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江山一瞥》 第一章 裴穆初遇 晌午的阳光直直地射入厅堂让人不免有些烦躁。此刻,御林军崇阳门的当值罗文昭正跪在地上,静静地听着一旁的公公念着手中的圣旨。汗水从他的额头和手心不断渗出,染晕了青黑色的地砖。他的心情就如同光线中不停翻滚的细尘一样,满是激动与不安。 大内的公公一向是这样,圣旨的天威在他们桀骜不驯的语调中被无限地放大,一直等到“钦此”二字,罗文昭才缓缓抬起头来。秋日的穿堂风拂过衣襟,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圣旨和虎符,心中的激澜久久不能平静。 一年前,也就是承平十九年,大宁东远军节度使花承嗣勾结明疆国,起兵造反。宁帝震怒,派大军前往围剿,战争前后持续了近一年的时间,最终叛军主力被全歼于泓河入海口,叛将花承嗣亦被满门抄斩。与此同时,明疆国都城-望海城也被宁军团团围住,走投无路的明疆国国主裴海被迫向大宁纳贡称臣,割让泓南四郡,并将年仅十四岁的明疆国少主送往大宁云京作为人质。 但东远军毕竟曾是大宁东南防线的主力,宁帝没有赶尽杀绝,并最终决定将其重新整编,改名为靖海军。 而这新任的靖海军节度使的职位便落在了罗文昭的头上。从一个小小的九品御林军当值到掌管一方军权的一品节帅。即使他的姐姐慧妃在宫中正直盛宠,可对于还不到三十岁的罗文昭来说,这不可不谓是圣恩隆厚。 这不,公公前脚刚走,他后脚便急匆匆的进了宫打算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知姐姐慧妃。 大宁的宫城分为南宫和北宫,南宫主外,北宫主内,内阁当值的治平亭以及负责朝会的霄和殿都是在南宫,北宫则主要负责宁帝的起居以及嫔妃和太子公主的居所。 两宫之间隔了一条护城河,上有五条白玉拱桥相连,唤作金玉带,金玉带上金石相间、纹龙饰风,金铺屈曲的程度堪称一绝。平日里大臣们受召见或是新科状元面圣谢恩都要在金玉带上走过,所以但凡能在这金玉带上行走的人,无一不是龙血凤髓、崧生岳降。 作为外戚的罗文昭自然也有这个机会,但相比新科状元和内阁大臣们来说却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外戚的身份,他一个小小的九品当值是连这个机会也没有的,所以他每次都走的很快很狼狈。 他多想有一天可以凭自己的本事走过这座桥,而不再是以一个吃软饭的外戚身份。 “文昭,这刚大清早的你怎么就急急忙忙的来找我啊,是有什么急事吗?”慧妃梳着简单的倾髻,榴红色的锦织衫和宝蓝镶白的素雅长裙显得端庄大方。正忙着给庭院里的花草浇水的她,甚至都没工夫瞅一眼身旁的罗文昭。 “嘿嘿,姐,我来告诉您个好消息。”罗文昭的脸上已经漏出了被人夸赞之后的腼腆与得意,他挠了挠自己后脑勺,又情不自禁的垫了垫脚,显得有些童真,但他也只有在自己的姐姐面前才会展现出这一面。 “什么好消息啊。”慧妃转头瞅了他一眼,眼神里全是不以为然。 “姐。”罗文昭清了清嗓子,“靖海军节度使的职位……陛下给了我。” “你说什么?”慧妃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靖海军新立是大宁众人瞩目的大事,可罗家又非将门,朝中又有那么多武将世勋,即使自己正值圣宠,可弟弟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御林军当值,论资历是远远不够的,眉头微皱的慧妃僵在了那里,她一向不喜欢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陛下命我……” “我听见了……”慧妃没好气的斥道,“你觉得这个位置适合你吗?” “我……”罗文昭一时语塞,旋即又故作轻松,“……行军打仗差不多都是一套。” “你带得了几百人……可你管得了几万人吗?”慧妃忧心忡忡道,“靖海军是屏卫大宁东南的主力,你可知朝中有多少人盯着那个位置吗?这趟浑水咱们不能趟啊。” “可……姐,这圣旨都下来了,有陛下给咱做主呢,咱们还怕什么啊。”罗文昭摊了摊双手。他不明白姐姐在担心什么。 慧妃此时已经没有再和罗文昭理论的心思了,她叹了口气,“你先回去吧,无论如何,这件事你先不要张扬。我要见陛下。” “……行,姐,我听你的。”罗文昭没有再说什么,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他们姐弟二人自小相依为命,哪怕他再渴望那个位置,既然姐姐已经发话了,那便无需多言。 皇后喜花,海棠尤甚。一到秋天,北宫之内所有的秋海棠便会竞相盛放。举目四望,宫阙林立的北宫尽是姹紫嫣红。 细细回想起来,这些秋海棠还是当年皇后入宫时,宁帝下令为皇后植下的,二人伉俪情深,可见一斑。 然而,过慧易折,情深不寿,十二年前,皇后诞下公主穆琳霄之后便薨了。 虽然穆琳霄没有见过自己的母后,但她从小就听父皇说,母后生前最喜欢的就是秋海棠,所以从她四岁那年起,每到这个季节她都会采上好多海棠花送到母后的灵位前,八年以来从未有过间断。 今年也一样,头挽丱发、身着鹅黄罗裙的穆琳霄正吃力地环抱着一大束秋海棠,白嫩的脸庞已经开始渗出些许汗水。一旁的侍女正十分滑稽地弯着腰小心翼翼的护着,生怕她一不小心就摔倒了。 她们很想替公主抱着那束秋海棠,可这件事,公主从来不让任何人代劳,就是宁帝来了也不行。 这时,宁帝的贴身内侍曹福带着几名太监从路的另一头迎面走来,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素衣长衫、披散着长发的少年。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纵然表情忧郁,也难掩那明澈的双眸和清秀的面庞。 “见过公主殿下。”曹福作揖行礼道。 此刻,穆琳霄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个少年所吸引了,北宫虽大,但她却很少有机会见到与自己年岁相仿的人,“他是谁?”穆琳霄的头歪到海棠花的一侧,不停地打量着那个少年。 “回公主殿下,他是明疆国的少主,如今因罪被押至云京,小的是封圣命将其送往束云阁看管的。”曹福恭谨道。 “你犯了什么罪?”穆琳霄径直走到少年的身边,关切道。 “快说呀,公主殿下问你话呢?”曹福急忙扯了扯少年的衣角。 “……罪臣见过公主殿下。”少年低着头,看起来十分疲惫,只说了这一句便再没了别的话语,从明疆到云京,他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人这样审问过他了。 “公主,咱们快走吧,一会儿还要给皇后献花呢,别耽误了时辰。”一旁的侍女轻声提醒道。 “……好吧。”穆琳霄有些失落,她从新迈开步子,但很快又停了下来,有些不舍地回过头对少年喊道:“我叫穆琳霄,宫里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 听到公主直呼自己的名讳,两个太监吓得直接跪地谢罪,倒是那位少年开了口,风中的海棠花瓣飘落在他的肩头,他缓缓抬起头,疲惫的目光中夹杂着些许的温存,他缓缓施礼,“裴远谢公主殿下关切。” “裴远。”穆琳霄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丝温润在她的眸中掠过。 彼时的穆琳霄不会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会犯什么大罪,所以当裴远以戴罪之人的身份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时,纯真而善良的本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保护起这个瘦弱而明澈的少年。 秋日的晚风缓缓透入永宁宫,把铜兽口中的龙涎香吹满了整个宫殿,身着金色绫罗常服、头戴乌纱折上巾的宁帝正侧坐在榻前专注地翻看着手里的奏章,虽然已过不惑之年,但从时不时的皱眉中仍依稀能看出些许当年的英气。 “曹福,朕白天听你说……有陆天远的折子?”宁帝突然问道。 “是。北阳王的奏折今早到的。”曹福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 “哪一封是他的?给朕找来。” “是。”曹福极其熟练的从桌上半米高的一摞奏折里找出了陆天远的那封。 “念。”宁帝只有累了的时候才让曹福将奏折念给他听。 “臣北平军节度使陆天远跪奏,承平二十年处暑,凛风关外的元纥部落与混邪汗国反生大规模交战,混邪汗国派来使臣,请求我大宁出关予以援助,并承诺事后愿向大宁上贡称臣,再无侵扰。” “就目前的态势来看,如若关外两方之间的战争持续下去,混邪汗国将不敌元纥部落,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臣窃以为,我大宁军队应出关调停,不让元纥部落一味做大。臣诚惶诚恐,斗胆进言,具体事宜,叩请圣裁。” “朕的北阳王,真是一片忠心啊。”宁帝不住地点头,充满回忆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的感叹,“十年前,混邪犯边,那时的北平军节度使还是他的父亲陆鼎铭,陆老将军是三朝老将,原本再过几年他就可以告老还乡的……可刀剑无眼啊,若不是陆天远戴孝上阵,奇袭了混邪的后方,大宁的北境可就不安稳了啊。” “好在此役我大宁大获全胜,陆老将军虽已为国捐躯,但陛下圣恩隆厚,加封了陆天远为世袭北阳王,成为我大宁开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陆老将军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感激涕零的。”曹福恭谨道。 “只是朕没想到混邪汗国自从那一战之后竟衰败至此,到了要被别的部落吞并的地步,陆天远不记杀父之仇,能冷静对待此事,朕心甚慰啊。”宁帝略加思索了一下,“拟旨,边夷之争,不予理会。” “……是。”曹福有些疑惑。 “你是不是疑惑朕为什么没有采纳陆天远的建议啊?”宁帝饶有兴趣地看着一旁的曹福。 “是。”曹福的脸上透露出疑惑与畏惧。 “关外夷族,成不了气候,任他们自生自灭吧,况且混邪汗国不仅是他陆家的世仇,也是我大宁的世仇。此时不予出兵剿灭,已是天恩浩荡,何来相助一说啊。”宁帝端起案前的茶盏,拨弄着杯盖一饮而尽。 “陛下圣明。”曹福恭谨道。 这时,殿外的太监进来通报道:“禀陛下,慧妃娘娘求见。” 第二章 慧妃 “慧妃?……让她进来吧。”宁帝似乎已经预料到她会来了。 此时的慧妃已经换上了大紫镶金的长裙,她双手合于腹前,七尾凤钗的流苏随着她的步履在发髻的一侧缓缓摇摆。 “臣妾参见陛下。”慧妃没有作平时常用的屈膝礼,而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慧妃,北宫之内,后妃见驾不用施跪拜之礼,你是知道的。” “臣妾特来向陛下请罪。”慧妃低着头,面色凝重。 “哦,好端端地你有什么罪啊。”宁帝一脸苦笑。 “臣妾让陛下背负上了重用外戚的名声。” “呵,那你能耐大了,都能给朕背负名声了。”宁帝笑嘲道。 “臣妾恳请陛下收回对文昭的任命。”慧妃加重了语气。 听到这句话,宁帝不禁皱了皱眉头,“……朕就纳闷了,别人都是挤破头往这个位置挤,可你们倒好,反而往外推。”宁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可……论资历,那个位置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文昭坐啊。”慧妃抬起了头看着宁帝,这是她的真实想法。 “你先起来再说。”宁帝一边说着,一边将慧妃扶到了榻前一并坐下,他双手握着慧妃的手语重心长道:“朕说他有这个资历他就有这个资历。前些日子,朕去御林军郊外的驻地巡视,原想着不造成惊动,便乘着寻常车驾去了,没想到回来时路过北宫崇阳门,刚好赶上罗文昭当值,哼~硬是给朕拦了下来。” “啊!这是为何?”慧妃诧异道。 “看来你也不记得了啊。”宁帝打趣着慧妃,显得有些得意。 “大宁祖制,南北宫之内只有天子的金銮驾可以驱驰,所以说他拦下朕是应该的。”宁帝拍了拍慧妃的手宽慰道。 “那陛下最终是如何进的宫?”慧妃追问道。 “还能怎么办,让曹福把朕的金銮驾唤来呗。”宁帝笑道。 “陛下如此仁德宽宏,实乃千古未有。”慧妃倾慕道。 “朕重用他,便是看上了他的这份忠直,要说起资历,恐怕谁都不如花承嗣吧,劳苦功高,掌管东远军长达二十余年竟没有出过一丝的差池,可到头来呢,东远军成了花家军。东远之乱……死了近十万人。那都是我大宁的兵勇和百姓啊。大宁从来都不缺良将,缺的是一心为国的……忠臣啊。”宁帝叹惋道。 “……陛下。”慧妃握紧了宁帝的手。 “你们姐弟二人向来没有那些乱七八糟邀直的心思,朕知道你们是一片忠心,朕也知道你们姐弟情深,高处不胜寒……你是在担心文昭的祸福。”宁帝看着慧妃,眼中透露着宠溺和心疼,“你呀,就是太本分了,宁可不要富贵,也不沾惹是非。可有朕在呢,你怕什么呀。” “陛下……”慧妃的眼中泛着晶莹,宁帝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自然是无话可说。 趁着陛下高兴,她本有机会请圣驾移步绛薰宫,但她没有那样做。哪怕宁帝聊得还有些意犹未尽,可她还是很快就告退了,因为她早早地便注意到了案前的那一摞厚厚的奏折。 慧妃一直都是这样,从不献媚邀宠,哪怕那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入宫七年,她从未有过一日的争抢。可造化弄人,那些个争斗的你死我活的佳人们不是香消玉殒,便已是注定孤苦终老,可她却从一个小小的五品才人到如今的一品慧妃。 可这一切也许并不是机缘巧合,因为她深深地明白,后宫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把戏,陛下知道的其实比谁都清楚,他只是耻于搅进去而已,毕竟……陛下才是真正从小便在南北宫里长大的人啊。然而那些个自作聪明的佳人却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这些年,后宫里一出出的悲剧到头来不过是她们在班门弄斧、作茧自缚罢了。 承平八年,皇后薨,宁帝情深,那些上奏立后的大臣们不是被廷仗便是被罢官,承平十三年,罗沁入宫,承平十八年,罗沁进奉一品慧妃掌管后宫,自从那以后,宁帝能明显能感觉到,后宫里的乌烟瘴气逐渐的消散了,无论是昭仪、婕妤还是才人,他再也不用但心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就会传来那宫人已经发疯毁容之类的消息。 这让宁帝觉得自己真正成了她们心中的主人,而不再是她们排除异己,争宠邀功的工具。慧妃看透了这一点并给了宁帝一个干净明亮的后宫,也是她独得圣心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自从那日在北宫与裴远相遇之后,穆琳霄一直有些心神不宁,这天,正在用早膳的穆琳霄有些坐不住了,“卿娘,束云阁是个什么地方啊。”卿娘是皇后身边的旧人,穆琳霄从小便是她负责照看的,所以穆琳霄很信任也很依赖她,什么事情都要问她。 “公主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地方了,”一旁服侍的卿娘略微弯了弯腰,笑容中带了点疑惑。 “嗯……我有个朋友在那里。” “那里的朋友……最好还是不认识为好。”卿娘迟疑了一下,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为什么。”穆琳霄放下了手里的碗筷,着急的看着卿娘。 “哎,”卿娘轻轻叹了口气,“束云阁是在北宫的西北角上,是整个北宫最为阴寒晦气的地方,以前啊,一些犯了错或是得罪了陛下的宫人都会被禁闭在那里……最终不是郁郁而终便是白绫悬梁。不过自从慧妃娘娘掌管北宫以来,就很少听说有人被关在那里了。” “不行,我要去找他。”听完这番话,放心不下的穆琳霄立刻跑了出去。 “哎……等等,奴婢和您一块去。”卿娘急忙跟了出去。 卿娘说的没错,越往北走,太监和宫女就越少,倒是荒败的院落和错乱无章的树木多了起来。时不时刮起的阴风让人的后脊不免有些发凉,这让穆琳霄不由自主的攥紧了卿娘的手。 最终,她们在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了下来,匾额上的“束云阁”三个字破败不堪,门前的阶上布满了青苔和落叶,年久失修的朱墙也已经尽显斑驳。看起来已经好些年没被打理过了。 “要不是你,老子们会来到这个鬼地方受罪?连个院子都打扫不好,看我不打死你。” 穆琳霄刚进们便听见了一阵打骂声,只见两个太监正举着扫帚挥打着倒在地上的裴远。 “住手!”穆琳霄见状大喊。 那两个太监回头见到穆琳霄先楞了一下,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公主殿下会来这样的鬼地方,连忙下跪道:“奴才叩见公主殿下。” “你们为什么打他。”穆琳霄看起来很生气。 “他……他他。”这两个太监被派到这个鬼地方来照顾裴远的起居,心中自然有怨恨,裴远虽是明疆国的少主,可这里是大宁啊,更何况他还是戴罪之身,本想着欺负他出出气也没人会管,却没想到公主怎么会来这里,“奴才有罪……奴才有罪。”太监们不住地扣头谢罪。 穆琳霄没有理会他们,而是急忙和卿娘一起将裴远搀扶至屋内,“谢公主搭救之恩,”裴远抹了抹嘴角的血渍,浅笑道。 “你可还记得我?”穆琳霄直直地看着裴远,眼中似有星辰一般。 “那日公主怀抱海棠,裴远记得。”裴远微微颔首,儒雅有礼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听他们说……你不是大宁的人。”穆琳霄歪了歪脑袋。 “嗯,我来自明疆,那是距此千里之外的地方。”回忆着刚刚结束的数月奔波,裴远的目光有些失神,从望海城到云京,那是他迄今为止走过最远的路。 “明疆是什么样子……有大宁好吗?”穆琳霄对裴远和他的从前产生了无尽的好奇。 “明疆虽不如大宁辽阔,但却是个美丽的地方。”说起明疆,裴远眸中的黯淡一点点的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希望与光芒,他缓缓道:“我的故乡望海城是明疆的都城,曲江在那里入海,太阳也在那里升起,昼夜不停的海市和林立错落的酒肆有着全天下最精致的山珍海味。还有空灵山的雨,湖心岛的雪……这些都是人间至景。” 裴远口中的曲江,发源自西域雪山,途经大宁、明疆,自西向东流入大海,在进入明疆境内后向北出现一支分流,名为泓河。之前,泓河以北是为大宁,以南是为明疆,一直以来,波涛汹涌的泓河天险都是明疆赖以抵御大宁的天然防线,然而自东远之乱以后,明疆被迫割让了泓南四郡,泓河也从此变成了大宁的内河 “哇……这些地方你都去过?!”穆琳霄眼巴巴的羡慕道,除了去京郊的帝陵祭祖之外,她长这么大几乎就没再出过北宫的门。 “父皇随性散漫,时常带我游历明疆的山河。”说到这,裴远略微停顿了一下,眼中却再次腾起阴郁,“可家国不幸,去过那么些地方又有什么用呢。” “……你放心,从今往后没有人再敢欺负你,这里我说了算。”穆琳霄连忙安慰道,她多少也知道了些大宁和明疆国之间发生的事情,随即又唤来了那两个太监,“今后,你们要好好的照顾他,要是让我有不满意的地方,哼,本公主绝饶不了你们!” “是……是是,奴才遵命。”太监的声音仍有些发颤,微红的额头由于不停地叩首已经显得有些肿胀。 束云阁虽是冷清,倒也少了喧闹的烦扰,秋日的斜阳透过枝叶,为庭院带来了斑驳的光影。惊魂未定的太监们正在小心翼翼的打扫着庭院里的落叶,卿娘站在屋外,听着耳边时不时传来的欢笑声,她的心里也很欣慰。 已经很久没见到公主这么开心过了。 那天,两个少年聊了好久,穆琳霄第一次发现自己那么喜欢和另一个人聊天,而对于裴远来说,穆琳霄的善良和纯真也让他孤苦的异乡生活增添了几分慰藉。 虽然裴远作为一名人质被软禁在束云阁,但对外却是以学子的身份来的大宁,这样既不让明疆失了体面,也显示出了大宁的宽厚仁德,所以,裴远与那些大宁的皇子公主一样,每隔三日也会有文渊阁夫子专门到束云阁为他讲经,除此之外,他与外界便再无任何交集。穆琳霄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心里不禁泛起了痒痒,要是从今以后能和裴远一起听习经论该多好啊,但这却需要她父皇的首肯…… 次日一早,穆琳霄便去了永宁宫,认真批阅奏折的宁帝并没有发觉屏风后走来的穆琳霄,她狡黠的将食指竖于唇前,阻止了想要出声的曹福。 “谁?”猝不及防被捂住双眼的宁帝打了个抖,但随即又镇定了下来,嘴边泛起了难得一见的暖笑,“是谁捂住了朕的双眼呐,朕猜不出来啊。”宁帝故作憨傻的语调中带满了宠溺。 “父皇……每次都是这句话,太无趣了。”穆琳霄的手从宁帝的眼上拿开,随意地翻看起一旁的奏章。 “哼。”宁帝故意撇了撇嘴,“你倒是先嫌弃起朕来了,从前你捂着朕的眼睛时,朕一说这句话,你就像个小傻子一样‘咯咯’地笑个不停。” “那是我小的时候。”穆琳霄的脸上露出几分娇羞。 “哦,那朕的霄儿现在长大喽?”宁帝打趣道,“能认全奏章上的字吗?” 穆琳霄噘着嘴,摇了摇头。 “那能大概读懂意思吗?” 穆琳霄依旧摇头。 “那总能认得些字吧。”宁帝仍旧不死心。 穆琳霄没有做声,她放下了手中的奏章,突然抱住了宁帝的臂膀,顺势倚在了他的肩头。“父皇,霄儿想换一个夫子。”穆琳霄一本正经地故作伤感道。 宁帝从来都招架不住这招,“……这,是你们的夫子哪里讲的不好吗?”他的语气立刻软了下来。 “也不是……我是觉得束云阁的夫子讲的更通俗易懂一些。”穆琳霄小心翼翼的说出束云阁这个地方。 “束~云~阁……哦,朕明白了。”宁帝恍然大悟,“朕前些日子就听说,你时不时就往束云阁跑。给朕老实说,是不是因为那个裴远。” “……是。”穆琳霄没想到自己的企图竟被一下看穿了,不免有些失落,但随即又据理力争,“可裴远儒雅聪慧,识文断字远胜过儿臣,夫子们的话又太晦涩,有他在一旁帮衬,儿臣的进益肯定会很快的。”穆琳霄丝毫不加掩饰自己内心的渴望。 “那……那不是还有太子和常王吗?他们也能帮你啊。” “太子哥哥太过呆板,常王还不如儿臣呢,儿臣不想和他们一同听讲。”穆琳霄撇了撇嘴,在她的眼中,太子和常王又怎能和裴远相提并论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再说了,霄儿,他是有罪之人,你和他一同……有失身份呀。”宁帝显得有些为难,他很不想妥协。 “他虽然是戴罪之身,可却依旧还是明疆的少主呀……再说了,父皇,我和他只是一同听讲上课而已,您想太多啦。” “……你。”宁帝俨然败下阵来,但却不想就这样结尾,“……那咱们可说好了,你只能在夫子讲课的时候才能去束云阁,而且酉时之前必须回来,若是违反,朕可就再不许你去束云阁了。”不知为何,宁帝的严厉中竟透露着几分可爱。 “谢父皇!”穆琳霄高兴的跳了起来,撒腿就往外跑,“儿臣告退。” “哎,再陪父皇说几句话呀。”宁帝皱眉喊道。 “改天吧。”话音传来,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宁帝的气还没消,一旁的曹福忍不住发出了笑声。 “咦,你笑什么笑?” “奴才不敢。”曹福立刻绷起了面孔。 “你个木头人。”宁帝怒中带笑,一脸的傲娇。 永宁宫外,兴高采烈的穆琳霄一路蹦蹦跳跳,竟在拐角处和慧妃装了个满怀。 “哎呦,我的小祖宗,怎么这么着急啊。”眼疾手快的慧妃急忙一只手拉住了差点摔倒的穆琳霄,另一只手扶了扶头顶被撞的已有些倾斜的冠带。 “对不起啊,慧妃娘娘。”穆琳霄的脸上写满了尴尬。 “没事,没事,您这是要干什么去啊,这么高兴。”慧妃打趣道。 穆琳霄倒也来了兴致,歪了歪头,卖起了关子,“以后再告诉你。”说完一溜烟跑了。 “慢点!”慧妃望着穆琳霄欢脱的背影,伤感之余,心中不禁涌起了无尽的爱怜。“这孩子……” 第三章 凛风关外 “慧妃娘娘到。”穆琳霄刚走,慧妃便到了永宁宫。 “臣妾给陛下请安。”慧妃颔首屈膝。 “坐,朕正要找你呢。”宁帝摆了摆手,示意慧妃坐到他的身边,“文昭刚给朕写了折子。” “文昭来信了?”算算日子,罗文昭已经离开云京有些日子了,如今能听到他的消息,慧妃自然是喜出望外。 “嗯……也能当成信来读。”宁帝笑了笑,“不过文昭没有提家事,他只是向朕请求,将靖海军驻地由原先的泓河以北迁往泓河以南,一来是能更好的控制泓南四郡,二来也能更加有力地震慑明疆,以防他们有所异动。朕已经准奏了。”说到这,宁帝有些欣慰,“除非内阁或兵部下命令,一般很少有驻军将领会主动提出来去肩负更重的任务啊,朕……没看错他。” “陛下待他恩重如山,他为陛下尽心分忧自然也是应当的。”慧妃同样为弟弟的这一举动而感到欣慰。 听到慧妃的这句话,宁帝的却叹了一口气,他单手环抱着慧妃的肩膀,“慧妃,这些年……朕委屈你了呀,你贤良淑德,尽心掌管后宫多年,使后宫气象为之一新,这些……朕都看在眼里,可自从霄儿出生后,大宁已经十余年没有皇后了,朕想……” “陛下!”慧妃立刻打断了宁帝的话,“罗沁出身微末,承蒙陛下抬爱,方有今日,皇恩浩荡,臣妾和臣弟此生恐难报之以万一,大宁祖制,无嗣者不可为后。倘若陛下因臣妾而谕制……臣妾百死莫赎,臣妾恳请陛下莫要再提此事。”惠妃说完便“扑通”跪在了地上。 “你,你怎么又跪下了……快起来。” “陛下若不答应,臣妾就不起来。” “朕……朕答应你。”宁帝无奈而心疼道:“好,你可以不要名分,但文昭不行,他现在已经是朝廷的一品节帅,怎能没有相应的爵位呢。” 次日,罗文昭进封晏波候的消息昭告天下。 从那以后,宁帝再也没有向慧妃提过立后的事情。御宇二十载,封爵立命是宁帝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他一向以为全天下人最希望得到的便是他至高无上的封赏,然而慧妃却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那些虚名,他们看重的是实实在在的情义。 云京枝头的秋叶还未落光,大宁北境凛风关外的草原上就已经飘起了雪花。阴云密布的天空下,黑压压的元纥铁骑头戴铁质兜鍪、身披黑色环锁铠、腰佩弯刀、手持长戈。整齐划一地列于草原之上,他们的面前是一队瑟瑟发抖的混邪军队,汗水不停地从混邪士兵的额角渗出,他们的眼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惊恐。 伴随着元纥士兵手中的牦牛角所发出的低沉吼声,严阵以待的元纥铁骑如泄洪一般冲向了混邪军队。 漫天的扬尘裹挟着空中的雪花,那是这个世界留给那些混邪士兵们最后的样子。 元纥铁骑的后方,身披墨色貂裘的燕图南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一边倒的屠杀,他对着一旁年少的燕长风说道:“风儿,你想上阵杀敌吗?” “想。”燕长风狠狠地拉了一下手中的缰绳,白色的马驹不禁扬了扬前身。 “哈哈,好,不亏是我元纥的男儿。”燕图南很是得意,“放心吧,早晚有一天,你会像他们一样,置生死与度外,眼中只有“冲杀”二字,可你若想称霸整个草原,就必须拥有强大的军队,而要想拥有强大的军队,那么你自己……就必须比这支军队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大,在任何需要你的时候,你都要做到身先士卒……你明白吗?燕图南严肃而希冀地看着一旁的儿子。 “长风明白。”一片雪花在燕长风的鼻尖融化,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气宇非凡,十六岁的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沸腾的血液遍布他的全身。 燕长风赶上了一个好的时代,那是一个属于元纥部落的时代。 在这之前,元纥部落一直受到混邪汗国的奴隶统治,在混邪汗国最为强大的时候,他们对待元纥部落和那些草原上的牛羊并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混邪汗国在与大宁的一次大规模交战后逐渐走向衰败,对元纥的统治也愈发的残暴,元纥人终于忍无可忍,在新任部落可汗燕图南的带领下发起了对混邪汗国抗争。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混邪汗国毕竟曾有过和大宁一较高下的实力。所以战争的前期进行的十分惨烈,元纥部落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但当积压多年的家仇国恨在这个善战的民族身上释放出来时,便会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终于,鄯北草原一战,元纥部落八千铁骑大破混邪主力十万大军,自此颓败的混邪汗国再也不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再加上向宁朝的求援失败,曾经在北方不可一世的混邪汗国被元纥部落打的节节败退,它的灭亡已成定数。 那天的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被围困的混邪士兵悉数战死。从那以后,燕图南便再也没有亲临过战事,他将剿灭混邪残余势力、擒杀混邪末帝的任务交给了他弟弟燕山护和儿子燕长风。 接下来的数年,燕长风迎来了他渴望已久的戎马生涯。生来便是万人敌的他很快展现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 胥山血战,燕长风诱敌深入,将混邪名将万俟烈斩落马下,一战成名。 两年后,燕长风率元纥大军进攻混邪中京府,三日破城,混邪汗国宣告覆灭,混邪末帝携皇室逃往西山大漠,建功心切的燕长风随即携八百轻骑乘胜追击,却在大漠中迷失了方向遭到了混邪余部的反包围。八百敌五千,燕长风身中数刀,率部于大漠中与混邪军队血战周旋三日,最终等到了叔父燕山护的支援,并最终一举歼灭混邪残部,活捉了混邪末帝。 大宁承平二十七年,元纥部落定都北邺,是为元纥汗国。 两年后,大宁也迎来了自己意义重大的一年,因为这一年适逢宁帝的五十寿辰。 云京,永宁宫。 “陛下寿诞将至,这是大臣们贺喜的奏折以及各国使臣们的礼单。”两鬓已有些见白的曹福捧来了一大堆奏折和礼单,脸上尽是春风带笑。 “哼,这些马屁精啊。”宁帝虽然口头上这样说,但还是立刻很开心地翻看了起来,“呵,今年就是不一样啊,就连秦振夔……都开始跟风了啊。”宁帝拿起了安国公的那封奏折。 “安国公虽远在南境,但每年陛下过寿,他都会送来祝寿的贺词的。”曹福 笑呵呵地打起了圆场。 “哦?那朕往年怎么没见他的贺词啊?” “兴许……兴许是奴才疏忽,给弄丢了。”曹福尴尬地笑了起来。 “哼,你呀,就别给他开脱了,朕太了解他了。”宁帝用手指了指曹福,回忆道,“朕当年还在东宫的时候,他就是朕的伴读,朕还记得当时有次考试,夫子的试题出的太难了,朕不停地给他使眼色,可这个榆木脑筋是无论如何都不帮朕啊,最后还一本正经地跟朕说什么‘为君者,己正则天下正。’给朕气的呀。” 说到这,宁帝顺手翻开了安国公的那份奏章,久违的字迹和忠心诚恳的话语让他的眼眶有些发红。 “陛下……”曹福察觉到了宁帝的异样。 “没什么,朕就是有点想他了……”宁帝陷入了回忆,“承平二年,南境大旱,赈灾的银子又被地方州府吞没,激起了民变,朕当时刚登基不久,难免有些血气方刚,便亲率大军前往平叛,他便是那个时候跟朕去的南境。朕后来采纳了他‘赈济为主,降者不杀’的策略,这才使我大宁子民免受了一场兵祸啊。” “朕还记得当时班师回京的时候,那里的百姓阻道拦马,泣涕连天。朕不忍心,便让秦振夔留了下来,并将来时的军队和当地归降的百姓重新整编,这只军队便是如今的镇南军。这些年南境安稳无事,百姓生活富足,都是他和镇南军的功劳啊,只是二十多年没见了,他应该也像朕一样……有了不少的白发吧。” “报,北平军四百里急报。”殿外的喊声打断了宁帝的思绪。 宁帝给了曹福一个眼神,曹福清了清嗓子朝着殿外喊道:“宣。” “你直接说吧。”宁帝瞥了一眼那个风尘仆仆的北平军校尉。 “启禀陛下,元纥可汗燕图南请求入关为陛下贺寿。”校尉单膝跪地,大殿里的穿堂风将他后背的北平军旗徐徐吹开,虽已纵马千里,但气宇轩昂的精气神仍不是那些鲜衣怒马的御林军校尉所能比的。 “这是好事啊,元纥汗国还是比之前的混邪汗国懂礼数啊,以前我大宁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混邪汗国都装傻充楞,没想到现在元纥可汗竟然亲自来给朕祝寿。”宁帝笑道。 “只是……他们要求带上三千铁骑入关。”校尉的表情有些难堪。 “为何?”宁帝的表情立刻凝重了起来。 “说是带了大批的牛羊作为贺礼,沿途需要人员看管。” “元纥的礼单呢?”宁帝转头问向曹福。 曹福迅速将礼单找出递给了宁帝,宁帝翻开礼单,礼单上赫然写着“牛羊五万头;骏马三万匹,鄯北汗血八千匹;海东青一百尊,另有大批关外名贵的玉石珠宝等名目。” 相比其他各国,元纥的这份礼单的分量确实不轻,无论是富甲一方的明疆国,还是以奇珍异宝出名的南昭国,这次都被它比了下去。这其中最吸引宁帝的便是鄯北汗血和海东青,这两者对大宁甚至整个天下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之物。 鄯北汗血产自鄯北草原,日行千里,是汗血宝马中的上品,即使在牛马成群的塞外也很稀少。 宁朝虽富有四海,但却缺少天然的马场,为了组建骑兵,一直以来都是人为地开垦马场,这不仅是一比巨大的财政开销,而且产出的马匹也是差强人意。此次元纥送来的数万头骏马,自然正中宁帝的下怀。 而海东青,则是一种极为稀有且难以驯服的鹰隼,古语有云“鹰出海东,最上者谓之海东青。”拥有锋若铁钩的喙爪和六尺有余的翼展它,向来是关外贵族狩猎和军事侦查的首选。 “朕准了……哦,对了,让北阳王派一支人马跟着他们,他们来的人有点多,别扰了沿途的百姓。”宁帝缓缓合上了手中的礼单。 “诺。” 大宁北境,凛风关。 如成人腰背一般宽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响声,巨大的关门被缓缓放下。身着异服的元纥士兵裹挟着大批牛羊马匹涌入关内。 值守凛风关的北平军将士们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人,这是他们第一次以战争之外的方式同关外的人这么近距离的接触。 “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腰里还挂着弯刀,这到底是来祝寿还是来耀武扬威啊。”城墙之上,一名魁梧的副将双手扶着垛子,看起来有些生气。 “当然是来祝寿啊。”爽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副将转过身便急忙施礼,“见过世子爷。” “看到没,他们可是送来了五百匹汗血啊,哈哈,算上虎头营和父王的坐骑,整个北平军的马厩里最多也就五十匹那样的好马,看来为了讨好我大宁,他们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呀。”头戴紫金冠,身着赤乌明光铠的陆子羽指着远处的马群,俊俏的剑眉下,一双星目灵动而有神,嘴角微微扬起的幅度在那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写满了得意。 “世子爷,您真是心大,就这么让他们进京,沿途还有那么多州府和百姓。 啊”副将依旧忧心忡忡。 “当然不是,陛下有令,让咱们北平军派一支人马全程护送,父王把这个差事安排给了我。” “那您……打算带多少人?” “八百。”陆子羽风轻云淡道。 “就这么些?那他们万一……”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混邪汗国时不时挑起的边衅,让副将看待关外的人一直持着一种否定的态度。 “放心吧,北平军在精不在多,这是大宁的地盘,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再说了,我若再带那么多人,这加起来近数万大军入京,就是陛下不烦,一应事宜也够御林军烦的。”说完这番话,陆子羽又挑了挑眉毛打趣道:“怎么,不敢随我走这一趟?” “……”憨直的副将竟一时被这句话给噎的满脸通红,对于久经沙场的他来说,勇气和忠诚是最不能被怀疑的两件事情,他顿了顿身子,以一种十分严肃的口吻道:“上官旬邑誓死追随世子殿下。” 第四章 长风入京 元纥的祝寿使团折腾了近半天的时间才陆陆续续的完全入关。夜晚,北阳王在凛风关为燕图南的队伍举行了盛大的接风晚宴。二人年龄相仿,又都曾有过和混邪血战的经历,故而聊得很是融洽。 但凛风关毕竟是军事重地,北阳王并不想让他们多做停留,所以第二天一早,陆子羽就去了元纥使团的驻地。 元纥使团的营帐外,燕图南和燕长风也已收拾妥当,二人皆头戴貂尾帽、身着半袖长衫、脚踹长靴,典型的元纥贵族的打扮。 “北阳王府陆子羽见过可汗,少可汗。”陆子羽在向燕图南、燕长风作揖之时,他的目光忍不住在燕长风的身上多停留了一刻,长年的骑马的令这位元纥少可汗的身板显得异常挺立,不苟言笑的气质和俊朗凌厉的相貌让本就以气度著称的陆子羽也不免在心中暗自赞许。 “久闻北阳王府世子英俊潇洒,龙马精神,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燕图南回礼寒暄,而一旁的燕长风则只是冷冷的打量了一下这个他眼中的宁朝纨绔。 “可汗过奖了,子羽无非是承蒙了祖上的功德罢了,少可汗纵马大漠,力破混邪,关内关外谁人不知啊,哈哈,要论本领才干,子羽怎及少可汗于万一啊。”陆子羽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个高傲的主,便有意说些好听的话来向燕长风示好。 听到陆子羽的这番话,燕长风的态度虽有了一丝的变化,但也只是微微颔首回了一礼而已。 陆子羽见状笑了笑,他没有执拗于燕长风的孤高,而是直接对燕图南道:“云京据此仍有千里之遥,且大宁路况繁杂,恐误了可汗向陛下贺寿之事,接下来的路程就由子羽负责陪伴可好?” “北阳王昨日已将此事告知于我,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劳烦世子了。”燕图南的笑容老练而不失礼貌。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陆子羽试探性的问道。 “世子请。” “请。” 离开凛风关之后,燕长风明显能感觉到,越往南走气候愈发的温润。 拂过麦田的春风吹在他的脸庞,那是关外草原不曾有过的温柔。绚烂的彩霞之下,错落有致的屋舍在青山绿水间层出不穷;宽广整洁的麦田里,巨大的水车不停地转动,时不时还有孩童的嬉笑声传来。顺着声音的方向用目光细细搜寻,还能看到身着肚兜、光着屁股的稚子在田间打闹。 燕长风和那些元纥士兵们一样,饶有兴趣的搜寻着异国景色的每一个细节,而田间的农夫也在用同样的目光打量着这支庞大的队伍,他们纷纷直起劳作的腰杆,摘下头顶的斗笠,浩大的声势让他们不住地惊叹咂舌。 每到这个时候,陆子羽便会命随从部下将事先准备好的系有红绳的铜钱洒向百姓,一边洒一边让人高喊:“陛下圣寿,与民同庆。” 百姓们自然还是认得这些穿着大宁官服的军爷,便纷纷拾钱谢恩,山呼万岁。而向来寡言少语的燕长风也饶有兴致的向随从要来肉干和奶酪,微笑着撒给那些田间的孩童。 戎马倥偬,他很少有机会能见到这种温馨的场面。草原的残酷与杀伐使他的目光一向凛冽霜寒,然而此刻他眼中腾起的确是甚少见到的温存和喜悦。 不过大宁实在是太大了,燕长风的欢欣很快便被这过于漫长的路途给耗尽了,而突如其来的大雨又让他们的队伍不得不停下来扎营,心中烦躁的他,踩着满地的泥泞掀开了燕图南的帐帘。 “父汗,我粗略的算了一下,按理说一周前就应该已经到了云京,可宁朝的人却说还要一周的时间才能到。这个陆子羽是不是在遛我们!?”燕长风眉头微皱,两腮的肌肉有些微微地颤动。 “哦,还有一周就对了。”坐在皮垫上的燕图南若无其事的端起了桌上的酒杯,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燕长风“坐吧。” “父汗……” 燕图南假寐的表情打断了燕长风,“风儿,难道陆子羽会让我们熟知从凛风关到云京最好走的那条路吗?放心吧,责任在他身上,他是不会让我们误了宁帝的寿辰的。” “这……”燕长风一时语塞。 “这里是大宁,不是草原,它远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大宁……太大了,所以它的神经也一直绷得很紧。如今我们有三千人入关,那我们的背后就至少就有三万的宁军在盯着我们。混邪是大宁的老对头了,却被我们连根拔起,大宁内部一定有人视我们为眼中钉,我们目前需要制造示弱的假象……”燕图南皱起了眉头,古铜色的眼眸深不见底。 “所以风儿,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让大宁充分看到我们的诚意……让他们对我们放松警惕,那些马儿和鹰隼就让他们先替我们养着吧,将来……就靠你收回来了。”说完,燕图南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帐外的雨越下越大,虽然燕长风还不能完全明白父汗那番话的意思,但他似乎预料到,推翻混邪的统治才刚刚只是个开始。 另一边,上官旬邑端着碗刚煮好的鱼汤钻进了陆子羽的营帐,“嘿嘿,世子爷,尝尝,这是末将刚炖的。” “刚好,这雨水搞得人凉飕飕的。”接过鱼汤的陆子羽面露喜色,轻轻地吹着上面的热气。 “世子爷,跟您说个事啊。”上官旬邑压低了声音,“随军探子来报,有一支队伍已经尾随我们好几日了,他们没有立旗……似乎不想让咱们发现。” “……他们有多少人?”陆子羽漫不经心的咂了咂舌。 “约莫……两万人。” “……别管了,是御林军。”陆子羽略加思索道。 “御林军?!咱们北平军不是已经接手护送元纥使团的任务了吗?他们还来凑什么热闹?”上官旬邑有些摸不着头脑。 “应该是……陛下的意思。”转瞬即逝的霜寒在陆子羽的眼中划过,“好了,你别瞎琢磨了,做好我们该做的就行了,这鱼汤不错,让燕图南父子也尝尝。” “……是。”上官旬邑耸了耸肩退了出去。 云京,霄和殿。 云端的太阳刚刚现身,下了早朝的朱紫权贵门就已经从霄和殿内熙熙攘攘的散去了。空落落的大殿内还站着的,就只剩下太子穆之策和常王穆之寻了。 “朕的寿辰就快要到了,礼部刚刚拟定的流程你们也听到了。你们俩谁想协同礼部一起筹办这件事啊。嗯?”宁帝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的两位皇子,虽然他这样问了,但心中却早已有了主意。 穆之寻便连忙向前踱步,上扬的眉眼显得别样的俊俏,削薄轻抿的嘴角微微泛起一丝浅笑,“嘿嘿,父皇您是知道的,儿臣自小就是脑子不够用,只是空有了份天大的孝心。”说到这,穆之寻又转头看向穆之策道“儿臣觉得,皇兄的能力自小便胜过儿臣,况且已入主东宫多年,如今刚摄政不久,多些历练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哼,你倒是会卸担子。”宁帝虽用手指了指穆之寻,转而一脸期许的看向穆之策,“之策,你的意思呢?” “儿臣一切听从父皇的安排。”穆之策向前作揖颔首,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闪耀如黎明般的眼睛,低沉而有磁性的声线中没有夹杂一丝的矫揉造作。 “哈哈哈,好,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宁帝满意的点了点头,“之寻啊,你没事也多看点书,凡事要向你皇兄多请教请教,知道吗?” “嘿嘿,是……是,儿臣记住了。”穆之寻在宁帝面前一直是这样的恭谨。 宁帝很快便让他们二人退下了,这几日他一直忙着和礼部商量寿辰的事宜,有些日子没见到慧妃了,趁着今日的空闲,他连早膳都顾不得用,便急匆匆去了绛熏宫。 霄和殿外,穆之策叫住了正匆忙下台阶的穆之寻,“之寻,你这么着急是要做什么?” 被穆之策这么突然地一问,穆之寻旋即笑了笑,“没……没什么,就是有点饿了,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之寻……我承认,父皇一向是有些偏袒于我了。”穆之策停顿了一下,口气中带着歉意和诚恳,“皇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我同为皇子,你属实不应该一直这样浑噩下去,皇兄希望你能将心思用在正途上,无论对于你还是整个皇室来说,那种地方还是不去为好。” “……之寻多谢皇兄教诲。”穆之寻弯腰作揖,他笑的很尴尬。 穆之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叹了一口气便离开了。 穆之寻的腮帮微微鼓起,他看着穆之策远去的背影,眼神愈发的迷离。 燕图南说的没错,陆子羽是不会误了他们的行程的,虽然走了近一个月,可终究还是在宁帝寿辰之前赶到了。 城门之上,鎏金的“云京”二字显得遒劲有力,燕长风终于来到了这个全天下最大的都城。看着接近五丈高的城墙和鳞次栉比的角楼,燕长风知道,它的作用早已不单单是为了防御。 宽广的城门两侧,大批的御林军早已集结完毕,红色的披风在随风凛冽,威武的铠甲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城门前,队伍的最前方是几位骑在马上的将领,居于中间的那位气度非凡的老将,陆子羽认得,他是大宁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十万御林军的最高统帅—郑观。而他之所以能够坐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便是当年平定东远之乱的主帅。 “子羽见过殿帅。”最前面的陆子羽跳下了马,向前行礼道。 郑观等人见状也纷纷下马,“世子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了,代我向老王爷问好。”郑观一脸赞许道,“记得上次和陛下巡视北平军的时候,世子还在北阳王的马背上坐着呢,看现在这身姿,可真是英雄正当年啊。” “殿帅过奖了,当年东远之乱,殿帅亲率大军沿江而下,大破逆贼,饮马望海,这才是一等一的英雄啊。” “哈哈哈,好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郑观被捧得十分开心,他忍不住拍了拍陆子羽的肩膀,“快随元纥使团入城歇息吧,天涯驿馆的院落早就收拾好了。” 入城之后,燕长风才知道城门的壮丽仅仅只是个开始,石砖铺就的宽广街道上,锦衣彩绸的行人和叮当作响的香车宝马络绎不接。倒真是应了那句“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高耸华丽的酒楼和热闹非凡的茶肆在不时响起的鞭炮声中洋溢着节日般的氛围,这让眼花缭乱的燕长风忍不住扬了扬头向远处望去,只见如飞鸟展翼般的宫阙和巍峨浑厚的大殿交相辉映;高贵的琉璃砖瓦反射出五彩夺目的光线,阆苑瑶台,仿若天宫。 “那是大宁的南北宫,宁帝睡觉的地方。”一旁的燕图南顺着燕长风惊奇的眼神看去,满不在乎道。 元纥使团的右侧,是一个挂有“玉奴娇”牌匾的华丽高楼,楼下簇拥着一群身着彩绸、曼妙妩媚的女子,而这里便是穆之策劝告穆之寻时,难以启齿的那种地方。 华美独特的建筑风格和宛转蛾眉的姑娘使得它成为云京最大的风月场所,玉奴娇由六座雕梁画栋的阁楼所围成,每阁皆为六层,阁楼与阁楼每层之间又有飞阁流丹相连,可供人在之间穿梭走动,故而又称“三十六重天”。 大宁的风气没有明疆那样开放洒脱,身为皇子,穆之寻自然知道来这种地方是不光彩的,所以他每次去玉奴娇都不会带随从,而且是在另一条巷子里走的侧门。 玉奴娇的管事一见到穆之寻便立刻收起了她平时那副嚣张轻浮的嘴脸,慌忙毕恭毕敬的行礼,并低声道:“北阁四层,已为您备好。” 不让称呼,是常王给他们定的规矩。 五颜六色的各等仙女们在三十六重天里往来穿梭,浓厚的胭脂气息和空气中弥漫的酒精让穆之寻有些不悦,那些嬉笑醉癫的客人中竟然还有不少他熟悉的面孔。他有些厌恶地用衣袖遮掩住口鼻加快了步伐。 伴随着脚底的红漆木发出“咚咚”声,在前方管事的一路弯腰指引下,穆之寻来到了北阁四层,那是玉奴娇花魁—花逐月的房间。 他轻轻地推开房门,一股清新的九里香气息迎面而来,穆之寻的嘴角微微上扬,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大口,方才满意地走了进去。 第五章 阴晦 花逐月早已端坐在了那里,一抹湖蓝色的百花抹胸曳地裙和屋内暖红色的装饰形成鲜明的色差,搭肩而过的米黄色锦帔让她本就白皙的颈肩显得如凝脂般动人。 “公子今日……可来的晚了些。”娇美的声线中夹杂着一丝慵懒,花逐月的柳叶眉微微挑动,勾人的丹凤眼的不经意间眨了一下,便撩的人悸动不止。 “我见犹怜”是穆之寻之前第一次见到花逐月时内心的真实独白。 他喜欢“公子”这个称呼,从来没人这么叫过他,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的那一声“公子”,他便开始走进了她的世界。 也就是那日以后,除了常王,花逐月的门前便再没了别的客人。 “怎么不换些别的花?老是这一种不觉得腻吗?”穆之寻缓步走到窗前,装模作样地把玩着翠绿洁白的九里香,借以平复自己心中的激澜,虽然他们已算不上初识,但穆之寻还是碍于身份,从来不愿意在她的面前失去自己皇族的风度,以至于每次都是花逐月一点点地攻破他的防线。 “公子不喜欢吗?”花逐月缓缓起身搂住了穆之寻的脖颈,湿热的气息在他的耳边撕扯环绕。 “只要你喜欢……本王便喜欢。”穆之寻轻轻地握住了花逐月搭在他脖颈间的那只手。 当这句花逐月听过无数遍的话从穆之寻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嘴角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她缓缓收回了搭在穆之寻肩上的那只手臂,一边抚摸着花叶一边哀怨道:“九里香,又名千里香、万里香,可纵是香冠群芳,到头来到却连一个花的名分都落不到,它既不如牡丹花来的高贵,也不如芙蓉花来的清新,半载花期一过,便只是寻常杂枝罢了。” 虽然穆之寻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感伤了起来,但他至少还是听得出来这番话的意思,正欲暖言相劝之时,却听得房间外面传来阵阵嘈杂,并夹杂着些许尖叫声和斥骂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听的是越愈发的清楚。 “官爷!官爷!闯不得……闯不得啊!”管事央求的语气已经透露出了几分哭腔。 “下贱东西!皇城司查案,胆敢阻拦!” 听到“皇城司”三个字,穆之寻微微皱起了眉头,皇城司是殿前司的下属机构,是一个专门负责审查朝臣的特殊机构。怎么今天却到青楼里查案了,难不成是抓逛青楼的官员?正在他疑惑之时,房门已被一脚踹开。 看见穆之寻的那一瞬,皇城司的校尉直接懵了,他万万没想到,半晌前他刚刚在北宫见过的常王殿下这会儿竟然出现在了青楼。当一个小小的低阶校尉以如此粗鲁无礼的方式闯入了常王殿下的香艳世界时,他脸上的表情由恍惚变成震惊,最后又化作惊恐,“小……小的,见过殿下。”慌乱之下单膝跪地之礼竟也成了双膝跪地之礼,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分明从穆之寻的眼中看到了杀意。 “刚刚听说……你要办案,”穆之寻眯了眯眼睛,“你是要办本王吗?啊!”穆之寻提高了音调,看起来很生气。 “不敢……不敢,小……小的奉殿帅之命,来玉奴娇捉拿叛臣余孽,并……并无冲撞殿下之意啊!”校尉的双膝一直在抖动。 “呵!笑话,堂堂大宁皇城司竟然到青楼里抓叛逆吗?”穆之寻歪了歪头,强作笑颜,“好,你告诉我这里的姑娘谁是叛逆。” 校尉缓缓抬起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道,“花……花逐月。” “放肆!”校尉刚说出这个名字就结结结实实地挨了穆之寻一巴掌,穆之寻本就厌恶皇城司办案随意牵连的作风,如今竟扯到了自己的人头上,心中自然是怒不可遏。 这一巴掌把皇城司校尉彻底打懵了,他只是个小小的低阶校尉,冒犯了常王殿下,是连命都保不住的,还办什么差啊,“殿下,息怒……息怒啊!小的也是奉命抓人啊。这……不能怪小的啊。” “滚!”穆之寻挥了挥衣袖,“回去告诉郑观,要抓逆犯的话,就来常王府!” “是……是。”,皇城司的人在谢恩扣头之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微微平复了心情之后,穆之寻关上了房间的门,见到花逐月正若无其事的喝着桌案上的茶水,他立刻对自己英雄救美的行为得意了起来。 他微笑着走到花逐月的身边,双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上,“你不要害怕,这群欠管教的狗。向来喜欢乱咬人,本王正好替父皇教训教训他们。” 花逐月放下了手中的瓷盏,微微笑了一声,她仰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着穆之寻,“如果我告诉公子,这次他们没有咬错人呢?” “如果像你这样的佳人是叛臣余孽的话,那么本王倒是希望多出几个这样叛逆,敢问佳人是哪位叛逆之后啊?”穆之寻闭着眼嗅着花逐月发丝间的清新。 “公子,大宁朝……花姓逆犯还有第二个吗。”花逐月冷冰冰地说出了这句话,一向温润的双眸也尽是透骨的寒意。 “什么!”穆之寻一脸震惊,但随即又平静道,“不可能,花承嗣已经被诛九族了。” “……可他的女儿还活着。”花逐月的丹凤眼显得异常鬼魅,脸上的表情难以言状。“当年死的……是花府管家的女儿。” “你……”穆之寻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没错,我就是当年东远军节度使花承嗣的女儿……叛臣余孽。”花逐月冰冷地说出这句话,“公子可知皇城司的人今日前来抓我,为何没有带着陛下的旨意?” “……为什么?”花逐月的坦白令穆之寻目瞪口呆。 “因为郑观是不会让我去面见陛下的。”花逐月冷语道,“公子还记得承平十九年春天取消的那次京郊祭祖吗?” “当然记得,每年春天本朝都会去京郊的帝陵举办祭祖大典,可唯独那年没有举办。”穆之寻回忆道,“记得准备祭祖的前一天晚上父皇突发痛疾,严重到父皇甚至已经开始口述遗诏指定托孤大臣了,这种情况下祭祖大典自然无法举办。后来是慧妃和太医在榻前守护诊治了三天三夜,父皇的病情方有好转。但祭祖的日期已过,就只能第二年再举办了。” “天不亡大宁啊……陛下的这场突如其来痛疾……救了你们整个皇室和大宁的江山。”花逐月苦笑道。“大宁祭祖,一向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随銮前往,都指挥使留守云京。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承平十九年郑观还只是个副都指挥使吧。” “什么……你是说郑观他……”穆之宁惊恐道。 “公子果然聪慧,十年前的东远之乱,郑观其实也是参与者。当年,花承嗣为了确保起兵能够成功,不仅联络了明疆国,而且还对御林军动了心思,可他知道当时的都指挥使是一个忠直之人,于是便只能从郑观下手,为以防万一,花承嗣又派人暗中掳走了郑观唯一的妻妾作为筹码。”花逐月目光深邃道。 “那郑观的反应呢?”穆之寻迫不及待道。 “哼。”花逐月突然冷笑,“他当然是选择站到了花承嗣的这一边,等到你们穆室皇族去京郊祭祖的时候,将你们尽数屠戮的计划,就是郑观提出来的。届时天下无主,云京大乱,东远军和明疆国数十万大军入主大宁岂非易事。” “可如果这样的话,现如今郑观手握十万御林军,为何不造反呢?”穆之寻警惕地反问道。 “公子还是不了解郑观这个人,从他和花承嗣的往来书信中就可以看得出,他做事从来不会冒一丝一毫的风险。虽说他手握十万御林,可如今天下承平已久,贸然行谋逆之事,试问十万御林军能有几成听令?即便成功,朝廷之外还有数十万大军,北阳王、安国公、还有国舅爷晏波候,他们哪一个会坐视不管呢?” 穆之寻的表情十分复杂,花逐月的话让他一时无言。 这时她站起了身,缓缓走到窗边,轻轻地抚摸着九里香的花叶继续说道,“眼见时机丢失,郑观便直接跪至御前哭诉,将花承嗣的策反信和妻妾被掳而死的事情告知了陛下,却将事情的另一半给隐藏了,野心勃勃的花承嗣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告奋勇的郑观骗得了陛下的同情,陛下将五万御林军加上从镇南军和各地征调的厢军系数交由他指挥。一个计划失败的谋逆者就这样转身变成了丧妻护国的忠臣。” “这等小人,父皇真是看错了他!”穆之寻恨恨道。 透骨而苍凉的哀伤在花逐月通红的双眼中腾起,“那是花承嗣唯一的一次败仗,却赌上了花家满门数百人的性命,大抵是心狠手辣的郑观怕逆犯押解入京后,他的事情会败露,所以他们连入京受审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下令就地问斩了……兵败前夕,花承嗣对我说,他对不起花家所有人,这样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他只是恨郑观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他不甘心,后来花承嗣把他和郑观的往来书信都给了我,而管家为了报答当年花承嗣的收容之恩,将他那与我同岁的女儿交了出去……随后也自尽了。” “所以你来云京……是为了复仇。”穆之寻眼神复杂地注视着花逐月。 “要说仇人,我此生最大的仇人是花承嗣,花家全族都因为他的野心而殉葬,可他已经死了,但郑观还活着,这个杀了我满门的小人,他作为这场叛变的谋划者……难道不该受到惩罚吗!?”花逐月撕心裂肺的控诉着。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个女子,想要上达天听……几乎不可能,流落到云京后,无依无靠的我阴差阳错地来了玉奴娇,但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我知道……这里是我能接触到达官显贵的唯一机会。”花逐月的苦笑掩盖不住她的厌恶和不甘。 穆之寻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女子,脑海中一遍遍地浮现着她所诉说的画面,原以为自己只是简单的邂逅了一个绝妙的风尘女子,却不料竟牵扯出了一段逆案背后的惊天隐情,躁动与不安在他的心间像藤蔓一般缓缓蔓延,交织成了一个鬼魅的图案。 良久,他缓缓开口道:“把那些信件交给我吧。” “公子……”花逐月的表情让人心疼。 “既然郑观已经查到你还活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你和你手中的信件的……现如今也就只有我能帮你了。” 月上中天,桃红的灯笼挂满了三十六重天。花逐月的手指在契约上轻轻按下,看着圆台上靓丽的仙女在不绝于耳的琴瑟钟鼓中跳着着她万分熟悉的舞蹈,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因排舞而被打的遍体鳞伤的时光…… 很快另一个万人瞩目的花魁将会在这里诞生,但那终究不过是下一株九里香罢了。 那晚,穆之寻一掷千金,花逐月脱籍从良。 常王府内,当穆之寻亲眼看到泛黄的宣纸上一行又一行清晰可见的字迹和暗红发黑的手印时,心中涌起了阵阵寒意,若是当年没有取消祭祖大典,自己怕早已是刀下亡魂了。 穆之寻没有猜错,当天晚上郑观果然来了常王府,不同于往日一向的气派作风,这次他只带了一个副将,而且还让他在府外等候。 “臣郑观见过常王殿下。”走入正厅的郑观微微含笑,作揖行礼。 “哎呦,这么晚了,殿帅您还亲自登府,是有何贵干啊,快坐。”正坐在厅堂上喝茶的穆之寻一脸笑盈盈地客气道。 “谢殿下,实不相瞒,臣深夜到访是为了殿下的祸福啊。”郑观叹了口气,看起来很为难。 听完这句话,穆之寻立刻紧张道,“……本王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事关重大,那臣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吧。”郑观锁了锁眉头,一脸认真道,“殿下接回府的那个人其实是当年的逆臣花承嗣之女,殿下还是尽快和她撇清关系,交给臣带回皇城司为好。” “殿帅说笑了吧,天下花姓千千万,总不姓花就跟花承嗣有关系吧,再说了,当年行刑的时候殿帅不就在现场吗?难不成还会有这么大的纰漏。”穆之寻用杯盖拨弄着杯口,若无其事地吹散了升腾的热气。 “这件事说来也怪臣,由于当年牵扯的人实在太多,不免有些差池,所以这些年,臣一直派人在调查是否还有漏网之鱼。不久前,皇城司的眼线在泓河附近找到了当年花承嗣府中管家的儿子,从他的口中得知,花承嗣的女儿不仅活着,而还来了云京。” “哦?竟真有这等事。”穆之寻装作诧异,心中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今日自己不在玉奴娇,岂不是…… “千真万确。”郑观又好意提醒道:“陛下对于逆犯的态度殿下应该很清楚,臣知道,殿下一定是被她蒙蔽了,殿下把她交给我,臣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以,人你可以带走。”穆之寻点了点头,略微停顿了一下道,“不过……那些信件我可是要承给父皇啊。” “什么信件?”郑观疑惑道。 “那些盖有你殿帅大人手印的信件啊,你难道忘了吗?”穆之寻提高了音调。 “臣……臣不明白。”郑观的声音有些颤抖。 “郑观!你可知罪!”穆之寻突然站起身厉声呵斥,手中的茶盏被他摔得粉碎。 第六章 圣寿 “臣……臣。”郑观最不希望见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年查抄花家之时,他挖地三尺都没能找到的信件终究还是被别人发现了。平日沉稳的气度顷刻间在他的脸上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惊恐和无尽的绝望。 “你的心可真够狠啊。”穆之寻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走到了门前道:“郑观,前朝大理寺丞郑廷玉之子,幼时即入东宫作陛下的伴读,后蒙恩荫,提举殿前司都虞侯,后迁至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承平十九年,平定平定东远之乱,晋升殿前司都指挥使,成为大宁禁军主力之首十万御林军的最高统帅、可谓是位极人臣……殿帅,我说的没错吧。” 此时的郑观一言不发,空洞的双眼和不停喘着粗气的鼻孔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可反过来,你是怎么做的呢……你要拿我们整个穆氏皇族的血给花承嗣祭旗!”穆之寻目光霜寒怒斥道。 这一刻,郑观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殿下!”一向威风凛凛的殿帅竟跪在地上宛若丧家之犬一般抱着穆之寻的腿嚎嚎大哭,口中不停地含糊不清道:“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殿下救救罪臣啊,救救罪臣啊。” 可任凭郑观如何扣头乞求,穆之寻始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那表情如同地狱来的鬼煞。 俄尔,郑观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起来,不住扣地的额头也已经开始渗血,照这样一直下去,他或许会死在这里。 “起来吧。”穆之寻弯下腰想要扶起郑观,但见郑观却不愿起来,他便又坐了下去,微微抿了一口已经发凉的茶水,冷冷道:“回去吧,这几日是父皇的寿辰,各国来使的宿卫安排以及朝中的很多事宜还都离不开你。” “殿下……”郑观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但若今后再有不忠之举,你可知……你的下场会比花承嗣更惨?”穆之寻意味深长地看着狼狈不堪的郑观。 “臣……明白!”郑观的头颅如失去重心一般地扣在了地上。 一入春,太阳便一天比一天出来得早,天涯驿馆的马厩旁,早早起来的陆子羽正同每日一样,亲自给踏雪喂食着草料。“踏雪”是他八岁那年父王送给他的一匹汗血马,因通体黑色,四蹄附近的毛色呈雪白而得名。 “为何占我的马厩?” 那声音是姑娘中少有的烟嗓音色,这不免让陆子羽有些好奇,他缓缓回过头,只见一位相貌俊俏,落落大方女子正盯着自己,头顶的金玉抹额和一身银色的锦袍短打扮显得爽朗利索,如果陆子羽猜得没错,她应该是军旅之人,而且并不来自大宁。这让他一时来了兴致。 “哦?敢问姑娘为何说这是你的马厩啊?” “哼,你说为什么是我的马厩啊。”女子显得有些无语,“你看看里面是谁的马?” 陆子羽回过头,这才震惊地发现踏雪的里侧,挨着墙然竟还有一匹马。不禁诧异道,“这……这匹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啊?” “我还想问你呢,昨日我一早便选了这间马厩,里面明明一匹马都没有。我第一次来云京,本想着出去逛逛领略一下中原的风光,可谁曾想,回来的时候马厩里就突然多了一匹马。”女子显得有些厌烦,“只是当时天色已晚,我就懒得找它的主人了,既然你今天来了,就赶紧把它牵走吧。” 听到这,陆子羽有些忍俊不禁,想必是这几日天涯驿馆人满为患,管理马厩的驿卒难免会出些差错。“好吧,是在下冒昧,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女子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可当她看到陆子羽牵着马向人群的居住区走的时候,不免有些好奇,“喂!你要把它牵到哪里啊?” “马厩满了,我把它带我房间睡。”陆子羽头也不回道。 这句话反倒让女子有些难为情,片刻踌躇之后她朝着陆子羽喊到:“回来吧,你把马牵到那边,让别人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陆子羽立刻一路小跑将踏雪牵回马厩,他来到女子的身边笑呵呵道:“多谢。” “别谢我,我只是不想让你影响到别人。” “嘿嘿,敢问姑娘尊姓大名?从何而来啊?” “南昭安云棠。你呢?”安云棠边走边说。 “北阳陆子羽。”陆子羽跟了上来。 “呵,原来是堂堂北阳王府的世子啊,这么尊贵的身份,身边竟不跟一个随从,一点架子也不摆,真是难得呀。”安云棠微微含笑,但却听不出来是恭维还是讥讽。 “郡主……不也一样吗?”陆子羽意味深长道,他早就听说过南昭国的郡主安云棠是一个不爱红装爱戎装的女子,作为南昭主力墨翎军的最高统领,她的文韬武略令南昭国的满朝文武皆自叹不如。没想到今日竟在这碰上了。 听到这句话,安云棠有些意外地扭过头上下打量了陆子羽一番,随后会心一笑道,“昨日匆忙,未能有空一睹云京全貌,不知世子可否有空充当云棠的向导啊。” “乐意奉陪。” “请。” “请。” 安云棠刚刚冲着他笑的那一刹,陆子羽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他只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的耀眼,就连马厩的气味都比往日好闻了许多。 南归的大雁掠过束云阁的上空,留下阵阵鸣啼。放眼望去,金碧辉煌、朱墙层层的南北宫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如泛黄的画卷般柔美旎旖。 束云阁的四层,凭栏而立的裴远正目光深邃的俯瞰着这一切,拂面的微风吹乱了他的白衣和发丝,却吹不动他修长挺立的身骨。十年了,每当他想回明疆的时候,都会到这向南而望……直至日落。 “裴郎。”穆琳霄拍了拍裴远的肩头,指了指自己髻间刚摘的一朵桃花,“好看吗?” “好看。”裴远微微含笑,目光温润地凝视着面前的穆琳霄,精致的飞仙髻下明眸皓齿、粉面朱唇的穆琳霄显得十分明丽动人。 “刚刚夫子讲完课,我看公主匆匆跑了出去,本以为公主回去了,原来是为了这支桃花啊。”裴远微微打趣道。 “才不是……我就是想多陪你一会儿,想让你开心点。”穆琳霄双臂搭在了栏杆上,语气中带着心疼,“今天下午你就一直忧心忡忡的,我知道……你想家了。” “思念家乡实乃人之常情,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裴远宽慰道。 “裴郎,要是你哪天你真的可以回明疆了……你愿意带上我吗?” 裴远微微一怔,良久会心道:“倘若真有那一天,公主若愿意……裴远便愿意。” 听到这句话,穆琳霄笑的很开心,“再过几日便是父皇的五十寿辰,这次各国都会派使节前来给父皇祝寿的,我想,你也应该很快就能见到明疆的使节了。” “这样自然最好,母后向来体弱多病……我很挂念她。”裴远的眉间萦绕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愁绪与忧苦。 “放心吧,明疆的皇伯母肯定在等着你回去呢。” “公主……”穆琳霄的话令裴远感激而欣慰,他心里清楚,束云阁的十年,若是没有穆琳霄的陪伴……他怕是熬不过来的。而对于穆琳霄来说,裴远早已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十年相伴,他们之间已经不分彼此。 多少个课间,裴远耐心而认真的给穆琳霄解释经义的画面是她青葱岁月中永远都抹不去的记忆,这个身陷囹圄却无怨无恨,心怀苍生大义的少年不知何时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宁帝寿辰的那天,云京城万里无云。晴天碧日之下,本就繁华无限的云京自然是盛况空前,从皇城到宫城,御街和所有主巷道两侧的树木皆披上了红绸,“宁帝圣寿,与民同庆。”的巨大匾额高高地悬挂在了南宫正门的城楼之上,显得喜庆而尊贵 而云京御街两侧,也早已占满了百姓,大批的御林军在那正把守着,艰难地维持着秩序。 上午巳时,各国的使臣和各地的官员顺序沿着御街,从云京正门前往南宫。听说这是太子今年新加的流程,在展现本朝盛世的前提下也带动了百姓的积极性,正应了那句“与民同庆。” 队伍的正前方,是由八匹装点华丽的鄯北汗血在前面开路。高挺的身躯和锃亮的肤色惹得人群一片沸赞。之后便是由元纥使团的燕图南、燕长风等人和一些身材容貌上等御林军校尉组成的五十人鄯北汗血骑兵方阵,至于元纥的骑兵方阵为何由御林军组成,这是礼部的意思。 因为在之前的排练中,原本是打算用清一色的元纥人的,可这个马背上长大的民族个个都是天生的骑士,导致效果太过招摇,竟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意思,便不得已作罢。 紧随其后的是南昭国的使团,俊美潇洒的安云棠骑在马上显得甚是英姿飒爽,可作为整个队伍中唯一骑着马的女子,自然免不了被两侧的云京百姓所口舌。但安云棠是不会在乎这些的,因为百姓们不会知道,她身后的那支身披墨甲、冠带雁翎战力极强的墨翎军正是这位女子所锻造出来的。 而百姓们真正被吸引的是墨翎军护送的一车又车的奇珍异兽,其中不仅大量有、在古籍中记载而又难寻的各味药材,还有南昭国独有的金发雄狮、火凤鸟以及快要绝迹的巨角犀。 南昭国的后面便是明疆国的使团,不同于前面两国的凤翥龙翔,他们是由两位文官模样的人在领队,领队的身后是两列身着华服,手持花篮的妙龄女子。花篮之中是有着珍珠之首美称的明疆南珠。 女子们的中央是一辆巨大而豪华的马车,马车拉着一大尊翡翠作底状若山河的珊瑚礁,一支又一支裁剪别致的孔雀羽将其装点的翠绕珠围,颇具山河神韵,最后又用一颗颗的南珠组成了“大宁万寿”的字样。 “如此这般纷华靡丽,不愧是明疆国的手笔啊。”路旁一个商贾模样的老人不禁感慨道。 之后,各国的使臣在太子和常王的陪同带领下前往京西华门寺的道场,同僧人们一起为宁帝诵经祝寿。 一番折腾之后,时间便已到了午时,使团的主要成员则按照流程前往南宫御宾殿,宁帝的寿宴正式开始,与此同时天涯驿馆、御街之上还有京郊三千元纥骑兵的驻地都纷纷支起了大红的棚子,各处的宴席和御宾殿一同进行,整个云京城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 御宾殿的正中央,头戴十二冕旒、身着天子吉服的宁帝早已端坐在了那里,作为此次寿辰的主人公,又是各国来朝、万民同贺的对象,一向喜欢热闹气派的他自然满腹欢欣。 众人在太子和常王的带领下依次走入殿内,在太子和常王双双下跪之后,身后众人亦同时下跪,只不过元纥和南昭的使团行的是单膝下跪之礼,随后众人山呼道:“祝陛下河山之寿,箕畴五福,大德之年,天锡遐龄,星辉南极,封人三祝,耆英望重,岳降佳辰,如日之升,天保九如,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众卿和贵使快快起身入席。”宁帝笑的合不拢嘴。 “谢陛下。”众人谢恩之后便依次列坐于大殿两侧早就备好的宴席之上。 宴席间,每换一道菜品,御音坊的宫女便会相应地也换一段舞曲,精美的菜肴和天仙般的舞姿让燕图南和安云棠心生可望而不可及之叹,而在燕长风看来,欣赏这些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舞女跳舞倒不如草原的篝火大会来的洒脱自在,盛在金银餐具中叫不出名字的菜品到底比不上滋滋冒油的烤羊腿。 穆之寻虽然也在装模作样的陶醉,但心中早已在不停地在摇头了,宫中限制诸多的编舞和没有创新的曲目他早就听烦了。心中不禁感慨起来,到底还是玉奴娇的舞曲香艳多姿啊。 满座的宗室亲贵之中,恐怕也只有太子穆之策和陆子羽是真心欣赏了吧。 酒过三巡,见宁帝已经有些微醺之时,坐的离宁帝最近的燕图南恭谨地端起酒杯站了起来:“陛下,小汗仰慕大宁风物已久,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此次借陛下圣寿的机会……不知当讲不当讲。” “无妨……可汗但讲无妨。” “小汗希望与大宁在秦州开设榷场,以元纥之牛羊马匹易大宁之盐茶丝绸。”燕图南微微压低了音量,郑重道。 “之前在朝廷北境之外一直是混邪独大,与本朝的关系也甚是紧张,故而北境一向是封锁的,至于榷场嘛,就更不用说了。”宁帝收起了醺笑的面容,略微停顿所思道。 “这……”燕图南的笑意有些尴尬。 “但混邪是混邪,元纥是元纥,你们不一样……元纥可汗不远万里亲自来云京为朕祝寿,此心之诚,天地可鉴。这样吧,结束之后,可汗同户部吏部商量具体事宜吧。” “谢陛下隆恩!”燕图南不禁大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开设榷场对两国百姓来说绝对是好事,在场的众人也纷纷面露喜色,可陆子羽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他觉得那个地方选的确实有些过于微妙了。 开设榷场一般是在人流较多易管理的州府附近开设。可秦州,一个位于凛风关防线的最东面的州府,是北平军防御最为薄弱的地方,再往东走便是深山巨岭,向来是气候寒冷,人烟稀少之地,想到这陆子羽的眼帘微微下垂,一朵黑色的疑云在他的心中慢慢散开。 第七章 恋恋不舍 见宁帝一口答应了元纥汗国的请求,明疆使臣的心中不免也有几分欣喜,既然宁帝如此开心,若是此时提出明疆国的请求想必也会被应允吧。 只见明疆使臣缓步移出席坐,跪地叩首于大殿中央,“臣明疆国礼部侍郎沈秋亭叩求陛下隆恩。” “嗯?你有什么事吗?”。 “东远之乱以来,国主一直追悔莫及,为赎冒犯天威,殃及苍生之罪,十年来国主日日吃斋念佛、诵经祈福,未曾有过一日懈怠,只是……国主与王后甚是思念少主,眼见王后贵体日渐羸弱,惟一的希望就是最后能……见上少主一面。”说着说着,沈秋亭没能控制住心头的酸楚,竟掉起了眼泪。 宁帝见状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自己的节日气氛被这种不合时宜的悲伤所打破,而且当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是由明疆国所带来的时,他心中的不悦便会被近一步放大。 “裴远在云京很好,回去告诉你们国主,不必挂念。”宁帝摆了摆手,看起来有些不耐烦,而后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问道:“今年的岁币……贵国准备的怎么样了?” 宁帝的反问让沈秋亭心中一惊,他连忙惶恐,“……回陛下,正在全心筹备中,约莫中秋之前能送入云京。” “嗯,别误了日期就好。”宁帝淡淡道。 再次落座的沈秋亭开始变的慎言寡语起来,他生怕自己哪句话一不留神再得罪宁帝,那样的结果无论是他还是明疆国都担当不起。 好在是这场小插曲并没有打断整个宴会的进程,当安云棠将南昭皇帝的寿词和礼单念完之后,宁帝便再次恢复了之前的笑容。 被蓟山山脉所分界的大宁和南昭向来没有什么利益纷争,所以无仇无怨的两国一直是互不相扰的状态,若是逢上各自的节日,皆会互派来使,而这种简单友好的关系也是最让宁帝省心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宁帝的寿宴也一样,随着最后一道菜品的上桌,御音坊的舞蹈也进入了尾声。可宁帝仍有些意犹未尽,他将穆之策唤至身旁轻声道:“之策,今日的流程是不是到此为止了。” “回父皇,除了晚上皇族的家宴之外,今日便没了别的安排。” “这样,你去安排一下,朕要和来使们一同乘舟,赏北宫之景。”宁帝得意道。 “父皇,北宫属于内苑,这……不合规矩吧。”穆之策为难道。 “你去办就是了。” “……儿臣遵旨。” 大宁的北宫不仅是嫔妃皇室的居所,更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皇家园林。建造之初,便引曲江之水自东北而入,从南边的金玉带而出,几乎环绕贯穿整个北宫,并在北宫的中央形成了一个波光粼粼的湖泊,名为龙湖。 春天,湍湍的河流叮咚悦耳,两岸皆是是绿意盎然,百花芬芳。 到了夏天,一碧万顷的龙湖之上便会开满荷花,每每这个时候,于一湖清凉之中泛舟采莲、嬉戏相逐是嫔妃们最喜欢做的事情。 秋天的时候,宁帝为皇后种的秋海棠悉数盛开,姹紫嫣红的花朵在漫天金黄的落叶中盛开绽放,华美壮丽的程度让人流连忘返。 到了大雪纷飞的腊月,一向充满生机的龙湖凝结成了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粉妆玉砌的宫殿也显得分外多娇,整个北宫,成片成片的树枝上结满了雾凇,放眼望去尽是玉树琼枝。 宁帝一定要借此机会让各国来使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皇家园林。 前几日,裴远在束云阁见到了明疆国的使臣,久违的乡音让他倍感亲切,当记忆中熟悉的明疆海味入口的那一瞬,他闭着眼揉了眉心好久。 沈秋亭为了不让他徒增悲伤,并没有告诉裴远他母后病重的消息,因为当时的他还不确定自己的请求能否得到陛下的应允。 “裴郎,你在看什么呢?”穆琳霄轻快地迈入了束云阁的院落。 此时的裴远正坐在树下的石桌旁翻看着一本古籍,春日的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的肩上显得明媚而优雅,“呵,一本书,夫子说过几天会讲,我就提前翻看了。”裴远轻声笑道。 “哦,对了,前几日家乡的使臣给我带了些好吃的,我猜你一定会喜欢的,等着。”裴远说完便放下书本,钻进了屋里。 不一会儿裴远便捧着一个瓷盆跑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把瓷盆放在石桌上,一股海鲜特有的鲜香扑面而来,裴远喘了口气得意道:“这是我们明疆特制的鱼干与一些今天中午刚煮好的虾蟹花枝,这些生鲜只有明疆附近的海域才有,是使臣们一路用冰块运来的,你尝尝。” “哇。”穆琳霄忍不住感叹,她夹了一大块儿放入嘴里,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好吃!”海鲜的味道自然不错,但真正让她开心的还是裴远眼中的真切和在意。 虽然两个人都已吃过午饭了,但仍是不由自主的坐了下来一边吃一边聊了起来。 “今日夫子不讲经,公主来束云阁,不怕陛下责怪吗?”裴远好奇道。 “不会的,夫子去参加父皇的寿宴了,父皇今在南宫御宾殿大宴群臣,大家几乎都去了那边,我自然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了呀。”穆琳霄得意道,“再说了,我偷偷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嘿嘿。” “想必御宾殿一定很热闹吧。”裴远将一只剥好的虾放入了穆琳霄的碗中。 “热闹是热闹,就是太没意思、规矩太多了,谁让父皇一向喜欢那种场面呢,真让人搞不懂。”穆琳霄耸了耸肩抱怨道。 “是啊,若是人人都能像天上的纸鸢一样自由翱翔该有多好啊。”裴远仰起头,望着天空中不知何人放飞的纸鸢。 “裴郎想看纸鸢?”穆琳霄突然来了兴致。 裴远眼中的欢脱只存留了一瞬,随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他苦笑了一声宽慰道:“罢了,束云阁院落狭小,自然是施展不开的。”。 “裴郎,你现在就去束云阁的四层,我在外面放给你看。”穆琳霄不免来了兴致,放下手中的碗筷转身对一旁的卿娘道:“卿娘,快去取纸鸢来。” “诶,好。” 此刻,满载着一众使臣的御舟正在北宫的河道中缓缓行驶,随驾侍奉的曹福每到一景便会恰到好处地给众人描述讲解此处一年四季的风采,美景和妙语不仅惹得众人赞叹练练,也让宁帝甚是得意。 人群中的燕长风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北宫的景色纵然精致,但从凛风关到云京这一路走来,他认为大宁最好的风景并不是在朱墙之内,而是在乡野江湖。 可他不会想到,就在下一秒他望向河道的北岸时,却遇到了此生……最美的风景。 午后的阳光慵懒洒在河岸的草地上,一个笑靥如花放纸鸢的女子映入了燕长风的眼帘,柔和的春风吹卷着她跑动的裙摆,颦笑之姿宛若仙子临尘。 燕语莺声般的欢笑直击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燕长风说不清楚那种感觉……他的心从未跳得如此这般厉害。 “裴郎,你看见了吗?”倒着跑的穆琳霄地朝着远处束云阁的方向大喊。 此时的裴远已站在束云阁的四层,远处奔跑的公主和天上的纸鸢令他动容不已,一丝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他听不清公主的声音,只是一味地挥动着手臂高喊,“公主~公主!” “公公,敢问那位女子是谁啊?”燕长风小心翼翼的拽了拽曹福的衣角,低声道。 曹福眯了眯眼朝着远处燕长风指的方向望去,随后满脸骄傲道:“那是本朝的公主殿下,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女儿。”说完,曹福便给宁帝指了指公主的方向。 “这丫头这么大了……还是就知道玩。”宁帝一脸的宠溺,“不过这种天气放纸鸢到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啊。” “嘿嘿,是啊是啊。”曹福欢喜地附和道。 随着御舟逐渐的向南驶去,公主的身影也一点点的远去,直至消失在燕长风的眼中,接下来的景色燕长风更是无心欣赏,他的心已经被偷走了。 御舟在金玉桥的附近停了下来,又一番行礼谢恩之后,热闹了大半天的众使臣也纷纷散去了,他们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做。 沈秋亭拖着落寞的身躯打算前往束云阁向少主辞行,宁帝打着哈切朝着绛熏宫的方向走去,如此惬意的午后在慧妃那里睡个午觉是再舒服不过了。军旅出身陆子羽和安云棠则没有丝毫的乏意,他们俩早在宴会的时候就约定好了,等结束的时候去云京郊外的山野旷原比试骑术。 而燕图南自然是最欢喜的,开通榷场之后,那些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必需品将会源源不断地流入元纥,这对于刚刚建国的元纥来说自然非常重要的。 而那些流入宁朝的马匹,燕图南也并不心疼,上等的马匹对于组建骑兵的重要性来说自然不言而喻,但一支强大铁骑的关键还是在于马背上的人,而这种关键是只有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才有的天然优势。 更重要的是,开通榷场之后,元纥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在秦州附近驻扎军队…… 这时,燕图南想起了城外驻扎的三千铁骑,正欲带上燕长风去郊外巡视之时,却发现燕长风已不见了踪影。 谁能想到燕长风竟然又偷偷地溜回了刚刚见到公主的那个地方,复杂迷离的宫苑和时不时出现的御林军队伍让燕长风好一阵折腾,好在他身手敏捷没有被发现。 终于,他还是发现了公主的身影,她的身边只有一个侍女相随。 燕长风就那样一路悄悄地尾随直到她们走到一处没有御林军看守的巷道,他鼓足了勇气在她们的身后喊道:“公主。” 穆琳霄和卿娘回过头,却看到了一个素不相识身着毛茸茸异服的男子,感到有些惊讶。按理说此处不该出现这样的人。 但更让她们惊讶的还在后面。 “公主,我叫燕长风,我喜欢你。”燕长风满目虔诚,一本正经。 草原上的爱慕向来是如此的直白,直白到让人不知所措。听到这句话,穆琳霄和卿娘楞在了那里,半天无言。 最终还是卿娘先反应了过来,“放肆,竟敢对公主不敬!”说罢便要唤侍卫将其拿下。 “等一下。”穆琳霄阻止了卿娘。她平复了一下片刻地恍惚,试探性的问道:“你是别国的人吧。” “嗯,我是元纥的少可汗,此番入京为陛下祝寿。” “哦哦。”穆琳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外臣不得私入北宫,你还是快走吧,被侍卫发现了就不好了。”穆琳霄转身要走。 “等一等。” “还有什么事吗?”穆琳霄停住了步伐,但却没有回头。 “公主可有婚约?”燕长风脱口问道。 “皇家之事,与你何干。”卿娘不耐烦道。 听到燕长风的这句话,穆琳霄的心像是被什么给撞了一下,她略微停顿道:“……已有婚约。”,说完便拉住了卿娘的手,“我们走。” 那一刻,燕长风的脸上写满了失望和惋惜,他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已有婚约”四个字如同重锤一般击向他的心头,他的喉结上下地抖动着,发出不甘的响声。 京郊的山野旷原之上,一黑一白两匹骏马正在互相追逐。陆子羽八岁上马,自认骑术在北平军中也算是一等一的水平,可今日在安云棠面前竟不能讨得一丝便宜。 “哈哈,世子可莫要因云棠是女流而刻意相让啊。”策马疾驰的安云棠回过头爽朗的笑着,烟嗓的声线带着几分女儿家特有的傲娇。 “郡主巾帼不让须眉,子羽佩服。”陆子羽面露苦笑,他的双腿用力一夹,踏雪便迎头追了上去。 自从马厩一遇,二人已相处多日。相伴游赏云京那日,一向不苟言笑的安云棠在陆子羽递给他从街边买来的蜜饯时,竟也会露出闺中女子一样的小欢喜。 安云棠的身边从不乏爱慕之人,但在她眼中,那些人不是些榆木疙瘩,就是些故作腔调的虚伪俗物。直到遇见陆子羽,这个俊朗帅气、风趣中带着几分憨直的男人确实让她眼前一亮。 然而天公不作美,晴空万里的天说下雨就下雨。二人不得不在山间的一处亭子里暂避滂沱。 雨越下越大,向南而望,整个云京城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江山缥缈之姿令人沉醉。 “好美。”安云棠望着远处的烟雨,沉醉其中。 “是啊。”陆子羽走到了她的身旁 “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此景。”一丝惆怅涌上安云棠的眉间。 “郡主今晚便要动身吗?”陆子羽不舍道。 “蓟道艰辛坎坷,南昭还有很多事务等着我去处理,耽误不得。” “郡主……”陆子羽向安云棠的身边靠了靠,他鼓起勇气想要抱一下安云棠。 “……子羽。”然而安云棠却轻轻抬起手臂拒绝了,眉宇间似万般无奈。 陆子羽的动作僵在了那里,随后缓缓收回了张开的手臂。 望着亭外的烟雨,二人并立无言,黯然良久。 雨渐渐停了下来,二人的衣摆也被亭檐渗落的雨水所打湿,安云棠先开的口:“你我都有各自的宿命,给彼此留些余地,若是他年再见,倒也不至于愧然。”说罢,便上了马。 “还会再见吗?”陆子羽站在原地道。 “若是有缘,自会相见。驾!”夕阳下,浅雨马蹄急。安云棠纵马而去的身影翩若惊鸿,那是陆子羽无法挽留的一往情深。 第八章 陆子羽的决定 “你去哪了?”燕图南从京郊驻地回来之后,发现燕长风已经回到了驿馆,他颓然的样子让燕图南有些不高兴。 “我……我去找公主了。” “公主?”燕图南诧异道,“大宁的公主?” 燕长风点了点头。 “风儿啊,这里是云京,不是元纥,你怎可如此鲁莽行事,要是被宁帝知道了,你……哎。” “她不会告诉宁帝的。”双目微痴的燕长风坚定道:“她是个好姑娘。” “对女人动了心思?”燕图南瞥了他一眼,“草原上什么好姑娘没有,中原女子矫情羸弱,有什么好的。” “她和她们不一样。” “哼,才只见了一面,你就觉得自己很了解她?”燕图南撇着嘴,脸上的讽意满带着不屑,“那行,等我们回去之后你带着铁骑冲破凛风关,一路杀向云京,把宁朝的公主抢过来,有这个信心吗?” “我……” “既然不能,你还指望宁帝会把他的宝贝女儿赐婚给你吗?让锦衣玉食的公主嫁到一个连水果和食盐都要从别国买的地方吗?”燕图南的话很直白,也很现实。 “这……”燕长风被质问的说不出话。 “风儿。”燕图南叹了一口气,他缓缓坐下,一只手臂搭在了桌案上道,“你知道为什么游牧民族的政权大多没有中原王朝稳定久远吗?” “孩儿……不清楚。” “混邪虽然是我们的世仇,但其实我们和他们一样,终归都是游牧民族,游牧游牧,哪里水草肥美,便会去哪里,没有固定的土地可以让我们安居,也没有四季分明的气候能让我们耕种,我们所依赖的就只有牛羊和马匹。” “无论是草原还是中原都有天灾之时,但中原完善的官僚机构背后,有着庞大的人口和巨额的赋税所支撑。所以他们一般能很快地化解灾情,可我们呢,大雪封原的时候只能眼看着大批大批的牛羊马匹被冻死,所有的部落……皆是毫无办法。”燕图南落寞的垂下了眼帘。 “一直以来,关内人看关外人如同强盗一般,但其实掠夺是付出代价最大的一种选择,那是拿人命……在换东西,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没有人会选择这样做的。之前混邪向大宁挑起的多次战争,皆是发生在草原天灾之后,可他们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强硬的对手,而自己又不懂得屈服和变通,便一步步走到了绝路,这才给了我们元纥人机会啊。” “所以父汗才请求与宁朝开设榷场,就是想通过贸易的方式来缓解我们的困境。”燕长风若有所思道。 “这只是权宜之计。”燕图南摇了摇头,“贸易通商自然能对我们有所帮助,可盐茶等生活物资是我们的必需品,牛羊马匹却不是大宁的必需品,这样以来财富必将逐渐流向大宁,我们也会一步步地沦为他们的附庸。” “那我们该怎么办。”燕长风急切道。 “大宁北境二十一州。”燕图南一字一顿道,“元纥汗国一定要有属于自己的农耕地区。” “可凛风关地势险峻,况且还有八万战力极强的北平军驻守,他们之前可是让混邪吃了不少的苦头啊。” “所以我才选了秦州这个地方。”燕图南一针见血道,“开通榷场之后,我们便可以在此附近驻军,一旦时机成熟,我元纥大军便从此处绕过凛风关,自秦州直入北境。大宁北境一片坦途,我元纥铁骑自然无人能挡,届时凛风关腹背受敌,已是瓮中之鳖。所以风儿,你一定要记住,只有得到了北境二十一州元纥汗国才有可能成为万世之邦。”燕图南满怀希冀道。 “孩儿谨记。”燕长风锁紧了双眸,父汗的一番话让他不得不暂时放下心中的羁绊。 “好了,你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同宁朝的官员商定榷场的相关事宜呢。” “孩儿告退。” 燕长风掩门离去之后,燕图南的强撑着胸部的剧痛,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 另一边,送走了安云棠的陆子羽连夜入宫,他想让陛下收回开通榷场的成命。 “回世子,陛下自御舟游玩之后,便去了绛熏宫一直没有回来。”永宁宫外的太监道。 “那陛下今晚还会回来吗?”陆子羽看起来很着急,因为一到明天开通榷场的事情便会开始正式商定。 “应该会吧,这些日子,陛下每晚都在永宁宫批阅奏章到丑时。” “好。那子羽便在此等候。” 陆子羽拒绝了太监让他去偏殿等候的好意,一直静静地站在永宁宫外,北宫的夜晚清冷而漫长,从戊时起已经有两队打更的御林军在此路过了,虽然劳累了一天的陆子羽已是万分疲惫,可站在那里的他却依旧纹丝不动。 “这不是子羽吗?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宫里。”宁帝关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子羽见状立刻行礼道:“臣陆子羽参见陛下。” “这么晚了入宫所为何事啊?” “臣恳请陛下,收回开通榷场的成命。”陆子羽严肃道。 “为何?”宁帝疑惑道。 “臣以为,燕图南开通榷场为假,想要伺机入侵大宁为真,秦州地处北境东陲,是北境二十一州之中气候最为寒冷,人烟最为稀少的州府,同时也是距离凛风关最远的州府,开设榷场以后,元纥便可名正言顺地在秦州附近驻扎军队,一旦他们有不轨之心,北平军主力很难及时赶到,届时整个北境的局势都会陷入被动。” “哼,你们父子俩还真是有默契。”宁帝冷哼了一声,“一个在元纥使团入京前,给朕上奏章,说元纥骑兵在凛风关外频频进行军事演练,行为可疑,让朕不要轻允燕图南的请求。这不,朕才刚一答应他们的请求,另一个后脚便来让朕收回成命。你们北阳王府是不是怕……大宁与元纥和平相处之后,北平军便再没了用处啊?”宁帝意味深长地看着陆子羽。 “陛下……臣和父王绝无此意啊。”陆子羽连忙惊恐下跪道,他万万没想到宁帝竟会这样以为。 “好了好了,起来吧。”宁帝不耐烦道,“不是朕说你们,元纥的诚意你也看到了,数万匹的骏马只为换取一个小小的榷场,朕若不允,岂不有失气度。再说了他们请求开通榷场也在情理之中,很多大宁常见的生活品草原上是没有的。即便按你说的,他们有这个贼心,可我大宁千里江山,百万精锐,他们有这个贼胆吗?” “陛下……”陆子羽看起来有些无奈。 “你退下吧,此事莫要再提,元纥使团回去的时候还是你护送……按来时的路走就行。” “……是。”陆子羽只得无奈告退。 “难道真的是我多虑了?大宁……真的已经天下无敌了吗?”燕图南的老练、燕长风的孤高、沈秋亭的唯诺,就连安云棠也对大宁有着礼貌性的疏远,数日来的场景在陆子羽的脑海中一幕幕地浮现,他托着万分疲惫的身躯走在金玉带上,清凉的河水映出了他的倒影,略显忧郁的面庞却显得更加俊朗迷人。 陆子羽一向是那么的自信,可来自陛下的否定却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踌躇良久,他一掌击在了桥栏之上,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大宁北境出事。 在有了陛下的恩准和表态后,榷场的事宜很快商议完毕。榷场的地点划定在了大宁秦州境内的一块儿特定区域,由双方官吏一同管理。宁朝的官员负责开具票引,双方的商人只有在取得了票引之后才有在榷场交易的资格,而票引的唯一获取方式便是缴纳一定数量的钱财,元纥的官员则主要负责维持市场秩序,对榷场内的元纥商人和牛羊马匹进行统一管理和约束。 对于这次协定,双方都很满意,户部尚书更是在宁帝面前大肆吹捧票引,甚至还说只此一项一年的收入便能顶的上十个州府的税赋。 到是那日一同前去商定榷场事宜的礼部侍郎有些疑惑,他好奇当时元纥少可汗为什么会问他这些话,“大人,敢问贵国既定驸马是何人?” “驸马?……少可汗说笑了,本朝公主尚未出阁,何来驸马一说啊?” “那若是与公主有过婚约呢?” “没有的事,公主出降乃是皇家大事,即使是婚约也会在礼部登记造册的,在下入职礼部十余年从未听闻此事。” 云京城外,望着元纥使团和陆子羽的队伍渐渐远去。郑观倒也松了一口气,这次陛下没有再让他派御林军暗中跟随,寿辰期间的安保工作和花逐月的那些信件搅得他日夜难眠,不过常王府那晚的恸哭倒也让他释然了,既然都是陛下的血脉,帮谁不一样呢?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命来的更重要了。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元纥使团离京前的那一个雨夜,常王府的门前出现了一个身披斗笠的黑色身影。虽然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庞,但却盖不住他脚下的那双元纥长靴。 天气一天天的热了起来,大宁的乡野自然是更加的喧嚣,大片大片的金黄色麦田在燕长风的眸中翻滚摇曳,可他却早已没了来时的欢欣,元纥人沉重的民族使命和对公主的羁绊让他不知该何去何从,倘若那一天真的来临,这一望无际的金色希望势必化为灰烬,而那些无辜死伤的百姓中或许还有人曾接过他亲手递来的奶酪。 “这……秦州那种地方怎么能做榷场呢?我看陛下他……真是老糊涂了。”上官旬邑狠狠地拽了一下马缰。 “别乱说。小心陛下砍你的头。”一旁策马同行的陆子羽淡淡道。 “要是能关闭榷场,陛下就是把末将的头砍了去也无妨。”上官旬邑愤愤道,“世子爷,那咱们该怎么办啊,万一哪天元纥人从秦州杀进来,咱们北平军可就完蛋了。” “我已经决定了……亲自驻守秦州,榷场一日不关,我便一日不还。”陆子羽风轻云淡道。 “什么?”上官旬邑瞪大了眼睛,“秦州城池薄弱,常年冰封易攻难守,而且凛风关防线绵延百里,不可能抽调出大批的北平军调往秦州驻防的。” “我只带上虎头营三千人。” “不行,这太凶险了,王爷和王妃就您这么一个儿子,要去也是末将去。”上官旬邑脱口道。 “只能我去。”陆子羽淡然一笑,“因为只有我最清楚秦州的一切。”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人都已经忘了如今意气风发的世子在小的时候其实是一个病秧子。那年夏天,他患了一场要命的大疾,虽然最终诊治了过来,但却落下了气血虚弱的病根,不要说像他的父亲和爷爷那样横刀立马了,就连能否成年都未可知。 后来,凛风关来了一个云游的僧人,他说他有办法去除世子的顽疾,他让年幼的世子跟随他去极寒之地生活,且日日于雪中赤膊习武操练,五年之后,若还活着……便与常人无异。 对于将门世家的北阳王来说,陆家男儿若不能立身于行伍那便是莫大的耻辱,在他看到王妃双眼含泪的点头之后,他便闭上眼摆了摆手让道士把陆子羽带走了,而那个地方便是秦州。 五年间,僧人带着陆子羽爬遍了秦州附近所有的山川,因为只有山上才是最冷的地方,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开始爬山,大雪纷飞的山林中,瘦小的陆子羽就那样喘着粗气日日赤膊操练,稚嫩的呐喊和认真的表情令人动容。好在老天常佑赤诚之人,五年后,陆子羽不仅活了下来,还在僧人的教导之下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枪术底子,这才有了后来那个手持虎头枪,令混邪骑兵闻风丧胆的北阳世子,可那个僧人却消失不见了,至今仍没有一丝音讯。 “可……”上官旬邑还是一万个不情愿。 “我意已决,勿再多言……想必父王也一定会同意的。”陆子羽觉得如果能用自己的命去最大限度为北平军主力的支援争取时间,保住北境,那么小时候在山林间的苦就没白吃。想到这,陆子羽伸手扯了一根麦穗,不羁地咬在嘴边,他一向不习惯过于沉重的氛围。 明疆国的船只沿着曲江自云京一路南下已经到了泓河的分流处,望着奔腾而去的泓河水,站在船头的沈秋亭满目萧然。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还在泓河里游过泳,可现如今它却已成了宁朝的内河;而曾是明疆的门户、依险而建的泓南四郡作为宁朝的州府也已经十年有余了。 束云阁辞行那日,少主无奈的表情历历在目,他终究还是没能兑现在病榻前对王后的承诺。为人臣者,主忧臣劳,主辱臣死。一时间悲从中来的沈秋亭跪在甲板上,失声恸哭,几度昏厥,口中不停地高喊着:“山河破碎,少主蒙尘,泓河入海,曲江天涯!” 第九章 薄情 凛风关外,遍地秋草黄。裹挟着沙石的风儿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吹得燕长风一行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元纥不像大宁,有随处可以落脚的州府村落,他们除了都城北邺和一些部落的帐篷群之外,这个时节便只剩下一望无际的荒原了,气候如此之恶劣,就连一向不喜欢坐马车的燕图南也选择了妥协。 可燕长风就不一样了,无端端地让他上马车几乎比登天还难,桀骜不驯的他硬顶着风沙依旧是纵马骑在队伍的最前方。 终于,他望见了此时最想见的那个人,元纥左贤王燕山护。 燕山护从来都是这么周到,在燕图南父子一行人距离北邺还有些距离的时候,他就已经率领着队伍前来迎接了,还特意带了用来给燕图南换乘的御辇。 “叔父!”离开北邺近乎半年之久的燕长风再次见到亲人,自然很是高兴。 “长风,快让你的父汗换乘这辆辇车吧,更舒服些。”燕山护跳下马笑道。 带有炉火的辇车宽大而温暖,极大地缓解了燕图南这一路上的疲惫,燕山护细细地将元纥汗国这半年多来的发生的大小事一一讲给燕图南听,从燕图南不住地点头中可以看得出他很欣慰。从当年的起兵混邪到现在的治国理政,自己的弟弟一向都是这么值得信任。 然而燕图南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和突如其来的昏厥却打破了这片刻的温馨。 等到昏迷数日的燕图南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躺在北邺的寝宫之中了,燕长风和燕山护二人皆是双眼通红的跪在榻前,一旁还站着些太医和妃子。 “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你们了。”燕图南虚弱道。 “父汗,您是……何时患上此疾的,为何孩儿从来不知!”燕长风哽咽道,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父汗竟然会病倒的如此突然。 “有些年了,只是刚开始没这么严重罢了。”燕图南的苦笑中带着一丝歉意。 “兄长!既然您知道自己有肺疾,为何又苦苦千里去大宁走一遭呢?这只会加重您的病情啊!您让我替您去不好吗?”燕山护悔恨道。 “你不懂……这件事只能我亲自己去才最稳妥。” “兄长……” “扶我起来。” 有些人平日里看起来就像一颗大树一般坚韧挺拔,可往往也是这些人,一旦倒下就很难再站不起来了,燕图南……就是这样的人。 在很多毛垫毯子的支撑下,他才勉强在榻上坐起来,脸上的皱纹在短短数日之内被放大了许多,一向囧囧有神的眼眶也凹陷了下去。直到这一刻,燕长风才明白,大宁一行,他的父汗是拼尽了生平最后一丝气力。 “你们不用为我担心,你们要关心的是元纥人的将来。”燕图南宽慰道,“风儿,你知道父汗和你叔父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过得是什么生活吗?” “睡的是羊圈……吃的是马厩里的剩下的豆粕,还要担心混邪人的屠刀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的头上。”燕山护痛心道。 “可现在……我们元纥人有了自己的国号、自己的都城,再也不用过……奴隶般的日子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们的心中装的应该是整个元纥民族,知道吗?”燕图南的眸中依稀闪烁着落日余晖般的光芒。 “孩儿……明白。”燕长风声泪俱下道。 “带领元纥人走向今天这一步,我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使命,和大宁的榷场事宜定了下来,我也就放心了,我走以后,你待你的叔父要同我一样,事事与他商议,凡事不可鲁莽轻为……风儿,元纥民族就交给你了。” 燕图南还是没能撑过那个秋天。燕图南的灵柩前,肝肠寸断的燕长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一路上父汗会语重心长地对自己说那么多的话…… 入夜之后,燕长风仔细地端详着桌案上的大宁北境二十一州军事堪舆图,这是他的父汗临终前留给他的,同时还告诉了他一个人的名字—大宁常王穆之寻,堪舆图就是从这个人手中得到的,要取北境……此人至关重要。 承平二十九年秋,元纥可汗燕图南驾崩,少可汗燕长风登基,右贤王燕山护辅政。 云京,霄和殿。 早朝的宁帝已经披上了暖裘,可能是今年云京的天冷的早了些,自从入冬以后,宁帝的精气神看起来一天不如一天,对什么事都提不起来兴趣,各地州府上的奏折也都让内阁和太子酌情处置,很少亲自过问。 但当他听到燕图南驾崩的消息后还是震惊了一下,“不应该啊,朕之前看他的精气神挺好的呀。” “说是积劳成疾而死。”首辅杨天栋道。 “哎,可惜了。”宁帝叹道,“今年春天的时候他曾亲自来云京给朕过寿,如今他薨了,本朝也不应该失了礼数啊,你们觉得朕应该派何人前去吊唁啊。” “燕图南是元纥之主,也算是一方诸侯,臣以为有王候爵位之人前往吊唁最为妥当。”杨天栋道。 “儿臣建议派北阳王前往吊唁。”穆之策向前踱步道,“北阳王久居北境,熟悉草原风情,又有王爵在身,所以儿臣觉得北阳王前往最为合适。” 宁帝皱了皱眉,略加思索道:“不妥,北阳王年事已高,朕不忍他再受跋涉之苦了。”其实宁帝心里是觉得北阳王一直对元纥心存敌意,他怕北阳王去了之后会制造不愉快,为两国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就在宁帝踌躇之时,穆之寻突然开口道:“儿臣愿往。”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侧目,他们很奇怪这个一向慵懒的闲散王爷怎么会好端端地讨要这么个毫无意义的苦差,除了郑观之外,纷纷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哦?你可知关外气候严峻,北邺距云京可有近千里之遥啊。”宁帝也有些不相信。 “儿臣知道,儿臣自小愚钝,难成大事,多亏皇兄私下里常教导儿臣要多思进益,愧恨之余,自然也想为父皇做些事情,可一直苦于才疏学浅,国政也是爱莫能助,刚好有此番机会,一可为父皇解忧,二可历练见识一番,希望父皇能够应允儿臣所请。”穆之寻恭谨道。 “哈哈,好,那朕就答应你,等你回朝之后,朕重重有赏。”穆之寻的一番话说得宁帝很是开心。他更开心的是太子的教导竟然能够将一向懒散的常王变了心性,这让他对太子的御人能力感到很欣慰。 “谢父皇。” 次日一早穆之寻正准备出发时,却被花逐月叫住了。 佳人纵有千般好,奈何男子多薄情,如今的穆之寻对花逐月早已没了当初的那份欢喜和耐心。 “公子这是要去哪里?”花逐月问道。 “本王要去北邺走一趟。”穆之寻漫不经心道。 “北邺?元纥汗国的都城,那一来一回岂不是要半年多之久。”花逐月皱眉道。 “嗯。” “可公子之前答应过妾身,等陛下圣寿结束之后,就会告发郑观,后来又说事务繁忙等入了冬再说,可现如今又要去元纥,势必又要耽搁一年半载,况且郑观已经知道我还活着了,他若是在我们之前有所行动,可如何是好?”花逐月焦虑地拉住穆之寻的手臂。 “等本王回来再说吧。”穆之寻不耐烦地挣脱开花逐月的拉扯,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公子……”花逐月的声音中夹杂着无奈与凄凉,“公子若不愿相助,就把那些信件还给妾身,妾身可以自己想办法。” 听到这句话,穆之寻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冷言道:“你是不是还想回玉奴娇去接客?贱不贱呐,嗯?本王碰过的女人,即使没有名分,别人也休想再碰分毫。你不要忘了,你是罪臣余孽……是没有资格和本王谈条件的。”穆之寻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哦,对了,以后不许你再叫本王公子……要叫殿下。” “……你。”花逐月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曾让她有过心颤的男人。 穆之寻刻意羞辱她的话语如同鞭子一般狠狠地抽打在了花逐月的心头,她像是失了魂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心伤透了。 从天而降的雪花缓缓落在她的髻间打湿了狐白的暖裘,红色的嘴唇已被咬的开始渗血,看着穆之寻一步步远去背影,她发现自己好像从来都不认识这个男人,泪水一滴滴地从她的眼角滑落,这是她自从十三岁那年入玉奴娇之来,第一次流泪。此刻的她已被绝望和伤心团团包围。 穆之寻说得没错,她本就是罪臣余孽、一个下贱的青楼女子,哪里配和高高在上的常王殿下谈条件呢? 少顷,她又发疯似地大笑起来,她笑自己脱籍的那一刻。还真的以为自己遇到了良人,她笑自己见过那么多的男人,却依旧还是会相信男人的鬼话。 前往元纥北邺的大宁使团缓缓驶出云京的北门。穆之寻并没有关上马车的隔板,夹杂着雪花的寒风时不时地吹起的布帘,还依稀能窥见他那冷若冰霜的侧脸。 这是他第一次离京,也是他第一次办差,他从小就和穆之策不同,穆之策是皇后的儿子,是宁帝的嫡长子,而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叫泥燕的宫女,一个到死都没有自己的名分的宫女。 皇帝和宫女之间的事情,在本朝是不允许的,即使有……也断然不能公开。 那年泥燕生下穆之寻后,就被送到了束云阁幽禁了起来,而穆之寻则被送到了另一位嫔妃那里寄养。 但那位嫔妃待他并不好,因为他不是己出,出身又很卑微,将来也难有什么利用价值。 若不是他小的时候,照顾他的嬷嬷看他可怜,将他生母的身份偷偷告诉了他,他至今还以为自己的生母只是那个别人口中的已故妃子。 当他得知母亲的身世之后,小小年纪的他连夜翻墙去了束云阁,从墙上摔下来的时候疼的他嗷嗷直叫。 彼时束云阁的夜晚一片阴森,他很害怕。 直到他见到了一个身着白衣,蓬头垢面的女人,但那一刻,所有的恐惧都消散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的亲切和心酸涌上他的心头,他脱口而出:“娘~” 女人闻声抬起了头,双目微怔的看着他。少顷,她如同发疯似的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年幼的穆之寻,激动的抚摸着他的脸蛋和肩膀,豆大的泪滴止不住地往下滴,嘴里还不停的支支吾吾,可穆之寻却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因为当时的他还不知道,她的母亲在被关到束云阁的当天就已经被灌了哑药。 母亲泪眼含笑的样子,穆之寻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很快,侍卫和宫人便被哭声惊动了,随后宁帝也来了,他面无表情地让宫人拉开他们,母子二人的抗争和恸哭让得在场的众人也纷纷泣下。 那是他和母亲见的唯一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因为第二天泥燕就死了,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悬梁自尽了。 后来,伤心欲绝的穆之寻拿着把短刀冲向了宁帝的寝宫,他自然是被侍卫拦了下来,并且被木棍打的皮开肉裂,昏死过去。 从那以后,他的心性大变,相比大他两岁的太子和同岁的公主来说,他显得少言寡语,总是一副漫不经心,不学无术的样子。 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从小到大,无论是关爱还是重视,他都不能和嫡出的穆之策和穆琳霄相比。他认为,归根到底自己和母亲的悲剧终究是来自于出身的卑微,所以从那时起,他便下定了一个念头,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坐上大宁王朝那个最为至高无上的位置……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其实,穆之寻非但不傻,而且极其聪慧,白天夫子讲经时,他装傻充愣。晚上却为了研习经纶兵法彻夜不眠。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在能力方面宁帝是不会允许一个庶王比储君更为出色。 因此,逛玉奴娇也是他颇具心机地做给太子和一些朝臣们看的,却不料遇到了花逐月,直到从花逐月的口中抓住郑观的把柄那一刻,他的计划才真正开始得以实施。 燕图南请求在秦州开通榷场的真正意图,自然瞒不过穆之寻的眼睛。 在穆之寻的授意下,郑观让皇城司找了个由头查办了兵部的库部主事。威逼利诱之下,那位库部主事很快妥协,偷换出了北境二十一州的军事堪舆图。 为表诚意,穆之寻二话不说直接派人将这张堪舆图送到了燕图南的手里。并示意他来找自己。 燕图南在见到这封堪舆图之后自然颇为震惊,便孤身一人连夜冒雨去了常王府。 “殿下是不是弄错了,贵朝机密还请收回,小汗未曾翻看。” “既然未看,怎知是机密?” “这……” “本王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大宁的北境二十一州,但能在秦州驻军才只是个开始,哪怕你攻破秦州,绕过了凛风关,攻取剩下的二十个州府也绝非你想的那般轻易,届时朝廷的御林军和凛风关的北平军南北夹击,只怕你元纥铁骑进的来出不去。” “这……” “你是不是疑惑本王为何会帮你?” “……是。” “放心吧,本王既然把堪舆图给了你,就说明本王会帮你们顺利得到北境二十一州。至于其他的……就不是你们所应该知道的了。” 第十章 天家是非 仇恨与回忆让穆之寻有些心乱,他关上了隔板,闭目凝神了起来,不想让自己的心绪有一丝的混乱。 良久,他又拉开隔板,朝着马车外命令道:“不过凛风关了,改道秦州。” 对于秦州的气候,穆之寻也是有些耳闻的,可当他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所感受到的寒意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身披银色狐裘的他不禁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温差冻得打了个冷颤。 而面前这个手持长枪,身着戎装,因常年在寒冷的户外而脸部夹杂着些许冰霜的陆子羽更让他诧异,他不应该在凛风关吗? “臣陆子羽见过常王殿下。”陆子羽放下长枪,单膝行礼道。 “快起来,子羽。”穆之寻连忙笑呵呵地前去搀扶,他的双手触碰到陆子羽肩上的铁胄之时,刺骨的冰凉从他的手心传到后背,穆之寻的心中不禁暗自感叹陆子羽的耐受和韧性。 “早就听闻殿下要去北邺吊唁,父王也早已在凛风关准备接驾。怎么殿下却来了秦州啊。”陆子羽一边领着穆之寻前往北平军的营帐,一边好奇道。 “哈哈,就不劳烦老王爷了。”穆之寻客气道,“小王迫于身份所限,难得有机会出京,既然我大宁和元纥的榷场新建,自然也想来见识一番啊,哈哈。” 很快,二人便进了营帐,陆子羽又特意命人端进来两大盆炭火,但也就仅仅暖和一点罢了,聊胜于无。 炉子上,粗糙笨重的铁壶正在嘟嘟冒着热气,看样子是水烧开了,陆子羽一边为常王看茶,一边自嘲道:“秦州实在是太偏僻了,若不是今年开通了榷场,商贾们带了些茶砖来了这里,子羽怕只能用白水招待殿下了。” “哈哈哈,边境不必内地,在这里能喝上一口热茶,可比御宾殿的佳肴金贵的多啊。”穆之寻双手捧着热茶盏打趣道。旋即又故意关切道:“父皇也是狠心,派你来这么个鬼地方驻守,回头我求求父皇,把你调回凛风关。” 听到这句话,陆子羽连忙摇了摇手,苦笑道:“不不,不是陛下让子羽来的,是子羽自愿来此地的。” “啊?为何来此受罪啊。” “实不相瞒,子羽是担心元纥人会对秦州有所企图。”陆子羽低声严肃道。 在陆子羽把自己心中的忧虑和担心细细地讲给穆之寻之后,穆之寻表现得大为动容,他盛赞了陆子羽洞的察之敏锐、护国之坚决,并表示回京之后一定要向父皇禀明此事,让父皇给予足够的重视和支持。 “只是,小王替子羽担心啊,这区区三千勇士和如此简陋的城墙如何抵挡的住关外的数万铁骑啊。”穆之寻忧心忡忡道。 “倘若真的起战事,我的这些人自然很难抵挡的住元纥铁骑的进攻,不过我们的目的只是为北平军主力的增援拖延时间罢了,秦州城北的山林之上已经布满布满机关和暗岗,一旦发现元纥方面向秦州大量增兵,可第一时间报往凛风关,而城中元纥人也在我的监视之下,一旦与境外有可疑的联系,我会第一时间知道,这样元纥人就很难里应外合了,至于秦州的城墙,从我到的那天起就已经开始重修加固了,还有我带来的三千虎头营,他们个个都是北平军的精锐,都是当年和混邪人的拼过命的汉子。不打仗最好,倘若真的打起来,拖上一阵子还是没问题的。” “大宁能有世子这样的才俊,实乃家国之幸啊。只可惜小王一介纨绔,手无缚鸡之力。不知世子能否带领能小王参观一下这里驻军情况,也不枉小王这边关一行啊。”穆之寻的仰慕之情流露无疑。 “好。”陆子羽的口气掩饰住了自己心中的片刻迟疑。 鹅毛般的大雪飘扬在秦州城的上空,这里雪花的厚度和大小是云京雪花所不能比的,穆之寻在陆子羽的带领下冒着大雪来到了秦州的榷场,他没想到如此恶劣的天气之下,还会有这么多来自元纥的牧民和中原的百姓在这里交易。 身着笨重粗布衣衫的他们带着着成群结队的牛羊马匹,拉着装满一马车的茶砖和瓷器,穆之寻甚至还看到了来自大宁南境的翎锦,他想象不到这些个跨越了整个大宁山河的商人和自北而来的元纥牧民在一路上经历了什么样的困难和挫折,因为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生活对这些底层百姓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当他们发颤的双手接过对方的钱币和银票之后,一张张早已冻得面容发紫的的脸上流露出的却是交易成功后的喜悦和满足。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其实最无辜的,他们都只是为了生活罢了。”陆子羽在看到穆之寻脸上的难以理解之后,在一旁感慨道。 穆之寻没有作声,他的注意力主要还是在陆子羽所布置的这些环环相扣的岗哨之上,在表情凝重地参观完城中防御之后,穆之寻又提议去城外的山林之间去参观暗岗和机关。为了节省时间,尽快摸清陆子羽在山林间的布防,他拒绝了陆子羽让他乘坐马车的好意,而是选择和他一同骑马而去。 朔风起,大雪满山谷。印有“北平”二字的军旗在风中呼啸而过,一队轻骑在山谷间纵马疾驰,穆陆二人驶在队伍的最前面,一个披盔戴甲,一个素衣银袍。 那天,穆之寻的神情和动作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这并不是陆子羽所认识的那个常王。 而对于常王来说,在大雪山林间策马而行的感觉果然太过于刺骨,但他从上马那一刻起就再没有过一丝的动摇。 他们从早上出发,一直到深夜方回,急速巡视完这一趟之后,就连自小在这种环境下历练过的陆子羽也觉得颇有饥寒交迫的无力感,而穆之寻在赶回秦州城之后便再也撑不住了,马儿刚停下来,他便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昏死过去。 着急的众人又是用雪擦拭他的身体,又是用暖裘裹体,生炭火,炖姜汤。好一番折腾之后,穆之寻才缓缓苏醒过来。 可苏醒过来的穆之寻并不想让这么多人围在自己的身边,他在宽慰完陆子羽和众人之后,便急忙让他们退下了。 呼啸的寒风时不时从墙缝和门隙间透进来,秦州破落,竟连一座不透风的屋子都难找。铺盖之下,穆之寻的身体仍在不停地发颤,他找出了纸笔,在昏暗油灯下顶着头部的剧痛和浑身的滚烫,将今日在城内城外所见的暗岗排布和机关位置一一画了下来,之后他将图纸小心翼翼的藏于怀中,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眼中的凝重这才渐渐有所缓解。 窗外的月光透入屋中,穆之寻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起陆子羽的布防之精妙,陆子羽会出现在秦州大大出乎了穆之寻的意料,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的疏忽。如若不是他为保万一,临时改变主意来了秦州,恐怕元纥铁骑在秦州势必会吃一场大苦头,事态的发展也就很难如之前所预料的那般了。 穆之寻心里清楚,只有图纸是万万不够的,他绝不能让陆子羽坏了自己的大事。 次日一早,仍有几分虚弱的穆之寻便以秦州天气过于寒冷,不宜久留为理由向陆子羽辞行了。 来的突然,走的突然,陆子羽觉得穆之寻这一趟并不像是路过,而更像是有意为之,他总觉得常王有些怪怪的,但思来想去却很难有个合理的解释。 云京,绛薰宫。 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算的上是入冬以来云京最暖和的一天了,午后的斜阳拉满了整个绛薰宫的庭院。迎风而立的腊梅、山茶、一品红等花卉让人觉得恍惚之间进入了春天。 “谁言寒腊无春意,请君暂移绛薰宫,哈哈哈。”宁帝看起来很开心,他刚走进绛薰宫的庭院就脱下黄色的暖裘,对着慧妃说道:“今天的天气不错啊,有些日子没这么暖和了吧。” 正在裁剪打理花卉的慧妃有些不放心地接过暖裘,“陛下还是赶紧披上吧,免得着凉。” “好不容易有个大晴天,朕今天就是来你这晒太阳的,你倒好,还让朕披上这么个东西,那得多难受啊。”宁帝像个老顽童一样委屈道。 “好,好,不披了,不披了。”慧妃无奈地摇头笑道,“怜儿,沏茶。” 慧妃又让人从屋内搬来了一把温暖宽大的摇椅,和一张短凳。暖阳之下,二人并立而坐,时不时地三两语,简单而幸福。 “朕就好奇了,这个罗文昭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啊,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到现在还没个家。你这个当姐姐的得催催他呀。”宁帝皱了皱眉头关切道。 “这十年来,他回京述职也来看过几次臣妾,臣妾也劝过他,早些成家,可他老说什么公务繁忙、无暇顾及之类的话,哎,臣妾也拿他没办法。” “不过,他说公务繁忙也是实情,朕听说,他每日都会亲自带队在泓河附近巡逻,若是遇到泓河汛期,更是吃住在船上,日日赤脚行走在甲板之上。朕也曾暗示过他,明疆国的少主仍在云京,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他就是不放心啊。这么想来,朕让他做靖海军节度使反倒是误了他的终身大事啊。”宁帝有些自嘲道。 “陛下莫要这样讲,其实臣妾最了解他了,文昭这孩子自小就心气高,很是挑剔,对待终身大事自然更是如此,除非遇到他真正喜欢的人,不然他是不会轻易成家的,以免负了自己,更负了她人。”慧妃认真道。 慧妃没想到,自己一番无意的话语却勾起了宁帝往日的思绪,他的眼帘垂了下来,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道:“朕……朕此生也负过一人。” “陛下……” “你可知,诺大的后宫,为何朕却独宠你一人。” “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也是后宫之主。后宫之内,无论陛下宠幸何人,自有陛下的道理。”慧妃微微颔首道。 “你总是这样……和她太像了。”宁帝的苦笑中充满了回忆,“朕之所以独宠你,是因为如今整个后宫只有你……最像当年的皇后,你的容貌有几分像她,声音像她,就连秉性都很像,你们都喜欢花,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她喜欢秋海棠,而你喜欢腊梅吧。。” “臣妾知道……其实臣妾从一些宫人的口中也有所听闻。”慧妃摩挲着自己的手背,淡然笑道。 “可你知道……在你之前,朕曾遇到了一个几乎和皇后一模一样的人。”宁帝闭上了眼睛,微颤的声音中夹杂着着悔恨和自责,“朕……就不该遇见她。” “她是……何人?”慧妃试探性地问道。 “……之寻的生母。” “常王的生母不是顺妃娘娘吗?”慧妃疑惑道。 “不是。”宁帝摇了摇头,“其实,常王的生母叫泥燕,她是一个南北宫中再普通不过的宫女。当年皇后走了以后,朕万分痛苦,常常一个人在北宫里走来走去,总想找寻一些关于皇后的记忆,直到那天,朕来到了司苑局的菜园,当时的她拎着菜篮,正在园中采摘供皇室膳食所需的果蔬,见到她的那一眼,朕终生难忘……朕当时甚至真的以为她……就是朕的皇后。”宁帝深情地追忆道。 “那后来呢?为何常王的生母写的却是已故的顺妃?”慧妃不解道。 “当时先太后还在世,泥燕怀上之寻以后,朕去找过先太后,请求她破例立泥燕为妃。” “先太后怎么说?” 宁帝无奈的摇了摇头,“太后很生气,她老人家说,皇帝的嫔妃只能从三年一次官宦之家中所选的女子中挑选,这是祖宗朝立下的规矩。而宫女说到底只不过是寻常百姓家送入宫中的杂役罢了,一旦立泥燕为妃,那么皇帝和宫女的事情便会弄得天下皆知,穆氏皇族丢不起这个人,大宁朝更丢不起这个人。” “陛下……” “朕真的……无能为力,皇家的颜面……比天大。”宁帝万分无奈的说出了这句话,“为了怕消息传播开,她生下之寻以后,就被送到了束云阁。朕怕之寻知道这段往事会给他造成不必要伤害,所以就对外宣称他的母妃是已故的顺妃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后来之寻还是知道了,这孩子还偷偷地去找了他的母妃,那天他们母子二人的恸哭……朕……哎。”宁帝哽咽道。 “那后来呢?”慧妃的双眼也已通红。 “泥燕终于见到了她的儿子,心中唯一的不舍便也放下了,或许她自知此生再也出不了束云阁,万念俱灰之下,便自尽了。当时之寻才五岁,他拿着刀要杀朕,口口声声说要替他的母亲报仇……朕狠狠地打了他,那件事之后,太后的心里也不好受,不久就郁郁而终。这一切……都是因为朕。”话音刚落,一串清泪从宁帝的眼角滑落。 “陛下勿要自责了,身居高位之人自然有常人难以体会的苦楚与无奈。”慧妃抹了抹眼泪劝慰道。 “朕对不住泥燕母子,朕如今之所以不重用之寻,并不是因为他庶出的缘故,而是不想让他像朕一样,被名声和权位所累,朕……想让他此生做一个真正……自由快乐的人。”宁帝期望道。 “常王殿下温顺恭谨,陛下的一番苦心想必他也是明白的。” “但愿如此吧,之策宅心仁厚,宽怀能容,朕百年之后,他也应该会善待之寻的。”太阳渐渐西去,只是不知宁帝眼中泛起的是困意还是憧憬。 第十一章 朔风起 出了秦州以后,穆之寻在草原中已经走了近乎一个月的时间,随行的向导总是说北邺城就在前面,可放眼望去,除了荒原就是荒原,别说是北邺城了,就连一块儿砖石都很难找见。穆之寻甚至已经开始怀疑队伍是不是在荒原中迷了路。 但当焦躁的穆之寻翻过一座平缓的丘陵之后,一座巨大的四方城市却蓦然映入了他的眼帘,北邺城的突然现身着实令他感到意外,但更让他意外的还是北邺城那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风格。通体洁白的砖瓦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洁白鎏金的主色调和圆形耸立的穹顶与大宁的建筑风格截然不同。 “殿下,我们到了。”向导欣喜道。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见到城市的缘故,穆之寻入城之后就不停地打量着这个凛风关以北最大的城市和生活在里面的百姓,从他们的装束打扮上,他发现这里好像不仅仅只有元纥人,甚至还有从西域而来的商人。他在云京的时候也曾见过些西域的商人,但西域商人的出现却让穆之寻有些许疑惑,一直以来,从西域而来的道路是本朝西陲的凉羌关所控制,按道理说,这些西域商人不应该能来到元纥。 “这里怎么还有西域的人?”穆之寻疑惑地问着向导。 向导名为阿支朵,一个元纥商人,是穆之寻花重金从秦州的榷场买来的随从。既然和元纥人打交道,身边有一个走南闯北的元纥商人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元纥从建国起就开始和西域通商了。”阿支朵看出了穆之寻眼中的疑惑,他继续说道道,“因为凉羌关的缘故,西域商人很难来到元纥,所以为了能和西域通商,我们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才又在西山大漠里开出了一条通往西域的商道,为了保护来往的商队,我们还派出了军队在那里驻守,虽然每年都会有巡逻的士兵在大漠里失踪,但还是坚持了下来,只不过贸易量远不如凉羌关罢了。” “你走过那条商道吗?”穆之寻问道。 “走过一次,太难走了,一不小心在大漠里迷了路命都会没的,要不是从西域带香料回来,可汗会给大量额外的赏金,是没有人会走那条路的,去西域远不如秦州的榷场来的安全踏实,嘿嘿。”阿支朵看起来对秦州的榷场很满意。 穆之寻没有再说话,他扬了扬手中的缰绳,加快了马的速度。 很快,他们来到了北邺的内城前,城门上已经挂上了白色的绸布,士兵们皆身披缟素,面色沉重。穆之寻一行人见状也纷纷下马步行。 元纥的官员也早早在此等待大宁使团多时了,在双方一番礼仪性的慰问之后,穆之寻便被领到了燕图南的灵堂。 灵堂内很安静,身披缟素的燕长风闭着眼跪在蒲团之上,惨白的面色显得沉重而疲惫。 穆之寻见状缓步走入灵堂,他声音沉重道:“大宁皇族穆氏之寻沉痛吊唁元纥先可汗燕图南作古之哀。”接着又是一番鞠躬行礼。 燕长风睁开双眼,缓缓起身,认真地对着穆之寻还了一礼,墨色的涟漪在燕长风的眼中翻滚,他表情复杂地看着穆之寻,良久,缓缓道:“这里没有别人……说吧。” 没有人知道他们二人在当日都谋划了些什么,又允诺了对方什么。 只是自从穆之寻从元纥回来之后,这天下……就再也不那么太平了。 承平三十年,秋,大宁,凉羌关。 凉羌关位于大宁的最西北,是大宁、元纥以及西域的交界处。此处紧邻西山大漠,常年干旱少雨,放眼望去一片沙色。若非它是和西域通商的咽喉,大宁朝也不会连年辛辛苦苦地在此驻军。 马德阳从南境调到西陲已经十五年了,虽然他身为凉羌关的总兵,可属于他的日常也不过是巡查一下来往商人所带的货物有无违制,过往的商旅中常常会有人些塞给他一些稀罕玩意儿,虽谈不上多贵重,但也至少也是这么多年的人情了。 这不,正在城楼上啃着果子的马德阳还时不时地和那些楼下经过的商户们打招呼,这是他十几年如一日在这荒凉的地方为数不多的乐趣。 “总兵大人,你看,北面那黑压压的一片是什么?”一个士卒拍了拍马德阳的肩膀。 当马德阳漫不经心地朝着士卒所指的方向看去时,他的眼中流露出的是未曾有过的惊恐。刹那,手中的果子被他摔的粉碎,他失声大喊:“闭关门!全体迎敌!” 七日之后,急促的马蹄声在云京的夜空中回响,“凉羌关急报!速呈陛下!”声嘶力竭的信使一头摔倒在了南宫的门口。 御案上的物件被悉数推下,宁帝龙颜大怒,“快让太子、郑观,内阁大臣还有各部尚书前来见朕,快去啊!” “是……是。”曹福连忙跑了出去。 等到他带着众人回来时,永宁宫的地板上已是一片狼藉,宁帝颓丧的坐在龙椅之上,脸上写满了阴沉和愤怒。曹福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宁帝的脸上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穆之策连忙拾起地上的军报,只见上面写赫然着,“元纥犯边,凉羌关失陷,总兵马德阳及所部两万余人悉数战死。” “关外夷族,狼子野心,朕属实不该轻信他们,都说说吧,该怎么办。”宁帝愤怒地语气中夹杂着些许苍凉。。 “元纥人控制了凉羌关以后,我大宁与西域通商来往之路便会被阻绝,臣以为,趁元纥人还未在凉羌关坐稳之时,应尽早发兵,收复凉羌关。”首辅杨天栋道。 “朕也是这么想的,不知何人愿往啊?” “儿臣愿往!”一脸愤恨的穆之策急切道。“家国有难,社稷有失,儿臣身居东宫之位,此刻最应当为君父、为大宁效力。” “好!太子就该有太子的样子!朕命你……” “陛下,臣以为不妥!”郑观向前踱步,打断了宁帝的话语。 “为何?”宁帝疑惑道。 “太子身为储君,关乎一国之本,断然不可轻出。臣以为,北平军是距离凉羌关最近的大宁主力,北阳王又常年与塞外部落作战,派他前往凉羌关最为妥当。” “臣等附议。”郑观的话让在场的众臣工纷纷点头。 作为当年平定东远之乱的主帅,御林军的最高统帅,郑观的见解在大宁朝野自然很具有说服力。 一番思虑之后,宁帝点了点头,“那就按郑卿说的办吧。内阁即刻拟旨,命北阳王亲自率军前往,收复凉羌关。另外,传旨秦州,关停榷场,所有滞留榷场内的元纥官员和商人立即扣押,等候发落。”宁帝坚定道。 “父皇……”穆之策还是想再争取一下。 “勿要再多言了……社稷真正需要你的时候,朕会派你去的。” 凛风关外,燕长风率领的铁骑正缓缓行驶在白茫茫的雪原之上,在稀薄雾气的笼罩下,这支数量庞大的队伍根本看不到尽头。 天穹之外,苍凉的鹰唳惊空遏云,一只凌厉的海东青在盘旋之后,落在了燕长风的肩头。 燕长风从它爪下取出了密信,目光冰冷道:“叔父的速度果然惊人。” “报!北阳王已率北平军主力向西而去。”一名纵马的探子疾驰来报。 “火速传书左贤王,留下少许人马驻守凉羌关,即刻率大军前往秦州与本汗汇合。”燕长风命令道。 “是” “传我军令,加快行军速度。”燕长风朝着传令官大喊,口中的白气不停地向上升腾。 随后,燕长风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图纸,随手将它扔在雪地里,那是穆之寻废了半条命给他画的秦州暗哨机关图。既然现在元纥全军上下都已经知道了图纸的内容,那就没有必要再留着它了,他抖落了肩上的雪花,手中的青龙戟闪着的锋利的寒光。 明亮的旌旗在风中招展,赤衣戎甲的北平军步骑主力正浩浩荡荡地向西而去,北阳王旗之下,那位披盔戴甲的老将正是大宁的王驾千岁—北阳王陆天远,眼角的微皱和两鬓的些许白发让他显的成熟和稳重,挺立的鼻梁和坚毅的眼神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华。 今年入秋以来,陆天远时常会梦到二十年前父亲战死时的场景,都说五十知天命,可如今五十又五的他却想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四十年戎马倥偬,大小战役身经数百次,唯独这次却显得忧心忡忡。元纥此番的行动来的如此突然而又坚决,他们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夺取通往西域的商道吗?想到这里,陆天远皱紧了眉头,转身对一旁的上官旬邑道:“你即刻带一支人马前往秦州,支援子羽,我担心那里会出事情。” “末将遵命。只是王爷您……”上官旬邑有些放心不下。 “放心吧,本王纵马驰骋四十余年还未曾有过败绩,这把老骨头……结实着呢。”陆天远笑着宽慰道。 秦州城北的山林之上,虎头营的暗岗仍在密切地注视着北方山谷的东向,雪地中的炭火依稀还冒着几分热气,那是他们晌午做饭时剩下的。 “炭火快熄了,石头,你去取些木柴来,还有,带几个人再去检查一下周边的机关。世子爷交给咱的任务千万不能松懈。”一名虎头营的校尉吩咐道。 “是。” 这是他们生前最后一段对话,被匍匐在山林背阴面的元纥士兵们听的一清二楚。 秦州城内,榷场中所有的元纥官员和牧民都被集中关押了起来,惊恐害怕的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大宁和元纥之间的战争竟会来的如此突然,没有一丝的预兆。 “炭火和食物送来了没。”巡视城防的陆子羽来到了关押元纥人的地方。 “已经送了进去。”门外的看守道。 “好,陛下只是下旨关押他们,你们千万不可虐待伤害,毕竟战争和他们没有关系,明白吗?”陆子羽叮嘱道。 “小的明白。”看守认真地点了点头。 “报!城北出现大批元纥军队,正在集结准备攻城!”匆忙跑来的士兵单膝下跪,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 “什么!”陆子羽难以置信道,他不是不相信元纥人的进犯,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城郊山林数十里的暗岗竟没有提前传来一丝消息。 “城外暗岗为何不报?”陆子羽质问道。 “小的……小的不知。” “速速派人前往云京求援,虎头营!随我上北门迎敌!”陆子羽略加思索后便提起虎头枪,纵身上马喝道。 “是。” 昏沉的天空再次飘起了雪花,凛冽的北风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陆子羽站在城墙之上,面色凝重的审视着脚下的元纥军队。 城墙之下,数倍于己的元纥铁骑皆身披重甲,手持长刀。巨大的投石车和铁皮包裹的冲车、云梯正在士兵的推动之下缓缓向前移动。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这时,一个浑身是伤的将领被抬了上来,他的胸前还查着两支已经被剪断但还未来得及拔出的箭矢。 陆子羽认得他,他是驻守在城外山林的一名将领。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陆子羽握着他的手,动容道。 “我们……被偷袭了,机关也都被绕了过去,他们……很清楚我们的位置,弟兄们都……死了,一定有……有奸细。”他强撑着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便昏死了过去。 “快送他下去。”陆子羽痛心道。 这时一颗巨大的石块飞了过来,砸到了城楼的屋脊之上,震的破碎的砖砾瓦片不停的往下掉。 元纥军队已经开始进攻了。 看着城下的冲车和云梯一点点地逼近,垛口处的宁军也已经拉满了手中的弓弦,源源不断地礌石滚木被送上城楼,手持刀盾的厢军和全副武装的虎头营也已全部就位。 虽然城外的暗岗和机关毁于一旦,但陆子羽毕竟在秦州苦心经营了一年多的时间,他等的就是这一天,父王已经驰援凉羌关,势必不能再顾及秦州,为今之计,便只能盼着朝廷的援军能早些到了。 “放箭!”伴随着陆子羽的一声令下,满天的箭矢朝着元纥军队飞去,一时间,城下的元纥士兵死伤无数。 但这并不能阻止元纥的攻势,很快第二波第三波密密麻麻的元纥士兵便涌了上来。而且敌方石块儿和箭矢的数量丝毫不比己方少。 “哐!”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墙头响起,那是木石相撞之后发出的特有声响,数架宽厚巨大,且底部已被钉死的云梯已经架在上了秦州的城头。从天而降的礌石滚木不停地往下砸,元纥士兵没有丝毫的惧意,他们踩着同伴们的尸首不停地往上爬。城墙的垛口处,时不时有宁军中箭或是被石块砸中而死。而且在那些宁军伤亡较大的缺口处已经爬上来了一些元纥士兵。 短兵相接,双方的士兵纷纷杀红了眼,手中锋利的刀枪毫不犹豫地刺向彼此的身体,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些扭曲的表情中透露出的是战死沙场的释然和为国尽忠的荣光。 那天在场的元纥士兵永远忘不了,秦州城墙之上那个身着赤乌明光铠的宁军将领以一敌十的画面。 浑身上下散发着虎贲之勇的陆子羽正在城墙的缺口处奋力拼杀,银龙一般的长枪几乎横扫一切,无人能敌。 很快,第一波冲上城墙的那批元纥士兵纷纷倒在了他和宁军的刀枪之下。陆子羽顾不上大腿处的刀伤和虎口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又再次拿起弓箭,快速地射向城下攀爬的元纥士兵。 此时此刻,身为一军主帅的陆子羽如此这般不顾生死以一敌众的身影大大激励了宁军的战斗意志。 而这对于目前身处敌众我寡局面的宁军来说,无疑是最为至关重要的。 第十二章 秦州血战 战斗从下午一直持续到了傍晚,终于,元纥军队在丢下三千多具尸体之后,停止了进攻。 “抓紧时间修补城墙,统计战损!”陆子羽瘫坐在地上,依靠着城墙命令道。 “是” 虎头枪被陆子羽重重地掷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军大夫正在为他包扎伤口,陆子羽的肩上、大腿和手臂都已伤痕累累。就连一向清俊的面庞也已被灰垢和血渍所掩盖。 此刻,陆子羽的心情沉重而复杂,城北山林暗岗里的死去的将士都是凛风关的老兵,是他最信得过的兄弟。但却只有一个侥幸逃了回来,至今仍昏迷不醒……他不敢想那百余个弟兄被杀害时该是何等的惨状。 奸细……到底会是谁呢?陆子羽的脑海中飞速地筛选着这一年多以来接触过城北暗哨的人。 终于,所有的疑点还是指向了他从最开始就排除的那个人—穆之寻。 陆子羽当初只是以为,他那日的反常不过一个京城王爷来到边境时难以自控的热血,然而现在似乎不是这么简单了,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说到底,这大宁的江山终归是他穆氏的江山,陆子羽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结论,但如果真的是他,那么秦州山林外的惨剧或许仅仅只是个开始。 想到这,陆子羽的后背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墨色的疑团在他的心中越散越大,“穆之寻究竟想要干什么?” 这时一名将士跑了过来,打断了陆子羽的思绪,“禀报世子殿下,虎头营重伤难以作战者三百一十二人,战死九百零六人,失踪五人,其余一千余人均有不同程度的伤情。” “那州府的厢军呢?”陆子羽追问道。 “秦州当地的八百厢军……也已死伤过半。”将士失落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告诉弟兄们,再坚持一下,八百里加急的求援信已经送出,朝廷的援军不日就到。”陆子羽满眼希冀道。 “是。”将士坚定而动容地点了点头。 将士离去时的步履匆忙而踉跄,陆子羽没有再去纠结心中的疑虑,他知道此刻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迎接明日更为猛烈的攻势,就陆子羽今日的观察,城外的元纥大军至少不下五万人,可仅半天的交战,己方就已损伤过半。陆子羽不知道自己如何能撑到朝廷援军到来的那一刻,可他又必须撑下去,因为一旦秦州城破,元纥入境,北境剩下的二十个州府便会很快相继陷落,届时就连驻守凛风关的北平军也会陷入被包围的困境…… 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有父王当年在凛风关反败为胜、挽狂澜于既倒的能力。 一想到父王当年奇袭混邪后方,他紧张地再次拾起了地上的虎头枪,用力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他还要再亲自巡视嘱咐一番,以防元纥夜晚袭城。 一队夜间巡防的士兵从远处走来,陆子羽正想过去叮嘱几句,却看到其中一名士兵不小心踩到地面上的结冰给摔倒了,不免遭到了来自同伴们的笑嘲。 眼前的这一幕让陆子羽的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不过他并不是嘲笑那个摔倒士兵,他发现自己貌似已经有了缓解燃眉之急的办法。 飘雪的营帐前,燕长风正站在凝望着秦州城上的灯火,穆之寻曾提醒过他有陆子羽把守在秦州。虽然他一向没把陆子羽当回事过。但今日没能顺利拿下秦州城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燕长风的心里很清楚,陆子羽毕竟只有三千余人,面对自己手中的五万元纥铁骑元纥,城破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 届时入了秦州,等到叔父的十五万大军一到,即使大宁的援军来了,恐怕也很难在这北境二十一州的平原之上与元纥铁骑一较高下。 “传令下去,明日寅时,发起总攻。”燕长风走进了帐篷之前,轻声对一旁的宿卫道。 “快!快!快!不要停,乡亲们,这可是咱们秦州最后的机会了。”此刻,秦州的知府刘仲正站在城楼之上不停的指挥着,焦虑的脸上带着最后一丝关于生的渴望。“世子殿下,这法子成吗?” “时值凛冬,天地皆冰,把水浇在城墙之上,很快就会凝结成一层厚厚的冰甲,不仅使得城墙更加牢固,更大大增加了元纥人攀爬城墙和架云梯的难度。”陆子羽停顿了一下,他拍了拍刘仲的肩膀低声道:“刘大人,这是目前唯一能做且最有效的法子了。” “下官明白。下官一定会让本州的百姓全力配合。”说完这句话,刘仲突然跪了下来,神情激动道:“下官知道……如果不是殿下您在,此刻的秦州怕已经成了一片焦土,秦州虽是边陲小地,可在这里生活的同样也是大宁的子民,下官在此替秦州城所有的百姓叩谢殿下以命相护之恩。” 那天晚上,秦州城里的百姓空前的团结一致,无论男女老少,纷纷带着水来往于城楼之间,有的人抬水桶,有的人用马车拉水缸,甚至还有端着水盆的孩童在城楼间奔跑穿梭。 秦州虽然破落,可对于这里的百姓来说,秦州有他们的祖宅、田地还有家人,秦州就是他们生活的一切。白天那些军爷们以命相搏,守护家园的身影,他们也都看到了,就连他们平日里骂的那些吃闲饭的厢兵也大都战死了,事到如今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另一面,永宁宫中的宁帝还在满心盼着凉羌关的捷报,心里正盘算着收复凉羌关以后全面要封锁北境,就像当年对待混邪一样对待元纥。他不会知道,此刻自秦州而来、八百里加急的信使这一路上已经累死了三匹快马。 次日天还未亮,元纥军队就又开始在秦州城下集结了,黑压压的阵势比昨天更加的暄躁。 就在他们蠢蠢欲动准备发起总攻时,包括燕长风在内的所有元纥士兵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厚厚的冰层把整个城墙和城门严密包裹,昨日已有些摇摇欲坠的秦州城楼看起来庞大坚固了许多,俨然成了一座寒光闪闪的冰城,与此同时,从天而降的雪花还在不停增加冰甲的厚度。 不要说进攻了,哪怕没有人防守,只是单纯的攀爬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不过,片刻的迟疑之后,燕长风还是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父汗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在心中默默起过誓,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夺取大宁北境州府的决心。 果然,进攻的难度被无限地放大了。投石车发射而出的巨大石块砸到冰面之上仅仅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凹痕,在牺牲了很多人之后才勉强架上的云梯,也很快滑落。 另一方面,城上宁军的箭矢和滚木还在源源不断地砸向混邪士兵。 这几乎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不计其数的元纥士兵死在了秦州城楼之下,但却没有一个人退缩,此时此刻,这些视死如归的元纥士兵是燕长风内心意志的真实写照。 自古以来,战场一向是人间炼狱的代名词,如果说昨日笼罩在宁军心头的是一种叫做“悲壮”的东西,那么今日便是“怜悯。”二字,没错,他们怜悯的对象正是那些元纥士兵,数不尽的尸首已经在城下堆成了小坡,从军多年,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不要命的打法,那是真正的视死如归。 可就在宁军纷纷庆幸这个办法能够有效的遏制元纥军队的攻势时,陆子羽却皱起了眉头,看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远处已经开始集结列队的元纥骑兵,他失声大喊,“不好!” 此时,全副武装的燕长风也已经跨上了战马,他提着手中的青龙戟低沉道:“我说过,今天是总攻。” 当宁军目瞪口呆地看着浩浩荡荡的元纥铁骑踩着城下那些数以万计的尸首直接冲上城墙时,已经晚了。 大批大批的元纥军队涌上城楼,已无生念的宁军在陆子羽的带领下和元纥士兵们展开了最后生死肉搏。 一时间,寡不敌众的宁军被杀的血肉模糊。 浑身是血的陆子羽也已被十余个元纥士兵用盾牌死死的围住,擒杀主将,无疑是结束战斗的最好选择。 然而陆子羽却不是一般的主将,只见伴随着一声凄厉的长啸,他手中的银枪如长龙一般将那些元纥士兵悉数扫飞,可这也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 人事已尽,再也无力回天。 随后,失去重心的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缓缓拔出了腰间的短匕,绝望的眼神中满是苍凉和无奈。“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今日城破,臣……北阳陆子羽定以死殉国。” 陆子羽毫无生念地举起短匕,凝重而释然的眼神中看不出一丝悲喜。 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身后传来了阵阵山呼。 “世子殿下~” 陆子羽神色恍惚地转过头,那一刻的心酸与动容,他此生难忘。 远处飘扬的旌旗令他瞬间热泪盈眶,旗帜上的“北平”二字是他从小最熟悉的字样。 “啊!”喜极而泣的陆子羽仰天长啸。 这时,元纥军营也传来了撤退的号角声,突如其来的北平军不仅打乱了他们的进攻计划,还袭击了燕长风的汗帐。情急之下便只能撤退回防。 万分着急的上官旬邑登上城楼,一把将陆子羽搂在怀里,魁梧的汉子也有急的流泪的一天,“世子爷!末将……来晚了。” “不算晚……你怎么没和父王去凉羌关。”陆子羽有气无力地苦笑道。 “老王爷放心不下你,才派我来的,真没想到元纥会在这个当口进犯秦州。” 上官旬邑的一番无心之话点醒了陆子羽,他心中的疑团再次被放大,凉羌关失陷,父王被调走,暗岗被袭。这一切绝非是巧合,此刻,他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测。 “你带了多少人马?”陆子羽定了定神道。 “三万人马。” “那……那父王身边还剩下多少人?”陆子羽着急道。 “一……一万人。”上官旬邑低声道。 “上官旬邑,你混蛋!”陆子羽怒斥道,由于用力过猛,胸口处传来一阵剧痛。 “末将……末将也放心不下老王爷,可这是老王爷的命令,末将……只能遵从啊,老王爷还说,元纥攻取凉羌关应该只是个引子,想必不会驻守太多的人马,他们真正的意图是秦州。”上官旬邑擦了擦眼泪,看起来也很为难。 陆子羽没有作声,他闭目无言的样子很是心酸。 另一方面,在看到元纥骑兵开始回防之后,那些被上官旬邑派去佯攻燕长风汗帐的北平军也退回了城内。 北平军的意外到来让攻取秦州变得棘手了起来,一股莫名的怒气在燕长风的心中腾起,就连当年攻取混邪的中京府都未曾有过如此的艰难。 他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正在进食的海东青,随即命人取来了纸和笔。日行千里的海东青在天亮之前可以到达他想让它去的任何地方。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御街,同样的边关告急,这日,宁帝没有等来凉羌关的捷报,而是等到了秦州的战事急报。如果说上次他还是只大怒的话,那这次便是震怒。 北阳王父子的话语终究还是应验了,心底的悔意令怒火中烧的宁帝更加的痛苦,但他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大发雷霆,一番痛定思痛之后,他决定明日早朝同群臣商议此事。 与此同时,一只海东青飞入了常王府,随后一名仆人匆匆跑了出去,回来时,身后多了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他在走进院落之后方才摘下斗篷,没错,此人郑观。 “北境再起烽火,元纥汗国陈兵十万,秦州危矣!”次日早朝,当宁帝将告急军报扔在大臣们的面前时,整个霄和殿笼罩在一片阴郁之中,往日的融洽惬意的氛围被这封军报一扫而空。 “陛下。” “父皇。” 首辅杨天栋和太子穆之策几乎是同时开口。 “杨阁老先讲。”宁帝道。 杨天栋作揖愤愤道:“事到如今,元纥汗国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他的目的无非就是想侵占我大宁的疆土。屡犯天威,实不可忍,老臣以为,应即刻派御林军主力和京畿各地在册厢军前往秦州前线支援,同时命镇南军派兵北上,并通知靖海军随时准备支援北境,以防万一。” “众卿以为如何?”宁帝点了点头,环顾朝野道。 “可这一切都是首辅大人的猜测啊,臣以为应当派出使节前往元纥,看其中是否有误会存在,能够议和自然最好,无论如何,贸然行兵家之事,实非上策。”户部的王尚书有些不同意杨天栋的意见。 “臣赞同王大人的看法,一年多前元纥使团入京,臣曾与他们有过接触,深感元纥实非蛮夷之邦,今日无端起衅,想必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礼部尚书附和道。 “二位大人此言差矣,元纥军队半月之前便夺取了凉羌关,如今趁着北阳王驰援凉羌关之时又发兵秦州,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郑观有些不屑地瞥向刚刚的两位尚书,“二位大人……是怕战事坏了你们榷场的生意吧。” “你……殿帅慎言。”郑观的质问,让这两位尚书有些慌张。 “郑卿。”宁帝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争论,“你接着说下去。” “臣大体同意阁老的看法,只不过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罢了。臣以为就不要调动镇南军和靖海军了,一来南境距此路途遥远,原水难解近渴;另外,靖海军一旦调动,臣担心……明疆国那边会有异动,毕竟他们一直惦记着泓南四郡。”说完这番话,郑观向前迈了一步,跪地行军礼道:“臣愿亲自带兵驰援。” “郑卿需要多少人马?”宁帝向来信任郑观。 “臣只需三万御林便可荡平夷众。”郑观信誓旦旦道。 “好!”宁帝知道,郑观一向不会和他说大话,“朕给你十万大军,五万御林军和京畿的五万厢军悉数归你调遣。” “谢陛下!” “父皇!儿臣愿做一偏将和殿帅驰援北境,求父皇答应儿臣吧。”穆之策满眼都是渴望,他自小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横刀立马,为大宁建不世之功,上次驰援凉羌关他没能去成,自然不想再失去这次机会。 “郑卿以为如何啊?”宁帝笑了笑,试探性地问着郑观。 “臣还是当初的看法,可若还是阻拦太子,便有失为臣之道,这样吧,太子为主帅,臣愿作副将在一旁扶持帮衬。”郑观恭谦道。 郑观的一番话正中宁帝下怀,自从他登基以来,大宁对外未曾有过败绩,在宁帝的心中,天兵所到之处敌军必望风而逃,更何况有郑观在一旁辅佐,定是万无一失,借此机会为太子立威,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之策,你愿意挑起一军主帅的担子吗?” “儿臣愿意。”渴望已久的机会来的如此地措不及防,穆之策信誓旦旦道。 驰援北境的事宜就这么商定了下来,看起来也万无一失,满朝文武也都稍稍松了一口气,可他们不知道,太子的身后,那个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常王才是整个朝堂之上最为兴奋的那个人。 第十三章 王陨 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未去过北境的穆之策,为了熟悉北境情况,一下早朝便去了兵部拿北境的军事堪舆图。 可库部主事装模作样地翻箱倒柜找了近半个时辰,还是没有找出那封图纸。 “怎么还没找到?”穆之策有些不耐烦。 “臣……臣也不知道啊?臣明明就放在了这个隔层里面啊。”库部主事一脸无辜道。 “你可知玩忽职守……丢失机密乃是大罪!”穆之策气愤道。 “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臣敢以性命担保,是臣记错了位置,图纸一定还在库中,臣立刻命人全面搜寻。”库部主事跪地叩首,哀求道。 “好了好了,赶紧去找!”穆之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然而这封图纸势必不会被找到的,它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到了燕长风的手里了。 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看管仓库的小吏跪在了着急的来回踱步的穆之策面前,“殿下,驰援北境事关重大,须臾不可失,殿下要信得过小人,小人愿为殿下呈上北境二十一州堪舆图。” 穆之策诧异地看着这个身材瘦小,佝偻老弱的小吏:“堪舆图在你那?” “堪舆图在小人的心里。”小吏缓缓道。 “此话怎讲?” “……小人自先帝朝登科以后就入职兵部,得此闲职已四十载有余,咳咳……故而有幸得览天下山川形势,各地军事堪舆。至于这北境二十一州的堪舆图,早已被小人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殿下若信得过小人……咳咳咳……小人愿……” “快,快去取纸笔来。”还没等小吏说完,穆之策就迫不及待地命令道。 听说有人能凭记忆画出复杂的北境堪舆图,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只见那个上了年纪的小吏静静地跪在地上在空白的卷轴上一笔一笔地画了起来,何处山川、何处急流、每一处驻军数量、屯粮多少、守将何人等一一细细标注,在场众人无不惊叹。 “你在这乱画,若是误了军国大事,可是死罪!”看着自己的下属这般出风头,库部主事的脸很是火辣。 “把这张画好的图纸装起来。”穆之策对一旁的随从道。 “你叫什么名字。”穆之策满怀敬重地将小吏扶了起来。 “小人……李成。”李成受宠若惊道。 “李成,好,本宫记住了。”穆之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后又斥责库部主事道:“若是等本宫班师回京你还找不到那张原图,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那日,浩浩荡荡的御林军缓缓出了云京城的北门,放眼望去,鎏金的盔甲、血红的披风、闪着银光的长枪、冷锻钢刀,还有锦绸装饰的犀牛皮箭囊……让人目不暇接。作为大宁四大禁军之首的御林军有着全天下最精良奢华的装备,就连马匹都是清一色的塞外汗血。 “天兵,就要有天兵的样子。”这是宁帝曾经说过的话。 帅旗之下,身着金色明光铠,头戴凤翅兜鍪的穆之策正时不时地向郑观问询一些关于行军打仗的事情,看起来认真而又谦虚。 而郑观一边耐心恭谦地给太子解答,一边在心中推演着那晚常王安排给他的话。 秦州城外,元纥军营。 一名士卒匆匆跑入了燕长风的汗帐,跪地兴奋道:“禀大汗,左贤王援军已至。” “好。”就在燕长风兴奋的站起身准备走向账外迎接左贤王时,一名将领走进了帐篷,左耳处的巨大耳环和两鬓浓密毛发散发着浑厚的雄性气息,俊朗不羁的面容下一双深邃的眸子和挺立的鼻梁散发出苍狼一般的气息。 “万俟颜参见可汗。”万俟是混邪的姓氏,没错,他正是混邪人,是当年元纥同混邪打仗时投奔到燕山护麾下的,那时他才十几岁,燕山护没有对他的身份心存芥蒂,见他杀伐果敢,忠勇可信,便把他留在了身边,十几年过去了,他已经成长为深受燕山护信任的爱将。 “左贤王呢?还没到吗?”燕长风疑惑道,他并不喜欢万俟颜,若不是叔父的缘故,他早就把万俟颜免职了。 “左贤王让末将先率三万兵马驰援秦州,他说他随后就到,让可汗稍等片刻。”万俟颜低声道。 燕长风的心中有些不悦,他不知道叔父为什么在这个当口出了问题,如果在云京的援军抵达之前不能拿下秦州,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了。 凉羌关的情况正如陆天远所预料的那般,只有三千元纥士兵在那里驻守,他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夺回了了凉羌关。 “既然王爷已经预料到凉羌关是这种情况,又何必亲自大老远的跑这一遭呢?”副将不解道。 “违命抗旨是大罪,本王自小从军,征战多年,到老了……难道还要承担这个罪名吗?”荒凉的戈壁笼罩在一片沙色之中,陆天远迷离的表情散发着透骨的苍凉。 “短期内,元纥应该不会再进犯凉羌关了,本王还要尽快赶回凛风关,在朝廷换防的部队到来之前,你带五千人先暂时留守在这里吧。” “是。” 西北的落日浑圆而炙热,在多年的风沙的侵蚀之下,凉羌关早已和大漠戈壁融合在天地沙色之中,落日迟暮下,陆天远一行人的背影显得落寞而孤寂。 当燕山护听说北阳王只带一万人前往凉羌关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中就已经开始酝酿这个计划了,二十年前,陆天远戴孝上阵,大破混邪主力的往事至今仍在关内关外流传,从那以后,陆天远几乎成了不可战胜的神话。 如今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燕山护不想失去。 他让万俟烈先带五万人奔赴秦州战场,而自己则率领五万人埋伏在了凉羌关回凛风关的必经之路上。 自古将军白发泪,多少马革裹尸还。 五万和五千的较量没有任何的悬念,喊杀冲天的山谷在日落后又再次恢复了宁静。 舍命沙场,苍天犹怜。风儿吹动着山谷中的沙土轻掩了将士们的身体……老天也怕他们着了凉。 身中数刀的陆天远表情安详而平和,他不后悔,因为在遭到伏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自己派人去秦州支援子羽的决定是对的。 “将士们,报国的时候到了!”这是陆天远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秦州城内,睡梦中的陆子羽突然惊醒,浑身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冷汗布满了他的全身。 “难道是这几日的战事所累。”他推了推发涨的脑袋,混乱的梦魇让他有些惊魂未定。 这时,上官旬邑匆忙跑了进来,看起来很兴奋,“世子爷,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 “御林军,朝廷的御林军到了!”上官旬邑激动道。 他话音刚落,一个身着御林军将服的人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金黄色的圣旨。 陆子羽见过这个人,他是殿前司都虞侯萧平。 “陆子羽接旨。”萧平面无表情道。 陆子羽顾不得穿起鞋袜,直接跪在了地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阳世子陆子羽尽忠竭力,血战秦州,朕心甚慰,卿即刻启程,来京见驾,所有北平军悉数退回凛风关,秦州防卫交由御林军接手。钦此。” “臣领旨谢恩。”陆子羽叩首起身,从萧平的手中接过了圣旨。好奇道:“萧虞侯,朝廷此次援军有多少人?何人为帅?” “天兵十万,太子殿下担当主帅,殿帅为副将。”萧平得意道。 “太子殿下!”数量庞大的援军和太子亲征的消息让陆子羽有些兴奋,“太子殿下现在何处,我要把秦州战事的情况细细告知太子殿下。” 陆子羽说完这番话便要激动地向外走去,却不料被萧平拦住了,“世子莫要着急,太子和殿帅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怕世子辛劳,才特意让我率三万轻骑带着陛下的旨意先行来此。”萧平的嘴角划过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世子还是尽快出发吧,下官记得没错的话……陛下的旨意是即刻启程吧。” “陛下为何此时召世子入京啊,世子浑身是伤,实在是难以赶路啊!”上官旬邑着急道。 “这位是?”萧平疑惑的瞅了一眼上官旬邑。 “他是我的副将。”陆子羽解释道。 “哼!”萧平冷笑了一声,“武将干政?” “你……”上官旬邑一脸不爽地看着萧平。 “你退下吧,即刻整理部队和御林军进行交接。”陆子羽有气无力道。 “……是。”上官旬邑气哄哄地走了出去。 一时间,破落的秦州城又涌进了数万的兵马,这些衣着华丽的御林军和经过血战之后浑身是伤的北平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天兵的到来,让知府刘仲十分激动,陛下对边陲百姓的关切让他大为动容,当即泪流满面地朝南跪拜,“天子门生刘仲……叩谢陛下天恩。” 陆子羽已经收拾好行装,来到了秦州城的南门,身边只有简单的四五个随从。 “世子爷!留步。”上官旬邑从远处策马疾驰而来,见到陆子羽的队伍如此这般冷清,还没有车辇,他显得有些不满,“世子爷,您重伤在身,为何不乘坐车驾。” “你的世子爷……什么时候做过马车?”陆子羽玩味的打趣道,“一点小伤看把你吓得。” “世子爷……还是让我再带一支人马护卫你入京吧。”上官旬邑不放心道。 “别说废话了,快回去吧,我父王也应该快回凛风关了,你赶紧向他汇报秦州的情况,也好让他老人家心里有个底,驾!”说完这番华,陆子羽一行人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北阳王却是还是回了凛风关,但却是被抬回的,凛风关的守将见老王爷迟迟没有按照约定的日期返回,便派人去凉羌关询问,却没想竟在半路的山谷里见到了老王爷的尸骨。 见到老王爷的尸首的那一刻,整个凛风关一片缟素,哭声震天。 这些北平军将士从十几岁来边关,就再也没回去过,他们的心里早就把这位威严慈爱的老王爷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可这个时常与士兵们同吃同住,每到过年都会亲自提着食盒一个军营又一个军营送饺子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秦州城内,知府刘仲本以为可以安心地睡个好觉了,却怎么都不会想到,就在城中百姓都已安睡之后,刚刚扎好营寨的御林军又悉数退出了,除了萧平在临走前朝着天空发射了一枚信号烟花之外,他们的动作几乎没有一丝的声响。 秦州城外的元纥营帐前,当燕长风看到那颗绚烂的烟花之后轻声道:“入城吧。” 很快,数支带有绳索的倒勾牢牢地挂住了城墙上的垛子,攀爬而上的元纥士兵很快就解决了城门处的值夜的厢军士卒,而秦州城的大门也从里面被打开了,这个当初让元纥人丢下万余具尸体的秦州城最后竟是以这么简单地方式被攻破了。 入城之后的燕长风看着那些之前被宁军关起来的元纥牧民毫发无损的从牢房中走出来时,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刘仲是在睡梦被元纥士兵捆起来的,那晚包括刘仲在内的所有秦州百姓都被集结到了城门前的空地上。在火光的映照下,瑟瑟发抖的表情中透露着恐惧和绝望。 燕长风狠狠地挥了一下手中的马鞭道:“所有元纥士兵都听着,入城之后,胆敢烧杀抢掠者,就地处决!记住了吗?” “记住了!” “再说一遍,记住了吗?” “记住了!” 说完这番话,陆子羽有转过身目光温存地对那些秦州百姓道:“放心吧,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你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回去睡觉,天亮之后该劳作的劳作,该经商的经商,以前怎么样,今后就怎么样,听明白了吗?” 然而却没有人回应他,恐惧依旧笼罩在他们的心头。 燕长风无奈地笑了笑,他指着那些元纥士兵道:“你们都让开,让百姓们回家。” 很快,当一两个大胆的人从元纥士兵让开的缺口处跑了出去以后,所有的秦州百姓们都飞快地跑回了各自的家中。 只剩下刘仲还站在原地。 燕长风走到了他的身边,笑道:“本汗知道,秦州的百姓离不开你,你以后还作秦州的知府吧。” 而刘仲则是头朝南,一言不发。 “无论是归属大宁,还是归属元纥,秦州始终都是秦州,不是吗?”燕长风有些无奈道。 “刘某是天子的门生,大宁的官员,一臣不仕二主,大汗无需多言。”刘仲终于开口了。 “好……你走吧,这里现在是元纥汗国的属地,你回你的大宁去吧。”燕长风摇了摇头,“给他松绑。” 然而就在燕长风离开没两步,身后却传来了“扑通”的声响,燕长风转过身,发现刘仲已经倒在了地上,一旁的侍从连忙跑了过去,一番检查之后道:“可汗,他咬舌自尽了。” “……埋了吧。”燕图南叹了一口气,“关闭所有的城门,别让百姓们跑了出去,他们都走了,秦州的地就没人种了。” “是。” 第十四章 暗箭 寒风透骨,月影凄凄。陆子羽背着虎头枪策马奔行在北境的荒原之上,浑身上下不停地袭来阵阵刺痛。 “冷不冷?”陆子羽侧过脸笑着问道一旁的随行。 “不冷,能有机会陪同世子殿下是我们的荣幸。”随行们憨笑道。 “好,此地荒凉,等天亮之后我们再找地方歇息吧。”陆子羽欣慰地点了点头。 “是。” 不知为什么,陆子羽总觉得萧平怪怪的,而陛下的那封圣旨更是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其实,他此刻最想去的地方是凛风关,一个劫后余生的人最想见的往往是自己最亲的人。 可谁又会想到,境内的杀意竟比边关来的更加直接。 数支箭矢迎面飞来,“小心!”陆子连忙用虎头枪挥挡箭矢,待他回过神,随行们皆已中箭落马,无一幸存。 “出来!给我出来!”怒火中烧的陆子羽朝着空无一人的原野怒吼道。 混乱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一排密密麻麻的骑兵拦住了陆子羽的去路,他们竟然是……御林军。 那一刻,除了难以置信,还是难以置信。 “世子这般好身手,没想到……也会临阵叛逃。”为首的一名将领开了口,冰冷的话语满带着杀意。 “你在胡说什么!为什么要放箭!”陆子羽气愤地质问道。 那名将领没有理会他,他抬高了音调冷冷道:“陆子羽临阵脱逃,致使秦州陷落,陛下有旨,就地正法!” 马儿的嘶鸣划破了夜空,迎面杀来的御林军一招一式都下了死手,陆子羽若还只是一味地躲避,他很快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乱枪之下。 “啊!”无名的怒火在他的胸间燃起,手中的虎头枪刺穿了一名御林军的胸膛,整个人被陆子羽挑到了空中。 很快,一个个御林军从马上跌落,陆子羽的眼眶已经杀的分外通红,和自己人拼命的感觉太过糟糕。 可陆子羽毕竟重伤在身,这样下去他势必坚持不了多久,当精疲力竭的他左击右挡挑飞了一支又一支的银枪之后,一支刺向他后背长枪眼看着就要把陆子羽扎个透心凉。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何处飞来的长枪直接将那人从马背上穿透,活活钉死在了地 当看到陆子羽转身看到上官旬邑带着一队人马冲杀进来之时,他的喉结哽咽了一下。 这辈子能有这么个兄弟,值了。 赶来救援的上官旬邑和众北平军死死地护住了陆子羽,无论是谁,只要敢伤害他们的世子爷,那便是和整个北平军作对。 “你怎来了?”陆子羽一边迎敌一边朝着上官旬邑喊道。 “世子爷,秦州城……丢了。”上官旬邑愤怒地大喊,“末将走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在秦州留下了几名斥候,没想到末将才刚走到半路,就接到了御林军撤退,秦州失陷的消息,其中有诈,末将自然想到了世子爷,急忙带着轻骑来找你。” “什么!”接连不断地冲击让陆子羽有些恍惚,看来御林军的上层也出现了奸细,而且这个人为了让自己死竟不惜做出假传圣旨和陷害栽赃的事情。 “竟敢和御林军作对,你们这是叛逆!是谋反!给我杀光他们,一个不留!”御林军的将领怒斥道。 “快,你们护送世子爷撤退,一定要把世子爷安全地送回凛风关!”上官旬邑大喊。 “我是最高指挥!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发号施令了!”陆子羽生气道,“北平军听令,今日只许死战,不许后退!” “嘿嘿,世子爷,旬邑在您身边坐了那么多年的副将,今天……就让末将发号施令一次吧!”上官旬邑朝着陆子羽憨笑道。 “请世子殿下速回凛风关!请世子殿下速回凛风关!”在场的北平军也齐声高喊道。 “让我做抛弃兄弟这种事,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陆子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上官旬邑瞅准机会狠狠地捶晕了过去。 “快带世子杀出去!”上官旬邑咆哮道。 那晚,同仇敌忾的北平军用命撕出了的一条口子,踏雪瞅准时机一个飞跃背着陆子羽冲了包围。在十余骑的护送下消失在夜色中。 可剩下的百余骑却再也很难出去了,上官旬邑耸了耸肩,嘴角划过一丝苦笑,对他来说,能救出了世子比什么都重要,至于这条命,跨上战马的汉子什么时候放在心上过。 刀剑无眼,血月如歌。一个又一个北平军的士兵从马背上跌落,惨死在了纷乱的马蹄之下,十余支长枪一同刺向了上官旬邑,他手中的狼牙棒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 假传圣旨、截杀陆子羽,郑观暗中派出的人早已经在北境兜了个圈子,而这边刚从睡梦醒来的穆之策却什么都不知道。 “殿帅,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进入北境了。”天刚蒙蒙凉,穆之策便穿上了厚重地铠甲,一本正经地端详着桌案上的堪舆图道。 “回太子殿下,昨日我们刚刚出了祥谷关,此时正身处北境的最南端。”郑观恭谨道。 “……子羽在前线一定是一番苦战。”穆之策表情隐隐透露着些许担忧,“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大军务必在明天天亮之前抵达秦州前线!” “是。老臣这就吩咐下去。”就在郑观转头要走时。 一名御林军校尉冲进了营帐,“先遣斥候来报!秦州沦陷,陆子羽弃城而逃,下路不明。元纥大军已杀入北境,江、沧、平三州也已失守,闵、怀二州……告急!” “什么!”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大大出乎了穆之策的预料,“那凛风关的北平军呢?”穆之策急切地问道。 “不知道,元纥军队占领了沿途的州府,我们和凛风关失去了联络” “陆子羽……怎么会?不可能,陆子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他一定是回凛风关搬援兵去了”穆之策神色慌乱道。 他不相信陆子羽会做出这样的事其实是有一定依据的。 他和陆子羽年岁相仿,虽然不是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但也有过很多一同玩耍的经历,陆子羽小的时候时常随北阳王入京,而对于当时的穆之策来说,这个来自北境、见多识广、小小年纪就有一副好身手的陆子羽是他最想见到的玩伴。 后来,虽他们渐渐长大,东宫之位让穆之策少了很多不得已的束缚,而陆子羽的也渐渐扛起了北平军的重担,二人便很少有机会再一起欢笑了,但幼时留给对方最真挚的笑容和信任却深深地埋在了彼此的心间,从未忘却。 “明年岁夕……我可能就来不了京城了。” “为什么?” “父王说,我到了该上战场的年纪了。” “可你还小啊,战场上不应该都是殿帅那样的大人吗?” “不知道……这柄百发百中的银弹弓送给你,有了它,即使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打鸟也不会失手了。嘿嘿。” “好,去了战场……你会死吗?” “不知道,只要打仗就会死人啊,不过我那么厉害……应该不会死吧。” “这是我父皇给我的玉佩,能驱邪避灾,你拿着。” “嗯嗯。”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郑观问询的话语打断了穆之策的思绪。 “……殿帅”穆之策回了回神。 “北境之内一片坦途,是最有利于元纥铁骑冲锋的地形,老臣以为还是最好不要贸然前行才好。” “殿帅此言差矣,”万分着急地穆之策听到郑观这样说之后,显得更加生气,“北境形势已如此严峻,我等千里赴戎机,本就是为了驱逐夷众,如今你却要本宫停滞不前,至江山社稷,国土沦丧于不顾,你是想陷本宫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地吗?!” “老臣误君……老臣死罪。”郑观连忙跪地叩首。 “……起来吧。”稍许,穆之策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传令下去,大军即刻开拔,速解闵、怀二州之围。” “……是。” 闵州城外,燕长风的心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在他攻破秦州的第二天,燕山护的援军就到了,他本来还想责问燕山护几句,但当燕山护告诉他北阳王已经战死的消息之后,燕长风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接下来战事的发展甚至比燕长风预料更加顺利,在穆之寻的那份堪舆图的帮助下,元纥铁骑在大宁北境攻城略地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江州只用了一个时辰便被燕长风拿下,沧、平二州更是直接不战而降。 至于闵、怀二州,那是燕长风故意围而不打的,因为他要在这里等候大宁太子的军队。 而从马背上醒来陆子羽还未从失去兄弟的悲伤中走出来时,凛风关的缟素彻底击溃了他的内心。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陆子羽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怎么哭过,但那日,枕戈泣血的他几度昏厥。 良久,声音沙哑的陆子羽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凝重道:“……是谁干的?” “元纥左贤王……末将在老王爷遇袭的山谷里发现了左贤王的番旗。”一旁的北平军将领抹着眼泪道。 此刻,陆子羽心如刀绞,原来父王当初分兵秦州去救他,其实是在以命换命…… “冤有头……债有主。”陆子羽缓缓站起身,他满含热泪地看着在场的所有北平军将士道:“母妃走的时候说过,让子羽好好孝敬父王……她还说一定要让父王颐养天年……她不想让父王像祖父那样……”陆子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几度哽咽。 “兄弟们,朝廷内部出了叛徒,御林军已经靠不住了,我被小人所陷害,背上了临阵脱逃的罪名,如今北境各州府正相继失陷,守着凛风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倒不如散了去还有一线生机。生养之恩大于天,杀父之仇不共天,子羽处理完父王的后事以后,便会出关寻仇,各位兄弟的家中都有亲人,各自带着军饷……回家吧。” 然而一阵无言之后,众将士的话语让陆子羽再度泪目。 “王爷走了……世子就不要我们了吗?” “世子要报仇,难道就不许我们报仇吗?” “生是北平军的人,死是北平军的鬼,我哪也不去就跟着世子。” “誓死追随世子殿下!誓死追随世子殿下!”一时间,山呼盖住了整个凛风关。 既然大家已经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陆子羽还能再说什么呢。 另一边,当穆之策的大军一路风尘的赶到闵州城下时,元纥军队已经严阵以待了,一副早就知道宁军要来的样子。 可还没等宁军站稳脚跟,元纥铁骑就已经开始向他们发起冲锋了。闪亮的弯刀在他们的手中旋转,狂奔的铁骑扬起了满天的飞尘。 “殿帅,快指挥命将士们迎敌啊!”穆之策急道。 “老臣遵旨。”郑观缓缓走向帅台,挥舞着帅旗下令道:“银枪兵立阵迎敌,龙镶骑自左右两翼迂回包抄!” 大批手持巨盾的御林军迅速在阵前立起了一面巨大的盾墙,密密麻麻的长枪从盾牌的缝隙中穿插而过,身后的大批弓箭手也早已就位,若是元纥的骑兵冲过来势必会被刺成筛子。 然而就在元纥骑兵距离御林军的盾墙还有些距离时,从他们的身后却飞来了一颗颗巨大的圆石,无与伦比的冲力直接击垮了那面盾墙,一时间御林军死伤无数。 虽然又有大批的御林军及时填了上去,但此时元纥骑兵的第一波冲锋已经到了阵前,双方展开了惨烈的混战。 与此同时,被派去两侧包抄的龙镶骑竟莫名其妙的遭到了早就埋伏好的元纥重骑兵的反包抄。这些龙镶骑虽然个个马术绝伦,可当他们遇到那些武装到牙齿、人马皆披重甲的元纥重骑兵时却毫无办法。 贴身肉搏,重骑兵是无敌的。 龙镶骑向来是御林军中最桀骜不驯的部队,据说他们的选拔标准除了武艺和骑术以外,甚至还有相貌和身材这两项,在云京的时候,这些御街而行的龙镶骑一向是京城姑娘们花痴的对象。 但那些姑娘们一定想象不到,元纥重骑的弯刀下,这些龙镶骑被杀的是何等的狼狈。 阵前拼杀同样也不顺利,平原之上,步兵对战骑兵有着天然的劣势,好在郑观临时改变了战术,命御林军手持大刀长斧,不顾生死直接朝着马腿砍去,随后乱枪刺死跌落下马的元纥士兵,这才勉强稳住了不利的局面。 惨烈的战斗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日落,元纥军队见一时难有很大的突破,方才停止了冲锋,而穆之策也没有再下令士兵发起进攻。当真实的战争摆在他的面前时,这个从小就向往着热血疆场的年轻人却被活活震住了。 随处可见的残臂断肢触目惊心、地狱般绝望的惨叫不绝入耳,就连空气中都满是呛人的腥臭。人间炼狱,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晚,御林军也在闵州城外距离元纥营地十里处扎起了营寨,昏暗的烛光下,穆之策的表情看起来彷徨而无力。 “报告太子殿下、殿帅,今日一战,京畿厢军死伤两万人,御林军战死一万五千人,龙镶骑损失惨重……只剩下不到三千骑。”从这名御林军的声音中能听得出,此刻的士气非常的低落。 “知道了,你退下吧。”郑观道。 “殿帅……我们该怎么办!”此时的穆之策再没了之前训斥郑观时的那种气势,取而代之的是害怕和迷茫。 “殿下,事态严峻,不容乐观。事到如今也就只能用这个办法了,不知……能否回天。”郑观抿了抿干枯的嘴唇,他看起来很是犹豫。 “殿帅请讲。”此刻,郑观是穆之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第十五章 停战 “夜袭!”郑观坚定道。 “夜袭?”穆之策很不解,“我军刚刚经历过一番苦战,正是需要休整的时候啊。” “殿下说得没错,可敌军也一定是这么认为的。”郑观向前挪了一步,神色忧虑道:“今日鏖战,我军损失惨重,敌军一定以为我军必会修整,兵法有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举或许是目前唯一能挽回颓势的办法了。” “这……”穆之策看起来很为难。 见到穆之策犹豫了起来,郑观立刻跪地动容道:“殿下,平原开战,我军本就是劣势,更何况又与凛风关失去了联络,今日此战的艰难殿下已经看到了,如若还是一味地循规蹈矩下去,明日只会败的更惨啊,殿下就信老臣这一回吧。” 穆之策无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情势竟会变得如此糟糕。” 良久,他黯然开口,“事到如今……就只能如此了,殿帅去办吧。” “老臣遵旨。” 随后,郑观立刻找到了殿前司都虞侯萧平。 “即刻率五万精锐,夜袭元纥大营!”郑观厉声道。 “……殿帅。”单膝跪地的萧平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郑观,他似乎还想再确认一边郑观的话。 “还愣着干什么,此番行动事关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快去啊!”郑观呵斥道。 “是……末将遵命!” 收复凉羌关的消息和北阳王战死的消息传入云京的时间前后只差了一天。 “你知道吗?北阳王战死了。”酒肆里的食客一口饮尽了酒盅里的酒,一边斟酒,一边砸了咂嘴说出了这句话。 “嗨,你听谁胡说的,那么大的官怎么可能会战死。”桌对面的食客笑道。 “千真万确,我内弟在殿前司当值,他亲口跟我说的。” “啊!真有此事啊。” “那还能有假。”食客夹了一粒花生米嚼了起来,撇了撇嘴,“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有时候想想还是咱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自在。” “是这么个理儿啊。” 永宁宫。 眼圈发红的宁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北阳王战死的消息实在是太过于突然,他缓步走到殿门前,伫立良久哽咽道:“传朕旨意,追加陆天远太子太保衔,画像……入世勋阁,谥号……武昭,陆子羽即刻……承袭北阳王位。” 闵州城下,萧平正带着御林军在暗中观察着元纥军营,稀疏的篝火和打着哈切的士兵看起来没有一丝的防备。 萧平的心中的疑惑还是放不下,因为殿帅事先并没有向他说过会有袭营的计划,难道说,殿帅和元纥人之间的合作破裂了? 但毕竟军令难违,萧平还是带着五万御林悉数冲向了元纥的营地。 在迅速杀死了把守营门的元纥士兵之后,御林军纷纷奔入元纥的营帐,刀枪刺破帐篷的声音裹挟着浓烈的杀气,可他们却没有见到想象中酣睡的元纥士兵。 不合常理的现象让萧平立刻明白了过来,他急忙大喊:“快撤!”但却为时已晚。 冒着火光的箭矢漫天而下,喊声震天的元纥士兵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杀了过来。 “郑观老儿,你害我!”萧平怒目嘶吼,话音刚落,一支箭矢生生地穿透了他的喉咙。 在混乱中被敌军包围,下场往往会很惨。哪怕你是什么所谓的天兵。 主将已死,无人指挥而又惊慌失措的御林军瞬间丧失了战斗力,不计其数的御林军死在了元纥军队的弯刀之下,那晚,御林军的大溃败从元纥军营一直蔓延到了宁军军营。 “殿下!殿下!”郑观恸哭着跪在了穆之策的面前,“败了,我们败了,袭营的主力被元纥军队杀溃了,元纥人已经杀到营前了。” “什么!” “殿下快随老臣逃命吧,殿下若是有个万一,老臣就是有一万个脑袋也不够杀的啊!”郑观失声乞求道。 “郑观,你着实误了本宫,误了社稷啊!”穆之策的手颤抖着指着郑观,大恸道。 “老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郑观声嘶力竭地朝着账外喊道“快来人啊!保护太子殿下撤退!” 那是大宁建朝百余年来从未有过的狼狈,元纥大军的追杀之下,丢盔弃甲的宁军慌不择路地向南奔逃,一时间死伤无数. 辎重、钱粮、马车、兵甲散落的到处都是,狼狈至极,就连穆之策的冠冕都不见了踪影。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溃军整整奔逃了一夜,方才不见了元纥人追杀的踪影。 天亮以后,郑观又连忙整理部队,但此刻身边只剩下不到五千人了。 出征时的十万天兵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却是这般的狼狈。此情此景让满面灰尘,披肩散发的穆之策忍不住放声哭嚎:“北境丢了!北境丢了!本宫有愧社稷,无颜再见君父啊!”说完便要拔刀自尽,但所幸被在场将士死死地拦了下来。 由于害怕元纥人再次杀过来,郑观直接率领残兵退回了祥谷关。不日便会回京请罪。 大败宁军之后,元纥军中自然是一片欢腾,当天便一鼓作气拿下了闵、怀二州。之后,元纥军队每每攻下一座州府,燕长风都会亲自去安抚那些占领地的百姓,对他来说,占领区的百姓们能够继续安居乐业比什么都重要。 没了朝廷和北平军的保护,那些地方州府几乎毫无抵抗能力。元纥铁骑所到之处,燕长风又连下八州。 此时,大宁北境就只剩下凛风关以西的七个州府了。 这日,元纥军队在燕山护的带领下正准备进攻同州,薄弱的城墙和寥寥几百人的厢军,燕山护丝毫不放在眼里。 胸有成竹的燕山护直接下达了一个时辰攻下同州的命令。 元纥将士们同样欣然领命,大宁最精锐的部队都差点被他们全歼,一个时辰拿下一个小小的州府又有何难呢? 可就在他们听着异常熟悉的号角和鼓声冲锋时,身后却冲来了一群头系白绢的鬼煞。 没错,鬼煞,因为只有用鬼煞才能形容元纥军队那天所经历的恐惧。 北阳王战死以后,元纥方面想当然的以为北平军已是群龙无首,只能龟缩在凛风关内不敢出来,大败御林军之后的兴奋又让他们几乎忘却了这支军队的存在。 大意,往往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奔涌而来的北平军如下山猛虎一般冲向了元纥阵营。 燕山护在看到北平军的军旗之后还是有点意外的,但他的手中毕竟也是数万虎狼之师,一番号令之后,正在攻城的元纥士兵立即调转方向,朝着身后的北平军迎了上去。 可谁能想到,连连得胜的元纥铁骑竟然在北平军的冲锋之下一触即溃。北平军的兵锋用排山倒海之势形容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为首的那位身披白袍,手持银枪的将军,万夫不敌之勇实乃天神下凡。 元纥士兵中有人认出了他,那个之前在秦州城墙上浴血奋战的大宁将领曾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更让燕山护慌张的是,他发现北平军兵锋所指的方向正是自己的中军营帐,但他发现的却太晚了。 狰狞的虎头枪发出着夺命的寒光,战马上的燕山护刚刚举起手中弯刀,疾如闪电的长枪就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腔。 陆子羽拔出了腰间的钢刀,那一刻,燕山护的头颅和帅旗被一同斩下。 这一幕彻底瓦解了元纥军队的战斗意志。 四散逃命的元纥军队像极了那日大溃败的御林军。 陆子羽没有下令继续追击,因为在经历秦州血战和凉羌关之战以后,北平军就只剩下两万多人了。 可就是这两万余人,在那日却愣生生地遏制住了元纥十万大军势如破竹的攻势,死死地地保住了北境仅剩的七座州府。 当同州失利,燕山护战死的消息传到燕长风的耳中时,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震怒,战死沙场对每一个在马背上长大的元纥人来说都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 闭目无言的燕长风双手合于胸前低声道:“叔父,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元纥民族会永远记得您为元纥汗国所做的一切。” 随后,他向全军下达了停止继续进攻大宁的命令。 元纥汗国此番入侵大宁几乎用尽全国之力才聚集了十七万大军,一番征战之后,本就有些损耗的元纥军队,在燕山护同州惨败之后立刻显得捉襟见肘。再加上国内空虚,刚刚占领的州府也需要兵马去巩固驻守,继续进攻便会存在着一定的风险。 而让燕长风放弃进攻计划的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每占领一个州府,都会命人勘测此处的田地。 元纥不像大宁,他们没有这么多的城市和人口,除了都城北邺和一些部落的集散地以外便没了别的城市,而如今到手的统共十四个州府的田地加上草原的牛羊牧场已经足矣养活整个元纥汗国了。 也就是说,他已经完成了父汗临终前交给他的任务。 但这两点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之所以没有继续进攻,是因为在他心中所想要的远比这七个州府更加重要。 太子和郑观带着剩余的几千人返回云京的那天,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寒雨。 路旁的百姓们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些落魄的将士,没有漫天的菜叶,也没有不堪的骂语,只有无尽的沉默。 这是他们平日里最引以为傲的军队,如今却败的这么狼狈,他们的心里同样是失落和难受。 宁帝或许是真的老了,自从五十圣寿那次举国之庆以后,大宁朝似乎就再没有了好消息,从凉羌关陷落,到北阳王战死,宁帝已经很多个日夜没有合眼了。 而这次太子战败,北境连丢十四州的消息彻底压垮了宁帝的身体,一阵急火攻心之下竟昏死过去,直到第二天才渐渐苏醒过来。这期间,慧妃和穆琳霄在榻前守着,深夜闻讯匆匆赶来的穆之寻也是寸步不离。 而穆之策则在宁帝的榻前跪了整整一夜,任谁劝都没有用。 “你……过来。”宁帝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穆之策,这是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父皇。”穆之策跪着挪到了榻前。 却不料宁帝狠狠地扇了穆之策一个耳光,直打的穆之策踉跄倒地,嘴角渗血。 “陛下!”慧妃连忙拦住了激动的宁帝。 “太子哥哥!”穆琳霄急忙扶起穆之策,眼中的泪水已经开始打转了。 “父皇,不是皇兄的错啊。”穆之寻见状下跪求情道,“是陆子羽……陆子羽临阵脱逃,把元纥人放了进来,才使皇兄陷入了步兵对战骑兵的困境啊!” “咳咳……那郑观呢!他这个副将是怎么当的!宁帝气的拍着床榻喊道。 “殿帅……他戴罪在家,正等候父皇发落呢。”穆之寻低声道。 “父皇……儿臣无能,这都是儿臣之错,不怪子羽也不怪郑观,所有罪责由儿臣一人承担。”穆之策痛心疾首道。 “你承担……你承担得起吗?!”宁帝咆哮道。 “父皇,太子哥哥毕竟是第一次领兵打仗,您就原谅他这一次吧。”穆琳霄也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乞求道,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见过父皇对太子哥哥发过这么大的气,这次,她不知道父皇会如何惩罚太子哥哥。 穆琳霄哭诉完之后,宁帝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良久,他声音低颤道:“太子于社稷有失,罚跪太庙三个月,三月之后禁闭府中,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擅出、不得问政,先前负责的一应事宜暂由……常王代替。郑观未尽将帅之责,即刻革职,关入天牢,等候发落。念在陆子羽正坚守七州之地,暂……戴罪留用,秦州之事容后再议。” 那日郑观脱去了朝服,被自己往日的部下押入了天牢,伤心欲绝的穆之策也在御林军的看护下被送往了京郊的太庙。 穆之寻在出宫以后便撑着伞朝着天牢的方向走了去,墨色的双眸冰冷而阴暗,没错,事情正朝着他计划地方向发展。 太子失势,他终于可以借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在内阁和各部行走,进而具体安排下一步事宜,只是……郑观没能除掉陆子羽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事到如今他知道,陆子羽一定开始怀疑他了,虽然陛下暂时没有召陆子羽入京,但他已经不能再拖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在暴露之前行动。 第二天,霄和殿朝堂之上的争论便炸开了锅。御林军惨败,郑观下狱,北境七州岌岌可危。朝廷该如何应对元纥汗国接下来的行动?一旦再起战端,朝廷该派何人为帅?京师主力伤亡惨重,京畿空虚,是否调镇南军、靖海军入京? 请缨的、坚守的、议和的,一时间满朝文武议论纷纷,但却没有一个让宁帝满意的法子。 甚至还有人说要再次启用郑观,临危受命于他,气的宁帝直接挥了挥袖子愤愤道:“退朝!” 这时一名殿外的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跪地道,“祥谷关总兵急奏,元纥汗国派来求和使臣,请求入京。” 话音刚落,群臣面面相窥,突如其来的求和让他们一时搞不清楚元纥汗国的意图,北境二十一州已到手十四州,为什么不选择一鼓作气拿下剩余七州,而是选择了求和呢? “……准许入京。”宁帝的两腮微微地颤抖,口中颇有无奈和愤恨之意。 第十六章 燕长风的条件 这个冬天,算得上是穆琳霄所经历过的最阴暗的冬天了,那日北阳王的死讯传到她的耳中时,她红着眼难受了一整天,虽然她只和这个记忆里威严慈爱的伯伯见过几面而已,但这却是她生平所经历的第一次生离死别。 北境失利、父皇病重、太子被罚,入冬以来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时间涌上心头,正好端端上课的穆琳霄竟自顾自地抽泣了起来。 “公主,你怎么……哭了?”裴远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关切道。 吓得夫子也赶紧停止了诵读,靠了过来。 “……没事,只是父皇近日以来一直身体不好,我有些担心罢了。”穆琳霄回过神,擦了擦眼泪,又强颜欢笑,“夫子,您继续讲吧。” “唉……”夫子叹了叹气道,“公主莫要伤心了,虽然目前朝廷遇到了些困难,但大宁前线还有数万将士在奋战,朝中尚有很多年迈如老臣……但仍在为朝廷奔走效力的人,公主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便已然是为陛下分忧了。” “……学生记住了。”穆琳霄点了点头。 夫子转过身朝外看看渐暗的天色,合上了手中的书籍。 “天气昏沉,看样子是要下雪了,老臣一会儿还要赶往内阁议事,今天就先到这吧,老臣告退。”夫子作揖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目送夫子离去后,裴远就从座位上起身,走进了束云阁的里屋,随后拿着一件宽厚的暖裘走了过来,披在了穆琳霄的肩上。 可他的手却不小心触碰到了穆琳霄的手。 一阵惊慌之下,二人的手纷纷缩了回去。从少年时的初遇,到如今成为彼此的影子,互相无比熟悉的二人,却只能无奈地这般地生疏。 身份和地位像一面无形的屏障隔在了他们中间,他们只能看着、想着、说着,却不能彼此拥抱,彼此拥有。 而那个深埋在对方心里的梦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这一点,穆琳霄清楚,裴远更是清楚,可他……却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说不喜欢……那是假的,然而公主已然桃李年华,却还日日傻傻地陪伴在自己这样一个不可能有结果的人身边,他的心被难以割舍的爱恋和措颜无地的愧疚折磨地遍体鳞伤。 “下雪了,天气这么冷,公主以后……就不要老往束云阁跑了吧。”裴远踌躇良久,还是说出这句话。 “这怎么行,我不来这里,难不成你还能去我那里吗?”穆琳霄朝着手心哈了口热气,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这句话,她丝毫没有理解裴远话中的意思,两个人一定要呆在一起似乎已经成了她讨论一切问题的前提。 “我的意思是……公主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裴远万分无奈说出了这句话。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了他的胸口。 “裴郎……你在说什么呀。”穆琳霄疑惑地看着裴远,纤长卷翘的睫毛下,明丽的桃花眼却显得迷茫而不知所措。 裴远转过身背着她,长出了一口白气,“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请公主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为什么啊?我们不一直都是这样吗?”她急的快要哭了出来,难道是裴远厌烦她了?她不知道,她很害怕。 谁知,见裴元迟迟没有做声,穆琳霄……竟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裴远愣住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对于穆琳霄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公主……”裴远用尽全力才挣脱穆琳霄的怀抱,他生气地看着万分难过穆琳霄,心中却早已肝肠寸断,“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公主有公主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宿命,我们就不要再……彼此耽搁了。” “可你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啊!”穆琳霄哭着喊出了这句话,“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袒露心迹的话语言是如此的真切直白,封建礼数的羁绊下,身为一个女子,或许只有不舍到了极致才会喊出这句话吧,更何况还是地位无比尊贵的天家公主。 裴远再也忍不住了,速来温文尔雅、面若平湖的他失声咆哮了起来,“我只是一个他国质子,我这一辈子可能会被关到死为止,你跟我在一起……什么都得不到。” “可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够了。”穆琳霄失神地看着他,眼中带泪、信誓旦旦道。 这一刻,裴远热泪盈眶,无语凝噎。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那日,后悔而心疼的裴远紧紧地抱住了穆琳霄,既然不离是最深情的告白,那么不弃便是最好的应答。 时隔一年多,当燕长风再次来到了云京城时,百姓们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回想起来,上一次他以一个臣服者的姿态来时,那时云京的百姓们都很欢迎他,可如今当他以一个胜利者的身份来时,却明显感受到了百姓们的不友好。 大宁的百姓看待事物并不只是简单地区分胜利和失败,大多时候,他们更喜欢用正义的秤杆去看待一件事情。很明显,此时的燕长风站在了正义的对立面。 议和无非是谈条件,而对于刚刚经历大败的大宁来说,势必要做出让步的心理准备。心力憔悴的宁帝不喜欢这种战败后的被动,便让杨天栋带着内阁的人去和元纥人谈判了。 可谈判才刚刚开始,就传来了拍桌子的声音,“简直是岂有此理!”杨天栋推门而出,欲愤愤离去,但又被内阁的其他官员劝了回去,“阁老不必如此震怒,这种事情前朝也不是没有过。” 谈判虽然继续了下去,但燕长风的态度很坚决,杨天栋又不愿让步,便以禀报圣上为由将谈判的日期往后拖了拖。 当晚杨天栋就去了永宁宫。 宁帝闭着眼的坐在御榻上,一旁的慧妃正在轻轻地给他揉着肩。 “老臣杨天栋叩见陛下、慧妃娘娘。”年近七旬的杨天栋走了进来,略显艰难地施跪扣之礼。 “杨阁老免礼,赐座。” “老臣不敢,老臣还是站着吧。” 见杨天栋不愿坐,宁帝也就没强求,他有气无力道:“说吧,他们要多少银子。” “他们……没有要银子。”杨天栋犹豫道。 “那他们要什么?粮食珠宝、还是盐茶丝绸啊。”宁帝叹气道,脸上写满了颓丧和苍老,“北境只剩下七州,陆子羽的两万人又怎么能顶得住元纥的兵锋啊,朕的御林军都败成这样了,若还打下去,恐怕京城都难保啊,现如今只要能停战,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吧。” 北阳王的战死和御林军的惨败给了宁帝的心理防线致命一击,曾几何时的自信早已荡然无存。 “陛下……”杨天栋些许踌躇之后还是说了出来,“元纥人说,要想停战,除非……除非和亲。” “什么!”宁帝瞪大了双眼斥道。一旁的慧妃听到“和亲”两个字也惊诧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臣罪该万死……臣并没有答应他们。”杨天栋吓得跪在了地上。 “你是说燕长风要娶朕的公主!”宁帝恶狠狠道。 “……是。” “放肆!那是朕唯一的女儿!”气不过的宁帝一把掀翻了御榻上的桌案。 “……陛下息怒啊。”慧妃连忙抚着宁帝的胸口劝导。 宁帝的口中不停地穿着粗气,他觉得这些元纥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一旁的慧妃又是拍他的胸脯又是轻声劝慰,他才稍稍平复了心中的怒气,良久,他黯然道:“你先退下吧。” “老臣告退。” 可杨天栋刚出去,慧妃就声泪俱下地哭了起来,“陛下……陛下千万不能答应他们啊,公主虽不是臣妾的孩子,但自小也是臣妾看着长大的,关外可是什么都没有,臣妾断然舍不得公主去遭那份罪啊。” “……朕又何尝不是呢。” 慧妃又擦了擦眼泪严肃道:“……陛下还是宣文昭入京吧,毕竟靖海军是目前距离云京最近的主力了。这样即使我们不答应元纥人和亲的要求,元纥人也不敢轻易进攻云京的。” “朝廷新败,明疆国一定有所耳闻,若此时调靖海军入京,泓南四郡一定不保,到时候不仅北境丢了,就连东境也难保。”宁帝无奈道。 “那调镇南军呢?”慧妃又道。 “调镇南军是能保住京城,可北境剩下的七州呢?云京是大宁的国土,北境七州就不是了吗?北阳王的父亲二十多年前在北境为国捐躯,如今北阳王也战死了……朕难道还要让陆子羽也死在北境吗?”宁帝哽咽道。 “可陛下……霄儿是皇后留给您唯一的女儿啊。”慧妃哭泣道。 宁帝张着嘴,不想让眼中的泪掉下来。“你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慧妃走了以后,宁帝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酸楚,豆大的泪水不停地从他的眼中落下,一旁的曹福也早已哭成了泪人。 良久,宁帝失神道:“外面又下雪了?” “是,日落时就已经在下了,这会儿估计已经没过鞋底了。”曹福擦了擦眼泪。 “……陪朕出去走走。” “是。” 厚厚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北宫的夜晚,上了年纪的主仆二人身影单薄地走在雪中,曹福弯着腰在侧前方提着灯笼,宁帝在雪中一番走走停停,时不时地驻足凝望,若有所思。 一直走到靴底传来阵阵湿寒的时候,宁帝终于来到了公主的寝宫外。 “奴婢叩见陛下。”寝宫外的宫女慌忙行礼道。 “公主睡了?”宁帝轻声道。 “是。”侍女说完便要进去叫醒公主。 “算了……算了,让她睡吧,朕只是路过,就过来看了看。”宁帝劝阻道, 说完便又和曹福转身走了出去。 “走,去慈宁宫。”宁帝抖了抖肩上的雪。 “是。” 慈宁宫是皇后生前住的地方,自从她走了以后这里便一直空着,皇后怕黑,所以宁帝便夜夜让宫人点着蜡烛在这里守着。 到了这个时辰,大多数宫阙都已熄了灯,唯独慈宁宫还亮着灯,给寒冷的雪夜增添了一丝温暖。 宁帝在门口拍了拍身上的雪,便将暖裘递给了曹福,只身一人走了进去,他让里面的宫人都出去了。 众人皆散以后,宁帝走到了皇后的灵位前,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几炷香,驻足闭目良久。 最终,他还是落寞地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口中喃喃道:“当初你怀着霄儿的时候,就跟朕说太子小小年纪就那么调皮,你想要一个女儿,朕说要还是个男孩儿,朕就把他送到北阳王那去历练,这样他就不会在你跟前调皮了,你又说你舍不得。” “好在真是个女孩儿,霄儿每年秋天给你送的秋海棠想必你也看见了,这孩子也是的,累的满头大汗都不让人帮一下……随你啊,太重情,太倔。”宁帝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可你就这样走了……你不是说要是个女儿的话一定替她找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夫婿吗?”宁帝的情绪有些失控,他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你可是她的亲娘啊!朕此时……想知道你的意思啊。” 逝者无言,唯有泪千行。窗外的风雪还在不停地刮,空落落的大殿里只剩下蜡烛燃烧和宁帝抽泣的声音。 后来,是曹福唤来了轿辇,把气若游丝的宁帝搀了上去。 温暖宽敞的轿辇上,曹福看着苍老虚弱的宁帝,很是心疼。 “你是不是觉得朕不是个好皇帝。”宁帝看半睁着眼看着曹福,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陛下丰功伟绩,仁厚爱民,堪比尧舜。”曹福立刻道。 “那尧舜……会不会为了江山社稷而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呢?” “这……”曹福被这句话问住了,但他转而又心疼道:“陛下,恕奴才斗胆多句嘴,这寻常百姓家婚媒嫁娶也讲究个你情我愿。更何况这皇家公主呢?” 可就是曹福的这句话,让宁帝陷入了沉思,“寻常百姓、皇家公主”这两个词不停的在他的脑海中萦绕。 突然,宁帝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样,他坐直了身子凛然道:“对!你说得对,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皇家公主就要做皇家公主该做的事情。” “陛下……”曹福难以置信地看着宁帝。 宁帝还是下定了决心,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件事告诉霄儿。思来想去,他决定让曹福去跟她说。 “次日一早,曹福便来到了公主的寝宫外,刚好遇见了用完早膳正准备赶去束云阁上课的穆琳霄。 “奴才叩见公主殿下。”曹福跪在了穆琳霄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咦?曹公公,你怎么没在父皇的身边啊,地上有雪,快起来,快起来。”穆琳霄赶忙搀扶曹福,她从小就停喜欢父皇身边的这个微胖慈祥的公公。 “谢公主殿下,”曹福站了起来,“奴才找公主殿下有事相告。” “那你快点说吧,我还要去束云阁听夫子讲经呢。”穆琳霄有些着急。 “公主殿下,此事……恐怕比去束云阁要重要的多,还是让奴才进屋慢慢讲给殿下听吧。”曹福乞求道。 “啊?”穆琳霄有些诧异,但还是答应了,她转过头对一旁的卿娘道:“卿娘,你先去束云阁告知夫子、裴远一声,我这边有点事,要晚些才能到。” “诶,好。” 第十七章 故剑情深的梦 “快给公公看茶。”穆琳霄对着侍女吩咐道,“坐吧,曹公公。” “谢公主殿下。”曹福恭谨地坐了下去,“公主这些日子可还好吧。” “哎……也就那样吧,父皇的身体最近一直很不好,我昨天晚上还梦见父皇又大病了一场。”穆琳霄忧心忡忡道。 “梦都是反的,这说明陛下的身体要好了呀。”曹福恭维道。 “希望真如曹公公所说把……曹公公你不是说有事要告诉我吗?”穆琳霄看起来并不想耽搁太长的时间。 “是……是,奴才来告诉公主殿下一个好消息,元纥那边派人来议和了。”曹福若有所思道。 “真的吗!那太好了,不打仗就不用死人,父皇的心情也会好起来,到时候太子哥哥也会没事的。”这个消息让穆琳霄很开心,但却算不上是个好消息。 “是啊……只是元纥可汗提了个条件。”曹福的嘴角有一丝无奈的苦笑。 “什么条件?” “让公主……出绛元纥”曹福万分无奈地地说出了这句话。 “你说什么!”顷刻间,穆琳愣住了,瓷盏从她的手中跌落跌碎裂一地。 曹福见状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大声哭诉道:“公主啊,您就体谅体谅陛下吧,陛下他老人家这次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陛下因为这事是日日……茶饭不思,已经好几夜没合过眼了啊!” “也就是说……和亲,对吗?曹公公。”穆琳霄两眼含泪,她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伤心欲绝。 “……是。” 和亲这个词她只在夫子讲课的古籍上看到过,当时她还十分同情那些前朝的和亲公主,为他们最后孤苦地死在没有一个亲人的异乡而感到心寒,但她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一天,如今看来富有四海、万邦来朝的大宁终究和那些所谓的前朝没什么两样。 绝望伴随着剜心般疼痛从她的心头蔓延到了全身各处。和亲,就意味着她要永远的离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余年的云京,离开她的父皇还有她的太子哥哥,她在再不能亲手给母后摘秋海棠了…… 束云阁里……那个如玉般的男子恐怕再也终生难见了吧,“为什么偏偏是我!”穆琳霄瘫倒在了地上,不甘地哭喊着。 她做了二十年故剑情深的梦……在那一天碎了。 曹福离开了公主的寝宫后就直接奔去了永宁宫,“陛下,公主她……答应了。”说完这番话,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哇的一下就哭了起来。 那天,是穆琳霄最后一次去束云阁。 “公主,今日怎么晚来了这么久啊。要不是卿娘说你有事,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呢。”裴远担忧的神色中还夹杂着些许的抱怨。 “……没事,公公送了些新上贡的果品,我一时贪嘴多尝了几口。”穆琳霄故意睁大眼睛笑了笑。 “……你哭了?”裴远凑得进了些,发现了穆琳霄眼角的泪痕, “哪有……那是刚刚吃水果不小心溅上去的。”穆琳霄装作若无其事的一把推开了裴远,走到了座位上听讲了起来。 裴远耸了耸肩,也坐了下来认真地听讲了起来,可正认真地在课本上圈圈点点的裴远又怎么会注意到,穆琳霄时不时投向他的眼神中多了往日不曾见过的晶莹。 那是穆琳霄生平过的最快的半天,看着夫子远去的背影,她知道这样的场景再也不会有了。。 “公主,你怎么在发呆啊。”裴远拿着本书走了过来,“公主,我跟你说啊……这本古籍中有一个地方特别有趣,你看……” “裴郎……”穆琳霄打断了他,她此时看他的样子就像她第一天来束云阁一样,对,眼中似有星辰一般。 “……我给你跳支舞吧。” “哦,我……这……公主为何突然想起来跳舞了,是何舞啊?”裴远受宠若惊地笑道。 “前些日子,宫里来了个西域的管教嬷嬷,交嫔妃们学跳拓枝舞,我见那舞姿甚是美幻,便也跟着学了起来。”穆琳霄绷了绷嘴唇,脸上划过一丝遗憾,“原想着能来年春天,等你生日那天再跳给你看的,可又怕自己到时会忘了……索性就今天吧……千万不许笑我啊。”穆琳霄又撇了撇嘴指着裴远道。 “怎么会呢,能有见到公主的舞姿那是裴远生平之幸。”裴远欣慰地摇了摇头,但随即又急忙诧异道:“公主院子里下着雪呢?你怎么往院子里走啊。” 这时,穆琳霄回过头,将身上披的雪白色的暖裘甩给了裴远,大声笑道:“这支舞……在雪中跳更美啊!” “那想必也一定要站在雪中看喽。”裴远说着便走出了屋檐,走进了漫天大雪中 柘枝本出楚王家,玉面添娇舞态奢。 松鬓改梳鸾凤髻,新衫别织斗鸡纱。 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 画筵曲罢辞归去,便随王母上烟霞。 大红的云雁细锦衣在风中飘摇,深情的佳人在雪中旎旖似有万种风情。 那一幕,裴远终身难忘。 “裴郎,好看吗?”笑靥如花的穆琳霄朝着满身是雪的裴远喊道。 “好看……好看”裴远的目光失神而深情,他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遇见这样的良人。 但眼看着雪越下越大,裴远实在不忍穆琳霄继续受冻,便执意拉着意犹未尽的她进屋了。 火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两个人正满脸通红地围坐在炉子旁不停的搓着手。 “裴郎……你……恨我父皇吗?”一直默不作声的穆琳霄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穆琳霄的话让裴远有些意外,他总觉得穆琳霄今天和往日有些不一样,可也没再多想什么,而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说没有恨过那是假的,可毕竟是我父王有错在先,陛下那样做也在情理之中……我早就放下了。” 穆琳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回明疆国了……我是说如果啊。”穆琳霄生怕裴远听出了些什么。 “嗯,如果我回明疆,怎么了?”裴远点了点头,示意穆琳霄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回明疆……那你会为了夺回泓南四郡而攻打大宁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句话。 听到这句话,裴远的两腮有些许的颤动,他面色凝重地看着穆琳霄,几度欲言又止,但还最终还是严肃道:“如果大宁今后不再进犯明疆,泓南四郡……我可既往不咎。” 裴远的话让穆琳霄心底最后一颗石头也放下了。 冬日天短,屋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穆琳霄站了起来,她决定要离开了,因为每多待一刻,她的心中便有万分难舍,她生怕裴远的哪句话会让她忍不住改变主意,可如果那样,她便就会觉得自己又辜负了大宁所有的人。 “天黑了,我也该走了。” “我送你。” “有什么好送的,你又出不了束云阁的院落。” “送到门口也是送嘛。” 洁白的地面上,留下了二人并肩而行的雪脚印,从屋檐下一直延伸到院门前。 “裴郎……能送我一件东西吗?”院门外的穆琳霄突然回过头,空中飘散的雪花遮掩住了她眼中的晶莹。 “嗯?”裴远有些疑惑,他搞不清穆琳霄是什么意思。 “嘿嘿,我是说……我们认识那么久了,你还没送过我什么礼物呢。” “哦,你是这个意思啊。”裴远顺势摘下了腰间的玉佩递到了穆琳霄的手中。“给,这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小时候生日父皇送我的。” “这……这可是你最贵重的东西啊?” “最贵重的东西送给最重要的人,不行吗?”裴远略微侧了侧脑袋,一脸的暖笑。 那一刻,手心里玉佩的温度足以融化世间所有的寒冬。 当晚,穆琳霄并没有直接回寝宫,而是徒走朝着永宁宫的方向走去,风雪呼啸了一路,她也哭了一路。 “父皇休息了吗?”穆琳霄在殿前问道。 “还没呢,公主快进去吧,外边这么冷。”殿门前的曹福揣着拂尘道。 御案旁,宁帝正耸拉着眼皮翻阅奏折。虽然才几日未见,但穆琳霄却发现父皇好像已经老了好多岁。 “儿臣叩见父皇。”穆琳霄跪在了御案前。 “是霄儿啊,快起来,快起来。”宁帝从龙椅上走了下来,笑着把她扶到了御榻上坐下,兴致勃勃道:“朕给你说啊,这个元纥啊,有你从来没见过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还有雪山,还有成群成群的马儿,还有他们的都城元纥,常王去过,他说那里和云京城一样繁华,要什么有什么,还有这个元纥可汗啊,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一定会和你心意的,还有啊……” “父皇。”穆琳霄突然的哭泣让宁帝很无助,他本想说些轻松的话语,尽量让她高兴些,可…… “霄儿知道,此番和亲是为了大宁的社稷子民,夫子曾教导过霄儿‘瞒人之事弗为,害人之心弗存,有益国家之事……虽死弗避。’父皇放心,哪怕是刀山火海,霄儿也会……毅然前往。” 知道穆琳霄说完这番华宁帝才意识到,那个深受自己宠爱、一向只会在自己面前撒娇的小公主……早已长大了。 一时间,愧疚和自责涌满了宁帝的心头,他抱住身旁的穆琳霄痛苦道:“霄儿,父皇……对不你啊,父皇不是个好父亲啊。” 天家也有无奈之痛,在父女二人一番痛哭之后,穆琳霄抹了抹眼泪,郑重其事地跪倒了地上,“父皇,霄儿有一事相求。” 万分难受的宁帝颤道:“霄儿你这是……为何啊?” “父皇不答应,霄儿就不起来。” “霄儿啊,从小到大朕什么事情没有答应过你,啊?朕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你。” “霄儿恳求父皇放裴远回明疆国!” 宁帝难以置信的看着穆琳霄,他怎么都没想到穆琳霄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裴远自从十四岁那年被关在束云阁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间,他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乡,没有见过自己的亲人,除了霄儿,整日与他作伴的就只青灯古卷……这是他最好的年华,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在一个幽闭狭小的院落里度过的,这……太不公平了。”穆琳霄声泪俱下的控诉道。 “可,可在明疆国的心中,大宁是他们的世仇啊……朕要把他放回去……那无异于放虎归山啊!”宁帝的口气几乎同样是在哀求。 “不会的,霄儿和裴远相处十年,深知他的秉性,而且他还答应过霄儿回去以后绝不会进犯大宁的。”穆琳霄急切道。 “这……空口轻诺又怎么能信呢?” “父皇……这是霄儿临行前……求父皇的最后一件事,求父皇成全。”穆琳霄重重地扣在了地上,头顶的发簪也震落在地。 叩首的声音如同刀子一样刺在宁帝的心头,闭目含泪的宁帝凝噎良久还是扶起了她,“起来吧,朕……依你。” 最是无奈帝王家,如果可以,他是真想把天上的月亮摘给她。 次日,曹福带着宁帝的旨意去了天涯驿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宁穆氏皇族皇帝之女穆琳霄出绛元纥可汗燕长风,择日完婚。钦此。” “穆琳霄,穆琳霄。”激动的燕长风在心中把这个名字念了又念,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公主的名字。 其实燕长风向大宁和亲,很多部下都是反对的,他们不理解眼看着就能占领整个北境,完成老可汗的遗愿,可燕长风却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了更大更多的战果。 “可汗可要说话算数啊。”曹福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燕长风。 “公公放心,停战国书早已修好,本汗这就命人送去大宁内阁。” 曹福扬了扬手中的拂尘,歪了歪头,“咱家是做奴才的,有些话原本不该说,但又忍不住不说,索性还是说了吧。” “公公请讲。”燕长风抱拳作揖,看起来心情很好。 “咱家虽是个下人,但自小也是看着公主殿下长大的,说句大不敬的话,早就把公主殿下看成是自家的孩子。你要知道,我大宁此番和亲不是怕了你们元纥,是陛下和公主心念苍生,不忍再遭杀戮,虽说……我们这次败了,可大宁仍有强兵百万,公主嫁过去以后,你要是敢让让公主受半点委屈,哼,那你们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曹福说完这番话,便直接上了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燕长风在原地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没想到自己求娶公主竟会遭到这么大的仇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有多么喜欢她啊。 此刻,他不禁又想起了一年多前在北宫见到公主的场景。 “你是别国的人吧。” “外臣不得私入北宫,你还是快走吧,被侍卫发现了就不好了。” 如今,那个奔跑着放纸鸢的姑娘……终于要走进他的世界了。 第十八章 雪停 腊月十九是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也是穆琳霄出绛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成群结队的御林军就已经出动了,不到一个时辰,从北宫到天涯驿馆的路面上便不见了一丝积雪的踪迹,干净整洁的御街上只剩下绵延的红毯。 公主出绛虽说稀少,但也是不是没有过的事情,可以前国公府的少爷或者哪位小侯爷迎娶公主的时候,也没见过有这么多的百姓围观,准确的说,今日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来了。 下雪不冷化雪冷,阳光的照射丝毫不能缓解脸庞和指尖的寒意,滴水成冰的户外,踹手缩颈的人们没了以往的吵闹和喧嚣。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御街两侧,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惨淡的阳光下看不出悲喜。 上午巳时,元纥的迎亲使团在一片唢呐和鞭炮声中从天涯驿站出发,前往北宫。应礼部的强烈要求,燕长风等人纷纷换上了大宁男子结婚时的礼服。 虽然燕长风自己有些穿不惯大宁的服饰,但在一旁的礼部官员们看来,燕长风的这番打扮气度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世家子弟,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接受不了一个身着异服的男子迎娶公主,即使他真的是异族男子,这就是礼部一贯的做事风格。 南北宫之间的金玉带前,宁帝和内阁的众官员早已等候在了那里,他们的身后是公主的轿辇和大批的侍女护卫。 按照大宁的习俗,男方迎娶女方之前还要单独给女方高堂施下跪叩之礼,以表诚心。虽然之前宁帝曾告诉过礼部,这次就免了这个礼数了吧,但礼部尚书还是试探性地问了问元纥方面,随行的元纥官员都很生气,但却没想到燕长风竟然一口答应了下来,他微微一笑,“给丈人叩首……那是应该的。” 果真,金玉带前,下了马的燕长风直接给宁帝结结实实地扣了一个头,见自己的可汗都叩首了,那些随行的元纥官员自然也纷纷下跪叩首。 此情景让宁帝有些意外,些许动容的他见状亲自走到了燕长风的身边将他扶了起来,他拉着燕长风的手语重心长道:“霄儿是朕唯一的女儿,希望你……别苦了她啊。”褶皱的眼角似有万千不舍。 “长风谨记。”燕长风抱拳作揖。 一个大宁皇帝、一个是草原之主,无论彼此之前有过怎样的仇恨和血债,也无论他们今后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这一刻他们只是一对简简单单、实实在在的翁婿。 宁帝转过身掀开了穆琳霄的轿帘,他轻轻地拽着牵红的一头,披着盖头的穆琳霄拽着牵红的另一头,嘈杂的鞭炮声中,她依稀听见父皇的声音,“霄儿,该走了……当心脚下。” 寥寥几句,却足矣已让她心中酸楚涌上鼻眼。 凤冠霞帔的穆琳霄缓缓起身,大红盖头不禁遮住了她的粉面朱唇,也遮住了她眼角浅浅的泪痕。 宁帝把手中的牵红递给了燕长风,他摆了摆手,最后说了一句,“走吧”,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穆琳霄执着牵红,她的脚步微微停顿了片刻,但也仅仅只是片刻而已,随后跟着燕长风的方向缓缓走向入了另一个轿辇。 她多想像寻常人家的女人那样再抱着父母大哭一场,可她是公主,一个和亲的公主,她不可以这样做。 “起轿!” 迎亲的队伍返回天涯驿站时,御街的百姓们仍旧在那里等着。他们辛辛苦苦受冻至此就是为了等到公主的到来。 终于,那座鎏金裹铜、饰满了彩凤云朵的大红轿子再次出现了,他们知道公主一定坐在里面。 待到轿子缓缓驶来,没有人会想到,两旁的百姓竟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口中不停地高喊道,“和亲为民,公主千古;和亲为民,公主千古。” 此情此景不仅让燕长风心有不忍,更是让轿内的穆琳霄哭成了泪人,但她的心情却和之前有所不同,哭着哭着竟欣慰地笑了起来,她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痕,这一刻,至少她觉得自己心中的所受的那些伤痛都是值得的。 那日的婚礼定在了天涯驿馆,除了太子和郑观,大宁的文武百官都来了, 可宁帝却没有来,高堂的一边是燕图南的牌位,而另一边坐着的却是曹福。 这是宁帝的意思,他之前刚对曹福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实在是给曹福吓得不轻,他不停地跪地喊道:“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坐在那个位置上啊。” “去吧,替朕去,就当……那是你的孩子。” 燕长风和穆琳霄拜高堂的时候,年过六旬的曹福激动地不行,他的双腿不停地抖动,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他这辈子下过无数的跪,哪里想过无儿无后的他有一天也以高堂的身份接受跪拜。 穆琳霄和燕长风刚施完跪拜礼他便立刻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连忙去搀扶穆琳霄。 礼毕之后,穆琳霄便被人搀去了早已布置好的洞房,众人也在燕长风的招呼之下纷纷入席。 这时燕长风唤来了一名侍女,他指了指洞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那天宴席上,除了杨天栋没怎么理睬燕长风意以外,其他大宁的官员还是蛮客气的,户部侍郎更是直接选择性地忽略了两国之间刚结束不久的战事,回忆起燕长风第一次入京给陛下贺寿的事。他说他到今天才明白可汗当初问他的那些话的目的,说完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至于姗姗来迟的穆之寻则几乎没怎么和燕长风寒暄,送上贺礼之后,简单地打了个照面便匆匆告退了,对于他来说在此处呆的久了是没有一点好处的。 之后,曹福在放心不下地嘱咐了燕长风几句他所了解的公主的日常喜好之后,也急匆匆地离开了。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束云阁内,裴远看起来一副忧心忡忡地样子,公主已经好几日都没来束云阁了,也不见卿娘送来她的消息,他也曾向夫子问过公主的情况,可夫子总是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老朽也不太清楚,还是再等等吧。” 这时,曹福在门外太监的拱手相拥中走了进来,裴远见到他,眉间不禁露出几分喜色,想必曹公公一定知道公主的情况吧。他连忙走了过去,正欲作揖行礼之时,曹福却正色道:“裴远接旨。” 裴远随即跪下。 “明疆裴远自小入京,迄今已逾十载,朕念其敦厚慎行、好学有礼,特命其赐还明疆,即日启程,钦此。” “裴少主,还愣着干什么,接旨吧。”曹福见裴远正跪在地上不停地抖动着。 “臣……裴远接旨。”裴远颤抖地接过曹福手中的圣旨。激动万分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圣旨上的奏折。 “要没什么事的话,咱家就告辞了。”曹福笑着看着面前的裴远,十年前是他送裴远来的束云阁,十年后也是他送裴远离开的束云阁,这其中的悲欢之别,他看的是一清二楚。 “公公。”裴远喊住了曹福。“我想见陛下。” “你见陛下作甚?难不成咱家还会假传圣旨不成?”曹福皱了皱眉头道。 “不,裴远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裴远曾答应过公主,若有朝一日有幸得以回明疆,裴远愿带上公主游览明疆山水,裴远想见一见陛下,希望陛下能够答应裴远的请求。”裴远的眼神中满是诚恳和憧憬。 “你说什么?”。曹福看起来难以置信,“夫子难道没告诉你吗?” “夫子告诉我什么?”裴远疑惑道。 “公主已经出绛元纥可汗燕长风了啊,咱家就是刚刚从他们的喜宴上回来的。” 曹福的话如同五雷轰顶一般震的裴远说不出话来,急火攻心之下一口鲜血竟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几番踉跄险些摔倒。 曹福见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便要离去。 “公公……轻留步。”裴远在身后喊住了他,通红的眼眶写满了悲怆与失望,“公主为何嫁于那人,为何我从来不知。” “哎……公主也是为了两国和亲,他不告诉你大概也是怕你难过伤心吧。” 裴远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疼和不舍顷刻间涌向他的心间,最终化作一滴滴的泪水流了出来,回想起公主那日的问询,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不是……因为公主的缘故……陛下才放我走的!”裴远一字一顿地颤道。 “自个儿琢磨吧……”曹福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突如其来的大喜大悲让裴远五脏俱焚,他想过很多种与公主分别的场景,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此时的他虽然想明白了那日公主的异样,但却为时已晚。 她即使已经到了如此艰难的局面,可心里想的依旧是他的未来。他不知道……此生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报答这份爱之入骨的眷恋。 空落落的院落中,一向儒雅斯文的裴远跪在地上哭的一塌糊涂。 当日的宴会一直持续到夜晚,众人方才尽兴而归。因为怕公主不喜欢,所以虽然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但他却一口酒都没喝,皎洁的月光打在地上,在推开洞房的门之前,燕长风长出了两口气才稍稍平复心中的激澜。 只见,桌案之上两盒饭菜摆在那里未曾动过,那是白天的时候他觉得大宁的礼仪太过繁琐,怕穆琳霄在屋里呆的久了会饿着,所以才让人送过来的,还有那一篮橙子,也是因为他听曹公公说了,公主喜欢吃橙子。去没想她竟丝毫未曾动触碰过这些东西。 他看着坐在喜榻之上穆琳霄,眼中有些失落,可思虑之后,他还是拿起桌案上的玉如意朝着公主走了去。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红色的盖头被轻轻地挑起,燕乘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悸动,看着面前梦寐以求的佳人,他……如痴如醉。 “原来是你。”穆琳霄抬起头看了一眼燕长风。 “我……”燕长风有些惊讶,“公主……还记得我。” “早知道那日就该让侍卫杀了你。”穆琳霄冷冰冰的话语把燕长风拉回了现实,“这样你也不会祸害大宁,祸害我和父皇了。” “琳霄,我是真心喜欢你。”燕长风脱口而出。 “……事到如今,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穆琳霄把头扭到了一边。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萦绕在了燕长风的心头,这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得到。 失落的燕长风挠了挠后脑勺长出了一口气,“好,任你怎么想,饭总是要吃的吧。” “我不饿。” “……那口渴吗?我给你剥个橙子吧。” 见穆琳霄没有作声,燕长风便搬了个凳子拿着短刀坐在了穆琳霄的面前静静地剥起了橙子,一边剥一边说道:“好……我对不起大宁,也对不起你和你父皇,可至少也得给我个改变的机会吧,就比如……给我个机会,让我给你剥个橙子吃。”说完,燕长风便把剥好的橙子递了过去。 穆琳霄仍是不做声。 他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把那个剥好的橙子放在桌上,轻轻地推开了开了门,“橙子我放桌子上了,明天一早咱们就出发,你早点休息吧。”说完便关上了门走了出去。 燕长风没有逼迫她圆房,是她所没有预料到的。 她原以为那日在北宫所见的是一个痴癫的男子,却不料他痴而不癫,即使是这样,她仍坚信,感情这种事是不能强求来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燕长风可以得到她的人,却休想再得到她的心。 不过,她也知道,那个得到她心的人此刻应该正朝着离她越来越远的方向缓缓驶去。 十年依恋,情深缘浅,最终得到的也只不过是一方玉佩罢了。 次日,浩浩荡荡的出嫁队伍在元纥使团的带领下缓缓向北而去,十里红妆,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背上的燕长风摇摇晃晃,作为元纥汗国的可汗来说,他为自己的国家争取到了属于自己的农耕地区,他的江山再也不会因为一场雪灾而分崩离析,无论是对他还是整个元纥汗国来说,这都是历史性的时刻,可他看起来还是一肚子的心事,他不知道如何能让公主不那么反感自己,哪怕稍微有一点点都可以。 马车里的穆琳霄忧伤而彷徨,虽然此时的她没了之前那般刻骨,但她仍迷茫于离开故土以后自己的未来将以何种方式去面对燕长风和他那个草原上的国度。 此时的裴远已经下了马车,来到了曲江旁边,自此上船一路南下便可一直到十年来他日日魂牵梦柔的望海城,但他之前从未想过,离开的时候……竟也会变得如沉重。 三个年轻人朝着自己方向越走越远,他们都已经迎来了自己生命中的拐点,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在即将到来的惊天巨变中将会何去何从。 第十九章 宁静 云京东门,风尘仆仆的十余骑疾驰而入,可路旁一些眼尖的百姓还是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因为他注意到了执旗将士手中的旌旗上赫然写着“靖海”二字。 然而,当这群来自东境的将士从御街拐入巷道的时候,一名女子措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巷口,一时间,马儿受惊前蹄扬起,一阵嘶鸣,为首的中年将领急忙狠狠地拽紧了手中的缰绳,这才避免了一场祸事。 可突如其来的惊吓却让女子摔倒在地,中年将领急忙跳下了马前去搀扶。 “姑娘,你没事吧。” “军爷怎么如此慌张,若是再有一丝偏差,本姑娘今日恐怕就要丧命在军爷的马蹄之下了。”女子抱怨地站起了身,上下打量着这个中年将领,英俊的相貌加上整洁的胡茬和刻满风霜的侧脸看起来很是成熟稳重。 “都怪我一时大意,才惊了姑娘。”中年将领满脸歉意道。 “好了,下次注意点,我又没伤着,你赶紧走吧。”她不停地用手绢打理着衣服上的灰尘。华丽的衣着不像是寻常布衣家的女子。 “好,既然姑娘这么说我就先告退了,若是之后姑娘发现身上又伤损之处,可到京西晏波侯府来找我……敢问姑娘姓名。” “花逐月。”女子略微思虑了少许。 “逐月姑娘,好,我记住了。”中年将领做了个揖便再次上马,转身前又似有若无地又多看了她一眼。 “晏波侯府?”花逐月在心中琢磨着,再加上此人的年岁的打扮,她急忙扭头喊道:“将军莫不是靖海晏波候!?” 罗文昭没有回答她,他微微笑了笑,“逐月姑娘后会有期,驾!” 一行人再次出发,马蹄的声音相比之前明显轻缓了许多,花逐月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丝寂寥的哀怨,花家……曾经也是这般春风得意。 很快,罗文昭一行人的马匹停在了南宫崇阳门前,看守城门的御林军将士一见到罗文昭纷纷面漏喜色:“侯爷!” 马上的罗文昭侧身一跃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欣然地拍了拍那些将士的肩膀,“什么都不说了,明天轮岗后……到我家喝酒。” “哈哈,侯爷真是一点没变,还是和当初对咱一样好。”将士们纷纷欢呼。 看守崇阳门的这些将士,几乎还是他十年前在这里当值时一起共事的那些兄弟。 只是时光荏苒,岁月变迁,当年的那份欢脱早已被生活和经历所打磨光,取而代之的是刻在骨子里稳重与深邃。怕只有像今天这样老友重逢的时刻才会依稀显露出岁月中曾有过的欢笑吧。 随后,罗文昭一行人将马匹拴在了外面,朝着里面内阁和兵部的方向走了去。 如今,罗文昭远赴东境掌管靖海军也已经十年了。十年治军,江海滔滔,如今的靖海军早已成为了比当年东远军更忠心和更具有战斗力的存在,而且与明疆的关系处理的也很融洽,十年来,东境从未有过边衅,明疆的岁贡也都按时送到,这和罗文昭的治军严格有很大的关系。 他此番来京其一是为了述职,其二也是为了趁着年节来见见姐姐和陛下。 永宁宫外,曹福迈着匆忙的小碎步掀开了大殿的暖帘,他喘着热气、弓着身子道:“陛下,晏波候回来了。” “文昭!”一旁的慧妃不禁喜出望外道。 “人在何处?”宁帝也很高兴。“快宣。” 曹福满脸笑呵呵道:“诶诶,晏波候正在南宫兵部那儿处理事务呢,奴才这就去叫。” “不急,你就在那等着,让他慢慢弄,弄好了再来见朕,他好几年没来云京了,这……钱粮兵册嘛,肯定有不少的事务要处理的。”宁帝贴心地嘱咐着。 “是。”曹福匆忙退了出去。 这时,宁帝拍了拍慧妃的手道:“……文昭上次来京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的元夕,来的匆忙,第二天就走了。”慧妃脱口而出,颇有几分无奈埋怨的意思 “哦哦,这次就别那么急着走了,留下来,后天年夜一同入宫。咱们一块儿守岁。” “谢陛下。”慧妃高兴道,但旋即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心事,她缓缓开口:“陛下……让太子也来吧。” “不让他来,哼,做了这么大的错事,朕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原谅他。”宁帝赌气道。 “陛下……”慧妃语重心长道,“这件事不能全怪在太子的头上,他毕竟也是第一次上战场,元纥军队又是虎狼之师,就连自小在北境历练的北阳世子也难免丢了秦州啊。” “说到陆子羽,朕心里也有疑惑,之策从小就喜欢和他玩,朕觉得这孩子做不出临阵脱逃的事情,朕明日早朝就派人召他回京了,届时一切便知。”宁帝思索道。 “是啊,臣妾也不相信,可陛下,世子您都原谅了,那岁夕也该让太子来吧。”慧妃略带笑意道,“哪怕到时候再让他回太庙呢,这岁夕的,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可千万别冷了孩子的心啊。” 宁帝撇了撇嘴瞅了一眼慧妃,无奈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朕不管了。” “臣妾遵旨。”慧妃欢喜道。 乍暖还寒,岁夕临近,战败之后笼罩在大宁臣民心头的低落已经渐渐被街头巷尾的桃符和年画一点点地擦拭而去。 次日清晨,下了早朝的众官员们的心情看起来也不错,北境战事、和亲事宜终于结束了,辛辛苦苦忙碌了一年的他们也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年节,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刘大人,太子战败被幽禁,害的公主也不得以出绛元纥,大家在背后都议论得很厉害,和亲的时候没见到太子的身影也就算了,可今天是年前最后一次上朝,太子还是没来啊。”一名朱袍官员刚出了南宫的门便忍不住议论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陛下不是说了吗,京郊太庙罚跪三个月。”紫袍官员不以为然道。 “自从常王替代太子理政以来,一应事务他处理的很是妥当,你说会不会是……陛下已经动了废储之意,想借此机会试练一下常王的能力。” “张大人慎言。”紫袍官员侧过脸一脸严肃道,“陛下的心思,不是你我作臣子的能猜测的。后天就是年夜了,张大人还是早些回家看看年货准备的怎么样了吧。” 常王府前,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身着亲王朝服的穆之寻哈了口冷气,搓着手地从上面走了下来。 “今天的天气……好像又冷起来了啊。” “可不是吗,殿下,本以为年前就没了雪,可看这样子,今晚势必还要有一场大雪啊。” 常王一进门就笑呵呵地和打扫庭院的管家仆人们闲聊,但外面的气温实在是太冷了,他没说几句便钻进了屋内的暖阁中。 “殿下回来了。”轻柔关切的女声从里屋传来,螓首蛾眉的花逐月缓缓走了出来,髻间的金簪玉钗和精致的妆容看起来颇有几分王妃的感觉。 “嗯,你吃过早膳了吗?”穆之寻随口问道。 “还没呢?这不正等殿下回来一块儿吃呢嘛。”花逐月笑道。 “我就先不吃了,还有点事要出去,你先吃吧。”穆之寻说着便脱下了朝服,让侍女给他换上平日穿的常服。 “我来吧。”花逐月从侍女的手中接过了衣带。 伸展双臂的穆之寻看着镜中花逐月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换衣服的样子,嘴角不禁漏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原以为自己不替她揭发郑观,她会如何闹腾,却不想自从他出使元纥回来之后,她就变得老实多了,再也没有向自己提过那些信件的事情,“哎,女人……终归是女人啊。”穆之寻在心中暗自叹道。 “好了。”花逐月满眼爱慕地欣赏着穆之寻镜中的身段。 却不想得意的穆之寻竟转过身一把抱住了她,下巴肆意的贴在了她的颈间,低语道:“等我回来。” “……好”花逐月娇美道。 穆之寻心满意足地理了理领口,扬长而去。 只是……他着实不应该忘记。玉奴娇里的人最擅长的就是逢场作戏。 日暮西山,此刻位于云京城的西南角的天牢显得更加死气沉沉,关在这里的都是京畿的死刑犯,每年秋后都会换一大批人,本来是归刑部管辖的,但自太宗朝以后,为了帝权的方便,便把它交给了殿前司的讼狱署负责。 暗淡的光线从沉重铁门敞开的缝隙中透入,面无表情的穆之寻抬脚走了进来,湿漉的寒气和刺鼻的味道让他抬起袖口捂住了口鼻。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披斗篷看不清相貌的人。 “殿下这边走。”狱卒看守在前方躬身道。 一间间的牢房映入穆之寻的眼帘,里面关着的毫无例外都是满身伤痕、面色黑黄的犯人。这是穆之寻第一次来到这,那些作奸犯科的犯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哭嚎,静的可怕的天牢只是偶尔传来犯人们挪动身子时干草的窸窣声。 “他们怎么都不做声。”穆之寻问道。 “刚进来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喊得响,这人啊,只要上了刑招了供,就都是这般模样了,估摸着是知道自己下场以后就变得聪明了,倒不如省些力气。”看守回答道。 “郑观在哪?” “殿帅在里面,住最好的牢房,每天三遍打扫,饭菜也都是直接从殿帅府里送来的,小的们不敢有一丝的怠慢了,说不定哪天陛下一高兴,小的们还指望殿帅提点呢。说起来,小的在这当值已经几十年了,进来的大官见得也不少了,可他们和外面那些寻常犯人不同,十有八九都会再次放出去。之前有一个大官,几乎都快被打死了,第二天却又接到了恢复原职的旨意,只是可怜了那几名动刑的小吏,后来都被发配到了边疆,到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所以小的从那以后就不敢再得罪进来的官员了,更何况是咱自己的上司呢,嘿嘿。” “你怎么这么多话?”穆之寻冷冷道。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看守慌忙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很快,二人来到了一间干燥宽敞的牢房前,粗重的牢门被打开后了,穆之寻朝着看守和身后那人摆了摆手便走了进去。 “小的明白……小的告退。”看守弯腰哈气地向外走去。 穆之寻上下打量了一番正坐在床板上不知是假寐还是昏沉的郑观,除了头发稍乱,囚衣略显单薄以外,他的气色看起来还是不错的。 “殿帅……辛苦了。”穆之寻擦了擦床板上的灰,坐在了他的旁边。 郑观听见声音,才刚睁开了眼,便作势要行礼,“臣见过殿下。” “起来吧。” “谢殿下。” “陛下已经派人去召陆子羽回京了。”陆子羽若无其事地环顾着牢房,口中低声道。 “这……”郑观的话语有些慌张。 “陆子羽为什么没有死?还是说你派去的人出了问题。”穆之寻皱眉道。 “那晚原本就要截杀成功了,可他的副将突然带人杀到把他救走了。” “那副将呢?”穆之寻警惕道。 “死了。”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殿前司都虞侯萧平,不过已经在袭营的时候战死了。” 穆之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宫中的御林军你有把握吗?” “有,城内御林都是臣的老部下,至于把握不大的京郊御林……之前都被我带去北境战场上了。” “好。”穆之寻满意地站起了身,他把玩光线中的细尘道:“太子那边,我安排的人已经去了,夜长梦多,成败……就在今晚。” “殿下……”郑观随即站了起来,手中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怔圆的双目看起来有些激动。 “此地不是商议的地方,替换你的人已经带来了,你先随我回府中。”说着,穆之寻便从袖中掏出了一柄钥匙,给郑观打开了锁链。 “是。” 王府内,趁着日落后的光线已经变得昏沉起来了,常王的书房中,花逐月正在书架和暗格之间挨个地翻找着原本那些属于她的信件,管家告诉过他,殿下一般都把重要的东西放在了书房里。而她之所以敢这般寻找,是因为那个早已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管家,此刻正在门外为她把风。 “何爷好。”路过书房外的仆人跟管家打起了招呼。 “好,好,快去干活吧。”管家敷衍地将仆人支走了后,再次百无聊赖地左左右右地环顾了几下脑袋脑袋,一想到常王每天都是直到深夜方才回府,他的心中不免放松了警惕,一时竟依着柱子眯了起来。 “你在这干嘛呢?” 不知何时,穆之寻的身影已经晃在了管家的面前,身后还跟着一个不知名的黑袍人。 “小的……小的在此等候殿下回来,是想问殿下今年岁夕,各家各府礼单回复的事情,一是迷糊竟打起了盹。”惊慌失措的管家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赶忙找了个由头圆道,“要不……殿下随我去前厅瞧一下各府的礼单。” “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还有别的事吗?”穆之寻冷言道。 “没……没了。” “你去忙吧。”穆之寻挥了挥手,“以后没事少来书房这。” “是……是。” 看着穆之寻推门而入走进书房的那一刻,管家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但他想象中的那一幕却并没有出现。烛光照亮了书房现出了两个人影,躲在书柜里的花逐月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第二十章 血溅宫城 太庙帝陵位于京郊的山脚之下,此处风水龙盘虎踞、占尽天下形势,从开国到现在,这里已经葬了太祖、太宗、昭宗三位宁朝帝王。 太庙的主殿中,面色蜡黄的穆之策双目紧闭地跪在先帝们的灵位前,他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自责,伴随着他的脑海中所浮现出的大宁朝的往日的荣光,愤恨的眼泪不知不觉间从他的眼中流了下来。 太祖开朝、太宗拓疆,昭宗富国,在三代帝王的不懈努力之下,这才有了大宁今日的江山,而承平朝三十年间,宁帝北击混邪,南定明疆,文治繁盛、武运卓越,更是使大宁走向了最鼎盛的时期。 可他又做了什么呢?十万天兵在他的手中惨败,几乎全军覆没,北境二十一州也只剩下七州,战场上的无力感和茫然感至今仍在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他的内心,他到底还配不配做这个储君,如果说北境惨败带给他的仅仅只是怀疑和自责,那么穆琳霄和亲元纥的消息则是他一生无都法解开的心结。 穆琳霄是他唯一的亲妹妹,但兄妹二人自小并不像别的兄妹那样形影不离、亲昵无间。穆琳霄觉得他太过呆板,而他则嫌弃穆琳霄过于欢脱随意,二人见面之后常常是一番面红耳赤的争吵,在外人看来他们是一对小冤家,可他俩心里都清楚,谁也取代不了各自在彼此心中的位置。 从小到大穆琳霄每次生病,他这个做哥哥的都会放下繁重的功课日日守在榻前,陪伴她,逗她开心。 帝王重长子,平民疼幺儿。若是他小的时候功课稍微没有做好,便会受到宁帝严厉的责罚,往往是让他一跪一整天,但只要穆琳霄知道了,她便也会一声不吭地跪在一旁,直到宁帝心软为止。 然而,这个他曾说教过、陪伴过无数次的妹妹却因为他的错误和无能而误了……终生,被迫嫁给了一个她根本就不喜欢的人。 夜色渐浓、寒风乍起,冷风夹杂着雪花涌入了殿内,一时竟吹灭了几支蜡烛,一旁的侍从缩手缩脚地关上了殿门,小心翼翼地点上了蜡烛后又给穆之策端来了一碗热粥:“殿下,您这都好几天没用膳了,刚熬好的热粥,您好歹喝点吧。”内侍的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心疼。 可穆之策依旧是一动不动,丝毫不理会。 内侍见状,只能将热粥放在了穆之策的面前,转过身拿了一件厚实的衣物轻轻地披在了穆之策的肩上,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只能静静地候在一旁。 这时,殿门忽然被推开了,一名殿前司的将领走了进来,“陛下有旨,请太子殿下速速入宫。” “嗨呀,陛下还是忘不了太子殿下啊。”内侍的情绪一下欢悦了起来,他连忙走到太子的身旁,俯身动容道:“太子殿下,赶紧动身吧,陛下……还念着您呢。” “父皇……”穆之策缓缓睁开了眼,一丝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常王府的书房内,花逐月正心惊肉跳地躲在书柜里,额头和后背不停地往外渗着汗水,惊天的阴谋从穆之寻与郑观的交谈中被完整地传入花逐月的耳中,如临末日一般的恐惧感死死地包围住了花逐月,闷得人透不过气来,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穆之寻为何不肯把那些信件交还与她了, 俄尔,书房的灯火被熄灭了,房门也传来了上锁的声音,穆之寻和郑观二人匆匆离开了书房。 穆之寻走到了府门前,正要出去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问道门前的管家:“逐月姑娘去哪了?怎么没见她?” 管家心中一惊,哈哈道:“明天晚上就是岁夕了,街上有不少的商贩趁这个机会在卖东西,兴许逐月姑娘上街去了吧。” “你去找她,让她回来,今天晚上外面……不安全。”穆之寻稍作思虑,瞥了管家一眼,说完便匆忙走了出去。 “诶,好好。”管家点头答应。 花逐月从来都不关心大宁局势的走向,灭族只恨的悲怆和无奈让她对大宁早已没了一丝一毫的归属感,她一心想的就报复郑观那个小人和穆之寻这个衣冠禽兽,可如果今日如果让他们的计划得逞,那她势必再也没有得手的机会了。 花逐月一把推开了书柜的门,想赶紧走了出来,却发现书房的门已被紧缩,情急之下,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顺手拿起了桌面上的贵重石雕朝着窗户砸了去,石雕碎裂,她破窗而出,却不想在窗外看见了正在朝这边走来的管家。 碎落一地的狼藉让他大吃一惊,“这……你,你要干什么?” “你别管了,我要出去。”花逐月没想理他。 “哎呦,我的心肝啊,这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啊?常王殿下不让你出去啊。”管家拉住了她的手臂央求道。 “常王要谋逆!我要阻止他。”花逐月厌烦地甩开了他的手从后门走去。 管家听到这句话并没有很惊讶,反而一脸习惯道:“殿下即使要谋逆,那于你我又有何干啊,不行,我不能放你走,你要是掺和进去的话,命都会没的,你死了我怎么办。” “放手。”花逐月冷冷道。 “不放。”管家死死地拽住了她。 说时迟,那时快,管家怎么都不会想到花逐月竟直接从袖口掏出了一把锋利的短匕,毫不犹豫地插进了他的胸口。 “啊……”管家应声倒了下去,异常痛苦的他难以置信地凝视着这个曾经勾了他魂的女人。 虽说花逐月不会武艺,但毕竟也是将门出身,所以从小便有随身带有一把短匕的习惯,些许惊慌的花逐月从他的胸口拔出了那把短匕,朝着后门的方向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穆之寻出了府之后便去了内阁首辅杨天栋的府上,杨府门前,穆之寻好一番拉扯才把杨天栋请出府。 “殿下真是的,明日就岁夕了,还劳您大驾,光临鄙舍,老臣担当不起啊。” “诶,阁老说笑了,阁老是国之重弼当然当得起,自从皇兄受罚以来,小王在内阁行走,深感阁老为国操劳之苦,明日岁夕,不便叨扰,只能趁着今日空闲,略备薄酒犒劳阁老一番啊,品天楼的房间已经订好,阁老千万莫要推辞啊。”穆之寻满脸敬意的盛情道。 “宫墙之外数品天。”云京城爱吃的百姓都知道这句话。 品天楼是云京一等一的酒楼,南鲜北味,西制东烹,各种手法,各种食材几乎一应俱全。穿着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的侍从和造型讲究考究的精瓷银箸,深得京城富贵食客之心。 很快,穆之寻和杨天栋来到了二楼一间有窗户的雅阁里坐了下来,琳琅满目的菜品早已上满。 席间,妙语连珠的穆之寻很是亲和,其实他才和杨天栋相处共事不过十几天而已,可他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的自然而不做作的气质,让人觉得他和杨天栋好像是如同相识了十几年的挚友一般。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杨天栋也慢慢没了最初矜持,些许微醺的他听着穆之寻的恭维话笑的很是开心。 这时楼下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不时夹杂着士卒开路的声音。 杨天栋有些好奇,他站起身朝向下望去,脱口道:“太子殿下?!” “皇兄?”穆之寻一脸不相信道,“阁老怕是看错了吧,皇兄此时应该在京郊太庙才对啊。” “是东宫的旗帜,老臣没有看错。”杨天栋撇了撇嘴,带了几分醉意又坐了下来,“老臣虽是老了,可这双眼睛还是管用的,错不了。” “既然阁老那么肯定,那兴许是皇兄接到了陛下召他入宫的旨意吧。”穆之寻不以为然道。 “也不对。”杨天栋摇了摇头琢磨道,“按理说陛下若是有赦免太子禁闭之意的话,应该会通知内阁啊。” “谁知道呢,不去管了,来阁老,小王再敬您一杯。”穆之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刚入南宫,穆之策就发现今晚在此值守的御林军足足是往日的数倍,虽然心中有几分疑虑,但他现在最渴望的还是能见到父皇,求得父皇的原谅,故而一时也没有在多过问。 一行人在夜色中走过了金玉带进入了南宫,可穆之策却没有被带到永宁宫,而是被带到了另一处阁楼。 “父皇要在此见我?”穆之策有些疑惑道。 “太子殿下请稍作等候,陛下一会儿就来。”内侍说完便恭谨地退了出去。 夜空中的雪越下越大,匆忙跑出常王府的花逐月没跑几步却愣住了,因为她这才发现不知该向何人告知此时。 忽然间,她想到了一个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阅人无数的她只一眼就觉得他是个可靠之人。 晏波侯府的宴厅内,八九口铜锅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桌子上摆满了烧酒菜品和生羊肉,说来也巧,值守崇阳门的几十个弟兄今天突然全部被换了下来,他们这才有机会来都来了侯府,这不,罗文昭正十分开心地和那几十个兄弟痛饮。 “侯爷,外面又一个名叫逐月姑娘的人求见。”一名仆人走了进来。 “哟呦呦,这刚回京城就有佳人相伴啊。” “侯爷也该给兄弟们找个嫂子了,哥几个就剩你没成家了。” “是啊,哈哈哈。” 几杯酒下肚,起哄是兄弟们在一起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 “别胡说,这都哪跟哪啊。”罗文昭摆了摆手,笑了笑,随即站起身往外走,“等我回来继续啊。” 罗文昭快步向门口走去,心中不免起了些许的波澜,虽说他只匆匆地见过花逐月一面,但那娇美的相貌却早已深深地烙在了罗文昭的心中。 罗文昭走到门前,抬眼望去,雪中蹙眉的她美的不可方物。 “逐月姑娘。”罗文昭走到跟前作揖道。 “快!常王谋逆,要陷害太子,你们快去救陛下!”花逐月一见到他,便气喘吁吁地大喊。 “逐月姑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罗文昭笑了笑,愣住了。 “这是我亲耳所听,他们应该已经行动了!” 见罗文昭还是皱眉有些不相信,花逐月急的快要跳了起来,她几乎是用命令般口吻的语气喝道:“你若不信我的话,去南北宫一看便知,你快去啊!” 花逐月眼中的急切不像有假,罗文昭没有再犹豫,他转过身飞速跑了进去一脸严肃地大喊道:“兄弟们!宫里出事了!” 这一刻,还是来了。 南宫门外,大批的手持火把的御林军在郑观的带领下涌入了南宫,他又朝着身旁的一名校尉一番吩咐,随后那名校尉便立刻朝着远方飞驰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此刻,南宫之内所有的侍从和各部一些值守的官员都被突如其来的叛军所控制,明晃晃的钢刀在他们的眼前晃来晃去,在无礼的呵斥之下,他们一个个的都被迫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胆敢如此胡闹?内阁重地岂容你们胡作非为?”一位在治平亭值守的官员不满意的怒叱道。” 可话音刚落一名御林军将领就直接拿着手中的钢刀朝着那名官员砍了过,随后用血淋淋地刀刃指着那些人,冷冷道:“还有人问吗?问一个……杀一个。” 很快,郑观的人已经完全占领了南宫,随后他又叫来了他的心腹副都指挥使张珏,面色沉重地指了指北宫,“你带着人进去吧,我还要在这里等殿下。” “殿帅……”张珏的眼神像是在询问什么一样。 “放心去做吧……殿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是!” 大批的叛军在张珏的带领下开始涌向金玉带,把守金玉带的将领感到了事态的不妙,他下意识地拔出了手中的钢刀,带着部下拦住了张珏等人的道路,他微颤道:“副帅……没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闯北宫!” 可张珏丝毫没有理会,他右手微微一摆,守卫金玉带的士兵便纷纷成了刀下亡魂,一时间大批的叛军冲进了北宫。 此时,罗文昭带着他的兄弟们和明疆来的随从近百骑也已经赶到了崇阳门。 门外的御林军故作镇定地用长枪拦下了他们,“宫城重地,外臣不得擅入。” 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和里面传来的喊杀声已经暴露了一切。 罗文昭二话不说,直接拔出了腰间的利剑怒目大喝道:“兄弟们!跟我杀进去!” 一时间崇阳门外血光四起,罗文昭一行人硬生生地在南宫前撕了个口子,从崇阳门杀了进去,那些个跟随他的弟兄们绝不会料到,自己为陛下守了这么多年的崇阳门,到最后却要以一个闯入者的身份去保护陛下,这也许是最讽刺的事情了吧。 第二十一章 宁帝 罗文昭一行人很快也杀到了金玉带,但所幸由北宫很大,叛军目前还未全面控制北宫,所以金玉带前的防卫也很薄弱,此时的他们哪里还会顾及南北宫之内不准驱驰的禁令,疾驰的马儿越过金玉带,随着一阵刀起刀落,金玉带前的叛军纷纷成了刀下亡魂。 伯乐之恩,永世难忘,这是深埋在罗文昭心里的一句话,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家,即便是父子也难免反目,可他的心中却真真切切把宁帝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此刻罗文昭并不是什么护君勤王的晏波候,他只是一个一心想着保护自己的姐姐和姐夫的普通人,仅此而已。 十年前,他走在金玉带上畏手畏脚、郁郁无志,十年后,还是在这里,他却横刀立马、血溅四方。当一个人是为了情义而做出选择时,任何事会都不会成为他心头的枷锁。 “分头行动,平子带领着崇阳门的弟兄们去救我姐,其他任何我去救陛下,咱们永宁宫见!” “是!” “立刻封锁北宫之内所有宫苑,任何嫔妃宫人不得擅出,其余人和我包围永宁宫。”另一边,张珏也下了死命令。 那晚,突如其来的宫变席卷了整个北宫,虽然每个宫苑都有其负责安保的侍卫,可当刀刃带血的叛军封锁各个宫苑时,每个宫苑的主子嫔妃都害怕的不敢作声,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她们,没有一个人下令侍卫进行反抗的,就更别指望她们去关心宁帝的安危了。 既然主子都没发话,那些宫人侍卫自然是老老实实地缩在各自的宫苑内,一动也不敢不动。 绛薰宫内,正在刺绣的慧妃发觉了宫外的异动,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吩咐道一旁的宫女:“怜儿,外面怎么乱糟糟的?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是,娘娘。” 结果宫女刚跑到院门,就被手持带血钢刀的叛军堵住了,“回去!” 再加上外面不时传来的哭泣和惨叫,她知道……一定出事了。 “什么!”慧妃听完宫女的描述,立刻站起了身,带着绛薰宫的所有宫人和侍卫朝着院外走去。 “我劝娘娘还是回去吧。”叛军拔出钢刀,往日眼中的敬意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杀伐。 “放肆,本宫的驾岂是你能拦的!”慧妃用手指着那些叛军呵斥道:“你们没有陛下的旨意,这是在谋逆,给本宫……让开!”慧妃怒斥了这些叛军之后,便要向外走去。 然而叛军手中的钢刀却不答应,他们死死地堵在了慧妃的面前。 “好……好,你们这群没良心的叛贼。”慧妃气的有些发抖,终于她狠狠毅然决然道:“给本宫……杀了这群叛贼。” 而她身边的侍卫们等的就是慧妃的这句话。 娘娘平日待自己有多好,这些宫人和侍卫们的心中自然是有杆秤的,当这等危急时刻到来时,慧妃刚一下令,他们便毫不犹豫和那些叛军们拼起了命。 很快,罗文昭派来的人也赶到了绛薰宫,见宫外已经打了起来,二话不说就直接朝着那些叛军砍去。 一番厮杀之后,绛薰宫外的叛军悉数毙命。 “娘娘,常王谋逆,侯爷让我们来救你的。” “是文昭?他现在在哪?”慧妃的眼中透露绝境中的希望。 “侯爷已经赶去永宁宫救驾了。” “好,快,我们也去救陛下。”慧妃说完又从叛军的尸体上取下了一把刀,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问天楼下,一名御林军将领匆匆跑了进去,兴致正浓的穆杨二人被无礼闯入的将领打断了愉悦的气氛。 “放肆,为何不敲门,难道外面的人没告诉你是本王和阁老在这里吗?”穆之寻瞥了他一眼,训斥道。 “小的知道,可事情紧急,容不得片刻耽搁啊。”将领喘着粗气半跪在地上。 “发生了什么?”常年的职业习惯使得杨天栋一听到“紧急”二字就立刻精神了起来,脸上的酒意顿时消散。 “太子逼宫,陛下生死未卜,南北宫已经杀成一片,小的就只能来找殿下和阁老了。” “你说什么!”穆之寻万分震惊的拍案而起。 将领的话瞬间解释了杨天栋心中的疑惑,三朝老臣终归是三朝老臣,遇事没有丝毫的慌乱他随即起身对穆之寻严肃道:“老臣即刻动身前往京畿亲军司,调动京畿厢军前来护驾。” “只怕调动京畿厢军已经来不及了吧。为今之计是速解南北宫之围啊。”穆之寻着急道。 “可现如今也只有京畿厢军可以调动了,太子既然会逼宫,想必南北宫的御林军也已悉数听他指挥了。”杨天栋万分无奈地叹气道。 “小王以为,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御林军都是郑观的老部下,此时或许只有他才能够镇得住叛军。”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那咱们分头行动,老臣去调京畿厢军,你拿着老臣的令牌火速去天牢提出郑观,一切责任由老臣担着。”杨天栋从袖中掏出了内阁的令牌递给了穆之寻,满眼希冀的看着他。 “是,一切听从阁老安排。” “一定是太子失宠,害怕被废,便趁着殿帅被关进天牢这个当口起兵逼宫,哎太子,你糊涂……糊涂啊。”杨天栋一边向外走,一边拍着胸口痛心疾首道。 永宁宫外,大批的御林军涌了进来,曹福见状便没好气地呵斥道:“是谁让你们进来的,胆敢打扰陛下休息,还不快滚出去。” 他不会想到,这些人又怎么仅仅只是打扰陛下休息那么简单呢。 可他说完这番话,那些人还是不断地往里涌,曹福随即生气地走到那些人面前指着鼻子骂道:“大胆!你们这群狗奴才是活腻歪了吗!” 话音刚落,张珏就猝不及防地一刀插进了他的腹部,“你骂谁是狗奴才呢?!老东西。” “你……你们。” 曹福难以置信地指着他,鲜血从他的口中和腹部不断涌出,很快他就痛苦地倒在了雪中,一动也不动了。诧异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他到死都没有闭眼,或许是还在担心着宁帝的安危吧。 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让在场守卫永宁宫的御前侍卫直接傻掉了,大惊失色的他们纷纷拔刀大喊:“保护陛下!” 宫变从来都是如此突然,这个大宁最为至高无上的宫殿前竟有一天也会发生血流成河的事情。 很快,最后一个御前侍卫被无数根长枪活活刺死在门板上,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口中还依稀含着:“……陛下。” 永宁宫的殿门被叛军们粗鲁地踹开了,一同踹开的还有他们心底最后一丝的自我束缚。 可他们刚刚踏进永宁宫的门,就不敢再往前走了,迎面矗立着的是他们曾无数次跪地仰望过的天颜,这一刻,手持兵刃的突兀和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而此刻死死地压在他们心头的正是那种天下唯一的……帝王之气。 一个面色苍老而又深邃的老人站在御案前,他的手中还握着那把一直悬挂在墙面上的尚方宝剑,震怒而无畏的眼眸中写满了悲怆。 “这个逆子呢?他为何不敢亲自来见朕!为何不敢来见朕!”宁帝怒斥道。 可面前却无人作答。 对峙良久,宁帝突然大笑起来,随后又像是失了魂一般黯然道:“他小时候就想杀了朕……朕当时还重重地打了他,朕早该想到会有今日的,可朕从未防过他,那是因为朕……不愿相信他会下这么狠的心!” 说完这番话,宁帝又仿佛回过神一般用手中的宝剑指着面前的叛军道:“来啊!大宁的天子……哪怕死于贼人之手也要有尊严的死!” 叛军手里的刀枪不停地在抖动,然而谁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副帅,您……您带着我们杀过来的,还您先上吧。”一个叛军士兵颤颤巍巍道。 “什么?”张珏立即大怒,一刀劈死了那个士兵,他大喊:“快给我上!谁要是不敢,我就一刀劈了谁!” “啊!”终于,颤抖的叛军丧失了最后的一丝理智,他们如同发了疯一样朝着面前的宁帝冲了过去。 而此时的穆之策还在天真地等待着宁帝的召见,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间门被推开了,穆之策立刻起身朝着门口走去,口中下意识的喊出了“父皇。” 可他没有等来他的父皇,匆忙而入的御林军直接绑住了他,十分粗鲁地把他带走了。 “你们要干什么?父皇,我要见父皇,我要面见父皇!”此时的穆之策还万分可笑的以为这是宁帝的意思。 走近永宁宫后,满地的尸首让穆之策整个人都懵了,而当他走进大殿之内,看到宁帝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时,那种血腥和突兀对心灵造成的冲击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父皇!”穆之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他拼了命的想靠近宁帝的身边,却无奈被叛军死死地拽住,随后,身后的一脚重重地踹在了他的腿部,漫天的大雪从天而降,他无助而绝望地跪在地上的那一刻如同是死了一般。 如果说一个人的伤心和愤怒可以用理智程度来形容的话,那么也只有疯狂才能形容穆之寻此时的状态了吧。 任凭跪在地上肝肠寸断的穆之寻怎样嘶喊,在场的叛军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死死按住他,就在刚刚,弑君所带来的冲击早推翻了他们生而为人的一切根基,同时也足以让他们冷眼旁观这世间的一切。 此刻的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在此静静地等待常王和众人的到来,届时他们的身份就会从弑君谋逆之人转变成前来救驾,抓住了谋逆首犯的忠臣,唯一的遗憾只是救驾稍稍地晚了一步罢了。 此时真正救驾来迟的罗文昭众人杀进了永宁宫,他虽然晚了一步,但他们那些人能在层层围堵中从绛薰宫一路杀到永宁宫就已经算的上是个奇迹了。就连慧妃的肩臂都结结实实地挨了两刀,鲜红的血水正顺着她的手臂不停地往下淌。 紧接着,永宁宫前厮杀再起,一片混乱之中,罗文昭他们发现了宁帝的尸体,“陛下!”他们一边大喊着杀敌,一边哗啦啦地流着眼泪。 那一刻慧妃整个人的魂都没了。 大恸的罗文昭直接劈死了按压穆之策的叛军,穆之策立刻扑倒在了宁帝的身边,他和慧妃像是发疯了一样不停地晃动着宁帝的身体,却得不到半分回应。 而后,他额头的青筋暴起,毅然拾起地上的刀,同那些杀父弑君的叛军拼起了命。 可纵然人心悲愤,奈何却寡不敌众,叛军的数量是他们的数十倍,若他们一直这样困斗下去,那么罗文昭、太子、慧妃还有这些兄弟一个也活不了。 南宫门外,杨天栋带着满朝文武和大批的京畿厢军纷纷赶到,苍白的雪夜被明亮的火把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陛下如何?”杨天栋着急道。 “我也是刚刚赶到,殿帅刚刚控制了南宫,现在已经带着人已经冲进北宫救驾了。”穆之寻手持长剑,正着急地往里赶。 “太子,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们得赶紧撤!”罗文昭在混乱中拉住了穆之寻。 “乱臣贼子,今日我就是死在这里,也要杀光这些乱臣贼子。”穆之策已经被愤怒和仇恨冲昏了头脑。 “殿下!这是常王的诡计,等到了明天,全天下人都会认为是你杀了陛下!” “常王?”穆之策难以置信的看着罗文昭,到现在他还没有明白过来这场叛乱是谁引发的。 “对。”罗文昭愤怒道,“常王弑君夺权,妄图陷害给你,这样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坐上帝位。” “我不走!我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可殿下要是死了,还拿什么去报仇,陛下的仇谁来报!”罗文昭大喊。 他的话点醒了穆之策,在最后万分不舍地望了宁帝一眼之后,满含热泪的他跟着众人一同朝着宫外的方向杀去。 当转过身的罗文昭看到热泪盈眶的慧妃的还趴在宁帝的尸首前万分悲痛的哭喊着时,他二话不说,直接把慧妃拖了出去,任她怎么哭喊怒骂都不为所动。 此刻他知道,只有活下去才有以后可言。 第二十二章 改元天狩 当罗文昭一行人杀出北宫之后,穆之寻和杨天栋也带着众人来到了永宁宫,果然,杨天栋还是见到了最坏的场面,一时间,他和众大臣纷纷朝着宁帝的尸首跪地恸哭,穆之寻同样扑倒在了宁帝的尸首前,绝望的撕喊听起来亦是痛彻心扉,没有人清楚,此时他心中到底有几分悲、又有几分喜。 “到底发生了什么?!”郑观愤怒地朝着在场的御林军质问道。 一旁的副都指挥使走向前来,“太子密谋造反,末将来的时候……陛下已经……本来已擒住太子,可谁知晏波候和慧妃又带人杀了进来,救走了太子。” “一定是太子失宠,担心被废,索性勾结晏波候慧妃,里应外合,妄图逼宫,提前登基。”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啊!” 不明真相的大臣们愤恨地控诉着心中的不满。 这时,郑观站在了众臣面前,他十分沉痛地说道:“发生这样大逆的事情,是我们做臣子的失察,也是天下百姓的不幸,然而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蒙难,当务之急是要稳住朝廷的局面,如今,整个皇室就只剩下常王殿下了,所以,臣以为,常王殿下应即刻登基,继承大统!”说完,郑观便直接跪在了殿外。 杨天栋在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后,亦叩首道:“臣恳请常王殿下即刻登基,继承大统!” 身后众臣亦也纷纷山呼。 殿内,青筋暴起的穆之寻却丝毫没有理会众臣的请求,趴在宁帝尸首前的他,除了恸哭还是恸哭,从小到大他已经演了二十多年的戏了,也不差这最后一步。 此时,罗文昭一行人已经来到了云京城外,忽然一位女子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罗文昭定睛一看,那女子正是花逐月。 “带上我,可以吗?”花逐月直直地地看着罗文昭。“云京城……我已经待不了了。” 罗文昭拉紧了手中的缰绳,喘着热气的马儿不停地踢打着前蹄,他弯下腰伸出了手道:“上来吧。” 那晚的大雪把天地都装点成了一片肃穆的白色,像是默默无声地在对宁帝和那些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死的侍卫做着最后告别。 城外的郊野上,狂奔不止的马蹄声停了下来,罗文昭一行七八人,站在云京郊外的丘陵上,不舍地回望着身后灯火通明的云京最后一眼。 此时,慧妃的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他和宁帝相处的点点滴滴,就在一个时辰前,她还在心里盼着明晚的岁夕宴,可这一切来得实在是太过突然,突然的让她根本就无法接受,若不是罗文昭这一路上死死地拉住了她,她怕早就寻了短见。 “为什么!他为什么下得去这个手,那可是他的亲生父亲!”悲愤的慧妃万分不甘的控诉道。 “有些人为了那个位置……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罗文昭悲愤道。 “你们都不了解他,他长了一颗全天下最薄情的心。”花逐月低声幽怨道。 良久,一直默不作声的穆之策抬起了头,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地对着罗文昭说道:“晏波候,你愿意为本宫……为父皇还有大宁报此血海深仇吗?” “臣……誓死效忠殿下!”罗文昭单膝跪地,心中那股看得见的赤诚足矣融化这铺天盖地的飞雪。 承平三十年的最后一天,宁帝驾崩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云京,那年岁夕是承平年最后一个岁夕,也是唯一一个除了鲜血便再没有其他红色来装点的岁夕。 朱紫布衣同泣下,天地哀鸿皆缟素。 那年岁夕,云京城内没有人张灯结彩,也没有人鸣炮欢庆,家家户户都自发地披上了孝服……只为送宁帝最后一程,或许他们中有人得幸见过宁帝的容颜,但大多数人还是都不认得他的样子,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三十年来,是宁帝他老人家让他们过上了安稳富足的生活,对他们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他们还说……他们喜欢承平这个年号。 承平三十年腊月,大宁皇帝—穆胤钦驾崩,终年五十一岁,庙号景宗。 三日后,穆之寻加冕登基,大赦天下,改元“天狩”。 午后的阳光透过霄和殿的门缝照在了龙椅上,反射出明亮而耀眼的光线,给昏沉的大殿带来了一丝鲜明的色彩,身着衮服、头戴冕冠的穆之寻像做梦一般婆娑着龙椅的把守,眼中还依稀闪烁着病态般的光芒。 殿门被缓缓推开,“吱吱”的声音拉得很长,一个人影走了进来,跪在了地上,:“臣郑观参见陛下。” “再说一遍。”穆之寻背对着郑观,似笑非笑地轻声道。 “……臣郑观参见陛下。”郑观跪伏在地重申道。 “何事?” “朝廷派往各地的信使回来了,他们说北境七州和东境十二州拒绝使用新的年号。”郑观为难道。 “大胆!他们的意思是不承认朕了?!”穆之策怒道。 “这……”郑观跪地无言。 “穆之策、陆子羽还有罗文昭,早晚有一天……朕会让你们彻底的消失。”穆之寻的双眉上扬,此刻,他的样子像极了一头嗜雪的苍狼。 “对了,征丁的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穆之寻话锋一转问道。 “还在同和内阁和兵部商议,不过阁老和兵部都认为三十取一的比例过于高了,如此征兵,恐怕容易让地方产生动荡。” “杨天栋?” “……是。” “……先帝在的时候可不见他有这么多意见。”穆之寻不满地甩了甩袖口 随后他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缓缓问道:“那天晚上……包围永宁宫的都有哪些人你还记得吗?” “是张珏带去的,臣向张珏一问便知。” “好,找出那些人,连同张珏一起。”穆之寻略微停顿了一番,滚动的眼眸看不出悲喜,“全部……活埋。” “陛下……”郑观抬起头,看起来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你做不到吗?你做不到那朕就找别人做。”穆之寻的语调很奇怪。 “臣……领旨。” 郑观缓缓退了出去,霄和殿的大门再次被紧紧地关上,自从穆之寻登基以后他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窒息感笼罩在自己的心头,那是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大宁的江山换了天,而另一边,裴远的船只已经过了曲江和泓河的分流处,进入了他日思夜想的明疆国境内了。 曲江两岸,绿意深处,依稀显露的青砖灰瓦正是他儿时熟悉的建筑风格,虽已临近日落,可江面上依旧很是热闹,巨大的渔网被老汉撒到空中,夕阳的余晖透过网隙映出了老汉收获的笑容,岸边浅水处嬉戏玩闹的**孩童在他们父母的呼唤声中纷纷上岸,那正是明疆特有的乡音,一时间,裴远的心中似有万千波浪涌起,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眼眶早已湿润。 他们到达望海城的那日,天气格外的好,城外蜿蜒的丘陵和漫山遍野的茶田在蓝天白云下显得绿意盎然,不时传来的海声和鸥鸣让这座城市显得更加生机勃勃。 头戴斗笠、肩挑竹担的小贩挑着新鲜的海货和早茶来往穿梭于望海城的内外,温润的气候夹杂着咸湿的海味让裴远觉得恍惚,十年了,这是只有在他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马车刚走到城门前的时候,被守门士卒给拦下了,由于裴远是被临时赐还,大宁方面并没有提前通知明疆国,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少主要回来了。 素衣白衫的裴远缓缓走下马车,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想把随身携带的裴氏玉佩拿给守门士卒看,可当他摸空的时候才想起来那块儿玉佩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 这下,再想不声张也不行了,他只能让随从把马车里的大宁国书拿了出来,递给了为首的那名将领。 将领疑惑地打开了国书,里面的内容让他的呼吸开始变得颤抖起来,难以置信的眼神中似乎在闪烁着什么东西,随后,他合上了国书,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哽咽道:“末将……恭迎少主回家。” 十一年了,整整十一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裴海是在佛堂中得知裴远回来的消息的,正在闭目诵经的他先是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直接老泪纵横,他的双手不停地哆嗦着,踉跄而匆忙的向外奔去,口中还一直在重复着“远儿,远儿。” 宫城前,裴远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众人的搀扶下正着急地向自己这边走来。他虽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父皇,可他却一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他不知道那个记忆里曾经身材挺立、玉树临风的父亲到底经历了怎样蚀骨的思念,才会变的如此苍老佝偻。这一幕,让裴远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在二人相距四五步的时候……裴远蓦地跪地叩首。 十一年了,北风之恋、寒泉之思,皆化作这无言一叩。 见到裴远的这一刻对裴海来说,仿佛世间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激动万分的他赶忙扶起了裴远,双手握住裴远的双肩,泪流满面地端详了他好久,口中激动地颤道:“儿啊……儿啊。” “父王,是孩儿……孩儿回来了。”裴远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笑道。 “好……走,咱们回家。”裴海紧紧地拉着裴远的手颤颤巍巍地朝着宫城内走去,父子重逢的激动,让在场的众人纷纷落泪,他们已经好久没见过国主这么开心了。 “父王,母后呢?她现在怎么样,她的身体还是那么差吗?”裴远关切道。 裴远的问询让裴海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他黯然地叹了口气,“远儿,你随我来。” 父王的反应让裴远有些慌张,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终于,他被裴海领到了一间佛堂,在这里他看到了母后的牌位“明疆国庄淑王后沈氏之位。”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裴远当时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身后的裴海亦掩面而泣,他哽咽道:“你母后临终前说,无论到什么时候,也一定要等你回来,哪怕是一抔骨灰……也要让远儿回家,现如今你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也长大了,你母后今日能见到你,她已经很满足了。” 风木之悲,哀哀欲绝。 良久,裴远沙哑道:“这是……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舅舅去云京看你的时候,你母后就已经病重了,所以你舅舅希望能让你们母子二人见上最后一面,可你母后没等能到你舅舅回来就……。”裴海伤心道。 裴海的话让裴远想起来两年前宁帝过寿的时候,舅舅去探望自己的事情。父王的话让他才明白为什么舅舅当时看起来总像是如同有心事一般忧心忡忡,原来当时的他就已经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场面了。 这时佛堂外又有两人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 “少主!” “兄长!” 裴远闻声转过去,发现来的人正是舅舅沈秋亭和他的女儿沈雨洛。 十年之别,亲人团聚,大家自然又是一番感慨泣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沈秋亭不停地感慨道。 “兄长,你在云京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吧,大宁的人是不是都很坏。”娇小可怜的沈雨洛一把拉住了裴远的双手,鹅蛋脸上写满了心疼。 听到这句话,裴远苦笑了一声,安慰道:“哪有什么委屈,只是偶尔会寂寥了一些罢了,没什么。倒是你,我不在的这些年,你有没有再惹父亲和姑姑姑丈生气啊。” “才没有,雨洛可乖了,雨洛每天都在盼着兄长回来。” 沈雨洛的出现,让裴远悲伤的心情有了些许的慰藉,儿时身后那个如跟屁虫一样的小不点,如今也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了。 “国主,宴席已经准备好了。”一名侍从走进了佛堂,弯腰低声道。 “好了好了,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就什么都不说了,走,吃饭……吃饭。”裴海欣慰地拉着裴远的手向外走,可以想象得到,这绝对是这些年来他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诶,诶。”裴远点头应道,他的右手刚被裴海拉住,左臂便被沈雨洛紧紧地搀着,她对他仍似儿时那般亲密无间,直紧到裴远几乎抽不动胳膊。 席间,裴海和沈秋亭不停地问着裴远在云京的生活和经历,在裴远一一回答后,二人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关切之至,甚至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而沈雨洛只是在一旁不停地给裴远夹菜,不一会儿裴远的碟子里就堆起了一座小山。 “雨洛,你夹那么多菜,让少主怎么吃吗,你也要等少主吃完了以后再夹啊。”沈秋亭责怪道。 “我夹的都是兄长小时候喜欢吃的菜,我都记得呢。”正说着,她又加起了一块儿鲈鱼放在了裴远的碟中。 “没事,舅舅,我还吃得下。”裴远打起了圆场,一如幼时一般还是那样护着她。 “爹,你看……兄长都说了。” “这俩孩子……”裴海捋了捋胡须,直笑的摇头。 第二十三章 血雪 虽然今年明疆的春意来得过于早了些,可北境的冬天看样子却并不想走。铺天盖地的大雪仍在不停地下着,地上的积雪已经几乎快没过了马儿的膝盖,马背上的骑兵纷纷下马,拉着马儿在雪中艰难地行走。 没错,燕长风的队伍赶上了元纥汗国每年年尾的大暴雪,放眼四野,他们的周遭只有白雪皑皑的荒山和枯草遍地的荒原,这里除了他们这一行人便再没了一丝的人气。 其实,他们原本可以避过这场暴雪的,只是燕长风在经过大宁北境的时候,在每个州府都停留了一两天。而他之所以这样做的目的完全是为了穆琳霄。 原来,当他们的队伍出了祥谷关、离开京畿地区以后,他就发现穆琳霄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无奈之下,他想了一个法子,考虑到穆琳霄从小几乎就没出过南北宫的门,索性在之后经过每个州府的时候,就带她去游览一下当地的山水,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穆琳霄时,她竟然破天荒地同意了,我的天,这下让燕长风开心地傻笑了一整天。 虽然当时他的随从提醒过他,若再不抓紧时间赶路,可能会赶上草原的大暴雪,但他也只是笑笑,根本不予理会。 纵然此时在大雪迷眼的荒山野岭前行很是艰难,但当燕长风一想到穆琳霄已经开始逐渐答理他了,他就的嘴边就会浮现出温暖的笑容。此刻,穆琳霄的马车外,骑在马上的他回想着这些日子在北境和穆琳霄对话的场景,笑得像个傻子一样开心。 “琳霄,我听说平州的山很有名,据说大宁的太宗皇帝还在上面的亭子里题过字,咱们去看看如何?” “……嗯。” “琳霄,沧州有一座庙特别灵,要不咱们进去拜拜。” “……嗯。” “琳霄,江州的百姓都说,这里的焖面是一绝,京城里绝对吃不到,要不咱们去尝尝。” “……算了。” 虽然这一路上二人的对话几乎都是以这种模式来完成的,但燕长风依旧是乐此不疲,这让他身边的那些元纥随从几乎都傻了眼,他们在燕长风身边出生入死好歹也这么些年了,可他们却从没想到自己那不可一世、孤高冷漠的可汗竟然有一天也会因为一个女人的一两句话而傻笑一天。 这时,燕长风敲了敲马车的隔板,随后里面的隔板被拉开了,卿娘顶着风道:“可汗,有什么事吗?” 原本卿娘是不用跟着穆琳霄去北地受罪的,以她曾经服侍过皇后,后来又服侍过公主这么多年的资历来说,她在南北宫中完全算的上是可以说话的人,留下来至少也能有个主管嬷嬷的职位,可无论穆琳霄多么不忍心,如何拒绝她,她还是依旧选择跟在穆琳霄的身边,照顾她。 穆琳霄大婚的前一夜,她就哭着对穆琳霄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伺候娘娘时,娘娘待她很好,还救过她的命,后来娘娘走了,她便把对娘娘的感激之情全部倾注到了穆琳霄的身上,这么些年了,她是看着穆琳霄长大的,所以心中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要让她离开穆琳霄……她做不到。 卿娘对穆琳霄来说意味着什么,燕长风也知道,所以他也对她尊敬有加,从来没把她当成下人看过,当他看见卿娘拉开隔板之后,他便笑道:“卿娘,我们遇上大暴雪了,不过没关系,你和琳霄说一下,这段路可能走的时间长一点,让他不要害怕,饿了渴了的话,我们会把东西送进车里,外面冷的紧,你们就别出来了。” “诶,可汗,奴婢知道了。”外面的风雪确实很大,卿娘应完便匆忙拉上了隔板。 虽然外面的气候很恶劣,但车内却很是暖和宽敞,有暖炉、梳妆台,小桌案,还有一张刚好容得下一人睡觉的床铺和一排靠背。 此刻,穆琳霄正在桌案前翻看着丛云京带来的一本古籍。 “公主,可汗说……” “我都听见了。” 卿娘还没有说完她的话,就被穆琳霄打断了,她看起来依旧是不想听任何有关燕长风的事情。 穆琳霄执拗的样子让卿娘有些无奈,她若有所思地朝着穆琳霄的方向靠的近了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心里……是不是还忘不了他。” “谁……”穆琳霄不想承认。 “公主自从离京以后就一直翻看这本书,奴婢记得没错的话,这应该是裴少主平日里最喜欢的那本吧。” 听见卿娘的话以后,穆琳霄轻轻合上了手里的书本,黯然无语。 卿娘见状,心疼地拉着穆琳霄的手道:“奴婢知道,公主心中一直放不下裴少主,可如今你们二人早已天各一方,又怎能还会有结果呢,要奴婢说啊,每个姑娘在年少的时候都会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但却只有极少的人能够如愿,女人这一辈子要想过得幸福啊,就得自己成全自己,如果一味地活在往日回忆里,那只会越来越痛苦啊。” “卿娘……”穆琳霄的眼眶已经开始泛红,“可我就是忘不了他,你知道吗,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上了他,从春天到冬天、从日出到日落,我们在一起整整十年了,喜其所喜,悲其所悲,我的心早已被他占满,别人又怎么可能走得进来呢。” 曾为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卿娘本想劝慰公主一番,但却再无话可说,女儿家与生俱来的痴情只能让她无奈地摇头和叹息。 这时,马车外的汉子揉了揉两下眼睛,不知是因为雪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缘故,他狠狠地夹了一下身下的马匹,朝前走去。 可燕长风刚来到队伍的最前面,座下的马儿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往前走一步,身后的队伍也同时停了下来,异样的气氛让燕长风的目光变得凛冽起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青龙戟。 马通灵性,往往能察觉不到人所不知道的危险,这也是游牧民族常年与马为伴的重要原因,这种情况下,燕长风警觉地审视四野,可除了白茫茫的大雪和干枯的灌枝草木便再没了别的东西,但很快,他的目光又警惕地停留在了队伍两侧枯黄的灌木草枝上,厉声高喝道:“全体戒备,保护汗妃!” 一时间在场的所有元纥士兵纷纷拔出长刀、死死地围住了穆琳霄所乘的那座马车。 这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数不清的骑兵连人带马地从隐藏多时的枯草中赫然出现,一时间纷纷拔刀朝着这边冲杀了过来,一同而来的还有满天的箭矢,而这种能让马匹静静地侧倒在草堆中而不被人发现的伏击方法正是混邪骑兵当年惯用的手段。 燕长风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 因为他为了巩固刚刚到手的农耕区,把大部分南下的军队都留在了北境十四州,此时他的队伍只有区区五百人的护卫,根本抵挡不了面前十倍于己身份不明的骑兵。 马车内,穆琳霄和卿娘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嘈杂和喊杀,就在她们刚想打开隔板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支箭矢穿过隔板直接死死地钉在了梳妆台上。大惊失色的穆琳霄还没反应怎么回事,就立刻被卿娘死死地扑倒在地,“公主小心!” 越来越多的箭矢射入马车,瓷器、镜子纷纷破碎,穆琳霄趴在地上紧紧地捂住了自己耳朵一动不动,她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 外面,数不尽的骑兵朝着这边冲杀而来,双方展开了极为混乱的厮杀,愤怒至极的燕长风挥舞着手中的青龙戟左右砍杀,近身的敌人纷纷惨死在他的戟下, 他还是认出了这些骑兵,他们是燕山护的部下,就在他疑惑这些人为什么会明目张胆的造反时,远处一个身影让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人正是—万俟颜。 早知道当初就应该直接杀了这个混邪余孽,这是燕长风在心里愤恨道。 此刻,怒气冲天的他多想冲过去一戟挑了那个人,可身后的马车却让他根本不能肆意作战,对他来说,穆琳霄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啊!”燕长风怒口一声,策马杀回了马车的旁边,他纵身跃上了马车的前端,手持缰绳亲自驾车,带着残存的亲随朝着东面的山谷突围。 白刃抹喉、血溅雪原,惨烈的厮杀在马儿的嘶鸣和铁器碰撞声中展开,在这个天地一片肃杀的世界里,充斥着鲜血的余温和雪花的冰冷。 驾车的燕长风一边冲杀一边朝着身后大喊:“琳霄!琳霄!你听的见我说话吗!” 马车的两侧,那些忠心耿耿的护卫一直死死地护着马车,他们很清楚汗妃对于可汗的重要性,但奈何寡不敌众,和追兵拼尽全力的他们最后也纷纷中刀跌落马下,在被乱蹄踏死之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凝望着远去的马车,希望上面的人……能够活下来。 马车在燕长风的驾驶下依旧狂奔不止,可此时身边的护卫已经寥寥无几,敌人却依旧紧追不舍,燕长风不停地朝着身后含着穆琳霄的名字,可还是听不到任何回应,但更让他绝望的是,前方已经无路可走。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嘶鸣,马车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停了下来。 随后,马车内传来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燕长风急忙掀开车帘,眼前的这一幕却让他万分内疚和自责。只见穆琳霄伤心欲绝地正抱着卿娘的尸首恸哭,原来,卿娘为了替穆琳霄抵挡箭矢,已经被乱箭活活地射死在了马车之内。 这时,奔袭而来的大批骑兵也已经赶了过来,嗜血而冷漠的目光似乎根本不承认面前的燕长风是他们的可汗。 这时肩扛弯刀的万俟**着马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巨大的耳环伴随着马儿的步伐在不停的抖动,他的嘴角微微一笑,得意地用弯刀指着面前的燕长风道:“燕长风,你也有今天啊,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吗?” 燕长风的两腮微微鼓起,眼中写满了杀意,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青龙戟,若不是顾及到穆琳霄的安危,他怕是早就和刚刚那些兄弟们一样奋不顾身地拼杀了。 “我们死了那么多的弟兄,眼看这就要占领整个大宁北境了,可你呢……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向宁朝求和,你对得起同州城下死去的左贤王和那么多的弟兄吗!”万俟颜那充满煽动性的话语让他身边的骑兵纷纷对燕长风怒目而视。 “你配吗!你配作元纥汗国的可汗吗!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啊!啊?”万俟颜如同疯狗一般地狂吠不止,似乎他心中的怒气和发泄远远大过得意。 燕长风依旧没有理他,万念俱灰的他回过头深情地看着穆琳霄,“琳霄,你怕死吗?” 悲愤的穆琳霄看着燕长风,她满含热泪地摇了摇头,似乎已经明白了燕长风的意思,她那默许的目光无畏而决绝。 燕长风的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光芒,他温柔地说道:“好,坐稳了。” 随后他轻轻地拉上了车帘,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万分轻蔑的看着万俟颜,“你记住了,燕长风……永远都是元纥汗国的可汗。” 说完,他狠狠地挥了挥手中的马鞭,那一刻,整驾马车在身后众人的目瞪口呆下直接跃向了无尽的深渊。 回过神的众人人随即冲到了悬崖边,呼呼的寒风自耳边划过,万丈深渊之下,除了不停下落的雪花和滚落的土石之外便再也看不清有任何东西。 万俟颜凝望着深渊,意味深长道:“可汗和汗妃在回朝的路上遇到暴风雪,迷失了方向,最终失足落崖,尸骨不存。记住了吗!” “记住了!” 大宁,同州。 城墙之上的陆子羽面色凝重地望向南方,自从那日带着仅剩的两万多北平军将士从凛风关上下来后,他在这里已经驻守了数月,他的身份从北阳世子到北阳王再到如今的……大宁叛逆。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相信太子会干出弑父篡位的事情,虽然他不清楚那晚云京城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联想起之前在秦州和北境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坚信,这一切肯定都是常王的阴谋。 所以在他的带领下,北境七州并不承认“天狩”这个年号,也就是说根本不承认穆之寻的帝位,可这样做的下场会是什么陆子羽的心里也清楚,如今的他已经被穆之寻扣上了大宁叛逆的帽子,可他不在乎,陆家一门,三代忠烈,人心自知。 昔日的凛风关已经废弃,父王、上官旬邑、也皆是因为救他而死。 他既然活了下来,那他就要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如今,他自小长大的家园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他心中的家园便再不能丢失。 第二十四章 燕穆重识 就在穆之寻因为北境和东境不使用“天狩”这个年号而愤怒时,另一个更让他震怒的消息再次从东境传来。 在穆之寻原先的计划中,他已经把弑君篡位的大帽子给穆之策扣得死死的,却没想到半路竟杀出了一个罗文昭,他不仅把穆之策给救了,如今竟然还在东境把穆之策拥上了皇位。 天狩元年春,穆之策在东境登基称帝,国号“大宁”年号仍是“承平”,东境泽州为行在。 一时间,大宁的江山之上出现了两个帝王,三个政权。 让穆之策登基称帝的决定,是经过罗文昭等人深思熟虑之后,众人的一致意见,因为东境十二州即使加上泓南四郡毕竟也只是大宁的江山一隅,势必很难和穆之寻抗衡,穆之策称帝之后不仅使得自身的存在具有合理性,同时也能加大影响力,号召更多的势力来响应自己。 但另一方面也加重了自身的危机,因为这样以来,靖海军不仅要防备明疆国更要时刻准备迎接穆之寻的进攻。 所以,罗文昭自从回到东境以后,便没日没夜的招兵筑城,训练军队,不敢有一丝的懈怠。但他还是时不时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见上花逐月一面,并总是以送生活物品为由,有时是一些做衣服的布匹,有时是几盆花草。 其实,三十好几的他在在见到花逐月后终于动了想要成家的念头,哪怕花逐月曾告诉过他,她是风尘女子出身。 但有一种喜欢叫毫不介怀,此刻它就在罗文昭的心头 他从和花逐月的交谈中得知了她喜欢九里香,所以他经常会送九里香的盆栽给花逐月,虽然他常常把兰竹或是七里香之类的花草误当成九里香,但花逐月也只是淡然一笑就收下了,她知道,这些军营里行军打仗的男人哪里会细致地分得清这些花花草草。 而穆之策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以后,也逐渐成长了起来,他每日都会亲自下军营巡视探访,整个靖海军中从罗文昭一直到底层士卒,所有关于行军打仗的事物他都会细细询问请教一番。 凛冽的山谷之中,寒风呼啸不止,谷底厚厚的积雪已经没过了树腰。整个山谷除了积雪和几颗倔强的老树之外便再没了一丝生机。 这时厚厚的积雪下面突然传来了阵阵窸窣,燕长风浑身是血的从雪中钻了出来,他疲惫地拍打着身上的积雪,难以置信的地审视着自己的身体,他感受到了身下异样的柔软,他急忙扒开身下的积雪,却看见那匹拉车的马儿已经筋骨俱断,血肉模糊。原来是这匹马……救了他的性命。 “琳霄!琳霄!你在哪?”回过神的他第一时间想要寻找穆琳霄,他一边四处扒雪,一边大喊着她的名字。 终于,他的手被硬物狠狠地隔了一下,那是马车的车身,他随即像发了疯一样挖着车身周遭的积雪,终于他挖到了马车的门板,他打开门板,钻了进去,看见穆琳霄正躺在里面,不省人事,燕长风急忙把手放在了她的鼻间,苍天保佑,一丝尚存。 由于积雪覆盖的缘故,车内的空气十分稀薄,他从车中取了一个厚毯和一个水壶,急忙裹着她把她抱出了车外。 此时的穆琳霄闭着眼睛,修长的睫毛微微覆盖着眼睑、高挺纤细鼻梁上沾染了一丝灰尘,娇小的朱唇显得安静而美好,心疼的燕长风轻轻地拭去她鼻子上的尘土,小心翼翼的把她抱在怀里,用水壶给她送了几口水,同时一边微微晃动她的身体,一边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 “咳……咳咳。”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穆琳霄终于醒了过来,虚弱的她皱着眉头用手扶着自己的额头,看起来十分痛苦。 “琳霄!你醒了!”燕长风眼中带光的看着她,那表情像极了当初他偷偷溜进北宫找她的样子。 “这是哪?……我怎么在这?”穆琳霄下意识地推开了燕长风,裹着毯子蜷缩在一边,她仍旧按着自己的额头,应该是在跌落山谷的过程中不小心伤到了头部。 “我的部下袭击了我们,我们现在应该还在元纥境内。”燕长风连忙解释道。 可穆琳霄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大大出乎了燕长风的意料。 “你是……谁?” “我……”燕长风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的看着穆琳霄,“我是燕长风啊,元纥可汗,你的……你的夫君。” 他在说“你的夫君时”停顿了一下,看起来有些勇气不足。 “我不认识你,我也没有什么夫君。”穆琳霄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她的样子不像是在赌气和开玩笑。 “……” 上天的玩笑来得如此突然,错愕的燕长风难以置信的站起身,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穆琳霄疑惑地摇了摇头。 “那你还记得什么?” “我……我。”穆琳霄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努力回忆着往日的一切,“我记得生活在一个大院子里……那里有我的亲人。” “你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燕长风又问。 “我……我不知道。”穆琳霄无神道。 “你腰间的玉佩是何人所赠?”那个刻有裴字的玉佩一直是燕长风心中的介怀,他知道穆琳霄的心中一直住着那个人。 可穆琳霄依旧只是摇了摇头。 看着面前这个傻傻失忆的姑娘,燕长风的心中五味杂陈,心中很不是滋味,看来,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经让她……忘记了一切。 他眼眶微红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姑娘,无言良久。随后他又蹲在穆琳霄的身边,用温柔地对她说,“你叫穆琳霄,穆是肃穆的穆,琳是琳琅的琳,霄是云霄的霄,记住了吗?你是大宁朝的公主。” “穆……琳霄。”穆琳霄微微点头重复道。 “嗯。” “那你又是谁?” “我……我是你的夫君,元纥的可汗,燕长风,我们遭到了埋伏,才跌落在了山谷。” “你不是我的夫君。”穆琳霄虽然忘了一切,但对这件事她却异常坚定。 “……好好,我不是你的夫君行了吧。”燕长风毫无办法地摇了摇头,他再次钻进马车,把卿娘的尸首拖了出来,准备挖个坑葬了。 “她是谁?”穆琳霄皱眉问道。 “她是从小一直照顾你的宫人,刚刚为了救你死在了乱箭之下。” 听完这番话,穆琳霄立刻站了起来,在一旁帮着他挖坑,眼中的泪水亦不停地往下滴,虽然穆琳霄已经记不清她是谁了,可舍己救命之恩又能不让她泣下呢。 随后,二人在卿娘的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燕长风又从马车里挑了一些还能用的东西,他瞅了一眼跪在坟前满目哀伤的穆琳霄,“跟我走吧,她刚把你救下来,你难道又要自己冻死在这里吗?” 山谷之外仍是一片苍茫,二人现在的具体位置,燕长风也说不太清楚,可要想去北邺就必须往西北走,自小南征北战,他早已练就了过硬的耐受力,可穆琳霄不一样啊,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怕是走不到北邺人就已经没了,于是燕长风决定带着她往东南方向走,先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再说。 可荒原的雪夜几乎让人绝望,除了寒冷和漆黑便再找不到任何东西,一旁的穆琳霄虽然裹着厚厚的毯子,当仍是在不停的发抖。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诡异的嚎叫充斥着夜空,那是雪狼的声音,它们的鼻子很尖,雪原之上,但凡一丝活物的气息它都能嗅到。 “这是……什么声音。”穆琳霄有些害怕。 “是狼的声音。”燕乘风把手中的青龙戟横在穆琳霄的身前护着她,紧张地环顾着四周。 果然,七八双青绿的眼睛冒着寒光从右侧的坡顶显露出来。 “站我身后,别乱跑。”燕长风喘着粗气道。 “……嗯。”突如其来的恐惧让穆琳霄有些不知所措,他紧紧地贴着燕长风的后背。 这是他俩自大婚以来离得最近的时候。 这时,在头狼的长嚎声中,狼群朝着二人发起了进攻,四只跑得最快的雪狼率先扑了过来,燕长风怒目大喝,手中的长戟当即活生生地贯穿了第一头雪狼的嘴,随后又是一扫直接又挑飞了两头。 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另一只头狼看准时机直接扑向了燕长风的左肩,他的肩头顿时传来一阵剧痛,燕乘风大喝一声,忍痛拔出了腰间的短匕,狠狠地朝着狼头连连刺了下去,那头雪狼瞬间毙命。 狡猾的雪狼见燕长风难以对付,便想向一旁的穆琳霄扑去,眼看就要得手,却被飞来的长戟活活钉死在了雪地中。 燕长风的骁勇让雪狼毫无办法,只得无奈作罢。随后,坡顶之上的头狼一声哀嚎之后,便匆匆溜掉了。 惊魂未定的穆琳霄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虽然燕长风那狰狞的伤口还在不停的渗血,但当他看到毫发无伤的穆琳霄时,嘴角还是浮现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他朝着穆琳霄喊道:“别傻站着了,肚子饿了吧,有肉吃了。” 幸运的是,他们找到了一个树洞,从形状来看,应该是之前灰熊过冬的时候挖的,二人坐在树洞前支起了篝火,燕长风把狼肉切成一块块儿穿在戟上津津有味地烤了起来。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地穆琳霄突然用力撕下了自己裙角,一脸认真地往燕长风的身边坐近了些,她的举动让燕长风有些不知所措。 “别动。”穆琳霄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肩头的伤口。 “……我。” “谢谢你刚刚救我。”穆琳霄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瞅着他。 “……我。” 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气袭上心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酸鼻子了。 很快,狼肉烤好了,燕长风咽了咽口水,着急忙慌地撕下了一大块儿肉,在空中甩了甩热气便递给了穆琳霄,“给,这东西很好吃,你肯定没吃过。” 穆琳霄犹豫了起来,她看起来有几分为难,可她毕竟也是饿坏了,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块儿肉,不放心的闻了几下,便试探地咬了一小口,却发现正如燕长风说的那般,确实很好吃。 见到穆琳霄放心地吃了起来,燕长风也迫不及待的狼吞虎咽起来,他在心里发誓,这绝对是他吃过的最香的一顿烤狼肉了。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穆琳霄突然问了起来。 “往东南方向走。”燕长风心满意足地咬下一口狼肉,“在我没有弄清楚目前形势之前,贸然回元纥太过凶险,至少也要先找一个有人烟的地方,把你安置下来再说!” “……哦哦。”穆琳霄若有所思道,“可我们素不相识,你又何必为我所累呢?” “因为我是你的……”燕长风刚说到一半便没有继续往下说,他知道自己说完,穆琳霄肯定还会说,“你不是我的夫君。”这句话。 “算了,能见一面就是有缘,我总不能看着你活活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吧。”燕长风擦了擦嘴角的油渍。 穆琳霄没有再做声,她蜷缩着身体吃着狼肉,若有所思的眸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雪花飞舞,寒风肆虐,飘摇不定的篝火渐渐小了下来,之后,穆琳霄有些不情愿地钻进了树洞,虽然有些不习惯,可没办法,这是目前唯一能取暖的地方了。 而燕长风则很自觉地裹着毯子抱着那根长戟瑟瑟发抖地倚在树洞外面,他打算就这样睡一晚。 雪花依旧不停地落下来,燕长风那单薄的毯子显得单薄而无力,他闭着眼,想着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想以这种方式来抵御严寒。 “你进来睡吧。”声音从树洞里传了出来,有些突兀。 此情此景,他几时想过。 “我……我睡外面就行。”燕长风恍惚道。 “还是进来吧,外面那么冷。”穆琳霄的语气很坚决。 燕长风搓了搓冰冷的手心,他的心跳的厉害,一番犹豫之后还是答应了,“……好” 随后燕长风畏手畏脚地往树洞里钻,他生怕一不小心碰到了穆琳霄,那窘迫的样子比第一次入宫的小太监都更加真实。 可树洞毕竟拥挤,在两个人都侧着身子的情况下,仍不免要背贴着背,燕长风的心从未像现在这样跳的如此厉害,他生怕自己心中的滚烫被穆琳霄有所察觉,便想努力克制自己的心跳,可越克制越是跳得厉害,一番折腾之后竟然没了丝毫的困意。 而一旁装睡的穆琳霄也似有似无地感受到了燕长风的不自在,但她并没有作声,这个陌生人的真诚和善良她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她不知道为何自己醒来后见到他的第一眼会莫名的抵触,可她实在是太困了,没有继续想那么多,伴随着嘴角划过的一丝暖笑,她缩了缩脖子进入了梦乡。 第二十五章 谁的罪过 明疆,望海城。 转眼间,裴远回来已经有半月之久,半个月以来,他在丞相魏泰和舅舅沈秋亭的带领下,已经逐渐熟悉了明疆的政务,处理起来也愈发的得心应手,到是这个沈雨洛……让他有些头疼,因为她几乎每天都会亲自烧菜给裴远送去,还一定要亲眼看着他吃完。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裴远因为很多年没有吃过家乡菜的缘故,心中还有些感动,可却没想到她日日如此,今日醋鱼、明日虾羹、后天粉蒸肉,搞得裴远头大的不行。 “兄长,你怎么不喝啊?是太清淡了吗?”沈雨洛说着便用勺子给自己盛了一碗鸡汤,自顾自的品了起来,“很好喝啊,这是我用火腿、笋干、还有鲍参足足熬了三个时辰才……” “雨洛。”裴远打断了沈雨洛的话,他放下手中的书籍为难道,“我中午吃的实在多了些,现在一点也不饿,你还是端给舅舅吧,他这几日也甚是辛劳。” 他在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不能再让这丫头一直这样下去了。 “我爹的那份我已经让人给他送去了。”沈雨洛脱口而出。 “那你把它端给其他人吧。”裴远说完便再次拿起桌案上的书籍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了起来。 裴远的突然冷淡让沈雨洛不开心了起来,她皱起了眉头怨道:“兄长,当真不喝?” “不喝。” “好,既然兄长嫌弃雨洛,那雨洛以后就再也不来啦,这些日子……你就当雨洛是在作践自己好了。”沈雨洛生气地说完这番话,端着鸡汤就要走。 “你……”沈雨洛尖酸的话语让裴远很是吃惊窘迫,他根本没想到自己只是简单地拒绝她送来的饭菜,竟然会惹得她如此生气。 无奈的他连忙起身,喊住了她“雨洛……我喝,你放那吧。” 沈雨洛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过了身,歪着头笑道:“嘿嘿,这才是我的好兄长嘛。”随即就小心翼翼地给裴远盛了一碗。 裴远轻轻地尝了一口,漏出无奈而感慨的笑容,“嗯,好喝。” “好喝就行,那明日我还来给兄长送。”沈雨洛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沈雨洛的这句话险些呛到了裴远,他面露言辞诚恳道:“雨洛,不是我不想吃你做的饭菜,更不是嫌弃你,只是你日日如此,这样不仅耽误你的时间,也影响到了我的事务,你看这样如何,每周……你来一次,这样我既能吃到你的饭菜,也不耽搁彼此太多的时间。” 裴远语重心长地商量的样子让沈雨洛一时也不好拒绝,而且他说的貌似也有些道理,沈洛羽便只能有些不甘地点了点头。 看到沈雨洛答应了以后,裴远的心中长出了一口气,他笑道:“这才是那个小时候听话的丫头啊。” 其实裴远心里一直只是简单地把她当成是自己亲妹妹来看的,可此时的他或许并没有发觉,沈雨洛根本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 那日,裴远喝完鸡汤以后,沈洛羽又缠着他,让他讲了好久在大宁的所见所闻,要不是裴海刚好有事情来找裴远,她怕是还要任性好一阵子。 “哦?雨洛也在啊。”裴海缓步走了进来。 “姨丈好。”沈雨洛微微屈膝道。 明疆的风气和大宁还是有些不同的,上至国主贵胄下至臣民百姓,他们之间的相处都比较随和自然,并没有那么多森严的繁文缛节。 “既然姨丈找兄长有事相谈,那雨洛就不在这里耽搁了。”沈雨洛临走前还给裴远使了个眼色,似乎是想告诉他不要忘记两人之间的约定。 “等等,天那么晚了,我派几个人送你回去吧。”裴海有些不放心。 “不用了~”话音传来,沈雨洛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孩子……”裴海无奈的摇了摇头。 “父王,这么晚了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来远儿,坐。”裴海拉着他的手坐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眼神变得复杂而沉重了起来,“远儿,你有信心治理好明疆国吗?” “父王……”裴海的话让裴远有些不解。 “想必你舅舅和魏相已经告诉你了吧,我其实……已经好些年没有上过朝了。”裴海的眼中泛起了愧意和无奈,“尤其是你母后走了以后,我几乎就没有再出过佛堂。” “父王……孩儿知道父王心里的苦。”裴远宽慰道。 “你不懂,我其实……根本就不适合做这一方之主,年轻的时候,有你伯伯在,所以我那时便只知游山玩水、吟诗作赋,丝毫不问政事,可谁曾想你伯伯却英年早逝,所以你祖父便只能把国主之位传给了我,可我糊涂啊,登基之后丝毫不会处理政事,又听信了那花承嗣的谎话,惹了一场大祸,给明疆百姓和我们裴家带来了难以弥补的伤害。”悲从中来的裴海心中充满了悔恨和歉意。“这么些年来,若不是魏相一直在操持着朝政,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治理这个国家。” 裴海的话也让裴远黯然无言,因为他说得都是实情,裴远无法为他开脱,十一年前的东远之乱,仅明疆国就死了近十万人。割地称臣、缴纳岁币,无论哪一项都是明疆臣民心中的奇耻大辱,就连他的十年之困也是由此而生。 “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裴远长出了一口气,止住了眼中想要滴落的泪水。 良久,裴海擦去了眼中的泪水,他欣慰地看着裴远,像是看到了赎罪的曙光,“这些日子,你舅舅已经把你的表现告诉我了,我和他都对你很满意,我想……你是时候接过明疆国的担子了。” 裴海的意思让裴远十分震惊,回国以后他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登上明疆国主之位,但却没想到会这么早,在他看来,等到父王百年之后他再登基那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闻言立刻起身正色道:“父王,孩儿怎能提前……” 裴海笑着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头打断了裴远的话,他走到门前释然道:“听说南昭国的云丘寺向来是天下佛家最胜之地,既然如此那里便是我的归宿,寥寥余生,青灯古佛,以赎生平之罪。” “父王……” “我已经和礼部说过了,三日之后……就是你的登基大典。” 风儿萧萧,月色朗朗,那一刻,裴远的心中五味杂陈,他望着裴海远去的背影,心中似有万顷碧波。 束云阁的日子里,每每他读到书上那些疆场挽弓、运筹千里的豪迈之时,心中的苦楚与辛酸又有几人能知。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区区一个束云阁又怎么能束缚住一个赤子的凌云之志。 元纥汗国,北邺城。 浩浩荡荡地骑兵队伍带着原野的尘土驶入了北邺城,守门的士卒刚想发问,就被队伍为首之人一鞭狠狠抽打在脸上,此时,万俟颜的队伍中所弥漫的嚣张与肆意的氛围丝毫没了燕长风在时的感觉。 闪着金光的洁白汗殿之中,万俟颜腰挂弯刀、手持马鞭昂首而过,在两侧的各部首领和朝廷重臣恐慌与疑惑的注视下,他直接坐上了象征汗位无上权威的金座。 “可汗的事情,想必你们已经听说了,天灾难违,也请诸位节哀,如今四海动乱,大宁甚至出了两个皇帝,我们元纥汗国可不再乱了阵脚啊。” “那万俟将军的意思是?”一位胆大的部落首领看起来有些抵触万俟颜。 “我的意思是,今后就由我来接任元纥汗国的可汗之位。”万俟颜丝毫不客气地说出了这句话。 顷刻间,大批士兵涌入大殿,手中的弯刀在群臣的身后散发着不友好的气息。 自从燕山护被陆子羽一枪挑死之后,万俟颜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原先那支军队的首领,为燕山护鞍前马后这么多年的他终于等来了属于自己的机会,如今燕长风生望渺然,万俟颜又手握重兵,这些大臣和各部首领纷纷敢怒不敢言。 草原上的政权不像其他地方,他们没有那么多错综复杂明暗势力和民心羁绊,对他们来说,军权就是绝对的权力。 另一方面,万俟颜为了防止燕长风死灰复燃,在回北邺之前他便把北境十四州的驻军首领全部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一旦发现燕长风的身影,便直接就地处死。 天狩元年,对于当时整个天下来说是改天换地的一年。 这一年,穆之寻弑君篡位,接手大宁江山;穆之策另立朝廷,承平年号东境再现;裴海禅让,裴远成为信任明疆国主;万俟颜夺权,元纥汗国再度易主。 可能有人还是会疑惑,为什么元纥汗国会接受一个混邪人做他们的首领,那是因为早在燕图南当年统一整个北方草原之时,为了化解多年来的各族各部之间的恩怨,通过使各部之间进行通婚混居的方式来进行融合。 所以如今的元纥汗国并非只是一个以元纥人为主的国度,而是一个融合了草原上多民族的混居国度。血统和出身早已不重要了。 可众人虽然知道万俟颜是混邪人,却不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 多年前,当混邪汗国和元纥部落还在草原上纷争之时,那场惨烈的胥山血战恐怕很多人都已经忘了。 可那场战役万俟颜一辈子也不会忘,他作为混邪汗国的子民参与了那场战役。 当时,混邪汗国为了一挽颓势,派出了本国最引以为傲的名将率领主力向元纥部落主动出击,十七岁的他当时也参加了那场战斗,两军交战之后,元纥军队竟逐渐占了下风,甚至已经开始有了溃败的迹象,这对于当时连连败绩的混邪方面来说,无疑是最大的鼓舞,哪怕当时的万俟颜已经看出了种种疑点,竭力劝阻主将继续追击,但却无济于事,混邪主将还是下了全军追击的命令。 果然,元纥军队早已埋伏在胥山山谷,那一战,混邪军队全军覆没,当不可一世的燕长风砍下了那位混邪名将的头颅时,躺在地上装死的万俟颜看的一清二楚。 没错,那个混邪主将名叫万俟烈,是他的亲生父亲。 那一战之后,混邪汗国所有的机动部队损失殆尽,只能无力的坐等王朝崩塌的那一刻。从那以后,万俟颜的心中对那个奄奄一息的混邪王朝再无一丝的眷恋。 他愤恨父亲的愚蠢指挥,更憎恨和嫉妒燕长风的军事才能。 他虽不是什么大义长情之人,但却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改头换面加入元纥不是为了潜伏其中、为父报仇,、更不是为了复兴当年的混邪汗国,他只是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出人头地,能拥有一片自己所主宰的江上。 久居人下,他做不到。 但他对燕长风的憎恨和厌恶确是实实在在的,他多想有朝一日能够把他死死地踩在脚下,以洗刷自己当年在胥山遭遇过的屈辱。 起兵夺权的心思他已经暗自在心中谋划了好久,当燕山护死在陆子羽的枪下之后,他就开始筹划了,终于,他选了一个燕长风最为放松警惕的时机下手。显然,此刻的他对自己的行动十分满意。 大宁,京畿州府陈家庄。 村落前的空地处,几十个面露哀色的农夫被麻绳捆成一列站在空地处,他们都是被抓来的壮丁。 手持皮鞭的军爷正带着士卒粗鲁地挨家挨户地敲着门,伴随着一阵拉扯和怒骂,时不时又有三四个农夫被踹进了这支凄惨的队伍。 “军爷!军爷!我们家中已经没男人了啊!”一名老妪声嘶力竭地抱住了着军爷的大腿,“孩子他爹走得早,唯一的独子也在下地干活地时候不小心跌井而死,现在就剩老妇和屋内的媳妇了,她正给孩子哺着奶见不了各位军爷啊,您就行行好,放过我们这家吧。” “这怎么行!家家户户都要出丁,凑不够人数,就掏钱!”军爷一脚踹开了老妇。 “军爷啊,孩子他娘连一件能见人的衣服都没有,我哪里还有余钱给你们啊!”老妇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央求道。 “那我管不着,完不成任务,我们全家就得饿死,到时候谁可怜我啊!”军爷说着便要往里冲。 “军爷,军爷,您看这样行不行,我虽然岁数大了,可还能洗衣服做饭,我跟你们走,我和你们走,给你们当老妈子。”老妪站起身,抹了抹眼泪乞求道。 军爷听完这番话,又看了看破破烂烂地房屋和院落,便答应了下来,“算我倒霉,带走吧!” “放开我娘,我和你们走。”这时一个红着眼眶的年轻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稚气的脸庞略带着些许胡须,看样子才十八九岁。 “哟,这不是还有男的吗,带走!”军爷立刻喜出望外道。 可老妪却崩溃了,她像发疯了一样死死地拽住自己的儿子,口中不停地哭喊:“儿啊……你糊涂啊!你走了媳妇和孩子怎么办……还有家里的地,你是想让他们娘俩活活饿死吗?!” “娘,素娥长得俊……还年轻,你让她再找个有钱人家嫁了吧,这样你们也能有口饭吃。无论如何……孩儿不能让娘替我去。”豆大的泪滴不停地从少年郎的眼中滑落,泪中强欢的倔强与释然让人心疼。 “畜生……你们这些官家,都是些天杀的畜生!”老妪要和那些军爷拼命,却被一脚踹在地上,她无力而愤怒地抓着地上的黄土,指甲缝中已经渗满了血。 日落之前,抓壮丁的士卒牵着几十个壮丁缓缓离去,其中最大的已过花甲,最小的才不过十一二岁。无论如何,他们完成了今天的任务,保住了自己的饭碗,可身后的村落却早已是一片哀嚎。 到了明天他们又会去哪一个村子呢? 第二十六章 好吃 裴远登基之后的第二天,裴海便匆匆离去了,他选择了执杖步行,身边没有跟一个随从。 此去南昭路途遥远,裴远实在放心不下,他本想派一支队伍途中护送他,可却遭到裴海的执意拒绝,临行前他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如鲫随波,如雁听风,此平生之所向。云丘虽远,然自有天命,你能照顾好明疆……就是最大的孝道。” 从富甲一方的明疆之主到放下一切、执杖苦旅的行者,悠悠岁月,未老先衰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蹉跎。 老者踉跄的背影逐渐远去,泪水早已打湿了赤子的衣襟,他暗自发誓,一定要洗刷明疆臣民心头的奇耻大辱。 裴远知道,要想雪耻,首先要自强,可此时的明疆却已然是积弊难返,户部的账目上,巨额的岁贡和空空的国库令人触目惊心,这……几乎是一个纸糊的朝廷,任何一场来自外界的风浪都能直接将其冲垮。 “魏相,你留一下。”次日下了早朝以后,裴远喊住了正欲离去的魏泰。 “……是。”老态尽显的魏泰停下了蹒跚的脚步,他缓缓转过身,微微拱手行了一礼,“国主留下老臣……是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吗?” “呵,没什么,就是想问一下魏相关于朝廷账目的问题,赐座。”裴远微微一笑,示意侍从端来把椅子让上了年纪的魏泰座下。 魏泰缓缓坐了下来,发白的胡须伴随着口中似有若无的咀嚼时不时地在抖动着,白而发黄的眉毛下,一双迷离而深邃的眼睛让人根本就看不透他的心思。 “魏相入仕有很多年了吧,孤记得在孤很小的时候您就在父王的身边做事了吧。” “咳咳……是的,老国主从登基开始就是一直由老臣在辅佐。” “父王他……心不在朝堂,明疆国的社稷可是多亏了您啊,这么多年的操持,辛苦魏相了。” “国主说哪里的话啊,为国主和明疆尽忠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分内之事。”魏泰笑着捋了捋胡须,在椅子上略微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 裴远没有再继续寒暄,他翻看着桌案上的户部卷宗皱了皱眉,“魏相,为何这些年各地州郡的税赋涨这么多?” “哎,还不是因为大宁的岁币嘛” “可如果孤记得没错的话,当年与大宁签的承平合议里岁币的数目是银十万两、绢十万两吧。” “没错。”魏泰点了点头。 “可为何各地州郡下发的征收的岁币税的标准是银绢各十五万呢?” “哎……”魏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国主久居云端,有所不知啊,这税赋从下往上征收,要经手的官吏是在太多了,难免会出现一些纰漏,加上沿途又有损耗丢失之类的情况发生,所以才额外加了这些劳损费在里面啊。” 哼,多出了近半数的劳损费,这种话魏泰也说得出口,看来他是真没把初出茅庐的裴远看在眼里。 “……原来如此。”裴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笑了笑,“那孤这里就没有别的事情了,魏相慢走。” “老臣告退。”魏泰微微抬手做了个揖,正转身要走,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奏本,他转过身战战巍巍地将它递给了裴远,“这是老臣和吏部几位大人刚刚拟定的名单,他们都是各个州郡政绩较好的官员、年终就会调入望海,如果国主觉得没有什么问题的话,老臣这就通知他们去办了。” 裴远简单地扫了一眼那张名单,随后淡然笑道:“魏相指定的人选,孤自然放心,你去通知就是了。” “诶,谢国主。咳咳……咳咳咳。” 魏泰的步履看起来很蹒跚,在越过殿门的那道槛时,还得扶着一边的门框,同时在殿门两侧内侍的搀扶下才得以缓缓迈过去。 内侍什么时候也能伺候外臣了……大殿内,裴远注视着魏泰背影,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复杂,之后,他把手中的名单递给了一旁的侍从,淡淡道:“去查一下,这几个人和魏泰都有过什么来往。” “是。” 积雪渐融化的山谷之中,衣衫褴褛的一男一女正在互相追逐,女子一边追着一边喊:“你又偷我的玉佩!快还给我。”突然,脚下的枯枝重重地绊了女子一脚,她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琳霄!”燕长风见状一惊,急忙又转身跑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扶起了穆琳霄,只见她的膝盖已经被隔出了些许淤青,“我给你揉揉。”燕长风的手心疼地放在了她的膝盖处。 “谁要你揉!我的玉佩呢?”穆琳霄生气地推开了他。 “好,好,给你的玉佩。”燕长风无奈地从怀中掏出了那枚刻有裴字的玉佩,极不情愿地递给了穆琳霄,“你都不知道这枚玉佩的来历,还要它干吗嘛。” 穆琳霄一把夺过玉佩,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番便放在了自己的怀里,“哼,虽然我不知道这枚玉佩是怎么来的,但我仍然记得它对我来说很重要。”穆琳霄用手指着燕长风的鼻子,“所以,你以后要是再打它的注意,我就真的生你的气了。” “我就是觉得整天在山里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怕你无聊,想逗你开心开心,嘿嘿。”燕长风连忙解释道。 “怕我无聊,就偷我玉佩啊?我看你才无聊。”穆琳霄咄咄逼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好……好,是我错了,说我错了。”燕长风说着就蹲在了地上,把后背朝着穆琳霄。 “小风子,你干嘛?”穆琳霄疑惑而警惕道。 “还还能干吗,把手搭上来,我背你啊。” 春日的暖阳洒满了茫茫山林,寂静了一个冬天的积雪渐渐消散,化作一条条溪流,春风带笑的燕长风心满意足地背着穆琳霄行走在一片潺潺流水和鸟儿鸣啼之中。 跌落山谷之后,二人在山林间已经走了近乎一个月的时间,让燕长风没想到的是,失忆之后的穆琳霄不仅渐渐对他少了许多往日的抵触,还在朝夕相处之中和他熟络了起来,不得不说这是燕长风的因祸得福,哪怕她老喜欢叫他“小风子”,但他也认了,谁让他这么喜欢她呢。 走着走着,燕长风停下了脚步,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周遭地景色,蓦然道:“琳霄,我们好像又回到北境了。” “北境,北境是哪?”背上的穆琳霄好奇地左顾右盼道。 燕长风没有回答,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翻过了一座丘坡,一座城池赫然映入了他的眼帘,没错,他们又回到了秦州,燕长风依稀还记得此时站在这里的视角,当时他就是在这里看见的陆子羽在城墙上奋勇作战的身影。 虽然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是当时那个手握重兵的元纥可汗,但他依旧笑得开心,他朝着背后道:“这几天,在山里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些腻了吧。” “嗯……我想吃御膳房做的饺子了。”穆琳霄突然说出了这句话。 “御膳房?!你记起来?”燕长风有些吃惊。 “什么记起来了?” “你刚刚说御膳房的饺子,你想起来在北宫的事情了?” “什么北宫,我哪有说过?你有病吧。” “……”燕长风一时无语,好吧,或许是她记忆里的碎片无意间冒了出来吧。 入城之前,燕长风用麻布遮住了自己的口鼻,他想到万俟颜如此毒辣,他在不确定自己的生死之前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城墙的门洞里,两张巨大的通缉告示贴在了墙上,他竟被描述成了杀人犯被通缉,大批的百姓正围在那里议论纷纷。 说来可笑,但却很现实,虽然他曾经是元纥汗国的可汗,可真正见过他容颜的却只有北邺的一些大臣和他多年的亲卫,而大多数的士卒和百姓,那里会辨认出通缉上的人会是燕长风呢。 “诶,这个人不是你吗?你什么时候变成杀人犯了,我怎么不知道。”穆琳霄傻傻地指着告示道。 “我杀的人可比杀人犯杀的多了。”燕长风压低声音,背着她快速走开了。 秦州城内,二人逛了好久才发现一家食铺,便立刻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燕长风轻轻地把穆琳霄放在长凳上,“腿上的伤好些了吗?” “不怎么疼了。”穆琳霄乖巧地摇了摇头。 “好,你想吃什么?饺子是吗?” “嗯嗯……”穆琳霄又乖巧地点了点头。 “好。”燕长风转过身走向柜台去点菜。 秦州偏僻穷困,像这样的饭馆食铺一般都是自己一家人在操持,基本没那个闲钱去顾跑堂的,一般是男人充当个柜台和小二,老婆在厨房忙活,孩子在里面打下手。 “酒家,两大碗饺子,再来两斤烧……”燕长风砸了砸舌头,又回过头看了眼穆琳霄,“算了,两碗饺子就行。” “烧酒是吗?小的店里有啊,不贵,两个大钱就能喝一盅”肥胖的酒家哈哈道。 “谁要你的烧酒啊,饺子,没听见吗?”燕长风不耐烦道。 “对不住了,小的店里没饺子……馄饨成吗?” “……”燕长风很无奈,他重新走到穆琳霄的身边歉意道:“他们这……没有饺子,馄饨你吃吗?” “什么是馄饨啊?”穆琳霄瞪大了眼睛。 “……”燕长风第一次听说失忆所覆盖的范畴竟然也包括食物,“就是……小一点的饺子。” “可以。”穆琳霄又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很快,冒着热气的馄饨被端了上来,眼睛冒光的穆琳霄拿起勺子就迫不及待的往嘴里送,想来也是,这些日子他们在山里不知道吃了多少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果子,偶尔运气好也只不过是遇见一两只兔子、或是掏到几个鸟蛋,自从过了那天晚上,他们再也没有遇到过大口吃肉的机会,一路风餐露宿也仅仅是饿不死罢了。 燕长风就那样一直看着面前的姑娘狼吞虎咽地扒着馄饨,直到她端起了碗喝光最后一丝汤汁,一滴不易察觉的泪水从燕长风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了,此刻,他的心中是说不上来的愧疚和心酸,那个曾经高高在上衣食无忧的公主自从嫁给了他以后,竟苦到了连吃上一碗馄饨都如此难得,他燕长风的女人凭什么要受这种苦。 “小风子,你怎么不吃啊。”穆琳霄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角的香菜。 “我不饿,你吃吧。”眼眶微红的燕长风笑了笑。 “怎么会,你背我走了那么久,怎么会不饿呢?”穆琳霄一边说,一边竟拿起了勺子把馄饨送到了燕长风的嘴边,“来,张嘴……” 那一幕,或许是燕长风从小到大最羞耻的一幕了,堂堂九尺男儿被迫伸着脖子张着嘴,被一个小姑娘喂食。 可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当穆琳霄把勺子送到他嘴边说“张嘴”的时候,他的大脑就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燕长风在想,为什么他第一次到秦州的时候就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 可燕长风似乎忘了,他此刻已经拉下了遮在脸上的麻布,时不时经过的食客开始对他指指点点,等到沉醉其中的燕长风有所察觉的时候,似乎已经有些晚了。 很快,小小的食铺内一时间涌入了很多全副武装的士兵。 为首的将领在看到燕长风以后直接喝道:“给我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燕长风立刻掀起了桌子砸倒了一片士兵,他站起身、左手拉着穆琳霄,右手持戟,左脚一踹,右手一挥直接冲出了食铺。 而此时地穆琳霄看起来也没有一丝的慌张,因为一路上,这个小风子已经保护了她太多太多次,她对他早已是绝对的信任。 只见燕长风直接截住了一辆马车,手中的青龙戟重重一劈,那马儿便与车身直接分离,赶车的车夫整个人都吓傻了。 “对不住了,借你马儿一用,回头还你十匹。”燕长风纵身一跃跳上马背,随后又弯下腰一把将穆琳霄搂在了怀中,“驾!” 试问,骑在马上的燕长风,天下又有几人能拦得住他,尤其是当他还怀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时候。 “我们是不是忘了给酒家钱啊。”燕长风得意道。 “你的那碗馄饨也没吃完啊。” “不吃了,北境待不了,我送你去找你哥去。” “我哥?” “对,我的手下败将。” “哼,看把你得意的,虽然我不知道我哥是谁,但我哥怎么会输给你。” “哈哈,你问你哥就知道了,不然你会嫁给我?” “小风子,我什么时候嫁给你了!” “哎呦,哎呦,别掐……别掐,疼,疼啊。” 第二十七章 江防大营 燕长风和穆琳霄两人一马,快速驶出了秦州城,由于北境十四州已经被万俟颜的人所控制,所以他只能带着穆琳霄尽快朝着东南而去,回想起刚才在秦州城里听那里的百姓人讲起的云京所发生的变故以及穆之策在东南登基,另立朝廷的事情。燕长风的心里不禁一阵感慨唏嘘,直到这时他才彻底明白当初穆之寻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的向元纥透露大宁的军事机密和军事计划。 此刻,坐在他怀中的穆琳霄手里还拿着他刚刚顺手从路边树枝上给她拽的花束,她正不停地左顾右盼,欣赏着沿途风光,摇摆的发髻和辫束直挠得燕长风的脖间痒痒的。 “哇,小风子,那座山好高啊。” “你看你看,好大的一片桃花林啊,好漂亮啊!” 少女的欢脱和无忧让燕长风的心里五味杂陈,其实,有的时候失忆未尝是一件坏事,穆琳霄才刚刚离开云京,那里就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她知道自己的父皇惨死在了叛军的乱刃之下,她的心里又该是何等的悲痛。 “嗯……很漂亮。” 月上中天,望海宫城的院落里时不时地传来虫儿的鸣叫声,缓步走出大殿的裴远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自从亲政以来,每天下了早朝,他都会在大殿中处理政务一直到深夜,可他越是熟悉明疆的状况,他心中的忧虑就愈发的深刻。 侍从已经查清了,那六个即将从州郡调任到望海的人不是魏泰的亲故,就是与当地的富贾世家出身,事情果然如他舅舅之前所说的那般,满朝朱紫逾半数都是魏泰的党羽,魏党官官相护、贪污成风,整个明疆朝野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胆大至极竟连国库的银子都敢动,户部的亏空也多半是他们上下其手而导致的,若想强国必须清吏治,裴远知道自己改有所行动了。 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自己的寝宫之外,但把守院门的侍卫却只有区区一人,国主寝宫的防卫竟如此荒唐随意,就连一向不在乎这些虚礼的裴远也不免有几分生气。 “小的见过国主。”那侍卫单膝下跪道。 “其他人呢,怎么就剩你自己了。”裴远疑惑道。 “听说魏相家的二公子喜得千金,他们都去相府喝喜酒去了。” 侍卫的话,让裴远很是震惊,堂堂国主的安危竟然不入一个大臣的孙女来得重要,他没有想到……魏泰的势力竟然到了如此夸张的地步。 “那你怎么没有去?”他面无表情地问道。 “小的是国主的近臣,不会做这种有失臣子之礼的事情。”侍卫脱口道。 “你起来吧。” 侍卫的话让裴远的心中一暖,至少不是所有人都烂到了根里,但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他同样也知道自己此时已经不能再退让了。 这时,沈秋亭从他的身后走来了。 “国主。”沈秋亭作揖施礼道。 “舅舅。”裴远似乎已经预料到他会来了。 “国主,借一步说话。” 沈秋亭刚一进屋便急着想把裴远之前交代给他的事情一股脑地都说出来,可裴远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坐,舅舅,不急慢慢说。” 说着他又转身沏了一壶茶端给了沈秋亭,这才理了理衫摆坐在那里听沈秋亭道来。 “国主,臣这些日子已经把当年参与承平合议的官员都搜问了一遍,他们还算有良心,当臣把国主既往不咎的许诺告诉他们以后,他们也都纷纷悔罪,同臣讲出了当年谈判的实情。”沈秋亭皱着眉头压低了身子,朝着裴远地身边靠近了些。 “当年东远之乱我们战败以后,承平合议魏泰是主谈官,原本同大宁方面第一天商定的岁币数目是银、绢各五万两匹,可后来据那些一同陪谈的官员回忆,当天晚上有一个大宁的官员去找过魏泰,两人谈了好久,本想着也没什么,可谁知道到了第二天大宁就把岁币的数目升到了十万两匹,而且魏泰竟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说,魏泰为了一己私利接收贿赂和大宁串通一气?”裴远的腮帮微微颤动。 “目前只有这一种解释了。”沈秋亭点了点头严肃道,随后他又从怀中翻出一封泛黄的纸张,“这是当时一个官员留了一个心眼,把第一天作废的那份合约偷偷藏了起来,他原想以此来要挟魏泰,可魏泰势大如此,苦于一直没有机会,臣说明来意以后,他便把这份合约给了臣。” 裴远翻看着那份泛黄合约,两国的玺印依旧能清晰辨认,果然正如沈秋亭所说,岁币数目一栏赫然写着“银、绢各五万两。” “乱臣贼子,其心可诛!”裴远心中的愤恨与怒火不言而喻,他清楚地知道岁币翻一倍,那压在成千上万明疆百信肩头的负担就会翻数倍。 “国主的意思是现在就要动魏泰?”沈秋亭连忙起身,能让魏泰倒台是他多年以来一直所期盼的,虽然他贵为国舅,官居一品尚书,可裴海多年隐退,放任朝局不管,若不是他在尽力维持,从魏泰的势力之下保住了些许忠正之士,明疆的朝局甚至会更加的黑暗。 “不,现在还不能动他。”裴远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我们现在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助。” “谁?” “卞昂。” “国主是指江防大营的统领,卞昂?” “正是他,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当年他的父亲在东远之乱中死在了宁军的兵锋之下吧。” “对,当年宁军沿江而下,他的父亲卞齐贤率部在曲江拦截,同宁军展开了血战,但因为后方的粮饷没有及时赶到,最终难以支撑,全军覆没。” “那粮饷为何没有及时赶到?”裴远立刻追问。 “臣记得户部的请罪折子上写的是连日大雨,道路泥泞所致。” “时值隆冬,何来连日大雨!”裴远脱口道,他看起来对这个说辞很不满意,“我已经查看过吏部的卷宗了,那个负责钱粮督的官员自从卞齐贤战死以后便步步高升,一直坐上了今日的户部尚书位置,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他也是魏党吧。” “没错,百官之中户部尚书和魏泰走得最近,是魏泰的钱袋子。” “这就对了……卞老将军为人正直,不愿与魏泰同流合污,魏泰便记恨在心,为报私仇便置前线将士、家国社稷于不顾……”裴远长吸了一口气、双目紧闭,可心中的怒火还是难以抑制。 “那国主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你也看到了,如今就连我的贴身侍卫都到了要巴结魏泰的地步,望海城的军队已经信不过了。”随后,沉着和决然在他明澈的双眸中显现,他缓缓开口,“密诏江防,入都擒贼。” 当晚为了安抚魏泰,裴远又让沈秋亭带着自己的贺礼去了魏府,既然百官都去了,自己这个作国主的自然也不能失礼啊。 果然,沈秋亭的到场把晚宴的氛围推上了高潮,有了国主的祝贺以后,众人对着魏泰又是好一番阿谀奉承,他的那双老眼几乎都笑成了一条缝。 魏泰不会想到,带有裴远密诏的那人此时已经在渡江了。 江防大营是明疆国除了望海大营以外的第二大主力,它的位置在曲江的北岸,主要作用是为拱卫都城,虽然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可在崇尚钱财的明疆众臣的眼中它并不是什么让人眼红的存在,因为它既没有望海大营的军俸高,也要因为江北时不时出现的汛期和洪水而充当筑堤苦力,更为关键的是一旦宁军南下,江防大营更会首当其冲。 夜深了,江防大营中军营帐的灯却还没有熄,一个年轻的白袍将领正端坐在那里看着一本线装书,清秀的面庞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的俊朗,可深锁的双眉却显得过于老成。一举一动之间颇有一股儒将风采。 他就是卞昂。 卞家虽世代将门,奈何无一通儒,加之重文轻武本就是明疆国的风气,所以卞齐贤就想让自己这个儿子考取功名,想让他有朝一日能到朝堂之上指点江山,而不再为行伍所累。 果然,卞昂没有让他失望,博闻强识的他小小年纪就考入了太学,只要他安安稳稳地学上几年并通过最后的入仕考试,便可朱袍加深,从而跻身明疆士大夫行列。 可就在距离考试还有短短几日之时,他却听到了自己的父亲因缺乏后援而被宁军团团围困的消息,情急之下、救父心切的他冒着大雪在户部的门前跪了一夜,但却无一人理会。 后来一个看门的侍卫于心不忍,告诉了他实情,“不是我家老爷不帮你,是因为他一旦帮你的话,这顶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奸臣当道、世态炎凉,他读这圣贤书……还有何用! 后来,万念俱灰的他只身一人骑着马奔向了曲江战场,可他见到的却只是满地的尸骸。 后来,卞齐贤力战而死、为国捐躯,魏泰竟然还想趁机给他背上误国的罪名,想彻底整垮卞家,若不是当时裴海有些于心不忍,错失机遇的卞昂恐怕连江防大营的苦差都落不到。 想到这里,卞昂不禁长叹一声,如今奸臣当道,国主年轻未更世事,恐怕这明疆的天要一直黑下去了。 不要忘了,上天常佑赤诚之人。 就在这天深夜,从望海匆匆跑来的信使宛若黑暗中的孤灯,让卞昂看到了光明的希望,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国主密诏,统领亲启!” 昏暗的灯光下,密诏上的字迹让卞昂的气息有些颤抖,良久,他那动容的脸庞滑落了一丝清泪,他单膝下跪道:“臣卞昂……领旨!” 当天夜晚,江防大营的主力将士们冒着江面上初春的寒气,悄无声息地渡江入城。望海大营的左右两军还在睡梦中就已经被江防大营所控制,卞昂左手持着明疆国主递给他的令牌,右手的宝剑已经驾在了望海统领的脖子之上,他厉声正色道:“国主命我入都擒贼,赋我先斩后奏之权,尔等若是为了魏贼敢有半分异动那便是碎尸万段!” 时隔多年,王命在手的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用手中地宝剑对抗这混沌的世道。 次日,卯时还未到,望海城议政殿的朝鼓就被敲响了,口中还夹杂着些许抱怨的明疆群臣在一片浓雾之中极不情愿地朝着议政殿集结。 “国主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早朝竟提前了一个时辰。”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得烧一烧啊。” “我看啊,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罢了,老国主都弄不明白的事,他能弄得明白吗?” “诶,这可不是臣子该说的话啊,哈哈哈。” “李大人可别拿我开玩笑了,您做的那些事要不是魏相给您兜着,您的这顶乌纱帽还在吗?哈哈哈。” “哈哈,慎言……慎言。” 大殿之上,身着朝服的裴远面色凝重地端坐在王座之上。有的时候,玉树临风和帝王之气其实并不冲突。 大殿里的群臣中,除了沈秋亭看起来正襟挺立以外,其他的人都是一副懒散的模样,交头接耳、左顾右盼,他们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把“朝纲”二字放在眼里。 群臣的表现让裴远很失望,他的心情很沉重,仅仅只提前了一个时辰上朝,这些没有睡够的大臣就如此失态,目无国主、目无超纲,他不知道也不敢想……让这样的官员来治理明疆,这些年明疆的百姓都是怎么过来的。 “魏相怎么还没到?”无言良久的裴远扫视了群臣之后缓缓问道。 “魏相二公子昨日喜得千金,国主是知道的,应该是他老人家高兴,多喝了几杯,再加上年纪大了,可能就会晚来一会儿,还请国主见谅。”户部尚书立刻解释道。 “魏相是朝廷肱骨,凡事怎能没有他,那就劳烦大家再等等吧。”裴远面无表情冷冷道。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咳咳……咳。”人未到声先至。 群臣的侧目之下,殿外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扶着身着紫袍颤颤巍巍的魏泰步入殿中,早朝重典,身为臣子竟如此这般姗姗来迟、招摇登场,看来权力真的能让一个人迷失自我到如此地步。 “老臣年迈,耳朵不是很好使,朝鼓没有听的太清楚,还请国主见谅。” “无碍,无碍,魏相乃国之重弼,况且确是年事已高,孤怎会如此不晓人情呢。”裴远浅笑道。 第二十八章 变法 君臣二人的客套话说完之后,反倒是魏泰先没了耐心,他微微抬起头,露出了苍老褶皱的面庞,昏黄的眼珠在狭长的缝隙间瞟向裴远,“只是……老臣不知,国主今日这么早地召我等前来,是有何要事相商吗?” “没有要事,孤就不能召你们前来了吗?”裴远的客套话说完了,他那突变的话语和针锋相对的气势让众人一惊, 但这只是个开始,他接下来的话更是大大出乎了群臣的意料之外。 “孤要变法!”裴远从王座之上站了起来,凌厉的眼神中尽是决绝。 一时间,群臣面面相窥,环绕身旁的困意也顿时消散。 魏泰的表情开始变得迷离起来,他觉得“变法”二字不应该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君主所应该做的事情,他上前踱步,略有不满道:“如今家国安定、百姓富足,不知国主为何要突然变法啊?” “魏相此话何意?”裴远直直地看着魏泰,往日地谦和于退让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尽是锋锐,他缓缓从王座上走向了群臣,厉声质问道:“社稷有失何谓家国安定?岁币如山百姓几时富足?” “这……”魏泰被质问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这才发觉宝座上的新国主和前几日那个温文尔雅,小心翼翼的少主已经判若两人了,变化之大令他颇为震惊,他压着心头的活,耐着性子想道:“那国主想……怎样变法?” “要想强国,必先富国。”裴远脱口道,他一手至于后背,一手至于胸前,正色而严肃地走在群臣之中,“天下皆知明疆富足,就连大宁都窥觊三分,殊不知明疆之富实为民富,而非国富;且民之富实为商贾之富,而非田家之富,所以孤决定从今以后上调商税,各州郡置平价司,一方面负责征收商税,另一方面抑制不良商贾恶意囤积、哄抬物价的行为,下调农税,鼓励生产开垦,使农人富足,国有余粮。” “国主,这……”魏泰很明显不赞同这个说法,裴远把商税权从户部手中分出去,更要降低户部的农税,这样他的钱袋子便漏了一大半。 “这……”在场的群臣也纷纷愕然,一直以来官商一体几乎已经成了明疆国多年的特色。提高商税,就相当于直接把矛头指向了在场的大多数官员和各地的世家大族。 可裴远并没有理会他们,他继续道:“强国亦需洪武,孤已经决定从此以后,免除各州郡的百姓的繁重的徭役和兵役,改征兵制为募兵制,由官府出钱训练军队,来确保军队的战斗力……” “国主!……老臣以为此举不妥。”魏泰气的眉毛几乎都扬了起来,他觉得裴远简直是在一派胡言,他不想让这个疯狂的年轻人继续说下去。 可裴远接下来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魏泰和群臣的意料。 “魏泰!裴远一声大斥,一向温顺恭谨如绵羊一般的他此刻正像一匹狼一般凝视着魏泰,眼中涌起的愤恨中似有万千杀意,“孤在讲话中,你却几次三番打断孤,你的眼中可还有一丝君臣之礼!?” “臣……臣。”魏泰气的胡子都已经开始抖动了,就是老国主……当初也没有对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可裴远今日对他又怎么会是发脾气这么简单。 “来人!给孤拿下这个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 话音刚落,早已在殿外埋伏多时的卞昂立刻带着大批士卒冲进了大殿,明晃晃地钢刀齐刷刷地亮在了群臣面前,与此同时,两名士卒重重地朝着魏泰地腿弯处踹去。直踹的魏泰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上,卞昂顺势上前,手中的宝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眼前的这一幕让在场的众臣纷纷呆若木鸡。朝堂之上,兵戈相见的混乱场面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所能应对的范畴。 “禀国主,望海大营左右两军已经尽数被臣控制,听候国主发落”卞昂抱拳作揖,激动地对裴远道。 “好,孤……果然没有看错你。”裴远的喉结微微抖动,凝重的表情中透露出些许的欣慰,他从没怀疑过江防大营的忠心,因为他相信,万马齐喑的朝局之下,一个忠烈之后的心中必定是满腔热忱。 “魏泰,你可……知罪!”裴远义正言辞地质问着他。 突如其来的行动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望海大营的被动让魏泰丢了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他败就败在,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温顺似绵羊的国主其实……是一头狼。 魏泰不停地喘着粗气,虽然他突然间落入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可把毕竟把持了几十年的朝政,他怒目高喊,倔强的控诉中满是不服与愤怒,“臣乃三朝元老,是老国主钦定的辅国重臣,国主刚一上任就如此对老臣,敢问老臣何罪之有啊!” “何罪之有?”裴远强忍着心中的怒火道,“好,孤今天就当着众臣的面一一列举你的罪状。” “曲江一战,你因不满卞老将军的忠直,便置家国利益于不顾,命钱粮督运官董前私扣粮饷,致使卞老将军及其所部全军覆没,此为不义,乃第一大罪;承平合议,你私受大宁官员的贿赂,将岁币数目由五万两匹涨至十万两匹,致使明疆千万百姓背上了沉重的负担,此为不仁,乃第二大罪;老国主生性散漫,不理朝政,你趁机结党营私、徇私舞弊、祸乱朝纲,致使忠正之士远离庙堂,奸佞宵小祸乱天下,此为不忠,乃第三大罪;为中饱私囊,你又以岁币为由征收近半数的劳损费,致使明疆众多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此为不孝,乃第四大罪!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有何颜面忝列朝堂,又有何颜面问出‘何罪之有’这四个字!” 这一刻,裴远已经不是简单地以一个国主的身份去斥责魏泰了,他代表的是明疆国众多灰心离朝、壮志未酬的有识之士和千千万遭受盘剥欺凌的明疆百姓。 裴远的一番话让众臣无言,更让魏泰心如死灰,他颓丧地垂下了头颅,头顶的乌纱帽重重跌落在地,露出了满头苍老而凌乱的白发。 “还有户部尚书董前!你目无纲纪,祸害忠良、私贪国库银两,与魏泰狼狈为奸、祸乱朝堂,你可知罪!” “臣……知罪!”面如土色的董前如同死了一般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乱臣魏泰、董前,上悖社稷,下欺黎民,罪无可赦……即刻问斩。”这一刻,裴远的声音听起来很洪亮。 “是!”侍卫直接把魏泰拖了出去,任凭他如何挣扎喊冤都无济于事。一朝天子一朝臣,恐怕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做臣子的永远不要一味地去触碰君主的底线,他既然可以让你位极人臣,也能瞬间让你碎尸万段。 此刻,卞昂亦热泪盈眶,他知道,家父的在天之灵终于可以瞑目了。 “明疆组训,本朝不杀士大夫!你这是在违背先国主的训言!我……我还有老国主赐的免死铁卷,可……可免一死,你不能杀我!” 魏泰或许是真的老了,又或许是突如其来的问斩让他丧失了理智,竟然说出了这般可笑而荒唐的理由,可细细想来,此时他除了喊这些无用的话语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魏泰的下场让在场众臣再也不敢小觑这个年轻的国主,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大殿之内逾半数的魏党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求情,反倒纷纷下跪求饶,泣涕不止地叙述着自己曾经为魏泰做过的错事。 裴远背过身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他们在那里一直哭喊,直到他们哭累了、喊哑了他才转过身来,他收回了凌冽的目光,平和道:“孤刚刚所说的变法事由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群臣连连点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好,无论过去你们替魏泰做过哪些昧良心的事情,从今天这一刻起,孤可以……既往不咎,从今往后,只要你们认真施行筹办新法,你们就依旧仍是孤的肱骨。” “臣叩谢国主隆恩,臣叩谢国主隆恩。”那天,大殿的地板都快要被这群曾经的魏党给震裂了。 之后裴远又和众臣细细研讨了关于变法的更多细则和条例,涉及农事、科举、兵制、讼狱等多个方面,用心之深之切令那些在朝为官数十年的各部尚书纷纷自叹不如。 少时的家国不幸,让裴远的心头经受了太多太多难以言状的苦楚,所以自从他当年被押运到云京以后,有朝一日能变法强国便是他心头最大的梦想,他直到,那种被他国欺辱被剥夺自由的无奈太过蚀骨。 云京十年,他不曾有一日放下过书本,无论是工农水利还是兵家商法,只要能堪经世济国之用的知识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学习、去领会,为的就是等到有朝一日回明疆的那一天。 很快,在裴远一一给群臣安排了相应的职务以后,他们便纷纷散去、如获新生一般积极地投入了新法实施之中。 与此同时,卞昂也被裴远委以重任,他被提升为江防大营和望海大营的总统令,成为掌管明疆军队主力最高统帅。 此时,众臣散去的大殿中就只剩下一直默不作声的沈秋亭还留了下来,他看起来是有什么心事一般。 “舅舅,是变法的事项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没有,没有,国主雄才大略乃明疆之福,臣怎会有异议。” “那是?”裴远看起来有些疑惑。 他没想到沈秋亭竟突然跪了下来,“国主雄才大略,实乃家国之幸。只是沈家无颜……这么些年也做了不少商贾生意,国主实施新法,沈家身为国戚自然要以身作则,免得天下人笑话,臣自前些日子听闻国主变法意向之后,就已经开始着手了,如今沈家各个商号皆已变卖,所得金银此刻应该已经运到户部大院了,请国主命户部接收。” “舅舅……这”沈秋亭的行为让裴远哽咽无言,沈家富庶乃明疆国数一数二的望族,他知道这些金银都是他母族祖祖辈辈辛辛苦苦赚来的,一旦入库便再无追回一说。 “如果娘娘还在的话,想必……她也一定会支持臣的,臣恳请陛下接收。”沈秋亭重重叩首,再度乞求。 “舅舅……” 此刻,裴远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动与震撼,变卖家产支持新法,如此千秋大义,实乃亘古未有。 事实证明,沈秋亭的所作所为很有必要,增收商税的新法一颁布就立刻遭来了很多地方州郡世家大族和富商们的反对,他们还组成了请愿团,说要入都面见国主,甚至威胁道不收回成令便要罢市。 可当他们听说了当朝国舅沈家一族为了支持新法,变卖巨额家产入库之后,这些反对的声音就逐渐小了起来,既然沈家那数千万两的白银都上缴了,那只是多收了自己区区几钱商税又何足挂哉呢。 裴远变法的宗旨就是以商养国、以国养民、民富而国强。其实就是牺牲明疆商人阶层的利益来使得国家变得强大,可说到底商人也是民,束云阁的夫子曾跟裴远讲过,与民争利是君子所不耻的,裴远的心中也是这样认为的,可他还是这样做了,因为这是目前唯一能有效解决明疆困境的方法了。 不与民争利,束云阁的夫子说得到也做得到,那是因为他有着体面的身份和俸禄、有着坐而论道的自由,可他没有经历过称臣纳贡的锥心之耻、也没有体会过家仇国恨所带来的风木之悲。 人世间的幸福是相通的,而世间的不幸却往往只有不幸的人的才能体会的到。 或许只有等到明疆国真正强大起来的那一天,那些曾经反对过新法的百姓才会明白裴远的一番苦心吧。 除权臣、清吏治,年轻的裴远在登基之后顺利的扫除了自己强国的障碍,遍布全国的变法也在如火如荼的实施着,虽然时不时仍有反对的声音和预料之外的困难出现,但他的信念却丝毫没有动摇。 如今的天下危机四伏,大宁二主的消息他也听说了,此刻,励精图治的裴远已经隐约预料到了,不久的将来,他们将要面对的局面恐怕比十几年前的东远之乱来的更加棘手。 第二十九章 梅子黄时雨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泓河两岸的气候还是和花逐月幼时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连绵数日的雨水将整个东南都笼罩在了一片烟雨朦胧之中,虽然为天地之间增添了不少的美感,却也给在此生活的人们带来了很多额外的烦扰。 木质的门板间时不时地传来陈年的霉味,换洗的衣物也总是湿漉漉的,弄得人浑身不自在,就连刚采摘的新鲜水果,放了半晌就会变了颜色。 此刻,桌案前的花逐月正面无表情地喝着罗文昭前些日子给他送来的新茶,而心情却如同屋内的潮湿的空气一般沉闷。 转眼间,她随罗文昭来到东境泓南已经好几个月了,这些日子,罗文昭隔三差五总会来她这里,至于他的行为举止是寻常友人间的普通慰问还是超出必要范畴的殷勤示好,花逐月一眼就看得出来。 但是她并不喜欢这个老老实实的中年男子。 她承认,她喜欢的是穆之寻那种看起来并不安分的男子,没错,她曾经喜欢过穆之寻,那是他在玉奴娇为她一掷千金,让她脱籍从良的时候,可当他亲口对她说出那些伤人的话语时,她的心就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可以不喜欢穆之寻,但是她却做不到让自己不喜欢穆之寻这类的人。 很明显,无论从性格还是年龄来说,罗文昭和穆之寻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急促的雨声时不时夹杂着几声天际边的闷雷传入花逐月耳中,她提起茶盏又斟了一杯,她记得自己当初离开东境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季。 十一年前,她在东境失去了她所有的亲人,她的父族、母族、她儿时记忆里的所有亲人,彼时的东境……已经不再是他的家了,年幼的她必须离开这个让她痛苦的地方。 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战乱一起,四野皆匪,管家给她的那些钱在半山路上被一伙匪盗抢的一干二净。 滂沱大雨中,她看起来像个傻子一样失神而又无助,她哭不出来,因为她的泪水早在花府血流成河那天就已经哭干了。可无论怎样的艰难困苦她都不会忘记花承嗣临死前交给她的事情,想到这,她匆忙跑到一颗树下,潮湿的双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那些用层层麻布包裹的信件,还好,那些信件没有受损。她再次怀揣着那些信件朝着西北方向奔去,花承嗣跟她说过,跟着那些披着红色披风的官兵一路朝着西北去,她就能到云京,皇帝……就住在那里。 一路上,她睡过破庙也和野狗抢过食物,曾因为偷拿一两个肉包而被人追着满街乱打,也曾接过好心的婆婆递过来的热馍馍,人人都说,往往需要用尽一生的时间才能尝尽这世间的冷暖,可小小年纪的她在从东境到云京的路上早就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 来到云京的那天是一个雨后初晴的黄昏,宽广明丽的御街和衣着华丽的行人与这个满身泥泞乞丐似的小姑娘形成了鲜明的色调对比。 她睁大了眼睛瞧着这个陌生的城市,脸上却没有漏出一个异乡人初入京城时该有的那种欣喜,此刻,云京的花红柳绿、朱墙琉瓦映在她的眸中全是灰色的。 但就连这种灰色也很快消散不见,一路的风霜打的她实在是太累了,微微踉跄了两步之后,她就昏倒在了地上。来往行人虽多,但皆步履匆忙,谁会在乎一个小乞丐的死活呢。 良久,一个温柔的声音唤醒了她,她睁开眼看到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小姑娘,你从哪里来啊?你的家人呢?”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个女人,微微摇头,肚子里传来微微的咕噜声。 “你一定饿坏了吧,走,我那里有好吃的东西。” 女人的这番话让她有些心动,些许犹豫之后,她还是拉住了女人递过来的手。 那是她一路以来吃的唯一一顿可以说得上是饭菜的饭菜,一番狼吞虎咽之后,女人又让人带着她去沐浴换衣,花瓣倒入浴桶中的那一刻,她心头的酸意漫上鼻尖,真的,她已经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家一般的感觉了。 可美好往往只是表象,素不相识的人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白白供你吃住,终于,她知道了这里是“玉奴娇”,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青楼,一个装饰华丽的窑子罢了。 在这里,她被逼着学习各种讨好客人的伎俩,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当初那个带她来这的女人在见到她身着华绸、翩翩起舞时所说的那句话,“老娘果然没有看错,这姿色……真是个天生的狐媚子。” 十六岁那年,她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客人,执意不从的她把那个男人的手臂咬的鲜血直流,可她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玉奴娇小厮们一顿皮开肉裂的苦打,几乎让她三个月下不了床。 大仇未报,自己却先被糟蹋,她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现实,直到她无意间听到了别的姑娘的一番对话,让她内心的坚定产生了动摇。 “姐姐,你听说了吗?桃花昨天被人买走了。” “怎么没有听说,那是人家桃花运气好,被一个官爷娶回家作了小妾,听说啊,那个官爷还把她在狱中老爹给搭了出来,啧啧,这女人啊,一旦攀上一个好的夫家,这辈子就等着享福吧。” “哎,我们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哈哈,还不是你长得丑,又不入人家桃花伶俐,哈哈哈。” “切,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从那以后,在老鸨的眼中,花逐月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变得聪明机灵了起来,言行举止间再也没有往日的那般抵触与叛逆。 很快,一个又一个客人走进了她的房间,又心满意足的走了出来,直到有一天,天生丽质的她凭着自己的努力和付出成为了玉奴娇的头牌花魁。 可只有她心里最清楚,为了有朝一日能向郑观报灭族之恨,她忍受了这世间最为污浊的苦楚,在恨意和悲怆的交织之下,她的心性又怎能……不发生变化。 慢慢地,她变成了一个心机深沉、庸俗献媚、薄情狠心的女子,她使劲浑身解数殷勤而多情地勾引了一个又一个来玉奴娇的官爷,可往往是一番接触之后又冷冰冰地踹开了这些没有胆略的货色。 知道她遇到了穆之寻,那个气质和身份无一不深深地吸引住了她的男人。 只是她没想到身为情场老手的她竟还是栽在了这个让她真正动了心的男人手里,在这段各怀心机的感情中,她不仅赌输了真情,更堵丢了自己唯一能扳倒郑观的证据。 穆之寻借那些证据死死地握住了郑观的把柄,两人又一同逼宫,夺了这大宁的江山,穆之寻把她的全族之痛当做自己夺权的工具,对她来说这种小人比郑观更可恨。 可事到如今她又能依靠谁呢?难道要靠罗文昭吗?哼,花逐月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她知道,自己早已和这种老实忠恳男人不是一类人了。 想着想着,她的睫毛微微垂下,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打断了花逐月的思绪,他缓缓起身打开了门,凉风夹杂着烟雨扑面而来,罗文昭摘下身上湿漉漉的斗笠,冲着花逐月嘿嘿一笑,“刚在泓河练完兵,身上有些凉,想来你这讨杯热茶喝,不介意吧。” “怎么会呢,侯爷进来吧。”花逐月浅笑道。 红泥小炉里的火又被花逐月生了起来,上等得陶壶在上面咕噜噜的冒着热气,花逐月自顾自地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了炉子旁,时不时掀开盖子,或是倒弄几下炭火,并不主动与罗文昭交流。 一旁的罗文昭只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花逐月的背影,显得局促而尴尬。 “这几日雨水较多,逐月姑娘可曾着了凉。”罗文昭犹豫了几许,他总想找些话语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多亏侯爷惦念,侯爷送来的被褥和衣物较多,冻不着。”花逐月继续用扇子轻轻扇着炭火。 “那就好……那就好。”罗文昭连忙应声,他的目光扫到桌案上的果盘,连忙站起身翻看着那些水果,皱眉道:“这些果子怎么都不新鲜了,我一会儿再让人给你送来些。” “不用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吃它。” “那你喜欢吃什么样的水果,我都可以让人给你送来。” “……我不喜欢吃水果。” “……也好,也好,反正天气也凉,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和我说就行。” “水开了。”花逐月自顾自道,她小心翼翼地端着陶壶沏茶,罗文昭见状想帮一下忙,可她只是冷冷道:“侯爷还是坐那吧,这种事我来就行。” “……”罗文昭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若有所思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好……好。” 很快,花逐月把沏好的热茶递给了罗文昭,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茶盏,双手捧着它,微微抿了一口,他在她面前谨小慎微的样子和那个威风凛凛、杀伐果敢的一品节帅简直判若两人。 “姑娘可曾与家里人有过书信?”罗文昭试探道。 “自小父母把我卖去青楼,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花逐月此时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与花承嗣还有东远军的关系。 “哎,天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父母。”罗文昭心疼地叹气道,“穆之寻将你赎回府中后可曾有欺负过你。”罗文昭总想问一些关怀她的话,但他的问题着实问的让人没有回答的欲望。 花逐月微微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起来,二人之间的话语也渐渐少了起来,他几次三番来找她,可二人之间几乎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很快,罗文昭喝完手中的茶,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从他的眼底划过,他把茶盏轻轻放在桌上,便站起了身有些失落地从屋角拿起了斗笠,看样子是要走了。 “侯爷要走?”花逐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呵,天色也不早了,我还要再去泓河北岸去巡视一番,就不在此耽搁逐月姑娘休息了,你要是觉得今年的新茶还可以的话,我再叫人给你送来些。”罗文昭笑道。 “侯爷……”花逐月喊住了他。 “姑娘还有什么事吗?”罗文昭回过头道。 “……我想见陛下。”花逐月向前走了一步,那楚楚可怜、而又无助彷徨的眼神中满满的都是哀求。 “陛下?”罗文昭一时想不通她为何会想见陛下,随即疑惑道:“你……你见陛下做什么?” “我在穆之寻府上的时候,曾听到过他和郑观谋国的一些计划,所以……我想将这些面呈给陛下。” “……好。”罗文昭苦笑了一下,“只不过陛下的行在泽州位于泓河北岸,今日天色已晚,加上这几日正值汛期,河面不稳,等哪天天气好了我再派人送你去吧。” “……谢侯爷应允。”花逐月的眼中闪烁着欣喜的光芒,她知道,罗文昭最喜欢看自己这样笑。 “那我就告辞了,逐月姑娘早些休息吧。”罗文昭再次披上了斗笠,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黄昏淅沥的雨中。 罗文昭虽然老实,但他并不是傻子,他还是看得出来花逐月对自己不感兴趣,而她今日面见陛下的理由,更是让他有些似有若无地明白了一些东西。 穆之寻谋国的那些计划,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让自己转告陛下,而是选择亲自面见陛下,是信不过自己吗?恐怕并不是吧。 他微微摇了摇头苦笑着,眼中的释然却依稀还带着些许的无奈,他在心中默默发问,难道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喜欢攀龙附凤吗?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这样说别人,因为他们罗家能有今日,本身就是攀龙附凤所带来的啊。 可他们罗家真的攀龙附凤了吗?他说不出来。 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姐姐年轻时被迫选秀入宫时的哭闹和不从,他也记得姐姐入宫的前几年,自己入宫探望姐姐时,她那门前的凄冷。 而至于他自己,更是默默无闻地在崇阳门看了近十年的大门才有了一个升任的机会,可升任节帅之后的这十年他又是如何过来的,这其中的操劳和别人背后指点怕只有他的自己心里才是最清楚的吧。 往事万千涌上他的脑海,双手背在身后的罗文昭却只叹了一句,“哎……天家。” 第三十章 真情假意 每天的清晨,望海城都会迎来独属于它的第一缕阳光,通红的旭日在雄鸡的鸣啼之中破晓腾空,把那代表着上天恩赐的金黄洒满了明疆国境内的每一处茶园和水田。 山河翠绿,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希望。 与此同时,新法也在明疆国上下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无论是中央和地方的官员还是各地州郡的百姓,纷纷投入这场几乎改天换地、史无前例的变革之中。 自从魏党倒台以后,裴远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时代,满腔抱负的他每天下了早朝都会不辞辛苦地带着人去各地巡视变法在基层的具体实施情况,因为他知道有些新法很容易被一些心怀叵测的地方官员所利用,从而使得利民的新法变成了害民的苛政。 从那时起,明疆各地的田间地头往往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一个素衣白衫、谦谦如玉的男子在阡陌之间与农夫们驻足长谈,有时他会抓起一坡泥土亲切地询问今年的收成如何,有时亦会卷起衫摆,弯着腰从农夫的手中接过秧苗,一同插秧,一边劳作,一边从百姓们的口中了解本地的官员是否如新法所规定的的那般,切实贷给百姓们在春秋两季所需要的钱粮。 除了田间地头,他也会走向集市、深入军营,切实了解新法给明疆国各阶层百姓们的生活所带来的变化,夜晚他又会根据各地州郡呈上来的奏报和白天所解的情况去去近一步修改完善新法,尽心尽力、事必躬亲莫过于此。 这日,裴远正在望海北面一处位于丘陵坡地的茶园里视察时,一个信使从山脚骑马而来,那人下马之后匆匆递给了裴远一封信件,只见裴远打开信封以后,一向波澜不惊的他顷刻间大恸失色,那一刻,他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抖动着,难以置信的双眼瞬间通红,他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却仍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撕心裂肺。 信纸跌落在地,只见上面写着,“元纥可汗和汗妃在元纥境内遭遇大风雪,双双跌落深谷,尸首不存……” 裴远已经记不得那天他是怎么从茶园里下来的了。 夜深了,卧榻之上裴远裹着布衾,失神而无助地坐在那里,对他来说,公主嫁的突然,走的也突然,可每次事前都浑然不知的他,如今身边竟没有一个物什和她有关。 她是他孤苦岁月中唯一的慰藉,是他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深情,可如今她不在了,他只能靠脑海中的记忆来回想着她的样子、回想他们在一起的点滴,但他越是拼命地想,公主的样子就越来越疏远,任他怎么抓……都抓不住。 “来人!来人!”他突然失声大喊,“去,给孤找画师……快去,找画师,找最好的画师!” “是……是。”宫人几时见过他如此慌张而急切的样子。 很快,一位上了年纪的画师走了进来,他把画架立在了裴远的身边,缓缓铺开纸张将其固定在了画架之上,随后认真地看着裴远道:“国主,请讲。” 裴远的眸中闪烁着晶莹,他顿了顿身子,深邃的瞳孔陷入了曾经的光影之中,无法自拔,“她有着一颗全天下最善良……最单纯的心,她爱笑……她笑起来很好看,很温暖,她喜欢放纸鸢……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她善解人意……很孝顺,她才刚学会走路……就给她的母后摘海棠花,她……甚至可以为了她父皇的江山社稷……而嫁给一个异国她根本就不认识的人。”心头的酸楚与爱怜堵满了裴远的心头,他几乎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画师听完这番话,神情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画笔,裴远的描述让他有些为难,“国主,可否再具体一些?” 裴远这才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描述让一个画师很难办,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缓缓道:“她喜欢梳着飞仙髻,喜欢带着朱钗和玉簪,风格明丽而不媚俗,她的妆容很淡,眉毛细长如柳叶,眼睛很漂亮,是标准的桃花眼,鼻梁细长,樱桃小嘴很是可人,她喜欢穿绯红或是鹅黄的罗裙和百花袄,她……” 那晚,裴远说了好久,画师也一丝不苟地画了好久,笔触间偶尔的停顿,也只不过是画师在用衣襟擦拭眼泪罢了。 时至今日,他染指丹青已逾半生,追忆斯人,以画为念是常有的事,他大半生为很多人画过画像,也见过世间很多的悲欢与执念,但却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动容,情至深处……亦潸然泪下。 泓河之上,载着花逐月的舟船正一点点地向北岸驶去,随着码头的喧嚣越来越近,那熟悉的泽州口音听得也愈发清楚,花逐月知道……她回家了。 没错,她正是泽州人氏,因为花府当年就在泽州。 跟随者罗文昭派来护送的将士,花逐月走进了泽州城,此时已经距离她离开这里整整十二年了。 她不停地环顾着记忆深处里那些已经有些斑驳的街道,幼时她最爱光顾的那几家铺子有些已经不在了,但有些却还在,她认出了记忆里那位亲切漂亮的老板娘,可她如今也已经变成了老妇,那个老板娘以前经常带着一个很漂亮的簪子,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总吵闹着要戴来试试,可现在再看,老板娘的头上除了黑白两色,就再没了别的东西,不知道这些年她又经历了什么。 然而,跟随者将士一路走去,花逐月发现沿途的景色是愈发的熟悉,就连行进的方向也与记忆中毫无差别。 “军爷,我们不是要去陛下的行在吗?”花逐月疑惑道。 “是啊,前面就到了。”将士道。 “可我并没有没看到前方有宫墙啊。”花逐月不解道。 “哦,逐月姑娘你有所不知,是这样的,本来侯爷想给陛下重修一座宫苑来充当陛下的行在,可陛下不忍心在耗费钱财人力,索性就把破旧的花府简单整修打扫了一番,暂时充当行在了。” “花府!”花逐月震惊道。 “对,就是前朝的叛臣花承嗣的府邸,好多年前的事了。”将士不以为然地笑道。 命运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当初是她选择逃离这个地方,可绕了一大圈,如今她又再次回到了这里。 没错,这就是曾经的花府,大门两侧的石狮和砌的池塘依旧还在,只不过当年池塘里种的是荷花而如则养满了金鱼,石狮也被重新打磨了一番,她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老喜欢坐在那上面玩。 “哦,逐月姑娘是吧,侯爷前几日已经跟陛下说过了你要来找陛下,请随我来吧。” “谢军爷。”花逐月颔首屈膝道。 当花逐月报上自己的姓名之后,那侍卫便亲切地领着她进去了,罗文昭的面子果然如同她想象中的那般大。 封侯国舅,手握重兵,花逐月不知道,全天下除了他罗文昭以外,还会有第二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死心塌地的称臣吗? “逐月姑娘,这个时间,陛下应该也快从祠堂回来了,劳烦姑娘在这里等片刻。”侍卫把她带到了主厅之后,就匆匆告退了。 元纥可汗和汗妃双双遇难的消息是传入大宁之后才传到明疆的,此时的穆之策已然知道了妹妹遇难的消息,痛彻心扉的他在简陋的祠堂里供奉起了父皇和妹妹的牌位,他每天都会去那里静跪一会儿。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厅外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花逐月连忙站起身,只见一个身着红金色常服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侍从。 花逐月知道这个人应该就是曾经的太子,如今东境的陛下。 “民女花逐月叩见陛下。”花逐月连忙下跪。 “花逐月……”穆之策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哦,朕想起来了,你就是常王逼宫那天去晏波侯府报信的那位女子吧。” “正是民女。”花逐月笃定道。 “快快请起。”穆之策连忙弯下腰把她搀扶了起来。 花逐月这才有机会看清穆之策的脸庞,只见他眉宇宽广,双目炯亮而有神,那平易近人的气质,仿佛一眼就能把他的心看到底。 “姑娘那天冒着生命危险雪夜报信,不仅救了朕,更救了大宁东境的这一方百信啊,请受朕一拜。”穆之策认真地弯腰作揖,他看起来对花逐月很是感激。 尽管穆之策此时称帝的范围仅仅是东境十余州,可他毕竟是天子,如此大礼着实让花逐月大吃一惊。 “陛下!”花逐月连忙劝阻,“逐月虽只是一介女流,可也知弑君逼宫是天下大逆,心中但凡有一丝良心之人自然都不会坐视不管。” “哎……可他穆之寻,堂堂皇子竟不如一个民间女子。”花逐月的坦诚让穆之策不禁痛心感慨。 “姑娘快请坐。”穆之策提了提衫摆,坐了下来,“看茶。” “谢陛下。” 要知道,皇帝一般是很少用“请”字的,除非遇到那些他心里很尊重的人。 很快,沏好的茶水被端了上来,花逐月用茶盖轻轻地拨弄着杯口,心中有些惊异,因为她闻了出来此茶与罗文昭之前给她送的茶是一模一样。 “朕真的没有想到这个逆贼是如此善于伪装,朕原先还以为他只不过是有些不求上进罢了,却没想到他是故意做出这幅样子给众人看的,心狠手辣、目无人伦,实在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穆之策放下手中的茶盏愤叹道。 一想起穆之寻,穆之策的脸上浮现出的就是恨之入骨的悲愤,略微平复了心情之后,他旋即朝着花逐月问道:“晏波候前几日说,你要告诉朕穆之寻谋逆的隐情,姑娘且细细说来。” 然而花逐月接下来的举动却让穆之策大吃一惊。 “陛下,民女死罪!”花逐月直接跪在了穆之策的面前。 “姑娘这时何意?姑娘于社稷有功,何来死罪之谈啊?”穆之策诧异地站了起来。 “民女有欺君之罪,正是民女让那穆之寻有了逼宫篡位的机会。”花逐月不愿起身,她刚喊出这句话就一下子哭了出来,情真意切入骨三分。 那日,花逐月把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穆之策,但却把自己那种单纯出于报复的心理给夸大成了家国大义,把自己颇具心机地勾引穆之寻说成是偶然相遇,把自己当时的走投无路只能把信件交给穆之寻说成是被贼人所骗,她今日的这番言语虽然多了几分刻意的渲染,但反而少了当初在玉奴娇时说给穆之寻时的那种真切。 然而,穆之策不是穆之寻,他的眼睛可没有那么尖。 当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以一颗虔诚无比的悔罪之心哭的撕心裂肺之时,当这个被大宁王朝灭了全族之后,依旧会冒着生命危险站在了这个王朝正义一边的姑娘痛哭流涕地请罪时,这个心地善良而又毫无城府可言的穆之策又会是怎样的动容呢。 果然,善良的人的都是感性的。 “起来吧……朕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朕只知道……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你,朕此时此刻怕是已经不能坐在这里同你讲话了。” “陛下……”花逐月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特别地惹人爱怜。 穆之策小心翼翼地扶起了花逐月,他着实为这个出身悲苦而又善良赤诚的女子而感到心疼和同情,在他一向刻板的印象中,那些风尘女子往往都是不堪入目的,可今日的花逐月却让他眼前一亮,误入风尘竟还如此深明大义,此时的他已然深深地被这个女子所吸引,“姑娘虽蒙受族难,误信小人,但终究于社稷有功,朕已经决定了,免去你身为花家之人的灭门之罪。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有罪之人,你……是大宁的功臣。” 穆之策对花逐月的好感甚至都超出了花逐月自己事先的预料,那天,二人聊了好久,穆之策甚至同她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言语之间的真诚与自然,竟是丝毫没有把花逐月当成是一个外人。 晚来的细雨打湿了院里的芭蕉,朦胧的天色已经渐渐昏沉。花逐月知道,这个时候告辞是再合适不过了。 “陛下天恩,民女感激不尽,只是,天色已晚,民女还是先行告退为好,若他日江山有难、陛下所需……民女愿作犬马。”花逐月站起身微微屈膝,深情黯然,说罢便拿起了屋角的油纸伞转身就要离去。 “天都已经这么晚了……外面还下着雨。”穆之策的右手伸在空中,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再晚……民女、都要回家啊。” “可……这里才是你的家啊。” 淅沥的雨水越下越大,竟打的那芭蕉低了头,被撑圆了的油纸伞又被放在了地上,那天晚上……花逐月还是留了下来。 第三十一章 四野的花香 流落江湖的日子确实很苦。 自从那天燕长风带着穆琳霄冲出秦州城以后,他们俩就再也没有明目张胆地入过城了。在经过北境其余的州府时,燕长风只是小心翼翼地带着穆琳霄走在乡野荒郊之间,他知道,这些州府肯定和秦州一样,也布满了万俟颜的眼线,虽然以一敌十、以一敌百看起来很威风,但那也实在太累了些,更重要的是他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边还有穆琳霄,他不愿让她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然而有得必有失,荒郊野外虽然安全了些,但却没了州府的烟火气,在这种连个村子都找不见的地方,饿肚子成了两人目前最大的难题。 “小风子,我好饿啊。”马背上的穆琳霄有气无力地环抱着马儿的脖子,满眼生无可恋地看着一旁牵着马儿的燕长风。 “……包裹里应该还剩一些果子吧,你先吃点果子,再忍一忍,等进了村子,我们就有饭吃了。”燕长风的表情有些无奈,他揪了一根狗尾草衔在了嘴里,为了节省,他连果子也舍不得吃,因为他也不知道在这种地方什么时候能遇到一户人家。 “可我已经吃了一路的果子,都吃得我一肚子的酸水了。”穆琳霄继续抱怨道。 她的这句话让燕长风的心头猛地一酸,驻足回首的他看着马背上的穆琳霄,满脸都是歉意和自责,自从穆琳霄嫁给他以后,不是被人追杀,就是在荒野挨饿,今日荒野受冻,明天投宿破庙,他可是在心里发过誓的……要让她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的,可如今这种日子过得连寻常百姓都不如,又何来幸福一说呢。 他微微一笑温柔道:“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胡麻饼、烧鸡还有烧肘。”穆琳霄不假思索地几乎是脱口而出。 燕长风闻言摇头苦笑,他知道她一定是饿坏了,因为这些只是一味饱腹的食物并不是她平日里的最爱。 “好,你等着,我去给你弄。” 随后燕长风把穆琳霄领到了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前,那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土砌小庙,屋顶还烂了一个大窟窿,就连基本的避雨功能都没有,像这种不是官营的荒野小庙几乎都是土砌的,倘若是砖石堆砌,那过不了几个晚上便会倒塌,因为在这个物质匮乏的时代,砖块儿钱对很多百姓来说都是一笔不容小窥的数目。 果然,土庙的里面更加寒酸,没有土地公公的神像,也没有香炉和灰炉,估计是没人看管以后都被百姓偷偷地搬运走了,一脸无奈地燕长勉强在小庙的一角找到了一处能坐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抱来一束干草,又从包袱里取出一条毯子,铺在了干草堆之上。 “你先暂且在这里等我,哪里都不要去,天黑之前……我就回来了。” “你要去哪里?”坐在干草堆之上的穆琳霄拉住了燕长风的手臂。 “当然是去城里给你找吃的啊。” “那我和你一起去啊。”穆琳霄站了起来。 燕长风面露难色,“……如今我们已经被州府盯上了,刀剑无眼,倘若被发现,我又怎能一定护你周全呢。” “那么危险你不要命了?我不吃了还不行嘛!”穆琳霄没想到自己的一句抱怨他竟然当真了。 “没事,在这里乖乖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了。”燕长风温柔看着穆琳霄。 土庙外,燕长风一人一马疾驰的身影消失在了一片灰黄之中;土庙内,穆琳霄依着门框朝外望去,微怔良久。 当一个人已经习惯了另外一个人一直在身边的时候,她往往察觉不到这种习惯的存在,更不知道这种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有当她面临着要和那个人分离的时候时,哪怕是只短暂的离别,那种习惯被打破之后强烈的突兀感与失落感便会瞬间涌上心头,而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她才会意识到那个人对自己的重要性。 可燕长风刚来到州府的城门前,就皱起了眉头,他看到大批手持弯刀装备劲弩的元纥士兵把守在那里,正一个接一个地严密盘查着入城的人群。 他知道,若是这样进去势必会被他们所发现,可一想起穆琳霄那受饿的样子他又不得不进。 终于,他还是硬着头皮向城门前走去,他已经想好了,若是被认出来了,大不了大干一场,就是把这州府给捅了个窟窿也要走着遭,为了穆琳霄,他什么都肯做。 哪怕只是为了她的一顿饭。。 “喂!那个人,从马上下来接受检查!”城门前的一位为首的将领朝着他喊道。 燕长风闻言立刻从马上跃了下来。 “把遮面摘下来。”将领指了指燕长风那围在脖子间遮住了他半张脸的遮面。 燕长风面目表情地凝视着他,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大呼小叫,他的右手已经偷偷地握住了背后的青龙戟。 他压抑着心中地怒火……还是摘下了遮面。 那一刻,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在将领的眼中划过,但很快他又若无其事地嫌弃道:“快走快走,别杵在这耽误我办差,下一个,下一个。” 微愣的燕长风被将领推得一个踉跄,反应过来的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带过的兵不可能全是冷血无情之人。 眼前的这个州府很明显比秦州要富裕一些,人来人往的街市虽谈不上有多繁盛,但总归是热闹,胡饼、卤肉、烧鹅、羊头,几乎样样俱全。 这些沿街的铺子前有腰挂酒壶、前来割二两下酒肉的老者,有身无分文借着嘴皮子讨要下水的穷书生,还有脑满肠肥、身披绫罗的小财主,从他那十分熟悉的点菜声中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个老主顾。 燕长风嗅了嗅弥漫在空气中的卤味,不禁咽了咽口水,他确实也好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食了,随后,他快速地走到那些铺子前,按照穆琳霄所说,依次买了那几样熟食。 就在他心满意足地想要返回时,他却发现一个五六岁的瘦小孩童一直跟着自己,身上那烙满尘垢的粗布麻衣已经看不出了原先的色彩,一只脚丫上穿着破旧的草鞋,另一只脚却光着,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倔强的眉眼可爱而又让人心疼。 燕长风看出了他的意图,他随即从荷叶里取出了一张胡麻饼,又撕下一大块儿烧肘夹在了胡麻饼里,把它递给了孩童,笑道:“给,吃吧。” 孩童明显有些受宠若惊,看样子像是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大的恩赐,但也仅是片刻的难以置信,就立刻接过了燕长风递过来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那样子……是真的饿坏了。 “你的爹娘呢?”孩童的样子让燕长风心中不禁涌起一丝爱怜,他蹲下身子想摸了摸孩童的小脑袋。 但他刚蹲下来,那孩童撒腿就跑了,由于过于慌张,手中的饼子掉落在地,他又立刻回身拾起饼子,瞅了一眼燕长风便跑的没了踪影。 燕长风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他似乎从这个孩童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影子,他额娘走得早,父汗又整日忙于征战,所以他像这个孩童一般年岁时,也是整天脏兮兮地在草原的帐篷和牛羊间打滚玩闹,若是哪座帐篷前支起了烤架,他就会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等到羊肉烤好了,他也顾不得烫手,抓起烤肉就跑到没人的地方自顾自地吃起来,孤僻而霸道的他从来不和草原上的其他孩童玩耍。 但此时他的脑海中不仅只有回忆,更多的还是憧憬,他自作多情地憧憬着将来自己和琳霄的孩子该会是什么样呢。 他抱着怀中的食物朝着城外走去时,眼中溢满了温存和幸福。 就在他走到一个巷尾时,身后的喊叫却让他停下了脚步。 “大哥哥,你快跑,他们要抓你!” 燕长风转过身发现正是刚刚那个孩童,着急忙慌的表情下,张大的嘴角还残留着烧肘的油渍。 孩童的话音刚落,巷口处便冲进了大批全副武装的士兵,说时迟,那时快,燕长风把手中的食物塞到了怀里,一把抱起了孩童单手持着青龙戟朝着士兵们杀去。 原来,刚才那个孩童拿着燕长风给他的饼子坐在卤肉铺前吃的时候,听到了卤肉铺的老板向元纥士兵们告密的话,聪明机智的他从老板的描述中立刻听出来了他们要抓的人正是刚刚递给他食物的那个大哥哥。 这是燕长风第一次抱着一个孩在子厮杀,那感觉就是像是自己的一个手臂被牢牢困住了,但这点事对燕长风来说不算什么,戎马倥偬他什么样的阵势没有见过,一阵刀光剑影之后,他还是顺利的杀出了城,抱着孩童纵身一跃上了马扬长而去。 “大哥哥,你好厉害。”马背上孩童的眼里写满了钦佩和羡慕。 “你小小年纪就敢通风报信,你就不怕那些拿刀的士兵要你的命。”燕长风低下了头,饶有兴趣地瞅着这个孩童。 “不怕,我知道……大哥哥是好人,他们要抓好人,我偏不让。” “你的家人呢?”燕长风关心道,“我先送你回家。” “我没有家人了……”孩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我们村子被征丁了,我爹也被抓走了,我娘为了改嫁就不要我了……” 现如今,不仅仅只有穆之寻一个人在大肆征兵,万俟颜的丧心病狂丝毫不亚于穆之寻。 孩童的话让燕长风一时无言,他不知道该去怎么安慰这个孩子。 谁曾向,这时孩童竟直接从马上跳了下去,惊的燕长风急忙勒马,这个突如其来不要命的举动着实吓到了他。 “你干什么!不要命了!”燕长风看起来很生气。 翻滚在地的孩童麻溜地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身上的粗布麻衣看起来更脏了,“嘿嘿,大哥哥,你走吧,我已经习惯这样生活了。”孩童笑了笑,眉眼之间依旧是那样的倔强。 “你习惯什么了?你才这么大就没了爹娘,还笑呢!”燕长风心疼地斥责孩童的样子就好像那孩童是他的亲人一样,“快上来,再胡闹我就真的生气了。” 燕长风说完这句话以后,那孩童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好久,他的小脑袋微微摇晃着,眼中浮现出了如同大人一般的动容。 “好嘞!” 孩童终于欢喜地喊出了这句话,他一把拉住了燕长风递过来的手,再次上马。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爹娘没给起。” “今天烧肘好吃吗?” “好吃!我都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 “好,既然你这么喜欢吃烧肘,那你以后就叫烧肘吧。” “好!” 这一路上,人小鬼大的烧肘和燕长风渐渐熟络了起来,这个小子的话是真的多,他把自己小时候如何偷别人家的鸡蛋、揪小姑娘的辫子各种糗事都说了一遍。 惹得燕长风时不时开怀大笑,着实放松了他这些日子来的紧张和疲惫。 很快,在日落之前,燕长风带着叶肘子赶回了那座土庙。 “大哥哥,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叶肘子好奇道。 “因为这里有个大姐姐在等我们。”燕长风笑道。 “大姐姐,是大哥哥的心上人?”叶肘子眯着眼坏笑道。 “呵,你这个小鬼,知道什么是心上人啊。”燕长风嘲笑道,他从怀中掏出了荷叶包裹的熟食,发现还热乎着,随即心满意足地朝着庙里喊道:“琳霄,我们回来了,看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然而,当他走进土庙之后却不见了穆琳霄的身影…… 那一刻,燕长风整个人都傻了,他立刻不停地喊着穆琳霄的名字,在庙里庙外不停地进进出出,围着庙绕了好几圈,却仍是不见穆琳霄的踪影。 “燕大哥,你别着急,想想姐姐她有可能去的地方。” “我怎么知道他会去哪里啊!”燕长风眼眶通的,他的样子看起来是急坏了,“我真的是个蠢蛋啊!蠢蛋啊!她一个姑娘家……还记不清自己的身世,我就这样把她一个人丢在了这荒郊野外,我怎么这么蠢!这么蠢!” 燕长风发疯似地砸着土庙的墙壁,直震的墙面发抖,土块和他的眼泪不停地往下调。 “你回来了。”熟悉的声音从燕长风的身后传来。 燕长风连忙转过身,只见头带着花圈的穆琳霄手中拿着两束野花,正笑着朝这边走来。 这一刻,燕长风又活了过来。 他热泪盈眶地握住了穆琳霄的双肩,微颤的声音中带着责备的意思,“……你去哪了!?” “我一个人无聊,就四处转了转,看到那边的野花开的很不错,就去采了一些啊。”穆琳霄一脸不知所措,看着燕长风滑稽的样子,她甚至还有些想笑,“小风子,你怎么了,哭的像个傻子一样。” “傻丫头,你知不知道……你要吓死我了。”燕长风死死地搂住了穆琳霄,突如其来的大恸让穆琳霄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对于他的重要性早已深入骨髓。 “好~我答应你。”穆琳霄拉长了声线,那话语听起来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但却诚意满满,“给,这束花是给你的。” 第三十二章 东境的晚风 “咦?这个孩子是谁啊?”穆琳霄注意到了站在燕长风身后的烧肘。 “他爹娘不要他了,小小年纪怪可怜的,我就把他带了回来。”燕长风有些难为情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他摸了摸烧肘的头笑了笑,“快,叫姐姐。” “姐姐好。”烧肘乖巧地看向穆琳霄,扑闪的大眼睛似乎也在笑,“姐姐好漂亮!” “嘴巴可真甜……太可爱了。”穆琳霄弯下腰,摸着他的脑袋,她噘着嘴,“就是小这脸蛋呀……脏了点,那边有条小河,走,姐姐给你洗洗脸。” “你俩快点啊,一会儿肉都凉了。” “你可不许先偷吃啊……”穆琳霄一脸坏笑地指着燕长风。 “好嘞。” 夕阳下,看着穆琳霄牵着小烧肘的手向不远处的河边有说有笑地走去,燕长风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如憧憬般幸福的笑容,他想了很多很多。 没过一会儿,穆琳霄就领着烧肘从河边回来了,那圆圆鼓鼓的脸蛋明显变的白净了许多,散乱的垂髫也被穆琳霄手巧地扎在了脑袋的两侧,头顶上还别了一朵紫色的小花。 “呦,都快成了小仙女了,哈哈哈。”燕长风指着烧肘捧腹大笑。 “他是男孩子,你会不会夸人?”穆琳霄拧了一下燕长风的胳膊。 “可是你看……你还给他别了个小花,哪有男孩子别花的呀。”燕长风依旧在笑。 “男孩子为什么不能别花,谁规定的?”穆琳霄理直气壮道。 “烧肘,你觉得男孩子脑门上别一朵花,好看吗?”燕长风说不过穆琳霄,他直接选择让烧肘自己说。 “姐姐觉得好看,烧肘就觉得好看。”烧肘得意道。 “……”燕长风无语了。 “呵呵,好,好样的,姐姐给你洗把脸,转身就不认我了。”燕长风不停地点头感慨,颇是无奈。 “好了好了,吃饭吧,怎么还跟个孩子较上劲了,我都快饿坏了。” 随后,燕长风把用荷叶包裹着食物摆在了地上,三个人都饿坏了,也顾不了那么多,纷纷盘腿坐地,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给,这块儿大。” “……我不喜欢吃太肥的,我喜欢吃瘦的。” “那我给烧肘吃,烧肘最爱吃肥肉了。” “慢点,别噎着了。” “我的鸡爪呢?是不是你偷吃了?” “切,谁稀罕你的鸡爪?” “这可是你说的啊。” “我说的,怎么了。” “那好,鸡爪都是我的了。” “那凭什么?” “你说了不稀罕我的鸡爪。” “我是说不稀罕你咬过的鸡爪。” “你……” 燕长风和穆琳霄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一点没了刚刚你侬我侬、难分难舍的样子,而一旁啃着卤肉看着他俩争斗的烧肘笑着笑着就莫名其妙地流下了眼泪。 “怎么了?烧肘,你怎么哭了?”穆琳霄关切道。 “咬着舌头了?” 燕长风的句话顿时让烧肘破涕而笑,他擦着眼角的泪水抽泣道,“我已经……好久……好久没和别人一起吃过饭了,能遇上哥哥姐姐这样的好人,烧肘今天……真的好开心。” 乡间荒野,一间破庙,一匹老马,简单的饭食,三个人围在一起,其中的欢喜却早已胜过了这世间的万千。 次日,三人一马再次踏上了前往东境的路途,虽说一路风餐露宿,但也欢笑不断。 烧肘的到来为燕穆二人带来了很多欢笑,可却苦了燕长风,因为之前他还能近距离地和穆琳霄地骑在马上,可如今他却完全沦落成了一个牵马的,虽然这样赶路慢了些,但至少他们现在已经从北境进入了东境,不用再顾虑万俟颜的追兵了。 马背上的烧肘坐在穆琳霄的怀里,听着穆琳霄给他讲着书上的故事,那是一脸的幸福。 “穆姐姐,风哥哥说你是大宁的公主,什么是公主啊?” “就是皇帝的女儿啊。” “哦~那穆姐姐一定是在皇宫里长大的了。” “应该是吧。” “真羡慕穆姐姐啊,我爹以前跟我说,皇宫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那里的房子都是窑砖砌的,不漏风也不漏雨,住在那里的人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白面饼和猪头肉。” 牵着马的燕长风听到这句话后立刻转身哈哈道:“你爹说得没错,皇宫就是这个样子!等你长大了有本事了,也能有机会去宫里头吃白面饼和猪头肉。” “嗯!”烧肘认真地点了点头。 东境的气候和地貌明显与北境不同,绿意盎然的丘陵和数目众多的山川此起彼伏,这种地形带着一匹马赶路几乎成了累赘,于是燕长风索性就把马儿给买了,换了些银两,也好充当盘缠。 他从当地百姓的口中打听到了,东境大宁皇帝的行在定到了泽州。泽,乃水聚之地,地如其名,那里是东境的繁华所在,气候温润,四季如春,星罗棋布的大小湖泊给这个地方带来了无限的生机和希望。 燕长风之前也听说过这个地方,那是在他父汗给他讲东远之乱的时候,他记得没错的话,那应该正是花承嗣起兵的地方。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会在如此得天独厚的地方掀起一场战争,四季如春是包括燕长风在内的多少草原上生活的人所梦寐以求的天堂。 如果战争的出发点不是为了百姓更好的安居乐业,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九曲回肠的河流在两岸郁郁葱葱的山峦之间一路向南奔去,顺流而下的竹筏之上,一位老者正在摇橹而歌,坐在他身旁的燕长风听得是饶有兴趣,穆琳霄则是把手放在了清凉的河流之中,在筏尾留下了一条长长地波纹,她欣喜地环顾着周遭地美景,身心早已沉醉在了这场与大自然的亲密邂逅之中。 而最开心的恐怕非烧肘莫属了,小孩子永远都是最好奇的,他一会儿问头顶掠过的飞鸟是什么,一会儿又指着山峦间时隐时现的兽影大呼小叫,而时不时从河中跃出的鲈鱼更是让他激动万分。 说来也是,他一个生活在北境寒冷之地的小孩,那里见过这样的场景,而那位摇橹的老者看起来也很是喜欢这个孩子,每当烧肘好奇的问一句,他便会操着一口当地的口音解答一句,一老一少颇有默契。 “你们的娃儿好生伶俐了,很像我的孙儿。”老者笑的咧开了嘴,露出了一嘴漏风的牙齿。 老者的这句话,让穆琳霄瞬间红了脸,她刚想解释就被燕长风打断了,他接话道:“就是这孩子太调皮,不听话。” “调皮了好啊,调皮了长大有出息。”老者哈哈道。 “哈哈,是啊,是啊。”燕长风一脸得意地看着穆琳霄,他笑的很开心。 看着燕长风和老者聊得如此投机,穆琳霄便忍住了没有做声,她只是默默地瞪着他,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想要掐死他的表情。 而此时的烧肘正趴在竹筏之上好奇地看着朝着河水中探头探脑,他哪里会在意这些大人们在聊些什么呀。 过了半个时辰,竹筏驶到了河流的拐角处,也到了三人要和老者说告别的时候了,下了竹筏的燕长风直接给那老者留下了一小锭银子。 “这位壮士,太多了……太多了。” “拿着把,给你的孙儿买些好吃的。” “这……”老者看起来很感动,他连声道谢,“……多谢壮士,多谢壮士。” 他们三个人的运气还是挺不错的,刚刚穿行在两岸山峦的阴凉之下时正是外面日头正盛的时候,而现在下了船,日头也已经下去了,乡野村落不同于州府,这里大多是绿树繁荫,哪怕这个季节正热,但只要太阳落下了山,那漫步于一片蝉鸣之中便已然是清凉无限。 “风哥哥我走不动了。”烧肘噘着嘴,有些不情愿地样子,小孩子精力有限,奔波了一路,累了自然也很正常。 “好,我背你。”燕长风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笑了笑弯下身,一把将烧肘背在了背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让穆琳霄的心中暖了好久。 “愣着干什么?走啊。”燕长风看了看发呆的穆琳霄,“不会你也累了吧?饶了我吧,我再厉害也没法背两个人啊。” “想什么呢?谁想让你背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穆琳霄回过神,撅了噘嘴。 燕长风嘴角微笑地摇了摇头,背着烧肘大踏步地朝前走去,“看到没,前面有炊烟,今晚不用再睡野外了。” “走慢点,烧肘睡着了。”穆琳霄轻声提醒道。 “哦哦。”后知后觉的燕长风侧过脸,发现烧肘睡的正香,长长的睫毛盖了下来,显得很恬静。 村头前,几个和烧肘一般年岁的孩童正在那里抓蛐蛐,还有一些村民坐在竹凳上惬意地摇着蒲扇聊着天。 当燕长风和他们说明来意之后,村民们对这些外地而来投宿的人表现得很是热情。最后,他们被一对热情的老翁和婆婆拉进了家门。 虽然低矮的院门和篱笆作的院墙看起来很是简陋,可三间茅草顶的土胚房在燕长风和穆琳霄地眼中看起来却很温暖踏实,因为他们已经好久没有正儿八经地睡过房屋了。 他们刚一进门,那位老婆婆就欢喜地拉住了穆琳霄的双手,由衷地赞叹道:“这姑娘长得真俊啊,这模样一看就是大家的小姐啊。” 婆婆的夸赞让穆琳霄有些难为情,她尴尬地笑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太婆,客人才刚到我们家,哪有你这样的。”老翁替穆琳霄解围道,“你们还没吃饭吧。” “没……没有。”燕长风尴尬道。 “那刚好,咱们一起吃哈。” “快,老太婆,赶紧准备饭菜啊。” “诶诶,好好。” “婆婆,我给你打下手。”穆琳霄向前走了一步,老翁和婆婆的热情让她有些过意不去。 “别,千万别,你们是客人,我们这没有让客人帮忙的规矩,你们等着就好。”老翁笑道。 “是啊,姑娘你们等着就好,很快的。”婆婆说完就开心地钻进了灶房。 燕长风和穆琳霄无奈的对视了一眼,眼中同样洋溢着幸福。 “孩子都睡着了吧,快,先把孩子放在床上”老翁当然也是把烧肘当成了他俩的孩子。 屋内的布置也很简单,一张陈年木桌,桌子上是一个粗瓷茶壶和几各竹子做的杯子,周围是几条打磨的不规矩的长凳,屋角还有一张床,看样子应该是老两口的床铺。 “今晚就让孩子睡在我们这张床上吧,东屋的床小,你们三个人睡不下。”老翁好意道。 “行。”燕长风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在把烧肘安顿好之后,老者又从墙上的壁橱里取出了精心包裹的茶叶给他们沏了茶。 从老翁小心翼翼的动作里看得出来,他们平时应该不怎么舍得喝这些茶叶。 “听口音,二位应该不是本地人吧。”老翁关切道。 “嗯,我们是从北境那边过来的。”燕长风回答道。 “哦。”老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说那边不太平啊,总是打仗。” “是啊,所以我们要去泽州投亲。” “哦,泽州啊,那还有段路程,要一直走到泓河边上嘞,自从陛下在那里定都之后,去那里的人是越来越多,前些日子还有个从云京来的当官的到村子里来问路,也是要往那里去,看样子应该是去泽州投奔陛下的,哎,你说自从先帝驾崩以后,这兄弟俩就跟分家似的,把这好生生的一个大宁朝硬生生地分成了两个大宁,这是何苦呢?” 说起当今的天下形势,老翁也是满腹的感慨。 “哈哈,分家就分家呗,又不关咱老百姓啥事。”燕长风打哈哈道。 “哎,壮士此言差矣,我们村里面若是哪户人家分家不均,兄弟二人都会打的都破血流,这江山要是分不均还了得!可是我们东境只有区区十几个州府而已,哪里会是云京那边的对手啊,要我说啊,这东境的太平日子不会长久喽。” 老翁的想法完美地契合了燕长风的猜想,不过他也只是嘿嘿一下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时,婆婆欢喜地端着饭菜走了进来,一竹篓米饭、一盆笋干豆腐汤,还有一盘咸鱼干。 对于一户普通的农家百姓来说,这已经是一顿十分地道而又诚意满满的饭菜了。 “没到年节,村里面没有杀猪,所以就只能用这些来招待你们了,还请壮士和姑娘见谅。” “老伯真是客气了,夜晚叨扰已是心怀愧疚,那里还会有这般思虑。”燕长风礼貌道。 夏日的晚风从院内吹到屋内,吹得人很是惬意,昏暗的灯光下,四个人围在桌前吃饭的场景很是温馨。 从交谈中燕长风了解到了老翁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年轻时也曾有过入仕的宏愿,奈何屡试不第,只能做一个教书先生了,儿子儿媳在州府里安了家做了点小买卖,本想接他们二老去州府养老,奈何他们俩不愿意,这人老了就会恋旧,搁谁都一样,他们一家人也就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团聚,所以当他们见到燕穆二人之后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心底那种对于亲人团聚的渴望就一下子都表达了出来。 可穆琳霄接下来说出的那句话却一下子打破了这宁静安和的氛围。 第三十三章 所谓的礼法 “这鱼干的味道比宫里的地道多了。”正吃的津津有味的穆琳霄突然冒出了这句话,吓得老翁筷子中夹的豆腐都跌落在地。 到是燕长风看起来很镇定,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对着二老微微一笑,同时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二老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没再多问,只不过吃完饭之后,婆婆在灶房收拾碗筷 《江山一瞥》第三十三章 所谓的礼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四章 读书人 “老臣……明白了,明日……老臣便会上朝。” 杨天栋还是开口了,他的口气听起来很淡然,可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像是把自己仅剩的最后一丝气力一同给吐了出来,那枯黄的眸中再也看不到一丝的光芒。 “多谢阁老。”穆之寻立刻面露喜色,甚至不顾君臣之间的身份给杨天栋作了一揖。 既 《江山一瞥》第三十四章 读书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五章 为凰 京郊夜晚的秋风已经开始带着几分寒意了,若有所思的穆之寻提了提肩上的披风,他望着四野的山川形胜,深邃的眼眸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狩元年秋,唐氏的牌位入皇族太庙,谥号宣仁太后,与穆之策的生母庄淑太后一同接受穆氏皇族和天下的供奉。 京郊太庙,刚给宣仁太后上过香的穆之寻缓步走出了殿 《江山一瞥》第三十五章 为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六章 月牙般的笑 她的脑袋上是两个用红麻绳扎的羊角辫,额前的刘海很整齐,小巧的包子脸长着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憨实的鼻梁显得可爱而淳朴,洁白的牙口笑起来很好看。她穿着农家女常见的碎花小袄,袄下那深蓝色的阔腿小裤洗的已经有些发白,脚下一双黑色的麻布鞋正朝着包子铺的方向迈着欢快的步伐。 陆子羽见过她…… 《江山一瞥》第三十六章 月牙般的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章 笑靥如花的坚强 不早不晚,两个人来到姑娘在城郊的家中时刚好是正午,温暖的阳光驱散了从清晨就升起来的大雾,给北境苍生带来了晚秋时节少有的温暖。 山脚下,竹篱笆围成的小院中坐落着一间土胚房和一间茅草屋,几只土鸡正在院中的石桌和石凳间来回溜达跳跃,看起来很是惬意。 二人把车子推进院中以后,姑娘又 《江山一瞥》第三十七章 笑靥如花的坚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章 兄妹相见 东境,泽州行在。 “陛下,门外来了两个人,还带个了孩子……急着要面见陛下。”侍卫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穆之策处理政务的书房,表情看起来很是为难。 “哦?是从云京那边投奔过来的吧,先让晏波候给他们安排吧,这几天各州的秋税折子都呈了上来,朕忙的很。”穆之策正拿着手中的朱笔认真地批示着 《江山一瞥》第三十八章 兄妹相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 宁刑统 自从杨天栋死了以后,内阁首辅的位置便一直空着,其实并不是穆之寻忘了这件事,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再另立首辅,对他来说,那些文官集团有了自己的领袖之后并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他不但没有立首辅,而且还多立了几个次辅,目的就是让那些侃侃而谈、自认为有经世之才的人统统闭上嘴巴完全被他随意支配。 《江山一瞥》第三十九章 宁刑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 雪夜 或许是天意吧,郑观与花承嗣的事情最终还是被花逐月给泄露了出去。 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这个把柄阴差阳错地落入穆之寻的手中时,事情似乎开始朝着郑观想象中的方向发展了。 弑君篡位,穆之寻做了郑观想做却又做不了的事情。 可当他心中怨恨多年的景宗驾崩以后,他心头的不满 《江山一瞥》第四十章 雪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 狼烟起 厚厚的积雪之上,画着两个简单的小人,一个扎着羊角辫,一个披着大披风,两个小人搂在了一起,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生死”,“死”字貌似还多写了一笔。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这是一个农家女孩儿对于爱情的全部理解。 一个是手握数万北平军、看似高高在上实则早已身处险境的年 《江山一瞥》第四十一章 狼烟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 北平军 城下的郑观欣喜地注视着摇摇欲坠的云州城,那看起来得意的表情下还掺杂着一种被猜忌的愤恨。 如果自己率领的是御林军,哪怕只有五万,也比这二十万新兵要强得多。 这是此刻郑观最想说的一句话。 他承认穆之寻足够毒辣,但是他知道在“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方面他和他老爹还是差的很 《江山一瞥》第四十二章 北平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章 男欢女爱 可有的时候人不得不服老,郑观虽然已经及时惊觉自己上当连忙侧身躲闪,并收锏抵挡,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吃了那一枪。 那一刻,冰冷的虎头枪刺穿了郑观的肩膀,伴随着陆子羽的一声怒吼,郑观的左臂……直接从他的身体上脱落了。 喷涌而出的血水溅了郑观一脸,难以忍受的剧痛和冲天的怒火所带来的冲 《江山一瞥》第四十三章 男欢女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四章 郑观的选择 “九月初八,逼宫弑君,破釜沉舟,勿论成败。” 花承嗣的回信就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十六个字,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让郑观带着他手中为数不多的队伍直冲南北宫,用他们的性命去换取云京的混乱,这对于同时在泽州起兵的花承嗣来说是一个很有利的条件。 就在花承嗣以为郑观这个“情痴”一定会按照 《江山一瞥》第四十四章 郑观的选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五章 膝下的黄金 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那是在陆子羽赶回同州城下的时候。 惨淡天空中凝结着黑压压的云朵,不友好的寒风依旧在耳畔肆虐,厮打在城下每一位北平军将士的脸上。这一刻,没有想象中的喊杀震天,也没有想象中的腥风血雨,有的只是无尽的沉默……一种强压着愤怒的沉默。 老旧的同州城墙之上站 《江山一瞥》第四十五章 膝下的黄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章 埋葬 “此话……当真?”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陆子羽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这么在乎过一件事。 “当真。”郑观笃定道。 听到郑观的回应后,陆子羽募地站了起来,他取出腰间的短匕,上一次用它时也是想要了断自己的性命,但被却上官旬邑救了下来,准确的说是他父王用自己命换了他的命…… 《江山一瞥》第四十六章 埋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七章 锋刺 “陆……子羽?”良久意难平的花逐月,终于还是注意到了这封军报里的主人公,她再次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小拇指轻轻拭去眼角泪痕的同时也遮住了眼底不易察觉的算谋,“可是北阳王府的那位世子?” “没错,正是他,不过他在承平三十年冬,就已经承袭了北阳王王位,现在已经不能再称呼他为世子了。”说到这 《江山一瞥》第四十七章 锋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章 北宫最好的娘娘 此时此刻,转身离去的穆琳霄心中自然是烦闷的很,从北境雪谷到东境泽州,一路上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的两个人都不见了,虽然她和燕长风这一路上是有惊无险,但也是很多次一只脚都踏入鬼门关了,而现如今燕长风要回到元纥夺回他的汗位,就是带上烧肘这个小孩子,也不带上她,真是气死她了。 眼看着眼泪都要 《江山一瞥》第四十八章 北宫最好的娘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章 罗府往事 罗沁和穆琳霄二人刚过泓河,远远地就看到一列旌旗候在岸边,而旌旗之上写的正是“靖海”二字。 没错,罗文昭带着自己的亲军来接她们了。 “臣罗文昭参见长公主殿下、太妃娘娘。”罗文昭单膝跪地。 突如其来的阵势让穆琳霄有些不知所措,她疑惑而不安地看向罗沁,罗沁微微颔首,只一个 《江山一瞥》第四十九章 罗府往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