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鬼界》 第一章 一切全像是噩梦一样,一个可怕已极的噩梦。 原振侠甚至不能去想,为何自己会在这样的一个境地之中。他真希望那是一场噩梦,会在突然之际醒来,躺在软柔的床上,一张优美动人的唱片才放完,手边还有喝剩的半杯酒。 可是,这种正常的生活,现在离他不知多么遥远,他也无法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再有这种普通和平淡的生活。他真的不能去想及任何其他的事,因为这时,他必须集中他所有的精神和气力,使自己不至于从那高耸入云、陡上陡下的悬崖之上跌下去。 是的,他处身于这样的一个悬崖之上。 原振侠一生之中,曾见过不少险恶的山崖,可是从来也未曾见过比这时他附身的山崖更险恶的了——直上直下的近乎深黑色的山崖,即使是看不出有石缝的地方,也有丑恶的、盘虬的山藤,蜿蜒地生长出来,缠成了一团又一团无以名状,看起来令人浑身起栗的藤团。无法分得清什么是野山藤,什么是和山藤生活在一起的各种各样的蛇类。 向下看去,是云雾缭绕的一片迷茫,向上看去,情形也是一样。根本看不到天空,只看到山峰和山峰之间,几乎凝止不动的,深灰色的、灰色的或浅灰色的密云,彷佛自古以来,天空就是这种各种不同的灰色所组成的一样。 当他才一进入这个山区之际,他就曾问:怎么天空是这种颜色的? 他得到的答案是:一个山峰和一个山峰之间的距离太近了,整座山脉的许多山峰,就像是一个笼子一样,把云层罩在里面,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它们驱散。 原振侠在开始的时候,还不是很在意。可是一连那么多天,老是在云层压在头顶上的那种灰色的天空之下,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仍然在地球之上? 自然,他知道自己还在地球上。虽然他视线所能看到的一切,全是那么诡异,简直就像是在一个充满了魔鬼的境域之中,但是那还是在地球上。他是怎么来的,经过了多少行程,才处身于目前这个境地,他都十分清楚。 然而他却无法回想,因为这时,他双手握住了一条山藤,足尖抵在凸出不超过一寸的石崖上——整座峭壁是如此平整,看起来像是被巨大无比的天斧砍削过一样,能找到这样一处凸出的所在,可以让足尖抵在上面,消减一下双手的力量,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原振侠也不知道,自己这样附在峭壁上多久了,每移动一公尺,都要在移动之前,仔细考虑下一步之后的起身所在。他必须前进,他已经到了这一地步,后退和前进,同样困难了。 风相当大,吹得他身子摇晃着。自石缝间长出来的野藤,要是承受不了他的体重——原振侠不止一次想过这一点,每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向下面看去。 脚下,是层层的云雾,看下去,并不能看出多远,也无法知道云雾下面是什么情景,然而要是跌下去,那一定不会是快乐的事。如果经过下坠之后,他居然还能保持身子的完整,那么他的体,也可能永远不会被人发现。因为这里,是地球上有数的神地区之一。 是的,原振侠这时,是在地球上最神的山区之中。那是新几内亚的热带山区,横亘整个新几内亚岛的雪山山脉的无数山峰中的一个。 那个山峰,在地图上是不是找得到,也有问题。即使是探险家,也从未如此深入地进入过雪山山脉的腹地——单是在这个山脉的一些外围的山头上,近年来还发现了与人类文明生活完全脱节的穴居人,令得全世界为之震惊,别说是深入山脉的中心部分了。 攀山专家或者会看不起这样的山脉——它们和常见的高山峻岭不同,和阿尔卑斯山不同,和喜马拉雅山不同。那些山脉,高伟雄峻,山顶积雪,巨大的岩石,显示出高山崇岭特有的气派。 可是,这里的山峰上,却长满了奇形怪状的热带植物。对于要攀登者而言,虽然增加不少便利,可以不必使用惯用的登山工具,可是那种阴森恐怖,处处隐伏着不可测的凶险的气氛,却会压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别说人类了,连猿猴,甚至连飞禽,都很少在这里出现,似乎全是爬虫类的世界。 对了,如果说人处身其中,还想到自己是在地球上的话,那么,这一定是几亿年之前的地球,三叶虫及各种恐龙作主宰的时代,巨大的羊齿类植物作主宰的时代。 原振侠连吸了几口气,向前望去,前面天空中,浓灰色之内透出一点郁红色。他已经有经验可以知道,那是落日的余晖,透过了厚厚的云层所造成的结果,也就是说,天色快要黑下来了。 天黑之后,他就无法移动,所以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可以不消耗那么多体力而供存身之处。他不能只凭拉着藤,足尖抵在小小的突出点上面过夜的。 在经过了整个白天,不断像是壁虎一样,在峭壁上攀缘之后,原振侠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这是人的可哀之处,壁虎有着天生的攀缘山崖的本领,人是没有这种本事的。 人要在这种环境之下生存、前进,达到自己的目的,必须付出百倍于壁虎付出的体力,而且还要有坚强无比的意志。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地方,甚至连空气也是诡异的。他如今所在的位置,他明明白白知道,海拔超过三千公尺以上,但是空气中的氧气成分,并不见得减少,反而依然有着热带空气的郁湿和沉闷,而且,带着相当浓的腥味。 腥味是从何而来的呢?是来自离他不过二十公分的那几条彩色斑驳的大蜥蜴,还是来自在他头上不远处,蜿蜒而过的那条大蟒蛇? 也有可能是在天黑之后,将成群而出的高山大蝙蝠快要出动了,在出动之前,先把它们那种特有的腥味散布出来? 原振侠仔细打量着前面的情形,看到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块相当大的岩石凸出着。这块岩石看来相当平整,凸出的部分,足有一平方公尺。 如果到了那块岩石上,那么,今天晚上,可以算是找到一个存身之所了。 他这时想到的,只是“存身之所”,而不是“栖身之所”。因为要“栖身”,至少在身子之外,要有一些东西遮蔽才是,即使是一堆草、一堆树枝都好。而连日来,他都没有这种幸运。 自然,他可以用纠结的山藤遮蔽自己的身子。可是那种在黑暗之中看来,如同妖魔触须一样的野藤,却给人以一种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会活动的恐怖感,使人不敢在黑夜中接近它们。 原振侠选定了目标,双手一用力,足尖一抵,身子向前汤了过去。 趁余势还未尽之际,他立时伸手抓住了前面的一股山藤。”钟摆定律”在这种人和原始搏斗的情形之下,十分骇人——他一抓住了另一股山藤,身子便向后面倒晃了回来,他必须曲起身子,再发力,然后,才能再向前汤去。 当他终于来到了那块大石上之际,他双臂由于吊悬的次数太多,简直像要和他双肩脱离一样。 站到了大石上,他喘着气,转过头去。看到了另一个人,和他一样,也利用了山藤,向他汤了过来。 那个人在外形看来和原振侠是一样的,根本看不出他是什么样的人来——全身上下,穿着一种特制的、又厚又柔软的厚棉布缝制的衣服,鞋子是鞋尖和鞋跟上都有尖锐的钉子的那一种。手上戴着一层金属丝、一层粗植物纤维组成的手套——没有这种手套,根本无法利用山藤来攀缘。 山藤又粗又韧,有不少品种上面还长满了紧密的尖锐的小刺,如果没有这种特制手套的话,不到十分钟,整双手的肌肉都会被磨掉,而只剩下白骨。 头上,那人也戴着样子十分奇特的头罩,看起来有一点像防毒面具,但是将整个头都罩在里面。透气的部分在鼻子前,是许多细小的小孔,眼睛部分,则是两片不碎钢化玻璃。 那人的背上,也背着长方形的、相当大的背囊。那背囊之中,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生存的最低程度的必需品。 装备无疑是现代化的。那种特制的厚棉衣服,就曾经经过特殊的药物处理,发出一种令得爬虫类生物、昆虫,甚至蝙蝠都不敢接近的气味。 这就是何以刚才那条蟒蛇,就在原振侠的身边游过,而不攻击他的原因。在那条蟒蛇看来,原振侠和那另一个人,只是它从来也未曾见过,而且根据气味来判断,绝不属于美味的两个怪生物而已。 等到那个人终于也汤到了那块大石上之后,原振侠和他站着,两个人都不出声,然后,又不约而同背靠山崖坐了下来。这时,天际那几丝郁红,早已消失,天色也迅速黑了下来,强风掠过山峰,发出尖锐的呼啸声。那块大石上的空间并不多,两人只好紧紧地靠在一起。 他们坐了下来之后,沉默了相当久。原振侠看着在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之中,隐伏延绵的山峰,他仍然有自己身在噩梦中的感觉。 甚至,他连自己是怎么会来到这地方,为什么而来的,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迷惘! 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他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更不会随便被人摆布。这地方的凶险诡,虽然比他未来之前的想像超过了万倍,但是他早已知道这种蛮荒的、亘古以来未有人到过的境地,绝不会是舒适的。 而他居然来了,为了追寻一个虚无飘渺的目的,他居然来了!主要的原因,自然是由于这时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他的探险同伴的缘故! 他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向那人望了一眼。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即使是在钢化玻璃的镜片之下,原振侠看到的,仍然是一双明澈澄清的眼睛。那双眼睛是这样美丽,以致不论在什么情形之下,原振侠在接触过发自这双眼睛的柔和动人的眼光一次之后,他都可以立即认出,这双独一无二的眼睛,是属于什么人的。 是的,事情的开始,就是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双眼睛是属于什么人而开始的。 或者,事情是从那个盛大的化装舞会开始的?原振侠甚至不能很肯定。反正事情发生了,是怎样发生的,并不是很重要,是不是? 但是不管是不是重要,一个故事,总要有来龙去脉的,总有一个开始。就把那个盛大的化装舞会作开始吧! 原振侠对于参加化装舞会这种事,一向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当苏耀南、苏耀西兄弟,邀请他去参加那个舞会之际,他连想也没有想,就拒绝道:“我不去。” 苏耀西笑了起来:“你连这个盛会是什么性质的都不知道,就一口拒绝了?” 原振侠也笑着:“所谓化装舞会,还不是那么一回事,会有什么例外的?” 苏耀南用力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这个就是例外,这个盛会每年举行一次,在世界各地不同地点举行,由不同的人主办。主办者都不是普通人,今年,是由我们机构主办。” 原振侠笑道:“算了,谁不知道苏氏集团财雄势大,这个舞会,一定有声有色,我去不去,有什么关系?” 苏耀西仗着和原振侠的友谊非同泛泛,说话也就不怎么客气:“我是为了你好,在那里,你可以见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各样的古怪人物。而且,你根本没有法子知道他们是谁,可以让你大开眼界!” 原振侠有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苏耀西笑着:“这就是这个舞会的奥妙处,参加舞会的人,都要经过奇妙精确的化装,完全装成他要扮的那个人的样子。而且所扮的那个人,不论是古人也好,现代人也好,都要确有其人的。例如,你不能扮一个海盗就算数,一定是要真有其人的海盗,或者是摩根,或者是张保仔。而在整个舞会的过程中,你都不能使人认出你的真面目来,又不能使用面具,这种场合,你说是不是又刺激,又有趣?” 原振侠想了一想,那真是十分有趣的一种场合,可是他还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仍然缓缓摇着头。 苏耀西又道:“去年这样的舞会在蒙地卡罗举行,照例有上千人参加。其中有五个人不约而同,扮成了北非洲那个狂人卡尔斯将军来参加,真叫人以为卡尔斯的恐怖活动,已经来到了舞会上!” 原振侠有点骇然,但他依然道:“那也没有什么。” 苏耀西笑着:“你听我说下去,凡是有两个以上扮成了同一个人的,照例由其他人来选他们谁扮得像一些。那次五个卡尔斯将军,经所有人依据相似的程度,排列了名次之后,名列最末的那个,忽然怒发如狂,说他根本就是卡尔斯将军!” 原振侠笑了起来:“真的反而最不像?” 苏耀西道:“是啊,当时也没人相信他。可是正在哄笑声中,著名的卡尔斯将军的全部女性的卫士,一共二十四人冲了进来,大声吆喝,簇拥着卡尔斯离去。临走的时候,还扫了两梭子手提机,几乎没把在场的人全都吓死!” 原振侠的喉际,发出了一下“咕噜”的声音。那是他想问一句话,而又硬生生忍住了的结果。 他想问的话是:“黄绢出现了没有?” 可是他随即想到,出不出现又怎么样。所以又忍了下去,没有问出来。 苏耀南补充道:“参加者都受邀请,要凭一种特制的磁性请柬,才能入场。不知道卡尔斯是如何弄到请柬的,真是有趣!” 原振侠挥了挥手:“以卡尔斯的势力,连一张舞会请柬也弄不到,那真别再混下去了。” 苏耀西继续怂恿着:“今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趣事,你真的不想去?那真太可惜了!在本市不知有多少平时爱热闹的人,用尽方法想弄一张请柬,但只怕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要失望了!” 原振侠笑了一下:“好,那我就去参加!” 苏氏兄弟十分高兴,苏耀西立时打开了带来的公事包——那公事包,不但有着密码锁,而且还有异常精密的防盗设施,包括不用准确的密码开启,就会自行炸毁的设备在内。手提箱打开,里面全是请柬——所谓请柬,形式也很特别,和普通信用卡一样,一面有记录着一切舞会资料的磁带。 苏耀西望着原振侠:“你要一张,还是两张?”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一张够了,我想不出可以邀请什么人去。” 苏耀西给了他一张,又解释着:“今年的场址,是建造已经完成,但是还未正式启用的一家四十层高的酒店。每一部分,都可以任由参加者使用,所有的出入口,都有电脑控制的机械人负责守卫——用机械人作守卫的好处是,它们一定只认请柬,绝对不会徇私作弊!” 接着,他又向原振侠眨了眨眼睛:“世界各地的美女都会来,不妨留心一下,选择一个明年可以邀请的舞伴。” 原振侠笑了起来:“你这话不是自相矛盾吗?你说与会的每一个人,都要化装得不让人认出真面目来,我要是选择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等到抹去化装一看,竟是一个女巫,那不是倒霉了?” 三个人一齐哈哈大笑了起来。 原振侠收了请柬之后,也没有对之有多大的注意。一直到舞会举行前一天,苏耀西打电话给他:“明天晚上七点,你得早一点准备化装。要是一下子就给人认出了你,是要立即被驱出舞会的!” 原振侠笑着:“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被人认出的机会少,倒是你们兄弟,是著名的豪富,又是主人,被人认出来逐出会场,那才没面子!” 苏耀西哈哈笑着:“才不会!” 当天晚上,原振侠一面听音乐,一面想,自己扮成什么人好呢?在他的脑际忽然闪过一个名字:卡尔斯将军。当然,他立时否定,而且心头扬起了一股莫名的郁闷。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想扮卡尔斯将军的原因,自然是因为黄绢是卡尔斯的女人的缘故。原振侠不禁苦笑,那种令他一想起这个事实,就心痛无比的痛苦感受,在他的潜意识之中,竟是如此之深刻!难道这真成了一生之中,无可弥补的恨事? 在这一方面上,原振侠真的自己对自己也感到了厌恶,但是又那么无可奈何! 他叹了一声,心想要不给人认出来,化装的形象上,一定要和原来的样子大不相同。他想了没多久,就有了决定:扮成十八罗汉中的任何一个好了,虽然少不了要剃个光头,但只要染黑皮肤,和贴上鬈曲的假髯,就可以达到目的,那是最简单的方法了。他在书架中取下了一本有关罗汉的书,选定了自己明天晚上,变成跋陀罗罗汉。 当原振侠扮成了十八罗汉中的跋陀罗尊者,进入会场之际,别人并没有对他多加注意。反倒是他,对这场面之伟大,叹为观止。 整个舞会的主场,是在这座大酒店二楼的一个大厅之中。这个大厅在设计上,可以容纳三千位宾客,所以,这个将近一千人参加的舞会,显得空间十分充裕,一点也不见拥挤。 所有的参加者,化装成各种各样的人,而且在进场时,用扩音器传出参加者化装了之后的身分。原振侠一到,报出了自己的身分,扩音器中就报告:“有过江罗汉之称的跋陀罗尊者到!” 这是一种十分滑稽的场面。紧接着他进场的,却是传说中的大盗窦尔敦,然后,是居里先生和居里夫人,以及形形色色,历史和现代的名人。 其中有一位女士,原振侠不论怎么看,都和玛莉莲梦露没有分别,但梦露是早已去世了的,真叫人不能不赞叹现代化装术的奇妙。所有的侍者,看来全是机械人,实在很难分别是真的机械人,还是扮成的,因为至少有一半真的机械人穿插在其间。 原振侠进场之后不久,就有另一个“罗汉”过来和他用印度话攀谈。原振侠勉强应付着,他当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上千人就在会场中转来转去,笑声和人声不绝,真是十分奇特的一个场面。原振侠企图将苏氏兄弟认出来,可是花了将近半小时,他就放弃了。因为每一个人都利用了现代化装术,完全掩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根本无法认得出来。原振侠相信苏氏兄弟一定也在找他,可是他们也同样想不到一个皮肤黝黑、满颔虬髯的光头罗汉会是他。 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现象。本来,人在社会之中,就是每个人都戴上了假面具在活动的,可是如此彻底的假扮,毕竟也不多见。 一直陆续有参加者进入会场,古今中外,什么人物都有。每次有新参加者来到,都引起不同程度的轰动。 当扩音器忽然宣布出一位先生的名字之际,会场中陡然静了一阵子,这是一个传奇性极浓的人的名字。 这自然是由于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充满了传奇生活的人物,是什么样子的缘故——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心理,人人都清楚知道,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假扮的,但若是一个值得他人注意的人,还是会引起额外的注意。 所以当宣布了这位先生入场之际,连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地向入口处望去,随着宣布,全场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 大家都看到在入场处,有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个人才一出现之际,的确令得所有的人呆了一呆,但是接着却爆发了一阵哄笑声。 原振侠曾见过这位充满了传奇性的人物几次,进来的那个人,化装得倒也有几分相似。可是他的装扮却无法不引人发笑——他穿着一套如同太空飞行员所穿的衣服,在衣服上缀满了小灯泡,而且还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在头盔上还突出了两根天线,天线上,也有着闪亮的小电灯泡。以致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是马戏班中的二流小丑一样。 引得所有人发笑的,自然是由于这身装扮。这个充满传奇性的人物,一直在声称他和各种各样的外星人,打过许多次交道,这个扮成了他的人,自然是藉这种滑稽的打扮在讽刺他。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原振侠感到相当不满。他不知道是谁在扮那位先生,那位先生是他崇仰的人物之一,用这种方法去讽刺他,自然是无聊和相当轻浮的一种举动。原振侠心想,那位先生如果也在场的话,这个假扮他的家伙,可能会有一点苦头吃。 正当他在这样想的时候,扩音器中突然又叫出了这位先生的夫人的名字。接着,一道射灯,射向门口,刹那之间,场中又静了下来。 自入口处缓缓走进来一个女人,穿着月白色绣花旗袍。在上千人的注视之下,她看来是如此镇定,如此雍容,美丽得令人心折,大方得使人心醉。 她缓缓走向前来,和各人微笑地点头招呼,立时赢得全场一致的掌声。 原振侠未曾见过这位传奇人物的夫人,但是也听说过有关这位女士的许多事。这时,他不禁十分钦佩那位假扮者——在他的想像之中,这位女士,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当那受到全场瞩目的女士缓缓向前走来,经过原振侠的身前之际,她不经意地向原振侠望来。一和她的目光接触,原振侠心中,就不禁“啊”地一声——好熟悉的眼神! 事实上,这位女士一进来,就一直用她明媚的、流动的、似乎能看穿人内心深处密的那种眼光在浏览着。可是她的眼神,却又是那么柔和,一点也不尖锐,使得和她目光接触的人,都由衷地赞叹:多么动人的眼神! 原振侠同样感到她眼神的动人,可是同时,他也感到自己对这样美丽动人的眼神,十分熟悉。他只略想了一想,由于以前对这样的眼神,印象十分深刻的缘故,所以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她一定是海棠!除了海棠之外,原振侠还未曾见过同样的眼神。 一想到扮成了那位女士的人是海棠,原振侠的心中不禁十分疑惑。海棠的身分他是知道的,像海棠这样身分的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去做一件事的。在她身上,不断地有这样或那样的任务,她绝不会浪费时间,去做一件没有目的的事! 那么,她的目的何在呢?扮成了那位传奇人物的人,是不是她的同路人?又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原振侠迅速转着念,不得要领。这时,扮成了传奇人物的那人,正在用一种演讲的语气,在大声讲述着,他如何和一群有六个头、十二只脚的外星人打交道的经过,并且配以夸张的动作。引得听他讲话的人,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哄笑声。 原振侠感到有点不耐烦,他来到了海棠的身边。当他接近的时候,他更可以肯定那是海棠假扮的——原振侠和海棠十分接近过,化装术再精良,也无法掩饰一个人某些特有的气质的。 他来到海棠身边的时候,低声道:“海棠,那是你的同伴?他的演出未免太过火了,他扮的那位先生,可能就在这里!” 原振侠一开口,海棠就陡然震动了一下,但是随即恢复了镇定,妙目流盼,向他望了过来。接着,她眼波流动,也以极低的声音道:“原医生,根据舞会的规则,我们都要被逐出场。可是我不想离去,我们还是互相装着不知道的好!” 原振侠点头:“可以,不过要叫你的同伴收敛一些。” 海棠略蹙秀眉,来到了她的同伴之前,在他耳边低声讲了几句。那人呆了一呆,然后双手抱拳,向四面八方拱着手,道:“只是开玩笑,希望各位别介意!” 在他身边的人笑着,还要他再讲“冒险经历”,可是他在海棠的带领下,悄悄走向一角。一下子,也就没有什么人再去注意他们了。 原振侠的心中仍然十分疑惑,海棠肯这样合作,更证明了他们此来,必定是有原因的。可是,参加一个化装舞会,有什么目的呢? 原振侠一面想着,一面一直用视线跟踪着海棠。海棠和他已经隔得相当远了,而且,中间隔了不知多少穿来插去、移动着的各色人等。 可是,原振侠却可以感到,海棠也在不时向他望来。原振侠可以看到海棠双眼之中,闪耀的那种异样的光辉,即使在上千人的场合中,一接触到这种目光,他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人。 原振侠不禁在想,一个女人双眼之中,能闪耀着那么动人的光辉,她的内心世界不知是怎么样的?当然,没有一个人可以了解他人的内心世界,但至少可以肯定一点,她的内心世界,一定如同她的眼色一样,绝对与众大不相同的。 原振侠暗叹了一声,像海棠这样的女郎,是足以使得任何异性对她引起遐思的。原振侠想起和她认识的经过,不禁暗叹了一声。 (原振侠和海棠认识的经过,在《精怪》那个故事之中。) 第二章 原振侠感到,自己不应该再这样去注视她了。可是不论他在什么地方,甚至是背对着海棠时,他也可以感到海棠随时都在看着他,而他陡然转过身去,就可以和她明澄透澈的目光相对。原振侠甚至有一点心烦意乱了! 就在这时候,扩音器中又传出了一项宣布:“凡是对世界上神事件有兴趣的朋友,请到三楼会议厅。舞会请到一位先生,他有一桩神到不可思议的事要宣布,并且向自认有勇气的人挑战!” 这项宣布,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因为在舞会的进行中,各种各样的活动十分多,所谓“神到不可思议的事”,既然没有具体的内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注意。 原振侠本来也没有注意,可是他却看到海棠和她的同伴,正在向三楼走去。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正好看到海棠又回头向他望过来。 虽然海棠没有任何别的小动作,但是原振侠毫无疑问地相信,海棠是在邀请他一起到三楼去,去听听那件“神事情”。 原振侠不由自主移动脚步,当他再一次和海棠的目光相接触之际,他更肯定自己没有会错意。 三楼的会议厅不是很大,有着十分舒服的座椅,全是单独的、宽大的单人沙发。原振侠进去的时候,已经有几十个人在。 海棠和她的同伴坐在一角,海棠的身边那张沙发空着。原振侠略想了一想,就走过去坐了下来。 他才坐下,就听到了海棠低沉的声音:“等一会可以听到的奇事,一定不会使你失望的。” 原振侠并不望向她,但立时回答:“你怎么知道?” 海棠顿了一顿才回答:“我事先得到了一点消息。” 原振侠一时之间,猜不透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这时陆续有人进来,坐下,有的随意取着美酒佳肴享用着,也有的在交谈,有的在大发议论。 原振侠考虑到在这种情形下,自己和海棠谈话是不会有什么人注意的,他忍不住问:“你和你的同伴,扮成了特殊人物,有什么目的?” 海棠缓缓吸了一口气:“等一会你就会明白。” 原振侠心中十分疑惑。大约又等了几分钟,所有座位都坐满了,一个“机械人”走过来,把门关上,同时宣布:“由于各位等一会要听到的事情是如此神,不到听完,是不能离去的。如果有认为自己必须中途退席的,请现在就离开!” 这宣布引起一阵私议,有十来个人离座而起,外面又有人进来补充。 然后,“机械人”把门关上,会议室的气氛变得十分神。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在静寂之中,也没有人知道,什么人将要讲述神的事。 静寂维持了将近一分钟,座间才有人咳嗽了一声,接着,便是一个十分低沉而缓慢的声音传了出来:“各位,邀请各位到这里来,听人讲述一件事的,是我!” 这个人一出声,约莫七、八十人的目光,自然而然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原振侠也立即去看那个人,只见他的打扮十分特异,穿着一身花纹斑驳、看来像是某些土人部落酋长或祭师所穿的衣服,项间挂着一大串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串成的项。 他的脸上,左右两颊,都涂有一种深棕色的条纹花纹,使他看来更接近一个巫师。他的头发很短,花白,有着同样的短髯。 他在讲了开场白之后,又静了下来,像是特地供人打量他一样。原振侠看不出他扮的是什么人来,同样的疑问,在其他人的眼色中也可以看出来。这个人又咳嗽了一声,才道:“今天我扮的这个人,各位未必听说过——” 他才讲到这里,海棠的同伴已然用一种懒洋洋的声音道:“未必,我就知道!” 海棠的同伴,是扮着那位著名的传奇人物的,那人居然一下就直呼其名:“自然,阁下见多识广,那就请阁下代为介绍一下我是什么人!” 海棠的同伴的语气,听来仍是懒洋洋的:“你是来自新几内亚腹地的部落大祭师,也是整个新几内亚岛上,超过三百个部落的精神领袖,在那个岛上的土人部落之中,你有着极高的威信。在那个岛的东部,近年独立的巴布亚新几内亚共和国,你是这个国家元首的高级顾问,并且也负责在种种部落传说之中,编纂国家历史。你的名字太长了,我们不妨称你为大祭师先生!” 海棠的同伴一口气地说着,那人的神情越来越是讶异,口唇掀动着,好几次想要说甚么,但是始终未曾发出什么声音来。 一直等到他讲完,那个人才道:“是!太正确了!” 这时,有十来个人,向着海棠的同伴鼓起掌来。有一个人叫道:“天,你几乎要使我以为你真是那位先生了!这样冷门的一个人物,你怎么认得出来?” 海棠的同伴笑了一下:“冷门人物?这位大祭师先生,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可以随时处死任何人,也能使任何人为他的言语而死!” 他这样一说,会议室中的气氛变得有点凝重。那个扮成大祭师的人,就笑了两声:“当然,我只是假扮的!”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气氛轻松了一些。“大祭师”向海棠和她的同伴望了一眼,声音又低沉又缓慢,单是这种声音,也已使得人有神之感了。 他道:“有一个地方,叫‘缺口的天哨’,各位一定是没有听说过的了!” 他讲到这里,又向海棠和海棠的同伴望去。海棠的同伴缓缓摇着头:“没有,我也没有听说过。缺口的天哨,好奇怪的地名!” 一直到这时为止,原振侠仍然不知道,整件事究竟是什么事。一个人,假扮了一个十分偏僻地区的大祭师,在这样的场合之下,讲一件奇事,整件事有什么意义呢?真是怪不可言! 原振侠自然知道新几内亚是怎样一个岛,那是南太平洋上的一个大岛。西半边是印尼的领土,东半边,是独立的巴布亚新几内亚共和国。 新几内亚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神的地区之一,它的神,自然是由于它那种几乎与世隔绝式的落后所导致的。 世人对新几内亚的了解真是少之又少,尤其是位于岛中腹地的崇山峻岭地区,即使是在探险家的地图上,也是一片空白。 没有人知道,岛上究竟有多少不同的部族居住着,这些土着部落的生活,和现代文明全然无关。其中有著名的猎头族,也有几乎完全原始的穴居人——他们的生活,还停留在旧石器时代! 自然,那是指腹地山区而言,在沿海的城市生活还相当现代,而且也有机场和各种工业。这个岛最为人熟知的一件事,就是美国豪富家族——洛克斐勒家族,有一个重要的继承人,在这个岛上探险而失踪。 这次失踪轰动世界,洛克斐勒家族不知动员了多少人力物力去寻找失踪者,可是音讯杳然。传说是失踪者已被猎头族所杀,但也没有确切的证据。 这样一个神地区,又有着各种各样在土人部落中盛行的巫术,自然有不少神事件。但在这个会议室中的人,难道都为了听故事而来的吗? 别人怀着什么目的而来,原振侠不知道,但至少海棠和她的同伴,不会是专来听故事的。 在原振侠沉思时,那个“大祭师”仍然用同样的语调在说着:“是的,这个地名真是古怪。它的意思是,那地方四面全是山峰,不知道多么高的山峰,围住了一个山谷,所有的山峰,形状全是向前俯倾的,几乎把山谷的上空全都遮住。那地方风又特别大,在掠过山峰和山峰之间的空隙之际,就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人,在吹着一支巨大无比的哨子一样,所以这地方就叫‘天哨’。” 原振侠和其他人一样用心听着,那人说得很简洁,也很生动。这样地形古怪的一个地方,有着“天哨”这样的地名,也实在相当合理。 “大祭师”继续说着:“但是,天哨还是有缺口的,缺口是进入那个亘古以来,被隐藏着的山谷的唯一通道。那个山谷,由于四面全被山峰包围着,以致更像是一个上面有缺口的山洞。在那个山谷之中,有着进入魔鬼世界的通道,被称作‘鬼界’。” “大祭师”讲到这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大祭师”作了一个手势,不让各人发问,道:“我知道各位想提出什么抗议!” 各人又静了下来,“大祭师”道:“缺口的天哨所在之处是如此隐密,我刚才又暗示过,那地方几乎是亘古以来,未被人发现过的,何以会有人知道,那所在是什么情形的呢?” 会议室中没有人出声,人人都在等他自己解答这个问题。他干笑了一下,有点无可奈何的神情:“我也不知道这个说法的来源,只知道它是早就在那里的,与天地同寿——什么时候有了天,有了地,就已经有了这个通道。”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有几个人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是肆无忌惮的,自然是表示了对“大祭师”所说的故事感到无稽。 “大祭师”却没有什么反应,甚至不向笑声传来处看上一眼。但是讥嘲者显然不肯如此算数,一个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声音大声叫:“至少总有人见过这个通向鬼界的通道,也至少该有人到过那个什么缺口的天哨吧!” 原振侠循声看去,他自然也无法知道那是什么人。只是能看到这个人,扮成了一个西班牙的斗牛勇士,一身闪亮的衣服,看来十分眩目。 “大祭师”仍然不向那人望去,但是他却回答了那“斗牛勇士”的问题:“是,有人到过缺口的天哨,看到了通道。在绵延不绝的蛮荒山岭之中,有‘缺口的天哨’这样的地方,在那里有一个通道,全是那个人见到了之后传出来的!” 那“斗牛士”又哈哈笑着:“这个人呢?就是你自己,大祭师?” “大祭师”的声音仍然很平静,不过人人都可以感到,他平静的声音之中,有着极度的认真。他真是认真在讲着这个故事的,虽然直到此际为止,即使原振侠也不知道他用意何在,是仅仅替这别开生面的舞会增添一点娱乐呢,还是另有目的? 但不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至少他自己,深信着他所说的故事。 原振侠隐约感到一股莫名的诡异,这种感觉,使他相当不安。他说不出来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是为了海棠那种几乎包含了一切的目光?他自己心中解释着,因而又令他感到一片茫然,使他又去望了海棠一眼,发现海棠和她的同伴,都十分专心地在听着。 “大祭师”略停了一停:“这个人,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到过缺口的天哨,见到了通道的。当他走进了通道之后,他进入了鬼界,然后,他就成了世界上最具力量的人。” 另外有一个扮成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大艺术家达文西的人,尖声叫着:“最具说谎力量的人?” 这个人的话,又引起了一阵笑声,“大祭师”略有不安。海棠的同伴沉声道:“要就听故事,要就请出去,怎么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了?” 那“达文西”辩了一句:“听到了这种荒谬的故事,真没有法子控制自己的!” 原振侠对那些哄笑的人,也感到相当程度的不满,所以他也道:“还是要设法控制一下!” 会议室中静了下来,静寂并没有维持多久。“大祭师”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又用他那种缓慢低沉的语调,开始说他的故事:“这个人,宣称他所有的力量,都来自鬼界中的魔鬼所赐。在那绵亘千里的山区之中,本来有着数以百计的部落民族居住着,各自有各自的信仰,各自有各自的巫师和祭师。可是在不到一年之间,得到异常力量的那个人,在各处展示他的力量,迅速地,使所有部落都奉他为魔鬼的代表,他就成了所有部落的大祭师。” “大祭师”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端起了面前的酒来大口大口喝着。就在这时候,一个听来十分娇俏的女声:“天,我知道了,你讲的是流传在新几内亚岛上,各部落之间的一个古老的传说。这传说曾被巴布亚新几内亚政府的教育部,考虑收入该国规定的教科书之中,后来又被否定了的。这古老的传说,就像中国的一个美丽的女人,服食了某种药物之后,就飞往月球居住一样,在当地是人人都知道的。” 那位女士的声音很动听,也说得十分流利,可是循声看去,各人看到的却是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一望而知那是共产主义的创始人马克思。自然,那是一位女士扮成的了。 原振侠笑了一下:“那位到了月球居住的美丽女士,名字是嫦娥。那个嫦娥奔月的故事,的确是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的。” 那位扮成了大胡子的女士没有再出声,显然有点为了刚才一讲话,而暴露了自己的身分,有点尴尬。 “大祭师”笑了一下:“这位……一定曾在新几内亚居住过,所以才知道有这个传说。自然,也知道我并没有在这个传说之上,作任何渲染。” 大家都没有出声。原振侠心想,任何传说在长年累月的转述之下,都不知曾经过多少渲染,有的,根本是神话式的,像“嫦娥奔月”就是。 “大祭师”停了片刻:“从此之后,岛上就有了一个真正的大祭师。这个大祭师的职位,一直传了下来,每代只传一个,传到如今,已经超过了几百年。大祭师一直是岛上各部落土着最尊敬、最崇仰的人物,因为他是从那个到过缺口的天哨,有着鬼界力量的人一直传下来的。” 会议室中又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大祭师”忽然道:“我的故事讲完了,不是很精采,是不是?抱歉浪费了各位的时间。” 不单是原振侠,很多人都感到意外,“大祭师”又道:“自然,还有一点补充,但也不会很精采,没有兴趣的可以离去!” 有很多人站了起来,打开门,走了出去。有的人还在犹豫,但是,犹豫的结果,也都陆续离去。到最后,只剩下了几个人,包括原振侠、海棠和她的同伴,还有另外三个扮成了不同种类的人,包括那个“马克思”在内。 “大祭师”走过去把门关上,又移过一张椅子,把门顶着,不让外面的人进来。然后,才转过身来:“各位是真正有兴趣的了?” 他讲了那句话之后,目光就停在海棠和她同伴的身上,忽然叹了一口气:“两位要真是那一对著名的夫妇,那就好了!” 海棠的语音很镇定,可是她讲的话,却使得原振侠为之一怔。她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真的?” 原振侠一听,心中就“啊”地一声。她真要假冒她扮的那人,那有什么用意呢? 而当海棠那样讲的时候,原振侠也感到那个“马克思”像是有一个小动作,但由于原振侠不是直视他,所以不能肯定。等到原振侠向他望去之际,却又发现没有什么异样之处。 在听到海棠那样说之后,“大祭师”有一种异样兴奋的神情,但也是一闪即逝。他沉默了片刻,才道:“大祭师一代一代传下来,虽然地位崇高,可是除了第一代那位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一代,是有着什么特异力量的。他们的力量,只不过是由于所有部落对他们的崇敬,而产生的一种权力。权力,是人的力量,而不是魔鬼的力量。” 在会议室中只剩下了少数的几个人之后,“大祭师”讲话的速度快了许多:“自然,历代大祭师,本身都是很有才能的人。有的简直是医药上的天才,有的有领导才能,大祭师的地位,一直不变。” 原振侠低咳了两下,他的用意很明显,是在催促“大祭师”,快点说到正题上去。 可是“大祭师”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仍然自顾自道:“旁的大祭师心里怎么想,那是过去的事了,最近的一位大祭师,在童年时已被挑选出来,先在各部落之中,接受当地的教育,以适应蛮荒的生活。而时代毕竟不同了,在澳洲托管新几内亚时期,这位青年大祭师,又被送到澳洲的墨尔本大学,去接受现代化的教育。所以,这位大祭师,和其他任何的都不同。”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在这时候,原振侠已经有了强烈的感觉,眼前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大祭师!他是以本来面目出现的,就像去年,卡尔斯将军曾以本来面目出现过一样。所以,他才会希望海棠和她的同伴,真是那一对著名的人物。 同时,原振侠也想,他为什么希望那一对著名人物出现呢?是不是他还有什么奇诡之极的事,希望那一对著名人物解决?而海棠之暗示自己可能是真的,是不是想知道奇诡的事实的详情呢?原振侠感到自己的分析十分合理,也可能十分接近事实了。 “大祭师”忽然干涩地笑了一下:“一个受过现代化教育的大祭师,他对问题的看法自然不同。他对自己在各部落中的地位,并不表怀疑,但是他免不了会自己问自己,自己的力量,来自何处?一直以来,部落民众深信的神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或是从来也未曾有过?” 海棠喃喃地说了一句:“这是一个有良知的人才会产生的疑问,人要是没有良知起来,只追求权力,怎会问自己有什么资格取得权力!” “大祭师”深深吸了一口气:“当这个问题无法解决之际,大祭师只有一个办法,去求得这问题的答案。”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现出了极其严肃的神情来:“一代一代相传,只有在上一代大祭师临终之际,才传给下一代大祭师一个人知道的一件事是,当大祭师有极度的困难,到了他地位不能再维持之际,他有一个办法,可以使自己力量得到巩固,可以从这个方法之中,得到魔鬼的力量。” 原振侠扬了扬手:“异常的力量,是每一个人都盼望的。这个办法在历年来,应该被用过不少次了,是不是有效,应该也早已知道了。” “大祭师”摇着头:“恰好相反,自这个办法传下来之后,从来也没有人用过。” 他自己接着解释:“或者是由于历年来的所有大祭师,根本未曾有过任何困难。事实上,最近的大祭师也没有任何困难,他的困难,是来自受了现代化高等教育之后,他自己的内心。二则,这个办法,实行起来,有相当程度的困难。” “大祭师”是望着原振侠来解释的,原振侠点了点头,表示对他的解释满意。 “大祭师”继续道:“这个办法,是要大祭师进入埋葬第一代大祭师的所在——圣墓。那第一代大祭师,就是曾经到过缺口的天哨,进入过鬼界的人。在进入圣墓之后,要面对遗体沉思,在沉思之中,接受能力。” 海棠的同伴说:“那也没有什么困难!” “大祭师”道:“第一代大祭师葬在一个峭壁之上的一个岩洞之中,那个峭壁在重山之中,非常难以到达,这还不成问题?而且,葬地所在的峭壁,被认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平时绝没有人敢接近,虽然历任大祭师有权可以接近,但是也从来没有人去过。所以真正情形怎样,没有人知道!” 原振侠听到这里,突然用极不经意的语气道:“你至少应该去一次!” 那“大祭师”连想也没有想,就道:“我去了——” 他只讲了三个字,就陡然停了口,现出了极尴尬的神情来。 原振侠早就感到他就是真的大祭师,但是也知道,如果正面问他,他一定不会承认。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十分适当的时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对方这样一回答,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真正身分! 他尴尬地笑着:“我真正身分被认出来了,照舞会的规则,我应该被逐出舞会了!” 在场的人没有人出声,过了一会,他道:“好,那我就继续说下去吧。不必自己扮自己,说起话来毕竟方便多了。”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又十分具有深意地,向海棠和她的同伴望了一眼。 海棠没有什么表示,那大祭师——真正的大祭师,叹了一声:“我去了。要到达那个峭壁,并不是很困难。在峭壁下面,从适当的角度,用高倍数望远镜看上去,可以看到峭壁上葬地的入口。” 大祭师讲到这里,伸手向他宽大的外衣中,取出一只牛皮纸袋来,打开纸袋,取出了一叠照片。他道:“看看照片,比我详细叙述更有用。” 在会议室中的几个人,都凑过头去。 照片是彩色的,拍得十分好,那峭壁上满是山藤,看来陡上陡下,形势十分险恶。 大祭师指着峭壁上一处所在,那是一块凸出的大石。他指着大石:“传说中的葬地入口处,就用这块大石堵着,移开这块大石,就可以进入葬地了。” 所有人都望向他——那块大石,看起来至少有十吨以上的重量,又是在这种绝对无法着力的峭壁之上,看起来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子可以移得开去的。这块大石,如果是可以移动的话,在若干年前,是如何移上去堵住了葬地的入口处,也是极度不可思议的事。 大祭师展示第二张相片,那是在离那块大石近距离拍摄的,可能是自动拍摄,因为大祭师本身就站在那块大石的前面。那块石头,和他差不多高,是个不很规则的球形,看来十吨的重量,是最低的估计。 他一面让各人看照片,一面解释着:“我是带了最精良的配备,登上那个峭壁的——当然只有我一个人。事实上,以大祭师之尊,自然可以命令别人和我一起去,但是,所有的人,都会以为冒犯圣地,比死亡还可怕,虽然他们会服从命令,我又何必令他人去冒这种险? “在望远镜中看来,要移动那块大石,简直是不可能的。我在向峭壁上攀去的时候,也根本没想到这块大石如何才能被移开,使我可以进入圣地,但是总要登上去看个究竟的。 “在我来到了那块大石旁边的时候,已经十分明显地可以看出,正如各位在照片上可以看到的一样,那块大石是堵住了一个洞口的。” 大祭师说得不错,在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来,那块球状的大石,是堵住了一个山洞的洞口的。虽然年代久远,在那块大石上,也已长满了盘虬的山藤,但是还是隐约可以看得出,球形大石约有一半是在山洞之内,一半在山洞之外。 而且,这块大石的石质、颜色,看来也和峭壁的石质和颜色大不相同,分明是从别的地方,专为堵塞那个洞穴而移来的。本来,只是一个听来十分无稽的原始部落的传说,但这时,似乎神的意味,已经越来越浓了! 在会议室中剩下来的那几个人,显然人人都感到了这种神的意味,是以一下子,静得相互之间甚至可以听到他人的心跳声。大祭师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在到了圣墓的入口处,看到了这样的大石堵住入口的情形下,各位会怎么办?” 原振侠先回答:“如果携有炸药的话,可以将那块大石炸掉。把这块大石弄上峭壁来,是有点不可思议,要把它弄掉,不算太难。” 大祭师吸了一口气:“炸掉了它?那样做法,岂不是太亵渎圣地了……” 原振侠略带讥讽地道:“我以为你受过现代化的高等教育!” 大祭师立时针锋相对:“爱因斯坦也不见得会把圣彼德大教堂炸掉!” 原振侠一时之间竟为之语塞,这时,那个“马克思”道:“运用你大祭师的力量,伸手去推它!” 他一开口,立时有另外两个人笑了起来:“用双手去推那么重的大石?这简直是太愚蠢的事!” 可是大祭师却用十分讶异的目光,望了“马克思”一眼:“是的,我用双手去推它。在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既然作为大祭师,有权进入圣墓,那总应该有办法的。我就姑且用双手去推了它一下,用的力道并不是十分大——”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吸了一口气,道:“我一推之下,结果就是这样!” 他又展示了第三张相片,各人一看之下,都不禁呆住了,作声不得。 从照片上看来,那块不规则的球形大石,竟然已经移开了!而在球形大石移开之后,那个洞穴的入口处,清楚地现了出来。 第三章 大祭师又吸了一口气:“太奇妙了,是不是?这球形大石的底部,和峭壁凸出的部分,有一个轴——那是我的猜想,由于衔接得十分紧密,所以看不见,但是我相信一定有一个轴。所以,不必用多大的力量,利用了巧妙的力学原理,就可以把那块大石推移开去。” “马克思”低声道:“原理和摩擦力的巧妙运用!” 原振侠向“马克思”看了一眼,心中在想,这个扮马克思的,是什么样的女人? 一般来说,女性对于这类事的兴趣不是太浓厚,为什么她会留了下来?而且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那么有见地! 原振侠在想着,大祭师又已开始了叙述,他道:“一见到这样的情形,我当然讶异莫名——” 他才讲到这里,海棠突然道:“等一等,大祭师先生,我有几句话,要私下对你说!” 大祭师一听,先“啊”了一声,才道:“好!” 海棠站起身来,走向大祭师的身边,低声讲了一句什么。大祭师的神色略略为之一变,和她一起,来到了会议室的一角,两人又用他人绝对无法听得到的低微声音,交谈了几句。 他们讲得又急促又低声,虽然每一个人都希望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但是都无法听得清楚。原振侠留意到其余的人,都现出失望和不满的神情来,只有那个“马克思”,自然地皱了一下眉,但又立即恢复了原状。看她那种神情,像是她是唯一可以听得懂,或听到了大祭师和海棠之间对话的人。 由于“马克思”有这样的反应,原振侠就更对她加多了几分注意。 大祭师和海棠大约讲了一分钟,海棠就退了回来,一言不发。大祭师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喉咙:“各位,我的故事完了!” 这种宣布,全然是出乎每个人的意料之外的! 在看了大祭师展示的第三幅相片之后,接下来,自然应该是大祭师讲述那个圣墓中的情形了。可是在海棠和大祭师交头接耳讲了几句之后,却有了这样的宣布。 这时在会议室中的人已经不多,不然抗议之声,恐怕可以将大门震破。但尽管人少,有两个人也大叫了起来:“这算是什么?愚弄我们?” 大祭师的神态看来异常坚决,一点也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他把双手环抱在胸前,又道:“我的故事,到此结束了!” 在他又宣布了一遍之后,他把照片放进了牛皮纸袋之中。原振侠早就留意到,那叠相片,大约有八、九张,他们只看了三张,余下来的相片,自然是那个圣墓中的情形。只是不知道海棠向大祭师讲了些什么,令得大祭师突然之间改变了主意。 原振侠早已料到,像海棠这样的身分,是不会无缘无故来参加一个化装舞会的,那么,她究竟怀着什么目的呢?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之际,他不禁怵然——海棠一直在暗示她假扮的身分是真的,她正在冒名进行着什么事!这就使事情的诡异程度,更加深了一层。 那两个提抗议的人,在大祭师又作了一次宣布之后,发出了一连串相当难听、绝不适宜将之转化为文字的词句,愤然走了出去。 大祭师这时的态度,甚至是蛮横和不礼貌的。虽然原振侠觉得他讲的事,十分引人入胜,尤其还有照片作佐证,单是在热带的蛮荒岛屿的一个峭壁之上,会有着那么巧妙的机械性装置,用一块重逾十吨的大石,掩住了一个洞口这一点,也十分值得深究了。可是大祭师摆出了一副再也不会说什么的神气,原振侠也只好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他和那个“马克思”,几乎是同时来到门口,“马克思”的动作,比他略快了一点,先打开了门,两个人都背对着会议室。 在他们几乎同时跨出去之际,原振侠同时听到两个人叫他。一个是在他背后的海棠,她用相当高的声音叫:“罗汉,请停一停!” 另一个,是在他前面的那个“马克思”,用十分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迅速地道:“原医生,忘了这里的一切,不要牵涉进去!” 原振侠陡地一怔,“马克思”连头也没有回,就向前走了出去。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心头真是十分震动。海棠叫住他,请他暂时不要离去,那并不使他感到意外,令他震惊的是,“马克思”一下子就叫穿了他的身分! 他只知道,“马克思”是一位女性假扮的,但是他却全然无法知道对方的身分。对方那一句规劝的话,说来虽然急促,但是语气之中,却有着无比的亲切和诚恳,使得任何听到她规劝的人,都会立刻接受她的劝告。 当时,原振侠就几乎想不再理会海棠的挽留,迳自向外走去。 可是就在这时候,海棠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用她那双明澈澄亮的眼睛,望着原振侠。虽然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美丽动人的眼光之中,却充满了请求之意。 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心知“马克思”的劝告一定是善意的,而且,整件事似乎都充满了诡异的气氛,再加上海棠的身分…… 原振侠实在有充分的理由,拒绝海棠的挽留,但是他却无法拒绝那么深邃、那么动人、那么令人心神荡漾的眼神。他不由自主转回身来,这时,会议室中,只有四个人了——他、大祭师、海棠和海棠的同伴。 海棠轻轻吸了一口气:“大祭师,我们似乎不必在这里继续下去。” 大祭师略现出了犹豫的神色:“你的意思是——” 他一面说,一面向原振侠望来。海棠忙道:“这是我们的一位好朋友,有他参加,事情比较容易进行。” 原振侠心头又震动了一下,海棠果然要把他牵涉在内,“马克思”的劝告,并不是空穴来风。他想为自己分辩几句,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就在这时,大祭师的一句话,又令他更加吃惊。 大祭师一听得海棠这样说,就自然而然“哦”地一声,仍然望着原振侠,道:“是不是陈长青先生?” 而海棠的反应,则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原振侠自然无法不吃惊,他听说过陈长青这个名字,那是一个在各种神事物方面,都有相当研究的奇特人物。而最主要的是,陈长青这个人,是海棠和她同伴假扮的那对夫妇的好朋友——这就说明,海棠在大祭师面前,在假冒着她所扮的人! 这简直是一种罪行,绝对超出了化装舞会开玩笑、求娱乐的范围了! 原振侠立时吸了一口气,想要分辩,可是这时候,海棠水灵灵的眼睛,又向他望了过来。海棠并没有说什么,可是从她的眼神,原振侠却可以体会到她在说:“先不要说什么,我会向你解释一切!” 原振侠这时已经可以肯定,海棠和她的同伴扮成了那一对着名的人物,目的就是要这个大祭师相信,他们真是那两个人。 这样做,有什么目的?有什么阴谋?原振侠绝无法测知,但是他总感到那十分不对头。他用力偏过头去,当他的目光避开了海棠的眼神之后,他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气。 海棠的眼神,有一股难以形容、不可抗拒的力量,那种力量,使他产生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不是压迫感,甚至是一种深深的欢喜,但那却是不可抗拒的! 这时,他吸了一口气,趁着大祭师正和海棠讲话的时候,趁着他看不到海棠眼神的时候,急急走出了会议室,逃一样地到了大厅。 大厅中热闹非凡,有十来个人,被人家认出了真面目,在众多人的哄笑声中,被赶了出去。 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人,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原振侠想去找“马克思”,可是兜了几个圈,没有找到。他也不知海棠要留着他是什么意思,在一片惘然的情绪中,离开了舞会。 一直到原振侠进了自己的车子,他才略微静了下来,双手握住了驾驶盘,把事情从头想了一遍。 一切似乎都凌乱而难以归结出一个结论来。原振侠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发动车子回家去。 看来,化装舞会和原振侠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何以说原振侠会在那种如同魔域一样的境地之中,是和这个舞会有关的呢?这一点,身在那种奇诡境地之中的原振侠,自己也有点迷迷糊糊——并不是他想不起来,而是自舞会之后又发生的一些事,他潜意识之中,有一种不敢去深一层想的意识在。所以,在记忆之中,就形成了一种模糊的感觉。 在舞会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呢?当然对原振侠来说,有十分重要的事发生过,但还是先来看一看原振侠现时的处境。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之后,在那块凸出于悬崖上的石头上,原振侠和海棠,背靠着山崖坐着,几乎连一动也不敢动。 (在看了有关那个舞会的叙述之后,当然人人都可以知道,和原振侠一起在悬崖上,在这个神的蛮荒山区,像蜥蜴一样攀抓着,趋向不可测的目标的另一个人,就是海棠。) 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事实上,自从进入了这个如同洪荒时代一样,和文明世界完全隔绝的山区之后,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并不是他们无话可说,而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说话。 白天,他们在峭壁上攀缘,作生死只差一线的搏斗,那需要一个人意志的高度集中。原振侠在大多数的情形之下,甚至只当作自己一个人存在。 那么,夜晚,当他们找到了一个勉强可以存身之所,停了下来之后,他们应该可以说说话了。但是,由于存身的环境实在太异特,那股沉重的、感到死神临头的重压,却令他们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哪里还会有心情说话! 这时,他们虽然不说话,而且尽量把自己的呼吸放缓——这是完全有必要的,许多毒蛇和毒虫,对于热度的敏感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这是毒虫和毒蛇的天然本能,有的种类,甚至温度提高摄氏千分之一度,它们就会有异常的反应,起而攻击它们感到温度改变的物体。虽然他们有着防噬的头罩和套子,但是被千百条的毒蛇、毒蜥蜴,或是见所未见,形态丑恶的毒虫攻击,总不是愉快的事! 急速的呼吸,会形成口部前的温度起轻微的变化,所以他们需要控制呼吸。他们都无法知道,当天色入黑之后,在他们四周围出现,有的一动不动,只是闪着绿黝黝的光芒,或者闪着一种难以形容光采的小圆点,又或者不断在移动的小亮点,是属于什么毒虫或毒蛇的眼睛,他们必须异常小心。 当他们进入山区之前,曾经得过警告:在这个山区内的爬虫类生物或是昆虫,或是节肢类的毒虫,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世界上最佳的生物学家,连听也未曾听说过的。新几内亚岛上,甚至传说还有着在地球其他地方早已绝种了的恐龙! 他们也被警告过,如果看到什么树的树干上,有一种看来像是普通毛虫一样,身子又细而长,通体翠绿,头尾鲜红的虫,千万连碰也不要去碰它! 这种毛虫,土人称之为“死神的手指”,它的身子看来柔软,但是它却有本领,钻进坚硬的树干中心去,在树干的中心部分,吸取树汁作营养而生存。 这种毒虫,可以在几秒钟之内钻进人体之内,在你还来不及用刀把它挖出来之前,它已经钻进了它所碰到的第一根骨头之中。于是,被害的人,在几乎癫狂的痛苦之中死亡! 当原振侠才听到这一类警告之际,他还是不很相信的,所幸,到现在为止,他还未曾见过那种被称为“死神的手指”的毒虫。但是在进入山区之后,他见过成千上万,顷刻之间把一条大蟒蛇噬成白骨的毒蚁。那种毒蚁的身子,有普通的胡蜂一样大,而且也和胡蜂一样,有着黄黑相间、颜色极其鲜明的花纹。 他也见过聚集在一起的旱蚂蝗,曲着它们丑恶的令人作呕的身体,动作缓慢而坚决,把一头小鹿的血,在几分钟之内吸干之后,才蠕动着身子离去。 在这里,一切似乎都和地球上其他地方不同。统治着整个山区的,就是那些无以名之的虫蚁! 这时,他们都不出声,而且也尽量放慢呼吸。 但是在他们的四周围,绝不是寂静无声的。相反地,还充满了各种各样,在想像之中,只能在地狱里才可以听得到的声音。 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云雾更浓,黑暗像是胶漆一样,把他们紧紧地裹着。 在他们四周围,是不断的爬搔声。然后,一种如同闷雷一样的嗡嗡声,自远而近,铺天盖地一样传了过来。 随着那种闷雷一样声响传过来的,是一大堆细小的、暗红色的亮点。原振侠已有足够的经验知道,那是一大群毒蚊——被这种体长不到一公分的毒蚊咬中了,就得赶紧用烧红的利刀,把被咬中的地方的肉挖去一大块,才能保得住性命。 他所见过被这种毒蚊咬中过的土人,身上留下的,是比银洋还要大的深深的疤痕。 这一大群毒蚊,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它们的身子,只看到它们妖异的复眼,在浓黑之中,闪着和魔鬼一样的光采,转来转去,在寻找着它们的猎物。它们强有力的翅膀,急速动,发出如同闷雷一样的声音。 在毒蚊忙于寻找猎物的同时,它本身也无可避免地被当作是猎物。在闷雷一样的嗡嗡声中,突然传来了如同千军万马,一起擂鼓前进的巨大的声响,接着,就是一大堆暗绿色的光芒,闪耀飞舞而来。那是成千上万的蝙蝠,自它们栖息的山洞之中飞出来了。 或许是由于长期在黑暗中活动的缘故,每当蝙蝠群出现之际,黑夜似乎更浓,而阴森的气氛,也更加慑人。 具体的战斗情形,在黑暗中是看不见的,只看到一大群幽绿色的、较大的亮点,冲进了一大群细小的、暗红色的亮点之中。然后,就是惊人的、听来令人毛发直竖的咀嚼声——暗红色的细小亮点显然在逃避,但是幽绿色的亮点在追逐。 虽然是逐猎,但总也要付出一点代价的。毒蚊在反抗,当它咬中了蝙蝠之际,被咬中的蝙蝠,便发出刺耳之极的尖叫声,然后,可以看到有更多暗红亮点附上去,像是黑暗中的流星一样,蝙蝠和附在它身上的数以百计的毒蚊,一起跌进浓黑的云雾之中。 究竟是谁胜谁负,似乎很难判断——大量毒蚊成为蝙蝠的食物,也有不少蝙蝠成为毒蚊的食物,生命就在你吞噬我,我咬嚼你之间,维持下去。看起来十分丑恶,但那正是各种不同形式的生命,维持下去的唯一方式。 等到大群蝙蝠和毒蚊不见了,又有如同游魂在呻吟一样的声音,在绕来绕去。那是一种十分细小的蚊子,如果在白天看,有着十分美丽的黑白相间的花纹。 原振侠和海棠的背囊之中,都有着强力的电筒,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勇气拿出来照一下。 因为他们知道,这时候如果他们可以看到东西的话,就会看到亿万只细小的蚊子,就像是凝成了固体一样,把他们的身子全都埋葬在内! 蚊子自然是被他们的气味引来的——即使他们全身,都在紧密的包裹之中,但是必须在鼻孔处,留下一点空隙——这一点空隙,也用极紧密的金属丝网罩着,要不然,成千上万的蚊子早已钻了进来。只要被叮上一口,那种钻心入肺的痛,就会驱使被叮中的人,要用利刀把自己的皮肉割破了方休。 蚊子的感觉是那么灵敏,一点点空隙处,透露出人体的气息来,就可以引来亿万只。原振侠心中叹了一声,反身拉下了背囊上的一根管子,接在鼻端,管子的另一端,连接着背囊中的压缩空气。 当他以十分小心的动作在这样做的时候,他身边的海棠也这样做着。 仅有的人体气息也被掩盖了起来,亿万只蚊子自然而然离开了他们,游魂的呻吟声,总算停了下来。 原振侠和海棠又一起自背囊中,取出又宽又韧的带子来,用这种带子把自己绑起来。然后,再把带子的另一端,连同锐利的铁钉,一起钉进了岩石之中。 每天晚上,他们都采取同样的措施。因为他们所能找到的存身之处,像今晚这样,已经是十分理想的了,然而要是他们睡着了,也随时可能掉下去。 所以,他们必须把身子固定起来。这时他们看起来,活像是两只十分巨大的蛹,但那总比跌下去,在穿破了层层云雾之后,落到不知什么样的所在,被毒蚁噬成粉末好多了! 当他们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们才通过吸管,吸了一点饮水——他们只能在白天,肯定了十分安全的时候,才敢进食。然后,他们的身子,再度紧靠在一起。原振侠在叹了一口气之后,并没有说话,海棠伸过手来,在他的手上握了一下。 那算是什么样的握手呢?只不过是两只又厚又粗糙的手套,接触在一起罢了。但是原振侠还是不由自主心跳了起来,又发出了一下叹息声。 然后,他听到了海棠的声音:“照旅程来说,我们应该离……‘缺口的天哨’……越来越近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 海棠不说离“缺口的天哨”不远了,或是快到了,只是说”越来越近了”。 当然,只要方向不错,就算一天只向前移动一公尺,也必然是越来越近的。 是的,他们的目的地,就是大祭师口中的那个“缺口的天哨”。 那个被称为“缺口的天哨”的地方,是存在于传说之中,在传说中,也只有一个人到过。似乎把它当作不存在,还更合乎情理些。那和“嫦娥奔月”的传说不同——嫦娥吃了“灵药”,飞到月亮上去了,月亮,至少是一个看得到的存在。 但是,“缺口的天哨”,天知道在万千山岭之中,是不是有一个这样的所在? 而就是为了这样一个虚无飘渺的目的地,他们就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进入了这个只有虫蚁毒蛇才能生存的蛮荒山区! 原振侠又苦笑了一下,海棠仍然握着他的手。她的声音,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听来也是十分委婉动人:“我们一定可以到达的,一定可以!” 原振侠心中咕哝了一句:六天之前,我也这样想,现在,我可不乐观! 他没有把这句话讲出来,只是道:“六天,我们在这种情形下,已经过了六天了!” 海棠沉默着,她自然知道原振侠提及了“六天”的意义,那是和他们携带的装备有关。他们携带的装备之精良,和这个蛮荒鬼域,是截然不同的对比。但是一切必需品,也只能维持二十天。 必需品包括了只有太空人才能“享用”的牙膏式食品,以及必要时使用的压缩空气等等在内。 必需品在二十天之后会消耗完毕,那时,除非他们有虫蚁的生存本领,不然,绝对无法多活一天!那也就是说,如果在四天之内,他们到达不了“缺口的天哨”的话,就必须回头。而且那也是极限了,因为还要保证回程同样只花十天。 而事实上,在经过了往程十天,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中攀缘前进之后,不论在精神上、肉体上,都达到了极度疲乏的境地,想要在十天之内回转,必须付出更惊人的体力消耗和求生的意志! 海棠沉默了一会,她却仍然在讲着那句话:“一定可以到达的!”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她把原振侠的手握得更紧,身子也靠得原振侠更紧。虽然两人之间,隔着两层厚厚的特种棉布,但那也使得原振侠心跳加速。他似乎可以感到,海棠香软的胴体所发出的那种无法抵挡的魅力。 他低声叹了一下,一句问话,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没有问出来,只是道:“睡吧,明天不知道有什么样艰苦的历程等着我们!” 即使在白天,他们为了在山崖峭壁上攀缘,所付出的体力是如此惊人(原振侠真不敢想像,海棠曾经受过怎么样的严格训练,使她竟然可以一直支持下来),他们当然感到极度疲倦,但是由于环境实在太恶劣,所以要入睡也不是容易的事。 因此,他们在第一夜起,每当要睡觉时,就采用自我催眠法,使自己能够迅速入睡,而且睡得极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也使他们的精神体力,到达新的高峰。 在入睡之前,原振侠想问的那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际萦回。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海棠一次:“就算真有一处地方,名为‘缺口的天哨’,难道你真的相信,那里有一条通道,可以通向魔鬼的境界中去?” 海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原振侠这时已经快睡着了,有点迷糊,当然他是记得的。那是他和海棠一连串讨论中问的,海棠的回答是……是……对了,海棠说:“鬼界,是知和未知之间的界限,越过了这个界限,就可以由知,进入未知!” 原振侠又说了些什么呢?他只觉得睡意越来越浓,无法再想下去。 还是把原振侠和海棠的讨论,从头细说一遍。这段对话,对整个故事十分重要。 原振侠离开了舞会,驾车回住所,当他一面无意识地甩动着钥匙,来到大门口时,就看到了海棠。或者应该说,他先看到的,是一个苗条颀长,充满了线条美的背影,还穿着那件月白色的绣花旗袍,看来极其动人。 原振侠呆了一呆,海棠已经转过身来,她已经除了化装,回复了原来的面目。原振侠对于她的出现,感到十分意外。 海棠一双妙目,望定了他,很少人可以在这样的眼神之下,再硬起心肠来。原振侠心中,对海棠假冒身分这一点,虽然很不满意,可是也随即不再去想,而且自然而然压低了声音:“找我?” 海棠俏甜的嘴角,略向上翘着,形成了一个十分迷人的微笑:“是——” 原振侠心中,闪过了“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句话,他知道海棠一定是怀着不知道什么目的而来的,但是他还是表示衷心的欢迎。像海棠这样美丽动人的女郎,就算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她,也能给人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他打开了大门,和海棠一起登楼。 当他们在原振侠的住所之中坐定之后,在轻柔的音乐声中,他们都不开口说话。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道:“该开始了吧!” 海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的,我……可以要一点酒?” 原振侠几乎是一跃而起,斟了两杯酒。海棠接过酒杯,姿态优雅地喝了一小口,缓缓转动着酒杯,凝眸在荡漾着的琥珀色的酒上,像是在考虑该如何开始才好。 原振侠慢慢地呷着酒,并不催促她,只是在欣赏着她的美丽动人——斜放着的小腿,修长挺直,浑圆无瑕;在旗袍开叉中隐现的大腿,闪耀着白玉一样的光辉;转动着酒杯的手指,柔嫩细致……她的胸脯为什么起伏得厉害了?是想到了什么令她心情激动的事? 当原振侠在遐思之际,海棠又喝了一小口酒:“大祭师的故事,你有什么意见?” 海棠的声音,把原振侠自遐思之中拉了回来。他吸了一口气,才道:“我根本没有听完他的故事,我倒想知道,为什么你会对这样的故事感到兴趣?” 海棠浅浅一笑,然后,美丽的双唇略撮在一起,又放开:“在两个月之前,我们接到的情报是——” 原振侠绝想不到海棠的话会这样开始,他不禁皱了皱眉。海棠装着没有看到他的反应,一停也不停地说着:“情报来自巴布亚新几内亚,说是政府的高级顾问,也就是那位大祭师,和政府最高层人员,召开了一个密会议之后,就携带了一个箱子,到美国去了。” 原振侠移动了一下身子,有点不客气地道:“想不到你们对于这样一个落后小国家发生的事,也会感到兴趣!” 海棠微笑着,缓缓摇了摇头,对原振侠的讽刺并不见怪,反而现出原谅他无礼的神情来,那使得原振侠反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她道:“或许,我应该说是大祭师在美国的活动,引起了我们的兴趣。” 原振侠作了一个“随便你怎么说”的手势,海棠又道:“大祭师到了美国,住进了他们国家的使馆,一连几天,进出的机构包括美国太空总署、国防部,以及一个大工业机构的研究室。他和这些机构联络的目的,是想请他们鉴定某件物体的性质。” 原振侠越听越觉得奇怪——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不可思议的名词“鬼界”,那都是十分虚无的事,可是这时听来,却又非常实在。 原振侠所知,和这时海棠在说着的,乍听起来,像是全然不相干的两件事一样,但却又是同一件事。一时之间,以原振侠思绪之灵敏,也无法说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来。 海棠继续道:“可是十分显然地,大祭师的要求,并没有得到允诺,他就只好带着那东西回去了。” 原振侠忍不住问:“那东西……是什么东西?” 海棠美丽的俏脸上,这时现出了相当严肃的神情来:“不能确切知道,只是探听到了一些梗概,消息是从美国国防部漏出来的。大祭师曾经会见过的一位将军,说过几句话,说是连巴布亚新几内亚这样的国家,都异想天开,想在核能方面有发展,难道他们也想拥有核能武器?从这一番话来推断,大祭师带到美国去的东西,可能和核能有关!” 第四章 尽管海棠说得十分认真,但是原振侠听了,还是不禁失声笑了出来:“不会吧,和核能有关的装备,怎么可能放在一个箱子中,随便带来带去?” 海棠皱了皱眉:“照说是没有这个道理,但同时,那个大工业机构的研究室,也传出消息说,他们不是拒绝大祭师的要求,而是根本不知道大祭师带来的东西是什么。大祭师来自落后地区,带来的东西,居然使第一流的美国科学家认不出来,这是十分没有面子的事,所以他们干脆拒绝了。” 原振侠闷哼一声。直到这时,他明知两件事是二而一的,但是,他还是没有法子将之联结起来。 海棠吁了一口气,她和原振侠坐得不是很远,当她长长地吁气之际,原振侠可以隐约感到颊边有一阵酥痒。海棠又道:“大祭师回去之后,他在美国的行动已引起了多方面的注意,事情如果和核武器或核能装置有关,那总是十分敏感的。有好几方面的人,不约而同到了新几内亚,可是却又全然探听不出什么来。我也去了,大约因为我是东方人,在一次酒会之中,大祭师忽然主动向我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她讲到这里,妙目流盼,看来十足像是一个顽皮的小女孩:“你一定猜到了他打听的是什么人了?” 原振侠轻轻叹了一声:“当然不会是我。不论什么人,有了奇特的遭遇,或是发现了甚么怪异莫名的东西,都会想到那位先生。这自然也就是你和你的同伴,假扮成他们的原因了?” 海棠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原振侠的语气之中,略带责备:“在舞会上假扮他们,那没有什么,可是实际上假冒他们,那我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海棠垂下了眼睑,长睫毛在闪动着,使她看来更是迷人。 她的声音放低了些:“我知道,但是我没有选择,要知道大祭师的秘密,这是我的任务!” 原振侠大口喝了一口酒:“为求达到任务,不择手段,这是你们的原则!” 海棠像是未曾听到原振侠的话一样:“当时我就告诉大祭师,在什么时候,有一个别开生面的化装舞会,他要找的人会出现。我还故意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疑难的问题,要那位先生帮忙?大祭师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我却已肯定了,到时大祭师一定会来。” 原振侠直了直身子:“所以你就假扮,以便获得大祭师的秘密?当大祭师一开始叙述,说起了古老的传说之时,你一定大失所望了吧!” 海棠笑起来:“何止大失所望,简直大吃一惊,决计想不到大祭师会那样说。可是,当他取出了照片之后,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是不是?” 原振侠回想着刚才的情形——的确,一开始的时候,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的传说。但是当大祭师找到了圣墓,并且拍下照片之际,传说就向着真实迈进了一大步! 海棠接着道:“当时,我把大祭师叫到一角,对他说:‘别说下去了,事情十分神,不宜被太多人知道。’大祭师望着我,我就告诉他我假冒的身分,要他只把进入圣墓后的情形,对我或我指定的人说,这样我才能帮助他,大祭师答应了。” 海棠和大祭师低声密谈之后的情形,原振侠是亲身经历过的。当时海棠曾留他,可是另外有一位扮成了大胡子马克思的女士,却劝他别牵涉在内。 他问:“你的推想是——” 海棠道:“我的推测是,大祭师带到美国去请求研究的东西,自然和这个传说,或是那个圣墓有关。那东西被怀疑和核能有关,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原振侠哈哈笑了起来:“你的推想能力真不简单,一个古老的,甚至不可理解的传说,怎么可以和什么核能装置联想在一起?” 海棠的双颊,不知是因为连续喝了几口酒,还是由于兴奋,现出了淡淡的红晕来。 那两团淡淡的红晕,更使得她的脸庞看来娇艳欲滴。原振侠笑了一半,就盯着她怔住了。 海棠双手在自己的脸颊上,略按了一按:“这的确是十分奇特的联想,甚至有点匪夷所思,可是在当时,我就是有这样的想法。” 原振侠对海棠这样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但这时他恣意欣赏着海棠的美艳,稍有一点神思恍惚,所以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海棠在原振侠的逼视之下,有点羞意,那更增她的艳媚。她略转过脸去:“当时我想留住你,可是你却走了。我们——我和大祭师,还有我的一个手下,一起进入了一间房间之中。就在那房间之中,大祭师向我讲述了以后的事,就是他进入了圣墓以后的遭遇。” 海棠讲到这里,打开手袋,取出了一具小型录音机来,放在几上。 在她要伸手按下放音掣钮的时候,原振侠却陡然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海棠用一种讶异的神色望定了他,原振侠迟疑了一下才缩回手来。在那一刹间,他甚至有点不能肯定,自己是为了阻止海棠的动作,才按住了她的手,还是内心深处,实在想碰触一下她那莹白如玉的手,才这样做的。 他吸了一口气:“不论事情的发展怎样,我看不出和我有任何关联,为什么你要让我知道全部事情的经过?” 海棠仍然望着原振侠,美目之中,有一种异样的光采:“我……” 可是只讲了一个字,她又咬了咬下唇,显然地改变了原来的话:“你听一听经过,对你来说又会有什么损失?事情的经过,本身就奇妙而富于吸引力!” 原振侠叹了一声,他有刚才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个警告:“原医生,不要牵涉进去!” 他不知道向他发出警告的是什么人,但是那种真挚的语气,却使他觉得亲切而值得信赖。 这时,他心中所想的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是:目前,听听自然不会有什么损失,但是我却怕会越陷越深,终于牵涉进去! 他没有说出来,只是低叹了一声,看着海棠的指尖,轻轻按下一个按钮,大祭师的声音立时传了出来。 海棠补充了一句:“我很少打断他的话头,几乎全是他的叙述的纪录。” 原振侠点了点头,用心听着。 以下,就是大祭师的叙述。在叙述中的“我”,自然是大祭师,而括弧中的话,是海棠当时说的。 当我一伸手,竟然推开了那么大的一块大石时,我心中的诧异,真是难以形容。我存身在峭壁之上,立足处,只不过是凸出少许的一块石头,在极度讶异之下,一个疏神,几乎就要跌下山崖去。 那块堵住洞口的大石被推开之后的情形,我拍摄了下来,你已经看到过了,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奇迹。本来我实在没有存着什么信心,只是基于好奇……还有一些别的心理因素,才进行这次探索的,可是那时,在那样情形下,我的想法自然大不相同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即使在现代,也不知要多么浩繁的工程,才能把这样重的一块大石,装到峭壁上来。要知道,圣墓所在地,虽然不像传说之中“缺口的天哨”那样遥远神,但也要经历相当长期的攀山越岭,才能到达。我这次就花了十多天时间,才到达山峰下,然后又花了一整天时间,才攀上去的。要在这样的崇山峻岭之中,进行大规模的工程,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所以,当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所谓来自鬼界的神秘力量,难道真的是存在的? 说起来真是惭愧,几乎所有部落中的所有人,都相信我这个大祭师,是具有来自鬼界的神异力量的。可是只有我自己清清楚楚知道,我根本没有什么特异的力量,我只不过恰好被上一代的大祭师选中了,作为他的继承人而已! 自然,这一切,都是我在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后,才开始深思的。我前面提到过,除了好奇之外,还有一些别的心理因素,就是我开始自己问自己,如果根本没有鬼界力量的存在,是不是我还是要根据古老的传说,继续假充下去? 自然,我不提出这一点来,是没有人敢于提出的,我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身分。可是我又不断内疚,自己责备自己,所以我必须探索出真相来,好对自己的良知有个交代! 这时,我看到那块大石头被推开,心中实在是十分高兴。我第二个想到的是,为什么那种力量,被称为“鬼界”的力量,来自鬼界中的魔鬼?为什么不是天神的力量,来自神界?一般来说,特异的力量在传说中,大都是来自天神的,为什么在我们的传说之中,异常的力量,会和魔鬼联在一起? (大祭师的那一段话之后,有大约半分钟的寂静,然后才是海棠的话:“土语的词汇,一般来说都比较简单,鬼、神可能共用一个字眼。那么,鬼和神,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大祭师连忙分辩:“不,不!在这个传说所使用的语言之中,鬼、魔鬼,和神、天神,所用的字眼是截然不同的,不可能混淆。”) (海棠没有再争下去,只是道:“不必去理会了,反正是鬼也好,神也好,都代表了人类所未知的那一面!”) (大祭师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又继续他的叙述。) 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但是我并没有停留多久,就拉着一股山藤,侧身汤进了大石推开之后,所显露出来的那个洞穴之中。洞穴看来相当深,光线照进几公尺之处,向里面看去,其深无比,漆黑地什么也看不见,而且有一股阴森森的气息。那种诡异莫名的感觉,几乎使我想立刻退了出来——你别见笑,我是一个十分胆小的人,要不然,我也不会找你们……向你们求助了。 我呆了一呆,才着亮了电筒,向内照去。洞里好像有十分浓的浓雾,那种浓雾,甚至给人以黑色的感觉。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山洞看来像是天然的,洞壁的岩石十分突兀,看起来像是有很多怪物附在洞壁上一样。越到里面,越是黑暗,而且,山洞中有着十分湿重的雾。 我对于山区中的各种毒虫、毒蛇,都相当熟悉,在这样充满了湿雾的阴暗山洞之中,是毒物盘踞的理想所在,我真是步步惊心。可是不多久,我就发现,这个山洞虽黑暗,可是却干净无比,不但没有蛇虫蝙蝠,连苔藓植物也没有。 我想,那可能是由于洞口长期被紧密封闭着的缘故。等到走进了将近五十公尺,山洞陡地变得相当广阔,洞顶也很高,看起来,像是置身于一个圆锥形的大堂之中。 在电筒光芒的照耀之下,我看到“大堂”的正中,是一个高出大约一公尺的石台,长方形。在那长方形的石台之上,放着一截十分粗大,约有两公尺长的树干,树干显然是经过修饰的,但是还保留了树皮。这种树,我一看就知道是一种木质相当坚硬的树,在山区中生长,并不是十分多,像那样巨大的更加罕见。 当我走近的时候,就发现树干是曾经被割开了又合上的。也就是说,如果这里是圣墓的话,那么这粗大的树干,就是棺木了。 那种粗大的树干,一般来说,土人是把它割开了之后,再挖空树心部分,来制造独木舟的。这时石台上的那树干是如此粗大,自然当中挖空之后,要放下一具体,是绰绰有余了。 这时,我心情紧张之极,甚至在发着抖。我真想把树干的上半部掀起来,看看第一代大祭师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却不敢这样做……我不是怕死人,而是怕……亵渎了祖师。因为一代又一代留传下来的嘱咐,只是吩咐有困难的大祭师,来到圣墓之后静思,就可以获得力量,并没有说及过要打开棺木,看到遗体的。 等到我决定不将它打开之后,我才注意到,在树干的一端,也在那石台上,有一块小小的石碑竖着——不,我不应该说那是石碑,只不过因为它是长方形的一块,又是在墓中,所以给人的第一印象,会认为那是一块石碑。事实上,当我一看到那块东西,用电筒照射上去之际,那东西就现出一种异样的光采来…… 我应该怎样形容这块东西的光采才好呢?唉!真是十分难以形容…… (海棠用平静的语气插了一句话:“你何必费心思去形容呢?把那块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就可以了!”) (大祭师发出了一下声响,显然是由于惊愕,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来的。然后他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把这块东西带出了圣墓?”) (海棠的声音,听来仍然十分平静:“要是我们真是那么无知的话,也不能给你什么帮助了,是不是?”) (大祭师一叠声地答应着:“是……是……那东西现在不在身边,我一定会给你们研究的,我……把那东西带到美国,美国人……不肯帮助。”) (海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大祭师继续讲下去。) 那东西给电筒光一照,所现出的光采是夺目的,但也十分深沉。那情形,就像那是一大块出产在澳洲的,一种叫作闪山云的宝石一样,看起来,像是一大块深色的闪山云。 我当时呆了一呆,想去搬动它,它像石碑一样竖放着,至少应该是一推就倒的。可是我推了一下,提了一下,却一动也不动。请注意,我当时的神智十分清醒,真是提不起来。 由于我不知那是什么,所以我没有在意,就在它的前面,在石台上坐了下来。 我采用的是普通的静坐方法,因为我需要静思,才能得到来自鬼界的力量。当我开始坐下来的时候,我心绪真是乱得可以。试想,在这样的荒僻山岭上,这样一个神莫测的圣墓之中,我独自坐在黑暗之中,面临的是全然未可知的发展! 我是可以接受一种不可测的力量的,但是这种不可测的力量,又充满了神的意味——我甚至想到,我是一个人,人如果接受了魔鬼的力量之后,会变成什么样,我是不是会变成魔鬼? 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我实在没有法子静坐下去。而且,越来越是害怕,我再也坐不下去,跳了起来,一口气奔到了洞口。 当我奔到了洞口的时候,我真的吓呆了,吓得几乎站也站不稳……要扶住了洞壁,才能维持身子不软瘫。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这样……害怕过…… (大祭师讲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是在剧烈地发着颤的,可见他当时是如何害怕,这时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虽然他一定未曾遭到什么凶险。因为若是他在那神的洞穴之中,遇到了什么凶险的话,他也不能出现在那个化装舞会上了。) 我看到洞口的那块大石,又把洞口堵上了。球形的大石堵上了洞口之后,有一半在洞内。我真正的害怕,是在用力推了一下,那块大石一动也不动之后。我身子发抖,不由自主大叫起来! 我的叫声在山洞之中,传来了阵阵的回音。我叫了没多久,已经是遍体冷汗,那时,我想到的只是一件事:我要死在这个山洞之中了,像是活埋一样,我要葬身在圣墓之中了! 你们别笑我,我……说过,我实在是一个胆小的人。而且……在这之前,我还不知道自己胆小,经过那次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如何害怕! 我一面叫,一面用尽气力推那球形大石。在当时的情形下,如果我一下子推开了那大石之后,由于用力太猛,我整个人可能自峭壁上直跌下去的。因为在山洞的洞口之外,并没有什么凸地。 但是由于禁闭在山洞之中,所带来的那种极度的恐惧,使我根本未曾想及那一点。当我终于知道,自己无法推开那块大石之际,我真是绝望了。 这时,我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这既是第一代大祭师的圣墓,第一代大祭师应该是不会加害下一代的。如果他能施展他神奇的力量,我没有理由,会活活饿死在这个山洞之中。 这给了我一点精神的鼓舞。 我也立时想起,如今这样的情形,可能是由于我没有依照嘱咐静坐,竟然害怕到想逃走,所以应该接受的惩罚? 看起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一切依照嘱咐,再回到那石台上去静思。 当我一步一步,又走向山洞深处的那个石台之际,洞中静到了极点。我可以听到我身上的汗,大滴大滴落在地上所发出的声音。 回到了石台上,我祈祷了几百遍。为了表示虔诚,也为了驱散那种可怕的沉寂,我大声地祈祷着,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山洞中带起的回声。 我把我自小作为一个大祭师所受的训练,在各种祭典仪式中,所要大声诵念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咒语,翻来覆去地念着。 这些咒语,原来可能有一定的意义,但是我的上一代大祭师,甚至上上一代,再上一代,也早已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而变成了不明所以的音节。那是我从小就背熟了的,这时背诵起来,毫无困难,而且,在心理上,也给了我相当程度的慰藉——这是第一代大祭师传下来的,应该可以保佑我免受于难! 说起来可笑,那时我只想可以活着出山洞,就已经上上大吉了,什么来自鬼界的超异力量,想也不敢再去想它了! 这样反覆背诵祭祀时使用的咒语,起了一种催眠作用。老实说,大祭师的咒语,我早就思索过,一定有着某种程度的催眠作用。不然,何以有着可以驱使部落中的土着,进入宗教的狂热情绪之中的力量? 这时,所起的自然是一种自我催眠作用。我觉得自己的心境渐渐平静了下来,恐惧感也渐渐消失了,我进入了静思的境界,也自然而然,停止了大声诵念。渐渐地,我的思想,集中在我来到圣墓的目的上,我也无法确定是在什么时候起,我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之间,我觉得在山洞之中,有极强烈的光芒闪动了几下。那几下闪动来得极快,等我睁开眼来时,洞中又是一片黑暗——我虽然闭着眼,可是一个人就算闭着眼,若是四周围突然闪起了强光的话,还是可以感觉得到的。 当我发现自己依然是在黑暗之中,而且,又从自我催眠的境界中醒了过来之后,我又开始害怕起来,便伸手去摸电筒。可是一伸手,碰到了就在我身前的那块石碑,那石碑“啪”地一声倒了下来。 那实在只是极轻的一碰,可是石碑却倒了下来,这又令得我陡然一呆。那石碑……我在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用了相当大的气力都无法移动的,现在怎么一下子就倒了下来呢? 当我摸到了电筒,着亮了一看,的确,就是那块石碑倒了下来。不但倒了下来,而且,还像是一只如今常见的公文箱一样,从中打了开来。那的而且确,是一只方方整整的箱子,在箱子之中,有着一格一格许多薄片,整齐排列着,为数不下数百片之多。 我真是呆住了。虽然我胆小,但是我到过现代社会,受过现代化的高等教育,我一看到这是一个那样奇特的箱子,心头就怦怦乱跳,这绝不是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东西。 我取出了一片金属片,在电筒光芒照耀下,金属片发出一阵看来像是流动的、异样的光采,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来。 我取出了十多片,看起来每一片都是一样的。整个箱子提在手中,份量也很轻,那些金属片,又有可能不是金属,而是别的物质。 我实在弄不懂那是什么,只好将箱子合上,又静坐了一会,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身上,加添了什么特异的力量。我甚至还伸手向洞壁上打了一拳,可是非但未曾把洞壁打得凹进去,反倒痛得捧着拳头跳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看到有一点亮光透了进来,这令我大喜过望,连忙又奔向洞口,看到堵住洞口的那球形大石又打开了。我真想几乎就此冲出去算了,但是我想到,那只有着许多薄片的箱子如此奇妙,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一定是第一代大祭师显了灵,赐赠给我的……人到了有生机的时候,自然又贪心起来。 所以,我像是野兔子一样奔回去,提起那只箱子来,再奔回洞口,天幸大石仍然打开着。我闯出了圣墓,定了定神,就循着峭壁攀缘了下来。圣墓之行,总算是有惊无险,还得到了一只箱子。 那只箱子在我回去之后——我作为部落民族的大祭师,和政府的高级顾问,有着十分良好的待遇。我先是一个人研究,但是怎么也弄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因为那种有着金属光泽的薄片,十分平滑精美,一看就知道不是天然形成的。 有一天,我取了其中一片,拿到我国唯一的大学,找到了一个物理学教授,问他:“你看,这是什么?” 那教授看了一下,道:“看来像是一片黑云母片。” 那东西看起来,确然有点像是云母片。云母是一种很普通的矿物,由于有极佳的绝缘性能,所以也被普遍应用在工业上。不过云母片天然形成极薄的薄片,和这个薄片多少有点不同。我再要求这位物理学家,尽可能利用学校的设备,研究一下那是什么,这位教授答应了下来。 (讲到这里时,大祭师停了下来,发出了一下叹息声来,叹息声很是沉重。) (海棠在这时忽然又插了一句话:“这位教授遭到了意外!是不是?”) (再一下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和大祭师十分惊惶的一下低呼声:“这……是极度的密,你……是怎么知道的?”) (海棠并没有回答,而原振侠在听到这里时,心中不禁暗想:以海棠的身分,要打听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中的最高机密也不是什么难事,要弄清楚巴布亚新几内亚这种小国家的最高机密,自然如同探囊取物一样,再容易不过!) (大祭师继续说下去,声音很激动。) 那个教授,独自在实验室工作之际,实验室中发生了一个小爆炸——因为有一下爆炸声,所以推想是发生了爆炸。当时,教授是独自在实验室工作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干甚么。 而当人们听到了爆炸声,知道发生了意外,有两个研究生首先冲进了实验室。他们看到的情景,真是奇特之极,虽然他们两个人,都异口同声说看到了那种奇特的情形,但是他们的话,还是不能当作正式的纪录……我们的国家,在科学方面十分落后,不能再让那种……听来怪诞的话,当作正式的纪录。 (大祭师说到这里,又停了一停。) (海棠道:“我知道事情相当怪异,所以有关方面又决定了把教授的死亡,当作最高机密来处理,只说他死于心脏病猝发。但是那两个研究生,始终是最早到达现场的人,他们的话还是有一定用处的!”) (大祭师叹了一声:“我有他们两人供词的录音,两位想听一听?”) (海棠有点喜出望外:“当然,那最好了!”) (于是,原振侠听到了录音机中的录音——事情好像有点复杂,其实也很简单,只不过是海棠的录音机,把录音又录了下来而已。) (那两个研究生的话,几乎是一样的,所以只提出其中一个就够了,不必重复。) (那两个研究生的声音,都充满了异常的恐惧。请注意,下面的一段话中的“我”,是听到了爆炸声之后,冲进研究室去的一个研究生。) 那一下爆炸声并不是很响,听起来,像是什么电极有了短路而发出的一样。我和另一个同学同时来到门口,大声询问着,又推开了门。一推开门就看到了教授,教授像是从他坐着的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挥舞着。在他的身前——他是背对着门的,所以我们看到的是他的背影,他双手向前挥舞,显然是想挥开什么,但由于他身子遮挡着,所以我们也看不清。我们又叫了他一声,教授并不转过身来。 忽然之间,我们看到了一团如烟如雾,灰色的东西,在他的身前。他双手的挥舞,正是想把那团东西挥开去,只是极短时间的一瞥,那团灰色的烟雾就不见了,他也转过身来。 教授本来是一个十分壮健也十分严肃的人,可是这时,他转过身来之后,所现出的那种恐惧之极的神情,迅速感染了我们。 他一定是遇上了极可怕的事。只见他面上肌肉不断颤动,豆大的汗珠渗出来,双眼突出,喉际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身子摇晃。 当我们定过神来,想去扶他之际,他才陡然叫了起来:“鬼!鬼!鬼!” 他一连叫了三下,声音之凄厉,真是令人毛发直竖,我们真的吓呆了,不知道他这样叫是什么意思。实验室中灯火通明,除了刚才一瞥之间就消失了的烟雾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奇特之处,无论如何和鬼联不上关系。可是他那充满了恐惧的尖叫声,却令我们也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第五章 所以,我们呆了一呆,没有上前去。他一面叫着,一面后退,重重撞在墙上,然后,就在我们两个人的注视之下,教授的身子……我们的意思是……他的脸……他的双手,开始剧烈急速地变化。和他惊怖之极的叫声同时,像是有一股看不到的烈火,在烧向他的身子! 他的衣服一点损伤也没有,但是他的头脸……双手……真是可怕极了,一下子,就……几乎成了焦炭……他仍然靠墙站着,但是一定是他整个身子,都烧成了焦炭,一切只不过是几秒钟之内的事。 等到别的人赶到,他们看到的只是已烧成了焦炭的教授。而我们实实在在,是看到短暂快速、可怕之极的过程的!那真是难以想像的恐怖,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以上,就是两个研究生,在目击了教授迅速死亡历程之后所说的话。) (大祭师继续说下去。) 那两个研究生所说的目击经过,听起来虽然怪不可言,但是我相信他们并没有撒谎。一则,他们绝没有说谎的必要,二则,教授的体,的而且确是经过烈火焚烧的结果。但奇怪的是,他身上的衣物,却又一点也没有损伤,像是温度极高的火焰,自他身体的内部产生,目的就是把他烧死! 而且,教授在惨死之前,曾经叫了三声“鬼”,那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他见到了鬼?而他离奇致死,就是恶鬼在作祟? 我首先想到我交给教授研究的那块薄片,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教授在出事之前,独自一个人在实验室,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可能当时他正在研究那薄片,也可能完全在做别的事,和那薄片无关,可是我总隐约感到,教授之死和那薄片是有关联的。形成我有这种联想的,是教授惨死之前叫出来的“鬼”字。 那薄片是从圣墓中来的,而圣墓中葬的是第一代大祭师,第一代大祭师,又是曾经到过“鬼界”的人……这其间……好像有一点关系。 (大祭师的声音,在说到这一点时,不但十分迟疑,而且也相当恐惧。) 更奇怪的是,教授的体,在经过了初步的检验之后,竟发现他身体被烧焦的情形,和核子仪器爆炸之后,所产生的带有辐射性的灼热所伤一样。这更是不可思议了,因为在实验室中,并没有什么可以产生辐射能的东西。这又使我想起了那一箱子几百片薄片,但是在简单的测试之下,那些薄片,似乎又不带有强烈的辐射。 我和政府的几个高层人员商量了一下,决定向科学先进国家求助,所以我带着它们到了美国。 在美国,我拜访了几个机构,都不得要领,反倒惹来了一些冷嘲热讽,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回来后不久,遇上了一个中国人,谈起来,知道有一位先生…… (大祭师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 (海棠的同伴又笑了一下,说:“看来我的名头越来越响亮了。”) (大祭师恭维了一句:“自然是你在各方面有卓越的成就,所以才会名头越来越大的。”) 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无法和你们联络,只是听说你们会参加这个舞会,而你们对一切不可思议的奇事,又有着极大的兴趣,所以我就在舞会之中,以说故事的方式,吸引你们的注意…… (大祭师的叙述,到这里为止了。) 原振侠在倾听大祭师的叙述过程之中,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他只是不断思索着,把心中的疑问,归纳成了几个。所以,当海棠明澈的眼睛,荡漾着迷人的柔光,又向他望过来之际,他立时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们对大祭师在圣墓中,带回来的那一箱薄片有兴趣?” 海棠回答十分简单:“是……” 原振侠摊了摊手:“你们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为什么会对它有兴趣?” 海棠不注意地舔了一下口唇——这是一个令人遐思的小动作,然后道:“当我们把经过情形作了报告之后,有专家认为,那些小薄片,有可能是一种十分厉害的武器!”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那个教授,就是死在……薄片之下?” 海棠作了一个手势:“当然,只是一个假设。我们取得了教授的体检验报告,结果相当惊人,毫无疑问有强烈的辐射能产生过。而且死者的体内,一切水分子都受到了破坏,这情形,又像是水分子遭受过微波的冲击,发生过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果有一种能量,能形成这样的破坏,而体积又如此娇小,那么,那自然是一种十分厉害的武器了!” 原振侠的心中兴起了一股厌恶感,他虽然不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但对于人类致力于研究杀人方法这一点,自然是反对的。尤其,他的职业是医生,和杀人武器制造者的目的是截然相反的! 所以,他的语气也有点冷淡:“你们大可向大祭师要了那一箱薄片去研究。” 海棠蹙了一下眉,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她才低声叹了一口气。 海棠在低叹了一声之后,才道:“你知道,如果事情牵涉到新式的、具有极大杀伤力的密武器,情报、间谍工作的斗争就会进行得十分激烈,而且……不择手段……” 原振侠一怔:“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海棠道:“连大祭师也不知道,我们已经买通了他的一个手下,早已把那箱薄片偷到手了。大祭师那个箱子中所有的,如今只是一些经过压制的黑云母片。” 原振侠“哦”地一声,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真是他未曾想到的事,从这里,又产生出不少新的问题来。 他还未曾问,海棠已先解释了问题:“这些薄片一到手,我们的专家就集中力量去研究,可是一直没有结果。我们甚至也预料,发生在那个教授身上的事会重演,但也没有。看起来,那些薄片只是不知用途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原振侠笑了一下又道:“既然研究不出结果来,自然应该放弃了。” 海棠缓缓地摇着头,当她摇头的时候,有一绺凌乱了的头发随之轻轻晃动,她又将之撩了上去:“事情本身如此奇特,我们讨论的结果是,要知道那些薄片的密,源头是在传说中,那个叫作‘缺口的天哨’的地方——” 海棠才讲到这里,原振侠已失声道:“你是指传说中的‘鬼界’?魔鬼的世界?” 海棠略垂下了眼睑,随即又睁大了眼睛。在她的双眼之中,有着异样的光采在闪耀:“是的,一切奇异的事的根源,都自‘鬼界’而来。所以,一定要到那里去,才能找到真正的原因!” 海棠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有一种异样的兴奋,这使她脸颊上的红晕,在迅速扩大,使她看起来更美丽动人。原振侠转过脸去,他并不是不想看,而只是怕自己又被她所吸引。 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来平淡:“祝你成功!” 海棠的回答来得极快:“原,我要你和我一起去,一起到传说中的‘鬼界’去!” 原振侠感到了真正的震动——他早就料到海棠来找他,一定是有目的的,可是他也未曾料到海棠的目的会是这样,而且更料不到的是,海棠会用那么直截了当的方式,提出了她的要求来。 原振侠在感到了极度的震动之际,身边一阵幽香飘过,海棠已来到了他的身前,半蹲着,抬着头,用灼热的眼光望定了他。由于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原振侠实在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而就在这时,半蹲在他身前的海棠,已握住了他的双手。海棠把他的手握得很紧,以致令原振侠想不到,那么纤细柔腴的手,竟然会这样强有力!原振侠也想不到,在她美丽的娇躯之中,究竟蕴藏着多大的力量?似乎她想要做什么,就一定非达到目的不可! “鬼界”只存在于虚无的传说之中,即使“圣墓”是真实的存在,在圣墓之中,又发现了不可思议的奇妙的东西,但是那也绝不能证明,确切有“鬼界”的存在。 可是,海棠就下定了决心,要到那个不知在哪一座深山之中的蛮荒去! 一时之间,原振侠想到的,根本不是拒绝或接受的问题,因为他根本未曾考虑到接受一个这样的邀请。这时他的思绪相当混乱,他面对着那么娇艳动人的海棠,心中有强烈的好奇,想弄明白这个美丽如仙女的女郎的内心世界,至少,要对她有多一点的了解。 原振侠在紧迫的气氛和紊乱的思绪中没有出声,海棠的气息有点急促:“原,和我一起去,我一个人的力量达不到,必须有你这样的人同行,才能到达目的地。你绝不会后悔的,我可以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定过神来。他知道自己刚才一刹那的沉默,只怕已在海棠的心中,造成了他已经答应了的误解,这是必须立即澄清的! 所以,他一定过神来之后,立时大声道:“不!” 海棠陡地一怔,凝视着原振侠,原振侠再次坚决而有力地道:“不!” 海棠脸上的红晕迅速消失,紧握着原振侠的双手也迅速变得无力,而且,立刻松了开来。 她慢慢站了起来,她的行动,她的姿态,虽然还是那么优美,可是她那种失望的神色,看了实在令人心碎。原振侠不忍和她目光相对,因为他怕自己若是和她对望着的话,只怕不超过一分钟,他自己就会心软,就会不顾一切地答应下来! 当他有这样感觉的时候,他又想到,就算答应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就是和她一起,去作一次蛮荒山岭的探险吗?有这样美丽的女郎相伴,就算是沙漠,也会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了…… 原振侠一面偏过头去,一面叹了一声:“海棠,就算是有鬼界存在,你到那里去,有甚么目的?” 海棠的声音,听来十分伤感:“你已经拒绝和我一起去了,还问这做什么?” 原振侠不由自主向她望去,看到她已经转过身去。即使从她的背影上,也可以感觉得出来,她是如何地失望。原振侠站了起来,来到了她身后,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肩头。 原振侠的原意,只不过是想劝她几句,劝她也放弃到“缺口的天哨”去的主意。可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却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迅疾,完全没有任何征兆,也使人无法预防。 原振侠的手,才一放到了海棠的肩上,海棠就转过身来,她那种幽怨而又热情的眼光,简直能令任何人融化。原振侠怔呆了一下,还未曾开口,海棠已经把她动人而在轻轻颤动着的唇,向原振侠凑了过来。 这简直是无可抗拒的诱惑!原振侠自然而然地向她的红唇印了下去,接着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原振侠只感到自己像跌进一个无可比拟的美妙境地之中,可是那境地是什么样的,他却绝对无法详细描述出来,只知道一切都是那么美妙。 自然,一切的美妙全是从那个热吻开始的。他们不但四片唇紧印在一起,身子的拥抱,也是越来越紧密,直到双方相互之间,可以感觉到对方心跳。 然后,他们感到两个人之间,不应该再有任何东西阻隔着——虽然身上的衣服只是薄薄的几层,但是在他们感觉上,也成了不可容忍的隔阂。隔阂是怎么消除的,真是无法详细记忆了,谁会在这种美妙时刻,去记着这些琐事?全副心神,早已沉浸在奇妙无比的感受之中了! 当他宽厚的胸膛,紧贴了她柔软滑腻的胸脯之后,他们之间已没有任何束缚。他们不再去想别的,双方的喘息声,在他们的耳际交织成为最最动人的音乐,他们自然而然倒下去,先是在沙发上,又从沙发倒向地毯。 然后小小的空间,成了他们两人的天地,除了他们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存在。他只感到,即使是在应该最狂野的时候,她还是那么轻松,甚至有着不该有的生涩。 当如同宇宙霹雳爆炸一样的灼热过去之后,他们的目光再度凝视对方。 原振侠发现,海棠的眼神更澄澈,那是由于在她眼中,有着流动的泪花的缘故。当原振侠投以询问的眼光时,她轻轻地闭上了眼,泪珠晶莹地自长睫毛之间滚跌了出来。但是她整个俏丽的脸庞上,却又充满了异样的喜悦。 原振侠立即明白了,明白了她生涩的由来。他感到了震动,然后轻吻着她脸上的泪珠,她也在那一刹间,把他搂得更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才又开始想说话,他们几乎同时在对方的耳际,轻唤着对方的名字。他们还是紧拥在一起,拥得如此之紧,彷佛一个人体内的血,可以通过紧拥而流进另一个人的体内,而他们也真正有着生命正在做着交流的感觉。 又过了不知多久,原振侠抬了抬身子,海棠立时把她的脸埋进了他的怀中。他用手轻抚着她的头发、脸颊、肩头和背部,感到手上传过来的感受,是在经历着人生最奇妙的历程。 在爱抚之下,她用听来如梦幻一样的声音说着:“我……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在梦幻一般声音之中,又有着无比的喜悦。原振侠用亲吻代替了爱抚,然后,抱着她慢慢站了起来,两人的目光一直纠缠在一起,像是再也不愿分开。 在那段时间之中,他们浑忘了其他的一切——至少,原振侠浑忘了其他的一切。 但是,不论主观上多么不愿意,还是会回到现实中来的。当他们携手进了浴室,一起浸在浴缸中,仍然互相对望着的时候,原振侠回到了现实之中,一刹那间,不知多少念头涌了上来。 但是他还未曾说什么,海棠已经低叹了一声:“你仍然可以拒绝我的请求……我只是……”她轻咬着下唇:“我是想给你……想和你……” 原振侠有点激动地叫了起来:“海棠,我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你是为了——” 他陡然停了下来,直视着海棠:“可是,我改变了主意,我要和你一起去!” 海棠闭上了眼睛,长睫毛闪动着。睫毛上全是水珠,也不知道是汗珠,还是浴室中的蒸气所凝成的。 袭向山崖的风似乎更劲了,即使用皮带缚着,身子也因强风而轻轻摆动。 身在峭壁之上,面临不可测的旅程的原振侠,并没有对自己当日在浴缸之中所做的决定而后悔,他不是做了事会后悔的那种人。 在过去六天,那样惊心动魄,几乎每一秒钟都在和死神握手的旅程中,他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和死神握手是十分恰当的比喻,死神只要略一起意,就可以把和它握手的人,拉进死亡的深渊之中去! 而在那六天之中,他们居然还活着,谁又知道那是不是死神在玩弄他们,在没有玩弄够之前,不想出手? 本来,以他们两人这样的情形,又在这样的境地之中,应该有着讲不完的话才是。可是进入山区之后,他们讲的话少之又少。 原振侠没有后悔,可是那不等于他没有想。 直到第二天早上,海棠才离去。然后,接下来的三天,海棠只和他电话联络,告诉他,她正在准备蛮荒山岭间行进所需的最佳装备。 原振侠在院长极难看的脸色之下请准了假,第四天,他们一起登上了一架小型喷射机,到了新几内亚。他们并不去见大祭师,因为海棠已经利用了她假冒的身分,在大祭师处得到了“缺口的天哨”的一切资料——其实也少得可怜,而且还全是传说中的资料: 一直向深山去,要翻过好多山,还有几个山岭的形状是相当特别的,容易辨认。最后,就会看到四面山峰合拢的“天哨”,会听到刺耳的风声,会找到“天哨”的缺口。然后,就可以从缺口中找到通道,进入“鬼界”了! 听起来,是这样儿戏,可就是凭着这些儿戏一样的“资料”,他们已在蛮荒的山区中行进了六天。原振侠从头到尾,没有问过海棠,就算给你找到了鬼界,有什么用呢?能在鬼界之中得到力量?又不准备抢夺大祭师的职位,要来自鬼界的力量干什么? 他不断地想着,有时,会发现一点问题,是以前忽略过去的。原振侠也想到,海棠说早已把大祭师的那些“薄片”弄到了手,他们的专家还曾研究过,“一点结果都没有”。这是不是真的呢?如果真是一点结果也没有,似乎很难达到必须到“鬼界”去探索的结论。 那么,是不是海棠瞒着他什么?又是不是为了要他和她一起来涉险,所以才……原振侠不敢想下去,也不想想下去。虽然他一直在想着,海棠曾说过“不择手段”这话,而事实也证明,他是涉险的最佳伴侣,或者说,是她能找到的最佳伴侣! 海棠是这次诡异莫名的旅程的提出者,可是在好几次,环境实在太过凶险之际,原振侠也在她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惊惧。要是她选择的伴侣不能坚持,整个旅程自然也早已不存在了! 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海棠已闭上了眼睛,可能睡着了。原振侠无论如何也无法设想,探索鬼界会重要得使海棠牺牲她自己,来换取他的参加。当然不是这样,他想,当然不是。 极不可解释的是,从那天晚上的热吻起,一直到今天晚上,在风声呼号之中,他才突然想起了黄绢。或许是由于这时紧密的、刺耳的风声,和那次他和黄绢在一起时的大风雪十分相近。 他绝无意把黄绢和海棠相比,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却隐隐觉得,两个美丽的女人,在外型上和处事的方式上尽管大不相同,但是她们内心深处的愿望,却大有相似之处。这两个美人儿,都有着同样的愿望——向上攀爬!她们心目中的最高目的地,似乎是没有止境的,高了还要再高,高了还要再高。 这或许是许多人的共同心态,可是那么美丽能干的美女,为什么也一样呢?而且,为甚么两个人,都成为他生命之中这么重要的人? 原振侠苦笑着,他的问题,当然不会有任何答案。他又想到了黄绢和海棠之间,另一个共同的地方——尽管他们已突破了男女之间最后的界限,可是他们相互之间,谁也没有提及一个“爱”字。 那又是为什么?他们之间,只是异性身体上的吸引,一种原始的吸引?还是海棠真的是为了要他踏上这个神的旅程,才这样做的? 强风掠过头罩,发出一种奇异的“嗡嗡”声。夜已深了,刚才有一大群飞蛾,扑扑地飞了过去,这时除了风声之外,什么别的声音也没有。 原振侠的心中的确有着许多疑问,可是这些疑问,除非他肯定海棠和他的关系,只是利用的关系,不然,疑问全是不成立的。他不愿意承认那些,但是那些疑问,却又隐隐约约,横亘在他的心中,这真是一个难以令人打破的闷局。 空气仍是那样潮湿厚重,尤其身上厚厚的棉布衣,使得一身的汗无从蒸发,更是出奇地不舒服。原振侠叹了一声——已经过去六天了,至多再有四天,非要回程不可,不然,就将永远葬身在这个蛮荒的崇岭之中,没有人能找到他! 原振侠虽然思潮起伏,但由于日间的行动,几乎每一秒钟都系生死于一线,在体力上和精神上,都形成极大的负担,所以想着想着,他也就沉沉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一睁开眼来,眼前又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在他睡着的时候,可能下过细雨,这时,也分不清眼前的一片浑蒙是细雨还是浓雾。在头罩眼睛部分处,有一些东西紧贴着玻璃在蠕动着——这种情形,他也已经习惯了,虽然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的时候,他和海棠都不由自主,发出尖锐的、充满了恐惧的尖叫声。 那是两天前的事,他们早上醒来,都觉得眼罩上有东西在蠕动,自然伸手将蠕动的东西抹去。那种东西似乎有着相当大的吸力,要很用力才能将之抹去。然后,他们看到他们身上的厚棉衣,突然变了颜色,变成了五彩绚丽,在愕然之中,再一细看,他们便不由自主,同时惊叫了起来。 他们的身上爬满了旱蚂蝗——一种专吸动物鲜血的环节纲蛭类生物,无头无脸,整个身子就是滑潺潺的一条软体。在它的腹际,有着无数的吸盘,只要一贴上动物的皮肤,就会用自己的身体,尽量吮吸动物的血液,直到身体膨胀到十倍以上为止。 那时,在他们身上的山蛭,每条至少有十公分长。当然,由于厚棉衣的阻隔,未曾使它们吸到血,可是身上爬满了那么丑恶的生物,那种令人遍体生寒而起疙瘩的感觉,也是难受之极。 那种旱蚂蝗扭动的软体,有着极绚丽的色彩。人体的气味将它们引来,而它们又吸不到血,所以扭动得特别可怕。原振侠当时估计过,如果他们不是由头到脚,都有着严密的保护的话,那么多山蛭,在一小时之内,就可以把他们的血吸干,使他们变成两具人干! 这时,因为已经有了上次的经验,原振侠并不害怕,只是用力拨去了玻璃上的山蛭——那又是另外一种,身体更大,而且是有着黑白花纹的,身上当然也全爬满了。 他看到海棠也醒了,正在解开固定他们身子的皮带,然后,身子在崖上擦着,尽可能将身上的旱蚂蝗擦掉。原振侠向海棠作了一个手势,两人一起缓缓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们吸进去的,绝不是什么山间清新的空气,而是闷热的、带着难以形容的腥味的空气,像是置身于无数腐烂了的鱼中一样。然后,他们又各自进食——把有着长尖嘴的牙膏管的尖嘴含在口中,挤一点“牙膏”进口。 在“进食”完毕之后,海棠的身子向原振侠靠了一靠,表示了她女性的温柔和关怀。原振侠看了一下手腕上的手表,时间是早上七时。他手腕上也戴着指南针,他们要一直向西北方向行进。 当他再吸了一口气,准备离开他们存身了一夜的地方之际,他说道:“希望今天可以看到……传说之中,到‘缺口的天哨’去必须经过的山峰。” 六天了,他们只是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大祭师提及的,在传说中说是必经的一些山峰,形状都十分特出,他们一座也未曾见到。 海棠轻轻“嗯”了一声,原振侠也用头罩靠近了她的头罩一下——他们只好用这种怪异的动作,来替代正常的拥抱和亲吻。 然后,原振侠抓起了一股山藤,用力地拉了一下。在他用力拉动那股山藤之际,把附在山藤上的几条蛇,震得向下跌了下来。原振侠看准了前面一个稍可立足处,汤了出去。 三小时之后,他们到了这个山峰的顶上,峰顶上的空气似乎清新些。当他们在一片灰蒙蒙之中向前望去之际,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就在前面不远处,他们看到了一座十分奇特的山峰。他们所能看到的,事实上只是那个山峰的上半部,以致整个山峰看起来,像是浮在灰色的海洋之上一样——“灰色的海洋”,就是厚厚的云层。 而他们也立即知道,能够看到这座山峰的上半部,也需要好运气才行,因为若是山峰上的云层再压低一些,他们就只能看到山峰的一截,也就看不出它的奇特之处了。又或者,云层更浓一点,将整个山峰遮住了,他们自然更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是的,那山峰最奇特之处,就是它的顶部。看它的下面,和其他的山峰并没有不同之处,但是它的顶部却可以看到,有一个明显的、由许多小山峰以向中心倾斜的形态所形成的一个缺口——所有的小山峰,看来都有着十分尖峭的顶尖,所以那情形和一般火山的火山口又不同。真要形容的话,似乎没有一座山峰可以比拟,那形状,就像是一只放大了亿万倍的一种海洋生物“藤壶”一样。 不过这样举例也没有用,“藤壶”并不常见,有很多人不知那是什么形状。总之,这时他们可以看到的,就是一个由许多小山峰围拱着的一个大山峰,情形正和传说中“缺口的天哨”一样! 原振侠和海棠在惊呼了一声之后,伸手指向前面,不约而同一起叫了起来:“缺口的天哨!” 然后,他们两人一起急速地喘着气,透过玻璃罩互望着,互相用眼色询问着。两人心中所想到的问题是同样的:真是“缺口的天哨”? 原振侠首先开口:“这……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见到指路的那些山峰?” 海棠并没有用言语回答,只是伸手向前一指,原振侠向前看去,呆了一呆。就这两句话工夫,刚才就在眼前的那座山峰不见了,深灰色的浓雾,已经将它完全遮住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刚才能看到那座山峰,真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那些指路的山峰,当然他们全都已经经过,只不过因为云雾的浓密,所以看不到而已。 第六章 这使得他们更确定,前面的那座山峰,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看起来,至多两天,他们就可以到达了!当他们同时想到这一点时,他们笨拙地拥在一起。 山顶上有足够的平地,可供他们相拥着转动身子,甚至跳跃着,可是他们仍然不敢除下头罩,来作一阵短暂的亲热。虽然山顶上看来什么也没有,可是谁知道,在这种不可测的环境之中会发生什么事,在他们身边的那一个草丛之中,就可能隐藏着不知多少死亡的危机。只要被来去如电的不知名毒虫咬上一口,他们就可能永远也离不开这个山顶了。原振侠一直感到,什么“鬼界”,这种蛮荒的虫蚁世界,根本就是鬼界! 眼看传说中的目的地已不再虚无飘渺,而是不久之后就可以到达,他们心境自然也极度愉快,精神更为之大振。原振侠又校定了一下方向,和海棠手拉着手,在不大的山顶上,来回走动了几步。在这种地方,能有一小幅平地,可以走上几步,也是十分难得的享受了。 海棠一直望着西北方,道:“‘缺口的天哨’在,鬼界也一定是有的!” 原振侠皱了皱眉(当然没有人可以看得到):“一个地名,和一个几乎连设想也不能的……名称,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海棠的声音有点激动:“有人曾在那里获得过超特的力量!” 原振侠自然无意泼冷水,可是他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这时自然而然便提了出来:“超异的力量,也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原振侠在说了这句话之后,像是感到海棠的身子略微震动了一下。但是由于身上的保护衣太臃肿,他不能太肯定,不过海棠却并没有回答。 原振侠又道:“若是真能从一个被称为‘鬼界’的地方得到特异的力量,大祭师应该有信心,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即使透过头罩,海棠的笑声听来仍是十分迷人动听:“他胆子小,到了一次圣墓,已是他的能力所能负担的极限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定要邀请你一起来,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普通人能经历的旅程。” 原振侠也笑着:“谢谢你的恭维,不过,这个理由似乎并不充分。” 海棠道:“其次,他不能肯定鬼界的力量,是不是真实的存在。” 原振侠听了,陡地一震,一句话已经要问出口了。可是海棠这句话才一出口,像是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而急于掩饰,不给原振侠有再说话的机会,立时又道:“别耽搁时间了,该要下山了!” 她说着,已经身子向下一斜,抓住了一股山藤,向下滑了下去。 原振侠也跟着做,但是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极点。海棠说大祭师不能肯定“来自鬼界的力量”是真实的,所以不会涉险,那么她呢?她坚持要来涉险,难道她肯定了,来自鬼界的力量是真实的? 照逻辑来说,应该这样! 但是,她又如何肯定呢?原振侠立刻又想到了来自圣墓的那些薄片——难道她和她代表的势力,在研究那些薄片之后,已有所发现,并不是像她说过的那样“什么结果也没有”? 原振侠也隐隐感到,海棠有许多事瞒着他。他陪着她到这种地方来,向死神挑战,把生死当作是游戏,而她却有许多事瞒着他! 这是原振侠极不愿意想及的事,可是却又不容得他不想! 下山的攀缘比较快速,由于他们都佩戴着特制的手套,所以有很多时候可以循着山藤直滑下去,节省不少体力。到了半山腰,他们发现有一道天然的石梁,连结着对面的山峰,石梁大约有一百多公尺,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窄。若是由这道石梁走过去,可以节省至少十小时的攀缘。 到了石梁面前,他们又互相用眼光征询着对方的意见。原振侠向石梁看去,那是大自然在山岭形成之际留下的奇迹,全然像是一座架空的天桥,石梁下面仍然是云雾缭绕的山谷。石梁最宽处超过十公尺,而且上面十分平坦,足可供人步行,但是有将近十公尺的一段,却只有一公尺宽,而且看来相当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只要那狭窄的一段,可以负担起我们的体重,就可以过去。” 海棠点了点头:“看起来不成问题,但是为了妥当,还是一个一个过去的好!” 原振侠同意海棠的主意,他先向石梁上攀上去。 开始的一段全是嶙峋怪石,而且在怪石的隙缝中,全是身子十分细小、通体碧蓝色的一种毒蛇。当原振侠的身子,在那些毒蛇之间慢慢移动之际,他有几乎以为自己也成了一条蛇的错觉。 他几次回头,海棠都跟在他的后面。经过了那一程之后,前面一段又宽又平坦,他们直起身子来向前走着。可是走了不过几步,一大团浓黑色的云雾,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陡然笼罩了过来,不但是云雾,而且还卷起了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强风! 那股强风,不但令得他们身子摇摆,而且站立不稳,他们立时一起伏了下来。幸好这股强风不是在他们处于石梁最窄处袭来,不然,他们之中的一个,就有可能被吹得跌下石梁去。 当他们伏下身之后,又浓又重的云雾,在他们的身边流动着。他们虽然是手拉着手伏在地上,可是在浓雾团袭来之际,他们相互之间,竟然无法看到对方。 强风把石梁上粗大的野藤,吹得如同妖魔的手臂一样乱挥乱舞,打在石梁上,发出可怕的“啪啪”的声响。有几股藤打到了他们的身上,虽然隔着保护衣,仍然使他们感到疼痛。看出去,在浓灰色的云雾中,无数野藤飞舞,那使他们有伏在一个怒发如狂的大妖魔头顶的感觉。 由于风势实在太强劲,他们都紧伏着不敢动。而且,很快就发觉一只手难以固定身子不动,所以他们分开了互握着的手,双手尽量地抓紧可以固定身子的东西。 原振侠左手把一股粗大的野藤,在手腕上打了三个转,右手手臂紧抱住一块凸出的岩石,至于海棠用什么法子固定身子,他已经无法看得见了。人枉称万物之灵,在这时候,真还不如两只蚁。 在他们勉力和强风对抗了不到两分钟之后,极大的雨点挟着强风,已自四面八方了下来。原振侠再也想不到雨点可以如此之大,雨点打在石梁上的声音,简直如同千军万马一起在擂着战鼓一样震耳欲聋。打在他们的头罩之上,就像是有人拿着铁,不断在敲着他们的头罩。 看出去,根本什么也看不见,狂风暴雨之中,人更是渺小得可怜! 这一场暴风雨,足足维持了半小时之久,比起过去的六天可怕旅程来,这半小时更是可怕之最。如果说过去的六天旅程,有使人身在鬼域之感,那么在这暴风雨中的半小时,使人感到自己根本已不存在,不存在于任何境域之中,整个人都已成为飞灰一般! 由于风势和雨势终于小了下来,原振侠勉强抬起头,看到海棠就在他不远处,也正抬头在向他望来。在那一刹间,原振侠的心中有一个极强烈的冲动,他辛苦地挪移着身子靠近海棠,然后示意海棠,两人再一起移动着,使他们的头部靠近一块大石。 在大石后面风势比较小,原振侠直视着海棠,两人的头罩玻璃上全是纵横的雨水,看出去,对方的眼睛不是看得很清楚。但是原振侠还是努力凝视着,然后他用十分激动的语气道:“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我们一样,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和大自然搏斗求存!” 海棠用点头的动作,代替了回答。 原振侠几乎是在喊叫:“所以,我们之间如果互相再隐瞒什么,那简直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 海棠陡然震动了一下,然后,大约是不到三秒钟的静止。本来她是伏着的,这时突然改变了一下姿势,变成了仰着。 雨虽然说小了些,但仍然比普通情形下能遇到的大雨更大。雨点打在她眼罩的玻璃上,使得原振侠根本看不清她的眼神是怎样的。 她仰躺着不动,足有一分钟之久才又转过身来。听来她的声音十分低,在风雨声中几乎听不见:“我不会隐瞒你什么!”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 海棠确然因为他的话,而感到了极度的激动,而她的回答是“我不会隐瞒你”,而不是“没有隐瞒你”,这证明她的确有重大的事隐瞒着! 尽管如今的处境,是绝不适宜讨论或争辩什么的,原振侠仍然大声叫:“说出来!” 海棠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听了原振侠的叫喊之后,突然伸手紧握住了原振侠的手臂,而且把她的身子尽量向原振侠靠了过来,直到他们两个人的眼罩玻璃碰在一起。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由于他们的眼睛相隔太近了,一样无法互相看到对方的眼神。不过,原振侠可以清楚听到海棠的话:“到了目的地,我一定会告诉你!” 原振侠立时道:“不!” 他可以听到海棠急速的喘气声:“那么,至少到我们可以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我不要隔着面罩……和你说那么重要的话!” 原振侠叹了一声,搂了搂海棠,表示了他的屈服。 海棠果然有事瞒着他!他立刻想到,是什么事呢?他的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是什么都不要紧,他最怕的是海棠是为了利用他,而不择手段把她那么美丽的身子给了他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原振侠又震栗了一下,那么,在那么美丽的身子之中的灵魂,也未免太丑恶了! 风雨渐渐转弱,海棠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低声说着话。她的声音听来有点干涩:“石梁在雨后很滑,要加倍小心!”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雨后,石梁上本来厚厚的青苔,看起来是带滑腻的浓绿色。在青苔之中,奇迹似地,许多颜色鲜艳绝伦的菌类,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冒出来,这些毒菌,每一个都可以致人于死。原振侠真不明白,这么低等的植物,为什么也要使自己充满了毒质?尽可以有许多方法生存繁殖的,可是在这个充满毒物的环境之中,彷佛没有毒性,就不能生存了! 他们一起缓缓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当来到了石梁上很窄的那一段时,原振侠先伏了下来,小心地向前俯伏爬行着,很快就爬了过去。等到海棠又爬了过去之后,他们又可以直起身子来向前走。 这座石梁,看来虽然惊险异常,但是在这几天的旅程来说,还算是最舒适的一段历程了。 过了石梁,他们又在天黑之前攀上了另一个山峰顶。在那个山峰顶上向前看去,“缺口的天哨”就在眼前,直线距离只怕不超过三公里。在浓重昏暗的暮色之中,他们可以听到一阵又一阵尖利的、如同哨子声一样的声音,那自然是风吹过山峰缺口时所发出的声音。 听了这种如同有硕大无朋的口,在吹哨时发出的声音,才知道“天哨”这个地名,是如何确切! 这时,他们存身的那个山峰,有着一块相当平整的平地,甚至可以供他们躺下来。原振侠取出了一种化学粉末撒在平地附近的矮树丛中,然后点着了火,矮树丛立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燃烧了起来,燃烧了半小时之久才停息。由于空气的潮湿,在燃烧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火焰,只有浓烟。 这也正是原振侠的目的——浓烟对于驱除虫蚁毒蚊有极显着的功效。原振侠在浓烟四冒之际,伸手待将头罩取下来,可是海棠却握住了他的双手,她双眼之中现出恳求的神色,望着原振侠,缓缓摇着头。 原振侠又心软了。他本来是想各自除下头罩之后,就可以听听海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他,可是海棠却阻止了他这么做。 为什么呢?是海棠不想说,不愿意说,拖得一刻是一刻?还是她觉得,即使四周全是浓烟,脱下头罩还是十分危险的? 不管怎样,看到了玻璃片后面海棠的眼神,原振侠就无法再坚持下去。 他们又用“牙膏”作为晚餐,然后,两人一起躺了下来,谁也不说话。浓黑的天空,像是直接压在他们胸口一样。等到浓烟散尽之后,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没有星,没有月。 不过他们可以伸直身子躺着,这无论如何比起昨晚来好得多了。海棠向原振侠靠了靠,原振侠自然地把她搂在怀里,把自己的手臂作为她的枕头。 有一群闪着暗青色光芒的不知名甲虫,在他们的身边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响。远处,来自“天哨”尖利的呼啸声,一阵紧,一阵慢,听了令人全身颤栗,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发生一阵阵的抽搐。 原振侠叹了一声:“真想不到地球上还有这样的地方!我总算有点明白,为什么传说中力量是来自魔鬼,而不是来自神灵了——这里,这几天,我们不正是和处身在鬼域之中一样吗?” 海棠先是不出声,过了一会,才道:“你认为‘鬼界’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形容词,单指这里环境的可怕而言,而没有别的实在的意思?” 原振侠摇头:“还会有什么意思?” 海棠又沉默了片刻:“这一带山区,在我们看来自然和鬼域一样,但是在山区土生土长的土着来说,不见得会有同样的印象!”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立时想到,把“鬼界”这个词带到人间来的,是那个第一任大祭师,大祭师自然是在山区长大的,和他们来自文明世界不同,正如海棠所说,会不会和他们一样有同样的感觉呢? 这时,浓黑又开始包围他们。那种鬼气森森的感觉,对他们来说自然浓烈之极,但土着显然是不会有同样感受的! 那么“鬼界”这个词,是另外有具体的意义的了? 原振侠转过头去,望向海棠,海棠像是知道他心中的疑问一样,徐徐地道:“这一带土着的语言,是一种原始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强,而且也很简单直接,不像成熟了的语言那样,有那么多的花巧。所以,在他们的语言之中,‘鬼界’这个词,就要从最简单原始的方面来了解。” 原振侠苦笑:“如果只照字面来看,最简单的含义,就是鬼的境界,或者是鬼的地界,那又有什么含义?” 海棠立时道:“怎么没有?含义再明白也没有了,就是鬼聚居的地方。” 原振侠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就是‘阴间地狱’?” 海棠沉默了半晌,才道:“在佛经故事之中,鬼魂聚居的地方是‘阴间’,阴间,当然也就是鬼界了。” 海棠说得十分认真,可是原振侠在听了之后,却只觉得好笑:“阴间也有很多别名,中国人就有一个名称:酆都城。据说四川省有一个县,就叫酆都县,在那个县中有一座庙,庙中有一扇不知通向何处的门。历代县官上任,都要加一张封条上去,绝不准人开启。据说,那道门的后面,就有一条通道,是通向阴间的!” 或许是由于原振侠的语气有着太多的揶揄的意味在内,所以海棠并没有立刻回答。 而原振侠又笑了起来:“这个传说,和缺口的天哨之内有一条通道,可以通向鬼界,倒十分接近。真可惜我们早没有想到这一点,不然的话,就到酆都县去走一遭,总比这几天的旅程愉快多了!” 海棠的声音相当低沉:“传说有相同的地方,但是如今的传说,有实际的证据。大祭师从圣墓中,带回来的那一箱东西——”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忽然又改了口:“我曾研究过土着的语言,发现在土着语言中的‘鬼’字,含有十分神的、巨大的、不能算是邪恶的力量的意思在内,他们崇拜这种力量。” 当海棠在解释土着语言中“鬼”的含义之初,原振侠并没有怎么用心听。可是等海棠说完之后,他陡然想起了海棠想要进一步说明的是什么,他不禁一怔:“你的意思是,照土语来解释,‘鬼界’可以解释为,一群有神力量的人聚居的所在?” 海棠只纠正了一个字:“一群有神力量的鬼聚居的所在!” 她特别把“鬼”字说得十分响亮,原振侠不由自主,陡地坐了起来,转过头,望向海棠。他自然看不到海棠的神情,但是他至少可以听出,海棠的声音是十分认真的! 一时之间,他思绪十分紊乱。海棠说得这样肯定,那表示她确信,真有一群有神力量的“鬼”,聚居在一处地方,而那处地方,可以由“缺口的天哨”进入! 原振侠早就知道,自己这次探险历程非比寻常,但是他也绝未曾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真的和鬼接触的地步! 鬼是什么呢?从字面上来看,魔鬼和鬼魂又有不同,那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一种现象。如果这种现象变成实实在在,那么,处身于一群鬼之间,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 这实在是无法想下去的事,他的声音有点干涩:“你认为真有一群鬼……在那里生活?”他大力摇头:“我也混乱了,‘鬼’怎么可以和‘生活’这样的词关联在一起?鬼,是人死了之后才叫鬼的,既然死了,如何还会有生活?” 海棠摇头,她也坐了起来:“这只不过是语言上引起的混乱,鬼,可以是人死了之后的一种存在,也可以如同土语之中,是一种有强大神力量存在的代名词!” 原振侠闷哼一声:“存在,是一种什么形式的存在?” 海棠的双眼在黑暗之中闪着光:“不知道,我们正要去弄明白它!” 原振侠呆了半晌,他的思绪依然紊乱。过了半晌,他才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海棠的语音之中有点讶异:“我以为你早已明白了,我们在未曾出发之前,你就知道要到鬼界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不知道……‘鬼界’竟可以作那么实在的解释——” 他说到这里,陡然又想起了一些事来,那令他感到了一股寒意,使得他一开口,声音也变得尖利。 自然,那也有一半原因,是由于想到了那些事之后,心情变得十分激动之故。 原振侠用尖利的声音道:“你是早已肯定了,有那么一种具有神力量的存在的。你的目的,是你,或者该说你们,想利用这种力量!” 或许是由于原振侠太激动了,所以他的声音听来有异寻常。他尖利的声音,和尖锐的风声夹杂在一起,令他自己也有吃惊之感。 海棠不出声,双手捧住了头罩,一动不动地坐着。原振侠还想向她追问什么,可是口唇发着颤,一时之间竟讲不出话来。 然而,他的心情虽然激动,思路还是十分清楚的,他陡然又想到了一点。他要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才能再发出问题:“你们……你们在得到了大祭师的那一箱薄片之后,进行研究,是已经有了结果的,是不是?你告诉我研究下来一点结果也没有,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话,是不是?” 他一面追问着,一面双手按住了海棠的肩头,用力地摇着。 海棠一点也不抵抗,任由原振侠摇撼着她的身子。直到原振侠摇了她好几十下,她才抬起头来,用腻得化不开的声音道:“你……请你……别那么狂暴,我……” 原振侠陡地住了手,整个人如同受到雷击一样地怔呆,几乎连呼吸也停止,几乎令血液也为之凝结! 海棠这时所说的那句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而是第二次了。就在那个他这一生再也不会忘记的那个晚上,在他的住所,当他紧拥着海棠柔软香馥的身子,全然沉浸在无比的欢愉时,海棠就曾喘息着,讲过了这样的一句话。 这时,原振侠只觉得他的身体之内,似乎也有着烈风在吹袭,以致整个身子都充满了嗡嗡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他才定过神来。在他震动那一段时间中,他思绪杂乱之极,等他又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听来是那么疲倦,那么无力,他只问了三个字:“是不是?” 海棠的眼睛在玻璃罩下闪动着,原振侠可以感觉得到,在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中噙着泪水。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海棠的回答,竟是那么肯定和简单:“是!” 原振侠一听得这样的回答,像是整个人一下子都了气一样。他本来是坐着的,这时,缓缓地仰躺了下来,一动也不想动。 那些薄片,海棠他们曾研究过,而且有了结果,这就是海棠一定要到“缺口的天哨”来的原因。由此,自然可以证明海棠的一切行动,都是有计划、有目的的。 海棠的一切行动都有计划目的,那自然包括了她邀请自己前去探索,而遭到了拒绝之后,那一连串行动在内! 那一连串行动,在原振侠来说,是如此美好,如此值得回味,如此纯真,如此象征着生活之中最欢愉的一面!但现在证明一切全是相反的,那只不过是一个女特务人员,为了达成任务,而不择手段的一种行动而已。 而他,原振侠,自以为有幸得到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女郎的崇高感情,但实际上他只不过是被利用了的工具,一条被诱人的饵诱得上了钩的鱼!虽然用来引诱他的饵,几乎是没有任何鱼可以抗拒的,但他毕竟是一条上了钩的鱼! 当这一切都明白了之后,原振侠真的感到了疲乏,疲乏得连动一动手指的气力都没有了。他真难以想像过去的几天来,他一寸一寸地在峭壁上移动,在那么可怕的蛮荒山岭之中,是怎么度过来的! 他甚至闭上眼睛,他要什么都不去想。但是他只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那种屈辱感和难以形容的伤心和失望,像是巨大无比的铁一样,一下又一下捶击着他。 他感到胸口真的有一些重压,他知道一定是海棠把头靠向他的胸口。她想表示什么呢?表示亲热,还是表示歉意? 原振侠真想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他连发笑的气力都没有,他只是无力地睁开了眼。本来,他只是想看上一眼,再闭上眼睛的,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也不知道自己以后应该怎么做。 可是当他一睁开眼来之后,他不禁怔住了,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海棠! 海棠就在他的身边,他本来就应该一睁开眼来就看到海棠的。可是,令得他震惊的是,海棠已经脱去了头罩,他真正看到了海棠,而不是戴着头罩的海棠! 在黝暗的光线下,海棠的俏脸,看来是那样苍白,那样凄楚而令人心酸。 她的口唇微颤着,可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或许是为了不发出声来,她洁白整齐的牙齿,轻咬着下唇。泪水自她莹澈的双眼之中,地流出来,无声地,沿着她白玉一般的脸颊向下流,一直流到她尖巧的惹人喜爱的下颔。 泪水在海棠的下颔上凝成了一大滴,然后再落下来,一滴又一滴。她一定已流了相当多泪,满面都是泪痕,有几丝头发因为泪水而沾在她的脸颊上,她也没有拂开它们。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原振侠,伏在原振侠的胸口,望着原振侠。 原振侠才一看到海棠时,只想到一点:除去了头罩,那太危险了!所以他才感到震动。 可是,接着,海棠那种动人的神情,却使他忘记了一切。海棠只是望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一个字也没有说,可是她的眼神,却胜过了千言万语!原振侠在怔呆过去了之后,双臂一环,紧紧将她搂在怀中。 而也就在这时,黑暗之中有暗黄的光芒闪动,已向着海棠袭了过来。原振侠发出了一声惊呼,幸好他早一步把海棠的头搂进了怀中,所以他能及时把来袭的不知名的什么毒虫,一下拍了开去,然后他以极快的动作,提起头罩来套向海棠。 几乎是在一秒钟之间,那种暗黄色的光芒——毒虫的眼睛发出来的,环绕在他们的周围,像是无数妖魔在飞舞一样。 原振侠仍然搂着海棠,过了半晌他才道:“你……不应该这样做!” 海棠不出声,只是柔顺地依偎着原振侠。 原振侠叹了一声,连他自己也有点不明白,刚才的那句话,是说海棠不应该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除下头罩呢,还是在说,她不应该为了达成任务而利用他。反正海棠没有出声,那就随便她怎么去想好了。 第七章 维持了好一会沉默,海棠才挪动了一下身子,取出了饮水来,把吸管先伸进原振侠的口中。原振侠正感到了口渴,喝了一大口——为了摄取营养,饮水也早已加上各种人体必需的营养成分。 海棠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又紧靠着原振侠,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道:“我睡不着。”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明天你就可以到目的地了!当然兴奋。” 海棠的声音仍是那么平静:“我知道,你不肯陪我走完最后一段路程了。”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才道:“陪你,我肯!陪你代表的势力,陪你去完成任务,我不肯!” 海棠叹了一声,把头枕在原振侠的胸口,原振侠再度轻搂住了她。 又过了半天,海棠才道:“我要对你说很多话,你喜欢听也好,不喜欢也好!” 原振侠本来想说:“只要你不再骗我、利用我,自你口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声音,都是人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可是他却没有那么说,只是低叹了一声。 海棠也低叹了一声,才道:“我是干什么的,你当然知道,我也不必多说了。在我一出世之后不久,就被人决定了我的命运,要训练我成为一个出色的特别工作人员。当这个命运降临在我身上之际,我是无法反抗的,那时,我甚至还没有学会走路。” 原振侠开始感到海棠想说什么,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但他仍然没有说什么。 海棠的声调却出奇地平静:“于是,我就开始接受严格的训练,在十五岁之前,我几乎是和整个世界隔绝的,只是接受各种各样的训练,一天超过十八小时。训练的项目之多,知识和体能方面的都有,我相信一个普通人,一百五十年也学不了那么多东西。我的确学了不少,成绩超卓,那使我成为我同类中最出色的一个!” 原振侠喃喃地说了一句:“毫无疑问!” 海棠握紧了原振侠的手:“最重要的是,我接受了知识和体能的训练之外,也无可抗拒地接受了思想观念、思想方法的训练,使我真正认为,我的生命是为了唯一的目的而存在的,这目的是:完成上级交下来的任务。为了完成任务,我可以不理全人类所共同遵奉的一些普通的生命原则,例如道德、感情、人性等等。” 她说到这里,气息有点急促。原振侠忙道:“如果你不愿说的话……其实,人性也不那么美好,很多人为了达到目的,也是不理会那些原则的。” 海棠的声音有点迟疑:“别人在这样做的时候,是不是多少会有一点迟疑?而我,是认为理所当然的!” 原振侠苦笑:“还不是一样?结果是不变的!” 海棠呆了片刻,才道:“很谢谢你维护我,不过我自己确切知道……不是那回事!” 原振侠没有出声,他心中在问自己:我在维护她?我为什么要维护她?我对她的身分是这样厌恶,对她的行为是如此不同意,怎么会去维护她?可是,为什么当她在自我剖析和自责的时候,又会为她解说呢? 原振侠感到了一阵迷惘,在男女之情上,他总是迷惘的,不过这次迷惘更深切!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片刻,海棠才又道:“总之,我是一个经过精心培养出来的……‘人形工具’,这是我替自己取的名字。我生存的目的,就是随时准备接受命令,再不择手段去完成任务。就像是一柄凿子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一头接受打击,一头凿开木头一样。” 原振侠又苦笑了一下:“听起来很悲观,但至少还有一个生命的目的,很多人是连活着有什么目的,都不知道的!” 海棠用她深邃的眸子,凝视了原振侠一会:“我不知道你也会有那么伤感的一面。” 原振侠的回答听来很不合理,但在这时的心情下,他却自然而然讲了出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海棠又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在我所接受的训练之中,有一条是一直被提及的,那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比起异性的特工人员来,有一个更优越的条件,那就是她本人——” 原振侠听到这里,已经感到了一股寒意掠过全身。虽然在厚厚的保护衣之下,在湿热的空气中,他是不应该有这样感觉的,但这时他真正感到了寒意! 他知道,海棠快要说到他最不敢想的那件事了! 他像是呻吟似地道:“别……说下去了,海棠,别再说下去了。” 可是海棠却喘着气:“让我说下去,要是现在我不说,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有说的勇气了!” 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气,自顾自又继续说下去:“我们的信条是,在有必要时,在要完成的任务真正重要时,就可以把自己作为——” 海棠讲到这里,原振侠挣扎着想站起来躲开去,不再听海棠的话,但是海棠的眼光却使得他心直向下沉,没有移动的气力。 海棠的声音却十分平静,像是她在讲的是别人的事,和她全然无关一样——虽然原振侠可以毫无疑问,在她的眼神之中,看到她内心深处的那种无可比拟的哀伤。她道:“尤其是一个美女的第一次,几乎可以成为一定达到目的的武器!”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心中感到一阵绞痛。事实的真相果然如此,那么风光旖旎的一夜,那么可以回忆一生的一夜,事实上就是那样丑恶,只不过是海棠为了达到目的,而用她自己作武器,他只不过是被击败了、被利用了的一个可怜虫! 原振侠感到一片迷惘,过了好一会,才道:“你的任务真的那么重要……值得你……使用……这只能用一次的武器?” 海棠这次并没有立时回答,只是无目的地挥着手。良久,才道:“或许……我不知道,但一定要有那一次的。当我懂事之后,我一直在做噩梦,不知道自己的第一次,会……会和什么人发生?在梦中,我见到的全是各种各样令人恶心之极的怪物,而我不得不和他们……” 原振侠的声音苦涩:“我就是你梦中的那些怪物之一?事实可能比梦境更可怕!” 海棠的声音极低:“你明知道不是的,何必这样子……说?我一点也不后悔,虽然当时,我的目的只不过要你作我此行的伴侣,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不论你对我的观感怎么样,我……很高兴……在我生命历程之中,占那么重要位置的人是你!” 原振侠心跳得十分剧烈,长长叹了一声。有一个问题,他是非问不可的:“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我和你一起来,比我体力、智力更好的人,在你们的组织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 海棠道:“是!我知道自己的卑劣,自然也知道组织中其余人的卑劣,不会在我之下。如果我选择组织中的人作同伴,那个同伴,就会比沿途所遇到的一切凶险,更加危险!” 原振侠感到了震栗——海棠说出了为什么要选中他的真正原因,原因听来是如此简单,但其中却包括了不知多少对人性丑恶的控诉! 人是危险的,在一些动物园的入口处,会有一个除了一面有铁栅,其余各面都密封的大笼子,在笼子前竖上警告的牌子:“小心,笼内是世上最危险的动物!”当参观者站在有铁栅的一面,向笼内看去时,可以看到笼内是一面镜子,参观者看到的是自己——人! 人是最危险的动物,在残害同类方面,会使用种种其他动物所不会用的残酷、丑恶和卑劣的方法。不论是冠冕堂皇地残害,或是偷偷摸摸地残害,在人类有纪录的历史之中,在现实社会生活之中,都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 自然,在特务组织之中,人性的丑恶更被集中,被提炼到了顶峰。特务和特务之间,除了利害关系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关系。 人性在丑恶的一面之外,多少还有良善的一面,但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特务,几乎不可能再有良善的一面! 在震栗之余,原振侠又感到了一片迷惘——海棠呢?她是一个自小就接受严格训练的特务,在她身上应该也只有丑恶,没有良善。但是,她为什么这时向自己说了那么多? 真难以想像,她现在的倾诉也有着丑恶的目的? 海棠叹了一声:“你明白了?你不会和我争功,会全心全意和我一起到达目的地。保护衣可以使我免受虫蚁毒蛇的侵害,但是绝防止不了另外一个人对我的加害。而且,如果我也不可避免地要想怎样去害他,这样我就永远无法达到目的。” 原振侠苦笑着,他这时才知道,他对特务组织中的成员的内心世界,所了解的是如此之少。这不是正常人所能了解的,即使是现在,他在震栗之余,也不认为自己究竟了解了多少! 他喃喃地问:“如果……我是你们组织中的一员,你会怎么对付我?” 海棠想了一想:“不知道,我会……尽量利用他——当他还可以利用的时候。而当他没有利用价值之际,我就会先下手为强,不择手段!” 她说得如此之坦率,使得原振侠牙齿不由自主,因为身子的剧烈发抖而“得得”作响。他挣扎着道:“你……对我的……态度,也是……一样?” 海棠幽幽地叹了一声:“如果对你也是一样的话,我就不会把一切全告诉你了!” 原振侠听了之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海棠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柔情蜜意,自然她的话是可信的,大可松一口气! 虽然在长吁了一口气之后,他立即又想到:真能松一口气吗?但那只是模模糊糊的一想,他根本不愿再想下去。海棠对自己是不同的,他心理上需要肯定这一点,不然,他精神会崩溃,无法支持下去! 海棠的声音更温柔动听:“你为什么不问我,这次的任务究竟有多重要,值得我用我自己来作武器?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一切!” 原振侠早就想问这个问题的了,他缓缓地道:“是不是在研究大祭师自圣墓中,带回来的那些薄片的过程中,你们有了重大的发现?” 海棠柔声道:“是,不单是重大的发现,而且是极其惊人的发现。” 原振侠没有再问是什么惊人的发现,海棠既然答应了会告诉他,那就一定会说下去的。 海棠在停了一下之后,更靠近原振侠:“那些薄片,在我们知道大祭师带到了美国,想去弄明白那是什么之后,多少已有点消息透露出来——美国的一些尖端科学机构,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自然,也由于新几内亚是一个落后国家,那些机构也不屑去作进一步的研究。当我报告上去之后,上面很有兴趣,所以才有了窃取薄片的行动。” 海棠略停了一停:“等到我们的专家,开始研究那些薄片之际,你不知道有没有留意一则消息?消息虽然经过严密的封锁,但还是有一点漏了出来,美国的间谍卫星,就拍摄到了这场变故的照片。” 海棠的话,像是在突然之间转变了话题,可是原振侠听了,却陡然吃了一惊。他知道海棠所说的那个“变故”——在美国的间谍卫星,发现了这场变故之后,曾经有过一阵子的轰动。但由于新闻的严密封锁,所以外界无法得知详情,只知道在一个著名的核武基地中,曾经发生了一场小型的核爆,推测是由于意外。 事后,附近的一些辐射资料站,都曾集到空气中辐射大大增加的证据。真正的情形,由于所在国不公布,那是国家的最高机密,自然各国的情报人员曾因之而大肆活动了一番,但也只能知道那是一场意外而已。 原振侠是在一份著名的军事分析杂志上,读到了一篇报导,知道这件事的。杂志的作者说,可能是在进行一项新的核分裂的试验而发生了意外,估计这场小型核爆,造成了极严重的人力和物力的损失。 现在,海棠忽然提起了这件意外来,那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小型核爆,竟然和那一箱薄片有关?这实在是令人震骇的事,原振侠想问些什么,可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海棠的声音有点苦涩:“这次变故的后果十分严重,我们不但损失了基地上的全部设备,而且,一个师的部队全部死亡。爆炸发生之后,核子先遣部队……这是一个密部队,他们的任务是在核爆之后,在严密的防辐射措施之下,首先进入核爆地区执行任务的部队。” 原振侠道:“我知道,各国都有这种负有特殊任务的核子先遣部队。” 海棠停了片刻:“核子先遣部队的报告是说,爆炸发生在研究室,爆炸后产生的热力,几乎和太阳内部的温度相若,破坏力之强,根本不可想像!” 原振侠的声音有点急促:“那和……我们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海棠道:“你听我说下去。当时,先遣部队测到的爆炸现场的辐射量之高,已超过了仪器所能负荷的程度,所以,先遣部队的防护措施,也不足以抵御那么强烈的辐射。事后,进入爆炸现场一平方公里范围之内的先遣部队,也无一幸免,全在极大的痛苦之中死亡!” 原振侠实在无法抑制自己心头的震撼,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声来。 海棠的声音变得沉重:“这自然令得最高层震动,因为这样强大威力的爆炸,绝不是我们所拥有的核武器所能形成的。究竟为什么会有了这种爆炸,全然无法知道,因为基地上所有人全死了,所有的设施全被破坏了。只有一点可供追索,那就是,在爆炸发生的时候,正是研究所在开始研究经由特工部门转到了研究所的那一箱薄片。也就是说,当时,研究所中唯一的‘外来物’,就是那一箱薄片!” 原振侠了一口口水:“那……绝不能说爆炸是这箱薄片造成的!” 海棠缓缓转头:“基地的安全工作一向极好,而且最主要的是,绝没有任何原来的东西,可以产生这样强大威力的爆炸!” 原振侠不再出声——来自长久传说的一个墓穴中的不知名的东西,会形成一场小型的核爆,这实在是无法想像的事。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无法将这种事联结在一起! 原振侠无目的地挥着手:“不可能,绝不可能!那些薄片如果会形成核爆,那么大祭师带着它们来来去去,早就受辐射能的影响而死亡了!爆炸的威力那么强大,所有接触过那些薄片的人,都不能生存!” 海棠道:“或许有某种方法,可以使强烈的辐射能,只在某种情形之下发生,而在正常的情形下,一点也不会外?” 原振侠又一怔:“天,你想说明什么?” 海棠并不直接回答,只是道:“你听我说下去。在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只有那箱薄片受嫌疑最大之后,我就被召去参加一个极密极重要的高层会议。进入了会场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处境的危险!” 原振侠“啊”地一声:“是啊,如果认定了那箱薄片是罪魁,那么,薄片是经由你的手转出去的,你自然有着制造破坏的嫌疑!” 紧靠着原振侠的海棠,身子在发着抖,虽然隔着两层厚棉衣,原振侠仍然可以感觉到海棠的颤抖是何等剧烈。由此也可知,她当时的处境是如何凶险! 她低叹了一声:“是,我就被控制造破坏的罪名。唉,当时情形之凶险……我宁愿在如今这样的环境中一辈子,也不情愿在那个会场中留一分钟!我连想也未曾想到过,会有这样的指控加在我的身上,当时我震骇过度,全然不知如何为自己辩护。幸好我们组织的最高负责人,并不同意这样的指控,详细说明了那些薄片的来龙去脉,并且提出了他的一个看法。他的一番话,算是暂时把我从危险之中救了出来。” 原振侠只觉得自己的思绪一片混乱。在他想来,对海棠的指控是全然没有根据的。但是他也知道,当遭受到了那么重大的损失,又是在一个全然没有法律程序的地方,海棠成为替罪的羔羊,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在这样的情形下,组织的最高领导人,又有什么法子替海棠开脱呢?原振侠迅速地转着念,一点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来。 海棠苦笑了一下,吸了一口气:“他提出来的设想,是极其惊人的。” 她讲了一句,又顿了一顿,才把组织首脑的话说了出来。 首脑的设想,的确十分惊人,而且极大胆而富于想像力。若是用海棠转叙的方法写出来,就没有那么直接,所以还是把他的话直接写出来的好。 以下,就是那个首脑的话。 “我们今天在这里所提及的,是一个极严重的问题,甚至可以说,关系到我们国家的生死存亡。大家都已经知道,那次变故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损失,那简直是一场核子战争的雏型,而我们在这场核子战争之中,是彻底失败的一方。 “巨变发生之后,由于已经没有生还者,所以变故是如何发生的,只好依靠推测。在经过反覆的研究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变故来自那一箱正在进行研究的物体。这物体的来源大家都知道的,它和巴布亚新几内亚地区的一个传说有关,其中的一片,有可能是造成一个物理学家致死的原因。是不是几百片在一起,就会在研究过程中,形成一场猛烈的核爆呢?如果肯定了这一点,我们就得追溯那个古老的传说。 “关于那个传说的资料,各位请参看会议文件第三号附件。概括起来说,传说是说,当一个人到了一处地方之后,他就获得了巨大的力量。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传说有实际的物体作支持。虽然那个物体,根本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但如果我们设定它们是巨变的根源,又假设是当时那个人,从那处地方带回来的,这就大有研究的余地。 “我要求大家用心听,因为我会提出我的假设,而我的假设,几乎是超越人类知识范畴的。请无论如何不要打断我的话头,在追求现代化的同时,我想,适当的幻想力,是十分重要的。 “假设之一,所谓来自‘鬼界的力量’真有其事,而力量的来源,就是那箱子中的薄片。第一代大祭师一定懂得如何运用那箱薄片,使他有异常的力量,这才能成为各部落一致崇敬的大祭师。 “假设之二,是那箱薄片来自一个叫‘鬼界’的所在。由于有物件作为佐证,也可以假定,真有那样一个所在。 “假设之三,就是在‘鬼界’那个所在,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又或是有不可思议的‘人’,可以给到过那里的人以奇异的力量。 “如果一些薄片,已有这样的威力,那么,在‘鬼界’之中,一定有着更强大的力量——这是我的假设之四。 “根据我的几点假设,得到的一个结论就是,在那个被称为‘鬼界’的所在,有着可以提供强大力量的可能。如果我们能得到这种力量,那么不但可以弥补我们在那次意外的损失,也可以使我们在毁灭性的武器的发展上,一跃而成为世界之首。所以,必须要有最干练的人员到那个地方去,而海棠是最适宜担任这项任务的人。 “一定有人会问,就算我的假设全部成立,那地方的这种力量是怎么来的?那又要作进一步的假设,我的假设是,它来自地球之外的另一星球。在那个被称为‘鬼界’的地方,不但可能有那种力量在,也有可能,有带来这种力量的人在——” (当首脑讲到这里的时候,有一个地位相当的与会者提出了反对意见:“把那么重大的事故,寄托在一些虚幻的设想上,这太不切实际了!”) (首脑的回答是:“设想或者是不切实际的,但是去从事真正的探索,就十分切实际。所以我的提议,是海棠要到那地方去一趟!”) “海棠,你到‘鬼界’去的任务一定要完成,不论你用什么方式去完成。你要把那边的力量带回来,要使这种力量属于我们!海棠,你能不能完成任务?” 首脑甚至不必问海棠,是不是愿意去执行这个任务,而只问她是不是能完成这个任务。因为那是不必问的,海棠生下来就要接受各种各样的任务,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是“人形工具”,工具在被使用的时候,会有选择权吗?当然是没有! 海棠略停了一会,原振侠也保持着沉默。过了一会,原振侠才道:“你没有考虑过,根本就不会有什么鬼界的存在?” 海棠的声音有点异样,一时之间,也判断不出是惘然还是哀伤:“没有,我也要把它找出来!你没有过这种生活经历,不知道被指控那么严重罪名的可怕。我完全没有任何路可以走,除了到这里来碰碰连气!” 原振侠叹了一声,他心中想说什么,不过没有说出来。他没料到,海棠把他心中所想的说了出来:“当然,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幽幽地叹了一声:“我真的十分认真地想过……” 原振侠用力抱了她一下,海棠的声音听来是那么动人:“原,真的,当我……把自己交给你的时候,我想的是——我只有自杀了,可是在死之前,我还要享受一下人生!一个正常人应该得到的,我也要得到……” 原振侠“啊”地一声,刹那之间,心情真是激动到了极点!他自己感到惭愧,他一直以为,海棠是为了利用他才那样做的,再也没有想到,当时海棠已处身绝境,是为了不甘心就这样走完她年轻的生命之途! 原振侠是感情十分丰富的人,或者甚至可以说,他感情丰富而又脆弱,他不能在感情之中,掺杂着丑恶的事实,而要一切全是在美好的境界之中进行。当他想到海棠是为了利用他而亲近他的时候,他感到刺心的痛苦,但这时当他在海棠的话中,辨出了海棠的意愿之际,在极度的感动之下,他的声音甚至有点呜咽。 他紧握着海棠的手(仍然是手套和手套之间的接触,但原振侠却不感到有任何隔阂),海棠的手像在发抖。原振侠在突然之间,又感到了一阵猛烈的震栗,那是因为他想到,海棠的任务,不一定能完成! 说海棠的任务不一定能完成,这还是最乐观的说法了。事实是,直到如今为止,“鬼界”始终只是一个传说,首脑的几点假设也始终只是假设。虽然“缺口的天哨”已然在望——静夜之中,听起来那么刺耳,那么尖利,像是锉刀在锉刮着人的神经一样的风声,证明前面不远的那个形状怪异的山峰,就是“缺口的天哨”,但是究竟那里是不是真有一条路,可以通向“鬼界”? 在所谓“鬼界”之中,是不是真有某种力量存在,可以被海棠得到之后,如首脑预料的,他们可以在毁灭性武器的发展上,变成世界第一? 这一切,全是如此虚无飘渺,但是海棠的生或死,却就系在上面! 她要是不能完成任务的话,还是要面对着比死亡还可怖的指控,除了自己寻求毁灭之外,还是没有路可走! 当原振侠一层一层想下去之际,他身上的寒意越来越甚。他要勉力镇定心神,才能继续说话:“你的处境……” 海棠幽幽地道:“我是处在绝境之中,除非,我真能把那种……神力量带回去。” 原振侠不由自主,叹了一声:“这希望十分渺茫,尽管我们满怀信心,经历了那么多艰险,可是信心并不是成功的保证!”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原振侠还是可以透过玻璃罩,看到她明澈的大眼睛之中,闪耀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忧郁的神采。 可是她的声音却十分平静,像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根本是发生在他人身上一样:“是的,信心没有用,但是我必须继续向前闯。不过,原,我要讲的话讲完了,明天一早我继续向前,你如果要回去,我不会阻拦你,也不会怪你,你——” 她的话没有讲完,就被原振侠阻止了。如果不是他们都戴着那种异样的头罩,原振侠一定会用自己的唇,去将她的唇封住。 但这时,原振侠甚至无法用手去捂住她的嘴,他只将双手抓住了海棠的肩膀,用力摇着海棠的身子,同时大声叫着:“再也别说这种话,我们一起向前走!而且,就算不存在什么‘鬼界’,也不知有多少路可以走!” 他直盯着海棠,直到海棠不再出声,只是紧紧地拥抱着他为止。 这一晚,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们都不再说话,只是紧紧靠在一起,使他们日间消耗了的精力逐渐恢复。 原振侠在朦朦胧胧之中,做了不少奇形怪状的梦,当然,在不远处传来的,厉风的刺骨呼啸声,是使他形成噩梦的主要原因。他最后在一个梦境中惊醒,那梦境倒不是十分可怖——在那个舞会中,曾向他警告不要牵涉进去的那个“马克思”又出现了,仍然是那种动听的声音:“看,叫你不要牵涉进去,你不肯听,现在,你知道结果了吧!” 梦中听到的语调,是真挚的谴责,并不严重,可是却使得原振侠在恍惚之中惊醒了。原振侠立时想到,结果会是怎样呢? 他无法作出设想,结果可以是任何种类的! (但就算原振侠这时,作出了一千七百八十种设想,他也决计想不到,结果会是那样的!) 第八章 他坐了起来,天地之间已经是一片灰茫茫。极东处,似乎有一团暗红色的光芒在闪耀,但也叫人无法相信那是初升的旭日,因为那团光芒,只是略闪了一闪,就被云雾所遮掩了。 雾很浓,浓得像是有重量压向身上一样。当他们做好了旅程开始的准备,开始行动之际,雾更加浓了,几步之外的情景都看不清。 山区中的环境,本来已经那么诡异神,再加上了那么浓的浓雾,整个人像是被密封进了一个小罐头之中,而小罐头又被抛向了不可测的深渊之中一样。 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尽量隔得近,可以相互之间看得到对方——那必须距离不超过一公尺。 从“天哨”传来的风声,仍然是那样尖锐凄厉,在呼啸声中,像是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呜咽,简直叫人无法定下神来,仔细听一听这样的风声——如果用心去听的话,不消多久,恍惚之间,那种风声,就像是人类自古以来所积聚着的痛苦和怨恨,集中在一起,用声音作发。 谁心头没有几分痛苦呢?那种风声,就能把人心中的痛苦勾起来,再加以无穷地扩大,扩大到了人无法可以承担的地步。 他们先要下山,然后去到“天哨”的峰脚下,再向上攀登上去。在那样的浓雾之中,他们是根本无法前进的,只能向下缒——抓住了一条山藤向下缒去,然后再找另一条山藤,再向下缒去。 几小时过去了,他们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凭藉着他们过人的体力和坚强的意志力。 在快到峰脚下时,他们都听到了急速的流水声。直到又穿过了一大团浓雾,他们才看到了下面的情形。 当他们可以看清下面的情形之际,他们离那道两峰之间湍急的山溪,大约有十公尺,双手抓住了山藤,半悬在空中。 那道山溪大约有二十公尺宽,溪水也是灰黑色的。由于水势十分湍急,所以当溪水遇到了石块之际,溅起混浊的、老高的水花,看来像是一张巨大无比的口,在喷着涎沫一样。 溪水可能是由于峡谷底下,积聚了太多腐烂了的东西之故,有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腥味。 原振侠找到了一块凸出来的石头,把脚尖抵了上去。这样,他就可以腾出一只手来,向海棠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先下去探一探。 海棠点头表示同意,原振侠又向下落了一条山藤,他想在溪水上找一个立脚之处,可是却找不到。溪水不知有多么深,就算是水不污浊,要是水深过腰的话,他们就无法在那么湍急的水流之中站稳身子。 在溪水中,有几块凸出的大石,每一块相隔约在两三公尺之间不等。 原振侠又攀了上去,来到海棠的身边,指着对岸:“只要过了这道山溪,向上去,就可以攀到天哨的缺口。” 海棠点着头:“找到一个地方固定身子,再动用工具。” 原振侠向左看,左边有一块岩石,虽然上面不是十分平整,但是总还可以存身。他抓着山藤,慢慢移动着身子,使自己到了那块大石之上。 然后,他缓缓拉过一股藤来,在自己的腰间盘了几匝。这样,他双手可以活动,身子不会跌下去。然后,他从背囊之中取出了工具来,那是一枝强力的发射枪,可以把带着钉子的绳索射向远处,使钉子钉进岩石之中。 他取出了发射枪,校正好,对着对岸扳动了扳机。在峡谷之中,砰然的枪声带起了巨大的回声,使得两面峭壁之上,有许多本就松动得摇摇欲坠的大石,由于声波的震汤,而发出轰隆巨响,滚跌了下来。有几块超过半吨重的大石,就在海棠和原振侠的身边擦过,跌进了污浊的溪水之中,溅起老高的水花来。 原振侠只觉得喉头好像火烧一样地发干,那些巨大的石块滚跌下来,是在他们的身边掠过,还是击中他们,是全然无法控制的。而如果有一块大石,是直向着他们之中一个砸下来的话,他们也几乎无法躲避!等到峭壁上不再有落石滚下来,原振侠看到,射出的钉子,已经钉进了对面的山崖之中。 锐利的钢钉,足有二十公分长,已经全部钉进了岩石之中。原振侠用力拉了一拉,钉在岩石上的钢钉纹丝不动。 他又在伸手可及之处,看准了一个坚固的石角,将绳子尽量扯直,一圈又一圈绕在那石角上。直到他认为够坚固了,才打了一个死结。 当他做好这一切之际,他抓起绳子上的一个滑轮。 当他射出钢钉之际,是斜向下射出的,也就是说,钉进了对面山崖的钢钉,位置要比他存身之处来得低。这样,他才可以抓住滑轮,滑向对岸。 当他抓住了滑轮之后,他心中想,在回程的时候就没有这样便利了。那就不能再利用滑轮,只好双手攀着绳索,渡过这道猛虎似的山溪了。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在回程时,如果已经获得了传说中的那种神的力量,是不是可以不必再利用这种装置了呢? 他吸了一口气,一纵身,滑轮在绳索上转动着,带着他的身子向前面滑了出去,一下子就到了对面的山崖。他伸手抓住了一根山藤,攀上了几步。 生长在这山区中各种各样的野藤,看起来固然十分丑恶,但这些日子来,原振侠却对它们有了相当程度的好感。 因为要是没有那些山藤的话,他真不知道如何可以在湿滑的、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山壁上存身,别说攀上去或是前进了。 他才一滑了过来,海棠也已移到了他刚才存身的地方,抓住了另一只滑轮,一样滑到了对面的山崖。 他们现在,已经身在“天哨”的峰脚下了。两人一起抬头向上看去,可是,云雾缭绕,他们根本看不到峰顶上的情形。 但是他们已经到了峰脚下,只消一步一步向上攀去,总可以攀到峰顶的! 他们靠着山崖歇了片刻,自上面穿云过雾传下来的厉啸声,听来更加惊人。他们甚至感到,整个山峰都像是在隐隐颤动! 歇了没有多久,他们又投入了机械的动作之中。向上攀着,爬到了一股山藤的尽头处,又抓住另外一根山藤,用自己的臂力,使自己的身子不断向上升。 在这种行动中,不论人有着多么高的智力,可是同样的行动,远远及不上别的生物。 在连续向上攀缘了一小时之后,原振侠感到自己的手臂,似乎已和双肩脱离了关系,根本已经不再有任何知觉。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手臂,如何还会活动? 他看到了一道石缝,看起来,那道石缝勉强可以给人存身。他咬紧牙关移动着身子,终于使自己挤进了那道石缝之中。 他挤了进来之后不久,海棠也挤了进来。石缝虽然狭窄,而且也没有人知道在石缝深处隐伏着什么毒物,可是不必再靠双臂来支持体重,可以喘一口气,那实在是十分令人高兴的事。 他们挤得如此之紧,互相透过玻璃罩,可以看到对方的眼睛。当一条不算是很粗的蟒蛇,自石缝深处钻出来,硬在他们两人之间挤过去,游向山崖之后,海棠叹了一声:“这里虽然一点也不好,可是我倒愿意一直逗留下去……这里……这里……” 她本来不知道想说什么的,显然是说到了一半,不知如何说下去才好,所以停了下来。 原振侠接了上去:“你想说什么?想说在这里,至少没有人与人之间的纷争?” 海棠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原振侠道:“我们当然不能在这个石缝中长留的!” 海棠的身子动了一动:“对,对!当然,我们还要继续向上攀。” 原振侠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的任务是到‘鬼界’去找寻一种神的力量,如果‘鬼界’只是一个地名,那里根本没有什么神的力量,你准备怎样?” 海棠的声音茫然:“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不容许让我去想!” 原振侠的声音十分镇定:“你应该想,因为这可能是在一两天内,就会出现的问题。” 海棠眨眨眼,没有出声。她在无论哪一方面的表现,都是这样出色,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她却表现得如此茫然无主…… 原振侠直视着她:“办法其实只有一个,你那时,就必须脱离你的组织!” 海棠陡然震动了一下——她不单是震动,而是用力向外一挣。要不是原振侠立即把她用力抓住,她这一挣,就有可能使她向峭壁之下直跌下去! 接着,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大口地喘着气。原振侠的心中,在这时兴起了对这个美丽少女的极度怜悯。 原振侠刚才的话,自然使得海棠的心中,产生了极度的恐惧感。她已经了解到,自己只不过是“人形工具”,但是要她对抗使用这工具的力量,对她来说,仍然是不能想像的事! 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原振侠直到此时,还不认为真能找到什么神的力量,那么,背叛组织,就是唯一的出路了!可是对海棠来说,仍然是不可想像的——从头到尾,她没有勇气和她所属的组织作任何的对抗,这不能怪她,这是她这样身分的人的悲剧! 尽管世界上多的是背叛的特务,可是像她那样,自小就接受了那么严格训练的特务,彻头彻尾只是工具,一切以组织为依归,只会尽一切力量去讨好组织,而绝不敢想到违背组织! 在喘气之后,海棠用近乎哭泣的声音道:“求求你……再也别……说这样的话了!” 原振侠在这时,看到了在她双眼之中所流露出来的,那种近乎绝望的神色,那使他的心头又感到了一阵绞痛。这种感觉,令得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对海棠的感情又深了一层。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不,不!那不单是怜悯,还有别的感情在! 然而,他却没有勇气进一步问自己:是不是爱情? 他非但不问,而且故意避了开去。只不过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帮助海棠从组织的阴影之下挣脱,虽然这个阴影,可以说是盘踞了她整个灵魂! 原振侠没有再说什么,海棠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挤在那石缝中休息了半小时,在这半小时之中,他们几乎每一秒钟都互望着,双方都各自在对方的眼神之中,捕捉对方心灵中发出的声音。 然后,他们一起吁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一起伸手向上指了一指,他们又要开始他们艰难的旅程了。 原振侠从石缝中挤了出去,海棠跟在后面。当他们艰难地又攀上了几十公尺之后,峭壁变得不再那么平滑,而是有很多凸出的岩石,可供借力。这是他们进入山区之后未曾遇到过的幸运,不必单靠双臂的力量使身体上升,攀缘的速度快了不知多少。 在他们上面,是厚厚的、浓灰色的云层。云层乍一看是凝止不动的,像是巨大无比的一个顶一样,几乎给人以无法穿过去的实质感。但是仔细看去,却可以见到厚厚的云层正在翻滚着,像是大海中的暗潮一样。 只不过云层不论怎么变化,都脱不了那一层的范围。范围的界限,自然由看不见的气流来决定。 风声听来更是凌厉。由于云层的阻隔,他们无法看到峰顶的情形,只是从风声和他们已经攀缘的高度来推测,那云层上面,多半就是向内拱去的峰顶了。 越是快接近目的地,他们的心情越是兴奋。虽然他们不知道那所谓“通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们终于来到了“缺口的天哨”——亘古以来,只有一个人到过的神山区的腹地。 不多久,他们已明显地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云层。大团大团棉絮一样的云,向他们扑面而来,在他们的身边翻滚舞跃,而且根据着呼啸的风声的节奏。云团厚得像实质一样,使人在心理上,产生一种行动受阻滞的感觉。 那一层厚厚的云层,昨天,当他们还在对面的山峰时曾看到过,估计有三百公尺。所以当他们进入云层之后,并没有十分急于冲出它,而仍然是尽量拣着可以踏足的岩石,来节省体力。 他们尽量使互相之间的距离接近,每攀上一些,就互相注视对方一下。似乎可以在那一刹间的注视之中,重又获得无比的力量。 终于,他们穿出了那厚达几百公尺的厚云层。穿出了厚云层之后,并不能看到湛蓝色的天空,在头顶上仍然是暗灰色的天。而风声的尖锐和强烈,却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才一出云层,抬头向上看去,他们两人都不禁呆住了!向上看,已经可以看到峰顶——由于他们是附身在山峰之上,不是远眺,可以看到的峰顶自然只是极小部分。可是那种嵯峨的怪石,都有着像刃口一样的石角,简直是锋利无比的,像是巨大无比的利刃一样,光滑而无可攀附。而且,在到达峰顶,至少有一百公尺的高度,上面竟寸草不生,一根藤也看不到! 那当然是由于风势实在太强烈的缘故。强风经年累月无情地吹袭着,连岩石也被吹得风化,还有什么植物可以附生在上面?即使生命力顽强如魔怪一样的野山藤,也无法在上面生长。 岩石上没有了野山藤可供攀缘,如何攀上峰顶去呢?当然,可以采用传统的攀山方法,在岩石钉上钉子,系上绳子,再一步一步向上攀去。但是,那上面的岩石,全是近乎深黑色的,看起来不像是石头,简直和铁一样,钉子钉得进去吗? 接近峰顶的那一百公尺左右的岩石,全是几百万年来,和强烈如刀刮一样的烈风搏斗之后,剩下来的石中之石。如果石质不是那么坚硬,早已被强风吹化了,哪里还能留下来?留下来的岩石,看起来像铁一样,当然是有道理的。 而且,就算钉子能钉进去,在那么猛烈的强风之下,人怎与之对抗?有什么办法可以保持平衡?单凭系在钉子上的绳索,能使人向上攀? 当他们开始行程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在“天哨”的缺口上,风势十分猛烈,所以才使得“天哨”会发出惊人的呼啸声,可是他们还是来了——那是因为直到这时,他们真正接近了狂风之后,才知道狂风是多么可怕! 狂风是由于特殊的地形而形成的,和刚才他们穿过的那个厚云层一样,有它的势力范围,大约也是一百公尺高下的地带,恰好笼罩了山峰的顶部。 这时,他们离狂风带还有大约一百公尺距离,可是已经可以感到了狂风的震撼。 别说那震耳欲聋的轰轰隆隆的声响了——单是这种声响,就可以在一分钟之内,令意志力不够坚强的人昏过去。他们并没有测音量的仪器,但是可以肯定,那种声响,一定远远超过人能忍受的噪音音量。随着不断的轰然巨响之中,还夹杂着更难以忍受的尖锐的声音。 轰然巨响是狂风本身发出来的,是空气在极高度速度流动之际发出来的——被诗人形容得如此温柔的空气,在某种情形之下,竟会如此狂暴可怕!而尖利的声音,是狂风刮过岩石时所发出来的,那种尖利的呼哨声,简直要把听的人的五脏六腑,一起翻转过来一样。 然而,那还可以忍受,最难忍的是,他们感到呼吸困难了!在狂风带之下的那一段,所有的空气,似乎全被狂风带走了,变成了真空地带。他们才一冒出了云层,只向上看了一看,看出了危机,又互望了一眼,就在那么短的时间中,他们已经窒息得眼前有金星乱迸! 原振侠忙向海棠作了一个手势,身子顺着抓住的一根野藤缒了下去。直到又没入云层之中,才在一块大石上停下,海棠也立即跟了下来。 在云层之中,风声被阻隔了不少,至少,他们都知道,只要提高声音,互相就可以听到对方的话。不像刚才那样,只怕喊破喉咙,近在咫尺也无法听到对方的声音,所有一切的声音,全归迸在狂风的咆哮之中了。但是他们两人伫立在那块大石上之后,谁都不想开口。 过了好一会,他们两人才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互望着,都知道对方心中想的是什么。还是原振侠先开口:“我们的行程,到此为止了。” 海棠沉默了一会:“缺氧的问题,可以解决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那容易解决,他们的背囊之中有着压缩空气,可以供呼吸之需。他沉着声:“其余的困难呢?” 海棠抬头向上看了一眼。这时他们在厚云层中,上面狂风所造成的震撼,在厚云层的掩蔽之下,没有那样惊心动魄。 她在看了一眼之后,道:“估计距离一百公尺,我们预算的时间是十天,现在只用了七天半,应该可以够时间到峰顶。”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种狂风,若是进入狂风带,你认为我们支持得住?” 海棠垂下了头,隔着玻璃罩,可以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颤动。她声音有点激动:“已经到了这里,我无论如何也要向上攀去!”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要能上得去才上去,我看登上月球,也比登上这个天哨还容易!” 海棠低叹了一声:“你不去,我不勉强。” 原振侠感到了一股血脉贲张的激动,他并不以为海棠这样说是在刺激他,而是他感到,海棠这样说,是她心中真的这样想! 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分手呢?当然不可以!就算要冒再大的险,只要海棠向上去,他就没有法子后退了!海棠在这样说了之后,直视着他,原振侠也回望着海棠。两人都已经不必再说什么,双方想说的话,都可以从眼神中看出来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两人的动作都几乎是一致的。自背囊之中,拉出了压缩空气的管子来,连接在面罩之上,同时,把头罩本来用以呼吸的开口密封。压缩空气流进头罩之中,他们可以通过头罩上的活门,比较自在地进行呼吸。 在做好这些准备之后,原振侠向海棠作了一个手势,伸出了六只手指。 海棠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原振侠的意思:压缩空气只能供给六小时呼吸之用。那么,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进入强风带之后,他们可以不再需要压缩空气。不然,无论如何无法在六小时之内,攀上山峰最后那一百公尺的。原振侠放下手,抓住山藤向上攀去。 当原振侠再度向上攀之际,他有一种极度的壮烈感,感到自己是被一种不知是什么的狂热力量驱使着,跃身跳进火山口去的祭品一样。 他也没有再去问自己,如果自己像是祭品,那么他是为了什么而去牺牲的? 再度穿出云层,进入“真空带”。那一段距离自然不是真的真空,只是空气稀薄到人无法忍受的地步而已,照样有着生命力顽强的山藤生长着,只不过也疏落了许多。 原振侠咬紧牙关,向上攀登着,甚至不再去看海棠是不是跟了上来。海棠是一定会跟上来的,他可以肯定。他一面要用力向上攀缘,一面还要运用坚强的意志力,来对抗风声,实在也无法再有精力向下面望了。 有了压缩空气,那一段距离倒并没有用多少时间,大约只有两小时。当他抬头向上看去,再也看不到有山藤生长着,上面的岩石,像被用刀刮过一样的干净之际,他知道自己已快进入强风带了! 他利用最后的一股山藤,把自己的身子固定下来,然后取出了射钉枪,努力举高手。在强风带和“真空带”之间,似乎有着极其清楚的界限,他双手向上一举,突破了这个界限,他的小臂和双手进入了强风之中。刹那之间,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怖之极的惊呼声来! 他惊怖,不单是他发现双手一进入强风带,风势的猛烈,几乎将他的手臂一下子吹断,他若不是立即缩回手来,根本连工具也会把握不住而被吹走。而更令他惊恐莫名的是强风——无形的狂风,竟然一下子就穿透了厚厚的保护衣,像是无数枚利针一样,无形的利针一下子刺进了他的手臂之中。刹那间,他甚至不感到痛,只感到惊怖! 当他立即缩回手之后,海棠也来到了他的身边。原振侠的惊悸还未曾过去,以致他只是木然地望着海棠,连摇头的动作,都忘了是怎样做的。 海棠向他投以询问的眼色,原振侠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同时,也感到了刚才伸进了强风带的手和小臂剧烈地疼痛。那无形的利针,虽然是无形的,可是有着极强的破坏力! 他喘息着,尽量想叫海棠明白,人,或是任何生物,根本无法进入强风带的。可是海棠显然不明白,她也先固定了自己的身子,然后,取出了射钉枪,高举双臂,把手和小臂伸进了强风带之中。 结果是完全一样的! 海棠比原振侠更糟,她双手一伸进强风带之中,手中的射钉枪一下子就被风卷走,撞向一个岩角,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碎裂成无数碎片!自然,射钉枪碎裂之时,是有声音发出来的,但是一切都被狂风声掩没了,所以看起来像是默片一样。 海棠也立时缩回手来,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绝望。甚至隔着头罩和厚厚的衣服,也可以感到她在剧烈地喘着气。原振侠真怕她突然之间,会松开身上的山藤,纵身向下面跳下去,穿过云层,坠向不可测的深渊之中! 原振侠连忙向下指了一指,示意先下去再说。虽然他双臂由疼痛而麻木,但是他是那么急于离强风带越远越好,所以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落到了云层之中,他们刚才存身的那块大石之上。 海棠也跟着下来,在除去了连接压缩空气的管子之后,海棠的声音,听来简直是凄厉的:“上不去,根本没有法子上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她总算明白这一点了,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和上面的狂风对抗!力量相差实在太远了,就像是一只蚁无法和人对抗一样!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海棠的声音迅速地变得正常,这证明她对自己的情绪,有着超人的控制力,她道:“为什么第一代大祭师能够上去呢?” 在她问了这个问题之后的五分钟之内,原振侠一直保持沉默,而海棠一直在重复着这个问题。在海棠至少问了五十遍以上时,原振侠才回答:“我认为根本没有第一位大祭师到过鬼界这回事,那只不过是一个传说!” 海棠只沉默了极短的时间:“如果没有来自圣墓中那些东西,我也会这样认为!” 原振侠摇了摇头:“那些东西也证明不了什么,它们极可能只是黑云母片,只不过凑巧和两件意外连在一起而已。” 海棠摇着头:“我不信,一定另外有一个方法,可以攀上峰顶去!” 原振侠道:“当然有,把人全裹在钢铁制成的盔甲之中,然后再花上三年时间爬上去!我不认为第一代大祭师有这样的装备,他一定连我们现在的装备也没有,所以我不相信有人曾爬上去过。那狂风……的强度,可以把一个人轻易扯碎!” 海棠缓缓地吸着气,又缓缓地呼着气,原振侠叹了一声。这时,天色已迅速暗了下来,在厚云层之中,黑暗一下子就掩了过来。而且,那是真正的黑暗,暗得一点光也没有,黑暗像是黑色的固体一样,一下子就包围住了他们。 原振侠沉声问:“怎么样?” 海棠长叹一声,没有说什么,只是身子紧靠在原振侠的身上,原振侠动作有点笨拙地把她搂着。大石上足可存身,当然,他们如果要在大石上过夜的话,还得用绳索固定自己。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原振侠有了决定:“明天天一亮,就下山!” 海棠发出了一阵如同抽噎一样的声音:“最后一百公尺!在经历了那么艰难、九死一生的历程之后,最后一百公尺,变成了绝望!” 原振侠苦笑:“这或许是造化弄人!” 海棠仍在继续着:“这最后一百公尺,甚至是最容易攀上去的,倾斜度大,山峰像是荷花瓣一样倾向中心,给我十分钟,我就可以攀到顶!可是大自然却在这里肆虐,阻止了我们的去路!” 海棠说话的声音并不算高,每一个自她口中吐出来的字,都充满了悲哀,这真是无可奈何之极的事。极度的懊丧,甚至使他们忘了“进食”。又不知过了多久,原振侠才反手探向背囊。 而就在那一刹间,他和海棠两人都陡然震动了一下——有什么变化发生了! 究竟是什么变化呢?他们两人在一时之间甚至说不上来,只知道是有极巨大的变化发生了。他们不约而同叫着对方,等到他们一开口,听到对方的声音是如此响亮,他们才明确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震耳的风声,就在刚才一刹那之间消失了!四周围变得那么静,简直是一片死寂。 第九章 风停止了!非但没有强风,甚至连一丝微风也没有了! 正由于变故是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议,所以当一静下来之际,他们错愕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 又黑,又静,他们可以听到互相之间的呼吸声。 海棠要行动,原振侠忙按住了她:“照明!” 头罩上,有着一只同矿工一样设备的照明灯。原振侠话才一出口,两盏灯就亮了起来。 在云层中,灯光射不出多远,但至少已可以使他们双方,互相看到对方充满了疑问的眼神。 海棠急遽地道:“快攀上去!” 原振侠的行动比她的话更快,已经攀上去了,海棠在他的身边一起向上攀着。他们急速地交谈着——在风静止了之后,“真空带”的空气流量也回复了正常,可以供他们自由呼吸。 海棠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异样的兴奋:“风停了!风会停的,原来风会停止的!” 原振侠因为身体的急速运动而喘着气:“海棠,只是间歇性的停止!我们不知道风隔多久停一次,也不知道每次停止多久!” 这实在是十分重要的——他们只知道风停了,却不知道隔多久停一下,每次停多久?如果风停的时间十分短暂,当他们还未曾攀到峰顶之际,强风陡然再起,他们连一点生存的机会也没有! 而且,就算攀到了峰顶,那又怎么样呢?他们还需要寻找那个通到“鬼界”的通道,要是找不到的话,他们也不能长久留在峰顶。强风终会又陡然吹刮起来,就像它陡然停止了一样! 可是海棠却全然不理会这些问题,她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向上攀去,一面几乎是在叫嚷:“不去管那些问题,这是唯一到达目的地的机会,我无论如何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当年,第一代大祭师,一定是趁风停止了的机会到达鬼界的!” 原振侠几乎有点追不上在异常亢奋状态中的海棠,他也加速攀缘:“还有回程呢?海棠,还有回程呢?” 海棠叫嚷得更大声:“我不管回程,不管,先上去了再说!” 他们攀得如此之快,只用了上次的一半时间,就攀过了“真空带”,进入了“强风带”。这时,刚才如此可怕,几乎可将人连皮带骨一起吹化的强风,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连一丝微风也没有! 原振侠不知道强风何以会忽然消失,大自然中的变化,有许多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自然,那和气流、气压等等有关。可是一下子连一丝微风都没有,变得如此平静,真是难以想像。 和他们刚才的估计一样,由于近峰顶的那一段,不是直上直下,而是有着相当的倾斜度的,所以,虽然没有山藤可供攀缘,他们要向上去,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 他们手脚并用向上爬着,眼看离山峰的顶端,已经越来越近了! 海棠一面向上爬着,一面大口喘着气,一面还不时叫着:“快到了!我们快到了!” 她这时候语调之兴奋,和刚才退回浓云中时的沮丧和绝望比较起来,根本像是两个人! 天色依然浓黑,他们只靠着头罩上的灯光照明,虽然说有倾斜度,但向上攀缘仍然十分危险。如果忽然之间,强风再生…… 原振侠根本无法去设想,而且,海棠的动作是如此异乎寻常地快捷,为了要追上她,他也根本没有时间去想什么了。 海棠的叫声越来越是兴奋,当她终于高叫出:“到了!到了!”的时候,原振侠还是比她迟了一分钟左右。而当他也攀到了峰顶时,他呆住了! 眼前的景象,正是诡异之极,在灯光的照耀之下,他们可以看到自己身在什么样的境地之中——他们半伏在一根尖锐的、向前俯伸出去的石梁之上,而在他们的四周围灯光可及之处,全是这样一股股俯伸向前的石梁。他们甚至可以看到,他们存身之所的对面,山形也是一样的——数十道石梁一齐伸向前,在中间是一个缺口,那缺口呈不规则的圆形,其直径不会超过三公尺。 海棠还没有缓过气来,她一面喘息,一面指着那个缺口:“‘缺口的天哨’,原,一点没有错,这里就是‘缺口的天哨’,我们终于来到了!” 原振侠道:“我们该怎么办?” 海棠毫不犹豫地向那缺口一指:“下去,我们从这里下去!” 其实,当原振侠在问她“怎么办”之际,也早知道这是唯一的去路。可是他又实在不愿意想及,进入那个缺口之后会有什么结果。 他向前俯身,好使头罩上的灯光,向下面照射下去。他看到的是一片黑沉,灯光投入了缺口之后,只不过照亮了几公尺,根本无法知道缺口下面是什么。看起来,那缺口下面像是其深无比的一个洞穴,不知通到什么地方去,或许正如传说一样,是直通到地狱鬼界去的。 海棠道:“还等什么?” 她已经从背囊之中取出绳子来,把绳子的一端,固定在石梁上。 当原振侠也要那样做的时候,她道:“我们不知道要下去多深,绳子可以负担两个人的体重,把你的绳子省下来,在还需要向下去的时候,可以接上去。” 原振侠没有表示异议,只是深深吸一口气。 海棠双手用力一挥,把那盘绳子向缺口之中挥了出去,绳子自然立时向下落去,不一会,绳子已经放尽了。海棠回头向原振侠望来,眼中闪耀着狂热的光辉。 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他知道事情已到了这一地步,不会再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海棠。而他也看不出,自己除了跟着海棠一起行动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途径,可供他选择。 海棠不但目光是灼热的,连带声音也是灼热的:“来,我们一起缒下去!” 原振侠和她一起抓住了绳子,跨进了缺口。先令得自己的身子,迅速地向下滑下了至少三十公尺,才止住了滑轮。 这时,他们两人几乎是面对面的。绳子晃动着,令得他们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转动着,所以头罩上的灯光也在移动,可以使他们看清,他们是在一个直径大约三公尺,直上直下的一个“井”内。 向下看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向上看去,依稀可以看到缺口在他们的头上。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至少,在强风再来之时,我们是安全的!” 他这句话才一出口,就听到上面传来了一种“嗡嗡”的声响。 那种声音才传入耳时,还是细微得难以辨认,可是一刹间,声音以雷霆万钧之势加强。海棠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之后,前后还不到十秒钟,声音已经变成了轰然巨响。同时在轰隆声之中,尖厉的呼啸声也已断续地传了过来,再紧接着,呼啸声已经没有间断,变成了连续的、尖厉的啸声,像是为轰隆的巨响在作伴奏一样。 原振侠和海棠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强风又开始了! 离他们进缺口,不到三分钟!如果刚才他们的行动慢上几分钟的话,他们就已经不再存在于世上了! 绳子还在晃动,有一小半,是由于他们两人的身子,都在不由自主发抖的缘故。 过了好一会,海棠才吞了一口口水,沉声道:“你有没有留意,强风静止的时间是多久?” 原振侠道:“两小时……要是强风隔得很久才停一次,我们就……” 原振侠并没有说完要说的话,那是不用说出来也可以知道的。强风不必隔一年才停一次,只要隔十天才停一次,他们就回不去了! 海棠吁了一口气:“那第一代大祭师能回去,我们就也能回去!” 她虽然那么说,可是语调之中,一点也不像是充满了信心,反而有点无可奈何:“现在绝对无法再上去,唯有向下去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们同时放松了滑轮,身子又迅速向下缒去。 自上面传下来的风声极其惊人,但是在山腹之中,倒是一点不受影响。而且,多少天来,他们第一次感到,吸进来的空气是干燥清凉的,令人有清新舒服的感觉。 不消多久,他们已滑到绳子的尽头。海棠低声道:“两百公尺!” 向下看去,和他们才进入缺口之处一样,黑沉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海棠一手缠在绳上,一手取出了另一盘绳子来,和原振侠合作着,把绳子接上之后,松开了手。另一盘也是两百公尺的绳子,迅速向下落去,直没进了黑暗之中。 原振侠定了定神:“我不认为第一代大祭师,会有那么长的绳索。” 海棠“嗯”地一声:“我早就注意到了,你看,山壁上有供踏脚攀缘之处,如果没有绳子,一样可以下来,不过当然费劲得多。” 灯光所及之处,的确可以看到洞壁有不少嶙峋的石角。在下来了两百公尺之后,仍然是直径约莫三公尺,直上直下的“井”,看起来,倒有点像是一种巨大无比的力量,开凿出来的一样。 海棠又道:“如果绳子用尽之后仍然没有到底,我们也可能要攀下去!” 原振侠苦笑了一声,咕哝了一句:“我们现在的情形,真应了一句话:‘地狱无门闯进来’。” 海棠道:“要是真能闯进地狱那倒好了,这正是我们千辛万苦想达到的目的!”她说着,又深深吸了两口气:“这里的空气好清新,我看可以不必用头罩了!” 原振侠道:“还是戴着的好。” 海棠沉默了片刻,才用甜腻得化不开的声音道:“可是……我想你吻我!”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海棠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原振侠对海棠的要求感到过分吗?一点也不,那正合乎他浪漫的性格。而且,他也不知多么想吻海棠,离上一次的热吻,好像已经有几个世纪了! 他们两人一起揭了头罩,然后,四片灼热的唇立刻紧贴在一起。互相闻到对方的气息,感到对方的心跳,那么甜美,那么酣畅,令得他们在热吻的时间中,全然不觉身在何处。 当他们的唇终于分开来之际,他们一起喘息着。在闪耀的、并不是直接照射在她脸上的灯光掩映下,海棠双颊酡红,像是才喝下了醇醪一样地甜蜜。原振侠有点痴痴地望着她,她也有点痴痴地望着他。 过了好久,两人又同时吁出了一口气,又各自把头罩罩上,不约而同又一起向下滑去。 两百公尺的绳索又到了尽头,海棠的背囊之中已经没有绳索了,原振侠从背囊之中,取出了最后一盘两百公尺的绳索来,然后,他们又再向下滑去。 当他们的双脚忽然碰到了实地,不再悬空之际,他们都难以相信自己的运气。两人一低头,就看到他们已经到了“井”底,绳子剩下并不多。 那也就是说,他们是在接近六百公尺的“井”底。上面的风声,听起来也不再那么凄厉。他们站的地方,也只是一个直径三公尺的空间,在他们的面前,有一条相当狭窄,只有一公尺宽的甬道。 海棠向那甬道指了一指,原振侠深呼吸了一下,吸进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先跨了进去。 两人一声不响地向前走着。甬道一直是那样宽窄,甬道两边的山壁,看起来也十分平整。 走了十分钟之后,海棠才低声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这一切,包括直上直下的‘井’,和这个甬道,都不像是……” 原振侠接了上去:“都不像是天然形成的!” 海棠发出了“嗯”地一声:“可是,别说几百年之前了,就算现在,集了全世界的科技力量,能不能开出这样深的洞,和这样似乎没有尽头的甬道?”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如果一定要做的话,大概也可以,但至少要一个世纪,或许更久。单是为了使需要的器材可以到达这里,只怕就得半个世纪!” 海棠沉默了片刻:“我觉得我们已经找到了通道,就快可以到达……到达……” 找到了通道,那就是说,快可以到达“鬼界”了!“鬼界”不再是传说,他们每向前跨出一步,“鬼界”是实际存在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分。但在这时,海棠反倒感到了害怕,连“鬼界”这个名称,也迟疑着说不出来。 原振侠的心情也是一样,越是接近事实,怯意越浓。他们的心头,都盘旋着同一个问题:鬼界,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所在?有着什么? 当他们有这样的怯意之际,他们甚至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而终于又再前进了十分钟之后,停了下来互望着,心头感到极度的沉重。 海棠先开口:“这……甬道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有人吗?” 他的叫声,在狭窄的甬道之中,响起了一阵一阵的回音。当回音静下来之时,他道:“我问错了,我应该问,有鬼吗?” 他本来是想说点轻松的话,好松缓心头上那种莫名的压力。可是一开口,声音却是干涩的,别说海棠听了没有笑,连他自己也觉得一点不好笑。 两人又都静了下来,海棠叹了一声,有点自嘲:“刚才的勇气,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然后,陡然扬起手来向前指了一指,同时挽住了海棠的手,一起向前走了过去。 他一面走着,一面道:“既然一切有可能是真的,那么第一代大祭师可以安然回去,我们也就一定能!” 这本来是海棠讲的话。这句话在一切还只是传说时,并没有大作用,但在他们如今的处境之中,却可以鼓舞他们的信心。 他们开始加快脚步,又走了半小时左右,甬道陡然变宽,而且,前面已经没有了去路。阻住去路的,是一块球形的大石,那情形恰如他们曾在照片上看到过的,第一代大祭师圣墓入口处的情形一样。 到了那球形大石前,他们一起伸出手来,按在那块大石之上,然后又互望着,呆了片刻,才一起点了点头,用力去推。 他们根本不必那么用力,根本只要随便轻轻一推,就可以推开来。 球形大石一被推开之后,眼前陡然黑了下来。头罩上的灯,电源应还可以使它继续发光的,但这时却突然失效了! 灯光一灭,他们两人便陷进了真正的黑暗之中,那是真正绝对的黑暗!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真正的黑暗是什么样子的。当他们在云层中的时候,黑暗不是绝对的,这时的黑暗,只能够用绝对的来形容——就像是普通的摄氏零度,和绝对零度的差别一样! 两人第一个反应,就是紧紧靠在一起。在这样绝对的黑暗之中,他们根本丧失了任何防御的能力,靠在一起,只不过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而立即地,他们感到了寒冷,不是有风向他们吹袭,而只是寒气,无声无息,妖魔一样的寒气,向他们袭来。厚厚的保护衣,可以抵挡得住虫蚁蛇虻的侵袭,可是对那种寒意,却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像是赤裸着身子,浸进了冰水中一样,全身上下,应该说全身内外,没有一处地方不觉得寒冷! 那种阴森森的、侵入骨髓的寒冷,和那种绝对的黑暗,都使他们同时想到,再也没有比“鬼界”这个称呼,更确切的形容了。 原振侠在惊怖之中,第一个想到的是先退出去再说,退到甬道再说。 海棠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的身子,几乎是同时向后退缩了一下的。但也就在这时候,他们看到了在前面不远处,有幽幽的绿光闪了一下。 那是极细极微弱的一点幽绿色的光芒,光芒的强度,大约只有一只萤火虫的十分之一。但是在绝对的黑暗之中,他们却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一点光芒,不但可以看到那一点光芒,而且看到由那点光芒,所带起的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黑影是如此巨大,似乎是当头罩下来一样,令他们在一刹间,有早已被那个黑影环抱着的感觉。 那一点幽绿色的光芒,一闪即灭,却给原振侠和海棠两人带来了更大的恐惧。在他们前面,是有些东西在,但是那是什么东西呢?在鬼界之中,还会有什么东西,自然是——鬼! 寒意在那一刹间更甚,他们张大了口,努力想发出一点声音来,可是他们的声带,像是冻成了铁片一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然后,就在他们震惊到每一根神经都变得麻木之际,又是一点幽绿色的光芒一闪,再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根本无法说得出是什么形状的黑影现了一下。看起来,在绝对的黑暗之中,这种黑影不知道有多少在! 他们都知道黑影是不能单独存在的,一定要有什么东西才能形成黑影,那么,是什么东西呢?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想起了传说中的鬼,是没有影子的。 鬼没有影子的说法,在平时听来,自然会使人觉得可笑,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还真有镇定神经的功效。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陡然松了一口气,居然可以发出声音来——虽然他的声音,令他自己听来,也觉得怪异莫名:“你们……是谁?” 原振侠虽然挣扎着问出了那句话来,可是这时,他整个人还是被恐惧感占据着。那种极度的恐惧,甚至驱走了寒冷的感觉,驱走了一切的感觉,只剩下了恐惧。 至于为什么要恐惧,他根本说不上来。在这种诡异绝伦,全然无法明白会有什么出现的境地之中,作为一种有恐惧感的生物,恐惧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甚至是不用任何理由的! 他可以感到,紧握着他的海棠,身子在发着抖,他也一样。两个人发抖的韵律,甚至也是一致的。 当他问出了那句话之后,在前面,不知是什么地方,黑暗之中,陡然发出了一下同样的问话:“你们……是谁?” 那种幽幽的、似有似无的、充满了被抑遏的凄厉声音,一传进耳中,原振侠感到连自己的头发都几乎倒竖了起来,头皮阵阵发麻。他在发问之后,自然是预期有反应的,但是这样的反应,他却也未曾料到过。 这时,他只闪过了一个念头:鬼界!这里真是鬼界,除了鬼界之外,绝没有更确切的形容了! 在未曾到这里之前,或许还会怀疑为什么不用神界,而一定要选择一个“鬼”字?到了这里之后,才知道“鬼界”是唯一的名称! 原振侠张大口,他只听到自己喉间所发出的喘息的呼哧声,在前面黑暗之中,不知在甚么地方,也传来了同样的,但是听起来却恐怖之极的呼哧声。一直到这时候,海棠才呻吟似地说了一句话:“天,他……他们在模仿我们发出的声音!” 在她那句话之后,果然,黑暗之中又响起了同样的话,声音仍然是那样凄怖。但原振侠已勉力使自己定下神来,他可以肯定在黑暗之中,一定有什么东西,或者确切地说,一定有什么生物! 他也竭力告诉自己,这种在黑暗中的,不知是什么的生物,对自己并无恶意。可是,他刚这样想,一种极奇怪的感觉又陡然产生! 原振侠知道,不但自己有了这种奇异的感觉,海棠一定也有。因为他听到自己和海棠,同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他们都没有留意,自己所发出的那一下惊呼声有没有被重复,因为他们在那一刹间,感到自己站立着的地方开始变软。 这实在是一种奇诡到不可思议的感觉——站着的地方迅速变软,软得令他们的身子向下沉去! 在黑暗之中,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但是在黑暗的空气之中,和到了黑暗的实质之中,究竟是有分别的。岩石忽然变软了,变得像稀泥一样,他们的身子在向下沉去——沉到了什么东西中间?沉到融化了的岩石之间? 刹那之间,原振侠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一片空白。那比整个人被恐惧占据了还要可怕——充满了恐惧,总还感到有点感觉在,而如今这种空无一物的情景,使身受者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已经死了,这是鬼魂才有的感觉,而不是身体才有的感觉! 那段时间并不太长,陡然之间,下沉的感觉停止了。他们像是穿过了岩石一样,又不知到什么地方。 当他们又感到自己脚踏实地之际,他们不约而同,一起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同样地,呻吟声被重复着。 原振侠渐渐恢复了知觉,他觉得自己仍然紧握着海棠的手。两个人的手握得如此之紧,尽管隔着厚厚的手套,依然可以感到手指因紧握而产生的疼痛。 人又有了知觉,真好!这证明身体还是身体,并不是灵魂已经和躯体分离了。 他们相互之间,又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虽然在一片浓黑之中,全然看不到对方,但不单只感到了自己的存在,而且也可以感到对方的存在,这自然是十分令人高兴的事。 这种充实的感觉,使他们情绪镇定了不少。海棠低声道:“我可以肯定,我们是在鬼界之中了。而在这里……是有……什么有生命的东西在!” 她的话,声音虽然低,可是又被重复了一遍。当然那绝不是回声,而是有什么“有生命的东西”,在模拟他们所发出的声音。 原振侠沉声道:“是——”他提高了声音:“我们两个人,是根据一个传说找到这里来的,看来传说是真实的,请你们也对我们发出信息。” 原振侠的话又被重复了一遍,然后,黑暗之中,忽然传出一个听来仍是那么可怕,但并不是重复他们的话的声音:“你们……和上次到过这里的那个……是同类?” 原振侠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上次到过这里的那个”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立即明白,对方如果来自别的星球,时间观念自然和地球人不同,地球上好几百年,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一刹间。那么,“上次到过这里的那个”,自然是第一代大祭师了。 而对方居然发出了同样的语言,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欢喜! 原振侠忙道:“是,我们都是人,是这个星球最高级的生物。” 这时他已全然缓过气来,可以和那声音对答了。那声音沉默了片刻:“你们所使用的语言……刚才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整理出来。上次来的那个……人呢?他为什么不来?” 原振侠陡然吸了一口气:“这个人……早已死了!” 那声音又沉寂了一会,才道:“死了?” 听起来,像是他不知道什么叫“死了”一样。海棠这时也已镇定了下来:“死了,就是说他的生命已结束,他不能再做任何事,而且身体也迅速地不再存在了。” 那声音问:“那么,他到哪里去了?” 原振侠和海棠,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死”,在地球上,任何小孩子都可以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若是来自别的星球上的生物,根本没有死亡这种现象的话,要解释起来真是困难之极。 例如那个问题:“他到哪里去了?”就无法回答。一个人的身体死亡了,是不是什么都消失了?如果承认有灵魂的话,那么“灵魂”又到哪里去了呢? 原振侠和海棠两人想着,异口同声道:“他……不再存在了!” 他们的话,似乎还是不那么容易被理解。在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那种听来幽幽的声音之中,明显地充满了焦急:“他……不存在了?那么,我们叫他去做的事,他答应我们去做的事……” 声音讲到这里时,几乎像是呜咽一样。虽然听来仍令人感到阴森无比,但同时却也令人对发出这种声音的“人”,大生同情之感。因为声音不但焦急,而且是那样徨! 这种徨无依的声音,甚至是令人心酸,会激发起人的扶助弱小的意念。 海棠首先道:“你要那个人做什么?” 谁知道在这句话之后,竟是长时间的沉寂,至少有十分钟之久。在这十分钟之内,开始时,原振侠和海棠还耐心地等着,可是五分钟过去,在这种诡异的环境之中,他们无法再不出声,海棠低声问:“我讲错了什么?” 原振侠道:“或许他们是在考虑,该如何回答——”他讲到这里,提高了声音:“如果你们是在考虑如何回答,请在回答时介绍你们自己!” 第十章 在原振侠说了之后,在难堪的沉默之中,又过了极难捱的几分钟,那声音才在黑暗之中,幽幽地传了过来:“我们是一群……鬼魂!” 声音的可怖,再加上回答的奇诡,又令得原振侠和海棠,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原振侠“飕”地吸了一口气:“可能你们对地球上的语言不是很明白,鬼魂是有特殊意义的,刚才你连死亡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怎么会知道鬼魂?” 那声音的凄然之意更甚:“不了解?鬼魂,或者孤魂野鬼,不是同样的意思么?” 那声音,那种说法,听来更是令人毛骨悚然。可是这时原振侠思绪十分清楚,他沉着地回答:“是……一样的意思,但你为什么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那声音道:“我知道对你们来说,死亡是什么,只是难以进一步想像。因为我们……没有死亡!” 原振侠抓住了这一句话:“没有死亡,就不会是鬼魂!” 那声音中的呜咽和伤心在逐步增加,下面的一句话,听起来简直就是伤心欲绝的号哭:“可是我们的确是一群孤魂野鬼!” 虽然声音那么可怖,可是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原振侠和海棠两人,都不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他们在刹那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的确如原振侠所料,“他们”对于地球上的语言,不是很了解——“孤魂野鬼”原来的意思当然就是鬼魂,但如果一些人,前无去路,向后也不能退,大地茫茫不知何去何从,处在这样的境地之中,倒也可以把自己形容为“孤魂野鬼”,但绝不能自称鬼魂! 当原振侠和海棠弄明白了这一点之际,他们心中有些疑团被解开了,但是却有更多的疑团,无可阻止地冒升了上来。 已经解开的疑团,是“鬼界”这个名称的由来。当年,第一代大祭师来到这里,黑暗之中,一切是那么诡异,又有自称是鬼魂的声音,自然,把这里称为“鬼界”,那是再适合也没有了。 第一代大祭师所使用的语言,自然不如原振侠和海棠现时所用的语言那样复杂,可以在多个不同的角度,表达所要表达的一切。 而这时他们已可以肯定,在黑暗之中和他们交谈的,不是真正的鬼魂,而是一群处境如同孤魂野鬼的,不知是什么的生物。 这些生物,一定是有思想的高级生物——不但是有思想的高级生物,而且一定还有高度的科学文明,因为第一代大祭师,就曾在这里得到过异常的力量——有理由相信,所谓“来自鬼界的神奇力量”,是一种科学文明的产品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在落后的新几内亚岛上,又是在很久以前,那是足以令得所有部落震慑的了。 可是不明白的是,何以这样一种高级生物,会长久以来把自己隐藏在这样荒僻地区的山腹之中?而且在心理上,把自己当作是孤魂野鬼?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何以处境会如此之惨?至少,他们的声音,听来是如此之惨! 心中不知有多少新的疑问,原振侠说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另一件事:“能不能有点光亮,我们……不是太习惯这样的黑暗。” 这一次,对方的反应来得快绝,声音听来极其尖利刺耳:“不能,不能!光芒对我们会造成极大的损害,如果可以有光芒,事情就简单了。” 原振侠和海棠的手紧握一下,海棠道:“愿意听听你们的故事!” 那声音又变得十分哀切:“我们的故事很简单,一次探险性的飞行,使我们到了这里。曾经设想过一切和我们那里不同的环境,也都准备了应变的方法,可是我们再也想不到,宇宙间会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这种力量充满在你们的星球之中,你们星球上的生物对之完全适应。可是我们的身体结构成分不同,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而且,使我们的主要仪器无从运行。我们直冲到了这里,自然曾设法出去过。那种力量对我们身体破坏的结果是,我们无法暴露在光芒之下,除非那光芒极其微弱,而实际上,这种只有微弱光芒的环境是不存在的,只有在这里!” 原振侠越听越是奇怪,觉得不可理解:“在光芒中会怎样?刚才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死亡吗?” 那声音道:“对,没有死亡。可是如今,我们一见到光芒,就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 原振侠听到了海棠的吸气声之后,海棠道:“你说在我们的星球上,充满了一种你们从来不知道的力量……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力量?” 那声音凄然地接了下去:“你当然是知道的,只不过你们完全可以适应它,所以才不觉得它的存在。这种力量,你们称之为……磁力。” 原振侠和海棠不禁“啊”地一声,磁力——地球有磁场,在地球的任何角落,指南针都通过磁场发出的磁力而工作,这在地球上,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但是,对于一个从来也不知道有这种力量存在的,另一个星球上的人来说,忽然之间闯进了有磁力存在的地方,自然就是极大的灾害。那就像是鱼突然进了火堆,或是鸟儿潜进了大海一样,他们的身体机能,和他们所制造出来的仪器,都完全遭到了破坏。 原振侠脑海之中,自然浮起了这样的景象:若干年之前,一艘宇宙太空船正在作长途的远征,可是突然之间灾变发生,太空船直坠向地球的表面。在太空船中的外星人,还不曾明白发生什么事之际,飞船已经直撞进了山腹之中,一直撞到了山腹深处。 他们起初,还只发觉是主要仪器失灵,当然他们曾试图离开山腹。可是一到了外面,才发现他们的身体结构也受了破坏,对光线的反应敏感之极,离开了这绝对黑暗的山腹,他们就丧失了行动能力! 于是,他们就只好长年累月在这山腹之中活着,如同一群孤魂野鬼一样,聚居在鬼界之中。而他们又没有死亡,绝望和黑暗,再加上无穷无尽的岁月……原振侠想到这里,身子忍不住发抖——这才是真正的地狱,对有生命而又有思想的生物来说,那是真正的地狱! 难怪他们发出的声音是这样悲苦,他们自那次灾变之后,根本就一直活在无尽无止的地狱之中,没有任何希望。他们大约是宇宙之间,遭遇最悲惨的一群高级生物了! 原振侠想到这里,同情之心油然而生,脱口道:“我们能帮你们什么?” 那声音突然变得极兴奋:“能——” 原振侠忙道:“只要我做得到,请说。” 当他这样说了之后,他心中又产生了新的恐惧,彷佛已看到了一群恶鬼,自黑暗的山腹之中飞舞而出,到了人间。 那群“恶鬼”是什么样子的,根本无法想像。而他们自鬼界之中出来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也根本无法想像! 那声音听来十分兴奋:“我们突然之间变成了身陷绝境,又发现我们根本无法离开绝境,自然要凭藉我们的智慧,和还可以操作的仪器,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好久之后,我们才算明白,一切全是磁力作祟。那是一种我们全然陌生的力量,我们无从抗拒,我们只好一直在绝望之中生活,直到有一天——” 那声音有点急促:“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你们的同类忽然出现在洞口。我们在不断努力想离开绝境,所以在洞口不远处发现了他,就把他引了进来。” 那第一代大祭师,的确曾到过“鬼界”。至于他是为了什么,和如何来到这个山峰的,那只怕只有问他自己,才能有正确的答案了。 海棠有点迫不及待:“这个人,在你们这里,获得了某种力量——” 原振侠震动一下,心中想起海棠的任务——她并没有忘记她的任务! 那声音继续道:“我们虽然身陷绝境,但也研究出了磁力的存在,而且知道磁力发源于你们星球的两端。” 原振侠“嗯”地一声:“是,南极磁场和北极磁场。” 那声音道:“只要毁去这两个磁场,至少可以使我们主要的设备恢复运行,那我们就可以从绝望的困境之中解脱出来!” 原振侠一听,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来。在叫了一声之后,他还想急速地说甚么,但是立时,海棠的手按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出来。 原振侠叫不出声音来,心中则在嘶喊:南北极磁场消失,这等于是地球的毁灭! 海棠自己立时道:“有什么办法,可以令南北极磁场消失?” 那声音道:“有,在南北两处磁场中心,各制造一场爆炸,就可以令磁力消失——至少消失一个短暂时间,令我们可以离开绝境!” 原振侠只觉得耳际“嗡嗡”作响,所想到的一句话只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而海棠在这时,却十分有条理地问:“爆炸的力量,由你们提供?” 海棠在这样问的时候,气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原振侠心中陡然大惊,他觉得自己非说点话不可了,他推开了海棠的手,可是海棠哀恳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原,我求你,别说任何话,让我把话讲完了再说!” 原振侠叹了一声,海棠的声音太动人,使他无法不答应。这时,那声音道:“是由我们提供,方法也由我们提供。上次那人来的时候,我们已把一切都给了他,托他代我们去进行,并且还给了他一些小工具,那足能使他成为地球人中十分出色的人。那些小工具可以发出相当强的能量,例如其中一件反引力的工具,就可以使物体,不受星体引力的作用!” 海棠的声音更是兴奋:“爆炸的装置,是许多黑色闪亮的小薄片?” 那声音答:“许多黑色的小薄片,和许多白色的小薄片。” 原振侠心中急速转着念:黑色的小薄片曾在圣墓之中找到,白色的小薄片又是什么?被第一代大祭师,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声音继续着:“两种小薄片如果加在一起,再用引爆装置引爆,可以形成强大的爆炸力……” 原振侠还在想:单是黑色的小薄片,已经引起了一场威力强大的核爆,如果再加上白色的小薄片,在南北极一起爆炸,地球就算不被炸成碎片,不被炸得脱离运行轨道,也必然形成空前未有的大灾难。然后,就在地球的大灾难之中,在万千城市成为废墟,亿万生灵涂炭之际,大群恶鬼就从山腹之中呼啸而出! 海棠的声音,却越来越是兴奋:“我们可以替你们做到这一点,我可以——”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不,海棠,你——” 可是他刚讲到这里,陡然觉出背后近脊椎骨处,传来了一下刺痛,接着便是迅速展布的麻木。令得他张大了口,再也发不出声来。 原振侠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海棠不让他有表示反对意见的机会,所以用强烈麻醉针刺中了他! 那厚厚的保护衣,曾经保护他不受可怕的毒虫、毒蛇的侵袭,但是却不能保护他防止人的侵袭。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愤怒和悲哀——人,竟比一切毒虫和毒蛇还要可怕! 他想伸手推开身边的海棠,可是却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了! 而且,原振侠这时也根本无法用自己的双脚站稳身子,他感到在他身边的海棠,紧紧地扶着他。他的听觉还未曾全部丧失,他听到海棠在说着话,声音就在他的身边发出,听起来,像是带着轰然的回音一样。 海棠在说:“把那两种小薄片给我,再给我引爆装置,教我使用的方法!” 而那声音,在原振侠听来更加阴森恐怖:“好的,方法十分简单。引爆装置一共是两个,先把薄片一片夹一片放上去,然后,通以强烈的电流,爆炸立即就发生。不要放少了,否则威力会减弱……” 原振侠只觉得天旋地转,耳际充满了嗡嗡声,已经不能那么清楚地听到声音,也不能那么清晰地辨别语言了,可是他还是尽自己的力量在听着。 他听到海棠在说:“当然,你们至少也要给我一点别的东西。例如你曾提到过的,反引力的工具之类……” 那声音道:“反引力的工具没有了,能使一切坚硬的物质化为气体的工具也没有了——我们冲进来的时候,就是凭藉这种工具进入山腹中的,刚才最后一次使用,使你们来到了这里。在经过这次使用之后,能源已用完了!” 海棠的声音,听来又模糊又焦急:“我如何离开这里?你们总有方法使我离开这里的?” 那声音道:“自然,我们还有一具飞行囊,能源相当有限,但也可以供你们飞出相当远,你答应过,一定帮我们去做?” 海棠的回答声,在原振侠听来,像是十分遥远:“当然!当然!” 接着,他的感觉越来越是模糊,他像是听到了许多声音,难以形容,好像在搬动什么东西。使他听得最清楚的,是突然之间,海棠所发出的一下尖锐之极的惊呼声,那使他知道,一定有惊人之极的事发生了!可是他却没有能力,去估计是什么事。 接着,他又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移动着,好像到了什么东西上面。然后又是海棠的语声,但是在说些什么,却全然不知道。 再接着是一阵震动,突然之间,他头罩上的灯,和海棠头罩上的灯又亮了。他知道海棠就在他的身边,可是他却无法转动头部去看她,他只好直视着前面。 他看到自己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中,大小如同一架普通的电梯。在他的正前方,有一个圆形的小窗,可以看到窗外在迅速移动着的岩壁。 原振侠立即明白了,他是坐在一具飞行囊之中,正在急速地向上升去。而驾驶飞行囊的,自然是令得他失去了行动的能力,用强烈的麻醉剂,麻醉了他中枢神经功能的海棠。 飞行囊上升的速度高得惊人,陡然之际,一下剧烈的震汤之后,飞行囊已经穿过了“缺口的天哨”的强风带。原振侠在眼珠转动时,可以从那小圆窗口之外,看到一座一座的山峰在下面移动着,简直就和盆景一样。想起他曾在这些山峰上,一步一步地拉着山藤移动,就像一场噩梦一样! 而原振侠真的愿意一切全是一场噩梦!然而可惜不是,海棠的声音就在他的身边响起:“我成功了!原,我成功了!” 不但是海棠的声音,还有海棠的动作。他感到海棠除去了他的头罩,感到他的头被转过去,对准了她。原振侠自然不是第一次和海棠这样相对,但他从来也不曾看到过海棠娇俏的脸庞上,现出过那么欢欣的神情来——几乎每一个细胞都在放着光采,表示她心中是如何高兴。 然后,海棠把她的唇印向原振侠麻木的唇。原振侠心中的愤怒,无法通过行动和言语来表达,只好通过眼神来表示。 所以,当海棠吻了一下,头略向后仰,接触到了原振侠的眼神之际,她陡然震动了一下。然后,伸手指在他的额上轻轻地碰了一下,有点嗔怪的意思,样子娇美动人。 但当原振侠的眼神之中,还是充满了怒意之际,她动作温柔地,把原振侠的头又转了回去。 于是,原振侠又只能听到她的声音了:“傻瓜!你当时要大吵大闹,我当然只好制止你!不然,我们只怕无法离开,要一辈子和那群鬼魂在黑暗之中度过!” 原振侠心中,也叫了自己几百次“傻瓜”。他的的确确,感到自己是被利用了的傻瓜! 海棠在继续说着:“你总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利用他们给我的东西,在地球的南北极,去制造一场爆炸吧?” 原振侠心中在苦笑,心头有被刺伤之后,鲜血在向外涌的感觉。他在心中回答:当然不会,我虽然是傻瓜,可是不是白痴,你当然不会这样做! 海棠的声音又响起来:“麻醉药很快就会失效,你不会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你生气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生气!” 当海棠说到这里时,又在原振侠的脸上亲了一下。 原振侠又在心中回答:你当然知道我为什么发怒的!你的目的,是把可以制造毁灭性爆炸的武器弄到手,完成你的任务。那么可怕的来自外星的武器,到了你们手里,迟早会使得人类遭殃!你为了完成任务,竟然这样不择手段! 海棠低叹了一声:“当时我有什么办法呢?你看,我们一下子就飞出了山腹地区,正如他们所说,飞行囊的能源不是很足,我看得找地方着陆了!” 原振侠感到飞行囊正在迅速下降,由于下降的速度太快,所以他的耳际响起了一阵“嗡嗡”声。 来的时候七、八天如此艰苦的行程,出来的时候只怕七、八分钟也不用,科学文明真是可以使人的日子过得更好的! 飞行囊下降,可以看到,下面是一条十分湍急的河流。原振侠认得出这条河流,他们就是由这条河流下游处的一个部落,出发深入山区腹地的。飞行囊在下降之际,仍然以相当高的速度向前移动着,直到掠过了那个部落,才在一个相当偏僻的河滩上停了下来。 原振侠看到海棠美丽修长的手指,在飞行囊的舱壁之上“铮铮”弹了两下:“这东西先放在这里,得想法子弄回去。” 她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轻笑起来:“真想不到那些人外形如此吓人,科学文明的水平如此之高,如果不是地球上有磁场,使他们只能藏在山腹之中,真不可想像!” 她说着,笑得更是欢畅:“他们只好相信我,我不照他们的话做,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恶鬼只能在鬼界之中生存!” 原振侠陡然一鼓气,竟然也可以发出哑哑的声音来了:“我倒认为,你也该在鬼界之中去,和他们在一起!” 海棠笑着:“别吓我了,我偷偷用红外线装置看了他们一下,吓得忍不住惊叫。那一下惊叫声你一定听到了?你应该感谢我使你不能动,不然你一定也会想看他们一下的,那会令你一辈子都做噩梦,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他们那恶鬼一样的样子!” 原振侠在他哑哑的声音中,表达了他的冷漠:“原来你胆子比我大!” 海棠笑着,有一点伤感:“或许,由于我本来就是鬼界中的一份子吧!” 一听得海棠这样说,原振侠的心中又软了一软,长叹了一声。 海棠并没有离开飞行囊的意思,她柔软的双臂环向原振侠,把脸凑了过来,凝视着他。原振侠又叹了一声:“海棠,再飞上去,把你到手的东西抛进深山去,再也别让人发现!” 海棠双眼之中,依然闪耀着那种动人的光辉:“你在开什么玩笑?” 原振侠有点声嘶力竭地叫着:“不是开玩笑,照我的话去做吧!” 海棠缓缓吁了一口气:“原,你知道我不会照你的话去做,也不能照你的话去做!” 原振侠觉得自己的手,也可以有一些活动的能力了。他艰难地扬起手来,握住了海棠的手:“那种毁灭性的爆炸,不知会带来多大的灾害!” 海棠眨着眼:“谁说我们会使用它?” 原振侠怒道:“那你要来干什么?” 海棠闪过了一丝惘然的神情,咬了咬下唇,不再说话。原振侠苦涩地道:“海棠,在山腹之中,无边的黑暗之中,无穷无尽的岁月和痛苦,一想起来,就令人遍体生寒,是不是?” 海棠点头:“是啊,他们不知道来自哪一个星球,真是很可怜的!” 原振侠直视着海棠:“在我看起来,你更可怜!你也是身在鬼界一样的境地之中,不能自拔,甘愿作人形的工具。比较起来,你和在无底深渊、无边黑暗中生活的那些外星人,又有什么分别?” 原振侠看到海棠的鼻尖上,因为他的这番话而出现了细小的汗珠。可是海棠却放开了与他相握的手,转过头去,声音也十分平静:“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这就是她的回答——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原振侠还以为,他的话可以打动海棠,可以使海棠改变生活,但显然那是他想得太天真了! 海棠不但说着,而且有所行动。她推开了飞行囊的一扇门,原振侠缓缓转过头去看着她,看到她提着一个中型旅行箱大小的箱子,跨出了飞行囊。 当她跨出了飞行囊之后,她并不转过身子来,背对着原振侠道:“本来,我想等药性过去之后,和你一起走的。看来不可能了,那会形成你我之间的巨大冲突。为什么不好来好去呢?我实在很感激你,一直很感激你。大约再有一小时,你活动能力就会恢复,你一定可以找到路的,沿着河走不多久就会有部落。” 原振侠大声叫了起来:“你利用我,从头到尾,你都是在利用我!” 海棠当然是应该听到原振侠的叫声的,可是她却没有回答,只是提着那只箱子向前走去。原振侠只听到了一下幽幽的叹息声传了过来,像是在鬼界的绝对黑暗之中,听到过的那种声音一样,充满了绝望和凄苦! 原振侠的心,因为这一下叹息声,而剧烈地绞痛起来,他望着海棠的背影,看着海棠沿河向前走去。他紧咬着下唇,他知道,自己如果大声要求,海棠一定会应他所求,转过头来看他一眼的。 可是他不要请求,他要海棠自己转过来。然而,海棠却一直没有转过头来,她只是一直向前走,走出了他的视线之外。 一小时之后,原振侠的活动能力已完全恢复了。他踏出了飞行囊,才第一次看了它的外形——和一颗子弹相仿。他用最快的时间,步行到了那个部落之中,知道海棠已驾走了他们进山时留在那里的吉普车。 原振侠知道无法追得上她了,他颓然在一株大芭蕉下坐了下来,双手抱着头。令得部落中一群土人小孩子,都用极好奇的眼光,望着这个坐着不动那么久,像是石头刻成一样的外来人。 两天之后,原振侠回到了医院,回到了他的住所。 当他的生活又回复了正常,当他在峭壁之上所渴念的日常生活,又变成了现实之后,一切的经过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但那当然不是梦,他居住的这个小空间中,甚至还飘荡着自海棠娇美的身躯内散发出来的幽香,他不必深呼吸就可以闻得到! 那不是梦,那是他实实在在的经历。那经历毫不留情地折磨着他,令得他有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那绝对的黑暗之中,要受无穷无尽的痛苦。 一个月过去了,一点海棠的消息也没有。他非但瘦了,而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憔悴。 那天晚上,他在一次人数不多的集会之中,遇见了那位传奇性人物和他美丽高贵的夫人。夫人笑着向他走过来道:“原医生,看来,你没有接受我的劝告!” 原振侠“啊”地一声:“原来是你!” 化装舞会上的“马克思”——而当时,海棠却正扮了她,在冒充她! 原振侠又向那位先生望去,那位先生道:“那天晚上我不在场,不然,他们得吃点小苦头。”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道:“你早知道他们……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美丽的夫人回答:“知道一点梗概,不算多。但他们是在利用你,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那位先生呵呵笑着:“英雄难过美人关!” 原振侠大着胆子,顶撞了一句:“并不好笑!” 那位先生仍然笑着,拍着他的肩头走了开去。当集会散了的时候,原振侠和他们打了一个招呼之后,道:“我想把经过向你们说说——” 他知道对方的怪异经历远比他为多,不一定有兴趣听他的叙述,所以连忙加了一句:“有一群外星人,在地狱一样的山腹深处生活着。他们甚至不会死亡,却像鬼魂处于地狱一样!” 果然,这样的开场白引起了那位先生的兴趣。于是,在那位先生的书房之中,原振侠把他这次奇异的经过说了出来,也包括了他在知道被海棠利用之后,心中的创伤是如何之深。 以下,是他们三个人的对话。由于三个人的性格大不相同,所以什么话是什么人讲的,应该一看就看得明白,不会混淆。因此只写他们之间的对话,不指出什么话是什么人说的了。 “你不必太难过,我想,她在和你分开之后,一定比你思念她更思念你!” “真……会这样?可是……她连回头望一下都没有!” “人的性格是很复杂的,尤其是女性的性格。” “有一件事和你的叙述是吻合的,前半个月,又有原因不明的小型核爆,辐射强度极高。自然是他们拿其中的几片薄片,在做试验了。” “他们既然有了这样……可以形成猛烈爆炸的毁灭性武器,这……” “哈哈,那你就未免太忧心了。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核武器,已足以毁灭整个地球有余了,再多一点并不算什么。倒是你说的那个所在,那些外星人……唉,若是要在地球毁灭的情形下,才能令他们超生,那实在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们了!” “他们将永远在黑暗中生活下去,他们甚至不能用死亡来作解脱!” “是啊!这种情形单是设想一下,也够痛苦的了。” “只有一种境地,在旁观者而言,可能比那些外星人更可悲。那些外星人是根本无法解脱,有一种情形是明明可以解脱的,但自愿陷身在……鬼界中,我就曾这样说过海棠!” “别太责怪她,各人有各人的困难,我相信她内心深处,已经够悲苦的了!” “医生,你所接触到的女性,似乎都是充满了无比野心的。是不是你自己性格中有什么缺点,特别容易被这一类的异性所吸引?还是你根本不追求将来,只希望一刹间的感受?” “我……我不知道。” “好了,不谈这些了。你说过的……那些外星人的工具,真有意思,反引力工具?可以使任何重量消失?我相信有这种工具。甚至有一种说法,运送建造金字塔的大石块,就是因为有了反引力设备使重量消失,才能够完成的。” “是啊,还有可以把固体——例如岩石化为气体的工具,真是不可思议之极!在使用的过程中,甚至是……平和的,我一点也未曾感到什么灼热或是惊天动地。” “那第一代大祭师,有了这类工具中的任何一件,就足以使所有部落奉他为神了!” “大祭师……对了,我曾和那大祭师联络过,说是他接到了海棠给他的一封信——当然也是冒名的,说是探险的结果并无发现,那飞行囊自然也被海棠他们的人弄走了。” “真难想像,那些外星人有那样高度的科学水准,应该是宇宙中的强者了,可是地球生物完全不觉得它存在的磁场,却令得他们要永远堕入黑地狱之中!” “这或许是地球保卫自己的天然方法吧?人们对于宇宙规律,知道得实在太少了!不单是落后的地球人不知道,连进步的外星人也不了解!” “他们的情形,其实在地球人身上也可以找得到。一个人再坚强、再能干,但也一定有一个弱点的,一旦触及这个弱点,他也只好身不由主地堕入鬼界……不,医生,我并不是说你的弱点,是在男女感情方面!” “就算是……也不要紧!” 原振侠又黯然了,他闭上了眼睛,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娇媚得难以形容的脸庞——海棠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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