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燕歌行之凌波词》 第一章 前朝旧事东流水 醒木一拍说从头 昭疆土北至长江沿岸,南至闽粤,帝都江陵,现今当权者萧越,将将二十七岁,他本是世家出身的高干子弟,前朝末年动荡,各地拥兵而反,萧越兵发凌州,一路势如破竹打到江陵得了天下。前朝积弊太深,苛捐杂税和徭役搞得民不聊生,到了这一朝,轻徭薄赋,修生养息,几年后,国泰民安,一派盛世气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北朝频频派外交使者联亲,每次大昭好吃好喝打发走来使后,不出一两月,边界必起摩擦,萧越政策是只守不攻,搞得诸位兵马打天下的司令将军满腹窝囊气,一回京述职就义愤填膺,先批判北朝不要脸,再控诉皇帝太纵容北朝蛮子,接着各路司令声情并茂洋洋洒洒而谈我大昭多么兵强马壮,并委婉表示自家军上战场绝对杀得北朝蛮子人仰马翻痛心疾首。 萧越总是一脸微笑来面对台下众臣的唇枪舌剑,看上去听得分外认真,瞥眼见一炷香烧的只剩个尖尖了便按手示意大家安静,道他下朝后会再召见相关人员从长计议,诸位爱卿进言朕已记在心。 然后弹弹衣衫起身下朝。 被萧越提及的相关人员满怀期待的家都不回的在偏殿等待被召见,等到吃中午饭也没见传唤官人影,打发人去问,道圣上身体不适改天再议。几次以后诸位相关人员也看清了萧越打哈哈的嘴脸,再不望眼欲穿的侯在偏殿。 司法部长陆修毅进言,天子一言九鼎,这样有损皇帝威严。不想约见他们直接明说就是了。萧越道这些憨货就知道添乱,旧朝连年和北边打,仗赢了不少,便宜没占着,天下倒打乱了,搞得头大身子小,愚蠢。北方边境老被骚扰户部工部就多去安抚多去补贴,等国库殷实了朕自有计较。 南朝北朝都知道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硬仗要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什么时候打,谁也说不准。双方目前的状态是,尽量友好,尽量只摩擦不冲突。 此年是昭建国第六年,年号太清。 此时江南正三月,恰春风正盛时候。 花墙深深,柔软的绿叶葳葳蕤蕤,荼蘼花架下,那烟绿衫子的小女孩约五六岁,正点了脚尖伸手努力去折开的最盛的荼蘼花枝,旁边立了位比她还要纤细柔弱的女孩,牵着青衣女孩裙裾:“灵璧,你要小心啊,有刺。” 叫灵璧的女孩低头,笑得眼睛弯弯,满是娇憨,“敏行,我会很小心的。” 谢宥一从小池塘边携着妹妹苇一路过,这年他十五岁,是才调任京中的组织部部长谢陵长子,凛然一身正气,有少年人罕有的沉稳端重。苇一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是不是丢了?丢了我们就不要他们了。” “嗯。”谢宥一心不在焉回他家小妹,目光被不远处吸引。 “没丢还要的。”苇一软软道。 荼靡花下立着那两位小女孩,比苇一略大些。拎着衣襟兜花那女孩,生的眉弯目秀,一袭云散天青衣衫,细白颈上的明珠莹莹生辉,衬得她很是柔美可爱。正摘了花递她那小女孩和她截然反之,一脸机灵相,想来应该不少让嬷嬷们操心。两人腰间都垂了碧色莹润一片玉叶子,用红丝金线结的绳子坠着。 谢宥一十岁便离了京城随父亲去凌州,这次父亲调任回京,他正等着被安排。他并不识得这两位,看衣衫饰物,只隐约猜到可能是天子内女。 苇一颠颠跑去拉了兜花那女孩,满是亲近,“我叫谢苇一,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萧……敏行。”女孩怯怯道,眼神期待,盈盈如水,有些受宠若惊。 苇一忙甩开她手,小脸皱成一团,语气嫌恶,“呀,是你。我不要和你玩。” 来的时候家里嬷嬷叮嘱他们,宫里只有一个女孩要离远点,叫萧婉之,就是那个丧门星敏行郡主。 谢宥一喝住妹妹,“苇一,不得无礼。” 边上灵璧正撩起衣衫放刚摘的花朵,听苇一这样说,怒从心头起,将手里的荼蘼花劈头盖脸扔向谢苇一,边扔边道,“不许欺负我姐姐。” 谢宥一伸手,衣袖恰恰挡住苇一。 敏行。原来是她,都长这么大了。 他离开京城,乌飞兔走,竟然已七年。 谢宥一歉然,弯腰看着小女孩,“我家妹妹素来顽劣,没惊到小郡主罢?” 敏行抬眸看眼前少年,复又垂下,嘴唇紧抿,漂亮的眼睛有了雾气上涌,看得出是在强忍住。谢宥一看那秀美的小脸,有些心疼,却不好安慰。 敏行,他是知道的,她父亲萧逸本是前朝高帝最倚重的将军,力抗北朝大军,两平国内叛乱,奈何功高有逆,趁天子病重起了反心,历朝将军黄袍加身的太多,高帝素来猜忌多疑,一杯鸩酒了了萧逸性命,阖府家眷流放北地,因她是襁褓女婴,免遭颠沛。 当今天子起兵导火线据说就是兄长被害。当时敏行尚在襁褓,父亲敬萧逸将军,曾接这个小女孩在谢府养过一阵子。 后来当今圣上寻来一直养在自己身边。因她父母双亡,身世可怜,天子偏爱有加,连最骄横的二殿下灵璧都对她颇为偏让。 王谢杨陆几大家族多有走动,世家子弟从小一处玩耍,对敏行却是避而远之。这里面还有个原因,当年萧逸平乱有功,恰她出生,高帝萧振一高兴就许了门亲事,言若下一位世子出生,便与萧家小女定为娃娃亲。不等后宫妃子们怀上龙嗣,高帝就暴毙了,正大举南伐的北朝皇帝元也停止进攻,道“礼不伐丧”,又来了封书,上面写的分明:北朝引弓之国,南朝衣冠之属,今闻南天子归,心有戚戚焉。汉礼曰:礼不伐丧,愿止兵。 这个时候王权更替,前昏帝和他叔叔皇位抢夺战日益白热化,收到北朝来书,都巴不得北朝赶紧退兵。内忧外患当头,事少一件是一件。 南朝抢皇位的抢皇位,站队的站队,敏行和前朝皇室这门亲事谁也没留心。 三月萧逸鸩死,四月高帝驾崩,六月萧越打到京城,昏帝吞金自尽,哀帝立,哀帝继位月余,禅位萧越。 这时候敏行身份就有点尴尬,虽然萧越已为兄长平反,天子一言九鼎,可群众心照不宣的认准她是罪臣之后,历史就是历史,岂是当权者说篡改就篡改的? 群众的眼睛雪亮,群众可不买账。 南朝士族最重清誉,最是有骨气,世家大族不齿她出身,都庆幸她许了前朝皇室,省的当今皇帝哪天一高兴,将这郡主赐婚自己家,那家族百年清誉就完蛋了。 身为王孙公子,谢宥一这些人自懂事就知道自己身份,娶妻要取门楣家世。故而对敏行是避之唯恐不及。 谢慎一谢定一正寻哥哥,远远看见众人,谢定一忙三步并两步跑了过来,看见敏行,围着她转了一圈,品评道,“小妹妹,你很好看嘛。你叫什么名字?” 谢定一自小就没正形,谢宥一忙推了他走,怕再生是非。 谢家兄妹离开后,敏行躲在荼靡花架下,小小的脑袋缩在膝间。灵璧托起她脑袋,将姐姐揽在自己小小的怀抱里,“你是最好的。我会永远永远永远陪你玩啊。” “永远有多远?” “不知道。我想是一辈子吧。” 第二章 永始宫 谢陵这次回京,除了述职就职,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参加昭皇室各位世子郡主封典。几年在外,家里男儿也大了,是时候带他们出来走动走动,认识认识各家孩子,更重要的是定下长子谢宥一婚事。 昭帝萧越膝下子女算得上单薄,至今只有二子两女。幸好单薄,公主郡主他是不敢高攀也不敢结亲的。 前朝驸马十个倒有八个婚姻不幸,江陵城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宁娶十头猪,不敢娶公主”,虽说娶公主可以享荣华富贵一步登天,但世家大族却都“辞疾不应”,碰上皇帝问年庚更是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 某朝有个哥们,收到皇帝想招他做驸马的圣旨后十分硬气的回了皇帝一封《让婚书》,道陛下把公主赐给臣,臣又喜又怕。喜的是天恩浩荡,怕的是世事无常,自大周分裂以来,凡是和皇室有牵扯的家族要么辉煌要么衰落。臣惶恐,不敢承受这么大的福分,害怕高攀折寿,请皇上收回成命。 然后这哥们最后还是娶了公主,后半生在围墙里捶胸哀嚎。 谢陵想到这儿,算了算颇有几个郡主年纪和宥一年纪相仿,再想想烤羊排都吃不香了,眉头紧锁一脸沉重,慌的萧夫人连忙问询。 这厢谢家兄妹四人跟着宫人去永始宫拜见姑母谢太妃,谢定一谢苇一叽叽喳喳不停,谢宥一微皱眉头,“宫里肃静,你们安静些,看看你们二哥。” 谢慎一微笑不言。 谢慎一自小安静,身体孱弱多病,谢定一常形容他二哥是个美人灯,一吹就破。 谢定一笑嘻嘻,“好的好的。” 没走两步又和苇一笑闹不停。 谢宥一暗想,刚看小郡主难过非常,不知现在如何了?苇一都是这样,可想这几年来京中世家子弟如何排斥她,不由得微微心疼,那双盈盈含泪的眼睛,娇怯怯看人,让他一想起便莫名愧疚。 沉思间四人已至永始宫,掌事女官苏瑶携着宫人忙迎上来笑道,“几年不见,大少爷可长高不少,二少爷也长高了,三少爷还是这样顽皮。” 苇一不识得苏瑶,只转着滴溜溜的黑眼睛瞧她,苏瑶俯身摸着苇一肩膀笑,“这定是小姐了,你可没在京城出生,你三个哥哥我都抱过,就没抱过你。” 苇一来回打量,歪头奶声奶气清脆又果断的道,“我不识的你,不许你抱。” 苏瑶大笑,“和三少爷小时候一样样的。” 谢定一拉了苏瑶衣袖,“阿嬷,我去凌州这几年可想蔚初哥哥了。” 苏瑶笑,“蔚初时时问起你。我前几天说三少爷快回京了,他高兴的几晚上睡不着。等会拜见完太妃让他见你。” 叶蔚初是苏瑶独子。苏瑶在十八岁本该出宫的时候未出宫,嫁的夫君正是自家主子爷谢陵一手提拔起来的前朝禁卫军统领叶孤水,叶孤水如今调任到长州,叶蔚初便留在宫里作了太子伴读。 谢定一闻言欣喜不已,忙慌慌拉了苏瑶去拜见太妃。 谢太妃闺名谢阮宁,是前朝高帝嫔妃,谢陵二妹,因谢家扶持新朝有功,破例留在宫里,谢太妃几次上书想去山里清修,萧越未准,道太妃素来体弱,山中苦寒,不如留在宫中休养,谢陵知道妹妹这几年确实身体每况愈下,也不忍心她去山中。 几人进门,侍女忙捧了蒲团依次放好,谢宥一兄妹四人恭敬请安。谢阮宁保养得宜,虽略显恹恹病态,但着实是位标志美人儿,见侄子侄女请安,忙请侍女拉了四人起身。 谢苇一打量四周,端的是典雅非常,却自有暗暗贵气,她知道榻前端坐的富贵丽人是自己姑姑,却也意识到不能像家中一样放肆,只端坐了滴溜溜看三位哥哥。 谢太妃看侄女伶俐,不由得心生疼爱,拉了苇一坐在自己身边笑道,“苇一这模样真俊,阿瑶,你看眉眼像不像姐姐?” 苏瑶点头笑道,“可不是像大小姐?我刚还说呢。” 谢阮宁细细问了三兄弟回京途中事,又问学业骑射,点头赞许道,“还算上进,少年易逝,为学需趁早。你们父亲还在太庙?” 谢宥一起身恭敬答,“是。父亲说祝祀完就来请太妃安。” 谢阮宁点头,“你们在宫里玩耍,需要什么吩咐宫人便是。” 看主子说了会话面露疲倦,苏瑶领了他兄妹四人下去,外面等着的叶蔚初遥遥朝谢定一招手,“定一,这儿!” 谢定一手舞足蹈跑去和小伙伴拥抱在一起,苇一最喜人多,看几个小哥哥热闹,忙小短腿跑了去跟着她三哥。 谢宥一只得安顿三弟道,“好生玩耍,莫要生事。” 谢慎一也道,“照顾着妹妹。” 话音刚落,一群孩童已跑不见。 永始宫最多桐树,满园新绿,兄弟二人捡了墙根处一石桌坐了,苏瑶陪着他们说话,又吩咐侍女端茶点来。 三人又细细道了分别后事,苏瑶叹道,“太妃总说这里已不是家,哪有一直住别人家里的?咱们这皇帝又怜太妃多病体弱,不准搬了去外面。我看这次太妃是铁了心让二爷说情。” 谢宥一道,“何不在外面寻了舒适屋舍让太妃住着?” 苏瑶道,“太妃是皇家人,出宫便只能入寺。” 三人正说着,一群宫人拥着荼蘼花架下那绿衫女孩浩浩荡荡进门,灵璧一眼便瞧见墙根的二人,顿时小脸微皱,气恼道,“阿嬷,这两人怎么在太妃宫里?我不喜欢他们,快让他们出去!” 苏瑶忙拉了灵璧手,“二殿下见过他们?他们怎么招惹你了?说来阿嬷替你出气。” 灵璧道,“就是这两个人欺负姐姐!” 谢家兄弟对视哑然,不明白自己怎么欺负郡主了。 苏瑶听灵璧说,已明白六七分,忙哄劝道,“宥一慎一是太妃侄儿,他们不敢欺负郡主的。他们若再让殿下生气,请殿下关了他们去掖庭司出气。” 灵璧闻言气稍顺,瞪了二人一眼,“你们,离我家姐姐远些!” 苏瑶暗笑,忙转移话题问道,“殿下来找郡主?她回来就睡下了。” 灵璧道,“并不是。娘娘让我带话,如太妃身体有恙,晚宴不必来了,将养要紧。” 嗓音稚嫩,却说的一板一眼。 苏瑶笑,“娘娘最是体谅太妃。我这里先替太妃谢了,也谢谢二殿下带话呀。” “敏行起来了请告诉她,来找我玩。” 说完又瞪了二人一眼方才走了。 谢宥一心里好笑,只听说二殿下骄横,其实是个娇蛮的小女孩罢了。心中一动,他问苏瑶,“敏行郡主和太妃一起住着?” “是呀。敏行郡主自接到宫里就在太妃身边养着,郡主性子和太妃像,太妃很喜欢她。” 至晚谢陵才抽空来永始宫见妹妹,复又匆匆携了三子去拜见萧越。 离京时谢二谢三还小,谢宥一年纪稍长,对天子还有印象。 不仅有印象,印象还很深。 因为天子抢走了自己心爱的小妹妹。 眼前的青年依稀还是谢宥一十岁记忆里的模样,岁月待他很宽容,七年过去,这青年越发翩翩,谢宥一还是少年人,却也觉得眼前人英气清朗,确实有一幅好相貌。 萧越赞许道,“三个孩子委实生的好。” 谢陵忙一一介绍。 萧越点头,“宥一可先放南方军历练两年。” 南方军是昭建国主力军,绝大部分是萧越嫡系。谢陵大喜,忙谢过,两人闲话不提。 谢陵趁势说了谢太妃事,萧越沉吟道,“太妃身体素来不豫,故朕一直未许太妃请,若如此说,那便准了罢,等六七月天热,山中正凉爽,可请太妃上南山清修。一过十月天寒,诸事不便,还是回宫的好。” 谢陵道,“皇上考虑周全。臣代太妃谢过。” 萧越贴身内侍夏渊续了茶,轻声道,“皇上,离夜宴还有半个时辰。” 萧越又和谢陵闲话片刻,方起身去承舜宫更衣。 晚七点刚过,萧越携了后宫诸人准时到迎仙苑。 诸礼毕,席间觥筹起伏,一派喜乐。谢宥一远远瞧见敏行小小的身体坐的端正,脸上已无午间的可怜模样,心里舒了口气。 萧越近来因北朝频繁骚扰边境颇有些气闷,午间又不曾进饭,这时空腹饮酒便有些头重,遂起身出去透气,容嫔看他起身,忙询问,萧越按住她肩膀,“朕出去透透气,你先应着。” 容嫔柔顺点头,叮嘱夏渊好生跟着。 见皇帝中途离场,底下众人松口气,畅怀推杯换盏,更加喧哗热闹。 沿着廊桥行至沉香水畔,池塘波光潋滟,小荷才染新绿,自有脉脉清香,转过假山就到了摇光苑,是看星的好去处,摇光苑的集风楼也是内苑的最高处,站在最高层可一览京城。 夏渊摸不准他心思,也不好搭话,只默默跟着。 两人上了集风楼,此时江山灯火万里,星星点点一直消失到天尽头,江陵城灯火辉煌,天上银河缥如素练,地上护城河璀璨流转,好一派盛世景象。 “太妃可是又病了?” “下午听说心绞痛又犯了,已派了太医诊治。”夏渊斟酌着道。 萧越闻言下楼,夏渊揣度着他可能要去永始宫,看主子心情不畅,也不敢问,亦步亦趋跟着。 第三章 前朝覆灭 梧桐犹在 永始宫一片沉静,夏渊敲了三次门方有小太监揉着眼睛开门,夏渊呵斥道,“才什么时辰便偷懒?!” 那小太监一看是萧越,吓得抖如筛糠,“皇上赎罪!” 萧越径直走向寝殿,苏瑶已迎出来福了福,“皇上是来看郡主吗?郡主已睡下。” “她睡了吗。” “太妃……正准备就寝。”看了看萧越脸色,苏瑶斟酌下了,小心答道。 “带朕进去。” 谢阮宁正散了头发摘钗环,见萧越进来,并未起身。 萧越捡了个绣墩坐下,问道,“好些了吗?” 苏瑶斟了茶放桌上,慢慢退下。 谢阮宁并未回头,摘了耳坠,轻轻嗯了声。 时光安静,隐隐约约传来笙歌管乐,遥遥似在天外。萧越看着那清丽背影,不由得有些失神。 记忆里的阮宁还是个小姑娘,谢家萧家世代有联姻,每年夏热罢绣,阮宁便会随了家人到凌州消暑,有段日子会跟着姨母住在萧府。那时候的阮宁并不像现在这样冷清疏远,逢人便笑,眼睛弯弯,很可爱的小姑娘。 萧越托腮看她,思绪有些飘荡,轻笑了下,“总是穿这样单薄,小心风寒。” 谢阮宁细细的顺着头发,“你不用每次来都这样没话找话。我们之间,说实话,并不相熟。” 萧越并不恼,凉悠悠说了句,“是谁当初要嫁我来着?” 这句话触动了谢阮宁的敏感神经,梨花木梳子撞击妆台,发出沉闷响声,打破了一室寂静。 她微微回首,语气凛冽,“承蒙皇上当年婉拒之恩。我那时候小,对你满心欢喜爱慕。姐姐有孕,家中送我进宫固宠。我把你当救命稻草,托二哥问你。你拒绝了我。你们联手把我送进这不见天日的宫里。”说罢起身,半自嘲的笑,“我不怨你。” 烛火摇曳在谢阮宁脸上,她眼神清亮,“皇上准许妾身出宫,妾身不胜感激。”说罢盈盈一拜。萧越想扶她,谢阮宁轻移,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留痕迹的避开。 萧越见她这样,颇有些歉意,“是我对不住你。我那时以为,女孩都想入宫。你若当年说明白,我也不是,不能娶你。” 谢阮宁闻言,心里潮湿冰冷一片,轻笑道,“娶不了姐姐,对你来说,娶谁都是一样的。”她起身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轻轻俯在他耳边,呵气如兰,“你留着我,不过留着我这张脸罢了。” 一缕幽香浮来,萧越心摇神动,拉了美人在怀里,将她额边碎发顺了顺,笑道,“你这嘴,越发没分寸了。” 谢阮宁轻轻抽了萧越束发簪子,举在手里看了看,“大略是各花入各眼,我不讨你喜欢,先帝可是欢喜我的很呢。” 前朝高帝的小谢妃,一入宫便是盛宠,当真让六宫粉黛无颜色。 高帝在小谢妃进宫前只有一个爱好:炼丹。 高帝在小谢妃进宫后多了一个爱好:宠小谢妃。 小谢妃畏热,高帝在最通风清凉的沉香池边盖了避暑殿,后来小谢妃常住,避暑殿扩建成宫,高帝赐名永始宫,意为永远像最初一样。 小谢妃入宫时神态天真,弱不胜衣。高帝曾问这小姑娘,愿为何木? 有人愿为樗,虽不成才,但享天年,有人愿为松,经寒不凋,雪压不弯,有人愿为竹,高洁避世,清隽风雅。 小谢妃想了想,说愿为桐。 梧为雄,桐为雌,同生同老,同生同死。 凤凰非梧桐不止飞,高帝为了让小谢妃心有所依,在宫内手植梧桐百余。 前朝覆灭,梧桐犹在。 小谢妃喜欢看神仙鬼怪之流不上档次的书,高帝却觉得他的爱妃很有想法,爱好都跟其他女人不同,真特立独行,一声令下全国搜罗奇书,还在中央大学抽调学者成立个创作小组,专门编书供小谢妃解闷。 小谢妃进宫时才十六,花一样的年纪,高帝年过半百终于找到了真爱,一度扬言要立小谢妃为妃,百官纷纷弹劾小谢妃入宫日短,进封太快,有违礼制,高帝两根大腿再粗也扭不过一群胳膊,最后只得悻悻作罢。 前朝杨皇后一宿一宿睡不着觉,生怕哪天高帝大手一挥立小谢妃为后不说,自己儿子的太子位也不保。好在小谢妃不作妖,不热衷吹耳边风,杨皇后略感宽慰。 高帝暴毙,杨皇后第一时间处置了小谢妃,说她狐媚惑主干预朝政谋害亲姊,桩桩是大帽子,又说高帝素来体健,自小谢妃进宫便孱病体虚,一刻归天和小谢妃脱不了干系。然后暗搓搓的将小谢妃发配到了无梁殿。 无梁殿无衣无药,有进无出,里面全是失宠的妃子。 一入宫门深似海。谢阮宁在无梁殿险些死去,有好几次她想要轻生,一了百了,可她不能。杨皇后就等着给她安陷害皇妃谋杀皇子的罪名,就等她一死再无对证。 萧越来了,将奄奄一息的谢阮宁抱出了无梁殿。 谢陵进宫看望二妹,谢阮宁说想去南清山,青灯古佛度残生。 听二妹说完,谢陵沉默良久,说现在不行。谢家和高帝一朝来往过密,谢府虽收留敏行示好,但新君心里有根刺,你务必去抚平。 这些都是往事了。 萧越被弄散了头发,从她手里抽了簪子扔桌上,握住她手,“安分些。都多大人了,还这样孩子气。” 谢阮宁微微仰头,一双眼睛波光流转,别有情态,半是娇嗔半是清冷,“你不就喜欢我不安分?” 萧越闻言轻笑,“矜持些。” 烛火将两人影子摇曳在一起。 萧越第一次来看望谢阮宁的时候,她正覆了帕子在桐阴下养神。 听见那年少时候便熟悉的脚步声,她闭着眼睛装睡。 可是这个男人一直盯着她看,她能感觉到那温柔的眼神,倘若她睁开眼,应该能看见那缠绵不尽之情意吧。 那样温柔的目光,她曾经多么想得到啊。 渐渐地,她脸颊浮起烟霞,别有娇态。 萧越伸手揭了她帕子,嗤笑道,“你这样脸皮厚的人,害羞什么?” 她起身捂住他嘴,像小时候那样瞪着他。忽然想到什么,忙把手拿开。那双柔弱无骨的手覆在萧越冰凉的唇上,似香非香似露非露的味道还萦绕在他鼻尖。 谢阮宁正准备反驳一句,萧越道,“你好生休养,朕闲了再来瞧你。”说罢离开。 都没给她再进一步的机会。 这个男人果然不是那么好勾搭的,他是喜欢姐姐,可他将自己和姐姐分得很清。 难道他看不见自己钗横鬓乱吗。 他果然只当自己是妹妹,未当自己是女人。 他心里的阮宁妹妹还是厚脸皮、疯疯癫癫的那种。 可是后来萧越还是上了她的钩。 萧越知道自己上了钩,知道这个小丫头片子在勾引自己。 这小丫头片子一手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玩的炉火纯青,明知道她是故意,却让人想看看她卖什么药,怪不得萧振对她迷恋不已。 开始的时候,每次从永始宫出来,他都出一身汗,胸中神魔打架。他从小便知道这丫头疯疯癫癫不靠谱,没想到这样不靠谱,主意竟然打到自己身上。他知道这丫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没想到这样不择手段。他知道这丫头认准的东西想法设法也要得到,没想到她这样丧心病狂。 这个丫头啊。 萧越想到这里,不由得微笑。面对潋滟似水的一双眼眸,他心中一动,低头覆上那红润如蔷薇的双唇。 苏瑶例行睡前去看敏行,见她还未睡,小小的一团缩在床角。苏瑶坐在床边,伸伸手让她过来。 敏行移过来,依靠在苏瑶怀里,“嬷嬷,我今天看书上写,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叔叔有那么多妃子,他会只爱一个人吗?” 苏瑶笑,“你的小脑袋都在想什么?天子拥有四海,那就必须恩泽苍生,怎么能只爱一人呢?不患寡而患不均,以后你便会知道了。睡吧。” 第四章 今夕复何夕 共此灯烛光 四月初九是个好日子,风和日丽,碧空如洗。这天宫里热闹非常,人来人往,奔奔忙忙。 凌晨四点,灵璧几人便被容嫔催起来换衣梳妆。吴昭仪已携了二世子萧铮之过来。 “姐姐,我猜又是灵璧拖后腿,是不是?”说罢娇笑。容嫔无奈的笑,“可不是她!闹了好半天别扭呢,哄的才把衣服穿上。” 看着满脸恹恹瞌睡的灵璧,吴昭仪笑,“二殿下,你可快点收拾罢,萧杭之已经在祁天殿等着了。” 灵璧来了精神,“真的?” “我骗过你?”吴昭仪笑。 灵璧催促周嬷嬷,“快点快点,我要找杭之哥哥玩。” 容嫔笑,“还是妹妹有办法。” 吴昭仪笑,“投其所好。” 几人收拾妥当,在宫人拥簇下来到祁天殿,果然豫章王府人已到,灵璧欢欢喜喜正跑过去,猛地被人从背后熊抱住,一个憨厚质朴的声音欢喜的从头顶传来,“灵璧灵璧!我等了你好半天了!” 五大三粗的庆王世子萧骏之长得十分宽厚喜庆,才八岁就已经像十多岁的孩子,自从惊鸿一瞥漂亮可爱的灵璧一面,便心甘情愿成为灵璧的走狗,灵璧最爱支使他闯祸,萧骏之屁颠屁颠闯完祸,还乐滋滋的向灵璧邀功,灵璧早已溜之大吉有时候还会过河拆桥。 作为灵璧最忠心的小马仔,萧骏之可能是众位王孙公子中挨爹妈揍最多的。 “骏之哥哥,我前几天麻烦你带我的小猫猫呢?”灵璧笑得眼睛弯弯。萧骏之左右一看,趴灵璧耳边得意的说,“给你带来啦!小勺子抱着在池塘边的假山里呢。” “骏之哥哥,你真好!”灵璧眼神真诚,看上去发自肺腑的感谢。 被甜甜的妹妹甜甜的叫哥哥,再被甜甜的夸奖下,萧骏之乐不可支,蹦蹦跳跳像个二傻子,冒着犯宫规的危险能让灵璧妹妹开心,萧骏之觉得挨揍也是值得的。 当然,他早已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被萧骏之歪缠半天,灵璧脱不开身,等脱开身封典已经开始,她悻悻的站在人群里,不好抱怨,只能眼神四处飘。 封典无味而繁琐,灵璧早迫不及待要去找萧杭之,容嫔拉住她,“一会豫章王妃带哥哥来甘棠宫,我们先回去。” 灵璧似信非信,容嫔笑道,“你若不信,我可就走了,你去看哪里还有豫章王府的人?” 灵璧伸头一看,群臣散去,哪里还看得见哪个人是哪个府的?只能跟了容嫔回宫。 沉香池乘船可直到甘棠宫的灵湘池,没走几步,灵璧腿又犯困,嚷嚷着坐船,容嫔无奈,只能依了她,让嬷嬷好生跟着。 容嫔一走远,灵璧拉着昭宁敏行欢欢喜喜跑到假山边,“我让萧骏之带了个好玩的。小勺子?小勺子!” 听见二殿下叫,在假山里蹲的双腿发麻的内监小勺子忙猫着腰跑出来将怀里小猫奉上,“二殿下,庆王世子说可要藏好了,莫要被容娘娘发现……” 灵璧欢喜的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哪里听得见小勺子的絮絮叨叨。 小猫通身雪白,两只蓝眼睛水晶般,还是巴掌大的小奶猫。昭宁敏行第一次见这样可爱的动物,也是很喜欢。 几人折了嫩绿柳枝逗弄,小猫好动,玩的团团转,三人看的有趣,只见小猫忽然不动,眼神圆溜溜发直,三人顺着它视线看过去,小猫已蹿出去捕池边蝴蝶,慌的灵璧忙去追,昭宁敏行也追过去,远处嬷嬷宫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看见三个主子跑,他们也跑,呼啦啦一群人前拥后拥,不知被谁撞了下,敏行身子一歪到了池塘里,宫人惊叫着去拉,哪里拉的住? 正好路过的萧越奔上前去毫不犹豫的跳进沉香池。 众人只见一抹青影掠过,耳边一声水响,回头看,皇上正捞了郡主在怀里。 奶娘宋嬷嬷忙接过来,揽了敏行在怀里拍背。 萧越浑身湿漉漉,宫人七手八脚帮他拧水,看敏行被呛得咳嗽不止,脸色苍白,萧越游目四周,声音已带了凛冽恼意,“灵璧出来!” 宋嬷嬷这才想起是皇上救了小郡主,忙谢罪不已,“都怪奴婢未看好郡主,请皇上定罪!” 萧越皱眉道,“还是赶紧带郡主看太医罢。” 见皇上未怪罪,宋嬷嬷忙抱着敏行一溜烟跑了。 灵璧知道自己闯了祸,怯怯的缩树后边不时偷眼看,却不敢溜。 “出来。”萧越边拧衣服水边说。 灵璧只好磨磨蹭蹭挪出来。 “今晚抄不完十遍女则不准睡觉。夏渊,逮住那小畜生送庆王府。”萧越说完抬脚就走。 站在萧越身后一直未说话的太子和景郡王这时不约而同开口道,“妹妹不是故意的,我们愿意代妹妹受过。” “你们抄十遍论语。” 太子和景郡王面面相觑,灵璧眼珠滴溜溜转,皱眉哼唧一声“哎呦”就要倒地上,边上两个小宫女见状会意,眼明手快的忙扶住,慌慌张张喊,“二殿下!二殿下!二殿下受惊了!快叫太医!” 灵璧赖在甘棠宫装病足足小半月,景郡王萧铮之向他母妃吴昭仪抱怨道,“灵璧明明在装病,敏行才是真病。” 吴昭仪笑,“郡主高烧反复,你父君召了多少太医。灵璧怕你们父君怪罪。” 萧铮之哼了声,“父君总是偏心敏行。” 吴昭仪拍了下儿子脑袋,“赶紧做功课罢,小心父君抽查。” 萧铮之才耐不住性子读书写字,趁燕美人来找母妃闲谝功夫偷偷拿了小弓箭就往外溜。 前几天和谢定一比射箭,萧铮之堪堪差了一箭输给谢定一,心里老大不服气,今天两人约定再比。 永始宫偏殿已聚集了一帮孩子,远远看见萧铮之过来,叶蔚初招手,“二世子,这边!” 这一年叶蔚初八岁,最好带着一众小孩子疯玩,调节矛盾,大家都很服气这个大哥。 谢定一看见萧铮之,得意洋洋道,“你说你师傅厉害,你怎么不厉害?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萧铮之不服气道,“不准说我师傅!前几天你是侥幸,我们今天再比。” 谢定一笑嘻嘻,“再比你还是不厉害,再比你师傅还是不厉害。” 萧铮之气的小脸通红,“不许说我师傅。你敢不敢比?” 谢定一道,“我不和你比。教你射箭的师傅不是很厉害吗?你要是能赢我大哥我就不说你师傅。” “你大哥是谁?在哪里?我要和他比。” 周围孩子哄然大笑,“二世子,谢三的大哥就是谢宥一呀,他射箭很厉害的。” 谢定一一阵风的拽走隔壁正在和苏瑶聊天的谢宥一。 谢宥一一脸茫然的被三弟拉扯到孩子堆,众小孩忙支好箭耙,谢定一抢了边上一孩子小弓塞谢宥一手里,“大哥,让二世子开开眼界!” 谢宥一无奈,觉得三弟甚是无聊,正要转身离开,耳边响起一个稚嫩的童音,“你就是谢宥一?你来射箭,我倒要看看你多厉害。” 谢宥一回头瞧,是个很俊的小孩,五六岁的样子,明珠束发,正一脸不服气。谢宥一知道自己不出手,今天肯定走不了,于是走上前去弯腰道,“二世子,你先请。” 萧铮之拉满弓,一箭正中红心,周围响起一片欢呼声。 谢宥一也搭好弓箭,区别是他搭好三支箭,在众人惊呆中三箭俱中红心。顺手将弓递给谢定一,他向萧铮之道,“二世子,得罪了。” 萧铮之眼里满是崇拜,拉住谢宥一衣衫,“大哥哥,我能像你一样一下子射三箭吗?” 谢宥一笑,“二世子勤加练习,等长大时候也可以。” “那你能教我吗?” “你的射箭老师是李乘光李师傅吧?他是咱们南朝射箭最好的,你用心学,将来必定比我弓马娴熟。” “可是我想跟你学。” 谢宥一笑,“我过几天就回凌州了,二世子。” 江南四月天易变,此时云遮月掩,要起风下雨了,众小孩耍了会,陆续被各宫人叫了回去。 摇光苑夜风微凉,荼蘼暗香浮动,萧越已在这里歪了大半天。夏渊抱了折子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小不点。 “你们怎么来了?还不早睡。” 灵璧蹦蹦跳跳扑到父亲榻边,甜甜道,“父君,想你了呀。”敏行安静地坐在榻边微微笑,托腮看着灵璧撒娇。 夏渊凑趣道,“二殿下非要跟了来陪皇上,殿下一片孝心可嘉呀。” 萧越淡淡道,“你别给她撑腰。敏行,你说说,灵璧是不是又与周嬷嬷闹脾气,不想早早睡觉?” 敏行笑着点点头,灵璧懊恼的推她,“敏行,我不要理你了。” 萧越拿了折子批看,“你们在这里玩会,半个时辰后回去睡觉。” 灵璧欢呼着踢了鞋袜爬榻上,敏行轻轻将灯移近叔叔,依旧坐在榻边看他批折子,萧越抬眼,笑的春风和煦,“你也上来。” 灵璧趴在父君背上,“敏行快上来!” 敏行闻言浅浅的笑,摇了摇头,“我不要。” 灵璧笑嘻嘻,“敏行不会脱鞋袜。” 敏行白净的小脸通红,“我……” 她确实不会,又不想像灵璧一样使劲往下蹬。萧越笑,放下折子起身,蹲到她身边,抬起她的脚。 夏渊忙道,“我去叫嬷嬷进来。” “不用。” 鞋袜行来时沾了点点湿泥,萧越帮她脱下,又去解袜。 敏行垂眼看见他英气的眉毛,好看的眼睛,高挺的鼻梁。 萧越抱起柔软的小姑娘放榻上,方坐好继续批折子。 敏行托腮盯着叔叔看,对面青年下颌线条硬朗,胡茬青青,萧越瞥见她呆呆地眼神,轻笑,握住她手,一片冰凉,此时风雨渐紧,凉意袭来,萧越把她抱在怀里,揉了揉她头发道,“你困不困?” 敏行点点头,又摇摇头,萧越轻笑,抬手抽了本诗集,“我教你那天没念完的诗,好不好?” 敏行笑,“好呀。”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 萧越一句一句念给她听,声音轻柔,念完后粗粗解释了下意思,看怀里的小人似懂非懂,萧越轻笑。 敏行早已识得字,并且自己读四书五经毫无压力,只是有些字句还不甚理解。萧越道不理解不要紧的,你只要记住,以后触景生情,总会理解。 灵璧已睡熟,萧越穿过烛光摸摸她头发,满是温柔。 第五章 总有弱水替沧海 萧铮之溜回来的时候燕美人还在陪母妃说话。见景郡王顺着墙根溜,燕美人叫住,“二世子,过来让我瞧瞧是不是又长高了?” 萧铮之无奈的挪过去,燕美人摸着萧铮之头笑道,“太子虽聪敏,我看倒不如二世子机灵活泼,小孩子家,太过稳重反而不好。” 吴昭仪笑,“铮之哪能和太子比?他这样的憨孩儿。” 燕美人道,“姐姐恩宠不绝,再有子嗣也是早晚的事,到时候二世子有个亲兄弟依靠也好。” “罢了罢了,”吴昭仪笑,“将铮之养大不知废了我多少心力。为皇家开枝散叶是后妃分内之事,你可要抓紧呀妹妹。” 闻言,燕美人蹙眉,“皇上已许久不来后宫。我倒是想要个孩子,最好是个小公主,像灵璧那样,不知我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吴昭仪道,“皇上怎么不来后宫?他来你不知道罢了。” 燕美人奇道,“嗯?我怎么不知?” 吴昭仪微笑不语,替儿子散开头发重新梳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我在前朝宫里的时候,小谢妃盛宠,才来一月风头倒压过了之前受宠的大谢妃谢阮君。谢阮君可是个难得的美人呢,性格温柔待人和气,可不像她妹妹那样刁钻古怪。我在闺中时便听家里哥哥说,京中男子十个中倒有九个放话要娶谢阮君,一个是自惭形愧配不上。咱们那皇上,听说少年时也甚是爱慕谢阮君,萧谢又是世交,两人青梅竹马长大,不想谢阮君一朝被高帝选到宫里。谢阮君芳名在外,进宫是迟早的事。据说呀,皇上起兵也和谢阮君有关。小谢妃和大谢妃双胞而生,但着实不如她姐姐神韵夺人,奇就奇在高帝一见小谢妃眼珠子便挪不开了,一颗心扑在小谢妃身上,嗯,可能小谢妃灵魂十分有趣……” 正说着,珠帘轻响,二人抬头,见萧越从殿外进来。 萧越笑道,“你们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吴昭仪忙将儿子未编好的发辫放旁边宫人手里,起身拉着萧越坐下,娇笑道,“正说八卦呢。皇上要不要听?” 萧越笑,“你们说,听两句也无妨。”说罢倚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转着手里的紫檀珠串,伸手招招一边紧张垂立的小儿过来问学业骑射。 吴昭仪端了茶来放榻边,“我们正说到谢家公子姑娘都生的好,前几日我见谢家最小的姑娘谢苇一,那眉眼颇是灵动,长大了定是个美人。不过谢家这一辈远不如上一辈,谢家上一辈的大小姐谢阮君,那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可惜得很,要不是那晚太医去了谢太妃宫里,谢阮君也不会难产而死了。”说罢满是喟叹。 萧越哦了声,“怎么说?” 吴昭仪回忆道,“谢太妃素来体弱,大谢妃难产那晚,谢太妃偏偏心绞痛又犯了,恰是年下,值班的太医被叫到永始宫诊治,崇光宫的人赶去太医院才知道值班太医去了永始宫,等把太医从永始宫请到崇光宫,大谢妃已经血崩,听当晚当值的宫人说血一盆一盆往外端,太医若早来一刻钟,大谢妃便救下了。可惜了呢,那样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真是红颜薄命。” 萧越静静的听着,半晌,方道,“阮君不是误食了宣德皇后的汤羹吗。” 吴昭仪笑,“谢妃不误食杨皇后的汤羹,杨皇后怎么能被禁闭?谢嫔怎么封妃?那碗莲子汤,可是高帝让杨皇后送去的。高帝再狠,也不会对自己孩儿下手,杨皇后更不会引火上身。小谢妃荣宠不断……不会鸩杀姐姐吧,毕竟一胞同生。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不过都是往事。皇上,臣妾这里和燕妹妹商量着做尾江豚,你又闻不得味儿,晚膳就不留你了呀。”说罢轻笑。 萧越沉思了半晌,方回过神,起身下榻,“嗯。我去宜春苑走走。”说罢大步流星出去。 萧越没有去宜春苑,他径直去了永始宫。 永始宫静悄悄,见萧越来,小太监大声喊,“皇上驾到!” 见萧越脸色不郁,夏渊抬手照头打了那小太监一拂尘,“永始宫何时报过门!” 苏瑶正匆忙撤瓜果,又将香炉中的三炷香扔痰盂里。 萧越见状,淡淡道,“你们宫里素来不用香。” 苏瑶忙道,“新来的小宫女不知规矩,奴婢刚看见便训了她。” 萧越淡淡道,“出去,门关上。” 苏瑶见他脸色不好,猜不准怎么回事,正迟疑,萧越冷然道,“出去!” 苏瑶只得带了宫人出去。 谢阮宁正倚在桌边看书,萧越进去,瞥了眼,正是前朝编的《志怪录》。见他眼神盯着自己手里,将书合上反扣,淡淡道,“哪里来的火气,在我这发什么疯。” “你不解释吗。”萧越按捺住烦躁问道。 “有什么好解释的。” “莫放肆。” 谢阮宁笑,满是不在乎,“我放肆惯了。” “今天是萧振暴毙的日子,你在私祭。” “皇上既知道,又何必问我。” “你当我是什么人?”萧越冷冷的看着她,心里一阵一阵翻涌怒气。 “皇上莫不是以为我还欢喜你?像十五六岁那样?”谢阮宁轻笑,“我对你的那些喜欢,早在十六岁那年就死了。爹娘眼里只有姐姐,你眼里只有姐姐,大家眼里也只有姐姐。我从来不知道被人珍重着是什么滋味,只有先帝,像个孩子一样,满心欢喜的待我。” “所以你爱上他了。”萧越冷然道。 “总有弱水替沧海。你是沧海,他却是我这一生的弱水。” 总有弱水替沧海。 这句话着实伤了萧越的男性自尊心。他靠着那脸,那家世,那才艺,一路顺风顺水众星拱月的走到今天,倒贴的女人能从承舜宫排到江陵城五环外,不想这女人这样难搞,竟然虚与委蛇自己,无半点真心。 十分可气。 听到这句话,良久,萧越缓缓道,“难为你,假意待朕这么久。” “我本想随先帝去了。我的娘家,偏要我苟活。” 见面前的女子依旧是清冽神态,萧越不由得生自己气,走到今天这一步,怪他。 出卖我的爱,践踏我的爱,知道真相的萧越眼泪简直要掉下来。 他应该在她第一次下钩的时候就把她送出宫。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是他的错。 萧越离开的时候说,“你去南清山罢,不必再回来了。” 身后的声音依旧冷冷清清,道,“谢陛下,成全。” 听不出来欢喜。 风雨摇窗,梧桐淅沥。谢阮宁闭上眼,轻声说,“阿瑶,替我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去南清山。” 苏瑶温声道,“好。二小姐休息罢,莫要再伤神。”说罢扶着谢阮宁进寝殿。 “敏行睡了吗。” “已经睡下了。” “这孩子素来弱,宫里孩子也不亲近她,真像我小时候。你将她送容嫔宫里。告诉容嫔,替本宫照看好这孩子,来日若要扳倒吴融晖,请打发人来南清山。” “好。姑娘……”苏瑶欲言又止,最终只叹了口气。 “你说,不必吞吞吐吐。” 苏瑶斟酌道,“听燕婉身边人说,吴氏想将自己堂妹许配给大少爷。不过吴氏倒也是顺口一说,自己堂妹正该婚配,京中王孙公子都不如大少爷,可惜大少爷要去凌州了,不能留在京中……” “她想联姻来牵制我。” 苏瑶道,“呸!她在做梦。他们吴家怎么配得上咱们谢家?莫说二爷,皇上也不会答应的。江夏王现在还不纳贡不称臣,我看呀,宥一八成要娶江夏郡主。” “阿瑶,我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了。终于要解脱啦,真好。” “姑娘,我还是要问你一句,你真的放下皇上了吗?你刚才那番话,可伤的他不轻。我看呀,他挺上心姑娘的。” “迟来的喜欢,便不是喜欢了。他对我的感情太复杂。他是胜利者,我不过他的俘虏。他那样的人,是绝不能忍受我这样挑衅。他放弃我了。” 说完自嘲一笑,“是我自己作的。” 第六章 春风不识桃花面 太清十五年。 三年一度的水墨会又临近,文人雅客云集江陵,这一年和去年一样也不一样。一样在同去年一样热闹,不一样处待会再细表。 六月六日这天风和日丽,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广济长街两侧挂满了众多书法作品和诗词,不求流传于世,但求知己能识之,政府还特意沿街置办了诸多笔墨纸砚供用,九州四海的来客熙熙攘攘,将广济街挤得水泄不通。大周王朝虽四分五裂几百年,但吟风弄月和附庸风雅流传至今,南朝政府很有头脑的用文化带动旅游,继而带动周边,每年旅游收入颇为可观。 初夏酷热,萧越携了景王几人沿街赏玩,并不时评这幅墨不匀称,那幅功侯欠佳,指点他们如何能写的更好。 萧越工书,一手字写的举世闻名四海争传,他的字帖长销不衰,年年是书店爆款,据说长袖善舞滑溜的跟泥鳅似的前工部部长赵国柱倒台前曾上过本折子,折子陈言要拨款修京城的人行道,恰萧越才刚逛过京城的马路,还夸奖赵国柱路修的好,赵卿审美不错,砖色选的清雅,且走二里路都不见一块破砖,这个部长做的甚是合格。新新的人行道要翻修,折子上还说的铿锵有理,萧越看完顶头批赵国柱三个大字:朕不瞎。接着逐句批驳,满篇朱笔。赵国柱接到批回来的折子唬的肝胆俱裂,呆呆半晌,道了句:“往日得圣上批字多不过十,今日得如许多,必珍守世代藏之。”左右欲笑不敢,欲窥不敢,忍的委实辛苦。 这篇批赵国柱的回书不知怎么流传到了坊间,帖名:批赵书,荣登当年畅销字帖之冠。 萧越甚爱王惜之书,而世多推其子王宪之书。上有所好,下必盛焉,故大昭在建国初就兴王惜之书,此风潮经年不衰,萧越着实是王惜之书法第一代言人。更难得的是,萧越兵马得天下,文学造诣却也颇高,早些年写的《书法十二意》、《草书状》等都是众书法爱好者必读书。 逛了多半个时辰,四人兴致缺缺,都有些疲乏,遂拐进了一处茶楼。 二楼雅间里清凉湿润,珠帘落地鸦雀不闻,街上的喧嚣热闹隐隐传来,紫泥茶炉中的水渐渐沸腾起来。昭宁正意态闲闲的翻着手边一本杂书,敏行用素白绢帕蒙了脸躺在美人榻上小憩,萧越细细勺了一茶匙紫渚茶匀匀的撒入炉中,动作优雅从容,再配上这认真的神情,真是让一众少女芳心悸动。 萧铮之坐那喝了两盏茶,还是坐不住,道回宫午睡去。萧越正添炭,点头许了他。 景王萧铮之,虽为淑媛吴氏所生,却颇得萧越喜爱,萧铮之生的俊朗刚毅,棱角分明,半分没有萧越的儒雅。此位世子弓马娴熟,最好游猎。 昭宁殿下的样貌仿极了她母亲先王皇后,俱是出挑美人儿,眉眼清丽举止端庄,在萧越两个女儿中数昭宁最为文采斐然下笔成章,诸多祝文均为她提笔呵就。 寂静将时光拉的悠长悠长,萧越也躺下来,左手撑了头养神。昭宁不知看到什么有趣处,眼睛里盛开笑意,有些忍俊不禁,可能觉得有些失态,也怕惊扰到正沉睡的敏行,抬眼偷瞧了下,见父君正笑吟吟的看她,她也笑,眼睛弯弯,又低了头继续入神的看。 四处寂然。萧越觉得今天的敏行分外好看,他从前不是没见过她入睡,只是这次才有机会将她细瞧。 他想起很多年前,有位神态清冷的美人儿也喜欢覆了帕子小憩。 想来已有十年未见,不知她如今何种模样。 萧氏基因好,生的女孩俱是鲜妍明丽,璀璨夺目。敏行不像灵璧几人一样神采飞扬,她不爱笑,看起来便如霜如雪,但却别有意态,让人见之不忘。 他育她已十五载有余。 当年萧越弱冠将婚之际,有好几家世交有意结亲,媒人举出的几位千金都貌美非常,家中俱有实权,他对几位小姐都不甚了解,娶谁都一样。后来便娶了王琅胞妹王微为妻,昭宁和灵璧俱是王氏所出。王氏貌美却善妒,前高帝赐的几位美人均被她挡了回去,高帝气的拍桌子也无可奈何。当年他府上仅一位侍妾容婉,好在他对女色并无多大兴致,有王氏养眼,其他倒也无所谓。 算来这些年见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现在想想王微样貌依旧是出彩,当得上明艳二字。决定娶王微源于偶然。他早年随手写的旧诗只得了几句,不知怎么传到她那里。王微素有才名,竟续了诗寄他。多年后他仍朗朗在目那娟秀字迹,并感慨王微才气,娶妻娶德行娶门楣娶家世,他倒想试试娶个有才的,事实证明他眼光果然不错。可惜王氏没两年便抱恙谢世,如今已十多年。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默默诵了两遍,不由得思绪万千。都道阿微善妒,他其实知道她是珍重他,故容忍不得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眠,他知道她的小心思,故而一笑置之。那时候他忙于公务,对她关心也甚少,感情算不得深厚,却至今不能忘怀,那样明艳璀璨的女子,可惜美人薄命,因此他一登帝位便追封她为皇后,多年也未有再立。 阿微生的两个女儿,昭宁性子安静,从小便好读书,这点随了他也随了她母亲,且越长眉眼越是神似她母亲,他想少女时候的阿微也应该如此,可惜他无一点印象,颇有些遗憾。 灵璧比昭宁小一岁,最是让他头疼。想想灵璧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他便好气又好笑,同样是嬷嬷教养出来的,昭宁灵璧无半分相似,倒是敏行和昭宁像亲姊妹。 敏行长灵璧一个月,从她还在襁褓中他便抱了来养着,眼看着她出落成豆蔻少女。三个女孩俱已亭亭,其实早可以挑选良人了,可他还想她们多在身边几年。 当年元也停战的条件是为自己儿子订婚敏行。元也明知道敏行已许配前朝王室,却仍求婚,不过是羞辱南朝罢了。 当时并非萧越一人起义,几位司令携着自己封地的王爷拥兵而反,一听说北朝元也说礼不伐丧,愿意主动停战,都松了口气,元也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贵朝萧逸将军高风亮节,难得是个有用的将军,听闻冤死不胜唏嘘,孤特为我朝世子提亲,来书写的明白: “元也敬问南室无恙。先帝制,长江以南,冠带之属,受令南朝,引弓之国,黄河以北,孤亦制之。圣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孤与南室,俱由此道,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令后世咸嘉。为固两朝世世之好,莫若为姻亲之属。天不颇覆,地不偏载,故来者不止,天之道也。两国之民,莫若一家。特求萧将军小女。姻结之后,北不过先。孤闻古之帝王,约分明而不食言。南室留志,天下大安。虑之。元也。” 昏帝明知元也有意为之,却仍点头如捣蒜的赞成。 后来自己受禅称帝,此事也无人再敢主动提及。 北朝连年派人来联姻,也不说求娶谁,只说联亲,双方也心知肚明,再联亲也不会是敏行。 这些往事,真是一团糟。 封哪个王公的女孩当公主去联亲,哪个都不乐意,谁都心疼自己女儿嫁那么远,北地苦寒,余生再见不到,王公们宁愿自家女孩嫁庶人也不愿虚得公主之尊去和亲。 身在堂堂帝王家,虽说为国应该舍小顾大,可萧越也舍不得自家孩子去。 敏行将来又为谁盛开呢。想到这里,他的心微微疼了一下,细如针扎,却传到他四肢百骸,让他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这种情绪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他有点惶然。 第七章 绿树浓阴夏日长 敏行是萧逸唯一的女儿,恰她出生之时,萧逸收回了北朝占据长达六十多年的领土禹州,这意味着收复中原指日可望。回京述职后,高帝喜不自胜,又是大赦天下又是大摆筵席,酒酣耳热之际当场宣布,萧家功不可没,朕许诺,虽太子年长,但朕下一位出世的儿子必娶萧家小女为正妃。 萧逸一激灵吓得酒醒了大半,忙跪下推辞小女无貌无才无德,受不得如此大恩,高帝推心置腹,莫说有才有貌,无貌无才也是朕亲定的世子妃,萧皇室绝不反悔。周围一片贺喜之声,萧逸想想也觉得门楣有光,遂受了这门婚事,高帝当时取了三刃之一的蔷薇刃为定物,言萧家小女满十六岁便迎娶入皇家。 这年是高帝三十七年,也是这一年,萧逸被赐死,阖府流放北地,萧逸发妻聂氏一条白绫了结了自己。 唇亡齿寒,天子暴虐,萧越愤而起兵。 刚赐死萧逸时,下面报萧家小女如何处置,高帝正忙着给小谢妃修整荼蘼绿篱,道随罪臣府上哪个亲眷领了去。下面不做言,高帝才想起不久前红口白牙许了亲事,世子妃沦落北地成何体统,欲反悔又当初把话说死了,正踟蹰间,兵部部长谢陵道不如臣先领了在府上,待她叔叔萧越上京再做打算。高帝暗喜,谢卿真是善解人意,借这个女孩说不定还能将羽翼日渐丰满的萧越留在京中。 高帝疑心素重,又好杀戮,京城表面一派升平喜乐,其实满朝惶惶,人心不安。悲催的是他没等到萧越进京述职就暴毙了。不到两月,萧越势如破竹攻下江陵,废昏帝立哀帝,除旧迎新的很是顺利。 萧越隔着帕子隐隐看见敏行眉眼安静从容,睡梦中微拢眉头,朦朦胧胧凭添了美。 他徐徐坐起来,这才觉察到因为长久撑在榻上,左臂已麻木。 敏行沉沉醒来,睁眼便见萧越万千情绪呼之欲出地眼神。她没反应过来,不知作何动作,也定定的看他。 她想她的叔叔真是好看的男子,剑眉星目,儒雅清俊,因诗书沉淀下来的气质更是让他显得内敛沉稳,贵为帝王至尊,自有凛然之气,却不失落拓,这南朝第一美男子的名号果然名副其实。 直到煮茶的梨木炭发出一声噼啪声,还是萧越先反应过来。他掩饰的很好,自自然然的捏了捏手腕,抬眼含笑问她,“梦见什么了?睡觉都不安稳。” 敏行没反应过来,嗯了声,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叔叔,其实她现在脑中一片浆糊,好不容易理出一句话却是她刚想的,她的叔叔真是好看呀。再想到这句话她忽然有些脸发烫,她敬他重他,从来都是以对长辈的心对他,这次忽然以女孩家的眼光看他,这在她想来竟有点,羞赧? 萧越隔着素帕都看见她白净的脸上浮起红晕,眼前少女垂眸,长长的睫微微翼动。 他忽然心情开朗,嘴角竟不自觉弯出笑意。 起身走到紫檀方几前,屈膝捏起茶壶盖,打眼一瞅,回头笑着看敏行,“煮的只剩半壶茶水,我竟忘了,该打。” 昭宁抬头轻笑,“父亲不必如此说,那昭宁岂不是更该打?”说着眨了眨眼睛。 萧越笑,“仔细看你的书罢,我看你迷的紧。” 昭宁只笑,遂低头继续看书。 敏行闻言起身,不想帕子掉在地上,正要起身去捡,萧越一伸手,轻轻捡起放旁边几上,又从袖中拿出自己的帕子递她,手指修长,指甲圆润,微微流动光泽,真是好看的一双手,她接过来,不知道他要她做什么,抬眼疑惑的看他,刚才碰到他冰凉指尖的触感还在,让她的心也没来由凉了一下。 “梨花带雨。”这四个字说的字正腔圆。顿了下,他含笑问,“梦见什么了?” 敏行听他这样说,脸更红了,用帕子蒙住脸,淡淡的龙涎香味在她鼻尖流淌,她瓮声瓮气的说,“我竟不记得了,倘若想起来再告诉你罢。” 梦见了什么,她其实隐约记得。梦中隐隐的钝痛是真的,而让她相信梦也是真的。那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难过。 说完行起身走至昭宁身边瞧,“什么书这样入迷?” 昭宁翻过封面让她看,“不知何人所撰,可着实有趣的紧,讲的是近些年来我大昭的奇闻异事,我想你也爱看,我们买了来,回去慢慢细读。父亲,你说好不好?”说罢抬头看自己父亲,眼神期待。 萧越点头微笑道,“女孩家困于宫墙,不能行万里路,那便读万卷书,开开眼界也好。回头看完了让我也翻翻。” 墙角玉瓯里的冰块已化的差不多,蝉鸣树静,敏行道,“再沸一壶水罢,我有些渴了。” 萧越闻言转身走向几边,换了茶壶续上水,又用镊子夹了块梨木炭,青色的小火苗重新跳动起来。 敏行走他身边,屈膝坐好,“今年还是无趣得紧,逛这么久竟未见一副好字。” 萧越重新勺了茶散入炉中,“于无声处听惊雷,不定前面就有了呢。没有好字未必没有收获,倒可吸取他人之不足,提醒自己提笔莫要再犯。” 些微用了些点心,三人走出茶楼已是黄昏时分,街上仍是熙熙攘攘,没走几步,敏行咦了下,拉住昭宁,“你看,”言罢指着两行行楷小字,“这是我们午时在西街写的诗,可却不是我们写的。” “哦?”昭宁还遨游在书里世界,闻言细看,“果真是。” 萧越也瞧,“字体是有意模仿,我想到是哪位。” 昭宁略微想了下,笑,“我也有几分猜测,不知准不准。” 敏行轻笑,“我也猜到几分。” 萧越抬脚继续前行,“且往前走着看。” 走了一箭之地,三人同时在一副行书前立住,“这倒有趣了。” 唤来不远处的侍卫,“去前面看看,有这两句诗的都搜了来。” “你吹不得风,天晚颇凉,明日再逛罢?”萧越低头柔声问敏行。 “嗯,回罢。” 昭宁怀里抱着那本书,仍沉浸在书里不能自拔,萧越只好牵着她衣襟防止她走散了。 片刻便至靖惠王府,靖惠王为萧越族弟,名萧远,两人感情颇好,每回萧越出宫必在靖惠王处蹭顿饭,联络联络感情。 这厢萧越几人刚吃完饭不到一个时辰,便接到侍婢递上来的帖子,说是北朝驿站送来的,找黄昏时分进府的三位贵人。一行挺拔字迹吸引了萧越视线,“久慕清名,心胜往之。闲书一二,知已收,甚慰。桑落一壶,明日巳时南苑侯之。元恪。” 天下元姓只一家,那就是北燕皇室。 元恪者,怀贞世子也,善机谋,曾以八千兵力横扫柔然千里,重点是工书法,能握笔能握枪,难得全才。听说这怀贞相貌甚美,今年第一次代表北朝来进行国事访问,他还未见。 元也颇有诚意,今年倒没派无关轻重的世子来进行友好交流,竟然大胆的派了他悉心栽培的下一任领导人元恪来。 萧越顺手递给敏行,笑了笑,“果然是他。” 帖子上的字迹和敏行在街上见的又不同,却是她在帖子里经常见到的,如凌冬枯树,寒寂劲硬,且不置枝叶,这样好看的字,竟让她隐隐生出一窥真人的期待。 元恪是温文尔雅,还是洒脱刚正呢,她想不来。 泼墨汉家子,走马鲜卑儿,如果真如北朝年年来的那些人一样满脸髯虬五大三粗,那真是有些令人遗憾。 第八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敏行将帖子奉给萧越,转头问靖惠王,“四叔,怎么没见五表兄?” 靖惠王正端杯吹茶,闻言皱了皱眉头,“那畜牲成日家乱跑,多是和谢家小子又去厮混。” 萧越微笑,“谢家老三甚是机灵,多锻炼锻炼倒是个可用之才。可惜了谢家老二,挺稳重个孩子,一场风寒竟没救治过来。励之还小,成家后便好了。” 靖惠王道,“臣弟也这样想。只是太子未婚,励之不好先娶妻。” 萧越道,“钧之刚满十六,朕想明年给他定了。王弟可有合适人选?” 靖惠王沉吟半天,“太子妃不可草率,容臣想想。” 皇帝不开口,靖惠王可没傻到先开口。 萧越饮了口茶,“朕听说温家小女才貌双全,娴静淑雅,性格也好,王弟觉得呢。” 靖惠王大喜,“可是温玉女儿温宁温惠?” 萧越点头,靖惠王甚喜,“臣正想说臣颇觉温家二小姐不错。” 萧越微笑,“如此甚好。只是一门嫁两个女儿入皇家,难免树大招风,虽说温玉恪守本分,只怕有人怀揣。不若将温玉工部实职革了,给他拣个清贵差事,明年即使婚事定了也不怕人说荣宠过胜。” “还是皇上考虑的周到。” 靖惠王笑呵呵道,“昭宁和敏行也该找婆家了。两位侄女想找个什么样的郎君,四叔先替你们留意着。” 昭宁温婉一笑,“全凭父君做主。” 敏行正不知如何回答,萧越开口,“朕还想多留她们陪身边几日,不急。朕去看看刚送来的帖子,可有要同去的?” 靖惠王自知自己失言,忙道,“臣弟还有要务处理,就不同去了。” 昭宁摆手,“我看会书,妹妹同父亲去罢。” 侍卫搜来的卷幅出乎他们预料,岂止是怀贞说的一二,而是整整十二幅。真草隶楷行,不算最先书的,十一种笔法转换自如,萧越叹道,“我听说南萧北元,神似他未必如我,形似我却远不如他。” 敏行款语道,“天下谁岂能事事精通。” “也是。明儿你随我去会会这怀贞世子?” “方便么?” “没有什么不便。” 话拐回来说怀贞。 这年怀贞将将弱冠,一好山水二好字画,天下十停走了有六七停。今年他第一次代表北朝政府来到南朝进行友好国事访问,江陵城他是很喜欢的,北朝干寒,首都一路从草原迁到如今的洛州。 北朝汉化的这些年,用汉臣,行汉礼,着汉服,说汉语,鲜卑贵族怨言极大,废太子就是反对汉化谋反被赐死。 怀贞倒是很喜欢汉人文化的。 这天他只带了一位贴身侍卫沿街走走看看,不多时便走到了一幅行楷前,不由得暗叹好字,这恰是萧越一行人刚写的,不过萧越几人写完就走下普济桥寻茶楼避暑去了,普济桥刚好挡住了怀贞寻觅的视线。 怀贞越看越是喜欢,他临摹过南朝皇帝萧越的字,和这字简直如出一人,右侧的小楷清婉灵动,可惜略带病容,却也无端多了别致韵味,他后来形容是婉然如清风,能得怀贞肯定,可见敏行一手字写的确实好。他人看三人笔法迥然不同,他却知其实师出一脉。他想多得几幅墨迹,一来回去后可在寝殿赏玩,二来充实他编纂的《章集聚览》,心下略思索便有了一计。 他将敏行那句“应待东风赏新晴”用各类名家笔迹写了,着人每隔一箭便挂一幅。 下午时分便有差人沿街将他所写的十二幅卷轴依次收了。彼时怀贞正在二楼自饮自酌,打眼瞥见有人收字他就知道怎么找这写字的人,好整以暇的尾随不久便到了一处所在,正门紧闭,两位差人从小角门进去,他抬眼一看,敕造靖惠王府六个大字厚重深沉。 唔,真是好字。 他怎么就确信写字之人必会来收他写的呢?这里不得不说怀贞真是刑侦推理技能一流,萧越三人写字的位置在广济街三分之一处,日在隅中,可见此三人是刚逛不久,这女孩字带病容,估计弱柳扶风不能长久行走,想来是不胜酷热寻地方避暑喝茶去了,过了普济桥,恰是江陵最好的几家茶楼聚集地。他断定休憩完这几人肯定会接着逛。沿街一写即归政府所有,平民不得私摘私取,只有非富即贵的人才有能力将他冒名写的这些字收起来,就算不是收字之人写的也无妨,他只要坐等收字之人把写字之人找出来就行了,但这种可能性不大,他还是把可能性稳稳压在了第一种上。 南萧越北怀贞。萧越工于书法和他齐名,他见过萧越的字,风骨清劲。 怀贞做的第二件事是投帖到靖惠王府。 敏行准确的记下了这天,她第一次见到怀贞这天,太清十五年六月初七。 南苑是江陵城最大的公园,风景优美景色怡人,南朝专门辟出来一方供来往外交大员下榻。 此时怀贞正靠在游廊边闲闲散散的拎了壶酒自饮自酌。窗外是碧沉沉荷塘,他看得津津有味。 听到脚步声,怀贞回头,微微一笑,真是艳若桃花,满室生辉,敏行有些恍神,不自觉偏了视线。 见两人进来,他放下酒壶,正襟而拜,“燕怀贞拜见皇帝。” 萧越笑道,“不必多礼,朝堂正式会见你再拜不迟。诸礼今日随意。” 说罢定神细瞧,笑道,“怀贞世子果然风华无二。你若是美人,朕定要千方百计掳了来金屋藏之。” 怀贞心下道,听说南朝皇帝不拘俗礼,果然是平易近人,很对我脾气,遂点头微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敏行嘴角弯弯。 气氛一打开,两人都卸下心防许多,从山水到书画道法棋射,一番思想火花碰撞,两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谈及为君之道,怀贞偏向任用精通律法的官吏,依靠刑法控制臣下国家,如此方能长治久安,并举了大周覆灭的例子,端帝柔仁好儒,从烈帝手中接过担子,不足五年,大周由中兴急转直下,历史发展证明,端帝果然如他老爹所言成为大周基业的败家子。在其执政期间,先是重用腐儒,后又宠信外戚佞臣,导致外戚与宦官内外勾结,皇权式微,朝政混乱,大周也由此走向衰落。 萧越点头微笑,道世子言之有理。大周虽历代都是以儒治国,实际行的却是外儒内法。究竟是以德治国还是依法治国?归根到底还是个度的问题。治国应儒法兼用,恃文者灭,恃武者亡,二者相辅相成,互相调剂最好。 怀贞细想了下,深觉有理。心想萧越果然是当皇帝的人,这番话鞭辟入里,不偏不倚,怪不得南昭建国后国力蒸蒸日上万象更新。 他们说话的时候,敏行捧了盅子安安静静的喝茶。 怀贞早已留心到萧越身边的女子,心想可能是新宠的贵人,暗想南朝女子果然温软,不像我北方女子豪放,这位夫人虽眉眼尚稚嫩,但已有绰约之姿,以后定是难得的美人,不过南朝皇帝口味也太重了吧,这样年幼的女孩也收入宫中,啧啧。 再看敏行时,他眼神不免多了几分玩味。 萧越早在怀贞眼神变幻之时已多少猜到他在想什么,心下哂然。 怀贞有个优点,但凡事情在他心里存了疑点,那是必然要搞清楚的。 他心下略一思索,开口便道,“敢问皇帝陛下,这位姑娘怎么称呼,怀贞有心结交。” 敏行心泠然跳动了下,却仍面色如水。 萧越淡淡道,“太子倒直爽,只是宫中女子,太子还是止意好。” 怀贞轻笑,萧越这话答的狡猾,不说明身份,只让自己别打主意,可若是真夫人,定直接回答自己了,可他为何不让自己打主意?这值得思考,我且当不知。 看着这南朝皇帝一身正气,他应该还没丧心病狂到向少女下手的地步。这时再看敏行便坦然了许多,见这女孩仍是淡淡的表情,他存了逗她的心思,“姑娘怎么称呼?” 敏行起身敛衽屈膝行礼,“昭萧氏婉之见过太子。” 怀贞心下迷惑,这名字怎么这样耳熟,脑子一搜罗,忽然想起五岁时候父亲曾胁着南朝定了门亲事,原来就是她。留神细看,这女孩清婉如水,落落大方。 嗯,挺符合自己的审美。 原来是我那未过门的媳妇儿,长得还挺好看。 这些年父君是真心有意结亲南朝,他身体已一天不如一天,自己虽能力过人,但根基不稳,鲜卑贵族早已虎视眈眈,早看不惯父君汉化,废太子先车之鉴,总不能把幕后推手都砍了头去。自己立太子迟早的事,所以娶妻至关重要,最好选择无非是拉拢不肯汉化的贵族培养成自己一派,可也怕一有子嗣皇后一脉坐大扶持了去,这个风险决不能冒。父君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联姻南朝,让守旧贵族轻易不敢妄动,奈何这昭皇帝比前朝高皇帝还会打太极,怎么也不松口。来南朝时候父君还叮嘱,这次死咬着前朝婚事,汉人君子最重言而有信,看萧越怎么说。 这不是个谈国事的好时机。现在谈,萧越反悔推脱的可能性十成十。朝堂上提,萧越便是推脱也得给北朝一个交代。 想到这,怀贞攒出一脸笑容,忙回拜,“怀贞失礼,原来是敏行郡主。怀贞五岁时便听闻郡主,今日一见,果然如故。” 萧越笑容和煦如春风,“北朝几次派使者来我朝提亲,奈何朕两个女孩都太年幼,身子骨也养的娇弱,怕受不惯北地气候。听说世子准备迎娶许氏表妹?亲上做亲,甚好。” 老狐狸。 怀贞心里暗暗吐槽了句,攒出一脸苦涩的笑容,“身在帝王家,婚姻哪能由得了自己。只是怀贞已经定亲,只怕要委屈许家表妹了。” 言下之意,自己的正妃绝不会是许氏。 如果父君知道自己想求娶这位敏行郡主,恐怕会断然拒绝吧。 萧越不接话,只淡淡回了句,“北朝许氏不能入住东宫,朕更不敢将公主送了去。” 怀贞道,“许家表妹爽朗,定会和睦。” 敏行见两人绕弯子,正沉思间,听见怀贞问自己,“郡主字写的甚好,昨日一见很是喜欢,怀贞斗胆想向郡主多讨几张细赏,不知郡主可否应了怀贞这点小心愿。” 敏行笑,“敏行不敢落了私相授受话柄。世子若喜欢,不如直接找我朝司书局,那时候司书史问敏行要多少,敏行也不好意思不给的。” 萧越见敏行拒了怀贞,心里多少顺畅了点。 怀贞笑,“郡主声音清冽如雪,甚是好听。” 敏行听他这样说,不知该说什么,微微一笑。 怀贞有些愣神。 他们说话的时候,萧越一直在玩手中杯子,杯子上的山山水水他看来看去也未看到心里去,其实心思都悬在了敏行身上,看了眼更漏道,“出来已多时,朕还有诸事要处理,今日和世子一番相谈颇有收获,来日宫中夜宴,定要再向世子讨教。” 怀贞也不虚留,起身送了他们出去。 萧越和怀贞的这次会见,乘兴而谈,不欢而散。 马车声麟麟,一路无话,气氛有些沉闷,萧越看出了敏行女儿心思。 怀贞那样的容颜,女孩难免心动,况且又那样好学识谈吐。 萧越盯着敏行眼睛不容她闪躲,问她,“你愿意去北朝么?” 敏行低了头不说话,萧越便知道了答案。 他笑的勉强,“怀贞也很好,也只有他能配的上你了。只是,北地苦寒,我舍不得你嫁那么远。” 胸口闷的很,萧越闭上眼睛,一脸倦容,“碧落,我不想你去北朝。” 敏行惊诧的看着他。 第九章 是风动是心动 敏行刚进含光殿,贴身侍女凝珠蹦蹦跳跳迎了上来,笑嘻嘻道,“郡主,二殿下刚回来给郡主带了一套坊间最近很流行的齐胸裙,粉粉的超级超级好看,郡主快来试试!”不及说完便牵着敏行的手往寝殿冲,敏行失笑,“慢点,你总这样冒冒失失的长不大。灵璧呢?” “听含章殿那边说,二殿下和世子爷晚间泛舟河上听新曲,已经走了好一会了。” 踏雪正从容贵嫔处取了晚宴的衣衫回来,一见凝珠风风火火拉着郡主去寝殿,柳眉倒竖,“凝珠!你总这样冒失!” 凝珠回头顽皮一笑,“你还是赶紧打理晚饭去吧。” “我取了后日夜宴的衣衫,让郡主试试合不合身,容娘娘说不合适赶紧送了去她宫里急着改呢。” “容娘娘做的衣衫哪有不合身的?我们先让郡主试试二殿下带的裙子,那夜宴衣衫穿着定繁琐,先试裙子昂。” 近日扶南国衣衫甚是盛行,灵璧率先领起潮流,本来南朝女子觉得齐胸裙过于裸露,一看公主穿渐渐风靡了开。 灵璧送给敏行的是轻盈粉色长裙,凝珠踏雪一展开,都赞叹道,“好漂亮呀,二殿下真是最喜欢郡主的。” 两人忙服侍敏行换了,敏行站在铜镜前点了点胸,“太露了。” 凝珠狡黠一笑,“郡主今天没见二殿下,二殿下胸大,穿上这样的裙子那才叫露呢,不过真好看。” 踏雪忙捂住凝珠的嘴,两人笑倒,“快别说了,小心采茵撕你的嘴。” 敏行也笑,“灵璧确实丰满。奇怪得很,她每日胡吃海塞,人却格外纤细,就胸丰满。” 凝珠笑,“等二殿下回来了我帮郡主问问,二殿下是吃了什么这样丰满,回头我也给郡主讨了来。” 敏行摇头笑,“胡闹。” 几个人正说的热闹,小丫头报陛下携容娘娘过来,晚膳摆在了蔷薇架下,请郡主收拾完了快快过去。 想到午时事,不知怎么,敏行有点抗拒再见萧越。这种感觉让她很陌生,不明所以,她还未想明白,凝珠已拉了她出去。 敏行道,“容我换身衣衫。”她想再拖延一会。 凝珠踏雪推了她出寝殿,“郡主很好看。这样多凉快。快走吧。” 谢阮宁当年离宫清修,将敏行托付给了容贵嫔,容贵嫔当真尽心尽力,将敏行安顿在自己偏殿,和灵璧住在一起。永始宫便落了锁。及至三位女孩满十五,灵璧想开府建牙,在外面天高任鸟飞,萧越摸透她心思,只批了灵雀宫让灵璧挪。灵雀宫有三大殿,含温殿、含章殿、含光殿,分别赐了昭宁、灵璧和敏行,昭宁不想从燕昭仪宫里搬出来,含温殿便空着了。 萧越正和容贵嫔讨论太子妃事,这边敏行出来,两人打住,容贵嫔起身拉了敏行坐她身边,满面春风道,“我刚恍惚以为神妃仙子下凡了。” 敏行瞪了容贵嫔一眼,笑,“娘娘又取笑我。” 容贵嫔年刚三十,肌肤微丰,杏眼桃腮,太子萧钧之便是她所出。算来昭宁、灵璧、敏行几人均由她扶养大,故几人对她颇为敬重,且容贵嫔温柔细致,将内宫打理的井井有条,萧越对她甚是放心。 容贵嫔最疼的便是灵璧,灵璧虽不羁,对容贵嫔却甚是亲近。容贵嫔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后妈,昭宁灵璧敏行从小都是她亲自换衣喂饭,能不假奴婢之手她都亲力亲为,所以她和三个女孩家处的相当融洽。 敏行刚袅袅走来时萧越便有些心不在焉,少女窈窕,纨扇遮胸。她长相是那种清冷的美,越看越耐看,以前从未见她着粉色,刚行来时只觉如烟如霞,恍然眼前一亮,娇艳二字浮上心尖。 风吹动蔷薇,摇曳生姿,满架新绿葳蕤,暗送清凉。 萧越偏了头不去看,向身边内侍夏渊道,“布菜罢。” 容贵嫔笑道,“早间灵璧也穿了这样一条烟水绿裙子,颇清新可人,她也有心,想着给你带一件,不知昭宁有没有?” 踏雪忙回答,“有的,二殿下裁了三件,大殿下也是这样一条。” 容贵嫔点点头,“灵璧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最是细心。” 萧越道,“灵璧顽皮很,你对她太过于娇惯。” 容贵嫔笑,“灵璧很有分寸的,女孩家还是性子活泼些好,容易让人心生疼爱,若都像臣妾一样沉闷,怎么讨夫君喜欢?” 说罢欲笑不笑的看着萧越,萧越正拿了勺盛汤,听容贵嫔说,也欲笑不笑,“这话是说朕?” “妾身就是说你。”容贵嫔难得小女儿家一样赌气。 萧越轻笑,“你不就是想让朕说喜欢你?朕偏不说。” 容贵嫔赌气放下筷子,“妾身饱了。” 萧越凉悠悠道,“谁饿谁知道。” 容贵嫔看着敏行告状,“你看陛下欺负人。” 敏行笑,“叔叔心里是很喜欢娘娘的。” 萧越笑了下,吃饭不言。 容贵嫔道,“可试正服了?一年难得做一件,不知合不合身?” 敏行道,“还未试,我现在去。” 容贵嫔按住她,“不急,吃完饭我帮你换。” “好呀。” “不知灵璧用饭没,这孩子我一天没见,心里总有些不安。”容贵嫔担忧道,说罢看宫门。 萧越道,“哼,她比猴儿还精,比兔子蹿的都快,什么祸事能落到她身上。” 萧越口中比猴儿精比兔子蹿的快的灵璧冷不丁打了两个喷嚏,边上豫章王世子萧杭之一脸幸灾乐祸,“该,让你刚攻击我辣手摧花。” 灵璧翻了他一眼,“呸。” 萧骏之乐呵呵,“杭之,你不要老欺负妹妹。” 萧杭之一脸不可置信,“我欺负她?你眼睛长后脑勺了吧六哥?” 萧骏之乐呵呵,“我眼睛在鼻子上长着呀,四弟你看不见?” 萧骏之很实诚的说,萧杭之很崩溃。 灵璧噗嗤一笑。 见妹妹笑,萧骏之更乐呵呵了。 萧杭之心里吐槽了句,我这六哥真瓷实很。 三人此时正广济街闲逛,他们才不是萧越昭宁那种专为赏书画而来。 灵璧为了看帅哥,萧杭之为了看美人,萧骏之为了跟着灵璧,于是三人一拍即合狼狈为奸的转悠到了广济街。 这边三人说着话,迎头碰上了陆修毅谢定一一行人。 陆修毅何许人也,司法部长,刚三十二岁,人称玉面修罗。 谢定一何许人也,宫禁内挂了个警卫员散职,二十有余,谢家三公子,为人最是轻浮不羁。 难得的是这两人竟是好友。 陆修毅一行人刚吃了饭准备去河上散凉,不想碰见灵璧,正要拱手,灵璧止住,“陆部长好兴致,今日怎么得闲逛了?我听说你可是日日加班到凌晨,最是敬业,回头我一定禀明父亲,年终一定要颁发你个优秀大臣奖。”说完流波眼觑他,一脸吊儿郎当。 陆修毅一脸黑线,“二殿下玩笑。” “就是玩笑的。”灵璧轻笑,抬脚就走。 陆修毅欲言又止,喉结动了动,看着那袭青衣飘飘荡荡远去。 他那样的人,不苟言笑,也只有灵璧每次见了敢开玩笑。 边上谢定一一脸意味深长,“豫章王倒生了个好儿子,怕是灵璧一嫁,豫章一脉又要烈火烹油死而复生了。” 陆修毅心莫名一颤,四肢百骸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可就是心里腻腻的,忽然间什么都没有了兴致,脑海里闪过些片段零零碎碎,强行按下又浮上来。 南风湿润,吹到身上却携着滚滚热浪,颇让人不痛快。 “莫要乱说。当心被有心人听去。” “你还怕这?”警卫团团长陈伯南笑道。 “不是怕。” 第十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边灵璧正吐槽,“那个陆部长,说实话我从小就有点怵他,你们看他,是不是冷冰冰的?听说甚是心狠手辣,啧啧,可惜了生的那样好看。要是温柔点估计几条街女孩追他。”说着还惋惜的摇摇头。 萧杭之仰头接刚剖的莲子,“怵他你还总开他玩笑?不过我也觉得陆部长生的甚好,重点是还不娘们唧唧。” “你看我这人,明明心里怵他,还总爱捋老虎毛,我是得改改。” “你看见他旁边那谢三公子没?他家小妹哭着闹着要嫁她的陆家哥哥,啧啧,陆部长可是整整大她十六岁。” “那又如何?爱情不分年纪不分性别不分阶级。是不是呀六哥哥?” 萧骏之听灵璧问,都没听清妹妹说什么,可还是头如捣蒜的附和道,“就是就是!” “是个狗屁。小女孩家就是肤浅,喜欢英雄,喜欢成熟稳重的男人,等嫁了她才知道美梦破碎是什么滋味。” 灵璧翻了萧杭之一眼,“心里阴暗,见不得别人好。” 这边陆修毅几人登了画船,席间觥筹交错,丝竹悠扬,谈起刚刚碰到的灵璧殿下,谢定一不怀好意的问陆修毅,“陆部长,你说说,灵璧殿下生的如何?” 陆修毅略一思索,道,“艳而有骨,灵璧殿下生的甚好。” 谢定一笑,“美人如花隔云端。” 陆修毅眼神清亮有光,微笑不语。 谢定一撞了撞楚湘生,“你看他,今天一见灵璧,心里乐开花了。” 楚湘生也笑,自斟自饮了一杯,芬芳清冽入喉,馥郁满口。回忆道,“灵璧殿下确实光彩夺目,我却更喜欢昭宁殿下那样温婉的。” 中央大学校长楚南安的儿子楚湘生已经和昭宁订婚,就等着择日完婚。 谢定一咂么了两下嘴,一脸流氓相,“陈团,那天咱们进宫,在南池瞥见的美人,你猜是谁?” 陈伯南本来在兴致勃勃的嗑瓜子,听谢定一问,忙抬头饶有兴趣问,“何府仙姝?” 谢定一笑嘻嘻,“我出卖色相套了小宫女话才知道,原来那是敏行郡主,我的天可真是美人儿,我眼珠子恨不得黏在她身上,我小时候就赞美她好看,没想到长大了更好看。” 陈伯南惊奇道,“原来是她。”又跺脚懊丧道,“她要不是敏行就好了。” 陆修毅道,“敏行郡主才貌具佳,圣上颇为疼爱。” 陈伯南遗憾道,“我那二老爹娘绝对不同意。” 谢定一翻白眼,“癞蛤蟆,醒醒啊。敏行那样遗世独立的美人,那定得我这样惊才绝艳之人来配,你个大老粗凑什么热闹。” 陈伯南忿忿不平,“你这有老婆的人别浪了啊你,你看哥们这一表人才,这清贵家世,这累累军功,怎么就配不上了?” 陈家不仅是书香钟鼎之家,也是新朝元老。 谢宥一一直神思游离在众人之外,不知被哪句话哪个词抓回来,脑海里蓦然盛开青莲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心一动,不经意插了句话,问陆修毅,“这敏行,还能比灵璧更美?” 陆修毅笑,“敏行郡主深居简出,我只见过一面。眉眼盈盈,肌肤凝雪。但是神韵清冷,略有病态,不似长久之人。” 谢定一附和道,“是有些病殃殃的,可病秧子也美啊。” 陈伯南道,“我就喜欢这样病病歪歪的美人,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恨不得搂在怀里好好疼爱一番。” 谢定一坏笑,“哥们,英雄所见哟。” 谢定一陈伯南这两人越说越猥琐,珠帘轻响,进来个一袭青衫的公子,纵使简朴也挡不住隐隐贵气。看见众人说得热闹,那公子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儿扎堆。” 陆修毅等人忙起身,原来来人是二世子萧铮之,众人推拥着他坐好,谢定一笑道,“二世子,你快削了陈统领脑袋,他想给你当姐夫呢。” 陈伯南笑骂道,“谢三你皮又痒了。” 萧铮之笑,“我们萧家姑娘就那样好?你们一个给我当姐夫不够,还有一个想当的。” 众人哄笑,楚湘生自顾自喝的心洽神甜,听二世子这样说,自己也笑了。 看众人闲谈漫饮,陆修毅拎了壶酒出船舱。略多饮了酒,心头烦闷,船夫扎稳船已打盹好一会,桨声灯影里,他倚了船舷,抬头望见一轮皓月皎洁无比,在灰蓝的天空中兀自明亮,想要握住,只得一手清辉。流水潺潺,河面波光粼粼,水光浮动,将两岸灯火倒影,这样好的月色无人共赏,实在可惜。 灵璧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若不是太子未婚,她怕是早已许了豫章王家。 十六岁零七个月。他叹口气,摩挲着扳指,百无聊赖的听着歌女唱,“江南莲花开,红光覆碧水……” 这是天子写的一组四时诗,一经谱曲大街小巷传唱。 柔软的歌声透过河面颇清越缥缈,他的心也柔软起来。 谢定一拎了把瓜子出船舱,嗑的啪啪响,“看着二殿下和萧杭之言笑晏晏,心里不好受吧?哈哈哈。” “你难得能用个这样有文化的词。”陆修毅抬眼瞅了他一下,又望着河面不语。 “你在萧老板面前这样得脸,又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谊,军功累累不说,这模样,这家世,哪里又比萧杭之差了?要我说啊,找几个得力人上几道请安折子,将灵璧说与你,只要皇上留了意,这事儿就成了七八分了。” 听谢定一戏称当今为萧老板,陆修毅不免失笑,“二殿下和豫章王世子很要好。” 岂止是要好呢。简直形影不离。 “你真是男人堆里扎多糊涂了。若再不行动,怕萧杭之那小子真要运砖运瓦盖驸马府了。” “灵璧眼里,我就是个冷血判官罢。” 谢定一嘻嘻笑,拍拍嗑完瓜子的手,“她我不知道,苇一可是天天念叨你英勇伟岸,丰神俊逸,嫁人定要嫁你这样的英雄呢。” “……我若娶她,谢伯父可能会打断我腿。她才十六,我都三十二了。”陆修毅嘴角微微一斜,“你要有个姐姐我倒还可考虑下。” 陆修毅其实嘴又毒又贱。 谢定一嚷嚷,“这便宜你也要占?”咧咧嘴,“是你不愿娶吧。我又没做媒,二殿下也才十六呢。”说罢起身,伸了个懒腰,“你要不要一会同我一起回?我还有事同你讲。” “可以。” 第十一章 神游何处瑶台虚 长日炎炎,蔷薇架浓荫撑凉,粉嫩鹅黄的花朵星星点点盛放绿叶里,风吹欲醉。敏行斜倚了美人榻看书,奶娘宋嬷嬷两次过来叮嘱,“偏着看书仔细眼睛疼。”敏行推走她,“阿嬷,我知道呀,只看一会我就要午睡的。” 灵璧揣了碗葡萄坐她旁边,“好姐姐,你央求我我就给你吃一颗。” 正看书的敏行闻言一笑,“好妹妹,给我吃一颗可好?” “嗯呀,给你吃两颗,我好善良哟。”灵璧洋洋得意。 敏行捏了颗葡萄放嘴里,一咬破捂嘴皱眉,“呀好酸,我都忘了你酷爱吃酸。” 灵璧笑,“你享受不了这个乐趣,白白浪费了我一颗心爱的葡萄。你往里一点,让我也躺会。” “你今天怎么没出去逛?” “萧杭之今日被他爹捉到谢府参加酒局,没人陪我玩了呗。” “你们从小就能玩一块,甚好。” “哎,人生寂寞如雪,能找到一个臭味相投的小伙伴多不容易。想想没有了萧杭之,啧啧,我这日子都不知道怎么打发。” “可你们总会各自成家,不如凑一块,省的祸害别人了。” “别。能玩一起可不一定能生活一起,我们认真的讨论过,一致认为我们不适合成亲。我也不能想他把我摁床上,啧啧,尴尬。”说完一脸意味不明的笑。 敏行起身扔下书嗔她,“越说越放肆,让娘娘听见又要训你了。” 灵璧笑,“娘娘前几日问我是不是喜欢萧杭之,还想给我们把亲事定了,我果断拒绝了她。”话一转,“哎,敏行,你想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姐夫?” 敏行一愣,反应过来,轻笑将书放下,心里模模糊糊有个影子,是那怀贞世子一转身,俊美的一副好相貌,男子生成他那样多半秀气,怀贞气势凛然,倒未让人觉得他阴柔。以前以为北朝男子粗莽,满脸胡须,魁梧雄壮,没想到怀贞竟是那般人,颇让她意外。 “我觉得你父君那样的就很好,诗写的好,博览群书,琴棋书画样样通,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治国,又风趣,真是世间难得的男子。其实只要两人相知,会不会那些倒无所谓。”敏行道。 “啧啧啧,你竟然喜欢的是我老爹那一挂,他那样的人,多少年我也没见他对女人上过心,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对,他确实世间难得,有时候我都觉得父君那些妃嫔运气好。” “你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君呢,灵璧?”敏行问。 “嗯,我要嫁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要英勇伟岸,也要柔情似水,当然只能疼我一个小可爱。” 敏行笑,“还是这么小孩气。” 两人细细低语,不觉渐渐发困,朦朦胧胧各自进入梦乡。 偶尔一声蝉鸣打破沉闷的寂静,烈日当空,墙边杆杆青竹叶也打了卷,凝珠采茵几个侍女坐在月亮洞底下做针线,不时低语几句,凉风阵阵,吹得她们淡绿色衣衫轻轻飞起。 这厢二人已沉沉睡去。 太清十五年的时光那么悠长静朗。 敏行只觉得飘飘荡荡,转神间便至一处富丽所在,席间觥筹交错,仔细看脸,只觉熟悉,却一个也不识,欲打招呼,却发现无人理她。正迷惑间,银筝叮咚,丝竹管弦闻声而起,只听那歌姬唱,是谢春风曲: “乱世风云起,眼见山河吞。心有灭胡志,一腔热血洒征尘。你道是提剑斩昆仑,勒马燕然率三军,却不想残躯付明月,难报君王恩。有命也无运,史书记英魂。“ 敏行暗道,“这定是前朝哪位将军,竟如此悲凉。” 低头看见桌上一竹书,小楷清秀,第一页恰是方才所歌。略略一翻,共十二支曲子,正看第二页,那歌姬又缓缓而歌: 【沉醉东风】雁过江风倏起,晚凉天冷芦花谢,好一片江景也。舟分潋滟水,桨碎江心月,二十年再过定州情犹怯。穷途末路投北来,未亡人终是失了汉家节。 我也曾是南朝枝叶,学过那之乎者也,诗云子曰,却不想身不由己,从吴到越。 这江边曾兵列,万人阵前何曾胆怯,谁敢犯三尺无情铁。故人身死数年别,想他铮铮铁骨,却因我一命绝,不由得情悲切。说什么王图霸业,秉正除邪,灭硝烟誓踏遍那三山五岳,殊不知,百年后啊,江山更改,都要湮灭。想古今勋业,哪里都是舜五人、汉三杰? 两朝相隔数年别,不付能见者,却又早老也。伤心人枕江风醉一夜。 【清江引】大江东去浪千叠,当年陆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徒让人暗伤嗟。迎风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却是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南千秋】我也曾舍命沙场斗,也曾出力在阵前后,也曾想收复中原四百州,也曾挂印将君恩受,愿保着他那江山千秋,皇图不朽,标青史万代名留。 我背风霜将这边关守,斗转星移又几秋。端不曾犯事由,现落得个立锥无地,惺惺相惜成冤仇。 放从前,他要杀我便伸头,人生自古谁无死,横竖就让那青山收,现如今临死也踟蹰,想一身志未酬,眼看要一命休。 月下事又上心头,秋风吹不散满腔愁,还盼她与我祭盏酒。可见那世事无常。从今后,再难有斗酒乐,再难解堂上忧,这悲风切切,怨气哀哀,地府难收。相伴着风雨摧花满地愁,想世事悠悠,叹余生逐水流。 【碧窗梦】男儿到死心如铁,从此阴阳两相亘。郎啊郎,画梁燕分,落尽香尘,枕边人是新泪痕压旧泪痕,衣带宽三寸,余生怕黄昏。 【太平令】 九经三史青书册,压着一千场国破山河改。富贵荣华,草介尘埃。禄重官高,原是祸害,金殿玉阶,含着成败,只愿跳出那十万丈风波是非海。 【江山秀】你在那黄泉埋没,我还在这红尘奔走。想世人,几个能长安,更几人能长寿?可惜你腹中才气,胸中清气,都做了江山之秀。这南柯一梦醒,不由人不痛心疾首。抬眼见流光射夜如昼,勾起这一腔恨愁。 冷寂寂孤月坠城头,乱纷纷寒鸦下汀洲。斯人去已,空余下剑挂金陵城外柳,这无数青山也白头,玉阶人雨泪流。西风依旧,漫漫长夜几时休。 说什么功成名就,如今才将那世情参通透,老在山村胜过万户侯。来岁到神州,将高节清修,再与你意气相投,千万莫投生在钟鼎并王侯。 【浮生歇】以为是金风玉露,相逢便胜人间无数,在那神殿里,互将情诉。说什么盟,什么誓,若违天地同诛。 她也拜,说什么愿抱贞心,初情不负。 到头来,南柯一梦,三途河殊。伤心人停一步行一步,渐行渐远别坟墓,频回首,只看见天边云自卷舒。再回首,霎时间天也暮,人也暮。 不若嫁与那膏梁纨绔,蓬窗小户,尚博得个平安喜乐,两心不疏。盼来生,再把月下顾。 【忆王孙】你是那轻裘缓带帝王孙, 却也要鲜衣怒马尘归尘。 你看这连天衰草遮荒冢, 埋着那多少春闺梦里人。 对对错错,是是非非。 冷冷清清,年年岁岁。 终究是,冷月照宫闱,孤枕待魂归。 君啊莫痴念,美人已作土,大漠余斜晖。 【凌波曲】我本是那世代书香,原应持玉笏站在朝堂上。二十年来,国恨未雪,家仇难忘,一片丹心问上苍。是男儿就该剑掣霜雪救存亡,拼一身热血向战场,一雪旧日恨,展土复开疆,扶持这帝业兴,保护这山河壮,安定永久到地老天长。 【塞上秋】再见怕是瑶宫并月殿,人事几变迁。她天上依旧桃花面,我还在人间老容颜。纵有诸芳竟日妍,我心长牵念,飘荡云水间。浮生多错谴,不敢求天意怜。 盼九重泉下人并眠。 【哀江南】去时节杨柳西风落日,如今又过了梨花暮雨寒食。分明是风雨催人辞故国,行一步一叹息。万里神州,忽从塞北风烟起,关河城池,马到处成平地。十万铁衣再将长锋提,斩荆棘平云月八千里,你看那萋萋原上草,多少年累累白骨立,又断送多少慷慨男儿气。无人会我登楼意,唯临风洒酒将那英魂祭。 突听轰隆一声,自己吓了一跳,睁眼已醒,满目绿意森森,心中怅然若失,梦中之事已忘了大半,只觉心中一片悲凉,闷闷的不知身在何处。身侧灵璧睡得安稳,她将薄被给她盖好,轻轻起身唤门槛上正剥莲子的凝珠打水洗脸。 灵璧的侍女采茵采薇正倚栏杆边打盹,见郡主已醒,采薇细声道,“今日不送晚饭,晚间夜宴还得好几个小时,郡主饥饿可先吃些点心垫垫。” “我最近懒怠饮食,给灵璧备些杏仁茶在井里,我饮些浓茶便好。” 说罢洗手净脸,蔷薇香气扑面,人略微清醒了些。—————————— 注:曲名、曲或脱或选自元曲,并未严格按照格律曲调写。 有幸认识的一位小姐姐帮我斧正了两首,不敢拿来擅用,贴在下面供赏。她的文学底蕴和历史知识比我深厚许多,很喜欢和她聊天。 乱世河山碎,岂忍天柱倾。 与子同仇身,著我战时衿。 八百里长征抛洒了将士热血, 一千日鏖战不变是灭寇雄心。 你道是提剑荐轩辕,要效那熔箭杨再兴; 却不料马革裹尸还,难报却君王恩情重。 长恨未了净胡愿,一代侠骨照汗青。 千古风流大浪淘尽,百万雄兵灰飞烟灭。 迎风的墙橹俱已折,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 病马嘶哑西风残,清角吹破楼船寒。 更哪堪,尸海寻他千百度,血甲断戟不见主。 青山也可知有幸,厚土长伴烈士忠骨。 长江你也发慈悲,无情莫沉陆郎英躯。 岂吝些许粟米,笑这功名何用? 但愿鱼虾食祭祀,只求陆郎魂安宁。 这也不是甚么江水,却是那二十年来, 万千滚滚流不尽,英雄碧血儿女泪。 大江历来隔南北,天涯从此分阴阳。 汉月算几朝照我,楚歌更几世断魂。 念彼岸绝壁孤猿,年年知为谁哀啸。 第十二章 舞低杨柳楼心月 冰魄欲圆之夜,宫中笙歌飘荡,空气中浮动着脂粉香气,人熏的欲醉。敏行灵璧去南风殿约了昭宁去甘泉宫,闲等容贵嫔梳妆打扮好同去宜春苑。夏渊不时来报,“圣上和太子殿下已快到流芳桥。” 容贵嫔道,“本宫已妥当,走罢。”说罢朝三个正说笑的女孩招了招手,诸位已等多时的嫔妃皆起身跟随在后。 萧越远远看见容贵嫔一行人袅袅娜娜而来,姹紫嫣红一片,其中灵璧最为抢眼,杏黄衫子衬得她肤白非常,旁边的昭宁清淡如莲,难掩芳姿。 太子萧钧之忙过去行礼拜见母亲,灵璧笑他,“大哥哥,又读了几车书?” 不待太子回答,转头又问,“二哥哥,你这几日又射了几筐箭?” 萧越见她犯病,一句话堵住她,“你天天出去逛,又磨破了几双鞋袜?” 众人笑,灵璧摇着容贵嫔手撒娇,“娘娘,你看父君,我就是同哥哥玩笑下。” 容贵嫔摩挲着灵璧肩头,一脸怜爱,“你父君也是同你玩笑。” 众人依次入席,萧越居中,容贵嫔在右,太子在左。下面左手边是北朝使臣团,怀贞世子元恪打首,右侧是南朝主要领导人。 酒过三巡,元恪拱手道,“昔年婚约,大燕时刻记挂在心,今日恳请陛下定下婚期。” 萧越淡淡道,“北朝有心。我大昭却无适龄公主,不如世子再等两年。” “元恪不为求娶公主,元恪已与萧将军小女有婚约,郡主豆蔻窈窕,元恪想早定下婚期,也好早做准备,免得怠慢了郡主。” 萧越继续淡淡说,“朕竟不知。世子和我朝哪位郡主有婚约?” 元恪脸皮很厚的回答,“我父君临行前再三嘱托,当年为元恪订婚敏行郡主一片赤诚,要元恪务必定下婚期,若能一并和郡主回来再好不过。” “敏行郡主素来体弱,还得再调理三两年方去病根。北朝若真想结亲,请太子拿出诚意来。” “陛下意下如何?”元恪将问题抛还了萧越。 “那得看北朝意想如何。”萧越凉悠悠又抛了回去。 元恪略一思索,懒得再绕圈子,“如旧年所说,约定之后,北不过先。” “若北朝真有这诚意,我大昭定不会只派个郡主去结这百年之好。请世子回去禀报,昭太子明岁大婚,今年无暇结亲,明年五月后可准备聘娶之礼来我南朝迎亲。” 元恪大喜,不想萧越如此干脆,转念一想这萧越朗朗君子,字如其人,应该不像高帝一样奸诈,忙拱手大拜,“陛下爽快,元恪喜不自胜。明岁来,元恪再行婿礼。”说罢眼风扫到敏行,见她以纨扇却面,眼神平淡,看不出情绪。 萧越淡淡一笑,“为南北百年之好,朕先饮了。”说罢仰头一饮而尽,从容优雅。 下面众人忙举杯同贺,一时间气氛融洽到极点。管弦悠扬,舞姬翩翩起舞,敏行碰了碰灵璧,“我有点闷,出去散散心,如有人找,让踏雪来南池边。” 灵璧宽慰道,“你不用担心,父君定不会把你嫁去北朝。我大昭虽建国不久,和亲绝不至于,父君最是厌恶和亲之举,故以前多次拒绝北朝,这次他允诺,应该自有计较。若女子去安国,我俸禄衣食养这将军百官何用。”最后一句话语调略高,分明说给刚才叫嚣着和亲甚好的旁侧官员听,果然那两位有些讪讪。 敏行笑笑,“我知道的,你懂我向来不喜这种夜宴。” 她向来不参加这种活动,今晚破天荒来不过是因为……有想见的人在。 “要我陪你去么?” “不必,有凝珠跟着。” 不远处陆修毅分了下神,灵璧最后几句话恰飘进了他耳朵里,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这边谢定一赶紧揶揄,“啧啧。从二殿下进来你眼神就没从人家身上离开过,赶紧娶回家天天看罢。” 陆修毅嘴角抽了抽,“吃你的酒。” 灵璧撞了撞旁边正认真剥葡萄的萧杭之,“哎,你看右斜后边,我刚发现那个陆部长看了我好几眼,哎他不是看上我了罢?” 萧杭之不假思索的说,“你旁边是我,他说不定在看我,也说不定在看你前面的昭宁,还有可能看敏行,反正不可能看你。” 灵璧磨了磨牙,想揍他,又碍于人多,换上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这就会会他,他绝对有看我。” “自恋。就算看你又如何?又不是看上你。” 灵璧听不到他的打击,举了杯子起身。“喂喂,去帮我问问谢家小妹怎么没来~”萧杭之拽住灵璧衣襟。 灵璧诧异的低头,“你看上谢家姑娘了?” 萧杭之娇羞捂脸,“别说出来嘛。” 灵璧打掉他手,“别作。什么时候的事?” “就那次去谢府嘛~我转悠到他家后花园,恰巧看见谢家小妹荡秋千,衣袂飘飘,哎呦笑得那个甜,我一下子晕乎乎,没挡住诱惑,便放飞自己那颗沉醉的心奔向小仙女了。哎你说真怪,印象里谢家小妹还是个小不点,长大后见过几次也没注意,不想那天一见,真是让我怦然而动,芳心暗许……” 灵璧打断他,“所以你这是要抛下我了?” 萧杭之忙摆手,一脸真诚坚定,“友谊地久天长。” 灵璧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回来再拷问你。”说罢蛇形后去。 第十三章 青衫磊落少年郎 一出来凉风拂面,没了脂粉香腻,呼吸顺畅,头脑也清明许多,仰头见一轮明月清辉照耀,风吹的玉臂微寒,两人轻移莲步,缓缓向南池行去。 “凝珠,烦你去取了我的箫来。” 凝珠应了声,“郡主在沉香池等我,我快快的就来。” “不急,你当心脚下。” 凝珠哎了声,娇俏一笑跑了去。 敏行分花拂柳朝南池走去,一路上繁花开的泼泼洒洒,暗香浮动。池边寻了块青石托腮而坐,但见银光潋滟,皓月倒影池中,四处竹影娟娟,万籁俱寂里,偶尔几声蛙鸣。 这厢凝珠取了箫向南池奔去,暗想郡主近来消沉低落,也不知何原因,今晚情绪更是不佳,如何开导才好?圣上明说郡主身体调养好得三两年,又应了那世子明年结亲,所以定不会是我家郡主,我一会见机劝慰劝慰。 陆修毅看见灵璧往他这边走,清楚的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有力而略快,面上仍不动声色的和谢定一聊天。 “陆部长,来碰一个,陆部长为国焚膏继晷,废寝忘食,俾昼作夜,晨昏颠倒,本宫深感欣慰。” 陆修毅口道应该,一瞥,灵璧举的是一杯子茉莉花茶。 这边谢定一笑嘻嘻的凑过来,“二殿下,赏个脸,也和臣碰个呗,殿下风华绝代,臣一直是你的小粉丝。” 灵璧的群众基础十分广泛,据说她的丹青年画畅销榜年年名列前茅,辟邪。 灵璧似笑非笑,和谢定一碰杯,“从小你就最是油嘴滑舌。” 谢定一笑眯眯,“哪比得上二殿下舌灿莲花。” 灵璧哼了声,“怎么没见你家小妹?” “她刚出去散心,有事?” “无事。你家大哥是刚也出去了?”灵璧没话找话。 谢定一点点头,“对呀。他素不爱这种宴会,坐不住,说是去南池边逛逛。” “南池?”灵璧怔然。 “对呀。怎么了?”谢定一探究的看灵璧。 灵璧忙道无事,“南池甚好,风景优美视野开阔,你哥哥选这个地方散步甚好。” 又寒暄几句,灵璧拎了杯子回去。 谢氏世代名门望族,高干子弟难免行事张扬,花里胡哨如谢定一,出去吃酱肘子满城流行酱肘子,出去歪戴帽子满城流行歪戴帽子,穿衣喜好向来引领纨绔子弟潮流风尚,谢家小女在一众名媛淑女里也是神采张扬。 谢宥一就是谢家子弟里的异类,在谢定一看来,自己哥哥不问柳罢了,花也不寻,也不爱凑堆玩耍,他这个哥哥处事实在对不起谢家潇洒旷达的门风。 谢宥一是谢氏长子,年纪轻轻便袭了爵位,自十五岁便待在南方军,年初刚满二十五岁便提了南方军副司令,生的也是一表人才,不同于谢定一的白白净净眉眼风流,谢宥一深沉内敛,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在一众子弟中很有辨识度。 话说这个对不起谢家潇洒旷达门风的谢宥一正沿了小路往南池边走,离得尚远,风中送来清越箫声,他立住身子侧耳细听,不由得暗赞。 箫笛两种乐器,谢宥一颇通,长年在军中,难得有消遣活动,他也不爱扎堆讲段子喝酒,闷来便独自一人行至无人处沉思消遣,十多年来,方便随身携带的乐器他学了个遍,笛箫埙鼓,无一不精,因此也是南方军第一文艺兵。 侧耳细听一阵,他断定吹箫之人手法娴熟天资颇好,至于技术嘛,满分十分制,自己八点七分那人七点八分,不过也相当不错了。 踟蹰了一阵,他还是前去,想看看吹箫何人。 凝珠正敦敦开导自己的小郡主,敏行托腮沉思不语,身后脚步细响,回头看,风摇花影,月下走来一青年,端的是衣衫落拓眉眼沉静,她却不识得。忙捡起裙边纨扇遮面,正思如何开口,凝珠已上前一步福了福,“不知是何府公子,因我家郡主在此散心,还请回避,凝珠在这里多谢了。”说罢再福。 谢宥一行来时猜到吹箫之人应是女子,潜意识里也知道应是女子,可他脑子却告诉自己吹箫之人是男子,这也是敦促他行来一看究竟的动力。远远瞧见南池边那青衫女子背影窈窕,如墨的长发被风微微吹起,裙裾翩翩,好似凌波仙子,臂间雨过天青色挽纱柔柔的被风吹起。虽看不见脸,可背影就让人觉得好看。 花影绰约,圆月高照,美人飘渺,不由得他不沉醉。 听她身边侍女清脆脆问话,谢宥一忙揖手,“唐突。谢宥一寻音而来,不知是郡主在此。” 正撩衣欲行跪礼,只听一清冷嗓音响起,真是珠溅玉碎,透人心腑,“谢公子免礼。算来我应拜你,幼年承蒙贵府收留,敏行不敢忘。” 谢宥一细瞧,当年那个眼睛乌溜溜的婴儿已长成翩翩少女,无分毫相似之处。 “原来是敏行郡主。”谢宥一攒出笑意。 那年他才十岁,爹爹下朝回来,身后警卫员抱了个软软小小的婴孩,他和谢定一最爱下学去瞧,奶娘说这个婴儿长大定是美人,他看不出来,却觉得很可爱,他寡言少语性子沉默,一盯着婴儿看,奶娘便知他想抱,拢好小被子轻轻放他臂弯,谢宥一有模有样的轻摇,这小小的婴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瞧他,满是好奇,还伸出软软的小手抓了他额边碎发不松手,他只好头前倾将就她的小手,奶娘笑,“大少爷,碧落很喜欢你。” 他心里很开心。 这种日子只持续了三个来月,他依然清楚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皎皎之夜,家里来了一群风尘仆仆的地方军,为首那一身戎装的男子将敏行从奶娘手里接了去,满是怜爱。 当然后来他知道了,那男子是大昭开国皇帝。谢宥一知道敏行是被接走,他格外难过,却无从表达,此后的很多年那种难过他还记得。 后来有了妹妹苇一,虽是宋姨娘所出,他却分外珍爱,苇一爱哭,不如敏行好哄,从小便被宠的顽劣,他却很疼这个妹妹。 后来他们还见过一次,是在十年前的暮春,荼靡花下那小女孩一袭云散天青色衣衫,眼睛盈盈有泪。 她肯定不记得这些了。 想到这,他唇齿间不由自主呢喃,“碧落……” 凝珠听这人叫郡主小名,十分无礼,顿时柳眉倒竖,呵斥道,“放肆!” 敏行诧异,谢宥一回神过来,忙拱手道,“郡主恕罪,宥一想到少年事,一时有些恍惚。” 当年在他臂弯里眨巴眼睛的婴儿已长成豆蔻少女,果然如奶娘所说是个美人,谢宥一不敢直视,略有些尴尬,正不知如何做好,那清冷嗓音再次柔柔道,“无妨,谢公子。” 敏行是知道的,谢府里养她的奶娘后来随她一起进宫,经常说起幼年事,言谢家大少爷最是爱抱她,谢家三少爷却顽皮的很,总是逗哭她。 自己小时候是不是很爱哭?是不是很爱流口水?像五世子小时候那样。 想到这,敏行也有些尴尬,幸好天黑,有纨扇遮面。 谢宥一眼神很好,纨扇轻动间,他看见眼前少女冰雪般容颜浮现浅浅胭脂色,于是他不得不开口,“刚一路走来听郡主箫声断断续续,可是有什么难遣之事?” 敏行奇道,“谢公子也懂箫?” 她记得谢氏诗书簪缨之族,最不齿乐府之音。 谢宥一道,“长年军中无事,略懂。郡主箫声婉转,也只有女儿家才能吹出如此情思。” 敏行笑,“我吹得并不好。还请谢公子指点一二。” 谢宥一见她聪敏谦虚,很是喜欢,“郡主指法很好,我教郡主个倚音,可使曲子更加圆润饱满。” “倚音?我并未听过。” 谢宥一笑,“乐理并无,郡主自然未听过。倚音在本位音之前出现,并倾向于本位音,倚音要吹得轻巧短促,它帮助发出主音。另外,莫将倚音任意拖长或吹在强拍上,否则会喧宾夺主。” 敏行思索一阵,将纨扇递给凝珠,捡起膝上紫箫依言而奏。 谢宥一细听,不由赞叹道,“郡主聪慧。” 敏行莹白如雪的手上一支碧玉箫,款款递给他,“我知道尚有瑕疵,还请指教。”转念一想,忙缩回手。 谢宥一后退一步,“出来已久,正要告退。若郡主无事,改日宥一携了箫来献丑。宥一告退。” 说完不待敏行应答,流星飒沓的消失在树影里。转到宜春苑边,谢宥一心兀自扑通扑通跳的剧烈,闭眼平复了好半晌,脑子犹乱糟糟。风吹一冷才发觉亵衣尽湿,他忙转出宫回府不提。 —————————————— 这里是分割线。 这两天不在状态,没心情码字儿消磨时间,连着搓了三晚上麻将,我决心从今晚开始金盆洗手,谁诱惑我我都要稳如磐石不为所动!刚看了看后台,不知不觉都写了20+万字儿了,还挺有成就感,虽然写的随心所欲,毫无章法技巧,纯粹图自己写的痛快。我觉得我现言比古言写的好,然而现言收藏惨淡到没眼看。。不知道夜、幽狼是哪位小可爱?认识我吗?几乎每天都投票,刚看见今天投票时间是七点多,那会我还在呼呼大睡,十分感谢,略觉惭愧。 如果有人看能不能和我互动下呀,感觉自己写的好孤独,笑哭。 第十四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谢宥一走后凝珠吐槽,“这个谢公子,生的甚好,要是白点我觉得更帅,像世子爷那样。” 在江州街头,掉块砖都能砸到一个世子,凝珠等人口里的世子爷只有一个,那便是豫章王世子萧杭之。 萧杭之生的白净风流,小时候一双大眼萌晕了一众大龄妇女,长大后一双桃花眼电晕了一群怀春少女,引的一众狂蜂浪蝶前赴后继表达爱慕之意。萧杭之的群众基础比灵璧有过之而无不及,走在大街上收获的秋波能将他淹死。为此世子爷十分苦恼,每天早上醒来揽镜自照都要做一遍心理建设,“长的这么帅,今天出门也要保护好自己哟。” 灵璧说萧杭之就一猪笼草,暗搓搓的捕食无知少女。萧杭之龇着一口大白牙笑,“哎呀呀,能上钩的都不是无知少女。” 江州城每月都要发起一次十大美男子投票,萧越稳居第一,萧杭之稳居第二,对此萧杭之十分得瑟,榜单看的是人气,看的是数据,看的是流量!当今圣上光风霁月,他就是回炉重塑也未必生那样好,那样有气质,他甘居第二。 最近让萧杭之捶胸顿足的是上个月陆部长票数直逼自己,更可气的是不知哪个挨千刀的画了幅灵璧挽弓图,那相貌那身段,竟比男子还英气潇洒,一经流传江州纸贵,上月投票灵璧竟然从十大美女榜蹦到十大美男榜,且和陆修毅并列,隐隐有赶超自己之势头。 看着小厮送来的快报,萧杭之好几次忍住砸钱买榜的冲动。世子爷想砸钱,但更怕自己老爹砸断自己一双修长的美腿。 所以江州城流传着一句话,可以攻击豫章王世子不学无术,但绝对绝对不能攻击豫章王世子不帅!会被抓走胖揍的! 听凝珠这样说,敏行失笑,“谢公子长年在外保家卫国,风吹日晒的,哪比得上豫章王世子养尊处优。”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回头看,一袭月白色衣衫的怀贞世子正从一株花开灼灼的垂丝海棠下走来,娇粉轻柔的繁花簌簌拂过他衣衫,他正闲庭信步的走来,“我也长年在军中。” 怀贞世子言外之意很明显,黑是天生的好伐?他谢宥一就是黑!劳资也长年在军中风吹日晒,看看我这肌肤,白净光滑,吹弹可破! 凝珠对北朝蛮子没好感,听元恪说,没好气的福了福,回了他一句,“见过怀贞世子!” 敏行起身,纨扇半遮,两人见过礼,相对无话,元恪看了会眼前人,轻笑,“我已联系贵国司书局,有劳郡主了。” 敏行闻言回,“无妨。” 两人在月下站了会,一问一答间,元恪便有些神思摇曳。 大千世界,清光似水。元恪好赏月,好美人,然而月之韵味,美人风致,任他读书万卷,也唯意会,不可言传。曾看书上写,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如斯美也。 海棠柔软的枝条开满繁花,半拂池中,美人临水,相得益辉。 元恪抬头望了望天,笑道,“出来时候月色甚好,皎洁如银,本想踏水玩月,不巧的很,起云了。” 敏行抬头,此时云遮月掩,不见婵娟。 元恪颇有些遗憾,转神又轻笑,“皎洁宜仰观,朦胧宜俯视。” 敏行哦了声,问他,“何解?” 元恪笑,“仰视得清净,神思飘荡,俯瞰花月朦胧,自有另一番美。” 敏行细细回味,不由得嘴角浮现笑意。 两人对视,忽觉心意相通。天下有一人知己,此生足矣,元恪本引萧越为知己,可惜萧越城府太深,虽然自己也不浅。北朝贵族女子嫌学汉文痛苦,优秀如许家表妹,那也是汉话说的流利,然而于诗书则不通,全无情致。 遇见敏行,大概是他命中的定数。 其实娶哪个南朝郡主公主都可以。 如果是敏行……元恪想了想,嘴角不由自主浮现笑意。 甚好。 敏行见元恪刚才颇有怅然之态,开口道,“世子不必遗憾,宜春苑高处颇多,世子随处走走,自会赏得景致。” 元恪玩味一笑,“哦?何处赏朦胧月最佳?” 凝珠聪明伶俐,听两人说半天她就知道又一个打她家郡主主意的,哼,还不是贪看郡主貌美!这些臭男人嘴上说的好听,真要娶郡主一个一个当缩头乌龟!这北朝世子的眼神自来就没离开过郡主身上,凝珠颇有些不满,恨不得立刻撵走他,还郡主一片清净,见元恪问,她没好气的脱口而出,“世子说了高处看朦胧月最佳,那自然是最高处了,宜春苑最高处是集风楼,还请世子赶紧移步,若去的晚些,那便要听雨了!” 元恪见这小丫头口齿伶俐,不觉好玩,“集风楼如何走?” 言外之意我不认识路啊,还得你们做个向导。 凝珠见元恪涎着脸装不知,指了指南边那高楼,“那边!看着走!迷不了路!” 元恪一脸诚恳的说,“我晚上方向感不好。” 凝珠正要开口,敏行按了按纨扇,示意凝珠莫要和他再分辩,微笑道,“索性无事,就给世子引个路。” 凝珠有点惊讶,碰到这种搭讪,求带路,装白痴的,郡主自来连看都不看,今天是喝酒上头了?竟然破天荒头一遭要带路。 凝珠想了想,郡主没喝酒啊。 那么原因只有一个,这北朝世子生的狐狸精似的,肯定迷惑了郡主。 凝珠亦步亦趋的跟在两人身后,看了看元恪,咬牙切齿,看了看敏行,愁眉不展。 再看一眼,嗯哼,这两人背影还挺般配怎么回事? 再看一眼,郡主怎么今晚不冷清清的拒人千里之外,还笑的灿若桃花? 这厢二人漫步,元恪笑,“若有枝红烛便更好了。即可秉烛夜谈,又可高照红妆。” 敏行听他这样说,摸不准他什么意思,不敢细想,正沉思间,元恪又道,“海棠甚美,可惜北朝内苑寒冷,多植不活。” 说着到了永始宫宫门口,元恪指了指,“宫殿临水而建,想是有贵人当初极喜欢这处。” 敏行顿了顿,立在宫门口,思绪悠悠,自己儿时便是在这里度过,这个季节谢太妃喜欢在桐阴下纳凉,读山野怪谈消遣,她便坐在她身边,认真习字。 很多年前的事儿了。 想来宫中早已井边生苔,杂草失路。 不由得有些怅然,她道,“这宫殿名字极好,叫永始宫。院内多梧桐,这个季节适宜纳凉,听雨也极好。” 元恪立住脚步,定睛细看,这才发现宫门上的匾额是空的。 朱门紧闭,铜绿斑驳。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永始宫。 前朝高帝宠幸小谢妃,搞的前朝后宫都不满,各地将军王爷造反时候有不少打的旗号都是清君侧。 元恪道,“原来是小谢妃住处。不知是何等神仙人物。” 说完微微一笑。 敏行回忆了下,笑,“谢太妃通诗书,善丹青,极有情致。” 元恪看着她,笑,“比你如何?” 敏行脸上浮起红晕,强自镇定,淡淡道,“蒲柳之姿,怎可比拟。” 元恪细细看了看她,摇头笑,“小谢妃再天人之姿,也不如我面前这位,真凌波仙子。” 元恪这话说的轻佻了,敏行当听不出他言语里的调笑之意,举步莲行,不置一言。 夏渊正端了萧越外衫赶往席上,看见三人,行了个礼,笑道,“世子哪里去?” 元恪指了指前方,笑,“想去集风楼醒醒酒,碰见郡主,正好带个路。” 夏渊笑眯眯,“世子散会酒赶紧入席。早就听说您酒量极好,这才开宴没一会儿,您别躲闲。” 元恪笑,“我去去就回。” 三人上了集风楼,推窗俯瞰,花月朦胧,别有幽姿,如梦如幻。 元恪说,“我那宫中有个玩月的小池,可同时见七轮明月,互相映照,颇有趣味。来年郡主去,邀郡主同赏。” 敏行好奇道,“水中如何能同时出现七轮明月?” 元恪但笑不语,好一会儿,说,“等郡主来,看看便知。” 两人又说了会话,夜风渐盛,夹着雨丝吹进来,敏行朝窗外望了望,“得回了,失陪。” 元恪笑,“稍等。”说着从袖中取出那会行来时摘的一朵海棠,花瓣娇艳饱满,他轻轻别她发边,“素淡可人,盛妆更美。” 敏行怔住,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风雨大作,雷鸣轰隆,雨点打着窗棂砰砰作响。 这一愣神功夫,暴雨忽至。 这时凝珠上来懊恼道,“等了这一会都不见有人经过,我们可要困这里了。” 敏行道,“夏季暴雨,转瞬即逝,我们等一会儿。” 两人对坐好,默默无话。 凝珠将八角琉璃宫灯放石桌上,关上窗,又取掉灯罩,拢了拢灯芯,“但愿雨快点下完。” 元恪单手支颐,就着烛火看眼前人,甚觉周身舒泰。 两人秉烛夜谈,窗外风雨淅沥,越看对方越觉得是自己意中人。 元恪温柔道,“我那宫中遍植荼靡,花落如雨时候对酒当歌,人生一乐。我回去便在宫中梨花树下埋两坛元正酒,等郡主去,我们同饮,再叙夜话。” 敏行眼神清凌凌看着他,但笑不语。 元恪看她眼睛,微微一笑,对面人不言,可他知道这就是许了。 正说着,楼下脚步声片刻便至,夏渊浑身湿漉漉的上来,打了个揖笑道,“二位果然困在这里。刚圣上询问,要咱家给世子送了蓑衣来。” 说完又看着敏行笑道,“圣上有言,务必要咱家送郡主回去,确保郡主安全。” 凝珠听着窗外雷雨大作,看夏渊赶来湿漉漉,心想这么大雨郡主回去还不得又一场风寒?于是皱眉道,“阿公,雨这么大,灵雀宫远,如何回去?等雨停了吧。” 夏渊笑眯眯道,“钦天监说这雨还不知下到何时,圣上意思,送郡主尽快回去。楼上风大,再待一会儿郡主受了凉,咱家可担待不了,请姑娘理解。郡主,走罢。” 敏行起身,凝珠接过夏渊身后宫人的油伞雨笠,抱怨道,“阿公你在前面走,给我们探路。” 夏渊笑眯眯,“那是自然。” 临下楼前夏渊对元恪道,“世子,带圣上话,宫禁森严,莫要乱走,冲撞了贵人可不好。” 元恪一笑置之,并不答言。 第十五章 想走后门的大昭二公主 送走北朝使团已是六月底,讨论了几天联亲事宜,文武两派争执不下,萧越依旧看香烧的剩下尖尖便下朝,一刻都不多待。换完班的谢定一在承天殿台阶下等候多时,一看陆修毅远远下来,忙屁颠屁颠的跑过去问一会去哪,又吐槽帮陈伯南那坑货搬宫门口意见箱的投诉信搬的他腰酸背痛,“六大包袱!我搬了四趟!” 陆修毅道去按察司巡政,谢定一嚷嚷着要同去。 灵璧远远携着昭宁闲云野鹤的从承天门经过,陆修毅只顾着和谢定一讨论按察司如何精减,并未看见她,灵璧趁他们说话间隙,叫他,“陆大人,留留步。”说着袅袅行来。 陆修毅立住拱手,“二殿下叫臣何事?”说罢向昭宁问好,昭宁团扇半掩,笑意清浅,“两位大人不必拘礼。” 谢定一也问了安,识趣的退开几步。 几人走到宫墙根下的阴凉处说话,灵璧道,“本宫这几日同昭宁说,想去三法司长下见识,不知方便不方便?”说罢笑。 陆修毅道,“只需请了皇上口谕便可。怕殿下受不了里面腌臜。” “三法司经陆大人手,满朝文武听之心颤,闻而丧胆,陆大人好魄力。” “殿下言外之意是说臣酷吏?” “陆大人算不算酷吏?” “算。” “陆大人倒坦荡。你看哪天方便?” “随时都可。” “择日不如撞日。本宫正要同父君请安。不如一道去请了这道口谕,陆大人今日得闲?” “但听殿下吩咐。” “那就稍等片刻。本宫就来。” “殿下不必匆忙,臣在这等。” “姐姐要不要一同去见识见识?” 昭宁忙摆摆手,“我可不要去那种地方,听着怪吓人的。”说罢一脸畏惧,“陆大人带妹妹略微看看就好,常听说三法司阴森,进的去出不来,莫要吓到她。” “臣知。” 这厢她二人领着宫人浩浩荡荡前去,眼见走的远了,谢定一撞撞陆修毅,一脸揶揄坏笑,“开心坏了吧?” 陆修毅懒得搭理他。 “啧啧。这可是个机会,莫错过了。” 陆修毅沉吟道,“殿下女儿家,我怕冲撞了邪气。” “神鬼怕恶人,有你在阎罗小鬼哪个敢近?” “油嘴滑舌。” “承夸承夸。”谢定一洋洋得意。 来往宫人匆匆,众人皆远远屈膝行礼便走,走老远还不忘回头觑一眼。 “我有那么可怕?”陆修毅皱眉。 “你是很好的。只是人人道你严苛,沙场百战的修罗王。你这样俊朗,一表人才,我都喜欢,人再怕你,见了你也会多看几眼的。”说罢嘻嘻的笑。 陆修毅又翻了他一眼。 这边说着话,灵璧已至,换了浅月色衣衫,越发衬的她身量纤细袅娜,却又不失落拓英气,身后跟着那个俊俏丫头正抬眼望着他笑,他点点头,依稀记得是叫采茵。 殿下纡尊降贵视察三法司,陆修毅是通透人,脑子略微想了想便知为何。 几个人乘车到了地方,官吏衙役乌压压跪了一地,山呼公主金安。 陆修毅道,“奉圣上口谕,二殿下随本官前来视察,你等自便,诸事继续,有事听召,去罢。左光前来。” 三法司司刑大夫左光听领导唤,急走几步前来汇报工作,“禀部长。永州张昌北已羁押在侯刑处,罪证确凿,吐了不少东西,臣看还有得招。” 陆修毅沉吟,“再熬一天,不准他瞌睡。” 灵璧咋舌,“你果然如他们说,十分冷酷,我是有些害怕的。”说罢略靠了靠谢定一,又远了几寸。 陆修毅待要开口,左光笑,“殿下有所不知,部长念张昌北年过半百不堪重刑,已减却三分之二的大头,我三法司用刑斟酌,严缓分明,向来不出差错,况且永州州府百死难平民怨,殿下不必为他叫屈。” “我并非叫屈,你们知他为害不浅,何不早早抓了他来,非要搞得民怨沸腾才审他,可不是事后诸葛亮。” “殿下明察。永州地远,难捏他罪证,若不是他捐官出了岔子,断抓不到罪证的。他又是……豫章王门生,若非有实打实错也不敢随意堪察。” 左光话说的含蓄,二殿下和豫章王世子从小一个鼻孔出气,形影不离,他不是没有耳闻。 谢定一也道,“我整天无事落得清闲,看陆部长也是辛苦的很,按察司移送的大案子他又非要亲自再审。四点上朝,六点处理公务,中午将就着吃饭,一抬头太阳就西斜了,日夜颠倒。” “你们也是辛苦。”灵璧对着左光,眼神却在陆修毅那。 “谢殿下体谅。”左光又道,“回部长,张昌北岳丈盐铁局总司宁黎府上昨日送来东西打点,已登记在册,现在要不要过目?” “晚间再说。你且下去罢。”左光拱手告退。 “怪不得说你三法司是个肥差,坐等收钱。你收了人家贿赂,少不得通通情罢。”灵璧微笑。 “不敢。他们不过指望三法司少用些刑,求点心理安慰罢了。不收白不收,三法司虽是富差也穷,用银两的地方多着呢。” “你们倒会进银子。”灵璧恭维句,也不知真假,“本宫笔法拙劣,登不得大雅之堂,很想送你三法司几字,望你们日日提醒自己。”灵璧道。 这边早有衙役抬了桌子纸笔来,灵璧略湿了湿笔,端正写下“慎刑怀悯”四字。 “臣等定日日记心,不敢滥刑。”陆修毅见这四字写的柔韧刚正,无一丝脂粉之气,心下赞叹,命人裱了挂侯刑处,着左光小心看着。 ———————————— 这里是分割线。 特别想说一句,月的守望者,晚睡白天没精神,早睡早起身体棒棒。 第十六章 红豆相思渐结 送灵璧回宫已过饭点,两人就近去糖坊街用午饭。陆修毅向来饭不过两勺,难得今日又加了半勺,谢定一嗤笑,“你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有今天。”说着又取了半勺饭盛陆修毅碗里,“多吃点啊,追慕心仪的女子最费神思,可得多吃点。” 陆修毅夹了片苦瓜头也没抬,“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用罢午饭稍微休憩了会,已到日中,两人叫了马车去按察司。 刚至按察司衙门口,早有一干人侯着,看陆修毅下车,按察司司长刘驳忙赶上前来满脸陪笑,“昨日接到条子说部长要来巡查,一早就侯着,不想大人事多,早上陪二殿下去三法司,这又匆忙赶来,想必很是辛苦。茶水已备好,两位大人先用些茶水,休息片刻。” “不必。将按察册拿来,我且点卯问政,再将四十七州刑诉要事备好,本官一会细看。” “是,是,马上去办。大人也不必过于辛劳,我大昭政清人和,大人功不可没。”刘驳说罢头上已有微汗。 “政清人和?哼。揪出来个张昌北,恐怕还有别的张昌北,你按察司失职,少不得有包庇,才让他横行十余年。我先不问过错,你且述政。” 众人如得大赦,刘驳擦擦汗,舒了口气,忙细细将近来重大案子一一禀之。 从按察司出来已黄昏十分,谢定一捶捶肩膀,满脸疲惫,“这差事也是磨人,我就不该和你同去,我是要回去歇着了,从这回去也顺路,想必伯父伯母也已等着你晚饭了。” “你就顺路告诉我父亲母亲,三法司那边我还得去一趟,子时还回不来就不必等我,我也不差人送话了,让他们早些歇息。”说着上车。 “你这样很容易长皱纹的。多好看的一张脸,非得劳累减损,我会心疼啊。”谢定一一脸可惜的看着他。 陆修毅充耳不闻,催马车快走。 谢定一摇摇头也上车,且回家去不提。 到三法司时候左光还在整理案卷,逐条厘清案源,梳理涉案人员关系网。张昌北案拔出萝卜带出泥,永州官场人人自危,和张昌北搭班子共事儿的更是胆战心惊,一有风吹草动就哭天喊地留遗书,又不敢活动又不敢打听,怕一打听就被陆部长扣个做贼心虚的帽子,没事儿找事儿。 本来一简单的捐官案,经陆修毅左光等人一次次深挖深查,补充证据,卷宗由批捕阶段的3册变为审查阶段的17册。今晚,陆修毅就要根据该案详实的事实证据,以捐官罪、拉帮结派罪、挪用赈灾款罪、贪污罪、私分国有资产罪、玩忽职守罪、为亲友非法牟利罪等十多个罪名对张昌北案案卷进行审核签字。 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公文,陆修毅也有点头大。揉了揉眉心,抬头看见灵璧早晨书的四字已裱好,心中不由柔软了下,头脑顿时清明不少。 细细看完卷宗,又问了些要点,左光一一答复,陆修毅取了印盖好,左光拿了宁黎府上打点的东西来。是个很精致的盒子,他一一过目,左光登记,看到一掐丝银镯子他留神了下,心中微微一动。 不算按察司初审,三法司复审,张昌北案用了足足两个月。 次日陆修毅携了卷宗去承天殿水阁回张昌北案,萧越道,“案情已结,我也不看了,你办事我放心。你自己斟酌,张昌北多少与太后沾亲带故,我不忍太后九泉不安,你酌情处理。” 陆修毅皱眉思索,头斩没分量,腰斩太隆重,五马分尸张昌北够不上格,凌迟估计圣上不乐意,绳绞帛绞太便宜了他…… (张昌北蹲在牢房角角瑟瑟发抖中) 脑子模拟了一圈儿张昌北怎么个死法,陆修毅组织了下语言,严肃开口,“皇上觉得,赐死如何。” 说完从袖中摸出一封信,“这是张昌北务必要臣带皇上的,言望皇上念旧情,再看最后一眼。” 念旧情的萧越思索片刻,伸手捏了过来。 信上张昌北先高屋建瓴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忏悔了自己的罪过,万死难辞其咎,对不起圣上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然后大夸特夸陆部长明察秋毫执法如山刚正不阿,感谢陆部长把他揪出来绳之以法,及时制止他对国家和人民再造成更大的伤害破坏。最后不无怀念娓娓而谈在凌州时候的往事,并谈到萧越穿开裆裤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鱼的事儿,忆苦思甜,分外感慨。 信的最后张昌北提出一个卑微的请求,望圣上念旧情,容他在太后国孝日再谢罪赴死,不胜涕零感恩。 萧越看完后十分感动。 十分感动的萧越十分果断的说,“鸩酒立即执行。” 陆修毅答,“是。” 于是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 陆修毅心想,圣上选的这赐死方式甚体面,就怕张昌北不愿意。 不愿意没事儿,按着灌他。 陆修毅顿了顿,缓缓开口,“还有一事。宁黎府上送来东西打点,已记了档,皇上请阅。”说罢呈上。 萧越头也不抬的批折子,“你自己看着办。几日辛苦,你也不必在这拘着,赶紧回去歇着罢。” “臣请皇上一恩典。” “嗯?”萧越笔不停,示意他说。 “臣见匣子有一镯子,和前几日灵璧殿下那对红豆耳坠很是相配,想求了奉与殿下增光。” “哦?”萧越停笔,用笔头点开盒子,扒拉出那镯子,细细一看,“灵璧是有这么对耳坠,是珊瑚,不是红豆,你向来不在这些东西上留心,不认识正常。珊瑚比这个珠子好些,是吴淑媛才与她的,她总是冒冒失失,估计没几日又丢了。你倒有心。也不必巴巴再上请安折子到礼部,她成日家乱跑,你去了未必能逮到人。她刚请了安回宫,想必现在还在,你就去吧。” “后宫重地,臣不敢擅入。” “无妨。我写个条子,让夏渊带你去。” 说着顺手抽张纸写下,“着修毅问灵璧安”。 陆修毅拿了条子退下。 目的达到,陆修毅的面瘫脸不自觉露出微笑。 越往后宫走,陆修毅越不自然。除了亲王和嫔妃家眷逢年过节可入内,后宫向来少男子。一路上不少宫女只顾瞧他,他抬眼去看,那些宫女又飞快步子走了。 灵雀宫门口几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看他,夏渊笑骂,“还不快见过陆大人,只顾着瞧。陆大人,您见笑了。” “无妨。” 灵璧果然在,正斜斜倚了美人榻在蔷薇荫里看书,樱粉鹅黄的蔷薇开的泼泼洒洒,掩映在丛丛绿叶里,陆修毅这种直男也觉得好看。 问过安,陆修毅看见灵璧手里书道,“殿下《六韬》倒看了不少,不想殿下也看这种兵书。臣以为女儿家更喜欢些诗词歌赋之类的。” “本宫也是随便翻翻,消些烦闷。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这边宫人奉上茶水,陆修毅在椅子上坐定,正看手里茶水往哪儿放,昨日见的那丫头已和另一个丫头搬了张小桌子放他手边。 “陆部长今日来何事?怕不是问安罢。” “殿下聪慧,问安倒是其次。臣见了一镯子,觉得很衬殿下前几日那对耳坠,特来奉与殿下增光。” 灵璧有些惊讶,“陆大人好记性。可这样殷勤与本宫,本宫倒有些惶恐了。”说着打开盒子,见是只绞丝细银镯子,坠了七颗红艳剔透的红豆,简约又不失精致,莹莹有光,“陆大人有心,本宫很是喜欢。” 旁边那丫头采茵笑道,“陆大人好眼力。我们殿下就喜欢这样简单精致的物件。”说着捏了帕子覆在灵璧腕上,将镯子戴上又紧了紧方抽了丝帕。 陆修毅本来还担心着镯子可能大了,不合适灵璧手腕。不想原来有暗扣,心里暗暗笑自己无知。 这边灵璧戴好,抬手顺光看,“你们瞧瞧,好看吗?” 采茵笑,“这个和殿下那对珊瑚耳坠很配呢。” 采薇笑嘻嘻道,“殿下生的好看,戴什么都好看。” 灵璧嗤笑,“你这丫头。” 灵璧本就皮肤白皙,戴上这镯子益发显得皓腕如雪。 “殿下肤白胜雪,手腕修长纤细,配什么都是好看的。只是金银俗气,衬不出殿下光风霁月的神采。” 灵璧憋不住笑了,“想不到你也会奉承人。” “是心里话。”陆修毅一脸正经的说。 灵璧笑,“本宫听你说话,想你在诗书上很通,陆大人好学识。” “不敢。只是如殿下说,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灵璧点头,“本宫就常对身边人讲,看些书总是有用的,采茵采薇几个丫头总是犯懒,字也不肯写一个。” 旁边打扇子的采碧小声哼哼,“我才不像她们,我很爱看书的呀。” 灵璧翻白眼,“画本子也能叫书?” “人各有爱好,不读书也好。慧极必伤。”陆修毅道。 这边采薇端了一青瓷小碗奉给陆修毅,灵璧笑,“父君真是器重你,我宫里就糖腌梅子这点好东西,他巴巴打发人来说别忘了让你尝尝。” 陆修毅勺了颗,一尝,果真入口生津,烦暑顿消。灵璧道,“我一到夏日便不思饮食,采茵便央她姑母做了故乡的糖腌梅子助我多进些饭,还是很有用的。看陆大人脸色疲惫,想是近些日子饮食也欠安,一会让她们备好,陆大人回去可每日用些,泡茶最好。” 陆修毅道了谢。 “那日跟在你身边的谢三公子是只有这一个妹妹?” “是。谢家就这一位千金。” “我记得谢家小女闺名苇一,一苇杭之,和豫章府世子爷倒是很配。” “昔年达摩见陛下,一苇过江,谢伯父是再想不到豫章王给世子取名也用了这件逸事。两人名字倒很有缘,可惜人就无缘了。” “哦?人怎么就无缘了?”灵璧奇道。 陆修毅憋半天,幽幽说了句,“殿下和世子很要好呢。” 灵璧笑,“连你也这样想。昨儿请安父君还说定我婚事,他是很中意萧杭之。” 陆修毅一听这个,背上出了汗,黏黏糊糊的不舒服,心下怅然,“殿下和世子一对璧人,很是般配。”说完心中酸痛不已。 “要我和萧杭之过日子,这日子可没法过了。眉目不识,只因太近。大略太了解他,所以他所有毛病我都知道,有些我是容忍不了,比方散漫,竟有人比我还懒散。我是不要和他过日子的。我也不喜欢他,只是脾气很合得来罢了。” 听灵璧这样说,陆修毅淡定的问,“不知皇上又指了哪家公子为东床?” “因太后三年,父君意思是他先留心着。” 两人正说着话,萧骏之手里举着个鸟笼子颠颠过来,乐呵呵道,“妹妹,给你带了只白乌鸦!” 第十七章 灵魂一问:我好看还是萧杭之好看? 灵璧和陆修毅起身看,这乌鸦全身羽色雪白,小眼小嘴小爪粉红,梳翎抖羽,十分可爱。 灵璧逗着那鸟儿,奇道,“六哥哥,你何处寻了来?” 萧骏之得意洋洋,“如何,妹妹?我就说有白乌鸦吧!” 前几日萧杭之攻击灵璧,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公主一般狂。灵璧道,万一我是只白的呢。 萧杭之翻白眼,世上哪里有白乌鸦?古书杜撰罢了。 灵璧转头问萧骏之,“六哥哥,你说世上有白乌鸦吗?”说罢一双翦水秋瞳盈盈有辉的看着萧骏之。 萧骏之立刻站队,“有!灵璧妹妹肯定是白乌鸦!” 灵璧:“……” 萧杭之:“……噗哈哈哈哈。” 没想到萧骏之还真寻了只白乌鸦。 萧骏之为了找白乌鸦,可费了一番功夫。手下众人听主子爷又安排新任务,一片哀嚎的凑过来,听说寻白乌鸦,一片哀嚎的倒地上。 萧骏之踢踢这个踹踹那个,扯着嗓子吼,“快~去~找!!!” 亏的萧骏之手下都是些实干家,不出一月果然从东边州府寻了来,快马加鞭送京城。看到下面送上来的白乌鸦,萧骏之一张大饼脸乐开了花,喜滋滋的围着转来转去看来看去,连乌鸦呱呱呱的叫声也分外悦耳动听。 陆修毅见庆王世子来,起身告辞。 看陆修毅离开,萧骏之疑惑的问,“他来做什么?” 灵璧正逗鸟,“送了我个镯子,好看吗?”说着晃晃手腕。 萧骏之仔细瞅了瞅,老实回答,“好看。”挠挠头,更加疑惑,“他送你镯子干什么?” 采碧笑嘻嘻,“这定是画本子上说的赠物表相思!” 萧骏之不可思议,看着采碧,“你是说那个冷面杀手喜欢妹妹?” 采碧笑而不答,收拾茶具回屋。 萧骏之有点着急,转头问灵璧,“妹妹你喜欢那个杀人狂魔吗?” 灵璧:“……” 萧骏之见灵璧只顾着嘬嘬嘴逗鸟儿,浓重的危机感将他包围,压的他心跳加快喘不过气儿,摇着膀子呼哧呼哧扇凉半天,萧骏之咬咬牙,“妹妹,我欢喜你。” 灵璧愣住了。 院子里的丫头也愣住了。 空气瞬间凝固,众人石化,唯有萧骏之的大眼黑溜溜湿润润的瞧着灵璧,看上去分外惹人怜爱。 灵璧略感尴尬,向四周笑笑道,“兄妹情深。” 四周:“哦~” 萧骏之头摇的像拨浪鼓,“不是的,是想要娶回家的那种喜欢。” 萧骏之脑袋一根筋,本来并未意识到是哪种喜欢,上周和五哥萧励之等人一起玩耍,萧励之早看出自己这个傻弟弟欢喜灵璧,存心捉弄他,撺掇着众人真心话大冒险,萧骏之不愿意穿一身妖娆女装跳脱衣舞,于是选择了大冒险。萧励之潇洒的折扇一合,慢条斯理的敲着肩膀笑眯眯,“六弟,京中十五岁到十六岁女孩,你最欢喜谁?” 萧骏之傻傻的想了想,嘴一咧,嘿嘿笑,“灵璧妹妹。” 众人哦一声,那正常。 试问京城公子谁不喜欢和蔼亲民的二殿下? 见众人不感兴趣,萧励之补充,“我六弟想娶灵璧回家。” 萧骏之忙解释,“并不,并不,我就是喜欢灵璧妹妹。” 萧励之穷追不舍,“你敢说你不想娶回家?” 萧骏之想了想,脸红了。 脸红的萧骏之红着脸回到庆王府,面带桃花,眼眸如水,含羞带怯,辗转反侧。 一年不翻一次书的庆王世子心血来潮,半夜翻书,看到为谁风露立中宵一句,颇合心境,一阵喜一阵愁。 翌日再见灵璧,他便有些扭扭捏捏,小心翼翼,精神恍惚。灵璧见他没精打采,问,“六哥哥,熬夜打骰子了?顶着俩黑眼圈。” 萧骏之:“……” 灵璧妹妹!我又不是萧励之!我是为了你大半夜睡不着成这样的呀啊啊啊啊啊!!! 听萧励之石破天惊的来了这么一句,灵璧不淡定了。 灵璧心里有一把三十米大刀,正疯狂的砍向面前这个憨货。 萧骏之!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把你当哥们,你却想要娶我当老婆。 磨磨牙,灵璧攒出一脸冰冷的没有温度的笑容,“你讨厌我也好,恨我也好,但就是不许喜欢我,太恶心了。” 萧骏之头顶如五雷轰,闻言脑子一片空白,怔了半晌,呆了半晌,问道,“你讨厌我?” 灵璧淡淡道,“是。” 萧骏之简直要哭了,在他十八年富贵安逸的人生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难题,他以为是他黏的太紧让灵璧心生厌烦,忙慌张道,“你不要讨厌我,我是哥哥啊。” 灵璧歪头笑,“我一直当你是哥哥呀。” 萧骏之又愣了下,“那萧杭之呢?” “他也是哥哥。” 萧骏之今天脑子格外不够用,听灵璧这样说不知怎的稍感安慰,在门外偷听半晌的小厮金豆跺脚暗暗骂道,憨货,再说下去以后哥哥妹妹都没得做了呀我的傻主子,忙一溜烟进来匆匆忙忙拉了萧骏之走,“主子爷,老王爷进宫请安,估计已经到端履门,咱快回罢。”萧骏之被拉拉扯扯出了门,要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来,萎靡着脑袋被金豆拖着出了灵雀宫。 看他们二人走远,采薇咋舌,“你是不是对庆王世子太狠了殿下?” “他脑子不清醒,需要一瓢冷水。” 被拉出灵雀宫的萧骏之因为受到打击,半晌回不过神,等回过神,已出了安定门,于是他停下脚步,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小金豆看主子哭的凄惨,忙哄劝他,“主子爷哎,二殿下牙尖嘴利,您莫放心上昂。那个,天涯何处无芳草!” 五大三粗的萧骏之失恋了,抱着小金豆哭的嗷嗷。 小金豆被压的喘不过气,又拍又哄,“主子爷,莫伤心。您应该化悲愤为食量,吃点好吃的转移注意力。” 萧骏之抹了抹眼泪,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和小金豆奔向糖坊街,一手糖葫芦一手臭豆腐,炸串粉团油糕甜果子,从街头吃到街尾,果然觉得痛苦有一分缓解。 陆修毅回去正晌午时分,谢定一已等他多时。 他看看铜镜,问谢定一,“我好看吗?” 谢定一撑不住笑,“好看,好看。京城多少王孙公子,都不及你好看。” “哦。”他端视好一会儿,又问,“我好看,还是萧杭之好看?” 谢定一一口茶强咽下去,笑,“萧杭之不及你好看。陆大人,灵璧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第十八章 进京撩夫的江夏郡主 这日无事,灵璧赴了萧杭之约,专门选在京城最贵的世纪江州茶楼等他。 世纪江州是京城最大的购物中心,且在江州最繁华的地段一溜起了两个,都是倒了台的赵国柱还是住建部部长时批下来的,赵国柱倒台时江州人放鞭炮祝贺,都道大快人心。世纪江州人流络绎不绝,各国货物都能在这里买到,商铺日进斗金,乃是游客来江州必逛之地,夜晚看去一片灯火璀璨辉煌,站高处看更是壮观。 已经吃了两个橘子喝了三盅茶,还不见萧杭之身影。采薇趴桌子上蔫蔫的,“殿下,采薇想回宫午睡。” 灵璧凉幽幽道,“以后别跟我出来。” 采薇忙狗腿的笑,“殿下,我现在好精神!” 正说着,萧杭之风风火火的进来,“快倒茶,赶死爷了。” 采薇忙倒茶奉给他,“世子爷从哪里赶过来?” 萧杭之一饮而尽,“家啊。被我爹又骂了呗。罚我大太阳底下站了多半个时辰,他倒好,骂累我自个躺藤椅在树荫下睡着了。我这不趁他睡着溜出来。哎呦我这娇嫩的皮肤又黑了一圈,哭哭~” 灵璧笑,“活该你不如别人家孩子争气。” 萧杭之郁闷,“我爹娘把我生的蠢笨,怪我咯。哎,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灵璧道,“陆修毅,啧啧,从他手里捞人,没可能,你明知道没戏,还要我跑一趟。” 萧杭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子脾气,又最护短,他手底下人犯了事,很让他没面子,他恼火的很,可能捞一把他还是要捞一把,托你去陆修毅那变态那,我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他看,表示我跑前跑后想为他分忧,不然他火一上来,我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打。成不成一回事,动不动一回事。到了陆修毅那张昌北十成十活不了还会死的很惨,你看,果然要赐死了吧,还算体面。没想到陆修毅扒出来他那么多罪名。可怜他一辈子小心翼翼,最后栽在自己那龟儿子身上,坑爹。” 世家子弟捐官担任虚职并不是什么事儿,只要圣上一点头即可。张昌北仗着是皇帝母家,想着先活动个好位置再禀明,手续都办完了,他还没来得及上帖子就出了事,明摆着是导火索,开刀小菜。 灵璧捡了个青橘用小刀划了十字方便剥开,“陆修毅虽冷酷无情,却也不滥用刑罚,又公正严明,父君眼光在用人上倒是不差的。”说着递给他一叶青橘,橘络已捡干净。 “好酸。灵璧,还得你帮我跑跑苇一的事。谢家陆家一向交好,谢公偏怜幼女,事事顺她,苇一这一二年估计就定了。” 灵璧翻了他一眼,“你都要抛弃我独自去追求幸福,我干嘛帮你?”说罢继续剥橘子,“稀罕很,陆修毅前几日来我宫里问安,送了我一镯子,呐,这个,我还蛮喜欢,聊了下觉得这人和外界传的有些不同,诗书很通,进退有理,谈及这一心爱慕他的小姐,他倒无意。我看你很有希望。少不得你努努力,我再去娘娘跟前说几句,着父君赐婚。” 萧杭之眼睛一亮,“总觉得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次帮了我两个大忙,欠你这人情,说吧想怎么坑我?”言毕也捏了一个青橘剥来吃。 灵璧听他说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想用盛满青橘的果盘摔过去,一听可以坑他,顿时笑眯眯,“前阵子你和四哥五哥传着看的春宫给我瞅瞅。” 萧杭之果断又无情拒绝,“不行。” 灵璧咬牙,“萧杭之你个白眼狼!” 萧杭之笑眯眯回她,“嗷嗷。” “臭不要脸!” “就不要脸!” 灵璧道,“你对谢家大公子熟吗?” 萧杭之道,“不熟。我爹不让和带兵的打交道。你问他干嘛。” 灵璧道,“无事,不熟你还不赶紧巴结巴结。” 萧杭之道,“陆部长谢副司一路人,都不是善茬。巴结他我还不如去巴结谢三。” 灵璧想了想道,“给你说个事,我觉得那谢副司很可能看上我姐姐了。” 萧杭之一口茶喷出来,“怎么可能……话说你哪个姐姐?” 灵璧道,“我敏行姐姐啊。” 萧杭之道,“我觉得不可能。第一谢宥一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好吧。第二这俩人我记得没啥交流罢。” 灵璧皱眉道,“问题就坏在第二点。你可记得之前北朝夜宴,我凑陆修毅那搭讪,谢定一告诉我他大哥往南池散心去了,而我去搭讪之前,敏行刚去了南池。” 萧杭之想了想,笑,“那也不能说明什么。不过倘若谢副司未婚,这倒是一段好姻缘。” 灵璧道,“好你个大头鬼。前阵子我回宫,恰巧碰见他两人在蔷薇架下,谢宥一正俯身指点姐姐。我问凝珠怎么回事,那妮子道谢家公子教了郡主个什么音,郡主有困惑,谢公子便来指点。” 萧杭之道,“人家只是单纯的学术交流,你肯定想多了。” 灵璧坚定的说,“不,我相信我直觉。” 萧杭之皱眉想了想,“其实你不用很担心。谢副司统南方军,再过几天就要回凌州去的。” 灵璧道,“这也是我的一点安慰,但愿别出岔子。” 这边灵璧和萧杭之刚讨论完回宫,采葵匆匆跑过来趴她耳边道,“皇上刚下来的旨意,各处开始准备郡主明年嫁去北边的东西。” 灵璧愕然,“怎么可能?” 采葵道,“再不可能变的了。皇上已经着娘娘定嫁妆。” 灵璧心下道,“若敏行嫁去北朝,谢宥一这估计再无枝节,未尝不好。”再一想到敏行去北朝,还未分别便心痛难忍,忙跑去找敏行,见她还在临书。灵璧开口便问,“敏行,你想不想去北朝?” 敏行见是灵璧,指了指绣墩让她坐。 “趁赐婚诏书还没拟好,我现在禀父君让另选……” 敏行止住她,淡笑道,“去北朝并没有什么不好,本来就该我去。也未必有人想嫁那么远,何苦为难其他人。” 灵璧道,“你真想好了?” “嗯。” 两人正说着,采碧报江夏郡主快来了,刚去甘棠宫请完安,正往灵雀宫走。 灵璧惊奇,“不是说阿瑾明日才到?” 江夏郡主萧含槿,和灵璧同岁,每年进京一次。灵璧是不动声色的坏,含槿是明目张胆的坏,两人性格脾气相仿,臭味相投,十分合得来。 门外嘻嘻哈哈进来一群人,采薇迎上去问含槿,“郡主今年怎么没到年下就来了?我们殿下一直盼着您呢,屋舍都让人提前打扰了好几遍。” 含槿边走边捏捏她圆乎乎的脸,笑眯眯,“今年天热,我们江夏用不起冰,进京来避暑呀。”一抬头看见灵璧,她挑挑眉,“二殿下,眉毛画歪了。” 灵璧一愣,卧槽眉毛歪了?本公主今天可出门浪了大半天呢,慌忙照镜子,一看好好的,含槿已经笑的捂住嘴,“傻子。” 灵璧吩咐左右,“扒她,扒光,风干腊肉。” 含槿忙摆摆手,“别,别,人家是女孩子。” 灵璧阴恻恻笑,“你哪儿像女孩子?臭流氓。” 这个姐姐在江夏赫赫有名,是一众纨绔子弟的大姐头,她可了如指掌,哼,装什么女孩子! 敏行看含槿,觉得她比年下来又高挑了些,眉目温婉,梨涡浅笑格外动人。 嗯,和灵璧一样,都是表象。 见敏行看她,含槿屈了屈见礼,一脸羡慕,“敏行,你是怎么保持身材的?啊啊啊看看我这脸上的肉肉,好苦恼。” 含槿嘟嘴捏脸,瞬间满面愁容。 敏行:“……” 含槿问,“太子哥哥不在?我刚过来看宫门紧闭。” 采碧代答,“太子殿下每个月都要去宫外别业读几天书。” 含槿内心苦笑,爹爹交给的这个任务,有点艰巨啊。 灵璧搂住含槿肩膀,又是亲热又是坏笑,“走,我又攒了些好看的戏本子,给你瞧瞧。哎呀给你说我最近看很火的那个,叫什么闺阁楼高八尺八写的新戏,讲妹妹爱上了哥哥,哥哥却喜欢仇家的女儿,那个虐啊,虐的我饭都吃不下……” 含槿说,“唔,听着很虐,你不要剧透了,等我看完了我们再讨论……” “你这次进京又是为了当人质?”灵璧笑嘻嘻问。 含槿停下,看着她,认真的说,“我爹想让我给你爹当小老婆。” 灵璧一脸懵逼,“??啥?” 含槿悲痛的说,“你爹拒绝了。” 灵璧:“我爹眼不瞎。” 含槿认真的说,“所以我进京,主要任务就是打入你爹后宫,给他当小老婆,给你当小妈。” 灵璧:“……” 含槿做出一脸哀痛欲绝,“我是多么可怜的一块鱼肉郡主,身不由己,命运悲惨,半生坎坷,无可奈何……” 灵璧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拖含章殿。 第十九章 追姑娘好难追太子更难 含槿从江夏启程的时候,江夏王妃哭的肝肠寸断,一口一个我苦命的儿啊,怎么每次都是你进京,又骂自己六个儿子不争气。 江夏世子:“陆修毅不要我们啊呜呜呜。” 含槿:“娘哎娘哎,不敢再拽了,再拽我这新衫子就该变形了……” 张昌北案牵连甚广,几乎把永州官场各口一把手查了个遍,换了个遍。永州地处江夏,江夏王萧湛虽已称臣,但在江夏地界隐隐有割据之势,萧越拔张昌北,言外之意很明显,敲山震虎。 张昌北案发的猝不及防,陆修毅雷厉风行的一番扫荡,江夏王伤筋动骨又哑巴吃黄连,前有谢宥一十万大军,后有叶孤水虎视眈眈,圣上没动他已经很给面子,里外都被掣制,江夏王十分憋屈又无可奈何,见天长吁短叹,他是最后一个称臣的,可他也没想时刻准备着造反好叭?坐地独大也不怪我江夏王啊,谁让我们身处鱼米之乡物资富饶经济发达! 身边参谋长李驰也颇觉棘手,愁眉苦脸的说,“老大,皇帝老儿这是给我们颜色看看啊!他现在按兵不动,就是坐等您拿个态度!” 江夏王简直要哭了,“态度?态度个脚丫子噢!这次表忠心都不管用啦!” 靖惠王,豫章王,庆安王,态度有吧?最后还不是卷着铺盖拖家带口到京城,声色犬马看着舒坦风光,天子眼皮子底下,哪天不是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做人装孙子!我江夏王看的透透的! 高度自治,手里有粮有枪,小酒一喝呼风唤雨,江夏王想能逍遥几年逍遥几年,能挣扎几年挣扎几年,目前看来这想法要破灭了。 怎么办?交兵权去京城呗。京城虽繁华,可江夏王我一把年纪了会水土不服啊! 江夏王愁眉不展,“老伙计,你说说,如今除了交兵权,还有什么法子?” 听主子问,李驰皱眉想了想,鼓起勇气说,“老大,也不是没别的办法……” 江夏王眼睛一亮,“哦?快说快说!” 李驰沉吟了下,开口,“目前安定局面最直接的手段,献美人。” 江夏王想了下,一拍大腿,“妙计!”,兴奋完他瞪着李驰,“献谁呀?” 李驰哭丧着脸,“我也想知道献谁啊!” 献的这个美人,一定要美的有份量,两人一寻思,江夏地区这几年没听说过有名动南朝的美人啊,听说这族弟口味挑的很,美人……那得比着谢阮君这样的找,准成! 比着谢阮君找……两人对看一眼,十分泄气。 放眼南朝,当今也无一个谢阮君。 李驰咬咬牙,狠狠心,跺跺脚,“老大,献不了有份量的美人,那就献个有份量的!” “有份量的?”江夏王没反应过来。 李驰只好说透,“郡主待字闺中,可堪婚配。” 江夏王这才反应过来,鼻子差点气歪,就差大嘴巴子呼他! 把我这宝贝闺女献萧越,你也真敢想! 江夏王生了六个儿子,老来得女,爱的如珠似宝,要星星也给,要月亮也摘,当年谢家想定亲他都看不上,如今闺女长大,生的花朵似的,他更是看不上这小一辈,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失望,没一个能当女婿。江夏王疼女儿疼的名震天下,连萧越都说,战场上抓这族兄六个儿子不如抓他一个女儿。 仔细想一想,江夏王有点垂头丧气,当下局势,要么交出枪杆子,要么交出眼珠子。 李驰分析说,“王爷您慎重想一想,进京和留江夏,您更倾向哪个?” 江夏王毫不犹豫的说,“当然是留江夏。” 李驰道,“那就只能委屈郡主进京了。” 听李驰这样说,江夏王揪心的想掉眼泪,“我怎么忍心阿瑾孤身一人留京城?她素来娇蛮任性,后宫争斗不亚于前朝惨烈,她那脑子,去了也是炮灰。” 李驰道,“我倒觉得郡主进京是好事。第一,您舍不得郡主远嫁,咱们江夏哪个公子能配的上郡主?连我都看不上。第二,圣上正值盛年,文韬武略,相貌堂堂,这是郡主的福气啊。第三,圣上后宫和睦,郡主有您撑腰,去了定无人敢动。” 江夏王想了想,甚觉有理,只是便宜萧越这小子了,没办法,谁让咱势单力薄呢。 两人商议定,江夏王忍着心痛委婉写了封信,让使者星夜奔驰到京城,将信送圣上,速去速回! 忐忑不安的等待中,使者风尘仆仆回来,江夏王赶忙展开圣上的信,只四个字:侄女年幼。 江夏王哭了。 这是赤果果的拒绝啊!看来萧越铁了心要自己的枪杆子! 李驰匆匆赶江夏王府,两个人抱头痛哭好一会,一筹莫展,李驰说圣上写了个侄女年幼,没写汝女年幼,看来圣上还认你这个哥哥,还有回旋余地,想了会儿,李驰吞吞吐吐的说,“圣上……圣上该不是有隐疾罢~” 圣上受禅登基十五年,只选过一次妃,还是在太清元年,这十几年都没听说后宫进过新人。 江夏王神色复杂,半是唏嘘半是同情,“江山情重美人轻。哪个君王不想江山肩上重,美人掌上轻?可惜,难兼得。你猜,我这皇帝兄弟有几个妃子?” 李驰保守的说,“二十个?” 江夏王摇摇头。 李驰迟疑,“十五个?” 江夏王摇头,“努力减。” “八个?” 江夏王摆摆手,“六个。还没本王侍妾多。” 李驰震惊了,堂堂九五至尊,富有四海,竟然只有六个老婆? 两人八卦了会,咋么了会,又开始悲伤。 李驰想了想,说老大莫急,圣上不行,还有太子。江夏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太子不是明年大婚?” 李驰说,“传言而已,不是还没定下来?我建议郡主立刻进京,一来表诚心,证明王爷确无二心,圣上都知道王爷疼郡主。二来找机会和太子培养感情,尽快落实。” 江夏王一想,太子不错啊!素有贤名,性格温厚,长的也不赖,听说才华横溢弓马娴熟,太子那可是未来的皇帝,阿瑾出生时喜鹊在门口树枝叫了三天,何尝不是预示将来的富贵?嗯,太子年纪也和阿瑾相仿,不错不错。 这样一琢磨,江夏王眉开眼笑,李驰看王爷心动,趁热打铁,“咱们也托人多活动,务必将这亲事定下来。另外,为了稳妥起见,这事儿还不知何时定下来,我建议将一部分兵马交上去,以表诚心。” 听说交兵马,江夏王头摇的拨浪鼓似的,没武装没安全感啊!李驰开导主子,“咱们交一部分马上要退掉的,不会伤筋动骨,并告诉圣上正清点整合,此乃缓兵之计也。” 江夏王肉疼了会,同意了。心想李驰说得对,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交兵马表诚心吧,不然照萧越的雷霆手段,三个月都能打下前朝万里江山,更别提一个小小的江夏,要是不小心惹的龙颜大怒挥师进攻,那这一家老小命都保不住。谢宥一打过来还好,听说他军法严明不伤百姓,叶孤水他可是见识过,和陆修毅一样不要脸,打仗连辎重后勤都不带,打到哪儿吃到哪儿,行过之地寸草不生。 江夏王是个仁爱的王,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两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最后商议定由李驰亲自送郡主进京,并多方活动,尽快搭上容贵嫔的线,定下来婚事。 江夏王妃愁眉苦脸的对闺女说,“儿啊,让你进京迫不得已,你莫怪你父王。” 含槿当时正抱着半个西瓜挖着吃,戏本子看的津津有味,听母妃说,嘴里应着,心想给皇帝当小老婆也没什么,男人嘛,吹了灯都一样,不过能让灵璧那个臭丫头片子叫来请安想想就爽。 江夏王妃说,“儿啊,太子虽沉默寡言,闷葫芦似的,但生的不错,又才艺双全。你父王让你进京,也是希望你们能培养出感情,那样我们也不会太难受……”说着又开始呜呜咽咽。 等等,太子??? 含槿刚挖的一口西瓜没拿稳,眼睁睁看它掉身上,将浅绿色襦裙濡湿一片。 “太子哥哥不是快要订婚?你们这是要我去挖墙脚?”含槿一脸懵。 江夏王妃呸呸呸,“什么挖墙脚?太子不是还没定下来,公平竞争,能者上位。你若是能成太子妃,你父王也不用愁的晚上睡不着觉啦……” 含槿在原地凌乱了会儿,她母妃还在絮絮叨叨,她父王议事完回来,坐下来唉声叹气,说宝宝啊,你要不想去,父王再想想办法。 江夏当前形势含槿多多少少知道一点,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张以未等人因为家里出事,多多少少受了牵扯,自己最近找人喝酒都凑不齐以前的半桌,十分惆怅。 含槿认真的的想了想,追太子,任务颇艰巨,追自己不喜欢的人,任务更艰巨。 江夏王妃神神秘秘拿出来一封信塞女儿手里,“母妃有个手帕交,如今在山上清修,你到了京城,若无头绪,可找她学习学习经验。” 含槿:“……” 于是含槿就进京了。 然而进宫多半月,她都没见到太子哥哥的影儿,倒是听说了另一件大事,敏行要去和亲了。 她觉得有点愧疚,敏行替她挡了一枪。王室中适龄郡主公主少,父王上次从京城回来一直不安,生怕圣上封了她做公主,而如今最合适去和亲的,非江夏郡主莫属。她觉得就是嫁太子做侍妾也比去和亲好一万倍。 母妃和谢家沾亲带故,从宫里出来她便去了谢府,没想到碰见了萧杭之。 为何会对他动心?含槿后来怎么想也没想明白。她以前见过他很多次,撸起袖子喝酒划拳很多次,斗鸡走狗很多次,勾肩搭背很多次,她见过他吊儿郎当的样子,见过他眉飞色舞的样子,见过他春风得意的样子,偏偏没见过他情深意重的样子。 某一个时间,某一个地点,某一眼看过去,她想落荒而逃。 萧杭之正捧了自己写的酸诗讨好的给谢苇一看。 谢苇一磕着瓜子瞅了眼,瞅到那句体态丰盈玉不如,怒不可遏,一把抓过来揉成团,“你敢骂我胖!” 萧杭之一脸懵,慌忙解释,“不,不,我是说你温润如玉,皮肤白皙……” 谢苇一:“滚!!!” 含槿想,她心动的时候便是她心碎的时候。 她觉得父王母妃交给她的任务她完成不了了,可她还得硬着头皮上。 晚上含槿和萧杭之去酒楼找灵璧,一路上萧杭之蔫蔫的,忽然哀嚎一声,“追姑娘好!难!啊!” 含槿边掀帘子看马车外面繁华边凉凉问他,“你如何追的?” 萧杭之回忆了下,扳着指头一一道来。 “我送了她一只蝈蝈,她嫌晚上吵,她身边那胖丫头一脚踩死了。” “我送了她一盒粉,她追着我打了三条街,说过敏。” “我邀请她去相国寺逛庙会,她骂我狼子野心,臭流氓。” “我请她去听戏,那折子戏有一段讲她叔叔战死沙场,哭的她泪眼汪汪,半个月没理我。” …… 含槿:“……” 第二十章 梅妆偏作远山长 “今有北朝皇室请姻,朕思虑再三,本着与北朝世代友好之想,准奏。将敏行郡主进怀柔公主,适于怀贞世子,为北朝世子妃。从今后世代结秦晋之好。 南朝送亲礼队由朕皇弟靖惠王带领,连同金银各五千两、绸缎一千匹,各色首饰一百箱,太清十六年五月十日由京城出发,预计七月初抵达,礼毕,送亲人马原路返回京师。望世子与公主琴瑟和弦,共谱后世姻亲佳话。 钦此。 太清十五年七月初七。” 萧越字字清晰地念完了这诏书,轻笑了下,举起玉玺,复又扔在桌上。 决定联亲,自己思虑已久。 敏行不能留在南朝。 身为天子,言为世范,行为世表,一言一行史官皆会写上青史,一步走错,必将贻笑万年。 大昭立国,他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修法典定礼制编书籍,厉兵秣马,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再起摩擦。 萧越闹心不已,往日批完折子他还会看会书,今日有些恹恹,看不进去书,整衣欲回寝殿小憩。 夏渊看皇上情绪不佳,也不敢多问,只撑了伞亦步亦趋跟着。行至明辉楼,看一路彩带飘舞,来往宫女笑语连连,正纳闷今日如何这样热闹,夏渊忙道,“皇上,今年女儿节同往年一样热闹。” 萧越恍然,原来今天恰是七夕女儿节。 这厢正曲栏边沉思,容贵嫔迤逦行来屈膝道,“臣妾正寻陛下,还望陛下三思。” 容贵嫔抬头欲泣,“敏行是我们看着长大,如同亲生,皇上怎么忍心,她身子骨素来弱,北地苦寒,如何受得了。” 萧越道,“她本就和怀贞有婚约,身为皇室,于情于理都是她去,你既不忍敏行去,为人父母又有哪个舍得自己女孩去。昔年明妃出塞,匈奴还在盛京草原,呼韩耶单于年已七十,何等艰难。怀贞年少英俊,文武双全,实为良配。这桩婚姻,不是家事,而是国事。” 说罢再不停留,径直往寝殿去。 回到寝殿,萧越疲惫的朝夏渊招了招手,“去备些酒来。” 夏渊斟酌着道,“皇上未进晚膳,饮酒太伤身体,奴才先让御膳房备些饭食,饭毕再小饮些可好?” 萧越闭了眼小憩,“莫啰嗦,去备酒。” 夏渊不敢多言,忙退了下去。 午后静谧,百无聊赖的在纸上勾勒,若有所动,脑海中浮现那沉睡的静美容颜。 萧越描的这幅芙蓉夏睡图后来流落到北朝,燕皇帝元嘉感慨道,“非用心至深不能如此传神也。” 恍惚中,面前敏行笑的嫣然,那是只对他一个人的笑。他起身,想走近点,奈何醉得太狠,只能撑着桌子走过去。 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毫无温度。敏行的脸颊应该是柔软的,细腻的,比雍州最昂贵的丝绸还要光滑。 这不是敏行。 他可能真醉了,凉薄的嘴唇覆上去,手指划过,从眉眼到脸颊,一寸一寸都是求之不得的痛苦和深情。 直到不胜酒力倒下去。 梦中敏行待嫁,镜中第一次施粉黛的她,一颦一笑都是风情。他从未给女子画过眉,可他想给她画。工于书法的他眉笔也用的很好,一点一点,一笔一笔,远山眉慢慢在他手下生成,他细细端详一番,又给她点上落梅,敏行抬眼轻笑,“好看么?” 有点调皮有点期待的语气。 他拢起她脸颊发丝,点头道,“你本来就很好看。这样更好看了。” 她依在他怀里,“我只想妆给你看。” 敏行的脸和阮宁的脸重叠在一起。 隐约有人扶起他到床上,他朦胧中好像是容贵嫔,耳边响起柔腻呢喃,“皇上……下月选妃罢……” “好。”睡得迷迷糊糊,他记得自己隐约回了句。 八月秋高天气凉,草木摇落,清露为霜。 容贵嫔携着吴淑媛早早到了灵虚台。 吴淑媛年已三十有余,却仍明艳雍容,宫中旧人都知道她本是高帝的淑妃,前朝后宫被萧越遣散,唯独吴淑媛被纳进新朝后宫。这里面有两个缘故,一是吴淑媛父乃南方军旧部,二是吴淑媛自请为妃。萧越嫔妃屈指可数,容贵嫔暂摄六宫,吴淑媛协助,多年来倒也太平和睦。 因选秀匆忙,两人商量后奏明萧越只在权贵世家中选,共得了三十二位十五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秀女,并于今日开始复试。 吴淑媛笑道,“后宫难得有这样热闹的大事,不想却这样仓促。” 容贵嫔微笑,“眼下要忙昭宁和敏行出嫁事,还要提早准备太子明年大婚,虽忙却也闲。八月中秋九月重阳都是大节,到了十一月就该准备新年,选秀放在现在虽仓促却也排的开。” 吴淑媛点头,“如此安排甚好,这样中秋过年就很多妹妹,难得热闹。” 容贵嫔笑,“人多虽热闹,妹妹莫要醋才好。” 吴淑媛忙摇手笑,“咱家那位,这些年对大家都是淡淡的,如何醋的起来?” 两人都笑起来。 须臾,萧越鸾舆过来,众人忙拜。 萧越微笑颔首,“开始罢。” 待选的秀女鱼贯而过,容贵嫔吴淑媛主场,萧越简单问几句,有些心不在焉,容贵嫔道这个不错,萧越便答那就留下。 如此留了五位。其中礼部部长崔少群官衔最高,萧越批了其女崔敏昭容位,陈策官衔次之,其女陈盎然斟酌着给了婕妤位。 大昭开国后以贵妃、贵嫔、贵姬为三夫人,淑媛、淑仪、淑容、昭华、昭仪、昭容、修华、修仪、修容为九嫔,婕妤、容华、充华、承徽、列荣为五职,又有美人、才人、良人三职。经过此番选秀,后宫颇为充实。 三夫人以容贵嫔为首,九嫔以吴淑媛为首,现在又添了崔敏崔昭容,五职以陈婕妤为首,秘书处周柏女周清为容华,国学助教的两位官员里添了杨美人、徐才人两位。 昭宫自建国来就未置牌子,忙的礼部连夜准备,工部收拾庭苑,太常寺录册。 七日后侍寝,夏渊也无经验,趁萧越吃完晚饭看书时瞅了个空忙近前递册,一脸谄笑,“皇上,容娘娘道今日是新贵人侍寝日,让奴才把册子奉给皇上,看召哪个贵人,也好提前准备着。” 萧越端起青瓷盅子喝了好半天茶,也不言语,夏渊有些惶惶,正琢磨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萧越开口道,“陈策女儿哪里住着?” 夏渊忙道,“陈婕妤如今在摇光苑住着。” 萧越顿了顿,道,“多年未去摇光苑,那处有凉台,星河甚美。” “奴才这就去备艾草,收拾妥当再来请皇上移驾。”夏渊说完试探着问,“今晚还宿在清和殿?” 清和殿是萧越寝殿。 “不。” 夏渊了然,如临大赦,忙下去忙活。 这边夏渊着人通知陈婕妤,自己匆匆去容贵嫔住的甘棠宫汇报。容贵嫔正同灵璧说话,夏渊见灵璧在,忙请安问好,容贵嫔道,“皇上今天宣了哪位贵人?” 夏渊忙答,“回娘娘,宣了陈盎然陈婕妤,皇上准备去摇光苑看星,今晚不宿清和殿。无事话奴才先告退?” 看容贵嫔点头,夏渊忙告退。 容贵嫔笑着看向灵璧,“除了燕昭华处前两年添了个小皇子,宫中冷清已久。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灵璧抿了口茶,“都不喜欢。娘娘你知道我不喜欢小孩子。”顿了顿,“我总觉得选妃另有隐情。这些年都未有选秀,一选秀就这么匆忙,我总觉得不对劲。” 容贵嫔看着刚染的嫣红丹蔻,柔柔一笑,“这一两年各位重臣女儿都已豆蔻成年,宫中空缺也久,正是拉拢的好时机。” 灵璧不置可否,垂了头喝茶不言语。容贵嫔见她心里不舒服,握了她手起身笑道,“长夜无事,入睡还早,我们去吴淑媛宫里,看她将中秋宴准备的如何了。” 灵璧懒待动弹,被容贵嫔拉起来挽手出门。 第二十一章 陈婕妤很猖狂 艾草清香萦绕,桂风清凉。 萧越斜倚了长榻,就着烛火看本闲书。满天星子闪烁,多年前他才二十几岁,秋季常携了昭宁几人来摇光苑用饭,教他们背诗。一想到这,萧越有些怅然,回神一看,袅娜行来的陈婕妤正袅娜下拜,一双翦水秋瞳大而明亮。刚进来时都未细看,这下就着琉璃灯他打眼一瞧,心道陈策大字不识,人也生的粗莽,不想女儿却是美人,别有媚态娇姿,虽是极力端庄温婉,却难掩活泼灵动。 陈盎然见萧越看她,垂眸更是娇柔。家里嬷嬷说,顺从柔婉是后妃之德,她牢牢记在心,父亲本不愿她参加选秀,说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她义正言辞道,她要嫁就嫁最天底下优秀的男子,否则不嫁,当今皇帝便是天下最优秀的男人。和萧越战友小半辈子的陈策气的吹胡子瞪眼,说你怎么知道皇帝最优秀?陈盎然反驳,不是最优秀的怎么当的上皇帝?且皇帝只有一个?陈策哑口无言,只得顺了这从小骄横的女儿心意。 陈伯南得知同族表妹入宫,找谢定一喝了一晚上酒。 谢定一同情的拍拍他肩膀,“自古竹马多炮灰。” 陈伯南想了想,甚觉有理,又哭唧唧道,“我连我们孩儿叫什么名字都想好啦呜呜呜。” 谢定一自饮自酌,“总会用上的。” 陈伯南说,“好女孩都上交给国家了。我一直以为能和盎然结婚的。” 谢定一安慰道,“世上女孩千千万,不行咱就换。只有走出去才能引进来,明天咱站马路边,看准哪个就往哪个姑娘身上倒,讹她。” 陈伯南:“滚。” 陈盎然想象里的皇帝模样威严又板正,声音亮如洪钟。选秀时皇帝在帘后,未看清容貌,只记的那男子上身修长端正,声音却不像洪钟,那是很有磁性的清冷嗓音,光听声音她便觉得入宫很值。 她不敢抬头,只闻见一阵沁人的沉香。抬眸瞥见面前人身形挺拔,一点也不板正,有点威严,大概帝王自带气场,剑眉星目,沉敛儒雅,那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她很满意。 陈盎然觉得自己真的嫁了世界上最优秀的男子。 那个清冷沉稳的声音道,“过来坐着同朕说话罢。” 陈盎然依言坐了,离萧越有两丈远,不时偷眼瞧他。 萧越轻笑,也不想拘了她性子,“朕看你年纪尚小,来宫中可想家?” 陈盎然一听萧越说她年纪小,以为他暗示她幼齿,忙回答道,“回陛下,臣妾不小啦。臣妾都已经十五岁零九个月,马上就十六啦。” 萧越听她孩子气的回答,心下一片柔软,不禁笑了。 陈盎然见皇帝笑,却不知他笑什么,有些害羞,嗔了萧越一眼,竟然有些风情,“陛下不许笑臣妾。” “那你坐的离朕近些。”萧越道。 陈盎然轻轻移了他身边,仍隔着一臂距离,萧越笑,“再近些。” 陈盎然这才知道眼前这俊朗男子在逗她,又瞪了他一眼,满是娇嗔。 “朕刚进来看那边廊下有筝,你学多久了?” 陈盎然道,“回陛下,从记事起便开始学,大约十多年了罢。”停了停害羞的说,“臣妾想弹给陛下听,好不好呀?”说罢期待的看着萧越。 萧越想她果然小女孩心性,有些可爱,遂点头应她。陈盎然见萧越答应,忙让侍女去取筝。 清风朗月,暗香浮动。 陈盎然坐好,去了翡翠镯子,戴好护甲,试音了几下,款款而弹。 绵细悠长的前音过后,萧越已听出她要弹什么。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一曲罢,陈盎然袅袅前来,“臣妾献丑。”说罢无限柔情,眼波流转的看着萧越。 要是再听不出弦外之音,那真是枉读三十多年书。看着眼前柔情似水的美人,萧越招招手让她过来,这次陈盎然贴了萧越坐,朱唇轻动,呵气如兰,“皇上……我们去殿里坐可好?”说罢绞了绞帕子。 萧越起身横抱了她,俯她耳边笑道,“好啊。” 陈盎然揽了萧越脖颈,不胜娇羞,只埋头他怀里轻咬嘴唇。 夏渊忙暗示宫人在外边侯着,该备水的备水,该记册的记册。 灵璧和含瑾在殿里放了四瓯冰块,东南西北各一个,她俩坐在中间吃烫锅,好不惬意。含瑾辣的一直吐舌头,嘶嘶有声,说哎你见你父君刚纳的几个小老婆没,听说有两个贼漂亮。 灵璧说你消息怎么这样灵通。 含瑾笑眯眯,萧杭之告诉我的。你父君最近很宠的那个陈婕妤,你见过没? 灵璧捏了个帕子擦嘴,揉了揉肚子,端起茶喝口,顺了顺,“这个臭丫头片子,最近略猖狂。” 昨天刚回宫,屁股还没坐稳,采薇便气呼呼进来,咬牙切齿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灵璧瞪了她一眼,“越发没规矩,胡说什么。” 采薇说殿下真的好气哇,你不知道,我和凝珠今天午间去崔昭容宫里玩耍,路过尚衣局,便让凝珠进去问掌事刘师傅咱们宫里中秋衣裳什么时候送,掌事还没说话,边上一小宫女趾高气扬的说,我们娘娘有件衫子急着穿,刘师傅先改我们的。 凝珠打量了几眼那丫头,看着很眼生,心想宫里怎么会有这样跋扈不知礼的丫头,可能是刚进来的,随口问了句你们是哪个宫,那丫头便白眼她,“摇光苑。” 摇光苑最近风头很盛,凝珠也略有耳闻,正准备走,采薇进来,一见凝珠便气恼的说,我在门口等你这好一会儿,就问句衫子什么时候送来,怎么问这样久?害我大太阳底下跑进来找你。 掌事刘师傅一见采薇,忙颠颠的过来为难的说,“姑娘真不好意思,说了今儿把衣衫送过去,没想到陈娘娘加急赶个衫子,这不,耽误了。” 采薇一向横行惯了,听刘掌事竟然把灵雀宫的事儿往后靠,大太阳底下走过来的怒火一下就上头,“刘掌事,我们二殿下什么脾气你知道,今天见不到衣服,你们仔细揭了皮!” 刘掌事额头汗水直流,抹了把,唯唯诺诺道,“是,是,立刻就做好了送来,姑娘莫生气,喝口水润润嗓子。” 边上站那小宫女不乐意了,“哎,哎,还有没有长幼尊卑?” 采薇上下打量了眼,下巴扬了扬,一脸莫名其妙问刘掌事,“这谁啊?” 刘掌事慌忙说,“这是摇光苑的明珠姑娘,陈娘娘贴身带进宫的。” 采薇还没说话,那丫头伶牙俐齿道,“我们娘娘是长,年纪又小,位份尊贵,不管你们是哪个宫,今儿都得让着我们娘娘。” 采薇这个气哟不打一处来,论耍嘴皮子含章殿的人就没输过,今天竟然让这么个丫头呛了,奇耻大辱! 采薇咬着牙笑,“您这是说我们殿下是卑咯?” 明珠立马还口,“我可没说。” 采薇要笑不笑,“什么事儿都有个先来后到,我今天就坐这儿,什么时候拿到衣服什么时候走。刘掌事,容娘娘可亲口说过,除了承舜宫,灵雀宫的事儿先紧着来。还点了您给我们宫里亲自做衫子。你可记好了,我这儿再说一遍。” 这两个姑奶奶都惹不起,刘掌事要哭了,为何自己要这样优秀,让两个宫都看上。 最后还是凝珠把采薇拉走,采薇临走瞪了明珠一眼,“不慌不慌,来日方长。我记住你了。” 明珠见自己取得阶段性胜利,微笑着回了句,“多看两眼,您可记清楚了。” 听采薇说完,灵璧不置可否,见殿下无动于衷,采薇懊恼道,“我在宫里从未见过这样厚颜无耻之人,不讲一点规矩!” 采薇讲话向来擅长运用夸张,灵璧缩小了下,觉得这摇光苑的人应该不像采薇说的那样可恶,但还是有点可恶。 含瑾啧啧道,“你父君后宫安静太久,多没趣儿。正需要这样的活跃气氛。” 灵璧翻了她一眼,“你要不要加进来。” 含瑾摸摸鼻子干笑,“不了,不了,才微姿陋,又不会弹琴又不会撒娇,你父君这样的文艺青年,我都找不到话题,啊哈哈。” 两人正说着,萧杭之进来,含瑾见他进来,忙把一堆骨头推灵璧跟前,面带微笑,正襟危坐。 灵璧目瞪狗呆。 第二十二章 肯将月影共徘徊 金风送爽,一轮皓月将天地照的通亮,万人仰头,共祝中秋。 今年的中秋节分外热闹,容贵嫔道身子不好,将一切事宜都交给了吴淑媛,此时看来吴淑媛置办的很是妥当。 赏月定在了飘渺水榭,曲栏从岸边碧沉沉荷塘一直蜿蜒到湖中心的风满楼,王公重臣陆续而至,远远听着丝竹笑声飘渺,这水榭果然对的起飘渺之名。 受元恪请,敏行近来一直窝在殿里写帖子,元恪要的是一本诗经,三百多篇,敏行只得加班加点,无奈写字急不得,这边每日写完的交与司书局分页装订,眼下还有一百多首便完。元恪月前和北朝使团已回国,道拟订了婚期便书通南朝。 今日中秋,合宫夜宴,灵璧拖了敏行早早来到了飘渺榭,没想到太子及诸王来的更早,两人拜见了靖惠王豫章王等叔辈,各自坐好,灵璧笑,“父君今晚定要作诗,我是不行的,一会全仰仗两位姐姐了。” 昭宁笑,“我也是略通,说起来咱们中就数太子哥哥和敏行文采最好,灵璧你可要奉承好这两位。” 太子温文尔雅,沉默寡言,听昭宁说,只是微微一笑。 昭宁笑道,“哥哥受命编纂童学启蒙和文选,如今编多少了?” 太子萧钧之沉吟了会,斟酌着说,“童学启蒙书已写好,文选颇费事,得在各朝诗书里细致挑选。” 昭宁道,“父君文学造诣极高,不知启蒙书什么内容?可否说来听听?” 萧钧之道,“自来童学读物四书五经,对幼儿来说太过于晦涩难懂,也不甚朗朗上口,为开民智,为立学风,父君特命秘书长周柏从王氏书法中选取一千个不重复字编纂成文,父君也多次润色添减,如今已收尾,不日便可全国普及。“ 昭宁赞叹道,“父君刚说编童蒙书我便觉得甚好,实在是功在千秋,留名万代的。弟可否诵读一段,让我们先听听?” 萧钧之道,“此文朗朗上口,父君题名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萧钧之自小博闻强记,众人听罢,不由得交口赞叹。 容贵嫔这几日本有些恹恹,见太子博得众人称赞,精神略盛,陈婕妤娇俏一笑,“太子如此优秀,实在是我大昭之幸,万民之幸。”。 这厢依次坐好,玳筵罗列,琴瑟铿锵,文化部部长兰章道,“如此盛景,不由得人诗兴大发,还请陛下口占一绝,聊以助兴。” 萧越微微一笑,“兰章你是越来越滑溜了。月还未赏,你要朕先作诗,朕几日繁忙,宿构都未有,你是在为难朕么。” 兰章笑,“皇上才思斐然,哪需宿构。少不得由臣宿构的抛砖引玉了。“说罢微微思索,朗口道, “建国负东海,衣冠成营丘。 满座咸嘉友,苹藻绝时羞。 执手欢高宴,举白穷献酬。 闭门谢世人,何欲复何求。“ 萧越点头,“诗品见情操。莫要空坐了,赏月才是正事。席间若有做好的诗,可呈上来一起学习学习。” 灵璧瞧着自己父君身边不时娇笑的陈婕妤颇为厌烦,“不知父君是怎么了,竟喜欢陈婕妤这样甜腻的女子,还让她列五职之首,宠爱太过。” 昭宁笑,“父君多年未有新妃,此番选秀能得一喜欢的妃子也是幸事。” 敏行闻言看了眼远处正举杯祝酒的萧越,觉得他依旧好看。闲极无聊,捡了桌边笔信手写之,正蹙眉构思下一句,一瞥眼,见谢宥一正遥遥望向她,便回以微微一笑,谢宥一也笑。 萧越余光见敏行笑不由走神,顺她眼光看。 谢宥一? 他不由得心一沉。 陈婕妤看他心不在焉,略带娇嗔的埋怨,“陛下,你是不是不喜欢臣妾了呀?” 萧越回神,“怎么说?” 陈婕妤连娇带痴,“陛下给臣妾吃这么酸的葡萄,可不是不喜欢臣妾了?” 萧越这才反应过来刚顺手递给她一颗葡萄,看眼前少女几经人事颇有成熟风韵,不由浮现她百般婉转承欢,遂抚摸她耳垂轻笑,“就你这小嘴会说。” 容贵嫔吴淑媛等人见萧越如此怜爱陈婕妤,面上堆笑,“婕妤年幼,陛下要多让着她才是。” 宴至一半,谢宥一走了敏行跟前,两人到花荫处说话。 萧越有些烦躁,不用深究也知烦躁何来。潦草宴毕,将众人遣散,他仍就留在了飘渺水榭。陈婕妤不愿走,萧越道,“你先回去,朕随后便来。”陈婕妤方依依不舍的走了。 灯火阑珊,清风明月,饮酒略多,身影有些不稳,至敏行刚坐的那,看见她未写完的诗,笔迹清秀柔婉。 “烟云浩荡,是年年暮雨,临秋时节。小楼几度听雨,红烛影曳,碎清光如雪,此心共谁遣却。自去后,惆怅度此夜。凭栏问,何时共圆缺。” 萧越脑子有些糊涂,心中却一片清明。 她在想谁?是元恪还是谢宥一? 反正肯定不是自己。 他也想过压抑,可好像无用,一看见她,以前立下的种种规矩便不是规矩。他想把她嫁去北朝,远离自己,可现在发现,在她没嫁去北朝之前,他已舍不得把她嫁去。 敏行问谢宥一,谱子记好没,谢宥一答近来公务繁忙,还未录好。两人在花荫下说话,直到谢定一来催。 夏渊送走最后一位便守在桥边,他牢牢记着圣上吩咐的不得任何人再进水榭,除了敏行郡主。 皇帝和郡主估计又要讨论诗词歌赋,夏渊忙尽职尽责候着,陈婕妤打发了三拨人问,夏渊只回圣上还在水榭,若出来定回婕妤。不多时敏行袅袅而来,夏渊忙上前堆笑道,“郡主当心竹桥露重。” 敏行笑,“阿公怎么还在这里?我去寻诗稿。”说罢举步上桥。 夏渊心道是了,果然皇上和郡主又要趁着月色谈古论今。 第二十三章 凌波踏月步清荷 远远传来细微的竹桥吱呀声,伴着月色,一青衫仙子凌波而至,态浓意远,长裙辉晔,行来莲步翩翩,清冷如月里琼枝,飘渺如碧海之仙。 正是自己朝思暮想之人。 萧越看着那身影渐近,不由得有些怔忡。 前阵子江夏王上了道折子,萧越看了后不由失笑,心想这写的都什么玩意儿啊,这族兄该来太学好好培训学习下,哪有说自己女儿个子高高身体棒棒的。偌大一个江夏,连一个像样的捉笔吏都没有。 萧越回忆了下,实在想不起江夏郡主何等模样,江夏王妃他倒是有印象,生的温润端庄,旧时经常找阮宁玩耍。 敏行没想到水榭还有人,见萧越沉醉在倚栏榻上,枕着左臂,正定定的看她。 敏行微怔了下,俯身道,“我唤人扶你回寝殿?” 萧越眼神清亮,分毫不像醉酒。 可他做的事是醉酒才能做出来的事。 他将眼前人一伸手拉过来。敏行不及反应,已重重扑在他身上,惊诧,害怕,一瞬间全在她眼里浮现。 挣脱不开,她道,“你喝多了,我是敏行,不是陈婕妤。”因为害怕,声音都有些抖。 萧越轻轻笑,“我知道啊。让我抱一会,碧落。” 听他叫她乳名,她才确认他还有清醒意识,“我害怕,你松开我。” “自别后,惆怅度此夜。我又何尝不是。碧落,我不让你去北朝。” “你松开我。” 幽幽的香气氤氲,眼前人黛眉弯弯,睫长且浓密,朱唇不点而红,肌肤莹白,吹弹欲破,别有意态风流。 这样美却不自知。 相处时久,日渐缱绻。 萧越有些沉醉,也有些动情,“我喝多了。其实也未喝多,只是借着酒,才敢放肆。” 夏渊守在桥边,宫中已敲入睡梆子,又不敢进去,只得守着,又困又冷。 陈婕妤又打发人问,夏渊只得道,“圣上贪看月色,今晚准备宿在水榭。” 夜半飘雨,寒气沁骨,唯有怀抱温暖。她厌恶的转身,正对着一池哀荷,昨日尚青葱,今日已瑟瑟,好像自己一样。 萧越手搭她肩膀上,“阁子冷。我抱你回宫。” 夏渊见皇帝出来,忙举了伞亦步亦趋。 这一夜,昭宫不知多少人被这冷冷秋雨扰的未眠。 夏渊送萧越回寝殿,忙安排御膳房煎姜汤,又打发徒儿小满子急急去了甘棠宫。 甘棠宫已落锁,小满子敲了半天门,在偏殿团团转。 容贵嫔披衣急匆匆至偏殿,发也未来得及束。小满子见把一未梳妆的娘娘催来,知大不敬,忙叩头请罪,容贵嫔道,“无妨。你且先说陛下怎么了?” 小满子见侍女林立,有些为难,容贵嫔看小满子眼神,知道不好说,忙让左右散了。小满子这才压低声音。 容贵嫔骇然,“这怎么说?” 小满子细细道,“圣上吩咐众人散去,道不许人再上阁子,除了郡主。果然掌灯时分郡主去了阁子。” 容贵嫔只觉得头疼欲裂,“敏行怎么样?” 小满子想了想,“奴才看郡主精神不太好。” “你先回罢,莫外传了消息。明天看皇上如何。” 小满子道了声是,忙匆匆回去。 容贵嫔脚步虚浮,昏昏然回到寝殿。竹枝和半夏见娘娘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忙服侍她歇下。容贵嫔辗转难眠,暗叹了口气,那日萧越醉酒,临了敏行丹青她便知不好,以为选妃能让他分心转意,陈婕妤恩宠不断,她终于暗松了口气,没想到还是事发。 谢阮宁果然是他心里的一道坎。 他想越过去,还是未越过去。 罢了罢了。前朝也不是没有的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泽被苍生,苍生焉敢不受。只是敏行身份尴尬,况已许了北朝,不知夫君又该如何昭告天下。 如此左思右想,不觉天已微微亮,冷雨淅淅沥沥的越发大。竹枝轻手轻脚的进来换香,将雕花侧窗微开透气,又过去把滑落的锦被替主子捡起盖好,默默退了下去。 吴淑媛等人按例前来请安,不同于往日的叽叽喳喳,今日诸位均默默坐了饮茶,陈婕妤最是活泼,一进来见众人安静自己也不好喧哗,低声问身边侍女妙蓉,“如何今日这般安静?可是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娘娘到这时辰还未来,很有些奇怪。” 妙蓉悄声道,“昨晚夏大人说皇上宿在了水榭,那处风最是盛,又下了一夜雨,可能圣上受寒龙体微恙?” 陈婕妤轻斥道,“莫乱说。”细想却也觉得妙蓉说的有理。 姜汤如何煎?陈婕妤想了想,果然自己不会,心道一会定要去御膳房学了来。 容贵嫔迟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浓妆也掩不住一脸憔悴。 众人问礼毕,都讪讪不知如何开口,吴淑媛婉转一笑,“本宫得了几只鹤,颇是有趣,可有妹妹要同去看?若无本宫可是要先走一步了。”众嫔妃都起身恭送,陈婕妤机灵,知道吴淑媛定知道内幕,忙笑迎上去,“姐姐宫里有新鲜,可要带了妹妹去。” 吴淑媛忙携了陈婕妤手笑着道,“妹妹恩宠正盛,焉敢不从?” 两人说说笑笑的出去,容贵嫔攒出笑,“无事都散了罢。” 往常众人定聊天喝茶到早饭方罢,今日都知趣的早早散了。 见众人散去,容贵嫔一脸恹恹的问,“太子可回来?” 竹枝答,“还未回来。” 容贵嫔道,“又是月底,可打发人去南清山看谢太妃?” “都已打点妥当,还未去。” “罢了。本宫过几日去上香,顺便去看看太妃。” 第二十四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敏行沉沉醒来,见身边无人,知那人已去听朝。坐起来,双手抱膝瑟缩成一团。她从未来过清和殿,眼前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摆设,熟悉的是风格。 凝珠见郡主醒来,忙强笑道,“郡主醒了?身体可有不舒服?饿不饿?” 敏行摸摸她的头,笑。 胸口闷的很,喉咙干痛。 以为是生命平常的一天,以为是寻诗稿,以为寻了便回灵雀宫安歇。老天昨晚打了个盹,所以才让她顺遂安静的生活波澜起来,命运在她面前延伸了两条路。 她起身,赤脚走出去,清瘦的身影弱不胜衣,凝珠紧紧跟着。 小满子见郡主出来,三两步迎了上去,一低头见郡主是素脚,慌的忙寻了鞋袜跪下举手奉上。 敏行绕了他出门,小满子只好起身撑伞赶紧跟上,“呃,那个……郡主是要回灵雀宫?”早有小监看小满子眼色抬了辇来。 敏行不言。一身烟水青衣衫已淋得尽湿,雨水顺着发丝滑入,渗透的每一寸肌肤彻骨凉,素来娇弱,如何能承受的住这漫天冷雨,将将走出承舜宫便跌倒在泥水里,连带着凝珠也倒泥水里,小满子忙一手撑伞一手去扶。 承舜宫灵雀宫相距并不远,可敏行走的艰难。她想快快的回去。 来往宫人只见一抹清影掠过。 走进灵雀宫那一刻,她才终于觉得自己安全。 自己寝殿隔壁便是灵璧寝殿,其实两殿相通,从小灵璧便爱趁嬷嬷入睡钻进她房里,非要挤一床,两个小小的身体挨在一起手拉手,呼吸可闻,灵璧爱卷被子,敏行总是半夜找被子。 敏行很想和灵璧说句话,可不知道说什么。 她轻轻的敲门,问,“灵璧,你在吗。” 檐下水如断珠,清冷冷的顺着青石方砖流向花架。敏行莹白赤脚已有些微微泛青,水滴滴答答的在脚下湿了一片。 灵璧可能去找豫章世子了。 良久,她要转身,门里传来一声有些哽咽的声音,“嗯。” 有眼泪涌出来,“灵璧,我很害怕。” “可我现在不想看见你。”说完已带哭腔。 两个人默默,啜泣可闻。采茵推门出来,悄声道,“郡主快回去罢,二殿下已伤心了一早上,我再开导开导殿下。” 含瑾爱同灵璧开玩笑,说我要抓紧减肥,争取瘦的像敏行一样,然后去勾搭你父君。其实含瑾并不胖,只是骨架较灵璧舒展些,她肌肤丰盈,配着正好。 灵璧总是白她一眼,遗憾的摇摇头,你长得不丑,只是没文化,你要想进我父君后宫,那得先从太子那寻几筐书来补补脑子,不过你这个年纪刻苦,怕有些晚。 含瑾就嚷嚷,灵璧你别拉仇恨啊,我要是和敏行一样从小要你父君手把手教,现在绝对是当世文豪。 灵璧摇摇头,我觉得你做当世流氓比当世文豪更亮点突出。 江夏王之前来书想让含瑾入宫,灵璧不是不知道,心里并不觉得抵触,含瑾再千娇百宠,也有她不得不走的路。之后含瑾进京,理由一说出来灵璧便知她在扯,父君已明确拒绝江夏王叔,含瑾进京其实是人质罢了。 她还为含瑾叹息了好一阵子。 含瑾曾问她,得知敏行要去北朝,怎么就没劝劝你父君? 灵璧道,骨肉虽亲,国事为重。 含瑾又开始啧啧,我们这些可怜的郡主哟。 灵璧实在想不通父君怎么就看上了敏行。 谁都可以,偏偏她不行。 凝珠扶着敏行回寝殿,踏雪忙过来扶起珠帘,帮郡主换了干净衣衫。 敏行捞起薄被,侧身躺了沉沉睡去。 窗外冷雨依旧,南国正初秋。 正在太极殿议事的萧越听夏渊耳报,脸色微变,三两下结束会议便匆匆赶来灵雀宫,夏渊一路汇报,“郡主未穿鞋袜便从清和殿跑了出去,小满子不敢拦……” 萧越道,“要你们何用。” 平平淡淡的口气,夏渊却知圣上动怒,不敢多说,唯小跑跟着萧越。 刚走进灵雀宫绕月亮门,踏雪忙迎了上来,“郡主刚刚睡安稳。” 萧越放轻脚步,轻轻推门进去掀起帐子坐床边,只看见敏行苍白侧颜,微微叹了口气。 敏行睡得不安稳,脸色泛起病态的潮红,萧越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滚烫滚烫,知是在雨中受寒发热,忙起身走外面唤夏渊去传太医。 不及太医过来,敏行全身痛醒,不由得哼出声来,星眼微睁,模模糊糊看见一青衣男子背影,忙惊慌的起身缩在床角。 萧越正拧冷毛巾,听见身后声响,回头一看,有些受伤。 把毛巾递她,敏行摸过一直放枕边的蔷薇刃,眼神清冽,“你走。” 萧越惊道,“你莫乱来。” 看他要过来,敏行反手握了蔷薇刃朝胸口刺去,萧越一伸手格了下,匕首从他小臂深深划过。 踏雪见这一连串的变故,忙跑出去大喊“快叫太医!快叫太医!” 疼痛钻心,小臂是漫天的疼痛,萧越捡了桌边帕子紧勒住手臂止血,心底轻笑了声,果然多年养尊处优不上战场,连忍痛也差了许多,这点伤便难忍。 敏行愕然,想要上前来看看,却不由自主缩了回去。萧越看她是有担心自己,遂宽慰道,“无碍。早些年打仗,免不了磕磕碰碰,这点小伤。” 可是血一直往下滴。 敏行流泪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往下走?” 萧越摸摸她的头发,“你只需在我身后便好。” “可我本想嫁给怀贞。” “怀贞是很好,可是绝非良配,”萧越痛的皱眉,正待开口,踏雪报太医到。他让她安心,“我一会同你说。”说着到外间桌边坐。 太医王世恭早些年是南方军军医,进京后到了太医院,现在是太医院院长。 王世恭见萧越右臂血流不止,神色微变,训练有素的拿出纱布止血药,一句废话也不多说。 处理完毕,王世恭拱手,“臣得罪。问郡主什么症状?” 萧越道,“应是受寒。你去看看。” 王世恭走道帐边,“请郡主伸出手来。” 敏行等人从小便有些怕王太医,只得从帐里伸了手出来。踏雪忙在郡主手腕上覆上帕子。 诊脉片刻,王太医道,“郡主急火攻心,脉象虚浮。需静心调理才是,臣开个宁神的方子,睡前服下。受寒倒无大碍,一会煎个姜汤,放些去热药。” 王世恭告退,踏雪等人也识趣的退下关好门。 萧越舒眉,接着刚才的话道,“你知不知道嫁去北朝,前路遍布荆棘?北燕子贵母死。你若过去,必是太子妃,将来就是北朝皇后。北朝汉化这些年矛盾极深,守旧派和革新派一直冲突。所以北朝才几次来我朝求娶世子妃,为的就是不让将来外戚势力坐大,也压制守旧派。北朝水深,你如何自保?” 敏行双手抱膝缩在床角,闻言道,“我不卷进去就是。” “那时候便由不得你。” “那你为何还要将我许了北朝?” 萧越闻言一怔,半晌,道,“我以为,将你许了北朝,便能对你不动心思。”顿了顿,又说,“怀贞侧妃大小许氏有许太后护着,你嫁过去,我怎能放心。怀贞野心勃勃,会是明君,但为了天下,他护不住你。” 敏行沉默不言。踏雪敲门,道药已煎好,服侍敏行喝下便退了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雨依旧淅淅沥沥,“我现在很不好。灵璧不要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容娘娘,面对每一个人。我也不喜欢你。” 萧越道,“你需要好好休息,然后试着和我相处。我们会合得来的。” 说罢铺好被枕,朝敏行招手,“来,睡好。” 敏行戒备的看着他。 萧越道,“我躺一会便走。还有公事要处理的。” 知他言出必行,这才挪了过来躺好。 萧越起身放下床帐,自己也躺了养神。 没一会,夏渊进来悄声道陆大人有要事禀报,正在太极殿等着。萧越只得起身,看敏行已沉沉睡去,他屈指轻轻抚摸了下她温热的脸颊,匆匆赶往太极殿。 第二十五章 可怜的西瓜宝宝 谢苇一最近颇有些烦躁。 这种烦躁不是来自于她三哥嘴里抹蜜连哄带骗的又坑了她零花钱,也不是来自于明天又要爬一个多时辰山路去南清山给自己姑姑谢太妃请安。 萧杭之最近有事没事就来谢府,哄得阖府上下都是夸他的,每次她被萧杭之气的暴跳如雷,忍不住摩拳擦掌揍他时候,边上便有小丫头泪眼汪汪的求情,“小姐,世子爷这样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温柔贴心,你怎么忍心下得去手~” 谢苇一简直要吐了。 更可气的是母亲和姨娘啊!每次萧杭之来都嘘寒问暖,笑的见牙不见眼,用她三哥的话来说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呸呸呸! 萧杭之就一坏痞子,除了长的人模狗样,哪里比得上陆家哥哥! 自己喜欢萧杭之吗? 谢苇一思索了一会,不由得愁肠百结。萧杭之家世好,人长得帅,喜欢自己,各方面来说都是良配,可是比起陆家哥哥,总差了那么点意思。 她说不清自己喜不喜欢他,可看见他和灵璧在一起,便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冷嘲热讽和他生闷气。 哼!真讨厌灵璧! 无精打采的谢苇一缩在葡萄架下已经思考了好一会人生以及晚饭甜点有没有她爱吃的冰雪冷圆子。 侄女长藿摇摇晃晃的奔着她跑过来,奶声奶气喊,“小姑姑,小姑姑,哥哥抱了个西瓜宝宝~” 谢苇一回过神,指着侄女脚底下,“慢些跑,小祖宗,当心又磕了哭一下午鼻子。” 边上奶娘手一直拎着长藿后衣襟,笑呵呵道,“再摔不了的,摔不了的,大小姐放心……” 才四岁的谢长显吃力的抱着个西瓜噔噔噔跑过来放石桌上,气喘吁吁道,“姑姑,这西瓜可好吃了,长显特特给你抱了个最漂亮的。” 谢苇一看着那比侄子脑袋大不了多少的西瓜很是无语,遂端出一副语重心长痛心疾首的嘴脸教育道,“长显,西瓜宝宝那么小,你就把它摘了,你不觉得你很残忍吗?姑姑小时候再调皮也不会这样伤害西瓜……” 边上奶娘见大小姐训斥少爷,忙维护道,“大小姐是这样,今年后花园西瓜因缺雨旱的很,只能长丁点大,可味道不差的,少爷特的给您摘了一筐……” 谢苇一一看,可不是一筐小西瓜。 长藿扒着竹筐踮脚尖往竹筐里瞧,奶声奶气道,“一群西瓜宝宝~” 长显委屈唧唧,“姑姑,长显知道你爱吃西瓜,特特给你送了来,你却……” 谢苇一忙截住侄子委屈兮兮的话,“姑姑错了,姑姑一会打发碧荷去学堂给先生说,明天放你一天假,和姑姑一起去南山玩好不好?” 谢长显顿时雀跃,“拉勾,不许骗人!” 谢苇一忙伸出手一脸笑眯眯,“骗人小狗。”又一脸神秘道,“我们偷偷起床后就去,趁长藿没醒,别让她看见我们出门,不然她又吵着去,出去走两步又闹人一天。” 长显巴不得摆脱跟屁虫,忙头如捣蒜的答应。才两岁多的长藿正认真观察西瓜宝宝,哪里知道明天自己就被抛弃了。 谢定一吹着流氓哨远远瞧见妹妹正吹侄子耳边风,“苇一,你又使什么坏?都快嫁人了,还不赶紧绣嫁妆,发什么呆?” 谢苇一愤愤道,“哪有啊!三哥,我托你请陆家哥哥来家里用饭,怎么又是你自个回来了?” 谢定一摊摊手,“你陆家哥哥最近又接了几个大案子,忙的饭都顾不上吃,哪有时间来家里。再说,你都要嫁人了,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可不好啊。” 谢苇一泫然欲涕,“三哥,我有点反悔了。” 谢定一忙摆手,“别,大小姐,这可是皇上赐婚的,你要反悔到金銮殿上说去。” 谢苇一跺脚,“三哥,我问你,灵璧公主是不是也看上陆家哥哥了?” “啊?真的啊?” “真的假的你不知道?”谢苇一气鼓鼓道。 谢定一龇着一口白花花的牙笑,“我还真不知道。谁说的?” “那天我都看见啦!我刚出去准备找清荷,一回头就看见灵璧跑了陆家哥哥跟前殷勤,哼!” “灵璧就是代表中央慰问了下陆部长,并对陆部长近日工作表示肯定……” 谢苇一毫不留情打断他,“少学爹爹打官腔!” 长藿从谢定一进来就抱着他腿摇,一直叫爹爹抱,谢定一单手抱起女儿,“苇一啊,陆修毅可不是什么好鸟,哥哥我摸的透透的,萧杭之长的多场面……” 谢苇一早捂着耳朵跑远了。 长显拽着谢定一衣襟,“叔叔,明天你去不去南山?” “去呀。你爹爹也去。” 长显缩了缩头,一脸小心,“那我明天还是上学罢。” 谢定一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笑道,“你是巴不得你老爹赶紧回凌州。” 长显赶紧嘘了声,一双黑眼睛滴溜溜转,“哪有啦。” 谢定一笑,转头看一筐西瓜,“都送我房里去。长显,长晔怎么没和你玩?” “弟弟又看书啦。我叫不动他。”长显颇有些不满。 长晔是谢定一长子,刚刚三岁多,最爱看书习字,性子一点也不像他爹。 谢定一笑,“谢家孩子和你爹一样闷可不好,长大不讨人喜欢,你可别学弟弟。走,我们一起去吃西瓜。”说罢牵了长显小手进内院。 第二日一大早谢家兄妹便起身准备去南清山。 谢苇一刚打着哈欠到花厅,一睁眼便看见自己未婚夫那一张贱兮兮的脸笑的灿如桃花。 见谢苇一过来,萧杭之忙颠颠的过去,“苇一,今日容娘娘要徒步登山拈香,我怕你路上无趣,特特请陈统领将我编在了上山名单里……” 还没等萧杭之说完,谢苇一打断他,“我能不去吗?” 我的个三清老祖啊!谢苇一在心里哀嚎一声,南清山从山脚到山顶总共三千六百五十八个台阶,容娘娘一把年纪了,这老胳膊老腿怎么爬得动! 萧杭之闻言,想了下,为难的说,“容娘娘特特点了你去,还说要给我们俩求个如意结,不去……不好吧。” 谢苇一登时气闷,捶着萧杭之胸口便道,“都怪你都怪你!” 萧杭之心疼的说,“怪我怪我!我来打,别把你手打疼了~” 因宫眷贵人上山,南清山今日戒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陈伯南吩咐手下,不许放一个闲人进来!想到说不定能远远看一眼盎然妹妹,他又激动又惆怅,真是百味陈杂。 进山的车队浩浩荡荡,从宫门外依次排开,容贵嫔打头坐一辆翠盖朱缨八宝车,后面紧跟着吴淑媛和陈婕妤,灵璧和含瑾一辆车,两个人正窝在车里兴致勃勃的讨论昨晚看的戏本子。谢府、温府、吴府等紧随其后,禁卫军前面带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南清山。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刚到山脚下,钟鸣鼓响里,玄妙观掌事陈庭方陈道长率着乾道坤道分立两边早在山脚下恭候着。 陈道士年已七旬,仙风道骨,白须飘飘,一看就是高人,据说他上承羲黄老庄之道脉,下点百派万流之心灯,明阴阳,懂八卦,擅奇门之术,通古今之变,真真是得道高人。 灵璧向来不喜这些装神弄鬼的道士,更兼着近来心情不痛快,不由的冷笑,“我听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要这样厉害,如何还未羽化登仙?” 含瑾想了想,“可能他太胖了,登天费劲儿?他升不升天不重要,我可以助他的鸡犬一臂之力,早早升天。听说这老道士养了好几羽珍珠鸡,你想香烤还是辣炒。” 灵璧沉吟了下,“辣炒,让厨子多放香料。” 前边陈婕妤正不满的说,“娘娘今日特意来看谢太妃,她竟没来候着,真是放肆。” 容贵嫔微微一笑,并不答言,竹枝忙扶着主子胳膊,容贵嫔缓缓举步拾阶而上。 山中一竹篱小院里,苏瑶又慌慌张张推榻上半睡半醒的美人儿,“二小姐,容娘娘已经到山脚下,一会路过,定要来看你,你快起来梳妆。” 谢阮宁清醒了下,又翻了个身继续睡,“急什么。” 第二十六章 家家都有夜叉 众人跟着容贵嫔上山,幸好这会才早上六点多,太阳刚刚出来,天不是很热,饶是这样也累的陈婕妤等人苦叫连连,又不敢抱怨。 萧杭之紧紧跟着谢苇一,说着些有的没的鬼话逗她,谢苇一只不理他。 走了三四柱香时间,众人歇息,此时还未到半山腰。向山下望去,满目森森冷绿,朱瓦雕檐若隐若现。 再往上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正路左边分出一条青石板铺就的青石板小道,一直蜿蜒向密林深处。 容贵嫔吩咐,“不想随本宫去的,可先上山。” 谢苇一等人一听,如临大赦。陈婕妤本不想跟着,心里又好奇这名噪一时的谢太妃是什么人物,于是强撑着跟容贵嫔走。好在并未走多远,又是林中小道,清凉幽静,众人说说笑笑前去,两盏茶功夫,便看见茅屋数间,花竹掩映,篱笆上枝枝蔓蔓,清雅非常。 苏瑶听小丫头说容贵嫔率着众人正往来走,早在门口候着。 见容贵嫔进来,忙迎了上去扶着笑道,“娘娘辛苦,何必亲自过来?路这样崎岖。” 容贵嫔微笑,“正好顺路过来看看太妃。” 谢阮宁本倚在院中榻上看书,见众人进来,缓缓起身。她年纪没有容贵嫔大,占着一个前朝妃子的身份,辈分倒比容贵嫔高,因此并不打算起身。 容贵嫔微笑,“数年不见,太妃还是这样风韵夺人,标志美貌。” 这是真心的夸奖。 刚走进来看见歪在榻上的谢阮宁,容贵嫔便有些艳羡,十年过去,自己虽不甚操劳,但鬓边隐隐有一两丝白发,而眼前这女子容光绝艳,依旧是十年前的样子,看上去二十岁出头,分毫不见苍老,反而气质更加清冽。 好像一坛酒,时间只会让她更加芬芳醉人。 几个小丫头早已搬了藤椅桌几出来,有条不紊的服侍容贵嫔等人坐了。 谢阮宁淡淡道,“娘娘风华依旧。” 容贵嫔知道她性子,也不为忤,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话,你来我往,半藏机锋。 陈婕妤曾见陛下寝殿挂着一轴美人图,画的颇传神。这时细看,不由得惊诧,眼前这美人儿和画上的美人儿形神俱似,端茶的动作和画上拈花动作更是同出一辙。 心里说不上的怪异惊讶,她不住地打量谢阮宁,因为眼神太过于炽热,连正和容贵嫔说话的谢阮宁都感觉到了。 见有人盯着自己,谢阮宁淡淡的瞥了陈婕妤一眼,看衣着阵仗,估计是萧越纳的妃子,位分还不低。 唔,长的倒还罢了。 萧越这口味如今还挺多元化。 陈婕妤见这美人儿看她,不由得有些气恼,微微偏头道,“桐味儿熏人,本宫不喜欢。” 边上明珠立刻有眼色的从荷包内取了一个玫瑰香饼出来,将手炉掀开,细细焚上。 玫瑰浓郁甜香的味道四散开来,陈婕妤仍是心里不舒坦。 容贵嫔微微一笑,“婕妤闻不得味儿,不如先去山上等着,本宫随后就到。” 陈婕妤年纪小却不傻,知道这是撵人的意思,起身福了福,一脸寒霜的领着人离开。 见人走远,谢阮宁开门见山,“娘娘今日来,何事指教。” 容贵嫔见她单刀直入,也不绕圈子,“太妃在山中清修多年,诸事辛苦,不如随本宫下山,也好有个照应。” 谢阮宁看了她一眼,无波无澜的问,“为何。” 容贵嫔咬咬牙,“陛下……前阵子宠幸了敏行。” “敏行越长越像你。本宫想,究其根本,还是陛下对你念念不忘。”顿了顿,容贵嫔又道,“敏行已许了北朝怀贞世子,本宫瞧两人颇有情意,怀贞对敏行爱慕的紧。倘若陛下纳了敏行,怀贞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两边平静了十多年,只怕又起干戈。” “怀贞曾道,姻结之后,北不过先。为国为家,还请太妃慎重。” 谢阮宁噙了口茶,舌尖微苦,心里惊涛骇浪,出神了半晌,她道,“恕难从命。” 容贵嫔早料到她会拒绝,只是没想到她拒绝的这样干脆。 谢阮宁道,“敏行……唔,该有十六岁了。陛下宠幸她,自是欢喜她的外貌品格性情,娘娘让我回去也无济于事。” 萧越才不是那样的人,喜欢谁是因为这人像谁,容贵嫔让她回去有什么用? “陛下若是惦记我,便不会对我不闻不问,十年不见我一次了。”说完轻笑,放下白瓷盅子。 容贵嫔见她有撵人的意思,急急道,“吴淑媛当年三言两语能让陛下对你心生芥蒂,敏行如何是她的对手?” 谢阮宁面色微变。 容贵嫔趁势道,“还请太妃细想。本宫恭候太妃。” 说罢起身,苏瑶送容贵嫔离开,回来见二小姐还在失神,不由得微微叹息。 吴淑媛率着众人早已登上山,在大殿坐着和众人闲话。 灵璧手里捏着只蝴蝶让萧杭之看,萧航之向来怕这些扑棱蛾子,更怕翅膀上的粉掉自己身上,想想就膈应,肝儿颤了三下,他趔趄着身子离灵璧又远了三寸,“男女有防,你离我远些。” 灵璧要笑不笑,“偏不。”说着伸长玉臂将蝴蝶在萧杭之眼前晃了晃。 谢苇一正摇签筒玩,摇来摇去都是一次掉几根,偏偏掉不出来一根,心里正不舒服,见灵璧凑萧杭之跟前说话,哼了声,丢下签筒一甩袖子往外走,萧杭之忙追出去。灵璧凉凉的说了声,“笨蛋。” 谢苇一殿门还没跨出去,听见灵璧说,登时大怒,正转身要分辩,萧杭之一阵风的把她卷出去。 含瑾道,“苇一跟个炮仗似的,你老招惹她干嘛。” 灵璧道,“好玩儿。” 南清山向来少游人,今日人更少。 谢阮宁心情郁结,“我去钓会鱼。”说着起身,苏瑶正要跟着,谢阮宁摆摆手,“让我静静。” 山中有个水塘,离她住的地方并不远,只是山深林密,羊肠小路崎岖难行。她刚到山上时候闲极无聊四处乱转,无意间发现了这处水塘,青草茂盛绿树遮天,更难得的是人迹罕至,她想静一静的时候便独自来到这里,后来又让苏瑶撒了荷花放了几尾鱼。 远远看见一十七八岁少年躺在池边她专门放的藤椅上合目而眠,睡得十分安稳。 啧,如此偏的地方,这人如何寻来? 走进一看,才发现这少年生的疏朗清淡,内敛沉稳,似是十分疲倦,竟未听见她走来的细碎脚步声。 纠结了五秒钟,她俯下身子,“小友,让让,你占了我钓鱼的地儿了。” 那锦衣玉貌的少年沉沉醒来,一睁眼便看见面前一美人儿,樱唇欲动,眼波将流,纤纤素手举着柄油纸伞,伞面斜斜绘了枝桃花,正一脸淡然的看着自己。 听她叫他小友,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反应过来自己还躺着,略觉失态,他施施然起身,冷冷淡淡的嗯了声。 谢阮宁指了指藤椅,道,“小友,这是我专门钓鱼的地儿。” 那少年这才反应过来,歉意的拱手,“唐突。” 谢阮宁笑了下,“无妨。”说着收起伞,拿了钩杆,随意一甩到水中,自己拎了本书坐下来旁若无人的看。 那少年见她看的是本志怪书,好看的眼睛微微有点惊讶。 他闲时也翻几页这样的书,虽是无稽之谈,有些故事文笔具美,读着还颇有趣味,她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前阵子才看过的一本杂书。里面有句话颇合他现在心境。 那句话怎么形容山野忽然出现的美人儿呢。 好像是,意绪风流,使人忘倦。 他本来四处走走,没想到越走越远,越走越偏,不小心走到这地方来,累极恰巧看见池边有休憩的地方,一躺下便不留神睡了过去。 “你这样,是钓不到鱼的。”那少年面无表情的开口。 谢阮宁眼睛在书页上移动,头也没抬,“愿者上钩。” 那少年没有要走的意思,在旁边站了会儿,看着静静的池面发呆。 谢阮宁想,不知是谁家翩翩少年郎,迷路至此。 夏日易变天,没一会儿,风起云涌,竟然点点滴起雨来。 谢阮宁放下书,撑起了伞,“小友,要不要躲躲雨。” 那少年看了看她,依旧面无表情,“多谢。”并没有过来的意思。 雨丝飘忽,绵绵细细,并不大。谢阮宁想阿瑶一会便会来寻自己,于是坐的稳如泰山。 那少年衣衫渐渐被雨打湿,他不得不皱眉用袖子遮在头顶。 谢阮宁起身,在池边摘了朵荷叶,款款走过去递他。那少年看了看,接过来,举在头顶,别扭的说了句,“多谢。” 谢阮宁走的离他远了几步,静静的看雨打荷叶。 好一会儿,她轻笑了下,“蛙立池边,双目茫然。” 那少年反应了下,才意识到这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子是在取笑他。 脑子略一思索,他沉声道,“有生冒雨赶路,薄暮入歧途,深山苍莽。游目四视,闻树后隐有吼声。伫足窥之,有一夜叉,牙森列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惊散魂魄,急欲奔下,然夜叉已见之,生大惧,腿不能行。夜叉不能言,扯一蒲叶递生,哦哦似语,‘避雨乎?’” 谢阮宁噗嗤笑出来,没想到这少年看上去老成沉稳,信口胡诌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小友,你可怕夜叉?” 那少年淡淡道,“家家都有夜叉。” 谢阮宁微笑,“你知道的挺多。怎么称呼?” 那少年想了想,道,“乔苏。从夭从高为乔,南楚之闲曰苏。” 两人正说着,苏瑶匆匆忙忙赶过来,看见自家主子,忙松了一口气道,“幸好带着伞。大公子二公子并小姐到了。” 看了看乔苏,她疑惑的眼神似询问,这谁啊? 谢阮宁微微一笑,将手中伞递了乔苏,“快回罢。小心薄暮见夜叉。” 乔苏犹疑了下,将伞接过来,看了看,道,“如何还你?” 谢阮宁摇头,“不必了。”,说着抬脚就走。 那少年坚持道,“我不欠人的。” “说着这条路走,见一院茅屋,就可寻见我。” 那少年点点头,“多谢。” 回去路上苏瑶道,“吴淑媛也来了。” 谢阮宁顿了顿,揉揉眉心,“夜叉一样,真是怕她了。” 第二十七章 男闺蜜要嫁人啦 灵璧没想到萧杭之这样快就成亲。 含瑾也没想到,萧杭之乐滋滋将日子告诉这二人的时候,灵璧和含瑾面面相觑。 萧杭之颠颠的搂着这两个好哥们肩膀,“都得来,都得来啊!” 含瑾心里刀扎一样,仍面带微笑说,“我是人质,可没份子钱上你。” 萧杭之啧啧,“谁稀罕你那点碎银子?我是稀罕你这个人。” 你要真稀罕我这个人就好了,含瑾心想。 灵璧和含瑾都有些心里不痛快,这两人心里不痛快,便要生事。 第二天灵璧含槿和两个宫女就被容贵嫔罚抄女诫,五百遍,不准代笔,容贵嫔搬个板凳坐院里亲自盯着。 为什么?因为这两人熬夜打桥牌。 容贵嫔十分生气,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采薇采葵这两个桌子腿不会写字,容贵嫔罚她们扎马步,每天两个时辰不许动,扎半个月,另外扣三个月工资。 一听扣工资,采薇采葵泪水比汗水流的还欢。 苍天啊!都怪二殿下! 太子萧钧之收到灵璧飞鸽传书从宫外赶了回来。 这个妹妹,又闯祸惹恼母妃了。 萧钧之进来的时候含槿正捏了捏手腕,一脸愁苦,又腹诽了一遍灵璧坑人,说好了不会被发现,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抓个正着。 宫人报太子殿下到,含槿手一哆嗦,一滴墨晕纸上。 苍天啊!又要重写! 看见太子进来,灵璧泫然若泣,眼巴巴的看着他,萧钧之淡淡的看了妹妹一眼,眼底颇有两分幸灾乐祸,该!女孩子家家,不好好绣花写字,成天不着调儿的折腾! “给母妃请安。”萧钧之拱手行礼,长身玉立。 容贵嫔抬抬手,示意他起身,“又是灵璧搬了你来?” 萧钧之缓缓道,“母妃是得好好管教灵璧,父君最近忙于政务无暇提制她,她也太过顽皮。”见灵璧怒目而视,萧钧之话题一转,“江夏郡主此番来不同以往,望母妃网开一面,宽宥了她罢。“ 灵璧:“?” 灵璧要抓狂了,瓦特?我搬你来是为了给我说和,你踩我不说,竟然踩着我给萧含槿求情? 容贵嫔见儿子给江夏郡主求情,心里倒没有真想责罚她的意思,于是看着萧含槿恨铁不成钢的说,“阿瑾,你从小就跟着灵璧胡闹,她不求上进,你也要跟着她一条道走到黑?本宫问你,你抄了这许多遍女诫,妇徳为何?” 含槿早恭敬的起身,一脸羞愧一脸悔恨听娘娘训话,心想哎呀手好累哎呀脚好麻,一不留神差点错过了考题。她想了想,流利的背诵,“回娘娘,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容贵嫔叹息,“你都知道,为何还跟着灵璧混闹?” 含槿咽了下口水,偷偷看了眼容贵嫔,羞愧无比,“阿瑾认真反思了自己,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深深地谴责我自己……” 容贵嫔看着自己的教诲成果,满意的点点头,给了她个台阶下,“下不为例。灵璧,你莫想本宫轻饶了你,写不完,本宫不走。” 灵璧哀嚎一声。 五百遍!抄下来这纤纤玉手还不得废了! 从灵雀宫出来,含槿和萧钧之并肩而行,心想这太子哥哥丰神俊逸,言行举止有度,说话如春风和煦,怪不得那样深得人心。 可惜我是真不喜欢他。 含瑾道,“听说那日在南山,哥哥和温家小姐相谈甚欢,如此甚好。” 萧钧之淡淡道,“好什么?” 温家小姐长什么样他都记不清了,迫于人前,他只得耐着性子和她说了几句。 含瑾被他反问住,脑子短路了一下,呆呆道,“好姻缘。” 萧钧之负手而立,顿了片刻,自己轻笑了下,不置可否。 含瑾想起灵璧说自己厚着脸皮问陆修毅,陆修毅陆修毅,你喜欢性感妖娆的还是美丽大方的还是温柔端庄的还是娇小可爱的 陆修毅怎么回答来着? 陆修毅斟酌了下说,我喜欢长的好看的。 含瑾也想问问萧钧之,不论他回答哪一种,自己都有理由回信父王,爹呀太子不喜欢我这样的,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刚开始单相思就失恋,身上还背负着勾搭太子的使命,实在没心劲儿完成,含瑾只想回到江夏蒙到自己温暖的被窝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可是有家不能回啊。 萧杭之大婚的时候灵璧送了贺礼,人没过去。 采薇说,豫章王府难得热闹,豫章老王爷高兴地胡子翘翘。 采茵说,从未见世子爷那样高兴,谁敬的酒他都来者不拒,那帮纨绔灌酒灌的世子爷走路脚都是飘的。 采碧说,我去偷看啦,新娘子真好看,盛装艳服,娇艳的玫瑰花儿似的,我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新娘子。 采葵说,是呀是呀,谢家小姐真好看。 她们叽叽喳喳的灵璧很心烦。 在寝殿颓了大半天,看书无意思,逛街没心情。自己的小伙伴要名花有主了,她不应该感到开心吗? 她开心不起来。 他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正在她伤感的时候,萧骏之咚咚的脚步声和大嗓门打断了她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她扶了扶额头。 萧骏之那天蔫蔫的出灵雀宫,颓废了几天,伤心了几天,调整了几天,终于想开了,能和灵璧妹妹像以前那样,只要她不讨厌他,其他滚犊子。 见灵璧满目忧愁,萧骏之忙问,“妹妹,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灵璧攒出笑容,“你不应该在豫章王府?怎么来我这儿?” 萧骏之咧咧嘴,“四弟找了一圈没见你,知道你没来非常气愤,撵着我来给你送句话。”说着从袖筒里摸出张皱皱巴巴的纸条。 萧杭之的字本来就扭扭歪歪,没骨头似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更加扭扭歪歪。 字条上面写,“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 旁边画了一只大猪蹄子。 灵璧牙痒痒。 那张可怜的纸条被蹂躏的更皱巴巴了。 “更衣!摆驾豫章王府!” 灵璧怒气冲冲杀到豫章王府要和萧杭之理论一番,可是下车她便像扎了气的皮球。 看二殿下驾到,众人忙山呼千岁金安,萧杭之醉眼朦胧的回头看,对面那女子笑的温婉又慈祥。 那笑容过后定是嗖嗖嗖的冷箭。 这箭定会箭无虚发的全部射向他。 他太清楚了。 他不就是想要她来射他吗? 灵璧只看了他一眼,寒暄了几句,便去拜见豫章老王爷。 萧杭之有点失落。 见二世子举杯祝贺,萧杭之忙和他碰了,喝的越发豪爽。 第二十八章 寡人有疾 寡人好色 谢阮宁到小池边钓鱼消遣的时候,那少年又在池边。她同他打招呼,“小友,又迷路了?” 乔苏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将伞递她,“还你,多谢。” 谢阮宁接过来,顺手放池边,支了钩杆又开始钓鱼。 乔苏看了会儿,捡起那青竹鱼竿,绕着池边走了走,巡视完,将钩抛在了水草丰盈处。 “你这鱼食,倒做得精致。” 谢阮宁头也没抬,“干干脆脆,感觉挺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乔苏一脸黑线,“你吃过鱼食?” 谢阮宁翻了页书,“没有,感觉。” 乔苏:“……” 乔苏话不多,沉默寡言,谢阮宁没有问他从哪里来,也没有问他回哪里去。乔苏也未问她。 南清山属于皇家内苑一部分,常年居住的人非富即贵,即便不问,他们也能猜到对方大概身份。 这山上颇有几个出家修持的女道,这不知姓名的美人倒有几分女冠子的风采。 他好奇心不重,有些事,还是不问的好。 有次乔苏来的时候带给谢阮宁一本书,墨迹尚新,谢阮宁翻开,皆是奇谲故事,言辞具美,耐人回味,她从头看去,越看越沉迷,竟然过了往日离开的点也忘记回去,读来只觉得余香满口,词句精辟。 眼看日头西下,斜对面山坡上余光一寸一寸落下山去,芳草绵延到林深处,乔苏抬头看看,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天晚,回去看罢。” 谢阮宁这才回过神来,合上书,她笑,“好久没看见这样有趣的故事。笔调韵致倒像楚翰林的风格。” 乔苏好看的眉毛微微挑起,“哦?你还知道楚尚书?” 谢阮宁道,“楚南安都升尚书了?”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情理之中。他那样的人,向来惜才。” 楚南安六年前便提了礼部尚书,宣传、外交、教育、文化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尤其是三年举办一次的水墨会,让他整顿后更是成为南朝的特色亮点活动。 乔苏见她神思怔忡,问了句,“什么?” 谢阮宁回过神来,笑,“没什么。书我看完还你。”看了看日头,“呀,出来这样久,得回了。”说着起身。 乔苏看了看她来时候的小路,已经阴阴森森。 “我送你回去罢,正好今日无事。” 谢阮宁正拿了伞,听他说,笑,“正好,同你讨论讨论书中故事。” 乔苏帮她拿了伞,两人并肩而行,谢阮宁问他,“为何每次钓了鱼都放生?” 夕阳给乔苏俊朗的侧脸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向来冷淡自持的神情因为这光显得有些温柔。听谢阮宁问,他道,“你看书便看书,看我作甚。” 谢阮宁道,“你这小孩儿,看你又怎么了。” “我不喜鱼。放生它,于我无害。” 两人漫无目的的闲谈,谢阮宁惊奇的发现这小孩竟然学识渊博,引经据典出口成章。 原来这小孩不说话是不说话,一说话还挺鞭辟入里头头是道的。 远远地望见竹篱茅舍,乔苏停步,“你回罢。” 谢阮宁道,“我猜你擅长丹青,下次帮我画个扇面,霸气点。” 谢阮宁偶尔瞟见乔苏一双手,清瘦修长,只有虎口有微微薄茧,富贵人家孩子不仅要读诗书,还要练习骑射,这双手应该不少挽弓,才能磨出一层茧,但却分毫不影响美感,反而平添了男儿气。 乔苏看了她片刻,微微点了点头,顺着石阶小路下山去。 乔苏走后谢阮宁才想起来没和他约个时间,等第二天想过去,才发现下了大雨。她想着那小孩儿养尊处优,定进不了山,于是坦然睡了个午觉,梦里她站在廊下,抬头发现天黑沉沉欲雨,一伸手便触碰到了翻滚的云层,冰凉透骨。 一连几日的阴雨让山中凭添了凉气,苏瑶已将薄被换掉,和几个小丫头重新糊了窗纱,屋檐雨珠如线,谢阮宁斜倚在榻上看了会,忽然觉得不自在,翻了几页书看不进去,自己和自己下了会棋,推掉棋盘,黑白子乱撞,她一颗一颗捡分开。 坐着发闷了会,忽然想起数年前的下雨天,萧越不忙的时候总会来她宫里坐会,两人手谈一局,萧越让她两子,她却也是输得一塌糊涂,眼看形势不好,她急的抓耳挠腮,萧越优哉游哉的喝茶,他放一子她便心疼的抽抽一下,后来索性当着他的面拿走他下的子,一脸坦然。 萧越便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 谢阮宁立刻怼他,邪臣惑君,乱妾危主,以非所言则悦于耳,以非所行则玩于目,故令人君不能远之。 萧越捏捏她脸,对,故令人君不能远之。 萧越棋下的精妙,射箭更是好手。 君子学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高帝门门懂,样样精,尤其是射箭,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她刚进宫没多久,高帝兴致勃勃要带她去木兰围场策马,她懒得动弹,高帝说你跟朕去,朕就将书房案头压的孤本赠你。 谢阮宁想了想,道君子一言。 高帝笑,君无戏言。 谢阮宁起身,走。 恰巧这天萧越进京述职。高帝道来来来爱卿,早听说你擅长骑射,让朕瞧瞧。 臣与君射,臣与君并立,让君一尺而退。萧越退后一尺,伸臂挽弓,四矢连贯,皆正中目标。 高帝连声称赞,果然好箭法! 谢阮宁觉得自己从小喜欢的这人帅呆了,可是也坏透了,看上去清清朗朗,其实就一头恶狼。 不等萧越和高帝汇报完,她就道臣妾体乏力倦,先回去歇着了。 高帝同萧越调笑,宁宁这是在怪朕昨儿打扰她太晚。 萧越微笑,谢娘娘体弱,陛下要多担待些。 高帝笑,她那样懒的人,可不得朕多担待。 那天回去她躲在房里痛哭了一场,心心念念盼来了郎,郎却开她的玩笑,任她这样脸皮厚的人也觉得难堪。 屈指一算高帝已西去十多年,想来陵寝松柏早就郁郁葱葱了罢。 这场夏雨停时候天已入秋,谢阮宁来到池边,乔苏照旧负手而立,眼底无波无澜。 谢阮宁举了柄团扇递他,“小友,好久不见。” 她虽擅丹青,可惜画风偏朦胧派,不太适合画扇面。 乔苏接过来瞧了瞧,“你还需要这东西?” 谢阮宁道,“出门一趟,却面。” 乔苏道,“你脸皮这样厚的人,不需要罢。” 谢阮宁瞪他,“少年,我是你的姐姐。” 乔苏道,“我姐姐比你年纪略小些。” 谢阮宁想打爆他的头。 “妆浓未试芙蓉脸,却扇凉犹浅。画这瞧郎扇,我却不擅长。” 纨扇细滑,温凉如水,团圆如月,乔苏捏在手里看了会,淡淡道,“三日后,这个时辰,给你。” 三日后乔苏如约而来。 谢阮宁喜滋滋的接过来,唔,画的是位仙女,衣袂飘飘,好不灵动,似要从扇面飘荡而出,真是好笔力。 等等,仙女脚下踩的是什么? 细细一看,谢阮宁气不打一出来。 仙女不该是仙袂飘飘踏云踏月而来?? 扇面上,仙女踩着……螃蟹。 一只壳厚色黑威风凛凛的螃蟹。 看谢阮宁目瞪口呆,乔苏淡淡说,“踩的稳,张牙舞爪,配你。” 嗷嗷嗷,这个臭小子! 谢阮宁咬牙切齿了一会,反复瞅了会团扇,“你有病还是我有病?竟然觉得这扇面画的颇别具一格。” 乔苏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我有病,”顿了顿,他嘴角难得浮现一丝笑意,“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谢阮宁:“……“ 有十年未进过京城,倘若不是为了见敏行,她大概再不会踏入京城一步。 手帕交的女儿江夏郡主是个话痨,谢阮宁颇头痛,她想不明白如此端庄贤惠的好友怎么就把女儿养成了个泼皮破落户,一路上她脑袋都不能静一下,好在终于要把她送回谢府,阿弥陀佛。 正这样想着,被谢阮宁嫌弃不已的含瑾扒着马车窗喊,“姐们姐们!” 谢阮宁瞥了一眼,看见路边含瑾喊的那姑娘正和旁边少年说说笑笑。 那少年玉冠束发,眉目淡然。 乔苏? 第二十九章 因缘际遇 会者定离 冷雨从中秋一直淅淅沥沥到重阳,宫中气氛压抑,重阳一切就简,本以为人多热闹的西宫越发冷清。 敏行已有月余未出门,自中秋后,性子越发冷淡沉默,每日除了眷写诗经外,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倚了窗前长榻看书,沉默,连容贵嫔来也被挡了去。 萧越日日都来,或是陪着她坐一会,或是用饭,任他说何事敏行都是沉默,萧越也不在意,依旧每日必来。 因敏行许了前朝皇室又许了北朝,虽后来贵为郡主,身份也很是尴尬。她小时候其实很孤独,只有昭宁灵璧寥寥几人从小亲近她。 萧越都知道,故唯有更加疼爱她来抵消那些炎凉。 可是现在灵璧不要她了。 萧越俨然把灵雀宫当成了承天殿,让夏渊将折子都送了来,除了上朝倒有大半天呆在灵雀宫,看书,习字,批折子,他过的倒很自在。 灵璧早搬出灵雀宫,容贵嫔只得收拾了灵璧小时候住的偏殿。 这事在宫中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只是没人敢提,有不长眼的小丫头窃窃私语陛下又宿在了灵雀宫,恰被路过的灵璧听到,登时被赏了二十棍,发配无梁殿。打二十棍基本是废了,无梁殿有进无出,无衣无药,以前是前朝嫔妃的冷宫,昭后主要关罪大恶极的宫人。 此后再无人敢嚼舌根。 容贵嫔责备灵璧刑罚太过,灵璧淡淡道,“儿臣以为,整治风气肃清后宫就该杀一儆百,重典制之。” “诚然,你做的对,只是我是狠不下心的。”容贵嫔说罢喟叹。 采葵小心翼翼的续茶,不小心撒了几滴,手忙脚乱的去擦,怯怯看了灵璧一眼。 灵璧奇笑,“这丫头近日是怎么了?总这样可怜巴巴的看人,我是能吃了你?” 采薇忙打趣道,“采葵很怕殿下吃了她。” 灵璧笑,“听说人肉是酸的,我可很爱吃酸,采葵你小心些。” 众人都笑起来。 宫女报燕昭仪拉着小皇子同崔昭容过来,容贵嫔忙道快让请进,燕昭仪已进来,“不知娘娘同殿下说什么,这样热闹?”说罢笑。 竹枝取了绣墩让两人坐,容贵嫔指了灵璧握着帕子笑,“咱们以后可得小心灵璧,她要是吃一次人肉食髓知味,我们就要夜不能安了。” 燕昭仪笑,“娘娘又揶揄二殿下。” 容贵嫔抱了六世子萧镇之坐她腿上,“镇之最近又长了不少,也重了不少,饮食睡眠可还好?” 燕昭仪道,“有劳娘娘挂心,都好。” 容贵嫔爱怜不已,“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安静,可惜宫中无其他同龄孩子伴镇之玩耍,我倒很想在世家里找个男孩给镇之伴读,你们可有好人选?” 说罢看崔昭容,“敏敏自来就不言语,怎么同镇之一样安静,你家中可有同龄小孩子?” 崔敏性格安静,温柔淑雅,自进门便一直微笑着看众人说话。听容贵嫔问,忙起身道,“回娘娘,家中弱弟年已七岁有余,也是很安静,素爱读书,恐不适合伴小皇子玩耍。” 几人讨论了一阵,都不知谁家还有适龄孩子,灵璧忽开口道,“谢公长孙据我所知不足五岁,很是活泼。” 容贵嫔喜道,“可是才提了南方军副司令的谢宥一长子?” “是。”灵璧回道。 “甚好,印象里谢家大公子一直十七八岁,不想孩子都四五岁了。我回头就奏明你父君,请谢家长孙进宫伴读。” 灵璧起身道,“儿臣想出宫散散心,先告退了。” 才两岁多的萧镇之一直安静的待在容贵嫔怀里,见姐姐走,伸了小手向灵璧,“姐姐。” 灵璧摸摸他小小的脑袋笑,“姐姐回来给你带很多书。” 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了半晌,自己也觉得挺没意思,以前在街上逛腻味了便回宫找敏行,敏行不爱言语,她是个话痨,能一直叽叽喳喳到吃饭,敏行总是安静的倾听,不时说一两句,时间就打发掉了。 以前逛街的时候有萧杭之,萧杭之爱玩会玩,和他在一块倒有趣,可惜萧杭之娶了媳妇忘了哥们,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据说每天守着小娇妻描眉画眼,赌书泼茶,过得甚是滋润,在京城一时传为美谈。 含瑾前阵子去了南清山,说是拜师学艺,走时候一脸沉重,豪言壮志的说学不成来誓不还。 灵璧当时白了她一眼,谢太妃和你差两辈儿,听说脾气刁钻古怪的很,你可别被气哭! 谢阮宁没把含瑾气哭,韩静要把谢阮宁气哭了。 这孩子精力旺盛,太闹腾,一宿一宿看戏本子,不知疲倦。好在终于要把她送回京城了,等回南山,一定要好好睡一觉。 从车窗外看见姐们的含瑾催停马车,精神抖擞的蹦下车。 含瑾说,“握爪。” 灵璧说,“碰蹄。” 两个人愉快的撞了撞拳头。 谢阮宁在马车里纨扇遮面,淡淡瞥了一眼,那少年眼神过来,看见她,微微惊讶。 谢阮宁也挺惊讶的,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乔苏。这小孩儿绝对骗了她。 什么乔苏,定是哪家王孙公子。 乔苏刚想说句什么,谢阮宁催促马车快走,乔苏只看车帘被放下,一骑轻尘卷过,马车已跑远。 含瑾问,“哥哥,你从哪里回来?” “南山。” 到甘棠宫的时候容贵嫔已经等在宫门外,苏瑶扶着二小姐,还没走过去,容贵嫔已经迎上来笑道,“太妃一路辛苦。” 谢阮宁道,“还好。” 两人进殿,相对坐下,容贵嫔问,“太妃今日还回去?” 谢阮宁浮了浮茶,缓缓道,“自然要回去。今日来,不过见敏行一面。” 容贵嫔怅然叹息,“那太妃怕是要失望了。” 谢阮宁道,“无妨。”说着起身。 一杯茶还没喝完,谢阮宁便要走,容贵嫔吩咐竹枝带两人过去。 去灵雀宫路过沉香池,恰看见自己曾经居住的永始宫。 驻足停留了会儿,谢阮宁指着宫门同苏瑶说,“你看,里面定是花草埋径,门窗积尘。” 苏瑶扶了谢阮宁走,“姑娘,莫看了。” 到了灵雀宫宫门口,竹枝敲门,小内监声音从门丽传出来,“何人?” 竹枝道,“谢太妃来看郡主。” 听出竹枝的声音,那小内监将宫门开了条缝,一脸歉意的道,“郡主不见人,姐姐。” 竹枝道,“你去回禀,就说谢太妃来了。” 三人在门外站了会儿,那小内监引着踏雪和宋嬷嬷匆匆过来,宋嬷嬷是谢府老人,看见二小姐,眼泪一下流出来,“二小姐。” 谢阮宁微微点点头,笑,“宋嬷嬷。” 宋嬷嬷仔细打量着面前这旧主子,不住点头,哽咽着说,“二小姐倒不见老。” 踏雪前面带路,谢阮宁等人跟着,“嬷嬷有四十了罢。” 宋嬷嬷道,“可不是?下个月将将整四十。” 凝珠扶着敏行已走过来,看见谢阮宁,屈了屈膝,谢阮宁看她一脸病容,忙用纨扇止住,“不必多礼。” 敏行脸色苍白,强攒出笑,“近来不舒服,失礼。” 两人坐在院中的小石桌前,半晌无话,还是谢阮宁先开口,“可有人为难你?” 敏行正低了头蹙眉出身,听谢阮宁问,轻轻摇头,“我又不出门。” 谢阮宁细细打量了下面前人,心想怪不得萧越不舍得送北边去,这样兰风荷骨的美人儿,楚楚动人,我见犹怜,更别提萧越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谢阮宁斜倚了桌上,赏玩着扇面,淡淡道,“我在山上虚度了十年,倒也不是没有感悟,有几段佛经说的甚妙,讲与你听。” “如河驶流,往而不返,人命如是,逝者不还。十年刹那,都说我不见老,怎么能不老呢。来者不欢喜,去亦不忧戚,不染亦无忧,二心俱寂静。”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人生呢,不过是缘分推着往前走,以前我自怨自艾,如今倒想开了,会者定离。所以,你也不必着急。”说完轻笑,指端拂过扇面,触肌生凉。 正说着,脚步轻响,谢阮宁不必回头便知道是萧越来了。 萧越自顾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刚进来听你讲禅,唔,你倒顿悟了不少。” 谢阮宁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十年过去,这畜生竟然还是帅的这样天妒人愤。 萧越道,“你倒说说,你还悟了什么?” 谢阮宁玩了会纨扇,笑,“爱欲之人犹如执距,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顿了顿,又道,“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闻言,萧越轻笑,“我不信神佛,不信轮回,你不必呛我。” 谢阮宁笑,“我知你不信,不过,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身缚尚可解,心缚不可脱,心既为欲缚,常受诸苦恼。” 萧越不置可否,眼神落在她手中纨扇上,定睛看了看,伸手道,“拿来我看看。” 谢阮宁看了看手中的扇子,并不想递给他。 萧越不由分说的从她手里拿了过来,凝视片刻,道,“这画风,倒熟悉。” 谢阮宁从他手里拿过来,淡淡道,“快晌午,回了。” 萧越眉心微皱,一把拉住她衣袖,“谁画的。” 谢阮宁轻轻扯开,“一小友。” 萧越再没说话,看那清丽身影施施然离开,敏行听着二人打了半天机锋,不置一言,细细咀嚼了会谢太妃的话,颇觉皎然。 见谢太妃要离开,敏行正要起身,萧越拉住她,“理她作甚。” 第三十章 何为乔苏 容贵嫔遣竹枝去灵雀宫汇报六世子伴读事,竹枝刚敲开门说明来意,踏雪便歉疚的说,“圣上刚走,好像是去了承天殿方向,我看脸色很不好。” 两人说了好一会话,竹枝才回去。 容贵嫔听说圣上已去承天殿,想了会儿,道你再去问问晚饭摆哪里。 夏渊看见竹枝便咋舌道,“可别进去触霉头,圣上今日生了大气,又是定江堰事。” 竹枝道,“多谢指点,我这就回去禀娘娘。” 陈南行祖律二人跪地上沉默已小半个时辰,见圣上又要动怒,陈南行直起身子,坦言道,“去岁臣和祖大人去淮水考察,已陈明修坝不可行,淮水粉砂颗粒飘轻,地基不稳,不适宜修坝,一修必被淮水冲毁,陛下月前执意要修,八九月正雨季,现在被冲毁是必然。臣以为需立刻停止,防止更大损失。王埠设想是好,坝成水淹云州,全占淮水一劳永逸,但实行起来无异于登天。” 萧越冷声道,“连年和北朝打拉锯战,连年打不下云州,北朝军一过淮水沿岸十州不保,接下来便是长驱直入江陵!定州扎兵足足五万,云州只扎了一万!你们知道朕每年往定州军投多少银子多少人马?这些年投的银子够修十座定江堰!朕问你,秦皇帝如何修的起来万里长城抵匈奴?小小一座水坝你们却修不起来!” 萧越见陈南行不语,越发动怒,只耐了性子道,“坝务必要修。朕只问你二人,如何合拢?” 陈南行道,“无计可施。” 祖律也道,“实在是难。” 萧越气急反笑,“好啊陈南行,朕看你这水利部长是不想当了!” 说罢一个镇纸砸陈南行头上,陈南行额头顿时血流如注,仍旧巍然不动,只放下笏板叩头,“臣无能,陛下息怒。” “滚出去!” 陈南行起身晕了下,差点跌倒,旁边副部长祖律忙扶住出去不提。 他二人出去,祖律骂道,“王埠无耻!北朝待不下去又来我南朝祸害人!偏偏撺掇圣上修什么定江堰,那淮河连年泛滥,大禹治水尚且用疏不用堵,如何修的起来!每次决堤先淹的都是咱们!你看现在多少灾民无吃无住!王埠小子太可恨!” 陈南行打住他,“多说无益,圣上铁了心修坝。好在如今我卸了这差事,谁爱干谁干。” 祖律道,“圣上既已决定联亲北朝,北朝也应了联亲之后北不过先,如果就匆匆忙忙修坝?” 陈南行捂住额头,“只怕又有变故。再说云州本就是我南朝失地,约定之后再无收复可能。先收复再约定不是更好?收复云州意味着可长驱直入北朝腹地,你知道,前朝就是萧将军收云州,萧将军一是天时地利人和,二是确实有勇有谋,所以才能六十年来第一次收复,本能趁机一举灭燕,谁知冤死,我南朝也失去了收复中原一统九州机会。萧将军用命打下来的云州又落北朝手里,也怨不得圣上多年来耿耿于怀。云州易守难攻,水淹确实是好办法,可惜行不通。” 王太医匆匆赶来给陈南行止血包扎,祖律忙道谢,“又得有劳太医。” 陈南行笑道,“从今后可不用再挨陛下砸了。我看陛下那檀木镇纸甚好,因为我已砸了两个,我也是很愧疚的。” 祖律也笑,“我倒宁愿陛下砸我,也免大人皮肉苦。” 王太医难得一笑,“二位大人倒是想的开。已包扎好,回去每日都要换药。” 二人道谢离去不提。 这边王埠进宫,到晚陈南行才知道自己依旧是水利部部长,圣上提了王埠为水利使,专门负责修定江堰,王埠进言水坝被冲毁乃蛟龙乘风雨所致,蛟龙怕铁,用铁器才能镇压,故请求圣上批万两生铁投入淮水。 皇帝准 陈南行听下属汇报,长叹不已。 这厢萧越坐在承天殿,压了会怒气,沉声道,“叫太子!” 夏渊忙匆匆派人去东宫,萧钧之正在光华殿温书,听父君传唤,愣了愣,看了看衣衫规整,遂起身跟内监去承天殿。 萧钧之进来的时候萧越正批折子,太子进来他头也没抬,好一会儿,才扔下笔,捏了捏手腕活动,靠椅子上,他端视了面前这快要高过自己的少年,好一会儿,缓缓开口,“太子,何为人君?” 萧钧之垂手而立,听父君问,略一思索,开口道,“为人君者,其法取象于天。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故号为天子者,宜视天如父,事父以孝道也。” 萧越又问,“何为为君之道?” 萧钧之斟酌了一会,答,“为君之道,始于立志。志不立,人不成。所谓志也,上及天,下通地,气魂寰宇,刚柔并济,渡众生,平天下,方为志。无志,不君。无志而位极,家国大祸。类如此者,不胜枚举。” 萧越单手支颐,点点头,“朕问你,如何立志?” 萧钧之有些讶然,父君向来少问他功课,因为知道他从小便精于此道,不知为何今天突然问起他这些来。萧钧之想了想,“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 萧越冷笑道,“你诗书倒是背的熟。若不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终究是纸上谈兵!居清静之乡,住神仙之境,不专心读书,整日神思萦逗,将来如何为君!” 萧钧之听这话说的已经不客气,忙跪下来垂首静听。 萧越道,“你来说说,何为乔苏?” 萧钧之身子一震,忙稳住心神,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艰难开口,“从夭从高为乔,南楚之闲曰苏。” 萧越冷然道,“打柴为樵,割草为苏。堂堂太子,竟然向往打柴割草的生活,可笑!”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知子莫若父。 那会在灵雀宫他瞥见谢阮宁手里拿的团扇便留了心,细细一瞧,可不是自己这好儿子画风!他倒有闲情逸致,画扇博美人一乐,还别出心裁的画了只螃蟹! 萧钧之跪在地上,依旧是一副冷淡自持的模样,宠辱不惊。看着自己这好儿子无所谓的态度,萧越更是动怒,“大学,背!” 萧钧之见父君震怒,千头万绪的没有了头绪,好像又有点头绪,只是还未理清为何事情成了这个样子,不容他多思考,只得开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萧越怫然起身,“跪着背!” 夏渊紧紧跟着,惶惶然看了地下垂头跪着的太子一眼,满是担忧,今儿是圣上第一次对太子发这么大气,明明太子对答如流,怎么就触怒圣上了呢?这圣上离开,也没说什么时候让太子走,颇是棘手,总不能一直跪着罢? 这边早有音信传到甘棠宫,听说陛下震怒,太子被罚,容贵嫔心一惊,青瓷茶盅掉地上跌的粉碎。 第三十一章 月黑风高夜 萧越训斥完太子,犹自怒气未散,走到宜春苑,他停下脚步,微微回头吩咐夏渊,“备车,去南山!” 夏渊一听,忙去安排,此时已下午六点多,出宫时候马车便走了朱雀门。 到南清山山脚下时候,天色已经漆黑,此时琼勾半上,清光皎洁,映照的玉宇深沉。马车一停,夏渊赶紧下来候着准备扶主子,萧越一掀帘子便跨下来,抬头望了望天,他冷着脸便上山,步子跨的又大又急,夏渊跟在后面跟的心里叫苦不迭,呼哧呼哧的简直要断了气。晚来有露,山路台阶湿滑,夏渊本该走前面带路,奈何萧越比他走得还快,他只得亦步亦趋跟着。 萧越今天这心情简直像油滚水煎。中午正在承天殿批折子,夏渊报谢太妃进宫了,他反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谢太妃便是阮宁。 已经有十年未见阮宁。说实话,那晚出了永始宫,他便有些懊恼自己沉不住气,心想过几日寻个由头,两人各退一步罢了。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便听说她收拾东西去了南山,看来这宫里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呆,既然如此,他若黏黏糊糊倒是自寻不痛快了。 如何不生气?每次路过永始宫便不痛快,好几次都要忍住叫来工部将这碍眼的宫殿拆了,想想有失气度,最后便叫人将匾额摘了,自己也是绕着沉香池走,眼不见心不烦。 山回路转,一处茅舍隐现,灯火如豆。萧越推了推柴门,里面落了锁,刚吩咐夏渊“去敲门!”耳边已响起几声呵斥,“来者何人?!” 说着几条黑影已经包抄过来,手里的佩剑明晃晃,瞬间便围上来,夏渊一见这情形,忙护在萧越身前喝骂,“瞎了狗眼!” 谢阮宁自住在南山,萧越便让陈伯南安排几个得力人护着,山上人也听陈伯南调遣。陈伯南左挑右选,在禁卫军里挑了二十位百步穿杨踏雪无痕的青年才俊到山上,这些人一听说来南山,顿时叫苦连天,在禁卫军那可是黄金位置,说不定哪天就被圣上瞧上,然后提拔带兵立一番事业,到了南山当值,那跟宫里娘娘发配冷宫有什么区别呜呜呜! 陈伯南虽然是个粗人,但也多多少少通人情世故,圣上当心这谢太妃,谢家势头如今正盛,这差事看着不美气,其实最有前途。他这边又不能明说,于是去户部和兵部协调了双份补助,这才堵上了这群将要出野外兵油子的抱怨。 今晚值守的是副队长百里牧,年方三十余岁,刚硬率直,身手敏捷。他就着月光一看是夏渊,忙单膝跪起拱手,“原来是夏大人,失礼!” 萧越冷着脸看百里牧,心道这护卫倒尽职尽责,一有动静便瞬间出来。 百里牧不认识萧越,只见夏大人身后那人气质清华,面色冷峻,一看便非富即贵。夏渊忙虚扶起百里牧,“你们都退下罢。” 百里牧答了声是,挥挥手示意身后众人和他一起退下。 萧越见这人训练有素,功夫扎实,下巴冲着百里牧背影扬了扬,“这谁?” 夏渊想了想,不确定的说,“好像是节慎库百里穰老大人家的孩子,具体倒不甚清楚。” 萧越道,“身手不错。” 外面闹了这么大动静,里面的人早惊动。苏瑶急匆匆整衣举灯出来,一看是圣上,忙开门跪下行礼,“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恕罪!” 萧越一伸手推开另一扇柴门,绕过跪着的苏瑶径直往里走,“里面人,都门外候着。” 夏渊扶起来苏瑶,冲圣上背影努了努嘴,悄声说,“今天可生了大气呢,连太子都被责骂了。” 苏瑶惊讶的睁大眼,“太子向来得圣心,怎么会触怒陛下?” 夏渊摇摇头,“不清楚。” 苏瑶忙吩咐人打发小丫头小厮去两箭外百里牧驻地,她沏好茶水正准备端过去,里面已经传来反插门声,她忙退下,和夏渊站在院外,两人眼观鼻鼻观心,都不再言语。 这边萧越沉着脸推了门进去,一反手闩上门,谢阮宁本来斜躺在榻上,正就着一点灯火看乔苏带来的那本书,听见院子外纷杂吵闹,忙打发苏瑶去看,自己还没披衣起身,萧越便已经进来。 谢阮宁没料到他这样晚会来,正要起身,萧越面如寒霜的走过来,一伸手按住她肩膀,垂目看见她手边书,另一只手捡起来,摊在手心翻了翻,脸色越发阴沉。 翻了好一会儿,萧越冷冷开口,“太子倒会哄你欢喜,又是画扇,又是编故事。” 谢阮宁微微诧异。 萧越扔下书,冷冷的盯着眼前人,见她一脸淡定,和太子一样面无羞色,晚间的怒气霎时间又上来,一伸手捏了她下巴,冷冷道,“朕是鬼迷心窍,才留着你这人。说,何种地步。” 谢阮宁想要掰开他的手,奈何萧越这手紧紧捏着她,她使足了劲儿也没掰开,只得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越冷笑,“太子近来两个月,一大半时间倒在南山,听说,时时和你幽会,怎么,敢做倒不敢说了?” 他是说乔苏? 原来乔苏是太子殿下。 是她大意了。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萧越误会了她,并且误会很深,她解释都没法解释,好像越描越黑。 谢阮宁下巴被他捏的生疼,又挣扎不开,心里一急脱口而出,“萧越,你发什么疯!” 听她竟然敢直呼名字,萧越薄唇紧抿,一伸手将她按榻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放肆!” 谢阮宁气极,“要杀要剐随你便,莫要在这玷污人!” 萧越舔了舔嘴唇,笑的恶劣,“我玷污你,又不是一次两次。” 谢阮宁愣了下,霎时间眼睛通红,强忍了会,控制了下情绪,淡淡道,“我与乔苏,君子之交。爱信不信。”说完闭上眼,强忍住泪水。 萧越见她闭上眼,眼角已经隐隐有了泪痕,心中微微一疼,这才惊觉自己有些冲动。他松开手,沉了沉气,突然觉得挺没意思,转身走的时候他微微回头,“你去雍州。莫让朕再看见你。” 说完拉开门大踏步出去。 见萧越出来,夏渊忙迎上去,心里纳闷,这么快就完了? 大老远跑过来,一刻钟不到就要走,图啥啊。 苏瑶看萧越脸色不善,正诺诺不知说什么,萧越道,“连夜收拾东西,去雍州。” 第三十二章 风雨夕对坐猜花签 容贵嫔办事效率很高。听说让谢宥一家孩子进宫伴读,萧越思索了片刻,点头允诺,着夏渊去宣读旨意。 听宫中来人降旨,还是圣上身边近身管事,谢陵不知是福是祸,忙吩咐摆香案,领家中众人跪拜接旨。 听完旨意,谢宥一甚是惊讶,谢恩完毕,他忙问道,“夏大人,小儿顽皮,如何能胜任伴读?” 夏渊笑眯眯道,“谢司多虑,容娘娘就想找个活泼些的世家公子陪小皇子玩耍。咱家这里先道喜了,小公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呀,以后还要多仰仗谢司。” 谢宥一忙拱手,“不敢。” 阖府欢天喜地,内内外外奔走相告大少爷要进宫伴读了。 谢宥一发妻吴氏见夫君眉头紧锁,柔声问道,“夫君,这是好事,如何不欢喜?” 谢宥一心事重重,“总觉得不好。你收拾收拾长显东西,半月后进宫,我去同父亲再商议下。”说罢出门。 历来选皇子伴读,一示亲近恩宠,二为行监视之权,三为留质于宫。圣上选长显进宫,伴读六皇子,其目的不言而喻。 见爹爹走,谢长显一下如脱兔,欢欢喜喜道,“娘亲,我以后可日日待宫里?我喜欢宫里。” 吴氏笑,“是啊。还没离家你就这样迫不及待,不想娘亲吗?” 长显抱了他娘亲乱蹭,“长显想娘亲呀,娘亲要天天来宫里看长显。” 吴氏摸着他头苦笑,“娘亲也想日日去。” 似锦前程和母子分离,吴氏也是揪心不已,想到宫中还有堂姐吴淑媛照看,心里多少宽慰了点。 谢陵年已五十多,因扶持有功,萧越特封为安国公,爵禄世袭,永不削减,谢氏子弟除了谢定一都很争气,年纪轻轻都身居要职。 长孙进宫伴读,谢陵甚是欢喜,“你下月就要回凌州,皇恩浩荡,可莫要辜负,守国门稳社稷乃我谢家之责,望长显日后也能成器,你要做好榜样。” 谢宥一恭敬答是。 八月二十七日晴朗无云,艳阳高照,风中已微微有了冷意,是个黄道吉日。谢宥一早备好银两礼物用来打点各路掌事,忙完已正午,他夫妻二人带幼子出燕昭仪的安宁宫,由掌事带了去吴淑媛所住的钟粹宫。 路过宜春苑时,谢宥一见宫人围簇中一女子斜躺柳树下,书遮了面小憩,看那阵势,正踟蹰该不该去拜见,安宁宫掌事李贵忙带着谢宥一等人过去。 “安宁宫诸人见过二殿下。” 谢宥一听李贵说二殿下,拱手道,“灵璧殿下安,谢宥一见过。” 吴氏忙行大礼,“外臣谢宥一家眷吴景晖吴氏见过灵璧殿下,殿下金安。” 谢长显虽年幼,却很机灵的忙跪下问好。 灵璧听众人问安,将书微微下拉,看了眼吴氏,心想这吴氏模样倒齐整,和吴淑媛不相上下,眉眼神似,一看便是姐妹。 嗯,谢宥一这儿子生的倒是漂亮。 虚虚抬手,灵璧道,“免礼。知你们还有事,本殿就不留你们说话了。”说罢将书拉上去覆了眼继续小憩。 李贵忙示意一行人离开,走老远才舒了口气,擦擦满头汗。 吴氏奇道,“掌事如何这样紧张?我看灵璧殿下温柔可亲,虽未见殿下容颜,但看眉目如画,殿下果然绝色。” 李贵小声道,“夫人不知,二殿下可是朵刺玫瑰……” 身边大宫女忙打断道,“前面就是钟粹宫,昨晚刚下过雨,青苔路极滑,谢司同夫人小心。” 吴淑媛早已等候妹妹妹夫多时,一见他二人进来,忙起身拉了吴氏手道,“从早上等到现在,你们可算来了。” 谢宥一拱手拜,吴淑媛笑,“都是内亲,妹夫免礼。” 长身玉立在吴淑媛旁边的景王萧铮之拱手,“小姨好,小姨夫好。” 谢宥一夫妻二人忙回礼。 谢长显拜过景王,甜甜糯糯道,“哥哥,你好久没来啦。姨娘娘,你是不是又拘着哥哥读书呀?” 吴淑媛笑着点了长显脑门一下,“以后你爹爹可拘不着你了。” 萧铮之摸摸长显头,笑道,“哥哥最近很忙。” 闲聊了几句,一众小宫女带了谢长显去玩耍,谢宥一萧铮之起身去外殿喝茶。 萧铮之最是喜欢这个小姨夫,六岁那年听说小姨出嫁,嫁的就是一射三箭那位大哥哥,欢喜的整天合不拢嘴。 打发走宫人,萧铮之笑,“小姨夫,听说你下月便要回部队,明岁我就藩前在你部队里历练下可好?” 谢宥一正饮茶,“凌州不太平,南边夷人三天两头闹事。若真要学本事,不如去北方军。” 萧铮之笑,“你在南方军。” 谢宥一也笑,“你不是想去历练,怕是想在就藩前再可劲浪荡一圈罢。” 萧铮之笑嘻嘻,“知我者,小姨夫也。” 这厢姐妹相见,不胜欢喜,吴淑媛红了眼睛道,“家中都好?可惜我身已至此,不能承欢膝下,如今显儿进宫伴读,家里也算又有了倚靠,只盼我们两家永远平平安安才好。” 吴氏忙宽慰道,“家中都好,上月我归宁祖母还念叨娘娘,又给娘娘去否极寺捐了两百斤香油。娘娘在宫中长得眷顾,是我吴氏之幸,万要照顾好自己。” 吴淑媛道,“老祖宗又花那冤枉钱做甚,白白便宜了那些姑子。” 吴氏笑,“总归是老祖宗一点念想,哪里就缺那点钱了?” 吴淑媛也笑,“也是。妹妹一早上可还顺利?有哪里需要帮衬?” 吴氏道,“很是顺利,以后还得娘娘多照看,长显调皮,若闯了祸还得有劳娘娘行走。” “那是自然。显儿虽顽皮却有分寸,宫里有我,妹妹安心罢。” 两人又细细了一番家常,吴氏忽问道,“听说圣上最近甚宠陈将军小女,如今已是婕妤,几乎夜夜宿她宫里,可有对娘娘造成威胁?” 吴淑媛笑,一丝疲厌浮上眉头,“从哪里传出圣上夜夜宿她那?陛下对她也不过一时新鲜罢了,威胁本宫倒不至于。” “那就好。荣宠自有定数,娘娘莫太上心,苦了自己。” 吴淑媛长叹,“我都知道的。当初家里要我继续留在宫里,我便灰了心。明后年铮之外出就藩,根基一稳我就再无挂心,也能安养天年了。” 吴氏忙劝道,“娘娘风华正盛,貌美如昔,莫说丧气话。当初家里让留宫也是迫不得已,要不哪有我吴氏东山再起?身为吴氏女儿,有责任为家分忧,娘娘千万想开些。为了自己,姐姐也要在恩宠上多用心。” 吴淑媛看向铜镜里的自己,缠枝步摇轻曳,珠辉玉丽,果然依旧美艳。 摸了摸脸颊,苦笑摇头道,“我都三十开外了,哪里还有那些小姑娘的心劲。倒是你,可要多上心,多妆扮自己,时刻鲜亮。我看宥一至今未纳妾,你二人也很是和睦,当初托几道门路将你嫁去谢府很是正确,你要珍惜。” 吴氏有些羞赧,“夫君是很好很好的,娘娘放心,我都知道。” 吴淑媛嗤笑,“还很好很好,回头你们夫妻二人剪灯夜话时候你再对他说罢。” 吴氏更是羞,“娘娘莫取笑我。” “听说南安郡主又嚷嚷着和离?” 吴氏无奈道,“每年都闹那么几次。我回去老祖宗还念叨这桩姻缘真是冤孽。” 吴淑媛微笑道,“不妨给你说说,当初圣上有意拉拢江夏王,想要宥一过几年再成亲娶江夏郡主。本宫几番周旋,让爹爹退出叶州军政到北方军挂虚职,圣上才勉强答应。你这姻缘是争取来的,更要侍奉公婆尽心尽力,待夫君诚心诚意,处处留心,莫要行差踏错。” “娘娘叮嘱我都记在心上,这份恩情我是永世不敢忘的。对了,早些日子敏行郡主让夫君进宫,说是学箫,近来怎么也没动静了?可是郡主有恙?” 吴淑媛笑,“你不怕夫君被抢了去?” 吴氏笑,“郡主才多大,再说明岁就要去北朝。夫君在儿女事上也不留心,我不怕的。” 吴淑媛笑,“你倒是心大。” “从来都是旁支里封了公主去联亲,我朝怎么选了敏行郡主去?” 吴淑媛轻笑,斜斜倚了美人榻轻摇纨扇,“敏行不正是旁支?圣上才舍不得敏行去北地。” “舍不得为何还要选了郡主去?” 吴淑媛冷然道,“圣上养了敏行十多年,如同亲生,现在恐怕悔的肠子都青了。你回去倒要记得同两府些微提下,有适龄女孩赶紧定亲。” 吴氏知有隐情,也不好再问,只答了是。 第三十三章 君王今天没早朝 几人还未下山便雷声轰隆,夏渊道,“陛下,要下雨了。” 萧越看了看天,没有说话,继续往山下走。 想来是自己太过冲动,阮宁虽不拘,但向来清净自持,不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刚走到山下,倾盆大雨瞬间砸下来,夏渊忙掀起车帘,萧越一低头上去,“回宫。” 敏行自小就怕雷声轰隆,每逢下雨天便睡不着觉,靠翻书解困,以前雷雨时候,他不忙便接了她在身边,燃烛之侧,她翻书消磨时间,他彻夜批折子。 想到敏行想睡又不敢睡的样子,萧越催促,“快些。” 敏行戌时迷迷糊糊醒来,听窗外隐约有风雨之声,起身去看,果然入秋之雨正冰冷冷的淅沥,一片萧索,扑面寒气。 走到灵雀宫宫门口,萧越有些踟蹰,在雨中立了一会儿,他抬脚往回走。夏渊忙举着伞紧跟上,心想陛下最近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 走到摇光苑,萧越拐进去,夏渊才敲了两下门,便有小太监开门,一见是圣上冒雨前来,激动地话都说不利索,“皇皇皇……皇上万岁!” 萧越皱眉看了他一眼,抬脚往里面走。 陈婕妤已睡下,听见海棠帘叮咚响,迷迷糊糊醒来,一睁眼便看见自己朝思暮想之人,她揉揉眼睛,以为是在做梦,正惊疑,萧越轻笑,“怎么?打扰你休息了?” 陈婕妤这才反应过来真是陛下,忙扑他怀里,搂着萧越脖颈撒娇,满是委屈,“妾身还以为又是在梦里。” 萧越自顾自解开衣衫,“外面下雨,来你这儿避避。” 陈婕妤感动的简直要泪眼汪汪了,已经是半夜,陛下改完折子还跑到自己住处,她一颗少女心不禁又惊又喜。 看她一脸哀怨,萧越捏了捏她脸颊,“睡罢,朕抱着你。” 对陈婕妤来说这真是意外之喜。她近来日日盼着,奈何圣上已连日不到后宫,今日听说圣上责罚了太子,心想估计又要泡汤,没想到陛下今晚竟然来了。 有道是,神女有意携云至,襄王无心入梦来。 萧越看枕边陈婕妤脸颊微红,睡得香甜,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听见窗外雷声依旧轰隆,不由得辗转反侧。 陈婕妤听到动静醒来,“陛下要干嘛?唤宫人就是。” “你睡罢。朕走了。” 陈婕妤惊讶“这么晚,陛下要去哪儿?” 萧越道,“回承天殿。” 陈婕妤知留不住,忙起身帮他穿好衣服,玉坠香囊一样一样帮他在腰间挂好,目光缱绻依依不舍的送他出去。 萧越赶到灵雀宫,宫人早已歇下,值夜的小内监听见敲门声,忙从睡梦中惊醒开门,一看是萧越,惊恐的跪下,“奴才开门晚了,望陛下赎罪。” 萧越不搭理他,径直进去。 听见敲门声,踏雪道,“谁呀?” “开门。” 踏雪一听是陛下声音,忙起身要去开门。 敏行果然没睡,听见萧越声音,她立刻吩咐道,“不许开门。让他走。” 踏雪只得隔着门说,“陛下恕罪,郡主已歇下了。” 萧越道,“朕说两句话便走。” 踏雪看看敏行,有些纠结,“郡主,陛下这样关心你,知道你打雷天睡不着,大老远过来,让他进来罢。” 不待敏行答应,已披衣去开了门。 踏雪可不敢将圣上关门外面。 敏行余光看见萧越带着冷雨进来,鞋袜已湿,只低了头继续画那半幅残荷图。 萧越换了衣服鞋袜,走过来俯身看她用细笔勾那枯荷叶。画已成大半,轮廓细节已有,只剩着色,可见她已画了几个时辰。想想自己那会正在陈婕妤那,不由有些歉疚。 “你且歇一歇,都劳神这几个时辰了。” 敏行不言语,继续点荷叶黄绿之色。萧越磨了约一指甲盖石粉,兑水,调好颜色,在笔筒捡了支笔,俯身细细将荷花色点成褚红,颜色反差明显,更添冷清。敏行本想点淡粉色,他这样一点,果然高明很多。她学画师出于萧越,用笔多冷清,她的冷清是置身事外的冷清。萧越的冷清是繁华之中的冷清。比她更添悲凉。 她将荷叶着色毕,萧越荷花色也将将收笔。 敏行又捡了根笔蘸墨,略一思索,题了句“芰荷当秋风,遇雨仍从容”。 萧越看半天,道,“太过悲凉。” 敏行不搭话,只唤踏雪收拾桌面。自己起身去洗漱,自顾自斜倚了榻上随手捡了本书看。 隔着珠帘,萧越坐在外间桌边翻书,敏行瞥眼看见他侧脸,俊朗刚毅,神情认真,身子纹丝不动,只有黝黑深沉的眼珠在字行间移动。 窗外冷雨依旧淅沥,看了眼更漏,深夜还长。看了会书,略有些口渴,想要唤踏雪倒杯茶来,又觉得时辰太晚,想要起身,又不想去外面,如此踟蹰了片刻,萧越头也没抬,捏了青瓷茶壶斟了两杯茶,一杯推到她常坐的位置,一杯自顾自端起来饮,眼神依旧在书上。 好一会儿,萧越开口,“茶要凉了。” 敏行隔着珠帘不时看萧越一眼,不时看更漏一眼,听他说话,恍然惊觉,磨蹭了会儿,这才起身走到外间,坐下来,双手捧了盅子,正匆匆忙忙一气儿喝完,准备起身回去,萧越抬眼看她,笑道,“夜还长,不如玩个小令打发时间罢。” 敏行握着杯子坐在桌边,不置可否,萧越已自顾自起身拿了纸笔过来,“在纸上写下花名,这花名需得四个字形容。抓到花名的人念一句相应诗词,另一人猜是何种花,谜底也得一句诗形容。”说着已写完一张字条,萧越拿起来吹了吹,桌上挪了只碧玉盘来,卷好放进去,“你也写。唔,只我出题,不公平。”说完轻笑了下。 敏行:“……” 萧越已取了一支笔放她手边,刚听他讲规则,敏行心想这小令倒新雅有趣,长夜又困又无趣,不妨打发下时间。 见她动笔写,萧越笑,“猜错了可是要罚的。” 敏行继续写,头也未抬,“你说说。” 萧越微笑,“对者问一个问题,或提一个要求。错者自罚酒一杯。” 敏行想了想,这小令简单,何至于喝酒,便点头允了。 萧越见她不反对,唤了夏渊,“前阵子酿的青梅酒,取来。” 两人运笔如飞,不时便写了数张花签,夏渊已取了酒来,笑眯眯站在旁边伸着头瞅,萧越瞥了他一眼,“睡觉去。” 夏渊噢了声,悻悻的出门。 这厢两人写好,萧越道,“你先来拈,我猜。” 敏行信手捏了一张花签,展开来一看,是萧越出的题,上面写着“国色天香”四字,暗道这个简单,不用思索,她脱口而出,“花开时节动京城。” 萧越立刻接上,“独立人间第一香。我提要求,唔,给我倒杯茶。” 敏行顿了下,取了茶壶给他满上。 萧越手向盘中捡了张花签,展开一看,又是自己写的谜面,“占尽春色”四字,他微微一笑,“借问酒家何处有。” 敏行信口道,“小楼一夜听春雨。给我倒杯茶。” 萧越也给她倒了杯,笑道,“看来我出简单了,难不到你。” 敏行不言,捡了张花签,展开一看,唔,总算是自己写的谜面,看着“东篱高士” 四字,她缓缓道,“宁可枝头抱香死。” 萧越略一思索,淡淡笑,“怀佳人兮不能忘。” 敏行愣了下,“你这句有歧义。” 萧越点头笑,“就是有歧义,” 她说的歧义和他说的歧义分明不是一个意思,见她脸色微冷,萧越摇头笑,“罢了罢了,重念一句,荷尽已无擎雨盖。我说的有歧义,就不劳驾你倒茶了。”说完拈了张花签,上面写着“瑶池仙品”四字,嗯,敏行出的。 “去年今日此门中。” 敏行道,“灼灼其华。你坐的离我远些。” 这个要求……嗯,不开熏。 萧越还是往旁边挪了一丢丢。 敏行向盘中捡了张花签,展开一看愣了下,正皱眉思索,萧越笑,“难住你了?”说完闲闲倒了杯茶。 敏行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到“久客他乡”是谓何花。又思考了一会,她认输道,“实在不知。” 萧越接过来看一眼,笑,“这个好猜也不好猜。我将谜面出与你罢,疏影横斜水清浅。” 敏行细细思索,可不是梅花!于是接道,“江南无所有。” 萧越点点头,笑,伸手斟了一杯酒,做了个请的手势拾。 敏行看了半天,端起来,用衣袖挡了浅浅啜饮。青梅酒甘冽,别有一种果香,幸好不是席上用的烈酒,尚可接受。 萧越见她饮了,这才拈了花签,看完笑道,“有趣。倒是便宜你了。草秀故春色。” 敏行正想他说的便宜她了是什么意思,一听这句诗,忍不住嘴角弯了下,原来是自己写的占尽风情四字。 “人在天涯鬓已斑。再离我远些。” 萧越见她笑,不禁怔了下。 他已经太久没见她笑。 好一会儿,他道,“我写个占尽春色,你写个占尽风情,难得。” 敏行见他看着他,一想刚才有些失态,心里便有些懊恼,“我提了要求,你再离我远些。” 萧越摇头笑,又离她远了一丢丢。见他每次都象征性的挪一点,敏行颇有些气闷,又不想和他多说话。于是她展开花签看,上面写着“风露清愁”四字。 “山有扶苏。” 萧越犹自恍神,耳边传来清冷嗓音,他回过神来,“西风愁起绿波间。唔,今天有些累,你帮我,捏捏肩膀。不准拒绝,愿赌服输。” 敏行惊讶的看着他,见他一脸坦然,只得起身,捏了他两下肩膀又坐回去。 萧越笑,“你耍赖。” 敏行道,“跟你学的。” 萧越笑,捏了张花签,上写“瀛洲玉雨”。 “玉容寂寞泪阑干。” 敏行道,“忽如一夜春风来。” 萧越笑,“不对,不对。你这谜底可不是形容梨花的。” 敏行道,“你说的谜面也不是形容梨花的。” 萧越摇头笑,“罢了罢了,我们各退一步,各饮一杯。” 敏行见他说的有理,无可奈何的拿起杯子,不自觉的抿了嘴,颇有些气鼓鼓。 萧越见她难得流露出小女儿情态,不由得微笑。 敏行又拈了张,想了想,道,“银瓶清浸广寒家。” 萧越道,“屋贮阿娇纯用金。” 敏行可算抓住他的错处,立刻道,“这句诗不对。” 萧越看着她,似笑非笑,“哦?怎么不对?” 敏行见他耍无赖,起身道,“不玩了。” 萧越按按手,示意她坐下,忍笑道,“重说一句,何年分种小山家。如此可以了罢?” 说完怕她走,忙展开花签念,“东园先见一枝芳。” 敏行道,“昔年相望抵天涯。” 萧越指着她摇头笑,“你耍赖。这诗没法判断到底说的何种花。” 敏行针锋相对,“跟你学的。” 萧越笑,“你捡花签。” 敏行捡了个,展开一看,又愣住了。 这人出的题怎么这样怪! 萧越见她又愣住,笑道,“你不如先饮酒。” 敏行想了想,有些泄气,只得饮酒。萧越拿来看,“唔,珍珠屏风。这种花,宫中最多,取多子多福之意。” 敏行一杯酒未饮完,脱口而出,“动人春色不虚多?” 萧越点头,“我为伤春心自醉。这张花签简单。莫言富贵长可托。” 敏行道,“有女同车。”说完她顿了顿,“我不喜欢玫瑰花香。” 萧越愣了下,才知道她说什么。 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嘴角微微弯起,“来人,备水洗沐。” 第三十四章 谢长显进宫 (备注,发错章节了,竟然空了两章,补上。) 容贵嫔办事效率很高。听说让谢宥一家孩子进宫伴读,萧越思索了片刻,点头允诺,着夏渊去宣读旨意。 听宫中来人降旨,还是圣上身边近身管事,谢陵不知是福是祸,忙吩咐摆香案,领家中众人跪拜接旨。 听完旨意,谢宥一甚是惊讶,谢恩完毕,他忙问道,“夏大人,小儿顽皮,如何能胜任伴读?” 夏渊笑眯眯道,“谢司多虑,容娘娘就想找个活泼些的世家公子陪小皇子玩耍。咱家这里先道喜了,小公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呀,以后还要多仰仗谢司。” 谢宥一忙拱手,“不敢。” 阖府欢天喜地,内内外外奔走相告大少爷要进宫伴读了。 谢宥一发妻吴氏见夫君眉头紧锁,柔声问道,“夫君,这是好事,如何不欢喜?” 谢宥一心事重重,“总觉得不好。你收拾收拾长显东西,半月后进宫,我去同父亲再商议下。”说罢出门。 历来选皇子伴读,一示亲近恩宠,二为行监视之权,三为留质于宫。圣上选长显进宫,伴读六皇子,其目的不言而喻。 见爹爹走,谢长显一下如脱兔,欢欢喜喜道,“娘亲,我以后可日日待宫里?我喜欢宫里。” 吴氏笑,“是啊。还没离家你就这样迫不及待,不想娘亲吗?” 长显抱了他娘亲乱蹭,“长显想娘亲呀,娘亲要天天来宫里看长显。” 吴氏摸着他头苦笑,“娘亲也想日日去。” 似锦前程和母子分离,吴氏也是揪心不已,想到宫中还有堂姐吴淑媛照看,心里多少宽慰了点。 谢陵年已五十多,因扶持有功,萧越特封为安国公,爵禄世袭,永不削减,谢氏子弟除了谢定一都很争气,年纪轻轻都身居要职。 长孙进宫伴读,谢陵甚是欢喜,“你下月就要回凌州,皇恩浩荡,可莫要辜负,守国门稳社稷乃我谢家之责,望长显日后也能成器,你要做好榜样。” 谢宥一恭敬答是。 八月二十七日晴朗无云,艳阳高照,风中已微微有了冷意,是个黄道吉日。谢宥一早备好银两礼物用来打点各路掌事,忙完已正午,他夫妻二人带幼子出燕昭仪的安宁宫,由掌事带了去吴淑媛所住的钟粹宫。 路过宜春苑时,谢宥一见宫人围簇中一女子斜躺柳树下,书遮了面小憩,看那阵势,正踟蹰该不该去拜见,安宁宫掌事李贵忙带着谢宥一等人过去。 “安宁宫诸人见过二殿下。” 谢宥一听李贵说二殿下,拱手道,“灵璧殿下安,谢宥一见过。” 吴氏忙行大礼,“外臣谢宥一家眷吴景晖吴氏见过灵璧殿下,殿下金安。” 谢长显虽年幼,却很机灵的忙跪下问好。 灵璧听众人问安,将书微微下拉,看了眼吴氏,心想这吴氏模样倒齐整,和吴淑媛不相上下,眉眼神似,一看便是姐妹。 嗯,谢宥一这儿子生的倒是漂亮。 虚虚抬手,灵璧道,“免礼。知你们还有事,本殿就不留你们说话了。”说罢将书拉上去覆了眼继续小憩。 李贵忙示意一行人离开,走老远才舒了口气,擦擦满头汗。 吴氏奇道,“掌事如何这样紧张?我看灵璧殿下温柔可亲,虽未见殿下容颜,但看眉目如画,殿下果然绝色。” 李贵小声道,“夫人不知,二殿下可是朵刺玫瑰……” 身边大宫女忙打断道,“前面就是钟粹宫,昨晚刚下过雨,青苔路极滑,谢司同夫人小心。” 吴淑媛早已等候妹妹妹夫多时,一见他二人进来,忙起身拉了吴氏手道,“从早上等到现在,你们可算来了。” 谢宥一拱手拜,吴淑媛笑,“都是内亲,妹夫免礼。” 长身玉立在吴淑媛旁边的景王萧铮之拱手,“小姨好,小姨夫好。” 谢宥一夫妻二人忙回礼。 谢长显拜过景王,甜甜糯糯道,“哥哥,你好久没来啦。姨娘娘,你是不是又拘着哥哥读书呀?” 吴淑媛笑着点了长显脑门一下,“以后你爹爹可拘不着你了。” 萧铮之摸摸长显头,笑道,“哥哥最近很忙。” 闲聊了几句,一众小宫女带了谢长显去玩耍,谢宥一萧铮之起身去外殿喝茶。 萧铮之最是喜欢这个小姨夫,六岁那年听说小姨出嫁,嫁的就是一射三箭那位大哥哥,欢喜的整天合不拢嘴。 打发走宫人,萧铮之笑,“小姨夫,听说你下月便要回部队,明岁我就藩前在你部队里历练下可好?” 谢宥一正饮茶,“凌州不太平,南边夷人三天两头闹事。若真要学本事,不如去北方军。” 萧铮之笑,“你在南方军。” 谢宥一也笑,“你不是想去历练,怕是想在就藩前再可劲浪荡一圈罢。” 萧铮之笑嘻嘻,“知我者,小姨夫也。” 这厢姐妹相见,不胜欢喜,吴淑媛红了眼睛道,“家中都好?可惜我身已至此,不能承欢膝下,如今显儿进宫伴读,家里也算又有了倚靠,只盼我们两家永远平平安安才好。” 吴氏忙宽慰道,“家中都好,上月我归宁祖母还念叨娘娘,又给娘娘去否极寺捐了两百斤香油。娘娘在宫中长得眷顾,是我吴氏之幸,万要照顾好自己。” 吴淑媛道,“老祖宗又花那冤枉钱做甚,白白便宜了那些姑子。” 吴氏笑,“总归是老祖宗一点念想,哪里就缺那点钱了?” 吴淑媛也笑,“也是。妹妹一早上可还顺利?有哪里需要帮衬?” 吴氏道,“很是顺利,以后还得娘娘多照看,长显调皮,若闯了祸还得有劳娘娘行走。” “那是自然。显儿虽顽皮却有分寸,宫里有我,妹妹安心罢。” 两人又细细了一番家常,吴氏忽问道,“听说圣上最近甚宠陈将军小女,如今已是婕妤,几乎夜夜宿她宫里,可有对娘娘造成威胁?” 吴淑媛笑,一丝疲厌浮上眉头,“从哪里传出圣上夜夜宿她那?陛下对她也不过一时新鲜罢了,威胁本宫倒不至于。” “那就好。荣宠自有定数,娘娘莫太上心,苦了自己。” 吴淑媛长叹,“我都知道的。当初家里要我继续留在宫里,我便灰了心。明后年铮之外出就藩,根基一稳我就再无挂心,也能安养天年了。” 吴氏忙劝道,“娘娘风华正盛,貌美如昔,莫说丧气话。当初家里让留宫也是迫不得已,要不哪有我吴氏东山再起?身为吴氏女儿,有责任为家分忧,娘娘千万想开些。为了自己,姐姐也要在恩宠上多用心。” 吴淑媛看向铜镜里的自己,缠枝步摇轻曳,珠辉玉丽,果然依旧美艳。 摸了摸脸颊,苦笑摇头道,“我都三十开外了,哪里还有那些小姑娘的心劲。倒是你,可要多上心,多妆扮自己,时刻鲜亮。我看宥一至今未纳妾,你二人也很是和睦,当初托几道门路将你嫁去谢府很是正确,你要珍惜。” 吴氏有些羞赧,“夫君是很好很好的,娘娘放心,我都知道。” 吴淑媛嗤笑,“还很好很好,回头你们夫妻二人剪灯夜话时候你再对他说罢。” 吴氏更是羞,“娘娘莫取笑我。” “听说南安郡主又嚷嚷着和离?” 吴氏无奈道,“每年都闹那么几次。我回去老祖宗还念叨这桩姻缘真是冤孽。” 吴淑媛微笑道,“不妨给你说说,当初圣上有意拉拢江夏王,想要宥一过几年再成亲娶江夏郡主。本宫几番周旋,让爹爹退出叶州军政到北方军挂虚职,圣上才勉强答应。你这姻缘是争取来的,更要侍奉公婆尽心尽力,待夫君诚心诚意,处处留心,莫要行差踏错。” “娘娘叮嘱我都记在心上,这份恩情我是永世不敢忘的。对了,早些日子敏行郡主让夫君进宫,说是学箫,近来怎么也没动静了?可是郡主有恙?” 吴淑媛笑,“你不怕夫君被抢了去?” 吴氏笑,“郡主才多大,再说明岁就要去北朝。夫君在儿女事上也不留心,我不怕的。” 吴淑媛笑,“你倒是心大。” “从来都是旁支里封了公主去联亲,我朝怎么选了敏行郡主去?” 吴淑媛轻笑,斜斜倚了美人榻轻摇纨扇,“敏行不正是旁支?圣上才舍不得敏行去北地。” “舍不得为何还要选了郡主去?” 吴淑媛冷然道,“圣上养了敏行十多年,如同亲生,现在恐怕悔的肠子都青了。你回去倒要记得同两府些微提下,有适龄女孩赶紧定亲。” 吴氏知有隐情,也不好再问,只答了是。 第三十五章 带三尺剑 立不世之功 转眼年尽,春风又染绿江南,淮水传来好消息,王埠竟然合拢成功了! 萧越喜不自胜,着一日十二驿快马书通王埠,要他好生加固,淮水三州人力物力由他调遣,务必赶四月前完工。 王埠回书三月中旬便能加固完,请圣上放心。 萧越看了回书,更是痛快。 王埠果然在三月中旬加固完,萧越立刻宣陈策谢宥一进京述职。谢宥一道南方军政稳定,已做好万全准备。陈策道北方元也新调了嫡系元昌驻守云州,怕是有大动作。 萧越想了想,道谢宥一接替李真驻守定州,挂职北方军副司令,陈策调任永州,接替之前下马的永州军政吴叔达。 一听说调任永州,陈策乐开了花。定州是个火药桶,迟早要爆炸,哪里如永州安逸?就势拿下江夏王不过早晚,这军功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这几日灵雀宫御医进进出出,容贵嫔摸不准出了什么事,着半夏去打听,半夏回来报连灵雀宫门都没进去。问夏渊,夏渊道郡主病重,其他一概不知。 几日已没见皇帝,后宫人心惶惶。 太清十六年三月十七日黄昏,云板连扣四下,响彻昭宫,容贵嫔正同吴淑媛说话,忙惊问,“是四下?” 吴淑媛也惊诧,点头道,“不错。” 两人正愕然,半夏惊慌报信,道敏行郡主刚升仙了。容贵嫔登时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吴淑媛忙扶住她,急急急地问半夏,“何种症候?” 半夏茫然的摇头,“一概不知。” 礼部匆匆请了钦天监阴阳司择日,择准停灵七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又是众僧人拜大悲忏超度亡魂,又是道士打解冤洗业醮,又是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灵雀宫亮如白昼,哭声摇天撼岳。 敏行郡主沉疴不治,享年十七岁。以公主礼下葬宁陵,举国大丧,送灵四十九日。 三月十九日,南昭快马书通北朝,因公主升仙,姻亲再议。 送丧路上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搭棚路祭,从亲王到国公重臣依次下去五六里,陆修毅等人领了白茫茫队伍南去。 昭宁灵璧同乘了马车,昭宁一路流泪,灵璧垂首默默不言。 “采茵,你去前面,将凝珠给我叫了来。” 采茵不敢多问,匆匆下车将凝珠叫了来。 凝珠一身素服,眼睛哭的通红。 “一会再哭。我且问你,郡主如何就突然升仙了?” 凝珠眼泪不止,“郡主去年八月来一直郁郁,药就没停过,葵水总是断断续续来,一月倒能来两三次,怎么治也不见好。前几日身上更是不好,那日陛下来,两人又起了口角,郡主摔了药碗,陛下赶了奴婢们出去,到黄昏时候便看见王太医匆匆出去,说郡主升仙了,郡主去的那几日连饭都没进几口,奴婢应该劝着郡主多进些饭……”说完哭的更是伤心,灵璧让她回去,自己沉默了会,眼眶也红了。 灵璧想起那年那地,她对敏行说,你是最好的。我会永远永远永远陪你玩啊。 敏行问她,永远有多远。 那时候她太小,不知道永远有多远。 她信誓旦旦的说,用一辈子陪她。 可是走到半路,她丢下了她。 我的姐姐呀。 送灵到荐宁寺,众人回宫,灵璧请陆修毅过来,道自己要一同去宁陵。 陆修毅有些惊讶。 灵璧也看出了陆修毅疑问,缓缓说道,“敏行自襁褓就养在宫里,我们感情是很好的。”回忆起往昔,眼里有了脉脉温情,“我从未觉得她分了父君疼爱。觉得她实在可怜,甚至想父君多多疼她那是理所当然。想必你也知道八月十五事。我确实震怒。我不能容她,是她会危及后宫,危及我大昭江山。” “敏行公主性情温婉,不会像前朝后妃一样不择手段,况且她也无意于此。”陆修毅道。 “她无心机,不适合在宫里生存。” 此时一轮落日缓缓沉下,云霞绚烂,燃烧了半个天空,陆修毅开口道,“二十多岁时候,我孤兵深入,想抓北朝左贤王做人质。后来失手,身后有北朝大部队追击,我们奋死回赶,八天没日没夜的逃,终于逃到了边境线,一百兄弟只剩六个。我回头看身后北朝国土,正是黄昏时分,一轮红日如血,大漠昏黄,孤烟直上,从此后再没见过那么壮烈的落日。那一刻觉得活着真好。” “那些死了的兄弟,我曾踹过他们扰民,曾抽过他们擅自行动,曾气过他们拖沓。等回过头看大漠千里,再没有他们踪迹,才后悔当时对他们太苛刻。” “殿下,无论生死,放下罢。” 灵璧看着云霞流动的天空,轻声道,“嗯。”又道,“战场凶险,不如在京城安稳。” “我喜欢待在部队。纵马驰骋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朝中来往应酬我很不喜欢。只是父母年迈,不忍他们再担心,好在近些年太平,不需要我戍守边关。” “只怕烽烟又起。” “北朝向来虎视眈眈。” “陆大人理想是什么?”灵璧忽然问。 陆修毅豪气顿生,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要做就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要干就干一桩定国安邦的大事。幽云十四州自前朝落在北燕手里,多少司令将军想收复。 陆修毅薄唇紧抿,目光坚定的看着前方,“将来若要上战场,不收云州誓不还!” 灵璧看他英姿勃发,笑道,“陆大人这样,很容易让人心动。” 陆修毅一怔,“殿下又玩笑。” 灵璧笑了笑,揭过不提。 “陆大人还未婚娶,家中父母定也忧虑罢,不知何故。” “早些年倒想成家,只是那几年动荡,边关不太平,一耽误就耽误了几年。后来习惯了一个人,年岁越大倒也越不急了。况且儿女之事,急不来。” 他其实想说,幸好我未娶,所以终于等到你了啊。 人有了牵挂就有软肋,他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有软肋,所以杀伐决断凌厉,上战场也身先士卒。 幸好还有这条命在。上天不怪罪他从前残酷,真是垂怜。 “陆大人中意什么样的女子?我和京中小姐多数很熟,很愿意做这个媒。” “谢殿下美意。臣愿意一直等那个喜欢的人来。” “若她一直不来呢。” “那就不娶。反正我余生也过了一半,我已知另一半该怎么样过。” 两人正说着,含瑾过来寻灵璧,陆修毅见江夏郡主过来,微微点了点头,拱了个手便离开。 第三十六章 是你救了我 含瑾道,“你要节哀顺变。”说罢喟叹,“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 灵璧道,“我刚好,你又勾着我伤心。” 含瑾道,“我就回去了。你想开些。” 宁陵乃昭皇陵,群山万壑里围了一片广袤原野,依山临水,风景很是秀丽。 灵璧想到自己百年之后也将睡在这里,不由得有些戚戚。 这几日陆修毅一直忙着监工,灵璧每次只有在饭点才看见他,他也是站着端碗匆忙扒饭,还得边听下面人汇报。 回的那天忽然暴雨,山路泥泞,不想这场大雨一激竟然大面积山崩,霎时间车马全滑了山下,灾祸突然,场面顿时凌乱不堪,哭喊声一片,陆修毅在最后押车,眼见前面出事,立即下令,“所有人不得乱,禁卫军救人!”边说边跳下马,亲卫宋晋正叫将军小心,陆修毅已跳下陡峭山坡奔向灵璧马车,奈何荆棘遍布挡路,他只有用剑砍开前进。他心里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灵璧危险。 赶到马车边,他奋力挖,石头和泥已淹了半个马车。拉开门,灵璧已昏了过去,他细细检查无碍才放心,眼泪差点落下。 陆修毅心想,灵璧要去了,他定要万箭穿心而死。 灵璧悠悠睁开眼,“是你?陆修毅?你救了我。”想起身却无力,暴雨瓢泼,看着他满身伤痕,脸上也划了好几道,血犹渗出,她抬手,手指轻轻点他脸颊,“痛不痛?” 陆修毅有些哽咽,“不痛。殿下受惊,是臣失职,万死难辞其咎。” 灵璧看四周,“采茵采薇呢?” “两位姑娘无事,已被禁卫军救上去。” “那就好。还得麻烦你带我上去。我实在无力。” “好。” 泥泞里陆修毅一步一滑,背着灵璧几乎寸步难行,他们踏着禁卫军开出的新路走,亲卫军砍了藤蔓拧成绳子抛下来拉陆修毅。刚上来宋晋赶来报,山路已塌了三十多里,禁卫军已奋力在修,也已差人回京,怕是只有等雨停了才能走。 陆修毅点头,“你安排的很好。殿下虚弱,着禁卫军先搭简易屋舍避雨。” 宋晋领了命忙安排人在高处搭房。陆修毅轻轻放下灵璧,他的衣裳早脱下为她遮雨,雨水仍将灵璧湿透。四顾一周,他跑不远处寻了马车碎片撑在灵璧头顶,“委屈殿下先将就会。”亲卫军赶来要他休息,他们来撑,他挥手,殿下我照看着,你们抓紧搭建。 雨水顺着陆修毅眉眼流到下颌,又成线流进脖颈里。灵璧道,“陆大人你去忙,我无碍的,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我不娇弱。” “荒郊野外,殿下不知道有多危险。” 搭好简易房在一柱香后,陆修毅正踟蹰怎么让灵璧过去,刚才情况紧急,他背她情理之中,现在却不知怎么好。灵璧已伸出手,“你不背我了吗?”他才扔掉木板,蹲下身,帮她把衣服掩好,背了她走到匆忙砍树搭建的简易木屋里。 木屋已铺好马车板就坐,陆修毅安顿好灵璧,起身出了屋外,宋晋捡了块木板为他遮雨,陆修毅环顾四周道,“你们选这个地方很好,不怕再有危险。前面什么情况?” “情况不好,山崩,幸好我们走的慢,不然都要埋里面了。赶京中送信的侍卫已绕路翻山而过。”说着递给他一件外袍。 陆修毅皱眉,边穿边道,“调一半人保护殿下。路且不修了,修了也无用。等雨停若京中还不来人就翻山过,你去着人查地形。此地越逗留越危险。侍卫一个时辰轮班休息一次,你去安排。再着人采了草药来为殿下驱寒。” “是。”宋晋匆忙又去。 陆修毅走到屋檐下避雨,侍卫有条不紊的赶来护在木屋一箭之处。雨声混杂着人声,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凄厉鸟叫,身后沉默。陆修毅不好转身,只有站在屋外看着将士来往匆忙,采茵采薇已赶来伺候。 好一会儿,身后传来柔软的一句话,“陆大人连番辛苦,外面雨大,小心受寒,且进来歇息片刻。” 陆修毅微微回身道,“臣常年在外,这种情况已习惯,不打紧的。殿下且换了干衣裳,山中阴冷,当心受凉。”采茵采薇扯开车围挡了灵璧更衣。 环佩叮当,细细碎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修毅知道是灵璧在更衣,更是不敢动一下,耳朵隐隐发烫。 好一会,听见灵璧问,“你们可还好?你们在马车外,想必更受了惊,不必站着,我们一起坐着也暖和些。” “殿下安心。我们虽在马车外,却刚好只是跌了下去,禁卫军将我们救了上来。殿下受惊了。” “没事就好。”灵璧道,“陆大人,有侍卫守着,你不必在外面,进来陪我说话可好?我,有些害怕。”陆修毅还是未动,“臣就在这里陪殿下说话。殿下神佛庇佑,鬼怪不敢近的。” “你行军在外,一直也是这样辛苦么?暴雨暴雪天气如何是好?” 陆修毅想了想,道,“遇雨就这样砍树搭屋,其实还好,最怕雪天,柴草湿硬难烧,将士多有冻伤,粮草不济时候拨人打猎。生肉难以下咽,不吃又饥饿,御寒衣物还得多分战马御寒。” 灵璧声音有些颤抖,“原来你们在外这样艰苦。” “为国为家,应该的。也是臣职责所在。” 灵璧道,“边境苦寒,你就不要再去了。” 陆修毅沉默一会儿,道,“青山处处埋忠骨。” 灵璧再没有说话。 灵璧心想这个人真是拧啊,我大昭将军那样多,陈策,叶孤水,谢宥一,向南初,个顶个都是以一敌万的不世之材,哪里就缺你一个了? 好一会,陆修毅开口,“殿下,臣见你这几日一直伤心,一直未找到机会。不如告诉你罢,敏行郡主是假死。” 灵璧惊诧,“假死?” “是。定山堰已竣工,收复云州指日可待。圣上日前已调了陈策谢宥一进京。定山堰修好,联亲便不作数了。 第三十七章 问郎花好妾颜好 雨在第四天中午方停,京中还无消息,陆修毅当即决定,将所有东西登记在册撇下,着人看守,其他人轻装赶路,等京中人来再带回去。 缓缓行了四五里,陆修毅命整顿休息。其实行军他都是二十里一休息,考虑到有三位女子,他才将将行了五里便休整。各队点了人数,都坐下稍稍喝水换衣,一小队人前面探路。 公主安危要紧,宁可走慢些。 山路崎岖,泥泞难行,灵璧和两位宫女又久在深闺,走的步步维艰。宋晋道不如编个藤架让公主坐了走,灵璧立刻反驳,“路这样难行,摔了本宫你担责任?”宋晋立马闭嘴。 灵璧道,“陆大人,还得麻烦你背我。”陆修毅已摸透灵璧性子,也不多说,弯腰让她上来。心道昨日只顾着爬坡,今日才知道她如此轻盈,还不及枪沉,故脚下沉稳,丝毫不比刚才独行慢。 灵璧将头靠在他肩上,陆修毅心一惊,脚步虚了下,走慢了些。 回京路迢迢,他倒希望这山路再远些。 只怕以后再无机会了。 灵璧呼吸就在耳边,吹得他心里痒痒的。他听见她柔柔道,“陆大人,我沉不沉?” “殿下柔弱,回去可要多加些餐饭。” 灵璧嗤的笑了下,“胖了就不好看,就没人喜欢了。” “殿下天生丽质,即便胖也别有风韵。” 灵璧笑,“那陆大人喜欢胖的还是瘦的?” 陆修毅顿了顿,“若是喜欢的女子,胖瘦都无所谓罢。殿下,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他问。 灵璧趴他耳边,呵气如兰,“你这样的啊。” 陆修毅稳稳当当行路,却不答她话。灵璧等了半天,见他毫无反应,叹了口气,“没劲。” 陆修毅还是稳稳当当行路。 她伸手折了柔软树枝在手里玩,玩心大起,在他脸上轻轻逗弄,陆修毅道,“殿下是想让臣跌了,还是想让臣把殿下跌了?” “你敢摔我一下试试?” 陆修毅一松手。 灵璧一惊,赶忙搂紧了他脖颈。却见他眼角眉梢浮出笑意,知道被他捉弄,灵璧气结,憋半天憋了句,“陆修毅,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欺瞒本宫。” “臣不知何事欺瞒了殿下。” “你自己心里清楚。”她再不说话,只倚了他肩膀闭上眼睛小憩,却是一脸憋不住的笑意。 灵璧在他背上睡着了,陆修毅生怕惊醒她,遂轻轻放下,不想灵璧还是醒了,睁开眼看见他,眼神亮亮。 “打扰殿下休息。部队休整,殿下刚才颠簸,现在可好好睡会。” 采茵采薇前来服侍,灵璧摆摆手,伸了个懒腰,手支着头撑在膝盖上,看着陆修毅笑,“我不颠簸。一路很安稳。多谢陆大人。陆大人坐下休息会。” 陆修毅也觉得有些累,走开几步,坐在了离她不远处休息。 采茵送上水,“殿下喝些水润润罢。”灵璧下巴轻指陆修毅,“请陆大人先喝。” 陆修毅指指宋晋手里,道有水,殿下自便。 灵璧接过,饮了一口,摇着水壶,半是正经半是笑,“陆大人,这壶水本宫赏你,你是喝还是不喝?” 采薇别过脸去憋着笑,偷眼看陆修毅反应,陆修毅脸上有些烫,自长大后,他应该是第二次这样尴尬的为难。 第一次是年前谢苇一当着谢伯父面说要嫁给自己,才不嫁给萧杭之。谢伯父气的吹胡子瞪眼,谢伯母忙将女儿拉到了后院。 灵璧还在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陆修毅吩咐边上一脸正直的宋晋,“去拿碗来,将殿下赐的水与我些。” 灵璧不依不饶,“若倒在碗里就不是本宫这壶水了。本宫不许。” “殿下有些任性。” “你才知道。” 陆修毅只好接过,反转了灵璧唇齿相接的地方,微微饮了口。 采茵笑,“陆大人,这水甜不甜?” 采薇也笑,“不要打趣陆大人。你看他耳朵都红了。” 宋晋竟然凑来身子瞧,看陆修毅瞪他,忙正襟危坐两耳不闻,眼神犹瞥他。 “陆大人不喝完就是辜负本宫心意了。” 陆修毅无奈,水壶小巧,也就四五盅茶的样子,他边喝边想,诚然,这水是甜的。饮完最后一口,他将水壶递与采薇,“多谢。” 采薇忙道,“大人客气。”他低了头,不看向灵璧方向,便挑了话头和宋晋说话。宋晋家在长州,父亲官职县长秘书,入伍后一直在定州北方军,职务传令兵,因有次送信口齿伶俐有条不紊,陆修毅喜欢,便调在身边做了亲卫。宋晋虽吊儿郎当,做事倒也严谨,只是还未脱少年人心性,自回京他倒好逛,结识了一班纨绔子弟,整日游手好闲。 宋晋道,“将军还记得那次我们追击北朝细作,里面竟然有女子,不过长得真美,和采薇姑娘有些像呢。” 陆修毅回想,“确有几分神似,不过北朝女子多骁勇,那细作自有一股英气。” 采薇好奇,“我家世代居住京城,成年女子一律为宫女,男子入神殿洒扫。那女子与我相似倒也令人惊奇。我倒很想看一眼。那陆大人后来把那细作怎么样了?严刑逼供?杀了?” “这种细作就是上二十道酷刑也问不出半个字的。我初时抓住也是严审,一上刑他们就咬破口中毒药,折了不知有多少。后来当然是放了。” “放了?那他们回去不是泄露信息?” 宋晋笑,“姑娘有所不知,这种细作多的很,我朝也有派往他国的。放他们也是以人换人。” 采薇点点头,“原来如此。要真杀了觉得好可惜呢。” “姑娘也怜香惜玉。”宋晋笑嘻嘻道。 “倒不是怜香惜玉。女儿家命苦的本就多,她们想来不知受了多少苦楚,能有条生路也是好的。陆大人不会把他们打残才放的吧?” 宋晋笑,“将军哪有那样残暴。” 半天没听见灵璧说话,陆修毅不由回头看,却见灵璧正踮脚欲摘头顶开的泼洒的黄色野花。灵璧在女子中也算高挑的了,依旧差半臂够不着,陆修毅起身,轻轻一抬手压低花枝,让她自己折下最繁茂的一枝。灵璧赏玩半天,花枝贴面,问他,“陆大人,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陆修毅别过脸,“都是很好看的。” 采茵笑,“陆大人真实在。殿下要你夸她好看,你却说都好看,殿下心里很不乐意呢。” 果然灵璧哼了声,坐下挑了两朵半开未开的花朵与采薇采茵簪上,三人打打闹闹,他晾在那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宋晋起身,笑着拉他,“将军太不解风情。” 陆修毅怎不解风情?只是装不懂罢了。 他起身去查看队伍,见一切妥当方命启程。差了宋晋去照看三人,他在前面开路。不多时宋晋报,殿下不肯行,说陆大人不来她害怕,要将军护着才行路。 陆修毅道,那你就回殿下,别赶路了。留在这儿,山上多虎狼,尤其爱闻香出没。 宋晋笑,“殿下女儿家,这样吓不好罢。” “你去回她。” 不一会宋晋赶来,“殿下很生气,却没有说什么,将军还是去罢。” 陆修毅不置可否,灵璧声音已在身后响起,端的是怒气冲冲,“陆修毅!” “殿下跑的倒挺快。”他说了句。 采茵采薇气喘吁吁跟着,灵璧听他这样说更生气,脸色微红,薄汗晶莹,抓了他衣襟在手,只瞪着他不说话。 陆修毅行路,灵璧抓着他也走。于是陆修毅放慢脚步,挑平坦山路走。一路无话,一炷香时刻,陆修毅开口,“殿下累不累?” 灵璧哼了声,半天说,“累。你背我。” 陆修毅抬脚继续走,充耳不闻,灵璧抓着他衣襟,却停下来,牵扯他也不能动。 他知道灵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好蹲下来,灵璧欢喜的扑他背上,搂紧他脖颈。 采薇在身后小声笑,“宋大人,殿下和你家将军很配呢。” 宋晋也笑,“我家将军相貌堂堂,放三军之中也是最俊的,殿下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是一对璧人……” 陆修毅微微回头呵斥他,“宋晋,再胡说仔细我割你舌头!” 宋晋吐吐舌头,不敢再说。 灵璧笑道,“为什么不许人家说话?宋晋,你接着说,本宫喜欢听。采薇回去赏,宋晋也赏。” 采茵嘻嘻笑,“放眼这京中公子,陆大人也是出挑的呢。” 灵璧道,“采茵回去赏。” 宋晋笑,“我是不敢再说了。只怕将军回去就赏我辣椒水铁板凳,还要割舌头,好可怕呢。” “哼。他敢。他若为难你便是和本宫过不去。”宋晋像捡了宝,“有殿下这句话,宋晋愿为殿下献绵薄之力。” 灵璧趴陆修毅耳边,“陆大人,你敢不敢?”陆修毅道,“殿下金口玉言。” 听他这样说,灵璧心满意足的一脸得意洋洋。 第三十八章 活杀好吃 天渐渐擦黑,往日带着亲卫开山走路四十里今日才走不足二十里,离最近的驿站尚且十多里路,陆修毅看三个女孩蔫蔫的,吩咐宋晋到前面说扎营休息,前锋半个时辰后继续开路,务必连夜开好,莫耽误明日行程。 野外一切从简,篝火四起,众人疲乏,都围了火堆取暖烤干粮,宋晋最好打猎,不时便和几个亲卫兵抓了十多只野兔野鸡回来。 陆修毅正望着火堆沉思,旁边灵璧双手托腮也默默无言,宋晋蹿过来笑道,“将军,处理这东西可没人比你更拿手。” 闻弦而知雅意,陆修毅偏装作不懂,伸手捞起一根树枝将火拨的更盛些,淡淡道,“你跟着我这么久,这点事还不会?” 宋晋笑嘻嘻,“会倒是会,但更喜欢看老大你下刀嘛。” 痴缠了半天,陆修毅依旧不为所动,灵璧好奇道,“陆大人,你就应了他,让我也瞧瞧,我还未见过处理活物。” 见灵璧开口,陆修毅只得道,“他就是懒的。殿下要去看就去看看罢,可离远一点,小心溅身上血。” 灵璧也痴缠他,“你去你去,我要看你怎么处理。” 陆修毅拍拍手起身,众亲卫忙欢喜的跟上,打火把的打火把,拿野物的拿野物。陆修毅走了有一盏茶的路,寻了个下风口,指了指两棵树间道,“就这儿罢。” 采茵好奇,“为什么走这么远?” 宋晋解释道,“一是气味腌臜,二是离远也避野兽,怕野兽闻血而来。虽然说来一个打一个,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采茵采薇恍然,看那些活蹦乱跳的猎物,两人咋舌道,“你还不去把它们打死?” 宋晋呲着一口白花花的牙笑,“活杀好吃。” 四字出口,采薇看了眼可爱的小兔子,眼泪吧嗒吧嗒直掉,“好残忍。” “姑娘别看就是。”宋晋安慰她。 这安慰还不如不安慰,采薇眼泪掉的更欢了。 亲兵将野兔四腿分开绑好,陆修毅伸手,宋晋忙递上刀,那兔子犹吱吱叫不停,陆修毅手起刀落已经把皮剥下来。 采薇尖叫着跑远,“好残忍,我再也不要吃小动物!”宋晋忙追上去跟着。 采茵也心慌,“陆大人你要不快把它头去了罢,我觉得它好痛苦。” 陆修毅没吭声,一刀过去野兔头已割下顺手扔老远,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几秒之间,采茵胆子稍大些,仍惊呼一声,“啊!” 不过一柱香功夫,陆修毅已处理完十多只野物,将刀扔宋晋,有亲兵忙递上水袋让他洗手。 陆修毅弯腰细细的洗去血迹,灵璧就着火光看,他身上竟一点血也无,那身影挺拔,手居然很是净白修长,骨节分明,一点也不像握刀握枪之手,灵璧不由得暗想,“这双手生的比女子还好看,不知摸摸是什么感觉。” 正沉浸在自己的浮想联翩里,陆修毅已洗好手,“留下两个人收拾掩埋,我们走罢。” 灵璧忙回神,不由得有些心虚,忙跟了陆修毅后面离开。 回来看见采薇眼睛红红,灵璧嗤笑,“早死早超生,你莫难过。” 采薇看见陆修毅,忙起身跑到宋晋那边的火堆,灵璧笑,“陆大人,你可又伤了一位姑娘芳心。” 陆修毅怔了下,“何来又?” “还有我啊。”说罢似笑非笑,陆修毅只作未听见,吩咐宋晋拿铁箭穿肉烤食。 灵璧和他说话总是像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出力,心里磨磨牙暗想,“你可别落我手里。” 陆修毅哪知道灵璧的小九九,正席地而坐认真烤野兔。 不时四处飘香,宋晋正哄采薇吃一口,采薇捂住嘴,“我不要不要,我不要做你们的帮凶。” 灵璧盯着陆修毅手里烤得焦黄的野兔,眼睛亮晶晶,“哪块的肉肉最好吃?” 陆修毅将野兔翻个个,“你喜欢吃哪块?” 灵璧道,“我从未吃过兔类。” 陆修毅道,“我喜欢吃肋骨。” “那我也要吃肋骨。”灵璧笑。 陆修毅轻笑了下,继续翻烤。 灵璧看的有些恍神,果然不笑的人一笑最好看。 陆修毅取了掩在袖中的小匕首,水冲洗一番,又上火烤了烤,将肋骨离下来刀尖扎着递给灵璧。 灵璧道,“烫。你给我吹吹。” 陆修毅吹了吹,张口就吃,灵璧扑过去忙护住,“放肆。”一把抢了来愤愤道,“你又欺负本宫。” “啧啧,竟然是梨花刃。”灵璧看了看刀柄道。 陆修毅道,“快吃罢。冷了有腥味。” 灵璧研究半天,选了个位置细细咬了口,外焦里嫩,虽然只放了粗盐,却别有风味。 陆修毅询问道,“可对殿下口味?” 灵璧吃完才道,“好吃,还要。” 陆修毅又离了块肋骨递灵璧,回头吩咐宋晋,“将肋骨都取了来。” 宋晋正同采茵采薇说的热闹,将两个小姑娘唬的一惊一乍,听将军吩咐,忙起身去从命,还不忘笑眯眯道,“一会再同你们讲。” 采茵采薇道,“快去快回。” 用饭毕收拾完已不早,陆修毅看灵璧几人安歇下,虽四月,山中仍旧寒露侵人,陆修毅让宋晋在灵璧临寝处添了数堆火,着人小心看着,自己也去安歇。 翌日起了个大早赶路,下山路好走了些,陆修毅命继续前进,入了官道再歇息。不过半个时辰,已远远看见山下官道。 陆修毅放下灵璧,“这段路好走,殿下自己行罢。” 灵璧犹赖着不肯下来,终是不情愿的从他背上下来,整了整衣裳釵环,依旧拉了他衣襟。他看见她左腕上带着两个镯子,一个正是月前自己送的。 以前从未想过与灵璧能怎么样,也不敢想。不想因缘际会,这次天灾反而成就了他心意。 回去已是离京第八日日入时分,陆修毅来不及换洗就进宫汇报。萧越见他进来,赶忙扶住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听说山崩路塌,朕忧心的很,幸好你们都无事。朕已想好,就封你护国大将军。” 陆修毅慌忙下拜,“陛下抬爱,臣惶恐。救公主乃分内之事,况臣护卫不周,还请陛下治罪。” 萧越笑,“你是朕肱骨之臣,朕早想进你了。” 陆修毅这才起身,细细将护灵之事禀报。 萧越听完舒了口气,“大险。这天灾却也无奈。” “俢毅,朕已想好,几日后你接敏行入宫,以谢陵养女身份。” 陆修毅知阻拦无用,还是忍不住道,“陛下三思。若北朝知道,那可是辱元氏国祚,元恪非起兵不可。” 萧越轻笑,“朕如何不知,所以才日夜赶工修定州堰。倘若定州堰不成,那就倾全国兵力打北朝。朕这些年一再退让,养精蓄锐,不是为了坐等元也一再挑衅的。天佑南朝,定州堰竣工了。” 陆修毅道,“陛下准备派谁去迎元昌?” “靖惠王萧远坐镇,谢宥一为北方军兼淮水军师长。” 陆修毅点头,“谢宥一用兵出其不意,正好对元昌这种稳打稳扎型。” 第三十九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 陆修毅推了圣上留宫中进饭,忙回家报父母平安,不想出崇安门便看见采茵。 采茵看见他忙小跑过来,“奴婢在这等了大人好一会呢。殿下有字让奴婢带与大人。”说着呈上一小笺。 陆修毅展开,“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这话一语双关。 采薇道,“大人可有话带殿下?” 陆修毅失神,半晌方回,“无话。” 陆修毅不想灵璧竟如此表达了自己心意。他认为吐露爱慕是男儿应该之事,怎能由女子先开口,自己太不丈夫。 一路烦闷,回到家中懒待饮食,请了安便回房歇息,躺床上辗转反侧,顺手抽了本书看,翻开却是六韬。 周安机灵,见少爷心中有事烦闷,知道多半是京中所传公主因他搭救倾心一事。于是凑他跟前道,“少爷烦闷,奴才把谢公子叫来陪少爷说话可好?” 陆修毅想自他出差叶州月余再加上忙敏行一事已一个多月不见谢定一,请他来也好,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谢定一最是油嘴滑舌,只怕灵璧百般刁难他之事早已传他耳中。 遂摇摇头,继续强逼自己看书。 不想才翻了几页,丫头便报谢公子到了。他听见谢定一道,“你们陆府是有什么好东西这样养人,才多久不见,枫儿出落的越发水灵了。” 听谢定一这样说,枫儿娇笑,“谢公子最会说话。”说着打帘子让他进来。 谢定一方进来就道,“恭喜恭喜,四喜临门。” 陆修毅也不起身,继续翻书,“何喜之有,我竟不知还是四喜。” 谢定一大大咧咧就榻边坐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乃一喜,加官进爵,盛宠优渥,此乃二喜,意中人倒追自己,你要告别单身狗,此乃三喜,不日美人在怀,洞房花烛,此乃四喜,你说是不是?” 陆修毅的冰块脸融化了下,“你倒替我想的周全。看你是这几日又闲了,才又得空来我这油嘴滑舌,真该你家再嫁几个姑娘。不过还未祝贺令妹出嫁之喜,改日再登门拜访。” 谢定一忙摆摆手,一脸苦相,“快别提这事。以前逢事只觉家中热闹,等自己一操办真是没头绪,前后脚不着地的跑,那几日我骨头都要散了。我哥哥还道我偷懒顽皮,你说我委屈不。” 陆修毅道,“苇一许了豫章王世子倒也不错。” 谢定一笑,“我再想不到他们能成了姻缘。说来也好笑。苇一虽说对萧杭之印象不错,可自打记事就仰慕你,这桩婚事多有不情愿。我母亲给她做思想工作,你修毅哥哥虽好,哪里有王孙公子有情致?你看他整天板着脸,冷冰冰的,掌刑司带兵的人多心硬,哪懂得疼人?你看你大哥就知道了。再说修毅公事繁忙,一月里倒有多半月不在家,你嫁了他也抓不到人,日子一长还不是自己伤心。若前线有战事,少不得他领兵打仗,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得哭死。苇儿啊,你细想想是也不是?杭之那孩子模样倒齐整,算是出挑的了。听说诗书还很通,不是那些纨绔子弟,可比你二哥靠谱多了。你多想想。苇一听了我母亲一番话,很觉有理,倒也不长吁短叹,欢欢喜喜准备嫁妆去了。” 谢定一学他母亲说话惟妙惟肖,陆修毅绷不住笑,“伯母说的很是。苇一能想开就好。” “我这才知道,在我母亲心里大哥和我都不如那萧杭之,啧啧,果然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萧杭之的纨绔和不靠谱比谢定一差远了,最起码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谢家倒也不觉得他纨绔。 这边正说着话,陆修毅唯一的弱弟陆修言下学前来问候。陆修言刚弱冠,生的唇红齿白秀气安静,虽是妾室周姨娘所出,家里却和他一样视为嫡子,爱护有加,陆修毅也很爱这个弟弟,战场凶险艰苦,所以让爹娘只教他识文断字。 陆修言也是聪颖,从小诵读百家下笔成章,在京中太学读书。听说哥哥安全回来,下了学来不及吃饭就赶过来,看见谢定一,忙打了个揖笑道,“谢家哥哥也在,好久不见呢。” 谢定一翘着二郎腿靠椅子上,听陆修言问,看着陆修毅笑道,“修言才是拿我当哥哥,每次都规矩问好,不像苇一,隔三差五气的我牙疼。” 陆修言笑,“苇一妹妹活泼可爱,哥哥牙疼旧病也不能怪妹妹身上。” 谢定一也笑,“你向来最是维护她。” 说罢遗憾道,“我父亲母亲是很想苇一能和你成就一段姻缘的,毕竟知根知底,我也很中意你。可惜被萧杭之那小子抢了先,他母妃进宫再三游说容娘娘,灵璧殿下帮着搭话,圣上遂答允了这门婚事。我们府上才收到消息,圣上那边赐婚旨意就下来了。” 陆修言有些黯然,还是强笑,“妹妹所托必是良人。我盼妹妹能好,其他就不提了。”忙转了话头问陆修毅,“听说哥哥遇到山崩,宁陵外树木繁茂群山万壑,其实地质疏松,早些年开凿又动了平衡,是天灾也是人祸,哥哥可还好?” 说罢细瞧,见哥哥脸上几道伤痕心痛不已。 陆修毅微微起身拉了他榻边坐下,“无碍,你不必挂心。我知道你待苇一情谊,姻缘天定,你要想开些。” 修言点头,“让哥哥操心了。我都知道的。”陆修毅拍拍他肩膀。 “我听学里几位同窗说,灵璧殿下因哥哥搭救心慕哥哥。那哥哥是要娶二殿下当我的嫂嫂吗?” 陆修毅拍了他头一下,笑道,“听他们乱说。殿下金枝玉叶,岂是我这等粗莽武夫能高攀的。” 修言道,“哥哥哪里粗莽了?在我心里哥哥配得起天下任何女子,只是听说灵璧殿下任性娇横,哥哥以后要小心才是。” 陆修毅推推他,“我知道,你快去用饭罢,下午还要去学堂。”修言这才离开。 谢定一看着陆修言背影,摇了摇头,“苇一却只当修言哥哥。修言和你一样,什么都憋在心里,活该错过苇一,现在自个难受。” “谁都跟你流氓一样。围追堵截软磨硬泡。” “追女孩子就要这样直接,不给她退路,也不给对手机会。你看蓁蓁现在还不是我的了?” “周大人气的胡子都要掉了。你礼当被人家扔出去几次?周蓁蓁当初跟我说几次要好好劝你,让你莫执迷不悔。” 谢定一不满,“当初是当初,她最后还不是被我人格魅力征服了?我老丈人见了我再生气,看在长晔长藿两个孩子面上还得叫我一声好女婿。” 看他一脸小人得志的得意洋洋,陆修毅笑,“很是。被你人格魅力征服了。” 谢定一坏笑,“不止人格魅力,还有床上魅力,床上舒服了还不是对我服服帖帖?” 陆修毅一脸黑线,“越说你越来劲,没正形。” 谢定一撞撞他,不怀好意,“真是委屈你这些年,青楼也不去侍妾也不要,原来守身如玉是为了等灵璧啊。以后可不用憋着了。哈哈哈。” 陆修毅道,“信不信我一个揍你两个。” 谢定一瞟他下面,嘻嘻的笑,“不要说你对殿下没想法。”说着手就过来。 陆修毅飞快躲开,“胡闹。我能有什么想法。” 谢定一笑,“那我更得摸摸,看是不是憋坏了……” 送走谢定一已是掌灯时分。三法司送来近些日子卷宗,他细细看了一遍,叫枫儿进来服侍梳洗。 陆修毅想他回京之后果然懒怠了,以前什么都亲力亲为,现在能不动弹他乐得清闲。 洗漱已毕,陆修毅合目而眠,脑海里不由走马灯的浮过近来种种,知道灵璧也钟意他,倒很忧愁了。 谢家伯母说的对,他并非良人。 第四十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三法司又出了案子,陆修毅忙的不可开交,转眼五月,陆修毅又开始忙敏行进宫诸事。 那日陆修毅连夜将敏行送到谢府,谢陵才知圣上为了悔亲竟然报郡主病逝,这烫手山芋他不敢不接,忙让谢宥一安排在别院里好生伺候,只对人说是旧年部下不幸染病身亡,留下孤女无依,所以接了来到谢府抚养。 敏行没想到萧越这样不择手段,她已经想到不日之后萧越会编个名义再将她接回宫中,那时她就是入了礼部册子的嫔妃,世间再无敏行。 十六年前,萧越将她从谢府接到他身边,十六年后,萧越依旧从谢府把自己接到他身边。 谢府众人都忙着大丧,进进出出的奔忙,敏行待在别院,倚了阑干看池塘里花匠驾着小舟清理荷塘,倒也别有意趣。 仆妇寻了碧绿荷叶作伞撑在岸边拍手玩耍的粉雕玉琢小女孩头上,衬得她分外可爱,敏行不由得微笑,这几个月来的抑郁也散去不少,春光温暖,她觉得很舒服。 谢宥一已在她身后看了半晌,春风吹不散眉弯,直待她看着长藿微笑,谢宥一自己也弯出笑意。 她浅浅淡淡笑时候最好看。 她应该多笑笑。 谢宥一心想。 敏行回头喝茶,才发现谢宥一站她旁边,欲要起身,谢宥一拱手,“不敢劳烦。” 敏行指了指长椅,“谢公子坐。” 两人不知说什么好,谢宥一开口,“圣上何意?” 圣上趁夜将敏行送来谢府,第二天就昭告天下郡主病逝,他不是没有疑惑。 敏行不答,好半晌,她缓缓道,“往日多得谢公子指导,今日不知能否有幸听一曲聊以慰怀?” 谢宥一道,“稍等,容我去取箫。” 敏行点头,继续看荷塘沉思。 片刻谢宥一归来,手上拿着一杆青竹长箫,很是雅致清幽。 “我长年在关在,箫也多金戈之声,愿奏一曲,请郡主品鉴。” 说罢长身玉立,缓缓而吹,却是凤凰台,无端让人觉得悲凉淡远。 一曲罢,余音袅袅,敏行道,“谢公子绝艳天纵,我是断吹不出这样好的曲子。” 谢宥一道,“郡主若有机会去边关,对着大漠圆月,可吹一曲关山月,那是别地吹不出来的曲子。宥一还有一本自己补的残曲,也带了来助郡主解闷。” 说罢奉上,敏行略略一翻,里面皆是前朝历代失传或残缺不全的曲子,谢宥一都一一订正修补,也有些未补,看她有疑惑,谢宥一解释道,“有些补了总觉得突兀,还在斟酌。” 两人闲聊片刻,谢宥一见弟妹周蓁蓁已祭灵回来寻幼女长藿回家,携了箫告退。 京中出了这样一件大八卦,谢宥一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可见他确实很闭塞。 这日陆修毅在按察司点卯完尚早,遂打点了东西去谢府。 谢定一早在花厅候着,长藿小短腿摇摇晃晃进来后就抱着爹爹腿抽泣,委屈唧唧。谢定一一看女儿哭,忙单手抱起,对陆修毅笑道,“这是我的小冤家,她一哭我心都碎了,拿她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说着做鬼脸哄女儿。 陆修毅碰碰长藿小脸,“粉妆玉琢,确实让人疼爱。” 灵璧生的好看,倘若生个女孩,一定像谢定一家姑娘一样可爱罢。 生个女孩颇好。 想到这儿,陆修毅有些走神。 谢长藿才两岁多,哭唧唧道,“哥哥们不带我玩,说我是爱哭鬼……”说完鼻子一吸又要哭。 谢定一赶紧哄她,“乖不哭不哭,爹爹给你捏了小泥人,猜猜哪个是长藿?” 谢长藿破涕为笑,“这个是长藿!长藿有,长显哥哥长晔哥哥都没有。” 逗了半天长藿才忘了哥哥们不带她玩的事,跑一边只顾着让小泥人过家家。 “你家大少爷在宫里可还好。”陆修毅问道。 “长显和六世子很合得来。前儿回家一直说六世子是个小哑巴,这熊孩子……”两人边说边往里走。 听说陆修毅到府里,谢陵忙出来,看陆修毅一身正服,知有要事,忙让人寻了谢宥一来作陪。 因两家是世交,互相问过后入座,陆修毅开口道,“世侄这里先恭喜苇一妹妹了,成亲之日俢毅公务在外,错过了妹妹好日子。” 谢陵爽朗大笑,“何必说那生分话!世侄此次来是何要事?” 陆修毅沉吟道,“不瞒世伯,此次圣上派下来的差事,俢毅很是棘手,却不得不做。” 萧越将这个棘手的活儿交给陆修毅,陆修毅有些左右为难。 圣上不是沉浸女色之人,这样周折的将敏行留南朝,看来是确实喜欢。 谢陵正色,“可是郡主事?” 陆修毅点头,“世伯肯定心有疑惑,圣上为何连夜送郡主出宫又假称郡主升仙。” 谢陵道,“确实,还请世侄细细说来听。” 谢宥一直觉陆修毅接下来说的话定是他不愿听的,他很想拔腿就走,可只能微笑去听。 “世侄明说了罢。圣上有意郡主进宫承恩,奈何去年才许了北朝,只好报郡主升仙。圣上意思是让世伯收郡主为养女,择了吉日再接进宫去,所以对外这还得有劳世伯,莫让人闲话了去。” 谢宥一晴天霹雳,霎时嘴唇苍白,气血上涌,昏昏然心如刀绞。 陆修毅说完,看谢宥一脸色不好,关切道,“宥一脸色不好,可是身体不舒服?” 谢宥一强笑,“这几日旧疾又犯,刚又觉不舒服。若无事宥一先告退,实在失礼。” 陆修毅道,“你这旧疾拖了几年总不见好,可要趁早寻个好大夫一势去了病根。也无他事,你快快回去休息罢。” 谢陵也道,“你先回去好生歇着,圣上那我明日上折子再让你宽几日再启程去定州。元也病逝,北边忙着治丧,元昌已回去奔丧,你倒不用急着去。” 谢宥一告退,嗓子干疼,茫然的走出去,外面艳阳高照,他浑身发冷,想去别院,想想无话,只得回房。 元恪少年人,性子最是张扬,倘若知道圣上如此,那北边师出有名,定要大动干戈。 想到北边六个州又要打仗,自己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谢宥一胸口闷的很。 第四十一章 咸池宫 陆修毅安排好诸事已五月下旬,好在敏行素来少见人,只有几人知道这事,大家也都默契的缄口不提。容贵嫔收到谢家养女进宫消息心有疑惑,派人一查,竟然是敏行,不由得大惊,这才明白圣上演了一出戏,不由得五味陈杂。 谢氏进宫住在哪里让礼部工部发了愁。 楚南安不敢妄做主张,趁着回话功夫含蓄委婉的问了下。 萧越听他说,丢下笔,眯着眼睛思考了会儿。 敏行素来喜欢山水氤氲的地儿。灵液池,沉香池,芙蓉池边都不错。灵液池离容贵嫔太近,芙蓉池距惜薪司一墙之隔。 想到这儿,他拿起笔顺手写下三个字推楚南安面前。 楚南安一看,原来是“勾陈宫”三个字。 正不解何意,萧越道,“将沉香池边宫殿好好收拾下。” 敏行喜欢去沉香池边,将永始宫收拾了也方便。 楚南安一点就透,捧着圣上新写的三个字儿如获至宝。 嗯,压在礼部工部的一块大石头解决了。 谢府别院。 长藿眼睛红红,怯生生扒着门看,敏行正梳妆,从铜镜里看见那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回过身子,微笑着冲长藿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长藿在门口磨蹭了会儿,慢慢的挪过来,又开始抽抽搭搭的哭,“姐姐,娘说你今天就要离开我们家啦,是不是呀?” 今儿早上听说别院住的仙女姐姐要离开家,长藿就哭着不肯吃饭,奶娘哄了好半天,周蓁蓁正手忙脚乱的打点东西,被女儿哭的心慌意乱,招招手赶紧让乳娘将这小姑奶奶带走,乳娘连忙抱着小姐出门,一出门长藿就蹭下来,蹬蹬蹬跑别院。 敏行摸了摸长藿头发,替她将乱糟糟的小辫儿重新扎了下,微笑着说,“长藿以后会不会想姐姐?” 长藿用力的点点头,“姐姐会想长藿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泥人,“这是长藿,姐姐想长藿了,就看这个娃娃,和娃娃说话。“ 敏行接过这小泥人,知道这是长藿最心爱的玩具,上面的色彩已经掉的斑驳,心灵手巧的孙乳娘特意做了件和长藿一样的小衫子给娃娃穿上,长藿更是爱不释手,走到哪儿抱到哪儿,吃饭也得给娃娃面前放一个小碗碗。 没想到长藿竟然把这娃娃送给了自己。 含瑾带着宫中来的嬷嬷换衣服,看见敏行不忙着梳妆,倒给谢定一家小姑娘梳头,连忙嚷嚷,“你可别在这儿闲情逸致了,车在府门外侯了好一会儿,赶紧赶紧,梳妆换衣服!” 说着一把扯过长藿,“你,出去玩儿!” 长藿向来对含瑾不感冒,一见她来自己家就嚷嚷着撵出去,这时被粗暴的拉开,顿时扯着嗓门大哭。 含瑾又捅了这个小马蜂窝,心里忍不住哀嚎,“老天爷,真惹不起这小祖宗!” 乳娘见里面乱成一团,忙一阵风进来抱了小姐出去。 出门时候敏行忽然问含瑾,“你后悔生在帝王家吗?” 含瑾一愣,顿时被问住。 前朝嘉熙郡主与青梅竹马定了娃娃亲,眼看着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一纸诏书到家里,封了个公主去和亲,临行前哭成泪人儿,曾说过一句让人心酸的话,“愿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 天家无情,命如悬刃。 生不由己,身不由己。 想了一会儿,含瑾苦笑,“随遇而安。” 敏行点点头,难得笑了下,“受教。” 熟悉的亭台楼阁,熟悉的路。 刚下车,勾陈宫三字映入眼帘。 敏行看了眼,微微皱眉,微微偏头吩咐凝珠,“拿笔来。” 听郡主吩咐,凝珠忙寻了纸笔来。 略一思索,笔尖微微一动,二字落在纸上,端正又洒脱。凝珠和踏雪凑上去看,原来是咸池二字。 烛火下铺天盖地的潋滟红。敏行端正的坐在床边,十丈软红,铺天盖地。 萧越什么时候会来? 但愿他永远不要来才好。 从午时等到入暮,直至掌灯,萧越也没来。 今天恰有扶南国派外交使者来,萧越脱不开身,和扶南谈的几项事宜都十分顺遂,晚间宴饮不免多喝几杯。 结束已灯残人静时分,趁着月色正好,萧越信步往勾陈宫走。 立在宫门外,萧越就着烛火仰头看那新匾,不由的失笑。 工部这帮人,动作倒是快。 晚风一吹,有些沉醉,他面上却一派淡然。 熏风殿亮着烛火,推门进去,敏行正坐在铜镜前,看他进来,略回头看了看,继续单手支颐,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见圣上进来,凝珠踏雪退下去。 萧越一步步走近,站敏行身后,将她身子扶到镜前,昏黄又明亮的雕花铜镜里是敏行极力控制的戒备。 萧越一手捏了她下巴细细抚摸,一直到眉眼处停下,捂了她眼睛,俯她耳边道,“你很害怕。” 是陈述句。 萧越道,“你不开心。” 敏行冷着嗓子,“破桐之叶,不敢盼君恩。” 闻言,萧越只觉一缕情思摇人魂魄,他笑,“你生气的时候最好看,我很难控制自己。” 敏行闻见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欲起身,却被他打横抱起。 冰凉手指掠过细嫩肌肤,带起燎原之火,一室旖旎流动。 谢昭华自进宫,受宠非常。 大家冷眼瞅着圣上对这谢苁一谢昭华上心的紧,不免艳羡谢陵好眼光。 谢氏一进宫便封昭华,才调任了户部部长的崔少群不乐意了,曰了五大张纸,引经据典,直言不讳的说圣上有违礼制。 萧越摩挲了半天珠串,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听崔少群喋喋不休了半天,纳闷的问崔少群,“崔部长,你现在是礼部部长还是户部部长?” 于是崔少群闭嘴了。 萧越耳边一片清净。 言官和礼官话最多,好在陆修毅上朝时候安静,楚南安也识趣儿,就崔少群现在最啰嗦。 萧越琢磨了下,崔部长正直不阿,适合拿着尚方宝剑出去巡查。 得,寻个机会派他去下面州府巡政三五年吧。 陈婕妤听说了谢家养女原来就是敏行郡主,不由得惊愕万分,一时没了主意,早上饭没吃进去,午饭也没吃进去,蔫蔫了一天,晚饭更是没胃口。 去吴淑媛宫里,她愁眉紧锁。 吴淑媛笑,“妹妹向来爱笑,今儿怎么愁眉苦脸?” 陈婕妤不由得愤愤,“姐姐还有心说笑,前儿要进宫的谢昭华,竟然是……” 话还没说完,吴淑媛笑道,“谢公真是好福气,生了个庶女能嫁王孙,收了个义女竟然入了天子眼缘。” 陈婕妤见吴淑媛不接这话茬,只得说,“姐姐听说没?圣上特意赐了永始宫让她住,还专门重新赐了名,勾陈宫,那狐媚子如何配的起勾陈二字!” 吴淑媛轻轻笑,“勾陈宫?倒是个好名字。圣上真是很喜欢她。” 陈婕妤愤愤,“历来天子正妃才主勾陈,圣上……难道要立她为正妃?” 吴淑媛摩挲着手腕温润莹透的镯子,淡淡道,“那又有何不可?谢昭华身出名门,盛宠不绝,人也知书达礼,只要圣上喜欢,她后位都坐得。 陈婕妤闻言脸色顿时苍白,紧抿了嘴唇。 谢苁一那眼睛神似极了谢阮君,圣上被她迷住,情理之中。 走了一个谢妃,又来一个谢妃,吴淑媛颇有些头痛,偏偏这个谢妃她还动不得。 攀上谢家这棵大树,伤了哪根枝叶都让自己受损。 第四十二章 太子处境很微妙 宫里进来气氛有些沉闷,连一向爱串门的陈婕妤都抑郁的窝在摇光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最近容贵嫔和吴淑媛这两位大佬心照不宣的互相避讳,火药味儿颇浓,这形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自己是绝不要跟那些没脑子的嫔妃一样站队。 圣上正值盛年,太子年弱,能不能保住东宫储君位置还难说,都说子凭母贵,万一哪个嫔妃努努力越过容贵嫔了呢? 比如……最近很受宠的谢昭华。 一想到谢昭华,陈婕妤好看的眉头拧成了川。 贵嫔之上还有四妃,一贵妃,一皇贵妃,一帝后,路还长着呢。 明月悄悄问自家主子,听说昨儿圣上又罚太子闭门思过,太子那样优秀的人都屡屡被责罚,看来圣上近来对太子真很不满。倒是二世子最近经常面圣,吴淑媛如今走路腰杆都直了不少,圣上不会动易储的心思吧。 妙蓉说就是就是,圣上近来脸沉得冰块似的,可害怕人啦。太子也真是的,都不为自己辩解,前朝那些人向来捧高踩低,见太子不顺,可着劲儿踩。 陈婕妤呵斥她们,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们也敢乱说! 想了想自己也叹口气,“太子确实不如二世子能说会道,擅长笼络人。太子又不屑于那样做。可他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清高的资本。二世子尚有谢家吴家两棵大树,太子母家式微,人又冷淡,真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前朝那样排揎太子,不过是因为太子势单力薄。”说完一脸嫌恶,“那些人嘴脸甚是恶心,有本事排挤下二世子!” 明月忍不住得意,“这说到底啊,还是得母家势大。咱们主子自从进宫,哪个敢给咱们没脸?” 陈婕妤心里忍不住愉悦,但仍板起脸瞪了明月一眼,“胡说八道。” 明月换了仙鹤熏笼的香,“主子恩宠不断,等有了小世子,也能分得圣上眷顾,到时候有老爷依靠,还怕像太子一样?,” 陈婕妤一听这话,忍不住心中微微一动,沉默不语。 圣上已经好一阵子没来摇光苑了。 这边正说得热闹,那边容贵嫔愁的辗转反侧。 太子近来总是无端触怒圣意,前朝也开始墙倒众人推,尤其以东州柳氏陈州陈氏两大集团为首的阵党叫嚣的最厉害。 容贵嫔如何不知他们是因为太子无所依恃才落井下石?可是任她急的一宿一宿睡不着觉也解决不了问题。 如今之计,唯有尽快给太子定亲,形成阵营。 太州温氏家族势大,丝毫不逊于陆谢,而且近几年在圣上面前颇说得上话,奈何温氏虽门第请贵,但一家文人,历朝历代都是擅长公文写作,不擅长行军打仗,实在有些美中不足。 温部长去年还是实职,今年偏偏调了个修订国史的差事,更是让她犹豫要不要结亲。 前几日江夏王身边的李驰李参谋托人带了话,委婉表达了想结亲的意思,容贵嫔当时很是不屑一顾,江夏王不过强弩之末,现在竟然病急乱投医,想借着太子保全自己。 现在想想倒不该立刻回绝了。 江夏王虽自身难保,但瘦死骆驼比马大,手里好歹有些兵权,含瑾那孩子活泼开朗,也很讨人喜欢,听说近来经常去东宫陪伴太子,在这个时节,也算有心了。 若能在这个节骨眼救江夏王一命,倒可为太子赢得一位可靠地盟友。 温氏和江夏王,实在让容贵嫔有些纠结。 想到太子处境,容贵嫔忧心如焚,又有些黯然神伤。自己当年只是府上的一位侍妾,不想主母早亡,夫君一朝贵为天子,自己竟然成了六宫掌事,位同副后。因无依靠,这些年唯有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走错半步,自从儿子入住东宫,更是过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因自己之失影响太子前程。 自己儿子脾性她又最是清楚,向来不屑于笼络人心。陆修毅这人容贵嫔甚不喜欢,可有一句话说的好,“上谋臣以势,势不济者以术。” 领导凭借权势谋划臣子,势力衰弱的时候要依靠权术。 用权谋术,太子远不如二世子。 吴淑媛生的那儿子,向来擅长花言巧语,又仗着母家,处处压制太子。 听说世子府落成,竟然还请动了陆修毅前去剪彩。 想到这儿,容贵嫔更是心焦。 二世子倘若结交上陆修毅,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陆修毅这人十分可恶,奈何圣上偏爱有加。 君王最喜欢用两类人:见好就收的贪官、忠心不二的酷吏。 贪官可以当君王的挡箭牌,到关键时刻,可以杀贪官以泄民愤,转移社会矛盾。而酷吏则是君王手里的一把枪,指哪打哪。既能对抗豪强,又能强化治安。 陆修毅不贪财,但妥妥的酷吏。 前两年太子曾给自己看过一本陆修毅写的书,名字也起的古怪,叫什么《编织经》。容贵嫔一看书名,心想这陆修毅涉猎还颇广,连丝绸绫罗都有研究,巴巴的写本书来。 等翻了几页,不由得冷汗直冒,大吃一惊,越往后看越是骇然,既觉得这人事强词夺理,又让人觉得真是此理。 编织经,不过是编织罪名的教科书。 此书专门教任如何编造罪状,安排情节,描绘细节,依据此书,他手下人还发明了诸多刑讯办法,名目繁多,可谓整人有术。 太子曾忧心忡忡的叹息,如此心机,国之大祸。 书上说,受害是因为对人没有仔细查验,遭受祸患尝尝是因为对人心慈手软。仔细想想,可不是这样? 倘若当年…… 怪只怪自己。 太子和二世子,生死不能兼容。 现在形势苍黄,只能按兵不动,从长计议。 目前的情况,决不能让二世子和陆修毅走太近。 想到这儿,容贵嫔忽然记起近来有风言风语,说是灵璧看上了陆修毅。 灵璧如同亲生,倘若能和陆修毅结为连理,那真是再好不过。 陆修毅这人心冷手狠,将灵璧适于陆修毅,容贵嫔颇不忍心。 “桔梗,去偏殿唤二殿下来。”容贵嫔吩咐。 “是。” 第四十三章 太清大议法 将灵璧叫到身边,容贵嫔试探着问,“听说你近来和陆大人走得很近。” 灵璧道,“嗯哼。” 容贵嫔又试探着说,“听说陆大人……欢喜你?” 灵璧微笑,“是我欢喜陆大人。” 听灵璧这样说,容贵嫔忍不住嗔了她一眼,又忍不住语重心长的开始思想教育,“陆家从前前前朝开始,世代从军,不知多少男儿战死沙场。京中这样多的王孙公子,你怎么就偏偏看上了陆大人?” 灵璧沉目想了想,笑,“陆大人长得帅,允文允武。” 知道灵璧又开始满嘴跑火车,容贵嫔忍不住打断她,“灵璧,公主将军,绝非良配。” 灵璧笑,“我偏不信。” 容贵嫔见灵璧冥顽不化,只能叹了口气。 天色昏黑,圣上已多日没来甘棠宫。 还未秋风扇冷,便已长门孤寂。 母凭子贵,何尝又不是子凭母贵呢。 这种没盼头的深宫生活,终究是来了。 翌日容贵嫔还睡的半梦半醒,秋葵急匆匆摇醒她,“娘娘,娘娘!” 容贵嫔睁开眼,迷瞪着问,“何事?” 看了眼更漏,才早上五点多。 秋葵满脸惶恐,“陆修毅和太子在朝堂上分辩起来了!” 容贵嫔惊醒,忙起身,“怎么回事?” 秋葵摇摇头,“小满子说今天朝议张昌北余党百余人如何处置,圣上问陆修毅如何处置,陆修毅道夷三族,以儆效尤,众人都没说话,圣上正在沉吟,太子站出来反对……后来越说越偏,竟然上升到南昭国策,圣上脸色就变了……” 太子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求情? 容贵嫔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阵晕眩,不禁又惊又怒。 前朝正说的热闹,萧越微微揉了揉眉心,近几日重新安排部署兵力和将帅让他心力交瘁,不想今天简简单单议个案子,因为太子一句话,让众人开始唇枪舌剑。 萧越看香已经燃尽,这次他没有宣布散朝,冷眼看着阶下众人,他屈起手指,不急不缓不轻不重的敲了两下椅背。 众人虽正讨论的热闹,前面听见瞥见两下敲击声,立刻安静,手持笏板站好,秉神凝息,准备洗耳恭听。 这敲击声,意味着圣上要讲话了。 后面的前排重臣站好,立刻闭嘴,各归各位。 不出几秒钟,承天殿安静地鸦雀无声,掉根针都能听见声音。 萧越沉吟了下,脸上依旧带着春风和煦的笑容,“朕也听了个大概。分析问题,找出要点,才能做出决断解决问题。今天不如说个明白。” “陆部长,你先说。” 陆修毅正敛目沉思,听圣上点名要他发言,只得开口。 微微侧过身子,面对太子,陆修毅拱了拱手,“得罪,太子。臣有问,何为法?” 见陆修毅如此倨傲,竟然敢当众质问太子,年已花甲的太子太傅张政和脸色阴沉,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质疑他的教学水平啊。 张政和正要开口,前面太子不以为忤,依礼对陆修毅微微拜了拜,以示尊重,“灋,刑也。平之如水,故从水,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从去。法者,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书之于图籍,设之于官府,布之于百姓。” (注:灋为繁体字法) 陆修毅点了点头。太子说的很到位,从字、义都给了充分解释和阐述。 法,就是由官府明文公布,让赏罚制度深入民心,对于谨慎守法的人给予奖赏,对于触犯法令的人进行惩罚的工具。 太子理论知识扎实,然而,很不善于运用这个工具。 陆修毅道,“太子所言极是。刑、法、律、令、典、式、格、诏、诰、科、比、例,都是法。说白了,法就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太子一片仁心,不提倡严刑峻法,臣能理解。” 臣能理解,臣誓死捍卫太子发言的权利,但是臣绝不赞同。 萧钧之道,“陆大人,用政治法令来引导百姓,用刑罚来约束百姓,百姓可以免于犯罪,但却没有羞耻之心。如果用道德来引导百姓,用礼仪来约束百姓,那么百姓就会有羞耻之心,并改正错误,走上正道。孤认为,教化万民应用道德引导,而不是单纯的严刑峻法。” 见太子柔软好仁,依旧坚持己见,司刑大夫左光拱拱手开口,“太子明鉴。道德高尚的人,不表现在形式上的德,因此才有德。道德低下的人,执守着形式上的德,因此没有实际的德。我朝对法律作了较大变动,去表留质,法律由繁而简,初意是引民向善,网开一面,然而,这也致使许多作奸犯科之人钻法律漏洞。法律是最低限度的道德,倘若连最低限度都做不到,何谈其他?法律制订的好坏,不只在对条文制订,而在于它的执行。” 这一番话说的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张政和忍不住开口,“容老朽说句,左提刑本末倒置。刑罚的根本,不是为了惩罚罪犯,而是要让人明白什么是犯罪。法律是政治的工具,而不是政治清浊的根源。从前天下法网很密,但作奸犯科仍层出不穷,这情况发展到最严重的时候,官吏和百姓竟然相互欺骗,达到国家一蹶不振的地步。左提刑,法令越是严酷,盗贼反而更多。国家政治的美好,在于君王的宽厚,而不在法律的严酷。” 听张政和说完,镇抚司司长郭守光冷哼一声,满脸不屑,却不置一言。 大昭南北镇抚均由郭守光负责,专门办理钦定案件,拥有自己的监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有时候甚至不用经过陆修毅处,按察司张闻法等人每次一听说郭守光过来,吓的魂都能丢半条,战战兢兢不已,恐惧之比恐惧陆修毅有过之无不及。 见郭守光对自己如此不屑,任张政和修养再好,也忍不住忿忿,但他只是冷眼看了郭守光一眼,并不想和他当面发生冲突。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这厮难缠,不理会他便是。 民政部部长宜惕然处事谨慎,无论事大或事小都要亲自经手,工作开展的井井有条,深得萧越好评。他是张政和门生,也是张政和引荐一步步走到今天,见郭守光如此羞辱恩师,他此时不由得开口道,“大周朝末年,为了集权,打击犯罪,从大兴元年到大兴三年,几次大修律令,开始推行严刑峻法,然而事与愿违,那些被刑满释放的罪犯,擅自称王称号,攻打城邑,夺取武器库中的兵器,释放判死罪的犯人,杀官员,发檄文,催促各州为他们所准备粮食。这些人聚集成党,占据险要的山川作乱,政府对他们无可奈何。炀帝开始派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督办剿灭之事,但还是不能禁止,于是发兵攻击,对于大的团伙,杀头的竟多至一万多人,以及按法律杀死那些给作乱者送去饮食的人,以致诛连数州,被杀的多达数千人。炀帝执政四年,绞杀罪犯七万余人,引发了更严重的起义,大周江山国祚崩溃,天下四分五裂。”顿了顿,他道,“百姓无法生产,就会产生叛乱,君主仁爱宽厚就可使天下安定。严刑峻法,周之亡也,我朝盛典,德之化也。” 这番话说完,众人不由得纷纷赞同。见同僚附和,宜惕然接着道,“法网严密,办案多诋毁严酷,政事逐渐败坏荒废。百官碌碌无为,只求保护官职,他们防止发生过错尚且来不及,哪有时间研究法律以外的事情呢?” 此言一出,更引得一片赞同之声。 户部部长崔少群见自己手底下人说的如此在理,这些年对陆修毅等人积压的不满因这番话又勾出来,拱了拱手,他正声道,“赏赐是为了鼓励众人的德行,罚是为了禁止奸邪的事情。陆大人巡查过的州,动辄灭豪强数家,到哪个州,就灭哪个州的豪门。行过之地,哀鸿遍野,牵连千人。但凡陆大人接手的案子,必定穷究其罪,大多都被打得皮开肉绽,烂死狱中,判决有罪的,无一人能走出狱中,实在令人震骇。” 不少人听说过陆修毅执法严峻,铁面无情,但竟不知道这样严峻,看陆修毅眼神不免带了恐惧和厌恶。 陆修毅坦然站着,面无表情。 左光忍不住道,“陆大人接手的案子,都是大案要案。” 萧钧之道,“张案牵扯的百余人,有些不过和他私交好,来往亲密,并无实质罪名,陆大人就要夷三族,未免太过于严酷。” 陆修毅道,“回太子。案件越寻根究底,就越让人震惊。牵扯人不多,就不能一绝永患。冤情固然会有,却是不可避免。人人都有党派团伙,交好之人,给一人定罪便可揭发出其他的同伴,为的是剔骨疗毒,一劳永逸。” 听陆修毅如此坦然的草菅人命,萧钧之冷声道,“你这是莫须有。陆大人推行检举法,多少人为了自保互相指控,又有多少人含冤致死。严苛的刑法不能达到目的,安抚却可以完成此事。” 左光道,“太子明鉴。人都是可以定罪的。罪行不会自动暴露,密告并检举就会让罪行显现。人自辨无罪正常,审讯他们不要心存怜悯,刑罚的使用也不能轻微,这样做他们就没有不招认的。” 张政和忍不住怒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左提刑,惩处他人的人一定会为他人所惩处!天地之间自有其生存法则。按大道行事,则可成万事,违背大道行事,则必会自取灭亡!汝自甘之,姑且待之!姑且待之!” 左光道,“吾问心无愧。对于罪犯,处死他们可以接受,让他们痛苦却难以忍受,用刑时就要选取他们不能忍受的。对于冥顽不化不肯招供的罪犯,刑罚最简单有效。让这些人坦白,不通过刑罚没法达到目的。当然,我们刑讯也讲究方法,责罚随时变化,施行手段因人而异。”停了停,左光微微嘲讽道,“张大人,不干哪一行不懂哪一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您别整日闷在东宫,多出来走走才能开眼界。” 听左光如此挑衅无礼,张政和指着左光气的说不出来话,你你你好半天。 见恩师气极,萧钧之脸沉了沉,开口道,“孤有一句话说与左大人听,居安思危,临渊止步。一个人生死存亡可能取决于某一天的抉择,而国家的安危也可能决定于某一天颁布的政策,莫要曲解圣意,再重蹈大周覆辙。” 这话简直就是在直说你们这些人就是在乱搞,迟早要把大昭搞乱。 听闻此言,萧越脸陡然沉下,眉宇间隐隐升起寒意,阶下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这底下人心怀各异,暗流涌动,他如何不知道?太子最近频频被弹劾,他又如何不知这些人心思? 看着阶下神色各异的众人,萧越道,“形式决定任务,认识决定行动。科学的研判形势是正确制定路线的基础。你们分歧如此大,是朕从未想到的。”若有所思了片刻,萧越接着道,“楚大人,你怎么看?” 楚南安一直冷眼旁观众人吵的火热,他向来明哲保身,铁了心不掺和这两方。 见圣上点名,楚南安不得不出列,心头压了一片阴云。 第四十四章 德治还是法治 沉吟片刻,楚南安恭敬道,“臣刚听诸位大人发言,深受启发。臣认为,从事政治的根本规律在于分辨善恶,严明赏罚。赏罚的目的还在于让人们懂得什么是善恶。贤者立而国兴,我大昭自立国,从一个百业待兴的国家一步步走向繁荣昌盛,离不开诸位的擎天捧日,臣年轻,却也深知开创基业的筚路蓝缕,辛苦艰辛。” 这番话说的谢陵等人不由得动容。 大昭初年,经过战乱破坏的九州百废待兴,简直是个烂摊子。 高帝好大喜功,在位三十六年,六伐北燕,西征禺知,南打百越,十三岁男子必须服兵役,十五岁以上必须被征上前线,搞得民不聊生,千村万落生荆棘。 为灭硝烟,李真陆修毅叶孤水等人南征北战,铁血平乱,斩杀拒臣者万余人,这才奠定基础政权,随着靖惠王、庆安王、豫章王等地方割据势力的相继归顺,南昭终于走上正途。 建国初年国库空虚,可难坏了朝廷上下一帮人。 财政司司长宋琛北见领导愁眉不展,回去琢磨了半天,脑袋灵光一闪,大腿一拍,想了个绝妙的主意。 宋琛北想了个什么主意? 他给当时的户部部长王琅,他的顶头上司提议,由中央出面发行国家债券。 王琅摸着胡子思考了一会,“债券发行了谁买?” 南昭刚成立,政府公信力实在是低,群众买了国家的债,国家什么时候还? 最重要的问题是,国家会不会还? 前朝昏帝刚发行了债券两月,政府就倒闭了,买了债券的人哭都没地儿哭,只能自认倒霉。 宋琛北眼睛一眯,委婉一笑,“刚归顺的靖惠王、庆安王、豫章王,杨陈徐李,个个富得流油,税务办每次收税他们都是大头。” 听下属说完,王琅一下子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击节叫好,“妙!” 可是他们不买怎么办? 领导眉头刚一皱,宋琛北便知道领导在顾虑什么,忙开口道,“先由宣传司去动员,倘若他们推脱,简单,陆司长叶将军,圣上指哪儿打哪儿,不怕他们不买。” 先礼后兵,这主意绝妙。 听宋琛北说完,王琅忍不住要为自己这下属伸大拇指。 宣传司去游说,陆修毅陪同,本来不想买的,一看后面杵着尊阎君,忙不迭取出来金银细软当场买券。 世家大族一看王谢陆张带头,聪明的杨陈徐李也忙紧跟上。 薄薄几张纸捏在手里,眼看着金银细软被公差一车车拉走,世家大族的心都在滴血。 如此一番,刚三天,收上来的金银足有几十万斤,冷清了几年的国库每天人来车往,好不热闹,完了一核算,竟比顺帝一朝还要殷实。 除了发行债券,王琅推行以工代赈,聚集成千上万的灾民分批分点兴修水库,开挖河道,重整农田,即解决了灾民吃饭问题又解决了基础建设问题。 户部解决了萧越燃眉大急。 有了钱就好办事,南昭轰轰烈烈的复兴运动从上至下,横扫全国,不到五年,国力之盛竟然和烈帝一朝不相上下。 户部部长王琅为国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年刚四十余岁便劳累成疾,一病不起。 王琅去世,萧越罢朝三天。 除了王琅,早些年的工部部长赵国柱也为国分忧不少。南昭初年,到处城毁屋塌,满眼断壁残垣,赵国柱不辞辛苦的各州考察,和户部王琅一番商议,分一批灾民因地制宜承建特色州,吸引北楚、扶南等大商人来投资,以商养经济,多少州府因此繁荣。 为抵抗西北边陲柔然和北燕,国防司司长卫璧亲上战场,镇守数年,最后血染疆场,马革裹尸。 卫老将军两个儿子,三个侄儿都战死沙场,见圣上亲自来家中吊唁,卫老将军长跪不起,老泪纵横,“只恨我这两个孩儿都无后,不能继续为国尽忠啊。” 在场者无不动容,潸然泪下,这一门忠烈,可仰可敬。 这片大好河山,沉睡了多少铁血儿郎。 萧越在卫璧墓前立志,此生定统一统南北,以告英灵! 莫说底下人,萧越在早些年,批阅公文每每燃烛之侧,常至午夜。 见众人默然,楚南安接着说,“我朝初年不太平,偏重法治。如今昌盛繁荣,不可避免的出现德治还是法治这个问题。” “陆部长等人行法不避贵戚,奉职死节官下,清廉足以为仪表,实在值得我等学习。” 楚南安如何不知道陆修毅等人执法严酷?虽也有不满,可他才不会像太子等人一样去硬怼。 太子还是年轻。 楚南安缓缓道,“陛下欲行大事,更是不得不考虑德治还是法治这个问题。北燕信教,为了麻醉和控制百姓,采取了保护、利用、奖励政策以政护教,以教固政。征国易,征人心难。臣认为,以德感化百姓,以法削弱宗教。” 楚南安才不会引火上身,和这些人辩论如今最尖锐的矛盾,于是脸皮很厚的把话题扩大化,一步步带歪。 听完楚南安发言,众人投入新一轮激烈讨论中,楚南安满意的看着自己这番言论得到的理想效果,不由得微笑。 这时,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温韬站了出来,拱手道,“楚部长说得对。同样,要制止违法犯罪,首先要制服百姓心灵,心灵畏服背叛才会停止。当然,人的思想各不相同,这就要君王把它们统一起来。因此,左提刑,”温韬顿了顿,看着陆修毅道,“为君王公平断案,遵循的是三尺法律,并依据法律坚持正道,而不是专断枉行。” 这番话说的入情入理,张政和捻须点头。 温韬很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但也不想和陆修毅正面杠上,于是提溜出来左光。 张政和和温韬,这两人工作上虽未打过交道,但皆对陆修毅颇有微词,因为这一场辩论,倒让这二人惺惺相惜,互相推崇起来。 陆修毅这人太狠毒,乱扔垃圾都要往人脸上刻字,还美其名曰专治不服。 虽然说南昭环境卫生因为这一条法律确实大有改善,但未免太恶毒了点。 还有更可恶的一条,十年前新修订的南昭律规定倘若丈夫出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妻子可将丈夫一刀杀死,有法律撑腰,行凶无罪。 这条法律一出来引起轩然大波,男子摇旗呐喊陆修毅不是男人,胳膊肘外外拐。 陆修毅道,众位姑娘擦亮眼睛看,谁叫嚣的最凶,谁就最有出轨倾向。 众男子:……(作鸟兽散) 第四十五章 请执天子剑,斩四方邪佞 双方争执了半天也没争出个高低,眼看都快十一点,萧越只得宣布暂时散会,容后再议。 见圣上离开,众人炸了锅,这才开始扯开嗓门分辩。 论起学识,殿里站的哪个不是学富五车读书万卷?任是郭守光这这样行伍出身的人也粗通文墨,故此辩论起来更是个顶个的好手。 殿上一片热火朝天,为了大昭的何去何从,大家据理力争,不怕脸红脖子粗。 德治还是法治,现在不得不提上议程了。 萧越躲在后殿想喘口气,那群人吵的他脑子现在还嗡嗡嗡。 夏渊赶紧奉上茶,萧越抿了口,润了润干得冒烟的嗓子,顿了顿,吩咐夏渊,“让宫人给张老太傅等人端个椅子。” 朝上颇有几个上了年纪的,站一早上,那一把老骨头怎么受得住,要是气的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更是糟心。 萧越倚在榻上闭目小憩,不由得思绪万千。 德治谋圣,法治谋智。德治不像法治那样直接以智慧迫使对方服从,而是从征服人心着手,让人们自觉自愿地为王道理想献身。 德治是真正的大智慧。 然而,现在完全推行,显然行不通。 不出三年,必然会有惊天动地的硬仗要打,依了太子等人意见,国家不乱了套才怪。 法治作为君王统治天下的手段,强调绝对权威,是不必经过任何询问和论证就必须承认和服从的绝对的权威。 有法无势,法不得行。有势无法,君王不安。 “圣上有旨!” 殿上众人正吵的一发不可收拾,听见传话,忙肃穆而立。 圣上终于做出决断了。 众人心中惶惶,面色各异。 这道圣旨,决定了大昭接下来的发展道路。 夏渊扫视了一圈台下,展开圣旨,一字一顿的念道,“圣上公告天下:刑部部长,请执天子剑,斩四方邪佞!” 说着身后宫人缓缓拾阶而下,恭敬的走到陆修毅面前,屈膝跪下,将剑举在头顶奉上。 陆修毅正襟而拜,双手接过幽冷冰的斩佞剑,郑重道,“是。” 圣上的意思很明显了。 殿上站的人哪个糊涂,虽简单一句话,看似不痛不痒,其实意思已经很明确,做官就要透彻地判明形势,领悟君王意图。 君王心思易变,做下属的不能固执。前朝端帝也曾坚决抗燕,但后来局势变了,便一味求和。总司令高斐对大势不明,力主伐燕,后来被奸相勒死于洞庭山,于是得了个忠臣的名声。 做官就是要觉察到细微的事情并加以分析,明白大势且去顺应它,才能避免祸患。 能站到这里的人,都不傻。 张政和仰天叹道,“国家兴亡,基于一旦啊!” 东宫。 宜惕然扶着张政和坐好,自己也叹了口气。 宜惕然道,“太子以礼义自律,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样也仅能保持没有过错而已。然而,人往前走,哪能一直称心如意,平安顺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子身怀利器,多少人想得到,怀有利器,那便会处境危险。人都讨厌灾祸,然而人都难免碰上,请太子不要忧心。” 见太子不语,张政和语重心长的对这寄予厚望的学生说,“太子啊,老朽往日教你,偏重德。今日之事,倒暴露了问题,是老朽之失,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张政和咳嗽了几声,旁边宫人忙递上茶,张政和端起来饮了口,才觉得嗓子干得冒烟,又喝了几口,他接着道,“太子,老朽今日说与你几句话,你仔细思量。忠臣奸臣,不能用他们的语言来分辨,善人恶人,不能用他们的智慧来区分。陆修毅是恶人吗?并不是。就看太子以后如何用。真正智慧的人,不会拒绝贤能的人,明白事理的人,不会疏远恶人,为政治国,善与恶两种人都要用。” 见老师说的庄重,萧钧之拱手道,“老师教诲,学生记住。” 张政和叹了口气,“唉,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撑不了几年了,太子能平安顺遂,老朽死也瞑目了。” 宜惕然忍不住道,“太子,孤立无援,大智难为,刚直不弯,难以保全自己。既然无力改变,那就顺应。君子都是宁可在逆境中自强不息获得转机,也不要在顺境中成为温水青蛙。” 听了这掏心掏肺的话,任是萧钧之这样冷淡的人,也有些动容。他和宜惕然虽师出同门,然而宜惕然为官早,平常为了避讳,少有和自己攀谈,今日为了劝解自己,如此推心置腹,不由得他不动容。 张政和等人走后,没一会儿,含瑾身后跟着个宫人进来。 见太子默默无言,盯着书桌发呆,含瑾叹了口气,回身从宫人手里接过食盒,轻轻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将碧玉小碗取出来推太子面前。 “哥哥,这是我刚煮的百合绿豆粥,你多少喝一点,静心凝神。” 朝议的事儿含瑾早已听说,太子哥哥最近不太平,今日更是处在众矢之的。 张昌北案牵扯的人,注定要被抄斩了。 张昌北的二公子张以未,和自己是从小玩到大的裤衩交,两个人在永州一帮人里玩的最好,没想到今日竟成这个局面。 萧钧之沉下眼睑,满脸的疲惫不堪。 含瑾坐在太子对面,两个人均默默无言。 处死张昌北,萧钧之知道是理所应当,可是终究有些于心不忍。乳娘说小时候他身体虚弱,经常性发烧咳嗽,绵延数月不见好,父君镇守在外,一年见不到几次,倒是张昌北,处处护着他们母子,延医请药,不辞辛苦。幼年的事儿自己已记不得,可是每次乳娘说起,总是合手道,“阿弥陀佛,张老大人可真是好心肠,见钧儿你咳嗽不止,下着大雨请了大夫来家中……” 张老大人是好人,可是张老大人不合时宜。 对,不合时宜。 含瑾强忍着悲痛,又劝了句,“哥哥,进些东西罢,熬坏了身子……”还未说完,眼圈一红,早已泣不成声。 想到张以未再不能陪着自己游街蹿巷,喝酒品花,含瑾不由得悲从中来。 见含瑾伏在桌子上哭的不能自己,萧钧之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艰难地说,“对不住,含瑾。孤……” 孤实在无能为力。 孤也知他们罪不至死,可是孤无能为力。 父君今日下定了决心要走法治之路,身为臣子,只能跟着走。 自己说张老大人不合时宜,自己难道就合时宜吗? 萧钧之正要说句什么,门外宫人报,“容贵嫔到!” 第四十六章 若耶溪边浣纱女 听宫人报容贵嫔到,萧钧之忙起身出去迎接,含瑾也赶忙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低头看了看衣衫整齐,又控制了下情绪,这才出去。 因为太子事,容贵嫔近来憔悴了不少。这张脸年轻的时候十分漂亮,眉眼含情,梨涡浅笑时候格外动人心弦。随着年岁增长,虽风姿不减当年,却因为诸事在心,眼睛也渐渐失去光彩。她和吴淑媛年纪不相上下,却远不如吴淑媛保养得好。 容贵嫔当年不过是江南若耶溪边一位浣纱女,前朝末年治安不好,长得漂亮很容易被调戏,正在溪边浣纱的她很不幸被若耶府总督的公子瞧上,正逃跑无路,惊慌不知所措,一位青年公子犹如神降,一箭擦着那纨绔脖子边过去,凌厉狠辣,差半寸就射到喉管,纨绔被吓了一跳,惊魂刚定,刚破口大骂了一句哪个龟儿子,面前嗖的跑过来一个人,伸手就给他左脸一巴掌,纨绔第二句话还没骂出来,一看是自己爹,正准备开口,纨绔他爹又给了自己这乖儿子右脸一巴掌,一声怒喝,“还不赶紧向萧司赔罪!” 此时正是凌州军政一把手的萧越正在众人陪同下视察工作,恰巧看见这幕,一顺手就给了这纨绔个教训。 萧越等人离开后,才十五岁的容婉亦步亦趋跟着他们行了足足十多里路。萧越将她叫到跟前,还未开口,容婉便梨花带雨的跪下磕了三个头,道谢将军出手之恩,小女子永生难忘。 话本子上妙龄少女被青年公子搭救,总会上演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一般小女子永生难忘这句话一出来,后面紧跟着便是愿以身相许,报答恩人。 萧越没看过话本子,不知道这个梗。面对花容月貌的少女,他勒住马,微微低头,居高临下的看着这窈窕美人道,赶紧回去,莫让家中爹娘着急。 容婉梨花带雨道,孤身一人,爹娘早亡。 萧越正沉吟,容婉连忙膝行上前一步,承蒙将军搭救,那府尹公子向来横行乡里,今日受辱,以后定要寻不是泄愤,小女子无依无靠,以浣纱维持生计,他若断了小女子生计,小女子也只有死路一条。将军若不嫌弃,便留小女子在家中驱使。 此年萧越才十八岁,将这柔弱女子带回了家。 容婉贞静守礼,刚到萧府,虽不爱言语,却眼里有活,抢着帮下人忙,众仆婢见是二爷带回来的人,哪里敢劳驾她。萧府二老见这女孩言行规矩,柔顺乖巧,倒是十分喜欢,萧老夫人听说她无父无母,一片同情心泛滥,特意要了自己身边,只给了她一样换香的活儿,后来又做主给了自己儿子做妾。 王微进府的时候,容婉已经为萧越生了一个儿子,王微进府一年还未有动静,容婉已经生了第二个儿子,王微素来善妒,如何能不生气?没啥给容婉苦头吃。 容婉性子和顺,逆来顺受,任主母怎么挑刺都虚心接受,后来王微倒自己觉得没趣儿,听了陪嫁嬷嬷劝,与其千防万防姑爷在外面被那些狐媚子勾引,倒不如留了这小贱人。 容婉生的第二个孩子萧钊之小的时候冰雪聪明,十分讨人喜欢,萧老夫人更是爱如珍宝,时刻搂在怀里心啊肝啊叫。和萧钊之相比,小时候的萧钧之简直就是个透明人。萧钊之两岁的时候正在池塘边玩耍,不知哪里射来一支冷箭,正好射中他左眼。这暗箭本来是一剑射穿他头颅,直欲取他性命。 萧越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想暗杀他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得知爱子受伤,容婉登时晕了过去,醒过来后一路跪行到主母别院,三个头磕下去,额头鲜血直流,容婉满脸血痕泪痕道,我儿无辜,情愿代他受过,请夫人高抬贵手,饶他一条命罢。 王微又惊又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容婉只是磕头道,请夫人高抬贵手。 王微道,将这疯子拉出去!王微身后的仆妇忙走上前去拉容婉,两帮人闹得不可开交,王微见她赖着不走,怒火攻心,起身一巴掌扇了下去。 这一巴掌恰巧被赶回府的萧越看见。 萧越不是糊涂人,知道王微善妒,却也知道她断不会做出来这种阴损事儿,容婉气急攻心,可以理解。 府中只两位就生出不少事儿,要是多几位,不知要闹到何种地步。 因为这飞来横祸,萧钊之眇了一目,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孩子变得沉默寡言,性格易怒易变,十四岁时候主动请求去定州就藩。 萧越封了他一个临江王,执掌北方军一半兵权,是几位世子中唯一真正带兵的。在定州,萧钊之和国防军副司令卫宁珠联璧合,共同抵抗了北燕和柔然大大小小几十次攻击,战绩赫赫,维持一方稳定,深得百姓爱戴。 因为萧钊之事儿,王微积郁在心,恹恹得了一病,连自己有孕都没察觉,在四个月时候有些滑胎迹象才意识到,勉强产下昭宁和灵璧一双女儿便离世。 王微去世时候容婉哭的死去活来,几次身子不稳就要昏厥,阖府人都道容小夫人真是有颗宽大的心,不计前嫌,有当家主母之风。 容贵嫔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和她的爆棚运气分不开,当然也有自身努力。 见含瑾严禁通红,容贵嫔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进去说。” 含瑾心想容贵嫔今日来定要说大事,竟然不避讳自己,邀请自己列席,心里便有些诚惶诚恐,受宠若惊。 三人分别坐好,均默默无言。还是容贵嫔先开口道,“太子,我提醒你多少次,切不可正面和陆修毅起冲突,你怎么就不听?”这话说的严厉又气愤。 萧钧之沉默了会儿,道,“陆部长是一位正直的人。” 陆部长是一位正直的人,自他接手刑部,冤假错案的频率直线下降,可是一旦被他抓住把柄,一定会被翻个底朝天,诛连十族,查过之处,一片血雨腥风。 容贵嫔冷冷道,“你知不知道,钟粹宫那位和陆修毅最近走的十分近?” 萧钧之和含瑾一脸惊讶。 第四十七章 东宫岌岌 萧钧之和含瑾都知道,钟粹宫那位指的是三世子萧铮之。 含瑾虽每年进京一次,每次住一个多月,但对景王萧铮之的了解实在寥寥,主要她也不常往钟粹宫走,虽然说她和谢府诸人挺熟,谢府和吴淑媛又沾亲带故,但这绝对成为不了含瑾和吴淑媛交好的理由。含瑾对萧铮之的了解仅限于三世子长得帅,风流倜傥,拳脚功夫扎实,人也聪明。 吴淑媛那人,太过聪明。 二世子和他母妃一样聪明。 含瑾不喜欢太聪明的人。 她以前这样同灵璧说,灵璧翻了一个白眼无情的讽刺她,你这是嫉妒。 听容贵嫔说萧铮之和陆修毅有往来,萧钧之和含瑾不约而同的面露惊讶。 陆修毅这人向来不结党不站队,除了和谢府的三公子谢定一走得近些,其他人三催四请也请不动,没想到竟然和萧铮之有往来。 这个情况有点糟糕。 见太子沉吟不语,容贵嫔道,“我刚来时候碰见张老大人,宜司长,与他们匆匆说了几句,他们也是愁眉不展。” 东宫前途未卜,实在让人揪心。 太子目前需要个得力的军方支持。 南昭军方势力错综复杂,互相牵制,互相掣肘。数来共有五大兵团,京畿军,南方军,北方军,国防军,定州军,还有其他小势力,比如陈策麾下的陈家军,谢陵麾下的谢家军,江夏王手里的江夏军,临江亲王手里的临江军。 京师除了京畿军还有禁卫军,羽林军,期门军,治安局几方力量。 领南方军的叶孤水叶总司令毫无疑问是太子党,可是除了叶孤水,其他都模棱两可。 三世子这边除了谢宥一领的一部分谢家军,还有北方军能为谢宥一所用。兵部部长李真前阵子才从北方军调到京城,圣上提了谢宥一接替李真坐镇定州的位置,可见对他的重视。 太子目前该拉拢哪一派? 京城几股力量毫无疑问收拢不动,京畿军司令向南初深居简出,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儒将,向来不拉帮结伙。 禁卫军司长陈伯南,看上去吊儿郎当,其实憋着一肚子心眼儿。陈伯南和萧铮之走得近,因为陈家和吴家沾亲带故,另一方面,陈伯南是萧铮之伴读。 北方军由北方各州的主力军和辅助军构成,谢宥一如今虽挂职副司令,其实俨然是北方军扛鼎之人,一呼百应。 国防军总司令卫宁,年方三十六岁,卫老将军的远房侄子,前些年过继给卫老将军。卫宁在抵御柔然和北燕突袭中立下赫赫战功。 卫老将军在归顺新朝时曾说过一句话,“只要南朝江山还是南朝江山,谁当权不重要。我们家守江山,为的是黎民百姓。” 卫宁和二世子临江亲王萧钊之相互配合,自二人坐镇靖州,靖州一带还算太平。 想到萧钊之,容贵嫔不由得叹息,满是愧疚。钊之若不是因为幼年变故,何至于长成如今这个乖戾模样,几次触怒圣上,还不满十五岁便被打发到靖州苦寒之地带兵。在京城,钊之如鸟困笼中,整日抑郁不乐,不想到了靖州倒展现出他带兵打仗的才华。 萧越的运筹帷幄之才,全被萧钊之继承了去。 临江军这些年冉冉崛起,不容小视,钊之和卫宁有同袍之谊,到时候拉拢国防军一派倒可考虑。 在这五方军团里,数定州军最为辛苦,因为肩负着抵抗北燕的重任,每年的伤亡率定州军也是最多的。南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接任国防军司令,谁就挂职指挥定州军。这两年倒是有了轻微变动,李乘光与卫宁都未挂职定州军,之前一直是兵部部长李真亲自指挥定州军,今年是从南方军调任到北方军的谢宥一挂任定州军副司令,估计不日李真便要卸任总司令,谢宥一上马。 如此看来,景王倒有坐大的迹象。 站在太子一边的都是什么人?张政和,中央大学校长,一介腐儒。温韬,国学馆馆长,一介文人,民政司司长宜惕然,圣上倒看好他接任下一任户部部长,可那至少也得三五年。 三五年,足够形势翻天覆地。 礼部部长楚南安,不用说,只会打马虎眼,顾左右而言他。 含瑾听容贵嫔分析的头头是道,不由得暗惊,心想这面前的女子怪不得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在后宫这样凶险不亚于前朝的地方多年稳如泰山。 如此看来,太子哥哥地位确实岌岌可危。 萧钧之听母妃说完,淡淡道,“天下,有能者坐之。倘若孤无缘,那也只能说明孤不适合。” 容贵嫔一番苦口婆心,听儿子这样说,霍的起身,花容变色,厉声道,“你说的什么话!你七岁便入主东宫,你父君悉心栽培,多少人呕心沥血辅佐教导,为的就是你有朝一日君临天下,执掌大宝,带领南昭走得更远。如今这点挫折就受不了了?你父君如何不知道你处境?他袖手旁观,不过是想看你如何自保,经不经得起打击。” 一丝疲倦浮上萧钧之清隽的眉眼。 见儿子无动于衷,容贵嫔冷冷道,“成王败寇,太子!你看看历朝历代,哪一个没登上帝位的太子能活下来?你不是其他王爷,倘若上位失败,说不定还能幽禁终身留一条命在。上位失败的太子,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说的含瑾一震,仔细想想,可不是这样! 萧钧之见惹母妃生气,心知她为自己一片拳拳之心,自己让母妃忧心实在是不孝,于是起身在容贵嫔面前跪好,道,“母妃。儿臣让你失望了。” 听萧钧之这样说,容贵嫔感觉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使不出力来。 容贵嫔道,“太子,你的命运,母妃的命运,阿瑾的命运,全在你手里了。” 含瑾的命运?萧钧之一愣,不解的看着母妃。 容贵嫔定定的看着儿子,不置一言。 含瑾却明白了。 容贵嫔被李叔叔说动了。 含瑾一时间五味陈杂,不知身在何处,作何感想。 容贵嫔说完似是再撑不住,脚步虚扶的起身走出去,含瑾忙起身扶住她胳膊,这才发现她这样瘦弱。 这位丽人,贵为六宫之主,和母妃一般的年纪,却操着比母妃更多的心。 “阿瑾,到我宫里来,有几句话我要嘱咐你。” 含瑾恭敬答,“是。” 第四十八章 定江堰决堤 谢家长孙进宫伴读,庶女嫁进豫章王府为正妃,养女进宫为贵人,一时间朝野皆艳羡其烈火烹油之势,鲜花着锦之盛,陆修毅也揶揄谢定一,“谢府又出了宫妃,可喜可贺。本官这里先祝贺令妹入宫承恩之喜了。” 谢定一愁眉苦脸,“哪里敢当她哥哥,我们家很是诚惶诚恐,只怕出了差池那就罪过了,她总是郁郁不乐,只有见长藿才有笑容,所以之前我将长藿日日送她身边陪她。” 听说郡主在家里住的不开心,谢陵揪来谢定一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你天天游手好闲,玩的花样百出,如今怎么不张狂了,老子现在下指示,倘若郡主还愁眉苦脸,进宫前瘦了一克,老子定要拿你是问,卸你胳膊加大腿! 谢定一简直要哭了,郡主愁眉苦脸轻了一克关我鸟事啊!克他怕他爹怕的紧,只能挖空心思琢磨怎么让郡主笑口常开能重一克。 灵机一动,谢定一偷偷让厨子炒菜多放油,每顿大鱼大肉,绞尽脑汁看菜谱吃什么长肉肉。 郡主进宫的时候些谢定一瞧了瞧,嗯,锁骨不那么明显了,肯定没轻,心里忍不住得意洋洋,伟哉谢定一! 幸好这菩萨进宫了。 两人正说话,差人宣陆修毅进宫,谢定一道,“你最近也是辛苦,跑的没停。” 陆修毅利落的换官服,“不是谢妃事便是定江堰事。” 谢定一翻白眼,“难道我不知道?” 陆修毅猜的不错,果然是定江堰事。 自去年八月间水坝合拢不成反决堤,萧越便将定江堰事全权交了水利使王埠,特批十万斤生铁投定江,在旧工程上继续修建,三月竟然合拢成功。 不想前几日定江发水决堤,将定江堰冲断,这次决堤不仅淹了南昭的平靖两个州还淹了定江北岸,北朝新君元恪震怒,派大将军元亨直攻平州,平州沦陷,驻守叶州的秦光连夜奔去靖州支援。 南昭的平靖两个州位于定江北岸,本来属于北燕领土,前朝高帝派卫璧前去镇守南岸的叶州,见对面北燕实在嚣张,强行渡江出其不意的攻克二州,从此二州成了南朝领土。这二州北有天堑横江山脉,东边连着柔然的草原和荒漠,西边有重要关卡云岭关,定江浩浩荡荡的江面在云岭关猛然收缩,分了一条支流向北经过关口进入北燕,成为北燕重要的交通大动脉。 这两个州不出产宝石,不出产骏马,不出产粮食,更不出产美女。知道卫璧攻下这两个州,高帝又喜又愁,喜的是南朝版图又扩大了一丢丢,收复中原又往前迈进了伟大的一小步,愁的是这两个州实在鸡肋,不能为南朝输入还得要南朝频频输出,那庞大的军费开支又多了好几张纸,而且东有柔然西有北燕,易攻难守,实在是个包袱。 大概北燕也觉得这两个州是个包袱,一看南昭拿下,倒为自己减轻了负担,乐的甩开,元也元恪都没想着收回,故此平靖成了南昭领土。 这两个州的唯一作用可能就是供西域来的商人需要借道打尖,如果商人们不穿过北燕再南下转云岭关进入南昭,只能穿过柔然到平靖二州下南昭,穿柔然能省近一半路程到南昭,因此商人们都愿意走这条路。 这条路有个缺点,要经过柔然的大漠和草原。 赵国柱时候,大力发展对外贸易吸引了北边好多个国家的商人来南昭,平靖二州聚集了大量的客商,没几年竟然成了交通枢纽,被商人们戏称为南昭世界贸易商品集散地及批发市场。 坝成时候王埠邀请了平靖二州上至军政州府下至平民百姓前来观看落成仪式,他曾信心十足的说,此坝坚固,可撑到元恪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抱孙子都没问题,被邀请前来观看坝成仪式的临江亲王萧钊之接过亲卫递上的铁锹,象征性的往坝上拍了两铁锹土,拍拍手,斜睨了王埠一眼,冷冷的说,本王不关心有多坚固,只关心能淹北燕几个州。 王埠自信的说,至少五个州。 萧钊之点点头,那能省二十万兵马,合折四十到五十万银子。 二世子从去年到今年为了响应中央,调拨了三万驻军给王埠使,另外投入平州靖州青壮年劳动力四万人,银两若干,铁锹等工具若干,去年眼看刚修好,一场大雨给冲毁,二世子十分恼火,王埠本来不时去世子府蹭饭,坝毁后他再没敢去过……怕二世子剥了他的皮。 直到三月份重新修好,王埠才一脸谄媚的前去世子府邀请亲王前去观礼。 定江堰横跨定江,实在壮观,萧钊之极目远眺,对岸人影憧憧,坝上新栽的垂柳生机盎然,漫吐新绿,心想王埠可算成功,自己这人力物力财力支持没白费。 连着下了两个多月的雨,定江堰巍然屹立,王埠十分得意洋洋自己的作品。积蓄了五六个月的江水被大坝拦住,远远看上去和坝面平齐,静水流深。 定江堰决堤的时候是在半夜。一声轰然巨响,岸边住的居民商客还来不及反应,眼前一黑,鼻子就被呛了水,瞬间被冲到十几里外。 王埠说能淹五个州,低估了自己这杰作的力量。 定江堰决堤总共淹了十一个州。 南朝三个,北朝八个。 南朝地势高,除了平州,靖州叶州只被冲走一半,还算尸骨尚存,北朝就不乐观了,因为地势低,水势凶猛,直接将这几个州冲成一片汪洋。 幸好萧钊之十八日那天心情郁闷,没去江边的花满楼应酬,不然早被这江水从南朝靖州冲到北朝云州。 萧钊之那个气啊!想想自己还没活到二十岁,老婆还没娶,北朝还没打下一个州,差点被淹死在这鬼地方,立刻穿着睡衣划着船冒着暴雨顶着大风气势汹汹去水利司驻靖州办事处,咬牙切齿要抓来王埠生吞活剥。 王埠半夜醒来发现自己从卧室飘在客厅里,一哆嗦坏了,坝崩了,只愣了五秒钟,他立刻收拾金银细软划着木板逃之夭夭。 这一逃就逃到了柔然。 萧钊之扑了个空,牙都要咬碎了,握着拳头捶拦了船头,他下令,临江军,救人! 第四十九章 打还是不打 王埠逃到柔然,萧越抓不到人出气,又摔了一个镇纸,白玉镇纸在地上滚了几滚碎成几块,夏渊眼明手快的忙捡了出去。 圣上震怒自己监工不利,跪在地上的祖恒简直要哭了,他敢摸着胸口发誓,十万斤生铁绝对都投了定江,一斤都没被挪用,平州靖州造的石料灰沙也绝对没偷工减料,圣上重视定江堰,谁敢伸手捞钱啊,这定江堰造的绝对实在。 早在上个月自己就提醒王埠阴雨不停,应该再开几个闸放一部分江水,防止决堤,王埠大手一挥不用,开的足够多了,这场雨一停马上进入枯水期,要是水蓄不满,耽误了圣上大事儿,谁都得掉脑袋。祖恒总觉得不妥,可王埠是水利特史,自己只有监督权,没有命令权,只能由着王埠。 果然出事儿了。 陆修毅两个时辰前就知道定江堰决堤,保密司驻靖州办事处昨晚快马来报,说元亨直攻平州,平州守将陈平之失守,坚决不降,被元亨斩首挂于城门。 这次决堤淹了北朝六个州,除了战略要地云州,还有北朝水上交通枢纽谯州林州,粮棉产地泉州齐州,再加历史悠久的名城承州。 陆修毅到承天殿的时候,已经一堆人在等着,游目一看参会人员,陆修毅便断定要打仗了。 六大部门一把手齐聚一堂,正窃窃私语,吏部部长谢陵,礼部部长楚南安,兵部部长李真,户部部长崔少群,连一直养病在家的工部部长陈南行陈部长竟然也在。除了六大部长,民政司、铸造司、财政司、征兵司等重要部门也来了。 见陆修毅过来,李真忙过来低语,“难道又是太子犯事儿了?” 大家都竖着耳朵,想知道圣上召集众人开紧急会议是何故。 陆修毅摇摇头,作出一脸茫然,“我不知道。” 说着正准备接过宫人递上来的茶润润嗓子,做好熬夜开会的准备,夏渊出来,收起了以往的笑眯眯,绷着脸道,“圣上请诸位大人进去。” 众人陆续进去,见圣上正抚着额头,眉宇间阴云密布,紧抿着嘴,脸色铁青看刚又来的快报,他们没敢像平常一样嬉皮笑脸,寻了自己位置坐好,一脸沉重。 好一会儿,萧越抬头,将快报拍桌子上,骨节都捏的发白。 “定江堰决堤,淹了北朝六个州,王埠跑路。元亨攻克平州,徐振被斩首城门。” 这几句话说的平铺直叙,却传达了太多信息,众人一脸震惊,消化了好一会儿。 萧越将刚才正看的快报递楚南安,“你给大家念念。” 楚南安大概一看,这快报是北燕外交司、国防司还有宣传司联合发过来的。 来书称,此次决堤事件,对北燕造成了巨大伤害(后面附了13张纸的损失统计),北燕提出强烈谴责,声称南昭破坏了两朝在神定二十二年也就是太清元年签订的友好条约,这次事件也极大的破坏了两国友好关系。对此,北燕要求南昭政府在一个月内赔付经济损失470.6万两白银,精神损失132.56万两白银(不知道怎么计算出来的)倘若不履行赔付,北燕将采取必要的措施。(在没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北朝已经采取措施,元亨自作主张攻打平州。) 众人听完立刻臭骂北朝不要脸,不过淹了几个州,咋就能损失600多万两银子?摆明了挑事儿讹诈。 楚南安立即叫来外交司季景,他口述,季景笔墨回文,楚南安说,我国修建定江堰是为了改造定江,造福两国人民,对于这次决堤,深感抱歉。平州靖州是我国重要的商贸中心,由于贵国的非法进攻,造成我国直接经济损失965.43万两白银,间接损失345.69万两白银,合计损失1311.39万两白银,贵国倘若执意要我国承担我们无意造成的损失,那也请贵国承担贵国故意造成的损失,经计算,扣除贵国所声称的603.16万两,请贵国尽快支付我国损失708.23万两白银(备注:需支付成色好分量足的中央官铸银),倘若不进行赔付,我国将采取必要的措施。 听楚南安一脸正经的倒打一耙,在座的众人绷不住笑,指着楚南安笑骂,“怪不得说搞宣传的最流氓!” 楚南安一脸沉痛,“我只保守的算了商业损失,还没有给他们加精神损失费、误工费、误学费、公共设施破坏费……” 萧越本来一肚子火,听楚南安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也撑不住笑。刚才沉闷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不少。 萧越缓缓道,“各位怎么看。” 怎么看?打还是不打呗。 众人听圣上问,立刻七嘴八舌的开始讨论,打与不打各占一半。 主和派认为,这样匆匆打仗,南朝其实占不了优势。南朝粮食储备多集中在凌州一带,而北朝多集中在南边。军队打仗不能不吃饭啊,虽然淹了北朝几个州,但若北朝反应够快,南朝骑虎难下。如今调军粮最快只能从永州等地征调,永州一带江夏王把持着,让人棘手。 江夏王配不配和? 中央要粮要枪要人,江夏王向来扣门,估计不太愿意配合。 主战派认为,如今这情况,造成北朝巨大损失,元恪定不会善罢甘休。趁着元恪还未从盛京服丧赶回来,应该兵分几路拿下云州,再一举攻入北朝腹地,不然等元恪反应过来,我们势必被动。 宜惕然道,“元恪初登帝位,不太可能举兵南下打仗。听说他坚持汉化,很不得北朝贵族支持。丹江六州目前救灾都够忙,除非元恪不管水灾,坚持攻打,如此他也就失了民心。目前元恪政权不稳,他重点工作在安抚民心,大规模战争,估计元恪不会发动。” 萧越摇了摇头,正声道,“你小看了元恪的胆量。这才是朕担心的。云州一旦失守,北朝丹江沿线不保,元恪绝不会蠢到被动挨打。” 向南初道,“元亨这次主动出击,定不是出于元恪旨意。不过元亨速度也够快,在水淹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快集结八万部队攻打平州,可惜他后继乏力,丹江六州自顾不暇,没有时间驰援他。” 元亨这是孤军深入,并不讨好,除非元恪立即召集丹江六州部队驰援。 救灾,云州容易失守,不救,帝位不稳。 元恪处境更为难。 众人正讨论,夏渊道靖州二世子来了急报,萧越展开一看,立刻满面怒容。 二世子只发来一句话,“元亨屠城平州。” 第五十章 活捉元亨 千刀万剐 高帝在位三十六年,和北燕大大小小打了上百次,北燕输多赢少,也没屠城一次,双方还是很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在最后一次南北战争,元也特别人性化的说礼不伐丧,主动停战,让南朝操办高帝后事。 元亨斩首徐振,南朝军队在平州城内和北朝军队展开了殊死拼杀,见南朝军队不降,元亨一声令下,屠城! 这两个字让六万余人命丧街头。 平州城干净整洁的街道上,到处血迹斑斑,尸首遍布,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隔壁街道厮杀声不绝,震得人耳朵发疼。元亨声称,斩首超五百人,提一级,发银五十两,听见这诱人的条件,北朝军队杀红了眼,连妇女婴儿也不放过。为了方便数人头,杀死平民士兵后,北朝军只割耳朵,一刀下去,鲜血飞溅,平州城全是哀嚎惨叫,血雨腥风,惨绝人寰。 南昭建国十六年,对北燕的频频骚扰持只守不攻态度,早憋的诸位将军司令一肚子火,听到屠城,众人顿时义愤填膺,群众手无寸铁,妈蛋,招你惹你了? 屠城,这简直是对南朝的羞辱,明摆着欺负当今天子仁爱。是可忍孰不可忍! 对敌人心慈手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萧越话刚说完,李真霍的起身,一脸怒容道,“陛下,臣愿带领十万兵马,踏平北燕!” 李真在定州驻守多年,之前一直和北朝青年将军元贞较量。元贞和元恪同在许太后膝下养大,元恪一登帝位便调了元贞回京城洛州。因为名字重了元恪为东宫时候的封号,元贞后来改名元真。 自去年元亨驻守云州,频繁出击,李真早窝火不已,没想到自己刚一走,元亨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听说屠城,在座众人异口同声道,杀回去! “欺人太甚!” “丧尽天良!” “打到北燕,打到哪儿屠到哪儿!” “就是!” “……” 萧越按按手,让众人冷静,片刻,萧越冷着脸道,“看来是朕太纵容北朝。” 这话一出来,众人就知道圣上意思,纷纷请兵出战。 王埠善于揣摩圣意,去靖州修坝时候说,明年三四月,估计定江堰会不幸决堤(明明是主动炸坝),到时候一举攻下云州。 明年三四月恰逢南朝雨季,正值北朝大部分州府旱季最艰难时候,那时候打仗,元恪占不到便宜。 比起二世子临江亲王萧钊之气的是自己小命差点没了,从今年到去年做了无用功,萧越气的是决堤太早。 这次决堤决的让南朝措手不及,兵员还未开始征,预备役也未开始训练,后勤未协调好,军粮未征收,谢宥一等人也未和兵团磨合好,没想到决堤了,王埠给萧越出了一个难题。 元亨屠城,倒让南朝师出有名。 陆修毅道,“如果要打,恐怕这一仗得打到年后去,我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李真道,“元亨生猛,好勇斗狠,手下也都是流氓之辈,秦光厮缠恐不是元亨对手。幸好还有二世子和卫司长能稳住形势。” 萧越点头,“朕也知道,叶州调兵过去只是拖住元亨,朕想着从并州调聂灵平过去挡一挡,只怕并州路远,聂灵平赶不及。” 陆修毅道,“元亨部队不通水性,有临江亲王在,秦光再抵挡一二十天个月应该没问题。” 陆修毅言外之意可调聂灵平过去,萧越了然,“朕这就发书往靖州,让秦光安心,不日聂灵平援兵就到。” 萧越一拍桌子,冷声道,“活捉元亨,千刀万剐!” 会议对军情立即做了安排,卫宁率国防军兵发平州,秦光拖住元亨,等聂灵平驰援,全歼元亨部队。靖惠王为北伐总司令,谢宥一为北方军司令,临江亲王萧钊之配合,卫宁歼灭元亨后立即东进,三军挥师渡江,务必拿下云州,叶孤水领兵南上,越江攻东南方池州,拿下池州后转西北方包抄云州,和谢宥一同吃下云州这个硬骨头。 兵贵神速,谁能抢占先机谁就赢,南朝必须在北朝大军集结南下时候立刻发兵,趁着北朝一片混乱打过去。 安排好诸事,众人忙下去各自忙,萧越招招手,“修毅留下。” 陆修毅闻言起身,坐在离萧越三丈远距离,问道,“陛下还有何事?” “若不水淹云州,要收复你有多少把握?” 陆修毅道,“约两三成,若陛下去倒可一博。” 萧越摇头,“朕研究过那处地形兵力分布,就算是朕去,也只三四成。若不水淹,那就等十年二十年倾全国之力硬打,现在拖不了十年二十年了。” 陆修毅默然。 “朕不后悔。” “臣知道。” 萧越轻笑,“朕给你看看北朝来书。”说罢从案上翻出一信笺。 陆修毅接过来,只见上面写,“萧越狂悖,谋断川渎,役苦民劳,危亡已兆。” 陆修毅心一沉,“这是从何处传来?” “元亨如是说。” 陆修毅冷笑,“我大昭十座定江堰也修的起。” 萧越笑,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一粒一粒转着圆润幽沉的檀香珠子,“朕想灭了北方,元也想灭了南方。朕早做好准备,没想到元也身体扛不住先去了,只得元恪来接他南伐大业。” 陆修毅道,“如今倒是个机会,趁北边正救灾,一举拿下。” 两人又讨论了会云州定州形势,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多。 萧越道,“这王埠,朕抓住定扒了他的皮。” 陆修毅道,“王埠修了两年坝,靖州平州诉状像雪花。” 萧越道,“朕如何不知道王埠所作所为?这活儿必须得他干。陈南行做不来劳役万民事。” 说罢自己笑,“朕砸了陈部长两镇纸,陈部长一直抱病在家至今,也甚是娇弱。” 陆修毅嘴角微微一弯,“陈部长倒是清闲了好一阵子,只可惜王埠,天天出门进门被戳着脊梁骨骂。” 萧越也笑,转了话题道,“朕还有件事同你讲,朕想进谢昭容妃位,礼部却以谢昭容非嫡女,入宫日短且无所出驳回。你与朕出个主意。” 陆修毅沉吟,“谢昭容非嫡女确实不适合进妃位,但前朝也不是没有的事。入宫日短也无法,这事也只有等谢昭容怀有龙嗣再从容计之。” 萧越听他这样说,眉头微锁,“修毅,不瞒你说,碧落她……朕也不敢再强近她身。子嗣,怕是难有。” 陆修毅顿了顿,道,“谢氏进宫就封昭容已恩宠太过,恐后宫嫉妒。陛下疼她,就不要把她置众矢之的。陛下心里有她,她是贵妃是昭容又有何区别。陛下若觉昭容不够表达心意,按妃礼宠她就是。” 萧越眉头舒展,“很是。朕豁然开朗。” 陆修毅走后,萧越起身,才发现坐了一天,全身酸痛,活动了下筋骨,他问夏渊,“王太医今日去咸池宫看脉,怎么说?” 夏渊忙道,“还是那些车轱辘子话,左不过是心放开,好生调理,静心将养。” 萧越哼了声,“这个王敬长,不敢说真话,倒学会糊弄朕了。碧落可用过饭了?” 夏渊道,“听咸池宫说,娘娘午间出去,心情不好,回来便歇下了。” 萧越一挑眉,“午间出去?去哪儿了?” 看夏渊缩头缩脑的欲言又止,萧越皱眉道,“你畏畏缩缩的是甚意思?有话便讲。平白让人看了烦。” 夏渊只好做了个辑回话,“回陛下。谢娘娘午时去沉香池,不想陈婕妤也在。陈婕妤年幼气盛,看谢娘娘用了半副贵妃仪仗,不免动气,说谢娘娘越制。于是口有恶言。谢娘娘不搭理陈婕妤,任由她言语,绿珠姑娘气不过辩白了几句。谢娘娘最后说了几句话……” 夏渊揣度了下,看萧越脸色,不敢再讲。 “口有恶言。她说碧落什么了?” “奴才不敢讲。” “恕你无罪。” “陈婕妤说谢娘娘狐媚祸主,不顾廉耻,勾引自家亲叔叔,还装的一派冰清玉洁,为一己私利,让百姓流离失所。谢娘娘说……看来婕妤确实想念圣上,便吩咐绿珠去敬事房,今晚只上陈婕妤牌子。” 萧越沉吟半天,脸渐渐沉了下来。 夏渊见圣上脸色不好,不敢再扰他,轻轻退了下去。 萧越脑子突突跳,压住怒火批了会折子,他冷声道,“去咸池宫!” 第五十一章 榈庭多落叶 慨然知已秋 咸池宫。 绿珠正站在院子中指挥小丫头扫飘落的满院桐叶,见娘娘出来,忙赶上去扶住,忍不住埋怨道,“身子才好了一点,又出来受风……” 前阵子心情抑郁,旧疾复发,谢昭容只能日日卧病,王太医说要放宽心,静气凝神。殊不知人越想静越不能静,为了打发时间,只好寻出来谢宥一给她看的残谱,每日在窗下琢磨,试着勘补。 以前想到怀贞,她心里微微泛起欢喜,可是只能藏着掖着,生怕人知道,还怕人看清。 如今想到怀贞,只有满心苦涩。 那夜他们烛前对坐,怀贞说的话还回响在耳边,人已远去。 谢昭容摇了摇头,攒起一个清浅笑意,“天天呆在房子里,闷都要闷出病来了。” 呼吸了下,空气里已有湿润凉意。 抬头看昔日郁郁葱葱的梧桐,已是满树枯黄,一阵秋风刮过,簌簌而落。 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 这句诗还是幼年时候所背,自己总理解不透其中意思。 那时候萧越怎么说来着? 他说,不理解不要紧,以后触景生情,总会明白。 站在院中看着这飘飘摇摇的落叶,她忽然明白。 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 与其哀痛,不如向前。 谢太妃曾说过,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自己和萧越,躲不过这样一段缘分。 想到这儿,谢昭容微微低头吩咐道,“沉香池的菱荷,想来已败尽,正宜赏看。” 绿珠听娘娘吩咐,差点激动地热泪盈眶。 自去年来娘娘心情郁结,闭门不出,活生生将自己弄了个反复不已的症候,今日竟然主动提出去沉香池走走,如何让人不欢喜? 娘娘能自己想通,愿意走出来,再好不过。 绿珠一叠声吩咐人准备出门东西,谢昭容道,“就在旁边,不必如此劳烦。” 绿珠道,“娘娘今日不同往日,出门定要小心伺候着,要是圣上知道奴婢们偷懒,又要大发雷霆。”说完吐了吐舌头,一脸后怕。 谢昭容笑,想起萧越虎着脸,一句话不说,只淡淡的瞧着人的样子。 陈婕妤正在池边看宫女们斗蛐蛐,远远瞧见一队宫人鱼贯迤逦而来,用的是半副贵妃仪仗,仔细一看,竟然是久不出宫门的谢昭容。 虽然只见过寥寥几面,可陈婕妤牢牢记住了这张脸。 哼,装什么柔弱! 令人作呕! 论家世,陈家世代权贵,论血统,她是陈家嫡女,论容貌,自己明艳俏丽,凭什么圣上这样怜爱她,她却总是一副不领情的贱样子。 明珠俯主子耳边道,“小姐,那就是谢昭容。养女封妃已是圣上开恩,许她半副贵妃礼不过是恩典,她竟然大摇大摆的出来,真是不知羞耻。” 圣上宠谢昭容,为她逾制多次。 明月一脸嫌恶的说,“哼,北地苦寒,她不过是不想和亲,狐媚惑主,便勾引圣上,圣上重情,被她迷的颠三倒四。北朝要是知道,迟早发兵,这狐媚东西让多少人流离失所。前阵子圣上调了咱家二少爷去定州,还不是怕北边有战事?定州向来多战乱,二少爷自去了定州,奴婢都担心的睡不着……” 二哥前阵子去定州驻守,临行前托人带了口信,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望妹妹保重身体,万万照顾好自己。 陈婕妤自小家世优渥,性子养的也天真娇纵。想到自己二哥被迫离家千里戍守边关,她们兄妹以后,不知还能不能见面,不由得满心辛酸。 想到这儿,陈婕妤一张精致的小脸不由的沉下来。 谢昭容依着栏杆看满池枯荷,瞥见一队人浩浩荡荡向她走来,也不知是哪一宫的,看品阶不低,遂抬眼看踏雪。踏雪知她意思,俯娘娘耳边道,“是摇光苑的陈婕妤。” 谢昭容皱了眉,只觉得来者不善,待要走,陈婕妤一笑,盈盈行礼,“不知是哪宫姐姐?盎然进宫不久,各宫姐姐都略见过几面,只不曾见过这位姐姐。” 绿珠忍不住想破口大骂,明明认识,装什么素未谋面,分明让自家娘娘下不来台。 踏雪按了按一脸怒气的绿珠,坦然代答道,“回婕妤,这是咸池宫的谢昭容。我们娘娘极少出宫,怪不得您不识。” 陈婕妤鼻子哼了声,“哦?原来是传说中的谢家养女谢娘娘啊。恕盎然眼拙。只是一位昭容用贵妃仪仗,再得宠,也逾制吧。” “我们娘娘虽是谢家养女,却也是掌上明珠。半副贵妃仪仗也是圣上特许的,特许就不逾制。”绿珠听她口气不善,怼了她几句。 “掌上明珠?是珠子是鱼眼,这位姑娘心里清楚。”站在一旁的明珠牙尖嘴利的回道。 绿珠针锋相对,“是珠子还是鱼眼不打紧,若圣上喜欢,鱼眼便是千金难买的珠子,若圣上不喜欢,珠子也是一文不值的鱼眼。明珠姑娘,您说是不是这道理?” 陈婕妤听这侍女一通讥讽,想这恬不知耻的谢昭容真是放肆,恃宠而骄,她到现在都不言语一句,只淡淡的看池塘,不由怒火攻心,“哼。鱼眼卑微,后宫姐妹们再不受宠也是高门嫡女。而我们这种家世的女儿,断然做不出勾引自家亲叔叔这等丑事,狐媚祸主,真是不知廉耻,还装的一片冰清玉洁。我们也断然做不出为了一己私利,让边关战乱百姓流离。珠子鱼眼,自在人心。” 踏雪听她这样说,不由气急,正要开口,谢昭容转身,缓缓道,“看来这位……什么确实想念圣上。踏雪,去敬事房,让掌事把这位,什么娘娘的牌子今晚单列,送承天殿。”说完缓步而前,再不看陈盎然一眼。 踏雪半是疑惑半是生气,只得应了,“奴婢这就去。”瞪了陈婕妤一眼,心想真是便宜了这个疯女人。 陈婕妤听她这样说,扭头便走,脸色青白交加,拒绝都拒绝不得。 圣上已很久不来她宫里。 第五十二章 目不斜视 口有遮拦 沉香池的残荷只剩寥寥,实在看无可看。谢昭容道,“我去芙蓉池走走,你们先回去罢。” 绿珠立刻摇头,一脸恐惧,“芙蓉池那里去年溺死个小宫女,听说经常闹鬼,嬷嬷说水鬼只有找到替身才能投胎,这是在索命,娘娘千万不要去。” 谢昭容忍不住嘴角弯了弯,“都是谣传罢了。” 见娘娘坚持要去,绿珠只得吩咐众人先回宫,自己壮着胆子陪娘娘过去,一路上紧紧抓着谢昭容胳膊,喋喋不休道,“娘娘我们回吧,回吧……” 芙蓉池偏僻,挨着惜薪司慎刑司无梁殿等地,宫人没事儿才不会过去,据说这里是宫中阴气最重的地方。 天渐渐阴沉,绿珠看看天,更害怕了,猛地打了个哆嗦。 两人分花拂柳,沿着宫墙慢慢往芙蓉池走,远远看去,池中一片凄凉之景,秋风吹过,枯荷轻摇。 站了没一会儿,风中送来呜呜咽咽的哭声,飘飘忽忽,似远似近,听得并不真切,绿珠愣了下,正要尖叫一声“鬼啊!”谢昭容忙捂住她嘴巴。 谢昭容强自镇定,仔细听了听,抬头一望,见假山那边隐隐有火光烟气,壮着胆子就要过去。 绿珠死死的拉住娘娘,简直要哭了,吓的话都说不出来。 谢昭容安慰的拍拍她肩膀,指了指假山,让绿珠在这儿等着,自己过去。 谢昭容和元恪一样,但凡心里存了疑惑,那是一定要弄清楚的。 这世间无鬼,人比鬼更可怕。 才绕过假山,便看见一个绿衣宫女蹲在地上烧纸,手中正拿着一根小树枝拨着没烧透的纸钱。 听见脚步声,她猛然抬头,看见谢昭容,一脸惊怕,忙要用手去扑灭火光。 谢昭容立即开口,“住手。” 这声音清清淡淡,却暗含威严,那小宫女吓的不敢动,忙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身子哆嗦。 宫里不准私自起火,一是宫中多木,怕火势蔓延,二是容易引来鬼魂,不干净。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私祭有巫蛊诅咒当今之嫌。南昭为木德,尚青,私自起火实在是大逆不道,宫规一经发现,立即杖杀。 这宫女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吓的已说不出来话。 绿珠壮着胆子进来,看见地上的纸灰,吓了一跳,立刻道,“我去禀告容娘娘!”说着转身就走。 那宫女一听说禀告容娘娘,知道自己命快没了,这才不停磕头哭道,“奴婢知道错了,请贵人高抬贵手,放过奴婢吧!奴婢只是伤心,不敢在宫里哭,只能出来祭奠……” 谢昭容看了她一会儿,淡淡道,“为何私祭。” 那宫女听见贵人问话,抽抽噎噎道,“回贵人。奴婢下月就要出宫,已经六年没见到爹娘,天天数着日子,今晌午传来消息,说定江堰决堤,北朝蛮子在平州屠城,爹娘,爹娘……” 这宫女满脸凄惨酸楚,哽咽的说不下去,又开始伤心抽泣,哭的眼睛红肿。 谢昭容惊讶,“屠城?” 那宫女又是伤心又是悲愤,“咱们定江堰三天前决堤,说是淹了好几个州,北朝派大将军屠城报仇……” 谢昭容心头一震,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元恪那晚的言谈举止。 不会的,不会的,元恪那样的人,绝对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 见娘娘脸色苍白,绿珠忙呵斥那宫女,“什么小道消息!” 那宫女道,“圣上已经发了紧急征集令,咱们要打仗了!” 谢昭容紧抿着嘴,心头忽冷忽热,想不通元恪为什么要这样做,打仗总要死人的,总会有伤亡,她都知道,正常的占领无可厚非,她想不通元恪怎么会下令屠城。 听说谢宥一如今驻守定州,她与他虽相交寥寥,但难得算半个知己,颇能聊几句,定州如今形势紧张,谢将军不知如今什么情况。 顿了顿,谢昭容转身离开,“赶紧埋了走罢,起火实在危险,以后莫要这样。逝者已登仙界,非我等碌碌尘寰中人。花果香烛均可聊表哀思,不在形式,重在心诚。” 两人走远,绿珠还不住回头看,忿忿不平道,“娘娘怎么放过她了?宫里嬷嬷每月都要说一次不准私火私祭,她明知故犯,倘若放过他,连累了我们怎么办?” 谢昭容道,“为人子女,一片孝心。” 陈婕妤又是委屈又是气愤。路过钟粹宫,迎面碰见吴淑媛。 看陈婕妤满脸气愤,吴淑媛亲热的挽了她手,“妹妹,这是从哪里来?怎么一脸不开心?到姐姐宫里,长日无事,我们散散闷可好?” 陈婕妤委屈的梨花带雨,“姐姐,那个谢昭容真是欺人太甚。她侍女百般挖苦我,明明是她做了亏心事,她倒有理。我要向圣上禀告。” 吴淑媛忙拉住她,竖了手指在唇边,“莫乱讲,小心惹祸上身。”说毕挽了她进宫,“妹妹,在这宫里生存,你要记住八个字,目不斜视,口有遮拦。若再这样冒冒失失,被人捏了把柄,连累的可是你的家人啊。” 侍女上了茶,两人在院子里海棠溪边坐定,吴淑媛道,“那个绿珠,向来伶牙俐齿,妹妹家教森严,断然辩不过那些摸滚打爬的泥腿子。我要劝妹妹一句,今日之事,就忍了罢。你去禀告圣上,圣上也只会打马虎,断不会责骂谢昭容一句,说不定还要怪你失了体统,同下人争辩。” “难道我这委屈就白受了么!”陈婕妤绞了帕子咬牙道。 吴淑媛淡淡的笑,“来日方长,何必争一时之气。”说毕食指点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陈婕妤定睛一看,却是灵璧两个字。想了半天不解,疑惑的看着吴淑媛。吴淑媛依旧淡淡的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细想想。” 陈婕妤想了片刻,眉头略疏,“只能明白十之五六,还望姐姐指点一二。” 吴淑媛道,“谢昭容在这宫里待不久的。她毕竟是北朝元恪的王后。圣上想留她,我南朝人十之八九可不想留她,她是烫手山芋,圣上留不住的。谢昭容风头日盛,这位殿下第一容不得她。” 吴淑媛推心置腹,“你我在这深宫里,可要相互扶持啊。” 陈婕妤忙起身作礼,“姐姐今日指点,妹妹受益良多,以后还要仰仗姐姐护着一二。” 吴淑媛点点头,“妹妹果然伶俐聪敏。你我本是世交,我护着妹妹是应该的。” 两人又絮絮说了很多,不觉越谈越投机,直待午后方散。 萧越一脸寒霜的往咸池宫走,夏渊问在哪里用膳,容娘娘吴淑媛陈婕妤都邀圣上用膳。 萧越道,“咸池宫呢。” 咸池宫? 夏渊特意派小满子去咸池宫问,咸池宫竟然给小满子吃了个闭门羹。 夏渊只得禀道,“已用过饭了。” 萧越哼了声,不置一言。 燕歌行之凌波词 p p燕歌行之凌波词 60220dexhtlp 第五十三章 三吏三别皆是血 “娘娘为何坐立不安?” “并没有。” “还说没有。”绿珠握着帕子捂嘴笑,“娘娘从晚膳时分便神思恍惚,读书无绪。我知道为什么。”说罢轻斜着头,满是娇憨。 “你倒说说。”谢昭容只管翻书。 “往常交暮,陛下便来陪娘娘,若有事不来,定会差人说明缘由。今儿到现在都没信,不由得娘娘心烦。我说的是也不是?” 这边萧越压着攒了一天的怒气往咸池宫去,一路上脸沉得好像数九寒天。 夏渊心想这个谢昭容真是擅长制造问题,以前倒不觉得这小丫头片子事儿,自从入了宫,隔三差五和陛下置气,连累的下面人整日心惊胆战,幸好陛下迁就,每次都先退一步,偃旗息鼓,得,今儿估计还是陛下先服软。 萧越一路上沉着脸,眼看到了咸池宫门口,他按按手,示意宫人停辇。 哼,堂堂九五之尊,朕爱去哪宫便去哪宫,你不待见朕便罢了,竟然还敢自作主张,当朕什么人了! 一跨进咸池宫的门,他一肚子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一个小丫头,身子又不好,动不动神思倦怠,忧虑气虚,自己痴长她十几岁,宠她疼她都嫌不够,和她生什么气啊。 深呼吸,不气不气。 这边谢昭容听绿珠讲,细想了下,可不是这样! 萧越每天过来,或批折子,或用饭,或看书,即使再忙,也会来坐片刻,今天这个时辰还没来,不由得她想他在干嘛。 这个人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像手边纨扇,用的时候不觉得重要,找不见时候才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才不要他来! 顿了顿,她说,“你且去帮我倒杯水。有些渴了。” 绿珠应了声,一转身看见萧越捏了茶壶正倒茶,满是惊讶,“陛下!你什么时候来的?奴婢和娘娘的话听了多少?” 萧越已来片刻,谢昭容只当外面丫头进来,也没留心。 萧越端了青瓷茶盅走来,一手扶起帘子,珠子碰撞,叮叮咚咚的响。坐在榻边,他递茶盅给她。凝目片刻,心想才一天没见,倒觉得她又清减了些。 谢昭容只是低头看书。 萧越手再往前,便要到了她唇边。 谢昭容只得接了,却不饮,放在手边,道了多谢,依旧看书。 萧越微笑,“什么书,看的这样入神,难不成这书比我还好看?” 谢昭容只不理他。 “唔,曲。我记得你爱读词。” 谢昭容抬手翻了一页,眼睛犹在字行间流连,“以前只觉得曲粗俗。读了数首,倒觉得琤琤瑽瑽,意趣盎然。” 萧越笑道,“大俗大雅。词过于追求精巧,失了天然之美,不如曲读着让人痛快。倒有些像杜工部,一切皆可入诗下笔。羌村有句,驱鸡上树木,始闻扣柴荆,李青莲大才,也没有这样随意之句。” 说着松了松领口,露出好看的锁骨,将左手拇指那枚碧绿通透的玉扳指去了,丢在桌边,捶着肩膀散困。 烛火摇曳在她净白的脸颊上,凭添了朦胧。 以前看书上写,梅花之影,妙于梅花,想不通花影如何能妙过花的绰约呢?可今晚就着烛火,他细细打量,人妙,影更妙。 月下山河之影,又怎及她闲坐之影呢。 谢昭容眼风里瞥见他穿了正服,知刚下朝回来。 “杜工部沉郁顿挫,忧国之危,三吏三别,字字是血。盛世造就了李青莲,乱世成就了杜工部。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试看古今至文,皆是血泪所致。 萧越听她说完,顿了顿,“你想说什么?” 谢昭容道,“我能说什么?” 她想说什么?她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是陪她猜花签赌书泼茶消磨时间的朗朗君子,也是翻手云覆手雨杀伐果断的帝王。 她早知道他修定江堰用意何在,如今决堤,倒成全了他。 数万人流离失所,苦苦挣扎在洪水里,实在太……有伤天和。 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 两人打住了这个话题。 萧越手搭在她羸弱的肩膀上,“我陪你去散散心罢。今晚十六,想来月色很好。” 谢昭容听他这样说,这几日连同午间的怒气全激了出来,拂掉他的手,起身冷笑,“臣妾可不敢再乱走,怕又碰见陛下哪个宠妃,说臣妾狐媚祸主,祸国殃民,没由来添气。” 嗯,她可算发脾气了。 这就不用一直担心她什么时候发脾气了。 听她自称臣妾,知她已怒极,萧越耐着性子哄劝,“盎然年幼,她说话不必放在心上。你要生气,我让她来道歉,以后避着你就是。” 谢昭容冷笑道,“好一个年幼。年幼的都这样想,年长的还不知怎么想。你将我留你身边,问过我愿意么?无端被你玷污,落的个狐媚祸主,我不想流芳百世,也不想留名史书!” 听见玷污两个字,萧越薄唇紧抿,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养尊处优,从未被人这样劈头盖脸骂过,自己的用尽心力迁就,原来她这样不领情,这样误解自己。 他为什么大费周折的把她留在自己身边?都是因为喜欢。 身为帝王,有太多的不得已,能将就便将就,可这一次,他想由着心一次。 踏遍山河去看万里壮阔,不如花间月下看她一颦一笑。 萧越不想和她再争辩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冷着嗓子道,“你明知朕最近在同你怄气,从未叫妃嫔侍寝,你却私自给朕翻牌子。朕同谁睡,还轮不到你来决定。” 谢昭容一脸厌恶,“随你。陈婕妤辱我也不过是看你天天来我这气不过。有劳陛下多走两步,移驾摇光苑。” 萧越恼怒,想同她分辨,又怕她更厌恶他,“多谢你成全盎然一片想念之心。朕这就去,顺了你的意!” 萧越这几日正烦心,来咸池宫才能稍微痛快点,不去想朝堂纷繁,听她这样噎他,不由得也动了气,拂袖便走。 听得里面争吵,宫人都相对咋舌,不知如何是好,看萧越怒气冲冲出来,夏渊忙上前去紧跟着。 “去摇光苑!” 夏渊忙使了眼色,让小内监快跑去陈婕妤处知会她接驾。 燕歌行之凌波词 p p燕歌行之凌波词 60220dexhtlp 无题 “要打仗了?” “要打仗了!” “要打仗了!” 江陵街头,武装预备司报名点分外热闹,队伍从安定门九曲十八弯到广渠门,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激动地两眼冒光,脸颊红红,不停地踮脚看前面,怎么还没轮到自己登记? 说起来要打仗了,南朝街头巷尾茶馆酒楼都在议论纷纷,大家欢喜的面带红光,喜气洋洋。 当今天子神武,三个月打下前朝江山的光辉战绩又被津津乐道,引起了新一轮的热聊,当然,天子又多了一群迷妹迷弟。 南朝改朝换代频繁,等新君在江陵坐了天下,改了国号,大家才知道,哦!又改朝换代了!进攻京城向来和平,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血淋淋的杀戮,好多人一觉睡醒才知道昨晚大军过境。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大家对改朝换代的事儿已经见惯不怪了,就是没有皇帝,下面该怎么运转就怎么运转,顶多运转的慢点,问题多点。 北朝这些年不时骚扰,南朝的热血青年早按奈不住,要打仗的消息刚放出来,大家兴奋地走街串巷奔走相告,“把北朝蛮子打回草原去,收复长安,一统南北!”大家这样说。 等到屠城的消息传出来,热血青年瞬间沸腾了,自发上街头摇臂呐喊,是可忍孰不可忍!欺人太甚! 最近治安处处长百里牧在街头维持治安秩序,防止暴动,活生生熬出来俩熊猫眼,每天回到家感觉自己像一滩泥,瘫在床上一下也不想动弹,内心不禁怀念起在南清山的悠闲日子,哎,都说当小马仔的时候是能干啥就干啥,当领导后就能想不干啥就不干啥,可是自己现在每天公务缠身,干的活好像更多了! 快马匆匆在街面跑过,马上二十多岁的传令兵搭弓,一箭准确的射在豫章王府门口的大树上,然后一夹马刺立刻飞奔下一家门前传递召集令,豫章王府的的家丁忙拔了令箭回府,一路小跑,喜气洋洋,那脚步轻盈的简直像踩在云朵上。 南朝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年满十八岁的王室子弟必须在军中挂职,或者上战场见习,为的是不忘初心,牢记江山是怎么艰苦打下来的。 萧励之、萧骏之、萧杭之、萧铮之等人都收到了召集令。太子年满十八,理应到前线监军锻炼,但是由于定江堰决堤,朝廷派给他(其实是他爹)派给他一项更重要的任务:去靖州视察灾情,多措并举开展救灾工作。 容贵妃得知太子被派到靖州赈灾,立刻身子一轻,近来压在自己头上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无影无踪。她怕的是因为战事太子要上前线,没想到分下来是救灾的活儿,这工作好,有钊之帮助,太子定能圆满完成救灾工作,一改近来在圣上面前不断下滑的印象。 定江堰决堤倒给了江夏王一条生路。 李驰在京城逗留了数月,当容贵妃委婉的拒绝了江夏方面的求助,李驰心灰意冷,正准备把自己打包塞上马车回永州,没想到意外天降,圣上召见了自己。虽没明确说结亲,但意思已经很明显,李驰乐不可支,立刻回禀道,江夏方面绝对尽一切人力物力支持前线战事,为国解难分忧,请圣上放心! 李驰轻快的像一只小鸟一样飞奔回江夏,细细禀告了京城方面意思,江夏王喜的双手合十,一脸虔诚,感谢上天,感谢王埠! 定江堰决堤决的好!特别好! 此时王埠正站在柔然王城的宫殿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自己遭到了政x迫害,请求柔然王的庇护。 这一代的柔然王悲天悯人,热爱和平,最见不得人掉眼泪,看着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前南朝定江管理委员会会长梨花带雨,不由得同情心大发,立刻先赐了王埠一身柔然民族服饰,然后赐了王埠一只烤全羊。 王埠跪在地上大呼仁君,说愿效犬马之劳,全心全意忠于柔然王。 这句话他给元也和萧越都说过。 元也因为王埠在丹江为所欲为,今天开渠明天架水车,一气之下把他调了个闲职。 王埠从小书读百家,知识储备丰厚,尤其是水务方面知识。他是汉文化的狂热崇拜者,被免了职的王埠觉得自己才华得不到发挥和重用,没伯乐赏识,找不到知音,天天长吁短叹,听说南朝天子善于慧眼识珠,乐于提拔郁郁不得志的有为青年,他一溜烟跑到了南朝。 灵璧见过王埠一次,听过王埠口若悬河一次,回宫后评价道,此人言谈机敏,惯会见风使舵,倘若老老实实干工作,莫别出心裁的异想天开,定能出人头地,荣华富贵。 王埠才不要荣华富贵!于他而言,那不过是身外之物,他才看不上,他要的是实现人生价值,流芳百世! 因为定江堰决堤,他在北朝南朝史书上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北朝史书控诉王埠忘恩负义,狼子野心,南朝史书批判王埠瞎指挥乱干事,毫无担当。 定江堰决堤是南昭北燕历史的转折点,也是南昭北燕三次南北战争的导火线,王埠这个人,凭借自己能力留名史书(虽然是负面),也算得偿所愿。 豫章王府的内院里,萧杭之一套枪法流星飒沓的耍下来,引得围观的小丫头疯狂尖叫,两眼冒星星,世子爷好帅! 谢苇一瘫在摇椅上翻了个白眼,见惯不怪。 萧杭之挽了个漂亮的枪花,兰花指一翘,戏精上身,“娘子,愿为您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谢苇一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噗嗤笑出来,忽然想到了什么,蹙眉道,“就你这银样蜡枪头,上战场也只会给咱们军队拖后腿。” 萧杭之愤愤不平的反驳,“娘子,我这一身功夫师从李乘光将军,枪挑庆安王世子的光辉事迹可是广为流传!” 谢苇一在脑海里搜罗了一圈,毫无印象,“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说过?” 萧杭之含羞带怯,“梦里。” 谢苇一觉得自己夫君脑子有坑。 庆王世子萧骏之文化知识虽不咋滴,但拳脚功夫不错,力壮如牛,每次萧杭之一惹灵璧生气,灵璧就立刻指挥自己的小马仔下狠手。萧骏之每次出手前都要礼貌的说一句,得罪了,兄弟!话还没说完袖子就撸了起来,吓的萧杭之撒腿就跑抱头鼠窜。 打又打不过,萧杭之气的嗷嗷,只能在梦里对萧骏之下毒手。 萧杭之正准备露一手自己颇为得意的剑法,小厮气喘吁吁的跑着进来传消息,谢将军收复平州了! 谢苇一从谢宥一去了定州心就一直悬着,听小厮报,掩饰不住欢喜,霍的起身,“真的?大哥收复平州了?” 燕歌行之凌波词 p p燕歌行之凌波词 60220dexhtlp 第五十五章 请各宫伸出援助之手 谢宥一站在地图前,皱着眉头看乱成一团的箭头。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 以州为单位的地图,地方每年要上报更新一次,谢宥一面前这份地图,山川历历,河流湖泊星罗棋布,误差精确到十米内。研究了片刻,谢宥一立即下指示,“一师负责清扫收尾,三师四师进横江山脉追击元亨残部,二师五师六师东进,立刻攻打云岭关!” 得知定江堰决堤,元亨屠城平州,圣上快马来书,务必拿下云州,谢宥一眼睛几乎就再没合住过。 和手下众参谋讨论了半天,大家都赞同不直接跨江攻打云岭关,就算决堤有利于南朝,但攻下来伤亡太大。云岭关险要,如今洪水凶猛,幸好定州地势高离江边远才幸免于难,云岭关虽被淹,但关上驻军占据了最佳地理位置,也没被淹到,直接过去还不被北朝军射成筛子,现在南朝情报员被洪水淹留在云州,无法提供消息云州周围驻军有没有救灾,减少分布兵力。 谢宥一当机立断,三万人马列于定江岸边,日夜操练迷惑北朝军,其余人马趁夜启程,刀剑入鞘,马蹄上都裹了布,十万大军匆匆西去叶州。 王埠倒把定江堰修结实了,这样大的雨下了两个多月,是南朝五十年来雨量最大的一次,竟然也只把定江堰冲毁了五分之三。 谢宥一立刻下令搭建浮桥,大军过江,直攻平州。想起死在城中的上万同胞,南朝士兵目眦欲裂,同仇敌忾,五千敢死队冒着箭雨将南城门冲开个缺口,大军一拥而入。 元亨正为自己的丰功伟绩沾沾自喜,听说谢宥一带了不足五万人马攻城,对于步步紧逼的敌人,他只下令麾下六万地方军死守城门,自己的嫡系两万人马继续搜刮地皮。 眼看着元亨嫡系个个大包小包将宝石珍珠金银塞在口袋里,地方军眼红的跺脚,奈何元司令下了指示不准进内城,六万人里倒有五万人愤愤不平,敢死队是他们,先锋军是他们,攻打平州伤亡最大的也是他们,然而一点力气都没出的元亨嫡系反而坐收渔利,一个个富得流油,自个一块银子都没捞上!说好了破城先让他们进城,谁知刚一破城,元亨便假惺惺的说城内敌人正疯狂反扑,太危险,地方兄弟们已经伤亡太大,留守就好,自己不惧危险,亲自带着两万人进城和敌人开展殊死搏斗,争取一举拿下平州。 北朝三股地方军只能眼睁睁看着元亨嫡系进城疯狂的开展屠杀,地砖都翻开的搜刮。 面对气势汹汹前来的南朝军队,北朝地方军一战不敌二战泄气。南朝军队破了城,元亨这才开始后悔自己大意轻敌,忙带着两万人马惊慌失措的顺着小门一溜烟跑进横江山脉。 横江山脉绵延几千里,沟深林密,南朝军队超过三天找不到他们,那就别想找到他们。 北朝地方军应该庆幸没随着元亨进城开展屠杀。 面对五万战俘,谢宥一很人性化的让他们先去建设千疮百孔的城市劳动改造下,以后能招降的招降,能卖钱的卖钱,能换赎金的换赎金,不过这就不是他主要操心的事情了。 至于屠城的两万北朝军,谢宥一下令,三师四师务必抓到人,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元亨为什么屠城,史说纷纭,最权威的观点是元亨怕控制不住战俘。粮草有限,兵力有限,北朝支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他只能将俘虏的南朝士兵杀掉,减轻负担。元亨靠重金笼络调动手下的子忠于自己,这些人向来残忍,名声极臭,一进城面对平民的反抗,他们杀心大起,毫不犹豫的举起屠刀,一路杀红了眼,于是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屠城事件,进一步激化了南北矛盾。 谢宥一现在主要操心的两件大事,一是抓住元亨,完成圣上下的死命令,千刀万剐了这畜生,二是趁胜西去,力拿下云岭关! 卫宁得知谢宥一拿下平州,立刻率着国防军前去汇合,两股大军遮天蔽日的冲向云岭关。 捷报传到京城,满朝沸腾,一扫近来的阴霾低迷,妈蛋,终于出了口恶气! 于是天子下诏,在元济寺举办无遮大会,一来超度阵亡的将士,二来消除定江堰决堤造成的业障恶果,三来赈济布施流亡到京城的灾民。 甘棠宫。 因雨天,各宫妃子都聚了宫中还未散去,正三三两两说着闲话,提起前线大捷,众人均大呼解气,纷纷祝贺。 得知大捷,燕昭仪第一时间将这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了谢长显。谢长显黑溜溜的眼珠瞬间焕发光彩,兴奋地小脸通红。 自己爹爹打了胜仗,是南朝的大英雄! 因为无遮大会举办在即,容贵妃号召众位妃子,伸出援助之手,有一点爱就献一点爱! 于是大家纷纷响应,有的宫连夜赶制衣衫,有的宫开展爱心捐款,都愿尽绵薄之力。 今天众人来,纷纷带上了自己宫的布施。 咸池宫收到容贵妃号召,踏雪正想一口回绝娘娘不见人,恰被谢昭容听见,忙按手制止。 谢昭容进来的时候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嫔妃在。 除了容贵妃、吴淑媛、燕昭仪、陈婕妤几人,眼前盛装丽服,花团锦簇,她都不识得。 呵,妃子也不少嘛,足足有十几个。(萧越:14个嫔妃也叫多??) 因为南昭后宫嫔妃寥寥,所以众妃各占一处,各管各事儿,互不打扰,分开住也显得后宫还有点人气。 南昭建国十六年,甘棠宫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热闹,人聚的这样齐,听说容贵妃搞布施活动,宫女太监都拿着自己的两吊铜钱一丢碎银子前来募捐。 见谢昭容进来,片刻寂静,又响起亲热的招呼声,吴淑媛忙起身挽了她的手笑道,“刚准备告辞,幸好未走,还能碰见妹妹。”说着给她介绍各宫妃子。 谢昭容在谢府小住时候,吴淑媛堂妹没事儿便来陪她说话,故谢昭容对这位吴淑媛不是很排斥,见她热情,自己也不好抗拒。 互相行礼毕,容贵妃含笑赐座,“昭容清减了不少。” 谢昭容微微低头,回答道,“身体微恙,怕病染宫中,故久不出门。听说娘娘布施,特来叨扰。前线将士辛苦,为国出力,京中灾民流离,娘娘义举,功德无量。” 容贵妃笑,“今日所得甚厚,多仰仗诸位妹妹,为君分忧,理所应当。” 吴淑媛笑,“我是个没文化的,娘娘要钱我出钱便是,至于抄经念经什么的,可别找我,我那字儿,实在是糟蹋笔墨,若焚化了上达天听,老天爷非降雷不可。” 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容贵妃笑,“昭容字儿写得好,少不得多劳累下。” 陈婕妤在那儿闷坐了半天,见众人围着谢昭容示好,早攒了一肚子不满,听见容贵嫔要谢昭容抄经,似笑非笑道,“圣上亲自教写字儿,能写的不好吗。” 谢昭容沉了眼睑,微微低头,并不答言。 吴淑媛忙笑道,“说了半天,捐了半天,我还没搞清,什么叫无遮大会?” 容贵妃微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昭容读书万卷,肯定知道。” 谢昭容本不想多说话,见娘娘点名问自己,只好解释,“兼容并蓄而无阻止,谓之无遮。无遮大会是佛教举行的一种广结善缘,祈福超度的大斋会。” 吴淑媛听完点头笑叹,“倒是新鲜。妹妹果然博学。昔年达摩祖师来中土,和陛下彻夜讲经,听说昭容便在旁边静听,想必参悟不少精妙佛法。” 众人散去后,谢昭容还未离开,容贵妃知道她还有话说,见众人走光,她问道,“昭容还有事儿?” 见容贵妃问,谢昭容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想去烧香。” 容贵妃微微一笑,“难得昭容想去祈福。不如借着无遮大会,我带你出去,你请香便是。” 谢昭容顿了顿,问道,“圣上,后天也会去么。” 自上次萧越一脸阴沉的拂袖而去,她已经有小半月未见他。 容贵妃笑,“那是自然。百姓都等着圣上讲经,超度亡魂。” 听说萧越也去,谢昭容摇头道,“那就不麻烦娘娘了。” 容贵妃想了想道,“如果昭容不想麻烦,那日随着我悄悄出宫便是。我将元济寺大殿清空,昭容自行请香,完了悄悄回来。” 谢昭容听容贵妃如此说,起身提起裙裾盈盈屈膝,“多谢娘娘。” 正说着,小满子报圣上正往甘棠宫走,谢昭容便道了告退。 。 第五十六章 想随太子去靖州 萧越到甘棠宫时候,众人已经散尽。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最近战事紧张,萧越忙的头昏脑涨,一脸胡子拉碴,向来干净清爽的一张脸看上去特别,嗯,成熟。 容贵妃替他将青玉龙首错金带钩解了,外衫放桔梗手捧的盘中,为他换了件月白色外衫。 萧越闭着眼睛定了定神,问道,“碧落来过了?” 容贵妃答,“刚走。” 萧越唔了声,再没言语。 容贵妃笑道,“那会淑媛问什么叫无遮大会,幸得昭容解释,我们才明白。昭容才情斐然,人也聪敏,得知圣上要开无遮大会,强撑着病体过来,不仅将自己的钗环首饰拿来要妾身布施,还特意抄写了几卷经书供超度用。” 萧越伸手拿起桌边的经书,随手翻了几页,冷哼了声,“整天病病歪歪的,逞什么能。”顿了顿,又道,“没一点长进。” 谢昭容送来一卷《心经》,两卷《地藏菩萨本愿经》,两卷《金刚经》,十卷《往生咒》,字迹流丽飘逸,娟秀整齐。 这几卷经文抄下来,颇费精力心血。 萧越算了算,大约十天前容贵妃给各处通知无遮大会事儿,短短几天她便抄写了这样多,估计一天所有的时间都在劳神,那还得熬夜才能勉勉强强写完。 王敬长每次来请平安脉都说娘娘得多休息,少思虑,她倒一句也没听进去!想到这儿,萧越不由得有些动气,脸色便沉了下来。 容贵妃见圣上脸色不虞,忙解释道,“昭容说前线将士辛苦,京中灾民流离,想尽绵薄之力。” 萧越冷冷道,“不需要她。” 简单用过饭,一盏茶还没喝完,夏渊报陆部长在承天殿等着,萧越本来想小憩一会儿,听夏渊报,只得起身。 刚上了辇,他微微低头吩咐夏渊,“将……谢昭容抄的经书送清和殿,不用白不用。省的劳烦礼部抄写。” 夏渊忍笑道,“是。” 陆修毅前来汇报太子去靖州诸事,侍卫已点验妥当,都是京畿军和禁卫军选出来的好手。 萧越想了下,问道,“百里牧如今何职?” 陆修毅道,“百里牧如今负责治安处。” 萧越道,“将百里牧调太子身边,叶蔚初暂辖治安处。” 两人又闲话了片刻,陆修毅道,“昨日江夏郡主到提刑司找臣,说想随太子殿下一起去靖州。” 萧越道,“随她去。” 昨日含瑾战战兢兢去了提刑司,委婉的表达了自己想随太子一起去靖州的意思,陆修毅当时忙着看案卷,眼皮子也没抬,顺口回道,“那就按正规程序走。” 含瑾弱弱问,“请问陆部长,啥叫……正常手续?” 陆修毅将手边那卷巨额贪污案的最后两页翻完,终于给面子的看了桌前紧张站着的少女一眼,又伸手拿了本案卷翻开,“写个申请书,太子签字,送过来。” 含瑾说,“噢。” 出了提刑司门,含瑾恶狠狠的瞪了门口一脸狰狞卧着的两只石狮子好几眼,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又问候了陆修毅祖宗十八代好几遍,这才愤愤离开,怪不得说提刑司脸难看、事难办!上梁不正下梁歪!哼!板什么城墙脸,好像别人欠他二十两银子似的! 陆修毅刚回到提刑司便看见江夏郡主端端正正坐在厅上,紧抿着嘴,好像犯错的小学生,不由得心中好笑。 这姑娘和灵璧一样不拘,还挺有意思。 见陆修毅回来,含瑾忙换了一副嘴脸,热情的凑上去,狗腿的将申请书奉陆修毅手里,谄媚的说,“请陆部长审批。” 陆修毅纳闷的瞧了她一眼,心想道,她吃错药了? 含瑾昨天回去后改变了策略,她得热情点,伸手不打笑脸人嘛!不信她这样低三下四,陆修毅还为难她! 陆修毅捏起那张墨迹淋漓的申请书瞅了几眼,忍不住叹息,“郡主,你授业恩师是谁?” 含瑾不懂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傻傻道,“是我爹的参谋长李驰李叔叔。” 陆修毅一本正经道,“哦?李驰带坏了南昭的下一代,本官改天得找他谈谈话。” 听说陆修毅要找李叔叔谈话,慌的含瑾差点扑到陆修毅脸上,“别别别!是我自己不长进!” 被陆修毅请到提刑司谈话,不死也脱层皮,太可怕! 陆修毅嘴角弯了下,低头看那申请书。 “本人萧含瑾,女,生于高帝三十四年,父永州江夏王萧湛,母弘州杨崀女杨薇,现居住地永乐坊槐米街谢府,本人现申请随太子殿下一起去靖州。 出发地:江陵 目的地:靖州 出发日期重阳节后 预计归期看太子殿下行程 望批准。 (下面是太子萧钧之签的一个字,可。) 落款萧含瑾 时间太清十六年九月一日” 见陆修毅皱着眉头看,含瑾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道,“陆部长,有什么问题吗?” 陆修毅嗯了声,“喏,在这儿,写一句话,本人承诺,不逃跑,不自杀,不生事,否则造成的一切后果自负。” 说着点点了那张申请书空白处,顺手递给她一根笔。 含瑾飞快的写完,将申请书推陆修毅面前,“陆部长,这样可以了吧?” 陆修毅接过来笔,正准备签自己名字,眼风扫见江夏郡主正紧张兮兮的盯着自己手底下,就等着他一签字拿了就跑。 他心中不免好笑,起了促狭心,倒不急着签了,好整以暇的放下笔,思考了一会,他一本正经的说,“嗯,你在京监护人我记得是灵璧殿下?你这换了监护人,还得前监护人签个字。” 含瑾简直要疯了,“我已经告诉灵璧了啊!” 陆修毅公事公办道,“你这外出期间出了事,算太子殿下的还是算灵璧殿下的?得交接清楚,口说无凭,落纸为证,你好我好大家好。”顿了顿,他似笑非笑道,“所以,还得有劳郡主回去找灵璧殿下签个字。” 陆修毅严肃认真的一张脸特别真诚,表示自己是按程序按规矩办事,含瑾看着这张脸,感觉自己简直要七窍冒烟,一把抓起申请书冲出提刑司。 到了甘棠宫她直冲灵璧住的和风殿,见灵璧正翘着腿看画本子,笑的跟个白痴一样,她一巴掌打飞灵璧的话本子,咬牙切齿道,“你,跟我去提刑司!” 灵璧被一身火气的含瑾搞得莫名其妙,“去提刑司干啥?你又犯事儿了?” 含瑾气的嗷嗷,“那个陆修毅,欺人太甚!” 。 第五十七章 未见时倥偬 遇见时雪崩 马车载着灵璧和含瑾气势汹汹的往城南提刑司去。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 含瑾“欺人太甚!” 灵璧;“对,欺人太甚!” 含瑾“以势压人!” 灵璧“对,以势压人!” 含槿“我要投诉!” 灵璧“对,我要投诉!” 嗯嗯嗯?不对! 灵璧刹住话头,“等等!你要投诉什么?” 含瑾一脸义愤填膺,“我要给你爹投诉陆修毅那个狗官!” 灵璧道“你确定?你确定要投诉陆修毅?” 含瑾用力的点点头,恨不得把脖子点断。 灵璧捋了捋含瑾的一头炸毛,忍笑说,“你看啊,你投诉陆修毅,我爹得把投诉信交办相关部门吧。” 含瑾点点头,“没错!” 灵璧继续分析,“这相关部门,嗯,应该是监察司,也可能是举报司。” 含瑾又点点头,“对对对!” 灵璧道,“监察司属刑部直管,举报司是刑部三级部门,”顿了顿,灵璧摇摇头,一脸同情的看着含瑾,“你觉得,刑部部长陆修毅看到你的举报信,他会怎么处理。” 含瑾打了个哆嗦,眼前浮现出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羊和一只血盆大口的老虎,她忍不住捶胸哀嚎,“一手遮天,天理何在!” 马车在提刑司门前停下来,两人下车,灵璧立足,仔细看了看门口挂的几个牌子,她饶有兴致的问含瑾,“哎,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关于提刑司的新闻?” 含瑾心不在焉,“什么?” 灵璧清清嗓子,一口标准的播音腔,“据大昭《每日说法》栏目报道,提刑司门口的小偷偷了来提刑司上班的工作人员的一块银子被另一位来提刑司上班的工作人员当场逮住并扭送到了提刑司。” 说完自己哈哈哈笑弯了腰。 含瑾“……” 这个小偷听着怎么有点……可怜。 两人进了提刑司,径直往陆修毅办公地方走,含瑾愤愤不平道,“哼,我的监护人都来了,不信陆修毅还为难我!” 陆修毅正皱着眉头看案卷,听见脚步声,眼皮子抬了抬,一眼看见了灵璧。 算来他已经有四个多月没见灵璧。 他有意无意躲着她。 凡是听说灵璧出现的地方,他便借故推辞不去,凡是能和灵璧碰面的时候,他都掉了头便走。 面前这个女孩是洪水猛兽,他得躲着她点。 灵璧出现在了他面前,正穷极无聊的用手转着臂弯里藕荷色的挽纱,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上去满肚子坏心眼,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见陆修毅要起身,灵璧按按手,示意他不用起身,捡了个椅子坐下,灵璧指了指含瑾,“本殿的被监护人说,你要本殿签个字?划清关系?” 陆修毅点点头,“对,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手续走了,大家都方便。” 灵璧点点头,“嗯,也是。”说着扬了扬下巴,“去,将申请书给陆部长。” 含瑾一路气焰万丈,一看见陆修毅就秒怂,她强自镇定,忍住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双手毕恭毕敬的将申请书奉给陆修毅。 陆修毅接过来看了看,点头道,“可以。其实殿下不必亲自过来。” 灵璧微微一笑,“好不容易将我的被监护人养的胖胖,我怕你要她再跑一趟,白费了我的粮食。” 含瑾怒目而视。 陆修毅微微一笑。 又闲话片刻,灵璧起身,“不用劳烦陆部长送了。” 陆修毅没言语,跟在灵璧身后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往门口走,含抱着申请书跟在他们后面简直乐开了花,终于不用每天从城东谢府跑到城南按察司签到了!啊啊啊以后每天都可以睡懒觉了好幸福! 灵璧和陆修毅并肩而行,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话,灵璧走路向来行云流水飒沓如星,可是今天她走个格外慢,步子跨的格外小,不时停下来,指指点点,哎陆部长你看,那丛花花开的真好看。 陆修毅是的殿下。 灵璧就那丛花花的品种产地花期乃至松土施肥除虫等和陆修毅进行一番细致的交流探讨。 半个时辰过去了。 走到一株百年老树下面,灵璧啧啧赞叹,“这该有三四百年树龄了吧。” 于是就这棵树究竟是哪一朝种下来的和陆修毅进行一番激烈的讨论,灵璧指挥采薇,立刻去隔壁街史志司找楚湘生,将江陵地方志搬了来,今天非要搞清楚这棵树是哪朝种下的。 一个时辰过去了。 在浩迭如海的史料中,两人认真翻找,终于确定了这棵树是大周末年哀帝亲手种下的,都长舒了一口气。 灵璧伸了个懒腰,一抬头眼睛冒光,兴奋地指了指不远处凉亭,“你看你看陆部长,那儿有个违章建筑。” “?” 陆修毅看了看,唔,好像有个鸟窝。 灵璧指着凉亭认真的说,“乱搭乱建,没有手续,影响公共环境,肯定是违章建筑!” 陆修毅:“……” 两人就京城的违规建筑进行了深入讨论,都一致认为应该立即让住建司进行排查,发现立拆!毫不留情! 一个时辰过去了。 含瑾坐在花圃边哀怨的看着这两个人,又抬头看了看天,夕阳西下,看来下午安乐坊陈记的头汤要落空了。 不过,马车走的快点,绕着人少的城墙走,说不定还赶得上! 于是她弱弱的打断正聊国家大事聊的投入的两位,“那个,”她指指天,“我得赶回去收拾行李,你们聊哈。” 灵璧摆摆手,“别忘了明天早点来约我逛街。” 灯火初张时候,两人终于发觉到天晚了,灵璧不好意思的笑笑,“不好意思,陆部长,打扰你工作了。” 她已经有四个多月没见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讲。 陆修毅难得笑笑,“没事儿,殿下,今天休沐。” 灵璧愣了下,“那你今天还来提刑司?” 想了想她就反应过来,肯定是因为办含瑾那点事儿。 她有些感动,看了看天色,灵璧说,“为了感谢,请你吃饭吧。” (含瑾要不是他故意刁难我早办完了!) 陆修毅看了灵璧片刻,笑,“不敢当。殿下今天来指导工作,感悟颇多。臣请殿下吧。” 灵璧似笑非笑,“我请你,让你欠我一顿饭,这样才能让你下次请我啊。”顿了顿,她纠正道,“别总是臣啊臣啊的,听着别扭。” 提刑司在江陵城东市和西市中间,有点偏西市(因为西市是平民消费区,治安事件多点),灵璧说还没有去过西市,陆修毅道西市乱,还是多走几步去东市吧。 灵璧笑,“有你这个保镖,我是不怕的。” 说的陆修毅也笑了。 西市白天人迹寥寥,晚上格外热闹,烟火缭绕热气腾腾,各种小摊沿街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杂耍人口中喷火三丈远,看的灵璧目不转睛啧啧称奇。两人在路边用了些饭,趁着月色皎洁,徐徐漫步。 走到护城河边,他们不约而同的在栏杆边立定,远处灯火明灭,桨声灯影里,灵璧道,“陆修毅,你给我唱首歌听吧。” 陆修毅低头,看见灯火在灵璧白净的脸上明灭,显得她向来凛冽的眉眼格外温柔。他想了想,笑,“唱什么好呢。” 灵璧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弯弯,“看你。” 陆修毅想了想,道,“谢宥一曾经填过首词,还记得几句,唱给你听吧。” 他骨节分明的指节敲着栏杆,轻轻哼唱,“饮尽冷酒飘起渭城雨 江南江北杨柳正依依 纵马提鞍携剑北去 收我汉人河山踏遍万里 勒马阴山封狼居胥 ……” 哼唱完,他笑,“唱的不好,谢宥一唱的好。” 灵璧心尖颤了下,道,“真好。再唱一首吧。” 陆修毅手摩挲着冰凉的栏杆,思索片刻,轻轻唱,“只身打马过 独提锈剑长弓 多少人困于夜昼囿于苍穹 忽一眼相拥 一笔水红融河冻 甘愿沉溺中 雨晦与霜重 宴欢散清酒 八方风雪何处最是心动 俗尘疯空 无人解我经年梦 痴情笑我固步自封 亦哀恸 游走舌端哑声话语疯 梵文生苦僧诵 轰然山海崩 俯身吻眉峰 雾气蒸腾眼睫恭从 渴饮鸠跪作虔诚 恍惚入囚笼 然我纵身碾作火种 粉身碎骨自视恢宏 万千经行纵 撞见眼尾绯红 未见时倥偬 当见时雪崩 愿眉目长驻 命局既定共与侬 成碑岁月痛 山月与凛冬 偏爱此绝容 却也不忍看你明灭眼瞳 到尽头 何人与我赴春秋 痴情笑我固步自封 亦哀恸 游走舌端哑声话语疯 梵文生苦僧诵 轰然山海崩 俯身吻眉峰 雾气蒸腾眼睫恭从 渴饮鸠跪作虔诚 恍惚入囚笼 然我纵身碾作火种 凭身炽痛以诉情衷 执剑掌中滚烫猩红 脱力忍钝痛 雪域荒芜痴守青家 融身枯山丛 吐息触碰抵死温柔 摩挲成惶恐 人潮汹涌凭剑相逢 望年岁峥嵘 ……” 两人往回走的时候,都默默无言,明明有千万句话游走在舌尖,可是谁都没有开口。 刚走到东市大街上,一辆马车飞奔过来,灵璧低着头走路,脸颊红红,陆修毅一伸手将她拉过来,险险的避开马车,风带起灵璧长发飞舞,她撞在了他怀里。 。 第五十八章 谁是南昭第一美男子 浏览器搜索《山河行遍35d1》,或者《山河行遍三五第一》,就可以看到山河行遍最新章节。 甘棠宫。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 含瑾惊诧的问,“你该不会真喜欢陆修毅那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大魔头吧?!” 灵璧怒目,“不许攻击我的心上人!” 含瑾日日盼着去靖州,待在江陵城让她有些焦灼,这种焦灼感让她第一次有些寝食难安食不知味,焦灼着焦灼着重阳节到了。 重阳一过,她就要跟着太子哥哥去靖州,甚好很好。 南昭对每一个节日都很重视,主要是国泰民安,大家没事儿干,只能变着法儿丰富精神生活。今年虽然不太平,但前线刚传来大捷,从深宫内苑到田间地头,大家都喜上眉梢,神清气爽。 各府家眷早就摩拳擦掌准备着,生怕进宫参加宴会时候不够花枝招展夺人眼球,各位王孙公子也蠢蠢欲动,按捺欢欣。 宫中只剩下灵璧这一位殿下未出嫁,萧杭之一娶亲,灵璧毫无疑问成了今年的香饽饽,香到大街小巷都在售卖各种“灵璧殿下选婿指南”、“当驸马的一百条标准”、“再不当驸马你就老了” …… 南朝新闻贩子很有生意头脑,小报供不应求。 小报女主角灵璧正揽镜自照,左看看右看看,哀愁道,“我怎么能这样好看呢。我生的这样好看,陆修毅太喜欢我我会害羞的!” 每逢节日聚会,南朝总会举行一些有趣的活动,去年端午节是投球,今年集贤馆想了个新游戏,游戏规则是参会人各写个小纸条,内容由出题者自己定,可写词曲牌名,也可自制新曲,平仄标注下方,写好后放入内侍手捧的青瓷净瓶中。抽到题的人依律填词,词里需有这席面的一样东西。 这个游戏吸引了一大批人跃跃欲试,连在咸池宫的谢昭容也有耳闻,她不想因为自己不愿出门,拘住宫中其他人也不得出门,于是重阳节这天给众人放了假,愿意去宜春苑看热闹的便去,众人听说,都欢欢喜喜的呼朋唤友去宜春苑,本来就冷清的咸池宫越发冷清。 倒也安静。 宜春苑的菊花开的正好,今年且末国进贡了数种绿菊,引得众人争相观看,熙熙攘攘的热闹。 咸池宫中人已走光,谢昭容取了个花墩放在院中梧桐树下,看了会儿书,总觉得静不下来,心也闷闷的,最近因为抄经,精神一直紧绷,生怕写错了字,颇有些劳累。 她该放松放松了。 去宜春苑走走,应该没人会注意到吧? 走到迎仙苑,隔墙隔水,风中送来鼓吹声,弹唱声,笑闹声,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她并未留心去听,偶尔一两句却顺着风飘在了耳边,明明白白一字不落,“你看玉宇红袖捧瑶觞,和气春风满画堂 你看书生流落在颜回巷,你看为官的列金钗十二行 未曾留两行墨迹在史书中,却早卧一丘新土在芒山上 你今生飘飘荡荡,来世也急急忙忙……” 谢昭容听了,不禁停下脚步,立在墙边几杆青竹下,心想戏词中也有耐人寻味的,只是世人看台上繁华热闹,未必注意戏词。 再听时,歌女正唱,“你听一从鼙鼓起渔阳,宫禁遥看蔓草荒。 逆天的神灵不报,顺天的受灾殃 留得白头遗老在,谱将残恨说兴亡。” 谢昭容心想这不知道是哪一出戏,改天寻了过来瞧瞧,又心想礼部竟然将这样的戏搬到了台上演,幸好萧越不计较这些。 他那样的人。 想到这人,只剩一声叹息。 他已经有十七天没来咸池宫。 看来是真生气了。 想到这儿,她忽然有些惶惶然不安,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不安。 大多通读诗书之人,结侣多一为意趣,二为情致,意趣易合,情致却难相当。偏偏谢昭容是萧越手把手教出,走的是同一个路子。 她和他之间隔着山隔着海,隔着迈不过去的坎儿,从前,她从未想过能和他怎样。 正想再听,墙那边已换了曲子,惊天裂石,震得人脑仁乱糟糟。 沿着朱栏玉砌,绿树清溪,谢昭容闷闷的往咸池宫走。刚走到宫门口,绿珠踏雪几个人正慌慌张张的出门,一看见她,忙过来道,“刚回来看娘娘不在,可吓坏我们了!” 谢昭容笑,“一个人闷得慌,出去走走。怎么都回来了?宜春苑还没散吧。” 绿珠笑,“左不过还是那些流程,圣上先举杯说,啊,又是一年佳节,来一起举杯祝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下太平……然后大家一起干杯,上节目,吃吃喝喝……” 绿珠学圣上的口吻说话,谢昭容忍不住笑,踏雪立刻拧了她一把,笑骂道,“你这个口没遮拦的!” 几个人笑笑闹闹回去,绿珠一脸花痴,“东墙边坐的几位年轻公子,说是今年新进士,我天长得真俊,有颜有才……” 踏雪也忍不住道,“往年进殿选的一多半是老头子,今年倒个个标致俊朗,年纪最大的听说才三十几岁。” 绿珠道,“我把在场的年轻公子都瞅了瞅,经过对比发现,还是圣上最帅。听说坊间有个南昭十大帅哥榜,圣上每个月都是第一!” 踏雪惊奇的问,“谁是第二?” 绿珠道,“当然是世子爷!” 踏雪了然,“噢!实至名归!” 谢昭容听这两个人聊天,微微一笑,随口问道,“你们觉得圣上生的好看?” 绿珠点头如小鸡啄米,“当然!圣上那是公认的好看!” 踏雪看她花痴,忍不住说,“圣上确实光风霁月,但说到帅,陆部长更符合我审美,不怒自威,沉稳内敛,圣上自带光环,大家不过是对陆部长误解过多,印象分太差。” 绿珠立刻反对,“陆部长,酷吏一个!白长了一张脸!加上印象分他也不如圣上帅!”说毕又是星星眼,“圣上是当之无愧的大昭第一美男子~” 踏雪不满,“陆大人工作认真负责严格,怎么就酷吏了?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我站陆部长!” 绿珠道,“我站圣上!” 两人争的面红耳赤,坚持给自己男神打call,渐渐围了一堆宫人,各分阵营,绿珠道,“来来来,愿意为男神花钱打榜才是真爱,咱们各押银子,第三天这个时候截止!” 踏雪哼了声,“来就来!” 周围丫头内监立刻取了钱来各押男神,大家呼朋唤友,各分阵营,引得其他宫也过来押银子,连甘棠宫的桔梗听说,也兴致勃勃的过来投了二两银子在陆修毅庄上。 到了晚间吃饭时分,萧越隐隐有压倒之势,慌的踏雪各个宫跑着去拉票,到了掌灯时分,陆修毅险险的超了萧越三吊钱。 说也奇怪,嫔妃多压萧越,而宫女内监多压陆修毅,嫔妃下注高,但抵不过宫女内监基数大啊,于是连续两个时辰陆修毅稳居第一。 谢昭容觉得有趣,吩咐踏雪取了十两银子压在陆修毅庄上,气的绿珠跺脚,“不公平不公平!” 晚间时候已经十几天没出现咸池宫的夏渊笑眯眯过来,身后小满子龇牙咧嘴的捧着个盘子,正一连声嚷嚷手快断了。 夏渊道,“圣上让奴才拿五百两银子来下注。” 绿珠踏雪异口同声,“下谁?” 夏渊摸摸鼻子,乐呵呵道,“下他自己。” 。 第五十九章 关河秋雨夜正寒 第二天晚间,处理完折子,萧越本来准备继续宿在摇光苑,路过咸池宫,忽然觉得气有点不顺,哼了声,他抬脚迈进了咸池宫的门,脸色特别不晴朗。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 萧越来的正好,咸池宫正在吃晚饭,见圣上过来,小宫女忙取了椅子放谢昭容对面,特别有眼色。 见面前坐了人,谢昭容头也没抬,继续捏着勺子吃粥。 萧越坐在她对面,看了她片刻,见她压根没搭理他的意思,分毫没半点欢喜,不觉得更气,敢情他这十几天是自己和自己生气了?她倒没事儿人似的! 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了会桌子,他开口道,“我也要吃粥。” 踏雪忙取碗要盛,萧越道,“我要她手里那碗。” 踏雪纠结,看看娘娘,又看看陛下,左右为难。 谢昭容本来在慢悠悠喝粥,听他这样说,立刻三口并两口喝完,放下碗,要了茶水漱口,捡了纨扇闲闲的扇凉。 萧越气结。 踏雪看着好笑,拿起娘娘的粥碗满上递给萧越,“陛下请用。” 萧越看了眼,半天也没喝一口,好一会儿,他幽幽道,“信不信我把陆修毅脸打花。” 谢昭容正拿了手边的海棠冻石小茶杯饮茶,眼神瞅都没往他那儿瞅。 萧越沉声道,“你,立刻,压我一百两。” 谢昭容懒得搭理他,无聊!扭头吩咐踏雪取那绣了一半的扇面来消磨时间。 “你压不压。” “不压。”谢昭容终于回了声,干脆利落,说着洗了手拿帕子擦干要取针。 萧越闻言,打横抱起她,“你不压我我压你。”说完三两步跨进进寝殿,一回脚踢上了门。 绿珠踏雪目瞪口呆,问夏渊道,“陛下,这是在,吃醋?” 夏渊迟疑的道,“好像……是?” 绿珠双手捧心,眼睛放光,“好可爱啊。” 夏渊恶寒,“都散了吧,都散了吧,啊!” 天色阴沉,将来,陆修毅揉了揉眉头,看看窗外已经擦黑,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去万家酒楼应谢定一约。 谢定一陪着媳妇去宣州游山逛水,一逛就逛了一个多月,特别滋润,陆修毅忽然有点羡慕。 灵璧最近跟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果然,他一出门,才走了没几步,她从墙根下蹿出来挡他面前,“站住,劫色!” 陆修毅嘴角一弯,“怎么不进去等?” 灵璧挠挠头,难得害羞了一下,“避嫌。” 谢定一看见这两人说说笑笑进来,顿时八卦细胞蠢蠢欲动,男人的第六直觉告诉他,这俩人肯定有猫腻! “啊,荣幸荣幸!”谢定一狗腿的帮灵璧把椅子拉开,茶水斟上,一脸笑眯眯。 灵璧也笑眯眯,“听说你请客,我来蹭饭。” 谢定一立刻说,“那就更荣幸了!” 看着面前这两人不时低语,灵璧将没吃完的半碗饭熟稔的推陆修毅面前,谢定一满心悲凉,忽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他不在这一阵子,这两人进展这么快?? 于是他见缝插针,终于插进去一句话,“哎哎哎,别撒狗粮了!我要八卦!” 陆修毅灵璧终于抬头,一起白了他一眼。 啊啊啊! 夜雨敲窗,第二天依旧如断了线的珠子,淅淅沥沥个不停。 谢昭容醒得早,斜倚了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脑仁昏昏一片。扔下书看窗外,天刚蒙蒙亮,因喜欢藤蔓花朵,院子里遍植蔷薇荼靡杜若,这时候看只是模糊影子,渐渐地一寸一寸清晰,雨淅淅沥沥,打的花朵繁茂又冷清,院子的水渐渐汇聚,落红成阵,顺着花根流向墙外。 她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有一两个时辰罢。 夏渊小心翼翼的推门,看见昭容已醒来,悄声道,“陛下该上朝了。” 谢昭容看了一眼,继续支头看窗外。 夏渊打了个揖,朝床边走去,“陛下,陛下,该上朝了。” 萧越迷迷糊糊醒来,闭着眼清醒了一会儿,“有要紧折子给谢陵,你带回来。”说罢翻了个身继续睡,伸手去摸,没人? 掀开重重帷幕,他在床边坐了会儿,起身过去,“何时起来的?我竟不知。”说罢去搂她肩膀,“再陪我睡会。” 萧越回去拿了个软枕,也斜躺榻上,俯她耳边轻笑,“枕上轻烟听冷雨,眼前春色梦里人。” 谢昭容道,“你离我远些。” 萧越不在意她的冷淡,躺好拉了她手,十指紧扣,继续合目而眠。谢昭容抽了两次没抽出来,只能放弃,任由他握着。 好久没动静,她低头看,他呼吸匀称,已然睡着。 不得不说这张脸真对得起南萧北元这个称赞。萧氏多薄唇,据说多冷情之人,可偏偏几个皇帝都多情。他已三十七岁,可看上去还像二十出头的青年,时光待他很宽容。 她从前觉得这张脸好看,现在还是觉得好看。有阵子她不敢看他,他的俊朗让她无所适从,再配合他柔和又冷清的嗓音,嘴边弯起的淡淡笑意,挺……动人的。 萧越再次醒来已经快中午,他向来按时早朝,大婚那日也未晚于日出时分起床。 嗯,这两年,有点懈怠。 谢昭容已沉沉睡去,他看了一会,不想扰她,遂轻轻起了身,不料他们手指还在一起交缠,她竟没有趁他睡着抽出? 萧越捡了她扔在手边的书看,是《秋水篇》。 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 嗯,写的甚好。 今年的雨格外多,云岭关更是大雨滂沱。 军帐里,谢宥一眉头阴云密布。 三师四师师长简直要哭了,面前这位青年将军沉默着不说话,但这简直比说话更让他们胆战心惊,他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一开口便令人慑服,行军布阵又相当缜密,自从跟着谢司令,他们大破平州,一举拿下五万战俘,就凭这个军功就够他们开业吃三年。 这两个大老爷们委屈的泪眼汪汪,不是他们不给力,大半夜的他们都在搜山,一听见动静便扑上去,令人悲愤郁闷的是前两天一场大雨,将元亨部队的踪迹冲的干干净净,这雨什么时候下不好,偏偏追击到紧要关头下,让元亨跑了个无影无踪。 谢宥一阴沉着脸,终于开口,“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元亨暇眦必报,这次让他逃脱,以后不知生出多少事!你们继续搜山,务必抓到!” 三师四师师长应了声是,立刻冲进大雨中。 碰见这连日大雨,前前后后攻了云岭关三次都没攻下来,谢宥一也是火大,一肚子苦水倒不出,要是再下几天,北燕的军队就是乌龟爬也爬过来支援了!他不由得忧心如焚,在军帐中踱来踱去,片刻,谢宥一抬声叫聂灵平,“今晚子时,继续进攻云岭关!” 。 第六十章 请你平安归来 乱世道盛世佛,南朝虽改朝换代频繁,但大规模的兵戈其实并没有几次,民众安居乐业,精神生活一富足,多少得寻点精神寄托。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 江陵城内有两方教派各占群众精神寄托的半壁江山,一方以玄妙观陈庭方道长为首,整天捉鬼画符,一方以元济寺云空法师为首,整日吃斋念佛。 灵璧对这两方都没什么好感,因此听说举办无遮大会,毫不犹豫的回绝了容贵妃,道自己最近乏累。 容贵妃微笑,“谈恋爱不应该让你十分精神吗。” 灵璧被噎了下,强行挽尊,“啊这个,每天出去很累的。” 容贵妃仔细打量灵璧,不由得有些怅然,这女孩她养了十六载,如今出脱的纤秾有度,肌肤胜雪,脸上还有少女的稚气未脱,这个模样,这个身份,注定被人疼,被人爱,被人捧在手心呵护,一辈子玉粒金莼,香车宝马。 哪像她少年时。 十五六岁的自己是何等模样?她已经记不清了。那个时候忙于生存,整日浣纱,正值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一介孤女,食不果腹,总免不了被街坊欺侮,只有唯唯诺诺小心度日。 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她遇见了这世间最好的男子。那男子丰神俊逸,一看便知身份尊贵,骑在马上,背挺得笔直,拉弓宛如满月,凌厉凛冽,毫不犹豫的射出去。 看见他第一眼,微微的曙光将紧紧包围着她的重重迷雾驱散。 向他走过去,对,向他走过去,只有他能改变自己这轻贱的命运。 她要改变自己,就得跟随他。 带回去她,对他而言不过带回去一只阿猫阿狗,不过府中多一口饭吃。 可对她来说,他却是黑暗中的一点萤火,溺水时候的一根稻草。 有些人生来便安稳幸福,只需静心等待长大即可,等长大了,又有另一番安稳幸福。 就像灵璧一样。 可灵璧啊,她选了一条前途未卜的路。明知道会有荆棘,她还要义无反顾。 她那样努力,那样绸缪才争得的安稳,灵璧却不屑于。 “你为何喜欢陆修毅?”她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陆修毅那样的人,面冷心冷,哪里会是迁就人心疼人的脾性,灵璧在几个公主郡主中性格最是刚硬,不肯低头,嫁这样的人为妇,不知将来要吞咽多少酸楚。 听容贵妃问,灵璧笑,“娘娘要听?” “愿闻其情。” “源深而水流,水流而鱼生之,情也。根深而木长,木长而实生之,情也。君子情同而亲合,亲合而事生之,情也。言语应对者,情之饰也;言至情者,事之极也。我对陆郎,亦是此理。” “我看他面相寡冷,不似杭之那孩子是个有福之人。” 灵璧笑,“我既欢喜他,便会护他长久。” 容贵妃道,“你父君贵为九五之尊,你觉得他能护得谢昭容长久吗。” 灵璧冷冷道,“我并没有他那样多的羁绊。” 九月十二日,天子在元济寺举办无遮大会,亲自讲经,江陵城人都涌了去,盼望聆听得一丝半点真谛,受惠后半生。 南昭建国十六年,佛教的生意特别好,还得多亏了几位大师,一位是达摩祖师,祖师来到中土,第一个便是不辞辛苦跋涉到南昭。 萧越涉猎颇广,对佛教颇感兴趣,一见达摩,开口便问何是圣谛第一义? 这问题问的玄妙。 达摩道,廓然无圣。 僧人虽远离脱红尘之中,独坐化外一方,但仍跳不出凡、圣、真、俗的圈,然而这个圈,到了达摩这里困囿尽散。 廓然,实在值得人细细体味,这状态如虚空辽阔,广大无边,人这心性也犹如虚空一样,辽阔虚明,清空廓彻。什么也没有,当然也无圣无凡。 萧越生在富贵,长在富贵,他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祖师渡江去北燕,临行前道,陛下执念太重。 倘若萧越孜孜参究,一旦时节因缘到来,一触即发,便能打开玄关识锁,亲证本来。 可惜他事儿太多了,哪有时间去面壁琢磨。 人有执念,便不得圆满,便容易迷失了心性。 凡夫俗子的执念不过困住自己,帝王的执念若成形,一举一动,皆是天下苍生。 谢昭容换了寻常装扮,隐身在一众贵女中,捡了处偏远的位置坐了,遥遥看向远处,那人盘膝端坐高台,说不出的端严清朗,薄唇微动间,便能让台下众人如痴如醉。他身上好像生了光,耀的人不敢直视,只能俯首静听。 他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样的他,太正经。 他笑的时候嘴角微微弯起,含蓄清淡,好似一泓春水,凉润沁人,愠怒时候暗携风雷,眉头只消那么微微一皱,便让人心神俱寒,惶惶然不敢言语。 谢昭容忽然想起弘光法师顿悟时候的一首诗。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 桃花一年一年的开,可是有一年,法师推开窗,看见漫山遍野桃花开的灼灼,当下身心脱落,尘识皆消,豁开本来面目。 讲经毕,他起身走到香炉边,亲手拈香,动作行云流水,青衣落拓,舒朗天成。 下面就到了布施环节了,谢昭容起身,扶了绿珠悄悄从偏门出去,绕过观音杉,绕过放生池,蹑手蹑脚的走向大殿。 今日元济寺僧人都聚在了外面,大殿空无一人,容贵妃果然将人清空,方便她进香。 金身佛祖眼含悲悯,宝相庄严,她虔诚的跪在地上,微微合目,将萧越刚才诵的往生咒又念了一遍。 定江堰决堤,说是天灾,可又何尝不是。而这祸患,是他亲手造下的,既是无心也是有心。 这样有伤天和,她只能跪在这里替他分担些许。 她不信佛,可一腔心愿总要有处寄托,这时候竟然像村夫俗妇一样,痴心的想自己虔诚些,再虔诚些,总能让佛祖听得一二吧。 诵完,她双手合十再拜,要起身的时候忽然又深深叩首,她许愿道,“谢宥一啊,希望你平安归来。” 谢宥一能平安归来,那前线将士在他的带领下也能平安归来。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猛然回身,身后却空无一人,脚步声却远去了,可能是哪个小沙弥误闯,见殿中有人,匆匆避开了,谢昭容想。 。 第六十一章 灾民都去哪儿了 九月十四日,太子殿下启程前往靖州视察受灾情况。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 三辆马车徐徐驶出朱雀门,得得的赶去靖州。 两州灾情严重,民政司宜司长早已调拨人手前去赈灾,据初步统计,受灾人口多达九万人,这其中有三万多人是来自各个国家的商客,靖州府尹快马来报,道截止九月初七,南昭有八千三百六十二人丧生洪水,五万多人无家可归。 萧钧之一行人马不停蹄,只有到大驿站才休息片刻,路过雍州时候,他吩咐暂时休息一天。 连续赶了九天路,众人都疲惫不堪,尤其是含瑾,虽然每年进京时候都要赶路,可是她一路上几乎是游山玩水,走的不慌不急,哪像这一次,本来以为路过名山大川或者热闹州府能停下来逛一逛,谁知道这太子哥哥不要命的往靖州赶。 当然,她能理解,特别能理解。 听说在雍州休整,众人都舒了一口气,准备好好放松下,改善下伙食。 到雍州的时候正傍晚时分,一行人隐蔽行程,没有麻烦当地州府,宿在了一处偏僻不起眼的客栈里。 晚饭时候萧钧之出门,恰好被含瑾看见,含瑾颠颠的跑过去,“哥哎,出去逛?带上我带上我!” 萧钧之嘴角抽了抽,朝百里牧努努嘴,百里牧立刻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 含瑾掂了掂,不轻。嗯,这个手感,这个质地,这个分量,让她十分满意。 萧钧之迈开脚出门,“自己去玩,带个人,晚饭不必等我。” 含瑾欢喜的道,“喏!” 百里牧紧紧跟在萧钧之身后,比叶蔚初当时跟在他后面还要跟得紧,萧钧之感觉他走路都甩不开手了,他有点无可奈何,只能叹了口气。 从治安处调到太子身边做亲卫,百里牧觉得这差事好,旧营生,熟门熟路,前阵子在街头治安巡逻,忙的他恨不得生出来三头六臂。 如今跟在太子身边,只需跟紧便好,将太子平安护送到靖州,再平安的护送回来,他只用安心等待,比治安处更好的位子在等着他呢。 至晚萧钧之才回来,第二天启程,含瑾问他昨天去哪儿逛了,萧钧之淡淡道,这话该我问你吧。 含瑾讪讪的摸了摸鼻子,一溜烟上车。 雍州离永州不远,她早打听到有两个好哥们如今在这里,听哥哥说雍州留宿,她心里乐开了花,忙不跌跑去会狐朋狗友。 他乡相见,分外感慨,不由得多喝了几杯,多聊了几句,她回来的比萧钧之还晚。 过了一宿这酒气还未散,真不知喝了多少,萧钧之眉心微皱,幸好她还记得回来,没耽误行程。 众人快马加鞭,披星戴月的赶了十四天,十四天傍晚时候抵达靖州。 刚到城门外,靖州府尹率着众人便在门口恭候,一脸焦急期盼,看得出是等了很久。 靖州往远了说属于南朝,但有一百余年的时间都属于北朝,卫璧攻打下来,高帝为了这两个没啥用的州可愁了一阵子,最后灵机一动,提出了一种新的治理方式,什么方式?让这两个州高度自治。 州尹还按北朝的任命方式,家族管辖,一切不变,南朝政府既不拨款也不拨粮,当地自给自足,每年定期纳税就行。南朝只派军队在此驻守,名义上是保卫,实际上是监督,倘若一有变动,立刻镇压。 靖州太穷,位于三国交界处,虽地处咽喉要道,但民风剽悍,南朝政府真是丢掉可惜不丢掉累赘,如此到了南昭一朝,因为赵国柱的扶持政策,靖州竟然活过来了,云集了天下商人在此中转,渐渐的人烟阜盛,无比繁华,纳税额年年飙升,直冲南昭前几。 淹了这两个州,今年财政肯定少了一大笔收入,萧越心疼不心疼不知道,现任财政司司长关乾棣心疼死了,税收少了这么多,连续稳坐三年业务优秀的他可能要不保奖牌了! 靖州如今的府尹是薛孟卓,薛家是靖州大户,有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州尹都出自薛家。本来薛家在靖州过的十分恓惶,吃不饱穿不暖,夜里都睡不安生,天天担心是柔然是南昭还是北燕的人过来一番践踏,不想二十几年前,日子忽然好过了起来,新上位的柔然王不爱做强盗了,专心放马牧羊,北燕皇帝打仗也不借道靖州了(嫌弃靖州没人没粮),南昭更佛性,压根看不上靖州。 自从赵部长大力发展经济,靖州倒占了优势,蓬蓬勃勃的发展起来,富庶的直逼南方州府。 靖州富了靖州府尹也富了,富裕到什么程度?薛府盖的比萧钊之的办事处还气派,娇妻美妾成群,食物必定要从九州各国运来,不图好吃,就图一个字,贵!府中婢女上百人,任何一个拿到江陵都能千金卖与人为妾,而在薛府,只能为仆婢。简直穷奢极欲到极致。 薛孟卓平常出门马进门轿,前呼后拥,帽子靴面镶鸽子蛋大的宝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今天恭迎太子,他没敢太张扬,老老实实的穿了一年不穿一次的官服站路边。 临江亲王刚来靖州的时候,薛孟卓可担心了一阵子,早听说这世子脾气不好,没想到几次打交道下来发现二世子挺随和,没一点京城王孙公子的架子,让喝酒也去,让踏青也参加,送的美人也没像前一任驻守一样推三阻四才收下,对于他的所作所为,二世子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估计只要不造反,薛家就是把靖州变成自家小花园他也不管。 太子和二世子一母同胞,听说甚是温润,想来不难对付。 马车上下来的少年十七八岁,气质清华,沉稳淡定,薛孟卓忙迎迎上去,笑的一脸褶子,“太子远道而来,一路风尘辛苦,还请快快光临寒舍,已准备好酒水为您接风洗尘。”身后众人忙一片附和。 萧钧之打量了面前这人一眼,微微点点,负手而立,游目四望,树木倾倒,野草匍匐在地,洪水的痕迹犹在,却不见一个灾民。 萧钧之不由得疑惑,“民政司报靖州灾民五万余人,孤怎么未瞧见一个?” 薛孟卓没想到太子一见面就问了这么个问题,愣了下,他立刻开口,“啊这个,我们靖州设置了灾民安置点,防止他们四处乱窜。” 他才不会告诉太子三天前他从临江亲王处借了一千士兵,将灾民撵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要是看见这满地灾民,太子不生气才怪! “哦?带孤去看看。” 太子刚一来就要视察,让薛孟卓措手不及,他连忙劝止,“太子一路辛苦,一下车就视察民情,让我等十分敬佩。卑职刚收到消息,二世子晚间便从平州回来,等二世子回来,我带领太子和世子一同前去……” 萧钧之想了想,点头允诺。 钊之,自己有三年没见他了。 。 第六十二章 放粮煮粥有诀窍 一行人缓步向城内走去,薛孟卓向萧钧之介绍众人。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 看见景光,萧钧之微笑,指着他道,“这位我见过一面,景光景大人,宜司长的得力干将。南方州府每年都有洪灾,多亏了景大人调停。景大人治水很有经验,圣上用人很准。” 景光也只见过太子一面,见他能准确的认出自己,还能叫出来名字,不由得心下佩服,口道才微力薄,多亏诸位同僚共同努力。 萧钧之点点头,道大人谦虚,看着旁边吴清流道,“吴大人,你如今接替王埠,可见圣上对你的重视。” 吴清流忙道,“圣上让臣管理定江,臣十分惶恐,生怕辜负圣上期望。” 景光听着简直想打他的脸,怕辜负圣上期望还每天和靖州那帮人鬼混,救灾分配手下人去干,他倒好,不是喝花酒就是摇骰子,把老子累的狗似的。 臭不要脸! 监察处步青见太子看向自己,立刻识趣儿的开口,“臣步青,负责靖州监察处工作。” 萧钧之哦了声,“你是从长州调过来的,进京述职时候孤不在。再靖州可还习惯?” 步青忙道习惯。怎么不习惯?靖州简直像天堂一样,相比之下长州简直像地狱,干得多挣得少,还动不动一堆事儿。本来想着靖州肯定难开展工作,一群土著,对大昭没半分归属感。没想到薛孟卓会来事儿,监察处开支从靖州府走,顿顿山珍海味,玉液琼浆。 京城这次高度重视灾情,民政司、水利司各派了一位官员下来,救济处、抚恤处、防洪处、低指处、信息处也都派了人过来负责救灾。 刚被淹的时候,薛孟卓整个人都蒙圈了,就像水进了脑子,大脑不会运转,理不出来头绪,一听说开展救灾工作他就头痛,但是又不得不开展。 天可怜见,他擅长吃喝嫖赌,不擅长干工作啊!靖州百余年都没发生过洪水,根本没先例经验可参考,怎么办?硬着头皮上呗!他一连几天脚不沾地,活了四十几岁从来没这样忙过。 灾情易引发民心不稳,治安混乱暴乱,甚至造反,他一刻不敢耽误,立刻吩咐将靖州所有粮食收集起来,分批定点施粥灾民,第一天用了五千斤粮食不够,第二天八千斤粮食只救济了五分之三的灾民,第三天竟然用了一万三千斤粮食! 薛孟卓尽心尽力救灾,没想到灾情没控制住反而有些恶化,不少刁民抗议靖州府贪了京城粮食让他们吃不饱饭,薛孟卓气的破口大骂,靖州归南朝管辖几十年,没见过京城一颗粮食,决堤才三天,京城粮食运过来都得多半个月,这些刁民都不动动脑子!比我还笨! 民政司救济处处长景光接到任命,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地从京城赶往靖州。见到景光,薛孟卓满腹委屈泪眼汪汪,不明白自己做了这么多努力,为什么灾情不见控制住反而更加严重。 景光一听简直想骂人了,这个败家子!早听说靖州奢侈,没想到这样奢侈,真不会过日子,一天竟然放一万多斤粮食!靖州本就不产粮,前阵子征军粮征了一部分,如今赈灾紧急,薛孟卓竟然这样糟蹋! 没听薛孟卓说完,景光冷冷的打断他,“薛府尹,恕本官直言,你这样做,就是城中粮食用光也控制不了灾情。”他懒得和薛孟卓再废话,立即部署,“一,将灾民登记造册,年龄段分开。二,从即日起,粮食处每日放粮三千斤,适当掺沙,每日三次施粥改一次,时间放下午三点。三,有不守秩序者,起哄者,老弱就地格杀,年轻充军。” 薛孟卓立刻不解的问,“大人,我一天放三次粥都不够,你这放一次灾民还不反了天去?掺沙的粥怎么喝?三千斤粮食根本不够啊……” 面对身边喋喋不休的好奇宝宝,景光懒得搭理,继续安排,“年轻力壮者,有愿意参加城市重建的,可在民政司驻靖州办事处登记,一日可领两个馒头。对了,馒头需精粮粗粮掺用。”旁边飞快记笔记的靖州员虽不明白这京城来的大人这样做是何意,尤其是掺沙,但看这大人胸有成竹,不明觉厉的钦佩感油然而生。 景光来了靖州三天,灾情竟然奇迹的控制住了,薛孟卓特别佩服,鞍前马后的想帮忙。 景光没来之前,靖州简直是个烂摊子,不时暴动,治安处昼夜不停地维稳,景光一来,他立刻毫不犹豫的把这个锅甩到了景光身上,本想看这京城年轻人的笑话,没想到他不仅将局面控制住,还将救灾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 薛孟卓还是问出了萦绕在心头的疑惑,景光忙的焦头烂额,薛孟卓这厮帮不上忙不说还老是碍手碍脚,见又问,景光没好气的说,“吃了不饿就行!” 薛孟卓想了想,头顶飘来五个字,省粮食,高明! 薛孟卓只是模模糊糊明白,但是景光懒得跟他再解释,景光相当清楚,每逢政府施粥,家中有粮的也排队领粥,严重增加政府负担,掺沙是为了把粥留给真正需要的人。 非常时期,每一颗粮食都珍贵。 正在救灾工作有条不紊开展的时候,聂灵平借道靖州,让靖州提供粮食五万斤,征兵五千人。 景光一听当时气得脸色铁青,靖州灾情如火,粮食捉襟见肘,靠他精打细算,苦苦支撑,他正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京城拨粮,没想到聂灵平还要搜刮。 但他又不能拒绝,前线紧急,耽误了军情谁都承担不了责任。 靖州不产粮,每年自给自足都保证不了,还要靠其他州府运粮。南朝打仗有个弊端就是运输线太长,运输成本成倍翻涨,因此每逢征军粮就在大军过境地方设个定点交粮处,前阵子征粮平州靖州要往叶州交粮,百姓牛拉驴运还得过江,来回半个月就没了,对此颇有怨言。 聂灵平部队有兵部直拨,根本不缺粮食,他就是想有备无患,多多益善,聂灵平想把工作做好,他景光就不想把工作做好吗? 倘若这一次赈灾顺利,他极有可能在下一次调动中接替宜司长的位置,成为最年轻的民政司司长,甚至做户部部长都有可能。 粮食关乎政绩,决不能让这臭不要脸的大老粗抢了去。 皱眉片刻,景光直接去了临江王府。 。 第六十三章 这个锅该谁背 见到二世子,景光开口道,“知道世子要去平州支援,靖州凑了两万斤粮食。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不过如此,聂将军的军粮任务就得缓缓。战事紧张,臣愿意尽力为聂将军征集后备军,以助前线。” 萧钊之本来想从靖州取一万斤粮食,听景光说,他开口道,“聂灵平不缺粮,给他一万斤,让他赶紧走。” 出了世子府大门,景光简直想叉腰仰天大笑三声,聂灵平,从我手里抢粮食,你还嫩了点! 他回去后立刻宣传,聂将军部队,顿顿有肉!这几句话吸引了大批人蜂拥到报名登记点参加征兵,连之前逃兵役的人也争着抢着报名。 景光将一万斤粮食和八千余名后备兵送到了聂灵平部队, 聂灵平心想二世子才收了两万斤粮食,自己一万斤可以了,况且竟然征集了八千余人,要粮要人本来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没想到收获颇丰。 等到了平州他才反应过来被景光摆了一道,不由得大怒,怪不到人说户部官员满肚子心眼,这八千余人简直是自己的累赘,简直像刚出栏的猪一样,打仗不行,吃的倒是多,他又不敢将这群人放先头部队,怕伤亡太大京城追责,最后只能放到了后勤部队。 如此一来,景光卖了二世子一个人情,省了两万斤粮食,少了八千多张口吃饭走又省了一批粮食,还支援了前线,一举四得,他简直想给自己的聪明才智点赞, 听说太子要来视察民情,亲自赈灾,靖州众人忙连夜开会,会议只有一个议题,谁来汇报工作。 景光立刻甩锅道,京城派他下来只是指导协调救灾,具体的汇报还得由靖州方面来,毕竟地方熟工作熟,知根知底,太子殿下若问个细枝末节你们能解释解答。 虽然没和太子打过交道,但他大概知道殿下是个细致认真的人,柔仁心软,领导一认真,下面人就束手束脚,要是得知因为施粥已经杀了六个人,还是老弱病残,太子不砍了他脑袋才怪。 让靖州方面汇报,那就只能是薛孟卓汇报,薛孟卓不傻,但是他没胆将锅甩回去,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他开口,“我是景处长的副手,具体工作不了解,既然是决堤引起的灾情,那就理应由水利司来汇报工作,谁闯的祸谁收拾烂摊子。” 薛孟卓脸不红心不跳的将锅甩给了水利司。 新上任的水利司定江管理委员会会长吴清流不干了,立刻开口道,“第一,祸不是我闯的。第二,我才从京城下来,对工作不了解。第三,”第三他说的酸溜溜,“圣上钦点的救灾特使可不是我。” 这是要把锅继续甩景光身上。 靖州民政办主任刘长正立刻冷笑道,“这意思是说你们水利只管闯祸不管善后了?” 吴清流道,“善后是民政的事儿,我们只负责和水有关的筑堤,疏浚河道等工作,汇报灾情是个系统活儿,我们工作单一,没法胜任。” 看众人唇枪舌剑,景光摆摆手道,“各位我们要团结一片,不要打倒一片。” 于是……京城来的人团结成一片,靖州当地团结成一片,大家据理力争,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列理由应该对方汇报工作。 最后……靖州方面惨败,薛孟卓老泪纵横的背了这锅。 临散会前薛孟卓忽然说,“太子殿下到靖州,一看见满地灾民面黄肌瘦,怨气冲天,会不会怪我们救灾不利?水灾易发生疫情,如今已有感染迹象。太子殿下若染恙,咱们都得掉脑袋,我建议将灾民赶到城外。” 疫情最近让景光十分头痛,刚见灾情好转就来了这一出,若是单纯救水灾,他有希望十月底就圆满完成工作回京,给圣上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没想到来了个疫情,若不立刻控制住,等明年开春更是棘手,若感染到平州将士……景光打了个冷战,那他这一趟救灾真是没吃到羊肉还惹了一身羊膻味儿。 想了想,景光立刻否定,“灾民现在上万人,怎么能挪走?治安处人手已经不够。连日大雨,天气寒冷,城外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有没有,灾民肯定不愿意。” 薛孟卓道,“撇开疫情不说,靖州民风彪悍,如今非常时期,有人若心怀怨恨,对太子心存不轨,咱们防不胜防。我们要把一切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 这几句话说的景光也沉默了。 薛孟卓一拍桌子,“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将灾民立刻迁移到北城门外。” 刑部驻靖州监察处副处长步青立刻道,“现在抽调不出来士兵负责迁移。” 薛孟卓嘿嘿一笑,“我有办法,找二世子。” 步青道,“二世子明天就去平州支援,前线战事紧张,哪里能分出来人负责迁移。” 薛孟卓笑眯眯,“他留守靖州的人就够了。” 薛孟卓当晚就去找了萧钊之,萧钊之一听说维持秩序,特别痛快的借了两千人给薛孟卓调用。 薛孟卓将锅甩到了景光身上,景光将锅甩到了太子身上,太子萧钧之还不知道这口锅有多沉重。 景光跟在太子后面,见旁边的薛孟卓听太子问,急的黄豆大的冷汗往下掉,心里不由得冷笑,哼,让你出馊主意将灾民往城外赶,前几日冲突,死在士兵刀下的有三十几人,如今城外民怨沸腾,看你怎么交代! 一行人走在街上,萧钧之举目,满目疮痍,墙倒屋塌,真不敢想象这是纳税量居南朝前几的繁华州府。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回响,整个城市毫无生气,像一座死城。 薛孟卓半弓着腰引路,“前面就是寒舍,因水灾冲毁了靖州,只能委屈太子殿下先在寒舍将就,卑职等已在尽快赶工修建殿下下榻处。” 萧钧之顿了顿,“救灾要紧,就不要做这些无谓的工作,孤住哪里都行。” 薛孟卓忙点头,“是,是,太子殿下若能长住寒舍,那真是蓬荜生辉。殿下舟车劳顿,卑职等已摆下酒水为您接风洗尘。” 萧钧之道,“简单用饭就行。请尽快通知各处救灾人员,晚上开会,孤需要了解下情况。” 众人忙回答是。 。 第六十四章 流光舍里洗尘宴 薛府门前坐卧了两头大石狮子,说不出的威严狰狞,萧钧之心下觉得可笑,谁家弄两头狮子放门口,又不是官府衙门。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他却还不知道这薛孟卓是家居办公二合一,就是为了方便招待官员商客,商议完事就可到后宅用饭歇息。 靖州城狼藉一片,薛府却门第干净,巍峨如初,在一众断壁残垣中显得有些突兀。此时府门前立着两列盛装丽服的美人迎客,眉眼含笑,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高门深府,雕廊画柱,众人依次进去,薛孟卓直接将太子等人引到了内堂。大紫檀雕螭案上坐着只青绿古鼎,旁边美人觚里斜插着几枝时鲜花草,旁边架子上错落有致的挂着几只香薰球,正缓缓转动,缭绕吐香,地上铺着猩红波斯毯,踩上去柔软无声。 烛光香影里,萧钧之冷目打量,这陈设用物,比起宫中不遑多让,可见靖州是真富庶。抬眼看见屋顶,他颇有些吃惊,此时房间中用来照明的竟不是蜡烛,而是鸟卵大小的夜明珠,颗颗不规则的镶嵌在屋顶上,宛若璀璨星河,照的屋中透亮,光芒柔和。宫中夜宴也不过是点上百支烛,这薛府竟然只点了数十支红烛点缀其间,靠夜明珠照光。 见太子眼神逗留,吴清流笑道,“薛大人这待客处,唤作流光舍,许多人慕名前来。” 萧钧之瞧了瞧,微笑道,“精巧。” 见堂堂太子都夸奖,薛孟卓忙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然而面上颇有得意之色。 这流光舍并非早就有,也就是临江亲王到靖州那年才设计。听说二世子眼睛不好,薛孟卓生怕邀请世子赴宴时候惹的世子不痛快,于是绞尽脑汁想了这么个法子,如此比起点烛来,毫无烟气熏人眼睛,光线也十分舒服。这流光舍闻名远近,有头有脸的人都想瞧瞧,好多富贵人家想学习,奈何只能望洋兴叹,据说盖这房子花了上百万两银子,有官衔的没那么多钱(有也不敢盖),有钱的找不来这样多的珠子。吴清流等人第一次进来着实惊艳了下,心想薛孟卓这土财主确实富有,羡慕归羡慕,但他们心有不屑,薛孟卓虽官至府尹,靖州最大的头头,但永远不可能进京为官,后代不能举仕,不能和世家大族结亲,士农工商,商人连农人都不如,富可敌国又怎样,做人目光要放长远。 薛孟卓摸不准太子脾性,没敢大张旗鼓的叫上来舞姬乐队,只挑了几个模样美貌的乐伎侯着。 萧钧之坐了主位,景光虚让了下,在太子左手边落座,薛孟卓在太子右手边坐了,其余众人依次落座,一番互相寒暄介绍,美貌婢女鱼贯端了精美菜肴上桌。 珍馐美味玉液琼浆摆满桌面,旁边立着的婢女已斟满酒,薛孟卓忙起身举杯,“太子一路奔波,我们穷乡僻壤,别无他物,这自产的靖州秋露尚可入口,请太子不要嫌弃,暂饮一杯,算是接风洗尘。” 萧钧之道孤以茶代酒。 薛孟卓见太子不饮酒,便一直劝,旁边景光也笑道,“来靖州不尝尝这秋露酒,实在有负奔波,臣也不善饮酒,但这酒确实清冽醉人,薛大人一片待客之心,殿下浅尝辄止,意思下便可。” 边上立着劝酒的婢女将羽杯拿起,双手奉到萧钧之唇边,染着丹蔻的白嫩手指简直要碰到他脸颊,含瑾虽不羁,也从未离自己这样近过。他谦恭有礼,断然说不出离我远些这样的话,只得接了,不动声色的侧着身子离那美貌女子远了些。 这边上站着的婢女美貌异常,个个绝色,竟将京城许多小家碧玉也比了下去。 来靖州前,宜司长曾委婉的提醒过,地方州府不比京城,太子不必迁就他们,但也不要得罪,地方稍微使点手段,懈怠推诿,这工作就没法推进,有些无伤大雅的风俗人情,大可睁只眼闭只眼。 这时萧钧之才知道宜司长口中所谓的风俗人情是什么。 他轻抿了口,这琥珀色液体在杯中潋滟,入喉绵软醇厚,回味清甜,确实好酒。 见太子赏脸,薛孟卓这才绕着桌子挨个敬酒,到了百里牧处,他恭维道,“百里长官年轻有为,听说之前负责京城治安处,这次随殿下来靖州,可见圣上对您的信任。” 百里牧忙举杯回敬,“不敢。” 薛孟卓敬完,景光也起身敬酒,景光敬完步青敬。这秋露酒后劲儿大,虽然每次只抿一点,但这几圈下来,萧钧之头已经有点蒙,但他看上去跟没事儿人似的。 现在该他敬酒了,强稳了稳,他起身去认识在座众人。 见太子平易近人,比临江亲王还随和,众人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拘谨,插科打诨的活跃气氛。 刚和吴清流碰完,萧钧之脚步虚了下,一不留神撞在旁边倒酒的美人身上。萧钧之忙道失礼,那美人抬眸瞥了他一眼,早已羞红了脸。 吴清流笑道,“我常听人说,醉卧美人膝,殿下今日醉撞美人怀,这美人倒十分有福气。” 说的众人都笑起来,萧钧之略微窘迫,知道这些人私底下就这样子,没正形,也不予计较。 见吴清流打趣太子,太子只是微微一笑,气氛越发热闹,薛孟卓忙扶了太子入座,一一介绍桌上的特色菜。 胭脂鹅脯、落叶琵琶虾、箸头春、白龙曜、过门香等制作的竟然比宫廷还精致,用不同盘盏盛了,薛孟卓介绍道到,这道烧鹅掌太子一定要尝尝,边上婢女忙取了银箸布菜,萧钧之尝了下,果然鲜美。 薛孟卓又介绍正中间那道烤乳猪,说这道菜最考验功夫,要用梨木炭慢慢炙烤,每一寸皮肉都要烤到,然后涂上奶酥油,一边涂一边烤,做这道菜一定要有耐性,这样才能做出来肉质酥松。 边上那道珍珠白玉团子,要用煮熟的鸡脯肉切成珍珠大小,已清酱和酒拌匀,滚粘细粉,再入锅炒。 什么?殿下吃不惯荤腥?好说好说,特意为太子准备了几道南方菜。 煨鲜菱,这道菜以鸡汤烧煮,上菜的时候将汤撤去一半,菱角一定要池中现摘的才新鲜,浮在水面上的才香嫩,加上粟子和白果一起煨煮,特别鲜甜,太子赶紧尝尝。 还有这道问政笋丝,这道菜应景,希望殿下对我们靖州的工作多多指点, 这顿饭直吃到月满西楼。萧钧之怎么歇下来已无印象,只记得自己被人扶了回来,躺在榻上神思朦胧,梦中光辉满室,门横溪水,皎洁月光静静洒下来,潋影摇曳中点点星散,有仙子丰采姝丽,翩然若画,让人神摇意夺,错神间渺然无人,惟见门前疏星皎月,漫漫江波而已。 这梦十分香甜。 睁开眼,酒梦具醒,意甚怅然。 一转头,含瑾正隔着珠帘举了本书边嗑瓜子边看,听见动静,含瑾似笑非笑,“啧啧。” 萧钧之闭上眼,又睁开眼,清醒了下,“出去,成何体统。” 含瑾笑嘻嘻,“你撞人家美人怀里,又成何体统。” 萧钧之顿了下,“你很欠揍。” 。 第六十五章 靖州存粮很紧张 薛孟卓抱着能把太子灌醉就灌醉的想法,于是变着法儿劝酒。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灌醉了一是拉近关系,二是抓紧时间再补补工作,安抚下灾民。他没想到太子酒量这样浅,喝了还没他的十分之一,竟然就告醉离席。 此时众人正襟危坐,正听薛孟卓作报告。萧钧之头还有些疼,听了一会,他屈指敲敲桌子,打断薛孟卓的长篇累牍。 听了这半天,薛孟卓才讲到王埠去年修定江堰,等他讲到如何救灾估计都明天了。 “列条讲重点,如何救灾。” 见太子发话,薛孟卓忙翻了几页,清了清嗓子开始讲决堤之后他如何第一时间在临江亲王带领下救灾,三天为灾民发放粮食两万余斤,等等等等。 萧钧之叹了口气,“景大人,你来说。” 景光听太子点名,只得开口,连薛孟卓递过来的报告看都没看。 “禀告太子,臣将近来救灾工作做一个简单的汇报。臣到靖州后,第一时间去现场勘灾,根据灾情制定了救灾方案。具体工作如下,第一,开列受灾民众的基本信息,被灾房屋田亩数量等,经靖州府核实后,装订成册,作为救灾底本,”说着将登记册递给太子。 萧钧之细细翻看,景光继续道,“第二,由靖州府开仓放粮施粥救济灾民,为的是路无饿殍,小民存活,截至目前,共放粮四万四千三百余斤。” 萧钧之点头道,“甚好。” “除了靖州府定点施粥,其他富庶商人也施粥散米给受灾百姓,目前数字还未统计出来。第三,组织灾民疏浚河道和修建其他城市建设,以工代赈。一方面解决灾民生活,另一方面稳定秩序,加强治安控制。目前定江沿岸已水流畅通,短期内不会再发生二次洪灾。” “第四,征集八千三百六十二名灾民后备兵到聂灵平聂将军部队,一来解决靖州粮食紧张问题,二来解决聂将军兵员不足问题。” 听说粮食紧张,萧钧之问道,“靖州还有多少存粮?” 这个问题很致命,也是景光最近糟心的一个问题。 靖州官方存粮只剩三万余斤,他写给京城拨粮求救信,京城只派了太子下来,看来从京城要粮食是没有希望了。 他如何不知道京城如今粮食紧张?打仗就是打钱打后勤,京城方面也为难,实在是拨不出来粮食分靖州,救灾是个无底洞,这样的大灾,多少粮食也填不满。 好一会儿,景光讪讪道,“还剩不足三万斤……” 萧钧之皱眉,这数十万灾民,靖州竟然只剩两万余斤粮食? 他对两万斤粮食没有概念,可是在心头稍微一算,他发现情况堪忧,按照登记册上的十万灾民算,三万斤平均到每个人身上,一人只能分得三斤粮食! 现实是靖州存粮撑不到一周了。 萧钧之紧抿着薄唇,好半天,他问,“怎么不向京城要粮?” 薛孟卓哭丧着脸道,“早就写信过去了。靖州不产粮,前阵子又征军粮,这定江堰一决堤,秋后要收获的粮食被冲了个精光,哎!更可气的是前阵子聂将军路过靖州,明明不缺粮,还要靖州提供五万斤,天可怜见,要给他五万斤我们这十万人就该坐着等死了!幸好景处长周旋,给了一万斤粮食打发了他,这一万斤粮食够施粥三天啦……” 听薛孟卓抱怨又气愤的说完,萧钧之就明白大概了。 怪不得父君要自己来靖州。 沉默了好一会,萧钧之道,“你接着说。” 景光继续道,“因连日大雨寒冷,我们正准备发棉衣赈济灾民,目前已从商铺按市价购买棉衣,正准备择日发放。” 萧钧之看了看窗外,天正瓢泼大雨,自己穿着夹衣坐在屋中尚且寒冷,更何况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想到这儿,他立刻道,“去安置点,立刻将棉衣发放。” 听说去安置点,在座的众人脸色各异,景光嘴角讥讽,吴清流掩饰不住幸灾乐祸,步青面露愁态,薛孟卓胆战心惊,但只是一瞬间,众人便继续面无表情。 萧钧之准确捕捉到众人的神色各异,他不由得问道,“怎么?” 景光咳了下,指了指薛孟卓,“灾民安置这块的工作是薛府尹做的,请薛大人给殿下汇报工作。” 薛孟卓忍不住暗骂,这厮真不要脸,昨晚还称兄道弟,说好一起共患难,太子一问他就推自己身上。翻脸比翻书还快! 薛孟卓嚅嗫了半天,开口道,“外面正大雨,殿下不必亲自去安置点,若是感染风寒我等担待不起。发棉衣这样的些微小事儿,让我们去办就行。” 萧钧之见他搪塞,知道有问题,立刻起身道,“百里,备车,去安置点。” 这时候不仅薛孟卓慌了,景光等人也有点慌,祸是薛孟卓闯出来的,但他们脱不了干系,虽然近几日一直安抚,但收效甚微,太子这一去,见民怨沸腾,肯定大发雷霆。 怎么办怎么办! 在众人各怀心思愣神的时候,萧钧之已经冷着脸冲到大雨中。 到了安置点,萧钧之久久回不过来神。 那是怎样的人间惨象啊! 城门边一排排士兵站的笔直,一动不动,刀紧紧地握在手中,任凭雨水顺着下颌滴滴答答的流进盔甲里。 一望无边的空地延伸到定江边,地上密密麻麻的坐满灾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一脸认命的绝望。简易棚下面挤满了老弱妇幼,妇人怀中抱着的幼儿脸色青白,奄奄一息,眼看着活不过几日。简易棚只有几百个,十之六七的灾民都直接坐在泥水里,紧紧地裹着湿透的衣服。 不远处还有壮年男子忙碌,有的扛木头,有的挖坑,他们正在冒雨搭建灾棚, 萧钧之脸色铁青,“这就是你们的安置点?为何不让他们进城避雨?” 见太子生气,薛孟卓哆嗦了一下,哭丧着脸道,“将灾民迁移到城外,是因为现在有疫情蔓延,怕过了病气给太子……” 这什么理由!萧钧没等薛孟卓说完,粗暴的打断他,“你们简直没良心。传孤旨意,引领灾民进城!棉衣立刻发放!” 灾民见官府来了人,早沸腾起来,哭天喊地一片,进城的消息刚发出去,灾民一拥而上进城,士兵哪里拦得住。 萧钧之正要问景光,百里牧匆匆跑来,“殿下,刚传来消息,云岭关战事吃紧,谢将军要三万斤粮食。” 。 第六十六章 闭粜者配 强籴者斩 这消息对在场诸人来说无异于头顶霹雳。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 秋雨湿冷,即便是举着伞,众人也浑身湿透。太子站着不动弹,底下人冒雨站着也不敢动,心里叫苦不迭一片。 良久,萧钧之道,“回去立即召开紧急会议。” 太子没有大发雷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发怒有什么用?白白打击工作热情。 薛府会议室。 如今做的工作都是被动救灾,只能维持一时,现在的情况是靖州只能撑一周了。 前线战事紧张,元恪亲率大军四十万南下,先头部队已经到了云岭关。 谢宥一如何不知道靖州状况?平州被屠城,叶州要过江,他只能从靖州要粮食缓解一时之急。 在萧钧之带领下,众人对目前情况做了一个细致的梳理,梳理后发现,迫在眉睫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解粮食危机? 历来救灾靠户部工部迅速拨款赈灾。京城得到灾情报告后,临时派遣钦差大臣前往震区坐镇,如今钦差大臣太子有了,户部工部的赈灾款粮还未到。 如果现在不主动想办法找路子,引起的后果是在座众人无法承受的。短时间内灾民会打砸抢,大规模的饥饿愤懑会引起暴乱起义,倘若流动到其他州府,甚至会造成其他州府的粮食危机,产生更多的饥民,造成雪崩式危机。 赈灾的最高目标是救活所有饥民,底线是避免引起大规模的治安不稳。 被动救灾措施只能维持一时,现在只有开动脑筋,采取主动救灾措施了。 萧钧之道,“景大人,你先说。” 听见太子点名,从坐下就皱眉头的景光连忙正了正身子,开口道,“殿下,谢司令要的粮食靖州无法提供。我建议立即修书,向谢司令说明情况。京城收到谢司令急书,肯定会想办法筹粮,至于何时接补到前线,那就得看京城工作效率。现在,谢司令只能自求多福,能撑多久撑多久。” 萧钧之道,“如果撑不到接补呢?” 景光耸耸肩,“退兵。” 拿二十六万大军去抵抗北朝四十余万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况且还是在北朝有利的地形下。 南朝补给线本来就长,这一仗打的匆忙,本来想出其不意,没想到连日大雨耽误了时机。 步青微微摇头,有些同情谢宥一。谢司令运气太不好,要是没有这多半个月的雨,抓住元亨那简直像老鹰抓小鸡一样,然后再趁元恪在盛京地远和北朝六州一片混乱趁机拿下云州。 现在看来,谢宥一能守住战线不后退都算好的。 元恪动作太快了,让人吃惊的是他竟然放下数百万灾民不管,直接集结部队挥师南下。 真是个狠人。 听景光说完,萧钧之点点头,“立刻修书,快马传谢宥一。既然靖州现在面临的情况是粮食急缺,那就只能想办法找粮食。一是找京城要粮,二是从其他州府购买,三是转移灾民到粮食充裕的州府去。” 吴清流立刻道,“京城不会拨粮的。” 萧钧之道,“孤修书京城。” 话刚说完,众人神色各异,说不出的古怪,还是景光开口道,“殿下……不必修书,断了这条路吧。” 萧钧之略微诧异,“为何?” 景光在心中掂量了下,看了眼薛孟卓,不打算再开口。 圣上派太子来靖州赈灾,如果是出于为太子铺路和创造政绩的考虑,那肯定会在太子动身来靖州时候,将一切银粮准备妥当,太子只用来靖州坐看就好,哪会像现在一样? 靖州这个烂摊子,圣上摆明了要考验太子,早听说这一年来太子频频触怒圣意,看来果真是这样。倘若这次赈灾效果欠佳,太子以后的路估计很难。 景光只能使出吃奶劲儿辅佐太子,毕竟太子倒霉,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景光心想,对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来说,圣上有点太狠。 见景光看自己,在官场浮沉多年的薛孟卓接过了话头,“那个,殿下,是这样的。靖州情况有点特殊,向来自给自足,不向京城要银钱,京城也不给拨银钱。殿下说从其他州府购买,转移灾民到粮食充裕的地方去,卑职觉得很可行,不如从这两方面下手。” 萧钧之叹了口气,“你们说说。” 景光道,“从其他州府购买可行,不过现在也面临以下情况,就近的州府里,平州如今只剩战俘,叶州并州宁州等不产粮,产粮大州永州……” 景光顿了顿,按住话头不说了。 在座都通透人,景光话没说完,但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在还有一个情况,由于赈灾粮食不够,商人们如今开始哄抬物价,并且不断囤积货物,想发国难财。” 这话说完,众人都冷飕飕的看着薛孟卓。 薛孟卓忙摆摆手,“我可没从中作梗。我们靖州是商业大州,商人向来狡猾,有利可图就伸手……” 萧钧之问,“薛大人准备如何应对?” 薛孟卓对政务一窍不通,听太子问,他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想的脑仁发蒙,那表情简直要哭了。 萧钧之没等他开口便道,“靖州府立刻张榜,如今靖州粮食紧张,官府现向民间收粮,每斤十文钱。” 众人面面相觑,不懂太子什么意思,这小孩该不是胡闹吧?十文钱一斤米,官府哪里负担得起?现在商人哄抬物价,每斤米也不过从原来的两三文钱飙涨到六七文。 见众人不解,萧钧之道,“商人看见告示见有利可图,就会将囤积的粮食卖给官府。这告示不仅要在靖州张榜,叶州、并州、宁州、永州等也张榜。” 众人还是不理解,景光已反应过来,拍了下桌子大笑,“妙计!” 景光解释道,“靖州有粮食,但不在官府手里,这个法子可以将商人手中囤积的粮食摸清,到时候至于怎么收购,嘿嘿嘿……如今信息不畅通,等其他州府运来粮食,市场杠杆就开始起作用,靖州府只需要一控制物价,粮价就会回落到正常水平。” 如此不但解决缺粮之疾,还狠狠打击了那些妄图屯粮发财的奸商,高明! 太子果然是太子,看上去小白兔一样,其实心黑着呢。 大概君王心都是黑的,不黑难以成事。 见众人恍然大悟,萧钧之接着道,“对于恶意囤积粮食的奸商,步大人,如何处置?” 步青立刻开口,“囤积粮食不出售的发配充军,恶意收购抬高物价的斩首示众。八个字,闭粜者配,强籴者斩!” 说完恶狠狠的抹了下脖子。 萧钧之摇头,“充军即可,哄抬物价也不过是商人本性,轻些罢。” 步青立刻从怀中摸出来一本书,众人看封皮,六个大字端正威严大昭判案指南。 步青嗖嗖嗖翻了几页,正了正嗓子念到,“在去年三月新修订的刑罚中,我的领导,咳咳,也就是陆修毅陆部长规定,在有灾的情况下,商人如五倍哄抬物价,斩首,十倍哄抬物价,绞刑,十五倍哄抬物价,凌迟,二十倍哄抬……” 萧钧之按按手,打断了步青兴致勃勃又声情并茂的朗诵,“步大人,刑罚太过于严苛。” 步青放下书,正色道,“殿下,上面松一尺,下面松一丈,对待奸商我们不能心慈手软!” 萧钧之懒得再和他在这宝贵时刻磨嘴皮子,继续道,“如此得来的粮食也只能缓解一时。孤建议,在靖州府的组织下,将一部分灾民转移到其他州府。临江亲王不日就要押送俘虏进京,这些灾民可以和押送部队一起上路。” 景光连连点头,“如此一来,又可以省相当一部分粮食。” 萧钧之接着道,“靖州商人多,应开放有息或无息借贷,解灾民一时之需,重兴商业,尽快恢复受损的经济。靖州府还需动员官绅富户捐银,重修城市,对积极捐款的,应提出表扬奖励,给他发个牌子也行。” “减税也很重要,盐税、粮税、布税等,尽力减低。” “受灾导致粮食减产在一半以上的,可免去年田租,不满此数的则按实际受灾程度减免。” “今年要暂缓或延期征收赋税,减轻百姓负担,维护社会秩序。” “灾后重建需大量人力物力支持,靖州府这里还得多多动员。” “停征、放贷、缓刑,看情况再进行开展。” 萧钧之一项项说,在座一片附和声,景光不由得心下赞叹,太子果然思考问题面,近期长远都考虑的十分到位。 众人又商讨了些细节,景光忙安排人去落实。 这个会开了足足有两个时辰,萧钧之回到房中,感觉有些身心俱疲。自己这倒霉太子,连累靖州百姓也跟着受苦,他实在于心不忍。 想了想,他铺开信纸,正准备提笔,含瑾敲门进来。 见太子正准备修书,含瑾立刻道,“哥哥,你是不是想向京城求救?” 含瑾聪明,萧钧之也不准备瞒着她。 见哥哥不说话,含瑾道按住他手,一滴墨滴在纸上,迅速晕染开,她说,“哥哥,你发书到京城也无用。” 萧钧之顿了下,怕墨沾染在袖子上,左手拎起衣袖将笔放下,淡淡道,“为何?” 他还是想试一试,父君仁爱,定不会不管。 含瑾心一横,咬牙道,“六日前,圣上宠妃谢昭容从元济寺回宫路上,马车失控,”顿了顿,她神色有些怪异,“昭容受惊小产。” 萧钧之一脸讶然。 。 第六十七章 元恪挥师云岭关 云岭关大雨滂沱。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 军帐里,聂灵平、秦光等人焦躁的走来走去,靖惠王萧远唉声叹气,满面愁容,想到隔着山就是元恪的四十万大军,萧远不由得浑身战栗,毛骨悚然。平州城满街尸首仍让他每每犯恶心,午夜梦回吓的出一身冷汗。 萧远没打过仗,没带过兵,从京城来到这儿名义上是北伐军总司令,其实就是鼓舞士气用的。 谢宥一站在沙盘前,紧紧地盯着那些缩小的山川河道。他本来是个很俊朗的男子,向来衣衫整洁,脸颊干净,连日休息不足让他看上去十分憔悴,下巴冒出了青青的胡茬,看上去一下老了十岁。 卫宁压抑住满腔怒气道,“元恪傍晚已经率领大军到云岭关,万万莫再强攻惹怒他!我们的将士不能再做无畏的牺牲!” 北朝军队压境,黑压压的聚在云岭关上,谢宥一没想到元恪动作这样快。北朝如今灾情严重,谢宥一实在想不通,元恪当务之急不是去安抚赈济灾民,反而大张旗鼓的开战,这样有失民心的做法,加重国家负担的事情,北朝政府竟然还同意他举兵? 真是好战的国家啊。 谢宥一抬头,游目环视了下众人,缓缓道,“叶将军如今坐镇定州,元恪不会去招惹他。倘若我们守不住战线,元恪兵马一过来,平州靖州尽失。” 聂灵平怒道,“守?拿什么守?这么大雨,连着攻了多半个月,伤亡惨重,我带来三万人,如今只剩两万!粮食眼看告罄,元恪大军压境,不知道哪一刻就冲过来!” 只能怪这倒霉的大雨,泥泞湿滑,士兵还没爬上山去就被北朝云岭关守军箭扫一片,夜袭失败,强攻失败,围攻失败,一次次失败下来倒助长了北朝军士气,天天站在山上面骂南朝窝囊,聂灵平气的牙都要咬碎了,恨不得抓住那些口无遮拦的兔崽子们生吞活剥! 卫宁道,“敌强我弱,我们搞不清楚元恪的心思。北朝王族冷血残酷,如果元恪像元亨一样……” 这话说的众人心头一震。 元恪下午就率大军到了云岭关,但他迟迟按兵不动,南朝本来就士气低迷,如今更是人心惶惶,军心不稳。这就像猫捉耗子,耗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猫咪饶有兴趣的歪着脑袋瞧,就是不伸出爪子。 目前的情况是,南朝敢退一步,北朝就敢进一步。 秦光还算比较冷静,他沉声问,“谢将军,现在这情况,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要么守要么退呗。 守的话做好被按在地上摩擦的准备,退的话做好丢城失地的准备。 这两种境地,让众人都沉默了。 战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守不住脚下的土地。 老天是不是存心玩弄苍生?一场大雨让战局有利于南朝,另一场大雨让局势反转过来。 谢宥一看向靖惠王,“王爷,您是总帅。” 谢宥一把秦光的问题抛给了靖惠王。 靖惠王听谢宥一问,一脸懵逼。他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这个谢宥一,让他拿主意,不过是甩锅,哼! 靖惠王道,“呃……那个,本王建议,等圣上决断。” 帐中众人一听这话简直想把他丢定江喂王八!从京城到云岭关上千里,虽然已快马加急送书到京城,但一来一回一周都没了,等圣上决断黄花菜都凉了! 见靖惠王说废话,众人眼神齐刷刷看向谢宥一。 卫宁本来不服气谢宥一为北伐军副司令,如今看到谢宥一这境况,不由得暗暗庆幸。 谢宥一见众人看他,都等着他做决断,只得开口,“元恪不像元亨那样丧心病狂,他得顾忌大规模开战的后果。他新君登基,政权尚且不稳,如今北朝六州灾情严重,开战实在有失民心,长远来看对他不利。另外,这四十万到底有没有四十万?就算有四十万,紧急召集起来的部队,凝聚力战斗力其实大打折扣,况且听说北朝内讧严重,军队并不服他。” 这一番话分析的条条在理,说的众人都稍微安心。 四十万大军是北朝放出的话,南朝的探子如今还未核实。说实话,众人实在不能相信元恪那样快就从盛京回来,几天内集结四十万部队,但北朝兵多是真的,且还侧重分布在南边。 谢宥一顿了下,接着道,“平州驻军五万,靖州驻军十万,倘若真要退,我们还能等驰援。” 话说到这个程度,众人也明白了。 秦光仍有些不安心,“万一元恪打过来呢?现在撤退,我们还能保住精英部队,死守实在太危险。” 平州部队已被元亨毁灭性赶尽杀绝,整整三万守军,那可是南朝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战士,一天一夜,屠杀殆尽。 谢宥一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满是坚定,“我们只能赌一把。” 云岭关下哀鸿遍野,靖州城里愁云惨淡。 含瑾接到灵璧书信,心中说不出的惊讶,就像萧钧之听到这个消息时候一样惊讶。 让她们惊讶的不是谢昭容小产,而是谢昭容竟然小产了。 他们虽不关心后宫事,可也多多少少知道,宫中从去年来就一直遍访名医,为的就是谢昭容这病。 太医院多少杏林高手断言,娘娘经期不稳,时长时短,兼着内里失调,三五年内不会有孕。 萧钧之强按住心中波动,“这和孤有何关系。” 谢昭容小产是萧钧之离京后才发生的,就算有人栽赃也栽赃不到他头上吧?难不成他会厌胜之术,扎个小人将谢昭容扎流产?荒谬。 谢昭容,萧钧之闭上眼睛想了想,这个女孩虽然自小养在宫中,他却并不是很熟悉。 他还不太习惯这个称呼。 含槿道,“太医判断,马匹发狂失控是因为误食了寺中的观音杉。圣上震怒,亲手杀马,太医从胃中发现了部分观音杉叶。圣上当即杖杀了马车夫和两名侍卫,容娘娘……被罚禁闭。” 萧钧之好看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却猛然收缩,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元济寺的观音杉是他数年前亲手所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为京城那些人,想方设法给自己扣帽子。 含槿内心有些可惜,那匹马可是大宛进贡的啊,听说日行千里,向来温顺,就那样被活生生杀死。 听说母妃被罚禁闭,萧钧之霍然起身,“和母妃又有什么关系?” 含槿眉间升起悲悯,“是娘娘悄悄带昭容出宫。” 萧钧之颓然的闭上眼。 这时,百里牧匆匆跑来,“殿下,快收拾东西撤退,元恪打到平州了!” 。 第六十八章 王师败北丢二州 元恪打到平州了?这话让萧钧之和含瑾大吃一惊。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 南昭建国十六年,虽和北朝摩擦不断,但两方都各守阵地,势均力敌。 百里牧匆匆道,“殿下,二世子正押五万俘虏过江,卫将军、聂将军等已率大军马上赶过来,时间紧急,请殿下和郡主立刻收拾东西,和二世子一起过江!” 含瑾还未从吃惊中反应过来,这时候呆呆问了句,“谢司令呢?” 百里牧道,“谢司令在平州断后。” 谢宥一怎么办?其他将士怎么办?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萧钧之愣了愣,“那靖州数万灾民怎么办?” 百里牧急道,“还管他们作甚!请殿下收拾东西立即过江!” 萧钧之正犹疑不决,薛孟卓大呼着殿下踉踉跄跄过来,一进屋他便牵着萧钧之衣襟,满脸惊骇恐慌,“殿下,殿下,你可要带了我一起走啊!” 薛孟卓就差涕泗横流,他怕自己像平州守将兼府尹徐振一样被斩首城门。平州屠城已经把他吓破了胆,要不是二世子在,他早携着家眷跑到了南边,如今眼看北朝大军又要过来,他这万贯家产也顾不得了,活命要紧。 景光匆匆赶来,“殿下,车马已备好,快走!” 情况危急到竟然已来不及收拾东西,萧钧之出府上马,街上混乱一片,灾民听到大军过来的消息,慌乱一片,之前辛辛苦苦做的救灾工作竟是白费! 萧钧之一口气闷在胸口,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景光见太子勒马不前,又焦急的催促。 萧钧之低喝了声“驾!”,胯下战马扬开四蹄向南城门奔去。 定江边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 靠着搭浮桥,大军已过去三分之二,其余的仍在有条不紊的过江。 萧钧之举目望去,在人群里搜索,景光立刻指着西南方,“二世子在那儿!” 几人催马过去,萧钧之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钊之。眼前的少年便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比起三年前,钊之眉眼长开不少,刚毅许多。 见到萧钧之,萧钊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拜见太子!” 萧钧之忙下马拉起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叹息道,“你辛苦了。” 此时此刻,他们不知道该痛恨的是王师的败北,还是该痛恨自己的无力回天。他们身为南朝王室,只能眼睁睁随着大军撤退。 这时传令兵匆匆过来汇报,“世子,俘虏又哗变!” 萧钊之眸色一深,唇齿间冷冷蹦出来一个字,“杀!” “是!” 未过江的俘虏正试图冲出层层包围,被面无表情的押解一刀砍下去,瞬间血溅三尺,如此足足砍杀了一百余名。 众人匆匆过江,萧钧之站在船上回头看,靖州城只剩豆点,越来越远,卫璧打下的这两个州,终究还是要丢了。 将这满城平民丢在靖州,迎接他们的将是马蹄、刀剑和杀戮,萧钧之闭上眼,眉宇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苍生竟何罪。 萧钊之还在江边等最后一批俘虏过江,等前线部队赶过来过了江,他就要下令炸堤。 断不能让元恪顺着定江堰过来,马蹄踏到叶州。 平州城城门紧闭,离城门十里,就是元恪的四十万大军。 谢宥一登上城门,遥遥望去,北朝军铺天盖地。 昨晚午夜,正下暴雨,元恪突发攻击,幸好谢宥一早有准备,立刻命令大军撤退,卫宁心急如焚的问往哪里撤退,谢宥一匆匆出门,往叶州撤! 这样紧急的情况下,谢宥一竟然苦撑一夜,边打边退,除了步兵伤亡惨重,其他部队都安退到了平州。 只要聂灵平率军过了江,大军就安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怎么办。将军难免阵前死,瓦罐难免井上亡,倘若能保住精锐部队,他就放心了。 军帐里,年轻的帝王一身玄衣,衬的他俊朗非常,他正闭了眼,众人嘈嘈杂杂,元恪只觉得头痛。 他思绪已经飘荡。 从南昭回国后,父君沉疴愈重,自己在床前侍奉汤药,衣不解带,四月三日,父君驾崩。 燕文帝驾崩洛州,怀贞太子元恪继位,改年号正定。 元也驾崩后,依照祖制,元恪扶灵北去盛京城安葬,安葬后千军万马踏过,春风一吹,一代帝王了无踪迹。 四月十八日,他收到南朝来书,敏行郡主归天。当时是什么感觉?震惊,痛苦,伤心,不可思议。 明明他离开的时候,她还好好地。 那样花一样的女子,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见过许多山,见过许多水,见过许多人,可是啊,遇见她,他的胸中涌起惊天动地的雪崩,还要强行按捺。 他遗憾又庆幸,遗憾的是他未早点遇见她,庆幸的是他遇见她了。 人一辈子能不能只爱一人?他不知道。帝王无常爱,可是他只想和她共度余生,想夜雨敲窗时同她一起做梦,醒来便是眼前春色。 见圣上无动于衷,大将军那淮焦急道,“陛下,再不出兵,南朝部队就跑光了!” 陛下是不是睡着了?可陛下眼睫轻轻翼动。那淮斗胆打量了下这位新君,不由得暗赞,陛下真是有一副好相貌,生的竟比汉人还斯文,完无北朝王室的粗犷。 可这精致的眉宇间竟然微微流露悲伤?那淮实在想不通,一夜厮杀,南朝大部队丢盔弃甲逃亡,我朝斩杀兼俘虏二万余人,平靖二州唾手可得,陛下到了平州,竟然下令停止追击。 元恪闭上眼,想到敏行,撕裂般的疼痛又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怎么忍心破坏她的故乡? 见陛下根本没搭理那淮的意思,大将军贺兰成律也焦急道,“陛下,请速速做出决断!” 元恪还是不言。 贺兰成律知道陛下在考虑什么。 元亨屠城造成的恶劣影响不仅在南朝,在国内也引起愤慨,毕竟城里还有北朝的平民。收到战情,陛下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到云州,置灾情不顾,强行征兵十万到云岭关。 当时云岭关已几次告急,靠那淮死撑。元亨强行带走八万士兵攻打平州。云岭关只留了三万人,那淮既怕叶孤水杀过来,又怕谢宥一破关,就在他绝望的想认命时候,陛下率领大军大军到了云岭关。 胜利在望,眼看能一举歼灭南朝部队,陛下竟然不前进了,他绝对不能接受! 正在这时,传令兵报,“陛下,元亨将军率残部求见!” 。 无题 元亨部队已经消失了快一个月,那淮等人皆以为他被谢宥一歼灭,没想到他竟然回来了! 元恪脸上浮现一丝狠绝,“传!” 听见陛下传召,元亨将盔甲拽了拽,攒出一脸悲苦慌忙进去。 自从谢宥一破城,他率领残余部队逃到了横山,每日东奔西藏,拼命往北朝国境线逃,饶是如此,也损失了三分 《燕歌行之凌波词》无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 赶紧出宫找大夫 执政最怕什么?最怕死人。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一死人就沾个暴字,这也是萧越被称为武帝的一个原因。 第一次南北战争,南昭以败北告终,总计平民士兵被杀被俘20万余人,团级以上将领被杀被俘30余人,丢失平靖两个商业大州。 此次战争结束,南昭北燕以定江为界,划江而治。 此次战争失败的总司令靖惠王萧远正跪在承天殿战战兢兢。作为北伐总司令,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其实他是可以推卸的,他完可以推卸到副司令谢宥一身上,但是谢宥一下落不明,是生是死还不清楚,他推了也白推,自己只能硬生生咬牙承担了责任,遗书腹稿在大脑里已经遣词造句了好几遍。 萧远在心里不住的祈祷,谢宥一啊谢宥一,你特么赶紧给老子回来,千万不能挂了!要上军事法庭咱俩一块上,老子还指望从你这走走刽子手陆修毅后门呢! 想到走后门,萧远又愁眉苦脸的思考能搭哪条关系,陆修毅这人向来不朋党,不营私,自己和他不熟啊!连一张桌子吃饭都没有过,上朝的时候对面碰见倒是会点点头,但是点头之交…… 萧远愁的简直要哭了,为自己将要迎来的辣椒水铁板凳。 还能从哪儿走走门路呢…… 他盯着白玉铺就的地板,自己影子在地面上模模糊糊,看上去萧瑟又凄凉。可怜的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就这样要开始牢狱生涯,励之还没娶亲,鸾儿还没断奶,刚娶的一房娇妾擅长下棋,还没带出来炫耀炫耀,他就要坐穿牢底去了! 想到励之,他不由得怒上心头,萧杭之那兔崽子都和谢家结了亲,背靠大树好乘凉,励之到现在还没影儿,整天只知道和谢家老三瞎混,不是花天酒地就是调鸡戏狗,整天没一点儿正事儿! 谢家老三?? 谢家老三!! 谢家老三和陆修毅关系铁啊! 萧远觉得自己头顶有一道光,在这道光的照射下,他感觉自己看见了一线生机。他可以找励之,励之找谢定一,谢定一找陆修毅啊! 就在他正筹划需要多少东西打点时候,耳边传来圣上疲惫不堪的声音,“你确定谢宥一并未退到靖州?” 听圣上问,萧远忙正了正神,俯身下拜,“回陛下,臣和谢副司边打边退到云梦泽,贺兰成律带领两万人从两翼包抄,谢副司带领五千人马负责断后,让臣务必护好仅剩的三个师,臣和聂将军奋力杀出重围,直到我们过江,也……也没见谢副司,恐怕……恐怕……” 萧远话没说完,但萧越知道,谢宥一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萧远惶惶不安,正面如死灰的等着陛下说出那句“交军事法庭,着陆部长问责”,好一会儿,萧越问,“朕听说靖惠王妃早年身体不好,后来寻了位民间大夫,竟将身子调理了过来,可是真的?” 话题转的太快,萧远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忙开口道,“是,是。臣妇早年身体微恙,总是落红不止,每日精神倦怠,四肢酸软,夜不能寐,有的说是喜,有的说是病,总没有一个说得准的。哎呦圣上,那几年可把臣愁死了!前前后后请了上百位大夫,总不见效,那一钵一钵的苦药倒把人喝的脸蜡黄蜡黄!后来从景州来了位游方郎中,那日恰巧走到府门前,家中岳母心里着急,一招手给请了进来,没想到经他一调理,臣妇病情倒渐渐控制住了,没两年便有了励之……这人学问渊博,医理极精,能断人生死……” 没等萧远说完,萧越蘧然从椅子上直起身体,黯淡的眼睛焕发一丝神采,“哦?那大夫如今在何处?” 靖惠王妃的症状和碧落差不离,太医院那帮人异口同声这病没得治,为此这两月来萧越不知砸了多少东西,斥责了多少人不学无术。 太医院的太医要委屈死了,入了学医这个坑,活到老学到老,我们天天手不释卷,陛下怎么能说我们不学无术呢嘤嘤嘤。 萧远想了想道,“那大夫游方天下,总没个定所,不过经他治过的病人,他每年都会给请一次平安脉,今年……臣想想,啊……下月是励之生辰,他左不过那几日来府上,说不定此刻就在京城也未可知……” 萧越立刻道,“你组织人去找,务必尽快找到这大夫。” 萧远呆呆道,“那……那陆……” 萧越道,“路费找关乾棣,你立刻出宫着手此事!” 萧远磕了个头,忙匆匆出门,一出门才发现一身冷汗,他刚才本来想说那陆修毅陆部长找臣谈话怎么办,没想到圣上以为他是想要路费贴补,这真是因祸得福,不仅免了追责,说不定还能立功,萧远高兴的路都不会走了,一拐一拐出宫去,那心情简直比得了儿子还欢喜。 早听说圣上宠爱谢昭容,看来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为了谢昭容这病,圣上竟然放过他,不追究他战败责任,这真是意想不到之喜。 萧越如何不知道萧远想问什么?这个憨货,给他台阶他还不顺着下,陆修毅那怎么办?朕都说了你出宫找大夫,难道非得朕说出来不问责你了陆修毅那你不用去了么!幸好朕机智,拿出来关乾棣说事儿! 憨货!憨货! 萧越揉了揉眉心,起身往咸池宫走去。 刚一迈进咸池宫的门,萧越便看见王敬长等人又挤在院子中连比带划,唾沫星子乱飞。 王敬长等人来到京城也学聪明了,他们不敢开重药,也不敢给娘娘放弃治疗,明明束手无策,每天看上去仍忙忙碌碌,一脸忧心如焚,好像真和圣上一样愁的夜不能寐。 见圣上进来,众人忙乌压压跪了一地山呼万岁,萧越心想你们这些人,在南昭也算是顶尖精英了,竟然连个病都治不好,朕看见你们都要少活七秒钟!还万岁!万你大爷! 见圣上脸色不好,又要发怒的样子,王敬长忙开口,“回禀陛下,娘娘今日竟然喝了两口粥,睡了一个时辰,真是天大的起色啊!” 萧越“……滚。” 他冷冷的看了王敬长一眼,抬脚进寝殿。 王敬长摸摸胡子挠挠头,然后转身问,“我们刚说到哪儿了?” 众人“刚说到药方里加一味鳖甲可能有用……” 。 第七十一章 马匹受惊谁之过 九月十二日,南昭举办无遮大会,谢昭容在元济寺诵经毕,携了绿珠到后院吩咐马车夫回宫,刚行到朱雀门,马匹忽然发狂奔跑,在街面横冲直撞,惊的街上众人尖叫四散,车夫当时勒马不住,被活生生甩了下去,当即头破血流。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 萧铮之正从端履门打马过来,急匆匆往元济寺奔去,十七岁的少年玉冠束发,眉目英朗,一身白色衫子被风吹的猎猎作响,飘飘然若仙。京城的王孙公子,数萧杭之萧励之最玉树临风,一出门便惹得一众少女掷果丢帕,可他们在萧铮之面前统统败下阵来,比萧铮之玉树临风的没萧铮之拳脚功夫好,比萧铮之拳脚功夫好的没萧铮之玉树临风。 这位玉树临风的世子刚行到朱雀门便看见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要是换做萧杭之萧励之见了这匹发狂的马,肯定先闪到一边去,然后吩咐下人赶紧找治安处。 谢昭容运气好,她碰见了古道热肠的三世子。 此时她在马车撞来撞去,活像一颗正被摇晃的骰子,靠绿珠紧紧护着才没被马车壁撞破了头。 惊慌失措的路人只看见骑在马上的十七八岁少年一个飞身过去,伸手便拉住缰绳,那马见竟然有人骑在它身上,越发狂躁的飞奔,萧铮之见控制不住,电光火石间,他当即拔出腰间的芙蓉刃狠狠向马脖颈扎去,那马吃痛长嘶一声,稍微顿了顿,又拧着身子要把萧铮之摔下来, 见控住不住这畜生,萧铮之握紧芙蓉刃,寒光飞过,斩靳断辕,马车轰的斜撞在旁边商铺石台上,那畜生却奔走了。 听见马车里传来女子的惊呼声,他忙下去查看有无伤到人,需要送医,绿珠正掀开马车帘,一看见萧铮之,她惊慌的哭道,“世子快救救娘娘!” 萧铮之向马车内看,一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映入眼帘,这张脸颇美,即便是毫无血色也美的动人心魄,他不常在后宫走动,对这个姐姐并不熟悉,只知道和自己同年出生,无父无母十分可怜。 眼前的女人一袭素淡的雨过天青色衣衫,未施粉黛,一头如云的秀发此刻被撞散了开,有几缕黏着汗水贴在脸颊上,他眼神向下,心头一惊,血! 那血已经染湿了衣衫,此刻还在不断地晕染,他忙别过头,“莫急,本王去叫大夫!” 说完萧铮之转身便走,心里有些暗恼自己多管闲事,今儿出门没看黄历,偏偏遭了血霉!若是其他女人还好,偏偏是圣上最宠爱的妃子!自己插手这事儿,多少得受牵连,保不准像太子那样倒霉! 他向来明哲保身,脑子只转了两下便立刻做出决断,此地不宜久留! 见三世子要走,绿珠忙牵住他衣襟,紧紧地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她慌的六神无主,见有认识的人,就像有了主心骨和依靠,她哭着道,“三世子,三世子!请你救救娘娘!” 萧铮之简直想骂人了,本王又不是大夫,不懂千金之术,如何救你家娘娘?但是他修养好,只是耐着性子道,“你别急,本王已派人通知圣上,这里距元济寺近,估计圣上片刻便到。本王这就去寻大夫,给昭容止血要紧。” 听三世子说的有道理,绿珠只得松开三世子衣襟,又摇着昏迷不醒的主子哭,“娘娘,你怎么样?你醒醒啊,奴婢害怕……” 萧铮之翻身上马,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跑到隔壁街匆匆忙忙寻大夫,颇有些心急火燎,找了大半条街才找见。 找见大夫他倒不着急了,约莫了下时间,估计圣上已经到了事发点,他这才不慌不忙的携着大夫去。 果然,等到他去的时间现场已经封锁,他拨开层层羽林军和禁卫军,忙赶过去,见已经有大夫在灌汤药,他心下稍安。 自己既雪中送炭,又锦上添花,机智! 叶蔚初觉得自己流年不利。本来跟太子跟的好好的,没想到圣上一句话,自己成了治安处处长,多少人艳羡这个实职,他却抑郁无比,每天上班按时点卯签到不说,今天竟然碰见了一件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事儿,朱雀门那出了事,宫中娘娘受惊了! 他心想你一个娘娘不老老实实待宫里,跑出来瞎转悠啥,这下好了吧,不仅自个出事儿,还连累的底下人受罚。 左光左提刑让自己交代为何事发时候朱雀门竟无人值守,第一时间发现险情,叶蔚初咬着牙道,尚俭门走了水,朱雀门的士兵赶过去扑火了! 左光又问,作为治安处处长,当时你在哪。 叶蔚初冷冷道,当时我在治安处办公! 左光又问,从治安处到朱雀门十五分钟便到,为何你半小时后才来。 叶蔚初要疯了,左提刑,那是骑马十五分钟!治安处只有两匹马代步,恰巧那天两匹马都拉到马政处训练去了!我收到消息,第一时间就跑到了朱雀门!跑过去! 左光道,叶处长,请你再详细叙述一下当时的情景。 叶蔚初强忍住想抡左光两巴掌的冲动,他已经叙述十遍了,还要他叙述! 叙述完,左光终于问了一个新问题,叶处长,据调查了解,元济寺的观音杉是太子殿下亲手所植,你作为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对此事是否知情。 叶蔚初本来低着头,听左光问太子,身子一僵。 元济寺的观音杉确实是太子殿下所种,去年自谢太妃离京,太子殿下便郁郁不乐,以前隔几日便去南山一次,太妃走后他倒不去了,后来便亲手在元济寺种了数棵观音杉。 太子远在靖州赈灾,竟然还有人想把他拉下水,这些人真是无孔不入。 见叶蔚初不说话,左光点点头,就当是叶蔚初默认了,他接着问道,太子为何要在元济寺种下观音杉。 叶蔚初沉了口气,好半天,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我不知道! 朱雀门事件的另一当事人三世子也不好过,当天就被他母妃叫到钟粹宫。 萧铮之皱着眉头,不明白他母妃为何如此生气,以前他更危险的事情也做过,母妃也不过是责备几句, 见儿子执迷不悟,分毫未有悔改的意思,吴淑媛怒斥道,“你多管什么闲事,看看那马车夫和容贵妃下场!” 马车夫当场被杖毙,容贵妃被勒令禁足反思。 萧铮之面墙而站,看着墙上挂的采薇图出神,意欲细细鉴赏,奈何母妃一直聒噪。他母妃说的话他根本没听到心里去,他出手就是知道他能力挽狂澜,控制住局面,倘若他不出手,再晚片刻,那妃子估计命都保不住了,说来还是他救了她一命,父君再震怒也不会寻自己晦气。 倒是自己那太子哥哥,远在靖州还能被人寻了晦气,可怜可怜。 。 第七十二章 朕养了一群饭桶 萧越坐在榻边,看着她静美苍白的睡颜微微叹了口气。天才一秒记住三五第一 最近事儿太多了,只能每天抽出一点时间来看看她,他为不能陪伴在她身边而歉疚。 元恪如今风头正盛,大刀阔斧的开始改革,听说他陆续将重要机构都迁移到了新都,守旧的贵族不愿意来新都,连成一片的抵触,他竟然直接架空,在新都重新任命愿意追随的官员,手段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比当年元也迁都时更狠。 北燕的新都叫棠州,元恪亲自提名,依山傍水,空气湿润,城中最多海棠花,是个好地方。 元也倒生了个有手段的儿子。 今天中午谢陵到承天殿,一进来便叩首,满眼悲怆道,臣谢陛下一片爱惜之心,特赐犬子金印紫绶,上柱国大将军,但臣坚信犬子定不会如此不明不白的失了音信,臣有生之年,活要见人,死……死,这一生戎马倥偬的老将军说不下去,只有深深俯首。 谢宥一已失踪一月有余,如今正天寒,南国细雪都已经飘了两场,更遑论挨着横江山的云梦泽,倘若半个月找不到人,那谢宥一存活的希望就很渺茫,天一冷,更是渺茫。 谢府不愿发丧,萧越也不好勉强。想到谢宥一,他不禁心有遗憾,谢宥一是难得的将才,在陆修毅叶孤水陈策等人的光芒下竟然毫不逊色。 难为谢陵,又丧一子。看着谢陵伤心欲绝的眼神,他又如何不懂?就如他现在一样,当那被临时拉来的大夫说夫人这是受惊小产,他当时头蒙了下,道你再诊断下,我家夫人身体有恙,不可能怀孕。 那大夫又详细诊了下,道不会诊错,夫人就是小产了,当务之急是服一碗化瘀汤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萧越当时便歇斯底里,保不住,要你这大夫何用! 见圣上震怒,周围忙拉了这大夫下去,赶紧将备用的另一位大夫请过来诊断,说的还是一模一样的话。 痛苦将萧越的喉头紧紧扼住,让他半天失声。 匆匆回宫后,王敬长领着太医院众人已经肃穆的在咸池宫门口候着,几位擅长千金术的大夫轮流看诊,进去的时候匆匆忙忙,出来的时候畏畏缩缩,都怕看见圣上那杀人般的眼神。 谢昭容醒来的时候,知道他就在旁边坐着,可她不想睁开眼。 那日隐隐约约听见太医说话,意思很明确,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孩子了。 倒也不觉得伤心。 生个男孩,卷入前朝,生个女孩,困囿庭院。 她并不想要孩子。 他坐在外间一直沉默着,看着他的背影,她竟然感觉到他的伤心,这让她有些诧异。伤心怎么能从背影感觉出来呢,她自醒来都未看见他的眉眼,都未听见他说话,可那伤心就在寝殿里流动,压的她胸口发闷。 萧越在帘外坐了足足有两炷香的时辰,又过了有一盏茶功夫,他才起身,缓缓走到床边,每一步都走的沉重。 他嗓子干哑,声音竟然有点颤抖,“王太医那些人,多是军医,于妇人病症,我觉得并不精通。天下名医济济,我这就下旨,召他们进宫。” 谢昭容沉默不语,只微微垂了眼睫,轻轻眨了下,表示她有听见。 萧越看着她苍白的几乎透明的脸颊,“即便……那也没什么。” 深宫寂寞,没有个孩子傍身多少艰难,倘若他百年之后,有个孩子陪伴,多多少少能打发时间,他没说出来的话是,没有孩子不打紧,不拘哪个宫有了孩子,你若喜欢,抱来养便是。 可是碧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自己这心便灰了一大半。 他多么渴望能有他们自己的孩子。 他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 倘若生个男孩,他就亲自教这孩儿骑马射箭,在启蒙时候握着他软软的小手教他写第一个字,他这一身经韬纬略都要授他,只盼他长成一位堂堂正正的男儿,行走于天地间,出去看看那大好河山。 倘若生个女孩,他便亲自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养成像她娘亲一样通透聪明的样子,将所有的疼爱宠爱都给她,呵护在掌心,他要努力将这江山治理的更好,断不会让她像前朝公主一样流离。 这世上有太多的果,偏偏没有如果。任是西方宝树,那也只能结出长生果,结不出如果。 见谢昭容翻了个身,面向墙内,萧越叹了口气,“你感觉怎么样?” 好一会儿,谢昭容道,“身上清爽了许多,倒也不觉得怎么。” 萧越替她掖了掖被角,“叫太医进来看看脉。” “嗯。” 褚宁褚太医进来隔着帐子把了把脉,才舒展了没几天的眉头又拧在一块。 见褚宁好半天不言语,萧越忍不住问,“怎么?” 听圣上问,褚宁忙跪下,好半天,他不确定的道,“陛下,臣生平,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脉象。娘娘,腹中似乎又有……瘀血。” 萧越皱眉,“怎么又有?不是说已经干净么。” 褚太医不敢下结论,“请陈大夫进来再确认下。” 听圣上宣,在外面正小声和王太医讨论方子的陈勉忙进去。 好半天,他啧啧道,“奇怪。”又号了一会,一脸惊诧。 萧越见他脸色变了几次,按捺不住问,“什么情况。” 陈勉没敢直接说,诊脉好一会儿,他才确定,这娘娘似乎又怀孕了。 但是不可能啊。 娘娘最近服的药有调节功效,服药期间不会妊娠,实在奇怪。 娘娘小产没两个月,又怀孕,说出去圣上可能会打死他,但是这个脉象确实是喜脉,他十分确定。 他没敢说是怀孕了,只含含糊糊说脉象不稳,需要观察几天。 见这二人又打太极,萧越冷冷道,“难道朕养了一群饭桶?你们一天请几次脉,每次都商量大半天,方子下了多少,也不见效。如今连个脉都不会号了!谢妃如有不好,朕拿你们脑袋是问!” 见圣上动怒,外面众人跪了一地,也不敢搭话。谢娘娘自己都不愿意好,我们有什么法子啊!开了多少清气理和的方子,明明应该有用,没想到一点用都没有,臣有什么法子啊! 正在太医院众人惶惶不安时,夏渊忙进来报,“靖惠王到。” 。 第七十三章 任道士问病穷源 王敬长曾直言不讳道,“娘娘身子本就弱,这两年来内外不调,又不好好服药,硬生生将自己拖成这样,说不不当说的话,”顿了顿,他组织了下语言,想怎么说才能让陛下好接受点。 见王敬长踟蹰,萧越道,“你只说。” 王敬长沉了口气道,“谢娘娘,以后难有子嗣。” 听了王太医话,萧越好像兜头一盆凉水浇下,让他瞬间身心俱冷。 萧越阵子一震,眉宇间隐隐升起寒霜,“你可诊断真了?” 见圣上脸色不善,王敬长咬牙道,“谢娘娘若静心调理,等落红之症稳住,再将养年,康复不是没希望,不过,娘娘此次伤了根本……请陛下放宽心,陛下后宫佳丽如云,定能为圣上开枝散叶。” 萧越紧抿着唇,牙缝里蹦出来一个字道,“滚。” 靖惠王今年运气特别好,明明打了个大败仗,竟然连刑部的茶都没喝到,他不禁有些遗憾,刑部好歹把他提过去问两句话啊,自己还有个和陆修毅碰面的机会,说不定能给以后铺铺路子。 那天圣上吩咐自己出宫寻大夫,自己竟然运气爆棚,还没出门找,那麻履鹑衣的大夫便上了门,道自己盘缠紧张,想在府中叨扰几日。 靖惠王喜不自禁,行行行,别说住几日,住一辈子都没问题。第二天他就将这大夫请进了宫。 萧越呵斥完那些饭桶,正要再发怒,听夏渊报,暂时忍了忍,“宣。” 靖惠王听圣上宣,忙抖了抖衣衫进门,萧越一眼便看见靖惠王身后跟了个道人,头戴南华巾,一袭青色百纳袍,背了柄桃木剑,脚上踩了双十方鞋,四十来岁年纪,一脸云淡风轻,看上去倒是仙风道骨。 萧越打量了两眼,问靖惠王道,“朕要你请大夫,你请了个道长作甚,驱邪么。” 靖惠王忙摆摆手,“任道长主业是道士,副业是行医。但是他把副业搞成了主业,主业搞成了副业……” 萧越有些头痛,按按手打断靖惠王的滔滔不绝,“怎么称呼?” 那道士撩起袍子跪拜,“草民任明素。医术浅薄,本不敢当王爷重荐,因王爷再三游说,只得过来。医者医有缘人,请陛下担待。” 这是丑话说在前头了。 见这道士不卑不亢,言语得体,萧越心上倒减去了三分轻慢,“褚大夫,你说说病症。” 褚宁正要开口,任明素拱手道,“依草民愚见,先看脉,再请教病源为是,看了脉息,再将贵人近些日子症状讲一讲,众位高明再说是也不是。大家斟酌一个方儿,用不用,谨遵圣意。” 听了这话,萧越心想这人倒有几分学问,遂颔首道,“你先看脉。” 隔着重重锦幄,踏雪将谢昭容手放在榻边,又取了方帕子覆在娘娘腕上。 任明素这才伸手按在那贵人右手腕上,调息了片刻,凝神细诊。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道,“外间说。” 任明素道,“这症状,说来就八个字,经期不调,夜间不寐。众位高明这两天定诊断出来,贵人腹中又有积血,或者以为这个是喜脉,说来还是经期不调。娘娘这病给耽误了。若是头几次不调时候用药,这会儿估计已经痊愈了,如今耽误到这个地步,只能尽力试试。” 绿珠忍不住道,“道长说的真准,倒不用我们说了。请了多少大夫望闻问切,总没有个准话。” 任明素道,“如今把病耽误到这个地步,也是该有此灾。先吃吃我的药看,隔几日若夜间睡得着,那便添两分把握了。” 说罢,向着帐内开口,也不管贵人是不是在听,“贵人定是个冰雪通透之人,太过通透,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便思虑太过,忧虑伤脾,木火太旺,故经血不能稳定。容贫道讲,贵人经期必是长几日的。” 绿珠正要答话,见还有别的男子在,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下去,萧越见状道,“都是大夫,但说无妨。” 绿珠忙道,“道长说的真准!娘娘向来长几日,有时候十几日也是有的。” 任明素道,“这就是病源了。以前若能用养心调气之药服用,不至于成这个境地。” 褚宁道,“我们开的也是养心调气的方子。” “药性不同,方子自然有差别,众位开的药,娘娘吃了不见效,想必是不合娘娘体质。五天没见起色,就应该换药。” 众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敢频繁换药。 虽然圣上看上去好性子,其实最是惧人,这样频繁换药,弄不好大家都得掉脑袋,他们稳妥惯了,才不会冒这个风险。 反正这个民间来的道士接了这个烫手山芋芋,他们乐的躲在一边看热闹。 任明素道,“娘娘千金贵体,本就柔弱,草民不敢用虎狼之药,只怕这病好的慢些。” 见陛下欲言又止,踏雪忙问道,“请教大夫,这病能不能医好?” 任明素笑,“姑娘这话问的。病拖到这个地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吃了我这个药,夜间能睡得着,那就说明有效,到时再调整方子。” 萧越忍不住道,“高明的很。有劳费神。” 任明素忙拱手,“不敢,不敢。草民刚也说了,这病也得看医缘,人病到这个地步,也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若静心调养,到明年夏至时候也该差不多了。” 萧越听了这话,眉头不由得舒展了几分,“你就住在太医院,要什么尽管吩咐。”又对夏渊道,“传朕旨意,从即日起,任道长俸比掌院,饮食起居好生伺候着。” 夏渊道,“是。” 见夏渊杵旁边不走,还不赶紧去安排事宜,萧越眉心微皱,“还有何事?” 萧远咽了咽喉咙,嚅嗫了好一会道,“太子殿下在宫外侯了好一会儿。” 萧越顿了下,冷笑道,“你倒会给朕安排!” 见圣上发怒,夏渊忙跪下道,“太子说容娘娘病重,奴才……奴才也不敢耽搁……” 萧越呵斥道,“病了就去请大夫,难道朕会望闻问切不成!” 夏渊急道,“请了太医院大夫,这快两月了总不见好,殿下心急,想请陛下过去看看……” 萧越道,“病去如抽丝,哪能那样快就好。你去告诉太子,有空在这儿磨时间,倒不如去侍奉汤药,找朕有什么用!” 夏渊只得出去回话,刚走了两步,谢昭容病恹恹的声音从帐中传来,“留步。” 听娘娘叫,夏渊忙转过身听娘娘有什么吩咐。 好半天,那病恹恹的声音再传出来,“请这位道长去甘棠宫看看。” 夏渊忙偷眼看圣上,见圣上没言语,忙努努嘴,示意任明素跟着他走。 任明素忙起身跟着出去。 第七十四章 人在家中坐 锅从宫中来 萧钧之从靖州赶回来后才知道母妃有恙,初初是着了风,没想到渐渐加重,倒拖成了个风寒袭肺,日日高烧不退。母妃竟病的如此重,他不禁又惊又怒。 宫中那些人,惯会捧高踩低,见母妃禁足,谢氏得宠,甘棠宫不知受了多少气。 他实在想不到,昔日雍容美丽的母妃竟然这样憔悴,完全脱了形,眼眶深深的陷下去,漂亮有神的眼睛再也没有往日的温柔神采。 见儿子进来,容贵妃强撑起身子,又咳嗽了好几声,萧钧之忙抚着她背轻拍,心痛不已。 喘了好一会儿,容贵妃方正了正身子坐好,即便是在病中,她也保持一贯的优雅和行端坐正。仔细打量了儿子片刻,她叹息道,“钧儿也过的不好吗?”顿了顿,又强笑道,“是母妃连累了你。” 萧钧之喉头酸涩,摇头道,“是孩儿拖累了母妃。” 容贵妃道,“你父君得知你去了雍州。” 见儿子沉默不语,她好像是问儿子,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谢家女孩真就那样好吗。” 萧钧之岔开话题,“母妃,你要多歇息。” 容贵妃闭上了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两行清泪流下来,“钧儿,母妃多想你……多想你登上君位,这样就再没有人能中伤你,暗害你。你从小什么都压抑着,什么东西,再喜欢,凡是不符合太子身份的,你都不会要,不会去做……失去了多少快乐。等你位及人君,那便不必这样委屈自己了。” “可是啊,母妃也害怕你登上那个位子。你怕是也会像你……像你父君一样……他从前……”容贵妃说不下去,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萧钧之不知如何安慰,只觉得胸口发闷。 这便是女子的可怜之处,有多少朝,多少代,便有多少后宫女子伤心欲绝。甚至有人一辈子不得朝见天颜,从花季少女盼君恩到垂垂暮年,直到老死宫中。 任你生成花容月貌,君王无常爱,总有色衰爱弛时候。 先皇后,母妃,吴淑媛,陈婕妤,父君哪个不曾喜欢过? 想到这儿,他竟然生出一丝怨愤,却说不出来这一腔怨愤何来。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怨恨?他不也是这样吗? 对于不爱的人,郎心总是似铁。 那温家小姐眼中有多少情意,他便有多少反感。 他恨恨的想,倘若他为君,定要拆了这吃人的深宫!那长门永巷,耽误多少女子的似水流年,又埋葬多少女子的青春。 倘若他为君,定只携手一人。 一个就够了。 夏渊领着任素明出咸池宫去,一出宫门便看见太子在宫门外站着,茕茕孑立,身边只有百里牧跟着,不由得摇了摇头,心想殿下真是够拧的,明知道圣上生着气,还是坚持在这儿候着。 不容多想,夏渊忙疾走几步上去,作了个揖道,“殿下,圣上如今有要紧事不得空。这是靖惠王爷举荐的大夫任道长,医术十分高明,连圣上也称赞。咱们赶紧去甘棠宫吧。” 萧钧之正愁容满面,掩饰不住担忧,见终于不是太医院那群顾左右而言他的东西,心里多少舒坦了点。 任素明忙拱手拜道,“草民任素明,见过太子殿下。” 萧钧之微微颔首,算是见过了。 因为牵挂母妃病体,他步子走的又急又快,见这两人落后,萧钧之不得不放慢脚步,虽心绪不宁,仍强打起精神同任素明说话,“听说仙长云游四方,曾在何处挂袇?又从何处山场到了京师?” 任素明道,“回殿下话,才疏学浅,祖师仙庭倒是去了不少,不过白白跑了腿。因着靖州战事,月前才从北樵山回来。” 任素明幸好跑的早,一听说打仗他就赶紧买舟南下。朝廷既然有输的可能性,他就不能长待在靖州。 果然败了,平靖划给了北朝。 估计这几年都没法去平靖二州了。 听任素明说刚从靖州回来,萧钧之倒对这人生出一分亲切。 “北樵山重峦叠嶂,溪泉氤氲。可惜本宫繁忙,未来得及去。”又赞道,“那白露酒甚是甘醇柔美。” 任素明也点头道,“太子真该去北樵山一游,那处温泉最是养人。流光舍,白露酒,烧鹅掌,靖州三绝。” 萧钧之道,“那烧鹅掌极其鲜美。” 任素明摇头叹息,一脸悲悯,“殿下只知道鹅掌鲜美,又可曾知道这鹅掌做出来何等残忍?” 萧钧之顿住,“哦?” 任素明道,“草民也只是偶然在宴席上听薛府尹介绍过,烹调鹅掌时候,先将活鹅置于大铁笼中,笼中生炭火,用铜盆盛酱醋等五味汁,这鹅被火烤的来回走动,只得狂饮盆里汁水,等到鹅的羽毛尽落,肉变成红色时候,再熬好一锅沸腾的油,把鹅脚放进去,鹅烫的要命,自然挣扎,于是再把鹅掌放进水池冷却,再将鹅掌浸入沸油,如此反复四五次,等到鹅掌烧好,斩下装盘上桌,没有脚的鹅还活着。如此做成的鹅掌,足有一寸厚,听说丰厚甘甜,鲜美异常……” 听任素明说完,萧钧之脸色变得苍白,强忍住胃里翻涌的一阵阵恶心和干呕,他这才知道这道菜做出来如此残忍,禽类竟然遭受这样的折磨。 那席上还有乳猪鱼虾,可想而知为了将这些东西做的好吃,那些人又不知道何等残忍。 任素明刚说完,夏渊津津有味插话道,“刑部有道刑罚倒和仙长说的有些像。咱家听说呀,这道刑要犯人先坐在一个铁笼子里,四面煨火烘烤,犯人便又热又烫,口渴难忍,不出一刻,十有八九得向提刑官要水喝,提刑官却不给水,你们猜给什么?给酒,这酒一喝,恰如火上浇油,犯人不出半个时辰便七窍流血而死。” 萧钧之身子一震,惊骇道,“孤竟不知,这是谁想的酷刑?” 夏渊见太子一脸惊怒,知道自己一时说的忘形,忙含糊道,“大概前朝都有了罢。” 萧钧之怒道,“前朝从未听说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刑罚。这定是陆修毅想出来的!” 这酷似“烧鹅掌”的酷刑还真不是陆修毅想出来的,陆修毅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宫中来。 见太子震怒,夏渊忙道,“甘棠宫到了。” 燕歌行之凌波词 p p燕歌行之凌波词 60220dexhtlp 第七十五章 生死由人或由天 外面是不是下雪了?”谢昭容强撑起身子问道。 萧越拿了香匙正取了些辟寒香放炉中,听她问,缓缓道,“嗯,下了有一会儿了。” 因为怕进了寒气,殿中门窗关的严严实实,倒显得越发温香。 谢昭容看着窗外,好半天道,“外面那样寒冷,谢将军不知如今在何处。” 天寒物冷,鸟兽绝迹,想来平靖二州更是寒冷。早听说谢宥一下落不明,谢昭容总不能相信他就这样没了。 她没有朋友,谢宥一算一个,虽然他们只见过寥寥几面。她听说谢宥一箫笛埙鼓,无一不精,还未来得及赐教。那本还未勘补完的曲子还在她这儿,那是他数年心血,他都不要了吗? 见她黛眉微蹙,说不出的担心忧虑,萧越道,“你就那样担心谢宥一?” 谢昭容道,“不止我在担心。” 萧越冷笑道,“看来你白念了那卷本愿经。” 谢昭容惊讶的看着他,“是你?” 萧钧之等人还未进寝殿,便听到一阵咳嗽声,任素明立住脚步,侧耳细听,诧异的问道,“娘娘风寒已侵入肺部,怎么耽搁成这样?草民看宫中大夫也都甚有经验,医理精深,如何将两位娘娘都耽搁了?奇怪,奇怪……” 这话萧钧之和夏渊都没法回答。深宫恰似海面,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这话却不足为外人道。 听咳嗽就能断出症候,萧钧之不由得敬佩,暗想这大夫果然有几分能耐,此刻倒觉得心下稍安,连日来的烦躁散去不少,让这道长一诊,有自己看着太医院那帮人抓煎药,如此母妃倒可望痊愈了。 此时容贵妃两腮咳的如胭脂一般,显得脸越发苍白,秋桑等人早已放下帷帐,只留了一段皓腕在榻边。 任素明却不去看脉,“请将娘娘病情说一说。” 秋桑正要开口,夏渊奇道,“仙长在咸池宫提出要先诊脉,后听病情。如何到甘棠宫便反过来了?” 任素明道,“大人有所不知,前面那位娘娘是心病引发的五内错乱,故要先诊脉。这位娘娘却是邪风入体,得听明白病因,才能诊脉。” 夏渊频频点头道,“仙长实在高明。秋桑姑娘,你快给这位仙长说说娘娘如何得病的?” 秋桑本是温婉灵动一美人,这两个月忙的她也清减几分,满面哀愁,听夏渊说,回忆了下道,“大概一个多月前,娘娘在殿中闷,想去院子中走走。那日风大,走了没两步便觉得不舒服,奴婢和半夏忙扶着娘娘回去。到了晚间娘娘便鼻塞声重,懒怠饮食,那天晚饭也不曾进,只喝了些水。请了太医来瞧,直说风寒,吃了两天药也不顶事,越发重了,再请太医,只说药效正在发散,停几日再看……便成这样了。” 任素明道,“娘娘外感内滞,确实如太医所说,吃几剂汤药疏散疏散便好了。可是怎么会拖到如今不好?待草民把把脉看。” 片刻,见任素明脸色越来越凝重,萧钧之惴惴不安,忍不住问道,“怎么?” “外间说。” 几人走到院中,任素明方沉吟道,“殿下,说句不当讲的话,娘娘这病,已经成痨了。” 这话说的众人都是一惊,萧钧之霎时间脸上没了血色,声音都在颤抖,“还……还有的治么?” 任素明道,“也就,这一两个月罢。” 萧钧之只觉得天旋地转,稳了半天才稳住虚软的脚,只觉得又痛又恨,仍抱着一丝希望苦涩道,“仙长可有仙方?” 问出来他才知道是白问。 这病传染,恐怕进过甘棠宫的人都得隔绝,夏渊正准备说他去咸池宫回话,只听见秋桑红着眼睛道,“娘娘叫太子殿下进去说话。” 容贵妃早知自己这病到了何种程度,叫来儿子,她强撑着起身,只觉头重脚轻,眼前金星乱迸,眩晕了好一会儿,她嗓子沙哑的道,“钧儿。” “孩儿在。”萧钧之声音已带了哽咽。 容贵嫔道,“钧儿不必悲伤,生死有命,我这辈子也算……得偿所愿。我这一去,不能亲眼见你弱冠成人……只可怜我儿,尚未成家,以后还不知如何艰难。”说罢泪流满面。 她在宫中,虽不能一直庇佑他,总能说上两句话,她只怕这一去,孩儿再无人照看,白白让人算计了去。 萧钧之跪在榻边,强忍住悲恸,“请母妃放宽心,任道长医术昌明,定能控制住母妃病情……” 容贵妃流泪摇头道,“钧儿,含瑾真心待你,请莫伤她心,有江夏王和钊之,以后你不必忍气吞声。请你将那道长叫进来,我还有几句话要讲。” 萧钧之闭上眼睛,生生将眼泪忍回去。 他是太子,从小便被教喜怒不形之于色,爱恨不宣之于口。 这一刻,他心在滴血,只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任素明进来道,“请娘娘吩咐。” 容贵妃道,“有劳仙长走这一趟。本宫这病忌讳,还请仙长施法,万万不要晦及太子殿下……” 话还没说完,萧钧之悲道,“母妃说的是什么话?孩儿恨不能替母妃担了这一身病!” 容贵妃在帐内又咳嗽,好半天才说,“请仙长务必做法。” 任明素踟蹰道,“听说圣上崇尚佛法……” 容贵妃道,“你只管做便是。” 见容贵妃精神不支,秋桑忙带了众人下去,这时小满子已带着几位太医匆匆赶来,道要检查封宫。 褚宁道,“请太子速速离宫。” 萧钧之看着褚宁,久久不语,褚宁微低着头拱手,一脸坦然。 萧钧之一脚踹了过去,顿时发怒发狂,“孤要杀了你们这些混账东西!” 众人第一次见殿下这样失态,又是拉又是劝,外面乱成了一片,秋桑半夏等人忙从殿中出来看发生了何事,见太子正对褚太医拳打脚踢,吓的赶紧拉住,生怕再惹出祸事来,异口同声劝道,“殿下息怒!” 褚宁被拉了出去,临走嚷嚷道,“殿下何必寻底下人晦气?是娘娘自己……”话还没说完,见太子手按在剑上就要冲过来,吓的他赶紧跑了。 冲突只是刹那间。 萧钧之喘了好半天,终于冷静下来,“你们封便是。” 小满子为难道,“请太子殿下体谅……” 萧钧之冷冷道,“滚,都滚出去。” p燕歌行之凌波词 60220dexhtlp 第七十六章 黄鹰抓住鹞子脚 吴淑媛已经许久未来过甘棠宫。 这天风大雪大,到了晚间仍在搓绵扯絮,纷纷扬扬。她唤了一个小丫头举着宫灯,深一脚浅一脚往甘棠宫去。 甘棠宫宫门紧闭,小丫头敲了半天才敲开,还未等内监说话,小丫头已经悄悄递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两人畅通无阻的来到寝殿,一进门药香满室,紫檀架上放着大盘,盘中有十多只佛手,娇黄玲珑的可爱,花梨木大理石案上放着一只美女耸肩瓶,瓶里插着几枝梅花,纵横而出,好似胭脂染就,清香袭人。 这样温静安宁,谁能想到里面躺着一个将死之人。 桔梗搬了只绣墩放在榻边,吴淑媛施施然坐了,隔着纱帐,她微微垂首问道,“姐姐好不好?” 容贵妃强忍着咳嗽,可哪里忍得住?只会咳嗽的更剧烈,好半天才道,“如果我好,妹妹也不会来了。” 闻言,吴淑媛轻笑,“是,姐姐说的对。你若好,我便不来了。” 帐里传来幽幽一声叹息,“我已行将就木,虽然未见妹妹,但可想而知,人逢喜事,妹妹定然光彩不减,犹胜往昔。” 吴淑媛笑,“我能有什么喜事?” 容贵妃咳嗽了几声道,“妹妹做事向来天衣无缝……那元济寺马厩旁边……并无观音杉。尚俭门起的只是小火,哪里需要朱雀门调兵过去……你千算万算,偏偏没算到三世子从朱雀门过……”说完这几句话,容贵妃又开始猛烈的咳嗽,似要把肺都咳出来,好半天才缓过来,帐内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是,她千算万算,偏偏没算到自己这好儿子从朱雀门过,坏了她的计划,没能一举要了那小贱人的命! 吴淑媛摩挲了一会儿腕上莹润的镯子,缓缓道,“随姐姐怎么想。我过来,姐姐想必也知道是为了什么。顺便,送姐姐一程。” 听了这诛心的话,容贵妃并不恼怒,好半天道,“我去之后,还请妹妹多多照顾钧儿。” 吴淑媛惊诧的笑,“姐姐该不是病昏了头,托付错了人罢?” 容贵妃自顾自说,“妹妹定会全力帮助钧儿。”顿了顿,她轻笑,“早些年我在凌州的时候,便听说高帝曾许了门亲事……虽无……虽无婚书……咳咳……却有信物……” 不等容贵妃说完,吴淑媛匆匆打断她的话,“前朝的事儿,做不得数了。” 容贵妃笑,“如今看,是做不得数了咳咳……妹妹过了这一身病给我,在这儿坐这样久,不怕吗……” 吴淑媛起身,在榻前轻轻走了几步,手指放在香炉边,将那袅袅升起的烟气打散,“我怕什么?你都不怕。我不过……把你用在先皇后身上的法子用在了你身上。姐姐,天道轮回。说起来,我们联手的真是天衣无缝呢。” 得知容贵妃被禁足,吴淑媛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铮儿要登上皇位,最大的阻碍就是太子。二世子虽是嫡出,然而后天残疾,定不能执掌大宝。只要谢昭容生不出孩子,铮儿这皇位只是早晚的事儿。 容贵妃恹恹道,“我从未想过亲手害她。毕竟……心疼总是有的。” “是,你不会亲手害她!你悄悄带她出宫,又叫人无意传话给我,不就是想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吗?现在这个结果,姐姐满意吗?”顿了顿,吴淑媛放肆的娇笑,“一定特别满意。你都没想到她竟然有孕,我也没想到。你怕的就是她有孕,威胁太子帝位!如今,她再不能生产,我帮姐姐一绝永患,一劳永逸了。” 吴淑媛稳了稳步摇,又徒手捏了块香随手丢香炉中,轻轻吹了吹指尖的粉末,“我害她,只为了扳倒你。你倒了,我自然和她亲如姐妹。” 容贵妃叹息,“你扳倒我……又有什么用呢。” 吴淑媛畅快的笑,“扳倒你,太子又摇摇欲坠几分啊。” 容贵妃笑,“我以前告诉过你,安安分分……跟着三世子就藩便好,钧儿定会保你们一世荣华。你却……非要,痴心妄想。” “世上并无痴心妄想,只有能不能成功。姐姐,托你的福,妹妹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容贵妃叹息,“妹妹,你执念就那样深吗……冒着这样的风险……偷天换日……” 吴淑媛笑起来,一张妆容精致的脸竟然有些狰狞,几乎是愤怒的吼出来,“这江山本来就不是萧越的!” 容贵妃凄惨的笑,“成王败寇……妹妹何必耿耿于怀。高帝……高帝服丹已久,你就是做了皇后,那也……那也做不了几天……妹妹莫执迷不悟……” 吴淑媛冷笑,“我不和你废话。我今天来就一件事,那个传话的宫人,也要得痨病。三天之内,你不动手,我动手。” 容贵妃精力已不支,虚弱的说,“那个小丫头……是灵璧的贴身侍婢……灵璧……你放过那小丫头吧。” 吴淑媛冷冷道,“就因为是灵璧宫中的人,我却不好动手。明日我派人和采薇一起来你宫中,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即便隔着帐子,吴淑媛都猜到容贵妃轻轻摇了摇头,“放过那丫头吧。” 见说不通,吴淑媛叹息道,“姐姐,我这也是为了你呀。” “你这样……你这样赶尽杀绝,只会比我死的更惨……” 说到死,吴淑媛身子一僵,却梗着脖子冷笑道,“身居高位的人,哪个手上没沾过血!做不干净,只会害了自己!” 容贵妃道,“我累了。妹妹走吧。” 吴淑媛道,“都走到这一步了,姐姐才是执迷不悟。姐姐不愿意,那妹妹只能自己动手了。” 吴淑媛正要转身走,身后传来容贵妃病弱不堪的声音,“妹妹,千万替我照顾好钧儿。多谢了。” 吴淑媛哼了声,“我会保他一条性命,一世荣华,姐姐放心吧。” 容贵妃声音陡然提高,“不,是保钧儿登上帝位。倘若钧儿登不上帝位,你和三世子……” 这话隐隐有威胁的意思,吴淑媛觉得十分可笑,一个将死之人,后宫失宠,能怎么威胁到自己?她转过身,又走到榻边,微微弯腰看着帐内,好像真是在看着容贵妃一样,她饶有兴趣的问,“哦?姐姐不妨说说,我和三世子怎么了?” 容贵妃轻笑,“高帝的起居注……并未遗失,在我这里。” 吴淑媛身子一震,脸色大变,一挥手,袖子带倒了旁边的珊瑚架子,那价值连城的四尺珊瑚霎时间跌的粉碎。 。 第七十七章 谁发现就是谁的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云梦泽的芦花还未飞散。成群的白鹭划过水面,接天的碧草绵延到天边,横江山脉在地平线尽头若隐若现,萧钊之以前最喜欢在这里游猎,平州靖州的富贵人家也喜欢赶着马车带着家眷来这里野炊。 云梦泽再往西北走八百余里,有著名的仙山北樵山,那山上的泉水可以酿出来靖州最甘醇清冽的白露酒。 云梦泽往南走四百余里便是定江,如今定江边密密麻麻的站满了北朝的士兵,即便是天上飞过一只鸟儿也会被无情的射下来,休想携带一丝情报过江去。 谢宥一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几次昏倒,又几次醒过来。他努力睁开眼,辨别了下时辰和方向,挣扎着起身,摇摇欲坠的向前走了两步,虚浮不堪的双腿承受不住这残破的躯体,一个歪身他又倒在了泥地里,鼻腔内吸进泥土,呛的他猛烈咳嗽了几声,带动着身上的伤口撕裂般的钝痛,胸腔更是疼痛不堪。 天上飘着细细的雪,他努力睁大眼睛,每一粒雪花怎样落下来都看的清清楚楚。倘若披着大氅坐在四处有窗的芦塘中,怀中拥着暖炉,红泥火炉沸上一壶酒,举目四望,芦苇茫茫,该是何等的惬意。 这里没有酒,没有大氅,甚至没有食物,只有无穷无尽从四面八方刮过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过他的脸上,他舔了舔嘴唇,落在他嘴唇上的雪花瞬间融化,好像嘴唇也不那样干裂的疼了,可是风一吹,他嘴唇霎时间没了知觉。 等雪再大一点儿,就会埋没那些遍地的尸首,鲜血,破碎的旗帜,一片白茫茫,掩藏一场惊天动地大战的痕迹。 如何一路逃到这里的?他已经记不清。往靖州撤退的路上他遭到了贺兰成律队伍的埋伏,只能掉转方向往北去,引开贺兰成律的人马。 往北一走,脱离大部队,他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跟着大部队,说不定还能等来驰援,脱离只有死路一条。他本就是做的断后工作,保护好大部队,保护好靖惠王,只要大部队能安全撤退,他和这一千人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心想他或许可以像元亨一样逃到横江山脉去,然后往西一路穿过山脉到柔然境内,再想办法回到南昭。 他不能往定江边走,元恪对他下了绞杀令,对南朝军队下了绞杀令,此刻江边定是严阵以待,他如果抄近路才是自投罗网。 努力睁开眼望了望天,雪下的更大了,他竟分辨不出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猜测快下午了。 没想到北朝军队这样凶残,一路追杀,他身边人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次突围,亲卫护着他杀出一条血路,他拼了命往横江山脉去。 他耳边犹回响起撕心裂肺的怒吼,“将军!杀出去!千万不要让北朝蛮子捉住!” 是的,千万不能让北朝蛮子捉住,元恪下令要将他千刀万剐,千刀万剐不足为惧,元恪不过是借此羞辱圣上,羞辱大昭。 这场战争已经失败,他不能再落入敌手。看着战士们一个个在他身边倒下,被残忍的割掉头颅,他目眦欲裂,恨不得大开杀戒,挥剑斩尽这些畜生! 可是他只能头也不回的努力往前逃,逃的越快越好,一分一秒也不容他浪费。那些宝贵的时间是用鲜血和命换来的,只为能让他多往前跑一米,两米,十米,直到跑到横江山脉。 谢宥一身上中了三箭,一动便疼痛难忍,他不敢拔箭,只能斩断箭柄。努力伸手摸了摸腰上,蹀躞上的火石水壶等物早已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手掌不小心蹭到小腹上被斩断的箭柄,他痛的抽了口冷气,小腹更疼了,这箭要是再下偏点,估计自己就要人道了,谢宥一闭上眼,嘴角泛起一个苦笑。 他想不通的是元恪为何忽然这样暴戾残忍,竟然下令将南朝士兵一个不留,他不要留在南朝的五万战俘了吗? 元恪绝不会这样蠢笨。 半个月来,他白天只能躲在水塘里,初冬的水冰冷刺骨,他却只能咬牙受着,夜晚才出来找能果腹的东西,草籽、草根,干瘪的没有水分的野果,运气好的话能找到几颗鸟蛋,那已经是最美味的东西。弓箭丢失,他无法猎鸟兔,就算有,他也不能搭弓射箭。 离二州越远,追击的北朝士兵越少,他就越安全,可他不能掉以轻心。 这雪不要停,下的越大越好。太阳出来,他身上没有金疮药,热气蒸腾,伤口溃烂发炎,他只会死得更快。 千万不要出太阳,虽然他现在已经冷的牙齿打颤,多么渴望能有一点温暖。 谢宥一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捂住小腹,不由得叹了口气,逃到横江山脉又能怎么样呢?往西走五百余里才能到柔然,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怕是坚持不到。若能碰到山中猎户,说不定还能救他一命,可惜横江山脉向来少人迹,就算有,现在也属于北朝了,恐怕会直接把他送到官兵手中。 想到丢失的两个州,他悲从中来,眼睛忍不住要湿润了,喉头哽咽的难受。 千千万万将士的鲜血撒在了这片土地上,却还是没能守住国土。 他是南昭的罪人。 罪人! 他这个罪人,怕是已经将家中连累不堪。想到家中,他简直想大喊一声发泄这满腔的愤慨痛苦。 爹娘怕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吧。 他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自己和吴氏相敬如宾,虽然谈不上感情深厚,可还是有几分感情在的,她又那样喜欢爱慕自己,想来她现在不知如何伤心。 还有长显,从他出生,自己就在外,一年只能见几面,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怕他,本来活泼的很,一见他拘谨的话都不会说。倘若他能活着回去,定要好好抱一抱他,教他读书骑射,尽一尽父亲的责任。 还有……还有小郡主。 他大脑已经不能思考,意识渐渐模糊,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宫中夜宴,笙歌飘荡,南池边的身影似远似近,他看不真切。 …… “哥哥,他长的真俊!” “九公主,请你让开!”元亨怒道,这人满脸血污浑身破烂,哪里俊了?哪里俊了?他怎么就看不出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本来元亨都已经放弃捉到谢宥一的希望,以为他已经逃到南昭或者死在这寒冷的冬季,没想到不情不愿的出来陪九公主捉兔子,竟然在芦苇丛里发现这个无价之宝,元亨简直要仰天大笑了。 那个被叫做九公主的女孩声音稚嫩清甜,倔强的说,“是我先发现他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咱们草原上的习俗,谁发现就是谁的!” 元亨不想和这小姑娘胡搅蛮缠,一把拽起谢宥一拖出芦苇丛,九公主见状尖叫一声跑过去,抓住谢宥一另一条胳膊,愤怒的眼神盯着元亨,就像这粗蛮的哥哥弄坏了自己心爱的玩具。 。 第七十八章 救活他 活剐有趣 元亨和九公主进门的场面十分可笑,两人拉拉扯扯,一人捉着谢宥一一条胳膊,元亨高大,铁塔一样的身材,这个场面看上去就像他拖着谢宥一和九公主前行。 事实确实是他拖着这两个人前行。 “九公主,不要任性了!这小子是特级通缉犯,圣上点名要千刀万剐!” 九公主十三四岁年纪,长的娇小,看上去还不及元亨一半高,正紧紧地抓着谢宥一左胳膊,气愤的小脸通红,“你轻点轻点!这样拖着他会很痛的!我不许你这样!你你弄脏了我的大氅!给我赔!” 两人在云梦泽边就开始互不退让,争吵了快半个时辰,终于达成暂时的妥协将谢宥一紧紧地绑在马背上,由九公主的侍卫骑马上扶着,由元亨的侍卫拉着缰绳,两人护在旁边,等回到云岭关军营由圣上决断。 一路上两人吹胡子瞪眼,防对方跟防贼似的,都怕对方一个不注意掳跑了这战利品。 刚到军营门前,元亨一把将谢宥一掼下马,摔的地面尘土飞扬,谢宥一背上的箭头又深了几分,即使这样他也毫无反应,好像真死了一样。 九公主当时就疯了,抡着拳头尖叫着捶打元亨,“你个暴力狂!”又赶忙蹲地上去看,见这青年毫无反应,连痛都不知道,立刻就慌了,赶紧伸出手摸了摸他鼻息,一秒,两秒,没呼吸,九公主花容失色,三秒,微弱的出气拂在她手指上,有些痒,有些凉。 啊啊啊他还没死! 九公主这才展开笑颜,还没反应过来,元亨拽起谢宥一胳膊就往圣上军帐拖去,地上流下深深浅浅的血迹。 “我讨厌你!你不许这样对他!他是我的!” 元亨冷笑了声,“这个战争犯是大燕的!” “我不管我不管!我先发现他,他就是我的!” 第一眼在芦苇丛中见到这个青年,九公主吓了一跳,差点尖叫出来,她怕死人,更怕异族的死人。 这个异族青年身上穿着残破不堪的战甲,一条腿裸露在泥水中,被冻的皲裂,青紫一片。 是什么促使她忍着砰砰乱跳的心走过去 九公主不知道,那一刻她只想看看这个人脸,哪怕……他真的死了。 壮着胆子蹑手蹑脚走过去,弯腰推了推,毫无反应。 轻轻转过他的头,她愣住了。 这个人身上满是血污和冻裂,脸色苍白如纸,可他长得真俊。英挺的轮廓,五官端正,薄唇紧抿,如果他睁开眼睛笑,一定会有星星闪啊闪。 这是个南朝人,还是个军官。 她见过很多北朝男子,他们粗壮又粗鲁,这个人长的和皇帝哥哥一样斯文俊朗。 她的心猛然漏跳了一拍。 即使在逃亡途中,这个人也不忘把脸颊和手洗的干干净净,这样讲究,十分让她惊奇。 探测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九公主惊喜的叫了声,元亨正在不远处等的不耐烦,听九公主在芦苇丛里喊了声,以为出了意外,立刻撒丫子跑过来。 此时九公主正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笨手笨脚的裹在这青年身上,元亨见状粗暴的将她拽起来,“离死人远点!小心瘟……” 话没说完,他弯腰去看,谢宥一???!!! 这张脸他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即便是化成灰他也认的,这个人关乎他的性命前途,竟然让他亲自捡到了! 早上九公主吵吵闹闹的要去捉兔子,一直围着圣上转悠,小嘴吧嗒吧嗒不停,烦的圣上半个时辰看不了两个折子,一招手把他喊进来,去陪九公主捉兔子! 元亨当时就嚷嚷,臣一个大老爷们,手下几十万兄弟!走在刀尖上,杀人不眨眼!捉兔子不符合臣的气质! 再说了,外面雪刚停,天还阴着,说不定一会还要下,暖暖和和待在军帐里喝酒划拳不好么,跑云梦泽去捉什么兔子! 元恪当时冷哼一声,这么说,手上没几十万兄弟,你气质就符合了?好说,朕这就…… 元亨立刻拱手,臣愿意陪九公主去捉兔子! 此时谢宥一已经昏迷了两天,任元亨和九公主这样拉扯他,他也昏迷不醒,不是他不想醒,他能感觉到痛,只是他醒不过来,他太冷太饿,下了两天雪,身体内最后一点热量被消耗光,连什么时候昏迷他都不知道。 听元亨说这就是皇帝哥哥要千刀万剐的人,九公主瞬间眼圈就红了,她还没见他睁开眼睛是什么模样,还没听他说话,还没见他笑,怎么忍心看见他死? 可是他快要死了。 他背上中了两箭,小腹中了一箭,还有数不清的刀伤,天寒地冻,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两人拖着谢宥一到了元恪军帐里,此时贺兰成律正汇报平州靖州的改革和赈灾事宜,见这二人进来,还拖着一个死人,一脸惊诧的看着。 九公主一进军帐就立刻大声嚷嚷,“哥哥哥哥,这个人是我先发现的!” 元亨立刻不甘示弱道,“圣上!这是谢宥一!九公主竟然想把他据为己有!” 谢宥一? 元恪起身走过去,站住,伸出脚尖踢了踢,这是谢宥一?他眯着眼睛回忆了下,他是见过谢宥一的,模模糊糊还有印象,生的倒不像南人一样娘们唧唧。 “拖下去,择日行刑。”说完他厌恶的退后一步,忍不住皱眉。 只要能剐了他出出气,管他死的还是活的。 元亨听到指示,立刻抓起谢宥一喜滋滋的出帐,九公主一听,立刻大喊,“现在不可以哥哥!他是我发现的,应该由我交给你!等我治好了他,一定把他交给你,哥哥,求你了……”九公主手冻的冰冷,抓着元恪的胳膊摇啊摇。从小哥哥就疼她,只要她一直磨着他,哥哥最后总是会妥协。 她就想看看他睁着眼睛是什么模样。 看一眼就好。 元恪正准备呵斥这任性的妹妹,忽然想到什么,他开口道,“叫军医,救活他。” 元亨立刻嚷嚷,“臣不同意不同意!” 九公主听了欢喜道,“谢谢哥哥!” 话刚说完,元恪冷森森笑,“活着剐,更有趣。” 第七十九章 九公主救了你 “水……” “啊啊啊他活了!” 六日前,九公主将这青年运回自己营帐,军医就一直忙忙碌碌,看着军医拔箭头,她简直心疼坏啦,捂着眼睛,又分开指缝偷看,“轻点轻点,不要弄疼他了!” 这几天九公主有了新的事儿干,不再嫌军帐闷,嚷嚷着要出去,早上一醒来,她就匆匆忙忙跑隔壁军帐问,“他醒了没?睁开眼睛没?” 军医总是摇摇头,“伤得太重,十天半个月也不会睁眼睛。” 九公主失望的低下头,继续坐在床边盯着这青年看。 侍女托娅笑嘻嘻道,“九公主喜欢这个安哈!”(帅哥) 九公主立刻涨红了脸,起身就要打她,“我才不喜欢他!我就想看看他睁开眼是什么模样!等他睁开眼,我就对他失去兴趣了!” 一连几日,他粒米未进,九公主忧心忡忡,一个人怎么可以六天不吃东西呢?她早上要喝一碗奶茶,中午要吃一大碗抓饭,晚上要吃五十串羊肉串,两瓶马奶酒,其他时间还要吃奶豆腐、苏饼、牛肉干、酸奶等等等等。 他怎么可以不吃东西呢,会饿死的。 这时候听见他发出虚弱的声音,九公主高兴的跳了起来,他说话了说话了!他声音真好听! 可是他说什么? 正在她皱眉思考,榻上那青年眉头微皱,嘴唇轻轻开合,又说了句,“水……” 九公主凑到跟前,耳朵趴在他嘴边,“你说什么?什么是sui?” 乌朵忙拿了清水过来,“他想喝水九公主!” 圣上让宫里宫外上上下下学汉语,九公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偷懒,经常支使乌朵做功课,乌朵喜欢汉文,可是她再努力的学习,也仅限于能听懂能说简单的词汇,这在宫女里已经很难得了,每逢圣上考察九公主功课,都得乌朵在旁边不停使眼色动嘴巴提点。 九公主忙接过来水,捏着谢宥一下巴,强行让他嘴巴张开,兴奋的将一碗水灌下去。 乌朵忙制止,“九公主不可以,会呛到安哈的!” 似乎是为了配合乌朵的话,刚灌了一点,谢宥一立刻呛得咳嗽了下,水流的到处都是。 乌朵忙接过来碗,轻轻地一点一点喂。 九公主托腮坐在榻边看,惊奇的看着,“啊,他在喝水,喉结在动。” …… 温香拂脸,谢宥一呼吸了下,这甜香味越发明晰,还混合着淡淡的奶香,芦苇野怎么会有香味? 他应该是死了吧,可是死了怎么还会感觉到全身痛? 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一双小鹿般明亮的眼睛,正惊奇的盯着他看,因为离的太近,呼吸都吹拂到了他脸上。 他迷惑的闭上眼,又睁开,正准备开口,耳边响起清脆的嗓音,“他醒了他醒了!他睁开眼睛了,他眼睛可真好看!”九公主正兴奋地摇着乌朵的胳膊。 她说什么? 再次睁开眼,他确定,他得救了。 游目四望,此刻他正身处温暖的军帐里,这军帐他太熟悉, 看到马头琴,他一愣,瞬间面如死灰,他被北朝军队捉住了! 眼前的少女正抓着旁边侍女的手叽叽呱呱,他一句也听不懂,可他能感觉到她的兴奋。 她兴奋什么? 九公主低下头,榻上的青年正盯着自己,黝黑的眼珠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 她想看他的眼睛,可她不好意思看。 这张脸她每天都要看好几个时辰,可他一睁开眼,她就像第一次看见他,瞬间羞红了脸。 他长得这样好看,眼睛这样纯净,怎么会是元亨哥哥嘴里说的战争犯,杀人狂?他这样斯文,怎么能杀的了大燕那些强壮的男儿? 见他盯着自己,九公主忙羞赧的偏过头,结结巴巴问,“你……你,好吗?” 见他面露疑惑,九公主忽然想到他是南朝人,听不懂北朝话,皱着眉头想了想,她搜肠刮肚,用蹩脚生硬的汉语问他,“你,好吗?”又磕磕盼盼的说,“水,你。” 谢宥一听懂了,这个少女是北朝人,在用汉语问他好不好,要不要喝水。 他确实有些渴了,闻言轻轻地点点头,继续盯着她看,努力运转已经僵掉的大脑,让它重新开始思考。 这个少女是谁? 军营里怎么会有女人? 他是怎么得救的? 他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可是他没有力气开口。 那少女见他点头,兴奋的倒了碗水递到他唇边。 谢宥一想起身,却牵扯到伤口,痛的他冷嘶了声。 那少女忙按住他,轻轻地将水一点一点渡到他口中。 喝完水,他终于恢复了点力气,打量了眼四周,他开口问道,“你是谁?” 那少女见他说话,迷茫的看着旁边侍女。 乌朵见状,忙翻译道,“九公主,他问你是谁?” 九公主道,“我是元蕤儿。” 这话是对着谢宥一说的。 乌朵见这青年一脸迷惑,又对着谢宥一翻译,“她,公主。” 乌朵不会说九,于是伸出十个手指头,弯曲左手的大拇指,又说了一遍,“公主。” 公主? 谢宥一愣了下,眼神微微惊讶,继而变成惊诧,重复了遍,“公主?九公主?” 乌朵正绞尽脑汁想九在汉语里到底怎么发言,见他说话,一口汉语字正腔圆,忙点点头,“九,公主。” 这么说他是在北朝军营里,并且离元恪很近?他昏迷了多久?怎么会在北朝军帐里元恪为什么没处死他? 见他眉头紧皱,满脸疑惑,乌朵连比带划,用磕磕绊绊的汉语说,“你,死了(快死了)。九公主捡到你……”乌朵不会说捡到,只能用北朝语说,做了个拉他的动作,又拍了拍床,“你,活了。” 谢宥一琢磨了下,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侍女说他快要死了,九公主救了他,把他带回了军营。 正要开口,帐外响起脚步声和说话声,那少女忙扑到他跟前,柔弱无骨的手掌覆在他眼睛上,将他眼睛合上。 九公主让他装昏迷? “九公主,我们来换药。” “啊……巫医,谢谢你,你快帮他换药。”九公主偷偷看了眼谢宥一,见他配合的闭上眼睛,心下稍安。 他很聪明。 九公主口中的巫医叫达兰台,是萨珊教的祭司,肩负着主祭、看星、占卜和看病等工作。 例行摸了摸谢宥一脖颈和脉搏,他舒了一口气,“他呼吸平稳,快醒了。” 九公主做出一脸惊奇,“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换好药,又嘱托了几句,达兰台带着人出去,谢宥一这才睁开眼,眼神探究的看着九公主,似乎是问她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九公主对乌朵说,“你告诉他,有别人的时候,不要睁开眼睛,会被杀掉的。” 这句话太长了,太复杂了,乌朵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开口道,“九公主说,你,闭眼,”说着闭上眼睛,“圣上杀你。”指了指天,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九公主见乌朵连比带划,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谢宥一听懂了,这是说要装昏迷,否则,元恪会杀掉他。 元恪既然要杀掉他,为什么又要军医救他? “圣上驾到!” 九公主脸色瞬间失色。 乌朵忙说,“圣上,闭眼!闭眼!” 谢宥一睁着眼睛,平静的看着门口。 那脚步声渐渐走近。 第八十章 公主如今可好 见谢宥一不肯闭眼,九公主焦急的嘴唇都微微颤抖,拼命的给谢宥一使眼色。 他明明知道她要他闭上眼睛装睡,为什么不闭上呢? 听元亨哥哥说,这是皇帝哥哥亲口下旨要千刀万剐的人,她不懂什么是千刀万剐,元亨哥哥说,就是将这个战争犯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一共要割够一千三百六十刀。 她手上不小心破一个小伤口都要哭半天,一千三百六十刀,那得多疼啊。 她好不容易为他争取了活下来的机会,日日夜夜盼着,终于盼到他睁开眼睛,又怎么忍心他一点一点死去? 九公主吓的花容失色,忙问道如果割不到一千三百六十刀就死了呢? 元亨道,接着割。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皇帝哥哥太残忍了! 她不懂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行,让皇帝哥哥要这样残忍的杀死他。 她曾经说她只想看这个安哈睁开眼是什么模样,可他睁开漂亮的眼睛,用那黝黑深沉的眼珠定定的看着她,她就沦陷了。 正定元年,九公主十四岁,悄悄的爱慕上了一个战争犯。 帘子掀开那一刻,元蕤儿果断的站在了谢宥一面前,伸开双臂,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护着谢宥一。 达兰台一出门就碰见了刚视察回来的元恪,见圣上问,他就将圣上引了进来,自信满满的说道,“陛下,不出三天,他肯定会醒过来。” 九公主见他们进来,忙开口道,“不许过来,谢刚睡着,你们不许吵醒他!” 元恪闻言,往前走了一步,九公主见状,往床榻边退了一步,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又大喊了声,“哥哥,不许过来!” “蕤儿,让开。”元恪淡淡道。 九公主头摇的拨浪鼓一样,“哥哥,他还在昏迷。” 看着妹妹眼睛,元恪一口断定,“他已经醒了。” 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九公主简直要尖叫了。 元恪冷冷道,“谢宥一。” 他没有再继续用北朝话说,换了口标准流利的汉语,这口音标准到谢宥一都自叹弗如。 听元恪叫他名字,谢宥一忍着剧痛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九公主肩膀,“九公主,谢谢你。” 九公主肩膀上被拍了两下,那手掌温柔而又有力量。她紧张的转过头,眼神先是疑惑,后是坚定,那明亮的眼睛似乎在倔强的说,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谢宥一温和的向她笑了笑,微微点头,他读懂了面前这个小姑娘眼神的意思,他坚定的看着她,示意她让开。 这个九公主一定非常受宠,所以才敢在元恪面前这样放肆。 还未等九公主让开,元恪已经等不及,一伸手把她提溜到旁边,向身后吩咐道,“都出去。” 九公主犹自挣扎,“哥哥,我不出去!他现在是我的,你不能伤害他!” 乌朵看了眼圣上,见他面冷如霜,忙连拉带拽把九公主弄到了帐外。 帐中人走光,元恪伸脚勾过来一张椅子,好整以暇的坐好,又顺手从桌边倒了杯茶,不紧不慢的开始喝。 谢宥一不明白元恪是什么意思,清空了帐中人,肯定是有话要说,可是他又不说话,只是坐在那儿沉着眼睛饮茶。 谢宥一瞥了元恪一眼,心想这个北朝皇帝倒是生的好,剑眉朗目,没有半分北朝人的粗犷,竟然还有几分秀美。 这面相,这口音,倒比南朝人还南朝人。 听说他和他爹一样都是汉文化的推崇者,一继位就汉化,得罪了甚多北朝旧贵族。 汉化就要摒弃北朝千年的传统,甚至说是斩断他们的血脉,他们的根,非有魄力者不能为之。 谢宥一这几天渐渐清醒,只是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中听到几个词汇,什么迁都,赈灾,北朝比较书面话的词汇其实和南朝差不多。 他猜测北朝又要迁都。 北朝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本来并无固定首都,可汗待在哪儿哪儿便是首都,后来一统草原部落的达斡尔可汗定都盛京,确定了北朝第一个首都,盛京交通、贸易等不太方便,达斡尔在位的第十九年,北朝迁都远州。 远州处在草原边缘,做了北朝首都二百余年,元也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迁都洛州。据说当年为了迁都洛州,北朝几次发生流血事件,元也几乎每天都在被暗杀,北朝贵族声泪俱下的控诉元也是民族的千古罪人,死了后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元也当时霸气的说,朕百年后,自有人评价功过,现在还轮不到你们! 元也选择迁都远州是经过慎重思考的结果。远州偏北地寒,六月便风雪卷狂沙,恶劣的气候环境,难以适应经济的发展,偏北的地理位置更不利于北朝对战争打下来的南部领土的控制。 洛州处于北朝领土的正中心偏北,气候温和,靠着北朝最大的河流,自然条件比远州好太多。 反对迁都的声音太多,元也如何不着急上火?可是迁都急不得,得一步步来。军事、经济、政治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三个方面,军事权大部分被贵族控制,那就只有从经济和政治想办法,而政治中心只能与经济中心重叠,洛州自古就人烟阜盛,政治是君王在哪儿哪儿就是政治中心,因此洛州成为迁都的第一选择。 为保证迁都顺利进行,元也进行了周密的部署和安排第一步,他召集百官,宣称要大举南伐。历来出征都要占卜,于是在朝会,他先让萨珊神教占卜吉凶,神教祭司卜了个革卦,元也立刻道,革卦的彖辞讲,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十分吉利! 在底下一排排站着的众人还能说什么?圣上不过想师出有名,大家怎么能不给面子的拂了圣上脸面? 第二步,逐个击破感化说通一部分旧贵族,软硬兼施,糖枪齐上。元也特别真诚的对贵族们掏心掏肺,崤函帝宅,河洛王里,南伐,为的就是一统天下!振兴祖宗基业!巴拉巴拉巴拉! 第三步,积极备战。六月,下令修造河桥,以备大军渡河,并亲自宣传动员,七月发布公告,声称南伐,然后开始下诏开始征集民丁召募军队,列队出城,逶迤南行。 大军行到洛州,时值深秋,阴雨连绵,大军就地休息待命,稍事休整,元也又诏令六军继续南进。群臣长途行军跋涉,疲惫不堪,都不愿冒雨继续前进,于是纷纷跪于御马之前,磕头泣谏,请停南伐。 元也故意责问道“卦都卜了,为什么要停?” 丞相谏道“此次南伐,大家心里都不愿意,只有陛下愿意。臣不知陛下违众南伐,究竟是为了什么?臣等要以死相请。” 安定王等人又再三哭谏,元也怒气冲冲下诏书“这次兴师动众,行而无成,拿什么向后世表示?如果就这样班师,怎能垂名千载!若不南征,那就定都这儿,机不可失!诸位爱卿以为如何?想迁都的站到左边,不想迁都的站到右边!” 于是……识相的抹了把眼泪站到了左边。 留在远州的大臣听说京城迁到了洛州,十分震惊,又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元也强硬的将不肯支持汉化的贵族一一削去羽翼,逐渐架空,经过数年,这才确立洛州新都的军事政治经济中心。 元也那样强硬的人,当年迁都都如此曲折艰难,元恪刚继位就想迁都,未免太过于急躁。 谢宥一正微微垂了眼沉思,耳边传来元恪冷冷的嗓音,“谢宥一,朕问你,怀柔公主如今可好?” 谢宥一满脸讶然,他没想到元恪摒退众人,一开口问了这么个问题。 第八十一章 朕偏要强求缘分 谢宥一脑子转了下才反应过来元恪所说的怀柔公主是谁。元恪出使南朝时候,当着南北两朝人的面在夜宴上求婚敏行郡主,圣上当时含糊其辞,等元恪率队离开后,忽然又下诏书进敏行郡主为怀柔公主,适北朝怀贞世子。当时他还在京城,着实黯然神伤了一阵子。 他已有妻儿,如何能对那小郡主生出隐晦心思?他痛恨自己这颗心,那样冲动那样盲目,那样让他不知所措,夜夜痛苦难安。 倘若没有读那样多的书,知道那样多道理,那样多规矩,他可能还会好受点,毕竟有时候,愚昧也是一种幸福。 他谴责自己的时候,又不停追问自己,谢宥一啊谢宥一,你爱慕她什么?你已经二十六岁,妻子柔顺,小儿活泼,你和她错着十年的光阴,隔着重重宫墙,她本就不是你该期望的。 他年少的时候,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模样。他从小喜欢读书,喜欢写曲,他想将那些深情婉转的曲子一首首吹给喜欢的人听,倘若她能听懂,定会用温柔的眼睛看着他,微微一笑,再与他琴瑟相和。他想在下着雨的夜晚,紧紧的拉着她的手,在西窗下在烛火中,把那些美好的诗词都为她读一遍。 吴氏。她什么都不懂,连笛子是横着吹还是竖着吹都不知道。她总是在忙忙碌碌的操持家务,他趁她闲暇为她弹一曲,本想让她放松下,可她心不在焉,不感兴趣。 罢了罢了,这短短一生,又有多少人能找到情投意合之人呢? 小郡主是他理想的情人,可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她,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所期盼的,不过是她能得一有情郎,珍重的待她爱她,护她余生安好无忧。 而他和她之间,不过一场荒腔走板的戏,一首残缺不堪的曲。 他有一腔深情,无人托付。这深深地爱只能藏在心里,不敢让人知道,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小郡主如今过的好不好? 他也想知道。 元恪一开口就问他怀柔公主好不好,那就是知道小郡主是假死。 他怎么知道小郡主假死? 谢宥一捋了一会,实在想不通,可他想通了元恪为什么要救活他。 元恪救活他,不过是想知道小郡主消息。他目前能确定的是,元恪知道小郡主是假死,所以才会问她好不好,元恪还知道什么,他不敢再往下想。 那强行镇定的眼神,按耐不住的深情,分明在表示面前这人和自己一样,也是陷于一段感情不能自拔。 他忽然心里升起莫名的同病相怜之感。 元恪贵为人君,那又如何?还不是和自己一样求不得,爱不得。 见谢宥一不言语,元恪放下手中已经摩挲半天的杯子,“谢宥一,朕在问你,公主好不好?” 谢宥一知道避不开这个问题,只得答,“一切安好。” 他自驻扎在定州,京城消息便少知道,对于小郡主,他也只能得知一个信息,谢昭容颇受宠爱。 听谢宥一如此回答,元恪微不可见的舒了口气,顿了顿,又冷冷道,“萧越无礼。朕本欲大举南伐,亲迎公主,奈何六州灾情紧急。等灾情稳定,朕定去亲迎公主。” 这话说的谢宥一更加惊愕。 原来元恪都知道了。 这本该是个十分尴尬的话题,元恪不仅主动提起,还说的坦坦荡荡。 萧越无礼,这就说元恪已经知道小郡主进宫为妃,大举南伐亲迎公主?元恪匆匆从盛京赶回来,半月之内集结四十万人南下,原来是想南伐?到了云州估计元恪才知道灾情如此严重,不得不重新考虑,调整了战略规划。 灾情稳定,再去亲迎公主,去江陵亲迎?这意思是他还要继续南伐? 怪不得元恪忽然下令斩尽南朝士兵,原来是一口怒气无处发泄。 谢宥一不禁叹息,有果必有因,原来因在这儿。男儿战死沙场理所应当,几十万南朝士兵这样死,太让人扼腕。 他该痛恨元恪还是该痛恨那个高高坐在承天殿的人? 谁谓女子柔弱?一颦一笑,犹敌百万兵。 谢宥一咽了咽干疼的喉咙,缓缓开口道,“陛下南伐,无可厚非。若为一女子,未免太孩子气。谢某说句不该说的话,请陛下慎重考虑,以国事为重,天下万民为重。” 元恪闻言,指尖不轻不重的点着桌面,陷入了沉思,好像真的在考虑谢宥一这番话一样。 谢宥一比元恪年长几岁,这口吻倒有几分他平常呵斥三弟的语气。 好一会儿,元恪道,“朕正在云州以北建设新都。公主是南朝人,等来北之后,未免起故里之思。谢将军从小在江陵长大,江陵风土格局,想必你了然于胸。正好,替朕参谋参谋。” 谢宥一现在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惊讶表达,元恪这是铁了心要得到小郡主,还想方设法的为小郡主考虑,连新都都想照着小郡主故乡的风景建造。 小郡主是嫔妃之身,元恪竟然还如此,这一片深情,实在让他惊讶。 早听说北朝开放,不像南朝那样保守,看来果真是这样。他这样想,不禁有些惭愧,仿佛亵渎某些不可言说的情思一样。 元恪又要兴兵,谢宥一不禁有些焦虑难安,忧心如焚,今年一战,北朝损失六个州,至少十万将士,南朝失去两个州,至少二十万将士,实在是两败俱伤,明年再打,为的不过是一个女人,让生灵涂炭,千千万万人流离失所,他断然不能接受这个战争理由。 他从十五岁便在军中,深知兵不动则已,一动则牵扯国家的方方面面,即便是胜利,也得几年恢复民生,更遑论战败,那更是让一个国家元气大伤,政治不稳。 元恪说的这样胸有成竹,那就是做好了打仗的准备。 打仗,迁都,南伐,哪一件都足以拖垮元恪的政权。 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他真的想问问面前这个正沉思的年轻君王。 如何能避免这场不必要的战争? 这场战争明面上是由定江堰决堤引起,实则又和一个女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圣上抓着不愿放手,这才下令修建定江堰。元恪不愿放手,这才举兵南下。 现在形势调转,元恪成为想主动进攻的一方,如何才能制止? 最简单的办法,让小郡主和亲,成全元恪一片痴情。 圣上愿意吗?谢宥一想了想,摇头苦笑。圣上既然敢假死郡主,敢水淹北朝,敢在南朝礼教森严的国情下一意孤行,那就是做好了不放手的准备。 和亲,那是打他的脸。 自己宠爱的妃子被迫和亲北朝,任哪个君王都觉得脸上无光吧。 圣上会权衡利弊,但绝不是忍气吞声的人。 退一步讲,就算圣上愿意放手送小郡主和亲,元恪愿意接受这失而复得的心上人吗?恐怕那时候,他只会打着辱我国祚的旗号大举南伐。 到那个时候,和不和亲已经不重要了。 想到这儿,他开口道,“陛下,月有阴晴,人有离合,总难圆满。不如意事常八九,世间多少人有缘无分,陛下又何必执着?” 元恪闻言惊诧的笑,“谢将军这话说的太丧气。朕既和公主有缘,又怎会无分?有缘无分,不过是蠢人自作聪明的借口。朕若依了萧越,咽下这口气,不再爱慕公主,那才是有缘无分。” 谢宥一思忖了下,倒觉元恪说的有几分道理,自己得不到,便劝元恪也想开些,可是元恪本就想的开,连小郡主是宫妃都不在意。他只要去努力,总有一线机会得到小郡主。 哪像自己,不努力,只能将爱慕深压心底。 如此看来,元恪比自己想象的更深情。 谢宥一沉吟道,“陛下怎么就如此确定,小郡主愿意来北朝?” 他言外之意是小郡主也许并不在意你,你就算强行得到也无用。 元恪听懂了谢宥一的言外之意,他摩挲了会青瓷盅子,淡淡笑,“公主为朕抄写了一本诗经,逢元逢恪,逢怀逢贞,必减一笔。你说,公主愿不愿意?” 谢宥一闻言,如遭五雷轰。他如何也未想到,小郡主竟然喜欢元恪?她入宫为妃,他只是觉得怅然,可得知她心有所属,他只觉得伤心。 见谢宥一满脸愕然,惊诧,元恪恍若未见,起身准备离开,“给你十天恢复时间,十天之后,和朕一起去新都。” 谢宥一冷冷道,“恕难从命。” 元恪停下脚步,“你再说一遍?” 第八十二章 他是我所爱之人 元恪几步跨到谢宥一床前,冷冷的看着他。 谢宥一毫不畏惧的看着他,又字字清晰的说了一遍,“恕难从命。” 元恪想让自己和他一起去新都,那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他身受南朝国恩,如果听从北朝皇帝差遣,那他成什么人了? 听谢宥一竟敢拒绝自己,元恪一伸手抓住谢宥一单薄的睡衣,眼睛里腾出火苗,满是克制的怒气,“朕救你一条命,也能现在就废了你!” 这一抓让谢宥一全身剧痛,差点没哼出来,他极力忍住,咬牙冷笑道,“求之不得。” 这条命本该丢在云梦泽,一了百了,不想竟被救了,还是被敌人救了。他不是不感激九公主,那个少女天真善良,用一腔热枕维护着自己,他无能回报。 元恪闻言,薄唇紧抿,一拳打在谢宥一脸上,然后抓起他肩膀,那秀美修长的手竟如此有力,只稍稍用劲儿就将谢宥一抡到了地上。 谢宥一满身伤痕,多日未进食,全身酸软,又怎么经得起这一摔? 大帐中虽然铺着柔软厚密的地毯,这一摔让谢宥一脸上满是疼痛之色。他刚苏醒,身体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才开始愈合,如此剧烈的撞击地面,让他的伤口登时崩裂,鲜血渗出,片刻就染红了肩膀和小腹处。 元恪手按在剑上的一瞬间,谢宥一反应敏捷的一个打挺起身,转眼看见帐边竖着的长枪,一伸手便拿了过来,没想到因身体虚弱,枪竟拿不稳,脚下一虚差点摔倒,幸好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险险站住,元恪已经冲了过来,谢宥一忙用枪隔住。 他现在哪里是元恪的对手?倘若他身体康健,尚能和元恪斗几个回合,他有信心和元恪打个平手,状态好的话还能略占上风,如今他只有抵挡的份,防守圈渐渐缩小,帐内空间有限,两人打斗伸展不开,所到之处,一片叮铃哐啷,陈设碎了一地。 九公主早听见帐内的打斗声,侍卫紧紧的守在十米开外,死死地拦住九公主。侍卫们不敢伤到这金枝玉叶,只能紧紧的站成人墙。 元恪剑指谢宥一喉咙那一瞬间,九公主终于一个不注意从侍卫胳膊下钻了进去。 她冲进军帐的时候,元恪正将剑架在谢宥一脖子上,“去不去!” 谢宥一冷笑了声,眼睛一闭,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他准备引颈受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反正这条命是他救的,还他就是了,想让他一起去新都,做梦! “哥哥,不要!”九公主看见这一幕,撕心裂肺的喊出来。 谢宥一脖颈上已经有细细的血渗出,他已经快站不住,还是极力站的笔直,即便是死,他也要堂堂正正的死,保留谢家的尊严,保留南朝的尊严,保留军人的尊严。 九公主扑到元恪身边,抱着他胳膊,大哭道,“哥哥,哥哥,你答应过我,等他好之后再由你处置!哥哥,你不能骗人!” 元恪余怒未消,一伸胳膊撞开九公主,“出去!” 九公主经不起这一推,一下子跌倒在地上,额头恰巧撞在刚才被打到地上的茶壶上,登时鲜血直流。 元恪见状,又惊又痛,一叠声向帐外喊,“将九公主带下去!” 九公主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一抬手放在雪白的颈边,满脸泪流道,“哥哥,你若杀了他,那便是杀了我!” 元恪震惊不已,错愕的看着跌在地上的妹妹,这小小的女孩满脸血污泪水,手心抓着碎瓷片,血正从手心一滴一滴的掉下来,将猩红色的地毯染的更红。 九公主和他一母同生,因为活泼开朗,从小父君便极度宠爱,他也十分喜欢这个妹妹。父君病重,他被立为太子,母妃被赐自尽,自尽前,母妃将他和妹妹叫到西宫,要他向萨珊神教发誓,即便为君,那也不得将九公主作为政治资本联姻,倘若九公主有所爱之人,他不得反对,必须尽一切力量成全她,为她找一个好归宿。 因为怕九公主被人挟制,他去盛京的时候便一路带着,得知定江堰决堤,云岭关战事紧张,他当机立断下丹州集结兵力,为了赶时间,他一路策马狂奔,几乎是没日没夜的赶,九公主也跟着他骑马南下,奔波辛苦,竟无一句怨言。他心疼不已,要她留在京城,九公主断然拒绝,说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不会成为哥哥的累赘,也不会让哥哥被我所累。 那些人虎视眈眈,她若独自留在京城,肯定会被坏蛋抓住威胁哥哥,她才不要,她要紧紧跟着哥哥,让哥哥放心。 看妹妹这个模样,元恪又是心痛又是愤怒,他不可置信的道,“元蕤儿,你什么意思!” 九公主握着碎瓷片,一步一步走到元恪跟前,又用力握紧了下,鲜血这时从一滴一滴变成成线流下,元恪忙喝道,“松手!” 九公主抹了把眼睛边的鲜血,又用力握了下瓷片,“哥哥,你答应母妃,倘若我有所爱之人,你一定会成全我。现在,”她指了指谢宥一,“他就是我所爱之人。” 元恪怕的就是九公主说出这句话,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元蕤儿果然爱上了这个南朝人! 见哥哥一脸惊愕,九公主又上前一步,“哥哥,你向萨珊神教发过誓的!” 元恪才不信萨珊神教,答应母妃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毕竟母妃狂热的信奉萨珊神教,临去之前还将她最为信任的达兰台送到自己身边。 鬼神之说,向来飘渺。他从小便知道宗教不过是控制人心的工具,倘若能为自己所用,它才有存在的价值,倘若不能适应国家的需要,它便只能被摧毁。要想彻底汉化,去宗教不可避免,现在他不能动萨珊教,毕竟它还要为自己的政权服务。 弱化宗教,这是一个极端漫长的过程,甚至得几百年。 元恪恍若未闻,将剑又往谢宥一脖颈抵进一分,喝退帐中人,他咬牙道,“元蕤儿,你看清,他杀了我们国家数不清的子民,双手沾满勇士的鲜血。他有家室,有孩子,是南朝的高级军官!你怎么能爱上他!” 谢宥一此刻痛的骨头都像碎了一般,虽然听不懂这对兄妹的话,可是他知道他们在为他争执。 九公主听哥哥说这个人有家室,甚至有了孩子,呆了一下,慌忙抓住谢宥一衣服,急切的问他,“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谢宥一见九公主满脸鲜血,竟然隐隐生出一丝心疼,这个女孩看上去比苇一小三两岁,却远比苇一有主见,甚至说有勇气和胆识。他听不懂她说话,只能静静的看着她。 元恪扭头向谢宥一道,“告诉她,你有妻子!” 谢宥一这才大概明白他们刚才在争执什么,九公主为了保护自己,大概是在威胁元恪。 谢宥一有些感动,又有些歉然。他轻轻的点点头,开口道,“是的,我有妻子。” 九公主见谢宥一点头,震惊又伤心的看着他。 只一瞬间,她将左手握着的碎瓷片向右手腕毫不犹豫的划下去!然后抓住谢宥一手腕,也划了下去! 元恪来不及阻止,九公主将他们的手腕叠放在一起,那不断流出的鲜血瞬间融合,汇聚成一条细细的线不断滴下来。 元恪抬脚踢开谢宥一,一巴掌向九公主脸上扇过去! 第八十三章 我不能娶公主 元恪这一巴掌又重又狠,登时将九公主打的跌坐在地上。 九公主额头和手腕血流不止,此刻看上去满身血污,比谢宥一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宥一见状,火气腾的上来,拉起九公主,他愤怒的一拳打向元恪胸口,“她是你妹妹!是个女孩!” “朕没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妹妹!不如一剑杀了干净!”元恪怒气勃勃,说着便要举剑刺向九公主。 萨珊神教相信鲜血承载着人的灵魂,最是通灵,以血为媒可以完成很多不可思议的奇迹。北朝私定终身的男女,会将手腕割破,将鲜血融合在一起,以后便生死与共,灵魂相依。 九公主明明知道谢宥一有妻子,竟然还义无反顾的割破自己的手腕,口口声声要和他在一起,元恪觉得简直是奇耻大辱。 谢宥一不懂九公主为何要割破她的手腕和自己手腕,但看元恪震怒非常,猜也猜到九公主做了不得了的事情。 见元恪要杀九公主,谢宥一立刻挡在九公主身前,“要杀便杀我!” 元恪冷冷道,“杀了她,再千刀万剐你。” 九公主见谢宥一挡在自己身前,心底的一点害怕也瞬间消失,浑身不觉疼痛,又是惊喜又是感动,泪水模糊了双眼,她挣扎着起身,“哥哥,我认定他了。他有妻子,那也没什么。我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即便是为妾为婢,我也愿意。” 她看见他的第一眼,便被他吸引。她喜欢他说话时候嘴角的浅浅笑意,喜欢他皱眉时候咬着嘴唇极力克制的模样,喜欢他沉默时候眼底的一片哀伤。 他就像草原上缓缓升起的那一轮明月,皎洁又明亮,让她不舍得移开眼睛。 他有妻子那又怎么样呢?她喜欢他,便会接受他的一切。能在他身边,她已经心满意足,其他真的不重要。 元恪心下震惊,这两个竟然互相维护,都愿意为对方去死,难道鲜血之说是真的? 萨珊神教相信,两个人的鲜血融合在一起便心心相印,永生永世在一起。 元恪简直要气疯了,听九公主说完,他怒喝道,“不知羞耻!你贵为公主,去给一个男人当妾,成何体统!” 九公主狡辩道,“去和亲的公主,不都是给人当妾?” 元恪气极,“那不一样!” 九公主道,“不都是给男人当妾?有什么不一样?哥哥喜欢那南朝公主,日日对着她画卷看,饱受相思之苦,连父君圣旨都敢违背。我和哥哥一样,爱一个人,何错之有?” 九公主说,爱一个人,何错之有,倒让元恪愣了一下。心底事被提起,元恪一张俊脸羞恼的青白交加,“胡说什么!你和那南朝公主不一样,她本就是我的妻子!” 九公主道,“哥哥强求得到她,不惜大动干戈,我没有哥哥的能力,只能为他挡一剑,只愿哥哥能饶他一命,蕤儿九泉之下也能瞑目!”说着就要撞在元恪剑上。 元恪立刻后退一步,“元蕤儿!不要放肆!” 九公主大哭道,“哥哥既不许我死,又不许我和他在一起,到底要蕤儿怎么办?蕤儿已经是他的人了,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非他不嫁!” 元恪不想再和她纠缠,眼睛冒火的看着谢宥一,“谢宥一,你看着办!” 谢宥一不明所以,只防备的看着元恪,紧紧拉住九公主,防止她寻短见。 元恪怒道,“九公主的血跟你融合在一起,非你不嫁!朕现在恨不得杀了你!” 谢宥一惊讶的看了眼九公主,这才明白了那会她割破手腕是什么意思。 九公主见谢宥一看他,往他怀里缩了缩,紧紧的抓着他衣襟。 谢宥一不好推开她,只得让自己的语气极力温和,耐心道,“九公主,我有妻子,小儿都已经五岁有余。在下十分感谢公主的仗义。公主金枝玉叶,清白之身,不必为了我如此委屈自己。” 九公主听不懂谢宥一说什么,只得求助元恪,“哥哥,他说什么?” 元恪冷冷道,“他说他不会娶你!” 九公主不可置信的看着元恪,摇摇头,“你在撒谎!” 她十分懊恼从前没好好学习南朝话,这个关键时候竟一句也听不懂。 元恪叫她不相信,冷笑道,“你大可叫个人来翻译下。” 九公主抬头泪眼婆娑的看谢宥一,“我的血已经和你融合,你不娶我,我又能嫁谁呢?”说着又要往剑上撞。 谢宥一忙拉住她,“九公主,不可!” 元恪退后了几步,颇有些心力交瘁,这个妹妹最是倔强,认准了的事情,一百匹马也拉不回来。 元恪道,“谢宥一,公主说要嫁你。朕命令你,立刻写离婚书给你的妻子。” 谢宥一闻言,眼眸微微下垂,却不敢去看九公主那双明亮的眼睛,他轻轻道,“恕难从命。” 他虽和吴氏感情寡淡,但她嫁给自己,自己便会负责到底,如此只能辜负公主的美意。 元恪恍若未闻,“朕保你一条命,保你荣华富贵。你若对公主一丁点不好,朕立刻手刃你。” 谢宥一拒绝道,“我是大昭的将军,怎么能娶敌国的公主?请陛下转告公主。” 元恪恼怒道,“你以为朕愿意吗!公主非你不嫁,寻死觅活,朕答应先皇后,公主若有心爱之人,必尽力成全。公主年幼,不谙世事,朕说不通她。如此,只能便宜了你!” 这是元恪能做的最大妥协和让步,谢宥一竟然不领情,元恪有些惊讶,又有些佩服。若是那些软骨头,恐怕此刻已经跪在自己脚底下感激涕零了罢。 谢宥一此刻才知道,九公主竟不是为了救他而出此下策,她是真要嫁他,连元恪都没办法。 自己何德何能,得她青睐。 他只得再次拒绝,“恕难从命。” 元恪震怒,这人油盐不进,不仅不给九公主脸面,连自己脸面也不给! 见元恪又要和谢宥一厮打,九公主忙想去护在谢宥一身前,不想失血过多,一下子晕倒在地上。 元恪忙俯身扶住,“蕤儿!” 。 第八十四章 宁去采薇不食周粟 九公主昏迷前紧紧抓着谢宥一的手,还不忘说了句请哥哥不要为难他。 谢宥一抽了几次手都没有抽出来。他心底有些怀疑九公主是真晕倒还是假晕倒,倘若是真晕倒,她一个小姑娘,又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倘若是假晕倒,可她眉头紧锁,全身软绵绵的被元恪抱在怀里,分毫不像装出来的。 这一系列的惊变不过短短十几分钟,达兰台被元恪叫进来,一看满地血污,九公主更是满身是血,忙取了药粉先为九公主止血。 九公主紧紧抓着谢宥一手不放,谢宥一只得坐在床边。 谢宥一在昏迷的时候知道这人每天给自己治疗,对达兰台的声音很熟悉,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达兰台真人,不由得打量了一眼。 达兰台穿着一件宽大的细白布袍子,满脸虬髯,四十余岁模样,其实他可能还不到四十岁,只是这一脸胡须显得他格外……成熟,谢宥一心下暗忖,这人可能比自己就年长几岁,听说他是萨珊教的大祭司,他一直搞不懂北朝这个萨珊教存在的意义,就像他搞不懂祭司是如何诞生的,难道和军队一样,层层积累功绩,然后一步一步成为祭司? 他不信这些,总觉得有些邪性,却也尊重它的存在,毕竟存在即合理嘛。他感谢达兰台用正常的治疗方法来给自己治病,而没有用那些稀奇古怪的宗教疗法。听说这个宗教宣称病人发烧是因为灵魂被住在极北地方的大魔王拘走了,要用鸡血涂满人的全身来招魂,病人才能康复。 想想用鸡血涂在身体上,谢宥一浑身难受,简直要恶心死了。 这里谢宥一不得不感谢元恪,达兰台被叫进来给谢宥一治疗的时候,说这个年轻人伤的太重,存活的几率十分渺茫,三魂六魄已经被大魔王抓的只剩一魂一魄,他建议立刻升台招魂,先把魂魄找回来再说。元恪当即拒绝,说你先拔箭止血,灌水,其他那些虚头巴脑的随后再说。 达兰台十分委屈,陛下怎么能说神教招魂是虚头巴脑的事情呢?我们真的能留住魂魄,三个月前安定侯的千金去烧香路上,被拦路打劫的山贼吓破了胆,魂魄是我们招回来的,五个月前三公主抱着公子去踏青,一脚没踩稳跌到了水里,回去就发烧,多少大夫灌药都没用,我们前脚招魂后脚公主就活蹦乱跳,去年刘大人…… 元恪打断了达兰台的滔滔不绝,你先拔箭! 达兰台噢了声,洗洗手开始剪伤口附近的衣服。 元恪知道达兰台的医术是没有问题的,或者说十分高明,只要他别动不动给人招魂就行。 谢宥一对达兰台微微点头,报以一个感谢的眼神,他不会说北朝话,只能用眼神来表达谢意。达兰台看懂了,眼睛轻轻眨了眨。 这样一个大老爷们眨眼睛,竟然有几分,可爱。 看到九公主气息奄奄,达兰台心都要碎了。他看着九公主长大,心中对她满是疼爱,知道她有多娇气,不小心摔一跤都要掉金豆豆半天,更不要提伤成这样。 见九公主抓着这年轻人手不放,达兰台从医药箱中摸出一根银针,稳准狠的朝她胳膊肘扎了下去。九公主吃痛,立刻松开手,然而还是没醒过来。 元恪站在床边被九公主气得不行,又有些忧心忡忡,“公主怎么样?” 达兰台边止血边道,“公主失血过多,恐怕得一阵子恢复。人在昏迷中,魂魄最容易被大魔王拘走,臣建议立刻升坛招魂……” 元恪满头黑线,嘴角微不可见的抽了抽,“先止血!” 达兰台“噢。” 谢宥一站在床边,看达兰台有条不紊的包扎伤口,仔细瞧了瞧九公主苍白的脸颊,他有些愧疚。此刻倒说不上来他更惨还是九公主更惨,这个女孩额头血流如注,左手掌被瓷片深深地划伤,深可见骨,右手手腕更是惨不忍睹。 这一系列惊变让谢宥一精神一直紧绷着,这时才稍微放松下来,瞬间便觉得有些头晕。他强自忍着,却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简直要支撑不住了,可也说不清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腹中饥饿,或者两者都有。 达兰台处理好伤口离开后,元恪坐在床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替九公主掖了掖被角,眼角眉梢终于流露出一丝疲倦。 这位年轻的帝王最近太累,他才二十一岁,接连丧母丧父,他强忍悲痛处理朝政,又恰逢六州灾情,边境战情紧急,他只能在敌人不知虚实的情况下主动进攻,成五分败五分,他必须赌一把,否则云岭关失守,那溃败会是全线的溃败。 他赌赢了,收复了在父君手里丢掉的两个州,仅凭这一件功绩,他就足以让史官大书特书,大夸特夸,并且百年后让后世上一个褒性的字。 他不满足于此。 所以才会继续迁都。 洛州已经不能适应发展的需要,他要想彻底汉化,只能在南部贵族少的地方另起炉灶,并且南方城市多汉人,汉化也容易些。 他叫来达兰台,说朕要迁都,你用萨珊教的名义占卜一卦,必须是吉卦,再给朕找个名正言顺的依据和理由。 达兰台说臣不是大祭司啊,苏赫巴大祭司才能为这种事占卜。再说陛下,占卜出来什么卦就是什么卦,怎么能确定一占卜就是吉卦呢? 元恪道,你就是下一任大祭司。至于怎么能占卜出吉卦,朕交给你了。 多少祭司想成为大祭司,这是莫大的荣耀。达兰台来不及惊喜,急急道,大祭司历来由金瓶掣签产生,臣又不是抽签天定的大祭司,恐怕教众不服。苏赫巴大祭司向来有威信,在贵族中一呼百应,深受敬重,无缘无故撤去他大祭司之职位,恐怕会引起动荡。 元恪微笑道,苏赫巴大祭司怎么会是无缘无故被撤去职位呢?监察部门多次向朕弹劾,苏赫巴利用自身职务便利,在教中大肆挥霍,家中仆从竟然有上千人,并且搞歪门邪道,暗中接受白音等王公大臣进献的处女多达百人用来修炼。苏赫巴家中的恶奴在京城横行霸道,每月都有相关人命案,实在令人发指。你说,达兰台,朕是不是该处置苏赫巴,重选大祭司,以正教风? 圣上说的达兰台一件也没听说过,不由得感叹大祭司保密工作做的真好。 元恪道,挑个黄道吉日金瓶掣签,你肯定是大祭司。 云州举行的金瓶掣签由元恪亲自主持,在北朝政府代表、萨珊神教部分代表、北朝贵族部分代表的共同见证下,新一任大祭司达兰台诞生了。 于是大祭司达兰台在万民面前升坛问神,神说圣上决定的新都地址,顺应天意,顺应民心,新都是天定的首都。 北朝萨珊神教由此分裂,在棠州的教部被称为萨珊新教。 新都预计明年二月份建好,元恪本打算下月就启程去棠州,没想到出了九公主这档子事儿,看来得推迟了。 半晌,元恪开口道,“你不要杵在朕面前。等公主醒来,朕希望她看到一个健康强壮的心上人。乌朵,带他下去进饭。” 谢宥一腹中饥肠辘辘,听元恪这样说,他铁下心要和九公主撇清关系,想了想,他沉声道,“陛下,你颇通汉文,一定听过一个典故,不食周粟。” 元恪闻言冷笑,“朕有办法让你食周粟!” 见谢宥一不置可否,元恪嘴角浮起一个温柔的笑容,“来人,上饭,带俘虏!” 第八十五章 不吃便杀俘虏 美味的菜肴一道道被端上桌,热气腾腾,香气飘荡。 北朝还未脱游牧民族的饮食习惯,饭食多肉少菜,大致分为四类,即面食、肉食、奶食、茶食。通常,北朝称肉食为“红食”,奶食为“白食”,每顿饭都离不开奶茶。 九公主是奶茶的狂热爱好者,每天早上睡醒,她都要先喝一碗醇香沁人的奶茶醒神,一天才能元气满满的四处闯祸。 这一桌饭四食俱全,其实是招待贵客的菜肴,北朝饮食已经很汉化,比如元恪,一个月都吃不了一两次标准的北朝红白食。 桌上的烤羊腿是北朝名菜,餐中之尊,看上去颜色红润,酥烂醇香,咬一口定外焦里嫩,唇齿留香,沾上椒盐或酱料想必更是可口。杈子烧饼用一定比例的油水和面,外用小米面擦酥,并涂以酥油,食用前用火烤片刻,倘若夹上熏肉,外焦里嫩,味道更是极美。那一盘金黄色的馅饼形如铜锣,外焦里嫩,饼面上油珠闪亮,透过饼皮,依稀可以看见里面肉似玛瑙,菜如翡翠,红绿相间,煞是好看,不断散发诱人香味,引人食欲。 谢宥一闻到香气扑鼻的肉味,只觉得油腻不堪,胃中一阵阵翻涌着恶心。 元恪正了正身子坐好,下巴朝桌上扬了扬,对谢宥一道,“吃。” 谢宥一没动弹。 元恪冷笑,“俘虏带上来!” 刚听说还有活着的俘虏,谢宥一有些惊讶,元恪对南朝军队下了绞杀令,道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又怎么会有活着的俘虏呢? 士兵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进来,谢宥一抬眼一看,又惊又怒,这人穿着南朝军队特有的制服,军衔竟然还是团级别。团级以上将领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谢宥一心痛不已,这都是因为他指挥失误,才导致国家的将领被俘。 国家培养一个英勇无畏的士兵都不容易,更遑论培养一个能征善战的指挥官。 面前这个指挥官一定受到过非人的折磨,那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身上还有一道一道的鞭痕,刚押过来时候谢宥一注意到他一瘸一拐,咬牙强忍痛楚,不知是在战争中受伤还是被北朝活活打伤。 谢宥一正要跨步向前,元恪慢悠悠起身,刚好走到谢宥一身边,像是精准计算好时间和脚步大小一样。他一伸手,牢牢的按住谢宥一肩膀,温和道,“团以上军官,杀了可惜,感谢贵国培养出这么多优秀的人才。有些军官很识大局,不用招降,主动择木而栖。不过,”他顿了顿,又慢悠悠走到那军官身边,一脸嫌恶,“有些却不识抬举,比如朕面前这个。” 元恪话刚说完,那人抬头,满眼仇恨,“你做梦!要我投降,死都别想!” 他一抬头看见谢宥一,惊诧道,“你是谢将军?” 团级以上将领有见主帅的机会,他虽然是最低级别,但也有幸见过谢将军一次,谢将军年少英勇,是军中的传奇,他向来敬佩,这时在敌人的军帐中看见,又惊喜又心酸,想到主帅都被俘虏,他忍不住眼眶通红。 谢宥一还未开口,元恪道,“他是谢将军。” 那人虽然不认识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是谁,可也多少猜测到肯定是北燕的贵族,听元恪说完,他吼道,“你胆敢伤害将军分毫,我大昭军队定踏平洛州!” 元恪无所谓道,“噢,顺便帮朕把那些不愿意来新都的贵族都踏死,多谢。” 这年轻貌美的公子竟然是北朝皇帝元恪? 那军官正惊异,元恪转身对谢宥一道,“你不吃,朕就在他身上射一箭,你大可试试。” 谢宥一的满腔怒火已经压制不住,听元恪说完,他忙喝道,“元恪!你不要丧心病狂!” 元恪秀美的脸颊荡起笑意,伸手取了铁弓,毫不犹豫的搭箭射那军官肩胛骨!这样短的距离,瞬间穿透人肩膀,鲜血甚至溅到旁边那面无表情的北朝士兵脸上。 “啊!”那军官发出一声痛苦的的惨叫,谢宥一伸手便要夺弓箭,元恪一个转身,瞬间又是一箭出去,射穿了那军官右肩胛骨! “押住他!”见谢宥一过来,元恪冷声吩咐,门口站的士兵立刻过来按住谢宥一。 元恪又搭箭,冷冷道,“敬你还有点骨气,给你个痛快罢。” 那军官痛的死去活来,闻言满心仇恨的吼道,“元恪!你是个畜牲!畜牲!” 边上站的北朝士兵大骇,一巴掌扇过去,那军官嘴角登时流血。 元恪第三箭准准的射在他胸口,那军官来不及呼痛便气绝身亡。 “拖下去!拿布,擦地!”元恪吩咐道。 谢宥一呆呆地看着那军官被拖下去,侍女端水进来,战战兢兢的将地上的血迅速抹干净。 耳边一片寂静,箭破空气的声音,喝骂声,呼痛声好像都是幻觉一样,可那地上的鲜血却明明白白的表示这里死了一个人。 自己的部下,惨烈的死在了自己面前,自己却无能为力。 谢宥一都不知道那个军官名字,甚至不知道他属于哪个部队。那宁死不屈的男儿曾为大昭浴血奋战过,现在,他就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他的尸体会被无情的丢掉,像丢掉一只猫一只狗一样被丢掉。 他以前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可是这一刻,他简直要落泪了,多希望这个军官能马革裹尸还大昭。 见谢宥一怔忡,元恪冷冷道,“朕这里还有十八名南朝高级军官,你大可再试试。” 能做君王的,大都冷血无情。谢宥一没想到,元恪这样俊美面善的人,为了逼迫他吃饭,竟然不惜草菅人命,如此残忍。 南朝高级军官,倘若赎回北朝战俘,至少能赎五百个。 这是不合算的买卖,代价未免太大。 元恪就这样无情的射杀。 元恪才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要办的事儿,一定要办成,哪怕血流成河。 谢宥一嗓子干痛,喉头哽咽,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为自己的战友就这样被残害。 “我吃。”他说。 他走到桌前,随手抓起一块面饼,味同嚼蜡的咀嚼下咽,那满口腥膻,几乎要噎的他喘不过气。 刚吃了两口,他扶住桌子边便开始干呕。 。 第八十六章 缘分这东西真奇妙 元恪拔营回棠州的时候,正值天寒地冻的十一月。 六州灾情稳定,其实算上平靖两州,应该是八州才对,元恪挨个视察了一遍才决定动身去新都。 北朝新都棠州的总设计师是贺兰成律,贺兰成律多次跟随使团出使南朝,精通汉文,是坚定的汉化支持者,能打仗能理政,元恪十分器重。 不仅元恪,燕文帝也十分器重。 谢宥一见到贺兰成律是在九公主府,彼时贺兰成律正将自己的小女儿,也就是九公主的手帕交贺兰青溪送到九公主府。 贺兰青溪从洛州才下来,刚好比元恪等人早一天到,她年方十六岁,和九公主一样活泼。 见到青溪,九公主蹦蹦跳跳的跑过去搂住她脖子撒娇,又伸着两只爪爪喊痛,“青溪青溪,我受伤了,流了好多血。”九公主指了指自己还包着纱布的额头,又扬了扬自己的双手。 青溪心疼的伸出手指碰了碰九公主额头,“你太任性啦!” 九公主的事儿她已经听说,一路上忧心如焚,心里恨不得立刻见到九公主。 两人从院中絮絮叨叨到寝殿,将半年来的攒的话恨不得一股脑全倒给对方。 聊到受伤,青溪哼了声,“那个谢宥一,到底有什么好?” 九公主下巴支在桌面上,嘴巴伸伸伸,伸到茶杯沿,小心翼翼的喝了口,又喝了口,这才直起身子,“他长的和哥哥一样漂亮!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吃饭很好看,睡觉的模样也好看……” 青溪忙打断九公主的滔滔不绝,一脸不相信,“还有人能和圣上一样漂亮?” 九公主眼睛弯弯,点头如小鸡啄米,“比哥哥还好看!” 哥哥长的太秀美白皙,多少失了几分英勇阳刚,谢宥一集合了她对男儿所有的要求,满足了她对意中人所有的幻想。 见青溪一脸不相信,九公主从板凳上跳下来,“我带你偷偷去看他!” 谢宥一正在公主府的别院静养,拒绝与人交流,只有九公主过来才偶尔应答几句。 谢宥一为什么跟元恪到了棠州?因为元恪又用杀俘虏威胁。不仅杀俘虏,他还阴恻恻告诉谢宥一,你大可去死,朕除了杀俘虏,还能让九公主丧夫守寡,书通你们南朝,封你个鬼驸马称号。 (谢宥一:这人真的很……不要脸) 元恪道,你若乖乖跟着朕去棠州,那十八名军官,朕给他们级别应有的待遇。 谢宥一这次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愤恨痛苦,他只是静静说了句,你真卑鄙。 元恪微笑,承夸。 元恪才不在乎,评价他卑鄙的人估计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他又怎么会在乎谢宥一说的? 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就是计谋。 除了谢宥一骂元恪卑鄙,刚被送到监狱的前大祭司苏赫巴也正破口大骂元恪卑鄙。 苏赫巴自认为对朝廷忠心耿耿,为朝廷燃烧奉献了自己的一生,眼看就要功成身退,没想到被新君扣了几个黑锅。这几个所谓的罪名不过是新君强行加在自己身上的,自己的所作所为,先帝向来睁只眼闭只眼,怎么到了新君这儿就上纲上线? 他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他没想到自己挂的这样快。 政教分离势在必行,元恪不喜欢萨珊神教和朝廷官员、贵族走的太近。元恪看上去十分信任倚重萨珊神教,注意,是看上去,所以给了苏赫巴错觉。 苏赫巴犯了新君大忌,可惜到死他都没想明白。 九公主猫着腰带青溪去谢宥一住的别院,想到要偷偷看见心上人,她激动的脸颊红红,脚步轻盈如飞。 两人刚走到别院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扒着月亮门,九公主和青溪伸着脑袋往里瞧。 青溪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爹。爹旁边那长身玉立的青年一脸苍白,看上去病容恹恹,但他站的笔直,即便是站的笔直,也分毫没让人觉得古板,反而有几分闲散。他身上散发着从容自得的贵族气质,还有长年征战才有的男儿气概,这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谢宥一侧对着月亮门,青溪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见他半张脸。 原来他就是九公主的意中人。 她撇了撇嘴,回头对九公主道,“长的倒还罢了,怎么就把你迷的七荤八素?” 九公主偷笑,“他很耐看。” 青溪笑眯眯道,“这就是汉文里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什么西施?”九公主一脸茫然。 青溪只得解释道,“西施是南朝有名的一个美人儿,和圣上的大小许妃一样美丽。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情人的眼中,不管对方长得什么样,都觉得他像西施一样美丽。” 九公主对西施没有概念,可青溪一说大小许妃,她就立刻明白了,哥哥的大小许妃被称为大燕双璧,是北朝最美丽的女人,耀眼璀璨的像太阳一样。 见九公主盯着谢宥一都舍不得眨一下,青溪偷笑,“你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下一句是什么?” 九公主眼神依依不舍的收回来,又茫然的摇摇头。 青溪道,“下半句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句话是说啊,如果两个人有缘,即便相隔千里,也能见面。” 听青溪说完,九公主的心猛跳了下。 她和谢宥一本相隔千里,因为缘分,他们在云梦泽相遇。她本是高卧楼台的公主,一生困囿京城,可因为局势变幻,她不得不来到云岭关。 然后就遇见了他。 贺兰成律治家甚严,青溪可不像九公主那样经常逃课,她从小会说话便说的是汉文,双语成长,到了八九岁时候已经能引经据典的和自己爹辩论。 此时谢宥一正和贺兰成律站在院子中说话。说来是面前这人导致他沦落到如此境地,可他对贺兰并没有太大的敌意,反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听说贺兰大人拜访,谢宥一本欲拒绝,反应了下他才想起来贺兰大人就是贺兰成律。贺兰成律大名如雷贯耳,是北朝难得的儒将,死前能见一见这位当世英杰,也不枉此生。 贺兰成律长的儒雅沉稳,身上有种柔和的气质,和他说话,让人如沐春风,更难得的是贺兰精通汉文,颇通南朝政史,同样身在军中,有共同话题,两人聊的越发投机。 贺兰成律对谢宥一也是早有耳闻,这是南朝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他深恨未守云岭关,不能同他较量一番。没想到谢宥一竟被九公主捡了回来,还是因为自己的追击。 缘分这东西,太奇妙。 和谢宥一聊天,贺兰成律多少能感受到谢宥一的苦闷,想了想,他道,“今天无事,我带你去棠州看看吧。” 见谢宥一面露踟蹰,贺兰成律知道谢宥一在担心什么,他担心自己像圣上一样强迫他设计新城。 “难得和你聊的投机,我只是想向你展示下自己的劳动成果,毕竟鲜少有人能看懂我的设计深意。你从江陵来,大可对比下,权当散心。” 贺兰成律如此说,谢宥一倒不好拒绝了。 两人正转身,九公主的裙角从月亮门闪了过去。 p燕歌行之凌波词 60220dexhtlp 第八十七章 这是我呕心沥血之作 两人骑在马上在棠州崭新笔直的街道缓缓而行,谢宥一举目望去,街上行人寥寥,好多店铺还未营业,棠州给人的感觉很幽静整洁,远不像江陵街道那样熙熙攘攘的嘈杂。 其实此时的棠州城还不叫棠州城,大家都暂时叫新都。 贺兰成律健谈,谢宥一寡言,贺兰成律说话,谢宥一倾听,一路上倒也和谐。 两人策马到城南的乐游山,向北俯瞰,棠州城如棋盘般错落有致,谢宥一不禁赞叹道,“贺兰大人好手笔。” 听贺兰成律介绍,谢宥一对棠州城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棠州城由宫城、皇城、外城三部分组成,采用对称布局,这倒和江陵城一样,贺兰成律估计也是由江陵城城市布局得来的启发。 其实也不全是,元恪指示,棠州城在江陵城的基础上建造,大体格局不变,但要比江陵城规划的更合理整齐,最重要的一点,一定要体现神权思想。 三月份元恪继位,四月份便把贺兰成律叫过来,听说圣上想迁都,贺兰成律脸色大变,忙摆手道不可,说陛下新君继位,政权还不稳固,多少贵族虎视眈眈,此时迁都难度太大,不利于大政执行。 营建都城是国之大事,所谓“定鼎之基永固,无穷之业在斯”,此事关系到国家的巩固与发展,受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多重影响,也影响着都城多方面的发展。 元恪道正是因为贵族不服,朕一时半会收拾不完,这才想离他们远点。愿意主动跟朕来新都的,是忠于朕之人,用一班忠心的人远比用一班心思各异的人稳固政权快。 在新都选址上,元恪和贺兰成律都一致认同应该在靠近丹江的州府选,后来便定了云州以北的一片原泽。 相对于旧都洛州来说,棠州地势平坦,向北向南皆是平原,并且原面开阔,面积广达百里,而且棠州东侧靠近丹江,西侧有谯明山脉发源的几条大河流注入丹江,水资源丰富,航运便利,而且便于从东西两面引水入城,解决城市用水的问题。同时棠州城地势略高,将都城与丹江远远隔开,再无洪水没都的危险。 四月选定棠州,四月中旬贺兰成律就去实地考察,回来便开始设计都城草图。 北朝本质上其实未脱离游牧民族习惯,不善于建造,城市十有八九没章法布局,盛京、远州、洛州的皇宫、官署、民居交错相处,十分杂乱。因此贺兰成律将新都的皇宫、皇城、民居三个部分相对分开,界线分明,既安全又实用。 和江陵城一样,棠州城街道纵横交错如棋盘,横竖各十九条线,三百六十一个交点,南北走向的长安大街和东西走向的永宁大街最为醒目,以中轴线长安大街为界,将全城划分东西两市,四线分隔的区域为坊。坊四周筑有坊墙,开四门,坊内设十字街,城内以十字街将全城分为四区,在每大区中又设小十字街和更小的十字巷。 贺兰成律拈须微笑,指着都城道,“谢将军请看,这都城地形像什么?” 谢宥一凝神细看,缓缓说,“倒有些像易经的六爻。” 行军打仗,必读兵书,易经更是基础读物,因此谢宥一大体一看便瞧出这六爻卦势。 贺兰成律大笑,点头道,“新都在咸宁原上,原南的六条高坡,我就是视之为乾之六爻,并以此为核心,作为新都总体规划的地理基础。” 谢宥一心下暗叹,好精致心思。 贺兰成律道,“乾卦属阳称九,自上而下。横贯棠州城地面的这六条土岗,从北向南,依次称为九一、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九六。根据天上星宿的位置,最为尊贵的紫微宫居于北天中央,它以北极为中枢,东、西两藩共有十五颗星环抱。皇帝贵为天子,地上的君主和天上的星宿应该相对应,我朝君王办公的宫城朝宁宫便在那个位置。”贺兰成律指了指北边。 碧瓦飞檐的朝宁宫居城北部正中,是元恪暂时居住和处理朝政的地方。 皇城,亦称子城,位于宫城之南,是政府机关所在地。这里处在九三高坡,“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把百官衙署放在这儿,体现的是文武百官健强不息、忠君勤政的理念。 在北朝,萨珊神教是重要的精神信仰,为追求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贺兰成律以“建邦设都,必稽玄象”的象天思想为原则,以宫城象征北极星,以为天中,以皇城百官衙署象征环绕北辰的紫微垣,外城象征向北环拱的群星。皇城之南四坊,以象四时,皇城两侧外城南北一十三坊,象一年有闰。 九五最尊贵,所谓“九五至尊”,属“飞龙”之位,常人不能居之,这种地势连元恪也压不住,贺兰成律便在这条高岗的中轴线部位,东西对称地建筑了两座寺观,西面是萨珊神教办公地,对,就是那个喜欢给人招魂的达兰台在的地方,东面是明月观,元恪崇道,因此建了这座道观。 谢宥一明白了,贺兰成律是希望借用神佛的力量镇压住棠州城的帝王之气。 棠州城总体结合周易依势建造,并充分利用地形的优势,增大了立体空间,可想而知贺兰成律考虑的多么周到。 六条高岗是棠州城的骨架,皇宫、政权机关和寺庙都高高在上,与一般居民区形成鲜明对照。岗原之间的低地,除居民区外,皆开渠引水,挖掘湖泊,增大了城市的水域。 谢宥一发现,贺兰成律在设计时候非常重视用高大建筑物控制城市的制高点。贺兰成律把皇城、宫城和重要寺庙都放在六道高岗上,实在明智,如此即可体现皇权、政权、神权的至高无上,也可确保都城特别是皇宫的安全,同时也使都城的建筑错落有致,立体层次更加分明,气势更加宏伟壮观。 这是贺兰成律的呕心沥血之作,谢宥一大为佩服,“贺兰大人凭云岭关一战,足以留名史册,如今设计的新都,更让大人名垂千古。” 贺兰成律笑道,“我已年过半百,为圣上出力尽心不了几年,谢将军少年英雄,深得九公主青睐,来日方长,前途不可限量。” 谢宥一极目远眺,草木凋零,一片萧瑟,他强笑道,“此情此景,倒让我起莼鲈之思。” 贺兰成律道,“说句不当讲的话,你们的皇帝太过刚愎自用,迟早会栽在自己手里。” 谢宥一忙打断道,“不谈政事。” 贺兰成律呵呵大笑,“不谈,不谈!” 两人策马回府,刚进神雀门上长安大街,贺兰府家丁迎面骑马过来,见到老爷,那家丁忙翻身下马禀报,“老爷,大小许妃马上到新都,圣上正出宫往北门走呢!” 贺兰成律惊讶道,“不是说明天?这样快!” 燕歌行之凌波词 p p燕歌行之凌波词 60220dexhtlp 第八十八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南朝有大小谢妃,北朝有大小许妃。 大小许妃不如大小谢妃名气大人气高,并不是因为她们长的不美丽,而是因为她们生的晚。等大小谢妃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大小许妃才开始从幕后走到前台。 大小许妃是许太后嫡亲的侄女,说来还是许太后给前废太子预订的,没想到被元恪捡了个便宜。 (元恪我并不想捡这便宜) 废太子三岁被立为太子,北朝旧俗,子贵母死,燕文帝赐死废太子生母,以防母以子贵,专擅朝政,并将废太子养在许太后膝下。许太后和燕文帝一样支持汉化,热爱汉化,没想到教养出来的太子竟然反对汉化,燕文帝临死都没想通,毕竟废太子看上去很知书达礼,汉文学的也相当不错。 许太后也想不通,难道这废太子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知人知面不知心? 其实废太子多忍耐个一年半载,江山迟早是他的,一造反,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舅家也被连累抄斩,不仅舅家,太子太傅等人更是被打入大牢。 赐死废太子后,立储之说甚嚣尘上,怀贞世子成为有力竞争人选之一。 元恪从小手不释卷,孜孜以求,不仅对南朝经典谙熟于心,而且史传百家,无不涉猎,并且颇有才学,诗赋文章皆能即兴而作,骑在马上口授章草,待其勒定成稿也不改一字,有大手笔之风度。 这样的世子,燕文帝如何不喜欢?可是燕文帝也踟蹰,因为自己这儿子生的太漂亮,太富贵风流,缺少点为君的威严。 元恪生母宁夫人挺默默无闻,同许太后、严贵妃等比起来简直黯淡无光,如果严贵妃是一朵耀眼夺目的牡丹,那宁夫人就是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太不出众,在后宫这个大花园里显得特别不起眼。 不出众不起眼的茉莉花宁夫人竟然生了个美貌倜傥的儿子,实在让后世啧啧称奇,不由得感慨基因突变。毕竟燕文帝长的只能算清秀,宁夫人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北朝规定,未被立为太子的世子,十岁后都要离开母亲去偏远州府锻炼,为的是以后辅佐皇帝坐稳江山。元恪从十岁便跟随叔父在军营,直到十八岁回洛州。 然后洛州沸腾了,那场面,简直称得上万人空巷,并且元恪行过之处,一片水泄不通。 元恪数次北击爱搞偷袭的柔然,立下赫赫战功,因为军事才华太出众,反而让人忽略了他的外貌和文化水平。 在军队,全都是大老爷们,谁会关心另一个大老爷们的外貌?这些大老爷们也都是大老粗,汉文斗大的字儿不认识一个,更别提和元恪讨论诗词歌赋。 元恪在军中待的八年,自己郁闷不郁闷不清楚,反正写书的人觉得他应该挺郁闷的。 元恪离京的时候长的只能算中规中矩,没想到在塞外那样艰苦卓绝的条件下竟然长开了,他的马蹄刚踏到洛州城平坦宽阔的大街上,下到五岁女童,上到八十岁老妪,皆目不转睛,手中东西掉地。 元恪十分纳闷,京城的人真奇怪啊真奇怪。 八年没见儿子的宁夫人一路小跑到宫门口,一眼便看见那长身玉立顾盼神飞的少年,她生生的刹住脚步踟蹰不前,没敢相认。 宁夫人的大脑中盘旋萦绕着三个问号这是我儿子?不会吧?他长的不像他爹也不像我啊? 才十岁的九公主噔噔噔跑过去,抱住元恪腿就喊哥哥,那少年没有否认,摸了摸九公主脑袋,宁夫人这才确定那美貌少年是自己儿子,一时间五味陈杂悲喜交加。 当时还是许皇后的许太后见到元恪第一眼便不喜欢。这世子生的眉眼秾丽,太过于艳冶,男孩子怎么能生的比女孩子还好看?自从怀贞世子回宫,宫门口每天人出出进进,络绎不绝,门槛简直要被那些妙龄少女踏破了,宫中招待费支出比上月足足多了二百八十两银子,这对精打细算勤俭持家的许太后来说实在肉疼。 于是许太后找大祭司苏赫巴卜了一卦,一卜便卜了个下卦,下兑上艮相叠。苏赫巴说此卦损益相间,损中有益,益中有损。治理国家,此人会开创太平盛世,也会损伤国基,一定要慎重考虑。然后苏赫巴八卦的问,皇后是给谁卜卦?此时废太子已赐死,有三四位世子是东宫候选人,苏赫巴虽是神教中人,但也十分好奇圣上会立哪位世子。 许太后由此更是惶惶不安,生怕怀贞入住东宫,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怀贞果然被立为太子。为控制牵制这位她不喜欢的太子,她只好狠狠心将自己嫡亲的大侄女许绮儿送东宫,以示亲近。 见太子对这温柔似水的大侄女若即若离,不见得喜欢也不见得讨厌,许太后又把活泼开朗的二侄女许绵儿送进宫,心想太子喜欢九公主,大概是喜欢九公主这样的性格,绵儿能言善道,最是娇俏可人,这次太子应该会喜欢。 没想到太子对这二侄女也不感冒,许太后简直要抓狂了。许家就这两个适龄姑娘,难不成把天天拖着鼻涕泡泡流着口水的小侄女送进宫? 连大小许妃这样美丽的女人都不喜欢,圣上肯定是被南朝那女人迷了魂魄,虽然有些谣言不过是捕风捉影,但也不会空穴来风,为了帮圣上找回魂魄,许太后亲自指示苏赫巴为元恪招魂。 然后,元恪当场表示拒绝。 出于女人的直觉,许太后果断的书通元恪,圣上身边不能无人服侍,大小许妃不日南下新都,等天暖和了本宫也南下。 于是大小许妃就到新都来了。 听说这对姐妹快到新都,元恪本打算让她们自己过来,但转神一想自己还是亲自出去接下吧。 许家势大,其他贵族唯许家马首是瞻,若许家南下,其他便不用费心。 此时元恪正骑马赶往北门,将宫人朝臣远远的甩在身后,大家都旖旎无限浮想联翩,圣上已多半年没见后宫嫔妃,这种激动的心情,嗯,可以理解。 大小许妃已经到北门外,见圣上策马而来,内侍忙敲了敲马车。 。 第八十九 大许妃与小许妃 听见内侍敲窗,正整理衣衫钗环的大小许妃忙起身下车。 因为路上寂寞,两人同乘一车,方便说话解闷,内侍那会说圣上最起码得半个时辰才能过来,小许妃才没回自己车驾中,不想圣上来的这样快,才一柱香的时辰便到了。 许绮儿刚伸出手扶着马车门,元恪便已经到了车前翻身下马。 内侍慌忙摆了踩墩,元恪拦腰一搂将许绮儿抱下马车。 许绮儿肌骨莹润,一头黑发如瀑,眉如翠羽,朱唇总是含着淡淡笑意,满头珠翠更显得她高贵雍容。被圣上半抱下马车,她白皙柔嫩的脸颊早已泛起胭脂色,却远比胭脂色更美。 尚在车上的许绵儿见状立刻娇嗔道,“表哥,你总是偏心姐姐。” 这声音十分柔媚婉转,听着便勾魂摄魄。 还不等元恪伸手,许绵儿早跳下马车扑元恪怀里,元恪推了推没推开,便任由她搂着自己撒娇,笑着呵斥道,“乖乖的。” 许绵儿扬起秀气的小翘鼻轻哼了声,“表哥路过洛州竟然不带上我们再南下,太后娘娘天天念叨,每天都要催我和姐姐好几次,生怕表哥身边没人服侍不方便……” 许绵儿声音婉转如黄莺,说话的时候眼波流转,似娇似嗔,分外荡人心神。她跳下马车时候动作伶俐,如云秀发上簪的花枝鸟雀步摇便有些歪。 元恪将那步摇正了正,凝视了片刻,又抽出来端详,似乎是在考虑怎么簪合适,他漫不经心道,“行军怎么能带女子。” 许绵儿抬眸娇嗔不已,“表哥就是偏心,特别偏心。” 九公主就不是女人吗?可许绵儿聪明,她适时打住了这个话题,顺便撒娇。 元恪捏了捏她脸颊,许绵儿躲了下没躲开,被捏的龇牙咧嘴,却分毫不减娇俏,刚被元恪簪好的步摇便随着她的举动珠玉叮咚,轻轻颤动。 容颜如玉,鬓发似云,这一动别有娇媚和风情,元恪心神一荡,便有些愣神。 步摇这种首饰还是从南朝传过来的,取一步一摇之意,近几年十分流行。北朝女子多豪放,即便温柔端庄如许绮儿,骨子里也带着刚强,远不如南朝女子那样柔软,步摇倒让北朝女子多了些含蓄和娇媚。 元恪心下有些怅然,想来首饰也是挑人,这步摇得那种意态婉转的女子簪上才有韵致。莲步轻移间,步摇微颤,更显温婉娴静,别有动人风情。 那晚他和敏行郡主踏月而行,她鸦鬓上便簪着一支流苏步摇,晶莹辉耀,花蕊是一颗圆润的珍珠,通体比绵儿发上这支要素雅的多,可他在她旁边走着,总被那微微颤动的流苏坠子勾住情思。 时间竟过的这样快,屈指算来他已有一年有余未见她,可是离她越远,她的模样在他心中反而越真切清晰。 “表哥?”许绵儿见元恪怔怔的看着她,不由得有些羞涩。 耳边传来呼唤声,元恪才发觉自己走神。 “路上累不累?”元恪含笑问道,他面对着许绵儿,眼神却看向许绮儿。 许绮儿忙屈了屈膝,柔声回答道,“回陛下,路上安稳,并未觉得累。” 许绵儿忙嘟嘴道,“我在洛州时候,最远只去过城外的明光寺,没想到新都这样远,我们走了十八天呢,宫人又不许我们下马车,我只能掀开车帘子偷偷瞧下外面……” 许绮儿见妹妹放肆,忙呵斥她,“绵儿,不得无礼。” 许绵儿眨了眨眼睛,“表哥喜欢听我说话,是不是,表哥?” 元恪笑,“是,表妹。请表妹赶紧上车,等回宫喝口茶润润嗓子再说话罢。” 许绵儿立刻不满道,“表哥这是嫌我话多。” 大小许妃实在美丽,看着也养眼,元恪心想她们过来也没有什么,安排宫殿让她们住下便是。 让他糟心的是另外一件事,自他登基,前朝后宫便道国不可一日无后,请陛下尽快安排手铸金人典礼选出皇后。 元恪道国正大丧,不急。 他不急,后宫的许太后和前朝的百官着急。 南朝选皇后,多看皇帝心意,北朝选皇后,倒有七分是看天意。 手铸金人典礼,要先从后宫选出三位妃子,这妃子位阶还不能太低,最起码昭仪以上,另外贵族嫔妃必须占两位。 宫中嫔妃要得中宫之位,必须先要手铸金人,若能铸造成功,则立为皇后,若铸而不成,则无缘中宫。为什么要铸金人?萨珊神教一言概之,成者为吉。但为什么成者为吉,萨珊神教含含糊糊,自己也说不明白,只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看官若问,如果候选人都铸不成怎么办?一句话,不成则不得立。都铸不成功,那是极凶的卦兆,萨珊神教要做法事驱除恶兆的。 看官可能又有疑问,倘若第一位候选人一次就手铸成功,那后面的候选人不就没机会了?这对后面的候选人来说未免太不公平。 不好意思,尊贵的萨珊神教早已考虑到这种情况,手铸金人的顺序由金瓶掣签决定,倘若第一位候选人一次便铸造成功,那中宫之位当仁不让落在这第一位候选人身上。 北朝才刚刚补充完善的帝妃卷中如是写,康穆皇后严氏,本罪家女,入充掖庭,得幸。生庄惠公主,后生清河王。后专理内事,宠待有加,以铸金人不成,故不得登后位。 燕文帝对贵妃严氏极为宠爱,严贵妃在后宫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后来燕文帝甚至想要力排众议自己册封她为皇后,史书如实记载,“犹欲正位,而后谦让不当。” 严贵妃虽然想当皇后,但她不敢接受燕文帝的册封,究其原因,可能是未铸成金人而立后者不会被天下承认。 严贵妃在后宫中已经有着皇后的地位,并不需要为一个名号而冒着巨大压力和政治困境。 在她死后,“帝追恨之,赠皇后玺绶,而后加谥焉。”随后燕文帝又将她以皇后的身份葬于皇陵。 这手铸金人是死规矩,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使是燕文帝这样的帝王也无权插手和干涉。 而许太后运气比较好,史书写,令后铸金人,成,乃立之,告于郊庙。 元恪如何不知道许太后让大小许妃来新都的意思?趁自己后宫还未充实,立刻举行手铸金人典礼,大小许妃竞争压力小,不管哪位当了皇后,中宫都牢牢把握在许家手中。 安顿好大小许妃,元恪看了看天色尚早,想起还有政事未处理完毕,陪着两人说了会话,正要起身,许绵儿拉住元恪衣袖,满是风情道,“表哥不许走。” 。 第九十章 奶茶养润九公主 九公主最近有了个新爱好,研究做饭。起因是她觉察到她的心上人并不喜欢吃公主府的食物。 谢宥一一个标准的南方人,饮食清淡,平常吃饭多粥多菜,在病中时候厨子还算比较照顾,做饭尽量给他少油少盐少肉,等他身体渐渐康复,大慨厨子觉得这年轻人得好好补补,于是放开了做肉肉,每餐十道菜,至少九道都有肉肉,剩下的一道为什么没有肉肉?因为剩下的一道是奶茶。 九公主嗜奶茶如命,每天至少喝三碗,谢宥一心想,怪不到九公主脸圆圆的,却是每天喝奶茶喝出来的。 北朝也爱喝茶,区别是北朝人爱喝奶茶,几乎人人都有饮奶茶的习惯,宫中民间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煮奶茶。谢宥一在云岭关下昏迷时候,梦中总是氤氲萦绕着甜甜的奶香,他后来一琢磨可能是九公主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猜的不错,的确是九公主身上的奶茶香味。九公主每天早上得端着奶茶碗坐在谢宥一床边,边盯着那张俊脸看边细细的啜饮,于是不知不觉一个时辰便过去了。 煮奶茶得用新打的净水,宫中讲究,必须得井泉水打上来静置,水缸中还要浸降香一二段,菖蒲根养于水面,如此水才甘冽。水烧开后,将茶叶文火煎煮两三分钟,再将鲜奶和盐兑入,烧开即可,有些家中还喜欢加黄油或奶皮子,如此味道更加芳香咸爽可口。 北朝人热爱奶茶到三天不吃饭菜可以,但一天不饮奶茶不行。 谢宥一见九公主喝的奶茶中经常加些红红绿绿的叶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大概为了味道更加好喝? 其实这些叶子是用来提香去腻的。奶茶虽好,喝多也腻呀。为了解腻,喝奶茶会配一种果子,据说是将鲜牛奶发酵到呈豆腐脑状后,加入适量的黄油与糖搅拌均匀,然后放入面粉继续搅拌,当所有面粉均被搅起来呈团状后,饧半小时。然后擀成片,切成粗条,用烧开的牛油或者胡麻油炸熟。这种果子吃起来外酥内软,淡酸芬芳,很有嚼头。 谢宥一也渐渐适应了北朝这个饮食习惯,北朝饭食他还不能接受,但奶茶他偶尔还能饮小半碗,再多便觉得腻味不堪。 北朝女子爱喝奶茶,这放在南朝简直不可思议,南朝女子以瘦为美,既不敢多吃也不敢放开了吃。 昔年成帝好体态纤美的妃子,其后宫赵婕妤身材最为苗条,轻盈如燕,相传能在掌中起舞。 不仅女子以瘦为美,男子也以瘦为美。著名的章华宫又称细腰宫,是当年灵帝建造的。灵帝喜欢读书人有腰身纤细,为了能有盈盈一握的细腰,朝臣们每天都只吃一顿饭,饿得头昏眼花站都站不起来。坐在席子上的人要站起来,那得扶着墙壁借劲儿,坐在马车上的人要站起来,那得扶着车辕借力。任珍馐美味在前,大家都忍住不吃,为了瘦瘦瘦,即使饿死了也心甘情愿。 大概从小喝奶吃肉,北朝女子的骨架总比南朝女子舒展宽大些,像九公主这样娇小的女孩,和同样身量的南朝女孩放一块,九公主肯定显得更加丰润。 每天吃饭是谢宥一比较痛苦时候,总是食不下咽。不过近来还好,九公主这些日子痴迷庖厨,总是制作一些稀奇古怪的食物来让谢宥一试吃,这些稀奇古怪的食物大多偏南朝口味,谢宥一倒觉得比那些肉啊奶啊清淡可口的多。其实他嘴巴还是比较挑的,毕竟是从小生在富贵长在富贵,如今沦落到这地步,倒由不得他挑三拣四了。 其实北朝也有好吃的,比如他在云岭关下吃的一种叫千里脯的食物,据说军中多备。千里脯要在三九寒冬时候才能制作,取猪肋肉不停锤打,锤打时候一定不能沾了水气,打好晾干后,去其里面浮油及脊骨肚囊,用糖霜擦透其皮,并抹四围肥处,也可以用盐涂抹,不过藏久了容易发酵,然后悬挂在通风阴凉的地方。吃的时候煮食或者加盐酱煨,味极香美,特别适合虚人食养。这种食物极其耐饱,吃拳头大一小块便能饱腹一天,谢宥一心想北朝竟然有这样的行军利器,如此辎重可少运多少粮食。 南朝的粮食运输线太长,他也颇是无可奈何。他又不能像叶孤水那样不管不顾,打到哪儿吃到哪儿。圣上决心动永州一带,何尝不是想将北边粮仓收国家手中?如此作战得便利多少。 九公主蹦蹦跳跳提着食盒来的时候,谢宥一正捡了本闲书刚翻了两页。九公主那细胳膊细腿提着食盒都费劲,还愣是不让旁边跟着的乌朵帮忙,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举起来食盒放桌上,兴冲冲的打开盒盖,指着里面对谢宥一道,“你,吃。” 九公主的汉文仅限于简单的字眼,和她沟通的多了,谢宥一从她眼神动作便能猜到她要表达什么意思。 谢宥一抬眼看了看,却原来是一道还挺精致的点心,色泽黄润,皆做成花朵样式。 嗯,九公主这手艺倒是越发长进了。 以前九公主刚做食物送过来的时候,谢宥一是拒绝的,毕竟好歹也是堂堂公主,和下人一样在烟熏火燎的厨房忙活成何体统,放南朝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元恪竟然也不管管。 元恪才没空管,他正焦头烂额的忙新政府的机构人员设置。 谢宥一不想和九公主多打交道,奈何这九公主牛皮糖似的,越拒绝她就越挫越勇,你不搭理她,她就动手动脚,在身上戳戳点点,你看书,她在旁边叽叽喳喳,你倒茶,她抱着茶壶不撒手,非逼着你和她说话。渐渐的谢宥一也摸透了些,只要让着她,配合她,她还是挺乖巧的。 抬手捏了块轻咬了口,橙香馥郁,甜软清爽,竟然出奇的美味。放往常他只是浅尝辄止,今日这点心倒勾着他味蕾食欲了。 见他竟然吃完了一块,九公主开心的眼睛亮晶晶,那眼神似乎在说好不好吃好不好吃? 谢宥一问道,“这是什么点心?味道还不错。” 九公主听不懂,乌朵忙回答道,“圣上中午给了公主一筐橙子,公主便做了这个,并没有名字。” 谢宥一难得笑了下,“九公主倒是渐渐掌握做饭的窍门了。” 乌朵磕磕跘跘的翻译,九公主闻言脸倒有些红了。手在桌子边抠啊抠,好半天,她憋了句,“你,我,学。” 见谢宥一眼神迷惑,九公主飞快的用北朝说了句,乌朵笑眯眯道,“谢将军,九公主要你教她说汉文。” 第九十一 蜜罗酥与骊珠散 九公主想学汉文? 谢宥一颔首道,“挺好。想必宫中有精通汉文的师傅,请他们教公主,公主汉文必定突飞猛进。” 乌朵翻译过去,九公主白嫩的小脸登时垮下来,颇有懊恼之色。 每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多想和他说话。如果她的舌头灵巧的像树枝上的黄莺鸟一样多好呀,这样她就能同这个好看的人说很多话,她无法用汉语形容奶茶多么美味,也无法问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有些话,她想亲口同他说。而那些话,并不能让乌朵翻译传达。 她多想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像皇帝哥哥一样,像青溪一样。 他不愿意教她,让她有点不开心,可那不开心也是转瞬即逝。 九公主心里不存事儿,有气当场一撒就完,谢宥一觉得这点倒挺好,不像自己妻子,好多时候喜欢生闷气,倒也不是生闷气,就是你知道她不开心,但她不说,任你怎么询问也没用,非得她自己消化完才过去。 见九公主脸上浮现一丝委屈之色,谢宥一只得解释了下,“教学什么的,我并不擅长。我看那经常找你的女孩汉文就很好,公主闲时可向她学习。” 她不会说汉语,她委屈什么? 谢宥一猜不透她多变的心思,一如猜不透她古怪的性子。 见九公主还是嘟着嘴不搭话,谢宥一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换了个话题,“这点心有无名字配方?” 乌朵翻译过去,九公主睁着明亮的眼睛,皱眉想了半天,用磕磕绊绊的汉语问他,“好吃吗,你。” 这要其他人听,肯定是认为九公主在说你好吃吗,谢宥一却听懂了,她在问他好不好吃。 他点点头,轻笑道,“十分可口。” 九公主道,“你,名字。” 谢宥一难得同她玩笑了下,“我叫谢宥一。” 九公主跺脚,指了指白润细腻的食盘,“名字。” 谢宥一知道她要他给这点心取个名字,想了想,他道,“蜜罗酥,如何?” 橘橙种类甚多,大小不一。丹柑,树小而结实甚大,皮厚肉红。枝柑,形不圆,色青肤粗,味微酸。苏橘,果皮光滑呈扁圆形,甜酸适口,有香气。梅橘,皮薄易剥,色泽鲜美,浓甜脆嫩,且有药用功效。雪橙,味道清甜,大可耐久,带叶折可储存半年有余,又呼蜜罗。 橘橙柑芦,都是南朝特有的。南方的橘橙才好吃,有道是生南为橘,生北为枳,这点心分毫无涩味,并且吃起来甜润,倒像是南朝过来的。 他心中忽然一动,南北难道恢复贸易了? 倘若这雪橙真是南朝过来的,那议和、交换俘虏估计也在这三两个月之间。 想到这儿,他表情有些松动,竟然忍不住欢喜了。 北朝俘虏南朝士兵三万有余,他实在有愧。那些士兵在北朝做着最危险辛苦的工作,只是因为他们是俘虏。那些精兵强将,本应该在南朝站的笔直,穿的干净,吃的丰美,为守稳南朝的江山而斗志昂扬。现在,他们风吹日晒,吃不饱穿不暖,被沉重的工作压弯了腰,还是遭受非人的折磨和歧视。 他多想他们能早点回到温暖的故乡去。 正沉思间,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人未到声先至,谢宥一忙起身出门,达兰台已穿过厅堂进来。 见九公主也在,达兰台忙手放胸前弯了下腰,“见过九公主。” 九公主见他手里又提着药,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达兰台,他的身体还没好吗?还要吃药多久?” 达兰台笑着将药放桌上,鼻子嗅了嗅,一低头嗅到点心,伸手便抓了块,九公主见状忙想夺过来,“这不是给你吃的!” 达兰台见九公主的手过来,忙一口将点心塞嘴里,“我没吃!” 九公主气急,“你撒谎你撒谎!你嘴上还有渣!” 达兰台抹了把嘴,“没有!” 九公主转头对乌朵说,“我要打他板子!” 这一转头的瞬间,达兰台又抓了块飞快塞嘴里,顺便把嘴抹的干干净净。 九公主气愤的大喊,“达兰台,你真无耻!” 谢宥一不由得微笑。这个达兰台,孩子都像九公主一般大了,还和小孩子一样淘气,虽然看起来正正经经的,做法事时候确实像那么一回事儿。 他和九公主一样,有一颗赤子之心,这也是达兰台看上去远比同龄人显年轻的原因吧。 谢宥一见九公主气的跺脚,微笑着问达兰台,“大祭司,我觉得我不用吃药了。” 达兰台打了个嗝,忙给自己倒了杯茶顺顺,“要吃要吃。你骨头已长好,凤凰卵可以停了。你说你晚上痛的睡不着,我今天来给你换个药。这是骊珠散,对刀刃、跌打等伤口最有效,止血定痛效果特别好,最重要的是,痊愈以后没有瘢痕。” 九公主听不懂他们两个说话,在旁边急的团团转,谢宥一一低头,九公主倒溜走了。 谢宥一对达兰台道,“多谢费心。”想了想,他问道,“那凤凰卵是什么?我喝着总有股腥味。” 达兰台呲着白牙咧嘴一笑,“凤凰卵,就是小鸡仔的卵胞,小鸡已经成型,但还没长毛,还没孵出来,叫做凤凰卵。治疗伤科长骨最妙。” 谢宥一越往后听脸色越不好,他强忍住恶心,感觉像吃了苍蝇一样,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骊珠又是什么鸟儿。” 达兰台忙摆摆手,“骊珠是龙眼核。” 要是还是什么没成型的鸟儿,谢宥一绝对会把刚吃的点心吐出来。他指着桌上精致的纽丝小瓶子问,“这什么?” 达兰台笑嘻嘻,“这是玉灵饮。” 谢宥一惊讶,“玉灵饮?” 玉灵饮是南朝宫中有名的药膳,没想到北朝竟然也有这东西。 玉灵饮做起来相当费工夫,得将剥好的龙眼盛竹筒式瓷碗内,每肉一两,入饴糖一钱,然后碗口幂以丝绵一层,在锅上蒸一百次,连着蒸二十天。服用的时候以开水兑一匙,大补气血。 雪橙,龙眼,谢宥一确定南朝已经和北朝恢复了贸易。强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他问道,“大祭司,这龙眼是什么时候买的?” 达兰台摸了摸脑门,回忆了下,“半个月前?” 正说着,贺兰成律进来,见达兰台也在,他呵呵大笑,“谢将军,我又要出使你们国家了!” 第九十二章 哪位公主去和亲 听贺兰成律说要出使南朝,谢宥一猛地起身,一脸讶然,“真的要和谈了?” 贺兰成律惊奇道,“你怎么知道要和谈了?” 达兰台又塞了块点心到嘴里,“你不是刚说了吗,谢将军当然知道要和谈了。” 贺兰成律才不搭理达兰台,忍不住用白眼看他。达兰台老不正经,简直是不学无术的典范,能做到大祭司的位置还不是他一口汉话说的流利?圣上又喜欢汉话流利的人。 像达兰台这样善于逢迎的人他才看不起,没一点真本事。 贺兰成律看不起达兰台是有道理的。他虽是行伍出身,但书通百家,尤其擅长营建,主持修建了两座皇陵,设计的宫殿桥梁等更是不计其数,作为一名技艺高超的建筑学家,贺兰成律同时又是一位出色的数学家,在新都动工前,他对工程进行了精密计算,竣工之后,宫殿位置、距离、尺寸都与他计算的分毫不差。 在洛州的工部部长告病,元恪毫不犹豫的提了贺兰成律为新的工部部长。 就凭达兰台的脑子,幸好他是在神教中,要是在朝中,估计活不到第二次开会。 圣上早上才组织召开了和谈会议,各种敲定细节人选,前一个时辰才散会,贺兰成律家都没回的赶紧到公主府,为的就是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谢宥一。 这个年轻人思乡情切,虽然他不说,但贺兰成律能感觉到他的郁郁寡欢。虽然他不能把谢宥一尚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他的家人,但他可以替谢宥一到他的故乡看看,回来后将所闻所见告诉他,暂慰他思乡之情。 谢宥一沉吟了片刻,考虑该不该将自己的推断告诉贺兰成律。他在北朝这些日子多亏贺兰成律和达兰台。达兰台让他活了下来,贺兰成律让他活的稍微痛快些,并且贺兰成律多方奔走,尽量改善南朝俘虏在北朝的待遇,就凭这一点,谢宥一都足以对贺兰成律没齿难忘。 组织了下语言,谢宥一道,“刚才九公主拿来些点心,”他指了指桌上的碟子,“点心里用了雪橙,这是我们凌州特有的水果。而且,达兰台大人刚送来的药里用了龙眼,据我了解,北朝并不产龙眼。” 达兰台吃惊于他的聪敏,“怪不得你刚问我龙眼是什么时候买的。” 贺兰成律抚掌大笑,“谢将军果然思维缜密!竟然能从这些小小的细节推断出来两国要和谈了,你不仅英勇,智慧也很出色,我真不敢想和你对阵是什么情况。” 只要能和谈就好,谢宥一还怕圣上大举兴兵,没想到竟然要和谈了。 元恪和谈倒能理解。他如今处境艰难,私自迁都让洛州的朝臣颇有怨言,北朝贵族更是不买他的账,不愿意南下。在洛州根深叶茂,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只有新贵和宠臣才愿意南下。 大笑完贺兰成律忽然满面忧愁,“这对两国是个好消息,对谢将军来说……圣上如今并不想杀你,倒也让人猜不透他留着你做什么。”说完笑了笑,“嗯,可能是再考察考察你。” 谢宥一道,“考察我做什么。” “考察你是不是个合格的驸马呀,哈哈哈哈哈……” 谢宥一大窘,“大人竟然也开这种玩笑。我不过一个俘虏,况且已有妻室,怎堪配金枝玉叶。” 贺兰成律忙摆摆手,“将军年少英雄,人品高洁,以后有泼天的富贵等着呢!” 达兰台猛灌了自己一茶杯水,打了个饱嗝,“谢将军不要想家,北朝就是你的家。你要是不想像贺兰成律一样,每天在朝堂上不是算计别人就是被别人算计,我邀请你来神教就职,咱俩一起研究你们南朝的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河图洛书,多么有趣……” 达兰台研究南朝典籍,简直称得上如饥似渴如痴如狂,谢宥一作为南朝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些书艰涩难懂,佶屈聱牙,达兰台竟然读的津津有味。 谢宥一不想家是假的。 他想念江南青青的杨柳和满城桃花,想念温热的白粥和爽口的泉水芙蓉菜,想念远方的妻子和懵懂年稚的幼子。 见谢宥一神思怔忡,贺兰成律不由得叹息。 这个年轻人的心太沉重了。 贺兰成律微笑道,“谢将军,你们国家的俘虏就要回国了。” 谢宥一闻言惊喜不已,一时间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他眉宇间终于有了一丝放松,贺兰成律道,“此次我出访,圣上要我务必将你们南朝的公主接来……” 话还没说完,谢宥一身子大震,“什么?” 贺兰成律见他如此失态,不由得心生奇怪,“怎么了?南北前阵子书信已达成基本和谈,士兵俘虏一对一,将帅俘虏一对一,为两国友好,初步谈成各自派公主和亲……” 达兰台忙打断贺兰成律,“咱们派的是哪个公主去?” 贺兰成律微微一笑,“平凉郡主加公主号。” 达兰台啧了声,不住摇头,又是惋惜又是幸灾乐祸,“平凉郡主才十四岁,倒是好模样性情。反对迁都就平凉王叫的最凶,他仗着是圣上的嫡亲叔叔,毫无尊卑,在殿上都敢大呼小叫圣上名字。圣上已经忍了他很久了。” 早上开会讨论和亲人选,大家七嘴八舌,迟迟定不下来,最后还是圣上拍板,“平凉王叔有爱女,据说京城的王孙公子挑了个遍也没看上眼。那南朝皇帝正值盛年,生的一表人才,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无所不通,正好配平凉郡主。平凉王叔可得感谢朕为他挑了个乘龙快婿,不对,是真龙快婿。” 元恪说这话的嘴角微微弯起,看上去一脸真诚,但仔细看,总有那么一丝丝嘲讽的意味在里面。 贺兰成律听圣上点名平凉王,颇是痛快,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平凉王骄傲刻薄,竟然敢说他儿像南朝的病秧子一样,一点不像北朝的男子汉,贺兰成律早想收拾他,正愁找不到机会,没想到圣上倒收拾他了。 痛快! 谢宥一急急问,“我们国家派的哪个公主?” 不会是小郡主,一定不会是小郡主。 谢宥一脸色有些苍白,不觉得出了一身冷汗。 贺兰成律道,“听圣上说,是江夏王的女儿。” 第九十三章 是垄断不是敲诈 政治联姻,从来只讲政治,不讲伦理,更遑论感情。 大周元帝与妃子两情相爱,由于戎族威逼,元帝不得不与妃子分别,徒剩两处凝眸,一雁横秋。文臣武将不能出谋划策,不能力保江山,气的元帝在殿上好一通冷嘲热讽,恨自己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然而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那戏词怎么唱来着。好像是,我做了别虞姬楚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那里取保亲的李左车,送女客的萧丞相?她去也,哪里有架海紫金梁,枉养着那边关上铁衣郎…… 枉养着边关上铁衣郎。 江夏王生了六个儿子,只有一个女儿,那来北朝和亲的必然是江夏郡主萧含槿。 谢宥一听贺兰成律说是江夏王的女儿,身子不由得放松下来,连自己都没察觉到长舒了口气。 转神一想,他不由得心有疑问。在南朝时候他隐隐约约有听说江夏郡主要入东宫,怎么还不到半年时间,形势变的这样快?虽然圣上不喜太子不是一日两日,但将默认的太子妃送去和亲,实在让人想不通。 江夏王就这一个女儿,从来爱如珍宝,他能同意?圣上明可以拉拢,为什么偏偏要得罪? 谢宥一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可这疑问没人能回答,只能他自己消化琢磨。 贺兰成律道,“谢将军可有什么土仪要我带回来?” 到南朝出使,多少得挑拣些北朝没有特产带回来送人,也显得自己有心有意,自己琢磨不到谢宥一想要什么,倒不如直接问他,顺水推舟送个人情。 谢宥一失神了会儿,摇头道,“怕见故乡风物更添伤感。贺兰大人有心,多谢。” 达兰台插了句,“贺兰大人精通设计,帮我将江陵的通天塔画了,多谢多谢!” 那南朝的通天塔建造的极其精巧,奈何北朝描摹的塔样都严重走形。据说这通天佛塔根据天圆地方说而建立,共分九层,并以三界之说设计,重檐覆宇,朱栏萦绕,峻拔雄奇,塔体遍砌彩色琉璃砖,砖面饰以栩栩如生的飞天,色泽艳丽夺目,各种构件和图案十分精细。塔内中空,有踏道翻转,可攀登而上。塔内须弥座上砖雕的荷花、宝相花、云纹、如意等彩绘鲜明,塔底层四面皆有石门,门楣上有精美的线刻佛像,塔内还有南朝皇帝萧越亲自书写的碑序。 一般佛塔都是七层,而通天塔则有九层,为何是九层,据说是因为九在数字中最大,登九层有登九天之意。佛教徒登塔的时候必须按特定的路线从东顺时针绕行而上。四方形分布的基层,第一层代表欲界,二至七层代表色界。当登上佛塔时,象征着从欲望横生的世界逐步进入佛教的最高境界,也就是无欲界。登塔是一次精神的修行,也是一次天籁与人籁的结合。 通天塔雄踞江陵城,登塔远眺,可俯瞰江陵全景,是天下有名的佛教名塔。传说数年前南朝的妙应和尚在通天塔讲经,讲的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舌灿莲花,连萧越都从早上一直听到晚上,然后妙应和尚讲的感动了上天,花瓣从空中纷纷落下。 这故事真假没法追究,毕竟是萧越亲口盖章的天花乱坠,但这次讲经不仅让妙应和尚名声大噪,更让通天塔声名远扬,成为了天下有名的圣迹。 达兰台仰慕这通天塔已久,按照北朝流传的塔样仿造,因为尺寸失真总是不稳固,轻轻一推便倒,但是据说这塔虽然一层一层只用柱子撑起来,却最是稳固,几次地震都没震下来通天塔一片瓦。 达兰台是神教教徒,身份敏感,不能出使,他多希望有一天南北能自由通行啊!他最是喜欢南朝的佛教建筑,真憧憬有天能踏遍南朝的河山来看一看书上那些奇妙的塔。 见贺兰成律不置可否,达兰台急了,忙抓着贺兰成律袖子道,“万万拜托。” 谢宥一在旁边看达兰台那个样子,倒忍不住笑了。 这天底下估计也只有贺兰成律能将这塔的尺寸原模原样缩小在纸上。 贺兰成律可抓住机会涮达兰台一道,见他眼神无比的急切渴求,贺兰成律拈须沉思,“描塔得带纸啊!” 达兰台愣了下,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个老狐狸是要润笔费,捏了捏荷包,达兰台肉疼的捡了块最大的碎银子,肉疼的放贺兰成律摊开的手心。 贺兰成律掂了掂,“打发叫花子?” 达兰台嚷嚷,“这能买五千张上好的南朝宣纸!” 贺兰成律认真的说,“可你买的是我的技术。” 达兰台将荷包里的银子铜板呼啦啦全倒桌子上,“都给你!” 贺兰成律摇头,“不够,不够。” “你这是讹诈。” “我这是垄断。” 达兰台泄气道,“你自己说,得多少银子买你的技术?” 贺兰成律沉吟了下,“看在你我同朝的份上,二百两银子吧。”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达兰台气的直打哆嗦,二百两银子!二百两银子那可是他半年的薪水! 贺兰成律这老狐狸可真敢漫天开价! 贺兰成律瞥了眼更漏,起身同谢宥一告辞,“还有公务,就不打扰谢将军了。” 见贺兰成律要走,达兰台忙扯住他胳膊,“一百两!” “二百两!” “一百二十两!” “二百两!” “一百五十两!” “二百两!” “一百八十两” “成交!” 达兰台看贺兰成律笑的一脸奸诈,简直就是一只狐狸,忽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贺兰成律哼着曲儿离开了公主府,心情愉悦的简直像升职加薪一样。 这一百八十两买南朝的土特产绰绰有余,还能…… 嘿嘿嘿,不可说。 和贺兰成律不同,达兰台垂头丧气的出了公主府,一想到要白工作半年,甚至还要至少做二十场法事才能弥补今天花出去的银子,达兰台忍不住要泪眼模糊了。 贺兰成律和达兰台相继离开后,九公主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将手中的纸摊在桌子上,她点了点,“写。” 第九十四章 此中情思谁能说 谢宥一愣了下,“写什么?” 九公主见他一脸茫然,将那柔韧光滑的宣纸往他面前又推了推,指了指碟子。 谢宥一这才反应过来她是要他写这点心名字。提笔蘸了点墨,他在纸上端正的写下蜜罗酥三个字。他虽一直在军中,但写字读书不敢有片刻放松,即使是在被俘虏养伤的这些日子,他也手不释卷。 没办法,圣上字写的漂亮,做下属的总不能拿一手七扭八歪的字给圣上看。早些年的赵国柱春风得意,一路从京城最底层的捉笔吏火箭般坐上工部部长的位置,和他字写的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字迹关乎第一印象,南昭但凡能成为高级官员的字一般写的都不差。 写完谢宥一放下笔,端详了片刻,不由得摇头苦笑,可能是大病初愈,这字总感觉有气无力。 九公主不等墨干,兴奋的拿起来看了又看,越看越喜欢。她知道这三个字念做蜜罗酥,虽然不认识,但她牢牢的将这三个的样子记在了心里。 她指着那三个字念道,“蜜,罗,酥?” 谢宥一点头,轻笑了下,又纠正她的发音,“蜜罗酥。” 九公主看他漂亮的薄唇一动一合,有模有样的模仿他的嘴型,“蜜罗酥?” 谢宥一不厌其烦的纠正,“蜜罗酥。” 九公主笑的眼睛弯弯,“蜜罗酥。” 谢宥一也笑了,“是,蜜罗酥。” 这三个字轻柔,在唇舌间流淌出来,连唇舌也缠绵了。 九公主道,“是,蜜罗酥。”说着又抽了张纸放谢宥一面前,指了指谢宥一,又指了指自己,“写。” 这是要他写自己和她的名字。 谢宥一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又写下元蕊儿三个字。 九公主本来笑眯眯,看见元蕊儿三个字,忙摆摆手,指了指蕊字,摇头道,“不。” 谢宥一疑惑,“什么?” 九公主急得抓耳挠腮,她想说他写错了,可她不会说,对自己名字的蕤字也不太熟悉。 她从他手里抓过笔,皱眉思索了一下,重新抽了张纸,在上面画了两竖一横,谢宥一辨认半天才发现她写的是个草字头。 九公主在纸上画了半天,终于停笔,指着那一团墨迹道,“蕤。” 谢宥一失笑,原来她的名字是这个蕤字,笔画太多,九公主吃力的写完,然后还写错了,看上去就是一堆横横竖竖。 早听说北朝汉化,不想公主名字也带了汉人气息,他以为是蕊儿,心想倒配她,花朵一样的小姑娘,没想到原来是这个蕤字,葳蕤的蕤,挺生机勃勃的意致。 看着九公主写的这个蕤字,谢宥一将笔拿过来,重新抽了张纸,端端正正的写下她的名字,元蕤儿。 九公主指着她名字又用蹩脚生硬的汉文说,“谢宥一。” 她说话的嗓音清脆活泼,但他名字发音却沉稳,让人舌尖如含着千斤的橄榄,她念的时候,红润饱满如花瓣一样的嘴唇用力的吐字,说完一字,她嘴唇微张,他能看见她雪白的贝齿,细密又整齐。 九公主很漂亮,他今天才注意到。 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上珠玉交相辉映,衬的她长发愈黑愈柔,他的手指曾无意拂过她的头发,柔软光滑的好像丝绸一般。 她的眉眼很像元恪,自有一股英气。眉毛浓密,弯弯如月,一双眼睛大而明亮,说话的时候总是眨啊眨,活泼又天真。 她小巧的鼻子十分秀气,鼻梁并不是很高,但配在她脸上刚刚好,让她这张脸虽英气却不具有攻击性,凭添了几分温柔。 谢宥一觉得九公主的嘴形最漂亮,朱唇皓齿,生气的时候,小嘴会登时嘟起来,让人觉得这真是个孩子。那嘴巴总是不停,不是在叽叽喳喳说话就是在吧唧吧唧吃东西。 此刻这漂亮的嘴唇看上去湿润而充满诱惑,多看两眼便让人不由得生出绮念,生出臆想。 谢宥一无意识的抬起手,冰凉的手指划过她嘴唇,嗯,果然如他想的那样,湿润又柔软。 手指划过,他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事,忙后退一步离九公主远些,强稳了稳心神,他惭愧又不安。 惭愧的是他竟然没控住自己,不安的是他为什么会生出那种想象? 这一刻,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了,他想念她温柔似水的妻子。 在梦里,他一次次和她相会,虽然他看不清她的容颜。 在梦里,他的指端或游曳或逗留,或辗转或放肆,那梦那样真切,真切到他忍不住以为自己还在南朝的锦幄丛里,温柔乡中。 他的手指应该拂过他妻子的嘴唇,而不是九公主的。 他想回家,更想离九公主远些,他怕她在他身边周旋的越久,他越无力逃脱。 指尖还残留着一抹唇红,艳冶动人,不用闻也知道有多么芬芳,而他心中恰似冰消雪融,沁润他一颗孤独又失落的心。 九公主被他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弄的半天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她的脸立刻红了,一种甜蜜又惶恐的惊心动魄感将她包围,让她忍不住细细回味他指尖的凉意。 看他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是少女,却不是无知少女,宫中隐秘风情,她知道的或许并不比他少。 她这时倒忍不住暗暗的祈祷,祈祷他开口说失礼,虽然她听不懂,可是不管他说什么,她都要拉住他的手,再去体味那动人凉意。 这是个历史性的进步,她拿下他还有希望。 可他没有开口,淡然如水的眼睛只是看着她。 谢宥一凝视着眼前的少女,看见她一双眸子潋滟似水,欲说还休,掩藏不住满满的情意和渴望,他的心有些慌了。 这尴尬和沉默让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缓解,他心中急急的想,达兰台会不会忽然返回来找他?贺兰成律会不会忘了东西?不管谁过来,他都能逃离。 救谢宥一的不是达兰台也不是贺兰成律,而是元恪。 正当他想开口说出去问问达兰台那药怎么吃,外面宫人报,圣上驾到。 啊元恪,你就是一尊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第九十五章 一片春心付海棠 元恪来的特别及时,及时到谢宥一忍不住要感谢他了。 虽然达兰台和贺兰成律没回来帮他解脱困境,但元恪来效果是一样的。 自他暂居九公主府,元恪倒从未来过,不知是生九公主气还是忙的走不开。 新都正在轰轰烈烈建设中, ,贺兰成律派了数批人奔赴全国各地开采木材石料,前阵子回来了一批极为珍贵的楠木,贺兰成律曾带了一小块邀谢宥一玩摩,观之纹若槟榔,闻之味如檀麝,用手敲击声如玉石,听说这千年楠木生长在崇山峻岭中,极难采集。修建宫殿所用石料的开采同样很艰辛,更别提解锯安装,更是浩大的工程。 九公主一听圣上驾到,忙转身提着裙裾飞跑出去,刚到门口就和元恪撞了个满怀。 揉了揉脑门,九公主忍不住嘟囔,“哥哥是只吃骨头不吃肉吗?这么硬!” 那胸膛硬的像铁板一样,可撞疼她了。 元恪森森一笑,打量了九公主一眼,“朕吃肉不吐骨头。” 说了自顾自捡了个椅子坐下,二五八万的好像他才是这房子的主人。打量完九公主他又打量谢宥一,嗯,气色不错,还有点红润,看上去不那么阴郁了。 谢宥一是南朝有名的将领,颇受萧越器重,才二十七岁就提了北方军副司令,九公主能捡到他真是运气好,当然,他运气也好。 对谢宥一下千刀万剐的指示不过是一时怒气,事后想想自己倒冲动了。等救活他,更觉得自己冲动,这样优秀的人才,不能为自己所用,也不能放虎归山,杀了又太可惜。 倘若他杀了谢宥一,九公主可能会和他拼命。 留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实在让人棘手。 但是九公主喜欢这个人,他就会尽力成全。 这才是他今天踏足九公主府的原因。 摒退众人,只留了谢宥一在房中,九公主磨磨蹭蹭,就是不愿意出去,见哥哥用那不冷不热的眼神看她,她只得不情不愿的出去。 元恪手指不急不缓的敲着桌面,发出沉闷而又悦耳的一串音符,明明曲调是悲惨凄切的哀郢,元恪却敲的欢快,看来他心情不错。 谢宥一自顾自倒了杯茶,然后端起杯子开始浅啜慢饮。 竟然不招待他一下。 元恪要笑不笑道,“朕听说,因你吃不惯我朝食物,九公主最近倒学起做饭来了,你好大的脸。” 谢宥一淡淡道,“九公主聪慧。” 元恪冷笑,“朕倒要亲自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不必再日日难以下咽了。” 终于要杀他了? 也好,省的他日日夜夜折磨不堪。 元恪道,“朕允许萧越用淹留在南朝的将士换你回国。” 什么? 谢宥一惊讶的看向元恪,手中杯子没拿稳,哐的一声掉地上,瞬间四分五裂,茶水四溅,犹升腾着热气。 见谢宥一满脸惊讶,元恪犹自道,“朕让萧越用两万士兵换一个军官。至于换不换,这个军官能不能回国,那就不是朕能主导的了。”说完笑的温文尔雅。 用两万士兵换一个人?元恪真敢想!萧越为什么要用两万人换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军官?被北朝俘虏的军官大大小小有三十多人,这买卖的风险太大。 就算萧越知道元恪要用谢宥一换两万人,估计萧越也为难到底做不做这笔买卖,两万人就算做苦工创造的社会价值也远比一个谢宥一创造的多。 再说,打了败仗的将领,身价真不值两万士兵。 元恪这一招真是深谙为君之道,进退自如,不可谓不高明,萧越不换谢宥一,谢宥一只能留在北朝,假以时日,感化他不是没可能,也顺了九公主心意。萧越换谢宥一,元恪也稳赚不赔,两万士兵能回来,值,太值。 谢宥一怔怔忡忡犹在梦中,满心惊疑不定,半天才沙哑着喉咙道,“倘若我真值两万士兵,倒希望圣上不要换我回去。” 用两万士兵换他回去,他还有何颜面面对南朝人?将军战死不可悲,可悲的是将军要让国家花大价钱赎回来。 元恪要笑不笑,“朕很期待萧越的选择。” “陛下本不必要和亲,多此一举。” 那江夏郡主萧含槿和谢家沾亲带故,更是妹妹苇一的至交好友,自己虽和她不熟,但一想到江夏郡主要离家万里和亲便心生惆怅。那小姑娘才十六七岁,花一样的年纪,正应该无忧无虑的绽放在南国的温暖里,择一良婿,后半生和美顺遂。 元恪后宫虽然才人,但听达兰台说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明争暗斗不断,当着元恪的面都敢争风吃醋邀宠,这在南朝简直不敢想。 自来和亲公主便融入不到当地,分外受排挤孤立,过的艰难,好多更是要忍辱负重的再三改嫁,先嫁父再嫁子,甚至是孙,实在和南朝的书礼相背。听说嘉熙郡主嫁的便是北朝某一部落可汗,可汗意外去世后其子继承位置,嘉熙郡主只得改嫁其子,后来该部落被吞并,嘉熙郡主再次改嫁。 好像嫁的就是平凉王? 谢宥一想到这儿,不由得心生感慨,真是造化弄人,平凉郡主未必想去南朝,可她母亲嘉熙郡主曾是日日夜夜盼着回到故乡去。 嘉熙郡主每次给高帝的来信都是泪湿满纸,多次请求高帝接她回去,高帝断然拒绝,说国事为重,郡主努力加餐饭,照顾好自己就行。 大周王朝分裂,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多少人因国家离合而离合,两朝不统一,还有会下一个嘉熙郡主、江夏郡主、平凉郡主。 元恪并未回答谢宥一的问题,摩挲着下巴,他若有所思的问谢宥一,“你觉得,新都叫棠州如何?” “棠州?”谢宥一重复。 倒是个好名字,读起来圆润饱满,琅琅上口。 元恪道,“洛州养不活海棠,棠州可以。” 海棠花极艳极淡,好像风姿绰约的美人儿,远远一观便能让人流连忘返,逗留沉醉。 好像那南朝郡主一样。 谢宥一正要开口,九公主从门外冲进来,“哥哥,我不许你换他回国!” 第九十六章 请让我去和亲 元恪闻言,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悠闲的坐好,看着九公主,他一脸不屑,“你凭什么不让他回国?” 他今天过来就是做好了被元蕤儿诘难的准备,他敢过来,就不怕她出幺蛾子。 九公主被问住了,愣了下,她没底气的说,“他是我捡到的,是我的。” 九公主听说两国要交换战俘,本没有留心,一回神才意识到交换战俘不就意味着谢宥一也要回国了?还没走到花园她就返回别院,心急的只恨自己跑得慢,哥哥今天过来一定是和他说回国的事情,她要阻止! 听九公主这样说,元恪冷笑,“好,就算他是你的。你问他,是想回国还是想留在公主府。” 元恪看了谢宥一一眼,低头沉默了。柔粉色宫绦在她指尖被蹂捏的满是褶皱,她没勇气问出那句话。 何必问呢?问了他也是沉默,而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她没有理由让他留下来,就像她没有理由要求他做这做那。她虽是公主,却不是他的公主,他不奉养她,也不保护她,她于他不过是敌人的关系。 命运让他们相遇,命运又让他们分离。 他已经二十七岁,有漂亮的妻子和活泼的小儿,他说起来的时候总是一脸温柔,他应该特别爱他的妻子,所以偶尔说起的时候眼中总是情意绵长。 她不是不嫉妒,不是不伤心。她生的太晚,又和他隔着千山万水,她不可能在他弱冠娶妻时候央求哥哥为自己做主,她只能错过他。青溪以前念过汉人一首诗,里面有句叫,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说的不就是他和她吗? 此次一别,相见再无机会,就算她泪水流干衾枕尽湿,也换不来他回来。 她曾经要努力的抬起头仰望他,现在,她又要眺望他了,隔着山隔着水,隔着万里距离。 谢宥一看见了九公主眼中的伤心欲绝,心里堵的难受,他偏过头去,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她。这个小姑娘才十四岁,活泼娇憨,值得北朝最好的青年才俊捧在手心,她这一腔情意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九公主眼泪落在地上的时候,元恪和谢宥一都慌了。那眼泪一滴一滴,生生的砸在地上,在青砖上开出一朵一朵的小花,可这是伤心的花朵。 以前九公主哭的时候,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伤心,让所有人来安慰她,这一次,她哭的无声无息,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强忍着眼泪,没想到还是掉下来了。 元恪手指依旧不紧不慢的敲击着桌面,不同的是这次毫无节奏和韵律,听起来杂乱不堪,恰如他现在的心境。余光中他看见谢宥一刚写的东西,墨迹早已干透,谢宥一和元蕤儿三个字相依相偎,排列的整整齐齐。元恪没想到谢宥一字儿竟写的不错,颇有阳刚之气,可能是因为他病了太久,手腕无力,这字看上去有些虚浮。 突然,九公主一个箭步上前,重重的跪在元恪面前。 元恪从谢宥一的字上回过神来,正惊诧,九公主开口道,“哥哥,请让我去和亲。” 她说完这句话,元恪震怒的起身,“胡闹!” 不等元恪再开口,九公主膝行上前一步,“哥哥请听我说。蕤儿爱慕谢将军。他就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终要展翅高飞,我知道北地留不住他。既然不能嫁给他,那我就愿意努力离他近一些。我今生只爱慕他一个,除了他,我谁也不嫁。平凉郡主不愿意去和亲,蕤儿却愿意,何必强人所难呢?请哥哥答应蕤儿,蕤儿不胜感激。”说完再拜。 元恪闻言怒斥道,“你知不知道羞耻?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朕的亲妹妹去和亲,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你倒好心,还想替平凉郡主去和亲,她配不配!元蕤儿,朕警告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朕的底线,和亲的事儿你若再提,朕现在就杀了谢宥一!” 元恪眼中怒火滔天,冷冷的看了谢宥一一眼,他不必再多说,九公主都已经看懂了那眼神背后的意思。 让自己亲妹妹去和亲,不说南朝人嘲讽自己软弱巴结讨好萧越,单是洛州那帮拢着袖子缩着手看热闹的人都要笑死了! 如今正多事之秋,汉化进行的艰难,贵族们暗中连成一片反对自己。连许太后都在观望,自己迟迟不点头立后,许太后迟迟不来洛州。若不尽快进行手塑金人,立许氏女子为后,许太后根本不会去说动留在洛州的贵族。 自己处境已经这样艰难,元蕤儿竟然还如此不省心,怨不得元恪生气。 身为金尊玉贵的公主,去给萧越当妾,她可真敢想!这简直是对自己尊严的践踏! 谢宥一听不懂他们兄妹在争执什么,可和亲两个字他却听懂了,难道说九公主想和亲,所以才惹的元恪震怒? 凭九公主的性子,她能说出来那样的话。 听九公主说要去和亲,谢宥一一颗心忽上忽下,忽冷忽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他心里阴暗的一面,竟然隐隐期待元恪能答应九公主。南朝温暖,适合九公主这样花朵一样的女孩,她在南朝一定会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美丽。 九公主听哥哥说要杀了谢宥一,终于大哭起来,她满面泪痕的拉住元恪衣襟,“哥哥,不能看见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哥哥定然也不准我自戕让王族蒙羞,既然如此,蕤儿自请出家,一了尘缘,日日吃斋念佛,为父王母后,为哥哥祈福!” 说完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当她抬起头来,元恪和谢宥一看见她额头都是鲜血! 九公主满面泪痕和着血痕,一伸手就将头上钗环除去,咬了咬牙,她竟将那些价值连城的首饰狠狠的砸碎,珍珠翡翠撞击着青石地板,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元恪见状,手指着元蕤儿半天说不出来话,半晌,他怒极反笑,“好,好,你倒有骨气!朕就依了你!” 九公主又重重磕了三个头,擦了擦眼泪,她哽咽道,“多谢哥哥成全。” 这边正闹得不可开交,外面内侍进来报,“圣上,平凉王妃请求面圣!” () 第九十七章 嘉熙公主 元恪皱眉,平凉王妃?现在又不是年节,外朝妇人私下面圣并不符合规矩。 平凉王妃来估计只有一件事,肯定是平凉郡主事。 和亲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等新年一过,贺兰成律就带队去南朝和谈,平凉郡主也要动身一并去南朝。 元恪稍微一想就知道平凉王妃是来拜访谢宥一,听说自己在这儿,临时又改成面见自己。 平凉王妃进来的时候,九公主已经退到屏风后面。见到满地珠翠,平凉王妃并未询问,浮沉多年,她已经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谢宥一听过这位公主,但并不清楚她是高帝朝哪一位王公的女儿,毕竟和亲的郡主公主太多。 正迎面进来的妇人四十岁上下,面如满月,沉静温柔,她走过来的时候,腰挺的笔直,仪态万千,如云鬓发上的步摇几不可见的微微晃动,她身上散发着一种高贵雍容的气质,即使在北朝多年也丝毫未磨灭,这气质是只有王室才能培养出来的,只要一看她举止,人们脑海里第一反应便是这是位公主。 和亲最难的是什么?是道德伦理的颠覆。炙肉食腥膻,总有一天能适应,但道德伦理上的颠覆,实在让从小受汉家文化洗礼的她们痛苦万分。 谢宥一不知道这位郡主是怎么走过来的,可想一想便知道她有多痛苦。前朝覆灭,南昭建立,她回家更是无望,只能接受自己老死北朝。 作为公主,她实在命途多舛,先后三次改嫁,两个儿子也死于夺位斗争,临到中年,膝下只剩这么一个女儿,没想到女儿也要离她去和亲。 平凉王一听说自己的宝贝女儿和亲立刻就慌了,深恨自己平常太不收敛,既然已经选择了随圣上来新都,那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自己平常是咋咋呼呼了一点,但绝无二心啊!圣上竟然如此不给面子!他又气又怒,恨不得立刻进宫臭骂元恪那小子一顿! 嘉熙公主此次来却不是平凉王的意思,她知道公主府住了一位汉人,听青溪说叫谢宥一,还是个将军,被九公主在云梦泽捡了回来。 她早就想来拜访,奈何苦于没有机会,今天听说两国要交换战俘,她立刻动身过来拜访。 她已经太久未见故乡人,太久未听正宗的故乡话,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谢宥一,问问南朝消息。 屈指算来她离开故国已二十年有余,这二十年如白驹过隙,好像是眨眼间的事情,可是头上暗生的白发,眼尾无意的皱纹无一不提醒她年华暗转,她已老去。 她曾经也是少女啊,像敏儿一样,满怀憧憬,满怀期待,就等良人高头大马来接她。 良人。 她微微苦笑。 元恪身边那年轻人长身玉立,眉眼沉静,生的倒是一副好模样,怪不得如此得九公主青睐。 正要下拜,元恪按按手,“都是一家人,私下不必拘礼。看座。” 平凉王妃比自己高一辈,自己虽对平凉王不感冒,但对这平凉王妃却一直心有敬意。 嘉熙公主坐好后身子微微前倾笑道,“圣上万安。听说两位许娘娘已到新都,可还习惯?” 元恪点头笑,“朕早说让她们先待在洛州,等明年五六月份再下来,那时新都也建设的差不多。朕诸事繁忙,无暇顾及,倒委屈她们了。” 嘉熙公主笑道,“娘娘想念圣上,一片热忱。少年夫妻,本该日日在一起。” 元恪笑,“王妃今日来何事?想必不是找朕的。” 嘉熙公主含笑看了谢宥一一眼,又看着元恪道,“想必旁边这位就是谢将军了?真英姿勃发,少年英雄。今日来拜访故乡人,没想到圣上先一步,看来我只得改日再来了。” 元恪起身笑道,“朕要再待着便是打扰你们叙旧了,正好,还有要事,朕先走一步,不必送。” 说完大跨步出去,流星飒沓的消失在别院。 谢宥一拱手,“在下谢宥一,见过嘉熙公主。” 元恪一走,嘉熙公主身子顿时放松下来,见谢宥一拜见,她忙笑道,“不必多礼。请坐下,多年未见故乡人,此时欣喜的竟不知道说什么了。” 又打量了谢宥一几眼,她问道,“将军可是出自陈州谢氏?” 谢宥一点点头,“正是。” 嘉熙公主又问,“将军和高帝的两位谢妃是何关系?” 谢宥一道,“正是在下姑母。” 嘉熙公主一脸惊讶,“你是谢陵的儿子?” 谢宥一道,“正是家父。” 嘉熙公主失神半天,方悠悠喟叹,“时间过的可真快。”顿了顿,她又问,“楚南安如今何职?” 谢宥一沉吟道,“楚大人如今是礼部部长。” 嘉熙公主眼底闪过一丝落寞神色,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强笑道,“他如今定儿孙满堂。” 谢宥一道,“楚大人幼子去年尚了当今圣上的昭宁公主。” 楚南安深受圣上信任,位极人臣,楚家在高帝一朝并不显眼,甚至说冷清,没想到在南昭一朝竟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势头并不比谢家逊色。 又问了些江陵景致风物,嘉熙公主正了正神色恳求道,“小女将要远嫁南朝,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谢宥一想不到嘉熙公主要托付他什么,又不忍拒绝,只得说,“公主请讲。” 嘉熙公主道,“小女自小怕生,从未离开过家。将军此次回南朝,一路上请多提点她。另外,你家中若有年纪相仿的女孩,请让她多进宫陪陪敏儿。” 她当年孤身一人来北朝,语言不通,连个朋友都没有,每天不知多么难捱。谢宥一是谢家公子,谢家世代名门望族,有他家话,想必敏儿日子能好过些。 谢宥一没想到嘉熙公主竟然拜托他的是这件事,心下不由得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点头允诺道,“请公主放心,若在下能回南朝,定竭尽所能提点公主,让她少走弯路。家中有一小妹,嫁的正是豫章王世子,进宫倒还方便。” 听谢宥一这样说,嘉熙公主起身敛衽屈了屈膝,“如此,不胜感激。” 谢宥一忙回礼,“不敢,应该的。” 两人正说着话,乌朵匆匆忙忙跑进来,一脸焦急,见平凉王妃在,她也顾不得了,忙拉着谢宥一往外走,“九公主,剪发。” 第九十八章 缁衣顿改昔年妆 棠州所在的地方并不是一片荒芜,因处在三江汇聚处,是北朝重要的交通枢纽,不仅人烟阜盛,佛教更是兴盛,昔年达摩祖师到北朝便在此地落脚,后来才上了少陵山修行。 棠州庙宇众多,新都建设领导小组异口同声不约而同表示要将这些破破烂烂的庙拆了,不仅拆,还要拆的干干净净,一是尽快推动新都建设进度,二是继续执行先帝的灭佛政策。 大家七嘴八舌,把贺兰成律嚷嚷的头疼,头疼了半天他一拍桌子,不能拆! 为啥?为啥不能拆? 大家询问的眼神看向贺兰成律。 贺兰成律脑子转了下,开始东拉西扯,说这是名胜古迹啦,能提高新都的历史底蕴,怎么能拆了呢巴拉巴拉…… 见说服不了众人,他一脸严肃的说,这是圣上的意思! 贺兰成律拉出来圣上一下子就堵住了众人的嘴。 反正他们也不敢问圣上,自己这理由不会被拆穿。 为什么不能拆?贺兰成律才不会告诉众人他是怕反噬。 达兰台有坚定的宗教信仰,相信他们萨珊神教中神灵的存在,而贺兰成律和元恪一样,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于萨珊神教那一套很不屑一顾。但是拆庙,任贺兰成律这样只信眼见不信虚无的人也不敢。 贺兰成律本着“保护为主、避开为主”的原则设计新都,最大程度上将棠州原有的寺庙留存下来。其中最有名的寺庙当属定光寺。 定光寺供奉的是燃灯古佛,《大智度论》云“生时,一切身边如灯,故名燃灯太子,作佛亦名燃灯”。燃灯佛是释迦牟尼佛的授记老师,过去世界的如来教主,出生时光明如灯,照耀三千世界,放了整整三个大劫的大光明,故又名定光佛。 一般寺庙里都供奉三世佛,从左到右依次是燃灯古佛,释迦牟尼,弥勒佛。释迦牟尼佛主修今生,是现世佛。燃灯佛修过去,为过去佛。弥勒主修未来,为未来佛。 定光寺大殿两边的山上,对称晋级形排列着南北五观堂、配殿寮房及斋堂,均随地形巧妙而建,雕梁画栋,古朴清雅,移步换景而观,美不胜收。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下,地藏殿、天王殿、卧佛殿等十余座殿堂气势宏伟,雕塑精美,吸引了天下众多游人信士前来游览瞻仰。 谢宥一策马到定光寺的时候,沙弥们都围坐在寺外打坐念禅,穿着铠甲的羽林郎紧紧的守在寺门口,宛如天神般。 匆匆下马,乌朵取了公主府腰牌给羽林郎看,两人方通行。 谢宥一从来没进过寺庙,但他征战多年,寺庙不知踏坏了多少。对于神佛,他向来不信,倘若神佛能渡人,那他征战四方是为何?求神佛求不来安居乐业,只有铮铮铁蹄才可以保天下太平,求神佛也求不来荣华富贵,只有一双手沾满鲜血才能登上高位。 这天下本就是这样,行善积德修来世,杀人放火享今生。 他长年待在军中,无暇冶游,连著名的世纪江陵大商厦都没去过,更不要提寺庙道观,当然就算有时间,他也不会来这种地方。 大殿高十余米的金身燃灯古佛法像庄严,神情恬适静谧,看一眼便让人心底安宁。 九公主正跪在佛前,旁边六旬有余的释远法师正耐心劝解,“公主因缘未了,怎么能出家?佛门中人需六根清净,不念世俗。公主心有执念,对红尘尚且眷恋,贫僧不能收你。” 九公主道,“我想斩断情思,皈依佛门,愿法师助我脱离苦海。” 释远笑道,“公主想,公主却不能。” 九公主道,“只要我想,我便能。” 释远看了眼大殿门口静立的谢宥一,低头道,“公主回头看看便不能了。” 九公主疑惑的看着释远,转身便看见了正走进来的谢宥一。 佛殿香烟缭绕,金碧辉煌,谢宥一走到了二人旁边,低头看跪在蒲团上的九公主,谢宥一忍不住叹息。 一个时辰前,九公主去掉钗环珠翠,一个时辰后,她连身上穿的绫罗绸缎都脱了。那一身灰布素衣显得她的俏脸越发白净,却也显得她越发纤细。 她这又是何苦呢。 双手合十向释远行了个礼,释远忙回礼,“施主,你来了。” 谢宥一看了眼九公主,向释远道,“大师,有劳。” 释远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请施主点悟公主,阿弥陀佛。” 说完静静退下,只留了谢宥一和九公主在大殿。 谢宥一捡了个蒲团盘腿而坐,看着九公主如花的容颜,他问道,“公主,为何要来定光寺?” 九公主不敢看他,只低了头默默无言。 谢宥一道,“公主聪慧,能听懂我说话。为何一直不愿意用汉文和我交流呢?” 九公主闻言吃惊的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谢宥一轻笑,“我自然知道。” 作为元恪的亲妹妹,九公主不会说汉话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他在梦中时候,明明听见这娇稚的嗓音能说简单的汉语,还会用汉语唱歌,怎么等他一醒来,这九公主便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还非得靠让人翻译? 这其中的婉转女儿情思谢宥一猜不到,乌朵却知道,公主为了让那个年轻人教她说话,多个接近他的机会,所以才装作对汉话一窍不通。 见被戳穿,九公主俏脸上并无羞恼,她只是更深的低了头,仿佛这样低了头学鸵鸟,他就发现不了自己的小心思。 谢宥一伸手摸了摸她光滑如缎的秀发,“公主才十四岁,以后还能遇见许多美好的人和事。等公主到了我这个年纪,便知道情爱只是人生中很小的一件事情。你还太小,有些路,只有走过才会懂。” 见九公主似懂非懂,他叹了口气。他如何不理解九公主的感受?他或许比她感受的更深刻。 爱而不得,是夜深人静时候的辗转反侧,是前路漫漫忽然无力前行的空虚,是一次次说服自己放弃时候的孤注一掷。 他本有卑弱的一线天光,可这光被元恪打的粉碎。 小郡主表达的如此婉转隐晦,倘若他是元恪,不一定能发现那诗经里的玄机。 可是元恪发现了。 元恪当时读的该有多细致啊。 听谢宥一说爱是小事,九公主揉了揉裙角,想反驳他,却难以启齿,怎么能是小事呢?知道他要离开公主府,她的天都要塌了,甚至能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只恨自己是公主身,是女儿身,不能随他天涯海角。只要能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任苦海无边她也觉得甜蜜。 想了想,她开口,“你从前有喜欢的人吗?” 第九十九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见他一脸怔忡,思绪好像飘到很遥远的地方,九公主便明白了。 他有喜欢的人。 她才十四岁就有喜欢的人,他比她大十三岁,怎么能没有呢。听说南朝的美人手如柔荑,腰如束素,说话时候,温柔的像春风拂过,回眸一笑时候,百媚顿生,他喜欢的人定然很美。 谢宥一苦笑,“公主,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事物太多了,不是什么都能得到。喜欢的人,能遇见她就够了。既然得不到,那就珍而重之将她放在心里,能长相厮守最好,不能也无所谓。” 只要知道她安好,就够了。 九公主摇头道,“不够的不够的。我喜欢的人,我想和他时时刻刻在一起,所有美好都想和他分享。” 谢宥一叹了口气,果然是元恪的妹妹,和元恪一样执着。 谢宥一又问她,“公主为什么来定光寺呢?” 九公主沉默了下,“我只觉得过去美好,不想待在现在,也不想去未来。” 她心里悲伤的想,现在正成为过去,未来没有你,我只想待在过去,待在记忆里。 谢宥一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见那张小脸满是伤心,谢宥一不由得心中一窒,这颗心不知为何也跟着难过起来。 盯着九公主半天,他忽然想,倘若圣上拒绝了用两万士兵换他回去,他是不是便能说服自己留下来? 在这异国他乡,他要留下来,总要有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可是这理由决不能是九公主,也绝不会是九公主。 想到这儿,他沙哑的开口,“公主为什么不往未来走走看呢。” 九公主猛然抬头,又颓然的摇头道,“未来,未来没有我喜欢的人,我不要去。” 谢宥一沉吟了一会儿,轻轻道,“倘若,我在未来呢。” 九公主惊诧的抬眼看他,满是不可置信,半晌,她才呆呆道,“可你要回南朝了。” 谢宥一道,“江湖有缘,江湖定会再见。”说完,他那双淡然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九公主。 九公主是个很好的姑娘,没有公主的娇气和蛮横,反而十分懂得为他人着想,为他人考虑,虽然被茶水烫了下都要龇牙咧嘴的喊疼,让身边人好一通安慰,但他知道,她只是想让周围的人关注她而已。 她是个十分娇气的小姑娘,也是个十分勇敢的小姑娘。 看她如雪皓腕上还有浅浅的疤痕,他忍不住要心生怜惜了。见他盯着自己手腕看,九公主忙拉了拉衣袖,努力让自己的手缩进袖子里。 这道疤太丑了,她才不要让他看见。 达兰台说这伤疤一两年才能消去,她本不在意,可这一刻,他眼神落在她手上,她开始在意了,心想一定要达兰台想想办法,尽快将她手上的疤痕除去。 她忍不住摸了摸额头,感觉光滑如初,可是会不会有疤痕呢?她以前竟然都没关注,真是太粗心大意。她袖中有一枚小铜镜,这时候恨不得立刻拿出来看看。 每逢阴雨天的时候,左手心便会隐隐作痛,痛到她拿汤匙都困难,可一想到这伤是为他受的,她就感觉到甜蜜。 谢宥一拉起九公主左手,果然,她手心被碎瓷片划破的伤痕还在,那伤痕并不比她右手腕浅。 当时她是怎么想的?竟狠心将自己忍痛划损。 听达兰台说,两个人的血融合在一起,便要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分离。 这一刻,看见九公主的伤痕,他竟然不想离开公主府了。 谢宥一有点惶然,难道萨珊神教的说法是真的? 倘若是真的,他心中便多了点底气,毕竟又有了一个不离开的理由。 不是他不想离开,而是萨珊神教的诅咒让他不能离开。 摩挲着她温软手心的疤痕,谢宥一轻不可闻的说,“公主,要爱惜自己啊。” 你要爱惜自己,你若再这样伤害自己,我也会心痛。 他说话的声音那样轻,好像怕殿上那正襟危坐的神佛听见一样。 神佛若能听见,恐怕也要笑世人的多情了。 在他宽大的手掌里,她的手像一叶小舟,明明没有惊涛骇浪,此刻这小舟却在轻轻的颤动,让海都起了涟漪。 神佛面前,她不敢放肆,虽然她多么渴望能一直飘在海上。 她一颗心慌乱不堪,忙要抽出手,他却握紧。 她轻轻挣扎了下,没有挣脱开,于是任由他握着。她能感觉到他手心的热度和潮湿,也能感觉到他的踟蹰。 她以前总喜欢装作无意拍拍他肩膀,说哎该吃药啦,或者摸摸他胳膊,说哎呀你太瘦啦,要多吃肉肉。这一刻她被他握着,明明真真切切,她却恍惚如在梦中。 这一刻,他们都没有开口说话。这一刻,他们不用开口说话。 九公主眼睛酸涩,强忍着欢喜,强忍着落泪的冲动。 好久之后,谢宥一轻轻摇头笑道,“情窦初开应该是十七八岁时候,我感觉,不应该是我这个年纪应该有的。”顿了顿,他又问,“公主愿意去未来吗?” 九公主吸了吸鼻子,稚嫩清脆的嗓音带着哭腔在佛殿响起,“那你要在未来等我。” 谢宥一点头微笑,“公主只管往前走。” 你只管往前走,倘若我能留下来,我便为了你努力去适应去接受。 倘若我不能留下来。 那也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回来。那一天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说不定是年,说不定是十年二十年,可我总会回来。 圣上厉兵秣马,决心一统天下,南北总还会兵戈相见。 等天下成为一个天下的时候,他和她在这纷纷扰扰的人世间,也会有一个家。 谢宥一轻轻拢了拢九公主额边垂下来的发丝,温柔的好像生怕手指不小心划到她娇嫩的脸颊,端详了一会,他道,“公主要像未来佛一样,笑口常开啊。” 九公主闻言噗嗤笑出来,揉了揉眼睛,她瓮声瓮气道,“谁要那样笑,丑死了!” 她这一笑恰似三月春水生涟漪,让古板庄重的佛殿刹那间也有了动人春色,好像东风吹过,千树万树桃花盛开。 面前的美人儿花钿皆弃,一头乌发披在肩上,温柔之容似玉,娇羞之貌如仙,素手雪净,绮态婵娟。 风吹的挂幡浮浮沉沉,让那暗涌的情思也浮浮沉沉。 此刻不是高楼月夜天色深沉时候,也不是闲窗早暮天色将亮未亮时候,可是将门一关,天便黑了。 此年是正定元年。 翌年二月,南北达成初步和谈。 三月,南北交换战俘,淹留在北朝多半年的谢宥一随贺兰成律回江陵。 四月,九公主改定光寺为红豆寺。 第一百章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萧越为什么会做出用两万战俘交换他回国的决定,谢宥一不知道,但他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这一年是南昭的太清十七年,也是北燕的正定一年,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在北朝淹留半年,他对九公主有了越来越多的喜欢,可他也有了越来越多的牵挂,人有了牵挂就有了软肋,对于他这样纵马战场的人来说,实在是致命。 他的心情这样矛盾,一边急切的算着动身回去的日子,一边又盼望着一天能有二十四个时辰该有多好。这种心情是悲是喜已经说不清,却撕扯着他一日日沉默。 他不免想到回去后的事情。 爹娘知道他还活着,不知道要多么欢喜。二弟已经不在,三弟向来浪荡,他得回去,谢家需要他。 他不能不回去。 可是如果回去,总有一天,他会和她的国家刀剑相向。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宿一宿睡不着,睁着眼睛直到天光泛白,他问自己,你能狠下心践踏她的国家,杀戮她的子民吗? 他一遍遍问自己,一遍遍说不出答案。 他这样痛苦,九公主呢?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任何事情都不值得她挂在心上。她的伤心只是一阵,就算是问元恪确定了他要回去的消息,她也是大哭一场,第二天依旧来找他,给他试毒自己做的黑暗料理。 九公主的厨艺突飞猛进,不能说是黑暗料理,他喜欢的几道南方菜肴,他只是简单的告诉她配料,做法,九公主自己摸索,竟然做的十分可口。 在厨艺上,九公主确实有天赋。 贺兰成律早上过来的时候说回南朝的士兵名单已确认好,共计两万八千三百四十二人,其中有六百五十一人是之前对战时候的,这六百五十一人中,又有一百三十二人是高帝时候的。 谢宥一有点惊讶,高帝时候的战俘,那至少得有五十余岁了,那样大的劳动强度,竟然还活着? 贺兰成律看出了他的疑问,不等他开口,贺兰成律便解释,他们是技术兵,我们并没有给他们安排过多过累的工作,他们这一批人,年纪最轻的五十六岁,年纪最大的已经七十一岁。 谢宥一闻言更是吃惊,人活七十古来稀,何况是战场上的男子。他之前看过陆修毅对高帝一朝的男子寿命的内部统计,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九岁。 这些人能在北朝活到七十岁,谢宥一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了。 贺兰成律道,所以说我们的圣上不仅英明神武,而且善良仁慈。 元恪英明不英明,神武不神武,谢宥一不知道,但他知道元恪绝对不是善良仁慈的人。这个人看上去面相温柔,然而其心狠手辣,不亚于燕文帝。 九公主进来的时候依旧是蹦蹦跳跳,好像永远无忧无虑,他看着她,多希望她能一直这样快乐下去。 强行往谢宥一嘴里塞了一块蜜罗酥,九公主双手托腮问他,好不好吃好不好吃? 他难以下咽,又只能强行咽下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蕤儿,我下个月要回去了。” 九公主本来开开心心,一听这话,瞬间脸垮了下来,一瞬间,她又笑靥如花,掰着指头数,“没关系啊,现在才十五号,达兰台昨天卜卦,你下月初八才动身,我们还可以待一起好多天呢。” 卜卦的时候,她多希望达兰台能卜在三月的最后一天,卦出来她难过的不行,可是回头想想,她又庆幸。如果卜在三月第一天,她连那八天时间都没有了。 她应该感到庆幸。 之前她一遍遍问他,你能不能不要走。 他一次次沉默。 后来她就不问了。 他的去留不是他能决定的,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谢宥一看着盘子里精致的点心,怅然道,“回去,就再吃不到蜜罗酥了。” 九公主顺手拎起他刚看的书,“我不会告诉你配方的。” 他吃不到,以后便会一直想着她。 书中掉下来一张纸,九公主捡起来,见上面写着一首诗,她用标准又流畅的汉文一字一顿的念道,采菱人语隔秋烟。波静如横练,入手风光莫流转,共留恋。画船一笑春风面。江山甚美,终非吾土,问何日是归年。 念完,她轻轻道,“日暮途且远,游子悲故乡。我记得你之前在丹江边念过这样一句诗。你很想回去是吗?” 他念这句诗的时候,她并不在身边,她怎么知道的? 听她这样问,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九公主的眼泪落下的猝不及防,“我们本来没有联系,神明让我们相遇。那又是什么让我们走向注定的结局?” 这个问题让他一愣。 是什么让他们走向注定的结局?是神明吗?那神明为什么又要让他们相遇? 三月初八,棠州冰雪未消,江堤边杨柳却泛了绿。 谢宥一出公主府的时候,九公主终于崩溃,拉着他袖子大哭,“你还会回来对不对?” 他只要说他会回来,哪怕是骗她,她也有念想,能数着日子盼他回来。 她一遍遍问他,他看着她流泪,看她哭的那样伤心,他简直要肝肠寸断了。 马缰握在手中,他迟迟跨不上去,却也不敢看她。 元恪说,“你哭什么?他总会回来。” 九公主泪眼模糊的看着元恪,并不懂他什么意思。 谢宥一也惊诧的看着元恪。 元恪淡淡的看了谢宥一一眼,“朕说你会回来,你就一定会回来。” 谢宥一走那天穿的是青色衣衫,策马远去的时候,背影萧萧散散,爽朗清举。 他在公主府时候从未穿过青色的衣衫,可是回那天,他穿了青色的衣衫。九公主第一次见他穿这个颜色,也是最后一次见他穿这个颜色。 两万余人走到定江边的时候,队伍开始嘈杂混乱。过了定江,他们就回家了!好多人开始失声痛哭,滔滔江水竟然也盖不住那一片哭声。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冒着风雪他们也要回家,回南昭去。那里四季如春,一年到头都有鸟语花香,那里有他们的亲人。 有他们日日夜夜想念的亲人。 平凉郡主生的娇小可爱,大概汉文不流利,总是闷闷不语。听到那悲伤的痛哭声,她脸上遮了纱巾下车。 江边风大雪大,她走的步步维艰,可她还是一步一步走到江边去。 过了江,她就要永远离开她的国家了。 见谢宥一神色悲怆,她轻轻说,“谢将军,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怕去南朝。我想替母亲回去看看。” “我的母亲,她给我讲过许多南朝的故事,我清楚江陵城每一条街道的名字。” 她的母亲嘉熙公主想念故乡,可是想了一年又一年,旦暮思之,一生尽矣。 “我母亲她,想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一辈子也没回去。” 谢宥一闻言,举起手臂替平凉郡主挡住风雪。 两人在江边站了好一会儿,见队伍又要启程,他们也转身准备上车。 无意碰到腰间荷包,细细碎碎的声音让他一愣,立住脚步,他打开荷包,里面有一张小笺。 橙皮五两切丝,细糖二两,青梅二两,同研,入甘草末一两,檀香末五钱,模成小饼。昨日调整料方,加一味当归。 第一百零一章 春风送郎归故乡 上马车前谢宥一按剑眺望棠州,棠州已经在重重山后,摩挲着荷包,他心下一片茫然。 关山万里,长风难度,想到九公主,他不禁悲从中来。 沿着江边往平州方向去,东风渐暖,倒压春寒。 过了云岭关,两岸悬崖峭壁上,迎春花一簇一簇的盛开,空气已经有了湿润的暖意。迎着江风向前,南昭的国土渐渐清晰,人影幢幢,城郭模糊。 远远的飘来一叶小舟,那锦衣公子立在舟中,身影瘦削,却挺直硬朗,一袭青衣随江风翩翩,谢宥一定睛一看,喉头已哽咽发酸,声音颤抖,“定一?” 那玉貌锦衣的公子正是谢定一。 元恪提出用两万战俘换一个军官的时候,李真当时就拍桌子怒骂元恪不要脸,算盘打的忒精明。卫宁没李真那样狂暴,他皱了皱眉头,迟疑着说,“陛下,臣看了在册的可能被俘军官,除了阵亡的谢副司,师级以上是有几个,但绝不至于我们用两万战俘换,元恪到底在想什么?” 圣上当年用两封空函定一州,难道这元恪也想照猫画虎,攻心为上? 这也未免太小看我们大昭。 第一个用鲜花比喻女人的是天才,第二个用鲜花比喻女人的就是庸才蠢才了。 萧越捏了串珠子闭目养神,好一会儿,嘴角浮起笑意,元恪这厮,确实算盘打的精。 “陆部长,你怎么看?” 听圣上问,已经走神了好一会的陆修毅忙回过神来,沉吟了下,他道,“元恪诡诈,极有心机。陛下不得不防。” 萧越笑道,“对于这种人,防不胜防,倒不如不防。就按他说的谈判。” 众人一片哗然,忙异口同声道不可,陈伯南大声嚷嚷,就是陆部长叶司令落到北朝也不值得用两万人换! 陆修毅嘴角抽了抽,看上去更冷酷了。 刚嚷嚷的十分欢快的陈伯南忙缩了缩脖子,这人是圣上的一把刀,挨着就死碰着就亡,刚才自己竟然鬼迷心窍了,竟然拿他开涮。 怨不得陈伯南不平衡,同样三十三岁,陆修毅竟然抓住今年尾巴解决了终身大事,太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竟然娶了灵璧殿下! 灵璧殿下那是南昭多少男孩的梦中情人啊! 虽然不是他的梦中情人,但他还是不平衡。 讨论到由谁接士兵回京,大家七嘴八舌,萧越被吵的头疼,看看时间快到晚膳时间,他拍了板,谢定一去! 谢定一? 楚南安立刻反对,谢定一并无军职挂身,恐怕不合适。 萧越忍不住笑,楚南安说话就是有意思,明明不合适,他还说恐怕不合适。 “没有军职,提他一个军职。” 萧越离开后,众人也陆陆续续回家吃饭。陈伯南忍不住吐槽,“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谢昭容受宠,合着谢家都成香饽饽了?” 萧越到咸池宫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膳时分。谢昭容正躺在榻上神情专注的翻书,萧越进来她也没抬头。 吃了任道士的药,调理两月有余,她气色果然已好了很多。 萧越见她不搭理自己,轻笑了声,脱了外衫坐在榻边喝了盅茶,也躺了榻上。调整姿势搂她在怀里,半晌无言,任时光缓缓而过。这时天已擦黑,窗外宫人正依次点了宫灯,宛如一条长龙,人影混着笑声浮动。 “你刚下朝,还不去用膳?”谢昭容闷闷的说。 “和他们在披香殿用了些茶饭。本要夏渊知会你一声,不想一说起来忘了时间。刚散了就过来。” “我只问你怎不去用膳,谁要知道你一天做了什么。”谢昭容道,说毕要离了他怀抱。 “我想让你知道。” 听他这样柔情款款又有些孩子气的口吻,任谢昭容再冰冷,也有些微微消融。 见她微有迷惑,他嗤笑了声,轻轻抚摸她如墨长发,“任世间女人无数,你对我来说,独一无二罢了。” 谢昭容忍不住想,他确实是喜欢她爱她的,不是一时兴趣。 萧越笑着低头吻了下她额头,起身外出,唤绿珠拿支蜡烛过来,举烛将桌前三支红烛点了,满室柔光浮动,捡了本书,他坐桌边,随手翻了翻,又随口道,“你许的愿望要成真了。” 谢昭容没反应过来,疑惑的看着他。 萧越道,“谢宥一没死。” 谢昭容那表情惊讶的不能再惊讶。 元恪要用两万战俘换一个人,萧越稍微一想便知道这人肯定是谢宥一。 果然是谢宥一。 谢宥一踏进江陵城的时候,恍如隔世,明明离开才不到一年时间,这熟悉的街道,陌生的好像他从不曾来过一样。 南国软语一次次在梦里回响,等真真切切的在耳边响起,他又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了。 此时萧越正推谢昭容,“不要每日总是躺着,晚上走了困又睡不着。” 谢昭容用帕子覆了脸,只不理他。 萧越摸了摸她脸颊,含笑道,“左右无事,陪你玩个游戏打发时间吧。” 谢昭容依旧不理他。 这人只会拿些艳诗俗曲来取笑她,她才不要上当。 萧越见她不理自己,嘴角微微一弯,“你再不起来,我就要抱你起来了。” 谢昭容听他说,掀开帕子起身道,“你这人,好烦人。” 香柏木的小桌支在了荼蘼花架下。 风吹荼蘼,花落如雨。 萧越道,“花落杯中,当浮一大白。” 谢昭容抬头看了看,自己恰坐在花开正盛的地方,她起身道,“不公平。” 萧越含蓄一笑,起身道,“来来来,你坐这儿,我过去。” 两人换了个位置,谢昭容盯着杯中,一阵风吹过,洁白柔软的花瓣飘飘洒洒而下,似成千上万只蝴蝶翩翩。 谢昭容捡起桌边纨扇,眼看花瓣要落在自己杯中,立刻纨扇轻摇。 萧越笑,“不准耍赖。” 谢昭容道,“早点不说,晚了。” 萧越指着她笑,“这样耍赖。罢了罢了,不和你计较。” 谢宥一走进咸池宫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美的如梦似画,美的他不敢上前。 那青衣的女子还是那样风致袅然,正执了纨扇轻轻拂那飘飘荡荡的落花。 “谢将军,你回来了。” 第一百零二章 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陆修毅开完会已经晚上快七点,晚来天阴沉沉,绵绵细雪已纷纷扬扬不知多久,空旷的夹道里回响着他和夏渊细碎的脚步声。 夏渊搓搓手看天,“陆大人请。今年雪下得早呀!” 陆修毅抬头看了看天,“大雪不冻倒春寒。” 今年雪下的太早,才九月多就飘了第一场雪,聂灵平等部队刚过了江便遇上大雪,只得停在叶州。叶州历来资源不丰富,幸好是今年的军粮收集点,这才险险等上京城的接济。 虽然九月多就下了雪,但是一连几场雪之后天又放晴,气温回暖,简直像老天故意为难今年打仗的部队。 今年这场仗打的实在窝囊,虽然总体算下来,南北损失都差不多,但是长期来看对北朝的影响更大些。 过了十月,土地还没有冰冻,南昭的人还穿着单衫,气温骤降,前几日大雪节气反常的没有下雪,反而艳阳高照,明年有可能会出现倒春寒的天气是必然的,不仅倒春寒,明年还可能是旱年。 今天打仗已伤筋动骨,明天倘若大旱,那简直不敢想。 攻打云岭关时候一连数日大雨,本来能拿下来的关隘不仅没拿下来,反而损失了王师的精锐部队,连主帅谢宥一都下落不明。 想到谢宥一,陆修毅叹了口气,又是雨又是雪,谢宥一定然生还无望,凶多吉少。 战争刚一结束,北朝部队在定江边驻扎的严严实实,封锁了所有往来,不仅定江边封锁,元恪竟然下令北朝全境封锁,暂停所有贸易。这对国家经济的损失无法估量,然而元恪还这样做,实在让人想不通。 元恪主动提出和谈有点让陆修毅惊讶,更让他惊讶的是他竟然敢狮子大开口的提出拿两万战俘换一个军官。 简直可笑至极。 圣上为什么会同意? 陆修毅琢磨了下,没想通。又琢磨了下,模模糊糊有根线,然而一想就杂乱成了成千上万条线。 于是他千头万绪的没有了头绪。 “谢昭容常和哪宫往来?” 夏渊道,“谢昭容少出宫门,不和各宫往来,唯有圣上天天必去。” 陆修毅道,“陛下很是喜爱昭容。” 夏渊笑,“可不是!圣上公事再忙也要每日跑一趟的,这十多年真是稀罕见陛下这样满心满意对后宫贵人。” 在神武门门口两人分别,夏渊往甘棠宫去代圣上问病,陆修毅出宫。 入冬以后容贵妃嫔越发病重,任道士直言撑不到过年。太子日日侍奉汤药,本来就消瘦的他,因悲伤憔悴而更加瘦骨嶙峋,看上去竟有些形容枯槁,可他仍衣不解带的日日到甘棠宫。 自容贵妃有疾,后宫诸事萧越都让吴淑媛先应付着,他竟从未踏入甘棠宫一步,宫中不免议论纷纷。 容贵妃在宫中多年,又是太子生母,虽未登后位,但形同帝后。谢昭容和容贵妃,同样有疾卧病在床,圣上日日去咸池宫,竟从不曾进甘棠宫一次,即便是路过。这时大家不免议论起前朝高帝宠爱小谢妃,差点搞出废后另立的大动作来,要不上高帝突登极乐,恐怕这帝后早换了人。 高帝离开温柔乡去白云乡,不管是来自西王母还是来自太上老君的召唤,反正好大一波人松了口气。 至少杨皇后不用日日提心吊胆了,太子也不用日日睡不安稳了。 同样是少年得天下,同样是前期励精图治,同样是宠爱谢府出来的妃子……圣上如今很危险啊。 当今圣上和高帝唯一的不同……大事是圣上好佛不好道? 宠妾灭妻自古都没好下场,不往远了说,就往近了说,高帝就是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吴淑媛将后宫治理的井井有条,然而……她似乎十分不擅长控制流言,宫中流言蜚语都传到了宫外,她还每日稳坐钟粹宫。 朱雀门是出宫必经之路,盈盈细雪飘飘而下,陆修毅裹紧了大氅踏雪而行,刚转过弯,便远远见两人冒雪而立。 天黑,陆修毅眯了眯眼,中间红色大氅那女子身影……有些像灵璧,行近了果然是,看衣衫知她在雪中已久。 灵璧里面穿了件秋香色小袖短袄,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宫绦,边上丫头采茵撑了油纸伞旁立。 听到脚步声,灵璧猛地抬头,一看果然是他,忙匆匆跑了过去,一脸焦急。 因为容贵妃病重,灵璧和太子轮流侍奉汤药,同样憔悴不堪,未施脂粉让她少了三分盛气凌人,多了四分娇柔清丽。 在雪中站太久,她嘴唇已冻的发青,脸色苍白。 不等陆修毅开口,灵璧抓着他衣袖便匆匆说,“吴淑媛要采薇调去尚服局怎么办修毅,我该怎么办。” 她被冻的话都说不利索,一连串字符吐出来,又急又快,幸好陆修毅听得仔细,一下子便听懂了她的意思。 采薇从小便跟着灵璧,人也生的活泼聪明,深得灵璧喜欢,每次灵璧出宫,十有八九都带着她。 “吴淑媛为什么要调你身边的人?”陆修毅沉吟了下,开口问她,说着将她衣衫上的雪拂干净,又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这个问题一下问到了要害。 他向来善于抓要害。 听陆修毅问,灵璧身子震了下,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实在无法启齿。 这宫中隐秘,她该怎么样对他说? 这宫中从来就肮脏不堪,暗流涌动,尔虞我诈,她身为公主,不免也要牵扯到其中。 倘若他知道自己也参与了朱雀门事件,他会怎么想?父君向来器重他,还特意让他负责此事,要他务必将幕后黑手都找出来,连太子殿下在靖州都受了牵连,东宫众人被换了一批。她不是不惶恐,这样大的事情,倘若事发…… 如今没有牵扯出她,不过是因为甘棠宫和朱雀宫嘴紧。倘若一查到朱雀宫,自己离拔出萝卜带出泥就不远了。 想到这儿,她打了个寒噤,抬头看了眼陆修毅,她忙心虚的偏过头。自己面前就是大昭的刑部部长,向来擅长深挖案件,她还能瞒得了多久呢? 她不想告诉他,不想让他侧目自己。 这样罪恶的自己。 见灵璧久久不语,陆修毅并未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他缓缓开口,“现在我问,你只需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灵璧咬唇,轻轻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三章 有人要陷害太子 陆修毅低头盯着她闪躲的眼睛,“采薇有把柄在吴淑媛手上,是不是。” 灵璧猛地抬头,然后又颓然偏过头去,“是。” 她轻轻说。 陆修毅点点头,又问,“这个把柄,和咸池宫有关,或者和甘棠宫有关,是不是。” 灵璧又将头低了几分,声音哽咽道,“是。” 他猜得不错,或者说,两者都猜准了。 陆修毅问,“你想保住采薇一条命,是不是。” 灵璧揉了揉眼睛,轻声啜泣道,“是。她离开我身边会被吴淑媛害死的……吴淑媛已经问我要了几次,我快顶不住了……自从她接了宫中事,我身边的人,能不出宫就不出宫,饶是这样,前几日一洒扫的小丫头坠儿竟莫名掉井里了,吴淑媛说……说坠儿贪玩……她这是给我警告……我不要采薇死,我答应她等她十八岁就送她出宫的……”灵璧语无伦次的说完,早已泣不成声。 她今年流了太多眼泪,这些眼泪加起来比她前十六年加起来都要多,听太子说容贵妃病情,她第一反应就是吴淑媛搞的鬼,她想杀了吴淑媛的心都有,正要怒气冲冲去钟粹宫,容贵妃要她过去。 这个女人如自己的亲生母亲般,即便隔着帐子看不见她的容貌,她也能想到昔日雍容华贵的后宫主人有多么憔悴,多么奄奄一息。 她跪在床前,满室药香,她却只觉得苦涩,像她的眼泪一样。 她抽泣着说,“请娘娘打开帐子,让灵璧再看看您。” 容贵妃在帐内虚弱的笑了下,“灵璧,你听过李夫人的故事吗。” 不等灵璧回答,她好像也不用灵璧回答,缓缓道,“武帝宠爱卫皇后,可是随着卫皇后年老色衰……咳咳,色衰而爱驰。陈皇后……武帝也是喜欢过的。宫里……从来不缺新人,更不缺献美人的人……乐师李延年……他为武帝唱了一首《佳人曲》……” 说罢,容贵妃轻轻哼唱,“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歌声凄凉悲哀,听的灵璧忍不住怔怔掉下眼泪。 后面不必往下说,她也知道。 李延年将自己妹妹送进宫中,武帝宠爱非常。李夫人通晓音律,美丽温柔。倾国倾城、绝世佳人便是形容她的典故。 “李夫人……病重,她深知自己能够得到宠爱是因为美貌,一旦色衰……便……便恩爱不再。武帝执意要见,李夫人不肯……” 李夫人病逝后,武帝想念非常,一想到连最后一面都未见到,更是痛苦难眠。于是东方烁给了武帝一片梦草,据说这种草能应验梦的好坏,武帝拿着它,真的在夜晚梦到了李夫人。后来,武帝又为李夫人招魂,方士李少君用了十年找到了可以附上魂魄的石头,雕刻成李夫人的样子放在轻纱幕后,武帝果然像看见了李夫人一样,不过被告知不能靠近。 容贵妃悲恸,“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 武帝不还说过金屋藏娇?可是得到阿娇后,还是逐渐厌弃,司马相如一篇长门赋,也挽回不了她渐渐失去的地位和恩爱。 因为嫉妒,陈阿娇行巫蛊之事,而卫夫人一直派人盯着,最后在武帝面前揭发了陈阿娇,从此陈阿娇就被打入了冷宫,卫夫人在后宫彻底没有了危险。虽然还是有很多新人会进攻,但是武帝对她依旧很好。废掉陈阿娇,武帝又将歌女出身的卫夫人扶为皇后。 小人江冲和太子有过节,他曾经因为执法严厉得罪过太子,他怕武帝死后,太子当皇帝会处罚他,为了日后的性命,他选择先把太子给扳倒。仗着武帝的宠幸,于是导演了一处巫蛊事件,成功的把卫皇后和太子卷了进来。 只要涉及到巫蛊之祸的人,不管是谁,都是死路一条。 武帝相信了江冲的话,逼得太子造反,兵败逃亡,在逃亡的路上,太子自杀而亡。 卫皇后知道在国家的利益面前,她多么渺小微弱,她在宫中四十九年,在皇后位三十八年,武帝再宠爱她,就算不把她杀死,她也会和陈皇后落得一样的惨状,那样的死,她会更痛苦,于是自尽而亡。 灵璧感到一阵悲哀,想到太子,看了眼绣帐,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武帝宠爱出身卑微的卫夫人,卫夫人的儿子被立为太子,卫夫人兄弟卫清封将拜相。武帝宠爱李夫人,又把李夫人的兄弟给封了高官,打匈奴的李广立崭露头角。一代倾国倾城的李夫人香消玉殒后,武帝也伤心了一段时间,但很快,武帝又宠爱钩弋夫人,钩弋夫人儿子做了太子。 儿子做了太子,不知道是钩弋夫人的幸运还是不幸。武帝道子弱母壮,必乱天下,于是赐死了钩弋夫人。 北朝也有子贵母死的做法,不知道是不是缘由武帝。 历史轮回,何其相似。 容贵妃道,“灵璧,你不要看我。”,顿了顿,她道,“圣上……圣上他……更不会来看我……” 灵璧的心都要碎了,她哭泣道,“娘娘,父君不是那样的人,肯定是吴淑媛从中作梗……” 容贵妃虚弱的笑,“灵璧,你父君那样聪明的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 雪下的越发紧,天也越发黑。 凝视着满脸泪痕的灵璧,陆修毅道,“你回罢。这件事,你不必管了。” 灵璧不能置信的抬头,“你……你有办法?” 陆修毅心想,她还是太小了,这么一点事儿就慌的六神无主。 替灵璧拢了拢大氅,他转头对采茵说,“好生扶殿下回去。” 目送走灵璧,他在宫门下钥前匆匆出去,宋晋已经在端履门等的不耐烦,见将军出来,他赶紧下车跑过去,冻的直打哆嗦,“老大你再晚一刻出来,我就走啦!我还以为圣上又住着你下棋呢……” 陆修毅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去提刑司,转明正街叫上左光。” 左光正吃着晚饭被宋晋匆匆叫出来,一上车便开口急急问,“又有什么急事?” 陆修毅道,“有人要陷害太子,明日进宫,查尚衣局三年前的案子。” 第一百零四章 过美不善 谢阮宁还在南山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萧钧之记得尤其清楚,她向来闲云野鹤,那天不知道触动什么心头事,忽无比怅然的说,过美不善。 萧钧之迟疑着问,怎么不善?是不会善良还是不会善终? 谢阮宁纨扇轻摇,淡淡道,太过美丽的女人,极少善良,极少善终。 上天赐给她的这副容貌,她在谢府时候并不觉得如何好,可是到了宫中,见过环肥燕瘦,她才初初体味到自己这容貌生的确实不错。 有的美人生的漂亮,然而全无神韵,有的美人骨相均匀,然而脸又中人之姿,有的美人太过浓艳,反而让人见过就忘,好像喝白开水一样,初初解渴,多喝几口便寡淡无味。 不得不说,上天对她太过于垂怜。 女人一旦开了窍,便无师自通怎么运用这幅容貌,毕竟有了长处不用,简直是暴殄天物。而格外会运用的女人,倘若无限接近于权力,便会祸国殃民。 萧钧之道,你就不是这样。 谢阮宁笑,我怎么不是?你爹还打着清君侧的口号呢。 萧钧之道,他清的不是你。 高帝偏爱寻仙问道,偏爱小谢妃,天下大乱。 皇帝无私事,无父母,有的只是天下,有的只是百姓。他心中一旦有了偏爱,便会引起动荡。 这次交流,谢阮宁最后总结道,容貌是枷锁,也是自由。不要喜欢太好看的女人,否则痛苦的最终只能是你自己,毕竟,好看的女人太多人惦记。 萧钧之苦笑不语,他哪里敢喜欢好看的女人? 他不像有些人,偏偏擅长火中取栗,这些人就比如自己父君,比如陆修毅。 他在东宫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灵璧和陆修毅谈恋爱,这风言风语他听了不少。 吴淑媛最近和灵璧势同水火,他也知道。前几日灵璧借口采薇抱病,需要立即出宫,吴淑媛毫不犹豫的驳回,道放在别宫,好生静养。 灵璧才不敢将采薇放在别宫,她恨不得将采薇拴在自己身边,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吴淑媛寻了机会下毒手。 一连几日在甘棠宫碰见灵璧,她都愁眉不展,掩饰不住焦虑,萧钧之知道是为什么。 容贵妃也知道。 这天她精神略好些,将灵璧叫在床前,她终于下定决心,像交代后事般一件件细细安顿。 最后,她说到,“你不要焦急,采薇,没事的。” 她有办法,可是这办法不到最后关头她不想用。 “你喜欢陆修毅,我也只能助你一臂之力,请你父君为你们赐婚,你父君一定会答应……只是……我怕是看不到了。” 灵璧正要开口,容贵妃接着道,“过几日赐婚旨意就下来……钧儿,以后还得依靠你和陆修毅……” 灵璧悲伤欲绝,那浅浅的欢喜被伤心冲淡,哭着道娘娘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宫中珍异药草那样多,莫说支持到娘娘看我完婚,就是支持到看太子完婚都没问题。 容贵妃虚弱的笑,“我活不了那样久……也没有人想让我活那样久。” 灵璧走后容贵妃叫来了萧钧之,不知道容贵妃给太子说了什么,宫人只记得太子那天出来后,脸色苍白。 太子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提刑司。 萧钧之来的很巧,那天陆修毅刚好整理完旧年案卷,正准备这两日重审。 太子从来不和陆修毅打交道,那是他破天荒第一次去提刑司,也是第一次和陆修毅私底下交谈。 “你不必借着本殿的由头大动干戈。灵璧的事,本殿自会做主。” 陆修毅一脸真诚正直,“臣昨日翻到旧年案卷,见和太子有关,立即高度重视,怎么能说是借着由头呢。” 萧钧之道,“三日之后,自见分明。” 说完萧钧之起身,“灵璧以后,拜托你了。” 他这句话说得缓慢,像终于下定决心般。 陆修毅有点惊讶,可他脸色一如往常,“自然。” 三日后,圣上赐婚灵璧。 太清十七年元月初六,灵璧尚陆修毅。 太清十七年元月初九,容贵妃薨逝,享年三十四岁。 因贵妃薨逝,太子本来有了一点影子的婚事不得已推后。 采薇跪在容贵妃灵前发愿,谢娘娘恩惠。请娘娘放心,采薇此生都将尽心尽力侍奉公主,也请娘娘在天之灵保佑公主,让公主后半生顺遂。 如容贵妃所言,采薇果然没事,她作为灵璧的陪嫁出宫。采茵、采葵、采碧也一同陪嫁陆府。 这在南昭是开先例,毕竟昭宁出嫁时候,一个宫人都未带出去。 宫女出宫无非三种,因笨、因病、因赐。 南昭宫中女官设置还是前朝旧制,宫女挑选范围规定要取自良家子,即非医、非巫、非商贾和百工,这些人家的女子叫良家子。不过也有一部分来自奴隶、战俘、囚犯等。 宫女每年二月大选一次,再放出宫一批。凡年龄在十三岁以上的,皆造册送内务府会计司备选,在选期的前一天晚上入宫,第二天由内监带到皇帝或皇后、太后前选阅,以六人为一排,被选中者出排,入选后当日留宫内,否则立即遣出,若有妃嫔的姐妹或亲族女子则另组一排检选。 经过重重选拔,这些宫女都是以皇帝的女人身份入宫,身份也各不相同,上层的为宫中女官,例如青溪这样的,便是负责教公主世子读书写字。下层的为普通婢女。对于女官,除了年龄、身体、品行诸条件外,还必须掌握女工等技艺,如执帚、绣锦等,还要观察其仪行当否,有不合格的就要出局,以次递补。 你以为宫女好当吗?并不,宫女入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头、洗澡,等年纪稍长才可以把头发留起来。刚进宫的小宫女要由嬷嬷教她们各种礼仪和梳妆打扮的技巧,掖庭规程,每天还要写一个小时字,读一个小时书,经过考核,比较优秀的这些宫女中比较优秀的就成为宫中的女官。 采薇十岁便进宫,人生的娇俏聪明,十一岁便被分到了甘棠宫伺候容贵妃,不想深得灵璧喜欢,容贵妃便将她赐给了灵璧。 元月十十七日,南北议和。 太子跪承天殿外请求拒绝和亲。 第一百零五章 是陈婕妤陷害 萧越为什么选江夏郡主去和亲? 史书议论纷纷,有的说因为昭武帝不满江夏王已久,正是借着和亲逼得江夏王造反,从而名正言顺的将江夏王一脉铲除干净。 有的说是因为昭武帝不满太子对江夏郡主暗生情愫,而且竟然在承天门外跪了一天一夜,就为了给江夏郡主求情。殊不知犯了君王大忌,更犯了储君大忌。 这两方人振振有词,据理力争,谁都说服不了彼此。此事成为了南昭历史上经典的一道辩论题,引得后人为此写了无数本书分析,养活了一大批出版商和图书贩子。 江夏郡主和亲本是一件小事,可此次和亲却成为了南昭北燕历史上的一件大事。 伴随着这件大事发生的,是陈婕妤陷害谢昭容,被打入冷宫。 事情的起因特别小,不过是那日负责给谢昭容煎药的小宫女,忘了垫着帕子便去拿盖子,手一碰到盖子便被烫了下,立刻跳了起来,一个不小心撞到药炉,将煎药的砂锅打碎。 那日天正春雪,极冷,南昭人素来不耐寒冷,这小宫女便犯了懒,不想冒雪跑大老远路,去司物处领一个新的砂锅来煎药。 眼看着娘娘喝药时间已到,领了砂锅也来不及,这小宫女急得团团转,忽然灵机一动,将炒果子的铁锅拿了来煎药。 将煎好的药险险的按时送到寝殿外,她不免沾沾窃喜自己的小聪明。 这小聪明害她丢掉了性命。 晚间谢昭容喝了药,还没过一刻,便觉得腹痛难忍,她又向来爱忍着,直到忍不住,扶着榻边便止不住吐血,一张脸惨败不堪,将听到动静前来的众人吓的立刻惊慌尖叫。 等萧越匆匆赶来,谢昭容已疼的晕过去。 太医院等人早在院中,又是惶惶不安,又是心存侥幸,又是幸灾乐祸。 自去年年底任素明进宫,深得圣上信任,一手接过了给谢昭容治病的苦差事。 没想到这苦差事到了任素明手里成了美差事,谢昭容病情不但控制住了,并且起色渐渐好起来,还能下床走路。 太医院众人又是嫉妒又是自卑,嫉妒的是任素明运气好,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野方子,竟然误打误撞歪打正着将谢昭容治好了,自卑的是他们没有这样的运气,错失了一个在圣上面前大肆表现的机会。 哼,这个赤脚大夫,乐极生悲了吧?这回可跌了一个大筋斗。可他们不敢表现出来分毫幸灾乐祸,反而表现出一脸忧心忡忡,一人拿着一张方子找病因。 这个说方子药量太猛,谢昭容身子骨本来就虚弱,长期服用此方子,肯定会血气攻心。 大家纷纷点头,这个同僚说的有道理,很有道理。 那个举着方子眉头一皱,各位各位,俺是这样想的,俺刚看了方子,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药渣,发现这药里参片放的太多啦,俺的个亲娘乖乖,俺数了数,足足有十二片参!不吐血才怪! 大家又一脸深以为然,有理有理,甚是有理! 王敬长一脸严肃的咳嗽了声,哎哎哎,请讲普通话!不过……王敬长摸了摸山羊胡,这个不知道名字的同僚,你说的很有道理噢。 听着老大夸奖,这位刚从地方上来的大夫一脸兴奋,开始乐不可支的给众人分析自己的新发现,俺,啊我刚又发现,这药方里不仅参多,其他补药也太多,一张方子怎么能下五种以上的补药呢?不科学,非常不科学,不合理,非常不合理! 大家纷纷点头,有理有理! 于是大家畅所欲言,侃侃而谈自己的发现。 总之,就是这张方子闯的祸! 没别的原因! 圣上来的时候,大家正窃窃私语的热火朝天,倒没人关注里面的娘娘是什么情况。 他们也不打算关注,谁闯的祸谁收拾烂摊子,这种事,谁插手谁就跟着倒霉,为了明哲保身,大家冒雪站在院子中,拿着方子冻得全身瑟缩,手指都不会打弯了,头发眉毛一层雪,饶是这样,也没人愿意进去在火炉暖和的屋子中去。 萧越满面寒霜,“怎么回事?” 任素明在暖和的屋子中热的外套都脱了,和外面冻的打哆嗦的一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听圣上问,任明素十分有把握的说,“娘娘服用的药中有一味苦参,苦参忌铁,草民刚闻到药中有隐隐约约的铁味。圣上只用拘来煎药的宫人一问便知。” 开始那小宫女还强自狡辩,说煎药用的一直是砂锅。 任明素道砂锅呢? 砂锅……砂锅不知道去哪里了。 说完急急道,大人怎么就确定是煎药出了问题?娘娘喝药用的铁汤匙,也有铁啊。 这话一说完,萧越冷声吩咐,拖外面打。 在外面伺候的宫人从不许进房内,哪里知道喝药吃饭用的是什么汤匙?她自作聪明的以为,这宫中娘娘和自己一样,吃饭喝药都用铁汤匙。 屋外传来凄惨的哀嚎声,才打了几下,那小宫女便全招了,断断续续说自己失手打了砂锅,天冷不想去司物处,于是便用了铁锅煎药。 萧越道,继续打。 他坐在屋中,气的铁色铁青,骨节都被捏的隐隐发白,看任素明忙来忙去,耳边是越来越微弱的惨叫声。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惨叫声就听不见了。 雪下的搓绵扯絮,站在院子中的太医们一脸不忍,不敢去看,那小宫女竟被活活打死,满身血淋淋。 圣上向来很少发怒,这是第一次责罚宫人,没想到竟责罚的这样重。 果然和谢昭容有关的事儿少沾惹。 任素明,你厉害,你继续,希望你一路好运,不要最后落得跟这小宫女一样。 本来是小宫女的无心之失,怎么就牵扯到了陈婕妤? 陈婕妤真的是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这锅还大的很,一下就将她闷死。 据司记处提供的信息表明,这名小宫女一直在摇光苑任职,去年年底才被陈婕妤亲自送到了咸池宫。 据咸池宫的人说,陈婕妤当时表示咸池宫有病人,人手肯定不够,她忍痛割爱,将自己最喜欢的小丫头送咸池宫使唤,还说这小丫头聪明伶俐,手脚麻利,用完了记得还回来。 掖庭司的人表示,这小宫女为什么之前不来,偏偏谢娘娘生病了才过来?有猫腻…… (陈婕妤你们蠢吗,本宫说了是因为那狐媚子生病才好心帮她!) 掖庭司的人又表示,这小宫女怎么不用铜锅,不用铝锅,不用钢锅,怎么偏偏用铁锅?有猫腻…… (陈婕妤铝锅钢锅是什么鬼) 掖庭司的人又又表示,这小宫女为什么要说铁汤匙?为什么要嫁祸铁汤匙?有猫腻…… (陈婕妤你们去死吧)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掖庭司将有理有据的对嫌疑人进行审问,请相关人员配合。 (陈婕妤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天晴太清十七年三月初九,陈婕妤被打入冷宫,三月十七,陈婕妤自缢身亡。 掖庭司的人便是,不用证明,肯定是畏罪自裁。 。 第一百零六章 和亲公主 我现在后悔的是为什么不好好练鞭,抽不死眼前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从昨日中午遇见他,我的耳朵就不停的在受戕害,还有一直忠心耿耿的小白,竟然倒戈了。 昨日自云州而来,因贪近,便走了小路,我想感慨的是,这路是给四个蹄子的野兽走的,还是给两条腿的人走的。我还想感慨的是,都说当今圣上勤政,有明帝之风,纯粹是往他脸上贴金好不好,以小见大,看看这路,啊呀,真让人心寒碜。 我就是在这种万分感慨的心境中遇见那个家伙的。 “得儿驾…小白…什么时候才能到云城啊…” “得儿驾…小白…姐姐要被热死了…困死了…” 我打着哈欠让小白自行撒欢,找了山脚处的一棵树,正欲在阴凉处小眯一会,头顶传来嗤的一声轻笑,我打着精神定神一看,就发现了脏兮兮的一个生物,正惬意的躺在树杈上,眯着眼一脸刻薄的笑。 好吧。虽说夏日人易生气,好在本姑娘有修养,不与他计较便是。正转身打算另寻个安稳地方,他开了金口,真真让我动了气。 “喂。你的驴子好像马啊。”他懒懒的笑着说。 “本姑娘倒觉得,小白更像你。”真令人讨厌,他分不清驴子和马么,小白可是纯种的,真正的,天下罕有的叫什么的良驹啊(不好意思,名字我没记),据说是北蛮什么王进供的,好歹也出身显赫啊。 然后我们就打起来了,当然是我先动的手,以前教我的一个师父说,敌人还未出手,你要先发制人,你不把他打倒,他就要了你的命。 他赤手空拳,从树上跳下来,被我逼的东躲西藏,让人出离愤怒的是,竟一下也没沾他的身,太讽刺人了。我莫明的火起,越打越生气。 结果很悲催,他卖了个破绽,几下抓住了我的九节赤蛇银鞭,并反手勒住了我的脖子,更可恨的是,趴我耳边冷笑说,“学艺不精,别出来丢人。这鞭子倒看着稀罕,收没了。你拿着别人可就危险了。” “啊呀…公子大人大量…还我鞭子…我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技不如人,我不得不谄笑着说好话,内心却在算计如何找回场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输了,还被人缴了兵器。 “哼。看你识相,饶了你罢。”他松了手,转身坐在了树下。 “我的鞭子…” “自己来取。”他却丝毫没有要给的意思,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我哪里有能耐从他手里拿回,天正晌午,又热又困,另找了不远棵树,委屈着脸坐在了阴凉处默默筹划着如何取回鞭子。 他竟无耻的走到我旁边坐下,玩味的看着我。 “你不怕我走了?”我只当他不存在。 “你不怕我劫了财,起了歹心,又要劫色?” “你闭嘴。”我瞌睡时最讨厌人的打扰,他真令人讨厌。 “人不大,说话挺冲。”我只闭眼,作睡着了。 他见我不搭腔,嗤的笑了一下,也坐旁边,闭了眼小憩。 迷迷糊糊中,有人轻轻的我。 “我饿了。” 我只好指了指小白,继续打盹。 过了一会,他回来,“我还以为是喂马的,丢给小白了…” 我醒了。第一次不用纠结很久,忽的醒了,且无比清醒。 小白吃的正欢,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情,又亲昵的蹭了蹭他。 “不好意思,没了。请问,我吃什么?”我咬牙切齿的微笑着。 “这个吧…”他抓了一把草,可怜兮兮的望向我。我闭了眼。好吧。我要被气死了。 “逗你的。刚打了几只野鸽,你的鞭子用着挺顺手。”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堆火,“快醒醒罢。” 他终于让我舒心了一回,我很不客气的溜了过去,坐下便取了一只下来大嚼,烫的我舌头好生疼,忙吹了口气。 “急什么,没见过吃东西这么不雅的姑娘。”他扫了我一眼,又用那种不屑的语气嘲笑我,刚生出对他的几分好感,瞬间被扼杀了。 “你要到云城去罢?” “算是吧。”我含糊应到。 “可巧,我也去。” 我扔掉最后一根骨头,伸了个懒腰,顺手拉起他的袖子,擦了擦嘴。哼哼,本姑娘打不过你,恶心死你。 果然,他用很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的袖子。 我若无其事的起身,打了个哨,心情大好,小白跑过来,我翻身上去。他拉住了我衣衿,“好没良心的小姑娘。” 我才不理他,打马欲走,他竟也翻身上来,我反应过来,小白已冲了好远,任我怎么喊,也不停下,这匹吃里爬外的破马,我定要蒸炒炸焖炖了它来解恨,更可恶后面那个家伙,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有朝一日本姑娘定将你碎尸了喂小白,不对,喂姑妈家养的那只大老虎。 “你若乖点,我便放慢。”他大声喊,耳边风呼呼的刮过,田野和荒原飞逝而后,原来骑马可以这样刺激,这才是我向往的江湖。真好。 “喂,再快点啦。”逆风而行,我怕他听不清,回头大声喊。大风吹的他一袭青丝遮挡住了他脏兮兮的脸。 他不答话,赤金鞭在他手下挥舞,小白果然是良驹,在我手下真是埋末了它。 不到临夜,我们就远远看见了云城高高的外郛,城上守军站的笔挺,城门下人流不息。那一刻,我的心中,交织着感动与敬仰,他们守卫这一方太平安好,风雨不歇,而我,碌碌无所为,我比从前,更憎恨起自己来。 好吧,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 他放慢了速度,翻身下来,我也欲下,他笑“你下什么,坐着罢。” “呃。太扎眼。”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吃的又笑了,“确实。” 这人真讨厌,我有那么好笑么,今天可被他笑了好多次了,真是窝火。 云州,云城,笾城,合称南朝三城,扼咽喉之地,屯半国之兵,守一国安宁。军事地方分外重要。笾城一破,北燕便会从葫芦口长驱直入中原腹地。 北燕,他们从大周割据了出去,三百年来根基已稳,曾数次南侵,最大的一次是在重华帝时,南朝险些亡国。幸下嫁昭和公主,这些年也倒无大的战事,只是最近风声又紧,听说现今更帝自继位起就广积粮,屯兵备战,一雪重华之耻。 在那些手握兵权人的手中,战争是荣誉与财富,在平民心中,战争却是灾难与生离死别。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看着来往人流,一派热闹喧嚣,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丫头,无端感慨什么。”我们走进云城,街上正熙熙攘攘。 我白了他一眼“感慨你好脏,和你同行真丢人,降了本姑娘的档次。” 他摸摸下巴,看看衣服,也笑了,“倒忘了。稍等。”他将小白系在路旁一根木桩上,将赤金鞭顺手系在腰上,在人群里一眨眼便看不见。 跑的了我和小白,跑不了鞭子啊。 这鞭是六岁时姑姑所赠生日贺礼,相传是南朝昭和公主遗物,用软金先淬炼九九八十一天,在极寒之日才能打造细件,环环相扣,共计十万八千环,成器共用了七年有余,若不细看,只当是一条丝织暗金带,妙在可拿可系,我从六岁时三节练起,去岁终于练到最后一节,现在丢弃,实在可惜。此人虽脏乱似草民一个,却不像是平常之人,他一个男儿家,料他不会稀罕我这鞭子,且再忍气等等。 听说云城现今守城将军是凌远,又封抚远大将军,深受更帝器重,除几个王爷外,唯他与长平公主之夫安顺候受邑最多,是位不可多得的将才,体恤百姓,深受军民爱戴。 早听说云城以云闻名九州八荒,相传为一蟾蜍吞吐云气而成,举目一望,果然北部有一山似蟾蜍,面南坐北,云雾缭绕,不见山顶,进城时倒未注意到。 。 第一百零七章 为什么造反 云城自古人烟阜盛,云集了天下来往商人,边关多战事,百姓厌恶,却是商人的天堂。 城中灯火如白昼,街市叫卖不绝,歌楼酒肆更是热闹。我前些年路过云城,只是一瞥,正好无事,这次一定要好好游一游。 左右一看,正瞧见左边有一卖木雕的小摊子,各色飞禽走兽,栩栩如生,甚是逼真,便忍不住拿了铁木雕的前朝宋宥之将军的微雕细看,不禁暗自赞叹,果真神似。 “姑娘要是喜欢,也雕个送人罢?”操刀的老人已满头白发,并未停手上的活计,我一看,竟是雕了一半的小白。 “方见姑娘白马精神的很,让姑娘见笑了,少不得送姑娘玩罢。”见我盯着看,他抖了抖木屑,将雕好的小白送了过来,我忙接过,赶紧道“哪里话,师傅好手艺。” “手拙的很。” “师傅不妨雕个在下微像,好说也是云城走一趟,留着以后送人。”我笑着说。 “好叻,稍等。”说着便捡了块云杉木雕起来,看的我眼花缭乱,暗自喝彩。 这么久,该死的家伙怎么还不来。正想着,头被敲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那可恶的家伙,手中正拿了一把扇子,倚着檐下的柱子笑。 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啊。这家伙洗梳一番,倒真是公子一枚。 只见他换了身飞纹流紫锦袍,用赤金鞭束了,腰间挂的玉佩倒很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哪里也见过这么一块。 这家伙真是生的俊俏,一头青丝用带子束了,露出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来,似笑非笑,我忙转过头去,人常说,看一个人的眼睛太久,很容易陷进去。为了掩饰不自在,少不的问他,“怎么去这么久?” “一时找不到驿庄,绕远了些。”他解释道。 “姑娘的木雕好叻。”这事我倒忘了,正要接过,他却顺手抢了先,“嗯?”又看了看我,“倒有几分神似。”说着装进了袖子里,丢下一锭银子。 我气结的看着他,这人可真是无耻,这不是明抢么。他若无其事的转头问我,“正巧遇见家客栈,倒也清幽,就先住那吧。”好似刚才的事就没发生。 “随便。”我们牵了小白,往前走去。 “公子夫人慢走。” 我石化了。公子夫人?我看向那家伙,他正忍着笑,眼睛都笑的弯弯,用扇子一下一下敲着肩,我腹诽中,老人家,您这是什么眼光啊! “喂,你别笑了好不好?”我牵着小白,就差抽他一顿。 “嗯?害羞了?” “才没有…”笑话,本姑娘内心这么强大,怎会被区区一句话打倒。 刚倒没觉得什么,他一打趣,我不由的脸红了,“你才害羞了…”我又小声强辩一句。 “我一个男人家,害羞什么。倒是你,”他看了我一眼“都说南朝男女皆习武行走江湖,可是女子终不妥当。你一姑娘家,胡跑什么,遇见坏人可不好。” “要你管。”我恨恨的说,“我才不要回那个牢笼,死外面都不回去。” “真是小孩子。”他无奈的笑着摇头,“就这了。”说着接过小白。我抬头一看,镏金四字,云来客栈。 赶了多半天路,实在困的很,他定了二楼背街相临两间,推窗就可看见下面的满池荷花,夏末正来的粉白一片,趁着碧绿的荷叶,甚是好看。 我们道了乏,各自进房,我便简单的梳洗一番,刚躺下,就昏昏欲眠。 终于可以睡个舒服的安稳觉了。 夜半时分,云城下了雨,南国本多雨,这一下,便是半月多。 早晨醒来,推开后窗,凉风扑面而来,只一场雨,空气中就有了秋的气息,楼下菏塘没有了昨日初见的葳蕤,衰菏残菱,更助秋情。 怎么一直没听有那家伙的消息终是未好意思去敲门,将就吃了点东西,闲来无事,下楼从后绕过前堂,顺着檐下长廊找了处清静所在,就势坐下,倚着栏杆,雨中看这残荷倒别有景致。 头又被敲了,不必回头,我就知道是那个家伙,“天这么凉,坐这发什么呆”他坐下来,也支着栏杆。 “总不能在房里呆一天吧,这鬼天气,我都要霉变了。”我抱怨道。 “不如,我们到街上走走”他建议道。 “好啊。”我又踌躇,“我们能不能不走正街啊” “恩。快上去换身厚的来罢,竟穿这样单薄。我在楼下等你。”我兴冲冲的飞身上楼,换了宫织紫云锦绫袄和素白绣苏紫裙,翻了翻,竟忘了带木屐,看看脚上刚换的绣鞋,无法了,忙提着裙边下楼。 他看我下来,撑开手中的十六骨纸伞,我们走进了微雨中。 “啊呀”我停下来,皱起了眉头。 “怎么”他问道。 “这样多不好啊,”我看了眼他,“会被叫夫人的,本姑娘才不要。” “本公子不嫌弃你就罢,你倒好,”他笑起来,“又没夫妻之实,说不得,本公子还吃亏呢。”他一脸坏笑。 这叫什么话,我很生气的打了他一拳,正欲再打,他忙告饶,“夫人息怒,为夫这厢赔礼了。”我白了他一眼,再不打算理他。 “生气了?” “嗯啊。”我拉长声音,心中却偷笑了,我也算伶牙俐齿的了,在家中,几个能言善辩的方士都说我不过,偏偏在他面前总落了下风,不过,倒也没人和我开如此玩笑,这要被教引嬷嬷知道,可真是惊死了。 “倒别提这个了,听说雨中登仙蟾峰赏雨听书,乃云城三绝之一,我们也随乐去罢?”他忙换了话题。 这个主意倒不错,我点点头,我们顺着青石铺就的山路蛇行向上,路两边种了茶花,大朵大朵在雨中开的泼泼撒撒,我向来不喜这种大而妖冶的花朵,今日看来,倒清丽无比。 雨中行人无几,登上山顶,隔雾俯视山下,楼台瓦舍在雨中朦朦胧胧,六街分成了三十六坊,我们住的客栈已经很近南城门了,想不到云城竟这样大,竟有几分八荒城的格式。 他轻车熟路的引路,我们拐进了山后的一处所在,黛瓦粉墙的一所二层小楼,到了檐下,我往手上哈了口气,幸听他的话,换了身厚点的,山中果真凉。 他收了伞,往里看了看,“人竟不多,可巧,今日有唱《绣梦记》,可惜我们来晚了,已经唱到出关了。”我心中一动,“可是唱的南朝公主昭和?” 他点点头,我看了下他,一身暗紫描雯衣衫已湿了大半,不禁有些感动。见我看,他低头看了眼笑道,“无妨,一会就干了。进罢。” 我们挑了二楼临窗的一间暖阁,放眼可看见远处重重叠叠的秀峰云烟缭绕,要是一世在这山中了此余生,伴三两知己,每日茶余闲话,倒也是一件乐事。 正想的入神,耳边传来金石丝竹之响,台上的女戏子正一身喜装,翘着纤纤细指婉转唱到,“这累金凤冠好闪耀,霞帔正好,对菱镜,细细把眉来描,雪肌胭脂染,云鬓玉钗挑,听传来喜鼓敲,好一派繁华热闹,儿臣此去千万里,路也迢迢,幸终身有依靠,恨青鸟无处报,不能与君父晓,暗把泪来抛,窗外榴花开正好…” 第一百零八章 好太子不是好君王 容贵妃的薨逝对萧钧之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这种打击不仅来自身体上,更来自精神上,让他不禁十分的惶恐。自古君王薄情,倘若自己登上帝位,也是如此么? 那样面目全非的自己。 一连数日,他水浆不入口,哀恸欲绝,不尝菜果之味。 太子这情况萧越知道吗?他不知道都有人想让他知道,连楚南安都看不下去了,他委婉的说,服丧灭性,终非大礼。 萧越也是这样认为的。于是他只得皱皱眉头拿起笔下了道旨。 萧钧之奉敕劝逼,只得喝了几口粥。 萧钧之有其父之风,然而他的一颗心比他爹柔软多了。萧越能坐上帝位靠的不是吟风弄月,而是铁腕无情,毕竟他曾经诛戮起前朝高帝一脉毫不心慈手软,哀帝才是个九岁的孩子,懵懵懂懂被推上帝位,懵懵懂懂被人按着吞金。 (陆修毅:不是我干的,这臭名昭著令人发指的事儿得问叶孤水) 比起萧越,萧钧之因为悲伤实在有些超乎一个太子的气度。毕竟萧越得知自己哥哥被诛杀,痛苦了半个月就反应过来,迅速行动,一举灭了高帝一脉报仇。 萧钧之接旨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他知道自己又惹得父君不痛快,但是他没打算改。 他痛恨自己身为东宫,却如此柔弱有余而刚毅不足,不合君王气度。称王称帝,需要断情绝爱,自己这样,太容易被情绪左右。 在史学家张鸿渐所撰写的南史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值得深思,说的是萧钧之某日谓左右曰:“我梦与豫章王世子对奕扰道,我以班剑授之,世子还,当有此加乎。” 萧钧之做的这个梦不足为奇,有一点奇怪大概就是他极少和豫章王世子萧杭之来往。 这个梦被张鸿渐用好几行字专门记了下,不知道张鸿渐是怎么想的。但是史家最爱曲笔之法,南史字字精简,详略得当,张鸿渐凭写这样一笔,实在值得人思考。 张鸿渐文学功底没得说,然而写史书,后代史学家一致认为他有失偏颇,太过主观臆断,不加检证,道途听说也往书里写。关于对太子的个人形象描述,史学家一致认为他是胡说八道。比如那段“游后池,乘雕文舸摘芙蓉。姬人荡舟,没溺而得出,恐贻帝忧,深戒不言。” 太子落水发生在宫苑后池,而荡舟者竟是姬人。嬉戏笑闹,读起来格外有旖旎色彩,甚至可以说行为不检。这段描述容易给人联想和可乘之机。 然而,在时人的印象里,萧钧之一直是仁德谨肃、不好声色的。北朝史书写“有十余年,不蓄音声。敕赐太乐女伎一部,略非所好”的记载。 连北朝都知道萧钧之一直是很注意以此树立太子之德。 萧钧之是个合格的太子,但不能成为合格的君王,连他自己都知道。他十二岁时候在提刑司听讼审狱,地上跪的那几个人是因为赌博犯罪,陆修毅毫不留情,道按律当徙,萧钧之当场反驳,此科太重,应予宽减事。 这件事常被称赞他的仁恕,然而君王并不能一味的仁恕。 萧钧之的能力性格是否适于继立大统,不仅倒太子派怀疑,连亲太子派等都有所动摇。 染疾而亡,不入帝陵。 容贵妃的墓地是萧钧之选的,他选在了南清山。南清山向来少人,清静幽雅,母妃定会喜欢。 在山中勘毕,他拾阶入幽径,昔年种的红豆树,已在初春微冷的风中吐出新绿。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容贵妃最重没有被葬在南清山。 萧钧之折子前脚送到承天殿,后脚就被退了回来。 折子被退的原因写的特别随心,萧越好像是顺手翻到,顺手写了两个字,荒僻。 墓地不荒僻难道选在闹市? 容贵妃薨逝后,墓地久久不能定下来。夏渊道北川聚气,挨着北苑,贵妃升迁极喜欢那里的风光。 南昭是一个深受气论文化影响的国家。道家称气为炁,儒家讲浩然正气,行医辨人体气血,风水讲阴阳之气,随处可见的有关气的论述,但气的本质是什么,却没人能说得清,然而选址选地皆是围绕着聚气、旺气而展开。 七天灵后,容贵妃葬北川。 头七还没过,任素明忧心忡忡的跑到东宫,欲言又止了好半天,终于吞吞吐吐说明来意。 任素明的医学水平和道学水平颇高,萧钧之这样读书万卷的都十分佩服。任明素愁眉紧锁的说完,萧钧之立刻道,你怎么不早说? 任明素道我早说有用嘛,说了也会被人无情反驳说我们选的地方怎么不好了?这宝坻一是在京城附近,风水不消说,好不好您不知道?二是贵妃娘娘生前喜欢,三是北川前有照,后有靠,前有水流穿过,后有山峰为靠,境内层峦叠翠,枕山面水怎么不好了? 任明素道这些人就是有一知半解。人死有气,气能感应,影响活人。这种感应是有事实根据的。贫道举个例子太子就理解了,西边产铜的山发生崩塌,东边用铜铸成的钟就不撞而鸣,这就是感应。再举个栗子,春天来到,小草小树发芽,抽叶开花,就是放在粮仓中的麦种也自动发芽。 气在地下运行,它运行时,顺随地势走,它聚集时,也随地势停止。气有风吹就散失,遇上界水就止步。 风水之法,得水最好,能藏风更好。为什么?因为即使是盛大的气运行还有它的余气止息,虽然零散但深气也有聚集的地方。浅深得乘,风水自成。土为生气之母,有土才有气。气是水之母,有气才有水。所以藏在干涸燥热的地方的气要浅,藏在平坦地带的气要深。 娘娘宝坻太挨着水边,金井又浅,十分不利。 任明素没有说的是,这块地听说是某富豪托夏渊卖的,据说值三千两银子,倘若成交,夏渊抽一千两,他也是路过宜春苑无意听小满子说漏嘴的。 怎么个不利,萧钧之一想便知道了。可是他又无法。踱步半天,他问任明素,可有破解之法? 任明素沉吟道,石灰吸水,可在周圈一箭之地全填满石灰。 萧钧之想了想,道可。 没想到这为朝堂弹劾他埋下祸根。 () 第一百零九章 臣要弹劾太子殿下 自大议法之后,朝会前的闲聊气氛一度低迷,连容贵妃薨逝太子又失倚柱,陈婕妤自缢身亡可能会引起陈策不满这样的话题都提不起大家兴趣。 陈策就算得知自己宝贝闺女挂了又能怎么样?他再有满腹委屈不满愤慨,见了圣上照样得三跪九拜。 敢造反?呵呵,叶孤水正冷冰冰的等着你。 大家想聊点学术或者战术或者民术这样的话题,不想聊天子家事,说多错多,这样的话题私底下寥寥也就罢了。 正在众人空穴不了,绞尽脑汁找聊天话题的时候,话题来了。 起因是快散朝的时候萧越问还有没有要发言的,一般这个时候大家都知道要结束了,就是有话也烂在肚子里。 这时候,忽然从后面传来一声喊,“臣有奏,臣弹劾太子殿下!” 这声音满是惶恐颤抖,却自有一股视死如归的勇气。 大家纷纷回头看,交头接耳,这是谁啊? 楚南安尴尬的冲左右捂嘴道,前阵子民政司才举荐上来的,听说清正廉洁,善于处理家长里短…… 大家恍然大悟,哦~这小子胆子倒不小,竟然敢举报太子殿下。 啧啧啧。 萧越眯着眼睛往后瞧了瞧,模模糊糊对此人有印象,却叫不上他的名字。 “你说来听听。” 见圣上不仅没大发雷霆,竟然还温和的冲自己点了点头,这一脸惶恐的县官胆气顿增,拱了拱手,他努力镇定道,“启禀陛下。事情起是这个样子的。听闻贵妃殡天,臣等不胜悲伤,又听说贵妃宝坻选在了我辖区的北川,真是不胜荣幸。臣等积极配合,以慰娘娘在天之灵。不想几天前有一群凶神恶煞的壮汉跑到北川,拉着一车又一车的生石灰,臣派人去询问为何,那群人十分蛮横无理,不仅不回答,反而不哄而上,将过去的捕快推倒,官家威严,竟然扫地!” 说到这儿,这小县官一脸愤慨,“臣只得亲自过去问,这群人为何如此糟践良田,竟然将石灰埋地下。北川土地肥沃,是京城附近少有的粮食产地,这些人竟然这样破坏,臣实在看不过眼!被问及,那群人叫嚣,别说是你这小小的县官来,就是当朝户部部长来我们也不怕!” 见这群人这样嚣张,这小县官气极,“你们是何人派来的?” 没想到那群人竟然嫌他打扰施工,一把将他抡了出去丢草窝里,饶是这样也将他摔的皮青脸肿。 那小县官指了指自己还缠着纱布的额头,“陛下,臣被打了才知道这些人是东宫派来的,据说是……据说是……” 见他吞吞吐吐,萧越鼓励道,“无妨,大胆说。” 那小县官闻言开口道,“据说这是因为东宫悲戚,为娘娘厌祷之用,不仅埋了生石灰,还埋了众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法宝……” “东宫仁孝,无可厚非,更值得臣等学习。但如此伤害良田,臣绝对接受不了!每一寸土地都应该被合理利用,合理安排,怎么能被这样破坏呢?臣弹劾太子殿下,往陛下为民做主,请东宫立即停止施工,否则春四月会耽误农耕啊!” 这番话说完,大殿上简直像炸开了锅。 什么什么?一向好口碑的太子竟然养着恶奴? 啥啥啥?太子竟然信巫蛊之术? 啧啧啧,太子原来就是表面仁义。 …… 萧钧之此时在东宫,并不知道朝堂因为他正唇枪舌剑,就算他知道,他能怎么办? 大殿上站的人向来擅长小题答题,对于一个小问题,不同政见者引申、渲染,极尽诋毁之能事。他所受的诽谤谗言太多,他都麻木的无动于衷了。 巫蛊之术,本就是子虚乌有,清者自清,以他太子之尊,任凭异己政敌凭空捏造,兴风作浪,他才不屑于和那些人浪费口舌。 巫蛊之术不可信,然而破坏良田确实真的。他本以为将宝坻一周封上石灰就行,没想到下面一层层传达,到了最下面竟然传成了太子下令,周围一百亩全部填垫上石灰! 这件事的影响之恶劣,影响波动范围之广,让萧越也不能不生气。 他不是气太子填石灰,他气的是太子做事不过过脑子,没想想自己此举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萧钧之又没有工作经验,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萧越在殿上立即做出决断,立即停止填埋,恢复土地,已破坏的按亩户部给予补贴,并另发银两以资朝廷歉意,勒令太子下罪己诏,让这个叫不上名字的小县官去宣读。 这小县官精神可嘉,不畏权贵,实在值得大家学习,如此,升一级,另赐银百两。 这小县官向来想袖清风,靠微薄的俸禄过活,家中已三个月吃不起肉了,得了这笔巨额赏赐,他开心的半天说不出话,唯有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萧钧之深刻的反思了自己,觉得自己确实是工作经验不够丰富,方式方法有问题,这才造成这次的不良影响。 含瑾日日来东宫,今天拿个她编的穗子,明天拿个她绣的宫绦。 萧钧之见她一脸无所谓,不由得微微叹息。便想想自己,真是泥菩萨过江。 含瑾心大,得知自己和亲,只是消沉了两天,两天后默默地拿起针线开始准备嫁妆。 她在承天殿跪奏,“国事为重,虽死无憾。请陛下答应含瑾一件事。” 萧越隔着珠帘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缓缓点头,“你说。” 含瑾道,“臣女请求去北燕时候,能从永州走。永别前再见父王母妃一眼。”说完深深叩首。 自己不去和亲,还会有其他的郡主县主去。那北朝来和亲的公主不也和自己一样? 和亲虽是生离,却远比死别更让人难受。死了就让人断了念想,活着远在千里之外,然而终身不得见,爹娘日日牵挂,怎么不肝肠寸断! 历来和亲的公主,从来都是老死病死关外,从来没听说过能活着回来的。 嘉熙公主倒是活着,恐怕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听含瑾说,萧越心想这姑娘倒落落大方,不哭不闹不上吊,请求圣上收回成命。 “准。” () 第一百一十章 冷香丸 这个世界总是有那样多的悲欢离合,这个世界总是在忙忙碌碌,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 和平凉公主一起到京城的,竟然还有谢宥一。 在众人围着谢宥一时候,楚南安心不在焉的附和了几句,余光里看见那一身北朝衣衫的少女,轻纱遮面,定是平凉公主无疑了。 平凉公主身量娇小,看起来倒和许多年前阿宁离京前差不多。时光和命运兜兜转转,阿宁没回来,阿宁的女儿竟然回来了。 阿宁想不想家?想不想回家? 毫无疑问,阿宁曾经多么想回来。她数次给高帝写信,希望高帝能派人接她回去。 她在京城只有一个永宁王府能依靠,只有一个在朝堂上说不上话的落魄父亲能依靠。 高帝拒绝了。 在高帝第三次拒绝阿宁的来信,楚南安终于忍无可忍,留书在楚府,只带了一身衣衫便南下凌州。 他为什么要造反,这个答案,他永远都不会说出口,永远都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他的秘密只会埋没在时光里。 看着平凉公主,他不免黯然神伤。平凉公主都长到了阿宁离开的年纪,想必阿宁也已和他一样,岁月的痕迹悄悄爬上眉眼。 他想不来阿宁如今的模样。她在他的记忆里,永远是十五六岁娇俏的样子,眉目如画,顾盼生姿。 这么多年过去,她是不是还和他一样念念不忘? 他不敢去想。 她若想他,他只有痛苦,她若不想他,他只有伤心。 此时谢宥一正在平静的叙述自己自己在云梦泽的遭遇,在北朝滞留的情况,引得众人一阵唏嘘,楚南安听了半天没听到心里。 直到圣上开口,“平凉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你母亲嘉熙公主可还好?” 圣上问出了楚南安急切想问的话,倘若不是殿上人多,他定要拉着这女孩细细询问了。 平凉公主元敏敛衽行礼,不卑不亢道,“谢陛下关怀。我母亲除了春冬偶有咳疾外,一切安好。” 萧越点了点头,“嘉熙公主以弱女子身,舍小为大,实在值得敬佩。朕倒想接公主回国,只怕公主待惯了北地,回来又不适应。” 元敏道,“谢陛下美意。我母亲十分想念故乡,只是身体素来病弱,恐承受不了长途奔波。” 萧越又问了几句,向楚南安道,“将公主好生安顿到南苑。” 楚南安拱手道,“是。” 楚南安走到平凉公主身边,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公主移步。” 元敏微微点了点头,屈膝行了个半礼,“有劳大人带路。” 抬眼看到楚南安的一瞬间,元敏微微一愣,漂亮的眼睛微微诧异, 这一瞬间的诧异被楚南安精确的捕捉到,但是他面色不改,步伐沉稳的出了大殿,将身后一种嘈杂都抛到了身后。 元敏亦步亦趋的跟在楚南安身后,心里惊疑不定,这人竟生的和母亲临摹的丹青十分神似,不能不说太巧。她从小便看母亲时常对着那画像出神,她一层软软的问母亲,这是谁呀,母亲总心不在焉的回答,这是哥哥。她一遍遍问,母亲一遍遍回答,是哥哥。 她想自己这舅舅生的真是儒雅好看。 临行前,母亲曾给自己一块玉璧,说倘若有人问你,你只需答,一切安好。 元敏正沉思,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询问,“请问公主,嘉熙公主可还好?” 竟然真的有人问。 这个问题她在大殿上已经回答过。她抬眼,看见旁边这中年男子眼神淡然,却掩饰不住的急切和期待,他是希望自己细细说来母亲的境况。 想了想,元敏道,“回大人。我母亲因早年吃了些苦,身体不太好。” 楚南安听这少女和大殿上说的不同,又是庆幸又是难过。 是了,这才是真话。刚才她在大殿上说的,不过是出于礼貌的搪塞之言。 阿宁受了那样多的苦,身子怎么会好呢?她一路颠沛流离,好在北朝国内太平,她终于能安稳的度过后半生。 元敏接着道,“洛州太冷了。自我记事起,母亲就一直犯咳疾。严重的时候连话都能不说,好在我父王怜爱母亲,寻了许多大夫来为母亲治病。自今年到了棠州,母亲倒咳的少了,想必是棠州气候温暖之故。” 楚南安道,“棠州气候能温润些。公主从胎里带来一种热毒,犯时会出现喘嗽等症状,昔年永宁老王爷从一道士那得了个偏方,叫做冷香丸,公主在京城时候,全靠那药压着,倒很少咳嗽。” 元敏忍不住惊讶,她一直以为母亲这病逝早些年颠沛流离染上的,没想到竟是自小的病根,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样多的隐秘? 楚南安缓缓道,“公主离京时候带着药方,想必早些年不幸遗失。” 就算没有遗失,北朝叶断然做不出那样的药。 元敏询问道,“敢问大人,这冷香丸,药方在哪里能寻到?”她行寻了来给母亲寄回去,这样母亲就能少受些罪了。 楚南安道,“这冷香丸制作起来颇为繁琐。得将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两研末,并用同年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各十二钱加蜂蜜、白糖等调和,制作成龙眼大丸药,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树根下。发病时,用黄柏十二分煎汤送服一丸即可。” 元敏从未听过这样新奇的药方,常听说南朝精致,没想到药方都这样新雅奇甚,以花入药,不过细细想来,可不正是得这几种花入药。家中有病人,自然久病成医,对于药理,元敏也颇痛几分。 牡丹花味甘苦辛,性微寒,能清热凉血,活血散瘀。荷花性温、味甘苦,清心益肾,治吐衄诸血,芙蓉花味微辛、性平,清肺凉血,散热解毒,可用于久咳吐血,白梅花味酸微涩,性平无毒,既能疏肝解郁、理气和胃,又能助清阳之气上升。以黄柏煎汤送服,以清虚热、燥湿化痰,诸药契合病机,配方颇为精巧。 楚南安微微一叹,没想到冷香丸竟暗含了阿宁这一生。 这药制作得经历春夏秋冬四季,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阿宁生在富贵乡中,可惜一出生,永宁万福便在走下坡路,经历人情冷暖,方得从容得体,进退有度。 元敏立住脚步,“大人怎么称呼?”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你可认的嘉熙公主 楚南安凝视了这少女片刻,偏过头去,“免贵楚。南方的南,安宁的安。” 他曾因为他们名字的美好寓意而暗暗欢喜,心想他们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名字都这样般配。 元敏在脑子里搜罗了一圈,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丝毫印象。母亲提过很多南朝的人和事,比如她耳熟能详的小谢妃,不知是何等美艳,如此让一个君王神魂颠倒。 她还记得南朝有个叫卫宁的将军,母亲形容生的仪表堂堂,爽朗英华无比。在来江陵的路上她曾询问谢宥一,谢宥一道卫将军已去世多年。 她还忍不住心里叹息,想起南朝曾有句话,叫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元敏又敛衽行了个礼,这次是汉礼,“我不愿母亲日日受疾病煎熬。请大人不吝赐教,将这冷香丸药方写与我。不胜感激。” 楚南安沉吟了下,轻轻道,“公主一片孝心。我将药方给你你,北朝气候干寒,恐怕也制作不出来。” 见平凉公主面上流出怅然的失望之色,楚南安闻声道,“公主不要担心。我可以将这药制作了,等公主年下送礼往北朝,顺便将药带了去。” 元敏闻言眼睛里闪出动人的神色,“如此,多谢大人了。”说罢深深行了个礼。 楚南安忙后退一步还礼,“不敢。” 如此又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元敏道,“我母亲在江陵的时候,想必和大人是旧相识。” 楚南安道,“公主生在王族,在下昔年,有幸见过几次。” 元敏漂亮的眼睛忽然有几分狡黠,“哦?见过几次?” 楚南安忍不住笑了,“数次。” “你想不想见见你的亲人?” 元敏听楚南安说,面露疑惑,她的亲人都在北朝,南朝于她而言,只是异国他乡,她哪里有什么亲人? 楚南安微微一笑,“公主自然有亲人。你母亲的父亲,不是你的外祖吗?” 元敏满是不可置信,“外祖?我的外祖还在人世间?” 母亲离开南朝多年,南朝都已经改朝换代,想都不必想,一改朝换代,前朝王族定然被赶尽杀绝,自己外祖竟然还在人世间,倘若母亲知道,定然会喜极而泣罢。 楚南安点了点头,“老王爷现已是庶人,不过还在京城,日子倒也过得去。” 永宁王能幸免于改朝换代的诛戮,说来还真的感谢嘉熙公主和亲。 因为和亲,永宁一脉和高帝势同水火,几次发生冲突。新朝建立,萧越念在公主和亲有功,特地保留永宁封号。 永宁王感恩不尽,谢恩后,他自请降为庶人,改萧姓为肖,后代永不进朝为官。 说来也是为了明哲保身。 一种陌生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元敏急急道,“还请大人带我去看看外祖。” 楚南安安慰道,“公主远道而来,请先歇息。老王爷年事已高,恐一见公主,更添伤悲。等在下先去府上说明,公主再去。” 元敏道,“那就有劳大人了。” 初来乍到,没想到才行了片刻路,便麻烦这大人两件事,元敏不禁感激道,“初登贵地,没想到就遇见楚大人这样的好心人,敏儿不胜感激。” 楚南安微微苦笑了下,再不言语。 平凉公主能一来就遇见他,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只有礼部才能第一时间接触到送亲礼队。说来送公主到南苑这种琐事,并不是他该干的,也不符合他的身份,只是他想第一时间见到平凉公主,又想多问问阿宁境况,这才安排季景去做了其他事儿,自己揽下了这个差事。 将平凉公主安顿好,楚南安几次欲言又止,见他踟蹰,元敏道,“大人有话尽管说,倘若有能用得上敏儿的,敏儿自当尽力。” 楚南安迟疑道,“说来并不合礼数,只是心中十分想念故人。敢问公主,可否能摘下面纱,让在下瞧瞧?” 元敏惊讶了下,没想到他竟然提出这个要求,确实是不合礼数。 犹豫了下,元敏轻声道,“大人总会见到我的模样。” 楚南安微微失望,但只是片刻,他沉声道,“公主说得对,是在下唐突了。” 正要转身走,元敏微微低头,左手将面纱解下,一张花容月貌的脸顿时映在楚南安面前。 楚南安愣了下,禁不住又悲又喜。 眼前这少女长的太像阿宁了。一双眼睛明眸善睐,他已深深记在心里,放下面纱后,这张脸全展现在了他眼前,秀鼻挺翘,朱唇如樱,巴掌大的小脸生的十分精致,分毫没有北朝女子的粗犷。 她身上流着南朝王族的血,怎么能不像南朝人呢。 恍惚中,他竟不知今夕何夕。 见楚大人情绪波动,元敏微微又低了低头,将面纱带上,“如此,可算见到了故人?” 楚南安闻言,苦笑了下,这和望梅止渴睹物思人有什么区别? 他摇了摇头,“暂慰远人之念。” 元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取下腰间的荷包,轻轻拉开,取出一枚精致的玉璧来。 拎在手中,红线系着的柔粉玉璧在他眼前微微晃动,楚南安大吃一惊,忙后退了一步,不明白元敏是什么意思。 阿宁竟将这玉璧给了平凉公主,难道她将他们之间的事儿都告诉公主了?可是刚才行来,那公主一脸懵懂,一知半解,看得出来并不知道其中曲折。 见楚南安一脸震惊,元敏将玉璧放在手心,“大人一定认识这玉璧的主人。” 处男强稳了稳心神,“并不识得。” 元敏听他说,低头盯着那玉璧片刻,失望道,“我母亲一定很想念这玉璧的主人。” 听平凉公主这样说,楚南安脸色苍白,拱了拱手,他匆匆道,“还有公事,就不打扰公主了。若有需要,请公主吩咐即可。” 说完简直是落荒而逃,出了门他深呼吸了口,刚才那一直压抑着的心这才放松了下,可是已放松,一阵疼痛的空虚瞬间袭来,竟然他有些天旋地转。 阿宁啊阿宁,大概我这辈子都走不出这困境了。 他自嘲的笑了下,理了理衣衫,调整了下呼吸,从容的向宫中走去。 悦,悦精彩! ( = ) 第一百一十二章 会哭很重要 南苑是皇家禁苑,北朝当今的皇帝元恪曾经来南朝访问,便是在此下榻。 元敏在这个地方待的着实闷,偌大的园林,亭台楼阁重重,可是走三四柱香功夫都不见一个人,她曾带着两个侍女,顺着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一直往前走,想知道这路一直通向哪里,从早上九点走到中午十二点,三人累的汗流浃背也没看到路尽头,只是前方树了个牌子,“前方野兽出没,闲人免进”吓的她赶紧往回走。 图雅和多兰会一些汉文,是九公主专门送来的。元敏在平凉王府只有一个侍女,临行前还被十二郡主差走。十二郡主摇着元敏胳膊撒娇,说姐姐既然有九公主送来的侍女,那雅朵就给妹妹吧,再说到了南朝,姐姐成为天子的夫人,身边多得是伺候的人。 雅朵拼命用眼神哀求,郡主请带我一起走。 元敏看着妹娇花软玉的一张脸,为难不已,雅朵是我从小带在身边的,去南朝总要带一个身边人吧。 十二郡主顿时不高兴了,姐姐就这样小气吗,雅朵不会说汉文,去了只会给你添乱,我也是好心,姐姐竟然不领情。 十二郡主到她父王那,连哭带闹的参了元敏一本,平凉王是直脑子,调解他妻妾的办法特直接,简单由粗暴,那就是谁哭谁有理,谁哭谁委屈。 平凉王府的女人们,上到王妃下到婢女,都特别擅长哭,哭起来那叫一个五花八门,有的撕心裂肺,听者无不面色动容,有的梨花带雨,看上去分外楚楚动人,有的哀怨凄惨,见者都要忍不住伤心。 圣上要平凉王府郡主和亲的消息刚传到府上,王府里瞬间哭声震天,从四面八方角角落落汇聚到平凉王的方向,一波走了一波又来,那叫一个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平凉王不幸去世了。 五六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郡主挨个跑到她父王跟前哭,说父王啊你怎么忍心我们去和亲,嫁给南朝皇帝那糟老头子,你要敢将我们嫁过去,我们集体死给你看。 嘉熙公主和七郡主元敏都不擅长哭,所七郡主元敏去和亲了。 平凉王对嘉熙公主说,你哭,你哭我就不让老七去南朝。 嘉熙公主说等你死了我再哭。 平凉王怒气冲冲,我死了咋还能听见你哭? 嘉熙公主反唇相讥,你们萨珊神教宣称灵魂不灭,你怎么听不见? 平凉王脱口而出,那都是糊弄人的玩意儿! 平凉王去平乱,在乱军厮杀的人群里一眼看见嘉熙公主,此时她正搂着怀里早已被乱军砍的看不出人形的孩子。一个女人满身灰尘,满脸血污,掉下来的眼泪像一颗颗珍珠,对,就是珍珠,平凉王从来没见那样柔软的哭泣,可珍珠却那样坚硬。 那样柔弱柔软的女人,一定非常擅长哭泣。 可是十六年,他再没见过她掉眼泪,任凭那些女人如何欺侮。 他本以为将老七送去南朝,会惹得她大哭一场,和他吵和他闹,没想到她只是默默地开始为女儿赶嫁妆。 笔者觉得平凉王喜欢听女人哭这个爱好太奇怪了,太变态了,可是平凉王为什么爱听女人哭,笔者也不知道。 总之七郡主元敏毫不意外的去和亲了,然后毫不意外的成为了最出名的平凉郡主,不对应该是平凉公主。 连元恪都赞赏郡主勇气可嘉,精神可嘉,特地送了七郡主一幅墨宝以资鼓励。 元敏双手接过圣上赐字,悲喜交加。倘若自己在南朝过的落魄,难以度日,这幅字应该可以卖不少银子,据说圣上的字畅销大江南北,摹本经常断货,自己守着这真迹,等人来拓印,估计也不愁缺钱花。 图雅和多兰见郡主面色微变,转身就走,忍不住频频回头,用磕磕绊绊的汉文说,“公主,那上面扭来扭去一片是什么?” 元敏“……” 眼看到了午饭时间,她却不想回去。回去就意味着又是半日无聊。 北苑唯有吃饭时候,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堆人,举着精美的菜肴鱼贯而来。 南朝的饭菜是十分可口的,她吃着倒比吃了十六年的北朝饭菜更顺口,想来大概是因为母亲。 母亲在北朝孤零零的好不好?有没有再咳嗽?有没有被那些女人再欺负? 她叹了口气,心中酸痛难忍,却掉不下来眼泪。 倘若能将那冷香丸快快的送棠州几好了。 可是今年春分已过,那药想必制作不成了。等到明年年下,母亲又要被病痛折磨两年。 那楚大人说,今年年下将书礼并药一并送北朝,可是他不知道今年春分已过吗? 自从那日一别,她倒再未见过那楚大人。 一连十几日他都没来,想必是公务繁忙。 他是什么人?元敏只隐隐约约从周围人的态度猜测到,他应该是一个很大的官,还是很炙手可热那种。 那人的态度实在有些奇奇怪怪,竟然提出那样无礼的要求来,只是他谦逊尔雅,倒不让人觉得唐突,看见他痛惜的眼神,她心里一软,鬼使神差的放下来面纱。 按礼说,这第一面应该留给那素未谋面的太子殿下,也就是自己的夫君。 本来以为来南朝要给皇帝当妃子,没想到是给太子当妃子。 不知道那太子殿下好不好相处。 其实只要太子殿下不搭理她,让她默默地自生自灭就好。想必太子的妻妾比自己父王的那些妃子,更争奇斗艳,更手段丰富,听说南朝人都很有心计心机,爱话里藏话,一不注意就被人绕了进去。 江南四月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路繁花似锦,她却无心赏玩,一路怏怏不乐的慢吞吞走回下榻处。 刚走到门口,便见荷池游廊边坐了个人,正沉默的看着才露尖尖角的荷叶出神。 楚大人? 领导脚步声,楚南安回过神来,起身微微拱了个手,“见过公主。” 元敏回了个礼,“大人久等。” 楚南安微微一笑,“才来了没一会儿。本想抽时间来拜访公主,不想琐事繁忙。”话题一转,他开口道,“前几日刚见了老王爷。老王爷这半个月来身子不好,一听说公主到了京城,十分欢喜,要在下早早的带公主来见见。”、 元敏惊喜道,“外祖想见我吗?” 她有些惶恐,也有些忐忑。自己身上流着北朝王族的鲜血,外祖会不会厌恶? 楚南安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心,“自然是想见的。老王爷甚至想自己拖着病体拄拐过来,被在下好一番劝。” 元敏一听说,急急道,“那我们什么时间去?” 楚南安道,“公主莫急,用完饭歇息会再去。” 元敏道,“不了,不了,还请大人带路。” () 第一百一十三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 楚南安也是趁吃饭的点匆匆过来。近来他忙平凉公主进宫事宜,简直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平凉公主进宫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初二,是钦天监专门挑的好日子,双数,成双成对,吉利。 去的路上,元敏忐忑不安,既盼着快点到,又盼着马车行慢点,好让她多组织会儿语言。 见外祖第一面,她应该说什么?行北礼还是南礼?楚南安说自己见外祖本不合礼数,不宜大张旗鼓,所以私底下带了她去,但是外祖如今是庶人,第一面必须得跪拜自己。 让这病中的老人跪拜,自己于心何忍。 正纷纷乱乱的想着,车窗外被扣了两下,“公主,到了。” 图雅和多兰忙扶着她下车。 整理了下衣衫,她举目四望,此时正立在一条小巷,巷口儿童嬉笑奔闹。家家皆是两扇木门,旧年的桃符红纸孩还在门上,被风雨冲刷的有些褪色。 元敏抬头去念眼前那副春联,轻轻念了出来,“触景更伤情,千点鹅黄千点泪。叹世终归幻,一番鸭绿一番春。” 她不太懂汉文,可是读着便忍不住伤心。 楚南安也瞧着那春联,叹息道,“老王爷半辈子富贵,虽然永宁王府日渐衰落,可也是王族,底子还在。不想爱女远去关外,中年接连丧子,急愤怨痛,大病了一场后,越发伤心落魄。” 说罢又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篷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元敏怔怔的落下泪来,“大人富贵荣华,高官爵禄,何必作如此悲凉之音?” 楚南安苦笑,“这富贵荣华,高官爵禄,却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想要富贵,奈何富贵逼人。 轻轻推开门,楚南安道,“进罢。” 一进门倒别有天地,一座小假山翠嶂重叠隔开前后,苔藓斑驳,藤萝掩映,只见佳木葱茏,墙边一树梨花,几株芭蕉。 楚南安道,“老王爷于园林上颇有心得,可惜常年场面病榻,无暇打理,倒可惜了这胸中沟壑。” 元敏正待开口,里面传一苍老的声音,“可是南安?” 楚南安忙掀开竹帘进去,“是,世侄将公主带来了。” 永宁老王爷看见平凉公主第一眼,恍惚爱女又在眼前,忍不住老泪纵横,“草民拜见公主……”说着便要挣扎着起身下床。 楚南安忙扶着他下床,元敏早已满脸泪水,忙疾走两步上前扶住,“请外祖不要多礼。” 老王爷坚持着跪下叩首,“礼不敢废,未能出门迎接,是草民失礼。” 元敏见这满头白发的老人跪拜,自己只有生生受着。南人重礼,说来既是繁文缛节又是流风遗韵。 见礼毕,老王爷忍不住又掉下眼泪,不住口询问道,“公主来可安好?饭食可吃得惯?有无水土颠换?你不要伤怀想家,既来之则安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若能嫁给太子殿下,也算修来的福气,太子倒是个可靠人……宫中诡谲,你莫参与进去,保命要紧呀孩子,有事不要害怕,你楚伯伯在朝中,还能说上几句话……” 他絮絮叨叨良久,反反复复,元敏倒不觉得厌烦,只觉得亲切无比,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一一回话,又说了些母亲细况。 说到咳疾,老王爷伤心道,“昔年出关,我就怕阿宁失了药方,要她每日背诵,甚至将这隐秘方子在她随从侍女身上各留一份,不想她还是无药可吃。” 楚南安默然,“阿宁早年流离,即便是记着方子,恐怕也无暇制药。” 老王爷伤心道,“是了,她四处辗转,哪里有空做这精细药?” 元敏忍不住难过道,“听楚伯伯说这药得依着时节,如今春分已过,只怕母亲又要受罪两年,还未必吃得到。” 老王爷忙推了推楚南安,“那梨花树下,埋着我做的冷香丸,本来是打发时间,不想有生之年,还能让阿宁再服上……” 楚南安对元敏道,“老王爷年年都制药,年年埋了梨花树下。近日贺兰成律便要回北朝,我和他有几分交情,托他带了去,应该不成问题。” 这话说的老王爷和元敏都忍不住感激,元敏更是敛衽行礼,“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老王爷抚着元敏肩头道,“阿宁离家时候便是这个年纪,白驹过隙,不想她的女儿也这般大了。”说着又开始伤心。 又细细问了一番话,老王爷叹息道,“阿宁我儿,吃了太多苦。我倒希望她来生能如愿,生生世世,莫再生帝王家。” 二人离开已经是傍晚时分,因天快黑,元敏道不如走回去,正好看看江陵风景。 楚南安一路上说了些嘉熙公主幼年趣事,逗的元敏忍不住笑,楚伯伯说话很有意思,妙趣横生。 元敏忽然问,“楚伯伯,那个,太子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的楚南安不由得失笑。女孩家自然想知道自己夫君如何,只是这问题将自己问住了。 太子殿下是个什么人放在朝堂上,他能不打草稿洋洋洒洒几千字,可是看到这女孩不安的眼神,他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脑子里思考了会,组织了下语言,楚南安斟酌着着问道,“唔,公主喜欢高的还是矮的” 元敏想了想,老实的说,“高的。”又举起手到自己头顶比了比,“比我高这样多,不过分吧?”又迟疑着小声嚅嗫了句,“和大人一样高那就完美了。” 楚南安忍不住笑,“殿下比我高。” 元敏欢喜道,“那就太完美了。太子殿下胖不胖?” 她有四个哥哥,一个比一个壮,一个比一个能吃,连父王都忍不住骂饭桶。 男人还是瘦瘦的好看,像圣上那样。 楚南安道,“殿下瘦削,因丁母忧,近来更是疲弱不堪。” 元敏噢了声,“那他得多吃饭。” 她想了想又问,“太子性格好不好?会不会打人?” 楚南安摇头笑,“殿下温文尔雅,脾气性格都是极好的。殿下从小书读百家,出口成章,丹青骑射,无一不精。” 元敏一脸不相信,“楚伯伯过于溢美,定是在骗人了,” 两人正说着已经到了北苑,早有小厮迎了过来,满面带笑,“楚大人也在?谢将军来一会儿了,听说公主出去,正准备走。” ()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个将军胆很正 楚南安瞧了元敏一眼,面上微有疑惑,“你和谢副司很熟?” 元敏轻轻地摇摇头,她认识谢宥一还是在队伍出发时候,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对这人她颇有耳闻,青溪经常嗤笑九公主,每提九公主必捎带上谢宥一。 他是九公主的情郎,第一次见面,她不知为何竟不好意思看他,大概是因为青溪说了太多他和九 《燕歌行之凌波词》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个将军胆很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五章 美人画 元敏这时也和谢宥一一样顿感如临大赦了,忙道方便方便。 圣上送她那字她都没打开瞧过,她的汉文仅限于交流无障碍,书写还是不熟练,因此对于圣上赏的这幅价值连城的字并不感兴趣。 元敏不感兴趣,楚南安可感兴趣。他只是在集英苑见过元恪的真迹,还是隔着桌子远远一瞧。元恪的真迹流传到南朝的太少了,算来能确定的只有六幅。他倒是隐隐有耳闻谢昭容曾收到过元恪十二幅真迹,他实在想瞧,但是又碍着谢昭容身份,不好去一观,实在有些遗憾。 圣上和元恪并称为南萧北元,一是说相貌,二是说书法。元恪倒是一副好相貌,只是太过于秀美,好像更适合存在于画上。 正想着,元敏已经捧了一紫檀长盒过来,恭敬地放在了桌上,又恭敬地行了个礼,多兰在旁边举着水盆,元敏浣手,用图雅递过来的帕子擦了,这才轻轻地打开盒子。 那上好宣纸卷就的字幅,触感柔韧光滑,元敏解开丝线,轻轻在桌面展开。 打开的一瞬间,两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惊讶无比。 元敏仔细瞧了瞧,又瞧了瞧盒子,没错,是圣上御赐的盒子,可是……怎么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位美人,青衣翩翩,虽然只是渺渺茫茫的背影,却足以动人神魄。画上倒是有字,只是写的太潦草,元敏仔细辨认了下,结结巴巴的轻念,长夏枕书人欲困,倦案牍。轻罗风起,信手题新句,道潦草,未轻许。小篆香沉烟尚绿,日暮斜依,还奏瑶台曲。冰肌玉骨,风送兰息,袅袅水殿去。怅然留无计。 楚南安指着画不可置信的问元敏,“你确定这是你们圣上赐你的字儿?” 元敏点点头,又摇了摇,看了眼那画儿,不确定的嚅嗫,“应该……是吧。只是这字儿太潦草,看着不太像……” 楚南安仔细瞧了瞧,确定的道,“没错儿,是你们皇帝的字。写的也太不走心了,不过你赚了,不仅有字儿还有画儿。” 元敏瞧了瞧,哦了声,“我也不懂这个。画上这女子倒像南人的妆扮。” 是了,让楚南安惊讶的不仅是画,还有那女子妆扮,虽然只是个背影,但他可以确定,那气韵神态,定然是南朝女子。 元恪画了个南朝女子,咂么了下这题的字儿,倒像描绘一段旖旎情事。这写的应该是和一个女人调情的场面吧?啧啧,元恪也够多情的,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将这样一幅字画赏给来和亲的公主,不合适啊!特别不合适! 元恪脑子抽抽了? 元恪脑子没抽抽,元恪气的要抽抽了。 为了嘉扬平凉公主,他亲手写了世泽绵长四个大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气势磅礴。棠州城外送别和亲队伍,元恪将宫人装好的字亲自递平凉公主手里,以示重视。 一连几日公务繁忙,等闲下来他才发现不对,忙起身去翻桌子边那宜钧釉画缸,翻来翻去也不见前阵子随手描的画儿,琢磨了半天,他一拍桌子,懊恼的想打人,这才想起来那日贺兰成律过来,匆忙中他将画卷起来扔在了桌边,和贺兰成律商讨南朝俘虏回国事宜,宫人问给平凉公主的字儿写好没,他顺手指了下桌边,继续和贺兰成律说话。 他忙派人去追,没想到送亲队伍走的飞快,竟然已过了定江,派去的人只好回来,说队伍已经出国,元恪要气炸了,那你过江去追啊,追上贺兰成律,让他拿回来! 侍卫欲哭无泪,近卫军过江要圣上亲自开的手令啊! 元恪咬牙道,开你,去追!追不回来你别回来! 侍卫脚不点地的骑上马又去追,追到定江边……刚好碰见了贺兰成律回国的队伍。 贺兰成律出了一趟差,盆满钵满,喜气洋洋,见圣上身边的侍卫亲自来迎接,忙拉着他手嘘寒问暖。 侍卫哭都哭不出来了,贺兰大人,您为什么不在南朝多呆一天? 贺兰成律听明缘由,纳闷不已,圣上为什么执意要追讨回来那字儿?送人的再讨回来……未免让人说圣上小气。等赶到京城问,元恪能怎么回答?他只得含含糊糊说写歪了,怕传出去惹人笑话。 贺兰成律捻须大笑,陛下谦虚,即便真写歪了,那也无妨,恐怕还别有意致,侧帽风流。陛下放心,我已去书平凉公主,要她妥善保管,不可轻易示人。 元恪这才放了心,暗想一定得寻个机会讨回来。 那卷画是他的隐秘心思,是他的梦里风流,如何能流传宫外,让第二个人知道? 他已经三年未见她,昔日情致早已随着时间渐渐模糊,倒让他怀疑自己这颗心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悬在空中,悬在那人身上。 远方的倾国倾城,永远也不及身边的温香软玉。他在慢慢遗忘,忙起来的时候,甚至好久想不起。直到那晚疲乏,歇在荷风清香的水廊里,恍惚欲寐,他又梦见了她。梦里他们似乎相处已久,熟稔的不分枕席,绸缪甚至。竹摇清影,绿透幽窗,她写了诗,却不要给他看,他心中忍耐,却拉不下脸去问她到底写了什么。 梦中有句话他记得清清楚楚,她仰着脸郑重的道,妾无兄弟,所恃者惟君。 他怎么回答的?他竟不记得了。按照他敷衍大小许妃的态度,他应该是特别情真意切的对她海誓山盟。 但是他一定没有敷衍她。 他定是庄重的承诺了她。 梦中的悸动是真的,让他相信梦也是真的。 自己竟记不得说了什么,实在让他心烦意乱。他醒来怔怔忡忡好久,不明白自己这颗心怎么了,为何这样容易被一个女人控制,实在让人羞恼。 可是置身真实,他倒迫不及待的又想睡下了。 奈何高唐梦苦难成,相逢如隔世欢。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这个梦让他有些迷茫,他到底还喜欢她什么?所有一见钟情,不过都是见色起意。美人如过江之鲫,各有姿色,他总不会在在一棵树上吊死,他到底是倾慕她,还是不甘心,连自己也说不清了。 可是这个梦让他动摇了,他想见她,很想见她。然而咫尺山河,偏让人黯然神伤。 他得想个办法。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旧恨新愁无计遣 楚南安回去时候沉吟了一路,闭上眼,他不由得摇头轻笑,谢陵一辈子不服输,不服软,事事要走在人前头,又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朝堂上左右逢源,五十余年立于不败。百年谢氏,更是在他带领下走上一个又一个巅峰。 他向来觉得靠女人来稳固家族荣宠可耻,然而事实证明,靠女人稳固家族荣宠真是简单粗暴又有效。远的大谢陵庶女和养女,庶女嫁了豫章王世子为正妃,不仅让豫章一脉死而复生,更让谢家多了一个可靠盟友。 养女谢昭容更不必提,深得圣上宠爱,要不是年前年后宫中一直出事,恐怕谢昭容如今正妃都挡不住。 谢昭容今年提妃位是迟早的事,礼部也该早做准备了,省得临到跟前手忙脚乱。 他可不像崔少群一样迂腐,拿本礼记洋洋洒洒圣人说,再引经据典圣上不合礼制。 用陆修毅的话说,什么是法律?天子说的话写到纸上就是法律。 同理,他为什么要去和圣上拧着来? 谢家向来旺女不旺男,家中女孩一个赛一个绝色,一个赛一个出名,任谢陵谢宥一如此战功赫赫,还不及谢家姑娘名气大人气高。 不过……谢宥一和那北朝公主的风流韵事传到江陵来,恐怕会一下扭转谢家男子不出名的局面。 楚南安咂摸了会儿,心想这谢家小子看上去闷声不响的,没想到还能搞出大事情。 平凉公主还挺维护他,那会儿自己问谢宥一情况,她遮遮掩掩,岂不知越是遮遮掩掩越是暴露。 男人年轻的时候,未免都会为情所困,可是一旦走出来,那便心无旁骛,所向披靡。 现在看来那谢宥一还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高帝多英雄个人物,晚年还不是栽倒在小谢妃石榴裙下?连小谢妃暗害亲姊的事儿都能含糊过去不提。 世间感情本不讲道理。 像他这样抱憾终生的,恐怕谢宥一也要经历。 楚南安不禁有些唏嘘,恐怕这谢家,成也是因为情,败也是因为情。 谢宥一此时正忧心忡忡的走在护城河边,满怀愁绪压抑在胸口,压的他简直喘不过来气。 回到家中,定有一堆人要应酬,他越发不想回家,在河边走走停停。 有意无意摩挲着腰间的火镰,他取下来凝视了会儿,九公主娇俏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他还记得临行前一晚,九公主抓着他的衣衫大哭。她那样伤心,哭的他一颗心钝痛钝痛。 为何要招惹九公主?他那时候明明已经有预感要回南朝去。 走在刀尖上,却有突破桎梏的痛快。 人在自己给自己的约束里太久,偶尔行差走错一步,却发现别有风景,竟是意想不到的欢愉。 是九公主太美丽?是他苦闷太久?是一颗心不安分?他痛恨自己这样见异思迁,更痛恨自己明知不可行而行。 他以为离开北朝,就能逃离,就能将这荒唐的一切抛在脑后。可是离九公主越远,他就越是想念,这想念如跗骨之蛆,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眠,让他对一切都提不起精神。 他想念九公主拉着他袖子撒娇的情态,想念九公主学他说话的模样,想念九公主神气活现的娇俏,想念九公主不经意的婉转。 这些想念日渐堆积,简直要将他一颗心压垮。 九公主喜欢用所有能想到的汉语词汇来表达喜欢,每天都要挂在嘴边,像抹了蜜一样。 她曾经说像喜欢奶茶一样喜欢他,也说过像喜欢睡觉一样喜欢他,还说过像喜欢玩耍一样喜欢他,满满的孩子气。 他总是呵斥她口无遮拦,心里却忍不住一阵悸动一阵柔软,倒盼着她继续口无遮拦。 以前从没有女人这样明目张胆的……对他表达爱意。 女人明明手无寸铁,却能让男人在感情里溃不成军,他还未来得及调兵遣将,行军布阵,一颗心便已沦陷。 相比于谢定一的游刃有余,谢宥一在感情上实在算得上一片空白。 周蓁蓁每个月都要揪出来谢定一几朵桃花,几个妹妹,这几天又在为一个叫柳翩翩的歌女怄气。 谢定一生性风流,人聪明,嘴甜,颇受女孩子喜欢。自谢宥一记事起,来家里拜访的女孩不断,全是来找三弟玩耍的。 得知三弟看上周大人家姑娘,谢宥一以为他终于转了性,从此守着周蓁蓁过日子,没想到他拈花惹草的毛病还是没改。 谢宥一以前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有喜欢这种情绪,也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变心,就像他搞不懂三弟为什么总是热衷于拈花惹草,有那时间练会剑看会书不好吗? 在南池边,他明白了何谓喜欢。 在棠州,他明白了人为什么会变心。 说来自己和三弟一样。 以前他于男女事不留心,不上心,不过是没有契机而已。 毕竟环境影响行为。他常年在军中,见到的女人屈指可数,能近距离接触的,好像没有。 在他十八岁成亲的时候,并不懂什么是爱,只知道责任。 招呼来客,敬酒,跪拜天地,跪拜高堂,用喜秤挑开新娘盖头,喝交杯酒,一件件按部就班,自己好像机器一样,只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做,而不是因为自己想这样做。 谢定一成亲的时候至少还是因为爱,因为喜欢,他呢?因为到了年纪,到了节点,不得不为之。 因为没有爱,所以他才能常年安心的在军中,才能心无旁骛,一步步崭露头角。 可也是因为爱,拉扯的他一颗心犹豫不前,痛苦难安。 一颗果子,如果伸手能得到,会让人满足,踮脚能得到,会让人欢喜,借助工具能得到,会让人雀跃。 而借助工具也得不到,偏偏又想得到,便会激起人的征服欲。 车无轮,马无疆,叫声将军提防提防。 感情里,他该如何提防? 从前他生活单一到索然无味,小郡主让他平淡的生活起了涟漪,而九公主让他枯燥的生活开始多姿多彩。 他该怎么办? 站在河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谢宥一陷入了沉思。 耳边响起婴孩哭闹声,他才惊觉,正转身准备回家,忽然记起明天是进宫看长显的日子。 长显,该有六岁了?他已经快一年未见这孩子。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这个梨子不能吃 谢宥一微微叹了口气,在门外徘徊良久。 院中月色如水,他坐在花架下的石桌边好一会儿,晚间冷露沁衣,直到感觉伤口隐隐作痛,他才起身缓缓走到廊下,推门进去。在院中时候,他一直凝视着房中,吴氏身影忙忙碌碌,应该是在准备明日进宫的东西。 在云梦泽时候到底伤到了身子,每逢冷潮,他全身都疼痛不堪。达兰台说没办法,只有慢慢调理,下雨下雪一定得注意,恐怕后半辈子都要服药缓解。 吴氏正和嬷嬷点数宫礼,见夫君进来,浑身被露水打湿,忙要帮他脱掉外衫,“这样晚回来,可是又被那些人拉住?见到平凉公主了?” 谢宥一忙止住,自己脱掉外衫,嗯了声,算是回答了。 嬷嬷见大少爷回来,忙躬身退下,轻轻将门关上。 坐在桌边看她忙,谢宥一竟不知道要帮她什么,吴氏将给孩儿连夜缝制的衫子叠好,又笑道,“夫君不必帮忙,只怕一帮忙,我更手忙脚乱。听说平凉公主是个大美人儿,夫君觉得如何?” 谢宥一给吴氏倒了杯茶,又顺手给自己倒了杯,想了想道,“没注意。” 他确实没注意平凉公主到底生的如何,平凉公主美不美,和他有什么关系? 吴氏知道自己夫君向来正经,不在这些事儿上留心。她顺口问问,不过也藏了婉转心思,虽知道他不留心,但从他嘴里说出来,自己就更觉安心。 他们已成亲十年,相敬如宾,从未闹过别扭,夫君迁就她,吴氏十分满足。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只有长显一个孩儿。 十年前,因为父亲调任,吴府举家南下,连夜抵达凌州后,她长途疲惫,进了城,掀开车帘瞧了瞧,虽是傍晚,但凌州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衣冠之风流,比起雍州永州,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车缓缓的在河边行过,无意间,吴氏目光被不远处桥边那少年吸引。 那少年青衫磊落,静静地望着河面出神,只能瞧见俊朗的侧影,手中拿了枝玉箫,正百无聊赖的敲着栏杆。 桥上人来来往往,他其实并不惹人注目,但不知为何,她却一眼瞧见。 直到马车驶过去,她还不住回望,可惜一错眼,那少年已消失不见。 那桥叫明月桥,那河叫青川,都是极好听的名字。 她后来又去过明月桥很多次,只是再未见过他。 再后来,她就定亲了。 她知道自己未来的夫君叫谢宥一,是谢府长子,年少英武。 谢家世代高门望族,吴家只是高帝朝才崛起的新贵。妇家为婚,婿家为姻,门当户对方成眷侣。爹爹能和谢家结亲,实在让她惊讶。 两姓结亲,本就要互相掌故,相互扶持,共同进退。 然而,谢家并不需要依持吴家。 因为高攀,吴氏也曾惴惴不安的问过祖母,祖母只是含糊道,你与谢公长子年貌相当,可堪配俦。 这理由实在牵强,她却只能接受。 吴氏不是没暗暗想过这准夫君是何等样貌性情,好不好相处。家人都说谢公长子一表人才,是世上难得的好男儿,前途不可限量。 听如此说,她既安心,又有些担心。 世家公子多纨绔,多骄奢,多风流,多孤倨。 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婚期日近,她云里雾里的从吴府嫁到谢府。 她的一颗心局促不安,又隐隐期待,从白天到夜晚,悸动的煎熬。 门被推开的时候,吴氏感觉到那红色的喜帕被风微微带起,她慌的忍不住想要用手按住了,可是紧张让她无法动弹,只能听着那脚步声渐近。 他脚步不知是顿了下,还是踉跄了下,停在离自己三尺远的距离不动了。 他停下来,可否也是因为忐忑? 好一会儿,耳边忽然响起金属轻轻撞击花梨木托盘的声音,她精神紧绷,心悬在嗓子眼,一颗心砰砰乱跳。 又好一会儿,喜帕在意料之中被挑开,眼前忽然一亮,她忍不住闭上眼,将头低下。 她轻轻睁眼,却不敢抬头看眼前人。 家里嬷嬷说,喜帕被挑开的时候,一定要给夫君留个好印象,一定要展开最美丽的笑容。 可是,在喜帕挑开的那一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竟将嬷嬷说的全忘记了。 他好像在盯着她看,于是她将头低的更深了。 他并没有开口说话,放下喜秤,他转身向桌边走去。 她知道,他是要去拿起那雕龙刻凤的酒壶。 她忍不住想瞧瞧他。 抬眸那一瞬间,她惊讶的开口,“是你?” 那挺拔的男子听见她说话,正斟酒的动作顿了顿,回身茫然道,“什么?” 她忙慌张的掩饰,“没什么。” 原来是他。 低下头,一股惆怅的甜蜜涌上心头,她禁不住又抬眼看他,却看见他正端着酒杯走过来。 互饮完合巹酒,她低着头紧紧握着杯子,竟不知道该做什么。 身后锦被上铺着满满的蜜枣,花生,桂圆,还有栗子,她是不是应该起身去收拾下? 他好像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在床边坐了会儿,他没话找话,“你渴不渴?” 她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他道,“桌边坐会儿吧,我倒茶与你。” 她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这才发现他这样高大挺拔,自己只能到他肩膀。 坐在桌边,他们默默地饮茶。 他不停地续,她只得不停地喝,却实在羞于启齿不必续了。 她想同他说话,将这尴尬的沉默化解。 我见过你。 在她反反复复斟酌,如何将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拿起一只西子绿梨,“嗯,看上去,还不错,削与你吃。” 她忙按住他,“不可。” 她右手按住他胳膊,他微微诧异的低头看了眼,没有拿开,轻轻问了句,“为何?” 她嚅嗫了会儿,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这个梨子不能吃。” 他清亮的眼神探究的看着自己,她只好解释,“这个……寓意……永不分离,不能吃的。” 说完,她脸上浮起绯红,怪自己莽撞,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在暗示什么? 她又慌又急,竟忘了拿开手,直到他不着痕迹的抽走,放下梨子,她才反应过来,于是她更羞愧了。 “抱歉,我不知道。”他歉然的说道。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他太谦谦有礼,竟让她更局促不安。 又不知坐了多久,他轻声道,“今日有些累,我想先歇着了。你……” 他后面的你还没说完,她忙起身,“我……我去收拾下床!” (笔者不知道怎么往下写,所以不往下写了,这一章笔者并没有水字数,真的。) 谢宥一的婚假只有半月,半月过后,他就要回凌州。虽然不舍,吴氏还是为他打点行装。 十年来,他们聚少离多,一年中待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她却无怨无悔。 嫁与将军为妻,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得知他在云梦泽下落不明,她心疼的一下子昏过去。 悠悠醒来,睁眼便看见长显头上裹着白绫,她崩溃的将白绫扯掉,抱着孩儿嚎啕大哭,“你爹爹没有死,一定没有死!” 她拒绝穿丧衣,小叔也拒绝穿,公公只得启明圣上,暂不办丧。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希望也一点点熄灭,不得不接受自己夫君战死的事实,终日以泪洗面。 好在他回来了。 他踏进家门的时候,第一次在人前,她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哭的不能自己。 古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倒不盼望能有什么大福了,她只盼望他能平平安安,哪怕在京城当个羽林郎。 想到这儿,吴氏温柔道,“祖母前几日去通化寺,特意为姐姐和夫君求了平安符。” 说着从一小锦盒中取出来给谢宥一瞧,“据说极其灵验。” 谢宥一看了眼,缓缓道,“请代我谢过老人家。” 吴氏轻笑,身子微微前倾要取下夫君腰间荷包,“我帮你放荷包里。” 谢宥一慌忙起身,“不必!我……自己来。” 慌张中他竟将手边的茶杯带到地上。 呯的一声,茶杯跌个粉碎,茶水四溅。 吴氏有点讶然,不懂夫君反应为何如此大,看了眼那荷包,她默默的俯下身子,一下一下去捡地上的碎瓷片,心中不免起了疑惑。 我!我今天打开之前写的大纲,然后!然后发现我的江夏郡主叫怀瑾!我说怎么一写含瑾这名字,总感觉怪怪的,哭死,现在又改不了,呜呜呜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愿代谢郎受过 谢宥一看吴景辉俯在地上捡拾碎瓷片,这才惊觉自己失态,半是愧疚半是不安,他忙道,“我叫人进来收拾。” 吴景辉顿了顿,并未抬头,轻轻道了句,“小事情,不必惊动他人。” 谢宥一只得蹲下来,和她一同捡拾。 两个人默默无言,各藏心事。 谢宥一看见这满地碎瓷片,恍惚想起九公主握着瓷片一脸决然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北朝的九公主。 她为了他,不惧疼痛的将手割破,不惜逼迫元恪。她明知道自己有妻室,仍然将他们手腕划损,让鲜血融合。 他无法辜负她的爱意,也无力辜负。 吴景辉见他望着手中瓷片失神,心里五味陈杂。 夫君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敏锐的感觉到他变了。 她说不出来那种异样的感觉,可她确定,夫君一定经历了什么。 她本以为他是回来路上和平凉公主产生羁绊,可是那会问,看他漫不经心的神态,她就知道不是平凉公主。 成亲十年,她第一次感到惶恐不安。 即便是传来他在云梦泽失踪的噩耗,她也只是伤痛,并未不安。 他一直让她安心放心,即使一年见不到几次。可是这次他回来,每逢他出去,她便坐卧不安,心神不宁。 每次他出去前,她都要状似无意的问问他去哪里,去见何人,他倒没隐瞒,如实相告,每次倒也对得上。 她有敌人,可是不知道敌人是谁。 这种感觉十分让人煎熬。 有好几次,她甚至都要忍不住问问他心里藏了什么事,可是她知道问了也白问。夫君虽随和,但她知道他性子里有世家子弟的固执,不喜人干涉,也不喜人怀揣。 她甚至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他移情于某处某人。 想到移情,她心里不禁苦笑。 夫君对她有情吗? 这个问题第一次浮上心头,她回忆片刻,竟不知道答案。 以前姐姐说过一句话,一旦对某件事起了疑问,那这件事本身就存在疑点。 夫君对她,可能并没有情。 若有,那也只可能是相伴多年沉淀下来的亲情。 以前她无对手,又信得过他人品,所以高枕无忧。 倘若夫君真的寄情某人呢 以他的身份,三妻四妾也无不可。 若是纳妾纳婢,他为什么不直接同她说呢?她也不是拈酸吃醋容不得人。 大概夫君脸皮薄,难以启齿? 想到这儿,吴景辉暗忖,不如找个机会同他说说。 纳妾也不是什么事儿,她以前还同弟妹周蓁蓁聊过。 谢定一风流成性,奈何就是不纳妾,任凭那些女子找上门来哭哭啼啼。周蓁蓁不胜其烦,好几次忍不住要替她夫君做主收了,喜欢人家姑娘就讨回来啊!何必藏在外面偷偷摸摸。没想到竟惹得谢定一生大气。 倒是姑娘总是隔三差五来谢府,跪在地上梨花带雨的求夫人做主,她们愿为奴为婢,只求谢公子不要抛弃。 谢定一喜新厌旧时候对姑娘怎么说?千篇一律。 我喜欢你了,你也别喜欢我了,将你从前给我的喜欢给其他人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就此别过,江湖不见。 周蓁蓁处理安抚这些花花草草处理的怒火中烧。 在周蓁蓁的口中,她夫君谢定一猪狗不如,简直是人渣,败类! 正想着周蓁蓁,外面吵吵闹闹,吴景辉忙唤进来嬷嬷,“出什么事了?” 张嬷嬷是谢府老人,听大夫人问,看了眼大少爷,小声道,“还不是那个叫什么柳翩翩的!晦气!大晚上闹着要见二爷,二爷不见,她竟一头撞咱门口的石狮子上!哎呦呦,那狮子也是她那低贱人能撞的?吓的门口小厮忙端水泼,又怕惹事情,没办法只得回禀老爷……” 正说着,小丫头匆匆进来禀报,“大少爷,老爷请您过去!” 谢宥一只得出门,心想不知是什么事儿,竟闹得如此大,父亲要他过去。 来到厅上,只见定一和一女子跪着。 那女子瘦弱纤细,看上去弱不禁风,脸色苍白,额头已被包扎住,浑身湿淋淋,线条必出,谢宥一倒不好意思看了,忙移开目光。 弟妹周蓁蓁正抽泣道,“老爷倒寻我的不是了!我怎么能管住二爷?他嘴里有天没日的,尽会说好听话,消停两天又出去调鸡戏狗,我能怎么办……” 谢陵气的忍不住道,“管不住自家男人你还有理了!” 正要再说,见谢宥一进来,他只得强按住话头。 这话还没说完,直梗在喉头,上不来下不去的难受,气的谢陵恨恨的瞪着谢定一,直骂畜生。 谢定一垂着头跪地上,他爹瞪他,他瞪旁边那默默饮泣的柳翩翩,“我给你说多少次了!你蠢啊还是听不懂人话?我家大门口狮子你也敢撞,你能耐啊你!” 谢府门口的两尊狮子是当今圣上赐的,连摸都摸不得,她竟然还敢撞! 那叫柳翩翩的女子闻言并不着恼,也未搭话,只将头更低了点,自知闯祸,满脸惊慌愧疚。 谢宥一却看见她眼眶红了,明显强忍着泪水。 听谢定一口无遮拦,谢宥一忙呵斥他,“好好说话,尊重些!” 谢定一正要开口反驳,谢陵气的霍然起身,指着他口中的畜生对谢宥一道,“扇他!问他是不是狗改不了吃屎!” 谢陵才不会动手,有失身份。 谢宥一只得上前两步,揣摩了下力度,两耳光清脆的打谢定一脸上。 谢定一被打,连动也不敢动,只得生生受了。 谢宥一道,“成日家惹是生非,竟还不知悔改,让父亲操心,枉为人子。” 这话说完他心虚的很,觉得简直是在说自己一样。 谢陵怒道,“再打!用力打!” 谢宥一只得再次下手,心里叫苦不迭。 打谢定一他倒不心疼,从小到大他没少替父亲打这祸篓子,他叫苦的是弟妹护短,来日定要找自己喋喋不休,嫌自己下手太重。 天可怜见,他真是重不得轻不得,重了弟妹不依,轻了父亲不依。 真难! 刚抬手,柳翩翩猛地扑上前拽住谢宥一袖子,满面泪痕道,“是妾鲁莽惹事,请爷高抬贵手,不要为难谢郎,妾愿代谢郎受过!” 谢宥一忙后退两步,奈何她死死抓着他衣袖。他又不好将她甩开,为避嫌,谢宥一果断的拿出腰间匕首将衣袖割断。 衣袖被割断,柳翩翩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周蓁蓁忍不住抱怨,“京城多少王孙公子,凭你模样才艺,不愁没恩客,我夫君肯定说过不会纳你,你死乞白赖有什么用?” 柳翩翩闻言哭道,“妾……妾并非……妾也是无奈……” 谢定一怒道,“你无奈什么啊!银子我也给你妈妈了,她要我置办院落首饰,我哪个没照着你们意思?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竟没想到你是这样人!” 柳翩翩听见这绝情话,眼中满是伤心欲绝,“谢郎何出此言!将妾想如此不堪!妾并非要赖着你,只是迫不得已……” 谢定一打断她,“你有什么不得已?啊?要银子你说,要进我谢家门,做梦!” () 第一百一十九章 去教坊司销籍 往日甜言蜜语的情郎如此绝情,柳翩翩忍泣道,“妾一连几日来贵府,并非想痴缠谢郎。妈妈逼迫,妾也是无奈……” 谢定一冷笑,“你妈妈逼迫你什么?难道又要你留住我!” 柳翩翩哭成了个泪人,“谢郎还不明白吗?贵人公务并不留宿,妈妈以妾失身要挟,要将谢郎告上监察处。若是,若是妈妈知道……知道……” 她似有难言之隐,再说不出话,强忍着泪水。 谢定一闻言,气极反笑,“告我到监察处?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谢您了,博爷一乐!” 谢陵早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意思,顿时怒不可遏,起身一脚蹬谢定一肩膀上。 这一脚力道十足,顿时将谢定一踹翻在地,痛的谢定一冷哼一声。 柳翩翩见状,忙哭着去扶他,却被谢定一粗暴的推开。 谢陵气的直打哆嗦,“你……你个畜生!” 谢宥一此时也隐隐约约明白,心里这时是真想扇谢定一巴掌了。 南昭规定,高官显贵谈公事可留伶伎席上作陪,却不许留宿,一经发现立报监察处立案,轻者降职重者丢官。 看这样情势,谢定一不仅留宿,还和这女子纠缠不清。 见父亲又要动脚,谢宥一忙拦住,“父亲息怒!如今这境况,倒不如想想怎么处置。”顿了顿,他道,“监察处那里,恐怕得提前打个招呼。” 谢陵怒道,“这畜生惹的烂摊子!让他收拾!” 谢定一梗着脖子道,“收拾就收拾!” 谢宥一忙呵斥住谢定一,思索了片刻,他低头对柳翩翩道,“姑娘……家弟对姑娘多有得罪,我这里代他,代谢府道歉。我直说了罢,姑娘需要什么但提无妨,只一件,进谢府……恐怕不能答应。姑娘需要多少银钱,或者摆脱乐籍,我都可以做主,还请姑娘回去后多劝说你母亲,有劳。” 谢定一立刻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说完看父亲怒目而视,他噤若寒蝉,忙闭了嘴。 见柳翩翩沉默不语,谢宥一只得又耐着性子道,“姑娘若不好说,我来开口。谢府愿为家弟赔偿姑娘五千两银子,若姑娘想摆脱乐籍,但提无妨,我择日可去教坊司一趟。” 见柳翩翩还是沉默不语,谢宥一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心里不住骂谢定一混账。 是不是银子开的少了?听说书寓长三的女子身价颇高,军中曾戏称,当个将军领俸禄,还不如姑娘一个月挣得多。 嗯,一万两,应该能打发了罢? 谢宥一正要再开口,柳翩翩忽然膝行上前两步,重重的磕了三个头,“事到如今,妾不得不言明。妾并非以钱财要挟贵府。妾知道留宿事不会伤到谢郎分毫,不过是白为他担心。妾……妾……”她顿了顿,忍不住又哭泣道,“妾……妾只是不忍这腹中骨肉生来贱籍,让贵府蒙羞。妾只愿谢郎能认下这孩儿,等妾诞下,能接到身边抚养,妾愿以死谢罪!” 说完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厅上众人听见,面面相觑。 谢定一更是面如死灰,一脸惊愕惊慌。 谢宥一闻言,知道这事儿自己处理不了了,默默地后退两步,肃立不语。 周蓁蓁惊诧的叫出来,忙捂住嘴,她恨恨的瞪了眼谢定一,脚一跺扭头便走。 谢陵闻言更是大惊,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畜牲,急火攻心,怒不可遏。 谢定一此时倒不像刚才那样理直气壮了,听柳翩翩说,他脸色煞白,犹自狡辩,却底气不足,“胡说什么!谢氏血脉岂容你混淆!” 柳翩翩哭泣不已,“谢郎不信,又何必妾多言?唯有以死明志!” 说着便要往那紫檀木长案上撞。 谢宥一也顾不得避嫌了,忙一个箭步到长案前挡住。 谢陵重重的拍了下桌子,脸色铁青,瞪着谢定一道,“你自己说,是不是!” 谢定一低着头,嚅嗫了半天,“可能……可能吧……” “到底是不是!” 谢定一被吼的一哆嗦,闭上眼,他心一横,咬牙道,“是!” 谢陵气极,好半天,重重叹了口气。 众人都不说话,只能听见柳翩翩压抑的哭泣声。 谢陵道,“将她乐籍销了,宥一明日就去办!” 说完再不看一眼,气冲冲的抬脚便走。 谢宥一看了谢定一一眼,转身回房去。 推门回到房中,瞧见她还没睡,谢宥一问道,“怎么还没睡?”说着将外衫脱掉。 吴景辉唤人端水过来,伺候他洗漱毕,这才问道,“定一……定一真的……” 谢宥一叹了口气,“定一太胡闹了。” 吴景辉道,“那女子出身贱籍,恐不是讹罢。” 谢宥一坐在床边饮茶,出了会神,他摇头苦笑道,“倒是个刚烈女子,应该不至于。” 吴景辉踟蹰道,“我们这样人家,若纳第一房妾必是贵妾,她……恐怕会惹人耻笑。” 谢宥一倒不是怕人耻笑谢府,谁家没个抬不起头的事儿?他只是可怜那柳翩翩腹中孩子,恐怕这一生都要被人轻贱。 这话却不能说。 “父亲要我明日去教坊司。明日进宫,我却走不开,定一……怕是不会去。”谢宥一愁眉道,“竟不知要谁去了。” 见夫君愁眉不展,吴景辉想了下,“咱们谢府是不方便直接出面的。老爷要夫君去办事,却没让夫君亲自去办事。” 谢宥一想了下,倒觉她说得有理。 吴景辉道,“正好,母亲要我出宫后顺道去豫章王府看看小妹,不如我们一道去。世子爷是自己人,又和教坊司熟,夫君托他去办,想必他不会拒绝,也不至家丑外扬。” 谢宥一想了想,深觉有理,不禁有些感激,“甚好。” 两人低声商议了下,将事情敲定,这才准备灭烛安寝。 躺在床上,谢宥一闭着眼睛,总也睡不着。 吴景辉悄声道,“夫君睡了吗?” 谢宥一轻声嗯了下,又道,“没。” 吴景辉道,“夫君……妾想问你个事儿。” 谢宥一身子一僵,心猛地跳了下,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轻轻嗯了声,他心中一片忐忑。 吴景辉轻笑了声,“夫君别慌。妾想说的是呀,夫君若有喜欢的美人,妾愿意效劳。希望夫君不要再每日忧心忡忡,茶饭不思的,看着便让人难受!”说完又笑。 好一会儿,谢宥一转了个身背对过去,“没有的事儿。” 吴景辉轻笑了下,搂住谢宥一,下巴抵在他肩膀道,“妾又不是容不得人,夫君为何不好意思说?妾想夫君将她快快的接进府里,也好有个妹妹作伴。省的像今日一样,倒显得弟妹不是了。” 谢宥一脸上挂不住,好一会儿,他道,“什么姐姐妹妹,没有的事。你别胡思乱想了,赶紧睡罢。” 吴景辉见他始终不肯承认,也不再问了,心里却疑惑更重。 想必这女子不是一般人,明日进宫倒得问问姐姐,让她打听下。 () 第一百二十章 我爹曾是大英雄 第二日一大早,谢宥一夫妻二人便动身进宫。 临行前谢宥一去东院问父亲母亲可还有吩咐,还没进门丫头便悄声说老爷昨晚气大了,今日不见人。 谢宥一只得出门。 两人同车,却一路无话。 谢宥一心事重重,昨晚没睡好,看起来一脸恹恹,明显是强打着精神出门应酬。 燕昭仪将六世子和谢长显送到了钟粹宫,此时还没走,正和吴淑媛喝茶聊天。 六世子萧镇之和谢长显在院中用弹弓射榴花玩耍,弹子是一颗颗莹白圆润的珍珠。 如火似霞的榴花簌簌落了一地,珍珠满地滚动。 六世子看上去比谢长显略低些,生的俊秀白皙,正小心翼翼的点着脚避开榴花去捡珍珠,见有人来,忙躲在谢长显身后,一双漂亮的眼睛怯怯的看着来人。 谢长显穿了身蓝色箭袖衫子,小小年纪,眉眼已有了三分俊朗刚毅,比起六世子的胆怯羞涩,他看上去像个大哥哥一样沉稳。 谢宥一进宫的时候并未认出儿子,还是萧铮之冲那石榴树下正捡珍珠的孩子喊,“长显!你爹娘来了,过来!” 谢长显听三世子喊,猛地抬头,见到表哥旁边的娘亲,眼睛浮现惊喜,再看见娘亲旁边的父亲,愣了愣,慢慢起身,手里的珍珠从指缝一颗颗掉地上,叮咚四散。 只一瞬间,他竟头也不回的跑向偏殿。 六世子见状,来不及避,踩着珍珠榴花跟谢长显后面也跑向偏殿。 正走进来的众人停住脚步,不知发生何事,连迎面走来的吴淑媛瞧见也惊诧,“长显这是怎么了?” 谢宥一见这两个孩童一前一后跑来,立住脚步,萧铮之笑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小姨夫,就是长显这般大。小姨夫三箭并射中耙心,特帅。” 谢宥一摇头笑,“时间可真快。” 燕昭仪不方便见外男,听宫人报谢副司夫妻过来,她携着宫人从偏门早已离开,留下儿子在钟粹宫玩耍。 萧铮之紧走两步上前扶住母亲笑道,“长显这孩子还会害羞。昨儿知道小姨小姨夫来,半夜睡不着,翻腾的我也没睡好,不想刚刚见了小姨小姨夫,竟然一扭头跑了,这孩子!” 吴淑媛挽了堂妹进殿,也笑道,“这孩子一直怕宥一,我看每次见了宥一都不敢说话动弹。其实他可崇拜他爹爹呢,只是一见就蔫了,大概长时间未见,一时怕生……” 众人进了殿中依次落座,吴淑媛仔细瞧了瞧谢宥一,对堂妹笑道,“宥一没休息好,想必是昨晚又为定一事儿操心了。” 谢宥一讪笑,“消息竟传的这样快。” 吴淑媛微笑,“谢府门口有人撞狮子,这样大的新闻,宫里一大早都在传呢,好几个版本,有鼻子有眼,我都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正好你们过来替我解惑。” 说完笑吟吟的看着谢宥一。 谢宥一起身拱了个手,“家门丑事,恐沾污娘娘尊耳,就不提了。” 吴淑媛忙按了按纨扇让他坐,“自家人,不必拘礼,我也是随口问问。铮之,去将长显叫过来。” 萧铮之答了句是,起身出门去抓表弟。 吴景辉笑道,“长显让娘娘操心了。” 吴淑媛笑,“这孩子倒有意思。听说爹爹战死,不哭也不闹,每日只是闷闷的练剑,铮之怕他难受,日日陪着他,好不容易从他嘴里问出了话,你们猜长显说什么?这孩子说爹爹是大英雄,他要好好练剑读书,长大了也当英雄。” 话刚说完,吴景辉眼圈一红,低头忍不住啜泣。 那时候她和长显都以为他战死,只得接受,这孩子本来活泼好动,没想到自此转了性子,变得寡言沉默,在谢府半月,连她也不亲近。 谢宥一心中歉疚,隔着桌子拍拍吴景辉肩膀,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想了想,正准备开口,门外传来谢长显愤怒的喊声,“我不进去!” 萧铮之抓着他后衣襟像抓小鸡一样将他往殿里拖,“你给我进去!见你爹娘!好小子,连我的话也敢不听!” 谢长显双手死死的扒着门,奋力挣扎,“我不进去!” 萧铮之不由分说,才不听谢长显嚷嚷,一把抠开他抓着门框的手,连拖带拉将他往殿里拽。 谢宥一见儿子闹的不像话,忙起身呵斥,“长显!不得无礼!” 谢长显听他爹训斥,越发叛逆,“让我出去!” 他只是个六岁小儿,力气有限,如何能拧的过萧铮之?萧铮之三两下便把他拽到他爹娘面前,按着他不许动。 吴景辉忙拉了儿子在怀里哄劝,“去见过姨娘娘,给爹爹行礼。” 谢长显听她娘亲说给爹爹行礼,一张脸涨得通红,满是愤怒,“我爹早战死了!才没有让圣上用两万俘虏换回来!我爹早死了!” 这话说的众人大骇,脸色讪然,萧铮之忙捂住他嘴,“这都谁告诉你的?胡说什么!” 吴景辉厉声呵斥,“长显,不许胡说!” 见一向疼自己的娘亲和表哥凶自己,谢长显神情崩溃,一双眼睛血红,明明蓄满泪水,却一滴都没掉下来,“我没胡说!我没那样可耻的爹!懦夫!丢人!他不是我爹!我爹是大英雄,战无不胜,收复平州!我爹没有让人赎回来!” 说着声音已经哽咽,那眼泪却一直掉不下来,只是恨恨的盯着谢宥一,看上去分外凶狠愤怒。 吴景辉听儿子说出这样没天没日的话,大吃一惊,忙小心的看了眼夫君脸色,儿子没哭,自己倒先哭了,“你胡说什么啊!你知道你爹爹多不容易,从死人堆里捡了一条命回来!” 谢长显完全听不进去,只是一味喊着要出去,萧铮之见闹的不像话,忙拽了表弟出去,勃然大怒,“你出来!你出来说!哪个口无遮拦的狗奴才在背后编排小姨夫!本王宰了他!” 萧铮之拉着谢长显走,他倒不走了,奋力挣扎开,他仰头看着他爹,“你告诉我,你没有让圣上用两万俘虏换回来,你告我这不是真的!” 说完殷切的看着他爹,满眼哀求的期待。 谢宥一静静的站着,怔忡半天,听儿子问,他低头,不忍去看那双盼望的眼睛。 长显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还是小小婴孩的时候,他也抱过他,因他的降生而欢喜。 初为人父,他不懂的怎么去表达爱意,心中倒盼着这孩子快快长大,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和他一起纵马山河,保家卫国。 长显脱离自己的臂弯,一点一点的长大,也在一点一点的远离自己,慢慢长成有独立思维和意识的个体。 他有预感,这个孩子会和他背道相驰。 沉了口气,谢宥一平静地说,“是真的。” 这三个字让谢长显顿时崩溃,忍耐已久的眼泪瞬间掉下来,他泪眼模糊的看着谢宥一,“我恨你!我恨你!” 说完跑出去,却被绊了下,额头重重的磕在门槛上,立刻鲜血直流,他却爬起来带着满脸血毫不犹豫的跑出去。 吴景辉本来气极,见儿子摔的满脸是血,忙提起裙裾一叠声叫着长显追过去。 见小姨夫脸上浮现痛苦之色,萧铮之忙开口,“小孩子不懂事胡说,请小姨夫不要放心上。小姨夫是我大昭万里挑一的将才,国家层面的事情小孩子哪里懂……” 谢宥一摇摇头,苦笑着打断他,“事实就是圣上用两万俘虏换我回来。长显说的没错,我是懦夫。” 吴淑媛忙劝解,“你值得圣上这样做。莫说两万,便是五万,圣上眼睛不眨也会换。” 萧铮之正要再说什么,外面宫人报,“回娘娘,回三世子,回谢司,咸池宫谢昭容听说家兄来宫里,道方便的话过去一叙。” 谢宥一还没说什么,萧铮之忙拉着他出门,“正好我要去承舜宫找父君,我们一起顺路过去。” 谢宥一只得出门。 ()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有执念 不能执着 路上萧铮之说着些有的没的话插科打诨,“小姨夫你不知道,我前几日去靖惠王府上,王妃娘家姑娘也在,正嚷嚷着咱们大昭哪个将军最厉害。其中就一小姑娘叫嚷的最大声,坚持说谢将军最厉害。我问那小姑娘,你怎么知道谢将军最厉害?你猜她说什么?” 谢宥一嗯了声,示意自己在听,却没有想知道的欲望。 萧铮之笑着说,“那小姑娘告诉我,谢将军最年轻!” 说着到了咸池宫门口,萧铮之和谢宥一分别,“后妃宫室,我就不进去了。一声,我送你出去。” 谢宥一道不必,“你去忙,我今日还有事,恐怕一会就得走。” 萧铮之点点头,“那就不耽误你了,我还说等你忙完,和你一起探讨探讨兵法呢。” 听说谢宥一过来,绿珠早已迎了出来,狡黠一笑,“谢司好久不见。” 谢宥一含笑点头,“是有些日子了,还请姑娘带路。” 绿珠笑道,“我家娘娘听说谢司进宫,忙打发人去问,又怕耽误你功夫,还请谢司见谅。” 听绿珠叫我家娘娘,谢宥一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说着到了正殿,绿珠打起帘子,“谢司请。” 隔着一扇屏风,谢宥一知道小郡主就在后面。 殿中兽烟袅袅,幽香袭人。 他本该行臣礼,可是踟蹰间,他竟怔住,望着那屏风出神。 那屏风上写了一句诗,银河碧落神仙配,地久天长,朝朝暮暮会。 这字迹他很熟悉。 绿珠端了只圈椅过来,屏风后响起清冽的声音,“大哥坐。” 大哥。 他总是记不起,他是她名义上的大哥。这声大哥让他瞬间惊醒。 这屏风想必也是从里面能看见外面,他刚盯着屏风,实在是失礼。 刚回来时候进宫面圣,她正坐在荼蘼花下,等他走进,她已纨扇遮面转进了殿里,只留给他一个袅袅背影。 茫茫然站了会儿,他开口道,“请……娘娘安。” 好一会儿,屏风后传来温柔声音,“大哥不必多礼,请坐。” 谢宥一这才坐了。 谢昭容道,“大哥好?” 这一声声大哥叫的他心揪在一起,痛苦难忍。 谢宥一顿了顿,轻声答,“都好。娘娘好?” 好一会儿,谢昭容轻笑了下,“我很好。” 其实她一点也不好。 他回来便听说她去年险些死在朱雀门,幸好铮之路过,第一时间控制住发狂的马匹。 她还失了一个孩子,不定怎样伤心。 她被陈婕妤陷害,又差点没命。 当年她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他将她抱在臂弯里,生怕她磕了碰了,也怕她冷了热了,连奶娘喂饭他都要在旁边盯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呛到她。 她需要他的保护,又不需要他的保护。 作为将军,他有义务征战沙场,守边疆太平,让她免于战乱流离。可是作为男人,他没资格,也没能力保护她。 离开北朝时候,元恪曾说,一个男人,如果为爱的人抵挡不了风雨,那就不该为她招来风雨。 谢昭容缓缓道,“大哥能平安回来,真好。那本词谱……我已勘补好,不到之处,还请大哥指点。” 绿珠忙从屏风后取了词谱出来,恭敬的递谢宥一手里。 谢宥一将那边角都细心熨帖平整的词谱拿在手里,一时间五味陈杂。 谢昭容道,“绿珠,你去看看那秋千架好没有。” 绿珠答了声是,出门前笑嘻嘻道,“谢司请自己倒茶。” 谢宥一忙道了声好。 此时殿中就剩下他们两人了,殿门大开,他微微偏头就能看见远处的绿树繁花,几个小丫头正笑闹着浇水。 谢宥一开口道,“娘娘有话请讲。” 将绿珠支开,他就知道她要问他话。 否则也不会冒着不合礼数的危险将自己叫到咸池宫。 正经她应该先给礼部说,礼部安排时间,自己才能来咸池宫。 不过那样礼部就会派人来跟着,她想说的想问的话,估计会说不出口。 他本该拒绝,可是他没有拒绝。 他也是冒着大不韪的风险过来一见。 圣上宠她,想必她借口临时想见家兄,也不会如何罢。 谢昭容听他问的直接,微微惊讶了下,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自己,仍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了眼睫,她轻声问,“大哥在北朝,有没有……有没有见过……见过怀贞。” 她说的吞吞吐吐,声音细不可闻,可他还是听清了。 谢宥一身子一僵,顿了顿,他艰难道,“见过。” 谢昭容脱口而出,“他好不好?” 谢宥一嗓子干痛,元恪好不好? 元恪应该,很好罢。他如今是北朝的皇帝,坐拥天下,美人在怀,事事顺心。 “元恪,他,很好。” 谢宥一只能说很好。 谢昭容闻言,像是终于安心,“我听说……他国事艰难……他好,那我就放心了。” 谢宥一沉了口气,缓缓道,“请娘娘……这话再不要问别人,以免引来麻烦。” 谢昭容点头道,“我知道的。” 她知道她今天叫来谢宥一问话本不合礼数,可是她想知道怀贞消息。于是不顾礼数将谢宥一叫过来,因为他是南朝唯一能确切知道怀贞消息的人。 嗯,怀贞已经是北燕皇帝。 谢宥一道,“元恪……他很挂念娘娘,请娘娘务必珍重千斤贵体。” 这话说完,屏风后突然传来衣衫窸窣的起身声,“他……他还记得我?”声音已经颤抖。 谢宥一得知自己失言,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一定很想知道元恪消息,不管好的坏的。 他不忍她漫无目的的日夜思念。 她尊叫他一声大哥,他又怎么忍心隐瞒她? 谢宥一缓缓道,“元恪,他本有机会立刻攻下平靖二州,可他不忍心践踏你的故乡,所以殆误了战机,这才让我大昭主力部队得以回国,北朝很不满,经常拿这件事质控他……” “他救活我,就是为了知道你的消息。他本要将我杀死的。得知你还活着……所以他才救活我。” “他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好不好。” “他画了很多你的丹青,日日思念。” “他说你写的诗经,逢怀逢贞,逢元逢恪,必减一笔。” “洛州一直给他施加压力,让他尽快举行金人立后。他……一直拖着。” “他怕你到北朝后思乡,不耐洛州寒冷,不顾阻力迁都,新都照着江陵格局建设。” “北朝新都叫棠州,海棠的棠。他说你配海棠花。” 谢宥一断断续续说,元恪那些心思他都看出来了,如此深情,应该让她知道。 他说完才发现心中一阵空虚的疼痛。 隐隐的啜泣声从屏风后传来,谢昭容哽咽道,“多谢……大哥。” 谢宥一闭上眼,苦涩开口,“元恪有一句话要我带给娘娘。” 谢昭容猛地从屏风冲出来,眼神殷切,“他说什么?” 谢宥一没料到她会出来,猛地起身后退,看见她一张脸粉光脂滑,满是泪痕。 她怎么这样憔悴?精致的妆容也掩饰不住她的病态。 见他不说话,她抓住他衣袖急切的问,“他说什么?大哥。” 谢宥一低头看她抓着她衣袖的手,却没有拂开。 想了想,他看着她眼睛,艰难开口,“元恪说,国事安稳,便接我妻回家。” 谢昭容闻言,哭的不能自己。 谢宥一疲惫道,“娘娘,也要像他一样执着吗。” 谢昭容哭泣道,“我有执念,不能执着。” 谢宥一道,“娘娘明白就好。” 谢昭容强忍住悲痛,“我确定他是喜欢我的,真好。省的日日恍惚,患得患失。” 出了咸池宫,谢宥一仰头看天,阳光刺眼的他几乎要流泪了。 刚走到钟粹宫门口,吴景辉出来,看见他,忙强笑道,“夫君,我们去豫章王府吧。” 谢宥一闷闷道,“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夫君可能移情了 两人默默的出宫门,坐上马车,一路往豫章王府疾驰去。 谢长显这一闹,让他二人心里都不好受,尤其是谢宥一,因为在人前,他不能表现出分毫痛苦悲怆。 让国家用两万俘虏换回来,确实可耻。 他人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只相信事实,然而事实就是他被圣上用两万俘虏换回来。 吴景辉一直低着头看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心里难受无比。 刚才在钟粹宫,她看长显跑出去,心急之下也追了出去,在偏殿她追上长显,忙蹲下俯身看他伤势,长显却粗暴的推开她,满手满脸的鲜血。 她哭着忙按着他额头,“长显,不要误会你爹爹。他也有身不由己。” 夫君有身不得已和言不由衷,其中曲折,他一个六岁的小儿怎么能明白?这一刻,她只盼望他快快长大,能明白自己爹爹的苦处。 谢长显抹了把眼睛,冷冷道,“如果是我,我以死谢罪,绝不苟活。” 吴景辉知道这孩子向来执拗,认准的死理绝不变通,不由得哭泣道,“长显,不要恨你爹爹,娘亲求你。” 谢长显一把推开他娘亲,声竭力斯的吼,“他是懦夫!” 说完跑出偏殿,径直出钟粹宫。 一直在殿门口怯怯看着的六世子见状,忙跟在谢长显身后也跑出去,稚嫩的嗓音满是焦急,“长显,你在流血,我们回安宁宫,让嬷嬷给你包扎……” 吴景辉起身去追,那两个小孩已跑远。 吴淑媛匆匆来到偏殿,见堂妹泪流满面,叹了口气,忙拉着她出门,“我已派宫人去追长显,尽快给他包扎,你不要担心,没事的,小孩子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 吴景辉哭泣道,“夫君向来要强,长显当众给他没脸,我本来就怕夫君多想,抑郁愁闷,在家时候都不敢提云梦泽事,没想到长显这样执拗……” 吴淑媛道,“小孩子懂什么?想必是安宁宫的人私底下议论,被长显不小心听见。改日我定要去安宁宫好好整顿下。” 吴景辉忙阻止道,“娘娘不必大动肝火,小心伤了贵体。都是小事情,不值得再牵扯上燕昭仪,白白伤了和气。” 两人说着到了正殿,宫人早捧上金盆手帕让吴景辉梳洗。 收拾毕,吴淑媛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微微叹息。 见姐姐似有话要说,吴景辉忙开口,“娘娘有话请说。” 吴淑媛顿了下,“我本不想提,只是……” 吴景辉道,“既和我有关,娘娘不说,越发让我多想难安,请娘娘尽告之,好的坏的,我都受着。” 吴淑媛饮了口茶,打发走殿里宫人,皱眉了半晌方道,“宥一回来,你可觉得他有异样?” 这话刚说完,吴景辉脸白了下,默不作声。 见妹妹不说话,吴淑媛道,“你们……多久没共枕了?” 这话问的吴景辉顿时满脸羞红,“娘娘何出此言?我们……我们一直……一起歇息……” 吴淑媛摇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吴景辉咬唇道,“他……身子不好。从北边回来一直服药,小腹中了一箭,背上也有箭伤……” 吴淑媛冷笑道,“都是借口。你自己怕是也清楚有问题,只是你不愿深想怀疑。” 见姐姐说的直白,吴景辉脸色红白交加,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也无话可说。 夫君刚回来的时候,第一晚就要求将他被褥洗漱都放了书房,道他身上有伤,怕晚上翻转影响她。她再三劝说他才勉强同意,只是让人将床加宽,晚上睡觉时候他们中间倒能再睡两个人了。 及至昨晚他那样失态,她心中的疑惑才确定,让她不得不面对。 那荷包里一定放了什么东西,还是她不能瞧见的。 夫君回来后,腰间多了一个北朝特有的饰物火镰,日日佩戴在身,他本不好腰间累赘,除了佩剑匕首,平常腰间很少悬挂东西。 那火镰花纹繁琐精致,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 他经常无意识的摩挲,有好几次还瞧着那东西出神。 见妹妹神色怅惘,吴淑媛忍不住点了下她额头,“你呀!以前同你说过,男人见异思迁,最是靠不住,你倒好,心大,我的话全当耳边风。” 吴景辉眼泪涌上来,“我总不能时刻跟着他罢?再说了,管住他人,管不住他心,倒惹的他平白厌恶我。我昨晚也问他,他说没有的事……” 吴淑媛冷笑,“这种事,他会承认?” 吴景辉哭泣道,“他要有喜欢的人,想要进府,我也不是容不下。今天来也是想问娘娘,可有消息知道夫君在北朝经历了什么,怎么回来就变了……” 吴淑媛道,“本不想跟你说,可迟早会传到你耳朵里。宥一在北朝时候,不愿去新都,欲绝食自尽,元恪那畜牲竟然以杀我朝军官逼迫,宥一不得已,只好跟他西去棠州……” 吴景辉似悲似喜,“我就知道夫君不是那等人,原来是元恪逼迫。可是……这和夫君……变心有什么关系?” 吴淑媛道,“回来的军官有一位是我父亲老部下,说元恪逼迫宥一事闹得很大,连北朝的一位公主都惊动了,当场闯进去。” 吴景辉心咯噔了一下,全身俱凉,呆呆问道,“娘娘是说……是说……” 吴淑媛皱眉道,“我能得到的消息也就这么多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是想提醒你当个心……” 吴景辉闻言,脸色灰白一片,“让娘娘挂心了。” 她心中惊涛骇浪,万千思绪混乱,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说什么好。 难道夫君和那北朝公主发生了什么? 可从这零星的信息里,好像也判断不出什么。 但确实事情可疑。 倘若他真的和那北朝公主有什么,昨晚他所言所行倒说的通了。她劝他纳妾,他拒绝,不过是因为他喜欢的女子不能纳罢了。 想到这儿,吴景辉眉心浮现痛楚,“夫君……夫君不是那样人。” 吴淑媛斜斜倚了美人榻,“是不是,有什么打紧?我只说一句,男人靠不住。女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你将整颗心悬他身上日夜不安,倒不如多想想长显,为长显铺好前程。” 这倒是正话。 两人又细细说了片刻,吴景辉起身告辞,“今日让娘娘见笑了。” 吴淑媛笑,“自家姐妹,不必说那生分话。宥一想必也快从咸池宫出来,你们路上说不定能碰见。回去后好好跟他说,莫大哭小闹,宥一也不是不明事理。” 吴景辉点头,“我知道的。” 宫中到豫章王府只隔了三条街,其实并不远,这二人心里都有事,分秒都是煎熬,只觉得路程格外漫长。 终于,吴景辉咬了咬唇开口,却未看她夫君,“那个……” “嗯?” 谢宥一见她似有话要说,抬眼看她。 吴景辉面色衰败,半晌道,“没什么。” 谢宥一嗯了声,再没说什么。 () 第一百二十三章 愿替大哥跑一趟 到了豫章王府门口,两人下车,早有王府中人上来迎接。 众人进门去,谢苇一小碎步跑出来娇嗔抱怨,“我等了好久了,大哥大嫂这会才来!” 慌的身后跟的萧杭之忙扶住她,“别跑,别跑,当心腹中孩儿。” 吴景辉也赶忙上前扶住,“小妹有了身子,不比以往,再不敢这样冒失。” 谢宥一忍不住皱眉道,“都当人家妻子了,还这样没分寸。” 谢苇一笑嘻嘻的挽住吴景辉胳膊撒娇,“嫂嫂,你看大哥又凶我,我不开心!” 吴景辉攒出微笑,轻轻戳了下小妹脑门,“你大哥哪舍得凶你!” 说着众人进后院,谢宥一去拜见豫章王爷,谢苇一拉了大嫂去看奶娘丫头给还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衣衫鞋帽。 吴景辉一件一件细细瞧过,“这里面怎么都没有一件是小妹做的?” 萧杭之忍不住笑道,“就她那女红。” 谢苇一见萧杭之揭她短,立刻大怒,扑过去捶他胸口,“要你多嘴!” 萧杭之握住她手揉了揉,笑着对吴景辉道,“苇一近来胃口不佳,多亏大嫂前阵子带来的玫瑰橙,她十分爱吃,几乎每日都要食三五颗。” 吴景辉笑,“改日我将家中的都送了来,回头我书通父亲,让他从夏州再送些上来,小妹爱吃就好,不值什么。” 萧杭之点头笑,“那就有劳大嫂了。” 吴景辉将她亲手做的小衣衫拿出来给两人看,又拿了块绣了花开富贵的大红锦缎给他们看,“我们南方规矩,小孩子出生要用红缎子裹上,一来避邪,二来图个彩头,吉利,不知你们用不用的上。” 谢苇一俯在吴景辉肩头笑道,“还是嫂嫂疼我,想的周到。” 吴景辉又拿了其他两个包裹,“这是母亲和你三嫂托我带来的。” 谢苇一打开她三嫂带的东西,原来是一盒各式各样精致的绢花首饰。她和周蓁蓁差不了几岁,两人都活泼爱美,未出阁时候最是要好。 一件一件比着看了,谢苇一笑道,“三哥三嫂还好?三哥成日家不着调,多亏三嫂好脾气,要是我,哼。”说完剜了萧杭之一眼。 吴景辉正要开口,谢宥一从门口进来,萧杭之忙起身迎上前笑道,“见过我父亲了?他这两年越发话唠,一件事颠三倒四能说好几遍,看见他我就怕。” 两人坐好,谢宥一道,“老王爷一片殷切关怀。” 萧杭之摆手笑,“大哥耐性好,能听的下去他絮絮叨叨。三哥每次来,一听见我父亲声音立马逃窜,好几次我一转身他就蹿的没影了。对了,三哥最近在忙什么?也不见出门,也不见来府里。” 谢宥一沉吟了下,看了看众人,只得开口,“他向来着三不着两。” 见大哥欲言又止,萧杭之通透人,早支开屋中丫头小厮。 屋中只剩他们四人,萧杭之开口道,“大哥有话请说,能效力的,杭之自当尽力。” 谢宥一拱了拱手先谢过,脸上浮现愧色,“家门丑事,说来不敢劳烦世子,只是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托求谁了。” 听谢宥一说家门丑事,谢苇一惊讶道,“怎么了大哥?” 见妹妹问,谢宥一倒不知从何说起,况且她一个女孩子。 见夫君不好开口,吴景辉忙将昨晚的事儿说了,“我们出门的时候定一还在祠堂跪着呢,老爷可生了大气,今儿都没去朝会。” 谢苇一柳眉倒竖,忍不住破口骂她三哥,“我就知道他是个祸篓子,迟早要搞出事情来!” 萧杭之见爱妻生气,强行劝解,“这……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三哥。” 谢苇一斥道,“你还替他狡辩!他要不动人家姑娘怎么能怀孕!” 这话一出来,众人大窘,谢宥一一张脸更是挂不住,立刻训斥她,“女孩子家,口无遮拦,胡说什么!” 谢苇一待要说什么,吴景辉忙拉住她,朝谢宥一方向努了努嘴。见大哥脸沉下来,谢苇一也不敢再放肆,气呼呼的拉着她大嫂去厢房。 只剩了他二人,萧杭之开口,“大哥是要我做什么?现在就你我二人,不必拘束。” 谢宥一道,“是这样的,家父要我去教坊司将那女子乐籍销了,只是……你知道,谢府却不方便去……” 话还没说完,萧杭之就明白了。 思索了片刻,他为难道,“不瞒大哥,自和苇一成亲后,那些地方我都再未去过。听说去年教坊司换了一大批人,管事的大半我也不识得。替大哥跑一趟也没什么,我只怕苇一多想,她在孕中,近来一直多虑多疑。” 谢宥一听他如此说,知他也为难,倒不好再说什么。 萧杭之道,“如今迫在眉睫,我也不忍大哥为难,岳丈为难,少不得跑一趟,只是怕要瞒着苇一。” 谢宥一忍不住感激道,“难为世子。需要多少银两,世子说个数,我回头吩咐人送了来。” 萧杭之笑道,“那倒不急。我先去探探情况,听大哥大嫂说的含含糊糊,估计也不大清楚个中因由,回头我还得问问三哥。” 说完又忍不住道,“那女子真……真怀了三哥的孩子?谢府这样的人家,她怕不是讹罢?” 谢宥一也不好说,只得道,“定一认了。昨晚大夫把脉,又分开问了定一和那女子,倒也对的上。” 萧杭之打趣道,“三哥该不是怕那女子低贱进不了家门,借此釜底抽薪,背水一战。” 谢宥一想了下,摇头苦笑,“定一对那女子极其恶劣,倒忍不住让人同情。” 萧杭之笑,“大哥还怜香惜玉起来了,那女子美不美?嗯,一定美,三哥向来喜欢风姿窈窕的美人儿。” 谢宥一有些窘迫,忍不住骂谢定一,“都多大人了,还没个定性。” 萧杭之笑的暧昧,“三哥怎么没定性?三哥从来喜欢美人儿。我也喜欢美人,只是成了亲,不敢喜欢了,哈哈哈,大哥怕是也这样。” 谢宥一被他说的尴尬,“世子玩笑。” 萧杭之啧啧摇头,“三哥娇妻美妾,动作还挺快。改日我得登门闹一闹去。” 两人又闲话片刻,谢宥一起身告辞。 走到前院,谢苇一拉了怀瑾对他大哥道,“平凉公主早上下了帖子,请怀瑾到南苑一叙,听说大哥和公主有交情,若方便就送了她过去,不方便就顺路一段。” 谢宥一踟蹰,看了吴景辉一眼。 吴景辉忙笑道,“你大哥下午再没事,正好送郡主过去。” 怀瑾拎起裙裾,屈了屈膝,“有劳谢司。” 谢宥一忙回礼,“不敢。”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和柔公主与平凉公主 到了谢府门口,谢宥一扶了吴景辉下车,“世子已答应去教坊司一趟,请你回去告诉母亲,容她转告父亲。” 吴景辉点了点头,“此事急不得,夫君不必悬心。” 两人又说了几句,吴景辉回府,谢宥一接过小厮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他还是坐不惯马车,不如骑马来的痛快自在。 不时到了南苑,怀瑾下车,整了整衣衫,她奇怪的问谢宥一道,“我并未和平凉公主打过交道,她约我做什么?” 谢宥一道,“大概是想让你带几句话到北朝。” 怀瑾恍然,“噢,那就说的通了。” 说完笑眯眯道,“她还挺有福气,嫁给太子哥哥。” 谢宥一见她大大咧咧,远去北朝似乎没影响她分毫,忍不住道,“你不介意?” 怀瑾奇道,“介意什么?” 谢宥一窘道,“听说你和太子殿下,甚相绸缪。” 怀瑾忍不住捂嘴笑,“他绸缪的可不是我。” 太子哥哥不喜欢温家姑娘,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平凉公主,至于喜欢谁,她可不敢说。 说着进了南苑,这个季节南苑一池风荷举香,才进来便觉沁人心脾。 平凉公主元敏早已迎上来,朝二人行了个北礼。 怀瑾和谢宥一忙还礼。 元敏今日穿的是北朝衣衫,头发并未束起,只用一条坠着宝石的抹额简单勒住,衣衫颜色明丽,满身铃铛银饰叮咚,衬的她举止可爱,娇艳非常。 谢宥一立住脚步,刚看见那身影,恍惚中他还以为九公主到了眼前。 九公主不爱束发,不爱穿宫装,常做此打扮,图一个轻快。 见谢宥一盯着她,神思怔忡,元敏倒不好意思了,忙请怀瑾进去,“还以为公主不得空,没想到这样快过来,来不及收拾,见笑。” 怀瑾是个自来熟,三言两语,两人已亲密到姐妹相称,“你这身衫子真好看,是你们北朝的常服么?我去了后是不是也要穿这样?” 元敏笑道,“这是我朝便服,公主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没人要求的。” 怀瑾拉了元敏手,两人一起进门,“你叫我来是想我捎话捎东西么?” 元敏见她说的直接,性子倒像北朝人的豪爽,不由得心生喜欢,遂点头道,“不知公主方便不。” 怀瑾嗨了声,大大咧咧道,“只要不是秘密情报火药硫酸什么的,你尽管说。危险物品我可不敢带,我怕你们皇帝误会我要暗害他。” 这话说的元敏噗嗤笑了,“这东西你也带不出去。” 两人说的热闹,倒显得谢宥一多余了,他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间只好喝茶打发时间。 元敏见状道,“谢将军如有事可先走,我和姐姐一见如故,忍不住想多聊一会儿,怠慢了将军,还请见谅。” 谢宥一闻言起身,拱手告辞,“今日有些疲乏,想回去歇着了。”说着出门。 元敏似想到什么,忙喊住他,“谢将军,你可有话带?” 闻言,谢宥一身子一顿,微微回头道,“无话。” 怀瑾指着谢宥一离开的背影悄声道,“老是凶巴巴的吊着脸,好像别人欠他银子似的。” 元敏笑,“谢将军稳重。” 怀瑾哼了声,“和陆修毅一样可恶。” 元敏奇道,“陆修毅是谁?” 怀瑾咬牙切齿道,“是个杀人狂魔刽子手,抢了我的女朋友。” 说完她愣了愣,瞧着元敏惊讶道,“咦咦咦,我刚意识到咱俩沟通无障碍,你汉话说这么流利。” 元敏忍笑道,“我从汉话。” 怀瑾忍不住哀嚎,“天哪天哪,我不会说北朝话,最近被礼部逼着学,超级痛苦,恐怕我就是出发也学不会。” 元敏安慰她道,“你不要忧愁,不打紧。我朝贵族多说汉语,尤其是圣上,一口汉话十分流利,你们沟通不会有障碍的。” 怀瑾闻言欢喜道,“啊啊啊,那太好了!我放下了一件心头大事。我回去就要去礼部找楚南安,给他说我不学北朝话了。” 听到楚南安这个名字,元敏忙问道,“正要问你,楚伯伯是什么人?” 怀瑾惊讶,“你不认识他?听说你来那天他亲自送你到南苑。” 元敏摇头道,“我知道他是你们国家一个大官,却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也无人可问。” 怀瑾笑道,“他呀,礼部部长。你面子够大,人家亲自送你过来。” 元敏吃惊道,“礼部部长?他竟是礼部部长?” 怀瑾点点头,“别看他年轻,这人长袖善舞,几年前就爬到礼部部长位置了。” 忽然灵光一闪,看着元敏,她不住啧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元敏茫然,“什么?” 怀瑾坏笑,“想必你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亲自鞍前马后。我却猜到了。” 这正是元敏疑惑的问题,她忙拉住怀瑾手问,“为什么?” 怀瑾摇头笑,“陈年往事。幸好我爱看才子佳人的话本子,更爱听话本子。你可算问到人了。” 元敏急急道,“还请姐姐细说。” 怀瑾押了口茶,“我确定下,你母亲是嘉熙公主是吧。” 元敏点点头,“不错,我母亲正是嘉熙公主。” 怀瑾道,“这就对了。嘉熙公主有个青梅竹马,姓楚,名南安,两人是祖一辈定的娃娃亲。” 元敏惊诧,半天说不出话,“你是说,你是说……” 怀瑾摇头,满是同情,“家国大义面前,儿女情长真不是事儿。可怜,可怜。” 元敏犹自吃惊,好半天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知道我母亲有咳疾,还知道她许多儿时往事。” 怀瑾道,“楚南安是圣上面前红人,你抱紧他大腿,在我朝估计顺风顺水,没人敢为难你。”说罢叹了口气,“我去北朝孤苦伶仃,都无大腿可抱,不定怎么被人冷落排挤。” 元敏小声道,“怎么没有?你的倚仗估计比我还稳固。” 怀瑾奇道,“哈?怎么说?” 元敏道,“刚才谢将军送你过来,想必你和他素有交情。” 怀瑾疑惑道,“我和他家沾亲带故,说来还得叫他一声哥哥,不过和他却不熟。和他有什么关系?” 元敏不好明说,只得含含糊糊道,“你到了我朝,如有需要可去找九公主。” 怀瑾道,“九公主是谁?” 九公主是你们谢将军的恋人。 这话她不敢说,只得道,“九公主是我朝当今圣上的胞妹,向来仰慕谢将军。你告诉九公主,你是谢将军的妹妹,想必九公主定会对你青睐有加。我有个好友,叫贺兰青溪,是我朝工部部长幼女,她素来和九公主交好,你若有困难也可找她。” 说着取下手腕上一玉镯,“这是我自幼佩戴之物,青溪识的,给你。” 怀瑾拿着那镯子,满心感动,这个异国公主没想到也是个热心人。 元敏道,“我也有事拜托你。”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这画上是谢昭容 怀瑾道,“你说,自当尽力。” 元敏指着图雅和多兰道,“这是我从北朝带来的,我却不忍心她们和我一样背井离乡,远离故国。我想将她们送给你,你带他们回北朝去。” 怀瑾点头道,“这个好说。” 听元敏说话,图雅和多兰大吃一惊,忙跪下哭泣,“我们自愿前来,不要离开公主。” 元敏伤心道,“你们还有亲人,我怎么忍心你们和我一样老死他乡?我怕我保护不了你们。你们也看见了,怀瑾公主直爽,你们放心,她定会带你们回去。” 又好一阵劝说,两人见公主心意已决,只得哭泣着同意。 怀瑾道,“你倒好心。身边也没个故乡人,这江陵城可没几个会说北朝话做北朝饭的。” 元敏道,“出门在外,总要适应。” 见元敏尽心尽力为别人着想,怀瑾忍不住道,“你来江陵可还习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元敏摇头道,“楚伯伯安排的很妥当。” 顿了顿,她有些羞怯道,“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怀瑾瞧她神态,脱口而出,“你是想问太子哥哥吧?” 元敏惊讶的抬头,脸上浮起红晕,“楚伯伯……说太子很好。” 怀瑾见她那含羞带怯的样子,心中失笑,想她该不会还没见太子哥哥就芳心暗许了? 沉吟片刻,怀瑾道,“敏敏啊,那个,太子哥哥是很好的,你嫁他为妃,想必一定会两相和睦。但是,你知道,君王嘛,别指望他爱你,你也别在他身上废心神,白白让自己伤心。你看,我对你们皇帝就不抱希望。听说他的大小许妃很美?” 说到最后她忙岔开了话题。 元敏听她说,心下了然,怅然片刻,她便想通,“许妃很美,只是不如你好相处。她们是许太后的嫡亲侄女,你不要和她们发生冲突。” 怀瑾道,“多谢提醒。你们皇帝听说很帅?” 元敏忍不住笑了,原来她也和自己一样,关心自己未来的枕边人。 元敏朝着北方微微行礼,“圣上像草原上刚升起的太阳一样,璀璨耀眼。他擅长骑马,射箭,读书万卷,会写你们南朝的诗歌,还会画画。” 怀瑾一脸不相信,“还太阳,有那么好?” 见她一脸不相信,元敏频频点头,“真的,圣上英明神武,是我朝最优秀的男儿。” 怀瑾啧啧嘴,摇头含笑不语。 见她不相信,元敏指着萨珊神教发誓。 她这一发誓,倒把怀瑾逗笑了。 元敏见她不信,急急道,“我这有一幅我们圣上画的画,上面还有他写的诗歌,贺兰大人不许我给其他人看,你若不信,我拿给你瞧一眼。” 怀瑾听说,心里倒添了三分好奇,忙催促她,“快去,快去。” 元敏道,“不许告诉别人。” 怀瑾指天,“天打雷劈。” 元敏忙捂住她嘴笑,“不许说这样的话,萨珊神教很灵验的。” 怀瑾和她往屏风后走,“礼部提过萨珊神教,它到底是个什么组织?” 元敏道,“是我国的国教,大概和你们的钦天监差不多。” 怀瑾恍然大悟,“噢,看星占卜。” 元敏笑,“对。不过萨珊神教还会招魂。” 怀瑾摇头,“人死魂灭。” 元敏认真的说,“是真的。” 怀瑾尊重她的信仰,只得含糊应和,“信则有不信则无,这种事,说不准的。” 两人说着到了后堂,元敏取出锦盒,怀瑾看她认真的洗沐,忍不住道,“你们规矩也不少。” 元敏偷笑,“看御赐的东西,正经还要先去萨珊神教祷告焚香,然后才能打开。离得远,顾不得了。” 怀瑾眼珠子转了转,笑的含蓄,“我去你们皇帝寝殿侍寝,不会也得去那个萨珊神教祷告焚香吧。” 元敏嗔了她一眼,“我不知道!” 怀瑾笑嘻嘻,“我祷告的时候肯定会说,神啊,请皇帝今晚肚子疼吧……” 元敏笑着摆手,“不许乱说,会被上天听见的。” 将画卷徐徐展开,元敏忍不住得瑟,“你看,我没骗你吧?我们圣上字写的好,擅长丹青,还会作诗。这下你可放心了。” 怀瑾瞧着那画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你确定这是你们皇帝赐你的?” 元敏苦恼道,“本来是赐字,不知怎么成了画。” 怀瑾定神,再次仔细瞧了瞧,忍不住道,“我的天。” 元敏见她神色异常,忍不住道,“怎么了?” 怀瑾看四周无人,指着画小声道,“你知道画上人是谁?” 元敏看了看,茫然摇头,“我确定不是大小许妃,这背影我虽看不出来,但应该不是我朝人。” 怀瑾悄声道,“当然不是你朝人。她是我朝圣上的谢昭容。” 元敏惊诧,“怎么可能!” 怀瑾指着那画上步摇道,“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步摇只此一枝,叫做累丝点珠并蒂海棠,是谢昭容十五岁及时候,圣上亲自命工部制作,你看,这女子虽是背影,步摇却画的精致。” 元敏定神瞧了瞧那步摇,捂嘴诧异道,“我们圣上怎么会认识……你们圣上的昭容?” 难道是圣上出使时候对那南朝皇帝的妃子惊鸿一瞥,情根暗种? 怀瑾悄悄说,“提前告诉你吧,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谢昭容本来是要去你们北朝和亲的。” 元敏更是惊诧,“你是说那个和亲公主?怀柔公主?她不是升仙了?” 怀瑾嘘了下,“能吃能喝能动弹,活生生。” 元敏惊异万分,“怎么可以这样!这分明是辱我国祚!” 怀瑾按按手,让她冷静,“莫谈国事。” 元敏犹自愤愤,“我朝男儿最是血性,这要是我们圣上知道,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怀瑾悲悯的摇摇头,“我去和亲,就是为了让你们圣上善罢甘休啊。不过我估计我没那么大能耐,哈哈哈。” 元敏道,“一码归一码。你们圣上不该这样羞辱我们。” 怀瑾道,“好啦好啦,为别人生什么气?这画你万不可给别人看了,这可是个大麻烦。我建议你赶紧销毁。” 元敏忙摆手,“御赐之物怎能私自处置?会灭九族的。” 怀瑾白了她一眼,“灭九族?那不是连你们皇帝也灭了?” 元敏骇然,“这话不可乱说。” 怀瑾替她将画卷起来,“收好,不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元敏点头道,“我知道。我喜欢你,才给你看的。” 怀瑾笑,“你肯定在这儿待的很闷,想不想出去?我带你去玩,江陵好玩的好吃的地方可多了。以前我经常和灵璧出去逛,她现在正度蜜月,哼,见色忘友……” 元敏脸上浮现惊喜,又有点踟蹰,“我不能出去。” “你想不想出去?” 元敏老实的点头。 怀瑾道,“让你的侍女穿上你的衣服在这里,我们悄悄出去。” 元敏犹豫道,“会不会被发现?” 怀瑾道,“被谁发现?楚南安吗?他不会为难你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朕从来不是正人君子 “听说谢宥一刚来过?” 萧越来咸池宫第一句话便如此问。 谢昭容让人将殿中熏香灭了,正在桌边剪一枝海棠。 瓶中已错落有致的插了几枝,看上去分外胭脂秾丽,萧越伸手扶了扶花枝,见她不言语,轻笑了声,“今儿我都没来,又生我什么气?” 见她仍不搭话,他自顾自坐下倒了杯茶,“刚见了楚南安,他说历来静妃这位置总出事,寓意不好。我想了想,让他按宸字去准备下月晋封礼。” 这话让谢昭容手顿了顿,只片刻,她又继续修剪花枝。 萧越手指拂过那含苞欲放的花朵,“海棠,寓意也不好。” 海棠花又叫断肠花,据说有一位痴情女子,为等待心爱的郎君,日日哭泣,最后竟流下血泪而死,赤海棠便是她所化。 谢昭容这时才开口,“我觉得很好。” 萧越拈了朵半开未开的轻笑,“昔年明帝登沉香亭,欲召宠妃。妃子于时卯醉未醒,命待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帝笑道,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说罢又念,“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谢昭容登时扔下花剪,起身便走,“你总会说这些艳词取笑人,我说不过你。” 只见荷衣欲动,环佩铿锵,萧越伸手拉了她笑道,“我很正经的在跟你讲典故,念诗,是你多想了。” 说了摘下手边那朵海棠,在她发边比了比,“今天都跟谢宥一聊什么了。” 谢昭容挣脱开,退后两步,“大哥进宫,问声好否。” “大哥?” 听到这个称呼,萧越玩味一笑,“我倒忘了。谢宥一,是你名义上的兄长。” 见她冷淡不言,萧越又问,“还说什么了?” 谢昭容道,“问养父养母,三哥并小妹好否。” 萧越摇头笑,“你不应该早在我来时候,就想好怎么撒谎了?” 他今日正在承天殿和楚南安议事,夏渊悄声道谢昭容传了谢副司去咸池宫。他略微诧异,忍不住问楚南安,“谢宥一报备去咸池宫了?” 楚南安想了想,茫然摇头,“没有啊。谢将军并其妻今日去钟粹宫倒是报备过。” 萧越心中升腾起些微不痛快,最后和楚南安纷纷杂杂的说了什么,他倒不记得了。 打发走楚南安,他立刻往咸池宫走。左手支头,右手拈了朵海棠,萧越眼皮子一掀,看了眼面前极力镇定的美人儿,又垂眼看那欲放未放的海棠花,“说什么了?” 这双眼睛肃若寒星,此刻倒真如冰如霜了。 见他执意问,谢昭容镇定道,“问大哥伤好否。” “好好说。”说着起身,走她面前,一抬手,不紧不慢的将她发上的步摇玉簪珠钗一件一件摘下来,随手一扔,满地珠翠叮咚作响。 谢昭容极力镇定,“问大哥旧伤。” “还有呢。” “问大哥军旅事。” 将她头上首饰丢尽,她一头如瀑的黑发顷刻四散开来,有几缕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萧越伸手替她别在耳后,将那朵海棠在她发上比了比,轻轻簪上。 “继续说。” 谢昭容咬住嘴唇,“问大哥云梦泽事。” 萧越捏住她下巴,强迫她仰起头看他,“别编了,真难为你。” 他俯在她耳边辗转呢喃,好像在说甜言蜜语,“朕权当信了你。既然你这样关心你大哥,那朕就让你大哥位极人臣,荣华富贵。封他异姓镇北王,领食邑六千,封他镇国大将军,领北方六军总司令。今日便走马上任。” 听到异姓王,谢昭容一张芙蓉脸顿时苍白如纸,“你说过,不让他去定州带兵了。” 萧越冷笑,“可朕反悔了。” 谢昭容愤然道,“你出尔反尔,岂是正人君子!” 萧越面色冷峻,一抬手扯下帘勾,“对,朕从来不是正人君子,是畜牲。现在就当畜牲。” 夏渊去年到谢府宣过一次旨,今年再去便十分轻车熟路。 此时谢定一还跪在祠堂,从昨晚到现在,天又快黑了,一天一夜没吃没喝没动弹,他嘴唇干裂,身子摇摇欲坠,眼冒金星。 被人昏昏沉沉扶到大厅跪下,他脑子一团浆糊,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大哥已惊诧的开口,“大人,我无军功在身,并不符合成命。” 夏渊笑眯眯道,“圣上愿意,谢司令便受之无愧。啊不对,如今应该叫您王爷。王爷,建国以来您是第一位异姓王,天恩浩荡呀。” 谢陵本被谢定一气的不轻,听完旨意,他满面惊喜,“夏大人辛苦,请暂上座,喝一杯薄茶歇息片刻。” 夏渊摆摆手,“圣上让咱家口头再带一道旨意,请谢宥一听旨毕,立即动身去定州。” 谢陵惊讶,“这……还没进宫谢恩,现在天已晚,明日走不行么?” 夏渊道,“圣上道不必进宫谢恩。圣上说立刻走,咱家也不敢耽误功夫,手令在此,给王爷半个时辰收拾时间,收拾好,咱家送王爷出城。” 转到后堂,吴景辉忙拉住谢宥一衣袖,满脸惶恐不安,“夫君,我怕。” 前朝异姓王,最后尽被诛杀。 这道旨意来的奇怪,吴景辉在屏风后面跪听,忍不住一阵阵冒冷汗,浑身战栗。 谢宥一皱眉道,“莫多想了,多想无益。” 吴景辉只得匆忙替他打点行装。 出城时候夏渊笑,“王爷可是托了谢娘娘的福气。” 谢宥一身子一震,微微垂了眼睫,“代我谢过娘娘。也请娘娘珍重芳体,努力加餐。” 夏渊笑,“一定带到。圣上真是宠爱娘娘。今日午间和楚大人议事,嫌贵妃新殡,静妃不吉,特意拟了宸字做封号,不日便加封昭容为宸妃。” 宸是北极星所在,又称紫微星,是帝王之星,常用以指宫殿帝位,用作帝王代称。 宸妃。 谢宥一苦涩强笑,“勾陈宫,宸妃,圣上……确实很喜爱她。” 夏渊笑,“下月一加封,谢昭容便是这后宫之首了。咱家在这里提前道喜。” 马车停下,谢宥一下车拱手,“有劳大人,大人不必下车,我这就启程。” 说着翻身上马,拱了拱手拜别,他一夹马腹,瞬间已在百米之外,身影消失在沉沉黑夜里。 太清十七年六月初二,昭太子迎北燕平凉公主。 太清十七年六月十六,谢昭容加封宸妃。 太清十七年六月二十一,和柔公主萧怀瑾从江陵动身去北朝。 第一百二十七章 柳笛声里怨别离 怀瑾离京前,灵璧送她到咸州,回头看,离江陵城已二百余里。 怀瑾道,“你回罢。” 灵璧道,“再和你走一段。” 到了咸州桥,灵璧也不能往前了。 此时正六月天,桥堤两岸烟柳霏霏,又飘起了雨。 两人撑了伞站在桥头,灵璧拉了她的手,声音哽咽,“你怨不怨?” 这句话没说完。 怨什么? 怨圣上?怨父王?怨灵璧?还是怨这个国家。 她谁都不怨。 怀瑾强笑,捏了捏她的脸颊,“灵璧,我特讨厌你哭。你不要哭。” 她喉咙干涩,咽了咽,又道,“我听说,当年楚南安便送嘉熙公主到这里。这座桥,见证了太多的离别,这座桥不知还要见证多少别离。你看,这岸边柳条都要被折尽了。” 灵璧伸手折了一枝嫰柳,怀瑾瞧着那柳枝,并未去接,摇头苦笑,“留我做甚?留不住也回不来的。” 听了这话,灵璧忍痛道,“并非留你。人之去乡,正如木之离土,望你随处皆安,一如柳之随地可活。” 听了这话,怀瑾心头一震,默默接了过来,瞧着那柳枝出神。 柳树和其他树木相比,其特点是随地可活,灵璧盼她到了异地后,随遇而安,能够很快融入北朝,一切顺遂。 萧杭之策马赶来的时候两人都一惊。 看他利落的翻身下马,怀瑾说不出悲喜,“你来做什么?不是回去了?” 萧杭之拍了下她肩膀,“我一直后面跟着。” 瞧见她手里柳枝,他拿过来把玩,听怀瑾拉着灵璧手絮絮叨叨。 “你要年年给我寄话本子。” “给我写信。” “我可能吃不惯北朝东西,让你父君带东西到北边。” “我不喜欢陆修毅,我怕他让你伤心。” “你们有了小孩,一定要书通我。” “我不会女红,也不通诗书,但我母妃我我从小运气好,生在七月初七,遇难呈祥,一生全凭个巧字。可巧,这和亲的差事落在我身上。” 她一直絮絮叨叨,说的颠三倒四,灵璧拉着她手,哭的不能自己。 说到最后,怀瑾也哭了,“勿相忘。” 那柳枝在萧杭之手里已变成一段柳笛,他放在唇边轻轻吹,是断断续续的折杨柳曲。 饮完饯行酒,听着那呜呜咽咽的曲子,灵璧推了推她,“走罢,走罢,不要回头。” 到永州的时候,正半夜十分。 过了青州怀瑾便有些坐不住,一直掀开帘子看窗外。 图雅和多兰用不甚流利的汉语说,“公主,是快到你家了么?” 怀瑾点点头,按捺不住欢喜,“楚南安说到了永州可让我停半日,和家人道别。” 从去年到今年,她已一年未回家。 她本以为圣上会拒绝她的请求,没想到他很痛快地答应了,如此她也算了了一个心愿,在南朝再没有什么遗憾。 嘉熙公主出关时候定比她痛苦万分,因为嘉熙公主有牵挂。 到了永州地界,怀瑾正昏昏欲睡,马车忽的一停将她震醒。 “怎么了?” 图雅和多兰也惊醒,忙探出身子看,图雅道,“好像是你们南朝的军队路过。” 怀瑾从车窗外看,果然是南朝的军队,正有条不紊的行过,马蹄声得得。 怀瑾心里纳闷,没听说前方有战事啊。 正想着,马车外传来楚南安喊声,“可是叶孤水将军?” 不一会传来一声凛冽的男声,“是我。” 叶孤水三十余岁,瘦削冷峻,一双眼睛凛若冰霜,长年累月在外征战,让人不由自主觉得他浑身带着杀气。 这声音平铺直叙,不带一丝感情,虽然只是两个字,却让怀瑾说不出的惶恐,胆战心惊。 叶孤水赫赫有名,至今创下无一败绩的征战记录。 楚南安道,“将军星夜前来所为何事?” 叶孤水道,“护送。” 楚南安问,“可是圣上旨意?” 叶孤水道,“无。” 这一问一答,怀瑾便知事情不对,楚南安声音里已露出不满,“有百里将军护送,就不劳驾将军了。” 叶孤水道,“给大人带个路。” 楚南安断然拒绝,“不劳。” 怀瑾竖着耳朵待要再听,窗外已没有声音,只剩下军队行过的肃杀脚步声。 过了没一会儿,前面马车缓缓移动,怀瑾这辆也紧跟着前行。 多兰悄声道,“那个人是谁?听声音好害怕。” 怀瑾被这一问一答惊的心慌不已,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简直要到了嗓子眼。她连忙嘘了下,“不要怕。你们闭着眼睛再眯会,大概半个时辰左右就能到王府,一路疲乏,你们马上便能好好休息了。” 多兰闭上眼睛靠着怀瑾肩膀,嘴角含笑,“公主家一定十分富丽堂皇。” 怀瑾摇摇头,“我家树多花多,古朴有余,富丽倒不至于。我小时候经常爬书上摘果子,我的哥哥们一个架一个,将我举上去。” 边说边比划,说完忍不住笑。 图雅将溜下来的薄被给她们往上盖了盖,“我们九公主也这样调皮,喜欢爬树,喜欢摸鱼。” 提到九公主,怀瑾忍不住问,“你们的九公主多大了?” 图雅道,“九公主十五岁,是当今圣上的胞妹。” 怀瑾笑,“这婚事估计也够你们皇帝操心的。” 多兰悄笑,“谁说不是?九公主谁都看不上,京城谁也不敢娶。” 图雅笑,“九公主有喜欢的人。” 怀瑾奇道,“何方神圣?” 图雅和多兰对视一眼,“现在不能说,不过公主以后会知道。” 怀瑾不满的哼了声,“神神秘秘必有鬼。什么事能瞒住我?我迟早会知道。”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轻轻悄悄说话,不由得困意袭来,多兰已靠着怀瑾睡熟。 怀瑾闭着眼睛,明明困的要死却睡不着,她想她应该是为着快到家,太激动了。 马车到了永州宽阔的街道上,走的十分平稳,怀瑾正半睡半醒,车夫敲了敲门,“公主,到江夏王府门口了。” 怀瑾顿时惊醒,掩饰不住欢喜的整整衣衫便要下车。 图雅和多兰忙扶住她,还未下车,便听见前面传来一声喝叫,“堵住前后门!一个也不许放!” 楚南安立刻怒道,“什么意思!” 叶孤水冷冷道,“查抄。” 楚南安面色一变,“无圣上手令旨意,怎能私抄王府!” 叶孤水道,“先斩后奏。” 楚南安忍不住道,“放肆!本官命令你,立即停止!” 怀瑾跌跌撞撞跑过去,见这二人剑拔弩张,唬的脸色苍白,“楚大人,怎么回事?” 看了看叶孤水,她屈膝行礼,“敢问可是叶将军?不知我家犯了何等罪过,竟让将军连夜赶来?” 叶孤水打量了她一眼,“本将有证据,江夏王造反。” 这句话一说完,楚南安和怀瑾脸色俱变,怀瑾身子虚了下,差点跌倒,“不可能!我父王为什么要造反!” 叶孤水冷目俯视,“这要问萧湛。” 这人倨傲,竟然直呼江夏王名字,楚南安忍不住皱眉头。 怀瑾抬头看,王府四周已被重兵层层把守,火把像一条长龙,照的街面灯火通明。 “我要回府,我要见我父王母妃,我不信!” 怀瑾说着便往里冲,叶孤水一抬手,剑柄格在她肩膀上,登时震的她跌坐在地上,痛的怀瑾闷声冷哼,楚南安见状大怒,“这是江夏公主!” 叶孤水道,“她不能进去。” 怀瑾忍痛诘问,“我为何不能进去!” 叶孤水道,“为保证安全,从现在开始,公主必须在本将视线范围内,另外,”他看了眼江夏王府黑黢黢的大门,“江夏王不在府中。” 怀瑾大惊,“我父王在哪儿?” 叶孤水道,“江夏王联合陈策谋反,本将已派兵前去绞杀。” 怀瑾登时晕过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乱臣贼子 就地格杀 悠悠转醒,怀瑾发现自己正靠在图雅身上。 图雅和多兰正强忍住瑟瑟发抖,见她醒来,哭泣着道,“公主,公主,你好点没?” 怀瑾四看,发现自己在家中庭院里。 母亲,哥哥,家中仆婢皆跪了一地,身后士兵手中的刀尖正抵在背上,明晃晃的刺眼。 江夏王妃见女儿醒来,立刻大哭,“阿瑾,你快走,去北朝,快走啊!” 怀瑾听母亲喊,立刻哭着要扑过去。 江夏世子也喊道妹妹快走,不要在此停留。 叶孤水见状,举剑便要格在她身前,楚南安见状伸手按住,“不得对公主无礼!” 叶孤水不置一言,一伸手抓住怀瑾肩膀,将她推的撞在图雅身上。 楚南安怒道,“叶孤水!你到底想干什么!” 叶孤水道,“查抄。” 楚南安道,“无圣上圣旨口谕,你没权力查抄!” 叶孤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手一挥,“传本将命,分头按房,查抄登帐!” 话声刚落,旁边立的士兵早已摩拳擦掌分头行动。 “府上人全部看解在此,一个都不许动!违者斩!” 楚南安只见过叶孤水数面,还是年底叶孤水回京在殿上汇报工作时候。他对叶孤水不甚了解,只知道这人冷硬,油盐不进,经常擅自行动,被圣上呵斥过几次。 此番自己就在江夏王府,是京中要员又是外交大使,叶孤水竟然如此不给面子,说行动就行动,都不能等自己走后再查抄,简直不通时务,不懂规矩,任楚南安这样好性子的人也不免动气,却毫无办法。 情知事情不可转,和这人说不通,楚南安将百里牧叫跟前,焦虑道,“速派人去定州,将谢司请过来,快去!” 百里牧拱了个手,匆匆出门安排。 如今北边估计也只有谢宥一能和他抗衡,为江夏王府争取一线生机,倘若由着叶孤水,王府中人命都保不住,若能让谢宥一拦住,将王府中人押解到京城,家中男丁不好说,但女眷不管是充军还是没府,总能留得一条命。 这闲事他本不想管,只是离京前老师张政和再三叮嘱,千万提防叶孤水生事,必要时候施以援手,不能让叶孤水大开杀戒,江夏王已有顺从意思,太子不能失去江夏王的支持。 太子也将他叫到跟前,耳提面命自己,务必保证江夏公主万无一失的到达北朝。 一时间院中男女奔走,惊叫哭喊一片,闹得天翻地覆,怀瑾目眦欲裂,抽了旁边士兵腰间佩剑便要去砍叶孤水,“你凭什么说我父王造反!” 叶孤水连看都没看的闪了下,冷笑一声,剑挑着士兵搜出来的甲胄扔她脚底下,“凭什么?凭这个!朝臣家中不得超五百件!” 怀瑾尖叫,“那是前朝的规矩!大昭没明文规定!” 叶孤水道,“前朝不废,继续实行!” 怀瑾怒道,“你强词夺理!” 叶孤水道,“不服是么?本将问你,江夏公主眼看到永州,江夏王不好好待在府里,为何一听本将过来便惊慌逃窜?!” 江夏王妃闻言哭道,“王爷每月都要去军中三五日,明日一早便可回来,你莫血口喷人!” 叶孤水冷笑,“本将有确切消息,江夏王已奔陈策军中!” 正在这时一副将从门外匆匆跑来,神色严峻的在叶孤水耳边细语,叶孤水听闻,眉头微皱,冷眼看着地上众人,“刚得消息,陈策在城北反!” 这话说完楚南安大惊失色,“当真?” 叶孤水环视了一圈地下众人,冷酷开口,“乱臣贼子,就地格杀!” 说罢挥手,面无表情的士兵走到江夏王府众人面前,手起刀落,鲜血四溅,地下跪着瑟瑟发抖的一干人已身首异处。 恐惧的尖叫嘶喊声一片,连楚南安都震惊得后退几步。 早听说叶孤水心狠手黑,片刻之间,三百多人已命丧当场! 实在骇人听闻! 江夏王妃大喊道,“阿瑾,去北朝,好好活……” 话没说完,已被斩首。 母亲的血溅在怀瑾芙蓉色衫子上,像朵朵盛开的梅花,连她的脸上都被溅上鲜血。 怀瑾撕心裂肺,失声尖叫,“叶孤水!叶孤水我要杀了你!” 叶孤水皱眉道,“堵住她嘴。” 边上站的副将上前,提剑割下一片衣角,一只手捏开怀瑾的嘴,一只手已经团了那满是泥土灰尘的衣服塞进去。 怀瑾嘴里顿时一股尘土味,呛的满脸泪水,眼睛血红,嘴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图雅和多兰见此惨状,不忍去看,多兰忙捂住怀瑾眼睛,“公主!不要看!不要看!” 怀瑾虽被捂住眼睛,可眼前满是鲜血流淌。 叶孤水,我要杀了你! 她心中脑中只有一句话。 怀瑾想喊娘亲,可是只能发出一长串痛苦的悲鸣和呜咽。 这一定是场噩梦,等眼前一亮,梦就醒了。 她拼命挣扎,可图雅和多兰紧紧的抱住她,紧紧的捂住她的眼睛,她只能听见一声声尖叫,还有图雅多兰害怕的哭泣声。 只一盏茶功夫,叶孤水利落的处理完江夏王府众人,手一挥,他一刻都不多待浪费,“城北军营!平乱!” 史书对这一晚的记载很模糊,全都出自于楚南安口述,楚南安私下同张鸿渐讲,叶孤水挡在半路我就知道不好,没想到他到江夏王府便做下如此惨事,圣上本就要拉拢江夏王,没想到江夏王被叶孤水逼反。 楚南安说的不错,江夏王确实是被逼反。平常他巡营完便在军营休息,第二天早上再回府。因着女儿马上到永州,他等不及,迫切想见女儿,于是准备连夜策马从城外往回赶,正要走,李驰匆匆前来,说叶孤水带人正往府上走,看人数不少于五千人。 江夏王大骇,问叶孤水来干什么? 李驰焦虑道,来者不善。 江夏王闻言便要上马,李驰忙拉住他,王爷回府,死路一条!我在这里值守,请王爷去陈策将军处借兵,和陈将军一同赶去王府救人! 照江夏王的火爆脾气,听说叶孤水围府,第一反应就是领兵回去,幸好李驰冷静清醒,第一时间指出叶孤水为的就是等王爷领兵回去,名正言顺安一个谋反的罪名。 江夏的兵不能动,一动就是谋反,李驰说得对,只有去求助陈策! 还未到陈策军中,前有士兵报陈策反了,后有士兵报叶孤水半个时辰前将府中人屠尽! 江夏王身子一晃,差点跌下马去,拉紧缰绳,他双目含泪,满心痛苦,一夹马腹他奔去陈策大营方向,不顾身后士兵狂喊王爷不能去! 叶孤水带五千人,和陈策江夏王反兵两万人展开殊死厮杀,第六日,叶孤水平乱。 陈策和江夏王被斩首,反兵斩一万余人。 消息传到京城,满朝惊骇。 叶孤水不及回长州,便被传进京,以私斩反兵罪被羁押革职查办,半年后,官复原职,留用查看。 张鸿渐正在路边吃早点,他高深莫测的对旁边人道,叶孤水何止犯了私斩反兵罪?这只是他最小的一个罪名,小的跟芝麻似的,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麻团。 这话刚好被路过的陆修毅听见,立马把他提溜到了按察处,张鸿渐下午出来的时候哭丧着脸,萎靡不振,大家忙问他经历了什么,他只是摇头,连着一个月没说一句话。 ()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请将我衣衫拿来 今年的夏天格外酷热,连萧越都耐不住,到了午间便回寝殿歇息。如此朝中众人也跟着清闲,每日坐在衙中喝茶聊天,过的好不惬意。 北朝冷,衣衫皆沉实,连绫罗绸缎都造的比南朝厚密,为的是御寒。元敏这些衣衫到了南朝都穿不了了,只得忍痛叠好压在了箱底,换上南朝宫装。 她已进宫一个多月,只见过太子一面,还是进宫第一夜,太子在寝殿坐了会。 隔着珠帘,她只看见个侧影,正琢磨着他长的像不像楚伯伯和怀瑾说的那样,那坐在桌前的太子便起身,微微回头道,母忧未满一年,本月恰贵妃阴辰,孤斋戒清修,请公主自便。 说完抬脚便出门去。 留下她怔忡了好一会,反应过来那人已不见。 这是……留守空房的节奏? 元敏在床前坐了会儿,边上站的映雪和青萤忙讪讪解释,太子素来仁孝,请娘娘见谅。 太子这理由说的……不管她们信不信,反正她信了。 手中一直拿着团扇遮脸,竟是白遮了,腿脚略微酸麻,她起身慢慢踱到妆台前,伸手去摘耳坠子,映雪和青萤忙过来帮她摘鬓发上首饰。 北朝新嫁娘不用盖头,全凭凤冠上流苏垂饰遮面。 她戴的这是王府旧物,代代相传。 这九龙凤冠共嵌天然红宝石百余粒,珍珠五千余颗,冠上翠凤均作展翅飞翔状,凤尾展开,金线流苏坠在凤身垂下来,十分灵动。 她看见的第一眼便反复细看,爱不释手。 嘉熙公主叹了口气苦笑,“这东西十分累赘,我戴着它来北朝,压的脖颈痛了大半月。后来颠沛流离,一路带着,为着是王府旧物,总不忍丢弃,还好传到你这儿了。”说着替女儿顺了顺头发,“这凤冠分两部分,他们北朝侍女估计都不会佩戴这东西,母妃教你。”说罢温柔的替她细细戴好,“其实你也不必学,这凤冠出自南朝宫中,想必宫中的嬷嬷熟练此物。” 见公主对着镜中出神,映雪边替她把头发散开边道,“公主不要多虑,太子殿下人极好的,只是近来心里不痛快。” 青萤也道,“容娘娘登仙,北苑石灰事,太子如何舒心?” 映雪瞪了她一眼,“就你知道的多!” 一连几天她都闷在东宫,殿中虽清凉,但她还是热的受不了。 不想南朝这样炎热,一天得洗沐四五次,她站在廊下看着外面太阳就害怕,连踏都没勇气踏出去。 寝殿中有一方玉制矮榻,睡在上面十分清凉,转动移开矮榻,下面是嵌在地上的一方水池,沁在里面极为舒服。 她啧啧称奇,这池子四角竟无一丝缝隙,触手温润生凉,竟是整块玉打造。 青萤得意,道池子连着温泉,冬暖夏凉,昆山冷玉有疗乏解困的功效,十分神奇。这玉采自昆仑山,足有上千斤重,运到京城后分了三块,如今一块在咸池宫,一块在咱们宫里,还有一块送到了你们国家。 元敏纠结道,“我用这池子泡澡,你们太子殿下不会介意罢?” 映雪笑,“您是太子妃,这东宫您就是半个主人。” 这天正初七,是南朝的女儿节,她以前有耳闻,并不太清楚来历,好像是说一对有情人被拆散,只能今天相会。 昨日开始小丫头们便欢喜的忙碌,举着伞在院中放了很多水盆,说要晒水,明日晚上投针验巧。 见她迷茫,映雪忙解释,盆中倒入鸳鸯水,即把白天取的水和夜间取的水混合在一起,不过河水井水混在一起也行,盆水要露天过夜,经初七白天太阳一晒,到晚间就可以验巧了。 元敏疑惑的问,怎么验巧? 青萤道,水生薄膜,取引线轻轻平放在水面上,针不会下沉,水底下就出现针影,这针影若是笔直的一条,即是乞巧失败,若是针影形成各种形状,或弯曲,或一头粗,一头细,或是其他图形,便是得巧。 元敏道有趣,请帮我也置一盆水。 映雪笑道,晚上时候吴娘娘在穿针楼带大家一起穿针,公主也去看看,很有趣呢。 穿针乞巧是南朝岁时风俗,七夕之夜,女子手执五色丝线和连续排列的九孔针,趁月光对月连续穿针引线,将线快速全部穿过者称为得巧。 晚间小丫头们都在院中投针嬉闹,元敏酷热难耐,唤进来映雪青萤打点洗沐,见她们心在外面,便道宫中留一个小丫头在即可,其他人去穿针楼热闹罢。 青萤欢喜的跳起来,娘娘千岁! 泡在温凉芬芳的水中,总算暑热渐消。 昨日在殿中花梨木长案上见的一本书,印象中南朝书艰涩深奥,不想这本十分浅显易懂,故事也有趣。 边泡澡边看书是很舒服的事情。 故事正看到夏雪一篇,讲的是凌州少雪,某年七月,忽然下了大雪。百姓吓的了不得,慌的不得了,一齐到大王庙去祈祷。祈祷了半天,大王忽然附在一人身上说话了,现如今叫谁都是老爷,前面都加了大字,难道因为我这个神小,担不得一个大字吗?众人惊得赶忙喊:大大王! 于是……雪立刻住了。 故事的结尾说,世风之变,下者益谄,上者益骄。今之大,谁大之?初由于小人之谄,而因得贵倨者之悦,居之不疑,而纷纷者遂遍天下矣。窃意数年以后,称爷者必进而老,称老爷者必进而大,但不知大上造何尊称?匪夷所思! 元敏笑的不行,竟然也看出了故事中的讽刺意味,心想这太子倒不是古板人,竟也看些杂书消遣。 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歉疚,因着她住在寝殿,听说太子这一月都宿在偏殿书房,倒是自己霸占了这殿这床,改日见了她得委婉的说一句,太子殿下请住寝殿,妾住偏殿。 水有点温热,红烛已燃了小半根,叫了两声来人,外面静悄悄,也无人答应。 摇了摇头,她起身,正准备更衣,这才发现无新衣衫可穿,不着寸缕让她略尴尬,她只得抬高了声音再次叫人。 还是无人答应。 正在这时,殿中传来细碎脚步声,她忙道,“请将勾架上衣衫拿来,有些冷。” 那脚步顿了顿,没说话,屏风一动,一只清瘦修长的手抓着衣衫隔屏风递过来。 她将湿漉漉的头发顺了顺,散挽乌云,全揽在左边肩头,忙接过来衣衫往身上套。 套着套着忽然觉得不对劲。 那手…… !!! 小丫头没那样高,隔着屏风就能将衣衫举过来。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轻啧了声。 那脚步声本来在远去,听到她叫喊,停下来,清清淡淡问了句,“怎么?” 男人! 她慌的衣衫都不会套了,结结巴巴道,“太太太……太子殿下?” 那声音道,“嗯。” 她慌的忙想拜见,回神一想才发现他看不见,低头看自己衣衫不整,她简直想流泪。 丢人! 太子殿下是她的夫君,可她和他不熟啊! 磨磨蹭蹭的穿好衣衫出来,那人已不在殿中。 心犹呯呯乱跳,她强行镇定了下,用手烦躁的顺了顺头发,举步出殿门,小心翼翼的张望,并无那人身影。 嘘了口气,她信步外出。 () 第一百三十章 像一枝桃花 于是她刚出门左拐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一抬头,元敏惊的退后两步,耳朵隐隐发烫,她慌忙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那青年打量了她一眼,“书看完没?” 反应了会儿,她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她不禁有些羞愧,没经过他同意就看了他的书,让人家太子殿下追过来要,实在有些登不上台面。 她羞愧道,“还未。” 他点点头,“也不急。” 他说不急,不急怎么会专程跑过来拿书? 她忙要转身回去拿,“我不看了,给你。” 萧钧之轻嗯了声,漂亮的薄唇动了动,正要说话,元敏匆忙说,“抱歉,未经过你同意,这就还你。” 萧钧之轻笑了下,“你看罢。今晚没出去乞巧吗?” 见他换了话题,元敏只好接着他的话,羞惭的说,“我……我不会。” 萧钧之回头看了看,“刚宫人都去穿针楼了,那边很热闹,你可以去散散心,整日闷在殿里,也不好。” 他怎么知道她每日闷在殿里? 不过她也没听说他出去。 她隐隐有耳闻因他母妃事,他很受了牵连,还写了检讨书。 他看上去那样稳重一个人,不像没分寸的,又怎么会犯下如此错误? 不及细想,元敏脱口而出,“你会不会投针?” 这话问的萧钧之一愣。 踟蹰了下,他歉意道,“孤……应该不会。”完了又补充道,“其实……那个想来不难。针不要离水太高,越高越容易沉底。” 她手背在身后,绞了绞衣衫,不知道是挽纱还是宫绦,“你有没有事?没事的话……过去看看。” 这话说的萧钧之又一愣。 他和她并不熟,然而她发出邀请,善意的信号,他倒不忍心拒绝。 若是拒绝冷落她,自己和父君有什么区别? 这几日他闷在偏殿,常常能瞧见她站在廊下徘徊,看得出闷的紧。 想了想,他点头道,“可以。” 见她答应,她掩饰不住的欢喜,“水在石榴树下,我去取针,稍等。” 回到殿中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遍体生凉,离开他面前,让她刚才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下,也让她晕晕乎乎的脑袋清醒了下。 将半湿半干的长发用锦带松松束了,她翻箱倒柜的找针,却怎么也找不见。 她皱眉努力回忆下午时候青萤映雪从哪里取的针,没想到越急越想不起来,脑子乱糟糟。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回头看,见他径直进来,走到窗下,将桌下第三个抽屉拉开,取出一小盒子递她。 她打开一看,各种型号的针俱全。 果然是他常住的地方,他找东西倒轻车熟路。 捡了半天,她有些纠结用哪根,这些银针看起来一般大,仔细看又有细微差别,逼的人犯选择困难症。 见她一脸纠结,萧钧之捡了根,“这个罢。” 他如此善解人意又贴心的解决了自己的困难,她感激的捏着那根针,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冰凉指尖,让她湿热的一颗心没来由凉了下。 两人走到石榴树下,萧钧之捡了一处石椅坐了,以手支颐,静静的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将金盆端桌上,生怕将水面晃破。 萧钧之瞥了眼,见她长发半干,脸颊红红,心想这公主倒生的温婉,大概因她母亲是汉人的缘故。 元敏捏着那根针,蹙眉又开始纠结将针丢多高以及丢哪里,比划了半天,她还是下不去手。 萧钧之道,“公主擅长女红吗。” 元敏羞愧道,“不太会。” 看着青萤映雪绣花打络子裁衣衫,她十分羡慕,人的手怎么可以那样灵巧。 萧钧之闻言微笑道,“既不擅女红,丢下去,就算沉底又如何呢。” ??? !!! 元敏忍不住道,“那样多没趣啊。要是我投针得巧,说不定我以后女红很好呢。” 见她红着脸,孩子气的强自狡辩,萧钧之忍不住微笑,比了比高度,“唔,从这儿往下丢,稍微偏一点儿。” 在女人无法决断的时候,男人有义务替女人做出决定。 他是她以后要携手共枕相伴的人,两次替她做决定,如此善解人意,让她一颗心莫名有了安全感和依靠。 元敏闻言,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屏气凝神,轻轻的将针丢下去。 那针快速落下,在水面摇摆,停住了。 元敏欢喜的跳起来,“啊啊啊,没有沉底。” 又趴在盆边仔细瞧了瞧,“这水底形状……” 水底形状支离破碎,乱七八糟,她瞧了半天也没瞧出是什么,不由得有点失望和泄气。 萧钧之凝目看了下,“倒像一枝桃花。” 见他将枝枝桠桠的针影说的如此诗意,元敏禁不住欢喜,瞧了会针影,她开心道,“殿下喜欢桃花吗?” 萧钧之想了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很美。” 人面桃花相映红。 元敏道,“我在南苑住时候,那里桃花还未凋谢,殿下去看过吗?” 萧钧之道,“去过一次。” 南苑就在南清山底下,那处桃花最盛,三月时候他去过一次。 啊啊啊,她住过的地方他也去过。 她漫无目的的说,“那篇夏雪故事很有趣。” 他微微怔了下,“你喜欢看那种书?” 元敏羞愧道,“那本书很有趣。南朝的书我大部分看不懂,但那本很浅显。” 萧钧之道,“那是孤写着打发时间的,见笑。” 元敏惊讶的看着他,“你写的?” 萧钧之点点头,微微垂了头,不知在想什么,再不言语。 元敏轻声道,“殿下……” “嗯?” 萧钧之抬起眼睛看她。 元敏小声嚅嗫道,“殿下住寝殿,妾住偏殿。” 萧钧之闻言,半晌道,“无妨,寝殿……方便些。” 说完他起身,“穿针楼很热闹,让个宫人带你去看看。” 元敏待要说什么,他已离开。 她按捺不住这种莫名的情绪,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站了会儿,直到他消失在月色里,她才反应过来。 坐在他刚坐的位置上,想象了下他刚看自己的角度,她有点羞涩,这种羞涩来自于她并未梳妆打扮。 如果知道今晚遇见他,她要穿上最漂亮的衣衫,让映雪那双灵巧的手帮她挽一个最动人的灵蛇髻。 听说圣上的谢昭容喜灵蛇髻,簪上步摇格外美丽,宫内宫外风靡。 她有点怅然。 那根针还静静的停在水面上,投在水底的阴影斑驳,她看着看着,那阴影真变成了一只桃花,粉嫩娇艳的花蕾一朵挨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 她怔怔的掉下来眼泪,说不出来是欢喜还是难过。 这一刻她有点想家了,想母亲想的厉害,她想拉着母亲的手告诉她那太子真好看,脾气性格很好,温文尔雅,还会写书。 她想将他的好告诉每一个人,却又想紧紧藏着。 她想告诉青溪,告诉怀瑾,分享女孩家的小秘密。 可是青溪和怀瑾都不在。 怀瑾现在应该快到永州了吧?等到了永州,她就能见到她的爹娘,她说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出关前再看爹娘一眼。 她盼着怀瑾到北朝也如她一般,遇见的每个人都很好,还希望她能对圣上生出情意,这样她总算有点盼头,不必再日日煎熬深宫孤寂。 这种痛苦又欢喜的情绪让她焦灼不安,抬头看天,弯月如勾,下午的暑气还未散,薰风带着荷香拂过脸颊。 南池边想来很安静清凉,在院中徘徊良久,她举步出宫。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战争应该让女人走开 元敏并不太认识去南池的路,只凭着印象随性而前,心想走到哪里算哪里,不记得回来的路了也无妨,找个宫人带她回来便是。 她运气好,竟然找到路了。 其实也不算运气好,风送荷香,她闻香一路向前,自然而然到了南池边。 捡了块青石坐了,她满腹愁闷,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这委屈并非来自于背井离乡。 那太子生的清朗,说话时候嘴角总是含着淡淡笑意,一双深邃温柔的眼睛坦诚而又直率的看着人,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可是他看着她,倒让她莫名羞惭。 托腮看了会弯弯的月亮,她想起奶娘小时候哄她入睡时候唱的童谣,“月亮光光,装满筐筐。送给阿哥,情意长长……” 那首童谣很长,后面的她却记不清了,只这两句在脑海里萦绕,反反复复。 她总算明白了,她是在替他委屈。 她才第一次见到他,怎么就这样替他委屈替他难过,替他感同身受? 可那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委屈幽怨是真的。 他的父君怎么可以如此冷落他?他那样优秀,那样聪明,那样睿智。 这晚谢昭容恰也打发了宫人去穿针楼热闹,一手提着裙裾一手举着纨扇,向南池边翩翩行来。 她有个害夏的病,每至炎天,便形容清减,不思饮食,因着这一两年病,越发袅弱,极少出门,这晚也是无事,心想宫人都去穿针楼凑热闹,南池边定然无人,这才信步外出。 还未走到,便听见断断续续的哼歌声,轻柔低缓,说不尽的哀愁幽闷。 拂过花枝,她看见一少女坐在池边,双手托腮,嘴里正轻轻哼唱一首歌谣,歌声里满满的悲伤,听的谢昭容也忍不住心酸。 她听不懂,可那嗓音将她吸引住了,竟让她避不开。 听到身后传来叹息声,元敏惊讶,起身回头,只见一风致袅娜的美人正立在花树下,说不尽的蕴藉风流,意致清越,第一眼瞧去,只觉得美的惊心动魄,第二眼却觉美的令人哀伤。 她是谁? 元敏在心里疑惑的问自己。 衣衫配饰,倒看不出她身份。 这宫中除了娘娘,公主,便是宫女,她长的那样美,怎么可能是宫女?听说南朝只有两个公主,皆已出嫁,那她更不可能是公主。 正踟蹰如何见礼,那美若仙子的丽人已袅袅行来,轻启丹唇问道,“可是太子妃?” 她忍不住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太子妃?” 说完懊恼的捂住嘴,暗怪自己又冒冒失失。 那美人轻笑,“你方才唱歌,用的是北朝话。” 元敏噢了声,行了个北朝礼,“不知哪宫娘娘,瞧着眼生,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谢昭容闻言用纨扇指了指身后,“咸池宫。” 元敏噢了声,又惊讶的啊了声,咸池宫? 她就是怀瑾口里那个公主? 这时她忍不住又打量面前美人,又一次被她的美所惊叹,连她见了都要忍不住心魂悸动,何况男子? 怪不得那南朝皇帝不愿意放手。 见她盯着自己看,谢昭容失笑,“这么晚,还没睡?” 元敏垂了眼睫,“睡不着。打扰到娘娘,失礼。” “你唱歌很好听。” 元敏听她夸,忍不住又抬眼看她,心里赞叹,都说大小许妃是北朝双璧,哪里及得上这面前美人儿? 怪不得圣上念念不忘。 见她还是盯着自己瞧,谢昭容笑,“我服药未断,是不是很憔悴?” 元敏呆呆道,“娘娘风华绝代,即便憔悴也美。” 谢昭容笑,“仪态不佳,见笑。” 说着捡了块青石坐了,按按手,示意她也坐下。 元敏行了个礼,这才局促坐下。 “太子妃刚才唱的什么歌?很好听。” 元敏道,“是我北朝民歌。” 说完用不太流利的汉语翻译,谢昭容思索了片刻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元敏惊奇,“你怎么知道?” 谢昭容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意,换了话题,“太子妃唱歌很好听,会唱我们南朝的曲子吗?” 元敏想了想,点点头,“只会两首。” 谢昭容道,“洗耳恭听。” 被这样的美人儿认可,元敏忍不住欢喜,想了想,她道,“第一首是你们南朝皇帝写的,在我们国家也很流行。”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最后一句她反反复复唱了几遍,余音袅袅,缓缓被风吹散。 谢昭容沉默良久,轻叹了口气,“另一首呢?”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谢昭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太子妃是不是很想家?” 元敏道,“我很想我母亲。” 谢昭容道,“你母亲是嘉熙公主。” 元敏点点头,“她是南朝人。” 好一会儿,谢昭容道,“大周建朝时候,圣明帝曾说,战争应该让女人走开。可是,你看,战争非但没有让女人走开,反而让越来越多的女人卷进来。” 元敏一惊,倒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她说的是事实。 母亲,自己,怀瑾,不都是被战争卷进来的女人吗? 谢昭容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太平。我真希望能看到这一天啊。” 元敏见她面露悲伤,忍不住认真的点头,“会有这一天的。” 这句话倒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她了。 谢昭容摇头笑,“我怕是看不见了。” 元敏知道,这样哀弱的美人儿,恐怕……真等不到这一天了。 心里涌出一丝难过,元敏道,“娘娘不必难过。只要知道会有这一天,不也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吗?” 谢昭容顿了下,轻笑,点点头,“你说的对。只要能太平统一,我看的见,看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元敏见她默默不语,想说些开心的话题,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什么能让她开心。 这样的美人儿,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忍不住想博她欢喜。 她笑起来应该很美。 “太子殿下写了一篇故事,我想讲给娘娘听。” 谢昭容闻言微笑,“请讲。” 元敏掌握不了汉文语气的起伏,书面语讲出来平铺直叙,可她讲的特别认真,一板一眼。 谢昭容瞧着她稚气的脸颊,忍不住微笑,连日抑郁的情绪随着她的故事渐渐消散。 等元敏讲完,谢昭容忍不住掩唇而笑,只刹那间,她又收住笑意,微微前倾身子,纨扇遮脸,悄声提醒,“太子殿下正逢多事之秋,这故事,再不可对别人讲了。” 元敏疑惑不解,“为什么?” 谢昭容想了想,不知从何解释,只得含糊道,“太子殿下对圣上多有冲撞。” 元敏更是疑惑,“这故事和圣上有什么关系?” 谢昭容瞧了她一会儿,摇头苦笑,“太子殿下这故事说的是上行下效。” 元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大概知道了。其实我在这宫中无人说话,今晚见到娘娘,忍不住想讲给你听。” 谢昭容点头笑,“多谢你。” 元敏苦恼道,“太子殿下是很好的,圣上不该误解他。” 谢昭容不知该说什么,半天道,“过刚易折。” 谢昭容问了她些北朝风致景物,元敏见她对大燕感兴趣,忍不住欢喜的邀请她,“我带了些北朝土仪,想邀请娘娘去一观,不知娘娘方便么?” 谢昭容闻言,似是十分感兴趣,“哦?荣幸之至。哪日公主得闲,请打发人到咸池宫。” 元敏笑道,“我天天都闲着,闷的很。择日不如撞日,娘娘明天方便么?” 谢昭容微笑,“可以。” 又聊了会,不远处传来嬉笑声,谢昭容起身,“那边散了。今晚和太子妃闲谈甚欢,若太子妃闷的慌,可来咸池宫,我们说说话。” 元敏惊喜,“只怕打扰娘娘。” 谢昭容道,“谈不上打扰,太子妃能来,我很欢喜。” 元敏道,“明日我送书到咸池宫。” 正说着,绿珠匆匆忙忙赶来,见到元敏,愣了下,见过礼,她扶住谢昭容,“圣上正从穿针楼往来走。” ()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他想杀了她 谢昭容离开好一会儿,元敏还望着那背影出神。 余韵袅袅,萦绕心尖。 上天怎么能生出这样绝妙的美人儿?让人不由自主便想亲近,好像魔怔了一般。 有些美人儿初看惊艳,细看寡淡无味,再看庸俗不堪,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大多太过肤浅,毫无内涵。 腹有诗书的气质,非簪金带玉绫罗绸缎能衬托。 那谢昭容便生了一张让人见之忘俗的芙蓉面。 怪不得圣上心心念念。 在南池边又坐了会儿,她恹恹起身,徘徊良久,不想回东宫,又不知道去哪里。 除了东宫她还能去哪里? 东宫有太子殿下,他就坐在偏殿,有可能坐在桌边认真看书,也可能在别院练剑,还有可能倚榻小憩。 她想冲到东宫去看看他在干嘛,可是更多的是望而却步,不敢看见他。 自己永远都不是最好的自己。 不是最好的自己,又怎么能鼓足勇气见他? 她有很多话想同他说,可是话到嘴边,只剩下三缄其口,生怕说多错多,生怕他对她的印象有一丁点儿皱眉。 这颗心太过于敏感,太过于怯弱,经不起来自他的一丝不悦。 这恼人的喜欢啊。 九公主为了一个南朝的战争犯,不惜屡次违逆圣上,一意孤行,初初她不明白,为了一个无血缘的异族人,怎么能甘愿让自己置身险境? 可是瞧见太子唇边春风那一刻,她明白了。 还有什么比喜欢能让人变的满腔孤勇? 她忧心忡忡的往前走,风将荷香往身后吹,一路上漫无目的,等她回过神来,已不知道走到哪里,举目四望,一片陌生,只见宫殿林立,碧瓦飞甍,杂草丛生,不见一个宫人,颇有几分荒凉,再往前走了几步,拐过弯,不远处出现一处宫门,路两边烛火微弱,她看不清那匾额。 灯火昏沉,冷风吹的她打了个寒噤,一股阴森凄冷的感觉扑面而来。 元敏又急又慌,提起裙裾匆匆向前,确定了是哪出宫殿,她才知道自己离东宫多远。 虽然她对昭宫不太了解,但大的宫殿她还是知道的,比如圣上在承舜宫,取承接帝舜之意,谢昭容在咸池宫,取皆是池塘之意,还有灵雀宫钟粹宫安宁宫。 走近前去,她仰头看,甘什么宫? 想了会儿,忽然福至心灵,甘棠宫? 她大致知道了自己所在的方位,只要顺着右手边铺着青石的大路走,应该可以走到东宫方向。 朱门依稀,铜绿斑驳。这才不过几个月,昔日繁华热闹的甘棠宫已如此冷僻,人迹罕至,元敏不由得叹息。 太子殿下的母亲是容贵妃,生前便住在甘棠宫,她还是无意间听青萤和踏雪闲聊提过一嘴,道容娘娘和气,处事公平,怜贫惜弱,最得人心,没想到竟然没救治过来,太子殿下和灵璧殿下几乎日日宿在甘棠宫,也不怕染疾。 宫门虚掩,并未上钥,里面隐隐透出烛火,侧耳细听,里面传来细微的声音,好像在走路,也好像在翻东西。 她心扑通扑通跳的剧烈,里面是人是鬼? 虽然她信萨珊神教,但她不信世上有鬼。 如果心里一直因这个疑惑害怕,那她以后定会寝食不安,越发疑神疑鬼。 想到这儿,她沉了口气,捂住胸口,强自壮了壮胆子,轻轻推开门,猫着腰蹑手蹑脚往里面走。 院中精致的雕花地砖积了灰尘,才走了两步,她的绣履便沾染上,细细密密的杂草顽强的破开缝隙,一片荒芜,有被踩过的痕迹。 该不会有蛇罢? 她心一惊,忙跳着退后两步,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冲动。 仔细看了下,元敏断定殿中有人。 谁大晚上会来这儿? 她越发犹疑,壮着胆子捂住胸口往前又走了两步,好像捂着胸口便能让她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的心平复一点。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殿门并没有关严实,半掌宽的缝隙,里面投出来一道光,飘飘浮浮,让白日碧绿的杂草成了黛青色,好像她画眉用的墨。 透过雕花门,她看见一个修长磊落的身影,说不出的俊逸,正有条不紊的翻东西,似乎在找什么。 太子殿下? 她望着那身影,说不出的惊诧。 太子什么时候出宫的?又怎么走到她前面先来到甘棠宫?他来甘棠宫找什么要紧东西? 听说容贵妃登仙,他再未踏足甘棠宫。 那翻东西的动作行云流水,却隐隐透出焦急,渐渐的有些烦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衣袖将茶盅拂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他竟然也未回头去看,仍拉开抽屉继续翻找。 正想着要不要退回去,眼前闪过一片黑影,扑面一阵寒气,脑海蓦然浮现怀瑾说的,脖子感觉到凉气,那是鬼在身侧呼吸。 “啊!”她惊声尖叫。 那害怕惊恐的喊声刚到唇边,殿中忽然掠出来一道人形,快如光电,瞬间移到她身边。 “太子殿下!”她尖叫着扑他怀里,早已吓的花容失色。 她惊慌的紧紧抓住他衣衫,头深深地埋在他怀中,忍不住瑟瑟发抖。 那怀抱宽阔硬朗,带着男子特有的气息,却不是太子身上她刚闻到的淡淡木香,她却悸怕的没空思考,只是又抓紧了他,简直要将他衣衫抓破。 在她扑到他怀里,抓着他胸前衣襟的时候,她口中的太子殿下一震,微微后仰,却因为她抓得太紧,只是微不可见的晃动了下身子。 她口中的太子殿下这时好像终于反应过来,退后一步,毫不犹豫的举出寒刃横她脖颈上。 脖子一凉,她条件反射的抬头,却被一双幽深森冷的眼睛震慑住。 他不是太子! 她慌忙后退,那人一伸手按住她肩膀,将匕首继续放她脖子上,冷然开口,“何人!” 这个姿势看上去就像他搂抱着她,如果忽略他手中泛着寒光的匕首的话。 这个人和太子眉眼轮廓神似,区别是太子温润,他眉目凛冽,如冰如霜,一看便是长年征战之人。 让她惊诧的是这人异瞳! 萨珊神教言之凿凿,异瞳之人是天选帝王。并断言帝王并不一定异瞳,但异瞳一定是帝王。 元敏心惊不已,如果这人是天定的帝王,那太子殿下置身何处? 正纷纷杂杂的乱想,那人又低喝道,“说话!” 元敏被这声怒喝吓的一哆嗦,眼泪瞬间流下来。 ()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有话好说别暴力 萧钊之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来甘棠宫。 听到门外传来娇呼声,他立刻冲出来,然后被一个女人一头撞在怀里,紧紧抓着自己叫太子殿下。 又是一个认错人的。 在她抓住他那一刻,他只闻到一股幽淡的暖香,不知道是她身上的还是她头发上的,似乎要侵占他的四肢百骸。 她连头发都未束,怎么就出门了? 萧钊之皱皱眉,忍不住冷斥她一句,为的是让她反应过来,莫这样抓着自己,实在失礼。 这个女人脑子该不是有问题?自己连说两句,她仍抓着自己衣衫不松开,真是不知羞耻。 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惊讶的盯着他,让他没来由不舒服,不动声色的错开那眼神,只将眼光停留在她秀气小巧的鼻梁上。 她长的还挺好看的。 萧钊之手腕用力,将刀背又往她雪白修长的脖颈抵了抵。 见她微微皱眉,脸上浮现痛苦之色,萧钊之恨不得一脚将她踹走。 做出这样惹人怜惜的妖媚表情给谁看? 元敏吃痛,这才从震惊中反映过来,忙慌乱的松开手,却被他巧妙的禁锢着,既保持距离又挣扎不开。 原来是个练家子。 第一次离男人这样近,元敏心跳如鼓,简直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又羞又愧,挣扎了下,他那修长冰凉的手立刻按紧她肩膀,恨不得捏碎她一样。 肩膀脖颈都被人掣制,元敏害怕的闭上眼睛,忍不住又要尖叫,只是刚一张嘴,还未发出声音,按在她肩膀的那只手立刻覆上她嘴唇,紧紧捂住,让她发不出声音,才几秒便憋的她脸通红。 她恨恨的瞪着他,又是惊恐又是愤怒。 他大晚上一个人在这里,不知鬼鬼祟祟在找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无意撞见,看这个情势,他是想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想到这儿,她又挣扎了下,那手却按的越发用力。 萧钊之见她一张脸涨的通红,向来冷冽的心不知怎么柔软了下,指缝微微分开。 元敏立刻大口呼吸,他刚才简直要憋死她了,她能清楚的感觉到那杀意。 湿热的呼吸急促的吹拂在萧钊之手心,有点痒有点麻,像千万只蚂蚁钻心蚀骨,他立刻想松开,却没有动,手继续覆盖在她唇上,只是这时候他是轻轻放在上面。 他瞬间收拢起杀气,整个人散发出柔和温润的气质,又让元敏开始恍惚。 他不是太子又是谁? 正皱眉思考,那人又问,声音比起刚才柔和了几分,“说话,你是谁。” 元敏没说话,眼神向下瞥,意思是你捂着我的嘴,我怎么说话? 萧钊之看明白了,犹豫了下,他松开捂着她嘴的那只手,继续按在她肩膀上,象征性的。 元敏调整了下呼吸,因匕首格在脖颈上生疼,她微微仰起头让自己舒服点,这才开口,“我是元敏。” 萧钊之瞳孔急剧收缩,元敏? 那个北朝公主? 他匕首在她肩膀一推,立刻将她推出三四步远。 元敏踉跄着后退,差点跌倒,幸好急中生智抓住游廊栏杆。 稳住身子,她怒气冲冲道,“你这人能不能不要这样暴力!” 萧钊之冷哼声,继续问,“你到这里做什么?” 元敏拍了拍手上的土,“迷路了。” 萧钊之听到这个回答像被噎了下,心头蹿起火,忍不住想掐着她柔软的脖子,让她再痛苦一次。 仔细观察,看她毫无惊慌,倒不像说谎,萧钊之做了下心理建设,勉强信了她的鬼话。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是他大意,本来想虚掩门方便前进后退,没想到让她瞧见。 元敏揉了揉脖子,“听到杯子摔碎的声音我过来的。” 萧钊之忍不住喝骂,“胡扯!从宫门到殿门,你飞过来?” 元敏吓的又一哆嗦,心虚道,“杯子打的前一分钟。” 萧钊之这时是真想杀人灭口了,撒一次谎可能是害怕,撒两次谎那就是掩饰。 见他眼中又浮现杀气,元敏躲在廊柱后探出头,“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 这个臭丫头片子,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谁动手动脚了? 萧钊之一张俊脸登时挂不住,开口呵斥,“胡说什么!” 对太子妃动手动脚,她不要脸他还要命呢! 元敏立刻道,“你不许捂我嘴,不许掐我肩膀,不许用匕首吓我,不许离我那么近。” 萧钊之闻言,冷笑一声,上前一步。 元敏吓的又想尖叫,一想到他很可能会上前捂住她嘴,她忙识相的自己捂住自己嘴。 萧钊之心下好笑,这臭丫头如此不经吓。 第一次见面,正经他该拜见她,行个礼。然而她这样披头散发的样子,一张小脸稚气天真,他实在将她和端庄高贵的太子妃联系不到一起。 正要开口,元敏犹犹豫豫道,“你你你,你是不是临江王?” 她倒也没那么蠢笨,竟然猜到了自己身份。 萧钊之并未回答,只是皱眉打量了她一眼,“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身边不带宫人,独自游荡,成何体统!” 他本想说连个人都不带,深宫危险,是缺心眼还是压根没心眼,想了想这话按在喉头,却忍不住呵斥她不成体统。 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元敏再不通汉文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她没意识到自己说他动手动脚有何不对,然而她立刻反应过来他说自己不知礼。 自己哪里是披头散发?北朝女子到了晚间便可卸下钗环,有何不妥?况且自己还用锦带整整齐齐的束了。自己没穿太子妃常服,可穿着便衫啊,哪里衣衫不整了? 元敏瞪了他一眼,“你,不许胡说!” 萧钊之闻言,冷哼一声,似是不屑于回答。 元敏整了整衣衫,退后一步,顺着台阶往下溜,“天晚,我要回宫了。” 说着提着裙裾便要跑。 萧钊之才没给她这个机会,夺步拦住她前路,一把扣住她肩膀。 话还没说完,她就想溜? 再说,让你走了? 元敏痛的抽了口冷气,抬头恶狠狠道,“你能不能轻点!” 萧钊之闻言,微微卸力,手仍放她肩膀上,“你不是迷路了?” 元敏这才想起来自己确实是迷路了。 想了想,她认真道,“我只要顺着右手边大路一直走,就能走到东宫。” 她脑子绝对有坑。 “你正对宫门往右走,背对宫门也是往右走。” 萧钊之从来没遇见这样蠢的人。 元敏思考了下,苦恼道,“啊,真的,算了,我就出门右拐吧,总能遇见宫人。” 萧钊之将匕首掖在腰间,关好殿门,举步出宫,见她在原地没动弹,皱眉道,“跟着。” () 第一百三十四章 你是猪八戒吗 元敏愣了下,忙小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瞧着那背影,元敏心下暗忖,这个人十分神似太子,区别大概是他比太子更硬朗挺拔。 想到刚才自己扑在他怀里,竟然还抓着他衣衫,元敏觉得自己脸发烫。 想着想着……又一头撞在他身上。 萧钊之余光见她跟的吃力,停下来等她,这蠢丫头不知在想什么,那样出神。 他就是故意等她撞上来的。 元敏揉了揉额头,忍不住抱怨,“你干嘛要停下来?” 萧钊之咬了咬牙,低头问她,“你是猪八戒吗。” 元敏啊了声,没反应过来。 萧钊之冷冷道,“擅长倒打一耙。” 元敏:“……” 元敏吐了吐舌头,绕过他,默默往前头。 萧钊之皱眉,“左拐!” 元敏噢了声,迷迷糊糊的机械左拐。 然后一头撞在树上。 萧钊之:“……” 这下可撞疼她了,痛的她眼泪瞬间涌出来,捂着额头揉。 萧钊之疾走两步,见她盈盈欲泪,可见真撞疼了,心里又暗骂一句愚蠢,冷声道,“手拿开。” 元敏捂着额头,强忍着眼泪,萧钊之一把拉开她的手,就着昏暗的宫灯瞧了瞧,发现只撞破了额头一层油皮,这才放心,甩开她手,继续往前走,“平常做事动动脑子。” 元敏跟在他身后,一阵闷气,“我动了啊。” 萧钊之道,“动了跟没动一样。可见人说的,一边是水一边是面,一动就是浆糊。” 元敏:“!” 还未走到东宫,便听见青萤映雪焦急的呼唤声,元敏欢喜的绕过假山跑过去,“我在这里!” 青萤映雪一回宫才发现太子妃不见了,去偏殿找也没有,太子妃从未出过东宫,半个时辰了还不见回来,由不得她们心急,忙举了琉璃灯出门寻找。 见太子妃安然无恙,青萤舒了口气,“娘娘去哪里了?让我们好找。” 元敏心虚道,“去……南池边走了走,迷路,刚绕回来。” 萧钊之行过来便听到她这句话,心想她也不是很蠢,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他可不想说不清,惹一身不痛快。 见到临江亲王,青萤映雪等人忙下拜,“见过二世子!” 萧钊之嗯了声,问道,“太子在么?” 青萤忙道,“在偏殿读书。奴婢为世子带路。” 萧钊之道,“不必。” 说着抬脚向前。 这个世子性格古怪,难打交道,青萤等人向来敬而远之,若不是他是太子殿下胞弟,恐怕她们看见他都绕着走。 青萤在后面悄声道,“娘娘在哪里碰见世子?” 元敏道,“就刚才碰见,不认识他。” 萧钊之冷哼了声。 元敏忙缄口不言。 她说话声音这样小,他都能听见,该不是狗耳朵? 到了东宫,萧钊之轻车熟路往正殿走,青萤忙上前一步尴尬道,“殿下在偏殿。” 萧钊之愣了下,回头看了元敏一眼,若有所思,那眼神十分意味深长,元敏恨恨的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子往正殿走。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元敏要疯了。 青萤映雪等人面面相觑,二世子原来会笑? 烛火辉煌,萧钊之微微眯眼。 萧钧之正坐在桌前临字,听见脚步声,并未起身,只说了句,“坐,看茶。” 早有宫人端了紫笋茶过来,萧钊之站他身后看了眼,宣纸上写了十六个字,德惠旁流,畅芳远布。雅度宏绰,广学甄微。 微字只差收笔。 接过宫人递的茶,他抿了口道,“太子这字儿越发长进,有圣上之风。” 萧钊之开口闭口都是圣上陛下,从来不叫父君。 容贵妃在世的时候,因为这事儿没少和二世子生气,道他不尊重父亲。 萧钊之振振有词,父君父君,即是君,他便是臣,称呼圣上陛下,并无不妥。 萧钧之飞白收笔,仔细端详了下这几个字,摇摇头,似不甚满意,“来人,烧了。” 萧钊之忙按住,“别,送给我不好吗?” 萧钧之瞥了他一眼,眉心微蹙,“不好。另,你苦到孤了。” 萧钊之晃了晃茶汤,似笑非笑,“苦我心智。” 这紫笋茶是特意为萧钊之备的。 二世子只喝紫笋,只喝清明前茶树枝条上第七片嫩芽,十分挑剔变态。 这紫笋茶出奇的苦,萧钧之闻着都倒胃口。 据萧钊之说,这茶提神舒心,疏风清热,先苦后甜。 打发人去烧字,洗毕手,萧钧之端了茶盏拂了拂,“今天你在殿上说,叶孤水已将江夏一脉铲除干净,陈策呢?” 萧钊之道,“正在剿杀。等圣上勒令叶孤水回京的消息到了永州,永州早尸首成山血流成河了。” 萧钧之皱眉,“谢宥一也不制止?” “谢宥一能制止住?叶孤水就是个疯子。” 萧钧之沉默了片刻,“这人太过狠厉。” 萧钊之嘴角一弯,“太子日后可阵亡他,意外他。” 萧钧之闻言正色道,“叶孤水是不世将才。” 萧钊之冷哼,“他就像没有笼头的马,不听指挥,要他何用?” 萧钧之道,“你怎知他不听指挥。” 萧钊之笑,“也是,他很听指挥,表面不听指挥。你看着,圣上定然又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萧钧之换了话题,“你进京前可见怀瑾?” 萧钊之道,“远远瞧了一眼。” 两人又说了些琐事,萧钊之忽然问,“那个北朝公主是不是脑子缺根筋?”说着敲了敲太阳穴。 萧钧之回忆了下,心想那公主是有些天真娇憨,“莫胡说。” 萧钊之摇头,“蠢。哪有那样蠢的公主。” “怎么说?” 萧钊之道,“走路撞树,可不是脑子缺根筋。” 萧钧之微微诧异,“她怎么撞树了?可曾伤到?” 萧钊之道,“谁知道她在想什么?”顿了顿,又道,“我觉得是轻伤,太子可能觉得是大伤,问我做甚?移驾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萧钧之微窘,却不能说自己不方便过去,只得含糊道,“有宫人照看。” 天气炎热,萧钊之懒怠回芙蓉池边水殿歇息,于是让宫人摆了棋盘在石榴树下,两人准备通宵厮杀解闷。 () 第一百三十五章 恰神仙离碧霄 元敏回到殿中,心犹扑通扑通乱跳,青萤见她脸色不好,忙端了杯茶过来问怎么了,元敏摇摇头,大口大口喝茶压惊。 刚才真是鬼门关转了一圈,一脚踏在奈何桥上,倘若自己只是个宫女,恐怕此刻早已身首异处,成了孤魂野鬼。 那二世子和太子虽一母同胞,但性格截然不同,十分心狠手辣,若不是知道自己是北朝公主,他定毫不犹豫的毁尸灭迹。 他在找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元敏坐在桌前皱眉思索,丝毫没有头绪。 青萤见她忧心忡忡,连茶喝完了都不知道,继续放在唇边啜饮,不由失笑,心想这个公主真是没公主样子。 “娘娘,明日咸池宫来人了您可不能这样喝茶。”青萤说着将元敏手中茶盏拿过来,又给她续上,“明日可有什么要特别准备的?” 元敏从对二世子的思考中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下,她又忘了青萤提点的喝茶三步走。想了想,她道,“并没有什么。” 谢昭容走的时候说她午间过来,不必大张旗鼓让东宫知道。 咸池宫贵人第一次来东宫是大事,按照正经礼仪,太子要出殿迎接,宫人要提前半个时辰侯着,但元敏不打算闹的东宫上下不得安生。 “明日早间可将我的东西都搬出来晒晒,殿中用冰,潮气重。” 青萤映雪答了声是,替元敏更衣。 元敏道,“刚出去一圈,身上不爽快,想再洗沐下。” 那会在甘棠宫,吓的她一身汗,身上都是土,像她这样喜洁的人断不能忍受。 泡在温凉的水池中,她又开始思考二世子在找什么东西,偷偷摸摸的背着人,还想下狠手。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闪过一句话,这东西会不会对太子不利? 想到这她大惊,忙起身想要再去甘棠宫。 二世子定然没找到,她还有机会先找到这个东西。 青萤映雪听到动静忙跑过来问怎么了,元敏忙道无事,心里哀嚎一声,现在还不能去,得避开人才行。 满腹心事的洗沐完,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复萦绕她没头没脑扑在二世子怀里那一刻,恨不得时间能倒流,自己绝不会踏进甘棠宫。 捱到夜深人静,她悄悄起身,看青萤映雪已经睡熟,将绣鞋提在手里,轻轻悄悄的往门外走。 提心吊胆的到了殿外,她这才想起来一个问题,这东宫她出不去! 宫门已落钥,除非重大紧急事情,就算她插着翅膀也别想越过宫墙。 在走廊徘徊了一会,她懊恼的拍了自己脑门几下,却无计可施。 只有等明天一大早去甘棠宫了。 月色如水,夜风清凉,她坐在檐下望了会月亮,怔怔掉下眼泪。 太子殿下有危险,她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隔着花树,偏殿隐隐有灯火。 太子这会想必已睡熟,元敏穿好绣鞋起身,蹑手蹑脚往偏殿去。 她从未去过偏殿,连饭后消食都是绕着偏殿走。今晚失眠,索性悄悄去看看他住的地方。 绕过回廊,绕过月亮门,拂开重重花枝,眼前豁然开朗。 石榴树下摆着两张榻,榻中间放着花梨木小几,半局残棋,黑白子胶在一起。 榻上躺着的两个人说不出的蕴藉恬淡,眉目安然。 元敏的目光被树下吸引。 原来他睡着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她心想。 他的眼睫可真长。 他的睡相还挺好的,端端正正,双手惬意的放在锦被上。 元敏贪婪的看着萧钧之的睡颜,边偷看边窃喜,既庆幸自己出不了宫门,又惆怅自己出不了宫门。 她睡相不好,不仅爱卷被子,还满床打滚,小时候没少被奶娘呵斥。 太子睡觉的模样是王室该有的样子,一如白天,端正有矩。 幸好他不睡在她旁边。 他睡觉时候那样安静,她倘若睡在他身边,一定会打扰到他。 想到这儿,她有点苦恼。 她的目光在萧钧之身上流连,连二世子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看着她,看了她多久,她分毫不知道,等回过神来便看见一双如冰似雪的眼睛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里面。 元敏……想哭。 他什么时候醒来的? 萧钊之以手支颐,左腿微微曲起,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元敏傻傻的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发出声响。 万一太子殿下也醒过来,那自己这脸是真丢尽了。 她走不了,动不了,逃不了,瑟瑟的立在花树下,手里的宫绦被她无意识拧的皱皱巴巴,惨不忍睹。 元敏觉得自己待这儿不是办法,小心翼翼的讨好一笑,微微退了一步,另一步还没迈出去,萧钊之顺手捡起一个棋子,作势就要丢旁边人身上。 元敏大惊,忙立住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萧钊之捏着那枚棋子,嘴角浮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臭丫头,耽搁了本王的事儿,走路不绕着,竟然还敢自投罗网送上门来。 他睡觉素来警觉,在她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过来时候他便已惊醒,立刻不动声色的将手按在腰间,以便飞身而起,一招制敌。 东宫素来危险重重,睡在毫无庇佑的院中实在不明智。和太子下棋完已半夜,不想劳驾宫人,萧钊之道我就睡在这里,萧钧之便吩咐宫人送了两条鲛绡锦被,燃上艾草。 殿中再舒适,如何比得上院中清风朗月? 本来以为是不怀好意的来客,没想到是她。 那缺心眼的姑娘站在树下,痴痴呆呆的盯着太子看大半天,当真不知羞耻,不懂礼数。 撇开太子不提,她看见他宿在这里,第一时间应该退出去,没想到她不仅不避,竟然直接无视他,没脸没皮的盯着一个男人瞧。 萧钊之嘴角浮起冷笑,常听说北朝粗蛮,风化民智未开,见到这公主,他想果然传言不虚。 见他毫不顾忌的盯着自己,上下打量,元敏羞愤欲死,怕他惊动太子,也怕自己惊动太子,实在是进退维谷。 自己简直是被鬼迷了心窍! 保持这个后退的动作良久,不仅腿脚酸麻,连大脑也开始麻木,她无比痛苦,无比煎熬。 萧钊之见她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微微皱眉,好歹也是个公主,太子妃,动不动就哭,成何体统。 皱眉了一会,他不想再为难她。 毕竟一个大老爷们和一个姑娘家过不去,太有失风度。 萧钊之瞧了她一眼,将那枚棋子无声无息的放棋盘上,调整了个姿势,闭上眼,再不搭理她。 他希望她能脑子灵光一点,看出自己放过她的意思,等再睁开眼,她能识趣的离开。 元敏见他放下棋子,闭上眼,愣了下,只一瞬间,她智商上线,果断遁走。 在耳畔响起细碎脚步声的时候,萧钊之想睁开眼。 若不是怕吓到她。 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她果然已离开。鼻端萦绕着暗香,不知是旁边铜炉发出的还是她身上渡来的。 他疑心是她身上的。 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 抬头望天,弯月如钩,这个时辰,牛女想必早已良辰入梦了罢。 他却再也没睡着。 这晚难眠,他冲了几次冷水,不由得又恼又怒,只得坐在殿中看了半夜兵书。 () 第一百三十六章 悬城门 震叛党 七月初八,天气晴朗,依旧炎热燥闷。 窗外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几声婉转滴溜的鸣叫,元敏沉沉醒来,睁开眼怔怔忡忡望着锦帐,昨夜如梦。 青萤过来挽起帐子笑道,“娘娘又睡懒觉。” 太子勤勉,每日准准的五更便起,幸好他们没有同处一室,不然她都不好意思睡懒觉。 元敏顺了顺头发,托腮坐在床上闷闷道,“反正无事。” 映雪过来换香,“不是说今日咸池宫那位过来我们可忙活了一早上,特意打听谢昭容喝茶吃食喜好娘娘可起床用膳罢,太子和二世子都下朝回来好一会了。” 听映雪提二世子,倒让元敏脸颊发烫。 那二世子古怪难缠,若不是昨晚自己主动认怂,他若惊醒太子,恐怕自己这辈子都要抬不起头来。 起来坐在妆镜前,她有些恹恹,瞧了瞧镜中,镜中人蓬头垢面,一双眼睛有点浮肿,还带了黑眼圈。 青萤麻利的给她挽了个发髻,让小丫头伺候洗沐,瞧了眼她的黑眼圈笑道,“娘娘昨晚可是失眠了” 元敏叹口气,揉了揉眼睛,“太热。” 她可不敢说出她失眠的原因。 啊啊啊她要去甘棠宫 都把这样的大事忘了 忙要起身,青萤眼明手快的按住她肩膀,“不许动。” 元敏可怜巴巴的瞧着青萤,青萤将玉钗步摇一样一样替她簪好,“稍等片刻就好,娘娘又急着做什么” 元敏心虚道,“想去看看待客是否准备妥当。” 青萤笑,“映雪准备,您可放心罢。” 早膳吃的心不在焉,她端着粥问,“二世子还在偏殿” 青萤道,“是,听说圣上让二世子过几日就去北边,北边刚平了江夏王和陈策,正不太平,圣上也放心怕是让二世子过去节制谢将军和叶将军” 宫女内监的消息最是灵通,向来比主子还先知道。 元敏惊诧,“平了江夏王” 青萤悄声道,“昨儿传来消息,陈策和江夏王里应外合造反,被叶将军一举歼灭,斩杀了两万多人” 映雪捏了把青萤的脸呵斥道,“莫谈国事。” 青萤吐了吐舌头,将珠花簪好,又忍不住吐槽一句,“殿下身边那个叶蔚初,和他爹一样不近人情,白长了那张脸。” 元敏犹自惊讶,江夏王被平了怀瑾有没有见到她爹娘最后一面 她得去问问太子,那个二世子刚从北边回来,一定知道很多内部消息,她得去问问。 元敏放下碗,焦急起身,连臂间挽纱都忘了带,提着裙裾便往偏殿跑,任青萤映雪在身后叫。 匆匆跑到偏殿,果然太子和二世子都在,见元敏进来,两人都有些惊讶。 萧钧之看了萧钊之一眼,起身问道,“公主来,何事” 说完瞧了下她额头,果然指甲盖大一块微微泛红,待要问她痛不痛,这话却说不出口。 他并不会关心姑娘,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比起三弟,他和二弟皆不擅长此事。 元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喘息了好一会儿,她屈膝行了个礼,“打扰太子殿下。我听说江夏怀瑾公主可有可有见到她父王母妃” 她说的又慌又急,犹犹豫豫,急切的看着萧钧之。 萧钧之没想到她匆匆而来为的是这件事。沉吟了下,他歉意道,“孤不知道。” 她竟如此关心怀瑾,也算有心了。 毕竟这个时候,谁都不想和叛臣有瓜葛联系,生怕陆修毅顺藤摸瓜扣个帽子。 萧钊之有句话说得十分精辟到位,没有陆修毅判不了的冤假错案,没有左光定不了的别致罪名。 关于罪名,前阵子左光又创造了一个不作为罪。何为不作为罪即不为君王谋事,或者说不想成为官员,为的是打击某些傲慢愚昧的文人。 有些人愿意星夜赶科场,有些人却想闲云野鹤,历代帝王都把第二种人放在一边不理,名士不愿意,君王也不强求。 可是左光理直气壮名正言顺的将不愿为官写进了昭律。 只要圣上不动叶孤水,陆修毅左光完全可以让江夏王死的臭名昭著千夫所指。 当今圣上有三把剑,一为叶孤水,斩叛逆,杀不服。二为陆修毅,行法令,慑人心。三为楚南安,讴功绩,颂德行。 有了这三个人,圣上所行所为,皆是合情合理,皆是师出有名。 萧钊之心下冷笑,请君拭目而待,叶孤水犯下如此罪过,圣上绝对不会动他一下。 做人何必当伪君子若他提三尺剑,升天子阶,定不会如此假仁假义。 看她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萧钧之有些不忍,正待说句什么,元敏又行了个礼,“打扰殿下。” 说完转身,心头难受的要死。 怀瑾是个很好的姑娘,是她来南昭的第一个朋友,人也仗义开朗,她盼着怀瑾事事好,事事顺。 怀瑾只有一个愿望,竟然还那样残忍的破灭,连她也跟着伤心。 怀瑾不定怎样难过呢。 元敏恨不得飞到她身边,抱一抱她。 那个叶孤水,十分可恶。 萧钊之冷眼看着他们一问一答,默不作声的喝茶。 见她转身欲走,颇有些萎靡,他将那莹白茶盅不轻不重的放在桌上,冷淡开口,“江夏王妃被叶孤水斩杀在萧怀瑾面前。” 元敏听见身后传来凛冽嗓音,身子一震,吃惊的回头,呆呆半晌,才道,“你是说” 萧钊之看也没看她,自顾自续了茶,“萧怀瑾刚到永州,叶孤水便围府查抄,听说江夏王奔陈策军中,当即斩杀王府二百余口。萧怀瑾要和叶孤水同归于尽,被楚南安强行带走,如今怕是快到了定州。” 窒息感难受的袭来,让元敏半天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她屈了屈膝,带着哭腔道,“多谢二世子告知。” 萧钊之又开口道,“江夏王和陈策头颅被悬于城门,以震叛党。” 元敏脸色苍白,“怀瑾知道吗。” 萧钊之斜斜坐了,嘴角浮起冷笑,“你觉得,萧怀瑾会不知道叶孤水怎么对待叛党吗” 元敏不想再听他说话了。 正待要走,青萤满脸惊骇的跑进来,“不好了娘娘,谢昭容刚到院中,突然口吐鲜血,不省人事,请娘娘快过去” 萧钧之和萧钊之闻言脸色大变,对望了一眼,立刻夺门而出。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东宫又要背锅 谢昭容第一次走进东宫,为了不大张旗鼓,少惹麻烦,她只带了绿珠一个人沿着花径袅袅而来。 太子妃很天真,有一颗赤子心,这是她所喜欢的。 东宫小内监一见谢昭容过来,只惊讶了一下,立刻满脸堆笑将她迎进去。 青萤映雪听说谢昭容过来,忙出殿迎接。 迎面走过来一位美人儿,翩然若画,青萤每次见到心底都忍不住赞叹,忍不住抗议,上天如此不公平。 美貌本就是世间少有的东西,这副样貌即使落在别的女孩身上,恐怕也受不起。 太危险。 听说太子妃在偏殿太子处,谢昭容微笑道,“无妨,我等一会儿。” 院中正晒着元敏物品,青萤映雪还未来得及收,见谢娘娘饶有兴趣的瞧,映雪忙笑道,“我们太子妃孩子气,您看这根雕笔筒,小泥人,草编娃娃,样样都是她心爱的,听说特意从北朝带过来。” 谢昭容笑,“太子妃天真稚气。” 说着到了石榴树边,映雪笑道,“谁说不是?奴婢们总说要她拿出太子妃的气势来。您不晓得,总有些下人瞧着主子脾气好,偷得懒怠,没规矩……” 谢昭容瞥了眼树下,正待要走,心头一动,生生立住,再看了眼,满脸惊诧。 树下挂了卷丹青,那画上女子海棠步摇精致,背影飘渺。 看完那画上题诗,她只觉得五脏六肺要燃烧起来,似有一万根针向她心头扎去,口中一甜,血腥味弥漫,她承受不住,身子一晃便要倒地上。 绿珠本来扶着她,没防住胳膊一重,顿时也跌倒在地上,见主子满脸痛苦,绿珠惊叫,引的宫人忙跑过来。 青萤映雪见这惊变,唬了一跳,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映雪推了推青萤,焦急道,“快去请太子妃!” 太子妃一过来,太子殿下定然也跟着过来,如此大事,她们得有个主心骨,太子妃懵懂不通时事,太子便是主心骨。 太子等人赶过来的时候,映雪终于一颗心落肚子里,忙上前去低低说明原委。 元敏脑子晕晕乎乎,如在梦中,迷迷瞪瞪被青萤连拉带拽出门。 宫人都围在院中窃窃私语,焦急惊慌,却无人敢上前,那谢昭容躺在贴身侍女绿珠怀中,双眸紧闭,脸色煞白,眼看是不行了。 元敏赶过来,只低头看了一眼,立刻满面惊骇,失口而出,“怎么会!” 忙俯身细瞧,更是惊骇,伸手摸了摸谢昭容额头,果然眉心似有血管突突跳动,竟是烫的惊人。 萧钊之看了眼元敏,眉头紧锁,若无人他早揪着她狂骂一顿,招惹谁不好,脑子有坑,招惹这尊神女?偏偏人还在东宫出了事,莫说这臭丫头,连太子和他都脱不了干系! 见她满面吃惊,萧钧之以为她害怕,于是温声道,“不要怕,有孤在。” 人在东宫出了事,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断然做不出让元敏一人承受之事。 他是男人,她是他名义上的妻,他有责任和义务为她承担下罪责。 不管和元敏有没有关系,不管掖庭司如何调查,他下定了决心,再不连累别人。 见太子殿下和二世子过来,众人忙自动分开一条道,萧钧之匆匆上前,看了眼,冷静问旁边人道,“请太医了吗?怎么回事?” 那宫人害怕的头如捣蒜,“请了请了!是这样的殿下,刚才谢娘娘进宫来,听说太子妃在偏殿,道她在院中等一会儿,映雪姐姐正要去偏殿叫太子妃,谢昭容忽然身子一晃便吐血不止,可吓坏我们了……”宫人边说边指了指谢昭容晕倒的地方,萧钧之看过去,那处立了架子,晾晒着些元敏的物品,并无反常之处。 只怕元敏是脱不了干系了。 上次在朱雀门,谢昭容受惊小产,不知连累了多少人,连他远在靖州也被人寻出错处,更何况这次谢昭容在东宫出事? 此刻那谢昭容看上去竟是不省人事,满身血污,即使在昏迷中也在吐血,似要把五脏六肺的血都要呕出来。 她素来体弱,估计不到一两个时辰便要香消玉殒。 萧钧之听完,不由得皱眉,游目四望,他沉吟道,“你们刚才也站在这里,现在还好好的,东宫并无异样。” 那问题出在哪儿?他实在想不通。 谢昭容这情形,倒不像旧疾,似是经受不住突然的刺激,这病症来的又狠又快。 若是谢昭容出事,东宫恐怕总得死几个人。 只是这次连累了二弟。 钊之此刻想走也走不了了。 他得想个万全之策,让钊之全身而退。 正想着,胳膊被人撞了撞。 萧钊之下巴抬了抬,朝着不远处一幅画道,“瞧出什么没?” 萧钧之望过去,定目细瞧,并未发现奇处。 萧钊之轻声道,“那是元恪手迹。你看那画上女子首饰。” 萧钧之闻言,再看了眼,心中吃惊,瞧了眼元敏,他道,“这是你们皇帝真迹?” 元敏尚在震惊中,见萧钧之问她,惊恐的点头道,“……是。” 萧钧之待要再问什么,太医院一帮人匆匆赶来,众人忙退开。 萧钊之见元敏犹站在原地发呆,皱眉揪着她肩膀衣衫将她拉的退后几步。 王敬长等人听说谢昭容在东宫出事,唬的面面相觑,忙收拾东西紧赶慢赶,终于在圣上前面赶了过来。 这一路上他们差点跑断了气! 望闻问切一番,皱眉低语一番,众人皆束手无策,只初步断定是中毒。 萧越赶来的时候,谢昭容已被安置在榻上,两靥潮红,脸色苍白如纸。俯身摸了摸她脸颊,竟是烫手,他冷声问王敬长,“怎么回事?” 王敬长就怕这问题,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咽了咽喉咙,王敬长踟蹰道,“娘娘这病来的古怪,怕是中毒……” 萧越皱眉道,“中毒?怎么会中毒?” 王敬长心一横,索性信口开河,“这毒有千百种,形态更是多种多样,或含于水,或溶于气……这得仔细查查东宫才知道……” 见王敬长将这锅往东宫扣,青萤立刻气愤道,“东宫怎么会有毒?暗害娘娘对东宫有什么好处?我们一直和娘娘站在一起,若东宫有毒,我们怎么会没事……” 这话问的王敬长哑口无言,他也知自己在胡扯,不想当众被戳穿,脸上挂不住,他严肃道,“万物相生相克,东宫的某些东西,对东宫众人无碍,可也说不准正好和谢娘娘体质相克……” 见青萤和王敬长分辩,萧钧之皱眉,正要开口,元敏嗓子颤抖着道,“我……我知道娘娘为何如此。” 萧越闻言回头,“怎么?” 元敏屈膝行了个礼,艰难道,“娘娘……确实是中毒了。中了蛊毒。” 这话一出,众人大惊,青萤忙拉了拉她,这话怎么能大庭广众之下乱说! 这下可坐实东宫谋害罪名了! 元敏不为所动,镇定道,“我确信娘娘中了蛊毒,这毒是我北朝特有,叫做……相思引。” () 第一百三十八章 此蛊名叫相思引 元敏指了指谢昭容眉心状若朱砂的红点道,“等这米粒大的朱砂长成豆大,娘娘就……” 萧越见她说的确信,深邃的眼眸只是微微惊了下,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仍稳重问道,“太子妃既然知道此毒,想必也知道如何解。” 元敏看了眼榻上那气息奄奄的人,“恐怕……不可解。” 见圣上脸色沉下来,萧钊之道,“这相思引是何蛊毒?” 元敏咬唇,萧钊之见状,大手一挥,你,你去煎药,那边你,你去采集露水,还有你,你去抓知了,什么?你是看门的不会煎药?中午没露水?知了太多? 困难不要讲,办法自己想! 二世子麻利的安排完,众人作鸟兽散,各忙各事。 如此只剩了萧越,萧钧之,萧钊之和元敏四人,啊还有一个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谢昭容。 井水冰凉透骨,萧越拧了帕子,温柔细致的覆在谢昭容额头上。 那昏迷中的美人因这一丝冰凉眉心微展,呼吸由急促渐渐平稳。 元敏见萧钊之如此心领神会的支开众人,倒不知该感激还是该后怕。 二世子有一颗冰雪玲珑心,善于察言观色,只是平常大智若愚,不显山不露水。 幸好他是太子的胞弟。 原来这相思引是北朝一种十分有名的蛊毒,具体怎样制作,元敏却不知道,只知道这蛊毒只有萨珊神教可制,十分繁琐。 北朝男女为了确定心上人心意,只用将这蛊虫偷偷放对方身上即可,蛊虫喜热畏寒,一沾人身苏醒便往心口游去。 这蛊毒并无毒害,却十分凶猛,那就是见心上人尽解,不见心上人不出三月,必会呕血而死。 因闹出不少人命,文帝时候将这相思引悉数销毁,并勒令萨珊神教不许制作此蛊,也不许民众购买,买者剐卖者斩,一连数年才渐渐禁止,等到了文帝晚年,这药在民间已绝迹。 元敏没想通这药是怎么到了南昭,又到了谢昭容身上。 相思引最怕情思涌动,那蛊虫细如线,专食人心头血,一动心思便易心热,蛊虫喜热,一热便疯狂吸食人心头血。这蛊毒轻易不发作,只有神思格外剧烈,情不自禁时候才会触动。 圣上来的时候谢昭容并不见好转,那只能证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能解这蛊毒的不是圣上。 难道…… 事实摆在眼前,元敏模模糊糊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但她不敢细想。 这事太荒唐了。 宫妃心有所属,却不是天子,传出去简直…… 幸好萧钊之早遣散了众人。 偷眼瞧了下那坐在榻边沉默不语的帝王,元敏只觉得周身空气都要凝固,心头一阵一阵抽动。 良久,萧越面无表情道,“将昭容送回咸池宫。” 说完拂袖而去,再未看榻上那人一眼。 萧钧之萧钊之恭送他出去,回来一进门,萧钊之冷斥道,“你闯了大祸!” 元敏揉了揉眼睛,眼角通红,颇有些萎缩。 这种秘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现在有四个人知道,只怕纸包不住火,没多久便会传开。 那榻上人脸色苍白,眉间朱砂一点,惊心动魄。 这貌比桃花的美人,恐怕……要意外身亡了。 萧钧之沉吟道,“世间真有这样的蛊毒?” 元敏点头认真道,“萨珊神教向来擅长制作千奇百怪的药物,远的不提,就你们谢将军,在云梦泽伤的那样重,还不是被我萨珊神教的大祭司救回来一条命?那相思引发病凶猛,眉间红点便是标志。昭气候比燕炎热,恐怕这蛊毒会发作的更快。” 元敏讲了一个故事,大略是她十一二岁时候,北燕皇宫发生了一件大事,当今的长公主,文帝时候的公主爱上了羽林军统领,这统领已有妻室,当场拒绝文帝要求的和离圣旨。 文帝也不愿强求,这事只得作罢。没想到长公主不甘心,借着贵妇陪同到寺庙礼佛之机,暗中为统领妻子种下蛊毒。 等三月礼佛毕,统领妻子也呕血而死。 此事闹起轩然大波,文帝也觉得公主太没分寸,做出如此没轻没重的事儿来。 为了平息事端,文帝将这统领连提三级,官至大将军,罚公主终生不嫁,以谴罪过。 萧钊之闻言插了一句,“你说的统领是不是贺兰雪行?” 元敏惊讶,“你知道?” 萧钊之道,“和他交过一回手。” 贺兰氏举足轻重,赫赫有名。北史《元和姓纂》第三十八卷贺兰氏条下云:“代居元朔,随燕南迁河洛。燕以忠贞为贺兰,因命以氏。” 在北朝语言中,贺兰即为忠贞之意。该部族忠实于自己所属的氏族部落,历任族长屡次率领部族为北燕效忠,并与元氏世代姻亲,因此被北燕称作贺兰,以嘉奖其忠实。 该部以贺兰为部族名称,后以贺兰为姓氏,称贺兰氏,其部族称为贺兰部。 贺兰部后来成为以元氏为核心的北燕王朝八大王公贵族之一,世代为元氏王族的姻亲,在整体的权势地位上仅次于赫连氏、慕容氏,排在第三位。 贺兰部最出名的莫过于贺兰石。 贺兰石又叫碧紫石,是制作砚台的上等原料。此石质地均匀细密,清雅莹润,紫中嵌绿,绿中附紫,天然交错,刚柔相宜,叩之有声。更让人称奇的是此石色泽与纹理犹如山涧流水、花草鸟禽、人体形物、小虫河鱼等奇形怪状图案,天然成趣。 用它雕刻的贺兰砚图案千姿百态,似云、似月、似水、似山的图案,雅趣天成,每款色样世上独一无二。 用贺兰石制成的贺砚发墨迅速,不郁结,又耐用,加盖后砚内余墨数日不干不臭,它不仅是文房四宝的实用品,而且是珍贵的工艺收藏品。 这贺兰石传说是阿兰公主流下的眼泪所化。公主爱上了低微武士,自请为庶人下嫁。武士战死沙场,公主眼泪流在石头上,成为五彩斑斓的贺兰石。 北朝将贺兰石称爱情石和吉祥石,并把它当做爱情的信物和幸运的象征。人们相信贺兰石是种极有灵性的石头,相信贺兰石不但能达成自己的愿望,促进恋人们心灵共鸣,而且能够改善人的运程。 传说如果有人能将七块贺兰石叠起,就会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缘份。 萧钧之就有一方贺兰砚,上面刻着井尔井,田尔田,宜丰年,是他启蒙那年父君所授。 望着窗下长案,萧钧之道,“贺兰雪行,和贺兰成律什么关系?” 萧钊之点头道,“是贺兰成律长子。” 贺兰成律他有印象,儒雅有礼,进退有度。 元敏来北朝就是他带队护送。 元敏怅然道,“贺兰家哥哥自此再未娶妻。” 贺兰氏历代和元氏王族结亲,贺兰成律娶的便是清河公主,到了贺兰雪行这一代,却并没有和元氏亲上加亲,娶的是慕容部族的女儿慕容雪。 慕容雪连萧钧之都有耳闻,红妆妖娆,善使双鞭,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是北朝有名的女将军。本以为是红颜早逝,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竟是死于蛊毒。 萧钧之沉吟道,“这蛊毒真无解?” 元敏点头道,“无解。本来都已经绝迹,不知怎么竟然昭宫有。” 其实元敏隐隐有个想法,她却不敢说。 这蛊毒,恐怕便是来自北燕皇宫,甚至很可能是圣上所制。 试问当今,谁敢冒着砍头的危险制作这东西? 瞧着长案上那砚台,萧钧之道,“我知道蛊毒出自何处。” () 第一百三十九章 砸砚焚书毁海棠 萧越沉着脸出东宫,胸中好似冷雪滚水来回浇,直痛的他一颗心不知落在何处。 茫茫然在南池边站了会儿,空虚感从四面八方袭来,无穷无尽,无止无休,酸涩痛苦不堪。 这一刻,他不知道该痛恨自己还是痛恨她。 她本就不爱自己,三年也没生出情意,是他一直强求。这三年,她过的不开心,他也患得患失。 夏渊惶恐的立在一边,正要说句什么让圣上离开这是非地,萧越一拂袖进了咸池宫,径直到寝殿。 花梨案上坐着枝香桃木香架,依势成形,斜斜逸出,枝上桃花用粉玉雕就,开的灼灼,真的似梦。 花枝上坠了只精雕细镂的花鸟缠枝香薰球,正细细吐香,边上放着刚看了没几页的书,是她素日喜看的词,有两首用朱笔划了线。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第二首也是怨诗,划了最后一句。 终日思君泪空流,长安日远,一夜梦魂几度游。堪笑辛苦词客,也学村男村女,晨昏焚香三叩首。 求上苍保佑,天边人功名就,早谐鸾俦。应忘却天涯憔悴,他生未卜,此生已休。 萧越念了两遍他生未卜此生已休句,冷笑一声,瞧见那海棠花形的砚台,再按捺不住,一伸手将那砚台砸的粉碎。 这一声响惊的咸池宫众人里里外外跪了一地,不胜惶恐,不知向来清淡的圣上为何忽然怒气冲冲。 那绝世无双的砚台被摔的粉碎,上好的云州墨酣畅淋漓的四溅,连萧越的一袭青衫都被渐上点点滴滴的墨迹。 人总会有喜好,有喜好就会有软肋。 喜好对于平常人或许是件好事,可是对于帝王来说,喜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轻而易举就会被人利用。 君不见从古至今,上有所好,下必兴焉。 所以才会被元恪钻了空子。 元恪小子用心何其深沉恶毒,赤裸裸的拿捏羞辱他。 这厢宫人已将谢昭容安置在寝殿,太医院众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看上去焦心极了。 萧越站在院中,冷眼瞧着院中人,不置一言,瞥眼见墙边一株株海棠含情初放,开的肆意娇艳,他又按捺不住这一腔怒气,冷冷吩咐道,“砍了。全砍。” 夏渊忙飞快答了声是,忙给身后人使了个眼色,早有伶俐的宫人从小厨房取了斧头砍刀,七手八脚的砍树。 海棠花似乎也知道自己要命丧今朝,宫人执斧还未砍,一阵风过,簌簌落了满地。 那从凌州移植到深宫内院的垂丝海棠,好容易栽活,不足三年,一朝被砍尽。 花树飘零,狼藉满地,萧越却分毫没觉得痛快,只觉得更是添堵。 (没精力写了,明天补上。) 第一百四十章 劝陛下悬崖勒马 回头是岸 她这样痛,痛的鲜血淋漓,不止是五脏六腑,更是三魂六魄。 他爱她,又怎么狠心这样伤害她? 他第二日来的时候,她哑着嗓子,想问问他。可是看见他,她唯有沉默。 不可问,不可说。 他恨极了她。 她因为他的恨惶恐起来。 他爱她,她可以无视不理,他不爱她了她当如何? 她不敢想。 萧越来的时候依旧摩挲着她的脖颈,昨天被扼出的红印今天疏散开来,淡淡的红色蔓延整个脖颈,像婴儿最娇嫩肌肤的颜色。 他冷着嗓子问她,“你病好了吗?” 谢昭容清淡漂亮的眼睛凝视了他一会,别过头去,“去如抽丝。” 萧越薄唇紧抿,扼住她的脖颈,她又呼吸不畅,呛的吐出血来,连嘴唇都被生生咬破,萧越右手扼住她,左手伸出食指,将那不断渗出的血温柔的抹干净。 他从不曾因她的痛苦而痛快。 七月十日,他过来又问她,“你病好了吗?” 她瞧着他,淡淡道,“病入骨髓。” 七月十一日,他依旧问她,“你病好了吗?” 她疲惫的闭上眼,“疾不可为。” 他越发凶狠,却在她濒临死亡的时候再次放过她。 七月十二日,他仍问她,“你病好了吗?” 她拉住他衣袖,“我求速死。” 他扼住她脖颈,冷冷道,“朕偏不许你死。” 七月十三日,她挣扎着起身,悬梁未果,摔了茶盏割腕,却被宫人救下。 萧越进来的时候越发怒气冲冲,居高临下扼住她脖颈道,“在萧昭,朕说不许你死,你便不能死。” 说着微微回头吩咐身后的任明素,“昭容需要休息。” 任明素悲悯的看了帐中一眼,虽未见过这谢昭容,但可想而知如何美丽,如何才情动人。 听说谢昭容中了相思引,任明素皱眉好半天,宫妃得了这个病,恐怕要暴毙了。 让他奇怪的是圣上似乎并不希望她死,反而希望让她能拖一日是一日。 若谢昭容回心转意,那这病无药自解。 可是情思最难控制,非一朝一夕便能移情别恋。 她总是活不了的,圣上又在执着什么? 萧越只问他一句话,“如何拖。” 任明素沉吟道,“蛊毒喜热,可将娘娘安置在极凉之处。蛊毒喜神思涌动,不想不念亦不动。” 七月酷热,咸池宫中堆满了冰块,站在宫外都能感受到那渗人的森森冷意。 咸池宫众人皆穿上了夹袄厚衫,外出进殿,真真是冰火两重天。 谢昭容沉睡在寒玉榻上,静美安宁,好像从不曾醒来过,睫毛微动,也好像就要醒来。 可她没有醒来。 她还会不会醒来? 七月十四日,萧越没有进咸池宫。 七月十四日,谢昭容到晚间也未醒过来,绿珠流泪痛骂任明素,给娘娘喝了什么奇怪东西! 任明素耸耸肩,“安魂汤,娘娘需要休息。” 那安魂汤中他加了几味药,本也是试试,没想到还挺有用。 群臣听说圣上舍身入寺,呼啦啦全跑到了通天寺外将本就不甚宽敞的巷子堵的水泄不通。 大家凝神凝气跪在寺外,一声声山呼万岁,山呼三思。不断有人晕倒,不断有人挣扎直了身子,“我还能再跪一会儿!” 圣上春秋正盛,怎么能忽然遁入空门呢?不可不可! 我大昭还要在圣上带领下踏平北朝一统天下呢! 有人抹了把汗弱弱道,太子殿下监国这几日,政务处理得当,深得民心。 又有人低声怒喝,太子柔仁,是守成之君,不是开拓之君! 又有人不乐意了,说太子柔仁怎么了?春风化雨,泽被苍生! 大家吵得不可开交,将跪在这儿的初衷全抛在了脑后,要不是远远有好事的群众踮脚伸头,大家早撸袖子干架了! 萧钧之也跪在了通天寺外。 (明天再写) 第一百四十一章 敢问太子 钧字何来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若无世间爱念者,则无忧苦尘劳患,一切忧苦消灭尽……”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于长夜中驰骋生死,寻觅我者;于长夜中为愚痴覆而重睡眠,醒觉我者;沉溺有海,拔济我者;我入恶道,示善道者;系缚有狱,解释我者;我于长夜病所逼恼,为作医王;我被贪等猛火烧燃,为作云雨而为息灭。应如是想……” 这是萧越在通天寺的第三天,也是群臣例行跪在通天寺外的第三天。 这三天通天寺外的小商小贩生意格外好,尤其是卖茶水卖香薷汤卖帕子的。 萧越道,“情之一字,一旦沾染,再难释手。” 妙应道,“一日不悟,便念一日,十日不悟,便念十日。念上十年八年,总会悟的。” 这话说的萧越苦笑,“你惯会含糊。” 萧钧之连着在通天寺外跪了三日,虽然垫有蒲团,但仍觉腿痛难忍。这让他想起来小时候刚骑马,马鞍总是将大腿两侧磨的红肿不堪,难以行走,母妃总是让人剥了莹白鸡子缓缓按摩消肿。 平常他看书都是坐着,此时却只能斜躺了榻上看书批公文。 此次谢昭容得蛊毒,竟没牵扯上他,他不免有些惊讶,想到能让钊之全身而退,倒也是一件幸事。 这监国最不好监,处处行动掣肘处处举步维艰。 早上朝会时候总会有两波人吵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撸袖子干仗,颇让他头痛。 这军国琐事太折磨人。 以前看书,书上有句话,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说的是承受全国的屈辱,才能成为国家的君主,承受全国的祸灾,才能成为天下的君王。 他能承受吗? 元敏来的时候,萧钧之正将书覆在脸上,昏昏欲睡。 听到脚步声,他拿下书正想起身,元敏忙道,“殿下不必起身。” 说完将食盒放桌上,“这是香薷解暑汤,刚从井水里拿出来。殿下今日繁忙劳碌,请多照顾身体。” 萧钧之道了谢,请她坐下。 他不好躺着看书,于是坐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和她说话。 两人说到封号,元敏道昭公主都有封号,我们北朝却是按序次,只有升仙才有封号,灵璧殿下封号甚好。 萧钧之微微笑,“灵璧这封号是孤拟的。” 元敏称赞一番,忽然道,”敢问太子,钧字何来?” 这话问的萧钧之愣了下,缓缓道,“昔年穆帝曾游天府,闻钧天之乐,七日而苏。我父听仙乐流连忘返,醒来孤正降生,得一钧字。” (明天再写) 第一百四十二章 海棠一枕江南梦 我梦见我死在了海棠花开的正好的时候。 醒来怔怔然好久,不知身留梦里,还是尚在梦中,让我有些分不清此时真实,此时虚幻。 这梦十分离奇曲折,说不上精彩,却足让人伤心。 梦中故事从太清十五年我欲嫁未嫁开始,自太清十七年我以宸妃之尊葬宁陵结束,其间人物景致,悲欢离合,倒如真的一般。梦中我成了当今圣上妃子,得万千宠爱,却郁郁寡欢,心有所属,实在是荒唐至极,可怕至极。 曾见书上故事,有邯郸一梦,荣华转瞬,有牡丹一梦,生死情定,有庄生一梦,人蝶俱迷。 昔日看昭礼一书,司梦官将梦的征兆分为六种: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并言梦中境遇可以预兆未来之事。 崔少群崔大人掌管礼部,勘定昭礼,人素来端谨,从不出诳语,司梦官的话虽是历朝旧话,想来应有几分道理,不然又怎会被正正经经写书上? 但是倘若梦可以预兆未来,那人生为何还有那样多的缺憾? 这个梦,倒让我惶恐了。 以前听玄妙观陈道长讲道,说发梦是因为入睡后,三魂六魄离开躯体,穿越时空,历经另一番真实。 倘若另一个时空中我已先死,那这个时空中我是否也会如此? 梨木炭发出一声噼啪声,耳边传来清冷嗓音,“梦见什么了?睡觉都不安稳。” 和梦中一模一样! 我心一惊,猛地起身,覆在脸上的帕子却忘了拿掉,飘飘摇摇到了地上。 这太令人吃惊,难道那梦是真的? 那深邃幽深的眸子含笑看向我,我瞧着他,想到梦中事,额头不用摸也知道渗出细密汗珠。 太可怕了。 他太可怕了。 昭宁和他说了什么,我惶惶然不知,努力回忆了下,隐约记起他下来应该说梨花带雨,并问我梦见什么了。 不行,我不能给他先开口的机会。 想到这儿,我急急起身开口,“今夕何年?” 他还未开口,昭宁从书里抬起头笑道,“姐姐睡了一觉,可睡迷糊了!此年是太清十五年,此时六月初六,如何,想起来了吗?” 说完望着她父君笑。 幸好幸好,我能确信,梦中昭宁没有说这句话。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不仅可以预知事情的发生走向,还可以代入梦中记忆,改变故事情节走向? 再试一试便知。 我一颗心简直要跳到了嗓子眼,努力让自己镇定,那帕子果然被他捡起来,他袖中那方帕子也递了过来,我接还是不接? “梨花带雨。”这四个字说的字正腔圆。顿了下,他含笑问我,“梦见什么了?” 我接过那方帕子,没触碰到他冰凉指尖,在手里绞了绞,我好像半梦半醒,有人用我的嗓子说道,“我竟不记得了,倘若想起来再告诉你罢。” 这又是梦中经历过的。 我太阳穴突突跳,强自走到昭宁身边,说出来话似乎不是我说的,又似乎本该这样说,“什么书,这样入迷?” 昭宁翻过封面让我看,“不知何人所撰,可着实有趣的紧,讲的是近些年来我大昭的奇闻异事,我想你也爱看,我们买了来,回去慢慢细读。父亲,你说好不好?”说罢抬头看自己父亲。 他点头微笑道,“女孩家困于宫墙,不能行万里路,那便读万卷书,开开眼界也好。回头看完了让我也翻翻。” …… 一切皆如梦中。 幸好我做了个清明梦,梦中之事历历在目,清清楚楚,若昭礼为真,那我这人生还有的回旋,有的改变。 大梦一场人初醒,一釜饭未熟,一瓯茶未沸,时间还停留在太清十五年六月初六。 实在是幸事。 (明天再写) 第一百四十三章 郎艳独绝 世无其二 那瘦削身影就是元恪,我绝不会认错,虽然我没瞧见他的模样。 我念了他无数次,想了他无数次,这一刻,他终于出现在我面前。 在梦里我一次次喊他名字,看山是他,看水是他,看的我一颗心从满满的欢喜变成满满的悲伤。 看官你莫要笑我太痴,为何会爱上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中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世间生生死死为情多,我又奈情何。 我为他死过一次,可再见到他,那些伤心都是值得的。 那梦中人真真切切到了眼前。 他予我的欢喜是真的,予我的期盼也是真的。 他说他在梨花树下埋了正元酒,邀我同饮,他还说他宫中有一方小池,可同时见七轮明月。 我太想念他了。 比起灵璧怀瑾,我算不得坚强的女子,眼泪格外多,这一刻我瞧着他背影,眼泪掉下来。 他正在一处小摊停下,漂亮修长的手指捏起那朱色锦布上一只镯子,定神细看。 那镯子做的算不得精致,却有些别致,难为匠人的玲珑心思,将银锻成一枝海棠的样式,镯身尚有枝叶纹理,两三朵海棠花欲放未放。 他似乎被吸引住,反反复复打量好久。 从这个角度我只能瞧见他模糊侧脸,我不敢细看。 那小摊贩满面堆笑,似乎在劝他买下。 他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丢在摊位上,将镯子笼袖中,在那商人惊喜的眼神里转身。 他转身那一刻,我后退一步,落荒而逃。 可是刚疾走了两步,肩头就被人按住。 不必回头,我知道是他。 我不敢回头,定在原地。 那手似乎颤抖了下,隔着衣衫我都能感觉到那冰凉透骨。 “萧碧落。” 是确信的口吻。 他没见过我,又怎么能认出我? 来不及细想,他已走到我面前。 在我还未开口,他拉了我手便走。 青年恋人在街道携手并肩不是什么稀罕事,他拉起我的手,我第一反应是我应该挣脱。 可我舍不得挣脱。 这是我喜欢的人,朝思暮想的人,有什么理由能让我拒绝呢。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七拐八拐,我任由他拉着。 他的背影可真好看啊。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我握紧了他的手。 他身影顿了下,步履如仙,并未停留,只是用力握紧了我的手。 他握的那样紧,冰凉的手心已经温热,再过片刻恐怕都要有微微湿气。 这段苇堤路无行人,河边芦苇茫茫,绿的深沉,烟柳如幂,将天也遮的严实。 常见文人墨客称赞江陵的满城烟柳,满城风絮,及至今日,才知所言不虚。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他放慢了脚步,渐渐停了下来,并没有回头。 我也停下来,这眼神无处安放。 良久,耳边传来他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萧碧落。” 我轻轻嗯了声,已带了哭腔。 他又轻轻喊了声,“萧碧落。” 我说,是我。 他回身,我低下头,觉得特别伤心。 我最难过的时候他不在身边,我最伤心的时候他并不知道。 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又怎么能让他知道呢。 一个女子的悲喜如果全传达给一个男子,那他们离渐行渐远也不远了。 他伸出手,略微粗糙的指腹抹去我眼角泪水,想要摘掉我面纱,却生生打住。 “抬起头来。” 我哭的这样惨淡,如何抬起头来? 他勾起我下巴,我抬头看见了他的脸。 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眼睛却目射寒星,神采灿然,深深地凝视着我,似悲似喜。 (明天再写) 第一百四十四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太清十五年的元恪,不还是怀贞世子吗?他怎么会自称朕? 难道我记忆出了偏差?或者说是我的记忆混乱? 就算我记忆混乱,也断没有他此时便称君为帝的记忆。 按照另一个尘世,此年此时他正出使大昭,翌年燕文帝驾崩,他才登上帝位。 一个帝王抛下军政大事,孤身潜入敌国,那是粗滥的话本子才有的情节。 元恪也不是那样人。 只有一个可能,他不是元恪。 想到这儿,我心一惊便要挣脱开他的手。没想到他觉察到我的意图,反而握的更紧,不容我抽出。 我掩饰不住惊慌,“你是谁?” 听我问,他定定的瞧了我片刻,玩味一笑,“朕是谁?” 他摸了摸脸颊,“我是谁。” 说完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揭下这层面具,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这是关于人生的三个终极问题,道学家爱问,佛学家爱问,可没有人能说出答案。 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 为何生,为何活,为何死,是我要还是天要? 还是所谓的命运。 我心惊肉跳的看着他在脖颈上缓缓揭起一层淡色面具,眼睛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他不紧不慢的揭,我嗓子干涩,一颗心狂跳,煎熬无比,恨不得立刻帮他揭下来。 苍天,请你快点。 不不不,应该是元恪请你快点揭下来面具,让我确定你是你。 他这样不慌不忙,简直是在折磨我。 我紧张的看着他,他却捂住了我的眼睛。 怎么可以! 正要拂开他的手,他却松开。 我抬眼看面前人,却震惊的后退一步。 萧越! 他是萧越! 再没有比这更坏的事情了,怪不得他自称朕。 我只觉得身心俱冷,牙齿都在打颤,不由自主的后退,“怎么会……怎么会……你明明是元恪……” 他上前一步,低头深深看我,“你希望我是谁?” 我茫然摇头,看了看天,如在梦里,“你是谁,便是谁,难道我希望你是谁,你便是谁吗。” 他眼神略含嘲弄,“相由心生。” 我吃惊的看着那张脸,不可置信的摇头,说不出的怪异吃惊。 他扶住我的肩膀,不容我后退,“告诉我,在我拿掉面具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我在怕,在惶恐。 那张面具拿来的的时候,我十分怕,怕出现我不愿意见到的。 觉察到我眼中惊恐,他眼神敏锐,直指问题的要害,“你是希望出现这副样貌,还是怕出现这副样貌?” 我苦涩的摇摇头,“我怕。” 他点点头,嘴角浮现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你所怕的,只是你想象出来的。” 见我面露疑惑,他又覆住我的眼睛,声音里带了三分笑意,三分愉悦,“我是元恪。” 说完拿开手,我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 元恪? 面前这张脸果然是元恪的脸,眉目如画,俊美无双。 我吃惊极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他眼睛含了笑意,“可看真了?” 我实在想不通,犹在震惊。 元恪叹息道,“你在梦里。我在你的梦里,是你的想象。” 梦里? 我更吃惊了。 他自顾自道,“相思引能引人入梦,我被困在了你的梦里。” 这么说,我以为的现实只是梦? 我以为的另一个三千世界,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摸摸眉心,我恐惧道,“不可能,不可能……这个世界是真的……” 如果这个世界是假的,那为什么我是十六岁的我? 我还在想,元恪已回答,“因为你想回到十六岁的最初,一切都还未变坏的时候。你想改变过去。” 倘若他真是我的想象,那他确实能猜到我想问什么,我借他的口,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如此,一切倒说的通了。 顿觉心痛难忍,天旋地转,我茫然道,“这么说,你是我的想象?” 他深深地看着我,“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话像一记闷棍,让我脑子更加杂乱。 “现实里的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眼底浮现一丝痛苦,“萧越不让你死,你才出现在这里。” 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如果此处为假,那就是说在现实里,我已经历那些痛苦,那些鲜血淋漓。 那些……不堪回忆。 我所梦见的我死在了海棠花开时候,不过是我的梦中之梦罢了。 崩溃排山倒海的袭来,让我无力逃脱,无力发声。 想要向上天呐喊质问,却只剩哽咽。 一切幻想皆虚妄。 都是假的。 南风吹来水草的湿润清香,鸟啼蝉鸣,叫卖声隐隐,流水潺涴,眼前君子如松。 都是我的想象。 他是我的想象,自然能感受到我的痛苦。 “如何能不想你?” 我已不是十六岁的我,如何能见他? 于礼不合。 此时我应是十八岁的我,大昭君王的宸妃,入宫三载,万千宠爱。 十六岁的我和十八岁的我格格不入。 十八岁的我拼命想成为十六岁的我。 这具身体是分裂的,痛苦的,挣扎的。 我想象的元恪回答道,“你不想我,便不见我。” 我说,“如此简单。我便不想你。” 我不想他,他就会在梦中消失。 虽然……我那样渴望他的存在。 在现实中,我和他隔着千山万水,此生无期,可是在梦里,他真的不能再真。 这个人眉眼生动,言谈自若,比我记忆里的怀贞更鲜活,更让人流连。 听我说,他嘴角浮起嘲讽,“最易事偏是最难事。” 是的,这太难了,我做不到。 说出来我便知道我做不到。 这个梦不醒,他就不会消失。 “如何梦醒?” 他眼底有一丝惊诧,“你想梦醒?” 梦醒了,他就消失了。 我无颜面见他,不愿见他。 我点点头,“你是假的,我是假的。想必真的那个我,早已奄奄一息。我不欲生,还留在梦里做什么?” 梦中能随想象圆满,可终究是假的。 他摇头道,“这个梦因你而生,却由我操控。你想梦醒,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 “杀了你。”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今世不能 期以来世 我已经在梦中死过一次,又怎么会怕再死一次? 我怕的是再见不到他。 尘世不能相见,尚有尘梦,可悲的是连梦也要残忍结束。 在尘世中,我要间接因他而亡,在尘梦中,我要被他亲手杀死。 深深凝望他片刻,眼睛酸涩不堪,我缓缓闭上。 从今后,紫陌红尘,黄泉碧落,与君长诀。 他会如何杀死我?像萧越那样扼我吗。 那种恐惧的窒息感又将我包围,我多想开口说请不要扼我。 话到唇边,又觉得多余。 终归一死,如何死,于我而言,并没有区别。 良久,他道,“并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闻言,我怔了怔,“有。” 有。 那句话在心头千千万万遍,在唇齿千千万万遍。 “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他好看的眼睛更加幽深,有如寒潭,“我怎么能下得去手?” 拥我入怀,半晌,他叹息道,“我下不去手。” 眼泪洇湿了他胸前衣襟,我哽咽,“你又留在梦中做什么?都是假的。我不要困你在梦中,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励精图治,任贤革新,带领你的国家走的更远。” 他不过二十一岁,还很年轻,有大好河山,大好人生,大好风景。 终有一日他会成为比他父君还要出色的帝王。 说来如今形势,南昭北燕势均力敌,或者说南昭更强盛些,毕竟北燕如今虽表面平稳,底下却是暗流涌动,守旧派和革新派一直消耗着国力,摩擦向前。 元恪会解决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一旦解决,北燕将势不可挡,或许……一统南北也未可知。 南朝文弱多年,若不是北朝一直内讧,恐怕江山早属了燕。 到那个时候,想必已是十年二十年后,明天的事情尚且说不准,何况数年后呢? 论起治国,元恪的才华丝毫不比萧越差。 假日时日,他定会成为不是出的帝王,标明史册。 (作者:然而元恪并不是靠他的政绩标明史册→_→) 他又何必同我困在梦中? 我不过一弱女子,他举动便是苍生。 我的话让他陷入沉思,不过片刻,他苦笑了下,“对一个男人来说,杀死自己爱的女人……好比在战场,丢掉弓箭。即便是梦中,我也下不了手。” (作者:呸。) 我道,“你想当帝王吗?” 他并不惊奇这个问题,凝视我片刻,他道,“真心话吗?” 我道,“嗯。” 他诚恳点头道,“想。”顿了顿又道,“开始不想,后来想了。” “为何?” 他停下来,微微低头道,“我不入住东宫,怎么能有资格和能力争取想要的?比如……你。” 我心头一震,半是欢喜,半是伤心,“可是……我听说,你父君,并未同意。” 燕文帝不仅没有同意,还狠狠斥责了他。 谢宥一说此事在北朝闹得很大,一度让燕文帝犹豫要不要立他为太子。 毕竟选一个守成不折腾的,比选一个有性格的让人放心的多。 帝王怎么能由着自己性子? 靠本心统治一个国家,国家终究会乱套。 燕文帝还是选了他继承大统,大概有赌一把的可能。 毕竟其他几个世子实在是不争气,不是窝里横就是窝囊废,看来看去还是元恪最顺眼。 据说因为元恪俊美的相貌为他拉了不少支持。 有朝臣道,怀贞世子天人之姿,不当帝王让后世景仰,实在是我大燕的损失。 (明天再写)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上上签与下下签 地上果然落着两根签,他手指捏着,凝神瞧了瞧,“有意思。” 我仰头去看,他竟然那样高,高到他眼中晦暗不明的情绪我都看不清。 起身忐忑去瞧,他握紧竹签,手臂微微抬高,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想看?” 我老实的点点头,“想看。” 他嘴角微微弯起,“求我。” 我:“……” 这两支签,一支是上上签,一支是下下签。 元恪将两支签叠在一起,我只能看见那上上签,朱砂写的签文端庄无比。 “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解签道,对对佳偶,神仙美眷,百年偕老,无须再觅良缘。注写着佳偶天成,百年好合。问缘份,有情人终成眷属,问归宿,逍遥神仙美眷。 此乃大吉大利之签。 元恪眉心舒展,指尖点着那签文笑道,“合我心意。”说完含笑瞧着我,“合不合你心意?” 合我心意,但我说不出口。 就算我不说,他也知道,不需要我说出口,他笑,“我知道。” 他长身玉立,仰头望了望端坐的菩萨,“为着这根签,我便跪一跪神佛。” 说完拉着我跪下,双手合十端端正正叩首,无比认真虔诚道,“愿和碧落生生世世为夫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那眼神真挚,瞧着我,满是掩藏不住的情意。 双手合十,我端正叩首。 愿抱贞心,初情不负。 他将签置在袖中,我不解道,“你拿它做什么?” 小心寺里和尚追着你讨要。 元恪微微一笑,“留着,做纪念。” 说完起身,我忍不住拉他衣袖,“想看另一支。” 他扯了扯衣袖,我没松手,又扯了扯衣袖,我还没松手,央求的眼神看向他。 元恪不为所动,铁了心不给我看,只是这样让我好奇心更盛。 他偏过头,“别那样看我。” 我讨好的看着他,摇了摇他的衣袖,“就一眼。” 他妥协道,“好罢,给你看。你有知道的权利。” 啊啊啊啊啊。 我欢喜的起身,凑他身前,清冷如松的味道隐隐渡来,让我心神不由得凉润。 这支签叫苏妃走难。 苏妃我知道,是景帝正妃。 这故事还是在灵璧戏本子瞧的。 据传景帝一朝,西番国王进贡了三件宝物,温凉盏、醒酒毡、能言鸟,景帝非常高兴,道谁能逗鸟说话,大赏。众人踊跃相试,结果连让这高傲鸟儿啼叫一声都不能够。 正泄气间,东宫苏妃屏风后婉转开口,竟引得鸟儿说话,景帝十分欢喜,即刻奖赏,时苏妃正有孕三月,遂立苏妃为正宫,掌管三宝。 西宫妃子梅妃十分嫉妒,怀恨在心,同其兄梅纶定计,趁与苏妃宴饮之际,故意损坏三宝,反诬苏妃失德,扭见景帝,苏妃被赐死。 丞相范戈知苏妃无辜蒙冤,乃以己妻李氏貌似苏妃而去替死,并趁夜送苏妃至其侄苏璟处安身,苏妃途径白马寺,生下太子。 梅妃占卜,知苏妃未死,命梅伦搜查范府,无获。再遣人追杀,亦未果。 逃难途中,苏妃无奈,将太子遗弃农家收养。十三年后,母子终于团聚,致书范戈。此时范正伤悼亡妻,惦念苏后,得书立即陈情景帝。 景帝得知前因后果,遂迎苏妃母子还朝,并传位太子,囚梅妃,斩梅伦。 虽是欢喜团圆的结局,可苏妃和太子受过的苦是真的,仔细想来不过也是段伤心故事。 “奔波阻隔重重险,带水拖泥去度山。更望他乡求用事,千乡万里未回还。” 我又瞧了遍签文,心中默诵,迷惑的摇头,“不甚懂。” 那解上写道,此卦拖泥带水之象,凡事守旧则吉也。注文道,退身可得,进步为难。只宜守旧,莫望高扳。 正要细看,元恪将那签掷入签筒,“走罢。” 他将签筒放香案上,转身牵起我的手,“好像下雨了。” 江陵城这个季节本就多雨,雨打窗棂和梧桐,沙沙作响,竟有些寂静伤怀的悦耳。 立在檐下,静静的听了会雨声,元恪道,“天就要黑了。” 不知何时,檐下风灯已被点起,烛火微弱,摇摇欲坠。 偷看那清朗身影,我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我的想象还是真的?” 闻言,元恪低头瞧着我,认真道,“我是真的。我在梦中因你而生,却是现实中的我。” 这太令人惊奇,和我所认识的截然不同。 他微笑道,“萨珊神并不全是糊弄人。能再见你,多得达兰台之力。” 我问他,“达兰台是谁?” 元恪嘴角一挽,“他么?一个神棍。” (达兰台:……) “天色渐晚,适合去泛舟听雨。” 心中一动,画船听雨眠,确实极美。 正想着,他已拿起墙角不知何时出现的纸伞,“走。” 他握住我的手,我又一次想要将手抽出来,又一次没有抽出来。 登上画舫,依窗而望,日暮斜晖,天渐渐暗沉,渔火满江,天水两茫茫。 元恪屈腿坐好,自顾自点烧水的小火炉,问我,“你喜欢喝什么茶?” 江上风大,一路走来凉意沁人,我屈腿坐他对面,趁着那火烤手,“你自己看,我都行。” 他手指点过一只只精致的小青瓷茶罐,停在某一只上,点了点,“喝祈红罢,暖暖。” 我点点头,“可以。” 坐等水沸,窗外雨声淅沥,我们相对无话。 他冲杯子,我发呆。他泡茶,我发呆。他倒茶,我发呆。他一句话把我从天外逮了回来,他说,“醒一醒,操心什么国家大事呢,眉头紧皱一脸沉重。” 我端起青瓷茶杯,说了声谢谢,抿了口,甜润顺滑,赞叹道,“想不到你茶泡的这样出色。” 他端起茶盅,微微碧色入他指端,闻言轻笑,“我哪里不好?” 我:“……” 我托腮瞧着窗外,继续思考那签,元恪忽然道,“别动。” “嗯?”我疑惑的看着他。 他隔着花梨木小几伸手过来,端正了我的身子,将我头发散开,轻轻拢在我肩后,然后凝神注视着我。 我被他瞧的不自在,微微低了头。 他这样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倒让我不知所措了。 “没见过你盛装模样,想来是极美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颦蹙春山入醉乡 “君有何愿?” “夜行千里,遍赏山河。” “卿有何愿?” “从君之侧,共赏山河。” 我庆幸这个梦是十六岁时候,那个时候的我不是最好的我,可至少不是病病哀哀,破桐之叶。 夜太黑了,浓的像化不开的云州墨,让人跌入一团黑暗,又跌入另一团黑暗里,没有星子没有烛火,无人系舟,下一刻好像就会迷失方向。 闭上眼睛,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江面数朵涟漪,呼吸声远远近近。 我不必知道航向,他总能带我找到光。 我好像看见一朵荷在水中浮浮沉沉,元恪是载荷之水,有时如溪流舒缓,有时如江流激荡。 剑有双刃,元恪也有鲁莽冲动时候。 我想象了下他的表情,大概依旧冷峻的,眉心微皱。 这一刻他收敛光华,收敛锐气,真正像一个少年人,行事全无章法技巧,全凭兴致。 可这恰恰最令人沉醉。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擅长,可是因为偏偏不擅长,却让我暗生欢喜。 他的手白净修长,手掌却那样宽阔有力,托着我的后颈,带我跌入另一个梦里。 常看书上说,醉生梦死,倘若能这样死去,人生也无不圆满。 元恪,元恪。 这两个字缠绵在唇舌间。 “妾无兄弟,所恃者唯君。” 我一声声叫他,他喉结微动,低低嗯了声,不厌其烦的一声声答应。 天色晶明时候,雨还未停,推开窗户,江上氤氲化不开的大雾,好似身在仙乡。 洗沐点火炉煮茶再酌,只觉得余兴未尽,情兴又发。 元恪待在梦里一天一夜,是否现实中沉睡了一天一夜? 还未问出口,他将我头发拢在一侧,自顾自躺下来闭目养神,微笑道,“是的,此刻我应在瑶光殿沉睡。唔,达兰台应该在旁边守着。” 他怎么能一直待在梦里呢? 我想待在梦里,是因为梦中有元恪。是因为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浓重的悲伤弥漫,我欲言又止。 因为是梦,结局在一开始便注定它是虚妄的,不可实现的。 即使再情真意切。 我说,“我死君行,君必不忍。我留君去,君必不舍。如此,我们就此别过,我听说江陵城方圆三百余里,我们背向而行,总不会遇见。” 是我将他束缚在这里。 闻言,元恪眼睛睁开,望着乌篷船顶,茶香袅袅,模糊了他清朗眉眼。半晌,他道,“我自会出去,但不是现在。” “你怎么出去?” “杀了萧越。” 他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我心头大震,立刻道,“不可以!” 他眼睛有了冷意,并未开口,只淡淡的瞧着我。 我嚅嗫道,“萧越……他……他……你杀不了他。” 元恪嘴角浮起冷笑,不置一言。 我语无伦次道,“萧越……萧越……” 萧越如父如兄,如师如长。 在我的心里,没有人能伤害他分毫。 他不可以死,不可以伤。 千言万语梗在舌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元恪那神情分明要杀了萧越,即使是在梦中。 原来他有备而来。 正要开口,元恪手按在枕边剑上,冷冷道,“萧越来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王师北伐 谢昭容一睁开眼睛,便看见萧越。他正侧着身子躺她旁边,单手支颐,神色古怪,眉心微皱。 见她睁开眼睛,他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瞧着她。 谢昭容反应了好一会儿,环顾四周,眼泪没征兆的掉下来。 她还活着。 说不出是悲是喜。 原来她真的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元恪死了,那钻心的痛犹在。 萧越伸出食指,在她脸颊揩过,瞧了瞧指尖眼泪,他淡淡说,“难不成你也梦见元恪死了?” 她身子一震,双手藏在锦被中,紧紧攥住,忍不住颤抖。 就是这个人!他杀了元恪! 她痛苦的不能自抑,想控诉,想质问,想哭喊。 可她只是沉默的看着他。 萧越皱眉,捏住她下巴,“别那样看我。” 她心头燥热,一口血毫无征兆的吐在他胸口,顿时将他白色衫子染的鲜红。 萧越低头看了眼胸前,又抬起眼,她苍白的毫无血色嘴唇嫣红一片,鲜血犹顺着唇角滴,在她妃色衣衫上开出一朵一朵触目惊心的花。 萧越指尖抹掉她唇角鲜血,冷静的说,“看来,你这病是好不了了。” 谢昭容别过头,并不想让他碰自己,“我睡了多久?” “十九天。” 她点点头,“我快死了。” 萧越眼里浮现一丝痛苦,转瞬即逝,“我自有办法让你活着。” 她摇摇头,虚弱的笑,心如死灰,“你又执着什么?” 听她问,他强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我执着什么,你不知道?” 见她不说话,萧越换了话题,“后日北伐大军出征,你随行。” 谢昭容大骇,一脸不可置信。 萧越道,“我亲自帅军北伐。” 说完起身,走时候还不忘替她掖了掖被角。 独留她在空荡荡的寝殿恍神。 他要御驾亲征? 去年刚打了败仗,今年又要兴兵,就算师出有名,可对国家来说该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元恪在北边过的艰难,战争,洪水,汉化,哪一样都让他睡不安稳。 如今萧越再北伐,无异于雪上加霜。 萧越亲自帅军北伐,那意味着这是一场大规模的战争,恐怕旷日持久。 元恪能不能挡的住? 她既盼望自己的国家胜利,又盼望北朝能抵挡住,竟说不清心在哪边了。 还能劝住萧越吗? 不能。 她痛苦,焦灼,不安,可无能为力。 和谢昭容一样焦灼不安的还有承天殿众人。 他们已经没日没夜在殿中呆了三天,唇干舌燥,板凳刚坐下就站起来急躁的走来走去,唉声叹气。 圣上日前回宫,忽然宣布北伐,众人大惊,反对声一片。 连一向拥护萧越的陆修毅都眉头紧锁,斟酌着道陛下三思。 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困扰南朝最大的问题是粮草。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南朝粮草运输线太长了。 就算拔掉江夏王,将永州纳入朝廷直管,还是够呛。 南朝军队,五人为一伍,五伍为一两,五两为一卒,五卒为一旅,五旅为一师,五师为一军。征兵时候,五户人家各送一名男丁,一比共要送五人,恰好组成一个伍,不论干什么事情,这五个人总是被分在一起。 去年刚征兵,今年又征,恐怕民怨沸腾。 国家现在需要休养生息,大规模的战争百害无一利。 李真陈南行崔少群等人直言反对,八月兴兵,于国不利,请陛下慎重。 圣上近来太胡闹,丢下国事给太子不说,自己在通化寺日日谈经,不闻政事。 才多半月,大昭佛寺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蓬蓬勃勃,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比阿房共盛。 太子婉谏,圣上竟斥其不务正业。 太子的正业是什么?是监国。 监国监到天子身上,果然……不务正业。 圣上在承天殿宣布北伐,请十五日之内安排妥当,之后再不见人影,只留下众人一脸懵。 大家只好把祈求的目光投向长身玉立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环视众人,拍了板,大家分头行动吧。 啧。 二十万大军整装待发,阵容威武,出了城门向北而去。 此次北伐在太清十七年,昭武帝御驾亲征,三世子萧铮之为左将军,陈南行为右将军,两人各持一半虎符调兵。 圣上对三世子委以重任,这是众人没想到的。 三世子从未领过兵,一领兵便是如此重任,可见圣上对其能力的认可。 这少年神采飞扬,跨坐在马上十分精神,望着北方,一脸志在必得。 宸妃随军让众人又一番苦谏,知道圣上不会听,大家该走的程序还是走了,毕竟劝谏君王是他们的分内工作。 南朝多沼,天子临行前让工部铸剑十二柄,以象四季,投于大江大泽,永镇河海。 不管有没有用,大家心里踏实许多,百姓更是踏实,就算圣上不坐镇京城,万民也觉得心有所依。 萧越做这种事极为在行。 于是城门外君臣酒别,大军出征。 八月二十一日,北伐军在萧越指挥下,闪电出击,截断定江青山峡出水口,出其不意的水淹北朝,北朝匆忙出兵,大败,全线退云岭关。 平靖二州两日便又收到南朝手中。 北伐军士气大振,萧越并未穷追猛打,当即派陈南行东去,过了云岭关,再次筑堰水攻,直扑北朝,速战速决拿下了宿州阳州。 南朝历来在定州驻扎重兵,每次出击也都是猛攻云岭关,心存侥幸,万一破了那就可直入北朝腹地。 从云岭关攻入北朝确实是最直接最快捷的办法,说起来轻而易举,做起来难度登天。 萧越两翼包抄,双向蚕食,打的对方措手不及,再次展现他卓越的军事才华和领导天赋,北伐第一战又称八二一大捷,成为后世典型案例。 自来战争分遭遇战、攻城战、水战,要问哪个伤亡最大,水战第一,攻城战第二,遭遇战第三。 萧越十分擅长水战。 北朝哀鸿遍野,损失惨重。 靖州军帐里。 薛孟卓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一颗心上蹿下跳。 萧越并未搭理他,好似没看见,只问任素明道,“可寻得却死香?” 第一百四十九章 北樵有奇木 异香可返魂 北樵山上有感真宫,建于大周末年。 炀帝好道,某日梦里看见有个头顶上有一道紫气的金人绕着殿飞行,忽然升到天空,向北而行。 炀帝很在乎这个梦,琢磨了大半夜,第二天就召集众臣解梦,大臣周复问炀帝,神人飞何处?炀帝回忆了下道,飞到一山不见了踪影。 周复又问,山何模样? 炀帝道,琼树葳蕤,仙花扑鼻,地势高矗,形似凤首,后面开阔的崇山峻岭犹如凤尾。 周复道,在北方申未之地,有大山形似神鸟之象,因名之为神鸟山,传说曾有仙人羽化此处,乘凤凰而去。陛下梦见的准是神鸟山,天降祥瑞,大周有天神庇佑,定然国祚绵长。 此时炀帝正为各地暴动焦头烂额不已,闻言大喜,召道教清静宗第八代宗师李承祯入京,命他北去神鸟山选址建造道观,以佑大周。 李承帧奉钦命前去神鸟山,到了最高峰的南麓,四顾一看,丹凤朝阳的地形,果然是洞天福地,于是便在此处建造了感真宫。 感真宫建成后,炀帝改神鸟山为北樵山,亲自驾临道观,亲书宸游二字勒于山石上,并令其妹清平公主进山拜师学道,一时间朝野震动,道风顿盛。 然而事与愿违,感真宫并未庇佑住风雨飘摇的大周江山,炀帝执政四年,官民矛盾不可调节,爆发了大周建朝以来最大的动乱,炀帝死于乱战,哀帝匆忙继位。 之后南北分裂,感真宫的大部分殿宇毁于战火,唯三境殿得以幸免。北燕时,修复了部分殿宇。 感真宫坐北朝南,依山而建,逐级递升,殿阁高低错落有致。宫内为三进院落,布局严谨,大罗三镜殿居前,玉皇阁座后,旁列廊庑和道院。 三镜殿月台石阶并列着两棵柏树,一棵顶部枝梢干枯,造型奇特,如一只引吭高歌的凤凰,因名凤柏。另一棵形态清奇古怪,淡绿苍翠,清香挺拔,纹理古朴苍劲,树梢的枯枝造型如苍龙出海,因名龙柏。 三境是指道家三位尊神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居住的地方,即玉清境、上清境、太清境,大罗则指大罗金仙,是经历鬼仙、人仙、地仙、天仙后,道家修炼的最高境界。三镜殿的殿脊上大型鸱吻和脊兽均采用三彩琉璃件,廊柱通身浮雕云龙丹凤、花鸟禽兽、神仙人物故事等图案,雕工精湛,内容丰富,形象逼真。 殿外十二根露明石柱,承托着三境殿庞大的屋顶,石柱上那精湛的雕刻艺术,无声地宣告这里是皇家的象征。这些石柱并非普通的盘龙柱,石柱通身高浮雕云龙、丹凤、瑞禽、祥兽及道教神话和人间世俗故事,形象优美,手法圆融,栩栩如生。 遒劲的古树、高悬的飞檐、层叠的斗拱、精美的石柱、华美的藻井、斑驳的壁画,让感真宫成为道教数一数二的教庭。 登上高阶,穿过山门,有树名香魂木,状如女子袅娜,与枫木相类,而花叶香闻数百里,又名为反魂树。香魂木树冠茂密,满树白花,香气远溢数里。扣其树,亦能自作声,声如女子低语呢喃,闻之者皆心摇神动。 传说伐其木根心,于釜中煮,取汁更微火煎,然后丸之,这种灵丹,叫震檀香,又叫却死香,香气闻数百里,死者在地,闻香气能活。 北樵山历来是皇家圣地,没有人能伐木,故也没人能验证这个传说。 香魂木世上只有两棵,一棵在萨珊神教发源地图浑尔河畔,一棵在北樵山,北樵山的这棵是北燕初年移过来的。 香魂木是萨珊教神树,为何要栽在道教宫观里?在这里面还有一段两教之争的故事。 北燕初年,萨珊神教地位隐隐凌驾于君权之上。作为道教圣地的北樵山,竟然也被萨珊神教侵占。这棵树被大祭司要求栽种在院落中心位置,感真宫第十一代宗师李玄至迫于萨珊神教威力,不得不受了这棵树。 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香魂木并不在道观的中心线上,而是在中间偏东的位置,这是双方妥协的结果。 萨珊神教宣称自己宽宏大量,容留道教一席之地。 此后北燕道教一蹶不振,日渐低迷,萨珊神教成为第一大教,世人都说和那树有关系,怕是坏了风水。 直到卫璧收复二州,北樵山归南朝,这才又渐渐有了道教香火。 谢昭容受蛊毒极深,倒也不是无法可解。 任素明只是建议,没想到萧越沉思片刻,当机立断北伐。 北伐的原因冠冕堂皇,个中因由只他二人清楚,却心照不宣。 香魂木能否还魂不能证明,但确实是一味奇药,有镇定安神的功效。 据任素明说,香魂木便是制作蛊毒的一味药材,中蛊毒之人闻其香味,可令蛊虫沉睡,不饮心头血。 南朝军队过了定江,萧铮之率三千人马,急匆匆赶往北樵山,在山脚下和和道士发生剧烈冲突。 守山道士问来者何人,三世子眉间倨傲,不屑和这些装神弄鬼之人搭话,于是大手一挥,封山,清山! 道士不乐意了,我们感真宫自建立就是皇家圣地,数位真人受天子封,尊贵无比,岂是你们这些武夫说上就上的?圣旨呢?手喻呢?路引呢?荐信呢?都没有?啊恕贫道失礼,你们不能上山。 萧铮之暗骂一声,二话不说强上。 几十人如何抵挡的住上千人,三下五除二便被撂倒,早有道士吓得一溜烟跑山上告急。 说来也巧,此时薛孟卓正在北樵山泡温泉,听人说山下有人闹事,光着膀子破口大骂,谁敢在爷地盘动手!是谁?! 刚走到半山腰便碰到萧铮之麾下人,双方立刻投入混战。 …… 于是薛孟卓就被萧铮之押到了萧越面前。 薛孟卓抖如筛糠,知道闯了大祸,恨不得立刻请死。 这年头不太平,对方不报家门,他还以为是哪里蹿出来的流民草寇想占山为王。 任素明在山脚下正同萧铮之讲感真宫来历,士兵押着鼻青脸肿的薛孟卓下来,薛孟卓犹破口大骂,一扭头看见任素明,愣了,再听任素明介绍旁边是三世子,他吓的面如土色。 三世子和太子、二世子长的分毫不像啊! 此时感真宫清静宗第十九代传人是李冲定,正在闭关物我两化,得知山下变故,慌得忙下山请罪。 听萧越问可见香魂木,任素明拱手道,“那树绿叶葳蕤,清香可爱,实在是神木。” 萧越眉心微展,得知李冲定在门外,点头道请。 薛孟卓识趣的往旁边挪了挪。 第一百五十章 谢昭容弦断逢惊变 李冲定进来,头也没敢抬,恭谨下拜,口称万岁。他不过三十几岁,说来正是大有作为时候,可是在夹缝中求生存,远没有感真宫初初几代掌教硬气。 萧越道免礼,这才看了一眼薛孟卓,淡淡问道,“不过数月,薛长官做了北燕臣,不识南朝军。想是连朕也不识得了。” 薛孟卓听这话说的不客气,顿时冷汗如雨,忙扣头请罪,“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万死难辞其罪!” 他怎么能知道圣上御驾亲征?南北消息这一两年并不畅通,陛下打了个闪电战,平靖二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端了。 萧越点到为止,不欲再为难他,开口问李冲定道,“北燕王室可有人来贵观?” 李冲定微微起身,不敢隐瞒,“三月萨珊教大祭司达兰台来过。” 萧越和任素明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又问了一番话,李冲定和薛孟卓退下,萧越道,“如何解?” 任素明沉吟道,“想必离香魂木越近,效果越佳。” 萧越点点头,低头不语,半晌,他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叫进来萧铮之吩咐了几句话。 翌日一大早,萧越一行人随任素明进山,李冲定早早在山下等着,萧铮之早已连夜将感真宫内众人轰下山去,收拾了干净殿宇恭候圣驾。 薛孟卓战战兢兢跟着,瞧见三世子横眉冷目,忙讨好一笑,萧铮之冷冷瞟了一眼,没搭理他。薛孟卓讨了个没趣,心想这三世子比起太子殿下和二世子,盛气凌人,颇难相处。 众人次第上山,闲杂人等退下,诸般安顿好,浴罢兰汤用过饭,已是晌午时分。 谢昭容从未出过远门,一路行来只觉得山河壮阔秀丽,过云梦泽时候芦苇茫茫接天,遥山叠翠,连心神也松散三分。想到谢宥一曾在这里策马驰骋,出生入死,不由得动容,心头怅然。 虽舟车劳顿,但感真宫相较江陵确实令人心旷神怡,此时正午间,推开雕花窗,蝉鸣树静,幽香沁人。 萧越片刻前和任素明等人进山,并未说明去哪里。 其实一路上,他都没和她说过话。 长日独坐无聊,于是她吩咐绿珠取琴解闷,微微笑道,“抚琴不可无香,庭中天然香气,更胜一筹。” 绿珠开囊取琴,置于香魂木下案间,谢昭容调弦转轸,绿珠站在旁边娇憨问道,“娘娘喜欢抚琴解闷,我却觉得越弹越闷,我问一句,抚它有什么好处?” 谢昭容闻言微笑,“说来话长。”指了指石墩让她坐下,踏雪端了茶出来,谢昭容接过,饮了一口,出神片刻,缓缓道,“琴乃伏羲氏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皇来仪。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 幼年时候她趴在谢太妃膝头听琴,谢太妃通音律,教她抚琴时候先说了这琴来历,她听的十分入迷。 “伏羲氏知梧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声太清,以其过轻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废之;取中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送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取起阴干,选良时吉日,用高手匠人刘子奇斫成乐器。此乃瑶池之乐,故名瑶琴。” 踏雪托腮也坐了旁边听,赞叹道,“这琴竟做的这样讲究。” 谢昭容手指拂过琴弦,叮咚声悦耳,继续说道,“琴身长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按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先是五条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于宫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发扬,谓之武弦。先是宫、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二弦,故又称为文武七弦琴……“ 话音刚落,绿珠拍手笑道,“文王武王我知道,那封神故事我可喜欢听呢!” 踏雪捏了她的脸一下笑道,“你就爱听那些神神怪怪。”转头向谢昭容道,“请娘娘不要搭理她,继续说。” 谢昭容微笑,“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 踏雪奇道,“什么是六忌?” “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绿珠赶紧又问,“什么是七不弹?” 谢昭容道,“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 又接着道,“八绝说的是琴声,清奇幽雅,悲壮悠长。琴抚到尽美尽善之处,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此乃雅乐之好处。” 踏雪和绿珠笑道,“真是长见识,原来这小小的琴里还有这么多学问。” 谢昭容笑道,“琴乃心声,左不过解闷的东西,知不知道这些倒无所谓。” 说完收敛心神,弹出一曲,铮铮淙淙,伴着幽山静水,一片平和之气。曲犹未终,指下“錚”的一声响,琴弦断了一根。谢昭容心下大惊,谁在暗处盗听琴音?所以琴声忽变,有弦断之异。 她冷声道,“何人在暗处?进前说话。” 踏雪绿珠正诧异弦断,听娘娘问,忙起身四处张望,“没人呀!” 蝉声忽然停下来,片刻,月亮洞外走来一翩翩身影。 三人抬头看,踏雪绿珠忙上前屈膝,“见过三世子。” 谢昭容见是萧铮之,微微惊讶了下。 萧铮之脚步踟蹰,有些别扭的拱手,开口道,“见过……宸妃娘娘。试才路过,遥闻琴声而来,不想唐突,见谅。” 谢昭容微微垂眸道,“圣上进山了。庭中炎热,世子可去偏殿候着。” 听她撵人,萧铮之知道是避嫌,正要往偏殿去,瞥见她正收琴。 他心下想,她果然生的很美。 声音也好听。 他那会进来本是路过,心下一思索就知道是宸妃在庭中。明知不合礼数,却被她娓娓而谈的嗓音莫名羁绊,忍不住站在花树下静听。 听说她素有怯症,血气衰退,身子不大好。 连日奔波让她显得越发袅弱苍白,然而比起在江陵,她脸颊多了些红润,气色看上去也好了许多。 他莫名想起旧年在画舫中夜游时候,谢定一和靳伯南曾十分不正经的拿她打趣。 萧铮之立刻收住胡思乱想,心头暗骂自己一句。 见她收琴,他忍不住问道,“才取出来,怎么就不弹了?” 那上好的琴弦断了一根,已被她细心取下。 断弦不是良兆,萧铮之心头说不出的烦躁。 第一百五十一章 琴瑟误国君须知 谢昭容被他问的一怔,将那断弦在手指上卷了卷,轻声道,“琴有七不弹。” 萧铮之此前并不清楚什么是七不弹,那会听她说才晓得。 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 可是这七条哪条都够不上啊。 见他沉吟不语,谢昭容抚了抚那断弦,微微苦笑,“这独幽琴伴我多年,今日因世子断弦,于我便是丧音,恰应了第一条。” 独幽琴选用梧桐阴材,声音旦清而暮浊,晴清而雨浊,池下方刻二寸许,印独幽二字,池之两旁刻行书铭文四句“巨壑迎秋,寒江印月。万籁悠悠,孤桐飒裂”,俱系旧刻填以朱漆。独幽琴琴音松透饶有古韵,漆色璀璨古穆,断纹隐起如虬,铭刻精整生动,非凡琴所能企及。 萧铮之低头瞧她,她漂亮的眼中有一丝悲怆,让他心头莫名自责不已。 他迟疑了下,轻轻道,“我母妃那里也有具琴,若娘娘伤心,回京我便求了来赔罪。” 谢昭容闻言,忍不住失笑。 她知道吴淑媛宫中有具绝世好琴,形饱满,黑漆面,琴底颈部刻琼响二字,行草书填绿。龙池左侧刻行书铭“其声沈以雄,其韵和以冲”,钤印一,印文剥蚀,隐晦不清。 据传是前朝高帝心爱之物。 “世子不必悬心,倒是我的罪过了。这琴换条弦也能用,我于琴上并不如你母妃擅长,何必夺人所爱?” “琴弦断了?” 谢昭容话音刚落,萧越便走了进来,瞧了眼她手中弦,顺手拿起桌上茶壶自顾自倒了杯水润嗓子。 他额头还有细密汗珠。 谢昭容瞥了眼,匆匆低下头又玩手中断弦。 他极少出汗,周身常年清爽。 忽然想到什么,她耳朵隐隐发烫,忙打住那些画面。 他去哪里了? 这话是问她还是问三世子? 应该是问她。 这是他数日来第一次和她直接说话,不借踏雪绿珠之口,她竟然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见萧越进来,踏雪绿珠忙屈膝见礼,萧铮之退后两步,微微拱手。 萧越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坐下,然后低头看着谢昭容。 谢昭容被他看的不自在,又躲不开,只得开口,“不小心,断了。” 萧越凝神看了她一会,开口道,“无妨。库里还有冰蚕丝。” 去年弥罗国使臣来昭,曾献上一种冰蚕丝,说就是你朝典籍中所载的绮桑冰蚕所吐。 南朝典籍有载,员峤山,一名环邱山。有木,名绮桑,煎椹以为蜜。有冰蚕,长七寸,黑色,有角有鳞,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长一尺,其色五彩,织为文锦,入水不濡,以之投火,经宿不燎。 那冰蚕丝光莹如珍珠瑟瑟,果然上好,蚕丝难得,做成琴弦估计也只得三五根。 谢昭容正在沉思,萧越开口道,“久不听你抚琴,倒有几分怀念,不想弦断了。” 谢昭容冷淡道,“夏桀酷爱妹喜之瑟,招致杀身之祸,纣王误听靡靡之音,失去江山社稷,庄王无法抗拒绕梁,连续七天不上朝,将国家大事都抛在脑后。” 话没有说完,她却不打算说了。 萧越闻言失笑,“你不想抚琴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谢昭容见被他毫不留面子的戳穿,面上露出赫然,抬眸瞪了他一眼。 萧越瞧见她似嗔非嗔的眼神,心头一动,不打算再穷追猛打,让她下不来台,于是转头问萧铮之,“靖州城都收拾妥当了?” 萧铮之朗然答,“全部归我军,目前井然有序,无暴乱混乱。战俘如何处置?” 萧越点头嘉许,听问战俘,他沉吟道,“战俘,先留着罢,杀之不祥。” 说着差人拿了作战图铺在石桌上,谢昭容见他们要讨论战情,起身准备回殿中。 不想萧越在她起身瞬间,一伸手拉住她,竟要她继续坐旁边听。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拉她坐下,冰凉的右手紧紧握住她,换了左手继续在那图上指点比划。 谢昭容窘迫,忙看了眼萧铮之。见三世子正全神贯注的听他父君讲局势,她这才稍稍安心。 萧铮之早已将刚才动静看在眼里,只是恍若未闻。 他并未发觉自己魂游天外,直到萧越不轻不重的点了下桌子,他才惊觉自己失神,忙回答道,“如今已整合毕,共二十三万人马。” 萧越点点头,“去年被一场雨误了战机,今年不信元恪还有天助。你带二十万,去攻云岭关。” 二十万,比去年谢宥一北伐军还多。 听父君委以如此重任,萧铮之踌躇满志,“不辱使命!” 两人又说了一会,萧铮之退下,匆忙策马下山去靖州,当晚便带兵奔云岭关。 北朝全线败退,宿州青州宣州等地已被南朝占领,此次大捷虽未像前朝萧逸一样占领北朝咽喉州府,却胜在稳广,足够北朝焦头烂额。 谢昭容无聊,又脱不开身,只得坐在旁边听他们分析讨论。 北朝军向来强悍,这次怎么这样不经打?不知是主帅指挥不利还是内部矛盾。 元恪…… 想必很恼火罢。 她心底叹息。 瞧了眼那作战图,箭头她看不太明白,可山水地形分明,早已印在脑海。 北朝地广山少,虽越往北越笼统模糊,可大山大河历历,平原草原辽阔。 元恪在那片土地上长大,策马驰骋。 这厢萧铮之退下,萧越打发走众人,将她拉膝上,“药可吃了?” 谢昭容垂眸道,“嗯。” 萧越手掌覆在她后颈上,摩挲片刻,只觉得光滑细腻,他心不在焉应了声,“嗯。” 他这样凝视着她似笑非笑,偏偏不说话,让她十分心慌意乱。 然而他还能做出更让她心慌意乱的事情。 此次北伐在南北朝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昭武帝亲征更为其增添了传奇色彩。 在后世的描写中,书页插图里的昭武帝威猛高大,一身戎装,极大满足了后人对其横刀立马的幻想。 然而事实是萧越从出江陵就是一袭青衫,依旧是在宫中便装模样。 这便装一定程度上要了他的命。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天子自有死法 山中岁月易过,十月天寒,纷纷扬扬落了第一场雪。 前线捷书频传,今日是我军又占领了某某州府,明日是我军又收编战俘若干,形势一片大好,让南朝诸位将军不禁怀疑元恪是不是驾崩了,不然为何北朝军如此消极不抵抗,一打就败退?诱敌深入也不像啊。 战情出现转折是在十月八日这天。 这天萧越正坐在庭中皱眉看太子来信,正提笔欲写,百里牧连佩剑都未摘的闯了进来,惶恐颤抖着嗓子匆匆说,“陛下,元恪从云岭关攻下来了,已占领平州!” 萧越大惊,连墨打翻都未注意,忙冷声问道,“三世子呢?” 百里牧嘴唇动了下,眉宇间浮现痛苦,“圣上!三世子带了二十万大军,元恪竟然能攻过来,三世子并无一字来信,若非被元恪全歼,便是……便是……”他一咬牙说出来,“便是叛变!故意放元恪下关!我们刚才收到消息元恪领兵奔来……” 事情的真相不言而喻,若是败退,萧铮之必然来信求援,提醒二州。 萧越犹自震惊,百里牧单膝跪地,“请陛下速做决断!” 只一瞬间,萧越问道,“还有多少人马可用?” 百里牧痛楚道,“不足三万。” 萧越身子晃了下,生生立住,脸色阴沉。 局势不受他的控制了。 他大跨步就要出门,“拿戎装!” 他满面寒霜,从未这样震怒。 谢昭容早已听见,吃惊之余,她顾得不有外臣在,忙提起裙裾奔出来,脸色苍白一片,颤抖着手拉住萧越衣袖,“你要去哪里?” 萧越低头看了她一眼,“我去杀元恪。” 他说的波澜不惊,好像在说要去吃饭休息一样。 她扑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哭泣道,“你不能去,危险!” 倘若三世子真的叛变,他这一去,绝不能生还。 百里牧也痛苦道,“陛下!元恪带了至少十万兵马!万一……万一……他和三世子达成什么协议……” 萧越眸色一震,闭眼半天,“难道是天要亡朕?” 百里牧大骇,“陛下何出此言!等谢叶二将军领兵过来,我们定能杀的元恪片甲不留!” 萧越惨然一笑,“我们,怕是等不到了。” 元恪敢攻过来,必然用兵力牵制住离的最近的谢宥一叶孤水。 他低头看了眼怀中哭的眼睛通红的谢昭容,将她鬓边发丝拢了拢,沙哑道,“朕问你一句话,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跟朕走。” 谢昭容身子一震,她立刻懂了他什么意思。 留在这里,元恪自会找到她,她还有一条活路。 跟他走,若兵败,他必不忍辱偷生。 她眼有泪光,敛起裙裾,庄重跪拜,“天子妃嫔,岂能别君偷生。” 十月初九,昭武帝带三万人退云梦泽。 十月初十,燕明帝自平州直奔云梦泽。 十月十一日,北燕五万人马,南昭三万人马,在云梦泽开展了激烈的遭遇战。 是日大雪,搓棉扯絮。 这场战争远比去年的惨烈。 云梦泽上尸首横野,厮杀声此起彼伏。 八月十四日,南昭仅存的一百余将士像钢铁城墙,将天子紧紧护住。 白雪茫茫,两方都筋疲力竭,谁也不肯进攻,谁也不肯后退。 南朝士兵眼中是坚毅悲怆的视死如归。 北朝士兵眼中是建功立业的狂热嗜血。 终于,北朝军队开始轻微骚动,迅速分开,一位身材高大的将军大踏步走出来,冲着前方喝叫,“萧越出来!” 南朝士兵怒气勃发,“放肆!何方卑贱小人直呼我朝圣上尊名!” 那将军仰天大笑,“死到临头,嘴还挺硬!老子一会挨个割了你们脑袋!” 南朝士兵早按耐不住,一脸怒容冲上前去,被百里牧生生喝回来。 百里牧一张年轻的脸早已冻裂,眼睛红肿不堪,声音沙哑,却威力仍在。 萧越将昏迷的谢昭容往他怀里带了带,朗声询问,“来人可是元亨。” 平平淡淡,不怒自威。 那粗莽的将军听见这声音,不由自主瑟缩了下,壮着胆子道,“是……是我!” 萧越道,“进前说话。” 命令的旨意,他说的自然,元亨竟然战战兢兢上前几步,见左右无人护着,忙又后退,梗着脖子道,“我是元亨!” 萧越瞥了他一眼,将谢昭容又往怀中带了带,大氅紧紧将她护住,摸她额头,依旧是滚烫。 几日前她便高烧不退,神智模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他要命绝此地,她怕是也不行了。 他从不为做过的事情后悔,只是有些遗憾曾伤害过她。 元亨向他怀中瞧去,见是个美貌女子,眉如翠羽,肌肤如雪,然而两靥通红,眼看奄奄一息。 难道她就是宸妃? 他心底冷笑一声,行军带着女子,诸般拖累,如何不败! 再看了那女子一眼,不免有垂涎之意。 这女人虽是圣上下令要留活口的,但眼看不行了。 趁她临死之前享受一番,也不枉冒着大雪连日苦战。 再看萧越,他不自觉按紧了手中弓箭,忍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没见这皇帝,他敢直呼他名字,此刻一见,他自惭形秽,恨不得打自己耳巴子。 被围困至此,那皇帝竟然还一派淡然,丝毫不见狼狈懦弱,果然是条汉子。 直呼君王名字,死后要下拔舌地狱,刚才真不该逞一时意气。 鏖战数日,终于杀的南朝只剩这屈屈数百人,为的就是困死萧越。 加锋刃于君王,大凶,来世堕畜生道,不入轮回。他没那个胆子,只好围困。 元亨生的粗莽,却并不是鲁莽汉子,腹中虽无锦绣文章,但文理也是通些的。 萧越长于谈兵,料敌制胜,谋无遗策,又兼通文理,实在是奇才,如今被他围困,他简直要落泪了。 何等殊荣!前番歪打正着捉住谢宥一,此次千里追击到萧越! 以前看兵书,每逢看到萧越指挥的战事,他都忍不住拍桌,惊叹此人脑子如何长的,何处想来这战术。 如今萧越就在眼前,他不敢直目看,只好咋咋呼呼,以壮胆子。 萧越瞥了眼元亨,点头道,“云梦泽芦苇深曲,地湿泥泞,不易驰聘。元恪用你却是很对。” 这是对他的赞赏? 元亨面有得色,忙稳住心神,“听说陛下极通佛法,南昭佛寺林立。陛下道缘不断,杀中有仁,所以我才侥幸立功。” 萧越淡然一笑,“朕被你围困至此,是你之功。” 元亨此时有了三分恭谨,“请陛下口诵佛法。” 他是虔诚的萨珊教信徒,也是虔诚的佛教徒,碰到萧越,自然不想放过机会请教,日后也好回去吹嘘。 萧越想了想,笑道,“四大原无我,五蕴本来空。将头临白刃,尤似斩春风。” 说罢仰天,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半晌,他道,“朕提三尺剑取天下,为君十八载,今窘厄至此,外无救援,死于社稷,是朕事也。此天亡我,非战之罪。自古无不亡之国,无不掘之墓。亡国之君往往为人囚絷,或俘献,或辱于阶庭,闭之空谷。朕必不至于此。天子自有死法,何劳尔等。取酒来。” 元亨正愁不知何时才能困死众人,听萧越主动要酒,登时大喜,忙唤人取鸩酒。 谢昭容昏迷中听到萧越长叹,幽幽转醒,睁眼,正对着他一双深邃的眼睛,漫天大雪纷纷扬扬依旧在下,她艰难的咽了下喉咙,嗓子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们要死了吗。” 萧越将那壶鸩酒握在手中,温言道,“你自去,我便来。必不使你受辱。” 谢昭容点点头,虚弱一笑,“也好,望陛下护我周全。” 元亨听萧越要先毒死这美人儿,登时也顾不得敬畏惧怕了,厉声喝道,“这女人是我朝圣上要留活口的,尔等无权私杀!” 萧越恍若未闻,摇了摇酒壶,凑到谢昭容唇边。 元亨大惊,这女人被毒死了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三步并两步,飞身过来,一扬铜鞭将那酒壶卷的抛开,南朝士兵见他闯进来,立刻围攻,两方又厮杀在一起。 萧越瞧了瞧谢昭容衰败的容颜,摇头苦笑道,“是我误你。” 谢昭容闭上眼,眉心有痛苦,也有释然,“没有你,我便活不到今日。” 没有他,想必她在尘世里艰难度日,何以衣华服锦绣,食金莼玉粒,览世间大美风景。 她感激他,一点也不恨他怨他。 他冰冷的脸颊紧紧贴着她冰冷的脸颊,好像旧日耳鬓厮磨的缱绻时光,好像从她身上汲取了几分温度,他声音也柔和了,“你幼年时候怕雷,怕水,怕独自一人。如今不必怕了,我再不用忙公务,从此后日日陪你。” 谢昭容笑了下,竟丽的惊人,“好。” 垂眸看了看他腰间,萧越了然,伸手拔出蔷薇刃,虽痛苦不忍,满心酸涩,不忍下手,还是朝她喉间刺去。 一支铁箭携着冷风准确无误的射中他右肩头,萧越吃痛,闷哼一声,蔷薇刃登时飞雪地里,第二箭第三箭已接踵而至。 元恪骑在马上,冷冷的声音传来,“朕差点迟了一步。”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云梦霜雪埋君王 元恪射了萧越七箭,箭箭正中梦中萧越刺他位置。 谢昭容被这惊变镇住,见萧越唇角流下鲜血,她心痛难忍,一口血吐他衣襟上,眼泪汹涌而下,撕心裂肺的喊,“陛下!” 萧越艰难的咽了下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嘴角弯了下。 这一刻,她的眼泪为他而流,她的心头血为他而吐,她为他伤心,这就足够了。 谢昭容伤心欲绝,挣扎着从他腰中拿那蔷薇刃。 她病了几日,手腕娇软无力,竟连匕首也拔不出来,她咬了唇,眼中含泪,只一心求死。 萧越握住她手,颓然一笑,“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 “好好活着。” 说完,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眉间还有孤傲,却再无温度。 笔者写至此,心有凄然。千古帝王,身前身后,功过自有百姓言,任他醒在帝乡,醉在白云乡,难逃天地人寰。 有几句戏词单说这昭武帝一生功绩,录至此,与读者沉吟。 英雄自古次第出,武帝单列在第一行。刚二十垂拱面南朝彩风,北去三月淹杀高王。自开基起运,立国安邦,坐筹帏幄,竭力疆场。百十万阵,三五千场,满身矢簇,遍体金疮。投至得帝业兴,家业成,四边平静,经了几千场虎斗龙争,他沙场上卧雪眠霜,展土复开疆,带领这边塞破敌军铁衣郎,将百二山河掌。 为民的乐业在家内居,为农的欣然在垄上耕。从他为君,社稷安,盗贼息,狼烟静。九层春露都恩到,两鬓秋霜何星星?百姓们家家庆,庆道是民安国泰,法正官清。 问上天不曾垂星象,治居民不曾教居民荡,统三军不曾教三军丧,只落的满身箭矢去仙乡! 这嵯峨秀丽山叠翠,这湖瀑布岚光水碧,这千层万叠似屏帏。青山只会磨今古,绿水何曾洗是非?一生事业,瓦解星飞。 十月十四日,昭武帝驾崩云梦泽,被草草一卷,就地而埋。 百余将士失声痛哭,他们手中提剑,却护不住君王。 他们宁死不为俘,力战而死,以报国恩。 荒烟蔓草,鸦啄人肠。 昭武帝一生用人极准,唯一一次用错人,便是让三世子攻云岭关,这才致他身死名裂,惹人唏嘘。 这是他想不到的,甚至也是萧铮之想不到的。 此时萧铮之颓然在军营里,瘦削的脱了形,再无往日的神采飞扬,眼中有痛苦,有焦灼,有热烈。 他攻云岭关数日,运筹帷幄,气定神闲,京中母妃来书让他大惊失色,半晌回不过神。 信中说,他是高帝遗腹子。 他痛苦不堪,进退两难,一边是母妃的咄咄逼人,一边是父君的拳拳之爱。 太子握着证据,如母妃所说,东宫众人忌惮他已久,若太子临朝,他必不能善终。就算太子表面仁爱,太子派的众人早视他眼中钉,肉中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总会寻了机会拿住他。此时有圣上护着,他安定无事,某日圣上仙去,他自身难保。 信尾道,中原空虚,何不趁此机会,一举领兵攻入帝京,先下手为强。 信尾还说,百日后不见爱子,母妃必含恨而亡。 他又惊又怕,六神无主。 父君那样怜爱他!他怎能至人伦于不顾! 此刻他已不能称呼圣上父君。 他第一次在脑海里搜罗高帝此人,竟如数家珍,好像珍珠忽然成线,原来母妃早已潜移默化的将那前朝君王刻他心上。 原来他是前朝世子。 原来他唤了十八年父君的人,颠覆了他家江山,杀了他的骨肉兄弟至亲,绝了他家宗庙。 他犹豫踟蹰,一夜未眠,熬的眼睛通红,胡子拉碴,暴躁的摔掉帐中所有东西,挥剑乱砍,胸中仍是郁气痛苦。 左右报北朝皇帝请世子一见,他才清醒过来,诧异元恪找他做什么。 元恪立在马上,英姿飒爽。少年人见面,单刀直入。 萧铮之冷然道何事,元恪打量了下他,挑眉一笑,世子不请朕去帐中喝杯热茶吗。 萧铮之惊讶,两军交战紧要关头,元恪竟然不怕埋伏,自请入帐,可真是英雄胆。 他心下升起敬佩,沉吟片刻,道请。 元恪此番来,必有重要事宜。 果不其然,刚坐稳他便开口道,东宫侧目世子已久,临江王冷酷,为他兄长帝业定要兵向世子。朕此番来,带兵马十万,加云岭关二十万,占着地形,片刻便能拿下平靖二州,只是兵锋过胜,生灵涂炭,朕心不忍。想请世子暂避几日,容朕去樵山亲迎妃子回京。朕必不犯秋毫,平靖二州,随世子意。 他说的言辞恳切,眼神真挚,萧铮之盯了他片刻,元恪坦然看着他。 萧铮之冷笑,“孤身为南朝臣,若放你过去,岂不背负千载骂名!” 元恪微笑,“世子何不借此立下千载英明。” 萧铮之一震,转神便明白他说什么,愤怒起身,“诸事繁忙,不留陛下!” 元恪不以为忤,继续微笑道,“朕去樵山只为一人,若世子需要帮助,朕可亲手为世子扫清障碍,封锁消息。” 萧铮之知道他说的障碍是什么。 他眼中先是震怒,后是迟疑,只是一瞬间,便被元恪敏锐的捕捉到。 元恪道,“朕已让贺兰雪行牵制住谢宥一,呼延谌牵制陈南行。南昭中原空虚,世子不妨明言需牵制多久,世子助朕得心爱人,朕必助世子面南而坐。” 元恪一看便是极有城府之人,这样赔本的买卖,他怎会如此做? 见萧铮之越发犹豫,元恪叹了口气,摇头苦笑,“不瞒世子,朕国事艰难,因汉化得罪贵族,军队,朕有三分之一指挥不动。逢着去年水灾,今年天旱,粮食颗粒无收,大举兴兵,朕除非不想坐这帝位了。” “朕实在无心打仗,这才丢城失地。此番来只为一人,得了她,朕便回京。世子来日为君,必也不愿兴兵,只盼两国和睦,从此再无战争。” 元恪实在狡猾,但又让人寻不出理由拒绝。 萧铮之两下思索,咬牙做了决定。 他不答应,元恪大军过来,他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答应,也要被钉在耻辱柱上。 元恪让他选择,其实并没选择。 他安慰自己,不是他做出选择,是时局逼迫他如此这般。 这天下,萧越能坐,他也能坐! 他要复宗庙,雪前恨! 他连日坐立难安,食不下咽,每日昏昏沉沉,简直要逼疯自己。 彻夜难眠,他起身在帐外徘徊,篝火点点,狐鸣凄厉,他满心怆然,不由得低吟道,落星埋远树,寒风催夜霜。 南朝盛宫体诗,他作诗向来艳冶轻浮,发觉自己吟诵如此悲凉之语,心下大恸。 元恪果然守信,十一月五日,大军班师云岭关下,萧铮之得知消息,两眼掉下泪来。 元恪果然杀了育他十八载之人! 他摸了把脸颊,看了看指尖那水渍,不懂自己为何流泪。 下一秒,他擦干眼泪,提起马鞭出帐奔向元恪询问消息。 他急不可耐,又惴惴不安。明知道已成定局,元恪若守信,他帝位唾手可得,可不从元恪口中说出来那天神一般君王驾崩消息,他不会安心。 元恪一身戎装跨坐马上行来,征尘不掩其英姿勃发,怀中抱着那双目紧闭的女人,正是宸妃。 说起来,那是他娃娃亲的世子妃。 断弦,断弦,原来冥冥中一切都有提示。 只是上天好心提示,他却不懂的。 造化实在弄人。 元恪得偿所愿,他也要得偿所愿。 元恪瞧见他,将怀中女子带了带,微笑道,“多谢世子借道。世子入主紫宸,莫忘了约定。” 萧铮之拱手,眼眸低垂,说不出话。 谢昭容被说话声惊醒,沉沉睁开眼,见元恪正含笑说话,向他眼光处一瞥,她立刻惊醒,登时大哭,肠肝寸断,指着萧铮之颤抖道,“是你,是你!” 元恪没留神她何时醒来,她已昏睡一路,他策马疾驰,用最快的时间带她回云岭关。 萧铮之见她指控自己,面上终于流露一丝悲伤,但瞬间恢复镇定。 他像听不懂她说什么,拨转马头回营。 见他无视她,谢昭容心头一痛,一口血登时涌上喉头,甜腥满口,她抓住元恪衣襟泪流满面,“我为天子妃嫔,曾言绝不苟活。请让我去死。” 元恪微笑,“萧越要你活着。” 听他提萧越,她心头悲恸,泪落如雨,“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们杀了他!” 她捶打他胸口,手却被护心镜割破,鲜血直流,元恪握住她手,皱眉道,“冷静,碧落。你不爱他,你只是愧疚。” 她怎能不愧疚?他因她而亡。 若不是为香魂木,他怎么会决心兴兵北伐。 萧越一世英名,皆被她所累! 她心如刀割,全身都开始痛起来,胃部强烈的不舒服,一阵阵翻涌恶心,脑子昏沉沉,强忍半天,终于再忍不住,剧烈的干呕起来,却吐出一口一口的鲜血。 元恪大惊,忙揽住摇摇欲坠的她,高声叫,军医,军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她应该是怀孕了 谢昭容从梦中猛然惊醒,一身冷汗。 她梦见了萧越。 梦中萧越依旧是清朗模样,亲自送她出嫁,一路送到定江边。 她清楚的记得他最后吟诵的诗句。 驾言易水北,送别河之阳。 中州木叶下,边城应早霜。 朱颜色已远,结梦在空床。 制握断金刀,持此寄寒乡。 梦的最后,他策马向着定江狂奔,淹没在滚滚洪流里,任她撕心裂肺的呼喊,他头也不回。 元恪守在床边,眉头紧锁,她浑身冷汗如雨,摸着却如炭火一般,达兰台从云岭关匆忙下来,一进军帐便看见圣上半靠在榻边,怀中抱着个美人。 她就是圣上心心念念要得到的女人。 当圣上询问如何制作相思引,他唬了一跳,又十分羞愧道,回陛下,臣不会制作这种药物。 萨珊神教诸多典籍秘药都在洛州,而且很多隐秘都是代代祭祀口耳相传,不落纸笔,严格来说他这大祭司得位不正,苏赫巴又在穿牢底,很多教中东西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好在他聪明,大部分秘药秘术,他都能琢磨出来。 相思引已禁绝多年,也是口耳相传的一种秘药,如今除了苏赫巴,再无人会制作。 元恪从库中取了一粒白色药丸,“照着做。” 达兰台只能硬着头皮上,没日没夜数月,终于成品,几番实验也和典籍中描写的不差,看来是成功了。 元恪指尖捏了那白色丸药,“有无副作用?” 达兰台迟疑道,“目前还未发现。” 见圣上脸色沉下来,他求生欲很强,赶紧挽救自己,“就算有,臣也能补救。” 元恪摩挲了会那药丸,轻笑道,“凭你这颗药,救朕残生。” 达兰台又瞧了眼,这女人果然很美,不过满脸苍白,看上去似弱柳还无力,比黄花瘦更多。梨云撑不起肩窝,粉香销半臂,翠黛蹙双蛾。黯黯似添酒病,恹恹疑魇病魔。 见达兰台进来,元恪冷着脸呵斥,“关上关下,怎么就用了半个时辰!” 达兰台没敢诉冤,圣上正在气头上。 他接到消息第一时间就策马而来,连衣衫都没来得及换。 元恪道,“她片刻前又吐了血,一直干呕。”说完迷惑道,“相思引见朕便解,为何又会吐血?” 达兰台道,“大概气急攻心。先把个脉。” 元恪将她衣袖拂起,拉了只软枕,把一段娇软雪白的手腕放上面,又将自己衣袖覆她手腕上。 达兰台嘴角抽了抽,“陛下,衣袖太厚,臣摸不到脉象。” 元恪皱眉,“前人牵丝便能知脉象,你隔着衣衫竟摸不出,蠢才,蠢才。” 达兰台只好屏气凝神,又细细诊脉,脸上先是浮现惊喜,再是古怪,瞟了元恪一眼,诊了疹,又瞟元恪一眼。 元恪被他看的心烦意乱,忍不住皱眉,“让你诊脉,你瞧朕做什么!” 达兰台搓了搓手,又看了元恪一眼,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元恪将谢昭容手腕收回衣袖中,“说。” 达兰台嚅嗫道,“她……她应该是有孕。” 元恪身子一震,半晌不言。 达兰台见圣上骤然变色,心里叫苦不迭,来了个大麻烦。 元恪冷声道,“几个月了?” 达兰台道,“两月上下,诊不真切。” 元恪沉默了下,“她身体不好,恐不宜诞育。你就开个方子罢。” 达兰台迟疑道,“方子……倒是能开。只是贵人素有怯症,内里不调,之前又伤过底子,怕是受孕不易。若……若此次保不住,这剂药下去,以后便永绝子嗣了。” 元恪眉宇间冷气迫人,半天道,“你的意思是,只能自然分娩。” 达兰台摇头皱眉,“就贵人这身子,怕不堪负重,都等不到自然分娩,七八个月便要催产。” 元恪点头道,“交给你。” 达兰台看了眼圣上,见他望着那女人沉吟不语,心下已明白六七分,心底不由得叹息。 这尚未出世的婴儿本是位王子,金尊玉贵,凭她母亲所受的宠爱,追逐帝位也未可知,不想命运突变,一出世便要被残忍扼杀,再无以后。 元恪温柔细致的擦去她额头渗出的细密汗水,随口道,“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达兰台正要开口,外面报元亨觐见。 元恪不耐烦的道,“下去罢。宣。” 元亨和达兰台擦身而过,把达兰台撞了个趔趄,他看都没看,大踏步进去跪拜,一脸愤慨,“陛下,臣进言!平靖二州本是我朝领土,现今如探囊取物,为何要便宜那南朝人!臣反对!” 元恪瞥了他一眼,“你还敢来见朕。” 元亨打了个哆嗦,这才想起来自己虽立了个大功,却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元恪冷笑,“你带了五万精锐,竟被萧越两万人打的只剩八千,有何脸面!” 元亨脸上浮现懊恼之色,萧越果然擅长用兵,若不是带着女人拖累,恐怕早过了定江。在云梦泽,萧越用钩行之阵,两万人左右翼弯曲如钩,迂回包抄,竟将他五万人杀的只剩八千。 他被抓住萧越的狂喜冲昏了头脑,完全忘了这茬事。在云梦泽,他得意洋洋,敛了萧越后,亲自砸了车板,写了歪歪扭扭一行字,萧越死于此地。右下角一行小字,燕征南左将军元亨立。 元恪心下烦躁,挥挥手让他出去,“你领兵去支援贺兰雪行!” 元亨退下后,元恪摸了摸怀中人额头,见烧退了些,这才松了口气。 他爱怜的抱着她,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他终于得到她,真真切切的得到她。以后他定要守好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再不许别人觊觎她分毫。 她注定是他的。 “禀陛下,南昭三世子求见!” 元恪被传报声打断神思,皱眉道,“传。” 这传报声也惊醒了谢昭容。 她睁开星眸,一眼便看见萧铮之,顿时又气怒攻心,一口血吐出来。 元恪觉察到怀中异动,已来不及制止,只好向萧铮之道,“你去侧营,朕随后过来。” 萧铮之拱了个手,正要退下,谢昭容虚弱道,“我要问他几句话。” 元恪和萧铮之都愣了下,谢昭容固执道,“请你回避片刻,我问他几句话。” 元恪将她安置枕上,盖好锦被,“我在帐外。” 见元恪出去,她仇恨的盯着萧铮之,“你为什么要叛变。”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奔江陵 杀太子 不等他回答,她悲愤道,“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萧铮之沉默的看着她,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孤害死了先帝?不也有你一份功劳么。” 见她惊恐失色,他继续道,“先帝为何北伐?!他为了你!为了香魂木!出发时候他就决心举国而战,我南朝士兵衣衫都绣了名字!” 她这才知道了战争远比她想象的残酷。 那些年轻的将士热血澎湃,为国上战场,渴望建功立业,荣归故里,国家却早已做好让他们赴死的准备,衣衫,鞋袜,刀剑,皆绣刻名字,为的是来日能让亲人寻得尸首。 萧铮之穿上绣了他名字的戎装,悲哀的想,即便贵为王孙,他也不过是国家机器里的一枚棋子。 放元恪下关,他如鲠在喉。 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听说元恪领兵过来,就在关上,不能不震动。 元恪找他谈判,一番话入情入理,江陵固若金汤,有靳伯南等人里应外合,他不难取得帝位。 倘若他是胜利者,历史如何敢写他这不忠不孝之事! 掌权才能颠倒黑白。 这就是政治之圆滑残酷! 他心下冷笑,政治就像J女,大家都嫌脏,但都想玩玩。 从他放元恪下关那一刻起,他就只能走下去,踏着鲜血踩着尸骨背负骂名走下去。 他一颗心被撕扯的痛苦不堪,可时局已是如此! 不可挽回! 有那么一瞬间,他多么后悔,几次冲出门,想带兵追上元恪。 可他终究没有行动。 听她质问,萧铮之冷笑道,“孤为何叛变?因为先帝夺我国祚,断我宗庙,掠我妻子,不共戴天!忠,他夺我父君江山,孝,他父亡不禁宫室,礼,他夺人妻子,罔顾人伦!孝悌人伦,他哪样恪守?!” 谢昭容尖叫,“不许你诋毁他!” 萧铮之目眦欲裂,眼睛通红,“诋毁?!句句属实!你不就是证明么!” 这话刺激了她,也让她迷惑了,回神细想,她惊诧的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良久,她闭上眼睛,两行眼泪簌簌而下,“你让我南朝二十万将士写在历史最耻辱的一页!” 萧铮之冷笑,“他们不会写在耻辱的一页。他们是新朝元勋!” 谢昭容大惊,一下就反应过来他说什么,他想攻入江陵!想取代太子帝位! 她为这话气急攻心,又吐出血来,苍白着脸道,“你……你!” 怨废亲,怒废礼。都说父子天性,兄弟手足,一枝本连,都是笑话! 萧铮之眼睛有狂热,指着门外,“这满营将士,都是贤良,共扶社稷!” 说完他大踏步出去,只留给她一阵风。 他要去江陵,他要去杀太子,他要卷起血雨腥风。 可她无能为力。 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喉头,她伏在榻边干呕不已,元恪三步并两步进来,见她满脸汗水泪痕,用衣袖帮她擦了擦,轻轻拍着她背,微笑道,“告诉你个好消息。” 她头昏脑胀,没有力气去问好消息是什么。 现在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元恪手掌抚过她柔顺长发,“你有孕了。” 她为他的话大震,吃惊的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剧烈的恶心又涌上来,她想强忍住,憋的满脸通红。 她有了孩子! 她有了孩子! 这本该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可是这孩儿尚在腹中,他父君便身亡荒野。 她双手紧紧的抓住榻边,指甲简直都要抠进那温润木头里。 她眼睛流下泪来,“请给我药。” 她自身难保,又怎么护住这个孩子? 元恪好看的眉毛挑起,像是听到什么可笑惊奇的话,他手掌依旧不紧不慢的拂过她长发,“乱想什么?我很期待这个孩子。” 谢昭容惊诧的看着他,他竟然要她产下这个孩子? 那可是萧越的孩子! 他亲手杀了萧越!又怎么会放过这个孩子? 她绝不允许他再杀了这个无辜的孩子。 见她脸上浮现决然,元恪故技重施,温柔深情的恐吓她,“你不用想着怎么自杀。你若敢死,南朝二十万人,我立即坑杀,为你陪葬。所以,好好活着。” 他一字一顿,说的字句分明,掷地有声。 南北战局因为三世子萧铮之的叛变而发生历史性转折,这个转折,不仅颠覆了南朝江山,也颠覆了北朝江山,此为后话。 萧铮之带二十五万人马一路毫无阻碍的到了江陵,速度快到他都吃惊,恍然如梦。 江陵城唯一让他忌讳的便是陆修毅,可是元恪已经帮他解决了这个大麻烦。 在元恪奔云梦泽时候,小姨夫谢宥一随后叛变北朝,这是他临行前才知道的。 谢宥一叛变让他十分震惊。 他叛变是因为种种不得已,小姨夫又是为了什么? 小姨夫一身正气,刚毅有谋,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元恪解开了他心中疑惑,说的云淡风轻,“朕将他心爱的女人九公主带到阵前,并让人告诉他,三世子已进军江陵,若失败,你谢家必被灭门,若胜利,这是你见九公主最后一面。另外,”元恪微笑道,“九公主已有了谢宥一骨血,朕让贺兰雪行在阵前灌她,堕,胎,药。” 萧铮之看着面前俊美无双的帝王,一股冷气从他心头升起,冷的他牙齿都要打颤。 “谢宥一同意让陆修毅前来驰援。陆修毅不会拒绝,所以,请世子安心去江陵,朕这里先恭贺世子。” 萧铮之想到元恪说这些话的语气,神态,一副淡定从容,胸有成竹。 此时他已站在东宫,隔着屏风,身后便是他名义上的兄长。 他握紧了手中剑,痛苦不堪。 一路走到这里,还有后退的余地吗? 他不能后退,不能犹豫。跟着他的二十万将士会因为他的犹豫丢了性命!他得赶在萧钊之杀过来时候稳定大局,登上帝位。 等登上帝位,一切便尘埃落地,他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三弟,你手中这剑,你还记得它叫何名字。” 第一百五十五章 开国太子少善终 萧铮之低头看了眼犹滴血的剑端,面色一瞬间白了下。 这剑,叫诛心剑。 他拿着这诛心剑,正做诛心事! 萧钧之向来清淡的口气有了悲怆,“父君,登天了,是吗。” 窒息的痛苦袭来,让萧铮之说不出来。 路过云梦泽,他不顾众人阻拦,策马狂奔到元亨所说的先帝埋身处。 远远看见那残破的木牌位,他泪流满面,腿软的走不过去。 他在那荒丘前跪了一个时辰,雪水渐渐沁透戎装,他浑身泥泞,庄重的三跪九叩,行臣礼。 起身按剑,他四顾茫然,男儿生在这世间,庸碌为何,前进又为何? 隔着屏风的山山水水,萧铮之冷静开口道,“东宫谋反,密谋帝位,先帝派臣驰援平乱。” 萧钧之没有说话,萧铮之已想象的来他唇角会弯起,那是看破不说破,洞察世事的睿智笑意。 他忍受不了这压迫的沉默! 一伸手,他挥剑劈开那屏风! 太子端坐在书桌前,听见动静,连头也未抬,眼睛在字行间留恋,又翻了一页。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萧铮之盯着面前这人,像是第一次仔细打量这兄长。他幼年记事时候,长兄已入住东宫,小小的太子勤勉好学,谦逊有礼,深得父君疼爱,他仰慕他,敬慕他。 可他没想到,他会对他刀剑相向。 “先帝谥号,三弟欲上何字?” 他还称他三弟! 因为这一声三弟,萧铮之心头浮现一丝酸痛,可只是一瞬间,他又硬气心肠。 听长兄问,萧铮之镇定道,“庄。” 萧钧之翻书页的手顿了下,苦笑道,“父君驾崩于云梦泽。” 是的,他说对了。 太子向来聪慧。 庄,听来是美谥,其实不然。睿通克服、兵甲亟作、死于原野、屡征杀伐、武而不遂均曰庄。睿通克服者,通达而使之臣服也。除此之外,其余都是指责征战不休,劳民伤财之意,甚至身死战场,一命归天。 萧钧之又问,“孤的谥号呢。” 萧铮之强忍住翻涌的痛苦,“章穆。” 萧钧之点点头,这才看了萧铮之一眼,“开国太子自来少善终。”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即便先帝寿正终寝,这江山迟早还是会有一场动乱,他平衡不了二弟和三弟势同水火的关系,也平复不了北伐派和守正派的关系。他能预见所有的矛盾和爆发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们像毒瘤一样拖垮摧毁南朝的江山,然后又一次重新洗牌。 大周分裂,朝朝如此。即便是前朝,国祚也不过五十余年。 就像南朝守旧派贵族和汉化派重臣的矛盾一样不可调节,只能摩擦着一点点向前。 他就要死了,准确说应该叫薨。 父君如何在云梦泽遇袭,如何驾崩,他都一无所知,就像他一无所知他的身后事。 人生至此,还有什么未了事?他想了想,不禁苦笑。 对于将要面临的死亡,他没有一丝恐惧,怨恨,后悔,遗憾。 他生在王族,锦衣玉食,已比芸芸众生幸运太多,又不幸的困囿高墙困囿于身份,一生不得自由。 多少人食不果腹,为生计奔波,他却不需要考虑此。他接受着这个国家最好的一切,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多少人羡慕他,可他们不知他多么厌倦这无休无止明争暗斗的生活,每日过的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行一步,生怕被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 他向往打柴割草的生活,闲时有酒,闷时有友,不像现在,连个可以交心倾诉的人也没有。 这十九年,活的太孤独。 生命里唯一舒心的日子,大概在南清山。 可他再见不到她了。 就算见到她,又能怎么样呢? 他永远也跨不出那一步,所以他永远得不到她。 “孤写个退位诏书,你便名正言顺。” “三弟,好生治国。” 这两句话让萧铮之痛苦的不能自抑,闭上眼,他颤抖着嗓子道,“王兄,得罪了!” 他没有时间犹豫了。 再睁开眼,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淌,“来人,行刑!” 说完转身出殿,寒风呼啸,吹的他脸刺痛。 良久,身后传来靳伯南说话声,“世子,已处理妥当。” 萧铮之抬脚便走,一刻也不想在这东宫多待,“去谢府!” 谢府乌云惨淡,皆因为谢宥一。 此时谢宥一已领着数万残部过了定江,军帐里,他正闭目坐在桌前,一脸憔悴颓然。 事情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他奉命镇守定州,圣上御驾亲征的密书传来,他不是不震惊。 连年征战,实在太消耗国力! 陈南行攻克宿州等地,一向火药桶的定州却风平浪静的诡异。 直到他接到圣上来信,配合三世子,速攻云岭关。 和他对阵的是贺兰雪行,贺兰成律长子,北朝杰出的青年将军,一直镇守北方六州。 一直镇守云岭关的元亨去哪里了? 谢宥一来不及多思考,一声令下,攻关! 战舰楼船遮天蔽日过定江,弓弩连发声一片。 对方却一直防守,诡异的不进攻。 这场战役因为九公主的出现并没有持续太久。 其实他并没有看见九公主,直到副将段青山惊讶的喊出来,“对面在干什么!甲板上怎么会有个女人!” 谢宥一正皱眉思考下一步计划,连头也没抬,直到段青山又喊出来,“对面挂了免战!” 谢宥一眼睛继续盯着作战图,“继续攻击。” 他心里烦躁,忍不住的烦躁,一声女人的尖叫隐隐约约传来,让他更加烦躁。 抬头远眺,远远瞧见对岸甲板果然有位女子。 他愣住了。 他目力不及陆修毅卫宁等,可也认出了那女子是谁。 他无数次梦见她,醒来只有月照朱栏,长夜难捱。 挥手下令停止攻击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注定是一位失败的将军。 一艘小船片刻便至,“燕征南大将军贺兰雪行请谢将军一见!” 段青山立即冷笑,“两军交战,难不成你们将军想用个女人左右战局!” 那传令官道,“贺兰将军有令,若谢将军一个时辰不到,他便只能执行我朝圣上口谕,灌九公主喝药!” 这话说的谢宥一脸色铁青。 元恪素爱这个妹妹,灌她喝什么药? 不论是什么,既然能拿这个威胁他,定然不是一般的事情。 当他带数百人过去,九公主渐渐清晰,正泪流满面斥责旁边站着的那青年将军。 “贺兰哥哥!你们如此逼迫他,非君子所为!” 那青年将军眉目冷淡,“战场无君子。” 隔着滔滔江水,谢宥一看见九公主隆起的小腹,任穿着宽大的衣衫也遮不住。 他震惊的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将军金甲夜不脱 城下血泪相流和 段青山见将军盯着那女人看,忍不住小声提醒,“将军,再往前就危险了!” 九公主已看见谢宥一,立刻大声冲他喊,“谢宥一,你快回去!” 贺兰雪行上前几步,拱了个手,“谢将军,久仰。” 江风大,将他沉稳的声音吹的支离破碎又越发清晰。 谢宥一的目光这才转到说话人身上,也拱手回礼。 贺兰雪行三十岁出头,瘦削高挑,儒雅内敛,一双眼睛淡然自若,好像再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内心涟漪。 任九公主如何哭闹,他都不为所动,既没有不耐,也没有厌倦,脸上一派波澜不惊。 这才是一位完美的将军应有的气度和品格。 不等谢宥一开口,贺兰雪行继续道,“奉我朝圣上口谕,传将军几句话。五日前我朝圣上已领十万兵马下云岭关,直奔云梦泽,想必如今已回程。你朝三世子和我朝已达成协议,若入主江陵,两国修好,再不言兵。” 这话让谢宥一和段青山大吃一惊,段青山忍不住喝道,“胡说!三世子怎么会放敌军下关!可笑,可笑,简直可笑至极!” 三世子若叛变,后果不堪设想。 贺兰雪行淡淡道,“西关如今并无战事,云岭关所有兵力在此,不过是拖住将军。” 谢宥一心下惊骇,面上努力镇定,若三世子放元恪下关,此刻怕圣上已退到云梦泽,云梦泽不易奔驰,去年他就在那里跌了个大跟斗。 父子血肉,终究抵不过王权帝位! “捷报!捷报!禀将军!圣上已从云梦泽班师回关,南朝皇帝被圣上亲手射杀,元亨大将军围困南朝军队,全歼三万人,大捷!” 北朝传令兵兴奋的声音透过江面传来,让南朝众人大吃一惊,段青山当即面色苍白,“圣上驾崩了?!” 身后响起骚动,谢宥一整颗心紧紧揪在一起,若三世子真的叛变,那这个结果是必然的! 三世子为何要叛变! 三世子为人他十分清楚,并无心帝位,是什么逼迫他不得不做出如此选择,冒着国贼的名声也要放元恪下关? 如今的形势让他也十分被动,若三世子攻入帝京,谢家是投靠还是不投靠? 谢宥一忧心如焚,三世子终究还是少年人,元恪极有心机,恐怕以帝位诱惑,才会让三世子铤而走险。中原如今空虚,禁卫军统领靳伯南毫无疑问会倒戈三世子,三世子拿下江陵应该没问题。 可是拿下以后呢? 元恪若全线退兵,圣上驾崩消息传开…… 三世子谋杀太子,太子薨,二世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各地必进京勤王! 南昭怕要乱了! 元恪为的就是看南朝内斗! 冬日的寒风呼啸,众人心头似冷水热汤来回浇,都望着谢宥一不语。 贺兰雪行道,“我朝圣上让在下问将军一句,九公主这腹中骨肉,将军要还是不要?若不要,将军自去江陵驰援三世子,若要,请飞书京城,请陆修毅前来助战即可。” 这话说的身后更是骚动,段青山吃惊的看了谢宥一一眼,又看了一眼那女子,沉吟不语。 九公主闻言尖叫,“哥哥不会伤害我!谢宥一,你快走,快走!” 听见九公主凄厉的哀求,谢宥一一颗心痛苦不堪,可他硬起心肠转了身。 国家面前,他不能再一次被女人左右! 江山要变天了,他怎么还能儿女情长? 见谢宥一做出选择,贺兰雪行点点头,“那就得罪了。” 说完示意左右上前,按住九公主便灌药。 九公主泪眼模糊,被呛的咳嗽连连,这才知道哥哥说的是真的! 她惊恐万分,挣扎不已,“我不喝,我不喝,你们不许伤害这个孩子!” 贺兰雪行眼睛有了一丝悲悯,“九公主,圣上为你好。圣上猜测不错,你也亲眼看见,他并不会因为你而心软。” 九公主哭泣道,“贺兰哥哥,将心比心!就是因为他不心软,我才爱他啊!” 谢宥一要被这哭喊逼疯了,他眼睛通红,强忍着眼泪,催促段青山快走。 段青山迟疑的看着他,叹了口气,指挥船调转方向。 还未到岸边,箭矢如雨射来! 众人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一副将大喊,“二世子谕旨,叛贼格杀勿论!” 段青山冒着箭雨狂喊,“刘将军,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对方没有答话,只是箭雨更加密集,谢宥一正在分析形势,秦光冒着箭雨喊,“保护将军!谢将军危险!” 他的话被厮杀声和呼喊声淹没,双方已投入激烈的战斗中。 这场突发的战斗因聂灵平的加入而更加错综复杂和惨烈。 只用了片刻,谢宥一便可怕的发觉二世子要将自己赶尽杀绝! 待到秦光突破重围满身是血冲到他面前,他才知道情况的严重。 一个时辰前二世子、卫宁所统的人马对定州军突发清洗,谢家军、定州军加上原来合并到定州军的江夏王、陈策残部受到突然包围,双方已从定州厮杀到江边,秦光等人眼看不敌,看到谢宥一就像看到天降救星! 谢宥一已没空悬心九公主,他必须立刻稳控住局面,结束这场自相残杀!毫无疑问,二世子如果不是敏锐的感觉到三世子叛变事,便是已经收到圣上驾崩事,这才当即对军队进行清杀。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二世子杀心已起,必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谢宥一立刻问,“秦光!你带多少人?” 秦光抹了把脸上流淌的鲜血,痛苦道,“不到一万!还有两万兄弟困在定州城!” 秦光,乌雅,段青山等有四万人,加上他手下嫡系两万,这六万余人被二世子分割开,群龙无首,这才一直处于被动状态。 “摆偃月阵!” 这四个字让战斗形势渐渐反转,等到傍晚,谢宥一已掌握主动权,兵力渐渐向定州城推进。 偃月阵是一种强力的攻击型阵形,主要呈弧形配置,形如弯月,是一种非对称的阵形,大将本阵通常位于月牙内凹的底部。作战时极为注重攻击侧翼,通常会以厚实的月轮抵挡敌军,月牙内凹处表面看似薄弱,实则包藏凶险,此阵需配备较强战斗力的将领,兵强将勇者适用,也适用某些不对称的地形。在许多战争中,偃月阵被运用广泛,往往是取胜的关键。 南昭善于用阵有三人,陆修毅,李真,还有谢宥一。 战争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谢宥一已带兵攻到定州城下,立刻派传令兵送信城内,他必须要三世子知道他并无反心,也不想参与到他们的夺位斗争,他们不能再内斗了,北朝恐怕已经发觉定州异样,双方若不息战,贺兰雪行趁乱攻击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传令兵刚骑马到城下,一阵箭雨从城墙上射下来,那年轻的士兵顿时从从马上跌落,谢宥一趁着朦胧夜色瞧见,不由得大吃一惊。下一刻,城门大开,数不清的南朝士兵如潮水般从城门涌出来。 二世子披甲站在城门上,冷酷下指令,“杀!” 这场厮杀直到清晨,双方筋疲力竭,可没有人想放下手中的刀剑,他们曾经同袍战斗,可这一刻,他们红着眼睛拼命想杀死对方。 只因阵营不同。 成王败寇,他们曾经是战友,如今是敌人。 战斗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定州城下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那些血已经冻结,再流不动。 一天又过去了。 当另一队人马从天边呼啸过来的时候,连谢宥一也有三分胆战心惊,黑色遮天蔽日,叶孤水! 叶孤水从长州赶过来了! 二世子来支援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碧海丹心犹未休 从天边遮天蔽日奔过来的黑衣将士训练有素的摆出了一字长蛇阵,阵势运转,犹如巨蟒出击,攻击凌厉!又如一柄长剑,所向披靡! 这条长蛇蜿蜒曲折,直杀城内不断涌出的人马,狠厉,无情,配合的十分默契。 谢宥一更为吃惊,叶孤水竟然是来驰援他的? 战局出现压倒性胜利,等到傍晚时候,双方人马汇合,已成围城之势,而定州城门紧闭,垣墙高耸,固若金汤。 城里城外成胶着状态,各自防御。 篝火星星点点亮起的时候,谢宥一终于奔到叶孤水大营里,他们已密切配合作战一天,不需站在一起沟通,只用军旗挥动,他们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并迅速调兵遣将。 两人见面,谢宥一还未开口,叶孤水便冷冷道,“本将并非为你解困。” 谢宥一点点头,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不管他来的动机是什么,事实是叶孤水帮了他大忙。若他不来,二世子这样以绝对优势的兵力不顾自己损伤穷追猛打,他绝对吃不住。 “叶将军,我需要立即和二世子当面交谈,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还没说完,叶孤水擦拭着剑锋的手停下来冷笑道,“就算是误会,如今说,还有意义吗?” 这话问的谢宥一哑口无言。 死了这样多的人,流了这样多的血,任误会讲开也是血海深仇,即便他能俯首二世子,底下的将士也不会臣服。在如今大好局面下,众人早急不可耐,数次请求攻城,一报清洗之辱。 叶孤水将剑入鞘,“攻城!” 此时已是二更时分,天色阴沉,眼看又要大雪,谢宥一心不忍,几万人已没日没夜征战几天,终于可以喘口气,休息一下,连他都疲惫不堪,更别提下面出生入死的将士。 叶孤水说话铿锵有力,“三世子已奔江陵,不日便掌控京畿。本将没有时间磨蹭,若不斩杀萧钊之,后患无穷。” 说完他大跨步出军营,谢宥一大惊,“斩杀二世子?你要斩杀二世子?” 叶孤水带两万人斩杀二世子,难度何其大,就算他是战神,那也得付出天大代价! 他慌忙横剑拦住叶孤水去路,“我们不能再打了!不能再自相残杀!北朝恐怕已觉察到异样,随时都会攻过来!定州城下死的都是我们大昭的男儿!他们没死在抵御外侮的战场上,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实在可悲!现在我们占优势,有和谈的机会,为何不抓住?!” 叶孤水一抬手将他的剑格开,“国内既安,群夷自服。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谢宥一被他这一剑震的虎口生疼,旧年的伤口更是痛的他眉头紧皱,叶孤水说的没有错,攘外必先安内,可现在双方只能暂时达成统一共同守住战线,若定州失守,圣上驾崩消息传开,陈南行将十分被动,或者说深陷泥沼! 他固执的又拦住叶孤水去路,“攻下定州城,至少要五天时间,我们没有时间了!” 叶孤水傲然一笑,“不劳你!明日这个时辰,萧钊之人头血便祭我剑!” 这大逆不道的话让谢宥一心神俱惊,他知道叶孤水心意已决,再阻拦无用,只得怒道,“将军自去!” 叶孤水要去攻城便去好了! 他的剑再不会指向曾经一起浴血奋战的同袍身上,他有更重要的事,率军前往兵力空虚的定江边,若贺兰雪行攻过来,逢此内忧外患关头,数年基业,毁于一旦。 空气弥漫着血腥味,谢宥一看着叶孤水远去,长长的叹了口气,仰头看天,冰冷的雪粒被狂风卷着,吹的他脸刺痛,他眼睛有些湿润。 这个国家该何去何从? 他该何去何从? 漫天飞雪,无人能回答他。 谢宥一骑马匆匆往定江边赶,一路上又是怒又是悲。 昔年离开棠州时候,九公主送行,即便不舍,她还是送他离开,是因为她能理解他。九公主娇俏的音容笑貌犹在耳边,“人若离开祖国,就像夜莺离开森林,白天和夜晚一样心惊胆战。你要回你的国家,就像鸟儿回巢,我怎么能拦住长有翅膀的鸟儿呢?” 想到九公主,他痛的要疯狂了! 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连日征战让他无暇顾及,无暇思考,可一停下来,他脑子全是九公主无助的哭叫。 他安寝时候躺的笔直,双手放在小腹上,呼吸匀称,而九公主满床打滚,将他挤的只有方寸之地,只有搂着她的时候,她才安静乖巧。 她喜欢蜷着身子凑到他跟前,在黑暗中手指抚摸过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温柔细致的勾勒轮廓,如羽毛般。 据说是她幼年时候,跟着母妃睡觉养成的习惯,在黑暗中用手确认完才有安全感,才能入睡。 他能想到她得知有孩子的欣喜,也能想到她的惶惶不安。 她该承受多大的压力。 他呢。 他痛恨自己,鄙夷自己,厌弃自己。 迎着风雪,他衣衫猎猎,拼命往定江边冲去。 才行了三十余里,前方探路兵骑马匆匆来报,“北朝正在过江!” 谢宥一大吃一惊,忙问确切消息。 定江边已被封锁,镇守江边的数千人被控制,北朝军还在有条不紊的过江。 谢宥一想调转马头回定州,刚拨转他就紧紧勒住马缰,那随他征战多年的马儿,在长夜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回去搬救兵吗? 没用。 咬咬牙,他一夹马腹向前奔去。 贺兰雪行不是狂暴之人,和他和谈,还能争取一点时间。 就算攻占,他也希望贺兰雪行能兵不扰民的攻占。 他能做的只有拖延,谈判。 事实出乎他的意料,带兵来的不是贺兰雪行,而是元恪。 两军明知要碰面,却没分毫放慢行军步伐。 元恪勒马,身后兵锋整齐肃穆,见到谢宥一,他上下打量,点头微笑道,“许久不见。” 谢宥一也勒住马,“陛下莫再往前。” 元恪笑,“见到你,朕也不必往前了。” 谢宥一不解,却并未询问,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二世子和叶孤水都不是糊涂人,不出一个时辰,必然能能达成短暂的共识一致对外。 元恪翻身下马,潇洒极了。 他果然吩咐人停步扎营,闲适的坐在篝火边,从袖中摸出一段红线,手法娴熟的开始编织,一枚精致的同心结在他修长的手指下生成。 谢宥一坐在火堆旁边,心神不定,一方面原因定州城,一方面疑心元恪为何如此淡定。 不像元恪的风格。 远远的传来呼喊厮杀声,他更坐不住,来回踱步,他翻身上马去看个究竟,可他一拉马缰,元恪眼皮子便抬起来,要笑不笑,“你自去,朕便一路踏平此地。” 其中必然有事情! 他猜不到,猜不透,焦心忧心又不敢轻举妄动。 “捷报捷报!南朝陆修毅半个时辰前被射杀于定州城下!元亨将军全歼六千人!”这个夜晚成为他一生痛苦的噩梦。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将军百战身名裂 谢宥一这才知道元恪停在这里只为了拖住他。 传令兵的声音响在黑夜里,引起一片哗然。 段青山乌雅等人更是震惊,面面相觑。 圣上驾崩消息如今还是秘密,只谢宥一几人知道,可纸包不住火,近几日军中隐隐已窃窃私语,造成了一定面积的军心不稳和恐慌,如今陆修毅战死的消息更让军心动摇,段青山喝了几次都没喝止住。 谢宥一此时已跨上马,铁青着脸要往定州方向冲。 上马欲行,元恪的声音传来,“将军提防。” 谢宥一微微回头,声音冷硬,“我与北朝,不共戴天!” 元恪笑道,“与你不共戴天的应该是三世子才对。他弑君王,杀太子,意图复前朝国祚。” 谢宥一忙拨转马头,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元恪道,“你知道朕在说什么。” 段青山等人早已惊愕失色,一片哗然骚动。 元恪淡笑道,“三世子本为前朝高帝遗腹子。他愿放朕下关,不过是知道了身世。” 谢宥一痛苦不堪,原来如此! 三世子,你太糊涂了!杀君王诛太子,便是你登上帝位,那也会被四方将士群起攻之! 怪不得二世子对他痛下杀手! 他是大昭的将军,是大昭的臣,既不愿进京帮扶三世子,又不能忠于二世子,他该何去何从? 太子若真被三世子诛杀,他竟不知道该为谁守这江山了! 亡国和两类人有关系,一是政治精英,二是军事将领。他作为军事将领,一是稳定江山,二是守住江山,方对的起国恩,对得起万民奉养。 可现在局势眼看就要大乱,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数年基业分崩离析。 他已悲哀又敏锐的预见到大昭已无他容身之处。 三世子远不如二世子铁腕铁血,远不如二世子名正言顺,元恪这番话不日便将席卷大昭,让三世子无容身之地! 元恪朗声道,“南昭国祚已断,兄弟相残,请将军三思,莫卷入宫闱,致几万人性命不顾。九公主昨日诞下男婴,日夜盼将军。良禽择木,若将军弃暗投明,朕划方圆供众人栖身,一世安稳。” 末了他又补充,大燕愿划二州供众人栖身,大燕不干涉,不管辖。 元恪开出的条件让身后众人蠢蠢欲动,又是一片哗然。 他们这几万人马眼看要走投无路,眼看要卷入厮杀,元恪竟然给了这样一个极具诱惑力的选择。 他们不想再打了,况且这手中剑向自己人挥去。 如果可以不打仗,他们又怎么不愿意解甲归田呢?他们也有日夜担心的老弱父母,也有望眼欲穿苦苦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也有自出生就未见过几次的幼子。 他们也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上平淡安稳的生活,再没有血腥杀戮,再没有枕戈待旦,夜夜睡不安稳。 不打仗多好! 听到元恪说九公主产下男婴,谢宥一吃惊的看着他。 只片刻,他眼睛含泪,调转马头向定州城奔去。 陆修毅战死,他如何对陆家交代?毕竟他离他那样近!本有救陆修毅的机会! 定州城依旧城门紧闭。 城门下火光冲天! 那火光刺痛了谢宥一的眼睛,也引起了他的滔天愤怒,元亨正烧战亡将士的尸体! 他红着眼睛,薄唇紧抿,毫无方向的举弓便射,北边士兵一声声惨叫倒下,身后众人见状,也怒不可遏,箭矢如雨向北朝军射去。 元亨太丧心病狂了,如此简单粗暴的处理敌方尸体。南北交战多年,即便在最水火不容的时候,也从未有过如此处理战场! 元亨就是个畜生!毫无人性! 历来战争,由胜利的一方清理战场,对于已方的死者,抬出阵地,通常集中立墓掩埋。对于敌方人员,一般先获取其身份资料进行造册登记,然后就地埋葬,随后资料会在谈判中作为筹码转交敌方部队。 谢宥一的痛苦愤怒铺天盖地,这一刻到了极点,在看见那些人扔拖着尸体,像丢小猫小狗一样把那些战死的兄弟丢在火堆里,他脑子都未思考,立刻搭弓射箭,箭箭直穿那些混乱的人群。身后众人早已按捺不住,也纷纷搭弓射箭,锋利的箭镞穿透骨头,飞扬的雪粒直扑人面。 北朝军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的惊叫连连,元亨正得意洋洋清理战场,黑夜中还以为是己方来人,放松了警惕,等反应过来,早被打的措手不及,形如散沙。 满目疮痍,谢宥一要落泪了。 陆修毅呢?陆修毅在哪里?他是不是已葬身火海?发泄之后,他像被抽光了力气,再挽不起弓,只慌不择路的打马向前,四处张望寻找那熟悉的身影。 陆修毅不是因他而亡,可和他逃不脱关系! 陆修毅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二世子和叶孤水明知道他就在城门外,后有追兵,仍紧闭城门,其心可诛! 可他知道是为什么。 政治不过是利益的分配。 陆修毅死,二世子除了心头大患,叶孤水除了眼中钉。 那可是南朝最优秀的将军啊!为这江山出生入死,征战多年,最后还是间接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在混战的人群中骑马那样危险,可谢宥一置身险境犹若不知,只一味疯狂的寻找,他得找见他,才能良心稍安,才能对陆家有所交代,才能对南朝千千万万人有所交代。他这样失心,慌得段青山等人紧紧护在他周围。 陆修毅! 他看见了他! 陆修毅满身箭簇血污的躺在月光下,躺在雪水里,眉目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 在谢宥一还没冲过去,元亨也发现了一晚上苦苦寻找的战利品。 元亨离的近,早捷足先登,看见谢宥一,他得意不已,见谢宥一一脸愤怒,元亨冷笑道,“你若有本事,自己来取!” 这个人没死在北朝,没被千刀万剐,不过是当了九公主男客! 元恪心下冷笑,轻蔑的啐了一口,正对着谢宥一方向。 谢宥一薄唇紧抿,取弓便射! 第一百五十九章 臣状告伪帝 三世子萧铮之火速以不流血政变的方式成为南昭新君。 太清十七年的冬雪二十一,正是小雪日,新君改年号为晏平,晏平元年,更始帝萧铮之登基。 史书记载对这天的记载很模糊,新君如何登基,如何告庙,如何祭天,皆语焉不详。 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 萧铮之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将旧的班底清换完毕,建立起自己的一套班子,以靳伯南、郭守光、关乾棣、景光、吴清流等人为核心,朝政迅速安定。 作为南昭新一代掌舵者,萧铮之意气风发的表示能把大昭带上一条伟光正之路。在他正主持新朝第一次高级会议的时候,门外内监匆匆报张政和老大人站到了肺石上面! 肺石和登闻鼓设在西市,离刑部只一箭的距离。 南昭规定,民众有冤直诉,可搥鼓立石,前提是必须滚钉床。直诉的范围不包括老人、幼儿、重残、有孕、恶疾之人,昭律明确规定这些人不能投牒告状,不在受理范围。如果确有需要告状的事,由家人代理。 滚钉板是对有极大冤屈的人一个申诉的机会,但是要穿着亵衣从一个长二十四尺的钉板上滚过去,滚过去后皆是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痛苦不堪,故没有极大的冤屈的人无勇气和决心去做。 依照前朝旧历,刑部专门派两个人坐班看着,以防有人申冤能第一时间处理,自南昭建立,政清人和,这肺石和登闻鼓一直都是摆设。后来因为十年无人滚钉板,这两人也都撤回刑部。 (刑部众人:我们每天办案忙成狗,看鼓石的这俩人每天聊天喝茶看坻报!实在不公平! 陆修毅:本官也觉得不公平,把他们调回来,放追逃办吧。 二人:好日子到头了,痛哭流涕) 肺石高两丈,宽三丈,颜色黝黑,如人侧卧,在南昭一朝虽没有发挥自己应有的作用,可被南昭群众开发出了新的功能,古诗有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肺石通匪石,青年男女定情,必要到肺石上刻上双方名字,以示坚贞,永不分离。 刑部得到张老大人滚钉板的消息时候,张政和已经滚了小一半,接到急报,暂理刑部的左光想了想,问下属,“老大人滚一半用了多长时间?” “二十到二十五分钟。” 左光蘸了蘸墨,眉头紧皱,看上去忧心如焚极了,“圣上要本官处理谢定一宿姬案,下午就要把案卷报上去,本官实在走不开,这样,你带着本官牌子,直接去宫里禀圣上。” 那报信人更是忧心如焚,“大人不要现在过去制止吗?怕下官到了宫里,全京城都知道张老大人击鼓申冤了!” 左光真诚的说,“哎呀本官真走不开,你还是赶紧进宫第一时间禀告圣上吧。” 打发走来人,他吩咐左右,“去维持秩序,不要出现踩踏事件。” 肺石周围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张政和头发花白,半坐在肺石上,满身是血,石头上也是斑斑血迹,令人不忍心看。 他喘了好半天气,掸了掸衣衫,端端正正朝北跪下三叩首,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遥禀先帝,老臣有三罪。一罪失职。太子殿下被奸人所害,臣却无力保护,罪不可恕!二罪懦弱。奸人篡位,乱我大昭江山,臣却唯唯诺诺,不敢直言,罪不可恕!三罪昏聩。数年识人不明,竟举荐了一批狼子野心毫无国法纲纪之徒,罪不可恕!” 他几乎不是说,而是在喊了,那声音如洪钟,撞击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让听者忍不住落泪这一片拳拳之心。 歇了歇,他吐了口血水,继续愤慨道,“奸人无耻!乱我江山,害我太子!什么暴病而亡,太子明明是被……是被活活勒死……乾坤朗朗,定劈了这无耻竖子!” 说罢老泪纵横,呜咽不已。 …… 萧铮之听内监报,铁青着脸道,“张老大人失心疯了,请郭大人去安抚。朕听说褚宁褚掌院十分擅长癫病,让褚大人也走一趟,找个别院,让张老大人好生养病。” 郭守光带人赶到的时候,左光正站在肺石下面苦口婆心的劝,“老大人,您看您,有啥事直接找下官不就行了?咱回,别让人看笑话……” 张政和闻言啐了一口,直直吐左光身上,“笑话?老朽看金銮殿上那人才是最大的笑话!” 左光道,“您先下来,不申冤坐上面怪冷的,别把您老冻出毛病……” 张政和又啐了一口,左光险险躲开。 “糊涂东西!老朽不申冤滚钉板作甚?老朽滚钉板,便是要申冤!” 左光道,“您申什么冤?” 张政和道,“老朽要状告伪帝,替太子申冤!伪帝弑太子,夺君位,老朽要告伪帝!” 自肺石和登闻鼓设立以来,鸣冤的人不计其数,状告的最高级别也不过是六部之首,张政和竟要告当今圣上,左光听了心下既是心酸又是好笑。 难不成将圣上拘到刑部当堂对质? 笑话! 张老大人明知不现实,仍口口声声状告圣上,不过是一口怨气无处发泄罢了。 这话大逆不道,左光恍若未闻,陪着笑脸道,“大人先下来,咱回刑部,慢慢说,慢慢说……” 郭守光冷冷瞧了左光一眼,“左大人辛苦,圣上派本官带张老大人回宫治病,恕在下无礼了。” 说着一挥手,身后众人拥上前去,七手八脚的想把张政和拽下来。 张政和见状,破口大骂道,“一群没廉耻的东西!老朽今日敢站在这上面,便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伪帝得位不正,终有一日会被赶下来!先帝,太子,老臣来陪驾了!” 说罢颤颤巍巍起身,从肺石上跳了下去! 左光闭上眼睛,耳边响起一片惊呼尖叫声,他心猛地揪紧,如鲠在喉,睁开眼睛,他对郭守光拱了拱手,“张老大人失足而亡,实在令人痛惜。” 郭守光点点头,“是的,令人痛惜。” 左光道,“本官还要去谢府一趟,就不打扰大人处理现场了。” 说完跨上马车,“去谢府!” 第一百六十章 她生来便要受苦 新君登基前亲自到谢府,谢陵称病道罪,闭门不出。 萧铮之在厅上坐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他起身离开,“请谢大人好生养病,吏部诸事,孤自会寻人代管。” 谢府众人听这话说的客气,皆噤若寒蝉。 三世子亲自到谢府,其意不言而明,老爷装病不见,其意不言而明。 萧铮之走后,吴景辉和周蓁蓁进后院,小声道,“三世子眼看继位,又亲自到府上,老爷如此……”说完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 周蓁蓁将飞扑到自己面前的幼女揽在怀里,含糊道,“朝堂上的事,我不懂的。” 三世子想拉拢谢家陆家,偏偏这两家都无声拒绝。 只怕……二府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 吴家在三世子领兵进城时候就鲜明的站出来拥护,谢家此时却拒绝,吴景辉夹在中间,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此时她多想夫君回来劝一劝老爷。 想到谢宥一,她不免又开始担心,前线战事吃紧,这一仗还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但愿夫君化险为夷,诸事平安,她在心里默默祷告。 左光到谢府大门口的时候,谢府众人已候在门外,谢陵亲自迎接。 见到谢陵拄杖而立,左光忙上前几步,脸上含笑客客气气道,“折煞下官。” 谢陵忙让左光请进,左光口道不敢,谦让一番,方抬脚进门。 落座毕,左光开门见山,“想必大人已知下官来意。谢禁卫夜宿官姬一案,圣上亲自过问,今日来,请谢禁卫如夫人随本官走一趟,还请大人见谅。” 谢陵将下人端来的茶亲自送左光手中,左光微微起身接了,众人退下,谢陵这才道,“论理家中相关人去刑部是应该的,只是……拙媳月前才产下弱女,尚在月中,身体不便,还请大人宽限几日,等出了月,我定亲自送了去。” 左光为难道,“圣上交办的差事,下官如何敢耽误?况且有妇人日夜在我刑部大门口哭喊诉冤,道谢府公子仗势欺人,骗了她女儿,又将她赶出京城,差点被害了命,此案若不早早了解,怕对贵府声誉有损。再者,”左光押了口茶,顿了顿道,“圣上为严风纪,新修订了律令,凡宿姬者,不论官职皆革去,徙三千里,如今已修订完毕,最晚下月便要实行新令。” 谢陵身子一震,颓然坐在椅子上,面容惨淡。 大昭律,宿姬者,革职查办,罚银若干,京官不用。此前托豫章世子,和柳翩翩妈妈谈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已将此事了结,定是别有用心之人挑拨了那老妇人闹事! 谢陵又气又急,半天,强笑道,“多谢大人告知。这就叫人请拙媳随大人去。” 左光道,“大人可想好了?如夫人这一去,和谢禁卫的婚姻便作废,又落乐籍。圣上昨日还跟下官说,谢禁卫聪慧通达,不是糊涂人,又怎么会做出糊涂事?定是有曲折。” 谢陵如何不明白左光意思?他闭上眼睛,心里暗骂谢定一逆子,片刻,他颓然道,“请大人带了拙媳去。” 左光见谢陵意已决,也不再劝说,起身拱手道,“那就得罪了。” 谢定一几日前已被羁押在刑部,周蓁蓁日日到公公面前哭诉,又托她父亲活动,好在没让夫君受皮肉苦,想到那牢房阴暗潮湿,饭食粗糙,她就忍不住哭,一听柳翩翩被带走,她便知道公公做出了选择。 谢府要舍弃夫君明哲保身了。 如今形势不明,急流勇退是明智之举,可谢家在朝堂再无发言权。 圣上不会动谢府,可也不会重用谢府,谢定一只是引子,以后慢慢挨刀的日子还多着呢。 柳翩翩虚弱的都站不稳,强行被差人带出房,看见周蓁蓁,她哭泣着挣扎周蓁蓁面前跪下,“还请夫人照看好贱妾这苦命的女儿……” 话没说完,周蓁蓁愤怒的推开她哭着道,“苦命?你明知道留宿官员罪犯刑律!你明知道这孩儿生下来便受人指点!她若苦命,皆是拜你所赐!你当娘亲的都不心疼她,我又为何要心疼她?你若不能护住孩儿,为何要生下她让她受罪?你不配为人娘亲!你不配!” 周蓁蓁满心愤慨,近日来的委屈压抑在这一瞬间爆发,几乎是在质问控诉柳翩翩了。 柳翩翩哭着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我知道怀了她,便万箭攒心,痛不欲生,又不忍心……她是谢郎骨肉,我不忍心……” 差人腻烦这二人哭哭啼啼,一把拉起柳翩翩出门,呵斥道,“左大人等着呢,莫啰嗦!” 吴景辉见闹的不像话,趁差人离开,忙拉了抹泪的周蓁蓁进屋,好一番安慰,“弟妹和她置气作甚?她当初胆敢勾引三爷,便顾不得许多,哪里想到若产下孩儿便是让他们受苦……弟妹身子要紧,如今三爷不在,长晔长藿还得靠你,莫难过了啊……” 正在这时奶娘骂骂咧咧的抱着那哭泣咳嗽不止的女婴过来,“夫人!这孩子一直啼哭,怎么也哄不住,奴婢没法,怕带不了这小祖宗!请夫人恕罪!” 说完重重拍了那婴儿几下,见她哭的越发厉害,忍不住喝骂,“丧门星!惹事鬼!存心让我不好过……” 那婴儿两颊通红,声音沙哑,应是哭了很久,此时已有些上不来气,咳嗽不止,啼哭不止。 吴景辉冷眼瞧去,这女孩一看便是美人胚子,胎发浓密,眉眼分明,倒随了那小贱人,心里不免有三分同情,又有三分鄙夷。 婴孩无罪,有罪的是她的母亲,偏偏将她带到这不公平的人世间,让她未记事时受苦,懵懂时受罪,长大后受非议。 她这一生的路注定不会像其他千金小姐一样被疼爱被呵护。 真真应了那句话,万般皆是命,一点不由人。 满屋子婴儿震天哭声,奶娘大声抱怨责骂声,一声声刺激着周蓁蓁的神经,她要筋疲力竭了,太阳穴突突跳,一阵阵刺痛。 见弟妹脸色不好,吴景辉呵斥奶娘,“府上请你来便是让你带好孩子,她哭,你哄不住,倒还敢到夫人面前使厉害!你若带不了,自有能带的人!” 那五大三粗的奶娘听大夫人语气不好,忙赔笑请罪,匆匆退下,谢府这样好的差事,她托了几个人才谋下来,又怎么舍得丢掉?她生的粗笨,大字不识几个,可人倒有几分心眼,知道夫人不待见这母子,她得让夫人知道她对这女婴的态度。 看了看怀中哭的上不来气的婴儿,她狠狠拧了一把,“晦气!再哭,再哭掐死你!” 谢长显在门外等他娘亲,见奶娘一路不停辱骂拍打那婴儿,微微皱眉开口,“放肆。她便是谢府的猫儿狗儿,又岂是你能殴打辱骂的?莫让我再瞧见。” 奶娘听大少爷语气恼怒,吓得扑通一声跪下。 第一百六十一章 明月不知君已去 谢阮宁是骑马赶回来的。 萧铮之大军过境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异常。这种异常来自于她莫名的心慌,慌到她夜不能眠的地步,一开始她以为是萧越前线吃了败仗,王师败退,可前线并没有传来败仗消息,形势还是一片大好。 直到有人报雍州有王师大军过境,一路向南压进,足足有几万人马。 如今两军正交战的紧要关头,哪里能抽出几万人向南而行? 她稍微一思索,不由得大惊,不好!怕是有人去京城逼宫! 来不及安顿诸事,谢阮宁匆匆南下,一路不停,心想快点,再快点。 那少年即使登不上帝位,也不该被逼死。 他那样年轻。 萧越如今怎么样?她不知道,不敢想,可最可怕的后果她已经想到。 想到这个名字,她几乎要撕心裂肺了。 那曾是她年少最仰慕的人啊。 他现在怎么样?这个问题她不敢想,可眼泪却控制不住的掉下来。 他们为何总是错过?她爱慕他的时候,他并不曾多看她一眼。 他喜欢上她的时候,年少的爱慕已成投其所好的逢迎。 黄昏时分踏入江陵,谢阮宁不及下马,一路飞奔谢府。 她曾经痛恨过这个家,只当她是一枚棋子,可她斩不断和谢家的羁绊,这种羁绊一出生就烙印在她身上。 谢家曾将她送进深宫里,又将她从一个帝王身边送到另一个帝王身边。 她就像牵丝木偶,既痛恨自己又痛恨谢家。 她曾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可在权力的漩涡夹缝里,总是身不由己,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谢陵见到风尘仆仆的二妹,吃惊之余,他立刻不动声色的看着她,静等她开口。 谢阮宁沉默又坚定的看着谢陵,看着她的二哥。 他们是兄妹,可他们疏远已久。 谢陵看着她,心里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怅然的叹息。幼年时候这个妹妹是很讨人喜欢的,长大后他刻意远离她,刻意不去疼爱她。 因为他知道他要做对不起她的事,他要代表谢家将她一生都斩断。 他只怕越疼爱她,便越觉得愧疚。 他注定要站在高位上,绝不需要愧疚这种情绪。 二妹啊,她本该嫁一位门当户对的良人,可他主动提出将她送进宫固宠,他知道她多喜欢萧越。 他也知道她不会拒绝继续留在深宫。 他拿捏她,她也知道他在拿捏她。 算来谢家欠她太多,可作为谢家子女,不也是应该的吗?百年大族,太多人为了这荣耀牺牲自己。 两人默默对视,这种无声的对峙,让空气沉默的可怕。 谢陵能耗下去,谢阮宁却耗不下去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乔苏危险。 终于,谢阮宁沙哑着喉咙开口,“二哥,太子需要谢家。” 这句话终于从她口中说出来,谢陵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是以什么身份求他?先帝的秘密情人,还是谢家血脉? 他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不停的喝茶,谢阮宁上前两步按住他又要倒茶的手,声音终于颤抖焦急起来,“二哥!” 这声二哥几乎是哽咽着了。 她连日赶路,水都不及喝,喉咙早干哑不堪。 她辛苦争取的时间,不是看她二哥在这喝茶的。 谢陵身子震了下,因为这一声久违的二哥,他脸色有些动容。 顿了顿,谢陵道,“二妹一路赶回来,定十分劳累,客房已备好,赶紧休息罢。” 这话听着熨帖,可回神想想,谢阮宁只觉得痛心。 什么时候她成这个家的客了? 她自出生就在这庭院长大,那廊下她逗过鸟雀,花园里捉过蛐蛐,庭院里堆过雪人,她在这里一年又一年长大。 那是她的家啊。 谢陵这话无疑是告诉她,你只是个外人。 一个外人,又有什么权利要求谢家呢? 她拉住他胳膊,终于哭出来,“二哥,二哥!救救他!” 谢陵一把拂开她的手,起身怒道,“救?怎么救?三世子已经冲进了宫里!有靳伯南,此刻怕是宫门都打开了!” “他是太子,连叛乱都平不了,又怎么有能力执掌江山?” 这话说的无情又尖锐,谢陵向来是温和而圆滑的,这一刻他不想再绕弯子,不想再惺惺作态。 听了这话,谢阮宁愣了下,不由冷笑,“是了,你要投靠新君,怎么说都是你有理。” 谢陵知道她在讽刺什么,不由得有些恼怒,正要发作,下人匆匆报,听罢耳报,谢陵五味陈杂。 江山要变天了。 看了谢阮宁一眼,他挥挥手让报信人下去。 “太子,暴毙了。” 谢阮宁大骇,半天竟反应不过来。 太子,薨了? 那少年,终究还是被拖入权力的泥沼。 她失魂落魄的转身,脚步虚浮无力的出门,反反复复在院子里转圈好久。 这家里每一条路每一根柱子都是她熟悉的,可这一刻她有些迷惑,找了好久才找到出府的路。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家这样大。 赶了上百里路,在谢府待了不足一个时辰。 回头看了一眼,那沉重的谢府二字压的她喘不过来气。 这个家,再不是家了。 策马漫无目的的往前走,她没有遮挡幂篱,也没有蒙上面纱。 一个绝色女子这样走在路上,毫不惊奇的引起了路人注目,她却恍若未觉。 等回过神来举目四望,已经是在南清山山脚下。 谢阮宁觉得很累。 这种累来自四面八方。 这种累让她十分饥饿。 山脚下不知何时开了一家茶馆,她将马系在拴马桩上,坐在店中黝黑的条椅子上。 老板是位三十多岁的热情妇人,殷勤前来问茶。 “有酒吗?”她问。 老板娘笑,“有,有,姑娘要几角?” 谢阮宁想了想,“先打二角。” 将粗瓷茶碗用水冲了冲,这才倒了杯润早已干的疼痛的嗓子。 店中无人,她眼泪掉下来,这才开始肆无忌惮的哭泣。 反正无人认识她,就让她放纵一次好了。 老板娘端了茶酒过来,不知道这姑娘有什么伤心事,可见她哭的那样伤心,也忍不住悲悯起来。 捧了一碗热粥放这姑娘面前,她轻声道,“姑娘,喝碗粥暖暖。” 说完自己眼泪也掉下来,坐在一边抹眼泪。 谢阮宁啜泣道,“我伤心无家可归,姐姐又伤心什么?” 那老板娘道,“我伤心夫君随王师北伐,至今未归。” 战争从八月份到到了十一月,眼下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谢阮宁道,“战争就要结束了,你家夫君定能平安归来。” 老板娘抹了抹眼泪,惊喜道,“战争要结束了?小娘子如何知道?啊,太好了!” 三世子萧铮之篡夺帝位,二世子萧钊之绝不会忍气吞声,北朝也不会放过坐山观虎的机会。 战争就要结束了。 沉醉一场,万事皆空。 谢阮宁醒来的时候,一轮明月正高悬天边。 她又倚着红豆树闭上眼。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家出逆子 国出奸臣 张老大人的死迅速席卷了京城,在现场的人无不动容,无不潸然泪下。 这场舆论似突然发生,又似有备而来,让新帝迅速站在了舆论的中心。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要得罪读书人。 萧铮之把读书人得罪大发了,还得罪的是读书人的精神担当,太子老师。 倘若楚南安在,这种舆论风波能在最短的时间最小化,可是楚南安出使北朝还没回来。 萧铮之十分焦头烂额,他知道张政和等人是定时炸弹,早已派人严密监控,可一个不留神还是让张政和跑了出来。 张政和的后事办的轰轰烈烈,朝廷给其上了文正二字。 文,道德博闻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克嗣徽音曰文;敬直慈惠曰文;与贤同升曰文;绍修圣绪曰文;声教四讫曰文。 正,内外宾服曰正;大虑克就曰正;内外用情曰正;清白守洁曰正;图国忘死曰正;守道不移曰正。 德才兼备之人才能配的上这两个字,这字让先帝、先太子上理所应当,可新帝上,还是张政和破口大骂的对象上,多少有些讽刺。 可这两个字实实在在安抚了张家情绪,没有进一步将矛盾扩大化。 毕竟南昭谥号里最高荣誉文正这二字,张政和是第一人。 张政和的葬礼寥寥有人去,正形势不明的关头,谁愿意蹚浑水呢? 然而长公主灵璧去了。 是的,灵璧公主已经成了灵璧长公主。 她成为尊贵无比长公主的代价是父君归天。 萧铮之已经有数年没见过灵璧,甚至加封长公主,她也未进宫谢恩。 说来这个风光尊荣的称号是他强行给这个妹妹的。 灵璧一身素衣到了张府,慌得张府众人乌压压跪了一地。 得知灵璧去张府,萧铮之冷笑,她愿意和他对着来,那就对着来好了。 他将密报端端正正的放案上,嘴角弯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意。 有密报陆修毅后有追兵前进不了城门,已被射杀定州城下,叶孤水和萧钊之厮杀两天两夜,正紧要关头,叶孤水不知所踪,谢宥一叛变。 谢陆二家同气连枝,暧昧不明,此刻倒是机会了! 谢宥一叛变,陆修毅战死,这个消息一经放出,引起南昭一片震惊。 朝廷公告称,因谢宥一和北朝军勾结叛国,放北朝军过江,直接导致陆修毅带领的两千人被围攻阵亡,而谢宥一袖手旁观,眼睁睁看陆修毅被围困至死。 谢宥一为什么叛国?因为他狼子野心,早在被俘虏北朝时候就存心思变,辜负先帝栽培深恩,他和北朝公主暗通曲款,那北朝公主已经产下孽子,谢宥一为了荣华富贵,又怎么会不叛国?况且谢宥一和北朝签订了协议,割让北方六州! 只可惜了陆修毅将军,为救前线军情,活生生被人暗害! 消息传到谢府,谢陵心神惧骇,身子一晃,直接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阖府上下又哭又慌,顿时乱做一片。 谢府由盛转衰的猝不及防,但好像又是必然的事情。 此年谢长显六岁,正懵懂记事时候。他格外聪慧,因此懂事也格外早,记事也格外早。 他来到这世间六年,见父亲不过数面,他的父亲曾经是他最敬仰的人,可六岁这年他的父亲成为他一生的耻辱。 从大街小巷到深宫高府,皆是一片唾弃谢宥一的声音,大昭上下义愤填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为陆将军报仇,为国雪耻。 萧铮之有意无意制造的这番舆论不可谓不恶毒,不帝王心术,迅速让众人从张老大人身亡的悲愤转移到对谢宥一的仇恨上,又让众人迁怒到前线萧钊之叶孤水等人不作为的怨愤上。 二世子萧钊之还未进京,便处于被动局面。 谢府。 谢陵悠悠转醒后,一张脸灰败不堪,似一瞬间老了十岁。咳嗽半天,竟咳出点点殷红的血丝来,半晌,他老泪纵横道,“我有二妹,皆为皇妃,一妹惨死,一妹出家。我有三子,一子早亡,一子留狱,一子叛变。谢家,完了。” 谢长显和谢长烨跪在床前,两个人小小年纪,一样的面无表情,低头不语。不同的是谢长显一副洞察世事的漠然,谢长烨一副不关我事的冷淡。 但他们表现的一派恭谨。 谢长藿紧跟在两个哥哥后面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水雾朦胧,又是害怕又是惶恐不安。 奶娘抱着谢定一庶女也跪在后面,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还没有名字,大概没有奶娘打骂或者并不饥饿,这一刻她十分乖巧,不哭不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打量。 谢府后人都在这里了,谢陵打量了一眼,又忍不住咳嗽,好半天才喘过气来,他缓缓道,“家出逆子,国出奸臣……” 刚说了两句,又开始剧烈咳嗽不止。 谢长显听了这话,知道祖父是在说自己父亲,顿时觉得如芒在背,如刀剜心,恨不能立刻消失在这里。 逆子!奸臣! 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耳光! 他有这样一个不光彩的父亲!他还抛弃了他们母子,另有新欢,还生了个孩子! 原来父亲对母亲无半点真心! 他痛苦的要发疯,痛苦的想砸东西,可这一刻,他只有紧紧的抿着唇,紧紧的握着拳头,不敢动一下,不能动一下,生怕别人注意到他。 可在场的人已经注意到了他。 谢长显痛苦的简直要愤恨了。 谢陵终于缓过来,又吃力开口道,“国家兴亡,战争胜败,非一将之责。一个人进入国家决策机关,在朝廷的殿堂上参与国政,却不能为君主尽谋划之责,以求得国家的安定富足,君子引以为耻。不能为国为民,不若当贩夫走卒!从今以往,谢氏子孙有不忠于南朝王室者,人人皆可诛之!” 谢长显等人恭敬聆听祖父教诲,磕头皆答了是。 说完这番话,谢陵像抽光了所有力气,脸色又灰败了三分,吃力的抬起眼,他看见那襁褓中的婴儿,招招手让奶娘抱近些,他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这孙女。 倒是个机灵模样,随了定一。 想到三子,他一颗心痛恨不堪。 这个女婴还没有名字。 她的父亲不在,作为祖父,他有义务为她取个名字。 第一百六十三章 山岳崩颓履危亡 谢陵苦笑道,“姜太公曾说,养女太多,一费也。陈蕃说盗贼都不光顾有五个女儿的家庭。女儿带来的拖累,太深重……” 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 “家中骨肉,又能怎么办呢?” 说完吃力的伸出手,抚摸那女婴头顶柔软胎发,他向来刚硬,难得流露出一丝怜爱。 这女婴肌肤如雪,眉眼精致,谢陵缓缓放下手,看了眼窗外,发出沉重的一声叹息。 今年的雪格外大,格外多,于行军不利,于诸事不利。 宥一糊涂至极。 是他教子无方。 宦海浮沉多年,谢陵深知有多少身不由己。 宥一想必是被迫叛变了。 手握重兵的将领,一呼百应,当局势不由控制,将领的利益和部下利益紧密捆绑在一起,有人若阻碍,迎接他的只有血雨腥风。 “你父不在,我便为你取个乳名。” “颜雪。” 这女孩生为庶女,母亲又出身不堪,怕是她一辈子的耻辱。她即便生在谢府,又有哪个王孙公子愿意婚配呢? 谢陵忍不住叹息,盼你人生困顿也不改颜回之乐。 “也盼你作为谢家子孙,能一雪前耻,振兴门楣。” 自己已经如朽木一般,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谢家在他手里一败涂地,他怎么能不伤心? 颜发作雪,寸心如丹。 他至死不曾背叛先帝背叛太子,绝不会转投二世子和三世子。 哪怕谢家在这风雨飘摇中,眼看就要被权力挤压拖垮。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谢家兴盛百年,总会有衰落的一天。尽人事,听天命。即便他能病好,怕也不能力挽狂澜。 只是他想不到谢家是在他手里衰落。 谢定一进来的时候,谢陵已经大口喘气,说不出话。 萧铮之还算念着旧情,放谢定一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谢定一胡子拉碴,憔悴的眼窝深陷,再看不出往日意气风发的风流模样。 见父亲卧病在床,他急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床边磕头,“孩儿不孝!” 说完已哽咽,再说不出话。 谢陵缓缓睁开眼,微弱的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喉咙只剩一阵嘶哑呕扎。 大厦将倾,又和定一有多大关系呢? 公主府。 灵璧哄怀中婴儿入睡,哼着奶娘小时候唱给她的凌州童谣,满眼都是怜爱。 这孩子生在白露那天,将将三个月。 陆修毅走前为孩子取了个名字,单字远。 奶娘笑眯眯凑趣,“小公子很可爱呢。眉眼像极了驸马爷。” 灵璧笑,“孩子这样小,哪里看出来像谁呢。修毅也快回来了。采葵,记得每日将被子拿出去晒,要软软的睡着才舒服。他行军辛苦,吃不好睡不好,糖腌梅子备些,不必要的荤菜都断了。” 采葵笑,“殿下和驸马爷真是伉俪情深。” 灵璧点了点怀中婴儿柔软粉嫩的脸颊,满是怜爱。 众人正说笑,周安跌跌撞撞跑来,“公主!公主!”说着扑倒脚边,采茵吓了一跳,立刻皱眉数落,“慌什么慌!吓到小……”话没说完,却见周安腿软的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灵璧心一惊,“何事?” “少爷,少爷……”说没完便大哭不已。 灵璧眼一黑,强自稳住身子,抖着嗓音道,“修毅……怎么了?” 采茵见公主全身发抖,紧紧扶住她,奶娘忙抱了小公子退下去。 周安呜咽道,“驸马爷……战死了……” “什么?”灵璧又问了遍。 周安抽噎,却再说不出话。 采茵大惊,怕灵璧跌倒,只紧紧扶着她,心里着急,连忙问周安,“莫不是认错了人?怎么会……会……” 周安抹了把眼泪,“少爷星夜兼程,眼看赶到定州城下,元亨领七八队北朝士兵从后方扑来,少爷知寡不敌众,只有奋力赶往定州到定州城门下,城门却不开,后面追兵已赶来,少爷只好调转马头对阵……” 周安说的颠三倒四,采茵却听明白了,看灵璧,灵璧怔怔的没反应,采茵又急切问周安,“戍守定州的是驸马爷最交好的谢三公子哥哥谢宥一,怎么会不开城门?” “谢宥一叛降北朝了!” 灵璧嗓子动了下,说不出来话,一下子晕过去。 “饮尽冷酒飘起渭城雨 江南江北杨柳正依依 纵马提鞍携剑北去 收我汉人河山行万里 勒马燕然封狼居胥 ……” “你看那玉宇红袖捧瑶觞 和气春风满画堂 你看那书生潦倒在颜回巷 你看为官的列金钗十二行 未曾留两行墨迹在史书里 却早卧一抔新土在邙山上 你今生飘飘荡荡 来世也急急忙忙……” 是梦罢。 睁开眼睛,灵璧感觉自己迷迷糊糊又很清醒,灵台清明的时候有个声音不停地说,陆修毅战死了。 迷糊中又有人说,陆修毅寡不敌众,乱箭穿心。 她搞不清自己醒着还是睡着,可是不论醒着还是在梦中,这样都不好,都很痛苦。 梦里也是心如刀绞,钝痛钝痛,四肢百骸都是透骨寒冷。 陆修毅,她的夫君,那样英勇的人,沙场百战,怎么会战死呢。 可是他好像真的死了。 梦中有个声音说,你的夫君,与土同化了,你不必再等。 灵璧一个激灵醒过来,睁眼却见是采薇哭的红肿的双眼,苍白的脸颊。 采薇才诞下一个女婴,尚在月中,此刻竟不顾受寒跑了过来。 陆修毅战死,宋纪又怎么生还? 看着采薇哀痛欲绝的双眼,她终于爆发,嚎啕大哭起来。 采薇扑在床前哽咽道,“殿下……我恨不能和他同去!” 采茵用帕子擦干眼泪,带着哭腔道,“殿下这样悲痛,你还勾她伤心……” 采葵忍不住哭骂道,“谢氏世代忠烈,不想被谢宥一这逆臣连累,百年清明毁于一旦!殿下,陛下已下令监禁谢府,会还驸马爷公道……” 谢宥一! “周安,备马!去谢府!” 灵璧边走边挽头发。 “灵璧长公主到!” 谢长显敏锐的捕捉到祖父和小叔的神色异常,不等他起身,小叔已匆匆出门,连祖父都挣扎着起身要出去。 要变天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请陛下莫在往前一步 一腔心头恨,痛苦到极致,却无处发泄。 赶到谢府下马,灵璧怒气冲冲往里走,正守在谢府门口的侍卫慌忙拦住她,“殿下留步!陛下圣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谢府第一时间已被封闭,任何人都出不来。 “让开!”灵璧冷冷盯着他,眼里都是火。 “卑职该死!”单膝跪地,仍旧不让。 心中油滚火煎,灵璧挥手给了他几鞭子,“让开!”侍卫依旧不让步。 “还不让殿下进去!糊涂东西!” 来人正是左光。 侍卫忙让步,“左大人恕罪!” 灵璧打量了眼左光,冷笑道,“左大人,左部长。新君赏识,恭喜大人高升。”说着抬脚进谢府。 左光被抢白一通,面色不见分毫羞愧自惭,仍恭敬拱手送灵璧进去。 谢府已跪了乌压压一地,灵璧游目一圈,冷笑,“好一个满门忠烈!” 谢陵老泪纵横,“逆子罪该万死,不求殿下恕罪,只求殿下息怒,珍重贵体,莫要悲伤过度……” “息怒?本宫如何息怒!杀了你谢氏满门也换不回我夫君!” 转眼看见谢定一,她心头又怒气上涌,“谢三公子!你很圆满,儿女双全,夫妻情深,本宫好生羡慕!” 谢定一知她怒极,不敢搭话又不能不搭话,只得说,“殿下伤心过度,臣难过并不比殿下少。驸马爷和臣情同手足,臣也心痛难忍。” “情同手足!你的亲手足害死我夫君!你还敢说情同手足!” 说完一鞭子打他脸上,谢定一满脸是血,一动不动,灵璧又一鞭子过去。 长藿看见爹爹挨打,又是一向最和气的灵璧公主,忙跑前来摸摸谢定一脸颊,“爹爹,长藿不想让你流血血……” 说完哇的哭了出来,周蓁蓁没看住女儿,大吃一惊,忙膝行前来捂住长藿的嘴,不停叩首恕罪,长藿只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惊恐的看着灵璧。 谢定一知说什么都是错,都会被她抓着错,唯有重重叩首谢罪。 “逆臣家眷何在!” 谢宥一嫡妻吴氏膝行上前,低头诺诺不敢言,“贱妾吴氏拜见殿下,殿下金安!” 灵璧冷笑,“本宫以为你夫君叛国,你无颜面对我朝万民,定悬梁投河了,好歹也算你忠贞,不是乱臣贼子一伙。” 吴景晖泪流满面,“殿下息怒!贱妾本该以死谢罪,只是孩儿年幼,实在不忍心。” 灵璧望着她身边谢长显,更添仇恨,“你可知本宫孩儿尚在襁褓没了父亲!” 吴景晖本想以幼子博的灵璧息怒,不想弄巧成拙,戳到灵璧痛处,唯有低头哭泣。 陆修言闻讯匆匆赶来,因兄长阵亡,他更加瘦弱憔悴,见长嫂大发雷霆兴师问罪,他跪在行礼,“殿下息怒!容修言说一句。” 灵璧看着那还带稚气的少年,眉眼间还有夫君影子,悲痛又席卷而来,忍不住红了眼眶。 “嫂嫂难过,修言感同身受。谢家为国御敌,几代人战死沙场。于情,是谢太妃母家,于理,刑不上大夫。谢家一倒,国家必动摇。前线战事,多少人受牵连,国难当头,何必再起血雨腥风?父母亲也有话要修言代传,谢府陆府同气连枝,一损俱损,谢宥一有错,他该承担,只是莫牵连无辜的人。若哥哥在,定不愿看到谢家因他受难,嫂嫂三思!” 灵璧哭泣道,“不发落叛臣家眷,难解我心头之恨,传本宫旨意!吴氏没入贱籍,入驸马府每日舂米二石!乱臣子女永生监禁公主府,和亲眷不得联系,和吴氏不得相见,左光,你着人看着,若违一字,立斩!” 左光拱手,“定不辱命!” 谢陵再拜,“谢……殿下开恩!” 陆修毅丧事极为盛大,百姓沿街痛哭,聚集在谢府门前日日声讨。 有人摇臂呐喊,“陆将军遭奸人所害,奸人仍逍遥法外,我等为国杀敌,义不容辞,有志随我加入北方军上前线者,后日一同前去定州!” 街上儿童唱,抗敌何惧死,为国陆将军。 正是这股同仇敌忾,国仇家恨,让南北战争第一次出现平衡点。 灵璧一身麻衣,采茵采葵扶着到了灵堂前,没有尸首,只能建衣冠冢。看着陆修毅灵位,灵璧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都说为国捐躯的战士马革裹尸,陆修毅连马革裹尸也做不到! 公婆年迈,白发人送黑发人,修言还小,陆家就只能指望她了,她在,陆家便不会倒。 “陛下驾到!” 听闻陛下驾到,众人连忙起身,灵璧提起斩佞剑便出门。 萧铮之已到了陆府门口,华盖翠羽逶迤,他本就相貌堂堂,穿上朝服更添威仪。 灵璧剑指萧铮之,愤怒道,“你来干什么!” 萧铮之冷静道,“朕送陆将军一程。” 灵璧冷笑,“何必假惺惺!我夫君被奸人所害,你心中定十分痛快!” 萧铮之皱眉,面漏不悦,不准备和她厮缠,刚抬脚往前走了一步,灵璧剑往前三寸,“你休要再往前一步!弑父杀兄害我夫君,萧铮之,你不得好死!” 陛下和长公主剑拔弩张,众人噤若寒蝉,乌压压跪了一地。 萧铮之被她当众大骂,十分恼怒,抽出腰间诛心剑,一挥手便隔开灵璧剑锋,又一挥手架在灵璧雪白的脖颈。 那鲜红的血丝顺着剑锋往下淌,萧铮之却再没用力,“朕砍了你!” 灵璧冷笑,“悉听尊便!” 萧铮之见她还不求饶,心一狠,便要一剑刺下去,慌的众人忙拉他衣襟。 只一回神他便冷静下来,这才发觉自己气急攻心失了分寸。 他已经杀了兄长,再杀小妹,能欺瞒世人,却欺瞒不了自己。 正僵持不下,从府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身影,灵璧见是采薇,忍不住呵斥,“回去!” 采薇跪倒,对灵璧重重磕了个头,“殿下息怒!” 又对着萧铮之叩首道,“请陛下留步!” 萧铮之看着她面善,却不认识,冷冷低头看她,“你算什么东西,朕偏要进!” 说着往前走了一步,却被采薇膝行拦住前路。 采薇苍白着脸色道,“若陛下执意进门,奴婢只能替殿下阻拦!” 萧铮之冷笑,“就凭你?” 采薇叩头道,“得罪了!” 说罢一扑身撞到萧铮之剑上! 萧铮之忙抽回剑,采薇脖颈已血流如注,软软倒在地上! 灵璧撕心裂肺,忙扑过去抱住她,“采薇,采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逆天之人 天必亡之 采薇强笑道,“陛下……沾污陛下宝剑……罪该万死,陆府……门前不祥……如此……陛下……可留步了……” 灵璧泪眼朦胧,捂住采薇满是鲜血的嘴唇,“不要说话……你不要再说话!”又慌忙撕下衣襟为她止血。 采薇轻轻握了下灵璧胳膊,灵璧已明白她意思。 什么都不用做了,没用,殿下不必费心。 灵璧将奄奄一息的采薇抱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她如何不明白采薇心意?可是因为明白,才更觉得伤心。 宋纪战死,采薇早无生意,若不是因为襁褓中的女婴嗷嗷待哺,她早随了宋纪去。 “我有个请求……请公主将我那苦命的女孩养在膝下,勉强……勉强代我服侍公主……”采薇咽了口血,吃力道。 灵璧哭泣道,“这孩子以后便姓陆。” 萧铮之心底倒有三分感谢,感谢这小女子给了他和灵璧一个台阶下。 听完旁边侍卫耳语,萧铮之沉吟道,“忠烈之后,赐为郡主。” 好一会儿,采薇笑了笑,“如此……谢过陛下。她……真是有福气,我便放心了……公主,我也去啦,你要照顾好自己呀……”说罢合了眼。 灵璧眼睛通红,嗓子干疼,再说不出话。 “你家在哪儿?” “我的家乡呀在花溪,我也不知道在哪个州府,只知道在定州一带。” 宋纪笑眯眯道,“我在定州待了八年,竟不知道这个地方,想来该是极美的小村庄,你想去看看吗?” “想呀。可是我到十八岁才能出宫,不过我不想出宫!我想一直陪着二殿下……” 宋纪眨了眨眼,笑的狡黠,“你嫁给我,不就可以一直陪着你家殿下了?” …… 宋纪,宋纪。 灵璧抱着采薇,像幼年时候嬷嬷抱着她那样,温暖而有安全感。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萧铮之看着剑端犹淌血,心没来由抽痛了下。瞧了眼灵璧,他转身抬脚就走。 近来诸事不顺,听说萧钊之已经稳定了定江一线,和陈南行大军汇合,想必不日便要杀回京城,元恪已经目的达到,必不会再帮他牵制。 身后传来灵璧痛苦又怨恨的声音,“逆天之人,天必亡之!” 萧铮之闻言,顿了下,缓缓转身走过来,蹲在灵璧面前,手撑在剑上,“难道朕不逆天,天便不亡朕?” 自古君王好长生。 为了多活几岁,想方设法,服丹饮药,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升天。他刚继位,便有方士话里话外暗示他寻求长生之术,他心下冷笑,嗤之以鼻。彭祖活了八百载,仍不免一死,长生不过是世人痴想。 有生之年,他定要灭了这群害人哄人的方士神棍。 他这话说的灵璧一怔,不等她开口,萧铮之森然道,“太子天生帝命,朕要他偏没这个命!” 说完大踏步离开。 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以摧枯拉朽之势,建立一个他构想里的新王朝。 这个王朝再不会被女人所拖累。 谢氏出妖妃,他定要铲平了这祸乱根源。 谢宥一现在是众矢之的,谢定一的案卷长达十余页纸,谢陵抱病垂危。 一切都在他意料掌控之中。 他知道谢宥一有多冤枉,但他偏要冤枉。 他比谢宥一更清楚谢宥一有多冤枉。 有宫人急报,二世子领兵三十万,以讨逆为名,起兵征伐,正往南来。萧铮之眯了眯眼睛,二世子还挺快,看来元恪已经撤回定江北岸。 先帝亡在十月十四日,十一月十四日,萧钊之正式率兵南下,三十万大军皆着缟素。 有道士在长安街上信口开河,天下太平,地气自北向南,天下大乱,地气自南向北,被刑部以造谣传谣罪下了深牢大狱。 道士,和尚,方士,巫人,皆被清理了一遍,通天寺众僧点燃柴火,在袅袅香烟中殉国。 为了一个故去的国。 承天殿。 殿上众人正唇枪舌剑,新帝执意在全国开展清查亏空,自上而下,全面察查。 有人不赞同,此时正风雨飘摇时候,第一时间是安抚人心,重点工作应放在平息战火上。 有人高声附和陛下英明,国家正板荡之时,有人却敛财私吞,从上到下欺瞒,克扣将士军饷军粮,从京城运往前线的粮食,过一州便被克扣一部分,导致前线吃不饱穿不暖,眼下天寒,怎么能让前线流血的将士寒了心? 经过一个时辰的激烈碰撞交流辩论,朝廷宣布,清查亏空克扣! 萧铮之总结道,建立由京城特使、分查大员、协查人员组成的三级清查队伍,从上到下,仔细的查。自首者宽免治罪。凡侵吞钱粮的官吏,准其自首,且从宽治罪,否则将严惩不贷。清查惩办结果均予以公示,做到家喻户晓。贪污克扣军粮,从严治罪,轻则罢官,重则处死,并追补亏空。官吏勾结官商勾结者,经办胥吏商户一同追责。 一个国家,一个王朝的崩盘是有迹象的。他深知弊端,又怎么可能让这弊端拖垮他蓝图中的新王朝?而一个新朝代的建立是无数士兵的生命换来的,他要对得起那些牺牲在他登上帝位路上的将士。 萧越的死,国家变色,历史改辙。 定州城下,谢宥一痛苦道,“本将无用,保不得各位。二世子暴厉,杀伐无情。三世子非我朝血脉……” 话还没说完,左前锋杨亮脾气暴烈,登时拍桌大怒,“萧铮之该千刀万剐!” “就是!” 段青山呵斥,“让将军说完!” 谢宥一艰难道,“二世子,三世子,都容不得谢氏。是本将拖累了众兄弟……” 杨亮打断道,“谢家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军说什么生分话!” “将军,往前是死,往后是死。不若我们反了他去,还有一线生机!” “萧昭天下坐不长久!二百年来,哪一朝不是将军坐了天下?不若将军杀回去,末将不才,我愿尽命!” 谢宥一沉默半晌,摇头苦笑,“累及家人,祸绵千秋。我不愿做叛贼。” 有人道,“元恪兵重,眼看年关,于战事不利。” “我南朝从来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如今南朝无我们容身之地,何不反了他去!” 段青山沉吟,“各位莫争吵。不如这样,愿意随将军投了北朝去的,明日留在帐中,愿意留在南朝的,现在就去陈南行麾下。谁家都有妻儿老小,将军绝不会怪罪,只是将来兵刀相见,还望记得从前情意。” 谢宥一吃惊的看着段青山,他何时透露出要叛变北朝的意思了? 可看段青山冷静的眼神,他知道,他们已提前商量好。 他的意见根本不重要。 帐中立刻乌压压跪了一地,“愿随将军北去!” 谢宥一叹了口气,解下腰间双蛾玉,“南朝已无我立足之地。男儿不死战场,却死争权夺利,奇耻大辱,我不愿委屈,情愿投敌。” “誓死追随将军!” …… “报!南朝谢宥一率军求见!” 元恪吹了吹手中汤药,朝着榻上斜躺着的谢昭容微微一笑,“你大哥来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定神安胎汤 听元恪说谢宥一来了,谢昭容心头一震,刚饮下的汤药承受不住,登时都吐了出来。 他果然叛变了!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他若不进京驰援拥立新帝,便只能叛变。 她的祖国将何去何从? 改朝换代又要牺牲多少人。 她不敢想,不能想。 战争让国家失去了一个君王,让她失去了前方。 而她的孩子失去了父亲。 踏雪绿珠忙上前用帕子擦拭,元恪轻拍她背,说话的语气温柔又宠溺,“别急。” 谢宥一已大踏步进来。 元恪挥手让众人退下,踏雪绿珠将香云纱帷帐放下,轻轻退了出去。 谢宥一心事重重,并未看见绿珠二人,径直进去,他拱手道,“见过陛下。” 元恪将谢昭容被角掖了掖,这才起身,抬手掀开重重如云帘帷,微笑道,“谢将军,朕已候你多时。” 元恪道,“平靖二州,虽是北朝旧地,然五十余年来,皆由南朝辖治,朕今将二州划与谢将军,望将军好生治理,莫负麾下众将士。” 谢宥一略略吃惊的抬头,没想到元恪竟这样痛快的兑现诺言。 本以为元恪会将他押于京城,再给个好看的虚职,不想竟将平靖二州划与他,让他安身立命。 麾下将士多出自平、靖、长,他留在北朝,便是北朝许多人的眼中钉,没有比这二州更合适的容身之处了。 元恪几日前率大军渡河,因谢昭容孱弱,这才停在了云州,这一停怕是得至少半年。 达兰台兴致勃勃的拢着手过来,先拜元恪,再拱手向谢宥一笑道,“谢将军,别来无恙?” 谢宥一忙拱手回礼,“昔年全赖大祭司妙手回春,再造之恩,永不敢忘。” 达兰台笑眯眯,“客气,客气。九公主对你那样上心,日日聒噪我,我若救不活你,怕是这辈子都要被这小丫头片子聒噪……” 说着转圈瞧谢宥一,啧啧称奇,“这副身板看起来硬朗极了,哪里还看得出两脚曾踏鬼门关?不过你腰腹痛如何了?” 那次战争让他箭伤太深,又在云梦泽的雪天冷水了受了寒气,终是落下了病根。 谢宥一答,“阴雨风雪天气会稍有不适。” 达兰台点点头,“凤凰卵可不能断。” 谢宥一嘴角抽了抽,“凤凰卵……已许久未吃。” 达兰台立刻呵斥,“怎么能停呢?那对你长好筋脉十分有裨益,又能止痛,你吃个十年八年,腰腹痛能根治也说不定。” 谢宥一惭愧道,“有劳大祭司悬心,那凤凰卵……实在吃不下。” 达兰台摇头笑,“你就欠九公主磨你。” 这话说的谢宥一大惭,讪讪的不知该如何接。 当得知凤凰卵为何物,谢宥一立刻拒绝再吃,一想到自己曾吃了那么多恶心玩意,五脏六腑都觉得不舒服,十分恶心,一连几日吃不下东西,慌得九公主将膳房查了几遍。 婢子再送来汤药,他就趁人不备全倒了痰盂,才倒了三天便被九公主发现,九公主嚷嚷道,“谢宥一,你不许偷偷将药倒掉,我不开心!” 说着又命人煎药,亲自端到他面前,“你必须吃药,这样才能早点好起来啊。” 谢宥一沉默的坐在桌边,浑身散发着抵触,九公主将汤匙送到他唇边,“快吃药啦。” 见他不张嘴,九公主并不恼,笑嘻嘻道,“求求你啦,快吃药好不好。” 见他仍旧不语,九公主放下药碗,拉着他衣袖撒娇,“你看我都这样低声下气,你就吃药嘛,这么多人看着,你不吃,我多没面子啊。” 这话说的托娅乌朵等人悄悄背过身笑,谢宥一余光扫到,脸登时有些烫,待要再拒绝,九公主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从摇他的胳膊变成摇他的肩膀。 她站在他后面,不停的摇他肩膀,趴他耳边喋喋不休,“求你啦,吃药药。” 谢宥一不胜其扰,再被拉拉扯扯,他面子都要挂不住了,只能闭着眼睛端起药碗皱眉喝下去。 达兰台曾戏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话说的……倒有几分道理。 他迫不及待的想见到九公主了。 还想见到……他和九公主的孩子。 长显出生时他都没有这样迫不及待,这样想见那娇软的婴孩。长显出生在他的意料之中,待到长显五个月大,他才抽出时间回去。 有了这个嫡子,谢府便有了嫡长孙,他便能常年待在军中。 生孩子好比结婚一样,完成了一件不能推辞的人生事。 说来惭愧,他究是未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有谢家庇佑,想必长显会成长无忧。 上天给了他悔过的机会,才会再赐他一个幼子,让他再没有理由奔波在外。 没有给长显的那些父爱,他会通通弥补给那个尚未谋面的婴孩。 想到九公主,想到她臂弯的孩子,他心中隐隐升起欢喜。 他多想见到那柔软的孩子啊。 可他只得按捺。 元恪坐在桌前饮茶,听达兰台插科打诨半天,越说越不像话,将杯子不轻不重的放桌上,开口道,“达兰台,你话很多。” 达兰台呵呵干笑,忙转移了话题,从怀中摸出一张药方恭敬递上,“陛下,这是臣根据贵人体质特意调配的汤药,请陛下过目。” 元恪接过那药方,细细看了遍,点头道,“药性倒温和,适合她。” 达兰台得意,“这定神安胎汤,臣选用山茱萸、益母草、麦冬、阿胶、五味子等,养阴润燥,清热安胎。妇人怀妊至三四月,自觉口干舌燥,咽喉微痛,无津以润,以致胎动不安,甚则血流如经水,喝了这汤药,保证贵人烦躁顿消,六神安宁。” 元恪微微回头向帷帐后道,“碧落,朕需回棠州几日,一会便走。让人按方子煎了药吃,你要好好吃药,等朕回来。” 碧落? 谢宥一大震,这才注意到那重重叠叠的帷帐。 定神安胎汤? 这么说,她有孕了? 他又惊又怒,一颗心怦怦乱跳,简直要炸裂。 先帝归天不到三月,她竟委身另一个男子,还有了身孕,简直是荒唐至极! 她怎可一身侍二夫! 实在荒唐!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也要当你妹妹 见谢宥一脸色骤变,元恪恍若未觉,将方子递达兰台,叮嘱道,“她病弱,你好生看着。” 达兰台道,“陛下不让臣跟着一起回棠州吗?” 陛下因一女子滞留云州已传入京中,许太后勃然大怒,接连来书数封,呵斥训诫,并道今年金人立后眼看来临,陛下若再不回都准备,怕又引起贵族不满,眼下这形势,徒生灾变。 太后说的有理,金人立后,稳定后方和守旧派,不能再拖了。 元恪沉吟道,“你有把握能在四月前回棠州吗?” 金人立后的日期在前一年卜定,恰在四月下旬,他必须赶四月到达洛州。 达兰台不敢说能也不敢说不能,含含糊糊道,“贵人体弱,怕经不起颠簸。得看贵人将养的如何……” 元恪冷冷道,“你不必忽悠朕。碧落调理的如何,就看你的医术,若耽误了行程,你提头见朕!” 达兰台哆嗦了下,恭恭敬敬答了个是,看了眼帷帐,心里叫苦不迭。 这神仙妃子连药都不好好吃,整日哭泣,忧愁烦闷,如何能养好身子? 莫说身子不好,便是身体康健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达兰台向帷帐拜了拜,“贵人请听臣一言。忧愁苦闷,并不利于安胎,若贵人不努力,臣开再多方子也是无用的。望贵人为了腹中胎儿,也为了陛下,好生将养。” 这话是说给帐中人听,也是说给陛下听。 谢宥一恍恍惚惚,如在云里,达兰台的声音远远近近,明明他和元恪的对话字字清晰,可回神一想,一句也不记得,脑子里只一句话反反复复,她竟然有孕在身。 元恪见他神思恍惚,起身道,“请谢将军随朕回棠州。” 谢宥一跟在元恪身后,出门前忍不住回头望了眼,一颗心酸痛不堪。 元恪停步,微笑道,“朕都忘了,谢将军是碧落义兄。谢将军有话说?朕可等一等。” 谢宥一顿了顿,反应半天,终于反应过来,摇摇头,失魂落魄的出门。 元恪道,“九公主很是思念你。她在别苑,你可去看一看她。一个时辰后,我们动身去棠州。” 说完径直离开。 达兰台跟在元恪身后,颠颠道,“臣送谢将军去别苑。” 见陛下没反对,说了声恭送陛下,目送元恪离开,他拉着谢宥一往别苑走,一路上絮絮叨叨,“哎呀呀谢将军,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贺兰那个老狐狸说你到了云州,可高兴坏我了,听说陛下将你安置在了平靖二州?甚好甚好,这二州依旧循南朝旧制,想来好治理。我一年得去樵山两次,如此以后还得叨扰你,别嫌我烦哈哈哈……” 谢宥一苦笑道,“哪里敢,大祭司不嫌弃我便好。” 达兰台哈哈大笑,“九公主产下的婴孩很漂亮,活脱脱和你一个模子,不哭也不闹,十分好带。哎呀老觉得九公主是个小女孩,还没我腿高,整天只会叽叽喳喳,没想到也当孩儿娘了……” 两人到了别苑,达兰台呵呵手,大喊了句,“九公主,你看我带谁来了?” 托娅和乌朵闻声出门,看见他身后的谢宥一,惊喜不已,“谢安哈,你来了!” 九公主饱满清甜的声音伴着婴儿呀呀声传出来,“宥一!” 谢宥一被这婴儿咿呀声惊醒,见九公主要起身,忙扶她躺好,九公主双手搂住他脖子,半挂在他身上,半是娇嗔半是委屈,“你怎么才来呀。” 谢宥一摸了摸她柔滑的长发,将她手掰开,让九公主躺好,这才开口,“刚见了陛下。” 九公主忙问,“哥哥可有为难你?” 谢宥一摇头,“陛下宽柔。” 九公主这才笑,“他若为难你,我就再也不理他了。” 达兰台听了这话嗤笑,对托娅乌朵道,“女大不中留。” 九公主瞪了他一眼,托娅将摇篮中的婴儿抱过来,“谢安哈,你看他是不是很可爱?” 谢宥一接过这孩子,竟不知道该如何抱了,生怕弄痛这娇软的孩儿。 见他紧张,乌朵碰了碰婴儿脸颊笑道,“谢安哈肯定没怎么抱过孩子。” 谢宥一惭愧,“以后莫要叫什么安哈,让人笑话。” 托娅乌朵笑道,“是,驸马爷。” 这话让谢宥一更窘迫了,却不好反驳。 九公主挽着谢宥一胳膊同看婴儿,见他满脸怜爱,心中欢喜,“他还没有名字,宥一取个好不好?” 谢宥一想了想,“风澄于谷,波清于川。谢家孙辈从长字。” 取这个川字,还因为他和九公主相遇于云梦川泽。 达兰台摸了摸没有胡子的下巴,点头称赞,“虞音齐响于五弦,安期解褐于秀林,渔父摆钩于长川。好名字。” 这名字,不就是谢宥一的心态?只愿安稳,不愿再卷入纷斗。 九公主欢欢喜喜,“那我们之后就叫他小川。” 托娅乌朵也十分欢喜,“我们这就去禀报圣上。” 达兰台摆摆手,“圣上一会就去棠州,急什么?等回来再说。谢将军,你也该收拾收拾东西走了。” 九公主惊问,“走?去哪里?” 谢宥一道,“圣上让我随他去棠州一趟。” 九公主道,“我不想让你去。” 谢宥一安慰道,“我既然……既然投了北朝,棠州是肯定要去的。几日后便回来,不必担心。” 九公主紧紧挽着他胳膊,泫然道,“我才刚刚看见你。” 达兰台笑,“等谢将军回来,公主驸马就能长相厮守。” 九公主对谢宥一道,“那你快去快回。”说完又道,“哥哥回去怕是又推脱今年的金人立后。” 她忿忿不平,“我就知道哥哥想立那个妖女为后,所以一年年推脱,如今可算把她抢过来了。达兰台,你向萨珊神教发誓,那妖女腹中孩子真是哥哥的么?我怎么不相信。” 哥哥至今无所出,这第一个孩子至关重要,若孩子母亲为后,不出意外便是太子国本,如何能混淆? 达兰台一个激灵,唬的忙嘘声,“公主莫乱说。” 九公主不依不挠,“你向神教发誓。” 达兰台嘟囔道,“我又不是陛下,怎么知道是不是……陛下说是就是,陛下说不是便不是,公主问陛下啊。我没法发誓,我才不发誓!” 九公主生气道,“达兰台,你个老油条!” 谢宥一听他们斗嘴,淡淡道,“那个妖女,是我义妹。” 九公主惊讶道,“是你的义妹?她是你的义妹?她为什么是你的义妹?” 谢宥一不好答,正思考如何说明白其中曲折,达兰台笑道,“这可说来话长。当年昭庄帝为了将怀柔公主收入宫中,假托公主升仙,其实送到谢府,让谢公认为养女,这才接到宫中……所以,谢将军确实是那女子义兄。” 九公主苦恼道,“我还以为那公主早升仙了,原来换了个身份。”说着抬头问谢宥一,“你还有几个妹妹?” 这话问的达兰台噗嗤笑了,谢宥一不明所以,疑惑的看着九公主。 达兰台道,“谢将军妹妹很多啊。如今在棠州储着的那个和柔公主,算来也是将军妹妹,是不是?” 达兰台说的是江夏郡主怀瑾,谢宥一点头道,“和柔公主和我家沾亲带故。” 九公主嚷嚷,“你妹妹怎么那么多!我也要当你妹妹!” 谢宥一无奈又好笑,“又小孩子脾气。” 达兰台笑,“在我们北朝,哥哥妹妹可是情哥哥情妹妹,怨不得公主吃醋。” 谢宥一怔了下,摇头笑,将孩子放托娅臂弯,他起身道,“恐陛下久等,我这便走了,公主好生照顾自己。” 正说着,下人来报,“陛下催谢将军,要立刻动身。” 九公主道,“不是一个时辰后出发?怎么这么急?” 那下人道,“说是太后娘娘到棠州了。” 九公主咋舌,忙拉住谢宥一,“太后娘娘端严,定要见你。你莫惹她。” 说着出门,达兰台道,“这可麻烦了。” 谢宥一不解,“为何?”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达兰台悄声道,“太后亲来棠州施压,陛下今年怕是含糊不过去了。” 谢宥一道,“这个金人立后,妃子当真能亲手铸出来?” 达兰台点头,“你知道的,历来王后,皆是出身显赫贵族世家。对于别国来说,皇帝提出立后的意见和人选,只要朝臣不反对,基本上王后便定了。我们大燕却不同,能不能当上皇后,还要靠天意。” 北燕建国至今,三十余位王后皆是金人立后选出,又有三十余位王后妃子死于子贵母死这条铁血的规定。 “到占卜日,嫔妃需在众人注视下手铸金人,只有铸金人成功,才能当上王后。不成功,即便宠冠六宫、身世显赫,那也不行。” “铸金人也是为了占卜天意,是祭祀的一种。” 谢宥一沉吟道,“那金子质地柔软,如何成像?” 北朝铸造技术并不发达,何况深宫女子第一次造像。 达兰台道,“这金人,准确说应该是鎏金佛像。候选人在铸造工匠的帮助下,将融化的铜液灌注到模具中。即便有铜匠帮助,铸人成功率也不高。所以说能不能当得上王后,看天意。” 谢宥一心不在焉道,“大祭司能占卜能预测,你说,倘若立后,会是谁呢。” 达兰台摸了摸没有胡须的下巴,啧啧道,“还用预测吗?陛下正儿八经的妃子只有三位,大许妃小许妃,和柔公主,也只有这三位有参赛资格,王后左不过从这三位中产生。”顿了顿,又道,“据我所知,和柔公主自来北朝,圣上只见过她一面。届时……和柔公主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许家稳拿王后位。” 不等谢宥一开口,达兰台神秘莫测的笑了下,“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让四月份之前赶回棠州吗?” 达兰台八卦的小眼神闪啊闪,按捺不住想说,谢宥一便从善如流的问,“为何?” 达兰台捂了嘴悄悄道,“我估摸着,陛下想立你萧贵人为后。” 谢宥一吃惊,“她又不是妃子!” 达兰台道,“她马上就是了。”又神神秘秘道,“等她产下孩子,陛下便会将她纳入后宫。” 谢宥一道,“北边不是子贵母死?” 达兰台道,“她不会产下未来太子的。陛下怎么舍得赐死她?她若产下太子,既无母家支持,又有南朝血统,怕是活不到成年便被人生吞活剥。陛下不会让她产下太子的。” 两人说着便到了元恪宿处,便默契的缄口不言。 元恪因许太后到棠州糟心不已,看见谢宥一,他心底莫名的有些幸灾乐祸,可面上仍一派云淡风轻,沉稳开口道,“此去棠州,太后定要见你。九公主既然铁了心要跟你,朕也不想做恶人。你既做了选择,免不了也要同从前做个了断。太后若问你,想必你也知道如何应答。” 达兰台看了下谢宥一为难的神色,不等谢宥一回答,他立刻开口,“陛下,谢将军聪慧,当然明白。” 内侍报车马已备好,元恪道,“备马,车就不必了,速去速回。” 尚未走出城门,云岭关来了快报,南朝二世子萧钊之已和卫宁陈南行等汇合,直杀帝京,南朝吏部部长谢陵疾终。 谢宥一身子一个不稳,差点从马上跌下来,幸好元恪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 父亲去世了! 这个噩耗让他半天反应不过来,等反应过来,霎时间如五雷轰顶,肝胆俱碎。 父亲身体素来康健,怎么疾终?都怪他这不忠不孝之人! 父亲去世,长显长晔还小,谢氏还能靠谁? 他含泪策马狂奔,想要将这噩耗甩在身后,想要将胸中一口闷气狂喊出来,旷野星垂,耳边风声猎猎,马蹄得得,冷的他浑身刺痛。 今日才知饮泣吞声为何意。 如果三弟的成长是肆意的,那他就是孤独的。 读书到深夜,唯有一轮明月。骑马格斗被摔的一身伤,状若无事的继续训练。等去了军营,更是独来独往。 他也向往京城世家子弟的生活。 是父亲让他成为现在的他,也是父亲让他站在了其他世家子弟无法站到的高度。 他是谢氏嫡长子,二弟病弱,三弟顽皮,他从小就被父亲严厉要求,读书弓马样样都要走在人前头,一步步按着父亲规划的人生前进,不敢行差池错半步。 可最后,铸成大错的却是他。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棠州因许太后的到来戒严,元恪与谢宥一马不停蹄,第三日黄昏时分便到了棠州,元恪道你先去云州驻京处。 谢宥一身心疲惫不堪,道了谢,目送元恪离开,这才牵着马缰慢慢踱往南街。 这座城池崭新而生机勃勃,是贺兰成律的得意之作,大街小巷横纵分明,便是路痴之人也能准确找到目的地。 都城设计的顺应帝心,也顺应民心。 棠州热闹繁华,丝毫未受战乱影响,想到曾经繁华的定州如今满目疮痍,无力感和痛苦又将他深深包围。 从前他以为他上战场,踏遍河山便能灭硝烟,可事实如此残酷,引起硝烟的,偏偏是上战场的人。 第四天他才知道怀瑾尚在红豆寺,并未入宫。 红豆寺在何地? 棠州庙宇众多,他想了下,对这红豆寺并无印象,叫了个跑堂的问,那跑堂小二嗨了声,“红豆寺呀,就是以前的定光寺!九公主改了名,嘿嘿……据说是为了个南朝人……官爷,那寺门口的红豆酥卖的十分火……” 怀瑾与谢家沾亲带故,江夏一脉惨死,于今未出一年,他理应前去吊唁。 南朝礼俗,接到父母丧讯后,为人子女,先以哭来回报使者,然后详问父母死因,问毕又哭,哭毕即上路奔丧,一路吃素。早上见星而行,晚上见星始止,不避昼夜。临到家乡,望乡而哭。 乡关何处?隔着重重山,他回不去,一片江景,唯有两眼模糊。 穿了七日斩衰裳,他换上苎麻衣衫,罩了件玄青色外衫,披了黑色大氅出门。 红豆寺在西郊,他未骑马,走了快一个时辰才走到,方看见红豆寺门前的薜荔枯藤,他全身已酸痛不堪,歇息了好一会,这才进寺。 将元恪开的路引递上,小沙弥将他带到别院,离门三丈远便停步,谢宥一道了谢,这才敲门。 门应声而开,多兰看见是谢宥一,又是惊讶又是惊喜,忙让进门,“公主已等候多时。” 谢宥一抱歉道,“来未骑马,久等。” 怀瑾正抄经文,忙放下笔过来,两人见过礼,怀瑾道了声恼,眼圈便红了。 谢宥一拍了拍她肩膀,怕勾起她伤心,又不知该说什么。 南朝致唁俗,去世几人便带几支蜡烛上门,蜡烛燃尽便尽到了礼数可离开。 那夜他收到急信,匆忙带人赶去,还未到永州,江夏王府上百口人已被屠尽。 叶孤水有诛龙斩虎之势,便是圣上亲来也阻止不了。 他将带来的九支蜡烛递给图雅,因前阵子楚南安来致唁过,图雅心领神会,移来烛台燃了一支。 谢宥一瞧见这居室简陋,怀瑾果然睡草垫,上面只铺了一块苎麻布,放了一只玉石枕,一条苎麻薄被,幸好屋中地龙暖和。 守孝期间不能睡床,居倚庐,寝苫枕块,以示哀悼。 他这几日也是睡在地上,野外天寒地冻,又引得他旧疾复发。 正经来讲,南朝守丧礼仪十分繁琐,尤其是他们这样的世家贵族。 斩衰三日不食,绝食三天后,孝子才可食粥,朝一溢米,暮一溢米,百日之后可以疏食水饮,一年小祥可以食菜果,二年大祥后可以用酱醋调味,丧满服阕,禫祭以后,才能喝酒吃肉。 居丧期间,禁丝竹,禁娶妻纳妾,不行房事。贵族出入不能走正门,上下不能走中阶。 孝子应在父母墓旁搭棚而居,在棚内要言而不语、对而不答、不与人座,居丧三年之内都不宜饮酒。 三年期满,要举行一次隆重祭祀,方能起灵除孝。 他人在天涯,只能一切从简。 怀瑾见他衣领露出苎麻衣衫,吃了一惊,谢宥一瞧见她吃惊的眼神,喉头哽咽,“正丁父忧。” 怀瑾更是吃惊,谢宥一简单说了几句,便再难言。 两人对坐沉默半天,谢宥一方开口,“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逝者已登仙界,请公主节哀顺变。” 他们可不是天涯沦落人!因为战争,因为国事,家破人亡。 蜡烛将将燃尽,谢宥一起身告辞,图雅已包好一支蜡烛奉上。 谢宥一接过来,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怀瑾送他到院门口,谢宥一见她穿的单薄,说了句留步,这才告辞。 刚到了驿馆,小二便跑上前来,“官爷!有位楚官爷等您多时,在二楼临窗雅间……” 楚官爷? 谢宥一稍稍思索,忙整了整衣衫上楼。 楚南安楚部长来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她不能守丧一辈子 楚南安六月份送和亲队伍来北朝,因为战事滞留至今,国君驾崩,国内形势不明,他竟也回不去了。 初听圣上驾崩云梦泽,楚南安满脸错愕,不能相信这消息,再三确认后,这些年来他第一次惊慌失措,一抹脸颊,满是泪水。 圣上是主心骨,春秋正胜,怎么就驾崩了? 伤心一番后,他立刻便要动身回国,什么事比得上奔国丧重要?他作为礼部部长,有责任第一时间赶回去治丧。 还未等他收拾好东西,北朝传来消息,全面封锁定江沿岸。 他匆忙去找元恪,元恪已赶往云岭关,等他追到云岭关,元恪已奔樵山。 偌大北朝,除了元恪,谁敢放他通行? 元恪临去樵山前下旨,滞留在境内的南朝人,三个月内不许流动。 前线传来消息,圣上驾崩云梦泽,被元亨草葬,三世子秘不发丧,直奔京城。 三世子不发丧,其心昭然若揭,他回去有何用? 满怀悲痛愤怒,楚南安只得返回棠州,忧心如焚的等着元恪回京,本以为要等至少一个月,没想到因为许太后驾临,元恪这么快就回京。 两人见面,互相问了句安,楚南安送上蜡烛,怅然道,“我与谢公辅佐先帝,共事十余年,物悲其类,怎不伤心?” 看着楚南安两鬓隐约的白发,谢宥一这才发觉,从前温润端持的楚南安,如今也苍老如此。 奔国君丧,应望都而哭。两人望南三跪九叩,遥祭先帝,这才落座。 楚南安开口便问,“如今形势,你怎么看?” 谢宥一叹息道,“二世子和三世子……” 楚南安伤怀不已,“国家板荡,我理解你的选择,你也是被人推着走。只可怜大昭,数年基业,毁于一旦。” 谢宥一默然,“二世子率军前去京城,三军带孝,然而京城固若金汤,没一两年,这局势稳不下来。” 楚南安道,“国祚不可断,三世子非正统,不得民心。二世子怕是要另起炉灶。” 谢宥一拱手,“楚大人料事如神。二世子日前已在定州称帝,改年号重光,改三世子上的先帝庄字为武,尊生母容贵妃为贞献太后,改章穆太子为闵怀太子……另外,称宸妃随先帝病逝于云梦泽,尊为庄静贵妃。” 楚南安皱眉不语。 刚彊直理曰武,威彊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法以正民曰武,夸志多穷曰武。 大志行兵,多所穷极。 圣上这一生,值得表扬又应该批评,还很让人唏嘘。二世子在三类谥号五十几个字里权衡,给了个武,贴切。 史官早在圣上登基时候便写道,帝隆准而龙颜。母方娠,梦神授药一丸,置掌中有光,吞之,寤,口余香气。生而有异光,异香不散,状貌殊特,日角龙颜,齿白如玉,项有浮光,有龙行虎步之姿,身映日无影,有文在右手曰武。 史官还写道,帝住的宫殿常年有云气,别人见他便会觉得十分清凉。 圣上十分受百姓爱戴,为何?修文偃武,不诛大臣,不征四夷,轻徭薄赋。 南国州府一年洪水泛滥几次,自十二剑投江,竟再未有洪灾,百姓感恩不已,称圣上英灵庇佑子民,此番仙去必然成就金身,位列婆娑。 而先太子的闵怀,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难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悲伤曰愍。 国无政,动长乱,苛政贼害,遇兵寇之事。 慈仁短折曰怀。 昭武,贞献,闵怀,庄静。 二世子这号倒上的贴切。 楚南安叹了口气,“元恪迟迟不提和柔公主入宫事,公主借口守丧避居红豆寺,也不提入宫事,她一介孤女,举目无亲,不安顿好她,我怎么放心回国?” 他来北朝前,太子殿下和张政和等人再三要他安顿好江夏郡主,及至江夏王被灭,他无能为力,再不安顿好怀瑾,他此生怕是愧疚难安了。 谢宥一道,“我今日去看了她,公主并不想入宫。” 楚南安皱眉道,“她能守丧一辈子吗?若不趁早谋划好后半生,她势单力薄,以后过的不知何等艰难。” 谢宥一点头,“我也是这样想。她伤心江夏事,无暇顾及其他,但终归还是要面对以后的路,确实该早早谋划。作为她兄长,我也很是忧心。” 楚南安拱手道,“我不能负先太子所托,择日还得去找元恪一趟。元恪器重你,以后在北朝,怀瑾公主便有劳你多费心。” 谢宥一听他说的郑重其事,忙半起身拱手道应该的。 “大人不恨元恪吗?”谢宥一迟疑了下,还是问出了压在心头的问题。 楚南安轻笑了下,“恨?恨什么?恨有何用?若能得到更大的利益,恨,委实不算什么。你还年轻,谢将军。” 谢宥一想楚南安能四十岁坐到六大部,能力出色,胸襟也非常人能及。 这是他远远比不上的。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若凭着一腔愤恨,像那些腐儒一样痛斥元恪,恐怕楚南安早被囚北朝,很可能被软禁一辈子。 优秀的将领也该如此,不记前仇,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 谢宥一迟疑道,“大人以后何去何从?” 楚南安叹了口气,“还能如何?去凌州。” 谢宥一早猜到他会作此选择,点头道,“二世子孤毅,不比先帝。” 楚南安道,“先前太子党和三世子党分庭抗礼,没想到二世子竟让人刮目相看。过几日元恪回云州,我就随行南下回国。” 两人又聊了片刻,楚南安这才起身,“还未恭贺喜得麟儿,小礼随后送上。” 谢宥一忙还礼,“承蒙费心。” 第二日一大早谢宥一便收到宫人报,太后娘娘宣。 “这帝位不是陛下的帝位,是元氏的帝位,是大燕的帝位!陛下当初既选择坐上去,那就有不得不为事。陛下有不得已,本宫也有不得已!” 许太后保养得体,自有雍容华贵气度。她因立后和元恪争执,脸上隐隐有怒容,听宫人报谢宥一到,平复了下呼吸,按了按手,“宣。” 谢宥一行完南礼又行北礼,许太后道了平身,让宫人端了椅子来。 许太后已将怒气全部收起,细细打量谢宥一一番,对元恪笑道,“这样一表人才,怪不得九丫头心心念念。谢将军出身名门望族,又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龙章凤姿。” 这番话说的得体又和煦,好像刚才动怒的并不是她,而她也对元恪毫无芥蒂。 谢宥一忙起身,“惭愧。” 许太后微笑道,“九丫头既然已产下孩儿,有些话,再说无益。本宫从小看她长大,视如己出,她的终身大事,本宫一直悬心,原本想在洛州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不想你们竟有一段缘分。现在想来,洛州那些青年子弟,倒还真无一人能比得上谢将军。” 元恪听闻此话,哂然一笑,并未搭话。 许太后摸了摸腕上翠绿通透的镯子,“这婚期也拖不得了。” 铺垫这么久,这句才是重点。 谢宥一拱手道,“臣惭愧。请娘娘恕臣往日怠慢公主。承蒙公主错爱,臣不敢辜负。” 许太后点头,对元恪笑道,“既如此,还请陛下定下婚期。” 谢宥一忙道,“容禀。臣……臣是有妻子的。” 许太后面露惊讶,“本宫听报,谢将军已将南朝事处理妥当。”顿了顿,她正色道,“公主千金之躯,本该尚什么样的驸马,谢将军想必清楚。公主一日不婚配,本宫一日不安心。先帝不在,公主母妃不在,本宫怎么能不为公主操心?此事不解决,本宫无法向先帝交代。” 此话说的有理有据,没有以势压人,更无咄咄逼人,却让谢宥一冷汗涔涔,如芒在背。 那天元恪提起他和九公主事,他便知道他躲不过去。 妇有七出,吴氏未犯七出,他如何提出和离? 强制和离,社会和礼法都不支持,他以后怎么抬得起头? 见谢宥一沉默,许太后声音冷了几分,“若不是陛下护着公主,本宫早该将公主遣寺中。谢将军,请你为九公主考虑,也为孩儿考虑。” 谢宥一迟疑道,“臣……实在为难。另则正丁父忧,望太后娘娘恕罪。” 现下这情况,他休妻也不行,不休也不行。 许太后闻言,脸色缓和了下,“本宫竟不知将军重孝在身,见谅。婚事可缓一缓,然而,将军和离事拖不得,本宫绝不允许有损害九公主事。” 元恪起身道,“谢将军,因你有孝在身,朕本不想多言。太后一片拳拳之心,朕也不忍太后悬心。朕得到消息,令弟因宿妓羁押在狱,想必如今已逐出京。灵璧长公主本欲斩杀令正,幸得陆府庇佑得免一死,与令郎一并没入长公主府,如今已无消息,恐怕……你可回去问问你的副将段青山详细。” 元恪这话没说完,怜悯的看着他。 谢宥一震惊道,“什么?” 第一百七十章 等一场春天 丧父,丧妻,丧子。 家破人亡。 谢宥一痛苦不堪,闭上眼睛,终于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因他的叛变,谢氏百年望族,烟消云散。 想到长显,他一颗心又开始抽痛。 他的心有多痛,就有多愧疚。 那样小的孩子,却因为他的罪过而早夭,这辈子,他都要在痛苦和愧疚中度过。 元恪离开棠州前,和许太后达成暂时的协议,若许太后坚持四月下旬召开金人立后,那么萧碧落和萧怀瑾必须入宫,并参加金人立后。 萧碧落入宫,最难过的便是太后这一关。若太后不同意,他强行接她入宫也不是不可,只是难免和太后再生嫌隙,让后宫前朝非议。 他根基不稳,并不想和许氏起冲突。 金人立后他本也不打算再拖,可能借入宫作为条件和太后谈判,何乐不为呢。 和柔公主萧怀瑾入宫并参加立后,是楚南安提出的。楚南安一针见血的指出,陛下若不想许氏得后位,一是拖延到后宫充实再举行,二是在典礼上操作。目前来看,立后事拖不得,再拖容易引起纷争,不利于人心稳固。 元恪似笑非笑,“楚大人倒是直言直语。” 楚南安道,“一点愚见。既然拖不得,那就只能尽最大的努力确保不出意外。” 元恪微笑,“愿听高见。” 楚南安踱步道,“典礼操作,不可抗因素诸多,圣上既然能助达兰台坐上大祭司位,想必金人立后也胜券在握。为了确保,充实后宫还是很有必要的。” 楚南安说金人立后胜券在握,其实是低估了难度。大燕多少帝王想让自己喜欢的妃子坐上后位?可到头来总是事与愿违。 果真是看天意。 元恪摇头道,“来不及了。金人立后的妃子须是九嫔四妃。” 刚进宫的采女到九嫔,少则三五年。就算碧落入宫,许氏还是大概率得后位。 楚南安道,“陛下,和柔公主入宫,按照燕礼,至少位列九嫔。” 元恪听楚南安说,抚了抚额头,他自顾自笑,“朕竟忘了还有个和柔公主。她因家事长居定光寺,朕只见过一次。和柔公主自然得位列九嫔。” 那公主伤心家事,无意入宫,他也不愿强人所难。再者平凉公主去了南朝,萧越竟将其许配东宫,生生压了他一头,他又怎么能让和柔公主入宫为妃? 令人懊恼的是他没有个现成儿子配和柔公主,让萧越也不舒坦下。 立后在即,只能勉强收了这南朝公主用一用。 如此一来,将许氏为后的概率从百分之百减少到百分之五十。 他并不讨厌这两个许氏表妹,虽然当初她们是许太后或软或硬塞给他的。 但他不想她们成为王后。 旧贵族反对汉化,反对削弱萨珊教,反对大刀阔斧的改革,他又怎么能让旧贵族势力继续坐大? 许太后听元恪说要去云州坐镇,冷笑道,“本宫做什么恶人?陛下不必担心,既然喜欢那南朝女人,接棠州便是。长待云州,陛下不怕人笑话,本宫还怕人笑话。” 这话倒说的元恪十分窘迫,但他又不能说明白他为何得留在云州,只得道,“前线不稳,南方六州接连遭水灾,旱灾,兵灾,儿臣需得去稳定。碧落,她本来该随儿臣一同到棠州见太后的。只是她有疾在身,不能长途颠簸。” 许太后摆摆手,“陛下不必解释。陛下做决断自然有陛下的理由。只一点,陛下此去云州,需得带上你的两位正宫妃子。” 元恪为难道,“前线艰苦,怕不方便。” 许太后道,“陛下吃的苦,她们也吃的苦。” 见许太后心意已决,元恪只得妥协。 已是离开云州的第九天,本以为几日便回,没想到耽搁这样久。 安顿好诸事,他归心似箭,骑马先行,让大小许妃随马车慢慢走。 到达云州恰是冬至日,书肆小摊沿街悬挂摆放了九九消寒图,元恪勒住马缰,指了副消寒图对内侍道,“送朕寝殿。” 那消寒图为双钩空心描红书法,“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正是他的字体。 北方的冬季寒冷而漫长,这九九消寒图是熬寒无奈之举。 九九消寒图有九个字,每字九划,共九九八十一划,从冬至开始,每天按照笔画顺序填充一个笔画,每过一九填充好一个字,直到九九之后春回大地,九九消寒图便完成。 除了笔写的九九消寒图,还有画梅花的消寒图。从冬至这天起,画一枝梅花,枝上有梅花九朵,每朵梅花九个花瓣,共八十一瓣,代表数九天的八十一天,每朵花代表一个“九“,每瓣代表一天,每过一天就用颜色染上一瓣,染完九瓣,就过了一个“九“,九朵染完,就出了“九“,九尽而春深。 元恪到行宫的时候,并未让人通报。 那袅弱的女子正披了白狐裘坐在窗前,写写停停。元恪站她背后看,原来是一枝梅花。 觉察到有人,萧碧落回头,并未说话,又描梅花。 她在萧越身边几年,便看萧越画了几年的梅花消寒图,那枝桠布局,梅花疏密,她了然于心。 萧越啊。 身后这个人,斩杀了萧越。 可她……恨他都有心无力。 元恪将消寒图放在案上展开,“喏,还有一幅,打发时间罢。” 他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已有了隔阂。 因为萧越。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还有岁岁年年,她总会放下,总会忘记。 那描红每天描写一笔,萧碧落便在写完当日一笔后,再用其他色笔,在笔画上记录当日的晴阴冷暖。“亭”字的第一笔上写的是今日大风,第二笔上记的是晴暖有风,第三笔填写小雪,第四笔写早晴晚阴…… 这两幅消寒图,后来所记内容更为详细,“终日凉风侵入皮肤如刀刺”,“清晨阴冷过午后方见日”、“午后起寒风尘沙扑面”“天冷大雪宜煮酒”……每日记载详略,视当日笔画长短而定。 三月份的时候,北国也有了暖意,晴好日推开小窗,柳枝已染新绿。 风暖宜春游。 云州的这行宫恰叫九游宫,以野趣为格调,取自然山水之本色,吸收江南塞北之风光。 自来云州,她还未出过门。 九游宫有泉称般若,落清涧于云中。 般若池的小荷应该露尖尖角了罢? 到了池边她才发现她不该来。 长身玉立是元恪,两位巧笑嫣然的女子她不认得。 第一百七十一章 盐铁官营才能立国 元恪是很好看的。 他双手支在栏杆上,挺拔而舒展,不时转头和旁边的女子说一两句。 那玲珑身姿的女子踮起脚尖,趴在他耳边低语,又忍不住捂嘴发出泉水般清脆叮咚的笑声,元恪也笑了下,曲起手指弹了下她的额头,自己也笑了。 曾听人说起大燕有双璧,相貌一等一的好,想必就是她们了。 萧碧落立在花树后,重重枝桠和栏杆将她挡的严实。 看了会,觉得挺没意思的。 摸了摸小腹,她发出幽幽的一声叹息,想到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又是怜爱又是悲伤。 这个孩子的前途是未知的,甚至是黑暗的。 元恪会给她腹中的孩子一条生路吗。 就算不给,那又怎么样呢?她必会拼尽全力护佑。 她低着头沉默,指甲无意识抠着枯冷树枝,耳边忽然响起元恪的声音,“碧落。” 萧碧落被这两个字惊醒,抬头看,元恪正顺着曲曲折折的栏杆走过来。 那两名女子跟在他身后,神色好奇而疏离。 她想落荒而逃,可从小养成的礼仪告诉她得慢慢走过去,要从容,淡定,端庄。 自己像个局外人,融不进他们,也并不想打扰他们说笑,可怎么就打扰了呢? 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元恪扶了她道,“出来怎么没和朕说一声?春光正盛,朕陪你走走。” 小许妃上前一步行了个礼,“见过姐姐。” 大许妃也屈膝行了个礼。 萧碧落还礼,微微点头,并未说话。 元恪向大小许妃道,“碧落一直养着,你们这是第一次见。” 小许妃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表哥得了这么个美人儿,怪不得心心念念。”又佯装醋道,“哼。表哥见一个爱一个。” 元恪伸手又敲了她额头一下,“胡说。” 小许妃瞧了眼萧碧落隆起的小腹,眼神复杂,看了眼大许妃,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大许妃回了个浅浅的笑意,并未说话。 小许妃又瞧了眼萧碧落的小腹笑道,“姐姐真是好福气。” 元恪面色如常,从容道,“朕送碧落回去。” 刚绕过栏杆,萧碧落轻轻推开他的手,“多谢。” 元恪并未松开,开口道,“谢宥一明日就去靖州赴任。” 这句话说的平铺直叙。 萧越身死云梦泽,三世子造反,太子薨逝,谢宥一叛变,二世子起兵征伐,她的国家现在处在战乱中,她痛苦,却无能为力。 二世子萧钊之自去年十一月南伐,到了建州便一路受阻,两个月来未能再攻下一城一池。 萧钊之当机立断,向西转攻许州,势如破竹的一路到了凌州,二月十七日,在凌州建都。 为了区别于三世子萧铮之在江陵建立的后昭,世称二世子萧钊之在凌州建立的新昭为西昭,西昭新帝为重光帝,后昭新帝为更始帝,但世人常以其年号称其晏平帝。 重光帝在凌州正式定都,发出震耳发聩的承诺,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朕有生之年,必将光复大昭河山! 凌州富庶,易守难攻,实在是营都建城的好地方。 众人都道拿不下江陵的萧钊之疯了,竟然盐铁官营。 除了盐铁官营,西昭榷酒沽、莞盐铁、铸白金、造皮币、算舟车,租及六畜。自来官不与民争利,官营工商业非治国之本务,西昭这样做,简直让天下人发笑。 笑过之后众人懵了。 因为……天下十分盐,七分出凌州。 盐分海盐、岩盐、池盐、土盐和井盐,西昭盛产这五种盐,紧挨凌州甚至还有个以盐为名专门产盐的盐州。 盐的地位至关重要,通俗点讲,哪个国家盐多,就证明这个国家富强。产盐最优的凌州盐州,成为了萧越推翻前朝建立南昭的聚宝盆。 北边定州一带被西昭控制,后昭若想得盐,只能从柔然绕道北燕进口。 然而……十次进口有六七次都被西昭扣截。 重光帝盐业官营不可谓不深谋远虑,一举阻死后昭的盐路。 此后数年,后昭深受缺盐的困扰,盐价一度高到五十文钱一斤。 (一文钱作一块钱计) 提出盐铁官营、酒类专营的是关乾棣。关乾棣认为工商业应该由朝廷控制,这样既可以增加财政收入,又可以抑制富商大贾兼并掠夺,有利于“使民务本,不营于末”,有利于“建本抑末”。官营工商业为西昭奠立了坚实的财政经济基础,让西昭迅速立国。 粮食紧缺让西昭另一项政策迅速确定下来,那就是未经许可,禁止酿酒。户部副部长后来的户部部长景光严厉执行此项决定长达十年,故此西昭的酒馆酒肆寥寥无几,地下酿酒好比暗中贩盐,那是掉脑袋的生意。 在西昭,贩私盐一经发现,必须上报重光帝,组织者枭首示众,从案者全部充军。 关乾棣初次提出官营工商业,重光帝有些犹豫迟疑。见圣上迟疑,关乾棣斩钉截铁道,“陛下怕与民争利,造成百姓疾苦,然而发展工商业才能让民盈利。” 这番话坚定了重光帝的信心,官营工商业成了西昭一项长期政策。关乾棣也是靠此项提议留名史册,成了为西昭著名的经济学家和政治家。 在最后一次商讨中,殿上一众儒生义愤填膺,坚决拒绝朝廷染指末流的官营工商业,捶胸顿足的说想当年,啊,武帝一朝,你爹那时候,大家畅所欲言,言论多么自由,氛围多么令人怀念。 儒生越说越痛心疾首,越说越声泪俱下。 萧钊之淡淡的道,朕能保证你们的言论自由,但你们言论自由之后的自由,朕不能保证。 说完露出危险的笑意。 儒生又道,陛下就不怕被后世审判吗。 萧钊之道,胜利者是不用被审判的。 这这这这这这这这这。 于是反对之声偃旗息鼓。 元恪十分自负,重光帝萧钊之倒让他每每提及便面有惜惜相惺之色。 萧碧落听他高度评价二世子的战时经济,蹙眉道,“不可久为之。” 元恪听她难得开口,饶有兴趣道你说说看。 萧碧落组织了下语言,缓缓道,官营工商业是针对地方豪强的一针灵药,依靠削弱他们赖以为生的贸易,来直接削弱他们的经济实力,短时间内积聚起朝廷财富。尤其是盐铁官营,更是防止了一部分人为了个人利益出卖国家,以物资敌,也让商贾们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的想法落空。 此举却也给农业、中小工商业和百姓带来不便与困难,特别是剥夺了地方诸侯和富商大贾的既得利益,必然引起他们的强烈不满和反对。然而全面废除官营,带来的是豪强的重新崛起,土地兼并。 元恪赞许的点头,“我竟想不到,你对治国颇有心得。” 萧碧落默然。 这些其实都是萧越顺口说给她的。 昭武帝喜用酷吏,打击豪强,抑制商贾,惩治贵戚,但是酷吏的严刑峻法也使南昭遭受意想不到的灾难,社会不宁。陆修毅更是一柄利剑,所行之处豪强土崩瓦解,胆战心惊。 所以才会惨死。 或者说,打击过诸侯富商的都在这次清洗中惨死。 二世子能经得起那些势力的反扑吗。 三世子和地方势力妥协,二世子却继续执行南昭的打击政策,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元恪道,“一个国家存在的根基不过三点,人口,财富,军力。人口是基础,军事是保障,财富是支柱。萧钊之三点具备,西昭不容小觑。打击豪强,好比壮士扼腕。是我此前失误,倒没想到他有如此魄力。” 不攻江陵转攻凌州是萧钊之第一明智,把重点工商业牢牢抓手里是第二明智,稳定局势打持久战是第三明智。 三足鼎立局势成矣。 元恪瞧着萧碧落道,“今日寒食节,带你出去走走罢。” 他知道她想去送送谢宥一,可她不会跟他说。 得知圣上要去公主府,达兰台匆匆赶来劝阻,“陛下陛下!今日不宜出门!” 元恪正要登车,听闻此言眉头一拧,“达兰台,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还用朕提点吗。” 达兰台要哭了,“陛下,臣从来没卜过下卦,偏偏今日卜了,卦在行宫正南,您说臣慌不慌?” 行宫正南只住着萧碧落。 见元恪沉吟不语,达兰台道,“臣今日卜的泽风大过卦,下巽上兑相叠。兑为泽、为悦,巽为木、为顺,泽水淹舟,遂成大错。阴阳爻相反,阳大阴小,行动非常啊!” 这话说的元恪也有些惴惴,看了眼车内,他问,“如何破?” 达兰台认真的说,“别出门别出门别出门,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元恪想一脚踹飞这个神棍。 萧碧落在车内听了个明明白白,缓缓开口道,“是出门生下卦,还是行宫正南生下卦?” 达兰台哆嗦了下,“是行宫正南生下卦。” 萧碧落道,“所以,不管我出不出门,大祭司都能卜出来下卦,躲不过去的。” 元恪道,“有朕护着,能有什么意外?” 说着跨上马车,催促内监出宫。 达兰台苦着脸道,“请陛下准许臣随侍。” 第一百七十二章 告诉你个秘密 街市上酒肆彩楼相对,绣旌相招,车马交驰,串卖杂耍奇巧可爱。 见元恪闭目养神,萧碧落拂开车帘望了眼,又望了眼,听见衣衫细碎动静,她心虚不已,忙放下端正坐好。 好半天再没动静,偷眼一看,元恪依旧在闭目养神。 她便放心大胆的继续瞧外面。 云州城的热闹繁华丝毫不亚于江陵,不同于江陵的大气庄严,云州城自有一种质朴平凡的烟火气息。 “想下车走走吗。” 萧碧落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元恪正笑吟吟的看着她。 好像做了坏事被发现,她微微低下头,脸烫的要命,好半天,小声嚅嗫道,“我过云梦泽时候,才知山河壮阔。想深宫之中,有人终身不能见此。身为女子,得见天地之宽,也不虚此生。” 元恪摇头,又是笑又是惋惜,“可惜你是女子,生来囿于朱楼池馆。若能化女为男,携手相访山川湖海,岂不快哉?”顿了顿,又道,“盼身无一事,随风万里游。” 半晌,萧碧落红着脸道,“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元恪嘴角一弯,“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说完伸手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 唔,果然很是柔嫩光滑。 他指尖冰凉,萧碧落被他这一捏,脸更红了,连忙捂住被他捏的脸颊,她抬眼似嗔非嗔瞪他,又移开眼神,再不好意思瞧他。 元恪见她含羞带怯,不觉心情大好。 饶有兴致的盯着她瞧了会,他也移开目光,闭上眼睛。 脑海里似走马观花,一缕缕情思强行按下去又浮上来,他不禁想起初见她时候,那时候她才十五岁,一袭青衫,纵是男装也掩饰不住眉眼间的绝色。 他见她第一面就认定她是他的,她总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妻子,他那样坚信,那样确定,那样理所当然。 妾无兄弟,所恃者唯君。 在梦里,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深深的望着他,满是依赖和信任。她将他当成依靠,他又怎么能不给她肩膀和臂弯? 那时候他是怎么做的? 是了,他把她按在胸前,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长发中,不停的亲吻,又在她耳边呢喃,定不负你。 现在她十九岁了,不谙世事的眉眼间竟然也有了动人风情,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又天真又成熟。 她不知道,这样有多致命。 有三年的时光他都在漫无边际的想念中度过,空虚而无力。半夜梦醒,他盯着绣幔不止一次问自己,该不该再靠近她一点? 大概是占有欲在作祟,不停的迷惑他心智,去靠近她,得到她。 如今,心仪之人就在眼前,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很快,她就真正的,完全的属于她了。 元恪将她拉过来,抱在膝上,伸手把她额前有些散乱的发丝顺了顺,这才开口,“等过阵子,我们就回棠州。梨花树下有酒,池中有月。那时候海棠花也开了,带你去看,你说好不好?” 萧碧落将鸾带在手指上打圈,轻轻嗯了声。 他想象了下她光滑如缎的长发不饰珠翠,散落在锦幄云被上。 她樱唇微张的时候定十分动人。 任他自制力好,此刻却也有些意荡神漾,情难自持。 马车行的慢,本来一炷香时候便能到公主府,偏偏走了大半天。萧碧落倒感谢这寒食节的热闹,大路不畅小路拥堵,才能让他们走这样久。 元恪见大半个云州差不多逛遍,眼看日头西斜,这才示意宫人往公主府方向走。 到了公主府门口,萧碧落理了理衣衫,正要下车,发现元恪并未动弹,她忍不住开口,“到了,下车。” 元恪作势要起来,身子一趔趄,又倒在榻上,笑的恶劣又意味不明,“腿软,走不动了。” 萧碧落大惭,脸颊霎时间又滚烫通红。 元恪见她星眸冶荡,又娇又怜,这才起身下车,俯在她耳边,他笑的十分肆意,悄悄耳语道,“晚上回去告诉你个秘密。” 见她眼神好奇,元恪竖起手指嘘了下,“晚上告诉你,现在不许想。” 他这样说,倒让她好奇心更盛。情知他现在不会告诉她,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几时?” 元恪摸了摸她柔滑长发笑道,“戌时。” 现在才酉时一刻,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 以前听灵璧说,等待是一种甜蜜的煎熬,此时她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元恪自然的拉起她的手进公主府,萧碧落挣扎了下,没挣扎开,便任由他握着。 在苇堤,通化寺,画舫,他也这样握着她的手,坚定而有力。 谢宥一早在门口候着,见元恪扶着她下马车,又握着她的手走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蔓延四肢百骸。 一个男人打败另一个男人,就必然要占有失败者一切有价值的东西,而霸占他们的女人,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也是最屈辱的事情。 这两人不必说话,不必有亲密的举动,只要眼神相望,旁人便能感受到那掩藏不住的爱意。 他们越恩爱,谢宥一就越五味陈杂,心口发闷堵得慌。 元蕤儿瞧哥哥下车,十分欢喜,正要奔过去,却看见哥哥扶了一女子下车,下车后还握着那女子的手。 这女子不是大许妃也不是小许妃。 那便是那个南朝公主了。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 生生打住脚步,她好奇的瞧那女子,见她只簪了枝挂珠缠枝钗,额前坠了颗绯色碧玺,衬的她眼似秋水,肤如凝脂。 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烂若晨霞之映珠浦。 虽然不施粉黛,但她可真美。 但她一点也不嫉妒艳羡,只是感叹上天真是神奇,竟然能生出这样钟灵毓秀的美人。 这样的美人让人见之忘俗,哥哥不惜大费周折的得到,倒让人想得通了。 红颜祸水,本来对她有些许偏见,可在见到她的时候,那些偏见全成了羡慕和亲近。 她不像大许妃那样高高在上的疏离,也不像小许妃那样亲热又自来熟的圆滑。 第一百七十三章 用萧越做灵引 元蕤儿尚在月中,就按捺不住想下床走动,奶娘嬷嬷劝不住,谢宥一只得守在床边,她这才安分点。 月中不便见人,只有青溪和达兰台不时过来,可把她闷死了。得知哥哥过来,她忍不住雀跃,好久没见哥哥了! 见元蕤儿好奇的盯着碧落瞧,元恪对谢宥一笑道,“难得她几个月未出门一步。” 元蕤儿闻言瞪了哥哥一眼,拉了他衣袖撒娇,“哥哥得了这样好看的嫂嫂,竟然现在才让我瞧见。” 说完好奇的对萧碧落道,“你看上去比我还小哎。” 萧碧落闻言微微一笑,对元恪道,“公主天真烂漫。” 将元恪等人迎进去落座毕,元恪道,“将青川抱来朕瞧瞧。” 奶娘早在门外候着,听圣上宣,忙将小公子抱了过来。 襁褓中的婴儿穿了雪白的棉麻衣衫,正是孝服,被拢在小被子里,睡的十分香甜安稳。 元恪接过来抱在膝上,婴儿正在酣睡,他伸出手指碰了碰那娇嫩脸颊,对萧碧落道,“我们的孩子,将来定会比青川还可爱。” 元蕤儿哼了声,“哥哥别说大话,几个月后见分晓。” 达兰台忙岔开话题,“哎呀呀,这小家伙,几天不见又长了一截,九公主,小青川长大了定十分英俊,像他父亲一样。最好像他父亲一样驰骋沙场……” 元蕤儿呸呸呸了声,瞪着达兰台道,“达兰台,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战场那样凶险,”说着看了看夫君,一脸心有余悸,“我不要宝宝长大后上战场。” 元恪瞧了眼谢宥一,“凭你的兵马,杀回去也不是没可能,为何愿归顺?” 这话是替萧碧落问的。 谢宥一沉了眼睑,“被推着走罢了。” 萧碧落知道他身不由己,可听他这样说,心中忍不住一痛。 决定过定江,那得做出多么艰难的选择啊。 元恪对元蕤儿道,“你还是去棠州一趟,带着青川见一见太后罢,太后很是挂念你,又想见青川。” 元蕤儿头摇的像拨浪鼓,“去了棠州,娘娘定不让我离开,我才不要。等冬至宥一进京上贺表时候,我随他一起去,这样娘娘就不好意思留我了。” 达兰台笑道,“公主还是很聪明的。” 吃毕晚饭,又闲话了会,眼看戌时,元恪起身,“靖州府尹薛孟卓十分油滑,你大可睁只眼闭只眼,若他为难你,暗里使绊子,你诸事不顺,得不偿失。莫和他拧着来。” 谢宥一道多谢提醒,送元恪到门口,他下定决心,还是开了口,“陛下!” 元恪停下脚步,示意他说。 谢宥一沉了口气,“陛下,请允许臣将南昭武帝移葬樵山。” 说完跪下,深深叩首。 萧碧落身子一震,不堪回首的记忆纷至沓来。 大雪中萧越将她紧紧护在怀里,她又冷又热,病的不省人事,可萧越不愿她颠簸,仍坚持马车前进。 这才被元亨埋伏,身死云梦泽,又被草草埋葬。 若萧越丢弃她,如今定还稳坐江陵,南昭不至于四分五裂,国家板荡,南昭王室也不会自相残杀。 萧越也不会死在箭矢如雨中。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不会没了父君。 大周至今,又有哪个帝王身亡荒野,几块木板当棺椁? 云梦泽那样冷,那样潮湿,那样荒僻。 她心如刀绞,简直要站不稳。 元恪低头,淡淡的看了眼谢宥一,仰头看天道,“朕不答应。” 谢宥一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听他这样说,又重重叩首,“请陛下成全。” 两人僵持着,元蕤儿见状,知道哥哥说不答应就是不答应,忙要拉了谢宥一起来,频频使眼色。 谢宥一不为所动,仍直直的跪着。 元蕤儿见劝不动夫君,情急之下拉了元恪衣袖,“哥哥,哥哥!” 元恪推开元蕤儿的手,冷冷道,“一边去!” 元蕤儿和谢宥一跪在一起,叩头道,“请哥哥成全!” 达兰台慌忙拉起九公主,“哎哎哎,地下凉,公主不能受寒。” 元蕤儿推开达兰台,执拗的道,“哥哥不答应,我们不起来。” 奶娘也忙抱了小公子跪在二人身后。 元恪点头冷笑,“朕从来不怕威胁。” 萧碧落敛起裙裾,庄重的跪下道,“请陛下以国事为重。” 她只说了简短的八个字,可元恪明白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意思。 后昭、西昭都派了使臣来云州,要求北燕归还先帝仙身,被元恪拒之门外,连见都未见。 她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求情,元恪瞧着她那冷静的脸,一颗心又开始沸腾。 她本就是他的妻子,被萧越霸占数年,竟然还有了他的孩子! 犁庭扫穴不足以平息他一直按捺压抑的耻辱愤怒,他早该将萧越挫骨扬灰!让他彻底失去神灵的庇佑,让他从此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作为男人,作为帝王,他的尊严被南昭践踏,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来请求他归还萧越尸身? 谢宥一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元恪冷冷道,“达兰台!过几天春祭,你不是说缺灵引?你去云梦泽,将萧越送棠州!” 达兰台一震,吃惊的看着元恪,慌忙跪下,“陛下不可!” 棠州新建了神坛,今年第一次祭神,灵引需要一件神圣而法力无边的东西,将其不断以少女鲜血涂抹,再永久封存祭坛,用作连接神明和巫师。 若将萧越做成灵引,两昭定要起兵! 元恪冷笑道,“朕听说萧越生而有光,异香不散,他又是一代帝王,难道不神圣吗?南昭佛教徒称他是毗卢遮那佛转世,难道不法力无边吗?他做灵引,妥帖。” 辱人尸身大不敬,元恪却说的振振有词,萧碧落气急,只觉的一阵天旋地转的晕厥,忙稳住身子和心神,她颤抖着嗓音道,“不许侮辱他!” 元恪听到侮辱两个字,像听到了好笑的话,脸色阴晴不定,笑的咬牙切齿,“侮辱?” 他蹲下来,抚摸着她脸颊道,“你还在维护他。” 萧碧落气急攻心,小腹一阵抽痛,冷汗直冒,又如坐舟中,身子晃了晃,她歪倒在地上。 达兰台眼尖,瞧她衣衫有血迹,大惊道,“不好!动了胎气!” 那血顺着她衣衫流在地上,越聚越多,萧碧落疼痛至极,手按在小腹上,紧紧抓住达兰台衣袖,“求你,求你……” 她在求达兰台救救这个孩子。 第一百七十四章 寒食冷夜一啼哭 萧碧落痛的冷汗涔涔,已经半昏迷过去,可仍紧紧抓住达兰台的衣襟。 她不宜有孕,先前身子又受过伤,这个孩子能保到现在全靠达兰台精心调理。 在北朝,除了达兰台,还有谁能保住这个孩子呢? 所以萧碧落在昏迷中也不忘求助达兰台。 那是她的最后一线希望。 在场的众人都被这惊变吓了一跳,九公主更是下意识的捂住嘴。 元恪在萧碧落晕厥的时候,一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满面失色的冲达兰台吼,“快!” 达兰台顾不得忌讳,从怀中小瓷瓶倒出一粒丸药强行塞萧碧落嘴里,“这是九珍丸,主要成分是当归,贵人血崩,这九珍丸补血止痛。” 当归既可止痉挛疼痛,又可使血行旺盛,《本草证》云其“味甘而重,故专能补血,其气轻而辛,故又能行血,补中有动,行中有补”,称其乃“血中气药,血中之圣药也”,《药性赋》亦云“主女子崩中”。 九公主几个月前才生产过,府中产婆等人还未离去,这时正好派上用场,匆匆被宣了过来,元恪还要从行宫中宣大夫,达兰台摆摆手,“来不及了!” 元恪按住达兰台肩膀,手指抠的达兰台肩膀生疼,“她会不会有危险。” 达兰台拍拍元恪手背,示意他不要紧张,“臣早意料到。” 所以他才要跟着来,才会随身带着九珍丸。 今天倘若他不在场,这女人怕是……凶多吉少。 这女人凶多吉少了,他就算不在场,那也逃不了干系,圣上一怒之下追责的第一人便是他。 元恪站在庭院中,侧耳细听,房内却无碧落的声音,他心一慌,伸手猛拍了几下门,“碧落如何!” 公主府的女大夫在门内喊,“贵人血止住了,但是昏迷着如何生产?” 又有人焦急的道,“今日寒食,这黑灯瞎火的怎么办啊!” 元恪怒道,“点灯!” 都这个时候了,还禁什么火? 他冲达兰台道,“达兰台!” 达兰台正抹了把满头汗水,有条不紊的调配好汤药,又将银针浸汤药里,听圣上心急的唤他,他哎了声,又匆忙拿了几枚银针浸药里。 将浸好的银针从门缝里递女大夫,“扎要**位!这汤药是刺激人醒过来的!” 女大夫在门内喊,“怎么还未醒过来?”声音焦急的已带了哭腔。 达兰台扒着门缝,“不可能不可能!扎三个穴位就应该醒过来!” 他焦急又无可奈何,在门外团团转,“你将针拔出来,再扎一次!” 元恪怒道,“那岂不痛死!” 达兰台道,“能痛醒也好啊!” 那女大夫按照达兰台所说又扎了次,那女子仍是毫无反应,这时她也慌了,打开门跑出来对达兰台道,“大祭司!你快去看看罢!若是再醒不过来,这胎儿恐怕得窒息,贵人也得不讳!” 达兰台又气又急,“我一个男子,怎么能进去,你真是糊涂了!你快进去,再试试!再试试!” 女大夫瞧了眼冷若冰霜的圣上,哆嗦着道,“贵人能保到现在简直是奇迹,按照经验,她那身子,怕是三个月就得血崩,三个月血崩大不了不要胎儿,七个多月血崩,那胎儿已成形,本来可引产,但贵人昏迷着如何引产!” 元恪冷冷道,“达兰台,你进去!” 达兰台吃惊的看着元恪,咬咬牙,他冲里面喊,“将被子拉好!”说完推门进去。 “你也进来!” 那女大夫暗暗舒了口气,忙紧跟着进去。 片刻,房内传来熟悉的呼痛声,那痛苦的声音渐渐变大,元恪喊道,“碧落!碧落!” 房内没有回应,再听又没了声音,他心急不已,正要推门进去,谢宥一不顾礼数,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元恪衣袖,“陛下,不可!” 元恪甩开谢宥一,冷笑道,“不洁?晦气?” 有俗道妇人经血,生产,都十分晦气,影响男子运势,故此谢宥一才匆忙拉住元恪。 元恪道,“她那样痛,朕得陪着。” 这话说的谢宥一心头一震。 妇人生产原来这样艰难凶险,他未见过吴氏生产,也未见过九公主生产。他曾经问过九公主,九公主指了指肚子,笑眯眯道,“宝宝踢我,一直踢我,弄的我很痛,我很生气,不想让他再在我肚子里,就把他生出来啦!” 这话说的真真假假轻描淡写,知道九公主说话没准,谢宥一一笑置之。 有次青川一直哭,奶娘哄不下,边摇边苦笑,“这扯着嗓子哭和九公主一模一样的!生小公子时候九公主痛的直叫母妃,把圣上都哭来了!” 知道拦不住元恪,他吩咐身后,“取一架屏风过来!” 婢子们忙抬了屏风放房中,元恪已急匆匆的进去。 南朝风俗,凡孕妇生产,用银盆或彩画盆盛栗秆一束,再用锦绣或生色帕覆盖,插上花朵及通草,男女样剪纸用盘合装也放上面,谓之“分痛”。并作眠羊、卧鹿羊、生果实,取其“眠卧”之义。又有婴儿衣物堆旁边,谓之“催生”。 谢宥一见绿珠端了银盆匆匆过来,转头看见院中海棠开的繁盛,走到树下折了枝,他插银盆里的秸秆上,望着灯火通明的房内,一颗心格外沉重。 萧碧落在酸麻中渐渐苏醒,浑身疼痛不堪,小腹尤其痛,像力气被抽光,她努力的睁开眼,人影憧憧,元恪的声音忽远忽近,如在梦中,“达兰台,怎么还没醒?” 达兰台道,“醒了醒了!已经睁开眼!有反应了!贵人?你感觉怎么样?请大口呼吸几下,胎儿需要呼吸!” 说完让女大夫将煎好的参汤端来,“喂贵人喝下去,补补元气。再过一盏茶若缓过来,准备催产!催产药煎好没?” 踏雪忙道,“煎好了!” 达兰台点点头,见她脸上渐有了血色,怕这参汤的劲儿过去她又晕厥,忙让踏雪将催产药端过来。 一碗催产药还未喝完,萧碧落已痛的喊出来,元恪听她在屏风内疼痛不堪,自己在屏风外却束手无策,他只得对着屏风安慰她,“碧落,我在这里。” 听见元恪的说话声,萧碧落哭着道,“怀贞,怀贞,我好疼……” 元恪心疼不已,“碧落,你再坚持下,达兰台!如何了?!” 达兰台道,“陛下,贵人体弱,怕是不宜生产,催产药又不能喝太多……” 元恪吼道,“朕只问你如何!” 达兰台半天说不出话,元恪早按捺不住,转过屏风过来,他被锦被上的斑斑血迹惊住,见萧碧落痛的抓着被子,他忙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达兰台道,“贵人没有力气生产。陛下,你陪她说会话,最好……最好能让她精神起来……” 元恪被她紧紧抓着,半晌,他俯在她耳边道,“将孩子生下来,朕答应你,将萧越迁葬樵山。” 第一百七十五章 这孩子活不成 一声婴儿虚弱的啼哭刺激了众人的神经,达兰台简直要喜极而泣! 这婴儿生不下来,萧碧落死,萧碧落死,他今晚非交代这里。 女大夫抱着那浑身是血的婴儿催婢子拿水,又抱到元恪面前欢喜道,“恭贺陛下,是个王子!” 元恪厌恶的看了眼,这个孩子差点要了自己心爱女人的命! “达兰台,碧落如何?” 达兰台擦了擦汗,“贵人只是体力不支昏了过去,并无大碍。” 元恪点头,环视了房内一周,淡淡道,“达兰台,你现在立刻驱晦!”又补充了句,“让宫中所有人离开!” 达兰台心领神会,悲悯的看了眼那婴儿,对众人道,“我今日卜了下卦,原来是这婴儿需要驱晦。今晚血气太重,于圣上不利,于国运不利,我现在升坛作法,请诸位速速离开!” 作法可是大事,关系圣上关系国运,众人不敢耽搁,忙掩上门离开。 见人散尽,元恪起身看了眼那襁褓中的婴儿,越发厌恶,“达兰台,处理了他!” 达兰台抱起那婴儿,心里感慨万千,他是大夫,大夫治病救人,他怎么忍心加害?况且这个婴儿这条命是他争取来的,更觉不忍。 他迟疑道,“陛下,婴儿……无辜,若贵人醒过来……怕是……” 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一睁开眼却不见了,哪个母亲不会崩溃?若再告诉她孩子早夭,怕是她承受不住打击会疯掉。 元恪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冷声道,“他生下来就是错误的!朕岂能让他活着!” 圣上没有错。 若这婴儿活着,贵人登上王后位,这婴儿便是太子。若贵人登不上王后位,这婴儿便是长子。 王室血脉,牵扯江山国祚,岂容混淆? 达兰台抱了那婴儿,狠狠心,正要将提前准备好的汤药灌下去,猛觉衣衫被人扯住,他吓了一跳,忙回头看,萧碧落不知何时醒过来,一张脸苍白的毫无人色,泪流满面,呜咽的说不出话,从床上翻了下来,额头撞在地上,顿时血流如注,还要挣扎着站起来拉达兰台。 “不要伤害他……” 元恪和达兰台对视一眼,她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萧碧落紧紧的抓住达兰台衣衫,“不要!” 达兰台难受的说,“贵人,你知道,这孩子……再说,这孩子先天不足,活不了多久的,你和他无缘分,你多爱怜他一分,往后便多十分痛苦。与其让这孩子痛苦的活着,不如让他早入轮回……” 萧碧落哭着摇头,“我不信,我不信!大祭祀,你把孩子给我……” 这孩子生下来,她还未抱一下。 她在梦中隐隐约约听见元恪和达兰台的说话声,她太累了,想多睡一会,可婴儿虚弱的啼哭声让她渐渐醒来。 是不是饿了?她不知道有没有奶水喂养他,可是她得醒过来,看看她千辛万苦拼命生下的孩子。 元恪拉住萧碧落,强行掰开她的手,匆忙道,“达兰台,你出去!” 达兰台抱了孩子就要出门,却被萧碧落紧紧拉着动弹不得。 萧碧落哭泣着哀求道,“大祭司,求求你,不要伤害他!我愿意替他去死!” 她拉着达兰台,却是对着元恪说话。 这个孩子能不能活,全是元恪一句话。若元恪同意,达兰台的通天医术就能让这孩子起死回生。 若元恪不同意…… 她便陪着他一起走黄泉路。 达兰台压抑的喘不过来气,当着一个母亲的面残忍的杀害她的孩子,这母亲得多绝望! 萧碧落浑身是血,紧紧的抓着达兰台不放,元恪见状怒道,“达兰台,你出去!” 达兰台将手放在婴儿鼻端,摇头叹息道,“贵人,这孩子不行了。” 不用他再做什么,这孩子生来不足,眼看就要死了。 趁元恪紧紧抱住她的间隙,达兰台弯腰,将那脸色铁青眼眸紧闭的婴儿递给她看,“贵人,你自己看,他不行了。” 说完摇摇头拉开门出去。 “让我抱抱……就一下……” 身后传来痛苦的悲鸣,撕心裂肺。 她的孩子降生到这世间,她都来不及抱一下,离孩子最近的时候,却被告知孩子不行了。 “怀贞,我恨你,我恨你!” …… 更深露重,天上一轮残月萧瑟,万籁俱寂里,偶尔一两声凄厉的鸟叫声打破夜的寂静。 达兰台看了眼怀中没有动静的孩子,用小被子将他裹严实,心里默默说了句可怜。 刚转过月亮洞,胳膊猛地被人拉住,达兰台趔趄了下,一回头,原来是谢宥一。 谢宥一看了眼襁褓,惊声道,“你干什么!” 达兰台忙嘘了声,将谢宥一拉树下,他指了指襁褓,悄声道,“不行了。” 谢宥一吃惊不已,“不行了?” 说着忙接过来,轻轻打开小被子,见婴儿脸色铁青,他用手指碰了碰,脸颊温热,又用手指碰了碰鼻息,惊诧的看着达兰台,“还有呼吸,为什么不救?!” 达兰台忙将孩子抢过来,“奄奄一息,活不成了!” 说着就要走。 谢宥一拦住他,“达兰台,是圣上让你这样做,对不对?!” 当房内传来旨意驱散众人的时候,他就觉察到了不对劲,这才守在院外。 再想到之前达兰台无意说,这孩子生下来也活不下来,他更疑心重重。 达兰台急急道,“谢将军,这孩子不能活着!哎呀我不能说!反正不能活着!” 谢宥一道,“这不是圣上的孩子,对不对。” 达兰台惊恐的看着谢宥一,却没说话。 谢将军聪敏睿智,当初仅凭柑橘和龙眼就能推断出南北停战,又怎么推断不出这孩子不是圣上的? 谢宥一见达兰台神色异样,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得心头一震,看了眼那孩子,他道,“大祭司,孩子无罪,你不是忍心残害无辜之人。” “大祭司,请你留他一条命。” 达兰台害怕的摇头,“不能留,不能留,再说,怎么留!” 谢宥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昭武帝于我有恩,碧落是我义妹,眼看她的孩子不保,我这后半生都要不安。请大祭司救他一救,若救活了,我将他放一无人知晓处,就让他泯然众人,绝不牵连大祭司。若……若救不活,就当我从未看见过这孩子。” 达兰台低头瞧着那孩子,好半天,叹息道,“怕是难。” 谢宥一听他口气松动,忙道,“尽力为之!” 达兰台道,“谢将军,请你发誓。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你知道,这样大的事情,我也需要点勇气和决心。” 谢宥一道,“大祭司但说无妨!” 达兰台道,“请谢将军发誓,永不说出这孩子生身秘密,永不告诉萧贵人这孩子还活着,永不提及今晚遇见我。” 谢宥一闻言,将腰间匕首拔出,卷起衣袖将小臂划破,“谢宥一今日以血为证,若违此誓,断子绝孙,横死荒野,永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达兰台忙打住他,“何必说那样重!我救便是!” 说完皱眉道,“人多眼杂,不能在这里!” 谢宥一想了想,“去罔极寺!” 达兰台一拍脑门道,“啊对!那里都是弃婴!” 第176章 你想不想回南朝 她是平凉王侧妃,社交场合根本见不到她。 他见到她,实在是个意外。 将怀瑾在定光寺别院安顿好,他正同释远法师说话,请法师多开解公主。 身后传来一片莺声燕语,从寺门进来一群礼佛的妇人。 许太后崇佛,上行下效,北朝贵族妇女趋之若鹜,每月都要去寺里进香。 他没有回头,可是莫名的感觉将他紧紧禁锢,让他不敢回头。 他不敢回头看,眼睛却进了东西,酸涩不堪。 让他奇怪的是他没有听见她说话,也没有看见她身影,可他就确信,阿宁在身后,在那群妇人中。 那时候他站在菩提树下,菩提树遮挡住刺眼的阳光,他却灼热到心慌,想立刻扑到井边,用冷水狠狠的浇醒自己。 作为礼部部长,他对十大部礼法烂熟于心,又怎么可能失态失仪? 所以他淡然的后退两步,给释远法师让开路,唇边挂上得体的笑容。 释远双手合十向平凉王妃行礼,他也拱手行礼,目不斜视,一派正谨。 他的眼里没有她,可是他的余光中全是她。 以前他想不来他们十年后二十年后是什么样子,可看见她,他就知道,她本该是这个样子。 他的阿宁,还是他心底深处的那个阿宁啊。 她淡然又安静,还是那样瘦,一袭竹青色衣衫,在花团锦绣的妇人中清淡至此,眼神依旧温和而羞怯,却多了几分坚定和从容。 从前他就怜爱她那怯怯的眼神,那眼神催促他快些成长,快些成熟,快些从少年变成男人,这样她就可以安心的躲在他身后。 她只用躲在他身后就好了。 是战争让他们分离,是战争又让他们重逢。 阿宁就站在平凉王妃身侧,瞧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开。 她也认出了他。 平凉王妃对他笑道,“楚大人,上次见你还是在宫中夜宴,想问问你我家敏儿可好,不料你应酬多,竟没和你说上话。” 楚南安笑,“本该登门向王妃说明,不想还让王妃亲自问,实在失礼。公主在南朝一切安好,与和柔公主一见如故,还让公主将图雅和多兰带了回来。太子殿下性情样貌绝佳,请王妃放心。” 平凉王妃道了谢,又转头对旁边萧宁儿道,“这你可放心了。” 萧宁儿微微屈膝道了谢,“有劳王妃。听……楚大人说和柔公主与敏儿交好,妾想去见见公主,不知妥否。” 平凉王妃拍了拍她的手,问释远道,“听说和柔公主在贵寺,不知可方便?” 释远歉然道,“和柔公主居丧不见客。” 见萧宁儿满脸失落,微微低下头,楚南安开口道,“贵人思念女儿,情理之事。我与公主相熟,愿为贵人带个路,想必公主不会不见。” 萧宁儿听他说要带路,眼神惊诧,迟疑了下,她吞吞吐吐道,“不必……不必劳烦大人。” 楚南安听她拒绝,恍若未闻,做了个请,又对平凉王妃道,“我这就带贵人去。” 平凉王妃道,“有劳大人。”说完对释远道,“眼看太后娘娘千秋日到,我们平凉王府女眷准备合力绣一幅观音像,以后还要多叨扰主持。” 释远爽朗的笑道,“不敢,不敢。” 楚南安走在前面,脚步迈的分外小,走的格外慢,阿宁就跟在他身后,脚步轻轻,细不可闻。 分花拂柳过配殿,长廊寂静。 “你太瘦了。” 萧宁儿正低头走路,耳边猛然响起惊雷,她抬起头停下脚步,见他也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忙退后几步,嘴唇动了动,并没说什么,又微微低头。 楚南安又说了遍,“你太瘦了。” “多谢……大人关心。” 楚南安唔了声,并没有打算继续走。 好半天,他轻笑了下,“阿宁,你怎么还是那样胆小,都不敢抬头看我一眼。” 萧宁儿听他取笑她,一直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下,终于微微抬头,眼神落在他身后的柱子上,“于礼……不合。” 楚南安笑,“老王爷说过你多少次,和人讲话要端正从容。你这样无视我,才是于礼不合。” 萧宁儿立刻道,“我知道!我……” 楚南安玩味的看着她,“你什么?” 萧宁儿再未开口,又低下头。 她性子里还是那个胆怯羞涩的小姑娘,可是王族礼仪告诉她要落落大方,她一直做的很好,只有在他面前,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从进寺门,她看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眼神就再没离开过,直到他给释远法师让路,她的眼神才从他身上离开。 他还像少年时候那样清瘦,只是变得深沉而内敛,成熟又稳重。曾经那个清爽的少年郎现在手握重权,一呼百应,让她望而却步,不敢靠近。 她追不上他的脚步,她永远都是那么卑微。 当初和亲的时候,她痛苦又觉得解脱。如此,她就不用再追着他的步伐,再不会因为追不上他而生自己的气。 听她提老王爷,她喉咙开始疼痛,眼睛里蓄起泪水。 楚南安盯着她,“你想不想回南朝?” 萧宁儿惊讶的抬起头,却未说话。 她的眼神楚楚,满是伤心,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一直按捺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崩溃。 楚南安心疼的伸出手,想要帮她擦干眼泪,萧宁儿猛地后退几步。 楚南安手顿住,看了看指尖,自嘲的笑了下。 他说,“我总是追不上你。” 萧宁儿在心底一遍遍说,是我追不上你啊。 楚南安转身,继续往前走,“老王爷身体还算康健,就是腿脚有些不利索。我每月都会去看他,他过的很好。平凉公主到南朝,是我接的。让她嫁给太子,也是我提议的。深宫似海,圣上宠谢妃,不是良人。” “太子殿下为人温和,细致体贴,读书过目不忘,弓马骑射都很好。眉眼有点像,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宋琛北,早些年他在户部,高帝十七年我们去灯会,碰见过他,你说他长的俊朗,你第一次夸一个男人。我当时还同你生气来着,醋了好一阵子。” “宋琛北那厮,”楚南安摇摇头,“也就一张脸能看。现在也不能看了,操心太多,一脸褶子,老的你家账房先生都能叫他爷爷。” 她本来伤心的不行,听他吐槽宋琛北,忍不住噗嗤笑了。 她忍不住反驳道,“账房朱先生少白头,本来就显老。” 楚南安点点头,“是啊,宋琛北比他还显老。你还觉不觉得他俊?” 萧宁儿瞪了他一眼,“又贫。” 楚南安见她终于被逗笑,自己也笑了,又接着说,“老王爷和公主都很好。” 萧宁儿深深屈膝,“多谢你。” 楚南安低头看着她,“你还跟我客气。冷香丸还有没有?” 萧宁儿道,“多谢你,上次你送来的还有很多。” 说着到了别院,楚南安又停下脚步,“你想不想回南朝。” 第177章 请给我一个答案 她怎么不想回南朝?她深深的想念父亲,想念江陵的大街小巷,想念和手帕交们一起刺绣一起赏花的时光。想念故乡的青蟹,膏黄如金,肉白胜雪,桂花糖藕甜而不腻,便是萝卜腊排汤也让她怀念。 她想念她的故国。 想念那一片山山水水,想念那软糯的乡音。 楚南安低头看着她,眼中有深深的期盼,“跟我回去吧。” 这句话说的她几乎要心动了。 早在许多年前,她不止一次让来北朝的使臣带信回去,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真坚持不下去了,每天盼啊盼,盼着盼着,从期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再后来,她的国家就灭亡了。 后来也不是没有回去的机会,只是敏儿还小,天天围在她裙边软软糯糯的叫母妃,她怎么忍心丢下她? 敏儿那样小,那样可爱,和她小时候一样羞涩胆怯,她若离开,敏儿在王府中如何活下去? 孩子在襁褓中的时候,萧宁儿想等断奶了就回去,等断奶了,她想等敏儿会说话会走路就离开,等会走路了,她叹了口气,再等等,等敏儿会照顾自己了。 于是一年又一年的推迟,再后来,好像回不回的去也不那样期盼了,她只要敏儿好好的,能看着敏儿长大,出嫁,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只是没想到,敏儿会走上和她一样的路。 她是和亲的公主,敏儿还是和亲的公主,萧宁儿一颗心都要碎了。 萧宁儿不敢看楚南安,她怕在他殷切的眼神下她会动摇。 北朝没了敏儿,也就再没她牵挂的,她牵挂的人都在南朝,她为什么不回去?难道真的要在异国他乡孤独的死去? 式微式微,胡不归? 看她蹙眉,楚南安就知道她的答案了。 他问她,“给我个理由。” 萧宁儿艰难的开口,说的颠三倒四,“王爷他……我不知道,回哪里呢……王爷他救了我的命……我离开,他怕是会难过……我不想他难过……” 楚南安一颗心痛如刀割,终于放下翩翩风度,笑的惨淡,“所以你就忍心我难过?” 萧宁儿吃惊的看着他,又后退了两步,楚南安上前两步,不给她退缩的余地,说话的语气开始急切,咄咄逼人,“你不回去,让我怎么办呢?我不远万里过来,并不是为了送江夏公主。难道非要我说明白?” 他一个礼部部长,日理万机,怎么会专门为送亲过来?她不是没怀疑过,可听他说出来,她害怕极了。 她摇摇头,情绪又开始崩溃,“回不去了……早回不去了。就算回去又能怎么样呢?你有妻子,有儿女,前途似锦,我不能回去。” 她怕她回去给他带来流言蜚语,她不想因为她,让他的人生有污点。 她盼望他琴瑟和鸣,又不忍心看见他琴瑟和鸣。 这世间多少事,回不去,不敢忆。 楚南安也开始崩溃,但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依旧温言软语,“阿宁,跟我回去,乖。老王爷一提起你就哭,说对不起你,害你吃那样多的苦,你忍心他一直遗憾后悔吗?你若不回去,怕是此生都见不到他了……” 父亲因她出塞耿耿于怀多年,她怎么能不知道?她颠沛许多年,等终于安定下来,南朝传来消息,母亲哥哥相继病故。 父亲只有她了。 楚南安又切切道,“还有元敏,她那样依恋你,总是跟我提起你,专门问我讨了冷香丸作法,她是大昭未来的王后,你不想抱抱她的孩子吗?你最喜欢长宁街的香糖果子,张记的茯苓饼,青团,江陵城的灯会比从前还热闹,你喜欢荷花灯,江陵城路两侧的树上挂满了荷花灯,阿宁,跟我回去。” 说到最后,他简直是在哀求她了,眼睛开始湿润,他许多年不曾哭过,上次哭是因为阿宁离开,这次哭还是因为阿宁。 “求求你,跟我回去,阿宁,我们都在等你回去啊。” 萧宁儿泪流满面,拼命的后退,“别说了……不要说了……南安,我回不去了。” 说完她擦干眼泪,深深吐了口气,攒起笑容向别院走去,敲门。 楚南安颓然的站在原地,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反应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阿宁不要他了。 他还深深的,深深的爱着阿宁,可是阿宁不爱他了。 他终于努力的走到她身边,可还是晚了,阿宁为了另一个男人,再不会回到他身边。 听说嘉熙公主拜访,图雅和多兰迎了萧宁儿进去,见楚南安站在不远处,图雅过来,“楚大人,你怎么了?”说完疑惑的看着他。 楚南安勉强笑了下,“刚和公主说到前朝事,不免伤感。” 他和她的事,可不是前朝的事? 说着进别院,怀瑾已迎出来,见到嘉熙公主,她行了个南礼,“见过王妃。”又向楚南安行了个礼,“楚大人。” 萧宁儿忙扶她起来,“不必多礼,你我本是同宗。”说着两人挽手进去,“公主来北朝还习惯吗?棠州冷,早晚也要穿厚些。” 怀瑾道,“多谢王妃。” 萧宁儿见到怀瑾腕上戴的镯子,“这是敏儿最喜欢的一件首饰,她竟给了你。” 说完抚摸着那镯子,眼泪忍不住掉下来,“看见你就如同看见敏儿。在北朝有什么难处,请尽管讲,我当尽力。” 楚南安依旧在怔忡失神,手上端着茶却忘了喝,只不停的用盖子拂着茶沫,直到阿宁说告辞,他才惊醒。 怀瑾看他心不在焉,并未多问什么,说了句多谢,“请楚大人回去后多多照拂阿敏。” 楚南安笑了下,“自然。” 沿原路返回,萧宁儿走的急匆匆,像是一刻也不愿和他多待。 他胸中隐隐升起怒气,一把拉住她,“阿宁。” 萧宁儿挣扎了下,没挣扎开,只好回身,“放手……” 楚南安将她身子放正,“阿宁,刚才是我着急了,抱歉。你不用现在给我答案,我不着急的,我等你回复。” 说完他松开她,“她们想必礼佛结束了,你走罢。” 第178章 不如我收留这婴儿 得知元恪回云州,楚南安深思熟虑半晌,匆匆去红豆寺。 他得安顿好怀瑾的将来,不然他怎么放心离开?若怀瑾执意不肯进宫,执意不肯参加金人立后,他也只能将她托付给阿宁。 那天在红豆寺偶遇,后来他又到平凉王府拜访过一次,阿宁借口礼佛,并未出来。 她还是不肯回南朝。 听楚南安说让自己跟元恪去云州,怀瑾已猜到他来意。他这样为她步步谋划,她不是不感激。 可是她说服不了自己。 怀瑾伤心道,“楚大人,请你理解我。为人子女,眼看父母兄弟惨死,我如何不痛苦!” 楚南安道,“公主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苦亦无用,痛亦无用。你好好活着,江夏王并王妃才能安心。” 怀瑾哭泣道,“大人请回。我不会随元恪去云州,也不会参加金人立后。” 见她斩钉截铁的拒绝,楚南安道,“其实让你去云州,只是恰巧你能顺着元恪车马,安全。你知道,云州有罔极寺,是大周宣帝后妃陈氏为其父母所建。听说九公主要把红豆寺收到公主府,你定不愿与公主府多有牵扯,若换寺庙守哀,倒不如罔极寺。” 这话说的怀瑾默默不语。 楚南安接着道,“嘉熙公主每年五月都要去一趟罔极寺进香,这次听说元恪去云州,意欲一同前往。正好,你同她一起去云州,一路上同她说说话,暂解她思念之情。” 怀瑾倒不忍心再拒绝了。 嘉熙公主因最近在红豆寺为太后祈福,经常过来陪她说话。嘉熙公主和她母亲是故交,看见她,就像看见自己的母亲。她们同为和亲公主,倒有些同病相怜了。 元敏给她说过很多悄悄话,最挂念放心不下的就是母亲,相隔万余里,每次提及都忍不住红了眼睛。 半晌,她点头道,“请楚大人答应我一事。” 楚南安道,“你说说看,我尽力。” 怀瑾道,“请你以使臣的身份转告元恪,我丁父母忧,避居在寺三年。三年内,不入宫,不进京。” 楚南安踱步半天,点头道,“我答应你。也请公主答应臣,好好活着。” 怀瑾点头,红着眼睛道,“多谢楚大人。” 楚南安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 “楚大人何时回南朝?” “公主若不想待北朝,我可以和元恪讲,带公主回去。” 怀瑾摇头,“回不去了。” 回南朝干什么呢? 那样的伤心地。 她不愿回去,不想回去。 嘉熙公主进完香第三天就回了棠州,临行前叮嘱她多多来信,互通消息。 她在罔极寺住的地方并不在寺中,而是和罔极寺一墙相隔,中间一道门,一条长廊,直通罔极寺大殿,据说是大周陈妃当年专门静坐礼佛的别居。 元恪已允诺她余生常住云州,若想回南朝,可以和楚南安一起回去。 她并不想回去。 罔极寺因是皇家寺院,安静幽僻,人迹罕至,倒很适合她这样想远离尘嚣的人。 寒食夜禁火,不能燃香不能点烛,她只有早早安寝,当她已梳洗毕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时候,耳边想起焦急杂乱的敲门声。 是谁大半夜敲门? 她在云州并无相熟之人。 没一会多兰回来道,“公主,是谢将军,还有达兰台大祭司!” 怀瑾披衣起身,心中升起疑惑,谢宥一大晚上过来干嘛?既然大晚上登门,想必是有急事。 吩咐多兰将谢宥一和达兰台迎进来,她匆忙穿衣,将头发简单挽了起来。 见谢宥一进门,她忙让进来,“谢家哥哥,深夜敲门何事?” 谢宥一脸色焦急,又有些迟疑,“公主,请救这孩子一命!” 怀瑾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达兰台抱着一个婴儿。 走过来打开瞧了眼,发现这孩子已有些冰凉,她惊讶道,“这是……” 达兰台忙道,“我们刚路过罔极寺门口,恰好看见,深夜不便打扰姑子们,这才叨扰公主。婴儿垂危,我得立刻救治他,借公主宝地一用,不知可否。” 怀瑾忙道,“请大祭司随意,若需要什么,请告诉图雅多兰。” 谢宥一吩咐多兰点一支蜡烛,怀瑾忙阻止,“今日寒食。” “云州已有点烛地方,无妨。”说着又命图雅和多兰将窗户挡严实,防止有光透外面。 借着摇曳的烛火,达兰台匆忙打开药箱开始救治这婴儿。 屋中极冷,怀瑾命图雅拢了火盆过来,又命多兰寻了件她的大氅将那婴儿放上面御寒。看帮不上忙,她便和谢宥一围着火盆默默无言。 见他不时看那婴儿,眉头紧皱忧心如焚,怀瑾宽慰道,“大祭司医术通天,定能妙手回春。”顿了顿,又道,“罔极寺门前总有被遗弃的婴儿,慈幼堂距这里数墙之隔,偶尔还能听见婴儿哭声。我刚看这婴儿眉眼清秀,是个女孩吗?” 谢宥一窘迫道,“是个……男孩。” 怀瑾尴尬的摸摸鼻子,“噢。”忽然想起什么,她说,“罔极寺收到男婴,会送到云州府专设的养正司,若长到六岁无人收养,便会统一送到军营。” 谢宥一惊讶,“我竟不知道。” 达兰台正为婴儿施针,闻言插了句,“是的,罔极寺是尼寺,只收留女婴。” 谢宥一想了想道,“养正司……怕是不适合。” 他眉心紧皱,“这孩子送到哪里合适呢。” 若是长大后要上战场,他绝对不能将这孩子送养正司。南朝的世子,长大后怎么能对南朝的子民刀戈相向! 他要能看着这孩子平安长大,又不能离他太近,想来想去,竟没了主意。 天色渐渐晶明,不知不觉一夜过去了,达兰台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婴儿性命无碍。只是太虚弱,连哭都没力气,需得喂些奶浆。”抬头看了眼更漏,他一拍脑门,“我得回去了!” 说完急急忙忙收拾东西,“这婴儿我救活了,与我再无关系啊!”说着一阵风的离开,留下怀瑾和谢宥一面面相觑。 多兰将自己连夜缝制的婴儿拿过来给怀瑾看,“公主,好不好看?” 怀瑾拿过来瞧了瞧,心里很是喜欢,“小巧可爱,想不到你手挺巧。” 多兰不好意思的道,“反正我也帮不上忙,就顺手做了两件衣衫。” 怀瑾起身走到床前,“这孩子肯定饿了,你们去慈幼堂讨些奶浆来。” 图雅道,“不送过去吗?” 怀瑾看了看那身上尚有血迹的孩子,颇有些于心不忍,又莫名有些喜欢,“他刚被救治好,怕……吹不得风。” 图雅知道公主心软,怜爱这孩子,点点头道,“我这就去。” 多兰已烧了热水过来,“给婴儿洗洗罢。” 说着轻手轻脚将孩子放盆中,又取了块绸帕擦拭,轻手轻脚,生怕弄伤了婴儿娇嫩的肌肤。 怀瑾问谢宥一道,“你准备将这孩子送往何处?” 谢宥一道,“我想为他找个衣食无忧之家,既能供他读书明理,又远离京城。想了半天,竟没有个妥帖人家。” 怀瑾道,“北朝刚经历过水灾,旱灾,战争,流民弃婴无数,怕是难找。” 谢宥一忧愁道,“正是。”看了眼那孩子,他流露出不忍,“养正堂,我实在不愿。” 怀瑾道,“这孩子虚弱,养正堂那种地方怕是待不了几天便……” 见谢宥一满是为难,她迟疑了下,缓缓道,“这孩子,不知怎么竟合我眼缘。不如,我收留了罢。” 谢宥一吃惊的看着她。 第179章 叫他夏尔塔嘉(终于写到塔嘉了!) 谢宥一犹豫,“这……你孤身一人,并无经验……而且,这孩子……我怕影响你……” 怀瑾想了想,摇头苦笑,“我现在确实是孤身一人。就因为孤身一人,倒不如养了这孩子,聊解荒凉苦闷,也算有个伴。你若放心,就将这孩子托付我。” 谢宥一踱步半天,“交给你,我最放心不过,只是怕你为难。我想了想,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 怀瑾道,“没有什么为难的。有图雅和多兰,也不麻烦我什么。” 谢宥一拱手,感激不已,“这孩子一应用品,我以后定时送来。” 怀瑾摇头,“我既然决定养他,那就是能养的起他,不用劳烦谢家哥哥,若以后有需要,我会找你。” 收养这孩子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谢宥一沉稳刚硬,不是多事之人,偏偏对这孩子多看一眼,不得不说是缘分。而她见这孩子第一眼,竟然也心生喜欢。 这孩子和他们有缘分。 图雅用宫碗讨了奶浆过来,“那边姑子问我要奶浆做什么,我说并不清楚,是公主让讨些,奶浆已经热过,可是怎么喂呢?” 谢宥一点点头,“莫让他人知道。” 多兰已经将那孩子洗好,身上再无一丝血迹,听图雅问,她和多兰面面相觑,看怀瑾,怀瑾也不知如何喂。 谢宥一道,“取个汤匙,慢慢渡婴儿嘴里罢。” 图雅抱起婴儿,多兰取了个木汤匙过来,舀了一勺,正要喂,怀瑾忙制止,“会烫,我来。” 说着端过来宫碗,舀了一勺,细致的吹了吹,这才小心翼翼推到婴儿嘴边。 好半天,见婴儿不喝,怀瑾看谢宥一,“怎么办?” 谢宥一用拇指和食指将婴儿小小的下巴抬起来一点,“你再试试。” 怀瑾又喂了下,倒流出来大半,好在终于喂进去一点,几人都很欢喜,多兰取了条柔软的棉布围在婴儿胸前,这样奶浆就不会流在胸前。 喂了好半天,那婴儿终于会自己微微张嘴吮吸,怀瑾越发怜爱,心底倒感谢谢宥一和达兰台将这孩子送到她身边。 喂完奶,那孩子喉咙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眼睛也慢慢睁开,呆呆的盯着怀瑾,怀瑾去哪儿,那婴儿眼神便慢慢移到哪里,图雅惊奇的说,“这孩子认人。” 谢宥一见婴儿无大碍,这才起身告辞,推开门一看,天才蒙蒙亮,“我今日就要去靖州赴任,这孩子就交给你了,有劳公主费心。” 说完他回身看了那婴儿一眼,又忍不住从图雅怀里抱过来,手指点在婴儿眉心,“希望你长成一个正直勇敢的男儿,等你长大的时候,愿这天下太平清明,再没有战争和生离死别。” 怀瑾从谢宥一手里接过孩子,眼中有了期盼和神采,“这个世间会越来越好。谢家哥哥,你为这孩子取个名罢。” 谢宥一想了想,“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我取个嘉字。”顿了顿,他道,“莫给这孩子冠萧姓。” 怀瑾点点头,“我亦不愿他和萧氏王族有关系。”她回忆道,“从棠州过来时候,和嘉熙公主在山坡上看夕阳,她说了一个北朝词语,叫夏尔塔,指晚霞徐徐的染红山坡,恬静安适。就叫他夏尔塔嘉罢。” 说完食指点了点正在酣睡的婴儿脸颊。 谢宥一瞧着那婴儿,心底也觉得安宁,“塔嘉。”他从腰间取了枚平安扣,将配线拉长,挂在婴儿脖颈上,“让它护你平安。” 怀瑾见那平安扣洁白莹润,内圈刻了细如蚊脚的密密麻麻咒文,笔画分明,忽然想起苇一也有这么一块,她忙推辞,“这孩子怕是受不起。” 谢家子孙出世之时,族长便会让匠人打制一枚平安扣,这平安扣伴随谢氏子孙一生,亦是谢氏子孙身份的证明。 谢宥一苦笑,“我以后怕不会再上战场,用不上了。就留给这孩子罢。” 怀瑾微微屈膝代孩子道谢,这才将那入手生温的平安扣塞婴儿衣衫里。 她边解婴儿衣衫边道,“谢家哥哥此去靖州,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愿你前路顺畅,好风频助。” 正说着,她手顿了下,眼神从疑惑变成惊讶,然后震惊的抬头看着谢宥一,“这孩子……你从哪里抱来的?” 谢宥一见她表情不对,心尖一颤,忙问怎么了,话音刚落,达兰台急急忙忙进来,“谢将军谢将军,可了不得,萧贵人一心寻死,你快去劝劝罢!” “寻死?她为什么又寻死?”话一问出来,怀瑾看了看怀中那孩子,瞬间面色如霜,“你们撒谎,这孩子并不是罔极寺门口捡来的,这是萧碧落的孩子,是不是!” 这话说的达兰台和谢宥一大吃一惊,达兰台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嘴他拍了自己一巴掌,讪讪道,“我是说……那个……你怎么确认……啊不是你怎么这么说……” 谢宥一忙道,“不是的!这……这就是我们捡来的!” 他说的又急又快,本来在酣睡的婴儿忽然放声大哭,即便是哭,也因为太虚弱,简直是在抽噎了。 那孩子刚送来时满身血迹,怀瑾没敢细看,刚才打开一看,才注意到他心口有颗细如米粒的朱砂点。 那点萧碧落也有。 还在南昭时候,她同灵璧交好,经常在灵璧宫中小住,女儿家经常换衣服穿,一起洗沐,那朱砂点她太熟悉。达兰台刚才说的话也坚定了她的判断。 那就是萧碧落的孩子! 图雅忙将孩子从怀瑾手中抱走,轻声唱歌哄他入睡,她并会哄孩子,唱的断断续续结结巴巴,那是儿时母亲唱给她的歌谣,她已记不大清。那孩子渐渐平静,在图雅的歌声和摇晃中又慢慢沉睡。 怀瑾逼问谢宥一,“你在撒谎!你说,这是不是萧碧落的孩子!” 谢宥一咬牙道,“不是!他是捡来的!” 怀瑾摇摇头,眼圈红了,眼泪蓄满了眼眶,“谢家哥哥,我家上下百余口惨死,全因萧越!全因萧碧落!” 谢宥一急急辩解,“不关碧落的事!是叶孤水自作主张!” 怀瑾冷笑,“萧越若不是为了香魂木,怎么会起兵北伐!萧越若放过我父王,叶孤水怎么敢自作主张!可怜我父母兄弟,全做了亡魂!” 说完她情绪崩溃,哭泣道,“这个孩子,你还送到我这里,简直是诛我的心!我讨厌他!我讨厌他!抱走!” 谢宥一见她痛苦的哭泣,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后悔,他从图雅手中抱过那孩子,“对不起……公主。” 达兰台见他要把孩子抱走,急急道,“圣上正传你!你把孩子现在能送哪里?” 谢宥一已抱着孩子出了门,“总会有收留他的地方。” 图雅和多兰追出来,将奶浆和衣衫塞达兰台手里,小声道,“抱歉,谢将军……我家公主……请你理解……” 谢宥一摇摇头,“多谢你们,我知道。” 图雅和多兰恋恋不舍的看着那婴儿,“真喜欢这孩子。” 将二人送出院子,图雅道,“让我再抱抱。” 多兰难过的眼圈红红,“谢大人放心,我们什么也没听见,”看了看那孩子,她伤心道,“塔嘉,愿神明保佑你。” 两人回到房中,见怀瑾捂着脸,图雅打了水服侍她洗漱,“公主,你一夜没睡,快去休息会罢。” 半晌,怀瑾开口,“谢宥一走了?” 图雅点点头,想起她看不见,忙道,“走了。” 怀瑾草草洗漱完躺床上,辗转反侧半天,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她问,“谢宥一要把孩子送哪里。” 图雅和多兰摇摇头,“不清楚。” 好半天,怀瑾道,“你们把他抱回来。” 第180章 大小许妃的来访 达兰台强行为萧碧落施了麻醉针,这才让她沉沉睡去。 她眼角还挂着泪痕,一张苍白的脸衰败又憔悴。 元恪坐在桌前,用手抵着眉心,不停按着,却觉得头越发痛,他疲惫的问达兰台,“朕做错了吗?” 达兰台不知道说什么好,陛下有错吗?没有。从大局来讲,这孩子确实留不得。 然而确实伤害萧贵人。 这恶人,陛下必须做。 达兰台道,“那孩子……已经处理了,陛下再想无益。” 这话说完达兰台有些心虚的看了眼元恪,他说孩子已经处理了,并不算欺君罢? 元恪问道,“她休息几日能动身?” 金人立后的日子眼看就要来临,他得赶回去主持大局。 达兰台自信的说,“臣专门配了副汤药,贵人按时服用,不过三五日就能动身。” 元恪点点头,“那相思引的毒已经解完了?” 达兰台道,“正要禀报此事。贵人之前体内还有残余,不想这次生产,臣再探脉搏已经再无相思引的踪迹。臣琢磨着,想必是那胎儿带走了相思引之毒。” 元恪道,“如此说来,朕倒要感谢那婴儿。” 萧碧落醒来的时候元恪已离开,她闭上眼睛,又睁开,摸了摸小腹,那里平平,再没有胎儿的动静。 她呆呆的盯着帷帐,眼泪又流下来,想起身,全身却酸软无力,连抬手都困难,更遑论拿起东西。 她的孩子,真的没了。 她早该想到,元恪并不会给这孩子活路,错就错在她太信任他。他为了家国大局,宁愿她痛苦伤心,也不愿留下这个孩子,她本该想到的。 元恪没有错,错的是她。 任素明说她此生极难有孕,或者说直白点,再不会有孕。这孩子本来就是意外,大概是上苍怜悯她,才会给她一个机会。 她那样小心翼翼,努力调节情绪,努力加餐努力服药,好不容易将这孩子呵护到七个多月,只要再坚持两个月,她就能产下。 达兰台总是说让她当心,又说让她不要太在意,因为这孩子先天不足,即便是产下也身体孱弱,活不过成年。 就算活不到成年,那又怎么样呢?他那样努力的长大,应该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人世间。 可是她的孩子,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就那样被残忍的丢弃。 他还活着就被丢弃。 就算孩子注定不能陪伴她,她也想让他在她怀里渐渐睡过去。 外面天寒地冻,他那么小,就被随意丢弃,渐渐变冷,她不敢想,不能想,痛苦的简直要疯掉。 元恪就是刽子手! 她的孩子本来有一线生机,偏偏被元恪扼杀。 眼泪不断的掉下来,就再也停不下来,直到绿珠报大小许妃到访。 踏雪焦急又抱歉的劝道,“娘娘,我家公主不见人,请见谅……” 小许妃娇媚婉转的声音传来,“姐姐痛丧孩儿,我们理应前来劝慰,这也是圣上默许了的,我们也是奉命行事。难道你连圣上的旨意也敢阻拦吗?” 最后一句话的语调微微抬高,踏雪只能不断重复,“郡主在休息,请娘娘改日再来。” 小许妃已挽着大许妃的手款款进来,见到萧碧落,她坐在床边一脸惋惜,“姐姐可要好生保养呀,想开点,孩子……以后说不定还会有,若这次伤心过度得了血郁,那就得不偿失了。” 小许妃容貌姣好,声音清脆,萧碧落静静的看着她,等小许妃说完,她缓缓开口,“多谢。” 小许妃道,“姐姐客气什么?以后咱们相处的日子还多,要亲如姐妹才好。” 说完又无意道,“昨晚圣上去我那儿还说,让我们以后多找你说话解闷。我说姐姐刚失了一个孩子正伤心,让圣上多陪陪你,圣上道他过来你越伤心,倒不如让姐姐静静。姐姐,最近圣上若是不过来陪姐姐,姐姐可不要难过啊。” 萧碧落听了这话,强撑着精神勉强道,“嗯。” 一直没说话的大许妃开口道,“说来都怪我们。” 萧碧落不理解她说这话什么意思,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眼神空洞的落在她身后。 见她并没有兴趣知道,大许妃微微一笑,“我们作为圣上亲纳的妃子,六礼完备,诏书玺印俱全,得蒙天恩,入宫二载有余,自当为王族开枝散叶。” “是我们未尽本分,这才致使妹妹受苦。若我们早日产下世子,妹妹这孩子留与不留,圣上又怎么会在意呢。” 小许妃也遗憾道,“姐姐是南朝人,我们大燕王室第一位世子……怎么能有南朝血统呢。” 说完又道,“听说圣上近日正在准备姐姐进宫事,不想被礼部驳回了,我朝贵族因姐姐……嗯,是南朝贵妃,十分不满,姐姐要多开导陛下,入宫事需缓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适得其反。” 大许妃道,“妹妹身份毕竟不同。想大周顺帝,道原配贺兰氏与其志意不和,降之为静妃后,他又与另一个女人结了婚,这后一女人便是宋惠后。顺帝虽然敢把原配给废黜了,但对宠爱无比的柔妃,也只能悄悄地迎接进宫,而不是迎娶,连册封都不敢逾制,册封时不设卤簿,不奏乐,王公贵族不次朝贺礼。” 迎接和迎娶两个字,从大许妃娇柔的嘴唇中缓缓吐出来,微微用力,众人听的格外清晰。 小许妃也附和道,“柔妃什么身份?她本是八王爷的嫡妻,因进宫谢恩被顺帝瞧见,两人眉来眼去勾搭上,气的八王爷郁郁而终。” 大许妃道,“所以……才得了报应啊。柔妃产的第一个孩子,妊娠四月就血崩,第二个孩子倒是生下来了,先天不足,病病恹恹,还没活到三岁就失足落水而亡。这第三个孩子倒是健康,深得顺帝喜爱,一度想立为太子,奈何太后不喜欢。那孩子和顺帝生在同月,乃是大忌讳,顺帝不在意,王族和天下人可不答应。若不是顺帝护着,那孩子一出生就被萨珊教封入神坛,永世不得超生。” 她们脸颊娇艳,眉眼神采飞扬,秀发如云,元恪得了这样的两位美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萧碧落只觉得头疼欲裂,她们说的话断断续续传到她脑海里,反应半天,她才能反应过来她们说的是哪一段史书轶事。 她眉心微蹙,疲惫的闭上眼睛,任由她们你一言我一语。 大小许妃见她并不想搭理她们,竟然索性闭上了眼睛,不由得心底大怒,这女人仗着圣上宠爱,实在无礼,实在放肆。 可她们仍端着一脸得体的微笑。 大许妃道,“妹妹疲乏,我们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看望妹妹。” 萧碧落冷冷道,“我精神不济,需要休息,你们以后不必来了。” 小许妃一脸怒容,正要开口,身后珠帘轻响,元恪沙哑的声音传来,“她们也是好心。” 第181章 金人立后 金人立后的日子定在了四月二十六日,是达兰台升坛作法,郑重卜出来的黄道吉日。 这是元恪继位以来的第一件大盛事,大喜事,故此上下都格外上心,仪式更是由许太后亲自主持。 达兰台麻衣如雪,那是大祭司在问天时候才能穿的祭袍,在如雷点铜鼓声中,他结起法坛,焚香步罡,将三牲庄严的摆放在祭台上,闭眼虔诚的祭祀神明。 十二位少女围着铜鼎,站的位置暗合周天之数,她们纯洁无瑕的鲜血滴在繁复古老的铜鼎花纹上,像溪流一样渐渐汇合,缓慢又有条不紊的流向铜鼎底部。 她们的鲜血必须在一刻钟之内流到铜鼎底部,并渗透到神台下面,用以连接神明。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少女如桃花般娇嫩的脸颊渐渐如梨花般苍白,有几个已经摇摇欲坠,可她们的手腕仍紧紧的按着铜鼎。 她们手腕上开的出血口只是浅浅的一道,既能保证鲜血能不断的流出来,又能保证她们在规定的时间不至于晕厥。 当然,她们提前已服用萨珊教的秘药,这种药提神醒脑,刺激神经,即便她们失血过多也不会在一个时辰内昏迷,只能清醒的感觉鲜血慢慢流失。 围观的众人屏气凝神,焦灼又急切的盼望着那些鲜血快点流到铜鼎底部,偌大的神坛周围上百人,却鸦雀不闻,氛围寂静的有些诡异。 终于,那些鲜血汇合到铜鼎底部,现场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许太后坐在高台上,远远的看着,微不可觉的长舒了一口气,嘴角流露出满意的笑容。 篝火滚滚,在众人的注视中,三位盛装丽服的美人目不斜视,缓缓走向神坛。 她们实在太美了,犹如神女踩在云端,高贵不可侵犯。 元恪目光随着她们的身影缓缓移动,可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目光落在最右边那女子身上。 不止是元恪,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女子身上,艳羡着迷,如痴如醉。 那女子眉目疏冷如雪,虽然浓妆也掩盖不住病态,可即便是病病歪歪,那也是绝美。 她走的不急不缓,满头珠翠发出悦耳的叮当声,从这叮当声便知她出身世家大族,从小受到严格的礼仪教养。 女人走路的时候,走的太快,珠翠撞击的声音杂乱无章,刺耳难听,走的太慢,珠翠摇摇摆摆,毫无情致。只有走的不急不缓,才能发出这样悦耳的声音。 那女子穿了件光彩耀眼的衣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动一下,便折射出不同的迷人颜色,有时候像幽蓝闪闪的湖水,有时候像春日柳梢头最干净的翠色,实在让人眼花缭乱。 这裙叫百鸟裙,是萧越特命尚衣局制作,采百鸟羽毛织成。那裙子光彩夺目,鲜艳无比,从正面看是一种颜色,从旁看是另一种,在阳光下呈一种颜色,在阴影中又是另一种,裙上闪烁着百鸟图案,栩栩如生。 除了百鸟裙,益州还献了件碧罗裙,缕金为花鸟,细如丝发,大如黍米,眼鼻口甲皆备,神奇而不可思议,只是这件裙子在过云梦泽时候不慎丢失,可能早就沉在云梦泽的荒野沼泽里。 众人看的如痴如醉,台下坐的淑媛贵妇半是艳羡半是鄙夷。鄙夷之后她们心下暗暗寻思,典礼结束要寻能工巧匠,势必要造出比那女人更美的裙子。 因为她的出现,人群的骚动细语声越来越大,从开始的不敢直视,到肆无忌惮的盯着看,人群越发混乱。 许太后皱眉向元恪道,“萧贵人天生绝色,陛下应该寻个面纱让她蒙着才是。本宫听闻了不少风言风语,道陛下大动干戈就是为了美人,此番倒坐实了流言蜚语,于陛下不利。” 元恪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倾国倾城色,心不在焉道,“无稽之谈。” 大动干戈为了美人那是话本子才有的情节,他是那样的人吗?他不是! 因为人群的骚乱,小许妃有些分心,余光瞥见旁边的萧碧落,她心情烦躁不堪,脸色也有些不虞。 她知道台下的轰动是因为萧碧落,而不是因为她或者姐姐,焦躁不安将她紧紧包围,连工匠小声提醒她洗手都未听见。 大许妃见妹妹失态,盯着面前的模具悄声道,“心无旁骛,静气凝神。” 小许妃努力定了定神,将染着鲜艳丹蔻的纤纤素手伸进银盆中,按照程序一步一步洗沐。 透骨草染指甲,鲜红透骨,经年乃消。手指莹白如玉,指尖丹蔻鲜艳,这双手是表哥最喜欢的,如今浸在这黑魆魆的水里,小许妃眉头紧蹙,嘴角露出不情不愿。 指导铸金人的三位工匠之前被太后宣进宫里,许太后对这三人进行好一番提点训诫,三人意会神领,南朝的王后怎么能是南朝人呢?还是有夫之妇,或者说……寡妇。 实在不详,实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们若指导那女人顺利铸造出金人,恐怕千秋万代会被大燕子民唾骂。 萧碧落对周围恍若未闻,并未在意本来安静肃穆的台下为何起了骚动。 看着眼前器具,萧碧落从容的将沸腾的铜液倒入模具中。 何时倾注快些,何时慢些,角度如何把握,大小许妃按照工匠的指引,将铜液慢慢注入模具,她们虽然紧张无比,却胸有成竹,只要按照工匠说的,她们总有一人能成功。 元恪见萧碧落并未按照工匠指引倾注,薄唇紧抿,眼神里也有了焦灼不安。 “肯定是大许妃,她向来精于制作……” “小许妃聪明伶俐,心灵手巧……” “我看是大许妃……” “那个南朝女人看上去志在必得……” “听说大许妃私下提前铸造过很多次……” …… 大小许妃见萧碧落不按工匠指导,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刚才她那样淡定,倒显得她们浮躁了。 不按工匠所说,还我行我素,这个女人能铸造成功才怪!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焦灼,场上众人开始低头窃窃私语,不时看一眼台上。 大祭司达兰台沉稳的走向台上,从大许妃开始,他将模具拿出水中。 第182章 金人断裂 指导萧碧落的工匠见大小许妃已经将铜液倾注完,正虔诚祈祷上苍,而自己指导的贵人早将铜液注入完,却并未双手向天祈祷,不由得焦急万分,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不管贵人失败还是成功,他都有指导不当的责任,这下是真完蛋了! 大小许妃祷告完毕,小心翼翼的将模具放入冷水中。萧碧落刚注完铜液片刻,便将模具放水中,工匠已制止不及,只能跌足长叹,懊丧万分。 三人将模具放入水中,霎时间白烟滚滚,让三人如在云雾中,台上缭绕如仙境,台下众人交头接耳,纷纷猜测谁会成功。 众人屏气凝神看过去,不由得露出失望之色,那佛像脸部模糊不堪,大许妃失败了。 瞧见众人脸色,大许妃微微偏头看达兰台,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满脸失落,只是一瞬间,她又恢复了神态自若。 见姐姐失败,小许妃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都紧张的微微颤抖。 达兰台将小许妃的模具取出,众人齐齐看去,那佛像竟然成功了! “小许妃铸造出了佛像!” “成功了!” “我就说小许妃会成功!” “许家又出了一位王后……” 小许妃看着自己铸造的佛像,惊喜的捂住了嘴,简直不敢相信。 达兰台见那佛像竟然成功,又是惊讶又是不可思议,不懂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大许妃见那佛像成功,愣了下,看向台上的太后娘娘。 许太后坐在台上,看见那佛像栩栩如生,忍不住频频点头,高兴的站了起来,“铸金人为像,坏而不成,不得天命,看来绵儿才是天命眷顾之人啊!恭喜陛下!” 元恪脸色难看至极,眼神如刀的看向台上的达兰台,达兰台瑟瑟的低头,百思不得其解小许妃为何会成功。 按理来说,要么萧贵人成功,要么都不可能成功,小许妃铸造出佛像,看来真是天命。 见达兰台眉头紧皱,小许妃忍不住小声提醒他,“大祭司,该宣布了。” 达兰台回过神来,噢噢了两声,举起双手谢天。 “铛!” 正在达兰台举着佛像正要宣布,一声金属清脆的响声勾住了众人的神经。 那佛像的头部和身子竟然断裂了!佛头顺着高台的台阶叮叮当当滚落,众人目光随着那佛头移动,像看马球赛一样,竟然忘了这样严肃的场合,应该有人立刻上去捡那佛头,让它不要再滚动。 那佛头滚下高台滚到玉石铺就的地上,越滚越慢,在平凉王脚底下停了下来。 平凉王看着那目如铜铃的佛头,还没过脑子思考,手已经把佛头捡了起来,翻来覆去看半天,呆呆道,“这玩意造这么瓷实,竟然还能断?”说完啧啧有声的惊奇不已,像看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 许太后脸色大变,忍不住呵斥道,“平凉王!” 平凉王噢了声,走到元恪面前,双手恭恭敬敬奉上,元恪看了眼,没接,许太后面色铁青的看着,也没接。 平凉王举的腰酸背痛,圣上和太后也没说怎么办,他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不该手贱去捡那不祥之物。 元恪清了清嗓子,“请大祭司开萧淑妃金人。” 许太后大声道,“慢!” 说完对元恪道,“陛下,金人断裂,大不吉,请大祭司立即做法消灾,金人立后需再卜吉日进行。” 元恪道,“小许妃金人断裂,和大许妃金人面相未成同一个道理,都是铸造不成功,何来不吉之说?若小许妃的金人断裂需要做法驱晦,那大许妃是不是也需要?金人未成而做法驱晦,自大燕立国未有闻之,请太后三思。” 听丰神俊朗的表哥为自己说话,小许妃眼睛蓄满泪水,哀怨又感激的看着她表哥,眼泪终于掉下来。 空欢喜一场,她怎么能不伤心? 许太后听元恪当众反驳她,声音微微提高,“我朝礼记记载的明明白白,金人未成,需求上天宽宥,再择吉日立之。” 这话说的众人纷纷点头,礼记确实这样写,许太后说的没有错。 元恪微笑道,“太后记得没错。不过……金人未成,需求上天宽宥,再择吉日立之有个前提,那就是……众妃子铸造毕。萧淑妃铸造的金人还不知道成功否,怎么能结束呢。” 元恪不给许太后说话的机会,扬扬下巴冲达兰台道,“开!” 许太后尖锐道,“陛下!萧氏封妃不合礼制,本宫绝不承认她的妃位!如今出现佛头断裂这样的晦事,金人立后如何再进行下去!” 元恪冷静的说,“太后,萧氏本就是先帝为我定下的世子妃,说来是朕第一位妃子。” 这话说的许太后面色大骇,圣上竟然将这样隐蔽之事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实在胡闹!实在有损王室尊严! 台下王公贵族在圣上和太后争吵的时候已经纷纷起立,垂头肃穆的站着,将每个字每个声调都听的仔细,生怕错过了什么,这时听圣上说萧淑妃本就是他第一位妃子,不由得啧了声,强压住窃窃私语的冲动,只能眼神交流。 原来南朝那早死的萧越真干了见不得人事,那些桃色逸闻今日在圣上口中坐实了,天大新闻,天大新闻哟! 许太后见元恪执意开金人,气的再说不出话,当场拂袖而去。 见太后离去,众人屏气凝神,静等陛下下一步旨意。 元恪冲达兰台道,“大祭司,请你开天眼,是否有晦气需要驱逐?” 达兰台恭敬答了是,闭上眼睛,手指眉心,嘴中念念有词。 小许妃紧张的看着达兰台,双手都在颤抖,若大祭司真的感受到晦气,她这后半辈子就完了! 太后崇佛,因佛头断裂而雷霆大怒,她已经失去了太后的欢心,太后宁愿放弃她也不愿大祭司开萧淑妃金人,她打了个寒颤,第一次感受到王族之冷酷无情。 若真有晦气,她必然被迁寺庙三年,三年有太多变数,等自己回来,怕是表哥身边佳丽如云! 第183章 我盼了这一天很久 元恪向着神明台缓缓走来,小许妃见表哥走过来,眼睛里流露出欣喜。 太后大怒而去,现在达兰台驱晦,她怕的不得了,表哥能过来,那真是太好了! 萧碧落淡然的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为何要参加这金人立后?说来不过是不想看见元恪每日过来眉头紧锁,他欲言又止,她即使是明白也不想问。 元恪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情,她怎么原谅他? 她一方面恨着他,一方面又觉得无力。 在金人立后的前三天,萧碧落面对着墙,元恪坐在床边依旧沉默。 安寝的时候,他还像往常一样自顾自更衣洗沐,并不要人服侍,这点倒和萧越相反。 他从前说过他在军营时候,呵气成冰,长夜难明,经常点燃一堆篝火坐一两个时辰,困的不行了再去睡觉,这样一觉能睡到天亮,否则早早的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一夜也睡不着。 他洗沐好后躺在她旁边,依旧固执的拉了她的手,安稳的合目而眠。 半夜的时候她做了个梦,梦中有个小小的孩子独自玩耍,她觉得十分有趣,走过去问他,小朋友,你的娘亲呢。 那小孩儿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软软糯糯道,“母妃你怎么了?” 她瞧着那孩子,忍不住流泪了,明知道是做梦,她也欢喜,原来她的孩子会说话了是这个模样,这样可爱。 她想到这是梦中,梦就醒了。 睁开眼睛,一片漆黑。 她有一丝光就睡不着,元恪不知是如何察觉的,在云岭关时候就命人晚上撤掉夜里所有能发光的东西。 置身在黑暗中她才觉得安全,才没有人能发觉她。 现在想来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慢慢将她的眼泪擦干,良久,元恪轻声道,“对不起。” 他没有必要跟她说对不起,他的所作所为在情理之中,不过是站在他的立场,有什么对不起的呢?她情感上不能接受,理智上知道他那样做不过是必然的事情。 倘若她是元恪,怕是也要这样做。 那只手温暖而宽大,将她眼角脸颊的眼泪擦干,又握紧了她的手。 她轻声问,“你怎么还没睡,半夜了。” 元恪答非所问,“那孩子……达兰台说先天不足,活不了多久的,是我未顾及你的感受,只一厢情愿的认为既然要失去,便不让你拥有,如此无羁绊,这样你少痛苦。倘若我知道你这样痛苦悲伤,我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最后一句话发自肺腑,他说的艰难而情真意切。 是的,倘若知道她那样伤心,他还不如留下那孩子,让那孩子在她怀中死去,如此就不干他事了。 现在她恨着他,怨着他,只能怪他自己。 他做了个愚蠢的决定,将她从他身边推走,他懊恼死了。 一夜未睡,他熬的眼睛通红,卯时起身,穿衣穿的心不在焉丢三落四,今天是最后确立金人立后人选的日子,他怎么能不心烦意乱? 那和柔公主意志坚决的留在云州,不愿随他回棠州,他倒也不好强迫。 为了选老婆,强迫守丧的女人登台,他成什么人了。 和柔公主不愿意参加金人立后,碧落也不愿意参加,元恪束手无策,恨不得让达兰台立刻告诉众人天象有变卜卦不吉,金人立后改日再进行。 若是改日子,许太后怕是天天在他耳边聒噪,洛州的大臣又开始曰好几张纸。 萧碧落早已醒来,见元恪在黑暗中摸索半天仍不点灯,也不吩咐人进来,一直在和自己的革带较劲,真真是执拗。 “过来。”她半坐起来靠着软枕道。 黑暗中元恪顿了顿,“你醒了?” 他即便再轻手轻脚,她也醒了,每天这个时辰他去上朝她就醒了,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 她伸手将他的革带束好,虽然是第一次,但是她格外熟练。 她日日看着他,对他的每一件衣衫每一个挂饰都了然于心。 元恪见她将革带束好,心中不禁有些醋意,还有些酸楚。 她以前定是经常帮萧越更衣,这才能熟门熟路。 吩咐他点了烛,她将他衣衫整理好,又吩咐他拿了梨木梳过来,将他头发整齐的束好,她瞧了瞧,微微点头,示意他可以了。 元恪在铜镜中看着她细致的为他束发,忍不住微笑道,“我盼了这一天很久。” 离开的时候,他将茶壶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又将帷帐放下来。 隔着重重帷帐,她清冷的声音传来,“你真不想大小许妃登上后位吗。” 元恪停住脚步,“你应知我心。” 半晌,萧碧落道,“参加金人立后必须要盛装,请你吩咐人将我的箱笼拿殿中,我挑件衣裳。” 元恪喜不自禁,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可仍镇定的说,“衣衫我早已备好。” 萧碧落道,“我寻件旧衣衫就好。” 元恪不愿拧了她的性子,点头道,“好。” 铸造金人她略有耳闻,趁着元恪上朝,她着绿珠寻了几本典籍翻看。 北朝的铸造法还是许多年前的,求慢求稳。 手铸金人对北朝或为难事,南朝却技术纯熟。 …… 神明台下众人肃穆注视,萧碧落见元恪过来,并不知道他要来干什么。 达兰台依旧在念念有词,元恪刚跨上最后一级台阶,达兰台猛然睁开眼睛拱手道,“陛下,并无邪祟,也无晦气。” 这话说的众人都舒了口气,尤其是小许妃,盈盈含泪,楚楚动人,就差扑到元恪怀里。 听达兰台汇报,元恪点头,“开金人。” 达兰台恭敬答了声是,缓缓从水中拿出萧碧落的模具。 成功了! 那佛像从水中取出,金光耀眼,佛陀神态安详,双手合十,实在是十分成功的金人,简直比工匠做的还好。 元恪将那佛像接过来,牵了萧碧落的手,站在神明台上,他庄重的道,“上苍有灵,金人铸造成功。从此,萧碧落就是我北燕王后!” 台下响起一片祝贺声,元恪看向达兰台,“将此佛像建寺供奉。” 小许妃拦住元恪,哭泣道,“表哥,表哥,此次铸造不公平!” 第184章 请表哥砸了她的金人 小许妃呆呆的看着元恪牵起萧碧落的手,当众宣告那女人成为天定王后,眼圈瞬间又红了,表哥上神明台原来不是为了安慰她,而是为了那个女人! 她恨恨的看着萧碧落,手指紧紧的抓住衣衫缦带。 都怪这个女人!都怪这个女人! 若不是这个女人,她还是表哥最喜欢的妃子,金人立后说不定她就是王后,她从来没有这样恨这样讨厌一个人,这样恨不得她消失。 可是她再恨那女人有什么用呢? 只会让自己痛苦。 小许妃慢慢的垂下头,伤心不已,自己铸造的金人孤单单的立在台上,没有头,显得十分诡异。 那承载了她所有梦想和荣耀的金人,也打破了她所有的梦想和荣耀。 忽然,她看见那金人断裂处发灰,皱眉看了几秒,小许妃一脸震惊错愕。 那铜液有问题! 那铜液绝对有问题! 她对铜液太熟悉了,前阵子她每天都要用铜液练习很多遍,确保自己上台时候成功率最大,铜液的颜色应该是泛红,而她面前这断裂的金人颜色怎么发灰? 刚才在台上太紧张,一门心思按照程序一步步完成,竟然未注意铜液颜色不对! 小许妃拿起那金人,仔细看了看,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 见表哥拉着那女人准备走下神明台,小许妃冲到元恪面前大声道,“表哥,铜液有问题!” 这话说的台下又是一片骚动。 听小许妃这样说,元恪并不吃惊,他认真的看着她,“铜液没有问题。绵儿,你今天太累了,让宫人送你回去。” “不!不!铜液绝对有问题!表哥,表哥,请你为我做主!”小许妃紧紧的抓住元恪衣袖,泪流满面道。 元恪点头道,“朕自会主持公道。只是……你怎么确定铜液有问题?” 小许妃脱口而出,“平常的铜液颜色泛红,此番铸造颜色却发灰,表哥你看!”她愤怒的将那断裂的金人举在元恪面前。 元恪将那金人拿过来,看了看,唔了声,点头道,“好像……还真是。不过,这铜液是从同一只鼎取出来的,若有问题,应该都有问题才对。王后能铸造成功,说明这铜液没有问题。” 小许妃尖叫,“不可能!肯定是萧碧落做了手脚!我和姐姐都没有铸造成功,偏偏她不按程序还铸造成功,这不可能!请表哥证明她没有问题!” 元恪皱了皱眉,“你想怎么证明。” 小许妃听表哥已改口叫那女人王后,恨恨的看了萧碧落一眼,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表哥!砸了她的金人!” 最好的验证方法就是把金人砸开,一看究竟。 这话说的众人又是一片骚动,元恪还未开口,达兰台开口道,“娘娘,此举恐怕不妥……若砸开金人,没有问题,此番立后还算不算得数?” 小许妃愤怒道,“金人绝对有问题!请表哥监督,砸开金人!” 元恪皱眉,“绵儿!” 小许妃哭的梨花带雨,“表哥!若不证明,毫无公平性!” 达兰台道,“娘娘,金人已铸成,砸开大不吉,恐会反噬到铸造人身上。” 小许妃道,“大祭司!难道我们大燕要选出来一个在典礼做手脚的王后吗!” 这话说的元恪脸若冰霜,“不得放肆!” 站在一边的萧碧落看了半天这闹剧,轻轻开口,“我没有做手脚。” 元恪脸若寒霜,“众目睽睽,如何做手脚?!” 见表哥生气,小许妃打了个寒噤,眼泪汹涌,“表哥……” 知道表哥不会砸萧碧落的金人,她牙一咬,“表哥既然不愿砸铸造成功的金人,那就砸姐姐那个金人,砸开一看就知道我有没有污蔑!” 一直默立旁边的大许妃听小许妃说要砸了她的金人验证,好看的眼睛惊讶了下,但只是一下,她又目视前方,并未开口。 达兰台阻止道,“娘娘!砸金人大不吉!即便大许妃没有铸造成功,那也是大许妃虔心向神明祝祷过的,怎么能砸呢?砸了怕是对大许妃不利,大不吉,大不吉,不可砸……” 元恪冷静皱眉,“绵儿,朕理解你的心情,但大庭广众之下,请注意言行举止,哪个金人都不许砸!” 说完拉着萧碧落就要走下神明台。 小许妃抓住元恪衣襟,“表哥,表哥!” 大许妃见妹妹闹的不像话,皱了皱眉,拉开小许妃道,“绵儿!铜液没有问题,走罢,你今天累了。” 其他人不站在自己这边就算了,姐姐也不站在自己这边,小许妃伤心欲绝,明明是铜液有问题,为什么大家睁着眼撒谎? 姐姐肯定也看出来了铜液有问题! 见闹的不像话,达兰台道,“既然娘娘坚持铜液有问题,这样,我们去铜鼎看一看,铜液都是在大家的见证下,从铜鼎取出来,铜鼎的铜液和铸造金人的铜液是一致的,若铜鼎里颜色和娘娘金人颜色不一致,请陛下再做裁断。” 元恪看了达兰台一眼,有些迟疑。 台下有人道,“那铜鼎台只有大祭司和圣女能上去,其他人怎么能上去呢?怕是会冒犯神明……” 达兰台微笑道,“金人立后,本就是遵循天意,让天下人心服口服,无话可说,今日既然生了波折,若不证明,恐怕一会散场,天下人都道萧后得位不正,不利于人心稳定。” 顿了顿,他拱手向元恪道,“请陛下带领众人上铜鼎台,一探究竟!以证我清白!” 那铜液是他亲自取出来分给三人的,若小许妃坚持铜液有问题,那就证明他也有问题。 说完他看向小许妃,“如此,娘娘可有异议?” 小许妃听他这样说,默默无言,现在好像也只有如此了。 元恪看了达兰台一眼,郑重点头道,“大祭司带路。” 台下众人鱼贯列好,肃穆的向铜鼎台走去。 这是大燕建国以来非大祭司和圣女外的人第一次上铜鼎台,众人都有些惴惴不安,但又想亲眼证明。 走到一半,浓浓的血腥味就让众人纷纷捂住口鼻,有几位世妇王妃干呕不已,可好奇心战胜了生理不适,她们仍坚持往上走。 铜鼎台和神明台几步之隔,就在萧碧落立金人的旁边,元恪牵着萧碧落的手,微微握紧,看了萧碧落一眼,他微微点头,示意她不要紧张,这才缓步走向铜鼎台。 第185章 世上真有茵犀香 那铜鼎十分高,元恪探头看了下,向小许妃道,“你自己看。” 早有宫人端了只小杌子过来,小许妃咬咬唇,扶着宫人的手臂小心的踩上去,探头一看,她一张脸红白交加,半天说不出话。 那铜液就是微微发灰! 和她金人断裂处的颜色一样! 小许妃震惊的摇摇头,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为何铜液会是灰色……为什么……” 众人见小许妃脸色不好,纷纷围上去,那铜液已经凝固,果然微微发灰。 达兰台道,“此次送到京城的铜料来自一座新矿山,铜液本身就微微发灰,但制出来的物件质量极好。” 元恪低头微笑着看向萧碧落,“你要不要看一眼?” 见小许妃在小杌子上,萧碧落摇摇头,准备下铜鼎台。 元恪一抬手将她抱起来,吓得萧碧落轻呼一声,元恪已将她送到铜鼎边,萧碧落低头去看,那铜液果然是灰色的。 她心里有个疑问,却没有问出来。 小许妃说的不错,铜液有问题,她的铜液,确实泛红,只有大小许妃的泛灰,她刚在铸造的时候就发现了。 台下众人离得远,又有十二位圣女挡着,应该看不清或者没有人注意到铜液颜色,她却看的清清楚楚。 见圣上掩饰不住喜欢,竟然大庭广众抱起萧后,众人纷纷跪下道贺,“恭喜我大燕新得王后!” 小许妃看着他二人,眼泪又止不住掉下来,整个人呆呆的,大许妃见妹妹失魂落魄,忙将她从小杌子上扶下来,悄声道,“回宫说。” 北燕史书载,萧王后,南昭人也。帝平云梦泽得之,宠爱有加,常抱于膝上。正定三年,帝从群臣议,令后铸金人,成,乃立之,告于郊庙。 小许妃,初封德阳县主,帝以妃礼纳之,以铸金人不成,未升尊位。 小许妃一路恍恍惚惚被大许妃拉到了宜晚宫,刚进门,大许妃便命人关上宫殿门,立刻责备妹妹道,“你太莽撞了!你知不知道,若圣上今日按礼法来,你现在都被遣送到皇觉寺了!” 她怎么能不知道?就是知道,所以才不甘心! 小许妃扑在桌子上大哭,“姐姐!那铜液明明有问题!” 大许妃见妹妹伤心,抚了她背道,“就算有问题,圣上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绵儿,你还没看出来吗?这个金人立后,我们都是陪衬。” 小许妃抬起头,不解的望着姐姐。 大许妃看了眼铜镜,摸了摸脸颊,“谁让我们是许氏的女儿呢。圣上若仰仗我们,我们许氏必然出王后,圣上若要和我们撇清关系,就算天命在我们这边,我们也不可能出王后。” 说完自己眼圈也红了。 她们从小都被当做妃子来教养,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要进宫,在懵懂的年纪,身边女伴都有心上人,她们却没有,她们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规矩,有的只是学不完的琴棋书画。 吃了那样多的苦,就是为了进宫,就是为了得到恩宠,光耀门楣。 小许妃呆呆道,“姐姐,你是说……表哥……表哥他动了手脚……”她茫然的摇了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表哥为什么要那样做,一定是那个女人,一定是那个女人收买了达兰台!” 大许妃冷冷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圣上有多喜欢那个女人!你何时见过圣上大庭广众之下流露出喜欢?” 想到表哥当众抱起萧碧落,小许妃心都要碎了,她哭泣道,“表哥一定是被迷惑了!” 大许妃冷笑道,“能迷惑住圣上……那也是一种本事。” 那个女人今天那样耀眼,那样夺目,连她都差点乱了心神。 她长的那样美丽,穿着巧夺天工的衣衫,首饰也精致,那些衣衫首饰是北朝万万制造不出来的。 大许妃道,“妹妹,莫伤心了。她现在是王后,她不一定一辈子是王后。” 小许妃迟疑,“你是说……” 大许妃点点头,“总有色衰爱弛时候。你记住一点,利益永远大于爱情。只有利益达到统一,才能走的长久。她孤身一人,无家族支持,为圣上也不能分忧解难,这后位,她坐不稳的,我们只要静静等待就好。” 听了大许妃的话,小许妃擦擦眼泪,“姐姐说的是,是我莽撞了。” 回想了下今日,她不禁有些后怕,若不是表哥性子好,她今天那样闹,怕是早已被送寺庙禁足。 大许妃道,“好了,多想无益。现在赶紧洗沐下,我们去太康宫见太后娘娘。” 小许妃害怕道,“太后……太后今天很生气……” 大许妃皱眉,“就是因为太后生气,我们才要尽快到太康宫请罪,太后虽然在气头上,但只要我们诚心,太后总会消气。若我们不去,太后只会更生气。” 小许妃伤心道,“姐姐,今天在典礼上,太后宁愿丢弃我,也不愿开萧碧落金人,我当时……” 大许妃将她搂在怀里安慰道,“太后也是为了许氏,为了大局。”顿了顿,又道,“所以,要努力成为有利用价值的人,人若没有利用价值,总是会被第一时间抛弃。” 两人边细细低语边洗沐,大许妃让侍女拿了个盒子出来,“这是鹊尾香炉,我父亲托人专门制成,又偶然从西域得了奇香,想必你也有耳闻,叫做茵犀香。” 小许妃看那香炉,铜鎏金质,由杯形承炉与长柄组成,承炉敞口,腹向下微收,杯底为花瓣状,长柄与承炉连接处装饰云纹,因长柄尾端下,果然形似鹊尾。 听大许妃说到茵犀香,小许妃惊讶道,“那不是野史记载的神仙香吗?” 相传大周定宗好神仙方术,派上千人向西域寻香,过昆仑山时候遇西王母,西王母感帝诚心,特赐茵犀香。定宗建造了玄霄宫,专门供奉燃烧这种奇香,定宗也经常在此斋戒、祓禊、停宿和迎候神君。 大周史书赫然记载,“天子祓,然后入。因巫为主人,送饮食。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日画法。” 所谓画法,其实就是降神扶乩的巫术。 小许妃惊奇道,“世间还真有茵犀香吗?” 第186章 去太康宫聊聊天 大许妃悄声道,“我想着不过是假托茵犀香名字罢了,不过这香确实神奇难得。” 说着打开雕花小盒,一股悠然淡远的微妙甜柑橘香瞬间充盈,小许妃嗅了嗅,顿觉头脑轻松。 大许妃道,“你感觉到了吧?这只是轻轻一闻,若点燃这茵犀香,更是神奇。” 将盒子放桌子上,大许妃道,茵犀香的香料取自一种西域神木,此木活着时候和死亡时候气味迥异,神就神在若树木活着伐木取香,香味片刻就变淡消散,若是等树木自然死亡后取香,香味则持久,树木死亡的越久,香味越不易散,点燃一寸长的木片,能燃烧三天之久,沾染到衣衫上的香味,浣洗几十次都不会散。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种气味能将人带入到难以言表的另外一个神圣世界,让人感到周身温暖与安宁。 神木点燃后,可以直接杀死周围的晦气和不洁之物,其香甜、温暖、神秘的香味可以用于净化、疗愈、祈福,还有驱虫的作用,也用于冥想和放松,并消除低落情绪,振奋精神,以及带来好运。 大许妃道,“你将这鹊尾香炉和茵犀香献给太后,太后定然大悦。” 小许妃忙推让,“姐姐不可!这是伯父千辛万苦寻来的,我怎么能抢占了姐姐的功劳呢?” 大许妃温柔的笑道,“你我姐妹荣宠本是一体,如今你有难,我自当尽力为你筹划。若我有难,妹妹也定会为我奔波。妹妹不要再推让,我们快点去太康宫罢。” 小许妃眼圈又红了,搂着大许妃脖子又哭又笑道,“还是姐姐最疼我,此番救急,没齿难忘。” 两人说着到了太康宫,让宫人通报,没一会宫人过来,满脸歉意,“回禀二位娘娘,太后刚从神明宫回来着了风,身体不适,此时正在小睡,娘娘今日请回罢。” 小许妃一听嬷嬷说太后不见她们,顿时有些焦急,大许妃镇定的看了她一眼,微笑又歉然的对宫人道,“今日风大,太后着了风是我们的疏忽。我们这就去斋堂为太后祈福,盼太后早点好起来。” 听大许妃说她们去斋堂祈福,宫人沉吟了下,“若娘娘执意等候,等太后醒来,我再通传。” 大许妃屈膝道,“有劳嬷嬷。” 两人到了斋堂,跪在平日陪许太后静坐的地方,见宫人离开,小许妃不安道,“姐姐,太后正在气头上,我们这样做会不会……” 大许妃已屈膝坐好,闭目淡淡道,“太后总会见我们的。只要太后见我们,一切迎刃而解。” 见姐姐这样胸有成竹,小许妃总算安心了点,也屈膝坐好闭目祈福。 晚膳时候宫人方过来道,“二位娘娘,太后听说你们在斋堂祈福,十分欣慰,今日着实身子不适,不想见客,太后请二位娘娘三日后再过来。” 三日后两人准时到太康宫,坐在偏殿有一盏茶功夫,宫人道太后请二位娘娘进去。 大小许妃恭谨的跟在宫人后面,亦步亦趋进了正殿。 许太后半躺在榻上正闭目养神,听宫人悄声报两位娘娘到了,她并未睁开眼,好一会,嗯了声,又过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本宫那日着了风,只觉得头痛难忍,这几天阴雨,腿痛旧疾也犯了,晚上都睡不安稳,实在难捱。” 大许妃关切又担忧道,“太后要多多保重身体。让太后头痛实在是妾那日布置不周,妾愿领罚。太后若腿疼难忍,妾可每日过来为太后推拿。” 许太后摇头道,“本宫这旧疾非药石推拿可医,不过捱一日算一日罢了。” 大许妃道,“容妾禀奏。绵儿得知太后身体不适,特进鹊尾香炉一只,作礼佛之用,茵犀香一盒,助太后解痛。” 听说茵犀香,许太后睁开眼,惊奇了下,又嗤笑道,“茵犀香不过是野史记载罢了。” 大许妃微笑道,“太后不妨试一试,这茵犀香有镇定安神止痛的功效,妾愿为太后点香。”说着微微偏头,“绵儿,将香奉上。” 一直在旁边局促不安的小许妃听姐姐叫,忙从侍女手中接过托盘放在桌子上,将香炉奉给许太后瞧了瞧,又将香盒打开。 那茵犀香的香味顿时四散,许太后惊讶道,“果然好香。只是这样一闻,本宫的疼痛顿觉减轻不少。” 大许妃道,“茵犀香非常适合净化周围以及自身,帮助提高冥想的专注力,也适合供奉神明。” 说着净过手,取了块塔香用崖柏枝点了,又用镊子夹放在香炉中,片刻,那倒流香青翠的烟雾徐徐升起,浮空不散,房中众人只觉得心神俱宁,真是形容不出的绝妙。 许太后欢喜道,“妙,妙,果然是神仙香。现在只觉得头脑清明一片,暖和舒畅,此刻竟然想不起来头痛是什么感觉了。本宫这腿多少年都觉得沉重不堪,老是抬不起来,这烟雾氤氲周身,现在倒觉得腿轻盈无比。” 说着让宫人扶她起来,行了几步,她欢喜道,“真是奇香。” 大许妃笑道,“是妹妹有心,得了香第一时间想到太后娘娘。” 许太后欣慰的看着小许妃道,“你是个好孩子,有心了。” 小许妃忙起身,“不敢。为太后分忧解痛是妾等分内之事,愿太后身体安康,永享天福。” 许太后坐在榻上,饮了口茶,又是遗憾又是惋惜,“你们都是很好的,从小把你们养在身边,就如同我的孩子一样。本宫铸造金人得后位,奈何子息艰难,做了十六年王后也没有一个孩子。本宫极力筹划,就为了你们能有一人得后位。不想天命不在我们这边。”说着有些黯然神伤。 大许妃道,“金人立后全看天意,太后不必伤怀。事在人为,即便坐不上后位,我们也能为圣上分忧,为许氏争光。” 许太后点头道,“圣上为了那个女人,竟然公然与本宫对抗。”说着又歉然道,“绵儿,你要理解本宫。” 小许妃道,“太后为了许氏,为了陛下,殚精竭虑,绵儿怎么能不理解?那日若真驱晦,妾愿意入皇觉寺三年。” 许太后欣慰的点点头,“从小你就聪明伶俐。” 第187章 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 许太后以手支颐道,“圣上为着那个女人,从前顶撞先帝,近来多次与我不合。那女人将南朝搞的四分五裂,现在又来祸害我大燕,本宫实在不愿圣上重蹈覆辙。” 大许妃附和道,“萧……中宫娘娘有倾国倾城色,妾从来未见过那样美的女人,不瞒太后,妾很是……自惭形秽,圣上偏爱她,情理之中。” 许太后哼了声,“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圣上总有厌倦的时候。你是许氏女儿,自惭形秽什么?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什么中宫娘娘!本宫现在不会认,以后也不会认!” 大许妃忙半起身恭敬答谨遵教诲。 许太后冷笑道,“圣上之前那样用心,萧碧落那孩子还是没保住,幸好没保住,不然现在可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还有你们什么事。” 小许妃道,“太后是没见圣上有多偏爱那女人,那日在神明台,当着众人面,圣上公然抱起她,她竟然也不知羞耻,任由圣上抱着下铜鼎台。” 许太后惊诧道,“本宫竟不知道这回事!铜鼎台那样神圣的地方,她竟然不守宫规,圣上胡闹,她不加劝阻,反而跟着胡闹,成何体统!又如何担得起中宫之位!” 小许妃起身替许太后续了茶,哼了声,“这算什么呢?近来传的沸沸扬扬,她在宫中与表哥十分狎呢,平日常坐在表哥……膝上。” 许太后勃然大怒,“不知羞耻!” 大许妃道,“那百鸟裙太后也见了,十分漂亮,近来众人争相效仿。” 小许妃道,“太后,儿臣听说为了争相造百鸟裙,民间搜山荡谷,山野鸟儿被捕捉殆尽,几乎扫地无遗。” 许太后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又道造孽,“如此残害生灵!” 小许妃道,“这算什么?太后有没有注意到她那支簪子?据说呀,叫凤羽点翠簪,是南朝王后才能佩戴的。” 许太后怒道,“她既嫁到我大燕,便要遵循我大燕规矩,还不是王后便越礼簪戴,花枝招展,成何体统!” 大许妃道,点翠是南朝特有的金银首饰工艺,点翠中的翠,指的是翠鸟之羽,且必须是雄性翠鸟之羽。 匠人将翠鸟之羽毛,铺粘于金饰之上,流光溢彩的翠羽与灿烂夺目的金饰交相辉映,戴于人首时,会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而华彩流动,绮丽炫目。 然翠羽必须由活的翠鸟身上拔取,才可保证颜色之鲜艳华丽,被取过羽的翠鸟往往很快死亡,一支小小的点翠金簪,就需要使用数只乃至十数只翠鸟的羽毛,而那些大件的首饰便更不待言。 大许妃怜悯道,“飞禽走兽,皆是生灵,若为了衣衫首饰便随意捕杀,妾实在不能苟同。” 小许妃道,“她偏爱用云散天青色瓷具,圣上专门拨了数位瓷匠为她制作器皿,听说是专门从南朝请过来的呢。” 萧碧落爱用碧色瓷器是真的,可她并不知晓这瓷器是专门烧制。她曾随口说这青色缺了通透感,元恪问如何烧出通透感,萧碧落道,需得釉水加凤凰草灰。 北朝造瓷、造铁等技术着实不如南朝,器皿崇尚大气质朴,南朝恰恰相反,偏爱小而精致。 听大小许妃二人说萧碧落如此傲慢奢侈,许太后怒极,将白瓷杯子重重拍桌上,茶水顿时四溅,“叫那狐媚子过来!” 听太康宫宣,萧碧落愣了下,不知道太后为何忽然宣她。 她还在小产中,不便下床,元恪道她不必去太康宫每日请安,也不许各宫打扰她。 那日金人立后不过是强自挣扎着去,回来后便觉得全身乏力,五脏六肺抽搐着疼痛,今天还未缓过来。 虚弱的起身正要梳洗,太康宫宫人搀架了她,连拖带拉往外走,“太后娘娘等着呢!” 绿珠踏雪慌忙阻拦道,“圣上特许我家公主不必参见……” 话未说完,太康宫宫人冷笑道,“姑娘意思是,太后宣萧贵人,贵人仗着圣上宠爱可以不去?” 这话说的咄咄逼人,萧碧落摇摇头,“你们在宫中等着,我去去就回。” 到了太康宫,只见一群人花团锦簇的站在那里,大小许妃也在,正服侍在许太后两侧。 许太后在榻上坐着,一脸怒色,萧碧落还不及行礼,许太后向大小许妃道,“你们瞧瞧她那个娇弱狐媚样子,形态放【隔断】荡,可知平日在自己宫中是什么形容了!本宫宣她,她不洗漱更衣就过来,毫无规矩!” 天可怜见,她并不是不想洗漱。那两位嬷嬷不由分说架着她便走,她如何洗漱?在路上她便想到了许太后会因她未梳洗更衣发怒。 果然。 “寒食夜禁火,为了你云州竟然点灯,圣上还进了产房,如此晦事,本宫全当做不知道,没想你你还不知收敛!” 许太后言辞俱厉道,“你既然随圣上回来,便是圣上嫔妃,平日里言行举止当分外注意,金人立后是我大燕最隆重的仪式,关乎千秋万代,你竟然穿着南朝衣衫,简直亵渎大燕王室!如此也就罢了,竟然大庭广众之下不知庄重!如此不知庄重羞耻,如何当的起中宫之位!看你那样子,妖妖娆娆,成何体统!本宫可是亲眼见了,才知众人所言不虚!” 萧碧落从进来还未行礼,还未说一句话,便被许太后申斥一番,略略思索,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金人立后日穿的衣衫,皆是为了旧年中元节准备的,一次也未穿过,知道金人立后是大日子,这才翻出来。她并不知道那衣衫首饰制作有多繁复,大概萧越也是不知道的,下面州府年年进献衣衫首饰布匹,他哪里能一一过目。 当时在铜鼎台,她腹痛万分,几乎站不住,元恪发觉了她身体不适,这才将她一路抱回宫中。 如何对许太后解释? 她看了眼大小许妃,见她们嘴角带着冷酷又幸灾乐祸的笑意,她就知道解释也没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许太后今日要拿她立规矩,她越解释,越多言多语,越惹的许太后大怒。 见萧碧落冷冷的看大小许妃,许太后越发震怒,“不思悔改!本宫今日便替圣上训诫你!来人!取太平铃!” 第188章 搞好婆媳关系很重要 垂手侍立门外的宫人用紫檀木托盘托了铃铛过来,许太后怒道,“来往背女诫,提铃到亥时,再到佛堂跪着!” 萧碧落苍白着脸跪下行礼,“是。” 一直站在旁边的大许妃看了眼萧碧落,施施然行礼求情道,“太后,外面此时瓢泼大雨,萧贵人还在小产月中,恐不堪此罚……” 说完又看了萧碧落一眼,眼神真诚而怜悯。 许太后冷笑道,“小产中就这样妖妖娆娆惑君,以后还不知道作出什么事儿来,今日若不罚她,倒显得本宫治家无方,让她生生带乱了后宫规矩!绮儿,你莫为她求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今日学着,不然以后如何治理后宫!” 治理后宫? 这话说的萧碧落身子一震,抬头看了大许妃一眼,她又垂下眼睫。 这后位她不想坐,可元恪想让她坐上去。 她坐上这个后位,只有元恪一个人欢喜,天下人都不欢喜。 大小许妃,想必更是十分怨怼。 宫人将金铃奉到萧碧落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贵人,请。” 萧碧落拿起金铃,“谢太后娘娘提点训诫。” 说着慢慢起身出太康宫。 身后传来许太后犹自震怒的声音,“本宫以后再不想看见她!” 大许妃劝解道,“太后今日心情不佳,请容儿臣点上一支茵犀香,再为太后弹一支曲子疏散疏散。” 许太后缓和了语气,“还是你最贴心,比圣上强多了。多日未听你弹琵琶,弹一曲夕阳箫鼓罢。” 小许妃轻轻替许太后捶着肩膀道,“太后没必要为了个外人生气。” …… 何谓提铃?这是大周传下来体罚宫女的规矩,犯错的宫女拿着铃铛,徐行正步,风雨不阻,从长宁门到月华门,一路高喊天下太平,声缓而长,与铃声相应。 刑杖伤人身体,那也不过是在宫中,寥寥几个人知道,休养几天便无碍。提铃却是最羞耻的刑罚,要接受来往宫人的指指点点,不出半日,各宫尽知。 今日被许太后责罚提铃,以后……以后她这中宫之位怕是不好坐了。 幸好今日大雨,宫人寥寥。 正站在廊下回忆女诫,宫人不耐烦等候,半推半搡她到瓢泼大雨中,“莫要拖延时辰,让太后瞧见又是一场气,平白连累我们!请贵人开始提铃!” 萧碧落用衣袖挡住眼睛,淡淡问,“不是从长宁门开始吗。” 宫人更是不耐烦,“太后娘娘可没说从长宁门开始!” 她二人撑着伞跟在后面,大雨顿时将萧碧落浇透,冷气侵入四肢百骸,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偏偏那二位宫人的伞檐雨水不绝,滴滴答答成线,全流她肩膀和背上,雨大的时候,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那二位宫人犹自骂骂咧咧,“真是倒霉,领了这么个苦差事……” “就是!回去可得风寒一场……” “一会完了我们去掖庭司吃杯酒暖暖……” “好啊……” 萧碧落走的端庄,无视周围匆匆忙忙宫人的指点,也忽略了身后二位宫人的窃窃私语,她努力走的不急不缓,铃声也响的不急不缓,恰似一曲悠远歌谣。 她脸色苍白,脸颊却是病态的潮红,看上去已经体力不支,仍将女诫背的字字清晰。 在昭宫时候,灵璧经常被容贵妃罚抄女诫,她便常常帮灵璧代笔。 那时候一切还未变,日子波澜不惊,灵璧总爱搂着她睡觉。 午后清凉湿润的风和蝉鸣鸟叫遥远的似一个梦,让她有些恍惚。 回忆着从前分散精神,好像砸在身上的雨点也没有了知觉。 若时光能一直停留在太清十六年之前,该多好。 天渐渐擦黑,淋了一个时辰的冷雨,萧碧落已经浑身没有知觉,只是机械的往前走,那二位宫人举了琉璃风灯,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她的脚步已经虚浮踉跄,嘴唇冷的发青打颤,小腹更是疼痛万分,还有两个时辰才到亥时,她确定她已经坚持不下去。 那两位宫人也冷的打颤,聊天话题从宫人琐事到了大小许妃身上,一位道,“圣上最喜欢小许妃,小许妃亲手做了同心结,圣上不爱佩戴饰物,那枚同心结倒是在荷包里日日带着。” 另一位附和道,“小许妃活泼伶俐,太后也喜欢,此次金人立后差点就是她,真是可惜……” “谁说不是呢?大家都觉得可惜……” “大许妃倒是有母仪天下的品格,可惜老天也太不开眼了些……” …… 萧碧落眼前黑了下,虚弱道,“二位嬷嬷,我实在疼痛,请容我休息片刻。” 那两位宫人急躁道,“太后娘娘可没说能歇一歇!你别为难我们,赶紧走,赶紧走……” 说着便推搡着她往前,这一推直接将她推倒在地,脸全磕在泥水里,她被呛的剧烈咳嗽,宫人已将她拖拉起来,“赶紧走,赶紧走!” “你们好大的胆子!”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位宫人回头看,元恪正从月华门进来。 二人扑通跪下,“见过陛下!奴婢们奉命行事!” 她二人是太康宫老人,话说的不卑不亢,音调却颤抖了。 萧碧落倒在泥水中,正艰难起身,元恪忙伸手一把拉起她到怀里,“碧落,碧落!” 看她脸色苍白满身泥污,元恪将她抱在怀里,低头震怒道,“朕从未听说过大燕历朝有宫人苛待王后事,从未见过宫人拉扯推倒嫔妃!来人!杖一百,充掖庭司!” 那二位宫人大声辩解,“并没有苛待娘娘……” “娘娘不小心滑倒,我们拉她起来……” “陛下明鉴!” “我们是太康宫人,便是杖责也要先问过太后娘娘……请陛下息怒,莫因小事和太后起嫌隙……” 元恪冷笑,“明鉴?太康宫人?小事?刁奴欺主,罪不可恕!朕今日代中宫杖责你二人,何时需要回禀太后!” 说完将自己外衫脱下来披萧碧落身上,一抬手拦腰将她抱起,“你二人先在这跪一个时辰,再去掖庭司领罚!” 萧碧落虚弱道,“她二人奉命行事,何必为难她们,又惹得太后不痛快。” 第189章 贺兰小姐救救公主 那两位宫人哭天喊地道,“陛下息怒!实在是太后懿旨不敢违背!” 元恪冷笑道,“太后让你们把王后推下台阶了吗?太后让你们拉扯推倒王后了吗?太后让你们不给王后撑伞吗?” 他眉宇间阴云密布,竟是从未有过的震怒,“如此恶奴,今日苛待王后,从前还不知如何欺侮宫人,可憎!” 说完他将萧碧落往怀中带了带,再不想和她们废话,抬脚匆匆回碧落宫。 怀抱实在太温暖,让萧碧落不由自主往他怀中缩了缩,元恪身子顿了下,又继续匆匆往前走,那步子跨的又大又急,旁边撑伞的宫人几乎快跟不上。 一暖和就让人发困,虽然还是冷的她直抖,但这温暖太让人眷恋。 她眼睛半睁未睁,虚弱道,“对不起。” 元恪道,“不关你事。” 她苦笑了下,“是我惹得太后生气。” 元恪道,“太后……会喜欢你的。” 萧碧落摇摇头,“这话……你怕是都不信。” 元恪皱眉,“别说话了。” 他如何不知道许太后不喜欢她?许太后先入为主,又有两个嫡亲的侄女经常在身边,他不止一次在许太后面前为她说话,反惹得许太后越发反感,之后他就由着许太后了,再不置一词。 何必再为碧落招不痛快呢,他只要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子就好了。 萧碧落闭上眼睛,过了一会了,她问他,“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啊。” 元恪皱眉呵斥她,“别说话!” 觉得自己口气过于严厉,他了顿道,“今日回来的早些。” 他最近每日在城外京畿处巡视,戌时亥时才能回来。今日听达兰台说许太后责罚碧落,他急急停了巡视,匆忙骑马赶回来,早有宫人将今日经过叙述给他,刚进月华门,他就看见那两位刁恶宫人将碧落推搡泥水中。 元恪愤怒至极,恨不得立刻将她们踹翻在地,如此对待一个尚在月中养病的女人,她们怎么下得去手! 他的女人,他即便再生气也不忍心加罪责在她身上,不忍心她蹙一下眉,这些宫人竟然敢如此待她! 绿珠踏雪见公主回来,忙去备水备干净衣衫。见公主晚间被带走,明知不妙,她们急的团团转却束手无策,想要去长宁门,却被宫人拦在了小南门,绿珠看出那宫人是宜晚宫,不由大怒,“我家公主在长宁门,我们要陪着公主!” 那宫人傲慢道,“太后有旨,为了贵人颜面,不得宫人过长宁门。” 绿珠指着一行宫女愤怒道,“她们怎么能过去?!” 那宫女翻了个白眼,“她们去太康宫。” “胡说!她们明明不是太康宫的!” 那宫人道,“我说是就是!” 绿珠气急反笑,“好,好,我是看出来了,其他宫能进出长宁门,偏偏碧落宫不行!” 踏雪拉住绿珠到无人处,“和他们吵有什么用呢?不如想想办法。” 绿珠焦急又气馁道,“能有什么办法啊!” “走!我们去西门,听说贺兰家小姐今日陪太后礼佛,我们去西门,说不定能看见她!” 她们运气极好,刚等了没一会儿,贺兰家马车便进西门,听见有人拦车,贺兰青溪疑惑的掀开车帘,“不知姑娘有何事?” 踏雪行了个礼道,“打扰小姐实在是不得已,我们是碧落宫宫人,有事央求小姐,请借一步说话!” 贺兰青溪回忆了下,碧落宫是圣上宠妃住的宫殿,她和碧落宫并无交集。 那日金人立后她也在场,萧贵人一出场便吸引了众人目光,她忍不住对九公主道,“你哥哥竟然得了这么个美人儿!” 九公主瞪了她一眼,又全神贯注看台上,“哎你说谁会成功?” 青溪撇撇嘴,“还用问吗?不是大许妃就是小许妃?太后可天天念佛。” 九公主和她悄悄耳语,“我觉得是萧贵人,我直觉很准的。” “我押一筐春见香橘。” 南中春见香,传青鸟所食。始霜之旦,采之风味照座,劈之香雾噀人。皮薄而味珍,脉不粘肤,食不留滓。甘逾萍实,冷亚冰壶。 九公主抬头继续看台上,拍了拍青溪手背,“我押两筐,给我送靖州。” 第二天,贺兰青溪含泪托人护送了两筐春见香橘到靖州。 举了伞到墙角处,青溪询问,“请姑娘细说。” 踏雪屈膝行礼着急道,“我家公主午时被宣进了太康宫,不知如何触怒了太后娘娘,被罚提铃到亥时,公主还在月中,这样的大雨必定又伤了身子!听说大祭司最近在贺兰府,我们想请小姐给大祭司带句话,请圣上速速回宫救救我家公主!不胜感激!” 青溪想了想,立刻点头,“我现在去太康宫见过太后,这就出宫!” 达兰台最近确实在贺兰府住着驱晦超度,这碧落宫宫人还真是央对了人,今晚跑一趟,以后见了九公主又可送她个人情,敲诈一番。 踏雪绿珠忙屈膝致谢,青溪道不必客气,说完就上马车,催车夫快去太康宫。 今日事达兰台在路上已跟元恪说了七七八八,回来再问了几个宫人,元恪怒不可遏,沉着脸便往月华门走,不想正撞见宫人推搡碧落。 踏雪碧落服侍萧碧落洗漱,在氤氲的水雾中,她困的沉沉睡过去,半梦半醒中,头疼欲裂,忍不住哼了声,元恪立刻问道,“怎么了。” 她悠悠睁开眼,沙哑着嗓子道,“你还没睡。” 元恪轻声答,“睡不着。” “我头痛。” “太医说你风寒侵体,得好好休养。” 萧碧落苦笑了下,半天道,“点灯罢,睡不着。” 元恪起身摸黑点了烛,又顺手倒了一杯茶过来,扶萧碧落坐起来,他端着杯子送她唇边。 萧碧落匆忙伸手接过来,“有劳,正有些渴。” 见元恪尚未宽衣,她放下杯子,一伸手将他荷包取下来微笑问道,“可以看看么。” 元恪见她扯了自己荷包,脑子还未反应就回了个嗯。 萧碧落抽开线,那里面果然有只同心结。 小许妃送他的同心结。 第190章 人世几回伤往事 那同心结编的细密有致,精巧可爱,萧碧落拿着看了看,又放回他荷包里。 正要再挂他衣衫上,元恪握住她手,将那荷包拿过来打开,捏了那同心结道,“送你。” 说完不自然的偏了头。 他在巡营时看见好多人休息时候学习编同心结寄回故乡,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也讨了几根红线。 萧碧落看他神态,摇头道,“你留着罢。” 见她拒绝,元恪眉眼露出略略惊讶,他亲手编制的东西,她竟然不喜欢? 元恪没有再说话,只是起身将那同心结系在她衣衫鸾带上。 将小许妃亲手做的东西顺手送她,改日见小许妃,还不知道怎么醋海生波,她却没有再说什么。 元恪是个很执拗的人,她一直都知道。 若不是他的执拗,他们的缘分便止于他在她鬓边别上海棠时候。 她深深的爱慕着他,多少次再看他,她依旧如第一次遇见他时候,她眼睛里有光。 他比她想象中更好,更生动。 所以她注定不能独自拥有他。 小许妃只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以后,还会有更多女人来到他身边,她一直都知道。 元恪枕了双手半躺,闭上眼睛养神,半晌,缓缓开口道,“太后不喜你神彩照人,你便朴素些,省得她又絮絮叨叨,平白生无妄之灾。” 萧碧落嗯了声。 许太后不喜欢的何止是她神彩照人?即便她再朴素,许太后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元恪如何不明白? 她心里苦笑了下,又觉得有些心酸。 该如何讨许太后欢心而让元恪省些心呢。 许太后平日里十分注重节俭,她也是在提铃时候听宫人说的。 在许太后掌后宫的十六年,大燕王宫嫔妃裙不曳地,大节才饰珠翠,而她平日穿戴,皆是些没有花纹装饰的缦缯,从没有锦绣华丽的装饰。 元恪刚一临朝,她就建议取消鹰师曹,禁止各地上贡鹰之类的伤生鸷鸟。 她掌后宫,也改变了原来宫廷之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花样繁多的旧制。平日,她在宽仅几尺的几案上就餐,使原来的食谱减少了十分之八九,杜绝了奢侈铺张。 除了勤俭,许太后提出的汉化政策,如大兴教育,尊崇儒法,连元恪都称赞不绝口。 大燕政权逐渐南移,在中原地区不断确立统治地位,以掠夺为主的财富分配方式日益给大燕带来严重的问题。 大燕建立初,任命坞主(豪强地主)为宗主,代行地方行政权力,这就是所谓的宗主督护制,在这一制度之下,户口隐匿现象十分严重,许太后建议元恪从最南边的云州逐步实行流官制,连谢宥一去平靖二州赴任也是许太后提议。 流官制必定要触碰世袭贵族大家的利益,正需要许太后身后的贵族世家支持,若许太后不点头,许氏如何肯服从元恪这样初登帝位的年轻君父? 元恪需要仰仗许太后,又需要提防许氏等贵族,往前走的步步维艰,稍有不慎,大燕又是一番动荡。 连年战争的大燕需要休养生息,再经不起折腾了。 本来趁南朝分裂,正是一举拿下的好时机,可以经历了洪水干旱战争,大燕已抽不出精力征服南朝。 真是天不亡南昭。 元恪最近十分烦心,因着许太后今日训诫碧落,他更是烦心。 达兰台占卜出来了成婚日,可惜结果不利。按照萨珊教俗例,只有白天结婚才可避灾。 贺兰雪行当年成婚,占卜结果和他一样,二火皆食,始同荣,末同戚。即夫妻不能善始善终,且结局类似。 贺兰成律为了向先帝靠拢,执行汉化,决定不依卜而行,依旧按北朝习俗黄昏成婚。前任大祭司苏赫巴坚决反对贺兰府违背礼制,曾三次上门阻止,奈何贺兰成律铁了心,将苏赫巴请出去三次。 贺兰雪行和慕容雪成婚后伉俪情深,几乎形影不离,贺兰成律十分满意儿子的姻缘,道佳儿佳妇,天作之合。 贺兰雪行成婚不满一年,慕容雪亡于相思引。 贺兰成律将苏赫巴告到了御前,道苏赫巴不满自己不按萨珊教占卜,存心陷害,以正视听,这才将相思引秘付公主殿下,害我长媳亡故。 苏赫巴勃然大怒,在大殿上咆哮道谁存心害你家媳妇,公主问我要相思引,说是库中存的相思引,不小心被宫人洒扫时用水盆打翻在地,我这才给了公主。 贺兰成律一口咬定苏赫巴陷害,苏赫巴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 这件事也成了北朝一桩著名的公案。 贺兰府十分忌讳,又十分害怕贺兰雪行真应了占卜,也亡于相思引,因此每年都要驱晦一番,搜检相思引一番。 如此做法,倒和贺兰成律反对占卜形成鲜明对比。 贺兰成律一边反对占卜,一边又请人做法,连元恪都嗤笑不已。 有贺兰家活生生例子在前,元恪也有些惴惴不安,占卜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他不允许他们的婚礼有一丝意外,所以他只能遵照旧例黄昏成婚。 白日成婚是南朝惯例,想必碧落不会介意。 达兰台的占卜结果他不打算告诉她。 萧碧落也闭上眼睛,好一会,她开口道,“其实我小时候过的并不好。没有人同我玩。只有灵璧。记得有次谢家兄妹来,谢苇一拉了我的手,嗯,她是谢宥一的妹妹,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第一次被人这样亲近,看她很喜欢我,所以说出了那个我有记忆以来都不愿意提的名字,萧婉之。谢苇一听了我名字后,十分厌恶,甩开我的手,说我脏。你知道那种……满心欢喜,又一瞬间跌入冬天的感觉么。” “萧越的后宫也不喜欢我。有个陈婕妤,曾当面说我,狐媚祸主,不知廉耻。” “我再没见过灵璧。” “南朝人也不喜欢我。说若我早点去和亲,也不至于后来南北几次战争,南昭也不会四分五裂,陆修毅也不会战死。陆修毅之死,让我恨死了自己。” “灵璧那样喜欢他。” “她该有多伤心啊。” 有大片水泽在她指间溢出。 “很多次想死了,觉得自己真是多余。只是想,再忍忍吧,说不定明天会好点。谁知道明天有更糟糕的等着我。” 元恪不知她竟有这些过往,想她有萧越宠爱,定是风光无限,不料她在夹缝中活着这样艰难,委曲求全。 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元恪轻声道,“都过去了。过几日大婚,熬夜伤神。” 第191章 她受刺激发了癔症 占卜的成婚日在五月初七,谢宥一从靖州赶回来,见到达兰台就皱眉道,南朝成婚日只能双数,你怎么卜了这么个日子。 达兰台指了指天,笑的露出一口大白牙,“是天定不是我定。” 酒饮状元红,菜多鸳鸯名,乐奏百鸟朝凤,龙凤呈祥,成婚日比金人立后日更热闹。 鸾凤车徐徐停在神明台下面,萧碧落盛装丽服,以扇却面,踏雪绿珠连忙搀扶,萧碧落下车。 元恪穿了暗红色吉服,手持长弓跨坐在骏马上,越发英姿勃发。他缓缓抬手,挽弓如月,朝马车门射出三支红箭,箭箭正中。 萨珊教习俗,新郎射箭用来驱除新娘一路可能沾染的邪气。 元恪射完箭,谢宥一一手拿燃着的红烛,一手持着铜镜,向车内照一下,这也是萨珊教习俗,谓驱逐匿藏车内的冤鬼,称搜轿。 吹灭红烛,谢宥一看了她一眼。 她今日十分美丽。 不,她一直都很美丽。 她鬓发如云,高高盘起,证明她从此是妇人。她穿的月华裙是特制的,裙幅褶裥细密,每褶一色,轻描淡绘,色极淡雅,风动光华明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走一步便闪动着幽幽银光。 玉步摇,金凤冠,流苏掩面,即便看不见她的脸,他也知道她多么美丽动人。 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曾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怎么也看不够,不止一次想象她长大了是什么模样,是不是真如奶娘说的一般。 等到她长大了,他见到她,却望而却步,不敢接近。 他曾隐秘的喜欢过她,或者说爱慕过她。 并不是因为她的如花容颜,而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这种羁绊让他的心像绷着一根弦,一经拨动便划伤了他自己。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曾喜欢过她,他也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永远也不会。 三箭正中,元恪嘴角弯起笑意,翻身下马,他将弓扔身后宫人手中,流星飒踏的走下马车,伸手扶他最心爱的女人下车。 接下来,他们要一起走向神位,一起虔诚的祝祷,以此获得先祖和神灵的庇护,同时得到王公贵族及世人的祝福和见证。 他们相爱,祖先定会保佑和庇护他们。 元恪握着萧碧落的手,在神殿庄重跪下,“列祖列宗在上,儿孙元恪,对星月发心至真,跪天地叩首至诚。上天!我愿与婉之生生世世为夫妇,若变此心,天地同诛!” 先拜天地和列祖列宗,再拜高堂。许太后正襟危坐,鬓发梳的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来一丝情绪,好像佛殿上面无表情的佛像。 两人跪好,礼官正要高喊,有宫人匆匆忙忙跑进来,“小许妃娘娘昏倒了!” 仪式被打断,元恪不想发怒都难,他强按耐了下,皱眉道,“昏倒了去太医院请太医!” 达兰台也皱了下眉头,圣上大婚,这宜月宫宫人怎么这么没规矩。 那宫人慌张道,“并不是存心惊扰陛下,只是……只是……” 许太后听说小许妃昏倒,早坐不住,忙厉声问道,“绵儿怎么了?” 那宫人道,“娘娘有了身子……” 许太后闻言先是一愣,又欢喜道,“绵儿有孕?太好了,太好了!” 为着子嗣,她不知求了多少秘方,大小许妃一直没动静,元恪没着急她先急了,连元恪都被灌了许多苦汤药,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许太后忙从台上下来,“去宜月宫!” 元恪正声道,“母后,不急一时,请容儿臣拜完堂再去。” 许太后扶了扶簪子,像是才想起来她正参加大婚仪式,看了眼萧碧落,她笑道,“哦,本宫一高兴倒忘了正事。” 宜月宫宫人匆忙道,“太后,太医说小许妃娘娘有滑胎迹象,请太后去看一看罢!” 许太后焦急,“怎么会滑胎?!你们怎么照看绵儿的!”说完对元恪道,“陛下,请随本宫一起去看绵儿。” 元恪皱眉,“太后!” 许太后怒道,“王族子嗣,陛下难道不担心吗!” 元恪抿唇道,“太后,儿臣正大婚,请容儿臣拜完高堂!” 许太后冷笑,“好,好,绵儿安危竟比不过这女人!” 说完匆匆出神殿,“摆驾宜月宫!” 萧碧落苍白着脸,一阵阵翻涌恶心。 小许妃有孕了。 她痛苦的一颗心都在滴血。 如果不是在今日她得知这个消息,她想必还会祝福一番,再顺带送上一份贺礼,偏偏小许妃今日晕倒,在她大婚当日晕倒。 她苦笑了下,眼睛有点湿润。 元恪透过流苏,看见她满脸失落戚怆,只得道,“太后不在,我们对着她坐的地方拜也是一样的。” 他拉了拉她的手,见她没动,又拉了拉,她还没动。 萧碧落眼神空洞,怔怔忡忡,指着神位道,“你看,那里坐着一个小孩,玉雪可爱。” 说完一脸温柔的就要走过去。 元恪看了看她指的方向,黑黢黢的神位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哪里有小孩? 他们站的地方离神位中间隔着条一尺宽的河流,萧碧落已一脚踏进去。 达兰台大惊失色,“不可亵渎!” 元恪忙一把拉了她,萧碧落犹自挣扎,“让我去抱抱他,他坐的那样高,危险啊。” 肃立的众人见这形势,不明所以的看着,达兰台仔细瞧了瞧萧碧落眼瞳,吃惊的悄声对元恪道,“陛下,她又受了刺激,好像……出现癔症。” “癔症?” 元恪震惊的看了眼达兰台,又看了眼萧碧落,心头一震,他紧紧的抱住她,低头吩咐,“回宫!” 刚出门,有宫人神色慌张报,“陛下,陛下,东华门出事了!半个时辰前从天上掉下来块五尺高三尺长的黝黑石头,砸死了六个人,请陛下速速去处理!” 元恪震怒,“退下!” 说完强行半抱半拖萧碧落要回宫,方走了几步,晴【隔断】天【隔断】白【隔断】日,忽然几声轰隆雷鸣。 这雷打的众人肝胆俱裂,忙匍匐跪了一地,祈求神明原谅。 有贵族道,“天有异象,晴空闪雷,一定是刚才……刚才贵人踩了圣水,神明发怒,请陛下立即前去神明台祈福!” “请陛下去神明台祈福!” “请陛下去神明台祈福!” “请陛下去神明台祈福!” …… 萨珊教认为,天、地、人三才为一体,天地若不宁有动,说明阴阳失调,与人君失政失德有关,是上天给予的惩罚和告诫。所以,作为一国之君的帝王,要赶紧承认错误,把罪过揽下来,以获得上天的宽恕,避免上天再给人间降灾,减轻不幸。 请求声此起彼伏一片,元恪冷笑,“朕若不去呢。” 第192章 妾想吃萧贵人做的芙蓉酥 宜月宫。 小许妃脸色苍白的半躺在榻上,许太后坐在床边,又是责备又是心疼,“你这孩子,有孕了怎么也不说?若不是你今日不舒服,还想瞒本宫到什么时候……” 说完回头问太医,“绵儿晕倒是何故?要不要紧?” 张太医恭敬答,“并不要紧。娘娘近来心绪不佳,胃口不佳,今日又未进膳食,这才体力不支晕倒。” 许太后对小许妃嗔道,“有孕了更要好好吃饭,怎么能这样糟蹋自己呢?” 小许妃撒娇,“并不是有意欺瞒太后,咱们萨珊教风俗,不满三个月不可宣扬,妾这才没有及时禀报,还望太后见谅。” 一直立在旁边的大许妃温柔道,“妹妹一向活泼好动,这下有了身子,可不能再淘气了。” 小许妃哼了声,“我可小心呢。” 许太后怜爱道,“想吃什么,给膳房说,”想了想又道,“这是圣上第一个孩子,可得当心。从膳房拨个人过来,也方便些。” 小许妃道,“多谢太后,还是太后最疼妾。”说完看了看门外,失落不已,“表哥还没过来……” 许太后冷哼了声,“他心里只有那个狐媚子。” 小许妃扶了扶额头痛苦道,“太后,妾又觉得不舒服。”说完又开始干呕,慌得众人又是拍背又是拿盂盆。 太医道,“娘娘需得吃点东西。” 许太后拍着背问道,“想吃什么?本宫吩咐膳房立刻做。” 小许妃干呕的双靥通红,半天才缓过来道,“妾吃不下去。”好一会儿,又迟疑着道,“倒是想吃个点心……怕是不方便,还是不说了。” 许太后忙问,“想吃什么?” 小许妃道,“想吃……芙蓉酥,妾之前在表哥那见过一盒芙蓉酥,现在想想倒觉得很有胃口。” 许太后一叠声喊宫人,“让膳房做芙蓉酥!” 小许妃忙拉住许太后,“太后,妾不想吃膳房做的。那膳房做的又硬又腻……” 大许妃这时道,“听说萧贵人十分擅长做芙蓉酥。” 小许妃道,“那日在表哥宫中看见的芙蓉酥确实是萧姐姐做的,妾怎么能让贵人做点心呢?太后不必麻烦膳房,妾再饿一饿,等撑不住了自然想吃东西。” 许太后生气道,“你有身子,怎么能这样糟蹋自己!本宫这就让萧碧落做芙蓉酥,你先吃点别的东西垫一垫……” 说完吩咐宫人,“还不快去!” 那宫人为难道,“今日大婚,恐不方便……” 许太后怒道,“若伤了孩子如何是好!传本宫懿旨,让碧落宫尽快将芙蓉酥送过来。” 那宫人领了旨,唯唯诺诺而去,没一会擦着汗跑回来,“太后,太后,出事了,刚王后在神殿发了……癔症,如今太医都在碧落宫候着……” 许太后讶然道,“癔症?她竟然有癔症?”吃惊完又怒道,“这个女人竟然有癔症!倘若真产下大燕血脉,可真是让天下耻笑!”说完又冷笑,“达兰台占卜结婚不利,今日大婚,她偏偏犯了癔症,这下可把人丢尽了!” 那宫人又道,“那会宫外传来消息,说天上莫名掉下来石头,砸死了六个人,萧王后又一脚踩在了圣水里,之后癔症就犯了,一直嚷嚷神位上站着个小孩,要去抱下来……殿上众人道天有异象,晴空闪雷,一定是萧王后踩了圣水,神明发怒,请陛下立即前去神明台祈福……僵持了半天,圣上直接抱了王后回碧落宫……” 许太后大怒道,“她竟然亵渎圣水!来人,摆驾碧落宫!” 碧落宫此时乱糟糟一片,刚送走太康宫宫人,绿珠愤怒道,“今日大婚,小许妃想吃什么芙蓉酥,竟然要公主做,实在欺人太甚!我要去回禀圣上!” 踏雪看了眼寝殿,忙拉住绿珠,“圣上现在正烦心,你去禀报,又给他添烦恼。” 绿珠气的眼睛通红,“公主被气的都成这样了,现在还让公主做芙蓉酥,小许妃就是故意晕倒!故意让人去神殿!她一个妃子,凭什么指挥公主!” “凭什么?凭本宫的懿旨!来人,掌她嘴!” 许太后一进门便听见碧落宫宫人发牢骚,不由得发怒,向两侧宫人道,“你们听听,她刚说的什么话!竟然如此诋毁宫妃,实在毫无教养!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周嬷嬷李嬷嬷,上去,替本宫掌她嘴!” 早有宫人按住绿珠跪到地上,周嬷嬷规行矩步上前,一伸手给了绿珠两耳光,“诋毁宫妃,真是毫无规矩的奴才!” 绿珠被打的嘴角立刻流下血来,梗着脖子道,“太后!今日圣上大婚,宜月宫偏偏派人去禀告有孕,我家公主才没了孩子,日日哭泣伤心,敢问太后,换成我家公主有孕去神殿禀告,打断拜天地,太后如何办?” 许太后被这话问的哑口无言,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指着绿珠的手直打哆嗦,“反了,反了,继续打!” 踏雪跪在地上求情,“太后,太后,请太后开恩!绿珠年纪小,为公主病太过着急,这才顶撞太后,请太后大人大量,手下留情!” 许太后怒道,“萧碧落前几日顶撞本宫,碧落宫奴才今日又顶撞本宫,简直反了天了!本宫今日若不教训你们,以后如何治宫!将碧落宫奴才都叫过来,挨个顶碗背宫规!” 元恪正在寝殿踱步,又是焦急又是糟心,无明业火让他烦躁不已,为着碧落忽然发病,也为他莫名其妙有了个孩子。听见门外吵闹,听见许太后声音,他冷着脸出去,“太后来碧落宫何事?怕不是为了教训宫人罢。若是想训诫宫人,请改日再来,碧落刚服了安定剂睡下,需要休息。” 许太后冷笑,“陛下眼里只有那女人,连孩子都不要了!绵儿一连多日都吃不下东西,今日又一天未进膳,陛下知不知道?!” 元恪心烦意乱道,“她吃不下东西,难道朕就有办法吗!” 许太后恼火道,“绵儿思念表哥,日日盼你来,当时知道自己有孕,想立刻跟陛下说,陛下待在碧落宫陪那女人用饭,连宜月宫的宫人都不见,这才导致今日晕倒!陛下扪心自问,若待绵儿有那女人三分好,绵儿会身体虚弱晕倒吗?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不是她萧碧落一个人的陛下,陛下是所有宫妃的陛下,不是她萧碧落一个人的丈夫!” 元恪冷然道,“若朕执意当一个人的丈夫呢。” 萧太后好笑,“难道癔症会传染,陛下也犯了癔症?!” 元恪怫然道,“今日顶撞太后非朕本意,请太后见谅。太后请回,碧落需要休息。” 许太后冷笑,“陛下不说,本宫也知道陛下素日怨本宫偏心,萧贵人染病,本宫自当探视!” 说完便往寝殿走。 元恪拱手阻拦道,“太后留步!” 第193章 我知道萧越喜欢我 许太后见元恪阻拦她,疾言怒色道,“陛下如今这样防备本宫!” 元恪冷冷道,“不敢。碧落需要休息。” “我不要休息,我要吃药,萧越答应了我,如果我病好了,他就送我去北朝。” 元恪和许太后对视一眼,许太后还没开口,元恪匆忙跑进寝殿,许太后紧随他身后。 两人进去,元恪这才发现萧碧落瑟缩在床脚,依旧是她刚回寝殿时候的姿势,双手抱膝,目光呆滞,好像刚才说话的并不是她。 元恪将手放在她肩膀上,柔声道,“碧落,你醒了?” 萧碧落低头不言不语,元恪迟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句话终于让她有了反应,她慢慢抬起头看,疑惑的看了会儿,嘴角弯出一个清甜笑意,竟是丽的惊人,“你是萧越。”又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啊。我都长这么大了,”说着用手比了比高度,“你怎么还是个少年?我小时候你就长这个模样,现在还是这个模样,真是奇怪啊。” 她满脸的疑惑,又双手抱膝低头,将嘴唇紧紧的抿住。 许太后愤然道,“她以前怕是就有癔症,若产下王室血脉,岂不是祸及千秋!陛下,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当大燕的王后?!” 元恪压低声音道,“太后!她是受了刺激,以前并无癔症!” 许太后冷哼,“本宫不信!也绝不允许这样的女人成为王后!” 元恪执拗道,“我们已拜了天地!” 许太后怒喝,“仪式未成,算不得数!” 元恪起身,“太后,我们去外面。碧落现在很敏感,大声说话会吓着她。” 他们正往外走,萧碧落呆呆开口,“许绵儿想吃芙蓉酥是吗?我这就去做。她吃了,就会同我玩,不会再冷声冷语,我要去膳房。” 说着便起身,元恪紧紧抱住她,惊诧的看着许太后,“什么芙蓉酥?” 许太后冷冷道,“绵儿什么也吃不下,就想吃芙蓉酥。本宫原想亲自过来请贵人过去一趟,不想她还真病了。” 元恪气的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许绵儿仗着太后撑腰,真是越发放肆! 唤进来达兰台,元恪问道,“你不是说这病对光线声音没有反应,碧落怎么能听到院外那样远的声音?” 刚才他在殿外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只是不敢确定。 达兰台瞧了瞧萧碧落瞳孔,“有极少数对周围格外敏感也是有的,这倒侧面证明贵人很没有安全感。” 元恪温柔拍萧碧落背,像哄婴儿一般,“达兰台,她需要休息。” 这话触碰了萧碧落的神经,她紧紧抓住元恪胳膊惊恐道,“萧越,不要喂我吃药。我不想睡着,你在寝殿放那样多的冰,我好冷啊。” 说完好像真的很冷,她开始瑟瑟发抖,牙齿都在打颤,仍在不住哀求,“萧越,萧越,求求你。我不喜欢怀贞了,真不喜欢,你看,我都没有吐血。”说着她将她衣襟举起来给元恪看,“你看,没有血。” 元恪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是元恪。没有血,碧落,你不要害怕,我不放冰块,你冷的话我帮你把被子盖好。” 萧碧落并未搭理他,又恢复了抱膝的姿势,低头目光呆滞。 又过了一会儿,她神采奕奕道,“萧越喜欢我。” 许太后听了这话,低骂一声,“不知羞耻!” 萧碧落恍若未闻,“我知道萧越深深的,深深的喜欢我,可是他的爱太沉重了,压的我喘不过气,又毁了我的一切。” 说完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满是无奈。 “萧越,你死了,让我怎么办啊。” “我知道你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敢想,强迫自己不去想,可总是想起来。” “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萧越,谁来保护我啊。” 说着说着她开始哽咽,伤心的呜咽不已,哭的满脸泪痕。 她越哭越伤心,好像身体再支撑不住,全身僵直的倒在床上,肩膀发抖抽搐,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头,连哭都没了声音,只是呼吸越加急促,双颊潮红。 达兰台惊道,“又发病了!”说着取出银针要封住她穴位,萧碧落看他拿着银针,双眼惊恐,拼命想躲在元恪怀里,看元恪的眼神满是哀求和无助,但是她说不出来一句话。 她失语了。 元恪摆摆手,示意达兰台先不要过来,他低头将萧碧落搂在怀里,紧紧的遮住她的眼睛,“不要怕,没人会伤害你。” 达兰台道,“陛下,贵人……听力丧失了,失语伴随着失聪,甚至……失明。” 说着怜悯的摇摇头,放下了银针。 元恪摩挲着萧碧落头发,“达兰台,带着你的针出去,碧落害怕。”说完他低头温柔对她道,“我把他赶出去了,有我在,他不会伤害你,不要怕。” 许太后不耐烦道,“陛下!群臣现在正跪宫门在,请求陛下前往神明台!” 元恪道,“碧落害怕。” 许太后怒极,“你是皇帝,皇帝无私事,无父母,有的只是天下,有的只是百姓!” 说完让宫人奉上礼部已写好的罪己诏。 元恪瞥了一眼,并未起身。 那罪己诏写的真是情真意切。 朕承洪业,奉宗庙,托于士民之上。天降灵石,晴空霹雳,心甚惧焉。朕薄德寡识,愆尤实多。遘此神示,中夜抚膺自思,如临冰渊,兢惕悚惶,益加修省。朕意中素有数事,使尔诸臣各官,咸共闻知,务期洗心涤虑,实意为国为民…… 这罪己诏不过是忽悠上天和欺骗百姓的把戏,但皇帝能向天下检讨施政得失,提醒各级官员好好为百姓办事,对安抚臣民情绪还是相当有用的。 许太后见元恪并不打算去,冷笑道,“陛下自幼学汉人,学的祖宗规矩都不要了!“ 这时达兰台小声道,“陛下,臣……臣建议陛下还是去下罢。说不定,说不定神明原谅贵人冒犯,贵人病就好了呢……” 这话说的元恪皱眉不语。 达兰台又道,“死马当……” 话没说话赶紧住了嘴。 第194章 我是元恪 不是萧越 五月八日,元恪身着素服,亲自前往神明台祝祷。许太后砍掉后宫的各类织染锦绣,带领宫人食斋一月。 大许妃斋戒回来,径直去了宜月宫,见妹妹依旧病恹恹的,她宽慰道,“圣上近几日忙祝祷事,等他忙完了,自然来看望你。” 小许妃瞬间红了眼眶,“姐姐!表哥若在意我,早就来了,他现在一颗心都在那女人身上,哪里还记得我,他一点也不在意这个孩子!” 说完又愤怒道,“我早上才知道表哥竟然改了大婚日祝祷词,竟然要和她生生世世为夫妇,我讨厌萧碧落!” 大许妃忙劝慰,“你不能动气。” 表哥和萧碧落是夫妇,自己岂不是妾了,小许妃越发愤怒,一伸手拂开宫人递过来的汤药,“我不喝!天天喝这样苦的东西!” 又愤愤道,“清凉珠,百鸟衣,珊瑚枕,翠羽帐,玄香墨,她用的东西自然件件是好的!我不过今日想吃个春见橘,那群阉人道王后近日喜欢闻着橘香入睡,圣上吩咐宫中所有柑橘送碧落宫!姐姐,只有她配闻着味儿入睡,我就不配吃个橘子吗!” 大许妃道,“妹妹想吃,让许家从宫外送进来便是,没有必要为此生气。” 小许妃流泪道,“我派了那么多人去找表哥,他总推说没时间,表哥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定是哪个奴才在表哥面前诽谤我!姐姐,表哥不会以后再不理我了罢?” 她越想越后怕,心神不宁,哭的梨花带雨。 大许妃忙安抚她,“萧碧落近日病的越发重,圣上自然烦恼,不愿见人也是有的。” 小许妃哭的抽抽噎噎,摸着小腹道,“这是表哥第一个孩子,一定像表哥一样英俊聪明,表哥一定会喜欢的……快端药来,我要好好吃药,要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 碧落宫。 元恪端着药碗哄萧碧落,“这个不苦,你看,我喝一口,你喝一口,好不好。” 萧碧落蹙眉,半天,呆呆道,“萧越,你又骗我。” 元恪按耐住烦躁,又一次纠正她,“我不是萧越,我是元恪。” 她的情绪已经稳定,再不会疯狂的歇斯底里,一宿一宿在庭院中发足狂奔,只是越发糊涂,十句话里九句话不离萧越。达兰台道贵人太过于愧疚,害怕,又眷恋十几岁之前的时光,因此只记得萧越。 元恪冷冷道,“她什么时候能清醒。” 达兰台摇头,“不好说。” 他没敢说出的话是,贵人一看见陛下就想起萧越,一辈子也好不了。 除非,他再不见她,让她慢慢平静,把伤痛渐渐忘掉。 这恐怕是唯一的办法。 圣上……不会这样做的。 圣上坚信贵人吃药便会痊愈。 达兰台看了眼萧碧落,她病得太重了,瘦骨嶙峋,眼眶深陷,再没有往日的神采,憔悴的好像一碰就会碎。 萧碧落疑惑的看着元恪,疑惑他为何说自己不是萧越,剑眉星目,薄唇紧抿,他不是萧越又是谁? 她试探的,小心翼翼的看了元恪一眼,“我最怕什么?” “惊雷。” “我喜欢吃什么?” “不吃酸。” “我喜欢穿什么衣衫?” “素净。” “我喜欢哪件首饰?” “海棠步摇。” “我写的什么字体?” “行楷。” 萧碧落点点头,微笑道,“你就是萧越。” 她自信道,“只有萧越才记得这样清。” 元恪将药碗重重的放在手边小几上,“我不是萧越,我是元恪。” 这句话他重复了成百上千次,她依旧将他认成萧越。 一听见萧越这个名字,他就烦躁,愤怒,强忍住砸东西的冲动。 见他生气,萧碧落害怕的瑟缩了下,“你为什么生气。” 元恪又将药碗递给她,“因为你不乖乖吃药。” 萧碧落将药碗接过来捧在手里,喝了一口,“我很乖的,你不要生气。” 说着又喝了一口,将药碗给元恪看,示意她已经喝了很多。 那药极苦,她却像失去了味觉,大口大口的饮下去,像喝糖水一样。 元恪眉宇间流露出心疼,倒了盏甜茶递她,她又接过来一口气饮完,将茶杯底对着他,“我喝完了,你不要生气。” 元恪抚了抚眉心,问达兰台道,“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 达兰台摇头,“她解不开心结,自己封闭自己,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元恪道,“她最近一直按时吃药,怎么不见好转。” 达兰台敲了敲太阳穴,“陛下,贵人的病是心病,是精神上的病,服药只是起镇定安神的作用。” 萧碧落旁若无人道,“我要去看海棠。” 元恪惊诧的看了达兰台一眼,达兰台也十分惊讶。 这是她病的这快一个月来,第一次准确表达自己想干什么,第一次想出去。 见他们没反应,萧碧落起身,“我要出去看海棠。” 这句话表达的意思更明确,元恪忙起身,匆忙帮她整理衣衫,将她凌乱的头发顺了顺,“好,我们去看海棠。” 萧碧落抬起头,认真的对元恪道,“你不许再生气砍了她们。我是海棠变的,你砍的我很疼。你看,这还有伤疤呢。” 说着她一层一层撩起裙裾,让元恪看她的腿,达兰台忙转过头去。 元恪看了看她那光滑白皙的小腿,好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并没有一丝伤痕,他心中好笑,仍旧认真端详打量一番,“没有啊。” 萧碧落生气道,“这么深的一道伤痕,就是这里,你看啊。我休息了两个月才好呢,你不许再砍我。” 站在廊下,她眯眼看了看阳光,“我们去看海棠。”说着自自然拉起元恪的手,脚步轻盈的向前去。 元恪看了看被她拉着的手,眉心微皱。 她把他当成了萧越。 以前,她也是这样拉着他去赏花么。 这宫中遍植海棠,四五月份花正开的繁茂,从碧落宫一直绵延到四处。 萧碧落蹦蹦跳跳,那是元恪从来没有见过的欢喜,见她欢喜,元恪也不觉心情大好。被拉她的脚步不由加快,忍不住温柔,呵斥,“慢点,放心跌倒。” 萧碧落立住脚步,闭眼深嗅了下,“很香。” 元恪摇摇头嗤笑,“海棠无香。” 萧碧落抓住他胳膊,踮起脚尖,仰头看他,她以为她离他越近,他就听的越清,她认真的说,“不不不,海棠有香。”说着举起自己衣袖,“你闻啊。” 元恪拉起她手放在鼻端,一缕幽香瞬间袭来,让他有些恍惚,好像置身万千花树中,又好像不知身在何处。 “表哥!” 第195章 不许碰我的东西 小许妃娇软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元恪和萧碧落回头看,小许妃扶着宫人已走过来。 看见元恪,她楚楚可怜道,“表哥想不理我到什么时候。” 因为芙蓉酥,元恪大发雷霆,和许太后起了争执,道若再纵容后妃胡闹,他便清肃宫闱。小许妃知道自己闯了祸,脱簪卸环跪在元恪宫外一个时辰,元恪闭门不见,还是许太后强行将小许妃带回宜月宫。 元恪眉心微皱,“你昨日不是头晕,今日就能出来走了?” 这话问的小许妃张口结舌,脸红不已。头晕只是借口,她是想让表哥来看她。 刚才得知表哥陪萧碧落出来赏花,她这才匆忙出宫想偶遇。 小许妃娇俏又可怜巴巴的拉起元恪的手,咬着唇撒娇道,“表哥,我错了。” 元恪推开她的手,皱眉问,“哪里错了。” 小许妃软软道,“妾不该撒谎。” 元恪冷然道,“你不该欺君。” 这话语气十分重,吓得小许妃忙要跪下,元恪扫了她一眼,“免了。” 说着抬手,将萧碧落发上的一朵落花拂掉。 萧碧落歪头一直打量小许妃,见小许妃满脸恐慌,她上前一步,盯着小许妃微微隆起的腹部,“你是怀了宝宝吗。” 她上前一步,吓得小许妃忙退后两步。萧碧落现在疯疯癫癫,多少也和她有关系,她不是不心虚。 “你……你不要过来,不许伤害我的孩子。”小许妃战战兢兢道。 萧碧落闻言哼了声,满脸不屑,“我也有宝宝。”说着摸了摸小腹,“宝宝,她很凶,我们离她远点。” 转身背对着众人,她轻柔的拍着小腹,有一句没一句的哼着歌谣。 元恪见她受了刺激,又开始犯糊涂,拍着她肩膀道,“你不是想玩九连环?我们回宫,我陪你玩。” 她昨日一直吵着要玩九连环,元恪怕她忽然又砸了那九连环伤到自己,好说歹说才慢慢安抚住。 萧碧落不搭理他,又离他远了几步,躲在花树后,自顾自唱歌。 “月亮光光,装满筐筐。送给阿哥,情意长长……” 元恪正惊奇她不仅会唱北朝民歌,还是北朝语的,萧碧落指了指对面的海棠树,“我想要那枝,你帮我摘下来。” 她指着海棠树最高处,元恪看过去,那枝果然开的甚好,疏密有致,挤挤挨挨。 元恪拍了拍她的头,温柔又宠溺道,“好。乖乖等着,一二三,木头人,不许动。” 萧碧落双手提起裙裾,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眼睛眨了眨,示意元恪快去。 元恪笑了下,又摸了摸她的头发。 那株海棠树在假山后面,萧碧落要的那枝就在假山最高处。绕过假山还要过回廊,着实有些远,元恪目测了下,踩了踩假山,觉得十分稳固,他一抬脚攀着假山石上去。 小许妃见元恪爬上假山,又是委屈又是伤心,眼圈红红的看着元恪背影,又看了看萧碧落,觉得自己真是多余。 一瞥眼看见她衣衫上挂着的同心结,她上前几步,伸手拿起来,“这是我送表哥的!” 萧碧落眼睛转了转,见她要扯下自己的东西,抬脚狠狠的踩在小许妃脚背上,怒气冲冲道,“不许碰我!不许碰我的东西!” 小许妃吃痛,惊叫了声,身子一歪,额头碰在了假山上,顿时血流如注。 小许妃摸摸额头,看见满手鲜血,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吓得宫人忙扶住她。 听见下面吵闹,元恪低头一看,小许妃被宫人扶着,满脸鲜血,他忙三两步跳下来,“怎么回事?” 宫人七嘴八舌道,王后踩了小许妃一脚,又将小许妃推在了假山上…… 元恪大怒,“定是许绵儿又生事!” 宫人道,实在是王后忽然发疯,这才吓到了许妃娘娘。 小许妃悠悠睁开眼,流出两行眼泪,“表哥,她……她伤了我,你还维护她……” 元恪道,“那同心结是朕编来送碧落玩的。”说完吩咐宫人,“送她回宜月宫,以后不许出来。” 萧碧落恨恨的解下那同心结,愤怒的扔在地上,又狠狠的踩了几脚,那同心结被踩的满是灰尘泥土,“萧越!我讨厌你!我讨厌陈婕妤!” 陈婕妤? 大概是之前萧越的妃子,从前也伤害过她,这才让她又发了性子。 元恪拉住她的手,“不要跑,我们慢慢走回去。陈婕妤是谁。” 她颠三倒四的说,“陈婕妤好看。她喜欢叔叔。陈婕妤死了,她被人害死了。我讨厌陈婕妤。” 元恪心不在焉听着,烦躁的要发疯,小许妃此番受伤,不出半个时辰,许太后定要过来大闹一场。 萧碧落踩在鹅卵石铺成的路沿上,走的摇摇晃晃,元恪扶住她,走的心事重重。 还未到碧落宫门口,许太后在宫人拥簇下浩浩荡荡过来,“陛下,本宫今日定要处理了这个疯子!” 萧碧落闻言看着许太后,“你才是疯子!” 元恪忙捂住她嘴,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躁动的情绪。 许太后勃然大怒,“陛下!绵儿因心绪压抑,整日惶惶不安,本就先兆性流产,此番被这个疯子推了下,又伤到额头,太医说孩子保不住了!绵儿晕血你不知道吗!竟然还纵容这个疯子离她那样近!” 元恪烦躁道,“碧落不喜欢人碰,许绵儿偏偏去碰她,还抢她东西,碧落只是踩了她一脚,是许绵儿自己站不稳摔倒的。” 许太后盛气凌人,“好,好,现在你还为这个疯子说话!若不是她,绵儿怎么能受伤?!” 元恪冷冷道,“若不是许绵儿,碧落怎么会受刺激发了癔症!” 许太后退后一步怒道,“先帝对你寄予厚望,本以为你是开万世太平的明君!本宫当日也看好你,不想陛下执迷不悟,为了一个女人乱宫闱,荒废政事!朝臣定要向陛下讨个说法,明日早朝,请陛下务必也要像今日一样理直气壮!” 说完,怒气冲冲的转身就走。 元恪无可奈何,屈起手指敲了下萧碧落额头,“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 第196 陛下只能幽禁王后 萧碧落摸了摸额头,“我很乖的。” 元恪点头,“乖就回去吃药。” “你喂我。” “好。” …… 元恪焦头烂额的看着殿上众人七嘴八舌。 群臣愤然道,“陛下!再不能执迷不悟了!” “陛下至今未有子嗣,于千秋万代基业不利,许妃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这次意外定然让北方贵族不满……” “北方不稳,南方重灾,请陛下务必抛开儿女情长,安稳后宫,还许妃一个公道……” “请陛下秉公执法,以正宫闱!” 元恪被吵的头疼,身心俱疲,按按手,他缓缓道,“许妃流产,乃心悸忧虑,之前已有症状,非王后之过。” 其中的是非曲直,怎么能说得清?碧落的癔症因小许妃刺激而起,小许妃流产和碧落也有关系,都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这帝王也难断家事。 这话说的众人又开始愤愤不平,“王后精神欠佳,不堪后位,请陛下以大局为重,早日重选王后,稳定后宫,稳定前朝!” 北朝王公贵族极力反对,有人直接提出,这南朝公主若生下嫡长子该当如何? 这也是元恪若担忧的问题。碧落若生下嫡长子,恐怕这孩子以后过的十分艰难。 他想和她有个孩子,可这个孩子坚决不能是嫡长子,如此才可躲过北朝贵族的反对。 下完早朝,元恪疲惫的不堪,他问达兰台道,“王后真恢复正常不了了吗。” 达兰台道,“在世人看来王后疯疯癫癫,可这正是真正的王后内心,真正的王后自己,再不会委曲求全忍气吞声。” 元恪苦笑,“偏是真实的自己,偏是不能被世人接受。” 是啊,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将真实的一面呈现给世人?每个人都有心底最疯狂阴暗罪恶的一面,可呈现给世人的,永远是合乎礼仪规则的自己。 好比他,每次听见碧落喊他萧越,他就要强忍住愤怒的冲动,他想向她大喊我不是萧越,请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是元恪! “达兰台,朕累了。” 达兰台站住,“陛下,请容臣说一句。此番形势,若不对此做出决断,给众人一番交代,于陛下百般不利,于王后更是不利。陛下若想保全王后,就莫再将她置于众人之前。” 元恪眼神深沉幽冷,“什么意思。” 达兰台道,“陛下明白,何必再要臣说破?也罢,臣就斗胆一提。请陛下对外宣称王后病重,幽禁于别宫。” 元恪将指节握的发白,“碧落无错。” 达兰台道,“对错现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堵住悠悠众口。” 这无疑是个好办法。对外宣称王后病重幽禁,如此平息前朝的不满和愤怒。 元恪道,“若碧落有日清醒,必定又要恨朕。” 他将她的孩子强行抱走,或者说间接杀害了她的孩子,永远在她心上留下了一道疤,现在再将没有错的她囚禁,若有一天她清醒,他该如何面对她,如何对她解释? 达兰台苦笑,“莫说王后会不会醒来。就算醒来,这不正是陛下希望的吗,恨又算什么。若王后不会醒来,那就没有恨。” 他沉了口气,接着道,“陛下,臣一直未言明,王后只要看见你,便会刺激到她神经,若陛下执意每日去看望她,她只会病情越来越严重。此番倒是一个机会,让王后慢慢清醒过来,陛下也好后退一步,稳定后宫前朝。” 元恪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达兰台,不瞒你说,碧落,每次将朕认成萧越,朕就不舒服一分。她对萧越有情,这才是她真正的内心罢,只是她一直未发觉。” 说来可笑,碧落如今只记得萧越对她的好,却不记得他曾经怎样伤害过她。或者,不能说碧落不爱萧越,爱他让她没有安全感,爱他让她觉得罪恶,爱他也抵不了她十多年的没有安全感。她爱萧越,却不愿承认她爱萧越,她认为很可耻。 可世间感情哪有可耻不可耻。 她一直都在和自己较劲,所以知萧越死,她不能忍受,她早已心灰意冷。 算来她真正开心时候不过十五岁前。命运推着她往不情愿走去,得到的是她不想要的,失去的是她在乎的。 可人生就是这样。 所以她才会将他当成萧越。 萧越那样宠爱她,在云梦泽,宁愿冒着战败的危险也不愿让病中的她再颠簸,这才让元亨抓住,否则凭萧越的运筹帷幄,在茫茫云梦泽一路冲到平靖二州不是没有可能。 萧越惊才绝艳,是这世上难得的一个他心服口服之人,可就因为他的惊才绝艳,才让他们成为对手。 他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忍不住对他产生惺惺相惜之感,可当他爱上碧落的那一刻起,他们注定要成为对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在梦中,萧越毫不留情的对他举剑,而在云梦泽,他也心冷如铁的向他弯弓搭箭。 他不是不遗憾,可他必须那样做。 萧越活着,他永远不可能完全的拥有碧落。萧越的存在不时提醒他,他只是一个失败者。 这话是真的,达兰台却没法接,只得含糊其辞,“王后深爱陛下,陛下不必怀疑。” 达兰台说完心虚的看了一眼元恪,见他沉思,这才松了口气。 史书载,后发癔症,伤小许妃。帝渐恶之,迁于碧虚宫别苑,幽禁数年。 六月六日,燕明帝正式下诏,幽禁萧后。 碧虚宫外,元恪看宫门关上,转身走的艰难,“等你什么时候不提萧越了,我就来看你。” 萧碧落拿起剪刀,看了半天,选好角度,双手握紧剪刀,将烛花剪掉,“萧越什么时候来?” 踏雪将药碗推她面前,“公主乖乖吃药,等病好了,陛下……明日就来了。” 萧碧落放下剪刀,双手捧起药碗,大口大口的喝药,“我知道你在骗我,昨天他没有来,前天也没有来,他好久没有来,他生气了,不会再来了。” “但是我还是要吃药。他知道我很乖,说不定明天就来了。” “我想萧越。” 第197 她死了也与你无关 正定三年,冬至,大雪。 谢宥一心急如焚,匆匆骑马赶往棠州,大雪纷纷扬扬,搓棉扯絮,落在他大氅上,眼睫上,茫茫雪原,他几乎要看不清路。 自五月份离开棠州,他就一直待在靖州,元恪的流官制在靖州率先推行,他忙的焦头烂额。得知萧碧落被幽禁,他束手无策,去了几封信向达兰台打听消息,达兰台回的含含糊糊,只说陛下是向着王后的,请大将军放心。 向着她还能将她幽禁?碧落绝不会故意伤害小许妃,这其中定有误会,元恪不分青红皂白将碧落幽禁,实在处事不公。 上完冬至贺表,朝臣散会,元恪道,“谢将军留下。” 谢宥一正愁如何与元恪说话,不想元恪让他留下。 诸臣识趣的退下散去,陛下要和他妹夫说贴心话,他们就不凑热闹了。 谢宥一心下思量,元恪平日并不与我搭话,想必是问九公主事。 两人行至走廊,元恪有一句没一句问了他些靖州事,话题转到九公主和青川,谢宥一道一切都好。 元恪道,“等再大些,送到宫中作世子伴读,也好为将来打算。” 说到伴读,谢宥一满心苦涩,当初萧越将长显接到宫中做六世子伴读,他见到长显的时候就更少了,为人父亲,他不是不思念。 他曾派人去江陵打探,果然如元恪所说,吴氏自尽,长显也被没入长公主府,再多的消息就没有了。 长显性格执拗倔强,定然在公主府要吃苦头。堂堂谢府嫡孙,被当成罪犯关押,萧铮之作为长显表哥,竟然无动于衷,谢宥一恨不得飞奔回江陵将长显接自己身边。 这孩子祖父亡故,没了母亲,没有父亲教诲,将来不定长成什么样子。 谢宥一思绪纷乱,直到听见元恪一声嗤笑,“朕未有子嗣,哪里需要伴读。” 元恪后宫寥寥,即位三年未有所出,听说京城吵的厉害,各家拼命想把姑娘往他后宫塞,许太后也欲张罗选秀,被元恪断然拒绝。 谢宥一道,“陛下正年少,充实后宫,何愁子嗣。” 元恪摇摇头,“朕的第一位世子不是许氏所出,你觉得,他能活多久。” 这也是他迟迟不纳妃的一个原因。 谢宥一知道他有苦处,前后都被掣制,如履薄冰。 两人一路无话,走至走廊尽头,两人立住脚步,元恪道,“日子过的太慢了。” 谢宥一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发出这样的感慨,他在靖州,因为忙,觉得一天天过的格外快,元恪应该比他更加繁忙,怎么会觉得日子过的慢呢。 谢宥一迟疑了下,开口道,“王后还好吗。” 元恪轻笑,“朕看你刚才在殿上心不在焉,想必就是悬心王后事。” 谢宥一道,“自家小妹,十分挂心。” 元恪有一下没一下的拂着廊下雪花,“将萧越移迁了?”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谢宥一觉得元恪性情变得有些古怪,让人捉摸不透。 元恪猛然一个窝心脚踹过来,谢宥一躲避不开,生生受了他这一脚,顿时撞在身后树上,身体抽了下,雪簌簌而落。 元恪不依不挠,又一脚踹翻谢宥一,摁住便打,“揍你多事,致使王后血崩!” 谢宥一火气也上来,两人扭打到一块,元恪步步紧逼,招招致命,谢宥一身手敏捷的躲开,一拳打在元恪胸口,跃出三步远,“揍你不分青红皂白,幽禁碧落!” 元恪伸出手指抹了抹嘴角的鲜血,冷笑了下,“她便是死了与你何干。” 这话说的无情无义,谢宥一大怒,“碧落为你吃了那么多苦,你竟然如此待她!” 元恪一张脸冷峻如冰,“干你何事。” 和谢宥一打了一架,元恪痛快多了,京城全是为大小许妃说话的,就谢宥一一个敢和他叫板,为碧落求情,这让他觉得自己没有错。 对,他没有错。 他幽禁她是为了保护她。 元恪提剑,将花树砍的七零八落,恨自己的身不由己,更恨自己提剑也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 剑指谢宥一心口,他冷冷道,“朕的家事,以后不许过问。” 等到谢宥一回到靖州,靖州发生了一件大事,薛孟卓沮丧着脸唉声叹气,一看见谢宥一他像抓住救命稻草,忙小跑过去,“哎呀谢总督,你可回来了!我是天天盼星星盼月亮……” 薛孟卓是个草包,近几年不太平,他整日担惊受怕,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如惊弓之鸟。 谢宥一让他不要急,慢慢说来。 薛孟卓哭丧着脸道,“西昭前日封锁了平靖二州对岸的定江!” 谢宥一忙问,“为何?” 薛孟卓支支吾吾,脸皮涨的青紫,好半天说不出话。 谢宥一道,“大人请回。” 见谢宥一撵人,薛孟卓这才开口,说的七零八落,谢宥一拼凑半天终于明白,不由得又气又怒,半天说不出话。 西昭横在南昭和北燕柔然之间,禁贩私盐,然而南昭盐类需求量大,又被西昭扼着脖子,因此催生了数不清的私盐贩子,这些人采取偷渡夹带的方式将盐运往南昭,获取暴利,现在已是一条成熟的产业链。 近日西昭抓获了一个私盐团伙,其明面上是经营丝绸瓷器,实则暗携私盐,来往于北燕南昭之间。 这个团伙前几日因分赃不均而产生内讧,在西昭境内公然火拼,被西昭京畿司当场抓住,查获了足足上千斤的私盐,除了数额巨大的私盐,商队中还夹带了数名女子,原来该团伙不仅贩卖私盐,还兼着贩卖女人,助人偷渡,真是什么暴利干什么。 这些私盐并非来自西昭,而是从北燕以官价买过来,再运到南昭以高价卖出。 薛孟卓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就这一个儿子,偏偏做了这勾当……我以为他做正经生意,谁知道是贩私盐,被西昭顺藤摸瓜挖到,现在要我七日之内交出来,谢总督,你可得救救我呀……” 谢宥一阴沉着脸,“天下皆知从西昭境内过,给南昭提供私盐是重罪,令郎真是富贵险中求,胆大包天!” 平靖二州商业发达,更有一座盐池,因此盐十分便宜,薛孟卓之子薛方打着官方的名义经商,这才在西昭眼皮子下一次次溜过去,现在竟干起了贩卖私盐的买卖,若不是此番在西昭境内起纷争,他怕是继续干这勾当。 谢宥一回忆了下,薛方他倒是见过几次,儒雅圆滑,十分聪明,和他爹比简直像基因突变。 因着西昭封锁,薛方如今还逗留在南昭,想回来也回不来了。 谢宥一冷冷道,“此事我做不了主。我这就去书棠州,请圣上裁决。” 薛孟卓忙拉住他,“不可不可,此番西昭是派人来信,并未声张,若是让圣上知道,我这一家老小就要交代了!” 谢宥一揉揉额头,头痛不已,“西昭派的谁来?” “景光!” 第198章 这案子公还是私 景光如今是西昭民政司司长,据说下一步就要提拔成户部副部长,着实是一路飞升。 他专程从凌州赶到靖州,就为了坐等谢宥一。 谢宥一和景光并不熟,之前也无交集,虽然二人年纪相仿。 晚宴安排在了薛孟卓府邸,薛孟卓瞧见景光,拉着袖子就开始干嚎,“景大人,望你看在从前情谊,饶了我那孽子罢!他年幼无知才会犯下如此大错……” 景光嘴角抽了抽,“令郎比本官还年长两岁。” 薛孟卓被噎了下,眼珠一转又开始干嚎,“景大人,望你高抬贵手呀……咱们从前一桌子吃饭一起共事,我那孽子跑前跑后尽力……从前多得贵朝圣上赏识,况且又没从西昭买盐,求你在圣上面前说说情,救我一救罢!” 景光被他歪缠半天,颇有些无可奈何。 见谢宥一进来,他拱手行礼,“谢总督,久违。” 谢宥一忙拱手还礼,“幸会。大人一路风尘奔波来鄙地,我公事在外,不及远迎,失礼。” 景光笑道,“本以为还要多等几日,不想谢总督今日便回来。” 谢宥一道,“原计划是想去趟云州,得知大人在此,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久等。” 说着让座,景光虚让了下,这才坐下,说了些江陵风土人情,景光将话题转到此行本意,他正色道,“圣上要我亲自跑这一趟,想必二位也知事态的严重性。要不是从前情谊,我朝早发了通缉令昭告天下。” 薛孟卓擦擦汗道,“是,是,多谢,多谢。” 景光又道,“我朝严禁贩私盐,刑法之严厉,想必二位也知道。这次抓住的私盐团伙,组织精密,上下达两千余人,大周以来都闻所未闻,我朝稽盐司追本溯源,这才发现是披着官府外皮的倒卖团伙,而令郎便是幕后主使。圣上得知后震怒,本欲立即下通缉令绞杀,又于心不忍。若不从源头制止,杀再多人,贩私盐还是层出不穷,治标不治本。圣上这才派我来走这一趟。” “平靖二州是天下货物集散地,私盐贩子更是聚集,若贩私盐,必定经过平靖二州,想必二位多少知道些。” 谢宥一如何不知道?这就是让他头痛的地方。这些私盐贩子并非只是商人,身后有无数势力支持,这才能一路畅通,要买盐有渠道,要通行有路引,被查了有人保。 像薛方这样的官贩子,简直不胜枚举。 贩私盐在西昭是高压线,沾着就死挨着就亡,然而还是有人铤而走险。 景光道,“薛总督如今是平靖二州第一人,我就问总督一句话,这桩案子公还是私?” 谢宥一问,“怎么说?” 景光道,“公,我朝一网打尽,对私盐贩卖者追捕终生,以儆效尤。私,望谢总督正风肃纪,从头彻查,重法打击,从此后将贩私盐也列入常态化严查。” 薛孟卓忙不住口道,“当然是私!私好!” 见谢宥一看了他一眼,他忙住嘴,讪讪的干笑两声。 谢宥一道,“大人既然来鄙地,那就是欲私,”顿了顿,他道,“只是,恕我无能为力,此等大事,还得禀告棠州才行。” 若真开始严厉打击私盐,恐怕暗杀他的人能组一个师,平靖二州本就鱼龙混杂,难以管理,他如何严查?处处棘手,难比登天。 若是公,薛孟卓便要聒噪死他了。他在靖州站稳多得薛孟卓之力,若不还了这人情,他怕无脸再见薛孟卓,退一步讲,失去薛孟卓这左膀右臂,他以后定然举步维艰。 薛孟卓听谢宥一说要禀告圣上,顿时又慌了,“大人,此等小事何必打扰圣上!” 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就看西昭如何。 景光惋惜的摇摇头,“薛公子倒是个人才,昔年与本官倒也十分合得来,本官自当尽力救他一救,不过还得平靖二州配合。” “伪昭窃国,害先帝,杀太子,我朝与伪昭不共戴天,贩私盐就是乱我国法,只要二州配合,我朝愿意网开一面。” 谢宥一起身,眉头紧皱来回踱步,景光不慌不忙,端起杯子喝茶润嗓子。 这事让谢宥一公也不是,私也不是,着实让他为难。 景光放下茶盏起身,“谢总督,不如这样。平靖二州只需要限制盐类过定江即可。靖州将盐池收官有,统一调配,如此可从源头上防止有人大举收盐,我朝愿意将关税再降一个点,换二州严查私盐。” 谢宥一道,“大人不知,这盐池本就是官有,只是私人经营,靖州府拮据,再将盐池收回来,怕是有心无力。” 景光微笑,“薛公子常年经商,富可敌国,这盐池定然有他的份额,将盐池收回来,难是难了些,不是没可能。说白了,花钱买命,就看薛大人和令郎愿不愿意配合。” 谢宥一对薛孟卓道,“我对盐务不通。大人估算下,靖州府拿下盐池得多少银子?” 薛孟卓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绿通透又金光闪闪的小算盘,噼噼啪啪半天,咋舌道,“至少八百万两白银。” 景光笑呵呵道,“我朝稽盐司大致算了下,薛公子去南昭一趟,净赚至少二十万白银。这八百万,看着天价,其实稀松平常。” 薛孟卓肉疼道,“这八百万两白银出去,我可真倾家荡产了。” 景光指了指屋顶,“留这上面一颗珠子,薛大人此生都吃穿不愁了。” 谢宥一道,“靖州府只能拿出来五十万两。” 薛孟卓哭丧着脸,“大人,再挤一挤。” 谢宥一摇头,“这五十万两还得我东拼西凑。” 知道谢宥一实诚,薛孟卓咬牙,“景大人此番对犬子有再造之恩,薛某人没齿难忘,这七百五十万两,我拿了!” 景光拍手,“痛快。就喜欢薛大人这豪爽性子。” 谢宥一道,“盐池收回来后,按照户籍册和常住流动人口量采盐,销盐购盐需造册登记,每户按月供给,商户用盐去靖州府开信。” 景光点头赞许,忍不住称赞道,“谢总督缜密,此举定能刹住私盐之风,回去后我得同稽盐司提一提,此举可行。” 谢宥一道,“私盐侵吞朝廷利益,不可不制止,此番也是个机会,一正歪风。” 景光瞧着薛孟卓摇头道,“薛大人,若能私了,对你是最好。你可知令郎还干了什么勾当?他不仅贩私盐,还运人偷渡!这次稽盐司扣押的几个女人,六个被卖,三个偷渡,你可知偷渡的是谁?是大燕王族女子!” 谢宥一吃惊,大燕王族女子?他忙问,“是谁?” 第199章 想偷渡回国的公主 凌州,太极宫。 萧钊之半躺半靠在椅子上,阅了几本奏折,又扔桌子上,终于掀起眼皮子,看了看默立殿上快半个时辰的女人。 “抬起头来。” 他声音威严而冷冽,带着不容拒绝,那女子倔强的低着头,依旧沉默不语。 从她被带进来,就一直低头不语,浑身褴褛,满面灰尘,头发乱糟糟。 萧钊之嫌弃的打量了眼,又伸手拿了本折子看,那折子上的字横平竖直,内容呆板无味,他黝黑的眼珠在字行间移动,脑子里的字却没有连成句。 扔下奏折,他转了会拇指上碧绿通透的戒指,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她依旧很娇小,眉眼间尚存稚气,可更多的是愁苦,巴掌大的小脸清瘦不堪,再没有让人有忍不住捏一捏的冲动。 “元敏。” 这个名字让她身体不可察觉的颤抖了下,她依旧低头看着脚尖。 萧钊之伸出手指抬起她下巴,她的眼神依旧向下,并不看她。 “你不敢看朕。” “你在怨朕。” 是的,她在怨他。 怨他为何没能早早来救太子,救她。 最绝望的时候,她把唯一的渺茫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终于,元敏咽了咽喉咙,艰难的说出一句话,“太子殿下被人害死了。” 那天是她的噩梦。 叛军不停的攻击城门,叶蔚初和靳伯南在朱雀门疯狂的厮杀,叶蔚初边打边退,直到退到东宫,靳伯南却没有再步步紧逼。 叶蔚初浑身是血的退回来,东宫众人绝望了。 青萤满脸泪痕的问道,“我们还能等来驰援么?” 这话让叶蔚初等人沉默。 大厦将倾,还有谁能力挽狂澜? 叶蔚初抹了把脸上的鲜血,看了看手中长剑,“臣这就出去,杀了靳伯南这个畜生。” 叶蔚初和他爹一样,人狠话不多。 萧钧之苦笑着摇了摇头,“蔚初,莫再做无谓的牺牲。他们的目标是孤。” 是的,他们的目标是太子。 萧钧之道,“蔚初,保护好平凉公主和宫中的女人,她们手无寸铁,不该……”顿了顿,他道,“你只需保护好她们就好了。好好辅佐三世子。” 叶蔚初冷然道,“殿下!臣岂是以势取国之人!” 萧钧之摇摇头,“蔚初,你还年轻。东宫众人,还要靠你护佑。” 元敏第二次穿正式又繁复南朝正装,青萤映雪含泪帮她换好,又细细帮她画了个南朝宫妆。 沉了口气,她走到别院,对萧钧之屈膝,“太子殿下远行,妾愿追随。” 她已经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 萧钧之打量了她一眼,“你这样穿很好看。蔚初,把平凉公主带走。” 他终于正眼认真的看她,却是在这个时候,本来她还有一丝害怕,可因为他这样说,她不怕了。他是她的夫君,黄泉路上跟在他身后,她觉得很安心。 元敏大声道,“妾走进东宫的那一刻,是太子妃,再不是平凉公主!殿下赴死,妾绝不苟活!” 萧钧之闭上眼,“何苦。” 她扑到他怀中,将脸颊深深的埋在他胸膛上哭道,“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妾离故国千里,孤身一人,所靠者唯有夫君,你丢下我,我该怎么办呢?” 这个拥抱让萧钧之手无顿措,良久,他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将下巴顶在她头上,“回你的国家去。你还有父王,母妃,孤……什么也没有了。若你轻生,他们岂不痛死。你怎么忍心他们为你伤心一辈子?” 说完,他推开她,“好好活着。代孤告诉怀瑾,好好活着。” “开宫门!” 叶蔚初别过头去,示意宫人打开宫门。 带着浑身血,他郑重的跪下,“臣死之后,望殿下无忘臣等,黄泉紫府,再陪殿下。若使死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乱戈。臣力将竭,不能全城,生既无以报殿下,死当为厉鬼以杀贼!” 这话让东宫众人失声痛哭。 他从小陪伴殿下,眼睁睁看殿下饮鸩而亡,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恨恨的看着靳伯南,他伸出手,“取酒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靳伯南强忍住颤抖,将酒亲自递叶蔚初手中,他沙哑着嗓子道,“今生不得已,来世再做兄弟。”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打马过长街,一起喝酒一起练剑,可最后,他们刀剑相向。 叶蔚初冷笑,半是凄惨半是嘲讽,“生生世世,我不认得你!” 说完他长剑出鞘,一挥手斩断战袍,仰头饮下鸩酒。 殿下已死,他唯有仰药殉国。 …… 元敏浑浑噩噩的和东宫众人被带走关押,直到一个月后,她见到了萧铮之。 萧铮之道,“太子薨逝,王嫂节哀。朕必善待王兄遗孀。” 元敏冷冷的看着萧铮之,恨不得将这个伪君子一剑刺死! 所谓的善待,不过是将她软禁在昭宫深处。 东宫众人隔三差五离奇的消失,青萤映雪恐慌的小声哭泣,“太子妃,我们活不了多久了。” 元敏拍拍她们肩膀,“不要害怕。我们逃出去。” 她要逃出去,太子殿下让她好好活着,她忍着眼泪,忍着夜夜锥心的痛也要活着。 太子殿下让她给怀瑾带话,她怎么能不带到? 昭宫最混乱的时候,她无意联系上了一个商人,这个商人叫薛方,承诺能将她偷渡回国,她付给他所有的钗环首饰,终于在一个夜里,她和青萤映雪躲在运布匹的马车里逃离了江陵城。 还未走到长州,队伍和北朝来的另一商队汇合,他们因在哪里安全倾卖私盐而起了剧烈争执,火拼。 被带到京畿处,元敏才知道外面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所处的地方是凌州,正是二世子所建立的新昭国都。 萧钊之没有进京勤王,反而做了皇帝! 元敏愤怒不已,他果然薄情冷血,怪不得东宫等不来他的驰援,原来他做了太平皇帝! 稽盐司抓获了一个贩私盐团伙,萧钊之过目长长的名单,等他看完,在最末端盖上他的朱印,这名单上的人全部都要处死。 名单最末的一个名字让他顿住。 萧敏。 这个团伙来自江陵,正动荡时候,经常有萧氏王族逃到凌州。能让薛方花重金帮忙偷渡的,非富即贵。萧敏这个名字,他脑海里搜罗了一圈,毫无印象。 思索片刻,他吩咐道,“将萧敏提过来。” 当她进来的时候,萧钊之就知道他直觉没错。 萧敏,她倒从善如流,给自己冠上了夫姓。 萧钊之心内冷笑,还未和太子圆房,她竟然恬不知耻的为自己冠萧姓! 他又叫了声,“元敏。” 元敏抬起眼睛倔强的看着他,“我是太子妃,你应该叫我,王嫂。” 她终于拿出了太子妃的姿态,却让萧钊之忍不住笑出来,他这一笑,让元敏恍惚了下。 她眼泪汹涌而下,再也控制不住。 这个笑容,和太子殿下形神俱似。 萧钊之见她忽然失声痛哭,忍不住眉头皱了皱,抬手想帮她擦干眼泪,元敏却后退一步,“我是你王嫂。” 萧钊之看了看自己指尖,要笑不笑,“朕……不记得闵怀太子和平凉公主有夫妻之实啊。” 如此私密之事被他这样大言不惭的说出来,元敏恼羞交加,连耳朵都在隐隐发烫。 这个人向来无耻,原来还能这样无耻。 元敏咬牙道,“我要回大燕,请你帮我回大燕。” 萧钊之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微笑着一字一顿道,“不可能。” 末了又补充句,“休想。” 第200章 弟娶寡嫂必绝后 萧钊之干脆利落的拒绝了她,元敏急切道,“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 话没说完,萧钊之打断她,轻蔑的看了眼,“你对朕来说,本来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他利用她? 他才不屑于。 元敏摇摇头流泪道,“那你为何不放我回大燕呢。” 她还是那样爱哭。 萧钊之转身踱步回到案前,慵懒的半靠在椅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椅子背,声音清脆而有节奏。 “朕为何要放你回去?” 元敏张口结舌道,“因为……因为……我是你王嫂……” 萧钊之道,“那朕更不能放你回去。” “为什么?” “你口口声声称王嫂,朕为什么要放你回去。” 元敏气结,这人无耻,简直是在胡搅蛮缠了,她气的眼睛通红,又开始流泪,“我是你王嫂,你应该送我回大燕!” 本以为看在太子殿下的情分上,他应该会痛快的答应她,没想到他不仅不答应,连像萧铮之一样假惺惺的说面子话都不。 萧钊之坐起来,以手支颐,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气急,觉得十分有趣,他无所谓道,“朕想放你回去就放你回去,不想放你回去,你只能留在这里。” 元敏哭泣道,“你为何不放我回去……” 萧钊之最烦女人哭哭啼啼,可看她被自己弄哭,哭的梨花带雨,他只觉得心内一阵痛快,只想再把她弄哭。 他很想摧毁她,可是摧毁她,只为了一时的甘美,太不上算,他从来不是做赔本买卖的人。 她脑子一根筋,势必要问出答案,萧钊之起身走她面前,似笑非笑的低头看她,“因为,朕缺一位王后啊。” 这话让元敏惊骇失色,连抽泣都忘了,她泪眼模糊的抬头望着他,害怕的后退了一步。 萧钊之上前一步,手放在她肩头,“害怕什么?” 元敏瑟瑟发抖着后退,“你……你不要碰我……” 他的触碰让她觉得惶恐又可怕,她结结巴巴道,“我……我是你王嫂……”她语无伦次,“你不能这样做……” 萧钊之笑的危险又恶劣,“不能怎么样做?” 元敏害怕的又颤抖了下,“你不该……碰我……” 萧钊之看了看手,“朕碰你,又不是一次两次。况且,第一次见你,还是你主动投怀送抱。” “那是因为我将你认成了太子殿下!” 萧钊之忽然有些暴躁,强忍住伤害她的冲动,他冷冷道,“你竟然敢躲在贩卖私盐的队伍里偷渡,乱我国法,简直胆大包天!朕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你,你还敢让朕送你回北燕,痴人说梦!” 元敏崩溃大哭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萧钊之冷冷一笑,“干什么?娶你!” 元敏惶恐的后退几步,“不可以,不可以……” 这时成了萧钊之反问她,“哦?为什么不可以?” 元敏咬牙愤怒的看着他,说出了南朝那句最恶毒的话,“因为,弟娶寡嫂必绝后!” 萧钊之闻言冷笑,“你们北朝习俗,父死妻其后母。即位天子有权利拥有上一代天子的一切,包括,女人。” 元敏被这丧心病狂的话再次刺激,她愤怒道,“太子殿下不是天子!” 萧钊之嘴角微微弯起,俯在她耳边轻轻道,“他马上就是天子。” 元敏怒骂道,“你是禽兽!罔顾人伦!神明不会放过你的!” 萧钊之奚落的看着她,“朕就是禽兽,罔顾人伦,你能如何!” 他不耐烦再和她分辨这没有意义的话题,“来人!将她带下去,充入掖庭!” 元敏被宫人禁锢住,奋力挣扎大哭道,“我恨你,我恨你!你放我回大燕!” 十月十六日,重光帝告庙,尊先闵怀太子为闵帝。 史书载,重光帝王后,姓氏不得考,身出掖庭罪女。重光元年十月,上赦掖庭狱,驾云光殿,掖庭令召群女以示之,有女一人,姿容可爱,光明昭宫,上纳之,十一月,进后位。后素怨怼,一生不肯华言,帝未有罪之,群臣莫知其故。 十一月二十六日,西昭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桩私盐案结案,处死一千六百余人,两千三百余人充军,天下莫不惊骇重光帝之雷霆手段。西昭称柔然国纵容私盐贩卖,其团伙头目隐匿柔然王都,若不按时交出来正法,西昭将陈兵柔然,踏平王都。 爱好和平的柔然王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不知怎么就惹到了穷凶恶极的西昭,也不知道这罪大恶极的私盐头头到底是谁,瑟瑟发抖半天,柔然王含泪请罪,亲自到西昭王都表达友好和平之愿,并将不满一岁的世子留作人质,以证明柔然国交好之意。 西昭表示,柔然国并非有意藏匿重犯,情有可原,既然柔然王诚意满满,那西昭也不愿再追究伤了和气,西昭和柔然从此以后结为友好之邦,互通有无。 当然,柔然国必须实行盐业专营,严厉打击私盐贩卖,不得向伪昭提供一颗盐。 柔然王含泪签下了友好和平缔约。 此后柔然与平靖二州私盐贩卖销声匿迹,对南昭无疑是沉重打击,北边盐路被切断,南昭的目光只能放在更南部。 更南部是瘴厉蛮荒之地,人烟罕至,南昭开辟了新的盐路,每年都要死伤无数,历经千辛万苦才能把好不容易得来的粗盐运到江陵。 重光二年,西昭天子得女,此时恰逢柔然称臣伪昭内外交困,重光帝喜不自胜,特封爱女解忧公主。 让世人惊奇的是,昭武帝重情重【隔断】色,他的两个儿子却对女【隔断】色【隔断】兴致寥寥,南昭晏平帝后宫嫔妃不过数人,子嗣二三。 西昭重光帝更绝,后宫只王后一人。 据野史记载,重光帝恨昭武帝多情,兄弟非同母所出,这才自相残杀,大昭四分五裂。故此后宫只储一人,不置嫔妾,六宫虚设,誓无异生之子女。 重光帝即位时不过二十一岁,正少年时候,然不近女色天下出名,不仅拒绝柔然进献美女填充后宫的外交示好举动,还一并禁止各地进女,取消选秀,于是这也成为他铁血帝王之名的另一个佐证。 重光帝萧钊之和元恪遇到了同一个问题,子嗣艰难。 对于这个问题,两人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 元恪疯狂的充实后宫,势必要生出世子,然而天不遂人愿,从小许妃流产开始,此后多位嫔妃有孕,却都以流产告终,这让许太后越发愤怒,坚信是因为萧王后踩了圣水得到天谴,几番联合北燕贵族欲废王后。 好在上天开恩,贺兰贵人有孕,竟然还平平安安产下了一对男婴。废后之说再次甚嚣尘上,许氏和贺兰氏势同水火,各成阵党,元恪并未调和矛盾,只是越发孤僻古怪,深居简出。 重光帝只有一女,此后数年都再未有子嗣,他却一点也不着急,群臣含蓄委婉长篇累牍的上折子说子嗣的重要性,萧钊之从来只回两个字,已阅。 倒让众人没脾气了。 重光三年,北燕和西昭恢复邦交。 春末,荼蘼正盛,萧钊之走进云光殿,将一封信扔到元敏面前,“喏,你的。” 第201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元敏正用花针穿茉莉,并未搭理他。 解忧摇摇晃晃踮起脚尖,小手伸啊伸,终于将那信拿到手里,她奶声奶气道,“母后,给你~” 元敏将那信一伸手丢远,对着萧钊之愤怒道,“你滚!” 解忧怯怯的看着母后又和父君吵架,小嘴一瘪,想哭却不敢哭,怕自己一哭又惹的母后大怒。 萧钊之见解忧惊慌害怕,一伸手抱起幼女,面色铁青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元敏恨声道,“是你让我变成了这样的人!” 走出云光殿,解忧惶恐不安的缩在父君怀里,她拍着胸口道,“怕怕。” 这个动作让萧钊之失笑,又让他沉默了。 解忧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父君,也不是母后,而是怕怕。 最开始,因为元敏的愤怒,他也十分愤怒,他们所处的地方总是一片狼藉,杯盘尽摔,桌倒椅歪,解忧总是在他们的争吵中惊惧的大哭又睡着。 等解忧再大些,他意识到再不能无休止的和她这样对峙下去,没有意义,他便努力克制自己,当着解忧的面,能不和她起冲突,尽量克制自己的脾气。 行至临池苑,绿树成荫,繁花似锦,萧钊之道,“去玩,父君去承天殿。” 解忧抱着他的脖子摇晃,“母后为什么总同父君吵架?” 萧钊之摸摸她的头,黝黑深沉的眼眸看向池水,好一会儿道,“母后是小女孩,爱发脾气。” 解忧奶声奶气道,“解忧也是小女孩,解忧不发脾气。” 萧钊之笑了笑,将躲在花树后的小孩伸手招过来,“颜端,陪公主玩,保护她。” 叫颜端的小男孩不过三四岁,生的眉眼有神,看上去便是个机灵鬼,听见圣上喊他,连蹦带跳的跑过来,一本正经道,“得令!” 说完张开双手朝着解忧,“湘湘,下来,我带你去玩。” 解忧往他父君怀里蹭了蹭,软软糯糯哼了声,“父君,他昨天抢我果子。” 萧钊之哦了声,“你没用父君教你的绝招揍他吗。” 解忧委屈道,“打不过。” 萧钊之道,“那就努力长大,揍他。” 解忧又在她父君怀中蹭了蹭,“父君帮我嘛。” 萧钊之道,“父君不能帮你一辈子。打不过他,那就努力去打败他。失败了,你就会一直记住,然后让自己变强大,强大到自己可以保护自己。” 颜端吐了吐舌头,又拍了拍胸膛自信道,“陛下,公主不需要强大,我可以保护她!” 萧钊之道,“你也有离开的时候,不能保护她一辈子。她只有自己保护自己。” 颜端坚定的摇头,“我会一辈子陪着公主,保护她!” 这话让萧钊之哂笑。 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是一辈子啊。 他们的世界太小,小到几个人就是全世界,所以可以轻易许出一辈子的承诺。等小孩子长成大人,他们的世界也变大了,越来越多的人来来往往,一辈子就再也不能轻易说出口。 颜端又伸开双手,萧钊之举着解忧,“一,二,三,跳!” 解忧咯咯笑,也跟着她父君喊,一,二,三,跳! 从父君手中跳下来,刚好双手撑在颜端手上,解忧又抱着她父君双腿,“还要玩!” 萧钊之摸摸她的头发,“今日还有奏折未看,改日陪你玩。” 解忧嚷嚷,“父君总是有看不完的奏折,等解忧认得字了帮父君看!” 颜端立刻道,“女孩子不可以看奏折!” 解忧迷惑,“女孩子为什么不可以看?” 萧钊之道,“女孩子为什么不能看?解忧长大了,帮父君看。” “嗯!” …… 萧钊之带解忧离开后,元敏伏在案上痛哭,为自己又忍不住发脾气,让解忧害怕,又为自己这不得已。 起身捡起那信,左下角落款三个字让她愣住了。 萧怀瑾。 是怀瑾的信! 北燕和西昭不通消息,她幽居深宫,无数次想探知北朝消息,可宫人皆缄口不言,一概不知。 这让她越发恨萧钊之。 颤抖的拆开那信,果然是怀瑾乱七八糟的字体,她又哭又笑,这个江夏公主,身为南朝人,字写的还不及她端正。 “阿敏安否?不通音信数年,秘知你在凌州,不胜欢喜。嘉熙公主好,我们一年见一次。我也很好,盼能相见。” 信中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分别事,元敏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一字一句的念出来,忍不住在殿中踱步,欢喜的简直要发疯。 欢喜过后她忽然反应过来,怀瑾怎么会忽然来书? 再一想,她恍然大悟。 是他。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元敏眼泪又掉下来,她又一次伤害了他。 她为什么总是对他怀着恶意呢?大概是许多年前在昭宫深处,他将匕首横在她脖颈上,想置她于死地,那时候他真想杀了她,可是忌惮她是太子妃,至今她也不知道那晚他在甘棠宫找什么。 对于他的事情,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从来不提。他是如何忍辱负重建立一个崭新的南昭,又如何将它治理的井井有条,她从来不关心,他也从来不说。 这样冷硬的人,只有面对解忧时候才偶尔露出笑意。 她从来不明白他为何那样偏执,那样强迫自己。解忧是她和他的孩子,可一看见解忧,元敏痛苦又愤怒。 解忧那样小,那样可爱,可她怎么就对这小小的孩子喜欢不起来呢? 耻辱,羞愧,愤恨,无奈,痛苦。 看见这个孩子,那些暗压的情绪便会汹涌而出。 世上怎么会有母亲不爱孩子呢?她想不通,可是,她对解忧无法产生怜爱。她多想爱这个孩子,可看见解忧,只会让她想起那些痛苦的记忆。 怀解忧的时候,她吐的厉害,每天只能卧床,全身疼痛,干呕,整整两个月吃不下任何东西,全靠太医用各种补药吊着。她能感觉到那小小的婴孩在她肚子中慢慢变大,蠕动,就像有只虫子在她腹中一点一点啃噬她。第一次胎动时候,她害怕的尖叫,精神瞬间崩溃,足足哭了两个时辰。 她一宿一宿的被吓醒,无数次哭着请求萧钊之不要这孩子,她真的很害怕。 萧钊之呢?让太医施针,强行让她安静,她只能泪眼一片模糊,愤怒的看着他。 日日痛苦又害怕的煎熬,终于,解忧出生了。嬷嬷将小小的婴孩抱在她面前,她扭过头去,不敢看,不想看。 因为这个孩子让她受的痛苦,她更恨他,这又成为一个她恨他的理由。在无数次的争吵中,她疲惫了,“萧钊之,我不会再有孕,如果有,我从风满楼跳下去。” 凌州王宫格局和江陵大同小异,除了没有咸池宫。 风满楼是凌州王城最高处。 怀瑾在信里说,她养了一个孩子,怀瑾有没有经历那种痛苦害怕?她匆忙铺纸提笔,将分别以来的经历事无巨细诉诸笔端,她太压抑,太想找个人倾诉了。 第202章 风雪夜拔簪叩门 不到一月,元敏收到怀瑾回信,信上说,每个孩子来到这世间都不由自己,可我们应该带他看看这世间,等他们长大后,有决定自己道路的权利。所以,教他们学会生活,试着去爱,去接受,你会看见另一番柳暗花明。 这些道理也是怀瑾在夜夜痛苦的挣扎中悟出来的。 那日让图雅和多兰追回孩子,她迷茫又不知所措,送回去,她又于心不忍。 她站在廊下,看图雅欢喜的收拾厢房,多兰手忙脚乱的喂**,看了会儿,那婴儿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吓得图雅忙跑过来看,两人轮番抱着摇晃,怀瑾被这哭声扰的心烦意乱,转身关上房门。 坐在桌边,她耳边充斥着婴儿惨烈的啼哭,渐渐的,那哭声止住,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哭累了,她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舒了口气,她端起茶杯,一声凄惨的哭声又突然响起,吓得她手一抖,差点将杯子跌碎。 她崩溃了。 本以为离开棠州,再不必面对大小许妃阴恻恻的眼神和暗算,没想到云州也不好过。 天气晴朗的时候,她就一路晃晃悠悠到定江边,一是为了散心,二是为了躲开那孩子微弱又揪心的哭声。 故乡就在对岸,她只能遥望。 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国家早已灭亡,她的故乡没有亲人。 江边每个人都忙忙碌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方向,她却漫无目的,心底一片迷茫和孤独。 等在江边呆够了,她再慢悠悠晃回去,能慢一点就再慢一点。 春天过去夏天过去,秋尽落叶飞舞冬来寒风凛冽,塔嘉来到她身边已经八个月,她偶尔看过一眼,那孩子从皱皱巴巴到渐渐长开,扯着嗓子嚎的时候也少了。 图雅和多兰带孩子已经十分得心应手,整日忙忙碌碌,一天喂四次**,不停的换洗衣衫,缝制衣衫,哄吃哄睡,怀瑾都觉得麻烦。 第一场雪来的时候,庭中寒梅次第盛开,怀瑾一朵一朵收集了花蕊中的细雪存放瓮中,一天下来手脚冰凉,却又难得开心。傍晚时候将茶一片一片放在花蕊中,晚上花蕊合住,第二天早上再次盛开时候就可以取茶烹煮。 敬亭绿雪形似雀舌,挺直饱润,白毫似雪,休宁松罗翠绿带紫,甘鲜清爽,隐隐有兰花香气,都很适合做梅间茶。 想到那香韵清绝的梅间茶,她冷的躲在被中瑟瑟发抖也觉得值。 图雅和多兰笑,“公主可忙了一天,这点事交给我们,你还不肯……” 她们围着一个孩子团团转,忙的脚不沾地,哪里还有空做这样磨时间的事情?索性她无事,就当打发时间了。 累了一天,晚上正睡的香甜,婴儿啼哭声猛地传来,怀瑾太困了,实在不想睁开眼睛,拢了拢被子,她强迫自己不去听,努力去睡着,没想到那婴儿越哭越凄惨,她也越来越清醒。 起身披衣倒了杯茶,看了看更漏,正半夜时分,寻出来个话本子看了几行,越看越心烦意乱。 这孩子不哭是不哭,一哭就是揪人心那种,哭的不惨烈,反而声音很细微,可偏偏是因为细微,反而让人忍不住心疼。 怀瑾捂住耳朵,婴儿的啼哭让她只觉得魔音绕耳,一声声刺激着她的神经,“多兰,他是不是饿了?怎么一直哭?” 多兰听公主发怒,忙抱着孩子从隔壁跑过来,不住摇着,“公主,塔嘉发热,身上滚烫……” 还没说完,怀瑾怒道,“生病了就赶紧叫大夫,让他一直哭着作甚?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话说出来她觉得有些生硬,可已经收不回去,只得喝了口茶掩饰自己。 多兰忙道,“已经找了大夫,估计快到了……” 怀瑾道,“抱出去,去后院,不许叫我听见他哭声。” 多兰抱着婴儿慌忙退出去,图雅低低答了声是,忙跟着多兰出去。 此时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冷风刮在脸上如刀子般,管家乌苏古匆匆跑进来,见她们正抱着孩子匆匆往后院走,忙叫住二人,不住地跌脚,“哎!哎!李大夫前阵子开棚舍药,倒把自个儿累风寒了!如今躺在床上起不来,只能咱们带着过去!” 塔嘉身体自小弱,那李大夫怜悯孩子,从来都是亲自上门施针问诊。 多兰生气道,“天这样冷,塔嘉正发热,过去病情越加重,你说什么疯话!” 图雅忧愁的说,“每次塔嘉发热,只李大夫的药管用,再不过去怕就要烧成肺病。” 多兰紧紧地抱着婴儿,将自己的脸贴婴儿滚烫的脸颊上为他散热,图雅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来挡在婴儿身上,遮的严严实实。三人一合计,决定还是抱着孩子去找李大夫。 乌苏古忙备了车过来,三人冒雪匆匆上车往李大夫家赶去。 怀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廊下说话声渐远,烦躁的起身推开窗,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冷的她一哆嗦,忙关上窗户躺锦被中,拥着被子在床上坐了会儿,听不见婴儿哭声,她叫来小丫头娜儿扎,“图雅他们呢?” 娜儿扎道,“嬷嬷抱着塔嘉去李大夫家了。” 怀瑾皱眉,“雪这样大,过去还不得病上加病?” 娜儿扎道,“多兰姐姐也这样说,图雅姐姐说塔嘉只有服李大夫的药管用,再不过去怕烧出肺病。” 怀瑾惊讶,“这样厉害?” 娜儿扎替她掖了掖被子,“塔嘉身体不好,这次烧的格外严重,听图雅姐姐说从昨天开始就不进水米……” 怀瑾心烦不已,起身披了件衣服在地上走来走去。 过了会儿,她吩咐道,“拿大氅。” 说着开始穿衣服,娜儿扎惊讶的问,“公主要出去?有什么事我去办就好。” 怀瑾不说话,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你知道李大夫家怎么走?” 娜儿扎道,“我每次去抓药,记得路。” “带路。” 知道公主要去李大夫家,娜儿扎忙拦住,“公主,雪太大,况且马车已经出去,已经宵禁,我们怎么过去?” 怀瑾道,“走过去。” 第203章 上一代的仇恨不该孩子来承受 娜儿扎再没说话,自己也匆忙穿好衣衫,紧紧跟着公主出门。 她和公主一样担心塔嘉。 怀瑾没想到雪这样大,一脚踩下去没了小腿,在台阶上犹豫了下,她戴好风雪帽,拉紧大氅冒着雪出门。 怀瑾白色的狐裘和茫茫大雪融在一起,娜儿扎扶着怀瑾,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在大街上走着,此时天黑的不见五指,只有手里提着的灯笼泛着一点弱光。 “啊!”怀瑾惊叫一声,一脚没踩稳,猛然滑到在雪地,带着娜儿扎也跌倒在地上。 怀瑾没防住,呛了一嘴一脸的雪,化成水刺骨生疼,两人好一会没站起来。 怀瑾笑道,“我小的时候,最喜欢下雪天,下雪时候哥哥们便不必上学,我们在院子里打雪仗,五哥六哥和我年纪相仿,爱玩,还会拉着我滑雪。” 娜儿扎有点惊讶,自她被嘉熙公主送到罔极寺,从来没听这个南朝公主提过从前的事情,没想到今晚竟然主动提起。 这时候再瞧,公主脸上竟然隐隐流露出孩子气。 这个公主本该是活泼泼的性子,不知遭到了什么变故,竟然成了如今这个孤冷样子。 娜儿扎心里微微叹息。 怀瑾道,“我六个哥哥都不成器。大哥爱琴,二哥爱棋,三哥爱书,四哥爱画,五哥六哥最让我爹生气,他们一个喜欢养蝈蝈,一个喜欢斗蛐蛐。六个哥哥,没一个对我爹的事业感兴趣。” “他们那样的性子,哪里会是谋反的人?” 娜儿扎这才知道公主家破人亡,不由得拉紧了她的胳膊。 这些年来的压抑,耿耿于怀,在这个夜晚崩溃,她眼睛含着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渐渐冻成冰。 “爹娘最疼我,任我在城里闹翻了天。要不是为了我,他们应该……还活着罢。” 倘若不是敏行,她应该在南朝现在正睡的安稳,太子哥哥虽然不喜欢她,可定会善待她。 爹娘也不会惨死。 都怪敏行。 娜儿扎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紧紧地挽着公主的胳膊,“公主,过去的事没法回头。您还有塔嘉,他长大了会陪着你啊,你不孤独。” 怀瑾停下,呆呆的立了一会儿,仰起头,风雪翻叠扑面,她又加快步伐往前走。 两人走了快半个时辰,拐过小巷,娜儿扎指了指,“那里,李大夫家!” 怀瑾立在门前,见里面隐隐透出灯火,她取下鬓边的缠丝银簪子,用力的敲了三下门。 好一会儿,里面传来一声问话,“谁?” 怀瑾道,“塔嘉……娘亲。” 娜儿扎惊讶的看着怀瑾。 公主今晚已经让她惊讶了好几次。 李大夫内人披了件外衫匆匆来开门,打量了怀瑾一眼,“小娘子眼生。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怀瑾还没说话,娜儿扎赶紧上前一步,“我们家娘子极少出门。” 怀瑾打量李大婶,这是位四十来岁的妇人,脸若银盆,浓眉大眼,看上去很和气爽朗。 话还没说完,图雅听见怀瑾声音忙出来,看着一身是雪的怀瑾,她惊讶不已,“公……娘子怎么来了?” 图雅又是感动又是惊喜。 谁说母亲不爱孩子?只是母亲也是孩子,她们需要慢慢接收身份的改变。 帮怀瑾将大氅解下来,图雅小声道,“塔嘉已经睡熟。李大夫的方子最管用。” 多兰坐在床边正拍着塔嘉入睡,怀瑾近前去瞧了瞧,这婴儿小脸通红,但睡的安稳。 李大夫在内屋道,“娘子不必担心,小公子已经安稳。天快亮了,让小公子在敝舍将就一晚,好好睡一觉。” 怀瑾隔着帘子向里面屈了屈膝,“多谢李大夫,改日登门道谢。” 李大夫咳了几声,“应该的。这孩子胎里弱,得好好养才是。” 又笑道,“我的药,小公子可没少吃。” 怀瑾坐在床边,盯着塔嘉瞧了会儿,伸出胳膊,多兰见公主想抱孩子,激动的眼泪盈眶,正要递过去,怀瑾胳膊收回去,自言自语道,“算了。我不会抱。他刚睡稳,我就不打扰了。” 李大夫内人已倒了两杯热茶过来,怀瑾忙接过来,歉意的说,“大半夜叨扰,实在抱歉。” 那妇人笑道,“行医开馆,这是常事,习惯了!” 怀瑾本来身体已冰冷麻木,屋子温暖,这才渐渐恢复知觉,喝了口热茶,能清楚地感觉到热水划过喉咙,直直的冲到胃里,四肢慢慢复苏过来。 几人低声说着话儿,怀瑾渐渐困乏,娜儿扎看公主不住的打瞌睡,轻声道,“公主去榻上眯一会儿。” 见塔嘉睡熟,多兰轻轻地从图雅怀里接过孩子,换图雅休息会,自己抱着孩子。 怀瑾端起茶喝了口,清醒了会,看了看窗外,黑沉沉的天泛起了鱼肚白,约摸着时辰估计是凌晨四五点钟光景,再撑上一个时辰便可以回去了。 天亮时候塔嘉热症已退,几人连声道谢,李大夫隔着门帘道,“我近几日咳嗽,就不过病气给你们了。” …… 怀瑾在信中写,初初我不能接受这个孩子,看见他,我就痛苦愤怒不堪,那个夜晚我忽然醒悟,他被迫来到这人世间,又有什么罪过?上一代人的仇恨,为什么让这样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承受?这对孩子来说太不公平。当我试着去接受他,才觉得他有多可爱。 塔嘉牙牙学语的时候,第一次歪歪斜斜走路的时候,第一次试着用汤匙吃饭时候……我庆幸我及早醒悟,没有因为仇恨而错过他成长的那些重要时刻。 等我接受他,才知道我有多爱他。 接受的过程,我用了快两年的时间,阿敏,我真后悔。我不是个合格的娘亲,可我愿意去成为一个合格的娘亲,因为,他只有我,只能依靠我啊。 …… 塔嘉快两岁的时候,走路已经十分稳当,眉眼间的清冷倨傲像极了萧越,也像极了敏行,怀瑾每每看见便有些恍惚。 这孩子虽然清冷,沉默寡言,然而十分心细,温暖,这点不像萧越也不像敏行。 第204章 我想带妹妹吃红豆小圆子 第三年冬天将尽,凌州来人找到了罔极寺,自称是平凉公主家中仆人,怀瑾不敢置信,阿敏还活着? 她喜极而泣,本以为阿敏早已死在一次次的改朝换代中,没想到她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她细细问那仆人,阿敏如今在哪里?过的可好?可方便看她? 那仆人神色为难道,我家夫人……在凌州,过的很好,怕是不方便见,公主若是想念,可写信让我带到,我家主人专门差我通信。 怀瑾欢喜道,那真是太好了,请你等一等,我这就写信。 写几行觉得不满意,揉了重写,又觉得不满意,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娜儿扎边磨墨边笑,“我虽然不会写字,可看着公主写的,倒还不如塔嘉整齐……” 怀瑾大窘,她知道自己写字差,从前她的字让陆修毅都忍不住吐槽。 她心里想,萧越善书,敏行也善书,他们的孩子,生来怕是都比别人家孩子擅长几分。 正想着塔嘉,门外传来多兰惊慌失措的尖叫,“塔嘉!” 怀瑾忙放下笔跑出去,多兰扶了塔嘉,图雅正用手帕捂住塔嘉额头,那鲜血慢慢渗出来,怀瑾晕了下,强自站稳,她跑过去低头看了看,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淘气什么啊!” 塔嘉看了眼怀瑾,又垂下眼睫,推开图雅的手,自己用手捂住丝帕,站起来轻声道,“阿娘,我没事。” 图雅多兰忙解释,“塔嘉见公主每次收集雪水很辛苦,冻的手冰冷,他想帮公主……” “请公主不要生气,塔嘉还小……” 看了看地上那跌的四分五裂的青瓷瓮,那是她冬天用来收集梅间雪的。 原来他是想帮她收集雪水。 他个子矮,够不到,于是站在花廊阶上,不想失足滑了下来,额头撞在梅树上。 怀瑾俯下身子,看了看伤口,并不是很严重,血已经凝固住,拂了拂塔嘉头上和衣衫上落雪,怀瑾拉了他的手回房,“塔嘉,谢谢你。” 那小小的孩子握紧了怀瑾的手,“阿娘,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等我再长大一些,就不会再摔倒,一伸手就可以摘到梅间雪。我想快点长大。” 怀瑾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那样小的孩子,并没有人教他,他怎么就知道去爱去关心别人? 怀瑾取出药箱,细细的敷上药,缠好纱布,她端详了下,自己先笑了,“让多兰重新帮你缠下。” 塔嘉捂住额头后退了几步,“不。阿娘缠的很好。” 怀瑾摇头笑,“胡说。” 塔嘉认真的说,“阿娘很仔细,缠的很好。” 怀瑾拍拍他的白嫩脸颊,“塔嘉,你在远方有个妹妹,等你再长大些,阿娘带你去看妹妹好不好。” 塔嘉眼睛里闪出光彩,“像长宁妹妹那样可爱?” 长宁是谢宥一的幼女,每年冬至谢宥一去棠州上表,都会带着两个孩子见许太后及宫中诸人。 怀瑾笑,“长宁爬高上低,比我小时候还调皮。” 想了想,她道,“阿敏这个小古板,不知教出的女儿是什么样。”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写信,忙要去书房,塔嘉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怀瑾道,“去找娜儿扎,让她陪你去廊下射箭。” 塔嘉道,“我帮阿娘磨墨。” 怀瑾道,“不许笑我。” 塔嘉眼睛弯弯,“好。” 写信到一半,怀瑾道,“你给妹妹写封信吧,告诉她云州有很多海棠,开花十分漂亮,云州很小,半天就能走遍……” 塔嘉爬上椅子抽了张纸,“我还要告诉妹妹,长大了我便去找她,带她去红豆寺吃红豆小圆子。” 今年夏天去棠州,在红豆寺门口,怀瑾叫了几碗汤圆,塔嘉吃了后认真评价道,“这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了,怀瑾笑,“你个小不点,才三岁,吃过多少东西?怎么就知道这是世上最好吃的?等你长大了,可以遍尝五味,会吃到更多好吃的东西呢……” 塔嘉摇摇头固执道,“有阿娘陪着,在陌生的地方不害怕,好吃。” 怀瑾道,“你们看看,他才多大,就会说好听话哄人。” 说着收了他的碗,“这个甜,不可以吃太多。” 塔嘉还小,怀瑾不让图雅多兰喂他吃糖,怕对牙齿不好,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吃到这样甜的东西,怪不得会说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这样可爱的孩子,怀瑾盼着他长大,又不想他长大,长大了,就意味着他不再依靠她,需要她,她一想到便有些怅然失落。 可他终归是要长大的。 怀瑾和元敏一年年通信,元敏的信最开始抑郁寡欢,渐渐会分享些她的生活,偶尔也会提到她的女儿,怀瑾只知道她的女儿小名叫湘湘。 凌州被湘水环绕,温暖湿润,想必湘湘生的十分柔美。 塔嘉头几年的时候还会问怀瑾,妹妹为什么不回信?怀瑾含糊其辞,妹妹小,不会写字。 后来他就不问了。 一年写六七封,一年年写,让凌州来人一年年带回去。 第七年时候,棠州发生了一件大事,萧王后病重,王都下令举国祈福,消息传到云州,众人低声窃窃私语,大街小巷都在讨论,这个疯女人终于快死了。 是夏天的午后,各个寺庙钟鼓声诵经祈福声阵阵,怀瑾拉着塔嘉去定江边纳凉,一路上众人都在低声讨论谁会成为大燕新的王后。 塔嘉一年年长高,越发俊美,走在路上回头率太高,让怀瑾十分苦恼,“他们为什么总看我。” 多兰毫不犹豫道,“他们在看我们的小安哈塔嘉。” 怀瑾愤愤不平,“喂喂喂,明明是在看我。” 塔嘉微笑,“他们明明是在看阿娘。我在云州,从没见过比阿娘还好看的女孩子。” 怀瑾感动的简直要热泪盈眶,这小孩才九岁,太会说话了,尤其是女孩子这个称呼,让她油然而生一种她其实很年轻的感觉。 定江江面宽远,江风浩浩荡荡吹过,伴着暖暖的阳光,江面波光潋滟。怀瑾牵着塔嘉沿着江边散步,有一句没一句讲些南朝旧事,奇谲故事, 塔嘉寡言好静,性子沉稳,像极了萧越,尤其是眉眼。 烟波茫茫,对面就是故乡。 可是啊,风把人吹向远方,远方就成了故乡。 乡关何处?一片江景两眼模糊。 塔嘉拉着怀瑾的手,稚嫩的声音含着担忧和关切,“母亲为何忽然伤心?” 怀瑾伸出手指指着对岸,“你看,那边是另一个国家,阿娘小时候就生活在那里。” “再往南走,气候温润,冬天很短,夏天很长,一年四季都开着好看花儿。” “等到你长大的时候,替阿娘回去看看。” 塔嘉懵懂的问,“阿娘的阿娘也在对岸吗?” 阿娘的阿娘。 怀瑾眼泪掉下来。 眼睁睁的看着母妃还有六个哥哥绞死在自己眼前,那可怕的一幕幕让她做了好多年噩梦,每次午夜梦回,她都失声痛哭。 对面就是西昭,听说如今当权的是二世子萧钊之。 萧钊之,她十几岁的时候进京倒是见过几面,沉默寡言,冷厉阴沉。 没想到他在风雨飘摇里,竟然把握住了南朝的前进方向,重整山河,近几年国力更是蒸蒸日上,很有太清初年的盛世气象。 正漫无目的的散步,图雅匆匆忙忙赶到定江边,“谢总督来了。” 第205章 你想不想去棠州 怀瑾握紧了塔嘉的手,愣了下,低头问塔嘉,“你想不想去棠州?” 塔嘉看了看她的神色道,“阿娘如果不方便带我,我在家等着。” 怀瑾苦笑了下,摸摸他的头,“再说罢。” 还未到家中便听见两个孩子的大呼小叫,怀瑾有些头疼,谢宥一如此沉稳内敛一个人,怎么能养出这样两个混世小魔王。 谢长宁看见塔嘉,蹦蹦跳跳的从院中跑出来,“夏尔嘉!” 塔嘉冲谢宥一拱手行礼,“谢叔叔。” 谢宥一点头,“塔嘉长高了。”又皱眉呵斥谢长宁,“叫哥哥!” 长宁回头冲他父亲做了个鬼脸,“就不就不!” 怀瑾点了点自己的脸颊,“都七岁了还让你父亲背着,羞不羞。” 长宁抱着怀瑾腰撒娇,“姑姑讨厌!” 怀瑾摸了摸长宁头发,“长宁长的快,看上去比青川还高些。” 谢青川拉了塔嘉,正拿弹弓瞄准隔壁罔级寺檐角铃铛,听怀瑾说他,他跑过来站直了身子嚷嚷道,“我肯定比那臭丫头高!姑姑你看,高这样多呢!” 谢宥一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男孩子不显个。去,自己玩去。” 看了眼塔嘉,他对怀瑾道,“我们进去说。” 怀瑾吩咐,“图雅门口守着,不许人进来。” 两人坐好,谢宥一道,“你也听说了罢。” 怀瑾瞧着手中的杯子发了会呆,轻轻嗯了声。 谢宥一道,“元恪来信,让我速速去棠州。碧落……怕是不行了。” 他满脸悲怆,“都是元恪害了她!” 怀瑾继续瞧着杯子,“元恪并没有做什么。” 谢宥一恨道,“就是没有做什么,才让她受尽折磨!宫中的女人,没有天子宠爱,没有家族支持,过的不知怎么艰难!” 怀瑾道,“你不必说了,我今年不会让塔嘉进京。” 谢宥一看着她,“怀瑾,那是碧落的孩子。不管她是痴癫还是清醒,都应该看一眼,她生塔嘉的时候那样不容易。塔嘉也应该看看她的母亲,就算以后知道他的身世,他也不会怨恨你。” 怀瑾强忍住冲动道,“塔嘉是我的孩子!他不会知道他的身世。当初你把他送到我身边,不就是想让他隐姓埋名,不再卷入纷斗?现在他过的安稳,你为什么又要把他推到那样危险的地方?!我不同意!” 塔嘉长成那样,但凡见过萧越的人谁不会疑心? 谢宥一道,“怀瑾,你冷静些。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能被瞒住的秘密!难道你想让塔嘉以后知道了怨你吗?!” 怀瑾道,“只要你不说,他不会知道的!” 谢宥一疲惫的摇摇头,“我不会说。可是你要考虑到这个,我是为你好。” 两人僵持不下,谢宥一妥协道,“我们这样争执没有意义。” 怀瑾立刻道,“对,没有意义。我们把见与不见的权利交给塔嘉!他九岁了,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和选择!” “塔嘉!” 将塔嘉唤进来,怀瑾沉了口气道,“阿娘和谢叔叔去棠州,见一个故人。这个人……是谢叔叔的妹妹,也是……我的姐姐。你要不要去。” 塔嘉看了眼怀瑾,又看了眼谢宥一,“以前从未听阿娘提起棠州还有个姑姑。阿娘如此问,肯定是因为不知道该不该让我去。我去了,对我可能有益,对阿娘未必有益,既然如此,”他冷静的看着二人道,“我不去。” 怀瑾和谢宥一面面相觑,吃惊于他那样小,思维竟然如此缜密,分析的合情合理。 瞧了塔嘉片刻,怀瑾抚着他肩头道,“去棠州罢。” 这个孩子懂事的让她心疼。 到底是生亲还是养亲?她不知道。可是她将他养大,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不是她的骨血,可是他已经融入了她的骨血。倘若自己病重,那这世间,她最想见的人只有塔嘉。 哪怕是一眼。 萧碧落拼了命也要保护这孩子,她又何尝不想见?就算见面不识,黄泉紫府有知,那她应该也能少些遗憾罢。 让塔嘉见萧碧落,也是为了让塔嘉今生少些遗憾。他无缘在他亲生母亲膝下长大,可应该见她最后一面。 毕竟,那个女人怀他生他那样不容易。 想到萧碧落,怀瑾有些恍惚,那样美丽的女人最后竟然疯了,刚盛开就凋零,红颜薄命大概就是这样罢。 听说塔嘉去棠州,谢长宁雀跃不已,围着塔嘉团团转,“哥哥哥!我们还没一起去过棠州呢!你之前说红豆寺门口的圆子好吃,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哥哥哥!和我们一起住公主府好不好!” “哥哥哥……” 谢青川翻了个白眼,“就跟一小鸡似的,哥哥哥,哥哥哥,咯咯咯……” 谢长宁大怒,追着哥哥就要打他,“谢青川你怎么这么讨厌!” 塔嘉拉住谢长宁笑,“青川不要欺负阿宁。” 谢青川不满的嚷嚷,“拜托,是她欺负我好嘛!她个爱哭鬼,还老爱跟爹爹告状,我可没少挨打!” …… 怀瑾和谢宥一见三个孩子玩闹,相视笑了下,又低下头各自沉思,心情都有些沉重。 一行人走了六日,刚进棠州城,怀瑾与谢宥一分别,“我还在红豆寺隔壁住,若进宫,请选元恪不在的时候。” 谢宥一点头,“那是自然。” 长宁挽着怀瑾胳膊撒娇,“姑姑,走嘛,去公主府……我想让塔嘉哥哥陪我玩……走嘛,走嘛……” 怀瑾弹了长宁脑门一下,“住在公主府,塔嘉一天也别想看一页书了。” 长宁双手叠起放在胸前,“向萨珊教的各路神明发誓,我绝不,绝不打扰塔嘉哥哥!” 谢宥一眉心微皱,“长宁,听话。不然在棠州你莫想见塔嘉一次。” 长宁漂亮的大眼睛蓄满泪水,知道爹爹说一不二,她抹了下眼睛背过身去。 青川双手捂住嘴,用口型对塔嘉悄声道,“爱哭鬼。” 塔嘉摸了摸长宁头发,“阿宁不要哭,我会来找你玩的。” 长宁吸了下鼻子,“不骗人?” 塔嘉伸出小拇指,“拉钩。” 长宁抹了下眼睛,破涕为笑,“我们说好啦!” 怀瑾年年去棠州都住在红豆寺隔壁的客栈,那掌柜的见她又来,眉开眼笑道,“小娘子安,许久不见。今年来还带了小公子?长的可真俊!” 怀瑾将塔嘉衣衫理了理,“还行。” 掌柜的呵呵笑,“这相貌放在棠州都是一等一的好,小娘子生的俊俏,他父亲不知是个什么神仙人物!” 怀瑾心道,他父亲可不是做神仙去了。 听说二昭近几年昭帝庙兴盛,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这庙中供奉的非仙非佛,而是被神化的昭武帝。 二昭的百姓坚信昭武帝乃神仙下凡,供奉其可以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萧钊之和萧铮之嗤之以鼻,既然民众信奉,便任由他们筑庙参拜,还省得他们年年被迫向天祈祷国泰民安了。 客栈中经常有说书人打尖歇脚,顺便支了摊子说书,怀瑾总爱端着包瓜子围在旁边听书。 以前她躲在房中看话本子,看的废寝忘食,后来到了北朝发现说书更有趣,还省得她看话本子熬的眼睛酸涩,于是又不免痴迷听书。 那说书人正眉飞色舞的讲昭武帝生前身后事。 第206章 女人并不能决定天下兴亡 那说书先生压低声音讲了段南朝宫事,怀瑾拉了塔嘉坐在身边,“这段书有意思,你也来听听。” 塔嘉摇头,“我并不爱听这种故事。” 怀瑾道,“读书明理,读史明智。这段关乎南昭覆灭,你且听一听,” 塔嘉微微点头,“好。” 那说书人半捂着嘴道,“都说南朝重礼,我看未必……昭武帝铁了心要立敏行郡主为宸妃,群臣哗然,极力反对……” “昭武帝狼狈逃窜云梦泽,被我朝圣上一路追击,乱箭射死……三世子隐瞒他父君驾崩消息,带十万大军奔江陵,一杯鸩酒了了那可怜太子性命……二世子率领大军直杀江陵,誓灭三世子为他父君报仇……数攻不下,在凌州建都,此为西昭,南昭自此分裂……” 怀瑾摇头道,“道途听说,不尽不实。” 塔嘉道,“大体应该是对的上的。” 怀瑾道,“萧越哪有那样窝囊?他那样的人。可惜全毁在了一个女人身上。高帝宠小谢妃,狼烟四起,武帝也宠谢妃,山河破碎。” 塔嘉认真道,“女人并不能决定天下兴亡。男人犯的错误,怎么能推卸女人身上呢。” 怀瑾见他声音稚气,却说的有理有据,深感惊奇,恍惚间,倒觉得这九岁孩子倒有些太子哥哥的品格。 心下又不免苦笑,他是萧越的孩子啊。 和太子一样,塔嘉从小就聪明睿智,读书过目不忘,有这个年纪孩子少有的沉稳。 倘若萧越还在…… 怀瑾拉了塔嘉起身回房,有些事情的前因后果,她应该让塔嘉知道,并做出自己的判断。 “敏行郡主父母双亡,从小养在萧越膝下。小谢妃谢阮宁带大她,她自有几分谢阮宁的影子。嗯……谢阮宁是你谢叔叔的亲姑姑。” “敏行本已许给北朝当今的圣上元恪,萧越不愿她嫁去北朝,想了个主意,一面对外称敏行病亡,一面将其秘密送到谢府,让你谢叔叔父亲谢陵收为养女,如此一来,不仅名正言顺,还身出世家大族,为敏行封妃少些阻碍。我猜测……这大概是当时的礼部部长楚南安出的主意。” (楚南安:我严肃又认真的说,是陆修毅,不是我,你们可以找他对质。) “本来元恪和敏行自此再无缘分,谁知敏行中了相思引,此蛊毒需得见心上人才能解……只有香魂木才能救敏行性命,那香魂木世上只两株,一株在北朝腹地,一株在靖州,为了救敏行,萧越北伐,将前一次南北战争丢掉的平靖二州又收了回来……北伐带重兵的三世子,如今的晏平帝当时驻守要塞云岭关,却私放元恪下关,萧越只得带两万人撤回定江……” “敏行病重,萧越不忍心她颠簸,在云梦泽,他用两万人和元亨五万人周旋数日,等不来驰援,这才被困身死。” “元恪终于如愿以偿,将敏行纳入后宫……然而,敏行有孕,却不是元恪的。” “元恪震怒,将敏行未足月生的孩子扔掉……敏行兼着受了些刺激,终于在大婚日,发了癫症,药石无医。” 塔嘉一手托腮静静看着怀瑾,听阿娘说到这儿,他开口道,“敏行就是当今的萧王后,也是谢叔叔的义妹,阿娘的族姐,对不对?” 怀瑾点点头,“不错。” 塔嘉道,“阿娘为什么不愿见敏行?” 怀瑾沉默了下,“若不是因为她,萧越便不会决定北伐。南朝粮食运输线太长,我父王处的江夏恰是鱼米之乡,南昭十分之一的粮食产自江夏。萧越早就想除掉我父王,南朝大将军叶孤水借口因我和亲,父王不满,意欲在和亲队伍路过江夏时谋反,等我刚到江夏……” 塔嘉起身,伸出双手捂住怀瑾泛红的眼睛,“阿娘不必说了。阿娘和亲,也是因为昭武帝不愿敏行和亲,将阿娘推了出来,对不对?” 怀瑾本来强忍着眼泪,因为塔嘉捂着她眼睛,她眼泪汹涌而下。 在他四五岁的时候,就懵懵懂懂意识到她捂着眼睛是因为难过,不想让别人看见她伤心,他就帮她捂着眼睛逗她,“阿娘,猜猜是谁。” 怀瑾拿开他冰凉的小手,带着重重的鼻音笑道,“是,我本是江夏郡主,被封为了江夏公主去北朝和亲。” 塔嘉道,“阿娘,我有几分看法,不知对否。昭武帝并非因为北伐才动阿娘父亲,而是因为江夏富庶,恰处要道,阿娘之前说,昭武帝立志统一南北,那他迟早要将江夏收到自己手里,所以,不管有没有敏行郡主,萧越都不会放过江夏。” 怀瑾点点头,“你说得对,是这样的。” 这些道理塔嘉竟然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分析出来,她又一次为他的缜密聪慧叹服。他九岁就明白的道理,她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想通。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塔嘉道,“阿娘,如果见到敏行郡主,会让阿娘想起从前的不开心,阿娘为什么要去见?我不想阿娘去。我们回云州罢。” 怀瑾为他的善解人意而有些心酸,这孩子太懂得为别人考虑,哪怕自己受伤,真不知是随了谁。 摸了摸塔嘉的肩膀,怀瑾道,“阿娘将所有的怨恨归于敏行,实在太偏激。塔嘉,你应该见见她,她是这个世上最美的女人,博学,聪明,通透……” 塔嘉点点头,“敏行郡主肯定是很好的,然而她再好也和我没关系。” 他又比了个例子,“我们家隔壁云州书院的少年都很优秀,他们再好,和阿娘有什么关系呢?阿娘不会因为他们的优秀而怪罪我。同样,敏行再好,和我也没有关系,我不会因为敏行的诸好而不满阿娘。” 他这番话误打误撞说到了怀瑾心坎上。本来她十分忐忑让塔嘉见敏行,怕因为母子天性,或者什么意外让她失去塔嘉,毕竟,她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可是他这番话让她释然了,她确信塔嘉是爱着她的。 “后日寒食,想怎么过生日?” “想去颠颜峰看云。” 棠州有颠颜峰,云雾缭绕,宛若仙境,雨中赏玩最佳。 “好。” 第207章 木樨香露有问题 北燕正定十一年的中元节发生了件大事,这件事导致了小许妃被废,燕明帝元恪和许氏彻底决裂。 正月十五日晚,大燕王宫烟火漫天,众人仰头齐看,烟火过后就是宫宴,合宫欢喜热闹。 许贵妃许淑妃,贺兰夫人,绵妙夫人,舒嫔等宫妃簇拥在元恪身边,莺莺燕燕叽叽喳喳。 元恪看了会儿,留她们在池边赏玩明月,自己踱回小几边,托腮闭目养神。 “回禀陛下,萧王后忽然病重,不省人事……” 元恪猛地睁开眼,“怎么回事?” 圣上已有十年不曾去过碧虚宫,也不曾过问过碧虚宫。那宫人道,“许是癫病又犯了,药石无医。” 元恪闻言,脸色瞬间震怒,振衣起身,一抬脚将那宫人踹翻在地,“胡说什么?!” 后宫诸人及群臣见圣上忽然发怒,面面相觑不知为何,元恪已大步流星的离开。 他有十一年未去过碧虚宫。 起初将萧碧落幽在碧虚宫,他每天都要在宫门外徘徊良久,后来他就强迫自己绕道,怕控制不住自己。 果然如达兰台所说,她情绪渐渐稳定,再不会痛苦的歇斯底里,也不会做出疯事。 一年,两年,再没有听说她发病,达兰台说她恢复的很好,只要不受刺激,连药也不必吃。 这他就放心了。 他急需要一个世子来解救她,也解救他自己,可是天不遂人愿,大概因他曾丢弃过婴儿,上天谴责降怒,他即位几年子息艰难,只能不停的纳妃。 纳妃也是为了平衡势同水火的守旧派和革新派。 忍常人不能忍,方为君王。 他忍住了对她的满腔爱意,却不知该如何再面对她。怕她清醒时知道他幽禁她,也怕她发现他又纳了多少妃子。 他心底倒隐隐的生出绝望的希望,希望她再不要清醒。 不见她,他就不会生出惭愧。 通往碧虚宫的宫道杂草丛生,青苔铺路,宫车竟然行不进去。 元恪游目四视,见曾经精致的亭台楼馆一片衰败荒凉,冷然道,“停。” 众人忙停了宫辇。 元恪阴沉着脸,“拿剑!” 宫人忙将定光剑奉上,元恪眉头紧拧,长剑出鞘,边行边斩,挡路的花树枝丫纷纷落地,一片狼藉。 内侍处得知圣上震怒,匆匆赶来跪了一地,心里忙不迭的跺脚悔恨,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谁能想到一个幽禁失宠的妃子能惹的圣上生这么大气? 元恪边斩边行,片刻便至宫门口,见朱门紧闭,不好的预感蓦然浮上心头。他将她遣这里时特意指明一切吃穿用度,宫人仆婢照旧,看这情形,他们竟如此怠慢。 他回身冷冷道,“朕迟早剐了你们这群狗东西!” 庭院里倒是整洁,只是青石路生苔,可见少有人行走。 还未走到殿门口,便听见呜呜咽咽的哭声,元恪心一惊,忙大跨步进去。 踏雪趴在床头正哭的伤心,听见脚步声,忙回头看,这宫里少来外人,怎么忽然有脚步声? 回头一看,原来是圣上,踏雪忙膝跪拜见,“陛下万安!” 元恪从进门便一颗心悬着,忙往榻上看,昔日荷风兰骨的女人竟然憔悴苍白成这个样子,双目紧闭,本来就瘦的脸颊如今更是瘦的脱了形,锁骨深深。 元恪惊怒道,“怎么回事?!” 踏雪擦了擦眼泪哭道,“公主数年不曾吃药,昨日忽然头疼难忍,奴婢便去太医院抓药,服了药后果然病情稳定,不想一个时辰前忽然吐血不止,太医束手无策……奴婢不敢隐瞒,忙让绿珠去通传……” 绿珠跪在旁边道,“陛下!请容奴婢说一句,公主偶尔清醒的时候,一说话便是问陛下何日来,陛下为何今日才来?我们陪伴公主十余年,现在眼睁睁看她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如何不难受!” 如此大逆不道的愤怨之语,元恪却没有震怒。 她不会死的。 达兰台说只要他不见她,不刺激她,她就会余生平安。 元恪坐在床边探了探她微弱的呼吸,“宣达兰台!” 抚着她的脸颊,万千柔情涌上心头,她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碧落,碧落。” 他轻声呼唤她,萧碧落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元恪将她冰冷的双手贴在他脸颊上,“碧落,朕来了。” 他多想见她啊,日日夜夜的想,可是他得克制自己的情意。如达兰台所说,他的偏爱已经让她遭灾,他怎么能让她再受伤害? 没想到这群狗东西竟如此待她! 他本该想到的。 都是他的错。 达兰台正在贺兰府,听圣上宣,一口汤圆没吃完忙换衣进宫,这才知道是碧虚宫出了事。 萧王后是圣上心底的逆鳞,旁人不敢提及,连他后来也识趣的不提。 匆忙赶到碧虚宫,见圣上一脸震怒,达兰台望闻问切,一番探视,他皱眉道,“陛下,臣把脉查的王后气息不稳,似长期接触极损神经之物,陛下可否将娘娘平时所用之物让臣过目,找出病因。” 说着又开了个方子递给绿珠,“速去煎药。” 元恪道,“你去查。” 达兰台将碧虚宫物品寻了遍,不住口道奇怪,这真是他平生行医第一次遇到难题,怎么就找不出病因呢。 他嗅觉敏锐,闻几下汤药就能准确说出所有药物名字,然而在碧虚宫查找一番,他一无所获。 踏雪道,“公主平日吃用都在此,药炉残渣大祭司也看过……” 绿珠忽然道,“是香露!”她回忆道,“太医说那药极苦,最好配着香露,我去司物处,他们百般推诿,只说没有,我出了司物处,恰碰见宜月宫的人,她们领了香露分了我一瓶……” 不等她说完,元恪冷冷道,“取过来!” 绿珠忙去拿了那瓶香露,达兰台闻了闻道,“这香露中含有轻微莨菪。” 元恪皱眉,“莨菪?” 达兰台道,“莨菪别名横唐,行唐,误食会导致烦躁,哭笑不止,谵语,幻觉等。严重者可致昏睡,甚至昏迷死亡。啊是了!这就是娘娘当年发病之根由!怪不得,怪不得当年忽然……” 元恪脸色铁青,“传许淑妃!” 第208章 我没有起死回生术 听说圣上宣,小许妃惊喜道,“圣上宣本宫何事?” 宫人拱手道,“不知。圣上请娘娘速速过去。” 来不及更衣,小许妃匆匆赶往碧虚宫,见到元恪,她盈盈一拜,“表哥,何事?” 看着眼前袅娜娉婷的女人,再看看床上奄奄一息的碧落,元恪愤怒不已,本以为许绵儿只是娇纵,没想到如此蛇蝎心肠! 一伸手,他将那金丝纽扣瓷瓶摔到小许妃面前,“许绵儿,你还不思悔过!” 小许妃被碎玻璃渣划到脸颊,顿时鲜血渗出来,看了眼满地碎渣,她心痛的窒息,半是茫然半是镇定,“妾不明白。” 元恪怒道,“怪不得你当年派人去神殿,原来你早有预谋!” 绿珠愤怒道,“淑妃娘娘,那香露是你宫中人给我的!那里面含有莨菪致人癫症!当年公主就是这样被暗害!公主都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还是不放过?!” 小许妃听绿珠说,身子一震,满脸不可思议,看了看元恪,又看了看满地碎瓷,她摇头愤怒道,“贱婢,胡说什么?!” 说完她咬牙切齿道,“定是有人陷害我!” 元恪冷笑,“这宫中谁能陷害你?!” 听元恪这样说,小许妃呆了下,眼圈瞬间红了,她冷笑道,“就算是妾的,陛下待如何?” 元恪怒道,“许绵儿,朕知你这些年有怨气,但朕为何不愿见你,你不知道么!” 许绵儿摇头凄惨的笑,“表哥,就是知道,才觉得不甘心啊。” 这些年来,表哥视她如空气,她如何不伤心?接连看他纳妃,她痛苦不堪。及至贺兰青若生下世子,她更是日日煎心。 忽然,她心头一震。 当年派人去神殿告诉表哥她有孕,是姐姐,昨日派人取木樨香露,还是姐姐。 原来,原来如此。 小许妃表情凄惨,原来十年前,姐姐就想要萧碧落死! 好一个借刀杀人,她竟傻傻的做了那把刀! 姐姐,姐姐,你为何要这样?小许妃泪流满面,表哥的误会她来不及多么伤心,只是伤心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原来都是假的! 说好了荣辱与共,互相扶持,原来她只是垫脚石! 元恪愤怒的走到长案前挥笔,字迹潦草不堪,“朕承五圣之绪,为九州之君,岂敢以私爱而废至公,内顾而忘鸿业?淑妃许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居上畜虎狼之心,御下存鹰犬之迹。见无将之端,有可讳之恶。可废为庶人,就别院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荩非获已。布告天下,咸使知之!” 写完他摔小许妃脚下,“滚!” 小许妃拿起来看了一眼便大哭道,“表哥,不是这样!” 她想要说当年派人去神殿并非她本意,想说那香露并非她指使人做了手脚,可回神一想,她不禁怆然。她已失去君王心,若再供出姐姐,那许氏真要倒了! 就算她供出来,许太后定会将所有罪责推在她身上护姐姐周全。 想到这儿,小许妃泪如雨下,她怎么会走到了这个境地! 看她哭泣,元恪冷笑,“朕早受够了!来人,带她出去,关掖庭!” 小许妃被宫人强行带出去,元恪头痛不已,抚眉半晌,他叹了口气。 掀起珠帘走到榻边,看着萧碧落苍白的脸颊,他痛苦的自责。 忽然,她口唇微微一动,元恪以为她要醒来,急切的俯下身子低声唤她,“碧落,碧落。” 萧碧落眼睛动了动,幽幽睁开,好一会儿,她开口道,“怀贞。” 元恪握住她手,嗯了声,“是我。”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元恪瞧了好了会儿,攒起一个虚弱又苍白的笑意,伸出手,她碰了碰他脸颊,“我时常梦见你。你怎么才来啊。” “你还是从前的样子,还是那样好看。我却老了。” 元恪摇头温柔道,“不。是我老了,你看,这里已经生了白发。” 说着带着她的手,抚上他的鬓角。 萧碧落瞧了瞧,微微点头叹息,“想必国事操劳。” 他不过三十几岁,鬓角果然生了几丝白发,可即便是有白发,也无损于他的俊朗,反而凭添了沉稳。 看了看窗外,萧碧落强撑起身体道,“今年的海棠开了吗?” 元恪扶起她,“如霞似雪。等你好一些,我带你去看。” 萧碧落摇摇头,“我已是负霜之草。回想过去十年,恍若一梦。这些年,想必你为我担了许多烦恼。” 元恪镇定道,“你放宽心,有达兰台在,你必然无恙。” 萧碧落苦笑,“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说完她依偎在他怀里,“如此也好,再不必让你忧心。” 元恪着恼,“胡说什么!” 萧碧落道,“淑妃向来性直,行事直抒胸臆,莨菪,她做不来这种事。” 元恪怒道,“许绵儿娇纵,诡计百出,即便不是主使,也少不了她参与!当年金人立后她就百般刁难,满腹怨气,朕身边竟有如此女人,可恨!” 萧碧落捂住他嘴,“怀贞,再抱抱我罢。” 元恪抱紧她,“碧落,你醒了真好。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安心养病,不要想其他。” 见她神情恹恹,体力不支,元恪扶她睡好,“你睡一会儿,我一直在这里。” 萧碧落握住他的手,“不要走。” 元恪点头,“不走。” 她太累了,昏昏沉沉的闭上眼睛,又睁开,见他果然在,这才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元恪抚摸着她的脸颊,“我一直都在。” 见她睡着,元恪将她手放在锦被里,起身出门,他问达兰台,“如何。” 达兰台瞧了内殿一眼,沉了口气道,“陛下,想必陛下也清楚,只是不愿接受。王后这身子,不过挨一天算一天,臣会尽力。” 元恪闭上眼,声音颤抖道,“达兰台,朕十分怕。” 他明知道她会先于她而去,可真的这一天逼近,他即便是帝王也惶恐。 达兰台知道他怕什么,不由得有些唏嘘,他大概是这世上唯一知道陛下有多深情重诺的人。 “陛下怕什么?她在归处等你。 元恪苦笑,“如此,倒并不怕死了。” 好一会儿,他开口道,“达兰台,萨珊教有起死回生秘术,你去寻来。” 达兰台摇头,“臣没有起死回生术。”顿了顿,他又苦涩道,“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陛下,何不修好今生?你和王后还有缘分。苦海茫茫,回头罢。” “陛下现在痛苦,不过是时间不够久。十年八年过去,总有顿悟时候。那时陛下定不如现在这般痛苦……” 元恪沉了眼睑,微有疲惫之色,两人正说着,许太后怒气冲冲过来,“陛下果真要这样决绝?!” 第209章 问世间情是何物 元恪冷然道,“太后所来必是为了许绵儿,朕诏书已发,君无戏言,太后请回!” 许太后怒道,“陛下不经掖庭司,不经礼部,竟将高位嫔妃废为庶人,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元恪道,“许氏罪行昭昭,朕自会派掖庭司勘察定罪!” 许太后勃然大怒,“好一个许氏!陛下厌恶许氏已久,这是要弃之如敝履了!” 元恪拂袖便走,“太后请回,朕就当什么也未听见!” “陛下果然要废淑妃吗?!” 元恪头也未回,“许氏自有掖庭司定罪!” …… 淑妃被废,群臣哗然,从一月份一直吵到三月份,元恪铁了心,任谁上奏折都置之不理,每日中大半时间呆在碧虚宫。 服了达兰台的药,萧碧落精神略盛了些,只是依旧病恹恹,天气十分暖和的时候,元恪便扶了她出门,三四月繁花似锦,难得见她眼里有光。 在花树下徐行,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初见时候。 那时候她还是少女,他是落拓不羁的少年世子。 元恪伸手,在重重枝桠间摘了朵海棠,轻轻别在她发间。 “素淡可人,盛装更美。” 萧碧落因这句话流泪了。 她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清醒的时候不停抄写法华经,生怕在自己油尽灯枯前,再写不完。元恪心疼,却劝阻不住她。萧碧落温言安慰道,“我之将死,让它护佑你。” 半梦半醒中,她经常不知身在何处,倒常常看见萧越的影子。 他还是当年的朗朗君子,她远远瞧着,说不清悲喜。 “信使数来,知彼所宜,善足。为慰家国大计,以义断恩,固当自抑,勿伤怀。岁已春晚,瀚海天寒,莫染风露,各保平安,言不多及。勿念。” “数有来使,闻彼安宁,强慰遥心,想所知也。既已夙成,永以为好也。终始须用心,贵于无失。惟此而已。” “岁月流易,忽复经年,言念远情,何能已己。政事繁多,实劳朕心。诸下并平安好。今令内常侍程礼往,遣书指不多及。” “庭前荼蘼满至宫墙,春晚极暄,想念如宜。道路既远,使命复稀,近日已来,音信断绝,朕每多悬念。想所知之。” …… “这些都是我写的吗?” 绿珠踏雪吃惊的看着她,迟疑了会,吞吞吐吐道,“公主在病中胡写的。” 萧碧落瞧着那字,眼泪怔怔掉下来。 她竟然幻听的这样厉害。 这些真是萧越给她寄的信吗?还是她的臆想。 可她实实在在梦见了萧越。 他太了解她,所以很懂得怎样挫伤她的意气,践踏她的自尊。她敬他重他,他让她不贞不洁。 “萧越,我恨不起来你。” 太康宫。 许太后疲惫道,“琦儿,圣上废绵儿为庶人,在后宫,我们又举步维艰。许氏的荣宠,在本宫手里要断了。” 大许妃摇头,“太后何必说这丧气之言?有琦儿在,必然拼尽全力!” 许太后颓然道,“贺兰氏产下世子,那南朝女人一死,前朝定然拥贺兰氏为后。” 大许妃咬了咬唇,“太后!”说完她郑重叩首,“后日是佛诞日,圣上去元济寺。圣上已定了贺兰氏代宫妃为王后祈福,她必然要将观音水送碧虚宫。请太后带妾出宫礼佛。” 许太后身子一震,半晌道,“好。” 掖庭司。 小许妃神情凄苦的坐在桌前,听宫人报许贵妃道,她头也未抬,冷笑了下,“你还来做什么?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 大许妃也坐下来,“绵儿!我从小待你如何你不知道么?我这样做,是迫不得已,太后意思,我焉敢不从?换做是你,你又能怎么办呢。” 小许妃自嘲的笑,“不管是你,还是太后,都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许氏,我只是个弃子。太后这次叫你来,又是为了什么?” 大许妃神色有些悲凉,“后日贺兰氏探望萧王后,你尾随前往,将相思引放萧碧落身上。” 小许妃猛然起身,“你要嫁祸贺兰青若!” 大许妃道,“贺兰氏有世子,萧碧落死,她必然登上后位。可若萧碧落死她在场,不管和她有无关系,圣上必然迁怒。” “所以,我只要一口咬定她是同谋就对了,是不是?” 大许妃脸上浮现出决绝,“妹妹,为了许氏……” 话没说完小许妃愤怒的打断,“为了许氏为了许氏!难道我生来就是为了许氏!”捂住脸,她嚎啕大哭,“我只想陪在表哥身边……” 哭了良久,她擦干眼泪,“若萧碧落能死,姐姐能登上后位,我认了。” 大许妃紧紧的抱住她泪流满面道,“绵儿,是萧碧落害的我们走到这一步,她必须死!” 四月八日,风和日丽。 十大禅院各有浴佛斋会,煎香药糖水相遗,名曰浴佛水。僧人念佛号者,辄以豆记其数。寺院煮豆微撒以盐,邀人于路请食之,以为结缘。 元济寺外除设斋供僧外,还在寺前搭起法师座和施孤台。 诸礼毕,元恪刚回到勤政殿,宫人惊慌失色报,“陛下,陛下!废妃许氏和贺兰夫人在碧虚宫闹起来了,萧王后……萧王后貌似中了相思引!” 元恪闻言五雷轰顶,忙赶往碧虚宫。 “贺兰青若!你为了后位不择手段,如今毒杀王后,表哥不会放过你的……贺兰青若,你只会和我一样惨!” 小许妃疯狂又绝望的冲贺兰青若大喊,说完她大笑,似是十分痛快。 贺兰青若不过二十岁出头,清淡婉约,风致袅然,眉眼竟是十分神似萧碧落。 听小许妃这样说,她惊慌道,“不是我,不是我!你这个疯子,你为何要陷害我?!” 看见元恪,贺兰青若大哭,“陛下,陛下,和妾无关,是许氏残害王后……” 耳边传来萧碧落阵阵凄厉的惨叫,元恪一把推开贺兰青若,刚跨进内殿,一片触目惊心,萧碧落鲜血淋漓,正痛苦的蜷缩成一团,绿珠踏雪拼命想按住她,“公主,公主!” 那蛊虫肉眼可见在她身上疯狂游走,从手指到脸颊,竟然是密密麻麻! 元恪脚步踉跄,腿软的走不过去,多少年出生入死,刀锋舔血,他没这样害怕过。 赶过来的时候他想,一定还有救,是的,一定还有救。 那蛊虫就要将她的血吸食光,怎么还有救呢。 看见元恪,萧碧落疯狂的捂住自己脸,“你出去……” 元恪紧紧抱住她,“碧落,碧落!” 萧碧落咽了口血强笑,“怀贞……从今往后……从此……从此……你再也不会因我烦恼……” 元恪泪如雨下,“你若先去,让我怎么办呢。” 闭上眼睛,她艰难道,“好好……活着……你是君王……为万民活着……” 那蛊虫渐渐消失,可她痛苦的又开始大喊,双手向自己身上疯狂的抓去,元恪紧紧抱住她,绝望的大喊,“达兰台,达兰台!” 达兰台刚进殿门,就被这满地鲜血惊住,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下。 奔过去一看,他惊惧万分,“这上百只相思引蛊虫从哪里来的?!” 元恪抓住达兰台衣袖,“救她!快救她!” 达兰台跪下,“陛下有话尽管说吧,王后还听得见。” 元恪愤怒道,“达兰台,救不活他,朕杀了你!” 萧碧落气息奄奄,“怀贞……莫怪大……大祭司……我好痛……怀贞……你杀了我罢……” 元恪摇头,“不,不!达兰台有办法,他一定有办法!” 他紧紧的抱着她,达兰台劝道,“陛下,放娘娘去罢!” 萧碧落痛苦的哀求,嗓子只剩一阵阵悲鸣,再发不出声音。 他怎么忍心看到她那样痛苦。 元恪颤抖着手从腰间拔出匕首,闭上眼,他绝望道,“好,你在棠陵等我。” 他的陵墓已建好,几十年以后,他也会在那里。 他们还会相遇,从此后日夜都不分离。 元恪满脸泪水,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他将那锋利的匕首扎进她心口。 怀中人轻轻颤抖了下,再没动静。 紧紧的抱着她,他闭上眼睛,不敢看,不敢想,他不停的亲吻她,手指将她凌乱的头发顺了顺,“碧落。” 泉路茫茫,他该如何度过以后的岁岁年年? 一灵飘渺,寸心欲绝。他痛苦的泪流满面,相遇的时候太甘甜,所以显得以后的苦格外的苦。 艳冶风前谢,繁华梦里过。风流谁识当初我?玉碎香残荒郊卧,云抛雨断重泉堕。 “杀萧越非我本心。只是夺妻之恨,夜夜不敢忘。他又这样猖狂。” “这些年,从来只有你一个啊。” 他说了那么多,那么多年憋在心里的话,只想全部说给她听。他说了那么多,唯恐她来不及听,语速快而杂乱。 她已经听不见了。 一代倾国,香消北地。 四月的天忽然阴沉沉,风声呜咽,朔雪纷纷扬扬而下,不时天地一片白茫茫。 她不点胭脂的容颜惨败衰败,可他还是看不够。他盯着她看,眼睛通红,看一眼就少一眼,他怎么舍得闭上眼睛。 元恪在碧虚宫坐了三天,第三天,他走出宫门。 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贺兰氏等人,他冷冷道,“你们让朕杀了最爱的女人,朕要你们陪葬。” 第210章 天道如何 吞恨者多 碧落真的不在了。 达兰台说,王后永生。风里,土里,雨里,这个世界处处有她。 他如何不知道她爱他呢。 因为爱他,她努力去适应他的祖国。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嘈杂不通的语言,她都努力去适应去接受,他都知道。 因为爱他,她便是一滴油,也要拼命融入水里。 人都道,初见最好。可也抵不过后来沧海桑田,人事变迁。唯一能与他并肩的人,真的不在了。 他们的爱在风花雪月破碎之后,越藏越深。 他读她抄写的那些诗句,温情脉脉的凝望,似她还活着。 那字迹娟瘦落拓,自成风流。 摧毁他的是纸上那些话。 虽为五载别,相与昧平生。 男儿多远志,岂知妾念君。 愿君广末光,照妾薄暮年。 一行行,一句句,皆是她的殷殷深情。 原来她也对他期待过。 多年前碧落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是憧憬,是羞涩,是期待,是满心欢喜,他却让她独自痛苦了十年。 她很像月亮,在清冷的夜空中独自皎皎生光。 可是现在月亮不见了。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正定十一年四月十日,元妃萧氏以帝王的规格出殡,燕明帝命六宫后妃、文武百官以及所有的命妇在碧虚宫外送葬,葬礼之隆重,远超历代君王。 燕明帝悲恸欲绝,日日枯坐在碧虚宫,寝食俱废,几次因悲痛过度而昏迷过去,经达兰台紧急抢救,才渐渐苏醒过来。群臣惶惶不安,纷纷劝告,“自保圣躬,勿为情牵,珍重自爱。” 礼部上书曰,“自元妃薨逝,陛下久著素服,群情悚栗,咸不自宁。臣等闻古之王者,绝于期服,此乃前书典礼,列代旧章。陛下发上圣之慈,深下流之恸,素服以来,遂经旬月,悼往之义,足为加隆。伏愿割无已之痛,从先王之礼,改御常服,以副群下之心。臣等滥蒙重任,不敢寝默。” 五月,燕明帝废许贵妃,废贺兰夫人。因柱国许将军府邸殿堂台基逾制,擅用铜狮铜鹤,燕明帝将许氏百余人斩首弃市,连带被诛杀的有数千家之多,天下震惊。 这样俊美的容颜,却有一颗修罗之心,这让众人不禁想起南朝英年早逝的陆修毅。 北史载,元妃萧氏,正定三年来归,帝甚爱之。驾返瑶池,正风华之年。上恸甚,一日忽迷惘,乃悔曰,“天生朕为抚世安民,岂为一妇人哉?”虽思己过,仍悲悼不已。于是在碧虚宫建众妙塔供仙身,每过妃墓,大恸。 四月八日,怀瑾带塔嘉上颠颜峰,午时阴云密布,恐大雨滂沱,两人匆忙下山,行至半道,漫天大雪纷飞,怀瑾伸出指尖接了片雪花,看它瞬间融化,不由仰天惊奇,“花开正盛,天降大雪,奇观。” 低头看见塔嘉眼睛流出两行清泪,她忙俯身问,“怎么了?” 塔嘉摇头,擦了擦脸颊道,“忽然觉得心痛难忍,并不知为什么。” 怀瑾安慰道,“定是太冷。我们赶紧回去暖和下。” 还未下山,云板声响彻棠州。 怀瑾趔趄了下,举目四望,街市正陆续升起凤幡。身子晃了晃,她脸色苍白道,“她……她……” 塔嘉见阿娘脸色不好,忙扶住她关切问道,“阿娘,怎么了?” 怀瑾颤抖着道,“敏行,归天了。” 塔嘉怔了下,看着迎风飞舞的白幡,他低声道,“唔。” 四月十日,世家妇人陆续进宫行祭,怀瑾带塔嘉,跟在人群中默默前去。 快走到碧虚宫,怀瑾停住脚步,踟蹰不敢再向前。 达兰台一脸愁苦的匆匆出门,没留神看,恰撞到停步不前的怀瑾,他匆忙说了句冒犯,正要抬脚走,打量了一眼,疑惑了下,又恍然大悟道,“你是那个南朝公主!” 怀瑾微微屈膝见过,又转头向塔嘉道,“这是大祭司。” 塔嘉拱手,“大祭司安。” 达兰台这才注意到她旁边的小小少年,上下打量,他猛地后退一步,指着塔嘉吃惊的问怀瑾,“他他他……” 怀瑾镇定的看着达兰台,“他是我的孩子,夏尔塔嘉。” 达兰台久久震惊,摇头自言自语,“像,太像了……” 怀瑾道,“他自然像我。” 达兰台悄声道,“我刚从碧虚宫出来,陛下……悲痛欲绝,我只得让他服了安神药睡下。你们去看一眼,赶紧出宫罢。” 怀瑾道,“多谢大祭司。” 达兰台道,“算了,我带你们一段路罢。” 他絮絮叨叨道,“真是作孽。不知谁这样狠毒,竟将上百条蛊虫放在元妃身上……” 怀瑾道,“这相思引,世上不就只剩大祭司会制作?” 达兰台骇然,忙嘘声道,“公主莫胡说!我平生只做过一粒相思引!”又悄道,“陛下因王后被害震怒,正清算后宫,你这话被有心人听去,”他敲了敲自己脖子,“我这项上人头不保!” 长长的宫道两侧都是各家搭的祭棚,从碧虚宫门口一直排到神武门。 达兰台带着怀瑾进碧虚宫,怀瑾举目望去,庭院中有一座百宝香炉,炉高三尺,开有四门,精致的是门下架四座小桥,雕刻着花草、飞禽、诸天、伎乐、麒麟、鸾凤、白鹤等,炉身嵌着珍珠、玛瑙、珊瑚、宝石、车磲、琬琰等,达兰台悄声,“这香炉耗银上百万两,宫中连夜造出,府库历年储藏用尽……这里面燃着返魂香,日夜不断……” 萧碧落静静的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一样,神态安宁,看起来竟比活着的时候还光艳夺目。 她枕着珊瑚嵌金交莲枕,被五颜六色的宝石围绕着,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萨珊教相信宝石本身具有神秘力量,有色宝石具有治疗功效,不同的颜色对应五脏六腑。 达兰台道,“我用萨珊教秘药,这仙身终年不腐,你看,王后是不是比活着时候气色好多了……” 塔嘉微微踮起脚来,想要看一看,但他又有些不敢看。 达兰台悲悯的看了萧碧落一眼,叹息道,“兰薰而摧,玉缜则折。物忌坚芳,人讳明洁。” 说完取了个小杌子过来让塔嘉站上去,“看一眼罢。” 塔嘉拱手称谢,这才站上去。 第211章 亡国余孽 有何惧之 抬眼看见那女子,他怔怔掉下泪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将他瞬间击中,让他惶恐又害怕。 他性格沉稳,很少失控,可是这一刻,他哽咽着问达兰台,“大祭司,她真的……真的……” 似是不能相信,他说不出后面的话。 这样观之可亲的女子,真的升天了么? 达兰台瞧着萧碧落道,“她中了相思引,被人……害死了。” 塔嘉摇头哭道,“怎么有人忍心害她呢。” 怀瑾忙捂住他嘴,自己也泪流满面,“塔嘉,这是王宫,不要乱说话!” “朕也想问,怎么有人忍心害她呢。” 三人忙回过头去,元恪神情恍惚的走过来,达兰台和怀瑾大惊,不知元恪怎么忽然过来。 怀瑾拉了塔嘉在身后,匆忙屈膝行礼,她慌乱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拉着塔嘉便要匆匆离开。 “慢着。急什么。” 元恪脚步虚浮的走到灵台前,怀瑾心跳到了嗓子眼,整个人开始发抖。她暗暗吃惊,这个意气风发的君王,不过几年未见,怎么病郁成这样?魂不附体,容若槁木,状如鬼幽。 这还是那个南萧北元的元恪? 元恪貌美艳过女子,丰神俊采,见过的人无不倾叹,面前这人,人不人鬼不鬼,眼里全是冰冷和茫然。 他今年才三十三岁,怎么就一股暮气沉沉? 元恪看了怀瑾一眼,俯身将萧碧落有些凌乱的发丝整理好,表情温柔,动作细致,他随口问,“他便是你的养子?” 怀瑾颤抖着嗓子道,“……是。” 元恪起身坐在案前,那案边的芙蓉春瓶斜斜插了几枝海棠,映着元恪苍白的脸颊,竟是绝美。 “转过身来,朕瞧瞧。” 怀瑾紧紧抓住塔嘉的手,“陋颜不堪,恐污陛下法眼。” 元恪轻笑了声,“你很怕朕。” “放心,你是碧落族妹,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今天不转过身,元恪定不会放他们走。怀瑾闭上眼,强忍住哆嗦,拉着塔嘉转身,“见过陛下。” 塔嘉端正的跪下行礼,“见过陛下。” “抬起头来。” 塔嘉微微抬起头,眼神依旧向下。 元恪斜坐在案前,一只手撑着头,微眯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少年看了会,好像在思索这孩子究竟是谁。 “走近些。” 塔嘉依旧眼神向下,神色淡定,徐徐向前两步。 元恪盯着看了会儿,闭着眼睛思索了会儿,又睁眼瞧了瞧,自言自语道,“像也不像。” 想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呼吸有些急促,良久才平复下来,他哑着嗓子道,“达兰台,你欺君罔上,好大的胆子。” 这话一出口,达兰台慌忙跪下,“陛下恕罪!” 怀瑾将塔嘉推出殿外,“你去宫门外等着,阿娘一会就出来寻你!” 看塔嘉走远,怀瑾踉跄着走进殿里,她提起裙裾跪下,深深叩首,“恕罪。” 元恪闭眼道,“他叫什么。” “夏尔塔嘉。” 好一会儿,元恪道,“很美。达兰台,你可有话说。” 达兰台急急道,“陛下!那婴儿垂危,不足月而生,当年确实活不成了!臣路过罔极寺门口,心……心存不忍,这才叨扰江夏公主,公主怜悯这孩儿,容臣诊治,答应臣不会说出这孩子身世!” “陛下,上天有好生之德,臣救这孩儿,也是为陛下积福,不想陛下后悔含恨……将这孩子给江夏公主……也是……也是想这孩子说不定能挟制南昭……” 没听达兰台辩解完,元恪猛地起身,眼睛通红的将达兰台踹倒在地,“巧言令色!” 这一脚极重,达兰台立刻吐出血来,元恪拔了灵台边悬着的镇魂剑直指达兰台胸口,神情颇不屑道,“不过亡国余孽,有何惧之。” 达兰台这话说的元恪十分愤怒,好像他就是不择手段之人一般。就算这孩子有用,他也从未生过挟制的念头。 回忆了下,那孩子眉眼确实神似碧落,尤其是眼睫向下的模样,不卑不亢,疏离淡远。 那孩子想必有八九岁了,一看就是胎中不足,格外清瘦。 他几日未进食,头晕了下,强自抵剑站稳,满心悲恸,倘若他和碧落有了孩子,应该也这般大,童音清脆,长相英气。 孩子,孩子。 将剑扔达兰台脚边,他扶住长案,扶住眉心,似乎头痛难忍,“达兰台,朕想是也活不久了。如此,替朕斩杀了他,你将功赎罪,先去一步。” 怀瑾大叫,“不要!” 说完她急急道,“我发誓,我发誓一辈子不说出他身世,”她哭泣道,“你若执意斩杀塔嘉,今日我便也自刎在这里!” 元恪头痛的脸色都变了,听怀瑾说,他冷笑了下,好一会儿道,“他是碧落的骨血,朕若真为了私恨斩杀他,岂不有失人君风度。” 这话说的怀瑾和达兰台都松了口气。 元恪话风一转,凄惨笑道,“因这个孩子,碧落当年恨朕。她定十分想念这个孩子,如此,朕送他一程,也算圆了碧落想念。” 当年他做过错事,让碧落抱憾终身,今天上苍给了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说着他摇摇晃晃的俯身,想要捡起镇魂剑。 达兰台和怀瑾被他这疯狂的想法惊住了,萧碧落死,元恪不想活,还想让塔嘉陪葬! 怀瑾又叩首,额头渗出丝丝血迹,“陛下!你若今日斩杀塔嘉,萧碧落在九泉之下不会瞑目!” 元恪凄惨一笑,握紧镇魂剑,他走到怀瑾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碧落对那那婴儿念念不忘,朕今日便将他送碧落身边,碧落定十分欢喜。你怎么会说她不瞑目呢?不,她会欢喜的……” 说着他提剑便要出门。 见圣上也开始疯癫,达兰台满心绝望,两位世子还小,若陛下出了意外,大燕江山如何是好?子弱母壮,还有许太后虎视眈眈。 想到这里,达兰台拉住元恪衣襟,撕心裂肺的呐喊,“陛下!” 他重重叩首,额头鲜血直流,“已尽事本该归尘,臣虽无起死回生术,若陛下执意见王后,臣愿一试!” 第212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话音刚落,元恪迷茫的眼睛焕发出奇异的神采,“达兰台,朕就知道你有办法,快说,怎么办?朕便是倾尽天下也要助你!” 他渴望又迫切的看着达兰台,达兰台不忍心看他绝望又期待的眼神,只得闭上眼睛道,“陛下,人新死,魂不散,地府有官掌乐,鼓吹引亡者入幽冥,不得升天,谓之惑灵也。萨珊教禁书《夕录》有惑灵乐,就在神台下封着……” “死者尸骨如不能为土所埋,便入不了阴间户籍,亡魂游荡,无有归所。人死则魂散,燃逝者生前物可聚魂。” “萨珊教有秘术,将灵璧石置于蛇草中,封住逝者魂魄,以血缘者生血喂食灵石,将王后魂魄和生者系在一起,每逢月圆夜,与逝者便能相遇。如此,王后便永生入不了轮回。陛下还要执意如此吗?” 元恪绝望的笑,“碧落归天,朕无生意。你有聚魂之术,”他笑了下,竟是惊心动魄的凄美,“速去办。” “你留那孽障一条命,倒留对了。” 说完他捂住头痛苦不堪,“达兰台,朕又头痛。” 陛下还是接受不了王后离开的残酷现实,一想起便头痛难忍,达兰台从怀中取出一枚丸药,元恪夺过去,匆忙塞入口中,片刻后似醒非醒,似睡非睡。 元恪服了丹药,脸颊微红,几缕发丝散乱在脸上,被汗水沾湿,看上去竟有些艳冶。 他眼神迷茫,却满是情意忱忱,向虚空中伸手,“碧落,我在这里……这里……” 怀瑾吃惊的看着这一幕,就因为一个女人,堂堂君王,竟然把自己弄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痴心纵几,祸败必来。 达兰台悲伤的看着元恪轻声道,“我给陛下服了秘药,吃了便会产生幻觉,不在人世间。苦海茫茫,陛下不愿回头,我又能怎么办呢?” 过了半个时辰,元恪渐渐苏醒,眼神空洞的看着灵台,他起身想过去,却全身无力,达兰台忙扶住他。 元恪推开达兰台,又试着站起来,却没站起来。他苦笑道,“达兰台,朕十分怕。朕归天地,再如何寻她?又如何为她招魂?” 达兰台眼睛浮现心疼,只一瞬间,他强压下去,颤抖着嗓子说,“我怕的是陛下想见的见不到,从此没有念想。见到了想见的,于陛下不利。” 元恪摇头笑,“柔魂弱魄,能奈朕何?朕恨不得立刻见到碧落。” 他眼神有痛苦的深情,“朕求过上上签,跪过神佛,为什么还得不到想要的?”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怀瑾叹息,一个敏行,让两位不世初的帝王疯癫,一个青灯古佛,一个求神问鬼。 北燕史书载,“帝自达兰台后,颇信鬼神之说。” 四月十日,碧虚宫旁大兴土木,造集灵宫,筑招魂台,建众妙塔,又用奇石雕琢成元妃模样,只等月圆夜精血注入招魂。 四月十五日,皎皎夜色下,怀瑾牵着塔嘉的手慢慢登上众妙塔。 “塔嘉,你怕不怕。” 塔嘉摇摇头,“阿娘,若我鲜血真能招来魂魄,我愿意为圣上招魂。” 圣上太痛苦了。 他才九岁,就能感到那深情。 烟雾缭绕中,萨珊教巫师一遍遍的念着听不懂的咒语,像是催眠,又像是在索命。 达兰台指了指那光洁的铜镜,“这灵镜乃萨珊教圣物,因灵镜由阴阳二气成,碰到魂魄二气到此,即可照耀其本身面目,丝毫不能隐藏。这面是过去镜,陛下那里是未来镜。你不要怕,你见过王后,她十分美……” 说着拈了朵海棠放在那灵石刻成的女子手中,“中宫元妃娘娘其神不散,托于尘世,便是这海棠花。一会海棠花动,你就割破自己的手腕覆在灵石上。” 塔嘉看了眼雕像,只觉得花容月貌,真与那在灵台上躺着的女子形神俱似。 他点点头,“我记住了,大祭司。” 达兰台和怀瑾下楼,怀瑾一步一回头,塔嘉安慰道,“阿娘,我不怕。你且下去等我。” 时间过的慢且煎熬,一更向尽,那海棠竟真的无风自动! 塔嘉拿起匕首,脸颊满是坚定,一伸手,他果断的将手腕划破,对准那雕像手腕覆上去。 鲜血顺着灵璧石流淌,竟然全渗进去,石面光洁如新。 塔嘉心下惊讶的看着这一幕,又将手腕覆紧灵石。 忽然塔外风铃声大振,再看向铜镜,那镜中慢慢浮现丝丝缕缕的烟雾,渐渐凝结成女子曼妙身姿。 元恪就在九层众妙塔最底层,三更时分,一阵香风拂过,元恪恍惚欲寐,只见一女子飘然而至,星眼含情,樱唇含笑。 碧落,碧落。 元恪喃喃低语,怕惊走了她。他神思飘飘荡荡,如在云端,又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如梦如醉,竟渐渐沉睡过去。 …… 翌日午时,达兰台轻声呼唤,“陛下,陛下,醒醒。” 元恪慢慢睁开眼,像还沉浸在梦中,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 “达兰台,你果然有聚魂术,甚好。” 他嘴角浮现笑意,竟是多年不曾有的。 怀瑾提起裙裾奔上众妙塔,“塔嘉,塔嘉!” 塔嘉怎么还没有下来?她心急如焚,差点跌倒,达兰台忙扶住她,两人匆匆上楼。 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塔嘉,怀瑾尖叫一声,忙扑过去将毫无血色的塔嘉抱在怀中,“塔嘉,塔嘉,你醒醒!” 达兰台探了探脉息,“公主不必惊慌,他只是失血昏迷。” 怀瑾愤怒道,“达兰台!他还是个孩子!” 达兰台心下惭愧,忙取了枚九转丹塞入塔嘉嘴中,又强行灌了口水。 好一会儿,塔嘉慢慢睁开眼,怀瑾抱着浑身是血的塔嘉哭道,“塔嘉,塔嘉!” 她没能保护好他,才让他遭受这无妄之灾。 艰难的转头看向达兰台,塔嘉虚弱问,“以后每年四月十五日,我都要来这里用生血供养灵石,是不是。” 达兰台惊异于他的聪慧,半天才反应过来啊了声,“是,以后每年四月你都得来棠州一趟。不过你不要怕……有我在,必保全你。” 塔嘉虚弱的抬起手,想将他阿娘脸上的血迹擦掉,没想到他手上有血,越擦越多。 “阿娘,我们回云州罢,我冷……想回家。” 怀瑾哭着抱紧他,“嗯,我们回云州。” 第213章 只有战争才能让文明统一【上部完】 正定十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然而有一件,不得不提,那就是萨珊教前任大祭司苏赫巴被处凌迟。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没有的,一时间朝野震惊。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对神教祭祀加刑,更是骇人听闻。 六月初二这天,元济寺的佛像面容悲戚,双目流泪,将佛像金身都浸湿,棠州万人空巷前去观看。有僧人用干净的绵布擦拭,不一会儿布又湿透,更换其他布,马上又湿透,就这样连续三天才停止。 萨珊教相信,凡是国家有吉凶大事,都会先有预兆出现。北燕震惊惶恐,皆窃窃私语今年杀伐过重,朝廷不得不禁止百姓去观看,百官又跪在神武门外请求圣上饶恕苏赫巴。 自四月十五日后,圣上再未像元妃升天之时那样精神恍惚,悲痛欲绝,白日照常理政,只是夜夜宿在众妙塔。 行刑日在六月初五,阴沉沉欲雨,不是个好天气。 谢宥一随达兰台坐在监刑台,午时三刻,苏赫巴准时被带到。 大周流传下来各种残酷的刑罚中,最惨无人道的莫过于凌迟。 凌迟,原来写作陵迟,本意指山丘缓延的斜坡。古书有云,三尺之岸,而虚车不能登也。百仞之山,任负车登焉。何则?陵迟故也。意思是指,三尺高的陡坎,车子便拉不上去,但百仞高的大山因为有平缓的斜坡,车子可以一直拉到山顶。 后世将陵迟用作刑罚的名称,仅取它的缓慢之义,即以很慢的速度把人处死。 而体现这种慢的意图,就是一刀一刀地割人身上的肉,直到差不多把肉割尽,才剖腹断首,使犯人毕命。所谓千刀万剐,指的就是凌迟。 大周至今也不过三人被凌迟处死,苏赫巴是第四个。 刑场上,苏赫巴仰天凄惨的大喊,“大燕亡矣,大燕亡矣!” 这话说的在场众人惊骇,忙用布塞住他的嘴巴,达兰台匆匆扔了令签,“行刑!” 苏赫巴勾结小许妃,用相思引蛊虫残害元妃,罪不可恕。 燕文帝确立了死刑三复奏制度,即每起死刑案件要复奏三次,通过三次奏请才能决定罪犯是否最终处以死刑。对于处死苏赫巴,燕明帝看都未看奏折,直接下令,凌迟。 元恪在勤政殿冷笑道,“苏赫巴让朕有多痛,朕便让他也尝尝其中滋味。” 他痛的夜夜钻心噬骨,又怎么能放过那些伤害碧落的人? 得知萧碧落升天,谢宥一不能相信,等赶到宫中,宫门已升起白幡。 王后久病,礼部将这些东西早已备好。 他想起襁褓中的她,玉雪可爱的婴儿。 四五岁时候,羞涩胆怯。 十四五岁时候,清丽淡远。 二十几岁时候,风致袅然。 …… 等谢宥一反应过来,司刑官已经开刀了。 凌迟的刀数,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一歇,以喝一声。 头一日,先削三百五十七刀,每一刀割下来大小如指甲片一样的肉,从胸膛开始。 刚动刀,鲜血流下寸许,苏赫巴痛的撕心裂肺惨叫,再动刀就没血了。 那惨叫声让人不忍卒听,达兰台索性跑到刑场外,留下谢宥一独自一人监刑。 到了晚上,押送苏赫巴到刑部寄监,第二天继续行刑。不过数十刀,苏赫巴已气绝身亡。 谢宥一闭眼,心中一片震骇。 萧越曾下令将元亨千刀万剐,元恪曾下令将他千刀万剐,可没想到,被千刀万剐的竟然是苏赫巴。 苏赫巴残害宫妃,按照刑律也该体面的被处死,没想到元恪如此愤怒,竟真行了这自大周以来都少用的刑法。 谢宥一起身下台,道我去奏明圣上,苏赫巴已死,可以枭首了。达兰台忙拉住他,“圣上震怒,非要出一口气。你让他这一口气出不来,他岂不撒在你身上?谢将军,不要去!圣上现在只想为元妃报仇,任何有牵连的人都不能幸免,你看贺兰夫人,只不过送了观音水去碧落宫,就被废为庶人,她还是世子母妃,将来的中宫之主,连贺兰大人求情都无用。你再为罪犯求情,岂不正触碰他逆鳞?我们都自身难保了,你千万别去!” 达兰台苦苦劝他,谢宥一只得继续坐在台上,却不忍再看。 第三天终于够凌迟数,达兰台同谢宥一一起回去复命。 元恪头也未抬的继续看折子,只嗯了声。 谢宥一瞧了眼,元恪的神情已看不出悲痛,只是鬓角的白发又添了许多。元恪才三十三岁,还没他年纪大,竟然鬓角生了白发,谢宥一心中叹息,不禁想到一句话,人生坎坷,皆自作孽。 他拱手道,“圣上,臣回靖州。” 元恪又嗯了声。 出了宫门达兰台长舒一口气,“谢将军,自元妃一月病重,我可吓坏了!明知道她命不久矣,可我没救治好,圣上定然发怒,我日日提心吊胆,束手无策,没想到苏赫巴这样大胆子,竟然敢残害元妃……” 他一路絮絮叨叨,谢宥一心不在焉听着,走到街口和他分别,“大祭司,冬至再会。” 苏赫巴悄声道,“圣上如今沉迷压胜之术,好鬼神之说,性子越发古怪,我是不敢再常留京城,我得寻个机会避避风头……若我去靖州,你可得收留我……” 谢宥一点头道,“那是自然。” 行至云梦泽,谢宥一勒住马缰极目眺望,广袤辽阔的旷野无边无际,荒无人烟,河水弯曲如玉带,远处无数的山峰交错在一起。 他曾在这里九死一生,寒风悲啸中艰难的独行,那时候飞蓬折断,野草枯萎,寒气凛冽犹如降霜的冬晨,连鸟儿飞过也不肯落下,离群的野兽奔窜而过。 他征战万里,带着南朝的将士奔走边疆,年复一年驰马在外,早晨在荒野中辛苦前行,夜晚穿涉结冰的河流。地远天长,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向归家的道路。他们性命寄托于刀枪之间,苦闷的心情向谁倾诉? 自大周分裂以来,四方边境上战争频繁。古时称说,外夷中夏,都不和帝王的军队为敌,后来不再宣扬礼乐教化,武将们就使用奇兵诡计,奇兵不符合仁义道德,王道被认为迂腐不切实际,谁也不去实行。 他想起正值极冬时候,空气凝结,天地闭塞,寒气凛冽的翰海边上,积雪陷没小腿,坚冰冻住胡须。凶猛的鸷鸟躲在巢里休息,惯战的军马也徘徊不前。绵衣毫无暖气,人冻得手指掉落,肌肤开裂。 在这苦寒之际,他们还要和北燕作战。北燕凭仗寒冬肃杀之气来斩伐屠戮士兵,半途中截取军用物资,拦腰冲断士兵队伍。都尉刚刚投降,将军又复战死。尸体僵仆在定江沿岸,鲜血淌满了云梦泽的荒野,无论高贵或是卑贱,同样成为枯骨。 鼓声微弱,战士已经精疲力竭,箭已射尽,弓弦也断绝。白刃相交肉搏,刀剑已折断,两军迫近,以生死相决。 投降?终身将沦于异族,战斗?尸骨将暴露于沙砾! 鸟儿无声群山沉寂,漫漫长夜悲风淅淅,阴魂凝结天色昏暗,鬼神聚集阴云厚积。日光惨淡映照着短草,月色凄苦笼罩着白霜。 高帝派卫璧统率士兵,大破北燕的入侵,开辟疆土千里,又年复一年和北燕作战,倾全国之力,反而民穷财尽,国力削弱。 这一片云梦泽,是北燕和南昭交锋的战场,鲜血把万里荒野染成了赤红,阵亡将士骸骨遍野,互相枕藉,实在是得不偿失。 从南朝来的将士,谁没有父母?从小拉扯疼爱,抱着背着,唯恐他们夭折。谁没有亲如手足的兄弟?谁没有日日思念的妻子?他们活着受过什么恩惠?又犯了什么罪过而遭杀害? 他们的生死存亡,家中无从知道,即使听到有人传讯,也是疑信参半。整日忧愁郁闷,夜间音容入梦。不得已只好陈列祭品,酹酒祭奠,望远痛哭。天地为之忧愁,草木也含悲伤。这样不明不白的吊祭,不能为死者在天之灵所感知,他们的精魂也无所归依。何况战争之后,一定会出现灾荒,人民难免流离失所。 无休无尽的战争,是时势造成,还是命运招致呢?还是从古以来就是如此。 怎样才能再无战争呢。 谢宥一闭目仰天,心中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晏平帝萧铮之望着这茫茫云梦泽,也曾发出这样的疑问。 只不过萧铮之思索出了答案。 战争使文明统一,暴力是唯一的手段。 夜晚宿在荒野颇冷,天地空旷,显得月亮格外圆。他起身走到无人处,乱奏了几个音,曲调已成,却是忆故人,本来飘逸幽远的曲子只让人觉得悲痛难抑。 没想到他站在这片月色下,已是人事浮沉,异国他乡。 当年他也曾给碧落说,若有机会到边关,她也能吹出那样的曲子。 算来他们都是南朝枝叶,没想到身不由己,竟然都漂泊异乡。 苍天啊,这世上什么时候能再无征战,再无妻离子散呢。 第216章 不要盯着一个男人看 解忧终于瞧见了他的模样。 貌如玉立,神情闲远。 这样的磊落少年,风神秀异,容止可观,眼眸深邃如海。 解忧慌张起来,这种感觉她从未有过。在那人就要走过她面前回廊时候,她飞快地把她手边一堆瓜子皮推向了颜端面前。 颜端一脸震惊和愤慨。 那人走到解忧斜对面的雅间坐下,懒懒的靠在椅子上,端了茶细细的饮。 解忧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瞧,颜端晃晃手,“哎,哎,少女,不要这样盯着一个男人看,你会爱上他的。” “他是谢氏子孙。” 颜端点点头,“不错。” 他早就注意到了解忧的眼神和不自在。 解忧不动声色的偏了偏头,“他长的真美。” 颜端无力吐槽,“美……那是形容女人的好吧?” 解忧向来不会形容好看的男子,记得第一次见楚南安,她盯着看了会下结论道,你真漂亮,好个美人啊。 楚南安楚大人修养好,只是笑着摸了摸解忧的脑袋,他说,可比不得小解忧,你是我们大昭最璀璨的宝石。 解忧那时候才五六岁,就觉得这比方打的相当恶俗。后来颜端说那时候大家愁军饷,看见什么能卖钱的都觉得是宝石。 台上又换了另一出戏,叫做红豆寺。 颜端咋舌,“红豆寺原来是这么来的啊,啧啧,北朝真开放,连九公主作小三也敢搬出来唱……” 对面那人注意到解忧的眼神,愣了下,又轻轻颔首。 解忧别过头去,脸有点烫。 他看见她了。 颜端道,“据说这谢将军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仪表堂堂,而且文武兼备,诗词歌赋,箫笛鼓埙,无一不通,更厉害的是,用兵如神,总之,那说的简直不是人,那是神啊……” 解忧冷冷道,“他是叛贼。” 颜端道,“哎,那个形势,换谁都不得不叛变……” 解忧道,“他叛国弃家。” 颜端换了个话题,“我好像知道他是谁了。” “谁?” “谢长显。” 解忧摇摇头,“不可能。他被灵璧长公主关起来了。” 颜端疑惑道,“我也正有此问。可是我觉得他就是谢长显。大概我们情报滞后,谢长显早被放出来了?” 解忧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她不希望他是谢长显。 然而颜端说对了,那人确实是谢长显。 他去岁年满二十,灵璧长公主便将他放了出来。他虽是谢府嫡长子,却没有承袭谢氏的爵位,而是让给了他堂弟谢长烨。 没了爵位,他表哥晏平帝萧铮之给了他个要职他也推了,在江陵城各处厮混,十分桀骜不驯。 身为王孙公子,他却朝朝楚馆,夜夜秦楼。于是从脂粉堆里传出几句口号,不愿君王召,但愿谢郎叫,不愿神仙见,愿识谢郎面。 玉面谢郎的名声倒是传出去了。 此次出行,他本该直上靖州,因在京中腻烦,他不想速战速决,临时起意绕道云州,去云州倒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观山玩水,纵情畅游。 在赌场消磨了几日,他不耐烦陆临霜在不远处跟着,让他摇骰子都不痛快,趁今日有雨,他出来走走。 他听力极好,隔壁雅间几个人笑的意味深长,“这蜜罗酥还有个别名,叫做将军酥,在歌楼里,大家都戏称酥将军……” 谢长显放下白瓷茶盅,顺手拿起筷子在桌上点了两下,电光火石间,他刺出去,隔壁桌上那盘金黄诱人的蜜罗酥顿时四溅,盛点心的瓷盘在他举手之间应声而碎! 这是多大的力度! “谁?哪个挨天杀的?!” 隔壁雅间嚷嚷起来,谢长显斜倚了饮茶,“是我。” 旁边垂手侍立的小二忙要劝解,谢长显已拔出青霜剑指向刚才那说话之人,满目阴沉肃杀,“再出癫话,状如此盘。” 那盘子还在桌上,只是四分五裂。 刚才几人还一脸揶揄调笑,见此形势顿时怂了三分,想要分辨又怕他真下狠手,只得互相推搡着下楼。 谢长显长剑收鞘,不轻不重的放在桌子上。 “颜无双!” “快看,颜无双!” “真的是颜无双!” 众人目光早从这场纠纷转移到楼下,整个茶馆开始沸腾。 正徐徐走来那女子,一身红衣,衬的她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果然是肌生香雪步生莲。 她正和旁边那少年说话,一颦一笑间秋波流转。 颜端冲楼下挥手,“兄弟,兄弟!” 夏尔嘉抬头看见颜端,冲他微笑着点点头。 谢长显不动声色的看着楼下,大概是刚才的一场纷争让他有点火起,心绪烦躁不堪,强行按了按大开杀戒的冲动,他端起桌上茶水,慢慢吞咽,一阵清凉入喉,这才好了些。 颜端拉起解忧跑到楼下,和正准备上楼的夏尔嘉碰了个正面,颜端朝他努努嘴对解忧道,“湘湘,就是他那天帮我付的账!” 解忧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已不似昨天那样羸弱苍白,随口问道,“身子好些了。” 这是一个陈述句,却是在问他。 夏尔嘉怔了下,清澈淡然的眼睛略略惊讶。昨日撞了他,她眼睛眨都不眨的转身就走,怎么今天反而关心他了?他颇有点不自在的回,“好多了。” 无双瞧了瞧颜端,转头含笑问夏尔嘉,“原来你也会多管闲事。” 夏尔嘉有些窘,“举手之劳。” 颜端拱手,“颜姑娘光艳动天下,音貌俱美,姿容绝世,果然担得起颜无双三字。久仰。” 颜无双闻言含情调笑,“哦?如何担得起?” 颜端笑道,“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著,却足以摄招魂梦,颠倒情思。” 解忧恨不得把颜端踹凌州,他又拿昭武帝的话来忽悠姑娘。 听颜端一本正经的说完,颜无双不禁失笑,“这话是形容宸妃的,不过,我喜欢。” 颜端厚着脸皮道,“听闻姑娘琴箫双绝,在下颇好音律,仰慕已久,不知有幸清赏否。” 颜无双看了看解忧,“萍水相逢也是缘分。诸位无事话,可随我到小院喝杯茶。不过,若无歌舞,只听琴箫,又有什么意趣?可惜今日舞姬都出去了。” 谢长显正路过她旁边,闻言停住脚步,“我来吹箫。你跳。” 第214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颜端,我不想吃红豆圆子!我讨厌甜食!” “走嘛,走嘛,这红豆寺门口最出名的就是红豆圆子,听说和心爱的姑娘来这里吃红豆圆子,都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长长久久,恩恩爱爱,郎情妾意……老板,来两碗红豆圆子!” “好嘞!” 夏尔嘉用汤匙搅着碗中红豆汤,余光瞧见一青衫少女被一玉貌锦衣少年拉扯着坐在他对面,“兄台,这儿没人罢?拼个坐!” 他还未点头,那少年已大大咧咧坐下。 被他拉扯的少女伸出一根手指抹了下桌面,见指端无灰尘,这才坐下。 叫颜端的少年咧嘴笑了下,露出一口大白牙,“这儿人可真多!” 红豆寺求姻缘的人向来多,这一对情侣想必也是来求姻缘。 颜端伸出手,在眉骨搭起凉篷远眺,他胳膊肘撞了撞旁边的少女,“哎,快看,那个就是众妙塔!坐在这儿都能瞧见,啧啧,可真高……” 那少女抬起头来看了眼他指的方向,唔了声,表情依旧冷淡,并不感兴趣。 夏尔嘉这才看见那少女容貌。 她的脸真小,还不及他巴掌大。看其容貌不过十六七岁样子,尚未褪去稚气,明明是让人忍不住亲近怜爱的样貌,偏偏清冷的拒人千里之外。她坐的闲适放松,却可以看出受过良好教养。 眉眼动人,神彩端静。 暮春熏风吹的她裙发翩翩。 颜端兴致勃勃道,“据说这众妙塔是北燕皇帝为心爱的妃子超生所建,这妃子被害归天,不入轮回,那皇帝每逢十五便去塔中静坐……啧啧,可真深情……” “哎呀你看那琉璃砖,果然光彩夺目……据说那砖特制,每块都有备用,若有损坏,将编号报给工部,工部立刻就能发送一块砖补上,跟原来的一样……众妙塔夜晚必点灯,火焰光彩腾耀,当世妙绝,一年耗费上万斤灯油……” 今日天气晴朗,众妙塔周围烟雾霏霏霭霭,光影摇摇曳曳,氤氲在塔上方,就像香烟缭绕在塔上,经久散开。 那少年举止豪爽,颇有燕赵之风。三口两口吃完圆子,又端起碗大口喝完红豆汤,抹了抹嘴,他摇头道,“味道也不过如此。其实我也不喜吃甜食。” 放下碗摸了摸腰,他笑容瞬间僵住,好一会儿,他又撞了撞旁边的少女,“湘湘,我换衣服又忘记带荷包了……呜呜呜……” 那少女将剑拿手里,双手抱胸,要笑不笑的看了他一眼,迅雷不及掩耳的起身告辞,颜端还未抓住她裙裾,她已经奔到一箭外。 回身挑了挑眉,她这才发现她刚不小心撞到了旁边人,见他眉心微皱,神情痛苦,她表情略惊讶,大概是惊讶她不过轻轻一撞,怎么就把他撞的脸色苍白神情痛苦。 但她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转身消失在人潮里。 夏尔嘉被她撞的手腕生疼,握着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的手腕每年都要挨一刀,达兰台虽然每年换地方,但一年年划,终究是留下不可消除的伤痕。 颜端还伸着空荡荡的手,笑比哭还难看。 夏尔嘉起身,“老板,三碗红豆圆子。” 说罢放了锭银子在桌上,“不必找了。” 颜端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追上夏尔嘉脚步,“兄弟兄弟,多谢昂!” 夏尔嘉轻轻颔首,“客气。” 颜端看他身姿落拓,长相疏朗清明,不由得暗赞了一声好相貌,啧啧,竟然比我生的还俊。 “在下颜端!怎么称呼啊兄弟?你住哪里?我尽快将茶水钱奉上,今日你解我燃眉之急,大恩不言谢……” 夏尔嘉道,“不必。” 颜端点头如捣蒜,“要的要的!这是原则问题。” 夏尔嘉道,“算我请你。” 颜端道,“改日我请你!” 低头瞥见他腰间坠了枚莹净温润的平安扣,颜端怔了下,“你是……谢家子孙?” 夏尔嘉见他看平安扣,随口道,“世交所赠。” 颜端哦了声,再未说话,夏尔嘉停住脚步,“我到了,兄台自便。” 说着拱手告辞。 颜端抬头看了看那客栈,拱手又道谢,“再会兄弟!” 回去推门,见解忧半躺在榻上闲适的嗑瓜子,颜端气的嗷嗷,“湘湘你太不仗义了!” 解忧白了他一眼,“活该!难道还要本公主付账吗?” 颜端坐在榻边也抓了把瓜子磕,“明日有雨,一起去颠颜峰赏云罢。据说颜无双就在那儿……天下疯传她是当今第一美人儿,善琴善箫,我一定要去看看……” 解忧翻了页话本子头也没抬,“颜无双?你妹啊。” 颜端在她脑门敲了下,“她要是我妹妹,我做梦都能笑醒!” 解忧揉揉额头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 颜端撇撇嘴,“哥哥我比你虚长半岁,承让。” 解忧被他聒噪的心烦,半天看不了一页书,“请你以光速离开本公主地盘,一,二,三!” 在她还没起身,颜端蛇行逃窜到隔壁。 世界终于清静了。 颜端本是柔然世子,刚出生就被柔然王送到了西昭做质子,全因他出生在五月五。 五月五日为恶月恶日,柔然王认为这个孩子会带来灾难,十分不详。又听国师说,五月五生子,男害父,女害母,更是惶惶不安。 在身边碍眼了几个月,恰西昭发难,柔然王欲与南朝交好,灵机一动将这孩子带到南朝以表心意……他把这孩子送到南朝来碍眼。 萧钊之见这孩子聪慧机敏,便接了他进宫陪小公主玩耍,并为他取了个汉人名字叫颜端,意新开始也。这就是颜端那个臭不要脸的来历。 这厮生的好,一脸风流相。站着不动都能勾得一群少女春心荡漾,奈何嘴太贱。 解忧还挺喜欢她父君给颜端起的名字,叫起来朗朗上口,他生的还真配了这名字,相貌确实端正。 想到这里解忧又开始满腹牢骚,他父君号称读书万卷,破书万卷,怎么就给她取了这么个不雅致的封号? 看楚楚她娘亲昭宁殿下的名字取的多好,岁次昭阳,月在大梁,又义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颜端敲敲门,又推开门伸了个头进来,“我今晚不回来,明日下午来找你,我们一起去爬山昂。” “晚上不回来,你去干嘛啊。” “嘿嘿。” 第215章 世世代代都是缘 棠州北部有山名颠颜,青峰隐隐,云雾缭绕,终年不见山顶,以云闻名九州,相传有一蟾蜍吞吐云气,晨昏不息,早上赤焰千里,黄昏云蒸霞蔚,雨季更是恍若仙境。 颜端果然第二日午时叫解忧出门,门拍的山响,将解忧活生生从梦中震醒。他们从凌州出发,东奔西躲赶了十几天的路,终于成功抵达北燕王都,解忧只想好好睡黑甜一觉,没想到被颜端丧心病狂的叫醒。 打着哈欠推开后窗,凉风扑面而来,原来夜半时分棠州下了雨。此时满池荷花正开的粉白一片,衬着碧绿的荷叶,颇是有意趣。 曲栏下的挺拔身影,让解忧的哈欠生生憋回去。 那人正眺望着荷塘,从侧脸就可以看出这是个很俊朗的人,鼻梁高挺,轮廓无可挑剔。他着一袭云纹流紫锦衣,用暗金的腰带束了,外面罩了件薄纱衫子,腰间挂的平安扣倒很别致,解忧一时想不起哪里也见过这么枚。 她瞧着那背影,狂按住想状作无意路过他旁边或者对面的冲动。 没一会儿,走来一位身量高挑的青衫少女,两人没有说话,并肩站了片刻,一前一后离开。 解忧还是没看见那人生的何等神仙模样,只得悻悻的去洗漱。 颜端等不及,在门外又开始狂拍,“湘湘,快点,一会没好位置了!快点快点……” 换好衣衫出门,颜端拉着她便下楼,撑开手中十六骨竹伞,两人走进了微雨中。 颜端道,“颠颜峰登楼赏雨听戏,云州三绝之一……” 解忧道,“其他两绝呢。” 颜端一脸向往,“颜无双的颜,颜无双的琴箫。” “……” 两人顺着青石铺就的山路蛇行向上,路两边是密密的千杆修竹,青翠欲滴,间杂的植有各色海棠,一丛丛一簇簇在雨中开的泼泼撒撒,解忧向来不喜这种密而无香的花朵,此时看来倒觉清丽无比。 隔雾俯瞰山下,楼台瓦舍在雨中朦朦胧胧,六街分成了三十六坊,他们住的客栈已经很近南城门了。 山上少行人,到了门口两人才知为何。 那峰顶的云州茶馆,进门费一锭白银,入座费一锭白银,茶水费一锭白银……颜端将荷包掏空两人才进了门。 瞧了瞧被掏空的荷包,颜端肉疼道,“要是能看见绝世美女,就是把我押这儿擦桌子扫地也值了。” 那收银的小二闻言嘿嘿笑,“不止公子如此想,天下多少人想来这里当杂役,就为看双姑娘。” 说完颇为自豪的直了直腰板,“不巧的很,双姑娘今日下山了。” 颜端狂躁的捶脑门,“啊啊啊啊啊!” 跑堂的引了二人上楼坐好,放眼可见远处云烟缭绕,果真如仙境般,让人生出一种飘渺之感。要是一世在这山中了此余生,伴三两知己,每日茶余闲话,倒也是一件乐事。 这茶楼皆是靠窗的雅座,只中间空出来一片地方,四周用重重鲛绡纱围了,被风吹的轻轻飘动,台上一袅娜娉婷的女子水袖翻飞。 “咦,已经开始了……好像唱的是海棠梦。” 解忧心中一动,“可说的是敏行殿下?” 颜端点头道是她,又抓了把瓜子嗑,“就是你那个姑姑敏行殿下,轻易不敢动弹,一动弹必出事,真应了她名字……” 丝竹轻响,走上来位一身喜装的女子,翘着纤纤细指婉转唱道,“这累金凤冠好闪耀,霞帔正好,对菱镜,细细把眉来描,雪肌胭脂染,云鬓玉钗挑,听耳畔传来喜鼓敲,好一派繁华热闹,妾此去千万里呵,路也迢迢,水也遥遥,幸终身有依靠,恨青鸟无处报,暗把泪来抛,窗外榴花开正好……” 解忧不禁听的痴了,女子特有的婉转花腔与雨打窗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此喜乐的戏文,竟生出了几分哀哀之情,让人也不由的伤感。 颜端饮了口茶,“这茶有些轻浮了,煮七分应该更对味些。” 边嫌弃边喝了一口。 “这听戏,还是要看着词才好,先阅其词,后听其韵,才能品出这其中意趣来。若只听其韵,不阅其词,味同嚼蜡矣。”说着递给解忧一花笺,上面用簪花小楷写了戏词。 解忧白了他一眼。 这番高明的见解可不是颜端自己悟出来的,而是颜端的偶像昭武帝所说。颜端有个毛病,凡是发表自己观点,总要先带个帽子,“昭武帝曾经说过……” 让人腻烦透了。 两人此次从凌州跑出来,颜端是为了去靖州拜谒瞻仰昭武帝,解忧是为了尝一尝靖州产的白露酒,趁解忧父君去南方视灾,两人一拍即合,经过周密部署,打着告假回京的借口顺利从学堂溜了出来。 场景换转,台上女戏子水袖翻飞,黛眉长敛唱道,“自叹缘不了,身如转蓬飘。看前路,衰草连天人烟少。漫漫黄沙不似江陵道。回首雁正高。想南国,正是烟雨杏子小……” 这折唱完,四周起了一片嗟叹之声,颜端说,“自叹缘不了,这不字,倒值得细究。” 解忧也有几分疑惑,听他一说,便问到,“前折还倒欢喜,怎么到了这出却如此悲凉,想敏行和亲还另有隐情?” 颜端陷入思索中,纠结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或者怎样说才合适,解忧心道果真另有文章。 思考了一会儿,他看看解忧,捂嘴摇头道,“我不敢说。” “恕你无罪。” “我怕圣上扒了我的皮!” 解忧道,“爱说不说。” 说着拎了把瓜子嗑。 颜端见她不想听,于是憋不住了,“不许告诉别人。” “嗯。” “呃……这敏行殿下,本是昭武帝下旨许给北燕怀贞世子。”他神神秘秘道,“敏行并没有去和亲,而是被昭武帝纳进了后宫,后来昭武帝被困云梦泽,北燕皇帝将敏行抢到了棠州,还立了王后……” 这可是个惊天大瓜,解忧吓的瓜子从手中抖出来,“胡说什么!” 颜端指天,“没胡说!昭武帝的宸妃就是敏行!” 解忧摇头,一向淡定又淡然的脸满是不可置信,“庄静贵妃身出谢氏,讳苁一,是谢陵养女。” 颜端啧了声,“你爹编的书你也信?” 确实……不太可信。 颜端神神秘秘道,民间流传很多关于这段事的本子,里面的描写简直不堪入目……我看过好多……大概你爹觉得脸上很不光彩,于是下了一道令,凡涉武帝敏行者,非官府不能传制,又着乐府制新曲子大力普及,这也是你听到的那个坊间广为流传的戏本…… 颜端啧啧道,“你爹,是个狠人。” 在颜端眼里狠人有三个,陆修毅,叶孤水,还有一个就是她爹。 这人说话一句天上一句地下,没一句靠谱的,解忧瞪了他一眼,继续边嗑瓜子边听戏。 “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百行百计不舒怀,我为你泪眼愁眉难解。无人处,自疑猜,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 “半窗幽梦微茫,歌罢钱塘,赋罢高唐。风入罗帏,霜入疏棂,月照纱窗。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这里有船无路,玉骢不惯识东湖。一片锦帆云外落,千重绣岭望中舒。江声汹涌,风力喧呼,犹怀着千古英雄怒。这山见几番白发,这水换几遍皇都……” “是海棠梦,天台梦,游仙梦,华胥梦,南柯梦,蝴蝶梦。终究做了一枕高唐梦……” 如果这戏文是真的……解忧瓜子都吃的不痛快了。 颜端瞧着台上道,“昭武帝穷兵黩武,心一辈子在宸妃身上……可叹。有时候对一个人好,还要看对方愿不愿意接受……” “萧王后被害死后,元恪着实消沉了一阵子,不过不知怎么又想开……每年一次选秀,年年宫中进新人……啧啧,男人的誓言果然靠不住。” 解忧道,“君王纳妃很正常。” 颜端认真道,“你爹就只你娘一个。” 解忧想了想,“大概我爹妻管严?” 颜端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你爹?妻管严?湘湘,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话哈哈哈哈哈哈。” 重光帝一看就不好惹,性子又冷又硬,向来说一不二,他若是妻管严,那天下男人皆要怕妻了。 解忧摇头道,“我爹其实很怕我娘的。他特别怕她生气。” 但是他老是惹她生气,当然很多时候他自己也很莫名其妙。 说来说去只能说娘亲性子刁蛮任性,爱发脾气。 颜端道,“因为爱才会怕啊。其实你爹特别爱你娘。” 解忧点头,“我知道啊。只我娘不知道。” 颜端唏嘘道,“像你爹这样的君王,稀缺,稀奇,稀罕。” “三千弱水,紫泉鸿蒙,皆因当年结鸳盟。而后心事付临邛,却教他人来入梦。哎,帝王心啊。你说元恪到底爱不爱敏行呢。” 这话问的解忧没法回答,但是她怔住了。 她怔住不是因为颜端的话,而是对面上来那人。 是他。 第217章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谢长显说的坦荡,未客套,也未征求她的意见,他就那样自信她不会拒绝。 见过他的女子,又有哪个忍心拒绝他的要求呢?他说话向来不容人置疑,不容人拒绝。 解忧等人看向他,他面不改色,一派从容。 颜无双凝望谢长显片刻,然后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意,她提起裙裾行礼,“不胜荣幸。” 他们目光相遇,谁都没有躲开,谁也没有退缩。 颜端瞧了瞧谢长显腰间的平安扣,又瞧了瞧夏尔嘉腰间的平安扣,果然一模一样。 他自来熟的揽着夏尔嘉肩膀,“兄弟,有缘有缘。今日我做东……” 此时雨停,众人坐在廊下喝茶,谢长显离他们几步远,并未落座,负剑立在庭边。 无双取了管紫箫出来,袅袅走到谢长显面前,似笑非笑道,“这是我平日用的……” 话还没说完,谢长显接过她手中紫箫,“潇湘夜雨。” 试了下音,他款款而奏。无双含笑屈了屈膝,缓移莲步,翩翩旋转,回风舞雪间,俯仰生姿。 一阵熏风过,海棠花落如雪,无双青丝墨染,若仙若灵,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双袖生风,转、甩、开、合、拧、圆,行云流水。 那箫声清泠于耳畔,众人看的痴了,一曲罢,余音袅袅不绝,颜端忍不住击掌称妙,“果然世间无双。” 解忧瞧着那颠倒众生的美人儿,又瞧了眼谢长显,一时间五味陈杂。 谢长显长身玉立,吹出最后一个音,他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那幽深的眼眸有了几分晦暗不明的情绪。 无双走过来微笑道,“箫声清绝。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谢长显并未回答她,箫指夏尔嘉,他冷冷道,“此人姓谢。” 无双没有回答他,歉意的对众人道,“今日还有事,就不留各位了。” 走到夏尔嘉面前,她温柔的将他发间落花摘去,“你阿娘还在云州等你,你已在棠州盘旋数日,快回去,莫让她担心。” 夏尔嘉点点头,“今日一别,明年再会。” 说完拱手向众人道别,“再会。” 他刚转身,谢长显剑已横在他颈间,“今日不杀你。回去告诉那个女人,青霜剑到,魂丧魄消。” 夏尔嘉并未回头,伸出两根手指将剑拂开,他缓缓道,“公子认错人了。” 谢长显冷笑,剑锋朝他腰间一挑,那平安扣被丢出三丈远,“你不配。” 夏尔嘉表情有些无奈,走过去捡起那平安扣,见红绳已断,他细致的收在袖中,“告辞。” 颜端忙拉着解忧也告辞,追上夏尔嘉,他问,“兄弟兄弟,那姓谢的为何要杀你?” 夏尔嘉道,“谢公子认错人了。” 颜端吃惊,“嗯?”又纳闷道,“你怎么知道他认错人了?” 解忧道,“谢长显想杀的是北燕有平安扣之人。” 夏尔嘉看了她一眼,心中赞许。 她倒一针见血的指出了问题所在。 他淡淡道,“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和你我都是初见,偏偏对我敌视,不过是因为我身上有他敌视之人的标记。”顿了顿,他道,“所以谢公子斩了我的平安扣。” 颜端佩服的点点头,“你这思维很缜密。” 夏尔嘉停下脚步,“谢叔叔与我家世交,谢家两位朋友与我情同手足,我需得赶回去,告辞。” 颜端忙拉住他胳膊,“你快去跟谢长显说啊!不然他一会追出来你小命不保!” 他这一拉让夏尔嘉眉头紧皱,疼的轻哼了一声,颜端忙松开手,“怎么了?” 见他捂住手腕,颜端忙拉开他衣袖,忍不住惊叫一声,“你你你怎么受这么多伤?!” 解忧看过去,那一段手臂清瘦有力,然而小臂布满了一道道伤痕,最下面的一道正往外渗血。 夏尔嘉道,“谢公子不会在这里动手,他要去靖州。我得赶去靖州。” 颜端拉住他,“你手臂在流血!需要包扎!” 夏尔嘉虚弱的笑了笑,“无妨,习惯了。” 习惯了?这话说的解忧看了他一眼。 见解忧看他,夏尔嘉不着痕迹的将衣袖拉下来。 颜端咬咬牙,“我们和你一起去靖州!” 解忧皱眉,“颜端!” 颜端对夏尔嘉道,“承你情,解我困顿,此番我正好去靖州,顺路护送你一程!那个谢长显说翻脸就翻脸,你刚在茶楼没见,不知隔壁人说了什么惹的他大怒,竟要杀人家。啧啧啧……心狠手黑……” 夏尔嘉笑了下,“谢公子剑术出神入化。今日不杀我,不过是因为无双。” 颜端摩挲着下巴道,“谢长显凶残,对双姑娘还挺客气。哎呀,你这去靖州,双姑娘不在,谢长显若追上你……”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看你也是个练家子,想必弓马娴熟,不过你这受伤了,怎么是谢长显对手?” 他又拉着解忧衣袖,“湘湘,正好我们也要去靖州,顺路热闹。” 解忧甩开他的手自顾自走,“我不惯与生人同行。” 见解忧生气,颜端拉着她手一直甩啊甩,“湘湘,湘湘,一回生二回熟,这都是第二次见这兄弟了。” 解忧停住脚步,冷笑了下,“你知道他叫什么,家住哪里,年方几许?” 颜端哑口无言,咽了咽喉咙,他嚅嗫道,“啊……这个……” 夏尔嘉道,“在下……夏尔塔嘉,云州人氏,虚十八岁。” 解忧瞪了他一眼,“本……姑娘没问你!” 夏尔嘉笑了笑,眼神真挚清澈,“当我没说。”顿了顿,他道,“多谢颜公子好意,就不叨扰了。” 颜端搂着他肩膀,“原来你叫夏尔塔嘉?呃……那你姓夏还是姓夏尔?” 夏尔嘉含笑道,“我不姓夏,也不姓夏尔,准确说,我姓夏尔塔。” 颜端噢了声,“夏尔塔,你是北朝人。” 夏尔嘉怔了下,“我是被收养的。” 颜端忙拍了拍自己的嘴,神情颇懊恼道,“抱歉抱歉!” 夏尔嘉笑了下,“无妨。” 两人说着便到了山下,颜端道,“我们在西城门等你。” 夏尔嘉看了眼解忧,迟疑不语。 解忧头也没回,“半个时辰后出发,过时不候。” 第218章 今宵偏向郎边去 目送众人离开,颜无双关上柴门。 那门上蔓着些青藤小花,在暮春的微风中轻轻摇摆。 谢长显还站在廊下,她并未看他,悠悠闲闲手指拂着落花走到树下,坐在那架青藤编织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荡着,风吹的她裙裾飞扬。 见她自顾自荡秋千,谢长显伸手夹住正飘落的一朵海棠,一弹指射向她肩膀。 他们相离不远,那海棠划作一条弧线弹在她肩膀上,又从她衣衫上掉落在她脚边。 颜无双看了眼脚边的落花,顿时只觉得麻痒难耐,她格格娇笑,一只手拉住秋千,一只手弯腰捂着肚子嗔道,“谢长显,你快给我解开。” 谢长显徐徐走过来,将紫笛挂在腰间,他用剑鞘勾起她下巴,“谁教你的。” 颜无双推开她剑鞘,又笑又气,“教什么啊。” 谢长显淡淡道,“蛊惑男人。” 颜无双笑的娇软,声音甜糯,“你又没被我蛊惑。” 她自嘲的笑,“我小时候,经常被男孩子欺负。” 谢长显道,“男人小时候都爱欺负漂亮姑娘。当然,长大也是。” 颜无双笑了下,算是默认了。 她脸颊微红,容色娇媚,衣衫下露出雪白的两段脚腕来,看上去入手纤细,不盈一握。 那左脚腕上的红线系了铃铛,因她娇笑发出一阵轻响。 谢长显用剑鞘抵在她肩头,轻轻一推道,“似你这般放荡可爱的,我倒从未遇见过。” 他解开她穴道,颜无双双手扶在一边的秋千上,想站起来却娇软无力,只得坐在秋千上,双脚荡啊荡,她仰头凝视着他道,“你这样很不礼貌。” 那双眸子柔情无限,眼波盈盈,又是嗔怪又是调笑。 谢长显难得笑了下,“是吗。” 他本冷硬,这一笑好像冰消雪融,春风拂面。 颜无双认真的点点头,“是的。非常……不礼貌呢。” 谢长显走在她身后,有一下没一下推着秋千,好一会儿,他俯在她耳边道,“还有更不礼貌的。” 颜无双微微偏头,离他俊朗的脸颊不过数寸,“闻君剑术超群。能从虚空入冥,未见其踪,无形灭影。妾愿一观。” 青影一动,谢长显将剑横在她雪白柔嫩的脖颈上,不知是那剑太过锋利,还是她肌肤吹弹可破,一道血丝瞬间渗出,映着她雪白修长的脖颈,分外刺目。 颜无双微微蹙眉,显然痛极,仍攒出笑意,“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玉面谢郎果真……名不虚传。” 谢长显道,“过美不善。长那么美干什么。” 她双手拉住他手腕,袅袅站起来,靠在他身侧笑,“长那么美,为了嫁一个有颜值,有才华,有情意,有前途的郎君啊。” 谢长显伸出食指,划过她雪白修长的脖颈,看了看指端鲜血,他顺手拿起她衣衫擦了擦那血迹,从腰间荷包拿出一小瓷瓶,用海棠花梗取了点幽香沁人的白润药泥,温柔又细致的覆在她脖颈上。 清凉湿润的药泥让她疼痛暂解,她仍旧蹙眉道,“疼。” 谢长显冷冷道,“因你生的美,放你一马。你与他交好,便是我厌弃之人。” 她软软的依偎在他胸膛,“谢郎,他并不姓谢,他叫夏尔塔嘉。” 说着拉了他的手进房,“又下雨了。” 那雨轻轻柔柔飘飘忽忽,落在他们发间衣上。等他们走到廊下,已经衣衫尽湿。 房中一股细细的幽甜之香,谢长显将剑放桌上,颜无双道,“你坐,请自便。” 说着绕过屏风,片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谢长显知道她在换衣衫,于是起身走到窗前,见那长案上横着一柄长剑,他拿下来,拔剑出鞘,寒气逼人,果然是柄好剑。 谢长显将剑收回剑鞘,头也没回道,“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要剑做什么。” 颜无双已换好出来,荷袂蹁跹,羽衣飘舞,那海棠红衣衫更是衬的她娇若春花,媚如秋月。 听谢长显问,她缓缓走过来,靠在他肩头笑盈盈道,“自古男儿多薄幸。我这剑,要诛尽世上负心人。” 语气温柔又清冽。 她问他,“你一个王孙公子,那样刻苦练剑做什么?” 谢长显闻言怔了下,冷然道,“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心中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 低头瞧她,见她别有一番鲜艳妩媚,袅娜风流,他摩挲着她脸颊,半是认真半是轻笑,“我不薄幸。” 颜无双笑了笑,“我倒宁愿你做薄幸狂夫。” 这话说的谢长显也笑了,“你不喜欢厚颜君子?” 颜无双作出苦恼状,“若是谢郎……也不是不可以。” 此时正值午后,风雨渐紧,清清冷冷打着雕花窗,庭院中云烟缭绕,草叶上露珠低垂。 这场雨下的越发大,在第四日晨间才小了些。颜无双带谢长显来到庭院中,递给他一把花锄,她指着海棠树道,“我埋了一坛好酒,与君共饮。” 谢长显看了看手中的花锄,下了台阶走进细雨里,三两下挖出那坛酒,闻了闻,果然香冽异常。 颜无双站在廊下笑,“这酒劲儿大,你若喝了,怕是又几天下不了山。” 谢长显看了她一眼,“话多。” 颜无双娇笑,转身推门进去,坐在妆镜前,她顺手拿起一个缠枝牡丹纹玉梳,对着菱花镜梳起了如墨青丝。 谢长显瞧着她袅娜背影,自顾自倒了杯酒,又望着她不语,脑海莫名想起一首诗来。 夜雨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 春风烂漫恼娇慵,惊起芙蓉睡新足。 此等情致,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 颜无双从镜中瞧见他眼神,嫣然一笑,将步摇簪好,她温柔道,“妾这样妆扮,谢郎可喜欢?” 谢长显起身走到她身后,将那光辉闪耀的金步摇摘下来,皱眉道,“那样招摇做什么。” 在妆台上游目,他取了一支简简单单的珍珠发簪别在她鬓边。 颜无双抚了抚那圆润光滑的珍珠,“再不去靖州,你怕是找不见那些人了。” 谢长显轻蔑一笑,“我要杀的人,天涯海角他们也躲不掉。” 颜无双起身搂着他脖颈笑道,“妾喜欢这句话。” 说完靠在妆台上,顺手拿了段扎头发的红绳,在指端绕来绕去,“谢郎可听过一句话?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说完一阵银铃般的娇笑。 谢长显道,“我不是愚夫,你也不是村妇。” 颜无双将那红绳系在他手腕上,“可是,若能共你沉睡,村庄苍老也觉得美啊。” 谢长显皱眉,转身走到桌边坐在,“别放荡。” 颜无双取了个玫瑰芍药装的玉色夹纱枕头放在窗边榻上,拍了拍,她含笑道,“过来,唱个曲子给你听。” 谢长显半躺榻上,将她揽在怀里,闭上眼睛嗯了声。 耳边皓齿清歌,低幽婉转,让他心里缠缠绕绕。 “何名?” “望郎归。” 正昏昏欲睡,门外传来剑劈柴门的声音,“谢长显,你出来。” 另一个声音焦急道,“临霜!别这样!” 第219章 妒深情疏是必然 谢长显听到那清冷的声音,眉心皱了下,并不打算出去。 颜无双依偎在他胸口笑,“风流债?小姑娘都打上门了。” 谢长显道,“不过是监视我之人。烦透了。” 颜无双抬眼,含情脉脉道,“定是个美人儿。” 谢长显依旧闭着眼睛,手却准确无误的摸着她脸颊,“不及你。” 陆临霜确实生的好看,也是他喜欢的那一挂,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可惜看那张脸看了几年,他着实看够了。 那清冷声音已到了院中,“谢长显,你出来。” 外面有婢子阻拦道,“姑娘请回,我家主人近日闭门谢客。” 陆临霜冷冷道,“是闭门迎谢客罢!” 谢长显闻言起身,抓了外衫披上就出门,见陆临霜站在院中,他恼怒道,“宋霜你烦不烦?我不待见你你不知道吗?” 他一向冷淡自持,唯有陆临霜才能逼的他恼火发怒。 陆临霜还未开口,她身后那锦衣公子已上前两步抓住他手,“长显,我们可找到你了!” 颜无双也披衣出来,打量了下抓着谢长显那少年,她微笑不语。 那少年生的斯文白净,清秀柔弱,看谢长显的目光满是欣喜依赖。 见廊下那美人看他,他顿时有些闪躲的避开她目光,不由自主抓紧了谢长显手。 谢长显拂开他手,皱眉呵斥道,“你出来干什么?不知道外面多危险么。” 那少年道,“我一路从京城追过来,好在终于追上你了。长显,临霜很担心你,冒雨打听了几天才得知你在这里……” 谢长显按住他话头,“下山去。我就回来。” 那少年执拗的摇摇头,“不。” 谢长显显然拿他没办法,拂袖就要回房,“随你。” 陆临霜剑已经抵在他背上,“下山。” 谢长显往后退一步,陆临霜的剑忙往回撤了几分。 他转过身来,似笑非笑道,“整天跟一爷们后面跑,你羞不羞?” 陆临霜并不恼,长剑收鞘,她又后退了一步,“我们回江陵。” 谢长显冷笑,“我们?你是说我和你?” 陆临霜道,“谢长显,你闹够了就回去。” 谢长显厌恶透了她那平铺直叙的口吻,“你凭什么?” 旁边那少年忙挡在谢长显面前,“临霜,你先回去,我来劝长显。” 谢长显一把推开他,“宋霜你听着,我不想看见你,不想看见公主府任何人。你不要打着监视的名义现在我眼前,从此以后,你和我没任何关系。” 陆临霜听了这话,清冷漠然的眼睛暗淡了下,只是一瞬间,她看也没看他转身就走。 她刚转过身,一黑影瞬间将她拉开,寒光闪过,直刺谢长显。 谢长显险险躲开,衣袖还是被划破,鲜血顿时染红他白色的亵衣,看见来人他大怒道,“陆远你疯了!” 陆远又一剑刺出去,“你不想看见公主府的人,好说。死了就看不见了。” 颜无双嘴角弯起,这人倒生的好,剑眉星目,轮廓硬朗,尤其是眉毛,格外英气逼人。 陆临霜在陆远刺第三剑的时候拉住他,“哥,我们走。” 陆远冷目瞧着谢长显,“母亲让你读那样多的书,还是教不过来你。可知本性难移。” 这话说的谢长显脸色铁青,眉间阴云密布,一伸手拔出旁边少年的佩剑,他朝陆远心口刺去,陆远用剑隔开,谢长显第二剑已过来,招招致命。 见二人越打越狠,陆临霜终于着急了,正要分开二人,颜无双拉住她,含笑问道,“陆姑娘,你可有听过一句话?” 陆临霜立刻拂开她的手,并不言语,眼睛却看着她。 颜无双看着谢长显翻飞的身影,微笑道,“妒深情疏是必然。” 陆临霜冷冷的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颜无双格格娇笑,“你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和我并无关系。只是同样身为女子,我不忍心看你,爱谢郎爱的那样……痛苦沉默。” 看陆临霜微微吃惊,颜无双又笑着道,“你越这样步步紧逼,便将他推的越远。” 陆临霜道,“我并未逼他。” 颜无双轻笑,“他被关在长公主府二十年,关怕了。看见你,他只会想起过去种种痛苦的回忆。你说,就算他喜欢你,以他的性子,会接受你吗?你在他眼前,于他而言便是无形的压力,时时提醒他曾经如何寄人篱下,如何耻辱。” 陆临霜打断她,“别说了!” 她脸色苍白,嘴唇有点颤抖,握紧手中剑,她提起裙裾狂奔出门。 陆远正和谢长显打的难解难分,余光瞧见陆临霜奔出门,他挽了剑斜刺,身影一偏忙追出门,“霜霜!” 那少年早瞧见陆临霜眼角的泪痕,看了看谢长显,他忙也追了出去,“临霜,临霜!” 刚还拥挤热闹的庭院顿时冷清下来,谢长显以剑抵地,大口喘气,良久,他呼吸才平稳下来。 颜无双靠在廊下饮茶,她状似无意问,“你知道那个陆姑娘爱慕你,所以才故意对她冷淡残忍。不过,你为何要这样做呢?娶她得长公主府助力你复仇,不好吗。” 谢长显半晌道,“她姓宋,和她没关系。” 颜无双笑,“原来你也有体贴时候。陆姑娘若知道,怕是又要多爱你三分。” 谢长显冷然道,“她一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他嘴中的小丫头片子正被陆远拉住,“路滑!” 陆临霜想甩开他,却没甩开,只好强笑道,“哥,我想一个人静静。” 陆远瞧了她一眼,“为了那样的人,不值得。” 陆临霜立刻道,“谢大哥人很好的。” 她说的又急又快,尾音已带了哽咽,发觉自己失控,她低下头,抬脚匆匆下山,“哥,我们回江陵罢。” “临霜!” 陆远回过头看见那锦衣公子,拱手行礼道,“六世子。” 萧镇之点点头,又对陆临霜道,“临霜,长显他不是有意伤害你。大概他最近太过苦闷……” 陆远道,“他自己不痛快就可以伤害别人么!” 觉察到自己口气生硬,陆远道,“六世子,你从小就护在谢长显面前,向来为他说话,此番又来为他说话。谢长显本性难改,在江陵那般胡闹,现在又这样伤害霜霜……” 陆临霜急道,“哥!谢大哥正气凛然,并非邪佞之人!” 陆远冷然道,“他父亲谢宥一当年如何?最后紧要关头还不是叛国!” 第220章 一树之荫 前世之缘 陆临霜坐在二楼窗边,青瓷酒盅子在她修长的指尖旋转,杯中琼浆轻晃,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细直的颈子蜿蜒而下。 如谢长显所说,她是个很好看的姑娘,肤白胜雪,如墨的青丝简简单单用簪子绾了及腰而下,一袭青衣显得她很是纤瘦,黛眉细长,下颌尖尖,一双眸子虽是灵秀如水,清清冷冷,像是未带分毫感情,看不出悲喜,挺鼻秀口,薄唇紧紧抿着,连着表情也是淡淡的。 放眼远眺,窗外正四月天,一片烟雨蒙蒙,满城海棠开的灼灼盛开,雕檐画栋掩藏在葳蕤绿树间。视线收回到楼下,像是看着楼下众人,又像看着朱漆斑驳的廊柱,眼神恍恍惚惚。 这些年大周王朝分分合合,如今依旧是鼎足而立之势,征战连年,谁都不曾占得半分便宜。 只是可怜了那些死去的人。 比如她的父亲宋晋,比如陆远的父亲陆修毅。 战争让他们都失去了父亲。 战争让谢长显也没了父亲。 初识谢长显是几岁来着?十五岁? 不,应该是在更早的时候。 记忆太过久远模糊,可记起了她五六岁时候曾遇见过他。 他一定不记得了。 “呜呜呜……哥哥……哥哥你在哪里,我好怕……” “哥哥……” 年幼的自己迷路,抹着眼泪惊慌又害怕,谁知道越走越偏,她第一次知道长公主府那样大,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隔着重重花树和粉墙,仍然是重重花树和粉墙。 “你哭什么。” 身后清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忙回头,那荼靡花架下的青石板上坐着个少年,十二三岁模样,手中正拿着一本书看,头也未抬。 那天的谢长显可真是好看啊,才十几岁便有了硬朗的轮廓,褚色衣襟被风吹的微微翩飞,剑眉星目,薄唇紧抿。 她想走近他,可是不敢走近他。 离他几丈远,她哭的越发伤心。 她希望他能像陆远那样,在她哭的时候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再温言安慰她。 可是他没有。 他依旧低头看书,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她越哭声音越小,终于哭的嗓子沙哑,只剩阵阵抽泣。 腿脚酸痛,摔了好几跤浑身泥土,连头发也被枝桠勾的乱七八糟,她就是这样一个狼狈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幸好他不记得。 “我迷路了,哥哥……你能带我回家吗……”她胆怯的的询问他。 谢长显依旧未抬头,好一会儿,他合上书,闭上眼像是默诵,大约一盏茶时间,他才睁开眼,将书放在青石板上,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记忆中她好像一直在仰望他,几岁时候她得仰望他,十几岁时候她还是在仰望他。 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谢长显伸手将她发上的树枝杂草摘掉,“你叫什么名字。” “陆临霜。” 他手顿了下,生生放下去,“临霜郡主。” 陆临霜点点头,“你知道我是郡主,那你一定知道我家在哪里,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谢长显将她歪歪扭扭的发髻松开,又用红绳扎好,“走。” 他拉着她的手分花拂柳,绕过粉墙绕过回廊绕过月亮洞,然后停下脚步指了指池塘,“走到对面的月亮洞,直走,你就到家了。” 她紧紧拉着他的手,“我……我怕迷路……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谢长显掰开她的柔软手指,“我不能走出这里。” 她疑惑的问,“为什么呀?” 谢长显已经转身离开,“以后别来后面。那不是你一个郡主应该来的地方。” 按照他的指引,她果然顺利找到她住的小楼,奶娘丫头正乱做一团找她。 她问过很多人可曾见过一个少年,比她高很多,府中仆婢相视而笑,“小郡主可是还没梦醒,这府中除了少公子,哪里还有少年?” 她后来又按着记忆原路找回去,池塘对面是竹楼是水榭,并没有她记忆中的荼靡花架和青石板。 那果然是一个梦。 日子波澜不惊过去,因为懂得越多,她越发沉默。 她渐渐知道她为何没有父亲,又为何没有母亲。 长公主待她是极好的,可是长公主总是对窗沉默,这种沉默感染了她,也让她变的越来越沉默。 她那时候还不明白有个词叫慧极必伤,还有个词叫情深不寿。 长公主有个爱好,一是喝酒,二是在酒坛上题诗。 那些诗她历历在目,等慢慢长大才懂得那些伤心。 夜夜挂长钩,朝朝望楚楼。可怜孤月夜,沧照客心愁。 圣水出温泉,新阳万里传。常居安乐国,多报未来缘。 一别行万里,来时未有期。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 道别即须分,何劳说苦辛。牵牛石上过,不见有蹄痕。 一月三场战,曾无赏罚为。将军马上坐,将士雪中眠。 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遣风吹却云,言向天边月。 男儿大丈夫,何用本乡居。明月家家有,黄金何处无。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 再遇见谢长显,又是什么时候呢。 是了,虽然有些沉醉,她依旧记得。 那晚她不知怎么散步到祠堂,抬头看天,月光皎洁明亮,十五了,天心月正圆。 祠堂她只有每年除夕才来一次,拜祭陆修毅将军。 她和他擦肩而过。 那少年眉间自有几分倨傲,磕完头转身而去。路过她的时候,他淡淡的看了一眼。 被那眼神扫过去,陆临霜心中有几分不自在,微微偏了头,她问身边人,“我从未见过他。他是谁?” 服侍她的婢女摇摇头,“我也不识得,郡主。” “不过他长的可真俊朗。” “是啊是啊……” 张嬷嬷插话道,“他叫谢长显,是罪臣之子。郡主不常来后院,自然不识得他。” “罪臣?” 张妈妈嘴动了下,欲言又止。 陆临霜没再追问,转身进了游廊。 谢长显是谁? 她脑海中模模糊糊有个影子,却想不起来,也不确定。 但是她知道那罪臣是谁。 是谢宥一。 长公主府的仇人只有一个,谢宥一。 他是谢宥一的儿子。 第221章 她于他是一场灾难 她第四次偶然路过祠堂的时候,终于又遇见了他。 烛火摇曳,风中送来青墨没有感情的朗读,她听了会,甚觉无味,而跪着的那人背挺得笔直,侧脸刀削斧刻,刚硬,真有一副好相貌。 是他,那个叫谢长显的。 抬脚进门,她拈香拜了拜。 青墨见郡主进来,忙拱手行礼。临霜伸出手,表情淡然的看着谢长显。 见郡主伸手,青墨赶紧将书奉上,心里长吁一口气,可算能歇一会了,这个差事让他十分幽怨,每天这样念两个时辰,谢长显这小子看不出来痛苦,他可痛苦的要疯了啊,他宁愿去刷恭桶也不愿陪念书啊! 接过书,摊开在掌心,临霜翻了翻,眼皮子都没抬,略略看书,她不紧不慢的说,“长公主日日要你听书,你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段?” 突然出现另一个声音,还是个女子,谢长显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可他没有抬头,目光低沉,依旧不语。 谢长显不怕跪祠堂,他怕的是魔音贯耳的,冰冷的,呆板的,无味的朗读。 那人面无表情,声音平铺直叙的念大昭建国史,大事史,功绩史,农业史,水利史,新闻史…… 那些内容他日日复年年的听,早已烂熟于心,他能一张口就说出大昭有多少州府,各个州府下面又有多少郡县,郡县下面又有多少村落。他能一张口说出萧越出生时候如何异人异象,打过多少场仗,制定了多少律令礼仪。 他还能说出大昭建国至今所有的大事,甚至能一天不乱的说出来,也能倒背如流。 真的听够了。 可是他还是得听下去。 因为他的父亲,他得日日跪祠堂听书,日日磕头赎罪。 他的余生可能就要这样度过。 想到余生,他甚至有些想去死。 怎么能死呢。仇还未报。 母亲自缢,那样凄惨。 他当然知道长公主日日给他上政治课是为什么,不过是给他上紧箍咒。 见他不回答,陆临霜将书合上,“你根本没在听,也没听我说话。” 好一会儿,谢长显开口,“昭武帝驾崩。” 这话说的青墨大骇,忙叱责道,“胡说什么。” 谢长显淡淡道,“胡说?难道昭武帝没驾崩?” 青墨知道这人平时闷声不吭的,一说话就是呛人,忙拱手告罪,“郡主,此人顽劣桀骜……” 不等青墨说完,陆临霜道,“你出去侯着。” 青墨狠狠瞪了一眼谢长显这才出去。 陆临霜道,“昭武帝为何驾崩?” 谢长显冷笑,“因为女人。” 陆临霜摇头,“书上说,天命所致。” 史书上关于昭武帝和宸妃的记载颇为详细,详细到敏行如何成了谢陵养女,又如何成了宸妃。 设贵贤良淑德五妃是大周祖上立下来的规矩,祖宗规矩不可废,昭武帝偏偏要立谢昭容为宸妃。 加宸妃于理不合,加宸妃为宫妃之首更是于理不合,没人愿意碰天子逆鳞,但冒死进谏是大昭的优良传统,视死如归的谏臣们自动忽略了敏行本为南朝郡主的事实,为了青史留名,他们还是抓住了机会。 有人跪曰,“宸,北极星所在,意指天子,宸妃古无此号。宸字逾越,万不可立……” 他话没说完便被打断,“此言差矣。规矩皆是人定,祖上的规矩是祖上定的,南朝百年之后,后世天子便以今朝为祖上,当今圣上加了宸妃之号又有何不可?” 说话的是礼部副部长楚南安,出了名的巧舌如簧。 对方吹胡子瞪眼的看着楚南安,“无知小辈,简直是强词夺理……” 楚南安针锋相对,“大人不必为了一代谏臣的美名迂腐至此,自来臣子只有提出意见权利,用或不用还在圣意,况且这本是圣上后庭之事,圣上想给自己喜欢的女人一个名分,有错吗?大人给自己新纳的小妾取名绿芝,圣上是不是也要驳回,绿字不符合祖上规矩,得叫紫芝。” “你你你!” …… 这场争论以陆修毅的发言结束,“我等身为人臣,定国安邦乃分内之事,北朝崛起多年,兵戈相见在所难免,元也虎狼之心昭然若揭,结了甥舅之谊,他料想我们重情重礼,便会放松警惕……兵戈即在所难免,何不趁他朝政不稳,杀他个措手不及,臣自请远征北朝!” 陆修毅当然没去带兵踏平北朝,他当驸马爷去了。 陆临霜将书放在案上,“你说的不错,昭武帝确实被女人拖累。” 谢长显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却又拿起书翻开,“还剩半篇书,我来读罢。” “人之悭贪恩爱,如水渊也。酒色财气,如火坑也。一切常人,不穷天地造化之道,不究圣功性命之学,自暴自弃,以假为真,以苦为乐,沉於水渊而不知,入於火坑而不晓,自取灭亡,将谁咎乎?” “君子之生于世也,为其所可为,不为其所不可为。” “君子不惧死亡,而怕失节。” “靡俗不交,恶党不入,可以立身。小利不争,小忿不发,可以和众。” “见色而忘义,处富贵而失伦,谓之逆道。逆道者,患之将至。” “自高者处危,自大者势孤,自满者必溢。” “人情警于抑而放于顺,肆于誉而敕于毁。君子宁抑而济,毋顺而溺;宁毁而周,毋誉而缺。” “孰谓妇人柔弱?一颦一笑,犹胜百万甲兵。” “色必有一宠一,一宠一必进谗,谗进必危国。然天下之失,非由美色,实由美色之好也。” “美色置于前而心不动者,情必矫也。然好色不如尊贤。近色而远贤臣,智者所不为也。” “我不懂这句什么意思。” 陆临霜顿了下,“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你来读一读。” 说着将书递给他。 谢长显没接,“还请传道受业解惑。” 陆临霜道,“大概意思是,美人在面前而不动心的人,一定是装出来的。然而喜欢美色不如尊崇贤人。接近美色而远离贤人,智慧的人是不会那样做的。” 她想了想,又比了个例子,“圣贤的事业,不是胸怀大志的人谁能够担当?所以好色者和贤君的区别在于,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要什么,不要什么。所以齐桓公晋文公虽然好色,但还是霸主,唐太宗宋太祖虽然好色,也还称得上明君。以此类推,昭武帝算明君圣主。” 谢长显似笑非笑道,“我好色,我动心,我不想近贤人,我想近美人。” 陆临霜听了这不尊重的话,脸顿时烫的厉害,连耳朵也隐隐发烫,她将书摔他身上,冷冷瞧了他一眼,抬脚就走。 她走后,谢长显收拾表情,依旧一言不发的跪在祠堂。 第二天,她又来了。 第三天,第四天。 …… 她姓陆,他怨恨她,心却跟着她清冷的声音此起彼伏。 也挺好的。 比那个粗糙难听的男人声音好听多了。 在她为他读书的第二个月零四天,她再也没有来。 他有些坐立不安。 第222章 女为悦己者容 她为什么接替青墨为他读书?她没细想,可她就那样做了。 他常常打断她,指出书中不合理的地方,然后一通歪理,气的她脸色越发冰冷,可是细想,竟然觉得他歪的十分有道理,她后来也就不反驳他了,倒还期盼他说出自己的见解。 “做官不是以善恶为标准,升迁不论其忠奸,你服不服?” 陆临霜愤愤的起身,“我不服!” 见她起身,谢长显以为她要离开,一伸手拉住她,陆临霜没防住,一下被他拉的跌倒在他身上。 男子身上特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她大脑晕晕乎乎,顿时空白一片,什么时候被他扶住,什么时候被他扶住,她没有一点印象。 她呆呆的看着他,眼神清澈淡定,还有几分茫然。 谢长显一低头吻了下去。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猛的伸手推开他,她一颗心狂跳,简直要从嗓子跳出来。 她慌乱又害怕,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作出这样失礼的举动,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刚才没有推开他,这让她十分懊恼又害怕。 她害怕什么? 她不知道。 可她真的很害怕。 她匆忙要起身,谢长显又一把拉住她,她身子一歪,但是她这次反应极快,立刻挣脱了他的手,然而动作幅度太大,她束发的碧玉簪子跌落,一头青丝瞬间泄下。 那玉簪掉在地上碎做两段,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两人看了看,都有些愣住。 还是陆临霜先反应过来,她顺了顺长发,恼火的瞪着他,“赔我簪子!你这样让我如何回去?!” 谢长显低头看她手忙脚乱的整理头发,一伸手拉住她,将她身子扶正,端详了片刻,他将她柔顺的长发拂到背后,露出她雪白修长的脖颈,还有深深地锁骨。 “你这样很好看。” 陆临霜咬了咬唇,不必看也知道他眼神炽热。她吞吞吐吐道,“我,我头发乱了。” 谢长显摸了摸她的长发,“我喜欢。” 说着取下自己束发的簪子递到她手中,“喏。” 看她笨手笨脚的束发,他这才知道她连发也不会束,忍不住轻笑出声。 知道他在笑她,陆临霜嗔了他一眼,“不许笑!” 谢长显解下腰间平安扣,将红绳取下,他递给她,“先用这个。” 陆临霜接过来,看了看红绳,又看了看平安扣,她有些迟疑,“你的玉佩……” 谢长显将她手拉过来,“给你。”顿了顿,又补充道,“赔你的。” 像被烫了手,她猛的推开,“我不能要!” 谢长显固执的将她手握住,“给你。” 他的意思她再懵懂也明白了。 那平安扣是他谢氏子孙的象征,他将它给了她,其他的话不必说她也知道他心意。 她结结巴巴道,“你……你……” “我喜欢你。” 这话好像晴空霹雳,她半天反应不过来。 良久,她傻傻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谢长显将她的手放在他胸口,“其实我也有点慌。你看,它跳的很快。” 那心跳比她还要快,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手心,让她的手也开始炽热。 陆临霜飞快的收回手,摩挲了会玉佩,她起身提着裙裾跑出去。 到了门口,她微微转头红着脸道,“以后不许拉扯我。” 今晚的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让她焦虑又甜蜜,在房中走来走去,她像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看着那平安扣。 他已表明他的心意,她收下了平安扣,是不是她也表明了她的心意?可是她没说出来,还一直呵斥他,他会不会以为她讨厌她? 想到这儿她有些慌,恨不得立刻飞奔过去告诉他她并不讨厌他,可是现在已经是半夜,她怎能过去呢? 想必他已入睡,那更不能打扰他。 他送了她平安扣,她该回她什么?翻箱倒柜一番,感觉什么都不足以表达她心意。 直到她看见案上挂着的青霜剑。 这剑是她父亲所留之物,虽不如他用的那柄剑贵重锋利,可那是她最珍爱的东西。 将这柄剑赠与他,他会不会接受呢。 如此辗转反侧一夜,天快亮她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到了平日起床的点,她果然又醒了。 婢女服侍她洗漱,瞧着她有些发黑的眼眶笑,“郡主昨夜为何失眠?” 陆临霜有些羞惭,“不过一时走了困。” 瞧了瞧镜中素淡的妆容,她眉心微蹙,他喜不喜欢自己这样寡淡呢? 她素来不在衣衫饰物上留心,此刻却怎么看也不满意,换了几身衣衫,她懊恼的脱掉,“去街上。” 逛了几家店,千挑万选了几件时新的首饰衣衫,她这才满意的回府。 至晚她又去了祠堂,却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外等他。 谢长显也看见了她,朝她微微点头,然后闭目听书。 她抱着剑站在门外,瞧着那挺拔背影,她心中欢喜极了。 这是她喜欢的人,也是她认定的人,不管怎么看都好看,都俊朗。 他博学强记,任何一页书,只需看两遍,他就能背诵,他剑术也好,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练剑,刻苦的让她心疼。 他什么都好,这世上任何人都比不上。 谢长显出来的时候,陆临霜靠着游廊的栏杆正打盹。 夜深露重,她等了那样久。 谢长显摸了摸她的脸颊,满是爱怜。 陆临霜猛的惊醒,见他站在自己面前,她红着脸嚅嗫道,“我很困。” 谢长显摸摸她的头微笑道,“我昨夜失眠,其实也有些困。” 她惊奇的看着他,他明明神采奕奕,哪里看得出丝毫困意? 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谢长显会心一笑,“你平常素静,想不到这样更好看。” 陆临霜白净的脸颊像敷了胭脂,却因他的夸赞而欢喜,她将剑奉他,小声道,“给你。” 谢长显接过来,微微拔出,他对着月色瞧了瞧,“以后我只佩它。” 月色中面前人减了往日清冷,眉眼盈盈,嘴唇红润,显得格外柔美,他忍不住又将她揽在怀里,郑重神色道,“霜霜,如果有一日我能走出公主府,第一件事便是娶你。” 第223章 公主将军 绝非良配 他不必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也不必她回答。他本恨不得立刻离开公主府,可因为她,他情愿被束缚在这里。 陆临霜依偎在他胸前,深深呼吸,“我此生非你不嫁。若你负我,不是你死在青霜剑下,便是我死在青霜剑下。你不能负我,不能娶别人。” 她向来命令惯了,此刻表明心意也是命令的口吻,谢长显闻言微笑,“遵命。” 陆临霜噗嗤一笑,“正经点。” 谢长显道,“你倒是正经,连名带姓叫我,我不喜欢。” 她每次见他都是谢长显谢长显,明明比他小,叫他名字倒叫的肆无忌惮。 陆临霜道,“不叫谢长显,那叫什么?” “叫哥哥。” 说完他补充道,“我比你大五岁。” 陆临霜低头,“我叫不出来。” 他哄骗她,“我捂着耳朵,你叫一声我听听。” 说着便用她的手将自己耳朵捂住,眼神期待又调笑的看着她。 陆临霜咬咬唇,小声喊了句。 谢长显道,“听不见。” 陆临霜不假思索的声音放大,又喊了一句。 谢长显笑出声,“哎。” 陆临霜这才发觉自己跳了坑,她又羞又慌,转身就离开。 谢长显冲着她背影喊,“明日读什么书?” 陆临霜停下脚步,微微回头道,“你想听哪本?” “六韬。” “好。” 在陆临霜准备例行去祠堂的时候,陆远阴沉着脸拦住了她的路。 她推开他的剑,“哥,我有事。” 陆远冷冷道,“去给那罪臣之子念书听么。” 陆临霜皱眉,“哥,他无罪。” 陆远道,“他本该被诛连。” 这话没有错。 若不是谢长显表哥乃当今天子,谢宥一叛变,按律当诛九族。 “你不能再去见谢长显。” 陆临霜道,“为什么呢。” “他是罪臣。” 陆临霜皱眉,“哥!” 后面的话她却没说出来,只是绕过他要去祠堂。 陆远一把拉住她,陆临霜一个趔趄,手腕被他拉的生疼,她生气的转过身,“你干什么啊!” 陆远一张脸已经气的铁青,“临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陆临霜也有些愤怒,“不要你管!” 陆远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我不让你去!” 陆临霜要挣脱开他的手,“我不要你管!” 陆远将她身子放正,盯着她道,“临霜,你是不是喜欢谢长显?!” 这话问的陆临霜身子颤了下,她脸色苍白道,“我没有!” 陆远神情痛苦的看着她,“你喜欢谢长显!”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她反驳。 早在他几日前发现她最近经常去祠堂的时候,初初他未留心,以为她不过是去池塘边散步,前天他又撞见她去池塘方向,便尾随她也去池塘边。 可是他看见了什么? 她径直去了祠堂,然后屈膝坐在蒲团上,拿了本书对着谢长显,手指着一处含笑看着他。 谢长显凝神瞧了瞧她指的那处,也笑了。 这两个人都是极冷淡极自我的人,什么时候走一起了,竟然还相谈甚欢? 临霜几乎从来不笑,在陆远的印象里,她只是偶尔附和的笑笑,从来没见她真正这样发自肺腑的笑过。 这明媚的笑容让他久久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他忽然十分愤怒,拳头紧紧捏住,青筋暴起,谢长显指着一处,临霜凑到他跟前看了几眼,两人起了争执,你一句我一句争论不休。 他一颗心痛苦又焦灼,转身拂袖离开。 临霜和他一起长大,他早对她暗生情意,只恨说不出口,可他最近已下定决心禀告母亲,让母亲为他们做主。 可他没想到,临霜竟然有了喜欢的人,还是谢长显。 这让他出离愤怒。 陆临霜挣脱他的手,“哥!你说得对,我确实喜欢谢长显,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 陆远呆了下,然后更加愤怒,“陆临霜!你疯了!” 陆临霜点点头,“我没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陆远摇摇头,“临霜你冷静下,谢长显是罪臣之子,母亲不会答应你们的婚事!” 陆临霜道,“我很冷静。谢大哥是谢府嫡长子,不可能一辈子关在公主府。” 是的,他不可能一辈子关在公主府,他已经十九岁,马上就要弱冠,圣上必然会考虑他的去向。 他虽被囚禁在公主府,可一应待遇都和世家公子一样,圣上甚至亲自差人服侍他。 陆远紧紧的抓着陆临霜,“临霜,你们没有未来的。” 陆临霜执拗道,“他出府我就嫁他,他不出府我一辈子不嫁。” 陆远脸色苍白,“从前你是很在意我的。现在,你心里,住着另一个人了。我知道。可你不能喜欢他,临霜。” 他说完就那样站着,又安静,又冷清。 她为他的话诧异又害怕,心头弥漫一片悲伤,她硬起心肠不去看他伤心痛苦的眼睛,可忍不住沉默了。 他们的争吵早惊动了仆婢,采葵匆匆道,“少公子,郡主,长公主请你们过去。” 陆远和陆临霜对视一眼,心头都有些忐忑不安。 看了眼垂头站在面前的两人,灵璧一言不发的饮茶。 采茵采葵小心翼翼的续茶添香,灵璧冷然道,“你们出去。“ 她已经三十多岁,可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岁月没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可在她心上留下了深深地痕迹。 许多年前她还太年轻,还不懂得容贵妃说的公主将军,绝非良配。 她能预见不幸,以为自己能接受不幸,可是用了很多年,她才发现自己始终无法接受。 灵璧起身,伸手将陆临霜裙边的荷包取下来打开,拿出那平安扣瞅了眼,她淡淡道,“谢长显的。” 临霜第一次这样惶恐,心里扑通扑通乱跳,额头似要冒出冷汗。 长公主一直是诸事不关心样子,第一次见她这样严肃,临霜慌起来。 看眼前女孩有些慌,强装镇定,灵璧道,“你要嫁皇储贵胄,王孙公子,由得你挑,哪怕是鞑靼蛮子,随你。偏谢家,不行。公主将军,绝非良配。” 临霜黯然失色,“我知道。” “你知道最好。”临霜张张嘴,待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长公主正在气头上,凭她的了解,再开口事情只会越来越糟。 两人从长公主处出来,都沉默不语。 陆远停住脚步,“临霜,我不知道你喜欢谢长显什么,可能是一时心动,也可能是被他蛊惑。不管什么情况,我都希望你冷静考虑几天。” 陆临霜心乱如麻,想了片刻,她点点头,转身回房。 第224章 她要嫁给豫章世子了 谢长显已经九天没见到临霜,自从幼年时候确认父亲是否被先帝用三万战俘换回来,他从没这样坐卧不安过。 他一边安慰自己,霜霜最近可能有事,不然肯定会来找她,但转神细想又觉得焦灼忐忑,霜霜怎么会不来找他呢?她若有事,必然会提前告诉他,都已经九天了,没有她一点消息,这不正常。 然而霜霜将最珍重的青霜剑给了他,又对他说出承诺,他怎么能疑心其他呢? 白日看书练剑,他十分心烦意乱,晚间去祠堂,他频频回首也没见她的影子。 她这几天去哪里了? 陆远跨进祠堂,上了柱香,给父亲恭敬磕了三个头,转身走的时候他道,“不必等了。豫章王府几日前已派人来拿走了临霜生辰八字,过几日彩礼就送过来了。” 这话让谢长显霍的起身,满面震惊愤怒,他抓住陆远胸口衣襟,“胡说八道什么?!” 陆远一伸手也抓住他衣襟冷笑,“我胡说?豫章王府世子萧思明下月和临霜大婚!” 说完他也有些悲怆,那日母亲训诫完临霜,又将他叫了会来,半晌方道,“母亲也喜欢临霜,只是国仇未雪,家仇未报,你父亲被逆臣所害,战死沙场,逆臣依旧北朝歌舞升平,你可知母亲心里多恨!你可以娶临霜,但你一上战场,临霜就如我当年等你父亲一般,日日煎心,终于盼得他回来,不想却是丧事!公主将军,绝非良配。你前途生死未卜,何必耽误临霜,南朝有我一个伤心公主就够了,我不想再看临霜如我当年一般难过。阿远,你可晓得?”说毕泪流不止。 采葵采茵也忍不住哭泣,“殿下,不要说了,当心身子。” 陆远从未见母亲这样难过,记忆里母亲总是笑容温婉,说起父亲也总是含情脉脉,好像父亲还在,说着那些她与父亲的往事也看不出她难过。他以为这些年过去,母亲已稍稍释怀,不想原来悲苦藏的这样深。 陆远跪下,“孩儿不孝,让母亲难过,罪该万死。” 从母亲那里出来,陆远痛苦的闭上眼睛。他能说服母亲让临霜嫁给自己,可是以后呢?他终究要上战场。 谢长显和自己一样可悲,命运和使命推着他们往前走,他们无法解脱,无法反抗。 萧思明。 听到这个名字,谢长显颓然松开陆远,满脸失魂落魄。 临霜才和他定情,不过几天就要嫁人,这必然是长公主的意思。 是的,长公主怎么可能让临霜和他在一起呢。 他痛苦的一颗心鲜血淋漓,满腔郁愤却无处发泄。 萧思明是豫章王萧杭之和姑姑谢苇一的儿子,也是他的表弟。 倘若是其他人,他闯出公主府也要搅了这门亲事,临霜只能嫁给他。 可对方是萧思明。 这些年来若不是仰仗豫章王,他在公主府定生活的不堪。 谢长显抬脚出门,“我去问霜霜!” 陆远冷笑,“问?问什么?你明知道改变不了,为什么还要挣扎。” 是啊,他为什么还要挣扎? 临霜这几日没来,是不是愧对他?是的,倘若霜霜有情有心,必然早就过来告诉他,同他商量办法。 他一个罪人,怎么能和豫章王世子相提并论呢?萧思明一表人才,将来便是豫章王,豫章王府和长公主府向来交好,一个世子一个郡主,如此亲事,真是天作之合。 临霜之前提过萧思明,对他也是颇为赞赏。就算临霜有一点喜欢他,可是她和萧思明青梅竹马,他又怎么能比得过? 她大概是想通了,所以坦然接受了这门婚事。 所以她才没来见他。 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让他出离愤怒,他一挥剑将庭院中花树斩的七零八落。 他第三次这样痛苦,这样孤独,这样愤怒。 她让他这样痛苦,他能怎么办呢。 他毫无办法。 夏日午后,偶尔传来通化寺几声清磬,风荷映水翩翻,桐阴静悄,碧沉沉绕回廊。 陆临霜仰在青竹扎成的木筏上,遍体清凉,意静神闲。她又穿了青色衣衫,和周围芦苇荷叶一色,衣襟起起沉沉在水中。 谢长显就站在月亮洞下看着她,却跨不出去。 她果然变心了,所以才这样无所谓。 看着她的脸,那肌肤若冰雪,眉眼清冷,她还是他喜欢的样子,他又恨又爱。 不是他跨不出去,而是他身上背负的罪债让他跨不出去。 他父亲有罪,他如何不知?所以他甘愿被关在公主府,甘愿日日跪祠堂,不过是替父亲赎罪。 等赎完罪,他就和他的父亲谢宥一断绝关系,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陆临霜也看见了他。 缓缓起身,她撑了竹篙将小筏划靠岸。 她走向月亮洞。还没开口,谢长显将青霜剑横在她脖颈上,“你还来干什么。” 陆临霜咽了下喉咙,正要开口,谢长显吼道,“滚!” 他将青霜剑丢在地上,“拿着滚!” 陆临霜皱眉,“谢长显,你听我说。” 谢长显冷笑,“听你说什么?听你说你和你的青梅竹马要成亲了?啊是,豫章王世子,我如何比得上。我就是个傻子,愚蠢!我早该想到的!” 陆临霜有些吃惊,还没想明白他如何知道,谢长显恼怒欲狂,狠狠抓住她的肩膀,“陆临霜,你这样玩弄我很有意思?” 陆临霜被他抓的肩膀生疼,又不由分说的一阵指责,登时也生气万分,她这几日一直奔波,一直想办法如何让二府解除这门婚事,跪在长公主门口跪了三天,他竟然如此想她,将她也当成那种负心女子,她此前的承诺他全没放在心上! 刚才在青筏上她已经打定主意,若这婚事解除不了,她上岸就对他表明心迹,什么郡主什么荣华富贵,她都不要了,只要他点头,天涯海角,她都跟着他去。若他不答应,她要么出家,终身不嫁,要么横剑自刎。 她待他一片赤忱,他怎能如此想她? 满心委屈和愤怒,她冷冷的瞧着他,看了眼地上的青霜剑,她转身便走。 她向来冷淡,不喜多言多语,和他那样易怒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呢,该如何做,她自有主意,他爱如何想如何想。 现在她就去找长公主,是出家是自刎,她没有第三天路可以走。 见她一言不发的离开,谢长显一腔郁怒之气发泄不出来,他提剑向那月亮洞砍去,那青石垒就的月亮洞瞬间石土纷飞,四分五裂。 就是这道门让他走不出去,隔开了他和她,让他追也没法追,挽回也没法挽回! 他痛苦的想大喊,可是喉咙只剩一阵酸涩。 第225章 我不做郡主也要嫁他 临霜郡主出家为道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街小巷议论纷纷,不由得惋惜不已,这郡主年纪轻轻,怎么就这样想不开呢。 公主府。 “临霜走前,恳请长公主放了谢长显。” 灵璧端视她片刻,“临霜,并非本宫为一己愤怒,故意做那恶人阻拦。谢长显心高气傲无定性,快二十岁了还想不通,一心只想复仇,你跟着他,怕是将来也要背负弑父恶名。本宫将他关公主府,不过想磨炼他性子。若放他出去,他定然生事。此人性格偏激,不可托付。” 临霜黯然道,“我如何不知他只想着复仇?可是长公主,越关他他越愤恨,他马上年满二十,圣上必然下旨让他承袭爵位,他早晚要出去的。请长公主开恩放他出去,我……我以后不见他。” 灵璧起身扶起她,“你若嫁人,思明是很好的,这不必我多说。你若执意嫁谢长显,我只会伤心一阵子。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我只能给你指明方向,让你少受些苦。”顿了顿,她正色道,“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郡主,和公主府再无关系。” 临霜猛的抬头,“长公主……” 长公主的意思她明白了,郡主于她是荣耀也是枷锁,只要她是临霜郡主,她就不能够和谢长显在一起。长公主如何不知道她性子?她势必会飞蛾扑火,所以才削了她郡主封号,让她成为庶人,如此,她愿意嫁谁便嫁谁。 这一番良苦用心让陆临霜忍不住掉下眼泪,她深深叩首,“临霜惭愧,抚养之恩无以为报。” 灵璧扭过头红了眼睛,“我要你报什么?你父亲跟我夫君上战场,命丧定州,你母亲为我惨死门口。让你无父无母,是我对不起你。你执意嫁谢长显,我无能为力,只能放你走。” 从小服侍她的仆婢嬷嬷苦苦劝道,“郡主,请郡主三思……郡主怎么忍心离开公主府……” 她扶起众人,“我迟早要离开这里,不过是如何离开罢了。” 是啊,嫁出去离开,出家离开,哪种离开不是离开,又有什么区别呢。 收拾好东西走出公主府,陆临霜回头望,这才发觉自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可是今天她要离开了,再没有回头机会。 选择了谢长显,便是选择了和公主府决裂。 她没有家了,只能自己去承受前路的风风雨雨,除了依靠谢长显,她还能依靠谁呢? 陆远追出来,“临霜!你真的决定离开公主府?” 陆临霜点头,“哥,请你以后代我尽孝长公主膝下。” 陆远愤怒道,“临霜,你想清楚!他是罪人,你就那样喜欢他,甚至不惜抛弃这个家,抛弃郡主之尊?” 临霜沉默半晌,笑了笑,“我出家为道,便不再是郡主。”她真挚的看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请你将这封信替我转交谢长显。” 那信中写明了她在玉虚观。 下月初八就是他出府的日子,她在玉虚观等他。 等他出来,她就把自己嫁给他。 她满心期待和欢喜,日日上街头采买,她女红并不是很好,可是凑合能看,嫁衣她要自己一针一线缝制,喜帖是她亲自裁的,端端正正写了十六个字,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其他的字等他出来续上就好了。 他的婚衣她做的更细致,用最柔软的绸布,没日没夜的赶制。 她得在他出来之前全部准备好。 他兑现承诺,她也会兑现承诺。 六王找到玉虚观的时候,陆临霜正坐在院中槐树下写喜帖,见他过来,陆临霜起身微微屈膝,“好久不见。” 萧镇之忙回礼,又深深稽首,“多谢陆姑娘求情,长显这才能出来。” 陆临霜摇摇头,微笑着指了指那石桌上的喜帖,“我不过是想把自己快点嫁出去。” 离开公主府,她倒觉得再没从前那样压抑,一想到成亲便忍不住微笑。 萧镇之看了看那朱红的喜帖,神色有一瞬间的寂寥,他强笑,“陆姑娘有心了。” 陆临霜捏了捏手腕,“想不到成亲这样繁琐。” 萧镇之迟疑道,“长显是谢府嫡长子,这婚事非同小可,其实……你不必准备,谢府自会准备妥当。” 陆临霜摇摇头,拿起刚写好的喜帖,她歪头吹了吹,颇有些娇憨,“我要自己来。” 萧镇之苦笑,这个执拗性子,和长显还真像。 大概每天忙碌,七月初八来的格外快,以前每日等待,觉得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又有些惶恐。 他们以后该何去何从? 从早上等到月上柳梢头,谢长显都没有来。 陆临霜坐立不安,她反复安慰自己,长显刚从公主府出来,必然要进宫,要回谢府,等他忙完自然会来找她。 他会不会没收到信? 不会的,陆远说已经把信送到了别院。 陆临霜一夜未眠,熬的眼睛通红,强迫自己睡下,可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第二日。 第三日。 她整整三天三夜未合眼,头痛欲裂,脑子昏昏沉沉,走路都是一阵恶心恍惚。 长显为什么没来?她简直要哭了。 她没有等来谢长显,却等来了陆远。 陆远看她一脸憔悴苍白,不由分说拉着她便走。 “哥!你松开我!” 她走的摇摇晃晃,一阵一阵翻涌恶心,“你要带我去哪里。” 陆远冷冷道,“去找谢长显。” 陆临霜精神一阵,“你知道他在哪里?他最近是不是很忙?是的,他一定很忙。我真傻,为什么一直在这里等他呢,我可以去找他啊。” 陆远把她拉到了春风楼门前。 陆临霜抬头看了看满楼红袖,皱眉道,“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陆远抓着她往里走,陆临霜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她拼命挣扎,“我不去这脏地方!” 陆远咬牙道,“你不是要找谢长显吗!他日日在这里!” 陆临霜挣脱开他的手,环视四周,她跺脚愤怒的尖叫,“你胡说,你胡说!谢长显不在这里!”她眼睛通红,“好,你说他在这里,我怎么没看见?你分明是在胡说!” 陆远铁青着脸拉她上楼,“你自己看!” 浓厚的脂粉熏的她恶心欲呕,连连咳嗽,转过二楼拐角,陆远一伸脚踢开房门,“你自己看!”说着把她一把推进去。 陆临霜被推的差点跌倒,忙扶住房门站稳,一抬眼,她看见谢长显半躺在榻上。 怀中搂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第226章 如何能不爱一个人 见陆临霜闯进来,谢长显下意识想将怀中人推开,可手中动作却是又往他怀中带了带。 陆临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怀中娇艳欲滴的女子,一脸伤心欲绝。 那女子瞟了眼陆临霜,抬头对谢长显娇笑道,“谢郎,这又凶又美的姑娘是来寻你的?” 谢长显还未开口,陆临霜冷冷道,“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谢长显推开怀中人,整了整衣衫,他顺手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懒洋洋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他看见了她的信。 陆远那天将信扔他面前转身就走,他看着那信慢慢悠悠飘落,没去捡。信中左不过是一番解释,一番情真意切。 他不必看,也不想看。捡起那信他撕得粉碎,闭上眼睛,他凛然下定决心。 陆临霜嘴唇颤抖,“谢长显,你怎么可以这样。” 谢长显心神震动,闻言将手中酒杯砸到地上,“你滚!” 那酒杯咣的一声碎了满地。 陆远忙伸袖护在陆临霜面前,陆临霜一抬手推开他,眼睛含泪道,“谢长显,你对不起我。” 他愤怒的站起来,“宋霜!” 听他叫她宋霜,她眼泪夺眶而出。 他果然恨长公主府。 她是长公主府的郡主,他如今都不愿叫她名字。 陆临霜从小到大第一次语气哀求,“你收到信,为什么不来找我。” 谢长显一伸手将她推出去,“我并未看你的信,也不想看!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陆远抓着谢长显衣襟怒道,“临霜为了你,郡主之尊都不要了,你呢?你就是个畜生!” 谢长显冷笑,“是,我是畜生!在你们公主府眼里,我何时是人了?就是你面前的畜生,故意接近你们郡主,这才能早早出来。现在,她对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他指了指临霜,“带着她滚!” 陆临霜身子晃了下,霎时间面如死灰,她嘴唇哆嗦了下,不可置信的看着谢长显,见他神色冷然,她摇摇头,“不是,你不是这样的人。” 谢长显讽刺一笑,“我骗骗你,你也信?把平安扣还我。” 陆临霜泪流满面,“谢长显,我会恨你的。” 她低头去解平安扣,手哆嗦的怎么也解不下来,谢长显提起桌上的青霜剑一剑斩下来,连她衣袖也斩掉了一块。 谢长显将那剑递她,“还你。” 陆临霜回身擦干眼泪,没有去接。 这青霜剑是她的心意,她怎么能收回?倘若能收回,请将她所有的情意也还她。 陆临霜声音极清极淡道,“给你了,我就不要了。谢长显,你保重。” 她转身出了门,将他抛在身后。她曾经那样期盼他,可是这一刻,她心真的碎了。 他还对她假意温存的时候,她像踩在云端,心软绵绵的,像要开出一朵花。 那时候她每天都在漫无目的的想着他们的未来,想如何能助他早些走出公主府,想如何能成为他的新娘。 她一日复一日盼着,等着。 从前她害怕结婚,也从未有一个男子让她生出相伴终生的念头,可遇见他那一刻起,她就想靠近他。 他孤冷,自负,可是她知道他有满腔热忱。 他是谢长显啊,是她决心要追随的人。现在他不要她了,天大地大,前路茫茫,她该何去何从? 她没有家了,没有他,也没人能给她一个家。 谢长显因两件事在京城名声大噪,一件是让出了爵位给他堂弟谢长晔,另一件事是名姬争相逐之。 谢长显善音律,长的又极好,朝中给了官他也不做,终日流连在秦楼楚馆,京城众人笑,这品格倒有些他小叔当年的风范。 当年谢府三公子谢定一也是个好花好柳的主儿,惹出来许多风流故事,至今在歌坊口耳相传。 风额绣帘高卷,兽檐朱户频摇,郊外绿阴千里,掩映红裙十队。谢长显整日同那些好斗酒好冶游的王孙公子厮混,京城多少名姬少女,无不敬慕谢长显,以得见为荣,若有不认得谢长显者,众人都笑她为下品,真真是不愿神仙见,愿识谢郎面。 陆临霜就跟在他们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如何同那些女子调情,又如何一掷千金买笑。 如何能不爱一个人?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要看见他,不然她就头痛欲裂,情绪崩溃。可是看见他揽着别的女子,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她有点心疼自己,一腔热枕和孤勇,以为时间还有很多很多,她还能一直无所事事的等,等他回头。 可是,他不用她等啊。 她时常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默默喝茶,有时候隔着一扇屏风,有时候隔着一张桌子,有时候隔着一条画舫,她能清楚的听见那些女子娇媚婉转的唱着情词艳曲,也能听见那些男子们哄然大笑。 月色清朗的时候,偶尔也能看见他坐在船头吹笛抚琴,她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瞧着他,一眼万年。 她也想同他朝歌暮酒。 今夜中元,秋夜的风极凉,吹的她衣衫翩飞,也将画舫的欢声笑语吹过来。 她望着江中一轮明月倒影,想起来幼年时候长公主讲的拜月故事。相传古代有一丑女,幼年时曾虔诚拜月,长大后,以超群品德入宫,但未被宠幸。某年八月十五赏月,天子在月光下见到她,觉得她美丽出众,立她为王后,中秋拜月由此而来。月中嫦娥,以美貌著称,故少女拜月,愿貌似嫦娥,面如皓月。 从前她不信这些,可现在她有些后悔,倘若她年年虔诚拜月,是不是也能得到谢长显偏爱? 对面那船湾泊,船夫在水底抛锚,岸边钉橛,画舫中的人便拥出画舫赏月。 船头摆设精致,有琴有酒,香风不散,宝炉中正烧沉檀。 皓魄当空,彩云初散,对面玩起了击鼓游戏,不知哪家公子拿支筷子敲玉盘,“我敲击停,需得有诗,讲不出来,自罚三杯!” 谢长显摘了旁边女子头上带的珠花,“传这个。” 众人笑道,“妙极。” 那女子伸出纤纤玉指从盘中取了张花签,巧笑嫣然道,“是七阳。” 第227章 王孙公子击玉盘 将玉盘移到面前,那公子嘴角一弯,叮叮咚咚的快速敲击,众人慌忙的将珠花传递,刚到那女子手中,敲击声停,那公子笑眯眯,“盼盼是你。” 那叫盼盼的女子似嗔非嗔道,“你们又耍赖。” 挽着谢长显手臂她撒娇道,“谢郎,我刚都看见刚才张公子拉柳公子衣袖。” 谢长显含笑道,“你才情艳绝,怕什么?” 盼盼娇笑,“谢郎最会说话。” 柳公子催促,“不要耽误游戏进度,盼盼快。” 盼盼瞧着谢长显,眼波流转道,“颦蹙春山入醉乡,口口声声叫我郎。” 众人咦了声,哄然而笑,撺掇着两人对饮。 柳公子又快速敲击玉盘,这次珠花停在了张公子手中,那张公子似笑非笑道,“舌送丁香娇欲滴,非蜜非糖滋味长。” 敲击声又频起,停在了谢长显面前。 谢长显转了下酒杯,“朝朝暮暮巫山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那柳公子笑,“楚国如何亡我不敢说,若是盼盼再粘着谢兄,怕是楚国不亡谢郎亡。” 这话说的众人笑的意味深长,那柳公子凑到谢长显身前,“谢兄,你说盼盼有何妙处?” 谢长显回忆了下,“款款摇曳之姿,甚美。” 众人嘻嘻哈哈,盼盼也掩唇而笑,那柔软身姿艳冶灵动,两汪秋水勾魂摄魄。 张公子将玉盘移在自己面前,“我来敲。” 说着两根筷子一起叮咚敲击,珠花传了两圈,盼盼拽了下张公子衣袖,珠花恰停在柳公子面前。 柳公子推了他一下笑道,“打击报复。” 张公子笑的含蓄,“您慧眼如炬。” 柳公子轻摇折扇,似笑非笑道,“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陆临霜听了会,起身将船撑到那画舫跟前,举步登舟。 众人瞧见她,对着谢长显笑道,“这不是一直跟着你的小妹子?” 谢长显瞧了她一眼,笑的恶劣,“陆家小妹子,我记得你。” 摩挲着拇指上碧绿通透的扳指,他抬眼笑,“明晚有空吗?来我书房,一起聊聊?” 陆临霜听他这样说,心揪成一团。 屈膝坐在她旁边,她拿起他的酒杯一饮而尽,“何必明晚?今晚就有空。” 说完她冷冷的瞧着他。 谢长显摸了摸眉心,遗憾的摇头笑,“我今晚没空。” 柳公子笑眯眯道,“谢兄太不近人情,若是我,现在就有空。” 陆临霜抓起他手起身,谢长显被她拉的手支在桌上,“松开我。” 见她没松开,他脸登时黑下来,“我让你松开!” 众人见气氛有些僵,连忙劝解,“陆姑娘请回,今夜我们斗酒,谢兄真没空。” 陆临霜紧抿着嘴,一言不发的继续拉他。 谢长显冷冷看着她,“你松不松?” 她倔强的看着他,手反而抓紧。 谢长显气极反笑,“好,你不松的。” 他撑着桌子起身,一身酒气的俯她耳边,“我受够你了。” 说着一把将她拉岸上,铁青着脸拽着她走。 陆临霜想掰开他的手,奈何他力气极大,她无论如何也掰不开,反被他握的手生疼。 中元节大街小巷十分热闹,各家各户节前十几天就用竹条扎了灯笼悬挂,有果品、鸟兽、鱼虫形,并用色纸绘各种颜色,夜灯内燃烛用绳系于竹竿,高竖于瓦檐或露台上。还有的用小灯砌成字形或种种形状,挂于家屋高处,俗称‘树中秋’或‘竖中秋’。 富贵之家所悬之灯,高可数丈,家人聚于灯下欢饮为乐,平常百姓则竖一旗杆,灯笼两个,也自取其乐,满城灯火好似琉璃世界。 他拉着她在大街小巷穿梭,她不知道他要将她带到何处。 寻了个僻静处,他甩开她的手,低头冷冷道,“你这样每天跟着我,我十分讨厌。” 陆临霜揉了揉被他捏的生疼的手腕,“谢长显,你除了每日喝酒押妓,你还会干什么?” 谢长显冷笑,“除了这两样,我什么也不会。” 陆临霜疲惫道,“谢长显,我不跟着你了。你不要再去那些地方了,可不可以。” 他一把将她推到墙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我为什么听你的。” 陆临霜道,“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从前你问我,美色置于前而心不动者,情必矫也。然好色不如尊贤。近色而远贤臣,智者所不为也是何意思,我说,美人在面前而不动心的人,一定是装出来的。然而喜欢美色不如尊崇贤人。接近美色而远离贤人,智慧的人是不会那样做的。” “我姑且算我看走了眼,你是好色之人。好色者和贤人的区别在于,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要什么,不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话说的谢长显心头火难遏,他松开她转身就走,“我想要什么,想干什么,又何必告诉你。” 翌年的春天来的格外晚。这年风雪不停,北朝牧民们去岁来不及收割牧草过冬,草原已一片衰败,南朝禾麦未熟透已被风雪摧残,又逢定江泛滥,天下不甚太平,隔一阵子便有摩擦。 谢长显在江陵玩腻了,打马一路北上,绕过云岭关,他西到云州,本以为终于甩开了陆临霜,不想在颠颜峰又被她搅和一通。 陆临霜跟着谢长显北上,一路游游荡荡到了定州城,想起许多年前这里曾经血战,陆将军战死于此,那是怎样的惨烈,明知有一死,却义无反顾。 一腔热血,意洒何地。陆将军洒在了定州城下。 她的父亲也在这里殉国,她都不曾见过。 城门下徘徊良久,她不仅恻然。长公主说的对,公主将军,绝非良配。她是伤心人,她也是伤心人啊。 谢长显和颜无双两人骑一马从云州出发,十分顺利的过了云岭关西去靖州。 陆临霜不紧不慢跟在他们身后。 从前她看见他拥着那些女子伤心欲绝,可是现在她已经麻木了。 他要喜欢谁就去喜欢谁好了,反正她还是她,她还会在他身后。 她爱极了他翻身上马的姿势。 他啊,永远是她心中白马银枪的少年,风流倜傥,意气风发。 第228章 世上又多伤心人 谢府嫡长子婚事极大,极热闹,连天子也亲自过府坐了会儿。 颜无双艳名动天下,众人虽讥嘲她出身不明,但仍忍不住艳羡谢长显取了这么个貌美妻子。 倘若谢陵还在,颜无双定进不了谢府大门,奈何谢陵夫妇双双亡故,谢长显父母亲一个在北朝当驸马,一个许多年前就已去世。 谢长显无长辈,这婚事圣上竟派极清贵的宁王主持。 拜过天地新人敬酒,新郎玉树临风,新娘子袅娜窈窕,众人暗暗喝彩,好一对佳儿佳妇。 许顾几位年轻公子见礼毕,早按捺不住推拥了谢长显出门待客,“谢兄此次出门浪游倒不虚此行,竟得了这样一位绝色美人,十分对不起兄弟们,这酒得先喝三大海!” 谢长藿见大哥被人拉走,忙叫婢子扶了新嫂嫂去喜房。 这嫂嫂样貌甚美。谢长藿本不喜她非权贵出身,可见大哥喜欢,她也无法了。 谢长显将青瓷小酒盅放桌边,端起顾景明倒的满满一碗酒,他笑了笑,仰头一饮而下,将碗底向众人看看,将玉碗刚放桌上,许池又为他满上笑道,“痛快!” 连饮三碗,谢长显还没从这桌走开,早有人又举了杯过来,不过一会儿,他就被灌了数碗,好在他酒量极好,边喝酒边谈笑生风,一时间气氛热闹到了极点。 萧镇之举杯过来含笑道,“长显,大喜。” 谢长显和他碰了碰,“借你吉言。” 谢长显离京北上前和萧镇之在江边对饮了一晚,看他痛楚不堪,萧镇之一颗心也沉重的透不过气。 幼年时候长显是他的伴读,那时候他敏感而孤僻,父君一心扑在宸妃身上,母妃仰人鼻息在宫中过的小心翼翼,生怕不留神得罪了谁,给他招致灾难。 先太子殿下被迫自尽时候,他瑟瑟发抖的躲在安宁宫,母妃抱着他暗自垂泪,又强笑安慰,“你身为世子,若不能平安度日,总要面临这一天。不要怕,你先去,母妃不愿受辱,随后便来。” 他忍不住流泪哽咽,“我为什么要死?太子哥哥为什么要死?三哥为什么要杀我们?四哥五哥已经死了是不是?父君什么时候回来?” 燕惠妃忙捂住他嘴哭泣道,“镇之,安静。” 感觉到母妃的颤抖,他哭着搂住母妃脖子,“母妃不要怕,不要怕,父君顶天立地,会保护我们的。” 外面厮杀声此起彼伏,安宁宫宫门不过几下就被撞开,他们看着一拥而来的叛军吓得魂飞魄散,谢长显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他不过七岁,冷静沉着的搭弓箭指靳伯南,一言不发的盯着来人。 靳伯南挥挥手示意众人不要再往前,他和颜悦色道,“谢公子,外面乱,六世子需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谢长显冷然道,“我和你无话可说。你若要带走六世子,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他声音稚气,却说的斩钉截铁,凛然一身正气。 靳伯南不想和他为难,心下有些焦急,不必三世子提,他自当处理完该处理的人,现在太子殿下,四世子五世子都已处理干净,怎么能放过最后一个? 谢长显是三世子表弟,谢府嫡长子,谢宥一儿子,他如何敢从这小孩子身上踏过去? 他只得温言道,“谢公子,你多担待。”说着就上前一步。 谢长显松开手,那箭笔直的射向靳伯南旁边的副将,一声凄厉的惨叫,靳伯南回头看,那副将倒在地上早没了气息。 这一箭,直穿喉咙。 靳伯南勃然大怒,刚拔出剑,谢长显第二箭已对准另一人,“去告诉我表哥,今日六世子死,我谢长显绝不苟活。” 他是六世子伴读,也是六世子侍卫,若不能保护六世子,他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萧镇之这条命是谢长显保下来的。 众人走后,萧镇之扑到谢长显身前大哭,“长显,谢谢你。你若出事,我也去死。” 谢长显拍拍他肩膀,腿一软,他跌坐在地上,这才惊觉刚才他也害怕。 后来谢长显被囚长公主府,萧镇之再未见过他,直到十五岁,他被封宁王出宫建府。 那时候的谢长显已经变的阴冷沉默,他就坐在廊下看他练剑读书,两人互不说话,日头西斜时候他离开,他也不送。 顾景明时常陪萧镇之喝酒,总是嗤笑他,“谢长显就是你的大英雄!” 谢长显可不是他的大英雄?那时候他惶恐害怕,只盼父君从天而降救他们。 父君没来,谢长显站了出来。 若不是谢长显,他早做了孤魂野鬼。 做了孤魂野鬼,又如何能看见长显今日娶妻? 这样英姿爽朗的长显,今日穿上喜服真是好看。 好一个神仙郎君。 萧镇之看众人皆喜上眉梢,转神一想,不禁有些怆然。 那陆姑娘不定如何伤心。 世上又多了一个伤心人。 谢长藿早瞧见萧镇之落寞饮酒,忙走了过去屈膝见礼,“宁王殿下。” 萧镇之忙起身拱手回礼,“谢小姐。” 谢长藿温柔一笑,“殿下总是这样生分,叫我长藿就行。宁王殿下与哥哥素来交好,从前多仰仗殿下,我才能进长公主府探望大哥,此恩此情,无以为报……”她说着便微微低下头,脸有些羞红。 大哥从小陪她玩耍,待她极好,虽然后来进宫伴读,但她时常写信给他,两人兄妹情意倒远胜她亲兄长谢长晔,后来大哥被囚公主府,她千方百计偷偷跑进去,只为了瞧一眼大哥过的好不好。 有次她扮做采买的婢女偷进公主府,不料正撞见左光,她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左光旁边的锦衣清秀少年发了话,“左大人,长显想念堂妹,谢家小姐是本王答应带来的。” 他替她解了围,她不胜感激,后来才知道这清贵公子是宁王殿下。 宁王殿下谦和有礼,温润尔雅,尤其是和人说话时候,眼神真挚温柔的看着对方,半分也无王族盛气凌人的架子,哪怕是对她这样落魄的世家大族姑娘,他也分毫无轻慢之心。 可是每次被他那真挚眼神瞧着,她总是羞红了脸。 萧镇之并未注意到谢长藿神色微羞,目光掠过她,他看见了摇摇摆摆扶着大门正进来的陆临霜。 第229章 爱过 谢长藿顺着萧镇之目光看过去,一眼看见了陆临霜,她不由得眉心微皱,脸露嫌恶。 陆临霜不过是侍卫和婢女所生,侥幸封了个郡主,平日总是一副孤芳自赏目中无人样子,和京城世家姑娘从不往来,连个闺中密友也无。 现在她连郡主也不是了,竟然还对大哥纠缠不清,真是让人生厌。 说来这也是陆临霜可叹之处,若有个闺中密友开导,她如何能这样放不下?一腔心事全压在心中,欲诉无人,只能自己痛苦伤心。 陆临霜摇摇晃晃进来,醉眼朦胧的径直走向谢长显。 谢长显此时正敬酒,见众人往他身后看,他莫名其妙的回头。 这一回头他看见泪眼婆娑的陆临霜,他皱眉道,“你喝多了,女客在那边。” 说着指了指。 陆临霜深深凝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今日的谢长显真好看,比她想象中的更好看。 可是从今天开始,他是别人的夫君了,她再不能肆无忌惮的看他。 那日他告诉她他要成亲了,直到他们转身离开,她都没反应过来。 晕晕乎乎回到江陵城,站在繁华的街头,她无处可去。 长公主为她置办了宅院,离谢府不远,可她并没有住那里,而是随谢长显辗转在茶楼酒肆。 她余生既然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为什么还没有做好独自过这一生的准备?夜深梦醒时候,她常常抱膝灯前,想他在干什么,越想越是心痛难忍。 他的话好似当头棒喝,让她如坠冰窟,可那日的痛苦,远不及亲眼看见他娶了别人。 她大哭道,“你不能娶她,不能娶她!” 谢长显脸色铁青,他咬牙道,“为何不能娶?” 陆临霜哭的眼睛通红,“你说过要娶我的!” 她伤心呜咽,抓着他的手大哭,“你说过要娶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我一直等你娶我……你怎么娶了别人呢。” 谢长显怒道,“你有完没完?宋霜,一个男人决定娶谁,不全是因为喜欢,而是合适。” 这话让她呆了下,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我和你……不合适吗。” 谢长显耐着性子道,“我们并不合适。” 众人看她伤心,脸上都浮现不忍,可是姻缘天定,谢长显今日娶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她这样闹,又怎么能挽回? 陆临霜哭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并不合适呢?” 谢长显耐心将尽,“在一起是因为喜欢,分开是因为不喜欢了,你何必要我说明白。宋霜,算我对不起你。今日我大婚,请你看在从前情分,不要闹了,不要再纠缠我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确实再没什么好讲。 陆临霜惨然一笑,“当日我说过,不是你死在青霜剑下,便是我死在青霜剑下。” 她怎么忍心对他下手?又怎么忍心青霜剑沾上她的血,让他日后不安。 她拿起桌上酒壶,斟的极慢,却仰头喝的极快,她被呛的连连咳嗽,第二杯刚斟满端起来,谢长显一挥袖,那酒杯从她手中跌落,霎时间瓷片酒液四溅,他怒道,“够了!” 萧镇之见闹的不像话,叹了口气,忙走过来向众人歉意道,“陆姑娘喝多了,本王正好回府,顺路送她回去。” 说着便要拉陆临霜走。 陆临霜擦了擦眼泪,“我问你,谢长显,你从前有没有……” 谢长显冷冷道,“爱过。” 冷目看着她,他觉得真是丢人丢尽了。他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不允许有任何一丝污迹,可是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全是残忍,疯狂,痛苦,暴虐。 “啪!” 在后面冷眼旁观的灵璧再忍不下去,一伸手给了陆临霜一个响亮清脆的耳刮子,“丢人现眼!” 众人见长公主驾到,忙乌压压跪了一地。 灵璧冷着脸道,“没一点自尊自爱,可知本宫这些年白教你了。” 萧镇之不动声色的挡在陆临霜面前,“王姐息怒。” 灵璧并未搭理他,徐徐走到谢长显面前,她上下打量了眼冷笑道,“春风得意。” 说着一伸手又打了谢长显一耳光,“本宫打你这一耳光,你服不服。” 谢长显捂住脸颊,眉目冰冷。 这一耳光,长公主是提陆临霜打的,打他欺骗陆临霜。 他无话可说。 灵璧伸手又是一耳光,“这一耳光,你服不服。” 这一耳光是替陆临霜父母所打。 在灵璧手又要举起来时候,谢长显道,“不必长公主动手,我自己打。这一耳光,是替你打。打我父叛国。” 他说完抬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灵璧点头冷笑,“你知道就好。” 她冷冷道,“以后离陆临霜远点。” 这一场婚礼峰回路转,跌宕起伏,在场众人虽默不作声,却看足了热闹,等灵璧长公主带人离开,气氛才又慢慢热闹起来。 至晚宾客散去,谢长显喝的酩酊大醉,被婢子们扶着踉踉跄跄回屋。 嬷嬷将喜秤放桌上,又将合卺酒满上,这才笑眯眯的出去。 谢长显坐在桌前,自顾自倒了杯茶,他一饮而尽,脑子略微清醒,他拿起喜秤走到床边坐下。 挑盖头时候,他手竟然有些颤抖。 一直默不作声的颜无双按住他手,“谢郎,你为何娶我?” 谢长显道,“自然是喜欢爱慕。”他满腹憋屈,怕她多想多虑,只得心烦意乱的宽慰道,“你不要多想,宋霜向来执拗。” 颜无双慢慢掀开盖头,谢长显诧异了下,不明白她为何自己揭开,这十分不合规矩。 想了想又释然,他和她哪个又是守规矩之人? 诧异过后,他因她的容貌而又有些沉醉。 这样美艳动人的绝色。 他的手忍不住抚摸她脸颊,颜无双却按住他的手,温柔一笑,她缓缓道,“谢郎,你可知我小时候过的并不好。” 谢长显一伸手拉开她鸾带,“跟着我,以后必不让你受苦。” 颜无双嘴角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竟有些冷冷的残酷。 她起身袅袅走到桌前铺纸研墨,谢长显揉了揉眉心冲她招手,“双双,过来,今日晚了,明天再吟诗作对。” 颜无双润了润笔尖,轻蔑一笑,提笔在纸上写了个颜字,瞧了眼谢长显,她似笑非笑,又提笔在颜字下面写了个言字。 谢长显看她神色忽然冷漠,他心如悬旌,忙疾步走过来。 看了她写的两个字,他皱了下眉头,突然有些心乔意怯,他冷静的看着她,薄唇紧抿,努力克制自己想拔剑的冲动。 颜无双又提笔写了个谢字。 指尖轻轻点着那谢字,丹蔻映着雪白宣纸颇有些触目惊心,她脸上浮现报复的痛快,依旧微笑道,“谢郎,可看明白了?” 见他不说话,她俯在他耳边,一如旧日婉转呢喃,“我也姓谢啊。” 说着从颈间取出一枚晶莹润泽的平安扣。 第230章 你本该是个娇软的姑娘 谢长显气急败坏,满脸震惊和恼怒,剑眉轻拧,他定神细瞧那平安扣,果然是谢府的! 像烫手一样,他猛的松开,不可置信的后退了一步,“你到底是谁!” 颜无双将那平安扣从雪白娇嫩的脖颈中取出来,随手丢在桌上,似是十分不屑这身份的象征。 “这个问题问的好。” 她将头上繁重华丽的头饰一件一件摘下来,又把头发披散开来,正准备解衣,像是想起什么,她回头看了一眼谢长显,似笑非笑,“我祖父为我取了个小名,叫做……颜雪。我没有大名。” “颜雪,颜雪……” 谢长显喃喃低念,电光火石间,他脸色灰败不堪,“是你!你不是早死了吗!” 颜无双冷笑,“你们果然都希望我死了。抱歉,让你们失望了,我没死。” 十年前谢府西边院落忽然火逸烧着窗纸,此处多用竹篱木壁,大概也是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谢府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等渐渐熄去,谢府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 颜无双闭眼,似乎不忍回忆,她眉心浮现一丝痛苦。 “着火了!” “快救火!” “救火!” “少爷!少爷……” 那年她才六岁,晚上饿的睡不着,听外面吵闹,她晕晕乎乎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眼窗外,火光映在窗户上,耳边不断传来哔哔剥剥声,她强忍住眩晕打开房门,一股热浪扑面,吓得她忙退了回去。 “咔嚓!”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房梁塌下来,她忙打开门跑出去,院中已是一片火海! 小小的她在院中疯狂奔跑,火势蔓延,已经快烧到她脚下,烟气呛的她连连咳嗽,就着火光她跑出院子,周围已经没人,黑暗中她摸索着前进,吓得忍不住大哭,“爹爹,爹爹!” 整个谢府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爹爹,可是爹爹在哪里? 她边跑边哭喊,“救命,救命!” 刚跑到姐姐谢长藿住的院门口,爹爹抱着大哭的姐姐正出来,她像抓住救命稻草,忙要跑过去,不料廊柱被烧的垮下来,一下子倒她面前,烟尘弥漫,她吓得尖叫,“爹爹!” 谢定一一扭头看见火海中的小女儿,“颜雪!” 他正要放下谢长藿过去,谢长藿紧紧搂住他脖颈大哭,“爹爹,爹爹,我怕!快带我离开这里!” 谢定一正要说什么,一根廊柱又倒下来,谢长藿吓得一声尖叫,“爹爹!” 急急跑到左边没有路,右边被围墙挡着,谢定一看颜雪被困火中,他束手无策,“我叫人来救你!” 说着便抱着谢长藿跑了出去。 颜雪后来才意识到,也许她一直渴望依靠的爹爹,那天本想让她死。 她死了,他就再没有私生女,再不会被人指指点点。 所以他这才慌不择路的带着谢长藿离开,无视她苦苦的哀求和哭喊。 那天她是怎么跑出来的? 她不太记得了。 记忆总是刻意遗忘一些太过痛苦的东西。 颜无双走到妆镜前,不紧不慢的梳起了头发,从镜中看到谢长显痛苦的几乎扭曲的脸,她微笑道,“你从前问我,腰上,腿上怎么有那样多的疤痕。没错,就是那夜,我拼命往外跑,被火烧的。” 那钻心的痛楚犹在,她曾试过很多种办法,可是没有用,那些疤痕再怎么除也有浅浅印记,似乎是提醒她不要忘记从前怎么样被无情抛弃。 颜无双笑,“也谢谢你,不嫌弃我。” 谢长显痛苦的闭上眼。 她将那些伤疤用粉掩盖的很好,还是有次他绕过屏风才无意看见,那时候她正更衣,一向淡定的她顿时惊慌失措,忙用衣衫盖住那些伤疤。 他摩挲着那些伤疤问她,见她不想说,他就转移了话题,又忍不住调笑,“怪不得不许我点烛。” 那样多的伤疤该有多疼,他十分怜惜,“那并没有什么,我不介意。” 为他这句话,她有一瞬间的心动,可看着他深情的眼神,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谢长显倒庆幸她有那些疤痕,这些疤痕保护了她,让她能等到他,遇见他。 他对她有占有欲,这种占有欲让他变的愈加敏感,不允许她和其他男人再相酬和,他必须知道她在做什么,和哪些人接触。 说来都是因为对感情的不信任。 他是薄情的人,可是一旦爱上一个人,便是粉身碎骨。 谢长显痛苦的大喊一声,拔剑出鞘,他横在她脖子上,瞬间鲜血直流,颜无双痛的冷哼一声,仍微笑道,“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谢长显悲痛欲绝,“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颜无双将梨花木梳子摔妆台上猛的起身,谢长显手中的剑却不由自主退开。 她愤怒道,“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她将那平安扣从颈间扯下来疯狂的砸在地上,“就因为它!我一出生就是私生女!被人辱骂,被人轻视,被人抛弃!谢长显,你凭什么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我?你没资格,谢家的都没资格!我回来,就是要报复你们!”她痛快的大笑,“多谢你抛弃陆姑娘娶了我,哈哈哈……谢家不就是最重清誉吗,我偏偏玷污摧毁!” 谢长显摇摇头,悲不自胜道,“你是个疯子。” 良久,他将剑扔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转身离开,“我只恨剑锋不快,不能一剑杀死你。我问你,你有没有……有没有……” 这话他问不出口了。 颜无双冷冷道,“没有,从来没有。从头到尾,我接近你,都是为了报复。” 他惨然道,“是我糊涂。”转身疾走几步,他紧紧抓住她肩膀愤怒道,“你不爱我,为何不放过我?为什么是我!” 她不爱他,也不放过他,还反反复复在他心上捅刀。 颜无双疑惑道,“我不爱你,为什么要放过你?” 我爱你才舍不得伤害你,才会放过你。 我爱你,便绝不会靠近你。 今日种种,只因不爱。 雪肤花貌,丧心病狂。他颤抖着手想抚摸她脸颊,却生生打住,“你本该是个娇软的姑娘,是我谢家让你变成这样。” 第231章 想得不可得 你奈人生何 颜无双轻蔑的笑了笑,泪流满面道,“你以为我想成为谢家的姑娘么!” 当她懵懵懂懂记事,就敏锐的感觉到这个家对她的不友好和敌视。 同样身为谢府的姑娘,为什么姐姐就千娇百宠,她却得不到一点关心呵护? 她是千金小姐啊,她从懂事起就知道,可她的命运和谢长藿有云泥之别。 后来她才知道,都是因为她是私生女。 奶娘姓李,是个大嗓门妇人,喜欢吃饭的时候将所有不同的菜拌在饭里,吃的嘴角都是沾油的米粒。 她觉得十分恶心。 她喜欢菜是菜饭是饭,米饭莹白,粒粒分明,决不可以让米饭沾上油渍。每逢吃饭奶娘都忍不住责骂她矫情,在她胳膊上狠狠的拧一把,骂她小贱人,学什么千金小姐。 任奶娘一次次责骂,她仍要菜饭分开。见她死不悔改,奶娘气急,将米菜搅一起往她口中塞,她紧紧闭着嘴,任由被奶娘抓的全身疼痛不堪。 就算饿着肚子,她也决不妥协。 那是她最后的倔强和尊严。 所以她时常饿肚子。 自她有懵懂记忆,她就在那妇人辱骂中战战兢兢长大。 谢府大不如前,仆妇削减了一多半,她只有一个奶娘照看,还经常被打骂不休,她唯有咬牙忍受。 那日阳光晴好,奶娘带她出门采购零碎东西,临出门前又将那到她腰间的竹篮塞在怀里。 她吃力的拎起来,紧紧的跟在奶娘身后出门。 她知道奶娘将她当苦力,可她别无选择。 路过一处花楼,奶娘头一仰,捋了捋头发,瞧着她冷笑道,“你不是想你娘吗,她就在里面,你不进去瞧瞧?” 放平常奶娘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她定要思考下再决定怎么应对,可这一刻,她竟然脑子想都没想的向那花楼走去。 她太想有个依靠了。 所有人都厌弃鄙夷她,只有娘亲没有过。 娘亲不会厌弃她。 奶娘一伸手抓住她肩膀的衣衫破口大骂,“你娘当婊【分割】子,难道你想当小婊【分割】子吗!” 说完将她推搡到地上,她没防住,额头重重的磕在地板上,登时血流如注。 她那样小,竟也看懂了大人眼中的残忍恶毒,还有嘲讽。 那血模糊了她眼睛,她抬眼看见那些女子腰肢柔软,含情调笑,让对面的男人笑逐颜开。 今天是她的生日呢,却被奶娘这样羞辱。 没人记得她生日。 可几日后姐姐的生日真是让她羡慕。 她躲在树后看,却被那些眼怀恶意的孩子推搡到满是尖刺的月季蔷薇花丛中。那些花朵开的泼泼洒洒,曾吸引多少人流连驻足。 它们绽放的时候那样漂亮,可扎起人来也那样痛。 她的母亲也像那些花朵一样,曾经让她所谓的父亲流连驻足过。 谢长藿穿着火红鲜艳的狐裘,戴着风雪帽,显得可爱极了,她怀中还抱着个小火炉,想必十分暖和。 呵,谢长藿,她的姐姐,就站在廊下,看那些孩子将她推搡到花丛中,又将满是泥的雪球塞进她衣服里。不知是谁的手在她身上乱摸,她惊吓的都忘记了哭泣。 冰冷刺骨,雪水瞬间融化,顺着衣服往下流,将她所剩不多的热量悉数带走。 趴在地上,她晕晕乎乎想,那花楼的男子见女子笑靥如花,十分欢喜的样子,如果她也那样,是不是男孩子就不会欺负她,讨厌她? 她冷的牙齿打颤了,却推不开那些孩子,只好用哀求的眼神看向她的姐姐。 姐姐,姐姐,求求你,帮我一次吧。 谢长藿看懂了她的乞怜,疑惑了下,又好像一直疑惑着,一动不动。 几个小丫头笑嘻嘻的瞧着她,像看宴会上杂耍的猴子一般,又笑嘻嘻推着谢长藿进屋,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她第一次开始恨这个姐姐。 为什么谢长藿过生日被众人拥着,而她过生日,只能承受欺辱? 为什么她什么都不做,还要被人欺侮? 因为她有个令人不齿的母亲。 她第一次开始恨她从未谋面的母亲。 她从前那样想她,可这一刻,她释然了。 她才七岁,怎么就懂得了释然?因为得不到,那就别盼望了。 是谁让她自有记忆起就满是伤疤痛苦?是谢家。 她得改变。 否则她一辈子都是这样。 她压抑着哭,痛苦的想,我才七岁啊,怎么日子这样难捱? 谢府的一场大火将曾经的繁华烧尽,却给了她重新做人的机会。 衣衫褴褛的站在街头,她望了望天,眼睛流下泪来,从此以后,她再不是颜雪,再不姓谢。 她要去找谢阮宁。 是的,去找她的姑姑。 她敏锐的感觉到了谢阮宁对谢府的抗拒和憎恨。她不知道谢阮宁憎恨什么,可她知道谢阮宁和她一样,曾被这荣耀的府邸伤害过。 无双无疑遗传了她父亲的聪明,即便她从未想过她这样好使的脑袋从哪里来。 她潜意识抗拒去想。 她还不会写字,也不需要写字,就能将所有计划的细枝末节一遍遍梳理,了然于心。她要有目标的逃跑,不然一直流浪,和在谢府有什么区别? 她要去雍州,找她名义上的姑母谢阮宁。 她从未见过这位姑母,可确信她会善待她收留她。 她坚信她的姑母和谢家人不一样。 或者说她是拿未知在赌,拿她的命在赌谢阮宁会收留她。 开城门是早四点,她要准确的在三点三十分到三点五十分出去。 从谢府到城门,这个时间足够了。 出了城门后她沿着官道走,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破破烂烂,此刻她看上去和那些流民没有区别了。 白天她匆匆往北赶路,夜晚就睡在城隍庙土地庙里,那些庙太小,却刚好容纳她,她将那些残破满是积灰的香碗挪到外面,自己蜷缩进去,将神像的外衣揭下来披在身上,合目而眠。石板冰凉,她却没觉得冷,可能麻木了。 同样件数的衣服,穿在身上睡半夜会冻醒,可披在身上睡就会暖和许多,能支持她挨到天蒙蒙亮。 天蒙蒙亮她不敢行路,还得靠神佛庇佑一两个小时,等天色晶明,就可以安心赶路了。 冰天雪地,她走几步就滑倒,被火燎伤的水泡破裂,疼的她只有咬牙。 渴了喝雪水,饿了便吃山神庙土地庙的干瘪贡品。 …… 谢长显扭过头去,眉心浮现痛苦,似乎不忍再听。 终于,他忍不住吼道,“够了!” 说着扼住她脖颈。 颜无双喘不上来气,用漂亮的眼睛轻蔑的看着他。 谢长显微微卸力,却没松开手。 颜无双艰难道,“怎么,哥哥,是我玷污了谢府,还是,你我玷污了谢府?” 谢长显目眦欲裂,痛苦的看着她,眼睛流下泪来。 她就是要他痛苦。 她回来,就是让曾经伤害过的她的人痛苦! “长显!新婚夜你和无双怄什么气!” 听到这个声音,谢长显和颜无双身子都一震。 第232章 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受苦 听到这个声音,颜无双眼中愤恨又痛苦。 就是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她余生都要带着恨意活下去! 颜无双嘴唇欲动,谢长显匆忙将手紧紧覆在她唇上。 她灼热的呼吸就在他手心,简直要烫到他了。 他们怒目而视,都冷冷的看着对方,颜无双眼睛满是讥讽,他已经读懂了她的意思。 片刻,谢长显眼中浮现一丝恳求。 颜无双垂下眼眸,并不去看他。 谢定一大晚上被嬷嬷丫头叫过来,说大少爷和少奶奶不知怎么忽然争吵,谢定一无法,只得过来,从窗户上看见红烛高照灯火摇曳,屋内一丝声音也没有,他心下奇怪,又叫了句,“长显。” 谢长显沉着嗓子沙哑道,“我睡了。” 谢定一松了口气,温言劝道,“新婚夜吵架不吉利。无双是女儿家,你多担待些。” 他已经四十余岁,可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出头,仍是许多年前的风流倜傥模样。 这句话戳到了颜无双的痛点,她奋力挣脱谢长显的禁锢,一转身拿起悬挂在墙壁上的长剑,将门破开,一纵身剑刺谢定一! 这突发惊变让周围嬷嬷仆婢惊声尖叫,顿时慌作一团,谢定一眼睁睁的看她剑刺过来,脚像定住了一样。 她眼中的恨意,让他瞳孔收缩,心忽然如针扎般,连着四肢百骸都剧痛。 谢长显看她剑刺小叔,一摸腰间发现没带佩剑,余光瞧见桌上合卺酒的酒盅,他一挥手将那金酒盅准确的砸向她的长剑,登时将她长剑砸偏,又一跃身将她一掌拂开。 颜无双被他这掌打的冷哼一声,跌跌撞撞后退好几步才立住,提剑又要再刺过去,谢长显痛苦的大喊一声,“无双,够了!” 颜无双冷笑,“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仇恨,谢长显,我劝你不要再插手!” 说着长剑又刺向谢定一,谢长显一把握住那锋利的剑锋! 谢定一惊骇大叫,“长显!” 谢长显手掌鲜血直淌,他痛的身子一个踉跄,颜无双大惊失色,忙将剑抽回,谢长显本握着剑锋,此时伤的更深,他却紧紧抓住,痛楚万分道,“无双……” 颜无双看了看那剑锋犹淌着的鲜血,喃喃自语,“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谢定一忙扶住谢长显,“长显,长显!” 匆忙从荷包中取出金创药止血,他抬头愤怒的看着颜无双,“我谢家跟你有什么仇?!” 颜无双闻言凄惨笑了下,“你问我什么仇?你竟然问我什么仇?谢定一,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谢定一定神瞧了瞧她,只觉得眉眼有些强烈的熟悉,却实在想不起来何时见过她。 自从得知长显要娶妻,他也是现在才看见她模样。颜无双举世闻名,他如何不知?得知长显要娶她,他曾委婉又含蓄的劝过,娶妻娶贤,纳妾纳色,颜无双并非出身世家大族,这婚事怕圣上都不赞同。 谢长显道小叔,无双并非只是貌美,不知为何,她十分让我心疼,一看见她,我便忍不住怜爱她。她太要强,不知以前受过什么苦,我却以后不想让她再吃苦。 她同我一样,从小无父无母,两个冰冷的人互相取暖,总会有暖和的一天。 谢定一无法,只得撒手不管他这事。长显从小便性子执拗,决定的事任谁劝都没用。 虚弱的伸出左手将穴道封住,谢长显喝退满院仆婢,稳了稳身形,他缓缓道,“无双,我相信你冤枉了小叔,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无情……” 谢定一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眼谢长显,又看了眼颜无双,他一颗心忽然跳的剧烈。 颜无双又将剑指谢定一,她郁怒道,“是我自己钻过正着大火的廊柱逃了出来!他呢?就因为谢长藿撒娇说害怕,他抱着谢长藿逃离开!独留下我在大火中苦苦哀求!” 看着谢定一,她悲愤道,“我的命,竟然还不如谢长藿一句害怕重要……是你让我活在痛苦中,夜夜被噩梦惊醒,我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谢定一身子不稳,差点跌倒,脸色苍白的看着颜无双,他颤抖的嘴唇说不出话,迟疑了半天,他牙齿发颤,强忍住战栗道,“颜……颜雪……雪儿?” 颜无双谑笑道,“不错,我是颜雪。虽然你心瞎了,不过眼睛还不瞎。” 这话让谢定一身子剧烈的颤抖,他眩晕了下,悸颤道,“不可能,不可能……” 他满脸不可置信,“我当年放下藿儿便匆忙返回来,西院已经是一片火海,颜雪已经死了……不可能……”他像想起什么,冲到颜无双面前,他疯狂的抓住她肩膀愤怒道,“你是谁,到底是谁?你冒充雪儿到底有何居心?啊是了,你想毁掉我谢家清誉!你真恶毒……你为什么这么恶毒!” 颜无双闻言大笑,笑的她流下泪来,“冒充?还有谁会去冒充那个被人轻贱被人侮辱的私生女?!” 私生女这个词刺激了谢定一,他一巴掌打她脸上,“不许侮辱雪儿!” 颜无双捂住脸颊,“侮辱?她本就是私生女!你不就是想让她死吗?一场大火将她烧死,不正如你所愿?” 她起身回屋将那碎成两半的平安扣捡起来,再次冲出来,她愤怒的砸他身上,“我何必冒充!” 谢定一慌手慌脚的扑在地上捡起那平安扣,就着朗朗月色他看那平安扣内侧,果然有细如蚊脚的颜雪二字。 父亲去世,大哥叛变,他忙的无暇顾及到其他,只匆匆让匠人刻了雪儿的小名在平安扣上。 她果然是……雪儿。 谢定一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雪儿,雪儿……” 痴痴的盯着颜无双,他颤抖着嗓子道,“你……你都长这么大了,没想到,没想到……” 他心痛难忍,捂住脸大哭,“孽障!孽障!” 颜无双以为他在说她,不禁勃然大怒,正要开口,谢定一抽了自己一巴掌,“我就是孽障!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颜无双忿怒道,“当然是你的错!因为你的风流,我母亲郁郁而终!我被接到谢府,从记事起每天都在挨饿挨骂中战战兢兢度日,连府中奴才生的孩子都欺侮我!” 想起过去不堪的回忆,颜无双似不能承受,她慢慢蹲下来抱住自己,像幼年时候那样,深深地将脸埋在膝盖里,只剩伤心的哭泣,“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 第233章 永不相见 永不阔别 他们为什么要生下她呢?明知道她生下来便是耻辱的存在。 谢定一泪如雨下,“当年有人欺侮你,你为何不告诉我?我……我以为你在谢府过的很好……” 颜无双嗤笑,“告诉你?我一年连你都见不了两三次,而你,又何时想起来看看我,或者哪怕问一句我过得如何?就因为你的忽视,所以才让我被欺侮!” 一直沉默的谢长显痛苦的闭上眼喝道,“别说了!” 每一次回忆都是将血淋淋的不堪往事再揭开,让她痛苦一次,也让他再痛苦一次。 颜无双擦干眼泪,冷冷的站起来,“我所受的痛苦,我要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让你们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谢定一悲愤,“所以你就这样伤害长显?你不知道他多喜欢你……” 颜无双冷笑,“就是喜欢,才能伤害到他啊。” 谢定一潸然泪下,“你要恨,要报复,你冲着我来!你为何要这样对长显?!你知不知道你毁了他一辈子!” 颜无双歇斯底里道,“你们也毁了我的一辈子!” 谢定一捡起那带血的剑,将剑塞她手中,他哽咽道,“是我对不起你,雪儿。是我未尽到父亲责任,让你受苦了。倘若我这一命能让你往后都不再恨,你拿去罢。望你余生好好活着,有人爱,有人怜,有人疼,以后再不会伤心成这样。” 他温柔的擦去她脸上泪痕,“不要哭了,为了让人伤心的人流泪,不值得。女孩子应该无忧无虑,小时候被父亲兄长保护,长大后被夫君孩儿保护,如此平安喜乐一生。你伤心成这样,我更无颜见你母亲。” 颜无双闻言肝肠寸断,她将剑狠狠地掷地上哭道,“你走,你走,我再不要看见你!” 她许多年来想要的不过就一句抱歉,倘若她早听见,又怎么会这样极端偏执?她为他这番话而更加痛苦,错已铸成,悔之晚矣! 颜无双泣下如雨,“你何止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我母亲,你欠她一句道歉。她将她所有的爱给了你,你却只是逢场作戏,当她不过一个露水红颜,你害了她的一生!” 说完她跑进屋中猛的关上门,独留谢定一和谢长显在院中。 谢长显深深地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她即便是哭是愤怒也是他爱的模样。 可是他不能再爱她了。 有一瞬间他有些后悔,倘若白天他心软些,听进去了临霜的那些伤心话,是不是就可以避免悲剧? 他双腿沉重的抬不起来,艰难走到门前,他轻声道,“以后不能成为你的依靠,是我此生憾事。可是遇见过你,也够了。” “从此以后,永不阔别,永不相见。” 颜无双听着门外那满是悲伤痛苦的声音,心头一阵尖锐的疼痛,她无力的靠在门上,慢慢蹲下,这才发觉自己做了天大一件错事。 她本要报复的是伤害她的人,可是谢长显并未伤害她,她当初为何那样极端? 是仇恨蒙蔽了她的理智。 她想起初见他时候,她一进门就看见他的磊落身影,自斟自饮,孤独的像一尊石像。 那时候她想,这个人器宇不凡,定是出身显贵,既然出身显贵,为何又眉间冰冷凄苦? 说来她也出身显贵,可还不是一样痛苦?想来每个人都有一段伤心故事,不足为外人道,却将自己一颗心折磨的鲜血淋漓。 他从她身边路过,她看见了他的平安扣。 谢宥一的一双儿女她都见过,这个人有平安扣,定是谢氏子孙,谢氏子孙为何来北燕?再看他眉眼,依稀有几分谢宥一的影子,她就知道他是谁了。 谢长显。 哥哥,哥哥。 她在心里默默喊。 他乡遇见,她却不能相认,脸上挂着笑意,心却抽痛成一团。 这个人一见面就让她痛苦,让她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让她一颗心又开始油滚火煎! 让她痛苦的人,她一个也不放过! 颜无双跌坐在门口有些迷惘,她错了吗? 今晚的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可是看他们痛苦,她如何一点都不解脱? 当谢长显说永不阔别永不相见,她简直要拉开门大声说不了! 几个月来他们日日相伴,以后再见不到他,让她如何承受! 此年是正定二十一年,也是南昭的晏平十九年。 晏平十九年,南昭忽然发起战争,谢长显挂帅,直杀平靖二州,一路过去所向披靡,等西昭和北燕匆忙调兵遣将,谢长显大军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兵过长州,南昭将西昭官兵一万余人逼至河阴的一块空地上,谢长显策马上山冈,看着那蜂拥成一团的丧家之犬,他一挥手派骑兵包围,乱箭齐发,全部射杀。 这样的屠城事件,只有在二十年前才发生过。 从柔然境内兵过定江,再东奔靖州方向,谢长显站在云梦泽的荒原上远眺。 幼年时候听宫人说他的爹爹被困云梦泽殉国,他伤心大哭,暗暗立誓长大后要带兵踏平云梦泽为爹爹报仇。 长大后,他果然带兵踏上了这片土地。 反手从箭囊抽了支箭出来,他对天拉满弓,片刻,一群大雁列队从他面前飞过,他对准为首的那只雁,微微眯着眼,准确无误的射在尾羽上。 那雁受惊,身子歪了下,迅速高飞掠过湛蓝的天空。 谢长显冷然道,“雁过之处,不留一人!” 大雁飞多远,他就杀多远。 “遵命!” “将军有令!雁过之处,不留一人!” “将军有令!雁过之处,不留一人!” “将军有令!雁过之处,不留一人!” “杀啊!” …… 江陵。 颜无双唤来了萧镇之,两人分别坐好,萧镇之有些惊讶,不过两月未见,她如何这样憔悴? 还未开口,颜无双正色道,“叫殿下来只为一事。听说殿下将要动身去前方,我有一事相求,请带上我。” 萧镇之有些惊讶,踟蹰片刻,他歉然道,“前方艰苦危险,并不是女子该去的地方。” 颜无双正要开口,一个娇俏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宁王殿下!” 颜无双看了眼门外来人,眉心微蹙。 第234章 我要让你看清男人心 此次南昭兴兵出乎意料,连朝堂上的群臣都满脸诧然,天下相安无事已快二十年,圣上为何又要一意孤行?谈起国事,他们慷慨激昂,可是一说上战场,大殿上高官显贵唯唯诺诺缄默无声。 萧铮之心内冷笑,面上不动声色,“旧年寒气来的早,北边牧民来不及收割牧草风雪便至,今春又大旱,正是北伐的好时机。北燕骑兵所向披靡,历朝北伐几乎都是被骑兵打回来,如此天赐良机,不了不抓。” 战马是是除了人和兵器以外最重要的战争资源,从最初作为战车的动力到形成骑兵战力,马的地位和重要性也不断提升,南朝善水兵步兵,骑兵却是短板,而进入北朝腹地,皆是茫茫平原草原荒漠,步兵又如何追的上?所以历次北伐就算兵力再强盛,攻下来也守不住。 北朝骑兵所向无敌,说来这也是南朝自己挖的坑。大周热爱和亲,到了顺帝一朝竟然有三位公主远嫁北边的柔然和北燕,顺帝本着天下一家亲,让和亲公主出嫁时候不仅带着绫罗绸缎金银财宝,还带着天文地理农书医书,甚至还有冶铁术铸造术,真真将北朝的知识短板全部补齐。 北朝多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战争成本极其低,马奶可以作为饮品,也可充饥,马血可以维持生命,而在紧要关头,军队还会杀马充饥,以保障生存。北燕柔然的建立都依赖马匹,形成了强大的军事力量,这才立国。 马匹虽重要,但是一上战场冲锋就被甩下来,马鞍和马镫应运而生,马镫的应用不仅方便了骑乘,更使得士兵在骑乘时有了稳固依托,解放了手臂,可以做出更多冲杀和劈砍动作,极大地提升了骑兵的杀伤力,使得骑兵进一步成为战争中的主力兵种。 北朝铁料本依靠南朝,百分之七八十都要从南朝进口,顺帝这一资源共享,让北朝自己掌握了铸造术,骑兵迅速强大。 南朝的马匹百分之六七十都要依靠北朝,然而北朝牢牢把握着马匹资源。 前朝高帝和北燕较劲了一辈子,晚年将死,气怒的在顺帝本纪后面批了大大的四个字,千古罪人! 这四个字虽然有些偏激,倒也指明了本来战争一直处于优势状态的南朝为何自顺帝后就越来越式微。 史书评价高帝是战争狂人,刚愎自用,穷兵黩武,就是因为连年和北朝杠着来,才把一个繁荣昌盛的大好河山打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然而高帝一朝确实国富兵强,才经得起几乎每年一次的对外战争,饶是这样,也伤不到北燕根本,南朝却元气大伤,高帝如何不气怒? 所以萧铮之才要趁机会起兵北伐。 谢长显此次肩负一个重任,那就是捣毁柔然和平靖二州的马场。 他果然不负萧铮之期望,一路边打边破坏,将西昭柔然还有北燕的粮仓马场不是烧就是据为己有,简直比当年的陆修毅更狠。谢长显第一次带兵就以闪电战一举成名,列入当代不得不学的一百种战术畅销书,从此以行兵出其不意和速战速决著称。 四月,谢长显东进云梦泽,射了一只大雁,他让人将大雁逼往靖州方向,下令雁过之处不留一人,五月,绕过靖州直攻平州,再次屠城后,他一把火将平州烧个精光,又带兵退回云梦泽,占据了柔然的乌丹特城开始驻兵屯田,遥遥和靖州对峙。 此次战役南昭大获全胜,重挫了柔然和北燕,更重要的是割断了柔然和西昭的联系。 消息传回南昭,举国沸腾,江陵城载歌载舞,谢府门槛简直要被踏破。 颜无双听到前线传回消息,莫名也有些欢喜。 谢长显必然会崭露头角,她一直都知道。 他如今驻扎在乌丹特城,想必以后不再回江陵了。 果然如他所说,永不相见,永不阔别。 他凭什么自作主张,都不经过她同意,说再见就再见说离开就离开? 他凭什么! 听说宁王殿下在谢府做客,她让婢子请了过来,才说了没几句,便被谢长藿过来打断。 谢长藿娉婷进来,先对萧镇之屈膝行礼,“宁王殿下。” 看见颜无双,她只是微微屈膝。 颜无双看都未看她,继续同萧镇之说话,“长显在外,我很担心。请宁王殿下允许我同行,必不添麻烦。” 谢长藿不悦道,“大哥行军在外,如何能有女眷陪同?” 她本就不喜欢这大嫂,听说新婚夜她竟然同大哥争吵,又用剑伤了大哥,谢长藿更愤怒,这个女人真是缺家教,十分粗蛮,大哥怎么会看上她?实在匪夷所思。第二天大哥便将一应所用搬了出来,和她形同陌路,谢长藿心底倒隐隐生出欢喜。 这样的野蛮女子,怎么能配得上大哥? 她从前看陆临霜十分不顺眼,如此一对比,倒觉得陆临霜不错了。 陆临霜虽然是侍卫和婢女所生,好歹来历分明,又虚承了郡主,相貌也好,简直比颜无双好出太多。 大哥怎么就抛弃了陆临霜看上颜无双? 定是这个女人有蛊惑术! 谢长藿由此更是厌恶,平日擦身而过连看都不看颜无双一眼,今日宁王殿下在,她为了顾全谢府面子,这才屈膝向她行礼。 颜无双如何不知谢长藿对她的厌恶?她漫不放在心上。 谢长藿越讨厌她,心里越不痛快,她便越觉得畅快。 微笑着看了她一眼,“我就是要他有女眷陪同,你又能如何?” 谢长藿气结,“你……你不守妇道!” 颜无双长眉一拧,眼中浮现冷意,“凭你这句话,我现在立刻便能训诫你。”她缓和了下语气,“有贵客在,不和你计较。” 谢长藿看她目光寒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不由自主拉住萧镇之衣袖,“殿下,你可不能带她去。我哥哥不想见她,她若离家北上,我谢家岂不让京城耻笑?” 萧镇之不动声色的起身,踱了几步,他对颜无双道,“少夫人想念夫君,情理之中。只是如今长显领兵在外,你知道,家眷留京城是定例。若要北上,恐怕得圣上点头。” 颜无双笑,“这个好说。” 谢长藿冷冷道,“圣上不会答应的。” 颜无双几次按捺不悦,这时听谢长藿开口,她神色登时冷了下,瞬间又恢复正常,替萧镇之续了茶,她笑道,“听说长显幼年是殿下伴读,你们感情极好。” 萧镇之脸上流露出回忆,不禁微笑道,“长显幼年时其实很活泼,又仗义,我十分依赖他。” 颜无双笑,“殿下如今也很依赖他,想必是从小惯了。” 这话说的萧镇之神色有点不自然,他赧然道,“本王……本王是习惯了。” 颜无双点头道,“那也没什么,长显本就该护卫殿下。” 说完似笑非笑的看着萧镇之。 萧镇之见她眼神揶揄,却并无恶意,不禁大窘,匆忙顾左右而言他了几句,他拱手告辞,“俗务缠身,改日再叨扰。” 说完落荒而逃。 见宁王殿下被颜无双逼的俊脸飞红,谢长藿不禁生气,“你什么意思!” 颜无双讥讽一笑,“什么意思,你耳朵过来。” 谢长藿狐疑又愤然的瞪着她,并未过去。 颜无双俯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谢长藿脸色青白交加,她愤怒道,“你胡说你胡说!” 颜无双哼了声,要笑不笑,“我胡说?你不妨想想他往来之人。” 谢长藿回神一想,不由得心神俱碎,“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我并不想知道!” 颜无双笑,“看你单相思辛苦,我只是想让你看清男人心。” 谢长藿大哭,“你会遭到报应的!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颜无双却不想和她纠缠,吩咐院中仆婢道,“把谢长显东西全给我清理出来!” 第235章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谢长显手上的伤还未好就带兵出征,如何握的住剑拉的动弓? 她十分恼火他的不告而别,更恼火他这样不爱惜自己。 按她以往性子定然牵了马便走,只是如今束缚于身份,只得耐了性子。 她有些诧异她为何要这样顾全谢长显颜面。毕竟夫君出征在外,妇人若私自出行,必惹得京城闲言碎语,所以 《燕歌行之凌波词》第235章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