却道今日一早携了个女子与一个叫独眼龙的一并去了径北。我只得折去杨柳坞找白莲花。
“谁知白莲花昨夜大醉,弄了半日才醒来,还一脸怒气。我赔了不少好言话,才将老爷之事询问。她道是当时并未留心,好象是有人站在老爷背后,忽说是役工,又说是宾客,没准信。又问韩员外醉倒时可看见有人在杏花身边,她道她去厨下取酒了,来时只见杏花搀扶着韩咏南嬲作一团哩。”
狄公点头,又道:“你何不乘便也问问碧桃花,杏花的事她总能忆出不少。”
“碧桃花比白莲花醉得更死,象吃足了酒糟的猪一样,鼾声直打雷。再三推她不醒,又记着老爷吩咐的事没问出名堂,便快快转回衙来。”
狄公笑了:“哪能每回都马到成功,也有失前蹄的日子。暂不去管他了,我们今天去东门外溜溜马,顺便看看韩咏南被歹人绑架去的地方。”
马荣脸上转喜,赶紧去备马点役。
狄公对洪参军道:“洪亮,你上了年岁,不便折腾,这东郊就不必去了。恐要在那军镇宿夜,衙里不能无人。午后你细细将王玉珏、苏义成两人的一应档卷检阅一遍,再去万一帆处查访。——这个万一帆不仅作了刘飞波告江文璋的证人,又与梁大器变卖产业有干系。刘飞波与他究竟有九九藏书何勾牵,尤要查清楚他女儿三官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洪亮答应,说还想去拜访梁贻德,查一查梁大器的卖契内容并万一帆的手段。
狄公称是。又叫洪参军派遣一个精细的佐吏去河东平阳郡查询杏花的原户籍。她自卖来汉源必有缘故,她之被害,或与籍里有什么渊缘。——随修书一封,盖了印玺,教呈那里的官衙胁办赐助云云。
第十二章
狄公率乔泰、马荣各骑高头骏马,不带番役,出了县衙慢慢驱向孔庙,随即按韩咏南指点向东飞驰而去。
出了东门便是一带平砥的官道。远处叠障亘延,烟岚拥树。官道两侧白杨挺立,白杨行外阡陌交错,田陇连绵。正是午后,日中稍昃,三三两两的农人都依靠在大树下休憩。
不一刻便驰入一条山岬,巨壁横前,紫光闪烁。渐见山道弯弯,椎径蛇曲,林木丰茂,山势平缓。一道涧溪流来,奔湍激石,泻玉堆雪。牧童在山坡放羊,吹着收笛,看云日徜徉,甚是悠闲。
辗转下了山路,果是一马平川。一望初稻渐熟,清香十里。狄公捻须微笑,又是一个丰年,为民父母乃可稍稍自慰。手捧禄米,庶几也无愧作。
乔泰道:“老爷,这纵横几十里并不见一处高屋别馆。想来韩咏南是有意敷衍官府,别有意图。”
马荣拭汗道:“我早说了,这个韩咏南面上酸迂,心中藏奸。那一套被人绑架的鬼话,岂可轻信。”
狄公道:“再前行几里或有所获。”说罢一马当先,驰驱起来。
乔泰、马荣也勒马紧随,渐渐见了一个庄子。
庄子外的大槐树下聚了一群人在看热闹,那槐树团团如盖,遮了半亩荫凉。
马荣老远见十来个村民正拿着棍棒在殴打一人,一面还汹汹怒骂。那被打之人只是抱头地上乱滚,并不喊饶。
“住手:”马荣怒起,勒马冲向人群。人群见摹地闯来一个煞星,金刚面目,心里先怕了三分,不觉让出一条道来。——乔泰、狄公也拍马紧攒上前。
马荣叫道:“青天白日之下为何恃强凌弱,殴打一人。藏书网”
人群中闪出一个眉须皤白的老人,向马荣三人略一作躬,说道:“敢问壮士大名,不知三位客官有何贵干,驾临寒庄。”
马荣道:“汉源县令狄老爷亲驾到此,尔等还不下跪?如此偾张无礼,不怕治罪。”
老人乃上前向狄公叩头行礼,口称“恕罪”,又禀:“老拙系这庄子的庄头,几个后生正在处办一个行诈骗的流民,动了手脚,兀的造次。伏望狄老爷宽罪责个。”
狄公望了一眼被殴打的,说道:“他既不是你庄上的,如何兴师动众乱行责打?你说他行诈骗有何凭验?”
老庄头道:“这人用灌了铅的骰子欺弄本在少年,赢了许多钱去。”
狄公道:“原来是赌博。两边还能有正经的?你庄上的人即便被他弄了手脚,输了钱,也不可恣意殴打。”又传那被打的人到面前。
片刻四个蓬发污垢的后生抢一步一齐跪倒狄公脚下。
“你们谁说他的骰子灌了铅?”狄公问。
其中一个从衣袋里揣出两颗骰子双手恭敬呈上狄公。
那个被殴打的突然一个箭步向前夺了骰子,口中大叫:“青天老爷在上,我这两颗骰子倘是真的灌了铅,天打五雷轰,罚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轮转。”
他向狄公作了一个深揖,将骰子交给狄公验看。
狄公将骰子在掌心里来回滚动,又仔细翻看了,并无异常。冷冷地说:“这骰子并没有灌铅,看来是尔等赌输了钱,反诬于人,意在图讹,乃至殴打。竟还敢欺瞒本县,端的可恶。”
老庄头嘴头子如生漆鱼胶粘住,挣不出一个字来。四个后生面面相觑,也发了呆。遂被狄公喝退,不敢仰视。
狄公见那被打的赌徒,四十开外年纪,高瘦个子,狭长的脸庞略呈灰白,却嵌有一对狡慧明亮的眸子。左颊有一颗黑痣,上面还长出三根细长的毛。
“往古来今,倾家败财莫速于赌,杀人盗窃,也多起于赌。本县劝你,作速戒赌,找一个本份的生意度日糊口,乃是正道。”
那赌徒叩谢过,拂了衣施上的尘上,自顾去了。
申牌时分狄公三人来到与座北县分界的一个兵镇。驻守的马校尉十分隆重招待他们。狄公问边界靖安事项,马校尉答日:“径北那边近来时有乌合之众,三五一群持械盗劫公库,虐杀百姓。橡树滩一带沼泽连绵,港汉纵横,地理十分复杂,更是歹徒出没之地。官军胆怯,不敢贸然进剿。”
狄公又问:“这一带可有大户人家的高宅府第、别业馆墅。”
马校尉答:“这里除了江湖水草便是农田阡陌,大户富商人家从不来这里奠基落根。一来水患频仍,二来风声不宁,草寇水贼,时有啸聚。”
晚膳后,狄公与乔泰、马荣酒足饭饱正在房中喝茶,一边议论案子,痛骂韩咏南的狡诈阴险。有兵丁送来一封书信,封皮上端正写着“狄县令大人赐启”字样,背面有一行小字:“陶甘百拜敬缄”。又说送信的陶先生求见老爷,此刻正等候在门外。
狄公吩咐传这位“陶甘”进来。
木门开了,进来的却是日间那个瘦高个的赌徒。不过此刻已衣冠一新,容光焕发。适才被殴,虽有几处皮肉紫伤,但这不住一股喜孜孜的扬眉神气。
“陶甘叩见狄大人。日间救急之恩,铭刻肺肝,敢再申谢忱。——衔环结草,唯求狄大人赐一线报效之机。”
狄公大愕,原来日间这个邋遢的赌徒竟还如此文绉绉一副斯文相,又写得一笔好宇,不禁心中欢喜。
“日间如此狼狈,想是冤屈了陶先生。本县也只是据实而判,并非有意市恩。”
陶甘狡黠一笑:“这个在下自然明白。狄老爷为一起疑难案子赶来这里,碰巧解了我一时之厄。依在下揣度,狄老爷所奔走寻访的似是歹人绑架之事。”
狄公闻此言语,吃一大惊。
“陶先生,你说什么?”
陶甘微笑:“不瞒狄老爷,在下这一行便恃的是两种本领:机敏的洞察判断和合理的解析、推衍。我适巧偷听到老爷言及这里一带可有高馆府第,又不知这高馆府第的格局形制和主人姓名。乃知必有人被绑架到此地一带,蒙了眼睛,依稀记得地理道路。告到官府,官府便来此地勘查,探明究竟。老爷恐正为此事没寻着眉目发愁哩。”
狄公心中折服,陶甘果然好眼力。
“倘这事果如所言,依陶先生高见,又如何解析推明?”
陶甘正色道:“狄老爷不知,这汉源地方只除是西北隅山中有几幢消夏的别馆外并无一处高墅宅第。”
狄公道;“当事的只记得下了山岬走的全是平地,又是向东。末了又上了十来级台阶,乃到一石室——这又作如何解?”
陶甘论了左颊三根黑毛,乌珠转道:“保不定还不曾出城里呢。抬进一处府第后只在花园里慢慢转悠。过亭台时,忽装出上山道模样,叫嚷小心深涧。穿水榭时,又装作过河流模样,叫嚷小心跌落。拾轿人不时变换姿态,或高昂、或低屈,如此这般,胜履真境。歹人早设计谋,又精于此道,必然瞒过当事的。且当事的早已晕昏发怵,哪里真记得清晰。”
狄公忽若开窍,心中洞明,暗惊眼前这个形貌不扬的陶甘竟有如此一番推衍。
“陶先生如此精明,怎的反吃那帮乡愚捉住了,诬作骗子。”狄公忽想起日间之事。
陶甘惨淡一笑:“老爷跷起一足来,且看看那皮靴内藏的何物。”
狄公懵然不解,遂跷起一足,听搁在凳上。
陶甘将两个手指伸入靴面夹毡内,拈出两颗骰子来。
“这两颗骰子里是灌了铅的,那群村愚输多了便揣出几分蹊跷,抢夺过去,看破机关。当时我手中早揣着另两颗骰子。老爷一来,我略施小计当面调包了,竟瞒过众人,连老爷也未窥出内里机诈。交于老爷的只是一般的骰子,手中原藏着的。而村愚手中的则被我夺来藏匿于老爷这马靴里了。——当时即便老爷再问再搜,恐一时也没法获拿见证。”
狄公玩摩手中那两颗灌了铅的骰子,不禁失笑。马荣、乔泰也深为叹服。
陶甘见狄公等面有敬色,又吹嘘起来:“在下尚有几般活计,非常人所能有:伪造官牍文笺,私刻印玺图书。包揽颠倒讼词,草拟模糊契约。作假证,李代桃僵,脱真赃,瞒天过海。其余煽风点火,偷渡陈仓,借尸还魂,金蝉脱壳,混水摸鱼,树上开花,无一不能。我还是窥探隔墙密室,窨窖暗道的行家,手握一管‘百事和合’的钥匙,但凡是锁都能打开。又通晓四方言语,禽兽喜怒。我老远见人眼睛闪眨,便能揣测他的意图行为,嘴唇动翕,便能揣测他讲出的话来……”
“什么?!”狄公猛叫道,“你却才最末一句说是什么?”
陶甘道:“我只是说,老远见人说话,只需从他嘴唇动翕,便可判断其讲话的大略内容。女子与孩童更易判断,因没胡须。”
狄公嘿然。心中思忖,倘若那罪犯亦有此等本领,前夜杏花花艇上向我告密,岂不同样被人暗中窥知?故尔生出灭口毒计来。
陶甘见狄公心思已动,遂乘机求道:“在下愿易辙改途,投狄老爷门下,听任调遣,效犬马之劳。在下本无妻小拖累——老婆前年随人跑了——只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处。我又熟知衙门律例,看惯官牍档书藏书网,想来不至尸位。求老爷开恩收纳。”
狄公思量再三,应允了陶甘请求。——陶甘浪迹江湖,许多经验,又有智力,且通文墨、知律法。只需改邪归正,大可扬其一技之长。——衙门正短缺如此一位奇异本领的干才。
陶甘跪下谢恩,涕泗满面。马荣、乔泰也欢喜不迭。三人下去向壁房中休息不题。
狄公独坐灯下,久久不能成寐。陶甘一言启发,乃知杏花当夜侍宴时必有人暗中窥伺。此人只须在筵席上,不必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他的判断果然与杏花意思一辙。事实上当夜在场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这样做,都有杀死杏花的嫌疑。
如此推来,韩咏南或许无罪。他的被劫也是.99lib.真的。——天哪!黑龙会当真死灰复燃了!小小汉源县里已密布了许多党羽,又都是动刀动枪的。这宁静的汉源城不已坐在一个欲将炸起的火药桶上。——他已听见引信的丝丝作响了。
一直到刁斗打过三更,狄公才朦胧入睡。
第十三章
翌日正午狄公、乔泰、马荣、陶甘四人方回到汉源衙署。狄公将陶甘向洪参军介绍了,并命陶甘协助洪参军管治衙署一应官牍档卷及六曹帐籍文书。
洪参军向狄公禀报,衙署档卷内查知,王玉珏十分富绰,本城里开有两爿最大的金市和柜坊,喜好酒色两事,但从不贻误生意,平昔极重信用,颇孚众望。近来虽手头短缺,债台渐高,但众商户乐意贷款于他。苏义成,原是个碾玉匠,后来开了爿玉器首饰铺,渐渐发财。性痴耽,一心迷恋杏花,几不自拔。如今杏花死了,痛惜过后,倒也令他清醒。
狄公又问:“万一帆的事可问出眉目?”
洪参军答曰:“我已去过万一帆的宅子,邻里街坊,人言藉藉,没有不贬损他的。都道他生意精乖,为人刻薄,目下见为刘飞波作牙人。我在街心一个卖梳篦头油的老妪处探知,万一帆的女儿三官是个淫荡女子,虽待字闺中,却不守静,暗中与各路野汉子来往。万一帆的宅子竟成了个窑子。光天化日,客来客往,竟也不避人耳目。真乃不识羞耻的猪狗行径,邻里每每嗤之以鼻。万一帆也略有所闻,竟装作不知。女儿有钱进帐,他乐得撇手不管。不过有一回他想将三官嫁与藏书网江秀才,江秀才的老子听后一口回绝,差点骂出声来,竟是万一帆自己去兜的媒。”
狄公听后大怒:“果然是万一帆这厮当面扯谎,顽皮赖骨,端的刁滑。洪亮,你再说说梁大器那儿情形如何。”
“梁老相公果然昏聩糊涂,一任万一帆摆布。我与梁贻德细细查阅了几处帐目与契书,正是万一帆唆使梁老相公将家产田业变折贱卖,为的是进手金银。但金银至今未到梁府,不知万一帆又撺掇他哪里放债去了,一意图个高利金。难怪乎梁贻德忧心忡忡,进退两难。”
陶甘小声插话道:“老爷,洪参军,也须提防那个梁贻德在帐目上做手脚。倘若是梁贻德存心舞弊,中饱私囊,一时恐也不易察破。”
狄公道:“我也早应想到这一着。——只是梁府急匆匆进手黄白之物却不知何故,真的是为了放利,如此不惜田业家产?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根基不保,一败涂地么?”
陶甘又道:“早上一路回衙署时,马荣弟将刘飞波告江文璋一案与我细讲了。诧异之余,我只想问一问,那石佛寺只除是一个既聋且瞽的老香火僧,果真再没有一个和尚住在里头。”
马荣答道:“没有,没有。我将一座寺院全搜罗遍了,连那个荒破的花园也未轻易放过。”
“这就奇了。”陶甘道,“前日我来城里碰巧打石佛寺门口经过,见一和尚正在门外伸长脖子向寺里观望。我一时好奇,又爱管闲事,便也上前看觑。那和尚惊惶不已,瞪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狄公听了,忙问那和尚形貌。
陶甘答:“那和尚躯体魁伟,当时很有些醉意,看去又不象是和尚行迹。”
狄公道:“陶甘,你此时可去城里各赌局、酒肆走走,先将木匠毛福死前的行状查询清楚。听说他嗜酒又好赌,恐怕他的死正出在江家给的那点工钱上。马荣,你则再去龙门酒店找找鱼头掌柜,与他细聊聊。他得了官府银子,必不回绝。务必问确了毛禄去向。——先前听说是投奔什么橡树滩,不知那橡树滩又在哪里。”
陶甘、马荣答应了,一同走出内衙书斋。
陶甘匆匆吃罢午膳便转上街市,径向西市“恒泰庄”而来。这汉源城里他早已熟门熟路,有数几个赌局的掌盘人都认得他。“恒泰庄”虽不是最大的赌局,只因开在西山隅角,却是歹人罪犯常聚头的处所。一来临湖,二来依山,万一漏眼出事,钻山过海,十分便易。今日陶甘第一番做公人,便选定了这“恒泰庄”来勘探。
恒泰庄的掌盘姓冯,滚圆的身子。一团肥肉,精光头皮,象个胖罗汉。着一件没领的玄绸短褂,口上衔一个水烟筒,坐在门套里打盹。另一个管帐的斗鸡眼又兼监场,正与一个小伙计在摆桌子,迎候赌客。这午牌时分,又热不可挡,厅堂里只坐了三四个赌客。
“原来是陶大哥,多时没来这里走动了,而今见在哪里勾当?兴许是发了财,改做生意了。”——冯掌柜眼尖,一眼看见陶甘,先打哈哈,欲将陶甘迎入门里。
“呵,是冯掌柜。一向疎阔。今日鄙人有点急事,没心思玩,改日再来。”99lib?
斗鸡眼堆起一脸干笑,一旁帮衬:“陶大哥来敝号遣兴,哪一回不是赢家?今番莫非不像赢钱了。恁的急事,这般匆忙。”藏书网
陶甘笑道:“也不瞒两位,正为的是钱银事哩。毛福那厮借了我四两银子,却再不露面,我这里正四处寻他。”
两人听了大笑:“如此说来,陶大哥正还需多走些路去寻哩。只怕三日五日不够。——毛福这穷酸早过了奈何桥,奔酆都城去了。你这四两银子的债只好去向阎罗兰代为销帐了。”
陶甘木呆半晌,进门来拉一把靠椅坐了。
“冯掌柜可知道这厮几时去的酆都城。缘何忽的没了踪影。可怜我眼下正等着这钱使化。”
斗鸡眼又笑;“石佛寺的一口棺木里正躺着哩。头上一个大窟窿,血都流干了。腰里那几串铜钱银子也没带去,不知便宜谁了。阎罗王都没孝敬,陶大哥你那四两银子还想追回。”
冯掌柜也取笑:“此刻快去石佛寺翻尸,倒骨,细检一遍,寻着那四两银子也未可知。”
陶甘正色道:“冯掌柜不是外人,只望告我一声那贼儿的名,我九九藏书便向他索去。索不回时,也讹他出几串铜钱。”
冯掌柜道:“不瞒陶大哥,恐是他那堂房兄弟毛禄弄的毛票。只是没凭证,猜测而已。况且毛禄早去了那边橡树滩。”
陶甘踌躇:“求冯掌柜细说则个。”一面从袖中拈出五个铜钱递过。
冯掌柜收了铜钱,啧嘴笑道:“三天前,毛福不知哪里得了许多工钱,腰囊鼓鼓的进来这里。当时客人甚多,都赌轮盘。毛福乘兴也押了几回宝,极有手气,赢了几回,又兑换过几两纹银。这时毛禄也来了,他两个契阔多时,今番见了,便觉亲热。在店内又喝了几盅,毛福便邀毛禄去杏花楼吃饭。两个又笑又说出了这门里。——天知道毛福怎的钻入那棺木中;保不定那些钱银早落入毛禄囊中。”
陶甘听罢,拱手告辞。刚待启步,见一个穿着破旧僧裰的和尚走进赌局来。认得正是前日见过的,便又坐下。
“哈哈,黑和尚未了。”冯掌柜应酬唱喏。
黑和尚并不答话,拣了一条凳子坐了,斗鸡眼敬上一盅香茗。
“大师父见礼了。”陶甘向黑和尚作了一揖,“那日石佛寺门首见过面的,想来大师父没忘。”
黑和尚蓦地脸上升起一团怒气,狠狠地瞪了陶甘一眼。
“这个干瘦老猴是谁?倒会揽事。”他问冯掌柜。
“鄙人姓陶名甘,那日见大师父在石佛寺前踌躇,心中奇怪,和尚见了庙还有不认得的,再三看觑。”
黑和尚地上唾了一口痰,咕咕喝干了茶,啐道:“毛禄这歪厮竟消遣于我。那日我鱼市见了他,褡膊里满鼓鼓的,不少铜钱。我问他哪里弄得这许多钱。他道是石佛寺里开了个新棺,拾得的。许多还撒在地上哩,叫我去拾。——我信以为真,一口气跑到石佛寺,听里面仿佛有人声。一时踯躅,壮胆进了去,倒是厝着一口新棺,却盖得严实,弄他不开。地上并无散钱,乃知上当。——待捉到毛禄时看我揭下他一层皮来。”
斗鸡眼咯咯笑道:“你快与这位陶大哥一起去橡树滩追杀毛禄吧!”
黑和尚咂咂嘴,嘿嘿一笑:“何苦冉追去橡树滩?眼下正有一块大肥肉哩,只是嚼他不烂,还未熬出油水来哩。”
陶甘笑问:“师父如何又弄得一块肥肉?”
黑和尚道:“那日深更半夜,我帮人做斋正一路回去歇宵,忽见一个年轻的少爷,失魂落魄奔窜。我一把将他拦腰抱住,见他一身锦缎,穿扮阔绰,知是富家少年,有油水的。必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仓皇逃奔。——我立即将他打昏,一直驮到自己的下处。”
陶甘警觉。笑道:“果是一块大肥肉,不知为何未熬出油来。师父可探知他是谁家的公子王孙,缘何逃出家来。恐是做了什么不法的事。”
黑和尚凄惨一笑:“谁知这少爷牙口甚紧,只不肯吐身世,唯求一死。又撞了几回墙,被我好歹拖住,累得半死。稍不留意,他自寻了轻生短见,我倒成了干连人,淹入浑水洗刷不清。如今反成了个包袱,压在背上,透不过气来。哪里还指望榨出油水来。”说罢又连连叹气。
陶甘笑曰:“这叫做命里穷,拾着黄金变作铜。一条肥羊没吃成,沾一身膻臭却洗不净了。不瞒师父,在下也正撞着一条肥羊哩,只恨没有师父这般身体气力。不然今夜一宵便可得手三十两银子。”说着也长叹了口气,站起要走。
“陶大哥说什么?三十两银子?”黑和尚一把扯定陶甘袍角,不让走了。
陶甘拂袖拽襟,口中谩骂:“师父好不识礼数,为何倒拖住我了。莫不将我这干瘦老猴也当肥羊了。”
“陶大哥息怒。”黑和尚堆起笑脸央求。“陶大哥只说有兄弟这般身材气力,如何得三十两银子。”
冯掌柜半边也劝:“陶大哥何不成全了他。——你没他那身子气力,何不索兴举荐黑和尚应差。赚了银子时,也抽几成的利。”
黑和尚又求:“行了春风,岂没夏雨?陶大哥成全小僧这一回,也是恩义一场,今后自有报答的日子。”
陶甘乃稍稍转意:“真人面前饶不得假话。当时只说是需一个壮实的大汉相帮,要有些气力。一夜勾当,三十两银子酬答。鄙人自分身形猥琐,又没力气,故也没仔细打听详备。”
“可记得是哪里要人?”黑和尚提醒道。
“只听得中人说是龙门酒店。——鄙人也不识那酒店在何处。”
“原来是龙门酒店!”冯掌柜叫道,“有这等好卖买。只恨我这身子狼狈,不然也央求陶大哥成全一回。”
黑和尚笑道:“我还认识龙门酒店的鱼头掌柜哩。陶大哥,你且领我去吧。得了银子时,分你一成。”
“三成。”陶甘认真。
“行,行,只怕要动武,恐伤筋骨。”黑和尚又发怵。
“中人明言,只使气力,不需打斗,你放心则个。伤了筋骨,我陶某人一毫银子都不要你的。”
两个欢天喜地出了恒泰庄,一程向龙门酒店而去。
黑和尚引着陶甘穿街过市,来到一条幽僻的巷口,果见龙门酒店的青布招儿悬在门首。陶甘赶紧推门一看,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马荣与鱼头掌柜果然还在店中。店堂里空荡荡再无别人。
陶甘先招呼:“呵呵,马大管家久违。这位壮士甚有气力,不知你家主人可想聘用。”
黑和尚见马荣气度,先三分敬畏,又听陶甘介绍了,忙上前打躬作揖,谀媚堆笑。
马荣会意,上下打量了黑和尚,脸露不屑道:“这一个莽黑和尚,能管鸟用?”
陶甘一笑:“他与石佛寺那口棺木可有些干系,马大管家岂可轻觑了。”
黑和尚乃觉漏风,心知不妙。马荣拨步撩衣,飞抢上前。黑和尚回身拔脚便跑,不料陶甘后面伸一脚过来绊倒,跌得鼻青眼肿。马荣上去便是两拳,又一脚踏了黑和尚头颅,顺手从腰间抽出一根苧麻细绳,将他捆实。
“马荣弟,这个黑和尚与毛福、毛禄兄弟稔熟,可拿去衙门细审。前几日他还劫持了一个年轻公子,正拟打肉票哩。”
马荣伸拇指道:“陶甘哥旗开得胜,端的手段不凡。只不知你是如何认得这龙门酒店的路。”
陶甘笑道:“这黑和尚自个领了我来的。我骗他这里有一宗三十两银子的便宜买卖,他果上当。”
“果然是当行本色!”马荣咧嘴笑了。
陶甘不理会,又道:“韩咏南不是也吃人绑架过,这黑和尚恐是那绑人一伙的。”
马荣揪过黑和尚一片耳朵,叱道:“你将那年轻公子劫到哪里了?不吐实话,失割了这两片耳朵皮。”说着果然从马靴里抽出一柄寒刃闪闪的尖刀,搁在黑和尚耳边。
黑和尚吓得浑身哆嗦,顿时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如同刚刚出笼的糍粑一般,酥软倒地,口称:“饶命。”
“你前头引路,此刻即去你下处找到那个被绑架的公子”。
马荣告辞鱼头掌柜,嘱咐体将今日之事张露。遂一条绳子牵了黑和尚出龙门酒店,随黑和尚指点向西山行去。
没半个时辰便上了西山山坡。山坡上一片松林,日光不到。凉风习习,清馨四起。山鸟啁啾,更见静谧。
陶甘道:“黑和尚,你的下处究竟在何处?那里可有你的同伙?”
黑和尚战战兢兢答:“此去不远了,就在西山背后的山隅间。只是一个洞穴,并无房屋,也无同伙。不瞒两位衙爷,小僧只是独个住在那洞里,一向不与别人往来。”
翻过山脊,渐次草树蓁蓁,乔木稀落。黑和尚领头向莽丛深处摸去。不一刻果见山溪流出处出露一个黑幽幽的洞穴。洞穴口狭长,仅容一人侧身进出。
陶甘曰:“让我先进去看看,你两个外面稍候。”说着侧身问进洞穴。须臾又见他探头出洞口。“果有一后生在洞里饮泣,并无他人。”
马荣闻言遂牵了黑和尚踅入洞里。
洞顶有一线罅口,日光透入,正照在一方平滑的石榻上。石榻上铺了草荐,捆翻着一个后生。那后生剃光了头毛,全身衣衫撕破,血肉模糊。
马荣上前替后生解了缚。后生果然生得眉目清俊,一副斯文相貌。皮肉嫩生生,正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竟受这野和尚如此荼毒。
陶甘问:“不知少相公叫甚姓名,缘何藏此洞中,备受煎熬?”
后生堕泪道:“小生被这蛮和尚绑来此地,好像作贼似的,每日潜伏,动辄棒笞相加。不堪凌辱,又求死不得。整日不敢高声啼哭,饮泣而已。今日遇两位恩公垂救,望速速放我走吧。”
马荣道:“我们是衙门里的公人。县令老爷正欲叫你两个去衙门走一趟哩。”
“不,不。”后失面有惧色,“恩公放我走吧,我不去街门。”
陶甘劝道:“这黑和尚绑架了你,老爷要开堂鞫审问罪,少不得你做个证人,如何轻易走得?”
后生垂头喟叹,乃不吱声。心酸处又禁不住泪如泉涌。
马荣将后生抱起伏在黑和尚肩背上,又用根柳条用力一抽黑和尚腿胫。黑和尚哪里敢违抗,驮着后生便小心翼翼出来洞口。
第十四章
午衙正要退堂,马荣、陶甘押了黑和尚及那后生跪倒了公堂上。马荣将拿获黑和尚经过一五一十禀过,狄公心中大喜,随即推问。
“你这后生,不象和尚,如何也剃了光头。——先将你的姓名、年庚、贯址报来。”狄公道。
“小生姓江名幼璧,一十九岁。祖籍凤翔府人氏,迁来汉源。见在思贤坊后街住。家父江文璋,曾任县学教授。”
狄公捻须长吟,果然与推测拍合。
“令尊江文璋已来本县报案,道你于三天前投南门湖自尽了,如何又与这野和尚一并躲在山洞里。——其中详情,从速招来。”
江幼璧叩了一个头,乃道:“小生原是真想死的。在湖滨先解散了头发,又将系腰的黑丝绦投入湖中,怕是死后尸身沉了湖底。——谁知临死又起踌躇,老父晚景,江门香烟,心中何忍?两条腿却鬼使神驱一般,胡乱奔趋。记得是跑过石佛寺门墙时,才被这和尚一拳打昏,驮起走了。及醒来时已躺在山洞的石塌上,四肢被绳索绑紧。”
狄公点头频频,遂问:“只不知新婚之夜你是如何逃出洞房的?”
“回老爷问。婚宴前正是小生监修洞房的,记得那木匠钉天顶板时故意留下两扇活板,未曾加钉。道是遇不测时可以藏物躲人,小生那夜正是掀动那两扇活板,揭了几排瓦片才爬出屋子的。怕人知觉,又覆盖如初,不露痕迹。”
狄公又问:“不知江秀才山洞里这三日如何过来的?”
江幼璧一阵酸楚,涌出眼泪,答曰:“这和尚天天胁逼我,意图讹我老父钱财。无奈小生执意不从,几次寻死都被这和尚拦回。遂命我拾柴炊事,又剃去我头毛,充作小和尚,以惑人耳目。——那日我山中砍了两捆柴禾下山时,忽念及家中正不知惊动得如何,便悄悄溜回家中,从后菜园翻墙而入,那菜园正对着我的房间。谁知竟见一阎君率众鬼丁在房中守着。我疑心是眼花了,又不敢细看,那阎君必是坐家中专来拿我的。小生吓得三脚并作两步逃回山中。街市上竟也没人再认识我。我思量再三.99lib. ,真不如遁入空门,做和尚去算了。庶几撇下七情烦恼,断割寸肠千恨。
“那和尚见我回来,神色有异,又将我捆起乱行踢打。我受熬不过,又昏厥过去。如此夜夜恶梦,日日惊怕,早没了原样人形。即便老爷今日当堂放了我回去,小生又有何面目见父母。”说罢,一阵噎埂,竟又晕眩倒地。
狄公吩咐与他换过干净冠袍鞋袜,又延医治看。等他醒来,再问他一句话,即可遣送回家。
两名番役架起江幼璧下堂去了。
狄公回头又问黑和尚有什么申辩的。
黑和尚情知抵赖不过,口称服罪。又道:“只是这秀才吃了我三日口粮,虽受了些拳毒,也算不了什么。两下也原无恩怨,这图讹钱财的事一没凭证,更没举动。大堂上乃知是江文璋这酸腐老头的公子,正懊悔哩。只望老爷详情超豁。”
狄公遂道:“绑架江秀才的事暂且不问。本县这里只想问你那日见着毛禄的前后详情。你须如实招来,如有虚语搪塞,仔细皮肉。”
黑和尚唯唯,乃招道;“那一日?99lib?半夜,小僧从石佛寺门首走过,忽见一条黑影闪出。绕到山道边的松林里。小僧疑心是贼,便尾随去想分他点财利。隐约见那人在一株树后轻轻挖土。月亮照来。乃看清是毛禄。小僧揣度这毛禄半夜潜伏林子里挖掘,恐有见不得人勾当。待要上前图讹,又见他利斧在手,不敢造次。便躲在半边窥觑动静。
“毛禄掘了一个浅坑,将手中斧子并一只木箱埋了进去,又填土平了。刚转出林子,小僧便大胆迎上前去。问道:‘毛禄哥,适才埋的何物?’毛禄答:‘只是几件旧家什,不值钱,扔了。’小僧见他袖内塞满铜钱,眼馋了。又问:‘毛禄哥哪里弄来这许多铜钱?’他道是撬了新厝的一口棺木。又说是黑灯瞎火,看不亲切,又听见寺外有人声,不敢多取,地上撒了许多散钱。——小僧见他走了,便上前去发了那坑,果是一柄斧子和一个木工箱。箱内并无油水。便又草草掩了,即奔石佛寺去。
“小僧到了石佛寺,在门外张望半日,见无动静,乃大胆潜入。殿内果有一具新厝的棺木,却钉得严实,不见被撬痕迹。半边还点着油灯,地上也无散钱,乃知上了毛禄这厮的当。——听恒泰庄的冯掌柜道,毛禄已去了泾北县的橡树滩,日后但被我撞见,定不轻饶。——小僧句句是实,随老爷查访。果有半句虚妄,甘受重罚。”
狄公命黑和尚画供,遂押下大牢暂行监守。
须臾番役来报,江秀才服过药丸,已醒来,正在堂下等候。
狄公命传见。江秀才已换过一领青布夹袍,干净鞋袜。虽备受摧折,面容憔悴,仍不失读书公子的仪态风范。
“江幼璧,新婚之夜你的行止实也荒唐愚蠢,有违民法条例。本拟责罚三十板,只是本县念你孝友天性,心存善根,又备受黑和尚荼毒,姑且宽饶一回。令尊如今正悲恸欲绝,又被你岳丈刘飞波告到县衙,陷入官司,平添万种焦虑。——那日你逃回家中,后菜园窗口看到的阎君正是本县。当时在现场查勘,只见你的黑影一闪便逃之夭夭。本县不妨告诉你,你娘子刘月娥的尸身已失踪了,衙门正在尽力寻找。待找到时,再行厚葬。你须捧牌位,切不可再逃了。”
江幼璧听得月娥尸身失踪,蓦地一惊。悲从中来,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滴个不停。
“本县还有一句话问你,除是令尊外,还有谁知道你的雅名绿筠楼主?”
江幼璧道:“恐只有爱妻月娥一人了。小生做诗赋献月娥的,都用绿筠楼主这一名号。”
狄公赞许地点了点头:“江幼璧秀才,黑和尚已被关入牢中,不日便会有判处。你此刻可以回家了。”
江秀才称谢,叩头再三,乃退下堂来。
狄公一拍惊堂木,吩咐退堂。
回到内衙书斋,狄公微笑对陶甘道:“陶甘,你马到成功,果然会弄手段。至此,刘飞波、江文璋的官司庶几已解。只是刘月娥的尸身尚未找到,等尸身找到,我就当堂断决此案,宣判江文璋无罪。”
洪参军道:“只须抓获毛禄,便可追出月娥尸身来。毛福系毛禄所害已无疑,只是为了一点钱财竟起杀死之机,端的凶残。”
狄公摇了摇头,双眉攒紧。
“这事恐有些周折。——毛禄杀毛福之处离石佛寺不远,黑和尚见他在石佛寺不远的黑松林里掩埋凶器和木工箱便是明证。毛禄将毛福尸身背入石佛寺时正见殿内新厝了一口棺木。他手中有匠具,撬开棺木易如反掌。照常理推去,他只需将毛福尸身往月娥尸身上一撂匆匆钉了棺盖便了事,人不知,鬼不觉,谁会来覆看。然而他却费力挪去女尸,再装入毛福,这便于常理不符。挟着一具女尸勾当更易漏眼,其麻烦犹甚于毛福男尸。”
陶甘捻着颊上那三根毛,眼珠转了几转,轻声道:“会不会毛禄来石佛寺之前,已有人将女尸盗去。倘真如此,盗尸者必隐慝怀奸,又千方百计阻止验尸。——这时月娥之死便有蹊跷。左右死去的新娘总不会自己从棺里爬出来。”
突然,狄公猛地一拳打在书案上。
“陶甘,刘月娥正是自己从棺里爬出来的。她并没死。”
洪参军三人吃一大惊,我看你,你看我,一时瞠目结舌。
“不,不。”洪参军道,“华大夫已有诊断,稳婆已仔细拭洗了尸身,还会有诈?殓在棺内都半日以上,岂能又活转过来,自己爬出棺木。”
狄公略显激动,抢道:“仵作说的颇有道理,这类死状大多是长时间昏厥不醒,脉息寝弱,脸如死灰。若干时辰过后,依旧会活过来。须知月娥究竟是身子壮硬的年轻女子,一时假死,当是实情。——仵作说医案上不乏先例。”
乔泰道:“脉息本无,又钉入棺内,半日不得出,憋也憋死了,岂会活转来。”
狄公释道:“我仔细看了那具棺木,多是薄木板割锯成的,许多裂缝。当时闭殓匆匆,便抬去石佛寺厝了。华大夫未必也诊断实了,既是假死,当不易断破。”
陶甘道:“即便如老爷所说,月娥半夜醒来,巨病一场,也是垂危之身。如何有气力挣开棺盖,爬出来?”
狄公笑道:“物有偶然,事有凑巧。毛禄驮了毛福尸身进石佛寺时忽听得棺内有动静,刘月娥正在呻吟呼救。”
“听得棺内有声响,毛禄岂不吓得半死,哪里还敢启棺看觑?”陶甘又辩。
“恐是毛禄听见了女子声音,遂斗胆启棺,阴有所图。这类泼皮无赖,胆门本不小。见有机会,岂肯轻轻放过。”
洪参军又插话:“如此推去,毛禄启棺后见是刘月娥醒来,不正可引她回家。无论是江家或刘家,都会酬谢他一笔不小的钱财,远胜过毛福那点木匠工钱。”
狄公道:“洪亮,你岂忘了,当时毛禄正携了毛福的尸身。月娥又见毛禄身上血迹,岂有不知晓的——正因如此,毛禄不敢轻率引月娥回家,必是挟持了她在外躲匿避风,等棺木落土,再作道理。多半是将她拐卖到他乡州县的行院妓馆。”
“那么,这两日他两个又会躲在哪里呢?”洪参军问。
狄公道:“那日在龙门酒店,我听得一个乞丐揶揄毛禄时曾提及有一女子随携,大抵是鱼市后的一家窖子里。——乔泰,你即去那家窖子将鸨母叫来衙门问讯,必可问出刘月娥下落。”
狄公又反复思索起杏花的事来。一时也心绪摇荡,难见眉目。
马荣来报,他已将江幼璧护送回江宅。江老夫子见儿子死而复生,西天归来,干净不信自己的耳目,鼻涕眼泪哭作一堆。阖家欢喜自不必说。
狄公道:“更可欢欣的事还有哩。岂止是江秀才一人死而复生,西天归来。此刻我们已断定刘月娥也没死,只是被毛禄胁持藏匿。哪日捉住毛禄,追回刘月娥,江家又正不知如何高兴哩。夫妇两个都从酆都城里经历回归,也是人境罕见的奇闻哩。”
正说话时,乔泰领鸨母来到内衙叩禀狄公。鸨母见了狄公赶忙道了万福,叩日:“这位衙爷催着老媳妇赶路,连件衣衫都不及换。大老爷视我丑态,休要见笑。”
狄公正色道:“毛禄弄来的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此刻可还在你院里?”
鸨母一听,吓得双膝跪地,叩头道:“早知毛禄这歪厮要殃及于我。大老爷明断,老媳妇这身子怎阻挡得毛禄恶煞汉子。”
狄公恼怒道:“本县只问你那女子是谁?此刻躲匿在哪里?休得要蔓枝扯叶,唣罗不清。”
“那女子的姓名我真的不知。”老鸨哭丧着脸,“毛禄半夜三更领了她来舍下。老天爷知道,这女子一脸病容,好不惨凄。被毛禄这歪厮又吼又打的,只是浑身哆嗦,不敢言语。老媳妇上前功了几句,毛禄便道,这里权且借宿一宵,明日再来领她。我赶快打了两个鸡子滚水,放了红糖,让她吃了补补身子,又劝慰了半日,方才睡去。
“谁知第二日一早,那女子竟来了气力,又踢门又叫喊,大骂毛禄拐卖良家妇女。毛禄来时,又是一顿踢打,算是服帖了,乖乖跟着毛禄去了。并没说去哪里。——我这里句句是实,但有半点瞒遮,打杀老奴才,不叫屈,只恨毛禄这贼害我。”
狄公道:“此刻你且回家去。倘若衙门访出你有调舌谎语,即刻查封你的院子,拿你去虞候处服役。”
鸨母又捣蒜般叩了几个头,鼠窜而去。
狄公问亲随干办:“刘月娥果然未死,只是被毛禄劫持而去。从目下几路供词判断,毛禄必是挟刘月娥去了橡树滩。你们中可有人认识或去过那个地方?”
乔泰、马荣摇头。陶甘道。“我虽未去过橡树滩,但听过不少那里的传闻。橡树滩是座北地界的一处湖荡,濒临我汉源。湖中蒹葭苍苍,芦苇遍是,水道港汊,不计其数。历来是强人水贼出没之处。官府一向设可奈何,进剿不得。听说那里如今啸聚有四百来人,拦劫过船客商,抢夺财物,风高放火,月黑杀人。那边官府也只是充耳不闻,一味推诿,苟且图幸。”
狄公蹙眉道:“清平世界,岂能容这群盗贼横行无阻?橡树滩地势复杂,水道纵横,固是许多不便,但官衙岂可不思举动,束手无策,坐着彼等扰乱地方,杀戳无辜。如今毛禄这厮杀人劫物,又挟持了一个良家女子逃匿彼处,我汉源县岂可不闻不问,任其逍遥法外?——不知乔泰、马荣两位有何妙策?”
马荣道;“这群匪盗,虽依仗地理,为非作歹,残害百姓,去来无踪,神出鬼没。我与乔泰哥可以乔装潜入地彼,假充强人,与彼周旋。窥着良机,与官军里应外合,一鼓歼灭荡平之。我从小生长水乡泽国,惯会水性,99lib.想来到彼地不会骤露形迹。——除是拿获毛禄归案,亦可为地方立一大功,使百姓渔樵耕钓,长享太平。”
乔泰也拍手称善,又道,事不宜迟,作速动手,方可凑效。
狄公欣然允纳:“我这里即修书与泾北县令,你两个先去那里连络就绪,再行潜伏。泾北县见我书信,必然协力配合,此事乃可望成。你两个更须小心谨慎,见机而作,万不可小不忍乱大谋,贻误全局。”
第十五章
乔泰、马荣走后,狄公对洪亮、陶甘道:“我们也不能在衙中坐等他两人佳音。适间我反复思量了刘飞波、韩咏南的嫌疑与杏花的死因,此刻须及早下手,先将刘飞波拘捕。”
洪参军惊道:“此举恐不智,我们并未拿到刘飞波的罪证。一旦捉错再放,岂不尴尬。”
狄公曰:“捉刘飞波依的是反坐法。他诬告江文璋父子不实,依律反坐,他岂能抗辩?”
洪参军只得发令签。用朱笔点画了,传番役执行。
狄公又道:“万一帆公堂作假证,也依律拘捕。速发令签,将两犯捉拿,用遮帘小轿,悄悄载来衙署,不教外人知道。两人也不让见面,不通信息,关押在两个牢号。晚衙升堂,想来能问出许多眉目。”
洪参军脸露难色,忧心冲忡。辞了狄公遂与陶甘去拘捕刘飞波,另差缉捕去拘万一帆。
出来内衙,陶甘悄悄耳语:“洪参军,老爷这一举与上赌桌决通盘一样,须是果断之心。虽无十分把握,边行路边看山,或能探出山水真面目来。——俗云,世事重重叠叠山,人心曲曲弯弯水。迈出跬步,大胆走去,自能窥破曲直,推倒重迭,集矢中的。”
洪参军略有所悟,心境稍安。
狄公独个又拈出那幅棋谱残局摊在书案上细细琢磨。顺手从柜里拿出两盒棋来,黑子白子对着谱阵按图摆列。——他深信杏花之死,秘密必在这棋局中。不然她临到死时为何死死攥住这棋谱断不放手。要解破杏花一案,须先得破这局残棋。
然而这残局系七十年韩咏南的曾祖留下的,多少弈棋高手都未能解破机关。杏花不善弈,藏这棋谱何用。难道这残局并不与弈棋相干,而是一句哑谜,一则猜字画格。兴许这图象有所暗示,如阴阳八卦那样,大有奥妙。
他依常例试着走动黑子,约十来步便不通气,陷入死路。又改先走白子,走着走着,便见有铁桶合围之势,黑子全无生眼。心中暗喜,如此棋局,并非疑难十分。——忽又觉太偏心白子,全不顾念黑子生路,阴有一厢情愿。遂又推乱棋局,拟再重来。
话分两头。却道洪亮、陶甘率八名衙役径奔刘飞波宅第。刘府奴仆见官府来捉人,知事不妙,一个个躲闪藏匿。陶甘眼尖,已拦住一个老管家问话。
“我们是衙里做公的,奉县令老爷之命传刘飞波先生去衙门问话。”
老管家战兢兢答道:“衙爷放了奴才吧。家中刘老爷正在后花园假山后看书哩。烦两位衙爷自个去请。不然,我们做下人的死无葬身之地。”言语间几乎哭出声来。
陶甘放了老管家,带了衙役,绕廓穿厅径扑后花园。刚到一垂花门边,正撞见一个丫环出来。陶甘急问:“刘先生可是在花园中?”
丫环点了点头,吓得抱头窜逃。
洪参军抢先进了后花园,循一条花径摸到假山后面。分开芭蕉叶,果见一个花藤靠椅,边上一只三脚条儿,却没有刘飞波影子。正觉踌躇,见陶甘率衙役赶来,忙道:“快去书斋,刘飞波不在花园里。”
陶甘道:“怕是刘飞波早得密信,先一步逃了。”
“书斋寻过没有?”洪参军气急败坏,“他平日只呆这两处。如今后花园没见人,想必在书斋里。”
陶甘传命衙役各处门户监守,但有奔窜逃逸的,一律抓获。送与洪参军一起99lib.奔书斋。
书斋果然紧锁着,管家早不知躲匿去哪里。陶甘不慌不忙从腰带间抽出一柄钥匙,插入钥孔,来回几下拧转,果然打开了铁锁。推开门槅子一看,房内狼藉一片,书籍卷帙散乱一地。抽屉柜橱都敞开着,银柜的铁门也虚掩着。拉开一看,空空如也,并无一物。
陶甘道:“刘飞波果已逃脱,并携去了所有值钱之物。奇怪的是他将自己所有的信函书札,帐目簿册也一并带走了。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迹,都要销毁。”
洪参军道:“如此看来,刘飞波真是畏罪潜逃。这反坐之罪他也晓得厉害。我们只得空手回去了。再传管家并奴仆丫环来问,料无结果。但愿万一帆不要也逃脱了。”
洪亮、陶甘回到衙署,乃知万一帆已捉拿到街,方觉宽心。两人遂一齐禀报狄公去刘宅细节。
狄公惊问:“怎么?刘飞波竟逃了!”
陶甘补充道:“书斋内一应钱银帐册开书信函件全数裹去,甚有蹊跷。”
狄公一拳打在桌上,愤愤道:“江秀才误我大事!陶甘,你速去将梁贻德叫来,晚衙之前,我需问他几句话。”
陶甘去后,洪参军便问:“老爷适才说,‘江秀才误我大事’,不知何指。反坐治罪不过脊杖八十、一百,为何称之大事?再说走了今日,还有明日,若大一个刘府宅园,大庙未拆,还怕和尚不回来?”
“洪亮,你有所未知。刘飞波这一出逃,恐生许多周折。日后便知。”
洪参军见狄公眼色铁青,余愠未消,不敢再问。
内99lib?衙点灯时,陶甘将梁贻德带进书斋。狄公见了,劈头便问:“梁贻德,今天唤你来,只问你两件事。一,你究竟如何弄虚作假,利用梁老宗伯年老昏聩,从中便利,弄手段私吞金银。二,你与杨柳坞舞姬杏花究竟是何关系。你写了这许多情书与她,末了又拟抛闪她,迷恋上韩咏南的女儿垂柳。”
梁贻德大叫:“狄老爷怎可平白冤枉小生!上面已回过话了,小生自惟操守清白,行止端正,从未有过弄手段,私吞家伯钱财之事。更不认识什么舞姬杏花,哪里又有什么情书?”
狄公不听他的辩白,又续道:“杏花南门湖被杀那夜,你固不在船艇上,不属凶手之疑。但你两个私会密约已不少数次;只要你供出杏花的详细行迹,本县今日也无意指责,更不加罪。”
梁贻德眼直日咭,一连叩头乃道:“狄老爷明鉴,小生已申辩侃侃,并不认识那个杏花。更未偷过家伯一文铜钱,帐目笔笔可稽。老爷不分青红皂白,乱行栽罪于小生,小生岂可虚认?”
狄公“嗯”了一长声:“本县说的难道都属子虚乌有?”
“只一件事,老爷倒说着了。小生心中正是爱慕垂柳小姐,也是一厢情愿而已。仅仅在县学书馆中见过她几回面,从未搭言通语。——老爷既已看破小生心事,想必也知道小生为人品格,心性脾气,前两件事,正是子虚乌有,还望狄老爷兼听详审。”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去抽屉拿出一封书信,递与梁贻德。
“这封书信可是你的手迹?”
梁贻德接过那信反复看了,正是赠于杏花小姐的。
“启禀老爷,这封书信的字迹果然十分象小生的,还故意仿摹小生的款行格式。但绝非小生手迹,当是有人刻意自铸,栽陷小生。伏望狄老爷明察。”
狄公厉声道:“你此刻下去稍息。万一帆已被衙门拘捕少间便要开审。你须在堂下观听,随时取证,不得有误。”
梁贻德悻悻退出书斋,转二衙自去前厅廊庑外人群中站立。——晚衙正要开锣,好事的百姓已聚了不少,正等着听审,证实棺材里调换尸首的传闻。
晚衙升堂,前厅灯火通明。狄公见韩咏南和梁贻德果然都恭立在前排听审,苏义成正站在他两个身后。
狄公发下朱签,须臾万一帆被带上公堂。报了姓名、年甲、贯址,万一帆若无其事地跪在堂下,左右观看。
“万一帆,知罪么?”狄公一拍惊堂木。
“小民不知罪。”万一帆仰起头来看着狄公,面无惧色。
“大胆!你公堂上敢作假证,欺瞒官府,本县已查获证据你自己厚脸要将女儿嫁与江秀才,遭拒绝后竟反诬江文璋不识羞耻。——本县这判断可是实?”
万一帆恭敬答曰:”若说是这一件事,小民倒也认罪了。当时只欲与刘先生动一臂力,赢这官司,故编了假证,诓骗老爷。实是鬼迷心窍,无视王法。小民甘受处罚。倘是课罚银子取保,想来刘先生也会与小人方便的。他可不是那等小眼薄皮,过河拆桥的主儿。”
狄公淡淡一笑:“还有,你仔细听了。本县还查获你使弄百般手段,哄骗梁老宗怕变卖田业家产,从中渔利肥私,吞纳许多金银款项。这可是实事?”
万一帆抬头见狄公一脸严霜心知尴尬,并不惊慌,平静答道:“这事老爷恐是捕风捉影了。小民系为刘先生作中保,按刘先生意图备办一应契约帐务。买卖双方自愿,我也只是依例扣折佣金之利,蝇头蜗角,微不足道,哪来吞纳金银奇谈。依刘先生说,地价房价不久即见大降,梁老相公未雨绸缪,正是巨眼慧识,赢获大利哩。这事可传刘飞波先生到公堂对证。”
狄公冷冷道:“本县不妨告诉你,刘飞波已侥幸潜逃。不仅金银现款,连要紧的帐册文书都裹卷一空。哪里还能来为你对证。”
万一帆听了这一句话,顿时瘫款下夹.脸色苍白。口中嘶叫道:“什么?刘先生自个逃了?逃到哪里去了?”
狄公道:“本县也不知他此刻躲藏在何处。刘宅里没个晓得他的下落。故本县说,你的申辩没人质证,罪名恐也没法推卸。”
万一帆如丧家之犬,垂下了头,低声道:“既是如此。小民以前一番话便不作数。求狄老爷让小民稍稍安宁片刻。再行提问。”
狄公莞尔一笑,点头应允。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回进内衙狄公如释重负,笑逐颜开。悠闲地沏了一盅铁观音茶,坐下品呷。陶甘、洪亮也各各沏了一盅,三人又议论了半日案情。
洪亮道:“万一帆听说得刘飞波潜逃,便惊惶失措起来。头里还有恃无恐,语言傲慢。”
狄公道:“万一帆必有一番要紧的话要对我吐出,公堂上他未便明言。正是他的狡狯处与细心处。少刻我要将他的传来这里详审。你两个听了,便知大局端倪。”
三人又吃了一盅茶,正说得得意99lib?时,牢头气急败坏跑来内衙禀告:“老爷,不好了!万一帆自杀了。”
狄公猛省,口中骂道:“你这笨伯,竟没搜过他的身子?”
牢头嘟囔道:“卑职搜身时可没见有什么枣糕。”
“枣糕?有人进牢内送枣糕与他吃了?”
“卑职岂允外人送食品进牢里?不过,万一帆正是吃了那枣糕丧命的,七孔流血哩。——卑职一时也弄糊涂了,自知渎职误事,只求老爷处罚。”
狄公、洪亮、陶甘赶到衙后大牢,昏灯烛火下果见万一帆僵硬地躺在一扇门板上。脸唇青紫,七窍都有污血凝块儿。
狱率将一块荷叶垫底的枣糕递上给狄公。狄公见枣糕只咬去一角,兀自滋软。形制与街市摊上卖的无异,只是枣糕上并没印有红字店号,而是印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
狄公反复看了黑龙图形,还有何不明白的?顿时心火上升,愁云涌起,神色大异,转身自回内衙。
洪参军、陶甘紧紧跟随。——回飙飘骤起,径路又断,适间的情绪一扫净尽。
狄公明白,枣糕上的图形不是给万一帆看的,而是给他汉源县令看的。因为枣糕秘密送入牢房时,牢房早已暗黑。——这分明是黑龙会的明确警告。而且衙门里也有黑龙会的党羽。
第十六章
且说乔泰、马荣两个商量半日,拟了混入橡树滩勾当的通盘计划。两个装扮作绿林模样,当即骑马出发。过泾北县治时投了书信,那边老爷迟迟不答。两人只得绕回边界军镇营寨,一面问路,折向东北。——橡树滩周围十八乡,时有械斗,彼此结仇甚多,长年不通气息。正有乔泰、马荣周旋余地。
黄昏,两人来到鸡口镇。这里已是橡树滩的外缘,官兵强人都伏有哨马,各自按兵不动。故市集倒也太平热闹,各号店铺,生意兀自兴隆。
乔泰、马荣见有一爿酒肆.招牌名儿叫“一江春”,便进去大灌了一顿。待要惠帐时,酒店掌柜亲自上前作躬打揖道:“两位英雄,从未曾见识。今日有幸奉献几杯簿酒,已是敝号荣幸,哪里还劳破费?”说罢亲送乔泰、马荣出来酒肆。乔、马两人见此情状,也乐得白吃。遂乘酒兴把个微醉的身子前后摇摆,逛上街市来。
马荣见前面不远处有五个官兵巡道而来,便索兴拉乔泰两个当街睡倒,一时鼾声雷震。
一个军校踢了踢乔泰身子:“哪里来的野汉子,竟酒后醉卧街心。”
乔泰、马荣醒来,见五个官兵外又围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正称心意。遂一骨碌爬起,骂道:“你几个鸟公人,竟在你老爹面前撒野,小心折断你脖根。”
军校大怒,抡起手中棍棒就地扫去:“你两个蠢贼,还敢做大。”另四名小卒一齐上前,想捆翻乔、马两人。
乔泰、马荣发一声喊,早夺过两条棍棒来,右突左刺,横扫直劈,那五个官兵顿时被放倒三个,半边呻吟,两个抱头鼠窜。
围观的百姓一迭声喝采。就中一个黑脸汉子上前揖道:“两位壮士,如此手脚,大快人心。彼鸟公人必不肯甘休,此去营寨搬兵,恐两位要吃亏。不如乘早走了,可免不测。”
乔泰搔头道:“这可如何是好。只怕官兵涌来,我两个不是对手。”
黑睑汉子低声道:“你两个快去鸡口水道,那里有一条小船,只需半个时辰便可载你们去橡树滩深处。到时即有好汉相帮,官军奈何不得。两位就说是邵灶爷荐你们去的。”
乔泰、马荣谢过,沿循邵灶爷指点径路,很快便找到了鸡口水道。分拨开苇丛果见一条平板小船,搁着两支桨板。两人大喜,跳上小船,解了缆绳。马荣独个划起双桨。乔泰不惯水位,船头坐了。
小船划出苇丛,便见一派湖荡。晚霞里变幻五彩,甚是妖绕。时值盛夏,莲叶田田,芙蕖摇曳。不时飞起十几翼雪白的水鸟,振翮回翔,鸣声悠远。
马荣、乔泰顿感心旷神怡,又闻幽幽荷香,不觉暑气全消。马荣从水中摘了几个大莲蓬,扔给乔泰。乔泰剥了一堆莲子,两个吃了起来,十分得意。
远处传出一声凄厉的鸟鸣,湖荡里又回应三声。马荣道:“乔泰哥,不好,这鸟叫得怪,恐是水贼信号。”
话犹未了,船头船尾露出两颗人头来。马荣大叫不好,只觉小船左右摇晃了两下,便翻合了身,马荣、乔泰失身落水。
乔泰呛了两口水,正要呼救,已被人水中捆了手脚,拖上了一处干滩。马荣索性也不抵抗,任人捆翻,也拖上了岸。与乔泰两人申锁一起。——七八名水贼吆喝着将他两人押到了一个草棚前。
草棚外,有二十来个水贼在操演刀枪。土藏书网坡树桠间四处插了三角黑龙旗,随风舒卷,猎猎有声。
乔泰、马荣两个灵犀相通,一抹儿看在眼里,不觉又喜又惊。喜的是这里果是水贼的巢穴。惊的是水贼原与黑龙会勾通,正磨剑拭枪,欲图谋反。
一个头目从草棚里出来,头上一箍旧兜銮,腰背一口大阔刀,甲胄不整,满脸凶光。
一个水贼叩道:“禀天罡将军,这两个汉子鬼鬼祟祟,私下湖荡,象是官军的细作。小的们捉了来听将军发落。”
“你两个叫什么名字?何等营生?可是官府的细作?”天罡将军问话倒是柔声细气的。
“拜揖将军,小的名唤雍马,这位是歃血弟兄,叫戴乔。久在绿林中勾当,做那没本钱的营生。几番遭官府追缉,昨日从汉源县逃出,专来投奔将军麾下,以图犬马报效。——将军慧眼巨光,我们这等尴尬境遇,岂会是官军的细作。”
天罡将军一双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朝两人转了几转,又和颜悦色问道:“你两个既是专投我来,却是如何晓得这橡树滩地理,坐的一条船又是谁的?”
马荣待要回答、天罡将军摆摆手,指点要“戴乔”回话。
乔泰肚中明白,遂躬身答道:“回将军话,我两个在鸡口镇遭公人追捕,拼死抵挡,打翻了他五人,内有一个军校,回去营寨喊官兵。正没理会处,情急十分,幸承邵灶爷指点,教导从小路来这里投奔将军。这船也是邵灶爷的。望将军查访明白,也释疑心。”
天罡将诡秘地点了点头:“只恐寨小,不堪两位壮大歇马。”遂命部下先将马荣乔泰两人押去养马营暂管。等他派人查明两人备细,再定去留。
养马营扎在土坡阴背的一片草地上,搭了几个帐篷,亦有头目监营。乔泰、马荣被管束在一个小帐篷内,暂应储运草料的差使。
傍晚,放养马匹的弟兄纷纷归来营帐,乔泰、马荣一一与他们结识了。内中果有一个叫毛禄的,贼眉贼眼,心怀鬼胎,却不愿与别人厮攀。
吃罢夜膳,乔泰、马荣偷偷寻到了毛禄帐蓬,忽见帐蓬外有一个年轻女子在刷碗盆。细看那女子,新月笼眉,春桃拂睑。十分俏容。形象气度正合了刘月娥的谱。
马荣大喜,掀动帐帘钻了进去。乔泰则退一步守在帐外,一面窥觑那女子行止。
“谁?”毛禄惊问。
“是我,雍马。毛禄哥体要惊慌。”
“呵,原来是今日乍到的雍马兄弟。我也是新来这里的。听说你两个是汉源县逃来的,不知那边情景怎样?”毛禄问。
马荣笑了:“汉源一向无事,我两个只是不99lib.堪寂寞,总思量绿林中许多好处,故索兴投来这里黑龙会旗下,图个快活。不意竟被那天罡将军猜疑,谴来这养马营勾当,好不委屈。——不知毛禄哥,何事也受此屈辱?”
毛禄苦笑:“我还算侥幸哩。可怜独眼龙只是顶撞了一句嘴,竟被一刀抹了脖子,抛死湖中。”
正说话间,那女子进来帐篷。与马荣道了万福,自个躲在半边,低垂了头再不动静。
毛禄道:“这是浑家。这两日也受了点闲气,心中不快。雍马兄弟莫见怪。这贱人只是这嘴脸,不肯言笑。”
马荣瞥过女子一眼,又笑:“毛禄哥,好福气,浑家随军侍侯,再不怕众弟兄们抢去?”
毛禄不悦,半晌道:“雍马兄弟倘无事.请自稳便。我两个劳累一天也困乏了。”
马荣恭敬告辞,退出帐篷,却不见乔泰踪影。正踌躇间,见乔泰远处走来,还吹口哨。
“乔泰哥,这会儿哪里去来?如此悠闲。”
“马荣弟,有话与你说。”
两个悄悄踅回自己帐篷,钻入毡毯。
“乔泰哥,有话且说。”
“那女子必是刘月娥无疑,我问了她话,她总不答。不知你在帐篷里如何与毛禄这厮搭话?”
“毛禄已生反悔,同来的独眼龙被那天罡将军杀了。——我见刘月娥形相,似是不敢与旁人搭讪,倘与之言明我们是汉源缉捕,想必开口。”
“马荣弟,适才我去湖荡边看了,正遇上几个水手,探知湖边停泊着一条大货船。明日一早便要启锚,驰向汉源去,——此刻水手们都睡去,并无看守。我两个不如今夜便动手,将毛禄打昏,救了月娥一齐潜入那船舱内藏起。等明日船驰出湖荡,进入江心,设计乃夺了那船。只要这货船一入汉源境界,便是我们的天下。”
马荣大喜:“如此甚好。此刻赶紧睡一觉,三更动手方妙。”
马荣胡乱睡了一会,不能入寝。看看帐外月横星转,估摸已过半夜。遂叫醒乔泰,两个悄悄蹑到毛禄帐篷外。马荣轻声叫道:“毛禄兄弟,有要事密告。”
毛禄一向警觉,这时听帐外有人叫唤,道有要事密告,遂轻轻爬出帐篷外。见是雍马,便问何事。
马荣道:“天罡将军要杀毛禄哥哩。”
毛禄大惊;“却是为何?”
“要夺小娘子去。”
“你如何探得这事?”毛禄不信。
“我适才从草棚那边走过,听得此说。道是这小娘子名叫刘月娥,抢去要当压寨夫人哩。”
“他怎知道浑家姓名?”毛禄果然心惊。
马荣见是实了,乃道:“告辞了。”
毛禄还要问详备,冷不防乔泰一棍顶门打来,正中后脑。只觉眼前金星乱闪,一片昏黑,蓦然倒地。
乔泰将毛禄身子拖进帐篷,见刘月娥正在帐帝后偷听。
马荣道:“刘月娥小姐,休要惊慌。我两个是汉源县里的公人,专来这里捉拿毛禄归案,搭救小姐回去与家人团聚。”
刘月娥眼睛一亮:“你两人果是汉源来的缉捕。小女子受这毛禄荼毒,千恨堆积,言之难尽。只是这橡树滩都是反贼的营巢,你两个赤手空拳,如何抵挡黑龙会几百军马?”
乔泰道:“刘小姐不必惊惶,我们自有妙策。你赶紧用布单将毛禄裹了,我们此刻即抬入湖荡边停泊的那条货船内躲藏。天一亮那船便启航,行到江心,便可设计制服船上水手,想必无误。”
乔泰在前,刘月娥居中,马荣背了毛禄断后。三人悄悄离了帐篷,取道苇丛深密处潜到河滩岸。爬上货船,钻入底舱货箱间隙藏匿。
晨星寥落,东方泛白。隔着舱板果然听得船上一片忙碌,须臾货船启锚,缓缓驰离湖荡向江心而去。
晌午时分,货船移泊汉源境内的香溪。边卡的军了上船来查验货物。——马荣、乔泰早用绳索将毛禄捆实了,叫刘月娥看守,两人把住了底舱顶板。
军丁下底舱查货,马荣一把将军丁拖翻。军丁正要发作,认得是马荣,吃一大惊。马荣耳语道:“你上去军营叫来全数兵丁,将这货船扣了。这箱内半数是兵器、盔甲,资助城里谋反的。”
军丁上来甲板,与另一军丁耳语了,便飞马去军镇营盘,察报马校尉。须臾马校尉率全营军了赶到香溪。
监船的头目乃知不妙,正要调转船头逃向泾北境内。乔泰、马荣早跳上甲板,喝令不得擅动,等候官府查缉。
马校尉率军了涌上船来,舵工水手一个个就范。监船的头目也被马荣擒到。军了打开货箱,果然不少军器甲杖兵需之物。全数抬上岸来,并船上人员一起押解军营。
马荣对马校尉道:“船上还有一名杀人正犯毛禄,也被我们从橡树滩捉拿归案。另有一女子,此两人暂请马校尉代为看管,不得疏忽。——再借两匹好马来,我们此即去县衙禀报狄老爷。”
第十九章
清晨,赤日东升,朝云散尽,汉源城又是一个炎夏的永昼。狄公一夜未曾合眼,早早又独个立在戍楼上瞻瞩半日。直至吃早膳时洪参军寻来,才慢慢步下戍楼,回进内衙书斋。
“老爷,今日早衙还升堂不?”洪参军见狄公眼中血丝布满,脸色苍白。
“不升堂了。乔泰、马荣两人回来我即去拜访梁大器与韩咏南。此刻我十分困倦,想在这个竹榻上打个盹儿。你且去值房布置衙门例常庶务。——乔泰、马荣一回衙,即来告我。”
洪参军将佐吏刚送来的晋州平阳郡访查卷牍恭敬递上,退下。狄公读着读着,不觉入寐。
一觉醒来已过午时,狄公见洪参军立在身边,忙问:“乔泰、马荣可回行了?”
洪参军沮丧地摇了摇头。
狄公颇觉失望,又撞上心事,不禁跼蹐不安。洪参军劝他进午膳,他摇了摇头,又拟躺下。
正巧这时内衙走廊有了脚步声,果是乔泰、马荣满头大汗闯进书斋。
狄公急问:“可见到了中书省刘大人?”
马荣回禀:“见到了。刘大人当即阅看了老爷的奏章。”
“刘大人问了什么话?”
“这刘大人并不问话,随手将老爷奏章九九藏书搁在半边。又嘱我们回汉源来转告老爷,过几日拟将此事交部卿商讨议定。”
狄公心中一冷,没想到中书省刘大人竟如此处断这十万火急的军情。过几日,恐汉源县已陷黑龙会手,生灵涂炭,人民倒悬,岂是儿戏。
“你两人去来京师路上可遇阻滞?”狄公问。
乔泰答曰:“我们这一路来去并无淹滞。出了中书省衙门,吃了早膳,即策马回来汉源。只是回汉源的.99lib.路上有些异样,并没出事。”
“什么异样?”狄公警觉。
“今日早间我们出长安城入子午谷时便有两骑前来搭汕。那两人商客穿扮,言吐倒也斯文。自称是京师茶叶商人,正欲去汉源买卖,想与我们同行。我想拉老爷奏章已交了,空手回头,即便生出周折,也无大妨。又见俩人并无利刃携身,面目和蔼,遂答允了。”
狄公捻须,默然不语。
马荣接道:“没走了五六里,一队客商尾我们靠来。约莫三十来人,袖紧施窄,似有刀戟怀藏。也道是去汉源经营货物。不由我们分说,便合作一队行路。
“才走了二三里,又有一队客商会合,一式高头大马,还有几匹骆驼。——往径北方向更有几百骑,神态奇异。乔泰哥暗与我道,此两队人马必非寻常商人,恐来者不善,奈何我们只两人,如何敢敌对?故一时含忍,冀图侥幸。一路竟也无事。看看到了汉源县界,兵营可望,两队人马参差散开,自行离去。——只有头里那两个茶叶商人依旧随跟我们同行进城。
“我见那两个茶叶商人行迹可疑,遂与乔泰哥使眼色。刚进来城里,便动手捉了那两个人。两人也不抗拒,坦然自若。此刻已押在值房,听候老爷推问。”
狄公喜道:“如此看来,那两队人马已经乔装入城,恐是天罡将军部下。幸被你们识破。此刻只需传命各处旅店客栈仔细盘查,街市关驿增添巡丁,必不致逃漏了。——那两个茶叶商人或是头领,此来想是与韩咏南、刘飞波、王玉珏一干贼党联络。马荣,你速去传他两人进来内衙见我。”
马荣领命去了。狄公赞道:“乔泰,你两个临危不乱,见机而作,端的有些韬略,有你们在,何愁黑龙会不灭。”
须臾马荣引了两个茶叶商人进来内行书斋。狄公一见来人,心中暗吃一惊,忙起身恭迎。两人也不搭话,大刺刺拉了椅子坐下。
狄公示意左右亲随出去。乃上前躬身拜揖道:“卑职狄仁杰叩见孟大人,史大人。——两位大人巡察到汉源,卑积约束不力,冒渎大驾,幸乞恕谅。”
两位茶叶商人原来是御史大夫孟棘、兵部宣威将军史怀德装扮。——狄公在京师时便认得,这时见了,岂能不惊。
孟棘正色道:“狄仁杰,圣上已阅过你的密奏,即着本官领钦差衔微服来此;戡平黑龙会孽党。”
狄公又禀:“卑职虽已解破黑龙会巢穴,惜未获取孽党密谋细则与赋人名册。——狄某糊涂渎职,有负朝廷,罪实非小,叩请孟大人处裁。”
孟棘道:“狄仁杰,你身为地方父母,尸位素餐,坐视贼大,蔓延成势,本应严办。本钦差念你尚能知罪报效,未忘根本,又识破黑龙会巢穴机关,补牢于亡羊之后,姑且免于处罚,带罪传应左右。待本钦差荡平黑龙会后,再论折罪。”
狄公谢恩道:“卑职有四事罣误。一,搜捕不力致使刘飞波潜逃。二,监守不严致使万一帆吞毒。三,没能生擒王玉珏。四,尚未获取贼徒阴谋细则与赋人名册。四事中以末一件最要紧,也是孟大人此刻燃眉之急。——卑职适才反复推演,斗胆断定,黑龙会原先珍藏那锦囊内的文书即贼徒阴谋细则与贼人名册。目下,正藏在梁老宗伯梁大器的府第内。伏望孟大人斟酌,派人从速取来,或可弥补卑职罪过。”
孟棘一惊:“你敢断言那文书必在梁府之内?”
狄公答曰:“卑职敢断定。——卑职还认定韩咏南、康仲达都是黑龙会嫌疑,只不清楚与刘飞波、王玉珏何种关系,阶秩如何。孟大人此刻即可传命韩咏南、康仲达去梁府议事,犯官则可现场勘破内情,那获贼党文书。”
孟棘点头,向史怀德耳语几句。史怀德即退下去布置行跸事宜及军丁差遣。
“狄仁杰,本钦差的人马早已进了汉源、泾北,不必担虑黑龙会贼势嚣张。只需拿获贼党那册锦囊文书,一举敉平扫荡,如反掌耳。”
狄公唯唯。思想起乔泰、马荣说的假扮成客商的两队人马,乃信圣上睿智英明,宸策早定,心中不觉一块巨石落地。——但惟百姓免于涂炭,他一己之罪罚已在虑外。
孟棘道。“我们此就去梁府。没多少路,步行即可,不必惊动城中百姓。”
孟棘、狄公两人信步踱上街市。一路上并没惹人注目,不二刻便到梁府门首。
梁府大门已有人监守。沿府第一圈粉墙,花藤垂檐,墙外古槐高柳,碧荫团团。——日影斜昃,鸦雀无声。
孟棘走上大台阶。一青衣穿扮的人上前禀道:“大人,宅中人等已全数管束,两位客人请到,正在后厅凉轩内等候。梁大人此刻也在凉轩里。”
孟棘、狄公跟随那青衣绕过几处亭馆,循游廊来到后厅凉轩。
凉轩外芭蕉冉冉,桐叶森森,十分幽静。鹦鹉扑扑振翅,似觉躁动。金鱼曳尾游泳十分悠然。梁大器靠在栏杆前的一柄古制太师椅中,韩咏南、康仲达则惶惶然坐在对面的木凳上,各怀鬼胎。
狄公随孟棘步入凉轩。见梁大器眉须皤白,右眼希扎了一个黑眼罩,木然坐着。不由眼睛一亮,心中明白。
孟棘拱手道:“梁年伯,许多年不见,不意此般龙钟。想来起居尚安。”
梁大器懵懂看着孟棘:“老朽昏聩又失记忆,已不认得先生,唉唉。”一面嗫嚅低下头来。
狄公细细看觑半日鱼缸,捉冷眼伸手去缸内拧动那白瓷莲蕊。拔去莲蕊头,见有一铁筒出露。迅又将铁筒抽出,摘了合盖,果是一卷册书。随手翻了几页,不觉大喜。
“孟大人,这册文书正是卑职应向大人九九藏书进呈的。”
梁大器蓦地一惊,抬起头来。韩咏南、康仲达两人呆若木鸡,惘然失措。
孟棘很快翻阅了文书,冷笑一声:“来人,先将这两位客人收了。”
走廊外早有兵丁隐伏。这里听得孟大人一声喝命,立即执戟而入,将韩咏南、康仲达两人拿了。
孟棘道:“黑龙会贼党名册上虽无韩先生名字,本钦差有几句话想要问他,暂且扣了。”
梁大器长吁一声,蓦然颓倒。
“呵,梁年伯受惊了。”孟棘忙上前扶定。
狄公一箭步上前,猛地撕下了梁大器眼罩并一绺白胡须。
“刘飞波,站起来I”
众人大惊,孟棘一时也弄糊涂了。刘飞波慢慢站立起,低倒了头,默然不语。
“刘飞波,你从实招来。你是怎样残杀梁老宗伯的?”狄公大声问。
刘飞波忽然引吭狂叫:“不错,都是我杀的。梁老相公是我杀的,万一帆也是我杀的,杏花也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我还要杀你狄仁杰哩。”说罢又大笑不止,两眼放射出目空心大、睥睨万物的光芒。
“将他拿下!”孟棘大声命令。
四名兵丁一声答应,待要铁链拘套,不料刘飞波已袖中抽出短刃,抹了脖子。一股殷红的血流从脖根涌出,汩汩有声。片刻衣袍全染,身子摇晃了几99lib?下,合扑跌地。
第二十章
且说御史大夫孟棘受皇帝隆恩,离京之日赐有旌节符玺,驻跸汉源得以专制京畿六府军事。因拿获贼党名册,便改了白龙鱼服,于汉源县署建节特,树六纛,以昭天威。自个也服紫佩鱼系金玉带。煞时气象大变。
狄公则小心服侍左右,以犯官身份助孟棘—一收捕黑龙会孽党。只三四日便擒捕了五百来人;还牵涉河北、河东两道。一时如端午裹粽,一串一串牵进了各处县府的衙牢。钉了死枷,等候押赴京师行刑。——康仲达也招出了县衙里潜伏的典狱,正是毒杀万一帆的凶手。——一时风气整肃,纲纪大张。
五日后大功告成,泾北方面也收降了天罡将军全数人马。孟棘飞奏圣上,圣上嘉许,诏命盂棘回京,复狄仁杰官职,以示恩眷。
狄公复职第一日便与梁贻德、韩垂柳主婚。韩咏南心中乐意,早备下丰厚房奁。一对新人,谁不喝采?梁贻德帽插金花,身披红锦,雕鞍骏马迎娶。一时贺客如云,红事热闹,自不必说。
第二日开斩毛禄。毛禄先押赴木驴上,满城号令。一时汉源城里万人空巷,皆来法场观看,并庆贺县令复官。法场上披红挂绿,十分新鲜。
狄公则耳热眼跳,心潮起伏,思绪不宁。——黑龙会孽党谋逆巨案,幸孟棘运筹帷幄,不动刀兵,便一鼓荡平。但毕竟牵涉人夥,五百犯人押赴京师,因是有去无回,尽作异乡冤魂。翌日狄公又亲设神坛醮斋祈福。午膳后,便约了洪亮、陶甘、乔泰、马荣四人同去南门湖上钓鱼。
乔泰、马来早备下了钓竿、丝纶、鱼篓、蛐罐。一条平底小船载了狄公五人荡自湖中央。
南门湖上日色璀璨,浮光耀金。五人戴了斗笠,慢慢将船泊在水中,任其飘摇。各自理了丝纶,坐船头船尾静心垂钓。
狄公约定:每人钓得一条鱼时,方可说话。乔泰、马荣虽不耐静,也只得屏息观水,冀得上钩者。——洪亮、陶甘也有许多话头想问,此时也专志凝神,只顾钓鱼。
突然乔泰惊叫一声。原来一尾桌面大的黑色水怪出露一下背脊。马荣赶紧望去,心中明白,那是一?99lib.t>种水中的巨鼋,喜食荤腥。马荣江淮间长大,故能识得许多水中掌故。
狄公看得分明,心中也起惊疑。失声问道:“这水怪可吃人?”
马荣笑道:“这是一种鼋鳖,并非水怪。不食生人,却食死尸。”
狄公哦道:“原来这宝贝专吃死尸,难怪乎淹死在南门湖的从不见尸身浮起。都是它们吞食了。”
陶甘也笑:“老爷开了禁,没钓着鱼先说话了。”
狄公哈哈大笑。“该罚,该罚。——今日约你四人来此,岂独意在鱼耳。”
洪亮道:“我们正有许多疑问要请教老爷哩。譬如,老爷如何判断出刘飞波是黑龙会魁首?他又为何要杀梁老相公,冒名顶替?”
狄公道:“刘飞波胆识过人,阴有异志。加之科场失意,连连落第,更积恚忿。后来虽经商致富,但贼心未死。他在长安时偶尔听得人说及汉源韩隐士行止,慢慢访知他家府第内佛堂曾建造有迷宫密室。——当年韩隐士正是从京师雇的匠工,故未兔传下话柄。韩隐士为防兵燹战乱,作避祸远计,在密室内还储下大量金银财物,以备不测。又一日,刘飞波在京师一家旧书坊内购得韩隐士编纂的那册《妙奕搜录》,书中暗示开启佛堂地宫的密诀在末篇棋谱残局中九九藏书。当时刘飞波只是好奇而已,并未认真。
“是时河东晋州屡有地震,太白昼见,陨石十八下冯翊府。五行迭有异象,一时谣诼蜂起,刘飞波便蠢蠢欲动,自谓精于象数,通天彻地,阴谋大抒怀抱,以图侥幸。遂自称是刘黑闼后人,仰观天象,言斗牛之墟隐隐有龙文五彩。竖起黑龙会逆旗,复燃死灰。又招纳人马,购置兵器甲杖,联络地方,一时散尽了他的家业财产。
“这时他想起了韩府佛堂内密室所储藏的金银。他从京师走转汉源,佯为经商,实则访韩。很快他与韩咏南有了深交,慢慢又探得韩咏南虽是韩隐士之后,却不知佛堂密室事。——原来韩隐士死的突兀,未及与子孙明言细说。只传下祖制,后花园佛堂昼夜不闭,灯烛不灭。
“刘飞波放弃了拉韩咏南入伙的计划。他知道韩咏南为人迂腐正经,守旧古板。必不肯参与谋逆。遂独个细研那残局棋谱,竟很快解破密诀。——一夜,他佯醉借宿韩府,夜深人静时偷入佛堂金牒玉版前尝试了十七字谜,果然灵验。他入了密室,攫获了储备箱箧的全数金银,大喜过望。——腰囊丰厚,遂反志愈坚。
“于是刘飞波在韩府与梁府间买了地皮,筑起宅邸。又动手在府中后花园假山、书房两处挖地道沟通韩府密室,并残忍地杀害了雇来的几名匠工。——我与陶甘在那通道中见到的几具尸骸即是。”
“刘飞波将韩咏南的佛堂下辟为黑龙会巢穴,自有高见。一来韩咏南本人不知情,不会漏风。二来韩咏南汉源大宦绅,累世清白,官府不会疑心,十分稳妥……”
洪参军忽问:“那么,刘飞波怎的对梁老相公动起杀机?”
“刘飞波为了广纳叛众,招兵买马,很快将韩隐士箱箧中金银挥霍一空。橡树滩天罡将军那支军马便是刘飞波惨淡经营纠金筹办的。这时他又想起梁大器的巨额家业田产。因为宅邸毗连。刘飞波很快弄明白了梁大器的心性脾气并探得梁府产业帐目巨细,便派万一帆以高利贷相诱,说服梁大器变卖地产。买主以金银支付,转折发放债利。只说地产价看贱,不如金银放利合算。梁大器年迈昏聩,便被万一帆牵着鼻子,变卖了大半家业。折金银放债契,每月获利甚巨。”
“刘飞波只支付了一二个月的巨利,便觉拮据难支,遂动杀机。一日将梁大器骗至后花园假山内杀害一两宅本有便门相通,神不知鬼不觉。——又将尸身拖入地室暗道。陶甘,我们在通道内见到的那具未朽老尸,正是梁大器。借地道之便,刘飞波遂自扮梁大器,瞒人眼目,拟苟且到反叛举事之日。——这时分身术已不便,故刘飞波索兴‘潜逃’,一个心意串扮梁大器,坐梁府指挥大局。”
“正当刘飞波算尽机关,做他贵不可言的好梦时,他的生活里闯入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
“谁?”四人不约而同问。
“杏花。”
“杏花?杨柳坞那个舞姬究竟与刘飞波有何干系?”洪亮不解。
狄公捻须微微一笑,突然用力提起钓竿,只见一尾青鳞闪闪的大鲤鱼上了钩。甩在船板上跌的不已。乔泰、马荣抢上捉住,脱了钩饵,放入鱼篓内。
“果然还有上钩的。”
狄公笑了:“刘飞波也有点象这尾大鲤鱼,被杏花钓钩钩住了,翻腾起不小的浪花。”
乔泰道:“可她最终却被刘飞波残杀。端的可怜。”
狄公点点头:“黑龙会势力曾在晋州平阳郡潜伏。那里有一位姓范的员外,身陷贼党,后生反悔,拟向官府告密。不料行事不慎,泄漏风声,被迫自尽。——临死前向妻儿吐明衷曲情由,抱恨终身。范员外的女儿有志为父雪耻,遂自卖为妓,安顿了老母幼弟,只身转长安卖来汉源杨柳坞。循父亲死前吐露线迹,寻着了黑龙会首魁刘飞波。——这女子名叫范来仪,即是杏花。她假献殷勤,几番周旋,遂得刘飞波欢心。一时情切意绵,十分绸缪。”
“刘飞波陷入情网,不能自拔,写了许多书信与杏花。又不愿落真笔迹,鬼使神差竟袭用了绿筠搂主的雅号,又刻意摹仿梁大器账册上梁贻德的字迹。”
洪亮问:“刘飞波怎会想到用‘绿筠搂主’四字落款?须知这是江幼璧的雅号,他如何深得?”
狄公道:“我道他鬼使神差便指此。我们知道杏花与刘月娥面目酷似,刘飞波十分溺爱自己的女儿,他与杏花的恋情内多少还羼有一种变态的异迹。这也是杏花得以如愿的天机。——刘月娥与江秀才相爱,又得江秀才诗赋书信,刘飞波岂不知绿筠搂主的雅号?出于变态的心机,他便袭用了这个雅号。”
“且说杏花不时从刘飞波嘴里探得黑龙会的种种秘密。一日酒醉时杏花又问黑龙会巢穴,刘飞波漏泄道,在棋谱残局中。杏花再问备细,刘飞波警觉,一时搪塞过去。翌日酒醒时,刘飞波对杏花起了疑心。反复思索,不敢遽读‘据’,立刻,马上。">断,便暗中窥察。——接着便是南门湖花艇上筵请我的一幕。刘飞波从杏花嘴唇动态怀疑杏花向韩咏南泄漏了黑龙会秘密,故出了威胁劫持韩咏南的事。据此又可断定,韩咏南是清白的。当然他万万没想到杏花当时是故作姿态正与我告密哩。”.99lib.
陶甘问:“老爷又如何得知康仲达也是贼党头目?”
“康仲达唆使其兄康伯年借贷巨金与万一帆,并自愿中保,便是明证。万一帆借贷金银全是刘飞波一手策划,与梁大器卖地产同然。——我又探得王玉珏也是与刘飞波交往后才债台高筑,故又断定王玉珏也是黑龙会头目。”
马荣问:“刘飞波为何要我死杏花呢?”
狄公曰:“刘飞波因为事先已对杏花起了疑心,故步步留神,暗中窥察。我头里一直以为杀人者必是当场在我们身前身后偷听得杏花的话,故迟迟未能寻出这个人物来。早是陶甘的话提醒,从嘴唇动态也能判断出说话的内容。想来这刘飞波也有与陶甘一般的奇异本领。当然话不可能—一拍合,大致内容果然不谬。”
“刘飞波当时立远处已见杏花神情不比平时,又从杏花嘴唇之动判断出杏花的反叛。思前思后,方知上当受弄。一时恚恨冲荡,顿生杀机。”
“当时花艇上人来人在,只不知刘飞波如何下手的?”马荣又问。
“刘飞波决定杀杏花,意在示威,暗中警告黑龙会的对手。杏花舞罢离开轩厅后,彭玉琪身子不适,刘飞波乘机陪侍彭玉琪也出轩厅,走到花船的右舷拦边。他见彭玉琪呕吐不止,披了黑油毡迅即绕至左舷后厢梳妆间,从窗外向杏花招手。杏花出来后厢,心中有疑。刘飞波将她引至中舱僻静无人处,突然用铜香炉猛击她头颅,又将香炉塞入她衣衫,抛人湖中。见四面并无人,心中乃安。又潜回右舷,扶定彭玉琪回轩厅。自以为鬼不知神不觉,没料到杏花尸身不沉。——那役工不是说,彭玉琪呕吐时,边上并无人服侍。”
“翌日一早偏偏又闻报刘月娥半夜猝死在洞房内。于是深仇大恨又齐集于江文璋身上。并臆想是江文璋垂涎月娥姿色,弄出人命。——他一日里失去了杏花、月娥两爱,已经神志疯狂,不可遏止了。”
“他来衙门告江文璋,固为报月娥之仇,也有意惑乱衙门视听,搅腾官府,便利反叛阴谋。为雪杏花之恨,他将韩咏南绑架了抬进一庭轿内在自己府第内耍弄半日,又拖入地道密室讯问,才算罢休。——识破这层机关也是缘了陶甘的提示。正与韩咏南吐诉的行踪相符。”
陶甘得意道:“正是这时刘飞波觉察到官府怀疑上他,便索兴诱杀梁大器,造出潜逃迹象,一来躲了利金,二来化装充扮成梁大器坐密室指挥。”
狄公点了点头,接道:“万一帆被捕时还有恃无恐,但一听得刘飞波只身潜逃,多年事业毁于一旦,便觉绝望。有心向我吐实情,不意被衙中那典狱毒死灭口。而王玉珏、康仲达两人见刘飞波不敢露形,便也自拿章程,意在夺柄。王玉珏潜入密室拟取走黑龙会行动细则与贼人名册,不料刘飞波早有防范,数日前已将那锦囊文书瞒过梁大器偷偷移入梁府,密藏在凉轩的金鱼缸内。”
陶甘道:“王玉珏也正是在密室中被老爷用镇纸玉虎打死。”
乔泰问:“老爷又是如何判出那锦囊文书必藏在金鱼缸中?”
狄公笑道:“当时梁府的宅院花园几已变卖一空,梁大器平日行止憩息又在凉轩、卧室两处。卧室许多不便,故我断定锦囊文书必藏在凉轩中。——凉轩内别无他物,只有一架鹦鹉与一缸金鱼。金鱼缸内正有一凸起的白瓷莲蕊,正合文书形制,端的可疑。且那日我在凉轩等候时,正拟伸去缸中喂食,那几尾金鱼惊恐乱窜,都有意躲避白瓷莲蕊。——这正可说明刘飞波白瓷莲蕊内嵌藏文书时,缸中金鱼必受折腾。惊恐之余,金鱼也学乖巧了,见有人探手入鱼缸,便四面逃窜,远避那白瓷莲蕊。——我大胆尝试,果然拿获重要罪证,将黑龙会一网打尽。”
狄公收起钩竿:“可见这鱼也是通灵性的。你看,它们知道我等五人来此,意不在鱼,故也不来凑趣。半日只钓着一条,还是自愿上钩的,不避刀俎。——我们不如也放了它吧。”说着倒了鱼篓放生那鲤鱼去了。
南门湖上一片玻璃晶亮。
乔泰沮丧道:“不避刀俎,正应了杏花的命。保不定正是杏花变的哩。如今听说大仇已报,贼首伏法,好不得意,竟忘了身亡根本。”
狄公脸上堆起愁云。此时凉风乍起,波理回漩,白日正隐在一块乌云背后。——远处汉源城家家户户正升起炊烟,一派宁静祥和的气象。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