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女县令》 第一章 温折桑进入清丰县内那日,正好是二月二。 料峭春风吹过绵延青山,催醒了河边新柳。桃树上,一点嫩红破开被寒冬折磨得颜色全无的枯槁虬枝,探出头瞧人间清冷春意。 两辆马车由远及近,“哒哒”的马蹄声踏破寂静,突然闯入这早春画卷,惹得刚生的绿草摇头晃脑。 正是踏青的好时节,沿途却冷冷清清,过了一会儿,星罗棋布的农田突得闯入眼中。田埂边,一个略有些佝偻的背影孤零零立在那里,像是正看着死气沉沉的田地叹息。 打头的马车停在路边,不远不近坠着的马车也紧跟着停下。没多久,一个梳着丫鬟发髻的女子从前面的马车上下来,她远远瞧见了田埂上的人,便站在路边挥手道:“劳驾!那边的大叔,请问此处离清丰县内还有多远?” 那人闻声回头,便让一张沧桑的脸暴露在冬雪眼里。 “要去县城里吗?不远啦!你们再走个半日就能到了!”那人面容老态,声音倒一点不小,末了,他看冬雪一行面生得很,清丰县这些年也乌烟瘴气的。县里多的是人想出去,却没见上赶着进去的。 冬雪刚道了谢,那人又说:“你们去县里做什么?小丫头,不是我多嘴,要是没有要紧事,还是回头吧!如今这清丰县啊,乱着呢!” 冬雪一听便觉奇怪,但那人的好心意她还是接受了,“谢谢您的提醒,不过我们必须得去县城里。” 她刚要道别,马车里的人却叫了她一声,她附耳过去,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她脸上重新挂上笑,问那人:“我们这也是初来乍到,许多东西不明不白,还烦请您给解解惑,这清丰县怎么会去不得?” “唉,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那人啐了一口才接着说,“还不是王德那狗官,他和县里富户私相授受,官商勾结,还和这附近的山匪搅和在一起。搞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虽说现在那狗官被判了斩立决,可谁不知道这只是换汤不换药?且不说那新县令还没来,就是来了,多半也是个与王德一个得行的!这年头,唉!” 两个叹息,一个开头,一个结尾,十足十的怨恨,且无奈。 “这……这怎能一概而论!”冬雪语塞。 “如何就不能了?王德去年年底叫人给押回京受审,到现在,三个多月,还不见新县令!说不准今上早把我们这穷乡僻壤给忘了!”那人气了个脸红脖子粗,要不是冬雪是个小姑娘,他怕还得骂她心思单纯不争气。 可冬雪便是争气,也只能争她家小姐,清丰县新县令温折桑的气! “不管怎么说,新县令肯定……肯定不是王德那般杂碎!”冬雪瞧了眼车帘,她想,方才那些话小姐肯定听见了,也不知会不会伤心?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的人就气呼呼嚷了起来,说的多是王德这些年在清丰县做的恶事,以及自己对新县令的不满,再猜测新县令肯定和王德是一丘之貉。 冬雪红了脸,一边又怕自家小姐寒心。可另一边,要是小姐真寒了心,当即便打道回府……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须臾,田埂上的声音渐小了下去。冬雪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马车里突然传来一声似带着叹息的声音,“冬雪,走吧。” “是!”冬雪忙不迭应了,爬上马车,犹犹豫豫问温折桑,“小姐……他将您比作王德,连您一块儿给骂了,您就不生气吗?” 正在假寐的人睁开眼,冬雪仔细瞧了瞧,那双眼睛里有无奈,有困惑,唯独没有怨怼。 然后她就听得一声轻笑,“你觉得我是没脾气的人?” “这也……不是。”冬雪艰难道。 温折桑又笑了,她的脸因三个月的舟车劳顿而显得苍白。“这里不是京城,我要面对的也不是姨娘庶妹,纵然我有种种手段也不能对这些百姓用。再说王德在清丰县作威作福整整三年,官商勾结,山匪猖獗,民不聊生,他们的怨恨并不是空穴来风。” “可王德是王德,您是您,怎么能……” “对现在的他们来说,不管谁来做县令都是一样的结果。有些事只能循序渐进地来,要消除百姓对我的偏见只能靠我们自己努力。否则,你以为我去大街上嚷嚷两句‘我是好官’,他们就真能信了?只怕他们不但不信,反而觉得新县令是个疯子。”她声音轻缓,带着些劳累的沙哑,但是语调却轻松,混不在意。 冬雪沉默下去,许久,才几不可闻地喃喃:“可您舟车劳顿三个月,连新年都是在路途上过的……” 马车缓缓前行,温折桑此次出行带的东西并不多,丫鬟也只有冬雪一人。就是随行的护卫也只是从府上挑了几个身手不错的。和其他上任的县令相比,她简直可以说得上是“贫穷”。 不过轻装简从也有好处,早听说王德与清丰县附近的山匪勾结,王德被押解回京前,山匪们就得了消息望风而逃,滑溜得如同泥鳅。 可就在半个月前,他们从客栈里听得消息,说是清丰县跑掉的山匪又杀了回来,就扎根在附近的山里,偶尔出来劫掠过往商户,但惊动朝廷的大事他们是再也不做了。 而他们这一路走来太太平平,所见也从隆冬肃杀变成了初春欣荣。说不准是山匪见他们无甚可劫的,所以放过了他们? 然而不久后,温折桑发觉这是个错误的猜想。 初春的草仅是生了点新绿,夹杂在死去的毫无生机的杂草里,伴着旁边斑斑的血迹,再加上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任谁都猜得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温折桑叫停马车,让护卫温延前去查看。 温延很快回来,一五一十道:“回小姐,那人身受重伤,但还有一息尚存。” 既然活着,就不能留他自生自灭。只不过后面的马车里塞满了箱笼,那么大个人肯定再放不下,权衡后温折桑只能贡献出自己的一半地盘,让伤者能有个歇息的地儿。 等到护卫们轻手轻脚地将人搬上马车,温折桑这才清楚地看到这个“血人”,也不知是怎么伤得这么重的。 他的唇是苍白的,却被血污给染得妖冶。沾了血迹泥土的脸上一双眼睛紧闭,人昏迷时本该温软无害,而这人带血的眉眼却好似敛着杀气。 温折桑一时好奇,若这双眼睁开,会是哪般模样?不过现在好奇也没用,这人重伤,命悬一线,最紧要的是先到县城里给他找个大夫。 小半日后,冷清的初春里有了喧嚣的人气,县内店铺林立,店家悬挂的幌子飘荡在春风中。人们从冬如春,褪下厚重的棉衣,换上轻便的春装。但温折桑看得清楚,许多人的衣裳上缝着补丁,来往行人的脸上也多带着忧愁。 因着车里有个病患,温折桑让人先找了家医馆。老大夫有一撮山羊胡子,鹤发童颜,看起来精神爽利。 老大夫一看到“血人”就忙不迭叫人帮忙给抬进内室。扎着垂髻的小药童端着热水来来往往,温折桑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她留下温延在这里等人醒来,自己带着余下的人直奔县衙。 晚霞在天际冷冷地甩出艳丽虹光,残阳渐渐西垂,将人的影子拉地又长又淡。 清丰县久没有外人到来,行在路上,总有好奇的人探头探脑,在看到他们的马车停在县衙前时,又都变了脸色,恨不得吐上两口唾沫。 县衙大门禁闭,一点没有该有的样子。 冬雪上前叫门,好一会儿才有个人骂骂咧咧来开了门,那人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横眉立目,十分凶恶。他身上也只寻常百姓的打扮,但身侧却佩着衙门的刀。 “干什么?干什么?叫魂呢?眼瞎了是不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儿啊!” 冬雪张嘴还没说出话来就被喷头骂了一顿,身后几个护卫倒也会来事,没等温折桑吩咐就拔出佩刀来,一阵肃杀气直冲门口的男人去,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闹事的。 “这里难道不是清丰县县衙?”温折桑从马车上下来,只看了那人一眼心里就有了底,这清丰县比想象中的还要难打理。 “这、这自然是县衙。你们是什么人?我告诉你,我乃衙门捕快赵二,识相的赶紧滚!否则当心你们的脑袋!”赵二被这些人的气势骇得打了个哆嗦,然后转念一想这里到底是衙门,就算这些人要闹事,也得掂量掂量。 温折桑挥手让护卫们收了刀,冬雪去马车上为她拿了朝廷文书。回来时听温折桑道:“既然是衙门那就没错了,我是清丰县新上任的县令,这是我的文书。” 她拿着文书摊开在赵二面前,等人看了一会儿,才慢悠悠收回手,“烦请这位捕快让个道。” “你……县,县令!”赵二见了鬼一般嗷嚎一嗓子惊动了里面的人。 悉悉索索的说话声传来,而后是一声高喊:“赵二你小子干什么呢?县令早没了!兄弟们就等你了,还不快回来?” 温折桑歪头一笑,举步跨过门槛,赵二倒是想拦,但护卫们更快一步将他制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温折桑走了进去。 不多时,他听到一阵哄然大笑,差点惊落了檐上的沉灰。 第二章新官上任 衙门里冷冷清清,院子里杂草丛生,看起来许久没人打理。可据温折桑所知,当初王德被押解回京后,清丰县是指派了一位代理县令的,那就是清丰县的县丞钱明。 可惜钱明时运不济,当了一个月的代理县令后在一天夜里失足落水。那时候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更何况是夜里落水,白天被发现时人已经没气了,身子更是被冻得青紫。 清丰县离上京也远,等钱明的死讯层层递上去,再交给温折桑,消息一来一回费了不少时间,温折桑也早就在来清丰县的路上了。 她现在就现在凄凉的衙门里,举目四望,尽是荒凉。而在荒凉里,她却发现了几个人,他们也都穿着寻常衣裳,佩着刀,看样子应该是赵二的同僚,也就是衙门捕快。 可这些捕快此时正在玩骰子。 其中一个精瘦的男人见赵二迟迟没有回声,扭头一看,嚯!好一个人大活人站在那儿! “哪儿来的小娘子,想陪爷们儿玩两把?”精瘦男人哈哈笑着。 余下几人也看到了温折桑,皆哄笑不已。 温折桑也不恼,明知故问道:“你们也是衙门的捕快?” 说话间冬雪和护卫们也跟了过来,几个捕快见了些个凶神恶煞的护卫,这才慢慢收敛笑容。精瘦男人露出个谄媚的笑来。“我们几人都是这儿的捕快,姑娘看着面生,不是咱们县里的人吧?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的?爷……哥们儿几个对县城了如指掌,姑娘有什么困难的尽管知会哥几个。” 他的脸变得飞快,只听温折桑轻声细语道:“困难是有,就是不知道诸位能不能做到了。” 精瘦男人拍拍胸脯,“当然能,姑娘只管说!” 刚从门口挪着小步子回来的赵二听得这句话只觉得头皮发麻,紧接着,他就听温折桑说:“那就请诸位取下佩刀,回家去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精瘦男人不满道。 温折桑理所当然:“作为县令整顿衙门风气有何不妥?” 几个捕快惊呆了,接着爆发出比先前更疯狂的笑声,精瘦男子揩了揩眼角,“我没听错吧?县令?还是个女的?哈哈哈,是我听错了还是咱们圣上疯了?” “你没听错,圣上也没疯。”温折桑彻底冷了脸,对护卫道,“收了他们的佩刀,扔出去。那几身捕快的衣裳还烦请你们尽快送回来,既然看不上,留着便也无用。” 几人听着笑得更欢了,只是他们还没笑完,就被护卫们一个拖一个,拎小鸡仔似的扔出了衙门。 衙门的大门再次关闭,这回却是几个前捕快面面相觑。 终于,赵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我看了她的文书,跟王德上任时拿来的一模一样。” 赵二家里有些积蓄,供他念了几年书,所以文书上的字他是认得一大半的,而且就这一大半,让他苦了脸。 “这不可能!”说话的是精瘦男子,他长相普通,但有双吊角眼,看起来精明又狡猾。“这世上哪有女人当官的?她的文书肯定是假的!” 这人的名字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了,大伙儿都只叫他马三爷。当初王德落马,王德身边跟着的一堆捕快,师爷……总之跟王德有关系的都死的死关的关。 等到钱明担任临时县令,衙门缺人得紧,马三就纠集了这几个人毛遂自荐,跑到衙门当捕快。他们想得很简单,当捕快吃公家饭,而且在县里还能横着走,再说,钱明忙着收拾王德的烂摊子根本没空管他们,这么好的事,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后来钱明死了,他们就更加轻松快活,一身捕快衣裳也不穿了,就带着佩刀整日在衙门厮混。 可现在他们傻眼了,刚享受两三个月,好日子就这么没了!搁谁身上都得疯。 赵二也希望文书是假的,几个人都是这么个想法。但现在事实是他们被革去了捕快的职位,那个拿着文书的女人大摇大摆走进了衙门。 “哼,管她是真是假,只要咱们一口咬定是假的,她就是假的!”马三啐道。 有人发出困惑的声音,“那咱们现在怎么办?真要把衣还回去?咱们要不是捕快了,还怎么……”横行乡里? 没说完的话大家都懂。 马三的目光从几人脸上划过,毫不掩饰自己的阴狠毒辣,“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告诉大家来了个假县令。” 几个人恍然大悟,急急忙忙去告诉大家伙“要小心”。 县衙里,温折桑让人收了石桌上的骰子,来时她想过清丰县的情况,却没想到竟是如此乌烟瘴气。 冬雪见她愁眉不展,踌躇了会儿试探道:“小姐,要不……我们给老爷写封信回去吧?您看,衙门里的捕快都对您如此,那些百姓岂不更加不把您放在眼里?再说了,我们天盛王朝中,确实没有女子做官的先例。您此行实在任重道远,早知如此就该多带几个人,哪会像如今这般……” 温折桑瞧了她一会儿,笑了,“我来这里可不是游玩赏乐的。他们不信任我,我便努力让他们信服,衙门没有捕快,那就张贴告示全县招人。还没付出就想着收获,哪有那么好的事?” 冬雪张张嘴,没说出话来,心底里却着急。她家小姐原本不是这样温吞可欺的,放眼上京,谁不知道小姐曾是多张扬风光的人物,可自从老太爷去了,小姐突然就一心一意想做官。甚至不惜改了性子,若是从前有赵二这般对小姐的人,早就受了一顿皮肉之苦,哪里还能全须全尾地离开? 她也不是觉得自家小姐该飞扬跋扈,而是想不明白她为何要让自己受苦。 衙门虽然荒凉,但好在王德在时大量敛财,将衙门给翻新了一遍,温折桑一行要住进衙门,也只需要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主仆几人忙着打扫,一点没发觉外头的风声已经变了。 翌日一大早,清丰县的百姓们发现大门紧闭的衙门终于打开了门,往里头一看,院子整洁干净,没有马三几人在时的喧嚣吵闹。枯黄的杂草被清理出去,只留下嫩绿柔软的青草。墙角的桃树也在一夜之间挂上了粉嘟嘟的花骨朵。 袅袅炊烟从后院升起,那是人间烟火气。有人在衙门外溜达张望,看到了佩刀的护卫,也看到了忙里忙外的丫鬟。还有那个传言中的假县令。 噢,原来真是个女子。 早饭过后,温折桑径直去了书房,冬雪和另一个护卫温持跟着她,“我去写几张告示,先招几个捕快维持县里安定。温延昨晚没回来?” 冬雪和温持点头,然后温持道:“后半夜回来了一趟,那人醒了一回,没有性命之忧,但老大夫非要人守着。” 温折桑点头,那人伤得重,老大夫不放心也是正常的。 写好几张告示,墨迹干涸后她交给温持,“贴出去吧,往人多的地方贴,再让人去守着,免得有人闹事。” 昨天马三几个人的脸还在她脑海里晃荡,她始终觉得那些人不会就此咽下怨气。 温持很快带着人把告示贴了出去,正如温折桑所料,告示一出就有几个趁机闹事的。 不过温折桑还不知道那些事,她在温持出门后紧跟着去了医馆。她来得巧,正碰上那人醒来,正如温折桑所想,那双眼睛睁开后,果然有着利刃一样的光芒。 而今她站在病榻前,被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良久,温折桑打破沉寂,“你的伤如何了?” “死不了。”谢贻寇哼哼两声,一点没有大难不死的庆幸和后怕,好似他只是受凉感冒而已。 一时无话,温折桑看着他的神色,问:“那天你为何会身受重伤?你是什么人?” 谢贻寇打了个哈欠,温折桑觉得要不是他的胳膊腿动弹不得,这会儿怕是还要伸个懒腰。 “我啊?我叫谢贻寇,我来看我家亲戚,碰上几个山匪,打了一架,就这么回事。你又是什么人?”他眉眼飞扬,十足十的嚣张跋扈。温折桑不像是他的救命恩人,反而像是欠债的。 温折桑无奈:“我是清丰县新任县令,温折桑。” “女县令?”谢贻寇挑眉,一副看新鲜的样子,但相对于赵二、马三等人,他的反应其实并不大,至少,他没说出什么讥讽的话来。 温折桑点头,“前朝上官锦容,官至四品御史中丞,亦是女子。” “你说了我也不知道是谁。”谢贻寇咧嘴笑了,牵扯了嘴角的伤,一下子疼得龇牙咧嘴。“既然你救了我,我也该报答你,不过我身上的钱财都让山匪抢走了,也不认字,只有一身功夫还不错。你身边缺护卫不?” 温折桑摇头,她带出来的几个护卫都是府中好手,有他们在身边自己安全无忧。要是贸然加个谢贻寇进去,恐怕反而不妥。 但这人看起来就有股凶煞气,要是能收到衙门做个捕快应该足以能震慑赵二、马三之流。 思及此,她有些意动:“我初来任上,衙门中倒还缺几个捕快,你在清丰县可还有亲戚?还有你这伤,可否需要回家报个平安?” 谢贻寇屈起小指挠了挠耳朵,差点忘了自己随口胡诹的谎话,“嗯……我家亲戚……两年前出远门时被山匪杀了,这事我也是刚知道。我家还有几个兄弟,但是天南地北的,也难见到。就不用费事报什么平安了。” 好容易想了段胡话出来,谢贻寇看温折桑没有怀疑的样子,悄悄松了口气。 第三章闹事 两人没说上几句就被小药童给打断了,小童儿八九岁模样,梳着垂髻,脸旁边两缕发丝。白嫩的小脸上硬绷出严肃的神情。 他对温折桑说:“你们要是说完话了,就让病人多加休息。” 小药童的声音也是软软糯糯,和面上老气横秋的模样一点也不搭。 温折桑笑着应下,一边让谢贻寇好好休息,一边想着温持那边的情况。 她前脚跟着小药童离开,温延立马冒了出来。温折桑道:“大夫怎么说的?” 温延一五一十告诉了她,老大夫的意思是谢贻寇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福大命大。不过最大的槛迈过去了,往后只要好生修养着,两三个月就能痊愈。 “大人!” 一个护卫突然出现在医馆门口,温折桑昨日就提醒过几个护卫,她上任后就是朝廷命官,不能再称为“小姐”,几人改口也改得快,叫上一两回就顺嘴了。 温折桑颔首,“何事?” 护卫道:“回大人,属下们张贴告示时遇到有人闹事,属下等不敢贸然出手,还请大人指示。” “你们做的是对的,带我过去看看。”温折桑吩咐温延仍在医馆守着,自己则跟着护卫离开。 去的路上温折桑仔细问了情况,原来几个护卫按照她说的分去了几个人口较多的地方张贴告示。虽然百姓对他们不太和善,但也没作出什么出格的事。 唯独温持和这个护卫运气不好,碰上了昨天被赶出衙门的马三一群人。 那几人一顿闹腾,非说温折桑假造文书,要趁着清丰县县令空缺,好将其霸占。百姓也不知听了什么风言风语,马三的人的说辞漏洞百出,他们却还是信了。 起先是马三几人闹得起劲,后来三五个百姓也开始闹,温持两人得了温折桑的命令没对他们动手。僵持之下,温持才让这人来寻温折桑。 搞清楚来龙去脉后,温折桑也看到了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刚走近,她就听人群里传来马三的嚷嚷声:“咱们天盛王朝从来就没有女人当官的先例,你们肯定是伪造了文书,说不定为了永绝后患,还把真正的县令给杀了!但咱们是蠢的吗?一个女人,说自己是县令,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他嗓门大,赵二几个兄弟和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附和起来,一时间闹哄哄如同菜市场。 温持握着佩刀挺拔地站着,也不管那些人是怎样的讥讽嘲笑。马三一群人似乎也怕他手里的刀,是以虽然骂骂咧咧的,但到底没有真的动手。 见温持一言不发,马三的愤怒逐渐被羞恼取代,他带着几个兄弟还纠集了一群混混,没想到闹这么大,这人居然还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就好像一拳头打到棉花上,没伤着人,反而让自己满心愤懑。 马三暗暗啐了一口,目光一闪,他看到了人群外的温折桑。 “那边的!不是自称自己是新县令吗?怎么,看这么多人在这儿,怕自己的真面目被揭穿?”他高声叫嚷道。 人群果然被惊动,一个个扭脸看向温折桑,他们脸上的神情各异,有好奇,有不屑,也有愤怒。 马三还想大放厥词,没料这回温持动了,他长臂一挥就拨开几个围观的混混,走到温折桑面前拱手道:“大人,属下让大人失望了。” 目光从围观人群的脸上扫过,温折桑露出无奈的神情,只得说:“无妨的,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个冒牌货。” “你本来就是冒牌货!”马三趁机叫道。 不知不觉间,人群的中心点变了,他们不自觉将温折桑围在中间,正如方才围着温持的样子。温折桑却是不惧,她看着马三,掷地有声道:“我手上有官府文书,今上圣旨。你们说我夺了莫须有的‘真县令’的文书,那我倒要问问,今上的圣旨,我又从哪得来?” 马三语塞,眼珠子左右一晃,胡诹道:“谁、谁知那圣旨是真是假?咱们都是小老百姓,可不会辨别圣旨真假,你要是拿个假的来,谁又发现得了?” “假造圣旨可是死罪,我何必自寻死路。你不认识便说是假的,你就不怕自己抗旨不尊,犯下大罪?”温折桑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她知道自己初来乍到,这里的人又对她,对官宦带着极大的敌意。 她不是不想与百姓和睦相处,可她现在到底不是上京里的温小姐了,而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她甚至能猜到,若今日将马三惹出来的事情举重若轻地放下,那不光坐实了她这个“县令”来路不正,甚至有可能因此让人看轻,失了威严。 “你……你胡说八道!”马三混混出身,一辈子没见过圣旨没见过圣颜,但他也知道抗旨不尊是大罪,是要死人的。 他愤愤地瞪了温折桑一眼,昨天她可没说自己手里有圣旨,今天事闹得这么大,根本没法轻而易举地收场。 既然如此……不如,不如将错就错!管她手里的文书、圣旨是真是假,反正天高皇帝远,皇帝还真能管得到这里? “反正女人当官史无前例,再说你有什么本事做咱们的县令,凭你那张脸,还是凭你会绣花缝衣?哼,我看,你还是趁早滚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 马三叫完,暗中掐了赵二一把,赵二一个激灵,也跟着嚷:“就是就是,女人就该在家里相夫教子,还当县令呢,简直听也没听过!” 两人的几个兄弟和小混混们也都闹了起来,举着拳头义愤填膺。温折桑一抬手,温持就半截刀刃出鞘,“噌”的一声,在喧嚣的吵闹声中杀出一瞬寂静。 冲出口的话在马三嘴边遛了一圈,然后被吞进肚子里,他骂骂咧咧道:“干什么你?想杀人灭口吗?” 温折桑挥手让温持收好佩刀,然后扭头看向马三,笑道:“只是想让大家伙儿冷静下来罢了。我是本县县令,绝不会将刀刃对着安分的百姓。” 她话音刚落,语调陡然一转:“不过本官也绝留不下胡作非为,乱传谣言之人。本官知道诸位都是清丰县人,曾受过罪人王德的欺压剥削,大家心怀怨恨情有可原。本官可在此保证,日后的清丰县,必会如这县名,清风明月,五谷丰登。” 兴许是她说得太坚定,让人莫名觉得信服,人群在她的话语中安定下来。 温折桑再接再厉道:“有人不服我以女子之身做这县令,那大伙不妨想想王德,他是正儿八经的男子。可他在任时,与富户私相授受,与山匪勾结庇护,导致百姓怨声载道,哀鸿遍野。所以做官做的好不好,其实与是男是女并无关系。男子中有为官迂腐的,难道女子中就没有能做好官的吗?” “前朝上官锦容,以女子之身,偏偏在众多男儿中扶摇直上,做了御史中丞。可见女子并非不能做官,而是难做官。而今我有幸得今上青睐,奉命来此清丰县,必回尽我所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 老长的一段话萦绕在人群中,温折桑看到有几个人神情动容,更多的却只是听而不信。这样的情形她是理解的,想来王德刚上任时或许也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但他做的事却叫百姓寒了心。 温折桑没打算放过这次机会,她本来就想找个时机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现在借着马三等人闹事,吸引了一大堆人,她自然要把事情做完。 “可马三说……说他们昨天被人从衙门里撵了出来,还说……你们是、是假的?” 人群里响起一个迟疑的声音。 问得真是时候。 温折桑的目光落在惊疑不定的马三等人身上,因为温持二人一直盯着他们,所以他们哪怕想跑也没胆子。现在眼看着被温折桑注意到了,马三还算镇定,赵二却双膝一软,幸亏被身旁的兄弟扶住了。 “马三?”她似是回想了一瞬,说,“昨日我来时,衙门大门紧闭,这几人在衙门中设赌,说是捕快,衣裳却不好好穿。那身捕快衣裳不是用来混吃混喝躲清闲的,他们不知珍惜,我便只好帮他们卸了职。衙门里也不能没有捕快皂隶,今日让人贴这些告示,便是想让为衙门添几个可用的人。大家若有意愿,具体的事宜可前去衙门询问一二。” 马三几个人虽然做了两三个月的捕快,但百姓们清楚,他们就是些游手好闲的混混。另一边,马三这几个人被卸职,衙门里不正好多了好些个空缺? “当捕快有月例吗?”有人问。 温折桑弯唇:“有。” “有多少?”另一人紧接着问。 温折桑:“比王德在时,只多不少。不过具体的还请上衙门询问。” 人群静了一瞬,几个急性子的看准时机忙奔向衙门。不多时人群就散得差不多了,马三纠集的一群小混混也跑得没醒,剩下的除了老弱妇孺,也就是马三那几个昨天被扔出衙门的人。 “大……大人饶命!”马三自诩能屈能伸,“噗通”一声跪在温折桑面前。赵二等人也嗷嚎着接二连三跪下。 第四章整顿衙门 四下还有人看着,一双双好奇的眼滴溜溜盯着温折桑,想看看她会怎么处理马三几人。 温折桑倒是想直接将这里人投进大牢,一了百了。但在其位思其职,她若真那般武断凶狠,和王德又有什么两样。最终,温折桑想了个法子,让温持两人将马三等领去了衙门。 几个人一听要去衙门,差点吓得腿发软,马三强忍着哆嗦哀求道:“大人,大人!小的们真的知道错了,求大人放小的们一条活路吧!” 他这样子可怜又滑稽,温折桑横了他一眼,故意沉着嗓子道:“既然知道错了,就该付出代价,你们既然乱传谣言,满口胡话,实在该死。” 几人吓得瑟瑟发抖,旁边几个妇人中有于心不忍的,刚想开口帮着求求情,就听温折桑说:“但残忍嗜杀并非为官之道,本官不会取你们性命,不过也自有法子让你们将功补过。” 这般大起大落让马三等人战战兢兢,也顾不上问个清楚,只知道点头如捣蒜。 一行人走后,看热闹的人也三三两两散了,街对面的馄饨铺子里,江未晞张口吞下一个皮薄馅大的馄饨,咬了一嘴的鲜香。他从头至尾看完了那边的闹剧,心里头不禁犯了嘀咕,漂亮话谁都会说,也不知这个女县令是否真的有本事。 最后喝了一口鲜汤,江未晞搁了几个铜板在桌上,边走伸着懒腰边,溜溜达达离开了这条街。 回到衙门,正巧一个长相普通的年轻人从衙门里出来,他看到这阵仗时愣了愣,然后对着温折桑咧嘴露出个憨厚的笑容。 温折桑也颔首带笑,迈步进衙门,看见冬雪两手舒展,缓缓伸了个懒腰。 “小……大人,方才怎么突然来了那么多人?奴婢记录了他们的情况,有好几个可用的。”冬雪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现在衙门里一穷二白,连个师爷都没有,幸亏她跟着小姐念书识字,这才能帮衬着小姐做点事。 唉,说到底,她还是不能理解小姐。就算是要做官,何苦要来收拾清丰县这烂摊子?简直吃力不讨好。 温折桑瞥了马三一眼,“今日有这么多人过来,多亏了这几人的宣传。” 冬雪没有明白,但马三听懂了温折桑的话,他顿时苦了脸,心里不忿,嘴上却在讨饶,“大人……大人恕罪,小的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才误会了大人!” 他避重就轻地认了错,想起温折桑说的不会要他们性命,又大着胆子问:“不知大人要怎么处置小的?” 反正要死要死都得死,不如求个痛快!马三如此想着。 温折桑拿了冬雪登记的单子看了看,方才来了三十七人,初步看下来,合适的不足十人。如今清丰县衙就是个空壳,捕快,皂隶,门房等等,都得重新招募。 且不说还要经过层层筛选,这实在是个大任务。而且清丰县中寻常百姓大多不识字,即便贴了告示,也不可能日日派人去给他们念读。 如此一来,马三等人就有了用处。 温折桑放下名单,说:“本官初来上任,不欲以重罚待百姓。恰好本官现需要几个能说会道的人,你们的责罚便是把这告示背下来,每日抽出一个时辰,将衙门要招募捕快,皂隶的消息广而告之。你们几人互相监督,若有人阳奉阴违或者偷奸耍滑的,只管报到本官这里来,举报者,赏。” 马三几人面面相觑,有些意动,又因为做混混做惯了,看温折桑这举重若轻的责罚,心里难免想要多捞点好处。 一人摆出苦恼的神色,“大人,不是小的们不愿意,而是这一个时辰……小的们白日里还要做活哩!这耽误的时间……” 温折桑明白这人想要好处,登时冷笑,“这是惩罚,由得你们挑三拣四?”这些人都是些游手好闲的混混,成天在衙门里设赌便不是耽误时间? 说话的人缩了缩脖子,眼见得周围好几个面容冷厉的护卫,没敢再说话。 马三见状在心里啐了一声,面上却露着忧愁,“大人息怒,大柱他脑子不好使。可是大人,你看小的们大字不识一个,哪儿看得明白告示上写的什么?更不用说还要背下来,小的们实在无能为力啊!” 事已至此,温折桑算是见识到了几人的厚脸皮,她抬手叫了个护卫过来,说:“那好,从今日起,你们便跟着温拾熟记告示上的字。本官只给你们两天的时间,两天后若还记不住,不肯接受惩罚,那你们的归处,就只有大牢了。” 被温折桑叫来的温拾生得五大三粗,面容也凶恶,往马三几人跟前一站,他们就讷讷噤声。十足十的欺软怕硬。 温拾拿了一张告示,带着几人去了院子角落。 墙角的桃树还没开花,风也有些冷。温折桑在书房看了些卷宗,再出门,被温拾教着识字的几人站得东倒西歪,每个正形。而后温拾一瞪眼,那几人又连忙站好。 冬雪也看见了,不解地问她:“大人想要他们记住告示,让温拾念上几遍就是了,何必要这么劳累?” 温折桑答非所问,“多识几个字,总是有好处的。” 中午时,温折桑给了马三几人一个时辰的空闲让他们回家吃饭。经过半上午折磨,那几人直将衙门当成了地狱,听到能回家,忙不迭往门口奔。 温折桑注意到其中有个年轻人,他的状态比其他人好得多,不但也没争先恐后地奔跑,反而有些依依不舍地偷看教他们识字的温拾,似乎很是意犹未尽。 温折桑好奇心来了,对他招手道:“赵二,过来说话。” “啊?我?”赵二一个激灵,冲挤在门口的几人投去求救的目光,然而那几人似是怕温折桑将他们也叫住,硬生生挤出门去。 赵二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过去,“大人喊小的有什么事?” 温折桑说:“也没什么,就是问问你上午识得了几个字?” 赵二搔搔脑袋,好一阵斟酌后才说,“就、就两三个,只是认得,还不会写。” “多练几次,自然就会写了。”温折桑捻了捻衣袖上沾的墨迹,“我看你似乎挺喜欢温拾,是他教得好吗?” “不不不,没有的事!”赵二尴尬不已,他连连摆手,生怕温折桑误会,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小的以前念过几年书,识得一些字。后来有了小弟,小弟聪慧,家里就供了小弟去念书。我、小的就没念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难怪自昨日起赵二就怪怪的,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看明白了自己的文书。 温折桑笑道:“看来你很喜欢识字念书,把这告示背下来后,要是还想识字,只管找温拾去。本官给你开这个小灶。” 她的笑容十分温和,赵二恍惚觉得脸上有点热。他搓了搓衣摆,不敢去看温折桑,“小、小的谢过大人。小的先、先走了!” 他慌慌忙忙奔出衙门,然后摁这扑通扑通跳动的胸口,心想,这个县令,好像真的比王德好很多。至少,王德不会在乎他治下的百姓想不想念书。 赵二走后,冬雪也进了厨房忙活。温折桑闻到了自厨房里飘来了饭菜香味,没由来想到了正在医馆躺着的谢贻寇。 “冬雪,单独盛两份饭菜出来,一会儿送去医馆。” “是,大人。”冬雪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一会儿功夫后,温折桑提着个食盒,领着温持去往医馆。好在医馆离衙门不远,去送了饭回来,还赶得上热乎的。 二月初还有些冷,但拂面而来的风却带着湿漉漉的青草味,像是刚忙着唤醒一群睡懒觉的小家伙,又马不停蹄要去吹醒繁花。 到医馆时,谢贻寇和温延果然还没吃饭。不过这时候,更让温折桑在意的是谢贻寇的兄弟,自称江未晞的男人。 据温延说,这人是她早上离开医馆后才到的。江未晞看起来年岁不大,估摸着也就弱冠左右,他长得也不错,剑眉星目,嘴角是天生往上扬的,不管是不言不语还是说说笑笑,都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 然而他的左边额角至左边太阳穴处却有一道伤痕,平白添了些肃杀。 “早知道你的兄弟寻来了,我就该多备上一份饭菜。”温折桑放下食盒,和江未晞互相认识了一番。 “费那个事干什么,他自个儿知道找食儿。”谢贻寇毫不客气地将食盒扒拉过去,一掀开盖子就有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嚯,你们衙门里的伙食这么好?” 谢贻寇嘻嘻哈哈笑着,一点也没有重伤病人的自觉。江未晞也跟着他闹,闻着味儿凑过去,说什么也要吃上两口。 如此一来,温折桑只得让温延跟她回衙门吃饭,好让兄弟二人吃个尽兴。 但温折桑也没想看他们吃饭,只说下午会让人来收拾后就带着温延、温持走了。 回衙门的路上,温延又把江未晞拎出来说了一遍。谢贻寇是半路捡回来的,以他当时的伤情来看,不可能是故意自伤,好以此赖上他们。但随着江未晞的突然出现,谢贻寇的身份自然就得多加注意。 温折桑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不知为什么,她直觉谢贻寇兄弟二人对她并无恶意。 第五章初具规模 医馆里,谢贻寇二人吃饭的时候小药童来了一趟,提醒他不要暴饮暴食。 谢贻寇乐呵呵点头应了,等小药童离开,转头就抢了江未晞碗里的鸡腿。 江未晞骂了他一声,“兄弟们漫山遍野地找你,你倒好,跟着个县令躺这儿混吃混喝。” “得了吧你,要等你们找到我,人早凉了。”谢贻寇混不在意地拆台,“一群靠不住的!” 江未晞噎了噎,“反正现在不是找着你了吗?等回去,兄弟们任凭你骂。”他在医馆里问了老大夫,也得知了谢贻寇差点去跟阎王爷报道的事。这会儿看着人,总觉得后怕,愧疚。 谢贻寇说:“行了,都是没脸没皮的,骂几句跟挠痒痒似的。而且,我最近不打算回去。” “怎么回事?”江未晞不自觉严肃起来。 谢贻寇按了按额角:“寨子里的事你和老四处理了就好,记得把兄弟们约束好,老头子走错的路,我不想再走一遍。” “你……你决定了?” 谢贻寇点点头,目光有些幽深,“二……叛徒死了没?” “死了,我亲眼看到的。老鹰和他几个拜把子兄弟也死了,那些投降的,咱们都没杀,愿留的留,愿走的走。”江未晞脸色有些阴沉,似是回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但你知道的,咱们那些兄弟……听说清丰县来了新县令,都想捞一把。” “他们敢?”谢贻寇睁开一双锐利的眼,面容冰冷,“回去告诉他们,老头子的事了了,寨子里的兄弟们是走是留逗随他们。但有一点,留下的,谁也不准再做以前的事。” 江未晞点点头,神色阴郁:“要不是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联合霞青山那帮子人,老头子也不会就那么没了。” 谢贻寇往他脑袋上褥了一把,说:“回去吧,以后咱们寨子就在霞青山落脚了。等寨子里的事情处理好……” 江未晞一边听谢贻寇吩咐一边点头。 下午时,温折桑没再来医馆,温延收了食盒,没见到江未晞。 又是两天过去,在衙门里背告示的马三他们大限将至。好在几人都怕温拾,虽然他不会动手,但他一瞪眼,就能叫人两股战战。在这样的压迫下,赵二是第一个将告示背完的,作为奖励,温折桑送了他一套文房四宝。 赵二看得两眼发光,双手搓了又搓才敢接过来,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之上。 温折桑不知道的是,赵二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就连他最亲近的弟弟都没说。他把那套文房四宝藏在家里,像是珍藏了一个轻柔的,纯粹的梦。 最后一个人背熟了告示,温折桑便让他们开始行动。第一天,有五个人来衙门,问清来历后发现这五人里只有三人是听了马三等人的劝告来的。 显然有人偷懒。但他们互相包庇,谁也不肯“出卖”谁。于是温折桑拿了二两银子出来,作为他们互相举报的赏钱。且为了避免他们偷奸耍滑,举报者需要拿出确凿的证据,比如被举报者在哪里偷懒,有何人能作证等等。 第一天没人举报。 第二天,有七人被劝说到衙门。 第二天,马三被大柱举报。 第三天,有十二人被劝说到衙门。 第三天,无人被举报。 一旬过去,温折桑先后招募到了两个门房和六个捕快。而马三那群走街串巷拉着人张口就背告示的人也渐渐被人们熟知。 这天天气晴好,明媚的日光里春意融融,县里的百姓一大早就聚到了县衙门口,低声议论着。衙门口站着两个门房,也都伸长了脖子向门内张望。 这一望,就望见了院子里绑了红绸的几口箱子,旁边还站了些个仆役,管事模样的人喜气洋洋,正向冬雪说着什么。 “大人说了不收便是不收,你们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否则,当心我叫人撵你们出去。” 冬雪绷着一张冷脸,对这个自称是尚家总管事的人十分不满。这些人不请自来,而且还带着几箱子礼,嘴上说是恭贺新县令上任,谁不知背地里就是想和小姐搭上关系?要真收了这些礼,那才会惹一身腥。 面对冬雪的不给面子,尚金全脸上依旧笑呵呵的,直说着:“这些都是我们家老爷的一片心意,姑娘就这么帮着县令大人给拒了,实在不好吧?再说,姑娘怎么就确定县令大人不收呢?” 冬雪道:“我便是得了大人的吩咐来赶你们的。你们老爷要真有心,何不自己来请大人相见,非要你这狗腿子上赶着送几口破烂箱子?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我家大人自然不见。” 她这话实实在在打了尚金全的脸,尚金全兜不住笑脸了,嘴角耷拉下去,眼睛却没看冬雪,“我家老爷好心好意恭贺县令大人上任之喜,没想到大人如此急着给下马威,小的这便回去禀了老爷,好叫他看看,什么叫做官威!” 他这话说的极大声,里里外外的人都听得清楚。冬雪却是不惧他,道:“吵嚷什么?声量大些便不得了了?我看你还是快回去同你那老爷哭上一哭,兴许,还能得些幸苦钱。” 尚金全活到半百的岁数,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小丫头给下过面子,他等了一会儿,见温折桑还是没有出来的意思。于是狠狠瞪了冬雪一眼,再灰溜溜叫人把东西抬回商家。 衙门口的百姓目送他们离开,回头却见冬雪出来,“热闹看也看了,大伙儿都散了吧。”她笑嘻嘻的不见一丝与尚金全对峙的气势。 人群果然散去,几个热心的大婶还拉着冬雪的手关怀道:“丫头啊,那尚金全不是好招惹的,以后碰到了,赶紧掉头走,记住没?” “可不是吗!那一家子都不是好的,唉,还是咱们温大人有脾性,见也不见他!” “呸!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想见温大人,做梦!” 几个大婶叽叽喳喳把尚金全从头骂到脚,然后又把温折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冬雪有些招架不住,忙将几人送走,这才去找了温折桑。 冬雪一看到温折桑就笑着说:“大人真是好手段,对那些人避而不见,断了他们攀附的借口。而且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人看着,让大家都知道了您的立场。” 温折桑看着窗外生出嫩绿新叶的树枝,实事求是道:“任重道远,这里的事情远没有这么容易解决。百姓所求不过是安居乐业,他们被富户欺压已久,我今日与尚家划清界限,他们自然喜闻乐见。而且那尚家……” 她扬了扬手里的卷宗,“不干净。” 等到二月将尽,衙门院子里的桃花热烈地吐出芬芳,衙门已经充盈了许多。在这期间,温折桑还找到了一位师爷。 师爷名唤宋寒书,是个秀才。他本不是清丰县的人,两年前家道中落,自己也体弱多病,不得已带着家中老仆回到祖籍清丰县。可谁知那时的清丰县也是个地狱。 温折桑打听到他时,此人已经久卧病榻,家徒四壁,没钱抓药。家中年迈的老仆跪在他病榻前,只等着主人去后,他也一道追随下去。 温折桑为他请医治病,且说了来意。宋寒书当即点头答应,自此,成了清丰县的师爷。 总之这月余来,衙门初具规模。 几天前,谢贻寇也终于被医馆的老大夫放出门,他直奔衙门,从冬雪那里领了套捕快服,当日就向温折桑报道,成了衙门的一名捕快。 而温折桑也没闲着,她把堆积在书房的卷宗整理了一遍,她了解到清丰县其实并不贫穷,只是王德上任后压榨百姓,才让清丰县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除了王德,另一个威胁百姓安稳的就是附近山里的山匪。尤其是霞青山中的老鹰寨,王德便是与老鹰寨债主勾结,一边利用权势之便搜刮民脂民膏,一边借着山匪的力量压制百姓。 王德被押后朝廷也曾派兵围剿霞青山,可惜被那群山匪早早听到消息,逃了。 温折桑还记得那天她将谢贻寇捡到,谢贻寇也说是被山匪所伤。据她所知,清丰县附近的山匪就属霞青山老鹰寨最活跃。山匪终究是埋在百姓身边的危险,她不能放任不管。但该如何做呢? 温折桑坐在桃树下,风吹落绯红的桃花,落在她发上,落在她手心。 谢贻寇甫一抬眼就看到了树下的人,她安静内敛,乍一看只像是江未晞爱看的那些话本里的大家闺秀。可她不似那些软乎乎的姑娘小姐只会哭哭啼啼伤春怀秋。 她一个人,带着文书和圣旨,然后撑起一个衙门——虽然这衙门现在只管些张家婆娘和李家婶婶吵架,或者是谁买菜时多拿了两瓣蒜。家长里短,不一而足。 谢贻寇大步走过去,在温折桑看过来时也没停。等到了人跟前,能看到她发上红艳艳的花,他心里有些美,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乐呵。 “大人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他站着靠在树下,恰在她后方,远远看去好像是护着什么。 温折桑回过神来,“在想霞青山的山匪。”她看了谢贻寇一眼,想起这人曾被山匪劫掠,“就是月初时劫掠你的那些人。清丰县附近多山,山匪们占山为王,甚至能切断出县的路。这样的危险,我不能留。” 谢贻寇眨眨眼,好半天才语气莫名地说了个“哦”。 温折桑仰头看他,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贻寇摸摸鼻子,他当然不能告诉她霞青山早就改换门庭,老鹰寨的那帮孙子走的走散的散,早就离这儿老远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温折桑最终决定去找宋寒书商量商量,最近天气回暖,但宋寒书前几天染了风寒,到今天都还在家中休息。温折桑这会儿正是要去宋寒书家里。 出门时时辰尚早,她便领着温延、温持前去,本来还想叫上谢贻寇一块儿,奈何一扭头那人就不见了。 第六章匪患 宋家祖辈是从清丰县走出去的,而后突然发迹,在清丰县中修了座坐北朝南的大宅,在当时算得上是大富大贵之家。 可惜到了宋寒书这一辈,家道中落,宋家也只剩了他一根独苗,回到清丰县后又恰逢王德掌权,家财散尽,方才在苛政下苟延残喘。 温折桑本是来找宋寒书商量山匪事宜的,奈何宋寒书怕将风寒传给她,怎么都不肯相见。温折桑没办法,只得隔着门板同他说话。只是刚想起个头,又想起这人身体虚弱,如今应该好好养病。 刚想起这事,房间里就响起了咳嗽声。紧接着宋寒书虚弱的声音就传了出来:“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话语在温折桑肚子里转悠了一圈,“冬雪给你炖了鸡汤,趁热喝了吧,记得好好休息。” 宋寒书:“咳咳……烦请大人帮在下谢过冬雪姑娘的好意。” 听着他这有气无力的声音,温折桑彻底放弃了来这里的初衷。她将食盒交给老仆,出了门,这才望着吐蕊的桃花无奈一笑,自己今日真是为山匪的事昏了头。 临近晌午,赵二照旧去学堂接他小弟回家吃饭。学堂位置偏僻,规模也不大,整个学堂唯有一位夫子并十来个学子。当初王德把清丰县搞得乌烟瘴气,百姓们被逼得连孩子的束脩都交不起。学堂的学子一少再少,最后只得散了。 可王德不满足,他讲开设学堂的权利交给了几家富户,束脩贵顶天。富人家的孩子上得起学,他们这种寻常人家的孩子却…… 好在这个学堂的夫子坚持下来了,数年来艰难得支撑着学堂,让小弟和一些孩子能念书。 听着学堂里的读书声,赵二感慨万千。自从上次经历了背告示,又得了县令大人的一套文房四宝后,他就同马三那群人分道扬镳了。 他当初鬼迷心窍,才同马三那些人搅和在一起,可那些人无牵无挂,基本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则不同,他有爹娘要奉养,有小弟要教导,哪能说堕落就堕落了? 思及此,赵二又一次在心里感谢温折桑的好心,要不是那套文房四宝,他几乎要忘记自己从前也是个热血学子了。 可惜啊,往事随风。 读书声渐小,赵二在学堂外溜达,学堂里种了桃树梨树,现下来着粉一团,白一团的花。等花谢了,过几个月,学子们就要放下书,猴一般窜上树,摘下桃子,梨子,一口就能咬满嘴香甜。 视线一转,他看到不远处苍翠的青山。听说那些山匪又回来了,学堂离霞青山那么近,实在是不安全。 正这样想着,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两个人。都背对着他,其中一人往进山的方向走,另一人穿着捕快衣裳,只是看不到脸,不知是谁。 山里头可有山匪呢! 赵二心头一跳,刚要喊住两人,那个穿捕快衣服的就转过身来,两人远远地打了个照面。 “谢大哥?”赵二高声道,“谢大哥,那是你朋友吗?山里有山匪,叫他千万别进山啊!” 远处谢贻寇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远的江未晞,举步向赵二走去,“不进山,他解决内急去了。” 他话音未落,江未晞就蓦地一脚踩滑。是是是,他内急,急着帮您老想法子向朝廷投诚! 赵二不疑有他,这些日子他也算在衙门混了个脸熟,见着谢贻寇也不生分,“那就好,那些山匪也不知怎么回事,跑就跑了,还非要杀个回马枪,净赖着咱们清丰县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赶出去。” 谢贻寇严肃着一张脸点头,“你说的对,早点把山匪赶出去,大伙才能安心度日。” “可不是吗!”赵二挠挠下巴,那边学堂门开了,赵家小弟一眼就看到了自家二哥,“哥!回家了!” “诶!知道!”赵二随口回道,接着同谢贻寇道了别。 十来个学子三三两两离开学堂,谢贻寇向江未晞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往衙门走。 几天后,宋寒书的风寒痊愈了,回到衙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到了冬雪,客客气气地又道了一回谢。十分的真心实意,可冬雪却一跺脚,跑了。 彼时温折桑坐在桃树底下看卷宗,看到宋寒书满脸愁绪,一问,才一言难尽地望着满树桃花。 落花有意啊,流水无情啊…… 宋寒书看着她的神情十分不解,莫非……冬雪姑娘其实嫌弃他? “大人!大人!有、有人……不不、有山……”门房突然结结巴巴地闯了过来,他满脸惊骇,一句话也说不清。 “何事惊慌?”温延上前扶了他一把,让他免于摔跤的厄运。 门房小牛哆嗦着声音绝望道:“山匪!山匪来了!” 随着他这句话结束,一张脸从衙门在冒了出来,是个和颜悦色的年轻人。 “唉,都说了,我们是来谈和的。”百里颂抬手双手示意自己并无危险。“大人不让我们进去坐坐?” 温折桑也搞不清这帮山匪心里在想什么,反正自请进衙门坐一坐的山匪,她是头一回见。但人来都来了,且口口声声说是来讲和的,那么无论如何她也没办法将人拒之门外。 “请进来吧。”温折桑说着就见不光百里颂进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十来个人也抬着几箱大礼进来。这样子,简直就是半月前尚金全的翻版。 “慢着。”温折桑道,“人进来便好,东西就不必进来了。” 百里颂一听,当即应了,“大人清廉,果然名不虚传。” 一行人鱼贯而入,谢贻寇和温延、温持自觉走上前去检查他们身上有没有藏着凶器。那些山匪倒也配合,没有一句怨言,唯有百里颂莫名地盯着温折桑看。 片刻后检查完毕,确实没有一件凶器。但正因此,温折桑的眉蹙得更紧了,她只知道附近有霞青山的老鹰寨,而且老鹰寨在清丰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按照朝廷律例,这样的凶徒决计是要肃清的,可他们现在张口就要讲和,若是答应了,那清丰县百姓曾经受的苦,又能向谁讨公道去? 许久,温折桑才抬起头,“你是何人?” 百里颂含笑道:“在下复姓百里,单一个颂字,受兄弟们抬爱,得叫一声四爷。” 温折桑打量着他们,“你们今日是为谈和?可你们曾在清丰县做下诸多恶事……” “慢着!”百里颂莫名其妙,“大人这话真是冤枉我们了,我们前些日子才到这清丰县,哪里会做什么恶事?” 温折桑也奇怪,“你们不是霞青山老鹰寨的?” “现下确实是在霞青山。”百里颂笑眯眯道,“不过大人说的老鹰寨,早已被我们拔除了。这事,应该也算为民除害。” “小牛!”温折桑喊门房,“你不是说曾见过老鹰寨的山匪吗?你看看,是不是这些人?” 小牛还躲在捕快们身后,听了这话才冒出头来,他将几人仔细看了看,茫然摇头,“回大人,小的并没有见过这几人。不过老鹰寨的人那么多,小的哪可能全认个遍?要是这些山匪专挑几个面生的来,那、那谁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百里颂好脾气道:“小兄弟说得没错,细节决定成败。我们今日贸然前来,确实唐突。但想与朝廷讲和的心,绝对是真的。大人若不信,待明日我们再将土匪老鹰的首级带来,让大人安心,也让县中百姓安心。” 老鹰便是老鹰寨的寨主,他的脸许多百姓都曾见过,若这些人真能拿出老鹰的首级,那老鹰寨应该确实覆灭了。 温折桑思考时,宋寒书也想出了对策,“我相信你们手中有老鹰的首级,但他的死,完全有可能是因为老鹰寨内斗。而你们若真不是霞青山的山匪,那么拼死拼活覆灭老鹰寨,再来同朝廷讲和,你们是为了什么?” 百里颂眯起双眼,心里叹息。他就说,当山匪哪里不好?做什么要来讲和?真是……有口难言啊! 百里颂环顾四周,将所有人都看了一遍,这才悠悠道:“这么说吧,我们同老鹰寨有仇怨,老鹰杀了咱们几个兄弟,咱们老大气不过,便领着兄弟们杀过来。将老鹰寨打散后听说县里来了个清官,老大不想让咱们兄弟继续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这才想与朝廷讲和。也好让兄弟们好好做人。” 这话里七分真,三分假,让百里颂自己都差点信了。 温折桑略略思忖后道:“你们既是山匪,以前应该也有据点,若你们从前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百里颂忙为自家寨子正名:“大人明鉴,我们首领早已将寨里那些亡命之徒遣散了,如今留下的都是想要过安稳日子的兄弟。否则,这清丰县无兵无将,大人又是新官上任,我等何不劫了清丰县,再一走了之?何苦要与大人投诚?” 这话确实不假,温折桑相信不会有山匪无聊到拿这些事开玩笑。不过她也没当即答应下来,而是先安抚道:“兹事体大,本官需考虑几日。那老鹰寨的事,本官也会派人彻查,你们且先回去吧。若你们确实有向朝廷投诚之心,本官自不会为难你们。” 百里颂松了一口气,又露出笑眯眯的神情,“那就静候大人佳音了。” 第七章蠢蠢欲动 百里颂带来的几箱子礼物最后又给抬了回去。清丰县的百姓们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路出了县,进了霞青山。 清丰县一直以来都有匪患,百姓们对山匪也是深痛恶绝。可他们实在没想明白,百里颂那帮子山匪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如果他们真的将老鹰寨散了,如果他们真的想向朝廷投诚,如果…… 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冲进衙门问实情去了。一时间,平日里冷冷清清的衙门门庭若市,百姓们都想知道这位新县令有何种神通,不费一兵一卒便能让山匪投诚。 与衙门相隔甚远的尚府,一个穿着短打的男人急匆匆从后门进了宅子。他一路不停,经过几个小花苑,又绕过几条长廊,须臾间就看遍了数种不同的景致。 直到进了主院,他才缓缓放慢速度,见了尚金全,忙上前将自己方才在衙门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 “什么?真有这事?”尚金全吃了一惊,那女县令究竟是什么大罗神仙,连山匪都收得了? 仆役点头如捣蒜,“小的所言俱是实话,那些山匪还送了不少好东西,不过县令却是没收,都叫他们抬回去了。只是小的不敢靠太近,只能听个大概。对了,领头的山匪说他叫什么‘四爷’,还说老鹰寨已经被他们打散了!” 尚金全暗暗咋舌,难怪,难怪那老鹰寨的山匪回来后对老爷去的数次信都视而不见。不过老鹰寨那只老鹰可不是泛泛之辈,居然就这么没了?那这些山匪又是什么来头? “你还打听到什么了?” 仆役想了想,摇头说:“实在打听不到别的了,不过小的看县令的神情,似乎对来的山匪十分不满。” 听到这话,尚金全才勉强点头,“行了,好好看着他们,日后,自有你的好处。” 打发了仆役,尚金全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进了主院。 主院中挖了一方荷塘,如今微风轻拂,水面碧波荡漾。一座精巧的八角亭坐落在荷塘中央,由九曲回廊与岸相接。 尚金全走近亭子,却只在亭外候着。 亭中已有数人伺候着,尚老爷悠哉悠哉喝着茶,旁边坐的是尚家唯一的女儿,尚南芸。 “爹,您就让我跟大哥去玩玩吧!”尚南芸年方二八,正是娇憨美丽的年纪。她继承了尚夫人的美貌,眉如远山,唇若赤朱,一颦一蹙都是小女儿的娇美。 尚老爷的目光虚虚地停留在茶盏中,道:“你大哥是去收租子,可不是去玩的.” "女儿知道大哥要去干正事,女儿绝对不会打扰大哥的!爹!就这一回!一回好不好?"尚南芸铁了心要跟着一起去,“大哥二哥一直忙于家里的事,都没时间同我说说话。女儿知道哥哥们忙,今日大哥好容易才回来,就让我去吧!” 尚老爷看了看自己捧在手里十六年的女儿,终究不忍心拂了她的愿,只能勉强答应。“好了,看在你陪了爹一上午的份儿上,这次就依了你。” 尚南芸嬉笑起来,拉着尚老爷的胳膊撒娇道:“我就知道爹最疼我了!” 尚老爷也笑,脸上难得有几分暖意,“你还知道?你看看你,明明是个女儿家,却喜欢舞刀弄枪,整天不见人影。要不是今天想起了要去赖着你大哥,也不会陪我这个老头子喝茶了。” “呸呸呸!爹说的什么胡话,女儿只是想有自保之力嘛,再说了,女儿只是学些拳脚功夫而已。您看那位新县令,不也是女子?跟她比起来,女儿可不算什么。” 她说着,眼中缓缓冒出光亮,那县令上任月余,她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呢。有时间一定要去会会她! 不过她这想法很快被尚老爷打断了,只听尚老爷说:“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快去找你大哥吧,当心他走了,你又得哭鼻子。” 尚南芸不好再说什么,笑着告了辞,领着贴身丫鬟走了。 “老爷。”等尚南芸的身影彻底消失,尚金全才步入亭子,他挥挥手让丫鬟们退出亭子,说,“老爷先前不是说霞青山老鹰寨那帮子山匪不识抬举吗?今日,有消息了。” “哦?我还当那只秃毛老鹰在外面发了财,看不上我这小小尚家了。”尚老爷脸上的柔和褪去,只剩下一抹冷笑。 尚金全把下人带回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转述给了尚老爷,末了,才说:“老爷,您说……那位‘四爷’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攻下了老鹰寨,且按理说这动静应该不小啊,可咱们愣是没收到一点儿风声。” “有意思,确实有意思。”尚老爷呷了口茶,眯着眼道,“不声不响地散了老鹰寨,占了霞青山,现在还跑去和什么县令投诚。你说说,现在这些山匪是不是越来越聪明了?” “这……还请老爷明示。”尚金全低眉顺眼道。 尚老爷啧了一声,语气冰冷,“枉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点事都想不通透!依我看,那帮子投诚是假,打探消息才是真。你可还记得当年的老鹰寨。王德来上任时不也安分了好一阵子?且老鹰还亲自跑了几趟,专程去见王德,等他将人打听清楚了,知道了王德的秉性,不就开始和王德勾结了?” 说起旧人旧事,尚金全也明白过来,如今这县令就像是刚上任的王德,而那些山匪,其实都是一样的目的。 他顿时心头大定,“老爷高见,那咱们要不要……” 尚老爷双眼微阖,他已年过半百,却依然精神抖擞,眼中尚有精光。 “去库房里挑几件合适物件着人悄悄送上霞青山去。若他们收了,这事就有着落,若是不收,哼,且看看他们有多大能耐。” 尚金全了然于心,于是满口答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准备。” 百里颂走得潇洒,却没料到烦心事还在后头。 三月的风吹得人暖融融酿了十足的醉意,这日的衙门门庭若市。百姓们曾受王德和老鹰寨联手欺压,如今乍一听说老鹰寨没了,仿佛背上压着的大山蓦地化作沙粒,轻轻一扬手就散了。 温折桑同好奇的百姓们解释了许久才将人安抚下来。百里颂突然道来实在蹊跷,谁也说不准他们到底有没有阴谋。可要是踌躇不前,若百里颂当真有心投诚,岂不是白白错过了? 整整一下午,温折桑和宋寒书没有踏出书房半步。谢贻寇时常盯着,还抢了冬雪送茶水的活计,就为了名正言顺地进书房瞧瞧。 书房里开着窗,有雀鸟在窗棂叽喳。谢贻寇送茶水进去时正好瞧见温折桑站在窗前喂鸟。他心里想着,本就不是自个儿养的东西,喂得再多不也会飞走? 然后轻轻搁下热茶,没将雀鸟吓走。 傍晚,天边晚霞遍布,映得庭院里的桃花都多了几分艳丽。谢贻寇自街上巡逻回来,带回了一耳朵关于山匪投诚究竟是真是假的问题。 他兀自打了个哈欠,刚看到书房门被打开,又听到身后传来江未晞的喊声。 “大哥!大哥,我来投奔你了!”江未晞嗓门儿大,虽然隔得挺远,可就连刚踏出书房门的温折桑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会儿功夫后,江未晞进了衙门。 “唉,我也是听我大哥说他要来清丰县探亲,正好我也没事,所以就想跟着来看看热闹。谁知道会遇到后面那些事?我前阵子回去了一趟,家里一切都好,可我大哥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我也不能就把他仍在这里不管了。所以我跟我爹娘商量过了,以后我也跟着大哥在这儿落脚。” 江未晞灌了满满一杯茶水下喉,一抹嘴,把事情三言两语交代了。 温折桑听后有些惊讶,她抬头就见谢贻寇折了截桃花枝在手里把玩。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温折桑只得先开口:“江小哥,你的意思是你想在清丰县……” “对!我觉得在衙门当差就挺好。”江未晞脸也不红道,“大人你看我,瘦是瘦了点儿,可浑身都是力气。而且我还会点功夫,以后捉个贼追个盗什么的,肯定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这话接得可顺溜,直接把落脚地从清丰县缩小到了衙门。 温折桑无奈,江未晞长得一张开朗的少年俊脸,虽然瞧着亲切,但这般模样也容易让人看轻。而且衙门早有选拔标准,纵然江未晞条件符合,她也只能如实相告,再让他按规则考核。 “竟然那么麻烦?想当年,我们寨……” “咳咳……”谢贻寇赶紧给他使眼色。 江未晞登时噎了口气在喉咙里,“在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大人,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的脸有些发红,不是羞的,而是憋的。 谢贻寇冲他翻了个大白眼。 温折桑是实实在在没发现他们的不对劲,好心安抚道:“其实也没那么麻烦,你安心就是。” 江未晞点头如捣蒜,还是温大人好啊,温柔还善解人意,不像寨子里那些女霸王,一点也不像女人! 不过大哥瞪着我干什么?我刚才也没说漏嘴啊! 第八章稚子 三月三这日天气晴好,温折桑准备出门。 百里颂那群山匪依然像根不软不硬的刺扎在她心上。她和宋寒书商量大半日的结果就是先将霞青山的情况上报朝廷,再静观其变。若那些山匪当真安分守己,能与山下百姓和平相处是最好的,可若他们投诚只是幌子,那便只能依照原来的计划请兵剿匪。 她还想查清楚百里颂那帮子山匪以前的落脚点,可奈何山匪人员复杂难以调查。而且他们曾是流寇,东西南北都曾盘踞过那么些日子,居无定所,短时间内不好打听。 可让温折桑没想到的是,百里颂昨日让人送了封信过来,她一开始没多想,可等她看过才发觉那信不是给她的,而是尚家想勾结百里颂的。 最后,百里颂约她在北郊回风亭见面。 今日恰好是三月三,更是外出踏青的好日子。温折桑只带了温持、温延和谢贻寇,冬雪四人。 出门时春风拂面,夹杂着混淆的花香,仿佛吹来了一整个丰年。 温折桑看过县志,知道清丰县北郊地势平缓,土壤肥沃,那一大片地方俱是农田。可叹,清丰县山清水秀,若不是被王德糟蹋,理应是个丰衣足食的好地方。不过终究是书上看来的,温折桑还没去北郊实地看过。 大概是百里颂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来过,让百姓们对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山匪们投诚的温折桑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信任。几人出门时,遇到清早买菜归家的大婶还能收到个善意的微笑。这在温折桑刚上任那两日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所谓事在人为,温折桑来时顶着众怒,到如今两三个月,百姓们能有此转变已经很难得了。 “大人要去北郊?啊呀,没什么好去看的,老早就慌着了。”大婶一边说一边往温折桑身后看,“大勇老早就出门上衙门去了,早饭也不好好吃。唉,他说衙门规矩多,我也不好去给他送吃的。这孩子啊,就是楞得很!” 温折桑想起来了,这大婶就是衙役张大勇的娘。 她像是没听出张大婶的弦外之音,只奇怪得问她:“我看县志上记载北郊是一片丰田,缘何会成了荒地?” 张大婶侧头“呸”了一声,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都是王德那狗官害的!这些年苛捐杂税,光种地哪能养家糊口?只能将自家田地卖了出去……”她顿了顿,“就卖给了谢家,原是咱们这儿第一的富户,狗官落马时,谢家上下也都判了罪。这些都是那狗官的腌臜事儿,他哪会记载下来,您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事。温折桑暗暗记在心里,她微蹙眉,已下了决心,“如今王德和谢家一众都已按律处置,且百姓不能失去田地,我必定将属于大家的东西都还给大家。” 在其位思其职,她如今是“父母官”,自然要思百姓之忧。可叹代县令钱明死得突然,她来时根本没有知事的人与她交接。眼下种种,都得由自己来摸索,更何况,由北郊可见,王德藏下的事着实不少。 “大人能这么想当然是最好的!”张大婶咧开嘴直笑,但现在北郊的事压根儿没着落,她也只是感动于温折桑的体恤,而非一听就全然信了。 说话间,张大婶已忘了自己搭话的初衷,她手腕发酸,看到一篮子菜,这才急忙和温折桑告辞。 天光正好,温折桑一眼就能把这条街看个清楚。她看到来往百姓步履匆匆,看到他们的脸上愁眉不展,看到他们新补丁叠旧补丁的衣裳。 王德死得轻巧,一了百了,却让这么多百姓苦不堪言。 温折桑暗暗叹息,怪不得她来上任时那么不被欢迎——果真是道阻且长。 然而没走两步,温折桑突然停了下来,她眉头紧锁,吩咐道:“清丰县的百姓靠土地活着,现在已是三月,眼看着到了春耕时节,北郊的田地需尽快解决。温延,你先回衙门去,让宋师爷帮我在书房里找找有没有关于北郊的记载。那些田地还是要尽快还到百姓手里,如此我才能安心。” 温延略有迟疑,“属下得保护大人的安危。” 温折桑摆摆手:“不妨事,你尽快追上来便可。” 温延依然没动,谢贻寇轻松推了温延一把,似是烦他磨蹭,“婆婆妈妈的,再拖拉下去就晌午了。有我跟在大人身边,保准没事。” 温折桑也催了一遍,他这才满怀忧虑地往衙门走去。 温延一走,温持也有些担心,“大人,那些人毕竟是山匪,为何不多带点人?” “怎么,还没去就怕了?”谢贻寇觑他一眼,心里乐颠颠想着,哪怕今天温折桑单枪匹马闯上霞青山,老四也会恭恭敬敬把人送回来。何况只是去一趟北郊,也就是走走过场。 唉,这年头,想投诚也这般麻烦。 听着谢贻寇的话,温持也不恼,他一五一十道:“大人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温持和温延几人一样,都是从温老爷一手培养出来的,他们此行的目的,也就是保护温折桑的安全。 温折桑却是摇头,刚要开口却被温持挡了一下,紧接着她就听到了呜呜噎噎的哭声。 “这是谁家的孩子?”温折桑迈步上前,发现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撞上了温持。小孩面黄肌瘦,一头枯黄的乱糟糟垂肩发。他身上穿的衣裳也打着补丁,看仔细看却补得粗糙,不似女人做的。 小孩哭得伤心,不知是撞痛了还是怎的。 温折桑四处看了看,将小孩带到街边,她俯身,见小孩的目光穿过街道,直勾勾盯着摊主刚蒸好的白乎乎的包子。 “饿了吗?”温折桑捏了捏小孩的手,感觉十分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小孩怯生生地看着她,讷讷点头。“我……我有铜板……”他的声音也细弱得可怜。 于是温折桑带着他过了街,在早点摊前停下。摊前没有人。摊主也愁着一张脸,没有皱眉但眉间已经有了深深的纹路。 “孙……孙伯,我要两……一、一个馍。”小孩踮起脚,把一个铜板递了过去。他不知将铜板握了多久,也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连手心都被印上了个内方外圆的痕迹。 摊主伸了脖子一看,笑了,“小振来了啊,来,赵伯给你挑个大的。” 他从小振手里接过孤零零的铜板,随手放在案上,然后转身打开笼屉,果真寻了个个头不小的馍出来。 “来,拿好了!” 白面馍放下纸包里,小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他看了看馍,又看了看温折桑,细弱的手腕往前伸了一点,小声问:“你要吃吗?” 温折桑摇头,笑着问他:“你是哪家的孩子?大人去哪儿了?” 小振抱紧了纸包,不说话。这时候赵伯开口了,“大人可别问这孩子了,要是不嫌弃,就让草民为大人解惑吧。” 他说话时不冷不热的,看向温折桑的眼神里悄悄地藏着刀子。 “好,那就麻烦赵伯了。”温折桑笑着装傻。她见小振买了馍就一心想走,于是叫了温持送他回家。 赵伯目送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离开,不咸不淡道:“大人想得真周到,却不知大人有没有认出这个孩子?” 温折桑想了想,只能摇头,“从未见过。” 赵伯冷哼一声,慢吞吞收起案上的铜板,不欲再说话了。 “哐”的一声,只见谢贻寇解了腰间的佩刀搁在案上,他面色不善,一挑眉一瞪眼,活脱脱是个土匪模样。 赵伯骇了一跳,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般嚷了起来,“干什么?你干什么?” 谢贻寇掏掏耳朵,吊儿郎当回答他:“这东西拿着忒重,搁你这儿不占地方吧?嗨,我看你兴许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没记住方才同我家大人说的话。我心好,提醒你一下。你方才说啊,要为大人解惑,明白了吗?” “你……你……”赵伯差点把抹布甩到谢贻寇脸上,他见这人没脸没皮,于是冲温折桑道:“这就是大人的御下之道吗?大庭广众之下纵人行凶?” 温折桑骇然,满脸无辜,对赵伯说:“手下人喊累,我总不能逼着他们提刀。不过贻寇你也做得不对,去将佩刀拿远些,免得赵伯看了害怕,又将方才的话忘了。” 她说着,渐渐冷了脸。 谢贻寇嬉笑两声,果真拿回佩刀,只是没再放下,又悬回了腰间。 赵伯看得目眦欲裂,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开口,“小振是周贵的儿子,七岁了。爷俩是两年前来县里的,彼此相依为命,可怜得紧。他爹半个月前去衙门做了衙役,儿子孤零零一个人放在家里。他家在破落地儿,周围乞丐多,那帮子混账就盯着小振一个人在家,常常抢了他的吃食。也不知今天那馍他守不守得住。” 赵伯说着就瘪了嘴。 “周贵以前是做什么的?”温折桑问。 赵伯摩挲着铜板,随口道:“他一个大老粗,既不识字又无甚长处,除了卖力气做些苦力还能干什么?有时找不到事做,也就只能闲在家里,给孩子补补衣裳,勉强过活。” 街对面出现了温持的身影,看来已经将小振平安送回去了。 “这么说来,周贵在衙门谋生,既有稳定的收入,又不必过分劳累,是件好事。敢问赵伯为何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 温折桑语调平缓地问了出来,十分不解。 第九章北郊 赵伯也愣了。 为什么? 这哪有为什么?周贵早出晚归,只在家里留几个铜板。孩子整日整日见不到爹,有时能拿着铜板买一两个馒头,有时他爹刚走,铜板就被附近的乞丐抢了去。 好好的孩子,活得还不如乞丐! 赵伯恨恨想着。 可他忘了,自己在看着小振被乞丐抢东西时,竟没有一次出手帮忙。 “那孩子我确实是今日头一回见到。”温折桑的说话声把赵伯的心思拉回到了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子前。 温折桑说:“赵伯说的话我会记下,我保证,在清丰县行强盗之事的,不论是富户还是乞丐,都会得到惩罚。” 赵伯又愣住了,他看着眼前面容精致,一看就是被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女县令,突然福至心灵,总算明白了张大婶那群人为何会对她燃起信心。 据他所知,第一批在衙门当差的人已经拿到了月钱,与她从前承诺的一分不少。而且现在街上有了衙役捕快巡逻护卫,自从抓了几个大庭广众下行强盗之事的人后,不说别人,至少他这小摊子没再丢过钱财。 短短一个月,她竟然真的撑起了一个衙门。 忽然的,赵伯的眼神变了,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温折桑,再看看一旁凶神恶煞的谢贻寇,别扭道:“漂亮话说不会说上几句?要真想为百姓谋福,可不是能说会道就行的。” 温折桑颔首:“赵伯说的是,今日谢过赵伯提点。” 她这一说赵伯就更不好意思了,正巧来了买包子的人,赵伯敢苍蝇似的冲他们摆手,“快走快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这一段插曲过后,温折桑三人继续向北郊走去,越靠近北郊所见的景色就越荒凉。 四下无人时,温折桑问温持:“你送小振回去时可有什么发现?” 如果赵伯说的没错,那小振也着实可怜。他仅七岁,无人看管,又没上学,受了欺负还不知会不会告诉周贵。 温持答道:“回大人,属下确实在他家附近发现了几个乞丐。属下见那几人贼眉鼠眼不似良善,便假意离开,不久后他们果然开始抢夺小振的馒头。属下便出手教训了他们一顿。” “你做得很好。”温折桑脸上浮现出笑意,“我现在为清丰县做的的确远远不够。小振这年纪正应该在学堂里念书,怎能整日丢在家里?” 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清丰县大部分的孩子要想出人头地,唯有走科考这一条路,只是眼下许多事没有解决,她纵然有心要新办学堂,也没那个精力。 “说的也是,我最近上街巡逻,瞧见许多无所事事的小屁孩,走街串巷闹得人头疼。要是把他们都丢进学堂里,那才清静。”谢贻寇抓耳挠腮好容易才想了这么句附和的话,却叫温折桑无奈。他显然会错了意。 但在心底里,温折桑暗暗做了决定,待此间事了,她必得新办学堂,让县里的孩子们有书可读。 不过她这下想起来了,县中唯一剩下的那座学堂……似乎正打算停办…… 没多久,回衙门办事的温延赶了上来,四人继续往北郊去。 日头渐盛,初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路边不知名的野花舒展花叶,懒懒得随着风偶尔动上一动。仿佛正做着蜜一般甜的梦。 隐约能看到些许斑驳的田地影子,正如张大婶所说的那样,荒得不成样子。她其实有点想不明白,按理说谢家早再三个月前破败,北郊的田地也正是在那时闲置下来的。可谢家没了,百姓抵押的田产应该还给百姓,可他们又为何舍下北郊的丰田? 几人到的时候回风亭里已经有几人在等着了,除了曾见过一面的百里颂,其余几人都面生得很。 回风亭四周也是荒草茂盛,与附近的田地一样无人打理,亭子里倒是干净,应是百里颂一行整理过了。 百里颂见到温折桑,起身拱手道:“大人,恭候多时了。” “久等了。”温折桑在亭内坐下,谢贻寇几人站在她身后护卫。 亭子不大,十来个人显然挤不下,于是百里颂打发了自己带来的几个兄弟到亭外等候,他则独自一人面对温折桑。若是温折桑这时有意发难,他那几个兄弟更救不及时,百里颂定然要交代在这里。 “你倒是坦荡。”温折桑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她今日赴约是为了尚家的事,且若百里颂真有心投诚,她也没必要大动干戈,让清丰县百姓无辜受波及。 百里颂明显知道她的顾虑,一位新上任的心怀百姓的县令,当然是希望百姓能修生养息而与山匪非争斗。 “大人才是深明大义。”百里颂脸上摆着亲和的笑容,不像山匪,反而像个儒生,只听他主动示好,“大人劳累许久,旁的话,在下也不多说。只是事发突然,本想信件皆传于大人,又怕有人手眼通天半途拦下,故此,只得劳烦大人走这一遭。”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几封信来递给温折桑,“这位尚老爷口气不小,以为我这些兄弟与老鹰是一丘之壑,可真真是叫人生气。” 温折桑指尖摩挲着信封,没有急着拆开,王德在任时,谢家是清丰县第一大富户,她查到的那些东西也多是王德与谢家以及老鹰寨狼狈为奸。可其中也提及了尚家,只是尚老爷聪明,知道躲在谢家身后做事。所以当初的谢家获刑,尚家却还能活蹦乱跳,甚至取谢家代之。 可她万万没想到,尚老爷竟会如此胆大妄为,竟有胆子勾结山匪! 若是百里颂他们与从前的老鹰寨一样,那清丰县的百姓们不就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吗?他怎能为了一己私欲弃黎民百姓于不顾? 谢贻寇悄悄打量她的神情,暗暗咂摸着百里颂这步棋走得真是巧妙。一边假装与尚家合作,这才有了白纸黑字的证据。一边来个祸水东引——县令大人可不好糊弄,正疑心着他们是不是真的投诚呢。这倒好,直接把与尚家往来的书信抛出去,明晃晃表示自己与县令是一条船上的。 可怕,读书人的脑子真是太可怕了! 须臾,温折桑笑道:“尚家这事我会彻查,不过有了这些书信,想来事情会更好办一些,多谢你们了。” 百里颂看看四周荒芜的田地,眼里有暗光浮动,“能为大人分忧是我等应该做的。不过约大人在此处见面确实还有一事,就是不知道大人会否答应?” 温折桑奇道:“且说来听听。” 百里颂走到亭边,转身正背对着大片荒田,“大人也看到了,这一片田地已不知荒废了多久,而且此处有一条小路正好能上霞青山,我那些兄弟如今已不再做混事。可也不能整日待在山上无所事事,坐吃山空,所以,敢问大人可否允许我等在此处开垦种地?” 百里颂其实都打算好了,山上无地可种,要说去狩猎,也不是回回都有收获。说到底,还是得有一家的田地才让人安心。再者,他们这群山匪都老老实实地种地了,肯定能让县令相信他们洗心革面的决心。 他心里弯弯绕绕,有如此多的打算。可他万万没想到…… “北郊的田地……”温折桑如鲠在喉,“我已决定将其归还给县中百姓。” “为何如此?这些田地不是全都荒废了吗?”百里颂茫然,要不是后知后觉看到谢贻寇给他使眼色,他都要以为这是温折桑故意说的托辞。 温折桑只好将谢家欺压乡里导致百姓不得不变卖田地的事说一下遍。 百里颂理解了,但他仍不想放弃:“可我那百十来个兄弟也是要吃饭的,大人能否通融通融?” 温折桑想了想,只能安抚道:“说了要将田地还给百姓便不能失信于民,待我回去将这里的事弄清楚。若之后余下无人认领的田地,再交给你们侍弄,如何?” 百里颂愕然,要是不答应,他还能强占了这片田地吗?他只得再三叹息,点头答应下来。 回风亭不远处,两个人影渐渐靠近。 “北郊何时变得如此荒凉了?我记得去年三月三,这里已有不少人在春耕,今年怎的荒下了?”尚南芸看着冷冷清清的北郊气得直跺脚,“荒就荒了,竟然没人告诉我,害得我白跑一趟!” 跟随的丫鬟缩缩肩膀,小声说:“小姐,奴婢说了的。北郊荒了快三个月了,是您非要来瞧上一瞧。” 尚南芸剜了丫鬟一眼,“你的意思是怪我自己?” “不不,奴婢不敢!” “哼,不敢?爬进我大哥屋子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不敢?”尚南芸面含讥讽,“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便谁的屋都敢进了。我猜猜,你这会儿是不是正在心里骂我呢?你是不是在想,要不是我把你从大哥屋里要了过来,你就能水涨船高?” 丫鬟吓得瑟瑟发抖,双膝发软,没留神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得生疼,“小姐饶命,奴婢再也不妄言了!” 看着她唯唯诺诺的样子,尚南芸只冷冷吐出“废物”二字。 “回去了,反正也没什么看头。”可一转身,她就看到了回风亭里的几人,谢贻寇穿着捕快服,身量高大,十分显眼,而在他跟前坐着的是个年轻女子。 尚南芸突然就想到了那个她一直没见过的女县令。 第十章尚家姝 “你就是传说中的女县令?我看,跟寻常人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是长得好看了些。尚南芸一身轻便劲装,乌发高高束起。眉眼凌冽,端得是英气逼人。 “来者何人?”亭外守着的几个山匪阴沉着脸把人拦住。 尚南芸柳眉倒竖:“放肆!你们竟敢拦我?可知道我是谁?” 几个山匪面面相觑,还真不认识她。 就在尚南芸尴尬时,丫鬟秋荷上前道:“这位乃是尚家大小姐,识相的赶紧让开。” 虽然尚南芸看不起秋荷,但看在秋荷为自己解围的份儿上,她傲慢地赏了个识趣的眼神。 “尚家大小姐?”温折桑抬眼看去,一眼就看到了神采飞扬的尚南芸,听说尚老爷对他这独女宝贝得很,今日一见,倒与传闻中相似。 人已经到了亭外,又口口声声叫着自己,温折桑也不好将她拒了,只得说:“既然尚小姐来了,不如就进来一坐。” 山匪们看着百里颂,百里颂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是想看看热闹的,不过现在他们和尚家还牵扯不清,这时候遇到尚南芸,合该要避一避。 于是百里颂笑着同温折桑告辞,“既然尚小姐与大人有话要说,那在下就不打扰了。” 温折桑也无意留他,随他去了。百里颂在石阶处与尚南芸擦肩而过,友好地对她颔首一笑。 “站住。”尚南芸柳眉微蹙,“你叫什么名字?” 百里颂温声:“在下百里颂,区区小名,不值一提。” 百里颂?听着有点耳熟,可再一想,她又记不起是从哪里听来的了。 尚南芸索性将他抛在脑后,直进了回风亭里坐下,她看看温折桑又看看谢贻寇几人,道:“来趟北郊还要数人保护,你也真是孱弱。” 这话要是别人说,那肯定就是阴阳怪气的,偏偏尚南芸说得理直气壮,虽叫人听了不舒服,却生不出气来。 温折桑看她一身劲装打扮就猜想她应该会些拳脚功夫,对此,她只能说道:“我比不上尚小姐身强体壮,且胆小怕事,若不留几个人在身边护着,我可不安心。” “哼,我看也是如此。”尚南芸哼笑。 她今日一时兴起跑来北郊,没想到会遇到温折桑,心里好奇极了。 “听说你是我朝唯一的女县令,难道现在女子也能入仕了吗?我如今只学些拳脚功夫我爹都不太肯,但你背井离乡来到这种地方,难道你爹娘就没有反对?而且啊……当县令有什么好的?我看你跟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子没什么两样,绣绣花喂喂鱼,何苦劳心费力。我就知道县里有几个女子,自诩什么才女,最爱谈什么上官锦容,都已作古的人,有甚谈的?” 尚南芸一张嘴喋喋不休,说的话实在不怎么让人喜欢。 可在场的几个人,秋荷垂着脑袋不言不语,看样子肯定是站在自家小姐那边的。温延、温持又是只会动手不会说话的,而温折桑又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难道她看不出来这尚丫头是来找茬的? 谢贻寇心里别扭,像是有点火气,但又不知火从何来,“停停停,你到底来干什么的?”他不耐烦听尚南芸娇嫩傲慢的声音。 尚南芸横了他一眼,“你是谁?我同县令说话,有你什么事?” 谢贻寇冷笑,“原来你还知道,那为何我家大人说一句,你就要说上十句八句?我看你模样还挺周正,说话怎么阴阳怪气,一股酸味。” “你说什么!”尚南芸气急,差点就要拍案而起。 谢贻寇反唇相讥,“耳朵聋了没听清,还是脑子傻了听不懂?” “你混账!” “好了,一点小事就闹成这样,成何体统?”温折桑悄悄将勾起的唇角压下,故意沉声做出严肃的模样。 有温折桑发话,谢贻寇立马闭口不言,目光触及她尚且含笑的眼时,心里一下子就舒坦了。哼,臭丫头,大人碍于身份不好跟你掰扯,我这莽夫还怕你不成? 谢贻寇好打发,尚南芸就没那么好说话,她被谢贻寇气了一回,脸上的红晕还没消下去,她见谢贻寇不再吭声,于是只好对温折桑发难。 “我不过是好奇问了你几个问题,你这捕快就咄咄逼人,没想到你就是如此御下的,真叫我大开眼界。” 她这受了委屈的样子是实实在在的,由此温折桑便也猜想,她大约是被家里人宠坏了,才会将家中的脾气带出来。 可没有人该如她家人一般,宠着她,由着她。“贻寇为人是鲁莽了一些,没什么分寸,但尚小姐也需知道,对着什么人该说什么话。” 尚南芸皱眉,难掩嫌弃,“你有话就直说,拐弯抹角烦死人了,本小姐才不爱听你这些。”她发了一顿脾气,“甚是无趣!” 今天本是趁兴而来,谁曾想北郊已荒,春日美景没看到不说,现下又碰上个在尚南芸看来造作无比的温折桑。可想而知她心里有不痛快,而她不痛快时,也不愿让别人痛快。 她的目光落在谢贻寇身上,狠狠地瞪了一眼后冷嗤:“算了,本小姐懒得同你计较,但你这捕快好大的胆,敢让本小姐难堪,你若让他规规矩矩给本小姐磕头认错,这事便算揭过了。” 在她看来,温折桑这县令当得肯定与王德一般无二,况且她又是个女子,手段肯定比不得王德。要不然,也不会让区区一个捕快喧宾夺主,她要这捕快道歉,也算是帮温折桑惩治下人吧。 乍一听闻尚南芸的话,温折桑脸上闪过错愕,她万万没想到,尚南芸竟已被娇宠至此。今日相见,她虽没有穿着官服,但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尚南芸见她怎么说也该见礼。再说谢贻寇,好歹是她的属下,放在她身侧便算个心腹,尚南芸哪儿来的底气要谢贻寇给她磕头? 温折桑略微扯了扯嘴角,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若跪天跪地跪君师父母——我自是管不着的,但敢问尚小姐何德何能,以何种身份来担贻寇这一跪?” 谢贻寇也掀起唇露出讥讽的嗤笑,“尚小姐不知礼数惊扰了大人,大人尚且没问你罪,你倒是脸大,想在大人身上讨便宜。不如你回去问问你亲爹,问他这清丰县到底谁说了算?” 被这接二连三的问题懵了,尚南芸的俏脸上青白交加,最后因为羞恼鹈涨红一片,“你、你们……你们巧舌如簧,我说不过。别以为这样就有多能耐,咱们走着瞧!” 她张口说不出反驳的话,最后索性捉着秋荷离了回风亭。从小到大她就没受过这种耻辱——哪怕是王德在任时,凭借爹爹的关系,他也不敢给自己甩脸子。这个女县令、这个温折桑,简直可恶! 人走远了,尚南芸后知后觉自己的手里竟还拽着秋荷,她霎时嫌弃地松开,甩甩手,像是要把沾上的脏东西甩掉。 “没想到温折桑一点面子也不给本小姐,还有那个捕快,不过是一条狗而已,仗着有几颗尖牙就乱吠!”她抽出腰间的软剑随手一劈,路旁的枯枝就被斩断,断枝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被枯败的杂草藤蔓接住。 尚南芸此时被气急了,一点没有平日里的娇俏美丽。她不知道自己这时有多恼怒扭曲,顺风顺水惯了,旁人的一点责难都受不了。 “混账!”尚南芸尤不解气地回身踹了秋荷一脚,将人踹了个趔趄,“别人的狗知道护主,你呢?装哑巴?” 秋荷忍着痛跪在地上,还没张嘴就抖如筛糠,“小姐恕罪!奴婢口笨舌拙,怕贸然开口反而给小姐拖后腿,这才、这才……奴婢实是知道自己愚笨不善言辞……” 她以头抵地,姿态十分卑微。 尚南芸看着烂泥似的秋荷,一边余怒未消,一边又觉索然无味。秋荷再怎么说都是她的人,回到家里随她怎么处置,最可恶的还是温折桑身边的捕快!总有一日、总有一日要让他知道,她尚南芸不是好惹的! 回风亭里,温折桑在尚南芸走后又坐了一会儿。今日是她头一回见尚南芸,从前只听说她骄纵跋扈,没料见了面,更是一身被宠坏的毛病。 尚老爷年过半百,身子骨还算硬朗,他有两儿一女,都是发妻所出。两个儿子倒也争气,算是年轻有为。而尚南芸——一切有父兄顶着,她只需要做被疼爱的尚小姐便够了。 “大人,还生气呢?”谢贻寇的声音把她神游的思绪拽了回来。 温折桑摇头,“被宠坏的孩子,我家也有。” 谢贻寇惊奇不已,同时也佩服温折桑,那人都骂到跟前了,也不见她皱一下眉头,“她那样子跟寨、跟那些女匪似的,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孩子’?” 温折桑笑了,唇边有弧度,眼里仍旧冰凉,“无知无畏,无忧无虑,可不就是孩子么。走吧,回去正好赶得上午饭。” 一行人当即离开,矗立在暖阳中的回风亭再次变得安静沉默,好似一直都只是一片静谧。 回程花费的时间比去时要少些。路过赵伯的早点摊,温折桑不由想起小振,也不知他有没有找到午饭吃。 “大人?”周贵脑门儿上汗津津的,脚底下硬生生拐了个弯,跑到温折桑跟前,“见过大人!”他躬身行礼。 这人长了张憨厚老实的面孔,性子也颇为质朴,做事认真负责,温折桑对他的印象十分不错。看他的样子像是刚从衙门回来,应该是要回家去看孩子的。 看他神色匆匆的模样,温折桑也没有拉着他叙话的意思。打过招呼后就让人走了,她眼看着周贵拐进巷子,正是要回家去。 第十一章算计 一行四人回到衙门,刚巧碰上从后厨出来的冬雪。“大人国回来得真是时候!”冬雪笑眯眯地说着,转身就回厨房去张罗午饭去了。 在她身后,江未晞也探了个脑袋出来,他挤眉弄眼地瞅着谢贻寇,谢贻寇给了他一个白眼,再附赠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江未晞愣了,正要问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可时机不对,他只能满含怨念地跟着冬雪去后厨帮忙。 ——江未晞虽然留在了衙门,但他来的不巧,衙门中捕快、衙役的人选已经全部定下。他原是留不下来的,没奈何,他只得去了后厨,幸而江未晞性子好,嘴也甜,把后厨的厨娘婶婶们哄地心花怒放。是以他虽在后厨,却也混得不错。 现下衙门里衙役、捕快都在吃饭,平日里颇有些冷清的味道被人间烟火一冲,霎时就热闹起来。饭菜香味勾起人肚子里的馋虫,在这融融春日里,只想海吃三大碗,连着肚子也都热热乎乎。 吃饭时,温折桑还想着北郊田地的事,民以食为天,粮食又出在田地中,若百姓手中无地,没有谋生之路,必定会引起大乱。 她想起刚来清丰县那日,举目四望,所见百姓皆是愁容满面,如今已过月余,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温折桑囫囵吃了点饭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个下午都不见她出门。 “大人怎的这般拼命,要是累坏了身体该怎么办啊?”冬雪满脸忧愁地徘徊在书房外,手里端是汤只余下一点温热。 谢贻寇从远处走来,见她这样不由走上前去,“在书房外干嘛呢,怎么不进去?” 冬雪埋怨道:“我也想进去,可大人不让啊。你看这鸡汤都快凉了,我好说歹说大人就是不听。小姐原先在家是可是受尽千娇万宠的,如今却为琐事劳累,我瞧着小姐都瘦了一圈!” 许是关心则乱,冬雪情急之下又将温折桑唤作“小姐”。 谢贻寇略一垂眸,把等着自己的江未晞给抛去了天边。他一把端过冬雪手里的食案,道:“你看好了,对付不听话的‘大人’,就不能要脸。” 冬雪不明就里,讷讷问他:“你要干什么?你千万别跟小姐急啊,哄着小姐喝了汤就是了……” 她啰里啰嗦一大堆,谢贻寇懒得听,一手端着食案一手敲门。然而好一会儿没有应声,谢贻寇脸色愈沉,冬雪也有些急了。他管不得什么礼不礼的,手上使力便推开书房门。 阳光从窗户照射进书房,在高大笨重的书架上投下一块被庭中树枝割断的斑驳光块。书案早已被堆成小山,地上也凌乱散落着书卷。 谢贻寇只看了一眼就愣了,他竟没看到温折桑。 “小……大人?大人您在吗?”冬雪从他身后挤进来,也被这情景吓了一大跳。 “冬雪,何事?”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谢贻寇随手把食案搁在桌上,循声找去,只见温折桑正靠着个书架席地而坐,他们刚才之所以没看见人,就是因为她被书架挡着,周围也堆了好些书卷,生生把人给遮了个严实。 此时,她就仰着头看谢贻寇,神情是说不出的憔悴。想来也是,整整一个下午,将书房的卷宗翻了个七七八八,只为查到北郊田地的归属。 谢贻寇看着满屋子的书只觉得头痛,眼不见为净,他索性一把将温折桑拽起来,推着她走到桌前,“来,先喝汤!” 它用手碰了碰碗边,还好,还温着。 温折桑失笑,按了按酸胀的眼睛,“我现在不想喝,等会儿……” “等会儿你就忘了。”谢贻寇毫不客气地挑明了,“就算再忙,喝口汤的时间总有吧?” “是啊大人,您的身体要紧,若是累坏了,老爷肯定心疼您,到时候老爷向皇上求求情,说不准就将您召回上京了呢!”冬雪这话颇有些危言耸听的意味,但她实在没法子了,小姐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一点不顾及身体。 听着两人的劝说,温折桑无奈至极,“好了好了,我喝就是了。” 一碗热鸡汤下肚,温折桑的脸色霎时好了不少。只是她当即下了逐客令,“北郊田地的事只查到一点眉目,百姓等着田地春耕,我得尽快查清。若无事,你们就出去吧,或者……帮我收拾收拾这里……” 看着满屋子的狼藉,纵然是温折桑也有些不好意思。 冬雪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 这可苦了谢贻寇,他一看到书啊卷啊的就头痛犯困,尤其是这满地满眼的书和卷宗,直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这时候,他总算想起来被遗忘的江未晞,于是借口遁走,总算不用再看那屋子的书籍卷宗了。 另一点,江未晞左等右等不见谢贻寇,他嘴里含了根野草茎,百无聊赖地四仰八叉躺在一块大石头上。 忽然,视野里多了双靴子,他遮着太阳光歪头往上一瞧,顿时翻身而起,“大哥啊,我等得花都谢了!” “挪点地儿。”谢贻寇毫不客气地挤过去,全然不理会他的哀嚎,“说吧,什么事?” 江未晞道:“当然是北郊那边……老四跟大人商量下来了吗?” 他陡然拔高的声音在谢贻寇的瞪视下又陡然萎靡下去,说完还眼巴巴望着谢贻寇,等他回答。 “黄了,北郊原本是有人耕种的,只不过百姓为了生活,不得不把田地卖给当时的谢家。谢家和王德一起倒台,就是不知道那些人为何不敢去北郊拿回自己的田地。” 江未晞不解:“既然他们都不要自己的田地了,我们怎么就不能在那里耕种?” 谢贻寇一巴掌呼在他脑袋上,“我也就知道这么点,大人这会儿还在书房忙呢,你要想知道更多,自个儿找她问去。” “那怎么行!”江未晞撇嘴,看傻子似的看着谢贻寇,“大人本就劳心劳力,我要是再去打扰她,那不是给人添麻烦吗?” 谢贻寇看他一眼,莫名笑了,“你小子什么时候知道体谅人了?” “没办法啊,咱们那么多兄弟的生活都跟大人的决策挂钩,我能不小心点吗?”江未晞理所当然道,他咂咂舌,“你说大人要是发现我俩的身份……会不会认为我们是寨子派来的奸细,然后把我们……”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谢贻寇凉凉道:“早晚得知道。” 说完也不理会吱哇乱叫的江未晞,直奔前院,跟着几个捕快巡逻去了。 尚家。 “砰”的一声,尚南芸又砸了个价值不菲的瓷器摆件,破碎的瓷片在地上迸裂而后猛地弹起,长了眼睛似的冲着跪在地上的秋荷而去。秋荷正垂着头,没料脸颊划过冰凉,接着她便看到自己脸上的血如花似的落在地上,自她眼中绽开血色。 秋荷强忍着脸上的疼痛,咬着唇,死活不敢吭声。 “废物。”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沾了泥的靴子,尚南芸从北郊回来至今还没换过衣裳。此时,她居高临下冷冷地瞧着秋荷,眼中的讥讽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最单纯的恶意。 秋荷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冷嗤,似是觉得她太过木讷,无趣。“滚下去,脏了本小姐的地。” 恶毒的话语在此时恍若天籁。秋荷哆哆嗦嗦起身却不敢站直,步履蹒跚出了房门。屋外阳光正好,她却只觉得自己如坠冰窟,周围都是寒冷。 远远地她看到一个人影过来,那人身姿挺拔,即使离得远,秋荷也知道那人绝对是剑眉星目,一等一的好相貌。 可她如今,那人还不知道有没有看到自己,她就只能如丧家狗一般落荒而逃。 “小妹,又在发脾气了?”尚南珏敲响了尚南芸的门。屋子里的吵闹声静默了须臾后尚南芸开了门,埋怨道:“大哥你怎么才来?今日我叫人欺负得好惨!” 秋荷在拐角处听到尚南珏如此安慰:“小妹莫气了,告诉大哥是谁欺负了你,待明日我和你二哥让人去教训他们。” “还能是谁?就是那个女县令,还有秋荷那臭丫头!” “好,大哥答应你,一定教训他们。你要是不喜欢秋荷就让管家把她发卖出去。不过县令应该在衙门,怎么和你遇上了?” “就是遇上了呗,也不知道她跑去北郊干什么,好像是同什么人议事……” 尚南芸的声音渐远,似是跟着尚南珏离开了。 光听着声音就能想象到两人其乐融融的模样,秋荷捂着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她脸上疼,心也疼。她身上冷,心也冷。 她不过是尚家众多丫鬟中的一个,只因长了张不错的脸,被大少爷瞧上了。她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奢求什么,她想着,哪天大少爷腻了,烦了,她就向大少爷讨个自由,远走高飞。 可她和大少爷的事偏偏让小姐发现了……她如今明白了,她只是几个主子手里的器物,喜欢时,便从黢黑的心里捧出一点认真。厌烦时,就恨不得她不复存在,连带着那些荒唐事,也都被带下黄泉。 不行呀……不行呀…… 为什么他们作恶多端,却还能活得肆意潇洒?为什么老天从不肯睁眼看看这疮痍的清丰县? 第十二章暗箭难防 “你说的都是真的?是百里颂?” “真的,真的!爹你烦不烦啊,女儿被那女县令给欺负了,您怎么就问个不相干的人?”尚南芸烦躁地扯紧了手帕,满脸不开心。 然而她没想到的事,尚老爷这时候竟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慰自己,反而是黑着一张脸,眉头紧皱,一副煞神模样。 “爹……”尚南芸不满地叫了一声。 尚老爷回过神,迎上尚南芸不解不满的目光,他想露出笑容来安慰她,可心里的猜忌让他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只能给身旁的尚南珏使眼色,“爹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这事爹会处理。” 尚南芸眼睛蓄了水光,“爹!女儿被欺负了,您就一点也不关心吗?” 尚南珏安慰道:“小妹,那人可是县令,就算爹要教训她,也得想个对策。你听话,先回去,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 有他这样的好言好语,尚南芸这才收敛了性子,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看着她逐渐走远的背影,尚老爷的脸阴沉如水,吩咐尚金全:“去把二少爷叫过来。” 一刻钟后,尚金全领着满脸睡意的尚南诚过来了。 “爹,什么事啊?”尚南诚打着哈欠,昨晚跟几个朋友出去玩,喝得有点多,今天一整日都浑浑噩噩的。到这时候他也没多清醒。 尚老爷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我本是想锻炼你,才让你接手霞青山那伙子人的事。你觉得自己做得如何?” “啊?爹,我不是做得很好吗?那些山匪已经答应跟我们合作了,来往的书信我都好好放着呢。”尚南诚不明就里,但在这时候,他绝不会说自己做得不好。他虽然也是嫡出,但头上还压着个大哥,爹也总看不到自己,只觉得大哥才是最好的。好在霞青山那帮山匪好打发,只需要足够的好处就能驱使。 如今王德没了,谢家也没了,那个女县令定然没什么本事——这么一来,清丰县早晚是他们尚家的天下。 尚南诚想得好,脸上也不自觉浮现笑意,可他一看到尚老爷黢黑的脸色才发觉不对。他连忙看向自己大哥,见他也是满脸无奈。 “爹,出了什么事吗?”尚南诚试探道。 尚老爷懒得同他兜圈子,直说道:“今日南芸发现百里颂和县令碰面了,看样子,还商量了不少东西。” 尚南诚瞠目结舌,“这、这……可是……爹,这不就是我们想的,山匪们的计谋吗?假意与县令合作,让他们放松警惕,再……”一击必杀。 可他说不下去了,山匪能用这样的计划对付县令,如何不能用这样的计划算计尚家? “爹,我、我这就去问问百里兄!兴许这只是个误会!” 尚老爷没有拒绝,尚南芸毕竟什么也没听到,说不准这还真是山匪计划。不过自己这小儿子是越发的蠢笨了,满以为和山匪们有什么约定就能高枕无忧,殊不知若是县令许的好处比尚家多,那么那些山匪又会如何? 幸而这事被南芸发现了,不然等事情超出掌控,一切,便都付诸东流。 人都会存在侥幸心理,尚南诚尤其,他只以为事情真如他自己想的那样轻巧。然而就在他急着联系百里颂又怎么都联系不上时,他才惊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县令便是狡猾多端的黄雀,只是他和百里颂,到底谁是螳螂,谁是蝉呢? 当日傍晚,百里颂终于理会尚南诚了,然而他让人送到尚家的却只是薄薄的一张纸…… “爹!大哥!”尚南诚满脸惊骇。 那张纸,竟是从他们藏起来的账本上撕下来的!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密室里,三人围着一豆烛火,脸上是如出一辙的严肃。尚南诚后知后觉自己闯了祸,脸上满是慌张。 “现在知道后怕了?我早告诉过你,与那些亡命之徒来往,最重要的就是小心!小心自己的命,小心自己的秘密!你呢,没人要你命,他们是要我们一家子的命!” 尚老爷气得直喘粗气,在他背后的墙壁上,有一个空落落的突兀的洞,原本那里头应该放着他们尚家见不得光的账本,如今却什么都没有。无他,账本早就被山匪给偷走了。 尚南诚有口难言,“我、我、我也没想到……可是爹,那县令究竟给了他们什么好处,竟能让他们做到如此地步?” 尚南珏抬手压下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他目光冷冽,全然没了平时的柔和,只听他开口道:“爹,既然山匪想和县令合作,那些账本迟早落到她手里,是时候动手了。” 他的声音沉稳平静,在这狭小昏暗的密室里,让人莫名安心。 尚老爷点点头,“时间紧迫绝不能让温折桑活着拿到账本。另外……”他顿了顿,心里越发不安,“送南芸出去避一避吧,等风头过了。再接她回来。” 尚南珏和尚南诚对视一眼,皆是点头。如今这县令可不是王德,那些山匪也已只能与尚家成仇,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把小妹送出去,他们才能放心。 计划就这样定下了,然而他们却似乎没有动作。 除了第二日一早就安排尚南芸离家。 游说尚南芸的事落在尚南珏身上,“现在正是春日,江南的风景尤其好,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去江南看看吗?刚巧我有一位友人正在越城,前几日来信邀我去游玩,不过大哥没时间,这好事可就便宜小妹了。” 尚南芸从小到大没有出过清丰县,此时听到这样的话,不由笑开了花,“大哥说的是真的吗?可是爹他……不一定会让我去啊。”说到最后,她脸上的兴奋淡去不少。 尚南珏温声道:“要是爹不答应我怎么会来告诉你?你就放心吧,我那友人也是可靠的。你尽管去江南玩,不过得多带几个人。” 听他这样说,尚南芸总算放下心来,拉着尚南珏问去江南要准备哪些东西。两人指挥着下人忙活了好一阵,这才勉强没漏下什么东西。 又过了一日,尚南芸欢欢喜喜地带着丫鬟侍卫往江南去了。 尚家排场大,尚南芸去江南,足足带了十来辆马车,不像去游玩,反而像搬家。 隔着一堵墙,街上的欢声笑语翻墙而入,冲进衙门里。两天的时间里,温折桑拉着宋寒书,总算东拼西凑找出了北郊田地在谢家之前的归属者。 此时,她正在做最后的整理。 “真没想到,就算谢家倒了,百姓们也不敢拿回属于自己的田地。”宋寒书叹着气,他是个读书人,不事农桑,但也知道田地对于百姓而言有多重要。 “李婶不是说了吗,大家都在害怕。”温折桑搁下笔,刚好,一张新的告示完成了。“北郊田地富饶,富户们都想得到,纵然谢家没了,还有尚家和跟在尚家后头的一伙人。就算他们回到北郊耕种,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突然冒出来,强占他们的田地。” 李婶是后厨的厨娘,见谁都是一张笑脸,她家原本也有田地在北郊,可后来被谢家巧立名目夺了去。 “这倒是,不过我看北郊那情况应该也有富户们的手笔,他们不想要百姓回北郊耕种,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荒废下来。若是没人发现,待过个一年半载富户派人在北郊耕种,那时候,便不是强占田地,而是‘开垦荒地’了。” 宋寒书也在写告示,他们就是要江北郊田地的事宣扬出去,虽然他们手里有名单,可那个并不是每一个人他们都认识。在这样的情况下,让百姓来认领是最好的。况且这样一来也更能让人信服衙门。 “大人,有人在郊外河边发现了一个落水女子,我们本想把他送去医馆,但她死活不肯,只能先带回来了。”谢贻寇这时候和几个捕快抬着个浑身湿淋淋的女子走了进来。 温折桑抬头看了一眼,“请大夫了吗?” 谢贻寇点头,“这人看着有点眼熟,但问她是谁家的,她也不肯说。” 温折桑让他们把人抬了进去,又吩咐道:“我知道了。温拾,你带几个人把告示贴出去,让百姓尽快来认领田地。” 片刻后,大夫来了,兴致高昂的百姓也来了不少。 温折桑让人在衙门大院里放了几张书案,一边放着名单,一边摆着笔纸。 被谢贻寇几人救回来的女子已经昏迷,她一边脸颊上有一道划痕,落水时伤口应该还没好,如今被水一泡,更加显得狰狞可怕。她脸色煞白,像纸人一般。 大夫使劲浑身解数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然而这人一醒来,“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 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与院子里百姓喜气洋洋的笑声形成巨大的反差,好在院子里人多,声音也大,这才没受女子的哭声折磨。 “活着也是受苦,不如叫我死了,一了百了!”女子伤心欲绝,哭着哭着竟呕出一口血来,触目惊心。 温折桑揉了揉耳朵,正要说话,就见老大夫抖着山羊胡子训斥她:“你这娃娃,忒不惜命!” 谢贻寇走上前,目光锐利地盯着她,“想死的话记得走远点,这里是衙门,你死在这儿,只会给大人惹麻烦。” “衙……衙门?”女子突然止了哭声,颤颤巍巍地抬起头,露出了一张白得下人的脸。她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落在温折桑身上。 她猛然挣扎着过去,“大人!求大人救我!” 第十三章恶行 这个被谢贻寇等人救回来的女子就是秋荷。那天她听到了尚南芸和尚南珏的谈话,知道自己的结局,无非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她不甘心,于是逃出尚家,可她还是被找到了。在她被毒打责骂时,她听到外头有人在说话,他们说,小姐要去江南游玩,身旁有百十人随行。排场之大,比一些世家小姐更甚。 “为何恶人受上天眷顾,活得好好的,无辜之人却只能苟延残喘?世事真是不公平!”秋荷的思绪还有些混乱,然而在她把一切全盘托出后,她只觉得浑身轻松。 温折桑弯腰将她扶起来,“你要我如何救你?” “我想……”秋荷咬着牙,面容扭曲,“大人可否让我‘死’?” 温折桑怔愣,蓦地反应过来,“你是说为你出具死亡证明?” “没错。”秋荷凄惨道,“我活着一天,就一天是尚家的狗。只有我‘死了’,才能自由。大人,我已无路可走了,我是想一死了之,可我不甘心尚家作恶多端还能富贵荣华!大人那日在北郊见的人,我在尚家也见过,我还知道,尚家没一个干净的!尚家宅院有多大,地下的血肉白骨就埋得有多深!” 看着秋荷布满血丝的双眼,温折桑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人如今还没冷静下来,她说的话多是一时冲动。可这双眼睛如此绝望,仿佛她一旦拒绝,就会碎成粉末。 “好。”温折桑说,“不过你得先养好身体,这里是衙门,闲杂人等进不来。对外,我会称今日捕快们在河中发现一具女尸,因其尸体被鱼虾咬食,面目全非。且无人认领,当日就葬了。” 秋荷愣愣地点头,由着温折桑扶着她躺下。她的眼睛忽然一动,有泪光闪现,“好……好……死了,才解脱。” 片刻后,冬雪端着药过来,秋荷眉头皱也不皱将药全喝了。冬雪心中诧异又同情,出了屋子,她见宋寒书还在和几个百姓核对名单,心中的郁气不知怎么散了不少。 “冬雪,她怎么样了?”冬雪扭头,看到温折桑走了过来。 “好也不好。”冬雪无奈地摇头,“心里只剩下恨的人,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吧。” 温折桑笑着敲了敲她的额头,“小小年纪怎的会说这些话了?人活着才有盼头啊。” 冬雪捂着额头发笑,“奴婢是学不来大人这般宽广心胸的。对了,大人不去看看宋师爷吗?这一下午来了好些人。” “还学会拐弯抹角地心疼人了?”温折桑戏弄她,“想看便去看吧,不然一会儿又要怨我了。” 冬雪羞赧,绯红着脸支吾不语。 “师爷幸苦了。”温折桑的目光在书案上略过,拍了拍宋寒书的肩膀。 “大人!” “见过大人!” 告示一经贴出,就捕快将告示连着念了三回,百姓们一开始还不太相信,直到第一个冲进衙门的人带着满脸喜气出来,他们这才发觉这是真的。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衙门,有看热闹的,有田地失而复得的。 可不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忘记,是这位一开始被他们瞧不起的女县令帮他们找回了田地,让他们有了活着的盼头,让他们不再被富户欺压。 ——谢家没落后,尚家便放出话来,北郊的田地谁也不许耕种。大多百姓早就将田地卖给了谢家,就算知道田地属于自己,可手里没有文书,压根不敢上北郊去。 现在好了,正是春耕时节,只要他们加紧时间,就不会错过今年春耕! 这会儿见了温折桑,百姓们脸上都带着真心实意的笑容,这是真的将她当作了父母官。 “唉……”江未晞拖着声儿一唱三叹吐了个字出来,他一手搭在谢贻寇肩上,咋舌道:“北郊那么大一块地,就这么没了,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谢贻寇背靠着刷了红漆的柱子,目光落在温折桑纤细的背影上,他猜想,她此时应该是在笑吧。毕竟忙活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今天吗?可这人到底为什么这么心甘情愿地付出? 他想不明白。 江未晞见他不说话,摇了摇他的肩膀,凑近了些,“大哥啊,兄弟们呆在山上快扒树皮挖草根吃了!你想想办法啊!” “他们什么时候吃树皮、草根?提前告诉我,我一定回去观摩观摩。”谢贻寇眼皮子也不抬,没心没肺的样子让江未晞差点挠他。 谢贻寇终于白了他一眼,“安分点,大人既然同意了合作,就不会放任不管。等大人的安排吧。” “不是,大哥,你怎么突然这么、这么信任大人?不是你说的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吗?” 对上江未晞求知若渴的眼神,谢贻寇表示欣慰,并赏了他脑袋一个巴掌。 傍晚时,温折桑帮着宋寒书处理好最后一桩事,冬雪掐着点端来两碗热汤,一边帮忙整理书案。 “北郊的事解决了,接下来,百姓就能安心耕种了。”温折桑说着眯起眼,露出一个惬意的笑容。 冬雪也笑:“这下可好,大人总算能好好休息。” 听了这话,温折桑竟摇头,“百姓的事解决了,可还有富户要整顿。” “那大人……何时才能休息啊?”冬雪越发对这清丰县不满起来。 温折桑对此笑而不语。清丰县百废待兴,她还要做许多事呢。 整理好书案,温延几人将其抬回书房,这时,谢贻寇拿着几本书进来了。 “大人,这是百里先生让人送来的。”其实是我让他去偷的。 “嗯?是什么?”温折桑随手接过来,到手后她才发现这几本书实在不厚,翻开一看,竟都是密密麻麻的账目。 “这是……”温折桑没敢断言。 谢贻寇道:“据说是尚家藏起来的账本,百里先生觉得这东西或许有奇用,就让人送了过来。” 温折桑回过味来,“原来如此,百里先生这次真是帮了大忙。” 谢贻寇看她一眼,想想自家寨子里的弟兄们,心不平气不和地把功劳让给了百里颂。 账本到手,温折桑又想起白日里听说尚南芸去了江南,虽然现在是三月,江南风光大好,可这般行色匆匆,实在奇怪。或许尚老爷已察觉到了什么。 “温延,我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办。”温折桑简短地拟了个计划出来。 第二日,温折桑去青子巷拜访周贵一家。 巷子口对面就是赵伯的早点摊,温折桑这次出门只带了谢贻寇一人,概因昨日她把北郊田地交还百姓的事让她得了民心,清早出门时,手提肩扛着各种农具的百姓都笑呵呵地向她问好。刚好买菜回家的张婶还悄悄塞了两颗白乎乎的熟鸡蛋给她,憨厚笑容里全然是真诚。 只不过两颗鸡蛋最后还是没捂热,被她转手送给了周小振。 从赵伯那里,温折桑打听到了周贵家的具体地址。青子巷以前也曾风光过——因为这巷子里曾住过一位秀才,后来秀才出远门探亲,死在了老鹰寨那帮子山匪手里。令人唏嘘。 周贵家宅不大,门口挂着两盏褪色的红纸灯笼,棕黑色的门板很薄。谢贻寇刚敲了两下就不得不放缓动作,生怕给人敲坏了。 “谁啊——来了!”周贵的声音透着些疲惫,他打开门,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人时有些懵,“大……大人?谢老弟?” 周贵站在门口踌躇不已,要说大人都屈尊降贵来到他家门口了,怎么着也该恭恭敬敬把人请进去,可……可他家如此破败,哪能脏了大人的鞋? 就在他为难的时候,谢贻寇大笑一声,熟稔地勾上周贵的肩膀把他往里带,一边还空出一只手来推开门,让温折桑能进来。 他说:“周哥不地道啊,怎么能让大人干站着?走走走,大家进去说。” 周贵只得苦笑着应了,待看到温折桑面目柔和地踏进杂乱的院子时,他心里还是猛得一堵,有些释然。 “我这不是太惊讶了吗,没想到大人和谢老弟居然……唉,家里条件不好,大人不要嫌弃啊。” 这是一处一眼就能看完的宅院,院子里只有着嫩绿的杂草,屋檐下堆着柴禾,厅堂里黑黢黢一片,仿佛日光根本照不到。 温折桑从没来过破败成这样还能住人的地方,但她也不嫌弃,笑着说:“听说小振生病了,我过来瞧瞧,顺便视察民情——青子巷附近乞丐猖獗,已有许多人来衙门举报过。” 听她这么说,周贵的心思也自然而然的转移到生病的儿子身上,“小振身体不太好,前天晚上我回来得晚了一些,他竟在家门口等我,吹了大半夜的凉风,第二天就受凉了。都怪我,要是我能早一点回来,小振就不会……” 说着,几人来到唯一的卧房里,温折桑抬头一看,这卧房的屋顶竟透着光,原来已有好几处破损。小振刚巧醒着,脸颊染上病态的红,看到温折桑和谢贻寇,他讷讷地缩了缩肩膀,不知道认出他们没有。 “看过大夫了吗?”温折桑走上前去,察觉到小振神情中的戒备,于是站定,没再往前。 周贵点头,“大夫开了药。小振方才喝过一碗,我还没来得及收拾。”他指指床边矮桌上的缺了个小口的碗。 “也好,让小振好好休息吧,我们出去说话。” 周贵不疑有他,和谢贻寇一前一后走出卧房,这时,温折桑才又走近两步,弯下腰笑着说道:“我小时候最不爱喝药,苦的很,不过小振很勇敢——勇敢的孩子应该被奖励。” 她手中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两颗鸡蛋,她将其放在小振的枕头边,在小振惊喜的目光里出了卧房。 第十四章筹备善堂 从周贵家出来,两人又在青子巷附近查探了一番,这青子巷实在破败,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股颓败腐烂的味道。 循着这若有若无的味儿,两人还真找到了乞丐们居住的地方。 这是青子巷里最大的一处宅院,门匾已经没了,但温折桑依稀记得,青子巷那位死在山匪刀下的秀才故居就是这处大宅。 青天白日,大宅里横七竖八躺着数人,他们有男有女,皆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样子。在看到温折桑和谢贻寇这两个衣着光鲜,面无沧桑的人时,他们几乎两眼放光,活像是看到了肥羊。 “哎哟,贵人!贵人给点钱吧!” “求求贵人行行好,行行好……” “狗子,还不给贵人磕头!” 乞丐们七嘴八舌地聚集到温折桑二人跟前,温折桑皱着眉往后避了两步,紧接着谢贻寇上前,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这位是县令大人,都好好说话,休得胡言乱语。”谢贻寇冷下脸的样子还是很有欺骗性的,至少那些乞丐不敢再胡乱往前纠缠了。他们面面相觑,似乎都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县令,居然会出现在这种小地方。 不过他们好歹安静下来了。 温折桑这才有时间好好打量他们,这些人虽说衣着脏乱,看他们方才不管不顾地躺在地上,想来也不在乎什么体面。可这些人分明有手有脚,并且身体健康,甚至有几个青壮年,本该找一份活在过去的活计,却偏偏苟且在这里。 温折桑不知该以何种心情面对这些人,但她还是要开口,“清丰县如今已大为不同了,百废待兴,只要你们愿意劳动,就不必再乞讨过活。” 乞丐们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一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出头鸟。然而大人心里有计较,小孩子却心直口快,被妇人喊作“狗子”的七八岁男孩说:“你是当官的,阿娘说当官的都是坏东西!他们霸占我的的田地,还让我爹给他们白做活,不给工钱不给粮食……比乞丐还不如!” 小孩子的声音本应该是脆生生的,可狗子的声音却沙哑得很,像是受过什么伤。不待温折桑开口,狗子娘就一把抱住狗子,怯懦道:“大人、大人体谅,童言无忌,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大人千万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温折桑当然不会跟个小孩子计较,况且这孩子说的大多都是事实。 她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你们可知我已把北郊的田地还给了百姓?” 乞丐遍布大街小巷,他们的消息往往也是最灵通的,温折桑有这一问,果然也看到他们点头。 她又说:“不过后来我发现,有些田地并没有人来认领,于是我便想,会不会是这些人已背井离乡离开了清丰县,或是有些人不在人世了。”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看到温折桑一直温声细语的,狗子娘渐渐安心,“大人是觉得,我们这些乞丐里说不定也有人曾是北郊田地的主人吗?” 温折桑不置可否。 狗子娘啜泣两声,明白了她的意思,“都没了,早就没了。我们这群人,原先是靠近北郊住的,后来……后来田地没了,狗子他爹给谢家干活,累死了。死了好多人,好多。活下来的再也不敢靠近北郊,没田地,没住处,去给富户干活儿吧,又累死几个!你说,不做乞丐能做什么?” 什么往事随风,那些往事里,分明都是鲜血。狗子笨拙地给他娘擦眼泪,乞丐里几个妇人也都暗暗抹泪。男人们红了眼眶,却也无能为力。 “若我说……”温折桑轻轻开口,“你们日后不用再做乞丐,还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你们还会选择现在这样的生活吗?” “当然不!”一个男人赤红着双眼,“要不是为了苟且活着,谁愿意做乞丐?若是、若是大人真能让我们……大人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其他几人也都是这反应。 温折桑满意地点头,这些人还对生活抱有希望,这很好。“我正打算筹备善堂,用以收留无人奉养老弱病残。当然,不劳动者不得食。善堂也不必重建,将这宅院修葺一下便可。” 乞丐们听得一愣一愣的,但他们无论如何都明白过来——他们,再也不必苟且偷生了! “那么第一件事。”温折桑的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划过,“有人举报青子巷的乞丐猖獗,偷窃抢夺恶行累累。这些事是谁做的?”连小振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可见动手的乞丐有多可恶。 “大人,那、那可不是我们做的。”狗子娘胆子大了些,“都是马三那群人!” 这时,温折桑才了解到全部真相。 原来自从温折桑接手县衙,把衙门上下统统换上新人,马三那群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便都“失了业”,没有经济来源,且都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人。他们先是败光家里的钱,后来还不满足,纠集了一群乞丐四处行窃抢劫。只不过他们做得隐蔽,而且动手对象都是些软柿子,稍微一威胁就什么都不敢说出去。 青子巷是乞丐们盘踞的地方,自然,青子巷附近的百姓也就成了他们眼里的肉。小振就被欺负了好几回,直到那一次那群乞丐被温持给教训了一顿,这才安分了点。 如此过了几日,他们自觉风头过去,又开始做坏事,恶行积少成多,直到被人反应到衙门。 而且狗子娘还告诉温折桑,他们与马三纠集的那群乞丐一起住在这里,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但也发生过一些摩擦。 “那群人都是穷凶极恶的,大人今日来得巧,幸好没遇上他们,要不然……”狗子娘正感叹着,冷不丁听到外头有什么声音。 “哈哈哈,今天运气真好,从赵老头那儿弄了俩肉包子!” “大哥就是厉害,哥们儿好久没尝过荤腥气了!” “就是啊大哥,哥几个不是功劳也有苦劳,您一会儿吃的时候能不能给咱闻闻味儿!” “闻!哈哈哈都有的闻!香!” 声音渐近,狗子娘蓦地变了脸色,“大人,大人您快躲躲,这些人混账起来可不认人的!一会儿叫王水根去衙门搬救兵……怎么就只带了一个捕快呢!” 不管是不是想到了自己能得到的好处,狗子娘这时候的焦急是真心实意的。 谢贻寇看不下去了,拍了拍腰间的佩刀让他们安心,“行了行了,不就是几个小喽啰,看把你们吓得。” 狗子娘闭了嘴,外头几个人也终于走了进来,他们一眼就看到了面容温和,唇边带笑的温折桑。几个人眼睛一亮,戏弄的话还没出口呢,就听“噌”的一声,谢贻寇佩刀出鞘,狞笑着像是一尊邪神,“再看,就将你们的眼挖了。” 看他这架势,谁也不觉得他在开玩笑。 刚进来的乞丐们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掩饰似的移开目光。 “你是什么人?知、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开口的是那个被称作大哥的人,他长得五大三粗,其实就只有一身蛮力,脑子甚不灵光。 “谁的?”谢贻寇翘起大拇指,拐了个弯指向他身侧的温折桑,“县令大人的。尔等见了县令大人,还不扣头问安?” 这这这……这真是狐假虎威! 几个乞丐瞠目结舌,心里几乎抓狂。你又不是县令,你嘚瑟个什么劲儿! “县令啊,女的,这就是马三哥说的那个?” “应该错不了,看起来,看起来比那些姐儿还美。” “滚蛋!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马三哥说了,要是遇到这个人,先给她添堵再说!” 小声嘀咕一阵,“大哥”吴待发被推了出去,他警惕地看着谢贻寇,混账话在嘴边遛了一圈,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早就听说新县令是个娘子,今天一看,还真是!娘子,怎么不好好待在闺中,反而要抛头露面啊?” 温折桑没有搭话。 谢贻寇突觉心头一股闷火,他冷笑,“既然管不好你满口狗牙,这就给你拔了。” 他猛然发难,以一抵十,片刻功夫就把些个乞丐打得求爷爷告奶奶。 狗子娘和另外几个人看得目瞪口呆,但还不忘死死捂着狗子的眼睛。这真是真人不露相,她方才竟还担心这位捕快能力不足,会被吴待那些混账打呢。 一刻钟后,温持带了衙役过来,将那几个哭嚎不已的乞丐捆回衙门。只是温持忽然在一个大块头跟前停下,只因这人被打得太惨了。满脸的青紫不说,他竟还满嘴的血,温持耳朵灵敏,隐约听到几个哭喊的乞丐在说着什么“大哥的牙真被拔干净了”。 另一边,谢贻寇站在温折桑旁边,双手负在身后,藏了满手狠辣。 乞丐们一个个被捆走,温折桑又和狗子娘几人商量了善堂的一些事宜。最后,她目光复杂地看着谢贻寇,许久才扔了块帕子给他,“别藏了,我早就瞧见了。” 谢贻寇咧开嘴收好帕子,自个儿寻思着私藏起来,就算大人讨要他也不给。 第十五章集市闹 温折桑行事果断狠辣,上午抓了吴待发几人,下午,余下的作乱乞丐和“二进宫”的马三等人都被绑进衙门。 她动作快,也没避着谁。要建善堂的事也不知被谁传了出去,百姓们一路跟着捕快衙役到了衙门,等亲耳听到温折桑的话,有人喜有人叹。 半日的功夫不到她就处置了那群乞丐,马三几人难以训诫,不知悔改,统统吃了板子,也算杀鸡儆猴。 再之后,开建善堂的事被提上日程,这事她却不需要亲自看着,只管做好计划,吩咐下去便可。只是这些事要考虑的东西太多,桩桩件件也颇为费神。 紧紧凑凑的一日过去,温折桑累的头疼,冬雪这时候就给她端来热茶。葱白的指尖按在她的太阳穴上,缓慢揉按,帮她化开疲惫。 “大人职责所在的事该做的都做了,何苦还要这么逼自己?若是老爷知道了,指不定会多心疼呢。” “心疼?”温折桑眼里突然凝了些说不出是讥讽还是痛苦的东西,她忽而垂眸,敛去所有,“是该心疼我的,若没了我,温家也就走到头了。” 似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冬雪猛地想到了什么,闭口不言了。 外头天色已暗,白日里青翠欲滴的枝叶在夜色掩映下,褪去美好无辜的外表,张牙舞爪地显露出漆黑的恶意。那些虬枝剪影,便成了梦中之魇。 “嘶——外头下雨了,冬雪快关下窗,春寒料峭的时候夜雨最冷。”江未晞自门口走过,突然倒了回来,挂着一张笑脸凑近。“大人这么晚还没睡呐?真辛苦啊!” 江未晞敢摸着良心说,他这话真是出自真心!虽然他来衙门的时间不长,可因为不能言说的原因,他时时刻刻关注着温折桑,这人确实、实在是用命在当官。 不佩服都不行。 冬雪给嬉皮笑脸的江未晞倒了茶,“这茶可是顶好的,给你喝啦,真是牛嚼牡丹。” 冬雪心里哀哀,没奈何这人碰上大人心情最低迷时,且他又惯会哄人,只要他能哄得大人开心,半盏茶又算的了什么? 江未晞听了,急匆匆抬手的手臂放缓了动作,竟还真的小口品着,只是姿态怪异,神情忸怩,叫人觉得好笑。 温折桑看得只笑,这人平日里看起来积伶积俐的,怎么这会儿泛起了糊涂,“冬雪诓你的,只是寻常的粗茶,你爱怎么喝便怎么喝。” “啊?哎呀我就说,就是普通茶味儿嘛!”江未晞一拍大腿,“噗噜噜”饮尽一杯茶。他手臂一伸,冲冬雪道,“劳驾,再来一杯。” 冬雪白他一眼,“喝喝喝!晚上喝多了茶水,当心睡不着!” “嘿,小气!”江未晞撇嘴。 院子里枝桠被风吹得摇曳,屋里却明晃晃,烛火晃动的光里,谢贻寇碰巧来了。 “江未晞?不睡觉你瞎跑什么?怎么还来打扰大人休息?”谢贻寇高大的身姿几乎遮住的门口的光。 “我这……”江未晞词穷,抓抓脸,道,“我来陪大人解闷儿,说说心里话。” 谢贻寇不信,迈步走进屋子,一脚踹在江未晞屁股上。江未晞骂骂咧咧换了个凳子坐下。 谢贻寇显然不满意他的动作,“你有个屁的心里话,滚回去睡觉。” “大人!大人你要为小的做主啊!”江未晞撇嘴,求助于笑着看热闹的温折桑。 温折桑对他摊手表示爱莫能助,万般无奈下,江未晞只得嘀嘀咕咕溜了出去。 三人静默中,冬雪一个劲的给谢贻寇使眼色,可奈何那二愣子的目光压根就没放在自己身上过。冬雪气得直翻白眼,谢贻寇靠不住,还得她自己找话题。 “大人心情不好?”在冬雪找到话题之前,谢贻寇直接捋上了虎须。 “我很好。”温折桑认真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是纯粹都黑,里面有像星光似的烛火的光,“你也看到了,我从人人喊打到百姓爱戴,只用了一个月。虽然尚家之流的富户还没解决,但善堂已在按计划筹备。往后我还准备兴修学堂,让孩子们能有安身立命之本。清丰县只会越来越好,我也很好。” 谢贻寇想,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会法术,不然他现在怎么就像一只蠢笨难看的蛾子,为着她眼里的一点点火光抓狂。 啧,换了个干净身份后,他好像也染上了点酸臭味。都怪宋寒书那个迂书生,天天唠叨什么“之乎者也”。 “是很好。”谢贻寇张口,在温折桑逐渐沉淀下去的神情里,他又说,“清丰县会很好,但我觉得你不会。明天有集市,很是热闹,大人不妨也去看看。就算再怎么想为百姓谋福,也不能整天待在衙门,早晚的积劳成疾。” 温折桑看着他,不知怎么应了个“好”。她眼里有了带忧的笑意。 谢贻寇走后,温折桑让冬雪也下去休息,从随手摆放的一只匣子里取了封信出来,她冷静地看了一遍,最后拿来蜡烛,将其烧成灰烬。 他爹还是一如既往的…… 第二日一大早,谢贻寇果然来催促温折桑出门了。 “我都和宋师爷说了,今天衙门里大小事他都会看着,放一万个心吧。” “真的,集市上热闹得很,大人知道糖人武吗?他今天就在街上,上赶着找他捏糖人的都快把队伍排到衙门了。我有先见之明,让江未晞辰时不到就去排着了。” 谢贻寇心里补充道:但是他左等右等没等到人,已经让了后面好些个人了。刚才碰到巡逻的捕快,哭着喊着要回家补觉呢——然后被我拒绝了。 “县里那家‘真味居’大人还没去过吧?那里……” 温折桑打开门,颇为无奈地看着他。“我以为你昨日只是说说而已。” 谢贻寇看她已经穿戴好,眼下有点青黑。他说:“大人也是人,劳累一个月也该放松放松了。这里集市上的东西大人可能也看不上眼,但胜在人多,人多热闹,而且大人来了这么久,也没怎么和百姓接触吧?就当是体察民情。” 冬雪远远地听到了他的话,忙跑进屋里给温折桑收拾东西。她别的没拿,就拿了几张银票出来。 “大人只管开开心心地玩儿,咱们有的是银票。”冬雪说。 “你们这真是……”温折桑笑着摇头,脸上却没有怒气,她像是经历过起起伏伏满心沧桑的旅人,不悲不喜,但心怀热忱。 她自然没办法拒绝谢贻寇和冬雪。 温折桑早就说过,清丰县百废待兴,这也体现在集市上。一个地方的集市,最能体现出那个地方的经济水平,民风民情。 清丰县百姓传统地从事农业,买卖的产品也以土货居多。周围又靠山,便有了进山打猎的猎户。只是之前山匪猖獗,谁也不敢轻易上山。 所以在集市上见到山里的野味时,温折桑还有些惊讶,但等她认出百里颂,就什么都明白了。 真味居二楼雅间里,百里颂嗅着氤氲茶香,抬眼看到温折桑,未语先叹,“好在咱们些个弟兄住惯了山,多少会些打猎的手段,要不然,清丰县一山头的树可就都保不住皮了。” 北郊田地的事温折桑知道有些对不住百里颂等人,但那里的田地确确实实都属于百姓,她做为一方县令,必得以百姓为重。 见她只顾着喝茶,百里颂继续叹气,“可怜啊,现在刚开春,正是动物繁衍生息的时候,可不巧被咱们弟兄逮住,唉,真是……” “咳咳……”谢贻寇轻咳两声。 百里颂还要继续作怪的一声“唉”卡在喉咙里,哽得他翻白眼。 “这事原是我考虑不周,劳顿百里大人了。”温折桑直接认了错。 这叫百里颂彻底没了脾气,况且她还一口一个“先生”,让百里颂这个自诩读书生的山匪心情舒畅。 “在下知道大人也不容易,但无论如何,还请大人给我那些弟兄们一口饭吃。”百里颂郑重到。 温折桑颔首“这是自然,而且我已有了计划。” “哦?大人可否说来听听?” “县里正在筹备善堂,用的是一位秀才留下的宅院,大修倒是不必,那宅院只是没收拾好,其他的倒十分结实。只需要将漏水透风的地方修葺一遍,再添些家具器物。如今我只排了几个衙役做这事。” 温折桑轻描淡写略过了抓了一溜乞丐的事。然而百里颂听到此处已经收敛了脸上的漫不经心,“大人的意思是……” 温折桑直说了道:“如果先生愿意,便需要你们帮忙修葺宅院,一切打理好后,就可收纳老弱病残,当然,善堂也需要有人帮忙做事,且善堂的一应支出都由衙门担着,万不会让大家做了活还倒贴银子进去。” “这、这是好事啊!”百里颂几乎确定,这确实是个能让弟兄们安下心来的好活计。 “可是霞青山有百来口人,哪能全塞进善堂?”他叹了口气,觉得不太现实。 温折桑说:“的确不行,但北郊还有些田地无人认领,暂且被我归置成了公家的,等善堂建起来,那些田地就归给善堂。到时候就需要身强体壮的庄稼汉了。” 不光选用山匪,还愿意把田地交给他们——虽然算得上是暂用。但百里颂还是佩服温折桑敢为人所不为。 “只是百姓与山匪交恶已久,即便你们与老鹰寨没关系,我也担心你们不能与百姓好好相处。”这是温折桑最担心的一点。 百里颂不以为然,神情严肃:“大人只管放心,我早已约束好弟兄们,绝不会给清丰县百姓添麻烦。” 第十六章朱门酒肉臭 百里颂匆匆离开的背影混在人群里,很快就看不见了。天高云淡,风里藏着深巷里缱绻的酒味。 秋荷在尚家失踪的事还没人知道,这天,看管秋荷的长工终于想起了这个人。他远远地看了一眼早就被废弃的柴房,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想,秋荷那死丫头好几天没吃没喝,多半没力气叫唤了。 真是可惜啦,虽然是个丫鬟,但那张脸长得着实不错,要不然,怎么会被大少爷看上呢?不过她让小姐划伤了脸,尚管家可说了,卖不得甚好价钱。 长工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妮子竟敢勾搭大少爷,卖去勾栏都是便宜了她。 他悠哉悠哉走到柴房外,仔细听了听,果真一点声音也无。他用力“砰砰砰”敲打门板,“死了没?吱个声儿!” 柴房里一片寂静。 长工怕因他的疏忽真两人给渴死、饿死了,连忙又敲门,震得门上的灰尘扑面而来。“咳、咳咳……死丫头,要是让爷爷发现你作怪,非打死你不可!” 他嘴上恶毒谩骂,心里已经慌了,这人要是真死在柴房里,那尚管家还不得要他赔钱! “咔嚓”一声,门锁被打开,长工推门而入,小小的柴房一眼就能看完。然而他一抬头就看到高高的气窗底下,歪七扭八垫着什么烂草垛朽木头。那扇只有小孩子半臂长宽的小窗子就那么空荡荡的,像张了个夸张的嘴。 “人、人、人跑啦!”长工哀嚎一声,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么小,那么高的一个窗户,秋荷是怎么逃跑的。 不久,长工唯唯诺诺地站在尚金全身边,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全交代了。可谁也不知道秋荷到底是哪一天,哪一刻跑的。 尚金全脸色发黑,虽然他不在乎一个下贱丫鬟的死活,但一个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尚家跑了,这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找!她签了卖身契,无论是生是死,都是尚家的人!要死,也得死在尚家。”尚金全面容狰狞,“老爷日理万机,忙得很,此等小事就不必打扰老爷了。” 长工讷讷:“那、那大少爷……” “一个不知死活的丫鬟而已,用不着让大少爷费神。”尚金全冷哼。 长工忙招呼上几个人,无头苍蝇似的找起人来。 真味居里,雅间的门扉阻挡了大部分喧嚣,但仍有模糊的吵闹声,和着人间烟火挤进来。 冬雪是藏不住话的性子,百里颂一走,她就问道:“大人不是说北郊田地是属于百姓的吗,为何还要交给山匪去侍弄?” 谢贻寇面上不显,暗地里也支楞起耳朵听着。 “为了让他们安心。”温折桑道,“一直让他们守在霞青山本就不是什么好办法。山匪也是人,光是打猎,能支撑那百来人多久?而且他们要归顺朝廷,要在清丰县常驻,势必得与百姓相处。先让他们帮忙修葺善堂,与百姓有了交情后,再给他们田地让他们耕种。循序渐进地来,百姓对他们的成见自然不会太大。” 冬雪似懂非懂,“还是大人想得周全。不过他们可是山匪啊,要是不小心与百姓起了冲突……” 温折桑:“百里先生是聪明人,相信他会约束好自己的人。”若是百里颂管不好,衙门也会帮他管。 山匪在霞青山时,百姓听他们说要归顺朝廷,心里即便不信,多少也会放松些。可要是让山匪进县——那便是往羊圈里放了群狼,到最后,要么是狼群撕下伪装,咬死无路可逃的羊,要么就给狼拴上项圈,将他们变成“羊”。 如今,温折桑就是要把山匪也变成“百姓”,若他们能在清丰县安居乐业,好好生活那就最好。若是屡教不改,贪恋从前那些无拘无束的匪徒生活,她自会提起猎刀解决他们。 真味居是清丰县里最好的一处酒楼,自打温折桑上任,百姓的生活越发的好,真味居的生意也一日比一日红火。尤其是在赶集的这日,几乎门庭若市,来得稍晚一些的压根没有座儿。 可总有些人,自以为特殊便处处要人顺着自己。 “尚二公子,尚二公子!这雅间已有人了,真有人!” 小二故意拔高了声量提醒雅间里的人,他一路追着尚南诚到了雅间门外——他不敢拦,也拦不住这位大爷! “滚开,本少爷今日带了几个朋友来吃酒,休得扫兴。”尚南诚往后一瞥,把身后几个公子哥也框进视线里。 “哈哈哈,尚二少可是个大忙人,难得有空请兄弟们作陪,哪能就这么散了?” “是啊是啊,你这厮莫要胡搅蛮缠,当心你的饭碗。” 雅间外闹哄哄的,小二纠结苦恼的哀求,纨绔公子们的哄笑威胁,汇聚成比集市上更令人烦心的声音。 谢贻寇被吵得拍案而起,提着佩刀就要出去,“吵死了,叽叽喳喳像群乌鸦。” 温折桑阻拦不及,然而还没等谢贻寇走到门口,雅间的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小二顾不得擦那一脑门子的汗,他见谢贻寇凶神恶煞的模样就知道这也不是好对付的主儿。目光再外里一看,他心里有了计较:“大人恕罪,小的实在拦不住几位公子,惊扰了大人,小的该死。” 这事情可真不怪他,也不知今日这几位公子是怎么回事,一听县令大人在此,个个都红了眼。 几个人堵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他们面容年轻,最多不过二十四五,但神情桀骜,是实打实的纨绔。几人中为首的正是商南诚。他一把推开小二,懒散地冲温折桑拱手:“不知县令大人在此,恕罪,恕罪。” 温折桑在皇城时见的纨绔可不少,这些个纸老虎,她还不放在眼里。“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尚二公子,不送了。” “你……”尚南诚没想到她如此不给面子,他定睛一瞧,雅间里只有温折桑三人,“大人也看到了,在下这里有诸多友人,来来去去太麻烦。可巧大人只有一人,这雅间颇大,大人何不将其让给更有需要的人?” 他这话说的委婉,可里头的意思实在叫人听着刺耳。 温折桑轻飘飘地看着他,顺便把几个纨绔都瞧了一遍,她道:“尚二公子这是在说笑?真味居开门做生意,我亦是出钱买安逸的。尚二公子凭着人多便不想守规矩,若叫人知晓了,可当心没脸。再者,尚二公子何德何能,叫朝廷命官给你让地方?” 尚南诚黑了脸,更让他愤恨的是,自己这一群好友在这时候竟没一个站出来帮他说话。他定了定神,阴阳怪气道:“在下只是想向大人讨个便利,大人何必叫人难堪——我这些朋友都是县里富户的公子,今日听闻大人在此,原是想来问安的,没料想大人如此禁不起玩笑。” 这人不愧是尚家公子,黑的都能叫他说成白的。这事本来是他先挑起的,现在反而将错处推给了温折桑。 “原来是个玩笑。”温折桑依然是顶好的脾气,现在她还需要尚家胡作非为的证据,最好不要打草惊蛇。她唇边带笑,这清静无害的模样反而让几个纨绔不知所措。 温折桑道:“既然是玩笑,那便不必追究。快到晌午了,尚二公子还是先带几位公子去寻个地儿用饭吧。芝麻点大的县令,哪能让诸位公子陪着?” 这是第二次下逐客令了。尚南诚脸色难看,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发作,只得压着脾气告辞。 纨绔们来得快也散得快,几个人招摇过市,只余下小二胡乱擦汗。 “你是什么人?瞎了你的狗眼了!”吵闹声自一楼大堂传来,听声音,竟是刚下去的尚南诚。 “不就蹭了一下你,嚷嚷个屁!娘们儿似的。”这饱含火气的声音来自于江未晞。 小二听到声音,脑门儿上又冒出汗来,心里唉声叹气下了楼。 “你上午似乎同我说过让江未晞买糖人去了?”温折桑戏谑地看着谢贻寇。 “咳、这个……”谢贻寇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江未晞一直等不到他们,耐心用尽,跑到这儿来找人了——只是他怎么知道人在这里? “你……你……粗俗无礼,蛮横至极!今日非要教训教训你不可!”这句话应是尚南诚咬着牙说的,其中的怒火直冲云霄。 眼下正是吃饭的人最多的时候,尚南诚和江未晞这么一闹,大堂里登时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人认出了尚南诚,对江未晞这个敢跟尚二少呛声的人也十分好奇。 在这时候,方才几个鸵鸟似的不吱声的纨绔有了胆子,倚仗着尚南诚,纷纷出言要江未晞好看。 江未晞翻了个夸张至极的白眼,“怕死了,我真是怕死了。来来来,不服来打一架,正好小爷手痒的不行,今天就拿你们几个挠挠痒。” 不知是谁掀了桌子,眼看着就要乱了。小二被挤到人群外,就连掌柜的也只能吹胡子瞪眼看着。 “当众斗殴者,按律,仗责二十。正好衙门里的水火棍还没开过荤,一会儿打起来,记得留半条命受罚。” 人群外,谢贻寇抱着佩刀吊儿郎当往桌上一靠,活脱脱一个恶霸。 在他身旁,温折桑眉眼带笑,“尚二公子皮肉金贵,若真吃顿板子,怕是要躺枪几个月。” 第十七章食为天 且不说这一日江未晞找到温折桑几人后,如何怒斥谢贻寇对他惨绝人寰的欺压。只说那边尚南诚几人寻了另一家县里数一数二的酒楼,虽说是出来出来寻欢作乐的,那几人彼此也都熟识,但尚南诚心里怨恨他们不帮自己说话。席间几人你来我往,暗潮涌流。 尚南诚恼火烦闷,吃了一半就撂筷子离席。晌午十分,吵闹的集市散了大半,他索性打道回府,只是刚进家门,就碰到个行色匆匆的人,看打扮,应该是府上的长工。 “前面的,停下,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尚南诚鬼使神差地把人叫住了。 长工扭头,诚惶诚恐地问了好,说:“回二公子的话,小的寻人去了,刚得到消息,这会儿正要去回禀管事。” 原来这人就是尚金全派出去寻找秋荷的人。 “寻的什么人?说来听听。” “是,就是小姐身边的丫鬟,秋荷,她跑了。小的和几个小子一块儿去找了,人是没找到,但听衙门的人说他们先前在郊外河边捞了具女尸,小的就去问了。只是河里鱼虾多,将脸给啃得面目全非,匆匆葬下了。不过听衙役的描述,那尸体穿着的衣物,确实就是秋荷的。”长工不知道尚南诚话里的“说来听听”到底是要说清楚点还是说简单点,索性,他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秋荷?听着倒是耳熟——”尚南诚神色漠然,想不起来,也就不费那个脑子不想了。原是个小丫鬟,死了也没甚大不了的。 他不耐烦地挥手,“没你事了,下去吧。” 长工忙一溜烟跑了。 “大哥,我回来了。”前院里,尚南珏正在喝茶,身旁立了数个容貌清秀,身姿袅娜的丫鬟。 尚南珏上下瞧了他一眼,“你不是和郑公子他们出门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别提了,尽是烦心事。”尚南诚把真味居里的事说了一遍,末了,他有些奇怪道,“我看那女县令似乎还不知道账本的事,大哥,你说会不会百里颂还没把账本送去衙门?要是咱们再多给百里颂点好处,会不会……” “丢了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要回来?”尚南珏挥手禀退丫鬟,“你可知,要不是因你粗心大意,引狼入室,我尚家万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我看百里颂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原先我以为他是一袋枭雄,每想到也有归顺朝廷的这一天。” 尚南诚听这些话听得早就不耐烦了,“大哥,一开始和百里颂接触的可是你啊。我也问过你,那百里颂究竟值不值得深信,是你告诉我可以收为己用的,不然我也不会放松紧惕。” 见他一副吊儿郎当不知悔改的样子,尚南珏心里起火,“你还有理了?平日里肆意胡玩也就算了,让你多陪陪小妹你也不肯。现在仅是这一件事就叫你弄得乱七八糟,日后你若要接手府上事务,谁敢放心交给你?” “我也不爱管那些琐碎事——你猜我回来时遇到谁了?哈,府上的长工,他说秋荷在河里溺死了,死状凄惨,骇人至极。” 尚南珏花了点时间想起秋荷其人,他语气薄凉,“惹了小妹生气,自是该死的。” 尚南诚不置可否,他也承认秋荷原先是有几分姿色的,可现在人已经死了,他这大哥,还真是无情得很。 两人没在秋荷那已死之人身上留下太多心思,尚南珏呷了口茶,眉头微皱,“听说县令要修善堂——她之前还把北郊田地交还给了百姓,现在她可谓风头无两。” “这有什么,先容她再蹦跶几日,等爹和几位世伯商量出对策,还用得着怕她?”尚南诚满脸不屑,他从来不觉得温折桑有多能耐。尚家会走到这等地步,完全是因为百里颂那伙山匪眼瞎,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偏要归顺朝廷,给温折桑做鹰犬。 尚南珏颔首,认同了他的话,温折桑此人,虽然在清丰县做了不少利民的事,但谁也不会认为是她能耐大,反而都以为她是运气好。一上任就碰上了有心归顺的百里颂。如若不然,兴许她现在还为县里的事焦头烂额,哪会有能耐对付尚家? 人就是如此喜欢自欺欺人,热衷于把事实归于巧合。 自从温折桑决意修建善堂,青子巷日日热闹非凡,狗子娘那一群乞丐和隐瞒身份的一部分山匪整日整日兴致勃勃。修善堂不是个轻松的活儿,虽然有现成的宅院,但还是需要里里外外修葺加固,还要打扫,除草。满院子灰尘起舞,却没有一人有怨言。 对于狗子娘一群人来说,这善堂多半就是他们日后的居所了。在这一群人里,狗子娘和另外两人拿回了在北郊的田地,也算有了一点家产。但他们感激温折桑,自愿把自家的田产归于善堂的田产中。日后他们就与善堂成为一体。 至于吴待发那群惹是生非的乞丐,温折桑喂了他们板子,这会儿估计都还在养伤。 总之,青子巷最近热闹安逸,周贵有空闲时便会带着周小振一块儿去帮忙。莽汉有莽汉的智慧,他知道自己有时忙起来顾不上孩子,这善堂有与自己家离得近,让周小振与善堂里的人混熟了,在找不到他时,周小振也可以到善堂玩耍。好叫他放心些。 又一日,温折桑处理完衙门的公事,带着谢贻寇,温持二人来到善堂。大半个月过去,此处宅院已经焕然一新,屋顶上长着的野草没了,院子乱七八糟的枯枝败叶也被清扫得一干二净。若再添上些家具器物,便可以直接入住了。 “大人两日前才来过,今日怎么又来了?”狗子娘穿着粗布麻衣,她虽嘴上,埋怨,心里却是高兴的。老天有眼,她有生之年,总算遇上了一位好官。只可惜狗子爹去得早,已是看不到了。 温折桑笑着同她说了几句话,善堂里狗子娘一群人和后头来的乞丐一共二十三人,只是其中有一半是年迈无依的老人,还有三人身有残疾,难以生存。 那些不能干活的乞丐被分别安排在两间收拾出来的屋子里。但他们都是懂得感激的,即便身体不适,在前几天也自愿帮着大家除去院里的杂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只是这两日善堂修葺得差不多了,没什么他们能做的事,便去厨房帮忙。 温折桑看着看着突然有些感慨,要不是王德太丧心病狂,清丰县——这些百姓本不用过得如此艰辛。 目光扫过,她还看到了百里颂——这山匪书生也闲不住,钻进厨房帮着择菜。 “大人来得巧,正要开饭呢,一块儿吃点?”百里颂端个木盆出来,将盆里的水倒去墙角,回头冲温折桑招呼道。 “好啊,我还没尝过先生的手艺呢。”温折桑从善如流道。 有她这句话,院子里明里暗里偷看她的乞丐、山匪脸上都流露出了一些意味不明的神情。 ——原来这位县令如此好说话。 百里颂朗声笑道:“在下可不会做饭,大人这念想要落空了。” 虽然温折桑留在善堂吃饭,但在她的坚持下,这天中午的饭菜和平日里吃的没什么两样。白米饭煮了一大锅,热气腾腾,闻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饭后,狗子娘悄悄把温折桑拉到一旁,悄声道:“大人,有件事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但这……我是觉得奇怪的。” 温折桑笑道:“你这样说我倒是好奇了,有什么话你便说吧。” 狗子娘这才深吸一口气,望了厨房一眼,说:“我是个妇人,力气活做得不好,就在厨房里帮着买菜做饭。咱们这儿人多,粮食蔬菜都用得快。就今日,我发现米缸见底了,就出去采买,谁晓得……唉,谁晓得郑家米行涨价了,价格翻了足足三倍。我是不愿买的,就又跑了其他几家米行,可、可他们都坐地起价!最后好容易找到一家没涨价的,我还特地问了那家掌柜,最近根本不可能涨价。我就想着吧,会不会是咱们得罪什么人了,但是也有可能是那些人知晓我曾是个乞丐,瞧不起我这人,这才……唉!” 狗子娘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肯定没法解决这事,便只好忸怩地告诉了温折桑。她到这时还满以为那些米行涨价是因为自己。 温折桑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几家涨价的米行都叫什么名字?背后的东家是谁?” 狗子娘答道:“那些店里的小子凶神恶煞的,我也不敢多待,只晓得他们外头写着什‘郑记’、‘杨记’的,我也没敢多问。” “郑?杨?”温折桑思忖须臾,“我记得县里富户中就有这两姓的。” 狗子娘悚然一惊,也想起来了,“啊?这、这……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温折桑摇头失笑,“我亦是不知的。不过你既然说好几家都坐地起价,日后便不必去那几家买了。县里也有几家私人米店,往后就去那些地方买吧。” 狗子娘点头:“是,我都记下了。”修善堂本来是好事,可那些人做的却太过分。 第十八章扶持私户 部分米行涨价的事温折桑让狗子娘先压着,若是让善堂里的人知道了,怕会出乱子。 随后她没有急着回衙门,向狗子娘问来了她买米的那家店,吩咐了谢贻寇去请人。 都说春困秋乏,在这暖融融的春日,农户们却不敢多睡。北郊田地比其他地方耕种得晚一些,他们得抓紧时间,趁大好春日播下子,待今秋,兴许能有个好收成。 除却忙碌的农户,街上多的是店门大开的商铺。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晕乎乎的,胡记米铺内,掌柜窝在柜台后打瞌睡。小二也迷瞪着眼打哈欠。 突然,大开的店门口聚了块阴影,小二听到脚步声顿时来了精神,眼睛还迷糊着,口中就已照顾道:“欢迎欢迎!客官老爷想看看什么?我们店里各种米粮都有,您瞧这沅县的沅江米,粒粒饱满,煮出来,香的很!” 他胡乱一看,没将人看清,反而是看到了谢贻寇身上穿的捕快服。秉着“官老爷都有钱”的想法,他一股脑把铺子里最好的米给推荐了出去。 掌柜的倒是适应了小二的大嗓门,在柜台后侧了侧身,头一歪,完全不受影响。 “吵什么,小声点。”谢贻寇被小二一嗓子吓得了瞌睡,耳朵也被闹得直“嗡嗡”。 小二连忙赔笑,“老爷恕罪,恕罪,老爷想看点什么?” 谢贻寇往铺子里一看,陈列出来的粮食并不太多,其余的应该都存在仓库里。店面不大,干活的也就只有一个掌柜,一个小二。铺子倒收拾得干净,在看里头摆设,可见生意是不错的。 “来请人——那就是你们掌柜的?”谢贻寇抬手一指,正指向柜台后打着轻鼾的中年男人。 小二脑子糊涂了:“这……是掌柜的没错,官老爷这是……”他上下看了谢贻寇身上的衣着,满以为是自家掌柜犯了什么事,连忙奔到柜台后把人给摇醒了。 “掌柜的,掌柜的,醒醒!” “哎……来生意了?”掌柜慢悠悠醒过来,还没搞清楚是什么情况。 小二也不甚清楚,硬着头皮问谢贻寇:“敢问官老爷,为何要找我家掌柜的?” “什么?谁找我?”掌柜眨眨眼清醒过来,看到谢贻寇时他的脸色微变,心里一寻思,自个儿在这县里开了十来年的米铺了。街坊邻居来买米,可从来没有干过缺斤短两的混账事,可这捕快摆着一张臭脸……难不成真出了什么事? 可怜掌柜的刚醒,脑子不甚清楚,先入为主,将谢贻寇看作是王德在任时那些凶恶衙役一类的人了。 不等谢贻寇开口,掌柜就在柜台里摸出几锭碎银子,推到谢贻寇面前,“官爷请笑纳。不知在下犯了什么事?” 这人莫不是脑子有问题? 谢贻寇脸上难得有了裂缝,“谁说你犯事了?县令大人有请,胡掌柜,请吧。”说着,他嫌弃地把碎银子拨弄回胡掌柜跟前,“快点,大人已等着了。” 胡掌柜一听,脑子更加迷糊,他知道县里来了新县令,且那位县令还为百姓做了不少事。最近还在修善堂,啊呀,今儿不就有个在善堂做活的人来买过米吗?莫不是为了那件事? 胡掌柜乱七八糟一通乱想,竟还真猜了个七七八八。 “可不能让县令大人久等了。”胡掌柜招呼小二道,“阿乐啊,快,把铺子关上,你同我一块儿去。” “诶!知道了。”阿乐看谢贻寇的神情,见他虽然有些不耐烦,但已走到门外等着去了。看来,这应该不是“鸿门宴”。 胡掌柜和阿乐迅速收拾关上店铺,一行三人在谢贻寇的带领下直奔听雨楼,上了二楼雅间,果真见到了温折桑。 “草民见过县令大人。” “草、草民见、见过县令大人!” 胡掌柜和阿乐都只听过温折桑其名,却是一回也没见过她的面。如今见了,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年轻的女子。胡掌柜倒还好一些,活了大半辈子,也见过不少风浪。 阿乐却是愣了神,磕磕巴巴请了安,还时不时偷偷打量温折桑。 这么年轻,这么……这么面善的县令,真是叫人难以想象。 “请起吧。”温折桑道。 临窗的案上摆了个瓷花瓶,里头插着刚折的桃花枝。阿乐扶着胡掌柜起身,正要顺势再看上两眼,谁知眼前一黑,竟是那个带他们过来的凶脸捕快挡在他跟前。 茶楼里的小二推开门,上了壶热茶,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不知大人找草民来,所为何事?”胡掌柜自诩阅人无数,但也不能叫他凭空去猜一个刚见面的人是什么心思吧?这县令大人不说话,可不就只能让他自个儿问了。 胡掌柜心里没底,七上八下的像吊了十几只桶。 温折桑:“兹事体大,胡掌柜,这位小哥,不如我们坐下说话?” 胡掌柜和阿乐对视一眼,慢吞吞挪到桌边坐下。 看到他俩如此紧张,温折桑笑道:“事出突然,没让二位做好心理准备,是我唐突了。” 胡掌柜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大人有什么事就请说吧,不过草民就是个商户,人微言轻,兴许帮不上大人什么忙。” “不,这事,还得有胡掌柜相助才行。”温折桑便解释道,“胡掌柜应该知道了,最近县里正在修善堂,里头也已住了不少人。吃穿用度,都是不小的花费。我今日去善堂看了一回,听粱徐氏说她今日去胡掌柜铺子里买了米。” 听到这里,胡掌柜忙是为自己辩解,“是有这件事没错,不过大人明鉴,草民可没给她缺斤短两。” 温折桑面不改色,只轻笑:“我还没说完,胡掌柜大可听后再做抉择。粱徐氏还同我说,她先去的几家由富户把持的米行,那里的掌柜都给她涨了价。如此想来,应是那些富户在背后受益的。我也感念胡掌柜不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所以我这里有一件大生意,想问问胡掌柜的意思。” “大人、大人是想……”胡掌柜想到了什么,有些不敢相信,“可草民只一家铺子,县里富户家大业大,看不上这一星半点。” “既然是大生意,怎么会只有这点东西?富户们大约是对我不满,所以趁机打压善堂。善堂要办下去,衣食住行一样也不能少,至少,有许多东西是需要采买的。所以我想让善堂舍弃由富户们把持的商铺,从胡掌柜这样的私户手头采买粮食用品。而且,我托个大,若是由衙门牵头扶持私人商户,百姓们哪怕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少也会支持。介时,私人商户不就能与富户争一争?清丰县,说到底还是百姓做主的。” 胡掌柜打量着温折桑,不得不说,这个计划是十分令人心动的。像他这样的小商户想在清丰县立足不难,但想要出头,实在是……就说他这米铺,开了十几年,不也只有那一个小小的门面?有时还入不敷出呢。 再说,王德在任时的衙门那真叫人痛恨,可相对的,这位温县令一来,就大刀阔斧把衙门打理得井井有条。做的尽是利民之事,她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怕已是很高的了。百姓若有心感恩,必会支持她的抉择。 电光火石之间,胡掌柜就想好了一切。他一手扣在桌子上,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大人能给草民这个机会,草民没齿难忘。请大人给草民三天时间,三天后,草民定会说服县里的私人商户,让他们知晓大人的良苦用心。” 胡掌柜年过百半,原以为这辈子也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了,没想到仅是一次买卖,就就让他拥有了这样的一个好机会。要是不抓住,实在是白活了这几十年! 温折桑就是喜欢和这样识时务的聪明人说话,其实这个计划还是有风险的,她相信胡掌柜做了十几年生意,也该看得明白。“胡掌柜能这样想是最好的。不过我要的是老实的生意人,那些偷奸耍滑,缺斤短两的,胡掌柜就不必知会了。” 胡掌柜仿佛卸下了一身枷锁,又像是一株老树,因遇到一场及时雨,突然焕发生机。 “大人只管放心,老胡做了十几年生意,别的不说,同行里哪个好哪个坏,都是一清二楚的。”激动之余,也就没了身份之别。 离开听雨楼老远,阿乐还忍不住往那边张望。胡掌柜已经冷静下来,见他这样抬手就是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看什么看,好好走路!” 阿乐摸着后脑勺直皱眉,“二叔啊,你刚刚和县令大人说的那些,我怎么不太明白?不过……嘿嘿嘿,县令大人看起来真好啊,说话也好听,还不会给咱们甩脸色。” “你懂什么?”胡掌柜回想起温折桑处变不惊的模样,心里慢慢有些骇然,沉默须臾,他道,“这位温县令,可不简单呐。” “啊?我看就挺简单的啊,二叔你不是也说过吗,温大人是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的,她真是位好官。” 胡掌柜怜悯地看了阿乐一眼,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有点缺心眼儿呢! 第十九章似魂归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尚家家产下的一处酒楼里正歌舞升平。掌柜受尚老爷吩咐,今夜好酒好菜只招待这些富户。酒楼大门紧闭,里头却是烛火璀璨,亮堂堂如同白昼。 掌柜打着算盘,一边听着楼上雅间里传来隐约的女子嬉笑声,撇撇嘴,全当自己是个聋子。 “哈哈哈,来来来,满上,满上,往后善堂的事,还要几位多多费心了。”尚老爷带着尚南珏一同主持这小小的席面,娇俏可人的女子或坐或站,脸上皆是一成不变的柔美笑容。 珠帘后还有数个女子拨弄丝竹,靡靡之音奢华至极。虽身在清丰县,却似享天上乐。 “来,郑老弟,杨老弟,咱们喝一个!” “难得尚老兄这么高兴,老弟我也敬尚老兄一杯!” “哈哈哈,就是,喝,不醉不归!” 细细数来,这桌上竟有十来个人,其中就有经营郑记米行、杨记米行的两家当家人。除此之外,其余的也都是县里的富户。 推杯换盏间众人早已酒酣耳热,尚老爷见时机差不多,示意雅间里的女子出去。尚南珏起身打开窗,夜间的凉风带走了几丝酒气。 郑老爷脸上酡红,眼神有些飘忽,“我说尚老兄啊,不就是个女人,用得着这么谨小慎微?这县里,压根没她的份儿!” 尚老爷摇摇头,他尚且清醒一些,“郑老弟,小心驶得万年船啊。这新县令可不简单,往后善堂、衙门,凡是要上诸位手底下的店里买东西的,旁的不说,价格,这个数!” 尚老爷比了个“三”,嘴上道:“翻三倍!大伙儿把持了县里足足七成商铺,其余些个私人商户也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大伙儿给善堂、衙门涨价,为着利益,私户多半也要跟着涨价。介时,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能耐!” 酒盏“砰”的一声被重重磕在桌上,尚老爷脸色青白,温折桑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而已!有他们这些富户牵头,县里的私户定然会因为畏惧而不敢低价与她做买卖。 “好!哈哈哈,尚老兄就是有魄力。既然如此,大家也不妨卖你这个面子,要涨,大家一块儿涨!”郑老爷豪迈地笑着,显然一早就想好了措辞。 “是极是极,区区一个黄毛丫头,无甚本事,不过运气好了些,叫她歪打正着坐稳了县令这位置。可惜啊,还太嫩了,不知所谓!”杨老爷痛欣下杯中酒,“不过要我说啊,还是太便宜她了,且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赶了出去,咱们还在县里做天皇老子。”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却没让席上的气氛冷下来,可见他们这些人私底下说过不少这样的话。 尚老爷按住尚南珏想为他添酒的手,道:“凡事欲速则不达,再者,她现在正受那些愚民信任,贸然出手,恐会事与愿违啊。且看看她那穷得叮当响的衙门里还有多少银子吧。” 席中数人又互相恭维一阵,门外候着的女子们又携着一阵香风进来。 接近子时,马车在尚家大门口停下,门房听到动静,连忙开了门,吆喝来几个小厮一同将醉醺醺的尚家父子搀扶进去。 丫鬟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她的脸被浓重的夜色掩盖,只瞧得见一双被灯火衬得冷冰冰的眼。 “都仔细着脚下,走稳些。”尚金全闻声而来,生怕小厮不小心把两人磕着碰着。 “秋……秋……”尚南珏迷迷糊糊间只看得见些微的亮光,他醉得不清,走路时脑袋晃晃悠悠,从灯笼一直看到丫鬟的眼睛,一时有些茫然,他嘴里不知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行至一处垂花门,小厮们分成两路分别送两人回房间。尚金全自然跟着尚老爷去了,尚南珏这边也有三五个人簇拥着。其中一人听他念念叨叨也听不明白,只得说道:“大少爷莫急,就快到了。” “大少爷,到了。”引路的丫鬟突然停住脚步,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们一拥而上,拥着尚南珏往屋里走。另有两个丫鬟脑袋灵光,早早准备上了醒酒茶,迎面给尚南珏端来。 不……不……不对,有哪里不对。 尚南珏的脑子里像是灌了浆糊,突然,他听到引路丫鬟在门口说道:“夜深了,大少爷早些歇息,奴婢……下回再来见您。”她略略侧身,灯笼里的烛火将她脸上的伤痕衬得恍若狰狞的蜈蚣。 他的脑袋里“轰”得一声全想起来了,瞪眼一看,黑黢黢的夜里,提着灯笼站在他门口的不是秋荷是谁? “秋荷!” 尚南珏目眦欲裂,眼前一黑,活生生被吓晕过去。 尚南珏那一众丫鬟如何手忙脚乱自不必多说,尚家荒废的北院墙角处,秋荷定定地与夜色融为一体。翠玲来时,乍一看还以为没人。 “翠玲。”秋荷突然现身。 “啊……你,唉你差点吓死我!” 两人在隐蔽的墙角处站定,翠玲张望一番后小声道:“不是让你在这等着我吗,你怎的跑去见大少爷了?现在那院子里一团乱,都是拜你所赐。” 话里虽然埋怨,但幸灾乐祸更多些。 秋荷面露狰狞,但因四下一片漆黑,倒是没让翠玲看到。“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作恶多端,恶行累累,怎么就没吓死他!” “你别这样……我有点怕。”翠玲被她这凶恶的语气给吓住了,她缩了缩脖子,觉得有些冷,“你要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你是不知道,他们说你落水溺死的时候我都快难过死了。我什么也不会,长得也不好看,就你,只有你在府上帮我。你要报复,要怎么样我都帮你,但你别吓我,别吓我好不好?” 翠玲急得拽住秋荷的手,但黑暗里看也看不见,只拽着了她一片衣角。她十岁就被卖到尚家,到如今已有六年,深宅大院里总有数不尽的哀愁怨怼,她怕极了。 “吓到你了……我没事,就是有感而发。”秋荷狠狠咬牙,安慰道,“等这些事了结,尚家倒台,我们就自由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翠玲缩着脖子点头。“我问了好些下人,那些事……好多都被压了下去。我不会写字,只记在脑子里,你也先记好。” 翠玲压低声音报出数个名字,等她再也想不起来了,秋荷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接着告诉她:“最近你好好呆在后厨,或者直接称病,千万不要到前院凑热闹。等我回来,尚家就完了。” “我知道。”翠玲抹了抹眼睛,“你、你先走吧,别让人发现了。” “好,我走了,保重。”秋荷深吸一口气,将衣角从翠玲手里拽了出来。正如她来时一样,她回去时,也伴着黑暗。 静谧的院子里,翠玲擦干眼泪,遥望着尚南珏的院子默然无语。 世道怎么就这么不公平呢? 天光放亮,江未晞提着装得满满当当菜篮子跨进衙门。冬雪正好出来迎他,他索性把菜篮子一把推给冬雪,嬉笑道:“有劳有劳,我找大人有事,先走一步!” “等等!大人昨夜忙到很晚,你别去打扰大人!”可江未晞跑得比兔子还快,压根儿没听到冬雪的话。 “大……大哥?你在这里干什么?大人还没起?”门外,江未晞和谢贻寇大眼瞪小眼。 须臾,谢贻寇默默扭头,实在不想在大清早看到江未晞的一张蠢脸,“你来干什么?” “哈,趣事儿!”江未晞立刻把谢贻寇为何会在这里的问题抛在脑后,他说起自己一大早从早市上听来的小道消息。 “据说尚家那个大少爷,昨晚上撞邪了!嘴里喊着‘秋荷’,两腿一蹬,人就昏了。你说好笑不好笑?秋荷不就在衙门里吗!”衙门里知道秋荷身份的也没几个人,可巧江未晞就是后来的知情人之一。 他乐颠颠道:“听说他昨晚喝得酩酊大醉,你说会不会是他看走眼了,自己吓自己?” 谢贻寇懒散地养漆红立柱上一靠,不想搭理他:“我哪里知道?秋荷跟温拾一大早就走了,你现在追上去应该还来得及。” “秋荷与我说过了,昨夜她回了尚家,尚南珏看到的也确实是她。”说话间,温折桑打开房门,她眉眼间有些疲惫,精神确很好。 “她好不容易从那地方出来了,怎么还要回去?”江未晞好奇心十足,装神弄鬼这种事,可比寨子里抡起膀子打架有趣得多。 温折桑道:“她说是一时兴起,兴许只是单纯地想吓唬尚南珏一顿。” 江未晞满脸揶揄,唏嘘道:“那大半夜的,恍然看到已经死去的人,换做是我,我也要吓傻。” 谢贻寇:“本来就是个傻子,还用得着吓?”江未晞顿时怒了,但他打不过谢贻寇,只得忍了。谢贻寇就趁他索性安静的这会儿功夫对温折桑说:“大人先去吃饭吧,今日事多,有得忙。” 这时冬雪也寻过来请温折桑吃早饭,几人便一路去了前厅。 第二十章合作 尚南珏撞邪的事情也不知被谁给抖落了出去,短短一天,就传得有模有样了。甚至还有人将秋荷的当时的惨状给描述出来,怎么恐怖骇人就怎么说。 尚家是听不得这些风言风语的,但尚南珏被吓得昏了一天一夜,尚老爷担心长子,根本抽不开身处理这些事。尚南城又是个纨绔,老早约了郑宇等人厮混。等他们意识到流言已飘了满县时,早已来不及阻止。 另一边,富户们手底下的商铺都知晓了新的规矩,那就是但凡善堂、衙门里的人来采买,无一例外,都要翻三倍价钱。虽说底下人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无疑,肯定是东家们要联手对付县令了。 胡记米铺前门大敞,阿乐一边擦汗一边走进来道:“二叔,你猜我刚才碰见谁了?” 胡掌柜在柜台后拨算盘,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阿乐自顾自说:“就是杨记的秦大石,嘿,那小子还傻乐呢,说什么要赚翻了,要涨月薪了。我还以为他东家发了大财呢,我再一问啊,嘿!就是干的混账事,要给善堂和衙门涨价。而且啊还是县里的几家富户一块儿涨价,这不是坐地起价,趁火打劫吗?” “有这事?”胡掌柜终于舍得从账本里抬头,他皱眉想了想,忽然道,“难怪,难怪温大人会突然……哼,那群见钱眼开的奸商,快活不了几天了。” 阿乐也点头,“就是就是,我早就觉得他们太过分了,就是那什么为富不仁,早晚得不义之财都给吐出来!” “行了,不是叫你去请你左叔,他怎么说的?” “有我出马,那还有办不成的事吗?” 胡掌柜哼笑一声,他自己发妻早逝,膝下无儿无女,就这么一个侄儿,以后他这铺子也是就给阿乐的。这些年让他多锻炼锻炼,免得日后吃亏。 在尚家纠集富户们商议私自涨价的第二日,胡掌柜也私下请了不少私户,却是没去什么酒楼。只打着给自己提前过寿的幌子把人请到家里去了。 胡掌柜动作小,一行私户多少也听阿乐提过一两句,也都谨小慎微。只是这日深夜,从胡家走出去的私户脸上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清丰县啊,终于是要变天了。 与胡掌柜约好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依然是听雨楼,温折桑到时胡掌柜和七八个面生的商户早就等着了。 简短的寒暄过后,胡掌柜对温折桑说:“大人,我等都是县里的私户,什么米粮油面,都有涉及。还有这位左老弟,他经营着布庄。不过我们事先说好的可不止这些人,只是人多眼杂,不好都来。还请大人见谅。” 温折桑猜想他们几人应是私户里说得上话的,她脸上带笑,“只要诸位愿意与衙门合作。我是没什么意见的。不过众所周知,富户把持了县里七成商铺,要与他们抢生意,可不是容易事。” 胡掌柜道:“我等都明白,做生意,哪有没风险的?左右在县里受他们排挤已久,今日有机会翻身,我等怎么会放弃?” 这话一出,其余众人也都点头称是,从这一点来看,他们先前就应该是商量好的。这也好,省得温折桑再做解释。 “好,诸位果然是明白人。”温折桑递来一纸合约,“既然要合作,我也得拿出诚意来。从今日开始,衙门会着手扶持私户,衙门与善堂的一应需求都会优先考虑从诸位手中采买。但有一个条件,我扶持的是生意人,不是奸商。若有人想趁此机会钻空子,捞好处……我能扶持诸位,也能随时舍弃。” 几人面面相觑,胡掌柜忍不住道:“大人说的我们都晓得。县里商铺被富户把持,时不时哄抬物价,扰乱市场,我等要不是想老老实实做生意,也不会被逼到如此境地。” 温折桑再次露出笑容,“这样最好不过。诸位先看看写合约,若有不满的地方我们还可以再商议商议。” “是是……”胡掌柜胡乱瞧了两眼,随手签下自己的姓名。上回见温大人时,他只觉得她目光长远,深谋远虑。今日再一见,却又有些不同。今天跟他一同来的可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没想到,在温大人寥寥数句话下,这些人竟跟被勒住安逸的鸡崽子似的。 明明不是商人,却将商人的心理摸得如此透彻,这位温大人……可惜是个女子啊! 合约转了一圈,又回到温折桑手里。她自己收了一份,另一份交给胡掌柜,“合作愉快,胡掌柜。” 胡掌柜捏着合约,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我等能有今日的机会,多亏了温大人。” 温折桑没受他们的恭维,谈了话,签了合约,她就领着谢贻寇直奔善堂。 “这两天到底是怎么了?梁记、杨记、曹记……怎么都涨价了?还要不要人活?”狗子娘又一次上街回来,脸上满是恼怒。突然,她灵光乍现,想到了什么,“那、那些不都是县里的富户……不行不行,我得告诉温大人去。” 她急匆匆放下菜篮子,正要去衙门,忽得看见温折桑和谢贻寇的身影出现在善堂门口。 “大人……”狗子娘赶忙迎了上去,把私自涨价的富户们好一顿骂,“我问过其他人了,光是涨了我们的价,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温折桑颔首,“我都知道了,今日我就是为了这事来的。” 她把自己打算扶持私户的事告诉了狗子娘,让她把事情透露出去。 狗子娘听得发愣,心里想着,温大人果真是无所不能的。她在温折桑询问的目光下回神,说:“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做生意这种事,不过大人吩咐,我一定会办好。” “有劳了。”温折桑轻轻吐出一口郁气,富户要对付她,她却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且看着吧,她一定会将清丰县里的毒瘤都给铲除了。 “娘!娘!你看!”狗子蹦蹦跳跳地从善堂外跑来,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还好他反应快,趔趄了几步就站稳了。 “你这混小子,还知道回来?”狗子娘做势要拧他耳朵。狗子一边躲闪一边把手扬得高高的,“娘你看啊!糖油果子,小振给我的!” 狗子娘怕他把东西给撒了,忙收了手,抬头一看,周小振刚迈过门槛进来,她说:“你又嘴馋,你看人家小振多懂事,再看看你,一天天就知道混玩!” “我不玩能干什么啊?”狗子嬉笑着跑开,又拽着小振跑回来,站在温折桑面前说,“小振我跟你说,这位就是温大人,她可好了!” 好一阵不见,周小振还是那怯懦的样子,但他抬头时,温折桑从他眼里看到了光。 “小振长高了,也壮了。”她俯身捏了捏周小振长了不少肉的脸,扭头又对狗子说,“不过我今日来得匆忙,可没有糖油果子给你们吃。等下次一定给你们带好吃的。” “好啊!”狗子欢呼一声,满脸开心。 狗子娘不好意思道:“大人可别许他什么好处,这混小子整日疯玩,恼人得很。” 狗子做了个鬼脸,在他娘的瞪视下拉着周小振溜之大吉。 “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温折桑看着两人欢快的背影发笑,“这孩子今年也有八岁了吧,是时候去学堂念书了。他性子开朗,难得能和小振玩在一起。” 狗子娘面露愁容,“今年冬月就八岁了。是不小了,我原想送他去曾夫子那学堂的,可……可我听曾夫子说啊,最多还有三个月,他就不打算开学堂了。唉,真是愁死我了。” 她说的那位曾夫子温折桑也略有耳闻,如今县里唯一还教学的学堂,就那么一处了。可惜她近来忙忙碌碌,只打发了冬雪去送了点东西,实际上,从没见过曾夫子。 温折桑心里有了打算,她的目光又落在周小振和狗子身上,不知是说给狗子娘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县里孩子那么多,哪能让他们荒废光阴。且放心吧,今年一定孩子们念书去。” 狗子娘喜不自胜,眼角的细纹里都带着喜悦,“大人都这么说了,我这颗心啊,总算能放一放了。我也不奢求什么,只求他啊,多念些书,往后可别像我和他爹一样,白白受那等苦。” 善堂已修葺完成,屋檐下挂起了红灯笼,胡掌柜从他的友人那里收了一批旧家具送来,也是一片心意。 善堂正式挂牌的那天,温折桑让人送去封了红纸的鞭炮。鞭炮声响彻青子巷,周贵这天正赶上休沐,带着周小振一块儿去看热闹。 善堂颇大,原本前前后后分了好几处院落,修葺时因嫌碍事,索性都给拆了。又另起了几处让人休息赏花的亭子,后院那出荷塘也叫人给填了,充作孩子们玩耍的地方。 衙门里,温折桑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鞭炮声,她放下县志,正要细听时,就叫冬雪欢快地跑过来,道:“大人!大人!是水二小姐的信!” 第二十一章上京来信 “是雁薇的信?”温折桑撂下书,急匆匆迎了上去。 谢贻寇听到动静探身一看,要不是听冬雪口口声声叫着什么“小姐”,他都以为这是温折桑情郎写的信了。 冬雪答道:“是,刚送来的,您快瞧瞧。” 上京到清丰县山遥水远,也不知写封信在路上走了多久才到了她手上。信被保存得很好,不见一丝褶皱。温折桑一边拆开信封一边往书房去,冬雪见状也紧跟上去。 书房里,温折桑细细将书信看了两遍,眉头却不再舒展。冬雪不敢私自看信,只好试探问道:“大人……这信可有什么不妥?” 温折桑摇头,“没什么要紧事,你也看看吧。” “是。”冬雪满脸疑惑,待她将信看了,不可置信道,“庄姨娘她……有孕了?” “让你看的不是这个。”温折桑无奈道,“雁薇在信中说要来清丰县,她打算三月三过后就动身,这时候,兴许已经在路上了。” 冬雪忙接着往下看,果真看到了温折桑说的内容,她张大嘴惊奇不已,“这怎么可能?水大人怎么会同意?还有、还有水二小姐她……啊,已有三年了。” “是啊,三年了。水大人抬了续弦后,短短半个月,就议上了雁薇的婚事。” 要说在上京,与温折桑最要好的人,那定然是御史大夫家的嫡小姐,水雁薇。不过她虽占嫡,却非长女,她上头那位庶姐仅比她大了六天。 两人相识于一场灯会,那时温折桑年少轻狂,在家中占嫡占长,风光无两。水雁薇的身份却有些尴尬,因着比庶姐小了几日,时常被嫡出的贵女们拿来取笑。 温折桑还记得,她就是在那一日帮着水雁薇解了围,两人便从此相识。虽然性子大相径庭,却莫名其妙成了好友。 三年前,温折桑也听到了水雁薇要议亲的消息,可不巧的时,水雁薇的嫡母就是在那一年去的。她因此搁下婚事,直到今日,又旧事重提。 冬雪见温折桑发愣,猜想她是担心水雁薇,便说:“水小姐在信中说会带上府中好手,有他们一路护送,大人可不必太过担心。” “上京离此路途遥远,哪有不担心的?”温折桑笑着把信收好,一并放进了匣子里。“此事先放一放,她应还有数月才到,到时候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清丰县到底比不得上京,温折桑更不知道水雁薇受不受得了两三个月的舟车劳顿。不过她若要来,自己也是拦不住的。 话虽如此,冬雪却依旧忍不住问:“那庄姨娘的事该如何?若是庄姨娘生下一位公子,老爷他会不会如水大人一般……”抬续弦? 她急切的声音陡然落了下去,瞧瞧一看,温折桑乌黑的眸子里仿佛盛了冰渣。 须臾,她听到温折桑说:“娘是尚书府的嫡母正妻,永远都是。” 冬雪喉咙一哽,轻轻应了声“是”。 是夜。尚家灯火通明。 “大哥,真不用我守着?”尚南城这几日难得没有出去鬼混,一方面是被他爹给禁了足,另一方面他也想看一看秋荷的“魂”到底是真是假。竟然直接把他大哥个吓病了。 尚南珏刚喝了药,脑袋有些晕乎,“说了不用,你回去吧。” “那好吧,你早点歇息。你可不知道,你病着的这几天,爹整日整日逮我看账本,那些东西我才看不进去,一看我就头昏眼花。” 尚南珏觉得自己的头开始疼了,“你这样子,何时才能顶立门户?” “不是还有大哥你吗?”尚南城满不在乎道,“行了啊我回去了。你们几个照看好大少爷,要是有半点疏忽,定不会轻饶你们。” 丫鬟们讷讷称是,目送着尚南城离开。 “大少爷,起风了,奴婢去把窗户关上吧。”就在尚南珏意识迷糊间,他听候在一旁的丫鬟如是说着。 他微微点了点头,紧接着就听到丫鬟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然而却没听到关窗的声响。他正要问,就听丫鬟发出一声惨叫,满脸惊悚。 “哈哈哈,可乐死我了!也不知道是谁把秋荷以前穿过的衣裳拿血染了,就搁在尚南珏窗户底下。哈哈哈,缺德。太缺德了!”江未晞把集市上听来的消息添油加醋带回了衙门。 冬雪惊讶道:“尚家一连好几日都不太平,可秋荷不是早就走了吗?这又是谁做的?” “不管是谁做的,能让尚家乱了套,也算帮了我们。”温折桑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只不过在出门前听了段江未晞说的趣事。 冬雪两手支托腮,歪着脑袋细想最近的支出,“也是啊,我们这些天的东西都是在胡掌柜他们的铺子里采买的,也不知道那些富户知晓不知晓。” 温折桑说:“不急,有的是时间等。对了,一会儿让温持把书房里的告示贴出去,既然与私户合作了,告知大家也是应该的。” 江未晞忙道:“我也去,我也去,我闲得很!” 温折桑点头答应了,她见谢贻寇拎着四四方方的盒子走过来,就说:“我去一趟桃李书院,很快回来。有什么事先找宋师爷商量着。” “知晓的。”冬雪点头,将两人送出大门后,脸上的忧虑才显露出来。大人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究竟……值不值得? 桃李学堂,也就是县里仅存的一家还在传道受业的学堂。赵二的弟弟就在这学堂里念书。 温折桑和谢贻寇到时,学堂里早读刚刚结束,孩子们有片刻的休息时间。她叩响大门,开门的是个小儿郎。 “两位找谁?” “我们来找曾夫子。” “啊,夫子在的,你们进来等吧。”小儿郎敞开大门。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这学堂的名字大概就来自于此。 等了一会儿,温折桑听见曾夫子安排学子诵《论语》,这里的学子年岁不大,多是在十一二岁的样子。这个年纪的孩子,声音正清脆,可又带着一点故作的稳重,悄悄惊落了学堂里的桃花。 “唉……我头痛。”小儿的念书声落到谢贻寇耳朵里,那简直就是凌迟,是荼毒。 温折桑见状直发笑,可看到谢贻寇面露痛苦,她又有些于心不忍,“要不你先出去等我?我与曾夫子说几句话,很快就好。” “那怎么行?”谢贻寇愤愤道,“我没事,就当一群青蛙叫了。” 他不肯妥协,温折桑也只有由着他。正好这时曾夫子来了,他一身读书人的儒衫,看模样大约已至不惑。两鬓有些斑白,身量并不高大,是读书人一贯的羸弱。 “草民见过温大人。”曾夫子虽然没见过温折桑却也不是傻的,何况……谢贻寇那一身捕快衣裳着实显眼。 “夫子多礼了。”温折桑上前将人扶起来,不过想到男女之防,仅是虚虚扶了一把而已。 “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顿了顿,曾夫子亲自给她斟了。 温折桑也不卖关子,直言道:“听闻夫子打算停办学堂,也不知是真是假?” 曾夫子颔首,“确有此事。学堂的事大人应知晓一些。县里没有旁的学堂,本不想让儿郎们无书可鸟,奈何我这身体每况愈下,日日不能离药,恐再不能教导儿郎们了。” 短短几句话,他说完却很是喘了几口气,虽然正值壮年,身体却如同耄耋老人。 “夫子能在混乱中坚持将学堂办下来,已是不易。夫子高风亮节,实在令人钦佩。” 哪只曾夫子却只是笑笑,透过窗,正能看到外头植的桃树。学子们的诵书声萦绕在耳边,让这老旧的学堂生机勃勃。 “不过是不想让儿郎们当睁眼瞎罢了。”曾夫子咳嗽了几声,看向温折桑,“素闻大人心怀百姓,不光将北郊田地还给百姓,还修了善堂,奉养老幼。既如此,大人今日前来,可是为了这的儿郎们?” 温折桑点头,她一早就有心重办学堂,却总是被琐事绊住手脚,正好近来有些空闲,便急匆匆来找曾夫子。 她道:“孩子们不能无书可念,我想,夫子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她见曾夫子点头,又说,“夫子若是信我,可否请夫子莫要关了学堂?” 曾夫子喟叹一声,“大人抬举我了。若学堂还有夫子可教书育人,我又何至于要关学堂?县里读书人本就不多,那王德在时迫害了不少先生,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不是胆小怕事的,就是为些个富户教书的……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说到这里,曾夫子又咳嗽起来,脸上也染了病态的红。他原是清清白白读书人,十年寒窗,却无奈落榜。后来回了清丰县,做起了传道受业的先生。可谁想后来竟被个狗官将这里搅得天翻地覆。 忆起经年往事,纵然他只是个读书人,也不由想撒泼痛骂几声。 眼看着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温折桑连忙道:“夫子尽管放心,只要县里还有先生,我便能将他们请来。夫子且安心养好身子,学子们还需夫子教导。” 曾夫子渐渐冷静下来,是了,他还有学生。 “大人有心了。若大人不嫌弃,可听我一言去寻这几人……” 第二十二章难题 就在温折桑和谢贻寇从桃李学堂离开时,县里已经乱了套。 “咋这么多人?写的啥啊?这是咋回事?” “我不识字,不知道写的啥啊!” “哎别嚷!念了,官差在念呢!小声点听不见了!” 告示墙前人头攒动,挨挨挤挤。官差朗声念着告示上的内容,没一会儿,人群又喧闹起来。 “温大人要扶持私户?那些个富户能答应吗?” “管他们答不答应,你刚才没听见?那群混蛋光给衙门、善堂涨价,不就明晃晃欺负温大人?依我看啊,温大人这么做简直太对了!” “嗨呀,那些富户就是些吃人的畜生,要是温大人真能收拾了他们,就是为民除害!” “是了是了!官差方才不是说了,要咱们多与私户做生意,温大人为咱们做了那么多好事,咱们应当支持温大人。” 远远立在人群外头观望的江未晞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眼睁睁看着几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从人群里挤了出去。他嗑开最后一颗瓜子,神情自若地跟了上去。 他眼睁睁看着几个人进了郑府,等了一会儿也没见有人出来,于是伸了个懒腰,回衙门报信去了。 另一边,温折桑和谢贻寇正从方家出来。这家老爷名叫方正,原本也是县里的教书先生,曾与曾夫子关系颇好。可后来王德胡作非为,方夫子有一家老小要养,不得已只能离开桃李学堂,在富户办的学堂里教书。 待到王德落马,富户们为了避嫌,这才把学堂关了。因自觉对不起桃李学堂,方夫子自此发誓不再教书。 哪怕温折桑这个县太爷上门游说,方夫子也不肯违誓。 门房小厮往里头张望了一眼,见温折桑二人还没走,便道:“大人且回去吧,我家老爷倔得很,世上除了曾夫子,就没有人能让我家老爷改变心意的!” “臭小子!胡说什么?”方夫子色内厉茬的声音传来,原是躲着呢。 温折桑明了,原来这位方夫子是想有个台阶下。既如此,她就遂了他的心。“多谢这位小哥了,曾夫子苦心经营桃李学堂已致病痛缠身,若有方夫子愿意分忧,我想曾夫子定是高兴的。” 门房扬起憨笑,他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到这些年来他家老爷没有一日不在自责的,近些日子又总去桃李学堂附近晃悠,可偏偏不肯说出服软的话来。要是温大人真能请动曾夫子来,料想老爷他肯定二话不说就会答应。 温折桑没再听到方夫子的声音,她也不做停留,继续往下一处去。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门房心满意足地关上门,可刚回头,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方夫子瞪着他。门房是不怕的,然而还没等他插科打诨,就听方夫子说:“去找夫人领二两银子,赏你的。” 走出不远,谢贻寇没忍住咋舌,“你说读书人怎么就这么唧唧歪歪的?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谁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打小不爱念书,也听不惯那些文邹邹咬文嚼字的话。也就是到了衙门跟在温折桑身边学着说些官话。方夫子那类忸忸怩怩的人是他最怕的。可这会儿,他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温折桑就沉默着投来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谢贻寇愣了,摸着脑袋想不出个三四五来。最后,看着温折桑渐快的脚步,他明白了,他们现在有求于方夫子,大人肯定不想听到方夫子的坏话! 谢贻寇知错就改。忙追上去,赖在温折桑跟前认错,“其实我觉得吧,方夫子还是不错的,书读的多,说话还……咳,挺好,他挺好的!” 要是江未晞知道这么笨拙的话会从谢贻寇嘴里说出来,他肯定能取笑一整年。然而现在听到这话的是温折桑,她抬手掩去了嘴边的弧度,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郁气也突然没了。 “方夫子在县里颇有名气,据曾夫子所言,只要能说动方夫子,就算说动了县里一半的夫子。” “那剩下一半呢?”谢贻寇不在乎什么夫子不夫子,但好歹温折桑不生气了,他也就接了话茬。 话音刚落,温折桑突然止步,扬了扬下巴,示意谢贻寇看过去。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卫宅门口。 这是一处三进的大宅,门口立着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几簇翠绿的竹枝从墙内探出来,碧色的竹叶迎着风“飒飒”作响。单看周围风景,是文人惯爱的清静之地。 谢贻寇上前叩门,温折桑便说:“剩下一半,全看卫老夫子行事了。” “何人叫门?”漆红大门“嘎吱”开了个缝隙,露出门房半张脸来。他目光上下一扫,确定自己的记忆里没有这两人,“我家老爷正与贵客议事,今日不见人。二位请回。” “哎哎,慢着。”谢贻寇抬脚抵在门下,他受得了温折桑的气,可咽不下这人狗眼看人低的气。他语气恶劣,目光凶狠,把门房吓了一跳。而后谢贻寇下巴一扬,道,“知道这位是谁吗?本县县令温大人,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大人?” 门房又斜着眼看了看,突然翻了个白眼,伸出手来就要推开谢贻寇,“滚滚滚,我家老爷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随便便就能见的!” “阿猫阿狗”其中之一的谢贻寇猛地攥住门房伸来的手,正要给折了时,温折桑忙阻止了他,“算了,放手。既然卫老爷不愿见,我们再耽搁也是无用。” “就这么算了?这狗东西出言不逊,非要让他知道知道我的厉害!”谢贻寇手上使力,直攥得门房冷汗如瀑。 温折桑摇头,事有轻重缓急,既然卫老爷给他们摆架子不肯见,她也不必死乞白赖落了自个儿身份。“多说无益,我们还要去见曾夫子,何必在此耽搁?” 谢贻寇一想也是,反正这会儿答应下来,等回头再教训他也是一样。于是他反手推了一把,看着门房摔了个四仰八叉,凶神恶煞道:“哼,今日看在大人的面子上就放过你,下次再对大人出言不逊,就将你的嘴唇缝上!” 门房哀叫连天,刚要开口骂人又见谢贻寇瞪着自己,他不自觉看向自己已经乌青的手腕,咽了口唾沫,没说话。 “走了。”温折桑招呼道。 走走走,走了才好!门房心里嘀咕,爬起来做势要关门,可刚刚抬头就被谢贻寇给踹了个仰倒。紧接着“砰”的一声,幸亏他及时收了脚,这才没让大门夹住。可即便如此,他这会儿也是手痛腰痛痛。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温折桑回头时,谢贻寇刚好关上门,正笑得肆意,“我看他手不好使,帮他关关门。” 谢贻寇的声音隔着门板听起来有些飘忽。门房怨毒地盯着门板,仿佛目光能化为实质戳到谢贻寇身上似的,他心里暗暗咒骂。呸!甚么不要脸的妇人也敢当县令,看那模样,只怕是奴颜婢膝媚上之人,用姿色讨得这县令做! 门房又听了会儿,听着两人渐行渐远的交谈声,忍不住又啐了两口唾沫。紧接着他艰难爬起来,一瘸一拐找到了卫老爷。 “老爷您要给小的做主啊!小的都告诉县令您今日不见客,她却纵下行凶!您看我这手,都乌青了!” 门房跪下卫老爷跟前痛哭流涕。 “简直放肆!她怎敢、咳咳……”卫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倒不是对这门房有多上心,而是绝对自己被落了面子,而且这会儿尚老爷还在,不是叫他看了笑话吗? 门房口中的“贵客”,说的正是“尚老爷”。 此时尚老爷面色微沉,看着一干下人手忙脚乱地给卫老爷顺气,状若无意道,“温大人新官上任,正是想大展拳脚的时候,不过她年轻狂妄,恐怕不能治理好清丰县啊。” 门房早知道自家老爷的心思,忙说:“可不是吗,小的好声好气请他们离开,她却和那捕快不依不饶,将小的打了一顿。这样假公济私之人,万万不能做咱们清丰县的县令啊。老爷,您可是举人出身,在咱们清丰县教书育人十数年,小的说句大不敬的话,您才是当县令的最好人选啊!” “混账!这般昏话你也敢说!”卫老爷拍案而起,又因咳嗽弯下脊背,引得下人们好一阵慌乱。 门房缩着脑袋暗暗观察卫老爷的神色,只可惜没看出个所以然。但他敢肯定自己这话是说到了卫老爷心坎上的,说不定,他今日还能讨个赏呢! 眼看着卫老爷终于缓过气来,尚老爷才老神在在说道:“我看这小子虽然嘴上愚笨,但他的话并无不可取之处。先生曾在我尚家开办的学堂里教书育人,那些混世魔王没一个不服先生的。再说先生有功名在身,与那女县令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卫老爷紧紧蹙眉,看起来颇为不认同,“你……你也是如此想的?” 尚老爷点头:“老夫今日来寻先生本就是为了这事,方才被这小子一打搅,故此慢了一步。” 卫老爷看他神色自若,目光平稳,看不出一点不自然。终于,在门房偷偷的打量和尚老爷假装喝茶的动作中,他缓缓点头。 第二十三章桃李不言 温折桑二人再次回到桃李学堂,恰赶上学子们课间玩耍。几个皮实的小儿推推搡搡趴在窗下张望,自以为藏得严实,实际早就被发现了。 谢贻寇见温折桑不介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到。曾夫子对二人笑了笑,顺手拿起戒尺拍在窗棂上,“胡闹甚么,今日教的内容都会背了?” “不会不会,夫子息怒,我们这就去背书!” 小少年们嘻嘻笑笑的插科打诨,你推我我推你跑远了。 曾夫子收起严肃的神情,无奈道:“尽是些顽皮的小子,好在脑子灵光,念好了书,日后总有出头之时。” 他回身坐下,又说起卫老爷来,“大人说的老夫也料到了,卫老先生乃举人出身,他的学识县内无人不服,也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 温折桑有些惊奇,“原来是位举人,如此说来,倒是我怠慢他了。” 但那位“举人”若值得敬重,又怎么会放任门房对她这县令冷言冷语?这一点着实让温折桑想不明白。她自认为来到清丰县后所做的一切都没参杂私心,与卫老爷的接触今日更是头一回——遑论连卫老爷面也没见着。 可看门房那反应,似乎卫老爷早就有了吩咐,所以他想也没想就开口撵人。 曾夫子摇头,给她解惑:“说起来啊,卫老先生也曾有过入仕之心,奈何祖上有一条族人不得入仕的规矩,只得就此作罢。后游历数年,回到这清丰县教书育人,也算德高望重。可后来,最先提出办富户学堂的是他,让县里几处学堂不得不关门的也是他。唉,利欲熏心,失了文人风骨啊。” 好在曾夫子对卫老爷还存了些敬重,没说出“晚节不保”之类的话来。 从这寥寥数语中,温折桑就已明白了卫老爷的求而不得和满心愤懑。难怪会毫不犹豫和王德交好——县太爷亲自请他做先生,多风光啊! 然而谢贻寇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他好奇道:“你一口一个老先生、老夫子,那卫老爷究竟多大年纪了?” 曾夫子道:“卫老先生已年过花甲。” “嚯!人老心不老啊?”谢贻寇啧啧称奇,“王德要他教书他就教,怎么到大人这儿就要看他脸色了?” 温折桑和曾夫子默然不语。其实这道理很简单,王德在时,卫老爷是风光体面的富户夫子,人人尊敬。王德落马,富户办的学堂也紧跟着关门。这时,他便又只是个寻常的教书先生。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想到这里,温折桑忍不住自嘲道:“难不成要我再办个富户学堂?罢了罢了,既然卫老爷志不在此,我又何必强人所难。” 清丰县这么大,总能找出教书先生来。 曾夫子想到了什么,眼皮子还没抬起来,又突然歇了心思,像是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但他忍得住,只闷头喝茶。 温折桑看了他一眼,隐约觉得他藏了什么心思。 这会儿气氛猛然怪异起来,谢贻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脑子还没转话就脱口而出了。“不是还有个方什么夫子?他不是说只要……”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不可抑制找到了曾夫子身上。 曾夫子默默坐正了身姿,宽大的袖子掩盖下是一双因紧张而有些发抖的手。谢贻寇看他这样子只觉得有趣,他坏心思地止了话,饶有兴趣看着曾夫子坐立不安。 终于,曾夫子耐不住心头猫抓似的好奇,“敢问大人,不知、不知方兄他是如何说的?” 他其实有些激动,温折桑和谢贻寇都看出来了。 温折桑把方宅门房的话如实相告,又说:“方夫子心中还是记挂桃李学堂的,他也放不下莘莘学子。只不过誓言已立,方夫子不好破誓,这才兜兜转转错过了回学堂的时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曾夫子喟叹两声,语气中不免有些不赞同,“他行事就是太鲁莽!当年他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不得不离开桃李学堂去给富户们教书,都是逼不得已的事,难不成他以为我还在怪他?这小子,同窗时就瞻前顾后思虑太多,如今快半百的人了,还不叫人省心!” 对于不了解的前尘就是,温折桑没妄下定论,“解铃还须系铃人,就是不知曾夫子愿不愿意与方夫子说上一说?” 曾夫子面色稍缓,手也不抖了,端起温热的茶灌下一口润喉。他的脸上出现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带上了一丝笑,“知道他还念着儿郎们我就放心了。大人也请放心吧,老夫必定把方兄请来,这学堂,只要还有一位夫子在,就绝不会关门。” 得到了这样一个笃定的承诺,温折桑悬起的心总算落了地。 两人回到衙门,江未晞靠着门框,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咔嚓咔嚓”吃得正欢。老远就冲两人挥手,那两条欢快的眉毛差点没飞上天。 “你们总算回家了!大消息!大消息!”江未晞夸张地大叫。随即被三两步上前的谢贻寇一把压在肩膀上,压了个踉跄。江未晞赶紧护住手里的瓜子,“大哥!大哥收手!瓜子都撒光了!” 因温折桑和曾夫子议事而不得不听了小半个时辰读书声的谢贻寇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手一抬覆盖在江未晞手上,然后手腕反转,抢了瓜子就退回到温折桑身边。 他“咔嚓”尝了颗瓜子,觉得味儿不错,一脸坦然地笼在自己手里,“大人今日累了,有什么话等大人休息会儿再说。” 江未晞顿觉牙疼,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谢贻寇这混蛋头子居然能这么狗腿呢? 片刻后,一群人嗑着瓜子听着江未晞打探来的消息。 江未晞刚说完他跟踪几个可疑人物到郑府,紧接着又说起自己回衙门的途中看到还有许多人挤着看告示。他也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就这么两眼的功夫,他就又盯上人了。于是他故技重施,跟踪几人一直到尚府,那些人进去后就没再出来,他想掳个人问问情况都不行。 他“咕噜噜”喝了几大口茶,打了个嗝。眼看的几人听得兴致缺缺,唯独嗑瓜子嗑得不亦乐乎。他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然后冬雪递给他一把瓜子,他欣然接受,一起加入了嗑瓜子队伍。 “今日之后,富户们都会知道我支持私户的事。”温折桑抿了口茶,入口有些凉了,涩涩的,并不好喝。 宋寒书体弱多病,平日里对瓜子这种易上火的零嘴敬而远之。虽然体弱,但总随身带一把折扇,让江未晞和谢贻寇二人对文人的酸腐又多了一层认知。 他只喝茶,偶尔接一两句话,“从百姓们的反应上来看,大人已得民心。有大人牵头,私户定能和富户分庭抗礼。” “清丰县是百姓的清丰县。”这句话温折桑不止说过一次,“我不过是将属于百姓的东西还了回去。” 说这话时,她的神色依旧坦然,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身外事。谢贻寇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心想自己果然没看走眼,温大人啊,果然是个好官。弟兄们金盆洗手,能在温大人辖区讨生活,想来只要他们老实本分,就不会受责难。 只是他到底没看到温折桑眼里一闪而逝的落寞。 风有些凉,宋寒书咳嗽两声,冬雪眉头一动,忍住了没看过去。他无所察觉,“呼啦”收了扇子,满目诚恳,“有大人在,清丰县必定会越来越好。” 傍晚时,狗子娘赶了过来,说是上回吃了板子的吴待发那伙乞丐养好伤后又回到青子巷,死乞白赖要进善堂。 那些人都是有“前科”的,颇为不要脸。狗子娘怕他们惹是生非,又心怀同情。于是把他们安排进善堂,哪怕能帮着干点活,她这心里也老怀安慰。可谁知那伙子人好逸恶劳,进了善堂就整日偷奸耍滑,还搞起了小团伙。 狗子娘见他们胡作非为,当即就后悔了。可她说也说不过,打更打不过。眼看着他们就要把善堂搅得乌烟瘴气,她更是气得发慌。 于是她与善堂里的人一合计,将吴待发等人撵了出去。 可撵是撵了,那群一心想吃白食的却不干了,天天蹲在善堂外叫魂儿,扰人清静。吃饭时也见他们蹲在口门哭丧似的叫唤,活像死了爹娘。狗子娘也是没办法了,又不能真把人打一顿,这才不得不找上衙门来。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温折桑听后语气漠然,她眼眸微微下垂,似在思考,“放任他们四处流窜也不是什么好事。正巧我打算修建几处学堂,饭是管够的,想必他们不会不喜欢。” 狗子娘听了直摇头,“使不得啊,那些个混子就会偷奸耍滑,磨磨蹭蹭什么事都做不好。大人叫他们去修学堂,就怕他们只想吃白食,到时候耽搁了学堂修建,那不是更糟?” “不妨事。”温折桑提笔写了张逮捕令,“扰乱治安,得先让他们在大牢里反省反省。” 第二十四章报复 夜幕未落,谢贻寇带着数个捕快跑了趟青子巷。果然在善堂外看到了吊着嗓子吱哇乱叫的吴待发几人。那几人都是吃过板子的,一看到捕快就像耗子见了猫,抱着头四处乱窜,恨不得长出飞毛腿。 谢贻寇面露冷笑,和善堂里前来开门的某个霞青山的弟兄打了个照面。那人看到谢贻寇时眼睛一亮,可看周围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只能遗憾。 不消片刻,谢贻寇领着垂头丧气的一溜“耗子”回衙门复命。 另一边,曾夫子行动迅速,在温折桑二人走后立马去了方宅。谢贻寇在回衙门的路上,正巧碰见了回桃李学堂的曾夫子,二人交谈了几句,各自心里都有了底。 吴待发一伙人都是“二进宫”的,一路上蔫头耷脑,却没见个求饶的。 江未晞看到他们到了衙门,凑到谢贻寇跟前道:“都想着蹲大牢吃白食呢?” 几个人蹲在角落不吭声,江未晞也不一定要听他们说话,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可怜啊,趁着还能吃几天白食就多吃点,以后就没机会了。” 以后去修建学堂,只要出了力就不算吃白食。 吴待发几人却听得瑟瑟发抖,满以为是他们做得太过火,惹恼了县令。县令一怒,就要收了他们的烂命! 顿时,他们一个个安静如鸡,缩着脖子大气也不敢出。他们都想等温折桑露面,再怎么说也能叫两声冤屈不是?然而温折桑却压根儿不在乎这几人,到他们被下狱,连温折桑的影子都没见着。 另一边,且不说曾夫子是如何说动方夫子的,第二日,桃李学堂的学子们就多了一位学识渊博的夫子。 曾夫子肩上的担子被分了去,难得有了空闲。心情大好,更觉得百病沉珂的身体变得无比轻松。 县里一些曾经的夫子得到消息也蠢蠢欲动,只是大部分畏惧卫老爷,没敢表态。桃李学堂就在各方诡异的平衡中继续开办。 仅仅一日的功夫,县中富户们果然都知道了温折桑要扶持私户的事。他们起先慌乱了一阵,随即在尚老爷笃定不会让温折桑如愿的保证下,慌乱如湖面的涟漪,一晃而逝。 然而石子投入湖中,会渐渐落进淤泥,越陷越深,最终不得脱身。 自从尚南珏那夜见过了秋荷的“魂”,一连半个月,他的窗外,门边总会出现秋荷的东西。那些死物原本不可怕,但当它们染了血,血糊糊混着腥臭隐藏在夜色里,凡见过的人,都是惊叫连连。 尚南珏那日受惊后就接连做了七八日的噩梦,半夜里又总有下人发现带血的东西,他几乎日日发火,引得伺候的人惴惴不安。 再暖和的春风也吹不散这里的阴霾。 等尚南珏好不容易养好精神,正要大展拳脚,将那四处扔秋荷东西的混账给找出来时,却又怎么也找不着,人间蒸发似的。 “大哥,我说你就是胆子小,找了这么几日也没见有可疑的人,恐怕是听到你痊愈的消息,老早跑了。” 尚南诚不说还好,他一说,更让尚南珏恼怒。这道理难道他会不知道?可恨他前些日子缠绵病榻,父亲忙着和郑伯父他们议事,根本没和自己见上几回。而他这弟弟又是个纨绔,根本不顶事。到头来,等他养足精神,那做下混账事的东西早就没影了! 他越想越觉得恼火,从来就只有他把人耍得团团转,还从来没有人有胆子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 尚南诚看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腮帮子鼓起,这是正咬着后槽牙呢!他不自在地摸摸脖子,“大哥你说他、那个人怎么就知道你什么时候病着,什么时候好了?而且他上哪儿弄到秋荷的东西——不是早该被处理了吗?” “多半是府上人干的。”尚南珏目光狠厉,此时兄弟二人谈话,周围并无伺候的下人。“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哼,只要他还在府上,我就必定要将他揪出来。” 不管那个人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与秋荷是什么关系,一旦让他逮到了…… 自小一帆风顺的尚南珏一想到自己居然在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上栽了跟头,甚至连作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就一阵一阵的憋闷。在巨大的愤怒之下,他连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冷静都没有了。 “可是大哥你不是说你那天确确实实看到秋荷了?她……早就让人给埋了啊。”尚南诚踌躇一会儿,没能管住自己的好奇心,“要是大哥你喝醉看错也就算了,可那天之后,你这院子里就日日有秋荷用过的东西,难不成……秋荷她回、回来了?” 一想到秋荷那被鱼啃噬得残缺不全的身体从地里爬出来,再一路找回尚府……尚南诚猛然觉得身上发凉。“大哥……”他颤着声儿,一副怕得不行的样子。 端茶的手微微发抖,他哆哆嗦嗦的样子惹来了尚南珏的怒骂:“子不语乱力乱神!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要真有什么恶鬼索命,我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定是哪个混账东西,为了害我,假装成秋荷让我瞧见。随后又丢了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破东西!” 尚南诚到一口凉气,纳闷儿了。府上的下人太多,他总不可能每个都认识。就连秋荷,也是在知晓她和大哥有那么一点关系才多了一点留意的。 要说起谁最有可能帮着秋荷作弄他大哥,那肯定得是秋荷的朋友。 “大哥,你有没有查过秋荷身边的人?我看那人肯定和秋荷认识,说不定还很熟,要不,怎么敢跟大哥做对?还有啊……” 难得聪明一次,尚南诚哇啦哇啦顺着思路胡乱分析一通,尚南珏起先还听得起劲,后来看他越说越歪,顿时打断了他。 “行了,你前面说的我早就想到了。但凡和秋荷走得近一些的都叫人排查了,也就是这几日便能知道结果。” 尚南珏为人多疑也够狠辣,最先处理的是身边伺候的人,但凡身上有疑点的都被他调离,或者干脆处置了。可即便如此,怪事依然在发生,再说秋荷,她一个下人,平日里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她,要查与她交好的人,其实是有些困难的。 但尚府也就这么大,只要多花点时间,便没有查不出来的事。 尚南诚耸耸肩不置可否,“要是能查到当然最好。大哥养病的这些日子啊,我可被爹念叨惨了,今天要和郑伯父他们议事,明天要去铺子里查账……整日没个空闲。好在大哥痊愈了,不然我可打算溜出去找郑宇那小子吃酒去了。” 他知晓自己的斤两,实实在在一个纨绔,再说他上头还有个大哥,就算曾经有过不服输,要一较高下的念头,到现在也全然没了。吃喝玩乐,斗鸡走马,人生何其自在逍遥? 尚南珏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子越发不满起来,开口斥责:“混小子,胸无大志。日后家中但凡出点意外,还能指望你吗?” 尚南诚嗤笑一声,饮了口微凉带涩的茶水,撇撇嘴道:“家中能有什么事?天大的事,有爹和大哥在,哪有我来操心的?就这样吧,好些日子没同些个朋友聚聚了,我今儿就不回来了啊。” 他起身歪歪扭扭地一挥手算做道别。尚南珏气得直翻白眼,但他也知道自己这弟弟是个什么货色。清丰县一等一的纨绔,要真出了事,还真指望不上他! 兀自坐了一会儿,尚南珏才唤了丫鬟进来伺候。他如今留在身边的人远没有从前那么多,但这些人都是彻查了的,好歹用着放心。 丫鬟换了热茶进来,清新的茶香冲淡了些许沉闷的气氛。尚南珏喝过茶后才稍微把尚南诚的事抛在脑后,问:“鲁志还没回来?” “回大少爷,还未。” 茶盏“砰”地落下,溢出几滴水在尚南珏手上,他眉头紧皱面色不善,“整整四日了,既然什么都查不出来,我要他还有何用?” 丫鬟不敢答话,甚至放低了呼吸声,生怕他这怒火会殃及池鱼。 这时房门口的丫鬟轻手轻脚进来,道:“大少爷,晚间的药送来了。” 虽说尚南珏病愈,但因受了惊吓,大夫多开了几日安神的药方。“送进来。”他道。 送药的丫鬟脑袋低垂,只看着脚尖一点地面,看模样十分胆小。 药送到跟前,还冒着热气。 丫鬟送了药又一声不吭退了出去,只是在迈过门槛时,垂下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看了尚南珏一眼。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痊愈了,这是可惜。秋荷姐受的那些苦,他还没尝到十分之一呢。 原来这送药的丫鬟正是翠玲。那日与秋荷分别后,她就起了报复的心思。于是她翻出秋荷曾遗落在她那里一直忘了拿回去的衣裳,再去后厨偷了点鸡血染上,偷偷扔去尚南珏的窗外。 衣裳虽然不是被尚南珏发现的,但效果也差不离。随后她又弄了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全搞成血糊糊的模样——正常人见了那些东西只会害怕,哪里会追究到底是不是秋荷的? 如此一连半个月,闹得尚南珏心烦意乱。 翠玲在心里哼着家乡的民谣,一边想着这几日听说有人在查与秋荷交好的人,这样的事可不能再做了。 真可惜。 她压下上翘的嘴角,脚步变得轻快,然而就在拐弯时她眼前蓦地划过一片墨黑。 第二十五章抢占先机 夜里的风“呼啦啦”刮蹭着窗户,鬼魅一般的婆娑树影映出张牙舞爪的影子。尚南珏的屋子里一直点着等,忽然,窗下闪过一个扭曲的人影。 尚南珏眉心一跳,等外头那人蹑手蹑脚掀开窗户,露出一张平凡朴实的脸来,他才松了口气。转头让伺候的丫鬟退了出去,他斥道:“说了多少次,来时走正门,院里的丫鬟都认得你,怕什么?” 鲁志翻身入内,轻手轻脚关上窗,看动作竟是无比熟悉。他长相老实,身形比较瘦小,一双眼睛也没什么神采,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 可尚南珏对这人知根知底——他本是一飞贼,有些本事。当年不长眼偷到尚府来了,被一众护卫给拦了下来,本来是想直接打杀了的,谁知爹不晓得看上了他什么,居然把人留下了。虽说后来事实证明爹的决定是对的,这人惯会偷鸡摸狗,行事小心谨慎,倒在暗中帮了不少忙。 这次他要调查秋荷身边的人,怕打草惊蛇叫人察觉,于是就让鲁志暗中探查。一晃眼过了好些天,尚南珏几乎没了耐心。 “大少爷息怒,这不是做惯了,一时间改不过来吗?”鲁志憨笑两声,看到桌上放着茶壶,他二话不说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完还咂咂嘴,似在回味。 尚南珏强忍着厌烦,说:“你查到了什么没有?” 鲁志:“自然,自然。那丫头过得太无趣了点,交好的人就那么三五个,不过啊谁也没有疑点就是了。” 尚南珏差点暴怒:“你的意思是什么都没查出来?” 鲁志一屁股坐下,得意道:“大少爷别急,虽然有个丫头藏得深了点,但我这几天不是一直盯着了吗?要是大少爷不信我,直接把人绑了,严刑逼供不就行了?这种事大少爷还做得少?” 他今日说话阴阳怪气的,然而尚南珏急着问结果,对他的态度没怎么在意。“知道是谁就快说!” 鲁志看他正咬牙切齿呢,心里想着真是不经逗,嘴上也没再拖延,说:“就是每天给你送药的那个小丫头嘛,叫翠什么来着,哎呀我这记性,对了,翠玲!” “是她!”尚南珏心中大惊,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害他缠绵病榻半个月的人竟然只是个丫鬟,而且他竟然还喝了她送的药!“可恶!你去将她绑来,我非要剁了她的手!” “是是是,这就去!”鲁志乐不可支,心里算了算时间,这会儿人指不定已经到衙门了,绑得到才怪。 “还不快去?”尚南珏眼眶发红,怒火中烧。 鲁志可不想这时候捋虎须,一摇三晃起了身,还是从窗户离开,随即钻进夜色里。他先在尚府逛了一圈,确认翠玲不在后才往衙门去。 在他走后,尚南珏也冷静下来,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药都经过了翠玲的手他就一阵胃疼,要是她有害自己性命的心思,那自己…… 想到这里,尚南珏不寒而栗——也不知鲁志一人抓不抓得到翠玲。思忖片刻,尚南珏叫来了府上的护卫。 这一晚,尚府灯火通明。有不明所以的下人嘀嘀咕咕悄悄打探,在不知问了多少人之后,终于得到了消息——原来是大少爷在找翠玲呢! 春日的夜风不大冷,鲁志路过一家正要打烊的酒楼,二话不说逼着掌柜卖了两坛子酒给他。老朋友见面,当然不能空手去。 “你们是什么人?”翠玲白着一张脸问。她自己的自己正要回后厨,路过一个拐角处却被人蒙了眼,堵了嘴。她打量着四周,发现这是一间布置简单的房间,看起来像是客房。她这会儿被人压着坐下,面前也或坐或站了几个人。 她打量着面前的人,这是一个容貌迤逦的女子,可她确认自己从未见过此人,旁边站着的两个人也一个都没有印象,全是陌生人。 翠玲瑟缩了一下,想为自己争得生机,“我只是尚府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就算我失踪也不见得会有人来救我。你们要是想以此对付尚老爷,实在是劫错人了。” 她刚说完就听到一声轻笑,发出声响的是一个站着的女子,做丫鬟打扮。只听她说:“行啦,要是把人吓坏了,等秋荷回来还怎么交代?” “秋荷姐?你们认识秋荷姐?”翠玲睁大眼睛又把他们看了一遍,可无论怎么看,她得出的结论就是自己不认识这些人。“你们到底是谁?怎么会认识秋荷姐?你们抓我是为了什么?” 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冬雪晕乎乎的,幸亏冬雪反应快,答道:“我们当然认识,只是她走得急,没同我们提起你,大约是怕你受连累。不过没想到你胆子那么大,敢跟尚大少爷做对。要不是我们大人听说尚府里闹什么邪祟,让谢大哥去查了,你这会儿见到的啊恐怕就是尚大少爷了。” 原来在这屋子里的就是温折桑几人,方才不吭声,其实是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当然,翠玲一发问,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只是那厢翠玲还是用怀疑到目光看着他们:“那你们……你们是秋荷姐的朋友?不不,我要如何相信你们?” “秋荷并未留下信物。所幸她不日便要回来,到时自然便知。”这回答话的是温折桑。 翠玲神色微动,明显还有些疑惑,“那你们带我过来……” “谢老弟!哟,都在呢——这丫头也在?”鲁志摸黑进了衙门,本以为这间亮着灯的屋子是谢贻寇在等他,他想也没想就推门而入,没想到会遭受四五双眼睛的审视。 鲁志也是个脸皮厚的,他一手扬起一坛酒,笑呵呵道:“相逢即是缘,喝一个?” 温折桑看向谢贻寇,眼含戏谑。 谢贻寇默然,好在他提前和温折桑通了气,这才没引起乱子。 片刻后,鲁志乐颠颠把尚南珏卖了个干净。交代完尚南珏的事,他苦口婆心对翠玲道:“你这丫头啊胆子真是大,不过呢还是你老哥我能耐大,还是把你给揪出来了。幸亏遇到了谢老弟,不然老哥老早就把你交出去了。” 翠玲不自觉摸了摸脖子,她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没想到……看了一眼咧嘴露出一口牙的鲁志,翠玲心里奇怪,这人怎么和话本里说的那种侠客高手一点也不像? “谢老弟你也不实在,要是我们兄弟早点遇到,不就早点把老哥救出火坑吗?而且这衙门啊……嘿嘿,哪儿都好!”鲁志不忘看一眼温折桑,冲着谢贻寇挤眉弄眼。 “当年你突然失去踪迹,我找也找不到,能在尚家重遇纯属偶然。”谢贻寇条件反射地看向温折桑,她这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不知是身体抱恙还是心情不好。他此时正站着,略一低头就瞧见温折桑被烛光熏成暖色的一截脖颈,仿佛只要他轻轻一捏,就能让血肉之下的脉搏不再跳动。 他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又看到温折桑微微眯起的眼,他想,原来大人是太劳累了。 就在他思绪飞出天外时,冷不丁温折桑也看了他一眼,谢贻寇匆忙移开视线,这时,就听见布料窸窣的声音。温折桑起了身,说:“夜已深,还是先歇息的好。待明日该交代的交代,该叙旧的叙旧,如何?” 她一发话,冬雪和谢贻寇当然点头,翠玲和鲁志面面相觑,本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古语也跟着应了。随后冬雪给两人安排了住处,翠玲因秋荷的缘故索性住在了秋荷的这屋子里。鲁志则被安排去了远一些的地方。 这夜衙门里的众人沉沉睡去,就连辗转不安的翠玲也在微风“呼呼”的安眠曲中渐渐沉入梦中。自打在尚府里装神弄鬼后,她几乎夜夜不能好眠。一边怕自己暴露,下场凄惨,一边又担心秋荷尚在人世的消息被人知晓。可她没想到,当她放下一切担心,居然也能睡得如此安稳。 而另一边的尚府里却越来越闹腾。尚南珏久久等不到鲁志和护卫的消息,又派了许多人搜寻翠玲的下落。这日尚南诚宿在外头,尚老爷却被吵得难以入睡。连夜派了尚金全去问情况。 “区区一个丫鬟,也值得他大半夜闹得鸡犬不宁?”尚老爷面露不满,纵有娇软的美妾枕在臂弯也安抚不了他心里的火气。 尚金全道:“老爷有所不知,那丫鬟胆大妄为,这半个月来就是她在大少爷院中装神弄鬼,扰得大少爷心神不宁。大少爷今日一得知她的身份,当即派人抓捕,只是……只是那人却不知所踪。” 尚老爷皱眉思忖片刻,道:“鲁志最近就是为这事整日不见人影?” 尚金全点头。 怀中的美人发出一声嘤咛,尚老爷这才又躺了回去,他冲尚金全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他正在气头上,想找人便找吧。你去叫外头的人动静小点。” “是,老爷且安心歇着。”尚金全说罢轻轻退了出去,紧接着传来他小声训斥的声音。又过了不久,院子里如同肃杀的冬夜般万籁俱寂。尚老爷这才搂着怀中美人睡了过去。 第二十六章从中作梗 翠玲是在第二日一早才知道温折桑身份的。昨日夜里谢贻寇也没捕快衣裳,叫她没看出端倪,而她清早起时,就见来往的人或叫温折桑为“大人”,或直接称她“县令”。到这时,翠玲才如梦初醒。 不过想来也是,放眼清丰县,有能耐有手段救下秋荷姐,还能护她安全的,算来算去,可不就只有这位新上任的女县令了?而且她还在尚府时就听闻县令大人帮着私户们与富户抗衡的事。 她从前也是有家的,只是后来爹娘为着生计,不得不将她卖进尚家,如此,她才有一口吃的。可她还记得,要不是尚家仗势欺人,耍手段占了她家的田地,让爹成了佃户,后来更是提高租子……她又怎么会变成看人脸色过活的下人?她的爹娘,也就不会生生病死,而她,竟连见他们最后一面也不行。 翠玲眨眨酸涩的眼,不为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感到后悔?她扯了扯衣裳,踌躇地走到温折桑跟前,讷讷道:“奴婢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就是县令大人,昨日多有唐突,还请您大人大量,原谅奴婢吧。” 她心中忐忑,微微抬头,看到温折桑含笑的眼眸,“你不是衙门里的下人,便不用自称‘奴婢’。说起来你在尚府捣乱误打误撞帮了我,再者,你又是秋荷的友人,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看着你落到尚南珏手里。” 翠玲听惯了主子们颐指气使的语气,这会儿温折桑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话,她反而更加忸怩。“是,能、能帮到大人,是奴、是翠玲的福气。就是不知秋荷姐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见见她。” “再过个一旬左右。”温折桑说,“我已问过鲁志,为了不牵连无辜,他已把你交代了出去,想必尚南珏正四处找你。不过他不会犯到衙门上来,你大可安心待着,只是为避免节外生枝,不便出入。” “是,翠玲知晓的。”她知道自己生性愚钝,不是动脑子的料。于是只听,只做,旁的,她也不消费心思去想。 温折桑见她如此老实,心里倒生了些心疼,她唤来冬雪,对翠玲说:“虽然不方便外出,但衙门也不小,你要是待的烦了,可让冬雪陪你四处走走,散散心,解解闷。” 冬雪也说:“正是如此,我最近呀也闷着呢。我们衙门里女子可少了,大人又整日整日的忙,都没个人陪我说说体几话。你这丫头来的正巧呢!走,我带你四处瞧瞧!” 翠玲脚下一顿,紧接着松了力道,任由冬雪拽着她闲逛去了。 两人身影渐远,谢贻寇才走到温折桑身旁,“大人,该出门了。” 温折桑收回目光,按了按眉心,这一大早的,她竟觉得有些乏了。处理这清丰县的烂摊子,还真是费心费力的事。 “走吧,早去早回。顺便同我说说鲁志的事,上次你在暗中保护翠玲时没同我细说,如今他到了衙门,我须得知晓他的底细。”她说。 谢贻寇点头跟上,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用词,删删减减只挑了重要的信息说:“大人,鲁志他……他以前是个飞贼,但他专做劫富济贫的事,我和他萍水相逢,觉得有缘,所以才成了友人。数年前他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没想到会再这里见到他。” 温折桑迈出衙门,“他如今不是为尚家做事吗?恐怕早已不是劫富济贫的侠盗了。” 谢贻寇的脸色变了一瞬,温折桑叹了口气,自说自话:“你看人的眼光我是信的,他若有什么把柄被尚家拿捏,看在他救了翠玲又能及时悬崖勒马的份上,还是值得帮上一帮。但梁上君子终究是触犯律例的,你还是劝他……” 她思考时习惯皱眉,眉眼间就带了股令人琢磨不透的愁绪。谢贻寇不经意转头看见了,心里莫名想帮她抚平眉间褶皱,然而他理智还在,怕自己真那么做了,会在温折桑眼里变成个登徒子! 谢贻寇摸了摸鼻子,看到街边有卖糖人的,于是气势汹汹冲过去,将小贩吓了个扬倒。 “您、您……”小贩被自己咬了舌头,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 谢贻寇指着一个身着鹅黄襦裙,巧笑倩兮的糖人问他:“这个,怎么卖?” 小贩哆哆嗦嗦伸出手比了个数字,谢贻寇就拍出五个铜板给他,捏着串糖人的棍儿回到温折桑身边,“大人今早就没吃几口饭,到学堂还有些路,不能饿肚子。” 温折桑觉得新奇,她没想到自己竟会收到糖人这样朴实无华的礼物。她是尚书之女,自小又与圣上是玩伴,她从前收到的好东西不少。然而她在这陌生的清丰县,几乎那些价值不菲的珍珠翡翠,绫罗绸缎,她握着糖人,像握到了天边的云。 “谢谢,那小贩手倒是巧,捏得如此娇憨。”她笑时眉眼舒展,眼中带笑。 谢贻寇心弦骤松,这人果然不适合皱眉,还是笑起来好看。 温折桑今日要去桃李学堂和曾夫子,方夫子见面。因为方夫子出山已有半个月,学堂却依然没有招收到旁的夫子。她知道这其中定然有卫老爷的手笔,只是终究要亲自跑一趟才说得清楚。 朗朗读书在桃李学堂中盘旋,原来学子们在知道学堂不会停办后都卯足了劲学习。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从前学堂办不下去,这些学子念书却看不到前程,自然就懈怠下来。如今能稳定下来学习,一个个便都怀着满腔热血,一心诚挚。 曾夫子如今退居二线,在方夫子到来后一股脑把学堂的事务推给了他。方夫子虽然一个头两个大,但一看到曾夫子动不动就咳嗽胸闷,只觉得要是自己不接下这些差事,心里难免觉得愧疚。 这日,方夫子正在教学,曾夫子闲下来亲自泡了茶等着温折桑二人。正当他眯着眼听学子们用着热切的声音诵读《孟子》时,那两人便顶着暖融融的春风踏进来了。 曾夫子将二人迎了进来,开门见山道:“老夫实在惭愧,大人吩咐的事一件也没做成,只能请大人亲自跑这一趟。” 温折桑:“夫子先与我说说具体情况吧,我也很好奇,为何县中的先生们不愿来学堂教书。”当初曾夫子便同她说过,只要方夫子愿意来学堂,便能说动一部分先生。可如今的情况却实在不容乐观。 曾夫子面露惭愧,道:“唉,是那卫老先生,放出话来要重建什么富户学堂,他德高望重,那些富户又财大气粗,可不就笼络了一大批人?还有些曾受过方夫子恩惠的,对方夫子心怀愧疚,虽没去迎合卫老先生,却也不敢来我们这学堂。实在是没法子了。” 他好歹也四十有三,也曾是清丰县有些脸面的人物,如今啊物是人非,连这么些小事都办不下来。真是老脸丢尽! 温折桑神情微愠,什么富户学堂不富户学堂的,她竟然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而那位卫老爷在知晓她有心重办学堂的前提下还执意提出这样的事,可见是倚老卖老,半点不将她放在眼中。 她是能容忍一位老举人的心高气傲,却不能任由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搬弄是非。 她想了会儿便道:“卫老爷与富户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想到那些富户都快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思参合卫老爷的事。” 曾夫子身体抱恙,并不怎么打听外头的事,听了她这话忙问原由。 “大人半个月前发了告示要扶持私户,那些富户正头疼着呢。”谢贻寇嗤笑道。“要我说,那卫老头就是为什么老什么的,还不如套了麻袋揍他一顿。要么,我就去把他绑来,看他还敢不敢兴风作浪。” 曾夫子听得瞠目结舌,“这……这……实在是有失体统啊!”他看了一眼面色凶恶的谢贻寇,觉得这人确实做得出那样的事来。“卫老先生堂堂举人,学子遍布清丰县,这位小哥的提议着实不可行。” 谢贻寇冷哼一声,要是换做从前,他可不得直接绑了那老头子?现在嘛换了个身份,就不好再干以前的事。 “不知夫子以为这事该如何处理?”温折桑把问题抛给曾夫子。 曾夫子遗憾摇头,“若是老夫有法子,哪里还会劳烦大人?” “既然如此……”温折桑冷声,“待富户们倒台,自然无人再支持卫老爷。” 自桃李学堂离开后,温折桑没去找卫老爷。谢贻寇看她烦恼,又禁不住想去捆了卫老爷来。一大把年纪的人,也不知在折腾个什么劲。 “大人!大人!” 回衙门的路上,江未晞迎面跑来,气喘吁吁道:“大人,出大事了!今天善堂一个大婶在善堂后门发现了个婴孩,她怀疑有人故意抛弃亲子,这会儿正等在衙门呢!” 温折桑一边加快脚步一边问他:“在发现婴孩的地方有没有发现能证明婴孩身份的东西?” “就一个绣着长命百岁的襁褓,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扔在善堂的,幸亏是春天,要换做寒冬,孩子早就被冻死了!” 第二十七章弃亲子 “看看,还是个白胖的小子呢,也不知那家人是造了什么孽,要把这么小的孩子给扔了!”温折桑一踏进后堂就见了几个善堂的妇人围成一圈说话。四下一看,并没有发现孩子的踪影。 发现婴孩的是个瘦弱的婶子,人多唤其“春婶”。她一家多年前被尚家迫害,死了丈夫,婆婆气急攻心,也跟着去了。后来她一个人将孩子拉扯到了十二岁,可隆冬里一场急病夺去了独子的命。自此,她就一人独自生活。兴许是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孩子,春婶对捡到的这个苦命孩子充满了爱怜。 跟着春婶来的还有狗子娘和其余几人。春婶长吁短叹好一阵,又说:“这要是我的孩子……我还不放在心尖尖上疼着,哪能把活生生的孩子往外头扔?” 狗子娘点头附和,“多亏你眼尖发现了他——后门那边没怎么打理,那孩子又被扔在草丛里,可不好瞧见。” 跟着过来的几人也都如此说着。正说着,就见温折桑过来了,几人连忙问了好,七嘴八舌把情况交代了一遍。 原来他们担心孩子是在夜里被扔出来的,怕他受凉,于是这会儿就暂时把孩子安置在衙门客房里。另外江未晞在找到温折桑二人后马不停蹄去请了大夫,就在温折桑回来后一会儿功夫也到了。 “来了来了,儿科圣手——王无疾王大夫!”江未晞大嗓门儿喊道。 “来了就好!”春婶几人喜上眉梢。 看着众人担心忧虑,温折桑退开些许给王无疾让了路。这位儿科圣手年过半百,精神抖擞,向温折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后带着身后的童子进了客房。 几人在门口站着,都怕入内会打扰大夫看诊。众人犹豫间,温折桑抬脚踏了进去。 王无疾的身影把孩子挡得严严实实,温折桑上前两步才看到一个襁褓。浅蓝素净的襁褓上秀着一朵铃兰花,倒不是如江未晞说的那样绣着长命百岁? “大人觉得这孩子……该怎么安置才好?”狗子娘也进来了,悄声问温折桑。 襁褓中的孩子正睡得安稳,柔嫩的小脸如玉一般莹润可爱,他小嘴微张,嘴边有些口水水渍。温折桑曾见过县里一家贫户的婴孩,那孩子将将三个月大,却是生得面黄肌瘦,与这孩子的模样大相径庭。 所以在温折桑看来,这孩子遭人遗弃估计并不是家中贫寒的缘故。可要说这孩子是被家里人不小心弄丢的——善堂后门那般荒凉的地方,谁会带着个婴孩过去散步怎的?那么定然是有其他原因导致孩子被遗弃。 “嚯……”王无疾小声咂舌,叫来温折桑,“大人不消想了,这不就是原因?” 温折桑走过去一看,顺着王无疾手指的方向一看……她的眉头瞬间紧皱。原来这孩子的腿竟是断的。 “哎呀……他这腿!”狗子娘捂嘴叫道,随即眉头紧皱道,“这孩子的腿伤成这样,天杀的不送去医馆居然往草丛里一扔就是了!” 孩子的右腿肿得发紫,看样子就知道已是断了。 王无疾摇头叹息,又把孩子好好检查了一番,“你们拾到孩子时竟没检查吗?” 狗子娘道:“平白无故多了个孩子,我们也心慌,这孩子的襁褓还是春姐给换的,刚换好就来了衙门,这……这也没听她说起。” 这时被提到的春婶急匆匆进来,惭愧解释道:“我、我也是着急呀,就把这事给忘了。大人,大人这事怪我……王大夫,您千万要给孩子治好啊,这腿没了,一辈子就毁了呀!” 她恐怕是知道自己误了事,满脸急切。 狗子娘见状忙拉着她的手安慰。温折桑也道:“你稍安勿躁,现在既已知道了,就听听王大夫的意见吧。” 有她这话,两人仿佛有了主心骨。 温折桑扭头见王无疾正拿了纸笔写药方,只是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也不知有没有办法救这孩子。 在客房里挤着终究不是个事,温折桑便带着两人退了出去。走之前问了王无疾要给孩子吃点什么,王无疾一边写药方一边搭了话。另一头春婶听到了,急着把活儿揽到了自己身上,拉着狗子娘忙去了。 温折桑让善堂里几人先行回去,一旦孩子有什么事就派人通知他们。另外还让他们这几日多多注意善堂周围的人,若有什么可疑人物,也都让他们上衙门回话。 一行人对温折桑无比信服,安安心心回了善堂。 “冬雪,去把茶泡上,不可怠慢了王大夫。”她吩咐道。 冬雪领命而去。 一时间周围没了人。谢贻寇和江未晞不知何时没了踪影,耳边清静下来,她却又条件反射地想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在庭中坐了一会儿就看到谢贻寇从外头回来。 “你去做什么了?”她问。 谢贻寇闻言就笑,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幻像——无论他何时归来,那个人就坐在桃花树下,眼含着她自己都没发觉的依赖。 “怎么,出事了?”可惜温折桑一眨眼,面色变得严肃。 谢贻寇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憨货”,接着答道:“刚才胡掌柜来了,他看大人正忙,就没打扰。我正好也无事,跟他走了一趟。” 他走到温折桑身边,靠着已落了花的桃树道:“最近富户的生意被胡掌柜他们分走了许多,正着急呢。就想了馊主意,找了几个混子跑到胡掌柜铺子里闹事。胡掌柜早就防备着了,那些人一动手,就被胡掌柜雇的人给打趴下了。我就是过去看一眼,顺便回来叫几个弟兄跟我抓人去。” 一番解释说下来他都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了。从前那个山匪头子怎么现在就成了老妈子? 谢贻寇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在乱想。 “他们这就挨不住了?”温折桑倒是没注意到谢贻寇的不对劲,她兀自思忖着,“算时间秋荷也快回来了,如此,我们也是时候收网。这两天你就把我手里有尚家与王德私下勾结,私相授受的账本,还得到了尚家及其他几家富户为富不仁,鱼肉乡里的证据。” 谢贻寇眉头一扬,“大人这样不就危险了?我是说他们恐怕会狗急跳墙。” 温折桑轻笑,目光坦然,似无所畏惧,“我放任他们这么久,可不是因为我怕了。我没时间同他们磨蹭,趁着这次机会,我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让他们再无翻身的可能。” 兴许是温折桑一惯表现得温和无害,她乍一说出这样凶狠、不计后果的话来,让谢贻寇消化了好一阵。幸亏谢贻寇理智还在线,忙问:“大人的意思是要用自身安危做诱饵,让他们露出马脚?” 温折桑点头,“正是如此。你看他们现在还做着春秋大梦,以为与胡掌柜等人斗赢了,以为得到了卫老爷的支持,就能让我害怕,让我灰溜溜离开清丰县。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正如钓鱼一样,不下饵,鱼怎么会上钩?” 她一抬头就看到谢贻寇难得露出迷糊的神色,心里蓦地一紧,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城府太深?” “什么?不,大人有城府才好,免得让人欺负。”谢贻寇如梦初醒,心里突然高兴起来。他就说大人性子太软太优柔寡断,没遇到事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一旦出了事,只怕会受人钳制。 不过现在看来,他这位顶头上司可并不是那样的人。幸亏如此,要不然以后他离开时也不会放心…… 奇了,怎么就想到那么后头的事去了? 得了他这样的话,温折桑的眉眼才舒展开来,可心里,也莫名有些开心。不管是她嫡长女的身份,还是她与当今圣上是玩伴……都注定她不得不卷入一些自己不想卷入的事情。 比如与府上的姨娘庶妹们勾心斗角,比如与上京的各家小姐虚与委蛇。论起心机计谋,她从不会否认自己是个城府极深的人。 偏偏谢贻寇这傻子还夸她有城府才好。真叫人不知如何应对。 那边谢贻寇把温折桑的打算在心里思考了半晌,还是觉得不放心,“大人真的不在考虑考虑别的办法?尚家那群人纯粹是疯狗,大人与他们对上,不容易占便宜。” “无妨的。”温折桑笑得狡黠,“不是还有你保护我吗?” 结果事情就在温折桑的这一句话后定了下来。 正说着,王无疾带来的童子跑过来叫温折桑去看孩子。 春婶和狗子娘已经从外头要了碗妳汁回来。她二人本来是打算去要一碗羊奶凑活,刚巧走出去没多久打听到有一家人里刚添了丁,那家媳妇妳汁足得很。于是两人厚着脸皮敲开那家的门。 只是那家媳妇有些奇怪,煞白的一张脸十分吓人,可一听两人要妳汁,又笑了起来,怪渗人的。 两人回来后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絮絮叨叨讲给温折桑和王大夫听。 “有妳汁就好,好生喂养着,好歹能捡一条命。”王无疾道。 温折桑霎时觉出不对劲,皱眉问:“王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无能,这条腿治是治不好了,不过这孩子的性命老夫是有把握保住的。” 第二十八章以身犯险 春婶犹如被平地里一个惊雷炸在了原地,她看看襁褓里乖巧可爱的孩子,又看了看满脸遗憾的王大夫,惊声叫道:“什、什么!他这么小,小孩子的伤不是都容易好的吗?王大夫您再看看,再看看啊!” 她差点给王无疾跪下,好在谢贻寇一伸手就把人给捞了起来。 王无疾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要是这孩子刚受伤时就送到医馆,兴许能有几分治愈的可能,但如今拖得太久,已是一分可能也没有了。” 春婶慌乱之下激动地拽着温折桑道:“大人可一定要给孩子做主啊!他才这般小,就要受此苦楚,大人一定要把害了他的人找出来!” 她心急,温折桑同样心急,但做为一方县令,她只能强迫自己冷静。谢贻寇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上前拉开春婶反手将她推给狗子娘,看起来像是笨拙的安慰。 温折桑松了口气,“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我修建善堂之初便有规矩,只收留无人奉养老、弱、病、残。若我查出这孩子是被人恶意遗弃,定不会轻饶那些人。” 春婶听得直点头,只是她这会儿呜呜噎噎地哭着,说不出话来。狗子娘知道她是想起来自己早夭的孩子,只得安慰着她。 小孩吃饱了又继续睡着,温折桑原以为他不哭不闹是因为生性乖巧,然而王无疾却指明这孩子因腿疾发起了高热。迷迷糊糊半昏睡着。 衙门里是不好照看小孩的,春婶便自告奋勇带孩子去医馆里住着,等孩子的情况稳定了,再将他带回善堂。只是孩子来路不明,多半是遭人遗弃,这事善堂里众人除了注意周围的可疑人物再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等温折桑下令彻查。 孩子的情况刻不容缓,有了计划后,王无疾当即给孩子做了简单的处理,随后春婶抱着孩子,跟他们急匆匆回了医馆。 温折桑看着几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升腾起些许莫名的滋味。她还记得王无疾的话,若孩子受伤之初就送去医馆,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而孩子的亲人却或许是为了节约一笔钱财而硬生生毁了孩子——若孩子没让人捡着,恐怕性命堪忧。 她在心中轻轻叹息,招手叫来谢贻寇,“把消息传出去吧,这几日不用太紧跟着我,好叫他们有机会下手。” 谢贻寇满脸纠结,差点就要反悔。可他想了想温折桑的性子,反正就算他不答应,她也是要做这件事的。何必自讨没趣呢? 他咧嘴应了一声,招呼上几个机灵的衙役一同上街去了。 三五日眨眼便过。鲁志在这几天里一直躲在衙门中深居简出,有那么点要与尚家划清界限的意思。温折桑对此乐见其成,只是担心他行差踏错,找他谈了几回话,惹得鲁志惴惴不安,还以为自己刚出虎穴又进了狼窝。 要不是有谢贻寇压着要他日后指认尚家的恶事,他老早就离开衙门,远走高飞了。 鲁志躲温折桑躲得整日不见人影,翠玲却时时在温折桑眼前晃悠,她却又不吭声,只远远地站着,幽怨地瞧着人。 温折桑便发现了,自打出了秋荷那事,衙门是一日比一日热闹。 这日温折桑刚打发了从驿站取家书回来的温持,扭头就瞧见翠玲又贴在柱子后面看她。 “早与你说过了,秋荷还有三日就回,你再瞧着我,她也不能立刻回来。”温折桑知道这丫头把秋荷当做自己亲姐姐一般。要不然,以她这温吞的性子,也不会敢做出吓唬尚南珏的事来。 翠玲似乎被吓了一跳,左看右看才知道温折桑在和她说话。她有些忸怩,道:“我知晓得……只、只是我听人说大人这几日恐有危险,而且我看大人身边没什么人,就是出了事也没人知道。所以我就想瞧着大人,免得……” 温折桑在她笨拙的解释中笑开了,仿佛觉得就连拿在手里还没开封的信都没有往日的沉重。“衙门里这么多衙役、捕快,若我在衙门里遇到危险,那这清丰县才是不太平。” 翠玲想了想发觉她说的有道理,脸上有些发烫,一张嘴就把江未晞供了出来,“虽是如此,但江大哥说外头已经乱了……听说那些富户、私户闹得不可开交,好些人的铺子都被砸了呢!” 她说的这些事是两天前出现的。那时谢贻寇已经和几个衙役在“无意间”透露了温折桑手里有尚家和一些富户鱼肉乡里,甚至和王德勾结的证据。要是在以前,富户们乍一听到这消息还会小心观望一阵。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温折桑以县令的身份大力支持以胡掌柜为首的私人商户,她又做了许多惠及百姓的事,这就导致百姓也跟着支持起私户。富户们的利益受到打击,为了维持自身的利益,他们开始耍手段。 最先是找些个混混去私户铺子里闹事,后来胡掌柜让私户们请了不少护院。混混去一次挨打一次,一点便宜没有。后来又找些人说胡掌柜以次充好,把旧米掺在新米里卖。 那人也演得卖力,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然而胡掌柜叫那人拿出购买凭证时,那人百般推脱。最后还让人查出来他是被郑家收买了的。 就这几日,富户们闹事的手段层出不穷,胡掌柜一行人也见招拆招,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温折桑回忆了一遍最近的事,只捡轻巧的话对翠玲说:“我说你为何如此小心,原来是听了江未晞的胡话。你放心吧,他惯爱把事情夸大其词,其实哪有什么打砸店铺的事,就是一些吵闹琐事,不打紧的。” 翠玲面露疑惑,不知该信谁了。“可江大哥他说得跟真的似的。” 温折桑混不在意,“他那张嘴,你只信一半就成。” 这么一说翠玲就明白了,她的脸上霎时露出笑来:“大人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大人也要多注意自身安危,我和秋荷姐的事都得拜托大人呢。” 温折桑笑着应下,随口提了一句江未晞。翠玲就一拍脑袋,要去找江未晞算他危言耸听的账。 手里的信封已经被捏出了褶,温折桑混不在意地进了书房。 冬雪进来换茶时就见温折桑面前放着轻飘飘的两张信纸,她想了想,走上前去给温折桑斟了热茶,开口道:“大人因何事如此烦恼?” 她是不敢偷看那两张明晃晃的信纸的。 温热的茶水冒着热气,温折桑瞟了一眼,端进手中捂着,“家里的信。庄氏不安分,想母凭子贵,要父亲将她扶正。”她顿了顿,忽然冷笑,“这信八百里加急,就是为了膈应我。” 冬雪气道:“这般着急要当正嫡夫人,可不知她肚子里的是不是为公子呢!” “是什么都无妨,我三年任期未满,回不得上京。父亲若还念及与母亲的夫妻之情,就不会不顾我的意见,一意孤行扶正庄氏。” 温折桑放下茶盏,用沾了热气的手抻开信纸,将其折好,又塞回信封。 “可大人如今到底不在府上,若老爷真叫庄姨娘迷了心,说不准……真会让她如愿呢?” 冬雪面露犹疑,这事也不是没有依据。想当年夫人去后,老爷就独宠庄姨娘,在上京都传开了。那年大人南下出游,方一回上京就听闻老爷要将庄姨娘扶正,幸而大人手段了得,硬是将那板上钉钉的事给否了。 也正因此,庄姨娘与大人素来不对付,连带着庄姨娘那一双庶女也处处同大人为难。 冬雪想着便有满心不甘,可她只是个下人,她能在大人跟前说上话那是大人抬举她,不见得旁的人将她当回事。 “可恨大人不能随意回上京,不然,哪轮得到她狐假虎威!” “跳梁小丑罢了,不必当回事。”温折桑把信收进匣子里,轻巧地把这事揭了过去,“最近你在衙门里好好呆着,无事不要外出,等我将尚家那群乌合之众解决后,县里就太平了。” 温折桑以身犯险的事只告诉了谢贻寇和温持几个护卫,但冬雪跟了她许多年,多少能猜到一点她的心思。这会儿听她说这话,冬雪忙把庄姨娘给抛开了,唠唠叨嘱咐了许多。等到温折桑面露揶揄才渐渐住嘴。 “大人,衙门怎么空了?”谢贻寇探头看到温折桑,扭身进了书房,“我看衙役少了一大半,是被大人派出去了?” 温折桑点头:“我让他们去打探孩子的父母了。” 谢贻寇咂舌,“大人就这么放心让衙门空着?” “不摆好架势,他们怎么会上当?”温折桑不答反问。她已经做好了请君入瓮的准备,她把衙门的人手派了大半出去,且是为了公事,就算尚老爷投鼠忌器,但只要他派人打听,结果都只会是她急着为弃婴找寻家人。 依照县里目前的情况来看,富户们已然乱了阵脚,尚老爷定然不会放弃这个好机会。只要他们敢动手,她便可以收网。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第二十九章搅动风云 一切正如温折桑所料,以尚家为首的那群富户已然慌乱起来。这日,他们顾不得外头的风风雨雨一齐寻到了尚家。 甫一见到尚老爷,还不等丫鬟动手上茶,几人就吵开了。 只听郑老爷道:“尚老兄,你这些事做得不地道啊,当初你口口声声笃定那些个私户翻不出风浪,现在呢,事情闹得这么大,谁兜得住?” 杨老爷也呛声:“你听听外头的风言风语,就这些日子,我们的生意一落千丈!仓里积着米粮、布匹,就是亏本都卖不出去!这损失,你说谁来负责?” 往日里一起推杯换盏,因利益聚集在一起的一群人,也在利益面前分崩离析。 尚老爷有口难言,被几人堵进花厅,好在这些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做不出挥拳头动手的莽撞事。 机灵的丫鬟一见情况不对,连忙奔着去寻两位少爷。 “诸位,诸位冷静。”尚老爷边退边安抚道,“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如今不过是出了一点小状况。诸位家里丰厚,金山银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必为着蝇头小利失了脸面?” 有人当即冷言冷语:“脸面?哼,被那些个不入流的商贾挤兑得难以为继,还要什么脸面?” 这时上茶的丫鬟终于手忙脚乱地来了。上了茶,尚老爷便有借口请众人入座。郑老爷和杨老爷与尚家的关系深一点,方才这两人张口便刁难,也算堵了其他人的嘴,这会儿两人就借着喝茶给尚老爷使眼色。 尚老爷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心里恼怒门房没能拦下这些人来。可面上还得说尽好话:“唉,这事确实是尚某莽撞了,看轻了那帮私户。诸位也不用着急,他们再有县令撑腰又能如何,可要知道,卫老爷子德高望重,却是站在我们这边的。那县令再能耐,也不过是一介女流,怎么能比得上举人出身的卫老爷子。她这县令当得名不正言不顺,怎能服众?她既不能服众,她扶持起来的私户便也没法服众,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诸位占据清丰县市场这么多年,还怕甚么?” 这会儿众人的敌人都是温折桑,他们面面相觑,算是听进了尚老爷的话。郑老爷见状便问:“可如今她是县令,卫老爷子是平头百姓,要想与她抗衡,实在艰难——依你之言,我们该如何做?” 郑老爷的问题也是在场众人的问题。 尚老爷好歹是富户里的领头人,他的威信还在,三言两语就能牢牢把控局势。只见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富户们此时一双双眼睛正盯着尚老爷,尚老爷看得清楚,那些人的眼中明晃晃映着铜钱——都是些能为着利益压在火气的人。 要是尚老爷能给出个解决办法来是最好,要是给不出来,他们之间的联盟可就要散了。 这事尚老爷心里清楚,他苦心经营尚家二十余载,到现在好容易成了土皇帝,他可不想被温折桑那个弱质女流给毁了大好前程。 “办法当然是有的。”尚老爷故作沉吟,“只是不知诸位愿不愿意试上一试。” 郑老爷和杨老爷对视一眼,问:“是什么办法,你你说来听听。” 于是尚老爷挥手禀退一干丫鬟,环视众人后才慢悠悠说道:“需知人死如灯灭,在能耐的人,死了,也不过一捧黄土。” 这话暗示的意味十分浓重。几人心中有了猜想,却又惊疑不定。 最后还是杨老爷开口说道:“她可是朝廷命官,要是出了事,上面定然要追查的。” “那也得看她有多少分量。”尚老爷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有卫老爷子这位举人珠玉在前,谁会在意她那等鱼目?有卫老爷子这现成的下任县令在,我们行事也能有诸多方便。” “可她到底……若叫人知晓,我们再有万贯家财,也是要蹲大狱的。”最为胆小谨慎的杜老爷眉头紧锁,一张脸纠结地皱出了褶子。 “那就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尚老爷目光狠厉,他之所以敢说出这番话,就是因为他早就知晓这些人心里在打什么算盘。那女县令拦了他们的财路,要真放任自流,那才是自讨苦吃! 只可恨她手段高明,一来就笼络住了民心,叫人想中伤她也无法。为今之计,就只剩下一条险路。 “尚某相信诸位都是明白人,该怎么取舍,应该都清楚。” 尚老爷扔下最后一句话,也不看几人脸色,直接叫了丫鬟送客。 一行人怒气冲冲地来,火气还没发出去,又被撵出门,想要发火却想起尚老爷的话,互相交换过眼神后几人便心事重重地回了各家各府。 尚府花厅内,尚老爷怒视着孤身回转的丫鬟,呵斥道:“没眼色的东西,让你去请两位少爷你为何一人回来?” 丫鬟害怕道:“回老爷,奴婢找到大少爷时,大少爷正要出府去捉拿翠玲和鲁志。奴婢好言相劝,大少爷也不肯来。至于二少爷……二少爷昨夜宿在外头,还未回府。” “混账!”尚老爷气得摔了茶盏,“尽是不中用的东西,还捉回来干什么?叫些个好手处理了去,也遂了他们想死在外头的愿!” 尚家在清丰县作威作福数十年,到他当家做主时,更是成了土皇帝。可惜他儿女太少,一个女儿千娇万宠地捧在手上,这些事他倒不想让尚南芸知道。小儿子又纨绔难驯,只会眠花宿柳。唯一一个大儿子最合他心意,偏偏这时候分不清轻重,简直昏了头! 只是尚老爷的动作再迅速,也追不回早就出府的尚南珏。恰巧尚南诚这时候醉醺醺地被人搀扶着回来,一头撞上了怒火冲天的尚老爷,还不等他酒醒就被尚老爷吩咐关了禁闭。 隐在房顶的谢贻寇完完整整看了出好戏,等尚老爷和尚南诚被一群下人分别扶走,闹剧才终于落下帷幕。谢贻寇也心满意足,如过无人之地般离开了尚府。 “可恶!你不是说看到了鲁志?”人来人往的街头上,尚南珏拽住一个下人的衣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 下人两股战战,答道:“是、是真的,小的亲眼看到鲁志在这里徘徊了好一阵。所以、所以小的确认没看错,这、这会儿大概是他已经走了!” 这话安抚不了恼怒的尚南珏。先是翠玲,再是鲁志,明明只是家里的一只狗,一条虫,居然敢三番五次戏弄、忤逆他! “废物!你就不会找人先跟着他?” 下人骇人得不轻,一个劲求饶。 街上来往的人不少,看到这场景都不禁驻足观望,再看到教训人的是尚南珏后,一个个都变了脸色。若在从前,他们多半会匆匆离开,免得惹是生非。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有县令给大伙撑腰,可不怕什么尚家、郑家。 “不就是没看住人吗,也值得这么大动干戈?” “嗨呀,从前还没发现大公子竟然是这样的人呢,大庭广众之下就敢动手,要是在自家府上,还不得草菅人命啊?” “嘘,小声点,没看到他眼睛都红了——太吓人了!” “怕什么?有温大人在,他要是敢跟咱们动手,就让他蹲大牢去!” 这些纷纷乱乱的议论没怎么压着声,尚南珏听得明白,这无疑令他更加愤怒。可当他抬头寻找那些人的时候,他突然喉咙腥甜,眼前发黑。 旁人就只见他猛然吐了一口血,直挺挺倒在地上。 人群“呼啦”散开,都怕惹上事。跟着尚南珏出来的尚家护卫们脸上难堪,顶着众人的嘲笑如过街老鼠般抬上尚南珏急匆匆回府去了。 临街一处茶楼二楼雅间内,鲁志就着一盘盐酥花生喝下半斤酒,边喝边瞅着街上的事,悠哉悠哉活像是看大戏的大老爷。 等尚家一群人离开,他喝下最后一口酒,打了个酒嗝,在桌上搁下两块碎银子,飘飘然就要回衙门给温折桑复命。 且不说尚南珏被抬回去后叫尚老爷如何心痛、恼怒,只说那些富户,也就回去思量了半日,当天就派人到尚府去交代了各家的意思。 天气已十分暖和,寻找孩子父母亲人的衙役整天早出晚归,余下的捕快也被派了杂七杂八又不能不管的琐事。零零总总算下来,衙门里除了后厨的厨娘、掌勺,只剩了不到十人。可谓空空如也。 入夜万籁俱寂,只有草丛里虫儿鸣得欢快。衙门里只点了几盏灯笼照明。忽然,一阵清风卷来,一个壮硕的怪异的人影趁着夜色翻进衙门,直奔温折桑的房间。 “来了。”谢贻寇刚一打开门,那人影恰巧落地。可原来这一个人影竟是两个人。 秋荷掀开厚重的斗篷,一张略显憔悴的脸从温拾身侧露了出来。她乍见光亮,不适得眯起眼睛,须臾后视线才变得清晰。她一眼就寻到了房间里端坐的人,哑声道:“大人,找到了……我们幸不辱命,找到了!” 第三十章破裂 “老爷!老爷!不好了,郑老爷、杨老爷、杜老爷都叫捕快给带走了!”尚金全一得到消息就急匆匆找到尚老爷。 尚老爷悚然一惊,“什么?怎么会突然……难道是谁走露了风声!”说完他又否定道,“不可能,你去,去查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会被带走!” 尚金全讷讷应声,心里却戚戚然。想着那有什么为什么,一定是事情败露,叫县令给察觉到了! 再说被谢贻寇带头捉回衙门的三位富户,这时候战战兢兢坐在衙门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想不明白这县令突然抓了他们又好茶好水招待着是为了什么。 “杨老弟,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还以为就我让人给抓了!”郑老爷苦笑着说。 杨老爷也一脸莫名其妙,“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莫名其妙,简直莫名其妙!” 谢贻寇就站在一旁听他们嘀嘀咕咕,闻言一颗花生米抛了过去,嫌弃道:“说什么呢,大声点。没吃饭?” 郑、杨二人对他怒目而视,却又不敢招惹。眼观鼻鼻观心安稳喝茶。 唯有杜老爷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忙说:“官爷明鉴,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您这一言不合就抓人……敢问我们是犯了什么事?” 谢贻寇莫名笑了,恍若一只狡猾的猎豹,捉住猎物也不吃,只是戏耍看热闹。“没事,请你们来喝茶聊天。” 杜老爷一哽,“喝、喝茶啊。那敢问官爷,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谢贻寇白眼翻上天,脸上笑呵呵,“要走就走,又没人拦着你们。” “你!那你把我们抓来干什么?”杨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喝茶啊,你不正在喝吗?”谢贻寇奇怪道。 这话堵得人有口难言。杨老爷生着闷气,嘴上道:“没想到县令就是这般待客的,如此无礼!我且问你,县令何在?为何不出来?” 谢贻寇喝了口温温热的茶,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扬声道:“大人是你想见就见的?来人,送客!” “你这是什么意思?”郑老爷莫名其妙。却见几个捕快从外头走进来,二话不说提起几人就往外走。 电光火石之间,三人面面相觑,后知后觉自己被耍了。 待被人推搡到了衙门门口,几个捕快又突然咧开嘴,露出恶劣的笑来,“快走快走,别挡着衙门的光了。” 说着,一个推一个将几人推得趔趄。 “这、这……”杨老爷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什么意思?抓了我们来,就为了如此羞辱?” 杜老爷沉吟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但见周围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便道:“不管她是什么意思,我们还是先回去,从长计议。” 郑老爷点头:“确实该从长计议。我总觉得县令此举有些不合常理,或许……有什么深意。” 不管这三人如何思来想去,在尚金全从人群里离开时,他们就注定被尚老爷怀疑。 “老爷,老奴亲眼所见,那三位是被捕快送出来的——毫发无损!”尚金全秉承着眼见为实的道理,把几人抖了个干净。 尚老爷想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没想到最先被拉拢的竟然是他们,哼,一个个见钱眼开的东西,看到我尚家落难,立马投了衙门!” 尚金全听着他的意思是要与那几人决裂,便问:“那老爷的意思是……” “该怎么做还用我教?”尚老爷冷眼看他,“都是借着我尚家的东风起来的,我倒要看看,他们没了我尚家的支持,还能不能作威作福!” 有尚老爷这番话,尚金全立马行动起来。撤光了和郑、杨、陆三家的合作。这番动作动静不了,很快就闹得满城皆知。 “这又是出了什么事了?”郑、杨、陆三家老爷再次聚首,想向尚老爷问个清楚,谁知他们竟连尚家大门都进不去。郑老爷当即傻眼,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身旁两人。 尚金全站在门口,劝道:“诸位老爷都是体面人,做了什么事自己清楚,何必给彼此难堪?诸位老爷既然投了县令,哪能再与我家老爷做生意?” “满口胡言!”杨老爷骂道,“睁大你的狗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投了县令?” 尚金全不为所动,“正正好好,两只眼睛都瞧见了。诸位老爷不信,那就好好想想两日前,是怎样被捕快送出衙门的。” 这话一出几人瞬间明白过来。原来那日、那日他们果真被耍了! 郑老爷还想解释,而尚金全转身就走,“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唉,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杜老爷满脸愁容,“这可如何是好?” “哟,真巧啊。”谢贻寇突然出现,恶劣的笑容正像那天的捕快,“吃了闭门羹?听说尚老头子坏事做尽,没想到连你们也不放过啊。” 郑、杨、陆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身为商人,他们有趋利避害的本性。既然尚老爷为了件似是而非的事不给他们活路,他们又何必拉下脸求他?这不是有更好的选择? 这一次,几人自愿进了衙门,大摇大摆,煞是自在。 看到这一切的尚家小厮连忙禀告了尚老爷。尚老爷当场摔了一套茶具,“尽是些白眼狼!” 夜幕低垂,捕快送了三人出来,这回脸上的笑容真实多了。 路上,结伴而行的三人互倒苦水。一番议论后又同时沉默下来。 杨老爷道:“这么多年了,要变天了啊。” 郑老爷:“早就变了,只是我们一叶障目,没看清呢。” 杜老爷沉吟:“唉,又要亏了!” 衙门里,宋寒书整理了三人的说辞,捏了捏有些发酸的手腕,笑道:“还是大人有办法,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们互相猜忌。也多亏了尚老爷手段狠绝,不然,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温折桑揉揉眼,思量起最近的事:“有今日这事,恐怕尚老爷已经急了。再有卫老爷子,这段时间一直在招揽县里的文人,一心要把富户学堂重新开起来。他这一闹,桃李学堂那边可招不到夫子。” 宋寒书不由皱眉,碍于卫老爷也算他的前辈,没说出挖苦的话来,只是嘀咕了句“斯文败类”。 这时冬雪进来给几人添了点心,道:“他们可算是走了,再耽搁下去,大人今日又睡不够时辰。” “好了,今日就早些休息。物证已有,人证还需再等上两日。若这两日尚家没动手是最好,若他们动手,我也好将计就计,提前捉拿他们。” 温折桑说的“人证”就是秋荷和温拾一块儿去找的。秋荷在尚家当了许多年丫鬟,见过不少发生在尚家的肮脏事。她这次找到的,一是被尚南珏打断了腿的账房先生,二是被尚南诚侮辱后投井而亡的丫鬟父母。再有便是被尚家欺压、逼迫得不得不远走的平头百姓。 还有一些因故不能前来,或者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此零零总总,他们一共找到了二十多人。秋荷和温拾先一步带信回衙门,那些人落后一步,也就还有一两日的功夫就能到达。 自从温折桑上任以来,她就一直紧盯着县里的富户,而其中,尚家首当其冲,在谢家没落后成了富户中的领头人。擒贼擒王,温折桑便开始彻查尚家,没想到这一查,还真查出不少东西。也因此,她才费尽心机与尚家周旋,为的就是收集证据,好让尚家再无翻身的可能。 今夜注定无眠。 衙门里,秋荷得知翠玲为她做的那些事后又是感动又是后怕,两人分别大半个月,竟像是隔了生死。 两人抵足而眠,听着夜里的峰刮蹭树枝的声音。 另一边,鲁志拎了两坛子酒爬上屋顶。眼瞅着有几个黑衣蒙面人从东南西北四方偷偷摸摸潜入衙门,他扔了一粒花生米下去,没听到落地的声音,却听着了谢贻寇“咔嚓咔嚓”的咀嚼生。 “守着吧,没事。”谢贻寇说。 鲁志翻个白眼,一想他也看不到,于是又闷了口酒,咋舌道:“谢老弟啊,你说你好好的山大王不当,当什么破捕快?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哥这辈子最见不得捕快。” 几个黑衣人正往后院摸。 谢贻寇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鲁志听到,“生活所迫,你又不是不知道。” “哎,老头子真死了?二、咳,真背叛了你?” 鲁志没说出来的是山寨里原来的二当家。 “死了。你烦不烦,喝你的酒去。”谢贻寇有些恼。 鲁志愤愤然,“这么多年不见,还这么个臭脾气。” 眼看着黑衣人越来越近。谢贻寇和鲁志二人心照不宣地闭了嘴。谢贻寇隐在树丛阴影里,鲁志趴在房顶上与黑暗融为一体。 转眼,黑衣人摸到了温折桑的房门前。几人行事谨慎,先用竹管吹了药进去,又等了一刻钟,听着房内没有声响,这才轻手轻脚推开房门。 房间里黑黢黢一片,几人互相放风,一人行至榻前,隐约瞧见个隆起的人形轮廓,扬手便刺了一刀。 第三十一章夜审 “老爷,都准备好了。”尚金全低声道。 “知道了,下去吧。”尚老爷略有些疲惫地挥手让他退下。 尚金全忙低头出去,顺手带上门。 待他出门,尚南珏才急切开口:“爹,我们为何要连夜离开?即便出了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他最近因鲁志和翠玲的事失了理智,那日竟然在大街上当场被气晕。醒来后他却冷静下来,主动像尚老爷认了错,想安心帮着自己父亲渡过难关。可谁知他还什么都没做,就被告知要举家离开清丰县。 “就是啊爹,您怎么什么事都不和我们商量?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尚南诚打着哈欠,衣衫有些凌乱,也不知是从哪个温柔乡里爬出来的。 尚老爷看着自己这个纨绔儿子就生气,连带着对尚南珏也没了好脸色,“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要你们帮忙时一个两个尽做些混账事,现在好了,反倒问起我来!” 尚南珏二人纷纷低下头,一个是后悔自己意气用事,一个则是想着离开了清丰县,不知何时才能与自己那些红粉知己重聚。 尚南诚便埋怨道:“爹,天大的事,您不还在吗?再说了,咱们家的产业遍布清丰县,就算天真塌下来,也影响不到咱们啊!” “混账!你说的什么胡话!”尚老爷拍案而起,指着尚南诚的鼻子就骂,“到这时候你还想着那些女人!我尚家,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个酒囊饭袋!好,你不走,那你且留下,到时候丢了命可别哭爹喊娘!” “爹!我、我胡说的,您千万别生气!” “爹,什么事……回丢了命?” 尚南诚和尚南珏同时开口,一个惶恐,一个不安。 这时,尚金全又来敲门,在门外道:“老爷,需得赶紧了!” 两人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尚南诚也不敢胡说八道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大哥。然而这时尚南珏没心思管他,他只想着尚老爷和尚金全的话,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一个人。 “是不是那县令做了什么?她怎么敢!” “行了,多说无益。好在提前将芸儿送了出去,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们一家子再回来,东山再起。” 尚老爷面色狰狞,一时又为自己未雨绸缪的决定感到庆幸。他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凡事宠着她,纵着她,一点腌臜事都不想让她知晓。如此也好,若她知道自己父兄为富不仁,草菅人命,只怕会对他们失望。 尚南珏两人听尚老爷的话,都不敢耽搁。尤其尚南诚听说事关身家性命,连忙起身去开门,还不忘催促道:“爹,大哥,快些走,快些走!” 尚老爷看得直摇头,不知自己为何会养出这么个贪生怕死之徒来。可人啊,哪有不怕死的呢? 自从尚老爷买了批杀手去行刺温折桑,他就做好了准备。不管那些杀手能不能得手,他都要先离开清丰县避避风头。至于那个卫老头子,且让他自己蹦跶去,反正是没几年可活的人,多活一日都是他赚了! 尚金全安排的马车静悄悄停在后门,马夫是个戴了硕大毡帽的人,一张脸被捂了个严实,只露出一双精光湛湛的眼睛。他这幅打扮有些奇怪,但一想到夜里驾车难免吹风,戴个毡帽好歹不会吹得难受。如此一来,也就没人觉得不对劲。 尚老爷原本想的是轻车简从,方便上路,也容易混淆视听,便于逃跑。所以尚金全按他的意思只准备了一辆普通的马车,三个大男人坐下显得有些拥挤。 尚南诚忍不住抱怨开了,然而这时尚老爷和尚南珏都在思考如何东山再起,没有人搭理他。 随着车夫一声令下,马车缓缓前行。尚南诚若有所感,掀开帘子朝后面一望。尚金全还站在原地目送他们,他见尚南诚回过头,便挥挥手做送别状。 “奇了怪了。”尚南诚嘀咕道。正想找人说说话,可他一看车里的两人都老神在在的,心里一撇嘴,也没了说话的心思。 此时已是后半夜,万籁俱寂。马蹄踏在宽阔的街道上,便能听到连续不断的“哒哒”声,扣在人的心头上,叫人莫名烦躁。 “不对啊!”尚南诚忽然惊叫,“爹,大哥,你们认识那个马夫吗?” 两人被他突然的叫声吓得不轻,尚南珏闻言呛声:“府上有数百人,难道你都要认识?” “不是,我说的是马夫!马夫!”尚南诚抓耳挠腮,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经常出门,每个马夫都认识,可现在这个我不认识啊!我昨天还开玩笑问了全叔——看腻了那些个马夫能不能招几个新的回来?他说不成的,没有新马夫,那这人是谁?” 他这一说尚老爷和尚南珏才后知后觉有些不对劲,尚老爷的安排是从小路出清丰县,可走了这么久,听声音还走在铺着石板的大街上——这显然不合常理! 尚南珏猛地掀开车帘,然后他猛地瞪大眼,当场愣住。 “哎呀,总算到了。”鲁志勒住缰绳,一把拽下毡帽来。他嘀咕的声音太小,没让车里的人听到。 而这时尚老爷三人听没听见他的话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尚南珏已看到了大门洞开的衙门。 尚南诚心里不安,咋咋呼呼也朝外头看,呼道:“爹!我们被耍了,这里是衙门!” 没等尚老爷说话,就见鲁志突然出现在马车旁,吊儿郎当呼出一口带酒味的气,“当然是衙门,还是大爷亲自接的你们!” “鲁志!你怎么敢、你竟投奔了衙门!”尚南珏闻声吧将尚南诚挤开,瞪着鲁志的目光几欲杀人。 鲁志冷哼着灌了口酒,朝衙门里高声喊道:“干什么呢,睡着了?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就见一行捕快衙役从门内出来,个个都配着刀,气势骇人。 谢贻寇上前拍了拍鲁志的肩,而后敲着车厢——尚南珏和尚南诚早就龟缩进车内了。 “动作快点,多大脸,让大人等了你们一宿。” 马车里没有动静。 谢贻寇也懒得跟他们多费口舌,直接叫人上去把几人捉了出来。 尚老爷面色铁青。那兄弟二人到底年轻,没见过多少大场面,此时如鹌鹑一般缩着。尚南珏倒是镇定一点,反观尚南诚,两股战战,看着就像要倒了似的。 谢贻寇看他们一个个拖拖拉拉的样子,不耐烦道:“快点,早点定罪早点投胎。” 杀人诛心。 他这话实在狠毒,尚老爷听得差点给气昏过去。 最后在谢贻寇和一个捕快衙役半推半搡中,尚家三人各怀心事终于还是进了衙门。 大堂里,温折桑正垂眼看着宋寒书写的罪状。 尚老爷甫一入内就察觉出了不对劲,他强作镇定道:“草民见过大人。敢问大人深夜将我等掳至衙门,究竟有何要事?” 温折桑身上穿着县令官服,宋寒书坐在一旁,面前已摆了笔墨纸砚。堂下衙役分立两队,手持水火棍,不怒自威。 那边江未晞看正主已到,忙提了个锣出去了,他走街串巷,边走边敲锣嚷着诸如“温大人遇刺,连夜审讯尚家人”之类的话。所过之处,家家户户亮起灯,一些人衣服都来不及穿,只披了外衫就要往衙门去。 “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行刺温大人!” 街坊四邻相遇后很快交谈上了。 “听说行刺朝廷命官是要……尚家这次啊,肯定要栽了!” “只是行刺温大人的事吗?我怎么听说还有什么账本,什么什么草菅人命的!” “不猜了,不猜了,咱们去看看不就知道?” “是是是,去看看!” 江未晞身后,三五成群的人没抱怨深夜被吵醒,反而兴致勃勃。 等江未晞转了一圈回到衙门后,衙门已被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他好容易挤进去,就见尚家三人都跪在堂下,面如死灰。 和尚家三人一并跪着的还有数个黑衣人,都半死不活的。 “尚荣,你买凶刺杀朝廷命官,连夜出逃,人赃并获,你可有话说?”温折桑冷冽的声音如冬月冰雪,叫人不寒而栗。 尚老爷咬牙道:“草民已说过了,大人遇刺之事草民并不知情。今夜离开清丰县,乃是因生意上的事,不能耽搁。” 闻言,温折桑不急不恼,“好,你既不认,本官便让你心服口服。”随即她扬声道,“带证人尚金全上堂。” “全叔?怎么会是全叔?”尚南诚满脸惊骇,在看到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的尚金全时,他猛地爆发了。 “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们尚家难道亏待了你吗?你非要和这贱人一起害我们!”他冲上去捶打尚金全,很快被衙役拽开。 “公堂之上,不得放肆。”温折桑声音愈冷。 她转眼看向尚金全,“尚荣买凶杀人之事你可知晓?” 尚金全低头:“知晓。” 温折桑:“你如何证明?” 尚金全微微抬起头,咬牙没敢看向目眦欲裂的尚家三人。他走到跪着的黑衣人中,一把揪住了其中一人,拽下他的蒙脸布,痛骂道:“你这个不孝子!叫你别参合这事,你非不听!以后休再叫我‘爹’!” 第三十二章下狱 原来在黑衣人中,正有一人是尚金全养在尚府外头的儿子。这人不是公子哥,却学了一身公子哥的坏毛病。先前尚金全就听他偶然说过自己加入了个什么狗屁不通的帮,有趣,有钱,还能吹嘘。 他原本只以为是儿子胡说八道,谁知今晚自己这兔崽子居然也跟着来行刺温折桑,正好被逮到,还把他这个当爹的给抖落了出去。所以,他这才被衙门的人找上。一边是主子,一边是儿子,他选哪个都注定后半辈子不能安心。 可主子没了也就没了,他儿子要是没了,家里的香火就得断!日后下去黄泉只怕没脸见祖宗先人。 尚金全的儿子这会儿被堵着嘴,呜呜噎噎涕泗横流。尚金全看得恼火,抬手又给了他一个巴掌,连声怒骂。 温折桑拍下惊堂木,示意安静,“尚荣,你的家仆已做了证人,你还有何话说?” “大人明鉴,”尚老爷强作镇定道,“尚金全此人在我尚家数十年,只有两三妾室,膝下无儿无女,人尽皆知。大人此时叫个莫名其妙的小子充当他儿子,作假的证据也能称为证据么?” 尚南诚也叫嚷:“就是!这老不死的根本就没有儿子!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温折桑闻言眉头都没皱一下,对尚金全道:“你知道什么,尽数说来。” 尚老爷以冷嘲热讽掩饰自己的紧张:“他不过一个下人,能知道什么?我看大人也不过是与他通了说辞,要强治草民的罪!既如此,也没什么好审的,将草民押入大牢就是,也好叫人看看大人是如何弄出冤假错案的。” 温折桑冷了脸,“公堂之上岂由你大放厥词、污蔑朝廷命官?” 尚老爷道:“公道自在人心,大人今日自导自演了一出人赃并获,尚某人自愧不如。” 尚老爷不愧是老狐狸,颠倒黑白的本事炉火纯青。然而在场才行大多受过以尚家为首的富户欺压,此时听他说自己被温折桑摆了一道,话虽有理有据,可谁也不信。 温折桑瞥他一眼,扭头看向踌躇不安的尚金全,“有本官在此,你还怕什么?” 尚金全这才猛然回神,想起自己如今已经倒戈,自己往后的身家性命可都在温折桑一念之间。他脑子清醒,连忙跪倒,道:“大人……若草民如实相告,大人可能保我一家性命?” 温折桑点头,“只要你知无不言。” “是,是,多谢大人!”尚金全松了一口气。“既然大人已捉了尚家众人,草民便求大人为民除害。” 不光是温折桑,围观的百姓都嗅出了几分不对劲。恰好这时正是天欲破晓的时候,衙门里灯火通明,与天边一边灰白遥遥相望。 尚老爷冷冷提醒他:“尚金全,你别忘了是谁让你坐到如今地位的。” 而尚金全却看也不看他,早在衙门捕快找上他时他就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遭。而且那人是怎么告诉他的?那人说,温大人早就掌握了尚家恶行累累的证据,之所以按兵不动,是为了找人证。而如今,人证也快到了。 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一贯挺直的腰板佝偻下来,看着竟比尚老爷还要苍老几分。 他说:“尚荣为富不仁,鱼肉乡里,早就令百姓生厌。大人一来就大刀阔斧整改清丰县,动摇了尚荣和县里富户的地位。于是他们处处与大人为难,后来尚荣和王德、老鹰寨合作的账本不知怎么落到温大人手里去了。尚荣就生出了要除掉温大人的心思,不过当时形式不明,温大人又正受百姓爱戴,尚荣小心谨慎,便没动手。可之后又有许多事,前些日子,尚荣听闻温大人手握人证物证,怕当真东窗事发,于是买凶杀人。” “你血口喷人!”尚老爷怒道,“你信口雌黄说我买凶杀人,你有什么证据?我倒要说是你陷害我!” 这一出狗咬狗的戏十足精彩,围观的人群看得不亦乐乎。 “有证据!当然有证据!”尚金全也破罐子破摔,道,“这些人是我让崔老六的,他是府上的长工,一问就知!” 温折桑便让捕快传唤崔老六。恰好这人也来凑热闹,被几个相熟的人给指了出来。畏畏缩缩的男人一步三回头走上大堂,甫一跪下,就哆哆嗦嗦全招了。 “大、大人,管事的只给了我银子,让我找一个人,再把银子给他就行了。大人,草民、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这一说,温折桑又接着审问那群黑衣人,果真找出来和崔老六接头的人。 在尚金全的牵扯下,这件事终于真相大白。 可尚老爷还在挣扎,“大人这出戏演得真好,草民无话可说。” 温折桑:“人证物证俱在,你当然无话可说。”她抬眼看到谢贻寇给自己使眼色,接着说,“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 “此事是草民一人所为,但求大人放了我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 “尚荣,本官还没说结案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原来是从外头挤进来数人,那几人一上公堂就先跪下,说要申冤。 这些人都不是清丰县人,然而尚家父子还是从他们脸上看出了些端倪。 “爹……爹,她怎么把这些人找来了?她存心想让我们死!”尚南诚惶恐不安,差点哭出来。 尚南珏的反应不比他镇定到哪里去,方才他还在想着如何为自己父亲开脱,此时,他的脑海里却一片空白。茫然中,他想着,完了……全完了。原来县令迟迟不动手不是怕了尚家,而只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围观的百姓只觉得这些人眼熟,认出来的寥寥无几。 就在众人胡乱猜测时,公堂上一个接一个自报家门。 “草民邹算,原是尚家账房,因得罪了大少爷,被他命人打断双腿,逐出清丰县。草民要状告尚南珏,求大人为草民做主。” “老身程林氏,数年前,老身孙女在尚家当丫鬟,一日尚家小儿吃了酒,辱了老身孙女。老身孙女性情刚烈,想要报官,却被那小儿所杀。老身要状告尚南诚,恳请大人为老身做主。” “民女刘慧慧,求大人为已故家姊做主!” “草民……” “求大人做主……” 这二十来人原本还要一两日才能到,恰好夜里尚老爷派人行刺,温折桑见时机成熟,于是让温拾、温持和谢贻寇几人将这些人提前带来。好在来得及时。 每有一个人说话、问罪,尚家父子的脸色就阴沉一分。那些围观的、方才还有心思小声嘀咕的人在一句句令人啼哭的控诉中渐渐收了声音。 尚家父子为非作歹,草菅人命,实在该死。 这些人中,有的是自身受到迫害,有的是亲人鲜活地进入尚家,出来时,却只有一具冰冷尸体,一块破败的草席。 温折桑惊堂木拍下,声如惊雷,“尚荣,你口口声声污蔑本官做戏,你且看看这些人,你可还记得自己做下的孽?” 尚老爷双唇嗫嚅,终于不再负隅顽抗。 “不、不,不该是这样的!”尚南诚忽然发疯,冲程林氏道,“是那死丫头趁我酒醉爬床,我遂了她愿,她却装什么贞洁烈妇,她死了,与我何干!” “还有你!”他指向刘慧慧,“你姐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得了我家的好处,还恬不知耻要爷把她们收进房里,我呸!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杀了人还出言不逊,污蔑已故亡人。尚南诚此举惹了众怒。 堂上程林氏和刘慧慧气得不行,刘慧慧年岁小,被他骂得眼泪直流。“家姊才不是你说的那样!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尚南诚不管她如何诅咒,放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一群白眼狼,没有我们尚家,你们连饭都吃不上,还……” 谢贻寇终于没忍住,上前堵了尚南诚的嘴——用的是江未晞在后厨顺手拿的抹布。 温折桑眉头紧皱,吩咐道:“此人目无王法,扰乱公堂。草菅人命,不尊亡者,暂且押下去,待送去上京,秋后问斩。” “唔……唔唔唔……”尚南诚听得恍若被当头淋了盆冷水,瞪大眼睛胡乱摇头。他双眼充血,眼泪直流,然而他再可怜,手上却实实在在有几条人命。 尚老爷刺杀朝廷命官的事是板上钉钉的,没多纠缠,也被定了死罪。 至于尚南珏,正当他庆幸自己可以从轻发落时,那个被他抛弃,最终惨死在河里的人站了出来。 公堂上,黑衣人和尚南诚、尚老爷都被一并押了下去。作为证人的二十来人除了状告尚南珏的也都下堂休息。秋荷乍一站上空落落的公堂,她就察觉到了尚南珏的目光。 “大少爷,别来无恙。” 秋荷规规矩矩跪下,然后轻轻扭头,对着尚南珏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一如她从前那样温顺可人。然而她如今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终究是与从前不同。 第三十三章家事难 尚南珏最终也没能如愿,他的手段一向隐蔽高明,却并非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秋荷在尚家做了将近十年的下人,且曾与尚南珏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她知道的事,虽不比尚金全知道的多,但抖落出来,也是一样的震撼。 “大少爷可还记得,那个被你下令活埋的丫鬟?” 秋荷盯着他,挖开尚家高门大院里的肮脏。 原来秋荷所说的那人在数年前只是因为不小心撞到了尚南芸,就被尚南芸打得奄奄一息。恰好那日尚南珏也在场,为了给自己妹妹出气,也为了给年少自己立威,他不顾丫鬟如何凄厉求饶,冷心冷血叫下人活埋了她。 那件事太过残忍,令尚府里的下人战战兢兢了许久。而尚南珏也发现那样的手段虽能震慑众人,但过于强硬,不利于笼络人心。 于是从那以后,他行事极尽小心谨慎。 可秋荷正是那日目睹了全过程的人。 “尚家父子三人,每一个手里都沾着鲜血。”秋荷怨毒地看向尚南珏,“血债是要血偿的。只可惜尚南芸被你们送走了,不过她也逃不掉!” 天光大亮,尚家父子终于全部下狱,不日便将被押去上京,秋后问斩。 温折桑连夜审讯尚家父子,及至天亮,又领着人风风火火去了尚府,秋风扫落叶般抄没尚家家产。她的动作太过迅速果断,以至于那些还在观望的富户、怀着代替温折桑成为县令的卫老爷子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树大根深的尚家,轰然倒塌。 这件案子后来成了清丰县百姓口口相传的事,一直从春念到了夏,也没觉得腻味。 尚家父子在结案第二天就被押去了上京,而他们留下的烂摊子也不少。温折桑又开始废寝忘食地处理事务,那些被尚家迫害的人,该赔的赔,该救的救。 零零总总大半个月,温折桑才有时间想起如今鹌鹑一般的富户们。 尚家已倒,富户们投鼠忌器,没再出现什么领头人。然而郑、杨、杜三家与衙门走得近,时常旁敲侧击询问温折桑的动静。 温折桑也遂了他们的愿,手头的事一搁下就请了这三家的当家人到衙门问话。随后又是陆陆续续将近一个月,温折桑隔三差五寻两三富户老爷到衙门“喝茶”,渐渐将他们的气焰压下。 另一边,胡掌柜等一干私户趁机发展、壮大自身。等富户们回过神来,清丰县再也不是他们的天下了。 时间走入六月,不知何时在冰冷地下苏醒的蝉儿整日窝在树枝上高声鸣唱,从早到晚,不知疲惫。 自从没了尚家,富户们又被私户们挤兑得再也不敢嚣张跋扈,县里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安静祥和。温折桑这个为百姓付出良多的县令也受到了真心爱戴。 在这期间,那个被春婶捡到的可怜孩子也找到了父母。 “这世人还真是奇怪,为节约一点钱财,竟忍心遗弃亲生骨肉。”冬雪盯着出了大门的妇人,冲温折桑埋怨道。 今日,是孩子的母亲初次到衙门感谢温折桑——即便这感谢迟了两个月。 温折桑瞥到大门外一闪而逝的身影,隐约间那孩子的父亲似乎还看了她一眼:“他不敢进来,怕我治他的罪。” 冬雪轻哼:“都说虎毒不食子,他却是比老虎还可恶。而且他们也没上善堂去——要不是春婶,小虎头可能早就……呸呸呸!我看,他那天分明就没想给小虎头留一条活路!” 小虎头是春婶给孩子取的小名,因为那孩子生命坚韧,在医馆被磋磨大半个月,越发虎头虎脑,叫人心爱。 不过说来也巧,当时尚家已倒,衙门里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于是温折桑把大部分人派出去寻找小虎头的父母。可春婶捡到小虎头时只有一块普普通通的襁褓,一点线索都没有。 就这么无头苍蝇般找了几日,就在温折桑思考要不要转变方法时,她听闻王无疾的医馆出了事。 等她急匆匆赶过去才发现原来是春婶正与人争吵。而和她争吵的夫妻二人,后来经过确认,就是小虎头的父母。 原来春婶抱小虎头散步时叫小虎头的生母瞧见了,可巧,那女人就是那天送春婶和狗子娘妳汁的人。她今日随自己丈夫来开安神药,没想到一眼看到自己被丢弃的孩子。 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又兴许是每个做母亲的,都不会把自己孩子认错。妇人当场要春婶将孩子还给她,而她的丈夫却疾言厉色说她得了失心疯,自己孩子没了,就将别人的孩子认做骨肉。 妇人爱子心切,又见丈夫没有任何悔恨之心,看着温折桑在场,便把一切事都说了。 原来妇人与她丈夫是家中父母定的亲,虽并无情爱,但日子勉强能过。在有了孩子以后,夫妻俩的感情渐渐好了起来。可好景不长,一日两人在修葺破旧的柴房时,正巧将孩子搁在不远处。孩子父亲一眼没看着,就听了孩子的哭声。 原来是夫妻俩合力扔下的横木,不小心砸在襁褓上。要是砸的是大人,也就疼几天罢了,可婴孩身体娇弱,夫妻俩一看,那藕一般的腿当即乌青。 起先两人没动过扔掉孩子的念头,可请了大夫一看,孩子的腿已是废了,日后长大也只能是个瘸子。日子不好过,谁会愿意养个残废?于是孩子爹好容易劝得妇人放弃孩子,又怕她反悔,当天夜里就摸去善堂后门,昧着良心任其生死。 没了孩子,妇人一天天憔悴下来,精神也整日恍惚。可因畏惧丈夫打骂,她只能默默承受。到那天看到孩子依偎在春婶怀里,她终于没忍住——那是她的亲骨肉,为何在别人怀里睡得香甜? 余下的事温折桑便没再听说后续,只记得妇人要回孩子后春婶很是念了一阵,最后在狗子娘的安慰下想开了。隔三差五就去妇人家看孩子。 冬雪的话唤回了她的思绪:“今日好热,大人莫要在外逗留了,进屋躲躲凉吧。” 六月的天空飘着清浅如纱的云,空气沉闷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温折桑起身进了书房,冬雪见状忙去后厨要了碗解暑的酸梅汤。 “遗弃亲子,与畜生无异。”温折桑翻着县志,突然扔下书,唤来谢贻寇,“去将人抓来,依律处置。” 谢贻寇知道她说的是谁,当即出了衙门。 一碗酸梅汤下肚,身上的暑气去了不少。 “冬雪,拿些酸梅汤给宋师爷送去吧。他身体不好,天气冷了热了都不安稳。” 冬雪埋怨道:“他倒是金贵,比上京里的贵女们还娇气。上回给他送蹄花汤,他还说什么不能吃荤腥油腻,我看,他也就只能和尚般吃素了!” 说起这事冬雪又委屈又头疼,说什么也不去找宋寒书了。 “你同他吵架了?”温折桑惊奇道。 冬雪面露沮丧,“要真能吵起来,我还会高兴呢。他那人,一身迂腐酸气,也就我不嫌弃,偏偏他还揣着明白装糊涂,气死人了。” 原来是情窦初开。 温折桑想着若是冬雪真能和宋寒书成事,也算得上是衙门里头等到好事了。不过宋寒书那人确实不通情理了些,竟逼得冬雪主动示意——偏偏他还是不明不白,难怪冬雪同他怄气。 “那好,既然你不想去,就让江未晞跑一趟吧。”感情的事温折桑也没法子。 冬雪憋着嘴应了,转身就去找江未晞跑路。 突然,温折桑听到刺耳的哭喊声,听起来是个男人的声音。 她心里正奇怪,放下县志出去一看,没想到啼哭的正是小虎头的父亲。堂堂七尺男儿,还没上公堂就哭得涕泗横流,实在叫人看得心烦。 “大人!大人啊!草民真的冤枉!我那孩儿,我、我也不知他如何丢了,大人明鉴呐!” 或许是亲眼见过温折桑如何用雷厉手段处理了尚家父子和一干富户,金岩见了她就直哆嗦。 温折桑的目光没在他身上停留,反而看向一旁抱着孩子木愣愣站着的妇人。她如今形销骨立,仿佛比刚才离开时还要憔悴。 她心里戚戚然,好端端的一个家,没料会出这种事。可日子再贫苦,再难过,又怎能剥夺一条鲜活的生命? 思及此,温折桑凉凉道:“有什么话上了公堂再说不迟。”她对着自私自利,没有一点担当的男人十分不齿。 “不……不!我是冤枉的!冤枉啊大人!”金岩浑身发抖,来的路上他就听捕头说了,遗弃亲子,是要砍头的!他还这么年轻,还没活够,不能死啊! “柳娘,柳娘你帮我说说话,你知道的,我们的孩子是夜里丢的!你知道的!”金岩瘫在地上,拽着柳娘的裙摆不撒手,直直望着她,眼中满含希冀。 “夫君,你要我说什么?”柳娘的手轻轻拍打着襁褓,嘴里仿佛还哼着歌。她垂下头,消瘦的脸颊凹陷进去,十分骇人。 金岩急切道:“你告诉大人我没丢掉孩子!你快说啊!” “没有……你没有……”柳娘的嘴角怪异地耷拉下来,“可你杀了他啊……” 第三十四章人心难测 一桩遗弃亲子的案件,最终变成谋杀。 公堂上,金岩和柳娘一并跪着,谢贻寇拿来柳娘一直抱着的襁褓给温折桑,打开一看,里头确实是个孩子——不过却是尸体。 “叫仵作来看看。”温折桑不忍多看,上次见时,小虎头还是个活泼黏人的婴孩,古今…… “不用叫仵作。”柳娘身子佝偻,不自觉抱着手,仿佛还抱着自己的孩子。“民妇都知道。” 柳娘说:“民妇今日,就要状告金岩!那天在医馆里要回孩子后,民妇特地问了王大夫孩子的腿能不能治好。王大夫说,要是受伤之初就送医,还是有机会痊愈的,可天杀的金岩,随便找了个庸医,他听了庸医的话,连夜扔了孩子。为这事,民妇回去后和他争论,他不但不知悔改,还想再将孩子扔掉!他多狠的心!他狼心狗肺!孩子是我十月怀胎,去鬼门关闯了一回才带到人世的,凭什么他想扔就扔?可是虽然……虽然孩子回来了……民妇还与他说,他要是再扔掉孩子,民妇就告官。他听后就不再提扔孩子的话,民妇以为日子总算能继续过下去,谁知他竟然丧心病狂,想害死我的孩子!” “够了!够了!你这贱人你胡说什么?我根本就没想杀他,我只是、只是不小心……”金岩慌乱起来,口不择言。他死死咬着牙,狠狠瞪着柳娘,要不是有衙役押着他,他早就扑上去了。 金岩叫哑了嗓子,他惊慌失措的声音在柳娘的啜泣声下越发尖锐“大人休听她胡说八道!她已经疯了,扔掉孩子后她就疯了!一个疯子的话,怎么会有人信?” 惊堂木落下,仿佛能令人心震荡。 温折桑面容严肃,一点也没有平日里的温和,她看着呜呜噎噎泪水似雨珠一般怎么都止不住的柳娘,她已经哭红了一双眼,眼中是死灰般的绝望。 “待仵作验过,此事自有定论。”她说的是给小虎头验尸。 此时衙门里来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早前温折桑派人寻找小虎头父母时他们也大多听过有人遗弃亲子的事,只是谁也没想到,金岩居然是这么个狠毒的人,连自己亲身儿子都下得去手。 一群人对着求饶不止的金岩指指点点,然而忽然人群骚动了一阵,狗子娘扶着春婶一边赔罪一边挤到前头来。两人一看到那襁褓就愣住了,春婶更是伤心得昏了过去。 一时间乱作一团,好在仵作来得及时,当即抱了孩子下去验尸。 堂上金岩还在狡辩,他一口咬定丢掉小虎头后柳娘神志不清,早就有失心疯的症状。而小虎头被带回家后,她一日犯病,错手掐死了小虎头。 “大人千万不要被这贱人蒙骗了!”金岩叫嚷着。 柳娘这时也抬起头,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决堤之河,不把河水倾倒干净是绝不会罢休的。只听她说:“民妇所说句句属实,他当初扔了孩子,便是见孩子要落下残疾,不愿养着废人,民妇有罪,民妇对不住孩儿!可孩子找回来后,他越发不满,对民妇动辄打骂,还会动手打孩子,孩子还那么小,他那么小……根本受不住!昨日他吃了酒,醉醺醺回来,又听了孩子哭,就、就把孩子给……” 她说着说着就再也说不下去,“大人、大人一定要为民妇的孩儿做主啊!” 仵作验尸还要等上一会儿,温折桑想起柳娘今日特意跑来衙门道谢,便问她,“你今日来衙门并非是想道谢,而是想报官?” 柳娘点头,捂着脸道:“可是民妇发现金岩跟踪民妇,民妇怕极了,没敢告诉大人。后来官爷到家里抓人,民妇才……” “够了!闭嘴!闭嘴!我没杀他,我没有!”金岩大叫起来,死命挣扎着要从衙役手底下逃生,“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死我?他是个残废,长大了也是残废,留在世上白白受苦——我只是不想让他受苦!” 金岩说柳娘得了失心疯,他却不知道,此时自己的样子才更像疯子。 温折桑沉下脸,训斥了几句“公堂之上不得喧哗”之类的话,然而金岩根本听不进去。直到温折桑用上水火棍,让他结结实实挨了顿打才安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仵作验完尸,将结果写在纸上交给温折桑。 温折桑皱眉看完,目光又落在低声痛呼咒骂的金岩身上,“小虎头确是窒息而亡,除了脖子上有掐痕外,身上还有几处瘀伤。襁褓上也有一滩酒渍,而且你手上戴的指环印记也留在了脖子上。遗弃亲子是重罪,残杀孩童更是行径恶劣,罪加一等。你可有话说?” 为证明温折桑说的不错,衙役一把捞起金岩的手,果然在他右手食指上发现了一个银质的指环。仵作很有眼色地把孩子抱过去,那指环上的花纹与孩子脖子上的印记一模一样。这还是金岩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平日里恨不得时时刻刻戴着炫耀,没想到此时成了铁证。 金岩当然有话说,只不过他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句话,温折桑听着听着都要会背了。然而这些都是狡辩。 听着他一直把错处引到柳娘身上,温折桑更是不满,斥责道:“死不悔改!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遗弃亲子在前,伤害、残杀亲子在后。今判你……” “大人!大人饶命!”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摔出来一位老妇,她被衙役当着。高喊,“老身是金岩他娘,求求大人,让老身说两句吧!” 此人满头华发,身形佝偻,已然将行就木。然而眼看着儿子正在公堂上受审,她这个做娘的心里疼得紧。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先挤了过去。 金岩也直呼起“娘”“救命”的话。 “让她上前来。”温折桑一声令下,衙役便放了行。 老妇先是走向金岩,长吁短叹哭了一阵,待温折桑不耐烦,才跪下道:“青天大老爷在上,老身要为我儿作证!” 这话一出,四下又是一阵惊叹,这人证物证俱在,金岩狼心狗肺,杀了自己的亲儿子是不争的事实。可这会儿他老娘怎么来了? 围观的人群个个伸长脖子,议论声也不自觉停了,都屏息凝神等着温折桑开口。而在老妇话音刚落时,温折桑便接口道:“你如何作证?” 老妇抹了把眼睛,恶狠狠瞪了柳娘一眼,说:“这婆娘说那崽子是昨日被我儿掐死的,可大人有所不知,我儿酒量差得很,喝醉后只呼呼大睡,谁也喊不醒。天地良心,那崽子哭声能有多大?不光将我儿吵醒,还惹得我儿将他掐死……这实在是不可能的!” 柳娘两眼通红,闻言却是笑了,只见她挽起袖子,露出斑斑淤青,“金岩往日喝了酒是爱睡,可民妇也不知道他从何时开始,喝醉了酒便要打人。民妇生得粗糙,挨些打没什么,可他怎么能对孩子下手?” “你莫血口喷人!”老妇骂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龌龊事让我儿捉拿了?自个儿不知检点,还想污蔑我儿不成?” 柳娘张张嘴,忽得看到金岩低垂的头颅,她心里突然松快了。“民妇嘴拙,说不出什么花儿来。民妇相信大人自有论断。” 老妇见状连忙道:“看看,大伙儿都看看,她这是默认了!” 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只有温折桑一字一句提醒她,“你昨日可有见到金岩?若没有,那便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本官且提醒你,做伪证,也是要同罪论处的。” 原本还如斗胜的公鸡般洋洋得意的老妇猛地愣住了,她悄悄抬头大量了温折桑一眼,只觉得她实在年轻面善,看着就好欺负。 “娘……”金岩低声求道。 老妇稳住心神,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逼出一串眼泪来,哭道:“大人可要为我儿做主啊!定是这婆娘,对我儿怀恨在心,所以才……这等可怕的事,唯有她才做得出来!” 虽然她做戏做得情真意切,但她恐怕还不知道——哪怕金岩没有杀害小虎头,光凭他丢弃亲子这件事,也不可能全须全尾离开衙门。更何况,温折桑心里早已有了计较,这老妇,多半是胡搅蛮缠来做伪证的。 于是她皱眉道:“你一口一句冤枉、做主,可却一句也没说到点子上。公堂可不是给你们做无谓吵闹的,本官再问一次,你可有切实的证据?” 老妇再一看她,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左想右想,忽然看到金岩的右手,她“啊”了一声,喜道:“有、当然有!大人看看我儿手上的指环,柳婆娘也有一只,这还是她进咱们金家门的时候她爹娘非要的。哼,真是白眼儿狼!” “柳娘,她所言是真的吗?” “是。”柳娘几乎哭不出了,只皱着一张脸,嘴里心里,都想吃了黄莲,“民妇那只指环,半年前就被金岩拿去当了。他还说,是娘的意思呢。” 第三十五章辞行 人群一片哗然,紧接着又是一阵小声的议论,最后还是一家当铺的小二绞尽脑汁想起来了,金岩在半年前,可不就在他们店里当了只银指环吗?只不过那银子不好,没当几个钱,听说转头就被他拿去输光了。 老妇在听了柳娘的话后目眦欲裂,她没有衙役拦着,当即冲到柳娘面前狠狠给了她一巴掌,且骂着:“你说什么?不知死活的东西,你敢污蔑老身!” 柳娘没说话,不知该哭还是该怨。可到底什么都没了。 老妇见状更是气得跳脚,还要再打时,冷不丁被衙役给拽住了手腕子。 她听见正坐在公堂上的温折桑道:“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语气冰冷,像是知道了什么。 老妇眼珠子一转,忽得身子一歪跪倒在地,指着柳娘说:“大人息怒,这婆娘在家时就欠教训,老身也是一时气急……” 温折桑轻哼一声,没有理她,转头问柳娘:“你可知那只指环被当去了哪家当铺?” “民妇不敢问。”柳娘声如蚊呐。 “大人!小的知道!”一个偏瘦的人影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明明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然而金岩一看到他就瞪大了眼睛,身子微微发抖。 温折桑只当作没发现,对年轻人点头道:“你且上前来。将你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那人上了公堂,立刻远离金岩和他老娘,把金岩半年前到自家当铺里当了指环的事一说,那两人顿时面如死灰。 “不!还有可能、有可能是柳婆娘见财起意,偷了我儿的指环……” “金岩的指环可好好地戴在他手上。”温折桑冷脸打断了她的话,“你可知做伪证是什么下场?” 老妇道:“老身说的都是实话,定是这婆娘偷了我儿的指环,杀了小崽子又嫁祸给我儿!” 这人真是魔怔了。 温折桑在心里摇头,“金岩抛弃亲子已是重罪,柳娘没必要将孩子贴进去,只为让他被判处死刑。” “不……不……”老妇还不肯放弃,她见金岩一声不吭,于是推了他一把,骂道,“你做什么锯嘴葫芦?还不快告诉大人你是被冤枉的?我们老金家就你这么一根独苗,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你那死鬼爹交代!” “娘,他们不信啊!是你说的,你说孩子成了残废,养了也是白养,我都把他丢了,丢了……”金岩忽然口不择言起来,他一抬头,才让人看清那一张涕泗横流的脸。 “大人……”柳娘膝行至前,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哭道,“求大人为我儿做主。” 温折桑眉头微动,随着惊堂木落下,一切都有了结果。 春婶受了惊吓,昏昏沉沉醒来时案子已经了结。金岩做的那些事实在惨无人道,纵然他借口酒后神志不清,也没能给自己争取到一点机会。而金岩他老娘,因为做伪证,加之先前还教唆金岩丢弃亲子,也获了罪。只是她到底年纪大了,经历那么一场吓,就此一病不起。 “小虎头多可爱啊,他还那么小,还不会说话……我抱着他,他就笑,谁见了不喜欢?怎么到了金岩手里,就成了……” 春婶一连好几日都在做噩梦,总是半夜惊醒,醒来后便怎么都睡不着了。 狗子娘怕她做傻事,于是也跟她同睡一处,这夜又听到她起身的动静。狗子娘也跟着醒了。 “他和我儿小时候真像,可我留不住自己的孩儿啊……” 春婶自言自语,被伤心事勾得泪流满面。 狗子娘心里忍不住哀叹,最终也起了身,说:“人各有命,活着的总归要活着。你还记不记得柳娘?就是小虎头的亲娘。” 春婶扭头看她,不明所以。 “唉……”狗子娘叹道,“本来不想和你说的——柳娘去了,金岩不是在牢里撞墙死了吗?她听到金岩畏罪自杀的消息后直接告诉了金岩他娘,把老婆子活活气死了。后来她疯了两天,有一日疯跑到河边,失足掉下去,就没能爬起来。” 春婶沉默许久,不自觉呢喃:“她应是能和小虎头团聚的。” 狗子娘可不是想劝她寻死的,于是说:“那母子俩能不能团聚我是不晓得的,我只知道啊,人死万事空。你也多想想自个儿,如今咱们不用受欺负,不必操劳,还有这么好的住处——我还打算让狗子进学堂去。你看,活着才好,活着,才有念想。” 屋外月光清冷,天上没有星子,不知是躲去了哪里。 金岩一家子的事让清丰县的百姓津津乐道了许久,更有一部分人趁机捣乱,说温折桑开设善堂,实际上却是收了贿赂——否则,婴孩都送到门口了,哪有非要把人爹娘找出来的? 诸如此类的风言风语传单衙门,温折桑也不让捕快捉人,只叫人贴了两张告示出去。一张是数月前筹备善堂时写的规矩,一张是温折桑方才写的,大意是修建善堂是为了奉养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若有人如金岩那般,只因想节约一笔医药费就将孩子遗弃的,善堂一概不收。并且只要查出是何人所为,必将严惩不贷。 温折桑以前是一贯的温和谦让,让人见了就心生好感,然而也容易让人看轻,认为她是软柿子。 只是金岩这事一出,又有这两张告示在,也没人当出头鸟,试一试温折桑的底线。 六月,正是炎热的时候。金岩的案子过去一旬后,秋荷和翠玲来向温折桑辞行。 秋荷说:“我的家虽是没了,可翠玲还有家,现在我们都是自由身。她想回家瞧瞧,我总不能让她孤身一人回去。大人先前对我们多有照顾,若不是大人,我们如今怕是……” 她看着温折桑的神情,知道她不喜欢听这种话,于是也不多说,“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大人是顶好的官,清丰县日后必定会大有改变。只是我和翠玲多半是见不着了。” “总有机会见的。”温折桑收敛起在公堂上的冰冷和严肃,问,“只有你二人一路吗?” 翠玲点头,“其实也没多远,只个把月就能到。”她家里人是被尚家害得背井离乡的,然而一家人念着故地,不肯离得太远。 个把月的路程应该已经离开清丰县了。 温折桑唤来温拾,对二人道:“我让温拾送你们回去,如今世道不算太平,有他护送你们我才能放心。” 秋荷和翠玲对视一眼,她们许多年没出过清丰县,也不知道外头到底变得怎么样了。而且,他们两个女子出门在外确实有许多不安全之处。两人商议后答应了温折桑的提议,当天就收拾了东西,雇了辆马车离开清丰县。 聚散离合。人生本就如此。 温折桑没分太多的心思给几人,转头又进了书房处理琐事。 数月前,温折桑把吴待发一群人打发去修葺学堂,一开始那些人还当能和以前一样偷奸耍滑,谁知温折桑把监工的事交给了谢贻寇。谢贻寇可不是好相与的,见着偷懒的,虽说不打不骂……可他不给饭吃!不吃饭就算了,还必须把落下的活儿做完,不然还是不给饭吃。 这样一来,只有有一天偷个懒,第二天不光没吃的,还要做两天的活儿。要是破罐子破摔再偷懒,谢贻寇也干脆,就让人杵在一旁,不给干活,不给吃饭。待饭点时看到旁人胡吃海塞,那简直比酷刑还可怕! 就这样,谢贻寇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群人治得服服帖帖,虽说也有些摩擦——有几个人仗着有点力气就想合力对付谢贻寇,结果反而被谢贻寇揍得哭爹喊娘。只是这些动拳头的事他没告诉温折桑而已。 下午,温折桑从书房出来,招呼谢贻寇道:“贻寇,跟我去趟桃李学堂。” 谢贻寇应了一声,猜到了温折桑要做的事。 桃李学堂翻修之后比以前大了一倍不止,之后陆续有一些人把孩子送到桃李学堂念书。然而也有人踌躇不决,因为桃李学堂的夫子实在是太少了。 一开始只有曾夫子和方夫子两人撑着,后来又来了个年轻的夫子,姓祝,是个秀才,就这么满打满算也才三人。 再加上后来卫老爷子,也放出话来要办学堂,只是尚家没了,富户们对他的态度也不如以往。卫老爷子便没沿用富户学堂以前的名字,改作“云庭学堂”。 卫老爷子德高望重,学子颇多,可以说得上是一呼百应。可偏偏有个温折桑领头的桃李学堂,两个学堂就为着不同的目的在清丰县一并开着,只是隔的远,好歹没弄出什么事来。 夏天的太阳见天的恶毒,冬雪怕温折桑一去一回会叫太阳给晒坏,于是说什么也要她等傍晚再去。 傍晚时暑气消了大半,斜阳红彤彤挂在天边,像糖葫芦上串的山楂果子。 谢贻寇心头一动,正巧迎面走来个卖糖葫芦的小贩。 第三十六章故人 桃李学堂三位夫子见到温折桑时,就见她刚好吃下最后一颗糖葫芦,莫名的,有了几分烟火气。 “卫老爷子让人抢学生?”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温折桑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直听说卫老爷子德高望重,可一点没想到他还会做这种事。 学堂里学生多了之后,三位夫子商量着分了两处,方夫子教有基础的甲班,祝夫子则在乙班教年纪小一些的学生。至于曾夫子,因为身体的原因只管些学堂里的琐事。今日和温折桑两人见面的正是曾夫子。 说起卫老爷子,曾夫子也只能叹息,“原以为没了富户们的支持,卫老爷子就会放弃办学堂的念想,没想到他看云庭学堂招不到学生,就让人四处游说。就昨日,竟有人谎称给家里儿郎送饭,混进学堂里来胡闹。我也是气急了,把人打了出去,竟没想着将他送去衙门。” 对于每一位夫子来说,学堂都是教书育人的、神圣的地方,容不得任何人撒野。所以昨日曾夫子被气了个半死,一时没想起温折桑来,白白叫那人跑了。 曾夫子说到气出没忍住咳嗽了两声,好容易养好一点的身体似乎又因这事垮了。 “卫老爷子究竟是什么打算?”温折桑怎么也想不通,说句不好听的,他已是半身入土的人,如此追名逐利,就算最后得到了,也带不走。 曾夫子闻言只能摇头,“我打听过了,原先讨好他的富户早与他划清界限,现在帮着他的都是他以前的学生。但是文人相轻,云庭学堂和我们又是不对付的,我是一点问不出所以然来。” “要我说,干脆把他绑了,一了百了。”谢贻寇咋舌道。那卫老头子虽说没闹出什么大乱子,但这样搞小动作,也实在让人心烦。再说,大人她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有卫老头这事,肯定又要烦心。 他说的是气话,曾夫子却当了真,如同上次一样连连摆手,然而这回,他却是担心绑了卫老爷子会让温折桑被些个文人口诛笔伐。知道,卫老爷子之所以敢这么闹,多半就是因为他那群学生。 曾夫子把心里话一说,就听温折桑道:“好歹是读书人,却尽做些有失文人风骨的事,直叫文人蒙羞。”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曾夫子不由感叹。 卫老爷子可是他们的夫子,他们哪有不拥护的道理? 说到这,曾夫子反而把自己绕进去了。他反应过来,索性不再说话。 温折桑眼眸低垂,她原先就在卫府吃过闭门羹,后来各种琐事冗杂,到现在也没见过卫老爷子。金乌已垂落在苍山之后,晚风吹走百日里的闷热,撩起她耳边的发。“看来,必须得去见一见卫老爷子。” 眼见着夜幕低垂,温折桑到底是女子,不方便在夜里找上门去,于是又与曾夫子交代了几句,让他一切照旧。而后才领着谢贻寇回了衙门。 闷热的夏夜里,天上忽然有一阵惊雷撕裂开苍穹,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狂风撕扯着院中花草,吵得人梦里也难安稳。 被风吹来的雨点打在窗棂上,浸了一层水渍。 天将明时,暴雨方歇。 与清丰县相隔遥远的一处山镇酒楼里,上等客房中突然急匆匆出来一人,下了楼,直接找上掌柜。 “大夫?客官是身子不舒服?”掌柜是个正当花甲之年老人,眼睛有些昏花,因此看不清来人是谁,只觉得声音颇为耳熟:“唉,年轻人,身体应该正当好才是。姑娘,是你病了?哪儿不舒服啊?” 夏至一撇嘴,不耐烦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家小姐要是出了事,卖了你这破酒楼都不够赔的!” 听这尖锐傲慢的声音,掌柜似乎想起来了,两手拢在袖子里,憋住了唠叨,说:“出门左转走到第二个岔路口,再往右转,走到头就能找大夫了。” 夏至抬脚便要走,突然又停下了,对他道:“你找个人帮我去请大夫,要尽快,银子不是问题。” “不成。”掌柜摸着算盘眼都不抬一下,“老头子这地儿庙小,就一个跑堂的,叫你弄走了,谁招呼客人?” “你……”夏至美目圆瞪,掌柜也不理会他,小二站在楼梯口,闻言赶紧装模作样作出忙碌的样子。 夏至没法子,提起裙摆小跑着去寻大夫了。 等她一走,小二才凑过去,问:“四爷爷,有钱都不赚啊?” “赚个屁!”掌柜冷哼,“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娃娃,仗着有几个破银子尾巴都上天了。” 小二摸摸脑袋,也想起了夏至一行人到酒楼那天的事。这小镇一年到头也没几个来投宿的人,原以为这回好歹能开张,谁知那个当丫鬟的,非把自个儿当小姐。这里地脏了那里椅子旧了。一顿饭要换三五回,差点把厨子给气跑。 他忍不住抖了抖胳膊,心想着,还好那位小姐没什么架子,不然就这小酒楼,还不得被霍霍得关门大吉? 可想起上等客房里的那位……小二的目光忍不住往楼上瞟去,那位小姐可真、真是和他们这破落镇子格格不入。就那容貌、那气质,叫人一见就心生羞愧。 夏至心里念着自家小姐,脑子里想着掌柜的话,边找边问路,还真找到了一家门可罗雀的医馆。 “小姐!小姐!大夫来了!” 掌柜和小二只看到夏至风一般“噔噔噔”上了楼,后头跟着气喘吁吁的大夫。 虽然是酒楼最好的客房,但也仅是摆了些半新不旧的家具,好在平日里注意通风透气,倒没什么怪味。 夏至一路把大夫引到病榻前,催促道:“大夫,快帮我家小姐瞧瞧,小姐她清早起来就吐,还头疼头晕……” 大夫被扰得头疼,隔着帷幔,他没看到病人的模样。只是看病看病,又不是凭空乱猜的,他道:“姑娘,烦请伸出手来。” 夏至横了他一眼,许是看他年过半百,又看病心切,这才走上前去和水雁薇小声说了几句。 “怎……咳咳,怎么又请了大夫?一路上看了多少大夫,咳……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水雁薇的声音里透着股虚弱,听起来似是不满。 夏至好声好气道:“小姐您就让大夫看看吧,您不是急着去清丰县吗?若没个好身子,可不知何时才能到那儿去。” “罢了,我也……咳咳咳……我也想尽快见到温姐姐……”说着,一截皓腕自锦被中伸了出来。夏至连忙让开身子,给大夫使了个眼色。 清丰县。 衙门院子里坑坑洼洼的,一汪汪积水映出一块块湛蓝无云的天空。昨夜的大雨冲散夏日的闷热,迎面吹来的风难得有几分凉爽。 江未晞受命一大早就要去驿站呆上几天,后厨里几位厨娘知道了,一人塞花生,一人给红枣,看得冬雪直郁闷。倒不像是去跑路的,反而像是出远门,而且还一去不回似的。 “谢谢婶婶们,等我回来,给婶婶们带芳水斋的胭脂!”江未晞兴冲冲地冲厨娘们挥手,惹来几人笑骂。 “你倒是混得风生水起的。”冬雪抓了把他怀里的花生,“大人担心水小姐,偏偏又不知道她走到哪儿了,你去驿站多等几日,要是能等到水小姐的信就最好。” 江未晞好奇道:“那位水小姐到底是谁啊?大人好像很在乎她。” 冬雪想也不想便说:“她是大人在上京的友人,反正是高门大户的嫡小姐,到我们这儿来也就是为了见见大人。等人到了,你可千万不能怠慢。” “还没见着人,架子倒是挺大的。”江未晞笑得很不走心。 冬雪蓦地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提醒道:“这话你千万别当着水小姐或者大人的面说……哎呀你快去快去,别耽搁了!” “知道了,知道了。”江未晞把乱七八糟一堆零嘴收好走到衙门外,门口早就有衙役牵了马匹候着。 “走了!”江未晞吆喝一声,带着满腔好奇和一点戏谑踏上了去驿站的路。 另一边,早就离开衙门的温折桑和谢贻寇二人刚巧到达卫府,照例是谢贻寇上前叫门。 “来了!汪夫子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门房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收敛的喜悦,然而在看到谢贻寇的刹那,他脸色骤变,像被苍蝇噎了嗓子,甚至隐约觉得腰有点痛。 “真是青天白日吹妖风!”门房低声骂了一句,下意识就要关门。然而谢贻寇早有准备,抬脚抵住门板,轻轻松松就阻止了门房的动作。 “好久不见,怎么不请我们进去坐坐?”谢贻寇一副泼皮无赖样看得门房直心烦。 但是一想到谢贻寇曾对自己下过狠手,门房又怕了,偷偷打量了温折桑一眼,见她神情平和,于是小声道:“我家老爷今日要与几位夫子议事,真没空。要不温大人你们……改日再来?” 谢贻寇没动:“巧了,我们也有事找卫老头子。” 门房脸皮直抽,“这……这……” 这时,温折桑走上前来,“卫老爷上次有事在身不便相见也就罢了,今日又借故推脱,怕是有倚老卖老之意?” 第三十七章机关算尽 门房一听顿时大惊,连连摆手给自家老爷澄清,“不不不,我家老爷德高望重,你可别信口雌黄!” 他心里正叫苦不迭,忽然府内一小厮匆匆赶来,在门房耳边嘀咕了两句。门房面色郁闷,乖乖让开身,对两人道:“我家老爷请大人进府一叙。” 谢贻寇嗤笑:“那老头子再避而不见,我都要以为他是哪家的黄花大闺女了。”说着,他扬手推开门房,让温折桑先一步入府。 “你!”门房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小厮领二人进府。 “晦气!”门房低声骂道,“不就是个以色侍人的下作女流,我家老爷肯见你们,是你们天大的福分!” 另一边,小厮引着温折桑二人直奔偏厅,待丫鬟上了茶,他才说:“我家老爷正与几位夫子议事,有劳大人稍等片刻。” 丫鬟端来造型别致的糕点,看样子有心要温折桑二人久留。 事已至此,温折桑也不着急,颔首道:“区区片刻,本官还等得起。只是要劳烦你回禀卫老爷一声,下马威,莫要做得过了。” 这事她看得明白,初次登门拜访时卫老爷可是十足的不想见她,如今她敲打了各家富户,卫老爷想重开学堂的事也不一定就能如愿。但是他偏偏就愿意相见,只是又让她干等着,不是存了心要使下马威是什么? 小厮微变的脸色更让温折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大人的话小的一定带到。”小厮说着变出了偏厅,又过了须臾,突然有隐约的议论声传来。 温折桑侧耳细听,声音的来源正是隔壁正厅。 谢贻寇耳力胜于常人,这些稀碎的声音让他烦躁不已,但仔细听着也能听出一些大概,似乎是卫老爷正在与人议事,但内容又及其寡淡,叫人听得心烦。“大人,我看那老头子存心晾着我们,不如让我去抓了他,一劳永逸。” “不妥。卫老爷乃是举人,不好强求。”温折桑话音刚落,就见方才引着二人进来的小厮毕恭毕敬从门口路过,和被他挡了半个身子的中年儒生去了正厅。 正厅里的声音静默了一瞬,紧接着又热闹起来,只是闹哄哄的,更像是故意要让人听见。 谢贻寇恨不得立刻闯到正厅去把人绑了了事。却又见温折桑好整以暇地坐着,半点不耐烦也无。他想了想,索性也学着温折桑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把那些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当做夏日里聒噪的蝉鸣。 茶水已凉,“片刻”也拖拉了小半个时辰。温折桑不再等了,“来人。”她道。 丫鬟低眉顺眼道:“大人有何吩咐?” 温折桑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往外瞟,不出意外发现了个鬼鬼祟祟偷听的家伙。她问:“不知卫老爷何时得空?” 丫鬟面露难色,然而她早就得了吩咐,此时就依吩咐答道:“回大人,老爷与诸位夫子正在商议要事,还请大人稍等。” “如此说来,卫老爷今日便是不得空了?” 丫鬟将头垂得更低,“求大人莫要为难奴婢。” 左右不是能做主的人,温折桑无意与她纠缠。她起身叫上谢贻寇,说:“既然卫老爷有要事在身,今日便不叨扰了。” 见她要走,丫鬟连忙行礼送人。走出前厅,那听墙角的小厮早已没了影。 一直到温折桑二人出府,卫老爷也没有露面,明摆着的耍了两人。 卫府正厅里,卫老爷听了小厮绘声绘色地描述温折桑两人是如何在偏厅等了半个时辰的场景,他面露揶揄,又听说两人已经离开,便讽道:“老夫还当那温县令是怎样了不得的人物,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的几个学生立时笑了起来,有人说:“先生德高望重,岂是她一个愚昧女流想见就见的?等先生再晾她一二次,好叫她知晓在清丰县谁才是最说得上话的那一位。” “汪兄说得不错,先生可是圣上钦点的举人,与她个买来的县令可谓是平起平坐。她如今不肯让先生重开学堂,说不准就是怕先生会动摇她的地位。” “二位言之有理啊,等我们助先生重开了学堂,广收学子,树立威信。假以时日,必会将那女流赶出清丰县。” 说着,几人开始吹嘘卫老爷德高望重,是县里默认的“新县令”。 卫老爷听得舒心,面上却还是摆出虚心的模样,摆摆手,做做样子让学生们稍微克制一下。 几人三言两语间不知藏了多少阴狠,也亏得他们方才存心要让身处偏厅的温折桑听到,所以一直说着家长里短的无关闲话,所以他们肯定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谈绝不会落到温折桑耳朵里。 ——即便让她知道了,他们也是不惧的。区区女流,不足挂齿。 然而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是他们口中的无用女流温折桑,一回到衙门就拟了告示。再叫衙役贴出去,一时间掀起了不小的波浪。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也很致命。告示所言,温折桑以县令的身份将县中学堂设为朝廷开办,并且列出数十条条例规则。她恩威并施,一边拿了百姓私下开学堂的权利,一边又公布说学堂一应开销,皆由衙门接手。 如此一来,可以说是让学子免费入学。对受尽王德剥削的清丰县百姓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 虽说桃李学堂已经开课,不再收新学子,但由吴待发等人修葺的新学堂已经完工,可以投入使用。只是最麻烦的,是新学堂还没招到夫子。 于是温折桑把学堂夫子的月例也写进告示,明晃晃地招揽人才。 这告示一出,卫府那边就炸开了锅。 彼时卫老爷正要和他的学生们道别,哪知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怀里似乎还揣着什么东西。 “老爷!老爷不好了!您快看看吧!”小厮把他偷偷私藏下的告示交给卫老爷,他是不认识字的,但听官差念了两三遍就知道这事情大得很。所以他趁大伙儿跑去桃李学堂打听消息的时候悄悄偷了告示,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卫老爷不以为意地责怪道:“慌张什么,不过是……”说着,他的目光如钉子一般钉在告示上,“不、这不可能,她怎么敢!” 几人围了过来,一边扶住卫老爷,一边凑过去看告示,这一看,他们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汪老爷忍耐良久才没有当场撕碎了告示,一边呵斥小厮:“冷着做什么,还不扶先生去休息?” “是……是!”小厮招呼来几个人,手忙脚乱扶着卫老爷,没走出两步,小厮惊叫道,“老爷晕过去了!” 这几日衙门颇为热闹,桃李学堂那边一开始也去了不少打听消息的人,但曾夫子全给挡了回去,让他们不要打扰学子们学习。 百姓无奈之下只得一个劲往衙门跑,从早到晚,没一刻消停的。许多人家中贫寒,没有余钱送孩子念书,如今恰赶上温折桑广开学堂,于是满心满意要将孩子送进去。 来的人多了,问的问题也有重复。数日后,温折桑便和宋寒书一起编了本小册子出来,让衙役分发给大家,有不识字的,便请识字的给念一念。既省事又轻松。 得空后温折桑又从宋寒书那里要来报名争当新学堂夫子的名单。 她来清丰县不久,还不太认识人。于是又把名单给宋寒书,让他先把明面上支持卫老爷的人筛去。 再一日,她让曾夫子在新学堂里和报名的人见面,算是第二次筛选。在做这些的时候,一些学堂里要用到的桌椅板凳也陆续被送了过去。 她接手清丰县时,衙门就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先前又开设善堂,再加上学堂,白花花的银子只见得流出去,叫人怪心疼。 百姓不知她的难处,冬雪却是和狗子娘提了一两句,于是在新学堂里,还混进了一批由善堂里的老老少少制作的桌椅。虽然数量不多,但却是热忱的心意。 等温折桑终于有空时,卫老爷终于也坐不住,派了人来请她见面。 来的人就是那天领路的小厮,此时他的神情依旧是恭敬的,但此一时彼一时,终究有所不同。 谢贻寇睨着人,笑得十分恶劣,“要见咱们县令?” 小厮点头,“是,我家老爷想清县令大人入府一叙,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传话的事本来不该由谢贻寇来做,偏偏小厮来得不巧,正正好好和他碰上,这才有了如今的一幕。 “你家老爷?那是个什么人物?”谢贻寇嗤道,“再说了,温大人堂堂县令,公事繁忙,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我看你还是回去告诉他,余下的日子啊,老老实实做个迂腐老头,还掺和什么?” 小厮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他也无话可说。县令先前两次拜访卫府,一次直接没能进门,一次进了门,却让人干晾着,更落面子。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老爷后悔了,可县令也是个记仇的啊。 谢贻寇见他杵着不走,他也懒得多说,转身叫了交给衙役过来,让人一左一右把他给拖下台阶,抛在路边。用谢贻寇的话来说,就是不能挡了衙门的道。 第三十八章执念 清丰县里,衙门和卫府之间暗潮涌流。卫老爷自打看了告示后就一病不起,请了大夫说是郁结于心,乃是心病,光凭外物难以医治。 清丰县外的驿站里,江未晞也百无聊赖地等了好几日。终于,在一个日暮西沉的傍晚,一辆马车悠哉悠哉踏走近驿站。 金乌沉下山去,暮色渐起。江未晞百无聊赖地跟驿站小厮闲聊,他在这里守了四五天,一封要送到温大人手头的信都没有。眼看着今日也将空等不到,他伸个懒腰就要回房去。 然而忽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江未晞站在门口一瞧,那马车正直奔驿站而来。马车看起来普 《女县令》第三十八章执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得偿所愿 谢贻寇慢悠悠跟上温折桑,似乎察觉到她的不愉快,“大人明明不想去卫府,为什么非要为难自己?” 温折桑眉心一动,没想到谢贻寇会注意到这些。她抬起有些疑惑的眼睛,微微侧首就毫无防备撞进了谢贻寇的目光里。屋檐下挂着灯笼,映在他眼睛里,像是燃了两簇星光。 要是放在上京,谢贻寇这样的人大约很受那些小姐们的喜欢。 “卫粽说得没错,不管是卫老爷纯粹的执念,还是卫老爷身上有功名,只要卫老爷想见我,我便不能不考虑。” 谢贻寇听得茫然,“不想见自然就不见,要是去见了,不是徒 《女县令》第三十九章得偿所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分而教之 夏日炎热,善堂里,狗子娘刚煮了一锅解暑汤分发给众人。周小振和狗子也早就成了好朋友,两个半大的小子,磕磕绊绊长大,等走出了阴霾,调皮的本性就显露出来了。如今两人也正是闹腾的年纪,善堂里鸡飞狗跳的,平白添了许多生机。 按照周贵和狗子娘的想法,两人都有心思把孩子送去学堂,只是桃李学堂已经开课,再着急也没用。况且狗子娘还有打算要给狗子取个大名——狗子爹姓莫,原本两人看狗子还小,用个贱名好养活,等他长大一点再找会读书的给取个好名字。 可后来家里遭难,狗子娘苦苦拉扯这个孩子,只觉得两 《女县令》第四十章分而教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故人来 “看,我就说今日肯定可以到县里!”江未晞勒转马头,在宽阔的大街上扭头看向水雁薇。 这时接近傍晚,日头不再热烈,街上已有小贩架起摊位,但来往的行人并不太多。水雁薇一行人突兀地闯入,马车旁又立着十来个威武的护卫,看着便不一般。而江未晞的脸也在清丰县混熟了,一时间众人都好奇地瞅着,猜测着。 夏至帮水雁薇掀开车帘,入目是满脸好奇的百姓。她面上微热,一扭头又迎上了江未晞得意的目光,不料脸上的温度更高。她连忙拉下车帘,隔着车厢的声音一字不落地进入江未晞耳中:“此番有劳公子带路,不知此 《女县令》第四十一章故人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接风洗尘 “所以你就生气了?”江未晞吃着桃花酥含糊不清地问她。 冬雪叹了口气,眉眼间有些迷茫,“哪能啊?再过分的话我也不是没听过。” 再说方才的事。 冬雪听了水雁薇二人的对话,心里是有埋怨的,但她更愿意相信水雁薇那只是句无心之言。毕竟那是御史大夫家的嫡女,身份尊贵着,没理由会在背后说人闲话。 但两人接下来的对话才见她气愤。 只听夏至嬉笑一阵后说:“温大小姐这衙门也太破落了,怎么好拿来招待小姐?奴婢听说啊这清丰县上一任县令可是只只进不出的饕餮,贪了数万两 《女县令》第四十二章接风洗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章月夜 “温大小姐也真是的,分明是那捕快对您无礼,她竟不管!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官儿,奴婢瞧着她与您似乎不那么亲近了。”客房里,夏至扶着水雁薇躺下,转身就要叫人端热水进来,但她又想起门外并无伺候的人,脸色就沉了两分,“小姐这般金贵,到这破落地方来已是难忍,温大小姐怎的一个伺候的人也不安排?” 水雁薇酒量不好,今日心里积着事,便喝了不少。这会儿脸上酡红,脑袋也有些昏沉。她听着夏至的埋怨,只觉得她聒噪至极。况且有些事轮不到她来说三道四。 “你当我带着你是为了什么?”水雁薇眼角微红,被酒熏 《女县令》第四十三章月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四章撑腰 温折桑立在冬雪门外,耳边偶尔响起一两声蝉鸣,更有选出田埂中聒噪的蛙声闹得人心烦,也不知那些小东西为何有那么多的精力。 “冬雪,我有话对你说。”温折桑敲响了门,紧接着就听屋子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慌乱的脚步声。 然而冬雪并未来开门,她的声音隔着门板听起来有些沉闷,“大、大人,我已经睡下了,大人有什么事可以明日再说吗?” 温折桑听她声音奇怪,再一想她小半个时辰前去给水雁薇送热水,直到方才才回。要知道,有那些时间,足以让她跑七八趟,只是自己那时也是回房的半路遇上她 《女县令》第四十四章撑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五章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温折桑看着她,眼里有些戏谑:“不后悔?” 水雁薇愣了愣,摇头道:“她犯了错便该受罚,只可惜我昨夜懵懵懂懂,什么都记不起来,若是我当时还有意识,绝不会让夏至做出错事。” 可事实已定,再怎么懊悔也是无用。 听了她的话,夏至连忙挤出几滴泪来,对温折桑求饶:“温大小姐,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奴婢吧。奴婢以后肯定见着冬雪便躲,绝不会惹她不快。” 方才还伶牙俐齿敢质问温折桑,这时候反而哭哭啼啼怕得很。这转变确实太过突兀,不过温折桑是明白的,夏至大 《女县令》第四十五章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章兴师问罪 以汪则的心思,他原是要做云庭学堂的山长,将云庭学堂发扬光大的。这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他那缠绵病榻的先生,他早就知晓先生创办云庭学堂的目的,那便是笼络全县人才,好与这女县令抗衡。 至于原因,无非是这世间不平之事实在太多。先生本是举人,要想入仕也不是不可能,只可惜先生族中有子孙后代不可入仕的规矩。大约是哪位先祖想让弄出个品行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书香门第来。 可这对子孙后代来说未免太过霸道。试问世间读书人,寒窗苦读,一朝成为举人,却偏偏被规矩所困,一生与仕途无缘,哪个能 《女县令》第四十六章兴师问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七章八月来 温折桑赶回客房时大夫已经走了,水雁薇也刚喝了药睡下。她的脸色依旧不好,脸颊酡红,然而嘴唇却泛白。 温折桑没进去打扰她。青萝很有眼色地向她转述了大夫的话,事无巨细,全告诉了温折桑。 水雁薇这病是舟车劳顿时积起来的,路途中没有好好养病,刚到这里还宿醉了一场,这才把病气给引了出来。不过大夫也说了,这病虽然来得急,但病一场,把骨头里的不痛快给逼出来,身子才会大好。 温折桑没有多呆就离开了。之后的几天水雁薇一直在养病,温折桑也去看过几回,只见她脸色越来越红润,精神越来越好 《女县令》第四十七章八月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章山雨欲来 翌日清晨,天光刚刚大亮,一匹骏马飞驰入清丰县,马背上的人一身黑衣,神情凝重。 此时大街上零星有几个早起摆摊的人,见了骏马奔来忙躲到路边去,而后又伸着脑袋瞧,只看到一骑绝尘。像极了匆匆来,匆匆去的夜里噩梦。 骏马直入衙门,惊得一众衙役差点拔出刀来。好在他们认出了来人——温延。 “大人现在何处,我有要事禀报。”温延翻身下马,目光从众人身上略过。 “在书房。”谢贻寇正出来看情况,闻言随手指了书房的方向。 “昨日看时还不觉得,没想到整理出来竟有这么多 《女县令》第四十八章山雨欲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章计为诛心 百里颂喊进来的几个人都是可以绝对信任的,听了温折桑的话后,几人也没有反对。反正他们能有今天的生活,还不是多亏了这位温大人心慈人善,给了他们立足之地? 百里颂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该怎么说话,“大人对我等多有照拂,我等早有报答之心,只是奈何无用武之地。大人放心,我这些兄弟有几个是在山上做猎户的,只是秋收忙碌,这才让他们下山来帮忙。要说熟悉山路的,肯定非他们莫属。” 被提到的几个人满脸跃跃欲试,但他们曾经是山匪,怕当官的那是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们心里有话,却不敢当面说出来。 《女县令》第四十九章计为诛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章离间 温折桑回到衙门不久,衙役就带着县志回来了。她粗略看过,卫老爷子的确将县志保存得很好,如此,只需要将其抄录一份就能完全代替破损的县志。她当即找来宋寒书,将抄录的任务交给了他。 嘱咐完这事,她便又进了书房,还吩咐人不许打扰。 这边,宋寒书请谢贻寇帮他将县志和空白册子搬走。迎面吹来暖熏熏的风,调皮地吹翻书页,露出里头的白纸黑字。 “这么多字,我看着就头痛。”谢贻寇瞥了一眼就嫌弃地扭过头去。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何况这些是六十年前至今的县志,不管 《女县令》第五十章离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章入山 “你可知我为何能离开上京?” 最后,水雁薇的手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温折桑,轻声问她。 “我不知。”温折桑只得摇头。 看着她茫然无知的样子,水雁薇心中绝望,原来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藏在心底里的东西她一点也不在乎。最终,水雁薇挥退了夏至,她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 她扭头望着温折桑,说:“温姐姐,其实我本来逃不掉的,但我求了圣上,我对他说,我是温姐姐最要好的友人,我一定能劝温姐姐回京……你说这多好笑,我用这蹩脚的借口得到了圣上庇护,所以我爹才不得 《女县令》第五十一章入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命案 不知不觉间中秋近了。桂花飘香中,好似是突然某一日,街上卖起了桂花糕,下学的学子们总爱攥上一两个铜板,让小贩来上一块,然后一口咬下去,溢了满嘴的甜腻。 衙门里没什么事,温折桑便和宋寒书一起誊抄县志,她还找了个时间去拜访了卫老爷子,这回,没人敢阻拦她。那位清丰县里德高望重的老举人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目下无尘,他似乎是想明白了,他已半身入土,往后的光景也就是过一日,赚一日。 温折桑闲不下来,仿佛手上一旦没事,她就会想起入山十来天消息全无的谢贻寇几人。她有时会后悔,但当初也是说好的, 《女县令》第五十二章命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意外横生 夜里山路不好走,衙役们又都不熟悉柏树垭的路,搬运尸体的事只得等到明日。 出了这么一件事,谁也没心思再去看花灯。水雁薇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于是早早地向温折桑告辞了。倒是江未晞闻风而来,默然无语地守在温折桑身边。 宋寒书早已回家,谢贻寇又进山未回。温折桑一时想不到还有谁能和她一起分析案情,况且现在尸体也没看到,没法请仵作过来。而且他们对尸体的身份一无所知,什么都推断不出来。如此一来,她也只得按捺住心思。 外头灯火辉煌,依旧有热闹的欢声笑语。然而临河而建的一家客栈里 《女县令》第五十三章意外横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章噩耗 深夜并不适合赶路,尤其是被困山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突然冒出奇奇怪怪的东西来。然而百里颂几人恨不能立刻从山洞出去找衙门搬救兵。 “四爷,要不我们回去救大哥吧,那群孙子不仁不义,说不定会害大哥!” “就是,大哥一个人闯龙潭虎穴,我们怎么能不管?” 山洞里黑黢黢一片,为了避免被那帮山匪找到,百里颂让他们遮挡洞口,熄灭火把,安安静静睡上一觉,但是此时此刻谁都没心思睡。 眼看着几人七嘴八舌地就要冲出去营救谢贻寇,百里颂终于忍不住头疼,低声呵道:“够了,这次是我 《女县令》第五十四章噩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五章内情 白日里,温折桑知道百里颂清醒后立刻来见了他,江未晞收拾了药碗一出门就和她遇上了,后者还来不及掩饰脸上的愁绪,温折桑就如一阵清风般进了屋。 病榻上的百里颂对温折桑的出现并不意外,他心里已经打好了草稿,只要温折桑一开口问,他就把进山后发生的事交代了。 可是温折桑问出口的却是:“你们有没有去过柏树垭?” 百里颂面露疑惑,“这地方有点耳熟,莫非是那些人的藏身之处?” 温折桑看了他一会儿后摇头,“中秋当天夜里有人在柏树垭发现了一具尸体,经查,他很有可能死于山匪之 《女县令》第五十五章内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六章露馅 这几日清丰县里的气氛颇为古怪,平日里路过县衙门口都要与几个守门衙役打招呼的人突然变得步履匆匆。樟柳巷那一双隔三差五就因各种矛盾而时常闹上衙门的婆媳也不再生事,乖觉得好似忘了前尘旧事。 谢贻寇依旧没有消息,善堂里几个霞青山的人知道自家弟兄几乎死绝,百里颂还重伤未愈的事后差点掀了房顶。要不是有善堂里几个婶子拦着,他们恐怕真得冲进衙门问个究竟。 百里颂还重伤不起,他就指使江未晞善堂、衙门两头跑,好歹安抚了剩余几个弟兄。也因此,江未晞一日里就要跑上两三个来回,马不停蹄的歇息的时间 《女县令》第五十六章露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章人言可畏 清丰县里气氛凝滞了几天,终于,当那日在衙门大闹一通的樵夫尸体被抬回来时,百姓又想起来被山匪剥削欺压的三年。 “大人,我们今日照例去巡逻,没想到在北郊近山脚的地方发现了他,发现时他就已经僵了。”樵夫的尸体横陈在衙门里,衙役把发现尸体的经过如实禀告温折桑。 衙门外守着惴惴不安的百姓,这樵夫也是惨,不过是在山脚下打柴,没想到竟遭此劫难,真是时也命也,天意难测啊。 这时,忽然有马蹄声响起,百姓们回首一看,原来是被派去找苗老爷家眷的衙役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一队披麻戴孝的人。 《女县令》第五十七章人言可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污蔑 天上乌云沉沉,闷雷阵阵,天幕低落,像是下一刻就要崩塌破裂。 钱余氏将事情娓娓道来,她每说一句,陈刘氏的脸色就更慌乱一分,到最后,陈刘氏脸色煞白,嗫嚅着说自己只是偏听偏信,一时鬼迷心窍才胡言乱语。 “你是从何处听说那些话的?”温折桑问她。 陈刘氏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江未晞就呵道:“诋毁朝廷命官是大罪,你要是再不说是受谁指使的,那就只能自己背这个罪名了,下半辈子就等着在大牢里过吧!” “不!真的不是民妇啊!”陈刘氏被唬得直打哆嗦,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妇人 《女县令》第五十八章污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九章异心 当年水雁薇嫡母逝世,除了留下明面上许多财物,私底下还给她留了一只玉镯子,那物件对上京的贵女们来说也不是太珍贵,水雁薇时时戴着也没人注意。 如果没看错,便是如今夏至手腕上戴的那只。 夏至直挺挺站在公堂上,不知情的还真当她是位巾帼。然而温折桑只说:“公堂之上不得无礼,何大成,你方才指认的便是这人,你且看看究竟是不是她?” “这是什么意思?”夏至高声呼号,“你们把话说清楚!” 回应她的只有振聋发聩的惊堂木声。夏至一个哆嗦,被衙役一脚踹得跪下。那边何大成缩着安 《女县令》第五十九章异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章夜雨归人 天色沉闷压抑,到晚上时,一道闪电终于撕开天幕,紧接着“哗啦啦——”落下一场雨来。 温折桑披了件外衣起身关窗,几滴豆大的雨点乘风而入,落在被砚台压住的信封上,晕开一朵朵水渍。她这才想起忙忙碌碌一整日,她还没来得及看这封从上京送来的急信。 她挑了挑灯芯,让烛火更亮堂了些。信纸上有寥寥数语,她咀嚼一番,只体会到“速归”二字。可一看落款,却不是她那位父亲,而是远在皇宫大内的君主。 信中语焉不详,大约是怕路上被贼人拦截,恐泄露消息。 黑沉沉的天空中电闪雷鸣,大雨 《女县令》第六十章夜雨归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章援兵 “没想到她那么没用,早知如此我便该亲自出手,白白浪费了那么好的机会。”山道上黑衣女子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狠狠咬牙。 杜若乔立在她身旁道:“现在说那么多有什么用,今晚我们就要连夜离开,你那些恩怨不如先放一放,等以后……” “我现在就要她死!”黑衣女子面容狰狞,她如今没作伪装,一张明艳的脸在夜色里隐约透着恶鬼般的疯狂。“她害我家破人亡,害我几经生死,我对她早已恨之入骨,既然不能借旁人的手除掉她,我便亲自动手!” “你怎么这么执着!”杜若乔皱眉看她,“现在不是你意气用事 《女县令》第六十一章援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章密会 屋里,温折桑独自坐着。许久她才几不可闻地笑了,低声自嘲:“到底是不甘心。” 前朝有上官锦容,今朝为何就不能有一个温折桑?她无奈地倚在窗边,外头的山火已逐渐熄了,黑黢黢的浓烟腾上天空,遮住了月。 “啾啾!”小翠鸟扑棱着翅膀落到温折桑跟前,歪着头瞧她。这小翠鸟就是谢贻寇带回来的那只,谢贻寇走了,它却死乞白赖非要赖着温折桑。温折桑看它可爱,也就养在了身边。 夜里它本该在窝里安睡,却不知为何醒了,叽叽喳喳围着温折桑转悠了几圈,然后稳稳当当落在她肩上。 “你主子 《女县令》第六十二章密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回程 这是个漫漫长夜。有人听到马蹄声,有人看到天边山火,有人撞见魏将军剿匪归来。 天际微白,不知是谁第一个跑到衙门,发现衙门已经改头换面。 新来的朱县令圆滑事故,且听说是在上京做过官的,他一开口就叫人忍不住信服。剿匪的那位是魏将军,因大部分山匪提前逃了而愤恨不已。 这两人的道来无疑让百姓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书房里,温折桑把一应事物交给朱子海的副手后就退了出去,只顺手拿走了谢贻寇闲来无事给自己做的一支书签。 回去时撞见了从 《女县令》第六十三章回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四章路迢迢 都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温折桑一行人自九月初启程北上,拂面吹来的风越发寒凉,官道旁的树也逐渐添了黄叶。 紧赶慢赶一个月后,回上京的路程还剩下一半,这时从塞北而来的风一路南下,吹来塞上的惊心动魄。 “今年的寒风来得有些早了。”水雁薇将小窗窗帘掖了掖,不让风刮进来。 “兴许是往年寒冬腊月里也呆在暖房里,不觉得秋冬寒风刺骨,现在舟车劳顿,才突然觉得冷。”温折桑厚实的衣物都被冬雪放在显眼的地方,路上不是每天都能在客栈落脚,这时她就会多盖几件披风,好在如今还未入冬,她带的 《女县令》第六十四章路迢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章喜事 冬月初六,温折桑一行人顺利进入上京,不久后与水雁薇分别,各自归家。李东等人直将温折桑送到尚书府外而后才去魏将军府上复命。 “是大小姐回来了!”府外家丁连忙将消息传进府内。 嫡长女归家算得上是大事,温折桑的贴身丫鬟冬月最先奔来迎她,其后是忙活着的丫鬟下人。 温折桑一眼就见她今日有些不同,再四处一看,府上下人的衣着竟都换了新的,个个脸上都喜气洋洋,恍若过年。 “父亲现在家中吗?最近可是有喜事了?”冬月带着一行丫鬟簇拥着温折桑,听她这话便答道,“老爷今日出门 《女县令》第六十五章喜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六章初窥阴谋 上京的繁华中也有清冷落寞的地方。谢贻寇一行人都做行商打扮,还装模作样雇了几辆马车运货。他们跟随中年男人一头扎进热闹的街市里,然后左拐右拐自人声鼎沸处走到一座门可罗雀的宅院门口。 门口高悬着“林府”二字。中年男人自侧门将一行人引了进去,入得院内,尽是银装素裹,枯枝败叶的残破景象。 这时,中年男人已经和赫秋平沟通好了,他一双精明的眼睛落在谢贻寇身上,像是要把这个人从外到内全都看个清楚明白似的。 谢贻寇坦坦荡荡地任他看,还十分反客为主地说:“我看你也不像是个能做主的, 《女县令》第六十六章初窥阴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章前尘旧事 先皇还在时,有一年北方大旱,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 当时又有一支莫名其妙出现的义军四处招摇,打着救民于水火的旗号想要重建瑾盛王朝。 温折桑的父亲当时入仕只有短短几年,为了不断地往上爬,他请命前去赈灾,谁知刚到北地就遇到了义军,百姓和义军勾结,赈灾粮草被抢了大半。 这是要掉脑袋的大罪。温折桑的嫡母听闻消息后立刻倾尽家产高价买了一批粮草,亲自送往北地。后来粮草到了,温尚书风光回朝,她却因积劳成疾在北地长眠。 先皇驾崩的那一年,温尚书支持的那位皇子在府上遭 《女县令》第六十七章前尘旧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章行刺 是夜,华灯初上。 木潘孤身一人悄悄离开林府,天上的月亮灰蒙蒙似罩了层纱,灯笼摇摇晃晃地被他提在手上,寒风吹得烛火摇曳,忽明忽暗。 小半个时辰后,木潘出现在与林府相去甚远的一座宅邸后门,他左右张望不见有人,轻轻叩响木门,木门开了一条缝,待门房看清来人后连忙请他入内。 “老爷呢?”木潘问。 门房回回道:“老爷还在书房等着您呐。” 木潘点点头,加快了脚步。 书房里灯火通明,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木潘站在门外等了会儿,他跺跺脚,估摸着身上的寒气 《女县令》第六十八章行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章暗查 赫秋平瞥他一眼,这次倒没有岔开话题,他说:“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每年年底,皇帝都要祭天,那时候普天同庆,热闹得很。大人原本打算在那一天把你尚在人世的消息散播出去,引起混乱……” “等等,”谢贻寇打断他,“总不会人人都是傻子,你们散播一点似是而非的谣言就会有人相信?” 赫秋平说:“仅凭这点当然不够,但祭天是大事,如果在祭天仪式上出了岔子,那当然又要另说。可惜皇帝称病,连今年的祭天仪式都让礼部撤了。” “原来是这样,看来他快不行了。”谢贻寇冷笑一声,又冒出个主意来,“ 《女县令》第六十九章暗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撞破 “快点快点,都警醒着些,小心手上的东西,要是磕了碰了,你们一年的月钱都赔不起!” 年底家家户户都热闹,尚书府里也一样,今年因为庄姨娘给府上添了丁,一应准备又与往年不同。一忙活开,人手便不够,于是外府管事索性买进了十来个新丫鬟和十来个小厮,让他们跟着府里的老人学了几天就开始给他们分活计了。 “哎,你!站住!”外府管事见住了一个丫鬟,丫鬟看着面生,他也没多想,只当是新来的自己没见几回。“你拿得什么东西,送哪儿去的?” 丫鬟道:“是庄姨娘给大小姐送的香囊,说里头装着月 《女县令》第七十章撞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章见面 温折桑当着两人的面将信给了温尚书,庄姨娘眼巴巴地望着,一双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里流露出疑惑和希望。 温尚书看过信,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看着庄姨娘希冀的模样,冷哼一声将信丢给了她,然后看向温折桑,语气失望,“你就这么恨我?” 温折桑回他一个得体的笑,“爹爹对女儿有生养之恩,女儿如何会恨爹爹?只是爹爹这些年越发糊涂,女儿不过是稍做提醒罢了。” 另一边,庄姨娘攥着信纸只顾着哭,温折桑知道她在哭什么,这封信是她从江南柳家求来的。原本她还苦恼要怎么把信拿出来,这会儿倒好, 《女县令》第七十一章见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二章将计就计 正月初三,大雪。 前朝皇孙尚在人世的流言在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居于内院的温折桑都有所耳闻。关于前朝今朝的事一直纷纷扰扰没个定论,再加上皇帝已经称病许久,无暇管束底下的人,导致无法遏制流言蜚语。 还有传闻称一支打着“光复瑾盛”的义军在西北方突然出现,义军四处招摇,大有直奔上京的意思。恰好年末时大雪纷飞,西北一些地方遭了灾,上天降灾,是要算在天子头上的。 于是朝廷的赈灾部队一边往西北赶,关于皇帝昏聩惹怒上天的流言也被四处疯传。可皇帝却愣是不露面,宫内宫外又有传言 《女县令》第七十二章将计就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