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染坊》 序 没有兴趣,也就99lib.无所谓文学。买书要花钱,读又搭上一些时间,如果枯99lib.燥无味,那么这本书是不合格的——文艺作品首先应当藏书网有趣,然后才是它的社会功能。这是我对文学的全部理解。我自己读书也是如此,不管名著与否,如果不能从阅读中得到快乐,我会把它扔出很远。 希望本书合格。是为序。 作者 第一章 清朝末年,人们的发型有点乱,辫子虽然还没剪,但额头上的“月亮门儿”却没了以前的讲究。家境稍好的人家还是三天一剃,穷人就顾不了这些,想起来才剃,反正也没人管了——后面还是辫子,前面却举着一丛短发,这从另一个侧面折射着当下不伦不类的社会形态。 一代将终,国运如此。 严冬,天色向晚,风紧云低,那风虽然很细,但很锐利,吹得人们行色匆匆。还有少许雪花飘落。 山东周村城里有条商业街,叫跑马道街,街上店铺排列。一个小叫花子沿着墙根儿走来,他抱着肩膀,脚步很快,东张西望。 他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脸很脏,只有两只眼睛透着机灵。他上身破棉袄,肩和袖口棉花外露,腰系草绳;下身烂单裤,赤着脚。历史沉积的污垢已经把皮肤包裹严密,黑而亮,脚底板却是真实的白色。 他走着走着,见地上有一处水洼结成的薄冰,就站下来,抬起右脚,用脚后跟跺下去,薄冰破碎。他的嘴角露出一点笑意,然后继续捋着墙根儿向前走。 一个穿棉袍的人走过,看到这一景,苦笑一下,摇摇头,缩了一下脖子,迈步走去。 小叫花子来到一个饭店门前。这饭店的匾额黑底黄字,上写“刘家饭铺”。两边的对子也是木质的,黑底绿字,上首“博山风干肉”,下为“八陡豆腐箱”。他刚想去掀饭店的门帘,一个穷愁的老者已经把帘子挑起。 小叫花子一猫腰钻了进去,帘子落下。 店里没有客人,光线很暗,只有灶口与店堂连接的墙洞上,放着一盏洋油罩子灯。火头很小,仅把小洞照亮,衬得周围黑暗冷清。 小叫花子冲着老者甜甜一笑,他虽然浑身寒气,但却笑得很开:“锁子叔!” 锁子叔穿着带补丁的棉袄,但很干净,肩头搭块毛巾,他是饭铺“挑帘的”,兼做杂役。 锁子叔咂咂嘴,想拉过小叫花子。可小叫花子二话没说,转身从门后头拿过笤帚簸箕,冲锁子叔笑笑,直接走向店中间的炉子。 他蹲在炉前扒炉灰,手脚十分麻利。锁子叔站在那里看着,无奈地叹气,回脸看向窗外。 小叫花子端起炉灰走向后边。 锁子叔走向炉子,从炉台上端过一个黑碗,里面连汤带水有半碗食物。他看看,站在那里,等着小叫花子回来。 小叫花子回来了,他把笤帚簸箕放回原处:“锁子叔,盆在哪?我再把桌子擦一遍。”说着四处乱找。 锁子叔一把拉过他:“六子,别擦了。我都擦过了。”随之关心地问:“今天要着吃头了吗?” “嘿嘿。天冷,人家的门都关得严实,听不见我叫唤。嘿嘿。” 锁子叔叹口气:“六子,今天太冷,来吃饭的人少,也没剩下什么东西。先吃了这口吧。” 六子抬头看看锁子叔,接过碗来,三口两口扒了下去。然后他开始舔碗。锁子叔不忍再看,回避开了这个场面。“多冷的天呀!”他自语着,走向门那边的窗户。 碗底上有个虾皮,他怎么舔也舔不着,于是就用筷子拨。可那虾皮就是不肯就范。他急了,放下筷子,用两个指头捏起来。他捏着虾皮的尾部,冲着窗口的亮光照着看,虾皮半透明。他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似是欣赏。然后笑了:“我还治不了你!”说罢放在舌头上,然后专门用槽牙用力嚼。脸上有解气的表情。 锁子叔回过身来:“六子,今天是腊八。这腊七腊八,冷煞叫花。今黑夜你可小心,千万别睡着。寻摸着找个草垛,要不看看谁家的门洞子里背风,对付一宿。” 六子笑笑:“锁子叔,你放心,冻不死我。昨天不比这冷?我也没事。锁子叔,我走了,趁着天还没黑透,我再去要要。兴许再碰上苗瀚东苗少爷那好心人,再给个大白馍馍呢!”他说完昔日的美梦,笑着,就要走。 老者一把拉住他,从怀里掏出半块黑乎乎的饼,塞到六子手里,叮嘱道:“六子,你要是要着吃头,就留着;要是要不着,就拿出来吃了。六子,咱爷儿俩不认不识的,可我就是惦着你。我晌午吃了一半,想起了你,这半块说什么也咽不下去了。六子,我看这天要下雪,要不,今天黑夜你就去我那窝棚对付一宿?你婶子瞎,也不嫌你脏。”锁子叔说完躬着身,等着他的答复。 六子拿着那半块黑饼,眼里噙着泪。他看着锁子叔,锁子叔伸手抚摸一下他那杂草似的头发,一老一小,在昏暗的店堂里点缀着时代。 六子把饼揣到怀里,用袄袖子擦了一下泪,昂起头来,目光炯炯地对老者说:“锁子叔,赶哪天我发了财,我给你老人家金元宝!” 老者叹口气,苦笑着: “六子,叔等着……”口气十分渺茫。 六子用坚毅的目光看着锁子叔:“叔,你别不信!说书的说了,‘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皇上轮流坐,今天到咱家’!我也是堂堂的汉子,我就不信我陈六子要一辈子饭!” 老者苦苦地笑着:“六子,叔等着,等着。你要不愿跟我回去,今天夜里可千万别睡着呀!明天早上你一早就来,这么冷的天,我只要见你还活着,也就放心了。” “叔,你放心,谁也不是带着钱生下来的!叔,有财等着我去发,我死不了!锁子叔,你老人家好好地活着,你看我陈六子给你盖青砖大瓦房,看我让你和瞎婶子三顿吃白面!我就不信我陈六子要一辈子饭!”说罢,挑起门帘冲了出去。 街上行人稀少。 老者跟出来,扬着手喊道:“你可千万别睡着呀——” 街道空寥,苍老的声音传送出很远。 六子回过头:“锁子叔,我睡不着,你放心吧。你回去吧——” 锁子叔站在严冬的寒风中,看着六子走远的背影。风吹来,他那花白的胡须飘动。他转过身,掀起门帘,自语着:“可怜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唉——” 六子昂着头走着,脚步很有力,也不再抱着膀。他边走边自言自语:“要一辈子饭?要一辈子饭?”他突然伸长脖子大声喊道:“要一辈子饭?我陈六子不能那么熊——” 织染街,店铺一家挨一家,天渐渐地黑下来,门也关上了。只有一个卖开水的还开着,也是正在收拾摊子。一个中年汉子正在封炉子,掏炉灰。随之搬过一页门板。 远处传来稀疏的单响爆仗声:“当——嗵——”更衬着寒冬傍晚高远空寂。 那茶坊的炉子很大,炉洞子朝向街,汉子蹲下来,想要除走下面的炉灰。六子走过来蹲下:“叔,这灰先别除了吧,夜里我把腿伸进去暖和暖和。明早天一亮,我准收拾干净。叔,行行好。” 六子对那汉子作揖。 汉子侧过脸来看看他:“你可别动这炉条,不能光你暖和,把炉子给我弄灭了。” “叔,你放心,把你那铲子让我用用,我把炉灰铺平了,嘿嘿。” 汉子看看他,把小铁铲扔在地上,站起来上门板。 六子拾过铲子,把洞子里的炉灰摊平,还自言自语:“这就是我的罗汉床。” 那汉子上完了门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用完了吗?” 六子赶紧把铲子送上去,那汉子接过铲子:“记着,别动炉条!你要把炉子给我弄灭了,明天早晨我砸断你的狗腿!”说着就要关门,六子用手支着:“叔,你放心,我不动炉条。叔,你再行行好,给我口干粮吧!” 汉子气得差点笑了:“你这小子,得了屁想屎吃,干粮?我还没得吃呢!”说着把门关上。 六子立在门前,有些木然。他向街两头望望,空无一人,就走向了炉洞子。他坐下来,一点一点地把腿向洞子里挪,炉洞子很深,一直吞没到腰部,只有他的上身露在外边,像墙根处趴着个半身残废。 他感到暖和,自言自语道:“得了屁想屎吃?——叔,我不怪你,不是你心狠,是你自家也没的吃。” 离开水铺不远是通和染坊。 一个店铺的门头上,匾额隶书“周村通和染坊”。黑底红字,字迹斑驳。 这是一个前店后厂式的作坊。 院内堂屋中,周掌柜及女儿采芹坐在桌前,妻子在灶台上忙着做饭,热气腾腾。桌上是一大碗白菜炖豆腐,一小盘萝卜咸菜,和一浅子窝头。旁边一个木托盘,上面是一个锡酒壶和一盘炒鸡蛋,两个馍馍。 周掌柜有四十多岁,清瘦精明,身穿便棉袄。 采芹有十四五岁,水灵大方,眉目端正。 妻子在锅台的热气里,向外捞水饺,捞了一遍又一遍。周掌柜含着烟袋说:“捞干净了!我把灯给你端过去?” “不用,我数着呢,二十个,都捞出来了。”妻子说着端过那碗水饺放在托盘上,然后端起来就想走。周掌柜用烟袋向下点一下:“你先别慌,今儿个是腊八,都吃,咱也吃不起,要不给咱采芹留下五个?” 周太太为难:“怕刘师傅不依。刚才他来过,我看他用眼数来呢……” 采芹忙说:“别,别,爹,让刘师傅吃吧!这豆腐就挺解馋。娘,我送过去吧?” 周掌柜说:“你也坐下歇歇,让芹给他送去吧!” 周太太脸上略微一沉:“我去吧。芹,你大了,以后少到染坊里去,柱子不在的时候更不能去。记住了?” 采芹懵懂地点点头。 周太太端起盘子。 染坊里,一排排的大瓮大缸在黑暗处。 近门口的空地上,放一张小矮桌,桌上一盏洋油灯。一个中年汉子坐在桌前,不耐烦地等着吃饭,这位就是刘师傅。他略胖,在油灯的光线里,显得一脸横肉。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在一旁擦拭家什,背向老刘。 刘师傅见饭还不来,有些烦:“柱子,这灯烧你家的油?我说三遍了,把灯弄亮点儿!” “是是是,师傅。”柱子放下手里的活计,赶紧过来拧灯。 灯亮起来,跳着燃烧。 刘师傅把烟袋凑向灯罩子,点上了一锅子烟:“这光抽烟不行呀,得有酒呀。难道炉子灭了吗?” 柱子说:“那酒和菜是好了,我先给你端来?” 刘师傅轻轻地哼了一声:“再等等吧,还是连吃带喝香。” 周太太端着饭进来,柱子上前接过来,放到桌上。刘师傅坐着没动地方。 周太太抱歉地说:“刘师傅,忘了今天是腊八,现买面来不及,就包了这些,你将就点吧。” “行行行,有饺子就叫过节。” 周太太对柱子说:“柱子,跟我过去吃吧,让你师傅一个人肃肃静静地喝两盅。” 柱子看着刘师傅,老刘拿着筷子,向外一拨,示意他可以去。 柱子跟着周太太刚要出门,刘师傅喊住他:“柱子,咱这日子不能这么过,这吃饭又吃不到鼻子里去,还用这么大的灯?”说着把灯头拧暗。 柱子气得鼻子往外呼粗气,扭头跟着周太太出去了。 刘师傅倒上酒, “啁儿”的一声一饮而尽,美滋滋地点点头,夹块炒鸡蛋放进嘴里。 他又倒上酒,悠然地哼起了五音戏: “俺刘七儿,心里恣儿,就差一个——小娘们儿——” 院里,堂屋里窗口透出虚弱的光亮。 雪下大了…… 六子还是趴在那里,地太凉,他一会儿一翻身,拿出那块饼来看看,想吃又舍不得,闻闻,又放回怀里。 雪落在他身上,脸上…… 这时,一只狗闻着嗅着沿墙根走来,来到六子跟前停下了,伸过头来闻六子。六子用手抚摸它的头,狗伸过头,让他抚摸。 六子和狗说话:“狗呀,和我做个伴儿吧,我搂着你,咱俩都暖和。” 狗听不懂他的话,但闻见了饼的气味,把头朝炉洞子伸去。六子下意识地捂紧:“狗呀,我是有块饼,可是不能给你呀,那是我的命呀!我陈六子现今还不如你呢,你还有身上的毛,我没有呀。我铺着地,盖着天,头上枕着块半头砖……” 那狗猛地向六子的腰间扑去,他用力一推,嗷的一声,那声音比野兽还凄厉,同时蹿出炉洞子。 那狗吓得飞跑而去。 六子站在那里,捂着怀里的饼。想了想,把饼拿出来,看看,又想放回去,快放到腰间了,他一愣神,接着大声地说:“还是吃了保险。”随即咬了一大口。 炉子前边热,雪落之后成湿地,他走到门口处,用脚步扫了一下石台上的雪,坐下来,倚着门准备吃饼。“吃得慢,吃得长,吃得快,吃得香,我是快吃呢还是慢吃呢?”他拿着饼慢慢玩味,自得其乐。 雪下得更大了。 饼吃完了,他表情里带着对饼的回忆,目光有些迷茫。 六子倚着门板抱着腿睡去,雪落在他身上,头上,越来越厚。 他在梦里想起了说书场,说书人在台上一个劲地说,可没声音。这时,他看见锁子叔来到跟前,大声呵斥:“千万别睡着!”六子打了个寒战,猛然醒来:“锁子叔!”他想站起来,可那腿脚早冻麻了,一头栽到了街心。 他坐在雪地上,撸起破裤腿,抓起雪来狠劲搓,搓完了左腿搓右腿。一边搓,一边说:“锁子叔,你是天上派来的。锁子叔,你是天上派来的。我命不该绝,我命不能绝。爹呀,你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让儿来受这样的罪!不怨爹,不怨娘,刘邦是个看街的,樊哙是个杀猪的,比我也强不到哪里去。”他站了起来,原地跺脚,“天呀天,你快亮——”他说着说着,忽然唱了后面的一句:“出——来了——太阳暖洋洋,俺好——骑着那青鬃马——上沙场——” 他感觉到那脚行了,可以走路了,就在街心来了京戏里的撩袍造型,嘴里还自己打着锣鼓:“仓呆仓!”他走了一个圆圈,然后上演 href='642/im'>《红鬃烈马》,叫板起唱:“一马——离了西凉界——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他向屁股后面挥鞭,打马而去,跳跶着跑向街的另一头…… 他路过了通和染坊,来到了街口上,然后转身向回跑来,曲目也随之换成五音戏中的黑头:“五月里哪——热嘈嘈!俺关公——上阵手提着刀!要问俺关公哪——哪里去?(白)哈哈!华容道上——等着那曹操哪——” 他翻来覆去地唱,翻来覆去地跑,从街的这头跑到街的那头…… 天渐渐地亮了,雪还在下。六子已经不跑了,只是不停地走。他脸色铁青,嘴唇黑紫。他抱着膀,一个染坊一个染坊地看,最后在通和染坊门口原地踏步跺脚,用嘴呵着手…… 院内,周掌柜推开纸糊的风门。他仰头看了一下天,拿起笤帚,抖落上面的雪。比昨天晚上看起来,他显得眉目和善,很有精神。 刘师傅伸头,透过窗格上那块小玻璃看到了院中的周掌柜,不屑地哼了一声。 柱子小心翼翼地把洗脸水放在他跟前:“师傅,你洗脸吧。”说完,怯怯地看着师傅的脸色,侍立一边,手扎煞着,准备干事。 刘师傅用手试了一下,急忙把手缩回来,眼一瞪. 柱子立刻扶住盆边:"热?" "都能煺猪毛!"刘师傅脸上有些不善之气. 柱子赶紧去水缸舀凉水. 采芹对镜梳头,梳完之后拿过扫炕笤帚扫掉身上的落发之类,然后又拍打了一下花棉袄,推门跑出来说:"爹,我扫,你去开门." 柱子也跑了出来,拿过另一把笤帚说道:"爹,你回屋吧,一会儿我去开门." 周掌柜摸了一下他的头. 六子在门前听见院内有声响,立刻横躺在门前,抓起一些雪撒在身上,装作冻昏,两眼忽闪着,盼着院内早有人来…… 周掌柜卸下了门板,见到了六子,先是向后退了一步,继而喊道:"柱子,柱子! 周掌柜和柱子抬起六子,向屋里走。 六子躺在炕上,他折腾了一夜,也累了.昏睡过去.周太太从盆里捏起热毛巾,两个手来回倒,采芹说:"娘,他的脸冻得那么历害,这热手巾行吗?" 周太太笑道:'这娘还不懂?我这不是来回地冷着嘛!" 采芹走到炕前,看着六子. 周太太拿着湿毛巾,给六子擦脸.这时,六子的真面目露出,浓眉细目,嘴不大,有棱有角.周太太把毛巾递给采芹,给六子掖掖被角,心疼地叹了口气:'唉,多俊的个小子,差点儿给俺冻煞!" 采芹在娘身后撇嘴笑. 六子这时已经醒了,眼睫动了一下. 周掌柜坐在椅子上抽旱烟. 周太太从锅里舀起水,冲了碗姜汤,然后烧上水,准备做点饭. 周掌柜说"先不用忙活,他得睡到晌午." 周太太回到身来说:'我先做好了温着.饿成这样,不能吃干的,我先他做点疙瘩头,连汤带水儿的,先喝喝,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吃." 六子躺在那里咽起了唾沫. 水烧上以后,周太太拿着姜汤过来,不住地用手搅动.她把碗放在桌角上,走到炕前,用手背试试六子的鼻息."没事,她爹,这孩子喘气挺有劲,没事." 周掌柜心事重重,应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周太太过来坐下:"她爹,这孩子醒了怎么办?'她的声音很轻. 周掌柜叹口气站起来,在屋里走着,周太太的目光跟着.周掌柜又回到椅子上:"唉,我这不是正犯愁嘛!" 周太太忙说:'这犯什么愁?" 周掌柜又把烟袋拿过来:"她娘,要是买卖好,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碍事,可咱这买卖——唉!” 周太太刚想端姜汤,闻言又放下:"她爹,要是这孩子今天黑夜冻死在咱门口,那不碍咱事,顶多扛到村口埋了.可他要是活过来,咱再把他撵出去可有点伤天理!"说完盯着丈夫,手也在桌子上轻打一下. 周掌柜无奈地仰脸向天:"是呀!" 六子躺在那里,眼睫动了一下,听夫妻对白. 刘师傅进来了,乐呵呵地说:"掌柜的,又拾了个伙计?"说着看一眼柱子. 柱子低下头. 院里,太阳出来了,几只鸡在石榴树下啄食,母鸡专心致志,公鸡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周太太站在门市上接活.刚下过雪,并无客人.她站在风门子前,透过那块小玻璃向外看,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雪,这一夜也不知是咋熬过来的." 周掌柜在染坊里忙活,两只手伸向瓮里, 628a." >把布提起,又洇回去,又提起…… 柱子担着水进来,往缸里倒. 刘师傅用铁舀子舀起一勺染浆,拿到门口亮处看. 采芹斜坐在炕边上,盯着六子看.她看到六子的眼睫一动,吓得站起来,然后又凑上去,把脸凑上去看,轻轻地说:"要饭的,你醒了?" 六子睁开眼:"我还活着?这是哪呀?" 采芹猛地冲到院子里,门也那样敞着,大叫:"娘,他醒了,爹,爹——" 周掌柜在染坊里听到了,在围裙上擦擦手,朝这边奔来. 周太太也慌着往回跑,跑得急,胯骨都碰在了柜台角上. 周太太端来饭,柱子咽了一口唾沫. 周掌柜指挥:"姜汤,先喝姜汤!" 周太太一撇脸:"你懂什么,这孩子不要紧,刚才我摸了,手脚都挺热乎.孩子,你先吃上一口儿再说话,吃,孩子!"说着把饭凑到孩子脸前,六子接过碗,泪流了下来. 周太太右腿放在炕沿,半坐着,撩起衣裙擦泪.随后转过脸,看着六子吃.此刻,她脸上漾着明媚的慈祥. 周掌柜不敢看,站在门前向外望.采芹双手端一碗水站在那里,等着他吃完送上. 六子稀里呼噜连吃带喝完毕,就势把碗往炕边一放,由坐着转跪,在炕上给夫妇俩嗑头:"爹!娘!"声音响而真. 采芹在一边笑他. 周太太受不了,拭着泪走开了. 周掌柜稳住情绪,深呼吸一下,走了过来.他看着这孩子很机灵,面有喜色,赞许地点头:"嗯!嗯!" 他拉过椅子坐到炕边,六子想下炕,他忙把他按住:"先坐着,先坐着,家里还有人吗?"说着抬手向两边划分六子的头发. 六子眼里含着泪:"没了,以后你就是我爹!娘!你们收下我吧,我没病,我有力气,能干活."说完,又要磕头,周掌柜再次按住他. 采芹在一边笑,他用恳求的目光看采芹.采芹过去拉娘的衣争,拧动身子,让娘把他收下. 周掌柜问:"你叫什么名字?" 六子说:"我姓陈,没名儿.我生下来的时侯六斤沉,人家都叫我陈六子." 周太太过来,用手拃了拃六子的腿长,然后爬上床,打开箱子,拿出一条旧棉裤. 六子说:"娘,99lib.我给你添麻烦了." 周太太喜泪在目:"儿呀,等着,娘这就给你改棉裤.十几了?" "十五." 周太太点点头,让采芹过来:"这是你妹子采芹,十四." 采芹还没等六子说话,就叫:“哥——” 六子的头低下了,泪落在被子上. 周掌柜看着外边,想了想,摇摇头:"六子?六子?这名不行,你这孩子命大,这是大难不死,合一"寿"字."他又望一下外面,"这雪也停了.你以后就叫寿亭吧." 春天来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树冒出了绿叶,鸡在追逐,一群小鸡在后面跟着乱跑. 院中的井台上有一个鸳鸯辘轳,一头一个摇把,寿亭在这头,采芹在那头,两人笑着摇. "你看人家干啥?" "你这人说话有意思,你不看我咋知道我在看你.真不讲理." "你不讲理,那你笑啥?" "笑啥,高兴!这还用问!" 一桶水摇上来,采芹按住了辘轳把,寿亭把水提上来. 他挂上担杖钩子就挑,采芹上来按住:"六哥,我知道你有劲,这筲太大,还是咱俩抬吧——别努着." 寿亭推开他的手:"没事,闪开."说着挑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挑进了染坊. 采芹正想跟进去,可一见到刘师傅看她,不高兴地转身回到院中. 寿亭双手攥着筲系子,肚子顶着往染缸里倒水. 晚上,寿亭给刘师傅洗脸,随洗随抬头给刘师傅说话儿,柱子手持擦脚布在一旁侍立. "师傅,昨天我去朱家送货,朱家门口站着几个娘们,评说谁家染的布好.我躲在一边儿听,都说还是你染的布鲜亮,不掉色." 刘师傅挺高兴,用鼻子哼了一声:"那当然.要不然我能吃馍馍?哪个朱家,几个什么样的娘们儿?" "就是后街朱家,那几个娘们都长得挺好看,还说你人敦实呢!" 刘师傅眼睛大亮:"噢?赶哪天领我认认地方." 刘师傅的脚洗完了,柱子端着洗脚水出去. 寿亭说:"师傅,你是忙得出不去.咱这是在家里说,全周村谁不知道刘师傅?谁不佩服你的手艺?你要是一上街呀,哼!我看那伙子娘们儿能把你抢了." 柱子在门口端着洗脚盆,听得直乐. 刘师傅乐不可支,"六子,我有那么好吗?" "可是!咱别的不说,就你这手艺,全周村有几个?没事呀,你得出去走走,到前街上去听听书,那里整天聚着些娘们儿,你安排好了,店里的粗活我干就行." "好,明天我下完料就出去逛逛." 寿亭眼睛一眨,故作关心地说:"师傅,忙了一天,你也累了,快躺下歇着,我给你捶捶腿。徒弟没钱孝敬你,下点力还行。” 刘师傅走到炕边躺下,伸过腿来让寿亭捏.寿亭从上到下地给他捏着,刘师傅双目微合,享受此时. 早上,刘师傅关上门,然后用手拉了拉,再四下里打量一下,开始在料屋里称量顏料.这时,寿亭踩着凳子,偷偷地爬到窗户上看.他看秤砣系子压在什么位置,又看那颜料是从哪个口袋里舀出来的…… 晚上,说书场里,点着汽灯,光线惨白.土夯地面,一行行的短腿长条木凳,一溜溜认真听书傻人.有的抽烟袋,有的搓脚气.说书先生正在张牙舞爪地说《朱元璋》.寿亭坐在前排,目不转睛.说书人有三十多岁,两耳扇风,细脖凸腮.他一拍醒木:"这朱元璋原来是一个要饭的.史书说他初为丐,后为僧,就是和尚:终为帝,最后当上了皇上.这"初为丐,后为僧,终为帝'几个字,便是洪武皇帝的一生.这人哪,要成就大事,就是要本着两个字,哼——"说书人擤出一股鼻涕,向下一甩,鼻涕贴在墙壁上,像个倒放着的惊叹号,"一是要善,该发善心的时侯一定要发善心;再一个字就是狠,该狠心的时侯就一定要狠.朱无璋就有这两下子.他善的时侯可以自已不吃饭,把饭让给那些当兵的吃;但他发起狠来——"一拍醒木,"比谁都狠!那么多名将跟着他出生入死,可是坐了江山之后呢——哪一个也别想活!为什么?他不是恨这些人,他不但不恨,而且还喜欢他们.这位问了——"他向台下一指,"那为什么还杀他们?好嘛!这回问到点子上了!" 寿亭托着腮,眼睛不眨. 刘师傅看前方一的一个妇女,那妇女旁边坐着个三四岁孩子. "常遇春,徐达,个个都有盖世的奇功.不杀他——朱元璋想了——哟!这些人功劳这么大,将来我那孩子能镇住他们吗?不行.好嘛!来吧!当断不断,不是好汉;当决不决,不是豪杰.我先办了他们吧,先为我朱家的江山——"啪!又是一下醒木,"拔了这蒺藜!" 夏天,晚上吃饭,刘师傅吃馍馍,还有菜.寿亭和柱子光着膀子蹲在一边,木箱上是盘老咸菜,二人拿着大窝头,喝着稀饭. "六哥——"采芹在门口喊. 寿亭出来了.采芹塞给他一个咸鸡蛋.还没等寿亭说话,她笑着转身回了堂屋.寿亭回来,趁开门的机会把鸡蛋磕破,进门之后蹲回原处. 刘师傅纳闷地看着,没问什么,继续吃饭。 寿亭见刘师傅正常了,把鸡蛋轻轻剥开,自已咬了一小口,然后用眼的余光向后看了一下,把剩下的那多半个鸡蛋塞到柱子嘴里,柱子含着鸡蛋大瞪着眼,寿亭示意他吃下去.柱子听话地点点头. 大昌染坊紧靠着周家的通和染坊,这边人出人入,可大昌染坊却冷冷清清.王掌柜坐在柜台守望,看街上行人.他约有四十岁,人精瘦,白净面皮,眉毛极黑.上身穿着白色夏布衫子,"月亮门儿"很亮,辫子也齐整. 一个中年妇女夹着一匹粗布走过,他起身招揽;"五嫂,染布呀?" 中年妇女看过来,没说话,继续往周家走. 王掌柜头和身子都探出柜来:"在这染吧,五嫂." “我去周家染。人家又便宜,又不掉色。寿亭还给送家去。” 五老板还想强调自己的服务优势,但人已走远,只得把话咽了回去,无可奈何地坐回来.他端过紫砂壶,对着嘴饮了一下,对妻子说:"这样的伙计咱也捡不着,瞧,咱这里,尽些能吃不能干的." 寿亭在柜台里客气地接过那中年妇女的布,随手叠好包袱皮递还,满脸晚辈地笑:"五婶,俺叔在外头跑买卖,俺那俩兄弟又小,家里要是有个扛扛抬抬的活,你就打发俺大兄弟过来叫我." 妇女高兴:"好,好.寿亭,啥时能染好呀?' "你在家等着,我明天下午准给你送家去.大热的天儿,你别跑了.我染好了再给你浆浆,挂上一层浆,那顏色就瓷实,洗烂了也不掉色." "好,那我可在家等着了?" "你走好吧!"说着把妇女送出来,规规矩矩. 妇女一脸喜色朝回走. 寿亭在染布,刘师傅坐在一边抽烟,采芹送来绿豆汤,刘师傅盯着采芹.采芹不看他,盛一碗递给寿亭.寿亭顿一下,递给了刘师傅.他满意地点点头. 初秋的一个下午,周老板正在屋里练字,现在寿亭顶着干,他已经不用再下染坊干活了. 刘师傅推门进来了:"掌柜的,清闲." 周掌柜笑笑,把"忠厚传家"的"家"字最后一笔写完:"刘师傅,坐,坐."他虽这样说,可并没太在意刘师傅,审视着那个"家"字,自言自语道:"真是'写好灰飞家,走遍天下有人夸'.这个'家'字是不好写." 刘师傅不懂装懂地凑过来看:"这不写得挺好的嘛!掌柜的买卖够好了,又用不着卖字."说时,眼睛里带着妒意. 周掌柜听出来了,收起字纸. "掌柜的,咱这买卖这么好,周村城里差不离一半的布都让咱染了,天天忙到不早,咱这工钱得长点了吧." 周掌柜人老实,不敢直接看他;'长多少,刘师傅你说." 周太太从外面进来,看见他俩在谈事,把迈进来的那只脚又收回去,重新关上了门,向染坊走去. 刘师傅干咳了两声,试着说:'就按一百斤小米算?" 周掌柜干笑笑:"刘师傅,咱的买卖好,是咱的价钱低,加上寿亭四处揽买卖,没早没晚地时外忙活.不错,寿亭是我干儿,可咱到了年底也不能白着人家呀!" 刘师傅掏出烟荷包来装上烟,点上:"寿亭?嗨!那早晚还不是你女婿?你这是肉烂在锅里,别说你不真给寿亭钱,就是给,他也不能要.你救了他的命,他还要钱?哼!" 周掌柜也不愿意和他再讨论下去,就说"刘师傅,咱也是老伙计了,多年了,按八十斤小米算吧." "八十斤?八十斤……好!我退一步,九十斤.我的手艺你也知道,出了你周家门儿,准有等着请的." 周掌柜慌忙说:"好,好,好,就按九十斤.算了,一百斤吧.咱别因为这十斤小米弄得心里不痛快." 刘师傅嘴角浮起一丝胜利的笑,抓起烟荷包:'周掌柜,我跟你跟定了.别人就是给我个金山,我也不走." 刘师傅出去了. 周掌柜看着他走出,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唉!" 这天,一个大户人家在外边做官的儿子回来给他爹祝寿,在空场子上扎起了戏台. 夜晚,两盏汽灯高照,戏台正中央圆红纸上写着巨大的"寿"字.台上横批是"寿比南山",立联右边是"人间好戏不散",左边是为"天上祈福延年". 近台处,寿星端坐,有五十多岁.身穿缎子夹袄,头戴六片瓦寿星帽.他儿子紧靠爹坐着,身着清朝官服.那溜椅子上还坐着些女眷. 一二百人在下面仰脸欣赏本地艺术. 寿亭和采芹站在人群外边,柱子像个保镖,站在他俩身后. 台上一丑一旦正在表演.那旦角身上绑个纸驴,扭来晃去,丑角装作骑驴人,照应前后. 采芹问:"六哥,这是唱得什么呀?" "这种戏叫'肘姑子'(五音戏),这出戏叫《王小赶脚》,过去我要饭的时候整天听.嘿嘿!" 采芹看他一眼:"听你这话儿,好像要饭还没要够呢!" 寿亭赶紧说:"我是说,要饭到处乱窜,挺见世面,那时候,要着了口吃的——只要不是饿得受不了,我就去听戏,听说书,要是要不着吃头儿,肚子里饿,听着戏也就忘了饿.嘿嘿!" 采芹说:"赶明天你别吃饭了,听戏就行了." 柱子后退了一步,笑了. 寿亭说:"听戏,听戏,正唱到热闹的去处." 台上,那旦角道:"王小呀,咱可到了济南府了." 丑角道:"是呢!" 旦角道:"咱逛济南吧?" 丑角道:"好!" 旦角唱:"说话间——来到那堂堂大济南呀——嗯——城北是湖来呀,嗯——城南是山,嗯——济南有那趵突泉,嗯—— (白)那三股水呀—— (唱)咕嘟咕嘟地处外蹿!嗯—— (白)再看看——那大明湖——(唱)白汪汪的一大片,嗯——那大明湖里能划船,嗯——千杆的芦苇成朵那莲,嗯——哪!" 旦角道:"王小,咱进城去!" 丑角道:"好!" 锣鼓点打出"急急风":仓呆仓呆仓呆仓!仓呆仓呆仓呆呆! 那一丑一旦在台上转圈.丑牵着驴,旦紧跟,跑台跑到紧处,旦踩了丑的鞋,那丑噔噔向前冲了几步,一头栽到地上. 台下哄堂大笑. 采芹笑得直不起腰来,寿亭也笑. 过了一会儿,寿亭说:"这个不算最好笑的,那回我在张店,也是看的这出戏,也是唱到这个去处,那女的跑着跑着,腰里的驴掉了." 采芹一听,笑得坐在地上. 晚秋,石榴叶已落光,只剩下几个不成器的小石榴. 周掌柜在算账,寿亭进来了,随手关上了门.周掌柜问:"有事?" 寿亭笑笑;"没事儿,爹."随手手陈茶泼掉,重新倒上新的. "那你……" 周掌柜拿烟袋,寿亭赶紧拿过火线,吹一口,递过去. "爹,咱把那刘师傅辞了吧!" "为什么?他干了什么错事儿?'周掌柜把腿从腚下拿出来. "没有,嘿嘿!" "那为什么辞人家?"周掌柜吐出的烟气,衬在纸窗的光亮里,很蓝. "这人虽说是个手艺人,可我看着他心眼儿不算正当.哼,他那套手艺我学会了."他盯着周掌柜,没有退意. 周掌柜惊异地看着他:'噢?你学会了……咱就这不好吧……" 寿亭接过火线,放在盘子里:"爹,我来这年把儿,翻来覆去看了,咱周家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咱这条街上的染坊我也全去过,没有一个师傅有他那么大的谱儿,三顿饭,顿顿吃白面.初一十五还得喝两盅.咱这不叫卸磨杀驴,咱这是提前除害.这样的人不能留.再说了,说书的也说了,'慈不带兵,义不养财'离了他咱一样干.不仅照样干,还得比他干得好.咱不用再花那份冤枉钱.你要是拉不下脸来,我去办他。哼,顿顿吃白面,快赶上皇上了呢!" 周掌柜未置可否,低下头想着. 寿亭向前跨一步:'爹,这善和狠,你得分对谁." 周掌柜抬起的来制止:"让我再想想." 寿亭怏怏地出去了. 周掌柜望着他门关时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才十五呀!" 十年后,寿亭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早上,小伙计卸了门板.寿亭阔步来到街上,举目四望.柱子也成了大小伙子,粗壮憨实,跟在寿亭的后头,像是寿亭的跟班.二人都是短头发. 一个小伙计走出来,小心地来到他俩身后:"大掌柜的,二掌柜的,茶冲好了,先去喝一碗吧." 寿亭原地没动,柱子回身示意知道了. 这时,一个人穿着孝袍骑着骡子朝这边跑来.寿亭向街心走了一步.那人见了寿亭,放慢了速度.寿亭抬手抓住了缰绳,问那人:"四哥,这是怎么了?" 那人下来,先是一笑:"六弟,笑话来了,我那老东家死了,这个王八蛋,七十二了,硬冒充二十七的,前天才又收了丫头进屋.你想呀,那丫头才二十一,正是十八路弹腿横着练的年纪,那老家伙怎么能抗得住?昨天晚上兴许是一招没接好,得了'马上风',死挺了.六弟,这回出气了吧?" 寿亭笑着说:"论说刘老爷这个年纪,轻来轻去的,练'太极'还马马虎虎,再唱《挑滑车》是他娘的作死!快去报丧吧.回头过来喝茶,四哥." 四哥一笑,上了骡子:"我走了,死了老王八蛋,管得兴许就没那么严了.回头我还得找你杀两盘."说罢,打骡子而去. 寿亭笑容顿收,回身对柱子说:"柱子,备火纸,我去吊丧." 柱子纳闷:"六哥,你要饭的时侯,他见你一回,踹你一回,怎么还给他吊丧?我要饭的时侯他也踹过我.真不是东西." 寿亭回过身来:"兄弟,该咱们踹他了." 寿亭说罢,转身进店,柱子刚想跟进来,寿亭回身怒目:"快去买火纸." 柱子一惊,答应着朝街西头跑去. 刘家大院,里面哭声一片,男女嘈杂,刘老爷的灵柩冲门停放,男左女右,大致有亲属四十人. 寿亭带着一个小伙计阔步进院,小伙计抱着四十多刀火纸.通报姓名之后,刘大少爷迎出来,过来就给寿亭磕头,寿亭没理他,直奔刘老爷的灵前,放声大哭:"刘老爷呀——小侄忙呀!没能再看你老人家一眼呀——当初小侄要饭,你没少行好呀!我的天呀,好人怎么不长寿呀!我的天呀,想起当初……刘老爷呀,周村城里谁不说你好呀……" 刘大少爷一见寿亭悲痛欲绝,忙过来架起劝慰:"陈掌柜的,已经这样了,你也别难过了.唉,老爷子也是……" 寿亭手擦去眼泪,抬手制止;"唉,大少爷,你不知道,当初咱老爷子对我好呀,我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呀!"说着又要哭. 大少爷拉着他在一旁坐下;"陈掌柜的,咱也不是外人,老爷子要是长病死了,那……" 寿亭回眸,面有不悦:"大少爷,你是有文化的人,子不言父之过.八十八还结个瓜呢,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你可别再提了." 大少爷叹口气:"唉,陈掌柜的,你来得正好,我正愁着这丧棚怎么办呢,这下好了,你来办吧!"大少爷回身吩咐下人,"叫账房刘延年拿钱,套车,跟陈掌柜的去弄布." 寿亭忙制止:"扎丧棚的这三十匹就算我孝敬老爷子了." 大少爷说:"陈掌柜的,买卖是人家周家的,你有这句话就行了." 寿亭叹口气,摇摇头. 那些女眷一听钱,都止住了哭声,朝这边看. 大少爷两眼一瞪,用手一指:"我娘,二娘,三娘,是正哭,这都是明媚正娶.你们他娘的哭什么?嗯?全滚到后院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滚!" 那些非正式的女子闻声而起,抹着泪下课,其中一位走到房角拐弯处,哭喊:"老爷子呀——你一走,我可掉到地上了!" 大少爷大吼;"小枝子,你他娘的再喊,今天就把你卖了!" 寿亭忙扶一下大少爷的小臂:"大少爷,咱正在给老爷办丧事,这些后话发完了丧再说.别生气,别生气." 大少爷叹气摇头:"陈掌柜的,唉." 账房来到大少爷跟前:"大少爷,拿多少钱?" 大少爷有点烦:"陈掌柜的头一个来吊丧,这就得赏!多给钱,现在这个家我说了算!" 刘家的马车装满了蓝布,周掌柜开完了单子递给账房.寿亭好像是不经意地一抬右手,然后挠了一下头.周掌柜和柱子退向后院.寿亭顺势将两个大洋放进账房的口袋.账房正要谢,寿亭拍拍他的肩:"刘先生,常来常往,寿亭这里谢了."说罢抱拳,把刘先生推送出来. 刘先生高兴地示意马车启动,还回头打招呼. 寿亭折回店里,周掌柜与柱子已在,寿亭哈哈大笑. 柱子问:"六哥,你笑什么?" 寿亭说:"这老王八蛋活着的时候不给我干粮,死了我也得要回来." 柱子也乐:"六哥,你真行,哭也能弄来钱." 周掌柜笑眯眯着眼看着寿亭怎么回答. 寿亭让周掌柜坐下,也拉柱子坐下:"柱子,这哭,是大本事,那刘备能把江山哭来,我弄几十块大洋还不行?" 第二章 满清退朝,辫子没了。扔了这个标志,更显得乱七八糟,发型更加混乱。有秃头,分头,背头。老年人剪了辫子之后,任头发散在脑后,成了半毛。 秋后的一天早晨,周家的通和染坊已经焕然一新。门面新装修过,门板上黑漆熠熠有光。当初的那块旧招牌也成了金字,并且门市两边还有了对子:“筹来天南海北色,嘉惠街坊四邻人。”黑底绿字,出自周掌柜之手。经过多年的磨练,笔画里还真有点孙过庭的意思。 今天第一天开张,人来人往,生意兴隆。周掌柜站在门侧,见人就作揖,眉开眼笑兼扬眉吐气。周掌柜气色光润,上身穿着柞丝绸带内衬的马褂,下身是长开衩的“跨马裙”,礼服呢皮底尖口鞋,神采奕奕。 寿亭站在柜台外的店堂中央应酬生意。上身穿着波斯青对襟细布便褂,脚上是白底黑帮的“踢死牛”布鞋。“一刀裁”的短头发,眉清目朗,干净利索,人很精神。 柱子在染坊里大声吼叫,指挥生产。伙计们乱窜乱转,不知如何是好。柱子急了,过来抢过一个伙计的活计,亲自示范。“这样干,会了吗?” “会了,二掌柜的。” 柱子向后退了几步,从一个全新的立场上审视。 门前树着个多半人高的招牌,黄纸黑字:“翻新开张,惠顾四方。染三搭一,天天新浆。” 鞭炮响起,孩子欢笑。待青烟散去之后,孩子们扑过来捡没响的爆仗。 街对面,站着些看热闹的人,面对此景,艳羡不已,议论纷纷: “周家那祖坟好,合着发这个财!” “什么祖坟好,还不是亏了陈六子。这孩子多机灵,见人不笑不说话。说来也怪,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特别中听。”说这话的是位中年妇女。 “他这是对主顾,有说有笑。你没见过他骂人,伙计们要是把活干差了,他日娘操祖宗地骂。” “要按你那意思,干差了活该夸奖?真是。”这位是个中年汉子。 另一位老者插进来说:“他陈六子再能,要不是当初我让他在炉洞子里暖和那一宿,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哼!” 刚才夸寿亭的那个中年妇女不愿意了:“八叔,你这话说得不对。你让人家寿亭暖和那一宿,人家忘了吗?八月十五是五色的礼,到了年下,整个的后肘给你送。八叔,可别这样说了,让人家寿亭听见咋想!” 老者向后退了一点,连连说:“也是,也是。” 中年汉子过来取笑:“八叔,当初你要是把寿亭领进家里,现在的这个光景就是你的。八叔,你是行了好,可还没行到家!” 老者自语着:“我卖水,六子去了也没用。”说完,渐渐退出评论者的行列,向茶水炉子走去,随走随摇头。 大昌染坊的王掌柜走过来,大家停止了议论,都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对面热闹处。 王掌柜自觉没趣,也没向这边靠,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盯着减价的招牌,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神色中透着灰心。这边的热闹更衬得他寥落。他抬头望了望天,长出一口气,踽踽地向自己的店铺走去…… 王掌柜进了店铺,他太太伸过脸来问:“说是又减价了?” 王掌柜低着头:“嗯。” 妻子见他脸色不好,抓紧把那紫砂茶壶递过来。王掌柜心不在焉,接过来就喝,刚吸了一口,烫得蹦起来。他恶狠狠地瞪着眼:“你想烫死我呀!” 妻子吓得向后一退。 王掌柜原地转了一圈,举起那茶壶,奋力摔在地上。 王妻下意识地一捂脸,然后看看丈夫,蹲过来捡地上的茶壶碎片…… 下午,王掌柜家,一桌酒席。饭铺里送菜的提盒放在一边。王掌柜家虽说不上豪华,但也是殷实户,八仙桌子靠山几,条几中央放着座钟,两边各放一个博山段家窑出品的粉彩帽筒,图案是莺莺听琴之类。帽筒里插着鸡毛掸子和一个大号的痒痒挠。全字中堂是过年新挂上的,中间写的是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馆阁体,端端正正。两边的对子是冯梦龙的旧句,也在一个方面反映出王掌柜在生意上的处境:“任凭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院子里,王掌柜的大儿子坐在小马扎上写大仿,书桌是个凳。看上去有七八岁。小儿子有五六岁,正在一个劲地抽陀螺。 寿亭进院,来到写字的大儿子跟前,摸摸他的头:“兄弟,好好写,好好念。你六哥就是吃了不认字的亏。” 大儿子停笔抬起头来说: “六哥,我爹说你都快把他逼死了。” 寿亭笑笑:“你爹是生我的气,嫌我当初没冻昏在你家门口。兄弟,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这是前世的缘。写吧。” 王掌柜迎出来,寿亭急忙走向前:“叔,咋还请我吃饭呢!” 王掌柜笑笑:“我不请你吃饭,你就不让我吃饭了!”说着掀起门帘,寿亭笑着进了屋。 王掌柜堂而皇之右首上坐,伸手让寿亭坐在下首椅子上。 寿亭笑笑:“叔,咱爷儿俩差着一辈呢,我坐在你跟前,也好给你倒倒酒。”随手搬个凳子坐在桌角,紧靠着王掌柜。 王掌柜伸手拿酒壶,寿?亭抢在前面拿住,按下王掌柜的手:“叔,我整天忙得天昏地暗,也难得给你老人家倒个酒。”说着把酒倒上,表情十分谦恭,像个听差。 王掌柜说:“你也满上。” 寿亭笑笑:“叔,父子不同席,叔侄不对饮,这规矩可不能破。再说了,我也是尿壶放在搁几上——不是盛酒的家伙。你喝,叔,我给你端起来。”说着把酒端起。王掌柜看了寿亭一眼,叹口气,一饮而尽。 寿亭接着给王掌柜斟酒。 王掌柜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寿亭,咱爷们儿相处也快十年了。你没来之前,我是周村城里第一大的染坊。这周长福也不知道哪辈子积下的德,让你昏在他门口。明明是个要饭的,大字不识一个,我就不明白你这是哪来的本事!”说罢摇头叹气。 寿亭笑笑:“叔,本事谈不上,一个小染匠,还说什么本事呀!至于我爹哪辈子积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老人家当辈子行了好,所以我才玩命地干。”寿亭的话字字铿锵。 王掌柜苦笑一下:“好嘛,你是玩命干了,我可受不了了。你没来之前,周家那染坊都想卖给我了。可偏偏你来了,这是命呀!” 寿亭委屈地说:“叔,你嫌我?” 王掌柜说:“不是嫌你,寿亭呀,你快把你叔挤煞了!” 寿亭傻里透精:“叔,瞧您老这话说的!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我那边看着挺热闹,白忙活,不赚钱。” 王掌柜说:“还想怎么赚钱?这几年,周家添了十八口染缸,连着买了仨铺子。往下该买我这大昌染坊了吧?” 寿亭又给王掌柜斟酒,他自己根本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好像是专门来侍候人的:“叔,咱们门靠门,周记和大昌是一回事。过去讲的是‘家贫望邻富’,我那买卖好了,来往的人多,你这里也跟着沾光。” 王掌柜把眼一瞪:“寿亭,拿你叔耍着玩吧?你那价钱那么低,让我怎么干?还沾光?尽给我说些甘甜不垫饥的。”这时,王掌柜已经有些酒意。 寿亭往后拉了一下凳子,装作茫然地说:“不低呀,叔。你这话是从哪里来的?” “你是不低。你那里买卖多,一缸颜料染十几匹布。用的又是德国颜色,又鲜亮,又不掉色。” “叔,你这话就不对了。那德国颜料又不是光卖给周家,不卖给你。你也能用呀。要是你那些伙计不会用,派两个灵透的去我那儿,我说给他们怎么使。” 王掌柜用鼻子哼了一声:“寿亭,这不用你教。我现在是一缸颜料用半月,就是这样,还赔本。那德国料不能过夜,你买卖多,当然行。十几匹布一齐下,既合算,又漂亮。我敢吗?那德国料放上一天,第二天变色了。你让我一缸料染一匹布?” 寿亭收敛笑容,正色道:“叔,这怨不得我。我不能为了照顾你,把布染得乌了巴叽的。那不仅不能照顾你,连周记也得完蛋。买卖少,咱找缘由,为什么买卖少,咱找到了缘由也就找到了病根,咱想法儿治,不能你这边长肺病,我也得跟着咳嗽。” 王掌柜见寿亭眉毛立起来,口气又缓和了些:“好,你用你的德国料,叔不说了。你把那价钱抬起来,这可行吧,寿亭?” “叔,你知道,我原来是个要饭的,俺爹收了我,也就是收了个劳力,我是跟着干活,做不了主。哪有伙计支使柜上的?” 院子里,写大仿的大儿子停下了笔,把凳子朝门口搬,两眼乱转,想听听屋里说什么。 王掌柜自己拿过酒壶,一头将酒壶倒杵在茶碗里,端将起来,一饮而尽。然后碗往桌上一蹾,盯着寿亭说:“寿亭,叔看你是个明白人,我有句话对你说。这么着,叔也别给你说些用不着的了。”他身子向后一挺,“你把价钱提起来,少用或者不用那德国料,年终大昌挣的钱里有你二成。这可行了吧?” 寿亭惊异地摇摇头,然后眉毛渐竖:“叔,我陈六子是个要饭的,我都饿得快死了,也没偷过人家一个棒子;冬天脚都冻烂了,我去要饭,人家那棉鞋就晒在窗户台上,我也没偷来穿。我活得就是个直立,这种吃里扒外的事,陈六子今生不干!” 寿亭说罢从裆里抽出凳子放回原处,站起来走了。院中,他见王掌柜的大儿子看他,就大声说:“兄弟,好好念,念好书,直直立立地做人!” 王掌柜透过帘子,看着寿亭离去。 寿亭回到周家,饭都摆好了,一家人等着他回来。大家见他面有怒气,都多少有些害怕。柱子站起来就想走:“我和伙计们一块儿吃去。” 寿亭吼道:“在这里吃!” 柱子胆怯地看他一眼,坐回原处。 周掌柜小声说:“老王气着你了?别和他一样。” 采芹不怕他:“别人气了你,别回家来撒气!喝口酒吧。”说着碰了寿亭一下。 寿亭的怒气减了一些,眉毛也落了下来。 周太太赶紧拿过酒:“快倒上,给柱子也倒上,你爷仨喝两盅。” 寿亭说:“街坊邻居地住着,没往死里挤你,就是留着面子,他娘的,还往我嘴里按苍蝇!”说罢,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柱子端起酒来不知如何是好,寿亭一看他,吓得他一下子把酒倒进去。 采芹看着柱子笑。寿亭问:“你笑什么?” 采芹说:“我笑什么?我笑柱子这一辈子不容易,碰上了你。” 寿亭也笑了,夹一块鸡蛋放在柱子碗里。 王掌柜的内弟一挑门帘从里屋走出来。这人三十五六岁,土分头,脸上骨多肉少。时下虽然已到秋后,可还穿着香云纱的褂子。这香云纱看上去像黑油布,实际上是很薄的一种丝织布料,也叫拷纱。“这个鸡巴要饭的,还他娘的挺难对付。” 王掌柜泄气地晃晃头:“唉!这样的人咱也遇不上,咱就在这里坐着等死吧。这周村城里大大小小十九家染坊,早晚早晚,早早晚晚都得让他顶死。” 内弟拿过酒瓶,把酒顺到壶中,先给姐夫倒上,自己也满上一盅,冲着王掌柜一举,〓了下去。“啧!”他一咧嘴,“姐夫,还是我说的那法儿灵,绑了他,看他怎么硬。” “老三,”王掌柜把眼一瞪,“这勾结土匪可是犯法呀!” 王太太过来倒水,添油加醋地说:“这也比等死强。三儿说得有理。咱绑了他,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道害怕就行了,咱又不伤他。雇土匪也花不了几个钱。” 王太太梳着一个蝎子纂,个子却挺高,显得不甚协调。她见大儿子在门口,赶紧出来:“上西屋写去。小孩子家,净听大人说话。” 大儿子不敢抬头,端着他那套家什朝西屋走去。 王太太放下帘子:“他爹,我看就这么办吧。三儿,可千万不能伤人呀。现在周家成了大买卖,咱就是和人家打官司,也打不过人家。记下了?” 内弟冷冷一笑:“我非让他叫了爹不可。” 王掌柜叹口气,端过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随手把盅子扔了,盅子在桌上滚动。 早晨,周记染坊门里,寿亭把褡子往肩上一背,冲着采芹幸福地傻笑:“采芹,我天不黑就能回来。咕嘟下豆腐等着我。” 采芹说:“嗯。你去收账,人家要是当时给不了钱,你可别着急,更不能骂人。你在咱家里怎么骂都行,可出去万不能。记下了?”她的口气像母亲。 寿亭挠挠头:“我是骂咱那些伙计,他们干点事儿,让人着急。我反正又没骂过你。” 采芹笑了:“人家整天侍候着你,再赚得你骂?真是!快走吧。你走了,柱子他们也轻快一天,省得听你骂。当初我要是知道你有这毛病,就不让收下你。收了账早回来!” “就去收几家,都是大户。小户人家也不用去催,人家有了钱就自动送来。” “那就快去快回。” 寿亭答应着,抬头看了看天:“嗯。这天眼看就冷了,锁子叔还有瞎婶子那棉衣裳你还得赶紧做。说不定下场雨就能冷了。” 采芹说:“我都拆洗完了,全是去年的新棉花,做起来就是。” 寿亭说:“唉!人老了,经不住冻了,你再给他絮上一层。” “这还用你操心!咱爹在口外有个朋友,前些日子就打了信,说是让给锁子叔买个西口滩羊的皮筒子,好做个皮袄,给瞎婶子买个皮坎肩子,兴许这几天就能捎来。咱爹说,人老了以后,离了皮衣不暖,离了肉食不饱。你先拐个弯,割点肉给锁子叔送去。” 寿亭很感激:“唉,还是咱爹会办事。我心里就锁子叔这点念想。” 采芹怕寿亭难过,就故意说:“就不念着我?” 寿亭转哀而笑:“念!念!回吧。” 寿亭走去,采芹站在门外目送他,寿亭随走随扬手让回。 周村城里,广源粮号,门口竖着些装粮食的粗布布袋,袋口挽着,展现着里面的粮食。 寿亭来到粮号门口。掌柜的正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看别处,一见寿亭在跟前,赶紧跑下来:“陈掌柜的,来了,里边坐。” 掌柜的有三十多岁,胖乎乎的,挺和善。 寿亭笑笑:“不进去了,我锁子叔那粮食送了吗?” “送了,陈掌柜的,五十斤三合面,二十斤白面。不是我不按你的意思办,陈掌柜的,你锁子叔还是留下了五斤面,其他的又给送回来了。陈掌柜的,你这人孝,满周村城没有不知道的。可是你让我把面罗三遍,面罗得那么细,锁子叔又给我送回来,我卖给谁去呀?谁吃得起呀?”说着拉着寿亭往店里走,“我说,陈掌柜的,一会儿呀,你费费心,拐个弯儿去一趟你锁子叔家,让他每月给我个准数,到底是要多少面。你看看,这是上个月送回来的十五斤,这是这个月的,我撑不住呀!” 寿亭坐下:“没什么撑不住的,送回来的这些面,你就按罗两遍的价钱卖,中间的那个差,算我的。” “谢谢陈掌柜的。狗子,快倒茶!”他朝里喊。 寿亭制止:“我坐不住。李哥,你这街上一溜七八家粮号,我没找别人,是看着你实诚。你罗三遍也好,罗两遍也好,长上俩钱儿也没事儿,你可千万给够秤。俺锁子叔要面子,他要是吃了不够,也不会找我说。李哥,你可给我记着,锁子叔对我有活命的恩情哪!” 掌柜的有点慌:“陈掌柜的,我敢吗?就是敢也不能那么办呀,那缺大德呀!”说着急得跺脚。 寿亭站起来:“好了,好了,我是这么嘱咐你。以后,头天送了粮,第二天就到我柜上支钱。你知道我不认字,时间长了我忘了。” 说着寿亭出来。 掌柜的在后面追着送。 广济药铺,金字招牌。两旁的对子是:“云贵川浙地道药材,丸散膏丹遵古炮制。”寿亭刚到门口,撩帘的已把门拉开:“陈掌柜的。” 寿亭点点头。 药铺掌柜的一见寿亭,招呼就从柜台里传出来:“稀客,稀客。陈掌柜的,坐坐。”这位有四十多岁,黑对襟夹袄,头戴瓜皮帽。墙边一个半圆桌,寿亭坐下,掌柜的吩咐冲茶。寿亭说: “刘掌柜的,我坐不住,忙。这治咳嗽的药有好的吗?” “你锁子叔咳嗽?” “这天眼看着就冷,我怕他那饿痨再犯了,先吃上点儿药滋润着。” 掌柜的低头唏嘘不已:“唉,陈掌柜的,你要是发不了财,那就没了天理。你这知恩图报,谁见了,都比你矮半截。唉!杜先生——”他冲着柜台喊,杜先生快步来到柜台这边,“新近的陈李济枇杷膏来十瓶,打个六花包,陈掌柜的好提着。” 杜先生答应着去了。掌柜的转向寿亭:“陈掌柜的,这药是新从广东进的,治你锁子叔那病最好,平和。陈掌柜的,别人的钱我挣,这药,我多少钱进的多少钱给你,就冲你这番心思。”杜先生把药递给寿亭。 “刘掌柜的,你的心意我领了,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打发个伙计到我柜上去结账。告辞!”寿亭说着站了起来。 几个老者坐在太阳下聊天,锁子叔倚着墙,低着头,大概是睡着了。 寿亭一手提着药包,一手提着一块当腰肉,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那块肉约有五斤。 一个老者拿手推了一下锁子叔的膝盖:“锁子,醒醒,你干儿来了,陈六子,陈掌柜的。” 锁子叔睁开眼寻找:“在哪?” 寿亭看见了锁子叔,三步两步走上来,先和那些老者打招呼:“叔叔大爷好呀!” “好!好!” 寿亭弯腰挽起锁子叔:“锁子叔,我不是不让你在外头打盹吗?” 锁子叔笑笑,老眼昏花地看着寿亭:“来啦,六子。走,家去。” 寿亭搀着他,他手里提着马扎走去。 那些老者羡慕地望着这爷儿俩走去,赞许地点头,感怀地叹气。 锁子叔住的房子,原本是个大户人家,现在败落了。虽是青砖大瓦,但门楣却已破旧。 瞎婶子正在洗衣裳,手在搓板上搓,但听见了寿亭的动静,停下手,认真听。 寿亭搀着锁子叔进了院,瞎婶子忙在衣襟上擦擦手,伸着手说:“是俺儿来了吗?” 寿亭放下锁子叔,赶紧迎上去:“婶子,是我呀!”说着主动伸过脸让瞎婶子摸。 瞎婶子摸着:“俺儿都瘦了。” “没瘦。婶子,来,咱屋里去。”寿亭搀着瞎婶子进了屋。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床,还有两个箱子,冲门是桌椅。 寿亭扶二老坐下,自己坐在凳子上。 “锁子叔,我说了多少遍了,还是雇个丫头子,别再让俺婶子侍候你了。” 锁子叔摇头:“这——满周村人都说我,摔跟头拾了个金元宝。再雇丫头,人家就笑话了。” 寿亭不以为然:“谁笑话谁?不用管那些。这事我做主了,明天就办。” 瞎婶子急了:“六子,这万万使不得!要是那样,你就是成心折你锁子叔的寿。不行,不行!” 房东听见寿亭来了,从北屋出来,朝这边走来。他三十多岁,面目黄瘦,身上的衣服料子不错,但都破了。 他笑嘻嘻地进来,冲寿亭鞠躬:“陈掌柜的,这有日子没来了。” 寿亭转过身,把凳子侧放,房东坐在了床边上。“整天忙活,今天也待不住,我来看看锁子叔,还得出去催账。” 房东一听寿亭坐不住,搓着手,嬉皮笑脸:“嘿嘿,嘿嘿。” 寿亭有点不耐烦:“你有事?” “嘿嘿,陈掌柜的,你能不能先给点房钱?” 寿亭的眉毛当时就立起来:“今年全年的钱我都给你了,还他娘的给什么房钱?” “今年的是给了,是给了。我是说陈掌柜的帮帮我,先支上明年的。” 寿亭正色道:“老李,你这房子我本来是想买下的。一是俺锁子叔老两口住不了,再说了,我要是一下子把钱给了你,你一个月就能抽光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熊样!好端端的一个家,让你卖得还剩什么?抽大烟,多少人家抽败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要是给了明年的房钱,你几天就抽干净了,那你明年怎么吃饭?出去,我得和锁子叔说话。” 老李站起来,但脸上的笑却还在:“戒了,戒了。嘿嘿,陈掌柜的,给一块钱也行。” “一块?”寿亭一眼看见了门前的那个衣裳盆,“把你老婆叫过来。” “叫她干什么?” “快去!” 老李吓得跑向自己屋。 寿亭对锁子叔说:“锁子叔,俺婶子也老了,眼又不济。你俩安安生生的,也少了我一份子心事。我让老李他老婆帮你洗洗涮涮的,同院住着,近便。我看那娘们儿还正道,就是嫁错了男人。挺好的一个人,一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锁子叔忙说:“不行,不行,人家是房东,李家当初也是大户人家,也是周村城里有名的富户。” 寿亭笑笑:“狗屁富户!此一时,彼一时。咱先让这大户人家侍候侍候咱。” 老李领着他老婆进来了,寿亭赶紧站起来,让着那妇女坐下,然后探身说道:“嫂子,我有这么个事儿托付你。俺叔老了,俺婶子眼又看不见,挺难。我看你也闲着没事儿,你就帮着这老两口子洗洗涮涮,也帮着做做饭,你也算有了个挣钱的差使。现在是八块大洋一亩地,一块大洋买俩丫头子。甚至不花钱光管饭,也有抢着来的。我也不给你讲价钱了,这样,我三个月给你一块大洋,你要是把我这二老侍候好,到了年下,兴许还多给。拿着,这bbr>藏书网仨月的工钱清了。”说着掏出一块大洋,递给那妇女,根本没给对方喘气的机会,直接就是命令。 那妇女喜形于色,把大洋抱在手里,连连作揖:“陈掌柜放心,放心,我一定让你叔你婶子穿得干干净净,他俩的饭也归我做。做完了他俩的,我再做自家的。陈掌柜放心。” 老李瞅着他老婆手里的那块大洋,两眼发直。寿亭面色严厉:“老李,我先把话说到头里。我陈六子不是有钱没处花,是因为我叔住在这里。我给了嫂子一块大洋,是为侍候我锁子叔,不是让你抽大烟的!嫂子,这钱不能给他。老李,你也不能要。你要是胡搅蛮缠,让我知道了,我一脚踢死你!听见了?” “知道,知道。”二人说着出去了。 锁子叔说:“哼,一会儿他就要了去。” 寿亭笑笑:“那咱就不管了,只要她侍候好你俩就行!叔,婶子,我得走了。” 瞎婶子站起来:“咱啥时候成亲呀?” 寿>亭拉着婶子的手:“婶子,快了,你就等着吧。到时候我让你和俺锁子叔坐在上首大席上,我和你侄媳妇过来给你行大礼。” 寿亭出门时,老李的老婆已经开始洗那盆衣裳了…. 城外,一片还没收割的庄稼地,天色渐晚,寿亭背着褡子往回走,手里提着截柳树棍。 他路过一个土崖子,这时,从上面跳下两个人,一闷棍打在他头上,另一个拿麻袋套在他头上……一处破旧的关帝庙,门前有火把,站着几个土匪。 借着那火把的火还能看清庙门上的对子,红漆早就褪去,字迹也有些斑驳。横批是“亘古一人”,上联为“写春秋读春秋一部春秋”,下联为“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冲门的关羽金身破旧;旁边的周仓手里的刀头也没有了,只攥着一根棍子;关平上身不在,只有半截腿。 土匪知道寿亭跑不了,也没绑着,只用一根绳子松松地把他拦在关平那半截腿上。寿亭神情镇定,微笑着看那几个人。 七八支火把熊熊燃烧,庙里人影憧憧。 土匪头领凑过来,这人二十七八岁,光头浓眉,少个门牙。“兄弟,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寿亭一笑:“大昌染坊。有话就说吧,能答应我就答应,我答应不了的,你宰了我也没用。” 土匪跟进一步:“好,痛快!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大昌染坊出的‘签子’?” 寿亭乐了:“嗨,这还不容易?我就是一个染匠,既没钱,也没地,也没得罪人。不是大昌能是谁?哥,有话你就说吧。” 土匪挺高兴:“兄弟,一看你就是个明白人。咱弟兄们也是受人之托,事儿很简单,把你那价钱抬上去,也别用什么德国染料。你只要答应这些,我就放了你。你痛快,我也痛快。怎么样?” 寿亭装傻:“大哥,这事大昌染坊的王掌柜的找过我。他们这是给你出难题。你想呀,我是个伙计,这事我能做得了主吗?” 土匪怒目:“那就绑你掌柜的!” 家里,采芹站在街边瞭望,望穿双眼。 周掌柜急得在屋里来回转圈。 桌上的饭都摆好了,寿亭的那碗豆腐也凉了。周太太面露焦急,又强忍着不表现出来。她试着说:“她爹,该不会让土匪绑了吧?” 周掌柜猛然停下来,回眸视妻。他想了一下,摇摇头:“不能。土匪绑票是要钱,可咱没收到‘票儿’呀?不能,不能。兴许是碰到熟人了。采芹说他今天还到他锁子叔那里去,还能是在锁子哥那里吃饭?” 周太太摇摇头:“不会,他不会在锁子哥那里吃饭。就是在那里吃,他也得打发个人来送信。要不这样,让柱子去锁子哥那里看看?” 周掌柜忙说:“可不行!要是一看没在那里,锁子哥知道寿亭到这没回来,还不得急死?瞎嫂子还不得疯了?不要紧,再等等,再等等,兴许咱说着道着就能一步迈进来。” 大昌染坊的王掌柜从门缝里向外看,他看见采芹焦急地站在街心。 王妻过来了,小声说:“回来没?” 王掌柜一甩手:“都是你兄弟出的这主意!要是弄出个好歹来,全得进局子。” “没事,不是说好就是吓唬吓唬吗?” “那是土匪!知道吗?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六子性情又刚强,宁折不弯。双方要是戗起火来,土匪还不杀了他?你回去吧,我自家在这里看着就行。” 破庙里,土匪头子用酒洗刀,然后拿着刀在灯下照。 寿亭坐在那里看着,好像盼着土匪动手。 土匪头子见他面容平静,有些为难:“兄弟,我是邹平常山柳子帮,常来你周村办差使。既然自报了家门,就不怕你告官。常山的局子我也敢炸。兄弟,自打干上这一行,我就没想着这辈子落个囫囵尸首。咱俩也无冤,也无仇,认识了,咱好说好散,家里也等着你。这样,你把价钱抬起来,又多挣了钱,你也少受了罪。别逼着哥哥动手,见了彩。这荒坡野地的,何必呢?” 寿亭替他解忧:“大哥,我过去是个要饭的,你这一行我见过。当初咱还差点成了同行——就是因为我年岁小,跟不上趟,人家没要我。大哥,咱这么说,各行都有自己的规矩,你就捅我两刀交差吧。兄弟不怪你,你这也是买卖。” 土匪有点急:“嘿,有点儿意思!头一回见。” 王掌柜的内弟老三沉不住气了,从门外冲进来:“他妈的,老子这就撕了票,让你他妈的充硬汉!”说着就要去夺刀。 那土匪头子把眼一横:“老三,杀人撕票可不是这个价。要杀,我放了他,你自己再去杀。” 老三嘟嘟嚷嚷地退到一边。 土匪说:“兄弟,就这么着吧!我看你是条汉子,不忍下手,想交你这个朋友。听我的,把价钱抬上去!” 寿亭说:“大哥,这价钱是我让掌柜的落下来的,全周村城都知道,我要是再抬上去,还有人信得过我陈六子吗?大哥,人活一口气,佛求一炷香。关二爷就站在这里——当初曹操上马金,下马银,美女十二人,他老人家都不动心。我陈六子宁可让掌柜的来收尸,也不能坏了人家的买卖。” 土匪急了:“好呀,小子!你算是让我开眼了!来,先给他上炷香!” 他的手下早把香点着了,那炷香有烟囱那么粗,香头燃着,熠熠放光。那家伙用嘴一吹,呼呼地冒火。他双手拤着走向寿亭。 土匪向上一扬手:“把他的衣裳扒了,我看看这一炷香下去,你还说什么!” 寿亭的衣裳被扒下来,绳子也松开了。 寿亭赤着上身,说:“好吧,大哥,我答应你,把价钱抬上去,也不再用德国料子。关二爷当初降曹,土山约三事,也是被逼无奈。你把那香递给我,让我对着关二爷讲讲,不是我陈六子不肯受苦,是怕家里惦记着,我想早回去。” 土匪高兴了:“这就对了嘛,什么叫识相?这就是识相,好汉不吃眼前亏。”说着,示意手下把香递给寿亭。 寿亭把香接过来,冲着香头呼呼地吹了两口气,香火更旺。他倚定关二爷的脚台,微微一笑,回手把香摁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咝——”一股黄烟升起。然后保持姿势,转身面向关二爷:“关二爷,我算条汉子吗?你老人家说句话!”随之,他又回过身来,土匪开始后退。他和颜悦色地问:“行了吗,大哥?” 土匪傻了,那几个拿火把的不敢再看,把脸转了过去,有的把眼都闭上了。 寿亭向前一步问:“大哥,你要是觉得不过瘾,我再来一下?”说着把香拿开,有些香头还粘在胸口的肉上,细烟缕缕。他正要挪地方,土匪头子急上前,双手夺下:“兄弟,好样的! 快快,快拿香油,你他娘的快呀!” 老三见事不好,撒腿跑了。 寿亭躺在炕上,采芹坐在旁边,心疼地掉泪。寿亭攥着她的手,冲她苦笑:“过去要饭,三天两头让狗咬着,比这疼得多。 那时候,狗咬着还没人管,看这,还有人心疼。” 采芹的泪落在那双握着的手上:“疼煞我了,这王家咋这么坏?” 寿亭笑着:“妹子,这人生下来就是受苦,我这还算命好的,遇见咱爹咱妈,还遇见你。唉,这不比那天冻煞强?” 采芹把头伏在寿亭的脸上,泪如雨下,嘤嘤有声,身体抽搐着…… 早上,织染街西头,两头毛色放光的骡子飞驰而来,两个人骑在骡子上,旁若无人,风掀衣襟,能看见腰里的盒子炮。 骡子停在了通和染坊门口,街上的人都驻足观看,小声议论。 二人下了骡子,从骡子上拿下一个油罐子和一根带蹄子的猪腿,抬头看看招牌,推门而入。 周掌柜和太太都在,一见这二人,知道来了土匪,面有惊色。其中没拿东西的那一个对周掌柜一抱拳:“周掌柜吧?” 周掌柜忙还礼:“是是是!” 土匪把东西放在柜台上:“我是常山柳子帮的王志武,昨天得罪了陈六哥,我大哥打发我来赔个不是。” 周掌柜不知道说什么好,周太太赶紧倒茶,让着那人坐下。 王志武坐下之后说:“六哥这样的人,我们没见过。我们回到客栈之后,就打听这陈六子是个什么人。客栈里的人都熟悉六哥,说当年一个老头子给了六哥半块饼,六哥至今不忘,现在六哥发了财,供了十年的白面。我大哥听得都掉了泪,大骂自己绑错了人。他佩服六哥的人性,又不好意思来,就让俺兄弟来了。这罐子是獾油,一个肘子。周掌柜,你进去问六哥一声,只要六哥一句话,我们就把老三宰了,给六哥出气。” 周掌柜慌了:“不用问,不用问,香是你六哥自己摁的,不碍老三的事。二位英雄,咱是买卖人,图个安生。..我求二位了。”说着就下跪,土匪赶紧搀住。 “那好,就按你的意思办,放了老三这个下三滥。我大哥回常山了,他说了,等六哥好了,他在周村最大馆子摆席,要和六哥喝几碗,交下这个朋友。好,告辞。”说罢,抱拳而去。 周掌柜赶紧送出来,二人再抱拳,土匪扬长而去。 站在街对面的人目送着…… 掌灯时分,街上的人少了,王掌柜先探头看看街上有没有人,然后迈脚出门,手里提着礼物。 寿亭躺在床上,刚吃完饭,采芹正给他擦嘴。 周掌柜进来了,采芹忙躲开。周掌柜小声问:“寿亭,老王来看你,见不?” “见。”他挣扎着想起来。采芹忙按住:“他绑了咱,他还有理了?” 柱子在一旁怒目而视,双拳紧握,咬牙切齿,腮后槽牙肌肉绷动。 王掌柜提着点心盒子进来,一见寿亭就扑来:“寿亭哪——大侄子!都是那个吃喝嫖赌的东西干的。大侄子,你让老叔怎么说。”王掌柜顿足捶胸。 寿亭伸手拉他坐下:“叔,您坐,三舅是为你着急,这不是什么大事,您老就放心吧。这街坊邻居地住着,又是同行,有点争执不算什么。” 王掌柜拉着寿亭的手,热泪盈眶:“大侄子,叔老了,你兄弟还小,我进了局子,这一家子就托付给你了。”说着要下跪,周掌柜提住他。 寿亭说:“叔,您老这是什么话!这好好的,怎么出来局子了?没事。我是和柳子帮开个玩笑。没事,叔,我说没事就没事。你让三舅回来吧,这事过去了。香是我自己摁的,怨不着三舅。” 王掌柜说:“大侄子,这染坊我是不干了,你好了,就盘过来吧。” 寿亭收敛笑容,正色道:“叔,你这是成心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借着这点儿事,抢人家的买卖。你还让我在周村城里做人不?”王掌柜相当意外,用另一种眼光看着寿亭。 寿亭接着说:“叔,以后呀,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就当没这事。我这回见了土匪,也算长了见识。咱们门挨着门,远亲不如近邻呢。你放心,叔,不仅干,以后我还得帮着你干。回头你打发两个伙计来,我教他这里头的窍门。” 王掌柜回到家里,一头大汗,妻子赶紧递过手巾,然后忙着倒水。 王太太问:“他告局子吗?” 王掌柜一拍大腿,接着又松下来:“唉!没想到呀,人家一句难听的都没说。这是干的什么事儿。让老三回来吧,人家不追究。这小子,将来准能成大事。” 王太太冲着菩萨合掌膜拜,口中念念有词,菩萨无动于衷。 王掌柜喝口水,气急败坏地把茶碗一扔:“我就是不明白,我也是初一十五地烧香,咱怎么就拾不着这样的伙计呢?” 柱子愤愤不平:“六哥,你也忒好心了。告了他,让官府拿了这个老王八。” 寿亭淡淡一笑:“兴他不仁,不兴咱不义。就这样吧。咱不告,满城的人都为咱传名。这一城的人都说他不仁义,他那买卖还能有个好?哼!土匪也算知道我陈六子是什么人了,谁再想雇土匪绑咱,那就得先想好了。这不是什么坏事。柱子,这两天我动不了,柜上的买卖你多盯着。” 柱子答应着出去了。刚到门口,寿亭又喊住他:“你嘱咐咱那些伙计,这事千万不能让锁子叔知道。” 柱子答应着去了。 采芹给寿亭擦脸,说:“周村城里都传遍了,锁子叔能不知道?我看还是我明天早晨去一趟,省得他乱着急。” “好好,这主意好。” 采芹说:“你咋对老王家那么好,气死我了。” 他拉住她的手:“我——”他的声音很小,装着有气无力,采芹赶紧把耳朵凑上去:“你怎么着?” “我操他祖宗!” 采芹打他一下:“又骂人!真是!” 寿亭不笑了,他攥着采芹的手说:“采芹,你记着,周村城里这些开染坊的,谁离得咱近,谁就得先关门。王家是头一个。我陈六子就是他灭门的灾星。早早晚晚,周村城里就只剩下咱通和。” 采芹低下头:“六哥,咱过平安的日子吧。咱的买卖已经够好了,钱多了没用。我这想起来,咱那小的时候多好呀,也没有心烦的事儿。现在咱的买卖是大了,可你倒是让我整天揪着心。” 寿亭说:“妹子,开弓就没有回头的箭,这买卖不是干大了,就是干没了。这也由不得我呀!” 第三章 早晨,淄博张店城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瓷器店。虽是春来二月,但还透着寒气。人们的着装也五花八门,抬缸抬瓮的那些苦力已经开始光着膀子干活了,账房之类的人物穿着夹袄,老年人的棉袄却还没脱。 一座高门楼,后面是二进式的宅院。那门楼带着门厢,黑漆底子镶红条门心。门上的匾额从右向左横书金字“世代书香”。 门厢上的对子字字飘逸:“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正宗的汉隶,柔中带峻,平和之中透着险奇。 那宅院青砖青瓦,院中有两棵大海棠,枝杈伸举,苍老有力,枝头的花含苞待放。树下一个石桌,一个老妈子正在擦着,水洒在石头上,颜色变深。石桌中央是个棋盘,在“楚河汉界”处却是另一番文字:“刘项争锋,江山谁属”。虽是没有问号,却能感到那个问号的存在。在棋盘的两头各有六字,南头是“无虑无求无忌”,北头是“有花有风有棋”。老妈子把抹布缠在指头上,抠着擦那些字。 正堂上,卢老爷在喝茶。他五十多岁,精神矍铄,瘦而不柴。花白头发向后归去,颔下细长花白短须。端坐在椅子上,身板很直。 这屋里的陈设虽不豪华,但能透出家境的殷实和主人的品味。冲门是博山大漆的八仙桌椅,“吕洞宾过海搁几”两头高翘。桌角和椅子扶手上的枣红漆虽被岁月磨淡,露出了木质,却显得家传久远。搁几的上方中堂画的一丛很旧的黄菊花,两边的对子是近代大书法家华世逵手书:“人淡似菊菊不落,室小如船船永行。”靠东里间墙处是一个紫檀长条书案,简约灵秀,透着明朝万历天启风致。书桌的上方横幅字画是何绍基写走样的颜体字:“读书扫地烧香”。 卢老?99lib?太太从里间屋里出来了,富富态态,慈眉善目,头发花白。她过来给卢老爷添了茶。她见老伴面沉似水,就问:“老大还没起来?”说着拿抹布习惯性地擦了一下壶底。 卢老爷不屑地哼了一声:“哼,还老大!老二两口子也还没来请安呢!” 老太太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别整天一百个地方看不顺眼,这都民国了。家驹留洋好几年,这才刚回来的,记不得那些规矩了。”说着回手拿个橘子给老伴剥。 卢老爷斜过脸来:“民国了,就没礼数了?我读林琴南翻译的那些书,知道洋人最讲礼数。”老太太想反驳,卢老爷伸手按下,“就算老大忘了,老大的媳妇不该忘吧?老二两口子不该忘吧?连人家王妈都笑话。” 老太太把橘子递过来,卢老爷看了看,接过去,不满情绪好似少了些。 老太太说:“老大家和老二两口子我说他们,你对老大就宽限些吧!南到博山,北到桓台,这方圆二百里,咱家驹这样的洋进士有几个?” 卢老爷更加不屑:“哼,还洋进士呢,写封家信都不通。你看那字写的!歪七扭八,怕我说他,还故意在汉字里加洋文,轻佻!” 老太太为大儿子辩护:“这话我就不愿听。你不认识洋文,就说家驹那墨笔字写得不好。这出洋念书当初我就不赞成,是你死命地撺弄,你说中国之学快断气儿了。这好,学回来了,你又看不顺眼了。真是!不知道你怎么着才舒坦!”说着,老太太不怀恶意地白了老伴一眼。 卢老爷满嘴里是橘子,暂时无法反击。 东屋里,卢家骏两口子正在说私房话。家骏正在整理仪容,准备和太太一块儿过去请安。他二十一二岁,精明干练,皮肤黝黑透亮,中式便裤便褂,脚上穿着“日行八百里”胶底鞋(西洋最早输华的胶皮鞋)。他太太小个子,两眼溜圆,胖乎乎的,透着妇女式精打细算的神情。她穿着大红凤凰戏牡丹的花夹袄,正在对着镜子往头上插簪子,插上了,感到不合适,然后重新再插。家骏催她:“你快点儿,咱爹这马上就急。” “西屋里大哥还没起呢。咱爹那么大的规矩,我看他也没招。” 家骏不高兴:“大哥刚回来,你别老攀大哥。快点!” “哼!一万大洋在青岛买了染厂,你看人家大哥,这是什么命,什么心也不操。娶媳妇,有那么俊的表妹,娶好了媳妇就出洋,玩够了回来,就有现成的买卖在那里等着。你再看看咱!你整天和那些佃户打交道,为了三斤五斤的租子,来回地讨价还价。我看咱爹就是偏心眼儿。一万大洋能买多少地?他为了大哥什么钱都舍得花。可对咱呢?蒸个干粮还得看看掺了多少棒子面儿,连个馍馍都不舍得吃。咱大哥也够小气的,那搪瓷脸盆多好,也不说在西洋多带回一个来给咱。” 家骏有点烦:“你行了,哪来的这些不对付!咱爹是有见识的人,当年进京见过梁启超谭嗣同,知道哪头轻,哪头重。地多有什么用?要是风调雨顺的,还能收点租,要是赶上旱了涝了怎么办?那地里就是不收成,你还逼着那些佃户变出粮食来?这工厂就不一样了,只要机器转着,就能挣钱。挣了钱买粮食还不一样?净让我心烦。还搪瓷脸盆,这铜盆还不一样洗脸?” “家骏,青岛那工厂挣了钱有咱的吗?”她对下一步的财务情况还是比较关心。 家骏坐在那里笑笑:“不管有咱的没咱的,光凭你叫我名字,咱爹听见就不依。” 妻子不高兴:“你这人真不讲理。是你不让我再叫你相公的,说朝代变了,人家上海北京都是叫男人的名字。人家真叫你名了,你又来了词儿。我看你和咱爹一样,一会儿一变,不知道怎么样才算舒坦。” 夫妻二人出门来,妻子在后头推家骏,故意大声说:“去了趟青岛就累成这样,没命地睡,看不让咱爹熊你!” 卢老爷在北屋里听到了。 家骏委屈,刚想回头反驳,又被妻子杵了一下,二人朝北屋走来。 家驹的太太早穿戴好了,表妹正在侍候着当初的表哥起床。太太拿着家驹的衣服,他穿一件,太太递一件。家驹感到这是应该的,并不太在乎。太太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眉目低垂,不敢出些声色。 家驹的太太长得很稳重,浓眉大眼,刘海前遮,气质里透出点大家闺秀的韵致。中等身量,穿着马黄色昌邑缎子夹袄。 家驹刷牙,她拿痰筒接着。她看着家驹嘴里的那些沫,身子向后仰,害怕溅到自己身上。 家驹伸手试着洗脸水的温度,她忙问:“相公,热不?” 家驹侧过脸来:“我一回来就对你交代了,不能再叫相公。我是留学生,你整天相公相公的,叫得我像个前清的县官儿。就叫我家驹。” “俺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西洋夫妻之间都叫亲爱的,这怕什么?我出了一阵子洋,什么都看到了。中国毁就毁在这些没用的礼数上。我在德国读了一个外国人写的中国笑话,说甲午海战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礼数太多。炮手装一个炮弹冲着管带一磕头,问问该不该放,等磕头回来了,日本人的炮弹先打来了。还弄这些没用的礼数。以后守着咱爹不叫,光咱俩的时候就叫我家驹。这就叫一声我听听。” 妻子托着毛巾脸红了,低着头,嗫嚅地小声试叫:“家驹哥。” 家驹气得笑了:“你这是刚从前清出来,又进了话本儿。把那哥字去了,重新叫。” 妻子的头更低了,羞怯地努力着小声叫:“家驹。” 家驹满意了:“这就对了嘛,叫常了就自然了。新时代,新女性。等我忙完了,我教你拉提琴,说洋文。也不知道当初朝廷里那些狗屁大夫从哪弄来的招儿,让慈禧这个熊娘们儿活起来没完。这个熊娘们儿真是死晚了,耽误了中国。我在国外感受最深。一想起清朝的那些王八蛋,气就不打一处来。曾国藩左宗棠也生得不是时候,帮着清朝苟延残喘。孙中山也是生晚了,早该掀了清朝这个烂摊子。” 翡翠不敢抬头,好像清朝的罪责该由她承担。 家驹对中国历史评价过之后,开始洗脸,妻子手端毛巾小心侍候,随时准备递上去。 家驹洗完了脸,开始着装,竖起白衬衣的领子,打开衣橱找领带。 妻子忙问:“你找什么,相公?” 家驹把眼一瞪,妻子赶紧低头改口:“家驹,你找什么?” “领带,我昨天打的那条。” 妻子忙从晾衣的竹竿上取来,递上:“我昨天晚上刚洗了。” 家驹看着洗过的领带,皱皱巴巴,无奈地向后一仰脸,手也松下来:“这东西不能洗。嗨!不错,不错,还没把我这西装洗了。”说着回身取过另一条。 妻子端着领带问:“那脏了怎么办?” 家驹打着领带:“脏了,你就放在那里,千万别洗。我捎到上海去洗。这不是水洗的东西。” 妻子更纳闷:“洗件衣服还得去上海?” 家驹打好领带,拿过浅灰西装穿上:“翡翠,咱慢慢地来,有些事儿一时半会说不明白。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就给你讲什么是进步,什么是落后。走,咱先去给爹请安。这个礼数暂时不能破。”说着自己也笑了。 卢老爷端坐上首,等着朝拜,老太太表情倒是喜兴。 卢家驹西装革履地进来,微微颔首:“爹,娘,早晨好!” 翡翠还是老式的规矩,低低头,握拳在腰:“爹,安康!”又冲着老太太如此一下,“娘,安康!” 家驹坐在靠近卢老爷的鼓形镂空凳子上,家骏坐在他对面,好似文左武右。家驹进来时家骏已经起立,这时他给哥嫂请安:“大哥好,大嫂好。”然后重新坐下。 卢老爷看着自己制定的这些仪式还没离谱,刚才的怨气消去一些。翡翠过去给公婆倒茶,倒完了茶,老太太顺手拉住大儿媳的手:“翠,咱娘俩里屋里说话。老二家——”家骏太太闻声上前:“娘。”老太太吩咐:“你爹和你大哥他们要说说办厂的事,你也别在这里支应着了。给你钱,去割二斤肉,晌午咱蒸个丸子吃。捡着那五花三层的买,太瘦了不香。” 卢老爷多少有些不悦:“这不年不节的蒸的哪门子丸子!” 二太太答应着,老太太从兜里掏出一张潮乎乎的纸钱,并不理会丈夫的不满:“俺家驹出洋这些年没饿煞就算命大的。我听着那些吃头,就觉得不垫饥。去,蒸顿丸子我说了还算。去吧。” 卢老爷怕当众再遭到更沉重的反击,顺坡下驴地笑了笑。 二太太得令去了,老太太领着翡翠去了里屋,大概是问问家驹夜间的表现。 卢老爷的脸色再次严肃下来,他上下打量着家驹,家驹多少有点发毛,也跟着看自己,没发现什么毛病,就冲爹笑笑。 “家驹,你回国这么些天了,这打扮儿也该换换了吧?” 家驹笑笑,不反驳。 家骏在对面精力集中,两眼乱转,随时准备回答问题。 这时再看家驹那身西装和铮亮的皮鞋,确实与环境有些不相称。他油头铮亮,戴着克莱克斯金边眼镜,帅气中透着阔气。你也知道了,家骏已经把青岛染厂户给过了,这就算是真正买下了。你打算怎么干?说说我听听。” 家骏插进来说:“光过了过户,那律师行就要了十块大洋,真贵!律师这钱来得容易。” 家驹觉得那都是小场面,不屑地笑笑:“怎么干?这没问题,我这几天就想到青岛去。只是这掌柜的还没找着合适的。” 卢老爷放下茶碗:“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那陈寿亭就行。可你说人家是土染匠。让你和人家见见面,你都不肯去周村。家驹,这要是干大事,首先一条就是礼贤下士。” 家驹说:“爹,不是我不见。缸染、瓮染、硫酸、黑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机器染,机器印花,他连个字也不认,能干什么?不用说别的,他连电灯兴许都没见过。” 卢老爷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电灯我也没见过,但是就是这没见过电灯的供着你出的洋。周村的染织全国有名,现在整个周村还剩三家染坊,其他的那些都让这个姓陈的给挤垮了。这还不是能人?能人就得认字?刘邦也不认字,一样开创汉朝四百年。” 家驹说:“他那是靠着捣鬼,不是什么真本事。” 卢老爷说:“我说,这做买卖的有几个不捣鬼的?再说了,人家捣鬼也好,不捣鬼也好,满周村那么多人,哪个不佩服?不用说周村,就是在张店一提陈六子,哪个不挑大拇指?本事大小咱先不说,咱先说那人性。当初他要饭,常去一个饭铺子,那撩帘的断不了给他点剩饭。现在这陈六子发了财,十几年供吃穿,还雇上房东太太给撩帘的当老妈子。那人性不好能办到?不错,这陈六子是不认字儿,但不是没文化。光凭知恩图报这一条,二十四孝不过如此吧?多少念过书的人一旦得势就变脸,甚至爹娘都不认。陈世美倒是状元,杀妻灭子的还不够狠?书是得念,但得分什么人念。好人念了书更好,可是坏人念了书,干起坏事来更毒。那秦桧不认字吗?你看他注的那《前六经》头头是道,写的那字龙飞凤舞,才俊非凡,绝对不在苏黄米蔡之下。甚至咱现在印书印报用的这老宋体,就是由秦桧那字演变而来。可是,这样的读书人有什么用?家驹,你是留了洋了,是见了世面,可是你也应当知道,真正的工业不是大学里能教出来的。要是能够教出来,那咱中国就多造这样的大学就行了。干买卖,什么是真本事?能挣钱就是真本事。也就是我,中了梁启超的邪,让你留了洋。这方圆几百里内,除了你,哪里还有专学染织的留学生?那些染匠多数不认字。陈六子人性又好,又是染行里的尖子,和这样的人搭伙能错得了吗?”卢老爷讲演完后开始咳嗽,家骏赶紧过去倒茶,同时示意大哥少说话。家驹也跟着起来照料。 卢老爷的咳嗽平息下来,伸手把烟袋摸过来。家骏说:“爹,先别抽吧。” 卢老爷没理会小儿子的话,把烟装上。 家驹拿出烟卷来,在银烟盒上蹾,一下,一下,卢老爷看不入眼,把目光望向院子。 门开着,王妈抱着家骏的儿子往外走。 老太太从里屋探出来一条腿,扶着门框说: “咱家驹刚回来,不知道陈六子的故事。你慢慢地给他说,那么大声干吗?有什么说什么,别动不动就从秦始皇他奶奶那里说起。咱就说请掌柜的,别一会儿陈世美,一会儿秦桧的,我在里头听着都闹得慌。”说完转身关上门。 内屋里,翡翠坐在婆婆的床边笑。 老太太回到床边,拉起翡翠的手:“我要是不摁住这个老头子,他是越说越来劲。人越多,我这一手儿越灵。”老太太笑了。 翡翠说:“姑,我也整天满耳朵是这陈六子,听说是个二不愣。他别欺负家驹哥。” 老太太拍打着侄女的手:“翠儿,你姑夫虽是好叨叨,可那眼力却是不会差。咱不管那些,要是这些事儿还用咱操心,还要爷们儿干什么!” 卢老爷听完了太太的对自己发言的批语及谈话的要求,并没有放弃讲演的宗旨。他吐出一些烟,声音如旧:“家驹,咱这是在家里说想请人家陈寿亭,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去呢!” 家驹突然有点慌:“那周掌柜的不是回信说差不多吗?” 卢老爷叹口气:“现在都看准了,这种 5730." >地没有出路。博山赵家也在济南开了个染厂,叫三元染厂,也想请这陈寿亭。可这赵家和周家是连襟亲戚,周掌柜的觉得这陈寿亭脾气急,好骂人,怕弄得亲戚门里不好处,这才愿意让他和你上青岛。” 家驹说:“噢?赵家也开了染厂?我和赵东初——就是他家的老三,是济南正谊高中的同学,这人挺能干。” 卢老爷说:“他家一共俩儿子,哪来的老三?” 家驹笑了:“爹,这你就不如我熟了。他就是兄弟仨,老二小时候生麻疹死了,这老三也就没改口。” 卢老爷一摆手: “这老二老三的都是些用不着的,咱说正事。赵家那大儿子是有名的买卖人,你刚才说的这老三也是北京名牌大学毕业。”家驹刚想说是哪所大学,被他爹用手压下了。“你想,这样明白世故的一家人都想请这陈寿亭,这人本事能小了?” 家驹想了想:“也是,他大哥我见过,很有心计。这么一说陈寿亭还真有两下子?” 卢老爷说: “有两下子这是定了!要紧的是,济南离周村近,陈寿亭刚和周采芹成了亲——就是周掌柜他闺女,怕陈寿亭挂牵着这一头儿。” 家驹一扭脸:“嗨,这女人到处都是,还非在家里守着那个脏老婆?” 卢老爷闻言大惊,手指用力指里屋。家驹也自知失言,向里屋看看,主动赔笑,上前给他爹添水。 卢老爷这回声音小了:“家驹,咱买厂的这一万大洋,就有你丈人——你舅的四千二。这钱看来不多,你可要知道,亏得你姥爷在前清做过官,留下了点积蓄。要是种地,从土里刨这四千多大洋,那是好几辈子工夫呀!就是这,也是好几辈子省吃俭用省下来的。孩子,好好珍惜呀!”卢老爷说罢,喟然长叹,眼中似有泪意,向外边看着。 家驹也低下了头。 家骏见气氛有些沉滞,就插进来说:“哥,陈六子这人我见过,说话相当敞亮,看着他那架势,就是把头砍了,好像是还能再长出一个来。陈六子既不嫖,也不赌,就是好骂人,这一条不好。” 家驹说:“爹,这陈六子好骂人我也听说过。我就不明白,他原是个要饭的,哪来的这么大脾气?” 卢老爷深谙此道:“俗话说得好: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脾气。没脾气的,多数是些吃才。” 周掌柜与太太在屋里说话,油灯稳定地燃着,夫妇俩显得相濡以沫。 周掌柜抽着烟袋诉衷肠:“她娘,这事儿我想了好几天了,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寿亭是没说的,可我前天去张店,见那卢少爷的神气里瞧不起咱寿亭呢!” 周太太给丈夫添着水说:“咱还瞧不起他呢!寿亭能把小买卖干大了,他卢少爷说不定能把大买卖干小了,弄不好还能干没了。她爹,这话你可千万别给寿亭说,他要是知道了,赶明天去张店能把卢家全骂了。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这点让人不放心。” 周掌柜大包大揽: “这你就不懂了,寿亭只要看见有利可图,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要是赔本的买卖,你叫他亲爹也没用。”说着笑起来。 “这倒是。” 周掌柜笑容去后出愁容:“我说不出是咋回事来,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周太太宽慰他:“有啥不踏实的?寿亭那么精明,肯定吃不了亏,别看不认字儿。” 周掌柜反思:“我知道他吃不了亏。只是这孩子心大,也爱斗狠,别弄出啥事来。” 周太太大力开导:“这你放心,寿亭最有数,就是斗狠,也是为了买卖。我在一边揣摸了好几回了,他不是蛮干,没把握的事儿,他压根儿不干。” 周掌柜想想,把实话说出来了:“我不是说这个。是说……青岛那地方灯红酒绿的,别……别给弄回个小的来。” 周太太生气了:“你咋能这样想孩子呢?寿亭来咱家这些年了,你见过不规矩的地方没?脾气急,好骂人这是真的,可要是那偷鸡摸狗的事儿,寿亭断是干不来。满周村城里那么多大闺女,哪个不惦记着他,弄小的还用去青岛?” 周掌柜:“惦着挨他的骂呀!啊?哈哈……” 周太太开始护短:“有本事,骂两句怕什么?我听见他嗷嗷喊,就觉得满染坊里有活气。” 寿亭和采芹在屋里说话。新房的喜气还没散去,依然给人一种甜蜜的感觉。 采芹在炕边上往一个深蓝色包袱里放衣裳,寿亭坐在小凳上,把头靠在采芹的腿上,幸福地卷土烟。 寿亭说:“我去张店第二天就回来,用不着带衣裳。” 采芹居高临下,忙着自己的事:“那火车烟熏火燎的可脏呢,你下了火车找个地方换上。那卢少爷是留学生,说是穿得西服洋领子的,你土头土脑一步迈进去,别让人家瞧不起。” 寿亭一挺脖子,眉毛竖起来:“咱还瞧不起他呢!他找咱合伙,看的不是咱穿什么,是看咱有没有本事。” 采芹哄他:“我知道,你有本事,这我知道,怎么一句话不对付就急呢!”说着系好包袱,在后面搂住他的脖子。 寿亭背着她:“唉,就是不认字儿呀!采芹,等咱有了孩子,说什么也得让他上学,上大学,也出洋留学。要是孩子们不好好地念书,我就是死了,也爬起来给他拧了头去。” 采芹拉个小凳坐在他对面,夫妻相对,犹如儿时,情真意切:“你要是再认字——”用手指一杵他额头,“就上天了!” 寿亭的头弹回来,只是傻笑。 寿亭捏灭烟,把烟蒂里那点烟叶又抖回笸箩里:“我这趟去张店,不能白跑,得想法把这事儿弄成了。采芹,周村这地方太小,就是咱一发狠,把另外的几家挤垮了,全周村的布全归咱染,又能有多少?青岛靠着海,什么事都走到前头。还有那德和洋行,我倒是要看看咱买的那些德国料子,让人家扒去了多厚的皮。以后咱直接从那里进料,光这一项,一年就能省出十亩地来。” 采芹故意沉下脸:“哼!你去了青岛还能想着咱这家呀?那里净些穿裙子的洋学生,早忘了家里那挽纂的傻娘们儿了!”说着故意努起嘴,手玩着衣角装委屈。 寿亭当时就急了:“采芹,我今天把话放到这里,我陈六子就是挣下座金山,也不干那事!要是……” 采芹急忙平息暴动:“人家是和你说着玩儿,我知道六哥打小心里只有俺。”说着偎在他怀里。寿亭抚摸着她的头,表情悲壮。 早晨,卢府院子里的两株海棠开了,繁花满树,整个院子芬芳扑鼻。 家骏去火车站接了寿亭,拐过卢家那条街后,家骏说:“六哥,我先一步回去报信。”说罢跑起来。 寿亭背着褡子走过来。 卢老爷满面喜色迎出来。寿亭急步上前,右手向地下一伸,行了个请安礼:“卢老爷好!” 卢老爷赶紧接起他来,家驹在一旁上下打量着寿亭,神态有些优越。 正堂上,卢老爷让寿亭坐在椅子上,寿亭执意拉个凳子坐下,家驹也就坐在了他旁边。家骏忙着倒水。 里屋,老太太从门缝里向外看,回过头来对大儿媳妇说:“你也看看,这就是那陈六子,个子虽说不太高,可真是威武。” 翡翠不好意思过来..看,老太太就拉她。翡翠刚来到门边,卢老爷咳嗽一声,她吓得又回来:“姑,俺不敢。” 老太太也不说什么,又把她推回来。她从门缝见寿亭扎开马步,两手撑着腿,她不住地点头。 老太太仰着脸问:“是吧?这小子有股精神头。” 寿亭的褡子放在那个书案上,家驹看着那东西,忍不住笑。 卢老爷欣赏地看着寿亭:“大侄子,你是我请来的大能人呀!” 寿亭起身接过家骏的茶,朗朗地说:“卢老爷,你这是夸我,我连个字儿也不认,就是个染匠。大少爷这才是真正的能人,不仅识文解字,连洋话都会说。大少爷,我属虎,你属什么?” 家驹淡淡一笑:“属兔,比你小一岁。” 寿亭突然感慨:“大少爷,你有个好爹呀!咱俩差不多的年纪,你上了多年的学,我要了多年的饭,这是命呀!说书说的全是实话,‘有福生在将相家,没福生下来是叫花’。卢老爷是在城头上拿着千里眼——看得真远呀!花了那么大的钱供你出洋念书。大少爷,我要是有这样一个爹,过上一天你这样的日子,这辈子也算没白活。唉!”说完把头低下了。 家驹有点找不着北,不知道从哪个方面应对,一时表情茫然。 卢老爷听寿亭这一恭维,加上寿亭的现身比对,从心里觉得到位。他看了一眼家驹,然后探身对寿亭说:“爹好娘好,不如自强好。六十四卦‘乾’第一,当头就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那么多要饭的,为什么就你有今天?那么多开染坊的,为什么就你干得好?这都是靠你自强。《明会要》说洪武皇帝朱元璋‘一字不识通六经’——当然朱元璋认字儿。我看你就有那点意思。同是染匠,可你这染匠谁敢小看?谁不知道陈六子?”说罢,拉过寿亭的手拍着,十分亲热。 家驹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并且发现自己可能成为反面典型,就多少有些不耐烦,稍作思考,决定主动出击:“陈掌柜的,你懂机器染吗?” 寿亭一愣,看着家驹:“懂呀!” 家驹怀疑:“跟谁学的?” 寿亭放下茶碗:“去年我去上海买坯布,特别去了趟成通染厂,看了一眼。机器染没别的,就是比手工省事。”说完又把那碗茶端回来。 家驹迷惘地慢慢摇头。 寿亭看着家驹的头晃,顿时把眉毛竖起来:“大少爷,我这人脾气急,怕激。这世上没啥太新鲜的事儿。这机器染就是用人少,染布多,其实工序是一样的。我一眼就看明白了。机器染就是前蘸后染,烘干拉宽。咱现在是用人拉宽拉长,它是换成了机器。那机器劲大,一丈布能拉出二寸来,所以说,这机器染的布,缩水更厉害,比手工染的还坑人。” 家驹认为基本正确:“我是学的纺织印花专业,不过你说的这染布工艺倒是差不多。” 寿亭问:“大少爷,咱青岛这厂里有印花机?” 家驹说:“有一台,但是现在技工水平太低,光有机器没有用。咱去了之后,主要还是以染布为主。” 寿亭纳闷:“你开不了?” 家驹多少有点尴尬:“陈掌柜的,我实习的时候也开过,但是一个机器要好多人开,我自己办不了。” 寿亭点着头:“那也就是说,上了一阵子德国,一个人回来没有用?” 家驹看了一眼父亲,忙说:“不是一个人回来没有用,我能管开印花机的,知道他干得对不对。再说,哪有留学生亲自开机器的?”说时偷眼再扫父亲,接着岔开话题,“陈掌柜的,我就不明白,你就到染厂里看了一眼,就敢说懂机器染?” 寿亭不客气:“我娘死得早,她老人家的话我还记着一句:这一等人不用教,二等人用言教,三等人用棍教。大少爷,有些人你就是用棍子打他,他学东西也是慢。他不是不上心,是不开窍。” 家驹有点挑衅:“陈掌柜的,那你是哪等人?” 寿亭眉头一挑:“大少爷,当着卢老爷,不能张开嘴就日娘操祖宗。我把话给你放在这里,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我看一眼,立刻就明白,否则就不是陈六子!”他已经急了。 家驹进一步挑衅:“陈掌柜的口气大些了吧?” 寿亭放下茶杯,猛然站起。家驹也跟着站起来。“卢老爷,张店我也来了,您老我也见了,合伙干买卖,讲的是弯刀对着瓢切菜——正好。可依着我看,我倒是弯刀,可大少爷不是瓢,对不上碴儿!”说着就过去拿褡子。 卢老爷赶紧拉下他:“家驹是不放心,是打听打听。家驹,你六哥还有绝的呢,你是不知道。” 家驹说:“噢?” 卢老爷努力赞美,生怕寿亭愤然离去:“你六哥在上海买坯布,他听不懂外国话,可是外国人和那中国掌柜的说什么,他都知道。” 家驹兴趣大增:“你怎么知道的?六哥,你说说听听。”这时他显得很天真。 寿亭一听卢老爷夸他,又见家驹叫他六哥,转怒为喜:“猜的。买卖上的事,就是个价钱。洋鬼子看我要货量大,就想便宜点儿。可那个中国人不愿意,他看我是山东来的乡下人,就想坑我。我还没等那中国人说完,站起来就走。他立刻蹿过来拉我,连连给我赔不是。他以为我能听懂外国话。哈哈……” 大家笑起来。 老太太在里屋里对大媳妇点画着,小声说:“翠儿,你看陈六子嘴真跟趟,家驹有这么个人儿帮着,准掉不到地下。” 翡翠点头赞同:“嗯!姑,你坐下,别再过去了,再让人家看见你。” 家骏见势有转机,忙凑上来问:“爹,叫馆子什么时候送菜?” 卢老爷一扬手:“这就送,我和你六哥喝着聊。家驹他娘,你出来吧,领着家驹媳妇一块出来见见她六哥。” 寿亭大惊,忙站起来准备应付,顺手向下拽拽褂子。家驹一把拉他坐下:“六哥,没外人,坐着,坐着。” 老太太与翡翠先后出屋,翡翠低着头紧随婆母。 寿亭忙上去拉着老太太的手请安:“老太太,我这叫驴还没上套,就嗷嗷地叫唤,惊了你老人家。嘿嘿!” 老太太欢喜:“大侄子,你要是声小,我在里头还听着费劲呢!翡儿,这是你六哥,大侄子,这是家驹太太。” 翡翠抱拳于腰,屈膝行礼:“六哥吉祥。” 寿亭没还礼,而是转过身来对着卢老爷:“老爷子,你可害死我了!你把这个家治理得不分男女,全是一套的仁恭理智,我哪一招也接不住呀!”说罢,大家笑起来,卢老爷拍寿亭的肩。 第二天下午,寿亭回来了,一家人接着。 周太太忙着倒水,周掌柜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放了很久的纸烟,让他抽一支。寿亭接过来,又将烟装回烟盒放好,回手从采芹手里接过烟笸箩,熟练地卷烟。 周掌柜探身问:“寿亭,谈妥了没?” 寿亭说:“嗯,妥了,那爷儿几个一会儿就让我捋直立了。” 周掌柜纵深询问:“说没说咋拆账?” 寿亭说:“说了。那厂是一万大洋买的,是个新厂,一天没开过。盖这个厂的那男人把厂弄好了之后,心里高兴,就喝了口酒,下海洗澡,一口水儿给呛煞了。你说这是什么命!” 周太太在外围小声说:“这一说……”她看向丈夫,“这厂还不大吉利?” 寿亭一扬脸:“没事,娘。什么人,什么福,土地爷,住瓦屋。他那命担不住,不一定咱担不住。你放心,娘,没事。” 周掌柜关心具体钱数:“这一万大洋咱出多少?” 寿亭说:“爹,这事我是这么办的:他六咱四,咱出四千。可是分红不能按这个办。咱虽然出钱少,但咱得拿六成,他拿四成。”他说完等着受表扬。 周掌柜寻思:“人家是大股东,是东家,他能愿意?” 寿亭说:“嗨,他不愿意?我是想用他那套家什学学机器染。要不,我让他拿三成。” 周掌柜淡化性地训责:“寿亭,这不合规矩。” 寿亭说:“爹,这世道变了,没有什么合不合规矩。咱的人就值这些钱。”他指了一下自己,“觉得不合算,你请别人。” 周掌柜赞许:“嗯,好,好。那在厂里谁说了算?” 寿亭说:“当然是咱。” 周掌柜说:“你没立个字据?” 寿亭笑笑:“不用,只要我干上,他就离了咱玩不转,只能咱辞他,不能他辞咱。爹,你放心吧,用不了三年两年的,咱就去济南或者天津,咱自家开工厂了。他就是叫咱爷爷,咱也没工夫陪他玩儿。爹,咱这是在家里说,我看他那大少爷是个败家子,留了一阵子洋,什么也没学会,连个机器都开不了。也就是他上辈子积了点德,碰上咱了,有咱帮他看着,兴许还能多撑几年,我看要是他自己干,这一万大洋兴许能扔到青岛。” 柱子忙完了,跑了进来,随走随往下解围裙。他一见寿亭,立刻掉泪:“六哥真要去青岛?” 寿亭拉他坐下,把没舍得抽的那盒纸烟拿过来,抽出一支递过去,采芹赶紧送上火绒。柱子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火绒犯傻。 寿亭把手放在柱子肩上,语重心长地说:“柱子,咱爹咱娘都老了,这通和以后就靠你了。八十多个伙计,你可得管好呀!” 柱子眼泪落在腿上。 寿亭拍拍他的肩:“柱子,这通和要是你干,听我一句话,就是一句话:老实、实在。只要按着这条办,保证错不了。守住这一摊子就是头功。千万别想发展扩大,就是守住。你可千万别学我。你人太老实,学不了。要是万一学走了样,咱这通和就完了,你六哥就一点退路也没了。” 柱子擦泪点头。 他又转向周掌柜:“爹,就让柱子领着干。看着他实实在在地用料。一缸料,就染二十匹布,多一匹也不染。我那套一缸颜料用一年,天天加点新料的办法,千万别让他用。染砸了一回,咱的名声就坏了。这德国料酸大了不行,矾大了不行,你就看着天天刷染缸,天天换新料,一点毛病也没有。” 寿亭端碗水递给柱子:“柱子,我有件私事托付你。” 柱子抬起头来:“六哥你说。” 寿亭叹口气:“唉,我这一走,最快也得年下回来。这锁子叔我放不下呀!柱子,锁子叔那里,按着现在的章程办。当初要是没人家,你六哥早饿煞八回了。听见了?” 柱子点头:“六哥放心,保证让锁子叔觉得和你在周村一个样。” 周家老夫妇不胜唏嘘,周太太撩起衣襟擦泪。 寿亭转向周掌柜:“爹,这周村除了咱,还剩下三家染坊。爹,周村这个地方小呀!那三家要是实在没有买卖,咱就匀出一点给他们。爹,你比我有见识——这买卖大了招人恨呀!这你老比我懂,你看看现在多少人没饭吃,你看看现在多少土匪。我又不在家,柱子又老实,压不住场子。千万千万,舍财保平安。爹,你说呢?” 周掌柜赞许不已。 寿亭又转向采芹:“采芹,明天一早,买上八色的礼,跟着咱娘去趟王家,告诉他,我要去青岛,我要看着给俺柱子兄弟成上亲。” 柱子刚抬起头来,一听这话,又把头低回去。 采芹刚想答应,周太太为难:“寿亭,咱不是和人家说好五月六嘛!王家祖辈上在前清中过举,讲些礼数,这事怕是不好办,就怕人家不答应。” 寿亭眉毛竖起来了:“什么?他还想给咱来个瘦驴不倒架?前清的皇上都没脾气了,他还摆的哪门子谱儿?还他娘的中过举!三天之内准有一个双日子。采芹,你看看,反正柱子那屋也盖好了,从箱子到柜子,全套都是博山大漆。这是什么样的成色!这乱哄哄的世道,上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家!直接问问他行不行。不行?明天早上我站到街口上,大喊一声,周村的大姑娘挤破咱的门。干脆明天早晨我和咱娘去。还中举?还他娘的中风呢!” 采芹插进来说:“哪里也有你!哪有大老爷们儿去办这事儿的!” 寿亭笑着说:“不是怕你办不了嘛!” 采芹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办不了。柱子,放心吧。” 柱子不敢抬头。寿亭伸过头来惹柱子:“兄弟,当初咱破衣烂衫,左手打狗棍,右手破饭碗,曾去王举人家要过饭。到明年这时候,就给王举人家把外甥添。有点意思吧?” 采芹过来点他头,一家人笑起来。 早晨,火车上,家驹坐在餐车里。他身穿咖啡色西装坎肩,打着领结,衬衣雪白。他抽着烟,手摇着红酒,看着窗外的景色。 春天的田野带着些靠不住的希望。 性感的女侍应生走过去,家驹贪婪地用眼追着。 女侍应生回头一笑,家驹举杯还礼。 普通硬座车厢里,寿亭依然是便裤便褂。他磕开咸鸭蛋夹在烧饼里,又拿出蒜,一口烧饼一瓣蒜,很香,表情很得意…… 济南三元染厂门口,大掌柜的赵东俊站在厂门口,看着工人进厂上班。这个工厂十分正规,洋灰的门垛子,后面的厂房也是西式的“一切厦”,红砖红瓦石头基。 东俊三十多岁,身材中等,老实敦厚,中式打扮。虽然表情沉静,却隐隐地透出威严,一如前人之谓“不怒而威”。 工人向他鞠躬:“大掌柜的早!” 东俊很严肃地还礼:“早,早!” 这时他三弟赵东初骑着英国三枪小飞轮自行车过来,见大哥站在门口,提前下了车。他身材高大,西装革履,只是没打领带。他推着车子走过来,笑着说:“大哥,早!”随后他小声凑近说,“大哥,别每天早晨站在这里,像个监工,工人们也害怕。” 东俊表情如旧:“我不是监工,我是让工人知道,东家来得也很早。” 东初笑笑:“大哥,陈六子跟着卢家驹去了青岛。” 东俊叹口气,看着天:“唉,是呀。咱爹嫌人家要的份子太多,放走了这个人。唉,可惜呀!”说时,神情怅惘。 东初陪着哥哥往里走:“你觉得他俩能干好?” 东俊觑着眼向前看:“不是干好干不好,咱应当想想他什么时候来吃下咱。” 东初有些惊异:“陈六子这么能?” 东俊轻轻叹口气:“三弟,这孝——是件好事,但这顺——就未必。这次我顺着咱爹,放走了陈六子,这早晚是块心病。” 东初更纳闷:“他能拿咱怎么样?你是采芹的表哥,我是采芹的表弟。再说,青岛离咱远着呢,一时半会儿不能和咱犯上顶。” 东俊依然面有忧虑: “要是没有这层亲戚,我更担心。东初,你上过大学,知道这工业和种地是两回事。从有十亩地到有一百亩地,少说也得用十年;可是工厂就不一样,从小到大,连两年也用不了。当然也能干赔了。但这个工厂到了陈六子手里,干大了,怕是用不了几年。” 东初点头。 兄弟俩来到一棵小枣树前,东俊抬手摘下一个黄叶,又说:“东初,你知道我从来不说狂话,但我心里不是不狂。咱这么说吧,除了苗瀚东——咱苗哥,我是斜着眼看山东省工商界的这些人物。陈六子——”他转向东初,“斜着眼看我。” 东初疑虑:“他敢斜眼看大哥?连个字也不认,还反了他呢!” 东俊转过脸来,停下说:“三弟,你是大学生,千万不要以为上学多,就自命不凡。你可以笑话陈六子不认字,但不能小瞧这个人。以后咱难免和他打交道,记着我的这句话,千万小心,千万别惹他。这个人虽然有知恩图报的一面,但他的另一面是有仇必报……” 第四章 春天,青岛的樱花开了。 早晨,海水清澈,海鸟飞翔。海边齐腰深的水里,一个老者穿着胶皮裤在乱摸东西。摸一会儿,从水里拿出个物件放到身上的篓子里。那边,一个破衣烂衫的小女孩提着篮子,裤腿高卷着,赤着脚,沿着海边找寻。发现个小蛤蜊之类便喜不自禁,收归已有。 沿海的马路清静安宁,地面湿润,两边是新出芽的法国梧桐。洋人的别墅上,长青藤也开始抽出卷曲的叶芽。一个金发少妇牵着白色狮子狗晨遛,边走边对狗进行教育。几个外国水兵跑步经过,回头和她打招呼。那女人眉飞色舞,两眼放光。 远处是白色的外国轮船。 寿亭在车间里忙着,大喊大叫,手舞足蹈,指挥生产。后面的染槽子里冒着热气。 车间里有三趟槽子。寿亭跑到一个槽子边,用铁舀子撩起染浆看色值,然后大声命令:“王长更,加一磅硫化青。” 一个很伶俐的小伙子应着:“好嘞!硫化青一磅。” 一个小伙计捧着个现成的纸包跑过来。 寿亭又跑到另一个槽子边,把手放在水面上,感受水温:“温度好了,开始下布。” 众工人一齐应着,两个工人把本来悬在槽子上的布落下来。机器开始转动,把染过的布慢慢卷起。 寿亭对旁边的一个瘦子说:“登标,这布头过得太快,颜色不实,回转机器,重染布头。记住,这是第二回了。要是下回再这样干,我宰了你!” 登标忙答应着,冲向机器:“回车,重染布头。记着,下回电机为八十转。” 机器开始回转。 寿亭连跑带走地去了第三趟槽子,拿过布来看。一个领班的小伙子凑上来问:“掌柜的,行吗?” 寿亭说:“不错,行。” 家驹站在车间门口,看着寿亭跑来跑去,过意不去地叹口气。一个伙计跑过来:“东家,有事找掌柜的?” 家驹笑笑:“没事,你忙吧。看着掌柜的那茶别凉了。” 伙计答应着去了。家驹走开了,抬头看了看天。账房老吴过来了。 “东家。” 家驹皱着眉:“我说老吴,你说说掌柜的,别和工人一块儿吃饭了,让他和我一块儿吃。”说着继续向前走。 老吴跟着:“怕是不行。别说和你一块儿吃饭,就是伙房里给他碗里多盛上块肉,他都骂。” 家驹叹口气:“唉,你去吧。我去给六哥买斤点心,夜里也好垫垫。” 家驹走了,老吴站在原地叹息。 周家院中,周掌柜打完太极拳,收势站稳,释放气息。然后从石榴树上拿过毛巾,仪式性地擦擦脸。看着一树新绿,自言自语道:“又是一年春草绿,真快呀!” 这时,对面南屋里传来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周掌柜大声疾呼:“她娘!福庆哭了,快去看看!” 周太太在围裙上擦着手,从屋里跑出来,不满地说:“就是不哭,也得让你这一嗓子给吓哭了。” 屋里,采芹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哭声止住。她抚摸着孩子那毛发稀疏的头颅,说:“你这个臭爹,也不回来看看咱,光剩下干工厂了。娘要是当初知道他这样,咱就不跟他了。你说呢,福庆?” 福庆只顾吃奶,哪懂母亲甜蜜的抱怨。 周太太进来了:“咋哭了?”说着过来探察。 采芹抬起眼来对娘笑笑:“这孩子饭量大,刚喂了他,又要吃。娘,你坐下。”说着向一边挪了挪。周太太坐下,摸着孩子的头。 采芹说:“这个小六子,知道添了儿子,也不说回来一趟看看。” 周太太宽慰道:“男人没当过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喜是喜,但不揪心。可是要让他见一面,就不一样了。” “娘,我想抱着福庆去青岛,也好让他看看孩子。” 周太太严肃起来: “这可不行,孩子还太小。这天也稳不住,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别再闪着了。” “这个小六子,一干起活来什么都忘了,就像得了‘野马猩’(马的一种传染性热病,得病后跑死为止,此病二十世纪初新疆传入中国,现已绝迹)。卢家这回可真雇着驴了。” 周太太不悦:“那卢少爷人是挺好,可干不了什么,厂里都得寿亭顶着。芹儿,寿亭这样的男人不好找,可别怨他。等夏天,我让柱子送你去青岛,也让柱子媳妇抱上他儿子。寿亭见了准高兴。” 采芹想着那一幕,表情神往…… 早晨,车间里,寿亭干了一夜,两臂渍着染缸里的蓝颜色,脸上也有几处。旧褂子改作工作服,用围裙当腰带扎住,挽着袖子。那十几个伙计的打扮大致也是这一派。 染槽边,他领着人把最后一批布一一捞出,这才拿块包皮布擦手,长长地出了口气:“嗯——” 他朝车间门口走了几步。站了一夜,腰腿僵直,他拉过一个木箱慢慢地坐下,掏出土烟点上。监工的把头吕登标划着了洋火躬身给他点上。 吕登标虽是把头,但看上去和工人一样,只是神色有点横。他欠身对寿亭说:“掌柜的,总算在停电前染出了这一槽子。这就上拉宽机,一刻钟准能全部完事。掌柜的,你就回去歇着吧。” 寿亭没看他,眼向着车间外看。外面亮,他的眼觑着,像是忧虑。他递给吕登标一支烟,轻叹了一声:“唉,光染出来没有用,还得卖呀!” 把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跟着点头,脸上的表情与他掌柜的保持一致。少顷,他吩咐登标:“你让工人们干完之后把机器刷出来。告诉大伙儿,抓紧吃饭,吃完饭赶紧睡觉,来了电,接着干。” 吕登标连连点头,转身奉旨大喊:“掌柜的说了,干完了抓紧刷机器,刷完了机器先吃饭,抓紧睡觉,来了电接着干。咱先说好了,到时候我就喊一声,谁要是起不来,这一夜就算白干了。都听见了?” 工人们应声寥寥,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他一边喊,寿亭一边用眼剜他。 登标问:“掌柜的,还有什么事?” 寿亭撑着膝头站起来:“你他娘的这是怎么说话!一样的话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说?什么就叫一遍?叫两遍还累煞你?什么玩意儿!” 登标下意识地后退一小步。 寿亭走过去几步,说道:“伙计们,这一夜忙活得不轻。我让伙房蒸发面馍馍,煎了咸鱼,放开了吃,吃饱了早歇着。咱大华染厂要是挣了钱,年下大家都有份。” 工人们很高兴。 寿亭转身瞅着登标:“你不能歇着,吃完了饭到我那里去。”捻灭烟径直走去。 早晨,家驹租来的府第——一座灰色的哥特式小楼,虽是旧了些,但那品位却在。院子里紫穗丁香正开放。鹅卵石甬路弯出个写意的“S”,从门口通向楼前。这大概是当初主人姓氏的打头字母。甬路两边是爱尔兰茸草,颜色浅淡,柔软细致。白色的木栅栏短围栏,新近漆过。一个底气不足的青岛地方巡警过来动一下短门,抬头向上看了看,无恙,又向下一个门走去。 楼上,家驹穿着睡衣下床。 室内的陈设都是西式的,桌脚床腿全是圆的,还旋了些花样,生硬地模仿中世纪奇篷达尔风格。 二太太坐在镜子前面用“热筷子”(是个带夹子的铁管,把铁棍烧热了插在里面)卷刘海,没理会家驹下床。二太太看来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二十出头,黑长裙,深蓝多半袖圆领短褂。虽是穿着入时,但眉目间透着小家薄相,衣着粉黛怎么也遮不住寒酸透出。 家驹见无人侍候,轻咳了两声权作提示,二太太如旧,并无反应。他忍不住了,并且认识到还是语言比咳嗽更有表现力:“衬衣!” 二太太没回头,依然扶着头发:“在椅子上。” 家驹咽了一口气,他看着镜子里太太的容颜,面有厌恶:“衬衣!”音量加了些,调门却没提。 二太太双手捏着那筷子,跑到椅子那里,拿过衬衣甩给家驹。家驹的脸被包住。 家驹拿开衬衣,轻叱道:“像个什么样子!” “嘻……”二太太高兴,显然对自己的魅力估计偏高,并没去回头看家驹。 当当当!有人轻叩门。 二太太发号施令:“进来吧。”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端着西式早餐进来,低眉敛目,过去放到桌子上:“太太,先生的牛奶这上吗?” 二太太转脸向小丫头:“等一会儿。” 小丫头倒退着出去。 家驹为了减少穿裤时的心理成本,没再叫,拿过裤子看看,又看看二太太,无奈地摇摇头,回忆当初翡翠在侧时的情景。他轻轻地叹口气:“唉!” “叹什么气?想你大老婆了?” “是,正在想。” “娶了我后悔了?” “十分后悔。后悔当初不听六哥之言,自己找来些不痛快。” “别张口闭口六哥六哥的,什么呀,连个字也不识,完完全全一个土老巴子。” 家驹冷笑一下:“我要把你这话学给六哥,他就敢扇你的脸!还是六哥说得对,就是娶,也得先送回老家学学规矩。” “扇你的脸!还送回老家去学规矩,学你大老婆怎么侍候你?我是堂堂青岛女子高中的毕业生。你大老婆和你六哥一样,也是个土老巴子,一身土腥味儿。” 家驹穿好衣服,表情并不激烈:“不错,是个土老巴子,是一身土腥子味。可是翡翠家‘一门忠烈,世代簪缨’!这是张之洞题的。张之洞是谁知道吗?她爷爷也就是我姥爷,前清的武科,随着左宗棠远征新疆,出生人死,血洒沙场。比你爹强得多!我是说气节。在洋人码头上做个小书记员儿,你就自认了不起了。哼,可笑!”说着进了洗漱间。 这时,小丫头端着牛奶适时地进来了。二太太见有第三者出现,就没再跟踪继续战斗,只是长长地吞了口气,把那热筷子摔在梳妆台上。 小丫头吓得一哆嗦,眼睛乱转,渐知不是冲自己,这才小心退出。 家驹洗漱完毕出来,坐在二太太刚才的位置,冲着镜子往头上抹油。二太太的左手扶着床头,看向家驹,冷热兼有地说:“行了,家驹,你那头够亮了。整天油头粉面的,也不知道想干什么!”话里带着敲山震虎的意味。 家驹不为所震:“想再找一个。” 二太太一撇嘴:“这我相信。” 家驹跟进:“相信就好,省得到时候没准备。”说着起身过来吃早餐,并没在乎二太太脸上的颜色。二太太生气,把身子扭过去,等着家驹来哄她。家驹看了笑笑,继续吃饭。 二太太见家驹不理她,自动转过身来,坐过来正面进行挑衅:“在家里这么横,到了厂里像个跑堂的。还东家呢,你六哥喊一嗓子,你就吓得和兔子似的趴在那里,大气儿也不敢出。” 家驹把牛奶杯往桌上一蹾:“你这是怎么说话?今天停电,昨天晚上六哥在厂里干了一夜。我也该盯着,可六哥说咱刚结婚,怕你受冷落。你这人怎么好坏不分呢?你要是不愿意在这儿待,就回张店老家,省得给我添乱。”说时,用手背向外打发。 二太太向前一伸头:“没门儿!”身子又收回来。 家驹厌烦地闭着眼:“不管有门儿没门儿,你只要嫁给我,就得听我的。当初咱只是朋友,你说你怀孕了,咱这才结了婚。 我本来是想找点共同语言,觉得你也受过新式教育,不会差到哪里去。万万没想到你这样。女人最有利的武器是温柔,不是尖酸刻薄。我现在才知道,外国人的话根本没谱儿,还是中国人看中国人看得准,‘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点不错!” 二太太一撇嘴:“哼,还留学生呢,满脑子旧思想。”这时,她的样.99lib?子是让家驹生气的那种天真。家驹已经对她感到束手无策,于是也不再从口头上震慑。他慢慢地站起来,看着二太太,二太太侧身不看他。两道目光射在二太太的耳根处,这不起什么作用——耳朵无法解码眼睛的内容。他越看越气,拽把桌布一掀:“去你妈的新思想!”碗盘飞起,二太太惊起。 家驹抓过礼帽,大模大样地往头上一扣,四平八稳地走出去。 二太太目送着他,呆立,然后如新式话剧中女主人公伤心的姿态,趴在餐桌上哭起来。 寿亭在他的办公室里,坐在那把太师椅上,雄视着屋里的人物。 家驹坐在办公桌右侧的椅子上。他没有办公室,这把椅子就是他办公的地方。他抽着烟,把烟灰弹在寿亭的烟缸里。 账房的吴先生站在寿亭桌前,这就算开会。吴先生比他俩大几岁,有三十岁的样子,蓝布长大褂,个子也不高,头发渐已凋谢,看上去精明老练又老实。他躬着身,拿着账本,要向寿亭汇报工作。 寿亭坐在太师椅上抽土烟。那把椅子是纯粹的中国式样,但他面前的办公桌却是西式的,还是漆得最时髦的“蜡格漆”(英国产,细腻油亮)。这两件办公家具显得十分对立,像是当下一战中的国际形势。他这办公桌上没什么文具,只有一个印台和一个手摇电话。再就是家驹从西洋带回的搪瓷缸子,这是他送给寿亭的礼物,寿亭十分爱惜。 家驹的对面是一个长条连椅,客人来了就坐在上面。 吴先生端着账本,面有困惑:“掌柜的,咱染得不少,可卖得不多。出货还是不快。我看咱的机器得停停了。”说完,下意识地向后挪两小步。 寿亭点点头,端过西洋搪瓷缸子大口喝水,然后看着窗外,定睛不动。 家驹又拿出一支烟,多此一举地把烟装在烟嘴里,拿着不点。他试着说:“六哥,咱做点广告吧,我写了个稿子,念念你听听?” 寿亭还是向外看:“念吧。”他揉揉眼,并不看家驹。 家驹把烟横搁在桌上,清清嗓子:“青岛大华染厂的飞虎牌染色布,不掉色,不缩水,红布似那关云长,黑布似那黑张飞……” 寿亭抬手打断:“停停停!关张赵云都是些不沾边的事儿。哪跟哪儿!你这是见了丈母娘叫大嫂子——根本不着调。” 家驹的才华受到否定,拿着稿子有点傻,嘴也半张着。 吴先生想乐又不敢,把头低着,下意识地倒退一点。 寿亭猛地站起,转到屋中空场上,抽着烟在屋里来回走。吴先生退向一边,让出场地,目光跟着寿亭的运动路线来往。 寿亭运动了一阵,站到了家驹面前,家驹忽地站起来,身子向后一缩:“六哥。” 寿亭气笑了:“我又不揍你,你往后退什么?家驹,咱现在的货,多是让乡下的小布贩子弄了去。这些人批量小,给的价钱还低,这不是正道,绝对不是正道。这是我在周村时用的办法,不行,得改。这是青岛,有海有船,过了海..就是东三省。我过去的法儿在这里不灵——供飨灶王爷和供飨玉皇大帝不能是一个供飨法儿。我七八天睡不着了,也出去转了四五天,得想法儿。再这样下去别说挣钱,不赔就不错。”说完又开始转。 家驹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六哥?” 寿亭咳了一阵,看了一眼手里的半截烟,扔向门后:“我琢磨了好几天了,咱要是想干大,就得让商家有利可图。一是要抓住外埠的大买家,另一个,就是要让青岛这十八家布铺都卖咱这飞虎牌。”他又去桌上摸烟,一看扔在那里的半截烟还在燃烧,又过去捡起来,继续抽。吴先生看了也笑。 家驹把烟点上,看着烟嘴上的图画说:“谈何容易。孙明祖在这里经营多年,那些客商都是他的老主顾,怕是一下子拉不过来。” 寿亭猛然一变脸,声音也很高昂:“他娘的,洋学生那么难对付,你都能弄回家去,就勾不来一个客商?” 家驹自知刚才的话太重,忙赔着笑脸,表情也尴尬: “六哥,这不是一码事。” 寿亭冷冷一笑:“什么不是一码事?男的女的都是为了钱。你要是没钱,二太太跟你?” 吴先生一看形势不妙,拿着账本想撤。寿亭喊住他: “老吴,别走!” 老吴原地转回身:“掌柜的。” 寿亭招手让他近前: “你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嗓门儿高,不是冲你,也不是冲东家,我是着急。咱还有事要商量。”他转向家驹,“我说,家驹,你换个地方住吧?” 家驹拿着烟停在那儿,纳闷地看着寿亭。 寿亭接着说:“二太太跟了你,本想着是享福,你呢,是想找他娘的什么共同语言!结果,她福也没享上,你那共同语言也没找着。你俩是公鹁鸽碰上了母斑鸠,远看模样差不多,实际上不是一类。这样,你换个地方住,去住渤海大酒店。带着二太太。费用算柜上的。看着海,谈着情,她享福,你也再找找你要的东西,兴许能弄出个四五六来。”寿亭说完笑了。 家驹不解:“六哥,你这是……” 寿亭一扬手:“我没说你犯什么错,不是把你轰出去,是让你去办大事。我让王长更盯了十来天了,孙明祖的客商一共有两路,东北来的那一路下了船就住渤海大酒店,坐火车来的那一路住李仓客栈——这一路不用你管,你就在渤海大酒店盯着,只要见是来趸布的,二话不说,见面请客。把你那中文洋文都有的片子往上一递,那些人就得傻眼。然后就往咱厂里拉。你是留学生,有派头,能唬住人,又是专学染织的,这在青岛也是独一份儿。咱现在的布和孙明祖的价钱一样,他和咱有协议,不能降价。但是咱刚开始干,咱要是规规矩矩的,永远干不过孙明祖。咱怎么办呢?好,咱暗地里拉拢那些客商,一匹布里多给他五尺,不信他们不动心。” 家驹感到疑惑:“六哥,这行吗?” 寿亭烦了:“怎么不行?沈阳也有染厂,他为什么坐着船,舍着命到青岛来?还不是图便宜?咱的布为什么比沈阳便宜?还不是钻空子?——洋人收税收不着,北洋政府又不敢跑到洋人的地盘上来收税。大家都是图钱,还什么孙明祖的老主顾!咱给他的利大,他就是咱的老主顾。咱是干的时间短,不如孙明祖那栈桥牌有名,可咱染的那布生生高出他一头来。两家的布放在一块儿,他就是关公后边那周仓——根本不是一道局。你看看孙明祖染的那布,黑不溜秋的,什么玩意儿!家驹,你放开了请,请上三桌拉一个主顾来,就是头功。请客你比我内行。只要你能和那些人吃上饭,剩下的事我来办。” 家驹点头:“你这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老吴跟着点头。 寿亭开始给老吴下命令: “你去渤海大酒店定房,先定半年。那些客商都常来,账房都认识他们。你让他见了趸布的,立刻上楼告诉东家。家驹,你就在房间等着,陪着二太太谈恋爱。请客吃饭办大事。你告诉渤海那掌柜的,挣了钱,也有他的份儿。现在这人哪,都得给他弄个猴儿牵着,他要是得不着便宜,帮你干事?休想!” 老吴问:“我这就去?” “咱订他半年的房,还给他还价吗?” “还价吗?照着脚后跟上还。一码儿是一码儿。” 老吴告退。 家驹站起来,为难地说:“六哥,你在染槽子边上跑来跳去的,我坐在酒店里看风景,我心里不是滋味儿。” 寿亭一瞪眼:“我在染槽子上闹腾,是为了咱这买卖;你在酒店喝酒捞肉,也是为了咱这买卖。把客商拉来,就是头功一件。回去收拾东西,也让二太太高兴高兴。” 家驹愤愤地说:“我刚从家里撒了疯出来,把台桌都〓了。我要是这回去,她别以为我怕了她。” 寿亭点根烟:“家驹呀,咱也不是外人,你是我兄弟。你家大太太我也见过,别看是小脚,领到哪里也不寒碜。你完完全全可以领到青岛来,既有疼,又有爱,该有多好。你就是不听我的,非得发丧弄上套和尚道士——添一份子乱。兄弟,本事大不如不摊上,摊上了就将就着吧!”说着拍拍家驹的肩。 家驹想起翡翠来,面有愧色,继而说:“六哥,这半年房钱也是不少。” 寿亭宽慰他:“家驹,我没上过学,也不认字儿,就是知道点事儿,也是你天天给我念报纸念来的。可咱是买卖人,这干买卖有些钱可以省下,有些钱就是要花了。你省下了盐,就能酸了酱。咱花的是小钱,挣回来的是大钱。别想钱的事,回去收拾吧。领上老二奔渤海,也让她高兴高兴。” 家驹乐了: “六哥,给她起的这个名好,以后我就叫她老二。” 寿亭叹口气:“唉,老二就老二吧。兄弟,别再弄出老三来呀!” 元亨染厂,孙明祖坐在沙发上听账房汇报销售情况。他满意地点头。 明祖有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人虽不胖,但脸上肉多。中式打扮,绸子对襟夹袄上还挂着怀表。头发很亮,向后梳着,上唇有短胡子,浓密整齐。他掏出手绢来,包住鼻子弄了两下: “嗯,很好,很好,就照这样干。我看陈六子撑不到年底。要不是青岛税少,他早滚蛋了。”他站起来跑到纸篓那里吐了口痰,擦过嘴说,“都说这陈六子有两下子,我也没看出他那两下子在什么地方。开工的时候也不短了,还是和乡下那些小贩子打交道,不用说往外埠发货了,本埠的布铺都不愿意卖他那烂货。” 账房刘先生极瘦,脖子挺长:“说陈六子厉害,那是赵东俊吓唬你。现在他的布全下了乡,根本赚不到钱。前天我到布铺里走了一圈,根本看不见他那飞虎牌。” 这时,一个摩登女人进来了。她有二十三四岁,身着米色制服裤,紫红夹克衫,烫发披肩,高大性感。刘先生冲那女子躬躬身,笑笑:“贾小姐来了。”说着自动退出,顺手把门带上。 孙明祖捻灭烟站起来,张着手走过去:“思雅,我一看见你这打扮儿就冒火。”说着就搂她。 贾小姐也不挣扎,只是笑着说:“当心进来人。” “这是咱的厂,进来人怕什么?” “要是你老婆进来呢?” “那正好,省得我说了,成亲。”说着就制造事端。 贾小姐虽然穿着新派,但仍不脱中国古典,半推半就含羞带笑,撩得那孙明祖欲火中烧…… 李仓客栈,光线阴暗。掌柜的正在闭着眼听戏,摇头晃脑,怡然自得。吕登标进来了。他慢慢地走到柜台前,举起拳头猛砸下去,惊得掌柜的应声而起:“保护费我交了。”登标哈哈大笑。掌柜的定睛一看,自己也笑了:“哟!是吕把头,你没吓死我!我还以为是何大庚的人来了呢。” 登标一笑:“何大庚,还他娘的何二庚呢!” 掌柜的笑笑:“吕把头,有事儿?” 吕登标从绸子夹袄中掏出烟来,递一支给他:“刚才差点吓死你,这马上就得乐死你。有趸布的吗?” “今天没有。你来接谁?” 登标把肘枕在柜台上,抽着烟说:“谁也不接,我是打麻将在上家——截和儿。陈掌柜的让我给你俩钱儿花花。” 掌柜的高兴地说:“陈掌柜的给我钱?为什么?” 登标用眼扫了下四周,放低了声音:“陈掌柜的要放个人在你店里。” 掌柜的有些慌:“什么人?不是贩大烟的吧?” “你他娘的才贩大烟呢!” 登标说着,向门口立着的那个人一招手,那人快步走过来。掌柜的看看他,表情紧张。 登标一乐:“放个人帮着你干活,陈掌柜的还给你钱,这好事没碰上过吧?” “这是——”掌柜的更慌了。 登标拉过那伙计:“就让他在这里盯着,只要元亨染厂的客商一来,你就告诉他,他就回厂送信,我就过来接人。陈掌柜的说了,每年给你十块大洋。先给五块,这是定钱。”说着把五个大洋顺到柜台上。 掌柜的大喜:“我还以为干什么犯王法的事儿呢,这好办。元亨染厂的西路客商都住这儿,保证一个也跑不了。陈掌柜的我也见过,那是痛快人。行,放心,我准给你全截住。” 登标问:“这些贼羔子趸布的都是什么地方人?” 掌柜的内行:“这些人多是潍县胶县一带的,最近还来了些黄骅任丘天津附近的。青岛的洋布便宜,加上路费趸回去也合适。” 登标点点头,他让伙计门外站着。那小伙子点点头,出去了。登标盯着掌柜的,叹口气:“高掌柜,我也挺穷……” 掌柜的忙拿出两个大洋放在登标手边,同时向门口看了看。 登标没拿,依然盯着掌柜的,把手从臂弯里拿上来,伸出了 三个指头,在掌柜的眼前晃。 掌柜的想了想:“行,就按你的意思办。”又从柜下拿上来一个大洋。 大街上,寿亭心不在焉地走着,边走边到处看。 青岛最大的布铺——万方布庄,门楣上金字起凸。门两边的石条门厢上镂着对子:“粗麻细纱勤耕事,蜀锦杭绸好还乡。”寿亭虽不认字,还是抬头看了看门面,然后抬脚进了布铺。 店里很冷清。寿亭虽然穿着平常,但有点气度。一个伙计赶紧过来问:“掌柜的,要点什么?” 寿亭笑笑,大声叫板:“什么也不要。告诉你马掌柜的,就说大华染厂陈寿亭来访。”说着立在店中央,四处察看。 马掌柜闻声而出,抱拳相迎。寿亭朗朗地大笑着:“马掌柜的气色不错呀!” “托福!托福!”二人向内堂走去。 布铺后堂,寿亭和掌柜的近坐说话。掌柜的表情为难:“陈掌柜的,你的布确实染得好,既鲜亮,又脆生,特别是那衣久蓝,真上眼哪!可就是牌子新,老百姓没买过,怕掉颜色,价钱上也不比元亨的低,所以卖得不快呀!” 寿亭一笑:“牌子是新,可你也不能十匹布给我卖仨月呀!” 掌柜的不好意思:“陈掌柜的,你是大买卖,我是小买卖,小买卖讲的是转得快。你那布卖得慢,我就不敢再进货。我不是不帮忙,是实在没办法。” 寿亭微笑着盯着他:“我给你送办法来了。” 掌柜的转忧为喜:“噢?陈掌柜见多识广,快给我说说,咱也发点小财。” 寿亭乐了:“我让你发小财?好!发小财!你店里几个伙计?” “三个。你问这个干什么?” 寿亭不理他:“年下回家你给他们多少‘喜面儿’?就是过年的钱。” 掌柜的笑了:“陈掌柜的,你染布是内行,可开布铺你就外行了。给什么钱?咱管他饭还给他钱?哪有那样的好事。满街全是要饭的,有个吃饭的地方就得知足,还给钱?全青岛的布铺没一个给工钱的。不过,嘿嘿,大伙计也就是他们的大师兄,在咱这里干的时候长,过年回家的时候,我就给他块布, 捎回去给他爹做个褂子,这就不错了。这是掌柜的赏的,他爹就得拿着这块布满村里显摆,这是他儿子挣回来的。要是给了钱,他爹还不得烧出毛病来?” 寿亭也笑了,拍着他的肩:“老兄,你这是借驴拉碾——白使唤呀!这样,让你的伙计年下到我柜上去领钱,每人一个大洋,让他们使劲给我推销飞虎牌,怎么样?” 掌柜的高兴:“好,好!陈掌柜的,你把那钱给我,我发给他们,省得他们一个一个地去麻烦你。” 寿亭笑着摇晃头:“给了你,你就不给他们了。你的,我另外给。这样,你卖我一匹布,我就多给你二尺的钱,也就是两毛,卖五匹就是一块。现在乡下的地不到十块钱一亩,你要是卖上二百匹,年下就能买十亩地,这是不是个小财?哈哈……” 掌柜的连连作揖,随后撇下寿亭跑出去: “你们几个都进来!”伙计们进来了,站在那里听吩咐。“这是大华染厂的陈掌柜的。咱从今 5929." >天开始,使劲推销飞虎牌,来了截布的,就说飞虎牌好,颜色鲜活不掉色。陈掌柜的说了,你们要是卖好了,年下每人给你们一个大洋。快谢陈掌柜的!” 伙计们齐谢,寿亭还礼:“弟兄们,我陈六子说到做到,你们要是不放心,我先打发人把钱送来。使劲给我卖,卖好了,发了财,一块不过瘾,咱就两块。怎么样?” 伙计们乐不可支。 这时,账房在门外柜台上算账,眼珠乱转,不动声色。寿亭看着他的后背,笑笑。 掌柜的送寿亭出来,路过账房身边的时候,寿亭顺手拉了他衣襟一下。 寿亭在离布铺不远的电线杆底下蹲着抽烟,两眼乱看,等着账房。一辆洋车过来了,欠身问寿亭:“先生,坐车吗?” 寿亭笑笑:“你看我这样像坐车的吗?” 车夫怯生生地说:“先生,我今天第一天拉,我哥说,只要看见褂子上没补丁的,就得过去问问。” 寿亭按着腿站起来:“今天第一天干?” “是,先生。” 寿亭问:“从这里拉到前海沿多少钱?” 车夫想一下:“二分,先生随便给,一分也行。” 寿亭看看那小伙子的脸,那小伙子打量自己。 寿亭轻轻地叹口气:“唉,万事开头难呀,兄弟。我当初还不如你呢。好,咱俩碰了面儿,就是前世的缘。我在这儿等人,不能坐你的车,拿着一毛钱吧。”说着把一个小纸票递给车夫。 这事来得太突然,车夫吓得往后退。寿亭笑了:“我既不是码头上的恶霸,也不是绑票的土匪,我是大华染厂的掌柜的。你的车有车租,一天挣不着钱,就得自己赔上。刚干,不会干。这干买卖什么时候都能赔,就是一开张不能赔。拿着,兄弟。” 这时,寿亭看见账房朝这边走来,把钱塞到车夫的号衣口袋里,迎着账房走去。 车夫的手伸进口袋,拿出钱来,看着寿亭背影,表情木然,随后拉着那空车扭头走,边走边回头。 “陈掌柜的,找我有事?”账房回头望布铺。 寿亭也没看他,眼看着马路对面:“使劲卖,每匹布里有你一尺的好处。年下到我那里去领钱。” 账房抱拳胸前:“陈掌柜的放心,这事我准办好。飞虎牌卖得好,咱就少进元亨那栈桥牌。陈掌柜的,我走了。” 寿亭扔掉烟蒂,抬眼望向街尽头,嘴角是一丝轻蔑的笑意。 寿亭又进了另一家布铺。 他站在店堂正中:“通报葛掌柜的,就说大华染厂陈寿亭来访。” 这是渤海大酒店的餐厅。傍晚,窗外的海正在涨潮,轰轰有声。家驹和二太太在那里等客人。他身着白西装,叼着象牙烟嘴,架着二郎腿,表情悠闲。二太太还是那套学生行头,只是妆化得浓了点,原来的小家薄相又透出轻佻。家驹不愿看她,望向外面的海。 二太太给家驹倒茶,坐回去后说:“六哥看上去土,可出手很大方,是干大事的人。” 家驹不屑地说:“你不是说六哥是个土老巴子吗?哼! “我是嫌他反对咱俩恋爱,所以才这样说的。他是有本事,可他不懂新式的男女感情。” 家驹从烟嘴上推掉烟蒂:“他不懂新式男女感情?哼,六哥谈恋爱的时候,你兴许还没上学呢!他和六嫂十五岁就在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是书里才有的恋爱。你懂个屁!” 二太太正想说自己是不懂屁,这时客人来了。家驹马上换上笑脸:“任掌柜的好!” 任掌柜的抱掌,家驹把手伸过去。任掌柜顿了顿,忙伸手握过来:“卢先生好,好!” 家驹转身介绍说:“这是我二太太,也是我的私人秘书——王桂珍。” 王桂珍颔首淡笑,妖媚地把手伸向任掌柜,任掌柜表情慌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伸上来…… 海浪涌上了窗子,又很快地退下。 那三人举起了红酒,不知祝福些什么…… 明祖和贾小姐也走进餐厅。这时,贾小姐一眼看见了任掌柜,拉了明祖一下:“看,长春的老任。” 明祖寻找,发现目标,很纳闷地摇头:“他俩怎么认识的?” 贾小姐只看家驹:“卢家驹是有点风度,你看那派头。” 明祖不无妒意地说:“派头?他那合伙人更有派头,连个字也不认。我说,这老任来了,怎么也不给咱说一声?” 贾小姐说:“甭管了,明天他准到咱厂里来。咱换家馆子吃饭吧。”明祖点点头,和贾小姐撤了出来。 晚上,福庆睡着了,采芹坐在桌前,独对孤灯,思念着寿亭。灯里的火苗跳动,屋里的影子摇曳。采芹双手托着腮,神往地看着前方,她想起了一些往事,不由得笑了。笑过之后,脸上是苦楚的相思。慢慢地,她要说话,可嘴动了几下,却出不来声音。她无奈地摇头,过去看看孩子,福庆在梦乡里。采芹伏下身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儿子,又把脸贴在儿子的小脸上,然后给儿子向上拉了一下小被子。又回到桌前,看着灯发呆。 “六哥,你真这么忙吗?”声音那么弱,那么长。 柱子两口子此刻正在屋里喝茶。媳妇说:“他爹,我看六嫂这两天不高兴,是不是想六哥呀?” 柱子叹口气:“不光她想,我都想。我说,你会写字,不行明天你过去和采芹商量商量,给六哥写封信。咱爹虽会写,可这不方便。” 柱子媳妇看上去挺利索,薄嘴唇,细长眼,皮肤白净。“这——写是行,可六哥自己念不了,还得卢少爷念。这夫妻之间的书信外人念……不大合适吧。你说呢,他爹?” 柱子想想:“没事儿,也就是说说心里话,又没别的。我说,也别等明天了,你这就去采芹那里,先去陪她说说话。 媳妇答应着起身。 柱子叹口气:“唉,还是唱戏的说得对,‘嫁夫不嫁买卖汉,一辈子夫妻两年半’。这一年见个一回两回的,也真是急人。快,快去,六哥也是想采芹,快去商量着写,拿着你那套家什,今天晚上就写。” 柱子说着双手给太太捧过砚台:“咱爹什么都好,就是当初忘了教俺仨认字儿。这倒好,采芹写不了,六哥看不懂,可急死我了!” 柱子叹口气:“不光她想,我都想。我说,你会写字,不行明天你过去和采芹商量商量,给六哥写封信。咱爹虽会写,可这不方便。” 柱子说着双手给太太捧过砚台:“咱爹什么都好,就是当初忘了教俺仨认字儿。这倒好,采芹写不了,六哥看不懂,可急死我了!” 第五章 早上,寿亭从家里出来,天阴着,寿亭若有所思或是愁眉不展。寿亭住在一个临街的小楼上,这楼有些破败,门里人出人入,看上去都较贫穷,这显然是个杂住楼。街的马路是小石砖排起来的,石面上溢出水光,冷湿滑腻。街对面有个小饭铺,他走了进去。 他坐在饭铺里吃着豆浆油条,边吃边往外看。忽然,街上的人多起来,一些学生拿着小旗朝南跑,小旗上还有字。寿亭不认字,很纳闷。他三口两口吃下那些东西,付过账跑出来。可那些学生都过去了。他急匆匆地往厂里走。 出了他那条街就是海,马路让昨晚漾上来的海水冲洗得很干净。他正寻思着往前走,马路对面的洋车夫看见了他,大声喊:“掌柜的。” 寿亭停下一看,是他在万方布庄门口给了一毛钱的那位,笑了。 洋车夫来到跟前:“掌柜的,你住这呀。嗨!咱俩隔一条街。上车,我拉你去上工。” 寿亭笑笑:“不用,不远。” 洋车夫执拗:“上车,上车。这些天我整天寻摸,盼着能碰上你。那天你给了我一毛,还真把财神引来了,我又挣了一毛一。我哥才挣了九分呢。上车,掌柜的,我说什么也得拉你一趟,还上这个情。” 寿亭站下了:“兄弟,你不知道,我是要饭的出身。你坐在车上我拉你行,你拉我就不行。来了青岛我也坐了两回洋车,在上头看着人家拉,心里别扭。你快忙去吧!” 洋车夫不同意,跟着寿亭往前走:“掌柜的,有钱的坐车,没钱的拉车,这是天理,没啥别扭的。快上来吧。”说着放下车把。 寿亭有点烦:“快走,我有事。我给你一毛钱是给你打上股子气,让你好好向前奔。你怎么没完没了的?走!” 洋车夫见寿亭眉毛都立起来了,嗫嚅地答应着,拉起车来向相反的方向走了。他边走边回头看寿亭,心说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这时,又有伙学生跑过来,寿亭试着上去拉住一个。这学生看来刚上中学,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戴着有皮边的学生帽,穿着黑色的立领学生服。 “你干什么?”男生问。 寿亭谦恭地问:“小兄弟,这人来人往的要干什么?” 学生看看他,觉得他是个乡下人,说:“要游行,反对把胶州湾割让给日本人。这些事儿你不懂。”学生甩下他跑了。 寿亭站在原地叹口气,下意识地揉揉眼,继续向厂里走。他一路走,一路琢磨,又看到有学生打着横幅,他不认识上面的字,只能用眼使劲看字,越看越急。上去问人家,那些学生急着走,没空回答他。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快步向厂里跑去。 办公室里,家驹和吴先生都在。 老吴等着汇报工作,可寿亭还没来。家驹抽着烟,心闲无事,随便问:“这货走得怎么样?” 老吴笑笑:“东家,这外埠出货明显见快。咱的飞虎牌也总算漂洋过海地去了东北。哈尔滨的老孟又来电报,让咱备货,这都是你截来的。咱这渤海大酒店没白住。这才多长时间,咱的房钱全挣回来了。” 家驹点点头:“光挣回房钱不行,还得盈利。东北这些人都挺豪爽,比乡下的那些小布贩子好对付。对于我来说,谈这样的生意感觉还是可以的。还是六哥说得好,有些钱是得花。” 老吴说:“乡下的那些小布贩子,也让掌柜的拾掇得没了脾气。咱现在是二十匹起卖,再来弄个一匹两匹的,中午还得管上顿饭,咱现在根本不侍候。” 家驹点点头:“孙明祖已经知道了咱在渤海大酒店截了他,等六哥来了,咱还得再商量商量,他要是也去那里住着,咱可怎么办?” 老吴笑了:“东家,这你就不知道了。以往,那些客商来了,是自己出房钱,住在渤海大酒店。可现在是咱出钱,让那些客商住临海大酒店。这临海大酒店是桓台苗家开的。当年掌柜的去苗家要饭,正好赶上苗老爷留学的儿子回来,他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苗瀚东。现在苗瀚东在济南开着面粉厂。当时,苗先生一看掌柜的挺可怜,就给了掌柜的一个馍馍。从那以后,掌柜的年年去给苗家拜年,这十几年来年年如此,进了门二话不说就磕头。苗先生大为感动,多次想让掌柜的去济南跟他干。掌柜的不忍心扔下通和周老爷一家,所以也就没跟苗先生去。现在咱住临海大酒店,掌柜的本来是想回报苗先生当初那一个馍馍,可苗先生在济南知道了,来了电报,让酒店里不收咱的钱,说等着买卖干大了再说。那临海大酒店,对孙明祖来说,吃饭可以,住宿不行——这是苗先生的意思。他不能在那里住,怎么去那里截咱的客商?东家,你认识苗先生吗?” 家驹站了起来:“苗先生是山东最让人敬佩的工业家,也是留学的前辈,是带着清朝的辫子去的英国剑桥。听说人长得极其气派,只是无缘一见。等哪一天有空,我让六哥领着去济南见见苗先生。” 老吴接着说:“东家,还不止是这些。苗先生还来了信,说咱要是钱不宽绰,直接说。东家,一个要饭的和一个留学生,那可是天地悬殊呀,掌柜的能让>苗先生这样器重,也就看出咱家老爷的眼力来了。” 家驹眼睛一亮:“去,你到楼下把苗先生那信拿来我看看。” 这办公小楼的楼梯在外边,寿亭一跃就是三台,蹿了上来。 老吴正要走,寿亭闯进来。他上来就问:“家驹,你知道这街上要干什么吗?” 家驹漫不经心:“嗨,那和咱没关系。” 寿亭把眼一瞪:“你怎么知道没关系。说!是怎么回事?” 家驹吓得站起来:“六哥,你别急,是这样。中国参加了欧战,也是战胜国,可是在巴黎和会上,美国英国想把德国在胶州湾的利益转让给日本,所以,这些学生游行。戏盒子里说北京闹得更厉害,上海也闹,咱这里晚,刚开始。” 寿亭一把拉住家驹:“咱不管那么多,我看着学生们游行都打着幡。老吴,你,再叫上几个人,跟着东家,把积压的那四十匹窄幅布找出来,做成游行的幡,让学生打着满街转去。” 家驹笑了:“六哥,那不是幡。发丧的才叫幡,这叫横幅。” 寿亭也想笑,又忍回去:“好,不管叫什么吧,就是学生举着的那东西。正面写上游行的字,背面写上咱那飞虎牌。不要钱,只要给咱打着就行。快,快招呼人写!让吕登标联络各学校。咱在厂门撑个摊子,给学生送水,也送幡。快办!” 家驹眼睛一亮:“嘿!六哥,这招行。” 吴先生说:“掌柜的,那四十匹布可是不少钱哪!” 寿亭有点急:“老吴,你怎么也让我着急呢?放在仓库里狗屁不是,打到街上才是钱。你俩赶紧去呀!”寿亭一跺脚,二人急走。寿亭看着他们的背影,气得笑了。 元亨染厂。孙明祖和贾小姐站在临街的小楼窗前看游行。他那楼不算高,离着街也近,那些横幅就在眼前。 学生打的横幅前面是“外争主权,内惩国贼”、“取消二十一条”、“拒绝和约签字”等等,后面却是“飞虎牌染色布——颜色鲜,不掉色”或“大华染厂支持爱国”、“飞虎就在胶州湾,巴黎和约不能签”等等。 马路两边看游行的人很多,看着队伍走过去,又看见横幅后面的广告,议论纷纷: “这个厂真有钱,那么多好布。” “这个厂挺爱国。干买卖就得这样,不能光认钱。” “这飞虎牌在青岛?什么模样?掉色不?” “我也没注意。改天到布铺看看,要是不太差,以后咱就买这牌子。让这样的厂挣钱,心里不别扭。” “要是中国的买卖人都这样,咱这国就有救了。” 队伍向前走着…… 孙明祖叹气,他对贾小姐说:“思雅,这就是陈六子的精明之处。不光这,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招,布铺里的伙计疯了似的推销飞虎牌。要是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他还能再上一趟染槽子。” 贾小姐笑笑:“不是陈六子,是卢家驹。他是留学生,这些招都是外国来的。” 明祖有点醋意:“那小白脸是个摆设,是陈六子顶着干。我看你对卢家驹有点意思。” 贾小姐轻轻一笑,也不回避:“卢先生就是有派头,人家在渤海大酒店办公。” 明祖有点急:“哼,他是在那里截咱的客商。” 贾小姐看着外边:“我比他更能截,你不是怕花钱嘛!” 孙明祖有些生气:“咱还用截吗?那些客商原来就是咱的。要是大华不给他们好处,截也截不走呀!我一会儿就打发人出去问问,到底暗地里给了多少。” 贾小姐面有不屑:“这还用问吗?大华给他们的暗扣肯定少不了。那些人得了好处,所以不到咱这儿来了。我对你说了多少遍了,现在的青岛不比以前,多了个大华,咱自己控不住了。那布铺我也问了,陈六子许愿过年的时候布铺里的伙计每人一个大洋。昌邦布铺的伙计亲自告诉我的。明祖,咱得改了,再不改,咱的买卖越干越小。你看,咱这些天才出多么点儿货!” 明祖未置可否,从窗口走开了。 明祖坐下后,叹了口气:“思雅,我不是不让你去渤海截客商,咱的客商和陈六子接上头之后,再来了,就住临海了。” 贾小姐说:“那咱也去临海。” 明祖淡淡一笑:“知道临海是谁开的吗?苗瀚东!山东最大的工业家。他和陈六子兄弟相称。我就不明白,这个陈六子原来是个要饭的,怎么和苗先生有这么深的交情。这人还真不能小看。” 贾小姐不屑地一笑:“那是陈六子自吹,苗瀚东能认识他?” 明祖笑笑:“苗瀚东给临海大酒店来了电报,你要一说住店,账房立刻就会把那电报拿出来给你看。我抄下来了,你看看。”说着明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交给贾小姐。她轻念道:“‘我弟在青,生意初兴,食宿免费,具归博东。’这陈六子还真有一套!明祖,这上面也没说不让咱住呀!” 明祖说:“苗瀚东是什么人?还用明说?你去了之后账房直接告诉你,他要是让咱住下,他自己的饭碗就得砸了。唉,这个陈六子,去哪里不行,偏偏跑到青岛来乱我。” 贾小姐思忖着说:“敢放着钱不挣,帮着陈六子,是不是他在大华入了股呀?” 明祖一惊,站了起来:“要是那样,咱就更麻烦了。苗瀚东多大的实力?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寿亭正在车间里领着干活,吴先生来了。寿亭看着吴先生那脸色,知道有事,就擦擦手走过来:“怎么了?” 吴先生向外拉寿亭:“掌柜的,东家的二太太来了,哭哭啼啼的,在你那里坐着呢!” 寿亭纳闷:“咱从渤海撤出来,是咱不用在那里住了,当初也没说让她一辈子待在那里。” 吴先生小声说:“我看不像是这事儿,你快去看看吧。现在是小声哭,她要万一撒起泼来,东家以后怎么见伙计们。” “什么忙也帮不上,净他娘的添乱!”寿亭说着脱下破褂子,拿过好褂子换上,跟着吴先生向外走。 二太太坐在平时家驹坐的椅子上哭着。 寿亭进来了,二太太一见哭声升起,但没有申诉为何而哭。 寿亭厌烦地皱着眉,伸手示意:“停停停。有什么说什么,这是工厂,不是你的家。你闹什么?为什么闹?” “卢家驹这个没良心的!嗯……” “停下!我告诉你了,我脾气急,你再哭我让警卫把你轰出去!说!为什么?” 寿亭把二太太镇住了。他拿过搪瓷缸子要喝水,缸子是空的,就走到水管那里对着嘴喝。二太太见状,觉得有些意外。 “六哥,你得给我做主。” 寿亭抹着嘴: “做什么主?家驹出去了,我能做什么主!说,为什么?” 二太太擦去伤心的泪花:“六哥,卢家驹见我怀孕了,又在外面找人。” 寿亭冷冷一笑:“找谁了?找人怕什么。” 二太太惊异地看着寿亭,想发作但又忍回去,眉毛也落下来:“是电报局的,叫欧阳一帆,这名字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她和我同学,原来叫欧桂花,现在加了个阳,故意弄这四个字的名字勾男人。” 寿亭笑笑:“改名就能勾住男人,那你也改。她四个字儿,你弄上五个,咱比她多一个。” 二太太接不住寿亭的招法,就说:“六哥,我知道你爱开玩笑,可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家驹是有妇之夫。” 寿亭拿着烟正要点,听见这话把洋火杆扔下了:“二弟妹,这你早该知道,家驹早是有妇之夫。家驹就去你们中学讲了两回西洋景,你们就好上了。现在你也怀了孕,可家里那大太太还没怀孕呢!要是你再生个儿子,长子不是正出,将来这家产怎么分?这都是些麻烦事儿。再说了,你到现在也没回张店去见见家驹的爹娘。你让我年下见了他二老怎么说?人家能不问,让你看着家驹,你是怎么看的?” “他是大人,不用你看。”二太太底气不足,头也不敢抬起来。 “那好,你自己看着吧。还有别的事吗?我忙着呢!”寿亭想走。 二太太开始哀求:“六哥,家驹最听你的,你就说说他吧。” 寿亭抬手制止:“第一,他也不听我的。当初你俩弄得天昏地暗,烟火流星,好得都忘了自己是公儿是母儿。我当时就不愿意。结果怎>么样?还是没挡住,还得罪了你。还是老吴说得对,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这事不是劝的。” “家驹逛窑子你也不管?” “不管。有卖的,就有买的。买卖人,这不是什么大事。当老师的不能逛窑子,要是逛了没法回去教学生。” 二太太没了词儿,坐在那里一声不语。 寿亭把口气缓下来:“二弟妹,你和家驹弄的这一出本来就不对。家驹家里的大太太是他表妹,咱这买卖里还有人家的钱。现在家驹找了你,大太太该怎么想?噢,我出上钱让你去青岛找小老婆?人家想起了你们这一出,还不和吃个苍蝇似的?乡下那女人有什么?不就是有个男人嘛!你还和人家夺。现在你同学和你夺了,你受不了。弟妹,我回头可以说说家驹,你呢,也就八仙桌子盖井口——随着方,就着圆吧!回去对家驹好好的,把你那些不着四六的狗屁新派学生调儿收起来。你对家驹好,他心里就想着你。不管你那同学名字是四个字还是他娘的五个字,家驹只要不动心,她一点戏也没有。回去吧,按我开的这个方子抓药,要是不灵,你再来找我。” 在这个过程中,家驹正好穿着白西服从外面回来,听见寿亭教育二太太,小孩子似的偷着乐。当听到寿亭让她回去时,吓得撒腿就跑,去了账房。 二太太垮了,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他找也行,就是不能找欧桂花。” 寿亭气得乐了:“这有什么不一样,反正都是女的。” “她在学校的时候跟我不和。” 寿亭更乐了:“你要不按我说的办,他真能把你同学娶回来。二弟妹,要是那四个字的真进了你家的门,你是和也得和,不和也得和,一点招也没有。你俩一个男人,这不是妯娌不是两乔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个叫法,反正是不远。对了,你俩将来的孩子一个爹。” 二太太走后,寿亭坐在那里抽烟,越想越笑。这时家驹蹑手蹑脚地进来了:“走啦?” 寿亭斜他一眼,家驹虽是到了他那椅子跟前,藏书网但是没敢坐下:“六哥,没她说的那么真。我和欧阳就是吃了一顿饭,让她看见了。” “什么他娘的欧阳欧阴的,打住。你弄了这一个,我就犯愁见了你爹怎么说,你再弄上俩,整个张店城还不把牙笑下来!家驹,你年纪不小了,行了。咱出来打天下不容易,家里那些人都盼着咱有点出息。这是采芹——你那六嫂不知道你这一出《鸳鸯会》,要是知道了,明天就来了。你听见了吗?打住!” 家驹忙说: “打住,打住。我和欧阳不是真的,是闹着玩儿。”他见寿亭气小了,接着说,“六哥,有副对联说唱戏的,你听听。‘金榜题名虚富贵,洞房花烛假姻缘’,用在我这里正合适。嘿嘿。” 寿亭笑了笑:“抓紧拾掇利索了,守着老二好好过吧!” 家驹答应着,接着开始说公事:“六哥,咱这两天一闹腾,还真见了成色。报纸电台要采访咱们,我让他们下午四点到渤海大酒店。咱的飞虎牌这下子成名啦!” 寿亭站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好,采,让他们采!” 家驹说:“还是你出面吧,六哥。” 寿亭说:“我不行,我不认字,说不到点子上。这事还是你内行。你是留学生,能说会道。我是红烧狗肉不能上大席,只能在染槽子边上显威风。”说完,有些失落,嘴角上带着苦笑。 家驹点点头:“好。六哥,那咱说什么呀?” 寿亭乐了:“这还用教吗?就说爱国。那些学生怎么喊的,咱就怎么说。” 老吴刚才在账房里知道了这件事,也进来了。 寿亭接着指示道:“那些记者都挺馋,今天晚上你就在酒店里摆下大席,大鱼大肉让他们吃个够。五块大洋足够了。这比你那广告便宜多了。光吃了还不算,还得让他拿着。老吴,你来了正好,你和东家合计一下,看能来几个人,每人一丈二蓝布,让他们做个大褂子穿。” 家驹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奔走。寿亭伸手示意让他暂停运动:“这伙子人都很穷,指望着敲竹杠过日子。你告诉他们,每年八月十五来领布,进了腊月门就来领肘子。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伙子婚丧嫁娶咱都跟着随份子,这钱该花。” 老吴不失时机地问:“掌柜的,给他们哪种蓝?是衣久蓝还是深蓝?” 寿亭气得差点乐了:“老吴,我看你也快傻了,那衣久蓝能做大褂子吗?” 老吴辩白:“不是还有女记者嘛!” 寿亭乐了:“那些女记者都有男人,有的还有好几个。干脆说吧,深蓝,不管男女,一人一丈二。咱烧上这炷香,就不管谁收获了。费劲!” 家驹正想走,寿亭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老吴退下。 “你六嫂来了封信,老吴说信皮子上有字,他不能拆。我拆开了,可是看不懂,没把我憋死!你先说说,信皮子上那四个字是什么?” 家驹苦笑一下:“这四个字是‘近人可读’。念吗,六哥?” 寿亭急得来到跟前:“快,快!看看六嫂说什么?这他娘的不认字就是个残废。快!” 家驹念道:“‘采芹小妹启六哥安好’,这是第一行,接下来是‘过年一别,百日有余,妹思夫兄,日以继夜。福庆我儿,目瞩东方,虽无言语,亲情至态’,就是孩子常朝青岛方向看。六哥——”寿亭走到窗前背过身去。家驹一看,赶紧把头低下,接着念道:“‘夫兄性如烈火,妹每思此,坐立不安。采芹相夫教子,妇道所在,惜不在侧。有心无力,多是焦急。切盼夫兄遇事勿躁,宽处落脚,细处用心。’六嫂说让你遇着事往宽处想,别着急。‘夏天不远,我儿渐壮,夫兄不弃,欲赴相侍。’六嫂说到夏天的时候,想到青岛来侍候你。‘二老均好,生意如旧,夫兄勿念。函到作复,免妹挂牵。亦妹亦妻采芹恭呈,柱子内人代笔并同拜。’六哥,柱子这媳妇文笔不错。” 寿亭叹息着转过身来,把信要过去,叠好,放在衣袋里。“家驹呀,家里这些人,没日没夜地念着咱。咱得好好干呀,要不,咱对不住这些人呀!兄弟,听我的,老二收了就收了吧,可别再弄别的了。” 家驹点点头:“六哥, 你放心吧。” 寿亭又把信拿出来。“等咱的买卖上了正轨,你也帮着我认俩字儿。我要是认字,想你六嫂的时候就拿出这信来看看,那多好。唉,不说了,你快去会那些记者吧。你看看人家那些记者,就指望着写字过日子,真是了不起。” 家驹感伤地低着头,慢慢下了楼。 明祖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 “本岛大华染厂以实业救国为己任,发财赚钱不忘国家兴亡。在五月五日学生抗议游行的时候,拿出上等好布四十匹,做成横幅,以自己的行动表达了爱国强国的意愿。同时,他们还停下工厂的锅炉,专门给游行的学生烧水,送水。更为感人的是,他们全厂上下,从工人到董事长都吃窝头,那天为了支持学生示威游行,特地买了一袋子美国富强粉,蒸了一笸箩馍馍放在厂门口,学生饿了就给学生吃。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华染厂的董事长卢家驹先生这样说:‘和其他大厂比起来,我们厂小了一些。但厂小不能忘忧国!我们捐了四十匹的横幅,这不算什么。我和我的合伙人陈寿亭先生一致认为,没有国家强大,我们的利益就得不到保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是这道理。我当初远赴德国学习染织,就是要走实业救国之路。所以,我们将自己产品的牌子定名为飞虎牌,就是想通过我们的努力,使中华民族跻身列强,像飞虎一样虎虎有生气……” 明祖站起来,晃动着头,把收音机关掉了。 寿亭听家驹念完了报纸,喜得坐到桌子上,然后又下来,然后再蹦上去。家驹也乐,问:“六哥,我诌的这一小段还行吧?”寿亭喜得直不起腰来:“好呀!工厂那锅炉能烧水吗?孙明祖看了得笑死。还美国富强粉蒸馍馍,还一笸箩,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要是咱有那馍馍,我先吃上三个。”寿亭笑得直擦泪。 家驹还是想得到正面的肯定,重复刚才那句话:“六哥,我诌的这一小段还行吧?” 寿亭称赞:“太行了!家驹,记着,以后不管什么游行,不管是反对缠小脚,还是主张打离婚,或者是主张中医公开营业,咱就照着这个法儿办。” 家驹点头称道,吴先生也随声附和。 寿亭失落地问: “可是,家驹,这游街怎么弄了两天就散了?” 家驹反问:“你的意思是一直游下去?” 寿亭挠挠头:“咱弄上了四十匹布,怎么着不游个十天半月的……” 早上,孙明祖摘去怀表,头上也没抹油,化装成一般人进了布店。没了那套装束,他的气派也跟着没了,看上去像是个破落子弟。他刚往柜台前一凑,伙计就迎上来:“掌柜的,截布?这飞虎牌的好。布又瓷实,又不掉色。在这一些布里,飞虎牌最鲜活。要多少?哪种色?”说着就拿尺子。 明祖脸上的表情很沉重,低声问:“有栈桥牌的吗?” 伙计打岔:“还是这飞虎牌的鲜活,你要多少?” 明祖脸往下一沉:“我问的是有没有栈桥牌的。” 伙计见势不好,忙说: “有是有,可是一般人都不买栈桥牌。虽说这两种布一样钱,可栈桥牌乌了巴叽的,不精神,和没睡醒似的。” 明祖刚想发作,正好有对夫妇进了布铺。这对中年夫妇看样子是教师,男的戴着断了腿的眼镜,断腿处缠着丝线。伙计放下明祖,笑脸相迎:“两位,截布?这飞虎牌的好,不掉色,颜色也鲜活。” 女的说:“不用你说,我们就冲着飞虎牌来的。这个深蓝的,一丈二。” 伙计高兴地答应着,将布展开丈量。 明祖和气地过来:“请问两位,为什么买这飞虎牌?” 男的说:“这个厂有正义感。学生游行又送水又送馍馍,像这样的工厂主中国还太少。” 明祖不屑地笑了:“哪有的事儿!那是工业锅炉。” 男的并不看他:“报纸上这么说的,还能错得了?” 明祖不想进行争执,把口气缓下来:“你觉得这飞虎牌的颜色怎么样?” 男的回答:“过去没注意这个牌子,现在看着还行。” 明祖又问:“你觉得栈桥牌的怎么样?” 男的说:“也行。过去没这布比着,看不出怎么着来,可一比,栈桥牌显得旧。这飞虎牌捐助过我们学校的游行,我们那一路没走他厂门口,也没得着馍馍。但是横幅倒是大华染厂送的。买一回,就算回报吧。如果真像说的那样不掉色,以后就买这牌子了。” 明祖点头:“原来如此。” 两人付过钱后走了,明祖望着夫妇的背影,一拍柜台上的布,长长地叹口气。 伙计又过来:“掌柜的,看见了吧,都认这飞虎牌。来多少?” 明祖说:“你还是把栈桥牌的给我拿过来吧,我要比一下。” 伙计不情愿地从柜台下面把布拿上来:“你看,同样是深蓝,飞虎牌显得多厚实。掌柜的,听我的,错不了!” 明祖把两种布放在一起比着,深深地点头:“嗯,是有点不一样。伙计,这飞虎牌一共有几种色?” “六种。” 明祖用手一划拉:“一样给我来三尺。” 伙计不解:“三尺?三尺你能做什么?” 明祖苦笑:“小兄弟,我什么也不做。我是元亨染厂的东家孙明祖,我是买点样子回去比比。” 春天的太阳照进来,孙明祖在办公室里正在和几个技术人员讨论,对两种布进行对比,指指画画。 贾小姐坐在沙发里修她那红指甲,间或向后理一下新烫卷发,再向这边看一眼,她感到这是多此一举。 明祖说:“李先生,你看他这布,颜色怎么这么准?你看这蓝,不仅颜色稳,还不露黑头,和染料桶上的色样完全一样。你看这衣久蓝,多脆。他这是添了什么料子?” 李先生摇摇头:“他添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这不是用的现成色,这是好几种颜色调出来的。” 明祖点支烟:“那就不好办了。唉,学生这一闹,飞虎牌有了名。它没名的时候,谁也不注意它的颜色好,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这样下去,大华染厂就会慢慢变大,虽说一两年之内影响不到我们,但是长久下去我们就挺难受。李先生,你能不能也弄几种颜色调试调试?” 李先生摇摇头:“怕是一时半会儿试不出来,这些中间色都与水温有关系,温度过高过低都不能表现正常色值。” 贾小姐在沙发里漫不经心地说:“这肯定是卢家驹从德国带回的现成配方。咱把那方子弄来不就行了吗?” 明祖眼睛一亮,朝沙发那里看了一眼,然后示意那些人出去。那些人也正好在为难,李先生听了这句话算是看见救星了:“贾小姐说得有道理,这可能就是德国的现成配方。”说着示意那几位一块儿走。 明祖过去关好门,赔着笑走过来:“思雅,你能把卢家驹的方子套出来?” 贾小姐笑笑:“这有什么难?上次商会组织跳舞,卢家驹就约我吃饭。” 明祖佯装正色:“不许失身,咱宁可不要那方子,你也得守身如玉。李先生调不出这颜色,咱再请能人,可你是我惟一的。”说着坐在另一个沙发上,偷眼观察贾小姐的反应。 贾小姐没直接看他,看着自己的手笑笑:“那是我的事。这几年我为元亨出了不少力,你还是按当初的约定,给我加上那一成份子吧。” 明祖思忖一下:“这得开董事会。” 贾小姐冷冷地抬起眼来看他,明祖立刻改口: “我是董事长,我说了就算。就按你的意思办。我要是有了这方子,就能把陈六子从青岛赶出去。他有名是暂时的,是暂时的虚名。学生的游行也停了,他又没钱做广告。可咱栈桥是老牌子,关键是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飞虎牌,让它比得咱那颜色不好了。” 卢府,卢老爷没了脾气,坐在院中的石桌子上独自饮茶,边喝边拍腿叹气。 屋内,老太太正在宽慰翡翠。翡翠低着头掉泪,抽泣不止:“找了就找了吧,干吗还要送回来?姑,我心里堵得慌。” 老太太抚摸着她的手:“翠儿,就是因为有了身孕才送回来的。她生完了孩子,我让她留下孩子走。不光是你,我也觉得心里堵。都是你这个爹,让他去留洋,学了自由恋爱回来。翠儿,在家驹心里还是你重。宽心,啊,孩子。过年他回来,我把那个小婆子打发走了,咱也怀孩子。” 翡翠抽泣着说:“姑,咱地里打的那粮食也够吃的,咱那窑厂也能挣点零用钱。咱不让家驹哥去青岛不行吗?咱要了钱,没了人,图个什么?” 老太太也掉了泪:“孩子,咱那大钱都扔上了,想收也收不回来呀!孩子,别难过,姑对不住你。等那个野娘们来了,看我怎么收拾她!”老太太气得咬牙切齿。 翡翠抽泣着说:“怨不得人家,是家驹哥忘了俺。”说着大哭着跑向自己的屋。 老太太追出来:“他爹,快去喊家骏套骡车,把咱哥咱嫂子接来。”老太太用手一点,“都是你,留洋留洋,好好的孩子给弄成这样。翠呀,开开门,姑有话说。”老太太推着门,“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呀,养了这么个东西!” 家骏的太太在自己屋里一直关注着事态的发展,看到这一幕,偷偷地笑,一想幸灾乐祸不对,忙跑出来,加入了劝导的行列。“大嫂,你开开门,看把咱娘急出病来。” 卢老爷叹口气站起来,从一个全新的高度进行反击:“怨我怨我,什么事都怨我!外国人是一夫一妻,这找二房,不是外国学来的。”说着抓紧出去叫家骏了。 寿亭正在车间里领着干活,家驹来了:“六哥,现在这么多工人,不用你再干了,指画指画就行。” 寿亭拿过块包皮布擦手:“你有什么事?”说着把家驹向一边拉了一下,怕染浆溅到他身上。 家驹豫,拿过一封信:“是……思雅请我吃饭。” “谁是思雅?” 家驹抻抻量量地说:“就是……就是大洋马。” 寿亭乐了:“嘿,有点艳福。”他和家驹往外走,“你这是披蓑衣的还没走,打伞的就来了。二太太怀着个孩子,我看你还是少弄这些营生。” 家驹为难:“六哥,我也不想弄,是她非要请我。我收到这信就犯嘀咕。这大洋马是孙明祖的相好,又是元亨的股东,她请我,能有什么好事儿?我心里没底,这才来问你。” 寿亭想想说:“我知道,这大洋马是孙明祖最得力的干将,没有她,元亨没现在这成色。她请你能为什么呢?嫁给你倒是不会,在一块玩玩倒是有可能,也就是跳跳舞什么的。至于别的,你除了学染织不会染织,什么也不会呀!哈……” 家驹也乐了: “要钱,她不会,她是不是想会会我这留学生?” 寿亭和他来到车间外边:“留学生和别的男人也没什么两样。不过女人说不准。你这一说,我倒觉着还真得慎重,别中了什么计。先别慌,你让我想想。” 这时候,一个小童工跑出来,吕登标拿着竹批子在后面追,大叫:“站住,回来!” 那童工顶多有十四五岁。家驹见了一皱眉。寿亭回过头,大吼:“放下!你这是干什么!” 那童工过来就给寿亭跪下:“掌柜的,我错了,别打我。” 寿亭一把提起他来,吕登标气呼呼地跟上来:“这个小杂种,吃饭最多,干活最少。我让他放水,喊了好几遍他都装没听见。” 寿亭问童工:“有这事儿吗?” 童工哭着:“掌柜的,我站在烘干机跟前,那机器轰轰地响,我没听见。” 寿亭问:“是没听见还是成心不动弹?” 吕登标抢过去说:“他听见了,就是不动弹。我看就是欠打。” 寿亭冷冷地看他一眼,吕登标向后退了一步,怒气全无。 寿亭说:“狗子,你是东家的远亲,你爹找了老东家好几回,说了不少好话,这才带着你来了青岛。咱这活是累,没白天没黑夜的,可总比在家挨饿强。你没来的时候,全粮食的干粮你吃过吗?”孩子摇头。“没吃过吧。干咱这活,不能光有力气,还得灵透。那机器转着,挤着你怎么办?你看看杜二子,还不是因为睡着了才挤掉了一只手?这是咱东家人性好,养着他,要是搁着别处,这一辈子可怎么办?给吕把头鞠个躬,回去吧,好好干。” 狗子给登标鞠躬,然后抹着泪走了。登标刚想走,寿亭让他站住:“咱这厂外头就是马路,你举着个竹批子撵个孩子,你想干什么?” “你喊他的时候,一声他就应,可我喊好几声,他就是生生地装着没听见。气死我了!” 寿亭盯着他:“吕登标,从今往后我给你立下个规矩,不能动不动就打人。不错,我也打,可那是他真干错了。我不在车间的时候,你就坐着抽烟,一动也不动,你当我不知道?你是把头,你拿钱多,你不领着干,那些工人能服你的气?” 登标没词了。寿亭抬手轰他走,登标走了。 寿亭教训登标的时候,家驹走到一边去抽烟。他见登标回了车间,这才又回来。 寿亭说:“我想辞了他。” 家驹忙制止:“不行不行不行!他是翡翠的姨表弟,不行不行。六哥,这可不行。” “正是因为他是大太太的表弟,我才留到现在。他收工人的礼你知道吗?” 家驹慌了:“我抽出空来说说他。我在外头娶了老二,打心里觉得对不住翡翠,再辞了她表弟,翡翠又要面子,别一时想不开,再寻了短见。不行,不行!” 寿亭叹口气:“唉!这朝廷里全是亲戚,事儿就不好办,工厂也一样。就这么着吧。刚才说到哪里了?” 家驹看看太阳,掏出手绢来擦擦汗:“说到大洋马为什么请我……” 寿亭觑着眼说:“你先去吧。记着,回来照实给我学。这男女之间的事儿,本身就是干柴禾上打火镰,火星子要是掉在柴禾上,兴许没事,多数是有事。家驹,你不到车间里去,你是不知道,这些工人比在家里种地累得多。人家撇家舍业地跟咱出来,就是想弄个仨瓜俩枣的。咱别出去乱花钱,等咱有了钱,多买机器少用人,咱留着钱干大事业。” 下午,周村通和染坊里,柱子正在与客商说话。伙计们里外地忙活。这时,一个邮差来到门口。这邮差穿着绿坎肩,背着绿褡子,站在门口喊:“周掌柜的,青岛姑爷有信来。” 柱子闻声而起,先向门口跑,一想不对,然后向后跑,边跑边喊:“爹,六哥有信来,拿图章。” 周掌柜的正在堂屋悬腕运笔,闻之弃笔于侧,拉开抽屉拿图章。 周掌柜在看信,柱子也往纸上看,只是不认字,表情关心带着急:“爹,六哥信上说什么?” 周掌柜喜中带急地说:“快去你家把采芹和你娘叫来,让你媳妇也过来。你六哥那飞虎牌在青岛城里打响了,还上了报纸。这报纸是什么?” 柱子也不知道报纸是什么,站在那里摇头。周掌柜的笑了:“我知道你不知道啥是报纸,?快去叫人呀!” 柱子答应一声,飞奔跳出门槛…… 第六章 下午四点多钟,家驹在家里洗漱,以备精神焕发地去会贾小姐。他在那里洗脸,二太太捧着毛巾一旁侍候。家驹脸上带着水,侧着脸说:“我是这样说,并没让你这样做。” 二太太低着头: “你说得对,女人最大的武器是温柔。家驹,以前我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无所谓什么原谅。咱俩本来不认识,两个生人突然在一起生活,相互不适应这很正常。”说着继续洗脸。 二太太表情更加温顺:“晚上回来吗?” “还不一定,看客人是不是去崂山或者打不打麻将。我尽量回来。”家驹接过手巾来擦,接手巾的一刹那,嘴角有一丝胜利的微笑。 家驹往脸上抹雪花膏,二太太先期来到梳妆台前,拿好头油预备着。家驹坐在梳妆台前,二太太递上头油之后,又去衣橱里取出领带捧在手里。 “家驹,咱什么时候回张店?我好给咱爸咱妈买点礼物。要走就得快走,我的肚子再大了就不方便了。” 让二太太这一温柔,家驹有些惭愧,打好领带之后,双手放在二太太的肩上。二太太就势伏在他胸前:“你答应我,别再去找欧桂花,她不是好人。” 家驹借着搂住她的机会,抬起手来看了一下手表:“六哥说得对,得留着钱干大事业,不能再乱花钱。” 二太太在他怀里说:“我当初是让你的风度给迷住了,不管你家里是不是有太太,无意中伤害了你张店家里的太太。以后我就叫她大姐吧,反正她也比我大。当初我想嫁给你,我爸妈都反对,但藏书网是我爱你,谁也不能阻止我。可是欧桂花就不一样了,她是看见你的钱,是冲着你是大华染厂的东家来的。现在大华比以前有名,还上了电台,她更不会放过你。家驹,我给你生第一个孩子,这是咱俩爱情的结晶,是纯洁的。” 家驹的眼珠乱转,随声应付: “是纯洁的,第一个孩子……”家驹想走,但当时的情势又使他不能生硬地离开,就借势拿烟,推开了二太太。 家驹点着烟,在餐桌前坐下来。二太太冲着外面轻唤:“小红,先生的咖啡好了吗?” 小丫头端着咖啡过来放下。二太太问:“你还吃点点心垫垫吗?” “不用了,这就走。” 二太太对丫头说:“那你去吧。”丫头出去了。她出来门,捂着嘴笑。 家驹抽着烟说:“咱爹那里倒是不用买什么礼物。只是你自己多带点衣服。张店是个县城,虽说旁边就是洪山煤矿,可是冬天不兴生炉子,怕你一下子受不了。你没在乡下或者县城里生活过,去体会一下,也是有好处的。” 二太太把手放在家驹的手上:“咱爸咱妈都那么大年纪了,他们都不怕冷,我更没事。我回去以后好好的,让二老高高兴兴的,和大姐也搞好关系。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家驹,当初你一登上讲台,我就看傻了,你穿着白西装,那么潇洒。你讲的什么我全没听见,光看你了。我现在得到了你,我要好好珍惜,不让别人来碰你,你是属于我的,家驹,你永远是我梦里的白马王子……” 家驹怕缠绵下去一时难脱身,就看表,佯装惊异:“哟,我可得走了。”说着站起来。 洋车等在院门口,他下楼上了车,回头望时,见二太太正从窗口处,甜蜜地笑着向他招手。家驹忽然觉得自己很虚伪。 临海大酒店是一座三层的楼,是走了样的西式建筑,门前有柱子也有白石拱顶,本是想豪华,但这一弄看上去倒像个西洋的中学。 家驹穿着灰西装来到门口,门童把门拉开。虽说是中餐馆,但那些服务生倒是西式打扮,短立领的白制服,带着牙线的紫红裤子,头上还扣着顶浅筒帽。如果说饭店像中学,那这门童就是中学乐队的号手。 家驹遵循西洋传统,手里还拿着一簇花,以康乃馨为主,加配石楠竹及苏铁,看上去像求婚。他进门之后两眼乱找。门童问:“是大华染厂的卢董事长吗?”家驹一愣,随之说是。 门童说:“贾小姐让你在餐厅六号台等她,她一会儿就下来。这边请,卢先生。”门童把手伸向前方,引导航向。 家驹没动,站在原地问:“她住在这儿?不是不让元亨……” 门童说:“对,住201房。贾小姐说你也可以直接上去。先生要上去吗?” 家驹想了想,还是跟着门童去了餐厅。 吕登标从结账台上回过身来,看着家驹走去,捂着嘴乐。 这餐厅靠着海,家驹点上支烟慢慢抽着,看着窗外的景色。他向上推了一下眼镜,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嘴角上,有一丝笑意。那束花躺在餐桌上,等着被献出去,然后再回来。 家驹背对着餐厅门口,但当贾小姐出现时,他从周围人们的目光里,就知道身后出了情况。他从容地转过身,随之站了起来,脸上出现了惊异和喜悦。 贾小姐妩媚地笑着,向家驹款款走来。她胯骨很宽,人也高大,长发披肩卷曲。下身穿着米黄色的马裤,小腿侧部是一排扣子,半截小腿套在棕红马靴里。上身是银灰色的东洋绸灯笼鼓袖的衬衫,束在腰里。还扎着三指宽的水手皮带。她这一身行头,衬得餐厅里其他几个新式女性保守委顿,光彩全无,像是夏天太阳底下的电灯。 家驹伸手拿过那束花,笑笑,献上。 贾小姐先闻闻花,随之嫣然一笑:“卢先生久等了。”伸过手来让家驹亲吻。家驹没想到她这套西洋路数如此地道,稍一停顿,一是意外,再就是怕周围的人嗤笑。但那有红指甲的手就在那里,他已经退路全无,于是躬身轻吻手背:“贾小姐真是楚楚动人。” 贾小姐轻描淡写地勾了他一眼:“谢谢。打动卢先生可不容易。”家驹拿起菜单,推了推眼镜正要点菜,贾小姐从上边一把拿了过去:“不用点了,今天我请卢先生,已经安排好了。”她象征性地回脸对服务生说:“上菜吧!”服务生深鞠一躬,去了。 二人相对而笑,脉脉含情,眉来眼去。春天似乎不只在外边。一个涨潮的海浪打在窗上…… 家驹脱掉西装,另一个服务生马上接过去,同时把衣撑伸入西装的肩,反叠过来,十分地道。 家驹卷起白衬衫重新坐好,用手撑住台边,正式进入操练状态。 贾小姐看到了家驹手腕上的方形手表:“这手表真别致,浪琴?”说着就拿住了家驹的手。家驹的表情出现浅层次的慌乱,忙给贾小姐更正:“摩凡陀。是上学的时候买的。” 贾小姐点点头,把家驹的手放回原处。大面积的侵占转为小范围的骚扰——用手指轻抚。家驹深谙此道,亦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做原地运动。他不由得喟然长叹:“知己——红颜——春日——海天,这才是新式的四具美!” 贾小姐虽是穿着新派,但那文化水准未必听得懂家驹的话。家驹见周围的人向这边看,不等贾小姐的恭维到来,就说:“speak in English,please?(请用英语好吗?)” 贾小姐笑笑:“我的英语还不足以与卢先生交谈。”贾小姐看他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笑着,笑得很甜蜜遥远。她也没让家驹把手拿开,听任他私下里抚慰。 菜上来了。贾小姐缩回手来:“菜上来了。” 另一个服务生用盘子端过一瓶红酒,请家驹鉴定。家驹拿过来看看瓶贴:“scotch whisky(苏格兰威士忌),这酒比中国白酒都猛烈。” 贾小姐甜蜜地挑衅:“卢先生怕吗?” 家驹笑笑,表示这不过是小场面,自己不怕。 服务生把酒往杯里灌,家驹看看酒杯,再看看服务生:“boy(男孩,在餐厅中专指服务生),这酒不能倒这么多。” 服务生刚想停下,贾小姐说:“倒吧,这是中国。” 家驹也承认贾小姐说的是实情,就由着服务生倒了大半杯。 二人举起酒,在眼前深情一停,碰杯。 登标手扒着餐厅的门边,脸也贴在门边上,把两道目光使劲伸将进去。看着家驹和贾小姐轻声说笑,鼓鼓捣捣,他满脸艳羡,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垂头丧气。 这时,海边华灯初放。 旁边小桌上的一对新式男女自知抵不住这对近邻,站起来走了。路过时,那男的还向家驹他俩轻轻躬身。 贾小姐铲一只海参要喂家驹,家驹看看四周,想接过勺子自己吃,贾小姐向旁边一躲。家驹无奈,就像被形势所迫的证券交易商,稀里糊涂地赶紧张口吞进。 贾小姐喝了几杯酒,脸颊潮红温烫,人也显得更妖冶动人。她问家驹:“你在国外那么久,怎么没带一个洋小姐回来?”家驹的烟飘近她,她厌嫌而又妩媚地用手驱赶。 家驹借势出击:“那时候老实,只知道家里给订了亲,所以没往这方面想。唉!是不是很傻呀?” 贾小姐一歪头:“现在后悔了?” 家驹笑笑:“无所谓后悔,现在想找个洋小姐也不是难事,只是中国女人已经够好了。”说时,眼睛盯向贾小姐。 贾小姐抿嘴一笑,把酒再举起…… 天黑实了,再也看不见外边,那瓶酒也喝完了。家驹的脸上出了油光。 服务生又拿着一瓶酒过来,躬身问贾小姐:“小姐,还要打开吗?” 家驹已有醉意,左肘枕着台面,右手在头上摆:“思雅,今天就这样吧。别再开了,我行了,再有一小杯就醉了。” 服务生拿着酒走了。 贾小姐两眼放亮光:“卢先生醉了?” 家驹索性跃出战壕:“光这酒还不要紧,主要还有你这人。良宵美宴,海景佳人,真是人生一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天之约,是一个灿烂的记忆,它会在我人生的阅历中闪着光芒,让我终生难忘。”说罢又把头垂回去。 贾小姐看着他的头顶笑:“家驹,我也一样。‘舍家趁夜随君往,何惜红颜当酒垆。’古人都那么浪漫,我们……” 家驹一听这话,酒减了一些:“是这样,有时是要放弃一些东西。我们走吧,再这样下去,我大概会此情难抑。思雅……” 贾小姐本想去挽家驹,可他却真的自己站了起来。贾小姐笑笑:“你这是有酒做着防护,说出一些心里话。” 家驹已经完全暴露,也就只能承认现实:“一切都是随遇而安。”说着搀着贾小姐堂而皇之地向外走。 他俩相携着走向餐厅门口,那束花被遗落在桌上。 家驹搀着贾小姐来到楼梯口——其实他俩是相互倚着,才不至于全摔倒。她借醉撒娇,把头倚在家驹的肩上,闭着眼命令:“送我上楼!” 家驹搀着她上楼。 服务生帮他们打开门,家驹搀着她进了房间。这是一个套间,外面有沙发。家驹想扶她坐下,刚往沙发那里走,贾小姐就下达了下步的行动指示:“扶我去床上!” 家驹扶着她到床边,看样子是想渐渐松手扶着她躺下,这时,贾小姐由侧转正,抱定了家驹,二人缓缓地倒下去。 一阵热烈的忙…… 序曲过后,贾小姐闭着眼交代下一步的工作:“把靴子脱下来……” 登标连蹦带跳地奔下楼,绸褂子衣襟向后飘着,飞奔出酒店。 账房有三十多岁,站在柜台里笑了。 大华染厂的伙房就是餐厅,那边的大锅里热气缕缕袅袅,屋中央吊着一盏小电灯,衬得屋里昏暗。十几张粗木桌子,围坐着一些工人。寿亭蹲在板凳上和工人一起吃饭。他光着膀子,左手里是个大窝头,右手端着黑碗喝稀饭。中间是一大盘子咸菜。吴先生坐在寿亭旁边,吃得较斯文。 登标擦着头上的汗,走到寿亭身后,神秘地说:“掌柜的。” 寿亭侧回头,然后夹了一下子咸菜放在稀饭上,和登标一起出来。 登标喘着:“掌柜的,东家和大洋马上了楼。” 寿亭把碗放在窗台上:“噢,你看见了?” “嗯,我亲眼看见的。” 寿亭乐了:“你估摸着能弄出点实事来?” 登标也笑了:“掌柜的,你是没见,那大洋马太馋人了。我说不出她那股子味来。这么说吧,别说东家,就是你,掌柜的,兴许也扛不住她。” 寿亭又气又乐:“去你娘的,我扛什么呀!人家又没找我。登标,你说,她为什么舍身陪东家?” 登标摇头。 寿亭接着嘱咐:“这事,对谁也不能说,特别是年下回家,更不能对你表姐说。买卖人,这种事儿免不了。” 登标:“掌柜的放心,我不说。说了之后我翠表姐更伤心。掌柜的,你说,东家咋那么招女人喜欢呢?” 寿亭笑笑:“这是让咱们给比的。你看咱这些人,土了巴叽的。东家和咱们比起来,就像谷子地里蹿高粱,人家能看不见?” 登标点头,认为说得有道理。 寿亭忽然醒悟:“快,快去给二太太送信儿,就说东家陪客商打麻将,今天晚上兴许回不来。送完了信,你再去宾馆门口守着,别让东家回了家。要是一旦弄到两岔里去,二太太还得来找我闹。” 登标为难:“你是说东家能在那里住一夜?” 寿亭笑了:“一夜不一夜说不准,反正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你先去守着吧。” “他要是夜里在那里住下,我也一直守着?” 寿亭一瞪眼:“怎么着?要不你去车间干活,我另让人去?” 登标见势不好,没敢说别的,撩起衣襟擦擦汗,走了。 寿亭回手从窗台上端过稀饭,笑着摇摇头。吴先生跟出来了:“掌柜的笑什么?” 寿亭说:“美人关,美人关,连皮带肉地往下粘。没治!我说老吴,你说这大洋马为什么热咱东家?” 老吴很外行地摇摇头:“掌柜的,这事儿你都弄不懂,我就更别说了。你要是说做账嘛——” 寿亭打断他:“我又没问你账。我是想,这大洋马不缺吃不缺穿的,这是想干什么呢?难道是‘王司徒用计间董吕,凤仪亭吕布戏貂婵’,想离间我和东家?” 老吴说:“掌柜的,甭管谁戏谁了,这回你可得摁着。东家已经有俩貂婵了,再弄回一个去,咱年下怎么见老东家?我现在就犯愁。” 寿亭端过窗台上的饭碗,对老吴说:“不管怎么着了,明天咱就知道了。这一时里,东家是山顶上的碌碡往下滚,想刹也刹不住了。” 早上,贾小姐走进元亨染厂的明祖办公室。明祖站起来,下意识地在贾小姐身上找受伤线索:“怎么样?” 贾小姐坐下:“什么怎么样?” 明祖赶紧赔笑脸:“我说那方子。” 贾小姐审视着自己的手背:“还有些周折。” 明祖凑过来:“噢?现在还不行?” 贾小姐保持原姿势:“那方子是陈六子自己配的,投料的时候谁也不让看。” 明祖有点急:“这么说咱白陪他……” 贾小姐抬起眼来: “白陪什么?净胡思乱想。卢家驹去要了,他说问题不大,等会儿给个信儿。” 明祖退回来:“这方子是一个工厂的命根子,怕是不那么简单。” 贾小姐说:“什么不简单?东家说了掌柜的就得听。我看陈六子离开卢家驹,自己也没法儿干。” 明祖笑笑:“我看卢家驹要不来那方子。等会儿你给他打电话,看看咱俩谁说得对。” 阳光从南窗里射进来。寿亭在办公室,与吴先生对账。吴先生合上账本夹在腋下,说:“掌柜的,你好几天没睡觉了,还是先睡一会儿吧。” 寿亭揉揉眼,点上支烟:“老吴,咱只有一趟槽子,就是白天黑夜不停地干,也不到孙明祖的四分之一。趁着现在卖得好,多挣点儿钱,回头咱再上一套机器。你把钱拢一下,回头让东家先和德和洋行聊聊,怎么着也得再上套机器。就是上套机器,也得用四五年才能撵上元亨。” 家驹进来了,形态有些垮,眼神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寿亭。他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就想去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寿亭笑着问:“才一夜就扛不住了?” 家驹摆摆手:“六哥,别提了,我遇上难事了。”说着坐到他那椅子上,把寿亭的烟缸拉过来。 寿亭站起来:“怎么着?大洋马想嫁给你?” 家驹点烟:“那倒简单了。老吴,你先出去一下。” 老吴看看家驹,眼里带着乐子走了。 家驹看着老吴带上了门,站起来凑到寿亭跟前:“六哥,我作了大孽了!” 寿亭也紧张:“怎么了,快说,你他娘的快说呀!” 家驹摇摇头:“唉,六哥,大洋马要咱染布的方子。” “什么?”寿亭的眼瞪圆了。 家驹不敢抬头:“我知道她请我吃饭准没好事,可没想到这一手。都怨我,喝了口酒。” 寿亭气得在屋里乱转,像是上了发条:“你知道吧?那是咱的命!这孙明祖也忒不是玩意了,这是刨咱的祖坟呀!你他娘的也没数。你先问准了什么事,然后再脱裤子啊!你倒好,不管什么后果,你先把事办了。”他指着家驹,“你说,这怎么办吧?” 家驹已泄劲:“不给她也就是了,我回头给她点钱。” 寿亭又在屋里转了两圈,更加愤怒:“放屁!大洋马是元亨的股东,咱俩的房子都是租的,人家住着自己的小洋楼,一般的小钱根本看不到眼里。好,咱给大钱,可这老吴是你爹派来的,这钱他能给?就算能给,这也忒贵了,比娶仨姨太太都贵。” 家驹下巴落到最低:“是她自己主动勾的我,就是不给她钱,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寿亭又气又乐:“现在是……都把我气糊涂了。她要的不是钱,是方子。你没说这方子只有我自己知道?” 家驹还是不敢抬头:“说了,她让我向你要,还说让我再给她挖个懂行的伙计。” 寿亭逼近他:“你答应了?” 家驹向后退守:“在那个时候,好比在泰山的十八盘上,想站也站不住。我什么都忘了。” 寿亭一跳坐到桌子上,口气突然松下来:“家驹,你没问问她厂里要不要我?你娘也不知道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废物点心!” 家驹脸上淌下黄汗,手垂着:“六哥,要不我先回张店躲上一个月?” 寿亭又从桌子上下来:“家驹,咱给布铺里让利,让你在渤海大酒店截客商,事儿巧,正好赶上学生游街,咱这买卖才算缓过苗儿来。你倒好!真是没用,没打着兔子反倒崩瞎了自家的眼。” 家驹站立在原处独自忍受,等待最后结果。 寿亭接着说:“家驹,孙明祖那么喜欢大洋马,可没收她当姨太太,就是为了把她用到买卖上。人家美人儿都能舍出去,这买卖还能干不好?咱给布铺里的那点好处,他用不了几天就能弄明白。就算咱当时有点名,可栈桥牌是多年的老字号,元亨厂又大,想把咱干挺了还不是很容易?咱的长处就是布色好,这是我多年摸索出来的,这是咱的命呀!家驹!祖宗!现在你睡了大洋马,咱就是死赖着不给方子,她也不能把咱怎么样。可是,家驹,那咱可成了无赖了。你可是留学生呀!”寿亭这时眼睛乱转,嘴角上也渐出笑意,气不如刚才足了。 家驹抬起头来:“那我怎么办,六哥?” 寿亭在屋里来回走:“这孙明祖也忒不是东西了,使出这样的毒计。我怎么事先没想到呢!” 吴先生进来了,只是进来一步,不敢深入:“掌柜的,楼下有东家的电话。”. 家驹问:“什么人打来的?” 吴先生看看寿亭,然后对家驹说:“是个女的。” “不接!”家驹烦躁地摆手。 寿亭一伸手:“慢!接!看看她说什么。” “她准是问那方子。” “给她!慢!给了她咱怎么办呢?不过,人得有信用,特别是对女人。我还有一套备用的,咱还能让她撵不上。家驹,这是我十几年的心血呀!去,答应人家吧。人家大洋马也是有名有姓的主儿,也是青岛数得着的美人儿,人家哼哼唧唧地陪了你一晚上,是得给人家点东西。去吧,接电话,方子伙计都给。” 家驹用手绢抹一遍汗,想谢寿亭又不敢,头颅保持着原来的角度转身出去了。老吴跟在后面。寿亭大喊:“老吴,你回来!” 老吴表情痛苦:“掌柜的,真给她那方子?咱……” 寿亭抬手打断他,叹口气:“唉,要不有什么办法?你去车间,把那——”寿亭想着,“把王长更..叫来,人家不仅要方子,还让给她个伙计。这回倒利索。” 老吴说:“掌柜的,这王长更可是挺能干呀!” 寿亭也无奈:“就这么着吧!” 贾小姐在明祖办公室里打电话。明祖站在她后面,身子前倾,努力想听清通话内容。 贾小姐放下电话:“办好了,陈六子同意给方子,家驹还给挖了伙计。这下行了吧?” 明祖刚想高兴,转而思忖:“这陈六子怎么这么大方?不对,他准捣鬼,肯定捣鬼。我听赵东初说过,这陈六子脑子极快,贼心跟最多。不行,这事得慎重。” 贾小姐哼了一声:“慎重什么?咱又不是拿来就用,咱得翻来覆去地试,真行咱才用,不行咱还用呀!我说过了,家驹是东家,陈六子是掌柜的。东家说什么掌柜的能不听吗?家驹让着陈六子,是图省心,大事还是家驹说了算。” 明祖摇摇头:“他这东家要真能这样干,我看这大华染厂撑不了几天。陈六子投错了主儿喽!” 家驹回到寿亭办公室,眼里含着泪,嗫嚅道:“六哥,都怨我……” 寿亭摆摆手:“嗨,事儿出了,说什么也晚了。我让老吴去叫王长更,人家不是还要个伙计吗,给他个好的。” 家驹又想道歉,寿亭止住他:“家驹,以后看着谁好,咱直接娶过来,别招猫惹狗的,弄不好更贵。” 王长更进来了,寿亭示意他稍等。“家驹,你这一夜也没闲着,陪着客商打了一夜麻将,那也不是个轻快活儿,早回去歇歇吧。我得给长更交代几句,去了把布给人家染好。” 家驹犹豫了一下,出去了。 寿亭让长更坐到桌前。这小伙子有二十四五岁,剃着光头,两眼挺大,挺机灵。 寿亭过去关上门,又拉了一下门,确认已关好。 二人低声密谋…… “长更,你明天早晨跟着东家去元亨,办完了事你就回周村,我这就让人给柱子写信,过了年你再回来。” 长更点头:“掌柜的放心,这事我能办好。”寿亭拿过桌上的三包东西:“这三包东西你拿着,方子我给东家。这元亨染厂我去过,他有个样子槽。他得了咱这新方子肯定不敢大批染,他要先在 6837." >样子槽里试着染样子。你记着,在水又烫手又不太烫手的时候,再下这东西。不能让人看见。千万记着,早下晚下都不行。他连染上三次心里有底了,才敢大批染。如果他三次以后还试染,你就回来再拿几包。一般不会超过三次。” 长更问:“他要开了大机器那我怎么办?还往里放这东西吗?” 寿亭听了哈哈大笑…… 第二天早上,孙明祖在办公室里和家驹说话。贾小姐在一边坐着,不住地用眼瞟家驹。明祖表情混乱。 明祖说:“我去车间看看。”说着,不等家驹反应,出去了。 贾小姐一见明祖退出,就朝家驹走来。家驹下意识地进入防守状态。贾小姐过来搂住他:“亲爱的。”家驹慌神,忙推开她:“不行,明祖进来怎么办?” 贾小姐虽说是舍身取配方,但也是真挺喜欢家驹。她人太大,坐在家驹的腿上高出一截,很不方便继续操练,于是就下来,拉家驹去长沙发上坐,然后拿过家驹的脸来就吃。家驹见其浓情似火,也不能拒绝,只得应对,但是少了些英勇。稍后,贾小姐提出一个周期性的可行性计划: “咱们每个礼拜见一次好吗?家驹,我是真的喜欢你。” 家驹说:“我也很喜欢你。可我觉得咱俩的来往是不纯洁的,我已经很自责了。” 车间里,李先生像个药房里的伙计,一边看着方子,一边让那几个伙计称这称那。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点头。 王长更伸手试水温,一包东西倒进去。 明祖过来了,长更上去就鞠躬:“东家好!” 明祖对李先生说:“你看看,人家卢先生的伙计多有规矩。长更,以后在元亨,你就是第二主机。”说着,把手放到长更肩上,“我绝对亏待不了你,让你在这里干一年,顶在大华干三年。好好干,咱真发了大财,你一样是股东。” 长更再鞠躬:“全靠东家养活。” 明祖乐了,哈哈大笑起来。 元亨染厂虽然大,但环境和大华差不多,也是黑乎乎的,热气腾腾,那硫酸味呛得明祖打了两个喷嚏。李先生忙过来说:“董事长,你回去吧。这里的硫酸味道太浓,你受不了。我烘干完了立刻送上去。” 明祖又到槽子边上看了看,转身走了。 办公室里,家驹又回到了单人沙发里,贾小姐坐在扶手上。家驹多次让她下来,她搂着家驹就是不肯,一会儿亲家驹的头一下子,惊得家驹直看门:“快下来,明祖别一步进来喽!” 贾小姐又亲了他一下:“进来了怕什么,我又不是他的。”尽管这样说,还是下来坐到另一只沙发上。 家驹长出了一口气:“唉!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没让陈掌柜的骂死。” “你还怕他?那个土孙?” “不是怕。这方子是人家的,当初入股算成了股本,让我拿出来给你,人家肯定不高兴。好在陈掌柜的还有备用的,这才把这老方子给了我。” 贾小姐立刻收敛温柔:“你把那个方子也要来。” 家驹冷冷地说:“思雅,行了,我也得吃饭哪!大华也得发展呀!别说陈掌柜的不能给,就是能给,我也不同意。以后咱再来往,就是风月友谊,别再和买卖掺和到一起好吗?” 贾小姐对家驹下一步的工作方针还没表态,明祖已经在敲门了,她站起来过去把门打开。明祖进来了,冲着家驹胡乱表示。 李先生拿着一块布进来了,明祖赶紧站起来看。 李先生说:“真是不错,和大华的布样一模一样。”说着拿着另一块布样进行比对。 家驹成了内行:“你这是急着看样子,烘干急了点,要是正常烘干,可能还鲜亮。” 明祖兴高采烈:“好好,再染遍样子。” 李先生走了,明祖拿着那块布爱不释手。贾小姐和家驹用眼交流。 明祖放下布样,过来拉住家驹的手:“卢先生,你回去替我谢谢寿亭,改天我请他吃鱼翅席。这可帮了我大忙了。” 贾小姐把二郎腿拿下来,准备送客。 寿亭在办公室里嘿嘿独笑,然后转成了哈哈大笑。 家驹进来了:“六哥,你在笑什么?” 寿亭收住笑声:“我笑什么?笑有你这样的东家。你腾着云,驾着雾,什么都敢答应。” 家驹尴尬地傻笑:“你把咱那方子给了元亨,咱以后怎么办?” 寿亭脸一沉:“怎么办?等死呀!年下回去我要是给你爹说了这一段儿,兄弟,你就在张店趴着吧!” 家驹慌忙说:“六哥不会,六哥不会。都怨我,都怨我。那洋酒也太厉害,比你喝的那‘烧刀子’还厉害。这人哪,不能喝酒,一喝上酒,什么都忘了。唉,还是古人说得对,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寿亭腾地跳起来:“什么?你是英 96c4." >雄?有你这样的英雄?” 家驹忙更正:“我是说,英雄都难过美人关,何况我呢!” 寿亭坐回去:“家驹,刚才我在想,幸亏你没赶上前清。要是在前清,你再干李鸿章那个差使,那才热闹呢!” 家驹见寿亭的情绪有好转,也就松弛下来,接着话头说:“我比人家差远了,李鸿章敢往英国外交部的红地毯上吐黏痰,我可不敢。”说完自己带头笑起来。 寿亭拿过两张报纸扔给家驹:“这报纸两天没念了。你昨天是鹁鸽抱着窝进来了黄鼬——惊了蛋儿。今天你又出使元亨。这两天的报纸一块念,补上。” 家驹见一切恢复正常,表情也轻松了,清了清嗓子:“先念外头的事儿,还是先念青岛的事儿?” 寿亭点上烟,指示道:“先捡着和咱染厂沾点儿边的念,随后再念那些用不大着的。至于那些娶媳发丧,还有那些獾生了个狗之类的狗屁新闻,今天就省了吧!” 明祖和贾小姐正在亲昵,有人敲门,明祖站起,整顿一下,喊道:“进来!” 李先生又拿着布样进来:“东家,挺好,这回烘干稍微慢了一点,真是更鲜亮。” 明祖拿着布看,稍顿,他问:“李先生,他那方子和咱们有什么不一样?” 李先生想了想:“区别相当大,根本就不是一路。咱是纯色为主,加色辅助。陈六子这方子全是中间色,多色调配,找不出哪一个为主来。我在另一个小槽里试了一下,稍微有点出入都不行。另外就是他添了点助色剂。我觉得,这是他和咱最不一样的地方。一般染蓝,一加助色剂就偏黑。他这个不添助色剂,那颜色就在上头浮着。董事长,这方子可不能外传,咱有了这方子,全山东谁也不怕。包括济南三元染厂,别看他厂大。” 明祖点点头: “嗯。这方子就你拿着,别人连看也不让他看。你去吧,再染一遍,要是没有问题,开大机器染。从今天开始,你和新来的王长更到小伙房吃饭。工钱吗,你肯定长,那小子的工钱再另说,咱先看看他那本事。但有一条,你帮着我留住这小子。我看他抽烟,打发人给他买一条子炮台。跟着陈六子有什么出息,给那么点钱,整天吃咸鱼。那咸鱼比咸菜都便宜。” 李先生一听长工钱有自己,早已是点头哈腰,又听能到小伙房吃饭,更是受宠若惊:“要是再试一遍没事,我看咱今天夜里也别停下,连轴转。” 明祖点点头认同:“可以,记着那方子,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就是你也不能带出元亨染厂。” 李先生表决心,然后出去了。 明祖又来到沙发边:“思雅,这回你可办了大事了。咱这布要是和大华染得一样,用不了几天,陈六子就得卷铺盖走人。” 贾小姐越发有理:“我说吧,掌柜的再能,也得听东家的。” 明祖叹口气:“唉!这不读书不行呀,不认字,陈六子就吃了这个亏。《老子》上说‘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可惜他不懂。从此,大华将风光不再。哈哈,多亏你呀,宝贝!”说着把思雅揽入怀中。 贾小姐挣开:“别试了,快开大机器染吧。” 明祖想了想:“再试一次,真的没问题了再开大机器。哼,我十五天之内就能将陈六子逼得无路可走。” 天晚了,寿亭下楼正要回家,刚从窗台上拿过锁,王长更来了:“掌柜的。” 寿亭有些惊异:“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四台机器全开了,今天夜里也不歇着,一次投染了二百匹。掌柜的,人家那么多机器,咱什么时候能撵上人家呀!” 寿亭笑笑:“很快,很快就撵上他。我说,你还得回去,起码再待三天。”寿亭仰脸向天,算计着, “白天黑夜不停地干,烘干,再加上拉宽拉长,还有整平烫熨。”他转向王长更,“咱得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家。他每天染多少匹你给我记下来,天天回来报信儿。再待上三天,要不他们记不住。” 长更愣愣地答应着:“掌柜的,三天以后呢?” 寿亭说:“三天以后再说。你先回去。也可能待两天就行,现在定不下。到时候我让吕把头去告诉你。” 第七章 早上,寿亭去上班。他吃完了饭,在小饭铺门口刚点上烟,那个拉洋车的又过来了:“陈掌柜的,我拉你上工吧?” 寿亭气笑了:“你真是没完没了。还是那句话,不坐,那一毛钱的情,我就是不让你还上。” 拉洋车的也笑了: “陈掌柜的,是我娘非逼着我来。我娘说,让我天天问,只兴你不坐,不兴我不问。我娘说是你那一毛钱引来的买卖,让我常记着。” 寿亭吐出口烟,看了看街那头,转回来说:“兄弟,唉,好好地孝顺你娘。有个娘疼你,比什么都强。不是我不坐你的车,我是干买卖的,要天天看看街上的事儿,车走得太快,我看不真。明天就别来了。你要是遇个什么难事,需要个仨瓜俩枣的,就来大华染厂找我,小钱我还能出得起。”说罢拍拍车夫的肩,叹口气走了。 车夫惘然。 寿亭刚走到海边的那条马路上,一个穿布褂子的汉子凑上来问:“大哥,要土吗?真正的上等云土。” 寿亭没停下,斜着眼问:“你看我像抽大烟的吗?” 那汉子不屑地笑笑:“有钱的人都抽,装什么正经。” 前面实际上没人,寿亭抬手喊: “巡警!这里有个贩大烟的。” 那汉子闻声就跑,跑出一段后回头看,发现没人,就站住了。寿亭又冲他跑去的那个方向喊:“就是他,贩大烟的,别让他跑了。” 那人实在害怕这样公开身份,下了马路,顺着海边连走带跑,边走边回头。 寿亭笑了。 寿亭走路总是东张西望,看这看那,四处观察。他看到前面聚着一伙子人,就朝那些人走过去。 昌邦布铺门口,一班军乐队在做准备工作,间或吹出个试号的音符。这伙人穿着带穗头的制服,头上还插着鹅毛。 这昌邦布铺门面挺花哨,门厢上还有两爿凸出来的假立柱,刷着大红漆。两边的对子显示着他的货色来源:“苏杭绸缎湘粤绣品,东洋细布天竺麻纱。” 寿亭过来拉住那指挥:“哎,兄弟,这是要干什么?”指挥看看他,然后看看寿亭的手,意思是你那手别把我这白衣裳捏脏了,寿亭赶紧把手拿开。那指挥用白手套捋着手里那根铮亮的铜杆子,摇摇头:“是元亨染厂叫的堂会。为什么吹这场,我还真不知道。” “元亨染厂?”寿亭寻思着,朝前走,布铺刘掌柜的一把拉住他:“陈掌柜的早!” 寿亭回身,也笑着抱拳:“哟,刘掌柜,这是要娶二房?” 刘掌柜有三十八九岁,穿着绸褂子。他上唇有短胡子,脸上溢着油光,头顶渐谢,更显得脸大。他说:“陈掌柜的,我正想找你。 寿亭开玩笑:“给你随份子?” 刘掌柜一甩手:“嗨,什么随份子!咱说点儿正经的,你那一套路数过时了。元亨染厂的新布出来了,颜色比你那飞虎牌还鲜亮。今天上市。” “比我厂里的布还鲜亮,你花了眼了吧?” 刘掌柜急于进入正题:“我是没花眼,只怕你走了眼。咱说正经的,人家也给了伙计钱,每人两块,比你多一块。你也得跟着长了。”说完用手上抬。 寿亭点点头:“嗯,是得长了。不过,我那一块有准儿,元亨的那两块怕是拿不到手里。” 掌柜的嘲笑寿亭:“陈掌柜的,我看着你这一套就不顺眼。钱,人家都发给伙计们了,怎么还说拿不到?” “那就恭喜发财了!”寿亭抱拳相庆,口气里透着冷嘲。 掌柜的又说:“人家元亨就是大厂,布也好,气魄也大。广告从昨天就上了电台,每天播半个钟头。我昨天盘了一下点,你那飞虎牌还有一匹多一点。再卖了这些,你要是还想让小号卖,陈掌柜的,咱得改改规矩。” “噢?怎么个改法儿?” 刘掌柜向上一拉袖子:“人家元亨是每匹布里让四尺。”说着伸出四个手指头,“人家牌子老,布和你的一样鲜亮,你怎么着也得给五尺吧?”弯着的那个大拇指也弹开来,“至于给伙计们的钱,你也不能等到年底了,这就得发。先发给我,我给他们收着。前一阵子咱就按一块算,随后你怎么着也得给两块五吧?得比元亨多五毛吧?怎么样?” 寿亭抬起头来看天,在天上寻找,嘴里还不住地发出啧啧的声音。刘掌柜纳闷,也抬头跟着看。他没看到什么,寿亭却越看越有意思。刘掌柜的问:“你看什么?” 寿亭一本正经地说:“我看着天上想往下掉馍馍呢!” 刘掌柜气得一甩手:“嗨!陈掌柜的,我干的是买卖,卖谁家的货赚钱多,我就卖谁家的货。” 寿亭做个“六”的手势,拧来拧去地在刘掌柜的脸前晃。刘掌柜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寿亭冷冷一笑:“你顶多蹦跶六天,六天之后你就得求我。”嗓门突然高起来,吓了刘掌柜一跳。 刘掌柜把眼一瞪:“求你?你说梦话吧?你要是再较劲,剩下的那一匹我也不卖了,你让人拿回去吧。” 寿亭点点头:“好好好,我随后就让人来取。六天之后,我在厂里等着你。我先把话放在前头,你这个店,一尺也不让。”他说完就走。 刘掌柜气里有恨地笑了:“你、你、你做梦去吧!” 周掌柜在院子里练太极拳,周太太撒鸡食,嘴里还发出一些鸡也许能听懂的声音。柱子过来了:“爹,我可应了人家那三家染坊,到了晌午你可想着去会仙楼呀!” 周掌柜停下:“同行之间帮点小忙是应该的,再说,这也是你六哥的意思。我看还是免了好,让人家省下这份儿钱吧。” 柱子为难:“这些话我昨天就说了,人家就是不依。我看,你就去吧。我那嘴和棉裤腰差不多,也不能替你。再说,我和那些掌柜的差着一辈儿呢!” 周掌柜未置可否:“柱子,咱这一匹布里提了这五厘钱,买卖差了多少?” 柱子脸色降下来:“至少差一成半,那些小户都不来了,还说咱挣钱没够呢!” 周掌柜点点头,拿下了挂在石榴树上的剑。柱子说:“那三家染坊倒是高兴了,可咱吃了亏。爹,我想咱那买卖要是再往下走,就得把价钱再降回来。咱不能把财神往外推。” 周掌柜抽出木剑:“先这么着吧。回头我打封信,问问你六哥再说。这样,晌午我去会仙楼,咱吃亏的事也让那三家子知道知道。” 周太太在一旁插进来说: “柱子,你也是,咱就是少上二成,也比那三家子加起来多两倍。咱的钱让人家挣了去,你爹本来就心疼,你还跟着添火。就按寿亭说的办。他爹,你晌午到了会仙楼可别再提这事。咱涨价之前挨家挨户地告诉了,人家都知道了,都领了咱的情,你再翻来覆去地磨叽,反倒显得小气。吃了亏,人家也不说咱好。” 周掌柜认为夫人说得有理。柱子看看周太太,周太太乐了:“你看我干什么?你要是把那钱价落下来,小心你六哥回来——”用手一指,“不骂死你,就算你命大。” 柱子挠着头傻笑:“娘,不是我贪财,我是怕把六哥交下的买卖干小了。嘿嘿!” “干小了不关你的事。真是!”周太太说。 柱子见自己的建议遭否定,笑笑,去了作坊。 采芹从屋里出来,周太太忙上去问:“福庆还没醒?” 采芹说:“醒了,吃了一顿又睡着了。娘,这天也热了,寿亭那夏天的衣掌我也做好了。看看让俺爹写封信,一块捎了去。” 周掌柜说:“不用捎,过两天卢大少爷就送二太太回来,让他捎着更保险。” 采芹听到这个内容,脸上有些不安,没再说什么,转回了屋里。周太太凑过来,先回头看看,确认女儿进了屋,担心地小声问:“他爹,咱寿亭不会也弄个小的吧?” 元亨染厂办公室里,明祖志满意得地来回踱步,表情深沉,深沉里透着踌蹰满志。 他问账房:“第一次发出去了多少匹?” “四百三。码头上的船也联络好了,贾小姐从东北来电报,说最少发一千匹。” 明祖点点头:“嗯。最快什么时候能装船?” “下午。” 明祖想了想:“下午先装一千匹。船后天下午才开,我让车间连班干,这一天一夜还能染八百匹。先往东北发一千五,剩下的留给青岛和省内,再干出来,才发北京天津。主要是东北,陈六子截了咱的客商,飞虎牌在东北卖得也不错。咱不仅要把他赶出青岛,干脆一块儿把他从东北轰出来。” 账房应诺,随后饮水思源地恭维道:“董事长,这都多亏了人家贾小姐。这回贾小姐可立了大功了。” 明祖点点头:“嗯。我们要是干挺了大华,就控制了这一带的染布市场。咱现在连让利带打广告,多少赔点儿钱。等咱稳住了神,咱得合合成本,看着陈六子死挺了,立刻涨价。刘先生,这事你先着手谋划着。那些小股东不明白我的意思,总来找我。下午开个会,省得一个一个地说了。” 寿亭气呼呼地进了办公室,家驹已经坐在那里,拿着报纸正在温习,准备授课,还在报纸题目上画出重点。他见寿亭面有怒气,忙站起来问:“六哥,谁气着你了?” 寿亭摸过烟来点上:“昌邦布铺。他娘的,元亨的新布今天刚上市,他就敢对我横鼻子竖眼。一匹让我多给他五尺,你说气人不气人?昌邦布铺,狗屎!告诉老吴,以后这个店再来提布,一尺不让。” 家驹自知理亏,小心应着。他先把手里的报纸放下,拿过桌上另一张纸朝寿亭跟前送。寿亭把眼一瞪:“你知道我不认字,让我看什么?什么事直接说。” 家驹咽口唾沫,委屈地看看寿亭:“东亚商社的滕井派人送来这个,咱订的那一千件坯布他不能履约了。” 寿亭腾地跳起来:“什么?让他赔违约金。” 家驹看了一下那张纸:“他同意赔违约金。” “噢?”寿亭感到意外,下意识地把纸夺过来,然后又扔给家驹,“他这是为什么?” 家驹胆怯:“他这是……他……” 寿亭头上的筋蹦起来:“说!你看你这个熊样!” 家驹心一横:“布全让孙明祖买下了,咱再想要,只能等日本来的下一船。六哥,这……这全怨我。” 寿亭气得吸冷气:“孙明祖这是想挤死我,一边用咱的方子染布上市,一边又不让咱开工。这也忒绝了吧?”说着向家驹跟前走了走,家驹随之后退。“家驹,你这就去日本商社取回订金,连违约金一块儿要回来。给滕井说,让他下午在商社等着我。” 家驹忙答应:“六哥,都是我……” 寿亭喝了口水:“不管是你不是你,和孙明祖这一战早晚脱不了。我既然让你去和大洋马吃饭,就是不怕她勾你。这干买卖,一山二虎的事儿常有。咱要是无声无息小打小闹地这么干,他孙明祖兴许还能容下咱;可咱要是想干大,他会想方设法地给咱下蛆。现在不下,早晚也得下。只是没想到,孙明祖看着面善,心却这么毒,一计接一计。” 家驹连连点头:“是,是。商业竞争的残酷性历来如此。” 寿亭鼻子里出着冷气:“哼,姓孙的,哼哼!” 家驹抬眼看着寿亭蜡黄的脸,小声说: “六哥,你可别气着。” 寿亭依然看着窗外:“哼哼!孙明祖,你是不碰一下子不知道山神爷的屌是石头的。” 家驹垂手而立。 寿亭说:“你去把吕登标找来,我有事找他。” 家驹总算解放了,放下那纸去了。 寿亭把那张纸拿起来:“小日本,你也跟着起哄。” 布铺门前,吹吹打打,人声鼎沸。“元亨新品,八折狂减,只限三天,良机莫失”的大牌子有一人多高,黄纸红字,十分抢眼。许多人举着布从人群里挤出来。 明祖坐在办公室里,开心地笑着。纸烟放在旁边,嘴里却叼着雪茄,自我感觉离大亨只有一步之遥。 元亨染厂车间里,王长更在指挥着染布。登标在门外向他招手。长更会意,不着痕迹地走出来。他看了一眼四周,问:“吕把头,掌柜的有事儿?” 登标咬着牙点头: “掌柜的说,今天你先别走,再待上几天。”长更点头。吕登标又问:“成了二主机,也没先给点‘喜面儿’?” “给了条子烟,我没舍得抽,给你留着呢!” 登标满意地点着头…… 东亚商社侧面向海,背后是个山丘,白石台座,紫柱黑瓦。屋顶宽大舒展宽阔,尖长檐角伸出很多。门前那块平地上,种了些樱树和花草,刚喷过水。 寿亭朝这里走来,用手动动那些花,赞许地点头。这时,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日本小伙子冲着寿亭恭敬地鞠躬:“陈先生,下午好!滕井社长正在等你。” 寿亭笑笑:“三木,咱整天见,别这么客气。”寿亭拍了一下他的肩,跟着他向里走。寿亭接着说:“三木,你这日本姓都俩字,没法小王小李地叫。叫你小三木吧,又觉得不对.路;直接叫你三木吧,又显得不近乎。都说这日本人是中国人的外甥,怎么鼓捣来鼓捣去,越鼓捣越不像他舅呢!哈……” 三木跟着笑:“陈先生叫我什么都可以。” 滕井有四十多岁,小个子,身穿黑西装白衬衫,打着领结,人很利索。他听见寿亭的声音,立刻迎出来,立定站好,原地鞠躬:“对不起,陈先生,我请你原谅!” 寿亭拉住他:“滕井哥,你怎么干这事!” 滕井拉着寿亭进屋,坐在榻榻米上。这间茶室基本上代表了日本室内布置风格,榻榻米上一个坑,客人可以把脚放下去。坑上的平台上铺着席子。小长桌深红色调,茶盘是日本引以为荣的漆器。那墙上还有两个日本字,用镜框装着,写的是日本汉字“清幽”,只是少了笔画。墙上挂盘中是描绘的 href='2540/im'>《源氏物语》中的故事,寿亭也懒得去看,只对那侍女的服装有兴趣。 侍女跪下进茶。寿亭调皮地捏捏侍女和服腰带后面的背囊:“我说,她这小包袱是干什么用的?” 滕井笑了:“是装饰物,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寿亭故意插科打诨:“我还以为是装手纸的呢。” 侍女站起躬身退出。 滕井说:“这是中国茶,只是运回日本加工了一下,哪天你有时间,我请你领略真正的日本茶道。” 寿亭笑笑:“你日本那一套,我也知道得差不多了。你上次请我吃饭,除了那炸的东西——叫什么来?” 滕井忙说:“干炸天富罗。” “就那玩意儿还凑合,其他的那些根本没滋味。上次你和家驹去弄那茶道,他回去对我说,那茶上有层沫子,和唾沫差不多。免了。” 滕井笑笑:“不在那茶怎么样,是气氛——宁神内敛,物我两忘,相当于中国庄子所说的境界。” 寿亭喝茶:“什么桩子柱子的,说说,咱那布是怎么档子事儿?” 滕井晃着头:“陈先生,我是没办法。” 寿亭从茶碗上抬起眼来:“什么?你的布你没办法?” 滕井忙解释:“南崎丸此次一共运来三千件坯布,有你们厂里订的一千件,这我不用说了,另外的两千件是元亨厂的。” 寿亭说:“这不挺好嘛!你为什么违约?他给的钱多?” 滕井坐着鞠躬,面有愧色:“是这样,陈先生,元亨厂的贾小姐在东北找了关东军的将领,他们来电命令我把布全卖给他们。陈先生,你不了解日本,我如果敢违背,就很难再经营下去。真是对不起!” 寿亭把茶碗往桌上一撂:“嘿,这娘们儿还没完了!滕井,你也是,这么大年纪了,油里没你,盐里没你,也帮着那娘们儿架秧子。还一件布里赔了我五块大洋,你倒是挺大方。” 滕井再鞠躬:“这钱是元亨染厂拿的,我倒没损失什么。只是损失了本社的信誉。请相信,陈先生,我确实没办法。” 寿亭看着他:“你是没损失什么,可我怎么开工?” 滕井说:“是这样,我影响了陈先生的经营。我的下一船货二十天之内就到岸,我想,每件布让利陈先生两块钱,还是按一千件算。这样可以吗,陈先生?” 寿亭佯装无奈:“不可以又能怎么样?就这么着吧!你也有难处。明天我让家驹送订金来。”寿亭刚想站起来,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我说,你那国也怪,当兵的还能管着干买卖的。” 滕井干笑着:“陈先生不了解日本,现在军队什么都管,不光做生意的,连学校他们都管。” “派人去教书?他们懂个屁!要说鼓捣着硫磺木炭造炸药,他们在行。” 滕井也乐了:“他们不是去教书,是教学生们军训。在日本连女学生都要知道怎么用枪。我女儿来信告诉我的。” 寿亭也乐了:“学用枪干什么?将来打他男人?” 滕井看看寿亭没正面回答,只是轻轻叹口气。 寿亭见他不答,就作总结性发言:“滕井哥,咱实实在在说,别的日本人我没打过交道,不知道怎么个成色,你倒还不错,也挺有信用。可是你国里弄的那一套女人放枪,男人上房的,这是格外一路。”说着笑起来,同时告辞。 滕井笑着拉住他:“陈先生,今晚我请你喝酒,喝最好的清酒。我做错了事情,理应赔罪。上次你忙,没喝好,咱们今天好好喝。我们一边喝着酒,我让人一边给你弹琴唱歌。” 那女侍轻轻地把门拉开,面带敬意低头跪在门边。 寿亭笑笑:“抓紧运布!你那酒——”他指了一下跪在门外的日本女侍,“和她一样。” “怎么样?清酒不好?” “水太多!哈哈……” 滕井拍着寿亭的肩也笑了。 刘先生拿着账单站在明祖的办公桌前:“董事长,咱连让利带减价,陈六子怕是撑不了几天了。今天我让人出去问了问,这四天,飞虎牌基本上是一尺没卖。” 明祖点点头,学张作霖用大拇指左右捋了一下短胡子:“他就是卖,也无布可染了。自从他来了青岛,我就觉得不踏实,可一直没找到好办法。刘先生,咱这些天一共发到外埠多少?” 刘先生:“细账在这里。”说着掀动账单,“天津、北京到唐山,沿铁路一共发出去四千三。水路发出去两千六。贾小姐还来电报要货。” 明祖沉吟,然后说:“你回电报告诉她,先不发了,减价到此为止。先卖完这些再说,反正陈六子的布顶不上去。等他们卖完了,第一步,恢复原价,第二步咱就该涨点价了。刘先生,你这两天也琢磨琢磨,看看涨多少比较合适。” 刘先生答应着要走,明祖又叫住他:“告诉门房,千万不能放陈六子进来。我绝了他的后路,他肯定急。滕井来电话,说昨天陈六子去把他骂了一顿。这陈六子原来是个要饭的,脾气又急,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干脆派人去大华门口盯着,只要看见陈六子往咱这边走,抓紧跑回来送信儿。” 火车快进站了,家驹扶着二太太站起来,随之叹了口气。 “怕咱爸骂你?没事,我去给咱爸说。他老人家总不会骂我吧?”二太太虽说是怀了孕,但肚子还没鼓出来。 家驹摇头:“前人曾说近乡情怯,我现在是近乡心虚。不管出现什么局面,你都得忍着,不能大哭大闹,得慢慢地来,让他们慢慢地接受你。翡翠不会对你怎么样,咱娘可能会说几句,没大事。也不知道家骏收到信没有?” 车站外,一辆骡车,佃户牵住缰绳,家骏站在车前,从出站的人流里找他哥。 家驹和二太太出来了:“家骏,我在这儿。” 家骏发现了目标,笑着跑上去。还不等他开口,家驹对二太太说:“这是家骏。家骏,这是你嫂子。” 家骏点头赔笑,只是对嫂子这个称谓不太适应:“呃,呃,小嫂子。” 二太太脸上本来满是笑意,让家骏这一个“小”字减去了一些:“二弟好。” 家驹忙更正:“不对,你得叫二叔。” “二叔?为什么叫二叔?” 家驹有点烦:“指着孩子叫。”说着把皮箱递给了兄弟。佃户牵过骡车。 二太太更纳闷,家骏忙说:“叫什么都一样,都一样。嘿嘿。” 二人上了车,二太太让家骏也?.上来。家骏摆手不上,示意佃户启动。 家驹在车里说:“男女授受不亲。这时候你看着他在地下走,可到吃饭的时候,你们这些女眷就不能到桌子上来吃,得坐在旁边的小矮桌上,菜可能也不一样,你得有点思想准备。” 二太太茫然地应着。 街口上,家骏太太斜伸着身子往这边望,王妈领着她那刚会走的孩子。她看见车子,惊喜地喊:“来了,来了!王妈,快跑回去送信儿!” 王妈想先睹为快,但一看主人的脸色,领着孩子快步往回走。家骏太太没等二太太下车,就忙着和二太太打招呼,车上车下乱交流。 车没去卢府,而是去了旁边的一个院子。这院子里的枣树上还拴着驴,墙根处还立着农具。 家驹感到意外:“家骏,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来了庄户院儿?” 家骏尴尬地笑,没有作答,只是抽出凳子放在车尾,侍候着兄嫂下车。 王妈来了,跑到家骏太太跟前,小声地说:“二相公娘子,老太太说,先让大相公自己过去。”说着看家驹。 家驹也听到了,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二太太手上,也是安慰,同时也是示意让她稳住。 翡翠坐在自己屋中的椅子上,手平放在腿上发呆,神情木然地看着外边。 老太太进来了,表情由尴尬转为关切:“翠儿,翠儿?” 翡翠这才醒过神来,忙起身:“姑,你不用过来,我没事儿。” 老太太跺下脚:“我打发人叫家驹去了。咱得当面问问他,这是为啥。”老太太也自知这话没有实际内容,心虚地偷眼看翡翠。 “姑,人都来家了,就这样吧。别再弄出动静来,让四邻们笑话。” “弄出动静来?动静小了我都不散伙。你稳住,那二婆子进来给你磕头的时候,不用正眼看她,先杀杀她的威风。” 翡翠为难:“姑,这些礼数免了不行吗?她还怀着孩子,身子也不灵便。弄得过了火,家驹哥也是为难。” “他为啥不想想让咱为难呢?可让他气死我了!” 家驹进了院子,老太太按一下翡翠的手:“翠儿,你坐着,我先去问问他。啊,翠儿,你坐着。”老太太不放心地出去了。 翡翠隔着竹帘看见家驹走向北屋,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又呆在那里,口中喃喃地自语:“家驹哥……”傻站了一会儿,泪慢慢地流下来。 大华染厂停工了,整个工厂很肃静。工人们在打扫环境卫生,收拾垃圾。 寿亭与吴先生在办公室里下象棋。吴先生输了,寿亭笑起来。吴先生见寿亭赢了棋高兴,就说:“掌柜的,你这巡河炮也真是用神了,打得我象也飞起来了,车也出不来,真厉害!” 寿亭笑笑:“现在想起来,当初要饭没少学了东西,听说书,看下棋,隔三岔五地还听场戏。就是那饿真是受不了!那猪食我都吃过。” 老吴叹息:“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历练,你才有今天。孟子说天降大任于斯……” 寿亭抬手制止老吴讲授经学:“孔子也好,孟子也好,我也趴到学堂的那窗户上听过,就是觉得不如说书的那套热闹。特别是那 href='3539/im'>《隋唐演义》,济南剪子巷口,三十六友齐会贾家楼。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第二条好汉王伯当,那秦琼秦叔宝,有名的朋友八百个,无名的朋友数不清。还有那山东淄川小罗成,回马枪挑了单雄信,真是热闹。唉,这想起来十几年了。”说着感喟地拍了一腿。随后探身问:“老吴,我想问你这样一句话,要是当初我上你家要饭,你能给我点吃头吧?” 老吴笑笑:“幸亏你没去。要是你去了,我再没给,这一时里你不拾掇我呀!” 二人大笑起来。 老吴见寿亭高兴,就说:“掌柜的,咱这回布被老孙截下,是个不小的教训。咱仓库里得有点儿布,一是压仓保本,再就是防着海上起大风,船靠不上岸。没有隔夜粮,心里没底呀!” 寿亭叹口气:“我也这么想。可咱的钱不宽绰,不敢压。等咱有了钱,就压上一万匹。行市见好,咱就染出来;行市不好,咱就放着坯布等行市。没有压仓布,咱不敢玩得太深了。” 吴先生赞许地点头:“掌柜的,你和苗先生这么好,咱能不能借他点钱,先周转周转?咱现在卖了豆腐才有钱买豆子,这可不是个长法儿。” 寿亭长出一口气:“你不了解苗先生,那人的气派,不是一般人能比上的。我要是一借钱,他今天夜里就能让人送来。可是,咱不能借呀!他那人把钱看得比鸡毛都轻,根本不让你还。我这一辈子,要是能赶上苗先生一半,那也算没枉做一回人。” 老吴点头,重新摆棋:“再来盘,掌柜的?” 寿亭问:“行,来,我再让你见识见识后手的过宫炮。我说,东家这会儿兴许到家了吧?” 吴先生点点头:“火车要是不误点,这会儿兴许吃上饭了。” 寿亭笑笑:“哼!吃上饭?这会儿东家正在屋当中站着呢!那卢家多少辈子没收过二房,让家驹改了规矩,那一家人还不翻了湾?那天二太太来闹,我说过她,大街上那么多男人,干吗非抢别人的男人?这没个好儿。”寿亭点上支烟,“这二太太本想跟着留学生风光风光,这一送回张店,你就等着吧,用不了几天,她就受不了了,自己就得跑回来。” 老吴放下棋:“这倒不会。就是二太太从小生在青岛,家里虽说不宽绰,可吃饭还没问题。不说别的,到了张店,光冬天那个冷,她就撑不住,连炉子都没有。” 寿亭接着说:“炉子不炉子的那是后话。二太太跟着东家在青岛吃的什么?又是牛奶,又是面包。卢家别看是大户,也是不年不节的不肯蒸回馍馍,一天到晚,咸菜碟子朝着天。乡下,哼,夏天那咸菜缸里都有蛆,冬天就是冰碴子。这还得说是好人家。” 吴先生乐了:“二太太嫁给了东家,还以为是掉到蜜罐子里了呢!” 寿亭乐了:“蜜罐子?这马上再给她个醋坛子。大洋马这一出还没完,家驹又和电报局那打电报的好上了。这回得摁住他,要不,年下回家,我真没法到他家里去拜年。” 吴先生摇头:“掌柜的,就怕东家想撒手,那打电报的不放手。我看这事没这么简单。” 寿亭乐了:“这好办,先告诉她,成了亲,就得回张店。我看她一听这话,准能惊得一去不回头。” 二人正在大笑,吕登标敲门进来,寿亭看他一眼:“有事儿?”登标一哈腰:“掌柜的,这几天停工,那工钱怎么算?不是我问,是工人们让我来问的。” “怎么算?照发。你来了正好,让伙房去码头买鱼,放上油,大锅炖。蒸白面馍馍,大伙一块儿解解馋。” 登标答应着:“那告诉工人们什么时候开工?” 寿亭不耐烦:“抓紧买鱼,五天,快了四天就开工。告诉伙房一天炖鱼,一天炖肉,吃饱了准备着上机。反正他娘的有人请客。” 吴先生不解地看着寿亭。 舞厅里,明祖正和小姐跳舞。那小姐穿着黑底大红花的旗袍,腰很细。明祖不住地用嘴啄她的额。那小姐假意躲闪,带着风尘中的风情万种,弄得明祖把嘴伸长。 账房刘先生来了。他神色焦急地看着那对舞伴,想上前禀报,又怕搅了局,原地转着圈想办法。他看着,然后回来转一圈,这样来回了几次,实在忍不住了,拉过那男服务生,让他把明祖叫过来。 明祖下意识地用手绢擦擦嘴脸,刚想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刘先生就把几张电报塞到他手里:“东家,出大事了,那些布全掉色!” “胡说!咱们涮完了才烘干的,根本不掉色。” 舞厅里的其他人都把头回过来。明祖知道自己的嗓门太大了,拉着刘先生出来,在走廊的电灯底下看电报。刚想开始阅读,那舞女过来了,拉着明祖扭捏不言,只是转动身子。明祖恍然大悟,从口袋里拽出一张钱递给她。 办公室里的灯全开了,明祖的脸上油汗相混,泛着不祥的光亮。明祖眼前是退回来的布,灰布成了脏布,蓝布成了淡蓝旧布。管技术的李先生站在那里,擦着汗,拿着布样子找不到原因,又不知如何是好。明祖坐在椅子里发愣,像是中了邪。 李先生还是纳闷:“这不可能呀!方子没问题,烘干之前咱也涮了好几遍,不掉色呀!怎么老百姓买回家,一下水颜色就掉了呢?怪事,怪事!” 明祖摆摆手:“去把那个王长更叫来问问。染了那么多,货都发出去了。嗨,快去呀!” 李先生原地没动,抬眼看着明祖:“前天,王长更接到家里的电报,说他娘病了,回桓台了。” 明祖惊得站起来:“啊?天哪!你们也不想想,大华染厂的那些伙计全是张店周村桓台来的,你也不想想,就知道瞎染。张店那附近,哪来的电报呀?明白了,明白了,这是陈六子成心办我。怨我呀!”明祖又坐下,接着又站起来,“我明明知道这方子是一个工厂的命根子,可我生生去挖。是我一时糊涂,这下子完了。”自我检讨完后又蹾回椅子里。 李先生低着头,下意识地向后退。刘先生看他一下,接过来说:“董事长,布已经这样了,咱得想想对策。贾小姐在东北让人家给扣住了,咱不退钱,人家就不放人。” 明祖看着桌上的玻璃板:“退钱,如数退钱。” 孙先生面有难色:“东北的钱可以退,可北平天津一带的钱怎么办?咱那俩外庄掌柜的——李柄琪、路世林也让人家扣了。人家还要和咱打官司。关键是现在咱没钱。” 明祖忽地站起来逼问:“钱呢?嗯?” 孙先生后退一步:“咱不是都买成布了吗?” 明祖打了个响嗝,借嗝之力坐下,呆呆地看前方,又过了一会儿,嘤嘤地哭了。 刘先生拿过毛巾,明祖低头接过去。刘先生试着说: “东家,现在惟一的办法……” “说,快说!” “就是把布卖给陈六子。” 明祖深深地垂着头:“卖给陈六子,对呀!卖给陈六子。济南赵东初三番五次对我说,陈六子厉害,别去惹他。你想呀,我要他染布的方子,那是他的命,他能给我吗?现在明白了,晚了。你——”他猛然昂起头,指着刘先生,“明天下午定下临海大酒楼二楼大餐厅,清场!我要请陈六子。不仅让他买布,还得问问他染过的这些布怎么办。陈六子,陈六爷!六哥呀,你害死我了!”说着又哭起来。 晚上,卢家的思想工作分成两头展开,一头是老太太对二太太,一头是家驹对翡翠。 庄户院北屋里,放着一张单人床,原木色的桌椅。老太太坐在上首,二太太坐在婆母的跟前。二太太卸去那些脂粉,倒是显出了良善。婆母哪怕是喝一口茶,她也是站起来添,还掏出手绢来给婆母擦嘴角,弄得老太太不知怎么办好,就势拉住了二太太的手握着。 “孩子,论说这买卖人再找个二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咱家不一样,翡翠是我侄女。这也不要紧,可我爹当初是四品的提督,你上过学,也知道左宗棠手下无贪官,甚至左大人自己的俸禄往家捎晚了,他亲爹亲娘也得借钱买粮。咱家的那点钱是他老人家一点一点地攒下来的。他就盼着打仗,因为打仗吃战饭不要钱!我爹也就能吃饱。咱见的清朝那些官都吃得浑身肥肉,可谁能想到四品提督平时吃不饱呢?”老太太掏出手绢来擦泪,“他老人家从新疆打完了毛子,都五十多岁了,皇上赐黄马褂还乡,他就带着个小包袱,其他的就是那些在京官员写给他的字画,别的什么也没有。他前胸后背除了刀伤就是枪伤。后来清朝不行了,那点俸禄也没了。他一句怨言也没有。他自打回来的第二天就下地干活,等老了干不动了,就坐在地头上看庄稼。孩子,咱在青岛买工厂,就是用的这样的钱!现在家驹娶了你,孩子,这一时里,要是你是我,要是你是翡?99lib.翠,你会怎么想呢?” 二太太把脸伏在老太太的手上哭泣:“妈,真是对不起!” 老太太抚摸着二太太的头: “孩子,还不止这些。家驹留洋,咱家的钱不够,我爹又做主卖了他那些字画,这才凑足了学费。他老人家一辈子就是盼着子孙有出息,就是盼着家驹学回真本事来救咱中国。家驹临走去给他姥爷磕头,那天正赶上阴天,旧伤疼得我爹满头大汗,他拉着家驹的手说:‘孩子,咱的枪打不远,所以你姥爷才浑身是伤。你要是贪玩不用功的时候,就想想姥爷身上的那些疤瘌,也就有劲了。’孩子,这就是咱家呀!” “妈——”二太太泣不成声。 家驹坐在椅子上,翡翠拉个凳子坐在他跟前,拉着家驹的手,轻柔地劝慰着他:“家驹哥,别再自责了,已经这样了。你一个人在青岛也是闷。也就是咱家里的背景,显得这事儿不大好,其实放在别人家,这算不得什么塌天的事儿。” 家驹叹口气:“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瞧不起自己。唉,好在姥爷不在了,我的压力还小了些。一代一代的人,都对我寄托着多大希望,可我什么也没学会,学会的回来也用不上。好在有六哥顶着,总算还圆下一场来。唉,翠,明天我陪着你回娘家,也去给姥爷上上坟,向他老人家赔个罪。翠,男人薄情这是天性,但是这事儿我是办得太出格了,真对不住你。”家驹说着泪流下来。 翡翠疼爱地给他擦着:“家驹哥,咱不说这些了。你虽是二十大几了,可还是小孩子脾气。我从小就让着你,你也习惯了。爷爷从京城里回来,带回来那西洋糖,咱俩一人分了两块,你吃完了,又把我那块要了去。你都填到嘴里了,又觉得不对,再吐出来给我。家驹哥,那时候多好呀!别掉泪了,啊?” 家驹叹息一声。 翡翠接着说:“我爹捎来信,让你别不好意思,就当没这回事。明天去了也不会有人提。你别自己抹不开了,啊?” 家驹摇头:“唉!不堪回首。唉,我明天见了舅舅怎么说呀!” 翡翠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家驹双手接过去,不由自主地说了声谢谢。 翡翠又坐下,疼爱地向上捋了一下家驹垂落下来的头发。家驹借势攥住她的手:“翠,六哥说了,等过了年,咱那钱腾出空来,就先让咱买个小楼。你和她都跟着我上青岛吧。我在青岛挺想你的。等到了青岛,那楼上就咱俩的时候,我拉琴给你听。你又会下围棋,没事儿的时候咱们俩相对而弈。人的一生非常短暂,我会好好地待你的。” 翡翠点着头,泪光在跳动:“家驹哥,我等着。” 早上,吴先生领着元亨染厂的刘先生来到寿亭办公室。吴先生说:“掌柜的,元亨染厂的刘先生来了。” 寿亭坐在那里没动,面沉似水,没有任何表示。 刘先生上前施礼:“陈掌柜的,让我怎么说呢,唉,这是我东家给你的信。” 寿亭接过信,随手撕碎,向后一扬,瞪着刘先生:“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知道了,知道了,这回真知道了。陈掌柜的务必帮忙,务必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派个臭娘们儿来勾我东家。你再让大洋马来勾我吧!她还觉着自己是万能人儿呢!” 刘先生的汗都出来了:“陈掌柜的,务必救救元亨,务必!” “救救元亨?救活了元亨,孙明祖再来挤对我?” 刘先生忙摆手:“不会,不会。东家说了,要和陈掌柜的交朋友,元亨大华今后商量着干。你也不看信,那信上就这么说的。” “我知道是这么说的,甚至比这说得还好听!”寿亭一拍桌子,吓了刘先生一跳:“陈掌柜的,你这是……” “哼!大胆元亨!明祖小儿,只用美人计也就罢了,又用烂计断我粮道。气死我也!呜呀……老吴,胡琴呀!没听见我叫板吗?”寿亭哈哈大笑,“刘先生,我是和你开玩笑!” 刘先生长出了一口气,人也松弛下来,这才掏出手绢来擦汗。吴先生也如梦方醒,跟着笑,把刘先生让到椅子上坐下。刘先生的脸色转好:“陈掌柜的,我东家定下了临海大酒楼,晚上请你喝酒,当面赔罪。” 寿亭收住笑:“是想让我帮你把那些布回染一遍吧?” “是,是,是这个意思。另外还请陈掌柜的收下我们一千件布,好暂时周转周转。” 寿亭站起来,刘先生也跟着站起来。“回去告诉孙掌柜的,酒,免 了。不过,刘先生,没你们这么不地道的,带头破坏规矩,降价,还截了我的坯布,不让我开工。你们也不想想,一个大洋马能值几个钱?她一脱裤子我就得给方子?笑话!” 刘先生连连作揖:“陈掌柜的,大人不计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陈掌柜的,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元亨还能不能维持,全靠陈掌柜的。”说着拉出下跪的架势,寿亭赶紧制止。 寿亭冷笑:“我也别挤你了。那布,我帮着你们回染,那一千件坯布……”刘先生张着嘴等结果。“那一千件我按原价买回,我说的原价是指滕井的原价,不包括那五块大洋赔偿。” 刘先生不好意思:“是,是。陈掌柜的,这事你也知道呀?” 寿亭轻蔑一笑:“哼!咱都在这块地上千买卖,别总想着谁挤谁,谁都不易。至于回染那些布,这样吧,都运回来,我带十个工人去你们厂,今天就开始染。但是有个条件,告诉孙掌柜的,让你厂里懂技术的全在那里看着我干,材料也用你的。你们不是想学吗?好,让你们学,让那些人看着我干完了,照样还是不会。” 陈掌柜的手艺大家都知道,都佩服。” 寿亭轻蔑地笑笑:“让你那主机李先生也在那里看着。好,就这么着吧。快发电报,把布运回来。布还在,没亏多少,就是搭上点路费,没事。回去告诉你那里管技术的李先生,他对王长更说‘陈六子不过如此’,刘先生,这话可大了。我当时要是心狠,再给你加上点东西,你今天就是想回染也没用了,五天之后,那布全就都成了煎饼——酥了!” 刘先生一惊:“现在不要紧吧?” 寿亭让他坐下:“没事儿,这一来一回也就是亏个万把大洋。对元亨这不算什么。记着这一回吧!”说罢,看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我还没修炼到家,所以还不够狠。” 第八章 早上,天阴着,空气很潮湿。 青岛大华染厂门口,门房在用左手扫地——他的右手被机器轧掉了。人们都穿上短袖的衣服,他却依然穿着长袖白布褂。右袖口瘪着,装在衣袋中。 寿亭在路上拾了一块炭,如半块砖大,他挺高兴,边走边看那块炭。 门房见了寿亭,笑脸迎上去:“掌柜的早。”说着就接过那块炭。 “拾了块炭,发了个小财,送到锅炉房去。” “哎,我知道。” 寿亭刚想走,可又停下来。他看了看天,指着门房那半截胳膊问:“这天不好,断了的那个地方疼不?” 门房笑笑:“就是觉得紧绷绷的,倒是不疼。嘿嘿!” 寿亭拍拍他的肩头,叹口气,低着头走了。 那门房看着寿亭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断臂,也叹了一口气,拿着那块炭向锅炉房走去。 爱丽舍俱乐部,中英文对照的小招牌立在院门边。小洋楼爬满青藤,鲜花开放。 家驹看着窗下的景色打领带。他又看向远方,远方是海。床上,新派妓女睡意未去:“才几点就走,真是……”说着翻了个身,又翻回来,然后坐起,“你二太太也走了,你也自由了。晚上还来吗?” 家驹假意地叹了口气,并没回头:“唉,晚上来不了。” “那你还走这么早。”说着不满地努起嘴。 “不能去晚了,六哥特别恨迟到。” “你那六哥我见过,土了巴叽的。没见过你这样的,东家倒让掌柜的管着。” “只有他管着,我爹才放心。” “晚上真的不能再来了吗?”她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 “晚上来不了啦!我要陪德和洋行的内德吃饭。六哥一心想干大,要添设备,我得出面谈呀!” 妓女下床穿上拖鞋:“买设备还用你谈?全青岛谁不知道你是甩手大爷?” 家驹一笑:“你懂什么,甩手最好。” 妓女轻哼了一声:“该不会是约未来的三太太吧?” 家驹轻蔑地笑:“其实,找三太太也好,到你这里来也好,都一样花钱。到你这里来更贵。”他打完了领带,去衣橱里拿西服,“不找了。俩太太就够乱了。女人跟着我,享不了福。家里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唉!”家驹穿上了西装,不经意地回头打了个招呼,怏怏地走了。 妓女来到窗前,想等着和家驹招手,可她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屑地哼了一声,转回来一头栽回床上。 滕井在东亚商社的小院子里浇花。侍女跪在那里擦门,三木从里面出来,侍女忙坐回脚上,双手扶腿,给三木鞠躬。三木也点了下头,拿着一张纸走到滕井身后:“社长,电报稿拟好了,请你过目。”说着双手呈上。 滕井接过来看,边看边点头,然后递还三木:“嗯,很好,很好。” “现在可以发吗?” “可以。三木君,你看这样好不好?除了三菱公司之外,再各发一份给殖产机器公司和日本机器公司,看看他们能不能造这种设备。陈寿亭要的这套设备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好几个配套附机需要订做。” “好。”三木抬起头来看看滕井,“社长,我们是不是再联络一下元亨染厂的孙明祖?如果我们一次购入两套,国内企业给我们的价格可能会低一些。” 滕井放下喷壶,笑笑:“他暂时不会要的,他还没有从上次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也不愿意和陈寿亭再发生磨擦。以我的观察,他就是真想购入设备,也不会与大华一起买。他怕再中了陈寿亭的什么计。”滕井轻快地笑着。 三木也笑了,随后他对滕井进言:“我们也得小心中他的计,这个人的心眼太多。” 滕井摘去植物上的一个黄叶:“这个人虽然心眼多,但是挺讲规矩。其实,他所有的计都摆在你面前,让你自己去选择。比如这一次,他已经把自己的全部计划告诉我们了,他也正与德和洋行的德国人谈这笔交易。他让卢家驹把清单送来,写得这么详细,就是想让我们报出底价。”滕井淡淡地笑着。 三木脸上的笑容没有了:“我们和德国人争来争去,两家可能都得不到好处,反倒让陈寿亭占了便宜。我刚才回忆了一下,自从我们与陈寿亭交易以来,我们从他那里得到的利润最少。远远少于元亨染厂。社长,我们很可能不会从这套设备中获得利益。” 滕井抬手让他停下:“我们宁可得不到利润,也不能把交易让给德国人。三木君,只有我们的交易量大,政府才会重视我们,才会对我们在海外的活动提供帮助。本土的企业也是如此。他们不了解支那,总想把产品卖到支那来,但又找不到很好的代理商。这套设备订单,就是我们实力的证明。三木君,这套机器表面上看来价格不高,约四万元中国币,但中国的货币是银本位的,它的国家很大,而货币总量却很少,所以币值很大,也十分坚挺。如果把这笔款子换算成日元,数字就相当惊人。这样的交易对我们来讲是有意义的,对国内的企业来讲,也会引起他们足够的重视。” 三木信服地点头,然后又问:“社长,有一个问题我早想问你。” “什么问题?” 三木一副请教的姿态:“在白坯布与染色布之间有那么大的差价,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在本土把布染好之后再运到支那来?如果那样,中国的染厂就会倒闭,包括陈寿亭。” 滕井轻叹口气:“这是国家的政策,我们无可奈何。白坯布属于出口工业中的棉纺丝织类,可以得到政府的扶持,不仅税率极低,政府还提供资金方面的支持,所以我们的纺织业发展很快;而染色布和印花布就属于民用工业,政府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这个建议我曾向厚生省提出过,他们也没有答复我。但是,他们不知道,支那虽然工业落后,但它的印染工业目前却比本土发展快。正是我们国家的这种政策,给了支那印染业发展的机会。我们呢?却处在他们的下层,只为他们提供原料。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支那人就会把我们的坯布染上色,再卖给我们,让我们运回本土去卖。”滕井说完之后,转身看着海,抬手示意三木去发电报。 三木的问题得到了解答,却引起社长忧国忧民,于是三木用力鞠了一个躬,快步进了商社。 明祖办公室里,刘先生正在和明祖说事。贾小姐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刘先生拿着那张纸:“董事长,我们先回了德国人?就说咱暂时不添机器?” 明祖同意:“不添,不添。不过,陈六子如果上了这套机器,就真的与咱分庭抗礼了。唉!这套机器我早就想上,一时糊涂,输了一局。刘先生,先回了内德吧,就说我们再考虑考虑。” 贾小姐闻声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明祖知道她在看自己,嘴角略带一点嘲笑,并没有理睬她。 刘先生点头:“董事长,我就不明白,这种滚筒机中国只有两套,全在上海,陈六子连个字也不认,他怎么知道要买这种机器?” 这回明祖主动看了贾小姐一眼:“他是不认字,可那卢家驹是在德国专学的染织,虽然不会干,可是什么样的机器好,他还是知道的。” 刘先生点头。贾小姐放下了报纸准备发言,明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下面的街,然后边转身边说:“这套机器用人又少,占地方又小,还特别快。现在想起来,咱们早就输给陈六子了。去年陈六子把他那台崭新的德国海德堡印花机卖给咱,咱只看见便宜了,没想到咱操作不了,现在放在那里一点用没有,陈六子却把废铁变成了钱……” 还没等明祖叹气,贾小姐就插进来说:“他卖机器的时候,就是他最困难的时候。我问过卢家驹。当时我就说不让买,你和李先生极力主张买,李先生还说他同学会开。别说他同学没来,就是来了,把花布印出来了,那花布有市场吗?现在想起来后悔了,其实早该后悔。” 刘先生一看要起内战,也没告别就溜出来,随手把门带上。 明祖不高兴:“你嚷什么?还当着老刘。” 贾小姐站起来,用嚷告诉明祖她嚷的是什么:“咱不能就这样算了,咱不能看着那个乡下人在青岛兴风作浪。我自己出钱,买了这套机器,和他对着干。赔了算我的,挣了算股份。”贾小姐的头发近来没烫,人显得老了些,说话时头发甩来甩去显得很乱。 明祖一看弹压无效,抓紧改变策略,走过来说:“咱买也买得起,只是现在用不着。咱那批回染的布刚刚卖完,这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思雅,咱把目光放远一点,市场很大,没有必要和陈六子怄气。现在大华虽说发展很快,可是要真正撵上咱,还得有段时间。其他的几个染厂又都很小,市场基本还是咱占着大头,没有必要和陈六子直接干。” 在明祖说话期间,贾小姐摆了好几次手,但明祖坚持说完这个自然段。这时轮到她发言了,她却气得把词忘了,吸了口气说:“气死我了!我咽不下这口气,还得和他干。”明祖笑笑,伸过手来要搂她,贾小姐不让搂,把他的手推开,“把手拿开!气死我了!” 明祖乐了:“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大华那飞虎牌正在上升的势头上,咱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和他干。再说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思雅,咱还是想想怎么样能把现有的机器用足吧!新广告你写好了吗?” “没有!”贾小姐说着拿包要走。明祖忙问:“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内德,那套机器我买定了。” 明祖有点烦:“不行,你就是买了,我也不让你往厂里安。” 贾小姐一扬眉:“那我自己开染厂。没见过你这么无能的。”说着就往外走。 明祖忙上去拉住她:“好好好!买!”贾小姐的劲儿小了些,有回来的意思。明祖接着补充:“买是买,但现在不买。咱等着陈六子安装好了,咱过去看看再说。这种机器咱们从来没见过,昨天我问李先生,他说他也没见过。别说得挺好,买回来不好用,就像买的那印花机。坐下,坐下,消消气。” 贾小姐正往回坐着,一听这话又弹起来:“噢,这说来说去,还是不买呀?” 明祖硬是拉她坐下,接着进行纵深解释:“思雅,事情都过去了,咱也别说怨谁了。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怕这是陈六子的计。他知道咱暂时困难,没有太多的余钱,故意让内德来告诉咱他要买机器,想激起咱的火儿来,让咱也买一套这样的机器,把咱仅有的这点儿流动资金变成固定资产。没有流动资金,咱就没法儿正常开工。要是那样,咱可是谁也怨不着呀,是咱自己往火坑里跳的呀!明白了吗,思雅?咱现在是休养生息,以待来日,还是与陈六子相安无事为上。你说呢,思雅?” 贾小姐用另一种目光看着明祖,停了一会儿,她喃喃地说:“还真得防着他这一手儿。”说着拉过明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把身子俯了过去。 卢老爷来看周掌柜。他从车站走出来,一辆小驴车赶紧上去招徕:“大爷,去哪?” 卢.老爷打量打量他,见这汉子有三十多岁,看上去很老实,就问:“去周村街里,通和染坊,多少钱?” “嘿嘿,不超过二分,兴许还不要钱呢!”他不容卢老爷分说,就将他手里的蒲包和两条大咸鱼接过来,放到车后,然后扶着卢老爷上了车。 小驴车起步。周村车站离着周村城里有二里地,汉子在前头赶着车,卢老爷在后头看风景。走出有一里的样子,小驴车来到一个小石桥上,那汉子把车停下了。卢老爷立刻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那汉子虎着脸过来问:“不干啥,我问问你贵姓?” 卢老爷更慌:“我姓卢。” 那汉子表情松弛下来,笑了,接着又要去牵驴。卢老爷挺纳闷,一把拉住那汉子的衣袖问:“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那汉子笑了:“大爷,你别见怪。我姓杨,在周村车站赶驴也好几年了。凡是坐我车的人,到了这个地方我都得问问贵姓。凡是姓杨的,我就不要钱,凡是姓潘的,我就立刻把他轰下来。嘿嘿!” “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潘仁美害了杨继业还不算,还害杨七郎,真是奸臣!弄得国家没了栋梁,害得杨家全成了寡妇。佘太君那么大年纪了,还得挂帅出征。这潘仁美真不是东西!他那儿子潘豹也不是个好鸟!” 卢老爷哈哈大笑,示意那汉子继续走: “哈哈,你这是听《杨家将》听得入了迷。这潘杨讼并不见于正史。哈哈,宋朝离着现在八九百年了。再说了,潘姓是个大姓,又不只是潘仁美一家。以后可别这样了。” 那汉子也笑:“我听书只要听到这一段儿,那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回我又听到这一段,气得我从书棚里出来,一脚把老潘家那个茶水摊子给踢了,结果还赔了人家三毛钱。大爷,你说,这些奸臣为什么总想害忠良呢?他们又能得到啥?” 卢老爷看着那汉子这么执着,收住了笑:“这姓潘的在历史上也有许多忠良,比如潘安,不仅人美……”卢老爷看着天,寻找着中国历史上更有力度的潘姓人物,“还有东吴的大将潘璋,一刀差点把曹操那头砍下来。” 卢老爷的车一到,柱子忙迎出来,接过卢老爷手中的礼物,让着卢老爷去了堂屋。堂屋内,周太太倒茶,神色兴奋。周掌柜坐在下首,也是笑脸相候。屋外,采芹纳着鞋底在窗下窃听。 卢老爷发言了:“周掌柜的,寿亭这孩子是能!这才去了一年半,把本钱挣回来不说,又另外挣了俩厂的钱。这不,又要添机器啦!没想到,没想到。这是信。” “噢?”周掌柜把信接过去,无声诵读。他看完之后回手放进条几上的小盒子里,开始寻找发财根源:“都是大少爷懂行,寿亭也就是出出力。” 卢老爷叹口气:“唉,周掌柜的,咱不是外人,我不说你也知道。咱那孩子是去德国学的这一行,可听说他根本不到车间里去,那些机器没一样会开的。不会开机器也不要紧,也没让他开机器,你可别七个馍馍上供——弄些神三鬼四来呀!这不,家里,咱给他娶了媳妇,他不让跟着去青岛。不去就不去吧,嘿!没几天,自己在那里找了个学生,肚子大了,送回来生孩子。你说说,周掌柜的,让咱怎么办呀!不对她好吧,那肚子里还怀着咱家的孩子;对她好吧,咱又觉得对不住大媳妇。这一阵子可把我愁煞了!你那老嫂子比我还为难,那大媳妇是她侄女。” 周掌柜会打太极拳,于是就用太极八卦之法化解: “卢老爷,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买卖人,整天在外面见人。大少爷人又长得好,又是留学生,那些女学生见了,能不往上扑吗?再说了,青岛那地方又灯红酒绿的,男的女的搂着跳舞,这硫磺木炭紧靠着火绒,就是不炸也得出股子黄烟。这怨不得大少爷。再说了,那么大的买卖,找个洋学生也不是什么大事,难免,难免。你别往心里去,长了就好了……” 采芹听到这里针锥子扎在手上,她用嘴吮着。 周掌柜发表完硫磺理论之后,试探着问: “那寿亭没别的吧?” “人家寿亭一门心思就是挣钱,这些烂事人家从来不沾。” 采芹在窗外笑了。 “噢,那还好,那还好。”周掌柜说,神色稳定了些。 “还不光这。寿亭和那些工人们一块儿在厂里吃饭,伙房做什么人家寿亭就吃什么;可家驹,得让饭馆子送饭。周掌柜的,我就不明白,从小我的家教那么严,可怎么没起作用呢?” 周掌柜很得意,但没说什么。 卢老爷接着说:“那账房老吴是我派去的,老吴来信说,寿亭一天到晚在厂里,从配料到卖布,全是他一个人撑着。周掌柜,要不是有寿亭,就冲他弄那女学生,冲他天天吃馆子,我就把他召回来。”说着击节叹气,“唉,周掌柜的,你说咱家世代书香,知书达理的,怎么生了这么个孩子!这两天我算想明白了,这上学,还是得在中国,这外国,说什么也不能去。” 周太太过来添茶:“卢老爷,你别总想着大少爷的这些小事儿。当东家的下馆子,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当初咱这作坊雇着个师傅,他那点手艺几天就让寿亭全学会了。就是这样的人,还天天吃白面呢!” 卢老爷感叹:“他们开业一个月之后,我就去了一趟青岛。唉,看着寿亭那么忙,看着家驹天天穿着西装,除了喝茶就是抽烟,我都觉得不平。家驹这孩子临下生的时候,你那老嫂子有些难产。当时我慌,洗了手,撒了一卦,得了个‘泰’卦。周掌柜的,这六十四卦讲的就是否极泰来,这‘否’卦和‘泰’卦紧挨着。当时我就放了心,结果一会儿家驹就生出来了。就这一卦,就说明这小子今生有福。他这一辈子,有寿亭帮着,准是掉不到地下。人是个命呀!寿亭打小就受苦,这发了财,还是没逃出受累来。这孩子好呀!我是打心里喜欢呀!” 采芹在外边笑了,认为自己的选择完全正确。接下来是怎样保住胜利果实。 周掌柜对卢老爷这番话半懂不懂,但还是说:“大少爷年下的时候我也见过。虽说是富家子弟,但并不猖狂。人也挺好的。他和寿亭在一块儿,兴许得吃点气。寿亭那脾气急,张嘴就骂人,我看大少爷少受不了他的气。” 卢老爷接过来说:“周掌柜的,寿亭要是那种斯文人,咱这买卖就合不了伙了。我就是要弄这么个人放在他旁边。我去青岛的时候给寿亭说了,骂不管用,就用脚踹他。”说罢,二人大笑起来。 卢老爷忙着赶回去的火车,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采芹走进屋,对周掌柜说:“爹,我明天搭车去青岛,去找寿亭。” 周掌柜感到突然:“芹儿,寿亭脾气急,还是先打个信问问,先给他说声吧!” 采芹勃然变色:“他还敢把我撵回来?除非他也找了洋学生。”采芹不等爹答复她,回了自己的屋,周太太赶紧跟过去。 周掌柜无奈。 火车上,采芹抱着福庆,柱子两口子坐在她对面,也抱着孩子。柱子提心吊胆地问:“采芹,六哥不会把咱骂回来吧?我这心里怎么就是不踏实呢!咱先说好了,这可不是我让去的,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做主。” 采芹笑笑:“你都快问了八遍了。不能!不仅不骂你,说不定还请你喝酒呢!看把你吓的。还反了他呢!” 柱子媳妇说:“六嫂,我见了六哥也是怕。” 采芹笑着说:“没见过你俩这么没用的。怕他干什么?” 柱子媳妇说:“六哥也没骂过我,都是柱子回去学的。他说他一看见六哥眉毛立起来,那心就哆嗦。他想六哥,就整天说六哥,说得我心里也没底了。” 采芹气得笑:“让你俩这一说,我是嫁给阎王了。没事,我专门拾掇他。” 卢老爷与老伴坐在那里喝茶。卢老爷说:“我看还是让小媳妇过来住吧。一个人在个庄户院里,还怀着孩子,这不合适。” 老太太有些为难:“过来是行,可住到哪里呢?” 卢老爷说:“论说妻妾不能同房,可家驹不在家,就让她和翡翠住到一块儿。两个人说说话,我看也没什么。” 老太太反对:“还得等等,再放她一阵子,先让她风干风干再说。再说了,咱也得让翡翠看出来。” 卢老爷刚想继续发言,这时,老太太看见翡翠往外走,隔着帘子喊:“翠儿!去哪?”说着就跑到院子里。 翡翠原地站住,低着头,等着老太太发问。老太太过来拉住她的手:“你这是去哪?刚怀上孩子,不能乱跑,别碰上不吉利的东西给咱冲了。”说着扶着翡翠朝西屋走。 二人进了屋,翡翠让婆婆坐下,自己也坐下:“姑,我是想去庄户院看看。” “去看那小婆子?看她干什么?又不缺她吃,又不缺她喝的。” 翡翠捻动着衣角,低着头说:“家驹哥走的时候,再三嘱咐我,让我常过去看看。” “他也好意思说。哼!”老太太看上去很生气。 翡翠抬起头来说:“姑,她已经进了咱家的门,已经成了咱家的人,再冷落她我觉得不好。再说,她也识字,又天天给家驹哥写信,要是让家驹哥知道咱冷落她,我怕他回来熊我。再说了,家驹哥在青岛,那买卖上本来就帮不上什么忙,看着六哥一个人忙活,心里本来就过意不去,要是再加上家里这套不痛快,整天喝酒消愁,六哥的脾气又急,人家不骂他吗?姑,我都容得下,你就别了。人家生完了孩子,兴 8bb8." >许还得回青岛,积下些恨怨不是好事。姑,让她到南屋住也行,让她到我屋里来也行。她在城里长大,没受过什么摔打。她才刚二十,一个人住在庄户院里,别再弄出什么事来。” 老太太叹气:“唉,这是什么事呀!” 二太太的肚子鼓出来了,可是气色精神却很好。虽然一人在庄户院里,打扫得却很干净。她看着一本有关婴儿喂养的书,还不停地做笔记。这时,老太太进来了。她赶紧起身,甜甜地叫了一声“妈!”随之扶老太太在椅子上坐下。 老太太关心下一代的成长,关切地问:“那孩子这一时里正长着,你怎么只吃干粮不吃菜呢?” 二太太说:“妈,我和翡翠姐姐都怀了孕,你就让人给我们俩单独做饭。我问过了,你和爸爸家骏他们只吃咸菜,我看着那肉菜实在咽不下。妈,就让我和大家吃一样的饭吧,啊?” 老太太急得拍腿:“嗨,你管那些干什么!这不光为了你自己,还有肚子里那孩子。孩子,现在那些事儿都过去了,我和你爹在那里说,这要是一前一后连生上两个大胖小子,那是多大的喜呀!” 二太太低下头:“妈,我来了这一段时间,真是体会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你还有翡翠姐姐的善良与宽容。唉,我要不是从心里爱家驹,真是没有勇气待下去了。你们对我越好,我越觉得自己不对。”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不说这些了。一会儿你就搬过去住,等一会儿翡翠就过来接你。孩子,你要理解娘的难处,你过去之后,我兴许不能给你好脸色,我那是假的,是做样子的。孩子,等将来你当了婆婆,就知道我这一时里的难处了。好,我得走了。”老太太不等二太太说话,起身出来。二太太送到屋门口,望着老太太的背影苦笑。 下午,车间里热气腾腾,寿亭光着>膀子和工人一起干活,当年摁香的那个地方有个疤,亮光光的,像个护心镜。他跑来跑去,四处指点江山。 一个十分敦实的小伙子过来说:“掌柜的,七号灰色染槽的水冒气了。” 寿亭交代一下这边的工作,跟着小伙子走过来。槽子边上,放着一桶鱿鱼。寿亭先用手试试温度,摇摇头说:“还不行,再加热。”那小伙子点头,寿亭又回到了这边。工人们让出地方,寿亭走上前,一个小伙计赶紧递上一窄条白纸,寿亭捏着纸的另一头,把纸洇进去。少顷,拿出来,看了看,又走到车间门口光亮处看,然后大喊:“加一磅零一平茶碗黑矾,一整饭碗硫酸。小心别烧着手,戴上胶皮手套子。准备下布。” 工人们应声忙活着。 寿亭又走到七号槽子跟前。那小伙子说:“掌柜的,我看太热了,手都下不去了。” 寿亭把手放在水面近处,感受一下温度,摇摇头说:“再加热。” 小伙子想提出异议,寿亭当时就急了:“你他娘的听见了吗?加热!” 小伙子应声跑过去,再次推上电闸。回来之后,寿亭对他说:“在所有的颜色里,灰最难染。染料多了就成了黑或者深灰,染料少了就染不上,全靠这温度。水温太低,粘不住;水温太高,硫酸就较劲,就能把布烧烂了。知道吗?” 小伙子挠着头笑。寿亭轻打他一下:“你还想给我当师傅。我干买卖以来,辞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师傅。你看着!”说着从旁边桶里拿起一条鱿鱼,提着尾部,把那鱼头上的爪子洇到槽子里。鱼爪立刻卷起来,寿亭扬手大喊:“停止加热,半桶凉水!” 小伙子随手提过半桶凉水倒入。寿亭再试,鱼尾还卷:“把舀子递给我。” 小伙子直接舀起一舀子水,寿亭接过来,加入了一半,再试,鱼尾还是卷,又把剩下的半舀子加进去。鱼尾还是卷,但似乎卷得慢一些了。寿亭高喊:“开机,下布!” 七八个工人忙起来,机器轰轰隆隆地转起来,大卷筒的布从上面流下,洇入槽子之后,又被这一端的机器卷起。 寿亭叫过那个小伙子,把着手里的鱿鱼说:“一刻钟一试,这鱼尾巴卷到这个程度为准。凉了就加热,热了就加水。染砸了我揍死你!还自称什么七号槽主!记住,就到这个成色。”说着把那条鱿鱼的尾部掐去,剩余部分横摆在一块木板上。 小伙子笑着:“掌柜的,咱要是天天染灰布多好,伙计们就能天天吃鱼了。” 寿亭突然想起事来:“我说,试水温的这些鱿鱼送到伙房的时候,告诉那些做饭的傻瓜,蘸了颜色的这一截子务必去掉。上次我就看见咱那汤里有没弄干净的地方。这矾这酸全有毒。别让那些傻瓜要了咱的命。记住了?” 小伙子认真地点点头:“记住了,掌柜的,你快去抽根烟歇歇吧!” 寿亭后退一步,拿出根烟来点上,叉着腰,看着伙计们干,然后感叹地说:“这是在青岛,有鱿鱼。过去在周村,我是用手试呀,连上烫,带上硫酸烧,我那手指头整天烂乎乎的。唉!”说着顾影自怜地叹口气,走了几步,找了一个木箱慢慢坐下来。 那小伙子拿着鱿鱼跑过来:“掌柜的,是这个成色不?” 寿亭看看:“嗯,行,就这样。” 小伙子回身大喊:“接着下!”然后给寿亭端着一饭碗白水过来,“掌柜的,你先喝口水歇歇。” 寿亭接过水来大口喝着。那小伙子又说:“掌柜的,我看还是用温度表吧,还是那玩意儿更准。” 寿亭放下碗:“什么?用温度表?你知道吗?那水温表是德国来的,一根就是三块大洋。上回我听了东家的话,进了十根,还没用一个月,全烫烂了。那水银还蹿出来落到槽子里,毁了一槽子料。十根就是三十块,这桶鱿鱼呢?才一毛钱。咱还能解馋。你怎么不知道勤俭过日子呢!再说了,要是都知道了多少度,不就都会了?别的厂给钱多,挖走咱一个人怎么办?我告诉你这鱿鱼打卷的程度,就是信得过你这王八蛋。滚,少在这里给我支招儿!” 小伙子笑着跑回去。 寿亭也笑了。 账房吴先生来了,走到寿亭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陈掌柜,德和洋行的内德来了,还带了个翻译。” 寿亭不回身:“让他和东家先谈着。” 吴先生嗫嚅地说:“东家他……他又出去了。” 寿亭扔下手中的布,回身把眼一瞪:“去哪了?” “电报局的那个女的又来了,东家怕在厂里吵起来不好看,就叫着那女的出去了。”吴先生见寿亭脸色骤变,吓得不敢抬头。 “去哪了?把他找回来!现在这女人真不要脸,一旦让她沾上,想抖搂都抖搂不下来。上回让我数落得差点没了气儿,趁我不在又来了,真是不要脸!” 工人们见寿亭冲着账房吼,就回过头来看,见寿亭一回头,又都吓得赶紧回头干活。 “别找了,掌柜的,东家这一时也没心思,就是叫回来也管不了什么用。掌柜的,你消消气,还是你去见那德国人吧。”吴先生赔着笑脸。 “哼,他娘不知道怎么养的他。不行,得去叫他,告诉他这是工厂,不是吊膀子的地方。去叫他!” 老吴说:“这回不怨东家,我见东家让她走,她就是不走。” 寿亭叹口气:“赶明天我得说说他,说什么也不能再穿那破 西装了。” 吴先生跟进说:“是是是,不能再穿西装了。陈掌柜的,其实人家德国人和东家谈过了,说接下来的事要和你当面谈。东家给人家说,他根本做不了主。” 寿亭冷冷一笑:“哼,没见过这样的。打水,拿衣裳。” 一个小伙计飞也似的端着一脸盆清水跑过来,吴先生拿着衣服等候着。 寿亭开始洗脸。 寿亭和吴先生往车间外边走。这时两个工人准备抬硫酸,一个工人二十多岁,一个十几岁。他俩把绳子套进坛子鼻儿,插上扁担就要抬。 寿亭一看这场面,扬手大叫:“不行,那是硫酸!” 晚了,工人已经把坛子抬离了地面。坛子鼻断了,坛子破裂,硫酸溢漾,一地黄烟。寿亭一个箭步蹿上去,猛力把那孩子推开,那孩子倒退几步,坐到地上。二十多岁的那个小伙子看着硫酸向自己流来,吓傻了,慢慢地向后退着。寿亭一步迈过去,捡起扁担朝他杵去。那小伙子被捅出去五六步,一腚坐到地上。总算没烧着他俩的腿。 其他的工人围过来。 那俩工人傻了,坐在地上只剩下害怕,都忘了站起来。寿亭拿过绑布的竹批子,没头没脸地向二十多岁的那个小伙子抽去。小伙子蹲在地上,抱着头。寿亭一边打,一边怒骂。吴先生用力抱住他。 寿亭气得呼呼直喘:“我说过多少次了,抬硫酸要用垫子,就是不听!就是不听!他娘的,要是真烫着,你让我怎么对你家里交待!” 吴先生推着他走,他一路骂骂咧咧,边走边回头。 办公室里,内德和翻译坐在连椅上等着。内德有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穿着格子布的西装。那翻译二十多岁,穿着白衬衣,头戴鸭舌帽,帽顶上还有个小布扣。 寿亭呼的一声撞开门,怒气冲冲地进来了。内德很意外,连惊带礼貌地站起来要握手,寿亭没理他,从他身边走过,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内德把手一摊,耸一下肩,很尴尬。寿亭冲着吴先生吼道:“让他俩上外间等一个钟头,我正在气头上,什么事也说不了。快让他们出去!” 内德和翻译对视一下,摊摊手。吴先生过来,让着他去了外间。 外间里,吴先生给他俩端过水来,对着内德赔笑脸。“杜先生——”他对翻译说,“你给内德先生解释解释,陈掌柜的就这脾气,一会儿就没事了。刚才工人不按规定抬硫酸,差点烧着。他整天忙里忙外的,也是心焦。陈掌柜的少年得志,十五岁就当掌柜的。” 翻译说:“我听说陈先生过去曾经要过饭……” 吴先生赶紧用手指里面,示意翻译停下:“可别说这!”他又用手指了一下里面,“要是让陈掌柜的听见,你这买卖就别做了。 内德也用眼瞪翻译,翻译赶紧改口:“我是说,我听说过陈先生的本领,也听说过他的脾气。不过内德先生是有身份的人,这样鲁莽很不合适。这不是对待合作伙伴的方式。” 吴先生笑笑:“杜先生担待。陈掌柜的这就给内德先生留了面子,因为是洋人。要是你自己来,他一嗓子就把你轰出去。杜先生,你是不知道,陈掌柜的除了他丈人不敢骂,谁都敢骂。土匪都拿他没办法。青岛码头上的地痞厉害不?可就是不到这里来闹。这你知道。何大庚从自己的腿上往下割肉,他割一块,陈掌柜的吃一块,生吃!何大庚一看镇不住,关上门认了陈掌柜做大哥。你是来谈买卖,谈成了买卖是目的,别挑这些小事,别把大事耽误了。” 内德听得懂汉语,只是说得不好:“嗯,我知道,陈是个传奇人物。” 寿亭想喝水,可搪瓷缸子里没有水,他就过去对着水管子喝了一阵。他抹了一下嘴,大声喊老吴。 老吴闻声而至:“掌柜的。” “你办两件事。” “是!掌柜的,你说。” “从柜上拿两块钱,记到我账上,给刚才那个贼羔子送去。我打了他,事后想想觉得忒重。还是个半大孩子,这事儿也难免。别让我吓得他跳了海。去,替我给他赔个不是,就说陈寿亭错了,给你赔不是。” “好,好,我这就去办。陈掌柜的,你这是打一巴掌给个枣吃。” “你说什么?”寿亭的眼又瞪起来,“打一巴掌给个枣吃?我打他,是因为他错了;给他两块钱,是因为我错了。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是是是是是……” “第二件,买机器的那个单子在你那里,你抄一张,再给查西汀洋行的英国人送去。咱要货比三家,让他们这些狼羔子争肉。最后肉是咱的,给他们的全是骨头。” “这事儿对,就得让他们争。我把内德先生叫进来吧?” “叫进来吧,好好的,生了一顿闲气。” “陈掌柜的……”吴先生支吾,他见寿亭又把眼瞪起来了就赶紧说,“人家是来谈买卖的,别对人家横鼻子竖眼的。” “老吴,我这气刚消了,你别再激我的火。我不管什么德国人还是他娘的日本人,他们是拱着来和咱做买卖,是想挣咱的钱。你记着,老吴,我在周村,你在张店,咱俩都能吃得上饭。咱之所以跑到青岛来挣钱,就是为了有了钱高声说话。有钱就是祖宗,就是他们的祖宗!” 老吴连连说是,倒着退了出去。 这时,登标满脸喜气地跑进来:“掌柜的,你家大嫂来了。还有个伙计,叫柱子,也带着媳妇。” 寿亭一惊:“在哪?” “楼下吴先生那里。” 寿亭刚想去,接着想起了一件事:“登标,那个叫柱子的不是伙计,是我兄弟。你先下去陪着,说我正和洋人谈买卖。先公后私,我谈完了买卖就下去。” 登标点着头:“掌柜的,东家也回来了,正在下面陪着大嫂说话呢。东家让我告诉你一声,晚上他请客,不让你在厨房里吃饭。” 寿亭想了想:“不用,你让伙房蒸馍馍,炖鱼,大伙一块吃,都高兴高兴。去馆子花钱太多。告诉东家,免了。” 第九章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 寿亭现在住在一座青砖小楼上,楼下还有个院子。院子前面有块空地。老孔把洋车放好,等着寿亭上工。 早上,寿亭准备去上班。福庆这时已有十岁,他没去上学,就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看书。这孩子大眼睛,看上去很安稳。他见父亲出来,就站起来说:“爹。” 寿亭慈爱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还不赶快去上学?”这时他已有三十多岁,依然是短头发,只是上唇有短胡子。穿着布夹袄,干净利索。 佣人孔妈出来了:“老爷,少爷学校里今天游行,反对日本鬼子。太太怕人多乱,就没让少爷去。”说时在后面扶着福庆的肩。 寿亭一听,回身大喊:“采芹!” 采芹这时也已三十多岁,人很瘦,但看上去还精神。她闻声跑出:“你喊什么,省得人家不知道我叫采芹。” 寿亭皱着眉:“这孩子不能在家里关着,再这样下去,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让你给关傻了。游行人多怕什么?老孔!” 老孔在院门外回应:“来了,老爷。” 采芹刚想说话,寿亭抬手制止:“不用送我去上工了,快送少爷去学校。晚了,拉着他快跑,要不赶不上队伍了。” “好好!”老孔拉过福庆的手就要走。采芹忙从衣袋里掏出个小钱递给福庆:“拿着这一分钱,要是晌午游不完,就买俩烧饼吃。” 福庆高兴地接过来,冲着爹妈鞠个躬:“爹,娘,我上学去了。” 福庆跑出去跳上老孔的车,老孔让他坐好了,于是开始飞跑。 采芹想拉寿亭回屋,寿亭一挣:“有什么话晚上再说,你以为这是在周村呢,上工没个点。” 采芹笑着,送寿亭出来。寿亭站住说:“采芹,这孩子不能不让他出去,得让他出去见世面。在咱跟前,永远长不大。回去吧。” 采芹说:“我寻思着这日本人占了东三省,满街筒子都是难民,别把福庆拐了去。” 寿亭气笑了:“难民拐咱福庆?他自己的孩子还养不活呢!我看你也快傻了。回去吧。” 采芹站在门口,笑着目送寿亭,见寿亭走远了,这才回到院中。孔妈正在择菜,站起来说:“太太,刚才忘了告诉老爷,咱晚上吃大包子,让他回来吃饭。” 采芹笑里带嗔:“孔妈,你也是多嘴,让他吼了我一顿。下午再说吧,到时候让老孔给他去送信儿,让他晚上回来吃饭。” 孔妈答应着,采芹回了屋。 码头上,一条轮船靠了岸。人们从船上拥下,全都破衣烂衫,提着行李卷。大人喊孩子,男人喊老婆,一片混乱。两个穿黑衣裳的港警在维持秩序,人流将他俩拥向一边。 一个港警对另一个说:“这一天一船,青岛也盛不下呀!唉!” “说是日本人在东北见人就开枪,他们不往内地跑怎么办?听说烟台蓬莱难民还多。这东北军也真够熊的,一夜之间就丢了三个省。” “得得得,打住!兄弟,这事儿忒大,咱管不了。” “这管不了是管不了,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他娘的跑什么?和日本人玩命呀!” 这时,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女子来到港警跟前。她看上去二十岁左右,中等略高的身材,学生头,黑裙子黑鞋白袜,灰上衣外面还罩着最时髦的线结外套,美丽清纯,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她叫沈远宜。她冲着两个港警一鞠躬:“请问老总,这青岛一共有几家医院?” 那个瘦港警忙接过来说:“病了?我叫洋车拉着你上医院。”说着就要招手叫洋车夫。 沈小姐赶忙说:“不是,是找人。” 他一摆手,那两个洋车夫又蹲回去。“找人?这青岛医院可多了,大的就有三家,可这三家吊着角呢!这样吧,你自己找也找不着,这人山人海的,全是你们那里来的难民,问路你都找不到人。我让那洋车拉着你找,一家一家地找,不管找多少家,你就给他五毛钱吧!” 沈小姐很高兴:“谢谢老总!”说着又鞠了个躬。 瘦港警冲着洋车夫喊道:“臭蛋,你过来!” 臭蛋闻声而起,拉起洋车飞奔而至。瘦港警指着女子说:“这小姐来咱青岛的医院里找人,你拉着人家,挨个地去医院找。不管找多少家,就是五毛钱。听见了吗?” 车夫点头哈腰,顺手接过沈小姐的旅行包。她再向港警鞠躬致谢,然后上了车。洋车夫刚拉出几步,港警又喊:“臭蛋,过来!” 车夫放下车,让小姐暂等一会儿,自己跑回来。瘦港警说:“臭蛋,这可是个大买..卖。你留一毛,俺俩一人两毛,听见了吗?” “一定,一定。这根本不用您嘱咐。我走了?” 港警挥手,让他快去。这时,沈小姐回过头。海风吹来,她额前的散发飘动着。 洋车消失在人流中。 沈小姐走进了第一家医院,她让车夫在门台下等着,她走出去了几步,然后又返回来,提上了她的旅行包。 车夫擦着汗,尴尬地摇摇头。 她来到医院窗口,客气地问里面的小姐:“请问护士小姐,这医院里有位叫霍长鹤的病人吗?” 那小姐忙站起来:“这位霍先生是干什么的?” 沈小姐忙说:“是东北军的一个军长,负了伤,听说就在青岛治疗。” 那小姐立刻睁大眼睛:“日本人在东北真杀人吗?” 沈小姐点点头:“小姐你费心给我查一下。” 那小姐笑了:“我们这里没有这位霍先生,不信,这是住院病友名单,你自己看吧。”说着把一个本子递出来。 沈小姐用指头捋着查。 洋车在马路上跑着。 沈小姐又进了一家医院,还是提着她的旅行包…… 孔妈在厨房剁馅子,叮叮当当地乱响。采芹出现在厨房门口:“孔妈,忙过了吗?我也搭把手吧。”说着就要去洗手。孔妈制止:“不用,太太,你歇着,你身子还不好,可别再累着。你要是一个人坐着闷,就坐在这里和我说说话儿。”说着搬过一个高凳子。采芹坐下了。 刚才我在屋里听戏盒子,听着那日本鬼子在东北杀人,气得我出来了。” 孔妈停住手里的刀:“太太,你说那日本鬼子能打到青岛来吗?” 采芹想想:“兴许不能,这青岛和东北隔着海呢!” 孔妈认为有理:“也是,也是。我看这日本人在东北也长不了,兴许抢了那秋庄稼都得回去。” 这场关于东北局势的讨论正要往纵深发展,老孔拉着车进来了。 采芹问:“你怎么不拉着老爷一块儿回来?” 老孔说:“老爷说,游行的人太多,让我上学校门口接少爷,我就回来了。太太,我走了。”老孔说着又出了院子。 “我说不让去吧,非得去。你说让人担心不。”说着就要向院门口走。孔妈笑了:“太太,没事。刚才轮船公司任家还让人来问呢,说他那少爷游行也没回来呢。他那孩子和咱少爷一个班,上学下学都一块儿。没事儿,你还是坐下歇会儿吧!” “噢,噢。我还是不放心。”采芹应着,还是去了门口。 过了半个时辰,游行的队伍散了,孩子们拿着小旗三三两两地往家走。 采芹在门口望着,看见老孔拉着福庆有说有笑地走来,舒心地笑了。她回身对院内喊:“孔妈,上笼蒸吧!少爷回来了。” “哎——”孔妈答应着。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沈小姐和车夫又来到一家医院。沈小姐下了车,提起了她那旅行包。车夫说:“小姐,这是青岛最后的一家医院了。要是再找不到那个霍军长,我看你就得想想住处了。” 沈小姐点点头:“好,我问一下再说,说不定就在这家医院里呢!” 车夫说:“小姐,你出来之后就得给钱了。这五毛钱不包括拉着你去旅馆。可是我还是拉你去。” 沈小姐无心和他纠缠,答应着进去了。 沈小姐来到住院处,里面的小姐正在交班,和另一位护士说道着。沈小姐客气地问:“请问,在我们住院的病人里,有位叫霍长鹤的先生吗?” 里面的小姐也没回答,直接把住院簿扔出来:“你自己找吧!” 沈小姐放下旅行包,开始在本子上找着,十分认真。 旁边的连椅上坐着两个贼,自从沈小姐一进来,他俩就盯着。他们见沈小姐认真专注地看本子,年龄大的那个朝另一个一努嘴,二人游动到沈小姐的身后,从沈小姐的脚下捎捎地拎走了旅行包。 沈小姐没有找到那个姓霍的,失望地把本子还回去。低头一看自己的包没有了,大惊,原地转圈。走廊上已空无一人。她慌乱地跑出来,问车夫:“你看见我的包没有?” 车夫本来背朝楼洞,这时一听没了包,他比沈小姐还着急:“提着,提着,怕我偷了跑,这下好了,我这一天白拉了。” 沈小姐跑出医院门,车夫在后面跟着。还没等他喊,沈小姐又跑回楼洞,问那护士小姐:“你们看见有人偷包吗?” 车夫在她身后站着,神色焦急。 那两个小姐回过身来,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我们在屋里怎么能看见外面的事。真是!” 沈小姐呆了。 她走出楼洞,坐在医院的台阶上落泪。那车夫急得捶胸顿足:“光我自己还不要紧,主要还有那两个警察。我要是拿不回钱去,他们准认为我昧起来了。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呀!” 沈小姐呆呆地坐着,脸上毫无表情。那车夫继续说:“你找人找得急,中午还不吃饭,我也跟着不吃。这天虽说是凉快了,可这一天我那汗就没停下。唉,你身上怎么就不放上几块钱?嗨!”车夫原地跺脚。 沈小姐终于说话了:“你让我怎么办?” 车夫一眼看见沈小姐的外套,凑上去说:“大妹子,要不你把外面这件衣裳给我?我回去也好交个差。不拿点物件,那俩警察不信呀,他们不揍死我呀!” 沈小姐也没说什么,呆呆地,慢慢地把外面的线结外套脱下来,递给了车夫。车夫见此,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还是接了过来。他对沈小姐说:“那我走了。” 沈小姐呆坐着,就像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当铺正要打烊上门,车夫停下车慌慌张张地跑进去:“慢着,慢着!”说着冲进铺子,把那件外套递上去。 里面两个先生都戴着眼镜,高个儿那位接过东西一看,立刻与另一位对视了一下,接着说:“不是偷的吧,臭蛋?” “不是,不是。是抵的车钱。那女人的包让小偷拿跑了,没钱给我,就脱下这东西抵车钱。这值几个钱吧,刘哥?” “值个屁!当多少钱?” 臭蛋笑笑,擦着汗说:“怎么着也得给两块钱吧!” “一块。多了不值。” “一块五吧!刘哥帮帮兄弟!” “一块五当死,不开当票,也就是不能赎回。” “好好,一块五就一块五。” “要整的还是要零钱?” “零的吧。嘿嘿!” 钱穿过铁栅子,从上面伸下来:“数数,别他娘的出了门再说少一毛。” 车夫数钱:“没错,刘哥,我走了。” 出来门,车夫喜形于色。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把钱数出了一块,装进一个口袋,又数出四毛放在腰里。剩下的那一毛装在另一个口袋里。 沈小姐还是坐在那里,门房过来催她走。这时,车夫来了。他放下车,过来对沈小姐说:“那件衣裳我当了,当了五毛钱。的包没了,身上一个钱也没有。我的车钱不要了,给你这一毛,也好吃顿饭。”说着把钱塞到沈小姐手里。沈小姐拿着钱,还是呆呆的。车夫问:“小姐,你没事我走了?”说着就走。 车夫消失了。沈小姐似是在自语:“那是长鹤给我买的英国开司米,值三百块大洋呀。”细风吹来,沈小姐抱住了肩。 这时,门房回过头:“你该给他要当票。嗨!”门房有点急,随之追出院子。 车夫已远去,门房失望地一甩手。 太阳全落了,但是天还很亮。寿亭下班从厂里出来。这时的大华染厂已经成了大厂。洋灰的门垛子,老宋体的大字白厂牌,正规气魄。只是门房成了两位,那一位没了左手,这一位没了右手。二位站在一起,相得益彰。 “陈掌柜的回家呀!”他俩一同笑问。 寿亭笑笑:“车间里也下班了,你俩也关上大门去吃饭吧!看看你俩,打盹打盹,把手打没了,哼哈二将。唉!” 其中高个儿说:“掌柜的,我也会下棋,赶哪天你有空,咱俩杀一盘儿?” 寿亭说:“兄弟,我哪有那个空呀!等咱的买卖干大了,咱弟兄们也都老了,那时候也就有空了。” “掌柜的,你这一说可远了去了,那还得等多少年呀!” 寿亭笑笑:“不远了,起码咱离着老不远了。当初咱来青岛的时候才二十多岁,现在都快四十了。” 另一个单手提了一个凳子:“掌柜的,你坐下歇歇。” 寿亭接过来放到一边:“不歇了,你六嫂让我回家吃饭。要不,你俩也跟着我去?” “不去了,掌柜的。” 寿亭笑笑:“老杜,你既然敢说和我下棋,就证明你能走两步。改天,改天咱俩下一盘。我把话放在这里,二十招之内,我就让你寸步难行,就是寒冬腊月,也得让你急出一身痱子来。哈……我走了。”寿亭抬手打个招呼,笑着走了。 他路过卢森堡咖啡厅,看见厂里的雪佛兰汽车停在门口,他围着车转了两圈。门童赶紧上来照应。他突然大声喊:“这是谁的汽车?” 司机小丁跑了出来,面有惧色:“陈掌柜的。” “我他娘的说过多少回了,咱这汽车是拉客商的,私事不能用。把东家叫出来!” 还没等司机去叫,家驹已经走出来:“六哥,我没破规矩,是东初来了。” “赵老三来青岛?不和我照面儿,就跑到这里来喝洋茶?” 这时,赵东初也推门出来了。东初也有些见老,但仍是仪表堂堂,西装革履,英年洋派。“六哥,好呀,里面坐吧。” 寿亭佯装生气:“老三,你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我这就揍你!” 东初赔笑:“不是我不给你请安,六哥。下午我去厂里,看见你正在带着工人改锅炉,就没敢惊动你。你光着个膀子,我怕一叫你,你再抹不开面子——那么大的掌柜的,还下车间干活。六哥,咱现在买卖大了,再光着个膀子不是个样儿。” 寿亭笑了:“你哥不干?上回他来青岛,说他天天在车间盯着。是你小子坐在办公室里享福。” 东初给他递烟,他一挡,把土烟掏出来点上:“你哥好吗?” “好,好。大哥一听我要来青岛,特地跑到济南五陵源给你买的茶叶。回头让家驹带给你。还给你捎来点豆蔻砂仁,说是让六嫂给你炖肉吃。六哥,你说说,你和我哥这些人,动不动就是炖肉,这都什么年代了!真有意思。” 寿亭也笑了:“不管什么年代,这炖肉就是过年。我和东俊这些土孙,不管挣下多少钱,那股土腥味儿也去不了。这就是咱染的那布——洗烂了也不掉颜色。” 家驹见寿亭嗓门大,门童也在一边笑,就说:“六哥进来说话吧,站在街上……” 寿亭看了下自己身上的便夹袄:“你看我这打扮人家让进吗?明天,明天晚上我请老三吃饭。那锅炉还得弄一白天。家驹,明天你选地方柜上出钱。今天我得回去,你六嫂让老孔送来信儿,说家里蒸了大包子,让我务必回去。” “谢谢六哥!”家驹高兴得搓手。 寿亭收住笑:“你净把事弄反了。幸亏老三这不是外人,知道你是东家,要是别人,还以为你是伙计呢!” “六哥,”东初插进来说,“我们在济南都知道,没有你的话,家驹一分钱也拿不走。哈哈……” “不是我,是卢老爷子让我这么办。今天是个例外。家驹,你在这里喝完了洋茶,再找个馆子请老三吃饭。然后带着老三去八大关的洋堂子,就是那土耳其浴,涮一个。全算柜上的。家里,我让老孔去送信儿,告诉你那一土一洋两个蜜罐子,就说你在外头陪客商,回去早不了。她俩一看老孔——我的兵,就放心了。你俩放开玩吧,看看那白俄娘们儿有好的吗,一人弄一个。我走了。” 家驹高兴,东初在一边笑:“你俩是有点意思。” “家驹,到老三走的时候,你打发人去买一篓子好螃蟹,给东俊哥带回去。” 寿亭刚想转身,东初一把拉住他:“六哥,这回游行的阵势这么大,你怎么没再掺和着弄横幅?哈……” 寿亭没笑:“我那一手都学会了,我就不弄了。我说,老三,这东北军又是飞机又是大炮的——当年蒋介石冯玉祥两下里大战,这东北军出了山海关,给蒋介石助威,那是什么样的威风!——还他娘的自称‘中国第一精锐’!怎么一见日本人就没戏呢?可他娘的气死我了!” 东初笑着对家驹说:“你整天给六哥念报纸管用。哈……” 说笑着,寿亭走了,家驹东初又折回咖啡厅。 坐下后,东初问家驹:“六哥有退出青岛的意思吗?” 家驹点上烟:“上个月日本人占了东北之后,六哥挺忧虑。一个国家,没有军队给撑着,谁心里都慌。” 东初岔开话题:“现在两个嫂子都在青岛,处得还行吗?” 家驹弹一下烟灰:“马马虎虎。老大主内——管着那六个孩子,老二主外——盯着老妈子采买。我看着她俩还行。唉,东初,咱这是在这里说,要不是当初六哥骂着我,现在四房也打不住。你说说,这兵慌马乱的,我要是真弄上四个老婆,十来个孩子,就是逃难也费劲。”二人大笑起来。 东初笑过后说:“采芹是我表姐,六哥也是我表姐夫,他俩还真行。六哥这么大的买卖人了,也没再弄个小的。我哥都赞成他。” 家驹说:“别看六哥表面上比土匪都横,整天嗷嗷地骂人,他那心是又细又软。去年六嫂长病住院,他坐在床边上,拉着六嫂的手,那眼泪就没停过。这硬汉子掉泪让人受不了呀,我根本都不敢看……” 寿亭家中,桌上摆着两个小菜,一个韭菜炒鸡蛋,一盘虾皮。 这小楼虽说是中西合璧,但室内的陈设却是地道的中式。八仙 684c." >桌子靠山几,中堂水墨画的内容是长江大船风满帆。两旁对子是王维旧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些家具字画之类,与天花板上的浮塑花图案、四边的石膏牙线很不和谐,像是紫木金边的雪茄烟盒里放着个中国短烟袋。好在桌上面的圆筒吊灯光线集中照桌子,那些装饰在暗处,不那么抢眼。 采芹对楼上喊:“庆儿,别用功了,下来吧,吃饭了!”福庆应着,下楼来。 寿亭先喝了口茶,表情美滋滋的。 福庆来到桌前,采芹对儿子说:“福庆,给你爹倒上酒。”孩子看看爹,拿起酒壶倒酒。寿亭信口胡诌:“当年拉着你娘的手,现在儿子给倒酒,有点意思。” “你整天胡说八道,也不怕孩子笑话。”采芹说。 福庆只是笑。 孔妈端上来大包子。她听见了寿亭的话,也笑了。 寿亭拿了一个包子递给儿子,眼里满是慈爱:“福庆,你得多吃,吃得多才长得快。” 福庆笑着点头,并不说话。 “采芹,你也来一盅?”寿亭端着盅子说。 “不行,我最近咳嗽得厉害。”说时,手捂胸前。 寿亭喝着酒,一只脚蹲踩在椅子上。孔妈端来稀饭。她看了一眼寿亭,又看看采芹,试着说:“少爷,老爷和你娘说说话,咱们去厨房吃吧?” 孩子看寿亭。寿亭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同意他去。孔妈领着福庆走了。 孩子刚走,寿亭就严肃地说:“我说,咱福庆忒老实,这不行呀!” 采芹说明老实的原因:“还不怨你!你整天发起疯来嗷嗷的,孩子的胆都让你吓破了。” 寿亭点两下头:“唉!”他又喝了一盅,“我这驴脾气就是摁不住。从小要饭,没规矩,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采芹给他倒上酒,又用筷子把菜堆了堆,她自己却不吃,只在那里陪着。 “采芹,这孩子呀,就得摔打,不能把他拢在家里,得常带他出去走走,哪里人多上哪去。过去,我在乡下要饭的时候就傻,整天让狗撵得乱窜。后来去了张店周村,那里人多狗少,又能要着干粮,也能长心眼儿。后来还要了媳妇。哈哈……” “喝酒也堵不住你的嘴!” 寿亭放平筷子,先看看外边,然后凑前一点,一本正经地说:“采芹,”他又往前凑了一下,“咱真不能再生一个?” 采芹的脸沉下来,叹了口气:“看来是不行了,滕井也领着我去日本诊所看了,说是不能生了。”说着有些沮丧。 寿亭点点头,静默,忽然把头一扬:“一个就一个。好儿不用多。供着咱福庆上学,上好学,大了之后也去留洋。要饭的爹,留洋的儿,这也是一景。”说罢朗朗大笑,从旁边的点心盒子里拿出土烟来。这土烟比一般的烟长一截。 采芹看着那土烟:“寿亭,这土烟就别抽了。什么哈德门、红锡包,咱什么抽不起?你整天在外面见人,这不是个样。” 寿亭点烟,接着发表自己的见解:“那纸烟一包就买土烟半斤,冤钱我不花。抽烟抽烟,抽的是烟,不是牌子。”他抽得很得意,一边喝酒,一边笑,心情很好。 “寿亭,”采芹的口气很小心,“这些日子我一直琢磨着…99lib?t>…”欲言又止,看丈夫的脸色。 “有话快说,别让我着急。” “我琢磨着咱这也算发财了,别说我还生不了,就是能生,也受不了那个累了。六哥,要不再从周村给你弄个小的来?”稍顿,“捡那壮壮实实的黄花大闺女,来家多生几个孩子。” 寿亭很惊讶,把凑到嘴边的盅子停在那里:“采芹,你这是想干什么!这事不能办!”说罢,酒盅往桌上一撂。酒洒了出来,采芹赶紧站起扶正盅子。 “咋不能办?” “人家家驹说得对,咱俩这是从小的夫妻,咱这也是自由恋爱。那时候,你夏天给我买甜瓜,冬天给我买麻花。过年过节的蒸回馍馍,你一个也不舍得吃,都是留着给我。我不吃你还不愿意。妹子,咱这是什么样的感情?这事呀,万不能办!不行,不行!” “六哥,这一出是一出。咱不孩子少嘛,咱不是让她来生孩子嘛!” “不行,不行,这事万万不能!”他把那只脚从椅子上拿下来,“你知道我这人心软。要是弄个小的来,我就什么也别干了,整天心烦吧!你想呀,我在那边搂着个小媳妇,刚想鼓捣点小事儿,可一想起你在这边揽着咱福庆落泪,我什么事也办不了,就剩下难过了。可话又说回来,我要是这边陪着你,一想那边还有个锃明瓦亮的大闺女,也是挂牵着。不行,不行,这是没事添乱,这事万万不行!” 采芹让他说乐了:“嗨,没什么不行的,咱爹咱娘也是这意思。” “他们这是老糊涂了。放着好日子不过,要那么多孩子干什么?没有用。前年我去南京,到了夫子庙,人家给我算了一卦,人家说得明明白白,咱就是一个儿子的命。说我这人毒,合着下一辈子人丁不旺,到福庆那一辈子就好了。那先生说咱福庆是仨儿子的命。” “可咱就福庆自己,这也单点呀!将来福庆也没个帮手。” “什么帮手!你要是干了总统,还不有的是人帮?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蒋介石就是一个儿子,人家怎么不弄个小的生孩子?把这个念头给我灭了,以后不能再提。大丈夫应当纵横天下,不能总鼓捣着生孩子。” 采芹乐了。 “你笑什么?” “六哥,你就是在家的时候太少,我和你有说不够的话。唉!你在厂里忙一天,回来累得那样,我不忍再缠着你说这说那。六哥,别说你把买卖干得这么好,你就是今天还要饭,我也觉得自己这辈子没嫁错人。咱现在都三十多岁了,可你早晨去上工,只要一出这个门儿,我就想起小时候那样来。”采芹起身给寿亭添上酒,寿亭的右手在一边照应着。采芹坐下之后说:“唉,年下倒是不上工,可四下里是应酬。六哥,什么时候有一天,半天也行,咱俩说说话呀!” 寿亭感慨万分:“唉!这些年我也是一口气儿硬撑着。工厂得发展,一二百工人得吃饭。整天脑子里那根弦儿紧绷着。刚才我和那俩残废也说到这个话头。等着吧,等我干不动了,咱俩一人一个小马扎,冬天晒着太阳,我陪着你说话。咱不说这些了,说起这些,觉得人这一辈子挺难。采芹,这男人喜欢女人是天性,我碰上俊女人也是使劲看。为什么我不让弄个小的来?妹子,咱家里要是来上这么个人,不管是生孩子也好,侍候我也好,妹子,那就把咱俩这二十多年的感情给毁了。不值呀!听我的,断了念头吧!啊?” 采芹点点头:“你快吃饭吧。咱不说这些了,再说就到了那伤心处了。” 寿亭点点头:“也是,也是。嘿嘿。” 采芹深情地看着丈夫:“这些年你什么都变了,就这嘿嘿一笑,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寿亭说:“家驹给我说了这样一段话,我记下来了,说给你听听?” 采芹点头:“快说说。” 寿亭本来端起了酒,这时又放下了:“家驹说,不管男人对男人,还是男人对女人,首先是相互的信任,也就是信得过对方;第二步是相互的理解,就是体谅对方;这最高处,就是相互的欣赏,也就是你看着我好,我看着你好。我觉得这话有点道理。咱俩就是这样,你看着我好,我看着你更好。是这样不?” 采芹感激地点点头,随后问:“你欣赏家驹吗?” 寿亭干脆地说:“非常欣赏。你知道我欣赏他什么吗?” 采芹抿着嘴笑:“该不是欣赏他骂不还口吧?” 寿亭用一个指头来回地摆: “不是。我欣赏他做人的那种——这文化词怎么说?噢,做人的态度。家驹最大的好处是,他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我是整天和他开玩笑,说他不懂印染,其实家驹很用功,他没事儿的时候,就看外国每月寄来的那种书,上面全是印染方面的事儿。咱这些年买的机器,全是家驹定的,都是最新式,一回也没走了眼,咱没花一分的冤枉钱。” 采芹点头:“是,是这样。要是没有家驹这样的文化人儿在后头,你光能干,又有什么用?就是挣点钱,也得让人家坑了去。” 寿亭点头:“是,这是我最知足的地方。另外,采芹,人和人在一块,特别是男人和男人在一块,你知道什么最难避免?” 采芹问:“是什么?” 寿亭一扬眉:“争!就这一个争字,不知毁了多少事。” 采芹说:“噢?” 寿亭喝了一盅,采芹又给他倒上。寿亭点上土烟,长叹一声:“唉!可是家驹,他却是让。这一个让字,要不是有大文化、大学问,要不是有卢老爷子这样的高人点拨,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我要饭的时候,街上的人都是我老师;到了你家后,咱爹妈是我老师;干了染厂之后,家驹就是我的老师。要是没有家驹,你想想,我又能干什么?苗哥够厉害了吧?他第一回见家驹,就私下里对我说,家驹这样的人万里挑一,极为难得,让我珍惜。你说对不,采芹?” 采芹很信服:“是。家驹就是好玩,其实这人特别善。他每回见了我,说话的那样儿,那笑,都和亲兄弟似的。” 寿亭感受很深:“真正的高人,不是我这样的,上蹿下跳,到处乱跑。真正的高人,是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他上蹿下跳。家驹就有那点意思。”说着寿亭又干了一盅。采芹伸手把盅子拿走了,命令道:“行了,就喝这些!” 寿亭说:“嘿嘿,再给一盅。咱不是说话嘛!嘿嘿,就一盅。” 采芹给他倒了半盅:“就这些了。” 寿亭笑笑:“你既然给了半盅,说话也就到此为止了。你要是给倒满了,我还和你说话。你自己选吧。” 采芹说:“你要这么说,这半盅我也倒回去。” 寿亭一听,忙护住,端起来干了,伸手拿包子。 采芹喊道:“孔妈,把老爷那碗豆腐端上来吧!” 孔妈应声而至,端来一碗豆腐:“不凉不热,正好!” 寿亭说:“谢谢孔妈。”说罢连吃带喝,狼吞虎咽。采芹看他那样,笑着,目光很温柔。 寿亭抬起眼:“你笑什么?这豆腐是个宝。” “从周村吃到了青岛,二十多年了,你也不烦。” “这你不懂,当年我要饭的时候,总是想着,什么时候能大碗地吃豆腐呀!现在行了,想吃几碗就吃几碗。采芹,我觉得我这辈子有三件美事:抽土烟,吃豆腐,搓脚气。哈哈……” 采芹乐不可支,也拿起了包子。 夜色深沉,海浪如诉。沈小姐躺在海边的石凳子上,瑟瑟发抖。 远处,是轮船的灯光,不时传来低沉的汽笛声:“呜——” 这时,一个穿格子衬衣的男人来到沈小姐跟前,低声说:“小姐,这里很冷呀!” 沈小姐无语,还是那样蜷曲着。 那男人说:“小姐,跟我回家吧。我可以给你钱。” 还没等那人说完,沈小姐就像被蜇了一样,哇地叫了一声,吓得那男人一惊。接着沈小姐坐起来,又那样来了一声,男人见势不好,边回头看边撤去…… 第二天下午,沈小姐又来到昨天丢包的那家医院,胆怯地问:“小姐,再把住院簿拿给我看看好吗?”这时,沈小姐已经没有了昨天的风采,头发有点乱,在海边待了一夜,灰褂子也脏了。她精神疲惫,目光呆滞。 那小姐看她一眼,没好气地把本子扔出窗口…… 沈小姐独自在街上走着,天渐渐地暗了。她来到一个烧饼铺前,看着烧饼咽了口唾液。伙计忙问:“来几个,小姐?” 沈小姐苦笑了一下,走开了。风吹来,她的眼眯着,走得很慢,不知道走向哪里……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栈桥边有个巴黎西餐厅。 家驹赵东初和寿亭在靠窗的桌边坐着。窗开着,白纱窗帘飘舞。寿亭上身绸大褂,足登千层底礼服呢黑布鞋,裤脚上还扎着绑腿,整个打扮与环境很不相称。菜还没来,寿亭拿着那刀叉玩弄,觉得很有意思。 东初说:“六哥,我这次来青岛,一是进点儿日本坯布,再者我大哥让我问问你和家驹,有没有迁济南的意思。” “噢?怎么想起这碴儿来了?”寿亭眼睛转着。 东初接着说:“是这局势。日本人占了东北,青岛街上的日本人也很狂,虽说还没占,但这是早晚的事。其实他们从德国人手里抢过青岛之后,这一二十年根本就没走,和占了也差不多。” 家驹说:“上个月日本人占了东北,日本人高兴,那些浪人喝醉了酒,在光复路上调戏中国女人。我一看见日本人就生气。” 寿亭盯着东初,过了一会儿说:“在中国的地面儿上,我不光看见日本人,看见他娘的哪国人都生气。老三,我和家驹去了济南怎么干呢?” “这好办,六哥。我哥说,现在日本人到处收购中国工厂,大华趁着当口,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你俩卖了这边的厂,咱们合到一块儿干,就能控制北平以南,长江以北这块地方。你又懂技术,又能干,家驹又是专学这行的,咱们要是合起来,就能和上海的那些大厂干一场,就能把他们全都赶出山东。” 家驹忙摆手:“千万别指望我,我在德国学的是印花,回来之后根本用不上。这你知道。” 东初说:“我大哥的意思正在这里。咱这些年就是染布,这花布的市场一直是上海人占着。咱们现在也算有钱了,也进台印花机,和他们争一下。” 家驹摇摇头:“东初,这印花布可不是那么简单。染布,蓝的染砸了,咱改黑的。可要是印布印砸了,布就废了。六哥一直不让干。咱厂里原来有台崭新的德国海德堡印花机,真是好机器。崭新的,一次也没用过。可六哥半价给了孙明祖,就是青岛元亨染厂的孙明祖。当时我很心疼,我爹也不愿意。可后来看,还是六哥有主见。孙明祖把那机器弄回去之后,连一寸布也没印出来。翻来覆去地试机,还赔上了不少钱。” 东初往后一仰身子:“孙明祖是孙明祖,咱是咱,他没你这样的人,所以玩儿不转。” 家驹忙摆手: “别别别!东初,那印花布,特别是多色套印,一共得有十五六道工序,四五套色版,一遍一遍地往上对,可麻烦了。这些年我早忘了。如果将来咱们真要干印花,我倒是能从德国找工人,千万可别指望我。” 寿亭放下刀叉:“老三,这印花布也不难,只是那花布卖得太慢,只卖夏天这一季。咱现在是挣钱,不管印布也好,染布也好,什么卖得快,挣钱多,咱们就干什么。我觉得,印布是个方向,花布市场确实也是往上走,可我觉着好像还稍微早点儿呢!是不是还没真到时候呀!” 家驹算是看见了救星:“还是六哥说得对,现在还不到时候,买花布的人还太少。” 东初笑起来:“我算是看出来了,家驹,你是怎么省心怎么干。哈哈……” 家驹毫不隐瞒:“东初,说我是东家,我就是东家。实际上,我就是跟着六哥在青岛玩儿。除了和德国人谈判我当个翻译,六哥什么也不让我干。六哥知道我也干不了什么。惟一的一点用处就是天天给六哥念报纸。” 寿亭好像没听见家驹的话,他一直望着窗外,眉微微地皱着。良久,他正色对东初说:“东初,你回去转告东俊,你弟兄俩的人品我知道,都是正道干事的人,要是这局势再这样下去,我和家驹肯定会去投奔。青岛虽不肃静,可这大华染厂一年可是几十万大洋的流水呀!” 东初点头,听得很认真。 寿亭接着说:“上月日本人占了东北,我也和家驹商量过退路。可是现在就放了手,是不是早点呀?” 东初点点头,点烟。 家驹说:“六哥,实际上也不早了。不光咱中国乱,在欧洲,德国也是闹哄哄的。” 寿亭转向家驹:“家驹,你是我的东家,咱弟兄俩在一起也十来年了,我就把你当亲兄弟看。你别慌,日本人在青岛也不是一天了,我觉得暂时还不要紧。不要紧不是说没有事儿。滕井找过我三回了,可咱这工厂现在不能卖。还是那句话,不到时候。说一千,道一万,咱不怕。进,咱可以干下去;退,有济南东俊东初兄弟们托着,沉得住气。现在我不想别的,就想怎么趁这个乱劲狠赚一把,然后再走。” 东初指着寿亭笑了:“六哥,你真让我哥猜对了。” “怎么着?”寿亭问。 “我大哥说,你六哥就是死,也得先看看哪家棺材便宜。哈哈!” 寿亭问:“咱苗哥好吗?” 东初说:“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那天我哥去苗哥家,说了想拉你到济南的事儿,苗哥很高兴,他说他新学了几招,准能破你的巡河炮。” 寿亭说:“苗哥在钱上一点不在乎,可要是输盘棋,半年忘不了。前两天来信,还想着年初六输给我的事儿呢!” 东初说:“苗哥当初只身海外,一个人在剑桥,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个伴儿,就一个人在学生宿舍里按着什么《橘中秘》、《梅花谱》自己下棋。你那套是张店大街上学来的,野路子,苗哥没见过,所以顶不住。” 寿亭感叹:“当初我站在苗哥家的大门洞里喊,就喊了一声,苗哥就从北屋里出来,拿着馍馍递给我,我都不信这是真事儿。他说‘快吃吧’,我立刻就给苗哥磕了个头。苗哥的泪接着就掉下来。唉,苗哥这人真善呀!那时候苗哥真精神呀!身子也直,眉毛扬着,那真是美男子!可是年下我见他,觉得他老得挺快。唉!” 东初说:“也是操心呀!那么大个摊子,全是他顶着,去欧洲进机器,进了机器回来再指画安。唉,都不容易呀!” 寿亭转向家驹:“一会儿你给小丁说,再去码头上订一篓子好螃蟹,让东初带给苗哥。我忙得把这事给忘了。他娘的,这就是忘恩负义。” 家驹说:“咱吃着饭,我让小丁这就去码头,再回来接咱也不迟。”说着站起来走出餐厅,出来给小丁交代着。 菜上来了,大家准备吃。家驹正要往寿亭的杯子里添红酒,寿亭用手一挡,从桌下拿上一瓶没商标的白酒来。东初家驹急着想制止,他已经咬开瓶盖倒上了。站在一边的白俄侍应生撇嘴耸肩。寿亭眼一抬,嘴角带着蔑视的微笑:“怎么着,笑话我?你这狗屁馆子我一天就挣仨。当心我盘过来把你轰出去。” 白俄侍应生委屈地摊手,表示自己无辜。周围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寿亭若无其事:“来,老三,??家驹,干!” 东初急得伸过头来小声说:“六哥,在这西餐厅不能大声说话。” 寿亭停住了酒:“噢?还有这规矩?”他的嗓门根本没减,“我这还没喝酒呢!要是下去半瓶,动静还大。来,干!他娘的,哪来的这些规矩。” 旁边的一对青年男女嫌恶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站起来走了。家驹冲人家点头道歉。东初家驹对视无奈。 寿亭笨手笨脚地用叉子挑西红柿片,怎么也挑不起来,家驹东初替他着急。寿亭挑烦了,一扔刀叉,回头对那白俄侍应生说:“去,给我拿双中国筷子来!” 海上升明月。 餐厅门口,司机打开车门。寿亭说:“你俩走吧,我沿着海边走走,想点事。” “六哥,要不让小丁送东初,我陪你走走?”家驹说。 “不用,你们走吧。东初,明天我就不送你了,回去问你哥好。” 东初拉起寿亭的手:“六哥,遇事不能着急。我看你酒也喝得太多,当心伤身子。现在也是大厂的掌柜了,没必要总去车间干活。” 寿亭淡然一笑:“酒不能不喝,活不能不干。没事,没事。哎,老三,我忘了问你了,这西餐的菜倒还马马虎虎,可是干吗最后给咱喝服药呢?” “药?”东初不解。 家驹一甩手:“嗨!六哥是故意的,他说的是咖啡。” 大家笑起来。 第十章 家驹家的小楼上,翡翠在幼儿室里帮着佣人给那三个小的孩子洗澡。佣人负责洗,她负责给洗好的裹上毛巾被,抱回房间。那三个孩子大的有四五岁,小的有两三岁。二女一男,看上去都很听话。翡翠把其中最小的一个抱回去,放到床上,亲一下孩子:“盖好被被,娘去抱你五姐。”小男孩瞪着眼看她。翡翠又亲他一下,去了洗澡间。 孩子们的书房里,二太太戴着眼镜给孩子们批改家庭作业。被批改的那个男孩站在二太太的旁边,另外的两个坐在桌子对面等着,也是很规矩。二太太对站在身边的男孩子说:“寿之,这字是出手宝。题都做对了,但字写得不好。以后还得留意。好了,你可以去洗澡了。” 寿之给妈鞠了一个躬:“谢谢妈。” 二太太笑笑:“去吧。亭之,把你的作业拿过来。” 亭之双手把作业递过来,然后转到二太太身边,恭听批语。 二太太拿着笔一行一行地往下顺,掀过一页,改了个地方。“岳母刺字是刺了四个什么字,亭之?” 亭之抬眼小心地回答:“精忠报国。” 二太太摸了一下他的头:“那你为什么写成忠心报国?” 亭之不好意思地笑:“我滑了手了。” 二太太正色道:“别的字可以写错了,这几个字不能写错。过年的时候,爷爷专门给你们三个讲过岳母刺字的故事。这是中国读书人的精神。去写十遍。”二太太说罢把作业发还。亭之鞠一躬,去了那边。 三女儿双手把作业交给二太太,然后也转过来。二太太看着,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对她笑笑:“咏芝,你字写得很好,题也都对了,可是还是写得慢。考试的时候都有时间限制,以后要写得快一点,不能大家都吃饭了,你还没写完。好,爸爸回来我对他说,让他表扬你。” 咏芝鞠一躬:“谢谢妈。”然后退出。这时,大太太进来了,咏芝改口叫:“娘,我去洗澡了。”鞠躬出去。 大太太一指那边写精忠报国的亭之:“又没做对?” 二太太摘下眼镜:“出了点小错,我罚他多写。大姐,你快坐下歇歇。” 大太太抱怨地坐下:“他就是粗心,不如寿之咏芝。” 二太太一拍她的手,示意不要再说下去。 海边,明月当空。沈小姐扶着一棵小树,表情平静。她自嘲地苦笑着,目光看着泛起白光的大海,慢慢地向下走去。 海正在涨潮,海浪涌向沙滩。 沈小姐站在海边,海浪向她涌过来,没过她的膝,然后又退回去。她站在那里,任浪来回。她面向着大海,喃喃地作最后的自白:“长鹤,你要是牺牲了,那我很快就会见到你。你要是活着,那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同学说你在青岛,我坐船来找你,找遍了青岛所有的医院。是老天让我和你分开。长鹤,我本该穿着你给的开司米来见你,可是,上帝把那么一点点东西也给拿走了。长鹤,我来了。”她的脸上既有海水也有泪,她慢慢地向海心走去。 海浪把她打倒,她站起来继续向里走,水淹过了她的胸,沈小姐主动躺下去,水把她没过了。可这时,一个大浪打来,把她推回 四五米。她苦笑笑,继续向里走,一个更大的浪打来,把她推到很浅的地方。她坐在水里,看着月亮和满天星斗,喃喃地说:“是天……”一个浪迎面打来,中断了她的自语,她站起来,继续向里走去…… 寿亭一边看海一边走,抽着烟,不住地挠头,低低地骂了句:“他娘的!”他在离海浪两米左右的沙滩上坐下来,抽烟远望。明月如水,海浪很高,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下。 寿亭突然瞪起了眼,他看见了沈小姐。这时,沈小姐已经坐在海浪打不到的地方,嘤嘤地哭着。风吹来,冻得她瑟瑟发抖,头发贴在脸上,情形狼狈。 寿亭赶紧站起来,随手把烟蒂扔进浪里,快步走过来。他可能是酒劲上来了,起身的时候晃了一下。 沈小姐抱着膝盖,浑身湿透,虽是自杀未遂,但眼里却没了生存的欲望。 寿亭先咳了一下,权作提示,走过来蹲在她旁边:“妹子,怎么犯傻呢?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何必寻短见?”他的酒气熏得沈小姐向后挪了一下,也是害怕。 寿亭笑了笑:“妹子,我喝了口酒,不用怕,我不是坏人。我是大华染厂的掌柜的。也是心里乱,从海边走着回家,刚点根烟,就看见你……” 沈小姐回过身来,怯怯地打量了一下他:“你怎么知道我寻短见?” 寿亭一听她能说话,就高兴了:“嗨!妹子,我在海边住了十年了,常见这一出。这都是洋小说闹的。看上几本子就中邪,就没头没脑地自由恋爱,恋不成就想不开,不是上吊就是跳海。嗨,妹子,等这股子劲过去之后,回头再想想,那叫傻!起来,这里太冷。快,先找个暖和地方换件干衣裳。你自己起,我是个男人,不能拉你。快,还站得住吗?” 风吹来,沈小姐抖得更厉害,上下牙嘚嘚直响。她听了寿亭的话,慢慢地站起来,可是站不稳。寿亭急忙伸手扶住她,接着忙把手拿开。“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住下,有什么话咱明天再说。”他一回身,冲着马路大喊,“洋车!洋车!”马路很高,寿亭看不见洋车,就说,“妹子,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喊洋车。”沈小姐点点头。寿亭向马路跑去。 海边马路对面是英国华纱布青岛公司,三个洋车夫借着那门口的电灯下棋。寿亭大喊:“洋车!” 三个洋车夫一听人喊,弃棋拉车齐奔过来。寿亭面对三个洋车夫有些为难:“他娘的,刚才我在下面喊,一个人也不应,这好,三个都过来了。谁先过来的?” 一个瘦子见利忘义:“掌柜的,刚才你喊我就听见了,这也是我先过来的。” 那两个车夫正想争辩,寿亭抬手制止:“你俩回去下棋吧,是你们自己把财放跑的。你,跟我下去。” 瘦子车夫欢快地答应着,跟着寿亭下了马路。 路灯昏黄,街道显得很旧。女子抱着肩缩在车里,偷眼看寿亭。 车夫抬起车把问:“掌柜的,咱去哪?” “渤海大酒店。你他娘的快拉,没见这人都快冻煞了吗?快,跑起来!” 车夫并没动:“先生,你也上来,我好跑起来。”寿亭笑笑,用手推动了车,手扶着车帮说:“怪不得你拉洋车呢,根本就不知书达理。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哼!快拉!” 沈小姐说:“大哥,不要紧,你上来吧。” 寿亭把手从车帮上拿开:“妹子,你别管我了。你一个人还 轻快,他还能跑起来,我能跟得上。快跑,说你哪,你这个傻瓜!” 女子在车里很感动。 门童一见寿亭,就朝里面喊:“陈掌柜的来了,里面快接着!” 账房闻声弃台而出,跑到了门口。 寿亭三人进来了,账房一看寿亭,赶紧迎上来:“陈掌柜,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女眷是——” 寿亭有点不耐烦:“你甭管是谁了,把你那些老妈子找来,让她们侍候着这小姐先住下,洗洗。叫开衣裳铺的门,按这小姐的身量买两套衣裳。” “好,好,这就办!刘妈——李嫂——” 两个老妈子过来,她们先冲着寿亭行礼。寿亭摆手:“这里冷得浑身筛糠,还行的哪门子礼!快,快扶小姐上楼,把那洗澡的水弄热点儿,你俩听着,往好里侍候。” 两个女佣接旨,扶过小姐。小姐也想谢,寿亭又摆手:“你也免了。快,快上去拾掇拾掇吧!恋爱就恋爱吧,跳的哪门子海!快上去!” 一干人走向楼梯。沈小姐边走边回头,泪水罩着她感激的目光。 账房端过茶敬上:“陈掌柜的,你先喝口茶。还有什么吩咐?” 寿亭一饮而尽:“嗯,这么着,一会儿你上去问问,看看人家吃饭没有。还她娘的吃饭,命都不要了,准没吃饭。弄点饭,面条,对,面条就行。弄得热一点。你再去找个西医来给她看看。跳了海,准得发烧。你可给我听明白了,是西医,不是中医。我就信不过那些糟老头子,三个指头号脉,还他娘的闭着眼,装模作样,什么事也得让他耽误了。”说时,学中医闭眼号脉的样子。 “是是是。老刘,快去海员诊所,叫刘所长,让他快来。” “一共就他自己,还刘所长呢!”寿亭嘟嘟囔囔。 老刘答应着去了。 他把事情安排完了,心里挺舒畅,把那车夫叫了过来,问:“喂,伙计,过来过来。” 车夫笑着凑上来:“陈掌柜的。” “嗯,学得还挺快,知道我姓陈了。” “嘿嘿!” “我说,兄弟,你这辈子走过运吗?” 车夫一愣:“陈掌柜的,我要走运还能拉洋车吗?” “噢,没走过运。那你拉洋车一回挣着过一块大洋吗?” “掌柜的,你这是拿穷人开心呀!我俩月也挣不了一块大洋呀!” “哈哈哈……好好好!”他拍着车夫的肩,“你没走过运,也没挣过一块大洋。好!今天我喝了点酒,高兴!我让你跑了这几步,就挣一块大洋,走上一回运。老高!”账房赶紧凑过来。“拿纸笔来!”账房不解地看着他,寿亭把眼一瞪,账房赶紧递过纸笔,放平摆好。 寿亭像书法家似的一拉袖口,认认真真地在纸上画了一个圈。画完之后还自我欣赏。“嗯,好,好!”说完把纸递给车夫,“这就是一块大洋,明天去大华染厂账房去拿。” 车夫拿着那张纸,大睁着眼: “掌柜的,画的大洋呀!这——” 寿亭一戳那纸:“这就是大洋,我让你走回运。” 车夫为难地问:“掌柜的,这——” 账房凑上来:“这是大华染厂的陈掌柜的,陈掌柜的不会……不,不愿写字,这就灵。要是取不来钱,我给你。真是!” 车夫拿着带圆圈的纸,傻站着。 寿亭对账房说:“我说,老高,我看,这小姐不像是放鹰撒鹞子的‘仙人跳’,你就管吃管住吧。要什么,只要不离谱儿,你就给她弄。等过几天她消停了,抓紧打发她走。我一块儿结账。”他的酒劲上来了,晃了一下。账房赶紧把他扶住:“陈掌柜的,你这人的心还真好,谁遇上你算是烧高香了。” “你他娘的抬我!结账的时候我要看明细。我粗归粗,可不是孙种!” “那当然,那当然。” 寿亭晃得更厉害,他醉眼矇眬地转向车夫:“兄弟,把哥哥送回家吧,这一忙活酒劲上来了。” “掌柜的,我要是明天真能拿到一个大洋,这辈子,我什么时候见了,什么时候拉你。” 车夫搀着他向门口走去。 账房送出来,寿亭突然喊道:“快打发人去买衣裳!” “你放心吧,陈掌柜的,我要是办不好,赶明儿,你骂死我!” 楼上,那沈小姐洗完澡出来,死而复活,人生体验多了一些,好像一下子也成熟了。她看上去很美,身材修长,气质文雅。她拿毛巾揉着湿发,老妈子赶紧接过来,扶她坐在沙发上,替她擦头发,然后拿过梳子把头发给她梳向后面:“小姐真漂亮呀!”沈小姐苦笑一下。 张嫂向房间走来,身后的服务生端着托盘,里面是一碗面和四盘小菜。她让服务生在门口等着,自己进来问:“小姐,是先吃饭还是先让大夫上来?” 沈小姐想了想:“先吃饭吧,大夫就不用上来了,我觉得自己没事。我在学校里的时候是运动员,体质很好。” 张嫂去门口接饭。刘妈转过来说:“就是没事也得看看,以防万一。再说大夫也来了。送你来的那陈掌柜的脾气急,他要是知道没按他说的办,根本不结账。” 张嫂把饭摆在旁边的桌上。沈小姐问:“送我来的那人是谁?” 张嫂表情一收:“哟!那可是大财主。大华染厂的陈掌柜的。” “叫陈什么?” “这不知道。只知道他不认字,脾气急。可是都说这人心眼儿不坏。” “你们对他很熟悉?” “也说不上熟悉,只是都知道他不少故事。我兄弟就在大华染厂,前年去的,他说陈掌柜的当初是个要饭的,到现在也不忘本分,对工人也挺好,就是好骂人。他——” 刘妈刚想讲故事,沈小姐打断她:“他走了吗?” 张嫂接过来说:“走了,拉洋车的扶着他走了。我看他快醉了。小姐,你就放心地住,缺什么你就说,反正全是陈掌柜的结账。你这不是第一个,你就放心吧!小姐,你先站起来,我给拃一下身量,好去买衣裳。” 沈小姐的目光有些神往,慢慢地站起来。张嫂拃着她的身长,裤长,在这个过程里,沈小姐一直呆呆地看着前方。张嫂拃完之后说:“小姐,你等着,我这就回来,我捡着好的给你买。” 沈小姐这才醒过神来:“别,普普通通就行。别乱花人家的钱。” 张嫂看了看她,出去了。沈小姐转过头对刘妈说:“你也出去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屋里就剩下了她自己。她来到餐桌前,看着那碗面,拿起了筷子,然后又放下。她回头看了一眼放在一边的湿衣裳,然后站起来进了洗澡间,抬手抹去镜子上的雾气,看着自己的面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她就那样站着,脑子里响着寿亭的声音:“恋爱就恋爱吧,跳的哪门子海!” 家驹现在的小楼就洋气了很多,外面是竹子扎的矮栅栏,院内还放着白色秋千式的晃椅。楼前一盏灯,照得院子更显幽静。 小丁给家驹拉开了车门,家驹下来了。小丁说:“东家,慢走。”家驹没看他:“想着,一早送三掌柜的上火车。想着,先到码头上拿螃蟹,是两篓子。” “放心,东家,您慢走。” 佣人出来开门,家驹抬头一看,楼上有两间屋亮着灯,笑了。 楼前灯下,二位夫人双双迎候。家驹走上来,笑笑:“你俩还没睡?” 二太太让着翡翠先说话,翡翠看看老二,说:“六嫂说你回来得晚,我就和二妹打扑克等着。” 家驹走在前面:“以后不用等。你俩快去睡吧,今天我自己睡。孩子们都睡了?”说着就上楼。二位夫人在后头跟着。 翡翠说:“睡了。”接着试探着说,“喝茶喝饿了吧,再吃点东西?” 家驹上着楼:“吃点也行。这西餐说起来还是不如中餐。加上说话,也忘了吃了。” 二太太赶紧冲着楼上说:“刘妈,给老爷热上牛奶,烤烤面包。家驹,六哥愿意去济南吗?” “再说吧。”家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身后的二位太太交流一下眼色。 早晨,寿亭从家里出来。老孔早已准备好了洋车。院子门外那棵法桐树下,昨晚那车夫坐在那里。他虚坐在车把上,得意地用嘴一吹那大洋,吹一下,接着放到耳朵上听。接着又吹一下,十分高兴。他一见寿亭,立刻跑过来。寿亭笑笑:“你真是狗窝子里放不住干粮!先拿回来了?” “是是,陈掌柜的,我主要想看看你画的那圆圈灵不灵。” “怎么样,灵吧?” “嘿嘿,当然灵。你那账房一看就知道是你画的。陈掌柜的,我拉你上工吧!” “不用,老孔,你也不用送我了,我想走走,看看街上的事。”说着就走。 车夫撵上来问:“陈掌柜的,还是让我送你一趟吧!要不我心里不得劲儿。” “哪来的那么多讲究?不用送。” 车夫笑着问:“陈掌柜的,我就是不明白,你画个圈柜上就能支大洋,我要是再画上一个呢?” 寿亭气乐了:“你要是再画上一个,这一个也得不着了。那就是你这人贪心太重。”他弹了一下车夫的额头,走去。 街上,满是东北逃出的难民。寿亭的眉头皱着,不住地摇头。 厂门口,有二十几个难民坐在那里,看样子是几家人商量好了一起出来逃难。还有孩子在吃奶。一个妇女在扒翻着小女儿的头发,从中寻找虱子。那两个门房轰他们走,可那些人就是坐着不动。寿亭过来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还没等门房说话,那些男人就把寿亭围上了。其中一个大个子用手一扫,那些人没了动静。他代表大家对寿亭说:“掌柜的,我们这些人在东北就是干染厂的,你收下我们吧,我们不要工钱,管饭就行。” 寿亭打量打量他,又看看那些人:“干染厂的?干他娘的什么染厂?” “沈阳普多染厂。我是电工,他是染工,手艺都很好。” 寿亭又扫了扫这些人,叹了口气:“他娘的,小日本净给我添乱。他们占了东北,让你们上我这里来吃饭。”他一指,门房立刻挤进来。“来了就来了吧!你,领着他们先去伙房吃口饭。吃完了饭,让老婆孩子去工棚住下,男爷们儿都去我那里报到。你再去车间要点试样子的底布,给他们每人做件衣裳。把他们身上的那些破烂,全填到锅炉里烧了。那上头全是虱子!东北的虱子个大,还会飞。” 门房连连应诺。 寿亭接着指示:“你去招呼一声,让咱厂里的那些家眷娘们儿,也帮着他们做衣裳。不用好,能穿就行。这一套弄利索了,你去让锅炉房送点水,让他们洗个澡,男先女后,男人干净。记着,烧了那些破衣裳。我好不容易把全厂的虱子灭干净了,不能再传上。要是落到布上一个,咱这布就别卖了。”寿亭说完之后谁也不看,昂首走去。 那些人感激地望着他的背影。 寿亭办公室里,家驹老吴都在,一见寿亭进来,家驹忙起立。 “我他娘的就是不明白,整天吹牛,连个小日本都顶不住。”说着坐到桌子上,“你拿着那张纸比画什么?什么事?” “六哥,这一船一船的难民往这来,这不,让咱捐钱呢!”家驹递过那张纸。 寿亭接过来,看也没看直接撕了:“咱捐了。我刚收下二三十口子难民。还他娘的捐这捐那,捐什么也没用。你要是把小日本揍出去,我把这染厂都捐了。净他娘的屁话!” 吴先生端过茶来:“掌柜的,先喝一碗。” 寿亭笑了:“还真得喝一碗,气得我口干舌燥的。” 渤海大酒店的账房进来了。他冲着家驹老吴抱拳行礼,然后直奔寿亭:“陈掌柜的,那小姐走了。” 家驹诧异地看着寿亭。 寿亭也有些意外:“走了?这么快。去了哪里?留下个什么话儿没有?” “留下了。是这么回事,她是东北大学的一个学生,与东北军的一个军长相好。日本人打沈阳,那军长受了伤,没了音信儿。她后来听说军长在青岛治病,就跑到青岛来找,找遍了所有的医院也没找着,东西也让人家偷了,一着急,跳了海。可是一想,跳了海,就再也见不着那军长了,又上来了。这才碰到陈掌柜的您。这是信。”说着把信递给寿亭。 老吴给账房端来碗水。 寿亭气得直笑:“你知道我不认字儿,想看我的笑话是吧?给东家。” “是是是!” 家驹接过信,慢慢打开:“哟,这字写得不错呀!” “你管那字干什么,念!” 家驹笑了,念道:“‘敬启陈掌柜恩人:小妹昨日海边寻短,幸得恩人救助,感激万分。小妹乃东北大学学生,与霍长鹤军长相知,情深似海。长鹤虽有家室,小妹不图名分,痴心追随左右。日前,沈阳一战,长鹤荣伤。闻知其在青岛,远道来寻,不得下落,行囊被窃,全无归计,故而绝望。后遇陈掌柜古道热肠,小妹得以衣食。日后定当报答。小妹有姨在济南,今日前去投奔。从渤海酒店柜上支走大洋二十,权作暂借。稍事安顿,随后寄还。爱人之夫,有违四德,无颜面辞陈掌柜,故呈书信。来日方长,容当后报。小妹沈远宜再拜。即日。’六哥,你真有一套!” 寿亭一拍大腿:“好嘛,刚收了二十多人,又没了二十大洋,今天这是想干什么!”气得自己也笑起来。 “六哥,你只要喝上口酒,那善心就摁不住,我是服了你了。” “嗨,不就是二十块大洋吗?在咱手里就是多一个少一个的事,在人家手里,就能活命。咱要不是积点德, 这买卖能干大?给了就给了吧。老吴,给他结账。” 酒店账房挺高兴,刚想走,寿亭叫住他:“我说,老高,我让你管吃管住,可没让你给她钱呀!我要是不认账你怎么办?” 高掌柜忙说:“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我转念又一想,你要是不认账,我顶多就是亏二十个大洋,可我要是不给那小姐,就害了陈掌柜的名声。所以我就给了。” 寿亭哈哈大笑:“好,会说话。老吴,记到我账上,如数结账。” 老吴把账单递给寿亭。他拿过印台问老吴:“今天礼拜几?” “礼拜三。” “嗯,礼拜三用这个指头。”说着用中指按了红印。 老吴和账房出去了。 家驹又气又乐:“六哥,这军长的小情人肯定错不了。昨天晚上我说陪你走走,你就是不让,结果放走了大美人。你说可惜吧!” “你小心那军长找回来,崩了你。” 家驹笑起来。 吕登标进来了:“掌柜的,我把那伙子难民带来了,见见吧?” 寿亭冷眼上下看他:“我给你说过几回了?嗯?上了工把这身皮扒下来。你那绸夹袄是借的呀!嗯?” “是,这不还没进车间嘛!这就扒,这就扒。” “还有一件事你记住,这个八月十五,你没收工人的礼,不错。年下回家也不能收。登标,在乡下,蒸个馍馍就走亲戚,多么难!都拖家带口的,不容易。去年你家用大笸箩盛馍馍,你当我不知道?后来馍馍长了毛,你老婆满庄里送人。今年你要是再弄这一套,我砸断你的狗腿!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绝不收……” 寿亭不耐烦地摆摆手: “把那大个子叫进来,就是那个电工。” 电工被登标带进来:“掌柜的,我姓白。” 家驹坐在椅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这是东家。” “东家好!” 家驹不动声色,浅浅地躬了下身。 寿亭问:“你叫白什么?” “白金彪,就是老虎腰里长翅膀的那个彪?。” 寿亭闻声站起:“嘿,这名儿行!我属虎的,咱这牌子又是飞虎牌,你倒好,老虎长翅膀,行,有点意思!” 家驹在一旁笑他。 白金彪没见过这一派,吓了一跳。 吴先生拿着张纸进来,看来是有事。寿亭一摆手,让他等一下。 “掌柜的,我们这些人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不要工钱,管饭就行。普多染厂也是机器染,我们这些人都会干,就是那东北实在没法待了。小日本见东西就抢,见着女人就往上扑。掌柜的,我们这些人刚才托付我,让我代表他们谢谢掌柜的大恩大德。” “去去去去,不用感激我什么大恩,等我死了,真心哭两声就算报答了。你——”他指着登标,“领着这些人,他们都干过染厂,过去干什么,现在还让他们干什么。工钱和其他工人一样。老吴,就从今天给他算。多给这小子一块,我看着这小子挺顺眼。老虎腰里长翅膀,嗯,还他娘的有点儿意思。” 他们走了。 登标来到门外,问道:“没见过这样的掌柜的吧?” 金彪忙说:“真是汉子!唉!” 老吴把那张纸递给家驹:“掌柜的,东家,商会让去开会,说是要大伙一块儿抵制日货。” “嗯?一块儿抵制日货?”寿亭的眼瞪得溜圆。 “是这么说的,王会长点名让掌柜的去开会。” “六哥,咱们从东亚商社订的布……” 寿亭忽地又站起来:“老吴,关上门!” 老吴知道有大事,表情立刻紧张起来,半跑着过去把门关严,然后又忙跑回来:“掌柜的。” 寿亭瞪着眼说:“你去码头上问一下,问问那日本船西红丸停了几天了,再问问西红丸下一锚抛在什么地方,我好知道它装什么货回去。我和东家去开会,不管东亚商社来电话还是来人,都说我不在。就是滕井亲自来,也给我把他打发了。咱们吃下他这船坯子布。” “六哥,这行吗?” “你先等一会儿。”寿亭用手一拨,家驹被放到了一边。“老吴,本埠布的行市又涨了多少?” “各商号都抵制日货,本埠布的行市一路上涨。各工厂一看涨,又都不卖。咱卖吗?” “他娘的,我问你涨了多少!” “一成。” “好!”寿亭跳上桌子,一拍大腿,“把厂里的布全卖了。保本压仓的那一万匹昨天也全染完了,一块儿卖了,抓紧换成钱,少要票子,要银元黄金。这么说吧,用银元提货,一块钱里让一分,用金子让五厘。金子麻烦,还是多要大洋。” 老吴试探性地提醒:“掌柜的,咱要是卖了那压仓保本布,可就一点退路也没有啦。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咱可怎么办呀!” “什么?风吹草动?咱这就要兴风作浪,有风吹也是咱鼓捣出来的。没事儿,卖!就按我说的办。去,去办,越快越好。全卖了!” 老吴答应着去了。寿亭激动得在屋里来回走。家驹的目光跟着他转:“六哥,这有准儿吗?” “什么有准儿?家驹,发大财的机会来了。你等着看,看你六哥给你玩一把。这一出戏猛一下还想不出名来,就叫‘关云长单刀会鲁肃’吧!我这就给他演一出《单刀会》。” “六哥,可是人家会骂咱卖国贼。” “谁是卖国贼?堂堂东北军都顶不住日本鬼子,咱一个开染厂的能干什么?咱就是不买这船布,把大华染厂关了行吧?日本人也走不了呀!再说,咱这不是卖国,咱这是帮着国民政府办日本鬼子,正是报纸上说的‘从长计议’,怎么还他娘的卖国呢?咱国里有蒋委员长,就是咱想卖,蒋委员长能让咱俩卖吗?净他娘的胡扯!” 家驹气笑了:“我是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狗屁!没有咱俩,这国该亡还是亡,该兴还是兴,你还以为咱俩是人物呢!净些废话!” 家驹没词了,只是站在那里笑。 “家驹,我说,这是个机会。咱抛开抵制日货不说,这日本布占中国市面的二成半。这天马上就冷,老百姓都得做棉衣裳。布铺里不卖日本布,本埠的布又不够,价钱只能一个劲地猛升。老百姓还买得起呀?日本布卖不了,就得降价。一边升,老百姓买不起;一边降,那布又便宜又好,你让老百姓怎么爱国?抵制日货,这事长不了。” “嗯,有道理。” 寿亭接着说:“再说了,咱们在这之前早就订了货,滕井也他娘的不走运,以往都是船晚来,这回却早到了二十多天,生生就是来给咱送钱。要是搁到平时,这很正常,咱也就收下了。现在抵制日货,谁也不敢办。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滕井找个地方存放二十天,到了交货期,你能不要?谁能赔得起那么大的违约金?咱税也纳了,捐也交了,军队都扛不住,咱俩也别羊群里蹿出个驴来——充那大牲口了。” 家驹信服地点头:“是这样,是这样。六哥,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我现在还没想好。记着,这几天你先别出去玩,有事派你用场。” “六哥,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说,说完咱抓紧走。” “这船布咱自己用不了,得卖一些。这钱不是咱染厂挣的,六哥,你能不能不给我爹说?” “为什么?” “六哥,家里的那些烂事儿我不愿意说。这些年,咱分的那钱都让我爹买地了。” “这人真是没法说,老爷子一贯反对买地嘛,这几年也不知道是动了哪根筋,弄上那么多地。嗨,年下我还得和老爷说道说道。” “六哥,你不知道。家骏觉得工厂是咱的,他捞不到什么,就使劲撺掇着我爹买地,说什么地是根本,不能没了根本。我爹也怕家骏说他偏心,也只能认了。这下好了,张店周围的地快让他爷儿俩买净了。六哥,你现在是没见家骏那做派,整天骑着马,挎着盒子枪,还拿着手电筒,在地里到处转。咱那个地方多么乱,都让土匪绑两回了。六哥,这不是个长法儿。这兵荒马乱的,手里没现钱不行。你看那些东北逃难的,要是都买成地,能带着逃难吗?我想手里有点钱,也好应急。回头你再给老吴说说,咱厂里分的红,也得给我爹那里留出一点来,放在一边给家里存着,以防万一。要是全给了他,还得买成地。六哥,咱弟兄俩不是外人,人家苗先生是看着你的面子,才收下那些粮食。要不,那么多麦子卖给谁呀!现在咱卢家是张店第一大地主,要是赶上年景好,都整列车地往济南运。” 寿亭点点头: “嗯,地已经够多了,可不能让老爷子再买了。那美国面才两块钱一袋子,粮食不值几个钱。” 家驹拉着寿亭去连椅上坐下:“六哥,你说得很对,粮食不值几个钱。英国历史上有个圈地运动,就是把地圈起来种草,放羊,剪下羊毛来做呢子,做毯子,比种粮食划算得多。我把这话给我爹说了,你猜,他说我什么?” 寿亭笑着问:“说什么?” 家驹苦笑一下:“他说,只要佃户们能吃草,他就种。唉,真是没办法。” 寿亭笑了:“老爷子这是骑着洋车子下大坡——不敢拐把。那就给他们留出点钱来,不能由着他们这样办。老吴那里倒是好办,可是你爹年下得看账呀!” 家驹笑了:“六哥,这你就不知道了。你要问我爹四书五经,这没问题,哪一句怎么讲,准能说个头头是道。别说咱厂里这工业账了,就是家里那账,他也是指望着账房给他说说,他连算盘都不会打。他所谓的看账,就是问老吴。” 寿亭想了想:“行!咱这船布要是挣了钱,就给你。关于分红截留,我再和老吴商量商量。我先和你说好了,我把钱给了你,你可不能乱花了。这俩太太都在青岛,都挺好的,可不能再弄个老三来。” “六哥,你放心,还老三呢,我早没了那个心了。” 二人说着站起来,家驹左右地扭动脖子。寿亭关心地说:“这一阴天,你那脖子又不得劲?还得按时去推拿。” 家驹笑笑:“唉,就是老了。” 寿亭笑起来:“家驹,你是不知道呀!昨天晚上我碰上的那个妮子,真叫漂亮,两个眼忽闪忽闪的。”说着寿亭用眼学沈小姐慢慢眨眼的样子,“真叫风流真叫美。可惜你没跟着我,要是你见上了,你就年轻了。你就是玩儿了命,也得把她弄成你老三。俊呀!好呀!” “六哥,你馋我。” 两人笑着往外走。这时,寿亭想起了一件事:“家驹,这日本布为什么比本埠布便宜那么多?那日本棉花也是从咱这里运去的,怎么人家织完了布,加上运费运回来,还比本埠布的价钱低呢?” 家驹?99lib.t>说:“六哥,这就是中国!你看着国民政府那些人整天吹牛,其实,没有一个真懂经济的。这日本的纺织业在他国里属于换汇业,就是能挣外国钱的企业,他为了挣外国的钱,就不收这个行业的税。不仅不收税,还给百分之三的补助,也就是咱常说的三分,所以他价格低。可是咱这里呢,纺织业是纳税大户,加上工业不发达,能缴税的企业又少,所以就对纺织业猛抽税。这是竭泽而渔,就是抽干了水拿鱼。咱染布还好点儿,那些纺织厂,比咱难得多。每年秋天,先得等着日本人收购完了棉花,中国的纺织厂才能收,因为日本人给的价钱高,老百姓不懂什么中国日本的,捡着好棉花卖给日本人。日本收够了,好棉花也差不多没了。这是本埠布成色不好的主要原因。这孬棉花既费工,又费力,疵点还多,所以在成色上争不过日本布。人家不纳税,还有补贴,本埠布成色差还得交很重的税,所以在价钱上也争不过日本布。六哥,你说得对,咱是想爱国,用国货,可那本埠布咱敢用吗?染完了一层小疙瘩,逼得咱还得再熨一遍。要不卖不了。就算卖了,老百姓回家一洗,小疙瘩又出来了。咱怕砸牌子,所以不敢用。这些年不是桂系打老蒋,就是冯玉祥和老蒋玩儿命,光剩下打仗了,根本没心管什么国计民生。” 寿亭听得很入迷,他眨着眼:“照你这一说,整个国民政府全是些废物?” “全是废物,没一个中用的。” 寿亭拍拍家驹的肩:“这样,下一任我看还是你干吧。”二人说笑着出去了。 下来楼,寿亭看看天说:“那个姓沈的闺女上济南,这会儿也不知道坐上车了吗?” 家驹笑着说:“六哥,你整天自称坐怀不乱,我看你是没遇上好的,那东北学生幸亏走了,要是在青岛呀,我看六嫂的地位受威胁。” “揍死你这个小子!这些学生都有点儿傻,这火车上那么乱,我是怕她再让人家偷了钱去。” 小丁打开了汽车的门,躬身等着二位。 孔妈正扫院子,家驹的车夫进来了。孔妈赶紧让着往里走,随之喊道:“太太,东家的车来了。” 采芹从屋里出来:“我在电话里给她俩说,让老孔送我过去就行,还让你再跑一趟。老谢,抽支烟再走。老孔,拿烟!” 老孔跑出来。老谢说:“陈太太,不用了。我家二位太太那茶都冲上了,让我接着你就走。孔哥,好呀?”说着把老孔递过来的烟夹在耳朵上。 采芹上了卢家的洋车,随后对孔妈说:“东初捎来的火腿,老爷不让往咱家拿,说是有股子哈喇味儿。卢大太太今天请了明白人来做,让我过去尝尝。晌午我不回来吃饭,你和少爷吃吧。下午要是变天,你就让少爷穿上坎肩。老谢,咱没有急事,不用跑,慢慢地走就行。” 沈小姐坐在餐车上。她穿着蓝衣蓝裤,外面是个黑绒镶边坎肩,依然是楚楚动人。服务生把茶和点心端过来: “小姐,慢用。”说着鞠了个躬。她也颔首回礼,随手拿起一块点心。 车开出了青岛站,她低头看着站台向后退着。 她喃喃自语着:“青岛……伤心之地……陈掌柜的……” 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回过身来朝她看,沈小姐停止了自语。 火车在田野上飞驰…… 第十一章 早晨,东亚商社里。滕井已五十多岁,依然那么瘦,只是近来添了些皱纹。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向外望着,表情十分忧虑焦急,手里拿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 滕井的办公室里全是深紫色的家具,十分简单实用。写字台上,放着文具和绿玻璃罩台灯,旁边是他一家人的合影。小女儿穿着海军服笑着。后面墙上的横幅,是日本汉字写的“琴心剑胆”,也算流畅。 滕井叹了口气,回过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不住地摇头。他来到办公桌前,拿起全家的合影,看着女儿的笑靥和妻子温情的目光,感慨万端:“十几年了……”他坐下来,拿过一张纸,写了个数字“40”,然后又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走,最后立在窗前,向外望着。 三木进来,轻轻地合上门。室内是木板地面,三木走动的声音很响。三木来到滕井身后说:“社长,青岛的各染厂和贸易行都不愿意接受这船布,起码现在是这样。”他说着,看看滕井的背影。他比滕井高,就是躬着身,也比滕井高出一些。 滕井依然看着窗外:“他们都已经交了订金,你没说让他们帮帮忙吗?” “这些话我都说了,我甚至是求他们,可是没有用。我们这船布早到了二十天,他们现在不要,也不算违约。所以,我们这船布不能认定是订货,只能算是散货。如果二十天之后他们还不要,我们就可以罚扣违约金;但是我们如果把这批布卖出去,二十天以后交不了货,倒是我们要赔偿他们。” 滕井点点头:“这时候,合同就起作用了。唉!你对他们说价格了吗?” 三木说:“说过了。他们都说很低,但是谁也不敢买。” 滕井叹了口气: “中国商人历来是见利忘义,但这一次不同。一夜之间占了三个省,对他们的冲击太大。唉!”滕井回过身,“我父亲当年来华剿灭义和拳匪,回去之后感受很深。他对我说,支那民族人多势众,人民也很勇敢,只是缺少一种精神把他们集中起来。如果那样,这个民族将很伟大。东北的军事行动,从反面给了他们一致对外的理由,但是,却让我们这些生意人很被动。” 三木提醒,同时抬眼看滕井:“社长,同样,没有政府的支持,我们也不可能——”三木开始正视滕井,“在不支付任何赋税的情况下,在支那进行这样的大宗贸易。” 滕井神色有些慌乱,忙说:“是这样,是这样。我们也从富国强兵中得到了利益。三木君说得很有道理,我们的困难是暂时的。” 三木的嘴角有一丝微笑:“社长,不管怎么样,要尽快处理掉这船布。” 滕井意味深长地说:“是呀,什么事情都有个轻重,我会尽力的。西红丸要装运军粮去旅顺,这是大事,我知道。” 三木试探地说:“我们是不是先卸下来,放上二十天?” 滕井摇头:“青岛没有这样大的仓库,一万五千件,没有这么大的仓库。露天存放也不行,现在正是雨季,要是淋湿了,那就彻底完了。” 滕井看着手中的烟,三木想给他点上,他摆摆手。他忽然把眼一瞪:“降到五十五块一件,抛出去。” 三木惊怵:“社长,那样我们将赔一半,我看……” 滕井很坚决:“宁可赔一半,也不能让军部杀掉我们。正像你说的,帝国的利益是第一位的。”滕井盯着三木,三木低头听候指示。“你只联系两个人,一个是元亨染厂的孙明祖,一个是大华染厂的陈寿亭。只有这两个人能吃下这船布。同时,也只有他们有这个胆量。孙明祖可能还差一点,主要是陈寿亭。前几天我找过他,受帝国的委托购买他的工厂,但陈寿亭不肯卖,他没有退出青岛的意思。既然不退出,就要正常开工,就需要大量的布,只要价格藏书网低,我想他会全收下。你积极地和他联络,我亲自和他们谈。” 三木立正:“社长分析得很对,我马上去办,力争让西红丸早日起锚,尽快把粮食运交旅顺的将士。” 三木刚想走,滕井又说:“你记着,我们这船布出手之后,你就马上通知本土,继续发运同样数量的坯布。我们这次赔了,下次不能再赔。” 三木说:“社长,我们是不是写一个文件给政府,说明一下我们在支那遇到的困难,争取得到更多的补贴。因为这次世界性的大萧条前所未有,时间也特别长,本土的企业纷纷倒闭,只有和支那贸易有关的企业还在发展。这就是我们对帝国的贡献。我想他们会考虑的。” 滕井笑笑:“我是要写的。现在更让我担心的是我们贸易的自身。因为支那是一个封闭的国家,它的经济在这次大萧条中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江浙一带的经济发展很快。这些地方本来就富庶,现在许多乡下的士绅卖了土地,到上海去开工厂,以纺织厂居多。三木君,我们本土企业的设备都老?了,织的布虽然表面看来还可以,但是应当看到,上海的纺织业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他们从德国购进的是高速织机,那种机器相当先进。加上现在英国人把印度的棉花运到支那,这两个因素加起来,支那的纺织业将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这是让我最担心的地方。唉!我自己静一会儿,你去吧。” 三木鞠躬出去了。 商会会场,横幅是“青岛染织同业抵制日货共话会”。人很多,围会议桌坐着。 王会长有四十八九岁,浓眉大眼,上唇胡子浓密。他坐在会议桌的上首,双手撑住案头,雄视会场。 寿亭与家驹靠着坐,旁边是孙明祖。寿亭拿出土烟来刚要点,孙明祖按下他的手。“寿亭,抽这个。”说着递过纸烟,“都什么朝代了,还抽土烟!” 寿亭嬉皮笑脸: “我说去那边儿坐吧,你非拉我坐在你旁边。坐就坐吧,还嫌我抽土烟。明祖,我还没搓脚气呢!” 孙明祖多少有些无奈:“寿亭,不见你吧,还想见你;见了你吧,你是没一点正经的。来抽这个。” “明祖,这你不懂,我这是洗脚盆子泡煎饼——就好这一口儿。” 明祖用手点着他:“你看看你这一套!坐着汽车来开会,穿着便褂子抽着土烟,和你那汽车根本不配套。”明祖说着,也不管他那一套,把一支点着的烟硬塞到寿亭嘴里。寿亭不好推脱,也就抽起来。 王会长不满地看了这边一眼,寿亭根本不在乎他,学孙悟空手搭凉棚,望向王会长,王会长气得笑了。随后,他故意把茶杯往桌上一蹾,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诸位,诸位,静静,静静!”会场安静了些,但还有嗡嗡声。“今天一大早,请诸位来这里,就是两件事,一件是抵制日货,再就是请各位开仓出货,平抑布价。诸位都是青岛染织界有实力,说了算的,这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日本人无端挑衅,占了东北三省,山河破碎,黎民涂炭,兵凶战危,难民成船……” 王会长正四六对仗地讲得起劲,寿亭插进来说:“王会长,你和周村说书的王铁嘴是亲戚吧?我怎么听着后边这几句是王铁嘴的真传呢!就是差块醒木。” 会场哄堂大笑。 “寿亭!”王会长倚老卖老地训斥寿亭,“这里也有你的长辈,也有你的晚辈,这么大的掌柜的,也不怕人家笑话。正经点儿!” 寿亭笑嘻嘻地说:“咱有什么说什么。你就别从汤尧禹舜说起了,都还忙着呢!” 王会长没再理他:“现在青岛的布价一个劲地往上涨,报纸说咱们奇货可居,操纵市场。学生在布铺门口守着,商家不敢卖日本布,就是卖也不敢摆出来。可是这本埠布量又少,所以,各位应当本着急功好义的精神,开仓出货,先把青岛的布价拉下来再说。” 寿亭接过来说:“王会长,咱在这里坐着的都是内行。各染厂虽然都有自己的牌子,可用的那坯布,差不多都是日本来的。这算什么布?日本布还是本埠布?” 王会长根本没考虑: “有自己的牌子就是本埠布,学生不管。自从去年以来,日本开始向中国销售染色成品布,‘大光’、‘犀牛’、‘和平’这三个牌子最多,学生们就是管这些布。我们中国染厂出产的布,就是中国布。不过,从这以后,日本坯布尽量少用,最好不用。这也是本次共话会的另一个内容。寿亭,说你哪,你厂里还存着多少货?说说。” 寿亭把烟捻灭:“王会长,你这是出我的丑。”他看看身边的明祖,“孙掌柜的我不知道,兴许也没存货,反正大华染厂是没有了。这工厂不比你那贸易行,可以存下货等行市。其实这行市也不用等,眼下这行市够好的了。现在我要是还有存布,那可发大财了。明祖,你也干染厂,咱讲的是转得快,别说没货,就是有货也不敢存哪,存不起哪!你说呢,孙掌柜的?” 孙明祖接过来说:“陈掌柜的说得对,我们讲的是快进快出,不在乎什么行市,只关心产量大。当然,行市好可以多赚点。做买卖盼的就是行市好。元亨染厂也是无布可卖,要是有,这回可赚大钱了。” 会长根本不相信,轻轻地哼了一声。在场的人也都知道他们是在唱双簧,都在交头接耳。 孙明祖低过身来问:“寿亭,你看这行市还能上?” 寿亭把手放在明祖的手背上,小声地说:“你想,新棉花还没收上来,本埠坯布一路向上,日本坯布看这个架势也不让用了,咱那布还不一天一个价?等着,千万沉住气。天马上就冷,我看这行市准能打个滚。”明祖认同地点头。 他们的交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会长接着说:“这第二件事嘛,就是抵制日本货。他们占了东北,咱不能再帮着他们做买卖。刚才我那贸易行里给我送来信,说西红丸船上的布到了五十多块钱一件。” 会场一片嗡嗡声。 寿亭的眼瞪得溜圆。 “大家安静,安静!”王会长双手向下摁声音,“这五十多块钱,刚刚够买棉纱,是够便宜的。但这个便宜咱不能占,咱就是要让他怎么运来的怎么运回去。” 寿亭跳起来:“王会长,你这话说得对。咱得分个里外,知道轻重。我先把话放在这里,谁要是买船上的日本布,我陈六子就操他祖宗!就按王会长说的办,让小日本怎么拉来的怎么拉回去。”这时,寿亭突然问身边的明祖:“孙掌柜的,我说的对不?” 明祖一愣,但立刻缓过神儿来,接着站起来:“既然陈掌柜的这么说了,我也表个态,就按寿亭说的办。谁要是买日本布,就是卖国贼。咱们立个字据,大家都签名。” 掌声四起。 家驹抽着烟,看着寿亭上蹿下跳的表演,按捺不住地乐。 王会长高兴了,让人去拿纸笔。会场里气氛活跃。 寿亭看看四周,低声对明祖说:“我说,明祖,咱说是说,可咱们和滕井都是老熟人了,人家也给咱帮过忙。这日本鬼子占东北,也不是他让去的。要是.99lib?他真找到咱俩跟前,让咱买他那船布,这可怎么办?你得给我支个招儿,咱既不得罪他,还不买那布。” 明祖说:“这好办,出去避两天。” 寿亭夸张地恍然大悟:“这招好。我正好想回趟周村,对,又回家探了亲,还不驳滕井的面子,日后见了面也好说话。”两人说着笑起来。 家驹代表大华染厂签名。出来后,家驹和寿亭朝汽车那里走。家驹说:“六哥,就等着人家操咱祖宗吧!” “让他们操吧,是他操咱祖宗,还是咱祖宗操他,还不一定呢!”二人笑起来。 餐车上,远宜的面前是一杯茶,她托着腮,看着外边,若有所思。 刚才的那个男人又来了,满脸堆笑地问:“小姐,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远宜根本没回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冷冷地说: “不可以。” 那男的并不尴尬:“小姐,旅途是寂寞的,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是个医生,不是坏人。”说着就坐下来。 远宜回过头,根本没看他,站起来走了。 那男人望着远宜的背影,有点傻。 寿亭办公室,家驹抽着烟,表情很轻松,寿亭在屋里来回转圈。 家驹说:“六哥,你打算怎么办?” 寿亭还是转:“我这不正在想嘛!这事关键是不能漏了风。” 家驹说:“低价买进来,看来问题不大,可是这一万多件布往哪里放呀!又都是那日本大件。” 寿亭纵身一跳,坐在桌子上:“家驹,怎么放我想好了,这你不用管。只是现在咱还有个对头,这个对头就是孙明祖。我现在是想,在青岛除了咱和老孙,谁还能吃下那船布。” “我看没人了。剩下的那些人不是守财奴,就是小散户,一是没那么多的钱,再者没那么大的胆。” 寿亭从桌子上蹦下来:“嗯,好,好!家驹,这两天你什么也别干,就是陪着老孙玩儿。逛窑子跳舞打麻将都行,就是不能让他去厂里。大洋马下了天津,没人给他出主意,这机会千载难逢。只要让老滕井找不到孙明祖,我就能挤死这个小日本。” 家驹高兴了:“行,六哥,刚才明祖还说,俱乐部来了四个波斯米亚的妞儿,正约我呢。” “好,咱请客,使劲玩。别心疼钱,你俩一人弄俩,全他娘的包了!那洋娘们人高马大,是正宗大洋马,你可别闪了腰。你只要把明祖缠住,就是头功一件,知道了吗?我要让滕井找不着他。滕井这些年虽然对咱挺客气,可是我始终觉得这老小子瞧不起咱中国人。这回国恨家仇一块儿报,我非得弄得他叫了爹不可!” 家驹兴奋:“现在就去?” “对,你去账房,多拿钱,开上汽车。实在不行,就和他带着洋娘们去崂山,对,就去崂山,在那里租上宾馆住三天。三 5929." >天我就用慢火把滕井给炖透了。” 家驹提出了一个技术性的问题:“要是开汽车去崂山,就不能一人弄俩,车里坐不下。” 寿亭给他提出解决方案:“那就捡好的一人一个。” 家驹认为只能如此,答应着就要走,寿亭一把拉住他:“家驹,就看你的了。最好能尽快出青岛,带上洋娘们儿。刚才我给孙明祖下了套子,告诉他先不急于卖布。他卖不了布,就腾不出钱来买布。可是咱这边的布都卖完了,那一万多匹布三个钟头就能上市。让咱这么一冲,那行市立刻就得向下走。孙明祖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他一看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咱们要是让他看穿了,家驹,咱可全完了。压仓保本的布也卖了,咱可一点退路也没有呀!” 家驹点头,表情很悲壮。 上午十点多钟,济南三元染厂的办公室里。大掌柜的赵东俊也已四十多岁,中式打扮,人略胖,看上去老实忠厚。他正坐在办公桌前戴着花镜看报纸,边看边忧虑地摇头。他的桌子上有个毛笔架,吊着几管小狼毫。旁边是一叠便笺,红色的八行竖栏,天头处红字为“三元张东俊”字样,很有派头。桌前侧放着一把镂空红木椅,是让客人坐的。 有人敲门,东俊低声应道:“进来。” 东初拿着电报进来:“大哥,六哥来了电报。” “噢?什么事?”说着把电报接过来。 “他说是有船日本布,两万件,他想和咱一块吃下来。五十五块一件,这个价钱可比棉纱还便宜呀!日本人实在没法了,所以才找到他。”东初说着坐在那把椅子上。 东俊看完电报,放在一边。随之摘下花镜,笑笑:“要是肯定要。不过,这不是日本人的底价,陈六子在捣鬼。”说着笑起来。 东初有点着急:“大哥,我也觉得这不是底价,不过咱不要管那些,只要咱觉得合适就行。” 东俊摇摇头,又把电报拿过来:“三弟,做生意要沉住气。这船布,他陈六子自己吃不下去。这些年他虽然发了财,飞虎牌也有些名气,但还没有这样大的财力。青岛那么多染厂,他为什么不和别人做?这一是怕走漏了风声,让别人骂他,再就是他不放心。别看陈六子表面很粗,可他干事儿相当慎重。和别人做,可能中间会有闪失;和咱做,赚钱不赚钱除外,他十分放心。所以咱不用急于答复他,让他自己往回退,抻抻他,抻得他受不了了,他那底价也就出来了。明白吗,三弟?” 东初越听越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哥,他虽然干事慎重,可是他也挺要面子,也有一头撞死不说疼的脾气。咱要是总抻着他,他那火儿就能冒上来,一气之下,再联络了别的买家,那咱可就亏大了。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馍馍呀!大哥,用心计也得看看对手,陈六子不是很简单的人。大哥!” 东俊轻蔑地一笑:“三弟,你等着,他要是能联络到别的买家,还跑到济南来找咱?你沉住气,这么多年,我总想和他过过招,看看他究竟多么高。在张店一带都快把陈六子传成神人了。哼!你等着,我让他看看,赵老大也是盐里泡、卤里淘的汉子。先不回电报,按我说的办。你现在就开仓出布,备下款等着收布。” 东初急得一甩手,抓过电报出去了。 下午,寿亭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喝茶,一边瞅着正在作响的电话。那铃一直在响,他就一直瞅着,就是不接。他站起来,拍了拍电话,自言自语地说:“滕井,我不是不接,是你还没着够急。”他把电话当滕井,耐心安慰着,“这什么事呀,都得讲个火候。我要你的布,你别急,急我也不接。” 吴先生进来了:“掌柜的,你和谁说话?” 寿亭笑着说:“我正在唱空城计。赵东俊那边回电报了吗?” 吴先生焦急地说:“还没回。” 寿亭笑了:“这就对了,咱们吃定他了。” “怎么说?” “赵东俊不是赵东初,这人很了解我。他虽然上学不多,但却是买卖人中的尖子。当初我和他在济南过了一次招,一正一反打了个平手。当时我就看出来了,他不是为了那点事儿,是想和我较劲。他是你六嫂的表哥,我弄得他太惨了,你六嫂就得说我。我呢,也就借坡下驴认了输,给他留了面子。买卖小,这面子我能留,但是大买卖,东俊哥,兄弟也就只能照章办事了。老吴,赵东俊知道咱报的不是底价,所以他抻抻咱,等着咱降价。钱不钱的是另一回事儿,他可能也不在乎一块两块的,关键他是要证明比我厉害。好呀,东俊哥,你就抻兄弟吧。老吴,你老家的地多少钱一亩?” 老吴不解:“掌柜的,你历来不让买地,怎么想起问这个来?” “你别管,我问你多少钱一亩。” “好地十二块,不好的地也就是十块。” “好,老吴,咱们干完了这一把,份子你照拿,我再送给你一百亩地。今年我就不给你老爷子送礼了,这一百亩地就算提前送了。” “谢谢掌柜的。”他淡淡地说,大概觉得寿亭是和他开玩笑,“掌柜的,那滕井可是快疯了,把人都派来了,正在我那儿呢。” “他现在报价多少钱?” “他说最低五十,否则他宁可拉回日本。” “那就让他拉回去吧。”寿亭端起茶来刚要喝,又放下了,“我让你问的那西红丸……” “问清楚了,那船前天就该起锚,去旅顺,是运粮食。” 寿亭忽地站起来:“什么样的粮食?” 老吴吓了一跳:“说是大米。” “大米?大米?”寿亭在屋里来回走,“东北净些逃难的,谁还吃得起大米?大米?日本船……”他跑到老吴跟前,“老吴,我吃定滕井了。那大米是军粮,滕井不敢耽误。还他娘的运回日本,你自己糊弄自己吧!” 老吴恍然大悟:“对对,东北人不吃大米,是日本人爱吃那米团子。” “老吴,你下去告诉那日本人,说我不方便在厂里见他,也不方便见滕井,让他晚上去我家。千万想着这句话,让他转告滕井,我不会买他的布,就说我在商会起了誓,不能坏了规矩。” 老吴懵懂地答应着,出去了。 崂山海军上将宾馆是一个别墅式的宾馆,院内有四五座小楼。楼下的台球室里,家驹和明祖穿着坎肩,准备打台球。那两个洋小姐在一旁候着。一个穿红坎肩的侍者端来玻璃瓶的崂山矿泉水。明祖坐在沙发上,拿过一瓶,脑子里在琢磨事。家驹的眼乱转。 明祖说:“家驹,我怎么自从出了青岛,心里就觉得不踏实呢?” 家驹手捋着球杆:“你和寿亭一样,干买卖干上了瘾,乍一闲下来适应不了。我就没事儿。前人曾说‘偷得浮生半日闲’,明祖,这人哪,没有吃不了的苦,倒有享不了的福。有什么不踏实的!” 明祖想想:“这崂山离着青岛百十里地,要是厂里出点什么事儿,往回走都来不及。” 家驹故作镇静地笑笑:“咱不是有汽车嘛!寿亭为了让咱玩好,回周村都没让车送。其实开汽车回周村比坐火车慢多了,那路也太难走。” “寿亭真回了周村?” “明天早上的火车,可能票都买了。”家驹说着瞟了明祖一眼,“寿亭还说,你给他出的主意真挺好。说实在的,明祖,这滕井,我那里也好,你那里也好,咱都得罪不起呀!要是和他反了目,结下了仇,咱这厂还开吗?上哪里去弄布?上海?光那运费咱也出不起。可是咱都躲出来了,他找不着咱,也省得他日后记恨咱们。其实我不用躲出来,滕井知道我管不了事,可是寿亭说,狗急了跳墙,他怕滕井逼我,所以让我也出来了。” 明祖站起来:“我说,家驹,这不是寿亭的什么计吧?不会把我支出来,独吞那船布吧?” 家驹不以为然:“说真的,明祖,我们还真想吞。可是吞了之后麻烦太多,一是没有那么多现钱,再者这一万五千件放在哪里?让学生给烧了那就全完了。寿亭本来想联合你干这事,他怕你怀疑他,也就算了。” “我也这么想,主要是没处放。至于钱,还好办一点。” 家驹接着说:“咱不说那些烦心事,什么日本布,咱现在的买卖挺好,没必要再冒那样的险。明祖,为了当初那件事,寿亭一直觉得欠你个情。这些年,寿亭总把那事搁在心上,说当初太急,伤了你那么一下子,欠着你个情。他总想找机会还上那个情。” “嗯,这话寿亭也亲自对我说过。没事,思雅明天就回来了,我不在,她会处理的。来,咱开始?” 家驹总算找到了话头,他边向球桌边走,边说:“明祖,贾小姐嫁给那诗人也两三年了,怎么也不生孩子呢?那个诗人叫什么名字来?” “叫他娘的‘沙漠的月亮’,这是什么烂名字!” “我说,他不管你和贾小姐的事儿?” “什么?一分钱不挣还有脾气?还反了他呢!”明祖说着把球打出去,两个洋妞拍手叫好,明祖拉过一个来亲着。家驹趁机说:“我先出去方便方便。”家驹出来了。 小丁在院子里擦车,见家驹出来忙站起来:“东家。” 家驹低声说:“把汽车的电源线拔下来,假装坏了,修不好。孙明祖厂里没汽车,就是有,他也不懂。” 小丁问:“为什么?” 家驹把眼一瞪:“买卖!” 下午,东亚商社里,滕井拿过那张写有“40”字样的纸,看着,自嘲地笑笑,无可奈何。然后拿过一张纸,在上面 5199." >写着。然后随手按铃叫人。 三木来了:“社长,有什么吩咐?” 滕井伸手让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把那张纸递过来:“按这上面写的准备礼品。陈寿亭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我得先给他点饵料。” 三木看看纸上的内容:“社长,他厂里的人说得很清楚,到他家喝茶叙旧都没有问题,只是不谈布的事。” 滕井笑了:“这是中国式的狡猾。如果不谈布的事,他根本不会让我去他家。三木君,你等着明天卸船吧。哈哈……” 三木信服地点头。 滕井说:“三木君,我们这次赔是赔定了,只是多少的问题。陈寿亭已经严阵以待。我怀疑孙明祖失踪,就是陈寿亭捣的鬼。只是陈寿亭目前不愿与我们纵深合作,否则,青岛的染厂全得倒闭。” “噢?他有这么精明?” “比你想的还要精明。今天我们可能把布卖出去,但价格不会高出三十元,姓陈的一定会往绝路上逼我们。再者,这个人对帝国有偏见。你想想,他每次见我们,总是说些让我们不舒服的话。他和我们交易,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国布太差,他没有别的选择。对我们,他还算客气;对德国人,他直接不留面子。国家太弱,个人太强,这样会吃亏的。” 三木点头:“我们已经控制了青岛的染织业,社长,下一步我们是不是把价格提一点,把我们的损失找回来?”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上海的纺织业发展很快。现在不是提价的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不让上海布进来,这是主要的。我们总卖坯布也不是长久的办法,我想下一步,在青岛收购染厂,向支那工业的深处挺进。如果我们手里有几个染厂,我们的处境就会完全改变。三木君,你可以想一下,他们厂里的布是高价购入的,是我们加过利润的;而我们自己染厂里的布却是低价的,是没有加过利润的。只这一项优势将相当明显。加上我们还有政府津贴做后盾。我们要渐渐让他们感到无利可图,甚至有可能染得越多,赔得越多。这样用不了太长的时间,那些染厂就会被迫与我们合作,包括陈寿亭。正像你说的,我们身后有帝国的精锐军队。我一想起这些,心里就宽松了许多。” 三木很佩服,佩服完了出去了。滕井站起来,回身看着墙上的字“琴心剑胆”,慢慢地笑开了。 元亨染厂对面有个小茶水摊,登标坐在那里喝茶,两眼盯着元亨染厂。卖茶的中年汉子说:“先生,你从晌午就在这里喝,撒尿也回头看着染厂,这是为什么?” 登标笑笑:“为了让你挣钱。怎么着?” 汉子笑笑:“你当我不知道?你是大华染厂派来的,对不?” 登标一惊:“你怎么知道?” 汉子说:“前年夏天,就是你,坐在这里数元亨从厂里运出去多少布。你还拿着小口袋,元亨出来一车布,你就往小口袋里放一个小石子。我记得清清的,对不?” 登标笑了:“记性不错,是我。怎么着?” “不怎么着,我是想问问你,你数元亨的布干什么?” 登标一笑:“这叫知己知彼,我们得知道他有多大的产量。 我相当于书里说的那探子。不是自己人,掌柜的不让你来干这个。” “那你为什么今天不数呢?” 登标正想回答,就见一辆洋车拉着贾小姐回来了。登标猛然站起,扔下几个小钱,匆匆走去。 卖茶汉子拿着钱自语道:“这干买卖还得用探子?” 贾小姐推明祖办公室的门,门锁着,她就敲门。这时刘先生出来了,手里拿着钥匙:“贾小姐不是说明天回来吗?” 贾小姐心急,没直接回答他:“董事长去哪了?” 刘先生打开了门:“不知道。早上去商会开会回来,吃完了中午饭就走了。” “和谁走的?” 刘先生看她一眼:“和,和卢先生,就是大华染厂的东家。” 贾小姐气得一摔小手包,坐到沙发上。 刘先生躬身问:“贾小姐有急事?” “没急事我能跑回来吗?天津港有一船卖不了的布,天津染厂都不敢买日本货,咱完全可以接过来。才七十块钱一件,日本大件。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去?这个孙明祖!” 刘先生冷笑道:“七十?滕井那船布也来了,现在五十五都没人要。” “什么?”贾小姐弹了起来,吓得刘先生向后退了一步。“什么?五十五,咱怎么不要?” 刘先生不紧不慢地说:“今天早晨青岛所有的染织商号开了会,一致抵制日货,董事长也签了字。” 贾小姐气急败坏地坐下了:“傻呀!这中了陈六子的计,他想独自吞下这船布。你说董事长和卢家驹一块儿出去的?” “是,是和卢先生一块儿出去的。” 贾小姐又站起来:“准了,准了!准是陈六子在捣鬼。” 刘先生笑笑:“贾小姐,这回你猜错了。本来董事长也想吞下这船布,可想了想这一万五千件没地方搁,又怕学生来给烧了,也就算了。滕井昨天就来求董事长,可咱那成品布也还没出手,也是没有现钱,想来想去,董事长觉得还是不趟这下子浑水。可又怕陈六子买了这便宜布,将来顶咱,今天早上开会,他就给陈六子支招,让他回周村探亲,这样既不得罪滕井,也不用买布,陈六子听了挺高兴。咱两下里都下了闸,送火车票的那里有咱自己的人,这你知道,大华染厂门口也有人盯着。陈六子确实买了回周村的车票。这两路人都回来送了信儿,知道确实是买的去周村的车票,董事长这才放了心。要不,卢先生叫他,他不能跟着走。” 贾小姐坐下:“一万五千件非得全要吗?咱少买点不行?” 茶坊送来水,刘先生让放在茶几上,茶坊出去后他说:“咱仓库里全是成品布,顶多还有放四百件的空位。这少买也是买,滕井可能会同意。贾小姐,我当时出了这么个主意,咱可以全买下来,装到火车上,沿着胶济铁路向沿途各县批发,最后剩下多少,全卖给济南三元染厂的赵东初。那个厂大,也有钱。董事长觉得也行,可就是没有钱。要是有钱,这回咱真赚大了。” 贾小姐又跳起来:“对,这是个好主意。把元亨染厂押给银行,立刻就能筹来现钱。快,快派人去找董事长!” 刘先生说:“抵押工厂的这个办法,我和董事长也议过,押厂贷款要开董事会,就怕那些股东不同意,一嚷嚷,把事传出去,那就麻烦了。” 贾小姐咬着牙:“快派人去找董事长!咱不开董事会,反正这笔买卖稳赚,不用管那些小股东。” 刘先生犹豫着:“贾小姐,这可犯法呀!” 贾小姐烦了:“什么法?买日本布还说是卖国呢!不管那些,赚钱第一,快派人去!” 寿亭正在和老吴下棋,登标撞开了门:“掌柜的,大洋马回来了!” “什么?”寿亭惊得站起来,“这个熊娘们儿怎么从天津得到信儿?” 登标擦汗。寿亭在屋里来回地转,突然回过身指着电话说:“老吴,给我约滕井,我这就见他。”老吴说好,刚要拿电话,寿亭一步迈过来,把电话摁住,“让我再想想。登标,咱的汽车什么时候出的元亨?” “吃完中午饭,有一点多钟。” 寿亭看了看墙上的表,此时已是下午五点,表情松弛了些:“这时候东家早到了崂山,让那个娘们儿着急去吧!没事,老吴,接着下。” 老吴担心地说:“她要是直接和滕井联系呢?” 寿亭的表情又紧张起来:“有这个可能。”接着又在屋里来回走开了,“她直接联络也不要紧,滕井挺讨厌她。好多次,她让关东军的相好压滕井,滕井没办法,给元亨的价钱总是比咱低一点,滕井向我解释过。再说了,她既不是东家,也不是掌柜的,滕井未必敢等。随她去,不操这个心了。老吴,是财不散,别说她找不着孙明祖,就是找着了,孙明祖也不敢办。” 老吴点头。寿亭从桌上拿过那张车票,对登标说:“把这张票退了吧,退的钱归你了,今天受累不小。” 登标挺高兴,拿着票走了。 老吴问:“孙明祖这人也够精的,要不是咱门口那俩残废发现得早,咱做了这个势子,他兴许不能跟着东家去。要不然,他怎么晌午才走呢?” 寿亭有些感慨:“是呀,残废有残废的用处。只有大家都想着工厂,咱们才能干大。老吴,这回挣了钱,每人给他们五块,你替我想着。” 天黑下来,屋里的电灯亮了。贾小姐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刘先生进来了:“贾小姐,舞厅饭店都找遍了,没找着董事长。” 贾小姐盯着刘先生:“你说,咱们自己给滕井联络怎么样?” 刘先生想了想:“咱说什么呢?说咱想要那船布?董事长回来不同意怎么办?” “现在不是他同意不同意的问题,没有他的签字,咱从银行贷不出款来。要是我签字有效,根本不找他,我早把厂押出去了。没事,反正陈六子明天早上回周村,青岛就剩了咱自己。不行!”说着又要摸电话,“要是陈六子今天晚上买下那船布怎么办?不行,我得和滕井联络上。” 刘先生过来按住电话:“贾小姐,这可不合规矩呀!我不知道,那不关我的事;我知道了,就得给你说明白,你不能擅自决定这么大的事。”刘先生表情很坚定。 贾小姐很意外:“老刘,你想干什么?” 刘先生没有退意:“我是监事会主席,不能让你这样干。我有我的难处,贾小姐。”随之,由硬转软,“贾小姐,我看还是等明天,明天早上董事长准能来上班。咱没有那么大的仓库,陈六子也没有。再说了,他就是真想买滕井的布,咱能争得过他吗?我看还是算了吧。” 贾小姐坐回来,把双手插进头发里,沮丧地叹了口气:“我真该自己开染厂了。” 第十二章 晚上,家中,寿亭坐在八仙桌的右首,采芹在左首,夫妻二人正在喝茶说话。采芹不安地问他:“寿亭,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有点儿悬呢?” 寿亭抬起眼来看着她:“干买卖就是富贵险中求。我哪回干事不悬?咱要是一直规规矩矩,现在还在周村呢!你放心,咱干完了这一把,就能吃喝嫖赌花上三辈子。” 采芹嘟囔着:“你也别吃喝嫖赌,咱也别花上三辈子。” 寿亭气得笑:“我这是打个比方,嫖可毁志,赌能败家,这我从小就知道。你以为我听说书是听热闹儿?我一直用着心呢!” 采芹给他倒茶: “我知道你不是听热闹儿。自从你一进俺家,我就知道你不是省油的灯,不是省料的驴。” 寿亭乐了:“噢?看出来了?说说,怎么看出来的?” 采芹放下茶壶:“当初你根本没冻昏,我还看见你眼动呢!只是我没给咱娘说。” 寿亭多少有点尴尬,接着嘿嘿地傻笑:“我忘了,反正是冻得不轻。嘿嘿!” 采芹笑着说:“我当初要知道你胆子这么大,就不该让留下你,省得整天为你提心吊胆。一会儿让土匪绑了去,一会儿吃何大庚腿上的肉。这些年没让你吓煞,就是命大。” 寿亭开始插科打诨:“什么?你不留下我?这事你说了算?周村街里那么多染坊,我为什么非得去你家?我这是有预先准备的,不是非昏在你家门口不可。这事儿你不提,也就罢了,既然你提起来了,咱就得说说。你猜我为什么昏在你家门口?” “你说说,为什么?” 寿亭开始编造:“有一回呀,我要饭路过你门口,你呢,正在门口站着,我一看,这个闺女好看,两个眼那么大。好,就娶她当媳妇吧!知道了吧?我是奔着你去的。哈……” 采芹也笑起来:“你编都不会编。那时候我娘根本不让我出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站在门口!你编得可真匀和!” 寿亭说:“不管编也好,造也好,我醒过来一看见你,心里明白了,这辈子光棍是打不成了。现成的媳妇就站在那里,手里还端着碗水。我知道自己将来能发财,能当大华染厂的掌柜的。可是一看你,不仅人长得好,还挺知道疼人,就劝自己,收下她吧!” 采芹气得笑:“我这就揍你!”说着扬起手。 寿亭接着说:“我常给家驹说,你是留学生,所以二太太跟了你,你那不算本事。看咱,一个要饭的,把掌柜的闺女给娶了,这是什么成色!” 采芹气得过来扭他的耳朵,寿亭忙求饶。 老孔在院里喊:“老爷,车我准备好了。” 采芹问:“弄车干什么?” 寿亭喊:“知道了!” 老孔在院外应着。 采芹说:“寿亭,婆婆公公死得早,我也没尽过孝,咱俩本身就欠着祖宗的。可是你在商会里起了誓,你买了日本布,人家不指名道姓地骂咱祖宗?” “让他们骂去吧!还祖宗呢,连个坟头都没有,究竟埋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咱家世代受穷,到了我这里,人家还能骂咱祖宗,这就不错。这也算光宗耀祖了。再说了,这事儿他们知道不了。我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还叫陈六子吗?” “寿亭,咱挣那么多钱没有用,还是免了这一场吧,啊?” “免了?笑话!你就等着数钱吧!咱这又不是坑老百姓,是坑日本人。不过,等一会儿滕井来了,你让老孔拉着你和福庆出去玩玩,别在家。这事是挺脏,我自己掏大粪就行了。” 采芹无奈地叹口气:“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你就掂量着办吧。我也就是指画着给你洗洗衣裳,看着给你炖碗豆腐,别的事我也不懂。反正我也知道,坏良心的事你不干。柱子来了信,说锁子叔的棉衣裳都弄好了,让你放心。我也让福庆回了信。想起来呀,六哥,咱这也是二十来年了。真快呀!你看我这身子骨,还不知道能撑几年。” 寿亭宽慰她:“破罐子能熬坏了柏木筲。你想呀,那罐子虽破,打水的时候小心着,别碰到那井沿上,永远烂不了;可柏木筲就不行,看着结实,可天天水沤着,准烂到破罐子前头。你看锁子叔,一到冬天就咳嗽得要死,可一立春,就缓过来了。这是为什么?因为他行下了善,老天爷不让他死。采芹,咱俩风里雨里城里乡里,买卖归买卖,可咱没干过一点缺德事儿。放心吧,有病治病,你的寿限长着呢!我死了你也死不了。哈……” 采芹却说:“我死了,你也难过,可过了那股子难受劲儿,别人劝着,兴许过几天就续上弦了。可要是你死在我前头,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如跟了你去。” 寿亭不满:“你这人顶不讲理,绕来绕去,还是说你有情,我薄情。说得好好的,怎么引到这个话题上,一会儿死一会儿活的。我这马上就要上阵杀敌,净败我的锐气。” 采芹并不为其所动:“你还是少点锐气好。卢老爷给你写的那俩字多好,‘藏匿’。人家也给裱好了,可你就是不让挂,说是像做贼的藏东西。人家不是那个意思,是让你做事的时候留一手,藏着点儿。” 寿亭听得很认真:“你这一说,我倒是计上心来,今天我就给滕井用这一手。军师,你还有何见教?” 采芹并没笑:“做人讲的是老要张狂少要板,不老不少不要脸。我说错了,你就不老不少的。哈……” 寿亭也笑起来。 采芹听见院里孔妈说话,止住了笑,对寿亭说:“兴许是滕井来了。” 寿亭点头沉吟,一抖袍袖:“列队,迎敌!” 采芹慌忙制止:“你小点声,让人家听见!祖宗!” 孔妈通报,说滕井来了。寿亭与采芹对视一下,向门口迎来。 东俊东初兄弟俩对门住着,两个院子一个路南一个路北。东初的房子是中式花厅式的四合院,院内花木葱笼,曲径通幽,富贵之中透着雅致。北屋里,所有陈设全部西式,沙发前的茶几处还铺着地毯。沙发后面的墙上是剑桥珂罗版的油画。为了证明出处,在紫色的镜框边上还烫着金字CAMBRIDGE字样。东初坐在沙发上看英文报纸,可刚拿起来,又气得扔下。 东初的太太有三十多岁,穿着制服裤,白衬衣束在里面,人也很高大,短头发,看上去很干练。她端着咖啡壶过来,看见丈夫烦躁不安,就说:“其实没必要这样动心计,采芹是咱表姐,六哥是咱表姐夫。你还是去南院给大哥说说,抓紧定下吧,省得一夜睡不好。”说着翻开丈夫面前的咖啡杯,把咖啡倒上。 东初抬眼对她说:“兰芝,你在这坐一会儿。” 太太坐下了。东初说:“临下班的时候,六哥也没回电报。其实大哥也不放心,也怕这买卖黄了。我走得晚,大哥到家之后又打电话到厂里问,听说电报还没来,我看他也挺着急,还故作镇定,真是没必要。” 太太把咖啡端给东初:“我看大哥做事情,在某些地方有些保守,这样下去可能会落伍的。”说着观察丈夫的反应。 东初放下咖啡杯:“六哥在张店周村一带很有名气,年下回家的时候,大哥听着那些人夸六哥,很是不服气,嘴上没说,可站起来走了。大哥熟读“三国”,干什么事都想想当年诸葛亮用的什么计。可那东汉离着现在两千多年了,那一套早过时了。” 兰芝笑了:“大哥通“三国”,可六哥不仅通“三国”,什么《忠孝烈女传》、《精忠说岳》他全知道。去年夏天我带着孩子去青岛,他和六嫂陪着我吃饭,他讲得头头是道,我绝对不相信他不认字。他讲得相当有意思,我和家驹都听傻了。大哥要是用“三国”的招数对付他,我看未必能沾光。” “那是他当年要饭的时候听来的。说来也怪,不管什么事,他一遍就记住。他不认字,也不看账,可老吴根本不敢捣鬼,他甚至比老吴还明白。明天他来电报,可能会降一点价,但大哥抻了他这一下,他早晚得找回来。兰芝,不信,你看着。” “东初,六哥让咱帮着在济南买地,这事怎么样了?” 说到这里,东初看了一下门,低声说:“我给你说件事,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太太紧张地点头。 “你知道去年制锦市街爆炸的那家置业洋火厂吗?” “知道,还炸死了六个人。我每天去妇女建国会上班,就从那里路过。” “大哥想让六哥买那块地方。真不知道大哥怎么想的,那地方能行吗?” “是呀,那地方不吉利呀!前后三家子在那儿开工厂,都没有好结果。那地方可是太不吉利了。” 东初冷笑一下:“六哥想到济南来开工厂,这本身就是大哥的一块心病。他嘴上没说,可心里却想着,让那凶地败败六哥的财运。这有必要吗?” “你怎么说的?” “我未置可否。有些话,虽说是亲兄弟俩,也不能明说。” 太太从果盘中拿过苹果和水果刀:“你不想把这事告诉六哥?” 东初笑了:“不用我告诉,大哥自己就会把这事首先告诉六哥。他知道六哥天不怕地不怕的,要饭的时候曾在坟地里睡过觉。他甚至会激六哥买下那地方。” 太太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东初,他没吃,放在了咖啡盘里:“做生意是得用心计,但要分什么事,什么人。六哥要是想坑家驹,那家驹还不一点招儿都没有?可人家不这样干。我看六哥来了济南,好好地和他相处,不仅不会妨碍三元染厂,可能还会多一个帮手。” 太太的眼睛转了转:“东初,有件事我从青岛回来之后就想说,可一直没说出口。” “什么事,说。” “我和六哥也就是一面之交,了解也不多,但我觉得这个人应变能力相当强,准能发大财。六哥要来济南开厂,咱是不是私下..里人上一股,也好有个退路?你别熊我,我不是有私心,只是觉得大哥那一套跟不上时代。” 东初苦笑一下:“晚了。家驹对我说,六哥来济南,是想干印花,罗兰也好,海德堡也好,那些新式的德国印花布都相当贵。再加上三到四套滚筒染机,盘子已经很大了。咱自己的那点钱根本不管用,可大钱又都在厂里,大哥是不会让我提钱出来的。” 太太懵懂地点头:“现在不是时兴换股持股吗?能不能用三元的股换六哥的股?” 东初乐了:“你这不是挺懂经济嘛!” 太太低下头:“懂什么经济呀。在大哥看来,我就是会生孩子。我说到厂里干点事,他就是不同意。我给你当个秘书也行呀!” 东初拍拍她的腿:“就这么着吧!老式家庭,他同意你穿这制服裤,就不错了。这还说我惯着你呢!”说着看看外边,表情又焦急起来,“我去大哥那儿一趟,如果他同意,我这就去给六哥回电报。”说着站了起来。 太太给他拿外衣,趁机说:“你要看着大哥高兴,就帮我提提骑自行车的事。” 东初笑了: “让你穿制服裤,这已经破了例。我看也别说了,说也没用,他不会让你骑着自行车满街跑的。” 太太拿着西装,让东初穿上,连娇带叹地说:“唉,咱什么时候能自己说了算呀!” 滕井这不是第一次到寿亭家来,对周围环境和采芹都挺熟悉。采芹亲自给滕井倒茶,滕井手放在碗边,恭敬地照应着。他回手提过一些西药说:“陈太太,近来感到好些吗?这是我让人从日本带来的西药,你按时吃,对你身体康复会有帮助的。”说着把药双手递给采芹。 采芹接过来,也是躬身致谢:“谢谢,总让滕井先生破费。” 滕井又拿过两只人参:“陈先生,这是给你的,是你们东北的上好人参。” 寿亭接过来,看也没看就放到靠山几上:“我说,滕井先生,你看看你们那些兵,没事不在家里好好待着,非要去东北。你看看现在,满街筒子是难民,我厂里也收下了二十多个。照这样下去,咱俩的买卖都别干了。” 滕井抱歉地摇头:“陈先生,这是政府的事情,我们不去管它,咱们还是好朋友。” “咱们是好朋友,可是这一弄,成了敌国。一边是咱们的交情,一边是两国的开兵打仗,咱俩夹在中间不难受?” 采芹见谈话开始,就冲滕井鞠躬:“滕井先生,我和孩子出去走走,你们谈着。” 滕井起身相送,寿亭示意他坐下。屋里只剩下他们俩。 滕井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出八仙桌中央的凳子,靠近寿亭坐上说:“陈先生,咱们认识十几年了。我既是你工厂的供货商,也是陈先生的朋友。这回西红丸上的布,陈先生一定要收下。”说着站起来鞠躬。寿亭拉他坐下。这时,滕井装的也好,真的也好,确实已经哭了,掏出手绢来擦泪。 寿亭给他倒茶,叹口气说:“滕井先生,我不是不帮忙,但这件事儿太大,我不敢呀!要是那些学生知道我买了那船布,还不把大华染厂给砸了!同业同仁又该怎么看我?滕井先生,我一生最讲义气,这一回,实在不同,我相当为难。” 滕井擦擦泪说:“请陈先生相信,政府出兵东北,我个人是不赞成的。我是一个商人,只想做生意。当然,政府也支持了我。我在中国二十多年来,一直感觉都很好,不管中国强也好,弱也好,我是对着每个客户,我自信是平等地对待陈先生和青岛的其他商业伙伴。可现在,大家都躲着我。商社里也来了些新人,有些还是军部派来的,那么狂热,我自己的处境也相当艰难。”他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寿亭好像是被感动了,他拍了拍滕井的肩:“滕井先生,咱们慢慢想办法,沉住气,过几天,这股风就能过去。” 滕井擦擦泪:“陈先生,你只要给点钱就行,我只想抓紧了结这件事情。” 寿亭想了一想说:“滕井先生,咱把话说明了吧!我带头在商会里起了誓,我是不能买你的布了。我给你推荐个人吧!” “谁?”滕井眼睛一亮。 “元亨染厂的孙明祖。他准行。” 滕井刚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我找过他了,他也躲着我,厂里说他根本不在青岛。现在只有陈先生能帮我。我拜托99lib?陈先生!” 他又站起来鞠躬。寿亭伸手拉他坐下:“我说,老滕井,你别一会儿鞠躬,一会儿鞠躬,我受不了这个。你知道我这人心软,见不得别人受难为。你说吧,那布多少钱?” 滕井来了精神:“一共一万五千件,陈先生要是全能吃下,就算四十块钱。可以吗,陈先生?” 寿亭把手放在滕井的手背上:“滕井先生,这个价钱已经是够低了,但是我实在不敢要。我看你还是原船运回吧。” “三十五块。”滕井的表情已经绝望。 “滕井先生,我说过,价钱已经是够低了,三十五块,刚刚够织工费。现在不是价钱的问题,关键是我不敢担这风险。你卖完布,回国也好,在青岛也好,都没人敢动你。可是我,还得在青岛干买卖。” 滕井拉着寿亭的手:“陈先生,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说出这件事,在到你家来的路上,我还在想,是不是把这件事说出来。” 寿亭一愣:“噢?什么事?说出来,也好让我明白明白。” 滕井看着寿亭,攥住了他的手:“陈先生,大华染厂现在是大工厂了,这其中我也帮了你很多的忙。当初你们厂订购滚筒染机,德国人明明报价三万八,你却对我说报价三万整。其实我当时就知道了,是内德打电话告诉我的。他让我与他合伙挤对陈先生,把价钱抬起来,等生意做成之后分利润。可是我没那样干。我不仅没那样干,反而佩服你精明。你说的这三万整,是把运费除掉了。你觉得日本到中国路途近,三万我准能接受。我很赞赏你做生意的态度,所以我接受了。但是,我不仅没有从那笔生意中得到一分钱的利润,反而赔进去六百中国币。这些年我都没说破,生意来往,理解尊重很重要。我希望陈先生……” 寿亭有些尴尬:“都哪年的事了!” 滕井接着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陈先生。元亨染厂的贾小姐常用关东军来压我,我给他们厂的布价格是低一点,但陈先生不知道,我给他们的每件布都少二十米。这样算来,比给你们厂的布还要贵。中国没有海关商检,他们也没发现,就是发现了也拿我没办法。可我给你的布都是足重足长的。所以三木常对我说,与陈先生交易,获得的利润最少。我不是今天有难处,才故意这样说,我是在有意识地保护陈先生的利益。陈先生,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说出这些话来的。” 寿亭一听恍然大悟,但很快沉下脸来:“让你这一说,这些年我欠你情欠大了。” 滕井低下头:“我不是让陈先生领情,我是请陈先生帮忙,帮我个人的忙。” 寿亭点上支烟:“滕井先生,我不要你的货吧,你会认为我不帮忙;可我要了这船布,将来你会认为我这人太狠,用这么低的价钱买走了你的货,事后你会越想越心疼,越想越生气。你会觉得我是乘人之危,这样反而伤了咱们的感情。滕井哥,我看你还是运回日本吧,或者找个地方囤上二十天。二十天之后,这股子风也就过去了,咱们还是朋友。” 滕井站起来,两眼通红:“陈先生,我宁可送给你。因为这船要去运军粮。” 寿亭佯装大惊,也跟着站起来,大瞪着眼怒吼:“你怎么不早说!嗨,你这个老滕井!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咱俩什么话不能说,你还藏着掖着,绕来绕去的。咱们这么多年的朋友,我能见死不救吗?你还绕的哪门子圈子!你倒好,从民国八年一阵子给我弄到民国十八年,又是买机器又是大洋马的布少二十米,全他娘的没用!”寿亭拉着滕井坐下,“你这个老滕井!我也就是看着你比我大两岁,要是你比我小,我一脚踹出你去!你负了咱俩的交情。不就是那船布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今天,滕井哥,我给你玩儿一把‘破了头用扇子扇’!我一口吞下去,那船布归我了。” 滕井拉着寿亭的手,用力地摇着,热泪盈眶。二人齐感叹,随之滕井从提包里掏出合同。 寿亭很警惕,借着开玩笑说: “和我签合同不行,我不认字。” 滕井笑笑:“陈先生,数字你是认识的,别的我都填好了,填上个数就可以,只是要你按个手印。” 寿亭夸张地点头,滕井抽出钢笔,填上了“35”。寿亭用眼瞄着,等他填好了,寿亭才说:“35少点吧,要不你再加一点?就算我的意思。” 滕井鞠躬:“我已很感激陈先生,不加了。陈先生按个手印吧。运到什么地方,运费都由我负担。” 寿亭从抽屉里拿出印台,印上手印,叠起合同放进抽屉:“你那心病是好了,滕井哥,该我着急了。明天早上我派人去你商社,至于怎样处理这些布,我想想再说。滕井哥,今天夜里你是睡着了,该我睁着眼了。你看看你那些鸡巴兵,他们占了东北,咱这合法的买卖,倒和贩大烟似的。钱,明天一早就给你送一些去,要是凑不足,差个一星半点的,你也先将就着,我四处找人暗着卖,四处里给你淘换钱,五天之内准能付清。” 滕井笑起来:“可以,陈先生的信用我是知道的。这件事情我会常记着。” 东俊大宅正堂,带罩的电灯吊在八仙桌上方,东初东俊分坐两侧。东俊面色温和,平静自然。东初却有些焦急:“大哥,你说陈六子下午就能回电报,可都这时候了,也没回。我回家之后,又打电话问了厂里,电报还是没来。大哥,我看这事不能总抻着,别抻出别的事儿来。” 东俊给弟弟倒茶:“三弟,陈六子好弄险,咱再抻他一晚上,要是明天晌午他还不来电报,咱就认了。咱要一万件,剩下的那一万就按他说的,先存在咱的仓库里。” 东初站起来:“不行,大哥,这事你玩得有点儿过了,不能这么个抻法儿。陈六子不是等闲之辈,咱总这样抻着,非出麻烦不可。大哥,这事儿我不能听你的,我这就去电报局给他发电报。放了这个机会太可惜。” 东俊过来摁下他:“东初,我知道这抵制日货长不了,但眼下正在风头上,陈六子再能,也找不到买主。你就听哥的吧。他就是降下一块钱来,一万件就是一万块。这买卖的额大,咱不能不算呀!三弟,现在咱三元染厂确实是大厂,山东省除了苗哥,大概没人比得上。可是,你别忘了,咱当初开始干的时候多么难!你在北京上大学不知道,我带着伙计们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一块钱一块钱地攒。三弟,咱和陈六子不一样。他是从染坊到染厂,咱家是从种地到开染厂。陈六子虽然是要饭的出身,但是他看一万块钱很小,咱就把一万块钱看得很大。为什么?咱得想想,种地的多少辈子挣一万块呀!”说着用指关节敲敲桌子,“别的不说,就说咱老家博山,一万块钱差不多能买一千亩地。三弟,整个博山一共才有多少亩地呀!三弟,你应当常想着这些,想着咱的出身。当然一万块对咱来说,现在也不算什么事儿了,但是赚一万,就比赔一万强,这一反一正就是两万。关键是,不能他陈六子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他又不是税务局,不能还价儿。听我的,三弟,抻着他,保证没错儿。我就不信他不降价。” 东初无奈地一甩手:“大哥,咱要是总想着种地,这买卖就别干了。你总想和陈六子见个高低,这实在没必要。大哥,陈六子是很刁,可是对咱,还算说得过去。上回青岛刮大风,轮船靠不上岸,咱给人家的硫化青那么贵,人家直说咱帮了忙,根本没提价钱的事。大哥,陈六子傻呀?他当初要说借咱四十桶硫化青咱能不借?可是人家没那样干。后来我问了家驹,其实咱那硫化青运到青岛的时候,大风早停了,船也卸下来了,咱那硫化青根本没有救了急。可是人家根本没提这事,如数给了钱。大哥,人家不欠咱的,是咱欠人家的。你觉得陈六子找不到买主,我看未必。他从十五岁就当掌柜的,走一步看三步。咱就说个最笨的办法,他把那两万件布装上火车,沿着胶济线一路向西卖,这一路多少染坊?多少布铺?就那个价钱,甚至到不了潍县就能卖干净了。大哥,抓紧定下这事吧,我也好去发电报,这时候电报局还关不了门。” 东俊认为有道理:“沿着胶济路卖,这样的办法他能想出来。可我觉得他不能那样干,他没有那么笨。这样吧,明天,就到明天中午。三弟——”他按下东初,“做买卖和做人一样,要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处变不惊才是本事。陈六子就是不和咱做了,他也会打个电报来,这一点你放心。”东初又想发言,东俊按下他,“这船布他之所以想和咱做,另一个用意就是把他那一万件布放在咱仓库里。这就是他将来在济南开染厂的压仓布。我之所以敢抻着他,倚仗的就是这一点。我想了一晚上了,他没不降价的道理。” 东初无奈地站起来,要走:“大哥,该说的我都说了,但我把话放在这里,咱就等着后悔吧!”说罢,头也没回就出去了。 东俊的太太一直在屋里听着,听见东初走了,这才从里屋出来:“他爹,他三叔毕竟上过大学,看得远,他说的那些话也挺有理的。”说着过来给丈夫添茶。 东俊冷冷地哼了一声:“书生之见,不足为用。” 太太把茶壶放下,坐在刚才东初那把椅子上: “买卖上的事,我不懂。可你得说说他三叔,他三婶子穿着制服裤,包着腚,那不是个样儿——街上没有看别人的了!” 东俊自嘲地笑笑:“读了几本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不在家里好好呆着,还去什么妇女建国会。今天下午她到厂里,让我捐点钱,说是救济难民,我根本就没抬眼看她。” “你给她了吗?” “差点让我骂出去。给她个屁!” 太太拔下簪子来,拢拢头发重新插上,小心地对丈夫说:“他爹,我说个事你可别着急。” 东俊一斜眼:“什么事?” “她三婶子买了辆自行车,让我给你说说,她想骑着车子去上班。” 东俊忽地站起来,怒目而?视:“你怎么管的家?嗯?” “我……”太太后撤,进入防御状态。 “你什么?”他指着太太,“你这就去北院,把她给我叫来,让她把那车子也推来!伤风败俗!都是老三惯的她。快去!” 太太满面惧色,赶紧站起来说:“我去,我去。” “把老三一块儿叫回来。这是什么家风!” 东俊本来就心烦,一听自行车的事,气得脸都黄了,一摔门去了书房。 早上,老孔拉着寿亭在厂门停下。寿亭边和门房打着招呼,边往厂里走。这时候,他看见白金彪在仓库外边墙上弄电线,就大喊:“白金彪,你干什么?” 金彪听见喊,赶>..快放下电线从梯子上下来,快速跑过来:“掌柜的。” “你这是干什么?” “掌柜的,好几天了,我就看见这电线上冒火花。昨天后半夜下雨,我就走出来看看,吓了我一跳,整条线全漏电,咝咝地冒火星子。虽说是在仓库外头,可是我怕这旧线的包皮带着火掉下来,烧了仓库,就把线掐断了。这不,我想换上条新线。嘿嘿!” 寿亭盯着他看,金彪有点慌:“掌柜的,我干得不对?” 寿亭没说什么,叹了口气:“你去账房领十块钱。” “为什么?” “夜里下雨,还惦记着线路,这就该奖。”说着走了。 金彪想说不要,又不敢撵上去说,站在那里表情很乱。 寿亭走进办公室,吴先生跟着进来。老吴想问昨天谈判的结果,还没等他说话,寿亭就说:“你等一会儿下去,把姓施的那个电工辞了。” 老吴问:“为什么?” “仓库墙上的电线都脱了皮,他也看不见,要这样的电工没用。你想着,奖给白金彪十块钱。夜里下雨,还想着起来查电线,这样的伙计就该奖。” 老吴答应着:“好好,这样的伙计是该奖。”接着提醒道,“掌柜的,那姓施的可是市长的亲戚,咱要是辞了他……” 寿亭的眼瞪起来:“什么?市长的亲戚?就是韩复榘他姐夫也得辞!照我说的办!” 老吴一看事不好,赶快答应,随之递上热茶,赔着笑问:“掌柜的,和滕井谈得怎么样?” 寿亭脱下外面的夹袄往椅子上一摔:“嗨,还是他娘的没修炼到家!” 老吴担心起来:“没谈成?” 寿亭放下茶碗:“那倒不是。滕井一见我,就装可怜相,我事后想了想,他那一套肯定是事先想好的。又是哭,又是鞠躬,把我弄得心软了。他说了三十五块,我也没再还价。唉!这功夫不是一天练出来的,还是欠着火候呀!滕井走了之后,我抽了自己仨嘴巴。你看看这手印子。”他指着自己脸上的痕迹说。 老吴笑了:“掌柜的,行了,三十五,这是拾的呀!我给你弄个热手巾捂捂?” “不用。留着这手印子,让我多记几天。我本来想好了,最多给他三十。唉!在那个情势下,实在张不开嘴了。滕井比我大十来岁,尽管咱看着日本人不顺眼,可也是十几年的朋友了。我这人就是他娘的贱,不能看见别人掉泪。” 吴先生说:“掌柜的,行了,三十五块钱,就是没有赵东俊,咱自己也能吃得下。这回可发大财了!” “钱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嗯,这钱不能一次给他。这好几十万不是小钱,咱要是一下子给了滕井,他会觉得咱早有准备,是设下套子等着他。你见了他的时候要使劲说难,哭穷,说四处里给他淘换钱。这不,费了那么大的劲,才凑了一半,另一半两天之后才能凑齐。这还不行,你还得埋怨我办错了事,不直说也得绕着弯儿地让他感觉出来。去了之后,给他来个哭丧的脸,一脸的不高兴。要是说起话来,你再表现出爱国,拐着弯地埋怨我,得让他觉得咱挺为难。老吴,这买卖人要是把东西卖便宜了,那和吃了屎差不多。咱不能让他在这上头记恨咱。” 老吴说:“掌柜的,这事我怕弄不匀和。别弄过了火,再让他看出来。” 寿亭说:“没你这么笨的!这样,把本票往他跟前一扔,然后撅着嘴不说话。他给你倒水鞠躬,你就带搭不理的。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丈母娘刚咽了气儿,不表示吧,怕亲戚们说你;表示过了火吧,又怕外人笑话。就这样——”寿亭拉下脸来,学丈母娘去世后的表情。 老吴说:“我试着办吧,只要不笑就行了,我觉得也差不多。去年丈母娘刚死,那表情我还能想起来。你看是这样吧?”老吴表演着,二人大笑起来。 寿亭一拍老吴的肩:“好,就这样。哈……” 老吴收住笑:“掌柜的,可是济南三元染厂还没回电报,咱是……” “没回电报就对了。你这就去给赵东俊打电报。原先咱给他说的两万件,这回告诉他还有一万五千件,就说孙明祖已经提走 了五千件。记着,电报上那话一定不能客气,最好骂他两句。就以我的口气吧,这样写:‘不仁不义,胡猜乱忌,乱看“三国”,四处用计,不是东西,六弟生气。’哈哈……” 老吴笑着从衣襟上掏出钢笔:“我得记下这几句来,我听着还行。说完了正事之后,我把这几句弄到后头。” 老吴写着,寿亭继续批示:“咱原先报价五十五,这回报价五十六,给他长一块钱,先把你那一百亩地挣出来。哈哈……” 吴先生没笑,抬着头不解地问:“掌柜的,咱报五十五人家都不回信儿,再加一块,不是更不回信吗?” 寿亭哈哈大笑:“老吴,我把话放到这里,到不了中午,准回电报。你告诉他,让他带着银行的本票来。把咱那五千件也放到他仓里,这就是咱的压仓保本布。听我的,一点错没有。” 吴先生连连点头。 “你发完了电报,直接去找滕井,告诉他,让他用火车把布运到济南西货场,运费让他付。尽快装车。” “不等赵东俊回信?” “不用等。老吴,这赵东俊、赵东初都是最精明的买卖人,他们知道我爱弄险,所以抻我,等着我把价钱降下来。至于降多少钱他可能不在乎,他是想让我知道,他能识破我的计。也就是敲山震虎地告诉我,以后和他打交道,最好放老实点儿。这是他的根本用意。可是,这五十五的价钱也太馋人了,他们一看别人要走了五千件,心里准慌,一看又长了一块钱,更慌。这些我早就料到了,所以第一次发电报,我就故意给他多说了五千件。不用等了,装车发货。你就等着回家买地吧,这是三元染厂送给你的。哈哈……” 赵东俊正在办公室里看账,东初进来了:“哥,你总把别人往坏处想,六哥来电报了。那布被孙明祖买走了五千件,行市也长了一块钱。六哥在电报上骂咱不是东西。你看看吧!”说着把电报摔到东俊的桌子上,气得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喘粗气。 东俊忽地站起来:“有这事?”他拿过电报来看,然后自己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嘿,这事儿怨我!” 东初把刚点着的烟摁在烟缸里,抬手拉着哥哥坐下:“什么也别说了,快说咱们怎么办吧!” “怨我怨我全怨我!全怨我!这回是得罪陈六子了。” 东初又拿过电报:“别说这么多了,说什么也没用了,快说怎么办吧!” 东俊慌了:“就按电报上说的办,打发人腾仓库,办款,就按五十六办款。你发完了电报立刻去青岛,再打发人去玉记买上十个扒鸡。青岛没有藕,也给他带上一些。见了你六哥就说电报收晚了,你还把电报局骂了一顿。” 东初不等他说完,就朝外走。东俊又叫他回来。 “什么事儿,大哥?” 东俊想了想:“我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呢!孙明祖的元亨染厂也不小,怎么只要走了五千件?他怎么着也得和陈六子平分,要一万呀!” 东初停在那里,把电报往回一送:“再等等?咱再抻抻他?” 东俊双手齐摆:“不不不!可不能再抻了,再等可就真黄了。快去办吧!” 东初什么也没说,出得门来,低低地自语道:“自作聪明!” 东俊点上支烟,慢慢地坐回椅子上,自言自语地说:“不能呀,难道我猜错了?”他忽地站起来,想了想,又坐下了,大声喊,“老周!” 茶坊老周进来:“大掌柜的,有事?” 东俊在那里愣神,自言自语地说:“呃,我看人不会错呀,难道这一回真的……” 老周一看掌柜的如此神态,倒退着往外走。 东俊看着老周带上门,木呆呆的。门一响,他这才醒过神来:“老周,回来!” 老周又进来了:“大掌柜的。” 东俊叹了口气,最后放弃了用计:“唉!你让账房赵光顺赵先生骑上洋车子,快去五陵源,捡着最好的茉莉大方买上二斤。再去桂香村,泰康也行,买上四盒子好点心。三掌柜的要去青岛,让他带给陈掌柜的。” 老周出去了,东俊在屋里来回走动,自言自语道:“难道陈六子能有这么高?敢长上一块钱?唉!”他死心塌地地坐下了,回过身,看着墙上的大字横幅“宁神”。 东初家,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家里只剩了兰芝,她坐在那里写日记。“昨晚,大哥把我叫了过去,训斥一顿。老式家庭,实在没有办法。我感到窒息,但是我要抗争。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女性,要有独立的人格,要追求灵魂的解放。我不是哪个人的玩物,我不是娜拉,我要抗争!不让我骑自行车,不让我抹口红,从这些细节上,就能看出中国多么落后,多么没有希望……”她奋笔疾书。 院子里,洋车夫老王正在保养那自行车,摇得轮子飞转,还往上面滴油。王妈过来说:“不用上油,又不让太太骑出去……” 她的话还没说完,兰芝高大的身躯出现在北屋的高台上:“不让骑出去还不能在家里骑?老王,去把大门关上。” 老王放下油壶,应着跑出去。 兰芝继续指示:“王妈,把那些花盆子往旁边搬搬,我在院子里骑一圈。” 王妈应着,就去收拾。兰芝此时是运动员的打扮,制服裤,白色力士鞋,戴着白手套。 老王关大门回来了,说:“太太,你就围着中间的这些树骑就行,你可慢着点儿!” 兰芝笑笑:“我经常夜里两三点钟出去骑。……这你还不知道吧?我现在骑得很熟了。” 老王笑笑:“我知道,哪回大门一响,我就醒了。我也见太太骑过。嘿嘿。” 王妈拍打着手上的土,过来复命:“太太,好了。骑吧,也让我见识见识。老王说你骑得挺好,我还没见过呢!” 兰芝受到鼓励,开始表演,骑着车子在院里转开了。越骑越快,越骑越高兴。她一转回来,老王两口子就拍手,她在车上倒着链子,觉得自己挺帅。老王害怕,提示道:“太太,这院子还是小,还得慢着点儿。” “没事儿!”兰芝说着又骑了过去。 王妈对丈夫说:“太太骑得真好,人也新式。我看着比哈德门烟卷那画上的人都好看。” 老王应着:“是骑得不孬。” 王妈说:“什么事儿,都是兴男人不兴女人。咱先生开汽车大掌柜的都不管,可咱太太骑个自行车,他倒是不依。我是看着不公道。” 他俩的交谈及赞颂,兰芝都能听得到,又骑过来后说:“不公道的事儿多着呢!不光这。”说着又骑过去。 老王怕出事,就喊:“太太,就这样吧,骑两圈过过瘾就行了!” 兰芝正在兴头上,只是笑, 没回答。这时,北屋里的电话响了,她一分神,车子扎进树丛。王氏夫妇忙救驾,兰芝的腿磕了一下,疼得直咧嘴。她指着北屋说:“快,快去接电话!” 王妈飞奔北屋,老王想用手搀,又觉得不妥,就低下膀子让太太扶着,兰芝忍痛站起。 老王害怕:“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先生回来俺俩怎么说?” 兰芝咧着嘴: “没事儿,就说我自己碰的。哎哟,这么疼呀!” 王妈奔出来:“太太,先生让你接电话。” 王妈过来架着,兰芝一蹦一跳地向北屋走。费了好大的劲,才来到屋里,咧着嘴装欢乐:“有事吗,东初?去青岛呀!好,我知道了。你还回来拿点衣服吗?噢,马上回来呀,好,好,我这就给你准备。好好,我知道。”说着把电话放下了。 王妈慌着问:“这可怎么办?” 兰芝笑笑:“没事儿,先生知道了也不要紧。你俩出去可不能说呀!老王你出去,我好看看摔破哪里了。” 老王忙出来,王妈拿红药水,兰芝解裤腰:“真疼呀!我得把这笔账记到封建主义上面。” 下一篇日记有了主题。 第十三章 冬天的一个早上,明祖穿着皮袍子下了洋车。 办公室里,贾小姐早来了。她见明祖进来,也没起身,明祖对她笑笑:“来得这么早?” 贾小姐伸手倒茶:“我是不放心你,怕你再让陈六子坑了。” “哪有的事儿!”明祖说着挂好外衣,坐在贾小姐旁边的沙发上。 贾小姐问:“他约你吃饭,都说了些什么?” 明祖看看门,低声说:“寿亭想退出青岛,问咱要不要大华。除了他那飞虎牌,别的都能卖给咱。” 贾小姐本来半躺在沙发里,一听这话立刻坐正:“为什么?” 明祖叹了口气:“上海布价格越来越低,成色也可以,日本布和青岛已经没有什么优势了。咱现在的产量也是越来越小。加上日本人占了东三省,那些日本人在东三省实行专卖制度,市场都由他们控制着。青岛就咱和大华这两个大厂,这一下子失去了三个省的市场,市场太小,再经营下去不仅无利可图,说不定这两家还能挤起来。我看他说的是实话。他感到欠咱个人情,这才首先问咱。如果咱不要,他想卖给一个德国人。” 贾小姐很感兴趣:“他要多少钱?” 明祖点上支烟,吐出一口,把茶端起来:“具体没说,我听他那口气,七八万就行。这价钱是不高,可眼下咱这一个厂都开工不足,再收一个厂,没有什么用处呀!” 贾小姐又坐回去:“东三省的市场是没有了,咱们可以向济南方向发展呀!我看可以考虑买过来。” 明祖笑笑:“思雅,赵东初兄弟俩的三元染厂比咱大得多,他染的那布虽说比不上陈六子,但比咱的成色好。我看向济南方向发展,困难相当大。陈六子也说了,他卖了大华,也想去济南开染厂。光一个三元就够咱受的,再加上陈六子,我看向那个方向发展是死路一条。” 贾小姐说:“他要是卖五万,我自己就想买过来。” 明祖拍了一下她的膝头:“思雅,这里头有个情分。当初他将计就计,让咱亏了一万多大洋,这事一直在他心里搁着。别说五万,就是八万,除了我,别人他谁也不卖。现在滕井整天找他,想买下大华,只是他不愿意卖给日本人。我看,这事你就别想了。” 贾小姐不依不饶:“你也是傻,就用你的名义买,接过来之后你再让给我呀!” 明祖苦笑一下:“思雅,男人之间的事情,有些你不懂,对方要是真诚地待你,你不好意思骗他。这事我不能办。” 贾小姐不以为然:“什么真诚,上回卢家驹约你去崂山,我觉得就是他下的套子。我始终纳闷,滕井那一船布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就没了。陈六子很刁。” 明祖紧张起来:“思雅,这话你出去可不能乱说。滕井也这样问过我,我说是早就约好的。思雅,你看滕井现在多横。那天他到厂里来,上来二话没说,直接就问咱元亨染厂卖不卖。当时我还没回过味来,后来才知道,他现在是直接给日本政府干事。咱说了个不卖,他回去就给咱每件布里长了两块钱。长就长了吧,他那布明明在西平新仓库放着,可就是不给咱,故意让咱不能正常开工。你那关东军的朋友也让他告了,还受了处分,降职调到南满铁路去了。你刚才说的话要是让滕井知道了,他还不得派人杀了寿亭。思雅,咱这些年是和bbr>大华磕磕碰碰的,但大家都是中国人,咱得知道个里外。” 贾小姐点点头:“我就是觉得,这些年没能赢陈六子一局,心里窝火。” “思雅,人家这就不在青岛了,忘了那些事吧。我都不生气了,你还生什么气?其实,咱也该想想自己下一步怎么办了。” “咱就是不卖,我看滕井也不能把咱怎么样。青岛他还没占呢!现在全国上下喊抗日,我看东北他们也长不了。明祖,你就帮我这一回,帮着我把大华买下来吧!” 明祖站起来:“思雅,你要钱我给钱,要物我给物。你自己去和陈六子谈吧,这个忙我不能帮。这涉及到我孙明祖的人品。思雅,你也对我挺好,咱俩也这些年了,但是,这个忙我实在不能帮。” 贾小姐坐在那里愣神,想计策。 这时,刘先生敲门,明祖站了起来。 大华染厂办公室里,寿亭、家驹、吴先生都在。家驹坐在一边悠然自得地剔着烟嘴。寿亭点上烟,对吴先生说:“快过年了,咱怎么给工人发‘喜面儿’?” 吴先生试探地说:“还按去年的规矩办,一人五块?” 寿亭摇摇头:“不行,太少。咱这帮子工人都挺能干,东北来的那些人更好,五块太少。家驹,你说说,咱发多少?” 家驹笑笑:“六哥,还是你那句话,我是磨道里的驴——只听吆喝。还是你定吧。你觉得少,就十块。反正咱也赚钱了。” 老吴笑着说:“掌柜的,我家老爷子让你年下务必去一趟,他要亲自谢你。他逢人就说陈掌柜的送给他一百亩地,整个张店没有不知道的。” “好,好,我去。我看,今年每人发二十块。家驹,你说呢?” 家驹吹通烟嘴,把烟装上,说:“行,就按二十发。让工人们知道,只要跟着六哥,就有奔头。” 寿亭站起来:“是跟着东家有奔头,要不是你指画得好,咱这大华还不早死挺了?哈……” “六哥,你又在耍我。”家驹也笑起来。 老吴觉得发二十块钱太多,心疼得试了好几试,只是没敢说出来。他轻轻地问:“那两个残废呢?” 寿亭把茶放下,猛醒道:“你要不说,我还真差点忘了。人家是在咱厂里轧残的手,咱不能像别的厂那样,给俩钱就打发了。那俩残废每人三十块。只要大华染厂还在,他们就有饭吃。不仅有饭吃,还得有钱花。这事儿要让工人们都知道,让他们知道大华染厂不仅买卖好,还有股子人味。” 家驹说:“这事办得好,办得高!找这帮子工人不容易,没白没黑地干。六哥,这事有点高度。” 寿亭看了看家驹:“我这马上就给你来没高度的。家驹,我想把吕登标辞了。你看他这把头干的,没一个工人不恨他。” 家驹一听猛地站起来:“六哥,这事不能办。你辞他,你自己去给翡翠说,我可不落这个埋怨。” 寿亭气得发笑: “你说说你!留了一阵子洋,什么也没学会,学会的也忘了。一共弄了俩太太,我要不摁着,我看四个也打不住。你表面上哪个也不怕,其实她俩你都怕。还什么‘互敬互爱,随遇而安’,我看,你都快让她俩拾掇傻了。” 家驹傻笑:“六哥,咱当初在青岛买这厂,不是用了人家的钱嘛!六哥,为了我,别辞吕登标。好六哥,好六哥,全都为了我。”家驹作揖。 寿亭犯难:“不辞他,工人不解气。那这样吧,你让他过了年别回来了,随后我再派他用场,工钱照发。行了吧?” “行,行。可是这话得你去给翡翠说,她听你的,你说什么是什么。” “好,我让你六嫂去告诉她。就这么办吧。老吴,你去把白金彪找来,我让他过年在这里看厂子。这人行,够忠够勇。” 吴先生出去了。 家驹一看屋里只剩下了寿亭,就凑过来说:“六哥,咱坑了滕井,我估摸着这小子回过味来了。前天明祖对我说,滕井问过他这事儿。” 寿亭点点头:“我知道。昨天我和明祖一块儿吃饭,他也对我说了。滕井,当初我办得他还太轻,饶了这个王八蛋。那些浪人到厂里来捣乱,就是滕井派来的。我心里明明白白的。家驹,你说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呢?我和滕井认识十几年了,过去是那么客气,那么懂礼数,现在咋这么横?怎么变得这么快?” “六哥,滕井在青岛一直为关东军储运物资,明祖说他最近得了个政府的什么奖,还在日本上了报纸,人全变了。现在他整天满嘴里是为天皇效忠,走路的样子都变了。明祖说滕井想买他的厂,口气相当横,气得他半晌没说出话来。六哥,咱也该想想退路了。” 寿亭笑了笑:“想到了。滕井也找过我,只是现在还没想好具体怎么办。昨天咱也把卖厂的事儿告诉孙明祖了,要不要,是另一回事,可咱这礼数是到了。大华想出手,第一个问的你。话又说回来了,咱也就是觉得这些年,争了人家的生意,最后他给点钱,咱把厂卖给他,这个人情也算还上了。可是,孙明祖明明白白地给我说了,他不要大华。这是个明白人,不要就对了,现在的生意多么难干。坯布日本人控制着,说涨价就涨价。上海布虽说是成色好了,但咱一下子还不敢用。明祖也看出来了,是到了该想想退路的时候了。”寿亭点上根烟,眉毛向上一扬,“家驹,孙明祖不要,我就把这厂卖给滕井。他要也罢,不要也罢,最后我还得让他买了去。我办了他那船布,心想,都是买卖人,都不容易,我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回报他一下,想扯平那船布的事。现在看来,不用了。他让浪人到咱厂里来放火,吓唬咱,这已经扯平了。我还得办他。” 家驹害怕:“六哥,这事可得小心着,滕井已经不是原来的滕井了。我看他直接就是个日本兵。再者,这小子让你办过一次,这回他加了小心了。这事怕是不易。” 寿亭轻蔑地一笑:“家驹,没有卖不了的东西,就怕不会吆喝。咱这个厂当初一万大洋开工,现在也就是值五六万大洋。我十五万大洋卖给滕井,还得让他上赶着买;我让他买完了,才知道上当;上了当,我还让他说不出来。这事我想了好几天,大致有了谱。家驹,你给我联络济南的那个犹太人,我先去和他谈一场。我明天就去济南。” 家驹高兴了:“对,还是卖给那个犹太人比较好。第一,人家过去在德国就是干染厂的;再者又刚逃出来,没脾气,后患也少。我这就给他去打电报。六哥,够本儿就卖,我恨不能今天就离开青岛。” 寿亭走过来拍拍家驹的肩:“兄弟,咱就生在这乱时候,怕事儿也没有用。我让东初在济南帮咱弄了块地,等咱们卖了这边,咱俩再去济南打天下。” 家驹很感激:“六哥,这些年我一点力也没出,就是跟着分钱,实在是过意不去。我想好了,卖了大华,我就不再干工厂了。我给你帮不上什么忙。德意志洋行在济南开了分行,来信让我去做买办。我估摸是让我去干翻译。像我这样的,也就只能动动嘴。有你分给我的那些钱,这辈子足够了。”家驹拉着寿亭的手,眼里含着泪。 寿亭没说什么,推开家驹的手,把头回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寿亭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家驹,过了年,你得去趟上海,办点大事。” “办什么事,六哥?” “我现在还没最后想好,到时候再说吧。唉!在青岛经营了十几年,咱俩也都见老了。你看看你的皱纹也出来了,我的腰也有些弯了。想起来,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唉,他娘的,我陈寿亭是赶的时候不好,要是赶上那太平盛世,我能把大华染厂干得和整个青岛城那么大!我能把飞虎牌卖遍全中国!兄弟,人强不如命强,咱这中国要是和英国美国似的,滕井敢给咱捣乱吗?咱还用得着整天动心眼吗?这话是昨天孙明祖对我说的,我觉得有道理。” 家驹也是感慨万端:“这富国强兵从清朝就开始喊,清朝还是个囫囵中国,现在可好,少了三个省!六哥,抓紧脱手抓紧走吧!先躲开滕井这个冤家对头再说。我就怕他回过味儿来加害你。” 寿亭冷笑:“家驹,你这就错了,滕井不想看着我死,他是想看着我难受。他想看着我走投无路,去求他。滕井哥,你就等着吧,咱俩还得再唱一出呢!” 白金彪进来了:“掌柜的,找我?” 寿亭强笑笑,对家驹说:“家驹,把你那烟留下,你去发电报吧。不要告诉那犹太人我什么时候到,我得先和赵东初合计合计,看看这事怎样才能办得周全。” 家驹掏出精装哈德门烟放在桌上,站了站,欲言又止,叹口气出去了。 寿亭整顿了一下情绪,抽出一支烟递给金彪,拉着金彪去连椅上坐下:“兄弟,坐坐。在大华干得还行?” 白金彪双手接过烟,感激涕零:“掌柜的,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俺们这伙人要不是遇上掌柜的,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寿亭把火递给他:“咱这是缘分。快过年了,每人发二十块钱的‘喜面儿’。我一会儿给账房说,你们这伙逃难来的,每人再加五块。你,加十块。” “掌柜的,掌柜的……”金彪不知道说什么好,立刻想下跪。寿亭搀住他:“你们这伙人每人再发三丈布,过年了,也做件子新衣裳。回去替我问老婆孩子们好。” 金彪擦泪,点头。 寿亭攥着金彪的手:“兄弟,我有件大事托付你。” “掌柜的,你说,上刀山,下油锅,我这就去!” 寿亭惨淡地笑了笑:“不用下油锅。我明天就去济南谈买卖,过完了年才能回来。你带着人看好咱的工厂。其实厂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布也全卖了。关好大门,日本人来捣乱,千万别和他们打。记下了?” 金彪眼一瞪:“掌柜的,咱厂里也有十几条枪,那些王八蛋明明在厂里放火,你为什么不让崩他几个?” 寿亭拍拍他的肩:“金彪,咱这国不行呀。咱崩了他,麻烦也就大了。咱那些枪,吓唬贼行,可不能打日本人呀!你想呀,东北军那么多枪都不敢放,咱那几条枪能干什么?日本人抢了东北军七千万大洋,三百架飞机,杀人就更别说了。日本人这么欺负咱,中央政府都不敢放个屁。唉,兄弟,忍着吧!” 金彪咬着牙点头。 “我一会儿就打发人给滕井送礼去,他现在还多少讲点面子,我再让老吴客客气气地给他写封信,估计他们也不会再来闹。” “他们敢来,我宰了他!我真他娘的受够了!”金彪怒目圆睁。 “别,别!要是那样,你跟着我回周村吧!记着,一个字,忍!嗯?” 金彪点头。 “好,你去吧。弟兄们跟着我干了一年,你代表我谢谢大伙儿。” 金彪扑通跪倒:“我代表弟兄们谢谢掌柜的!” 寿亭急步上前拉他起来: “别,兄弟,我受不了这个。去吧。”金彪刚走到门口,寿亭又叫住他,“我说,金彪,我问你这样一句话。” 金彪擦着泪回过头:“掌柜的,你说吧。” 寿亭苦笑一下:“如果我有一天在济南开工厂,你们跟着我去吗?” “去!掌柜的,你走到天边,我们也跟着。” 寿亭点点头:“好好,去吧。” 金彪擦着泪走了。 寿亭点上支烟,站在窗前向外看着,看着那已经不冒烟的烟囱。远处,雾蒙蒙的。冬季阴冷的散射光映得他那脸有些惨白。屋里就他自己,办公桌上依然没有文具,茶碗里的茶也凉了。他就那样站在窗前,他想起自己当年在通和染坊门口往身上撒雪的情景,想起锁子叔递给他半块饼,想起在关帝庙里,自己往胸口上摁香……眼泪流了下来。 “要是赶上那太平盛世,我能把大华染厂干得和整个青岛城那么大!我能把飞虎牌卖遍全中国!”接着,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账房里,老吴接着电话: “贾小姐,你有重要的事?好!好!卢森堡咖啡厅就在厂附近。你到了?好,我这就去给陈掌柜的说。好好。” 贾小姐放下电话,掏出小镜子来补补妆,往嘴唇上添了些彩。 不一会儿,贾小姐看见寿亭走过来,忙收起那套东西,向门口迎来。寿亭从没进过咖啡厅,乍一进来有点摸不着头脑,正在四处乱找。贾小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莺声燕语地来了一句:“六哥!” 寿亭一惊,稳了稳神,忙说:“不敢,陈寿亭。” 贾小姐拉着寿亭到她的桌上坐下,示意侍者上咖啡。 寿亭冷冷地说:“贾小姐是想买大华染厂吧?” “你怎么猜到的,六哥?” 寿亭笑笑:“你整天恨得我牙根儿疼,这十几年你一直骂我,不为这事你能找我?” 贾小姐故作娇媚:“人家是恨六哥不在乎我嘛!” 寿亭忙摆手:“打住,打住!咱有什么说什么,千万别弄这 些‘仙人跳’。钢钩子抓不住琉璃球,你那家什用的不是地方。” 贾小姐捂着嘴笑得更厉害:“六哥说话真有意思!明祖回去对我说了,你那厂八万就卖,这个价钱卖给妹妹吧。” 寿亭一闭眼,笑笑:“论说卖给谁都是卖,你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贾小姐,听我的,别买。在青岛开工厂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你想想,要是好干,我能走吗?” 贾小姐不以为然:“那你为什么卖给明祖?” “贾小姐,你虽是挺能干,但你毕竟没在元亨当过家,主过事。这个厂,明祖能干,你不能干。大华在我手里,我比明祖干得好,在明祖手里,他比你干得好。同是这个厂,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半年就能把明祖干挺了。妹子,咱这些年虽然没说过一回话,可你知道,我不是坏人。这干买卖,是开门容易关门难哪!妹子,我都快离开青岛了,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这些年,你一个女人抛头露面,东奔西跑的,攒下点儿钱不易,还是好好留着吧!可别一时头发热,全陷到这里头。” 寿亭的表情很真诚,贾小姐有些摸不着头脑: “真这样难吗?” 寿亭把咖啡杯向外推了推:“妹子,这日本人整天想买工厂干什么?还不是和咱争买卖?他现在是买厂,咱可以不卖。甚至我和明祖商量好了,两家都不卖。那又怎么样?日本人会在这里建厂。你想呀,那坯子布是他控制着,他给咱的价钱高,他自己厂里的价钱低,光这一下子,咱也受不了。日本人甚至敢不挣钱,平着赔着往外卖。他要是真这样折腾上三个月,咱顶得住吗?一边是高价的原料,一边是低价的行市,咱不是找死嘛!妹子,你叫我六哥,我认了。听我一句话,好好留着你的钱,看看再说。” 贾小姐点点头:“那你把厂卖给明祖,日本人要是真这样干怎么办?” 寿亭笑笑:“明祖买了大华,也就基本上控制了青岛染布业。日本的坯布产量很大,上海的布也正向这边冲过来。滕井就是建厂,一年半年也建不好。这时候,明祖就是坯布的惟一买主,滕井也害怕失去这个买主,所以,明祖再撑个一年两年的没问题。大华一共值七八万块钱,要是干上两年,三个大华也挣回来了。只是明祖感到现在形势不好,不愿意再扩大。实际上,明祖不买大华是对的。如果你把这个厂买过去,滕井就会分头对付你俩。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俩都不是滕井的对手。妹子,过了年我还回来,我就要和明祖联合起来对付滕井。妹子,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陈寿亭不会坑人,更不会坑一个女人。妹子,死了这份心吧。你记着,把钱换成金子放着,银元也行,美金也行,就是别存中央票。你看看咱这个鸡巴国家,青岛有中国的军队吗?咱整天从海边走,你见过一条中国的军舰吗?如果这局势真起了变化,日本人真从东北过海杀过来,咱那钱,就是一把纸呀!” 贾小姐被寿亭的话感动了,认真地点点头,不无遗憾地说:“六哥,这些年我对你成见太深了。我早该和你来往,真长见识呀!” 寿亭笑笑:“妹子,这快过年了,厂里的头绪也挺多,我明天还得去济南,我的心绪也挺乱。等过了年回来,咱叫上明祖家驹,心平气和地吃顿饭,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个干法儿。” 贾小姐点点头,还是问:“六哥,你这厂不是想卖给德国人吗?” 寿亭站起来:“我能坑外国人,却不能坑中国人,你记住我这句话。至于卖给谁,那都是后话。我得回去了。”说着,寿亭站起来。 贾小姐此时的目光里已满是崇敬与感激…… 晚上,济南燕喜堂饭店,“明湖晚风”雅间里。 这燕喜堂是济南有名的馆子,雅间墙上的对子也很有气派:“溽暑久炙蟹成赤,佳馔携风通心白。”字肥而有力,很有苏轼的那点意思。 东俊兄弟俩宴请寿亭。他们已经喝了一阵子了,桌上已有八九个菜。这时,堂倌敲门,端上来糖醋鲤鱼。寿亭高喊: “打住,东俊哥,这菜也不能再上了,咱吃不了呀!跑堂的,听我的,你要再上菜,我把这桌子掀了。” 跑堂的端着木盘子笑。东初一摆手:“上!我还没开始吃呢!六哥,你消停消停吧,济南府就这规矩。”东初转向跑堂的,“没事,该怎么上就怎么上。” “好嘞——”跑堂的干脆地答应着去了。 寿亭对东俊说:“东俊哥,要是那些老一辈的看见咱这么个糟蹋法儿,还不得心疼得背过气去?” 东俊也笑了:“嗨,六弟,此一时,彼一时。过去咱在乡下,一年才吃一回饺子,咱不能总想着那些。来,咱弟兄俩干一个。” 二人一饮而尽。东俊给寿亭夹菜。寿亭说:“我当初真傻,该直接到济南来要饭。我看,光这饭店剩下的,我也吃不了。” 东俊笑着说:“你想得倒美,咱剩下的这些东西,”东俊手一划拉,“他那伙计也捞不着,大师傅要带回家里去。”说着又把杯子端起来。 喝完了酒,东俊说:“六弟,制锦市街的那块地还行?” 寿亭端起酒来:“东俊哥,多亏你张罗。那个地方干染厂真合适。来,我为这事敬哥哥一杯。” 二人碰杯,东初在一边陪着喝。 “东俊哥,那地方挺好,门口就是高压电,还有一条河流过厂里,那可是真正的济南泉水呀。咱开染厂就怕没水,这下好了,有条河,水钱省下了。可是,东俊哥,这地方那么好,怎么价钱不高呢?” 东俊叹口气:“你不问,我也得给你说。那个地方不大吉利。”说着,表情有些沮丧,“那地方,前后三家想在那里办厂,都干成。你看到那厂房没南墙吗?” 寿亭点头。东初往自己的杯里倒酒,有意识地回避不看。 “那就是一个姓马的在那里开洋火厂,明天开业,今天晚上那火药库炸了,还死了六个人。一家干不成是运气不好,两家干不成是时运不济,可这第三家不仅没干成,反倒搭上好几条人命。六弟呀,都说那地方主凶!你现在还没接手,反悔还来得及。我看这事你得慎重。六弟,这干买卖图的是个吉利。我可把这事告诉你了,你可好好想想。” 寿亭根本不在乎:“那是他命软,戗不住。当初青岛大华也是这一套,原来的厂主把厂建好之后,一天没干就死了。周村我爹他们也说不吉利,咱还不是在那里发了财?东俊哥,还是家驹他爹说得对,‘子不语怪力乱神’。过去我在桓台鱼龙村一带要饭,离着咱苗哥家也不远。当初,那里有一个财主,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着我不顺眼。只要他一见我,就放出狗来吓唬我,有一回还真咬了我的腿肚子。第二年我又路过鱼龙,听说这个老王八蛋死了,我就没再往别处去,专门在那一带转悠。我是为了天天夜里,蹲到那个王八蛋的坟头尖子上拉屎。今天一泡,明天一泡,他家里的人害了怕,又是烧纸,又是上供,不住地磕头求饶。我躲在树后头看着差点笑死。他也没从坟里爬出来把我怎么样。我就是那神。”说着大家笑起来。 东俊说:“你是从小就知道记恨人呀!” 寿亭说:“那时候我是饿得没劲,要是有劲,我就把他从坟里扒出来,朝他头上拉,看他能把我怎么样!”寿亭哈哈地笑着。 东初插进来说:“六哥,打住,这里吃着饭呢!还是说说那块地怎么办吧。这是正经事。六哥,北菜园子那里也有块地,也有高压线,你要是觉得这块地不吉利,咱明天就去那里看看。” 寿亭一扬手:“我来了,什么毛病也没了。我接过来之后,连根儿把那厂铲平了。既然都说那里不吉利,咱就连和尚带道士地作他三天法,一准儿没事。” 大家都笑了。 寿亭接着说:“老三,你哥帮着我买了地,你给我找人设计工厂,就找那个德国人索鲁纳,让他去青岛大华看看。至于车间怎么设计,随他办。我只要求那办公室要和青岛的一个样,方向、大小、模样全一样,包括楼外头的爬山虎。让我坐在里头就觉得还是在大华。” 东初说:“这倒不难,索鲁纳整天托我给他揽生意。只是他要价太高。” 寿亭一摆手:“这没事,他要价高,就有高的道理。这洋人干买卖直,不会乱要钱。再说了,这新式厂房中国的这些泥瓦匠根本没见过,这个小钱不能省。按我说的办。” 东初应下了。 东俊叹口气:“六弟,同行是冤家,你来了,可别挤对你哥哥。你那本事我知道,你要是挤我,我可不是对手。六弟,咱当初,你在周村,我在张店,前后算起来小三十年了。再说了,我是采芹的表哥,老三是采芹的表弟,实实在在地不是外人。” 寿亭不高兴地说:“东俊,我一口一个哥地叫你,你怎么这么想呢?东俊哥,要不是被逼无奈,我谁也不想挤。这几年我要是心狠,早把孙明祖挤趴下了。可我不能那么干。钱,不能一个人全挣了,那会遭天谴!我来了,你是多一条膀子,咱俩一个价,联合起来挤外埠。我挤你干什么?我看你怎么越活越没劲了呢!” 东初整了整西裤吊带,忙打圆场:“六哥,我大哥从来没有瞧得起谁,就你这块心病。他一直惦着把你收进来。当初是我爹嫌你要的份子多,咱们没能凑到一块儿干事,这是一个不小的遗憾。现在他老人家不在了,可你又干大了,想收你也收不成了。我大哥是佩服你的本事,也害怕你捣鬼,所以,他说谁也不用防,防你就行。哈……” 寿亭盯着东俊,头歪着:“东俊哥,我今天喝了口酒,说句你不愿意听的话,买卖上,你应当多听听老三的。不错,咱们都是白手起家,不容易。可有些事,不能太小心。咱当下是在个乱局里,有些事还不能按着四书五经办。钱没了,咱再挣,杀了头,还能再长出一个来。哈哈……”寿亭朗朗大笑,东俊却是点头思考。 寿亭与东初碰杯。东初说:“六哥,你来之后是印为主还是染为主?” 寿亭眼睛一转:“我想着少上染槽机,多上印花机。先用染维持着局面,渐渐地往印布上边靠。这染布太简单,现在是人不是人的都开染厂,挣钱越来越少,咱得来点儿别人干不了的。咱这些年一直没明白过来。家驹前几天翻译了一个外国资料念给我听,他说现在外国的单色布,也不染了,是单色版印上去的颜色,既省水,工艺又少,用人更少。家驹正在翻译具体的工艺流程。我看这个办法好。” 东俊认同:“这个法儿行,省得整天锅炉热水的那么个闹法。回头让家驹给咱俩说说,具体是怎么弄的。六弟,这花布的利还真大!春夏两季出货也快。你上了印花机,随后我也上,甚至咱们一块儿上。咱弟兄俩要是联起手来,就不怕上海天津的那些厂。” 东初接过来说:“六哥,上海六合印染厂的林荣祥是我大学的同学,他那‘虞美人’的牌子你也听说过。他多次找我,想到山东来合伙办厂,他出技术咱出钱,他要二成的份子。你看行不?你要觉得行,我就给他写信。” “二成的份子?多点儿吧?几年?”寿亭眉头微皱。 “三年。他既有英国人的背景,也和日本人交易,是个很有实力的人物。听说他那印布厂英国人都想参股,人家在很大程度上是冲着‘虞美人’这块牌子。当然,印花的技术目前在中国,谁也比不上他。” “三年?三年?三年就三年,技术就是钱,没有人家的技术咱也挣不着钱。你给他写信吧。我在济南站住脚之后,就去上海。说办就办。” 东初很高兴。 这时,一个中年人端着酒杯推门进来。他油头铮亮,绸裤绸袄,腰里还扎着板带,一看就是地痞。“嘿!两位掌柜的,有贵客?这位是……” 东俊兄弟俩赶紧站起来,寿亭也跟着站起来。“白先生,来吃饭哪。这位是青岛大华染厂的陈掌柜的。” 地痞叫白志生,他放下酒杯双手抱拳:“久仰久仰!岛上名人!大掌柜的也多次提起。青岛道上的何大庚也是小弟的朋友。小弟白志生,小号宏盛堂,陈掌柜的今后还得多关照。” 寿亭也应付抱拳还礼,大家一同干了一杯,白志生告辞。东初冲外面一喊:“小二!” 小二进来:“掌柜的,有什么吩咐?” “加道鱼翅牛尾汤,白老板的那桌算到我账上。” 小二应着去了。白志生致谢告辞。 寿亭问:“这王八蛋干什么的?” 东俊叹了口气:“城顶口上开药铺的,济南青洪帮的头子,地痞。还有一位没进来,姓钱,叫钱世亨。六弟,你来了济南也得喂他一口。” 寿亭怒目圆睁:“我喂他个屁!我厂里也十几条枪,怕他?去他妈的!” 东俊赶紧摁寿亭坐下:“我厂里也是十几条枪,可咱犯不上。咱给他个仨瓜俩枣的,图个省心,就算喂狗了。” 寿亭说:“东俊哥,刚才这小子提到青岛的地痞何大庚,我给你讲讲这一段。当初我刚到青岛,这姓何的来要保护费。这小子也不长眼,你不看看这是谁家,你就乱收钱?我当然不会给他,这小子就给我‘开彩’,撕开裤子就从腿上往下割肉,想吓唬我。我就看着他割,不仅看着他割,他割一块,我吃一块,后来我让老吴从伙房拿来了盐,蘸着盐生吃,还喝着酒。连割了三块,那王八蛋撑不住了,关上门认了我做大哥。东俊哥,这一路的王八蛋就是吓唬老实人,我要来了济南,先给他改改脾气!” 东俊把手放在寿亭手上:“六弟,咱现在犯不上了。这些王八蛋已经不‘开彩’了,现在是暗地里放火打黑枪。你就别和他们怄气了,咱现在是大买卖了。” 寿亭鼻子直出冷气:“我那钱给了要饭的,人家得给我作个揖,我也落得个行好;给了这些人,我他娘的窝囊!他打黑枪?咱那枪也不是白天打。去他妈的!” 东俊见势不好,忙哄寿亭: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生闲气。老三,结账。等一会儿我先回去,你陪着你六哥回旅馆。寿亭,你什么时候去苗哥那里,咱俩一块去。” 寿亭这才忘下白志生: “我忙完了这些烂事儿,就去见苗哥。唉,这老哥哥是咱做人的样子呀!” 东俊说:“再下棋你可别赢他了,他整天说这事儿。” 寿亭说:“你可别听他的。下十盘,他起码赢六盘,甚至七八盘。可你要是赢了他,那可麻烦了。他一旦厂里没事了,就在办公室里给你写信。我给你背两句。”寿亭清清嗓子,“‘忆当初之博弈,弟之右炮过宫,摄我左翼,某当象三进五,始得抗衡。又见弟之二路炮高处巡河,欲存闪击。一念之差,象七进五,终成败局。憾哉!憾哉!’可让他乱死我啦!” 东俊笑着说:“苗哥这是给你留着面子,是用中文写的。那天他对我说,改天他用英文写,让家驹翻译给你听,让你急得直蹦。后来又说,那还真不好写,因为中国象棋和洋象棋对不上路,没有现成的词儿。” 三人大笑起来。 东初藏书网和寿亭沿着泉城路往回走,东俊先回家了。他俩路过芙蓉街口,周围很黑,可芙蓉街口却灯火通明,人多热闹。 街口上是座小洋楼,青砖青瓦,顺楼立着红色霓虹灯,醒目地标出“夜明妃叙情馆”六个大字。街里也是家家掌灯,门口的灯箱上也是这类的字号,什么“赛明妃”、“琴馆”、“潇湘馆”、“薛涛遗致”等等。就在夜明妃叙情馆门外,站着一溜十几个士兵,持枪警卫,面朝街道,不让行人靠近。寿亭问:“这是什么地方?” “窑子。六哥,没见过窑子门口站岗吧?这叫开眼。” 寿亭不解:“窑子怎么这么大阵势?是韩复榘她闺女?” 东初笑了笑: “什么也不是,就这么大阵势。门口有站岗的,就证明里面来了大人物。” “噢?有点意思。是怎么回事?” “这人哪,就是犯贱。这夜明妃我也没见过,说是东北来的一个流亡大学生,人很美,还会弹钢琴,还会画油画。你要是拉弦子弹琵琶那很普通,也抓不住碴儿。可这位不仅会弹钢琴,英文也很好。这下可把济南府给镇住了。据说打个茶围就得五十大洋。这么说吧,你再有钱,只要她认为你俗气,就是花一万大洋她也不见。夏天,对,夏天的时候有个著名作家路过济南,见了她一面,那小子算是忘不了了,就写了篇文章发在上海北平好几份报纸上,说她是李香君之后中国第一名妓。这下子可大发了!北京天津的公子哥都坐着火车来送钱,济南的那些土财主连边都靠不上。现在要想见她,得提前三天预约,要不,根本不接待。六哥,要不明天我打发人约一下,咱哥俩见她一面儿?” “去他娘的!五十大洋能买两车肘子,两年吃不了。” 他俩笑起来。 “六哥,还有笑话呢!” “噢?快说!” “那些人排队来见夜明妃,见是见了,可猛一下子办不了真事,这些人着急哪!可急也没用,人家就这派。好嘛,那伙子人从她那儿出来,就奔了别处泄火去了。这条街上的妓女全沾她的光,什么赛明妃小明妃全出来了。她们还每天派人盯着,看看今天夜明妃穿的什么,她们好跟人家学,穿一样的衣裳。” 寿亭笑完了之后说:“东初,过年回家见着家驹,千万别提这个碴儿!家驹要是知道了,非来不可。” 东初一挑眉毛:“哎,六哥,你别说,家驹那留学生的派头,说不定还真能把事办了。” 寿亭打了一下东初的头:“你省下这番心吧!” 路边有个卖熟玉米的,寿亭要买,问东初吃不吃,东初摇头。寿亭买了一个,边啃着玉米边说:“东初,我明天在北洋饭店和那个犹太人再谈一轮,我觉着这人还行,把大华交给他起码塌不了架。你明天给我联络三个五个的报馆记者,让他们去拍个相片,你帮着我把这事弄成新闻。” 东初说:“报馆好办,一叫就来。六哥,你又捣什么鬼?” 寿亭看着马路对面,笑笑:“济南登完报,你再给我弄一套会谈的相片,放大,我要带回青岛去。” 第十四章 年初一,早上鞭炮不断。锁子叔住的街上,拜年的人们来来往往,相互抱拳祝贺。还有三四位老者站在那里,晒着太阳。 寿亭已经买下了李家的院子,锁子叔现在住在北堂屋里,老李两口子住进了西屋。这北屋宽敞豁亮,两个窗户满是冬天的太阳。锁子叔已经七八十岁了,冬天生病在床,身后倚着个枕头。瞎婶子坐在椅子上。房东李太太往炉子里填炭,炉子烧得通红,另一个小丫头在一旁切肉。瞎婶子说:“李太太,咱省点吧,我在这里都觉得烤得慌。” 李太太笑着说:“婶子,这可不行。陈掌柜的一会儿就来拜年,要是一看炉子不旺,屋里不暖和,大年下的,我可不找那个骂。” 瞎婶子说:“他不骂你,他是好骂老李。” 锁子叔咳嗽,李太太赶紧上前侍候。这时,老李进来了,他虽然换成了布裤布鞋,但还是细皮嫩肉。他给瞎婶子倒上茶,恭敬地端过去:“婶子,你喝茶。” 瞎婶子接过茶来说:“老李,一会儿寿亭来了,拜年归拜年,可别张嘴给人家要钱。人家买过来这院子,让你两口子白住不说,还每月给你钱,这就行了。他看见抽大烟的就生气,虽说你现在不抽了,可他还是忘不了这个碴儿。记下了?” 老李赔着笑:“婶子,你放心吧。我是想问问陈掌柜的,能不能带我去他厂里干个活儿。” 瞎婶子说:“你也别问,他肯定不要你。你也省得吃窝鸡,大年下的。” 这时,汽车笛响,老李一听,大叫:“陈掌柜的来了!”说着蹿出去。 那年代,周村没有一辆汽车,街上的人一见汽车,都围了上来。小丁下来拉开门,寿亭先下来,采芹和柱子、福庆后下来。寿亭穿着普通的棉袍子,还是黑布棉鞋,但那气度却已非往日。他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四周,见有三位老者倚着北墙站在那里,都有七十多岁。他走上去,拉住第一位的手说:“叔,好呀!”说着把一个大洋放到老者的手里,“侄子在外头很少回来,你自己买些点心吧。没事儿的时候常去和我锁子叔说说话儿。他老人家下不来床,也是想你们这些老弟兄。”老者拿着大洋,呆呆的,无言以对。他又走向第二位,也是给了一块大洋…… 这时老李跑出来,见了寿亭就磕头:“陈掌柜的发财。” 寿亭看看他:“起来吧,你这不抽大烟了,脸色也好多了。”说着一撩棉袍,进了院子。柱子采芹后面跟着,小丁双手满是礼物。 锁子叔想下床,瞎婶子和李太太按着他。这时,寿亭一行进来了。寿亭拉着福庆抢先跪下,其他人等也随之跪倒:“叔,婶子,你俩好呀,小六子给你老人家拜年了!” 锁子叔伸着手,刚想说话,却咳嗽起来,寿亭赶紧上前捶背。这时,锁子叔老泪横流。 寿亭强笑着劝他:“叔,咱爷儿俩一年就见一回,哪回见你都是这一套。不哭,咱这不是挺好嘛!” 采芹忙上来帮着锁子叔擦泪,福庆过来拉着锁子叔的手。小丁放下礼物,到院子外面去了。 寿亭拉个凳子,坐到瞎婶子旁边:“婶子,日子过得还行吧?” 瞎婶亦是感慨万千:“唉!寿亭,你叔当年就是行了针鼻儿大小的那么点好,换得你年供米,月供柴,养老送终。这整个周村城谁不眼馋呀!” “婶子,咱不说这些。我就要告诉告诉那些人,行好准有好报,作恶准有恶报。” 锁子在那里拉着福庆的手低声说话,采芹坐在床边上侍候着,柱子拉个小凳坐在旁边。老李两口在外围侍立。小丫头倒了一碗茶,双手给寿亭送过来。寿亭问瞎婶子:“这小丫头怎么样?听话吗?” “小凤也是和咱投缘的人,你叔夜里整夜地咳嗽,她就整夜地陪着,和亲闺女差不多。” 寿亭转过身:“噢?好好!柱子,给她两块钱。” 小凤害怕:“俺不要。” 柱子赶紧掏出钱来给她:“快拿着,拿慢了我六哥就骂你。” 小凤拿过去,过来磕头。 这时,李太太过来给寿亭磕头:“多谢陈掌柜的赏饭。” 寿亭笑笑:“李太太,好好侍候我叔我婶子,这二老在,咱就这么着。二老百年之后,这个院子我再白送你。” 李太太高兴。柱子也给了她两块钱。这时,老李过来了:“嘿嘿,陈掌柜的,我想跟着到你厂里干活。嘿嘿,不知道行不?” 寿亭冷眼看他:“干活?你这个身子骨能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我想,我不老不小的,总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个长法儿。嘿嘿。” 寿亭点点头:“知道干活,这就不错。比抽大烟强得多。你别跟我去青岛了,去通和染坊吧。柱子。” 柱子赶紧过来:“六哥。” “过了年让老李去染坊干吧,你看看他能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记着,不能让他碰钱。这抽大烟的人,没了钱也就没了瘾。钱一多了,还得抽。” “是是是,六哥。” 老李直给寿亭和柱子作揖,寿亭不看他,来到锁子叔床前:“叔,还得按时吃药,你老人家好好地活着。过了年我就到济南开工厂,等我站住了脚,我就把你和俺婶子接到济南去。” 锁子叔无声地笑着:“我在这里就挺好,到了济南谁都不认识,也没人和我说话,我闷得慌。还是在周村好。” 寿亭双手攥着锁子叔的手:“叔呀,我在青岛挺忙,可要是一闲下来,就想起你老人家。可柱子给我说,你还是不舍得全吃白面。叔呀,你和俺婶子都太老了,你这身子骨儿本来就不行,多少年吃不饱,你这病还不是饿出来的?所以说,这老了之后得保养,不能再省着啦!叔,你算成全小六子,按我说的办吧。你壮壮实实的,我也好有个念想,也省得挂心。咱爷儿俩今生有缘,咱就得好好地珍惜。别说你吃这一点儿,就是把周村的粮栈全买了,也就是一句话。这些年,我什么都忘了,就是忘不了天冷。哪天我去刘家饭铺,你都是先拉过我的手来攥攥,给我暖和暖和。一个要饭的,没爹没娘,人家见了我,不是放狗咬,就是用脚踹,哪有人把我当人看呀!你也不知道将来我能发了财,成了事儿。叔呀,你不是光给了我点儿剩饭,你还教了我怎么做人。我在厂里对工人,事事处处是学你。叔,大年下的,你别老是哭呀!”寿亭说着拿出手绢来给锁子叔擦泪。 锁子叔说:“我整天和在梦里似的。” 寿亭劝着:“叔,别说我小六子今天有了钱,就是我还要饭,要了来也得先给你,先给俺婶子。头年里,我就让账房给柱子来了信,不让会仙楼那大师傅回家,等着咱这一出。过一会儿,咱就在这堂屋里摆下大席。当初,你在饭馆里撩帘儿,人家吃着你看着;我到馆子里要饭,盼着人家剩下点儿。今天咱给他倒过来,让他们也侍候侍候咱。” 锁子叔拉着寿亭:“寿亭,俗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我和你瞎婶子无儿无女,可周村城里最大的财主,见了俺俩也不敢小看。为的啥?还不是因为有你?我咳嗽起来,要死要活的,可一想你,那病就好了一些。” 寿亭高兴:“这就对了,好好地活着。叔,听我的,吃好喝好。你要不听,我就不让粮栈给你送粮了,改成天天让会仙楼给你送饭。这两样你自己选吧。” 锁子叔乐着:“六子,这都多少年了,你说话还那样利落。叔听你的。” 采芹在和瞎婶子聊着,小声说:“婶子,小六子是个邪驴,他真能让会仙楼天天来摆席。” 瞎婶子叹息一声,脸对着天。 采芹说:“婶子,你俩好好的,比什么都好。那三合面和白面差不了多少 94b1." >钱。可别俺们一走,再按你那一套办了。” 瞎婶子握着采芹的手:“侄媳妇,天也得保佑咱寿亭。” 寿亭对柱子说:“柱子,坐上汽车上会仙楼,让他上菜。” 柱子闻声而起。 寿亭对福庆说:“福庆,你给爷爷奶奶唱个歌,就唱那《万里长城大中华》。那歌挺有劲。” 福庆站起,来到了屋子当中,大家都看着他。 东起山海,西至嘉峪, 万里长城跨过崇山峻岭! 秦时关口,汉时月亮, 壮士挽弓钢刀也在手! 四万万同胞的血和肉, 这就是我们的大中华! 福庆那歌里,多少透着些天真和苍凉。 街上,大概所有的人都出来了,围着汽车看。小丁站在车前,保护着车,不让小孩子往上爬。 几个青年汉子挤到前面,围着小丁问这问那:“陈掌柜的工厂有多大?能顶几个通和染坊?” 这些问题小丁觉得很幼稚,但又不能不回答:“这猛一下不好说,要说顶几个通和染坊吗,顶一百多个吧。” 周围人轰的一声:“我的娘哎!” “那快赶上整个周村城了。” “这个要饭的真厉害呀!” “还说人家是要饭的,你好好地跟着人家学吧!” “那厂不是他自己的,还有张店卢家呢!人家是东家。” 另一个指着这汽车问:“这个东西值多少大洋?” 小丁回答得很干脆:“一万零五百大洋。” “我的天哎!” 喧哗一片,小丁被众人包围着。 柱子出来了。 早春,夜晚,家驹的小洋楼前,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朝着楼上的窗户用冲锋枪扫射。窗上的玻璃碎落下来。 家驹从床上惊起,刚拉亮电灯,灯泡被子弹打碎。翡翠惊得抱着家驹。家驹拉着她一起滚到床下,然后向窗户跟前爬去。二人蹲在窗下定定神。这时,孩子们全吓醒了。家驹放下翡翠,向门外爬去。 孩子们从卧室里跑出来,一看家驹趴在地上,用手向他们示意,也就都趴下了。二太太抱着小女儿,坐在窗下墙角处。家驹就带着孩子们向窗下挪动。这时一个手榴弹扔进来,家驹大喊不好,拾起来从窗子里扔出去。但是那个手榴弹没响。 翡翠这时也爬过来,一家人缩在那里瑟瑟发抖。孩子们全吓哭了。家驹低声呵斥:“别哭!” 翡翠问:“你在外头惹谁了?这枪打得这么密。” 家驹捂住她的嘴。一家人就在那里潜伏着。 早上,寿亭在办公室和德国设计师讨论方案。索鲁纳的中文说不好,寿亭急得在屋里来回转。“老吴,你派个人去看看东家怎么了,昨天说好的早来,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老吴答应着刚想走,家驹失魂落魄地进来了,他的手上包着绷带。 寿亭大惊:“怎么了?” 家驹坐在椅子上哭了:“六哥,快把厂子卖给滕井吧,昨天夜里一阵乱枪,差点要了我的命。” 寿亭也是一惊,气得在屋里来回走。他示意老吴先让索鲁纳下去。索鲁纳问家驹:“卢先生怎么了?” 寿亭说:“老索,你先下去待一会儿,等一会儿咱再说那新厂设计。我这里忙着。” 索鲁纳往外走:“纳粹?” 家驹没心思和他说话,只是说:“差不多。” 老吴让着索鲁纳下了楼。 寿亭气得脸色蜡黄,这时老吴回来了。 家驹从衣袋里掏出那个没响的手榴弹,上面用皮筋绑着一张纸。寿亭问:“写的什么?” 老吴拿给寿亭看:“让咱滚蛋。” 寿亭冷冷地说:“这滕井怎么变成下三滥了!好, 舅子,你陈大爷陪你玩儿一把。”气得寿亭在屋里来回乱转,“滕井,你这是逼着我和你玩。”然后他转向老吴,“老吴,按咱昨天商量的办,你这就坐上汽车去报馆,给他们点钱,让他把咱那稿子尽快登出来。” 老吴答应着出去了。 寿亭拉着家驹坐到连椅上:“兄弟,不用怕。滕井这是逼咱尽快卖厂,咱把厂子卖给他就是了。你看这样行吧?明天一早,我让王长更护送你家所有的人,先回张店。咱们陪着他玩儿,行吗?” 家驹低着头:“他们今天就想回去。过了年我就不让他们来,非得要跟着来。幸亏那个手榴弹没响,要是响了,就全完了。” 寿亭苦笑:“滕井要的不是咱的命,是要咱的工厂。前几天滕井去我家,知道你六嫂孩子没跟着回来,要不,昨天晚上就去我家打枪了。没事,等汽车回来你就回去收拾一下。你要是害怕,也一块儿回张店吧。” 家驹抬起头:“六哥,我不能放下你一个人走,我不怕,大也不过一个死。咱陪着滕井玩完了这一场,一块走。” 寿亭拍拍他的肩:“那也好,老婆孩子回了张店,你到我那里去住,带上咱厂里的枪,我再带上金彪等几个住在楼下,保证没事儿。你放心吧,还是那句话,滕井要的是大华染厂。给他!” 第二天,家驹把老婆孩子送到了车站,王长更在一边陪着。 这时,三木带着另外两个人躲在一旁,见到家驹在送妻小进站,笑了,招手示意回去。 滕井洗漱完毕,向上拉了一下和服的领子,向窗前走去。他虽然很瘦,但胸膛上还有点黑毛。 他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樱花,表情沉静,不住地点头。 日本侍女小心地拉开了门,用漆器盘子端来茶和报纸。滕井不拿,那侍女就那样躬身等着。 过了一会儿,滕井转过身,从托盘上拿过茶喝了一口,放回茶碗,拿起报纸,看着大标题,念道:“‘大华染厂董事长卢家驹宅夜遭枪击,该厂上下萌生退意。’哈哈……”他狂笑起来。 接着大声喊:“三木!” 三木进来了:“社长。”三木鞠躬。 滕井问:“大华染厂有什么情况?” 三木鞠躬:“工厂那边一切照常。我守在卢家驹的门前,一直跟到他火车站,见他把所有的家眷送上了火车。现在他家里只有两个佣人。” 滕井点点头:“陈寿亭家里呢?” 三木说:“陈寿亭昨天住在厂里,没有回家。” 滕井笑了:“好!他这是害怕了。我看大华染厂用不了几天,就是我们的了。” 三木说:“是这样。” 滕井指着报纸说:“才两天,他们就撑不住了。今天晚上再去大华染厂门口放枪。住在厂里?住在厂里也不能让他安静。” 三木拿过报纸,小心地指给滕井看:“社长,你看。”报纸的下面是寿亭与德国人会谈的照片。 滕井又念副标题:“‘德国巨商贝格尔不日抵青,讨论大华转手事宜’。八嘎!” 三木应声立正。 “三木,这姓陈的原来是要饭的,胆子大,不怕吓唬。今晚先不要去放枪了,给他打电话,我最后和他谈一次。如果不行……”他用手做了个枪毙的动作,三木明白。 三木出去了。滕井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陈寿亭,再一再二不再三,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海边,梅鹤日本料理馆,滕井身着和服,席地而坐盘着腿,闭着眼听琴。 寿亭走进来。三木在门口等他。他拍了一下三木的肩:“三木,怎么几天不见脸上长了个疖子?这是上火呀!” 三木没理他,示意他换鞋。寿亭笑着说:“我这脚臭,怕熏着滕井先生。” 三木笑笑,带着寿亭进来。滕井起身相迎:“陈先生,你好呀?请坐,请坐。陈先生,你的气色不太好呀!” 寿亭笑笑:“这又是枪,又是手榴弹,我害怕,睡不着呀!” 他俩对面坐下,敬完茶,滕井叹口气:“唉,这治安越来越坏。报纸我看到了,卢先生还好吗?” 寿亭笑了笑:“家驹很好,他也让我问你好,他愿意把厂卖给你。滕井先生,这不是你让人干的吧?” 滕井一变脸:“这不可能。我们历来都是公平交易,这一点,陈先生很明白。我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寿亭笑了笑:“我也说不是。我对家驹说,我和滕井先生认识十几年了,这种下三滥的事滕井先生绝对干不出来。” 滕井有些尴尬:“是这样,是这样。我和我的国家是很尊重中国人的,特别是中国商人。陈先生,这你是知道的。陈先生,咱们都是老朋友了,商业上的磨擦虽然也有,但总的来讲,这么多年还是比较愉快的。陈先生,你也不愿意再在青岛干下去了,我看,咱们还是谈正题吧。” 寿亭低头喝茶:“你说吧,还是那句话,只要价钱合适,我先照顾老朋友。我也干烦了,恨不得立刻脱手。” 滕井点点头:“好,陈先生痛快。你那厂里的机器差不多都是我卖给你的,大概也就值五六万块钱。我和陈先生相交这么多年,我出七万,可以吗?” 寿亭依然用嘴吹茶:“地呢?厂房呢?” 滕井眼睛一转:“在青岛,地不值钱。厂房也很旧了。陈先生,我这是帮帝国收购中国的工厂,这不是咱们俩做生意。” 寿亭放下碗:“这么说,你做不了主?” 滕井强笑:“不是我做不了主,我要考虑帝国的利益。七万块钱不少了,这个价钱是很公道的。” 寿亭并不生气:“滕井先生,就算地不值钱,可那一厂工人呢?中国的情况你比我都熟悉,在中国,技术工人是不好找的。我的工厂不仅设备运转正常,而且工人也挺能干。这个厂你今天买过来,当天就能开工,比你新建工厂要快很多。就算你建厂很快,但不可能一下子找到这么多技术工匠,除非你从日本带着工人来。” 滕井点头:“嗯,有道理,那我出八万。” 寿亭摇摇头:“滕井先生,咱们认识也十几年了,我认为你是一个很聪明的生意人,不仅信誉好,而且也很客气,做买卖也算公道。这样,德国人出十六万,卖给你,十五万。” 滕井听寿亭夸他的时候挺高兴,可一听报价立刻想急,但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陈先生,不要再玩过去的把戏,我是不会上当的。那个德国人我们调查过,他是个犹太人,德国政府是不庇护他的。他不敢买你的工厂。” “滕井先生,贝格尔现在是美国人,上次他给我看他的护照,我不认识外国文,家驹认识。” 滕井一愣:“噢,那说明不了什么,我们会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掉。”滕井腮上的肌肉绷起。他直盯着寿亭。 寿亭淡淡一笑: “这我完全相信。但这与生意没有关系。”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票据,两个指头夹着传给滕井,“这是上海花旗银行的本票,存的是美金,换算过来就是十六万。只要我同意和他立字据,也就是签约,他也会在这张本票上签字。我拿着钱走了,至于你怎么拾掇他,我就不管了。” 滕井接过来,看着,看了正面又看反面,慢慢地点头:“陈先生,确实是这样。十四万,这是我的最高价。你如果同意,我下午就付款。”他的眼里已经露出凶光,慢慢地将本票递还。 寿亭接过本票放进怀里,沉着脸地说:“滕井先生,咱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你最近变化很大,我很意外。你们现在还没占青岛,如果是你们占了,你一分钱不用给我,直接让我滚蛋就行。但是,现在你们还没有兵进青岛。我不管你是为帝国收购工厂还是什么,我是看着你这个人。就冲这多年的交情,就十四万。滕井先生,当年你给我买机器的那档子事,今天就算扯平了。” 滕井站起来,拉着寿亭的手:“不仅是扯平了,我还欠陈先生一个人情。我下午就付款,你让卢先生来签协议。我明天就接管工厂,可以吗?” 寿亭要告辞:“滕井先生,我明天等着你来接手。交接完了之后,我就去济南了。咱们交往这么多年,这乍一分开,我心里还不是滋味呢!”寿亭还真想掉泪。 滕井也唏嘘不已,拍着寿亭的手背:“陈先生,我会去济南看你的。你到了济南之后,我希望你还能购买本社的坯布。大华在青岛结束了营业,并不代表我们的友谊走到了尽头,咱们还是应当常来常往。本社在济南也有分社,叫高岛屋,我会吩咐他们,尽力协助陈先生。” 寿亭笑笑:“好,明天早上,我在大华等着你。告辞!” 滕井忽然拉过寿亭:“陈先生,我在中国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我从东京帝国大学商科毕业之后,直接来到这里。我不见你的时候,有时候很恨你,但是见了你,就不想放你走。陈先生,我提一个要求,大华染厂还是你的,咱们一起合作,干更大的事情,赚更多的钱,我们一起发展,好吗?” 寿亭非常真诚地说:“滕井哥,咱们是老朋友了,我在济南已经开始建厂了。再说,你们占了东三省,我要是跟着你干,也怕别人说三道四的。咱们要是有缘,还会继续合作下去。你刚才说了,日本人在山东的总部就是济南高岛屋,你的人也住在那里,你也常到那里去。胶济铁路这么方便,咱们还有见面的日子。我也会一直用你的坯布,尽管现在日本布已经算不上便宜。但是,我陈寿亭从二十多岁就和你来往,这些事情我是不会忘的。” 滕井点头:“是的,是这样。我今天没有约你到商社去,就是想和你喝几杯。可是咱们进行得太快,还没开始点菜,你就要走了。我知道你不会和我合作,但是我要作最后的努力。你算给朋友一个面子,咱们一起喝几杯吧!” 寿亭眼里含着泪:“滕井哥,你的情分寿亭领了。下午咱还得签约,我也得再到车间指画着,把机器给你保养一下,好让你接过来之后立刻开工。咱俩虽然也都老了,但是还有千千的早晨,万万的下午。我在济南等着你,等着你再给我唱日本歌,在你喝醉了时候。滕井哥,寿亭告辞了。”说罢,两人携手走出来。滕井原地站好,鞠躬。寿亭抱拳:“回去吧,我明天在大华等着你。”说罢回身上了汽车。 明祖办公室里,明祖放下了滕井的电话,两眼发直,呆呆地坐到了椅子里。贾小姐在明祖接电话时,一直关心地听着,她看到明祖呆若木鸡,关切地问:“陈寿亭真把大华卖给了滕井?” 明祖掏出手绢来擦汗,嘴唇直打哆嗦。 贾小姐又问:“滕井给咱打电话是什么意思?” 明祖端过水来喝一口:“他问元享什么时候卖。”他呆呆地看着前方,“寿亭,你走了,我连一个伴儿也没有了。” 贾小姐拉起明祖,坐在沙发上,随之把茶也端过来:“明祖,别发愣呀,你说说,咱怎么办?卖还是不卖?” 明祖双手抱着头,低垂着。这时,刘先生进来了:“董事长。” 明祖抬起头来:“什么事?” 刘先生表情犹豫:“东亚商社打来了电话,从下月开始,停止提供坯布。” 明祖自嘲地笑了:“真让寿亭猜对了。刘先生,就按咱商量的办,打电报到上海,从现在开始,用上海六合纺织厂的布。让上海六合派人来谈。” 刘先生出去了。贾小姐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明祖说:“我忘了告诉你了,过年回来后,我和寿亭长谈了一次。他让我找赵东初,联络上海林家,就是六合。这林家不仅有纺织厂,也有染厂。前几天上海寄来了布样,也报了价。布的成色不错,比日本布差不到哪里去。但这还不是国内最好的,因为咱刚开始用,不敢订得太多,新近刚起的那些纺织厂,嫌咱要的量少,不肯来。不过这价钱比滕井现在的布价低。幸亏寿亭支了这一招,要不现在咱可怎么办呀!” 贾小姐说:“陈寿亭不是说把工厂卖给德国人吗,怎么弄来弄去卖给滕井了?” 明祖叹口气:“这也是没办法。你没看报纸吗,滕井让人去家驹楼前头放枪,还扔手榴弹!寿亭当初给我说,他虽然把厂卖给了滕井,但他又说保证让滕井开不了工,不让滕井挤咱。” 贾小姐不屑:“这是哄孩子哪!大华染厂接过来就能干,怎么还说让滕井开不了工。这是怕咱抢他的买卖,怕咱先把元享卖给滕井。哼,这人心眼真多!” 明祖摇着头:“不会,他当时说得很认真,咬牙切齿的。” 贾小姐烦了:“明祖,咱也该想想了,陈六子走了,青岛就剩下咱了。要不,滕井也会到咱这里来打枪。” 明祖苦笑:“寿亭卖了大华,能在济南继续干,可咱卖了元享,到哪里去呀!看看再说吧!唉!” 贾小姐灵机一动:“明祖,你看这样行不行,咱让滕井入咱的股,咱和他合起来干。” 明祖垂着头:“那样还不如卖了呢!”明祖叹着气,看着窗外,“泱泱中华,天朝上邦,万国来朝,全他妈的屁话!中国,中国人的中国!在中国的地面儿上,让外国人逼得走投无路。”说时,仰面看着天花板,眼泪淌下来。 寿亭还没回来,家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乱转。老吴站在一边,想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家驹走到老吴跟前问:“滕井不会把六哥扣起来吧?” 老吴忙说:“不会,绝对不会。这是谈买卖,他怎么能抓人呢?” 家驹又开始转:“那就好,那就好。.99lib.这去了时候也不少了,也该回来了。难道汽车坏到路上了?” 老吴干笑:“那不会,就是坏到路上,这几步走着也回来了,看来是没谈完。” 家驹站到窗前:“东初说得真对,六哥就是死,也得先看好了哪家棺材便宜。都这份儿上了,给钱就卖吧,别再争来争去了。唉,急死我了!” 老吴走到电话跟前:“东家,要不我给东亚商社打个电话?” 家驹愣了一下:“不行,不能打。别坏了六哥的套路。不行,这个电话不能打。” 老吴的手从电话上拿开:“要不,我打发个人到东亚商社门口瞅瞅?” 叮铃……电话响了,家驹一步迈过去抓起电话:“喂?哪里?噢,明祖呀,六哥去东亚商社卖厂还没回来。”老吴在他身后一听这话,急得直摆手。“好好,你知道了?滕井告诉你的?实在没办法呀,明祖。咱好好聚聚,十几年了,对,没问题。不行,不行,明祖,还是我请客。好,好,六哥回来我告诉他。好好。”家驹把电话放下了。 家驹脸上轻松了些:“六哥把厂卖了,滕井给他打的电话。” 老吴这才掏出手绢来擦擦汗:“万幸,万幸,卖了就好,卖了就好。” 家驹说:“老吴,快让人冲上壶茶,六哥这就回来。” 老吴答应着下楼了。 寿亭进来了,家驹一看寿亭,像小孩子似的哭了:“六哥,你可回来了。呜——” 寿亭大惊:“怎么了?” 家驹哭着说:“我怕滕井扣下六哥。” 寿亭拍拍他的肩:“好了好了,这不回来了嘛!” 家驹也不好意思了,低着头摘下眼镜来把泪擦干:“六哥,咱那本票他看出来了吗?” 寿亭冷冷地哼了一声:“他看出来?看出什么来?那是真票,是咱自己存的钱。你的外国名就是贝格尔。滕井还他娘的神了呢!” 家驹看着天:“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寿亭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拉过家驹来说:“下午你和老吴去滕井那里签协议。拿了钱,你一定坚持要银行本票。今天坐火车是来不及了,先让小丁送你到蓝村车站,先出去一百里地再说。赶明天早上,火车到了蓝村,你就上车去济南。现在滕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怕他截了咱的钱。我觉得他不会这样干,但咱不能不防。你前脚走,我随后就给东初打电报,让他到车站去接你。你到新厂等我。咱账上的钱我早让老吴转到济南了。我应付完这边的事,立刻去济南找你们。你愿意干,咱俩接着干;你愿意去干买办,咱们就分钱。反正都在济南,还能常见面。” 家驹的泪流出来,把头低下了:“六哥,我舍不下你,可我,说什么也不干了。” 寿亭安慰他:“好了,兄弟,快去办吧。贴个告示,让工人们知道。你下去的时候把白金彪给我叫来。你也给工人们讲两句,代表我,谢谢大伙。” 家驹答应着去了,边走边擦泪。 屋里剩下了寿亭自己,他不住地冷笑:“哼,哼,小日本,我日你祖宗!” 工人们在告示前乱了,都嚷着要跟陈掌柜的走。那些东北来的女人也抱着孩子来了,有的哭起来,拉着吴先生问究竟。 家驹站到椅子上,大声喊:“关上大门!” 两个残废把大门关上,然后两人双双哭了。没了左手的说:“杜二哥,咱俩可怎么办呀!日本人肯定不能用咱这残废呀!” “是呀!咱得去找找陈掌柜的,不能这样扔下咱呀!” “你过去给东家扶着椅子。天呀,这可塌了天了!” 没了右手的那一位哭着过来扶住了家驹的椅子。 家驹开始发言:“工友们,听我说,安静点儿,听我说!” 那个号称七号槽主的敦实小伙子哭着问:“东家,这是为什么呀!” 家驹站在椅子上也掉了泪:“工友们,弟兄们,大华染厂在青岛的营业结束了。这些年来,有赖于各位工友的努力奋斗,大华染厂才得以蒸蒸日上。我代表我本人及陈寿亭先生,谢谢大家。我给大家鞠躬了!”家驹站在椅子上三鞠躬,下面哭喊声乱成一片。 “工厂卖了,我们上哪里吃饭去?” “死也不给日本人干!” “东家,我从张店跟着你来青岛,十几年了,不能就这样走呀!” 家驹站在上面,哭着说:“弟兄们,我、我、我对不住大家。日本人到我家里放枪,要杀了我,我卖大华是没有办法。弟兄们,我给你们鞠躬了,谢罪了!” 下面一片混乱。 寿亭抱着肩膀站在屋中央,白金彪进来了。他一进门还没等寿亭说话,就大声嚷:“陈掌柜的,我们是为了躲日本鬼子才来了青岛,你怎么又把我们交给日本人呢?”说着哭起来。 寿亭拉他坐下:“金彪,别哭!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没弄懂四五六就咧着嘴哭呢!你也不想想,我怎么能舍下弟兄们,自己走了呢?你看着我办那些狗日的。” 金彪擦去眼泪,纳闷地看着寿亭。寿亭拉着他的手:“金彪,弟兄们愿意跟我走?” “愿意!掌柜的,你走到天边我们都跟着。” “好!你听着,你这就下去偷偷告诉弟兄们,让老婆孩子三天之后先去济南,路费盘缠都算柜上的。我会留下账房的人帮着办。你们在这里给他对付一个月,打也好,骂也好,就是一个月。今天是三月初八,到了下月初八晚上,老吴会买好车票在火车站等着你们。我走的时候你们千万别哭。我就带上那俩残废,日本人不要残废,他们不注意。我要留给滕井一座空厂!让这些王八蛋干去吧!我坑不死这些舅子,就不姓陈!”寿亭咬牙切齿。 金彪说:“对,我临走的时候,把机器都给他弄坏!” 寿亭忙摆手:“别,别,咱不惹那麻烦。只要你们带着伙计们顺利地出了青岛,就是头功一件。我在济南摆下大席等着你们。” 金彪说:“现在下面乱成了一片,伙计们都急了。我这就下去说吧?” 寿亭拉着金彪的手:“你叫上王长更、王世栋等等几个在工人中有威信的人,先劝着工人们散了,然后就说陈掌柜的另有安排。千万别把下月初八走人的事说出来!记着了?咱厂里一共有五个青岛的当地人,那个姓施的电工已经让我辞了,现在还有四个。这四个人家在青岛,兴许不能跟咱去济南。一会儿你下去把这四个人给我叫上来,每人给点钱,先让他们回家听信儿。等咱在济南安顿好了,咱再来信问他,愿意跟着咱去,咱高接远迎,不愿意跟咱去,咱也给了钱。省得他们回家乱说,坏了咱的事。门口那俩残废也给我叫上来,这两个人都很老实,别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金彪答应着就要走,寿亭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你漂洋过海地来到青岛,咱弟兄们才算遇上,这是前世的缘分。咱在济南的工厂能不能开起来,咱能不能给日本人留下个空厂,就全靠老弟了。” 金彪二目圆睁:“掌柜的,你放心,我要办不好,就一头撞死!”说罢转身而去。 这时,司机小丁进来了,哭着说:“掌柜的,你把汽车也卖给日本人了?” 寿亭笑笑:“这汽车是我自己出钱买的,和大华没有关系。你放心,下去吧。” 小丁半信半疑地边走边回头。 早上,下着蒙蒙细雨。 明祖住的是一个公馆,院子很深,花铁艺西式栅栏门,一条甬路通向里面。他的楼房是白色的,十分气派。明祖站在楼前走廊上,和太太告别。 洋车夫把雨帘撩起来,等着明祖上车。车夫身上披着黄油布,裤腿挽得很高。 太太不放心地说:“现在这么乱,滕井又整天盯着你,下了工就回家。你不回来,我的心也就悬着。” 明祖说:“没事,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正在这时,大门开了,寿亭的汽车开进院来。 明祖惊异:“寿亭的汽车。他不是今天走吗?”说着让洋车夫让开地方,回身对太太说:“柏芝,见了寿亭叫六弟,人家这是来和咱告别。你总说见见这个人,一直就没这个空儿。这人挺义气,临走了还想着来一趟。” 太太答应着。 汽车开上了门廊,小丁下来了:“董事长。” 明祖往车里看:“寿亭呢?” 小丁递过一封信:“陈掌柜的给你一封信。” 明祖赶忙接过来拆开,回身就往屋里走。他急着看,太太扶着他坐下。明祖轻轻念道:“明祖我兄珍重:寿亭来青岛这些年,与老兄不断争斗,给你添了不少乱,也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当初年轻,很不懂事,请老兄原谅我。日本人逼着我把大华卖给他们,实在也是无奈。今后青岛只剩老兄支撑民族染织业的局面,想来也是难过。如果在青岛能干下去,就干;干不下去,就去济南找我,咱们一样可以合起伙来干买卖。车上有一套布样和我染布用的方子,是前几天我让家驹写下来的,十分详细,留给老兄,照此操作,万无一失。前年我想买辆汽车撑撑工厂的门面,家驹他爹不大高兴。我不便让他老人家为难,就自己出钱买下来。你也喜欢这汽车,常来借去拉客商。我去了济南,济南那地方比较土,我也用不着汽车,把它送给老兄,做个念想。小丁人很老实,就让他给你开车吧。我坐今天早晨的火车去济南了,代我问嫂子好。总说去见见嫂子,也没见成。咱都太忙,没有这个空。我也不会写字,头上一句,腚上一句的,我说着老吴写。就写到这里吧。咱们还有见面的日子。务必珍重。弟陈寿亭泣拜。” 明祖已经泪流满面,他拉过太太:“快!快!快上车,火车这还开不了,和我去送寿亭!” 夫妻二人上了汽车。 汽车在雨中飞驰…… 寿亭一个人站在雨中的站台上,那两个门房,一个在车上看着行李,一个站在寿亭身后用右手给他打着伞,寿亭把伞推开,把自己暴露在雨里。门房再把伞伸过来,他再次推开伞,仰脸向天,雨落在他脸上。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列车员来到寿亭身后:“先生,上车吧,马上开车了。” 寿亭慢慢地转回身,又慢慢地上了车:“青岛呀——” 一声凄厉的汽笛割裂了飘雨的早晨,车开了,青岛在寿亭的视野中退去,淡淡地,带着一份无法诉说的凄哀。 站台空旷,只有那辆雪佛兰汽车,和雨中的明祖夫妇。明祖望着火车开去的方向,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雨水在淌。小丁趴在方向盘上哭着。 远处,飘着袅袅白烟,间或传来飘渺的汽笛声。 早晨,细雨蒙蒙…… 第十五章 初秋,早上,济南宏盛堂药店。这个药铺有点特别,它的门脸形似牌坊,比周围的铺面高出一截。牌坊横过梁上,是本埠男人女脚的名士兼书法家王小脚的手迹“宏盛堂”,两边的对子也口气很大:“参茸阿胶店中尽宝,华佗扁鹊全是名医。”不仅店面的口号不着四六,盛气凌人,从拉药盒子的伙计到坐堂的先生也都斜着眼看人。 店里只一个买药的,是同达鑫鞋店的大师兄。这小伙子二十多岁,相貌端正,老成和气。他递上方子后在那里等着。药店账房过来了:“德顺儿,回头给你东家说,光来抓药还不行,还得买点福寿膏。” 德顺赔着笑:“李先生,你知道,东家不抽大烟。” 账房笑笑:“不抽大烟?那他那鞋店也别开了。自己不抽,还不能送人?这福寿膏是孬东西?养人!” 药抓好了,从很远处扔过来,德顺赶紧抱住。 德顺递上两个银洋:“东家说了,多了的让几位买茶喝。嘿嘿。” 账房接过来掂了掂:“哟,光你这三服青龙败毒汤就五块大洋。你掌柜的把这宏盛堂当成破烂市儿了!死性!” 德顺赔着笑说:“李先生,我东家说这药在万和堂是两毛钱一服,这两块大洋……”德顺的话还没说完,账房就示意他停止发言:“德顺儿,咱也认识,你是个伙计,也主不了事儿。你那东家仗着和钱爷是同乡,这些年本号一直没逼他。这不找你麻烦不等于不能找你麻烦,你得开窍儿!”说着用手叩了叩柜台,“昨天派人去了,他这才来抓这三服药。我估摸着,这药抓回去他也不吃,就是给俩小钱应付应付。我们钱爷说了,不能因为是同乡就例外。回去告诉他,每月送十块大洋来。你那鞋铺小,我们钱爷也知道,这是老鼠尾巴上长疖?子——挤不出多少脓来。要十块大洋,这就是照顾。回去赶紧送来,要不,哼哼,钱爷可是有点儿烦呀!走吧。” 德顺赶紧点头哈腰,连连说是,提着药走了。 账房十分不满:“真他娘的心里没灯!非得让你把话说明了。” 旁边的坐堂先生向上一推花镜:“还得让他买咱的福寿膏,这玩意儿一旦用上,就省得咱每月去要了。” 这时,一个不知深浅的乡下人提着一篮子酸枣蹲在店门的马路上。账房冲着那伙计一扭嘴,伙计气哼哼地出来。 “你蹲在这里拉屎呀?” “卖点酸枣。怎么着,这里不让蹲?”卖酸枣的并不害怕。这时那伙计拎起篮子一甩,扔到了马路中央,酸枣撒了一地。乡下人刚想争辩,伙计飞起一脚踹在他胸口上。乡下人被踹得仰面朝天。他爬起来就想拼命,路过的一汉子赶紧上前把他拉住。 那伙计骂骂咧咧地进了店。 那汉子拉着乡下人走开几步,低低地说:“快走吧,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想摆摊儿?这是青洪帮的铺子,打了你还得让你给他钱!快走吧!”说着把那乡下人推走。 乡下人一是不服气,再就是不知道什么是青洪帮:“我说,这位大哥,什么是青洪帮?” 汉子笑了:“我也说不明白。这么说吧,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要钱,这就是青洪帮。走吧走吧。” 乡下人懵懂地点着头:“这济南府兴这个?警察不管?” 那汉子笑笑,走了。乡下人去马路中间拿过篮子,捡地上的酸枣。一个巡警在路南用黑白两色的警棍指着他,高声断喝:“老赶子,滚!别让救火车轧死你!” 宏盛堂后堂大厅,白志生在看报纸,他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喝着茶,嗑着瓜子。他突然大声说:“嘿!这土老巴子到济南来开工厂。世亨,你来看,又多了个给咱送钱的。” “谁呀?”钱世亨擦着盒子枪,漫不经心地朝这边走过来。这人有三十多岁,黄脸油光光的,看上去很阴,那样子像是多少有点文化。 白志生指着报纸上的整版广告:“‘宏巨印染厂择吉开业,厂长陈寿亭诚邀诸位莅临’。这小子我见过。上次在燕喜堂,赵老大赵老三陪着他。这次他在聚丰德请客,到时候咱得狠敲他一笔。” 钱世亨摇摇头:“大哥,赵家的买卖在济南府也数一数二了,赵老大人虽和气,但是相当高傲,一般的人根本看不到眼里。他能陪着吃饭,说明这姓陈的有些来头。咱常碰上赵老三陪着客人吃饭,可从来没见过赵老大陪着谁。大哥,这事儿还不能办糙了,得先打听打听。” 白志生看着钱世亨:“我说,你怎么越来越不长劲了呢?一个开染厂的能有多大能耐?还打听打听,没那规矩!只要在济南开厂设店,咱这一份就得有。这宏盛堂就是民间税务局!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要不,他别想安生。” 钱世亨接着说:“大哥,咱是常年吃济南,有些事还得悠着点儿。赵老大能按月给咱钱,他是不愿意多事。去年我去天津,运河帮就给我放过话,那意思就是让咱别把事做过了。大哥,我听那话里,这运河帮的老大宁五爷和赵东俊的交情非同一般。”白志生多少有点傻眼。钱世亨接着说:“这运河帮个个都是双枪二十响,连沧州大桥都敢炸,还有害怕的事儿?我看,咱就是给赵东俊个面子,也不能把事做急了。咱先看看是怎么个局势再说。” 白志生一扬手:“狗屁!这是济南府。只要在济南府干买卖,就得给咱上供。还运河帮呢,赵老大要是真和运河帮有交情,还能每月给咱钱?他这是拉大旗作虎皮,甭管他。” 钱世亨不以为然地笑笑:“大哥,你看着,保证这姓陈的连个帖子也不给咱下。” 白志生把眼一瞪:“他敢!我给他砸了!”说着站了起来,火气上来了,“我这就去找他。” 钱世亭一把拉下他:“大哥,等等,咱的钱一分少不了。这姓陈的万一是韩复榘的亲戚怎么办?听我的,大哥,还是先打听打听。” 济南宏巨染厂,是寿亭的新厂,不仅门面洋气,里面那一排排的车间也很气派。寿亭和家驹站在门口欣赏。寿亭很满意。家驹穿着蓝西装,金丝眼镜也是新换的,越发显得帅气。 寿亭对家驹说:“这洋鬼子干事,真能干到你心里去。我告诉他我叫陈六子,他就把两边的门垛子给我设计成六米高,这两个垛子之间也是六米,从厂门口到车间是六十六米。这左右厂区之间,本来可以空着,他却给我设计了“6”字形的小花园,既不妨碍车来车往,还不能让你一眼看到底,还真是有点意思!” 家驹笑笑:“他这叫主题设计。这种设计中国也有。索鲁纳这个人很聪明,他一看你脾气这么急,知道不往你心里弄,肯定通不过,故意拍你的马屁。要不,你不给他钱。” 二人说着往厂里走。大华染厂的那两个门房还在。寿亭问:“咱现在这套门面比大华怎么样?” 没了左手的忙说:“看着挺顺眼,我站在这里也觉得光彩。” 寿亭点着头往里走。走出一段后,家驹说:“六哥,咱这新厂新车间在济南也是一景了,你弄两个缺胳膊少腿的站在那里,是不是有碍观瞻呀?” 寿亭看看家驹:“兄弟,这东西有贵贱,人也有俊丑,你得分摆在什么地方。把俩残废放在门口,一个没右手,一个没左手,哼哈二将。上下班的工人天天看见他们二位,能不感到心里安稳?来往的客商也觉得新奇。这俩残废不用说话,咱的为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厂有点儿人味!残又怎么样?照样养着。东俊就说我这一招挺高。” 家驹佩服地点点头:“还是我爹说得对,这本事大小,不在读书多少。不仅这样,有些人还不能读书。” 寿亭觉得新奇:“噢?说说。” 家驹笑笑,说:“我爹就说三种人不能读书。第一种是钻到书里出不来的人。看了 href='2196/im'>《西厢记》,相思崔莺莺,钻到书里出不来了,这种人不能读书。再就是读了书干坏事的人。这有文化的人干坏事,比没文化的人更毒。比如秦桧。”家驹点烟,寿亭一把夺下:“说完了再抽。这第三种是什么人?” 家驹又把烟放回烟盒:“第三种就是天分过高的人。这人天分过高了,读书不仅不能帮他,反而能误了他的事儿。中国人常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是这个道理。刘邦朱元璋都是无赖,反而造反做了皇帝,就是因为读书少。这读书少顾虑就少,天分再高,说不定真能把事能干成了。那黄巢李自成就不行。黄巢想考进士,一边骑马横枪地造反,一边背诵《周易》中的《十翼》;李自成更有意思,下马是 href='6042/im'>《资治通鉴》,上马手不离《孙武子》。就是书害了他们。他们读了书,顾虑就多,干什么事之前都得先想想,先查查前朝有无先例,这就把事耽误了。是书妨碍了他们的天分。他要不读书,由着性子干,说不定还真能干成了。” 寿亭斜着眼说:“你这说来说去,是转着圈骂我,说我是无赖呀!” 他俩说笑着向账房走去。 账房就在寿亭楼下。那小楼和青岛大华一个模样,只是原来坐西朝东,现在是坐北朝南。原先看不见的那个室外楼梯现在来到了正面。吴先生一听寿亭说着话过来,赶紧迎出:“掌柜的,东家。” 家驹苦笑一下:“老吴,以后别叫我东家了,就叫我家驹吧。” 老吴看看寿亭,笑着伸手向里让。 寿亭说:“咱仨在一块儿玩了十来年,挺好的,干的哪门子买办!” 家驹叹口气,拉了个椅子坐下。另一个小伙子端来茶。这位是老吴的侄子文琪。 老吴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子放在寿亭面前,躬身说:“掌柜的,我和文琪先出去,你和东家慢慢聊。东家,我先到后面看看。” 说着叔侄俩出来,把门带上。 寿亭拿过那个袋子,放到家驹面前,轻轻地叹了口气。家驹从袋子里掏出那些银行的票据,大致看了看,又装回去,然后推到寿亭跟前。 家驹说:“六哥,这实在太多了,不行,不行!我当初一共投了六千大洋,这些年连上我爹那里,加上你给我的,七八十万了,这钱我说什么也不能再要了!” 寿亭不急,看着家驹笑:“兄弟,话不能这么说。没有当初那一桶水,活不了我这条大鲤鱼;没有当初那六千大洋,也就没有后面的这几十万。再说了,要不是你留学德国见了世面,也不会在青岛买工厂。你不买工厂,我也去不了青岛。去不了青岛也就挣不了钱。挣不了钱是小事,要不是你,我还不是周村街里的一个染匠?在周村你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怎么样?所以说,就是那六千大洋,成全了我陈寿亭。所以说,你拿这些钱一点不多。” 家驹急了,站起来说:“我的钱够花了。这新厂刚开,正用钱,我拿着钱没有用。不行,不行。” 寿亭用小拇指冲那些票据一指:“按我说的办。我这还没有全部给你。我怕你花钱没数,把钱花完了傻了眼,就留了点钱给你当股份。我九你一。家驹,不说别的,这些年光挨我的骂,也值这些钱。人生一共有多少.99lib?年?咱俩一待就是十几年。兄弟,咱俩要这样推来让去的,就显得没有意思了。装起来。我怕这时局起变化,就让老吴去新开的渣打银行全换成英镑。虽说这英国让新上来的那西他拉(希特勒)弄得心神不定,但还是比咱这中华民国撑劲。你花多少,就换多少。就在商埠上,很方便,打个电话他就来换。我觉得买点金子也行,他这个银行也卖金子,成色还不错。”寿亭说完把那些票据放到家驹的公文包里,“就这么办吧,都是滕井给的。你先回家,中午叫上赵老三,咱去聚丰德吃顿饭,一块儿商量开业的事。咱现在没汽车了,东初那汽车实在太花,我是不坐。咱就都坐洋车吧。我说,你抽空还得给明祖写封信。咱破了人家的财,要不是咱俩在青岛弄上这十几年,人家还不大发了。什么事,都是事后想起来才觉得不对。其实青岛也不是他的。” 家驹无奈,感喟着收下了钱。他从包里顺手拿出报纸:“好,我明天就写。六哥,咱的广告出来了。咱十八号开业,还有十天,这中间还得再登一次。咱得弄出点阵势来。” 寿亭下意识地把报纸接过去,又送回去:“念!” 家驹笑了:“六哥,我去干了买办,谁天天给你念报纸呀?” 寿亭望向窗外,深吸了一口气:“是呀,没人给我念了。” 家驹看了寿亭一眼,忙扭转气氛,念报纸: “六哥,你听着:‘别青岛,来济南,染出一片蓝蓝天!’六哥,我这词还行吧?” 寿亭并没回过头来,他盯着厂中间那个小花园,意味深长地说:“染出一片蓝蓝天,是呀,染出一片蓝蓝天,就剩下我自己染了。” 上午十点多钟,夜明妃叙情馆里,夜明妃——沈远宜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穿一件浅灰色布旗袍,学生发式,弧形月白发卡。清丽脱俗,文雅恬静。这房间很大,屋子里有一架深红色的三角钢琴,墙上是小幅油画,画的内容是些静物,水果鲜花之类,其画法,明暗反差很高,越发显得深远静谧。这个房间里从桌布到椅套全是白的。里面是卧室,浅蓝色的帷幔挂起,床前是踏毯,高贵简洁。 她看着报纸上的广告,自言自语地说:“‘别青岛,来济南,染出一片蓝蓝天!’青岛开染厂的,陈寿亭……”她猛地站起来,拿着报纸跑到电话旁边,摇一阵电话,“给我接宏巨染厂,哎,对,新开的。”她等着,下意识地向后拢了下头发,“喂,宏巨染厂吗?”对面答应。“陈掌柜的在吗?出去吃饭了?噢,问我是哪里呀?我是陈掌柜的朋友。”她笑了,“陈掌柜没有女的朋友?”她的笑更加天真迷人,“那好吧,我下午再打吧。请问一下,陈掌柜的在青岛的工厂是叫大华染厂吗?噢!好,好。谢谢!”她把电话放下后,大声冲楼下喊:“姨妈——” 一个中年妇女闻声上楼。她有四十出头,干净利索,风韵犹存。“什么事,远宜?” 她指着报纸:“你看,青岛那个陈掌柜,他来济南开染厂了。这下可好了。快让顺子来,拿我的名帖去请他。不行,我亲自去。”说着就要去拿外衣,还是一件线结的白色开司米。 她姨拦住她,要过报纸放在一边:“就是二十块大洋人情,回头加倍给他就行了,你还亲自去请他。不用。” 远宜很诧异,她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姨妈,傻了一会儿,又拿过外套,十分坚决地说:“不行!这个人太好了,这样的人我从来没遇见过。那天要不是人家,我就冻死在海边上了。” 姨妈不以为然:“远宜,也不全是他,也有天意。” “天意?天意怎么不让我找到长鹤?天意为什么让小偷偷了我的包?天意?如果有天意,也是让他来救我。那天他还喝了酒,走路都打晃,可他就是不上车。我坐在车上,人家在地上跑,真是一点邪念都没有。这样的人能简单说成是二十块钱的人情?不行,我得去。”说着就往身上穿外套。 姨母按住她:“不行,起码今天不行。下午一点,我答应了三元染厂的赵老三了,人家陪德意志洋行的客人来看你。听话,啊?” 远宜厌烦透顶地坐下了,把外套用力甩向一边。姨妈赶紧过去拾起来,抖搂一下搭在臂弯里。远宜撇着脸:“那你把顺子叫来,让他先去一趟。” 姨母蹲在沙发前哄她:“远宜,你现在可是远近闻名的红人儿,那些做买卖的哪个不到咱这里来?用不几天,那陈掌柜的准来。到时候咱好好招待他不就行了嘛!啊,听话。”她见远宜还努着嘴生气,眼珠一转,扶着她的腿说,“远宜,他不是要开业吗?要么到那天咱给他送厚礼,不仅还了人情,还给他撑了门面。这多好!” 远宜立刻惊喜起来:“对,我给他来个惊喜。我要好好谢谢这位陈大哥。” 中午,三辆洋车来到济南聚丰德饭庄门前,东初一并付过钱。因为宏巨染厂开业要在这里请客,寿亭打量着店外的场地。家驹抬头看着饭店的对联,不禁念道:“‘冬笋茭白淡咸六味,鹿唇驼蹄上下八珍。’东初,这口气不小呀!” 东初笑着说:“这是济南最大的馆子,正宗鲁菜。六哥,你看这铺面还行吗?” 寿亭笑笑:“咱又不吃铺面,只要能把生的弄熟了就行。” 饭店刘掌柜一溜小跑迎出来,让着三位往里走。 楼上“风摆荷”雅间,三位落座。 饭店对面有个小空场子,一个外地来的艺人在变戏法儿。这汉子有三十多岁,光着膀子。他面前的地上铺着块红布,上面扣着两个小碗,一对铁球,还有一个小泥人。他正在招徕看客:“各位,本人虽是家在济阳,但祖上却是济南人,当年袁世凯当济南提督,我爹就是他老人家的马弁。现在麦子早收了,秋庄稼还没到点,所以抽空到济南来寻寻旧友,带来几样玩意儿,在这里献丑。刚才说了,我虽不是济南人,但是俺爹是济南人。当然,不是所有的济南人都是俺爹。各位老少爷们,婶子大娘,姐姐妹妹,您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一分二钱,往这里扔。”他用手一指跟前的红布,“炸弹——”他一指远处,“往那里扔。” 周围的人大笑。 “你别光说不练呀!”周围几个人喊。 雅间里,桌上已经摆上了四样小菜。东初拿着菜谱,他说一个菜,小二点一下头。这时,楼下传来变戏法的招徕声,东初皱了皱眉,小二赶紧过去把窗子关上,冲着东初点头赔礼。 菜点完了,东初把菜谱交还了小二。小二一溜喊着往下跑:“清烹虾段,软炸里脊,九转大肠,爆炒腰花,罗汉肚,荷叶肉,外带奶汤蒲菜。三元染厂三掌柜的赏钱五毛——” “好嘞——”厨房里随之应和。 寿亭说:“这一个地方一个风俗,青岛的饭店就没这套。北京和济南差不多。东初,这后一声,有的能喊出来,有的就不能喊出来。比如小偷,让他一喊‘贼赏五毛——’那警察就来了。” 东初家驹都笑了。 楼下,那个变戏法的拿起小泥人:“我这东西可是个宝,前知三百年,后知五百载。这位说了,你这是胡吹。好!咱看看我是不是胡吹。说远了没用,咱就来近的。咱先问问他这两天的天气怎么样。咱先说昨天——”说着把小泥人放到耳朵上,“它说了,昨天是阴天。各位,说对了吧?好,咱再问问他今天——”又把小泥人放到耳朵上,“它说今天是晴天。对了吧?好,咱再问问它明天——”说着又放到耳朵上,这回拿下来说, “它说了,这明天——明天再说吧!”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这时,饭店里的刘掌柜挤进来,对着变戏法的一拱手:“兄弟,对不住,今天小店有贵客说话,您换个地方发财?我这里谢了。”说着塞上三毛钱。那汉子一看,也识趣地抱拳还礼:“哟,得罪,得罪,还劳您破费。”说着收摊子。 观众纷纷散去。 菜上齐了,东初、寿亭和家驹一齐碰杯。这时,刘掌柜进来,进门就抱拳问好:“三掌柜的,刚才撩帘的稍没留神,来了个卖艺的,咋咋呼呼,扫了三位的兴致,得罪,得罪!” 东初赶紧站起来介绍:“六哥,这是刘掌柜的。刘掌柜,这是宏巨印染厂的陈掌柜的。这位是卢先生,德意志洋行的买办。” 刘掌柜有四十多岁,上唇有胡子,微胖。他连连作揖:“陈掌柜,卢先生,贵号开业,把这么大的场面安排小店,真是抬举小弟。谢谢!以后陈掌柜的在济南发财,还得多关照小店。” 寿亭也是抱拳:“这是给老兄添麻烦,你还得多担待。来,刘掌柜,我先谢了。”说着拿起酒杯,与刘掌柜一饮而尽。 刘掌柜喝完酒说:“这菜还将就?” 寿亭朗声说道:“相当好!” 刘掌柜又抱拳:“过奖,过奖。三掌柜的,谢谢你给我介绍这么个大主顾,这桌饭,算兄弟请了。” 东初刚想说谢,寿亭用手拨开东初:“刘掌柜,我这人粗,有什么说什么。你这买卖在济南的饭馆子里算是头一号。可这毕竟是饭店,饭店就是把生的弄熟了,烟熏火燎的看着挺热闹,可这挣不了多少钱。我说话你别在意,你这买卖太小,撑不住折腾。你要是想请我,好!等一会儿让厨房给我来碗豆腐,再来头蒜,那就算请了。” 刘掌柜不便执拗,他赞赏寿亭的直爽,谢过出去了。 东初说:“六哥,等一会儿咱们还要去见夜明妃,你吃蒜,不行不行!” 寿亭笑了笑:“咱俩又不上去,就是在远处看看,家驹不吃就行了。”他笑着,用力拍家驹的肩。 “什么夜明妃?”家驹摸不着头脑。 寿亭擦擦笑出来的眼泪: “家驹,这回可是真东西。夜明妃,中国第一名妓!名声不下于北京的董,董,董她娘的什么来?” 东初赶紧补充:“董小婉。” “对,董小婉。家驹,这夜明妃和董小婉可不是一道局。董小婉是个穿便棉裤的大娘们,可这夜明妃,既会弹钢琴,又会说英文。那个美呀!真好看呀!其实我也没见过。哈……”他猛拍家驹的肩膀。 “你没见过就说得这么热闹。”家驹又气又笑。 “老三见过。前天我让老三送去一百大洋,说了不少好话,咱这才约上。家驹,见这夜明妃得提前三天预约。和她说一个钟头的话,最少是五十块。别人说一个钟头,咱说俩钟头,够了吧?” 家驹不解:“这么贵?离谱了吧?” 东初接过来说:“一点不离谱。我说你是德国洋行的买办,德国工科的留学生,人家这才答应。我要说是六哥,开染厂的不认字儿,钱再多也没用。” 家驹笑了:“有点儿意思。我这里先谢六哥!” 寿亭说:“我先说好了,我就请这一回。这些年在青岛,你没少挨了我的骂,没让我骂死就算命大,这回算是哥哥赔个不是。家驹,这夜明妃可是个无底洞呀,到时候可别说六哥害你。” 家驹不以为然:“六哥,我什么样的没见过。北京上海我都花不了眼,这济南不会有什么特别人物。” 东初笑着说:“家驹,话可不能这么说。那天我去定点子,从旁边看了一眼,那真是勾魂呀!她不是单纯的漂亮,有股说不出来的味儿。” 家驹来了精神:“噢?我是得见见。” 寿亭笑得更厉害:“家驹,见了这一回,想着下一回,就往那里送钱吧!送完钱就心疼,心疼就骂陈六子。” 沈远宜坐在那里吃饭,两个老妈子在旁边侍候着。她还是看那张报纸上的广告,问:“这制锦市街离咱这里多远?” 年轻的那个老妈子接过来说:“不远,在西关,过了护城河就是。” “你们知道宏巨印染厂吗?” 两个老妈子对视摇头,说不知道。 东初他们的酒快喝完了。东初说:“咱开业要请的那些人,我和家驹谈过了,济南的商号我出面请,外面的商行洋行家驹负责请。六哥,你刚来,这场面咱得办得像个样,要不镇不住。” 寿亭点头:“你俩看着请吧。” 家驹说:“咱买他机器的西门子公司,卖给咱锅炉的康进西公司我都请了。洋人爱送花篮,我觉得这倒好,比送牌匾之类的雅。” 东初说:“家驹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上海六大染织厂,天津五大染厂,在济南都有外庄,我也让他们送花篮。家驹,你这干了洋行,和你那些同学都联系上了,什么美国使馆英国使馆,也让他们表示一下。” 家驹说:“德国使馆没问题,我让安德鲁去办。其他使馆的那些同学也都在那里管点事,洋鬼子爱凑热闹,我估计问题不大。当时咱上工业学校,人家都瞧不起,可是咱有钱,断不了地请他们吃顿饭。现在他们混好了,我一请,肯定会来,让我看看他们那谱儿。六哥,这些年他们去青岛,也都是咱照应,这点小忙他们能帮。” 寿亭站起来:“我说,我一句外国话也不会说,净是来了些洋鬼子,你俩让我说什么呀!不行,不行!” “六哥,我和东初都会说,你放心好了。六哥,你忘了,你不是有绝的吗?” “什么绝的?” “你不是能猜出洋人说什么吗?” “我揍你!” 家驹求饶。 东初说:“六哥,自庚子以来,中国人一听见洋鬼子就害怕,要是来上几个洋鬼子,那就给咱壮了门面。我厂里那两个安装印花机的捷克人还没走,要是不行,让他俩也扮上,反正到了那里就是吃饭,也不让他说话。” 寿亭忙摆手:“不行,不行。不管是哪国人,这干什么的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俩毛子我见过,太老实,没有那股子趾高气扬的劲儿。不行,不行。” 家驹说:“我洋行里的那几个洋人肯定能来,他们还惦着和六哥做买卖呢。” 东初又说:“六哥,这济南和青岛不一样。青岛原先是德国人占着,后来又让日本人抢了去。前几年国民政府虽说是收回了,也是有名无实。所以,青岛没有那些税务局之类的烂衙门,干工厂基本上是没人管。这济南可不行,各种衙门齐全,哪个衙门咱也惹不起。我觉得还得请请这帮王八蛋。” 寿亭笑笑:“好,那就给这些王八蛋下帖子,你俩看着办。” 东初看了一眼家驹,试探着说:“家驹,我觉得訾有德也得请一下,这家人也不能怠慢。” 家驹看看寿亭,没敢直接表态。 寿亭不以为然地问:“这姓訾的是干什么的?” 东初赔着笑说:“六哥,这訾有德是我和家驹的高中同学,但他爹很厉害,是山东最有名的律师。济南人把律师叫做刮地皮的。他爹叫訾文海,号称山东第一名嘴,没理也能争三分。他有这样一个本事,再没理的官司,只要找了他,准能打赢了,但是也准能叫你倾家荡产。你只要找了他,那就只能把官司打到底,你想中途停下,门儿也没有。” 寿亭问:“怎么着,不打了还不行?” 东初接着说:“对,不打都不行。你不打了,他帮着对方打你,逼着你再回来打。所以济南人都恨他,也都怕他。他也知道自己干了不少缺德事儿,就把他家的院墙垒得六七米高,上面还有电网,防止仇家晚上跳进来,要了他的命。因为他家院墙高,济南人把他家叫做‘模范监狱’。咱在济南干买卖,这样的人咱惹不起。六哥,咱好鞋不踩臭狗屎,我看就给他下张帖子吧!” 寿亭冷冷一笑:“哼!这是他娘的明抢明夺,这样的人比土匪都可恨。” 东初笑了笑:“六哥,你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现在都知道訾文海厉害,所以不是太大的冤情,就不打官司。如果冤情太大,就直接雇土匪报仇。有人算了一笔账,请土匪比请律师还合算。请訾文海,那是花不完的钱,小官司他能给你弄成大官司,不让你倾家荡产他不算完。可请土匪呢,是一次性付钱,土匪既讲义气又有信用,既能省钱,还能解气。所以訾家现在的买卖不算好,真是没人敢再请他。他那儿子訾——” 寿亭把眼一瞪:“什么?这样的人还能有儿子?没了天理!” 东初接着说:“中学毕业后,他那个儿子訾有德去了北平,在一个野鸡大学里混了个文凭。现在没人请他爹打官司,他就想另找发财的路,前两天来找我,问我干染厂能不能发财,还问我入不入他的股。” 家驹接过来说:“他也找过我,问我为什么不干染厂了。六哥,这个訾有德交际极广,滕井他也认识。” 寿亭一斜眼:“认识滕井,他就该知道陈六爷。他要是还长着眼,最好离咱远一点。” 家驹接着说:“他说他挺佩服你,想认识认识你。” “你直接给我告诉他,陈六爷见的都是好人,他这样的,周仓摆手——关二爷不见!” 东初思忖着说:“六哥,这訾有德翻来覆去地打听染厂的事,莫非真要干咱这一行?六哥,他要是真一脚迈进咱这一行来,咱两家就得处处防着他。这訾有德虽说不会打官司,但他那爹忒狠,心忒坏。他也够受的,极度自私。家驹,你还记得吧,当初他借了徐平三的自行车,说好就一天,可一个礼拜没见人。还车子的时候徐平三问他为什么不守信用,他说,你没法从法律上说我不守信用,咱俩当初没写借据。就这种人性!” 寿亭冷笑道:“你就告诉他干染厂最发财,让他干,我第一个办挺的就是他。我也让他尝尝倾家荡产的滋味,给济南的老少爷们儿除了这一害。” 东初忙摆手:“别别别!六哥,这样的人咱惹不起。” “哼,只有他惹不起咱。这样的人,老三,不能请。你要是请了,我当场抽你嘴巴!少他娘的砢碜我!” 家驹一看寿亭火气上来了,忙从桌下攥东初的手,东初忙说:“六哥说不请咱就不请。” 寿亭气得鼻子里冒冷气,端起酒来连干了三杯。家驹东初面面相觑,不敢多说话。 寿亭喝完酒,就想掏出钱来结账,东初摁住:“六哥,今天我结账。六哥,济南这地方和青岛不一样,有些话你还得听我的,我对济南熟,所以有些还不能不请,就是再恶心人也得请。比如这个人——” “又是一摊什么狗屎?” “嘿嘿,就是青洪帮的白志生。上次你见的那家伙。” “老三,你让不让我吃完这顿饭?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除了刮地皮的,就是敲竹杠的。你兄弟俩在济南就是整天应付这些人?” 东初赶紧解释:“不是,六哥,我怕他们捣乱。” “敢!土匪我都不怕,还怕这些王八蛋!去他妈的!”寿亭火了。 东初忧虑地摇摇头。 东俊吃完午饭后,坐在椅子上合目假寐。太太过来说:“到床上去歇会儿吧,到点我叫你。” 东俊没睁眼:“不用,老三陪着六子去聚丰德吃饭了,我一会儿就得回厂。” 太太坐下:“六子来济南时候不短了,看看你哪天方便,叫他和采芹来家吃顿饭。” 东俊睁开眼:“他哪有这个空!厂是新的,机器还得调试。采芹也挺忙,新买的那个院子也得指画着收拾。前天我过去,见家里在安电话。她说电话通了之后,第一个就打给你。” 这时,电话铃正好响了,东俊乐了:“我这里刚说到电话,这电话就响了。你接,可能就是采芹。” 太太过去接过来:“谁呀?”对方报了姓名。太太表情紧张,捂着话筒说:“找你的,訾家那儿子。” 东俊厌恶地摆手,低声说:“就说我不在家。” 太太说:“别价,他是问老三去哪了。” 东俊无可奈何,接过来:“有德呀!” 訾有德说:“大哥,东初去哪了?厂里说他出去了,家里的老妈子说他没回家。” 东俊说:“他和陈掌柜的还有家驹出去吃饭了。” 訾有德说:“嗨!我给他说了好几遍了,让他给我引荐陈掌柜的,这个东初,把这碴儿给忘了。在哪个饭店?我去找他。” 东俊嘴角有一丝冷笑:“哟,在哪个饭店我不知道,可能是在汇泉楼,昨天我好像听他说了这么一句。” 訾有德说:“好,大哥,那我去找他。我挂了,大哥。” 东俊放下电话,太太问:“刚才你说是去了聚丰德,这怎么又成了汇泉楼了?” 东俊笑笑:“姓訾的这些天总打听染厂的事,说不定是想开染厂。他知道六子是个人物,就想认识认识。哼,还聚丰德!他要是去了,六子一听訾家是刮地皮的,还不当场把桌子掀了?掀了桌子也不散伙,他能吐老三一脸唾沫。” 太太说:“这小六子,张飞卖刺猬——人又刚强,货又扎手。你还得常说着他,让他学会应付街面儿上这些事儿。” 东俊冷笑一下:“哼,刮地皮刮不着了,想起这一行来了。” 太太紧张地说:“訾家要是干染厂,那咱可得小心着点。” 东俊笑笑:“訾家要是干染厂,根本用不着咱,光小六子自己就能弄得他浑身痒痒找不着虱子在哪里。别看訾家这么大能耐,在印染这一行里,小六子的哪一招他都接不住。说不定这些年刮来的钱全得扔下。” 太太更紧张:“他爹,晚上你就把六子和采芹叫家来。我打发王妈准备饭。你可得给他说说这訾家的事儿,千万千万别惹这家子!你看着那訾文海戴着眼镜,拄着文明棍和个人似的,真比无赖还无赖。一旦让他沾上,那是没完没了的麻烦。” 东俊摸着下巴,隔着帘子看向院子:“还是六子说得对,他来了济南,是我的一条膀子呀!” 第十六章 虽是中午一点多钟,芙蓉街的妓女却已站在了门口,嫖客也络绎而来,东张西望,左右挑选。寿亭三人刚进街口,一个神情猥亵的中年人便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寿亭虽不认字,但做派里却有点不怒而威的意味。那汉子看看寿亭,知道这是主事的,随之掏出来两包药:“先生,这是好东西。” 东初想拉着寿亭走,但那汉子把药杵在寿亭面前。寿亭接过来看。那汉子忙进行功能介绍:“这是‘金枪不倒’,这是‘一夜成仁’,灵着哪!” 寿亭认真地点点头:“嗯,好药,那你先吃上我看看。” 那汉子干笑着:“先生,我不开玩笑,这药真是很灵。你再看看这一包,‘梅开二度’,真正的印度货。” 寿亭拿过来:“嗯,这刚把你从局子里放出来,你又干上了。你是不是还想进去?嗯?” 那汉子一惊,结结巴巴地说:“先生,你,你认错人了。”说着撒腿就跑。倚在门边上的那些妓女也随之抽身而回,把门关上。 三人哈哈大笑。东初问:“你怎么知道局子里抓这个?” 家驹接过来说:“在青岛天天抓。这些人卖药挣不到太多的钱,没法给警察行贿,所以抓他。” 寿亭笑着把药递给家驹:“拿着,兄弟,说不定能用上。” 家驹接过来,随手扔在地上。三人笑着进了夜明妃叙情馆。 这个小楼是砖木结构,地上铺着青砖,庭中还有立柱。楼下的客厅很大,里面是一组沙发,靠外一点是个圆桌和几把圆凳。整洁干净,气氛静谧。冲门是幅大中堂,画的是东坡踏青,两边的对子也是苏轼的旧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家驹耳目一新,兴味盎然,不住地点头称许。 沈远宜的姨母款款地向东初走来,不卑不亢,举止得体,虽有笑意却无笑容。东初赶紧鞠躬:“姨母好!” 姨母手叉右腰,给东初还礼,让着三位坐在圆桌处。随之一壶热茶不期而至。 寿亭使劲嗅,转着圈看内里的陈设,感觉别致,不住地点头:“就凭这股子香味,嗯!行!” 送茶的走了,斟茶的佣人过来。家驹看着那茶说:“六哥,这是英国骨瓷机器壶,真是讲究。” 寿亭掏出土烟点上,不以为然地说:“新夜壶刷干净了,一样冲出好叶子。” 姨母闻言,看了寿亭一眼,寿亭并不躲闪,姨母只好隐忍。 东初谦恭地对姨母说:“姨母,你请沈小姐下来一趟好吗?我这两位朋友都没见过沈小姐,也想一睹芳容。拜托姨母。”东初再次鞠躬,口气谦和。 寿亭说:“嗯!说得这么热闹,是得看看。” 姨母鄙夷地剜了寿亭一眼。寿亭看见了:“怎么着?看我这打扮土?当心把你外甥闺女娶了。” 东初赶紧赔礼:“我这朋友说话直,姨母别介意。” 姨母没看寿亭,不满地对东初说:“三掌柜的,你是济南商界名家,这没说的。可你朋友这做派,怕是远宜不肯见。” 寿亭笑了:“不是我,是我这朋友上去。别说你不让我见,就是让我见,人家也不见我呀!” 沈远宜听见寿亭大声说话,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了一下,笑了。她知道来的是寿亭,但她一见,还是愣了一下,抿着嘴笑。她低头来到跟前,十分温柔地说:“三位先生好!” 东初家驹连连问远宜好。寿亭大大咧咧:“难怪,难怪,就这一声,人都酥了。”说罢大笑起来。 东初伸手介绍:“沈小姐,这位是宏巨印染厂的陈寿亭先生,马上就在济南开业。” 远宜深情地看着寿亭说:“陈先生好。” 寿亭脸向别处,不敢正面接触:“好好好。” “这位是德意志洋行的卢家驹先生。就是他仰慕沈小姐。” “卢先生好。” 家驹十分礼貌地轻轻拉拉远宜的手。 寿亭一抬手:“家驹,这就开始算钟点,你快上去吧,看看能不能弄出点实事来。我和老三在下面喝茶。听着,这在家减衣裳,出门带干粮,没病预备药,你倒是好,三包药全扔了。” 东初十分尴尬,把脸看向街;家驹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姨母气得脸都青了。可远宜只是笑,像小妹妹一样拉起家驹的手,在前面用力拽。家驹还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给他俩打招呼,寿亭摆手让他快去。远宜随走随回头对着寿亭笑。寿亭也笑了:“你看我干什么?把我兄弟侍候好。” 远宜抿着嘴,点点头。寿亭那么粗鲁,她一点不生气。 姨母气得一甩手到里边去了。东初凑过来说:“六哥,我看这夜明妃对你有点意思。” 寿亭身子往回一缩:“老三,这你就外行了。到这儿来的都拿拿捏捏的,没文化也得装着大学毕业。人家没见过我这样的,觉得这新鲜,心想:咦,这个土孙挺有意思!” “不是,六哥,那眼光,生生就是喜欢你。”东初认真地说。 寿亭一拍大腿:“你六嫂当年比她还俊。当然你六嫂不会弹钢琴。东初,这话又说回来了,她也不会纳鞋底子,不会炖豆腐做饭呀!” “六哥,”东初喝口茶,“你这些年还真不赖,也没再给我弄个小嫂子。” 寿亭点上土烟,东初退开一点,他看着寿亭抽土烟,很无奈。 “买卖好,心闲的时候也不是不想。可我一动这个心思,就想起当初你六嫂对我的那些好处来,心里就酸,就不由得骂自己下三滥。家驹说我人虽然粗,可很懂感情,说我和你六嫂是情深似海,外人插不进来。我仔细琢磨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我这辈子,免了!打麻将,来个清缺,绝了这一门吧。”寿亭笑起来。 楼上,远宜削个苹果递给家驹,家驹接过苹果放在一边,叹口气,表情怅惘。 远宜轻声问:“卢先生,是我让你生气了吗?” 家驹摇摇头: “没有,只是恨自己没和沈小姐生在一个年代。”说罢唏嘘不已,头也垂下了。 远宜笑笑:“生在一个年代又怎么样?” 家驹目光炯炯:“我要是和你一般大,就会不顾一切地追你。四十了,晚了!” 远宜给他端过茶:“咱们是忘年交的朋友,一样很好的,何必去想那么多?卢先生,我不愿意看你不高兴的样子。”她把嘴努起来,故意使气。 家驹干笑了一下:“刚见你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海涅的一句诗。” “噢?” “你听得懂德文吗?我知道你英文很好。” 远宜摇摇头,那么天真。她看着家驹,眼神清澈。 “那诗不好翻译,如果硬是译成中文,大概意思是‘叶子落去之后,才想起枝头上的花,但是,明年春天你不在’。唉!” 远宜说:“卢先生,你太让我伤感了。”她玩着白手绢,眼睑垂下来。 家驹动了真感情,长吁短叹,不能自已。 远宜眼睛一亮:“卢先生,我给你弹琴吧!” 家驹恍恍惚惚地应道:“好,好,弹吧。” “你愿意听什么?”她歪着头问。 家驹这才回过神来:“噢,噢,弹,弹Dialogue du ve deIa mer,风和海浪的对话。” 远宜很高兴:“卢先生喜欢德彪西……” 琴声传来,寿亭抬头听着:“有点意思。东初,我看家驹能毁到这一场里。” 东初淡淡一笑:“不会,家驹见过世面,家里的二太太也是新派人物。” 寿亭说:“他那二太太?哼!是让我一顿骂,骂得没了脾气,这才放下学生架子,学做老婆。就她那套武艺,根本没法和这夜明妃过招。老三,这夜明妃要是真勾住了家驹的魂儿,我看,给他留在宏巨染厂的那一成份子,差不多就该全送来了。” 东初笑着说:“听琴听琴,别唠叨那些买卖上的事儿,那些东西和这个环境不配套。” 寿亭一瞪眼:“嘿!我看你那魂也快给勾去了。这事我可得给你哥说。咱浆里来水里去地染布淘纱,弄那俩钱儿可不容易。要是看着好,花上大钱娶回家,没事儿慢慢地叙情,我看倒是比零碎着送钱便宜。” 东初斜他一眼,又向外拉了拉凳子。 这时,姨母过来了。姨母本来不想理寿亭,可他主动搭讪:“大嫂,你这买卖可真行!不用水,不用电,比开工厂都挣钱。”姨母不理他。“我说,别看你半老不老的,还真有一手。别的窑子吧,费劲不少,挣钱不多。你这好,不费劲,嘿,不少挣钱。” 姨母实在受不了了:“陈掌柜的,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别张口窑子闭口窑子的,这里是叙情馆,是说话的地方。” 寿亭不管那一套:“其实都一样。只是别的窑子进门直接开始,你这里得慢慢滋润,等滋润透了,再说下一回。差不多也滋润透了,钱也花完了,最后还是什么事儿也没有。” 那姨母实在受不了这一套,一甩袖子气得走了。 家驹在楼上鼓掌。寿亭对东初说:“老三,没事,家驹还活着。” 东初有点儿烦:“六哥,是不是让那一百大洋心疼得你胡说八道?真是!以后咱还怎么再来?” 寿亭狡黠地笑着:“我是没打算再来第二回。” 楼上,远宜问:“那两位是你的朋友吗?” “是,穿西装的那位你认识。穿便褂的过去是我的合伙人,一起在青岛开过染厂,青岛大华染厂。我那牌子叫飞虎牌,沈小姐听说过吗?” “嗯,听说过。”远宜点头,“那你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干了呢?” 家驹笑了笑:“沈小姐,做生意很不容易,我觉得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 远宜问:“十八号开业你还去吗?” 家驹一愣:“你怎么知道十八号开业?” “报纸。”她调皮地用手指了一下。 “噢,是这样。我去,宏巨也还有我的股份。在这里,我郑重邀请沈小姐也能赏光。” 远宜点点头:“我会去的。” 家驹惊喜:“真的?好!欢迎!十分欢迎!” 家驹有颈椎病,脖子总是不舒服,他一有空就东摇西晃地活动活动。远宜很温柔地说:“卢先生脖子不舒服?” “唉,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老了。” 远宜站起来:“我给你揉两下吧,可能会好一点。” 家驹很意外:“实在不敢劳驾沈小姐。”他刚要站起来,远宜双手将他按回椅子上,转到他身后,慢慢地给他捏着。家驹闭上眼,如醉如痴。 远宜笑着,笑得很甜。家驹下意识地去摸远宜的手。远宜笑笑,撒娇地说:“别乱动嘛,听话!人家给你按摩呢!” 家驹摇摇头,把手拿开了,叹了一口气。 东初给寿亭倒茶,他好像缓过来了。 寿亭说:“东初,这时候也不短了,咱这一百大洋也快花完了,也不知道家驹弄着点真东西没有?” “六哥!你别老说粗话。这是什么地方,真是!让人家怎么看咱!” 寿亭用指头点着他:“你看看,幸亏上去的不是你,我看你还不如家驹呢!” 东初不再理他。 寿亭涎着脸问东初:“你常去窑子吗?” 东初不回答。 寿亭觉得没趣,转换话题:“弟妹那自行车骑上了吗?” 东初这才回过身来,笑笑,说:“六哥,你抽空还真得说说我哥。你弟妹穿个制服裤,他把我叫去数落一顿,买了自行车,这不又不让骑。别看他认字儿,我看在有些事儿上,还不如你这不认字儿的呢!” 寿亭点点头:“这骑自行车我能说他,可这制服裤我也觉得还是不穿的好。” 东初纳闷儿:“为什么?” “这制服裤的裤裆小,用布少,对咱这个行业不利。” 东初气得笑了:“你要是上来邪劲,一句正话也没有!我表姐不知道怎么和你淘的。” 远宜看了一下表,家驹意识到时间到了,识趣地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远宜轻轻地说:“没关系,可以再坐一会儿。” 家驹摇摇头,整理西装,自言自语地说:“李易安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过去以为她这是遣词造句,现在看来,这是‘只缘未到情深处’呀!唉,确实如此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说着顾影自怜地整了下西装。 远宜笑而不语。她看着家驹,说:“卢先生,你把眼睛闭上。” 家驹十分听话地把眼闭上了。远宜慢慢地走上去,轻轻地依偎在他胸前。少顷,她用左腮右腮各贴了一下家驹的脸。家驹没睁眼,只是在陶醉。远宜离开:“卢先生,十八号再见!” 家驹调整了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又长出一口气,大声说:“唉,平生愿足。” 东初三人走出门来时,太阳斜照着芙蓉街,街口上的小商贩也陆续出摊,开始营业。 寿亭用指头在家驹眼前晃。 家驹用手推寿亭:“干什么,六哥?” “我看看魂儿回来没有。感觉怎么样?” 东初也很关心:“都聊了些什么?沈小姐的修养怎么样?” 家驹叹了口气:“真好呀!别说一百大洋,就是二百也值。六哥,你见了她,不是想把她怎么样,甚至一点杂念都没有,就是想和她那样坐着。面对面,心里真安静呀!真美呀!” 寿亭说:“你说的这套全是虚的。别说那些没用的,弄着点真玩意儿没有?” “什么真玩意儿?” 大家笑起来。家驹不笑:“六哥,在她面前,要是想那事,俗!不过最后她主动亲了我两下。” 寿亭大叫:“好!值!一下子五十块。五十块买一车肘子。她这钱来得容易,两下两车后肘子!” 东初指着寿亭对家驹说:“六哥就知道肘子!这哪跟哪?根本靠不上。你吃了蒜,本来就不让你跟着来,你非得跟着。跟着就跟着吧,家驹,你不知道,这俩钟头,六哥就没停下胡说八道,弄得我在人家那里上不来下不去的。” 寿亭说:“叙情馆,叙情馆,就是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老三,我看明天准找不着你了,你是一准儿跑来。一会儿回去,我先得把这个情报向你哥报告。” 东初说:“你给我哥说咱仨到了这地方来?你以为就没人能治了你?到时候,我让我哥给你来个以毒攻毒,让他把这事儿告诉苗哥,你就等着挨熊吧!” 寿亭忙说:“我错了,三弟。情报现在取消。哈哈……” 家驹始终没有进入他俩的谈话,只是一个人深思。他忽然转过脸来正色道:“六哥,东初,刚才我想,这沈小姐虽然美,人也看着挺善良,又会弹钢琴,又通英语,这样的女人不多见,但是,这样的女人不能娶回家,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 东初认同地点头。 寿亭问:“为什么?归了咱自家,还不愿什么时候叙就什么时候叙?真是想不开。” 家驹说:“六哥,这你就不懂了。这样的女子一旦娶回去,就糟蹋了。鲜花不能摘下来熬汤喝,那是暴殄天物,焚琴煮鹤。” 寿亭提出相反意见:“我看煮了就利索了。” 家驹并不笑:“六哥,你只要看着这个女人好,你真心地喜欢她,最好离她远着点儿。因为一旦走近了,在一起时间长了,就看出缺点来了,原先的那美也有残缺了。要是那样,实在是一种失败。我是刚才见了沈小姐,冒出来的这个想法。” 寿亭不以为然:“那按你这个意思,我和你六嫂,还得一个住南屋,一个住北屋?中间还得隔着个天井?花了一百大洋,什么实事儿没办了,没用的倒是弄回不少!” 东初说:“家驹,你今天别理他!他是胡搅蛮缠,根本不和你说正经话。” 他们正笑着向前走,叙情馆斟茶的那个老妈子撵上来:“先生,等一下。” 他仨停下来,很纳闷。 寿亭故作凶相:“怎么着?还想再要钱?” 老妈子赶紧赔笑:“不是,先生。”说着把银票递给家驹,“我们小姐说,让你们把钱拿回去。” “为什么?”家驹问。 老妈子笑着摇头。寿亭乐了:“嘿,头一回见。家驹,难道你来个反勾魂,把夜明妃给勾住了?” 老妈子笑着走了。 东初接过来说: “六哥,你看咱俗了吧?人家玩的就是这派。家驹虽说不懂印染,当然我是说不会干印染,可这学问却是通中西,人长得也好,又有留学生的派头。人家沈小姐也是欣赏。人家不是光认钱。这下好了,你在那里胡说八道了一下午,人家又是茶又是烟地侍候着,还把钱退回来。这下看你怎么说。” 家驹有点费解:“这是怎么回事呢?” 寿亭点点头:“周村王铁嘴说过这样的话:‘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她练的这一功,一般人还真扛不住。不说别的,光不要钱这一招儿,咱仨就有点傻。她这是为什么呢?” 訾家的房子青砖青瓦,四角伸出,高大阴森,像个庙。院子也是青砖墁地,左右各一棵银杏树,旁边还有口水井。旁边放着消防锨和一大桶沙子,以备火起急用。 訾文海和儿子訾有德坐在正堂里商量事,小 丫头小心地倒茶。那桌椅虽然也是八仙式样,但都是紫檀木的。訾文海身后墙上是他留学获得硕士的大相片。他那时还年轻,黑衣加身,下缀“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硕士”字样。 他有五十多岁,带着老式圆眼镜,上唇是细线式小胡子,只镶在嘴唇上一溜,上部剃得很干净。人本来就胖,再加上这溜胡子,就显得凶。訾有德和家驹年纪相同,也是约四十岁,人长得很体面,中等身材,也戴着金丝眼镜。 訾文海放下茶说:“这陈六子明天开业,到现在还不送请帖来,是不是忙得忘了?” 訾有德说:“不可能。我既找了赵老三,也找了卢家驹,当面给他说过了。这二位都答应了,可为什么还没送来呢?不行我亲自去要?” 訾文海一抬手:“不行,咱可不掉那个价。这陈六子刚从青岛来,不知道咱訾家是怎么回事儿,可能没往心里去。随他去吧,愿意送就送,不愿意送,哼,反正早晚都得认识。”口气极为自信。 訾有德点上支烟:“爸爸,咱既然想涉入印染行业,就得熟悉这一行。这陈六子挺能,胆子也挺大。滕井特别嘱咐,最好先别和陈六子弄翻了。这人并不好惹。” 訾文海看着院子: “滕井,哼,他不了解我,他哥哥了解我。他应当知道咱们也不好惹。” 訾有德担心地问:“爸爸,这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咱和滕井联合办厂,会不会影响到你在法律界的名声?” 訾文海不动声色:“咱的五十一,他的四十九,咱是大股东。咱就是用他的钱,并不让他露面,不会有事的。” 訾有德试着说:“我看这滕井不好控制。比如,咱厂址上的那些旧房子,拆下来的旧砖也能卖钱,可他非得让咱用火药炸,要弄出点动静来。再说了,咱开业的时候不能让他到场。” 訾文海转过脸来:“有德,对于合伙人,要慢慢去改变他。时间长了,滕井就知道咱是谁了。其实,他在济南也找不到合作者。陈六子是他的老熟人,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訾有德点点头:“你是说他只能与咱合伙?” 訾文海冷笑笑:“别看他占了东三省,到了济南,滕井就得听咱的。国民政府再熊,也不会让他打到济南来。他那兵打不到济南,就只能用经济来占领。咱家是干律师的,并不懂印染,他之所以找到咱,就是因为咱有影响力。不用管滕井,我有办法对付他。倒是这个陈六子要费点心思。这人对我们很有用处,他要是能帮咱一把,咱就把滕井甩了。我也不愿意和日本人搅得太深。” 訾有德说:“爸爸,这同行是冤家,陈六子要是不能得到好处,怕是不会帮咱的。” 訾文海很自信:“他刚来济南,人生地不熟,能认识咱,对他有好处。让他入股就算给他面子了,不用给他额外的好处。哼,连字都不识,我不相信他能有什么超常的本领。” 訾有德认为父亲说得对:“爸爸,要不我再给卢家驹或者赵老三打个电话?” 訾文海摇摇头:“不用,他要是不送请帖来,明天早上咱自己去,山东第一律师给他这个面子。” 訾有德说:“这是不是太抬举他了?再者他也不认识咱呀!” 訾文海冷笑一下:“他不认识咱,他请的那些客人还不认识咱?咱只要去了,就是给他捧了场,他就欠了咱的人情,接下来什么事情也就好说了。” 聚丰德饭庄后堂会客室,寿亭家驹还有东俊兄弟俩在喝茶商量事。旁边是三盘子用红纸裹着的大洋。 门外金彪等四个一米八以上的大汉在通向后堂的过道处站立,表情严肃。 白志生钱世亨带着十几个地痞横着走进饭店,刘掌柜赶紧迎接。 “陈掌柜的在哪?我们来贺喜!” 刘掌柜不敢怠慢:“白爷,钱爷,陈掌柜的在后堂。这边走,这边走。”说着引他们往里走。白志生让手下留下,他只和钱世亨进来。 来到门口,金彪向前横跨一步,拦住了去路。刘掌柜赶紧上前说:“这是白爷,钱爷,来贺喜的。” 金彪打量一下这二人,侧身让他俩过去。白志生冷冷一笑,向前就走,路过金彪跟前时伸手一摸金彪的腰:“嗬,兄弟,还带着家伙。” 金彪冷冷一笑,轻轻哼了一声。 钱世亨低声说:“大哥,这家子不是善碴,我看还得见机行事,不能胡来。” 白志生根本不听:“去他妈的,我让他见老子的鸡!” 二人推门进来。 “嗬,陈掌柜的,你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呀!兄弟自己来了。”说着就坐下,拿过烟来就抽。 东初赶紧上来照应:“怨我,怨我,陈掌柜的对济南不熟,是我把白爷给忘了。对不住,对不住!” 寿亭脸色铁青,强压着怒火:“既然来了,就一块喝酒吧!” 白志生把眼一斜:“就光喝酒?赵家两位掌柜的没说咱济南的规矩?” “什么规矩?”寿亭站了起来。东俊赶紧把他按下。东初顺手拿过三根大洋,递给白志生: “白爷,这是陈掌柜的给你的赏。” 白志生在手里掂了掂,哼了一声: “陈掌柜的,这就是规矩。以后每月三百!谢了!”说完谁也不看,一撩褂子出去了。 寿亭气得咬牙切齿,大吼:“白金彪!” 金彪带着三个大汉进来:“掌柜的。”说着把枪抽出来。 东俊受不了了:“六弟,这些王八蛋咱惹不起,有警察在后头给他们撑着。咱是正规买卖人,不和他们生气。再说,今天也不是时候。” 寿亭怒火腾起:“我就是不干这染厂了,也要先办了他!” 说着就脱外衣。 金彪带着另外三条大汉提枪就走,东初一把拉住:“站住!你们先出去,把枪收起来,不叫别进来。没有我的话,老实待着。” 他们看看寿亭,家驹也示意他们先出去。金彪等人又把枪掖回腰里,答应着出去了。 寿亭气得呼呼直喘。 东俊硬劝他:“六弟,忍着,听哥哥的话,先忍他一忍。六弟,咱就是想出这口气,也得过了今天。再说了,就是出气,咱也不能出面。这事你甭管了,咱办完了这事,我亲自去天津,去叫运河帮的宁老五。当初在博山,仇家一刀没砍死他,他爬到咱家,是咱救了他的命。我一句话,他立刻就来。我也受够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不仅办了这两个贼羔子,连他那药铺一块儿给他炸了。我这些年不愿生这气,总想着咱是正规买卖人,不愿意沾上贼匪。好嘛,他还没完了!六弟,放心,哥哥回头准办了他。” 寿亭这才坐下,还是呼呼直喘。 大堂里,白志生对钱世亨说:“这姓陈的挺横,不服气。等一会儿,看我的眼色行事,给他砸了。我得让他知道咱是谁!” 众喽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白志生往椅子上一坐,高声断喝:“老刘,冲茶!” 饭店门口高挂灯笼,铺着红地毯。客人陆续到来。这些人有的抬着匾额,有的拿着礼单名帖,来到门口就交到司仪手里,司仪照单宣读。 寿亭家驹他们在大堂深处待客,一条紫红地毯一直通到他脚下。东俊站在寿亭稍后侧的位置上,重要人物他就接着。东初家驹站在红地毯两边,都是西装革履,油头铮亮。 司仪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高唱客人名号:“陈寿亭先生同乡故友,山东商界第一名家,济南成德面粉厂苗瀚东先生!” 寿亭一听,回身对东俊说:“苗哥从上海赶回来了,快!” 两人赶紧来到门口。寿亭双手握着苗先生的手:“苗哥,我算着你就能赶回来。” 苗先生身着缎子夹袄,器宇轩昂,五十多岁,头发漆黑。他把手放在寿亭的背上:“六弟,咱弟兄们总算都来济南了。六弟呀,你是来了,可邮电局那买卖受影响呀!我没法给你写信了。”说罢朗朗大笑,旁若无人。二人还有东俊一齐往前走。司仪不敢念下一个,家驹东初也赶紧上来鞠躬握手。 寿亭说:“咱弟兄俩常见面,也真省下不少心事。我要是想你的时候,抬腿就去了。再一来,我也肃静了,省得你整天炮二平五、马八进七地拾掇我。” 苗先生哈哈大笑:“快,快藏书网站到那里去迎宾!让东俊陪着我说话就行。东俊,我多年之前,就知道六弟有今天。别说在上海,就是在欧洲,我也得赶回来。我替我兄弟高兴。哈……” 东俊过来接住苗先生,陪着坐在上首说话。寿亭归位,示意司仪继续朗读。 白志生钱世亨一见苗先生,就是一愣,相互交换一下眼色,没说什么。继而见寿亭和苗先生关系不一般,二人的气焰减了不少。 客人依次往里走,寿亭向来客作揖寒暄。 “章丘旧军孟家暨京沪宁杭四十八家祥字号代表孟庆利先生!” 这位中式打扮,寿亭很客气。 “济南齐鲁铁工厂马长有先生!” 东初赶紧向寿亭引荐。 “济南玉华纺织厂厂长丁世聪先生!” 这位三十多岁,白西服上别着红花,打着红领带:“六哥,大喜呀!我爹发烧,派我来了!” 寿亭拉着他交给家驹。 “济南小清河运输公司经理赵树才先生!” 白志生对钱世亨说:“你看来的这些人吧,全是些干买卖的。他妈的,办他!都不敢碰苗瀚东,今天就在苗瀚东的眼皮底下办,看他能怎么样!” 钱世亨说:“可不行,姓陈的和苗瀚东不一般。” 白志生不屑:“没收他苗瀚东的钱,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不愿惹麻烦罢了。” 钱世亨说:“苗瀚东见了韩复榘都不站起来,他的背景深着哪!” 白志生一扬脸:“你净听那些人胡吹。要是按你说的,咱这买卖还不能干了呢!” “德意志洋行安德鲁先生!” 安德鲁手捧鲜花,面带微笑,趾高气扬地走进来。 家驹满嘴里跑着中德两种语言,向安德鲁介绍寿亭,寿亭抱拳致谢。“家驹,你就陪着老安坐吧。” 白志生一愣,与钱世亨对视了一下。白志生说:“那小白脸不简单呀,还会说外国话。” 钱世亨说:“这不算什么,赵老三也会。” “英国渣打银行济南买办刘洪楼先生!” 家驹忙上去迎接。 “德国巴伐利亚康进西机器公司中国总办理何永平先生!” “德国西门子公司中国总办理岳家庚先生!” 白志生有点沉不住气了:“我说,这小子还真是有点来头。” 钱世亨琢磨着:“还不要紧,全是买卖上的来往,倒是没有官府。” “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驻华公使助理屠在东先生!” 这位也是三十多岁,身体笔直,一派绅士风范。他一见家驹就拥抱,然后向寿亭鞠躬。寿亭手足无措,哈哈大笑。 白志生说:“大不列颠这国,没听说过呀!” 钱世亨神情有点紧张:“就是英国。大哥,这事办得有点糙。” “山东省国民政府副秘书长耿世年先生!” 寿亭急问东初:“你请的?” 东初摇头:“没有。先别管这些,先接着,随后再问。” “山东省警察总署专员代表任海洋先生!” 这位文质彬彬,一点不像警察。 “四十二军长代表李志武将军!” 这位全副武装,见了寿亭双脚一磕,用力敬礼。寿亭无以应付,亲自让到坐位上。 “天津德通银行刘炳琪先生长子刘继家先生!” “山东文海律师行,山东省著名律师訾文海及长子訾有德先生!” 訾文海爷儿俩出现在门口,也是手捧鲜花。 苗先生坐在那里,脸上出现厌恶的表情。他厉声质问东俊:“老六才来济南,不知道轻重,你请他来干什么?你这是想干什么?” 东俊吓得忙解释:“苗哥,谁也没请他,这家人想干染厂,是他自己拱进来的。” 苗先生一甩袖子:“扫兴!” 訾文海的名字一报出,很多人都回过头去。大堂里安静了一些,东初家驹面面相觑。这时就见寿亭怒目圆睁,大吼一声:“赵东初!” 苗先生忙站起来往这边走,其他人也都回过头来。东初见势不好,快步跑来:“六哥六哥六哥,不是我请的,也不是家驹请的,是他自己来的。我和家驹没摁住。” 苗先生走到寿亭身边,低声命令:“六弟,先接着。”说完就往回走。 寿亭忙应道:“好,苗哥。”寿亭双眉一扬,冲着门口一扬手:“请!” 白志生钱世亨相互一看,白志生说:“世亨,这姓陈的真横呀,连訾文海都不放在眼里。” 钱世亨拉了他一下,让他别说话。 大堂里的变化訾文海都看到了,冷冷一笑,抱着鲜花走上来。寿亭原地没动,二目直逼訾文海,毫不退让。 訾文海很有礼貌地浅鞠一躬:“久闻陈先生是商界奇才,慕名自来,多有冒昧。”说着把花递上。寿亭没有接的意思,东初赶紧接过去。寿亭也是冷冷一笑抱拳在胸:“寿亭初到济南,却是早已满耳訾家。请坐!一会儿我给訾先生敬酒!”那直接就是京戏里的花脸叫板。 家驹擦着汗,拉着訾有德,东初扶着訾文海,同时偷眼朝苗先生那边看看,拉着訾氏父子去远一点的地方坐了。訾文海毫无尴尬之色,表情十分平静。 苗先生对东俊说:“老六还行,话不多,挺有劲!” 这时,门口还有好几位等在那里。司仪看看里面恢复正常,回过头来,继续宣告: “德国耶拿大学文学博士山东齐鲁大学西文系主任华西满先生!” “北京富和洋行巩又成先生次子巩博伦先生。” 白志生这时有点傻了,与钱世亨紧急商量。 这时,两辆汽车停在门口。第一辆上先下来一队士兵,警戒在店门两边,另一辆汽车的门慢慢地开了,先下来两个当兵的开门,远宜这才慢慢地下了车。她身着淡青色旗袍,月白色开司米披肩,清丽脱俗,温文尔雅。她淡淡地笑着,怀抱一束红玫瑰,走向门口。 场外一阵骚动。 她把名帖递给司仪。司仪愣了一下,慌得没接住,又赶紧拾起来,连连道歉。继而声音猛然高抬:“济南宏巨印染厂陈寿亭先生之至爱亲朋,红颜知己,本埠红星沈远宜小姐!” “噢——”整个大堂一阵轰动。 寿亭傻了,东初看了一眼寿亭,赶忙向外迎来。 訾文海父子也惊得站起来,相互对视,眼里满是内容。 远宜沿着红地毯向里走着,婀娜多姿,光彩照人,眼里是深情的微笑,旁若无人,只是看着寿亭。白志生低三下四地脱帽鞠躬,她根本不看,好像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东初迎上去,她也好像没看见,径直走了过去,东初有点尴尬意外。她只看着寿亭,笑得那么明媚灿烂。 寿亭傻站在那里,一点主意也没有。大99lib?t>堂一片静寂。远宜款款地走到他跟前:“哥!”莺声呢喃。寿亭没了主意,双手扎煞着,不知如何是好。远宜上前一步,轻轻把身子贴上去,继而搂住了寿亭,把脸偎上去,借着贴上寿亭脸的机会小声说:“哥,我在青岛借了你二十块大洋。” 寿亭恍然大悟,架着远宜的胳膊审视,不禁大笑起来:“好,好!妹子,好!” 全场一片叫好声。家驹站在洋人旁边也傻了。 白志生急得没主意:“世亨,这回闯大祸了!” 钱世亨也慌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抓紧把钱送回去!不行!明天,明天备厚礼,咱俩亲自去他厂里,再送块匾!说好话,多说好话!人家这么大的势力,不会和咱们一样。”说完,带着他那些人,侧着身子溜出逃窜。跑出几步之后擦着汗说:“我的娘哎,这姓陈的是干什么的?” 苗先生对东俊说:“这小六子是有一套,行!” 东俊也笑着说:“苗哥,你可千万别以为他光会染布。他那招儿呀,一万!”二人大笑起来。 白志生走了几步,在一个店铺门前的石台上坐下,抬手拉着钱世亨也坐下:“我说,这个土老巴子是干什么的?莫非真让你说准了,是韩复榘的亲戚?” 钱世亨说:“不会。要是韩复榘的亲戚,起码苗瀚东不会来。” “给我棵烟抽。”白志生看上去很累。 酒宴在进行。 寿亭到哪里敬酒,远宜都陪在身边,也向客人鞠躬。她的右手总放在寿亭肘下照应着。 家驹忙里偷闲,悄悄地拉过东初:“我说,东初,六哥是真有绝的!” 远处,寿亭正在给苗先生和东俊敬酒。 寿亭说:“妹子,这是咱苗哥,是我做人做事的榜样。” 远宜赶紧致意:“苗哥好。”接着行了个法式的曲膝礼。 这时,苗先生的留学生的派头出来了,他剑桥一派地轻轻躬身:“粗俗商贾苗瀚东。” 寿亭接着插科:“看我哥这派!我怎么就是学不会呢!” 几个人碰杯大笑。 家驹和东初在远处看着,并不时地低语。这时,寿亭又和远宜去了另一张桌子,寿亭忙得出了汗,远宜掏出手绢,疼爱地擦着寿亭额角。家驹东初双双叹息,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訾文海对儿子低声说:“咱和滕井合作定了。让这些满身铜臭的商人,重新认识訾家!” 第十七章 早晨,济南城里大街上人来人往。这是济南最繁华的商业街,店铺林立。德隆布铺刚开门,一个伙计在往地上撩水,另一个站在柜台前望着门口。掌柜的在后堂。 寿亭推门而入,他一身布衣布裤,平民打扮,开始走访市场。 伙计见他进来,就凑过来问:“掌柜的,要点什么?” 寿亭抬手打个招呼笑笑:“我随便看看。”他沿着柜台走,每种布都看。他拿过蓝布的一角用手捻,眼看着上方,专门用手体会。然后再看,继而借着门口的光亮看。伙计觉得这人很内行,候在那里不敢发问。 寿亭上下打量伙计的身板:“行,小伙子,挺精神!这布什么牌子?” 伙计忙笑着说:“名士青。” “噢——”寿亭点点头,“多少钱一件?” 伙计笑了:“先生,我们这里论尺卖,买成件的你得去染厂。” “噢,噢。对不住,对不住。”他又往里走。 这边摆的全是花布,有七八个品种。他拿起花布来问:“这是什么牌子?” “虞美人,上海六合染厂的。这布卖得最快,颜色也鲜活。” 寿亭把花布抖开一些,冲着门口的光亮把布扽平,从背后一点一点地找着看,边看边摇头:“这布怎么这样?多少钱一尺?” “一毛四。便宜!” “便宜是便宜,可也太绡了!”他又拿过另一种花布,先是用手捻,捻时不住点点头,“伙计,这是什么牌子?” “貂婵,天津开埠印染厂的。这布倒是结实,印工也说得过去,可是一般老百姓都不买它,卖得不算太快。” “为什么?”寿亭看着伙计,手指捻着布。 “这布好是好,可价钱贵。现在老百姓都很穷,买东西还是认便宜货。它顶不住虞美人,还是买虞美人的多。” “多少钱一尺?” “一毛八。” 布铺掌柜的听见了寿亭问话,出来看个究竟。他摘下花镜,认出了寿亭,赶紧迎上来。 “我道是谁呢,问这问那的,原来是陈掌柜的。这是出来看看行市?” 寿亭与他寒暄:“买卖还行?” 掌柜的说:“现在哪有行不行的,将就着吧!” 寿亭点头,问:“你觉得这虞美人怎么样?” 掌柜的说:“花布就是这牌子卖得好。好是好,可是这布太薄,我觉得纱支不够,太绡。老百姓买了去顶多穿一夏天,第二年拿出来一看,别处都没事,只是印的那些花烂了,全是窟窿。陈掌柜的,你是内行,这是怎么回事?” 寿亭拿着布笑了笑:“一是纱支不够,撑不住印刷铜版来回挤。”说时把两个拳头对顶在一起挤揉,“印薄布,颜色就得稀。现在印布的这些颜料,本身就是酸性的,最方便省钱的稀释办法就是硫酸兑水。这布本来就薄,印刷铜版再一挤,再加上点儿酸一拿,第二年也就真酥了。便宜是便宜了,可这真坑人哪!”寿亭摇头叹气。 布铺老板跟着寿亭向前走动。寿亭又说:“其实稀释颜色不一定非要用硫酸,草酸也一样,但是草酸贵,进口的更贵。可这话又说回来,现在能印花布的厂子少,就那么两三家。老百姓一年穿烂了,第二年还得买它的。如果这布太结实了,第二年它也就没有买卖了。我自己就是干染厂的,也是盼着衣裳早烂。要是一件衣裳穿好几年,那工厂怎么干?可也得八九不离十呀,怎么能这么个干法!” 掌柜的大彻大悟,不住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寿亭又说:“给我来两丈,我带回去看看。” 伙计在撕布,寿亭又问:“开埠染厂的布为什么卖不动?” 掌柜的说:“东西是好东西。现在这人买东西,还是图便宜。今年春天我去天津进了二十匹,唉,压到手里了。这天也冷了,就只能等着明年了。” 寿亭又问:“你在天津看见有卖虞美人的吗?” 掌柜的说:“有,也是卖得挺好,就在开埠染厂的眼皮底下。那开埠染厂眼睁睁地看着,干着急。现在这人不认实在,你那布再好,只要价钱高,他就不买。陈掌柜的,没法儿。这好东西,就是这样生生让孬东西顶死的。现在就这样。” 寿亭拿着布出来,然后过了马路,进了另一家布铺。 十点多钟,一辆奔驰牌的木壳汽车开进厂来,在寿亭办公室楼下停住。这车是柿子黄色,加力筋及主要框板是巧克力色。东初从车上下来,跳跃着上了楼。 寿亭站在印花机旁边,手拿着花布与几个技工商量事。那印花机停着,寿亭拿着印废了的花布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娘的,这是有点儿邪。”吴先生进了车间,他来到寿亭跟前: “掌柜的,三掌柜的来了。” 寿亭没转身:“你让他到这里来,我正有事问他。” 一个三十多岁的技工问:“掌柜的,再试一遍吧?” 寿亭看着他:“我看先停停吧,这一开机就是二百米,刘师傅,这太疼人了!金彪,把印废的这些量一下,看看有多少,给工人们分了吧!” 金彪应着:“掌柜的,这要是全分可能不够。” 寿亭嫌他笨:“说你傻吧,当着这么多人;说你精吧,你还傻得没谱儿。先分给那些孩子多的。吃饭的人多,挣钱的人少,这样的人家先分。撑不着饿不着的后分。工长把头各槽的主机不分。这点小事都弄不明白!” 金彪挠着头傻笑着带人去了。 寿亭又问那技工:“刘师傅,你以前是怎么印的?” 刘师傅有点难为情:“陈掌柜的,过去我在南京那厂里,是用的单色机,是一遍一遍地印。可咱这里是新式的三色机,好几种颜色一次印出来。这种机器我没开过,所以——” 寿亭抬手打断他:“那德国人来教了这么久,我看着印得挺好呀!怎么人家一走你又不会了呢?” 刘师傅说:“我实际上并没学会,只是觉得差不多了。我看陈掌柜的急着开工,就说学会了。再加上那德国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所以——” 寿亭摆摆手:“那德国人说一句,卢先生翻译一句,我看你都听懂了,这下好,一堆废铁。你也别着急了,快擦擦头上的汗,到一边抽烟去吧。能从南京来投奔,这本身就是信得过我陈寿亭。不用担心,咱慢慢地来。实 5728." >在不行,我就把德国人从上海叫回来,再教一遍。远离着布,到车间门口去抽支烟歇歇吧。” 刘师傅满面羞愧地走开了。他身后一个小伙计拿着洋火准备划。东初夹着公文包走过来。寿亭用两个指头捏住他袖口:“老三,我正要去找你。你说,六合染厂的布那么薄,可那花印得那么踏实,他是怎么印的?” 东初不以为然地说:“这很简单,调高底簧。等会儿让我厂里的那两个老毛子过来,调一下就行。” 寿亭笑了笑:“昨天你哥就把那俩人派来了,底簧是高了,花也印实了,可布差不多挤断了。不行,我得去上海,就让六合染厂拿这二成份子。”他拉着东初就往他办公室走,又回身喊道,“你们把机器刷出来。金彪,断了电。你们全去染布车间,没有我的话不能再试了。顺子,给刘师傅冲上壶茶。” 顺子闻声直奔暖壶,然后又跑回来:“刘师傅,你是喝茉莉还是喝珠兰?” 刘师傅臊得无颜以对:“你随便吧。” 寿亭的办公室很宽敞,写字台冲门摆放,右边有个小型会客区,一个中式红木圆茶几,四把西式小圈椅。寿亭和东初坐在那里喝茶,老吴的侄子吴文琪站在门外候旨。 “六哥,六合染厂的事,有些变化。” “怎么着?” “唉!”东初叹了口气,“这人哪,真是说变就变。林荣祥是我多年的同学,本来人很好,可现在买卖干大了,谁也不在他眼里。前几天我去上海,他晚上请客,除了我和他,一桌子全是外国人,逼得我说了一晚上英文。他故意震唬我。” “咱不管那些,就说合伙的事。他就是把月亮上的人弄来,也和咱无关。” “他现在与德国人英国人都弄得很熟,今年四月里又在静安寺附近开了一个厂。我把合伙的事给他说了,他说,要是让他出让技术,就得给他四成份子。这也忒狠了吧!”东初说时伸出了四个指头,“不过,他那印布技术,连德国人都说好。”东初看着寿亭脸上的变化。 寿亭没表态,拿过壶给东初添茶。他把壶往桌上一放,下了决心:“四成就四成,一共三年,还是咱拿大头。” “六哥,”东初已十分为难,使了好几次劲,才说,“你让我怎么说呢?他现在改了,得五年。因为现在的花布市场差不多由他控制着,他谁都不怕。天津开埠印染厂那么大,布又结实印得又好,我看都快让他挤得撑不住了。” 寿亭说:“这两天,我也出去看了看,开埠染厂的布确实不错,就是价钱高。好东西卖不了好价钱,真也没办法。”寿亭站起来在屋里走动。他给东初递上红锡包烟,自己也把土烟点上。他猛地回过头来说:“五年就五年。他不是狠吗?咱也有狠的。只要他那技工一来,我一看就能明白个八九分。这回德国人来教印花,我听了你哥的,苗先生也说我,不让我总想着自己下手干,要放手让工人学。这倒好,一点儿没学会。这回姓林的那些技工来了,不仅我自己看着干,还得再弄上几个伶俐伙计从头到尾地跟着学。随后我把技术拿到你厂里。你厂里印的那布,也和花老虎儿似的,不能卖,砸牌子。老三,我还有闲钱,你回去给你哥说,咱合伙再买两条三十英尺的大印花机,一块儿干。他那四成份子大概也就剩下一成了。我平生就怕别人敬着我,就是不怕挤对。他挤咱?咱学会了还不一定谁挤谁呢!” 东初高兴地站起来:“还是六哥主意多。我哥准愿意。” 寿亭又说:“老三,咱得明白这样一个局势,染布快过时了,技术太简单。现在,乡下的几个土财主一凑合,就能开染厂。他那工人就是管顿饭,根本不给工钱,加上没日没夜地干,成本低,卖的价钱就低。咱现在已经顶不住了。东初,人只能活一回,要是落到后头再想撵,那就晚了。咱现在也是堂堂工业家,要是让这些土财主给挤死,我看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得了!老三,咱得弄点新玩意儿,一股劲地向前冲。要是再染下去,这路越走越窄。咱的厂太大,窄路上跑不开咱这样的车。” 东初很认同:“是呀,得往前发展。还是你那句话,咱得弄点别人干不了的。” 寿亭摁灭烟:“说一千,道一万,还得向前干。你联络姓林的,我尽快去上海。我是越想越坐不住。你这就给姓林的去电报,我去上海会会他,看看是个什么人物。” 东初有点犹豫:“发电报可以。可是,六哥,你脾气这么急,姓林的又特别傲,我怕你谈砸了。我看,你还是让老吴去吧。要不让家驹请两天假,让他也陪着。” 寿亭一摆手:“不用不用都不用!没事,老三,我能忍。咱迁就的是人家的本事,不是他这个人。咱干大了,咱比他还傲。要是高了兴,咱还不理他呢!没事,我忍着。你去办。” 东初乐起来:“六哥,这行吗?” 寿亭把东初的包塞到他怀里:“当初我在通和染坊,跟着那刘师傅学徒,那小子不仅傲,还坏。我一阵子把他的毛儿给捋顺了,学了个差不多之后,我亲自去辞了他。姓林的上过大学,知书达理通人情,我一躬到地,他还能骑在我头上拉屎?别在这儿说废话,打电报去!”说着把东初轰出来。 东初走后,寿亭在办公室里来回转,眉头紧锁着,烟抽得也很凶。这时,老吴进来了,说:“掌柜的,那訾文海来了,在楼下。” 寿亭很意外,刚扬手想往外轰,但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自己来的吗?” “是,掌柜的。” “这个老贼羔子想开染厂。好,开吧。让他上来。我看看他到底有些什么营生。” 訾文海身穿黑色中山服,挂着怀表,拄着文明棍,由于偏胖,走起路来两脚有点向外撇。一听寿亭让他上去,嘴角露出笑意。 寿亭站在楼梯口的平台上等他,訾文海紧走几步,上来就拉住寿亭的手:“陈掌柜的,你好啊?”头歪向一边,动作既优雅,又很得体,口气里透着亲切。 寿亭笑笑:“訾律师,光看你这打扮儿,就知道是个人物。我看着,你比国民政府的那几块洋姜都强。” 訾文海笑起来:“玩笑,玩笑!” 二人进了屋,老吴的侄子吴文琪送来新茶,给二人倒上,然后退至门外,听候召唤。 寿亭给他递烟,訾文海一躬身,用手一挡:“我无此雅好。” 寿亭点上土烟,捏着下巴看着他:“訾律师,这三宝殿上无 闲人,有什么话,咱直接说。你不了解我,咱一点弯子不用绕。” 訾文99lib?海用文明棍支着身子,先看着圆桌面,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陈掌柜的,这样吧,以后你叫我文海,我就叫你寿亭。可以吗?” 寿亭笑笑:“完全可以。你叫六子也行。” “不敢,不敢,我没有资格。只有苗瀚东先生那样的工业家,才配叫陈掌柜的别名。寿亭,我是有件事情向你请教。” 寿亭笑眯眯地盯着他:“想开个染厂?” 訾文海叹口气:“唉!文海当年只身东瀛,寻求法律治国护民之道。学成归来之后,不避荆棘,为民谠言,伸张正义为主,得以衣食为次。这些年来,四处奔走,身心疲倦,为山东的老百姓争回了不少公道。打官司当然得用钱,因为我也要吃饭。可往往官司胜了,却嫌我收费高,于是恶言相加,把我说成是刮地皮的。我听了之后相当伤心,深悔当初不识时务,误入此行。我已早过知天命之年,得此评价,既是灰心丧气,也是无可奈何。我与寿亭老弟素昧平生,并不认识。你也刚来济南,并不了解我。但是只看那天你对我的态度,我就知道周围的人对你说了些什么。寿亭老弟,唉,实在没有办法,好人难做呀!”说着用文明棍杵了几下地,表情也十分沮丧。 寿亭跟着点头。 訾文海接着说:“这些年来,同乡中人,还有银行界的朋友,多次劝我投身实业。我也是受了苗瀚东先生和你,还有赵氏兄弟成功的启发,想来想去,感觉到还是实业较为可靠。我把布染好了,交给商家卖出去,不与老百姓直接打交道。我卖你买,我卖贵了你肯定不买,这你可不能再说我刮地皮了吧。所以,我就来找到老弟,问问这染厂是不是可以干?怎么干?寿亭,咱俩无冤无仇,外人之言,多有不实之词,还请老弟据实相告。”说着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寿亭。 在他说话期间,寿亭精力十分集中,一刻也没离开訾文海的脸。他摸过烟来对燃上,认真地说:“訾律师,你那公子和家驹东初都是同学,你是我的长辈。既然来问我,我就应当如实给你说。在山东省内,就我这个年纪的,包括赵东俊,也不敢说比我懂印染。訾律师想干这一行,我看行。谁都得穿衣裳,只要穿衣裳就得有颜色,只要有颜色就得有染厂,咱就有买卖。没颜色的衣裳是哭丧的孝袍子,不能算是衣裳。哈……” 訾文海也笑了:“寿亭老弟真是很风趣,我就愿和这样的人交朋友。老弟既然让我坦诚直说,那我也就没有必要绕弯子了。寿亭,你想过再合伙开一个工厂吗?比如咱俩合伙?” 寿亭没有立刻回答,他向烟缸里弹了下烟灰,慢慢地说:“訾律师,我想开很多很多的工厂,挣很多很多的钱,把苗瀚东也比下去。唉,訾律师也知道,我是要饭的出身,我现在这成色,应当说是暴发户,当辈子发了财,并没从祖上继承下什么来。你也看见了,我这新厂刚刚上道,所有的钱差不多都用进去了,现在已经没钱和别人合伙了。訾律师,我在济南,咱们就是朋友,你的能力是我不能比的。能和你这样的人合伙办工厂,只有赚钱,不会赔钱,我当然求之不得。如果我有钱的话,咱俩合起来,再加上訾律师这样的社会地位,用不了几年,山东省的同业就得俯首称臣。唉!”他说得很真诚,一脸的惋惜之相,还不住地抖手。 訾文海向上推了下眼镜:“寿亭老弟的财力我是知道的,这不是搪塞我吧?啊?哈……” 寿亭浅浅一笑:“訾律师,我做买卖就是想发财,我不管别人说什么,谁能给我带来财运,我就和谁合伙。搪塞?把钱往外搪?” 訾文海点点头:“既然你资金方面不凑手,能不能到我的厂里兼任经理?我给你百分之十的干股。” 寿亭乐了:“訾律师,这就没必要了。你再干染厂,肯定是买印花机,就是单色布,你也不会再染了,也要用单色版印上颜色。訾律师,这印花机是新玩意儿,我自己还没弄明白呢!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着急。你看——”说着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块废花布拿过来,“这就是我那新机器印的花布,这三个颜色根本不一样。这能卖吗?你请我这样的掌柜的有什么用呢?我是上一个时代的人物了。这一个时代的掌柜的,不仅要能干,还得有文化。我实际上已经过时了,也就是维持罢了。” 訾文海拿过去看了看,说:“至于是印还是染,我是一点也不懂。这样吧,寿亭老弟,到工厂办起来的时候,你常过去指点指点总可以吧?” 寿亭干脆地说:“没问题,随叫随到。但是,你既然买印花机,德国货也好,日本货也好,他都来人教,教不会不走。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合算一下成本价钱之类的,就是帮忙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訾文海很高兴:“寿亭,你是内行,能有你帮着我,我就放心多了。我说,寿亭,这印花机是德国的好,还是日本的好?” 寿亭笑笑:“日本货便宜点,但和德国机器比起来,这样说吧,日本货就是个小草驴,德国货是大骡子,虽然都能拉车,可那小草驴驾不了辕。从长远处打算,还是买德国机器好。” 訾文海深有感触:“有道理,有道理。日本毕竟是后起的工业国,水平比德国低,是正常的。这样,寿亭,我回去了。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给我一个时间,让我请你吃一次饭。” 寿亭站起来和他握手:“你也别请我,我也别请你,咱俩出去吃饭——”寿亭把眼向别处瞅,“人家一看,这陈六子来了才几天,怎么先摊上官司了?” 二人执手大笑起来。 訾文海的洋车夫见他下来,忙掸了一下坐位。訾文海扳着腿上了洋车,车夫在一旁扶着。他从上车的那一刻起,就不住地向寿亭摆手,快出厂了还扬起文明棍向寿亭打招呼。寿亭笑着,客气地相送。 老吴也陪着出来送客,他见訾文海出了厂门,问:“他来找咱干什么?” 寿亭笑笑:“他想开个染厂。” 老吴表情有些紧张:“这一行里要是进来这样的人,咱还能肃静了?” 寿亭淡淡一笑:“我说老吴,这人哪,是生有处,死有地。想找死呀,你怎么也拦不住他,不如由着他去。你留神看着报纸,一发现他厂里招工人,马上告诉我。” 夜明妃叙情馆里,佣人们忙着里外地收拾,准备迎接寿亭。楼下,远宜十分高兴,哼哼着歌插花。 姨母过来说:“远宜,你六哥顶多在这里坐俩钟头,那晚上还见客吗?” 远宜没抬头:“不见,晚上我请六哥吃饭。” 姨母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 远宜问旁边的佣人:“你们知道哪里有卖土烟的吗?我六哥专抽土烟。”那口气就像抽土烟是一件特殊技能。 佣人说:“知道,出了咱街口,往东一走就是土烟店。” 姨母接过来说:“你六哥抽的那土烟不是一般的土烟,那是好烟叶专门找人卷的。那天他在楼下一个劲地抽,弄得满屋是烟,可一点不呛。你六哥那做派也真够受的!那天我就没明白过来是你恩人,要是明白过来,我就羞得他出不了这个门儿。” 远宜不理姨母的抱怨,对佣人说:“去,去土烟店问问,也让他用最好的烟叶卷一点,不管多少钱,把烟弄回来就行。” 姨母剜她一眼,走开了。 佣人看了看姨母,很是迟疑,远宜说:“去呀!” 佣人再看看姨母,这才解下了腰间的围裙。 东初发电报回来了。寿亭让他坐下:“还是汽车快!办好啦?” 东初说:“办好啦,只是没给他说日子,光说近期。” “嗯,我安排一下厂里的事就走。哟,我刚才一想,真还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呢!” 东初说:“没事。到咱定下来之后,我再通知他。六哥,还有一档子事,你得给我个明白话儿。白志生这两天一直盯着要请客,这些王八蛋挺坏,我看还是见一面吧。” 寿亭哼了一声:“不见,让他慢慢琢磨去吧!” “六哥,这小子把我厂里的钱也送回来了,还说今后永不再来打扰咱们。这都多亏人家沈小姐,给咱请了那么多有势力的人。” 寿亭一抬眼:“东初,他是不敢收咱的钱了,可是其他买卖铺户还得受他那一下子。你说说,这是他娘的什么世道!什么玩意儿!老实人根本没法活。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非逼着你和他玩儿命。还他娘的青洪帮,哼,算这些王八蛋识相。” 东初叹了口气:“咱管不了那么多,没办法。我当初上大学,整天是什么实业救国呀,教育救国呀。六哥,你说,咱现在也算是办了实业,救谁?咱谁也救不了。六哥,图个肃静吧!” 寿亭一摆手:“你给我把那帮子地痞回了,我是不见。下午我去见沈远宜,也算当面谢谢人家。” 东初一听沈远宜,立刻来了精神:“六哥,沈小姐对你可不一般呀!” 寿亭自嘲地笑了笑:“你这话说得不讲究。漂亮女人谁都喜欢,谁都愿意多看几眼。但是她和我,没有那些男男女女的事儿。我也说不明白,我觉得是另一路子事儿。那天我喝醉了,她用汽车送我回家,你六嫂也见了,你也在呀。你六嫂也说她不像风尘中人,看不出一点歪的来。” 东初点点头:“我大哥也这么说,他说沈小姐只是和你亲,好像没别的。六哥,那天你可把济南府给镇住了。多少达官贵人想请她出去,帮着应酬应酬,壮壮台面,不知要说多少好话,花钱那就更别提了。可那天,你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还用手在旁边扶着。那些人眼馋不说,还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个缘由。” 寿亭笑着问:“家驹怎么说?” 东初一拍大腿:“嘿,家驹说得更有意思,他说,六哥行好也能找对人,真是有两下子。六哥,沈小姐要是真成了咱亲妹子,我和家驹也就踏实了,什么也别想了。” 寿亭抬手打了一下东初的后脑勺:“你俩就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吧!” 东初端起茶来喝一口,表情严肃地说:“六哥,刚才我去发电报,顺便去高岛屋拿提货单,我看见一个人上楼。我怎么越看越觉得那个人像滕井呢!” 寿亭笑笑:“那高岛屋是日本人在山东的总部,来往的都是日本人。这日本人长得都差不多高,你看走眼了。不过,滕井那商社也在那里住着人。他娘的,他要是跑到济南来鼓捣事儿,我还得办他!” 东初说:“这日本人现在挺猖狂,只要不惹到咱头上,我看还是躲着点儿好。” 下午,夜明妃叙情馆楼上,远宜的椅子就在寿亭跟前,他俩坐得很近。她总是笑。他们已经聊了一会儿了。 寿亭要点烟,远宜像小孩子似的一把抢过火柴:“我点!” 寿亭听她的话,让她点上烟。寿亭吐出一口烟,说:“妹子,那天亏了你……” 远宜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能再说了。” 寿亭也没了那股粗劲,在她面前也只能听从:“好,好,妹子,不说不说。咱说点别的。”寿亭傻笑。过了一会儿问:“那军长有下落吗?” 远宜低下眼睑,点点头。 “你没去找他?” 远宜苦笑了下:“唉,六哥,不管叙情馆也好,窑子也好,都是青楼瓦肆一类,你那染缸里还出白布吗?”她向窗外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来,“六哥,咱不说这些吧,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寿亭很关心:“如今这人在哪?” 远宜苦涩地笑笑:“在南京。他当初是政府派到日本的军事留学生,他是学的野战。他自己没说过,我听他那些同僚说,地形越复杂,他的本事越大。后来他被张少帅请来,也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些‘留学生将军’,这在中国也是头一份儿。他的同学很多,东北失利后,上边儿把他调离了东北军,也就是现在的西北军。他现在在国防部军需处,据说是个肥差。” “南京?我过两天就去上海,要么我在南京下车,找他一趟?”寿亭很关心。 她摇摇头:“有个作家写了一篇文章,是写我的,他看到了,立刻来了信,让我去南京找他。后来几乎是一天一封信,我也没答应。一切都过去了。”她苦笑着,独自摇头,“六哥,当年曾是海誓山盟,现在你让我怎么和他再见面?我真没有这样的勇气。” 寿亭也叹气:“都是小日本闹的。嗨,妹子,这好说。咱当初找不着他,不是急得跳了海嘛!咱这可是真情真意呀!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命都不要了,你还让我怎么着?” 远宜迷惘地摇摇头:“六哥,我要是跳海殉了情,他可能会一辈子念念不忘,可我现在苟活乱世,沦落风尘……” 寿亭忙进行纵深诠释:“咱活着不是为了等他嘛!什么他娘的风尘不风尘?不风尘,一个女人靠什么活着?没事儿,我去南京给他说。还地形越复杂,越有本事,抵不住日本鬼子就是没本事。我到了南京,把他弄到平整地上,先把他的本事弄没了。没害煞俺妹子,他还倒是有了理儿!” 远宜的情绪好了一点,她给寿亭倒上茶:“六哥,他过几天就到济南来,你陪我和他吃顿饭行吗?有你在旁边,我感觉踏 实。咱就算做亲兄妹吧!”她的口气里透出一些哀求。 寿亭摁灭烟,哈哈大笑,然后慢慢地把头伸过去,顶住了远宜的额头,像小孩子似的摇晃着拱。寿亭的声音很轻,却是极为真诚:“好,妹子,我就是你哥!” 远宜激动地流下泪来。她说:“我不光见了你亲,和六嫂也挺亲。那天见了六嫂,我当时就想送给六嫂一件首饰,可我怕六嫂嫌脏,也就没敢。六哥,选一天我和六嫂上趟街行吗?我要买件礼物送给六嫂。” 寿亭笑着说: “她在家里坐着喝茶,平白无故地得了个妹子,该她送礼给你。妹子,好好地留着你那钱,别乱花。我这几天忙忙活活的,沉不住.99lib?气。等我从上海回来,咱得仔细说说。总在这种地方不是个长法儿。” 远宜意味深长地说:“是呀!” 寿亭脸上掠过一丝哀伤:“妹子,我看着你高高兴兴的,心里还好受点儿。一看见你叹气,我的心就揪着。唉!” 远宜突然换了口气,欢快地说:“六哥,六嫂都四十了,还那么漂亮,年轻的时候还不知道多美呢!” 寿亭笑笑:“要是不好看,我能娶她?我这是吹牛,我当初是个要饭的,要不是人家,我早冻死了。这人,是个缘。我谁都敢骂,就是不骂她。不是我怕她,是我张不开嘴。哈……” 这时,老吴噔噔地跑上来,姨母在后面跟着。寿亭很意外,忙站起来问:“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厂里出了什么事?” 远宜也跟着站起来。 老吴手里拿着一张纸:“滕井让人送来的,晚上他在高岛屋请你吃饭。” 远宜惊讶地问:“日本人?” 寿亭冷冷一笑:“是日本人。妹子,放心,我就冲着日本人毁了你的终身,也得再给滕井扒层皮。老吴,你先回去,告诉东初,让他准备汽车,晚上让他跟着我去。” 老吴下去了。 寿亭和远宜站在那里。远宜见寿亭的左胸上有个小线头,就用手捏下来扔掉,然后用手扫一下:“六哥,你可小心,日本人可狠呢!我恨死他们了!” 寿亭目光冷峻:“这里不是东三省。王八蛋,我举着钢叉正等他呢!” 高岛屋在十字路口的东南角上,三层的红砖楼,地基很高,门前有七八级台阶,出入的全是日本男女。 晚上,寿亭进了高岛屋,东初坐在车里等着。东初戴着鸭舌帽坐在司机座上。这时,一个日本醉汉东摇西晃地从里面出来,那些侍女站在台阶上和他招手。 醉汉来到汽车前试图滋事,东初从车上下来。东初身材高大,往车前一站,日本人抬头看了看,刚想用脚踢汽车,东初大叫一声:“八嘎!” 日本醉汉一惊,随之行礼。这时,从台阶上跑下一个中年日本男人,也向东初赔礼,扶着那醉汉向南走了。 东初自己也笑了。 楼上,寿亭与滕井对坐着。一个侍女身着和服偎在寿亭跟前,负责给他倒酒布菜,手里拿块手帕,准备给他擦嘴。几次要擦,都让寿亭挡住。桌上是几样小菜和两壶清酒。滕井很高兴,不住地对着寿亭笑。寿亭对滕井说:“我能搂她吗?” 滕井抿着嘴笑:“你想把她怎么样都可以。” 寿亭笑笑:“这是你们买来的吗?” 滕井笑着摇头:“不是,她们都是自愿来的,她们可以用任何方式为帝国献身。” 寿亭点头:“那我就让她献不成身。哈……” 侍女羞怯地低着头笑。 滕井也笑起来:“陈先生,一别日久,还是那么幽默。我在青岛很想你呀!我对三木说过多次,在中国人里,陈先生是很优秀的。只是陈先生太固执,不肯与我成为商业上的伙伴。这实在是可惜。来,咱们干一杯!” 二人一饮而尽,侍女接着给寿亭添酒。 寿亭说:“滕井哥,我就是不明白,你们和我打交道,一次一次地总是吃亏,为什么还想和我合办染厂呢?” 滕井摇摇头:“那是我们的立场不同。如果我们站到一起,那就会让别人吃亏。是这样吗,陈先生?” 寿亭点点头:“滕井先生,咱们也是多年的朋友了,咱们在一起合办染厂的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往下谈了。我知道你的条件很优惠,甚至我不出钱都可以。但是,这事不能办。因为我太精明,不会受你的支使。你要在济南开染厂,应当找一个外行,如果那样,一切都好办。” 滕井点头:“你的话很坦诚,我是想找一个外行。今天我把陈先生请来,一是想见见老朋友,再就是我很钦佩你的才智。你卖给我工厂的时候,我就没想到鸽子会认家,可是你想到了,结果留给了我一座空厂。这怨不得你,尽管商社的人都恨你,我却不恨。商业就是商业,事情明摆在那里,是我自己没有看到。” 寿亭抬手制止:“别,这事咱得说说。你要是天天白面馍馍炖肉,把工钱再提高点儿,那些工人还不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好嘛,接过工厂没两天,你那工头就用皮靴踢工人,又骂他们是猪,他能不跑吗?我这边已经把人招齐了,你这一闹,那些工人全来了济南,你知道这给我添了多少乱!来,咱俩碰一个,算你给我赔礼了!” 滕井用手点着寿亭:“不管是不是这样,我都佩服陈先生。”他一仰脖把酒喝下去,“陈先生,你如果不与我合作,我的染厂一旦开工,可能对你不利,这一点你想到了吗?” 寿亭把盅子往桌上一蹾:“不光你,哪家染厂开工都对我不利。” 滕井盯着寿亭:“我的身后是整个帝国,那种财力不是哪一个人能比的,这一点陈先生想过吗?” 寿亭浅浅一笑:“想过。可是我琢磨着,你那帝国不能把所有的钱都用在一个染厂上吧?它还得鼓捣硫磺造炸药呢!滕井哥,听我的,还是找个外行吧,这样的人听话。我很难对付,也很难管束。你呀,就土地爷掉到井里——” 滕井问:“这是什么意思?” 寿亭笑道:“就别捞(劳)这个神了。” 二人大笑起来。 这时,坐在车里的东初,看见来了两辆洋车。车到跟前,原来是訾文海父子从车上下来了。东初赶紧拉低帽檐。 訾氏父子让车夫把车停到远处去。他怕别人看见他来了高岛屋,于是快速上了台阶。 东初的嘴角上露出嘲笑。 家驹院子里,亮着灯,院子很大。 北屋的左书房里,二太太戴着眼镜给孩子们批改作业。她对哪一个孩子都很亲,看不出哪是她生的,哪是翡翠生的。这时,孩子们的作业还没做完,她自己在台灯下看书,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孩子。 翡翠的房里,家驹正和翡翠下围棋。二人都身着便装。 翡翠落下一个子儿,抬眼看着家驹,偷偷地笑。家驹点上烟,进行“长考”,越看越不知道该把子儿下到什么地方,左右扭了扭脖子。翡翠说:“别下了,我看你的脖子不舒服。” 家驹笑笑:“没事。”说着把子儿落下。 翡翠说:“你要是下到这里,我就‘征子儿’了,我看你好像心不在棋上。” 家驹推开棋,背靠在椅子上:“唉,是心不在焉。” 翡翠起身给他端来碗茶,放在家驹跟前,说:“我看你这些天情绪不高,是不是在洋行里干得不顺心?” 家驹抽着烟:“也不是,都对我挺好。自从离开了六哥,我就劝自己,尽快从染厂的影子里走出来,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包括来和你下棋,和老二出去看话剧看电影。可是,我好像那魂儿留在了染厂里,所以打不起精神。昨天我去见了苗先生,谈了一下午,苗先生也说我离开六哥不对。” 翡翠说:“那你就再回去,你整天这样无精打采的,都不像以前那个人了。” 家驹笑笑:“我再适应一段时间看看。我觉得时间长了,也就好了。我是想在洋行里,从另一个侧面帮帮六哥。” 翡翠说:“我给你捏两下脖子?” 家驹说:“不用,你就陪我坐一会儿吧!” 翡翠笑笑:“我看你这一段时间也没怎么看书。还是咱爹说得对,活到老,学到老。” 家驹说:“我以后在家不看书了。洋行里不忙,我在那里看,回家之后,也该陪着你俩说说话。跟着我,也没享了什么福。亏了你还大度,没弄得整天争争吵吵的,这就不错。当初我回国的时候,说要教你拉提琴,这些年一直也没空。我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等我恢复过来之后,我就兑现当初的诺言。” 翡翠很感动:“咱都老了,平平静静的,这就很好了。除了那回滕井朝咱家里打枪,我看周围的人都没我过得好。” 家驹笑笑:“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翡翠笑着:“等一会儿让老二陪你出去走吧,省得你光守着我,让她心里不高兴。” 家驹点头:“都不错,这没什么。前人的句子里,有‘执子之手’和‘相濡以沫’,这些境界我都体会到了。” 翡翠说:“家驹,自从你离开了六哥,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过去的那些玩闹也没了。我和老二在家里也说,你在六哥跟前,还觉得自己是个兄弟,是个小孩子,总是有个依靠。现在自己在外面做事,自己独当一面。从这一点来说,这也是好事。” 家驹无语,只是苦笑。 翡翠说:“那时候我刚到青岛,我和老二,俺俩整天怕你再弄个老三回来。现在俺俩不怕了。” 家驹却说:“你俩这是高抬我了。我远没有你俩想象的那么好。人毕竟是人,女人无所谓正派,正派是受到的引诱不够;男人也无所谓忠诚,忠诚是背叛的筹码太低。道德的力量是很有限的。当然,老三我是不会弄了。”家驹轻轻地笑。 翡翠努着嘴:“我过年的时候,把你这话学给咱爹听。” 家驹笑着说:“夫妻间的对话,是不加修饰的。咱说点别的吧,这快成了哲学讨论了。”家驹的茶凉了,他正要喝,翡翠忙拿下,倒进痰筒,又换了一碗来。 翡翠说:“老二听六嫂说,那沈远宜会弹琴,她说她也会弹,只是弹得不好。她想让我给你说说,看看能不能咱也买一个?” 家驹笑笑:“买一个可以,但是我在家的时候不能弹,她那个水平我知道,弹得很差。你要是让买,那你在家里听吧。哈哈!” 翡翠觉得自己挺有面子:“我能告诉她吗?” 家驹点点头:“我明天就从上海订一个,用六哥的话说,就是‘这里还住着个弹棉花的吗?’哈哈……”说时,家驹学寿亭的神态。 翡翠也笑了。这时,有人轻敲门,家驹说:“弹棉花的来了。”接着高声说,“请进!” 二太太进来,见二人正在笑:“我来得不是时候?谁赢了?” 家驹伸手请她坐,翡翠站起来拉过把椅子:“坐,二妹。还没等下完,就说起你的那钢琴来了。” 二太太说:“我是随便一说,家驹知道我弹得不行。只是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我和大姐在家里闷。” 家驹说:“对你这种谦虚,六哥有专门的评价。坐下。”二太太坐下了。家驹接着说:“那年在青岛,我和六哥闲遛>,遛来遛去遛进了乐器铺,正赶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少爷在那里买三音号。那少爷虽是买,可是吹不响。出来门后,六哥说:‘买这东西合适,就是吹不响,还能卖铜,比买胡琴划算。”’ 二太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翡翠拿过家驹的外衣,对二太太说: “你陪着他出去走走吧,家驹刚才说他有点闷。我去看着孩子们洗澡。” 寿亭从高岛屋里出来,上了东初的汽车。 东初问:“滕井放了些什么屁?” 寿亭说:“还没等他放出来,就让我给堵回去了。看来他是想在济南鼓捣点儿事。” 东初说:“你在上头看见訾文海了吗?” 寿亭说:“看见了,他那根文明棍我认识,就挂在走廊的衣帽架上。” 月色如水,二太太挽着家驹散步。 二太太说:“这些天你一直不太高兴,难得今天有这样的心情。” 家驹说:“我爹常对我说,平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现在还做不到,最多也就是安静罢了。” 二太太说:“我看这就挺好。这些年随着不断的陶冶,想起当初来,真觉得很幼稚。小布尔乔亚式的生活,多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我教教孩子们,陪着你和大姐说说话,不也挺好吗?” 家驹拍拍二太太挽着他的那只手:“人生却待中年后,炉火是看纯青时。我出洋的时候,十分鄙视中国文化。咱这也算老了,倒是觉得中国文化里,有很多精辟的人生见解。昨天在洋行里,看了胡适之新近的两篇文章,觉得很幼稚。又读了罗素在中国大学里的讲演稿,我觉得他还不如胡适说得透彻呢!” 二太太自谦:“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讲就深了一点。我也就是看看新月派的那些诗。” 家驹侧头问:“感觉怎么样?” 二太太说:“我觉得还行。” 家驹笑了:“你感觉行,这就对了。那些诗就是写给你这种水准的人看的。当年我看泰戈尔的那些诗,就觉得一句好。” 二太太抬着脸问:“哪一句?” 家驹说:“‘亲爱的,不要未向我告别就走啊!’平白如话,很真诚。其他的我就没看出好来。” 二太太说:“徐志摩这是死了,要是不死,你这话让他听见,准得讨伐你。” 家驹笑着说:“徐志摩的飞机就撞在济南的白马山上,不用他讨伐,选一天,让东初开上汽车,咱们一块儿到那里看看,也凭吊凭吊你的偶像。” 二太太说:“一说东初,我倒想起来了,他太太兰芝,今天来了咱家,动员我去妇女建国会做点社会工作。” 家驹淡淡地问:“你怎么说?” 二太太说:“我没答应。我觉得那地方太乱,什么人都有,还有訾有德那样的男人。大姐也是这个意思。” 家驹说:“这就是成熟。做人要懂得‘避’,有些人,你认识,不如不认识。” 二太太点头:“咱们走出来很远了,往回走吧。” 二人挽着,地上投下了夫妻的影子,大致也相当于新月派诗里的意境。 第十八章 初冬的一天,寿亭一行三人,住进了上海四川北路新亚大酒店。 这时,寿亭从卫生间里出来,从上到下一身新:“老吴,看我这套行头怎么样?” 老吴连连赞赏:“精神!有气派!” 金彪也跟着说:“一看就不平常。有气派!” 寿亭笑起来:“什么他娘的气派!我就是再怎么打扮,一看就是个土财主,不像工业家。这头发也短,有油也使不上。” 老吴摘下花镜:“掌柜的,你这打扮现在最时髦,这叫国粹派。你没见报纸上委员长见外国人,都是长袍马褂?” 寿亭笑了:“让你这一说,我心里还有点底。他给咱定的两点见,咱现在就走。东初说这人傲,咱先到了在那里候着,别让他挑了眼。” 六合染厂是一个大厂,当街就是一座洋灰大楼,楼中央是个拱顶的门洞,这就是厂门。厂门旁边有个门市部,批发六合染厂的产品。寿亭进去看了,花色种类很多,一捆一捆地立在那里,还有成件打好包的。寿亭很佩服,不住地点头。 林祥荣正坐在办公室里。他四十岁左右,西装革履,油头铮亮,戴着紫框眼镜,气势逼人。他的账房约有五十岁,绸缎衣着,中式打扮,只是人瘦了些,显得很有心计。 “董事长,山东那姓陈的到了,安排在哪间会议室?”账房孙先生问。 林祥荣依然叼着烟斗写字:“我还没想好是不是见他。” 账房上前一步:“董事长,生意场上讲的是个信用。我们既然答应让他来上海,还是见一下比较好。” 林祥荣抬起头来: “孙先生,这人极不简单,别看他不认字。他现在的厂虽然比不上赵东初,但是这人很有魄力。对于这样的人,不能马上就见他,我要先杀杀他的锐气。” 孙先生一笑:“噢?来求我们,他还有锐气?那就不要来求嘛!” 林祥荣轻蔑地一笑:“他倒是不敢和我摆什么架子。只是上次滕井到上海,和我谈起山东的印染业,滕井特别提到了这个陈寿亭,说他极为狡猾,很难对付。哼,干小买卖的,不狡猾也没办法。” 寿亭和老吴规规矩矩地坐在候见室里,双手摆放在腿上,很老实,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样子。 金彪站在门外,一动不动。 孙先生给他们倒茶:“陈老板,真对不起,我们董事长正在和英国客人谈生意,你可能要等一会儿。喝茶,喝茶。” 寿亭赶紧说:“没事,没事,我等着。” 墙上的表正好两点。 黄浦江上,一艘灰色的外国轮船几乎占去了整个江面。它低沉地鸣笛,四个烟囱向外吐着黑烟。 外滩黄浦公园,那块“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十分刺目。两个印度警察头缠红布,正在驱赶摆摊的小贩。 东俊在办公室里,正和东初说话。东俊多少有些焦急:“六子没来济南的时候,也没想起和谁商量事儿来,可他这一来,有什么事儿总想着和他商量商量。訾家马上就要开工建厂,用不了一年,这厂就能建好。咱应当事先想个对策。可他去了上海。老三,我从来没说怕过谁,这两三年,济南前前后后上了七八家染厂,我都没在意。可訾家这么一闹腾,我心里怎么这么七上八下的呢?” 东初说:“其实訾家没什么,是个外行。染布又用不上法律,这一年半载的他还上不了道儿。关键是那滕井。咱现在有那一万件布放着,倒是不怕什么。就怕六哥把合伙的事儿也谈成了,咱们都干起来了,滕井把布给咱断了,只卖给訾家,那就麻烦了。” 东俊端起茶来想喝,一听这话又放下了:“你也是,应当给你六哥说这事儿,让他顺便和林祥荣谈谈布。现在本埠产的这些布,成色也还将就。咱和别的厂没打过交道,心里没底。你再去给他补个电报,给他说说这事儿。” 东初有些为难:“刚才我打电话问过老吴的侄子,他说六哥到了上海之后,没来电报,不知道住在哪个饭店。大哥,六哥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主儿,不用咱嘱咐,他也能想着这事儿。” 东俊点点头:“你当律师就当律师吧,干的哪门子印染!” 东初笑着说:“大哥,这商业上使坏,首先得懂行。他訾文海再坏,可他毕竟是个耍嘴皮子的,根本弄不懂醋从哪里酸,盐从哪里咸。除了滕井截断坯布来源这一招,根本不用在乎他。” 东俊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老三,你再给宏巨打个电话,看看你六哥来电报没有。” 东初无奈地摇摇头,出去了。 林祥荣办公室,孙先生走进来说:“董事长,他们都等了一个小时了,我看可以了。” “NO!还不行,还要让他们等。我要折磨得他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再去见他。广东人讲究煲汤,不到那个火候,是出不来味道的。现在他来求我们,我们就是要慢慢地煲他,这样才好谈一些嘛!谁为主,谁为副,一定要搞清楚。你先下去吧,我要打几个电话,不要管他。” 寿亭还在那里等着。他看看墙上的表,已经五点了,用鼻子哼了口气。 孙先生走进来,表情十分尴尬:“陈老板,实在不好意思,董事长让你再等一下,他马上就处理完手上的事情。陈老板请多担待。” 寿亭起身说:“没关系,我等着。”他停了一会儿,问,“孙先生,你们上海人吃得好,工人的工钱很贵吧?” 孙先生忙说:“是这样,厂子大,这是很大的一笔开支。没有办法,薪水低了请不到人的。” 寿亭傻瞪眼:“一般工人得三块大洋?”他伸出中间的三个指头。 孙先生笑笑:“倒没有那么高,但是也差不多。” 寿亭点头:“那高级技工得十块大洋?” 孙先生说:“最高级的有五个人,他们是陈老板说的这个数字。其他的多是五块至八块。我们厂子的薪水是全上海最高的。济南低一点吧?” 寿亭答道:“济南是个小地方,很穷,一般的工人不用给工钱,管他们吃饭就行。这一点比上海好。要是这么高的工钱,在济南根本没法儿干。” 孙先生说:“噢?赵先生来的时候,说他们厂里给工钱的。” 寿亭笑笑:“赵先生是要面子,所以才这么说。他的布和我的布同样的价钱。如果他给工钱,那他的厂子就很难干下去。” 孙先生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的。陈老板,我再去看看,你等着。” 天渐渐地黑下来。 孙先生从候见室出来,回了账房。账房里有七八个人在外间办公。他进了自己的屋,把门关上。他拿起电话来拨号,一会儿,电话通了,他说:“林公馆吗?我是染厂的孙启孟,能让老爷听个电话吗?好好,我等着。” 林老爷六十岁出头,人略瘦,二目清朗,相当精神。中式对襟绸袄,十分可体。花白头发向后梳去,下巴一缕短胡须,显得流畅。他拿过电话:“启孟,有什么事情吗?” 孙先生说:“林伯,是这样。我们约了山东宏巨染厂的陈老板,谈在山东合伙开工厂的事情。他人也来了,我看人很憨厚,样子也蛮老实。可董事长到现在还不想见他。” 林老爷问:“他为什么不见?” 孙先生说:“他说……他说……” 林老爷说:“你大胆说,这没什么嘛!” 孙先生说:“董事长说,要先杀杀这个人的锐气。可已经等了好几个钟头了,再等下去不太好吧?” 林老爷说:“启孟,这要谢谢你!生意上的来往,就是要有信用。不想见,就不要让人家来,来了就要以礼相待。这是干什么?启孟,请陈寿亭到上海,这件事情我知道。昨天祥荣也对我讲了,说陈寿亭今天到厂里去。这样,就当我们没有通过电话,我就当做关心这件事情,打个电话问问,你看好吗?” “谢谢林伯!”孙先生放下电话,表情很满意。 林祥荣的办公室里,他正在和林老爷通电话。接老爹的电话,他十分恭敬。林老爷在那边说:“你开出的条件,已经够苛刻了。如果是换了我,就不会和你合作。但人家还是来了,这人很真诚嘛!马上去见,晚上请人家吃饭!” 林祥荣说:“好好,爸爸,我会的。” 林老爷说:“祥荣,不要因为人家没有上过学就瞧不起人家。就是瞧不起,还有赵东初的面子!这样不好。今后你要做很大的事情,在这些小事情上处理不好,那就麻烦了。记得了吗?” 林祥荣说:“好好,记下了,爸爸,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说着放下电话,不服气地对着电话说:“什么都要你管!” 这时,孙先生进来了,说:“董事长,再不见一下,可不像话了。他们等了一下午了。” 林祥荣鄙夷地哼了一声:“这才刚开始。今天不见了,让他们明天早上再来。今天,哼,我今天本来也没想见他。” 孙先生有些为难:“这让我怎么去说?” “你随便说!”林祥荣正在气头上,“说我今天不愿意见也可以,无所谓。让他明天早上八点来。” 四川北路桥旁边的面馆里,寿亭和吴先生正在吃面。老吴叹口气:“掌柜的,孙先生明明对我说是两点,咱也按点去了,怎么不见咱?他这是演的哪一出?他是不是想抻抻咱?他那条件够狠了,还想怎么样?” 寿亭冷冷一笑,冲着堂倌喊:“来头蒜!” 早上,上海的大街上车水马龙,有轨电车呼呼地从寿亭的洋车边驶过。他和老吴坐在车上,金彪在地下也走也跑地跟着车。 寿亭他俩又来到候见室。孙先生比昨天还客气:“陈老板等一下,我这就去请董事长。”说着走了。寿亭起身,眼里充满了希望,还整了整衣裳,同时也算松了一口气。屋里没人,他回过身对老吴说:“兴许人家昨天真是忙。咱的买卖要忙到这个成色,那就好了。” 老吴赶紧跟进:“是这样,掌柜的,咱的买卖要是忙到这个样儿,咱就专门雇上经理,你没事就去和苗先生下棋。” 寿亭原是看着窗外,听见这话回过头来:“我有那样的命吗?” 林祥荣办公室,他身后的那面墙全是紫木书橱,足有十几米长。他顺着书橱来回走,虎口托着下巴深思。他步子很慢,抬起脚来想一想,才落下去。他这样来回地走着,慢慢用门牙啃着食指的根部。 孙先生敲门进来,先笑笑才说:“董事长,山东的那两个人又来了。” 林祥荣好像没听见。 孙先生涎着脸向前走了一步说:“董事长,我看还是见一下吧。” 林祥荣回过身来:“孙先生,这件事情我想了一夜。这姓陈的很有能力,我们要是和他合作,五年之后我们山东的市场怎么办?山东现在是我们的四大重点市场之一,仅次于南京,比天津好得多。如果他真要是掌握了印花技术,对我们江北的市场将是一个很大的威胁。赵东初也和他关系很好,他们要是合起来对付我们,我们将很被动。”他慢慢地摇着头,“他们是有这个实力的。让我再想一下。” “董事长,生意可以谈不成,但是要守信用。咱不愿意和他合伙,可以把条件再提得苛刻一些。可总是不见他们,赵先生那里好像也说不过去。” 林祥荣有些不高兴:“不用你教训我,我知道怎么处理。就是见,也不能现在见。” 孙先生连连说是,继而又说:“董事长,你说这姓陈的脾气很急,我们要是把他搞急了,他与昌盛、长城合作怎么办?” 林祥荣笑了:“孙先生,你是我们家的老员工,也算是我的前辈,但是,在有些地方,你和我父亲那一代人的头脑,有些旧了。你原谅我讲话直率呃!除了我们,上海还有三家厂子能印花,成甬已经被我们吃掉了,还有昌盛和长城,大概用不了多久,也会被我们吃掉。姓陈的别看是从小地方来的,也不一定能看上他们。昌盛也是一样,他们也不敢和一个从不认识的人谈生意,何况是这样的生意。除了我们,他还能找谁呢?孙先生,既然是想和他合作,我们就要说了算。从会谈开始,就要养成这种习惯,明白吗?” 孙先生说:“我们现在是发展很快,昌盛和长城也可能支撑不了太久,但是我们也应当看到,现在宁波无锡的一些士绅正在进军上海,也在谋划开印染厂或者纺织厂。这个行业想形成垄断比较难。我们是不是应当把山东姓陈的当做同盟看待?应当尽快让市场饱和起来,减少后起工厂生存的可能性。这仅是我个人的一点想法。” 林祥荣不屑地笑笑:“这些我都想过了。孙先生,你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我要从长远处考虑考虑。” 孙先生从林祥荣的办公室出来,十分不满。他点上支烟,叹口气,慢慢地向楼下走去。他的表情十分为难,都走到候见室门口了,又折了回来,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候见室里,表已到了十点。寿亭说:“难道英国人又来了?今天还见不上?” 吴先生赶紧安慰:“不会,不会。那孙先生一直没回来,可能是真有事,暂时走不开。” 訾家,院里局部充满阳光。因为院墙太高,有些阳光被拦在外面。正堂厦檐下面放着个凳子,上面晾晒着紫毛皮袄,一个小丫头在皮袄上找东西。这时,老妈子又拿出一件抖开,飞起一些粉尘。 父子二人坐在那里喝茶。訾文海穿着毛衣,外面披一件皮斗篷。訾有德穿着黑西装,披着水獭领子的皮大衣。其实还没到数九寒冬,但屋子太深,冷得就早一些。 訾文海说:“自从定下这件事来之后,我就觉得这事不明智。滕井和咱想的不一样。咱想的是怎么发财,他想的是怎么扩大日本在中国的影响。坯布由他控制着,机器也得由他出面买。陈六子明明对我说德国机器好,可滕井非要买日本货。一切都由他掌控,咱这个大股东是不是有点冤大头呀!我越想越觉着该和陈六子合伙。可这些人不知道对他说了些什么,陈六子把门堵得严严实实的。唉,有德,我这都是为了你呀!” 訾有德很领情:“爸爸,我知道,我会很努力。爸爸,有些事情不用想得那么难。不管咱是大股东也好,小股东也好,滕井反正也投了资,厂房设备里有他的一半。他想扩大日本的影响可以,但不能妨碍咱赚钱发财。如果他不让咱发财,咱就停机撤股,反正机器是在中国放着,又不是在日本。也可以这样说,在当前局势下,除了咱,没有人敢和日本人合伙。咱根本不用怕他,到时候还是咱说了算。” 訾有德认为儿子的话也在理:“嗯,到时候再说吧。有德,你一定要主动和陈六子、卢家驹、赵家兄弟搞好关系。这也是对付滕井的一种办法。我们和滕井合伙,是被逼无奈,如果在济南能找到懂行的合伙人,我也不找这个麻烦。咱家虽然有点钱,但毕竟不如这些买卖人。这个厂一旦开起来,能让陈六子等人帮咱一把,那就好了。这就要靠你去拉拢他们。我呢,主要拉拢苗瀚东。他和陈六子还有赵家都是桓台博山那一藏书网带的同乡,让他说句话,一切都好办。这也怨你,当初我让你追苗翰东的妹妹,你却嫌人家胖。现在这个倒是瘦,能干什么?你现在要是苗瀚东的妹夫,我就是他的长辈,那不一切都好办了?” 訾有德不断地点头,设想着做苗先生妹夫的感受。 訾家住在一条南北走向的街上。这时,从街北头进来一队出丧队伍,抬着个白碴薄皮棺材,棺材上连漆都没有。一个号啕寡妇旁边有两个孩子。一个闺女有三四岁,拉着娘的衣裳哭;一个男孩子约五六岁,走在娘身边,两眼到处看人,没有哭。街上的人都看着可怜,不住地叹息。 那寡妇到了訾家门前,就用头去撞门,被陪丧帮忙的人拉住。她又去撞,又被拉住,就势坐在訾家门口,倚着门哭起来:“訾文海呀,你可缺了大德了!就是因为滴水檐子那么点小事,你就逼死了人呀!天理呀!老天爷呀,我可怎么活呀!他爹呀,你怎么这么傻呀,撇下我们娘仨你走了呀!天呀,你睁睁眼呀——”寡妇突然昏厥过去,口吐白沫。众人赶紧凭经验急救,不外掐人中蜷腿之类,一阵忙活。 一个汉子问另一送丧的汉子:“这是怎么回事儿?” “嗨,别提了,她家翻盖房子,往外扩了一砖的地儿,后院的刘家说她那房上流下来的雨水,能冲到他家的后墙。这刘家是济阳人,和訾文海是老乡,这就打起官司来。打着打着刘家撑不住了,就说不打了,可这訾文海不同意,硬是逼着刘家打,说刘家要是不打,他就帮着被告把刘家告成诬告。刘家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再打。这前前..后后那钱是花老了!刘家也什么没剩下,连房子也卖了。这倒好,本来雨水冲了他家的墙,这回连房子也搭上了。这倒利索!官司胜了,就得有个胜的模样。买老刘家房子的那一家知道这事,就说免了吧,别再折腾了。可訾文海不愿意,说这样就毁了他的名声,就是要让市民知道违法是个什么后果。这不,前天,是前天,法院来拆了她家的屋,她男人一气之下,吞了六包老鼠药,眼见的工夫就七窍流血,毒得那牙都是黑的。唉,大哥,你说说,人家房主都将就了,你訾文海还撺掇什么?真他妈的坏呀!” 听得那汉子很生气,从地上拾起砖头扔进院里,咣的一声,不知道砸到什么东西上。 这时,一个老者对那汉子说:“快跑吧,訾家通着局子,跑慢了你就得进去!” 汉子一听,还想充硬汉,但一看老者那神态,吓得跑了。边跑边回头,也是觉得没面子。 老者说:“这是多少年了,年年有人来他门前哭丧。我看就冲这缺德劲儿,訾家也兴旺不了。” 那寡妇缓过来了,倚着门坐在那里两眼发直,两个孩子摇着娘的腿,吓得直哭。寡妇并无反应。众人呼唤劝导,那寡妇却是两眼呆滞,并无反应。 訾氏父子一听院门发生骚乱,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訾有德出来站在台阶上喊:“五更,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别开门呀!听见了吗?” 五更答应着向前院走。 訾有德回到屋里。这时,訾文海表情十分沉静,并无任何惊异之色,喝着茶,等着五更回来汇报。 五更进来了:“老爷,是西杆面巷张家那个寡妇,就是因为滴水檐打官司的那一家。” 訾文海点点头:“你出去吧。” 訾有德说:“爸爸,我看给她两个钱儿打发了吧,这样闹下去也不好。” 訾文海不动声色:“这法律讲的是公正,既然是打官司,就得分出个胜负。他男人吞老鼠药的事,昨天就上了报, 我也知道。但这和我一点关系没有。不仅要让他们知道这个,还要让人们知道,法律就是无情。你当初为什么不在原来的地基上盖房子?为什么要多盖出一墙来?既然侵犯了他人的权利,就要付出代价。还给她钱?如果给了她钱,她还觉得咱应当负责呢!再有这样的事怎么办?再给钱?哼!”说着站起来摸过电话。訾有德低着头,没往这边看。 “王云祥所长吗?我这儿又来了借着出殡闹事的了,还得劳驾你来一趟呀!忙着?唉,王所长,让这些人在我门口这样闹,不像话呀!劳驾,劳驾!云祥,我有重谢!好,好,拜托,拜托!好好!”訾文海放下电话,回过身来,“宁肯把钱给了警察,也不能给这些人,给了一回,就有第二回。我要让他们知道,法律就这样。” 派出所的王所长放下电话。几个手下一听訾文海来电话,本来都出了门,又都回来了,凑上来问:“所长,又是一笔小财。这就走?” 王所长向上一推帽子:“刚才这伙子人从咱门口过去,我就知道是去了訾家。这訾文海也真缺德,把原告弄得倾家荡产,回了济阳县,把被告的男人也给逼死了。刚才我看见那孤儿寡母的,心里都酸溜溜的。” 一个手下说:“他就靠这吃饭。他不逼得别人没法活,他自己怎么活?” 另一个说:“咱也管不了这么多。所长,这走吗?” 所长说:“你他妈的慌什么?你是所长,还是我是所长?这什么事都得讲个火候,光在电话里说了有重谢,没说是怎么个谢法。先让那伙子人折腾一阵子,他不来三遍电话咱不动弹。他刮了地皮想自己全掖起来,门儿也没有!先让那些人把他弄服了气,然后咱再去,这样他给钱多。知道吗?” 一个瘦子始终没说话,坐在那里想计策。这时他站起来说:“所长,我看不行,一个寡妇娘们儿,带着俩孩子,没什么闹腾头儿。咱去晚了,她再自己撤了,那咱什么也捞不着了。” 所长一听大惊,抓过武装带:“诸葛亮说得有理。快,走!”他带着那伙子人出来,走到院子门口,他停住说,“到了那里之后,咱先别硬轰, 5c31." >就由着那些人闹。等着訾文海把钱递到咱手里,再下手不晚。知道了?” 众人都是内行,大家都笑。 所长说:“还是好言好语的,谁也不能踢人家!” 东俊坐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东初进来了,手里拿着电报,可一看哥那神态,忙过来问:“大哥,出了什么事?” 东俊抬手示意他坐下:“唉,咱二车间的那个张万生你认识吗?” 东初点头:“认识,不就是前两天打官司的那个?一个多月没来了。” 东俊叹口气:“前天吞老鼠药死了。这个訾文海,可缺了大德了!剩下了一个寡妇带着俩孩子,这日子可怎么过!老三,你六哥能放俩残废在门口,这些事咱得学着。不光是学这个,这积点德,行点善,兴许也能有点好报。你去一趟,给那娘仨送俩钱儿过去。你再给难民局写个东西,看看能不能给张家申请点救济。能申请着更好,申请不着,你就让张万生他老婆每月到厂里来领两块钱吧,两块钱吃窝头也就够了。他娘的,就冲这,他訾文海也发不了财。” 东初点头:“六哥要是回来,不说别的,就光这一件事,他也得气得嗷嗷地骂?。大哥,也不差那一块钱了,就给那娘仨三块钱吧。” 东俊点点头:“好,就三块。咱全帮也帮不过来,从这开始,凡是咱厂里的工人,不管谁家出了事,咱都得表示表示。咱不能让人家在背后说咱为富不仁。你手里拿的什么?” 东初乐了:“嗨,我快让訾文海气糊涂了。六哥的电报,他说会谈顺利。” 东俊为之一振,接过电报看了看:“给你六哥回个电报,提醒他一下本埠布的事。我看可以这样写:‘訾氏开厂,于我不利。日本坯布,只恐有变。’他一看就明白了。” 东初站起来:“好,我先去拍电报,然后就去张家送钱。送多少呢,大哥?” 东俊站起来:“法院来拆了他家的后墙,怎么着也得把那墙垒起来吧?送二十块钱吧。訾文海缺了德,倒是拉上咱破财,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孙先生又走进林祥荣的办公室。他对林祥荣说:“董事长,都十一点三刻了,你要是不见,我就让他们回去吧。” “嗯,你说得对。”林祥荣站起来,表情很得意,“生意可以谈不成,可是不能不见面,不见面说不过去。我下午就见他,一定见他。孙先生,你告诉他们,下午把款子带来。每年按十万元的利润计算,我们说好是四成,先交三年,也就是十二万。这事赵东初已经对他们交代好了,他们也是同意的。告诉他们,一定要带款来。滕井说他狡猾,我们收了他的款子,不管赔钱还是赚钱,我们先赚到手里了,任他怎么狡猾。” 孙先生应着,转身想走。林祥荣接着说:“爸爸又来电话,让我陪他们吃顿饭。这样的面子我是不能给的,就是要让他晓得,他是一个很小的小人物。所以,我要最后羞辱他一下。中午你不要陪,找个一般的职员陪一下就可以了。去乍浦路上找个小店——记着,店越小越好——要几个小菜。我就是要让他晓得,我们不重视他。让你账房里的小何陪一下。对,就小何,他人聪明。回来我要问小何,姓陈的说了些什么。” 孙先生带好门出来,无奈地摇着头,慢慢地向楼下走来。 小何把寿亭他们带到乍浦路的一家文嫂锡菜馆。 小何要了几个小菜。小伙子二十多岁,梳着分头,细皮嫩肉。“陈老板,咱们喝一点加饭酒?” 寿亭显得很土气:“好,好,我没喝过加饭酒。我们那里都是喝土白酒。” 小何朝后喊:“加饭酒搞一点来嘛!” 酒来了。小何把酒给寿亭倒上,然后二人碰怀。寿亭咽下去后,连连说好。他指着那菜问:“这是什么菜?” 小何吃着解释:“冬笋,很好吃的。陈老板,吃一点。你们那里吃什么菜?吃,吃,陈老板。” 寿亭受宠若惊,忙夹了一口,嚼着说:“嗯,是好吃,我还没吃过冬笋。真好吃!我们那里这个季节只有白菜,再就是萝卜。何先生,我请教一下,你们这里吃得这么好,一定挣钱很多吧?” 小何不满地说:“不多,我每月赚两块。” “是少点。不过你还年轻,将来还能长。那一般工人挣几块?” “从一块到一块半,很少的。” “那最高级的技工一定挣钱很多吧?” 小何喝口酒:“也不多,最多的五块。”他连吃带喝的挺忙。 寿亭跟上去问:“那五个最好的技工也只挣五块钱?” 小何还在吃,随口说:“是这样,陈老板,那五个人一个拿六块,三个拿五块,最少的那个四块半。就这样,也不是太多。” 寿亭突然站起来。小何有点意外:“陈老板不吃了?” 寿亭笑笑,拍了一下小何的肩:“何先生,你回去告诉林老板,我谢谢他的招待。你告诉他,这是我陈寿亭吃过的最好的饭。”说着一撩棉袍,昂首而去。老吴金彪忙跟出来。 小何拿着筷子傻在那里。 新亚大酒店房间里,寿亭气得咬牙切齿,又不住地冷笑,继而哈哈大笑。 吴先生慌了:“掌柜的,别气坏了身子!” 金彪也过来了:“掌柜的,咱也没丢什么,和这样的人犯不上生气。” 寿亭一把拉住吴先生:“老吴,我是诚心诚意来上海,四成份子我也认了,五年的期限我也认了,款子咱也带来了。可这姓林的也太他娘的不知道头轻蛋重!”寿亭大口喝水,放下杯子说,“你,现在就去办!找上海最大的三家报馆,登广告,招收高级印花技工,每月五十块大洋,济南试工。金彪,你留下,咱花钱买票,带着应招来的人一块儿回去。要是那些应招的人不信,你就先给他十块大洋。老吴,广告上一定说明这一条:如果到了济南试工没试住,也就是不合格,也送五十块大洋,就算见面礼。老吴,你再打个电报给东初,问问他们厂要不要人。我非把上海的高级技工全给他挖空了不可。我一个月的工钱顶他一年的,我就不信请不动人。他还要四成份子!我一开始就没想过来,还傻儿巴叽地把汇票带来了。老吴,林祥荣这一晾咱,咱可省下大钱了。老吴,抓紧办!金彪,你跟着。” 老吴很激动:“掌柜的,还是你招儿多!” 寿亭冷笑一声:“这才刚开始呢!老吴你看着,我让姓林的到济南府来给咱赔不是。”寿亭吼了起来。 下午,六合染厂门市部内。这里的布都是成捆的,显然是不零售,所以很消停。三个职员,一个老的在里面算账,一个在柜台里面看小说,一个倚在门板上,嗑着瓜子看街景。这时,一个穷人模样的人戴着破毡帽进来了。他身上的衣服也很旧。看街景的伙计站起来阻拦:“出去出去,这里的布不零卖的。” 穷人好像没听见,还是往里走,慢慢地低声说:“我看看,见见世面。这么多布呀!” 看小说的那位放下小说:“哪里来的?” 穷人说:“济南。” 柜台里面的那个伙计说:“家住济南府,生活真很苦,闲着没有事,出来卖屁股。哈哈……” 账房也笑了。 穷人说:“你才卖屁股!你这小伙子怎么说话?”说着就用手捻布。 门口的那位伙计过来:“你还是出去吧,这里的布你买不起的。出去出去。”他说着就过来推穷人。穷人不走,还是看布。“我看看还不行吗?” “你这人好讨厌!这里的布不是卖给你的,出去出去!” “这布多少钱一尺?” “这里布不论尺,是论件卖的,你根本买不起,出去出去。” “多少钱一件?” “多少钱一件你也买不起!” “你怎么这么看不起人,我问一下还不行?多少钱一件?”穷人说话的速度很慢,但很执拗,也挺气人。 “一块钱一件,你买得起吗?你有银洋吗?” 穷人点点头:“这几种都是一块一件吗?” “都一样的,一块一件,出去出去,你买不起的。” 穷人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买不起?”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我就说你买不起!” “我要是买得起呢?” “那你拿款子出来,一块一件,我马上卖给你!” “你说话不算数。” “算数的,一块一件,你拿款子来!”伙计的手伸在那里。 “这一共是八种,一种一千,八千件就是八千块,钱是不少。” “我说嘛,你还是出去吧,你买不起的。还八千件,吹牛!你一件也买不起!” 穷人把帽子一扔:“我买得起,你每样给我来一千件,发货到济南北关车站。” 一屋人全傻了。账房跑出来:“你这个讨饭的捣什么乱!” 寿亭一笑:“我不是要饭的,我是济南宏巨印染厂的陈寿亭。” “吹你妈的牛皮!”看小说的那位也跑过来了。 寿亭不再说话,解开怀,从里面拿出一叠银行票据: “八千?嗯,这是一万。伙计,你看清楚了,这是真正的大英帝国渣打银行的本票,这是一万元,交完了运费之后,余下的钱按此账号给我汇到济南。” 看小说的那伙计两眼大睁着,张着嘴,只出气不进气,口吐白沫,当场昏了过去。年龄大的那位慌忙拉住寿亭: “陈掌柜的,得罪得罪!刚才他们是开玩笑的。” 寿亭冷笑:“哼,生意场上无戏言,准备发货吧!” “我们没有说过刚才的话,我们不承认的。” “你可以不承认,你如果说不卖,我立刻就走,马上去报馆,就说六合染厂言而无信,拿客商开玩笑,把客商当成要饭的耍。你们看着办吧!” 孙先生一脸惊慌地撞开林祥荣办公室的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董事长,有人骗买!” “慌什么,什么人这么大胆?跑到这里来胡闹。” “陈寿亭!” 林祥荣惊得站起来:“啊?你先去处理一下。” 孙先生苦着脸:“董事长,这事得你出面,我不够分量。” “你先去处理一下,看看怎么回事嘛!”林祥荣一跺脚,孙先生也只得去。 孙先生拉着寿亭的手哀求:“陈老板,他们不懂事,你务必高抬贵手,放过他们。现在找个差使不容易。” 寿亭笑笑:“这样的伙计不能用。你们董事长瞧不起人,伙计也瞧不起人。堂堂六合染厂就这样?”他拉过孙先生的手,“孙先生,你这人不错。不过,跟着林祥荣这样的人,这辈子怕是没有出头之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不要这些布,让你们林老板下来赔个不是,我马上就走。” 孙先生忙说:“这好办,这好办!”放开寿亭,飞也似的往回跑。 林祥荣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他拿起桌上的一件摆设要摔,举起来了,又放回去。孙先生跑进来,他忙上去问:‘怎么回事?” “唉,别提了,门市上那些伙计看不起姓陈的,以为是讨饭的,双方一激,姓陈的真掏出钱来了。八千件,好几十万呀!” “不管这事怎么办,你先把这些人全辞掉。这也太不像话了!姓陈的想干什么?” “他说他可以不要布,就是让你下去道个歉。董事长……” 林祥荣抬手制止,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孙先生焦急地看着:“董事长,这有什么,不过是开个玩笑。赵先生不是说过嘛,陈寿亭常常搞出一些让你想不到的事情来。董事长,这没什么……” 林祥荣回身站稳,示意孙先生不要再说:“孙先生,没有那么简单。姓陈的,赵东初,都是全国印染行业的知名人物,我要是让姓陈的耍了,用不了多久,大家都会开我的玩笑。我们又正在收购昌盛长城两厂子的关口上,这个面子不能丢。我道歉,可以保住几十万,可六合染厂的信用,还有我们厂的气势就会打折扣。道歉?不!你下去,就按八千件发货给他,不仅发货,就说我晚上在国际饭店请他。我要借这件事情,树立六合在中国印染业的地位。姓陈的,我先让你知道什么叫财大气粗,然后你还得把布再给我运回来!”他的眼都红了。 孙先生长叹一声:“天呀!董事长,这种事情在上海滩上也不是第一次,我们何必呢?我看还是打个电话问问林伯吧!” 林祥荣怒吼一声:“不用,我现在是董事长,按我说的办!” 寿亭喝着茶,和那个账房聊天。这时,孙先生进来了:“陈老板,我们董事长说,六合染厂的信用是第一位的。我一会儿就让人给你发货。楼上正在开单子,一会儿就送下来。我们董事长很佩服陈老板的才智,晚上他想在国际饭店请陈老板吃饭。”孙先生的口气这时已经有些傲慢了。 寿亭有点意外。稍顿,他说:“也就是说,林老板宁可赔上几十万也不下来道歉?” 孙先生说:“无所谓道歉,这是正常的生意,几十万对六合来讲不是太大的事情。” 寿亭冷笑道:“既然林老板不肯来,我就只能把布运走了。记住,济南北关车站。好,孙先生,你替我转告林老板,今天晚上的饭,免了。你原话转告他,我等着他到济南给我赔不是。”寿亭突然放缓了口气,“孙先生,林老板这样逼我,你可都看见了。唉!林老爷那么大的商业家,养出这样的儿子来,让我这个外人都替他老人家难受。你代我问候他老人家,就说陈寿亭得罪了!”说罢,抱拳,阔步而出。 店里一片哑然。 孙先生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无力地用手一划拉:“你们,全被辞退了!” 采芹正在家里和沈小姐说话。采芹递过毛巾说:“妹子,别再哭了,咱说点高兴的事儿。你一哭,我的心里也酸溜溜的。咱姊妹说着话,喝着茶。我让孔妈买肉去了,一会儿咱俩亲自动手包饺子。我擀皮子,你包。妹子,听六嫂的,可别再掉泪了,啊?” 远宜拿过手巾擦擦泪:“嗯。” 采芹攥着远宜的手:“妹子,你六哥常说,事往宽处想,人往细处做。你姨也是没法儿,咱不说这个。妹子,你六哥临走,说你要来家,我高兴了好几天。今天夜里你就别回去了,咱姊妹俩说一宿话儿,行吗?我让老孔去给你姨送信儿,你打电话也行。” 远宜点头:“嗯。我恨不能永远不回去。” 采芹倒掉那碗茶,又添上新的:“妹子,你六哥临走,交代下了一件事儿,让我劝你从良,可别再去那种地方了。” 远宜点点头:“嗯,我听六嫂的。等六哥回来,我再听听六哥怎么说。” 采芹说:“妹子,你六哥还让我交代你——他一个大老爷们,不能直接说——让你见着那军长,就一口咬死了,咱是卖艺不卖身。妹子,这不是说咱不诚实,咱这是为他好。当初咱是大学生,真正的黄花大闺女,他倒是在咱前头有一个。这男人,不愿意把他喜欢的女人往坏处想。人家那军长是有学问有身份的人,兴许也不问。要是问,就按这个说。刚才我问了家驹的二太太,这个词该怎么说,她告诉我说,这叫守身如玉。妹子,至于守身不守身,染坊里出不出白布,这都是没有凭据的事儿,可别说出来,伤人家那军长的心。你就给人家那心里留下些肃静吧!妹子,记下了?” 远宜抬起脸来,看着采芹:“六嫂,你真幸福呀!六哥既懂道理,又那么爱你。” 采芹说:“妹子,咱不说这些。我刚才说的那事你记下了?” 远宜有些为难:“可是我……” 采芹勃然变色:“哪来的那么多可是!就按我说的办!”她的口气突然缓下来,“妹子,你心里就只有那军长,这就行了。那军长现在这么得势,在南京什么人家的闺女找不着?他老婆又陷在了东北,到这也没去南京找他。可是人家没说再找女人,倒是一天一封信地往济南来,这是什么心思?他是那公事缠着走不开,要是走得开,兴许早来了。他还不知道多么bbr>想你呢!妹子,这话得这么说,说了实话,害了自家,也害了人家。人家都觉得你是王宝钏,你为啥硬说自家是潘金莲呢!妹子,你六嫂是老式人,没经过第二个男人。咱这么说吧,就是蒋委员长想娶我,我也舍不下你六哥。你六哥听了这话该怎么想?还不高兴得蹦到桌子上去?男人要的是女人的心!就这么办吧!当然,蒋委员长看不上你六嫂!” 二人笑起来。 远宜说:“你说得也对,有时候把实话说出来,双方都痛苦。” 采芹高兴了:“这就对了。” 孔妈提着菜回来了,放在南屋厨房里之后,过来复命:“太太,肉买回来了,剁馅子吧?” 采芹说:“你一点一点地切吧。我和俺妹子在这里说话,你别弄得和来了木匠似的。” 孔妈笑着出去了。 远宜笑着说:“六嫂,你和六哥待久了,说话也和六哥一样有意思。” 采芹说:“妹子,你六哥常说做人难,其实咱女人们更难。你这新式人,还好点;像我这样的,爹娘给你找个什么,你就得跟个什么。想起这些来,我也就知足了。等那军长来了,让你六哥给他拧上两把弦。按你六哥那意思,是在济南就把亲事办了,咱先捂住他再说。” 远宜笑得直不起腰来:“六哥太急了,没事儿,他跑不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采芹接起来: “谁呀?噢,翡翠呀!噢,我得问问。”采芹捂住电话,回身问远宜,“家驹的大太太,她俩听说你来了,想过来看看你。都听说你长得俊,想来开开眼。让她俩来吗?” 远宜过来接过电话:“卢嫂好,我是沈远宜。” 翡翠说:“妹子好。我想过去看看你和六嫂,只是怕打扰你俩说话。” 远宜说:“快来吧。我一下子多了好几个嫂嫂,可高兴呢!我和六嫂等着你。” “好好。” 远宜放下了电话。 老孔正在院里修理马扎,采芹和远宜来到门口,命令道:“老孔,你去汇泉楼,让他们五点钟送一桌好菜来。它那糖醋鲤鱼全中国有名。记住,让他们带着家什,来咱这里做这道菜。” 老孔答应着:“好嘞!” 采芹对远宜说:“我整天待在家里,都待傻了,把饭馆子这个碴儿给忘了。妹子,你六哥回来之后,要是知道我在家里摆大席,请了他妹子,准得夸我会办事儿。” 远宜稍搀着采芹往回走:“六嫂,我能常来吗?和你在一块儿,什么愁事儿都忘了。” 采芹说:“给你姨打电话,告诉她先住三天。不用你,我直接给她打。我虽没有你六哥那些招儿,但对付个老娘们儿还绰绰有余。我先让她见识见识周采芹——你娘家嫂子!”说着就去打电话。远宜站在那里笑。 第十九章 早上,东俊站在三元染厂门口,看着工人上班,表情严肃。这时,茶坊老周从厂里跑来,对东俊说:“大掌柜的,陈掌柜的来了电话。” “噢?”说着马上跟着老周向办公室走去。 这时,东初来到厂门口,下了自行车。他一见大哥没站在那里,多少有些纳闷,于是到处看。门房凑上来说:“三掌柜的,大掌柜的去接电话了,是陈掌柜的打来的。”东初点点头,骑上车进了厂。 东俊接起电话来:“六弟呀——” 电话里传来寿亭的声音:“我说你整天和个枣木桩子似的杵在门口,也不知道杵个什么劲!上海的事我办好了。还他娘的四成份子,狗屎!” 东初从办公室出来,他刚走到东俊门口,就听见东俊的桌子砸得咚的一声,东初吓了一跳。他听东俊说:“好!寿亭,我一会儿就过去。你这回可办了大事。那六合染厂这下子让你挖空了。哈……” 东初进来了:“六哥的电话?” 东俊放下电话,舒心地坐在椅子上:“这个陈六子,还真是有两下子。他从上海招来的那些技工昨天晚上一块儿到了,一共十三个。其中就有六合染厂的那三个最好的。真行,他的脑子是快,这回什么都办了。” 东初笑了:“我早知道林祥荣不是六哥的对手,所以我事先就激了他,说林祥荣这人特别傲慢。我知道六哥那脾气容不下这一套,去了上海肯定是一场恶斗。这下好了,林祥荣的威风该煞煞了!还弄一桌子外国人陪我吃饭!哼,连个文盲都对付不了,真不知天高地厚!” 东俊笑笑:“老三,这姓林的就是不识相,把六子放在候见室里傻坐了两天。就他那头脑,这两天还不什么主意都想出来了?哼,林祥荣绝对没想到陈六子能这样办他。像林祥荣这样的人,有再多的钱也没用。我估摸着,你六哥还和他不算完。” 东初一瞪眼:“还不算完?办了人家的货,挖了人家的人,都伤筋动骨了。” 东俊一笑:“这是皮毛。林家在上海是铜帮铁底,别说几十万,再加一倍也没事儿。至于技工被挖,这更算不了什么,在上海,找这样的工人不是难事。实在不行请洋员嘛!” 东初说:“六哥昨天说了,只要姓林的来济南赔个礼,这八千件布就还给他。” 东俊摇摇头:“六子还他布,这我信。但是,我不信姓林的会掉这个价儿。这是富家子弟的大毛病。富不过三代,原因就在这里。” 东初点点头:“是这样,林祥荣就是个样子。林老爷子那么大的商业家,什么事儿都懂,可就是看不出自己孩子的毛病来。唉!” 东俊说:“这你说得不对。林老爷子正是看出他儿子的毛病来,才放出去让他练。但这个对手太厉害了,一招就要了命。老三,你知道林祥荣为什么敢让六子把八千件布运回来吗?” 东初摇摇头。 东俊说:“他爸爸和苗哥是很好的朋友,也是棋友,一到上海,两个人就杀得天昏地暗。他知道只要苗哥一句话,你六哥就得把布送回去,所以有恃无恐。但是,我估计这事儿林老爷子不能出面,他得逼着自己的儿子来应付这个局面。苗哥说,林老爷子很有见识,不是一般的有见识。” 东初笑笑:“他爹不说也罢,说了倒是让苗哥笑话。苗哥也断不会压六哥把布送回上海。大哥,六哥还挺义气,在上海招人还想着咱们。” 东俊苦笑了一下:“老三,也不全是这样。这样的技术工人中国很少,几乎都能数得过来。他挖来的人越多,对上海方面的打击就越大。他这是一箭双雕,既出了气,打击了对手,也送个顺水人情给咱。”他看了一眼东初,叮嘱道,“老三,你六哥和林祥荣闹翻了,咱不能和他翻。姓林的这一头不能断。上海毕竟是中国最大的商埠,六合纺织的布对咱也很重要,说不定将来就能救命。记住前人说的话,‘愚以事贤,弱以从刚’。和林祥荣来往,对咱没有坏处。等一会儿,我去宏巨挑技工。其实也不用挑,好的早让小六子自己留下了。你马上去给姓林的发个电报,就说咱们劝了寿亭,让姓林的来一趟,寿亭同意还他布。” 东初说:“大哥,六哥说布的事不用放在心上,他已经设下埋伏。他说,只要滕井这边的布一断,上海布接着就来,让咱放心。” 东俊一惊:“噢?他没说在上海找了谁?” 东初摇摇头:“六哥的嘴很严实,我也就没往下问。” 东俊点点头:“好,你去吧。备车,我去宏巨。你打发人去发电报。” 东初却没走,他看着东俊高兴,就嬉皮笑脸地说:“大哥,你弟妹骑着车子去了建国会。大哥,我看就由她去吧,这也不是大事儿。” 东俊笑笑:“三弟,你也四十出头了,有些事我也管不了。你不怕她骑着车子跑街丢人,我……唉!”东俊抓起黑呢子礼帽,叹着气出了办公室,把东初晾在了那里。 夜明妃叙情馆里,远宜梳妆完毕后,大声喊:“顺子!” 顺子是个干净利索的小伙子,剃着光头,在这里主要是干些粗活。此时他正在后院往缸里倒水,一听召唤,把筲一放,噔噔地跑上楼来。 姨母坐在那里喝茶,表情并不愉快。她看着顺子跑上去,嘴角有一丝鄙视的微笑,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 顺子上来问:“小姐,什么事?” 远宜说:“你到我六哥那里去一趟,让他下午务必来一趟。记着,务必!” 顺子问:“好,小姐。让陈掌柜的几点来?” 远宜有点烦:“顺子,那是我哥呀,还管什么点?” 顺子惭愧地傻笑,领旨跑下楼去。 姨母上来了,冷冷地说:“你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还用顺子再跑一趟?” 远宜更冷:“大事不能在电话里说。” 姨母拉着远宜坐下:“远宜,咱有了现在这个成色不容易,你不能有了哥哥,就谁也不见了呀!” 远宜直视着姨母:“姨妈,有些话,那天我六嫂都在电话里给你说了,我就不重复了。咱的这些钱,我一分也不要,你老今后的生活也就够了。六哥临去上海,特别来对你说了,咱不再见客人了。你如果嫌钱少,我也可以让六哥再给你一些。今天我六哥来,有大事要商量,我现在也没心思。姨妈,我已经走错了一步,已经很后悔了。霍长鹤将军很快就到济南来,我不能开着这个门接他吧?” 姨母擦着泪:“孩子,你不知道,男人薄情,霍将军知道你沦落了风尘,你还指望着破镜重圆?孩子,姨是过来人,当初北洋政府的参议和我也是海誓山盟,最后怎么样?孩子,听我的,还是趁着年轻挣下点钱。就你这样子,三十以后再嫁人也不晚。” 远宜静静地说:“姨,你没正式结过婚,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那是家,是真诚的彼此相待。我和六嫂在一起住了这三天,明白了许多事情。至于霍长鹤是不是嫌弃我,那是他的事。但是我,就从现在起洁身自好。我宁可下半辈子讨饭,也要清清白白的,这是人格。” 姨母仰天长叹:“傻呀,枉费了我的一番心血呀!” 远宜站起来,走到窗前,冷冷地看着远方。 寿亭和东俊站在印花机前,机器呼呼地转着,花布快速印出。寿亭高兴,东俊既高兴又羡慕。没上机的那些技工跟在旁边,显然是寿亭挑剩的。他们全看着东俊,希望从东俊的表情里看出自己的就业之路。 开机器的那几个技工眉开眼笑,忙忙活活,十分积极,抽空还回过头来和寿亭东俊打打招呼。 寿亭把金彪叫过来,机器很响,他大声喊,也是故意让那些技工听见:“你,去商埠上的江浙饭店订饭,让他们天天送饭。从今以后,让他天天早晨派人来问,师傅愿吃什么,就给他们做什么。告诉他们,咱要的是正宗上海本帮菜,不是那些乱七八糟。” 金彪高声答应:“知道了,上海本帮菜。”说完快步走去。 那几个没上机的技工低声议论着。上了机的那几位实在没法再表现什么,就拿着包皮布使劲擦机器。 寿亭东俊他俩并肩向车间外边走,来到外边,噪声没有了。 东俊说:“六弟,你是真舍得花钱。你那钱都花在刀刃上了,比我强。” 寿亭说:“东俊哥,这水有源,树有根,没有平白无故给咱卖命的。这钱,有些是冤钱,但多数不是冤钱。当初我就想到年后要卖大华,过年的时候我就给每个工人发了二十大洋。要不怎么能留给滕井一座空厂呢!” 东俊笑了:“你呀,是贼里选出来的贼!谁惹着你,你就办谁。我可没惹着你,就是惹着你,你办我的时候也得先告诉我。” “我要是告诉了你,还能办得着吗?” 他俩来到办公室楼下。 东俊说:“别和那姓林的治气了,我让东初给他发了电报,他要是真来了,就把那些布还给他吧!” 寿亭点上烟:“一点儿问题没有。别说他来,只要他发个电报来,我就让他原车运回,现在还没卸车呢。那姓林的也是老三的同学,他爹又和苗哥是老朋友,我一回来就给苗哥说了这事儿,苗哥大声说办得好,买卖就是不能开玩笑。可是,我也不能办得太绝了。我是想让他知道知道我陈六子是个什么人,根本没想讹他的布。这事你放心,我准办。” 东俊说:“你这花布也印出来了,我带着这些技工回去,当天也能开机。下一步咱俩得商量商量价钱。首先,咱俩不能顶起来。你说呢?” 寿亭说:“行,回头先合算一下成本。咱俩都是两台机,这四台机要是全开起来,那个产量可是不小呀!东俊哥,可是这两天我看了看,有虞美人在这里比着,咱的价钱怕是上不去。看来现在是挣不了钱,别说挣钱了,兴许还得赔点。” 东俊说:“是呀,咱们刚开始,赔点就赔点吧!” 寿亭说:“天津开埠也好,上海六合也好,他们为了省钱,这些年一直用随着机器带来的那几套印版。这样不行。我在上海,也去市面上转了一圈,六合比开埠还好一点,开埠是六套版,六合是八套版。这么大的产量,要是只用那几套版,全中国的花布不就一样了?花布花布,就是花色不同的布。昨天我给家驹说了,让他找德国人再给咱设计几套版,等样子送来,咱俩商量商量,只要看着顺眼,抓紧去德国刻出来,咱给他出出新。” 东俊点点头:“那要不少钱吧?” 寿亭说:“东俊哥,大家都印花布,人家为什么买咱的?咱得出点新样子。我想好了,我给他年年换,年年新花样。我非和林祥荣杀一场不可。” 东俊说:“六弟,这日本坯布越来越不按点儿来,咱现在有那些压仓布,还觉不出难受来。可是这訾家马上就要开工建厂,如果滕井为了挤咱,控住咱的坯布,这六合纺织对咱可就重要了。咱要是和他弄得太顶了,下一步怕是受难为呀!” 寿亭笑笑,拉住了东俊的手:“走,到办公室喝壶茶。东俊哥,这三元和宏巨加起来,得数上中国前十名。这样大的厂一说要布,那些织布的还不得来送礼?还他娘的六合纺织呢!我在上海转了三四个纺织厂,一报字号,全他娘的一脸笑,争着请我下馆子。东俊哥,上海那些后起的纺织厂,全是德国高速投梭织机,咱要什么布,它就能织什么布。还他娘的滕井,咱是图他便宜,这个老王八蛋只要一捣鬼,咱就立刻停购。訾家,哼,狗东西,因为一堵墙就逼死了人。你看着,我让他下辈子满街要饭!就是要饭也不敢在济南要!可气死我了!” 二人上了办公室的楼梯。 寿亭的院子很安静。这是一个四合院,青砖青瓦,青条石的基座,院中左右各种一棵梧桐树。 北屋里,东俊太太在和采芹说话。这屋内是八仙桌子靠山几,陈设简单实用。大堂两旁各有一个锁壁厅(即里屋,但从外边也可以进去),青岛家里带来的东西只有那幅中堂。东俊太太坐在上首椅子上,采芹拉个凳子就近坐在赵太太跟前,二人显得很亲。 赵太太拉着采芹的手:“妹子,今天一大早,那俩孩子进来门就磕头,你表哥也掉泪,我也忍不住。唉,这个訾文海,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妹子,你说,这样的人得遭报应吧?” 采芹说:“遭报应?小六子听老三说了这事,气得回来都没吃饭,喝一口酒,骂一顿。大嫂,我看不用别人,小六子就和他散不了伙。我劝他,他瞪着眼差点骂了我。” 赵太太进一步说:“妹子,你还不知道,訾家准备开染厂的那块地,也是打官司打来的。人家给不了他钱,最后拿那块地抵给了他。我看这家人得不着好儿。” 采芹纳闷:“那天訾文海来咱家,我看着长得平头正脸的,不像是坏人呀!” 赵太太一拍采芹的手:“妹子,人可不能貌相呀!不光訾文海,他那儿子你没见,长得可体面了,比家驹都精神,可就是不办人事儿呢!” 老孔和赵太太的车夫大老李坐在院子里说话,晒着太阳,二人很谈得来。 赵太太说:“一个寡妇,拉着两个孩子,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人家那儿子要是长大了,能饶了他訾文海?我还就不信。” 采芹站起来,冲着院子里喊:“老孔,叫着大老李进来!” 二人进来:“太太,有事?” 采芹掏出十块钱,递给老孔:“你跟着大老李去认认门儿,把这十块钱给张家那寡妇送去。老爷嘱咐了好几遍了。你再去南屋里弄上一袋子面,放在车上拉了去。告诉张家,不用来道谢,老爷要是看见那俩孩子,又得生气,又得难过。去,张家就住在前街上。孔妈,你找找福庆穿着小了的那些衣裳,赶明儿给她送去。这事办好了,老爷回来准夸你。快去。你俩,一人给一棵烟卷儿,就算路费。” 二人接过烟,笑着出去了。 赵太太说:“妹子,不用,咱厂里见月给她钱。你表哥说,这也是跟着寿亭学的。” 采芹坐回原位:“大嫂,十块到了人家手里,就能吃好几个月的饭。咱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就不能不花两个儿。小六子也说了好几遍了,今天回来一听我办了这事,准得高兴。”孔妈又过来添茶。“大嫂,咱那买卖要是干得好,是上天帮咱;干不好,我谁也不怨。咱没干坏事,不是上天报应咱。我爹常说,要不是当初行好,收下小六子,咱能有这成色?苗家兴许不知道这事,苗嫂子要是知道了,也得送两个儿。” 赵太太点头:“嗯,是这么回事。咱就图个心里静吧!妹子,你这一说苗家我倒想起来了,早晨我出来的时候,正看见老三家出门,骑着洋车子走了。” 采芹劝她:“你也是,骑洋车子怕什么?东初家是新派人物,和咱不一路。你别生这样的闲气,她愿骑就骑吧。咱看不上人家骑车子,人家还看不上咱在乡下的时候骑驴呢!” 赵太太一收脸上的表情:“你是不知道,老三家生生地是学苗嫂子那儿媳妇。人家那雅芝是英国留学回来的,才二十多岁。老三家是什么?一个初中毕业学生!也三十大几了!你是没见哪,妹子,她人又高又胖,穿着那制服裤本来就包着腚,她一腚坐上去,连洋车座子都看不见,就见是一根铁棍子顶着!这街上没有不看的。这个老三,什么事都依着她。” 采芹打趣地说:“大嫂,你也别看着不顺眼,不就是骑洋车子吗?她骑,咱也骑。”说着二人笑起来。赵太太佯装要打采芹。 孔妈在西屋里收拾着福庆的旧衣裳。 二人说笑了一阵后,赵太太小心地说:“妹子,寿亭认识的那个沈小姐,不要紧吧?那天你也不叫我,也没捞着见。你表哥回来说,那可真是美人儿呀!这寿亭虽说是知情知义的,可这长了架不住总在跟前晃。别三晃两晃,寿亭再动了心。” 采芹说:“大嫂,这事也不用拦,就是拦,也拦不住。寿亭去了上海,那沈小姐来家玩了算是三天,唉,也是苦命的人,随说着随哭。 她那个姨呀,唉!弄得我也陪着掉泪。寿亭开业喝醉了,那沈小姐送他回来,我猛一看,有点傻,心说,这整天在家里和我甜哥哥蜜姐姐的,这是在外头有人儿呀!等他醒了酒,我从侧面劝他把沈小姐收了——”采芹一指门,“你没看见那块玻璃是新的吗?我这话还没说完,他抓起茶壶就把玻璃砸了,说我看扁了他,还气得掉了泪,吓得我给他赔了一晚上不是。” 赵太太说:“嗯,你表哥也说不要紧呢!你说说她这个熊姨,干什么不行,非逼着外甥闺女干这个。” “大嫂,咱这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呀!她姨一个说大鼓书的,多少年上不了场子了,不干这个能干什么?那天我给她打电话,越说越有气,没让我把她挖苦煞!” 赵太太忙问:“怎么说的?快说说。” 采芹冷冷地说:“说的多了!最后这话我都说了,让她开个价儿,我给远宜赎了身。当然,远宜也不是买去的。大嫂,这可是亲姨呀!可气煞我了!” 寿亭给远宜带回来上海冠生园的蛋糕,他坐那里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远宜吃。远宜边吃边笑,还像小孩子似的吮指头。 “真好吃。”远宜拿过毛巾擦了下手。 寿亭从腰里掏出一个紫绒首饰盒,远宜打开,是一只手表。远宜摘下原来的手表,戴上了新坤表,很高兴:“很漂亮。六哥,这浪琴表很贵的,我会一辈子都戴着。” 寿亭笑了笑:“戴着吧。我也不懂什么琴,就是捡着最贵的买。回来之后,家驹说,还有比这好的,只是我乡下人进城,有点傻眼,没找对地方。” 远宜笑他:“你没给六嫂买一块?” 寿亭笑着说:“这什么人呀,得什么打扮儿。在青岛的时候,我给她买了一块,她一回没戴过。你六嫂说得更有意思——这不如那座钟看得清楚!” 远宜说:“六嫂人真好,我和她坐在那里说话,她这一天一天的,就没松开过我的手。” 寿亭笑笑:“她家从小也就她自己,乍得了个妹子,也是高兴得不得了。我这些天在上海,一想起有了个妹子,心里更是不住地喜欢。上海一个姓林的王八蛋,惹我生了一顿那么大的气,可一想起咱有妹子,觉得那些都不算什么。” 远宜忙问:“是谁惹我六哥生气?” 寿亭淡淡地说:“一个不知道头轻蛋重的小子。呸!瞧我这嘴,当着妹子也说粗话。” 楼下,姨母守着十几匹绸缎,高兴得不得了,看看这种,看看那种,还往身上比量:“这陈掌柜的真是内行,我也去过苏杭,就是没找着这种货色。你看看人家的眼力。” 那些佣人跟着夸奖。 姨母又拿过一条金项链看着,越看心里越美:“这周周生(民国时期上海最大的金店)的金货就是好!不仅是样式好。你看见了吗?这是真正的美国紫金,一点杂质也没有。这陈掌柜的真是见过世面的人,人家买东西就是地道。”说着套在脖子上,转身去镜子那里照,照了前身照侧身,十分高兴。然后喜去悲来:“当年谭鑫培来济南演出,我去垫的场子。那真是四处里借衣裳,当初就是行头不好,济南地方也是小,也没人捧,要是在北京,早就红了。” 众佣人大概听过好几次这样的遗憾回忆,所以反应并不强烈。 她放下那些礼物后,对一个丫头说:“凤子,上去问问陈掌柜的在这吃饭不。要是吃饭,咱好准备。” 凤子是远宜的丫头,她说:“刚才我上去收蛋糕,小姐说不让打扰。” 姨母看了看墙上的表:“看着,五点钟陈掌柜的不下来,就告诉燕喜堂送菜。可咱也不知道陈掌柜的爱吃什么呀?” 凤子说:“豆腐,那天我听他说来着。” 姨母笑了:“净胡说,人家那么大的买卖家能吃豆腐?” 凤子低头去收拾那些绸缎,没敢对豆腐再说什么。 楼上,远宜说:“六哥,长鹤,噢,就是那个军长要来了。”说着低下了头,玩弄着桌布。 寿亭高兴:“好呀,我请他。妹子,具体的招法你六嫂也都说了。咱干这一行也是没法儿。只要人家不说别的,我看,就跟着他走吧!你能有这正经的去处,我也就放心了。妻妾没大小,全是处得好,别去管那些用不着的,啊?” 远宜摇摇头,看了看窗外,回过脸来苦笑一下:“六哥,新式的感情你不懂,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寿亭一听,故意一瞪眼:“妹子,这你可说错了。我和你六嫂十五就认识,我就住在她家。家驹说我这是正规的新式恋爱,我怎么不懂?男人就怕你心里没有他。那军长来了,我对他说。” 远宜幽幽地说:“六哥,他不是你,他现在是春风得意的青年将领,相当受宠。咱不说这些了。我叫你来,六哥,是想给你找个生意做。” “怎么还出来买卖了?”寿亭有点烦。 “六哥,长鹤是国防部的军需处长,是专管花钱的一个机关。这次他到山东来,是来采购中央军的被服。你是开染厂的,这不正好吗?我让他多给你钱。” 寿亭的脸拉下来: “妹子,这事不能办,我不和官府做买卖,更不能让你帮着我做买卖。我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心里觉得别扭。” 远宜把头低下了,慢慢地说:“六哥,你是怕别人说你靠妓女发的财?” 寿亭的眼立刻瞪起来,远宜很害怕。寿亭大声说:“谁要是敢说你是妓女,我宰了他!这事我早定了。咱今天就从了良。咱现在不缺吃不缺穿,说不上什么生活所迫。咱青岛的房子还没卖,带上你姨,去青岛,消停上个一二年,找个正当的人家嫁了,可别再干这一行了!我在上海,一想起你在这个去处,陪着些贼羔子男人说话,就恨不能用机关枪把那些男人都嘟嘟了。从良,这是正道。” 远宜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是呀,是该从良了!”她又把脸转向窗口。 寿亭高兴了:“这就对了。吃穿嫁妆全是我的,到你出嫁的时候,咱办得热热闹闹的。只要你愿意,咱租个飞机上天转一圈。” 远宜被那美好的一幕感动了,她慢慢地点着头,然后慢慢地低下头,泪流下来,她拿起手绢擦着。寿亭很纳闷:“妹子,咱说得好好的,怎么哭了?我哪句话说得不是地方?” 远宜摇摇头。 “你还放不下那军长?嗨,你说话呀!可急死我了!” 远宜说:“不是。六哥,从来没人劝过我从良,我亲姨都不让我从良。” 寿亭说:“你姨?我一会儿就下去,给她下半辈子作个交代。至于别的,都不用你管。嗨,别哭了,你一掉泪,我那心里就难受。咱当初是没法儿,才一脚踩在这烂泥里。不管跟不跟那军长,咱都不能再干这个了。是我不让你干。你是我妹子,我就能做了这个主。咱今天就关了这扇门。你姨她要多少钱,我都给她,外带着给她养老送终。妹子,人这一辈子很短,我想起当初要饭来,觉得并不远,可都二十多年了。女人更是老得快。你也不能总是这么俊。听哥的,咱先看看那军长怎么说。他不忘旧情,咱就跟他去,我就认下这妹夫。如果他说三道四的,去他妈的,还他娘的留学生将军!那项羽是个老粗,人家也没留过学,可人家‘四面楚歌乌江岸,乌骓画戟奈何天’,四下里全是韩信的兵,马上就没命了,还没丢下虞姬自己窜了呢!他倒好,自己出城逃命,也不带上咱。妹子,见了他,这话我可能不便直说,可是我得告诉他,这是他的不对。男子汉大丈夫,情义二字比命重。这里放着你的心上人,噢,那日本人一放枪,吓得你把什么 都忘了?那天你给我说什么来着?噢,海誓山盟,对,就是海誓山盟,妹子,是他先忘的,不是咱,你可别和没理儿似的。”寿亭气得呼呼直喘,“还他娘的‘地形越复杂本事越大’,沈阳城在块平地上,地形根本不复杂,你都跑得这么快,要是地形再复杂点,让你那本事使出来,还不跑得更快呀!气死我了!” 远宜怕寿亭继续诋毁自己的心上人,就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六哥,那是军事命令,他不能不听呀!” 寿亭正在气头上,正想进一步攻击东北军将领,但见远宜面有不悦,就说:“你也够没用的,我说他两句你就不高兴。你倒好,总想着是咱自己不对。妹子,咱不欠他的。你刚才说,还让我和他做买卖?妹子,这事不行,我不能办。” 远宜摇晃着他的腿:“六哥,我听你的。我已经去了电报,说这生意就是让你做,你就接来吧,啊?” 寿亭很着急:“嗨,妹子,咱现在的买卖很好,你六哥染的那布,洗烂了也不掉色,现在是染多少卖多少。那两台二十尺的大印花机也呼呼地转,印的那花也很好。妹子,你想想,我要是接了这生意,你就欠着那军长的情。咱不欠这样的情!妹子,没必要,听我的,咱不做??。” 远宜站起来,寿亭也随着站起来。她把脸偎在寿亭的胸上:“哥……”她抽泣着,哭得那么伤心。 东俊正在三元染厂办公室里看报。东初拿着电报进来:“大哥,来大买卖了!” 东俊惊喜地站起来:“噢?什么买卖?” “林祥荣来了电报。他根本没提六哥的事,说中央军要在山东采购被服,派来个少将。他已经和对方说好了,争取让咱做这买卖。” 东俊喜色全无,又坐回去:“他要几成?” 东初说:“百分之五,噢,就是五分。一共三十万匹,约合一万八千多件。” 东俊不屑地哼了一声:“他要五分?哼!” 东初不解:“大哥,你不愿意做?” 东俊笑笑:“老三,政府的贪污你是知道的,具体经办人至少要拿一成,再加上量大,他给的价钱肯定很低。这事没法干。给他回电报,就说谢谢bbr>99lib.他,免得白忙一场。” 东初的兴头也退下去,拿过暖壶冲了冲茶。他坐下之后说:“哎,大哥,我有件事不明白。过去中央军都是在沪宁两地采购被服,现在怎么到山东来了?这有点蹊跷。” 东俊笑笑:“这没什么蹊跷的。东北沦陷之后,民众对政府的腐败很不满。上海南京的布价高,又是官商把持,偷工减料,政府不敢再那样办了。哼,我看这也是表面文章,最后说不定比南方还贵。” 东初明白了:“我回了他?” 东俊说:“回是回,口气一定得委婉。” 山东宾馆门外,四个卫兵持枪站在高台上,门前停着一辆汽车。过往的行人远远地观看,但谁也不敢驻足。 马路对面,有一个卖切糕的,点着一支干电池灯。夜里,街上已十分冷清。 宾馆内,套间门口,两个卫兵持枪守卫。走廊上有流动哨兵。一个尉官坐在一张桌子前,提醒走动着的哨兵:“走路轻点,别弄出动静来。” 套间卧室床上,远宜依偎在长鹤胸前。他们身着银灰缎子睡衣。长鹤有三十多岁,英武俊朗,眉目清秀。他抚摸着远宜的头,不住地叹气。 长鹤说:“六哥这个人说话真痛快。这人好,是和一般商人不一样。” 远宜还是那样偎着,轻轻地说:“是吗?” 长鹤说:“六哥这人说话很有条理,他说得很对,咱俩的感情没有变,是日本鬼子给咱捣乱。我思来想去,还真是这样。要是没有日本人进攻沈阳,咱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他妈的,我一提日本鬼子,就恨得牙根疼。我真不知道委员长怎么想的,就是摁着不让打。唉!” 远宜抬手摸他的脸:“咱今天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事儿。” 长鹤嗯了一声:“远宜,你说六哥不识字,我看不像呀!他讲了那么多故事,都头头是道,他说是听说书的听来的,真是不可思议。” 远宜说:“六哥虽然不识字,但他很有见识。你想想,一个不识字的人,能做那么大生意,没有见识根本办不到。” 长鹤说:“嗯,是这样。远宜,你说起生意来了,我给了他订单,价格也对他说了,布样他也看了,可我看他对这件生意不感兴趣。要是换了别的买卖人,一听这么大的买卖,还不高兴得一夜睡不着?可是我看他很冷淡。” 远宜没有动,只是轻声说:“可能价格低一点,他知道咱俩的关系,又不便说。” 长鹤寻思着说:“不低呀,这是按上海的价格打的九折。我临来山东之前,也就这事儿询问了上海六个染厂的经理,他们都抢着要做。哎,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六哥在上海得罪过一个叫林祥荣的人吗?” 远宜抬起头:“不是六哥得罪他,是他手下把六哥当成讨饭的,六哥不吃这一套,用一块钱一件的价格骗买了他八千件布……” 长鹤笑了:“六哥真有心计!怪不得呢,我临来的时候,姓林的特意嘱咐我,不让我和六哥做这生意。当时我不知道这一段儿,也没往心里去。” 远宜问:“你很在乎他吗?” 长鹤轻蔑地一笑:“除了委员长,我谁也不在乎。” 远宜轻声地说:“长鹤,要不是六哥救我,那天我就冻死在海边了。人家救过我的命,长鹤,你就在每匹布里再加一块钱,行吗?” 长鹤下床点支烟,远宜也下来,坐在床边上扶着他的腿,看着长鹤抽烟。“我就愿意看你抽烟的样子。这些年我想你想得太厉害了,越想你的样子越模糊,就是你抽烟的样子我忘不了。”说罢低下头去。 长鹤感谢加感伤地苦笑一下:“我也是,越想你越记不清你的样子。好在我的皮夹里有一张照片,没人时我就拿出来看。那次让委员长看到了,他也拿过去看了,还夸你漂亮呢!” 远宜笑了:“那是因为委员长喜欢你,所以才这样说的。” 长鹤攥住远宜的手,不禁长叹一声。 远宜说:“我刚才说给六哥加一块钱,你还没回答我呢。”说着努起小嘴,露出甜甜的怨意。 长鹤想了想:“这不妥吧。” 远宜抬着眼睛:“你怕别人说你吗?” 长鹤说:“不是,我是怕让委员长失望。远宜,自我上任以来,没贪污过一分钱。我调国防部,委员长给了我三百两黄金,我也退了回去——尽管后来还是收下了。我是怕别人说布价高,让委员长知道了……” 远宜挑衅地说:“你是怕那姓林的知道你和六哥做生意?怕他背后说你坏话?”远宜的声音很柔。 长鹤略微有点急:“我说过了,我谁也不怕。姓林的是一个很小的小人物。我是想,六哥可能不是为了价钱。” 远宜说:“生意人就是为了挣钱,不为了价钱还能为什么?” 长鹤说:“价钱真不低,我自己主持的询问会……” 远宜说:“你说加不加嘛!”远宜晃他的腿。 长鹤说:“你明天再问问六哥吧。” 远宜低下头,良久无语。长鹤纳闷,问:“你怎么啦?” 远宜并没抬起头来,只是淡淡地说:“长鹤,你非逼着我把真话说出来吗?” 长鹤吃惊:“怎么了?” 远宜说:“加一块钱是我想要。我想,也算见到你了,等钱到手之后,我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买个房子住下来,这地方只有你知道。你可以来,也可以不来,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离你不远。”远宜落泪了。深色的泪掉在浅灰的睡袍上,一颗一颗,十分清晰。 长鹤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把烟一摔,忽地站起来,冲着门口喊:“卫兵!” 卫兵进来,立正。 长鹤冲着外面喊:“叫马副官来!” “是!” 长鹤气呼呼地穿上军装:“远宜,”他咬牙切齿,“我一生一世就办错了这一件事——出沈阳的时候没带上你!”他冲到外间去了。 远宜在里面听着。长鹤命令道:“你明天早上带上沈小姐,拿上布样去工厂。同时通知南京,让他们在原来预算的基础上再加三十万,山东布贵,让他们派专人送来,越快越好!” “是!”马副官答应后出去,回身轻轻带好门。 长鹤回来了,他气呼呼地点上支烟:“远宜。” 远宜赶紧过来:“你怎么了?我让你为难了?” 长鹤两眼通红:“六哥给我讲的那些故事我全明白了,人家这是在臊我!别说人了,六哥家的公鸡,来了老鹰,公鸡明知是送死,也拼着命去和老鹰斗,保护母鸡小鸡逃跑。我呢?我霍长鹤投笔从戎,志在保家卫国,可我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不了,我这算什么呀!”说着,他的泪掉下来。 远宜偎在他胸前:“何必呢,不哭,长鹤。相互牵挂,劫后重逢,我们应当高兴才是。”她拿过手绢擦长鹤的泪,“不用自责,长鹤,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我是那铺满干草的巢,待着你那美丽的翅羽’,每当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默念着你写给我的这首诗。” 长鹤把远宜紧紧地抱住,泪从他刚毅的脸上流下来。 两个残废门房正在说话,一辆军用吉普车在前,一辆黑色轿车在后,飞驰而入,二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试试量量地向寿亭的办公小楼前小心地凑。 吉普车上下来四个士兵,持枪向外站立。沈小姐和马副官从车上下来。沈小姐穿着紫色银鼠薄皮斗篷,款款上了寿亭的办公室外的楼梯。 寿亭在车间印花机旁监督生产,吴先生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掌柜的,可了不得了!来了些当兵的,沈小姐也来了。” “噢?走!” 办公室里,远宜坐在圆桌旁,马副官夹着公文包恭敬站立。寿亭进来,远宜上去抱住他胳膊,拉着他坐下,也让马副官坐。 马副官打开公文夹说:“陈老板,霍处长决定让你置办这批军需,这是布样,一共三十万匹,颜色不能有出入。” 寿亭木讷地接过布样,远宜在一边笑他。 “霍处长说,因为山东布价太贵,决定在昨晚谈过的预算上,再加三十万,款子两天之内就会送来,请陈老板大胆开工。” 寿亭问:“工期多长时间?” 马副官说:“二十天。霍处长说如果时间太紧,也可以拖延三到五天。霍处长不便亲自来,让我问候陈老板,这是他给你的信。” 寿亭接过信就想找老吴,远宜伸手拿过来,说:“马副官,公事说完了,你到楼下等我吧。” 马副官起身立正,寿亭也跟着站起来。他正要出去送,又被沈小姐拉回来:“你坐下吧!” 屋里只剩下他俩。 远宜调皮地说:“六哥,你不是挺厉害吗?这是国防部的命令,不干把你抓起来!” 寿亭笑着说:“妹子,你让我说什么呢?这事你六哥不能干。” 远宜说:“你别说了,就算为了我。你刚才听见了,我让他多给了三十万。你让我从良,我得有嫁妆呀!” “噢——”寿亭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嗯,好!为了你,我干什么都行。随后告诉我发货地点,二十天,我保证给他染出来。” 远宜像小孩子似的抱着寿亭的胳膊:“给我租飞机,让我上天转一圈!这是你说好的。” 他俩笑了起来。 寿亭说:“刚才家驹来了电话,说是大伙一块儿请俺妹夫吃顿饭。你看行吗?” 远宜说:“本来他要亲自来的,可是让你说得他不好意思了。他说他现在谁都不怕,就怕见你,觉得自己没有脸面。我头一次见他这样自卑。” 寿亭说:“嗨,都不是外人,这怕什么。我看着这人很懂道理,忙完了这一出,跟着人家走吧,啊?” 远宜点点头:“嗯。” 寿亭犹豫着问:“他没问咱别的吧?” 远宜低着头:“所有让我为难的问题,他一句也没问。我很感激他。” 寿亭高兴:“这是汉子!妹子,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呀!” 远宜点点头:“我会珍惜的。六哥,我要是跟着他走了,可就见不着你了。” 寿亭说:“妹子,你这是出嫁,又不是逃难,回头有了空,我去看你也行,你来济南也行。我也断不了地去上海,到南京下车,看看妹子,那也挺好。” 远宜点点头:“六哥,你可注意身体呀。我看你酒喝得太多,那会伤身体的。我走了,更挂牵你。”说着眼泪掉下来。 寿亭说:“妹子,别掉泪。留着那泪,等我送你的时候再掉。长鹤那狗屁丈人在满洲国当了汉奸官儿,他那老婆也登报和他离了婚,这正好给咱让出空来。这就是那缘!知道吗?我说在济南给你俩办了婚事,长鹤觉得不方便。咱就依了他。到你在南京成亲的时候,我带上济南你这几个哥,一哨人马去南京。我连咱苗哥也请了去。” 远宜拉过寿亭的手,放在脸上:“六哥,我等着。” 第二十章 家驹的房子是来到济南后新建的。虽说是中国式的庭院,但多了份典雅。院墙是大号的红机器砖加细线勾缝,没有大门洞子,两边是门垛,上面是拱形门架,还镶着块扇形贝叶石,上镂“意归”,取嵇康的典故,右面门垛子上还有一小块长方形的黑色花岗石门牌,镂的金字是家驹用英文开的玩笑:The Lus inhabit here。翻译过来就是“这里住着个姓卢的”。 一辆汽车等在门口。 院子里遍植丁香,只叹正是冬季,花没有开。 家驹和二位太太一起吃早餐。家驹穿着背带裤,两位太太都成了中式打扮,只是二太太的头发烫过,显得和大太太不一样。家驹吃的依然是面包牛奶之类,两位太太却是稀饭小菜和馒头。家驹往面包上抹着果酱,说:“六哥厂里来了大买卖,从洋行订的颜料。我晚上得去六哥那儿一趟。晚上你俩不用等我了,和孩子们吃饭就行。” 两位太太对视一下,答应着。 二太太说:“六哥真厉害,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了。昨天六嫂让人送来的花布,是咱厂里自己印的,真是好看。是吧,大姐?” 翡翠看着二太太说:“二妹,以后别说咱厂里咱厂里的了。六哥给了咱一成的份子,这本身沾着人家的光,就不大合适,再张嘴闭嘴咱厂里的,让人家笑话。” 二太太赶紧笑着说:“我是习惯了,光想着在大华的时候咱是东家。以后改。”说着给大太太盛稀饭。翡翠赶紧接着。 翡翠说:“家驹,六嫂说,自从厂里开了印花机,六哥很晚才回来。你在洋行里下了班,也常过去看看,帮帮六哥。” 家驹点头,继续吃饭。过了一会儿说:“翡翠,六哥家就一个福庆,星期天孩子们不上学的时候,你也把福庆接来玩玩。咱这是代代的世交,让孩子们也成为朋友。老二见了六嫂多少有点儿发怵,你没事就常过去坐坐。” 翡翠忙答应:“我今天就去。张店老家捎来了好丝棉,我给六嫂做了个小袄,我一会儿就给她送过去。沈小姐过些天就要走了,我和六嫂商量商量,俺们想请远宜再吃顿饭。” 二太太说:“沈小姐那气质真不寻常,那天我去了,没敢多说话。倒是人家找着我说。” 家驹说:“别去打扰沈小姐了。霍先生没来过山东,可能要去看看山东的名胜。‘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沉浮雨打萍。’唉!‘劫后重逢人再见,苍凉凄楚泪双垂。’唉,这一时里,他俩的伤心,外人是没法体会的。就让他们安安静静地互相适应适应吧。”家驹说完,无奈地摇摇头,“六哥说了,到沈小姐结婚的时候,咱们倾巢而出,包括你俩,一块儿去南京贺喜。” 二位夫人也跟着叹息。 家驹的六个孩子一齐进来告别:“爸爸,娘,妈,我们上学去了!”六个孩子一齐鞠躬。二位太太起身。家驹原地没动,扫了一眼那群孩子:“嗯,再见!都好好用功!” 六个孩子出去了。他们叫大太太娘,叫二太太妈。 家驹斜着眼问二太太:“孩子的作业你天天检查?” “检查,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 家驹点点头喝下了杯里的牛奶,拿过餐巾擦着嘴:“我在齐鲁大学请了个老师,从下礼拜开始,让他们一块儿学英文。我没空教,教也教不好。老二,你也趁这个机会把英文恢复一下,好检查他们的作业。记着,把福庆也叫来一块儿学,这孩子我看挺好,很用功。” 二太太点头答应着,回身就去取家驹的皮大衣。 翡翠问:“那仨小的也学?” 家驹说:“都得学。”说着站起来。翡翠拿着西装,二太太的另一只手里拿着礼帽。家驹说:“洋行里我已交代过了,只要姓訾的打来电话,就说我出差了。訾有德要打电话到家来,就说我去了南京。让他乱死我了!” 二位太太应着,一起送家驹到门外。 家驹出来了,上了洋行汽车。 她俩看着家驹的车走了,二太太说:“我看着那姓訾的说话挺好呀!” 翡翠忙用手拨拉她一下:“可坏了!六嫂说,他家三天两头地逼死人。再来电话,直接让王妈给他说老爷出了差,咱俩都别接。” 东俊坐在办公室里,唏嘘不已。 茶坊老周把茶冲好倒上说:“大掌柜的,喝一碗吧。” 东俊点点头:“好。你出去把三掌柜的叫来。” 还没等老周去叫,东初bbr>.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说:“大哥,你知道中央军的被服订单被谁拿去了吗?” 东俊叹口气:“知道了。正要去叫你。唉,你六哥来过电话了,还分给咱二十万匹。你去把布样拿来吧!我总防着人家,可人家有了买卖还让出一些给咱做。唉,难怪人家都夸他是小号的苗瀚东呢!” 东初站起来:“噢?一共三十万匹,六哥就给咱二十万?有这样的事儿?” 东俊让他坐下:“老三,我说过你多次了,要处变不惊。坐下。”东初笑笑又坐回去。东俊也给东初倒了碗茶,接着说:“是给了二十万匹。不仅数量大,价钱也不低。他在电话里说他欠咱们一个人情,我想了个遍,他不欠咱什么情呀!他说这就算扯平了。这小六子!整天装神弄鬼的,一会儿弄个计,一会儿布个阵,弄得我整天乱猜。” 东初说:“大哥,是不是他看着花布赔得厉害,让咱补一下?” 东俊晃着头:“不是为这。这花布的价钱是上不去,不光咱赔,他也赔呀。” 东初说:“我见了他得好好问问。” 东俊说:“别问了,六子这人我知道,他不想说的事,问也没用。抓紧拿回布样来开工,一共二十天的工期,军队的事,咱不敢耽误。另外还有沈小姐的面子。”东初点头答应,刚要走,东俊又叫住他,“三弟,咱干印染多年了,可咱多是用纯色兑成中间色。你六哥是用中间色兑中间色。这中间色的价钱是纯色的一半。你试着看看,能不能跟他要个方子。这一是为了两家染的布色值一样,再者咱也学学他那套办法,看看他怎么鼓捣的。” 东初面有难色:“大哥,我看这事儿就免了吧。方子是染厂的命根子。人家让给咱买卖做,这本身就是天大的人情,再要方子,是不是不大合适呀!六哥那么精,别再让他想歪了,反而不好。” 东俊点点头:“也是。好,你去吧。我这就去车间试着兑。你说得对,要方子是有点过分。” 寿亭和东初坐在圆桌边。文琪把烟茶端过来,然后又去门外站着。寿亭显得很疲惫,拿过订单递给东初:“老三,这是原订单,你自己看吧。告诉你哥,我一分钱也没加。” 东初接过去,也没看,又放回桌子上:“六哥,你让我们说什么好呢!我哥说,这三十万匹,你自己二十天也能干出来,分给我们二十万匹,真是过意不去。” 寿亭拍拍东初的肩:“老三,我这些天明白了不少事儿,这人哪,还不能光剩下钱!”寿亭的脸色很难看,口气里也透着感伤。 “六哥,你哪里不舒服?” 寿亭点上土烟:“没事,是我自己胡乱琢磨的。老三,咱不说这些了。你回去按样子抓紧干, 用上心干,要不咱不好对人家交代。” 东初说:“六哥尽管放心。可是,六哥,人家沈小姐帮了这个天大的忙,我哥说,咱怎么着也得给人家留点钱。” 寿亭勉强笑笑:“这些事你就甭管了,我另有安排。你只管染布,剩下的事我来办。” 东初说:“好,要是出钱的话,你千万告诉我。” 寿亭说:“东初,我这些天得在厂里盯着,腾不出空来。人家沈小姐的朋友来了,过不多长时间,就是咱们的妹夫。他好像不大愿意见我,那你就和家驹陪着人家吃顿饭。你俩是我的兄弟, 也是远宜的哥哥,又都有文化,一准儿错不了。记着,只字别提买卖的事。那军长旁边总跟着马弁,别哪句话说得不是地方,误了人家的前程。” 东初说:“好,六哥放心。昨天家驹也和我通了电话,他也是这个意思。可是又怕沈小姐这一时里正伤心,弄得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再烦。我们想在大明湖上租条船,边看景边吃饭。” 寿亭说:“这天冷了,大明湖也没什么景可看,找个体面的馆子就行。回头我给远宜打电话,你听我消息吧。” 东初说:“好,六哥。” 寿亭说:“你上海的那朋友没来电报?” 东初笑了:“没来,六哥,别管他了,你把布卸下来卖了吧。对于这样的人,不用客气。” 寿亭没说话。 东初说:“六哥,说来也巧,咱现在这笔买卖,林祥荣也知道,是他先告诉我的。那时候咱们还不知道是沈小姐的朋友经办。” 寿亭说:“噢?还有这么档子事?” 东初说:“六哥,现在想来这人挺差劲,还不知道这事儿在什么地方,他张口先要五分的利。我一听这话,怎么觉得人情薄如纸呢?那么多年的同学,怎么好意思直接说呢?买卖做成了,还能亏待他吗?唉!” 寿亭笑了笑:“让我办了他一下子,他嘴上不说,其实也是挺心疼,想在这个买卖上补回去。老三,我的气也消了,你给他打个电报,让他出个运费,把布运回去吧。都在生意场上,弄得过僵也不好。” 东初站起来:“六哥,这不行,他在上海三番五次刁难你,就是没把咱们看在眼里。这事不行,得让他来济南当面道歉。再说了,咱现在的花布赔着卖,还不是让他挤的咱?不行,不行。” 寿亭叹口气:“咱现在太忙,顾不上这王八蛋,等有了空再说吧。东初,回去告诉你哥,染这‘国军绿’得用进口草酸,试了好几遍,这是方子,按这方子办就行。” 东初接过方子,很意外也很感激。 寿亭接着说:“颜料你别自己买,我让家驹在洋行里订了。咱两家合起来量大,价钱兴许能低点儿。运来之后分开就行。” 东初已是无言以对,只是低着头。 寿亭接着说:“你哥染布我知道,他是用纯色加水兑成中间色。这国军绿用纯色是兑不成的,加黑少了就是浅绿,加黑大了就成了菠菜叶子绿。回去告诉他,就按这个方子办。家驹怕搞错了,在每种颜色的下面对注上了德文。还有一件东西我没让写上,怕你那儿的工人偷出去,就是温度。” 东初第一次听说,十分惊讶:“六哥这么精到!” 寿亭苦笑:“记住,八十一度,高了低了都不行。你不是常问我,车间门口那些带螺丝嘴的铁桶是干什么用的吗?我告诉你,那是‘冷砣’。这国军绿在染的过程中不能兑水降温,一加水,色值就会降下来。这就要加冷砣。把那铁桶里装满水,拧上口放在外面冻着,水温一高,扔上一个,降下来之后就再拿出去。我让金彪弄了十五个给你厂里送去了。济南这么多染厂,还有訾家那窝子王八蛋,咱得防着点儿。你那工人要是跑出一个去,你六哥这些年的心血就白让人家使唤了。记住,不能对工人说,把插在槽子里那水温表上的字全刮去,只在八十一度那里做个记号,这样就行了。你哥明白怎么干。” 东初直接不敢抬头了,只是低低地说:“我记下了。” 东初下楼来到汽车跟前,回头见寿亭还站在室外楼梯的平台上看着他,就扬手让他回去。司机给他打开车门,东初无力地坐进去。车开出了宏巨染厂,东初闭着眼,头无力地靠在坐椅上,长出一口气:“唉——” 寿亭站在那里,看着东初的汽车出了厂,低低地叹息一声。风吹来,他打了个寒噤,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他抬头看了看天,天阴着,零星的雪花飘下来。他慢慢地转过身,向办公室走去,步子是那样没有力气。 下午,上海林公馆,阳光明媚。林老爷在花房里侍弄花,旁边一个花匠带着蓝围裙陪着林老爷。 花房的门开了,林祥荣走在前面,司机端着一盆花走在后面。 祥荣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 林老爷看看他,又看看那盆花,脸上有了些笑意。 林祥荣说:“爸爸,刚才我去英国领事馆,亨利让把这盆花带给你,说这是比利时杜鹃。我也不懂,只是看着开得很好。你看还行吗?” 林老爷挺喜欢,用手托着花看:“好,好,放在这儿。你回头打个电话,替我谢谢亨利。” 这个花房很宽敞,阳光从玻璃顶子照下来,配了那葱茏的花木,十分怡人。花房的尽头,有一个乌木的圆桌,两把椅子朝南放着,对着花房的玻璃墙。坐在那里可以沐浴着阳光,看着院子里的景物喝茶。林老爷对花匠说:“让人把茶送到这里来。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少爷要说话。” 司机和花匠出去了。父子二人坐下来。 林祥荣掏出烟来,还没来得及点,林老爷就说:“这里不能吸抽。” 林祥荣笑笑,把烟放回去,涎着脸说:“爸爸,身体还好吗?亨利说你哪一天方便,他过来和你下国际象棋。” 林老爷应着:“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6765." >来。正好有人给我送来一只宣威火腿,让他尝一下,看看中国的火腿比欧洲的怎么样。”林老爷眼觑着,看着外面的景物。 “好好,我一回厂就告诉他。” 林老爷看着外边:“济南那些布还没运回来?” 林祥荣低头不语。 林老爷接着说:“祥荣,错了就是错了,不要死要面子。这样不好。” 林祥荣干笑着说:“是,是,爸爸。只是这几天厂子里太忙,我还没顾得上。” 林老爷不看他:“几十万的东西都顾不上,你的事情也太重要了!”林老爷的声音虽不高,但足以震慑得祥荣不敢抬头。 林老爷接着说:“这是有苗先生和赵东初的面子,才没出了其他事。祥荣,陈寿亭是生意人中的江湖派,要的就是面子。他给了咱们面子,也给了赵东初甚至苗先生面子——尽管我还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我们应当识趣。去认识一下,大家哈哈一笑,这有什么不好?” 林祥荣嗫嚅地说:“我不想用这种方式要回来。” 林老爷看着外面冷冷一笑:“这几天你躲着不回家来见我,大概是在想主意吧?祥荣,这个家业早晚是你的。现在我活着,上海滩的工商界都让着你,也都夸你能干。真是这样吗?我看未必。不要总是想着以势压人。陈寿亭堂而皇之地运走了八千件布,你当时就没压住他,难道还想在山东压住他?人家同意把布还给你,这已经是万幸了,不要总觉得丢了面子。难道陈掌柜就不要面子?他如果不要面子,早把那八千件卖掉了。几十万的东西人家可以不要,这是什么人物?难道你也不想想吗?这样的人不该认识认识吗?” 祥荣小声地说:“我会把布拿回来的。” 林老爷冷冷一笑。 这时,三个丫头把茶端进来。林老爷说:“把茶端走好了,少爷要走了。”说着站起来,向花房的后面走去。 林祥荣这才掏出手绢来擦汗,偷眼看向父亲的背影。 早上,寿亭穿着工作服在车间里监工,拿着布看。 东俊穿着工作服在车间里监工,拿着布看。 滚筒染机轰轰隆隆地转着。 訾家,正堂上,訾文海和訾有德父子俩都穿上了皮大衣,看来要出门。 訾有德看看手表,焦急地说:“这个赵东初,说好的九点,怎么还不来?” 訾文海说:“我看昨天你就不该向赵家借汽车。” 訾有德笑笑:“爸爸,我不是想借他的汽车,是想让他看看咱这个场面。我想拉上赵东初私下里入一股,他太太那里我倒是说通了。其实,赵东初很看不上他哥那一套,早有分出来自己干的意思。” 訾文海坐在椅子上看着院子里,慢慢地摇摇头:“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关于咱家的事,可能就是他给陈六子说的。这些年干律师,咱得罪的人太多了。这一行是不能再干下去了,早该转行了。你看苗瀚东多大的气派,仅仅是一个开面粉厂的。别看开面粉厂的,谁都得吃饭,但不一定谁都要打官司,这就是实业的意义所在。仅从这一点来看,咱也得转了。人家那工厂越来越大,现在已经是山东第一粮商。韩复榘那么不着四六,见了苗瀚东也不便胡说八道。滕井是一点一点地挤咱。无声无息地拆了那些旧房子就算了,他非要炸,非要弄出点动静来不可。他说那四条大型印花机已经从日本起运,咱钱也付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那四条印花机一旦开起来,就能顶三元宏巨这俩厂。这当然很好。可是流动资金怎么办?这几天我睡不着,总想这些事儿。” 訾有德安慰父亲:“这不要紧,银行方面反正也说好了,都是熟人朋友,再说你也帮他们打了多年的官司,资金周转应当没问题。” 訾文海笑笑:“银行的钱是要还的。我们还得指望着工厂挣钱。那四条大印花机一旦转起来,那么大的产量,势必与陈六子还有赵家产生冲突。再说了,天津上海的花布也挡着咱的道儿。唉,哪一行也不容易呀!” 訾有德说:“没事儿,爸爸,李万岐当经理万无一失。他本来就是上海长城染厂的厂长,相当内行。他说咱一开始不能印花布,要印单色布,印布比染布成本低。我努力说服赵东初入股。用不了几年,咱就能杀出一片天地。他苗瀚东能成为山东最大的粮商,咱为什么不能成为山东最大的布商?” 訾文海感觉有些道理,点点头说:“希望如此吧。那些人不是把咱家叫做模范监狱吗?好,我让他们都穿上模范牌的衣裳。滕井说得也有道理,得弄出点动静来。报纸还没来吧?” 訾有德说:“还没有,得十点多钟才能来。” 訾文海冷笑着:“等一会儿一声巨响,不用报纸他们也就都知道了。再看看咱报纸上那广告:‘平地响起一声雷,模范染厂不怕谁!’哼,等着吧!” 看院子的五更跑进来:“老爷,少爷,汽车来了。” 父子俩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出院子。 东初那司机下车开门。訾有德没见东初,说:“你三掌柜的没来?” 司机说:“三掌柜的有急事去了宏巨,他让我给訾老爷道歉。” 滕井站在高岛屋的窗口处,尽管是冬天,却打开了窗户。三木站在他身后,关心地说:“社长,关上窗子吧。天气很冷,关上窗子也可以听得见。” 滕井笑着摇摇手:“我们的记者都去了。这一声爆炸很有意义,用不了几天,本土的所有国民就会知道我们在支那的壮举。哼!军队总以为他们能够攻城掠地,我们就是要在他们前面,先炸济南一下,从此改写日本商人海外拓展的历史。” 三木鞠躬。 滕井看着手表,指针慢慢向十点钟靠近。滕井把手举起来,准备向下劈。三木抬头望着北方——模范染厂的方向。 秒针渐渐靠近十二,滕井嘴里喊着:“预备——”秒针搭在了十二上,滕井大喊:“放!”随之把手劈下来。可那声音并未如期到来。滕井看三木,三木忙说:“可能差几秒。” 滕井又把手举起来,这次是准备用手势配合远处传来的声音。 侍女躬着身把茶端进来,滕井的手举着,可那爆炸就是不来。他回身看了一下侍女:“走开!”手却还是举着。侍女又躬着身退出去了。滕井总举着手也感觉挺傻,就放了下来,命令三木:“打电话问一下为什么没炸。”三木听命去打电话,刚拿起电话来,滕井又说:“我亲自打。”说着就朝办公桌走。这时,一声巨响,滕井吓得浑身一抖,忙跑回窗口,手按窗台,频频地点头:“炸了,好呀!哈哈……”他狂笑起来。 此时,寿亭正在东初办公室比对布样,听到爆炸声,寿亭问:“这是谁家的锅炉炸了?” 东初笑笑:“什么锅炉,是訾家那模范染厂奠基。” 寿亭放下布样:“别崩死这个舅子!” 这时,老吴拿着报纸跑上来:“掌柜的,訾家那染厂登报了。” 东初接过来嘲笑道:“六哥,你先听听这广告:‘平地响起一声雷,模范染厂不怕谁!’他这不是冲着咱来的嘛!” 寿亭哼了一声:“他不冲着咱来,咱还想冲着他去呢!他这厂明年才能弄好,到时候再拾掇他也不晚。老三,报上说招工人的事儿没有?” 东初在报纸上找了一遍:“没有,只是说请了上海长城染厂的李万岐当经理。他现在招工还早了点。” 寿亭摇摇头:“老吴,这几天盯着这事。老三,他肯定是上印花机,这东西一时半会儿学不会,他得弄些人跟着学。我估摸着用不了几天,招工的广告就能打出来。” 东初说:“是这样,六哥,他准备上四条大印花机。” 寿亭冷笑一声:“这訾家虽说是图财害命地弄了点钱,可这干工业,那是小钱玩不转呀!他要是真弄上这四台机器,我看不用咱办他,他自己就得死。” 东初说:“六哥,别忘了,他身后有滕井呀!” 寿亭哈哈大笑:“滕井赔得起,訾家赔不起。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家驹在办公室里忙着,安德鲁拿着单子进来了。家驹起身让座,然后拿过安德鲁的单子看着,随看随摇头:“这个价格,陈先生是不接受的。” 安德鲁笑笑:“为什么?这已经很低了。” 家驹把单子递给安德鲁:“陈先生是印染界的奇才,他用的全是中间色。这种方式我在上学的时候也学过,但是操作过程相当复杂。正是因为复杂,所以用的厂家就少,中间色的价格也就低。你不要因为陈先生没从咱们这里订购过中间色,就以为他是外行。其实他这些年一直在用。在青岛我是他的合伙人,这一点我相当清楚。我建议你还是把价格落下来。” 安德鲁不以为然地说:“那么他买别人的好了。” 家驹笑笑:“那样你会十分后悔。” 安德鲁说:“在济南,除了我们还有别人能提供这种产品吗?” 家驹递一支烟给安德鲁,他不抽,家驹就自己点上:“安德鲁,你对陈先生很不了解。他在收到这份订单的同时,就派出采买人员去了上海。是我告诉他咱们想做这笔生意,他才勉强答应。现在是十点半,如果十一点得不到我们的报价,不能签下这份合同,他就会电报通知上海发货。现在英国人的报价是我们的百分之六十,其中包括运费。” 安德鲁说:“这不可能。” 家驹淡淡一笑:“生意我是争取来了,能不能做成,那就要看你的了。如果我们觉得无利可图,这次我们就放弃。我们再去争取他的印花专用料,那个量应当比这还大。” 安德鲁见家驹如此平静,就有些发毛:“他的印花用料我们可以争取到?” 家驹笑了:“没有问题,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会给我们做的。” 安德鲁点头:“我们和英国人的价格一样可以吗?” 家驹摇摇头:“我们不能向英国人示弱。” 安德鲁认同:“百分之五十八,我想陈先生会满意的。” 家驹说:“你去签合同吧。我马上给陈先生打电话。” 安德鲁一指自己:“我?” 家驹站起来:“你应当去感受一下陈先生风趣的谈话,争取和他成为朋友。你自己到.99lib?了他的工厂,这本身也是一种礼貌。中国人很讲究面子。” 安德鲁笑起来,用力地拍着家驹的肩。 远宜和长鹤游泰山。长鹤身着便装,潇洒英俊。警卫也着便装在后面跟着,还有一个穿中山装的人陪着。旁边还有轿夫抬着两乘滑竿式的小轿。 他俩来到回马岭的亭子前。长鹤扶着远宜的肩:“回马岭,为什么叫回马岭?” 远宜笑着说:“你都不知道,我能知道吗?” 长鹤也笑了:“远宜,你累吗?” “不累。” 长鹤又着腰,看着四面的山势,感叹不已:“这里虽然险峻,但不能伏兵。山形太规则,没有视觉差。山炮很快就能把上面的人全炸飞了。你知道日俄战争中,日本人进攻旅顺口为什么费了那么大的劲吗?” 远宜抿着嘴笑他:“我是艺术系的学生。” 长鹤乐了:“难为沈小姐了。当初日本人攻旅顺口,俄国人在旅顺口的炮台上,就只有几门老式的榴弹炮,那种炮只相当于现在的克虏伯Q型,炮弹又小,射程也很近,眼下早淘汰了。但那几门就是瞄着旅顺港的入口。日本军舰一进港,这里就开炮,保证打中。日本人连攻了两个月,也向炮台上开炮,看着是打上了,可炮台上的那几门炮就是不哑,那是因为有个视觉差。后来我专门去看过,也从海里向上看过。那个炮台总共有十米宽,从海上看是山的一部分,但离着后面的山却有五十多米,所以日本人打不中。选址设计这个炮台的是乌里斯塔夫公爵,真是很有军事天才。” 远宜笑着问:“不会用飞机从上面先看看吗?” 长鹤笑她:“我给军官们上课的时候,也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让我臭骂了一顿——那时候还没有飞机呢。” 那些随从离得很远,听不见他俩说话。 远宜说:“那你也骂我好了。” 长鹤说:“我不骂女生。”说着,长鹤拉远宜在亭子上坐下来。他看着山形,说:“委员长说,要是在江西剿共的时候,有我就好了。” 远宜问:“你怎么说?” 长鹤笑笑:“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现在军队里也满是抗日情绪。远宜,你不是军人,不知道国土被别人占了,当军人的是种什么感受。在南京,我都不好意思穿着军装上街。六哥说得对,家里来了贼,那狗还汪汪两声呢。人家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咱这军队,还不如看家狗呢!家都看不住,真是没脸面!” 远宜用力握了一下长鹤的手,算是安慰他:“六哥没文化,你也别往心里去。” 长鹤说:“还用人家说吗?事实就是如此。没文化的人都这样想,有文化的更会这样想了。唉!” 远宜想把话题岔开,就问:“你平时不忙吗?” 长鹤点上支烟:“日本人在华北有驻兵权,他们正在往山西外围渗透。我来济南之前,阎长官请我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委员长同意我的要求,说如果日本人胆敢得寸进尺,在华北挑起战事,就让我去前线携助阎长官。你同意我去吗?” 远宜看着他:“我跟着你去。” 长鹤握着她的手:“我现在满脑子是和日本鬼子开战,一洗东北军的耻辱。远宜,你看着,总有一天,我要扬威抗日前线!” 下午,寿亭在办公室听文琪给他念报纸,老吴拿着一些单子进来了。文琪马上折起报纸,退了出去。 寿亭问老吴:“款子全到了?” 老吴把那些单子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寿亭大致扫了一眼,说:“你把二十万匹的货款先给三元送去。当初咱买卖小,没办法,借着滕井那船布一下子发起来。要是没有他这个下家,老吴,那事我还真不敢办。虽然他赵东俊也得了便宜,但这事老在我心里搁着,一见了他兄弟俩,就觉得对不住人家。”寿亭看了看外边,收回眼光来问,“老吴,这两年我是不是老得太快?” 老吴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掌柜的,你是操心操的。等忙完了这一阵,也得歇两天。这没白没黑地干,铁人也受不了。” 寿亭领情地拍了下老吴的袖子:“把这钱交给东初的时候,脸上不能表现出什么来。老吴,咱们也在一块儿多年了,这钱,是没多没少。给了他这笔钱,咱的心里也就肃静了。你抽空就给他们送过去吧。” 老吴说:“掌柜的,你看你说的!咱不欠他什么。五十六块钱一件布,和拾的差不多,咱没坑他。你没必要总想着这事。” 寿亭摆摆手,老吴把剩下的话就咽了。“把那三十万也先给沈小姐送去。回头你再合算一下咱的成本,把咱这回挣的钱,全给沈小姐。人家一个孤身女人不容易,咱不能从这样的买卖上挣钱。她将来要是从了良,也就没了进项。唉!” 老吴称赞:“好好,该这样,掌柜的。” 寿亭又嘱咐:“你记着,一定亲自交到她本人手上,万万不能给她姨。你想想啊,能劝着自己的亲外甥闺女干这行儿,什么事干不出来?千万记着!千万千万,交到远宜手上。这钱太多,她姨能拿着跑了。” “是是是,掌柜的放心。她不在家我就拿回来,你放心吧。”老吴嘴角上有点笑,“掌柜的,你说她姨能拿着跑了?这么大个数目,我觉得她姨一看能晕过去。” 两人笑起来。寿亭说:“外甥闺女落难来投奔,吃不好还吃不孬吗?远宜给我说,她本来联络了一个中学去教书,人家也答应了,可她姨就是不依。这是他娘的哪门子亲戚!” 老吴也跟着叹气。 文琪进来冲茶,他出去后,寿亭说:“老吴,我想把文琪安到訾家那个染厂里当个耳目。他这四条印花机真要是开起来,那可不得了呀!” 老吴说:“行,文琪很灵透。反正他晚上得回来住,这样他那厂的什么事,咱也就都明白了。” 寿亭说:“老吴,就冲訾家那狠劲儿,我看对工人也好不了,文琪去了兴许得吃点儿苦。你哥临死把文琪交给了你,我想了好几天,觉得不合适呢。” 老吴说:“没啥,你不用觉得是个事儿。” 寿亭点点头:“这边的工钱照拿。你哥一家也没分出去,还是跟着老爷子过,也难为不着他们。如果遇上难处,就告诉我,咱们也是老弟兄们了。”老吴很感激,刚想说话,寿亭接着说,“你再去找一趟家驹,让他把吕登标叫回来。我想在西门里最热闹的地方开个门市,你觉着这小子能撑起来吗?” 老吴赞成:“准行。其实谁干都一样,都是你在背后指画着。” 远宜与长鹤坐在趵突泉边上的茶社里喝茶。茶社的外边站着便衣,不让游人靠近。三股泉水努力地喷涌着,由于天冷,还有些热气飘起。远宜向水里投食物喂金鱼,她很高兴,长鹤在一边陪着她。 她喂完了鱼,拍打一下手,回过身来,和长鹤一起坐着。 茶社里有李清照的画像,画的也是她词里的意境“夕暮争渡”,装在玻璃框中的字却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石桌上放着茶社特意准备的《漱玉集》。长鹤看着李清照的画像与四周的环境,亦是感慨万千,把远宜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感喟地说:“人杰鬼雄均旧事,一番苍凉叹古今。此景此情,也算是与北宋南迁相近。一个纤弱女人,尚有如此襟抱气度,让我这样的军人感到无地自容。”说着拍打着远宜的手,叹息不已。 远宜低声地说:“长鹤,咱换一个地方坐吧。” 长鹤苦笑一下,摇摇头:“就坐在这里,这里挺好,面前是李易安,旁边是你。这样的心境,人之一生,大概也不会有几天。” 远宜说:“你心里的感觉我知道,只是这种伤怀会让你很难受。”她低下头,“我更难受。” 长鹤把远宜的手用双手握着,看着墙上的画:“委员长常找我去说话,他知道我日夜想着东三省,就劝慰我说,出世入世,都要讲究‘得时’。委员长的字写得相当好,他给我写了八个字:‘青山绿水,或待贞元’。等你到了南京就看到了。” 远宜说:“那是委员长赏识你,留着你将来有大用。李清照的词里也有这样的句子:‘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你看我老了吗?” 长鹤苦笑一下:“美人未迟暮,英雄却垂老。咱还是离开这里吧,去那边走走。我不愿意把你弄得也这么消沉。” 远宜挽着他走出来。冬天趵突泉公园里一片萧瑟。他俩走在石头甬路上,远宜脸轻枕他的肩。长鹤的声音很轻很深长,说得也很慢:“苏曼殊在日本写了很多诗,在他那《本事诗》里有这样一首:‘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破樱花第几桥。’我看了这些,觉得这是无病呻吟,现在想来,确实如此。远宜,等有一天,打走了日本鬼子,国家也太平了,我辞了一切官职,咱回沈阳买一个小院子住下来。晚上咱俩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天上是月亮,对面是你,喝着茶,就这样无尽无休地谈下去……”他的语气里带着凄婉的憧憬,“朝夕相守,好吗?” 远宜的泪已流下来:“长鹤,我们会有那一天的。” 车站里,成件的布在往车厢里装,士兵在旁边持枪警卫。寿亭和东俊都来了,表情挺轻松。 东俊说:“寿亭,这回可真亏了你呀,我自从干买卖以来,还没在二十天里一下子挣过这么多钱呢。咱可得好好地谢谢人家沈家妹子。我想..,趁着人家还没走,咱老兄弟俩一块儿请人家吃顿饭。叫上老三,家驹。” 寿亭说:“行,可是老吴去了好几趟,一直没见着人。她姨不是说去了泰山,就说上了曲阜,我这些天一直还没见她呢!老吴——” 吴先生过来了:“掌柜的。” 寿亭说:“我和大掌柜的先回去。你交接签收完了之后,去一趟山东宾馆。上回远宜就是在那里请我吃的饭。远宜的朋友也住在那里。别去芙蓉街。如果见上了,就说我和大掌柜的想请他俩吃顿饭,他们大后天离开济南,你问问人家这两天什么时候方便。” 老吴答应着。 晚上,寿亭在家中给东俊打电话:“东俊哥,老吴没见着远宜。可是她刚来了电话,说是后天晚上一块儿吃饭,就算送行。我说,东俊哥,你带上大嫂,我带上采芹……好,好,一定是鱼翅席,这你放心……人家什么都不缺……这些你就别管了,我都办好了。好,好,就这样。”说完放下电话。 采芹过来说:“我不去,人家是军长,我见了人家不知道说什么。要是光远宜嘛,我倒是能拉拉家常。” 寿亭说:“什么也不让你说,只管吃饭。陪着远宜拉家常就行。我说,你还真有事干,我们喝酒的时候,你把远宜叫出去,把那钱给她。老吴去了四五趟,一直没见着她。” 第二天早上,寿亭正在办公室喝茶,东初一步冲进来:“六哥,不好了,沈小姐走了,这是报纸。” 寿亭忽地站起来:“放屁!她大后天才走,昨天晚上她还给我打电话呢!” 东初说:“六哥,你看,这是照片,门都关了。我给你念念。” 寿亭慌了:“快快!快念,我不信!” 文琪过来扶着寿亭坐下:“‘香消玉未殒,叙情馆人去楼空;江山虽依旧,只留叹息忆佳人。’六哥,这是为什么呀!” 这时,一辆三轮军用摩托车冲进厂来,两个残废又吓了一跳。老吴忙迎出来问:“老总,有什么事?” 当兵的从车上下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火漆封着的军用信封:“签个字,陈寿亭先生的军事专函。” 老吴的手哆嗦着,接过笔来总算签了字。 摩托车转一个弯,带着一溜尘埃飞驰出厂。 老吴这才醒过神来,抓紧向楼上跑。 寿亭两眼直勾勾地呆着。老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掌柜的,当兵的开着摩托送来的信,沈小姐的。” 寿亭呆呆地说:“念!” 老吴哆嗦着撕开信封:“‘六哥台鉴:青岛寻短,得遇我兄,古道热肠,妹实感念。妹自沦落风尘以来,深感飘零落寞,孑然一身,孤苦无助,凄凄惨惨,不知所终。强颜欢笑,梦死醉生。三省沦陷,归家无计,举目四顾,俱为陌路。天公怜我悲切,赐兄再遇济南……” 寿亭早已慢慢地站起来,呆立着那里。他的眼前是远宜一幕一幕的往事,老吴念的什么,他大概也没听见,只听见最后一句:“妹远宜深躬,长鹤同拜。” 寿亭呆呆地看着外边,他的手在抖动,手中茶碗里的水也洒出来,随之当啷一声,茶碗落在脚下,碎了。泪也流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第二年的早春,林公馆院中的那棵老梅树开花了。林老爷和老伴站在那里欣赏。 早上,林祥荣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在书架前捏着下巴慢慢地走来走去,思考问题。他这样走了几趟,然后走到办公桌前,快速写下一点东西。然后按铃叫人,那茶坊进来了。林祥荣说:“通知现在开会。” 会议室里,上海六合染厂的中高层领导都在,有孙先生和另外十几个经理。这些人都穿着阔气,个个志满意得。 林祥荣清清嗓子,开始发言:“我把几位驻外埠的经理叫回来,是想大家商量一点事情。上海几个能染花布的厂子,成甬被我们吃掉了,昌盛也正在接手,还剩下长城苦撑——他的厂长李万岐已经跑掉了,跑到济南的一个工厂去当厂长。有李万岐的时候,他们还能撑一段时间,这李万岐一走,我看不会撑太久的。其实他撑得越久,亏损就越严重,我们接手也就越容易。我们吃掉他不会是长久的事情。现在他的股东正在和我接触,不过现在要价太高,我是不接受的,还要再等他一段时间。但是,吃掉长城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昌盛的马子雄自称上海印染业的第一高手,不是也被我们打败了吗?马子雄那么厉害,那么懂印染,都顶不住我们,难道长城的那些人比马子雄还厉害吗?” 孙先生在做记录,多数经理在抽烟,其中一个人在看自己手上的大金戒指。 林祥荣接着说:“在外埠,我们目前的主要对手是天津开埠染厂。这个厂子大,机器也好,技工的水平也很高。天津也靠着海,离得北平又近,不挤垮这个厂子,我们很难向北发展。这个厂在北方市场的占有率还是很高的。我们也应当再加把劲。这些具体的事情,散会以后朱先生要提一个计划出来,看看我们用什么方法,去占领开埠印染厂在北方的地盘。这样吧,朱先生,你先谈谈天津的情况,让大家也都知道一下。”林祥荣一伸手,“请!” 朱先生有三十多岁,精明瘦小。他刚想站起来,林一伸手,示意他坐着说。 朱先生说:“开埠厂的情况是这个样子的。他们是一个合伙的公司,股东主要是小型煤矿业主和一些农村的士绅,没有官员股东,也没有哪家银行参与其中,所以财力有限。他们用的是德国罗兰三色印布机,技术方面没有什么弱点。但是,由于现在花布市场我们在坐庄,它的价钱上不去,所以,从开业到现在,还没分过一次红,股东们怨言很多。那些股东不懂印染,看到花布总赔钱,现在已经开始限制产量……” 林祥荣一扬手:“这些不要去管他,谈一下市场的情况。” 朱先生连忙点头:“好,好。他们现在请了一个英国留学的博士当厂长,这个人叫周涛飞,很有商业头脑。他的那个助理也很厉害,本来在日本教书,日本人占领东三省后,一气之下回了国。这个人也很有头脑。这两个人本来是朋友,现在一起做起生意来,胆量很大,有些事情根本不通过董事会,自己就能做主。他俩看到我们的花布卖得好,就很不服气,发誓要与我们争,但是他们的意见多数不能被股东们认可。我们的花布在天津的是每尺一毛四,他俩通过多次说服股东,现在降到了一毛六。但他的质量比我们的好一点。他用的是舶来纱……” 林祥荣打断他:“我们也是舶来纱。老百姓不管是什么纱,就认价钱低!他卖得怎么样?” 朱先生说:“降价之后明显好转,因为他的布质量好。但我听他厂里的人说,在这个价格上,他们是赚不到钱的。” 林祥荣在本子上记下了些东西:“质量好的布我们也有,但是我们不能用好布去和他争,那样会两败俱伤。现在我的打算是,让他伤,我们不伤。所以要用次布打击他。你寄回来的布样我看过了,它用的是三十二支一等纱。还说他很厉害,还是英国留学博士,用这么高级的纱本身就已输定了。布那么厚,我看做船帆都可以,不亏那才怪!”那些人哄堂大笑,林祥荣用手按下笑声。“你说的这个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他现在亏得还不够。他那些股东不是着急吗?好,我让他们更着急。打电报过去,从明天开始,我们降到一毛二,还是要比他低四分。不能让这个厂子喘过气来!” 大家一齐鼓掌。 林祥荣双手一伸,把掌声压下:“诸位先生,花布,政府是不要的。我们得不到政府订货,就只能靠市场,靠老百姓。现在老百姓很穷,太多的钱没有,但又要穿花衣服,所以,我们的产品是适合他们的。我们现在这样做,利润会少一点。但是等我们完全控制了整个花布市场,价格就由我们说了算了嘛!” 又是一片掌声。 林祥荣说:“周经理,你谈谈山东的情况。” 周经理是个胖子,表情里透着一股贼气:“山东的情况与朱先生说的差不多,只是最近宏巨、三元两个印染厂的花布已经上市……” 林祥荣笑了笑:“先不要去管它两个,等我们收拾完了开埠之后,马上挤死他,一定要挤死。这两个厂的花布每尺多少钱?” 周经理说:“他们与天津开埠的价格是一样的。开埠降价他们也跟着降了。” 林祥荣说:“那我们在山东的价格也降下来。一网下去,鱼和虾米一块打。特别是那个姓陈的,我要把他挤出印染界,让他重新去讨饭!” 哄堂大笑。 林祥荣接着说:“我们是这样说,但不能小看山东的这俩厂。三元厂的赵东初就是我的同学,人蛮聪明的。他到上海来,不管我怎么问,他总是找话题岔开,就是不谈他厂里的事。至于那个什么破宏巨染厂,姓陈的骗走了我们八千件布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会让他送回来的。不仅送回来,还要哭着送回来!”林祥荣用手背抹眼,学寿亭哭,那些人跟着笑。“这个人蛮难对付,孙先生也见过他。我们打垮了开埠染厂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他不仅骗走了我们的布,还挖走了我们的技工。当然了,他也帮了我们的忙,没有他,昌盛和长城也不能倒得那么快——没法干了嘛!周经理,你要想办法到他厂里去一趟,看看他的实力。孙先生,你和咱们走掉的那三个技工私交也是有的,也可以给他们写写信,让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是大上海嘛,在济南那种土地方有什么意思?早晚还是要回来嘛!你告诉他们,宏巨染厂是没办法与我们六合抗衡的,那个厂子太小了。”林祥荣掐着小拇指,把寿亭的厂子比做那么小,“鞋子一脚踏上去,他就找不到了。孙先生,你说是不是这样?” 孙先生说:“写信是可以写,只是陈寿亭给的工薪那么高,我怕是说不动他们。” 林祥荣不以为然地说:“陈寿亭那是胡闹,技工不值这么高的钱。他当时挖人的时候可以出到那么高,现在大概早降下来了。孙先生,人很讲究出身,陈寿亭本身就是个讨饭的,虽然是有了一点点钱,但是他的骨子里还是很穷,他会把一分钱看得很大。虽然赵东初来了电报,说是可以把布运回来,但大家不要以为他很大方。他这是怕我们打击他,故意与我们和好。他知道我们林家在上海商界的地位,他知道与我们为敌是没有好结果的,所以,他是想借这件事情来巴结我们。这也是我不急于取回布来的原因。虽然布放在他的仓库里,实际上他比我们还着急。天天盼着我回电报。你等着吧,我让你慢慢地等。电报我们不会打给他的。这样的人不配和我们林家交往,我不会睬他那假惺惺的好意。等我们把开埠打垮了,包括赵东初,都会跑到上海来求我们。我在这里宣布一条规矩——”他看了一眼孙先生,“有什么事情,直接找我说就可以,不要去打扰我爸爸。他老人家奔波一生,我长大了,应当替替他了。今天之前的也就算了,但今后不能再这样。如果让我知道了,对不起,我只能劝你另谋高就了!大家晓得了吗?” 下面的人糊糊涂涂地答应着。孙先生低着头。 寿亭在办公室里抽烟,思考,从屋子的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再走回来,眉头也皱着。 老吴进来了,他手里拿着洗过的花布:“掌柜的,虞美人的花布虽然降了价,可缩水不大,一丈缩了一寸二分。” 寿亭多少有些意外:“噢?”他拿过花布来看着。放下布之后,坐回椅子上。“除了用布薄了点,这个厂还算守规矩。他这是往死里挤开埠呀!他在天津降价,在济南也降了价。明祖来电报说青岛也降了。他这是搂草打兔子,想捎上咱呀!” 老吴坐下来:“掌柜的,孙掌柜的又来了一份电报,说他的印花机停了,咱派给他的那两个师傅也给送回来了。掌柜的,孙掌柜的工厂准备卖给滕井,他想听听你的意思。” 寿亭并不意外:“滕井的胃口真大呀,别噎死这个王八蛋!回电报,告诉明祖,卖!卖了之后让他到济南来住两天,这老伙计不错。”寿亭拿过烟,“老吴,这人得分生到什么时候。明祖要是生在太平盛世,创业也行,守业更行。可生在这个乱时节,他就跟不上趟了。滕井对付他,绰绰有余,卖厂是早晚的事。我看卖了倒是利索。” 老吴说:“嗯,是这样的。掌柜的,孙掌柜的还问问卖多少钱合适。” 寿亭托着下巴看天:“多少钱……多少钱……告诉明祖,不能低于二十五万,如果低于这个数,就让赵老三联络上海姓林的,他准要。明祖那个厂虽然机器过时了,可他面对着整个胶东乡下市场,他那货卖得很对路,并不少赚钱。” 老吴忙提醒:“掌柜的,那不是引狼入室嘛!” 寿亭冷笑:“姓林的比滕井好得多,别看他现在忙活得挺紧,他不是狼,只是长了个狼样。如果是狼,能让咱办他八千件布?不识相的东西!要是赶上哪天不高兴,就把他那些破布卖了。” 老吴说:“好,我一会儿就让给他回电报。”老吴给寿亭添了点茶,“掌柜的,我有句话得说了。” 寿亭看着他:“说吧。” 老吴说:“掌柜的,咱现在用的是滕井那船日本布,所以还谈不上赔,可咱要是把这些布用完了,咱可是印得多赔得多呀!” 寿亭点点头。 老吴说:“咱请的那上海工人工资那么高,所以……” 寿亭不再让他说:“论说一毛六的价钱应当能赚点钱,要是机器开足了,兴许还能多赚点儿。现在主要的是卖不动,这边开着机,那边卖不出去。唉!?99lib.你出去吧,我琢磨琢磨。” 老吴说:“咱是不是停机?我看还是先停一下吧!” 寿亭摇摇头:“外面有姓林的,济南有姓訾的,滕井还搅在当中,我得想想。”寿亭忽然叫住老吴,“我说,放着坯布也是放着,就是停了机,咱也不好意思给上海来的那些人停工钱。如果这工钱一停,那些人就能再回上海,回了上海姓林的也不会再用这些人。老吴,那咱可坑了人家了!做买卖讲的是风水轮流转呀!要是花布的行市好了,咱再请人家,人家可不会再来了。我看,开着机,印!我给他来个‘破了头用扇子扇’,我让姓林的摸不清我想干什么。” 老吴说:“掌柜的,大事,可不能动火气呀,咱弄不好就能毁到这一场里。” 寿亭脸色十分温和,他看着老吴说:“老吴,这做买卖干工厂,就好比打麻将,只要你一天不金盆洗手——彻底不打麻将了,就不能说是输了赢了。宏巨染厂不小了吧?可是只要一天还干着,就有可能倒闭!当然,也可能杠后开花干得更大!”寿亭和老吴都笑了。寿亭接着说:“从青岛到济南,咱俩多年来一直是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你没见我碗里剩下过一个米粒,因为我原先是个要饭的!用东俊的话说就是‘盐里淘,卤里煮的过了好几遍了’!我一分钱没有上的牌桌,现在赢了这么多,咱还怕什么?正是因为我不怕什么,所以那些干染厂的嘴里不说,心里都怕咱。大不了再去要饭!当然咱也到不了那一步。老吴,什么事都得看得开,这钱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要是看得过重了,干起买卖来就顾虑重重,买卖也就干不好。你放心,我不会和姓林的硬干,只是我现在还没想好怎么拾掇这个舅子!放心吧,老吴,快打发人给明祖回电报,让他卖了工厂就到济南来,商量商量他下一步干什么。其实什么也别干了,现在这买卖也太难做!” 老吴刚想走,寿亭叫住他:“等等,你给我准备八万五千块钱的银行本票,三张两万的,两张一万的,一张五千的。” 傍晚,南京莫愁湖北岸,高级军官别墅区,长鹤和远宜在他书房中喝茶。这个书房很宽大,陈设简约高雅,两个紫红色的书橱,一张写字台,上面放着两部电话。这边的墙角处,是两把藤椅。屋里的光线柔和静谧。墙上是两个条幅,一幅写着“念宜”,另一幅是“小言”。字体细瘦清峻,飘远拔俗。远宜坐在那里看着笑。一个卫兵在院中走动,另一个持枪站在门口。 远宜听见了院子里士兵的走动,就多少有些厌烦地说:“有这个必要吗?我看没有人想行刺咱们。” 长鹤笑笑:“自从我来到南京,一直是这样。往好处说,委员长是效法曹孟德,让我感到他很器重我;往坏处想,可能怕我思念少帅,再一时心血来潮,离他而去。唉,中原大战的时候,少帅派我去给委员长助战,见到了冯玉祥。冯将军是老一代的军人了,刚直的人品也让我十分佩服。可是他作战的方式却有些旧了。得胜而归之后,委员长就对我宠爱有加。一个人的能力,得到另一个人或者上司的欣赏,这也算是一种知遇。” 远宜抬起眼来看他:“你以为自己是关云长?” 长鹤看了一眼别处,叹息一声:“关君侯是忠义千秋的典范,也让人景仰。但是他的负面作用也很大,特别是在军队里。西洋的军队是忠于自己的国家,但是中国的将领却是忠于某一个人。包括我,也不能摆脱这种局限。”他前后看了看,把手放在远宜的肩上,“我知道委员长剿共不合时宜,但是我却不便正面说出来。其实从长远来讲,日本鬼子也不足为惧,总是要打败他的。但是中国要想有更好的发展,首先应当放弃文化中的一些糟粕,比如愚忠。” 远宜小声问:“你是说,中国缺少一种凝聚民众的共同理想?” 长鹤站起来,来到窗前,对院里的卫兵和气地说:“走路的声音小一点,或者到门外,我和太太正说话。” 士兵立正,转身去了院门口。 长鹤回来坐下,笑笑:“唉,是缺少一种凝聚民众的理想。比如说,现在就是没有日本鬼子捣乱,中国就能太平吗?桂系这股势力不能忽视吧?少帅虽然易了帜,但是心里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还有云贵川的各种地方势力,这都是些麻烦。总的来说,还是清朝留下了那烂摊子。清朝这个朝代,是中国历史上最可恶的一个毒瘤,遗患无穷。甚至一百年之后,余毒也未必能肃清。” 远宜问:“委员长知道这些吗?或者,这些话你对委员长说过吗?” 长鹤苦笑一下:“委员长当然比我明白。如果他没有这样的心计,能把共匪朝着不毛之地驱赶吗?他就是想让共匪与地方武装相互消耗,然后歼灭余者。但是没想到毛润之这么厉害。委员长嘴上不说,但他心里对毛润之十分佩服。他说毛既没钱发给部下,又吃不上饭,但他的人却不散去,这是为什么?白长官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 8bf4." >说委员长坐镇贵州剿共,突遭共匪袭击,委员长曾仰天长叹:‘朱毛不过是一隅流寇,三军堵杀,不得剿灭,天欲何为!’白长官也是听别人说的。唉,委员长也够难的。” 远宜叮嘱道:“我知道你不爱做官,你最好还是别和委员长不喜欢的人来往。” 长鹤笑了:“你说对了。我在国防部的官职不算高,但是没有谁敢小看我,在外人眼里我是委员长的亲信。这让我感到很尴尬。在东北将领的眼里,我就是三国时的华歆。”说罢,苦笑着独自摇头。 长鹤问:“你没给六哥写封信吗?你别把他急出病来。这个老兄,我真是挺想他。” 远宜说:“我也是,再过一段时间吧。” 长鹤看着墙上那“小言”,自言自语地说:“有时候,不说什么反而更好,留下些空白的想象。” 远宜说:“小言二字我问过你好几次了,到底怎么讲?” 长鹤站起来:“今天月色不错,咱们出去走走吧。小言,小言,唉,等一会儿我告诉你。” 二人站了起来。 他俩沿着莫愁湖走着,杨柳依依,月色衬着这湖边的伉俪,远宜的手放在长鹤的臂弯里。 两个卫兵一前一后,前面的那个离他约有二十步远,后边的那个大致也是这个距离。 远宜侧着脸问:“你怎么不说话?” 长鹤扔掉烟:“‘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可惜这眼前的湖水不是沈阳。” 远宜转过身偎在他胸前:“不说沈阳行吗?”她的口气带着些凄楚,“江南风景,落花逢君,先忘下那些事情吧。我怕你整天是这种情绪,再带到机关里,让我不放心。” 长鹤拍拍她的背:“唉,也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的存在。在机关里……不说这些了。” 前面的那个卫兵跑过来,小心地问:“处长,还去胜棋楼坐一会吗?要不要我回去给太太拿件外衣?” 长鹤说:“就去胜棋楼坐一会吧,外衣不用拿了,谢谢。” 那个侍卫快步向前走去。 晚上,东俊在家里喝闷酒,太太把孩子轰去了西屋。 太太说:“你喝得太多了。停了吧!花布卖得不好,咱就卖染布,还用犯什么愁呀!” 东俊笑笑:“我不是犯愁,是心里烦,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干。” 这时,东初进来了。“大哥,大嫂。” 东俊指着对面的椅子:“坐下,咱弟兄俩喝两盅。你让王妈再炒两个菜。” 赵太太答应着出去了。 东初见大哥已有醉意,就说:“大哥,我吃过饭了。你也别喝了,咱俩喝茶吧。” 东俊大声喊:“王妈!拿盅子!” 王妈这时正进门,一套餐具放在了东初面前,随手把酒也倒上了。 东俊举起杯:“三弟,干一个。”他不等东初回应,自己已喝干了。 东初喝完之后放下酒杯:“大哥,咱停机的事儿我对六哥说了,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今天我去他厂里,见两台机器全开着。现在开埠和林祥荣打得正紧,花布的价钱一路向下走。这不行呀!” 东俊说:“你六哥比你精,不用咱为人家操心,咱看好自己这一摊子就不错了。” 东初有些着急:“大哥,咱不能看着六哥和林祥荣拼命呀!” 东俊看着自己眼前的杯子:“拼吧!老三,咱俩虽说是亲兄弟,是一个娘养的,但有些话我还是不能说出来。记着,咱看好自己这一摊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不要管得太多。” 东初说:“大哥,咱可不能坐山观虎斗呀!六哥就是拼命,咱也得搭把手呀!人家刚给了咱那么大的生意,咱……” 东俊一抬手:“不要再往下说了,我全明白。人情是人情,买卖是买卖。成语中有坐以待毙,今天花布市场上的这个局势,咱们应当是以静制动,坐以待对手毙。 小六子的脾气我知道,劝也劝不住,由着他去吧,他的情分我也忘不了。来,干!” 东初没有端酒杯,东俊自嘲地一笑,自己干了。 东初冷冷一笑,站起来说:“大哥,我回去了。” 东俊也不起身,只是说:“老三,记着,‘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我赵东俊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可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他那个人字还没说出来,东初已经出了门。赵太太正向北屋走,一见东初气呼呼地出来,就问:“怎么没坐住就走?” 东初说:“大嫂,等有一天我掉到井里的时候,你告诉我哥,别救我,免得湿了他的衣裳!”说着冲出院门。 东初气哼哼地回到家里,太太正在写自传。东初进门脱下外面的皮夹克用力一甩,摔到了墙上,然后坐在沙发上喘粗气。太太赶紧停止创作,过来扶住东初的手臂:“怎么了?你不是去南院了吗?” 东初拿过烟,太太赶紧划着火点上。“别生气嘛,怎么回事?” 东初说:“大哥是念的私塾,读的是四书五经,怎么找不着一点仁和义的影子呢!太买卖人了!他看着六哥往火坑里跳,也不说劝一下,还说什么坐以待对手毙!他这话一说出来,吓了我一跳。” 太太释然:“大哥这话并没有错。其实,六哥也就是对手。如果没有外面的那些染厂在山东闹,咱和六哥还不是对手?大哥的这种想法很长远,不过,只是感情上说不过去。” 东初冷笑一声:“哼!人家六哥可从没拿咱当过对手,一下子给了咱那么大的买卖。” 太太笑了:“东初,我说句话你别不愿意听。这话很难听!” 东初冷静了一些:“噢?说,没事,说错了我也不骂你。” 太太:“我可说了?” “说吧,什么话呀,这么费劲!” 太太笑着说:“六哥没把咱当对手,是因为在他看来大哥和你不配当他的对手。所以才对咱那么好。咱的厂子现在就比宏巨大,他不是想着赶上咱,反而处处帮着咱,这是为什么?” 东初大惊:“噢?说下去!” 太太受到鼓励,来了精神:“你想呀,同行是冤家,他要是怕咱发展大了,将来能挤对他,能帮咱吗?” 东初怒色全无,认为太太说得有理:“嗯,是这样。这回染中央军的被服,他把冰砣子方子全说给咱了,这就是没防着咱,知道咱碍不了他的事。嗯,是这么回事。” 太太眼珠乱转:“东初,大哥也是好人,但是毕竟是上一个时代的人物了。再用这种头脑想事情,是跟不上潮流的。” 东初叹气。 太太接着说:“东初,你想没想过咱自己分出来干?” 东初又是一惊:“这是什么话!你以为这是乡下呀,兄弟俩找个保人来,把地分了。” 太太说:“咱就是不分家,也可以把咱的钱入股别的染厂呀!” 东初笑笑:“我说过了,六哥的盘子太大,咱那点钱放进去没有意思。” 太太想了想,决定一吐为快:“那咱入小厂。比如訾有德家的模范染厂。” 东初像被蜇了一下子似的站起来,死盯着太太,半晌无语,然后突然大吼:“放屁!” 太太站在那里吓得浑身一哆嗦,以为东初要打她,还做了一个护脸动作。 东初怒目而视:“訾家这样的臭狗屎躲都来不及,你还往上凑!”东初指着门,“这个家你要是不愿待了,现在就滚!” 太太吓得脸也黄了:“是他到妇女建国会去找我,是他让我找你的。” 东初一脚踹翻了茶几,指着太太说:“从明天开始,你哪里也不能去!你要敢走出大门一步,就永远别回来!我赵东初说到做到!”说罢,倾尽全身力气猛一摔门去了自己的房间。由于用力太猛,门上的玻璃掉下一块来。 佣人们闻声全出来了。东初穿过院子,进了西屋。然后又打开门,冲着院子里吼道:“老王,拿锤子把那辆自行车给我砸了,使劲砸!你要是砸得不够烂,明天你也滚蛋!”咣当一声又关上了门。 太太站在那里傻了一会儿,捂着脸哭起来。 胜棋楼上,长鹤拉着远宜坐了下来。长鹤把远宜的手拿在自己的手里,感喟地说:“打江山有打江山的难处,可这坐江山,更不容易。” 远宜看着前面:“咱们不坐江山。六哥说得对,钱再多,官再大,也就三顿饭,用不着那么麻烦。人们往往看不开,所以,自寻了些烦恼。” 长鹤说:“到时候,你想不麻烦也不行呀!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胜棋楼吗?” 远宜斜过脸来:“你除了军事,就是政治,这又加上历史,整天弄得我穷于应付。” 长鹤拍打着她的手:“咱这是闲聊,我又不是考你。朱元璋定都南京之后,就开始诛杀功臣,你就是没有错,他也找出个错来杀你。所以《明会要》中有这样的话:‘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他把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演化到了极致。唉!” 远宜说:“所以吗,咱才不去坐江山,等打走了日本鬼子,咱们回沈阳过一般老百姓的日子。咱谁也不妨碍,也就没事了。你总让我看《明史》,可我看见的全是些心计和血腥,感觉最没意思的,就是做官和功名利禄。” 长鹤说:“官,可以不做,但历史是要知道的。特别是明朝的历史。因为明朝是中国封建主义的顶峰,它的政治建制也是历朝历代最完善的。唐人李山甫有这样的句子: ‘借问繁华何处在,雨苔烟草石成秋。’历代的兴亡之中,多是伴着些无奈的感伤。” 远宜说:“我看,你将来当语文老师最合适,历史老师也行。咱俩一个学校,我去教音乐。” 长鹤说:“这个时代,语文老师没有用,音乐更没用!我的话,说给你听;你的琴,给我欣赏。也就是在这个环境里,只有你我的时候,我的心才找到一点慰藉。”说着亲了远宜一下。 远宜喃喃地说:“你还是说这里为什么叫胜棋楼吧。” 长鹤笑笑:“刚才说朱元璋诛杀功臣,他手下有个名将叫徐达。你读 《明史》,知道徐达。他英勇善战,为人谦和。但就是这样的人,朱元璋也容不下他。此人善下棋,但每次都输给他的皇上。这一天,朱元璋和他来到咱坐的这个地方,命令徐达把真本领用出来,不许再输。徐达无奈,只得赢棋。但是,赢了棋,可能就没了命呀!他们下的是围棋,后来徐达果然赢了。朱元璋当时就面有不悦。按照古代的规矩,君白臣黑,朱元璋用的是白子。但他刚想发火,徐达跪下磕头喊‘万岁’。朱元璋不知何故,再看棋盘时,徐达虽是赢了棋,但他却用棋子摆成了‘万岁’二字。远宜,难不难?从落第一个子,就满脑子里是‘万岁’二字的形状,同时还得赢棋,这要费多大的心思!唉,外人只看见高官的荣华富贵,却不知道还要提心吊胆。” 远宜天真地问:“朱元璋就因这不杀他?《明史》说他‘病笃遂卒,为这辍朝。临丧悲恸不已,追封中山王。’这也算是个例外。” 长鹤轻轻地哼了一声:“哼,那就不是朱元璋了!后来徐达背上长了个恶疮,这种病怕吃蒸鹅,朱元璋却派人送了蒸鹅去,徐达也只能含着泪吃下。唉!” 远宜问:?“我怎么没读到这些故事?是不是你给我的版本不好?” 长鹤笑笑:“前人早说过‘六十年无信史’,为尊者讳。你读的那《明史》就是由史官笔记而来,所以这些丑事当然不会记载。” 远宜把脸枕在长鹤的肩上,良久,小声地说:“委员长不会也给你吃蒸鹅吧?你越说这些,我越为你担心。” 长鹤淡淡地一笑: “不等这道菜上来,我就和你遁迹远方了。中国文化最精妙的地方,一个字足以概括。” 远宜抬起脸:“哪个字?” 长鹤干脆地说:“退!” 远宜点点头:“你在外面还是少说话,祸从口出。光退还不行。” 长鹤说:“你看见我书房那幅字画了吗?” 远宜说:“就是‘小言’那两个字?” 长鹤说:“是。中国的书法境界很高,但还没有达到‘道’的境界,只能说是书艺,或是书法艺术。那不能读成‘小言’,其实是‘不语’。我把小字上面的那一横画,和语字旁边的那个吾字去掉了,放在了心里。”说时,用手在腿上写这两处。 远宜用拳捶他:“我为什么问了你那么多次,你就是不说?成心气我!” 长鹤侧身抱住她的小拳头:“我是怕你为我担心。过去我跟着张少帅 ,还多少说几句话,现在我是直接不说话。除了闲谈。远宜,不语还不是最高境界。” 远宜又打他:“你别让我着急了,快说出来,什么是最高境界?” 长鹤说:“不问。这比不语更难。我身为军人,除了军事事务我发言,再就是闲谈的时候我说话,其他时间,我就是看书,思考。委员长最喜欢我这一点。所以《老子》说‘多言术穷,不如守中’。” 远宜抬脸看着他:“我觉得你挺神秘的,有些话对我也不说。” 长鹤逗她:“你比我更神秘。家驹兄几乎每天要往国防部来一封信,你就是不让回,六哥还不觉得你神秘?” 远宜说:“不是我不让回,你要是回了信,六哥把钱送了来,大家推来让去的,多尴尬。你那套‘不语不问’能顶得住吗?他的声音又那么大。” 长鹤说:“也是,这老兄的声音是有些太响。天有些凉了,咱们回吧。”说着把远宜挽起来。 面对着眼前的水天,远宜喃喃地说:“也不知道六哥怎么样了。” 早上,东俊愁眉苦脸地坐在办公室里,东初和寿亭进来了。东骏赶紧让坐。还没等东俊说话,寿亭就说:“东俊哥,难道咱上印花机上错了?” 东俊苦苦一笑:“先停了吧,六弟。我那两台机早就停了。唉,咱不能硬干,得想想办法。这样耗下去,咱们撑不住。”说着拿过一张报纸,点着报纸上的广告,“寿亭,虞美人又降了二分钱,这是冲着开埠和咱来的。六弟,我看你也停下吧。回头咱们再想想办法。” 寿亭寻思着说:“难道咱就在这里坐等?再退回到染布上去?要是当初知道这通乱,还不如不上那些熊机器呢!” 东俊把手放在寿亭的膝头:“六弟,这染色布,既能在城里卖,也能去乡下卖。可印花布呢?只能在城里卖。上海天津这俩厂打得这么热闹,咱也跟着受害。咱现在要是没有那些染槽滚筒机,只有印花机,哭都来不及呀!” 寿亭赞许地点头,点上烟说:“东俊哥,我是真烦了!你帮我打听着,把我那两台印花机卖了,卖了倒省心。”东俊有些诧异,看了东初一眼,东初赶紧把头低下了。 寿亭接着说:“便宜点也不要紧,要不,卖给你?我还落个人情。” 东俊苦笑着说:“六弟,没必要,还不到那个时候。你这个脾气,一上来就是急的。等等再说。听我的,咱等着看看。” 寿亭很执拗:“东俊哥,你说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我打听着卖给别人。可让这些花布乱死我了!工人的工钱那么高,这边机器呼呼转,那边卖不了,卖了也是赔钱。咱图什么呢?卖!我刚才来的时候,已经让那两台贼羔子机器停下了。这两天可气死我了!我前两天生气,一气印了一千件,一件布一千米,全济南的人都穿花布也够了。” 东初有些着急:“六哥,不能卖。实在不行咱换上单色版印单色布,那也比染省钱呀!” 寿亭咬牙切齿:“我一看见那两台机器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恨不能把它砸了!” 东俊慢慢地说:“六弟,卖机器倒是不至于。但是以后再买机器倒是该慎重了。咱俩当初一时头脑发热,一人买了两台,要是当初买一台,现在也好点呀!” 寿亭说:“说这些都没用了。东俊哥,你在济南待的时候长,你看看咱下一步怎么办?咱可不能就这么在这里喝着茶等死呀!” 东俊苦笑一下:“昨天我心里烦,在家里喝了两盅,说了一句坐以待对手毙,老三烦了,把门一摔就走了。”说着看东初。 寿亭问:“这……” 东俊的手放在寿亭的膝上拍两下,让他停住:“他以为我是要看着你去跟林祥荣拼命,我对他说,你六哥没有那么傻。老三,这也当着你六哥,你说说,林祥荣和开埠是咱的对手,我再没人味,也不能把你六哥当成对手呀!你说是吧,六弟?” 东初不语。寿亭接过来说:“老三这人呀,总是不等你说完就想急。对手?谁是谁的对手?宏巨和三元?那我就别坐在这里了,我赶紧回去想办法对付你算了。老三净胡说八道!”寿亭又转向东俊,“东俊哥,坐以待对手毙,我琢磨着,眼下还只能如此。按你那意思,咱先看看?机器先不卖?” 东俊笑笑:“先不卖。” 寿亭说:“嗯,那就再看看。他娘的,自从下手干买卖以来,我还没这么心烦过呢!” 东初接过来说:“六哥,咱们都不是外人。我看咱们去趟天津,一方面是了解一下天津的行市,一方面也是散散心。天津开埠印染厂的周涛飞,就是那个留学生经理,昨天又来了信,还是邀请咱去一趟,大家一块儿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说白了,他是想让咱帮他一把。六哥,咱不妨抽这个空,去天津看看。帮不帮他,那是后话,咱也就算散心吧。我看自沈小姐走了后,你一直打不起精神来。加上买卖上的这些烂事儿,我看你也够心烦的了。去天津玩一趟,兴许咱这根筋一松开,能想出主意来呢!六哥,沈小姐没来信?” 寿亭叹口气:“唉!她和别的女人不同。我现在心烦的是,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那钱还没给人家呢,这叫什么事儿呀!我要是把好几十万块一下子汇到南京国防部,那明摆着毁了人家霍长鹤的前程。可钱放在这里……嗨!这个小妮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东初说:“六哥,我说句话你别不愿意听,要是没有这些钱,沈小姐说不定能来信。” 寿亭摆摆手:“先不说这些了,去天津!” 三元染厂的汽车把寿亭送到楼下,司机鞠躬告别,寿亭上了楼,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老吴正在做账,文琪惊慌地跑进来:“叔,掌柜的回来之后,就坐在那里愣神,接着就冷笑,随后又哈哈大笑。你快上去看看吧!” 老吴慌忙撂下手里的活计,摘下花镜跑上来,也没敲门就冲进来:“掌柜的,你怎么了?” 寿亭这时已经不笑了:“没怎么着。这不挺好吗?” 老吴看看身后的文琪。寿亭说:“坐下,老吴。文琪,去冲壶好茶来!” 文琪见所报不实,心里没有底,一边回头看着,慢慢地出去冲茶。 寿亭说:“老吴,我要饭的时候,常去书bbr>棚里听说书。张店城里西关有个孙塌鼻子,他专讲《三国》。这个人是生梅毒生得烂了鼻子,可那书讲得真好。再加上他比画,我听得都能忘了饿!他讲到那关公战黄忠,关公就是胜不了,那么有名的大将哪丢过这个人?就琢磨着第二天来个败中取胜,要用拖刀计斩了黄忠!”寿亭说到这里,摸过印台来啪地一摔。老吴本来就觉得寿亭不正常,提心吊胆认真听,这一摔印台吓得老吴一惊,身子往上蹿了一下。寿亭也笑起来。“我这是醒木!咱接着说。第二天,关公真的诈败,可那黄忠不知道这是计,使劲在后头追。正追着,骑的那马自己趴下了,关公的刀也举起来了。老吴,这关二爷可是义气千秋的人物呀,不能砍哪!”寿亭又要举印台,老吴赶紧站起来拿下,放回原位:“掌柜的,这醒木就免了吧,反正我听书你又不收我钱。” 寿亭说:“没了醒木这不像个样呀!将就着吧!这些年我常想,要是关公一刀砍下去,二爷的一世英名也就毁了。黄忠也就成不了刘备的五虎上将了。这什么事儿呀,都得凑巧!这些年我一直想用拖刀计,也来个败中取胜,可就是碰不上黄忠。不仅碰不上黄忠,还净碰上些蒋干——拿着假信当真信。”寿亭突然站起来,端起身架,念白叫板: “只害得老夫,妄杀了那蔡瑁张允!气煞老夫者也!呜呀——” 吓得老吴赶紧过来扶住他:“掌柜的,你没事吧?文琪,快送茶来!” 文琪端着茶进来,一见寿亭那架势,更是傻了。寿亭身边是老吴,但架子依然端着,继续念白:“老夫,统百万雄兵,横陈这长江之上,周——郎!文琪,把茶放下,端着那盘子收你叔的钱!哈哈……” 老吴这才松了一口气:“掌柜的,你这么个闹法儿我撑不住呀!可吓死我了。”说着擦头上的汗。 寿亭在椅子上乐得直蹬腿。 林祥荣在办公室里,正与孙先生密谋。 林祥荣说:“我刚刚得到消息,是陈寿亭做了国防部的那笔生意。他能赚几十万呀!他有了这笔钱,将来就有实力和我们对抗。这个人很厉害,他能做了这笔生意,也就证明他有些背景。” 孙先生问:“我们不是和霍将军……” 林祥荣一抬手:“霍长鹤不会听我的。他让人捎回话来,让我以后不要难为陈寿亭。怪了,陈寿亭是个要饭的,霍长鹤是个将军,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费解,真是让人费解!孙先生,这件事不要对我父亲谈起。” 孙先生赶紧应道:“不会,不会。董事长,那我们怎么办呢?陈寿亭要是有这样的背景,就对我们江北的市场是个威胁,还是应当早防着他好一些。” 林祥荣笑笑:“我早想好了,你今天晚上就坐火车去济南。我们先搞他一下再说!山东税务总署的署长吴其川是我家的世交。他现在的这个官就是我爸爸帮他谋的。礼物我也准备好了。你找到他之后,让他无论如何把姓陈的工厂查封了,最好能罚他个倾家荡产,出出我这口气。你准备一下,今天晚上就走。” 孙先生迟疑:“要是姓陈的没有偷税漏税怎么办?” 林祥荣笑了,拿着烟斗说:“在中国,做生意的没有一个不偷税的,包括我们。如果老老实实地缴税,我们能做吗?再说,他骗走的咱那八千件布肯定不入账,我一直没往回要,就是为了搞他一下,然后再收回来。八千件布不是个小数字,光这一条就够他受的。我们不仅要拿回那八千件布,还要让姓陈的从此永远无法翻身。再说了,就是他没偷税漏税,吴伯也会有办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放心吧!” 孙先生点头。 孙先生正要走,林祥荣一把拉住他: “孙先生,你去了之后,千万不要对吴伯说姓陈的做了国防部的生意。他要是知道这件事情,就不敢下手了。现在的官员都不干净,很害怕丢掉乌纱帽的。记下了?” 孙先生说:“这我知道。我就说姓陈的原来是个讨饭的,没有什么势力。” 林祥荣很得意:“有了礼物在那里,其实什么也不要说,吴伯就知道怎么办。” 白志生正在宏盛堂药铺后堂看报纸。看着看着,他突然骂道:“嘿,他妈的!姓陈的这小子是有点实力,又在西门开了个门市。世亨,还得想想办法,这口恶气我始终就没出来,想起来心里就窝囊。” 钱世亨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摇着头说:“大哥,这姓陈的来济南的时间不长,可势力并不小。咱就始终没弄明白这小子背后是谁。我看,这事还得先放放,不能太急。大哥,现在的这些买卖家,都是趁着一股的乱劲儿发的家,什么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全都熟悉!” 白志生说:“不行,给他西门新开的铺子放把火!明的不行,咱来暗的。” 钱世亨说:“大哥,咱是求财不求气。放把火可以,但是咱们又能捞到什么?再说了,西门里的那个铺子我也看见了,咱就是烧上他这样的三个铺子,也伤不到姓陈的筋骨。你别急,大哥,我找个明白人彻底打听打听这小子。” 白志生放下报纸:“整天是打听,也没打听出个子丑寅卯来。姓陈的一来,好,三元染厂赵家也跟着不交钱了,真他妈的憋气!” 钱世亨忽然想起来什么事,说:“大哥,这有五六天了。我正在汇泉楼吃饭,苗瀚东还有姓陈的、赵老大进来了,他们进了雅座。过了一会儿我进去敬酒,苗瀚东直接往外轰我,姓陈的也不让敬酒。赵老大喝得差不多快醉了,他指着我说,如果再胡闹,就让运河帮的宁五爷连咱的药铺给炸了。回来之后我也没敢说” 白志生一听宁五爷,立刻有点傻,左右地摇着头:“这宁五爷到底和赵家有什么瓜葛呢?怎么只要天津一来人,就先嘱咐咱不要去惹赵家?世亨,打听打听这事儿!从根儿上打听!” 税务总署署长吴其川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子。他面前办公桌上摆着五张女人照片。他手里拿着好几块手表,正在根据照片上女子以往的表现和具体成色分配手表,自言自语地说:“这个给你,这块给你。这行了吧?不高兴呀,那给你这块。”说着把手表放在照片上。每个照片上都放上了,他就坐在那里端详,认为自己在分配中有些地方还欠妥,就摇了摇头,又将其中的两块手表换了一下。再端详:“嗯,这样就合适了。” 六块手表五个女人,还剩下一块。他掂了掂,笑笑,放进抽屉里,然后慢慢地拿起电话:“给我接宏巨染厂……喂!宏巨印染厂吗?……噢,陈掌柜的去了天津?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我是哪里?我是山东……” 家驹正在办公,他的上司安德鲁过来了。家驹刚要起身,他用大手按下他,自己也坐在家驹对面。 安德鲁问:“卢先生,你知道陈先生怎么得罪的林祥荣?” 家驹很警惕,但表面还算平静:“噢,这谈不上什么得罪,是商业上的竞争。林祥荣想自己独占中国花布市场,陈先生印花布,他当然不高兴。怎么了,林祥荣上海来信了吗?” 安德鲁晃了一下手里的信:“他不让再卖给陈寿亭颜料。” 家驹笑笑:“他威胁我们吗?” 安德鲁说:“是的。他说,如果我要再供给陈先生颜料,他就从英国人那里购颜料。” 家驹说:“你的意思呢?” 安德鲁说:“林祥荣购买的数量,远远高于陈先生。但是我们与陈先生有长期供货合约。” 家驹说:“你是让我说服陈先生解除这个合约?” 安德鲁说:“所以我很为难,想听听你的见解。” 家驹说:“至于是否继续对陈先生供货,那是以后的事情。我们现在来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在中国只有林祥荣这一个买主,而林既可以买我们的染料,同时又可以选择英国人或者日本人,你认为我们的处境很美妙吗?” 安德鲁很惊异:“噢?你说下去!” 家驹说:“我们现在的交易情况是多头对多头,当中国只剩 下了林,那我们就是多头对寡头,他会拿英国人的价格来挤我们,然后再拿挤过水的价格去压英国人。这个道理很简单。” 安德鲁说:“很有道理,我们是要避免那种局面。” 家驹说:“你还不太了解陈先生,他这人相当聪明,即便与我们解除了合约,只要他愿意,他既可以从英国人那里买,也可以从日本人那里买。我们拉过这个客户来,本身就很不容易。我甚至可以这样说,我们就是把各个出货口都堵严了,他照样可以从我们这里买走他要的东西,而且价格比现在还低!我们是没有办法阻止他的。” 安德鲁笑了:“这大概不会吧。” 家驹说:“你可以这样认为,但我劝你不要去碰他。如果我们终止了合约,结果可能会让我们难堪。” 安德鲁说:“林祥荣已经和英国人还有日本人说好,他们不会把颜料卖给陈先生的。” 家驹笑笑:“英国人日本人很容易答应林祥荣的要求,因为陈先生本来也不与他们交易。他们并没失去什么,我们却失去了一个客户。你把我们的这种想法告诉上海总部,他们会明白过来的。同样,如果上海总部的价格比英国人或者日本人高,林祥荣还能与我们交易吗?” 安德鲁说:“嗯,是这样。你总是把陈先生说得那么厉害,那他的花布产量为什么不如林祥荣大?” 家驹笑了:“陈先生最近遇到一个奇异的女子,弄得他心神不宁。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会让林祥荣一败涂地。” 安德鲁说:“爱情?” 家驹说:“不是,这种情绪德文的语境中没有。” 安德鲁说:“这影响到陈先生的商业信心?” 家驹说:“只能说陈先生现在注意力不集中。姓林的我也见过,他只是一个有钱的富商子弟,虽然很上进,但毕竟不是商业家。他与陈先生的差距相当大。可以这样说,他俩不是一个级别的拳手,陈先生会很轻易地把他打昏。我敢肯定,林祥荣连一个回合都顶不过去。这样,中午我请你吃饭,给你讲几个陈先生的故事。” 第二十二章 晚上,天津国民饭店餐厅里,周涛飞要请寿亭和东初吃饭。周涛飞三十一二岁,看上去比东初年轻很多。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眉宇间有股刚毅之气。他得体地一躬身:“陈厂长,赵厂长,中餐还是西餐?” 东初看寿亭,寿亭说:“这中餐西餐咱先往后放放,咱先改改口。涛飞老弟,中国印染界都知道,我陈寿亭是要饭的出身,也不认字。今天能到天津来,能和上过洋学的工业家一块吃饭,我要饭的时候是从来没想过的。我想到过发财,但没想到今天这个情景。自从我第一眼看见老弟,就从心里喜欢。说书的说过,这人哪,宁生穷命,莫生穷相!这相貌要是让人看着不顺眼,这人就很难走运。我一看老弟这气度,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只可惜赵子龙跟着公孙赞——投错了主呀!咱今天这么着,老弟,一个人看着另一个顺眼,这就是缘呀!遇见不易,看着顺眼更不易。老弟,我比你大十岁,你就叫我六哥,我就叫你涛飞,你看怎么样?”寿亭语声朗朗,大气开阔。 涛飞谦逊地笑着说:“陈厂长是印染界的传奇人物,涛飞初入此道,与前辈兄弟之称,涛飞觉得不妥。” 餐厅门口有个身着白制服的老年侍者,满脸笑意,干净利落。 寿亭一指:“那位的年纪得六十开外了吧?我要是和他兄弟相称,那还不是抬举?老弟,买卖是买卖,朋友是朋友,咱就这么办!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帮着上海林祥荣办你!” 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涛飞笑着说:“好,那我就叫你六哥。” 东初接过来说:“涛飞,你和六哥认识的时间还短,等时间长了,你就会想他。我就是这样,过上几天不见六哥,心里就觉得没底,就得到他厂里去转一圈,说上几个笑话,一天心里都豁亮。” 涛飞有些感叹:“我很羡慕你们两个厂的关系,是同行,还相处得那么融洽。在天津就不是这样,大家见面也很客气,可是都相互防着。六哥,咱还没说呢,中餐还是西餐?” 寿亭说:“你那位朋友来了再说吧。” 涛飞说:“丁文东是我的助理,也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不要去管他,他是中餐西餐都可以。” 寿亭说:“还是中国饭吧!洋鬼子的机器是没的说,可他那饭,实在没什么劲。” 涛飞笑着一拍手,侍者忙走过来。“按我开来的单子上菜。”他用手一指旁边桌子上的那对外国男女,“让他们走开,这周围的桌子我都‘买清’了,我们要谈话。六哥,这个饭店没有雅座,但是菜做得不错。” 侍者犹豫地说:“先生,那是洋人。” 涛飞剑眉一挑:“洋人更懂道理,告诉他们这些桌子订出去了。这是中国的土地!还要我自己去说吗?” 侍者过去对洋人说了几句,洋人站起来,对着涛飞躬身致歉,涛飞也还礼。 寿亭说:“老弟行,话不多,挺有劲。我和你一样,看见洋鬼子在咱这里晃来晃去的,那气就不打一处来。” 涛飞说:“六哥,你没出过洋,不知道外国人怎么瞧不起中国人。论说我在英国也能找到工作,也有些公司请我,可那感觉太难受了。他们有对仆人的礼貌,可对中国人呢?还不如对仆人呢!” 东初说:“涛飞,咱们这些人在表面上看来,是所谓的工业家,其实是在无奈地挣扎。在全世界,哪个国家丢了仨省还不宣战?只有中国!人家能瞧得起咱吗?这怨不得洋人。” 寿亭说:“咱不说这些不高兴的,要是生起气来,咱这顿饭也别吃了!我给你说个笑话。”寿亭点上土烟,“德国人到我厂里安机器,一到六点就洗手下班。我不明白,怎么天没黑就不干了呢?就问我的那朋友卢家驹。他说外国人就这样,到点就下班。我说你把那仨洋鬼子叫来,他把三位叫来了。我说这是在中国,下班不看表,看天,天黑了才下班。你要是天不黑就下班,机器余款我就不给你。他们也是工人,怕丢了差使,就答应了。说来也巧,那天,天阴得乌黑,要下大雨,五点多天就黑了,他们就洗手下班。我一看不到点呀,就问这是为什么,他指着天,那意思是天黑了。真他娘的有意思!” 大家笑起来,涛飞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时,涛飞的助理丁文东来了。这位也三十一二岁,中等身材,身子笔挺,少有的英俊。藏蓝西装,白衬衣,打着领结。他们都站起来,周涛飞一一介绍:“这是陈厂长,陈寿亭先生。这是丁文东。”文东躬身行礼。寿亭先是眉头一皱,继而问:“文东老弟,我先问句题外话,你和滕井是亲戚吗?” 文东摸不着头脑:“滕井?哪个滕井?” 寿亭说:“我怎么看着有点像日本人呢!” 涛飞笑得直跺脚,丁文东也笑起来。他又介绍了东初,坐下之后说:“文东的父亲原是北洋政府驻日本的采办,文东在日本上的大学,后来又在东京帝国大学教中国科技史,‘九一八’之后,不堪其辱,就回来了。我硬拉他来了开埠。六哥说他像日本人,一点不错,连日本人都这样认为。” 东初在笑着擦泪。寿亭问:“你在日本那么多年,喜欢日本人不?” 文东笑笑:“我喜欢日本女人。哈……” 涛飞说:“他找了个日本太太,一块带回来了。她太太家是日本所谓的贵族。” 寿亭瞅文东:“老弟是有一套!这堂堂国民政府、堂堂东北军都办不了日本人,你倒把日本人办了!”说完自知失言,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呸!这不是当哥哥的说的话!对不住,老弟!” 大家笑得更厉害。远处那些洋人无奈地耸耸肩。 寿亭又问:“你太太对你好吗?” 文东说:“好是挺好。可自从日本鬼子占了东三省,她在我跟前就像做错了什么事儿,一下子矮了半截。有时候我看着她也莫名其妙地生气。她越是低声下气,我就越想踹她!”说时,文东的脸上略有恨意。 寿亭拉过文东的手握着:“老弟,人家不愁吃,不愁穿,跟着咱漂洋过海地回来了,撇下爹娘,这相当不容易。人家不图咱什么,人家是图咱这人。好好地待人家,占咱东北的那些贼羔子和她不是一路。你可别价,国民政府打不了日本人,你就在家里拿着日本人出气。你要是那样,老哥哥笑话你!” 寿亭这几句话很让文东佩服,他深深地点头认可。 涛飞说:“文东,六哥——你也就叫六哥吧!文东,你要是不知道,我给你说六哥不识字,你信吗?” 文东摇摇头:“绝对不信!六哥,你真的一个字也不认识?” 寿亭说:“也不是,钱上面的那些字我认识。哈……” 东初笑着说:“六哥虽不识字,但绝对不是没文化。多年前,就有位前辈这样评价过。就是现在,他也专门雇着人天天念报纸,什么西他拉(希特勒)上台啦,西班牙打仗啦,六哥全知道。” 周丁二人十分惊讶。这时,菜上来了,文东开始倒酒。 大家端起酒来,涛飞致词:“六哥,东初,由于敝厂股东不肯听小弟之言,不肯用低档布和林祥荣决战,更不敢把布向东北卖,这才致使开埠印染厂江河日下,朝不保夕。烦请二位远道来此,人生际遇,殊难预料,小弟在此先谢了!” 他正要干,寿亭放下酒:“慢!涛飞,文东,我也不识字,说不出四六对仗的句子,但是我得说两句。我和开埠染厂一不是亲戚,二不是朋友——但二位是我的朋友——我就冲着你俩,也得帮上一把。涛飞,文东,我虽是老粗,但是从不说大话,因为我从心里喜欢二位。所以,用不了多久,我就让林祥荣的那位‘虞美人’血肉横飞。来,干!” 晚上,寿亭坐在椅子上听戏。突然电话铃响起,他一扭嘴,让采芹过去接,并嘱咐道:“要是訾家那一窝子,就说我睡了,明天让他到厂里找我。” 采芹点点头:“谁呀?哟!东俊哥呀,俺嫂子那病好了吗?好了,那就好。你找寿亭呀,好!这电话也不只是你们男人用。你先叫俺嫂子,我先和她说两句。随后你俩再聊。”东俊叫太太,采芹回过身来对寿亭说:“我这快,一两句就行。” 寿亭关上收音机:“你多扯上两句,我先出去放放水。” 赵太太来了,采芹说:“嫂子,好了?” 赵太太说:“好了。” 采芹说:“我下午连着打了两个电话,王妈都说你出去了。刚好了那病,满街跑什么!” 赵太太说:“你表哥让我去街上买两块花布,就是上海和天津那俩厂的。一样买了三尺,也不知道干什么用。我说,妹子,梅兰芳来济南了。” 采芹说:“我就是为这事找你。明天晚上头一场,我打发人订了四张票。咱俩还有苗嫂子,再叫上老三家。” 赵太太说:“老三家不能去,现在东初不让她出门,说出门就打断她的狗腿。不行叫上家驹家老大吧?” 采芹说:“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家驹说他订了票,带着老大老二一块去。老三家也是,净掺和些男人家的事儿。待一会儿我给老三说,吓唬吓唬就行了,多大点儿事儿,还能没完没了!好了,嫂子,寿亭等着和俺东俊哥说话呢!” 寿亭接过电话来:“东俊哥,有事?” 东俊说:“我不放心呀!你不能看着周涛飞顺眼,就豁上钱拼命。六弟,咱犯不上。” 寿亭说:“东俊哥,那咱也不能就这样等着呀。再这样下去,开埠染厂就倒了。要是开埠倒了,那姓林的就该腾出手来拾掇咱了。让开埠活着,有这个厂在前头,咱兴许还能好一点。你说呢,东俊哥?” 东俊说:“这两天我想明白了,咱就用印花机印单色布吧。印单色布,也用不着技工,调好颜色就能干。别再搅和什么花布了。六弟,咱弄俩钱不容易,你那脾气我知道,只要上来那股劲,头都敢不要了。六弟,这不行。老三过来给我说了,我就坐不住,这才给你打电话。听哥哥的,千万别硬干,还是那句话,咱先看看再说。六弟,另一方面,现在滕井的布一件里长了三块钱,这是冲着咱来的。下一步,咱还得用上海布,和姓林的弄僵了,对咱不利呀!如果咱不印花布,把花布市场让出来,他卖给咱坯布还不得便宜点?” 寿亭笑笑:“东俊哥,死了张屠户,咱也不能吃带毛的肉。离了滕井这帖膏药,一样拔出脓来。不用怕,还长三块钱?我这就让他来求着咱买。咱弄的那船布一时半会儿用不完,不用慌。” 东俊无奈:“好吧,电话里也说不请楚,明天我到你厂里去,咱见面再细说。好,好。” 电话挂断了。 寿亭坐在椅子上,抽着烟自语:“怪不得不让我和姓林的硬拼呢,原来是想买点便宜布。” 采芹说:“你别谁的也不听。东俊哥是老买卖人了。别整天不是和这个拼命,就是和那个没完的。咱那心里肃肃静静的,比什么都好。” 寿亭说:“给老三打电话,让他明天放兰芝的假。今天下午兰芝打电话到厂里,让我帮着她说说。你出面,我看比我灵。熊他!” 采芹笑笑,开始拨电话,老妈子接的,采芹上来就说:“让赵东初接电话,我是他表姐。” 很快东初来接电话:“表姐呀,怎么,六哥有事找我?” 采芹说:“还你六哥!是我找你。你现在长本事了,还打断这个的腿,打断那个的腿的。什么不是,我看就是你的不是。让兰芝骑着洋车子满街跑的是你,不让出门也是你,你想干什么!” 东初说:“表姐,你不知道,她胡闹掺和事儿。” 采芹说:“行了,我也说她了,以后不再掺和了,那建国会咱也不去了。明天,让她和我去看戏,有你嫂子,我,还有苗嫂子。把你那破汽车借俺们用用。什么?你敢说不行?还反了你了!你只要再说个不行,我这就让苗嫂子找你,你要是觉得本事大,能顶住苗嫂子骂,那你就挺着。就这么定了,让兰芝接电话!” 采芹捂着听筒,寿亭在一边说:“你给她说说,那訾家没一个好玩意,别往前凑!这也怨不得东初。” 东初太太来了:“六嫂!” 采芹说:“怎么样?还得我救你吧!哈……” 第二天上午,寿亭在办公室听文琪念报纸。吴先生进来了,文琪自动撤退。寿亭赶紧问:“税务局叫咱什么事?” 老吴干咽bbr>.99lib.了一口唾沫,然后自己倒了一杯水:“说咱偷税漏税。” 寿亭站起来:“胡说!咱来到济南没怎么开张,偷什么税?咱染的那些布都去了乡下,根本没有账。给中央军加工的那些东西是免税的,咱已经给他们说了。” 老吴坐下来:“唉!掌柜的,要不是给中央军干了那点事,咱的麻烦就大了。咱从上海弄回来的那八千件布我根本没入账,光这一下就能要了咱的命。好在税务局那些贼羔子,一下子弄不明白咱的底细,这才没敢乱来。” 寿亭明白了:“噢,怪不得老三左一封电报,右一封电报的,姓林的就是不来提布呀,原来他是想让税务局办咱。他说什么?” 老吴说:“那个局长姓吴,倒是还算客气,他说他会考虑到具体情况,秉公办理。我一听没事儿,就想走,可他又是冲茶,又是倒水的,就是不让我走,拉着我在那里问这问那。他拐弯抹角地给我弄了一早晨,最后我算明白了,他又找了个相好的,想让咱给他买座四合院。” 寿亭想了想说:“我一般不吃这一套。官家敲竹杠,土匪敲竹杠,我是全不吃。可是有姓林的给咱下了蛆,咱也多少有点漏风的地方,要是不给他这个四合院,兴许还得来乱咱。给他办,捡着好的办!别说四合院,八合院也给他办!老吴,别的可以不做账,这个四合院得明明白白地写在账上,赶哪天咱有了空,还得让他吐出来,顺便把这个王八蛋除了。陈六爷喂狗的肉里,都带着七步断肠散。” 这时,家驹进来了。 早上,林祥荣刚进了办公室,茶坊就递给他一封快信。林祥荣一看,很高兴:“噢,吴伯来的。”说着放下手里的公文包,开始看信,越看脸色越不对。随后把信摔到桌子上,摔了还不解恨,拿起来撕个粉碎。他冲着门口喊:“叫孙先生来!”气得在屋里来回走,拿过烟斗往里装烟丝。 孙先生进来了:“董事长。” 林祥荣说:“吴胖子来了快信,说姓陈的在山东很有势力,他要慢慢来。他妈的,真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孙先生很吃惊:“他收了咱们六块金表,能这样?” 林祥荣点上烟斗说: “咱们离得远,他收咱的礼,是偶然的;姓陈的就在他跟前,他可以经常地收下去,所以他要保护他。这些人一旦做了官,就忘恩负义,这是个最普通的规律!” 孙先生说:“那咱们怎么办?” 林祥荣说:“你通知山东、天津,把布价再降下一分钱来!我谁也不求,我自己就挤死这些江北佬。” 孙先生说:“那咱们会亏的。” 林祥荣笑着摇头:“不会的,等一会儿我就通知车间,加大拉长机的拉力,把短布硬拉长了。我们不会赔的。” 孙先生说:“董事长,这样可会砸咱的牌子。” 林祥荣说:“不要紧,等他们都死掉了,就剩下我们自己了,老百姓也就只能买我们的。上海虽然也后起了一些印花布的工厂,但一时半会儿还成不了气候。再说,这是暂时的,我们还可以把拉长机的拉力再恢复回来嘛!” 孙先生明白了。 林祥荣鼻子里出冷气:“我不仅要把姓陈的挤垮,还要把他搞臭!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先对付天津开埠那个所谓的英国留学生,接下来就是姓陈的。他就是不印花布,我也饶不了他。我要让他在印染界无法立足。” 春天来了,桃花开了。宏巨染厂的那个小花园也是一片生机。 寿亭站在办公室窗口看着小花园,表情很平静。这时,吴先生进来了:“掌柜的,上海的那几个师傅问问咱们还干花布吗?如果不干,他们就回去了。” 寿亭笑笑:“干!只是现在不干。” 吴先生说:“那咱得给人家说个时间。” 寿亭说:“告诉那些人,别觉着不干活,光拿工钱,心里过不去。没事儿!咱要是从此不干花布了,早让他回去了,让他们再等等。现在姓林的和开埠打得这么热闹,咱先看个究竟。等他们两家死上一家,我们才下手呢!” 吴先生说:“要是死的是开埠呢?” 寿亭笑了笑:“不用要是,开埠肯定干不过姓林的。我看开埠撑不了多久。东初又去了趟天津,刚回来,现在开埠就想停工,股东也开始撤股,还问咱要不要他那印花机。” 老吴不等寿亭说完,就忙着摆手:“掌柜的,这事万不能办!这印花害得咱还不够苦呀!” 寿亭笑了:“东俊也是这个意思,他是不要,我们当然更不能要。开埠愿意卖给谁就卖给谁吧!咱就这样等着,看看院里的花,染点布往乡下卖着,这不挺好嘛!” 老吴说:“掌柜的,现在虞美人的布已经降到一毛一尺,他也不够本呀!” 寿亭笑笑:“我知道他不够本儿。可这个姓林的也太缺德了,他加大了拉长机的拉力。昨天我让你六嫂去买了一丈,下水之后缩了二寸多。我看他这牌子也差不多了。姓林的毕竟是个书生。哼!小王八羔子,你等着你陈六爷!” 老吴笑了:“掌柜的,你有日子没骂人了。你一不骂人,我就觉得咱这买卖没底。哈……” 寿亭也笑了:“老吴,我这一阵老是在想,这人,不能善!尤其是买卖人,更不能善!你要是善,什么事也干不了。我刚从天津回来的时候,想帮着开埠和姓林的干一场。可是我又一想,就是把姓林的干垮了,开埠也会掉过头来咬咱们。没办法,先让他俩打吧。” 99lib?老吴说:“掌柜的,你的善心可不能再发了。咱给了三元二十万匹的买卖,可他停了印花机,也不和咱打个招呼。明知道前边是坑,他绕过去了,倒是让咱往前走。” 寿亭笑笑:“那二十万匹也不全是善心,是我不想做那种买卖。也就是说,沈小姐的情我领着,但这钱却不能要。老吴,我让家驹打听沈小姐,还是没消息?” 吴先生摇摇头。 寿亭站起来说:“老吴,济南汇泉楼的糖醋鲤鱼那是一绝,你打电话给老三,说我请他吃饭,让家驹也去。” 天津开埠染厂,周涛飞的办公室十分阔气,紫红的家具紫红的地板。他正在那里和丁文东商量事:“这陈厂长给我说得好好的,口气那么坚决,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动静呢?前一阶段天冷,花布是淡季,可这花也开了,是时候了,怎么还不动手呢?这人,还不能只听他说什么,还得看他干什么。” 丁文东也在思考:“我看陈厂长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他可能另有所图。大概他觉得还不到时候吧?” 涛飞苦笑一下:“还不到时候?再等下去,就是动手也晚了。现在股东们都急着往外撤,四处打听买主。天津是没人要,赵厂长也来看了,股东们也和他谈了。咱这厂里的机器这么好,只出了一个废铁的价钱,赵厂长他哥哥都不买。陈厂长更利索,根本没来,直接回了个电报,就俩字,‘不要’!文东,现在想来,是我害了你。股东们不懂经营,可总是乱指画。我一来到这个厂,就说要用绡布和林祥荣干,可他们怕那样会砸了牌子,以后没法干了。这倒好,现在想用绡布也来不及了。”说着摇摇头,“唉!陈厂长的那句话说得对,‘宁给好汉牵马坠镫,不给赖汉当祖宗’!咱俩就是干的这种事——给些赖汉子当跑堂的。” 文东的表情很平静:“涛飞,你别急。我看着上次陈厂长到天津来,可能另有用意。是不是他想请你到济南当厂长呀?我看着,他的眼就没离开你的脸,那是一种男人对男人的欣赏。” 涛飞笑笑:“咱虽然和陈厂长接触的时间不长,可我看就他那能力,经营济南的那个厂,他玩着就能干了,根本不用另请人。你再去给他发个电报催一下,让他和林祥荣干一阵。虽然股东们不懂行,但是那些人却都不错。咱好争取一点时间,把开埠染厂多卖一点钱,也算回报人家了。” 文东点头,站了起来:“我这就去。可是,那电文怎么措词呢?” 涛飞笑笑:“很简单,就四个字:‘救救老弟’。连打上三个叹号。” 汇泉楼饭庄临水而建,窗下就是清潭——济南名泉江家池。寿亭他们三人临窗而坐。东初问:“六哥,怎么想起吃饭来了?” 寿亭舒口气:“你刚从天津回来,我想听听开埠染厂现在是怎么回事。” 东初笑了:“还能怎么样?快撑不住了。林祥荣这回是下狠心了,不把开埠染厂挤死,看来不会死心。那些股东现在急于卖厂,那价钱真是够低了,现在就是没人敢买。” 寿亭笑着问:“你哥不要?” 东初说:“他?他要有那个胆量,三元早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可是,六哥,你为什么不要?” 寿亭说:“唉,有些东西看上去便宜,可这便宜,有时候也能咬着手!咱现在这两台机我都想卖,还要?要来摆着看呀?” 东初说:“那这花布以后咱就不印了?” 寿亭点点头:“印是得印,但我还没想好怎么个干法。” 东初说:“我哥也是这个意思。” 寿亭笑了:“我觉得,咱在天津也喝了人家的酒,答应了人家周涛飞,不表示表示也显得说话没准儿。好,回去我再想想,要不就开始印,边干边说。” 家驹插进来:“六哥,你可想好了,现在可是印得多赔得多呀!这事行吗?” 寿亭反问:“咱那印花机值十几万,就这样干放着?咱那技工就这么养着?” 家驹没话了。 东初接过来说:“六哥,六合开埠打得这么热闹,咱要是再掺进去,是不是有点找死?” 寿亭自己干了一杯:“不掺进去,就是坐着等死。” 家驹摇头叹气。寿亭想了想说:“我先干一阵子,先和姓林的过过招。” 东初劝道:“六哥,这事得慎重。咱和姓林的不一样,人家是买办,咱是土生土长的生意人,没必要和他硬干。” 寿亭反问:“咱不干,他能饶了咱?” 东初无言以对。寿亭对家驹说:“家驹,你在宏巨虽说只有一成的份子,可这事还得你同意。咱现在有一千件印好的花布,一直没卖出去。我想拿着这些布玩一把,给六合搅搅局。” 家驹笑笑:“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听六哥的。” 寿亭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好!你写个广告,发往上海、天津、济南的大报馆。从明天开始,飞虎牌的印花布暂时降价,九分钱一尺!” 东初睁大眼:“六哥,你疯了!” 寿亭平静地笑着:“没疯,疖子不挤,脓总不出来。东初,你给周涛飞打个电报,告诉他我开始参战。” 东初摸不着头脑,糊涂着答应。 寿亭办公室,文琪冲完了水,刚想出去,寿亭叫住他:“你到楼下站着,别让人上来。”文琪答应着下去了。 寿亭开始给老吴面授机宜:“天津发了二百匹,你告诉老刘,让他在天津每天就卖十匹,多了不能卖。上海地方大,每天卖二十匹。记着,天津的这二百匹要卖二十天,上海那六百匹要卖一个月。告诉他俩,谁要是提前卖完了,就不用回来了,让他们滚蛋!” 老吴问:“济南这二百匹卖多长时间?” 寿亭笑笑:“济南的门市是咱自己的,告诉吕登标,每天卖两匹,也是不能多卖。” 老吴纳闷:“掌柜的,你这是要干什么?” 寿亭笑而不语。 林祥荣办公室里,孙先生对林祥荣说:“董事长,这姓陈的在搞什么鬼?每天卖那么几匹布,第二天又是几匹,他这是要干什么?” 林祥荣很内行地笑笑:“他这是在玩猫捉老鼠。他一降价,我们也得跟着降价,开埠也得跟着降价。姓陈的布少,无所谓,我们也无所谓,可开埠却受不了这种闹法。孙先生,这姓陈的本来是想挤咱们,但他不识字,实际上他这是挤开埠。他卖九分一尺,我们也降到这个价钱。倒要看看开埠怎么办。” 孙先生有些顾虑:“姓陈的要是一直这样与我们玩下去,时间长了我们会受不了的。” 林祥荣用一个指头左右摆动:“不会的,这是他库存的布,他卖完了,开埠也就垮了。我会有办法收拾他的。你去吧,降下来,今天就降下来,我倒要看看姓陈的还有什么花样!” 周涛飞在和丁文东一起着急:“这个陈厂长,他把事情弄反了!他是想打击林祥荣,可这样咱也受不了呀!这没文化就是不行,好心办不出好事来。” 文东说:“我是不是到济南去一趟,给他说明白?” 涛飞站起来走到窗前,苦苦地一笑:“想救火是好意,可拿着汽油当成了水。文东,不用去了,我想用不了多久,开埠染厂就不存在了,还是想想咱俩下一步干什么吧。九分钱,买坯布也不够呀!陈厂长,陈六哥,唉!” 文东走过来:“刚才我过来的时候,董事们正在开会,都快打起来了!” 寿亭正在办公室里与老吴下棋。外面,春雨如絮。 老吴问:“掌柜的,天津的布卖完了,是让咱的人回来,还是在那里等着?” 寿亭看着棋:“上海天津都再登个广告,说新布马上就到。让咱的人回来吧。” 老吴不解:“既然让人回来,那咱还登什么广告?” 寿亭落下棋子:“将军!” 家驹办公室里,家驹打开报纸,刚一看,立刻站起来,慌忙抓起电话。电话不通,他拿起包刚要走,安德鲁进来了。 安德鲁问:“你要出去?” 家驹说:“是的,天津开埠印染厂倒闭了,我要去告诉陈先生。” 安德鲁笑笑:“我也为这件事情。林祥荣又来了电报。你通知陈先生,他如果在一个月内不能开工,我们将终止与他的协议。这怨不得我们。” 家驹看了他一眼:“那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去说!”说着冲了出去。 寿亭正在办公室里和苗先生通电话。 苗先生说:“六弟,还撑得住吗?” 寿亭说:“放心,苗哥,我还没开始呢!” 苗先生说:“林伯清,就是林祥荣他爹,给我来了封信,说了你在上海的事情,夸你聪明能干,可没具体说什么事。我看不用去管他。你放开了手干,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得对,咱不能让他不把山东人放在眼里。” 寿亭笑着说:“苗哥,你得帮我个忙呀!” 苗先生说:“什么忙?说吧。” 寿亭说:“这样,晚上我去你家,一块儿看看苗嫂子。咱弟兄俩见了面再说吧。” 苗先生说:“缺钱吗?如果钱不凑手,你打发账房现在到厂里来就行了,不用等到晚上。” 寿亭说:“苗哥,这事比钱难。” 苗先生说:“好,晚上我等着你。我先说好了,咱谈完事可得杀一盘儿。” 寿亭笑笑:“苗哥,我是服了你了!好好,杀一盘儿。” 三元染厂,东俊办公室,东初和东俊正在商量事情。他的表情很紧张。 东俊说:“老三,你记着,不管陈六子怎么劝咱开工印花布,你也别答应。咱们没有实力和林祥荣干。开埠倒了,咱不能跟着垫背!” 东初说:“大哥,六哥可是一直对咱们很够意思呀!” 东俊说:“有恩说报恩。他陈六子要是倒了,咱再帮着他爬起来,那是情分。做买卖,不能明明看着是火坑也闭着眼往里跳。” 东初一扭头:“这话我说不出来,还是你说吧!” 东俊有点急:“咱俩谁也不用说。你这就去把上海来的工人全辞掉,让他们马上走。陈六子来了,什么话就都好说了。咱不是不印,是没了工人,咱印不了了。” 东初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东俊:“大哥,这可有点不仁义呀!” 东俊说:“做买卖讲的不是仁义,做买卖讲的是识时务!开埠倒了,现在只剩下咱和六子能印花布。咱不印,姓林的愿意和谁打就和谁打,可咱要是掺和,就得跟着死。咱也好,六子也好,都是燕子叼食似的从小弄到大,并没有后继财力。可姓林的世代经商。开埠为什么干不过他?姓林的那布是专门织的,就是那么绡。绡了就用纱少,用纱少就成本低。开埠也不是不懂,关键是没人给他织那样的布。老三,你听我的,咱得抓紧上岸。最主要的是,咱辞了工人,退出了花布市场,姓林的肯定领情。你再去上海见他一趟,给他说,以后咱就进他的坯布。咱要是张嘴让他便宜点,他能不答应?” 东初说:“大哥,辞了工人,以后咱也就只能染布了。唉!大哥,我们为什么不能给六哥搭把手呢?” 东俊说:“论说六子也不是外人,采芹是咱表亲。你还不知道六子,他要是发起狠来,根本不顾后果。前一阵子沈小姐扔下几十万,不辞而别,弄得他一直没回过神儿来。放下这么多的钱一走了之,这样的人谁也没见过。前天我见他,他一个劲地笑姓林的,还说让姓林的等着死。你说,就他那点钱能陪着姓林的玩儿吗?嗨!别说了,快去辞工人,他要是一步迈进来,咱就不好办了。” 东初摇着头,叹着气,慢慢地站起来。 寿亭办公室,家驹给他念完了报纸,寿亭哈哈大笑。 家驹问:“六哥,你笑什么?” 寿亭说:“该咱上场了,怎么着,不愿意看你六哥露一手?” 家驹没说话,只是干笑。 寿亭说:“你笑什么?觉得你六哥抵不住林祥荣?我这就弄出他的屎来!”他有点急。 家驹说:“不是,六哥,我不想再在洋行里干了,我还是想回来跟着你。” 寿亭惊且喜:“噢?不怕挨骂?” 家驹说:“六哥,自打我离开你去了洋行,就没有一天高兴过。翡翠也这么说,老二说我是把魂儿落在你这儿了。洋行里对我也不薄,可我就是不愿待了。这句话只能这样说,你的人格魅力别人是不能比的。” 寿亭说:“什么是人格魅……你直说,说我能听懂的词。” 家驹说:“就是你这人让人忘不下。” 寿亭一把拉住家驹:“这就对了。什么他娘的洋行,回来!回来!先别说多少份子了,只要是咱挣了钱,什么份子,抓过来花就是了。你还是天天给我念报纸。那文琪念得是不错,可外国的事儿,他说不明白,急得我直想揍他。”寿亭拉着家驹的手笑起来。 家驹问:“六哥,你想和林祥荣干一场?” 寿亭说:“对呀,你看我行不?” 家驹说:“不是,姓林的家里相当有钱。” 寿亭说:“他有钱,也是一点点地挣来的,也不是他祖宗一生下来就有钱。有钱怕什么?” 家驹说:“咱要是干,是不是拉上东初兄弟俩,让他给咱帮把手?” 寿亭笑了:“咱也不想拉,就是拉也拉不上。东俊的为人我很了解。你可千万别提这事,别让人家为难。家驹,没事,你就等着看热闹吧。哈哈……” 老吴进来了:“掌柜的,上海六合染厂的山东外庄掌柜的来了,这人姓周,点名要见你……” 寿亭一顿:“噢?下战书?请!” 东俊来到东初的办公室。他显然对弟弟很客气。 东俊说:“林祥荣知道咱辞了工人,也没说什么?” 东初没理他,随手把电报递给他:“你自己看吧。” 东俊看电报,小声念道:“‘我兄深明大义,在鲁协助,将来定当厚报……’老三,这很好呀!” 东初站起来:“大哥,我想分出来自己干。” 东俊意外:“嗯?为什么?” 东初说:“我觉得这样挺没劲!” 周经理翘着二郎腿坐在寿亭对面,他摆弄着手里的烟嘴,根本没拿寿亭当回事。 周经理说:“我们林老板的要求很简单。第一,你先辞掉上海来的工人,特别是六合背叛过来的那三个人。” 寿亭用肘撑着桌子,表情很认真:“辞掉了工人,那我怎么干呢?” 周经理把烟叼上了:“那我们不管。我们就是要让那几个人知道,背叛六合是没有好下场的。” 老吴和家驹在旁边生气。 寿亭依然和气:“噢?背叛六合没有好下场,你们林老板这明明是不让我印花布嘛!” 周经理说:“印不印花布是你自己的事。不过我们林老板说了,你就是印,也顶多是下一个天津开埠。你自己看着办吧!” 寿亭说:“你老板没提那八千件布?” 周经理说:“林老板说了,说你知道该怎么办。” 寿亭说:“噢,是这样。我知道怎么办。周经理,林老板也没给我写封信?” 周经理轻蔑一笑:“林老板说不用写,说你不识字。” 家驹想冲过来,寿亭示意他坐下。 寿亭笑着说:“我周围有识字的呀!老吴,你去把金彪叫来,他识字。” 不用叫,金彪就守在门口,他推门进来,怒目而视:“掌柜的,什么事?” 周经理根本不看他,看着天抽烟。 寿亭说:“周经理,你们林老板的意思我知道了。现在请你转告我的意思。金彪!反正抽这个王八羔子十个嘴巴!” 周经理惊得站起来,金彪一把抓着他的领子。他叫道:“你不要胡来!你不要胡来!” 金彪的大巴掌抽了下去。 文琪在门外吓得两腿直抖。 周经理坐在地上,满嘴是血。 寿亭对老吴说:“通知车间刷机器,晚上江浙饭店请客。金彪,你这就去江浙饭店,让他把场子清了。两桌上海菜,专请上海来的师傅,三桌山东菜,就请那些老伙计。咱们来个一醉方休。喝完了酒,明天开工。” 周经理问:“陈先生,我可以走了吗?” 寿亭冷笑:“你也别洗脸,就这个模样回去,告诉林祥荣,用不了几天,他比你还惨。滚!” 金彪刚想过来扔出他去,周经理一看不好,自动蹿出去,由于撤退太急,一下撞在门框上。 第二十三章 早上十点多钟,寿亭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抽烟,看见厂伙房采购的那辆地排车进来了。车走近了,他看见车上有半片子猪肉还有些菜。他去烟缸里摁灭烟,走出来站在楼梯平台上大喊:“站住!”说着下来了。 那俩伙夫一看,立刻有些慌神,站在那里等,面有惧色:“掌柜的。” 寿亭说:“老刘,这宏巨染厂是你的?” 老刘纳闷加上害怕,两只手直往围裙上擦:“掌柜的,我什么事干得不是地方?” 寿亭说:“我昨天就让文琪给你交代了,车间里正在玩命地干,让你做饭的时候多放肉,少放菜。这厂里二百多口子人吃饭,你就弄这点儿肉回来?咱那些工人吃不好能高兴吗?” 伙夫傻笑着,等着挨骂。寿亭接着说:“吃点儿怕什么?工人一高兴,手脚一勤快,八片子肉也有了。” 老刘说:“掌柜的,这一顿饭半片子猪就不少。我怕放得太多了,你嘴上不说,心里骂我。嘿嘿!” 寿亭说:“放屁!你这个熊毛病不是一天了。在青岛,我让你炖鱼,一买一筲鱼,弄上三锅汤,满厂里腥气,就是找不到鱼在哪里。工人们随吃随埋怨,以为是我让这么办的。你这个王八蛋,怎么整天惦记着毁我呢?要不是看着你比我大两岁,我一脚踹死你!”伙夫浑身哆嗦。寿亭指着他说:“你给我记着,从今天开始,每天四片子猪,忙过这一阵,咱再另说。你看看你做的饭,清汤寡水,没滋没味。滚回去再买!” 伙夫逃去。 这时,老吴拿着报纸过来了。那两个伙夫走了之后,老吴说:“掌柜的,訾家那模范染厂登报招工人了。” 寿亭和老吴走向那个小花园,在石台子上坐下来。老吴说:“我让文琪去报名?” 寿亭叹口气:“你去把王长更叫来吧,文琪还太小,别再有个什么闪失,那就对不起你哥了。还是王长更吧,当年咱办孙明祖,就是他下的蛆。” 老吴说:“王长更现在管着整个二车间,再说,干染厂的差不多都知道长更是咱伙计。要是让訾家认出来,反而误事。” 寿亭看着远处:“是呀,长更也老了。这些伙计跟着我东拼西杀,从青岛到济南。还有家里那柱子。唉,也没过上什么舒心的好日子。老吴,訾家这事先放放吧,我这两天满脑子里是姓林的,等我办了这个舅子,咱再说訾家。不用等过年,八月十五就给伙计们先分一回‘喜面儿’。人这一辈子,真快呀!” 老吴也有些感伤:“掌柜的,咱对工人们不错。三元染厂在济南就算好的。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托我,想上咱厂里来呀!” 寿亭说:“就这样吧,别让文琪去了。咱干买卖,不能打发个孩子到狼窝子里去探信儿。咱先对付林祥荣,訾家一时半会儿的还成不了事儿。要是没有滕井这个王八蛋,訾家根本不用管他。先放放吧。滕井的布虽然又降下来了,但我看着他这是想和咱玩,一会儿涨上去,一会儿降下来,让你不知道怎么办好。这也是个事儿!咱下一步看来得从上海进坯布。我现在是想,怎么通过和姓林的这一战,让那些纺织厂求着咱买他的布,让他按咱的标准织。要是单纯打败林祥荣,我明天就让他趴下。” 老吴说:“掌柜的,你打算怎么办?” 寿亭说:“怎么办是想好了,可怎么办漂亮了还没想好。” 上海林祥荣的办公室里,周经理的脸还肿着,委屈地望着林老板,孙先生站立一旁,示意不要让他再说话。 林祥荣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停下来对孙先生说:“请几个大报馆的主笔来?,我要让全国的人都知道姓陈的是个骗子。我要搞臭他,让染织界的人谁也不敢和他做生意。” 周经理说:“董事长,咱们能不能把他骗来,也揍他一顿?反正山东我是不敢再回去了。” 林祥荣气得想说什么,可刚想说又忘了。他在屋里转了两圈,又把词想起来:“他打你,是因为你当着那么多人,说他是讨饭的。你还是回山东去,他要是再敢打你,我就让我爸爸找山东省国民政府把他抓起来。不会有事的,他不会再打你了。过不了几天,整个中国都知道他是骗子,光那些麻烦就够他受的了!” 远宜自己在家,她坐在沙发上看书,不时地向后捋一下头发。这时,女佣拿着报纸进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太太,你整天看书,当心累着。你刚怀了孕,还是按大夫说的,要注意休息。” 远宜笑笑,打开了报纸。她一看标题,立刻说:“岳大嫂,再去买一份来,不,买两份。” 佣人紧张:“太太,又出了什么事?” 远宜说:“不是日本鬼子,是我哥哥的事情。” 佣人答应着去了。 远宜看着,越看越生气,一下子把报纸摔到茶几上:“真无耻!”她随之去了长鹤的书房,拿过信封写着,写好之后又回到客厅,把那张报纸装进去。 佣人拿着新买的报纸回来了。远宜把信封递给她:“你这就去邮电局,用快信把这个寄走!记住,一定是快信!” 下午,济南筐市街路东,有一个赁小人书的书店。房子既旧又矮,里面也黑乎乎的,靠墙是一排排的小人书架,有些书都破了,封面封底糊着白纸。一个小伙子坐在柜台里头看画书,由于学生还没放学,堂内的小凳上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坐在那里看。这时,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进来了。从他的神色里一看就知道是有事。他走到柜台前说:“哥,把门关了吧,我有事给你说。”回头他来到那个看书的人跟前:“五子哥,我和我哥有点事,这书你拿回去看吧。明天送来就行。” 那人站起来:“我正好也看完了,给你。钱我也交了。走了,兴业。兴家,我走了。” 柜台里的那个小伙子忙说:“明天再来,五子哥。” 兴业出来拿过门板上好,随后回到屋里。 兴家问兄弟:“兴业,怎么回事?” 兴业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哥,报仇的机会来了,訾家那模范染厂招人呢!” 兴家看着,看完之后把报纸往柜台上一拍:“好!咱年年往訾家扔火把,可他那房子就是着不了。这回行了,咱俩混进他厂里当工人,瞅空子把他的仓库点了,烧死这窝子王八蛋!”他说着说着,开始喘粗气,“当初就是借了点钱,暂时还不上,訾文海就帮着劝业银行霸占了咱家的皮革厂,气死了咱爹妈。苍天有眼呀!爹!妈!你二老保佑着我和兴业成了这事吧!”兴家眼泪下来了。 兴业说:“哥,你不能去。訾家那些王八蛋认识你。就是我去,也得改名换姓,装成乡下来的。” 兴家坐下,伏在那里哭起来。兴业大吼一声:“你哭什么!” 兴家抬起泪眼:“兴业,我恨哪!呜——” 兴业大叫:“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咱应当高兴才是!” 兴家说:“兴业,咱爹妈要是活着,今年也不到五十呀!爹呀——” 兴业也忍不住了,坐在店堂内的小凳上抽泣起来。 晚上,远宜坐在餐厅里,等着丈夫回来。她有些着急,慢慢地起身,走出小楼。佣人拿着斗篷在后面跟着:“太太,这天冷,你披上。” 远宜用手一挡,来到了院中,看着通往自己家的路。风吹来,她额前的头发摆动,表情带着忧虑。 这时,一辆军用吉普车转过来,长鹤在车上看到了远宜,车停下后,没等卫兵来开门,自己跳下来,跑过来拉住远宜:“你怎么了,怎么站在这里?” 远宜一见了亲人,就想掉泪,她和长鹤往屋里走,那两个卫兵小心地溜着边,去了楼下另一边的西屋。 远宜说:“我早上就想给你打电话,可又怕你着急。林祥荣在报纸上骂咱六哥是骗子!” 长鹤安慰她,二人来到沙发前坐下,佣人送过来茶。“有这事?” 远宜把报纸递给他。长鹤大致地一看,把报纸摔到茶几上:“不知道天高地厚!我明天正好去上海检查物资储备,我去找他。什么东西!” 佣人一见这情景,赶紧出去把门带上。远宜拉着长鹤的手,眼泪也流下来了:“我这些天自己在家,总想六嫂,也想六哥。早晨我一看报纸,心里急,就把报纸寄去了济南。寄走了,我也后悔了。六哥的脾气那么急,一看还不得气出病来!可怎么办呀!” 长鹤安慰她:“六哥是见过风浪的人,没事儿。别哭了,远宜,明天我到了上海,警告林祥荣,不让他再登就是了。” 远宜说:“可是他在报上说六哥是个要饭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六哥多没面子呀!” 长鹤哈哈大笑:“傻瓜!六哥从来没觉得自己要饭是件丢人的事儿。林祥荣这是在帮着六哥做广告,这正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六哥的能力。再说了,林祥荣让一个要饭的骗买走了八千件布,他自己还光荣吗?你这个小傻瓜!” 远宜撒娇:“那不是骗买,是他自己卖给六哥的。” 长鹤赶紧更正:“我错了,我错了!” 远宜执拗:“就是你错了!” 长鹤哄她:“好好好,我错了!你快去洗洗脸吧。” “我就不!”她偎在长鹤怀里。 长鹤亲着她的头:“好,不。远宜,詹姆斯少将自认为是中国通,但有一个词他就是翻译不了,问了我好多次,问我怎么翻译才恰当。你知道是哪个词?” 远宜偎在那里:“人家怎么会知道!” 长鹤抱起她的脸:“起来,我给你说。这个词是‘冤家’!你就是我的小冤家!” 远宜双拳捶他,长鹤防守着,渐渐地安静下来。“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掉泪。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完全可以理解!刚才我一拐过弯来,见你站在那里,那心立刻就揪起来。唉,快去洗洗脸吧,这不是什么大事。你这么挂牵六哥,就给他去封信吧。再过些日子,咱也就有小宝宝了,你把六嫂也叫来帮帮你。我以前也没有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办。你说呢?” 远宜说:“现在六哥正在应战,先别给他添心事了。” 长鹤说:“你呀,左也不行,右也不行,我是没办法了。在机关里大家见我威风凛凛,说什么也想不到,我在家里处处给你赔着小心。你说我难不难!” 远宜说:“你是说我虐待你?” 长鹤说:“这话有些直白,应当说是甜蜜的折磨。哈……” 远宜靠在长鹤的肩上:“我让你烦吗?” 长鹤说:“不是。是让我心碎的那种痛。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明天去了上海,让林祥荣写信给你和六哥道歉。” 远宜忽然坐直了:“长鹤,我看不用。六哥准有招对付他。你要是一去,反倒显得咱们以势压人。反正报纸他也登了,我想他也没有别的招了。” 长鹤拿过烟,远宜笨拙地搓打火匣的小轮,长鹤就那样看着她。给他点上,长鹤抽了一口,看着外面说:“我和林祥荣的父亲吃过一次饭,他爹那人挺好,这事他可能不知道。林祥荣这种举动,显得像小人。我看,到了上海,我给他爹打个电话吧。这样也含蓄一点,不至于给六哥带来坏影响。” 远宜点点头:“商业就是商业,干吗揭人家的短呢?气死我了!” 长鹤碾灭烟:“好了,洗洗脸吃饭吧。就这么点儿小事儿,就先成了小泪人儿,唉,我是服了你了!”说着扶远宜起来。 晚上,訾文海和訾有德正在家里商量事。小丫头冲好茶,訾文海说:“你出去吧,不叫别进来,我和少爷有话说。” 小丫头不敢抬头,慢慢地走出去,随手带好门。 訾文海叹了口气:“有德,咱这厂照这个建法,秋后就能开工。机器也到了青岛了,正在联络火车往这运。这招工广告登出去之后,找我的人不少。可我看了看,全是些少爷羔子,没什么中用的。你联络联络赵家,看看能不能借几个好点儿的工人来。这李万岐当经理行,上机器干也行,可就他一个人还是玩不转呀!” 訾有德很尴尬:“爸爸,现在赵东初卢家驹都不接我的电话。我看还是你出面找找苗瀚东,让他帮着找找吧。” 訾文海无奈地笑笑:“咱没行下春风,望不来秋雨呀!指望谁也不行啊,还是招来人让李万岐慢慢地教吧。” 訾有德说:“要不你再试着找找陈六子?” 訾文海说:“陈六子那技工是他从上海花大钱挖来的,一是他不肯借给咱用,再就是那样的大钱咱出不起呀!”訾文海喝口茶,“以往咱对人太薄,所以社会传言对咱就不利。幸亏外人不知道咱和滕井合伙,这还好一点。过去,我太追求法律的公正性,不知道通融,在法制精神和中国礼制文化之间,我选择了法制。外人不理解,所以叫咱刮地皮的。我维护了法律的公正性,却得罪了许多人,甚至还有仇家!咱这染厂招工,也难免有仇人混进来。”说罢喟然长叹。 訾有德听了父亲的话说:“爸爸,咱们之所以改行干染厂,就是为了不再继续得罪人。等那些工人来了,咱好好地对他们,既不打,也不骂,以礼相待,和陈六子似的,让那些工人死心塌地地跟着咱。” 訾文海认同儿子的说法:“当初这厂名起得就不对,济南谁不知道咱家叫模范监狱?还有滕井指画着打的那广告,‘平地响起一声雷,模范染厂不怕谁’,这明明是和同行——和赵家、陈六子叫板嘛!有德,这些难处都应当想到啊!” 訾有德点头,起身给爸爸倒茶。 訾文海依然很消沉:“自打去年你妈去逛大明湖,让人家当众骂了一顿,就回了济阳老家,怎么叫也不回来。在西方,律师是最受人尊敬的职业;可在中国,律师的太太能被人当众辱骂,原因却是因为律师秉公辩护!这是对我个人的嘲讽,更是对中国法制落后的嘲讽。” 訾有德笑笑:“咱这不是出来了吗?没事,爸爸。” 訾文海点头:“我现在正在想,不能让这两个厂合起来对付咱,最好能让他两家先打起来!咱拉上其中一个厂,打击另一个厂,先打败第一个之后,再收拾第二个,分而治之,最后全部歼灭。等咱厂建好之后,看看怎么样能让陈六子惹上官司,只要把他拖进官司里,那就好办了。” 訾有德眼睛一亮:“爸爸,这招准行。他陈六子干染厂内行,打官司他可是外行吧?” 明祖卖了厂之后到了济南,正在寿亭办公室说话。二人坐在那里,有说有笑。 明祖说:“六弟,这卖了厂,浑身真轻快,心里也宽绰了很多。愿意早起,就早起到海边上遛一圈;愿意晚起,就一直睡,不用挂牵着厂里的事儿。” 寿亭倾着身子:“我给你指画的那个价钱还行?” 明祖高兴:“可是行!就是我把你那招儿给变了变。” 寿亭感兴趣地问:“怎么变的?也让我学学。” 明祖说:“我给滕井说,陈寿亭给我说了,只要下来二十五万,他就要。滕井知道咱俩的关系,主要是怕你再回青岛给他捣乱,也就认了。六弟,我这计行吧?” 寿亭用力一拍明祖的手:“可是行!当初我脑子乱,没想起这一招来。咱俩该给他来出双簧,价钱兴许还能再抬上点去。” 明祖感喟:“六弟,这就行了。自打你从青岛退出来之后,我就没心干了。这好比两个不和睦的人一块走夜道儿,虽是又吵又打,可是心里不害怕。这光剩下一个人了,也没人和你吵了,也没人和你打了,可是越走越害怕。滕井虽说没朝我家里?打枪,可是断不了让日本浪人到厂里捣乱,还断不了往院子里扔个死猫死狗的,搅得我心神不宁。总算你留给了我那辆汽车,这上工下工的,不怕他在路上办我。你弟妹说,这让她放心不少。滕井买厂的时候,想连咱的车也买了去,我是说什么也不卖。后来他都出到两万块钱。我想,德和洋行的新车才九千多,他为什么出这么多钱?后来他才对我说,他想买过去砸了,不愿意整天想起你来。六哥,你可要小心呀,滕井嘴上不说,心里可是真恨你呀!” 文琪过来冲茶,寿亭说:“下去把你叔叫来。”文琪答应着去了。 寿亭说:“他恨也没用,只要他那些贼羔兵打不进关来,明祖,你就放心,他滕井一点辙也没有。卖厂这事办得不错,惟一可惜的是,贾小姐给滕井当了经理,还用她的名字当了牌子——思雅牌。唉!” 明祖也是无奈:“这个女人论说不坏,就是心太野。算起来今年也四十了,可打江山的那股子劲一点也没减。现在管着俩厂,过去的大华和元亨,总算过了当掌柜的瘾。” 老吴进来了,他已见过了明祖,过来之后先向寿亭躬躬身:“掌柜的,有事儿?” 寿亭说:“你打电话给老三,告诉他孙掌柜的来了,让他叫上他哥两口子,再叫上他家里那块洋姜,就是那兰芝,再给你六嫂打个电话——晚上你也去,咱在一块好好喝喝!” 老吴说:“好,我这就去打。掌柜的,咱订哪个馆子?” 寿亭说:“聚丰德!明祖,咱在海边上住了这么多年,好东西没吃出好来!聚丰德那烹虾段,真是棒。老吴,告诉馆子里,让他一次上四盘子,咱一回吃个够!” 老吴说:“掌柜的,这样上菜,人家别再笑话咱土。” 寿亭说:“你给那掌柜的说,这还是第一步,要是吃着好,兴许还得加两盘子!哈……” 老吴也笑了:“好,这就打电话。孙掌柜的,嫂子刚从宾馆里来过电话,让你踏踏实实地和掌柜的聊,不用慌着回去。”明祖点点头,老吴出去了。 寿亭说:“明祖,这厂也卖了,下一步打算干点儿什么呢?” 明祖说:“我这不就是来和你商量嘛!六弟,我在码头边儿上有处房子,虽说不太大,倒是能办公。我想开个贸易行。你看这事能干吗?” 寿亭想了想:“能干,这事儿能干。所谓贸易行,就是从这个门儿拿了东西,卖到那个门儿里。不用水,不用电,用人也少,挣钱也挺快。你在染行干了多年,胶东一带的布铺全熟悉,不用干别的,往外销布就行。咱不干染厂了,可咱一样捣腾布。咱这么着,我这花布很快就大批上市,我把潍县以东一直到烟台青岛这块地方割给你,在这一带,你就是飞虎牌的总办理。胶东只要来了提货的,我就往你那里打发。今天晚上吃饭,我再给东俊说说,让他也割给你这块地方。” 明祖很高兴,也很感激,拉着寿亭的手:“六弟,我不说谢了,你这是帮着兄弟吃饭呀!晚上我得敬你两个酒。唉!早知道今日,当初咱俩在青岛打的什么劲!” 寿亭笑笑:“明祖,刚才咱只说了一项,还有一项也能干。你也可以代表我和三元买坯布。我再帮你在济南联络几个染厂,这整个济南的染厂要是都从你那里进坯布,量就相当大。面对这么大的量,滕井也好,上海那些纺织厂也好,都不敢小看。就是你加完了利润,也得比这些厂自己去买便宜不少。怎么样?” 明祖高兴:“行,现在上海开往青岛的轮船就是一个礼拜一趟。六弟,有你指画着,这贸易行能干大了,不一定比元亨少赚钱。六弟,这下我心里有底了。” 寿亭拿过土烟逗明祖:“我这么多年,就是没能让你抽一支土烟,刚给你支了招,你得抽一支。” 明祖笑了:“好,抽一支。” 二人笑着点上烟。寿亭说:“明祖,咱这些年挣的那些钱就不说了,就光卖元亨的这二十多万,吃上两辈子也没事。可是你记着,这钱不能让它老老实实地躺着睡觉,要让它来回地转。这一转,利就来了。明祖,干这贸易行得忌讳一件事。” 明祖问:“什么事?” 寿亭说:“囤货。十家倒闭的贸易行,最少有九家倒在囤货上。这囤货囤好了,能狠赚一把;要是囤不好,把钱全变成了货,货再囤死了,明祖,那可是哭都来不及呀!” 明祖点头。寿亭又说:“明祖,你什么时候想囤货,先来电报问问我。布以外的货我不懂,但是在这一行里,我还不至于走了眼。” 这时候,金彪进来了。他一看寿亭和明祖说话,又退了出去。明祖站起来说:“六弟,厂里这么忙,有什么话咱晚上再说。我先回去了。” 寿亭送明祖下来楼,刚想用厂里的洋车送,东初开着汽车进了厂。寿亭笑了:“明祖,济南这买卖家一共有两辆汽车,一辆是苗先生的,另一辆就是东初这花车。我琢磨着,在外国,这车兴许是专门为唱戏的准备的,弄得花花绿绿。我在上海,看着那窑子门口净些这样的汽车,兴许是出去接嫖客的。哈……” 东初从车上跳下来,拉着明祖的手用力摇,十分亲切。寿亭制止:“老三,有什么话晚上再说,先开着你这花汽车,把明祖送回宾馆。顺便拐个弯,路过泰康点心铺,买上二斤好点心,让孙嫂子也尝尝咱济南的名吃。” 东初高兴 5730." >地答应着,和明祖上了汽车。车都快到厂门口了,明祖的手还伸在车窗外边。 老吴站在寿亭旁边,一块儿看着汽车出了厂门,他也十分感慨:“这一眨眼的工夫,掌柜的,十五六年了。从当初的对头,到今天的朋友,有些事还真没处猜去。” 寿亭站在那里,也是感触良多,连着叹了好几口气。随后他说:“过年的时候,苗哥打发人给我送来四瓶汾酒。我也没舍得喝。那天我去苗哥家,他就是拿这汾酒招待的我。俺俩喝了一瓶,真香呀!我挣了这么多年的钱,还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呢!我从厂里直接去馆子,你拐个弯,到家里拿上这四瓶酒,咱一块儿喝了。” 老吴说:“行。”接着他又试探着说,“掌柜的,孙掌柜的也算是岛上名人,和苗先生也认识。你看看,咱是不是请一下苗先生?” 寿亭摇摇头:“要是请,苗哥肯定能去。可是,明祖这来头还是小了点儿。别让苗哥嘴上不说,心里说我给他添乱。我看就免了吧。”说着寿亭上了楼。 家驹拿着一张报纸和一个信封跑进来:“六哥,明祖走了?” 寿亭说:“刚走。晚上咱一块吃饭。你手里拿的什么?” 家驹说“六哥,刚才我去洋行里签合同,见有我的一封信,可是打开一看,就是一张报纸,是用快信从南京寄来的。” 寿亭站起来:“是沈小姐?” 家驹说:“不知道,只有报纸没有信。” 寿亭又坐下了:“报纸上说什么?” 家驹坐在旁边:“是姓林的在报上骂你。还念吗?” 寿亭笑笑:“怎么骂的,我倒是要听听,念!” 家驹小心地抬眼看了一眼寿亭,然后念道:“‘陈寿亭奸商诈买,林祥荣如数履约’。六哥,这是题目。你往下听,‘去年十一月初,济南宏巨印染厂老板陈寿亭,到上海六合染厂,与林祥荣先生协商联合在济南印制花布事宜。六合染厂林老板知道陈氏原为讨饭出身,为人恶劣,心存刁顽。陈氏是在青岛靠坑骗发财起家。他曾经破坏抵制日货,购买了日本东亚商社的布匹,又不顾民族尊严,贪图小利,把自己在青岛经营的青岛大华染厂高价卖给了日本人。面对如此无赖,林祥荣先生不堪与之为伍,一口回绝联合事宜。陈氏恼羞成怒,故伎重演,操起看家本领,化装成叫花子混进六合染厂门市批发处,骗走花布八千件,约合六十四万多米……”’ 寿亭听着,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定。 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吓了家驹一跳:“六哥,你……” 寿亭夺下他的报纸:“我这些天一直想不出什么好招来对付姓林的,这回行了,他给我支了招。你现在就去报馆……” 东俊在办公室里拿着林祥荣寄来的布样用放大镜看着,那块布有二十多米。他打开抽屉,拿出剪刀,剪开一个小口,然后用力撕下来一块,再用放大镜看布碴儿。随后他高声喊:“老周!”茶坊老周进来了:“大掌柜的。” 东俊把那块布递给他:“你到车间交给李先生,让他洇湿了,上拉宽机拉,再上拉长机拉,不要烘干,要晾干。让他记个数,全面测一下这布的成色,明天早上告诉我。” “好,我这就去。”老周拿着布走了。 东俊再看林祥荣的信。这时东初进来了。 东俊问:“怎么没把明祖接过来玩玩?” 东初说:“他说先回宾馆歇歇,晚上一块吃饭。六哥让你带上大嫂。你看的什么,大哥?” 东俊一笑:“林祥荣回信了,报价七十八块钱一件,八百米。折算过来,比滕井的便宜七块多钱。我看着这布的成色还行。你看看。” 东初接过来用手捻,又拿着放大镜在布上面找疵点:“嗯,这新式机器织的就是好。同样的棉花,却是两个成色。” 东俊笑笑:“这不是本国棉,林家用的是印度棉,这棉花毛长,刚才我撕着挺有劲呢。” 东初说:“晚上吃饭的时候,把这布拿给六哥看看。” 东俊拿过布来放进抽屉里,东初有些诧异。东俊说:“你看看林祥荣这封信,他在上海的报纸上大骂陈六子。唉,这样一来,你六哥能不能干下去,还是个问题呢!”东初拿过信去看,东俊接着说,“我给他说了好几遍,开埠倒了,林祥荣下一个目标肯定是咱这边。这下好了,全国都知道他骗了林家的布,如果滕井那边的布一断,谁还敢和他做买卖!这不认字就是不行呀!不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理儿,下一步还怎么混?我看他怎么收拾吧!” 东初看完了信,面有怒色:“大哥,林祥荣这么干是不是有点无耻呀?六哥多次让他来提布,他就是不来,这倒反过来往六哥头上扣屎盆子。这是什么玩意儿?” 东俊把信拿过来放进抽屉里,劝三弟道:“老三,咱和你六哥,既是亲戚,又是朋友,弟兄们感情也不错。咱不能见死不救!可这救,得分怎么个救法儿,咱不能明着救!” 东初认真地听着,也认为哥哥说得有理。东俊接着说:“你的文字比我好,你给林祥荣回封信,就说咱已经和陈寿亭一刀两断了,让他觉得咱和他一伙,就是接下来没人卖给你六哥布,咱也可以代他买。不能让外人知道!今天晚上一块吃饭,千万别提这事!一是明祖来了,大伙高兴,一提这事你六哥那脾气又急,别弄得大家不痛快。再者,你六哥要是知道这事,肯定和姓林的不算完,他要是行动得快了,林祥荣就知道是咱给他透的信儿,这就不好了。你记住了?” 东初犹豫地说:“大哥,这样不大好吧,六哥可不是外人呀!” 东俊说:“三弟,事已至此,这句话我得说出来了。陈六子尽管对咱非常好,但毕竟是同行。他这又来了济南府,咱这俩厂挨着没有二里地。咱现在已经被他压下去了。他开业,去了沈小姐,去了苗瀚东,这是多大的声势!三弟,这一山二虎,也不能不防着呀!客商到济南来提货,买他货的越多,买咱货的就越少。三弟,六子这人是不错!可他真成了大树,把咱罩在他的树阴下头,这树下长不成树,咱就麻烦了!” 东初说:“你说得倒是对,可我怎么觉着咱不应当这么办呢?他要是真怕咱干大了,能给咱二十万匹的买卖做?大哥,这事得想想!” 东俊有些着急,他把手放在东初手上:“三弟,他是不怕咱干大了,可咱怕他干大了呀!” 清晨,宏巨布店门口排着好多人,大都是些中年妇女。有的坐在马扎上,看来是排了一夜。 胖女人:“报上说那虞美人花布一分钱五尺,这准吗?” 瘦女人:“人家在报上说了,要和平常布店里的不一样,甘愿受罚!大姐,你几点来的?” 胖女人:“我昨天晚上就来了。” 高个儿女人插进来说:“报上说,这虞美人花布只能给孩子当尿布,不能做衣裳。” 胖女人:“这虞美人的布我买过,是不结实,只能穿一年。可是也不能说只能当尿布呀!” 高个儿女人:“每人只能买一丈。大嫂,你家来了几个人?” 胖女人:“都不信这报上说的,就来了我自己。这我闺女还不让来呢!” 瘦女人:“报上说连卖一百天,每天卖二百匹。只要今天咱能买着,明天再来,多叫人来。” 宏巨布店对面的茶馆里,寿亭喝着茶吃烧饼,右手拿着咸鸡蛋。茶坊老头过来添水:“先生,你要是买布,坐在这里没有用,你得去排队。” 寿亭说:“没事儿,我认识里头的人。” 茶坊说:“认识人也不行。这布铺一直在我这里打水。昨天晚上我去找他们,想提前弄点布。” 寿亭立刻转过头来看着老茶坊:“弄着了吗?” 茶坊摇摇头:“他们不敢卖,说要是让掌柜的知道了,就给砸断腿!” 寿亭笑了:“噢,他这个掌柜的还挺厉害。你听说过他这个掌柜的吗?” 茶坊说:“可是听说过。我听说这个人叫陈六子,是白手起家,原来是个要饭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把小买卖干成了大买卖,现在自己开了染厂。” 寿亭说:“老哥,你知道这布为什么这么便宜吗?” 茶坊迟疑了一下:“说是布太绡,不能做衣裳,所以人家就当尿布卖。” 寿亭哈哈大笑。 布铺的门开了,人群一片混乱。 吕登标拿着告示板出来,立在门前。小伙计递过一个凳子,登标站了上去,大声讲演:“各位大嫂大姐,大家不要挤,今天头一天卖,不限二百匹。”下面一阵欢呼。“掌柜的说了,卖到掌灯就停下。咱现在就定个点,春天,天黑得晚,可是我们也得吃饭,卖到晚上八点吧!我们已经把布裁好了,一丈一块。大家每人准备二分钱。咱先说好了,这布不能做衣裳!这布太绡,如果是大闺女小媳妇做成衣裳穿上了,人家就能看见里头你那套营生。” 下面一片大笑。 登标接着喊:“看见不要紧,就怕一不小心撕了裤裆,跑了光,麻烦就大了。”下面的人笑得更厉害。“咱先说好了,这布买回去只能给孩子当尿布,千万不能做衣裳!如果因为做衣裳惹出事端来,本店概不负责。” “别说了,快卖吧!” “都看了报了,都知道。你快下手卖吧!” 吕登标又喊:“各位,咱这里不仅卖,还送。我家掌柜的原是要饭的出身,他说了,天下要饭的全是他同行。我们每天送一百个叫花子。只要是叫花子,就不用花钱买,但是也得排队,从那边的窗户领。今天怎么没有叫花子呢?” 下面的一个女子对另一个说:“嫂子,这要是满街的叫花子 都披上这花布,咱可怎么穿呀!” 另一个说:“要是那样,咱就不能买,就是买回去,也只能当被里。” 中年女甲说:“当被里也合适!二分钱一丈布,这就是白送!他这是为什么呢?” 布开始卖了,门口一片混乱,金彪带着四个大汉维持秩序。女人们买完了布出来,都兴冲冲的,多数人是把刚买到的布藏在身上,再排到队伍后面,继续买。 寿亭坐在茶坊里哈哈大笑。 白志生手里拿着一根极细的文明棍进来了,还有一个喽啰在后头跟着。茶坊赶紧招呼:“白爷,上坐,我这就给你沏茶。” 寿亭连头都不回,就当没听见茶坊的话。白志生一看寿亭,忙转到正面来作揖:“陈掌柜的。” 寿亭淡笑一下:“是白先生。坐。” 白志生小心地在寿亭对面坐下,涎着脸说:“陈掌柜的,你的手真大!那都是好布,就这么个卖法儿,志生从来没见过!你这是想干什么呀?” 寿亭冷冷一笑:“玩儿!我这人好看热闹,这不挺好嘛!你孩子缺尿布吗?白先生,如果不嫌,你就到厂里来拿,我有八千件。我从这卖到年底。” 茶坊过来了:“我早就看着你不像买布的。掌柜的,你卖给我一丈吧。茶钱我不要了。” 寿亭笑着说: “老哥,茶钱照给,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两丈来!两丈不够,五丈!” 茶坊作揖,白志生嫌他过来添乱,一挥手:“去去去!” 寿亭转脸,表情温和地说:“白先生,对人不能这样,不能因为他是个茶坊,你就小看他。我当初还不如他呢!”白志生点头哈腰。寿亭接着说: “白先生,你多次想请我吃饭,我都回了,今天借着这个空,我得说你两句。这世道乱,干你这一行的人就多。可是,不管干哪一行,都能干出个子丑寅卯来。咱就说 你这一行,往好处干,你就是为民除害的侠客;往坏处干,就是地痞恶霸!天津运河帮和你是同行。可是人家,不管是说相声的,还是说大鼓书的,甚至拉车打草绳的,谁要是饿得实在撑不住了,找上门去,宁五爷保证帮忙。在天津,那是一呼百应。日本人厉害吧?那日本浪人在街上调戏中国女人,警察都不敢管,大白天,就让宁五爷的手下,把那日本浪人一刀砍死了!砍死还不算,还把头给割下来。日本人在天津有驻兵权,也驻着兵,那又怎么样?也是拿他没法儿。前几天我和赵东初去天津,和宁五爷一块儿吃饭,宁五爷多次问到你,东初没少替你说好话。我说,白先生,要是东初那嘴稍微一歪歪,我觉得你就不能在这里坐着了。” 白志生脸蜡黄,站起来给寿亭躬身作揖:“全靠陈掌柜的美言,全靠陈掌柜的美言!” 寿亭说:“我不认识宁五爷,你得谢赵老三!” 白志生忙说:“是是是是!多靠陈掌柜的点拨,志生明白了,要和宁五爷学。” 寿亭说:“我知道你后头有警察,可警察不是你姐夫,是你花钱买通的。警察认的是钱,白先生,是你的钱多,还是干买卖的钱多?”寿亭端起茶来喝一口,白志生赶紧给倒上。寿亭接着说:“白先生,咱俩也算认识了,我这是为着你好,才说你两句儿。快喝茶吧。” 白志生端过茶,轻轻沾了一小口,想走。 寿亭笑笑:“白先生,你会写字吗?” 白志生忙起身:“会,写什么?” 寿亭对茶坊说:“老哥,你找块板子来,写上,只要买布,免费喝水。我一个月给你两块大洋,你就供着买布的人喝水吧!咱不仅布卖得便宜,还外带管喝水。白先生,有点意思吧?” 白志生更不解了:“陈掌柜的,你这是要干什么?” 寿亭坐着没动:“给,这个月的钱我先支上。把炉子全捅开,使劲烧!白先生,你问这是干什么?我这是玩儿个心惊肉跳。这才刚开始,热闹还在后头呢!”他把两个大洋放到桌子上,白志生盯着看。寿亭笑笑:“白先生,没有钱,给我说。开个茶坊不容易。劫皇上,日娘娘,那是好样的,我佩服!别总盯着干小买卖的!” 街上,叫花子裹着花布要饭,过路的人都笑…… 寿亭在办公室里回答记者:“这些布,当初是我一块钱一件买的。现在我卖一分钱五尺,还是十几倍的利。因为这是废布,不能做衣裳穿。回头诸位走的时候,我送每人三丈本厂的花布,你们比一下,看看这两种布有什么不一样。” 几天之后,布铺门口,都有这样一景——大板子上贴黄纸,红字写着“本店所售花布,均为本埠宏巨染厂出品之飞虎牌,本号不经营虞美人牌花布”或“不售虞美人,只售飞虎牌。买尿布去西门里”。 寿亭和家驹出来看市场,他俩看着布铺门前的那些招牌笑。 布铺掌柜的迎出来,寿亭问:“我那布卖得怎么样?” 布铺掌柜说:“还行,现在有身份的人家都买你这布,都说颜色也好,布也瓷实。你这飞虎牌可是叫开了。” 寿亭大笑:“你那虞美人退回去了吗?” 布铺掌柜说:“全退了,就是还没退钱。现在外埠也有地方知道了这事,退货的很多。我得着信儿后就告诉了天津我四弟,他退得早,钱要回来了。” 他俩和掌铺的打了个招呼,继续向前走。 寿亭对家驹说:“你准备一下,明天发给天津三百件虞美人,我让他全面开花。让金彪去盯着办。往南嘛,沈小姐就在南京,我得让她知道这事。家驹,发南京二百件。但是,告诉南京的外庄,不能再往前走一步。派出人去看着,如果镇江、常州、无锡、苏州出现了咱这虞美人,告诉南京外庄老马,就不用回来了!这事,家驹,得派上人盯着办。回去之后,告诉老吴,南京来的那客商在这里磨叽了好几天了,想做飞虎牌的南京总办理。那就先给一百件,条件也一样,不准卖出南京去,合同也只签三个月,不能签长了。如果把布卖出南京,保证金不退,当时取消总办理资格。” 家驹问:“这是为什么?林祥荣能在报纸上骂了咱,咱为什么不能同步进上海?” 寿亭笑笑:“家驹,干买卖能怄气吗?” 第二十四章 早上九点多钟,远宜来到南京新街口德安布铺,站在花布柜台前,她旁边跟着个丫头。伙计一看,眼神里透着惊异,殷勤热情:“小姐,你要点什么?” 远宜笑着问:“有虞美人牌的花布吗?” 伙计嘲笑:“还虞美人?早退掉了。现在讨饭的才要穿虞美人!小姐,你不是开玩笑吧?” 远宜问:“有什么牌子的?” 伙计忙着把布展开:“新牌子,飞虎牌,济南出的。这花样也是新的,刚从德国刻回来的版。人家不像虞美人,一个版用好几年。这布印得好,布也厚,很好的。小姐,这些天报纸上全是‘飞虎戏美人’的故事,你不知道?这宏巨染厂的老板叫陈寿亭,原来是个讨饭的。” 沈小姐打断他:“飞虎牌一共几个花色?” 伙计说:“八个,你看这一种比较适合你,很素雅。”说着顺手拿过一种。 沈小姐说:“八种每种给我来三丈。” 伙计有点傻。沈小姐声音不大:“听到了吗?三丈!” 伙计说:“好好。小姐,你买这么多干什么?” 沈小姐笑笑:“我把窗帘、床单,全换成飞虎牌。” 伙计半懂不懂地点头,丈量着布。小丫头站在一旁笑。伙计问:“这位小妹,你笑什么?” 小丫头说:“你说的那陈寿亭,是我们太太的哥哥。” 林祥荣坐在皮椅子里,一点威风也没有了,头发也掉在额头上,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孙先生站在那里,神色焦急,几次想说话,都被林祥荣抬手制止。 孙先生还是忍不住,说:“董事长,各地都在拼命地退货,要求我们还回货款。现在有几个地方,我们的外庄经理,都被当地的店铺打了。我们该想一个解决的办法出来。” 林祥荣说:“太可怕了,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做。” 孙先生说:“董事长,眼前的这种事态要及时制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现在陈寿亭骗走的虞美人,和他自己的飞虎牌同时到达南京。过去经销我们产品的南京总办理,现在是飞虎牌的总办理。董事长,南京离上海太近了。上海六大棉布行的经理全都到了济南,如果我们再想不出办法来,用不了几天,他就会打到上海来。董事长,事情太紧急了!”孙先生急得双手抖动。 林祥荣闻言大惊,慢慢地站起来,盯着孙先生:“他想干什么?” 孙先生说:“不光上海,现在镇江苏州一线的棉布商也都去了济南。山东周经理打回电报来,说那些人都等在那里,争着拿到飞虎牌的总经销权。董事长,这事不能再拖了!我们应当先退款,抓紧使用好布印制,把拉长机的拉力也减回来,把我们的牌子改成‘绝代虞美人’。如果我们就这样等着,就会像报上说的那样‘飞虎戏美人’了。” 林祥荣坐了回去,双手插在头发里,丧气地叹气:“这个陈寿亭太难对付了。赵东初多次来电,让我取回布来,我大意了。他劝我那么多次,可是我没把他当人看,没想到他敢与林家对抗,总是想用硬的方法压服他。唉!孙先生,我现在脑子很乱,你先退款,让我再想想。我不能就这样输给他,事情还没完呢!” 孙先生看着林祥荣垂下了头,无奈地叹口气出去了。 孙先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电话:“林公馆吗?请抓紧让林伯听电话!” 林祥荣在办公室里垂头丧气地坐着,电话铃响了,林祥荣拿起听筒,没好气地问:“谁?” 林老爷说:“你爸爸!你给我滚回来,事情出了这么多天,还不服气!抓紧回来!”对方挂断了电话,林祥荣拿着电话犯傻。 訾氏父子的模范染厂,办公室是新的,家具也全是西式的,很气派。爷儿俩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是一摞报纸。訾文海指着那些报纸说:“陈六子厉害吧?林家从清朝就开始做生意,曾经和胡雪岩共过事,就是这样的买卖家,都扛不住他。有德,这陈六子就在济南,离得咱太近。如果咱的产品一上市,一场争斗也是在所难免。唉,现在我还没想好,是除掉他,还是躲着他。” 訾有德笑笑:“爸爸,我想,还是给滕井打个电报,让他来一趟,咱们一块商量商量。” 訾文海摇头:“滕井不会有什么好办法,他在青岛和陈六子斗了那么多年,也没斗过陈六子,更别说现在是在济南了!” 訾有德试着问:“让滕井断了他的坯布,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訾文海说:“这个办法我也想过,但是三元和宏巨加起来,坯布的用量相当大,只怕滕井不肯放弃自己的交易。” 訾有德说:“我看差不多。爸爸,你想呀,滕井要不是为了 打垮山东的印染工业,他能和咱合伙办厂吗?滕井是把他的帝国利益放在第一位,咱就这样给他说——陈六子和三元的发展,妨碍日本产品在山东的扩张,我觉得滕井能答应。” 訾文海点点头:“这样说是可以。吉鸿昌的抗日同盟军察哈尔抗战失败了,吉鸿昌又在去年冬天被枪毙了。全国上下反日情绪越来越高。吉鸿昌的余部,现在分散到全国各个城市,号称抗日锄奸团。济bbr>99lib?南也来了几个,前几天就在高岛屋跟前劈死了一个日本浪人。我怕在这个时候和滕井来往太频繁,安全是个问题。唉!” 訾有德:“爸爸,那个浪人大白天冲着学校撒尿,学生们正放学,男生女生都有,这个日本浪人也是找死……” 訾文海抬手打断儿子的话:“小心为妙吧!” 訾有德说:“爸爸,滕井虽然有政府的背景,但毕竟还是以商人的身份出现。我们和他的交易,是民间的交易,这不能说明什么。生意人是以盈利为最终目的,顾虑太多没必要。在这一点上,我们应当向陈六子学,他就不怕林家的气势。当然,我们不是学他这种蛮干。你说呢,爸爸?” 訾文海点点头:“也是。我们一定要掐断陈六子和三元的坯布来源。” 訾有德看了一下门口,小声对他爹说:“爸爸,我还有一招,既干净,又利索。 咱花钱让白志生钱世亨……”他做了一个打枪的动作。 訾文海并不惊讶,只是轻轻地摇摇头:“有德,咱家是律师起家,这犯法的事情咱不能做。再说了,那俩人真要帮着咱办了这件事儿,他会一辈子敲诈咱。”说着站起来,“有德,这种想法不要再有了,关于这件事,到此为止吧!那样可能身陷牢狱。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林家,林老爷坐在那气得喘粗气,林老太太在一旁劝慰他。 林家的客厅里是一色中式南洋红木家具,典雅气派,房子很大,桌前铺着地毯。 林老太太说:“伯清,阿荣让那个无赖耍了,本身也很99lib?t>着急。来了之后,想想怎么办,不要太难为他。”林老太太很富态,看上去也是大户人家出身。 林老爷斜过眼来:“谁是无赖?是陈寿亭无赖,还是阿荣无赖?人家多次让他去济南把布提回来,有这样的无赖吗?是他自己故作聪明,又是让吴其川查人家的账,又是在报纸上败坏人家的名誉。要是换了我,我比陈寿亭报复得还厉害!不要因为林家经商早一点,就觉得自己是最正宗的商人,其他人都不如咱。这样不好!”正说着林祥荣进来了。 林祥荣说:“爸爸,妈。”说着放下包就要坐下,林老爷看他一眼,他又站起来。 老太太说:“有话坐下说。”过来就把儿子往椅子上按。林祥荣看看父亲,小心地坐在椅子边上。 林祥荣率先发言:“爸爸,我已经让老孙开始退款了,争取把损失降到最小。” 林老爷气呼呼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丢了那八千件布,我没说你,你为什么还在报纸上骂他?自作聪明!” 林祥荣低着头,细小的汗珠已现额际。 林老爷转过脸来对祥荣说:“你在报纸上把他骂成了无赖,又嘲笑他原来是个讨饭的。讨饭的又怎么了?讨饭的难道就不能开染厂?我的爷爷也讨过饭,那又怎么样?你说这事怎么收场吧!从你爷爷那辈起,我们创立了这虞美人的牌子,你知道这牌子值多少钱?现在只是在国内,如果这事传到南洋,咱的生意还怎么做?” 林祥荣低头受训。稍后他嗫嚅地说:“我们能不能告他扰乱市场?” 林老爷把茶碗往桌上一蹾:“放屁!人家报纸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你一块钱一件卖给人家,不是尿布是什么?还不服气!是谁在扰乱市场?扰乱市场的就是你!”他指着儿子的头。 老太太过来按下老伴的手:“这是在家里,有话好好说,别让下人听见。” 这时一个穿花衣裳的小丫头提着水进来,老太太赶紧接过来,把小丫头打发出去。 林老爷看着祥荣的头上直冒汗,口气缓和了些:“你找一下赵东初,看看能有什么办法。我给苗瀚东写封信,让他劝劝陈寿亭。我林伯清一生谨小慎微,没想到生出你这么个东西!你倒是不讨饭,你倒是上过学,你、你、你还不如讨饭的呢!” 林祥荣只是点头,眼却乱转。他见父亲的气稍微小了一点,就试着说:“爸爸,我们是不是找一下黄金荣或者杜月笙,他们在济南也有弟子。” 林老爷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林祥荣跟前,林祥荣跟着站起来。林老爷猛然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我,我没想到你这么下贱!黄金荣杜月笙是什么人?是地痞流氓!咱是什么人?是堂堂大上海的商业家!做生意,有个闪失这不算什么,可你怎么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你还受过教育,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祥荣捂着脸,老太太过来护着儿子。 林老爷指着门,轻轻地说:“滚出去,我不叫你不许回来!” 祥荣拿起了包,冲着爸爸鞠躬: “爸爸,是我让你失望。妈,你代我劝劝爸爸,是我做得不好。”说着又冲他娘鞠躬。老太太的泪都下来了,看了一眼老头子,扶着儿子出来了。 院子里的下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看这娘儿俩。 林老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看着墙上的字画停下来。那“多忘”两个字,出于上海名家吴湖帆之手,笔力旷达舒畅。他站在那里轻轻地叹口气,又坐回椅子。 老太太护送儿子归来,随手关上门,过来责备老伴:“你怎么能打他呢!” 林老爷示意她坐下,老伴坐下了。“你知道吗?他坏了我的大事。” 老太太一愣:“噢?什么大事?” 林老爷转向老伴:“这八千件不算什么。现在竞争这么激烈,再用绡薄布印花布已经过时了。那些布就是运回来,也是处理到乡下去。这不算什么事。关键是宁波嘉兴一带的乡下绅士,接二连三地在上海开办纺织厂,用的都是新式机器,不仅织得好,还既省工,又省料。六合纺织没有办法,也换上了新机器。 但是新机器的产量高,我们自己又用不了,我想拉住陈寿亭和赵东初这两个大户,把布卖给他们。前些日子,我已经给苗瀚东写过信了,还在信上夸赞了陈寿亭,想通过这件事情,和陈寿亭搞好关系,让他成为我们固定的客商。那样,我们的纺织厂就可以开足马力干。现在上海的纺织厂都看上了这两个户,报的价钱也相当低,也派人盯着。苗先生也含蓄地答应,帮我们说服陈寿亭买我们的布。正是因为这样,陈寿亭才没和上海去的那些厂签约。就在这当口儿,他在报上骂了人家。虽然苗先生在山东影响很大,和陈寿亭的私交也很好,但陈寿亭毕竟不识字,加上脾气急,阿荣这样一闹,还让苗先生怎么说话!” 老太太抱怨:“你的这些想法也没给阿荣说,他也不知道呀!” 林老爷说:“纺织厂也归他管。虽然那边有总经理,但他是董事长,纺织厂那边的情况他应当知道。淑敏,阿荣都四十多了,难道还要教给他怎么走路吗?” 老太太说:“伯清,你再费心给苗先生写封信。你的面子还是有的,苗先生虽然很高傲,我看对你还算尊敬。他每次来找你下棋,都是我亲自下厨烧菜,你就说我求她。你让他劝劝那个姓陈的。我看那姓陈的就是生阿荣的气,可未必能驳苗先生的面子。” 林老爷无奈地笑笑:“苗先生的文字在全国商界是有名的。上回来信,就拐弯抹角地挖苦了我,说‘谢家宝树,偶有黄叶,青骢骏骑,小疵难免’。现在阿荣骂了人家,这信,你让我怎么措辞?” 老太太鼓励道:“你的文字,我看不比苗先生差,总是有办法的。” 林老爷笑了:“没办法也得有办法呀。寄信是来不及了,应当派个人送了去。淑敏,陈寿亭的脾气那么急,可飞虎牌到了南京就没再往这边来。我派去的人回来说,陈寿亭还专门派了他厂里的人,在总办理那里看着。这是为什么呢?我想,这就是给咱留了面子,可能也是给苗先生的面子。淑敏呀,要是陈寿亭一怒之下,进了上海,二分钱一丈布,虞美人满街是,咱林家这几十年的心血也就全毁了!” 老太太来了精神:“我就说嘛,他不好驳苗先生的面子。快写,在这里写还是去书房?我给你研墨。”说着过来就拉老伴。 林老爷半推半就地站起来:“都是你养的好儿子!” 老太太一听他的火气小了,就笑着对老伴说:“生儿子也不能光怨我,没有你我能生出来吗?就知道怨人家!”说着拉着老伴去了书房。 沈小姐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还备下了烛台,等着长鹤回来。她来到客厅里,拿过报纸看,一边看,一边笑:“六哥,你真有一套!” 佣人过来了:“太太,这几天看把你高兴的,这报纸你都看了好多遍了。” 远宜笑着说:“我就知道姓林的抵不住我六哥。岳大嫂,不用说六哥,就是我六嫂,也和别人不一样。” 佣人见远宜高兴,就向前走了几步:“太太的嫂嫂什么时候来南京?” 远宜高兴地说:“快了。信我已经发了,她收到信很快就.能来。” 这时,长鹤的汽车拐过弯来,远宜站了起来,向院子里走去。长鹤赶紧下了车,快步走过来:“以后你别出来迎我,一是身子不太方便,再者你让我很抱歉,我觉得自己不配。嘿嘿。”长鹤脱下军装,岳大嫂忙接过去。“远宜,你把窗帘换了?” 远宜深情地看着他:“知道这是什么牌的布吗?飞虎牌!六哥把林祥荣彻底打败了!” 长鹤过来亲她:“我已经在报上看到好多次了,再加上那些记者演义,都快成评书了。远宜,商业也挺有意思。你今天去买布了?” “嗯!” 长鹤说:“嗨!你让岳大嫂去买就可以。你怀着小宝宝,别到处乱跑!”说着,长鹤去洗手,然后夫妇携手来到餐厅。岳大嫂侍候着远宜坐下后,退去了外间。 远宜说:“长鹤,你也该去商店看看,南京全是咱六哥的布。等一会儿你到楼上看看,我把床单也换成飞虎牌了。” 长鹤坐在对面,伸过手来弹了她额头一下:“你高兴的样子真好看!” 远宜歪着头:“你不高兴吗?” 长鹤笑着说:“当然高兴,就是不高兴也不敢说呀!哈……”说着举起酒杯,“为六哥干杯!” 远宜说:“可惜我怀着孩子,只能喝点橘子水。来,干杯!” 这时,长鹤站了起来,绕过餐桌来到远宜身后,端杯子的手揽过远宜,二人一饮而尽。 远宜夹一点菜放在长鹤面前的盘子里,长鹤却没吃:“我在想,六哥要是个军人会怎么样?” 远宜说:“他当军人不行,脾气太急。” 长鹤吃了一点菜:“远宜,你知道在‘飞虎戏美人’这出戏里,你是个什么角色吗?”他深情地看着太太。 远宜说:“这里面哪有我呀!” 长鹤说:“你是个通风报信的小特务。” 远宜说:“我揍你!” 长鹤说:“你要不把报纸寄给六哥,他反应不了这么快。北方没有《江南日报》。” 远宜笑了:“你这一说,我还多少有点功?” 长鹤说:“可是!是大功。来,为你这功,干一个!” 二人干杯后,长鹤若有所思。 远宜看着他问:“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了?” 长鹤笑笑:“我是在想这段话的出处。” “哪段话?” 长鹤说:“‘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若无’,这是《大戴礼记》上的一段话。六哥也算得上良贾了。唉,多少人,有了点钱之后,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为人也吝啬得很。甚至有些人,自己本来也是穷苦出身,可一发了财,就忘了出身。唉,六哥也没读过书,可做出事情来,却是不脱仁义礼智。林祥荣他爹看来是撑不住了,今天下午派人送来信,说让我感谢六哥,没直捣他上海的老巢,还说六哥给了他面子。全是些客气话,我也没带回来。” 远宜说:“哼,现在知 9053." >道了。我倒觉得,他该早劝劝自己的宝贝儿子。你也有功,六哥有你这么个好妹夫。敬你一杯吧!” 长鹤笑着,碰了一杯,然后说: “我明天陪着委员长去浙江,看看那所谓的海防。”长鹤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笑意全无,“日本海军最近很猖狂,拿着中国渔船当靶子打。他妈的,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总憋着,还要憋到什么时候?” 长鹤伸手拿烟,远宜把手按在他的手上面:“长鹤,上前线,咱去。你就是殉国了,我和肚子里的宝宝也为你光荣。可是,你可少说话呀!啊?岳大嫂,你先出去一下。” 岳大嫂出去了。 远宜说:“长鹤,伴君如伴虎,这你比我明白。记着,能少说一句,就不多说一句。啊?” 长鹤很沮丧,不住地摇头:“哼!派我去欧洲考察国防装备,回来单单把海岸炮勾掉了。英国的那R9海岸炮射程五英里,炮弹七十磅重,还带着自动测距仪,一炮就能炸沉军舰。英国人演示给我看,我从心里喜欢。不说了,越说越生气!远宜,我近来觉得,这辈子是废了!” 远宜绕过桌子,抱着长鹤的头:“你没废,亲爱的,你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英雄!” 东初愁眉苦脸地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什么都不顺眼,随手拿过一书本甩了出去。这时,东俊正好进来,东初斜他一眼,没说话。 东俊说:“老三,还生我的气?算了吧,你哥都快五十了,也是不容易!三弟,你还得去一趟,去找一下你六哥,让他派两个伙计来,先让咱那印花机转起来。现在那些去宏巨提货的都挤破了门,在他那里提不到布,都跑到咱厂里来了。三弟,你六哥特别喜欢你,你一去,他不好说什么。” 东初没抬眼:“我看,还是你自己去吧!” 东俊说:“老三,我……” 东初转过身来:“大哥,人家六哥开始印布之前,来和咱打过招呼,让咱一块儿印,说花布的好行市马上就来。你那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一口说出十个不印来!气得人家一摔门走了。噢,现在见人家的花布卖疯了,飞虎牌也成了最有名的牌子,又想起印布来了。咱现在去请伙计,还是人家的伙计,咱这不是抢人家的买卖嘛!” 东俊尴尬地笑着:“我当初不是没想到他有这一手嘛!” 东初说:“哪一手?人家让咱印布,说用不了几天提货的就会自动上门,你说人家说梦话,结果怎么样?” 东俊说:“老三,要么这样,你去上海,再把那些工人请回来?” 东初一斜眼:“你说什么?去上海请人?那些人临走的时候都给咱下了跪,你就是不让留下!还去找?不用找了,他们全在六哥那里,六哥把那些人派到了天津。” 东俊大惊:“天津?派到天津干什么?” 东初冷笑:“开埠印染厂让六哥买下了。” 东俊大惊:“什么?”随之一腚坐到椅子上。 东初接着说:“哼!当时开埠要价那么低,全套的罗兰印花机只卖个废铁价钱,你死活不让买。大哥,你、你、你打心眼里就瞧不起人家,你觉得人家是个要饭的。不错,六哥是要过饭,可人家现在雇着英国留学生当厂长!你知道那俩厂长工钱多高吗?倒着四六分成!周涛飞丁文东他俩拿六,六哥拿四。大哥,这样的事你做不出来吧?六哥连个账房也不往天津派,这是多大的信任!周涛飞丁文东面对着这样的东家,能不玩儿命干?大哥,六哥也看不懂 href='6042/im'>《资治通鉴》,你看看人家这用人的方法!大哥,六哥来了济南才几天,就干出这么大的事来,可是咱呢?咱这些年有什么发展?”东初气得呼呼直喘,“大哥,咱什么也别说了。咱爹也死了,赵家门里就咱俩,这样,大哥,咱分开干吧!” 东俊坐在那里,神情恍惚地说:“开埠染厂不是让苗瀚东买去了吗?” 东初冷笑道:“大哥,你整天《三国》不离手,一会儿一个计,一会儿一个招儿,我就纳闷儿,你怎么没看出六哥这一计?六哥料定咱不肯买开埠,所以他也说不要。开埠染厂没了办法,正在绝路上的时候,苗哥出现了,开埠算是一眼看见了救星。四台二十四英尺?99lib.的罗兰机才七万块钱呀!大哥,人家六哥早就瞄上了开埠。大哥,这才是计。明哲保身,隔岸观火,那些烂计永远成不了大事。” 东俊仰天长叹:“爹呀,你当初嫌陈六子要的份子多……” 天津开埠染厂,周涛飞办公室里,寿亭正与文东涛飞商量事。涛飞拿着计划单说:“董事长,错!该打!六哥,现在飞虎牌卖得这么疯,我看这两个月开埠就先打这个牌子。我是这样想的,开埠厂的货不能和宏巨对冲起来,我想开埠的销货半径为,南到德州,东到唐山,北到北平大同太原及山西全境,你觉得行吗?” 寿亭说:“告诉我销到哪里就行了,至于是打飞虎牌还是貂婵牌,你俩看着办,不用问我。” 涛飞点点头:“好,六哥。老开埠欠工人们的工钱,咱昨天都给他补齐了。我还有个想法,也和文东商量过了,但是,这事儿还得你同意。” 寿亭说:“有什么想法,你俩只要觉得对,直接办就行,根本用不着问我。我在济南的时候多,天津一年兴许能来上几趟,要是什么事都问我,涛飞,咱什么事都耽误了。什么想法,说!” 文东接过来说:“六哥,开埠染厂这些年经营得也不行,工人的工钱也都很低,咱接过厂来了,要让工人们感觉到和以前不一样。涛飞的意思是,想给工人们长点钱。这样的事儿,必须经你同意。涛飞是想以董事长的名义出个告示,同时也好把董事长的威信树起来。” 寿亭盯着涛飞:“长工钱,这是一定得长。你看看以前那厂弄的,堂堂高级技工,和泥瓦匠差不多的钱。长!涛飞,干得好的,技术好的,多长!但是——”寿亭拍了一下涛飞的手,“不要以我的名义长。兄弟,咱这虽是一个工厂,但也和一个国差不多。这乍一改朝换代,人的心里多少都有些不自在。所以,天津我还是少来为好,尽量不来。就以你的名义出告示,长钱!今天就发钱!八月十五也快到了,每人发个后肘。不管是看门儿的,还是倒垃圾的,一人一个。来点实惠的。涛飞,你兴许没过过穷日子,这工人,你就是给了他钱,他也不舍得买肉吃。咱直接发根猪腿给他,他端着的那碗里全是肉,还不想着咱?还不想想这肉是怎么来的?就是不想这些,兴许也不能骂咱吧!涛飞,这工人要是来了劲,心里想着工厂,感念东家或是掌柜的,那股子干劲直接吓你一跳!根本不用管他,他就玩命地干。少出点废品,多干点活,省下的钱,比咱发给他的多得多。就这么办!” 涛飞十分认同:“是这样。可是以我的名义办这事,是不是不合适呀!” 寿亭说:“这工厂谁是东家?我是东家。我说合适就合适。涛飞,工人们认识你,不认识我。要是以你的名义长了钱,你就有威信,你说话他才听。” 涛飞也觉得有理,就点点头:“就按六哥的意思办吧。六哥,你还是派个账房来,这样好一些。” 寿亭多少有些急:“我派账房干什么?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还是那句话,一切按你的意思办,不用问我。咱买卖好了之后,挣了钱,一人买辆汽车开着,也对得起留学生这身份。就这么着吧。” 涛飞感喟地叹息:“唉!” 寿亭说:“涛飞,开埠是个很好的工厂,可是这好工厂得分在什么人手里。比如,都是这个中国,唐朝那么盛,清朝那么熊,还不都是人弄的?我要不是上趟来天津,看上了你兄弟俩这人品能力,我是不会买下开埠的。老弟,放开了手干!别东家伙计的分得那么清,要是那样,就误会了你六哥的一番心意。” 涛飞和文东双双点头,寿亭话锋一转:“文东,我可有话说到前头,咱买汽车可不能买日本汽车。你想呀,你开着日本汽车,旁边再坐着日本老婆,人家会说——”寿亭的眼往外一瞅,“哟!这陈六子真能,雇着日本鬼子当厂长!哈……” 三人大笑起来。 早上,寿亭进了办公室,老吴亲自来送茶。寿亭问:“文琪呢?” 老吴坐下来,慢慢地说:“掌柜的,我说了你可别急,我让文琪上了訾家那染厂了。” 寿亭气得一甩手:“老吴,咱不是说这事散了嘛!” 老吴说:“掌柜的,这些年我跟着你,也没出什么力,就是整天跟着分红。好歹有这个事,也算让文琪出去历练历练,替咱厂里出点力。那訾家后头有滕井,咱防着点总是好。” 寿亭叹口气:“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老吴笑了笑:“那天咱说完,第二天我就打发他去考,这訾家招人很严,文琪去试了三回,这才算验住。” 寿亭问:“让咱在那里干什么?” 老吴说:“现在还没说。我觉得文琪认字儿,兴许下不了力。掌柜的,咱只要有个人在他厂里,就能知道訾家干什么。起码,他印了多少布,咱能知道吧?” 寿亭也没再责怪老吴,只是说:“看看再说吧,要是让咱干壮工,卸布包,就让他回来。文琪还太小,撑不住。你去把发货的那账拿来,咱俩碰一下。” 老吴答应着下来了。 宏巨染厂一片繁忙景象,马车装着布往火车站运。提到货的外地经理喜气洋洋。 寿亭拿过烟来点上,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来:“哪一位?我是陈寿亭!” “嗬,六弟,底气挺足呀!” 寿亭赶紧站起来:“苗哥,嗨!挺好吧?俺嫂子说那天津十八街的麻花还行吧?哈……” 苗先生说:“行,我也吃了半根。我说,寿亭,林伯清派人送来了信,谢你没把他那烂布弄进上海去。他很领情。咱俩商量的那一套还真行。他想来济南见见你,顺便想和你谈谈,让你以后买他的坯布。咱让他来吗?” 寿亭说:“让他来吧。这样,苗哥,我拾掇拾掇厂里这些烂事儿,马上就上你那里去,你还得给我指画指画!” 苗先生说:“你这是耍你老哥哥呀!你精得跟猴儿似的,还用得着我指画?我冲上茶等着你。我说,寿亭,这林伯清可是个人物,他那象棋下得相当好,也是惯用巡河炮,那真是沿河十八打呀!我看咱俩谁也顶不住。你觉得你那张店巡河炮有一套吧?可你那套和林伯清比起来,只能说是土炮。我看是顶不住。我先给你说说他的布局。他是先手巡河炮,后手过宫炮,出神入化,变化无穷。六弟,林伯清是个不错的商人,也有正义感,很值得交往。我想,他来了之后,咱给他来个化干戈为玉帛。先说正事,然后,咱仨开上汽车,找个肃静的地方——我想起来了,咱去大明湖里的铁公祠——咱仨来个车轮大战,造就鲁沪商界一段佳话!” 寿亭说:“苗哥,要不怎么说这人得有学问呢!你说出个事儿来,就是不一样,听着就那么舒坦。你别说我耍贫嘴,我马上过去。” 苗先生说:“抓紧来吧!我挂了。” 寿亭放下了电话。 老吴拿着账本回来了:“掌柜的,咱飞虎牌现在最响。上海的那些客商都等了好几天了,就发给他们货吧!” 寿亭笑着:“上海,上海,飞虎牌要是进了上海,林家可就没有翻身之日了。老吴,这事不能做绝。这样,一会儿,我去苗哥那里有事商量。中午你和东家在聚丰德摆上两桌,请请南京以南一直到杭州福建的所有客商——让上海的那些客商坐上座,好酒好菜——就说林伯清找了苗先生,咱不能把货往南卖了。我得让林伯清欠苗哥一个人情,让这些人回去向林家父子学舌。咱接下来还有大事,等抽出空来,咱俩再往细里说。” 老吴说:“掌柜的,你不是说不能发善心吗?” 寿亭说:“是不能发善心。可这虞美人从清朝就有,是有名的牌子,要是毁在咱手里,那就有点过分了。就这么着吧!” 老吴说:“掌柜的,你忘了他把咱们弄到乍浦路那小店里……” 寿亭摆摆手:“老吴,要是单纯一个林祥荣,那咱怎么办他都不过分。可是他爹都出来了,这就行了。南京总办理的协议,当初我让签了三个月,到了期。南京也不再发货,咱把南京也给他让出来。老吴,长江以北,这个地方就不算小了。” 宏巨布铺,布摊子都摆到街上来了,就是没人买。伙计大声叫卖。过路的人都躲着走。 金彪来了,吕登标赶紧往里让,倒上水后问:“有事儿?” 金彪说:“掌柜的让收了这一套,全都送回仓库。让你清点一下,看看总数是多少,明天早上发回上海。” 登标问:“这就算完了?他骂了咱,就这么便宜了他?” 金彪说:“你现在就办,掌柜的让你尽快报数。那些事儿,不是咱能管的。” 早上,寿亭办公室,家驹领着安德鲁进来。他一见寿亭就张开臂膀,寿亭抬手制止:“老安!别,别,你那套礼数我受不了,坐。” 家驹说:“六哥,我们现在是德意志洋行最大的购货商,安德鲁先生决定降低对我们的供货价。” 寿亭笑笑,举着土烟:“老安,抽支土烟?” 安德鲁很高兴,接过来点上了,抽了一口说:“陈先生这专用烟真不错!” 寿亭笑笑:“老安,过两天林祥荣就来,一块见见?” 安德鲁说:“好,谢谢陈先生给我这个机会。陈先生,我在这个洋行服务了多年,走过好几个国家,中国人是最有意思的!卢先生当时对我说,林祥荣不是你的对手,我怎么也不肯相信,事实证明确实如此,我很佩服。” 寿亭摆摆手:“老安,这人要是给逼急了,什么主意都能想出来。你把我逼急了,我也一样!哈……” 寿亭在厂里的小花园浇水,东初来了。 东初说:“六哥。” 寿亭放下喷壶: “来了,老三,我派去的那几个伙计还行吗?那布印得怎么样?” 东初拉着寿亭的手:“六哥,什么也别说了。”说着就要掉泪。 寿亭拉起他的手,向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他俩还是坐在那个圆茶几旁。东初说:“林祥荣从上海来了电报,他想把剩下的虞美人按正常市价买回去。” 寿亭一抬手:“我已经给他发回上海了,也打发人坐快车去了上海,把提货单给他送了去。老三,都在印染界,林祥荣是个书生,难免把事情想简单了。再说,他爹也找了苗哥,还有你这里的面子。我看就这么着吧!接下来,他的虞美人照样在山东卖,但是我的飞虎牌就是不过长江——给他一个恢复元气的机会,他只要领情就行。回头我再找找你哥,咱两家把布提起一分钱来,让虞美人低着点,也好在山东及江北恢复恢复。”东初点头。寿亭接着说:“他爹给苗哥来了电报,说这几天就来济南。他来了之后,叫上你哥,咱和林祥荣商量一下,都用一样的布,让他低一分钱,等恢复过来之后,三家的价钱再一样。老百姓愿买谁的,就买谁的,咱把花色差开就行了。论说中国就这么几个厂印花布,根本不用这么打。只是林祥荣当初想独霸这个市场,这才惹出来这场乱子。好好的一个开埠染厂就这样给打垮了。这也得感谢人家林家,要不是他林祥荣打垮了开埠,咱能拾个染厂?哈……” 东初也笑了:“六哥,我哥不好意思见你,他想晚上请你吃顿饭,让你叫上六嫂。咱去汇泉楼。” 寿亭说:“你哥这是没味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又没害我。老三,我告诉你,你哥为什么不好意思。那是他整天看《三国》,满脑子里是诸葛亮那些计,可是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摆了一个大阵,他硬是没看出来,这才不好意思。哈……” 东初也笑起来。随后,他问:“六哥,你什么时候对开埠动了心思?你说出来,我也学学。” 寿亭看着天,想了想说:“这个事儿嘛,我得想想。当初我在张店要饭的时候,碰上了一位世外高人,把我带上了昆仑山——这就是我老师——传艺三年。在我临下山的时候,他老人家曾经特别交代过,不能把招数教给一个叫赵东初的人。哈……” 东初一直瞪着眼听,气得笑着站起来:“你到底哪是真,哪是假呀!” 二人大笑起来。 林家,林老爷正在书房看书,林祥荣拿着提货单来给父亲报喜:“爸爸,那个讨饭的不要钱,把我们的布发回来了。这是提货单。” 林老爷气得把书一摔,眼睛一瞪:“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把布还给你,你应当从心里感激人家才是,怎么还说人家是要饭的?不可救药!”林老爷站了起来,林祥荣自动让出场地,让老爷子活动。“人家陈寿亭早让你去一趟,把布运回来,你就是不肯掉这个架子。你要是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早去见人家一面,哪来的这么多麻烦!还说人家讨饭!要不是讨饭的放咱一马,虞美人在上海也得二分钱一丈。所有的讨饭的也都披在身上了。”林老爷向他跟前走,林祥荣的头更低了。“祥荣,你大概不知道吧?上海六大棉布行的老板们在济南,说了那么多好话,都想拿到飞虎牌的上海总经销权,陈寿亭最终还是没给上海供货,鱼翅的宴席谢客商,都给打发回来了。陈寿亭怕你吗?不是,是我找了苗先生。苗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多么自负!我舍下了多么大的面皮?还讨饭的呢!好几辈子的家业都快毁到讨饭的手里了!” 林祥荣没了脾气,连连说是。 老太太闻声又过来了,忙打圆场解围:“有话好好说嘛!阿荣,你也不对,以后不能再说人家是讨饭的!快坐下吧,有话坐下说嘛!” 爷儿俩双双坐下。 林老爷说:“派人去买票,我和你一块去济南,当面谢谢人家!” 林祥荣说:“没这个必要吧?” 林老爷说:“哼,还摆这样的臭架子!堂堂林家,堂堂大上海工商界的脸快让你丢尽了,还摆架子!” 老太太在一旁用手拉一下儿子:“苗先生回信说,陈寿亭这个人很好,很值得交往。虽是比你大两岁,但年龄差不多,你们可以借这件事情成为朋友嘛!阿荣,这事我得说你。咱家的家境太好,你没吃过一点苦。能和出身苦一点的人交朋友,你会学到许多东西的。” 林祥荣忙应着,嗫嚅地说:“赵东初也这样说过,说陈寿亭这人并不坏。” 林老爷说:“你派人去冠生园订一些点心,再去买些好茶。还有苗先生那里,他是老一代的留学生,喜欢喝巴西的咖啡,你也准备一些。阿荣,你自以为见过世面,上海的头面人物你都认识,哼,等到了济南,你也见识见识苗先生的风度!他穿上中国便服,那就是雅儒士绅;穿上西装,就是有文化的大亨!你呀,还早着哪!”林老爷放下茶碗,“唉!我一想要到济南去,脸上就发烫,丢人哪!我们林家在商界做了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太平天国打上海,胡雪岩空头囤货,上海那么乱,我们林家四处周旋,照样发达。一代一代,哪个不是上海商人的榜样?再看看你!” 林祥荣不敢抬头,脸上的汗向下淌着。 老吴正在做账,寿亭进来了,他赶紧站起来问:“掌柜的,有事儿?” 寿亭说:“我忙忙活活的把正事儿忘了!你,赶紧去银行办一张十万元的本票,我今天晚上要让林家父子却之不恭,受之没脸,让他恨不能找个地缝子钻进去!” 老吴疑问:“给林家?他能要吗?” 寿亭笑笑:“老吴,他要不要是另一回事。今天晚上苗哥请客,那是我的老哥哥,林伯清也是商界的前辈,还当着他那个宝贝儿子,这个面子是要给的。再说,林家以后想给咱供布,正好,咱也担心这日本布长不了,这样一来,两方面都好!” 老吴说:“我琢磨着林祥荣他爹不能要,那么大的买卖家,不会掉这样价!” 寿亭笑了:“老吴呀,唉!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什么是奸商?看上去仁义礼智信,这就是奸商。抓紧去办。” 傍晚,采芹在打扮寿亭。采芹让他穿上了新衣服,给他弄舒展了,嘱咐道:“见了人家林家父子,别说难听的了。” 寿亭笑笑:“不会,不会。现在我就觉得自己有点过了。林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还亲自来了济南。唉,这怨不着我,是那林祥荣逼我。” 采芹劝他:“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记着啦?别喝上口酒,就胡说八道的,那些陈糠烂谷子的千万别提,尤其是还当着苗哥的面。寿亭,记着,人家林老爷是上海买卖家中的前辈,见了人家叫大爷,作揖,鞠躬。别让人家走了之后说,真是个要饭的!” 寿亭傻笑:“我就是个要饭的,借你爹的光,开了个小染坊。嘿嘿!” 采芹打了他后脑勺一下:“别胡说八道了,走吧!” 寿亭傻笑着,像个小孩子。 这时,家驹和东初跑进来了,他拿着封信气喘吁吁地说:“六哥,六嫂,沈小姐的信。” 他俩大喜:“她在哪儿?” 家驹说:“信上没有地址,只写着南京。” 寿亭说:“念,念,快念!” 家驹的信早展开了:“‘六哥六嫂同鉴:恕妹不辞而别,有劳兄嫂挂念。妹本进步学生,亦想热血报国。然时事更迭,倭寇祸乱,误入娼门,万念俱灰。远绝父母,近避亲朋,醉生梦死,不得更生。兄嫂同时劝妹从良,又燃再生之念。良言一句,醒妹终生。由娼而良,始知美好……”’ 采芹擦泪,不住地抽泣。 寿亭拿着烟,就是点不着,东初赶紧掏出打火匣给他点上。 家驹又接着念道:“‘自我兄与上海林氏骤起争斗以来,妹心悬系。然妹深知我兄才智过人,定可不战而胜。现在南京花布,皆出我兄工厂,飞虎牌号,亦是家喻户晓。兄虽目不识丁,却是乱世奇商……’” 寿亭站在那里,呆呆地发愣。他想起了当初远宜坐在海边上的情景,又想起了宏巨染厂开业,远宜款款走来:“哥,我在青岛借了你二十块钱!”又想起最后一面,在他的办公室里,远宜对他说:“你不是挺厉害吗?这是国防部的命令,不干,把你抓起来!”远宜那天真烂漫的笑就在他的眼前。家驹下面念的什么他再没听见,只是长叹一声,掏出手巾擦了一下眼泪,背对着家驹说:“信上没留下地址?” 家驹说:“沈小姐说,你只要别提钱的事,她就告诉咱地址。她让你下保证。” 寿亭长出一口气:“好吧!山高水长,不在一朝一夕。给她回信,答应她。” 家驹看着寿亭:“还有一封信,是专门写给六嫂的,她说她快有小孩了,想让六嫂去南京帮帮她。” 寿亭回过身来,深有感触地说:“好呀!” 采芹催家驹:“你快念呀!” 东初一把把信夺过来:“我念!你这个家驹,你不知道六嫂着急嘛!” 此时,天已黄昏…… 第二十五章 聚丰德饭庄,三楼上的广德厅一般不开。整个结构是模仿豪宅的三进式,最外边是侍应生站立的地方,摆着各种豪华酒具,有英法等国出品的银杯金壶,还有上至乾隆下至光绪的真品青花瓷的酒具。所有的托盘全是地道的福建漆器。 再往里是二进间,左右各放一个花梨木的圆桌。此时,苗先生与林伯清坐在那里喝茶,林祥荣坐在另外的那个桌子上,无所适从。 林老爷对这个房间很欣赏,左右地看着,说:“上海虽是文明开化之区,但这样的酒店却没有。在中国,文化连着民俗,有些地方你要细体会,才能看出精妙所在。” 苗先生拍着林老爷的手:“一会儿陈寿亭来了,更能印证你这句话。他是民俗连着文化,正好和你反过来。哈哈……” 林老爷摇摇头:“瀚东,我也没见过陈寿亭,但这个人做的事,多少有些让我胆寒。当然不害怕,是觉得与众不同。瀚东,我有些过时了,你是承上启下的人物。既有新的,也有旧的。一会儿陈寿亭来了,你还得替我照应着。” 苗先生哈哈大笑:“别的我不敢说,但寿亭不会让你有丝毫的为难。我说,伯清兄,你的见识我知道,咱喝的这种茶你知道叫什么吗?我敢说,你十有八九说不出来。哈哈……” 林老爷子看着那茶,喝了一口,琢磨着说: “绿茶无疑。”他又喝了一口,“这茶应是出在天气冷的地方,这也没有问题。我读黄遵宪的《日本国志》,其中说到,日本人曾把中国绿茶移回他们国家栽种。可是日本茶我喝过,不是这个成色。严复的笔记里倒是说,瑞士人休坎普曾把福建的茶树带回去,种在他家院子里。瀚东,该不是你从欧洲带回来的吧!” 苗先生哈哈大笑,边笑边拍林伯清的手。 林老爷笑着问:“差得太远?快说说,瀚东。” 苗先生说:“这是山东日照的野绿茶,生长在海边的山上。前几项你都说对了,是属于绿茶一类,那里天冷也不错。今天我对你弟妹说,我要考考伯清兄,所以从家里带茶来。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些,带回去给嫂嫂喝。冻顶、毛峰之类当然也好,但这没有名的东西,也不一定不好。它之所以没名,是因为没有人认识它。就我自己感觉,在绿茶里,真正挡住这个茶的,应当说是没有。” 林老爷笑着说:“别人看着一般的东西,你却看着好,再敢于说好,这很难。在世俗常规中,我们往往被虚名所误。瀚东,既然你开了例,那就每年给我一些。” 东俊在前,家驹东初在后,上得楼来。苗先生一看没有寿亭,有些意外,问:“小六子呢?” 林老爷及祥荣也站了起来。 东俊叹了口气:“嗨,寿亭觉得自己一时鲁莽,得罪了林老伯,跪在了门口!” 苗瀚东一跺脚:“这个小六子!”说着就和林伯清往外走。祥荣想跟着下来,林父一摆手,让他原地待命。 聚丰德所在的这条街很热闹,寿亭垂首而跪,来往的人都看,聚丰德的刘掌柜在一边陪着,既不敢拉,也不敢走,两手扎煞着,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苗先生大步流星走在前面,林伯清随后。还离着三四步,苗先生就大声说,“六弟,错了就是错了,何必如此呢?快起来!” 林老爷也跟着过来,刚想搀扶寿亭,寿亭磕头至地:“小侄出身寒苦,没有上过学堂,得罪了林老伯,这里赔罪了!” 林老爷忽有泪意:“唉,寿亭,折煞我了!” 寿亭并未回话,又转向苗先生:“二十多年前,苗哥给六.99lib?弟赏饭,二十多年后,六弟还让苗哥费心,六弟谢了!”磕头再三,潸然泪下。 苗先生十分怜惜,神情激动,伸手慢慢地扶起寿亭: “六弟,哥哥老了,受不得刺激。咱楼上慢慢地说话吧!” 寿亭慢慢站起。 采芹吃完饭,孔妈把茶端来。 孔妈说:“太太,沈小姐什么时候生呀?” 采芹说:“生还早呢,她说主要是想我,让我早些去。你想呀,她男人整天在外头跑,她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想让我去和她说说话儿。我恨不能现在就走。孔妈,这人和人要是看着对了眼,真是从心里想。不行,我得叫个参谋来。”说着就去打电话。电话通了,采芹说:“翡翠呀,吃饭了吗?噢,吃完了。快来吧,沈家妹子有了音信,你得过来参谋参谋,看看往南京带点什么。” 翡翠说:“好,我这就过去。” 采芹说:“光你过来不行,让老二也来。咱得问问她,这新式人儿喜欢什么。我这就给兰芝打电话,咱请个新式人儿给咱参谋参谋!咱俩那一套,怕是跟不上趟。别教堂里烧香,费劲不少,神还不认。快过来吧!” 采芹放下电话,自己也笑了。接着又给兰芝打电话。 宴会早已开始,苗先生主陪,上首林老爷,下首林祥荣,寿亭坐在苗先生对面。他表情平静,垂眉收目。 苗先生说:“寿亭,一共就是指甲盖大小的事儿,也都说完了。说两个笑话,热闹热闹!” 寿亭苦笑一下:“唉,苗哥,笑话是说不了了。太监出京就该斩,我现在是安德海碰上丁宝祯,说什么也没用了。” 大家都笑起来。 寿亭碰了一下家驹,家驹站起来走到林老爷旁边:“伯父,我寿亭兄一时鲁莽,给虞美人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寿亭兄相当懊悔,这十万元本票,权作赔罪。” 林老爷一惊,林祥荣更惊,惊完了忙把头低下。赵氏兄弟对视一下,注视事态发展。 林老爷一抖手:“瀚东,救救林伯清!是祥荣寻衅滋事,这才引得寿亭一怒而为。瀚东,你学贯中西,《淮南子·汜论训》曾谓‘观小节可以知大体’。适才寿亭门前一跪,已让伯清再睹先贤之风。你是寿亭的至交,劝他收回成命吧!瀚东,我实在太尴尬了。” 家驹把本票放在桌上,坐回原位。 苗先生正视着林伯清,把他抱拳的手按下来,就势拉着:“伯清兄,你就收下吧。你刚才说到了《淮南子》,我也用《淮南子》中的话来说:‘人无善志,虽勇必伤’。寿亭心存善志,你就成全了他吧。” 林伯清苦苦一笑:“那样,伯清就此告辞。” 林祥荣的汗都出来了。 苗先生按下林伯清,试着问寿亭:“六弟,你的心意林老爷子领了,你就收回去吧!” 寿亭淡淡一笑:“好,把本票递给我吧。”东初靠着林老爷坐着,随手拿过本票,递还寿亭。 寿亭说:“还是家驹他爹说得对,书读多了是有害,什么淮南子淮北子的!”说着拿过东初的打火匣,咝的一声,火着了,拿着本票就要烧。林老爷大惊:“不行!”东初一把把本票救下来。 苗先生一伸手:“给我吧。”回头转向东俊,“东俊,我平时忙得晕头转向,你和小六子常在一块儿,你得多说他!祥荣一时不慎,惹恼了寿亭,你是该劝阻的。你看看这通乱!” 东俊点头:“是,苗哥。” 苗先生剑眉一扬:“好了,东俊,你明天和家驹祥荣一块儿商量买卖上的事,我和寿亭请伯清兄去铁公祠下棋。听着,谁也不准再说买卖上的事了。家驹,还有你,你有文化,得常说着寿亭点儿!伯清兄,家驹是在德国留的学,但那英语却是地道的牛津腔,真好听。家驹,你也有错,就用英文朗诵一首雪莱的诗吧!” 家驹傻笑。寿亭说:“东俊哥,咱俩先下去弄个小桌吃着,等他们鼓捣完了这些洋事儿咱再上来。” 大家笑起来。林老爷子十分高兴。 铁公祠原是铁保的住宅,南面是湖,北面是座二层的小楼,庭院很大。院中有一个亭子,高出地面很多,亭中有一六棱石桌,四个石凳。此时,.99lib.寿亭正与林老爷对弈,神情专注,苗先生抽着烟,抿着嘴笑。 这铁公祠有两个门,一东一西,东门已经关上,西边是个月亮门,门里是缕石的对子“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笔意虽出米芾,但多了些斧凿之气。门外停着苗先生的汽车,金彪还有另外四个大汉立于门前,面前放着个冰箱子。一对青年学生走过来,金彪赔着笑迎上去:“二位,请绕行,来吃支冰糕。” 那男学生问:“为什么?” 金彪一躬身:“要人正在下棋,实在不方便。” 二人接过冰糕,沿着院墙绕了过去。 寿亭被林老爷子杀败了,笑着站起来:“苗哥,还得你来,我是真搪不住了。巡河炮变成了天地炮,我的眼都花了。” 苗先生笑着过来坐下:“我说吧?光天地炮还不要紧,关键是没防住‘大刀剜心’。” 林老爷笑着说:“寿亭是让着我。哈哈……” 寿亭笑着说:“苗哥,这撒尿用文化词该怎么说?” 苗先生笑:“晋以前叫如厕,晋以后叫更衣。” 寿亭说:“哼,后边儿这个词儿多少沾点边儿,撒尿就得解衣裳。用后边儿这个。林伯,小侄先去更衣。”三人哈哈大笑,亭寿走下亭子。 他俩重新摆棋,林老爷子忽然把手放在苗先生的手上:“瀚东,林伯清有事相求。” 苗先生十分意外,抬起脸来看着林老爷子,这时,林老爷的眼里满是诚恳的期待。“伯清兄,什么事?” 林老爷子说:“我想请走陈寿亭。” 苗先生愣着,然后喃喃地说:“这个人只能做朋友,不能当下属。当初他在周村那个小染坊里,我就开出过年薪三十万的天价。他不肯背弃周家,竟成我一生之恨。唉,伯清兄,放弃这个念头吧。人生讲的是缘。”说罢,脸上是失意的苍凉。 林伯清说:“他的宏巨开埠我都不要,上海所有的林氏企业全有他二成的份子。每年保底八十万,这比他这两个厂加起来的利润都多。瀚东,你帮我说说吧。这样的人,在济南这样的地方可惜呀!” 苗先生点上烟,觑起眼来望向湖面:“他虽是穷人出身,可把钱看得不重。要是没有我在前面请过他,可能还好一点,只怕这事一旦说出来,伤了伯清兄的一番心思。” 林伯清起身坐到苗先生侧面的凳子上,拉着苗先生的手:“寿亭很熟悉‘三国’里的故事,你这样给他说,诸葛亮如果不出茅庐,不过南阳耕夫而已。瀚东兄,帮帮我吧!” 苗先生轻轻地说:“好吧。至于寿亭跟不跟你走,那是后话,但就你这一请,他会终生感念足下知遇。唉!”苗先生说罢摇头叹息。 寿亭从树丛中出来,来到月亮门前,金彪说:“掌柜的,更衣回来了?” 寿亭拿过一支冰糕:“金彪,从这以后,我一三五说更衣,二四六说如厕。这文化词还真有点意思。” 金彪笑着问:“那礼拜天呢?” 寿亭说:“礼拜天这俩词一块说。哈哈……” 他回到了亭子上,见二位的棋是摆好了,但是没有下,就问:“这是没开始呢,还是又一盘?” 林老爷强笑笑说:“等着你呢,我也去更衣。”说着走下亭子。 寿亭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苗先生点上烟,喟然长叹:“唉!寿亭,坐下。”苗先生的头低垂着,寿亭纳闷。这时,苗先生抬起头来说:“唉,有些事儿明知道说出来伤心,可是还得说。林伯清想请你去上海……” 寿亭抬手:“苗哥,到此为止,别往下说了。林老爷子的情我领了。”寿亭看向湖面,又慢慢地转过脸来,“寿亭一生,在我眼里的人很多,在我心里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哥哥你。哥哥,如果有来生,我追随哥哥鞍前马后。”说罢,泪如雨下。 中秋,天上是一轮明月,万里无云,清澄宽广。家驹一家在院子里摆下了酒席。六个孩子一桌,在前院,有说有笑。北屋高门台下,是一个小圆桌,铺着雪白的台布。上面摆着几盘菜,和切好的西瓜及月饼。院子里的灯也开着,那光线不强,冲不去月色。 家驹的面前是高脚杯和洋酒,二位夫人却是小酒盅。 二太太说:“家驹,八月十五是中国人的节日,你应当喝点白酒才对。” 家驹笑笑:“其实都一样。来,咱们干一杯。”说着把杯子端起。二位夫人也端起来,看着丈夫,显然等着家驹发布致酒辞。 家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感慨良多:“写中秋的诗很多,但多流于感物伤怀。咱爹说,比较起来,还是苏轼的《中秋月》写得深透,正合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意思。”两个听众等着听朗诵,家驹看着天空的明月,带着些忧郁,“‘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有,明月明年何处看。’唉,这日本人占了东北,不仅没有退兵的意思,反而越来越猖狂,又进入了滦东地区。国家如此,我们也不知道明年中秋会怎么样。”说罢默然无语,慢慢地把酒杯举起。 翡翠说:“过节了,咱说点高兴的。当初毛子乱新疆,满朝上下都说不能打,说那毛子多么厉害,还不是让左大人和咱爷爷那些人,生生地把他们打了出去?那毛子都是丈二的身高,人高马大的,咱都赢了他,还怕小日本?那腿比獾腿长不了多少,根本撑不住打。我看这日本鬼子弄不长。家驹,咱不说这些,咱说过节,说高兴的。” 二太太说:“就是嘛,苏东坡也说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说呢,大姐?” 家驹颔首一笑:“谢谢二?位,我卢家驹才貌无一,二位夫人不弃浅陋,相随多年,家驹谢了!”他虽是开玩笑,但口气里透着感伤的真诚。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翡翠拿过一个螃蟹递给家驹:“六嫂去了南京,你该把六哥叫来过节。就他和福庆两个人,也没意思。” 二太太给家驹倒酒。 家驹说:“我说了,让他一块儿来,可是他说福庆晚上还得写作业,回去晚了写不完。福庆这孩子挺用功,和咱那些孩子一块儿学英文,我看就他学得好,发音也好听。” 二太太接过来说:“他怕六哥骂他。六哥不认字,可盼着孩子上进呢!” 家驹说:“你这就说错了,六哥没骂过福庆一句。他说好孩子不是打出来的,骂更不管用。你只要让他觉得你挺看重他,这就行了。他这就是老子所谓的无为而治。他管工厂也是这一套。天津开埠他根本不管,可干得还真不错,整个华北除了飞虎就是貂婵,全是咱的布。六哥还给周涛飞支了一招,让他中秋节每人发个肘子。开埠二百多个工人,每人一个肘子,我估计天津的肉价都能涨上去。果不其然,今天下午涛飞来了电报,十六个字,‘一人一肘,前所未有,全厂上下,感恩戴德!’有点意思吧?”三人笑起来。 翡翠问:“宏巨没发?” 家驹说:“发了。每人还发了点钱。” 家驹的话音一落, 4e8c." >二太太便关切地说:“那些家眷不在济南的,一个肘子吃不了呀!” 家驹笑着端起酒杯:“那些人发的钱,和发肘子一样。厂里伙房里今天也是吃肉。唉,六哥的招是多。来,再干一个。” 翡翠说:“当初六哥去咱家说那合伙的事,我和咱娘在里间屋里听着。二妹,你不知道,六哥说话的声音虽不大,可就是听着有劲。就这样,家驹当初还不想和人家一块干呢。我没冤枉你吧,家驹?” 家驹点上支烟:“现在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悬。当初我刚留学回来,不知道天高地厚,根本没把一个染匠放在眼里。唉!要是当初让我把六哥气走了,我现在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呢!还是爹说得对,什么叫走运?碰上明白人就叫走运。” 六个孩子端着水,一块儿来到北院,给爹娘敬酒。孩子们把杯子举起,齐说:“年年明月照我家,我家年年有明月!祝爸爸、娘、妈中秋快乐!” 三位早站了起来,家驹和他们挨个碰杯。 孩子们高兴地回去了。 家驹坐下之后说:“什么是家学?这就是家学。这是咱爹的老词儿。”三人笑起来。 二太太问:“家驹,明天訾家那模范染厂开业,你和六哥去吗?我看着报纸上,同行祝贺里有宏巨和三元的名呢!” 家驹冷笑一下:“不去!那名是他自己写上的,谁也没让他往报上登。你看看他那套广告吧,‘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济南染厂数模范’。这訾文海也算留日的学生,又是有名的律师,竟写这样狗屁文字。” 翡翠问:“六哥怎么说?” 家驹笑了:“六哥听了那广告,随口给他对出了下联:‘老少浑蛋开染厂,兴许熬不到过年!”’ 翡翠正吃了一口菜,笑得回身喷到地上。 第二天早上,寿亭在厂门口下了洋车,一眼看见东初的花汽车在楼下停着,东初东俊站在车跟前。寿亭一愣,赶紧往这边走,这时,汽车发动着了。 寿亭不安地问:“出了什么事儿?” 东俊说:“嗨!訾家那染厂今天开业,早上我还没起来,他那个熊儿訾有德就去请我,让我务必去捧场。我一想,他能来找我,肯定也得来找你。”这时,家驹也提着公文包过来了。“正好,家驹也来了,咱四个坐上车躲了吧,免得被他拉了去,给他架秧子。” 寿亭笑了:“东俊哥,咱不去不就行了吗?还用得着躲?” 东初说:“六哥,你不知道訾家的为人,他真能把你硬拉了去。正好,咱四个借这个机会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办这窝子王八蛋。”说着就往车上推寿亭。寿亭说:“你先等等,东俊哥,你猜,我刚才一见你站在这里,想的是什么?” 东俊问:“什么?” 寿亭说:“我还以为俺嫂子有喜了呢!” 东俊说:“我这就揍你!” 车开出了厂门,向东开去。 寿亭和家驹东俊坐在后排。寿亭说:“我说,这个点,戏园子饭馆子都不开门,咱去哪呀?” 东初在前座上回过头来说:“七月里核桃八月里梨,九月里柿子来赶集。现在南山里的柿子红了,咱去灵岩寺。我说,家驹,你想想有没有关于柿子的诗,到时候咱喝着茶,听着诗,也算歇一天。” 家驹笑着说:“有关柿子的诗我是不知道,要是回张店问我爹,这也来不及呀!” 寿亭说:“还回张店问,咱现做就行。柿子熟了红通通,柿子要吃还得烘。有点韩复榘的意思吧?” 东初笑得不行。 东俊止住笑:“寿亭,韩复榘和你不是一派。他是‘趵突泉里常开锅,就是不能蒸馍馍’。” 又是一阵大笑。 汽车已经出了城门,向南开去。 家驹说:“东俊哥,这不可笑。张宗昌做山东督军的时候,出过一本诗集,叫《效坤诗钞》,我在青岛的时候买过一本。其中一首叫《咏闪电》,听着——‘突然天上一火链,莫非玉帝想抽烟?如果不是想抽烟,怎么又是一火链!”’ 司机笑得实在受不了,踩下了刹车。 晚上,高岛屋日本餐室里,滕井和訾文海相对而坐。在另一个屋里,訾有德抱着一个日本女人喝酒。他拿着一杯酒,往日本女人的领口里灌,日本女人在那里发嗲。 滕井端起酒杯:“訾先生,很好,我们的开业典礼办得很像个样子。来,我敬訾先生一杯!” 訾文海说:“这都得益于滕井先生的支持。”二人一饮而尽。 滕井说:“我的那个销售企划你认为怎么样?” 訾文海说:“好是很好,可是,滕井先生,如果卖一毛二一尺,我们会赔很多。开始一段时间这样做,是可以壮大我们厂的声势,但是时间长了,我们撑不住。滕井先生当然无所谓,可是我赔不起。我认为,还是随行就市为好。现在陈寿亭的飞虎牌,三元染的名士青,还有那虞美人,都是一毛六一尺。七月份以前,虞美人比飞虎和名士青低一分,现在三家一样了。这三家现在看来关系很好,谁也不做广告,也不降价。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卖一毛二,我感觉没有必要。比他们低一分就行。” 滕井笑着摆手:“我们当然不会长久地卖下去。我们的第一步,就是要打破他们的这个联盟。”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我想了一下,擒贼还得先擒王。陈寿亭在这三家里面是个主角,我们首先要打败他,然后再收拾另外两家。这是陈寿亭的山东客商名单,是我们浪人一个县一个县地调查出来的。我们一毛二一尺向外一发货,陈寿亭的整个山东销售网就会立刻垮台。济南这边有你,青岛那边有大华和元亨;你负责潍县以西,大华元亨的胶东市场基本不变。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控制整个山东市场。陈寿亭他们降价又降不起,不降价又卖不掉,当他们感到无利可图时,就会自动退出市场。我想,连三个月都用不了,他们就得完蛋。” 訾文海点头,认为机会来了:“滕井先生,这个计划自身没有问题,但是我已经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投在工厂里了,我是赔不起呀!” 滕井安慰他:“訾先生,我做生意,历来讲究公平。按现在的成本核算,卖一毛二,我们每尺赔二至三分钱,咱们就按三分钱算吧,亏损的这些钱都算我的。这样总可以了吧?” 訾文海说:“那我不就成了白干了?滕井先生,我也得吃饭呀!” 滕井说:“訾先生,我们赔钱或者暂时不赚钱,是为了更多地赚钱。三个月以后,陈寿亭他们就不存在了。” 訾文海笑笑:“我回去再想一下,明天答复你。” 滕井不悦:“訾先生,今天开业产品没有同步上市,这本身就不对。去了那么多布店老板,我听说都在追着你问价格,你却支支吾吾,这本身就是心里没底嘛!訾先生,不要再犹豫了,明天就开始登广告,同时派出人去,按着名单去找陈寿亭的那些客商,尽快把我们的产品铺满整个山东。你就准备发货吧。我运来的第一批坯布是五千件,这些布卖完后,先留做模范染厂的流动资金,这样总可以了吧?” 訾文海听到最后一句时,眼睛一亮,但还是故作姿态:“滕井先生,你最好停止给陈寿亭供货。这是符合我们共同利益。” 滕井淡淡地笑了笑:“訾先生,我们上海方面的人员告诉我,自从林祥荣来到济南之后,他们就开始使用六合纺织厂的布。在这短短的两个半月里,陈寿亭三次逼迫我降价。如果是在前几年,这样做完全可以,但现在,中国的纺织技术进步很快,日本布已经没有优势可言了。訾先生,如果这个办法可行,我能不用吗?” 訾文海听到这话,脸色很难看,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如此。” 滕井接着说:“陈寿亭不管买谁的布,都是加过利润的,而给模范染厂的布,却没有加利润,才八十元一件,这种优势已经很大了!訾先生,不要只看见眼前的利益,应当把目光放得长远一点。” 訾文海说:“我们八十块钱一件卖一毛二一尺都赔钱,他们才卖一毛六,也没什么利呀!” 滕井笑得很甜:“我虽然做贸易多年,但做印染,和你一样,也是个外行。你提的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如果他们没利润,怎么会发展得这么快呢?” 訾文海说:“我们俩虽然是外行,但我请的那个经理李万岐却是内行,成本是他算出来的,应当没错。”他的胖脸上出了些油,拿过手巾来擦了一把。 滕井说:“好了,我明天抽个时间去看一下陈寿亭,顺便把我们的布拿给他看看,让他大吃一惊。” 訾文海忙摆手:“不行不行,不能让他知道咱们是合伙人!” 滕井哈哈大笑:“他们早就知道了。这一点你不必放在心上。陈寿亭关心的是利润,不是什么政治。你放心吧!来,干!干了这一杯,咱们再商量一下明天的广告。” 早上,模范染厂,工人们往厂里走。一个监工在那里收工人的上工牌,然后开始搜身,嘴里还说着“勿带火种入厂,勿带火种入厂”。 吴文琪和兴业也走过来,双双把牌交上,张着手接受搜身。兴业的表情有点紧张。 兴业说:“文琪,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去找你。” 文琪说:“行,我就在仓库,哪里也不去。” 他俩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兴业避开人,慢慢朝东院墙走,然后拐进车间和厂院墙之间的一个夹道。他回头看了看没有人,从鞋里把洋火拿出来,放在一个早准备好的罐头瓶子里,然后忙抓过垃圾盖上。 他刚从夹道里出来,迎面来了一个人,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叫你在这里撒尿!” 兴业捂着脸:“下回改!”说着低头走去。那个监工站在原地骂骂咧咧。 寿亭在办公室里喝茶,老吴端着茶壶进来了。寿亭说:“等一会,你去告诉王长更,他侄子从老家来了,想来厂里干点事。文琪不在,让他来当给我倒水的。这孩子还没个正规名,给他起个什么名呢?” 老吴笑着说:“掌柜的,你连诗都能做,这起名还用问我?” 寿亭笑了笑:“有了,就叫飞虎,和咱那牌子一个名儿。” 老吴说:“好!这名行,挺亮堂!可是,掌柜的,那文琪回来之后干什么?” 寿亭说:“跟着你学做账,我看着这孩子行,挺机灵。以后账房里的小活,什么到税务局送礼之类的,你就打发他去。你现在是大厂的账房了,也得有点派头。” 老吴把茶倒上:“谢谢掌柜的。”他猛然想起了什么事,放下茶壶,“文琪昨天把訾家那数算出来了,车间一共从原料库里领走了两千件布,至于现在印了多少不知道。” 寿亭一惊:“两千件?日本大件是一千米,敢印出这么多布放着。他昨天开业,可是布没上市。你和东家都留神看着报纸。他这是想干什么?” 老吴说:“他不会一下子放出来冲咱吧?” 寿亭站起来说:“冲咱,他怎么冲?用价钱冲?咱当初和林祥荣赵东俊定的这个价钱不高呀。他冲少了不管用,冲多了他就得赔呀!一个新厂,就是赔也赔不起呀!” 这时候家驹进来了:“六哥。” 寿亭说:“正好,咱一块儿商量商量。訾家那窝贼羔子已经印好了两?千件布,可是昨天没上市。你说,他印好布放着干什么?” 家驹想了想:“他是不是想一下子放出来?” 寿亭说:“放出来这倒没事儿,他要是价钱比咱高,肯定卖不过咱,可要价钱低,他还能怎么低?再一个事儿就是,他是在济南卖还是在整个山东卖?姓訾的和滕井都是外行,可这外行弄的这招法,咱这内行怎么看不明白呢?” 家驹笑笑:“六哥,没事儿,就那几块洋姜凑到一块儿,办不出什么高明事儿来。六哥,訾家和咱不一样。咱干了多年了,有了底了。他一个刮地皮的,指望着打官司害人,能有多少钱?就是滕井赔得起,他也赔不起呀!当然,滕井供他布,可以暂时不收钱,或者算是入股。可光那工钱——一百多人,他也撑不住。” 寿亭说:“去他妈的!他要好好地干,咱也先不去惹他;他要是乱出招儿,哼,那是找死。你说得对,外行能干出什么高级事儿来。来,家驹,先喝上一碗。老吴,晚上还得问问文琪,问问又往外发布没?五千件布用了两千了,我估摸下一船也快来了。这下一船咱没订,一个模范染厂也用不了。老吴,给青岛滕井发电报,口气99lib?硬着点,让他把布降到八十以下,否则,停止交易。” 老吴担心地说:“那咱可就只有上海这一家了。” 寿亭冷笑:“有林老爷子那面子在那里放着——咱是不好意思了——咱现在就是让林祥荣降价,他也得降。那么多纺织厂整天来拱着咱。哼,这不是前几年了,没有谁能控得住咱。发!直接给他出个价儿,七十五,否则,永远停止交易。” 老吴下去了。 家驹笑了笑说:“六哥,我估摸着,滕井就在济南。” 寿亭一愣:“噢?嗯!狗腿子开业,他得来坐镇。昨天别看没跑到大堂上吃酒席,兴许蹲在伙房里吃呢!” 家驹笑起来:“让你这一说,滕井成了老妈子的男人了。” 寿亭没笑:“这小子要是在济南,兴许得跑来震唬咱一下。不用管他,他年轻的时候就没高招儿,老了好忘事,年轻时候的那些招兴许也忘了。” 家驹想了想说:“六哥,这印出来两千件,一尺也没卖,他想干什么呢?一个济南连一千件也卖不了。两千件,六哥,他肯定向外冲。不仅向外冲,而且还是向西南冲。因为东边有原来的大华和元亨。现在虽说青岛那两个厂上了新机器,也印花布,但顶多也就是和咱打个平手,并没有什么优势。尽管他比咱低一分钱,但咱印工比他强,明祖说卖得还挺好。” 寿亭站起来:“有理,有理,他不是向东冲,很有可能沿着津浦路向徐州一带冲,那一带咱是老大。你快打电报告诉西南两路所有的外庄掌柜的,让他们和当地客商每天见一面,特别是大客商,一有情况马上往回打电报。可是,他怎么能冲得动呢?咱是一毛六,扣了给客商的利,也就是一毛四分五左右,他还能怎么冲?要是他便宜个一星半点的,咱那些客商不会进他的货,可是再往下,他就赔大了。” 家驹说:“六哥,是不是他印好了布不知道怎么卖呀?” 寿亭摇摇头:“他从上海请来的那个李万岐很内行。不用管他,我倒要看看他能把咱怎么样!” 中午,工厂吃饭,兴业手里拿着窝头朝东院墙走来,看看四处没人,就拐进了夹道儿,取出洋火掖在腰里。 文琪在和几个伙计一块吃饭,这时,兴业朝这边走来。文琪看见了他,放下窝头往外走。 仓库外边是一道墙,门口站着监工,他看到文琪过来,上下打量着。兴业来到那个监工跟前,鞠了一躬:“嘿嘿,我找文琪有点事。”说着就往里走。监工一把抓住他:“有事就在这里说,里头不能进!” 文琪过来说:“那书我还没看完,明天给你吧,兴业。” 兴业说着从腰里又掏出一本来:“我又给你带来一本。” 监工一把抓过去:“上工不能看书。没收了!” 訾家父子正在办公室里商量事。 訾有德说:“爸爸,就按滕井说的办。反正咱也没钱了,赔也好,赚也好,反正是他滕井的。咱的厂已经建起来了,这厂是建在中国,不是日本,他想搬是搬不走了。” 訾文海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咱赔是赔不了。滕井也知道咱没钱了。可咱干这厂是想挣钱,不是陪着他滕井玩儿。有德,咱得让他越陷越深,最后听咱的。否则,中止合伙。你说得对,反正厂建在济南府。” 訾有德说:“那广告就这样发?一毛二一尺?” 訾文海站起来:“发吧!也出出这口气,也让苗瀚东、赵东俊这些人看看咱的气势!这些年他们根本没把咱放在眼里。咱开业,我也亲自去请了,怎么着也不给点面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让他们等着,等着咱干好了染厂,咱再开个面粉厂,我非得和苗瀚东见个高低不可。有德,把广告发出去!按滕井给的名单地址,给陈六子的客商发电报。路途近的直接派人去。大客商他都用红铅笔勾出来了,派专人去请!明天,山东省、济南市,就要听咱这平地一声雷。” 訾有德一跃而起:“好,我这就去!” 下午四点多钟,家驹正在给寿亭念报纸,老吴慌慌张张地跑上来:“掌柜的,滕井来了,在楼下呢!” 寿亭和家驹对视一眼,也是稍感意外,双双站起来。寿亭说:“还真来了。好事猜不对,这坏事倒是一猜一个准。让他上来吧。” 老吴去了。 家驹说:“六哥,我一看见滕井,就想起他往我家扔手榴弹来,就恨得我牙根疼。我真想踹他两脚!” 寿亭笑着拍拍家驹的肩:“卢家驹先生,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要顾及国家的大体,不要再给国民政府添乱,要‘顾全大局,从长计议’,不要再给委员长添麻烦了。哈哈!” 滕井进来了,紧跑几步拉住寿亭的手:“陈先生,好呀!” 寿亭也挺客气:“你打个电话来,我去看你就行,还让你跑一趟。模范染厂的事情处理完了?” 滕井哈哈大笑,然后又和家驹握手:“卢先生,从青岛到济南,这么多年,我每次见你,你都是这样衣冠楚楚。” 家驹笑笑:“衣冠楚楚容易,可不见老就难了。你大概每天吃我们的东北人参吧!” 三人在这圆桌旁坐下来,王长更他侄子王飞虎——这是寿亭赐名,已经启用——端上茶来。 滕井问:“陈太太好吗?我又给她带了点药来,你代我问候她。” 寿亭接过来:“每次都劳你破费。怎么着,那布怎么没上市?印出来两千件就那么放着?” 滕井的笑容收敛起来:“你怎么知道?” 寿亭说:“你模范染厂那一百多人里,起码有五十个是我派去的,别说印布,中午吃的什么饭我都知道。” 滕井笑起来:“陈先生果然派出了商业间谍。五十个不至于,但三五个是有的。其实印染行业根本没有什么秘密,陈先生一看全知道。” 寿亭把茶端给滕井,问:“我当初让你找外行合伙对了吧?这多听话!你控制着原料来源,訾家爷儿俩干活。要是听说听道的,咱就照常供原料;如果胆敢不听话,立刻给他断了布,让他爷儿俩守着那四台机器哭。哈哈!” 滕井也笑了:“合作还是平等的,只是由于目前日中之间的局势,我不便出面罢了。陈先生,你今天早上发往青岛的电报,三木收到了,也给我回了电报。咱们是老朋友了,就按你说的价格办,七十五块,你可不能对訾文海说呀!” 寿亭说:“我是这样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要。尽管现在不要,滕井先生也是给了老朋友面子。” 滕井说:“这没问题,我先运到济南来,放到模范染厂仓库里,你什么时候需要,就去提布,还是很方便的。”说着,拿出约有三丈花布,“陈先生,你是内行,看看印得还行吗?” 寿亭打开,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我们的上海师傅说,李万岐的技术在上海是数得着的。果然不错。” 滕井说:“你认为我会卖多少钱一尺呢?” 寿亭说:“以你的实力,加上你身后的帝国,我还真猜不出来。想卖多少钱?” 滕井谦虚地一探身:“一毛二可以吗?”说完看着寿亭的反应。 寿亭一惊,随之摸摸滕井的额头:“滕井哥,你没发烧吧?” 滕井笑笑:“没有。两千件,甚至以后更多的布,都卖一毛二。陈先生,当初我劝你那么多次,咱俩合作,你就是不肯。在商业上,实力是第一位的。当然,我这不是针对陈先生,我是针对整个中国市场。” 寿亭笑笑:“滕井先生,你要卖这样的价钱,我就没法干了。” 滕井说:“报纸广告明天就会登出来,就是一毛二。我要把模范染厂办成山东最大的染厂。陈先生,卢先生也不是外人,还是咱们合作吧!再办一个这样的工厂,把你的能力和我的实力加在一起,是没有人能够和我们对抗的,包括上海的林祥荣。怎么样,陈先生?” 寿亭很认真地说:“滕井先生,光说不行,我还得看看再说。你也给我个时间,让我想想。敢卖一毛二一尺,这是我没想到的。滕井先生,我和你合作,你卖一毛二,我怎么赚钱呢?” 滕井大笑起来:“这就对了嘛!赚钱是第一位的,咱们随后再谈。只要你有兴趣,我们随时可以谈。我们是老朋友了。” 寿亭点点头:“我想想再说吧。你明天登广告,用不了几天就满街跑‘模范’。我是服了!实力,唉,没有办法呀!”他转向家驹,“你通知印花车间,停机!” 家驹一愣,站了起来:“这就停?” 寿亭说得很肯定:“先停下,我得想想这事。一毛二一尺的布满街都是,印出来也卖不了。先停下,我想想再说。” 家驹去了。 滕井说:“还是陈先生的脑子转得快。还是咱们合作吧,那样,你就什么也不怕了。” 寿亭说:“滕井先生,这不是小事,我得先看看訾家和你合作是不是能挣着钱再说。我现在脑子里很乱,今天也就不留你吃饭了。另外,滕井先生,我还得给你提个醒,冯玉祥吉鸿昌的长城抗战是失败了,可是他们的余部在济南成立了锄奸团,你出门还得小心点!吉鸿昌那部队好用大刀片儿,他们见了日本人就劈。前几天劈死的你那日本浪人,到现在也没破案。我说你呀,老哥,尽量还是少到济南来。如果真要来,你穿上套中国衣裳,小心让那锄奸团劈了你!小心哪!如果我想和你合作,我就去青岛找你,那里安全。你可别再这个打扮到我厂里来了,别让那些人盯上,以为我通日本,再朝着我下手!” 滕井点点头站起来。 车间里,印花机印完了机上的那卷布,慢慢地停下了。家驹看着机器停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金彪过来问:“东家,这是为什么?” 家驹没理他,低着头走出了车间,直奔寿亭的办公室。 老吴正和寿亭说着话,家驹进来了:“六哥,为什么停机?咱还用得着这么怕他?” 寿亭拉着家驹来到圆桌处坐下,大声喊:“飞虎!” 飞虎进来了,寿亭指着桌上的茶具说:“把这套家什给我扔了,狗用了,人不能再用!换家什冲茶来!” 飞虎收拾起那套东西走了。 老吴问:“掌柜的,咱真就这么停着?” 寿亭冷笑道:“咱要是卖一毛二,只赔一分钱。咱的工人干得猛呀!也不出废品呀!他要卖一毛二,就得赔三分左右。加上让给布铺的利,我看够他受的。老吴,当初咱和林祥荣还有东俊为什么定了个一毛六?就是防着滕井呢!没事儿,长不了,滕井撑得住,訾家也撑不住。从现在开始,咱就得想办法,看看怎么除了这一害。” 老吴说:“他要长久这个价钱卖下去呢?” 家驹说:“这不可能,他那成了往街上扔钱了。” 寿亭问:“给明祖发的那五百件发出去了吗?” 老吴说:“没有,最快也得后天。” 寿亭说:“先停停吧。别发了去,明祖再买不了,又碍着面子不肯退货,那就不好了。这是咱的老朋友了。” 家驹问:“滕井能自己冲自己,訾家那布进了青岛,他那俩厂怎么干?” 寿亭说:“先看看吧,这日本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老吴说:“是不是给孙掌柜的去个电报说一声?” 寿亭说:“先别吓唬明祖了,等等再说。家驹,咱先给他用个小型离间计。一会儿你下去,让上海来的高师傅没事就请模范染厂的李万岐。他们在上海的时候都很熟悉,来了济南之后也在一块吃过饭。咱出钱,让老高请客,哪里能让模范染厂的人看见,就在哪里请。不仅请,还要经常请,让老高也顺路问问他厂里的事儿。刚才我给滕井下了一把蛆,说他厂里有咱的人,他回去准得问訾文海。这老高请客要是让訾家知道了,他们之间就得不和,弄不好就能辞了李万岐。只要这一个内行走了,剩下的全是傻瓜。” 家驹说:“这一计行是行,六哥,是不是慢点呀!” 寿亭笑了:“这快的不是还没想出来嘛!” 老吴问:“咱停机告诉三元不?” 寿亭想了想:“一会儿我就给他打电话。家驹,打个电报给林祥荣,告诉他这个情况。咱让他恢复了这多半年,虞美人也活过来了,三家的价钱也又一样了,山东又成了他的大市场。我觉得他也得着急。” 家驹说:“咱就这样任凭訾家顺利地卖布?” 寿亭说:“卖得越多,赔得越多,让他卖吧。家驹,咱这一阵子,机器根本没停过,早该停机检修了。借着这空儿,正好检修一下机器。你明天告诉洋行,让他们从上海派人来。” 飞虎端着茶进来了。寿亭说:“老吴,我给狗蛋子起的这个名行吧?飞虎,听着就那么亮堂。”飞虎把茶放下。寿亭指着桌子上滕井送来的药:“飞虎,你把那些东西拿出去用脚跺烂了,扔到垃圾箱里!别让这个王八蛋药死俺老婆。” 东俊和东初坐在办公室里发愁着急。 东俊说:“这才刚干了几天舒心买卖,又蹦出一个訾家来,真他娘的砢碜人!” 东初说:“大哥,咱停不停机?” 东俊长叹一声:“咱停不起呀!訾家那货一时半会儿的还卖不到天津,你六哥有开埠在后头垫着,咱不行呀!” 东初说:“可是开机印出来也卖不了呀!用不了三天,布铺子还有外埠客商就得退货,咱可怎么办呢?” 东俊说:“你六哥也说长不了,我也觉得没这个干法的。光赔的买卖谁也撑不住。訾家也不是有钱的主儿,我看他弄不了几天。” 东初说:“滕井要是自己包着赔,逼着訾家硬干,他也只能干。六哥也给林祥荣去了电报,这回,大哥,咱这三家能不能合起伙来灭了訾家?” 东俊说:“这没问题。就是多花上点钱也没事,只是没好办法呀!要是有办法,我恨不能今天晚上就灭了他。三弟,停一台机吧,也趁着这个空儿,轮着修修机器。采芹没在家,晚上叫上你六哥,咱一块吃饭,兴许就能想出招来。” 东初高兴:“好,我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随之提醒道,“大哥,备点钱吧,退货的马上就来,咱得有准备呀!” 东俊站起来:“如果姓訾的这样闹上三个月,我就让宁老五来宰了他!” 兴业和兴家在书店里吃饭。兴业说:“哥,我看白天放火不行,人也多,就是点着了也能救灭了,咱得晚上千!” 兴家说:“我这几天也是在想。今天我去了普利门化工行,见那里有汽油,咱得给他浇上油烧,让他救也没法救。你到厂里之后,看看哪个地方没电网,或者怎么把电网弄坏。咱俩进去,直接往仓库浇汽油,就是咱俩一块烧死,也值。” 兴业说:“电网我看不好办。从明天开始,我看看哪里有阴沟能爬进去。咱这回得弄个稳的。从哪里进,从哪里出,得全弄明白了。咱先选到年三十,厂里放了假,人少,咱就给他烧。我就不信老天爷不帮咱。” 兴家说:“我恨哪!恨不得今天晚上就给他点了呀!一会儿吃完饭,咱先去转一圈,看看哪里的墙薄,实在不行,年三十晚上咱给他刨个洞,钻进去。” 兴业笑了:“哥,全是洋灰的墙,哪能刨得动呀!哥,你想呀,恨訾家的不光咱自己,他那墙能好刨吗?” 兄弟俩还在商量着…… 宏巨染厂门口,老吴撑个桌子准备接受退货。金彪带着几个工人在旁边侍候着。几辆地排车排着队,等待退货。 訾文海戴着礼帽坐在洋车上,帽檐拉得很低。看到宏巨染厂的这一幕,他冷冷地笑了。 车夫想往里拐,訾文海忙说:“别进去,继续往前拉。” 车夫问:“掌柜的,去哪呀?” 訾文海哼了一声:“去三元染厂。从那里路过之后,再去宝德染厂。咱今天一个染厂一个染厂地转着看。” 第二十六章 林老爷在花房里看着花喝茶,花匠在里面侍弄花。他气态陶然,神容俱静。这时,林祥荣提着皮包进来了:“爸爸,你好。” 林老爷挺高兴,指了一下那把椅子说:“坐下。山东的事情怎么样了?” 林祥荣说:“陈寿亭今天又来了电报,还是劝我不要往山东发货,我们驻山东的周经理也这样认为。有些事情我拿不准,所以来问爸爸。”祥荣表情谦恭。 林老爷点点头:“山东虽然是我们的大市场,但是陈寿亭赵东初比我们还着急。这几天我在想,日本人会不会也跑到上海来这样干。山东离着日本近,当然是先受其害,但是上海离着日本也不远,他们也会这样干。山东的模范染厂仅仅是个苗头,这倒不至于把我们怎么样,关键是,我们不能让他这种试验在我们中国成功。从现在开始,有意识地减少和日本人的商业往来,尽快全面结束和他们的交易。”他叹了口气,“英法等国仅是在中国要了块租界,日本人却占去我们三个省,加上察哈尔及滦东地区,四个省都多了。我们这些生意人什么都不怕,就怕战乱。缴了那么多的税,纳了那么多的捐,也不知道都干了什么!” 林祥荣说:“我来找爸爸,就是为了这件事。赵东初建议,我们,还有陈寿亭赵东初,三家合起来把这个汉奸染厂灭掉。爸爸说得对,不能让日本人的这种试验成功。” 林老爷眼睛一亮:“有个计划吗?” 林祥荣摇摇头:“目前还没有。东初说爸爸是商界前辈,见的世面也多,想请你老出出计策。” 林老爷苦笑一下:“我能有什么好办法。但是也不妨想想。这次我们去济南,收获很多,拉住了两个大户。陈寿亭这个人也不错,很仗义。阿荣,商业就是商业,人情只是一个方面,你应当参照一下同业的布价,主动给他们降一点价下来,不要等着人家说出来。现在那里还有个什么模范染厂,他们也是很艰难。” 林祥荣说:“好的。爸爸,应当说,陈寿亭的机器也停下了,但是今天收到他的电报订单,让我们再发两件,这是为什么?” 林老爷也是一愣,摇着头:“我猜不出。阿荣,我这是老了,我要是现在你这个年龄,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把陈寿亭拉到上海来。山东那个地方太小,这样的人可惜了!这好比美女生在穷乡僻壤,只能在小地方露脸。”说罢喟然长叹。 林祥荣说:“这个人是挺有意思,我也常常想起他来。” 林老爷说:“上次一见陈寿亭,真是让我耳目一新。自己跪在了饭店门前——那明明是咱们有错在先嘛!阿荣,那可是山东有名的生意人呀!也是有身份的。不管他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都让我很感动。其实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商场更是一台戏,也无所谓真假,只要演好了就行。那天在铁公祠里下棋……” 林祥荣看着父亲这样夸奖寿亭,脸上略有愧色,说:“爸爸,我回去了,回头我把布价报给你。” 林老爷说:“山东的事情不用太着急,我想,一个陈寿亭,?大概就能应付。如果需要我们帮忙,一定帮他们。你给陈寿亭写封信,就说等他有时间的时候,让他到上海来,我还想再和他下棋。” 上午,寿亭的办公室里,周涛飞听说了山东的情况,从天津来了,正和家驹寿亭在那里说话。 寿亭说:“涛飞,你和家驹都是留学生,你俩用外国话对两下子,我也听听!” 涛飞和家驹都不好意思。涛飞说:“家驹兄是留学的前辈,我怕顶不住。” 寿亭说:“顶住也好,顶不住也好,你俩都得对两下子。你知道,你六哥不认字,可我周围的人全会外国话。我心里那个美呀!来,对两下子,也让我开开眼。” 家驹说:“六哥,你这不是添乱吗?现在厂里全是退回来的货,咱那正事还没个头绪,对的哪门子外国话呀!你又听不懂。” 寿亭说:“正是因为听不懂,所以才想听听。要是看戏的都是梅兰芳,那马连良怎么吃饭?他那戏还有人听?来来,开始。家驹,你先起个头儿。” 家驹和涛飞都笑。家驹说:“那说什么呢?涛飞,英语还是德语?” 涛飞正想说话,寿亭先说:“这好办,两样都来上一阵儿。至于说什么嘛,也好办,你俩就装着谈恋爱,家驹,你装那女的。”三人笑起来。 这时,老吴进来了,周涛飞赶紧起身,寿亭拉他坐下:“我说,你一会儿一起立,一会儿一起立的,弄得谁都不敢进来了。坐着。老吴,有什么事儿?这里正想听外国恋爱,你一脚迈进来了。” 老吴尴尬地笑笑,不肯说是什么事儿。寿亭说:“没事儿,说!” 老吴说:“济南的退货是完了,可外地的退货都在车站上堆着呢!掌柜的,这要是往厂里一运,咱那脸可丢大了。” 寿亭一笑:“那怕什么,往厂里运。不行,运回厂里过不了几天还得往外发,就放到纬六路车站仓库吧。” 周涛飞说:“六哥,不行租几个车皮发天津吧。” 寿亭按住他的手:“不用。谁退回来的,我还得让谁再买回去。这訾家长不了。老吴,明祖退了吗?” 老吴摇摇头:“没有,连个电报也没来。前几天他说货卖完了,还催咱发货呢。可是,咱最大的户——枣庄的老孔来了,虽说没退回货来,可是我看他也挺为难。訾家派人硬把他拉来的,他说也是没办法。现在就在我那里坐着呢,他想和你说说这事儿!” 寿亭一顿,涛飞家驹都盯着他,寿亭看着窗户愣神儿。寿亭说:“家驹,你和涛飞下去,给东初打电话,让他开汽车来,你们三个先上聚丰德等着我,我得和老孔好好聊两句。” 家驹和涛飞站了起来,飞虎进来收拾东西。 老孔有三十八九岁,通红的脸,浓眉毛,身板结实,一看就是个急脾气。 飞虎端上来新茶,寿亭亲自给他倒上。 老孔说:“六哥,你那么信得过我,这事……” 寿亭给他递上烟:“老弟,咱什么都别说了,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觉得这模范染厂能长得了吗?” 老孔干笑着:“这不是说嘛!我怕就怕这个,就怕他卖个三天两早晨的煞了戏。咱这飞虎牌我也不卖了,你也把经销权给了别人,他那模范染厂再停了摆,那我可就麻烦了。” 寿亭笑着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老孔一趔身子:“我不是没了招儿,这才来问你嘛!我要是不卖他这模范布吧,就怕他找了别的商家顶了咱;卖吧,又怕他长不了。六哥,你能不能想个急招儿灭了这个王八蛋?” 寿亭说:“我要是能有急招儿,那什么都好办了!这不是当时没招儿嘛!” 老孔叹气:“六哥,当初你打败了虞美人,那么多人来争咱这飞虎,你信得过兄弟,把枣庄临沂一直到徐州的经销权给了我。我也在咱这飞虎牌上发了财。这八月十五,你还从济南打发人去给我送了礼,给了兄弟这么大的面子。让姓訾的这一闹,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唉,好好的买卖,又出了这么一套!” 寿亭把茶端起来喝了一口,说:“在你当地,还有实力和你差不多的商家吗?” 老孔说:“要是没有,我根本就不来济南。这回訾家一块儿叫来了俺俩,就是临城刘家。上回他争飞虎虽是没争过我,但那实力却不能小看,他家里有三四个炭场子,也是一方财主。六哥,我要是今天下午不答应訾家,他就让刘家干。六哥,要是那样,兄弟也就只能退货了。可是,退了货以后干什么呢?他娘的!” 寿亭并不着急:“訾家给你什么价钱?” 老孔说:“零卖才一毛二,他给了我一毛零五厘!六哥,你知道,这贸易行进价高低没有用,进得低也就卖得低。咱要卖高了,别处的货立刻就能冲到咱的地盘上来。价钱低,贸易行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一点儿实在玩意儿也弄不着。唉!”老孔左右为难,摇头叹气。 寿亭问:“你一毛零五进来之后,多少钱往外发?” 老孔说:“顶多加上五厘钱,一毛一,他规定死了,只能卖一毛二,咱得给人家布铺留一分钱的利吧?” 寿亭平静地说:“好。老孔,咱也是老弟兄们了,我这人做买卖讲的是对眼!咱兄弟俩就挺好,也挺对眼。都退货你没退,还来找我说一声。这样,今天下午你就答应訾家,吃进一千件。他这些天一共印了四千件,你最好吃进一千五百件。然后,你一毛一卖给我。我让你原地发财,连运都不用运。” 老孔纳闷儿:“六哥,咱厂里的机器都停着,你要那破玩意儿干什么?” 寿亭说:“这你别管。你还是卖你的飞虎牌,先别让刘家和訾家接上火。这是主要的。” 老孔说:“我可没带那么多钱呀!” 寿亭笑了:“我这里有。今天下午我就派人跟着你去。接过货来之后,让他运到纬六路火车站仓库,那是公用仓库,他不会想到你就地把布卖给了我。” 老孔高兴:“行!可是六哥,我多少钱买的,你就多少钱接过去,不用给我加码。你要是那样,就是瞧不起你兄弟。” 寿亭乐了:“老弟,听我的,就这么办。一会儿我就让老吴算个数出来。兄弟,这钱不是我的,是訾家那窝王八蛋的,一定得收!” 老孔说:“六哥,别说收钱了,咱能不让临城刘家挤进来,兄弟就很高兴了。只要他挤不进来,咱那飞虎牌就照样在当地卖。我再收钱,那就成了没人味了。” 寿亭说:“好!我不给你钱,回头给你的布低五厘。我就冲着咱兄弟们这份情义。走,咱一块儿去吃饭,顺便认识一下我的留学生厂长。” 老孔说:“六哥,不行,起码是今天中午不行。訾家要请我,我要是不去,刘家就顶上了。咱办完了这一出,晚上好好喝!六哥,能说说你要了这些布干什么吗?” 寿亭说:“你想知道?” 老孔说:“可是想知道,我得好好地跟着六哥学几招。” 寿亭说:“好,到晚上,我当场干给你看。” 訾文海家正堂上,灯火通明,爷儿俩正在宴请滕井。滕井听了寿亭的劝告,穿着一身中式衣服,只是肥了点,显得他人更瘦。 訾文海说:“四千件,就这样出去了,真快呀!” 滕井也美滋滋的:“陈寿亭和那些客商都有协议,但是协议又有什么用?商人都爱占便宜。你们中国的商人更是如此。” 訾有德插进来说:“日本的商人不爱占便宜吗?” 滕井笑笑:“不一样。日本的商人是很注重情义的。再说,我们本土的市场也没有这么乱。訾先生,通过这件事你看到实力是什么了吗?” 訾文海刚才在儿子说话的时候,就瞪了他一眼,现在忙说:“确实是实力第一。山东商界第一就是苗瀚东,他也不敢这么干呀!”他笑着双手端起酒杯,“来,滕井先生,我敬你一个,为了我们一炮打响,为了咱这平地一声雷。” 滕井也端起酒杯:“这才刚开始呢!”说着二人一饮而尽。 訾文海说:“怪不得陈六子发展得这么快,他那些客商真有实力,枣庄那个姓孔的一次就要了一千三百件。这是厂里没货了,要是有货,他要一千五百件。真厉害呀!” 滕井点头:“訾先生,对于这样的客商要特别重视。我们掐断了陈寿亭出货的通路,他就是有天大的本领也没用了。现在他可能正在哭呢!” 訾文海夹一只虾放到滕井的盘子里,滕井点头谢谢,但是没吃。 訾文海说:“滕井先生,有一件事情我要埋怨你。” 滕井说:“噢?什么事?” 訾文海说:“你不该提前告诉陈六子咱的价格,吓得他当天停了机。他要是一直印着,现在才难受呢!哈哈!” 滕井也笑起来。 訾有德说:“爸爸,今天三元染厂赵家也停机了,他们全服气了。真痛快!来,我敬滕井先生一杯!” 滕井说:“你应当叫我叔叔,我的哥哥和你的爸爸是同学,我和你爸爸也认识好多年了。是这样吗,訾先生?” 訾有德赶紧改口:“好,滕井叔叔,小侄敬你一杯!先干为敬。”说着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滕井沾了一小口,放下杯子说:“中国的什么都不行,就是酒厉害。我都有些晕了。” 訾文海说:“慢一点喝,一会儿就好了。滕井先生,这五千件印完了,其他的还按这个价钱卖吗?” 滕井点点头:“如果现在停住,我们就前功尽弃了。现在还没有伤到他们的筋骨。第一步,要让他们的货卖不出去。第二步,逼着他们解雇工人。第三步嘛,当然就是他们关门了。訾先生,你放心,他们不会撑太久的。一直这样干下去,直到他们死掉。” 訾文海说:“滕井先生,这样做你当然没什么问题。我先不挣钱可以,但是我不能赔钱呀!” 滕井说:“你只要和我合作,我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訾文海说:“滕井先生,从法律上来说,我是大股东,我自己就有决策权。可是你为了打垮竞争对手,提出了自己的销售建议。就是我一分钱不赔,你也是无偿地使用了我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因为设备及整个工厂我都占有百分之五十一。你现在的这种方式,在法律上只能称之为来料加工,你是应当付加工费的。” 滕井表情平静:“如果没有我,你能建起这个工厂来吗?即使可以建起来,以你的实力,还有钱买布吗?即使有钱买布,面对着山东这三个大牌子的花布,你能销出去吗?” 訾文海说:“滕井先生,这句话我不愿说出来,其实你在华的活动都得到政府的资助。你应当把这种资助拿出一部分,分给我,因为我帮助你在中国拓展了事业。” 滕井在訾文海说话时,脸色很难看,但最后还是不住地点头,表示认同:“訾先生很了解日本。这样,你好好地干,新到的这五千件布仍然作为工厂的流动资金。我将写个文件,发回国内,称颂在支那地区的工作,争取让帝国奖励你。我看这样好不好,你把你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加价卖给我。当然我们这是私下的交易,表面上还是你在经营,我付你年薪。可以吗?” 訾文海笑笑:“滕井先生,你知道我做律师的礼金很高,如果不是为了创办实业,我是不会与阁下合作的。同时,这也是违法的。请你原谅。”说着来了个日本式的鞠躬。 滕井站起来:“我要回去了,工厂先这样运行。那些细节的事情,我们另外找一个时间谈。我要让陈寿亭等人看看,和帝国合作,能得到多大的好处,不和帝国配合,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訾有德很佩服父亲的讲演,用崇拜的目光看着爹。 早上,东俊急得在屋里来回走,老周提着壶站在那里劝道:“大掌柜的,茶已经倒上了,你喝一碗吧。” 东俊叹了口气,坐下:“你去把三掌柜叫来!” 东俊摇电话:“接宏巨染厂董事长办公室!”他端过茶来喝一口,“喂,寿亭吗?噢!飞虎呀,你掌柜的呢?没来?为什么没来?在家睡觉?什么?还不让往他家打电话?为什么不让打?什么?好好歇歇?好吧!”东俊气得放下电话,不禁哼了一声。 东初进来了:“大哥,有事儿?” 东俊说:“你说这个小六子!我想找他商量商量,他却在家睡觉。这机器就这么停着?” 东初说:“没事儿,六哥不是说让等等嘛!” 东俊说:“他能等,咱能等吗?真是,急死我了。这訾文海真不是东西,快成汉奸了!” 东初说:“你以为他是什么呀?他就是汉奸!” 东俊拿起烟来想点,又放下了:“老三,把所有的染槽子全开了,染布下乡。” 东初笑着说:“你真让六哥猜对了,前几天,他就说咱快开染槽子了。大哥,咱争不过那些土财主,你就等等吧。六哥准有办法,林祥荣也来电报说,他愿意随时支持咱们。” 东俊说:“他在家睡觉?不行,我得给他打电话,不能让他这么安稳,有什么计策大家一块说说。可急死我了!”说着就要摸电话。 东初说:“昨天晚上刚见了面,这才一夜,他又不是神人。就他那急脾气,要是真想出计来,一早就跑来了!” 东俊不屑地说:“哼,他买开埠就没给咱说。我现在想起来了,就在林祥荣和开埠打得最热闹的时候,他跑到咱厂里来,劈头就问要不要他那印花机,这才让我中了他的计。想起来了吗?这就是你六哥!” 东初恍然大悟:“是,是这么回事。大哥,他那是怕咱和他争,把开埠的卖价抬起来。大哥,咱本来也没想买开埠,人家也没害咱,见了六哥可别提这事儿了。咱那么讨好林祥荣,我还和他是同学,咱为了不得罪他,还辞了工人,可他第一回给咱的报价和上海其他工厂一样,根本不低。就是那布好一点。还不是人家六哥,见了林伯清纳头便拜,一件布里下来了七八块?这不又给下了两块。你一提当初开埠,一下子把他揭穿了,反而不好。” 东俊叹气:“咱现在要是有开埠在后头垫着,我也睡觉不上工,也能沉住气。老三,这都是咱爹呀!嫌他要的份子高。要是现在六子在咱厂里,咱仨拧起劲来,还不生生地杀进大上海去。” 东初说:“这也一样,整天见面,还是亲戚,也是挺好的朋友。大哥,别老想着这件事儿!一切都是缘呀!” 元亨染厂门口排满了退货的。贾小姐的汽车几乎进不了厂,按了好几声喇叭,那些人力车才让开。她问司机:“这是怎么回事?” 司机回头说:“贾总经理,你去了东北,这退货从昨天就开始了。青岛来了个模范牌的印花布,一毛二一尺,是原来咱厂里的孙明祖从济南运来的。咱的客商全去了那里,孙明祖那贸易行的门都快挤破了。” 贾小姐虽然老了,但打扮得还是挺妖艳。她一听这话气得在车上一跺脚:“回去,去东亚商社!” 东亚商社的旁边就是海,滕井穿着黑色和服正在海边向远方眺望,表情凝重,满脸憧憬。他听见了汽车喇叭声,慢慢地回过身来。一看是贾小姐的汽车,笑着慢慢地朝这边走来。 贾小姐怒冲冲地从车上下来,“模范布你都运到青岛来了,大华怎么干?元亨怎么干?”说完根本不看滕井,径直向商社走去。滕井在后面跟着,嘴里直说:“怎么会?怎么会?”侍女忙99lib?拉开门,贾小姐进了滕井的办公室,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掏出烟来点上。滕井过来扶她的肩,她用手打开。 贾小姐说:“我们在青岛干得好好的,你非跑到济南去开什么染厂,拓展什么帝国的事业,这下好了,没打垮陈六子,打起咱自己来了!你说怎么办吧!” 滕井说:“应该不会太多吧,可能是少量的。我前天才回来,一共印了五千件。回头我打个电报问问。你知道是谁运来的吗?” “孙明祖!这是陈六子干的。” 滕井一惊:“噢?有这个可能!嗨,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怪不得陈寿亭当着我的面就停了机呀,他故意向我示弱,原来是变着法儿地对付我!我不会放过他的!” 贾小姐说:“你能把他怎么样?你敢杀了他?” 滕井笑笑:“杀他倒不用,我要拉他一起干。他不干,咱们大华和元亨也把布卖一毛二,让他无法生存。思雅,你放心,陈寿亭是个小人物,不用怕他。我马上订票去济南,和他最后谈一次,如果谈不拢,大华元亨一块干,低价布占满整个山东。” 贾小姐说:“我当初就说这么干,你说先在济南试试,这倒好,咱得接受退货。你通知厂里的账房准备钱吧!” 滕井点点头:“好,我马上打电话,接受退货。思雅,你到孙明祖那里去一趟,看看他运来多少,还有没有别人也往这里运。我们好做到心中有数。” 贾小姐说:“去干什么呀?让人家嘲笑咱们呀?我看还是免了吧!” 滕井绕过桌子,扶住她的肩:“去一趟吧,做生意,讲究知己知彼嘛!” 贾小姐没好气地站起来,用手把滕井拨开:“我看,还是停了济南那个模范染厂肥,那爷儿俩都是废物,根本不是陈六子的对手。” 滕井笑着说:“还不到那一步。刚开始干,出点小乱子是正常的,我会有办法对付陈寿亭的。” 早上,寿亭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老吴进来了。 老吴说:“掌柜的,这货也到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青岛孙掌柜的干得怎么样了。” 寿亭说:“今天不来电报,明天准来。明祖是老内行,没事。金彪从东北没来信?” 老吴说:“没有,我估摸着快回来了。’ 寿亭点点头:“赵氏两兄弟找了我好几天了,我都让飞虎接的电话,说我在家里睡觉,这哥俩也急坏了。一会儿你下去给他们打个电话,把咱这一套给他说说,也让他高兴高兴。” 老吴问:“咱开机吗?” 寿亭说:“还不行,还得给滕井来点绝的。这个绝的咱自己就办不了,得拉上林祥荣和三元一块干。这样吧,你让他俩过来,说我晌午请他吃饭。” 老吴答应着就要走,寿亭叫住他:“先别慌,我得给东俊来两句韩复榘一派的诗。” 老吴站在那里笑:“快做,我好给他说!” 寿亭看天构思:“嗯,这睡觉睡不着挺难受,在哪里睡觉难受呢?有了!听着:鏊子上睡觉不好受,今天中午请炖肉。有点意思吧?” 老吴笑着坐下,从衣襟上掏出钢笔:“我得记下来,别一下子忘了。这煎饼鏊子的鏊是哪个字来?” 寿亭笑了:“你问谁呀?想挨骂呀!” 老吴也笑了:“想起来了,鏊子上睡觉不好受,今天中午请炖肉。好,我这就念给他听。” 寿亭又叫住他:“老吴,别让上海的那个高师傅请客了,咱那个小型的离间计撤了,留着那个李万岐。高师傅说这个人不错,只是投错了地方。让他混口饭吃吧,大老远的,从上海来了,也不容易。” 老吴说:“怎么着?那几顿饭就白吃了?” 寿亭说:“这訾文海呀,还真不能小看。老高和李万岐吃饭,他看见了,又是给老高敬酒,又是让老高问我好。他这是臊我呀!他娘的,识破老夫一计。” 老吴说:“那就再给他来一计,来个让他识不破的。” 寿亭笑笑:“据老高回来说,这訾文海很会用人。他不仅对李万岐很好,对李万岐从上海带来的那些人也挺好。李万岐说,上海有个印染界最有名的人,叫马子雄,原来是昌盛印染厂的厂长。昌盛倒了之后,马子雄去了宁波,可干着不顺心。訾文海知道了这事儿,就催着李万岐去请这个人。老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訾文海看来是真想大干呀!” 老吴说:“马子雄再能,那昌盛也让林祥荣给挤趴下了。他要是真能,就该把六合挤倒了。我下去了,掌柜的。”老吴下去了。 寿亭自己倒上茶,和着西皮流水的板式吟唱起来: “老滕井,不知道头轻蛋重,在六爷的面前胡闹腾。施小计,让你手忙脚乱,等明天,我操你祖宗!哈哈!” 訾家那爷儿俩面面相觑,坐在办公室里有点傻。訾有德看着父亲摇头叹气,想说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爸爸,你喝点水吧,这怨不着咱。是他滕井让卖这样的价钱。货出了厂,往哪里卖,咱根本管不了。” 訾文海说:“他来电报说,不让卖大宗,可卖小宗,外地客商根本不来。来趟济南,搭上路费就弄一件布?咱外行,我看他比咱也内行不到哪里去。” 訾有德说:“爸爸,李万岐昨天算了一下,就咱厂里的这个产量,仅能供应济南和济南周边地区,跟本用不着往外地卖。济南的这些布铺加上周围,这块地方正好。咱占住了这块地方,就是胜利,他陈六子和三元就没法在这些地方卖。这样他既运不到胶东去,咱还挤了他们。我看咱就出个告示,指定些县,除此以外,一概不卖。” 訾文海笑笑:“他是按人口算的。济南能和上海比吗?济南周围全是些穷地方,有几个穿得起洋布的?还得往外地卖。实在不行,等滕井来了,咱就给他说说,恢复正常价钱,和陈六子他们一样,正常地竞争吧。他要不愿意这样干,那就拉上青岛的两个厂,一块干,一块赔,只要他赔得起就行。”訾文海鼻子里出粗气。 訾有德说:“爸爸,咱还是挣钱第一。你说得对,咱和陈六子的价钱一样,一块发展吧。我看滕井也没大有劲了。” 訾文海说:“不行,就是恢复正常价钱也不能在这当儿恢复!借着滕井在气头上,把那五千件也印出来,你这就去车间,通知开工。不用等滕井了,他也没告诉咱停机。印!咱不管什么青岛胶东,先解解气再说。” 訾有德站起来:“爸爸,你想好了?” 訾文海说:“想好了,就这么干!” 訾有德出去了。訾文海在屋里独自散步,走来走去。这时候,一个监工敲门,訾文海大声说:“进来!” 监工进来了,冲着訾文海龇着牙..笑。訾文海正在气头上,怒问:“你有什么事?” 监工一躬身:“董事长,门口来了个人,问你现在还接不接打官司的事?” 訾文海气急败坏地说:“让他滚,不接!还打官司,都什么年代了,还打官司!” 寿亭东俊等四人从厂里的伙房出来,往办公室走。飞虎站在楼梯的平台上瞭望着,一见寿亭他们往这走,飞也似的跑去冲茶。寿亭从远处看到了,对东俊说:“东俊哥,飞虎跑去冲茶了,你信不信,保证冲的是青茶。” 东俊说:“你怎么知道?” 寿亭说:“吃饭之前我告诉他的。” 东俊说:“寿亭,你也四十多了,怎么还和没长大似的!” 寿亭说:“东俊哥,这话你说对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自己才二十多岁呢!” 四人说着上了楼,在小圆桌处坐下。飞虎端上茶来,还没来得及倒,老吴举着电报上来了:“掌柜的,电报!” 四个人一齐站起来,家驹一把夺过来。这时,老吴才说:“是南京来的。” “远宜来的,快念。”寿亭说,两眼直盯着电报。 家驹念道:“‘六哥,妹得子,六斤,长鹤请六哥赐名。六嫂安好,勿念!远宜。”’ 大家都挺高兴,东俊说:“六弟,这是好事,咱得把那伙子娘们组织起来,让她们去南京贺喜。” 寿亭说:“咱先说赐这名,贺喜是后一步的事儿。东初,这赐名是不是让我起名呀?” 东初说:“是这个意思。霍军长很看重六哥,所以才让你起名。这是抬举你。” 寿亭说:“这是胡闹呀!我不认字,他是留学生,让我这老粗起名,不行,不行!” 家驹说:“没事儿,起一个寄去,用不用是人家的事。咱几个帮着六哥起。” 寿亭说:“我这外甥倒是和我有点儿缘,六斤,和我下生的时候一样沉。我看着,这小名就叫六子。你们说怎么样?” 东初说:“这不行,孩子要是来了济南,我哥有时候就叫你小六子,你爷俩倒是叫的谁呀!” 东俊也说:“这不行,这叫犯尊讳,你不认字儿,不知道这一套。这绝对不行。” 家驹说:“这倒不一定。在西洋,孩子往往和最尊敬的人一个名。什么保罗约翰之类的,都是《圣经》上的西洋神。我那孩子大的叫寿之,小的叫亭之,就是用的六哥的名字。我看叫六子不错,也显得亲。” 寿亭指着东初说:“还是留学生!东初,你这中国土大学就是差点事儿。什么尊讳,六子!这小名就定了>。家驹,回头给远宜写信的时候,把你刚才说的这一段儿写上。可这正规名叫什么呢?你们都说说。” 家驹受到了肯定,很高兴,接过来说:“远宜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成语中有冰清玉洁,六哥,叫玉洁怎么样?” 东俊说:“不行,那是个女人名,将军的孩子不能叫这样的名儿。” 东初说:“对,这军人的后代那名字叫出来得有劲。我看叫扬威行,耀武扬威。” 寿亭点头:“老三说得有点意思,可是直了点。他俩都是沈阳人,这沈阳让日本人占了……” 东俊抢着说:“对,叫光复!光复东北大好河山!” 大家一致叫好。 寿亭说:“家驹,你也不懂印染,这茶你也别喝了,到楼下写信去吧。” “六哥,我四十多岁了……”家驹气得笑,说着站起来。 寿亭说:“你先别走,东俊哥说了,得把那伙子娘们儿打发到南京去。到南京忙活月子的有以下人士:东俊嫂子,老三家,还有你家翡翠,一块儿去!你下去通电众娘们儿,让她们开会准备,随后把礼单报来。” 东俊气得笑:“你弄的这一套,怎么和黎元洪段祺瑞那伙子似的,动不动就通电下野。” 老吴又上来了,还是拿着电报:“掌柜的,是来了两封电报,刚才我一慌,拉下了一封,是青岛孙掌柜的来的。” 寿亭高兴:“念!” 老吴念道:“‘青岛大捷!’这是第一行,下面是‘青岛满街是模范,大华元亨全都乱,有布继续往这发,办死这帮王八蛋!明祖拜上’。” 寿亭一拍大腿站起来:“好,正宗韩复榘!韩派!” 东俊拉他坐下:“你坐下!你一惊一乍的,就这么一会儿,让你闹得我晕头转向的。” 东初说:“六哥,明祖这诗虽属韩派,但是该给訾文海发一份去。” 家驹说:“你们先坐着,我不懂印染,先下去写信。晚上咱好好喝一场,可他娘的出气了!”说着和老吴下去了。 东俊说:“六弟,咱这会儿能开机了吗?” 寿亭说:“开机还不行,还不到时候。我估摸着滕井该想想退路了,他是个老买卖人,虽不懂印染,可是懂得经商。只是訾家那爷儿俩怕是不肯罢休。滕井有布囤在他厂里,他兴许还得给咱捣乱。” 东俊点点头。 东初说:“滕井会不会联合青岛的两个厂,仨厂一块儿压价捣乱?要是那样,咱可真顶不住。” 寿亭说:“他能干出这样的事来。我回头给明祖去电报。那俩厂里都有他的熟人,一有动静,咱很快就知道。东俊哥,怕事没用,咱得想想怎么对付他。” 东俊说:“要是真到了那一步,咱再另说。咱先对付訾家这窝子。六弟,你得想个狠法,咱得弄得他没法干了。” 东初说:“老孔买他一回布行,再去可就不灵了,他们已经加上小心了。訾文海虽说是外行,可那李万岐是个内行。” 寿亭说:“刚才咱是吃炖肉,没腾出嘴来说,接着是远宜这喜事。东俊哥,我有个想法,得拉上林家,咱三家一块干,我自己办不了。” 东俊说:“快说呀!我也是这么想的。” 第二十七章 山东劝业银行是个德式的小楼,在济南经二路上。早晨,高名钧正在和一个梳分头的小头目商量事儿,有人敲门。他轻轻说了声:“进来。” 訾文海提着公文包进来了。他意气风发,西装革履,老式眼镜也换成了新式金边眼镜。高经理一见,慌忙绕过桌子,伸着双手过来:“訾先生,不,訾董事长,这么早就来了。快请坐。”说着拉他到沙发上坐下。回头对手下说:“倒茶!”那人出去了。 高经理问:“买卖怎么样?我看三元他们都让你给挤趴下了。” 訾文海笑笑:“小事一桩,这才刚开始呢。名钧,你看着,好戏还在后头!”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票据,“四万七,连本带利一块儿还上!” 高经理很吃惊:“这么快呀!” 訾文海笑笑:“过去傻呀,干律师,弄个千儿八百的就算大钱,现在想来真没劲。干律师,说多少话,费多少劲,外带得罪人。说来说去,还是干实业呀!” 高经理说:“你厂里的布我听说还赔钱呢!” 訾文海说:“那是对外这样宣扬,名钧,要是赔钱我还干个什么劲?” 茶送来了,茶坊出去之后,高经理说:“要按你这个说法,那三元赵家还有那个什么陈六子,可挣了大钱了!” 訾文海叹口气:“谁说不是呀。名钧,咱下手晚了,要是早干,苗瀚东那点钱算什么?”说罢,一脸后悔不迭的表情。 高经理点点头:“怪不得济南这么多染厂呢,这一行还真挣钱。我多次派人找这几个厂,求着他们低息贷咱行里的款,他们就是不贷。原来这一行利挺大呀!” 訾文海说:“这一行利大归利大,但不是一般人能干得起的。光那些设备就买不起。好在有你帮着我,这才算把厂干起来。真得谢谢你呀!” 高经理问:“和你那合伙人相处得还行吗?” 訾文海淡淡一笑:“无所谓行不行,只是这人胆子太小,再加上资金也不充裕,我的好几个计划也就无法实施。名钧,当初合伙的时候,很多人劝我,不让我和他合伙,说这人虽然人品不错,但是个书生,不是干实业的料。你说,我也没干过实业,也不知道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他又在上海,咱要干个什么事,还得打电报去通知他,这也延误了好多生意。” 高经理眼珠一转:“你有没有想过把他的股份收过来?或者另外选合伙人?” 訾文海笑笑:“那不行。这厂刚刚挣了点钱,咱就这样想,有悖我的处事原则。既然合伙了,就要一直干下去。只能他自己退出,咱不会主动提出这样的事来。否则,一旦传扬出去,咱这名誉受不了呀!” 高经理点点头:“也是,这样也真是不太好。不过他人在上海,这边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挣钱赔钱还不是咱说了算?” 訾文海正色道:“名钧,你知道,我是法律硕士,所有违法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挣,就一块儿挣,赔,也一块儿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名钧,你不知道,这干实业就怕合伙人不和,一旦出现那种局面,双方都很尴尬。唉,就这样吧!” 高经理说:“哟,我都忘了给你拿烟了。我自己也不抽烟,总是忘了。”说着就要去拿烟。 訾文海隔着茶几拉住他:“名钧,我现在不抽烟了,厂里防火,我要率先垂范,戒烟了。咱这是正规的工厂,不能和陈六子那样土作坊一样。不叫董事长,也不叫总经理,非要叫什么六哥!弄得跟白莲教似的,哪里像个工厂的样子!” 高经理很赞许:“訾先生,我算看出来了,你不仅是个好律师,干工业也是好样的。” 訾文海谦逊地笑笑:“也是难呀!唉,光挣钱了,也是忙得我焦头烂额。名钧,你这边的生意怎么样?” 高经理无奈:“也和你差不多,股东们也是意见不和,加上又都在社会上有点地位,自以为本事挺大,我也很难说服他们。咱这劝业银行,本来就是私人银行,和官办的就应当不一样。人们到咱这里来存钱,本来就是为了利息高。我提过好几次了,就是通不过。他们说利息高了,贷款利率也得跟着抬起来。现在的情况是,有钱的不贷,没钱的咱不敢贷,整天掂量。加上你又不替我办法律方面的事了,这就更不敢贷了。万一贷死,谁帮着往回要呀!訾先生,你这一换行业,对我这里也是有影响呀!” 訾文海说:“我自从干了染厂,读了很多金融经济方面的书。我看你们这里经营的思路就不对。在西方,贷款就是对企业的投资,银行是从企业的盈利中获得利益,是一种长远的合作。而国内的银行呢,看重的是利息,这种方式太幼稚了!中国的银行不能称之为银行,只能说是钱庄,是很初级的一种金融机构。比起清朝来,也没多少进步。中国民族工业之所以发展缓慢,与这种银行经营方式也有很大关系。” 高经理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点头。这时,訾文海站起来告辞:“我得回去了,上海的供货商十点钟到厂里去。名钧,你不知道,这一千染厂呀,什么人都找上来了,通过各种关系向你推销他们的货,也实在没办法。” 高经理起身相送:“訾先生,你还得关照我的生意,你什么时候方便,咱们还得长谈一次。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听了你刚才这番话,真长了不少见识。” 东亚商社里,滕井在办公室里和三木讨论问题。 滕井说:“我们最理想的人选,就是陈寿亭。这个人虽然对我们不友好,也多次欺骗我们,但是他的商业能力是我们需要的。我想去济南再和他谈一次。他是个商人,对他来讲,钱是第一位的。你认为怎么样?” 三木说:“社长,我看,你要是真想让他为帝国出力,只能挤他,挤得他走投无路,让他主动与我们合作。那样,他才能心甘情愿。訾文海太自私,也没有眼光。他把自己发财放在第一位。我们只是出于无奈,才选择了他。如果我们真想把陈寿亭拉过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青岛的这俩厂一块儿加入倾销。到时候不用说陈寿亭,可能连另外那家姓赵的,也会主动跑上门来求我们。如果我们不这样干,济南的模范染厂就没必要再经营下去。那一个厂孤掌难鸣,白白浪费帝国的资金。是这样吗,社长?” 滕井点点头:“訾文海我是早想放弃了,但是我们投入的那些资金还没有收回来,就这样罢手,太便宜他了。这人让我十分讨厌。” 三木进一步说:“社长,我们派去的财务人员昨天来电说,訾文海从厂里开走了四万七千元的支票,还了银行的贷款,自己又从家里拿来钱顶上。他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想找退路?” 滕井一惊,转而笑了:“他这可能是硬充颜面。他在济南相当孤立。” 三木说:“济南这个地方我们不干则已,只要干,就得着眼于整个山东。中国人很穷,除了吃,就是穿,布匹对于中国来讲,事关国计民生,也就是所谓的战略物资。所以,我建议,把青岛的这两个厂一块儿加上去,加重打击的筹码,一举冲垮山东的印染业。” 滕井慢慢地点头:“是这样,控制了印染业,也就间接地控制了纺织业,然后就沿着津浦路向南推进,与我们上海的同仁汇合。三木君,去订车票,我处理一下手边的事情就去济南。同时,你把我们刚才讨论的决定,写一个最后通牒发给陈寿亭,约他后天早上十点,进行最后谈判。不要早发,要等着我到了济南之后再发,不能给他留出思考的时间。懂了吗?” 三木站起来:“嗨!”一鞠躬出去了。 滕井摇电话:“接元亨染厂贾总经理办公室。”滕井拿过全家的合影看了看,笑笑,放下了,“思雅吗?忙什么呢?” 贾小姐说:“退货!仓库里全堆满了。都是你干的好事。” 滕井笑着:“没有问题。我采纳了你的建议,加上大华元亨一块儿干。你现在把这两个厂的机器全开起来,印布!” 贾小姐说:“还印?往哪里放?” 滕井说:“放在车站新建的仓库里。印出来的布先不要往东北发了,等我电报。我要是和陈寿亭谈不拢,就把这批货发到济南。我们占领整个山东市场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贾小姐冷冷地说:“要是早这样干,山东市场早在我们手里了。贪图小便宜,误了大事。好,我忙着,挂了!” 滕井说:“晚上你过来吗?” 贾小姐说:“今天不方便,等你从济南回来再说吧!” 滕井放下电话,阴险地笑了。 訾有德和父亲在办公室里喝茶,表情很轻松。訾有德说:“还是这新机器快,李万岐也真能干。爸爸,从上海新来的那两个技工,也是第一流的。只是要求加薪呢!” 訾文海说:“工薪低,当时应当提出来。合同已经定了,就按合同办事。有德,记住,不能他说什么咱就答应什么。要依法办事。关于加薪的事情,等合同到了期再说!” 訾有德说:“他要是走了呢?” 訾文海说:“那他是自找麻烦。你忘了咱是干什么的了?他只要一走,法警马上去上海把他抓回来。不仅挣走的钱要交回,他还得赔偿咱们的损失。” 訾有德点点头:“也是,咱的工钱比上海高,他回上海还挣不到这些钱呢!可是,爸爸,他们提出来说,没想到还要加夜班。” 訾文海说:“不加夜班能给他那么多钱吗?合同上又没有规定不加夜班,不用理他们。” 訾有德说:“好,就这么办。爸爸,可是你注意到没有,咱厂对面那个旧房子被推倒了,这才几天,又盖起一个新式房子来。我让人去问了,说是贸易行,明天开业。” 訾文海笑了:“什么是实力,这就是实力。他怎么不跑到热闹的地方开店,却跑到咱门口来?就是看着咱的买卖红火。一是想和咱做买卖,再就是咱这里来的客商多,他能沾上点儿光。” 訾有德说:“滕井明天就到,正好让他看看。” 訾文海说:“有德,滕井这边我看可能有变,咱的货去了青岛,他应当早来了。这有两个可能,一是没想出好办法来,再就是他心有退意。” 訾有德很紧张:“他要是撤了,咱可怎么办?” 訾文海自信地笑笑:“什么叫狡兔三窟?哼,撤了更好,我早找好下一个合伙人了。劝业银行!那不比滕井好千倍?” 訾有德高兴:“对,那样名声也好听,省得咱整天不敢说和谁合的伙。这好,有银行在后头撑着,比滕井好多了。再说,劝业银行的那些股东多是些头面人物,对咱们也是有利的。现在推销布的都快把门挤破了,咱完全可以不用滕井的坯布。” 訾文海说:“这几天你盯着,还是连夜干,把那五千件布全印了。他要运走,就得付加工费或者冲抵股本。否则,一件布也运不走。这里不是东三省,他不敢把咱怎么样!” 大概有十点多钟,模范染厂对面的那家贸易行开业了。左边牌号是“赵陈林记印染纺织贸易行”;右边并排挂着三块牌子:“上海林氏六合染厂”、“济南三元印染厂”、“济南宏巨印染厂”。广告招牌是“加款收单”,那字一个足有半米。 吕登标和六合染厂的周经理还有三元染厂的刘经理,站在门口。 三挂大鞭炮挑着。一个伙计过来问吕登标:“吕经理,点吧?” 吕登标流里流气地向上一拉袖子:“他娘的,点!” 三挂鞭炮一齐点燃,响成一片。 訾有德在办公室里听见动静,一惊,正想站起来出去看看,一个监工跑进来:“董事长,总经理,不好啦,三元宏巨还有上海六合染厂把店开到咱门口啦!” 訾文海一听,忙对儿子说:“去,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訾有德连跑带走地出来,这时,鞭炮已经停了,登标他仨也回身进了屋。訾有德拍打着硝烟来到贸易行,定睛一看,抱拳行礼:“恭喜恭喜,哪一位是主事的?我是模范染厂的总经理。” 登标坐在那里没动,斜着眼问:“你就是那姥姥不喜、舅母不爱的訾有德?有什么事?” 訾有德一听:“你怎么这样说话?” 登标站起来:“我原来不知道有你这一号,也是听别人说的。訾经理,有何指教?” 訾有德憋气地忍了忍:“我是想问问你门口这加款收单是什么意思。” 登标一扬脸:“好,请坐。上茶!” 这时,钱世亨带着两个喽啰抬着匾进来了,额上写的是“财源广进”。他进门冲着登标躬身抱拳:“吕经理,恭喜发财!我大哥有事不能来,送块小匾,不成敬意,还望笑纳。更盼贵号日进斗金,日进斗金!” 訾有德一看钱世亨那客气的样子,有些傻眼,忙上前施礼:“二哥也来啦。” 钱世亨看他一眼:“这是三元宏巨的买卖,宁五爷从天津来了电报,让我告诉你爷儿俩,还得多关照。” 登标说:“钱老板,今天忙,改日把酒补上。” 钱世亨一抱拳:“不敢叨扰,告辞。”说着带着两个手下出来。 登标也送出来。回来后,登标给訾有德递上烟,茶也倒上了。他说:“訾经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訾有德说:“噢,我是问你加款收单是什么意思。” 登标说:“嗨,这简单,这收单,就是收你客商的单。” 訾有德说:“那是为什么?” 登标说:“赚钱!你厂里那布便宜,我们收了再卖,专往胶东卖。” 訾有德说:“你们这不是故意和我们作对吗?” 登标说:“你正好把话说反了,是你们和我们三家作对。所以才收你的单。你那客商从你厂里提出布来,运回当地,顶多加上五厘钱,我看这也太麻烦,我们直接加上五厘钱收了,让客商连运费都省下。” 訾有德气得无言以对。登标接着说:“其实,咱对门干买卖,你根本不用费那样的劲,印完了,直接交到这里来就行,那五厘钱我让你赚,这样多好!” 訾有德说:“我有五千件,你能一下子要了吗?” 周经理插话说:“别说五千件,就你这样的厂子,一下子收下五个都不会有问题。你不知道上海林家吧?” 登标冷冷一笑:“訾经理,要说卖个三尺二尺的,你兴许还能做了主,五千件,这么大的数,你得先问问日本鬼子。” 訾有德一听这话,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登标说:“訾经理,我在青岛就认识滕井,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干什么呢!别说这个,滕井昨天从青岛订的火车票,今天到济南,这个我都知道——盯人盯票,我们都用了好多年了。回去给你爹说吧!还有什么事吗?” 这时,进来一个客商,三元的刘经理赶紧接过来:“冯掌柜的,多少?” 那个客商看看訾有德,不敢说。登标说:“你怕他个〓,用不了几天这个厂就没了。” 訾有德实在受不了,一甩手愤然而出。 登标哈哈大笑,又向上一拉袖子,对旁边的伙计说:“去,告诉掌柜的,开业大吉!” 伙计得令而去。三个经理坐下来喝茶。登标说:“怎么样,有点儿意思吧?对付这样的王八蛋,就得给他来点儿绝的。” 周经理说:“你们陈掌柜办法真多!” 正说着,三元染厂派来的刘经理指着模范染厂门说:“快看!” 这时,模范染厂里出来两个人,抬着块大牌子,往门口一立,白纸黑字:“暂停发货!”三人大笑起来。 晚上,高岛屋,滕井和訾文海席地对坐。訾文海神情激动,滕井倒还平静。 訾文海说:“滕井先生,你明天也别再和陈六子费话了,咱们就开始干吧。我非把他们挤死不可!” 滕井反唇相讥:“訾先生,你又不负责亏损,我自己受不了呀!” 訾文海突然变得十分大度:“好,我承担亏损,我就是把这个厂全赔完了,也要和陈六子干到底!甚至连上乡下我家的那一千亩地!” 滕井说:“你早就应该这样!訾先生,明天我去了,把咱们的想法对陈寿亭一说,我估计他当场就会服输。訾先生,陈寿亭惯于使用化敌为友的手段,当初他和孙明祖在青岛就是对头,现在孙明祖帮着他在青岛打击我们。今年春天,他和林祥荣势不两立,现在他们又联合了起来。你能说,他不会和我们化敌为友吗?不一定。他惯用的手法就是先让你认输,然后再和你成朋友。这一次,我们要给他改改规矩,要先让他认输,然后再成为伙伴。訾先生,今天你是吃了一点气,这没什么,回头我让陈寿亭向你道歉。訾先生,你应当知道,把大华和元亨扯进来,我们付出的代价相当大。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这样做!” 訾文海说:“他要是不怕这一套……” 滕井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他们三家收布可能收得起,可收起来以后又怎么办呢?他们把布运到哪里,就冲击哪里的市场。他们光收布了,自己的染厂还干不干?他之所以跑到模范染厂对面收布,就是为了干好自己的染厂。訾先生,你应当看到,他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我们的冲击力让他惧怕。他不收,自己的染厂就开不了工。他现在可以向青岛反倾销,我们把青岛都让出来了,他还往哪里卖呢?你等着,陈寿亭明天晚上就会坐在这里,端着酒向你道歉!我有这个把握。” 訾文海点头:“只是太生气了,我都快气糊涂了。来,咱干一杯!” 二人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之后,滕井问:“訾先生,亏损,你是要承担一点的。如果我们把陈寿亭拉进来,他也要承担一点。将来等我们把山东的染布市场占领之后,把价钱提起来,得利最大的还是你和陈寿亭。” 訾文海说:“咱们抽时间再商量。” 滕井哈哈大笑:“如果坐在对面的是陈寿亭,我想他就不会这样说。” 訾文海问:“他会怎么说?” 滕井说:“因为只要他进到我们这个行列里,我们就不会亏损了。因为他的工厂和模范厂加起来,只要稍微一降价,三元染厂就受不了,接着也会投奔我们的。至于林祥荣,他也会主动退出山东市场。这样,我们就沿着津浦路一路南进,到上海与我们的同仁会合。訾先生,现在你还恨陈寿亭吗?” 訾文海显得很幼稚:“他要是与我们志同道合,我当然也就不恨他了。来,滕井先生,干!” 二人一饮而尽。訾文海笑着说:“你要是早来,我就不让有德回家卖地去了。济阳县也没有电报,通知也晚了。” 滕井笑着说:“地,不值钱。一千亩地顶多卖一万块钱。但是,我看到了你的决心。这是让我最高兴的。” 訾文海说:“我想好了,我跟随滕井先生干到底,一块儿发大财!” 二人大笑起来。 东俊家,东俊兄弟俩在喝酒,王妈上菜。 东俊看着墙上的表:“再给你六哥打个电话?” 东初说:“不用打了,他说要是想不出办法来,就不过来了。唉,訾家这窝王八蛋呀!来,大哥,不管怎么样,反正咱今天是吓得他不敢发货了,咱先胜了第一阵。” 东俊怏怏地端起盅子:“这些老婆去了南京,家里和少了不少人似的。你六哥不来,该把家驹叫来,咱仨还热闹点儿。” 东初说:“大哥,你真是老了。家驹去天津好多天了!六哥是防着滕井把布运到天津去,所以把家驹派去了。” 东俊摇摇头,感叹自己记性不好了。兄弟俩碰杯。 东初说:“滕井明天十点和六哥最后谈一次,发来的那电报,直接就是最后通牒。我把那份电报要了过来,原样发给了林祥荣。大哥,滕井要是真把青岛那俩厂也混进来这样干,咱就麻烦了。六哥今天下午也没有精神,我看,他也是怵!” 东俊说:“谁不怵呀!要是那样,咱这些年的心血就全完了。唉,自林则徐禁烟以来,咱这个国家就没赢过洋人。日本人还不算洋人,只能说是倭奴。就是这倭奴也赢不了呀,北洋舰队那么多船,生生就能让人家打败了。我看这个国,也真快到头了。就算咱、你六哥,再加上林家,那才多大点劲?能是滕井的对手吗?整天这税那捐的,咱一样也没拉下,可这国家怎么就是不出来给咱撑腰呢?咱这个国要是撑劲,和美国英国似的,什么他妈的滕井,我早一脚把他踹出去了!说起这个来,我的气就往上冲。报纸上整天只是他娘的什么剿共胜利,生生让日本占着东三省,你剿的哪门子共?共产党咱没见过,反正共产党没逼得咱走投无路。可是日本鬼子就能逼得咱这样。你把那些钱,那些人,那些枪炮用到日本人身上,咱就再多拿点钱也不憋屈。这倒好,来了一个滕井,长得还没有三方豆腐?高,就搅得咱心神不宁。说搅得是好听,是吓得咱心神不宁!”说完端起酒来,一口干了。 东初也叹气:“大哥,别生气,这些事咱也管不了,听天由命吧!” 东俊说:“不听天由命怎么办?现在你六哥还不在家急得一圈一圈地转?那天,苗哥还有你六哥俺三个在一块儿吃饭,苗哥说,咱这国家要是撑劲,就凭咱这些人的能力,能把外国人也给干趴下!能把咱的东西卖到全世界去!当时,我听着,心里那个敞亮!可吃完饭,从馆子里一出来,一想眼前这些烂事,真觉得没劲!” 东初问:“苗哥那买卖还行吧?” 东俊说:“他开的是面粉厂,日本不出粮食,还好受点儿。” 东初说:“下午林祥荣接到模范染厂停止发货的电报,挺高兴,立刻回了电报祝贺。不管怎么说,訾家今天是服气了。” 东俊说:“明天就该咱服气了。老三,訾家那伙子王八蛋要再这样干,大华元亨要是再掺进来,就不能再留着这个东西了。前几天,你六哥没想出这个办法来的时候,咱厂里停着机,我急得在办公室里直转,杀訾文海的念头我动了好几回。宁老五八月十五来送礼,问了我好几次,有没有谁欺负咱,那时候訾家还没开业,要是现在,我连犹豫都不犹豫,直接给宁老五说了!发财就发财吧,他和劝业银行好得和一个人似的,帮着那个放印子钱的熊银行逼死了好几家子。别人不和你合伙,你和劝业合伙呀!日本人占着东三省,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干这些坑爹害娘卖祖宗的事儿呢?气死我了!” 东初说:“大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给宁五哥说这事。大哥,还是那句话,还是咱这个国家不行,灭了一个訾文海,还会出来和訾文海一样的人。大哥,你听兄弟的,把这个念头放下。六哥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东俊仰面向天,长叹一声:“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呀!” 晚上林公馆,林祥荣正在和父亲讨论问题,父子二人表情忧虑。 林祥荣说:“我想滕井不会这么干吧?” 林老爷说:“这个人我多年不见了,听寿亭说变化极大,相当骄横。今天给了他这么大的打击藏书网,他能善罢甘休吗?” 林祥荣试探着说:“就陈寿亭那个性,他肯就范吗?” 林老爷叹口气:“唉,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阿荣,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 林祥荣说:“我猜不出,爸爸。” 林老爷说:“至于青岛大华元亨一块儿这样干,完全有可能,甚至是不可避免!我怕就怕陈寿亭在滕井的威逼利诱之下,把宏巨卖给滕井。宏巨一旦撑不住了,三元随之就得完蛋,济南其他的小染厂就更不用说了。这些工厂加起来,就会沿着津浦路一直向上海冲,我们的市场就会全面崩溃。加上陈寿亭的能力,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林祥荣听着听着汗都出来了,直盯着父亲说:“那我们怎么办?” 林老爷叹口气,摇摇头。 林祥荣说:“那我们就只有和政府军队做生意了。” 林老爷:“那样的生意现在还有意思吗?欠着那么多的款子不给,难道我们还要往里陷吗?” 林祥荣掏出烟来:“爸爸,我可以抽支烟吗?” 林老爷说:“抽吧。”说完,看着墙上的“多忘”二字,叹口气,“多忘,就是日本鬼子忘不下!”说着无奈地苦笑,“这是什么政府!他们知道咱们多艰难呀!” 林祥荣说:“爸爸,还有没有可以应对的办法?” 林老爷笑笑:“现在说,大概也晚了。” 林祥荣说:“爸爸还是说一下吧!” 林老爷说:“我想把陈寿亭请到上海来,这样宏巨三元即使是卖了,也不至于很快地摧毁我们的市场。如果这个人被滕井所用,大概到不了年底,我们的江北市场将全部失去,想来真是不寒而栗呀!” 林祥荣说:“他一个人能有什么用?要请,把赵东初他们一块儿请来,再给滕井留下一座座空厂。” 林老爷拿过一封电报,看着笑:“陈寿亭这个人,我是真从心里喜欢。明天他和滕井谈判,明知道不能取胜,还在电报上说笑话。你妈妈也说这人有意思。你看看。” 林祥荣双手接过电报,轻念道,“‘林伯,明日小侄将用前辈之巡河炮狙击滕井。’哈哈!爸爸,你怎么不早拿给我看?” 林老爷说:“都急忘了。东初先来的电报,足有二百字,那是滕井的最后通牒。唉,你们这一代的企业家没赶上好时候呀!话又说回来,中国有过好时候吗?”说着自己也笑了。林老爷想了想,又说:“我们家现在还被人们称之为买办,其实,买办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如果不过去,我们会涉足实业吗?” 林祥荣有些高兴,父亲说完之后,他说:“爸爸,是不是六哥有办法了?” 林老爷说:“能有什么办法?这不过是临死之前的一种态度罢了。”林老爷十分温和地看着儿子,“祥荣,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我把陈寿亭请来,给他林氏三成的股份,你能同意吗?” 林祥荣说:“如果有用当然可以,但是……” 林老爷抬手打断他:“明天等电报,如果五点接不到陈寿亭的电报,我去济南。你派人到电报局等着。我要与滕井拼死一搏,不能眼看着多年的市场就这样垮掉,中国商人还不至于这么熊!” 林祥荣站起来:“好,我听爸爸的。” 林老爷也站起来:“你记一下。”林祥荣忙拿笔和本子。林老爷看着黑黑的窗户:“卖厂不卖人,高鸟入高林,青山依旧在,总有第二春!你现在亲自去电报局,加急发出!” 这时,闪电裂空,随之是一声响雷。林老爷的表情越发悲壮。 早上九点,东俊兄弟俩焦急地坐在寿亭的办公室里。老吴安慰他:“十点之前准能来,滕井说的是十点。大掌柜的,喝茶。” 东俊看看墙上的表:“老吴,你再打个电话。家驹也是,办完了天津的事情你可回来呀!多一个人多一份心眼儿。可急死我了。” 老吴说:“刚打了,没人接,他也是急呀!” 这时,飞虎拿着电报进来了,老吴接过来打开,然后递给东俊:“上海林家打来的。唉!” 东俊东初看完电报之后,拉过老吴来:“老吴,你看这么着行吧,这封电报先别给寿亭看,别泄了他的气。等他和滕井谈完了,咱再给他。” 老吴犹豫,东俊说:“老吴,出了事我担着,你甭管了。”说着把电报装到口袋里。 这时,滕井进来了,一见东初东俊主动说:“二位赵先生也在这里。哈哈!” 东初挺身而起,怒目而视:“哼,你别得意得太早了,你的兵还没打到济南呢!”说着愤然而出。 林公馆,林老爷坐在那里看着墙上的表,九点五十分,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伴过来心疼地说:“你从夜里四点就在这里坐着……” 林老爷起身,拉住老伴的手:“淑敏呀,再有十分钟,陈寿亭就和滕井谈了。这么多年,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担心过。你坐下吧,陪着我说说话。”说着拉着老伴去了那边的红木长椅上坐下。老伴掏出手绢来擦泪。 林老爷拍拍老伴的手:“淑敏,回头你把我的西服找出来,让人熨一下。自从祥荣接手厂子以后,我就没再穿过西装。现在,又该穿上了。” 老伴点点头,流着泪倚在林老爷的肩上。 滕井一个人在寿亭的办公室里坐着,飞虎守在那里,好像是怕滕井偷东西。 东初东俊在楼下老吴的屋里,走来走去。这时,东初从窗子里看见寿亭慢慢地走来,表情忧郁。他们跑到门口,想说什么,寿亭抬手,让他们回去。 寿亭上楼推开门,滕井站起来,寿亭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小圆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老滕井,你电报上说得都很明白了,我都知道了,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声音很低。 滕井说:“我看陈先生不高兴呢!” 寿亭笑笑:“你大兵压境,我能高兴?” 滕井说:“陈先生何必这样说呢?我们联合起来不就可以了吗?” 寿亭叹了口气:“我要是不和你联合呢?” 滕井笑笑:“陈先生这么精明的人,能干那样的傻事吗?我不相信陈先生会那样做。” 寿亭说:“这聪明人有时候也犯傻,我一想跟着日本人干,心里就觉得别扭。我还想再和你练上一阵子,实在练不过你了,我再跟着你干。” 滕井笑起来:“陈先生真会开玩笑,再练下去我会伤害到陈先生的所有财产,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何必嘛!陈先生做生意,本来就是想发财,咱们合在一起发财有什么不好?不要这样固执,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寿亭冷冷一笑:“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从我在青岛干染厂开始,咱们就认识。那时候我二十多岁,你就帮着我买机器,还卖给我便宜机器。那时候咱俩都年青,那时候你多好,还请我喝日本的清酒,你喝醉了,还给我唱日本歌。我也请你到我家吃饺子。咱俩还一块去钓鱼。那时候你多好,那么有礼貌,见了谁都鞠躬。唉,你现在却来催我。想起来,滕井哥,你做得不对呀!”说罢,寿亭低下了头。 滕井也有些感伤:“陈先生,寿亭,我从来没这样称呼过你。人的一生非常短暂,咱们在一起,算起来也快二十年了。商业的交往中,我胜也好,负也好,咱俩从没真正伤害过彼此的感情。我想买你青岛的工厂,你不卖,确实是我让人向卢先生家放的枪,这是我从商当中的一个污点。但是,寿亭,帝国的使命所迫,我也有难言的苦衷。这次也是一样。如果你能与我合作,你的工厂我会出一个很高的价钱,高得让你意外,但条件是陈先生必须出任总经理,不能再给我一座空厂了。陈先生,你就算帮我个人一个忙好吗?” 寿亭抬起头来,笑笑,看向窗外,表情十分茫然。 滕井说:“你现在就说个数吧,我不会驳你面子的。” 寿亭说:“要卖也不是现在,我还得和你再练一阵子。如果我真的败了,我一分钱不要,宏巨染厂归你,我跟着你干。” 滕井说:“那有什么意义呢?现在青岛的两个工厂日夜开机,就等我的电报,只要他们接到我们谈判失败的消息,整列车的布就会像洪水一样涌来。”滕井向前移了一下身子,“我请教一下,陈先生你,还有林祥荣、三元,你们能顶得住吗?这种抵抗有意义吗?你们的军队都一枪不放,你这是干什么呢?” 寿亭笑笑:“我要是和那些窝囊废一样,还用你费这么大的劲?还是那句话,我们是老朋友了,大家各自都留下些面子,我们也都老了。你就收回成命吧。真要是干起来,大家都不好!国民政府虽然狗屁不是,但中国的商人比他们强得多。以后你到济南来,不要是这种样子来,来逼我和你合伙。我们应该是朋友,如果那样,我会请你吃饺子。好吗,滕井哥?” 滕井纳闷儿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谈判失败了?” 寿亭冷冷一笑:“我本来也没想成功,只是觉得老朋友不应当弄得太僵了。” 滕井站起来:“寿亭,我的老朋友,别怪我,我发电报通知青岛开始发货了。” 寿亭也站起来,冷笑道:“滕井哥,你这是要走吗?” 滕井脸上一喜:“陈先生,我们还能再谈?” 寿亭冷笑着,看着滕井,良久,慢慢地说:“滕井先生,本来我是想让你发货的,我已张开了大网,正等着你呢!但是,朋友一场,我让你免过一劫吧!”说着,去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摞纸,递给滕井,“滕井哥,看完之后,你就会知道你错了。’ 滕井十分惊讶,接过那摞文件来,看着看着,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寿亭点上土烟冷冷地看着他。滕井看完之后,原地站好,规规矩矩给寿亭鞠了一个躬。寿亭拉着他坐下:“滕井哥,当初卖给你空厂的那件事儿,咱俩扯平了。” 滕井问:“陈先生,不说这些。我想知道,你怎么想到的,能告诉我吗?” 寿亭说:“很简单,水往低处流,货往高处走。訾文海一开业,我就料到你会有这一手。我就派出十多个人去了东北。你们控制着整个东北市场,东北的染色布两毛八一尺,花布三毛二一尺。你们真狠呀,那是榨中国人的油呀!除了你们日本本国来的那大光牌、和平牌,只有你的思雅牌可以进入东北。” 寿亭的声音很低,滕井脸上神色绝望。 寿亭继续说:“你为什么一开始不拿青岛的两个厂和我拼?为什么?因为你们在东北能得到暴利,你舍不得。你知道我天津开埠染厂的布卖到哪里去了吗?就是卖到你那鸡巴满洲国去了!那叫走私!在中国自己的土地上走私!滕井,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往东北走私布吗?成千上万!小的几丈,大的几件。你还运到济南来?根本不用,我在青岛就给你全收了。我要是把一毛二的布装上火车,沿着唐山——古冶——滦县一字摆开,根本不用到什么山海关,一下子就把你东北的市场冲垮了。你们在东北实行的是专营制度,那些日本商人一看你不通过专营,私自卖布,甚至参与走私,告到你们国内,滕井哥,你还有命吗?” 滕井点点头,擦汗,双手直抖。 寿亭继续说:“你还拿着大华元亨吓唬我,好,来吧,有多少我要多少!我再从热河外围给你摆开一字长蛇阵,沿着察哈尔穿过草原全线向东北扩散。这是你们占了东北,要不,我低价把你的布买过来,给你运到日本去!滕井,你知道卢家驹先生干什么去了吗?” 滕井惊异地看着寿亭:“陈先生,你要告诉我。”他哀求着。 寿亭冷冷一笑:“他就在唐山,他和我天津的两个高级经理正在待命,另外还有东三省最大的八个‘走私贩子’。一个月之前,我就收了你一千件布,我现在一个电报,他们就开始放货,立刻沿着铁路向东北冲!顶多四天,绥中、兴城、锦州、新民一直到沈阳,全是你低价的思雅牌!滕井先生,你希望这样吗?” 滕井脸色蜡黄:“陈先生,不要这样做,不要这样做,我知道你是很讲义气的。”他双手拉着寿亭,抬着脸。 寿亭拉起滕井的手:“滕井哥,我没等你把货发出来,就把我的这套计策告诉了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滕井流着眼泪:“我,我不知道。” 寿亭拉着他坐下,轻轻地说:“我看着你还是个商人,曾经是我的朋友。滕井哥,二十多年了,何必呢?听我一句话,别和訾文海那样的人来往了,那样的人不值得和他做买卖。你也别整天到处帝国帝国的,五六十岁了,这样不好!让人家笑话。你回青岛以后,把钱汇到我账上,我把那一千件给你发回青岛。我也不要高价,可以吗?” 滕井站起来:“陈先生,我不管两国之间怎么样,今天你让我看到了什么是朋友。我告辞了。真对不起你!”说着深深地慢慢地鞠了个躬,擦着眼泪出去了。 寿亭送他到楼下,二人作别。滕井上了汽车,寿亭在原地抱着肩膀冷冷地发笑。 东俊等人从老吴的办公室里冲出来…… 第二十八章 一个秋天的黄昏,兴家从店里端出了门板,把门上好,回到屋里扫地。 兴业回来了,进门之后丧气地坐下:“哥,咱光等年三十,模范染厂的布全运走了,一件也没有。从明天开始,我也不用去上工了,让在家听信儿。” 兴家过来问:“訾家染厂垮了?” 兴业抬头看了他一眼:“垮了还让我听信儿上工吗?” 兴家问:“那是怎么回事儿?” 兴业站起来:“当初放给咱爹印子钱的那个银行——劝业银行又来了,和訾文海合伙。” 兴家说:“好,这样更好,一块儿给他烧,咱那仇正好一块儿报。” 兴业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哥,你就猜不到,刚刚开始合伙干厂,没进布,没进料,什么材料都没进,你猜猜先进来了些什么?” 兴家问:“什么?” 兴业说:“十条德国大狼狗!正在那里驯呢!还专门请来了人。” 兴家拉着兄弟慢慢地坐下了:“那可怎么办?” 兴业说:“唉,他妈的,他也是防着呀!訾家坏,仅是害了几家人,可那劝业银行害人可就太多了,他比訾家仇人更多,所以才买来狼狗。” 兴家说:“兴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先看看,如果实在不行,咱就直接在下工的路上砍了訾文海!没事,咱再另想别的法儿。” 兴业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不是觉得砍了不解恨嘛!让他一下死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就便宜他了。要砍不早就砍了嘛!” 兴家说:“慢慢地来,兴业,他要是来信儿让咱去上工,你还得去。” 兴业说:“我可得去,我还得看着他死呢!他不给工钱我都去!” 早上,东俊办公室里,寿亭正在和这哥俩一块儿喝茶。 东俊说:“从八月十六訾家开业,到这也就四十多天,滕井就在这里放下了几十万!那訾文海可占大便宜了。现在来了劝业银行,这个放印子钱的也不是好东西,不知害死了多少小买卖人。六弟,真要是比起来,这一窝子比訾文海还坏。你说说,这济南府出过李清照,出过辛稼轩,本来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怎么到了现在,净出些王八蛋呢!六弟,咱还得想办法,不能让这家子王八蛋缓过劲儿来!” 寿亭笑笑:“我料他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头儿!一窝子外行。东俊哥,别看訾家只干了四十来天,咱的市场可让他弄了个一塌糊涂。有些客商回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回来,还得再打发人去请!这一正一反,是多大的费用!那天家驹给我念了訾家合伙的广告之后,我就想好了,不办,也就罢了;要是办,一次把他办得死挺挺的,从根儿上除了这一害。” 东俊一拍桌子:“就得这么着,不能让他一会儿缓过来拉上这个干,一会儿缓过来再拉上那个干。要是那样,咱什么也别干了,光侍候着他吧!老三,回头你给林家写个信,告诉他訾家这边的事儿,没让这个王八蛋和滕井逼死咱,就是万幸。这一害绝不能留着!六弟,要是他的布一上市,咱拉上林家,一块儿降价,挤得他没法活,不给他留下一口气。可让这窝子气死我了!要不是你办住了滕井,咱现在还不是在刀尖上?这还不是让訾文海逼的?” 寿亭说:“东俊哥,不用生气。咱要是一块儿降价,那就中了人家的计了,咱三家也就吃大亏了。那是以大搏小。为了这么一个鸡巴厂,咱三家一块儿赔,这样的傻事儿咱不能干!” 东初说:“六哥,訾有德还真是不要脸,前天提着点心去了我家,说是要给咱讲和,还说什么一块儿发展。我当时想,没必要当场把他轰出去,就在那里和他胡扯。这小子扯着扯着来了精神,非拉着我出去喝酒。我一想,也好,就一块去了。我灌了他几盅,这小子一高兴,说那李万岐回上海请高人去了。六哥,这一行还能有什么高人?” 寿亭说:“高人不高人,那是后话,天外有天,这也不一定。至于讲和,可以,让他爷儿俩自己骟了。只要他爷儿俩自己骟了,从此蹲着更衣,咱就和他讲和。还他娘的讲和!你想打就打,你想和就和?这些爷都是中国机器印染的开山祖师爷,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不讲和!那几天我整夜地想着怎么和滕井干,弄得我差点疯了。讲和?现在我琢磨的不是讲和,是让他开不了业!” 东俊说:“对,不能便宜了这窝子王八蛋!我看着他还不如滕井呢。滕井还识趣,人家一看不行,就知难而退了;这窝子王八蛋是什么东西!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 东初问:“六哥,你为什么不等着滕井把布放出来之后,再办他一下子?” 寿亭苦笑一下:“老三,没那个必要。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和滕井好言好语地叙交情吗?我是硬把滕井往人里推。这些日本人都是狼!当初他派人往家驹家打枪,还扔手榴弹,咱要是弄上几千件布往东三省一冲,滕井肯定能给逼急了。杀人的事儿,滕井能干出来。知道吗?兄弟。多年之前,滕井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觉得是真话,我也很感激他。那是他请我喝酒,谈经商谈得对了路,他拉着我的手,说‘国家太弱,个人太强,就容易吃亏’。唉!滕井是个不错的商人,就是他那鸡巴国,整天到处里杀人放火的,他也跟着耀武扬威,给弄得不像商人了。兄弟,咱见好就收吧!” 东俊点头,随之问:“小六子,你也真沉得住气!这么大的计策,也不先告诉我一声,没把我急死!就冲这,你也得请饭。” 寿亭点上烟,认真地看着东俊:“东俊哥,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最佩服谁吗?” 东俊说:“谁?苗哥?” 寿亭说:“不是,家驹他爹。” 东俊十分意外:“噢?说说。” 寿亭说:“卢老爷子的眼力、才分和见识,不在林伯清之下,甚至还高。当初人家是东家,人家是大股东,却让咱倒着四六分成,一般人能答应吗?我在青岛干了有一个月,老爷子去了青岛一趟,当着我的面,硬是把家驹轰了出去,随后从腰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一行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我是不认字,但那一行字,我认识,就这一行字,让我一辈子受用不尽!” 东俊两眼直盯着寿亭:“快说,一行什么字?” 寿亭叹口气:“很简单,‘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这么大的事我能说吗?我说了,你俩不一定谁,一高兴再走了嘴。家驹、涛飞还有文东全在唐山,还有全东北最大的八个走私贩子,唐山离日本人的地盘那么近,甚至唐山就是日本人控制着,滕井派人杀了他仨怎么办?那都是我的五虎上将,都是我的兄弟呀!” 东俊长出一口气:“唉!这学问分什么人学,什么人用,根本不在多少!”说罢神色怅然。 东初说:“卢老爷子真是高人!” 寿亭很激动:“他要是一般的高,我根本不和他干,早跟着你家老爷子干了。东俊哥,咱兄弟们也都老了,这话我也能告诉你了。后来,你家老爷子答应了我要的份子,专门打发你现在的账房赵先生去了周村。赵先生现在就在楼下,你叫上来问问。但是这时候我已经和卢家谈成了,正在忙着给柱子办婚事,就让采芹他爹——当然也是我爹了——给你老爷子回了封信。这时候,我就知道你老爷子高人一头了。他一见回信,当着我爹派去的那伙计,抬手打了自家一个嘴巴。东俊哥,咱们是同行,也是亲戚,我也把你兄弟俩当成亲兄弟看,就是因为欠着你爹这个人情。一个要饭的,能被这些前辈高人这样抬举,这是多大的面子呀!我能忘吗?”寿亭说完潸然泪下。 东俊把脸侧了过去,泪掉到地上。东初低着头。寿亭擦了一下泪:“这些前辈,敢把这么大的事业,甚至是所有的家当交给我,我能不玩命干吗?家驹他爹就见了我一面,人家一眼就看出我的毛病来,所以专门来青岛,教我认下了那行字。你家老爷子和卢老爷子,是生在了乡下,要是在上海,能比林伯清林老爷子差吗?” 室内默然,只是秋风吹来,办公室的门轻叩一下。外面,秋雨如诉。 寿亭说罢,抬起脸来看着天棚:“一个人再有本事,要是不被明白人看上,唉……” 林公馆,林老爷子很高兴地在书房里写毛笔字。老伴在旁边侍候着。林老爷子写的是幅“四尺三开”。写完之后拉开距离欣赏,然后转向老伴:“寿亭在和滕井进行最后谈判的前一天,给我来了电报,写的是‘小侄将用前辈之巡河炮狙击滕井’。在济南,我和他还有苗先生,在大明湖里面的铁公祠下棋,我用巡河炮杀得他不能抵挡。实际上,他谈判之前早已成竹在胸,所以来电让我放心。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怎样写个字给他。我太喜欢这个人了。今天夜里我想起来了。你看——”他指着自己写的对子,“‘一炮巡河,三言御倭’,还可以吧,淑敏?” 老伴赶紧笑着赞颂:“好,我看着你写的什么都好!” 林老爷不满意:“不是,我是说,我对得还工整吗?” 老伴立刻明白刚才赞颂得不到位,马上加强力度纵深颂扬:“可是行!一对三,这是数字对数字;炮,是兵器,言,也是兵器,而且是更厉害的兵器。诸葛亮舌战群儒、骂死王朗,都是用的言,这比炮还厉害。好,对得好!你这正合李笠翁那‘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对得严实。伯清,我盼着你天天这么高兴!” 林老爷朗朗大笑起来。 这时,林祥荣来到门口,见父母拉着手,即所谓“白头情话”,忙欲退出,林老爷回头笑了,从书房里出来。 父子坐下之后,小丫头端上茶来。林祥荣说:“爸爸,我有事情来问你,看看是不是给六哥说。” 林老爷说:“什么事?” 林祥荣说:“赵东初来了封快信,说那个模范染厂又和银行合伙干起来。还说这个姓訾的要到上海来招高人。我马上派人出 去打听印染行,原来昌盛的那个马子雄让模范染厂请去了。” 林老爷多少有些惊讶:“这太不利了。马子雄是精通印染各个环节的顶级高手,他如果去了济南,那个汉奸染厂还得作乱。寿亭都未必能对付得了他。唉,这些人呀,我们那么请,给了那么高的薪水,就是不肯来!为什么偏偏跟着汉奸干!当初,要不是这个马子雄,兼并昌盛哪能费那么大力气。” 林祥荣说:“是李万岐来拉他去的,说是那个厂给他二成的股份。” 林老爷摇头感叹,看着儿子说:“阿荣,这是值得我们检讨的地方呀!咱给马子雄出的价太低了。在中国的文化中,有‘一人兴邦’之说,当然更能‘一人兴厂’呀!唉,他去了别处还好一点,偏偏是去了山东,而且还是咱没留住。你看这样行不行?咱再加码子,把马子雄挖回来?” 林祥荣说:“爸爸有所不知。六哥打败滕井之后,我去济南贺喜,专门请所有上海在济南的师傅吃了一顿饭。六哥东初他们也陪着。当时我和六哥就商量把模范染厂的师傅全挖走,可是他们都不敢出来,说訾家是律师,只要毁约,立刻就会被起诉。我觉得,马子雄这时候已经签过合同了。” 林老爷刚才的高兴劲全没了:“模范染厂,要是有这么个能人当经理,身后又是家银行,唉,用不了太久,又是一场大战。滕井刚刚偃旗息鼓,又出来了马子雄!阿荣,抓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寿亭,让他多加防备。” 林祥荣说:“好,我一会儿就派人给他发电报。不,写信,详细介绍一下马子雄,派专人送去。” 林老爷很赞同:“好,不能让这个汉奸染厂再干起来。他能勾结青岛的滕井,就能勾结上海的山田。自己是中国人,连祖宗都忘了,这样的人一定要灭掉,不能让他在商界立足!” 林祥荣说:“爸爸,通过这几件事情,我倒觉得不用太担心,那马子雄不是六哥的对手。” 林老爷:“阿荣,当初昌盛没干好,是因为那些股东发财心切,给马子雄捣乱。如果当初昌盛全权交给马子雄经营,昌盛就是上海最大的印染厂家。这个汉奸染厂爷儿俩全是外行,可在用人上却有一套。大意不得,快,快回去办!” 林祥荣站起来就要走,这时,老爷子想起刚写的字,回到书房拿出来:“我本想裱好了给寿亭,正好有人去,就带去吧。在信上务必给他说,让他一有时间就来上海一趟,我真是挺想他。” 林祥荣看了看那字:“一炮巡河,三言御倭。好!爸爸的字也好,词也好,六哥准会喜欢的。不要紧,爸爸,我派人送到朵云轩,多出钱,让他们急裱,用熨斗烫干,一个小时就好了。” 林老爷高兴:“嗨!真是老了,这都忘了。上海朵云轩不下于北京荣宝斋,办这点事情没有问题。好,快去办!” 模范染厂会议室里,訾氏父子和高名钧还有马子雄在开会,听取马子雄的经营建议。 马子雄放下手中的稿子之后,訾文海频频点头:“好好,马总经理真是业界精英!只是我和高经理都是外行,你最好能举个例子说一下。我过去是律师,所以很注重实际的例子。” 马子雄有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西装革履,人也长得很体面。他笑笑:“济南市面上的这三家花布我都看了。论印工,都非常好。但是,他们少了一道工序,所以,我们第一步,就是首先在布的感观上和他们区别开来,让老百姓拿过布来一摸,就买我们的。” 訾文海兴趣大增,两眼发亮:“快说说,怎么能让老百姓一摸就买我们的?” 马子雄淡淡地一笑: “这布在纺织的过程中,都要经过浆洗,因为只有把棉纱蘸上浆,线才发硬,才好织一些。但是我们在印布或染布之前,首先要把这层浆淘洗掉,否则,印上去的颜色就不能印到纤维中,而是印在了布表面的浆上,那样,老百姓买回去,下水一洗,颜色掉了。我们为什么有那么多台淘洗机?就是因为要洗掉布上面的这层浆。但是,一般的工厂在印完布之后,只是拉宽,拉长,整平,却不肯再挂上一层浆,所以布就显得柔软,也显得薄。我们在印完之后,再挂上一层浆,让老百姓一摸,布很厚,布也发硬,他们是外行,自然会觉得这布结实。这样,我们产品的优势就出来了。” 高名钧鼓起掌来,訾家爷儿俩一看,也跟着鼓掌,连连说好。 马子雄受到鼓励,接着说:“挂这一层浆,只需要很少的钱。一件布也用不到一块钱,但是效果却相当好。林祥荣,大家当然都知道了,我在昌盛的时候,和他同用绡布印花, ‘虞美人’就卖不过昌盛的‘兰贵族’。只是昌盛的那些股东不懂行,感觉这一块钱是费了,不让再挂浆。我常说,昌盛倒就倒在一块钱上。这是上海印染界都知道的。李万岐也知道。” 訾有海点头:“但是,马经理,如果陈六子他们也挂浆呢?” 马子雄笑笑:“同是德国海德堡的印花机,为什么这个陈六子印不出花布来,而跑到上海去请师傅呢?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诀窍。这个挂浆,林祥荣也挂过,但却挂得让人看出来,后来干脆不挂了。等咱们的挂浆机运来之后,我要再改动一下,这是他们学不去的,只要我们自己保好密就行。德国的印花机都附带着挂浆机,咱们用的是日本印花机,只要在整平机前面,连上挂浆机就行。” 訾文海说:“这没问题,这个机器不让外人靠近,让我老家来的那些本家叔侄开。外人也进不来,十几条狼狗看着门呢!” 马子雄点点头:“再就是价格。现在花布的价格已经很低,利润已经很小,大家的成本也差不多,但是,我们要硬把成本拉下来。” 訾文海问:“怎么往下拉?” 马子雄说:“我有办法。现在上海的纺织厂日子都不好过,竞争也十分激烈,甚至快把日本布顶出中国了。这样,我们招标,上海布也好,日本布也好,谁的价格最低,我们就用谁的。我们今天定好之后,我就开始起草编制标书,然后回上海登报。到时候我们就在上海招标,到时候现场的竞争将空前激烈。我们以一万件为单位招标,这一万件,我们厂顶多用三个月。这次的获标者,就是我们以后的供应商,就按这个价格给我们供货。他们为了得到这个用户,会拼命地相互压价。我们再请上路德维拍卖行,让所有的竞标者交上保证金,到时候如果不能按招标价格如期交货,保证金归我们所有。我想,保证金的数目暂定十万。董事长,你看着,日本大件布,不超过七十五元,本埠小件布,不超过六十元。这样的价格陈六子能拿得到吗?” 訾文海绕过桌子,过来握着马子雄的手用力摇:“马经理,太好了,太好了。用不了几年,我们就是山东最大的印染厂。这全靠阁下呀!” 马子雄说:“没什么,我就是要干个样子给那些人看看,特别是过去昌盛的那些股东。我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訾文海靠着马经理坐下来:“没问题,我全力支持你。” 马子雄说:“我会努力的。咱们今天只是谈的大方面,至于怎么卖布,那都是小事情,我有办法的。” 訾文海说:“好!好!” 马子雄说:“事不宜迟,我请董事会抓紧讨论决定。如果定下来,我就回上海发布招标消息。我们这边也要准备资金,到时候也要放到拍卖行里,如果我们不能履约,人家也是要扣我们保证金的。” 訾文海说: “我是律师,这我懂。资金先准备八十万可以吗?” 马子雄说:“用不了那么多,七十万就够。日本大件布我想把它打压在七十以下,我就敢说这样的话!” 高名钧说:“好,我回到行里之后,马上招开董事会,把咱们的讨论结果通报一下就行了。” 马子雄说:“好,现在是十一月初,定在十二月八号可以吗?因为再晚了,我们就赶不上过年这个旺季,那我们的经营是会受影响的。我们就定下上海交货,当场成交,三日内交货。我们早一点把广告登出来,我回上海后,先让把标书定向投送各个纺织厂,各个日本商社,广告也同时刊出,也好让投标方准备货源。甚至日本货还要往这边运。我们要给人家留出充足的空间,这样,才显得我们通情理。” 訾文海说:“好好好好!一切听马经理的安排。陈六子,你不是能嘛,还有比你能的!” 马子雄说:“董事长,以后不要再提那个什么陈六子了,他那样的人物早过时了。我们现在是在山东小干,等我们立住脚之后,咱们大家一起去上海滩闯天下。” 訾文海用拳砸响自己的手掌,断喝:“好,就是要有这样的气度。有德,你以后要多向马经理学。” 訾有德诡谲地笑着说:“陈六子还有赵东初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又要大难临头了呢!哈哈!” 林老爷那作品挂在了寿亭的办公室里,他越看越高兴。东俊东初还有家驹坐在那里,商量对付模范染厂的办法。 家驹拿着林祥荣的信说:“按祥荣这一说,这个姓马的不是等闲之辈呀!” 东初也说:“要不是有两下子,訾家是什么人?能给他二成的份子?” 寿亭看着墙上的字,不住地笑:“一炮巡河,三言御倭。行,这几个字我也认识了!又多认了八个字。家驹,这右边是巡河炮那一句,这一点问题没有,那‘一’我认识。我没说错吧?” 东俊说:“行了,以后就在这里挂着了,先别看了,先说说咱下一步怎么迎敌吧!” 寿亭把目光收回来:“有我这‘一炮巡河’你们还怕什么?姓马的?姓驴的也得让他趴下!” 家驹问:“六哥,祥荣在信上说的这成品挂浆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挂不上,姓马的就能挂上?” 寿亭点着土烟,依然看着那“一炮巡河”:“这封信,我听来听去,就听出这点事儿来?”他回过头来,“什么?挂浆?挂什么浆?光绪年间的工艺了。” 东俊说:“我也挂过,是不好挂。” 寿亭说:“东俊哥,你知道我在周村是怎么让那些染坊趴下的吗?就是靠的挂浆。回头我把柱子叫来,那是我挂浆的大弟子,模范染厂马经理挂浆的老祖宗!” 家驹东初都笑。 东俊问:“你说说,怎么挂?” 寿亭说:“东俊哥,你也好意思问。干咱这一行,讲的就是浆里来,水里去。怎么才用了几天机器,就把挂浆忘了?中午你请饭!” 东俊说:“快别看了,你再看我给你摘下来拿走。快说说,我说的是机器挂浆。” 寿亭说:“我先说说你是怎么挂的。你是印好了布,拉宽整平全完了,这才挂浆,那浆在布上面浮着,老百姓一眼就看出来。你还挂不匀,是不是?” 东俊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寿亭一笑:“这你得问家驹。德国印花机都带着挂浆机,我嫌乱,让我给撤了。挂浆机说明书上就是这样写的。” 家驹也笑了。 东俊问:“你说怎么挂?” 寿亭问:“挂双浆还是挂单浆?你是不是想让布摸起来厚点儿?” 东初说:“六哥,你快说吧,这就把我哥急死了!” 寿亭说:“中午这饭你是请定了!听着,印染完了之后,干布下浆,洇透了,再上甩干机,然后拉宽整平,这是单浆。你得答应晚上饭你也请,我才说挂双浆呢!” 东俊抬手佯装打他,寿亭吓得缩头:“我说,我说。想让布再厚点儿,把挂浆机改一下,把两个滚筒调低了,滚筒下部蘸着浆转,布在整平之前先从挂浆机上过去,接着趁热整平,这布就厚了。东俊哥,我拆下来的那俩废物就在厂西头放着,你走的时候,正好,你兄弟俩一人扛一个。” 东俊笑起来: “你是真有一套呀!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对,这很简单,就是没想到。晚上饭我也请了!” 寿亭说:“姓马的蒙訾文海那样的外行当然行,让他跑到这里试试?还二成份子!就是挂浆呀!一件布里多上一块钱?老百姓买回布去一下水,黏黏糊糊的,人家不骂咱吗?就这点本事,还跑到济南府吓唬我?我用我的巡河炮一炮就结果了他!” 大家都笑起来。 林氏企业开完了董事会,大家纷纷过来给林老爷道别,林老爷也和大家打招呼。最后,会议室里就剩下他爷儿俩,林老爷坐下,林祥荣也坐下了。 老爷说:“祥荣,寿亭收到你的信,好像不把马子雄放在眼里。不能刚刚胜了滕井,就高兴过了头。前天他给我来了电报,也是八个字,说‘绳索钢叉,专绊快马’。这马子雄可不能小看呀!” 林祥荣说:“是,东初也给我来了封信,我看也有点轻视马子雄。爸爸,这模范染厂背后是个银行,不能小看他的实力。 走,到我办公室,你看看,他想在上海招标买布呢!” 林老爷一惊:“噢?要是那样,纺织行的水分就全给挤干了,大家的生意还怎么做?这个马子雄,曾经在上海练过这一手。他找一个人,专往低里喊,你低他跟着低,低得快让你受不了啦,正好让他套住。他那回是收的保证金,中标不履约,保证金就被罚扣掉。那时候竞争没有现在这样激烈,纺织厂也少,以后也没人去了。可现在要是这样干,不仅上海的这些厂会应标,我看日本人、英国人都得参与进来。那可真叫拼命呀!” 父子俩说着来到林祥荣的办 516c." >公室,林祥荣把报纸递给父亲。林老爷掏出花镜来看着,林祥荣亲自给父亲倒水。 林老爷摘下花镜,点着报纸说:“和上次完全一样。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林祥荣:“昨天早上,模范染厂招标组派人送来了标书,报纸是后出来的。我已经派人送到济南去了,这时候大概都收到了。” 林老爷说:“这是胡闹呀。马子雄去了之后,还得往布上挂浆,他一挂,大家都得跟着挂。咱又挂不他那么好,这不是添乱吗?” 林祥荣笑了:“东初来信说,六哥是挂浆的祖师爷,让我们放心好了,到时候他派人来指导咱们挂。” 林老爷说:“寿亭说的大概是手工挂,不是机器挂吧?” 林祥荣说:“爸爸,东初说六哥就是靠挂浆发家,机器挂也会的。你放心吧。” 林老爷笑了:“这个寿亭……” 下午,寿亭办公室,家驹给寿亭念完了标书,担心地看着他:“六哥,这姓马的还真不能小看呢!” 寿亭点点头:“这一招是够毒的。我这巡河炮猛一下子还不知道往哪里打呢!” 家驹看看标书,说:“六哥,这标书上还有英文和日文,看来他是想来个中外大战呀!” 寿亭一听,猛一下收住笑容,开始愣神,眼从家驹的头上看出去,呆在那里。家驹想站起来,寿亭伸手:“别动!”然后继续往外看着,手也停在那里,不肯放下。他看着外面,用一只手在桌子上摸索着找烟,家驹慢慢地把烟放到他手底下,他摸出一根来,家驹忙给他点上。他叼在嘴上并没抽,只是那样燃着。稍后,他回过神来,认真地问家驹:“你是学染织的,这布横着撕是经线受力,还是纬线受力?” 家驹知道这不是开玩笑了,想了想说:“横着撕是经线受力,纬线受力仅为百分之十。六哥,你问这些干什么?” 寿亭站起来:“你马上给周涛飞发电报,让丁文东以最快的速度来济南。然后你立刻回来,咱俩要商量大事。” 家驹答应着,快步跑下楼。 寿亭又坐回去,大声喊:“飞虎!” 飞虎闻声进来,这时寿亭已经到了门口,他拨开飞虎急速地下了楼。 这时,老吴正好从屋里出来。他问:“掌柜的,你这是干什么去?” 寿亭盯着老吴,愣神。 老吴害怕,双手扶住寿亭:“掌柜的,你这是怎么了?”说着就想哭,“掌柜的,你哪里不舒坦?” 寿亭缓过来:“没事儿。我去车间找块布。老吴,没事,我是在想事。噢,碰见你正好,咱厂里一共有多少人?” 老吴毫不犹豫:“二百八十二个。” 寿亭说:“这样,咱给每个工人在银行里立个存折,先存上一块钱,告诉他们不能提出来花了,这是底钱,要是提出来,以后就没法往里存了。告诉工人们,谁要是干得好,咱就暗地里给他们存,年下再告诉他们总数,一块儿提出来过年。到时候也省得一个一个地发了。” 老吴说:“这个办法好!” 寿亭说:“你就按着工人的花名册存吧。咱这些伙计四十岁以上的也得占一半了,都是跟着咱闯青岛下济南的子弟兵,实在也是不容易。过年多发钱!我这一辈子,就是不当守财奴!去存,按花名册存,存到劝业银行。就这样吧,记住了?”寿亭瞪他一眼。 老吴点头:“好好,劝业银行。” 模范染厂马子雄办公室里,他在和訾文海一块儿看文件。 马子雄说:“董事长,到现在为止,日本贸易商报名的有七家,上海的有十家,只有林家还有另外的两个厂没报名。离着报名结束日期还有一个礼拜呢。让我意外的是,英国人没有报名。” 訾文海说:“可能中国境内货源不够吧。不用管英国人,他的布咱也没用过,我还是倾向于用日本布。” 马子雄说:“可能是这样,没有英国人更好!我觉得日本人还好对付一些。至于上海的那些厂,我差不多全认识。董事长,你看着,这次竞标将空前激烈。日本商人分属于各个不同的株式会社,这些会社又依附于不同的银行,也是相互竞争。他们也都急于在中国发展。我估计,最后中标的可能是日本人。只是东亚商社没有报名,是不是再催他一下?” 訾文海哈哈大笑:“他不来正好。滕井也有些老了。新一代的日本商人有些有军人背景,有些是家族财阀,甚至过去的贵族也加入到开发中国的行列里来。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林祥荣正在办公室里处理手边的文件,孙先生进来了。 林祥荣抬起头:“有事吗,孙先生?” 孙先生笑笑:“那个日本人明石有信来了,在候见室等着呢。这人的中国话说得真好!刚才我怕他不会说中国话,就请刘先生一块儿去,刘先生出来说,他的日语太棒了,是最高贵的那种日语。我看,人长得也不错。” 林祥荣说:“噢?我把这事忘了。我这就见他。” 候见室,林祥荣进来了,明石有信身着黑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文雅潇洒。他一见林祥荣,站起来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打扰了。” 祥荣也还礼,明石有信双手呈上名片:“井伊商社明石有信。” 林祥荣一听这话,多少有些吃惊:“明石先生,原来是日本的名门望族呀,请坐。”说着递上自己的名片。 明石鞠躬坐下。 林祥荣问:“明石先生的贵商社开业不久吧?” 明石一鞠躬:“小灶初起,多承关照!” 林祥荣说:“我看你的名片,贵社在霞飞路,那一带的房子很贵呀!” 明石说:“是这样,如果是一般日本商人,在什么地方办公都可以,但我家就不便这样。” 林祥荣说:“明石先生屈尊敝号,林某可以在哪方面为阁下效劳?” 明石淡淡一笑:“想定织一万件布,三十二支一等纱。贵厂可以费神吗?” 林祥荣说:“没有问题。那是最好的纱,但是价钱要高一点。” 明石说:“请林先生报价,我初涉此道,还请关照。” 林祥荣说:“我看明石先生人很好,你是要日本大件还是中国八百米件?” 明石说:“日本大件,商标为井伊牌。我们谈妥之后,详细要求及商标我会派人送来。” 林祥荣想了想:“六十七元可以吗?” 明石说:“谢谢林先生。”从西装内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林祥荣面前,“这是六十五万,林先生的报价比我预估的高出两万,回头就让人送来。” 林祥荣抽出银行本票一看,多少有些意外,又装了回去,笑了笑说:“能为明石先生效劳,林某已是荣幸之至。就按六十五万吧,不要送了。明石先生,什么时候交货?” 明石说:“十一月底可以吗?” 林祥荣说:“可以,十一月二十八号就可以织好。发往什么地方?” 明石说:“放在闸北仓库,就是日本商人的共用仓库。” 林祥荣说:“好。织好之后,我会通知明石先生的。” 这时,明石又从西装内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林祥荣盯着。明石从里面抽出一缕线,放在林祥荣面前:“林先生,经线用三十二支一等纱,纬线请用这种线。” 林祥荣拿过线来,随之从口袋里掏出折叠式高倍放大镜,摘下眼镜看,然后戴上眼镜,不解地问:“明石先生,你这是要干什么?” 明石一笑,把一张纸放在林祥荣面前:“请林先生在上浆的时候,在这种线上加入桃胶和SIN胶,具体的配伍上面写得很清楚。我想让布更结实一些。” 林祥荣放下线,看着那张纸,笑笑:“明石先生,我写一个字,好吗?” 林祥荣掏出钢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字,推到明石的面前。明石看着,然后迷惘地问:“林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林祥荣笑笑:“没什么。我会按时交货的。就按明石先生的要求织,一定织好。我不会让明石先生失望的。”说着站起来,明石也站起来。 林祥荣送明石到楼梯口,双方同时鞠躬作别,孙先生负责送下楼去。 林祥荣快步走回办公室,拨通电话:“喂,我是少爷,老爷在吗?在花房?好,去告诉老爷,我马上回家。” 他放下电话,按铃,茶坊进来了,还不等发问,林祥荣大声命令:“马上备车,我这就下楼。” 林老爷在客厅里站着等儿子,林祥荣跑进来。 林老爷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 这时,屋里有个下人,林祥荣示意他出去,又走到门口看着下人出了院子那竹子扎的院栅,向公馆的假山处走去。他这才回过身,拉着父亲去红木长椅上坐下:“爸爸,那个日本人今天到厂里去了,他要定织一万件布。” 林老爷问:“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林祥荣拿出那缕线,林老爷接过一看,大惊失色:“啊?他想干什么?” 林祥荣递过一张纸:“这是蘸浆过胶的配方,这种配伍是最先进的,这SIN胶也是最好的。” 林老爷拿着线走到桌前,拿过花镜,又从抽屉里拿出放大镜,走到靠门的亮处,细细地观察,然后抬起脸来,自言自语地感叹:“大上海呀!” 林祥荣站在父亲身后,不敢再说什么,看着父亲的背影。 林老爷看着院子里的梅树,慢慢地低下了头,然后又抬起头来,慢慢地回过身。林祥荣看着父亲那苍老的样子,走过去扶住他,慢慢地、轻轻地扶着父亲在长椅上坐下。林祥荣又忙倒杯茶过来,放在父亲的面前。林老爷一语不发,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林祥荣慢慢地坐在父亲的身边,看着父亲。林老爷望着墙上 “多忘”那两个字,喃喃地自语:“我忘不下呀!唉!”叹罢无奈地摇摇头。 林祥荣掏出信封,抽出那张六十五万的本票,林老爷拿过去,觑起眼来看,更是感慨万端。他把本票又装回了信封,慢慢地站起来,走进了书房,抽开一个抽屉放了进去。然后慢慢地走出来,来到院子中,在梅树下的一个石凳上坐下来,林祥荣小心地扶着。林祥荣小心翼翼地问:“爸爸,我们怎么办?” 林老爷低下了头,良久,又抬起头来,指着对面的石凳说:“荣儿,陪爸爸坐一会儿好吗?” 林祥荣小心地点点头,看着父亲,坐在了石凳上。 林老爷抬起头来,看着梅树:“荣儿,我忘了,梅花几月开呀?” 林祥荣嗫嚅道:“早春二月吧。” 林老爷点点头:“最晚也就是三月,咱家这棵老梅树也就开花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这一生,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想起来让我心里不能平静,所以请吴湖帆先生写了那两个字,总盼着自己忘掉一些人和事。但是,哪能忘得下呀!” 林老爷透过门栅,看着那偌大公馆的远处,表情里带着失意、迷惘和一缕深深的哀伤..??... 第二十九章 采芹从南京回来了,一家三口坐在那里吃饭。寿亭手里拿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满月婴儿的照片。 采芹笑着说:“快吃饭吧,都看了一百遍了!你也真是老了,这么喜欢孩子!” 福庆把镜框要 去:“该我看了!” 寿亭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好,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像个军人的后代!”说着又要照片。福庆亲了照片一下,还给了父亲。寿亭看着相框,对着里面的孩子说:“六子,这个名行吗?这是我给你起的,你和我一个名儿,我是你舅!”眼里满是慈爱。他端过酒盅,一碰相框:“咱爷儿俩先干一个!”说着一饮而尽,纵声大笑。 采芹把相框要过去:“你别给弄湿了,先吃饭。” 寿亭又是一盅。 福庆说:“爹,把小表弟的相片挂到我屋里吧?” 寿亭说:“那可不行,我还得看呢!” 采芹说:“你派去的那犒军团快成了送年货的了,吉普车那斗子差点装不下!” 寿亭说:“我这还从礼单上弄下来一些没用的来呢!要是依着东俊嫂子那意思,我看得专门挂一节车厢!家驹说,德国有冰箱,吃不了的东西可以放在里面,夏天也不怕。咱中国要是有那东西就好了!” 福庆说:“我那物理老师也说过。” 采芹说:“咱妹子家里就有!就是太响,在楼下厨房里放着,像个大衣橱,整天嗡嗡地转,没让那东西乱死我!” 寿亭说:“噢?要是早知道有那东西,咱就多办上几个肘子了。” 采芹说:“还吃肘子!远宜可胖了,现在都不敢吃饭了。” 寿亭:“哈哈,胖了好,显得富态!我就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不得劲,和没吃饱似的。你们也没一块儿照个相?” 采芹说:“照是照了,远宜不让往回拿,说是太难看了,怕拿回来大伙笑她。” 寿亭笑着说:“嗨,好看难看的怕什么,知道是那个人就行。” 采芹说:“寿亭,我就纳闷,你怎么知道坐月子要吃阿胶?我又没吃过。” 寿亭说:“咱这些土孙哪知道这些!是厂里那些上海师傅说的。嘿嘿,怎么着?” 采芹说:“这东阿阿胶一捎了去,远宜那佣人直说正宗地道。远宜天天吃,只是捎得少了些,这兴许快吃完了。”说时,采芹脸上有计算数目的表情。 寿亭不以为然:“这好办。既然远宜觉得好,明天让家驹寄一箱子去。你体质弱,也该吃一些,不用等着坐月子。可是,你什么时候坐月子?” “我揍你!” 寿亭笑得很幸福:“我说,咱那妹夫没领着你们在南京逛逛?” 采芹说:“逛!全逛了。翡翠大嫂俺仨还好点儿,老三家是玩疯了。长鹤还派军官请她跳舞,军队一有舞会就派汽车来接她,没把大嫂气死。这出了济南府,我看大嫂那威风也没了,老三家也不管那一套了,汽车一来,抹上那口红,穿上制服裙子就走呀!不管大嫂怎么用眼剜她,全不管用了。在那里跳了还不算,回来之后那脚还蹦跶呢!” 寿亭哈哈大笑:“好!明天我就给东俊哥说说。他不是有本事吗?不是整天讲什么家风吗?好,老三家舞也跳了,我看他怎么办。” 采芹说:“这个老三也是!他老婆临走,给了她那么多的钱。她出去跳舞,一看金货过了时,什么金镏子、金耳环全摘下来了,从耳朵到手上全是钻石首饰。长鹤也是依着她,还打电报叫来上海培罗蒙的裁缝,是当兵的叫来的。那裁缝哪见过这场面?给她量尺寸,那手直哆嗦。远宜也是,在个月子里,也下了床,在一边给裁缝指画着。什么女式西装、裙子、坎肩,整整一大皮箱呀!培罗蒙一见长鹤那气派,知道这官小不了,没几天就把衣裳送来了。要不老三家这么个闹法,我们还得再呆几天。我一看不好,这才催着回来。远宜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里。福庆,别在这里听大人说话,去你屋里写作业去吧。” 福庆十五六岁了,正听得热闹,不愿意走,可一看母亲那脸色,也只得站起来快怏地出去了。 福庆出去之后,采芹接着说:“寿亭,你不知 9053." >道,长鹤派来的那三个军官都是什么来着?” 寿亭着急:“我又没去,我知道是什么?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采芹想起来了,一拍腿:“想起来了,都是校官。你不知道那人长得多么精神!都穿着那将校呢的军服,扎着那武装带,个个都会说外国话。我对远宜说,老三家别跟着人家跑了。远宜一听,差点笑死,嫌我封建。可大嫂是真撑不住劲了,一有空就催我,恨不能马上回济南。我也是怕,老三家要是真的跟着军官跑了,咱回来怎么对老三交待呀!” 寿亭正要喝酒,一听这话乐得一口酒喷出来。笑过之后,擦了擦嘴说:“这事我也得给东俊说说。我看他怎么说!” 采芹说:“你可别价,别让大表哥脸上挂不住。” 寿亭说:“采芹,你这就是外行呀!人家为什么弄了三个军官轮流着请?就是怕摁着一个人请她,弄出感情来。这是让老三家花眼。让她看着一个比一个好,可是和哪一个也玩不长。我说,老三家跑了不要紧,只要你别跑了就行。想起来了, 你是小脚,跑不快。” 采芹也笑了:“我这就揍死你!翡翠说,幸亏没让她家老二一块儿来,要是这俩新式人儿凑到一块儿,那才刹不住闸了呢!这回来的路上,老三家就和掉了魂似的,直说济南土,没有意思。” 寿亭伸手:“再把咱外甥那相片递给我,我还得看看。” 采芹递给他,寿亭看着,就是觉得好,不住地点头,随后问:“咱妹夫没说‘光复’这名怎么样?” 采芹说:“夸你呢,说你起到他俩心里去了!” 早上,飞虎看见寿亭进了厂,飞速冲茶。老吴在办公室里刚想坐下,寿亭提着一盒子点心进来了:“送礼的来了!” 老吴忙上来双手接过去:“掌柜的,这是六嫂带回来的?” 寿亭说:“正宗南京桂花斋的十八样。那云片糕还真是有点意思。” 老吴双手捧着点心放到桌上:“我得好好放着,到年下捎给我爹。谢谢掌柜的,也代我谢谢六嫂!” 寿亭拉把椅子坐下:“这货卖得怎么样?” 老吴说:“咱那些客商又都回了头,又开始进货了。这天冷了,老百姓该准备棉衣裳了,单色布出货快,花布慢点了。掌柜的,别看訾家就闹了这四十来天,咱又是停机又是退货的,至少得亏十万块钱!昨天三元的老赵叫我去喝酒,他厂里也是亏了这个数。到这时候那些一毛二一尺的模范布,在有些地方还没卖利索呢!咱这厂太大,地盘也大,撑不住冲货。要不是刹住得早,咱兴许过不了这个年呀!” 寿亭冷冷一笑:“自打我干染厂以来,还没吃过这么大亏呢!文琪回去了吗?” 老吴说:“回去四五天了。上海来的那马经理天天教课,前天算是教完了,还留下了作业,说是从上海回来之后还要检查,谁要是做得不好,当场就辞。那姓马的又从上海叫来两个印布的高手,教那些工人学着开机器。那俩人说的上海话工人们听不懂,訾家那儿子就当翻译。他娘的!这是要大干呀!” 寿亭笑笑:“一会儿,你上楼去我那里一趟,我得给文琪交代点事儿!” 上午九点,上海法租界路德维拍卖行,应标厂家三三两两地陆续入场,一边走,一边商量。 这个小会场虽然不大,但很讲究,每个竞标厂家的面前都放牌子,标出厂名。以中间的过道为界,左边是中国厂家,右边是日本商人,泾渭分明。 訾文海身着笔挺的藏蓝西装,上口袋处挂着小红条,一朵小花,小红条上写的是“发标方董事长”。高名钧也是衣帽整齐,标牌为副董事长。马子雄油头铮亮,神采飞扬,红条职务为总经理。这时,三人正在贵客厅议事。 訾文海看看表:“子雄,就看你的了!” 马子雄信心百倍地点点头:“董事长,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这时,一个马子雄的助理带着拍卖师进来..。马子雄赶紧站起来握手:“长丰兄,你还得多帮忙!” 訾文海高名钧也站起致谢。 拍卖师说:“没有问题,这个‘虚灶’和我配合多年了,没有问题,他会见机行事的。” 马子雄说:“古董字画他可能内行,却不一定懂纺织。中国厂家叫到六十的时候,就要小心,不要随意再叫,让他看看再说,不能让他掉到‘井里’。日本大件叫到七十的时候就得小心。日本人很团结,他们往往为了国内各方面的关系,不会拼得太厉害。千万千万!日本人亏本的生意是不做的。他的本钱在六十三附近,一定不能让‘虚灶’乱叫‘点儿’!” 拍卖师说:“日本方的那个虚灶就在日本留过学,我是花大钱请来的,人很精明,你放心好了,你就等着请功吧!” 马子雄看了一下表: “九点三刻开始,还有十分钟。董事长,咱们上台吧,等唱完了厂名差不多正好到点。” 这一行人站起来,穿过会场向主席台走去。会场一片小声议论。 訾文海在主席台上就坐。马高二位一边一个。 主席台上方的横幅是“山东模范印染厂上海坯布招标会”。 主拍师用槌子轻打了一下落铃,会场安静下来。他冲着下面笑笑,朗声宣布:“山东模范印染厂上海坯布招标会,现在正式开始!” 一片掌声。 他又打了一下落铃:“本行在接受此次竞标委托之后,特别聘请了法租界专业人士,对所有报名企业的产品样品,进行了第三方权威鉴定。通过拉长拉宽缩水等各项试验,各报名企业之产品均达到发标的质量要求,全部合格。” 又是一阵掌声。 主拍师开始进行下一项:“现在我介绍发标方代表。”他向后一躬身,“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硕士、中华律师公会理事、著名律师、山东模范染厂董事长訾文海先生!” 在掌声中訾文海起立致意。 主拍师开始宣布拍卖规则:“先从中国八百米小件拍起,然后再拍日本一千米大件,然后,通过尺寸折算,以价格最优者为获标者。现在开始宣布中方应标者企业名称。”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唱企业名,“上海庆丰纺织厂!” 厂方代表起立。 “上海德华纱布公司!” 这时,一辆豪华汽车朝这边驶来,汽车上插着日本国旗,法租界巡警的两辆白色三轮摩托开路,行人都驻足观看。 汽车上,明石有信身着白西装,器宇轩昂。他旁边的太太一身日本和服,右胸上戴着贵族族徽,图案是两把战刀交叉在一起。日本太太美丽恬静,明石有信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握着她的手。 会场内,中方企业已经唱名完毕,正在进行日方企业唱名。 “日本三菱商社上海分社武田为泽社长及他的助手!” 武田五十多岁,站起来鞠躬。 “三和商社大岛成二社长及他的助手!” 两个日本人站起来鞠躬。 “井伊商社明石有信社长及他的助手!” 日本方队里没有人站起,但却交头接耳。 武田说:“井伊阁下家也来支那经商?” 助手摇摇头。 武田说:“那我们怎么敢和阁下同场竞标?” 助手说:“能见见阁下家的人也是我们的幸福。” 武田说:“明石少爷也是应当见见的,听说是全日本最有气派的男人。” 助手说:“不用说井伊阁下,就是明石家来,我们也只能退出。” 主拍见没人答应,就说:“我继续向下宣读。” 汽车已经接近拍卖行。 拍卖方已宣布完了日方单位,说:“井伊商社到现在还没来,根据规则,这属于自动弃标。我们不等了。现在,山东模范……” 他还没有说完,日本方队中站起一个青年日本人:“不行,要一直等下去,否则我们全体退场!” 主拍有点傻,訾文海有点慌,刚才念出井伊来时他已经有些慌乱。 那个青年日本商人站在那里说:“井伊前辈阁下曾经和乃木男爵一起,为了帝国的事业,与俄国人大战旅顺口,血洒老虎滩。那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永远的光荣!井伊前辈阁下是帝国永不凋谢的名将之花!” 日本方队这时已经全站了起来:“对!如果不等,我们会向中国政府抗议的!” 会场有点乱了,日方方队中许多表情不屑,骂骂咧咧。这时,两个法国巡警手拿着一张纸进来,蹿上主席台,洋腔洋调地说:“明石先生到了,你必须照这些宣读!” 訾文海、马子雄等全傻了。 主拍师拿着那张纸,张口结舌,定了定神,答应了巡警。可是那俩巡警却不下台,而是一边一个站在台口上,好像是保安。 主拍师看着那张纸,高声朗读:“井伊喜志伯爵之女井伊博浪及他的丈夫明石有信先生!” 日本人全体起立,面对门口。 这时,明石有信穿着白西装,挽着太太向主席台走来,身后是两个穿西服的助手。 这边,早有人在主席台前放好位子。 明石有信刚走进过道,日本人集体鞠躬:“阁下!” 明石淡淡一笑,日本太太只是轻轻地一点头。 明石往前走着,日本人躬着身,不敢抬头正视。訾文海想站起来,被马子雄一把拉住。 明石有信和夫人入坐后,茶立刻送上来。主拍师看着他,明石示意可以开始。 主拍师擦了擦汗:“我们十分荣幸地请到了明石先生及他的夫人。我们现在开始发标。先从中方开始……” 那个日本青年又站起来:“不!要先从我们开始。” 明石戴着白手套,根本不向后看,只是轻轻一抬手,那个日本青年立刻鞠躬坐下。 明石示意开始。 主拍师喊道:“八百小件从六十八元倒竞,依次举牌,减价一元。现在正式开始!” 下面一个牌子举起。 主拍师喊道:“六十七元!” 又一个举牌的。 “六十六元!” 又一个举牌的说:“我们直接叫到六十二元!” 会场一阵嗡嗡声。 主拍师:“六十二元一次!” 訾文海在台上直出汗,掏出手绢来擦着。 “六十一元!” 又一个举牌的,马子雄和訾文海交换了一个眼色。 “六十元!” 会场一片肃静。 “六十元一次!” 又一个举牌的。 “五十九元!五十九元!” 又一个举牌的。 这时场内的空气有点窒息,中方应标众人交头接耳,摇头叹息。 “五十九元一次!” 主拍师向下看着,訾文海已露出喜色,马子雄按着他的手。 “五十九元两次!” 主拍师的槌子拿起,这时,明石示意助手。那个助手高喊:“五十八元!” 主拍师有些傻,干笑着说:“明石先生,我们现在是竞八百米小件。” 助手说:“大日本帝国不出产那样的小件!一千米,五十八元!” 主拍师差点昏过去,晃了两晃,扶住桌子,这才保住了平衡。 中国方队参加的企业有些蒙了,其中一位说:“这不是来玩帅吗?哪是竞标!” 另一个说:“少爷羔子不行,什么样的家业也能让他玩没了!” 日本方队也傻了,随之全体起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明石回过身,浅浅一躬身,算做致谢。 訾文海马子雄实在受不了了,直接从台上蹦下来。訾文海老远就伸着手,直奔明石有信。可明石毫无反应,只是冷冷看着他,訾文海那手只好落下:“阁下,我曾在贵国读过书,是东京帝国大学。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值得回忆的一段时光!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我曾在墙外瞻仰过贵宅,没想到今天能和阁下成为长久的商业伙伴,訾文海实在倍感殊荣!”说罢深深地鞠了个躬。 明石一笑:“多承关照。具体事宜请与我的助手滕山君接洽。明石告辞!” 明石挽起太太昂首向外走来,那两个法国巡警跟在后面。所有的日本人全体起立,先是鞠躬,然后齐呼:“光荣属于帝国!光荣属于帝国!” 主拍师这才想起竞标已经结束,当地敲了一下落铃,高呼:“井伊商社中标!并取得长久为山东模范印染厂供货资格!” 日本人还在那里欢呼雀跃着。 晚上,上海国际饭店中餐厅,訾文海和高名钧还没从喜悦中沉静下来。 訾文海看着窗外夜色里的霓虹灯,不由得感叹道:“十里洋场,无奇不有啊!大上海,多年不来了!嗨,这些年光剩下打官司了,为了千儿八百的争来斗去的。名钧,现在想起来真觉得幼稚,甚至是脸红!” 高名钧也说:“该让银行里的那些股东也来看看这个场面,看看明石有信的气派。唉,真不平常呀!真气派呀!他老婆也真漂亮!这样的日本女人我还从来没见过。” 訾文海说:“贵族就是贵族。这是多少代人气质的沉淀呀!名钧,你知道他的布为什么这么便宜吗?” 高名钧说:“不知道!” 8a3e." >訾文海说:“这就是贵族。井伊家参加过日俄战争,他是不交纳所有税赋的。这一点让英国的皇室都眼红。有了这样的供货商,还什么陈六子、赵东俊,全得给我跪下求饶。” 高名钧说:“天意呀!这是天意,是天帮着咱发财呀!訾先生,你看看人家,人家那气派!你看那些日本人,平日里那么横,一见明石两口子全没脾气了。” 訾文海说:“名钧,你是不了解日本呀!日本是个等级分明的社会。在明治以前,只有贵族才有姓氏,其他人就是乱起名,就和咱这里狗剩子、连锁子似的,随便一叫,就是个记号,连个姓都没有。直到明治八年,才颁布了《苗字必称令》,一般的日本人才有了姓。别看那些日本人在中国这么横,在他们国家,见了贵族就得让路,就得主动过来请安。有的人一生也不一定能见上贵族一面,更别说什么在一块竞标了。今天是先竞的中方,要是先竞日方,那些人根本不敢举牌。借给他们三个胆也不敢举。还是子雄有眼力,一下子叫了两国两方,要是只叫日方,今天咱就麻烦了。要是明石要个高价,日本人都不敢争,布价再高咱也得要呀,否则保证金就没了。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訾文海抖着手。 高名钧眼界大开,也长了见识,不住地点头:“子雄回来,咱得好好敬他几杯。訾先生,这闸北仓库不远吧?该回来了吧?” 訾文海说:“快回来了。交接完毕之后,咱明天就往回运。我恨不能今天夜里就开工,把陈六子赵家等等所有济南的土驴子全干死!”他说得咬牙切齿。 这时,马子雄兴冲冲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块布。訾文海站起来,迎上几步,拉起他的手:“顺利吗,子雄?” 马子雄坐下,也没等着让,就从桌上果盘里拿过一个苹果啃:“很顺利。钱货两清,现在已经向车站运了,争取明天发出。小姐,拿把剪刀来!” 訾文海说:“要剪刀干什么?” 马子雄说:“这布我撕给你看,真有劲呀!这成件的布比样品好多了!” 小姐拿来一把剪刀。马子雄隔着三寸剪一个口,剪了四五个,用力一撕,布撕开了。随之让訾文海撕。訾文海第一下没撕动,再用力,那布才撕开。“好!这成色真是好呀!” 马子雄说:“我交接完了之后,想去井伊商社打个招呼,也想顺便商量一下第二批供货的事情。可是到了门口一看,排着十几个日本人等着接见,有的出来的时候还激动地擦眼泪,还有法国领事馆的车停在那里,我就没敢进去。” 訾文海深深地点点头:“子雄,多亏你呀,咱可走了大运了!咱靠着这么棵大树,还怕谁?这井伊一家初到上海,日本人都排不上队,咱也先别凑热闹了。等过几天,咱带上礼物专门来一趟。子雄,合同全签好了吗?” 马子雄说:“董事长,全妥了。你看!”说着从包里拿出来一份合同。訾文海接过去,大致一看,又看看最后一页的签字,说:“好,咱们回到济南后,把这最后一页拆下来装到镜框里。明石的签字,这就有收藏价值。来,干!今天咱来个一醉方休。咱明天早上就回济南,布一到,就开工。不用别的,就过年这一个卖货旺季,就让济南所有的染厂全傻眼!可惜呀,这时候陈六子他们还不知道呢!哈哈!” 兴家做好饭等着兄弟。这时,兴业回来了,表情很沮丧。 兴家忙问:“怎么了?” 兴业说:“布全运回来了,明天就开工。我看见那些布就想烧。哥,我听说仓库里一时放不下,还有一些放在车站的仓库里。咱是不是去烧车站仓库?” 兴家说:“那可不行。烧了车站仓库,车站得赔訾文海,他并不吃亏。” 兴业说:“咱还得想办法,不能看着訾文海这么得意。你没见他那样,见了谁都高兴地鞠躬。我恨不能拿块砖砸死他。” 兴家说:“咱年三十下手的计划不变。这两天我去图书馆查了些资料,我想出计来了。” 兴业高兴地说:“快说说!” 兴家说:“年三十晚上,咱在肉里放上一种没有味的毒药,从墙外头扔进去,狗一吃不就行了吗?” 兴业高兴地站了起来:“那毒药好买吗?” 兴家说:“我同学开化工行,他说他那店里就有。” 兴业说:“你对外人说了这事儿?” 兴家说:“我能那么傻吗?我说是药邻居家的狗,说那狗夜里叫,弄得我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文琪去上工。訾文海身着盛装,站在厂门口,对每个进厂的工人都鞠躬。两边是监工牵着狼狗。 随后,訾文海、訾有德、高名钧还有银行来的一些董事,来到车间里,准备一齐目睹这个激动人心的开心时刻。马子雄以首席专家的身份与来宾一一握手,然后,回身问:“董事长,可以开机了吗?” 訾文海十分优雅地一点头:“我们将揭开山东印染划时代的一页。开始吧!” 这时,机器上已经做好了准备,布也上了机,正在等待马子雄下令开工。只见马子雄右手用力向下一劈:“开机!”机器飞转起来。 訾文海等人高兴地鼓掌祝贺。花布从这一头出来。众人走过去看。 訾文海实在高兴得受不了了,过来一把抱住马子雄: “子雄,你就是我的赵子龙呀!” 机器在飞转着。兴业在印花的一头怒目而视。 正在这时,一个技工跑过来:“总经理,快看看去吧,那布一过拉宽机全都断了!” 訾文海放开赵子龙,赵子龙也慌了,忙向拉宽机跑去。这时,拉宽机已经停下了,他拿起布来横着一拉,立刻就断了,好像是湿了的纸。马子雄大惊:“快!快去仓库再拉几件来!” 訾文海跟在他后面,直问:“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马子雄挥手示意停机,拿过印染专用剪刀把布冲断,拿过来横着一拉,布立刻断了。剪刀掉在了地上。 工人们拉着地排车飞跑,监工在后面催着:“快!快!” 另一件布拉来了,工人们在呵斥声里快速打开包。马子雄用剪刀裁下一块,竖着一撕,很有力量,再横着撕,也很有力量。他立刻命令:“上淘洗机!” 那些人把布放进淘洗机里。訾文海双手直抖,脸色蜡黄。 马子雄看了一下手表:“可以了,停机,拿出一块来!” 一个工人蹿上去,找到布头,拉出一块剪下来。马子雄横着一拉,那布立刻断了。 訾文海问:“这是怎么回事?” 马子雄说:“布上有德国的SIN胶或者是桃胶。我们中计了!” 訾文海晃了两晃,算是没摔倒:“一万件都这样?” 马子雄说:“再试一件吧。” 那些股东全乱了。 兴业等人拉着车又朝仓库跑去。 文琪正在仓库里忙活着,一看又有人风风火火地往这跑,远处有人喊:“快,快,快抬出一件布来,车间里正等着呢!”于是,仓库里一阵慌乱。文琪正要和伙计们装布,突然向后一仰,摔倒在地。伙计们停下手里的活,忙过来抢救:“文琪,文琪,你怎么了?”又是掐人中,又是蜷腿,一阵乱急救。 一个监工急了:“车间里急着试布,快,快装布!你俩,把这个小崽子抬到厂外头去。只要不死在厂里头就与咱无关!” 兴业问:“这是谁说的?” 监工说:“董事长!快,你快把他背出厂去!” 兴业无奈,只得背起文琪向厂外走。 厂外,不远处,东初的汽车在那里停着。 兴业背着文琪随走随说:“兄弟,不远就是医院,你挺着,兄弟!” 把门的牵着狼狗,轻轻地哼了一声。兴业把文琪背出了厂,向西走了有十多米,文琪从兴业的背上下来,吓了兴业一跳:“文琪,你——” 文琪急忙地对兴业说:“我得走了,你也不用回去了,訾文海的厂垮了。明天你去宏巨染厂找我,让我叔求求陈掌柜的,让你在宏巨干。” 这时,东初亲自开着汽车冲过来,急刹在文琪面前,文琪拉开车门跳了上去。汽车飞驰而去。 兴业在原地站着看着,不知是怎么回事。看着飞驰而去的汽车,慢慢地笑了。 寿亭,家驹还有老吴登标金彪全在楼上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着。 东初的汽车冲进了工厂,登标站在室外楼梯平台上大喊:“掌柜的,来了!” 寿亭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这时东初拉着文琪冲进来: “六哥,文琪说厂里乱了。” 寿亭问:“怎么个乱法儿?” 文琪说:“一次一次地来拉布!” 寿亭眉毛一扬:“好!金彪登标,今天停工放假,就是为了提款。去车间,全体工人一块儿去劝业银行提钱,就说过了今天就提不出来了。你俩给我领着闹。” 二人飞奔出去。 寿亭说:“东初,你开着汽车去通知所有报馆电台,拉着他们去劝业银行。” 东初答应一声,冲下楼去。 这时,二百多工人向厂外跑去。 家驹正在打电话,电话通了:“东俊哥,成了。把工人放出去,去劝业银行提款。” 隔着电话就能听见东俊的答复:“好!” 寿亭说:“文琪,下头有辆洋车子,电报稿就在你叔桌子上,骑上车子去发电报,通报上海林祥荣,济南大捷。” 老吴忙拿出钱交给文琪,文琪跑下楼去。 屋里剩下了老吴家驹,寿亭一手拉着一个,来到小圆桌前坐下。寿亭抬眼看了看林老爷的题字,然后高声叫板:“飞虎,冲 ——茶来!” 此时劝业银行门前已是一片混乱,登标金彪抱着德国小洋楼的立柱站在高处大喊:“劝业银行垮了,过了今天就提不着钱了!” 门前的马路上全是人,前呼后拥,乱喊一片。东初的车来了之后,工人们让开,几个记者跳下来,站到高处拍照。 这时,济南其他的街道上,也有人慌慌张张地往这边跑,相互传递信息:“劝业银行不行了,快去提出那钱来吧!” 另一个说:“好人谁往那里存钱,你去提吧!” “走,看热闹去!” “走呀,劝业银行倒了!” “放印子钱的倒了!” 白志生正在屋里剔牙,一个伙计冲进来:“白爷,不好了,劝业银行倒了!” 白志生一跃而起:“什么?要是倒了我宰了高名钧!跟我走!” 这时,钱世亨正往里走,白志生迎上去,抬手抽了他一个嘴巴:“劝业银行,劝业银行,你整天是劝业银行,还他娘的利滚利,本钱都搭上了!把钱放在哪里不行,你非放在那种狗屁银行,图小利,这回全完了!” 钱世亨捂着脸傻站着,看着白志生冲出去。他想了想,把腰里的枪抽出来,顶上火,跟着白志生去了。 模范染厂车间门口,马子雄拿着布呆呆地站着,像是被点了穴道。随之,他口中涌出些东西,身子慢慢地向后仰,随之轰然倒地。訾有德刚想过去,訾文海一把拉住他,向外走了几步,低声说:“不用管他了。咱们快跑吧!” 訾有德不解:“咱们回上海找他们去!” 訾文海说:“孩子,这是套子呀!找谁去?这银行里的钱全买了布,那劝业银行的股东除了警察署就是法院,还有宏盛堂的白志生钱世亨,这银行一倒,他们能饶了咱吗?快!快回家拿上细软,先回济阳老家再说。打官司也好,坐监狱也好,都由他高名钧顶着,在法律上和咱没有直接关系。快呀!” 父子二人一回身,只见一员大将拦住了去路,高名钧拿着一根扁担高声断喝: “訾文海!坐监牢,上法院,咱俩一块儿!跑?门儿也没有!” 訾文海用手推他,高名钧举起了扁担,这时,訾有德从后头用一块砖打在高名钧的头上,父子二人仓皇逃去。 第二天早上,劝业银行门前一片狼藉,只有一个捡破烂的老者在那里捡些纸。他拾起一张存单,看着。这时,一个穿长袍的青年过来了:“大爷,别捡了,这没用了。” 老者说:“你给我看看这是多少钱呀?” 那青年接过来一看:“一块。” 老者拿着存单,极为惋惜:“两块钱一袋子面,唉,这一地全是单子,这是多少袋子面呀!”说罢摇头。 劝业银行的门上贴着封条,两个警察持枪守卫。 一个报童跑着喊:“卖报!卖报!本埠特大新闻,劝业银行倒闭!” 老者看着那报童,报童也纳闷儿,下意识地站住了。他看着老者说:“大爷,你想干什么?” 老者说:“你要是前天告诉我这个信儿就好了。”说罢摇摇头。 风来了,地上的存单在初冬的早晨随风飘散。 三天后,聚丰德饭店门口树着个大牌子,黄纸红字:“宏巨包场”。 楼下四桌,老吴登标等还有宏巨厂的一些老职员、老工人,边吃边乐。 登标说:“刚才报上说,訾文海爷儿俩给从济阳抓回来了。” 老吴问:“定了什么罪?” 登标说:“勾结日本商人诈骗银行。他不是会辩护吗?这回他倒省下律师费了!”说罢哈哈大笑。 金彪说:“都小声点!掌柜的不让大声说话。我看你快挨骂了。” 登标一缩头:“是。我说,金彪,天津开埠丁经理那日本太太真漂亮呀。要是日本人不占东北,咱也去日本弄一个来。” 老吴训斥:“你这话要是让掌柜的听见,没别的,两个大嘴巴。” 登标笑笑:“这不是掌柜的没在这里嘛!” 老吴说:“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王长更那桌不用去了,他陪着就行了。咱仨分开,一人一桌。那些老工人,都是跟着掌柜的创业的老弟兄们,掌柜的说了,一会儿他下来敬酒,要是一看咱几个没陪着,那准是劈头就骂!快点!” 这楼上有个中等大小的餐厅,外边是女席,寿亭等人坐在里头。两个房间之间是个月亮门。 女席上,东俊太太在上首,她旁边是涛飞太太,然后是采芹,接着是bbr>..丁文东的日本太太,然后是家驹的双太太和东初的太太。丁太太穿着日本和服。 东俊太太说:“采芹妹子,你让着丁太太吃。我让着周太太吃。” 采芹忙布菜,丁太太忙还礼:“六嫂你吃。” 采芹说:“妹子,你说,这两下里不打仗多好。让你那国里这一闹,弄得你也没法回娘家看看。那些领头管国的最能添乱,没事你打的哪门子仗呀!妹子,吃菜。” 东俊太太说:“丁家弟妹,这中国人好,这中国男人更好,是不是?” 丁太太含羞地点点头。大家都笑她。 采芹说:“妹子,你吃菜。这两下里打仗和咱姐妹无关。他打他的,咱吃咱的,你别不吃不喝的。” 丁太太低着头:“我穿着和服,坐在这里就觉得对不起大家。刚才一下汽车,大街上的人都看我。我说不穿和服,六哥不愿意。他命令文东说,要是我不穿和服来,他就一脚把文东踹出去!” 大家笑起来。 里面,东俊上首,他左面是林祥荣,右面是家驹,对面是寿亭。寿亭左面是周涛飞,右面是丁文东。寿亭听着外面笑,就说:“这窝子娘们儿,组织的这个国际会餐还挺闹!” 大家哈哈大笑。 林祥荣说:“我见过好多日本女人,丁太太是最漂亮的。”说着竖起大拇指。 文东说:“本来是挺漂亮,可这日本人一占东三省,我看着一天比一天丑!” 大家都笑。 林祥荣说:“丁太太不仅漂亮,而且大智大勇。那天我在宾馆送他俩去竞标现场,丁先生的风度自然不用说了,丁太太神情镇定,那气质真是目空四海。六哥,你是不知道,把整个国际饭店全给镇住了!” 寿亭说:“我在家里一炮巡着河,提着心,吊着胆,整夜睁着眼。幸亏没去,就是去了,兴许也看不出个四五六来。” 大家笑得更厉害。 东初问:“文东,你面对着那么多日本人,不怕人家认出来?万一有见过明石有信的怎么办?” 文东说:“东初兄,你没去过日本,他那个熊社会,穷人就是穷人,富人就是富人,根本掺和不上。现在楼下,就是跟着六哥青岛创业的工人,上的菜也一样,酒也是剑南春,六哥一会儿还要下去敬酒。这在日本根本没法想象,穷人和富人根本沾不上边。商人也一样,也是下等人。明治维新之后,商人才算有了一点地位。过去贵族武士在马路当中,商人之类的要溜着墙根儿走,根本不敢抬起头来四处乱看。人家西洋的贵族是彬彬有礼,日本的贵族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只相当于中国的土豪。别说他们认不出我来,就是认出来也不敢说。现在这是进步了,过去日本的贵族随便杀人。再说了,我是假的,你弟妹是真的,明石有信就是她姐夫,我也认识,长得也差不太多。再有涛飞兄和我那四个留日同学起着哄,又是要退场,又是先让日本人投标的,那些真日本人全傻了,光剩下鞠躬了。” 寿亭说:“那些咱就不说了,在座的都是你的老哥,说说,你怎么把弟妹勾住的?” 文东笑了:“六哥,她这是竞标把咱抢来的。咱家老爷子当时也是北洋政府的高级官员,天朝上邦,泱泱大国。说起来,我和訾文海是同学校友,东京帝国大学里女生少得都能数过来。每一个女生,家里都有背景!还我勾她?她要不在家里绝了食,逼得她哥,还有那明石有信,跑到我这里来双鞠躬,她根本得不了咱这标!” 大家笑得更厉害。 寿亭总结道:“你这标既然让人家夺了,就好好地按照合同办。我要是再听涛飞说,你在家里骂她,我一脚踹死你!” 文东说:“六哥,你不知道,日本人那节太多。一到过节,天津那些不着四六的日本人,就上我家去给她请安,烦死我了!” 家驹说:“人家又不是去看你,你就将就着吧。涛飞,这回你演得也行,咱弟兄俩喝一个!” 林祥荣说:“第一功就是家驹兄。这德国SIN胶不是真正学纺织的,绝对不知道。这是最新的技术。家驹兄常看专业杂志吧?来,还有涛飞,咱三人干一杯!” 三人一饮而尽。涛飞放下杯子,说:“还是林老爷子厉害,法国领事馆全力协助,又是警车开道,拍卖行根本没见过这个阵势。” 寿亭说:“我当初就想,这事儿成不成,全看老爷子的了。訾文海实际上中了老爷子的巡河炮。” 林祥荣说:“六哥,你猜我最怕什么?” 寿亭说:“噢?还有悬的?” 祥荣说:“法国领事馆的那辆汽车破了,根本没法用。实在没办法,就用了我爸爸的车。上海印染纺织行业的人,都认识那辆汽车。我就怕马子雄站在外边,认出那辆汽车。” 寿亭说:“不会!马经理那时候正坐在台上忙着挂浆呢!” 林祥荣笑得实在受不了,捂着嘴跑到门口站着。 林祥荣再次坐下后,东俊端起杯来:“寿亭,当着涛飞文东我就不叫小六子了,你这一计……” 寿亭抬手制止:“东俊哥,别这一计那一计的了。我提议,大家都端起来,还是敬咱那些爹娘一杯吧!要不是咱那些爹娘谈恋爱,能生出咱这一伙子来?” 下午,林老爷在书房看书,林祥荣进来了:“爸爸,我回来了。” 林老爷笑笑:“坐吧。” 林祥荣坐下了: “爸爸,我完全按你说的做的。火车快开了,我把装着本票的信封交给了家驹。我告诉他第二天再打开。”他说得挺得意。 林老爷苦笑一下:“你去济南的时候,也就是刚上火车,竞标得来的那五十八万就到了咱的账上!唉!” 林祥荣惊得站起来。林老爷示意他坐下,林祥荣坐回原处。 林老爷独自唏嘘不已,似是忘了儿子的存在。稍后,他看着祥荣说:“阿荣,马子雄是活蹦乱跳地去的,是用担架抬回来的。这还是他家里花了大钱,才没让警察抓起来。这马子雄自称上海印染第一高手,可是在寿亭面前连一个回合都走不上!唉,我就不明白,陈寿亭这样的人,我怎么就得不着呢?”林老爷站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走,林祥荣也跟着站起来。林老爷越走越快,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不行!你发电报,我这就去济南。你马上派人去订票。也给苗先生发一份,就写五个字:‘再战铁公祠’!” 第三十章 夏天的一个早上,兴业兴家高高兴兴地走进宏巨染厂。随后,寿亭穿着圆领汗衫走来。没了右手的老杜好像不大高兴,但 还是笑着说:“掌柜的,早呀!” 寿亭也说:“早!”说完就往里走。他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问:“怎么就剩下你自己了?老王呢?” 老杜叹口气:“唉!掌柜的,老王病了。” 寿亭答应一声,又往前走,走出去有十几米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急匆匆地折了回来:“我昨天还见他,今天怎么就病了?这十几年他从没请过假呀!” 老杜一看寿亭那表情,也只能实说:“掌柜的,老王这病有些时候了,断不了地吐口血。我也劝他告个假去看看,他就是不去,只是一把一把地吃药丸子。可那病还是不见轻。掌柜的,俺兄弟俩跟着掌柜的从青岛到济南,这十几年来,年年多发给俺俩钱。俺俩也给厂里出不了什么力,本来脸上就挂不住,心里放不下的,再……” 他的话还没说完,寿亭抬手抽了他一个极其响亮的嘴巴:“混蛋!老王在哪里?” 老杜捂着脸,含着泪说:“老王觉得自己不行了,想收拾一下回老家。他不让我给掌柜的说。” 登标站在车间门口看着工人上班,一看寿亭打残废,马上跑过来:“掌柜的,这是怎么了?” 寿亭气得呼呼直喘:“什么也别说了,你,上车间找上两个人,再去老吴那里拿上钱,抓紧去老王家。他一口一口地吐血,这个王八蛋不去医院,一把一把地乱吃药丸子。觉得自家不行了,想回老家去等死。他娘的还有你,你这把头是怎么干的?全他娘的一窝子糊涂虫!去,快去!去那外国人开的和瑟医院。先住上医院,看看是怎么回事,赶紧打发人回来告诉我。” 登标答应着,飞奔而去。 寿亭看着老杜,老杜吓得想下跪,寿亭忙拉住他:“老杜,咱既是同乡,也是多年的弟兄们,你这事办得不对呀!你俩从二十多岁就站在厂门口,现在都四十多了。我天天看着你俩站在这里,一个少了右手,一个少了左手。我陈寿亭没什么能耐,但是我愿意让弟兄们知道,这辈子跟着我,没有跟错了人。老王长病你不告诉我,他也不告诉我,你让我怎么想?不错,看病是得花钱,那能花多少钱?花了咱再挣呀!咱的布都卖到了广东,这么大的工厂还看不起病?你俩轧断了手,我一辈子欠着你俩的情。你呀,老杜,伤了你六哥的心了!”寿亭说罢潸然泪下,一甩手,走了。 东初的汽车开过来,他一看大哥没像以往一样在厂门口站着,就停下车,问门房:“大掌柜的呢?” 门房冲那边一指:“大掌柜的在那儿呢。咱那棵枣树不知为什么突然死了。” 东俊看着那棵碗口粗的枣树,一脸的迷惑与哀伤,不住地摇头。 东初放下汽车后,走过来:“大哥。” 东俊没有回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东初说:“大哥,死了一棵树至于这样吗?” 东俊慢慢地回过头来: “老三,当初咱从博山来济南开染厂,咱爹让佃户挖了这棵树来种上。当初你在北平上学,不知道——这棵树只有指头那么粗。咱爹说,这枣树既耐旱,又耐涝,那意思就是让我挺住。这些年,我只要遇见难事儿,就看着这棵树,一切也都觉得无所谓了。这些年来你兴许也看到了,我每天从这棵树下走,天天抬头看看。可是今年春天,这树就死了一半,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子!又是浇水,又是上肥,总算活过来了。后来开了一树花,可是一个枣也没留下。这不,自从上个礼拜开始,叶子就开始干,怎么浇水也没有用了。唉,我是想呀,自打灭了訾文海,这两年多来,咱的买卖顺风顺水,一天比一天好,这棵树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这是个什么征兆?唉——” 东初忙安慰:“大哥,这棵树在这里有十几年了,你和它有了感情。实际上树并没有灵性,它是植物,和咱的买卖没有关系。这夏天不能挪树,等明年开春儿,咱再种上一棵。咱再从老家挪一棵来。” 东俊苦笑:“我一看这棵树,就想起咱爹来。唉,咱拼打了这么多年,工厂总算成了气候,咱的货也卖到了武汉。这么好的买卖,这树怎么就死了呢?” 东初用手扶着哥哥的后背,慢慢地向办公室走。一路上,东俊不住地叹息。 寿亭坐在小圆桌那里喝着茶,看着墙上林老爷的题字。飞虎把电扇往这边搬了搬,寿亭说:“飞虎,这两年给我端茶倒水的,还行吧?” 飞虎笑着:“可是行!你就是不管饭,光让我听你说话都行!” 寿亭说:“行!小子,会说话,比你叔强。飞虎呀,刚才你没进来的时候,我坐在这里想,这宏巨染厂的人,我没骂过的兴许没几个,这里头就有你和文琪。飞虎呀,东家还没来,你坐下,咱爷儿俩说几句。” 飞虎看看寿亭,不敢坐。 寿亭一欠身子,拉着飞虎坐下。飞虎虽说是坐着,但只是虚坐在椅子边上,随之给寿亭添茶。 寿亭看着那“一炮巡河,三言御倭”说:“自打前两年灭了那訾文海,咱们的货出郑州,过衡阳,一阵子杀到了广东。这济南府也因为有了这些染厂、纺织厂、面粉厂,在全中国扬了名。买卖也挺顺。可是飞虎——”他盯着飞虎,目光里有些疑惑,“这些年一直着急上火的,这乍一肃静了,我这巡河炮咋不知道往哪里打了呢!” 飞虎说:“掌柜的,我还是站着和你说话吧,坐着我害怕。”说着就想站起来。寿亭哈哈大笑,拉他坐下:“飞虎,你知道我是怎么走的运,发的财?” 飞虎傻笑:“掌柜的本事大,这谁都知道。” 寿亭说:“你说得不对。是因为我先是碰见了好心人,后来碰上了明白人。没有这些人,我就是一堆狗屎!虎呀,我有些老了,回想这一辈子,觉得应当先做人,然后才能做买卖,做不好人,那买卖也做不好,就是做好也长不了。虎呀,我和你叔就和亲兄弟差不多。当初我派他去青岛元亨下蛆,他连眉头都不皱,真是好样的!当初咱要是青岛打不响,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故事了。他比我还小一岁,可是去年就死了,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寿亭低下了头,飞虎的头也低下了。寿亭叹了一声,淡淡地说:“虎呀,明天,你就别在这里给我倒水了,我给老吴说好了,你去账房学着买卖吧,去学着认字。今年你才十七,认字还来得及,别和我似的,在上海把报纸都拿倒了!” 飞虎站了起来。 家驹提着公文包急匆匆地往寿亭办公室奔,然后跑上了楼,一下子把门撞开,飞虎惊得站起,退到一边。寿亭也愣了一下: “怎么了?” 家驹把包往旁边一放:“六哥,今天早上我听英文广播,说日本人正在打宛平,在卢沟桥与中国守军干起来了!” 寿亭大张着嘴:“天呀——” 家驹急问:“六哥,咱们怎么办?” 寿亭呆呆地说:“北平离天津太近了,天津本来就驻着日本兵,开埠危险呀!家驹,快!给涛飞文东发电报,让他们不要把一个鸡巴工厂放在心里,能处理的都处理了,不能处理的,扔了不要了,让他们带着家眷来济南,看看再说。” 家驹说:“六哥,不至于吧。这一回,咱们的军队总算放了枪,和日本人打了一阵。加上守天津的又是张自忠,那可是有血性的军人啊!他就能眼睁睁地看着日本鬼子占领天津?我觉得……” 寿亭抬手制止他:“家驹,你不知道。林老爷子对我说,蒋介石此人很有心计,他对他的部下极好,甚至都兄弟相称。日本人在皇姑屯炸死了张作霖,那是张学良他爹呀!张学良和日本人有杀父之仇呀!可是老蒋一句话,张学良一枪不放,弃了东三省。这都是老蒋那‘义气’起了效。去年张学良在西安,又是哭谏,又是跪谏,实在没了法,这才把老蒋扣起来。现在张学良在哪里?还不是给送上了军事法庭?咱再说一件事,远宜她男人那也是好样的,他和日本人也有亡家之恨。他是一个专门在山地作战的军官,据林老爷子说,霍长鹤极有才能,不用看,只听那动静,就知道炮弹是从多远处打来的。老蒋怕他帮着张学良,生生地把他调到国防部,待如上宾,还给了个肥差。又是加官,又是给钱..t>,远宜坐月子,还派人送了礼。他没血性?还不是乖乖听话儿?张自忠是一个师长,老蒋要是不让他打,他敢怎么样?咱再说说咱厂里,咱的买卖这么好,我为什么不让再添机器?就是林老爷子支的招。钱咱可以带着走,机器能带走吗?要是没有林老爷子,家驹,咱比现在还着急。你快去办吧!” 家驹并没站起来:“六哥,我觉得济南不要紧,有黄河隔着呢!” 寿亭苦笑一下:“家驹,别人说这话,我不在意,你说这话,我就觉得不对了。咱在青岛待了这么多年,你看见青岛港里有一条中国的军舰吗?有吗?一条也没有!日本人根本不会从北边来,他会顺着胶济一路西进,三天就能打到济南。林老爷早说了,整天是什么蒋桂大战、中原大战,除了和李宗仁打,就是和冯玉祥打,再加上他娘的剿共,咱缴的那些税,全买成了陆地上用的家什,哪里有海军呀!林老爷子,小侄这里谢了!”寿亭抱拳在胸,仰望天棚,“家驹,要不是人家,咱这染厂还不得扩大三倍呀!” 家驹紧张起来:“既然形势这么危险,咱那两万件布就别往这运了!” 寿亭叹口气,苦涩地笑笑:“晚了!昨天祥荣来了电报,咱和三元一共是三万件。因为数量大,专门组了一整趟车,今天早晨就发出来了。你快,快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东初,让他们抓紧到我这里来。天哪!这是他娘的什么国,什么政府呀!老蒋呀,你可害死这些买卖人啦!” 上海,林祥荣办公室,他站着给铁路局长打电话:“刘局长,帮帮忙!让那辆专列停下,不要再往前开了!” 刘局长说:“我刚问过,车已经过了真如,这时候快到苏州了。” 林祥荣一头大汗,孙先生站在旁边双手直抖。林祥荣说:“刘局长,就是到了苏州也得停下!对方是诈骗犯,你要不让车停下,我们林家就完了!刘局长,停下吧,就算我和我爸爸求你了!祥荣在这里给你跪下了!”说着真的跪倒,“刘局长,你是前辈,咱们也是多年的世交,你就帮帮我们吧!” 刘局长叹了口气:“唉,祥荣,这不是小事呀!让我想想。” 林祥荣跪在地上,双手抱着电话,汗流满面。这时,刘局长说:“好吧,原车运回吗?” 林祥荣跪着说:“原车运回。祥荣及林家全体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我给你磕头了!” 刘局长说:“好吧,我这就命令调整运行图。运回后停在哪里?” 祥荣站起来:“把车甩进北货场,随后我就让人去卸。” 刘局长说:“好,最晚也就是明天就能回来。告诉伯清兄,让他放心吧!你净给我添乱子,不收到款子就发车!好,我挂了!” 林祥荣放下电话,孙先生过来把他搀起,慢慢地坐回椅子上。一头大汗直往下淌。孙先生递上湿手巾,林祥荣拿着,呆呆地说:“给我六哥发电报,让他放心吧,专列停下了。” 孙先生说:“陈老板并没来电让停运,咱……” 林祥荣抬着手:“不用说了。国家都这个样子了,生意,已经做到头了。运了去,我六哥多年的心血,就都给了日本人了。我一个人坐一会儿,掐断我的电话线,告诉我爸爸,我马上回家。” 孙先生答应着出去了,祥荣的眼泪从脸上淌下来。 南京东路上,一片恐慌,各商店门前全是抢购的人群,马路上有人扛着面,有人扛着布,人们在乱跑着…… 林公馆里,林老爷和老伴拉着手坐在长椅上。老伴把另一只手压在老爷子的手背上安慰着。 林老爷表情平静,一言不发。一个佣人进来说:“老爷,商会来的电话,是谢会长。” 林老爷没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告诉他,我已经退出商会了。” 这时,林祥荣进来了,母亲站起,林祥荣坐在了父亲对面:“爸爸,我把那辆专列截下了。这事办得对吗?” 林老爷看着儿子:“好呀!荣?99lib?儿,你也成熟了!”他十分难看地一笑,“可是国家也不行了。这都是天意呀。”说罢,浅浅地笑着。 林祥荣看着父亲:“爸爸,那些布运回来怎么办?现在正在抢购,张德裕贸易行正在囤货,交易所的布价一路狂升,我们是不是卖掉?” 林老爷笑笑:“荣儿,你让我自豪,也让我感动,你商业的头脑越来越灵。只是,天公不佑我华夏,可惜呀,林家另一代的商业英才没有机会啦!” 佣人送来了茶,祥荣给父亲倒水,表情很凄哀。 林老爷说:“把那三万件布高价卖给张德裕,逼着他用美金交易。他如果不要,就减一点卖给周得海,刚才他来过电话,同意用美金交易。然后,把卖布的钱,按两万件、一万件分开。三元的那一部分,你去电报问问东俊东初怎样处理。寿亭那部分钱,一半继续持有美金,一半用美金买成黄金。”林老爷冷冷地一笑,“‘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这句话今天算是用上了。我就不信泱泱大中华——”他的嗓门儿突然提高,“就这样长久被日本鬼子欺负!祥荣,留下这笔钱,也就给你六哥留下了翻身的本钱。”说罢,剑眉竖起,满脸恨意,腮上的肌肉抽搐着。 林祥荣问:“爸爸,咱们怎么办?是接着干还是渐渐地收口?” 林老爷说:“荣儿,北平卢沟桥虽然离着上海很远,但上海比济南更危险。日本人本来就在上海、苏州、昆山有驻兵权,自今年春天以来,这三个地方都增了兵。日本军舰就泊在吴淞口。蒋介石忙着剿共,买的军火全是山炮机关枪之类,中国哪有海防呀!自甲午海战以后,中国海军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 林祥荣点点头,看着父亲那平静而悲壮的脸。 林老爷淡淡地说:“荣儿,咱林家,是帮办入行,买办起家。咱们是在外国物资与中国市场之间,上下其手。上海人把买办称作‘康摆渡’,咱们就这样摆渡来,摆渡去,投机取巧,从小到大。现在咱们有四个印染厂,六个纺织厂,两个橡胶厂,一个锅炉厂,也算是上海数得着的买卖了。这些年来,我也好,你爷爷也好,虽然是投机钻营,甚至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到了后来甚至操纵市场,但那仅仅是为了赚钱,并没干出辱没祖宗的事情来。”说着林老爷站起来,从博古架上拿下一个玻璃盒子。这盒子里面红绒衬底,上面放着指甲大小的一块瓷片。他坐下后,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小心地打开盒盖,爷儿俩看着那块薄瓷片。“荣儿,在所有的瓷器中,这碗是最难烧制的,大碗,更难烧制,因为胎子薄,不等晾干进炉,胎子就变了形,碗口也就不平了。咱家——那时候你也就是有两三岁——就有这样一个宣德官窑的大碗,直径三尺,就这么薄!要说价值连城,那是说小了,根本就没价儿!当时收藏界称之为‘一碗胜万瓷’。那个大碗,摆在一个专门的架子上,要是想动动地方,要六个人围起来,小心地捧着,稍微用力不均,那碗就能断了。那是国宝呀!不能给外国人呀!正好,英国远东公司的经理史沫特到我们家来,一见这碗,张嘴就要买。咱当然不能卖,可是当时咱正和英国人做着买卖,不敢得罪人家。你爷爷就说买什么,既然你喜欢,送给你吧。史沫特非常高兴,就过去摸碗。你爷爷装着出去方便,对两个下人交代了两句。回来之后嘱咐下人小心地往外抬,两个人也就真小心翼翼抬着往外走。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我们的本家,我得叫他二伯。二伯倒退着走在前面,过门槛的时候故意摔倒,那个碗也就碎了。你爷爷心疼得当场就昏过去。这就是林家的家风!宁可疼昏了,国宝也不能给外国人。这就是我们林家的气节!也是我们家这些年聊以自豪的地方。咱家是发财了,甚至是发了不义之财,但是咱家,进口,没进口过一钱鸦片,出口,没出口过一件国宝!阿荣,明白了吗?” 祥荣一脸肃穆,认真地点点头:“爸爸的意思是——” 林老爷拉过儿子,坐在自己身边:“过去咱们东三省朋友那么多,现在都不来往了。他们为了自己的那点生意,保财舍节,现在被逼都干了伪差事。难道我们也要步其后尘吗?如果日本人真的占了上海,拿刺刀逼着你,你能不干吗?我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荣儿,趁着现在工厂还值点钱,我们全卖掉吧!你说呢?荣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生的得与失,其实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说罢深情地看着儿子。 林祥荣拉着父亲的手,坚定地说:“爸爸,我们家,就是一切都从头再来,也不能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面发财!” 林老爷长叹一声,父子俩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二日,在八一三事变的前一天,林氏企业被后来的汉奸商人张德裕以极低的价格买去。经营六十余年的林氏家族就此退出商界,结束营业。 远宜家,她急得在屋里来回走。老妈子抱着孩子在院里坐着,逗着孩子玩。这时,长鹤的汽车飞驰而来,还没等远宜出来,长鹤就从车上跳下来,随走随解军装的扣子。他连院子里的孩子也没看,直接冲进屋来,把上衣猛摔到墙上:“他妈的,我的肺都快气炸了!”坐在沙发上,摸过烟来,然后又扔下,“这是要干什么!” 远宜过来拉住他:“你小点声!” 长鹤怒目而视:“大也不过是个死!不说增兵,倒是讲和。从金元,到明清,北平就是中国的国都,那是京畿重地。大批的飞机就在徐州,增援一下又有什么不好!炸他一顿还不一样讲和吗?哼,反倒说我乱言误国。抓了张少帅,扣了杨虎城,怕我不满,把我调到作战部,我想这可来了机会!还什么抗战不分前方后方,全是胡扯!” 远宜按了一下他的手,站起来过去把门关上。院里的那两个卫兵知趣地去了院子门口。老妈子也抱着光复往外走了走,但是没出院子。 远宜倒了杯水端过来,然后扶着长鹤的肩坐下:“消消气,喝杯水。长鹤,军人是要服从命令的。别生气了,我比你还急,一天到晚在家为你担着心。” 长鹤炯视着门口:“你看看这个中国,日本人四处有驻兵权,从吴淞到舟山,全是日本人的军舰。日本要是大国..,那也罢了,一共他妈的和个鞋底大小,根本没有能力和中国全面开战。怕它干什么?就是因为不战而退,它才有恃无恐。我在日本多年,全面地考察了它的国民产业,十分脆弱。日本人是用中国的资源侵略中国。我今天说了这些,你猜那蒋委员长说什么?” 远宜看着他,长鹤说:“他说,他到日本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呢!好,既然不听我的,为什么夜里四点把我叫了去?远宜,你知道今天谁最忙吗?外交部!忙着要求国际调停!我说飞去北平亲自看看,哼,怕我不回来了。错呀!”长鹤仰天长叹。 远宜拉过他的手来抚摸着。长鹤慢慢地说:“告诉六哥准备南迁吧,北平一旦失守,日本人就会直扑济南,那是中国最重要的战略要地之一。远宜,你也准备准备吧。今天已经讨论到迁都的事情了,是昆明还是重庆,还没定下来。唉,让人心寒呀!” 远宜问:“南京有长江之险,难道也守不住?” 长鹤原样没动:“日本人会从上海打过来。唉!这时候他该想起那些海岸炮来了。”长鹤自嘲地笑着,“得时,得势,堂堂的少将,仅是个摆设。远宜,你嫁了个行尸走肉呀!” 远宜伏在他的胸前:“别这样想。北平的事情可能会有转机。我陪你喝点酒吧。” 长鹤好像没有一点力气,他看着天棚:“保不了国,就保家吧。你明天打电报给六哥,就说西南可以安家。” 远宜说:“我想去一趟。” 长鹤猛地坐正了,拉住她的手:“远宜,要不是为了你和光复,我今天就跳起来了。咱们已经有了一次沦陷的经历,别再冒险了。六哥是明白人,知道该怎么办。我求你不要去,我实在受不了了!”说着把远宜抱过来,嘤嘤地哭起来。 下午,开埠染厂周涛飞办公室,他和丁文东二人站着说话。 涛飞说:“你去花旗银行,汇丰也行,把刚卖的这些钱也都买黄金。从今天开始,给工人发双薪,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干,把仓库里最后的那三百件布全印出来卖了。街上正在抢购,各染厂都缺布,如果有要坯布的,也卖。然后,你带着金票去济南,我等着和德国人办交接,随后去找你。合同已经草签了,德国人还要请示国内总部最后定夺,只要一回电报,立刻就能交接。一旦交接完毕,我带着剩下的钱,立刻去济南。” 文东说:“这些事情都没问题,只是我觉得咱这厂卖的价钱太低,便宜了德国人。” 涛飞说:“这十几天来,六哥一天一遍电报来电催我,让我直接把工厂扔了。德国人虽然给的价钱低,但也比扔了强。德国人就是趁着咱这国难,所以来发咱的财。文东,随着张自忠和日本人的交涉,战事好像有了些转机,可能日本人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进来。金价也开始落了。你快去吧,别不知道哪里再响一炮,哪怕就是不小心走了火儿,金价还得上去。虽然咱的钱大部分换成了美金,但什么也不如黄金。你把所有的钱全买成金子。就这么定了!拿着金票比什么都踏实。” 早上,寿亭在办公室里急得直转,来回乱走。 家驹进来了:“六哥,咱厂里的布全卖完了。我又给涛飞发了一封电报。” 寿亭站住:“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工厂?都什么时候了!家驹,我得去天津把他俩抓来!这样不行。一会儿打,一会儿停,我都快疯了!” 家驹扶着寿亭坐下:“六哥,你不能走。你一走,我们这些人全没了主心骨。还是我去。” 寿亭把眼一瞪:“什么?他俩不来,你再往里陷。不行,你去了弄不回他俩来。这两个守财奴,日本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还管他娘的什么染厂呀!” 家驹安慰他:“六哥,从卢沟桥开了火,到这也有十几天了,日本人虽说还闹腾,好像轻了点,兴许一时半会儿的没事吧!” 寿亭说:“有事怎么办?这些年,开埠染厂的布全去了东北,尽管咱一会儿换一个牌子,一会儿换一个牌子,那些日本特务能不知道是开埠在给他捣乱?日本人最恨的就是开埠染厂。日本人在东北实行什么统一价格,可让开埠弄得,沈阳以西的布就是便宜三分钱。日本人一旦占了天津,能不去找周涛飞?还有那个丁文东,娶了日本老婆,可他比谁都恨日本人。这两个人凑到一块,见了日本人能有个笑脸?要是国民政府向天津增兵派将,咱心里还踏实点,可你听听那戏盒子里,都是放了些什么屁!什么要求国际社会调停,可气死我了!家驹,从今天开始,停止念报纸。不听,我这气还小点儿。” 正在这时,老吴领着柱子进来了。寿亭一惊,忙站起来迎上去:“兄弟,出了什么事?” 柱子拉着寿亭的手,哭着说:“六哥,锁子叔病重,周村治不了。我想抬着上火车,可火车怕那病传染,不让咱上。咱爹这才打发我来问你咋办。” 寿亭一听,脸色蜡黄,拉着柱子呆呆地坐下:“难道真要大难临头?难道锁子叔这是来给我送信?家驹,快打电话给东初,你俩开着汽车去周村。这边我让老吴联络和瑟医院,拉来之后直接去医院。现在走,夜里就能回来。我在和瑟医院等着你。” 家驹给东初打电话:“东初,锁子叔病重,开上汽车过来……” 寿亭拉着柱子坐下,慢慢地问:“家里都好吗?” 柱子点点头:“都还好。按你说的,把所有的染坊都卖了。咱爹咱娘也都搬到了我那院子里。六哥,这染坊都卖了,咱以后干什么呀?” 寿亭给柱子递上烟:“兄弟,这干什么,一时我也说不上来,咱先这样吧。咱就坐着吃吧,没事儿。那面都买下了吗?” 柱子说:“整个西屋里垛的全是面,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吧。日本人是往城里打,兴许不下乡,乡下没有值钱的东西。” 寿亭说:“这些王八蛋,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你和咱爹咱娘好好地在家里呆着,还有你那些孩子,别乱上街。听见了吗?” 柱子点头。 这时,东俊大步流星地进来了,他撞开门冲着寿亭说:“听说咱锁子叔不好?” 三人坐下来。寿亭说:“唉,前天看门的老王就死在和瑟医院里。东俊哥,难道咱弟兄们就到此为止了?” 东俊拉着寿亭的手:“六弟,咱就等着吧。苗哥也是急,他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儿,咱好一块合计合计。” 寿亭说:“好吧,锁子叔这一病,我看也是凶多吉少。瞎婶子去年死了之后,他就一直没下来床。唉,也八十多岁了。东俊哥,一想锁子叔要走,我的心就和碎了似的,就想起当年他给我的那半块饼来。”说罢泣不成声。 一轮血红的太阳照着原野,汽车里十分闷热。东初开着车,家驹坐在旁边,用蒲扇给东初扇着。后面,两个工人揽着奄奄一息的锁子叔,一行五人向济南驶来。汽车在土道上颠簸着,顶着太阳。 两个工人轮流着把毛巾在水桶上洇湿了,然后往锁子叔额头上放。 东初两眼大瞪着,盯着前方的路,想开快,又怕颤抖,急得两跟通红。家驹的蒲扇越扇越快。 夜里,医院病床上,锁子叔已经不省人事。寿亭坐在床前,双手捧着锁子叔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泪顺着那手往下流着。采芹坐在旁边,也是不住地擦泪。 家驹东初东俊站在病房外。家驹问一个刚出来的大夫:“大夫,这病人还能撑多长时间?我们好准备后事。” 大夫摘下口罩:“已经不行了,顶多也就是到天亮。” 他们几个人进了病房。东俊伏下身子说:“六弟,大夫说锁子叔怕是不能撑到亮了天。咱们……” 寿亭没有动,只是慢慢地说: “东俊哥,准备后事吧。家驹,让老吴叫开棺材铺的门,今天下午我让他去定下了一口柏木四独的棺材,运到我家去吧。东俊哥,我心里乱,你们就商量着办吧。”说罢寿亭泪如雨下,已经不能言语。 多少年前的那个冬天的景象,又出现在寿亭的面前,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叔,你放心,谁也不是带着钱生下来的!叔,有财等着我去发,我死不了!锁子叔,你老人家好好地活着,你看我陈六子给你盖青砖大瓦房,看我让你和瞎婶子三顿吃白面!我就不信我陈六子要一辈子饭!”…… 这时,寿亭感觉到锁子叔一抖,他急忙站起来把脸贴上去,然后大叫一声:“锁子叔呀,你可再看小六子一眼呀——” 众人急拥进来。 天津日本特务机关,一个汉奸进来说:“伍田先生,周涛飞卖掉了开埠染厂,这两天就办交接。” 伍田站起来:“想跑,不行。”伍田凑到汉奸的耳边低语,汉奸点点头出去了。 晚上,汇泉楼饭庄,寿亭和柱子对坐着,腰里还都系着孝带。店里并没有其他客人。 掌柜的过来了:“陈掌柜的,你这番孝道,兄弟是从心里佩服。济南府谁不知道陈六爷是铁汉子!可早上发丧,你哭得周围那人都起了鸡皮疙瘩。这桌饭,你说什么也不能再给钱!就算我跟着陈掌柜的学做人了。” 寿亭苦笑着站起来,双手抱拳躬身:“寿亭谢了!” 掌柜的叹息着走去,随之拿起一块板子,立在了店堂门外,上写“贵客清场”。 寿亭二人端起酒杯,举过头顶,然后洒在地上。二人泪流不止。 柱子起身给寿亭斟上酒,自己也斟上:“六哥,我……” 寿亭不让他说话,把他敬酒的双手慢慢压下:“兄弟,我有话说。拉着锁子叔灵柩的骡车,后天才能到周村。明天早上,我让东初派汽车送你回去。兄弟呀,我十五进的周家,咱俩在一块儿三十多年了。这三十年中,咱经历了多少事呀,可这想起来,就和昨天似的!本来我想找个空儿,咱弟兄俩好好说说话,可是自打日本鬼子在卢沟桥闹腾之后,我就心烦意乱的。天津的那俩厂长也让我揪着心。锁子叔这一去,我的心更乱。兄弟呀,今日一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日子。”他的口气极其平静,也极其哀伤。柱子想说话,他抬手不让说:“我又不在周村,你就代我尽孝吧。回去替我问咱爹咱娘好。再有空儿的时候,去趟张店,去看看家驹他爹。我看老爷子也差不多了,也是躺在床上半年多了。兄弟呀,你六哥风风雨雨几十年,脾气又急,张嘴就骂人,哪里有不当的地方,兄弟你就多担待吧!”二人相对流泪,沉默片刻。寿亭擦擦泪,调整了一下情绪说:“回去之后,不要想着干什么买卖。安葬完锁子叔之后,就好好在家过日子。过日子要节省,咱的钱再多,可要是没了进项,也有花完的时候。好比一大缸水,就是用酒盅子往外舀,也有舀干的时候。看着孩子好好念书,好好上进。对那些孩子说,不好好地念书,你六伯就回来骂你。唉!我弄了点金子,已经交给了金彪,他明天带着人,带着枪护着你回周村。回去之后别放在一个地方,分开埋着。虽是不多,但要是省着花,三辈子是够了。兄弟呀,来,咱弟兄俩开始喝酒,我先敬你一个!兄弟,陈寿亭这里谢了!” 柱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早晨,涛飞文东在办公室里,另外还有洋行来的德国人和中国帮办。交接完毕之后,双方握手,德国人送出来,双方告别。 涛飞对文东说:“你先回家,带上所有的票据,晚上咱码头上见。三天之后,六哥家驹也到上海,咱们在那里聚齐以后,再和林老爷子还有祥荣商量商量,看看下一步怎么办。” 文东问:“你这不走?” 涛飞说:“我沿着厂子再转一圈,算最后的道别吧!走,我先送你到厂门口,然后我从厂门口开始转。唉,这乍一离开,心里还酸酸的。”说罢苦苦地笑。 二人说着就走到厂门口。周涛飞抬手和丁文东告别。文东向西走了,涛飞站在那里目送着他,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一下,开始往回走。 他刚一转身,一辆黑色的汽车冲过来,一枝长枪从后窗上伸出,一排子弹打在他的后背上。 文东走出去并不远,听见枪声忙往回跑,这时,就见那辆黑汽车已经飞驰而去。 文东跑到厂门口,见涛飞倒在血泊中。文东把他抱起来,涛飞苦笑着,最后说:“人生多么快呀。去,去济南吧。问六哥他们好!” 文东大声喊:“涛飞——” 工人们跑出来了…… 寿亭和家驹坐在办公室里,寿亭问:“从天津到上海,三天能到了吧?” 家驹说:“不知道他俩是坐的法国船,还是英国船。英国船能到了,法国船得四天。” 寿亭说:“一会儿你给东初打个电话,让他准备准备,咱明天就走,咱先去了等着他。这些天可急死我了。看我见了周涛飞不骂他个狗血喷头……”他的话还没说完,丁文东一头撞进来,扑通跪倒:“六哥,日本人在厂门口打死了涛飞!” 寿亭坐在椅子上没动,家驹忙过来扶丁文东。寿亭这时盯着门,两眼发愣,直勾勾的,一言不发。家驹他俩赶紧过来叫:“六哥,六哥——” 寿亭把手搭在家驹的手上,想慢慢地站起来,文东挽着他另一只胳膊。可寿亭站了两下,没有站起,只好再坐下,坐下之后,又想站起来,站了几次,还是站不起来。寿亭一急,往上猛一蹿身,身子站得笔直,随之昏过去…… 东俊正在办公室里,东初一头撞进来,两眼通红:“大哥,不好了!周涛飞被日本人杀了,六哥一急,口吐鲜血,人事不知。” 东俊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来:“日、本、鬼、子,我日你祖宗!六弟——”他张着手向门外冲去。 林老爷和老伴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说话:“这回寿亭来了,我就扣住他,不让他再走。我要天天和他在一块儿说话。” 老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寿亭一会儿一个笑话,一会儿一个笑话,笑得都肚子疼!” 林老爷说:“这些天我想来想去,中国不是商人待的地方。欧洲也乱哄哄的,希他拉(希特勒)也闹得紧,我看也是麻烦不少。我和阿荣商量了,咱叫上寿亭他们,一块儿移居美国吧!” 老伴说:“你和阿荣家驹他们可以,我和寿亭一句英语都不会讲,去了做什么?” 正说着,林祥荣跑进来:“爸爸,不好了!周涛飞被日本鬼子杀害,六哥一急,住进了医院,上海不来了。我去济南看看吧!这是电报。” 林老爷没看电报, 慢慢地站起来,老伴在一边扶着他,两三个佣人也过来搀住。林老爷推开他们,两眼怒视:“我要是蒋介石,早自己吊死了!” 一个佣人从屋里搬来了椅子,大家扶着林老爷子坐上去。林老爷老泪纵横,老伴给他擦着,林老爷拉住太太的手:“周涛飞才三十多岁,那是少见的商业奇才,就这样死了,这是为什么呀!寿亭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林老爷举首向天,“天呀,国民政府呀,怎么这么多窝囊废呀!”说罢,顿足捶胸,咳嗽不止。众人齐忙。佣人端来水,林老爷喝进去,又吐了出来,林太太说:“快去叫医生!” 一个佣人跑了出去。 林老爷止住了咳,摆摆手。然后抬起头,拉住了祥荣的手:“荣儿,我们哪里也不去了,我就在这里!就在这里看着,看着日本鬼子到底还能怎么样!我倒是要看看这个蒋委员长,怎么对中国人交待!”他呼呼地喘着,“我要好好地活着,我要看着日月重光!我哪里都不去,就在生我养我的大上海!”说罢又是大咳不止。 祥荣点头,满脸是泪:“爸爸,我们陪着你!” 林老爷稍微平静了一些,对祥荣说:“去济南,祭奠周涛飞,看望陈寿亭!”他转向老伴,“淑敏,你去研墨,我要写下我的心痛!”说罢放声大哭。 书房内,多人扶着林老爷,林老爷手拿提斗大笔,写下一副十二尺长的大挽联: 国祚将尽西山日薄空劳少年捐身躯 山残水剩东海涛飞何是商贾过零丁 林老爷的泪,滴在纸上。笔掉在了地上,人也软下来……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北平天津双双沦陷。 天凉了,树上的叶子也已落去。寿亭倚在家中的床上,家驹老吴在病床前,金彪和几个人站在院里。 寿亭拉着家驹的手:“兄弟,林老爷用当初訾文海扔下的那些钱,在法租界里买了两个小楼。本来是想等着咱俩去住的,院子里还有个带棋盘的石桌子,老人家还等着再用巡河炮和我杀几盘。可涛飞死后,我的魂都散了。涛飞呀,你把你六哥疼煞了呀!”说罢放声痛哭,众人无不落泪。 采芹过来劝解:“寿亭,你把这些人叫来,是要说事的。先别哭了,啊?等着光剩下咱俩的时候,你再哭。寿亭,听话!” 寿亭勉强止住了哭声,稍微稳定了一下说:“那两座小楼,涛飞老母妻儿和文东住了一座。你别在这里陪着六哥,日本人已经打到了潍县,另一路也打到了德州、恩城。与其都在这里等死,不如你先逃生。你带上那些孩子们走吧。这里有你六嫂陪着我,就行了。家驹呀,咱弟兄们一生相伴,时候也够了。林老爷子在上海给咱存着钱,万一你六哥不在了,你就用那钱,替我给涛飞的老母养老送终,看着涛飞的儿子长大成人。陈寿亭在这里谢了!”说罢要起身,众人按住。家驹已经泣不成声,把头伏在了寿亭手上。寿亭说:“你起来吧,我和老吴有话说。” 家驹哭着去了院外。老吴坐在那个凳子上,寿亭拉着他的手:“老吴,我什么话也不说了。你回去之后,让弟兄们散了吧,发钱给弟兄们,让他们另找饭碗吧!” 老吴含着泪问:“每人多少?” 寿亭笑笑:“你就和东家商量着办吧。跟着咱去青岛的,多发些,剩下的那些人,唉,你就看着发吧。你起来吧,把金彪叫进来。” 金彪来到床前就跪下。寿亭苦笑:“兄弟,坐下说话,六哥没劲拉起你来。” 金彪坐在凳子上,寿亭拉起他的手:“金彪,我什么也不说了,日本人打东北,咱弟兄才遇见,这遇见就是缘呀!金彪,你得帮六哥办件大事儿。” 金彪哭着说:“说吧,掌柜的,要命,你这就拿走!” 寿亭说:“这韩复榘整天在戏盒子里说,誓与济南共存亡,这是咱惟一的盼头儿。咱盼着他能挡住日本人,咱不当亡国奴。可是咱也得有点准备。从明天开始,一般的工人都回家了,我让老吴留下了十几个人。你是电工,比我内行。你听着,你把两路火线全进电机,所有的机器都这样接上。我让东家从普利门的化工行买了一百大桶汽油,明天一早就送来。你把这些油放在咱厂里重要的地方,好机器跟前多放,孬机器跟前少放,新车间里多放,旧车间里少放。你也想个法儿,把电线接过去,把线扯在厂后墙外边的那个小屋里。只要日本人来占咱宏巨染厂,你就合闸,我要让宏巨染厂一片火海!从明天开始,你也不用来看我了,你就住在那个小屋里。文琪到点就给你送饭,你一刻也不能离开那个地方!韩复榘如果真能挡住日本人,咱就接着干;挡不住,咱这工厂也不能留给日本人!兄弟,听明白了吗?” 金彪点点头:“掌柜的,你就放心吧!” 天,渐渐地冷了,人们穿上了棉衣。 苗先生打电话给东俊:“东俊,我刚从寿亭那里回来。这天公真是显了灵了,寿亭前两天都交代了后事了,这又好起来了。高兴!高兴!” 东俊说:“苗哥,家驹去问过那个外国大夫,寿亭没什么太大的病,是气的急的。我昨天就见他下床了,挺好的。苗哥,你厂里也乱哄哄的,不用天天过去看了。我天天去看寿亭,回来给你打个电话就行。” 苗先生高兴:“我说,小六子从来不过生日,刚才我问了采芹,下月初七就是他的生日,咱也别说祝寿了,他比咱俩都小,咱弟兄们凑到一块儿去吃顿饭吧!就在聚丰德,我刚才打电话订下了。连那些家眷都叫上,咱一块热闹热闹,用喜气给他冲冲!” 东俊说:“好,这事好!我一会就去告诉他。” 重庆西坪军官别墅,远宜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跪在那里,双手合十,闭目祷告,面前是个菩萨。“菩萨啊,你显显灵吧,保佑着韩复榘守住济南,保佑我六哥一家平安。我六哥叫陈寿亭,我六嫂叫周采芹,我侄子叫陈福庆。他们都是好人呀。菩萨呀,你显显灵吧,你让那些日本鬼子全长病,让日本人的炮打不响。菩萨呀……” 她正祷告着,长鹤轻轻推开门,笑了:“太虔诚了,连我回来都没听见。”长鹤想过来拉起她,她不起:“长鹤,你来祈祷一下吧。” 长鹤笑笑,冲着菩萨鞠了一个躬: “好了,起来吧。好消息,我明天一早去济南。” 远宜一跃而起,惊喜地抱住了他,用力亲着。二人来到客厅。 远宜问:“去督战?” 长鹤轻蔑地一笑:“哼!有这个意思,但主要是把山东的黄金运回来。让我当天返回。” 远宜焦急地问:“又要撤吗?” 长鹤说:“倒是不撤,先把黄金运回来,以防万一。” 远宜说:“那为什么让你去?” 长鹤说:“让韩复榘觉得重视他。你递给我一张纸。” 远宜起身拿了一张纸递给他,长鹤掏出笔来:“济南的防御体系是我协助制定的。韩复榘弃守黄河以北,这在军事上是对的,因为黄河北面全是平原,现在他的炮全架在黄河的二道坝与一道坝之间。济南南面是山,轻兵驻守就可以;济南以东,有两处制高点,一个叫茂岭山,一个叫燕翅山,这是济南的两扇大门,全有重兵把守。制高点的前面是纵深二十公里的地雷带。只要韩复榘想守,日本人休想靠近济南!由于六哥在济南,我是特别用心,上次去,我每一个地方都亲自看了。今天飞机送来了部署图,基本完成了原来的构想。现在就看他韩某人的了!” 他随说着随画,远宜半懂不懂地点着头。 远宜问:“你觉得韩复榘能守得住吗?” 长鹤点上支烟:“此人心计很重。中原大战,他弃冯投蒋,这次涉及民族存亡,我想他不会干出太离谱的事来。委员长还是不放心,才让我再去见见他。” 远宜说:“我们先不说这些。你到济南之后,务必把福庆接来重庆。六哥就这一根苗,六哥有工厂,走不了,可这孩子不能留在济南,那太危险了!” 长鹤点点头:“上次我去,六哥病得那么重,我话都到嘴边了,也没好意思说出来。现在六哥好了,我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非把福庆接来不可。就是抢,我也得抢来。远宜,你不从军,不知道军队里的事。要是这兵败起来,唉,咱不说这些丧气话。也许明天晚上,福庆就在咱家里了。” 远宜站起来,长鹤问:“你干什么?” 远宜说:“我让人去给六哥买礼物。” 长鹤拉她坐下:“太太,放心吧。礼物我都让人装到飞机上了。” 初冬,寿亭渐渐地好起来,穿着棉袄坐在椅子上。 采芹说:“咱福庆吃不了四川那辣,也不知道胖了瘦了。” 寿亭说:“他俩全是东北人,家里那饭不是四川饭。净操些没用的心。” 采芹说:“要是这日本人紧着不走,咱福庆在重庆呆上几年,那回来还不是一口四川话呀!” 寿亭说:“四川话也是中国话,也比那些满洲学生说日本话强。” 这时,电话铃响了,采芹过去接:“老吴,寿亭挺好。好,我让他接电话。” 采芹把电话拿过来,寿亭说:“什么?韩复榘派人收抗日捐?” 老吴说:“是,要一千块呢!” 寿亭说:“给他一万!让他把日本鬼子顶住!多杀日本鬼子,给周涛飞报仇!一万不行就两万!就这么着吧。”说罢放下电话。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涛飞……” 采芹吓得赶紧过来说:“寿亭,中午你想吃什么?” 寿亭恨恨地说:“我想吃炖肉!炖日本鬼子的肉!” 采芹忙笑着打趣:“这日本鬼子现在也不好逮呀,你就将就着吃猪肉吧!” 东俊东初在办公室里,工厂也停下了,厂子里也是很冷清,门也关了。 东初说:“六哥就是个急火儿,这火儿渐渐地消了,他也就好了。我昨天去看他,基本是没事了。就是不说笑话了。” 东俊说:“这日本人杀了周涛飞,他一是心疼,再就是他治不了日本鬼子,没有报仇的办法。现在就是不知道,这韩复榘说得挺热闹,是不是真能和日本鬼子干。” 东初笑笑:“大哥,韩复榘是山东的土皇帝,又是自己审案子,又是自称韩青天,他就是为了他自己这地盘儿,也得和日本人玩命。现在黄河南岸全是炮,一排一排的。” 农历初七晚上,聚丰德饭庄,还是上次大家聚会的中等规模的餐厅,还是里外各一桌。仍然是女席在外,只是少了周太太和丁太太。 采芹说:“苗嫂子病了,要不一块来多好!” 东俊太太说:“唉,寿亭好得这么快,全是天保佑。苗嫂子下午来电话,托我给寿亭敬酒。寿亭又不让祝寿,说一祝就把他祝煞。妹子,这样,咱先不去敬寿亭了,就一块儿敬天一个吧!是天保佑着寿亭。” 采芹说:“大嫂,咱等一会儿再敬天,还是先敬韩主席一个吧,是他让咱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日本人要不是怕他拼命,要不是怕黄河南岸的那溜炮,还不早打进来了?” 翡翠说:“是,咱天和韩主席一块儿敬,让天也保佑着韩主席!”众女人一块儿举杯向天。 里间,寿亭看上去已经完全好了,苗先生坐在上首,左首靠着寿亭,右首靠着东俊。家驹东初也都挺高兴。 苗先生说:“六弟,前几天看着你就是不行了。六弟,你要是去了,那就把我生生地疼煞了!”苗先生浓眉一挑,“我苗瀚东当初梳着清朝的辫子留洋,刻苦学习,没日没夜地用功,盼的就是国家强大。唉,这国家不仅没强大起来,反倒是一天不如一天。六弟,咱不说这些了,你这里也好了,我的心也算放下了。咱慢慢地来吧。盼着战事有转机,咱一块儿千一个!” 寿亭端起酒杯说:“苗哥,这日本鬼子也怕不要命的,韩复榘这一拉开拼命的架势,日本人还真就在济南外头停下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登标闯进来,大呼:“掌柜的,大事不好!韩复榘扔下济南跑了!” 寿亭说:“胡说!” 登标说:“掌柜的,现在满街上都是逃难的,济南府的人都往泰安那边跑。韩复榘的那些兵满街抢东西。咱们也跑吧!” 寿亭冷冷一笑:“你跑吧。” 登标突然一昂头:“我不跑!我死也陪着掌柜的!”寿亭用一种新眼光看着登标:“好,好样的!你回厂,告诉金彪和护厂队的弟兄们,只要那些乱兵一进厂,就给我开枪打!打这些王八蛋!” 登标坚定地应着,转身跑去。 屋内,十分静寂。 寿亭苦苦一笑,平静地说:“苗哥,来,咱弟兄们干一个!” 众人愣了一下,还是举起了杯,一饮而尽。 寿亭说:“老三,这里头你年纪最小,给你这些哥哥斟上酒。” 东初表情平静,给众人一一斟上。 寿亭端着酒杯站起来,众人也随之站起。寿亭淡淡一笑,说:“苗哥,东俊哥,这是天意!家驹,老三,这没什么!天意如此,济南即将沦陷,咱弟兄们正好凑在一块儿。这就是咱弟兄的缘分!来!咱再干一个!” 外间里那些女眷也齐端着杯子站起来。 众人表情悲壮,把酒端起,一饮而尽。 寿亭放下酒杯,却还站在那里。苗先生坐下后,又站起来,他看着寿亭,小心地扶着他:“六弟,你怎么了?” 众人也都围过来。寿亭脸色冷冷的,他盯着远处,一言不发,牙咬得格格地响。他一只手扶住了桌子,一只手拉住了苗先生,两眼通红,慢慢地说: “这是什么军队!这是什么国家!”他紧抿着嘴,怒视着,血从他的嘴角漾出来,身子打了个晃,向后一仰,又向前一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慢慢地,向后倒了下去…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济南沦陷。 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中国民族工业,那一现的昙花,彻底地凋谢了,似一颗美丽的流星,划过了中国历史的天际。人们目送着那颗流星,带着那长长的叹息…… 国家,是人生活动的最终平台,当这个平台倒塌的时候,所有的一切,亦如流星逝去。能力、热血、才华、激情,也仅是垂死者那惨白的面孔上,一缕灿烂的笑容! 后记 看完了前面的那个故事,就换一种心情来看后记。 二十多年前我就会写作,曾在丁玲诸先贤前辈主办的期刊上发表作品。这好比老了的女演员偶然得到一个群众角色,便说自己当初如何。时过境迁,我儿子又到了我写作的那个年龄。他生性贪玩,再加上我的教子方式类如清朝的外交,重在感化,所以才要赔款出洋念书。我是那种没什么出息也不想有出息的人,三餐无忧,已很知足。所以钱不太多。万般无奈,就想写钱。吉人天相,.正赶上名满天下的君子文人张宏森先生犯昏——影视界前辈兼忠厚长者王汉平先生也没把住关,就糊糊涂涂地购去剧本。央视信任二公,注资千万,正在拍摄。我是钱货两清,交完税后还了账,已然无款可退。 油卖了,榨油剩下的豆粕也可以换钱。所以我又改写出书。由于本书是从剧本演化而来>.?,用的是福斯特所谓“第三者客观立场”,我叙述描写的功夫无法使出,只能来《后记》里卖弄。这好比卖字——按客户要求写隶书,落款却是用的行草,以表示自己另有乾坤。成稿之后,大学问家栾贵明先生的法眼审阅,勘误一百余处!栾先生不是那种通俗名人,而是中国文化的超级独行客,生生把中国有价值的典籍(七千万字)装进电脑里!《二十四bbr>..史》、《全唐文》之类真也买不起,买得起也没处放,有处放也没法查,有法查也费劲,费劲就弄一头汗,弄一头汗也查不着。所以我说栾先生功德无量!田奕小姐是我的课外辅导员,栾先生勘后,田小姐再斫,课外辅导员又变成班主任,认真地为我批改了作业。好在大家师友多年,我也就省了那个谢字了。我最为景仰的前辈泰斗也破例奖掖,赐题书名,我十分感动。老人家高龄九秩,当以清静为上,就不犯讳颂谢了——以免他人效法,平添烦累。但作为人生的纪念我将永志不忘。 在我写钱的过程中,得到了姜强、巩岩二先生的大力支持。我没什么出息,但我认识的人均非等闲。姜先生是中国媒体运作的顶级高手,是心怀善念的商界奇才;巩先生是中国广告界媒介数据派的典范,可谓仁恭之士。二位宽厚的人品让我肃然起敬——相知是一种很深刻的感情,会给你带来信心与鼓舞。我算上过三年小学,但我的三位助手却是学士或硕士。于此鸣谢美丽细心的张宗苗小姐,及才情茂盛的刘凯、刁志强二先生。淡水里掺入了这么多盐,我大概已达职业高中的水准。更感谢山东文艺出版社诸位领导并姚师焕吉先生,我久别文字,名无丝毫,不弃浅陋,感念至深! 最后还应鸣谢我儿子,要不是他逼得我走投无路,上下求索,捉襟见肘,东当西借,我大概不会胡写乱写。 记于我佛喜楼 2002年11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