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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准的失控》
第1节
1997
“李先生,刚刚做的报告出来了。很遗憾”
“……遗憾吗?”
“依照现阶段的检查报告你只剩下一个月时间,我们将尽快安排你住院。”
“!”
看着车窗外的浮云,已经楞了两个多小时。
天快黑了,云也散了。
唧唧喳喳,喳喳唧唧,过去一百三十多分钟车上的新闻广播只剩下纯粹的声音,字跟字之间没了关联,主持人在说什么都没真正进去祐辰的耳朵里。
半个小时前女儿就该放学了,但祐辰根本没有离开医院旁的特约停车场半步。
说好听一点是沉淀,实际上报废才是最贴切的形容。
祐辰心知肚明,一切都完了。
梦想根本没有实现。
一、个、都、没、有、实、现。
“国中的时候,你想当一个比舒马克更厉害的赛车手吧?”
祐辰看着后照镜反射的自己,讽刺地说:”结果我现在开的是自排,只有在学车的时候开过手排车,还开得很烂。”
后照镜里的那个自己,表情也用力嘲笑着一事无成的祐辰。
“上了高中,你想当第一个在JUMP连载的台湾漫画家。”
祐辰嗤之以鼻,用手指抠掉眼角的泪光:”结果你整天只是读者,最后还只有考上一间野鸡大学。大学四年连一个完整的人物都没画过。”
接下来呢?
接下来乏善可陈的人生,还是没完成过任何他向自己答应过99lib?的事。
念大学时祐辰想着毕业后要进成立不久的科学园区当个程式设计师,原以为这已经是很务实的想法。没想到当完兵后大学学历只剩下一张纸的重量,很多原本跟他一样废的大学同学至少再接再厉混进了研究所把文凭垫厚,而他,他的学历连园区的边都沾不上。
考研究所?太麻烦了,过几年累积了工作经验再说吧。
于是再说再说的祐辰在内湖一间贸易公司当一个普通课员,负责一些随时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的文书工作。考研究所的事当然还是再说再说,等女儿长大了再说再说。
工作上不尽人意,可以推给能力不足。他想收集几套漫画摆在家里书柜上,装出一点注重个人生活跟实现童年梦想?99lib.的表象,目前为止却连一套最基本的七龙珠都没有买。老婆说,怕小孩子看太多漫画书学坏,他也就真得乖乖听话。
书柜上只有一本在杂货店外书报架上买的小叮当,还是本授权不明的盗版。那天女儿哭着说要买她会乖她保证一定一定乖,还伸出手指说要打勾勾。
想起女儿,幸好那一天他没有说“再说再说”,而是直接买了那本小叮当。
方琳左脸有一个深深的酒窝,右脸没有,笑起来露出一点点上排牙龈,头还会微微向右倾,好可爱好可爱,比真正的天使还要可爱。
家人是无法达成梦想的失败者,最好的吗啡。
自从女儿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后,祐辰总算说服自己,人生有太多听起来很奢侈的事都是虚幻不切实际的梦想,只有家人陪在身边才是最真实的幸福。
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比什么赛车手、漫画家、园区工程师都还要有意义。
的确,家庭是最好的借口。
抬出“为了家庭”这四个字,一切的惰性都变成了牺牲奉献,谁都没有资格评断他——这也是全世界九成九无法实现梦想的男人共用的借口。
“对不起,爸爸今天没去接你放学。”
祐辰看着远处医院走廊下的老旧电话亭 。
记得口袋里的电九九藏书话卡还有十几块的额度?
然而祐辰不想跟外界……不,是不想跟家人有任何接触。
暂时,暂时他只想继续目前报废的状态。
第2节
再次发动引擎的时候,停车场旁的路灯已经慢慢亮了起来。
去哪?
暂时不想回家,也没有食欲。
没有任何想法,只是轻轻踩住油门,背对着回家的道路往前往前……
“明明只是多咳了几天,怎么可能是肺癌末期?我已经不抽烟好几年了。”
“我们会尽快安排你住院,一边做更精密的检查。三天后请你一定要过来。”
“……医生……我真的只剩下一个月?”
“如果这张图没有错,很抱歉。好好治疗的话,也许有机会延到三个月。”
八点档连续剧里,每次演到有人被医生宣布罹患末期癌症的时候,那人都会一副天打雷劈的模样、随即崩溃到哭、怨天尤人地抓着医生的肩膀大吼大叫:”这不可能!我不接受!你一定是弄错了!”真的是乱演一通。
知道死期走进行事历后,过了很久祐辰的脑子都是空白一片,无法将“死亡”形成基本的概念。
恍恍惚惚后勉强出现的第一个想法,竟是嘲笑自己一贯的无能为力。
车速渐慢,最后停在一间便利商店外。
“肺癌啊……真了不起。”祐辰拉起手煞车:”咳咳咳咳咳……”
广播里的新闻播报还是集中在最近的新闻热点,中华职棒假球案的动态:”中华职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发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调处约谈王光熙、廖敏雄、曾贵章、褚志远、李聪富、陈执信、谢奇勋、黄俊杰、邱啓成等九名时报鹰球员,经检方复讯后,谕令以五万元交保……”
打假球啊……职业球员的月薪应该很多吧?大概都过着随时随地都在帮粉丝签名的生活,为什么……不,凭什么还要打假球呢?
祐辰曾经是时报鹰的死忠球迷,要不是今天有更大的厄运降临到自己身上,此时此刻的心情一定也很难过吧。
咳。
不过完全无所谓了现在。
打假球赚黑心钱至少还是球员自己的选择,但自己的选项只有……生命剩下一个月,或好好配合治疗就可以得到多活两个月的额外奖赏。除了干你娘以外他不晓得还有什么得奖感言可说。
边咳边走进便利商店,他买了一包烟。
“哪一种?”店员无精打采地抬起头。
“随便。”他将几枚铜板放在桌上:”然后一台打火机,最便宜那种。咳。”
坐在店门口垃圾桶旁的绿色塑胶椅上,祐辰用廉价的十块打火机点燃烟管,有点笨拙地抽了起来。什么牌,不知道,不在乎。
只抽了几口,咳了几下,当年烟瘾很大的手感全都回来了。
自从女儿出身后,家里的支出越来越多、记账本上的细项越来越繁琐,不需要老婆提醒,祐辰自然而然就戒了烟。说好听是为了女儿的健康,实际上是为了省一点钱。
虽然戒烟这一件事没有造成祐辰任何困扰,也没有因此不快乐或抱怨过,但现在抽上一根烟,至少可以装模作样向命运扳回一点什么。
等不到爸爸来接她的方琳,大概早就打电话叫妈妈带她回家了吧。
“对不起,爸爸整理一下情绪。”祐辰深深吐了一口浊气。
一台擦的光亮的巡逻警车停在便利商店前。
警车门打开,一个胖胖的巡警取了柱子上的签到簿签名,然后站在门口拉拉被大肚子往下挤的皮带。一个略瘦的巡警走进店里买了两罐冰乌龙茶,出来后猛盯着停在警车旁的裕隆旧车瞧。
“先生,这台青鸟是你的车?”略瘦的巡警看了坐在一旁抽烟的祐辰一眼。
“……”祐辰只是将视线飘了一下。
“这里是红线,快点开走。”胖胖的巡警接过了乌龙茶。
祐辰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没有说话。
“这里是红线,不开走的话我要开单了。”略瘦的巡警皱了皱眉头。
“……”祐辰好像没有听到。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惹毛了两个警察。
原本也不想刻意找老百姓麻烦,只是单纯想展示一下身为警察的权力,可现在他们已经将罚单簿子拿了出来,对着祐辰的老裕隆抄车牌。
“行照驾照。”胖警察站了过来,裤子拉链正好对准了祐辰的脸。
“直接吊走啊。”祐辰淡淡地说:”咳咳。”
语气微微颤抖,耳根子慢慢热了起来。
但祐辰一点也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不拿出来的话,加开你一张未带行照驾照。”胖警察温言提醒,似乎是想给祐辰一个机会:”合作一点,我们也不是那么不好说话,顶多开你一张督导。”
“……”祐辰继续吸烟,别过头。
以前遇到类似的情况,红灯右转、超速、停车越线、闯红灯,不管机会有多渺茫,祐辰总会低声下气地说几句小孩的学费很贵、薪水已经很久没涨了的话,看看能不能不要开罚单,或至少不要开那么重。
但此时此刻祐辰才发现,原来那种希望别人求他的、假施恩惠的嘴脸有多讨人厌——这次是休想得逞。
“签名。”刚抄好,略瘦的巡警不客气地将罚单递给祐辰。
“你们就只会这样嘛。”
祐辰冷笑,接过罚单时忍不住补了这一句。
“你说什么?”
“警察了不起。”
如果人类的个性可以数值化,祐辰的个性大概就是一百万人的个性平均值。当然才能也一样,人生际遇也一样,银行存款与房贷压力也是一样。
简单说就是最平凡里藏书网的最平庸。平庸到毫无特色。
两个小时前,祐辰所有藏书网的人生数值迅速发生变化。
“你再说一次,我就控告你污辱警察。”旁警察沉声。
“污辱什么?”祐辰弹了弹烟:“咳咳……咳。”
“我告你妨碍公务。”
“妨碍什么?”祐辰想都没想。
“你藐视公权力。”
这也太好笑了吧。
“我不是藐视公权力,我是藐视你。”
祐辰说完,暗暗觉得自己说得真好。
三人之间的气氛已到了无法挽回的难堪。
“身份证拿出来!”
“直接吊走啊。”
“我现在怀疑你喝酒!身份证拿出来!”
“来测啊。”
“你那是什么态度!”
“把车直接吊走嘛。”
心头发热,祐辰冷淡地白了两名警察一眼。
很快,祐辰就知道这一眼的代价。
第3节
十分钟后,祐辰坐在派出所蓝色的塑胶椅子上。
铐上手铐的右手悬在椅子后背,手铐的另一边扣着有些生锈了的铁杆。
“……”他怏怏看着四周陌生的一切。
不合作的态度招来了令人不快的手铐触觉。
在这个媒体力量越来越大的公民时代里,警察心知肚明可以用在祐辰身上的法律工具很少,强行安上一个藐视公权力什么的罪名也很有争议,一个弄不好,对警察来说也是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这不代表祐辰得到的惩罚就仅仅是一两张罚单而已。
拎他回来的两个警察将他铐起后来就径自去做别的事,走来招呼他的是一个矮矮的眼镜男警察,瞧他讲话的模样像是小菜鸟似的。
“喝水。”眼镜男警察递上一杯温开水。
“为什么?”祐辰没好气地问。
“等一下要验尿。”
“干嘛要验尿?”
“我们现在怀疑你涉嫌吸毒,要是你拒绝喝水验尿就是拒绝配合警方办案,我们加你一条妨碍公务。”眼镜男警察下最后通牒:”你不想今天晚上在拘留所过夜的话,最好合作一点。”
祐辰板着脸接过来纸杯,在眼镜男的监视下一口气喝完,然后然后故意将纸杯揉烂放在一旁。
眼镜男警察转身,走到报架旁的饮水机又倒了一杯温开水给祐辰,祐辰只得再把它喝光。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第五杯……
“够了吧?”祐辰不满。
“这是规定。”眼镜男警察沉着脸。
最后眼镜男总共连续倒了十杯,不想示弱的祐辰一声不吭地通通喝完,每次都将纸杯整个揉烂。肚子一下子就鼓了起来,有种过饱想吐的感觉。
“在这里等。”眼镜男警察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丢下祐辰走了。
咳。
祐辰嗤之以鼻。
虽然被安排了一个倒数计时器在污浊的肺脏里,祐辰还是不免暗暗觉得好笑。那些经验老到的警察明明知道他没吸毒,干什么浪费时间在他身上搞什么验尿?
验就验吧,也不过是赏你们一泡热尿罢了。
不知不觉,墙上的指99lib?针已往前刻动了十七次。
那胖胖的巡警坐在藤椅上看杂志,略瘦的巡警则在一旁沏茶。
整个派出所里的警察都很有默契地不理会坐在角落等候“制作笔录”的祐辰,来来往往,讲电话的讲电话,寒暄说笑,就是没有人朝祐辰这里看上一眼。
无人搭理的祐辰只是瞪着派出所墙上的时钟。
咳……咳……咳咳咳……
八点三十四分。
下腹已经有了尿意。
不是要验尿吗?怎么没人过来带他去厕所呢?
越晚验尿,想必就越晚离开这鬼地方。自己是不想回家,但更不想待在这里。然而祐辰闷不吭声。他知道,一旦出声询问气势就输了一截。
他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还抖了抖跷着二郎腿的脚。
今天从踏进医院挂号后就没一件事是对的,厄运如高速公路上的连环车祸撞过来,现在连墙上指针不断往前刻动的制式样态,都变成对生命倒数计时的追逼。
祐辰深呼吸,想像这肺里的癌细胞恣意侵蚀支气管的狰狞模样。
一个月?还是三个月?
姑且算是九十天吧,换算起来还可以做多少事?
“不管可以做什么事,现在都不应该干坐在这里吧?”祐辰看着手铐。
也许这样抵抗警察的后果,看在过去的祐辰眼中是十分无聊可笑的。完全是自找麻烦,从一开始就知道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值得同情。
但毫不试着抵抗的话,那种完完全全被击溃的挫折感将搅碎他最后的自尊。一个人生只剩下倒数九十天的人,竟然还得承受这种屈辱?免谈。
九点。
掌心全湿了。
九点零一分。
尿意已彻底将下腹膨胀开来,躲在鞋子里的十根脚趾往内揪了起来。
如果膀胱也有表情的话,现在肯定是青筋满布了。
祐辰冷眼看着那些浑然不理会自己的警察,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原来是这么回事。”
原来那十杯水的用意根本不是要验尿,而是想灌爆他的膀胱。
祐辰越想越火大。
现在大声说要上厕所,谅那些警察也不敢不给去,然而这样一来自己就落入认输的境地了。另外也可以想见,祐辰一旦大声嚷嚷:”我要上厕所!”所有警察仍会继续他们刻意的不理不睬,放他再大声叫个几分钟、或是根本就逼他开口求饶后才会带着讪笑走过来解手铐。
在过去的三十四年里,祐辰跟所有人一样,擅长妥协……偶尔也擅长屈服。
但此时此刻的祐辰,执拗得超乎任何人的想像。
九点半。
祐辰的额上渗出豆大的冷汗汗珠。
双手紧握成拳,拇指与食指中指之间暗暗猛搓。
呼吸变得有些不自然,稍微一动,仿佛膀胱就会裂出血丝似的。
上一次这样憋尿是什么时候?
祐辰想起了国小六年级最后一次的毕业远足,那超级不愉快的憋尿经验。从台南到台北竟然只停了一个休息站,最后憋到脸色死白的他跟同学”借”了一个空宝特瓶、才尴尬地在游览车最后一排愉快解决。
“撑住……”祐辰自言自语:”绝对不能让那些王八蛋得逞……”
十点。
祐辰低着头,闭着眼,专注地对付着蓄满悲愤的膀胱。
呼吸变得很缓慢。
真的很奇怪很不合理,明明只不过是十杯温开水,为什么在过了两个小时后却变成那么巨大的”重量”?滚雪球理论可以用在憋尿的绝境吗?
下嘴唇被咬出明显的齿痕了。
如果就这么尿出来,虽然很糗,但那些警察可有得清理的吧?
十点零五分。
人类的自尊心是一件很微妙的东西。
有句话说:”除非你允许,否则任何人都无法将你的自尊夺走。”
也许很多勇士愿意牺牲生命捍卫他们的尊严,可若扯上了憋尿……
祐辰的眼角渗出了酸酸的眼泪。
还记得祐辰去医院挂号的原因吗?连日咳嗽。
现在祐辰每咳一次,膀胱就剧烈震动一次,那种因为咳嗽不小心渗出尿液的恐惧,令他微微感到晕眩。
不得不承认,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祐辰笃定会站起来把车移走……
十点十五。
“你可以走了。”
一个值班女警走过来,解开祐辰挂在蓝色塑胶椅后铁杆上的手铐。
“……”祐辰冷笑,活动一下有些痒痛的手腕,装作若无其事。
“我们调查清楚了,你可以走了。”女警面无表情。
“调查个屁?”祐辰看着手腕上的红色铐痕。
女警没有理会,但也没有继续为难的意思,拿着手铐转身回到柜台岗位。
祐辰摸着手,用非常缓慢的速度巍峨站了起来。
完全站直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下腹至少装了十公斤的尿液,膀胱跟铅球一样沉重,他得非常用力才能装出神色自若的表情,但他仍旧无法掩饰满身的冷汗。
他倒抽了一口气。
要去走廊尽头的厕所解放吗?那样算是赢还是输?
就这么走出派出所的话,他完全没有把握走到下一个有厕所的地方……
忍住咳嗽的冲动,膀胱瞬间又紧绷了起来。
看了看派出所的门口,又回头看了看那些作弄他的低阶警察们。
“小陈,搞那么久报告到底写完了没啊!”
“那个巡逻车有没有弄错啊,怎么可能我还要出去?”
“喂喂喂茶叶到了没,举个手,要拆普尔还是乌龙?”
“等一下轮到谁出去?顺便帮我买个卤味!”
“过来一下过来一下,你们看一下这个网站,哈哈!”
“派出所里的每一个警察都没把视线往祐辰身上射来,各自做着手边的杂事,打哈哈却一个又一个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十之八九,祐辰不是受到这种屈辱对待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人,训练有素的体制暴力。
忘了在哪一本书看过:“如果放着权力不用,等于没有权力。”警察这职业或许是这句话最好的负面注解。什么正义的化身,祐辰根本感受不到。
“如果可以变成隐形人……”祐辰喃喃。
如果真的可以隐形,他绝对要将这群警察揍到半死。
能隐形吗?
不能。
步履蹒跚离开时,祐辰在派出所门口的伞桶,吐了一口充满癌细胞的浓痰。
人类跟忍耐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
在不晓得什么时候可以上厕所前,人类 可以硬生生继续憋尿下去,可一旦发现了厕所,强大的尿意就会瞬间崩坏忍耐的意志,变得无法再多撑一秒。
用奇怪的姿势快跑到警车后面的电线杆,祐辰颤抖的手指有些慌乱地拉开拉链,不顾路人的眼光就这么解放在警车的轮胎上。
像狗一样
.99lib?
也许这就是那些警察看他的模样……
第4节
抽着烟,吹着失去温度的晚风,眼角的水分渐渐干了。
膀胱空空如也,祐辰的脚步却依旧沉重。左手紧紧抓着皮带下方,下腹有些隐隐抽痛,大概是憋尿过久的后遗症。
路灯灰白色的薄光,将地上的影子越拖越长。
走向便利商店的途中经过一处电话亭,祐辰脚步不停,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家里的老婆女儿想必正担心他的行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心里越是愧疚,祐辰下意识就越不想回家面对。
也许这是一个重疾病病人放逐自己的小小权利吧?
忍不住又干咳了起来。
或许是晚风渐寒,这一次祐辰足足咳了快一分钟才勉强止住。
“该怎么跟你说,我只剩下三个月好活呢?”祐辰茫茫然低着头。
方琳才国小二年级,还有好多好多的三个月在未来等着她。
突然想到,方琳这几个月来总是缠着自己说要养小狗,她又撒娇又哭闹,说不管是要养多小只的狗都可以,总之她就是想要有一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狗,然后一定要叫做达文西,不是那个画家达文西,藏书网而是她最喜欢的那只忍者神龟达文西。
他说不行,当然不行,公寓好小,狗狗都没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当然会不快乐,而且万一小狗很爱乱叫被邻居抗议的话又得烦恼把小狗送走的问题,藏书网届时方琳你还得再哭闹一次。
“养狗狗啊……一条叫达文西的狗狗?”祐辰看着地上的影子。
咳。
三个月后,家里一定会空出很多的空间,也许真的可以养一只狗狗了吧。
老婆一个人带着方琳……再加上一只狗狗生活的画面,光是想象就让祐辰瞬间酸了鼻腔。
人生就是一连串责任的加总。
不过才一个半月前,一个做保险的国中同学来找他,看能做什么生意。
大家都出社会这么久了,碰上卖保险的老同学也省下了很多大家心知肚明不必要的寒暄,直接进入你卖我买的主题。当时老同学推销的是合并医疗险与癌症险的寿险,除了机车强制责任险外什么都没保的祐辰很心动,但两万八的月薪扣掉房贷跟一些日常生活必要的支出后,只剩下三千五百块可以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祐辰暗暗想换台本田的雅阁很久了,试试2.0的大马力,闻一闻新车独有的方向盘橡皮味。每天上班都会偷偷打开本田的汽车型录,将雅阁新车资料反复翻阅,车长、轴距、马力、扭力、油耗乃至所有配备细项都看到倒背如流。白色的好……红色的也很抢眼。
如果将勉强可称余裕的三千五拿去买保险,新车就想都别想了。
一时无法做决定,祐辰皱着眉头说:“我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祐辰,说真的,保险不是你一个人喜不喜欢买的问题,它是一份责任,一份承担,也是照顾家人的一种安排。”
“……主要是预算问题。”
“当然是预算问题,只是看你怎么安排你的预算。”
“我每个月可以拿来买保险的钱不多,我老婆平常又没在上班。”
“老同学,你可以不买新鞋子,可以不穿新衣服,每个月少看两场电影,少上一次餐厅,因为那些都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开销,但保险不一样。保险的精神一部分在于你对自己发生病痛的风险评估,更多的意义在于,就因为你对于你的家庭很重要,是主要的经济来源,所以你要更慎重帮你的家人评估失去你的风险,如果你生重病,除了收入短缺外,家人还要照顾你,医疗方面也需要一笔……”
虽然自己打心底也认同保险的重要,但祐辰实在很讨厌保险业务员将“罪恶感”偷渡在“责任感”里推销,暗示如果他不买保险就等同于对家人没有责任感的话术。
最后多说了二十几次考虑考虑,只留下了一叠保险的资料跟一张名片。
若当时不要被想换新车的欲望给鬼遮眼,毅然决然买了那份医疗保单,现在就可以自私地专注在为自己伤心难过的份上,而不是为失去经济支柱的家庭感到忧心,与亏欠。
记得有天晚上,他发现方琳在书桌前一个人掉眼泪。
“把拔,一百以上的减法好难喔。”方琳红着眼:“我可不可以不要学?”
“没关系,不要着急。”祐辰是这么说的:“把拔保证,一个月后你就觉得很简单了。”还摸摸方琳的头,叫她先去睡明天再算。
减法之后,就是乘法了吧。
一个月后,笃定来不及听到方琳将乘法真正学会了……
一个空啤酒罐大剌剌躺在人行道正中央。
但祐辰丝毫没有踢它的动力。
第5节
走回那间便利商店时,车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地上两行白色的粉笔字。
车牌号码……干他妈还有一串拖吊场的电话。
“……”祐辰将抽到一半的烟直接扔在粉笔字上。
那些警察竟然没跟他说车子已经被吊走?好一个干你娘赛恁老师。
肚子饿了。
其实两个半小时前被架进派出所时就饿了,却一点也没有想吃东西的欲望。说不定这不是心情欠佳的问题,而是盘根错节在肺里的癌细胞在作怪……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很不爽。摸着口袋里的零钱,祐辰走进店里买了两个热腾腾的大肉包。
才咬了一口,不知怎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回家吧。
方琳的联络簿还没签呢……
招手坐上了计程车,在后座默默地将肉包给吃完,十分钟后就来到拖吊场。
冷冷清清,看来只有他一个人打算在这个时间拿车。
还没将证件掏出来,坐在柜台后面守夜的小姐板着脸摇摇手。
“我们只营业到十点,明天早上八点后才能取车。”
“只营业到十点?”
守夜的小姐指了指贴在玻璃上的白纸红字,言简意赅:“十点。”
“十点以后就不能取车了?咳!”简直难以置信。
也不是第一次来拖吊场领车了,祐辰还以为这里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
“本来是八点,我们已经延到十点了。”守夜小姐翻白眼。
柜台后方的电视开着,正重播着卫视中文台的日剧《东京爱情故事》。
“没车我要怎么回家?咳!咳咳咳!”祐辰强忍着怒气,不住地咳嗽。
“你刚刚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啊。”守夜小姐一脸干我屁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那些警察将他无端端扣到十点以后,就是为了让他不能赶在十点前取车?
挂在电视后的钟显示现在是十一点零三分。
“我看是不能通融。”祐辰杀气腾腾地瞪着她。
这句话是“请问能通99lib? 融吗?”的三次方突变,除了“把这句话说出来”之外没有其他功能。
“规定就是规定,要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我要怎么办?”守夜小姐一边不耐烦地说,一边忍不住分神去看电视上的东京爱情故事。
“这时正演到永尾完治在家乡的国小教室走廊柱子上,看见自己过去刻下的名字旁边,出现赤名莉香刚刚留下的名字……小田和正经典悠扬的配乐,便在永尾完治睁大双眼后天衣无缝地响起。
祐辰出现在剧情最高潮时,可以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守夜小姐原本可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沉浸在感人的剧情里,却被一个语气不善的男人打断看日剧的情绪而且一直一直问个不停。更让人生气的是,这男人一点哀求的语气都没有,还一副咄咄逼人的嘴脸……
那就是完全没得商量!
“咳!我的皮包放在车上,我要去车上拿。“祐辰敲敲桌面,沉声道。
“明天早上八点。“守夜小姐语气如冰。
“我的钱都在皮包里。“用意志力煞住了咳,祐辰的脸色更红了。
“规定就是规定,明天早上八点。”
永尾完治在家乡跑来跑去,到处寻找赤名莉香的踪迹。音乐越来越高亢,看样子随时都会进入下一个高潮……这个没礼貌的男人怎么还不快走啊?守夜小姐心中一定这么抱怨着。
“我只是去拿一下。”
“就跟你说早上八点啊,这又不是我规定的。”
“车子是我的,咳咳咳……我进去拿个东西有什么不行?”
“我怎么知道你的车是不是真的被吊,你进去随便随便破坏别人的车我怎么办?”
“你立刻查一下资料不就知道了?”
“我现在的工作没有这一项。”
祐辰深深吸了一口气。
守夜小姐的眼睛完全黏在东京爱情故事上面了。
永尾完治在学校足球场上神情落寞地踢着足球,踢着,九九藏书踢着……蓦然回首,赤名莉香阳光灿烂般地笑着,大喊着:“完治!”悠扬的音乐再度响起。
“很好。”
祐辰忍住用手拍打柜台玻璃的冲动,僵硬地转身离去。
不能回家。
皮包放在该死的车上,口袋里的钱只正好够付计程车到这里。现在唯一能让他回家的方法,就只剩下打电话回家叫老婆搭计程车过来接他,或者是搭计程车到家楼下再按电铃叫老婆下来帮忙付钱。
“干……干……”祐辰的五官扭曲,以上两种方法都是输家的行为模式。
他今天已经无法再忍受任何的不顺利了!
一个月……只剩下一个月……区区的一个月……
走着走着,泄恨似结结实实踏着每一步。
第6节
为什么这些倒霉衰事全在今天晚上争先恐后攻击他呢?
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里跟老婆女儿相拥而泣,而不是在这里独自吹冷风。
祐辰其实并没有走远,只是绕着拖吊场转了一个好大的弯,等他回过神是,祐辰发现自己一手一脚悬在半空……正在爬墙。
比想象来得简单,祐辰从围墙的另一边翻进了围墙的这一边。
要做什么?翻进拖吊场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他看着飘在围墙上的半弦月。
这个半弦月还是个上倒弯,好像是个哭哭的扁嘴。
“都爬进来了……难道要再爬出去吗?”祐辰咬着牙。
他弯腰驼背,左顾右盼,快速地在灯光昏暗的拖吊场内走来走去,只花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就发现了他的老裕隆吉利青鸟。大概是带着得意的微笑,祐辰毫不犹豫拿出口袋里的钥匙。
也许他晚一分钟才找到他的车,后续发展将完全不一样。
咳,祐辰难以忍耐地咳了一大口。
“你在那里干嘛!”
手电筒的强光打在祐辰的脸上,闪得他将眼睛打开一条缝都没办法。
大声叫喊的正是拖吊场内的管理员。
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拖吊场可没有沿街巡逻的警察,却有一台又一台没有车主看管的车子,偶尔会有大胆的窃贼翻墙入内,看看有没.99lib.
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放在车子里。只要划破玻璃,就可以轻松将车主来不及收好的皮包或零钞给摸走。
而这个刚吃完宵夜的夜间管理员,想必就是用如此的怀疑,打量着正要打开车门的祐辰。没有错,这是个小贼!
“我不是……我是在……咳!咳!”祐辰全身僵硬,连声音都瞬间凝结。
我在干嘛?
我不是要打开自己的车门然后硬是把车给开出去吗?
虽然取车的时间不对、虽然进来的方式不对——但货真价实这是我的车啊!
“不要动!”管理员大叫,越走越近:“我叫你不要动!”
祐辰的眼睛几乎被手电筒的强光给刺得睁不开。
强光越来越近,管理员的手似乎挥舞着棒子之类的物事。
居然被当成小偷了吗?
会挨棒子吗?
又要回到那一间派出所了吗?
这手电筒一直照我的眼睛是怎样?
这是我自己的车啊我买了七年的车啊墨蓝色的裕隆吉利青鸟我都有做定期保养啊甚至前五万公里我都回原厂做保养啊虽然后保险杆有一道撞痕还有右边的副驾驶座有一点凹下去但实在不明显基本上还算是车况良好99lib?吧过去七年我都用它上下班周末还会载老婆女儿到大卖场去逛一逛有时候心情好也会帮它打个蜡虽然这件事已经很久没做了是啊最近两年顾车的心态是比较松懈了但它的的确确被我宠过好一阵子也是我的宝贝最近我想卖掉它去买白色的本田雅阁但在我那么做之前它就是我的车子毫无疑问绝对是我的车子等一下我就要把它开回家立刻马上!马上!马上!
马上!
一股不晓得是愤怒还是过度害怕的情绪,骚动了祐辰僵硬地身体。
钥匙插进了车门,旋转,车门打开。
“你干什么!”管理员大叫,直接冲了过来。
“我干你娘!”祐辰将自己摔进车里,用力将门关上,发动引擎。
在管理员冲向车子之际,祐辰快速倒车,接着以自己从来没有过的驾车方式在原地打了一个夸张漂亮的半圆,还在地上擦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刺耳摩擦声。
老裕隆骤停。祐辰打到D档用力踩住油门!
冲!老裕隆堪堪闪过了目瞪口呆的管理员,往大门口一路加速。
一连串的骚动也传到了远处的门口柜台,原本死气沉沉的柜台小姐冲到关卡旁,连哨子也忘了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突然暴走的老裕隆往关卡这里冲过来。
“我要回家!”祐辰大叫,全身每一处都麻了起来。
“!”柜台小姐吓得花容失色。
并没有如同动作电影里一拍再拍的画面那样,暴冲的汽车冲断了关卡的护杆。不知道是害怕护杆断掉那种激烈的画面还是避免后续繁琐的修复赔偿追索问题,惊吓不已的柜台小姐竟是自己按下开关,让横99lib?挡在大门口的护杆快往上升起。
不断加速的老裕隆千钧一发躲开往上升的护杆,就这么冲出了拖吊场。
“.99lib.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祐辰哈哈大笑,脸上却没有大笑的表情,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全身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我要回家!咳!回家!听清楚了——我要开自己的车回家!”
第7节
墨蓝色的裕隆青鸟在拖吊前的马路上暴冲着。
连闯了四个红灯后,不断暴涨的肾上腺素已经完全主宰了祐辰。
加速吧?
再加速吧?
一种“继续加速看看会发生什么事”的罪恶感逆向冲击着握紧方向盘的手。
自己一定是中邪了……
超过一台又一台龟速行驶的车子,全身发烫。
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很迟钝,对空间的理解力变得异常敏锐,这也是癌症末期的副作用之一吗?回光返照?也许这一刻最接近祐辰的梦想:当一个超越舒马克的职业赛车手,只是场景从专业的赛车道换成平凡的城市街弄。
呜~~~~~~
该说是期待已久、或说是意料之中吗?警车的鸣笛声终于出现了。
祐辰从后照镜看见两台警车,一左一右。
前来追缉自己的是刚刚那间派出所的警察吗?
这次被逮回去后,显然就不会是喝水憋尿那么简单的羞辱了。
电影里常见的将电话薄放在胸口然后再用铁锤重敲的桥段,马上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吧?还是连续二十四小时不让睡觉的疲倦折磨?还是用拆下来的电灯泡电击自己的脚底板?原来对一个生命只剩下一个月的倒霉鬼来说,还要承受的厄运还没有到极限。
不过,在那之前……
“你们抓得到我吗?哈哈!”
祐辰从车窗伸出手,往后比了根坚硬的中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来追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这个充满挑衅的国际手势惹毛了警察。三台车在台北街头乱七八糟地追逐起来,路上的行人都被这三台横冲直撞的车子给吓到,纷纷狼狈躲九九藏书避,还有车子为了闪开相互擦撞、或直接撞上了电线杆。
整个城市忽然盛开了喇叭声,与尖叫怒骂。
“搞什么啊!给我停下来!”
“干我的后照镜!别跑!”
“靠!刚刚那是传说中的警匪追逐吗?”
“王八蛋哪有人这样开车的啊?”
“干你娘打电话报警!……咦?后面不就是警车吗?”
“哇哇哇哇哇我的车差点就被A到了啦!”
不习惯耍狠的人,一耍起狠来还是得心应手。
没有发狂过的人,一发狂起来就好像练习了一千次那么熟练。
不可能有时间思考,肯定是出于初次犯罪的直觉,祐辰并没有盲目往市郊的大马路上乱冲,因为他那台烂车在堂堂大路上一下子就会被马力强大的警车给追上制伏,所以他一直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街道上钻来钻去。
三台车在市中心的死命追逐造成了好几次惊险的混乱,幸好现在已经不是交通繁忙的尖峰时刻,但车速太快又都乱开一通,还是险象环生。
一台卖玉米的摊贩推车被警车撞翻。
一整排停在路边的机车如骨牌倒下。
一个机车骑士被吓到滑进地下道。
无数台汽车为了闪避这场疯狂追逐只得无奈地撞上了安全岛。
如果雷达可以悉数捕捉这城市中的骚动,祐辰就像一个发出红光的亮点,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红点越来越大,哔哔声越来越刺耳。
“……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祐辰不断重复同一句话。
不晓得连续闯了第几个红灯了,千钧一发,祐辰急闪过了一对正在过马路的母女。只是朝那对花容失色的母女那么一瞥,他的思绪就脱离了眼前的现实……
老婆今晚煮了什么菜色等他?
其实根本不用猜,老婆就只会煮那几样菜。不是炒丝瓜就是炒高丽菜,要不就是苦瓜炒咸蛋,这样就可以一并解决蛋的问题。肉的话,大概是昨天晚上那盘没吃完的东坡肉再拿出来热一热吧,今天晚上一定要把它吃完不然下一餐再吃就太腻了。记得冰箱里还有一条鱼……是什么鱼呢?祐辰总是说不出鱼的名字,不过今晚餐桌上会有那条鱼吗?糖醋鱼是他最喜欢的一道菜,吃不完加热还是咸咸甜甜的很好吃,但十之八九那有点懒惰的老婆会将鱼加点味噌煮成鱼汤,切点碎豆腐跟葱花加进去,这样也是一并解决鱼跟汤的问题,有鱼又有汤……
“对不起。”祐辰茫茫然对着空气道歉。
其实自己也搞不懂,今晚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自己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房贷上班族,背个小家庭,扛点小责任,不大会煮菜的老婆每天跟他吵架,也每天睡前准时和好。钱赚的不多,但总是份稳定的工作,每天上班都遇到让人心烦意乱的塞车,每次下班又要赶着去接女儿放学……除了今天。
也许跟一般人一样倒霉,或者比一般人还要倒霉一点点,肺癌末期。剩下短短一到三个月的时光,虽然很悲哀,但理应非常温馨美好的度过才能扳回一城。是啊,应该跟同事借台家庭录影机,将自己未来想跟方琳说的悄悄话录下,陪她慢慢成长。还想买一张卡片写一些感性的话给老婆,毕竟自己用嘴巴说的话……一句肉麻的台词也说不出口。
油门轻了。
握方向盘的双手也松了。
完全暴走了的一切,彻底失控了。
只要冷静十秒想一想.99lib.,就知道自己的失控很不值得。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再怎么不能接受,迟早都要面对这个噩耗。
“罢了,停车吧。”祐辰呆呆看着前方。
任性够了,反抗也够了,就让这些警察阻止我的胡闹与疯狂吧,想怎么虐待羞辱我都是我自己该死,要我喝下自己的尿也没问题。得到我应该得到的惩罚后,我只想回家将桌上的菜吃得一干二净,然后洗一个澡,在沙发上静静的睡上一觉。
正当祐辰想靠边停车的时候,后车厢上的玻璃突然爆碎。
祐辰大吃一惊,猛然往后一看。
后面靠右逼近的那台警车.99lib.里,一个警察从副驾驶座探出半张脸,两双手……跟一把手枪,接着又是重重轰的一声!
某个快速飞行的金属物质与车子不晓得哪一处狠狠撞在一起,感觉像是车子的内脏被硬是射入了某个尖锐的重物,机械零件发出唧唧唧唧的悲鸣。
警察开枪了?
为什么可以这样开枪?
……需要开枪吗?!
“不是应该先用扩音器警告我吗咳咳?”祐辰六神无主喃喃自语,右脚只好更死命地踏着油门:“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一个快死的普通人啊!”
立刻,马上,一瞬间,后座右方的玻璃也碎了。
“嘿……”祐辰剧烈呼吸,右脚像是灌了铅重重踩着油门。
不行!
停车,无论如何我都要停车,然后双手放在头后面……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祐辰竭力抗拒身体的本能,试着松开紧踏油门的右脚。
轰地车子又挨了一枪,祐辰的脚又僵硬了一下。
忽然,一台横向行驶的计程车从右边的视觉死角凭空出现,祐辰赶紧将方向盘飞快往左打了一个圈,半个身子都被强大的离心力给压贴在内侧车门。
“!”
祐辰的车惊险避开计程车之际,那台计程车却被祐辰的危险驾驶逼得打滑失控,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冲力之大令整台车几乎完全垂直竖了起来。
后面紧跟着祐辰的两辆警车为了闪开前方的异变,紧急刹车兼快速回左却因车速太快全都失控相撞,一台警车在半空中翻了半圈,整个车侧狠狠压在另一台警车身上,在一起用“合体滑垒”的姿态撞上装在人行道上的变电箱。
祐辰的车彻底失控,直接冲进路边一间海产店。
门口的大鱼缸碎开,水流了满地,龙虾,石斑鱼,螃蟹,飞刀鱼等等散落一地,各自挣扎。店里圆桌全翻了,裂了,碎了,汤汤水水炒面碗盘玻璃啤酒瓶乱七八糟,几个饱受惊吓的黑衣客人缩站在墙角,看着比他们更倒霉一万倍的客人躺在微微冒烟的车轮下。
车总算是停了。
说好的安全气囊根本没有爆开。祐辰整张脸黏在方向盘上,令车子发出尖锐长鸣的喇叭声……这可能是这台车唯一完好的功能。
四周都是人群的仓皇尖叫声,呼来唤去,在喇叭声的挤压下更显慌乱。
祐辰的意识非常清晰,虽然完全没有痛觉,但他猜想肋骨差不多全断了,大概将肺叶刺穿,血水整个涨满出来了吧?他有点好奇癌末的肺脏是不是黑的像烧焦的锅底,流出的血是不是浓浓的黑色?
但他没有将力气用在低头检视自己的伤势上。
千真万确,在刚刚那一个大回圈冲进海产店的瞬间,祐辰看见了在对面不知道在卖什么的店门口,有一台投币式的公用电话。没看到有人在用。
祐辰慢慢坐了起来,打开扭曲变形的车门,低着头走出一片狼藉的海产店。
外面挤满探头探脑的好奇人群,为这一切深感抱歉的祐辰好不容易才挤着挤着挤到了对街,果然刚刚那一瞥没看错,这里有一台公用电话,无人使用。街上挤了这么多人,都还没有人想到用公用电话打去报警,大概是想说别人应该早就做了吧?
祐辰翻了翻口袋,幸运地还有两块钱铜板。
他拿起话筒,小心翼翼将硬币投了进去,按下再熟悉不过的一串号码组合。
电话一下子就通了。可以想见家里人有多焦急他的任性放逐。
“对不起”
祐辰对着话筒,万分珍惜的说了两块钱的长度。
街道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救护车来了,更多的警车也来了,担架在店里进进出出。
记者与摄影机也出现了,几个事不关己的民众争先恐后受访。
终于。祐辰手中的话筒里只剩下单调的嘟嘟声。
第1节
2006
又出现了。
一张画满了断手断脚的随堂测验纸,用一圈卫生纸压在她的桌上。
粘呼呼的,那团卫生纸沾满了精液。
据说人类是很容易习惯逆境的一种动物,但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再怎样也无法习惯的烂事。比如现在。
气味很腥。
方琳闭住呼吸,用原子笔笔盖挑起那坨卫生纸,将那团脏东西慢慢滚到随堂测验纸的中心,然后谨慎恐惧的将随堂测验纸往内折,折,折,直到测验纸完全包住那坨精液为止。
深呼吸,像是下定了决心从位置上站起来,方琳往教室后面走去。
这一段四公尺不到的路,走起来像是有四公里。
坐在最后面的高大男孩,抠着下巴上肥厚的大黑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方琳。他的名字叫甘泽,从来没有人教他如何欺负同学,他一个人就能做得很好。
“……”方琳低着头,将那一坨卑劣的恶作剧结晶丢进不可回收那桶。
“嗨嗨嗨!杀人犯!”坐在垃圾桶旁边的甘泽咧嘴讪笑:“脸那么臭,是不是月经来了啊?用哪一牌的卫生棉啊?”作势要掀方琳的裙子。
方琳低头快速闪过甘泽的咸猪手,转身快速回到自己的座位。
一坐下,四周的同学忽然大声爆笑起来……方琳知道自己还是被整了。
她的屁股压到一团不明的物事,摸一摸,竟然是一团黏答答的白浓液体,还有“刚刚”将液体包住的薄薄卫生纸。现在当然是整个爆浆开来,黏在方琳的裙子上。
一股腥臭的蛋白质气味冲进方琳的鼻腔,既熟悉又恶心!
趁着方琳走到教室后面丢垃圾时,有人迅雷不及掩耳将新鲜热辣的精液放在她的位子上。说实话这也不是方琳第一次中这种陷阱了,只是她匆匆回到座位,十次中总有一次忘了再看座位一眼。
是谁弄得?
所有正在捧腹大笑的每一个男生都有可能。或者,大家都轮着干过这种勾当。
除了……
“喏。”
坐在方琳前面的男生,从抽屉里拿出用到一半的携带型面纸包。
他没有转头。
不知是否不想接触方琳的眼神,那男孩只是将右手掠过自己的肩膀,?99lib?将面纸轻轻放在她的桌上。这个轻微的“多管闲事”举动已经是这个班里所能容忍自己的极限。
她没有道谢。
她一开口就会哭,只能默默的接受前座同学的好意。
抽出两张卫生纸,方琳将手伸到裙底慢慢擦拭粘在上头的秽物。众目睽睽下裙子沾到同学恶作剧弄出来的精液,这恐怕是一个女孩出糗经验里的最大值。
但方琳没有哭。至少眼泪没有掉下来。
她默默地在心中念着……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二八十六,二九十八,三一三,三二六,三三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三七二十一……恩……三八二十四,三九二十七。四一四,四二八,四三十二……
一如往常,默诵九九乘法表慢慢抚慰了方琳痛苦的心。
四周围的大笑声没有停止。
大多数的人都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好笑,从他们笑到挤出眼泪的夸张表情就知道绝对是这么回事。即便是最能感同身受的其他女生,也只是自顾做自己的事,聊天打屁,一起研究少女服饰杂志,比较彼此新刺得耳洞,就是没有人开口声援方琳。
没有人,会站在杀人犯的女儿这一方。
……五五二十五,五六三十,五七三十五,五八四十,五九四十五……
如果当初国中有稍微用功点,方琳就不会考进这间烂学校了。
这间学校的学生素质是出了名的王八蛋,打架第一,升学率最末,在路上别间学校的学生远远看见这里的学生就会下意识的避开视线,免得惹上麻烦。
一体两面,凡事都有两种观点,对黑道来说这里可是第一流的明星学校。
很多新兴堂口都在这里招兵买马,培养卖K粉的下线,招揽赌博网站的学生签注,收买用来顶替罪嫌的未成年小笨蛋,招募想升级当传播妹的援交女等等,明着来暗着来,校园里也分了好多生意跟派系。
校方怎么会不知情,只是许多不想惹事的老师都视而不见。
这种环境,对方琳来说真是恶劣透了。
“李方琳!干嘛那么快擦掉!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出来的耶!”
“哈哈哈哈哈要不要猜猜看是谁打的啊?哈哈哈哈”
七三二十一,七四二十八,七五三十五,七六四十二,七七四十九,七八五十六,七九六十三。八一八,八二十六,八三二十四……
身处窘境的方琳,一边默念着九九乘法表,一边一声不吭红着眼将裙子底擦干,最后用剩下的两张卫生纸将那些脏掉的卫生纸给包起来,暂时放在自己的抽屉里。也只能这样。
“笑什么笑?一大早有没有自觉啊!”
一个带着金丝边眼睛的男老师走进教室,对着满堂大笑开骂。
劈头就骂的男人是这个烂班的班导师,已经带这个班一年半了,表面上看起来是非常温和的人,骂起人来却是整间学校最有名的火爆脾气。
说过了这间学校素质之低享誉黑道,栽培了很多未来混黑社会的主人翁,但就算是最顽皮的学生碰上了这个浑身杀气的班导师,也没胆量与他四目相接。
所有同学快速噤声,却不由自主的将视线都集中在满脸通红的方琳上。
方琳低着头,看着桌上的英文参考书。她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李方琳!你又搞什么了你!”模样斯文的班导师竟对着苦主方琳破口大骂:“早自习的秩序都被你一个人破坏了!站起来!”
方琳慢慢站起来。
这一站,后面的同学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李方琳!”班导师将教室日志用力摔在讲桌上:“你又闹!”
“……”方琳低着头。
没有辩解。因为辩解没用。
要是据理力争有用……有一点点的有用,上个学期就可以摆脱现在的处境了。
“为什么不抬头看我!有没有家教啊!”班导师气冲冲走过来。
“……”方琳没有道歉,但还是生硬的将脸抬起来。
班导师近距离瞪着她,那刚起床的闷臭口气直接喷在她的脸上:“李方琳,不要以为杀人犯的女儿就很嚣张啊,学校不是让你逞凶斗狠的地方,你想耍流氓就回你家去,在我的地盘就要有一个学生的样子!没家教!”
坐在方琳前面的男生面无表情的温书,心中非常不屑……
哪有嚣张?
什么时候逞凶斗狠了?
根本就不合逻辑,更完全不该是一个老师教训学生的话,说穿了只是99lib.在瞎扯乱骂人,全班都看得出来……但前座的男孩的脸上,连一点点不认同都不敢表露出来。
在这个班上,“对正义视而不见”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第2节
若说这个班级是世界上最邪恶一面的缩影。
那么,方琳就是忍耐邪恶的王。
午餐时间是教室最热闹的时刻。
男生狼吞虎咽一番就冲出去操场打篮球,生怕少流了一滴汗。
女生三五成群,将桌子拼在99lib.一起吃饭,有人一边聊着蔡依林与周杰伦两人最新的专辑到底谁比较好听,有人七嘴八舌讨论化妆的技巧,更多人谈论网路上的明星八卦。
热闹吵杂的教室里,就属方琳的角落最安静。
没有人想,也没有人敢来拼桌,方琳独自吃着从家里带来的便当。
那是今天一早自己用隔夜饭匆匆做的,经过早上四节课饭菜早已冷掉,只剩下一点模棱两可的温度。
通常没有订便当的人,就是从家里带饭盒到学校去。在第三节课时,值日生会统一将这些饭盒一起拿到中走廊旁的蒸饭室,十二点整再统一搬回教室。
关于蒸便当方琳也试过两三次,但结果不是饭盒神秘消失,就是打开来发现里面都掺满了沙子与橡皮擦屑。有一次打开便当盖还看见里面被吐了一口浓痰……谁吐得?每一个在这间教室的人都有可能。
一口一口,冷掉的饭菜滋味在齿间慢慢咀嚼着。
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孤独的方琳就会回想这几年的遭遇。
当方琳国小二年级下学期时,一场“严重的车祸”夺走了很多人的命,也带走了她的爸爸……这是方琳自己的说法。独一无二的讲法。
官方的版本则是:
一名叫李祐辰的中年上班族,因错过拖吊场的取车时间失去理智,翻墙入内开走自小客车后在九九藏书市区横冲直撞,不仅拒绝警方缉捕,更因危险驾驶造成二十多起大小交通事故。
最后在警方英勇的逮捕行动下,于十一点三十一分,车速过快的李祐辰逞凶冲撞路旁海产餐厅,造成八名正在用餐的客人当场死亡,十三人轻重伤,而后又有四名客人在送医过程中断气。两名员警在追击的过程中翻车伤重不治,一名员警截肢后转服内勤。一台老旧计程车翻覆撞上电线杆,司机重伤后成为植物人至今没有恢复意识,幸好当时没有乘客在计程车上……
这是台湾交通史上最严重的连环车祸,也是治安史上最令人发指的公共危险罪行-----简直可以用“邪恶”来形容此一暴行,令多人死伤惨重,更造成多个家庭支离破碎。
至于凶嫌李祐辰为什么会因为一点点芝麻小事,就大暴走危险驾驶呢?据警方资料,凶嫌下午曾请假两个小时到医院耳鼻喉科看诊,在医生告知轻微感冒后便没有到学校接女儿。依照路口监视器的画面显示,李祐辰在医院旁的路边停车格待了约两个小时才走……
凶嫌在那两个小时里,窝在那小小的老旧房车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无解。
毫无意外,这起重大的冲车杀人事件占据了所有报纸,与当期杂志的头版头条。
动机是破案之母。
然而对李祐辰犯罪的动机众说纷纭,有人说李祐辰原本就有精神上的问题,有人说当时李祐辰驾驶的汽车恐怕正处于严重失控无法刹车的状态。但更多怪力乱神的八卦杂志则访问了几个掌管宫庙的法师与坛主,那些被冠以大师的灵异人士都言之磬磬,李祐辰应该是遭鬼魅俯身才会导致行为错乱---这个说法最多人相信。因为那是最有戏剧张力的不解释。
对那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年纪尚小的方琳记得很清楚。
刚出车祸的爸爸打了一通电话回家。
“对不起”
“把拔?”
“方琳,把拔对不起”
“把拔你跑去哪里,怎么都不回家?”
“把拔很想你,很想回去吃晚饭。”
“那你快点回来啊……妈妈在生你的气。”
“你功课写好了吗?”
“还剩一点点。”
“好乖。”
“把拔你快点回来啦,老师叫我们背一遍九九乘法表给爸爸妈妈听,背好了你们还要在联络薄上签名证明我有背,不然明天我去学校会被老师骂……”
“那你背给把拔听。”
“我要背了哦!”
“嗯,二一二。”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二八十六,二九十八,三一三,三二六,三三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三七二十一……把拔,好好笑哦,这个三七二十一就是成语的那个不管三七二十一吗?”
“对啊,然后呢?三八?”
“三八二十四,三九二十七。四一四,四二八,四三十二……”
方琳一口气背完了九九乘法表,到最后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
“把拔,你有在听吗?”
“有。”
“那我棒不棒?”
“好棒,方琳好棒。”
“那你快点回来嘛,不过妈妈真的很生气哦,你惨了。”
“方琳,把拔跟你说。”
“恩?”
“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把拔变成什么样的人,你都要记住把拔现在说的话”
“……”
“你知道吗,人的一生中,我们会碰到很多很不开心的事,遇到很多很不好的人,但偶尔也会发生很好的事哦。”
“我听不懂。”
“一定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我们就是为了遇见那些好事才努力活下来的。”
“好。”
“好乖。”
然后电话就断了。
这些对话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熟悉到每一个字都会背了。
只是方琳跟周遭大人提起这通电话的内容时,那些大人就会一脸难以置信。他们起先是惊讶,然后是狐疑,接下来是一连串越来越尖锐的问题……最后是责备她说谎,骂她坏小孩。
“你爸爸从头到尾都卡在驾驶座内,怎么可能出去打电话?”
“你家的通联记录根本就没有这通电话,你扯什么谎?”
“撒个谎有什么意义?你爸爸当场就死了!死了!”
只有妈妈什么也没说,用力抱着她一起哭到两个人都没有眼泪。
渐渐长大以后,方琳每次回想起那通电话还是深信不疑。
她没有说服过自己那是过度思念父亲的胡思乱想,也从不认为自己神经错乱,更不觉得那是通神秘的恶作剧电话。
爸爸打来的,就是爸爸打来的。千真万确。
那么多年了,大家都说爸爸是开车到处撞死人的大坏蛋,只有方琳深信爸爸只是遇到了很不开心的事。她当然不清楚来龙去脉,电话里爸爸一个字也没提到那些不开心的事,所以那些不开心的事一定也不是那么重要吧……爸爸只是要她专心等待好事发生,还很有耐心的陪她背诵九九乘法表。
悲剧很可怕,可小孩子不假思索的玩笑往往更残忍。
事件发生后,学校的同学便一直用“你爸爸是杀人凶手!”照样造了五千个句子去欺负方琳,方琳生气的哭了好几次,也跟同学大吵大打了好几次架。
学校的老师很保护她,每次都站在方琳这边,处罚那些用恶毒语言伤害方琳的同学。只是为了方琳好,老师最后还是帮她转学到别的学区就读。
“方琳,妈妈帮你改个名字好吗?”妈妈帮她梳头发时会这么问她。
“不要。”方琳倒是没有99lib?t>犹豫。
“为什么不要?”妈妈楞了一下。
“我的名字是把拔取的。”方琳对着镜子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妈妈笑了,但是也哭了。两个人又抱在一起。
国小毕业了。国中也毕业了。
渐渐的,周遭的人好像都忘了了这个大惨剧的存在。
即使记得 ,也不过可能将“杀人凶手”的女儿名字与其背景记得一清二楚,只要媒体不感兴趣,就不会有人突然对杀人凶手的家人产生兴趣。
这些年方琳平平淡淡的度过。
直到……
高一开学的第一天,教室后面的公布栏被贴了一整九九藏书面墙的当年新闻影印稿。
第3节
午间静息,方琳趴在桌上假睡。
桌面上用立可白涂满了你能所想像的种种嘲笑。
“杀人狂的女儿,一定也是杀人狂!”
“你爸撞死人,那你有什么更屌的计划!?”
“为什么当年你没有一起去死啊??!!”
“史上最有潜力——疯狂女赛车手即将诞生!”
“我好想干你喔!干死你干死你干死你这个杀人凶手的烂种!”
“真人版碰碰车,碰碰碰碰碰!”
“死一死吧你这个杀人犯的女儿!”
“你爸爸把人类当作保龄球瓶撞成全倒啦!”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每一句话都是用惊叹号结尾,仿佛句子本身还不够触目惊心似的。
这些冷嘲热讽不管看了几次都无法处之泰然,方琳费了很大的的功夫用刀片刮掉,第二天却又马上被涂满,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只好任凭这些恶毒字眼如肿瘤般长在桌子上。
报告班导师?
班导师只会暴跳如雷地教训她:”别人的桌子那么干净,为什么你的乱七八糟!到底有没有家教啊!”或:”你没惹别人,别人怎么会来惹你?检举别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反省自己?回去!”
不管别人怎么骂,都没有班导师骂的有杀伤力。每一次每一次,“没家教”这三个字就像一把尖刀,插在方琳内心的最深处,捅得她心血淋漓。
几次后,方琳学会了最低限度保护自己的方法,那就是别找班导师帮忙。
不找班导师帮忙,班导师倒是没放弃过找她麻烦……
礼拜三下午第二堂课到第四堂课都是国文。
国文正好是班导师负责的主科,连续三堂国文课按往例都安排学生写作。诡异的是,每次作文课命题似乎都是冲着九九藏书方琳而来。
上上个礼拜的作文题目是“罪与罚”与“姑息的代价”两者择一。
上个礼拜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与“如果我没有爸爸”两者择一。
而今天的作文题目则是……
班导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如果我杀了人”,顿了顿,然后在一旁又写下“如果我的爸爸是杀人凶手”。全班忍俊不禁。
“李方琳!你一定很高分啊!”
甘泽在教室后面翘着二郎腿大叫,马上又惹得全班哈哈大笑。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
坐在方琳前面的男同学,不以为然地看着这两个题目,心想:这是哪门子的作文命题啊?这不摆明要给李方琳难看吗?到底班导师对李方琳有什么不满,要这样一直一直的弄她呢?
前座的男同学没有转头偷看方琳的表情。
他不忍心。
“一样,两个题目选一个。”班导师淡淡的说:”如果我杀了人这个题目,主要是想让各位善用想象力,试着用内化的思考去反省杀人这种劣行。另一个题目我的爸爸是杀人凶手,则是想让大家讨论大义灭亲的意义。不要七嘴八舌,专心写作!三堂课还写不完的要处罚跑操场!”
大家一阵骚动,显然还是在讨论方琳。还有人噗嗤笑了出来。
方琳的头低低,长发垂落在桌面,没有人可以看清楚她的表情。
细细碎碎的耳语,唧唧喳喳的评论,就像近在咫尺的黑色蜂窝。
“安静!安静!”班导师用力拍黑板,怒气勃发:“讲什么话?专心写自己的,要不然全班一起出去跑操场十圈!”
大家这才安静下来。
九九乘法表已背过两轮,半小时过后,方琳的作文簿上还是空白一片。
要写什么呢?
“爸爸,你说,我会遇到很多不开心的事,遇到很多很不好的人……但你也说过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不是吗?”方琳看着空白一片的格子,茫茫然唇语:”为什么上了高中之后,我连一件好事都没发生过呢?
越想越出神,不知不觉一只手慢慢接近她的背后。
“?”
那只手迅速拎起桌上的空白作文簿,方琳才猛然回神。
神色冷淡的班导师拿着作文簿,严峻地说:”李方琳,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没有。”方琳低声说。
心跳得好快。
“不是看不起我,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
“说啊?”
“我还没有想好。”
“什么叫还没有想好?将来考大学作文的时候你也可以这么大方说你还没有想好吗?你是不是不想考上好大学?还是你完全不在乎?”
“……不是。”方琳心跳得好快好快,好像快没办法呼吸了。
“不是什么?你凭什么不在乎?你那种瞧不起人的态度到底是怎么来的?”
“……对……不起”方琳呼吸越来越困难,使尽全力才勉强吐出这三个字。
“你跟谁对不起?跟我对不起?你最应该说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自己!你这样自暴自弃的态度继续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出去之后别说我教过你!”
“……”
全班的气氛变得极为肃杀。
所有人知道事不关己。却同样被这股强烈的怒意狠狠压迫。
“很好,你自认很优秀。”班导师淡淡地说。
“……”方琳想说没有,但完全没有力气应答。
“你不用写作文了,你给我上台。”班导师指着讲台的方向。
“?”方琳以为自己听错了。
“上台。”班导师的眼神极为冷峻。
“我……”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作文不写,叫你上台又不要,李方琳,你到底来学校做什么的?上去!”
万般无奈,方琳慢慢走上讲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台,双脚已微微发抖。
“不写,就用说的。”班导师双手环胸,下巴微扬:“两个题目选一个,即席演讲。讲的好我就不处罚你,讲不好我就叫你明天朝会到司令台讲给全校同学听。开始。”
方琳傻了。
全班同学也傻了。
方琳全身火烫,脑袋一片空白。
“在等什么?等鼓掌?”班导师拍起手来:”好,大家鼓掌!”
全班掌声如雷。
“好啊好啊!我们很想听啊!”甘泽哈哈大笑,用力鼓掌。
方琳呆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发生在自己身上,恶意如雷的一切。
哭?
如果狠狠地在大家面前痛哭失声的话,也许会很简单。
但哭要是有用早就用了。
既然结果都一样,彻底的被羞辱被糟蹋,方琳早就.99lib.下定决心绝对绝对不在这些人面前掉一滴眼泪。问题是,她不过是一个才十七岁的高中女孩,此时此刻尚能够忍住眼泪已是最极限,若真的开口演讲这两个题目肯定泪水失守。
她就这么站在讲台上,站在黑板上那两行作文题目粉笔字前。
掌声断断续续。
被凝视,被窥看,被可怜,被取笑。
那天她面无表情呆站了三节课。
第4节
原来不只是失去爸爸那么简单。
无法单纯的为爸爸的早逝感到悲伤,人生还是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可以失去。
中午没有人跟方琳吃饭,下课没有人陪她一起上洗手九九藏书间,体育课时没有人跟她一起坐在大树下乘凉聊天,每一次化学课分组实验时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一旁。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这就是方琳的高中生活。
比起学校,家里是温暖的避风港。
却也是一个方琳无论如何都不想把“风”带回去的小港口。
回到家,方琳从没有跟妈妈提起过学校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不想妈妈帮她解决问题,也不是不想让妈妈担心。而是不想让妈妈感同身受她所遭遇的痛苦……一想到妈妈替她难过的表情,她就心如刀割。
这种痛苦,一个人默默承受就可以了。
一个小时前才从大卖场下班的妈妈,正在流理台洗高丽菜。
萝卜丝切好了,蒜苗也切好了,一颗鱼头在半滚的味曾汤中载浮载沉。
电锅上飘着蒸蒸热气,那是家庭号大包装馒头的香味——也是明天饭盒里的一部分。
“学校最近好吗?”妈妈从冰箱拿了两颗蛋出来。
“普通。”方琳坐在餐桌上念书,身后正是忙着煮饭的妈妈。
“都没有特别的事吗?”
“……我不喜欢体育课,每次都要跑步很累。”
“妈妈以前也不喜欢体育课,现在想起来还是很讨厌。”
“所以是遗传啰?”
“不过我再怎么讨厌还是会去上啊,你也要多运动……”
母女背对着背,各自做着各自的事,却很珍惜这样聊天的时光,只要一个人开口,另一个人就会接着搭腔。
等一会晚餐过后,妈妈又得去附近的槟榔摊帮人顾摊位顾到凌晨两点,回家的时候方琳早就睡了。妈妈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休息,回到家睡没几个钟头,就要到附近的社区大楼打扫。下午大卖场的排班时间一到,妈妈又得到量贩店去帮忙把生鲜蔬菜上架。
其实家里开销很小,除了房租跟保险以外花不到什么大钱,妈妈打这么多工,多半是没有安全感,毕竟在方琳大学毕业前她得存一笔还能看的教育费用,她可不想看方琳在那边半工半读。
将洗好的菜放进炒锅,妈妈朝后看了方琳一眼。
“要不要去补习?是不是应该加强一下数学?”
“自己念就好了。”
“数学自己念会不会很辛苦?”
“没关系我没打算考很好。”方琳拿着荧光笔在参考书上划线。
妈妈笑了出来。
这孩子脱口而出的体贴总让她过意不去。
这些年下来,她其实也不奢求方琳的成绩优异,她只希望方琳能快乐。
“最近越来越少听你说学校的事。”妈妈将切碎的豆腐放进鱼汤里。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啊。”方琳淡淡地说。
“美芳跟你还好吗?”
“她好像跟隔壁班的男生在一起了,就我说的那个很高很高的男生。”
“喔?为什么说好像?美芳没跟你说吗?”
“大概美芳有点别扭吧。反正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好奇,等她自己说咯。”
“这样啊……美芳原来是会别扭的女生啊。”
“嗯啊。”
“下次请美芳来,我加两个菜,你看怎样?”
“我问问看啦,不过她放学都要去补习,现在又好像有男朋友.99lib.,两人世界啊!”
妈妈开始大火炒菜,然后将两颗蛋陆续敲破打进去一并炒……一口气解决蛋跟菜的问题。这就是妈妈一贯的风格。
“那你呢?在班上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啊?还是隔壁班?学长?”
“都没有啦。”
“假日如果要跟朋友出去玩,就跟妈说一下,妈偶尔也想一个人去逛街喔。”
“好啊,那我约约看。”方琳心不在焉的说。
……那么,这个礼拜天自己一个人去图书馆念书吧,免得妈起疑心?
还是搭公车去塔位看爸爸?不,妈妈也可能去,如果在那里撞见就前功尽弃。
就这么决定吧,去图书馆。祈祷在那里别遇到任何一个同学。
饭菜好了。
母女俩慢慢地吃,谁也不急着吃完最后一口饭。
此时谁也没发觉到,日积月累的疲倦已经渗透进母亲的肝脏,将细胞变形转化。
一年又两个月后,母亲将因肝癌末期永远离开这张餐桌。
第5节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间学校对方琳的恶意丝毫不减。
对擅长瞧不起人的混蛋来说,能够欺负方琳的宝贵时间正在一天天消失。
教室空荡荡的。
不过才下午第三节课,就有十几个学生偷溜去参加黑帮大老的公祭。
八成的人根本没有在上课,女生大剌剌将言情小说直接摆在桌上看,一点偷看的伪基本尊重概念都没有。男生不是在睡觉,要不就是在轮着最新一期的少年快报,最角落的学生干脆在桌子底下玩起扑克牌。有几个女生直接将镜子摆在桌子上挤粉刺,交头接耳下课要去西门町哪间店买更酷炫更长的假睫毛。
“张宗训。”公民老师依照学校规定,开始课堂点名。
“有。”坐在教室最后的甘泽举手。
“甘泽。”
“有。”甘泽伸懒腰。
“许国强。”
“有。”甘泽又举手。
“李群凯。”公民老师的视线仅止于点名簿。
“有。”甘泽举手。
“张开成。”
“有。”还是甘泽慵懒地应答。
公民老师总算点完了名,一人分饰十几角的甘泽于是开始睡觉。
这是很微妙的平衡。
老师也不直接点破缺课的人,不找大家的麻烦,可坏学生还是得举手帮忙缺课的人答有,保留老师残余的一点面子。
或许有人会说,这种惯性的交相贼的起点,绝对不是恶劣的坏学生,而是让恶劣合理化的烂老师——但实情真是如此吗?
为什么学校里总是充满了层出不穷的霸凌事件?奋力抵抗有那么难吗?出手帮助弱小的同学有那么困难吗?寻求师长协助有那么难以其齿吗?
很巧妙的,是“时间”姑息了这一切。
“被欺负”当然很惨,可学校偏偏是一个可以精准倒数计时结束这种悲惨的地方,绝大多数被欺负的学生都相信这点。死命的相信这点。只要秉持“一旦毕业,就可以脱离苦海”的想法,就能从绝望里压榨出力量——熬下去!这种日子终究会结束!
方琳也是如此信仰。
她常常从教室看着窗外发呆,想象有一天离开这间学校时自己脚下轻盈的踏步声。考上哪一间大学都好,自己只要别再见到这些混蛋就能重获新生。
“再过一年两个月。”方琳喃喃自语:”又两节课”
下课铃响。
喔喔,只剩下一年两个月又一节课。
最后一节课是拖地时间,此时最能看出学生之间的食物链关系。
真正在搬桌子洒水扫地的学生都是草食动物,拿着扫帚当刀嬉闹互砍的学生是肉食动物。而巡逻在走廊上毫不在意将水桶故意踢翻的学生,则是森林之王。
方琳拖地拖到一半,水桶就这么“一不小心”被踢翻。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甘泽跟他的狐群狗党。
“李方琳,我们刚才在打赌你内裤的颜色。”甘泽的脚将空掉的水桶踢到一旁:”我们各赌一百块钱,我赌白色。”指着两旁的跟班,许国贤跟王乃强。
“……”方琳假装没听见,将水桶捡起来。
“我赌是卡通图案。”胖胖的许国贤咧开大嘴。
“我赌没有穿哈哈!哈哈!”皮肤黝黑的王乃强嬉皮笑脸。
这算什么烂戏码啊?
坐在方琳前座的同学正站在一旁擦玻璃,目睹了一切,忍不住皱起眉头。
“看一下。”甘泽用手掀了一下方琳的裙子,被方琳用力拍掉。
“看一下嘛!”王乃强也伸出咸猪手,照样被方琳用力拍掉。
“……”方琳想走,却被许国贤一把拦住,还“一不小心”碰了一下胸部。
方琳瞪了许国贤一眼,此时已被三个无赖给挡在路中间,进退不得。
……有没有搞错,再怎么说这里还是学校啊。
“我们这两年打了这么多手枪给你,你怎么这么小气啊?”王乃强挺着下半身,模仿瑞奇马丁摇晃起屁股:”看一下会死啊?不然我的也给你看!”
“对喔,是不是你嫌我们赌得太少?”甘泽一脸恍然大悟:”那就是我们的不对了!一百块钱的确有点看不起人喔?”
“对对对!那我赌卡通图案五百块!”许国贤呵呵呵笑。
“我赌白色五百块。”甘泽伸手拨弄方琳的长发,方琳嫌恶地将他的手挥开。藏书网
“我跟我跟!我赌没有穿……五百块!”王乃强继续摇着屁股,抖动的下半身越来越靠近方琳的裙子。
嘻嘻哈哈,六只咸猪手乱七八糟戏弄着方琳,这边碰一下那边也偷摸一下,就是不直截了当地将关键的裙子掀起来,方琳冷静地躲躲闪闪,不哭也不答。比起上个礼拜这三个王八蛋缠着她说要练习“单手解开女生胸罩的技巧”,上上礼拜的主题则是:“快点告诉我女生的月经是怎么回事”,今天的性骚扰算是比较轻微的了。
“如果你不给我们看内裤,就一个人赔我们五百块,因为你害我们赌不成。”带头的甘泽故作生气,气冲冲地对着方琳说。
“对啊,一个人赔五百块。”许国贤闻着刚摸过方琳屁股的手,大力嗅着。
方琳没有生气。至少没有将她的愤怒牵动脸上的任何一条神经。
这两年下来方琳学会“把难堪的时间硬耗过去”的最佳办法,就是不要做出这些王八蛋期待的任何反应:哭、闹、生气、求饶等等。最好就是像个陌生人一样旁观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等到这些王八蛋烦了,燥了,腻了,就会停手了……
“喂,你真的很小气耶!”许国贤猛一靠近,在方琳的耳边用力吹气。
“因果报应,你爸爸每杀一个人,就要你给别人看内裤颜色一千次才能抵消,你还不赶快给我们看?”甘泽笑嘻嘻的脸贴近方琳的脸,下巴上的巨大黑痣几乎撞上了方琳的鼻子……
"要不就给钱,给钱啊!”
“我给你看,你给我看。”王乃强拉低自己的裤子,露出有点黄黄的内裤上缘:“快点,快点,换你给我看了。”
方琳左支右拙,一下子被推过来,一下子被拉过去。
唯一没有欺负过方琳的前座男孩依旧在一旁擦着窗户玻璃,他发觉拿着旧报纸与干布的手正微微颤抖,玻璃早擦得比空气还透明,他却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可以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位置。
今天这几个王八蛋似乎特别有耐性。。。。。前座男孩慢慢深呼吸。
这不是他该管的,也不是他有能力管的,管下去的代价更不是他能负担的。一旦出声声援方琳的下场很明显,那就是从今以后自己也是被拉来推去勒索午餐钱的其中一个。
前座男孩觉得自己很好笑……也很可耻。
自己假惺惺在演什么内心戏啊?
如果他有胆量阻止那些混账早在两年前就阻止了,两年前不敢 ,现在当然也不敢,即使自己偷偷地喜欢着这个可怜的小女生也一样——若真有英雄救美的戏码,自己也永远不会是那个英雄。
方琳眼神空洞地低头闪躲,一手护胸,一手不断拨开来袭的咸猪手。
“要不然亲一下好了?”甘泽伸出舌头,朝方琳的脸上舔去。
方琳惊吓躲开,却没能避过许国贤粗大又湿润的舌头,许国贤像舔甜筒一样贪婪地在方琳的脸颊上留下一道唾沫痕迹。方琳心中感到一阵作呕。
“我的内裤跟你换!”王乃强用扭动的屁股狠狠撞了方琳一下,让她差点摔倒。
“我也要亲一个!亲一个就不看你内裤了喔!”甘泽甩动舌头乱舔。
这些王八蛋刚刚发明出来的、既粗鲁又恶心的举动真的吓到了方琳。一想到那口水的臭味会留在脸颊上,她终于露出惊恐的表情……这下可犯了大忌!
“亲一下啦!这是我的初吻耶欧北鼻!”
“都已经摸过我的精液好几次了,亲一下会死啊!”
“那是什么表情?我的口水很脏吗哈哈哈哈!”
方琳饱受惊吓的表情大大鼓舞了甘泽等人,变本加厉,舔她的脖子,舔她的手,舔她的脸。那些舌头晃啊晃啊,方琳完全吓呆了。
去死吧!
你们这些人渣!
抓着乾布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糟糕,快失去理智了……刚刚差点就要把那些话给吼出来了。前座男孩的心跳得很厉害很厉害。
不行!绝对不行!快点想想后果……
你这个胆小鬼承担不起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倏乎——
忽然一道不该出现的”声音”,从众人的眼角余光中高高地快速掠下。
只有那么千分之一秒的一瞬间,却因为的声音极不合理的“高高掠下”运动方向,令所有正在走廊上动作的每一个人,不管是扫地还是在走路还是刚好在聊天,都本能地朝洗手台外的方向看过去。
咚。
沉闷的一声怪响。
“……”甘泽看向洗手台外。
“……”许国贤看向洗手台外。
“……”王乃强看向洗手台九九藏书外。
“?”擦玻璃的男孩看向洗手台外。
这里是四楼。
洗手台正靠墙,楼下是花圃与排水沟,再后面是偌大的操场。
而从洗手台这边看过去是另一栋平行的教学大楼,那一栋同样楼高四层的教学大楼的学生们也恰恰朝这里看了过来。
大家不约而同向墙靠拢,把头探出去,往下寻找黑影下掠后的归处。
大概有几百人同时发出尖叫。
尖叫声越来越高亢,几秒后简直就是歇斯底里的千人大合唱。
那藏书网黑影是个人。
一团用血肉模糊也无法精准形容的,极致的血肉模糊。
诡异的是,那团血肉模糊位于操场的正中央,四周根本没有大楼可以”让这么一个人从高处坠落”的物理条件。所以是……
仰望天空。
没有飞机经过,也没有飞机经过时划破云雾所留下的淡淡白痕。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从哪里的高处飞速坠落?
更高的天空?
天空之上更高的……什么地方?
那”坠落物”落下的时候好像还在尖叫,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很多人都确实听到了吧?那扯破喉咙的惨叫声是从上而下的过去进行式,这也是很多人的耳朵可以共同印证的吧?
说到坠落。
下坠的力道极为惊人。
PU材质的地板凹陷了一大块。尸体的呈现就像一只刚吸饱鲜血的蚊子被双掌猛力击中的爆裂感,当时正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八十七名学生。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沾到了尸体的肉末碎块,无一幸免。
不规则形状的血水在绿色的篮球场上张牙舞爪。血珠喷溅至最远处,竟是当时正趴在四楼洗手台边看好戏的许国贤与甘泽的脸上。血还是温的,粘粘的。
对了,那声响。
据说那种撞击地球表面所发出的怪异巨响,让当时每一个正在打篮球的学生都耳鸣了三天,那到底是从多高的地方坠落才会撞击出这么恐怖的声音?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人类”撞击地球表面所能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像什么。一个一个追问那些耳鸣的学生,却都没有人能贴切地用比喻法去形容这样的声音像什么?接近什么?
所有人都议论纷纷。
这场光是用”突如其来”也无法形容其诡异突兀程度的”意外”,目击者太多了,每个人都有参与到这惨烈又不可思议的一幕,气氛很是热烈。
人性是很可怕的,虽然一开始气氛很恐怖,但一阵尖叫过后很多人竟然都笑了。很多人赶紧用手机拍下恐怖的画面,更多人用“天啊!这辈子我竟然可以看到这种画面!真的是太经典了!”如此字眼来形容,几乎每个人都拿起手机打给亲朋好友,用兴奋的语气将怪事传述出去。
操场这边挤满了围观的群众,闹哄哄的,手机内建相机的快门喀嚓声不绝于耳。
方琳意外得救了。
总算找到比性骚扰还要有趣的事,甘泽等三人当然第一时间就冲了下去。
“借过借过!干借过一下!”甘泽哈哈大笑:“太酷了吧!灵异现象耶!”
许国贤不时抬头看天空:“到底从哪里掉下来的啊?”
在人群中挤啊挤的,王乃强只敢睁半只眼:”该不会是从飞碟吧?”
三个人越挤越近,终于来到尸体直接命中操场的核心区,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大量的﹑没有根据的﹑天花乱坠的猜测泛滥成灾。
“哇靠,这是我们学校的制服耶!”
“真的是我们学校的耶?哪一班的啊?”
“干超恐怖的!比撞火车还恐怖!”
“惹谁了啊他?是被黑道处决么?我在小说里看过。这叫抛刑。”
“黑道哪有可能做到这种程度啊,而且……从哪丢啊?”
“警察怎么还没来啊?该不会都没人报警吧?”
“我好想吐……血的腥味好重喔。借过借过我要吐了呕……呕……”
“会不会是……被直升飞机丢下来的啊?刚刚有人听到直升飞机的声音吗?”
“那个白白的是脑浆吗?好像豆花喔……”
费了好大的劲,三个人终于来到了尸体旁边。
“完全烂掉了……超酷喔,可以死的这么炫算你厉害啦!”甘泽啧啧称奇:“有多少人可以死的像巨星?真的是太帅了你!”
“不可以乱讲话啦,对死者不敬会有报应的。”靠那么近,王乃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双腿还有点发软。
“干还不敬咧!快点帮我跟它拍一张,快快快!”甘泽将手机拿给许国贤,快速蹲在尸体旁边比了个胜利手势:”快啦!不然大家都要学我!”
许国贤拿着手机,发抖地按下了快门。
该不会因此排出灵异照片吧?许国贤感到下腹一阵哆嗦。
“你手震超明显的,干再一张!”甘泽嚷嚷,赖在尸体旁继续比YA。
喀嚓。
多此一举的救护车来了。
不得不来的警察也来了。
最想来的记者当然也来了。
“不明坠落物”……或者说是“死者”?其身份一下子就查了出来。
虽然五官早就摔成了零碎纷飞的烂泥,可死者正好穿着该校学校的制服,制服上棕色的学号与姓名清晰可辨:
二年六班,甘泽。
第6节
三天了。
DNA检验需要七天的时间,但……
指纹比对只需要十分钟的时间,如果“需要比对的所有手指”都在的话。
从高处坠落在操场上的尸体,指纹并没有因巨大的冲击而粉碎,一经比对,竟然与甘泽完全吻合。不只是大拇指,而是所有还能在现场找到的手指指纹全数吻合,血型也一样,AB型。
现在的科技技术还能进一步做到的,就是比对两者的DNA序列了吧。
再等四天,就能知道这个穿着甘泽制服﹑拥有甘泽所有指纹的尸体,究竟是不是甘泽本人的--这个怀疑与假设实在矛盾到了极点。
又是国文课。
作文题目是“校园霸凌之我见”﹑“论孤独”两者择一。
桌上作文薄空白一片,甘泽呆呆地坐在教室后面,眼神空洞得像一个死人。
黑眼圈很深很深,额骨的轮廓比平常突出很多。
“不要想太多啦!你人好好的坐在这里,哪里有时间去死。对不对?”
许国贤用力拍拍甘泽的肩膀,但许国贤的眼神也充满了古怪。
这三天死党王乃强完全不敢靠近甘泽,远远见了他就快步走开。班上其他同学也一样,对“逻辑上应该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的甘泽避之唯恐不及,只敢从远处评论这位全校的焦点人物。
不只班上,隔壁班,隔壁的隔壁班……全校每一个人都在谈论那具尸体,以及受到尸体诅咒的甘泽。记者蜂拥而至,不管是电子媒体还是报章杂志,都为这具从天而降的尸体写了七、八个版本的灵异传说,当然也访问了被当做巨星的甘泽。
不,不是被当做巨星。
——是被当做一具暂时还保持说话能力的尸体。
没有人比主角甘泽还要恐九九藏书惧。
当甘泽被带到警察局做笔录的时候,接触到了其他同学没办法接近的详细证物。那件绣了甘泽学号与姓名的染血制服,还有一个令人不寒而梀的小特征。
当初帮甘泽把名字绣上去的裁缝店,由于习惯了绣三个字的制服,并没有将学号上的横排空间均分成二,而是依照绣三个字的方式将甘泽两字绣在前头,后方却还留了一个足以容纳一个字的空位,整体看起来比例有点失衡。为此甘泽感到颇为不爽,还用这个理由向失手的裁缝师父杀了二十块钱。
而那件穿在爆裂尸体上的制服,姓名正是那样的不均衡绣法。
当甘泽注意到这个小细节的时候,几乎当场尿了出来。
“你先回家,我们会查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恶作剧。”
警察向甘泽这么保证的时候,神色语气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敷衍。
这三天下来,甘泽还没睡过一秒钟。
他生怕自己一旦睡着就会变成那具从高空坠落的尸体,每次一出现睡意仿佛就出现双脚悬空的幻觉。听起来很蠢很不合理,但对当事人来说这是多么深刻而巨大的压力。
超高调摔死在众目睽睽下,又活生生得意洋洋地与自己的尸体合照……
即使是最厉害的魔术师也无法办到吧?
甘泽会魔术吗?
不会。所以笃定是被诅咒了。
甘泽去五间大庙宇拜拜,蒐集了七个香火袋,两个妈祖,三个观音,一个关公,一个济公,众神团聚在他的脖子上。收了两次惊,乖乖喝了两天的符水。即使不信教也学会时不时在胸口划十字架。光昨天就上了两次学校辅导处的心理咨询。
甘泽的精神状态已濒临极限。
“我想起来了,当时候喷在我的脸上……那滴血……”甘泽呆呆地看着坐在隔壁的许国贤,指着自己下巴上的大黑痣:“是黑色的,软软的。”
“你在说什么啊?”许国贤浑身不舒服。
“好像就是这个触感。”甘 泽神色呆滞地戳着大黑痣,戳着,戳着。
“喂……就说了你别想太多啦!”许国贤皱眉,语气不悦。
这三天以来他不断忍耐着精神不稳的甘泽,耐心也快被磨光。
“我记得我不是擦掉……我是用手指……用手指弹掉的……”甘泽继续陷在三天前的回忆:“弹掉的,是这个软软肉肉的触觉……对,就是……”指甲在脸上的大黑痣上留下明显的指痕。
“……”许国贤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装作没听到。
“那个DNA……还有四天……”
“?”
“万一真的是我,我该怎么办?”甘泽的指甲一直扣着那颗肥痣,越来越用力,简直就是想把它给硬抠下来似的:”DNA……几百万人中才……”
“哪有可能!”
许国贤翻白眼,一脸的不屑。但许国贤心中却打定主意,如果DNA检测报告出炉发现那具尸体跟甘泽是“同一个人”,自己绝对要离开甘泽远远的。
越远越好……万一厄运也会传染就糟了!
“如果是呢如果是呢如果是呢?”甘泽的五官扭曲,黑眼圈瞬间更深了。
许国贤不.99lib.再理会。
大家振笔疾书,却都偷偷地用眼角余光偷瞥坐在最后一排的甘泽。
每个人都很纳闷,真不晓得甘泽为什么还要来学校上课?像他那种坏学生应该趁机要求请病假在家瞎混才是,干嘛要来学校惊吓大家呢?难道连甘泽那种不把人看在眼里的混混,也会害怕一个人独处吗?
“李方琳!你今天值日生是怎么当的!”
班导师又在对方琳咆哮了。
真了不起,或者该说是真不可思议?当全班甚至全校的焦点只集中在活死人甘泽的身上时,班导师还是固执地针对方琳一个人暴怒。
“走廊上的花盆都没有好好对齐,粉笔灰也没清干净,还有……你看看?粉笔剩这一点屁股干嘛不丢掉?你午间静息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啊!不要把你在家里那一套拿来这里,学校有学校的规矩懂不懂!”班导师骂了一大串,眼睛却在检查方琳的作文簿内容,看是不是还能罚她去站讲台。
甘泽呆呆看着方琳因紧张而缩起来的背,喃喃自语:”一定是这个臭女人。”
“?”许国贤不明究理。
“对,一定是这个臭女人害我运气变差的……”甘泽的肩膀抽动。
虽然绝对不相干。但这种时候也只能顺着甘泽的话讲,许国贤随口胡说:”对啦,那天就是她不给你看内裤,所以才诅咒你的。”
“对,一定是……”甘泽的喉咙鼓动。
“好了啦,我看你睡一觉就没事了。”许国贤越说越小声。
“臭女人……带赛……带赛的臭女人,好好……好……还是个杀人犯养出来的臭女人……想害我?要怎么害我?哈……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惹的……”
“……”
许国贤发现,甘泽凝视着方琳背影的眼神充满了扭曲的愤怒。
他打了个冷颤。
第7节
讲台上的作文薄堆了一叠。
放学的钟声响起,教室里的所有人迫不及待收拾书包,用冲刺的速度离开。
好奇心归好奇心,议论归议论,没有人真的想跟甘泽处于同一空间太久。连过去如胶似漆的王乃强跟许国贤都一副“放学后有紧急事件待处理”的样子匆匆丢下甘泽,连声明天见也没有。
教室净空。
一声不吭的甘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犹如一个充满负面能量的黑洞。
“他要干嘛啊?”方琳心中嘀咕。
身为值日生,无奈的方琳只得将黑板仔细擦了一遍,用抹布沾湿把黑板沟槽里的粉笔灰清干净,再将有点凌乱的桌椅大致排好。最后将讲台上整叠的作文簿依照学号排好,放在班导师的桌子上。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吧?
将课本与铅笔放进书包﹑正要将电灯通通关掉的时候,甘泽还是99lib?坐在教室后面如凶神恶煞般瞪着她。方琳迟疑了一下……电灯跟电扇还是等最后走的甘泽自己关了吧?
不……还是自己等甘泽出教室后再走,免得最后走的甘泽恶意将教室弄得乱七八糟的,明天又害自己被班导师臭骂一顿?甘泽那混蛋一定会这么做的。
方琳瞥眼见到甘泽。不,不想。不想跟那种人共处一室那么久。
不管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正当方琳背起书包要走的时候,甘泽突然大叫:”李方琳.99lib.!你搞什么鬼!”
“!”方琳吓了一大跳,半张脸瞬间麻了。
甘泽慢慢站起来,将教室的后门关上。
这不是平常的恶作剧。
……甘泽的眼神流露着没有底线的疯狂,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一边走,一边沿步将所有窗都拉了起来。
“你干嘛?”方琳警戒地看着甘泽。
这短短三个字恐怕是这一年半来,方琳第一次开口跟甘泽说话。
甘泽将前门关上。上锁。
为什么要关门?上锁?窗帘通通都拉上又是怎么回事?
甘泽的肩膀抽动。
这一刻方琳汗毛直竖。
“李方琳,我知道了……是你搞的鬼。”
刻在甘泽眼窝上的黑眼圈,像是要将他理智吞没般越来越深。
此时从甘泽口中吐出来的话,犹如班导师恶意针对方琳的胡扯翻版。
“我要回家。”方琳快步走向后门。
才走两步,方琳便觉脑后一阵剧烈的晕眩,往前踉跄跌倒。
晕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火焰在方琳的后脑勺快速烧了起来……好痛!
好痛!
刚刚是甘泽打的吗?他疯了吗?
倒在地板上的方琳可没时间恼怒甘泽的无九九藏书理举动,她马上得面对的是……
“李芳琳!”
甘泽蹲下,快速挥下第二拳。
这次直接、正面、完全没有保留地砸中方琳的脸。
方琳还来不及闭上眼睛,后脑就重重撞上了后面的地板。
“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不说!别想我会放过你!”
砸!
甘泽完全失控了,根本没有让方琳有回话的机会,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狠狠打在方琳的脸上,将方琳惊恐的尖叫声通通给打回她的嘴巴里,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呻吟。
“……”方琳视线模糊地看着甘泽。有两个……两个半甘泽?
眼睛也挨揍了吗?还是脑部受到了重击?方琳迷迷蒙蒙地想着。
然后是第六拳,正中鼻梁。
咚!
方琳的后脑勺再度敲撞在地板上。
“你爸爸当初杀了那么多人……你现在也想有样学样……对吧!”甘泽用力扯住方琳的头发,恶狠狠地说:“说,你到底想怎样?想对我做什么!”
“我……不要……”方琳害怕的连哭都忘了。
“你不说,你当然不会说……不然我知道以后,你就不能那样那样对付我了哈哈!”逞凶的甘泽竟露出异常恐惧的表情,足见他的意识已混乱不清:“没关系,我先杀了你,这样你就不能对付我了!”
第七拳与第八拳间隔一秒重重落下。
这里是四楼,是这栋教学大楼的最顶楼。
如果没有非常特别的事,否则其他楼层的学生不可能往上走动,有时就算工友也懒得爬上来巡楼,随便广播呼叫同学快点回家便了事。如果同一楼层的其他班级学生没有恰巧经过这间教室,就不可能发现方琳面临的危险。
机率?
放学钟响后已十五分钟了,对一间跟升学主义完全无关的学校来说,学校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吸引力,这一层还有其他学生走动的机率几乎于零。
该绝望了吗?
鼻腔蓄满了浓稠的鲜血,不时倒灌,呛到令方琳快要无法呼吸,更别提大声呼救了。话说若真的大叫起来,甘泽更狂暴的拳头马上就会将她打昏。
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她看见了难以置信的画面。
甘泽将裤子脱下,也将方琳的内裤从裙子里硬扯了出来。
“原来是白色的。”甘泽将内裤丢在一旁,愤怒低语:“如果你那天给我看内裤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你要我死!我就要你死!”
?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说要你死!”
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99lib.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
方琳的眼泪夺眶而出。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跟自己想象的一样吗?
甘泽的脸贴住了方琳的脸。
那颗又丑又肥的黑痣黏上了方琳的鼻。
下体被粗暴地撑开,浇灌上猛烈的极灼热。
痛。
好痛。
小腿被什么东西给抓住、机械式地拉开,毫无防备的阴户就这么被撕裂。
绝对不要睁开眼睛,绝对不想记住他的脸。绝对不要……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99lib.二,二七十四,二八十六,二九十八。三一三,三二六,三三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三七二十一……
方琳打了一个冷颤。
“三七二十一……”方琳闭着眼睛,仿佛又听见了那通电话。
黏腻的汗水滴在她的脸上。
坚硬的愤怒下体撞击着她的阴户。
三八二十四,三九二十七。四一四,四二八,四三十二,四四十六,四五二十,四六二十四,四七二十八,四八三十二,四九三十六。五一五,五二十,五三十五,五四二十,五五二十五……
“方琳,把拔给你说。”
“嗯?”
“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把拔变成什么样的人,你都要记住把拔现在说的话。”
“……?”
“你知道吗,人的一生中,我们会碰到很多很不开心的事,遇到很多很不好的人,但偶尔也会发生很好的事喔。”
“我听不懂。”
“一定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我们就是为了遇见那些好事才努力活下来的。”
“好。”
“好乖。”
好事呢?
把拔,你答应的好事呢?
方琳不怪爸爸。
意外的很歉疚。
歉疚着自己没能如爸爸约定地遇见好事。在另一个世界遇见爸爸的时候,爸爸一定非常非常的抱歉吧。其实不用啊爸爸,是我自己的运气不好。
紧闭的双眼,再睁开的下一刻就是自己的死期了吧。
——总希望在死之前,能对这个欺负自己一年半的超级王八蛋……
施展愤怒!
忽地下体一阵哆嗦。
不,是缠趴在自己身上的那块邪恶肉体发出了坚硬的哆嗦。
一股强大的热气在自己饱受侵略的阴户间沸腾开来。
犹如一座巨大的火山在方琳的胯下大爆发,鲜红的处女之血化作熔岩与灼浆,以远远超过光速、超越五感所能体验的极速度喷射出来——
触感消失了。
被粗暴撑开的下体,顿时失去了屈辱的充实感。
没了。
不见了。
空荡荡的。
许久。
方琳缓缓睁开被打肿了的眼睛。
脸上兀自的残留着那恶心的汗水。
鼻子上仿佛还有那颗肥痣留下的压印。
疼痛的下体连一滴白濁液体也没留下。
甘泽消失了。
“……”方琳看着天花板。
一动不动的悬吊式电风扇叶片,静静地,孤独的停留在她的视线里。
第8节
距离那声震撼全校的巨响,第七天了。
DNA检测结果出炉,死者确实是甘泽。
但甘泽消失了。
或者应该说,另一个“还活着的甘泽”消失了。
没有回家,也没有来学校。没有任何人看见甘泽的行踪。临近学校的每一?99lib?台监视器都没有拍到甘泽的身影。他在线上游戏里惯常使用的两个账号都没有人动过,巴哈姆特网站上的账号也无人登陆。
去了哪?
还能去哪?
警方铺天盖地搜寻了一个礼拜都没有发现。
“说起来也……该怎么说呢……既然有这份DNA比对报告……”
负责找人的警察看着甘泽在学校的空位,又看了看手中的检验报告,说出似是而非的结论:“这孩子就是死了吧?两个礼拜前就跳楼死了不是吗?九九藏书”
绝对是硬干到底了。
也绝对是合情合理,百分之百证据确凿的结案。
再五分钟就放学了,不少人开始偷偷收拾书包。
前座的男孩暗暗替方琳感到高兴。
几天前从楼梯“失足跌倒”的方琳,脸上的重伤好了大半,心情多半也因此变好了吧?心思仔细的男孩感觉到坐在后面的方琳有了一点点的不一样。
或许比一点点还要再多一点点吧,总之是好事。
今天整整八节课,方琳一直一直在教室的最后面偷看。
看着许国贤,露出甜美芬芳的微笑。
第1节
2020
吕旭大今天特别刮了胡子。
理由是什么,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尤其今天要与他见面的并非女性。
由于太久没刮,手涩了,生锈的刮胡刀在左脸颊上留下了一道伤口,他简单用肥皂水清理一下。破伤风他倒是不怕,最后只用ok绷随意贴上了事。
大中午的阳光将每个人脚底的影子压缩到极短。
捷运大直站附近公车站牌下好几张长长地候车椅,满身大汗的吕旭大挑了最右边的位置坐下,将笨重的登山背包放在脚边,打开拉链,背包里满满的都是干粮与矿泉99lib.水瓶。
吕旭大旋开了一瓶,将温温的水灌进喉咙里。
七个礼拜前,博诩自杀了。
所有的罪恶感只剩下他一个人承担。
意外难免,病痛也难免。
如果博诩是被一辆酒醉驾驶的砂石车给横腰撞烂,或是被从天落下的花盆给砸死,或是得重病给现代医学凌迟死,吕旭大的感觉会好很多。
可偏偏是自杀。
嘴角还残留着水沫,吕旭大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矿泉水瓶,持续他最擅长的发呆。
这发呆的习惯已经持续练习了整整二十三年。
发呆的一片空白中,博诩那躺在红色浴缸里的想象画面又出现了。
虽然已经二十三年没交谈了,但……博诩大概是认为,自杀也是对“那件事”一种负责任的表现吧?既然博诩以死清偿了他该负担的那.99lib.一半,那么剩下的一半理所当然全压在自己身上。
是这样的吧?博诩……
约定的时间到了。
吕旭大远远就看见老邓走过来,老邓也是一副全副武装,登山防水鞋、防晒帽、装满各种求生小道具的多口袋背心、脖子上还挂着一架莱卡望远镜。有点离谱的是,手里还拎着一件笨重的GORE-TEX材质的军用御寒外套。
而老邓肩上的背包整整比吕旭大的要扎实两倍,显然里头装载的补给品也是多了两倍,空间是压缩再压缩,搞不好里头还有一顶伸缩帐篷。
“嗨,学弟。”老邓热情地打招呼。
“……学长。”吕旭大没有站起。
“护照带了吧?”
“爬山为什么要带护照?”
“那带了吧?”
“带了。”
同样满身大汗的老邓打量着吕旭大准备了一夜的装备,似乎有点不大满意。
“学弟,你好像有点太轻视了……等一下要发生的事。”
“我其实一直搞不懂要带多少东西。”吕旭大老实的说:“我还以为这样已经很足够了,有缺的话到当地再买也行吧?”
“或许很足够,但……”老邓指着自己肩上的背包:“就算是准备到我这种程度,还是很可能撑不过去。你啊?99lib?……果然跟第一次体验时候的我一样轻率。”
“到底是要体验什么?”疑惑的吕旭大问了跟上个礼拜一模一样的问题。
而老邓的回答,也是跟上个礼拜的答案一模一样。
“哈哈,我还真不知道你会体验到什么……”
第2节
对吕旭大来说,老邓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人。
老邓大吕旭大五期,老早就是从一起共事的大医院退下,自己在森林北路开了一间妇产科诊所,生意兴隆,积攒了很大一笔钱。可惜在欧洲金融风暴的时候股票跟基金赔了七七八八,小他六岁的老婆也莫名其妙外遇……还是跟小孩的数学家教,那数学家教还是个大学生!老邓问小孩要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小孩说,他比较喜欢家教老师,因为家教老师会陪他聊天……
窝囊到了极点的人生,老邓选择了吞药自杀。
好笑的是,老邓跟那些想自杀又不想真的自杀的脓包一样,在吞药以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打电话给好友一一道别,搞得警察破门而入,将他扔进医院里洗胃,整整躺了一个礼拜才出院。
出院后,老邓有好一阵子不见人。
正当大家都以为老邓偷偷溜进深山里上吊时,老邓出现了。
像是脱胎换骨,老邓容光焕发地在原址重新开业,还娶了一个娇滴滴的越南新娘,这次一口气小他二十三岁。偶尔老邓还是会大玩失踪游戏,谁也不晓得他跑到了哪里,可隔一阵子老邓又会出现在大家面前……风尘仆仆,带着无比神秘的笑容。
博诩的告别式上,老邓也出现致意。
众人轮流上台致词的时候,坐在老邓旁边的吕旭大忽然重重叹了一口气:“老邓,真羡慕你又重新活了过来。”
“……”老邓眯着眼,打量着这个满脸愁容的小学弟:“……羡慕啊?”
那眼神像是两把磨光的刀,直接穿进吕旭大因连日失眠而失焦的双瞳。
“怎么,不能羡慕吗?”吕旭大有点不自在。
“学弟,你觉得……呵呵,生命为什么有意义?”老邓竟然在严肃的告别式上笑了出来。
只是一个连国小生也会脱口而出的问题,就让吕旭大整个人如遭电击。
这个问题,曾几何时是吕旭大最常拿来“盘问”病患的利刃。
比起盘问,吕旭大更喜欢提供另类的解答,而现在……
“我不知道。”他老实地说,其实也不想继续讨论下去。
“我也不知道。”老邓两手一摊。
“?”
“以前的我自以为知道,现在的我反而不确定了。”老邓像是逮到了机会,叨叨絮絮起来:“应该说,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他妈的根本不在乎,只是我很清楚知道——活着是多么快乐的事!”
“嗯。是吗?光是这样就很了不起了。”真是空洞啊,吕旭大心想。
“哈,如果你曾经濒临过真正的死亡,就会了解我在说什么了。”
“是指自杀那件事吗?”吕旭大看着博诩的遗照。
黑白化的博诩,五官更加99lib?立体,更加阴森。
也更加的懊悔。
“呸,那算什么?吃个药洗个胃而已,只能说是身体不舒服,比感冒还严重一点点的那种不舒服。”老邓不知道在拽着什么劲:“我九九藏书说的可是,彻底的绝望,手足无措,十足逼近的死亡……当你知道你的生命随时都可能在下一瞬间结束,或是被饥饿凌迟十几天才会虚弱死亡,最后你还是活了过来,哈,保证你跟我一样,再也舍不得死啊!”
这种粗糙的“在绝境才能找到希望”论调,过去也是吕旭大信奉的圭臬。
所以该给老?99lib.邓什么反应呢?吕旭大忍不住做了一个嗤之以鼻的动作。
“学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不快乐。”老邓看起来没有不爽,反而很满意吕旭大不以为然的表情。好像找到了一件新玩具。
“我不想谈。”
“哈,我对心理谘商那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也不想知道你……跟博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
“你怕死吗?”
“我不想自杀,也没那个胆。”吕旭大想都不想,答案直接从心里冲出口:“不过现在要是有一台车冲过来把我撞死,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可以死,立刻就可以死。”
“很好的想法,不过也是很假的想法。”老邓咧开嘴,科科科的笑了起来:“想不想用我重新活过来的方法,试着玩一场可能会死的游戏?只要你没死,保准你以后用尽方法也想继续活下去!”
“到底……”
“一个自认可以随时接受死亡的人,别说你玩不起啊!”老邓从口袋里拿出笔,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吕旭大的手背上,说:“趁你洗掉它之前打给我。记住,死了别怪我啊。”
当天晚上吕旭大冲澡到一半的时候,湿淋淋的走出浴室,看着满是泡沫的手背打了电话。
或许是出于想重拾对生命的热情,或许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
更或许,是某种连吕旭大都难以解释的……想死。
这场强调危险的死亡游戏,“好像”是以一场旅行的方式呈现。
老邓叫吕旭大以登山攻顶的心态准备一身装备,指南针、手电筒、打火机、睡袋甚至一叠美金钞票等等,背包越大越好,里头至少要有能支撑十五天以上的饮水与干粮,携带的衣服要兼具御寒与防晒两种功能,急救箱里能塞多少种药就塞多少,止泻药可以多带一点。足以杀死人的刀子带一把,如果可以弄到枪,倒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带枪做什么?”吕旭大大吃了一惊。
“如果体验的地点够刺激的话,或许派得上用场。”
老邓再度露出神秘的微笑。这种暧昧的微笑,随时都在吕旭大的心中累计着狐疑与不爽。
“时间呢?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时间我再通知你,手机随时开着,有时候说出发就出发了。还有,旅费十万块钱要另外带在身上,别忘了啊!”
“学长,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哪个国家?哪座山?”
“错了错了,我们不是要去哪里,而是我去哪里,而你又去了哪 里。”
“我们的路线不一样吗?”
“地球这么大,哪可能那么凑巧啊哈哈……哈哈哈哈……”
第3节
没有到松山机场,也没有到桃园机场。
计程车到了永和的四号公园旁,一条通往捷运永安市场站方向的巷子里,两旁都停满了通勤族的机车,巷里的店家卖吃的卖喝的卖些小玩意儿,非常热闹。
下车改步行的时候,吕旭大充满了困惑。
领在前头的老邓也是一身大费周章的配备与打扮,应该不是穷极无聊的恶作剧,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吕旭大看着老邓略微颤抖的背影,好奇心越来越强烈。
一栋平凡无奇的二十年公寓底下,老邓按了电铃。
楼上没有问话,铁门直接打开,老邓与吕旭大一前一后进去。
往上走楼梯到三楼,老邓停住脚步,喘着气,若有所思的看着脚底。
“学长……”吕旭大咕哝。
“我去了四.99lib.
次,每一次出发前都很害怕。”老邓紧握拳头。
这气氛搞得吕旭大不由自主跟着紧张起来。
老邓一言不发地僵在原地长达五分钟,才将右脚重新抬了起来。
终于走到了五楼,从楼梯的高度与四楼以下都不一样可以推知,这一层楼是顶楼加盖的格局。红色略微老旧的铁门开了一条缝,显然是刚刚打开了等老邓,老邓推门走进去。
这房子的摆设极为俗艳,大块粉红的旧漆料霸占了一半的视觉,另一半则由鲜绿色的新漆联手破坏,极为刺眼。霓虹闪烁的灯泡星星般东挂西挂,大白天便闪闪发亮十分诡异。窗户半开,半死不活的风吹得贝壳风铃喀喀作响,碎花窗帘遮蔽了大半从外透进的午后日光,参与了屋内的不协调性。
主樯下盘踞着一头巨大怪兽般的映像馆凸面电视,电视上放着四只几年前非常流行的麦当劳Hello kitty猫公仔,公仔由没拆封的塑料套好好包着,上面满是细细的灰尘。
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放在窗下,播着沙沙哑哑的怪声……频率显然没有调整好,却没人在意,任凭它错置在浑浊的频道中挣扎。
比起这些怪异不协调的摆设,从客厅后面的卧房里传来了男女交媾独有的喘声与啪啪声更让吕旭大在意。
吕旭大反手带上了门,跟老邓一样没有脱鞋就走进客厅,因为早他们进来的五个人都没有将鞋子脱下。
这五个人全都是男人,个个都全副武装,一副要去月球扎营的姿态。相比之下吕旭大自带的装备真是寒酸,虽然完全不晓得到底要去哪里,但他忍不住认同老邓看不起自己装备时的轻蔑。
老邓逐一点头示意,吕旭大也跟着向大家点点头。
“喏。”老邓从口袋里拿出一叠事先准备好的钞票,放在茶几上的水果盘里。
“……”吕旭大跟着照做,这是老邓事先叮嘱准备的“旅费”。
水果盘早堆满了钞票,一捆一捆都用橡皮筋好整以暇捆好,吕旭大只是用眼睛快速瞥了一下,大概有十捆左右。参加这一趟冒险之旅的人还不少。
“把你的手机号码写在月历上。”老邓指着墙上的月历。
那月历是前年的,很久都没换了,上面已经满满都是一串串的手机号码,有的还用红笔再三圈了又圈。不多问,问了也是白问,吕旭大依言将手机号码抄在上头。
沙发没位置了,两人随地坐下。
吕旭大当然很好奇的打量这五个人,可这五个人同样好奇地盯着他猛瞧。
你看我,我看你。
一大片塑料圆珠串成的绿色门帘后,依旧传来男女交欢的性器碰撞声,其激烈程度令吕旭大有些脸红心跳。为什么有人会在卧房里干得那么大声,这个部分老邓完全没有提过……
“第一次?”一个脸上有疤的老男人开口,他还穿着有绑腿的军用胶鞋。
不等吕旭大承认,老邓便故作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对啊,我介绍来的。他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他想死,哈哈。”
语毕,哄堂大笑。
“新人总是可以降低大家的紧张感啊,哈哈”一个满脸胡渣的中年男人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当初我第一次出发的时候,装备比他还简陋咧!”一个左眼用黑色眼罩遮住的老男人笑到直不起腰。
“我第一次出发只拎了一桶五千西西的矿泉水,哈哈哈哈哈比起来这家伙算是个胆小鬼啦哈哈哈!”一个皮肤黝黑到几乎渗出酱油的中年男子拍掌大笑。
“咯咯咯想死啊大叔?没问题的,十之八九你会得偿所愿的咯咯咯咯咯咯。”笑声有点古怪的年轻男子,用只剩三根手指的右手拨弄头发。那动作绝对是刻意展示自己伤残的、反复练习过的熟练样。
“不要轻易把死挂在嘴边啊朋友,死神会盯上你的……”一个胸前吊着高档雷朋墨镜的长发老男人,弯腰从沙发上一掌拍落吕旭大的肩,力道之大差点让他咳嗽起来。
“笑完了,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了吗?”吕旭大有些不高兴,但刚刚那些笑声让他的神经很紧绷,仿佛大家要一起去干的事有如驾着独木舟就想横渡太平洋似地愚蠢。
没人回答吕旭大。
“对了,有人知道这是第几天了?”老邓也不理会他带来的“责任”。
“据说是第二天。”忘了是谁说。
“第二天啊……虽然不是第一天,但也无法挑剔了。”老邓点点头,语气中充满了既兴奋又害怕的颤抖。
“我上次是第五天去的,我的天,我只花了一个礼拜就回来了。”胸前吊着雷朋墨镜的长发老男人皱眉道:“这次我一定要把握机会。”
“对了,既然聊开了……这里有谁有过第一天就出发的吗?”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把握住此时热烈的气氛,打探起情报来。
“我。”喜欢展示伤残手指的年轻小伙子再度将他的右手摇晃起来,说:“我这两根本来黏在手上的手指……还有左脚小趾、右脚无名趾都是在99lib.那一次出发搞丢的。不蓋你,还是我自己拿刀直接在雪地里烤着火慢慢割掉的,免得败血病送了命。”
“一定很痛吧?”
“老实说冻僵了,好像切的不是自己的肉一样,哈哈,所以我干脆直接烤了吃掉,味道棒极了——我的舌头可没冻僵咧!”年轻小伙子得意洋洋:“最后快饿了五天四夜的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忍耐力,才克制住自己不要切掉健康的脚趾果腹咧!”
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不过这次不是捧腹大笑的嘲笑,而是一种“唉,这其中滋味我也可以体会”的颇有同感大笑。这种大笑彻底将吕旭大排挤开来。
“真厉害,我也想在第一天出发。”
“这就要看圣女对你的印象了,这次排到第二天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上上次在这里遇到的一个家伙,他也曾第一天就出发,至少他是那么说的啦。不过他看起来精神有点不大正常,我想不管他最后出发到哪里,应该都不可能回来了吧?”
“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有带,连水都没带!那模样让人很不舒服啊。”
“啧啧……很少在这里遇到第一天就出发的人,大概十个有九个都得、偿、所、愿吧。小子,你真幸运,搞成那个样子能回得来!”
“那你呢?这身黑皮肤别告诉我是天生的啊。”
“上次我出发也是在第二天,啧啧……一望无际的沙漠啊。”
“那种鬼地方我也去过一次,你是去哪一种?”
这六个“曾经出发过”的男人兴高采烈地聊了起来,只是个个欲言又止,吕旭大在一旁听了五分钟都还是一头雾水,什么第几天出发、圣女、把自己的指头割下来吃掉、谁谁谁得偿所愿的……一点头绪都没有。
只知道:继续待在这里,必定非常危险。
“去过了那些地方,千辛万苦回到这里……嘿嘿,你会发现这里假到不行!根本就是一个人类刻意制造出来的虚假世界,太容易生存了,反而让人一点存在的真实感都没有。”老邓科科科地笑着。
“一点也没错!在台北完全没有我正活着的感觉!”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伸出手,与老邓击掌。
“打个岔。”吕旭大举手,像个小学生一样难堪发言:“麻烦你们其中的谁告诉我一下,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连交换一下眼神的动作都省下了,一起露出神秘的微笑。
这种微笑吕旭大已经从老邓的脸上看过很多次,他的耐性已到了极限。
“不好意思,我们的潜规则是,绝对不跟新人聊关于出发的任何事。”只剩八根手指的年轻男子微笑:“这全是为了你好。”
“为了你好。”皮肤漆黑的男子附和。
“?”吕旭大心中火起。
“为了让你拥有百分之百的濒死乐趣,噤口是最基本的礼节。”伸了个懒腰,老邓竟帮那些陌生人的腔:“话说回来……小吕,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此时,卧房里啪嗒啪嗒的交媾声停止了。
客厅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
吕旭大不明究里,但气氛瞬间变得非常诡异,无处发泄的怒火只好继续压抑下。
没有人出声,可视线都看着卧房的方向。
皮肤黝黑的男子闭上眼睛,双手合握在胸口,面色凝重,仿佛在祈祷。吕旭大察言观色,如果这些男人的“出发”有先后顺序的话,下一个似乎是轮到这个皮肤黝黑的男子吧?
过了好一阵子都没有人从卧房内出来,这六个男人也没有任何动作。
到底在等什么呢?到底要怎么出发?在房间里做爱的人又是谁呢?客厅里的大家,难道是在等刚刚做完爱的人从里头出来吗?瞧这情况,该不会是要轮流进去跟里头的女人做爱吧?做爱是一种“宣誓入会的仪式”吗?等入完了会,这才有专人带往机场开始的特殊冒险旅行吧?
眼前所见的景象和刚刚听到的几个关键字句快速组合,尽量用逻辑赋予秩序,在吕旭大的脑中拼凑出基本的图像。
正当吕旭大感到越来越烦操、思绪越来越乱之际,有个女人的声.99lib?音从绿色的塑料圆珠串成的门帘后传了出来。
“进来。”
简单二字,瞬间接触了紧绷的气氛……除了那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
皮肤黝黑的男子不断深呼吸、吐气、深呼吸、吐气,双手搓来搓去,就是迟迟没有站起来。他不起来,倒也没有人催他,任凭他培养情绪。
果然是做爱吧?吕旭大看着那夸张难看的我是门帘,心里纳闷:既然真的要轮流进去跟那神秘的女人做爱,怎么没有人先从里面出来呢?
老邓这时开口了:“要不要我们让新人先进去,我们在外面多聊聊?反正下一次要这么样聊天,不晓得又要等到什么时候……说不定……”
原来已在酝酿“出发”情绪的黝黑男子点头默许,其他人也跟着点头。
吕旭大怔住。
“别害怕,进去以后只要记住一件事,从头到尾都把你的装备背在身上。”脸上有疤的老男人拍拍自己肩上的背包。
“然后呢?”吕旭大双耳发热。
老邓笑了。
所有人都笑了。
“该怎么做,一切就听从你自己的身体吧。”
第4节
房间只有一个二十寸大小的窗户。
有股烧灼刺鼻的香味,来自小窗下的金黄香炉。
香炉飘着张牙舞爪的白烟,阳光透进窗时将白烟的灰尘构造凝成片段的固态。
房间正中间摆了张床,床上有个女人。
那不是浓妆艳抹可以形容,简直是许多鲜艳的色块粘着在女人的脸上。
大粉的腮红用力削开颊骨的曲线,如火焰般的红在唇上燃烧。亮蓝的眼线在末端勾了个圈,深海般的假睫毛与墨绿的勾眉联手藏住充满蛊惑的眼神。细细的金粉蒙上每一寸脸妆,顺势铺盖上乌黑的散落长发,往下延伸至白颈。黑色的细长指甲犹如地穴妖怪的躯干末肢,莫名可状。
俗艳至极的打扮,藏得住这女人的容貌与年纪,却隐藏不住她的绝世魅力。空气中充满了荷尔蒙的浓郁气味,好像要渗出甜汁来。
一身赤裸,白皙的乳房上有些反光,依稀残留着上一个男人的唾沫。
“……”吕旭大看傻了眼。
女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两腿毫不娇饰地张开。
湿润的阴户正对着吕旭大,半开半阖,犹如深海生物般低调地呼吸。
刚刚在这房间里跟女人做爱的男客呢?
不知道。
也不需要知道。
没有男人可以在这个充满性魅力的女人面前保持冷静。
这房间里所能发生的事只允许一种可能性。绝对的、必然的、无可避免的、任何假设前提下都不可能压抑的——唯一的可能性。交配,尽可能激烈的交配。如同雄性在濒临死亡前唯一仅剩最后一次的黄金交配。
必然的死亡,强烈的觉悟,唯一能够留下自身基因的唯一机会。
——造就了空前的硬度。
表情呆滞的吕旭大自然而然将裤子整个褪下,露出硬挺的阴茎。
女人一言不发,生物的本能驱使吕旭大以下体迎了上去。
结合。
快速碰撞,倾注一切的气力摆动腰身,臀部的肌肉骤张骤缩,单调而激烈。
这完全不是在做爱,而是在交配。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力闲置在亲吻与爱抚上,从性器插入的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折衷,锁定在唯一的目标:射精。
女人的身体很年轻,充满了弹性与生命力。
黑色的指甲在吕旭大的背上留上了十道鲜红的刮痕。
“呼……呼……”吕旭大呆呆看着下面的女人。
女人闭着眼睛喘息,长发迷蒙,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纯粹的交配行为,吕旭大感觉到深深没入阴户里的阴茎几乎要融化了。那种热水般的温度,粘稠的触感,还有越来越刺激嗅觉的特殊气味,让吕旭大突然明白女人的肉体正处于月经来潮。
原来那些人口中的第几天,就是指月经来潮的第几天的意思?
或许是前列腺的承受力已到了极限,也或许是月经来潮的女体不具备受孕的可能?99lib.
性,积储在吕旭大阴茎里的基因感到严重被欺骗的愤怒,吕旭大的后脑麻热了起来。
阴茎抽搐,预备喷射出生命起源的神圣汁液。
像是生命的呼应,湿润浓稠的阴道也快速收缩起来。
“!”吕旭大感觉一股无比强大的吸力正快速将自己的阴茎紧紧裹住,眨眼之间便是全身百骸全笼罩在那股无与伦比的吸力之下,好像整个身体都被那小小的阴道给吸了进去。这并非不合常理,而是根本就不可能成立!
射出的那一瞬间,吕旭大的意识随即崩毁。
四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厚重的血腥味从四面八方袭来,但吕旭大没有时间害怕,也没能来得及害怕,他恍若匿身在一辆云霄飞车之上,身体完全被那股强大的吸力给牵引下坠,以三百六十度回旋摆荡冲出——
这台云霄飞车没有安全带,而且还正在脱轨中!
“啊!”
黑暗消失了。
血腥味还残留在鼻腔里。
眼前所见是一片正在缓缓上升的丛林……
不对!
上升的不是丛林,而是自己正在下沉!
吕旭大惊觉脚下踏不到底,手足无措之际软软稠稠的黑色腐土已淹到自己的肚脐。他当然还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跑到这座原始丛林,危机感已激发出他求生的本能,吕旭大胡乱往上大抓一通,终于让他抓到一条勉可支撑的藤蔓。
好重!
……自己有那么重吗?不,是背包,至少二十公斤的大登山包……
这下死定了,环扣扣得那么紧,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无法分手解开了,只能祈祷肾上腺的大爆发可以催化出平常两倍的力气……
摇摇晃99lib?晃,青筋暴露,咬紧牙关。不知道过了多久,下半身赤裸、登山裤还褪留在小腿上的吕旭大奋力藉着纠结的藤蔓攀上了大树,气喘吁吁的他这才看清楚情势。
一望无际的原始沼泽。
象征即将日落的火云滚了整片天空。
亿万只虫一齐发出震耳欲聋的复合鸣声。
“死定了。”
吕旭大一点也没有开心的意思。
第5节
在树上或蹲或坐了两天,这中间小睡了无数次,每一次都不超过五分钟。
他发现他少带了驱蚊喷剂、少带了火把、少带了睡袋、少带了内铺羽绒的防寒雨衣、少带了一百公斤的干粮跟GPS卫星导航器。
最重要的是,少带了一台卫星电话……以及一颗快速自杀用的氰化钾胶囊。
两天了,吕旭大苦等不到“同伴”,想必“同伴”也不会来了。
他想起老邓的某句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吕旭大啃着第七条巧克力,一边抓着痒。
如果不想办法趁着体力还行的时候走出这座沼泽,等到粮食耗尽或发烧生病就死定了。吕旭大目测这片沼泽,如果可以脚履平地的话至少也得两天才能走得出去,若是藉着树与树之间的串连相接,走走停停,偶尔惊险一下,要不要一个月啊?.99lib.
好笑的是,吕旭大连困住自己的这座沼泽位于哪里都搞不清楚,哪个国家?哪个地域?要是他懂得分辨那些终日在树上跳来跳去的怪猴子是哪一品种就好了,以此便可概略推测出某些线索。
想死吗?
一开始的七天,吕旭大都在思考这个哲学问题。
一边往前试探最好的落脚点,一边想着。
也一边将藏书网这不可思议的“出发”自作解释。
显而易见,房间里的女人是一个异能力者。
跟房间里的女人做爱,在射精的瞬间会被某种能力给“传送”到世界某处。而女人的传送能力恐怕跟经期大有关系,按照那天男人们聊天的内容推测,若是在经期第一天就“出发”,就会被传送到越远越危险的地方,应该是这样吧。
至于会被传送到哪里,恐怕没人事先能预测,所以老邓要自己尽量准备足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生存十天以上的东西。真后悔没多准备十倍以上的东西。至于那名自称在雪地里割掉手指与脚趾的年轻小伙子,肯定是被传送到极地,比起来自己该算是“幸运”的了?
真神奇,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事。
七天过后,吕旭大已经忘了去思考自己是否真心想死。
太蠢了,当然要活下去。原因不重要,就算只是为了确实的吃光背包里所有带来的干粮,就已经足够作为不能死的理由。没错,就是这样,在死之前一定要吃光光所有能吃能喝的东西……
第二十三天了,吕旭大终于下了树。
食物耗尽,饮水全干。
所幸每天都会毫无征兆地下十几次的大雨,只要把脖子往上抬,嘴巴开开,就能补充最微薄的水分。偶尔也可以在溪边将矿泉水瓶装满。
水果是奢侈的相遇。
一路上吕旭大都在吃食不知名的果子。远远看见猴子吃什么,他便想办法弄到相同的果子来吃。虽然他更想吃猴子,但跑不快飞不高的小虫才是他的主食,偶尔也会从小腿上拔一些肥美的水蛭补充蛋白质。
日出变得很美。
日落变得很恐怖。
第四十天,还是第四十一天?四十二?不清楚,计算时间对吕旭大来说已是十分无聊的举动。总之吕旭大开始出现幻觉,不晓得是过度饥饿还是吃了有毒的果实,吕旭大开始不自觉傻笑,出现浪费力气唱歌的愚蠢行为。
不晓得第几天,吕旭大动作僵硬的杀死一只蛇,连皮带血吃了它的肉。那腥臭的汁液滑进他喉咙时的滋味,简直可以用“复活”两字来形容。
地形一直在变化,远远地甚至看见了雪。
要往有雪的地方走吗?当然不。
工具不足,意志力不足,体力越来越虚弱,吕旭大爽快地避开几个看起来特别危险、或相对费事的路线。他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计划,只是想办法绕着“走起来比较轻松”的路线继续往前,每走一步,就多活了一步……
却始终没有看到人。
认真说起来,地球这么大,人类的足迹能覆盖的面积恐怕还是少数。以数学意义上的随机“出发”来说,要“降落”在足以与另一个人类相遇的机率少之又少。
又是一天,还是一天。
地形改变。但丛林还是丛林。
日夜气温的落差越来越大,下雨过后的带来的失温风险也越来越高。这几天一直听见老虎的咆哮声。时远时近,幸好没有真的撞见过传说中的百兽之王,自己可吃不了它,若碰见了,下一站的冒险地点便是对方的肚子。
饥饿是常态。连拍死蚊子的下一个动作都变成了舔食手掌上的蚊尸。
一方面被疲倦剥夺了大量的体力,二方面不想因消耗热量倒是更深程度的饥饿,于是休息的时间比行进的时间多出了两倍。然后是三倍。渐渐的只是单纯的无力。
缺乏所有能说得出名字的营养素。指甲变得又灰又软。
夜晚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完全无法动弹,连睡觉都无法放松……后来吕旭大了解到,如果在睡眠中慢慢失去意识或许是最幸运的事,他才夺回了熟睡的特权。
通常,通常……大自然不会浪费任何食物,但今天吕旭大很幸运的在休息的大树下捡到了一只刚刚死掉不久的青蛙。
这是无上的美食,吕旭大心怀感激地将蛙尸捧在掌心。
“或许这是最后一餐了吧?”饥肠辘辘的吕旭大心想,那可不能草草解决。
非常想念久违了的熟食,非常非常的想念,吕旭大捡拾了一些枯枝树叶,用仅剩十分之一燃油的打火机点燃了烧,选了根坚硬的短树枝穿过蛙尸,放在火上慢慢的烤。
那酷似烤鸡的香味,令吕旭大想念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神的存在。
还没入口,那香味已令吕旭大流出了眼泪。
太蠢了,自己。
这几年口口声声说想死,说愿意为了“当年善意的错误”扛起道德责任而死,此刻想起来,却是如此言不由衷。满嘴自以为是的屁话99lib?。
只要还有一点点机会多活一刻,自己就会拼死抓住它,品尝它。即使生命的意义就是吃了眼前这只青蛙,也是多么高尚而坚强的理由啊!
嘴里啃着有点焦掉的蛙腿,吕旭大为什么会在这里吃着青蛙的原因跟着藏书网浮现脑海。自己早料到回光返照肯定充斥着那段丑陋的往事……
第6节
二十三年了吧。
二十三年前的自己还只是一个三.99lib.十初岁的年轻医生,刚刚取得大医院的主治医生资格,周遭所有人都羡慕他前途似锦,吕旭大却满腔改变世界的热血,他认为大家只看到表象的穿着医师白袍的自己,却没有注意到他对生命的澎湃激情。
“我跟别的医生不一样。”吕旭大每天早上刷牙的时候,都会对着镜子自白。
事与愿违是中年男子的常态。
在大医院里小小的耳鼻喉科看诊,每天都要与形形色色的人说上很多很多话,只是十个病人有九个是感冒,感冒开出的药十之八九差不多,提醒病人的对白也很僵固:“多喝水,多休息,饭后半小时跟睡前各吃一次药。还有……不要熬夜。”再怎么变化也是十分相似。
自己当然一定戴着口罩,病人也几乎都带戴着口罩,医病关系无形间又拉大了不少,病人看诊完了就走,自己想多关心病人却发现后面的挂号还大排长龙根本看不完。
医嘱的对白不断重复,检查的细碎流程也不断重复,重复的一切麻痹了心里某个重要、炙热的、随时都想呐喊的东西。某一天下班后吕旭大买了一本汽车杂志,津津有味研究起里头对保时捷新款跑车的介绍,翻来翻去忽然有些虚荣的心惊。
吕旭大想改变什么,着力点却根本不存在。.99lib?
“难道我的人生,就只是上班下班吗?”
再这样下去,自己与一般上班族的分别不过是银行存折里的数字吧。
此时,博诩提出了相当热血的建议。
博诩是吕旭大小一届的学弟,同样满腔的热血。
两人在北医求学的时候都是天文社与摄影社的成员,感情不错,后来博诩干脆搬来跟吕旭大当室友,实习的时候也是一前一后到同一间大医院被操,革命感情深厚。后来吕旭大在耳鼻喉科担任主治医师,而博诩则在精神科主治。
或许是对心理学与精神科学长期研究的关系,博诩似乎看见了十年后的自己也会被医院的体制规训成一个冷然处世的医生。不同于忧心忡忡的吕旭大,博诩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慢慢发生在自己心灵上的变化。
医院地下B1的员工餐厅,两个对坐的银色餐盘。
“也就是说,反正我们迟早都会变得跟那些老医生一样冷漠,所以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吕旭大的表情有点不以为然。
“当然不。”博诩笑嘻嘻夹起最后一片香肠:“只是差别的地方不在于:我们该怎么维持济世救人的热情。”
“喔?”
“应该说,如果我们一直待在像非洲那样医疗资源匮乏的地方,才有办法维持像史怀哲那样的热情嘛。但这里是台湾,多我们一个这样的医生不多,少我们一个也不会怎样。医院那么多,我们也不是医术特别优秀的人才。”
“所以没有特别优秀的我们就……什么也不用做了吗?”吕旭大重复着他的不满。附带一提,他完全不想因为崇拜史怀哲,就千里迢迢跑去非洲行医。
“当然不是。”博诩完全想好了要说的话:“既然迟早都会麻木不仁,所以我们反而要趁着我们99lib?还有热情的时候多做一些热血的事,等到了我们俗气到只想住着好房子开好车的那、种、时、候,还有一点点东西可以回味。”
“……”
博诩神秘的微笑:“我有个计划。”
第7节
这个计划,构造非常的简单。
它存在着高度的医疗风险,其价值却也相对的非常高。
博诩预计将这一系列的计划实践内容写成一篇论文,发表在国际期刊上,最后用非学术性的大众语言将案例整理成一本书,可以想见这本充满争议性的书将让博诩拥有畅销作家的头衔。
当然,违反医学伦理的程度,让博诩丢掉医生资格也丝毫不意外。
“也可能赔上我的。”吕旭大苦笑。
“没有不付出代价的好计划。”博诩收起一派轻松的笑容,严肃地说:“趁我们还没有太多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看看这个计划可以帮助到多少人思考他们为什么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理由。也就是,生命的价值。”
大哉问:人的生命价值是什么呢?
如果这是一道谜题,便是一个属于全体人类共同的谜题。可以既想见随着每个人的生命旅程经历的人事物不同、信仰的宗教不同、甚至是看过的某部好电影,必然各有各的解答。
但在什么时候,人才会解开属于自己的答案呢?
或者,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开始思索、尝试解开这一道谜题呢?
“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规训了我们所有人,有太多繁琐的事情要做,有太多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要打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责任,比如什么时候该缴卡费,谁生日了要去哪一间KTV唱歌,车子是不是该换了,今晚要快点去加油不然油价隔天又多三角,成绩一直没起色是不是应该帮小孩子换一间补习班……太多旁枝末节的事占用我们的脑内记忆体,让我们分神去思考比较不重要的事,反而最珍贵的部分都被忽略了。”
“记忆体被日常生活占用了啊……所以我们应该?”吕旭大跟着使99lib?用电脑的比喻语言:“如何让将我们的脑袋重新开机,好一口气清除过载的记忆体?”
“想想那些灾难电影都怎么演的?人在遭遇重大事件的时候,其反应往往凸显出这一个人的人格特质,很多你原先弄不清楚的东西,其先后次序都在危机出现的时候瞬间一目了然。在进行为周遭事物的重要性重新排序的时刻,就是这一个人反省出生命的黄金时间。”博诩的眼中射出睿智的光芒:“我们是医生,我们能给予病人重大危机的机会非常高。”
“……唔。”能当上医生,吕旭大当然是个聪明的人,一下子就想到箇中关键:“危机就是转机。”
“这种具备转换能量的危机,比起天崩地裂那种危机要便宜多了,而且又不具备真正的危险性,到哪里去寻找这么好用、实用、管用的危机呢?”博诩表情笃定:“我直话直说吧,这个危机计划在我所属的科别不易实行,但在你的科别很有机会。怎么样?要不要冒险做一次看看?”
吕旭大全明白了。一点就通。
一个礼拜后,吕旭大以略嫌生涩的演技向一个年仅二十七岁的女研究生宣布噩耗。鼻咽癌末期,生命估计只剩最后一个月,照料妥当则能争取到三个月的时间,但需要再多做精密的检查,请三天后务必回到医院看报告,届时院方将安排血液肿瘤科的专任医生共同会诊。
三天后,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的女研究生回到了门诊。
关键时刻到了,吕旭大与博诩战战兢兢地在诊间一起将“实情”说出,并仔细观察女研究生的反应……当获知自己罹患的不过是重感冒的时候,女研究生欣喜若狂的拥抱着吕旭大与博诩,然后是一阵无法压抑的大哭。大哭中,女研究生分享自己这三天来的心境变化。
她试着举办国中同学会,想找回两个非常珍贵却失去联系的好朋友。
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前男友道歉,希望他原谅过去不懂事乱发脾气的她。
她抽了人生中第一口烟,然后一边咳嗽一边庆幸自己没有错过什么。
她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给爸爸妈妈,信还没写完,就发现自己的生命充满了好多好多的亏欠。她在信中许下五个卑微的愿望。
她向博士班的学长告白,但不是想在一起,而是单纯的不想留下遗憾。
她做了很多很多事,想起很多很多人。她重新将生命里发生的一切回忆一遍。
“谢谢你们的计划。原来我还有好多个,最后的一个月。”
女研究生深深一鞠躬,充满感激的离去。
吕旭大与博诩相视一笑。那天晚上他们大醉而归。
一次甜美的果实,就让整个计划狂飙了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吕旭大蒙骗病人的演技越来越好,而为了以防万一,博诩也用善意的谎言将这个危机计划包装成国际医学期刊所?99lib?
资助的心灵成长研究。
他们经历了病人的大哭与大笑,听了很多极度私密的故事,大大丰富了博诩的研究内容……或者说,新书内容。病人的年龄、性别、职业、学历是最基本的研究变项,博诩不断提醒吕旭大不断更换试验的对象好符合在统计学上的意义,让研究的深度访谈有更大的宽度。
没有比被充满感激的人拥抱还要值得快乐的事。
当然也有患者破口大骂,或几乎要动手打人——吕旭大还真的被揍过两拳。但这些“死里逃生”的病人冷静下来后谈开,分享了他们在这关键三天中所做的每一件事、思考的每一个生命细节后,最后仍会眉飞色舞的离去。
他们对这个“危机计划”都满怀谢意。
所有“一度濒死”的患者一致认为,仅剩一个月的伪生命想象,已大大刺激了他们对自身生命的反思。有些人即使在那三天里什么也不做,在脑中也进行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思考革命。意义非凡。
有太多太多的事值得用力把握。
半夜巷子里,两注热尿浇上了墙。
“我们跟其他的医生不一样!”吕旭大的脑袋顶着墙,歪歪斜斜的射尿。
“别的医生治病,我们却改变了病人对生命的看法!”博诩摇晃着酒精麻痹的阴茎……“这个计划一定要坚持下去……论文……我的书……嘻嘻……”
直到。
直到这个完美的系统,出现了一个极度暴走的乱码……
第8节
二十三年并非晃眼即过。
每一天都是刻骨99lib.铭心的折磨。
当初两人在酒吧里一起看到这个晚间新闻的时候藏书网,两人都沉默不语。吕旭大猜想当时的博诩该吓得全身发抖,因为自己的双手也颤抖到无法拿稳杯子。那夜两人喝道不省人事后各自睡在大街的两端。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提过这件事,也没有人再启动过改造生命的计划。
博诩的伟大论文成了没有后续的废纸,两人从并肩作战的挚友变成了最陌生的陌生人,在员工餐厅里远远看见便快步避开,电话也没通过一次,在走廊不意擦肩而过时不约而同避开对方的眼神。博诩在三年后申请转院。
这个秘密就像一条厚重生锈的锁链,多年来铐在博诩与吕旭大的心中。
直到那天的告别式,吕旭大才敢凝视着黑白照片里的博诩双眼。
“原来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吕旭大啃着鲜美的烤蛙腿,闭上眼品尝滋味:“人在随时都会死掉的绝境下,真的会发现生命的意义。哈哈……生命的意义就是,绝对不想在吃完青蛙前就死掉啊。”
最后青蛙连骨头也不剩的时候,吕旭大对生命的意义又有了全新的领悟。
“好想再吃一只青蛙……再吃一只……再吃一只就好……”
他看着深邃的前方,完全不晓得仰赖刚刚吃进肚子里的那只青蛙所产生的能量,是否足以让他找到下一只死在半路的青蛙。
这一走,又走了十三天。
在丛林边缘,面黄肌瘦的吕旭大看见第一个“人”的时候,激动的昏九九藏书了过去。
第9节
“原来我去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后来花了不少功夫才辗转偷渡回来。”
吕旭大笑笑看着老邓。
千辛万苦返抵台湾后吕旭大找不到老邓,又过了两个礼拜老邓才主动打电话给他,说他刚刚才回到台湾,要不要出来聚聚。于是便约在这间连锁牛排馆。
老邓腿瘸了。刚刚他花了四十分钟在说关于一只在约旦沙漠的毒蝎故事。
既然两人都出发过了,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吕旭大问了很多自己推测出答案的事,老邓也滔滔不绝的分享自己的经验。以及,许许多多在出发前、在那间小公寓顶楼加盖里遇过的“队友分享”。
那位被称作“圣女”的女人,与其说是高价妓女,不如说是顶级导航人,只要十万块新台币就能带你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
至于那个角落是哪里,圣女不知道,你更不会知道,一切端凭运气。
或许血液也是传送的条件之一,圣女只有在月经来潮时才具备导航的能力。每次月事来,圣女便会传简讯到旅行者写在月历上的手机号码,旅行者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又要出发,不过旅行者最好在接到简讯的第一天或第二天立即启程,否则可能会因圣女的月事过了而错过出发的机会。所以平常就要提前打包好。
的确如吕旭大的推测,月经的血量越多传送的能力越强,最扯听过被传送到喜马拉雅山的山脚,但也有被传送到澎湖七美岛的例子。
出发的危险性不必多言,吕旭大亲身体验过——若非他赶紧抓住树上的藤蔓,绝对连失温、饥饿、幻觉、绝望的体验机会都没有。所以了,一定也有许多旅行者被传送到某个超危险地带,他们必然充分体验到不可思议的痛苦绝境,只是不见得能活着回来炫耀。
“炫耀什么?”
“炫耀我们多么接近死亡。”老邓啃着带骨的牛排,吃得津津有味。
哈哈,吕旭大真诚的笑了出来。
老邓说,上次在圣女客厅里遇到的那几个人中,有个皮肤黝黑到快要冒烟的男人,他那一身的黑便是在美国内华达州的死谷地带给烤出来的。
至于左眼用黑色眼罩遮住的老男人,他的眼睛是给刚果河畔上的野猴子给抓去。猴子为什么要摘走他的眼,这中间有段曲折离奇的求生故事。
失去两根手指的年轻男子在西伯利亚的大冻原上差点把自己的脚砍了吃。他自称在大风雪中看过传说中的雪人,但也不排除是过度饥饿产生的幻觉。
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的经历特别有趣,他曾在第三天出发的时候从半空中坠落到太平洋中,幸好他保持冷静在海里脱掉一身的装备,然后花了两天的时间载沉载浮游到附近的小岛,孤岛求生了七个星期才等到船只经过。.99lib.
胸前挂着雷朋眼镜的老男人出发过十一次,到过戈壁沙漠、乔戈里峰与复活节岛等怪地方,却也被传送到纽约皇后区的一间人妖酒吧,以.99lib.及德国啤酒节的嘉年华现场过。
圣女藉阴道神奇的收缩力传送旅行者的着陆点,随机分布在地球表面,人类的足迹很广,但从实质的地表面积来看,文明渗透的力量还很不足,几乎都能顺利将旅行者带到充满绝望的无人之境。
“到底圣女是何方神圣?怎么会拥有这种超能力?”吕旭大问了一个所有人都问过的问题。
“没人知道。”99lib?老邓也回答了那个带他“入社”的前辈所说的答案。
“政府都不知道吗?不该管一管这种超能力者马?政府应该派人把圣女……”吕旭大将“抓去研究”这四个字给吞进肚里。
“这是很多旅行者之间的秘密,跟自我约束。”老邓漫不在乎的说:“圣女到底是谁或为什么拥有这种力量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需要圣女。”藏书网
“需要她的阴道。”吕旭大皱眉。
“这么说也行。”老邓不置可否。
两人在没有生命的威胁下细细品味了大餐。
话不多,吃很多。
“下次什么时候出发?”老邓慢慢啃着黏在骨头上的坚韧皮肉。
“出发?怎么可能。”吕旭大用叉子慢慢卷起了沾满番茄酱的面条。
拜托,好不容易回到现实人生,该领略的都领略了,该反省的也都好好反省了,台北好鱼好肉的,为什么要再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吕旭大不以为然的将嚼的烂透的面条吞进肚里。
老邓又露出神秘的微笑。
第10节
三个月后,吕旭大又出发了。
这次是“月经第四天”。
吕旭大在“圣女”的阴户内射精的瞬间,猛然看见一只鬣狗正在他眼前啃食四分之一头斑马,心脏差点就爆了开来。他小心翼翼在鬣狗的低吼警戒下离开后,用刚买的GPS定位器确认自己位于非洲坦尚尼亚。
这次的装备齐全多了,从坦尚尼亚的原始大草原回归文明只花了两个礼拜的时间。由于食物分配妥当,期间并没有感到痛苦等级的饥饿,顶多有一点口渴。
“不过瘾。”
吕旭大坐在偶遇的导游吉普车上,看着数千只一起奔跑的斑马喃喃自语。
于是很快又出发了。
这次是“第三天”,圣女剧烈收缩的阴道将吕旭大传送到一道寒冷的山脊上。
举目林海苍苍茫茫,树叶或金黄或火红或翠绿,五彩纷呈煞是好看。
“这里是……欧洲南部,喀尔巴九九藏书阡山脉?”吕旭大看着GPS的卫星导航分析,喃喃自语:“阿尔卑斯山山脉的东支,海拔两千一百公尺。”
这里虽然看似一片巨大的旷野,可吕旭大只花了四天便走到一间山居人家的小屋,一整个非常没有危机感。在那户人家的门口搔了很久的脑袋,吕旭大还是忍不住敲门要了一杯热咖啡。
第四次出发,终于又遇上了猛烈地月经第二天,能量丰沛。
睁开眼,意识回归,吕旭大启动GPS的时候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阿富汗与巴基斯坦的交界?”吕旭大的心揪了起来。
远处有枪声,吕旭大找了一块巨岩躲了起来,那枪声兀自延续了十几分钟未停,偶尔还穿插零星的震天炮火声,以及不晓得是否该归为幻觉的尖叫。
看来这次的求生主题不只是饥饿与跋涉。还有无情的战火,吕旭大竟有点兴奋起来。
会看到什么光景呢?
自己又会遇到什么疯狂的劫难?
会死吗?
一颗不长眼的大炮弹正好落在吕旭大的右方百尺处,粉碎了畸形的巨岩,猛烈的震波轰得他双脚离开地球表面,耳朵也暂时聋了。
此时吕旭大摸清楚了自己在做什么。
自己已经变成了“危机接近症候群”中的一份子,而那些只要存够了钱便想出发的旅行者则是重度的患者……也是自己将来的模样。
说真的,没一个旅行者真正想死,只是在台北街头的生存感十分稀薄,若抛弃尊严,在路边垃圾桶随手一捞就能轻松的苟活下去,一点也不费事。
人就是贱。
只要领略过那种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绝望感,只要一次!仅仅一次!就无法在这么无知无感的台北生活下去,行尸走肉莫此为甚,连灵魂都麻木了。
为了夺回那种强烈的存在感,让99lib?自己濒临全然无助的险境就是一种必要条件。说起来真好笑,要不是自己实际体验过,完全无法置信人类会藉由亲近死亡来强化自己的生存意识。
“博诩……我亲爱的老朋友……”
吕旭大仰起颈子,看着美军直升机的螺旋桨在充满硝烟味的夜空中慢慢划过:“你真该来这一趟的,你会知道为了罪恶感自杀是多么无聊的一件事。”
第四次绝处逢生回到台湾,吕旭大养了半年的伤。
在阿富汗战地医院紧急处理的伤口回台重新检视,医生还啧啧称奇挖出七个细小的炮弹破片。如果放任不管,迟早会因碎片阻滞血液循环而败血死去。
老邓带了一篮水果来探望他,步履维艰,一身接近钢铁人似的重装备。
“上次去了哪?”吕旭大打量着好手好脚的老邓。
“旧金山的同志大游行。”老邓翻白眼,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简单聊了一下,老邓便走了,想必离开医院后立刻就出发了吧。
坐卧在病床上,吕旭大兴致勃勃的翻着从第四台邮购来的十几本世界地理百科全书,每翻一页就对着那些美丽的照片暗想,下次我会被传送到哪里呢?昆士兰雨林?尼泊尔的安娜普纳峰?乌干达的鲁文佐理山脉?纳米比亚的骷髅海岸?若是一口气被传送到喜马拉雅山还满酷的吧?
还是会99lib?很不幸到从半空中摔到大海里,在一分钟之内海水灌满肺腔窒息。仔细一想,地球有百分之七十都被水覆盖……好吧这其实一点也不算不幸,只是机率大小的问题。
阖上地理百科全书,看着一盘快要干瘪的点滴,吕旭大不禁感叹,摄影师没有拍出来的,在这些美丽的照片背后藏着无穷大的大自然吞噬力。渺小的人类即使再怎么准备周全,孑然一身置身在美丽的风景中,同样得仰赖卑微的幸运才能苟延残喘下去。
第五次裸着下身的再出发,是接近血崩的大放送。
寒气逼人。
“竟然,绝望也能是一种毒瘾啊……”
口鼻戴着氧气罩,身上穿着可以快速膨胀开的救生衣。
吕旭大呆呆看着脚底下壮阔发亮的冰川。
南极?北极?
西伯利亚还是阿拉斯加?
还是某个连名字人类都忘了给的失落之地?
不知道,也没关系。又或者该说这样很好。
这次的出发吕旭大已经不随身携带GPS了,将位置空出来留给两条碎果仁干粮棒。他觉得完全不晓得自己位于地球的哪一个点,那种彻底无知的感觉更令人绝望,就像是第一次摔进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滋味。
“一样,开始吧。”
吕旭大兴奋的摘下氧气罩:“从现在起只有一个目标——活下去!”
第11节
老邓不见了。
千辛万苦从阿拉斯加的冻土荒原回到台湾后,吕旭大再也没看过老邓。
老邓去了哪?死在哪?怎么死的?
无解。
吕旭大没有时间哀伤,一养好了身体他就将行李准备好。
一想到老邓或许还没死,只是与意料之外的绝境持续苦战、无限期搏斗下去的悲壮画面,吕旭大就嫉妒得发狂,恨不得立刻就将发热的下体插进圣女满是血的阴部。
虽然不是重点,也不是目的,但吕旭大不得不承认,与圣女激烈的四肢交缠也是旅行重要的一部分。
那个将自己的面目隐藏在鲜艳色块下的女人,所散发出的媚惑力远远超过想象,没有男人可以在她面前保持一秒钟的软屌。
……除了那个在极地里失去两根手指与脚趾的年轻男子。
“圣女我求求你!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的对不对!”
从圣女的卧房中不断传出那男子的哀号,与磕头的剧烈碰撞声。差不多的哀求已持续了快五分钟,台词内容没什么变,声音倒是越来越大。
还在外面等待出发的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是装备齐全的吕旭大。
第二个男人吕旭大在电视上见过很多次,是一个多年前涉赌被开除的前职棒明星球员,不管前几年他有多消沉,想必已从这种死亡旅行中找到了强大的、死皮赖脸也想活下去的意志力。
第三个削瘦见骨的男人吕旭大在这间客厅见过两次,第一次看见他时是个大胖子新人,后来不晓得出发去了哪,第二次再见到他时已瘦了十圈,这次则瘦到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还是他主动打招呼才整个吓到吕旭大。
这三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顾虑到圣女的安全,他们同时走进圣女的卧房将那个年轻男子架了出来。
年轻男子裸着下半身,适才苦苦哀求圣女的原因一目了然。
他的阴茎不见了。
空荡荡的,连阴囊也没看到。
怎么不见的?那是一场如何又如何的出发?年轻男子没说,只是一直崩溃大哭,三个男子也没兴趣知道。
“你!你背着我跟圣女做爱!我当你的行李!”失去阴茎的男子看着吕旭大。
“才不要。”吕旭大断然拒绝。
“那你!我给你钱!”年轻男子抓着前职棒明星的肩膀:“你背着我射!”
“变态。”前职棒明星冷然拒绝。
“别求我。”极瘦的男子不等他开口,直接摇头。
“王八蛋!自私鬼!”死去阴茎的男子歇斯底里大叫:“背着我!背着我一定可以一起传送的!一定可以!你们这些自私自利只想着出发的人!为什么不肯背我!以为我是一个累赘吗!哈!我到了那里才不会增加你们的麻烦!我出发的经验比你们加起来都还要多!我去过的地方你们一个礼拜都待不了!我才是无论如何都可以活下去的那种人!背我!背我!”
听觉失去耐性的前职棒明星抄起地上的登山杖,用力朝失去阴茎的男子脸上一挥,顿时让他安静下来。真不愧是打击实力超强的炮手。
“要不放水,你还蛮强的。”
吕旭大拍拍前职棒明星微微颤抖的肩膀,走进期待已久的卧室。
今天,是月经来潮的第一天。
终于教吕旭大碰上了这种大日子.99lib. ,传送能力无可挑剔的大血崩。
窗下.99lib.的白烟袅袅烧着,却无力中和浓郁的雌性荷尔蒙气味。
一如往日,浓妆艳抹的圣女没有说话,只是将两条腿张了开来。
微笑有很多种意涵,哭泣也有很多层次,比起脸部肌肉与神经复杂的排列组合,“交媾”才是唯一真正的跨国语言。不分种族肤色血统样貌体态老少,交媾就是交媾,无法用别的名词勉强替代。
吕旭大褪下长裤。
在孕育着死亡气息的血腥味中,将他硬挺的阴茎插进圣女阴户。
直觉地回避圣女迷蒙的眼神,吕旭大沉默地压在她柔软的胴体上,挺进,挺进,挺进。然后开始一连串受睾固酮控制的横冲直撞,完全忽略另一方的感受,百分之百只愿达成射精目的的纯雄性攻击。
开始呼应,雌性的反击以一倍十,圣女的阴道如同被打了兴奋剂的蟒蛇,开始接近痉挛的强烈收缩。
遭到强大吸力反击的阴茎,终于支持不住,一股酥麻感强袭脊椎末端……
圣女忽然张开眼睛。
第一次。
第一次吕旭大在与圣女眼神交会下,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地射了出来。
第12节
“再来是职棒签赌案最新的发展,截至目前为止时报鹰队因赌博放水案使阵中本土球员只剩张耀腾、尤伸评二人,董事长周盛渊也因此而引咎辞职。职盟将考虑于近期召开临时常务理事会,会中决议各队以借将方式,支援时报鹰队打完下半季比赛……”
这新闻一直重复又重复了啊,阿诚将广播转到别的频道上听音乐。
还是收工了吧,腰实在很痠,今天跑的钱也勉勉强强了。
如果正好可以顺路载到一个要回新店的客人,该有多好啊?
要不顺路,干脆就别载了。还是再跑最后一趟?开了十三年计程车的阿诚老练地握着方向盘,暗暗打定主意:再接最后一个客人吧,但如果客人要去的地方离新店太远,就拉倒不载,油门一踩就跑。
红灯,停。
想到同居三年的梅芳,心头有点暖暖。忘了她今天排的是晚班还是大夜班。若是晚班的话要不要顺便将车停在人群99lib?渐散的夜市口,买个宵夜回去一起吃?嗯嗯——还是直接去她工作的地方接她下班?哈哈,算了算了,这么浪漫的事被他这种中年大肚男一做,只是徒添恶心吧。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绿灯了。
阿诚轻踩油门,一边往马路边看去,看看有没有人将手举起来。
忽然悬吊一重,车身整个往下一沉,仿佛有一百公斤的重量凭空灌进这台已跑了十三年的老计程车上,车速表的指针顿时往左偏99lib?了五小格。
“!”
阿诚呆呆看着后照镜。
一个裤子褪至膝盖的五十多岁男子,瞎晃一条半软半硬的阴茎正对着自己。
哪里的变态!哪来99lib?的……
“鬼!”阿诚大叫。
“这里是?”那个变态的鬼大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光景。
比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比起这里到底是哪里,比起这个凭空出现又暴露下体的大叔是人是鬼,一道突然从视线外以超快速冲过来的强光才是最危机的变数。
是车!
经验丰富的阿诚本能地将方向盘往右打了一圈,99lib.
堪堪避开了从左来袭、暴冲乱开的车子,却避不开一条长在路边的粗大电线杆。
“砰!”的好大一声,却来不及钻进阿诚的耳膜。
阿诚一脸埋进根本没有装置安全气囊的方向盘里,右脚黏在油门上。
整台车像练习爬树般靠在被巨大冲撞力斜斜撞倒的电线杆上,两个前轮兀自快转,引擎发出喀喀喀喀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好像随时都会爆炸似的。
后座无人。
倒是有个赤裸下体的中年大叔将他的头硬插在前方挡风玻璃上,背着整套登山求生装备的身体则夸张地挂在车内前座,姿势怪异,伤势极重但没有立刻断气。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台惊险闪过计程车的暴走房车以全速撞进了路边的海产店,将里头撞得血肉横飞。而紧跟在计程车后方的两台警车也没有逃过一劫。一台在半空中表演特技般翻了半圈,最后再压在另一台失控打滑的警车上,两台警车不可思议地合而为一,默契十足撞向了装在人行道上的墨绿色变电箱。
无力挣扎,但仅存的一点意识还是让中年大叔睁开了被玻璃渣割伤的眼皮。
他看着眼前乱七八糟如末日般的画面。
原来这里是?
他将最后所见用力刻在视网膜上后,似笑非笑地闭上眼。
接下来的回光返照,一定是很累人的蛮荒跋涉吧……
第1节
1995
是个有点闷热的下雨天。
喀嚓喀嚓……嚓嚓……喀喀……
小芬站在娟姐后面,透过偌大的镜子,偷偷观察娟姐帮客人剪头发的手法。
“妳的头皮有点红喔,是不是常常熬夜?”小芬轻轻抓着女人的头,手上满是黏腻的泡沫。
“头皮红可以看出来常熬夜啊?对啊,我最近比较晚睡。”女人漫不经心看着桌上小电视上的综艺节目“龙兄虎弟”,舒服地半阖着眼。
“是因为工作才晚睡吗?”小芬随口说,眼睛还是盯着娟姐利落的刀法。
娟姐的动作很快,一刀接着一刀仿佛两个刀片间装着弹簧似地刀光连发,真不愧是理发店里的第一快手。发丝落了满地。
“唉,在公司做不完的工作,隔天再做就来不及应付客户了,偏偏家里有小孩又不能加班,只好带回家继续做啰。”
“这样不能报加班费好亏哦!”
话匣子一开,女人滔滔不绝地说起家庭与工作间的两难。
小芬有一搭没一搭接腔,手指熟练地将泡沫控制在一定量,指腹不轻不重地压在女人的头皮上,时而加重力道,时而借着推弄泡沫让手指休息。
头发早就干净了,但把头发洗干净绝对不是重点,让客人觉得头皮被认真款待才是“洗头的诚意”。
从附近的商职毕业后,来到这个半家庭式的理发店已经快一年了,说好听一点她的工作是发型助理,实际上就是大家口中的洗头小妹。
一双手每天至少要洗二十几颗头,箇中辛藏书网苦外人难以体会,洗车工人还可以戴手套保护双手,但小芬的手却赤裸裸浸泡在化学药剂里——不管药性号称多温和,化学药剂就是化学药剂,一天洗下来洗得小芬手指上的皮肤又皱又涩,手腕疼痛到回到家都快没力气将插进孔洞的钥匙转开。
要不是怀有梦想,这份工作真难以为继。
“请问还有哪里需要加强的吗?”
小芬最喜欢这句对白,意味着“这99lib?颗人头”又告一段落。
“没有。”女人很满意小芬的洗头,也很满意跟小芬的聊天。
“谢谢,那我帮你冲水啰。”小芬打开水龙头,将水流顺着自己的手掌再浇在女人的头发上:“请问这样的水温可以吗?”
“可以。”
“谢谢。”
这份工作,谢谢永远不嫌少的。
洗头小妹要成为设计师,快则三个月,慢则三年五年。
小芬有自知之明,她从小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做什么都很普通,不好也不坏,既然成为设计师的过程可快可慢,.99lib.
自己如此普通,这种每天洗头又冲水的日子大概还有一年要熬吧?
原本一间理发店就不可能没有藏书网洗头小妹的,有人剪,就得有人洗,既然自己是这间店最资浅的员工,这种差事自然落到自己的手上。
只是洗头,一直一直洗头,不停不停的洗头,毕竟非常无聊,就连与客人间的对话都成了工作制式化的一部分后,洗头就像反复不停地拆解同一道因式分解的数学题。
洗头洗得十分熟练后,简直完全不用脑袋也可以将客人款待得服服帖帖,小芬忍不住一心二用,想透过镜子偷学前辈的剪发的手法。“多长一双眼”似乎是每个学徒的必经之路。
一天偷学一点点,打烊后回家还有甜蜜的功课要做。
那功课是一颗又一颗的塑料的人头。小芬会一边回忆前辈手上的刀法,一边看着自己的梦想在无法抱怨的假人头上轻快飞舞。
这边修修,那边剪剪,假人头报以淡淡的微笑,仿佛是肯定。
从这一间小小理发店的小小洗头妹开始,勤练手艺,努力不懈,总有一天自己也有机会拿起剪刀为某个大明星打理最新潮的发型吧,所有的大设计师不都是这么开始的吗?
“那我帮妳简单吹一下喔!”
小芬拿起吹风机,笑笑地按下开关。
第2节
一天的工作又告一段落。
今天共计洗了二十六颗头,十七颗女的,九颗男的,连手指甲都麻了。
“记得把铁门拉下来还要再锁一次门啊。”
“厕所的卫生纸快满了,顺便喔。”
“地上就麻烦妳啦。外面的伞桶记得收进来。”
“电灯记得要全部关掉喔掰掰。”
前辈们将昂贵的专用剪刀收进抽屉上锁后,就一个个打着哈欠撑伞回家。
打烊了,但小芬的另一个工作才刚开始。
先将收银机上锁,然后将铁门拉下到只能让小孩矮身进出的高度。
小芬一个人扫着地上的头发,扫完了还得用拖把扫荡一次,桌上瓶瓶罐罐的染烫药水也要仔细分门别类收拾好,用了一整天的厕所也是一个小小战场。
不过,小芬还满享受一个人“掌控全局”的感受。
没有人盯,没有人骂,重点是不用再洗头了。
她将广播转到二十四小时的歌曲频道,音量调到最大,一边大声唱歌一边将地上的头发稀里呼噜扫进簸箕里。
“等一下宵夜吃什么好呢?还是有点认真来减个肥?我看99lib?喔,外面下那么大的雨,我还是直接冲回家泡泡面好了?还是等雨小一点再……”
正当小芬胡思乱想的时候,半拉下来的铁门忽然发出急促的碰撞声。
“?”拿着扫帚的小芬弯腰,往外一看。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狼狈地卡在铁门外,一手将铁门用力向上扳,一手撑着地板,试图硬闯进来。
“啊!”小芬警戒地抓紧扫帚,大声叫:“你干嘛!”
“……我……”中年男子含糊不清地说,但身子已整个钻了进来。
进来时还因太过莽撞,头整个撞得铁门喀啦喀啦作响。
外头下着雨,男子全身淋湿,一进来就弄得地上汤汤水水。
“我什么!”小芬吓得不知所措,连手中的扫帚也忘了装腔作势99lib?地挥舞:“告诉你,收银机的钥匙被老板娘拿走了!快出去!”
闯进门的中年男子并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弯着腰,半驼着身子。
苍白着脸,全身发汗,右手按着下腹,指缝间依稀有鲜红色的液体渗了出来。
“那是……血吧?”小芬看了这一幕,反而镇定下来。
——这个人并无恶意,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受伤男人,她瞬间有了这样的认知。
这名看起来至少四十五岁了的中年男子冷淡地环顾四周,这才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竟慢条斯理说道:“我,想剪个头。”
剪头?
“你应该去医院吧?”小芬歪头叉腰。
浑身湿透了的中年男子充耳未闻,径直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右手始终用力按住受伤的下腹,让人无法看清楚伤势有多严重。
“先生,你这样一直流血是不行的。”小芬倒也不怕,大剌剌朝男子走过来:“我帮你叫救护车,在救护车来之前你可以在这里坐一下。”
中年男子闭上眼睛,不想回答。大概也没有力气回答。
此时门口一阵凌乱又急促的叫骂声:
“干!跑哪去!”
“怎么可能跑一跑就不见了。一定是躲起来!”
“干你娘太暗了地上看不到血……干不要靠那么近,你去那边!”
“他挨了一下跑不远!你去那边!你!你!跟我来!”
“找出来两下就给他死,在谁手上跑走谁就帮他挨一下听到了没!干!”
叫骂声此起彼伏,越来越靠近。
中年男子的神色微变,十之八九外面那些叫骂声是冲着他来的。
但他却没有逃跑,也没有要小芬将铁门完全拉下,只是继续坐躺在正对梳妆镜的椅子上。或许是预知了五分钟后自己的命运,他只让不安的情绪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刚刚的淡漠自适。
滴滴答答。
皮鞋滴着水。
“那我们先洗头。”小芬的声音。
闭眼的中年男子眉头微皱,只感觉到一张大毯子披盖在身上,暖暖十分受用。
随即头发被浇上冰冰凉凉的洗发剂,然后是一点点温水,接着很多很多泡沫在头发上绵密地繁衍起来。头皮瞬间麻了起来,感觉到十根非常柔软的手指慢慢穿梭在泡沫间。
手指的触感非常温柔,按摩的力道适中。
“这样的力道可以吗?”小芬如往常般询问。
“可以。”中年男子不由自主回答。
泡沫似乎越来越多,多到快从头发摔到地上时,又被小芬技巧性地抹了回去。
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大声仿佛就快冲到门口,中年男子的身体却慢慢放松。
锵啷啷啷啷……
铁门被用力一把拉起的瞬间,小芬手上的巨大泡沫也同一时间抹在中年男子的脸上。小芬看向闯进店里的三个男人,继续堆积她手上的泡沫。
“?”她狐疑地看着三个凶神恶煞。
“有没有看到!看到……”一个男人拿着沾有血迹的开山刀,嘴里说不清楚。
“现在店里只剩我一个人,所以你们要等比较久喔。”小芬自然而然踩住地上的一抹血迹:“要等半个小时可以吗?”
三个男人连交换眼神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离开时还顺手将铁门拉下一半。
轻轻抹掉覆盖在男子脸上的保命泡沫,小芬继续抓着男子的头发,用自己揣摩出来的指压法按摩头皮,不疾不徐,一切都按照日常工作的流程妥善地进行着。
叫喊声远了。
虽然依稀听得到那些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但终究不再那么具威胁性的近。
小芬走过去,将铁门整个拉下,从里面反锁。
然后开始帮中年男子冲水。
“水温这样可以吗?”
“……嗯。”
“谢谢。”
顺着小芬的手流洩在男子头发上的温水,保存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温度。
泡沫清洗干净,擦干了男子的头发,小芬拿着吹风机嗡嗡嗡吹了起来。
“不是说要剪个头吗?”中年男子慢慢地说,温暖了的身子大有精神。
“我的功力还不够,改天我出师了再帮你剪。”小芬平静地答。
中年男子缓缓睁开眼睛,原本打算想说几句谢谢之类的话时,却从镜子里看见正在帮自己吹头发的小女生竟是满脸泪水。
“妳怎么哭了?”中年男子怔住。
“我一直都很害怕啊。”小芬尴尬地用袖口草草擦掉眼泪。
也是。
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突然撞见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闯进店里说要剪头发,紧接着又闯进了三个拿着开山刀的粗鲁流氓问哪里可以砍人,怎么可能不吓坏?
“为什么帮我?”中年男子看着满脸泪痕的小芬。
“……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中年男子叹气,看着镜子里的大毛毯透着暗褐的血迹。真狼狈啊今天。
小芬突然有点生气:“那就不要帮好了,你快出去!我还要拖地洗毛毯啦!”
中年男子微微点头,这次倒不坚持剪什么狗屁头发了,慢慢起身。
外头充满敌意的声音没了。
中年男子默默拉开铁门,隐没在越来越大的雨里。
广播声中,独自善后的小芬拖着地,洗着毛毯……
第3节
一个多月后。
接近晚饭时间的黄昏,理发店里只有一个刚放学的中学生在里头剪发。
一把剪刀孤孤单单地在没有特殊要求的男孩头上断着发,其余两名女理发师不是翻着有点被翻烂了的独家报道与翡翠杂志,就是在看电视。
一边探头看着电视,小芬整理着洗头槽下累积的发丝,以免整个塞住。
这两年连锁便利店多了起来,几乎将传统杂货店从街头上排挤了一大半,放在便利店里的流行杂志一口气多了五、六本,专门介绍日本年轻人最时尚的发型与打扮,相应之下,连锁发型设计店也开始流行,小林、乱剪、日式威廉与曼都等美发沙龙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小芬待的这间半家庭理发店是阿姨辗转介绍来的,五个排班的理发师都至少要三十几岁了,有三个已经当了妈妈,大家虽然手艺都不错,可也都懒得学剪年轻人最新流行的发型,比起那些窗明几净的连锁发型店,这间半家庭式理发店的装潢也显得很老气。
这间店如果不彻底转型,迟早也会被淹没,大家都心知肚明,原本的老板娘说打算过年后就来个重新装潢,但大概只是嘴巴随便说说吧,哪来的钱啊?
小芬暗暗祈祷,若真的倒店至少也要撑到自己学会剪发吧,要不,现在立刻换到另一间店应征工作,也只能从洗头小妹开始做起。
小芬整理着药水,眼睛不由自主看向那一排抽屉。
什么时候也会有一个放着设计师专用剪刀、属于自己的抽屉呢?
门推开,风铃串响。
三名当班的理发师自然而然将头转了过来,视线瞬间被两团漆黑给占据。
两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几乎同时走进店里,犹如两尊门神石像。
威武的黑衣人往两边一靠,微微低首,恭敬地让出一条开阔的步道。
一个身材适中、同样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慢慢走进店里。
这种不言而喻的气势,独属于活在刀光剑影里的黑道分子。
“……”中年男子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
“……”店里的理发师目瞪口呆,唯一现在进行式的剪刀也停格了。
“……”小芬拿着染剂,嘴巴张得比任何人都大。
中年男子与小芬的视线一对到,轻轻咳嗽,便慢慢走向小芬。
“那个……那个那个……你们是不是找错人啦?”老板娘赶紧站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你们是那个……嗯嗯?是不是……”完全不晓得在说什么。
视若无睹,听而未闻,中年男子径自坐在椅子上——那一张与一个月前同样位置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对着镜子里大傻眼的小芬淡淡说道:“剪头发。”
来这里,不剪头发,还有别的事好做吗?
想想也是,小芬打起精神,拿起一罐洗发剂走到中年男子身后。
“那我先帮你洗头。”
小芬将一张毯子盖在中年男子的身上,从洗发剂里直接抹了一大把在中年男子貌似赌神周润发的油头上,一抓,再抓,那刻意梳理好的赌神头顿时不成型态。
对小芬来说,洗头就洗头,还真没有第二种洗头的方式,顶多是有的客人喜欢她用指甲、有的客人喜欢她用指腹罢了,她便按照平常的节奏开始推弄泡沫。只是整间理发店的气氛委实奇怪,那两尊门神一动也不动,守护在中年男子身后,与动手洗头的小芬只有一步的距离。
“喂。”小芬抓着泡沫:“你是‘流氓’吗?”
“?”中年男子好像楞了一下。
“流氓啊?你跟你那两个朋友都是流氓吗?”
“我们是……黑道。”
“黑道不就是流氓?”小芬皱眉。
“也对。我们是流氓。”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说:“太久没有听到别人叫我们流氓,所以有点不习惯。”
“有人叫我发型助理,说这样讲比较尊重,可是发型助理就是洗头妹啊,直接叫我洗头妹就好了,发型助理听起来太高级了怪怪的。”小芬不以为然地说:“所以你们流氓就流氓啊。”
“嗯。”中年男子生硬地答道。
“那我旁边这两大只流氓是你的小弟吗?”
“是。”
“他们如果不剪头发的话就出去,不然我很难做事耶。”
小芬身旁那两个身形魁梧的流氓脸色一变,五官扭曲,却不敢发作。
仔细一听,便可听见这间屋子里同时有五颗心脏瞬间加快了跳动。
“你们出去,去门口……不。”翘着腿,中年男子慢条斯理说道:“去巷口随便晃一下,一个小时以后再过来接我。”
“可是大哥!”两个跟班异口同声。
中年男子没有再下命令,仅仅用一个淡然的眼神看了镜中的两人,两个跟班立即乖乖低头出店,连回个头都不敢。
刚刚小芬与黑道男子之间的对话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店里的气氛又变得更奇怪了。剪完了,也不洗头了,那个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中学生匆匆付了钱便闪人。整间店就只剩下那一个黑道大哥。
每个理发师都假装忙着看电视看杂志,个个心中惴惴不安,大家很想找理由提早收工回家,免得被黑道大哥点名帮剪。
心脏不好的张阿姨第一个发难:“啊!我忘了今天晚上先生加班,我要接小孩子去补数学。我真的很糟糕啊我,唉这样怎么当人家妈妈?”随便收拾一下就走了。
只剩下老板娘跟两名当班的理发师,再不走就……
眼皮直跳的王姐紧跟在后:“我家有客人要来,哎呀我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我连菜都还没买呢!”将剪刀放进抽屉里上锁,皮包拿了就小跑步出去。
一下子走了两个,只剩下老板娘跟娟姐。
老板娘瞪着屁股离开椅子五公分了的娟姐,娟姐无奈也只好将屁股重新黏回椅子上。
黑道的头不是没剪过,怎么今天这颗还带了小弟站岗,煞气特别重?
小芬洗头的技术没话说,仔细,又温柔。
舒服的令这位黑道大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还有什么地方要加强的吗?”
“……”
“那我要冲水了。”
“好。”
洗完了头,小芬简单吹了一下头发到半干半湿,娟姐便自动就位。
甫睁开眼的黑道男子耸了耸肩,看着镜子里拿着剪刀的娟姐。
娟姐强颜欢笑:“请问要剪什么发型?”
黑道男子转头看着小芬,小芬正在电视机前看得发笑。
“我要她剪。”
“小芬啊?她还没出师,所以就由我……”
“我要她剪。”
黑道男子语气平淡的、字字重复的第二句话里,有种自然成形的威严。
娟姐只得快步走到看电视看得出神的小芬旁。
“我?”小芬难以置信。
“快去。”娟姐翻白眼。
“我?”小芬傻眼,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出师了?”
“从现在开始,你出师了。”咬牙切齿的娟姐将剪刀倒转、递交在小芬的掌心:“暂时先用我的剪刀,应该不会太委屈你吧。快,快!”
就这样,完全没做好准备的小芬呆呆站在黑道男子后,拿着锋口发出寒芒的剪刀,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也看着镜子中有点陌生的自己。
托这个黑道男子的福,梦想莫名其妙地实现了。但是……
“先说好了,我只剪过塑胶人头的头发。”
“嗯。”
“一共六十六颗。”
“所以你不敢剪我的头?”黑道男子有点轻蔑的说。
“敢敢敢,不过我怕你不敢给我剪。”小芬露出连她自己都没看过的灿烂笑脸,说:“先说好了,我第一颗剪出的头,一定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就这样,不给黑道男子反悔的机会,小芬一刀喀嚓。
颇有纪念价值的第一束断发落在地上。
"喂喂喂,你忘了问我想剪哪一种头。"黑道男子半开玩笑。
“我第一次剪,不要给我出题目啦拜托。”小芬咬着下嘴唇,理直气壮地说:“我只想剪我会的,嗯嗯就帮你剪我这几天晚上练习的成果吧。”
“那……”黑道男子竭力忍住想笑出来的冲动。
喀嚓,喀嚓。
小芬以果断的两刀封住了黑道男子的嘴。
然后是快乐的喀嚓喀嚓喀嚓。
慎重起见,每一刀都浅浅的,堪称精雕细琢,每一刀剪下去,小芬就站远一步,从另一个角度欣赏这一刀“不可逆的后果”,再构思下一刀该怎么接着上一刀表演。
黑道男子索性闭上眼睛,不知道是假寐还是真睡。
哇!小芬的眼睛都开了。
原来娟姐用的专业剪刀这么棒啊,光手感就不一样,剪真发跟剪假发的触感也差很多,一刀下去,发丝断裂的俐落程度也大不相同。真不愧是……真不愧是……她啧啧称奇,手上的刀不禁加快了速度。
小芬越剪越兴奋,从远观察的娟姐脸色却越来越沉。
由黑道男子顶上头毛的变化可以推想,十分钟后这间店将出现一樁血案。
“怎办?”娟姐用气音向老板娘问。
“等一下你帮她补救。”老板娘虚弱的快抓不住桌脚。
“不要。救不回来。”娟姐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意思是要逃跑了吗?
喷了点水,将发尾抓了点角度,修了修鬓角,终于小芬吹掉剪刀上的残发,得意地用刷子拨掉黑道男子脸上的屑屑。
深呼吸,小芬拿起大镜子放在他后脑勺旁,嚷着:“大功告成!”
黑道男子这才睁开眼。
镜子里的自己,跟刚刚踏进这里的自己判若两人。
一个小时前,自己还是气势惊人的黑道大哥大,不说话,一个眼神就能压得对方心脏病发。嘴角微扬,仿佛城府极深的刺探对方斤两。若开口,就是搬动十 个堂口的街头战争。
现在……
经过一百刀的密集摧残,镜子里的自己像极了在西门町把妹的中缀生。
“怎么样?”小芬笑道:“一口气年轻三十岁吧!”
老板娘与娟姐登时腿软。惨了惨了,这下连爬出这间店的力气都跑光啦。
黑道男子瞪着镜中似曾相识的陌生人。
“这是我要的感觉。”
他笃定地点点头,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一笑,当真吓得老板娘昏死过去,幸好娟姐及时一把扶住。
“太好了,那我帮你冲一冲咯。”
得到赞美的小芬,乐不可支地开始帮黑道男子冲水。.99lib.
温水倾注在她的手上,再顺下男子的发,将难以计数的发屑冲进槽底。
简单抹了点洗发剂,再洗第二次的头比较干净。
“干你们这一行的,是不是越凶越好啊?”小芬心情大好,开始哈拉。
“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和气生财吧。”黑道男子竟也顺口回答。
“是喔,电影都是不是这样演的,都演你们流氓打打杀杀。”
“别说杀人了,连打架都很麻烦的。把事情闹大当差的就会进来管,到时候不是抽签凑个人交出去,就是凑一笔钱请管区把事情压下来。”
“哇,这个我知道,就是小弟帮大哥背黑锅对不对!”
“……对。”黑道男子的表情有点古怪。
“你们当大哥的真的很差劲耶,一人做事一人当啊,干嘛要小弟帮你们坐牢啊?当大哥就是要把所有的事都背起来才叫做大哥啊!”小芬大剌剌的直捣蜂窝。
“……也不是这样说。”黑道男子的表情,像是肚子又挨了一刀。
“当大哥真好,怎么会有人想当小弟啊。”
“唉。”黑道男子叹气:“每一个大哥,都是从小弟当起啊。。”
“是喔?”
“每一个小弟都帮大哥背过黑锅。没背过黑锅的,要上位还真难呢。”
“上位?”
“就是当大哥啊。”
就这样,小芬与黑道男子藉着一堆黏腻的泡沫聊了起来。
不知道是少了一根筋,还是根本不觉得这男子很可怕,这差距二十五岁的两人聊得还挺起劲,好像是小记者访问黑道明星的快问快答。
“对了,那天晚上你最后自己去医院了啊?”
“没,我猜那些王八蛋也派了人在附近的医院急诊室堵我,我干脆直接打电话找认识的医生,去他家弄一弄搞定。”
“这么酷!”
“一般般。”黑道男子轻描淡写地说:“要不是那一刀刺得有点深,我自己走回家抹消毒水睡个女人就好了!隔天醒来……”
一出口黑道男子便发现失言,幸好小芬看起来不以为意,或是根本漏听。
“那天你被砍,是被自己的小弟砍,还是被别的帮派砍啊?”
“是别的帮派,但也算熟识一场。就因为熟所以砍起来特别狠。”
“你有报仇吗?”
“报仇?等我报仇未免也太藏书网不会做人啦,隔天他们就交出十根小指,叫砍我的那个小弟专程送过来,跪在地上说是误会一场。”
“好恐怖喔!这个我在电影里看过!”小芬啧啧称奇:“那你怎么办?”
“都做到这样了,不当成误会不就不给面子了?哈哈!”
“哇,那你是正义的一方吗?”
“这个……该怎么说呢……”顿了顿,黑道男子颇有难色:“我想一想。”
“还是流氓都是坏人,只是有的人比较坏,有的人比较不坏一点?”
“可以这么说。大家多多少少都做过一点坏事嘛。”
大部分的时间小芬都在问一些不是很有礼貌的怪问题,机关枪似的。说那些问题很怪,其实也不怪,只是太直接,直接到让人忍不住为她捏一把冷汗,而黑道男子回答的表情都有点又好气又好笑,并没有真正恼怒。
原本是简单洗第二次头,竟然又用掉了二十分钟。
从那个有点诡异的黄昏开始,小芬出师了。
第二天她买了人生中第一把理发设计师专用的剪刀,入门的,最便宜的。
非常非常的开心。
第4节
第二天,差不多时间的黄昏,黑道男子又出现在店里。
两个门神般的壮汉没跟着一起进来,只送大哥到门口就自己闪远。
看见黑道男子顶着一头不三不四的头发进来,虽然大概不是什么恶意,老板娘跟轮班的两名理发师还是心惊了一下,没人敢上前招呼。
“今天还剪头啊?”小芬很直觉地站起来。
纵使号称出师,一整天下来老板娘还是不给她客人,依旧是唤她头洗。
也是啦,在比她更菜的人进来前,除了剪头外当然也得包下所有的头洗,更何况阿芬并没有真正接受过剪头发的繁复训练,也没有带过自己的朋友剪给前辈们鉴定,说是出师,只怕是一时权宜。
阿芬很认份,也很清楚,只是一想到刚刚买好的那把剪刀还是不禁跃跃欲试。
“染个发。”黑道男子摸着不搭嘎的头发,表情有点腼腆。
“那你要染什么颜色?”小芬自动走了过来。这可是唯一认可她的客人呢。
黑道男子暗暗好笑道:“喔……我以为你又帮我决定了咧。”
嬉皮笑脸的,小芬的手上已抓了一把洗发剂抹在黑道男子的发上。
照例还是盖张毯子,舒舒服服的洗个头先。
“那我等一下帮你染一个……我在杂志上看到的发色好了,我调调看喔。”
“你……调调看?”黑道男子的眼皮跳了一下。
“还是你怕了。怕了就算啦!”小芬的语气竟有点不开心。
黑道男子乖乖的闭上嘴,任凭小芬熟练地在他头上推泡泡。
又弹又抓又按,无懈可击的的十指共舞,黑道男子舒服的闭上眼睛。
小芬的话多,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今天晚上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个黑道男子叫阿泰。
阿泰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叫的,小弟们都尊称他一声泰哥,亲一点的便叫他老大。泰哥江湖地位颇高,是这一带所有地下赌场的围事老大,也插股几间色情摸摸茶店。钱多多,这几年小弟也跟着越来越多,堂口从帮派里分出来自成一股势力,但仍与原来的帮派维持很好的结盟关系。
泰哥年轻时也是一路打上来的,锋头很健,曾经在通化夜市创下一个人独自打趴对方六个人的记录。这么悍,当然悍出事情,政府搞二清专案时泰哥被抓去绿岛蹲了三年,蹲出来后就直接管了帮派一个大堂口。
年纪过了四十以后,打不动了,再怎么剽悍看见对方掏出枪也只能拔腿快跑,泰哥行事开始低调,拓展势力的方式不再用拳头,而是用钱。
“用钱的话,比大人更有效率。”泰哥的眉头轻皱。
“听不懂,不过不打架不一定比较好吧。”小芬用指甲抠掉粘在泰哥眼角的泡沫,直率地说:“你不敢打,他敢打,最后一定是敢打架的那一边赢啊!”99lib?
很新鲜。
这说法很新鲜,被人家这么吐槽也很新鲜,泰哥不禁笑了。
“大家出来混,很少是为了天生想打人,还不都是为了赚钱。”
泰哥很有耐心地解释:“有钱大家赚,讲好了怎么分着赚,有时候你让我,有时候我让你,让来让去,大家都有面子里子,自然就不会打架啦。”
“喔。”小芬的声音听起来没有真的被说服。
“再加上我那个儿子今年刚刚考上大学,还考上师大学人家当老师啊,他一直觉得有我这个黑社会爸爸很丢脸,恨不得我再被抓进去关。为了我儿子的前途,也为了我在他面前的形象……我尽量别那么像黑社会。”
“有没差,反正你现在有小弟了啊,被关也是关他们,又关不到你。”
“……呵呵。”又被吐了,泰哥也只能这么苦笑。
“哪个系啊?”小芬转移话题。
“中文系。从小他就一直想当一个作家,我却希望他真的去当老师的好,收入跟生活都比较稳定嘛,当作家给人一种很不脚踏实地的感觉,是不是?”
“当黑社会更不脚踏实地啊。”
“……这个……嗯……你说的也没错。”
连环受挫的泰哥,完全没有反击的余地。
“还有没有哪里需要加强的?”
“啊,没有,没有。”
将泡沫冲干净,简单吹干。
在染发前小芬对着泰哥的?99lib?发型左看右看,咕哝到:“好象有点怪怪的喔?”
“哪里怪?”
“就我免费帮你修一下啦。”
不等泰哥反应,小芬兴高采烈拿起剪刀就展开新一波的攻势。
这一剪,竟卡擦卡擦剪了个没完。
小芬喜滋滋关注在剪刀的舞动上,虽然不擅长,发问的人还是换成了泰哥。
“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泰哥生硬地问:“大家都怎么叫你?”
“叫我小芬就可以了。”小芬漫不经心地说。
“你很喜欢剪头发?”
“对啊,不过我才刚刚出师啦。嘻嘻。”
“所以想当理发师是你的梦想?”
“梦想……感觉好高级喔,应该是吧。嘿你不要乱动!”
“从小就想当理发师吗?”
“才不是呢,我小时候想当明星啊,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唱歌,去拍戏,上节目玩游戏都好啊,哪个女生不想当明才星怪咧。不过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长得很普通,歌唱得很普通,就算啦!”
“喔。”
“不过不当明星,也可以帮明星剪头发嘛!有一天等我变厉害了,我就可以指着电视说,你看你看!方季惟的头发是我剪的喔,还有那个王杰,头发也是我弄的喔!那个那个叶蕴仪,她最新的造型也是我设计的呢!”小芬越说越快乐,连声音都在跳舞:“嘻嘻我是不是很三八啊?”
“不会。”
“不过要变的那么厉害,还要很久很久,唉。”
“那是当然的啊,我当上大哥之前,还不是……”
“还不是要帮大哥背黑锅,帮大哥砍人,对不对?唉真的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简单?”泰哥的表情略显崩溃。
“要当上大设计师,不晓得要先剪几千个头才有办法,我们这间店生意不好,我又最菜,哪轮得到我剪那么多颗头啊99lib?……慢慢熬啰。”
大功告成后,泰哥瞪大眼睛看着镜中崭新的自己。
——一个诚恳踏实、迟龄入学的臭老高中生。
“不错吧!这么看起来脚踏实地多了喔。”小芬拍拍泰哥的肩膀。
一直在深呼吸、吐气、深呼吸、吐气的老板娘终于腿软坐在地上。
一脸严肃的泰哥深呼吸,似乎是?99lib?下定决心说:“果然是我要的感觉。”
“那我现在帮你染一个偏红的颜色。”小芬竟没忘记这件事。
“红色?”泰哥虎躯一震。
“当大哥不能太脚踏实地吧?黑社会还是要有一点叛逆的感觉啊!”
“……”
走出理发店的时候,泰哥整个晚上都没有说话。
两个贴身跟在旁边的彪形大汉也没有讲话,怕一开口就会笑出声来。
没有吃晚饭,泰哥在插股的色情小吃店外点了根烟。
偶尔摸摸红得像把火的脑袋,不禁笑了起来……
第5节
小芬的生活很单纯。.99lib.
除了听广播看电视,她最喜欢剪报。
自从三年前还在学校的时候,跟大家挤在电视机前一起看原本不被看好的中华队,在巴塞隆纳奥运上连续两次击败日本赢得银牌而归后,小芬就迷上了棒球,或者该说,迷上了以奥运夺牌阵容为主、后来加入中华职棒的时报鹰与俊国熊队,其中又以强打成群号称“暴力鹰”的时报鹰队最吸引她。
除了崭新的剪刀,她的抽屉里还放了一本剪贴薄,里头都是她记录时报鹰的报章杂志剪辑。店里没有杂事的时候,就是小芬细细回味他的英雄的时刻,每一个时报鹰球员的比赛数据她都了若 指掌。
有点澳热的下午。
橱柜后的老板娘吃着仙草牛奶剉冰,一边翻着刚买的八卦杂志。
传统理发店里最多就是这种充斥着色情暴力、奇情犯罪、灵异与神棍广告的杂志了,最新一期的必买,过期两年的也舍不得丢,期期都让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店门打开,一股奔放的热风灌进。
热风中,一个穿着白色汗衫拖鞋短裤,露出半身刺青的壮硕男子走进理发店。
“请问,小芬姐在吗?”刺青壮汉彬彬有礼的问。
小芬……姐?
不约而同,老板娘与三个理发师转头看向正在剪报的小芬。
“小芬姐,麻烦你帮我剪个头。”刺青壮汉一鞠躬。
这哪门子的礼数啊!
“老板娘,可以吗?”
小芬眼睛发光,火速放下剪到一半的报纸站了起来。
老板娘马上说:“不好意思,小芬她是新手,手艺还没有很好,要不要……”
只见刺青壮汉用极为凶狠的眼神看着老板娘,浑身散发出爆裂的杀气。
左手臂上的猛虎随着巨大的肌肉跳动,那股猛劲一路跳跳跳,跳到右手臂上的青龙上来。仔细听,仿佛可以听到猛虎与青龙牙齿快被咬裂的摩擦声。
“……小芬的话,当然是没问题、没问题。”老板娘感觉脖子濒临被扭断的危机,不禁一阵眩晕。
小芬兴奋得脸都红了。
刺青壮汉一坐下,小芬立刻帮他盖上毛毯,拿起洗发剂挤了一大坨在手上。
“不!不用了!”刺青壮汉赶紧起身,慌慌张张有鞠了一个躬:“我……我……我不习惯给别人洗头,剪完头发我自己回家洗就可以了!请小芬姐直接帮我剪发!”
“是喔。”小芬歪着头。
“那你要剪什么发型?还是简单修一下?”小芬从抽屉拿出闪闪发亮的剪刀。
“都可以,请小芬姐自由发挥!”刺青壮汉恭敬地说。
“自由发挥啊……”小芬居然有点发愁,想了想,拿出一本自己昨天才买的发型杂志说:“要不然我帮你挑一个发型,你看看喔?”
“是!”
于是小芬就照着从杂志调出来的发型剪,一边剪,一边跟刺青壮汉瞎抬杠。只是不管小芬怎么开话题,刺青壮汉只是非常简短地应答,不敢多说一个字。
剪完后,刺青壮汉两眼呆滞地看着杂志上的照片,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怎么样?虽然有点不像,但风格基本上是同一个方向啦!”
小芬有点不好意思,拿着镜子让刺青壮汉看仔细他的后脑发型。
有点不像?风格基本上相同?
镜子里的自己跟杂志上的酷男完全两回事啊。刺青壮汉有点迷惘,有点困惑,有点迷失......自己为什么从粗暴的打手变成了西区的皮条客呢?
“感谢小芬姐!我非常满意!”
虎目含泪的刺青壮汉坐在位置上大声喊道,那雄壮威武的声音简直快把所有人的耳膜给震破,小芬差点摔坐在地上。
“那......不加洗,三百块。”小芬抓着心跳好快的胸口。
付了钱,临走前刺青壮汉不忘朝店里再度深深一鞠躬。
“感谢小芬姐!我下次一定会再来的!”语气豪朗,几乎吹起地上的残发。
“一定喔!”小芬心花怒放:“一定一定!”
小芬的手艺, 还真是“有口皆碑”。
每天下午或晚上都会有一个“全身散发出草莽气息”的男人向理发店报到。
不管是刺龙刺凤的壮汉打手、严肃不带表情的硬汉,还是獐头鼠目的皮条客,像是打卡一样轮流进了这间毫不起眼的理发店。每天一个,一周七个。
绝对是极其巧合,每一个在镜子前目瞪口呆的男人在离开店时都会郑重地鞠躬,大喊:“感谢小芬姐!我非常满意!”
一个月,便是三十个。
奇特的发型在附近地区造成一股无法解释的潮流,意外地增添黑道分子之间古怪的默契与情感,原本酷酷的大家,在新的造型下变得有点腼腆。
“那个……嗨?”
一个染着绿发的怪头男子走着走着,忍不住对着坐在消防栓上的男子打招呼。
“嗨?啊……”
坐在消防栓上的男子抬起头,抬起,一颗像极了草莓的粉红色头。
两个人瞬间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一齐叹气。
“小芬姐上个礼拜剪的。”
“那个……嗯嗯……”
“唉,嗯嗯……”
不晓得该多说什么,也不敢真的抱藏书网
怨,两个大男人只好用充满默契的苦笑结束了对话。背对着背离去时,心中竟有种被安慰了的错觉。
这样的对话,同样的苦笑,不断发生在台北这个小小的城市角落。
第6节
风和日丽的下午。
镜子前,电视机里重播着昨天晚上时报鹰对三商虎的比赛、已是第三次重播,小芬昨晚早看过了。但既然终场是时报鹰赢球,小芬当然不介意再看一次。
“早就知道结果的比赛,又不好看。”张阿姨取笑她。
“前天吃过三次饭,今天还是要吃啊。”小芬回嘴。
“歪理。”王姐坐在椅子上打盹,也不忘吐槽。
眼睛看电视,手上的剪刀也没停下。
小芬剪着民生报的体育版,将她最喜欢的几则职棒新闻夹在剪贴薄里。
只要时报鹰一赢球,隔天剪贴簿就会被胶水增厚一层。既然是时报鹰的迷,自然也是第一强打廖敏雄的粉丝,剪贴簿里的照片有一半以上都是廖敏雄挥出全垒打的英姿,每一支全垒打值多少打点,小芬都会直接用红色签字笔注在照片角落。
工作忙碌,每晚打烊收工都十一点了,小芬从没有看过现场的职棒比赛。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如果有一天时报鹰打进总冠军赛,就算只剩贵贵的黄牛票,她也一定要到现场帮她的王子加油。
“嗨。”
风铃串响,顶着红黑发的泰哥再度出现在店里。
距离上次泰哥走进这店,已一个月了。
经过这三十天的洗礼,老板娘与其他的理发师大姐早就对黑道产生免疫,一见到泰哥走进店里,便似笑非笑地看向女主角小芬。
“怎么样?手艺进步了不少吧?”泰哥笑笑,指着自己的头发说:“一个月了,样子有点跑掉了,今天还得麻烦你。”
他径自站在一个正在理发的大婶旁边。站着,便不动了。只是猛盯着大婶看。
大婶不明就里地看着镜中的泰哥,如坐针毡,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帮大婶剪发的娟姐大概猜到状况,脸色有点尴尬。
“这是我的老位子,麻烦一下。”
泰哥开玩笑地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吓得大婶赶紧换一个位置坐。
小芬一手拿着洗发剂,一手拿着松软的大毛毯走了过来。
“早就知道是你啦。”小芬笑嘻嘻地将毛毯盖在泰哥身上。
“我那些小弟承你照顾了,最近大家都特别团结呢。”
“我可是非常用心剪耶,每一个我都绞尽脑汁。”小芬很开心地洗起泰哥的头,说:“总之要谢谢你帮我找了那么多小弟让我练习,让我功力大进,所以啦,今天就不收你洗头的钱了,我请客。”
“那剪发还是要算钱啊?”泰哥开玩笑地说。
“当然啦,剪头发是我的专业耶!当然要收钱的啊。”
泡泡堆里,两人又开始了久违的聊天。
泰哥闭着眼睛,非常珍惜此时此刻的单纯时光。
虽.99lib.然整天打打杀杀的日子已远,但一天在江湖,就一天得提心吊胆,可以像现在这样舒舒服服闭着眼睛聊天,不用计较地盘的大小,不用提防仇家的暗算,实在是一种平静的奢求。
“你觉得跟我觉得,有一样吗?”王姐用气音偷偷问。
“一样吧。”老板娘也是气音。
“就是那样?”张阿姨也走过来,用气音加入讨论。
“当然就是那样。”老板娘很笃定,当然还是气音。
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老板娘心底猜,这个黑道大哥这么照顾小芬,肯定是别有所图。不过小芬姿色平平,路上随便找一个女生不见得输给了小芬,这.99lib.个见多识广的黑道大哥怎么会看上她呢?就算看上了小芬,为什么要用这么费事的方法讨她芳心呢?
不明白,老板娘不明白。
不明白,泰哥自己也不明白。
泰哥当然是喜欢女人的,但自从第一个老婆跟第一个小老婆都死了以后,女人对他的意义就等同于发泄的对象,泰哥插股的色情场所里多的就是这样的女人,泰哥也没停止过消费这样的女人。
但小芬,这个几乎可以当泰哥的女儿的年轻女孩……
“在发呆啊?”小芬按摩着泰哥的太阳穴。
“……没啊,只是太放松了。”泰哥莞尔。
女人对爱情的心思很复杂,男人就简单多了。
会分不清楚什么是友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一夜情而陷入困扰的永远是女人,男人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眼前的女人在自己心里是什么。尽管小了自己二十几岁,泰哥当然明白自己并不是将小芬当女儿在疼,而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有点色色的喜欢。
可泰哥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在这个拿着剪刀的女孩面前,就变得不像平常威风八面、说什么是什么的那个黑道大哥?还得面红耳赤地命令手底下的小弟到这间理发店,一颗头一颗头轮着这么一招,不仅小弟们丢脸,自己也暗暗觉得很好笑。
“所以你儿子最近都不理你啦?”小芬拿着刷子拨掉泰哥鼻头上的屑屑。
“完全把我当空气啊。就连跟我要零用钱,都只留纸条在桌上,唉。”
“是喔。”
“反正他马上就要搬到师大的学生宿舍去住啦,眼不见为净。”
“是喔。”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我,再怎么坏,毕竟也是他老爸啊。”
“也是喔。”
大功告成。
小芬拿起镜子,前后镜对照着让泰哥看看他的新发型。
一颗忠厚老实的……路边卖豆花用的欧吉桑头。
“好了,你看看!是不是比一个月前帮你设计的还帅!”小芬得意。
一如往常,泰哥满意地点点头:“这么有威严,今天去谈判的时候,一定可以给那些王八乌龟蛋一点压力。很好,很好。”
小芬愣了一下:“你要去谈判啊?”
“是啊,有间赌场的地盘说不清,三派人马都想分一杯羹,谈不好就会当场开打。”泰哥的语气有点骄傲。男人就是这样的动物,如果大家势不可免,就会变成说嘴的题材:“三派人马,打起来比菜市场还热闹啊。”
“很危险吗?”
“据说其中一方有喷子,所以我们也会带几把过去,以防万一。”
“我记得你说过,99lib?
喷子就是枪吧?”
“对,这两年从大陆那边运了好几箱黑星过来,搞得大家不想有枪都不行了。”
“喔。”
喔之后,小芬抹了一层白膏在泰哥左边的眉毛上,趁他还没会意过来时,剃刀一闪,已将那条无辜的眉毛整个剃掉。
“!”泰哥下了一跳,整个人在椅子上僵住。
对泰哥的反应视若无睹,小芬仔细地刮着眉上余毛,刮得干干净净。
“这……这……”泰哥口齿不清,完全不晓得该说什么:“你……”
少了一条粗浓眉毛的自己,完全变成了小丑!
“这个少了一条眉毛的新造型,保证你没有那个脸去跟人家谈什么判,所以包你平安健康,乖乖回家被儿子耻笑。”若无其事,小芬淡淡地说:“怎么样?今天的造型还满意吗?”
胸口被某种无法形容的“重量”高速撞击。
心脏完全停止,声音抽空,每一个运送氧气的细胞都紧急刹车。
泰哥只能深深一呼吸。
“这真的是,我要的感觉啊……”
第7节
一年又七个月过去了。
这附近每一个黑道分子的头,都曾遭到小芬的剪刀荼毒过。
无数次的“感谢小芬姐!我非常满意!”在理发店内响彻云霄。
不可讳言,在黑道分子的牺牲奉献下,小芬的刀上技术真的是越来越好了,有时候老板娘也会排一些普通大叔给小芬试试看,小芬的表现也过得去。
距离小芬真正的“出师”是越来越近了。
左边的眉毛终究还是慢慢长了回来。
每两个礼拜,泰哥总要自己来剪一次。
小修一下,洗洗头,偶尔染一染。
重要的是聊聊天。
聊完了天,泰哥也不会多逗留,也没有邀过小芬吃宵夜。
泰哥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应该说,这一年多来泰哥对自己是越来越不了解了。
乌烟瘴气的赌场外,三根抽到一半的烟。
“老大,这就叫纯纯的恋爱。”一个顶着中规中矩国中生头的粗汉说。
“谁问你了?”泰哥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
不过没什么威严,因为泰哥的顶上造型太缺乏杀气了。
“老大,要不要小的帮你开口,约小芬姐出来跳个舞?”一个中分郭富城头的小弟好心建议:“还是吃个饭?我知道东区开了间很不错的餐厅,把妹一试就中!”
“谁又问你了?”泰哥也瞪了他一眼:“我做事还用得着你教?”
现在这样很好。
或许在真心喜欢的女人面前,自己大了对方二十多岁,终于让泰哥感到自卑了吧?对一向无往不利的泰哥来说,这倒是新奇的体验。
泰哥不明白,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但只要目前一切都好,也就这么一直一直好下去吧。
一成不变,终究会招来反常。
“泰哥,最近小芬姐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喔,是吗?”
色情指压店的暗房里,两个赤裸女郎抓着钢管,踩在两个男人的背上按摩。
“就我的头啊。”一起来玩女人的小弟指着自己的头。
光头。
毫无技巧,没有一丝妥.99lib.协的大光头。
“喔,小芬的新发型啊。”泰哥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好笑。
“光头是无所谓,但我觉得……小芬姐都没有说话,剃头的时候……嗯啊该怎么说咧,反正就蛮粗鲁的。”光头小弟红着脸,一五一十地向泰哥报告。
仔细一看,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光头,光秃秃的头发上面爬满了新鲜的伤痕,深浅不一,没细数便有十几处伤口,显见小芬在刮他脑袋的时候动作非常豪迈。
“她没理过光头,技巧比较差一点吧。”虽然小弟可怜,但泰哥不以为意:“别跟小芬姐计较。”
“是,老大。”小弟不敢继续辩驳下去。
第五天,泰哥在柏青哥店打小钢珠的时候,又碰上了邻座的一颗光头。
“啊!老大!”顶着大光头的刺青壮汉赶紧打招呼:“这么巧!”
泰哥觉得很好笑,点点头:“小芬最近在练光头啊?”
“大概吧。”刺青壮汉皱眉,有点埋怨地摸着头说:“不过小芬姐不晓得在不爽什么,从头到尾都没讲半句话,还......”
还怎么了?
泰哥看清楚了,刺青壮汉顶上的光头贴满了可笑的OK绷,想必将OK绷撕开后也是伤痕累累满布创口的版本。
“据说前两天阿六跟山猫也被理了光头,山猫因为太痛了突然动了一下,反而被剃刀割得更深,还飙血咧!”
刺青壮汉开了个头便说个不停:“今天按班表轮到竹竿去理发店,他吓得还想装病跳过去咧!”“小芬心情真有那么不好?”泰哥纳闷。
“她什么都没说,我也不敢问。”
“这么奇怪。”
“我们都在猜......”刺青壮汉嗫嚅道:“是不是老大你跟小芬姐吵架啦?”
吵架是没有,有十几天没见面了倒是。
又过了一个礼拜。
三个帮派联合投资的色情三温暖里,刚完事的泰哥坐在大池子里闭目养神。
整个池子里十多个牛鬼蛇神都是伤痕累累的光头。
“对了老大,过个两三天权老头找你谈判老王那间剥皮店的生意,我们要不要带喷子去?”高瘦光头拿着毛巾帮泰哥擦背。
“带啊,带着有气势嘛。一想到他们有带我99lib.们没带,还谈个屁?”泰哥一副天大地大的不耐烦……“但吵归吵,掀桌子归掀桌子,谁也别真的给我把事情搞大,跟我出来混这么久了,别把我当成随便叫你们去死的那种大哥!”
“是!大哥!”十几个光头异口同声。
他们就是崇拜泰哥这一点,能不打仗就不打仗,有时吃点亏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大家一起赚钱欢乐,培养元气,地盘上的店自然兴旺。
也正因为如此,一旦温和的泰哥决定开打,这些小弟跟小弟的小弟也不会有一句废话。要知道,沉默寡言的狮子一旦开了口,背后一定有他大吃四方的理由。
“那泰哥,我们约哪好?”一个疤面光头帮泰哥浇热水。
“权老头那王八蛋怎么说?”泰哥扭了扭脖子。
“他说看你。”疤面光头重新舀了水。
“既然谈的是剥皮店的生意,就约在老王那间剥皮店附近的店吧。”泰哥想都没想,迅速做了决定……“就找一间店坐下来吃吃喝喝,交给你。”
“是。”
刚刚女人都爽完了,现在九九藏书正事也很快谈完了。
话题终于轮到最近正让大家挥之不去的梦魇……
“老大。”刺青壮汉光头鼓起勇气:“我们私下讨论了很久。”
“是光头的事吗?”泰哥叹气。
十几个赤裸裸的光头一起点头,场面十分壮观。
泰哥又叹了一口气。
他实在很不喜欢、也不习惯跟小弟们聊小芬的事,怪没面子的。但这些小弟千疮百孔的光头因他而起,如果不听听他们怎么说,当老大的实在没立场继续命令他们进理发店。
“既然你们没有吵架,那么小芬姐应该是在气你。”矮个子光头一向是帮派里的军师人物。
“气我?”泰哥挥挥手,这绝不可能。”
“你们认识都快两年了,老大你喜欢小芬姐,小芬姐又怎么会不知道?”
“……”
是啊,这么多小弟前仆后继,像诺曼第登陆一样把头插进理发店,一直笑嘻嘻挥舞剪刀的小芬姐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如果小芬姐想拒绝老大的爱,一定会拒剪我们的头,是不是?”大胖子光头举手,所有光头齐声说是。
“小芬姐一直剪,就是一直在暗示老大你啊!老大!”不知道是哪个光头。
“重点是小芬姐没有男朋友,这我们早就调查清楚。”矮个子光头。
“就算小芬姐曾经有过男友,现在土上的草也比人还高了。大家说是不是?”爆汉光头对着空气比中指。
“而且我们也敢保证,这一带只要是有人丧心病狂泡我们小芬姐,当天晚上就会被我们绑在消波块上扔下去填海。所以小芬姐唯一可以喜欢的人,就是我们老大你啊!”高瘦光头越说越激动,整颗光头都震了起来。
“所以小芬姐一定是喜欢老大啊!”十几个光头众志成城大吼。
泰哥窘到很想一口气砍掉这些小王八蛋……从他们口中脱出的机八逻辑,果然是流氓。
牛牵到北京还是牛,流氓剃了光头还是流氓。
结论就是,拖了这么久,小芬姐终于感到不耐了。
受逼于女性的矜持,小芬姐当然不能主动向泰哥表白,所以只能迂回透过别种方式让泰哥知道她久等不到真爱的怒气。小芬姐将所有上门的黑道都剃成光头,而且是最残忍的剃法——终极的硬刮硬推、完全无视头型起伏的乱剃!
为什么?就是要透过小弟的痛苦,让泰哥知道她已频临极限。
那是一种由爱生恨、因恨而更爱的爱。
“可以说是爱情里最厉害的一种。”矮个子光头郑重地瞎掰。
“虽然大家都说,暧昧是恋爱里最美最值得再三回味的部分,但是老大,夜长梦多啊!”在租书店读了三十几本言情小说的刺青壮汉光头,或许是整个帮派里最懂爱情的人吧:“都那么久了,你迟迟不表白,简直就是在玩弄小芬姐啊!”
“是啊!也难怪小芬姐把气出在我们的头上!”高瘦光头抓着自己的头。
“我们的头不算什么,但小芬姐的暗示绝对不可以装傻啊!”疤面光头大叫。
“如果你再不行动,老大……恕小的这么说,你就……太不像个男人了!”不知道是哪个光头竟冒出这种逆鳞的句子,还得到多人附和。
“老大!辜负小芬姐就是你的不对了!”
“为了光头我们可以忍,但为了小芬姐的幸福,我们不能忍!”
“老大你让我太失望了!”
“我们害小芬姐不能正常交男友,老大你却天天爽别的女人,这样对吗!”
再不做些事堵住这些家伙的臭嘴,不晓得还会听到多少更离谱的话,泰哥用力一拳打向冒着蒸气的水面,大叫:“闭嘴!说一点有营养的东西!”
水花四溅。
接着就是琳琅满目的献策时间。
每个人都有把妹的经验,尤其这些混黑社会的男人们更是个个自比情圣,而每个人都与小芬有过好几次剪发的聊天经验,绝对不是完全不熟悉状况的鬼扯,于是讨论非常热烈,搞得泰哥更加的尴尬。
统整了大家的意见,结论非常简单:
小芬姐喜欢看中华职棒,却一直没有看过现场的职棒比赛,不如由泰哥买最好最前面的位置带小芬姐去市立棒球场看时报鹰队的比赛,既然是小芬姐喜欢的活动,相处也会十分自然,泰哥只要跟小芬姐一起大声加油就好。
看完了职棒,就一起到餐厅吃饭。
餐厅不需要选太高级的地方,但务必要离汽车旅馆近一点。
“我们从来没一起吃过饭,这样会尴尬。”泰哥严厉地说。
“这简单。”矮个子光头早就想好了。
另一方面,棒球比赛一结束就出动几个小弟,拿枪把时报鹰队的主力球员押走,押到餐厅陪小芬姐一起聊天吃饭,肯定是个超级大惊喜。看到平日崇拜的英雄出现在面前,小芬姐光笑都来不及了,怎么有时间尴尬?
当然在押送球员的过程中要对他们再教育一番,命令他们自动自发在饭席间向泰哥敬酒,让泰哥在小芬姐面前大有面子,增添男性的雄风。
酒足饭饱后,当然轮到重头戏上场,但第一次约会绝对不能立刻前往汽车旅馆办事,这样会太突兀。
“的确是太突兀。”泰哥的脸都红了,只好用双手拘99lib.了把热水浇脸。
“顾虑到小芬姐的矜持,开房前来点插曲总是好的。”刺青壮汉光头笃定地说。
在走出餐厅的时候,将由一群海山帮的混混突然出现、扮演拦路调戏小芬姐的无赖角色。而泰哥要做的事很简单,不外乎就是出手教训这些无赖,保护饱受惊吓的小芬姐。
海山帮与泰哥的堂口素来交好,黑社会平常打打杀杀日子过得十分无聊,偶尔可以演个戏换个口味,又可向泰哥讨个人情,好事的海山帮想必十分乐意。
当然了,逼真才有效果,海山帮的小混混也不可能放过偷打泰哥的好机会,泰哥一定会挨几下粗手重脚,在所难免。受伤对泰哥来说,说不定更有男人味。
打败小恶棍,大恶棍泰哥就可以搂着小芬姐说:我看你吓坏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让你休息一下,洗个澡、看个电视收收惊再回去吧。
“小芬姐很可能没交过男友,所以老大你务必要温柔点。”
“女孩子第一次很重要,老大你千万不可以照平常那样猛干……”
“老大,我看书上说干完女人绝对不可以倒头就睡,要先聊一下天!”
“汽车旅馆不一定有送保险套,老大你还是自己带在身上吧!”
“万万不可!事先有带保险套就暴露老大有预谋了啊!冒险一下ok的啦!”
“都马是第一次就中标……算啦!就算中标也是美事一桩啊!”
你说一句,他劝一句。每个人都苦口婆心,谆谆告诫的模样。
被围在一群光头核心的泰哥终于气炸了:“有完没完啊!闭嘴!通通闭嘴!”
强硬结束了这场恋爱大作战会议,泰哥的耳根子都红到了脖子下。
每个挨骂了的光头都心满意足地看着泰哥,那表情好像在打量自己心爱的孩子,笑呵呵地,仿佛一切都值得了……
第8节
正午时分,迎面吹来的风有些燥热。
口袋里放着两张最好位子的票,泰哥难得的感到紧张,擦湿了整条手帕。
一如往常走进了理发店,却无法一如往常地挺直腰杆。
老板娘不在。
娟姐正在为一个不断打盹的小孩子剪头发,张阿姨正在看电视新闻。
没客人、没在扫地、也没在整理瓶瓶罐罐的小芬正趴在桌子睡觉。
坐在电视机前面的张阿姨一见泰哥走进,便主动走到小芬旁边将她摇醒。
小芬睡眼惺忪地起来,额头上还有一个红红的手臂印。
“……”小芬揉揉眼睛。
“那个……剪头发。”泰哥镇定地说,但表情一定带着古怪。
盖上毯子,一句话也没说,小芬冷冷地开始帮泰哥洗头。
小芬用沉默隐藏住的情绪完全表现在手指上。
毫无技巧,像鸡爪一样狠狠乱抓,泡泡还飞溅到泰哥的脸上。
果然这小妮子真像那些小王八蛋说的,心情欠佳啊……
“这几天,天气转凉了。”泰哥酷酷地说。
“……”小芬没有反应,抓得很用力。
聊天气好像没搞头啊?
笨啊自己!明明知道人家生气,还聊什么天气呢?泰哥暗暗懊恼。
“最近我那些小弟,都被你剃成光头啦……哈哈,99lib?我自己看了都好笑。”泰哥科科科自顾自笑起来:“还有几个还因此感冒了,真的笑死我了哈哈!”
“……”小芬好像抓得更大力了,泡沫明显流到泰哥的鼻子上也不管。
傻了!
人家把他们都剃成光头就是在生气,哪里好笑了?泰哥在内心给了自己一拳。
“我,最近想了很多。”泰哥叹了一口气。
“……”
“关于一些,未来的事。”泰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断句。
“……”
破题啊!
快点破题啊阿泰99lib?!
你每天都在搞女人,怎么就偏偏这一个搞不定,学人家装什么情圣?
“我并不是一个很会想的人,也不是……这该怎么说呢?这……”
“……”
“有些事不一定可以用话讲得清楚,不过完全都不讲的话,就一定不清楚。有时候我们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的确是太依赖言语了,本来的意思其实是跑掉了,所以啊……”
所以啊什么?你在说什么啊阿泰!
正当泰哥满脸发热之际,小芬忽然一把水冲下,迅速结束了头皮按摩。
一想到小芬这么不开心都是自己迟迟没有表白的缘故,泰哥忍不住自责起来。再加上,刚刚自己又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说什么鬼东西,让一向朝气蓬勃的小芬失去耐性,完全就是自己不好!
水冲一冲,泡沫都没冲干净干布就擦上来。
小芬的动作之快之随便,让泰哥内心的歉疚更深了。
头发还很湿,简单吹一吹——距离吹干还有很远的距离,小芬便拿起了剪刀一阵乱七八糟的快剪,大片大片掉落的头发让泰哥的内心世界更加九九藏书混乱。
放下剪刀,小芬拿起电动推剪,启动开关。
“!”泰哥的身体僵住。
“……”小芬默默地将推剪放在泰哥炙热的耳朵后面。
泰哥闭上眼睛,竭力锁住眉毛。
也是光头吗?
好吧,这是自己应该受到的,最基本的惩罚。泰哥咬紧牙关。
或许是看见泰哥没有出声抵抗,唰地一下,小芬的推剪已粗鲁地割掉泰哥一大撮头发。然后一下接着一下,不太锋利的推剪又割又拔的,除了将头发铲离头皮外,也弄出好几道拙劣狼狈的伤口。
泰哥一动也没动,半声也没吭。
意外的,这种凌迟头皮的痛苦恰恰给了泰哥救赎。
越痛,仿佛内疚便清偿越多,深锁的眉头便松开了一分。
等到泰哥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也成了一颗鲜血淋漓的大光头后,他的忐忑不安也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泰哥的表情回复到了一年又七个月前的枭雄模样。
从容不迫。
即使是个光头,依旧是个潇洒的光头。
“小芬,明天早点下班,我带你去看棒球。”
泰哥爽朗地看着镜子里,站在自己身后的小芬。
原本一直都面无表情的小芬,握着推剪的手竟微微颤抖。
“时报鹰对味全龙的比赛,我透过关系买了两张最好的票。”
镜中的泰哥,凝视着镜中小芬的双眼。
“去死啦!”
小芬忽然大叫出来。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坏蛋!大坏蛋!”小芬用推剪指着门口,声嘶力竭地大吼:“出去!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们!你再也不要进来!”
“?”泰哥宛遭雷击,呆呆地看着失控的小芬。
娟姐愣住了,张阿姨愣住了。正在剪头发的小朋友也愣住了。
众人注视下,小芬哭了。
泪水爬满了她的脸,就如同这两个礼拜来的每一个晚上。
“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我宁愿洗一辈子的头,也不想帮你们这些坏蛋剪头发!我当洗头妹,也比你们这些坏蛋好!好一百倍一万倍!”
“……”泰哥不说话,只是沉着脸。
不晓得小芬在气什么,总之,不是在气自己没约过她这类的事。
小芬持续用大吼大叫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泰哥走到柜台,从皮包拿出五百块放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推门出去。
风铃串响。
背对着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小芬,头低低的泰哥没有转过身再看一眼。
越走越远。
小芬蹲下来,将脸埋在两腿之间嚎啕大哭,哭得完全没力气自己站起来。
理发店里的小电视机,兀自播放着新闻快报:
“中华职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发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调处约谈王光熙、廖敏雄、曾贵章、褚志远、李聪富、陈执信、谢奇勋、黄俊杰、邱启成等九名时报鹰球员,经检方复讯后,谕令以五万元交保,对于黑道介入比赛的细节,检方正积极收集帮派分子收买或恐吓球员等相关证据,而居间行贿的白手套……”
第9节
没有人敢取笑泰哥的光头。
今晚在与权老头谈判之前,泰哥叫齐那晚拼命献策的每一颗光头在马路旁集合,一记拳头配一个光头,狠狠地砸,砸到每个人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混蛋!我干你娘!”
“你!我干你娘!”
“站好!干!干你娘!”
泰哥的不爽到了极点,没有人有胆问一句,只是站好、低头、挨打。
今晚谁都不会好过。
在约定的时间到了与权老头约定谈判的海产店时,这边的人马全都变成了鼻青脸肿的猪头。被泰哥狠狠教训了一顿的大家,神色间多了一股戾气。
每个光头事先都听了吩咐,带了手枪在身上,但只低调地插在腰后壮壮胆。
权老头的人马在数量上与泰哥的人马旗鼓相当,在店里双方各据半边,比较有分量的角色都围着圆桌占了个位子坐,地位低微的便靠墙站。
都谈了一小时了,气氛一直不大对劲,圆桌上满满的酒菜几乎都没有动过。
这气氛并非肃杀,而是权老头完全摸不清泰哥在想什么。
打从一开始泰哥便一直眉头深锁,语焉不详,城府极深的模样跟传闻中豪爽的泰哥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只想着要怎么占泰哥便宜的权老头,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更令权老头在意的是,这泰哥好端端的干嘛理个坑坑巴巴的大光头,是不是有点精神异常?
你不讲话,我也懒得跟你多说,谈判间不正常的沉默断断续续,只有铁架上的收音机流畅地发出填充空气的新闻播报。
胶着的状态,不可能一直紧绷下去。
始终心不在焉的泰哥,忽然将手指大剌剌啪地一声放在桌子正中央。
“你这样,是不是不想谈了。”权老头冷笑,身后小弟装模作样踏出半步。
“谈!怎么不谈!”泰哥用力拍着桌面,一条煎鱼差点给拍翻了面。
在场所有人的心跳都瞬间加速起来。
“看你是要跟我谈,还是要跟我的枪谈!告诉你老王的剥皮店是我搞起来的,同一条街上你要是搞出一样的生意?99lib.t>,开幕第一天我就用子弹帮你装潢。”
“你这是不讲道理。”权老头脸色发青。
“干!你黑道,我黑道!谁跟你讲道理!要讲道理就去报警啊!”泰哥话越说越激动,口水都喷到权老头的脸上:“今天我就是拿枪顶你!你要是觉得你枪多过我你的店就照开!我打你!你再打回来!一个礼拜后看看谁剩下的子弹比较多!干!我干你娘!”
“有没有搞错?为了区区一个剥皮店你要开打!”
“为一间店又怎样!你刮我车不赔我,我照样杀你全家!”
“你他妈混的是不是黑社会啊!讲不讲江湖规矩啊!”
权老头嘴上怒极,心中却极为震惊泰哥的疯狂。
他妈的到底是谁在胡说阿泰转性了,虽然这家伙这几年赚了那么多钱,骨子里流的还是当年那动不动就砍人的疯子血,自己竟妄想平白占他便宜?
“干你娘!我三天我就打趴你!”泰哥用力拍桌,每一双筷子都震落了:“等一下走出这间店就开打!你快点打电话叫人帮你挡子弹!喂!大家打电话!”
泰哥身后的光头小弟们,只好拿起笨重的黑金刚手机慢慢拨号。
这下惨了。
权老头身后一排小弟也只好跟着拿起手机,开始道上习以为常的叫人比赛。
“你……你不要以为有枪多了不起!告诉你我老权也是有一票兄弟要养!”权老头握紧拳头,但心乱如麻:“就算我答应,我的兄弟也不会答应!”身后一整排小弟却快尿出来了。
此时,原本要开口回呛的泰哥,被收音机的新闻播报内容给吸走了注意力。
“再来是职棒签赌案最新的发展,截止目前为止时报鹰队因赌博放水案使阵中本土球员只剩张耀腾、尤伸评二人,董事长周盛渊也因此而引咎辞职。联盟将考虑于近期召开临时常务理事会,会中决议各队以借将方式,支援时报鹰队打完下半季比赛……”
泰哥怔了一下,浑不理会现场一触即发的恐怖状态,泰哥陷入了奇异的沉默。
新闻继续播报,泰哥沉浸在充满泪水的咆哮声中。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这样也是应该的。是吧。这也是人之常情。
小芬啊小芬……
恍然大悟的泰哥,心九九藏书中有无限个死结一起解开。
低头看表。
啧,十一点三十分,现在理发店应该打烊了吧?
明天,明天理发店的门一开……
“最后给你一个台阶下。”
泰哥冷冷地夹起一片冷掉的蟹肉塞进嘴里:“你让我在你开的两间赃车零件点插股,我就让你跟我一起把剥皮店的生意搞大。谁也别占谁的便宜,大家一起省子弹。”
虽然与权老头预期的收获差距不小,但这时有下台阶不走才是大白痴。
“好!一句话!”
权老头的声音略微颤抖,但依旧不失大哥本色:“你赚我的钱,我赚你的钱,加起来两个人的钱一定比没加起来的还大!干杯!”
两个江湖大哥举起酒杯,围着圆桌罚站的所有小弟全都松了一大口气。
一场根本不必要发生的腥风血雨,莫名其妙在刚刚烟消云散。
“一起赚大钱!”
就在这大和解的一瞬间,一阵奇怪的巨大撞响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泰哥、.99lib.权老头、双方小弟、厨师与服务生不约而同转头看向海产店门口。
如一只凶兽,失控燃烧的凶兽。
那撞击声响的“原因”以让人无法反应过来的高速冲向圆桌。
鱼缸碎了。
人飞了。
桌子翻了。
酒水洒了。
声音没了。
泰哥拿着即将就口的酒杯,心想:
口袋里被自己撕烂的两张球票,若好好拼黏回去,不晓得还可不可以进场……
第10节
喀嚓喀嚓。
镜子前,小芬小心翼翼修着一个高中男生的鬓角。
不经意的往旁一看,熟悉的空位上,放?99lib.着一条仔细叠好了的毛毯。
球赛快开始了吧,怎么还不来接她呢?
该不会真的被吓到了吧?昨天自己真的有那么凶吗?
不过,既然凶都凶过了……
该哭的眼泪就流到昨天为止,剪贴簿毕竟就只99lib?是剪贴簿罢了。
仔细反省起来,自己好像也没资格批评那些球员,毕竟一张入场票都没买过,还跟人家说什么支持不支持?只是剪剪贴贴一些新闻报导就把人家当英雄膜拜,其实那些所谓的英雄也不欠自己什么吧。
在电视机前的美好回忆,就当作仅仅是那样的东西吧。
阴阴的天空打了一记闷雷。
一直酝酿着某种情绪的天空,终于落下雨来。
下雨了啊……
说不定再大一点点的话,等会的球赛也打不成了吧。那样正好。
说不定这场雨会一直下、一直下、下个不停。
说不定越晚,雨越大。
说不藏书网定有点胆小的他,在店打烊的时候才会矮着身,拉开铁门湿答答钻进来吧。
说不定即使进来了,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晚点你来,我再帮你好好洗个头当赔罪吧。”小芬喃喃自语。
“什么?”高中生疑惑。
“没。”小芬笑笑的放下剪刀,拿起小镜子:“看看后面,帅吧!”九九藏书
……不过,都剃成了一颗大光头,要怎么洗啊?
小芬看着门外空荡荡的小巷,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第1节
2020.5
老旧的边境旅馆里,隔壁房震耳欲聋的打呼声轻易的穿透木板隔间。
沾满泥土草屑的行李散落一地,干瘪的背包虚弱的伏在床上。
潮湿的浴室积郁着一股从老旧水管探头出来的霉气,贴壁的蓝色马赛克瓷砖剥落了大半,浓重的雾气爬满了镜子、结长出了一颗颗的水珠。
浸在早就不热的浴缸水里,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半颗头,手指的指纹都泡皱了。
“呼。”
足足有三个多月没有洗过澡了。
这间其貌不扬的旅馆竟有货真价实的热水,让群智深深觉得“美金”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发明,可以用来换取这么奢侈的享受。
群智看着深灰色的脚趾甲,营养不良的恶状老老实实反映在身上。
伸手拿起放在马桶盖上的半条硬面包,深情的咬了一大口,再放回去。慢慢的在口中咀嚼,让面包的滋味自舌间慢慢渗透进体内,仿佛体内所有的细胞瞬间被滋养长大了两倍。
好吃。极好吃。
不愧是人类自己做出来的加工食物,远胜在野地里胡乱摘采的果子。
“……”群智感动的有点想哭。同时也为自己这份感动感到由衷的害怕。
继续这么“出发”下去,自己一定会死。
一定。一定会孤独的客死异乡。
群智非常清楚自己的能耐,也从不高估不属于他的幸运。事实上,群智并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却在过去的十年里经历了很多人二十辈子也累积不到的危险。
他曾在西伯利亚的冻原上看过被寒气冻结住的日出,他曾在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分不清此刻是清醒还是梦境的戈壁大沙漠藏书网上闲晃。他曾漫步在亚马逊河河畔,眼睁睁看着鳄鱼与蟒蛇为了谁可以吃到自己而大打出手——最后是蟒蛇绞死了鳄鱼,他趁隙逃脱。
大自然可怕,人类的恶念也不遑多让。
他曾出现在莫斯科黑帮火拼的现场,变成枪林弹雨间的活动肉靶。最后左边屁股挨了一枪,以至现在走路走快点就会有些半跛,而左脚有三根脚趾对冷热毫无感觉。
他曾坠落在北韩集中营外仅仅一公里的军事管制区,在大树上瞬间听见行刑的枪响。若不是万分之一的幸运让他闯进一条年久失修的废弃地道,他完全没有头绪该怎么逃出那一个疯狂的烂国家。
他被索玛利亚的海盗挟持过三个礼拜,趁着海盗们黑吃黑的火拼空当偷了一艘快艇逃走,汽油用罄后在大海漂流十一天终于撞岸获救。
最恐怖的是忽然出现在旧北越荒山里的地雷区,每一步都充满了威胁性的死亡气息。几十年前默默迎接美利坚合众国的上千枚地雷,等不到美军引以为豪的陆战队,如今变成了盛大的死亡宴席,独独邀请他出席。最后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地雷区完好无缺走出来的。
无数次的饥饿与恐慌摧残过群智,在他的身体里累积下许多不可回复的伤害,更为他入睡后的梦境准备了各式各样恐怖的题材。明明只有三十一岁,看起来却像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连疲倦的灵魂都被折磨得老态龙钟。
重新打开倾泻而下的热水,暖暖皱巴巴瘦巴巴的身子。
又咬了旅馆提供的面包一大口。
一边万分珍惜的咀嚼,一边思索如何“安全的雇车”将自己从叙利亚边境带往稍微文明稍微和.99lib.平一点的地方,比如南部的约旦,或是西南的黎巴嫩。
按照过去的经验,在这种动乱不安的国家的同一家旅馆待太久,迟早会被不怀好意的当地人给盯上,轻则被抢劫,重则被抢劫然后再被另一批人抢劫第二次。
噗嗤。
看着自己现在疲倦不堪的惨状,竟然还担心被抢劫?
哈哈,群智想大笑自我解嘲,但表情已累到无法产生任何变化。
无论如何先在这间旅馆大睡两天三天,养足精神后再走吧。
带着铁锈味的热水持续哗啦哗啦冲进温水里,一点一滴补充了群智更多身为人类的感觉.99lib?。也让群智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自己当下处境之外的、更多一点的问题、唯一的一个问题……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回到十四年前,自己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第2节
遥远的十四年前,年仅十七岁的林群智不过是个非常普通的高中生。
严格的说起来,是比普通的均值还要略微往下的懦弱高中生。
林群智偷偷喜欢着坐在他后面的女孩,每天都暗中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有时候会在校门口徘徊,等她走出学校后一路保持不可能被发现的距离跟着她回家,远远看着她走进家门后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可惜这个女孩一点也不普通。
从高一开学的第一天起,她就是被全班排挤的女孩,理由非常荒谬:她是杀人凶手的女儿。因为这种理由就被排挤,发生在国小还可以理解,但发生在高中?更荒谬的是,连理当主持正义的班导师都带头欺负她,令她孤立无援,让班上的坏学生变本加厉。
不可能班上每个人都觉得这样排挤一个无辜女孩是对的,但绝对没有一个人敢对她伸出援手——非常明确,只要站在她那边为她说一句公道话,从此以后全班都要排挤的人就会变成两个。
林群智不明白为什么受到如此集体霸凌、甚至可说是严重羞辱的女孩,完全没考虑过转学?她意外的坚强充满了谜团,让个性懦弱的林群智对她的喜欢,又掺杂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崇拜。
这份单纯的喜欢,加上强烈而扭曲的敬意,让群智偶尔会冒险给予女孩一点点善意,比如递卫生纸给她,比如在哄堂大笑时面无表情地看着桌面,比如……比如在心底默默诅咒那些欺负她的坏学生们。
高二,忘了是上学期还是下学期了,学校发生了一件怪事。
有人在扫地时间坠楼死亡,死者正是班上经常欺负女孩子的一个坏男生。
姑且不论死者坠楼的落地地点极.99lib.为离奇,“死者本身其实根本还没死”才是惊奇中的惊奇。尸体被初步测验出的身分,与班上那位经常性骚扰女孩的坏男生相符,但明明那个坏男生好手好脚的离死很远,怎么会是那具尸体呢?这件事说来复杂,总之那位“死者”每天还是到学校上课,带给班上所有人莫大的恐惧。
留给办案警察的,就只有当初众目睽睽下那一具破碎而完美的尸体。
虽然是命案,但对群智来说可不是悲剧。他很开心,非常开心,猜想是他整天拼命的诅咒终于应验,报应不爽。
他想女孩也一定很开心,因为那件事过后她的脸上出现了奇异的飞扬神采。他暗暗喝彩,为了庆祝这一份“同属两人的胜利”,群智决定稍微缩短一下跟踪的距离,缩短到即使被发现也无所谓的程度。
那一天放学,群智在学校门口苦等不到女孩走出校门。
天色越来越晚,迟迟不见女孩的身影,他感到很紧张。
忍不住回到位于四楼的教室,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窥见难以忍受的画面。
……一个同样经常骚扰女孩的王八蛋,正跪在教室的地板强暴女孩!
等到群智回过神的时候,手里的美工刀已经沾满了热辣辣的鲜血。
那王八蛋捂着脖子,涨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尾巴着火的盲牛一样在教室里撞来撞去,把桌子椅子都给撞翻,最后那王八蛋还想冲出教室.99lib.,群智只好挡在门口,往他的肚子补了两刀。第二刀还将折断的美工刀的刀片留在那王八蛋的肚子里。
王八蛋脚抽了几下后,一动也不动了。
杀了人,为什么区区一把美工刀就可以杀人呢?
六神无主的群智慌乱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王八蛋发呆。
完蛋了。自己的人生全毁了。家里不可能有钱请律师的。不,请了律师又能怎样,明明就是自己动手杀人的没错。毁了。完蛋了。接下来的人生都要在监狱里度过了。听说监狱有很多变态的事。要逃吗?可能逃吗?逃走了再被抓到的几率大到不须想象。没有救了。自杀吗?根本没勇气自杀。会被判死刑吗?算是正当防卫吗?无论如何自己的前方是再也看不见光了……
短短的十分钟里,制服沾满鲜血的高中生经历了一次极速的负面思想成长,或者说,云霄飞车般的大扭曲。
衣衫不整的女孩看起来却没有太意外的感觉,只是慢慢将衣服穿起来,把扣子一颗一颗扣回去。既不惶恐,也没有向群智道谢。
更没有哭。
面对刚发生一件强暴案与一件凶杀案的现场,一个是被强暴的受害者,一个是杀掉强暴犯的行凶者,女孩与群智却像两个不同世界的陌生人一样,相对无语,整间教室就只听得见黑板旁的时钟刻度声。
天黑了,女孩终于开口了。
“是我害了你。”
“没。”
“你很喜欢我吗?”
“……” 群智没心思说谎了脱口而出:“很喜欢,喜欢得要命。”
“为我做一件事。”
不懂。
刚刚不就为你杀了人吗?
群智毫无想法地看着女孩。
“总有一天,你回来告诉我,这段时间你究竟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女孩在说什么,但群智很快就知道女孩想要自己做什么。
女孩将扣子一颗一颗解开,卸去内衣,褪去内裤。
自己心目中唯一的女神,美丽而坚强,勇敢而神秘,赤裸裸地站在讲台上。
微微凸起的精致锁骨,雪白的肩,完美曲线的乳房,淡淡粉红色的乳晕,纤细的腰,匀称的小腿,细长的头发……
女神不再言语,只是看着自己,用一种从来都无法想象的魅惑眼神。
教室里的空气变得很浓郁,浓郁到让人发狂。
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善后这场凶杀案的群智,还真晓得现在自己该做什么事——不须学习也不必模仿,他本能地将自己的阴茎挺入女神的阴部,激动不已的摆动。
在女神慈爱的用身体“报答”自己的此刻,他感到严重的自卑,刚刚他竟然还为了杀害一头猪而懊恼不已,却忘了拯救女神才是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目的,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奋力割开侵犯女神的猪的喉咙,这是何等的荣幸!
女神!
女神!
女神!
知道射精的前一瞬间,意志崩溃,群智的双眼才敢看着女神的脸。
女神正温柔的看着自己。
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感动。
全身打颤,紧接着是人生最剧烈的一次哆嗦。
漫长的八个月又十三天后,群智以凶杀案通缉犯的身分偷渡回台。
依照约定,历劫归来的群智告诉女神……
“难以置信,我去了马达加斯加。”
第3节
人贱天不收。
这回千辛万苦从叙利亚边境偷渡回台湾,在体重渐渐回复后,群智又开始着手下一次的“出发”,锻炼足以克服危险的体能,储备所需物品。
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很犯贱,另一方面却毫不意外自己会不断重蹈覆辙……这十四年来,不就是一直一直重复恐怖的大冒险吗?
如果要收手,随时都可以自己喊停,只是……
一旦喊停,过去十四年多达二十三次的出发,就完全不存在任何价值。
更重要的是,一旦喊停,他就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跟女神做爱。
这一切都很疯狂。
卑微如自己竟可以借着“探索这其中的意义”与女神缠绵交媾,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每每想到就感动得全身发抖,狂喜而全?99lib. 身蜷曲。
后来他发现,只要付钱,十万块钱,每个人都可以跟自己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做爱——这是何等疯狂的事!
无法忍受这样的疯狂,却又完全没有资格阻止女神这么做,就某种责任归属上的意义来说,女神会变成娼妓,可以说是自己办事不力所害,群智只好加入不断“出发”的背包客行列,一次又一次的出发,一次又一次拼命逃回来。
始终支撑群智意志的,恐怕就是将他与其他背包客区别开来的,小小的一个特权。那一场多年前的谈话,他视为慈爱的女神恩典。
第二次出发前,逃亡中的他与还是高中生的女神约在暗巷里的小宾馆见面。
两个人躺在有点发黄的床上,手靠着手,看着天花板上的镜子里的两人倒映。镜子里的两人,像极了真正的情侣。
这段日子,女神独自承受了警方锲而不舍的盘问,被班上排挤的情况又更严重了,相比之下,自己在马达加斯加所受的苦就太轻松了。
女神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说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安安静静躺在一旁,就当自己是团人形空气,不敢打扰。
“最近我在读一本书。”
女神清秀的脸庞,看起来有点哀伤。
“恩。”群智无法言语,尤其无法直视女神清澈的双眼。
“书里第一页便说,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义。”女神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你相信这句话么?”
“一定是。”群智笃定。
若不是那天放学后失控杀死了那头猪,自己也不会有幸受到女神的青睐,必定是冥冥之中蕴含着非凡的意义。
“我爸爸临死前跟我说,人生一定会有好事发生,而我们就是为了遇见那些好事才努力活下来的。我觉得,我爸爸的意思跟书上的那一句话,很像。”
“我不知道,但……是的,我的确遇见了好事。”
过去女神被欺负的时候,自己总是袖手旁观,差点就变成“他们”的一分子,一回想起来就羞惭得想自杀。幸亏自己的内心深处保有对女神完整的敬与爱,才能“合理的失控”杀了那头猪,幸运地不被女神鄙弃,今天也才能够跟女神这么独一无二地聊天……
女神将衣服褪去。
面对女神的施舍,他感动得勃起。
“或许又是个危险的地方,但,我真希望你有一天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去那个地方?去那样的地方,跟我又有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我会突然拥有这样的能力……这个能力究竟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我会……”
他想,女神没说的是,为什么她的命运会是今日的模样吧。
这是个谜。
能够承担为女神解谜的任务。何其荣幸。
“女神,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找出发生这一切的意义。”
群智感动莫名地,再次从廉价宾馆里的柔软阴道出发。
日复一日,月又一月。
一次一次的出发后,某次回来,群智发现女神已拥有了许多信徒。
跟那些热爱亲近死亡,只想藉着危机感确认自身存在感的人比起来,群智只是一个单纯的恐惧死亡者。他宁可普普通通地活着,也不想忽然出现在不知名的荒山野岭间,被迫接受没有期限,不知终点的死亡旅程。
那些背包客都是疯子。每一个都是货真价实的疯子。可九九藏书或许在那些疯子眼中,明明就非常普通的自己才真的是从头发疯狂到脚趾吧。
“为了帮唯一的真爱寻找人生的意义”而出发,正是自己人生的意义。
仅剩。
唯一。
无法被自己质疑。
……逼近疯狂的意义。
手机震动,充满召唤气息的简讯又来了。
总是在最危险的“第一天”出发的群智走进房间,用跪姿上了女神的床。
“上一次去了哪?”女神抚摸着他的身体。
“叙利亚。”他平静地说。
“找到了吗?”
“……对不起。”
女神吻了他。
他想哭,但忍住。
“还愿意吗?”
“我永远也不会放弃。”
哆嗦,一射出发。
第4节
男人真是嘴炮构成的一种动物。
这次才出发没三天,群智就感到万分的后悔。
冷。
白。
苍茫的大地,狂雪疾吹,将“温度”冰冻成这个世界上最虚幻的物质。
冷到连冷都说不清楚,脖子冻到抬不起来。
每次吸进体内的冷空气都在降低肺脏里的温度,每吐出一口气,就是在九九藏书耗竭宝贵的水分。每踏出一步,都在接近死亡。
一眼望去,数千年前就已存在的巨大冰层相叠矗立,宛若神的存在。
面对神,感受到的不是庄严慈蔼,而是高高在上的严酷,一种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将你的身影急冻在他的圣地。
去过很多地方,但没有一个地方比起这神的领域,更接近群智心中的无间地狱。
首先是食物的问题。
再怎么妥善分配粮食与节制欲望,食物在第十五天以后就会陷入一种匮乏状态,而想在冰天雪地里找到可以吃的东西,除非打猎的技巧出神入化。
比起饥饿,更可怕的是孤绝感。
前一千公里无人,后一千公里无人,仿佛地球上只剩下自己最后一个人类。不晓得身在何处的孤寂感,被一望无际的白色给放大了一百万倍。即使是地球最大的生物蓝鲸,若以步行的姿态出现在这里也会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冷冻鱼肉。
唰——飒!
群智勉强抬头。
轰隆轰隆轰隆……
远处的雪崩又一次淹没了原本要去的方向。
更改前进方向的次数已多到数不清。为什么雪崩不干脆发生在自己头上呢?一了百了地掩埋自己答应女神的承诺,岂不很好?
往前的每一步都没有信仰,仅仅是因为后退的代价一样无法估计。
第二十天。
累积了前十九天痛苦分量的第二十天。
迎着刀子一样的冷风,群智全身上下已没有任何感觉,连负责产生疲倦的生理机制都当机了,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保护吧。
一边啃着硬的像石头的?99lib. 巧克力棒,一边顽固地前进。前二十三次的大冒险总算让群智领悟到一个珍贵的结论:只要别停下来,就可以维持最基本的体温,一直一直走下去。
休息才是失温与放弃的开始。
忽然,茫茫的白色天际外赫然出现一朵鲜红色的云。
红云慢慢落下,落下的轨迹随风怪飘,体积越来越大。
“终于出现幻觉了吗?”群智暗忖,其实也不意外。
……不理会,也无力理会,就算落下的是一颗原子弹也无所谓啦。
群智慢慢地走,却见红云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不由自主盯着它。
不对啊不对,.99lib?这朵逼近地面的红云好像是……降落伞?
正当群智怔住的99lib. 时候,吹袭在冰冻大地上的风忽然膨胀了三倍,气流转向,红色降落伞在半空中一歪,迅速绝伦地往下撞向自己。
“啊……啊啊啊啊!”
竟然躲不开!
弓起身子的群智被降落伞轰然撞到,视线随即翻天覆地旋转起来。
跳伞员惊险落地,抱着群智在地上滚了十几圈缓冲,最后才勉强停住。
红色的降落伞覆盖在群智与跳伞员的身上,如一沱急速消蹩的蘑菇,刚刚那一轮眼花缭乱的打转,令数不清的绳线将两人乱七八糟地捆绑束缚住,一时之间真难解开。
妈的,超痛。
浑身吃痛的群智拿出刀,直接将两人之间纠缠不清的伞绳给割开。
“……”跳伞员没死,甚至没受到什么重大伤害的样子。
年纪感觉有些大的跳伞员低着头喘气,似乎有点惊魂未定。
慢慢站起来、用力拍掉身上雪块的群智,同样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跳伞员跳到这种鬼地方,天大地大,方圆一千公里可能就只有群智一个人,这跳伞员却可以精准命中在地上走路的他?该说是幸运呢?还是很不幸?
群智打量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倒霉的跳伞员刚刚不死,却也快了。哪里不好跳,偏偏落在这种充满恶意的冰天雪地里,没有足够的粮食与保暖的装备,休想活过十个小时。
救他?
绝不。
自己装备里的食物顶多再支撑十五天,绝不想再分出去,保住自己的小命是最重要也是唯一实际的事,群智对任何人都打算见死不救。
只是,被孤寂感凌迟够了的群智,至少想与这个疯狂的跳伞员说上一句话……
一句话以后,转身便走。
许久未与人交谈的群智拿着刀,警戒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跳伞员。
“呼”
上了年级的跳伞员抬起头,疲困的眼神与群智瞬间碰撞。
群智微微皱眉,这个绝不可能认识的跳伞员怎么有点……有点眼熟?
跳伞员的表情更是万分惊呀,张大着嘴,手指着群智鼻子。
“林群智?”
这三个字从跳伞员的口中说出,令群智震惊得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
但很快,非常快,群智便跪了下来,以一个鼻子的距离凝视跳伞员的脸庞。
“你……你就是……”
哑口无言的林群智无法对这个陌生人见死不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
年迈的极地跳伞员叹气,深深拥抱了年轻的极地背包客。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林群智。”
第5节
冰冻的大地上,两个林群智并肩而行。
不明究理的老林群智拖着有点慢的脚步,略微领先半步。
充满强烈好奇心的小林群智稍微放慢脚步,理所当然的配合着另一个“自己”。
虽然对彼此的出现都充满了困惑,但是不可思议的事又可曾少过?两个人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丰富的冒险经验告诉他们:天寒地冻,每说一句话就是平白消耗能量,若想认真说话,等找到一处可以棲身过夜的洞穴不迟。
五个小时后,雪势稍止。
“?”小林群智指着附近一处适合简单扎营的低矮崖壁。
“嗯。”老林群智点点头,的确是个可以将寒风隔挡在外的好穴。
合作无间,两人以“非常有默契”也不足以形容的效率将营帐搭起来。
讽刺的是,并不是年轻的林群智给予年迈的林群智帮助,而是年迈的林群智带给年轻的林群智强大的食物补给。老林群智还用小林群智没看过的器具有模有样的生了个火。
两个人喝着高科技燃杯刚煮出来的热可可,暧暧的滋味让冻坏了的牙齿与舌头重新找到了活力。这可不是普通的热可可饮品,而是超浓缩高热量的新一代坚果饮料,可以为十个小时不间断的步行提供基础能量上的保证。
“你猜得没错,我刚刚出发。”老林群智咧开嘴笑着:“配备齐全啊,连降落伞都派上了用场,不然这次我一开始便摔死了。”
小林群智早就注意到,老林群智的左眼蒙上了一层灰白,恐怕是瞎了,在未来,自己一定经历了很多更艰困的绝境吧。也下载因为如此,才会让年老的自己动念头准备起降落伞这么完善的出发装备。
“为什么……你有办法出发到‘过去’呢?”
小林群智问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你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吗?”
“我也不知道,我才刚降落就遇到了你,遇见了年轻的你才发现我自己竟然出发到了‘过去’。怎么办到的?一样,就是我们共同的女神,”老林群智喝了一口热可可,满足地说:“嘿……以前的我,你现在几岁啊?”
“我现在三十一岁。”小林群智棒着热可可,享受温醇的香气:“那么未来的我,你现在几岁呢?”
“大概是五十三岁了吧。”老林群智搔搔头:“这么计算想来,我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北极。光是北极我就出发过三次,没想到这一次的北极这么不一样!”
“北极?原来这里是北极……”
“你今天走的路线我也依稀走过,但我记不得细节了,就只是一直往前走,遇到雪崩就绕路, 哈,总之死不成就是了。” 老林群智吧了口气:“原来穿越时间在出发上也是可能的,其实这个可能性早该想到的……”
也对。
老林群智所联想到的,小林群智刚刚也想到了。
……许多年前从高空坠落惨死在操场上的王八蛋,叫什么来着?甘?甘什么?
如果离奇失踪了的那个忘了名字的王八蛋,其实是被女神的阴道传送到消失的前几天……然后自万丈高空中“出发”,那么,那王八蛋摔死在操场上也就变 得非常合理。
尤其出发前的王八蛋,跟出发后的王八蛋尚处于同一个时间点,就如同现在的两个林群智的处境一样,两者一并想成一团。整个解释架构慢慢便出来了。
“原来如此,那个王八蛋……”两个林群智异口同声地说,相视一笑。
再好的朋友都有无法彼此了解的一面,但实在不适合用在这两人身上。
“如果那王八蛋跟自己尸体合照的时候,女神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表示女神的传送能力命中注99lib?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因为想轰走那王八蛋而开启。”小林群智迅速整理起他脑内的逻辑推论,说:“这表示,未来绝对不可能改变。”
老林群智想了想。
多了二十几年的岁月,他比年轻的自己还要想得更深入一些。
在宾馆倾听女神的叨叨絮絮时,女神提过自己遭到强暴的那一天,就是她开启能力的首航日。但女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天那王八蛋会凶性大发,从一个只是恶作剧霸凌同学的小混蛋,变成一个极欲杀死她的强暴犯。
“如果关键是……”晚了一步,小林群智也进入了同样的思考逻辑。
如果关键是……那王八蛋是因为发现那具尸体竟然是自己的尸体,因而大受刺激,精神崩溃做出一些超乎平常的举止,比如强暴女神……因此才会阴错阳差启动女神可怕的超能力的话,这就有逻辑上倒果为因的大矛盾。
如果那王八蛋从来没有想强暴女神,女神也不会开启这超能力。如果女神没有开启过这超能力,那王八蛋也不会变成高空坠落的尸体,另一个王八蛋也不至于精神崩溃生出想强暴女神的念头……
一团混乱,老林群智抓乱了头发。
“没关系,别想太多了。”照样慢了一步,小林群智也发现了逻辑上的谬误,不过他倒是有个想法:“既然你跟我都在,摆在眼前就有个方法可以实验一下,印证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因果关系。”
小林群智拿出刀子,咬着牙,在左手腕上深深刺了下去。伤口很深很深。
了解。
脱掉手套,老林群智亮出左手腕,慢慢的,左手腕浮现出一个老旧的刀疤。
因果豁然开朗。
“因果因果,有因才有果,未来的确是可以改变的。”老林群智细心的帮小林群智包扎伤口,啧啧称奇:“女神所说的没错,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义。”
是啊,绝对是啊。
地球这么大,加上不同时间轴的地球更加庞大了几千亿倍,偏偏让这处于不同时间点的两个人,在这冰天雪地里相逢。晚一分钟,老林群智的降落伞便不会坠落在小林群智的身上,光这么想便不寒而憟。
如果连这样的亿兆分之一的”偶遇”都没有意义,什么是呢?
“既然因果在我们的身上同时展现,必要的补强也是必须。”老林群智颇有深意的看着小林群智,拍拍自己的二头肌:“今后在每一次出发的间隔期,你都要努力锻练,让我们的体能能应付更多的状况。”
“没问题。”小林群智握紧拳头,这当然。
此话一说,老林群智的身体忽然隆起了几个部位,只一个呼吸的感受,他便感到自己比以前壮了不少,真不愧是因果强大的回馈力量。
“非常好,现在我告诉你非得拼命记住的一件事。”
老林群智指着蒙上一层灰雾的左眼,郑重地说:“听好了,如果有一天你出发到了整天都在下雨的丛林,记住,不要招惹那一只缩在树后的小毒蛇。最后你非但没有吃了它,它喷出的毒液还射进了你的眼睛。这一只眼睛。”
原来如此,小林群智点点头。
“记住了吗?”
“记住了。”
老林群智猛然摇头,说:“你还没有记住,否则我的眼睛怎么还是瞎的呢?”
但他想想也对,那时的自己饿昏头了,又始终抓不到野猴子杀来吃,忽然看到那一只看起来颇为孱弱的毒蛇的话,恐怕还是将现在的耳提面命给抛在脑后。
“告诉我,更多关于那只毒蛇的事。”小林群智全神贯注。
摇曳的火堆旁,老林群智开始仔细描述失去眼睛的那一趟冒险,而小林群智则发挥空前的记意力拼命将遇见毒蛇前的细节给记住……犹如戴着蓝色面具的大猴子?99lib.偷走了他备用的鞋子,大雨中一道闪电击中了瀑布旁边的大石头,有种深蓝色的浆果勉强可以充饥但代价是拉肚子。老林群智矩细靡遗地描述,小林群智汗流浃背地用心记忆,还不断发问。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关系到一只眼睛啊!
忽然间,老林群智的左眼清澈了。
“太棒啦!”小林群智大声叫好,很久都没有这么兴奋了。
“果然你记住了呢。”老林群智欣慰地点点头。
顿了顿,一股”新的陈年记憶”忽然在他的脑袋里膨胀开来。
满脸无奈的老林群智又将左手手套解开,晃了晃。
小林群智讶然,老林群智的左手无名指短少了一个指节,而小指整根都不见了。刚刚展示那个旧刀疤的时候,明明左手五根手指都是完好无缺的。
“罢了,没有失去左眼,却很快又在同一次冒险里发生了另一个小意外。”老林群智苦笑,指着左脚膝盖说:“少了两根手指后的几年,我因为左手握力不足,让我的左脚重重摔了一下,现在我左脚的膝盖是人工关节打造。”
虽能理解,但小林群智还是呆住了。
“健康的左眼显然不是凭空复原的。”老林群智幽幽地说:“改变了一件事,很快又会牵动到其它的事,这就是所谓的连锁反应吧。”
连锁反应可大可小,为了避免发生更惨烈的因果连环,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谈未来冒险里发生的细节。
他们都心知肚明,知道再多的细节,也比不上真正的”运气”。
只有运气,才能让他俩一次又一次逃出生天。够了,知足吧。
两个自己吃吃喝喝,暂时将食糧分配的问题抛在脑后……反正老林群智一直在这里,便代表未来几年自己都能苟延残喘下去,这是多大的欣慰。
“这么说起来,在二十二年后的某一天,我也会乘着降落伞重新回到这里,遇见还是三十一岁的我自己。”小林群智吃着高热量的杂糧饼干,喝着续杯的热可可笑道:“我会记得带更多好吃的东西,慰劳一下年轻的自己的,哈哈。”
老林群智看着洞穴外忽然又大了起来的风雪。
“也许对,也许不对。”他的语气充满了感伤。
小林群智不敢打断老林群智的思绪,只是等着更多的说明。
“这应该可以说吧……或许我是最后一个出发的人了。”
“?”
老林群智闭上了眼睛,充满岁月刻痕的老脸在火光中显得更沧桑。
女神几乎停经了。
在彻底停经前几个月,女神拼命传送许多背包客出发,前仆后继,即使被上到一滴经血也没了还是张开她的大腿忍着眼泪要背包客射射看、射射看……
三十六年来,将自己的阴道借给娼妓的女神迟迟等不到答案,却始终没有放弃--某次女神边哭边做,说,终有一天,一定会有一个拥有超凡体验的背包客,在床畔轻语告诉她,她一直在等待的答案是什么。
老林群智绝对不能忍受,那一个勇士竟然不是自己。
“我知道,很多事你不能说。”小林群智看着自己的孤老背影,忍不住热泪盈眶:“但你已经说了很多。”
“……”
“你很清楚,我真的好怕自己最后还是会选择放弃。”
“我怕饿,怕冷,怕断手断脚,怕被野兽吃掉,但我最怕自己有一天会怕到放弃帮女神寻求人生意义,那样一来……我的人生就完全一片空白了。”
说得好,老林群智默认了自己多年不变的胆怯。
“能在这里遇见你,实在是太好了。”小林群智激.99lib.动的哭了出来:“未来的二十二年里,我都是一个不肯放弃女神的男子汉。”
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这两个人还要惺惺相惜的伙伴。
第6节
隔天一早,两个自己便一起启程。
一夜的风雪后,今日天气清朗,万里无云。
天蓝地白,美极了一弧苍穹。
老林群智兴致高昂领在前头,小林群智跟在后面欣赏自己藏书网逆光的背影。
从来没有一次的出发像今天的心情如此只好,今日不见风雪,两人刻意放慢脚步,意犹未尽的继续昨晚的畅谈。
不管聊了多久,能跟自己聊天终究还是非常奇妙的事,而空气干燥,百里空寂,即使两人隔了十公尺之远,彼此的声音探进耳朵还是非常清晰。
“离开北极后,下一站我会去哪里,你很清楚。”小林群智搓手。
“是啊,我很清楚,一个很不简单的地方呢。”老林群智故作神秘。
“那你呢?”
“既然还有机会跟年轻的女神做爱,我连做梦都不敢啊,当然跟你一起回台湾找女神啊。”老林群智笑的很灿烂:“我想,既然我可以藉女神.99lib.的阴道跳跃时间一次,一定还可以跳跃第二次吧。说不定下一次的出发,我就可以找到女神能力的最终意义了。”
“那真是太好了!”小林群智喝彩。
老林群智对着小林群智竖起大拇指,接着,便听见天地间一声沉厚的裂响。
喀。
喀喀喀喀喀……啪!
毫无预兆,快速绝伦,脚底下的千年高压冰层裂出了一条巨大的崩线,正好裂在两个林群智之间,薄薄的空气投入厚实的冰岩,像一把蜿蜒曲折的刀。那刀痕深深下陷,直击穿入数千公尺下的冰海。两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身形僵硬定格。
数次的冒险经验同时警戒着两个林群智,脚底下就像是一个零和的死亡跷跷板,绝对不要轻举妄动。不能动,此时绝对不能动。
突然发生的冰层移动异常的脆弱,哪一端先发生一点点晃动,即使只是一只海鸟的扑击,其冰层地下的能量就会往哪一方倾斜。
“怎办?”小林群智瞪着老林群智。
是该紧张,但也不必太紧张吧……如果这个意外在老林群智的“过去”也发生过,那么,当时的他是怎么度过难关的?现在依样画葫芦也一定可以撑过去吧!
“……”老林群智倒是沉默了。
啊?现在是什么情形?这个超恐怖的意外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
实际上,正因为两人昨日意外的相遇后,一夜畅谈与好眠,让今晨启程的时间跟过去发生过的启程时间不一样,几乎晚了两个钟头,即使行走的路线相同,过去好运错开了冰层大裂动的时间,今天就好死不死碰上了。
无解。
远在人类听力之外的冰层底下,裂动持续恶化。
“好运气到今天了。”老林群智很无奈,耸耸肩。
“……啊?”小林群智感到不妙。
“虽然发生这样的意外,但我没有凭空消失,代表你这小子以后还是会坚持同样的冒险,很好。”老林群智有点感伤,也有点骄傲:“这是二十二年后99lib?的你自己,带给现在的你最后的补给——接住!”
错愕,震惊,小林群智还不全然明白。
只见老林群智脚下用力一踏,奋力将沉重的大背包扔了过来。
这用力一踏,彻底瓦解了冰缝脆弱的平衡,轰然巨响,老林群智脚下的高压冰层彻底崩落,一大块千年冰压着一大块万年冰往下颓倒。
随着遽然往下摔跌的无数冰岩,老林群智也坠落进黑压压的北极海里。
在零下数十度的北极海里,不再要惊心动魄的冒险。
有的,只是寒冷的沉睡。
“……”
目送了自己的死亡,小林群智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背起了双份的沉重行囊,他一步一步继续前行,踏着冰,迎着逆光。
天寒地冻,宇宙苍茫。
殊不知,二十二年后的自己穿越时空,特地带给现在的自己最强大的补给,不是装满粮食的背包,而是……
勇气。
第7节
终于来到了这一天。
一成不变的客厅摆设,只是更陈旧,更寂寥,更不符外面的世界。
时间在这房子里沉淀成固态,连透进毛玻璃窗的阳光都给岁月折旧歪曲。
吃着苹果,群智看着客厅里的三个等候已久的背包客。
两个小时前共有二十多个人排队出发,浩浩荡荡,各个年纪各色人种各个国籍的背包客都有,显然是受到“圣女快停经了”的传言影响,从世界各地赶来的“冒险家”将客厅挤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接一个进房,一个又一个消失。
最后剩下的这三个摩拳擦掌的藏书网背包客都很年轻,每张面孔都不曾看过。这么想起来,过去看熟了的几张老脸这几年却不再出现。理所当然是死了吧,各式各样的死法,不须想象。
即使这二十多年来人类的足迹越来越广,野外求生装备的科技化越来越进步。但比起人类在装备科技上的进展,不确定性超级强烈的“出发”还是非常危险。
比如说,有个传言在越来越少的背包客中流窜:这几年“圣女”将背包客直接传送到万丈高空上空投出发,导致大量背包客瞬间死亡的情况越来越多。全世界各地都有这类“高空自杀”的怪新闻为证,所以今天来寻求出发的三个背包客有两个都背着最新发明的喷射降落伞。
卧房里的交媾声停了。
“该我了。”一个年级看起来绝对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站了起来,自我鼓励似的笑笑:“希望出发到一个很危险的地方,死也值得。”
两名排在后面的背包客为他竖起祝福的大拇指。
群智看着他走进卧房,心想:那便死吧。
一心想死的人是不会受到“幸运”眷顾的。
一直以来群智都很幸运,因为他热烈的求生,他一直梦想着今天的到来。
群智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左手手指,摸摸失去八成听力的右耳,缅怀了一下在墨西哥黑市用来交易活命资源的左肾。一股斗志油然而生。
“未来”已经悄悄改变了。
虽然因果循环,因是果,果又成因,互相繁衍的因果很难确定到底谁先谁后,但当年那一个?99lib?年老的林群智肯定是“第一个”跨越了二十二年出发到北极的林群智,因为两人以奇特的方式在北极相遇时,那一个年老的林群智看起来也很惊讶——显然在他年轻时出发到北极,并没有这一段与时间穿梭者相遇的记忆。
但他有。
这一个版本的林群智有。
如果他“再一次”穿越到二十二年前的北极,他会保有现在的记忆,以及二十二年前与上一个版本的林群智相遇的记忆。也所以,他绝对可以避开那一道惊天霹雳的大冰缝。
但那又如何?
躲开了那一道冰缝,肯定又会有别的劫难在等他。
也许是单纯的意外。
也许是命99lib?运无形的力量在与他对抗,逼使他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卧房里的交媾声又停了。
第二个背包客嚼着泡泡糖起身,嬉皮笑脸说:“哈!说不定只是去东京的表参道逛个街而已?先走啦!”还开玩笑的掏出阴茎朝两人晃了晃。
真是乐观。
看着那人99lib.摇摇摆摆的嘻哈样,群智心想:没有比乐观更致命了。
在高空集体跳伞时,最需要勇气的,莫过于第一个跳下去。或当最后一个跳下去的人。尤其是最后一个跳伞客,面对空荡荡机舱的心情……
客厅里,唯一仅剩的背包客不断搓着双手,他的不安与犹豫全写在脸上。
这才是可以活下去的表情。
只是,所谓的活下去……
“对不起。”
那人霍然起身,头也不回的打开客厅的门,往楼下快步离去。
是了,所谓的活下去,有两种。
一种是充满对大自然的畏惧,拼死也要活下去。这可说是一种虔诚。
一种是逃避,单纯的远离种种威胁。这绝对是最理想的生存形式,也就是刚刚那一个背包客展现出来的样子,一百分。
但群智心中的“活下去”,却不在以上所说的两种。
卧房里的交媾声停了。
除了群智,客厅已无人。以后恐怕也不会有人了。
背着微型喷射降落伞的群智走进卧房。
两鬓斑白的他坐在床边,温柔的帮女神整理凌乱的头发。
虽然床上的高级娼妓年华老去,身上的肉与脸上的妆一样松垮,但对群智来说,女神美丽胜昔。每见到她一次,自己内心的勇气便增强了一倍。
“也许,你是最后一个了。”女神的眼神迷蒙。
“这么多年了,我都还没死,你不觉得一切一定有它的意义吗?”
“谢谢你。”女神的声音有些虚弱。
三十六年的侵蚀,对身体,对意志,对心灵。为什么早已凋零的灵魂还要寻找超能力的意义,或许连女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了吧。
群智抓开女神的大腿,意志坚定的挺进。
“我活着,便是要为你而死。”
第8节
毫无意外的出发,精密的时空撞击。
一阵怪异的狂风吹过,红色的降落伞从二〇四二年降落在二〇二〇年的北极。
没有温度的万里冰封大地上,无法不相遇的两个人。
“你……你就是……”小林群智惊愕不已。
“是,我就是你自己,你就是二十二年前的我。”老林群智微笑,拥抱着年轻又恐惧的自己:“这些话晚点再说吧,我们得继续赶路。”
光是这几句对白的不同,便意味着未来也不可能一样。
过去的自己,一直活在“已经被发生过一遍的人生”里。
现在,全新的冒险才正要开始。
五个小时后,风势稍止。
“?”小林群智指着附近一处适合简单扎营的低矮岩壁。
“嗯”老林群智点点头,的确就是当年那一个充满感动的好地方。
营帐里,一盆火,两杯超浓的高热量单位热可可。
一样的彻夜长谈,一样的给予自己巨大的热情。
“能在这里遇见你,实在是太好了。”小林群智激动得哭了出来:“未来的二十二年里,我都是一个不肯放弃女神的男子汉。”
“哈哈!我都忘了自己说过这么热血的对白啊!”老林群智爽朗大笑:“能够成为年轻的自己的偶像,果然不虚此行!”
“时间”与“生命”之间的牵绊真是太奥妙了。
到底时间是如何由生命的因果所构成的,或者不单纯被生命的因果所控制,无人能解。今天,老林群智藏书网总算要更靠近答案一步。
不过,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可不能一样。
十个小时后,两人便拔营快攻,在逆光中躲开了必然发生的地狱大冰缝。99lib.
十五天后,时时刻刻全神贯注的老林群智,与勇气百倍的小林群智联手冲出了杳无人烟的绝命地带,来到了爱斯基摩人的小村庄.99lib.。
头一次,装备里的补给品还剩了大半。
“你心里想的,跟我想的应该一样吧。”小林群智吃著久违的鲜鱼汤。
“没错,我得去找现在的女神。”
大火旁,老林群智坚定地说:“我有强烈的预感,跨越时间的出发还不会停止。也许现在年轻的女神办不到,但我可是最後的勇士。女神的能力加上我的命运,一定能产生奇迹。”
两个林群智在冰屋紧紧拥抱。
同时偷渡回到台湾,两人立即著手下一次出发所需的装备。
几天後女神的简讯一到,大小林群智便一路直奔永和的老公寓。
依旧是威力十足超热血的经期第一天。
小林群智站在门外,让另一个自己独个儿进去。
看见三十一岁的女神赤裸裸躺在床上,像一朵灿烂的花,一向不哭的老林群智不禁老泪纵横,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感伤,舆无与伦比的快乐。
“谢谢你。”
女神温柔地抚摸他脸上的皱纹,吻去了岁月刻痕上灼熟的泪水。
然后,女神流泪了。
“女神,你为什么哭泣?”老林群智怜惜地抱著女神。
女神脸上五彩缤纷的浓妆被泪水割花、融化、崩解。
最後剩下一张全世界最素净的脸。
“知道二十二年以後的我,还是没有放弃,我……”
老林群智很了解,太了解了。
坚挺著强烈的命运感,他深深舆女神年轻的胴体结合。
燃烧。
射出!
第9节
灰濛濛的天空,看不清余霞的落日,充满炸甜不辣油烟的空气……
叭!
直接轰进耳朵里的喇叭声,将老林群智从抵达的迷茫中震醒。他这才发现自己光着屁股坐在马路中间,一台小货车的车轮惊险地从身边掠过。险象环生。
“干!死变态!”小货车司机探出车窗破口大骂:“要死也不要害别人!”
两旁的车道同时有好几台车都放慢速度,似乎都在打量、取笑自己。
不可99lib.避免,每次刚刚出发都会这样,老林群智赶紧将裤子拉起,狼狈地跑到马路旁让自己冷静一下。满身的装备看起来是用不着了,这可不是什么荒山野岭。
这里是……学校前面的四线道大马路?
不可能会错,这间一点也不令人怀念的烂学校,不论自己出发折返台湾无数次,老林群智都没有想过要回来看一眼。此时赫然看见充满恶意的学校矗然在前,垃圾山般的肮脏记忆一下子从三十六年前扑向自己。
无比清晰。
无比臭。
只是这些画面,未免与记忆深处的画面太过贴合,几乎分毫不差。一切都旧。满街跑来跑去的车子都是极为老旧的样式,空气吸进肺里的感觉也是陈旧过期的,果然这次的出发还是穿越了一大段的时间。
老林群智正想问个路人现在是西元几年时,他瞥眼见到了站在校门口东张西望的……
“我自己。”
老林群智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个青涩的自己穿着高中制服,背着被同学用立可白恶作剧乱写脏话的书包,站在校门口旁的破墙外,对着里面不断张望。
张望着什么?
“……”老林群智全身都在颤抖。
张望着什么?这还需要问吗?
这一幕,出现在梦里有多少次?在险恶的荒野里无止境的漫步时,有多少次回忆着这一个画面?无法抹灭,不可能忘记,那一个少不更事的自己正等待着女神放学回家,然后像过去一年的每一个黄昏一样,偷偷偷偷地跟着。
此时年轻的自己的表情,是如此的仓皇不安。
他知道,他正在想……
她怎么还没出来呢?在教室里做什么呢?还是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正在擦黑板吗?她正在拖地吗?她正在清理桌面上被同学用立可白乱写的诅咒字眼吗?班导师突然又跑去找她的麻烦吗?还是又被同学恶作剧关在厕所了?她的书包被藏起来了吗?难道是失踪的王八蛋突然回来找她麻烦吗?
五十三岁的老林群智从十七岁的自己脸上,看见了稚嫩的爱情。
“这三十六年来,你后悔了吗?”站在马路边的老林群智喃喃自语。
这个问题,自己问了自己无数次。
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坚定的否认。
这个问题,就如同许许多多人听到的问题一样。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放弃医学院,去读你喜欢的数学系吗?”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选择现在的老婆,不与你的初恋情人复99lib?合吗?”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顶撞上司从大公司离职,到夜市卖卤味吗?”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选择把小孩送出国,他很有成就却与你疏离吗?”
答案当然都是,我不会后悔。如果可以重来,我一样会做相同的决定。
——反正不可能真正有机会改变,当然要死撑。
要面子,也要安慰自己。
但如果,真的有那种改变的机会呢?
看着十七岁的自己不断张望,焦切瞎猜的模样99lib?,老林群智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
呼吸困难,心跳得好快,连脚底也渗出了冷汗。
那孩子会知道,
渴望着一场普通人生的自己,
即将变得一点也不普通了吗?
五分钟过后,那孩子会拿着一把美工刀,呆呆地看着不断喷出鲜血的喉咙。
终其一生那孩子都在逃亡,也得逃亡,在流浪中度过所有的岁月。
他不可能有踏实的梦想。没有职业没有身分。他不会拥有家庭。他没有交过朋友。他不会养狗。他没有上过电影院。他没有考过驾照。
三十六年来只是不断的出发不断的折返,忍受酷热忍受极寒忍受疾病忍受饥饿忍受迷路忍受猛兽忍受战火忍受贫穷忍受寂寞忍受空洞忍受自己心爱的女神变成人人买骑的娼妓。
说不定,他也是那些嘴巴说不后悔、但机会一来还是想改变的那种人。所谓的“为女神寻找人生的意义”,不过是绝望透顶的人生自我安慰的一种“说法”。
如果把选择的权力交给那孩子,告诉那个急得快哭出来的他……他回到四楼教室之后会看到什么画面、画面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那孩子真的愿意重蹈覆辙,照样从那王八蛋的背后割下那一刀吗?
不,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那怯懦的孩子不会。
起先一开始只是单纯冲动,剩余的行动则是……不得不的爱?
自己对女神的爱,只是一场不得不的无限放大?
现在的自己,站在因果的分水岭上。
只要走过去,拍拍那孩子的肩膀。
即使只有一点点的时间差,便会微妙地阻止那孩子折返四楼的教室。
这样一来,不成因果,现在的自己会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
握拳。
紧紧握拳。
女神的能力与自己的命运,联手将他带到这个绝佳的分水岭。
绝对,绝对不是要叫他放弃的。
“对不起。”
老泪纵横的背包客,站在马路边看着彷徨失措的小高中生踱步徘徊。
终于,那孩子跑返了校园。
短短十分钟后,老群智拖着悲伤的脚步,走进充满罪恶感的老校园。慢慢拾阶向上,来到了四楼鲜血淋漓的教室。推开忘了反锁的门。
那孩子,不见了。
一个不晓得名字的王八蛋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讲台上,退去高中制服的小女神正在凝视着自己血淋淋的阴部,满脸的困惑与思索,她不清楚自己的人生是否也正失控中。
一抬头,小女神见到全身装备的老群智站在教室正中央,她稚嫩的身子震了好大一下,完全被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吓傻了。
“女神……”
老群智单膝跪地:“那孩子不是不见了,只是老了。”
小女神全身僵硬的看着老群智。保持着不让人歇斯底里尖叫的距离,老群智温柔的看着小女神。也让小女神仔细的看着自己、用爱的凝视拨开一层又一层的皱纹与一条条的白发,看清楚藏在岁月底下的脸庞有多么的熟悉。只是深深藏着,但从未被埋葬。
小女神看得呆了。
老群智的泪水顺着崎岖蜿蜒的皱纹,滴落下地。
这一天,自己自顾扑向了命运。
这一天,女神选择了自己。
“我不懂。”小女神定下心。
“你不必懂。”老群智哭着,也笑着:“现在的我还没有消失,意味着你即使见了现在的我,也不会放弃你的计划。这样就够了。”
小女神点点头,似懂非懂地走近老群智。
.99lib.“依照约定,告诉我,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小女神蹲在老群智面前,抚摸着她年迈的勇士。
“三十六年来我去了无数个地方,经历无数次的劫难,刚刚还度过了最困难的一关。”
老群智感受着小女神十指的温度,一股激动再度涌现:“此后的三十六年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让我与你重逢。”
来自三十六年后的眼泪流进了小女神的掌心。
小女神叹息。
“一切的意义,就是与我再次重逢吗?”
小女神捧着老群智的眼泪,全身蜷缩:“我不知道。”
“今天的重逢,就是为了即刻的出发。”
抗拒了改变的契机,此刻的老群智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有预感,下一次的出发将会带来最后的答案。女神,我得再次借用你的能力。”
一样的场景,不一样的结合。
出发在即,小女神迎接着老群智最后的冲刺。
“告诉我,未来的我会怎样?我会得到幸福吗?”
小女神紧紧拥抱着她老去的勇士。
该告诉她吗?告诉她真话,会带来因果的颠倒毁灭吗?
老群智怜惜地捧着她温热的脸。
“你会成为一个,让我很幸福的女神。”
第10节
“呼!”
赫然睁开眼睛。一手拉着微型喷射降落的钮掣,一手搂着不存在的香肩。
迎接他的是几双困惑近乎呆滞的眼神,与一张又一张合不拢的嘴。
看着镜子中的中奖,满脸胡渣,风尘仆仆,还露了一只鸟。
等等……镜子?
“色狼!”
此起彼落的尖叫声,让老群智赶紧将裤子拉起来,一边慌张地打量四周。
哪里?
何时?
熟悉又浓郁的香味,老旧的陈 设,不断借镜子无限延伸出去的空间。这里是理发院。
有点熟悉的场景,依稀是小时候常来剪头发的地方。
正在剪头发和与看电视的理发阿姨对着忽然出现在座位上的老群智大叫,而一个同样坐在镜子前的小孩哇哇大哭,耳根流血。一个理发阿姨赶紧放下手中染血的剪刀,手忙脚乱地帮哭闹的小孩止血。
老群智狼狈至极地从座位上跳下,因装备太重失去平衡还摔了一跤,一股模糊到严重变形的“记忆”随着那一摔在脑袋的最角落蔓生了出来。还跪在地上的他,直觉地摸了.99lib? 摸右边耳朵……果然有一个微微鼓起的小疤痕。
“你?”
老群智看向那又.99lib.哭又闹的小孩。
那小鬼,就是不晓得几十前的自己吧?
来不及迷惘与感动了,一支扫帚重重砸向老群智的头,砸得他眼前一黑。
“你从哪里来的!变态!”
拿着扫帚的年轻女孩好像刚刚哭过,两只眼睛红红肿肿,却相当凶悍:“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
老群智吃痛,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童年记忆中的老理发店前,瞥眼看见店柜台桌上放了一张过时的五百块钱,干脆一把抢过再夺门而出。
“小偷!”
“是强盗!”
“不要追了他是变态!乖……不哭不哭喔……”
仿佛凝视着这不速之客的背影,理发店里的小电视机播放着新闻旁白注解:
“中华职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发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调处约谈王光熙、廖敏雄、曾贵章、褚志远、李聪富裕、陈执信、谢奇勋、黄俊杰、邱启成等九名时报鹰球员,经检方复讯后,谕令以五万交保,对于黑首介入比赛的细节,检方下搜集帮派分子收买或恐吓球员等相关证据,而居间行贿的白手套……”
第11节
身上都是来自未来的美金,当然没有准备在这个年代的台湾可以用的钞票。幸好刚刚灵机一动随手抢了那一张五百块钱,才让老群智在街尾文具店旁的臭豆腐摊饱食了一番。
连着嗑了两盘加了酸冷泡菜的臭豆腐,搭配着充满与酸菜香气的猪血汤,吃着吃着,连习惯干粮的舌头都感动得快流泪了。
“老板,再来一碗猪血汤好了,想说五百块不好找嘛。”
“好好好,等一下!”
这一间混卖猪血汤的臭豆腐摊是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小吃摊,常常在放学时吵着爸爸说想吃,偶尔还会自己存零用钱过来大快朵颐,却在上了国中以后就消失不见了,有人说摊贩生病了,有人说是摊贩的儿子学成归国,把摊贩老板接去过好日子了。
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再一次吃到这令人怀念的滋味。
肚子饱了,情绪也没有那么激动了,老群智开始有余力思考现在是什么情况。刚刚坐下时刻意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了老板,现在是哪一个年份,老板用很古怪的表情说,现在是西元一九九七年。
换算起来,刚刚坐在理发店被剪到耳朵嚎啕大哭的自己,是八岁。约莫国小二年级的年纪。这个时间没去学校上课,显然的是上午班。有时候下午妈妈的确会拿钱叫他自己去剪头发、顺便买几卷卫生纸跟拜拜要用的水果回家,所谓的零用钱,就是在自己理所当然扣押起店家找的零钱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
八岁的自己啊……
还以为会是比上一次的出发更艰巨的状况,但自己完全不清楚,除了刚刚挨的那一下扫帚有点疼外,有什么称得上是“艰巨”呢?
“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义。”
老群智复述着女神不断思考的那一句话,眉头紧锁。
一九九七年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出发”后抵达的地点总是超乎寻常的无规律,勉强说起来,也只有经期的出血量与地点的远近有正相关,但也不是永远都是这样,有一次就出发到了很近的菲律宾棉兰老河的原始丛林里。然而最近两次的时间大跨越,看似无规律,可在里头“命运独特的呼吸”迎接浮现出一种迹象。。
每一次跨越时间的出发,抵达时一定会出现在另一个自己的附近。
第一次是穿越二十二年的时间,相遇在冰天雪地的北极,万年大冰层上。遇见三十一岁的自己。
第二次是穿越一十四年的时间,相遇在充满愤怒的学校,历史转折点上。
第三次,这一次。
逆向穿越了九年的光阴,同样遇见了自己。
八岁的自己,坐在一间小小的昏暗理发店椅子上,哭着嚷着叫着耳朵好痛。
“快点想……快点想出来……现在我应该做什么事情?还是…。。”
拿着汤匙,老群智看着见底了的猪血汤苦思,喃喃:“还是什么事情都别做?不可能吧,难道去找女神……不,我八岁,现在女神也才八岁啊,现在的她99lib?还没领略出发的能力……”
多年前女神跟他躺在廉价宾馆聊天的时候,明确告诉他,他的传送能力是在十七岁那年,为了要对抗强暴她的王八蛋而在无意识中启动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命运要将他带到这个混沌不明的久远年代呢?
难道……
老群智一阵头皮发麻。
“该不会,这一次的任务……是要我煎熬九年,等到女神满足能力的条件时再进行想一阶段的出发吧!九年?要我等九年!”
等等。
等到女神满足能力的条件?
“女神的确是在十七岁的时候正式拥有传送能力的,但?”
老群智忽地紧握汤匙,好像想到了某个重要的环节:“说起来,那不过是女神拥有完整传送能力的时间点,但促成女神拥有这种能力99lib.t>的条件,说不定不止一个?我被传送到这个年代,跟女神拥有时间能力的条件有没有关系?”
一定得搞清楚这个年代的特殊意义。
所以还是得找到女神,跟他聊聊总比自己在这里瞎猜的好。即使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小女神。
不过年仅八岁的女神就读哪一间国小呢?
并不是没有印象,而是根本就不知道。
“到底是哪一间国小呢……一间一间问的话也太没效率。“老群智苦恼。
隔壁桌的客人起身付账时,老群智看见绿色的塑料盘子下压着几张报纸。
他伸手将沾了汤水的报纸抽了过来,认真研究起昨天台湾发生了什么事。读着,看着,苦苦联想着,除了职棒假球丑闻案的篇幅比较大之外,好像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足以让他想起来这个年代具有什么特殊意义足以和八岁的女神串联起来。
视线重新闻版面扫来扫去,最终停在最单纯的日期上。
这个日期……这个怵目惊心的日期……
只要在最末的数字加上一个一……
不会错,那一篇被张贴在公布栏上长达一年的新闻报道,每次走到教室后面丢垃圾时都忍不住多看一眼。一天丢两到三次垃圾,也看了六百多次吧,看到最后连日期都深深刻在视网膜后的记忆储存槽里。当然不可能会背,但一看见今日报纸上只差了仅仅一天的日期,那种数字的强烈熟悉感立刻冲击全身。
“不是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还没发生!”
老群智霍然站起来,却不九九藏书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今天,就在今天晚上。
女神的爸爸将会变成台湾治安史上最恐怖的连环车祸杀人魔。
“哈哈……哈哈……”老群智在笑,却笑得自己心底发寒。
如果女神的爸爸没有变成连环车祸杀人魔,女神就不会被欺负被排挤,那些王八蛋也不敢特别针对她99lib.,当然也不可能丧心病狂强暴女神。没有那种烂事,女神甚至不见得会进去那间臭名冲天的烂学校,根本就不会遇见那群变态的师生。有太多的如果与假设,全都环环相扣了起来。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如果的话,最后也就不会有“足够分量的坏事”激发出女神的超能力了!所以当务之急便是——阻止女神的爸爸!
第12节
想起来简单,做起来却茫然无绪。
老群智在街头上走来走去,绞尽脑汁,不停回想那张新闻剪报的内容。
都三十六年了,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最多看到相同的街道名称便能迅速联想起来,但要自己凭空把车祸发生的确切时间与地点从三十六年前的记忆深海里给捞起来,那藏书网是万万办不到。
况且,就算自己及时赶到女神爸爸犯案的地点,又能怎么办?
怎么阻止他?开车与他提前对撞吗?还是想办法劝说他?
“总之一定要提前赶到现场,能做什么便做什么……”
正日当午的台北街头上,背着厚重装备一身结实的老群智显的很突兀,即使不晓得该走去哪里,他的脚步却越走 越快,越走越急,仿佛无效率地耗竭体力能够让自己的身体产生“我正在想办法了“的错觉。
总算向路人问了时间,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七分。.99lib.
距离案发时间的夜晚还有一段时间。但到底还剩多少时间根本计算不出来,可靠的毕竟是“案发地点”。至少要回想起地点啊……老群智痛恨自己还不够了解女神。
如果“.99lib.联想”这一招 有用,不如去市公所要一份巨细靡遗的台北市街道图吧?
不,何必舍近求远呢?便利店应该就可以买到了吧!
“哈!哈哈!”
虽然距离任务完成还很远很远,但总算有个起头了,兴奋的老群智快跑,冲进最近的便利店买了一份台北市街道图。
一走出店,老群智便迫不及待撕开地图上的胶膜,整个摊开来看,让秘密密麻麻的街道名映入眼帘,钻进记忆库里寻找“宾果!”的那一瞬间。
建国北路民生东路敦化北路复兴南路八德路仁爱路信义路健康路南京东路永吉路堤顶大道忠孝东路松江路市民大道长安东路 长安西路南京西路重庆南路迪化街西宁北路西宁南路昆明街博爱路延平南路忠孝桥康定路中华路万大路金山南路爱国东路和平东路水源快速道路中正桥新生南路辛亥路……
快快快我得快点跟其中一条街或者两条街的交叉口产生冲击性的联系啊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点让我想起来……正当老群智走在斑马线上,全神贯注与地图肉搏的时候,不经意地闯过了红灯。
“小心!”
“啊?”
老群智将地图略微放下。
煞——尖锐的车胎摩擦声。
一台绿灯右转的小机车,因车速过快来不及反应,几乎撞上了边看地图边闯红灯过马路的老群智。“幸好”机车骑士及时刹车,最后只约略擦撞到老群智的右肩便急停在路边,老群智痛到叫都没声。
不,不是“幸好”。
几乎要跌倒了的老群智,在微妙的慢动作中看着右肩上的喷射弹掣。
砰!
微型喷射降落伞的自动弹掣装置被扯动,高压氮气气流瞬间喷出,一团红色的伞面从背包末端狂冲出来,瞬间高达数百公斤的巨大拉力将老群智猛地往后一带,整个人原地拔起空飞了起来。
“……” 老群智呆呆地看着天旋地转的世界。
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第13节
好不容易醒来时,老群智已躺在医院病房。
苍白的天花板,有点冷。
浑身酸痛,脑袋里一片乱七八糟的街道名称,像虫一样啃着他的神经末梢。
脖子像灌了水泥般僵硬。勉强扭动角度左看右看,没人看护?那自己大概不是在加护病房或急诊室吧?到底自己是伤成了什么德行才被送到医院啊。
有点刺痛,原来是左手被埋了一针,针底的透明管子一直连到铁架上的点滴,大概是营养剂或食盐水之类的液体吧。
额头上紧紧痒痒的,好像被缠紮了绷带,身上的多功能登山服被换成了医院的绿色制式病服,所有繁重的装备不见了,不晓得被护士收到了哪里了,或许是警察局也说不定。
淡绿色的隔帘外,听似两个医生的人物在对话。
“病人的情况怎么样?”
“只是受到撞击,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还要继续观察。”
“脑袋没事吧?”
“照了X光,看起来没有淤血,脑压也正常。”
“醒来的时候记得通知护理站,晚点警察会过来做笔录啊,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啧啧,背着降落伞到处乱跑,真是……”
“是,学长。”
老群智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感觉到点滴微微晃动,感觉到有个影子停在他的脸上两秒,感觉影子离去,感觉脚步声走到门边。门推开,又关上。
老群智再次用力睁开眼睛。
几点了?躺了多久?晚上了吗?
不行,浪费太多时间了。没时间了……得赶紧找到地图,地图地图……
用指甲抠掉粘在左手臂上的胶带,一边坐起来一边拔掉埋针,老群智想直接下床,却只是斜斜地软倒在地上。伤到神经了吗?还是躺太久躺到肌肉都麻了?老群智的左腿原本就有旧伤,此时反应更是迟缓,他用力敲打两腿肌肉,咬牙切齿地诅咒自己一时的大意。
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老群智稍微动了动,头痛欲裂。
走到门边,病房外只有拖鞋走动的劈啪声,老群智索性直接推门出去,逃出了其实根本没人在意的病房。一边快走,一边思索着是否要先把衣服给拿回来?
不,是一定得将身上的病服给换下来,不然这一身病服走在大街上也太耀眼。问题是怎么拿?直接冲到护理站问吗?还是随意闯进别的病房偷一件?
“错过了这次,还要等九年……还要等九年……”
一想到失败的代价,下一趟的出发竟然要耗时九年才能再接再厉,老群智的心脏就快跳出喉咙。刻意寻找公共空间的时钟,一时之间却找不到。
到底几点了?
正自焦切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病人不见了!”“快去找!”“还没做笔录,一定要把人找回来!”紧接着便是一阵骚动。
“曾在未来杀过一个人”的老群智,对自己被通缉的身份非常敏感,尽管在这个时间里他是一个清白人,但同时也是一个毫无身份的人,万一被警察带走,肯定会被密集盘问耽搁了越来越紧迫的时间……
不敢回头确认状态,也不敢多想拿回衣服的事,老群智迅速右转走下安全门旁的楼梯,用最快的速度直冲.99lib.一楼。
一楼到了,老群智想一鼓作气走出医院时,却看见医院门口有两个警察在交谈,还不时往大厅里瞧。其中一个警察拿起无线电对讲机,眼神似乎透露着警戒。
不能直接出去吗?
医院的后门在哪?一般在急诊处都还有别的出口吧?
好吵,好乱,几个工人走来走去,显示医院的一楼正在进行整修,有个牌子立在原本的挂号柜台前,指示来看病的民众挂号柜台暂时移到.99lib.二楼。
心里有鬼的老群智走在整修中的大厅人群里,觉得每一个人都在偷偷注意他,病人注意他,工人注意他,每走一步都笼罩在狐疑眼神的压力下,头越压越低。
不知是处于过度紧张的想象,抑或是处于面对无数次危机所产生的强烈直觉,老群智仿佛感觉到门口的警察已经注意到他。
不能再待在一楼。
全身燥热的老群智汗如雨下,远远看见一台电梯的门打开,便快步走了过去。
前面的人群纷纷进了电梯,电梯里剩余的空间越来越少。
老群智加快了脚步,以一个箭步之差抢先原本走在他前面的男人进了电梯。
“咳!咳咳咳……咳咳……”
走在老群智身后的中年男人一边低头咳嗽,一边跟着走进电梯。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电梯超重了。
那中年男人抱歉似一笑,立刻走出电梯等下一班。
电梯门关上。
及时赶上电梯逃离饱受监视的一楼的老群智,应该要暂时松口气的,但刚刚与那咳嗽男人的四目相接,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那一个赶不上电梯的中年男子……在哪里见过呢?
不可能吧,在这种年代?
登。
才二楼,电梯门便打开,除了老群智,里头所有人都走出去挂号。
电梯门口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白袍的医生,一个是满脸泪水的中年大婶。
思绪还停留在刚刚那个咳嗽男人的脸上,眉头深锁的老群智往后退一步,让那两个站在电梯门口的人进来。
那医生按了九。
电梯自二楼直上。
“医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中年大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却是哭中带笑:“这三天我吃不下也睡不好,整个心思都在我两个小孩身上,一想到我只剩一个月的时间跟他们相处,我的心就好痛好痛……谢谢你医生,谢谢,现在我真的收获了好多……”
电梯,三楼。
门打开。
又进来两个人,按了七楼。
老群智看着又开又关的电梯门,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医生拍拍中年大婶的肩膀,温和的说:“别谢我,一切都要谢谢你自己。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挫折,只要一想起你这三天来的煎熬,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不能克服的事。”
电梯,四楼。
电梯里的对话,老群智一点也不在意。
不知为何,他难以将刚刚那一个咳嗽男子的脸从脑海中抹去。
如同一根刺,一根像是不小心扎进指甲缝里的细小竹刺,并非痛彻心腑,却一秒也无法忍受。
怪怪的,明明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男子,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在意呢?
不断咳嗽的男人,正在考虑是不是该用走的上楼时,另一台电梯立刻便来了。
电梯上了二楼。
电梯门打开。
男人走出电梯时捂住嘴巴,勉强忍住咳嗽的冲动。
挂号柜台前排着刚从上一台电梯走出来的民众,男人跟着排队。
很快便轮到了他。
电梯,五楼。
“医生,真的很感谢你们的计划。”
中年大婶止不住泪地笑。
“今后每一天都充满了朝气呢,加油!”
白袍医生语气坚定地嘉许。
“你好,我要挂耳鼻喉科。”男人将身份证放在柜台上。
“请问是李祐辰先生吗?”柜台服务员制式化确认资料。
电梯,六楼。
即使面熟,即使八岁的自己曾经看过这一个男人,那又怎样?
一股隐形电流从脊椎末端直窜,老群智头皮发麻。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是。”男人答。
“请问有指定的医生吗?”柜台服务员头也不抬,只是看着电脑。
“嗯……应该都差不多吧?”男人研究着柜台上的门诊轮值时间表,随意说道:“挂吕旭大医生的门诊。”
电梯,七楼。
门打开,从三楼进来的两个人走了出去。
门关上,电梯继续往上。
逼近无端愤怒的情绪高涨,一个画面从老群智记忆的万里深海底以光速冲出。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一张,放置在密密九九藏书
麻麻文字叙述旁的黑白照片。
照片旁边大剌剌写着几个字。怵目惊心。
“吕医师的门诊刚刚满了喔,可以考虑洪叙祐医师跟张馨元医师。”
“哪一个比较快看诊就那一个吧?”
“那我帮您挂洪叙祐医师。挂号费先收您一百五十块钱。”
“谢谢。”
男人付了钱,研究着门诊编号与楼层分布。
一边等候找钱,一边摸摸额头。
“呼,幸好没有发烧。”
电梯,八楼。
“我得阻止他,趁他还在医院的时候,我得……”
老群智全身剧震。
登。
九楼到了,电梯门打开,医生与妇人走了出去。
电梯门还没自动关上,老群智便以最快的速度按向“1F”钮时,他赫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呈现出诡异的半透明状态。
“!”老群智大惊。
仔细一看,不只是手指,整个手掌都变得透明……好像肉状的果冻。
震惊之际用力一抓,五根理当紧握的手指却感觉不到彼此的“力量”,甚至是触觉也变得很虚无,牵动整条手臂的连带动感也很模糊。
慢慢转过头。
电梯里镶嵌着一面偌大的半身镜,映照出老群智急速异常变化的身体。
怎么了?不是变得越来越透明,而是变得越来越稀薄。
皱纹不见了。
白发不见了。
痛楚也不见了。
只剩下眼神里巨大的疑问与落寞。
“根本什么都还没做啊……”
老群智呆呆地看着镜子中正在消失的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即将不存在了吗?
刚刚到底是做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改变?
什么样的改变……足以令自己失去因果上的存在理由?
9 8 7 6 5 4 3 2 1
“女神,我们能再见面吗?”
登。
电梯门打开。
电梯里空无一人。
A
钟声敲了三遍。
国小校门口,放学的路队早散了。
护队老师吹着哨子整队,维持交通安全的导护学生将长长的竹竿竖起带走。校门口只剩下几个小朋友背着沉重的书包坐在椰子树下,等待着爸爸妈妈将他们带回家。没人在聊天,各自发着各自的呆,只有一两个人干脆拿出作业本潦草地应付今天的家庭作业。
一个小女孩拿着印了九九乘法表的红色垫板,一边背,一边向路口张望。
终于,熟悉的车影映入小女孩的眼帘。
姗姗来迟的老旧墨蓝色裕隆房车停在校门口的黄线旁,一个中年男子开门下车,快步走向小女孩。虽然吃了药还是有点咳,男子的脸上堆满了抱歉的笑容。
小女孩把头撇过去,毫不领情。
“把拔迟到十分钟,把拔不乖!”
小女孩嘟着嘴。
“哈哈,那方琳今天乖不乖啊?”
中年男子蹲下,摸摸小女孩的头。
“哼,方琳当然最乖啦!”
小女孩捏了捏中年男子的脸颊。
中年男子假装很痛的表情,令小女孩忍不住笑了出来。
“下次不可以再迟到了啦,打勾勾。”
“好好好,打勾勾,叮咚!”
中年男子帮小女孩提起大书包,起身,用力牵起她的小手。
一边听着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背着九九乘法表,一边,愉快地走向车子。
“回家啰!”
“耶耶回家啰!”
B
女孩的眼睛肿肿的。
理发店十点开门,每天九点半女孩就得拿钥匙进去做简单打扫。
老板娘跟其他的前辈都还没来,女孩子一个人将风扇打开,喷稳洁擦镜子。
原本不可能有客人出现的时间,却听见门被推开,熟悉的风铃的串响声。
进门的老男人顶着一颗怪怪的大光头,西装笔挺,神色尴尬地拿了一大束花站在门边。不仅出现的时间怪,那一束花更是与他散发出的气息格格不入。
不仅光头的老男人神色尴尬,眼睛肿肿的女孩也很尴尬。
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之间真不知道如何开始。
“那个……这个。”
光头的老男人满脸通红地从口袋拿出,被胶带粘的乱七八糟的两张球票。
今晚的时间,最好的座位。
看着那张最不可能发红的脸红得像火一样,女孩暗暗想笑。
“球赛不是六点才开始嘛?”女孩瞪着他。
“我想……总得先吃个晚饭吧。”老男人一本正经的说。
“现在才早上十点耶。”
“那我们也一起吃个午饭吧,街尾巴那摊臭豆腐很好吃。”
“……”
“吃完臭豆腐,我们去看个电影,看完电影以后再去吃晚饭。晚饭之后再去看棒球,看完棒球以后再去吃宵夜,吃宵夜的时候我安排99lib. 了一群小弟假装调戏你,然后我一个打十个英雄救美的好戏。”老男人越说越顺,终于恢复了平日的语气:“打完以后,我会跟你去附近的汽车旅馆擦个药,之后看你想把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去死啦!”
老男人将一大束花放在柜台上。手里没了东西,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女孩手里还拿着稳洁与抹布,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不容易才熟络起来的空气难道又要冰冷起来了吗?
“现在离午餐还很久耶。”
女孩干瞪着眼,努力想出这一句话。
“那就帮我洗一洗这颗光头吧。”
老男人坐下,坐在他的老位置上。
为他盖上毛毯,挤了一沱洗发剂抓在手上,女孩站在老男人身后,摆好架势。
看着那颗伤痕累累的大光头,女孩没有像个小姑娘一样偷偷捂着嘴。
她哈哈大笑起来。
今晚的约会,真期待老男人的一打十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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