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风景旧曾谙》 1楔子伪 《红楼梦》这本书呢,大概是两百年多一点的时间写成的。从它问世的那一天开始,这本书就有了巨大的影响,普通百姓的口耳相传,戏剧舞台上的改编演绎,学者文人感慨叹息书中及作者的悲欢离合种种际遇,更有数也数不清的男男女女的粉丝,一头扎进红楼的世界,难以自拔。虽然这本书多次被禁、被毁,但是仍然流传了下来。而当处于一个太平盛世的环境,《红楼梦》的流传越发地广泛,基本上已经达到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程度。还有许许多多学者研究红楼,导致产生一个专门的学科叫做“红学”——话说这本书又不是四书五经那样的大道理,却有这样的影响力,绝对称得上是古往今来的奇观啦! 而且,《红楼梦》虽然一直流传下来,但它流传的内容却不完整——“这辈子跳得最绝望的坑……”因为它本来就不是个完结文,至少是作者尚未上传完结的状态,能够零零碎碎拼凑成完整章节的只有八十回。这八十回后,有非常多的人尝试续写,也有了相当多的续作出版发行,但这些东西无论好歹,终究不是原作者曹雪芹搞出来的。而因为这本书内容不全,没有写完,留给后世关于结局啊、人物啊、情感寄托隐射啦的种种谜团多了开去。可偏偏就这么个坑,人们还是喜欢,还是会为作者、为书中的人物角色们深深吸引;因为没有一个确定无疑的结局,关于真正结局的猜测推断更是众说纷纭,为了喜欢的红楼人物不同而吵闹掐架的情况数不胜数,几百年来不但一直如此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红楼梦》做到这一点,更加可以称为是古往今来的大奇观啦! 《红楼梦》的主要内容,是一个家族由极盛走向极衰的历程,书中描写充满了各种家长里短、吃喝玩乐的细节,通过这些细节可以感受到主人那个时候的快意,和失去这一切后只剩回忆的悲哀。故事里的那些生离死别,让人伤心痛苦之外,竟然没一个主要角色最后的结局可以算是圆满。 但是,大多数人都更喜好“大团圆式结局”,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正好,《红楼梦》是个坑,只有八十回、结局早就散佚不全,于是多少人都被勾起了补全故事、圆满结局的念头。再有,《红楼梦》写的贾府,那叫一个富贵显赫、权势赫赫,普通老百姓甚至一般点的世族大家也不见得有这种气势——话说这本书刚问世不久就有人说“这是写的前朝(康熙朝)明珠家的故事”——所以除了写个结局让里头才子佳人成就百年好合,更有很多人希望通过续作描写,改良的改良、革新的革新,让贾府重振家门,也是对晚清民国乃至当下急需各种改革整顿的现实社会的一种希望寄托——曹雪芹在写这个候,说自己是“痴人”,大概完全没想到他这么一出木石前盟、金玉良缘地印出来多少真正的痴人;他在书里写了个荣国府、宁国府,却没想到牵绊出来多少个张三府李四府。这种续作,文字能够稍微模仿《红楼梦》,但是其志趣品位往往就差远了——不过因为数量实在多,就算百里挑一未必能挑出本好的,但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呢?多少还是会有几本写得出彩,值得看一看的。 《红楼梦》不但有很多人喜欢,给它续作或是模仿着写类似的有一群读者喜欢研究,特别是追求书中的人物。于是所谓“红学”里头,就有那么一派,专门考据作者还有书中人物根源的。他们大致的说法就是:书中的贾府,就是影射的江南织造府曹家,因为作者曹雪芹的爷爷、爸爸就是做的这个官。后来又流传出一种说法,说其实《红楼梦》写的是皇族的野史,因为暴露了满清皇帝的一些私密这才被禁封什么的。这种说法渐渐地有市场,于是乎在原本那些喜欢繁华富贵、专门写点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仿红楼体又增加了一类:他们直接把《红楼梦》中的贾府“还原”成清代的曹府,把曹家人作为人公,努力转变曹家命运,让曹家不但能够继续为官,还更进一步地煊赫鼎盛。 这一种类型的有趣还是有趣的,但是要说味道,已经彻底没了《红楼梦》的味道。这是为啥捏?因为,如果曹雪芹确实就是《红楼梦》作者,而且他真的就是江宁织造府曹家的后代,那么他就真真切切有过少年时代的那么一种富贵优渥的生活,而续作或是仿作的作者们是没有这样生活经历的,于是不管怎么写,他们都写不出曹雪芹笔下的富贵味道来。不过话说回来,难道真要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才能把故事写得真实可信,才能够感染他人?这又不一定。司马迁也没看过垓下之战,一样精彩动人。所以说,后人不断考据,不断创作,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总会有非常符合真情实况,值得一看的。而就是为了这么一两本值得看一看得到足够我们这些读者发挥大无畏的扫雷精神,每天在网络上寻寻觅觅,“虽千万雷吾往矣”。 那啥,以上拉拉杂杂一大堆,估计很多人觉得这是在凑字数。不过我亲爱的读者们诶,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掏心窝子地跟你们扯一扯,我为啥在刨着hp的百万字大坑同时还要再开一个红楼的同人。我相信我那些最可爱也最坚定的读者绝对有耐心看完我的啰嗦,而那些头一次来到坑边的……跳或不跳不是我能决定的,但如果不跳,我会有点落寞忧桑…… 我一直觉得,红楼同人好不好,作者很重要。很多人说高鹗不好,但人家能顶住压力,这么多年的百二十回《红楼梦》流行。其他续作或是改作的人就没这个水平。而最近,红学虽然兴旺(甚至有点异样地兴旺),但真正科班学者或是资深文人写红楼续文的基本没有(某刘乃两不靠的奇葩)。我们能看到的,绝对多数都是网络同人遍的年轻人的作者群。然后,问题就来了。 中国历史五千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绝对是最近的一百八十年来变化最激烈:从天朝上国到东亚病夫,受尽列强屈辱之后,终于重整河山国家复兴,一百多年的痛苦后迎来新生,这种独立和平真的是珍贵非常。不过,站在国家或者说历史的角度,一百年的时间可能也不算太漫长,而从一个人来说,一百年已经是一生。所以我们这些生在和平时代,成长于国力总体上升阶段的年轻人来说,就算可以从史书啊老师啊长辈们那里知道过去的情景,但终究那不是亲身经历,少了一份切肤之感。这个时代的资讯如此发达,在言论等方面又是有史记载相对最为宽松自由的时期,所以年轻人常常听说了一点东西,就敢随意地评论,还会坚持认为自己的见解就是正确和高人一筹。又有一些人,大概是出于“隔岸观景”的心理,总觉得河对岸的风景更漂亮,总觉得古代的生活更美好,一味怀旧,各种顶起“复古”的大帽子;或者是那些自称喜欢古典文学,喜欢舞文弄墨写诗写词的,但真正看他们的作品吧,既不符合诗词基本要求的声调格律,也没有深刻的含意韵味,只是单纯的堆砌词藻,看着华丽唬人,可到了真正行家里手面前就只能贻笑大方了。 以上这些呢,都可以归为一类“年少无知”。不过还有一种,相对可能更老成、沉稳的,他们自己经历了一些,对人情世故有所了解,能够看到所谓“花无百日红”,盛世其实总是藏着很多危机,理想跟现实也总是有着诸多差距,这种时候不免心生迷茫,甚至为现实生出一种悲凉感伤的情绪。如果在这样的时候看古代人写的东西,往往能够深入挖掘文辞内里的深意,触发各种感慨;而要是那些品之类,作者或人物的经历和情感跟自己有那么一点相似,就非常容易感同身受,于是感慨之情就更深——这种心思的契合,跟当下现实当然会有不合拍,加上“穿越”如此流行,一旦钻了牛角尖,下意识地就会有一口气跑回古代的想法冒出来。而这种情况,往往是年轻人自己没把心态调整好,或是看问题看得偏颇不能全面,又或者是试图用最简单的方法躲开压力回避问题……等到时过境迁,回过头来看看,也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其实挺可笑。这就像是南柯太守的黄粱梦,又像是石头记里的金陵十二钗,就算经历了那些锦绣繁华,最后也变成了过眼云烟,终究还是要回归到最现实的当下生活里面。那些年轻时代的想法,最后的价值好像也就是逗人一笑罢了。 说到这里,差不多就把我写这篇东西的用意说明白了。简言之,就是吃饱了撑的,年轻人一边发着大头梦一边忧国忧民的明媚了;然后突然被一盆冷水泼下来——何必那么较真呢?网上刨的各种深深浅浅的坑,说到底就是个放松娱乐。一个人得有多蛋疼,才会一心一意写一本充满考据、合情合理的红楼同人就为了跟别人打擂台,高喊着“都看过来看过来我这才是真正的红楼同人”?——要真有这样,大概我自己也只能一边牙疼地点叉一边企鹅群里吐槽“二货时时有,奇葩特别多”了。 所以我就开了这么个坑,一方面纪念我那曾经忧国忧民明媚的青春,一方面学着那些遗老遗少们yy一下三百年前悠闲安逸的文人雅士生活。里面会加入很多“真实元素”,不过也会有更多的“纯属虚构”的内容。因为涉及到相当多有关江南的内容,所以这个坑名就叫“风景旧曾谙”。文字嘛,当然是尽量模仿《红楼梦》的那种白话体,希望不要太走形阿门。 最后一句:这就是个yy的故事,请千万不要跟我太较真诶! 好了,不正经的闲话到此结束,下面是正经的文字内容。 2楔子真 曹公雪芹《红楼梦》一书,两百年前著成;自问世之日,口耳传说之,戏剧敷演之,文人慨叹之,更有数不清青年男女,于书中世界心授神予、魂牵梦萦;虽屡遭禁毁,流传不绝;至太平盛世,文教倡明之际,其文流传益广,几至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又有学者争相研究而成“红学”一派――也非经典治世之学也,一书之存,竟至于此,可谓古今之奇观。而《红楼梦》虽有流传,却非全本;问世之日,便属残缺:零散凑出者仅八十回;八十回后续貂者无数,终究不知其原貌。遗下数百年无解之题,如此犹得世人倾心,为作者、书中角色颠倒痴狂;众说纷纭,只为辩言心中所爱,论证思虑所及,数百年不衰而反盛,此更可谓古今之大奇观。 《红楼》一书,叙写由极盛至极衰,伤情哀物;生离死别,令人恸绝;竟是无人得一真圆满。而世上之人多爱好圆满,怜惜有情,偏其仅遗残稿,遂勾动起无数补天地不全之念。又为其文富贵风流,威重显赫绝非市井所知,普通门阀亦难得见――书本传世便有所谓“乃前朝明珠家史”云云――故于成就眷属之外,更有试图兴利革弊,欲力挽末世、重起广厦。作者自云痴人,却不知木石、金玉又引来多少痴人;书中寄托荣宁二府,却不知贾府、王府、甄府牵扳出多少赵府钱府孙府李府。只此类文字大抵不脱《红楼》语味,意趣却难得曹公雅正。――然续写仿写者既多且繁,乃至汗牛充栋;千万里拔一,竟亦有可观者。 《红楼》其文既为人所爱所续所仿,又有读者专一追究其人。所谓“红学”中便有一派专考作者并书中人物根源。大体道《石头记》中贾府原是江南织造曹氏幻象,后又有言是皇族野史、禁城密档者云云。因是那一等爱繁华、慕富贵,仿曹公笔法作文叙事,道家长里短儿女情愫以博世人青睐者之外,又增一流:竟直接将贾府还作曹府,将曹氏做主人公者,改天逆地,颠倒命途,朝野江湖肆意铺陈。趣或有趣,味则失味。何故?曹公见闻切近,而后人距离殊远,究竟不能得当时情意。然而后世人果真不能见《红楼》之人之物之世?此又一无果之论。世人研究考据,思虑翻新,日夜不息:正是既多且繁,千万里拔一,总有可观而切近真事者。而为这一二可观与切近者,便足使汲汲无悔,孜孜不倦。 以上数百言,或以琐碎,有磕牙凑字之嫌。但列位看官,此一段只为道以下文字由来,与《红楼梦》大有干系,缘缘本本录出,方能不致使读者迷惑。 原来五千年中华沧桑巨变,以近百八十年为最深:强弱易势,屈辱受尽之后山河重整,国家复兴,正是辛酸甘苦一言难尽;于百年苦痛后重获新生,亦觉珍贵非常。然而百年于国家或仅历史之一瞥,于人则可终尽一生。因此少年生于太平,长于盛世,虽能于史书与长老口传中窥探过去,却总少一分真情实感;因得资源之丰富、讯息之便利、文道之宽松,便敢非古薄今,自以为得意高见,却往往失之轻浮草率。又有隔岸观景,不知根底一味念故怀旧,起居行动标榜“复古”;或自谓爱好诗文曲词,所作却一无声律之协,二无意韵之具,唯以词藻眩目,不免贻笑方家,而有叶公之诮。此几类少年俱可称为“无知”。但倘若其为他人提醒,于世事略“有所知”,见盛世伏危、好景每短,又难免心生迷惘,竟为现世生出孤寂悲凉之感伤。而在此时得古人书,往往能稍究深意,触发感慨;倘书中涉及恰与身世际遇有一二相似,则感同身受,慨叹愈深――由此得前人一时一地心境,于现世固是“不合时宜”,却又颇类当今之“复古”风尚,于是迷迷噔噔跌跌撞撞,越发不知古今之是非。遭遇疑惑,虽每常思能往古时一行,奈何人力不可为,徒以神游思遣,往往大相径庭。然而当时却不能知己身之谬,必得时过境迁,回首平心静气以思之,方才觉可悲可笑;正如南柯太守槐安国中一梦、道士瓷枕边的黄粱米香,又如太虚幻境里一行、恨海情天里敷演的一出《红楼梦》,锦绣繁华纵亲历亲见,到最后终是过眼云烟,不过为博他人一观、一言、一粲、一哂而已。 话到此处,或已点出这篇文字与《红楼》干系。但倘若还要往细致里说,却确实还有一番故事。原来此篇文字,为的是一位念安先生,因其素好古道,又喜舞文弄墨,熟读的除四书五经之类,最爱便是《红楼》。一日,与人言及书中人物,意有大不同者,遂取家中所藏数版《石头记》并点评逐一检点校对。至夜半未得结果,而人已困乏,伏于案上小憩,得一梦,竟是忽忽数百年前故事,道的是江南的名门望族、阀阅世家,梦中人名姓,大凡是经文杂史上曾经得知、族谱家训上曾经得见过,然而亦有绝异于正史之事之情,更有贾史王薛等诸多唯中方曾得见之人物。一梦醒来,悲喜之情犹在,而窗前屋外星月未改。回视案头《红楼》,忆及梦中先祖言行风貌,则恍然有再世之感。于是研墨援笔,记录成文。又示之密友眉生,嘱其整理文辞,“隐没姓名、脱略年代”编写成文以问世传奇。其言如此:“岂敢望曹公项背者?只追慕天才,略学其人、从其道耳。”眉生乃慨然允诺,先于南园蜗居,后又于晋园自扰斋中披阅增删,纂成目录,分出章节;因说江南事故,总题曰《风景旧曾谙》,又念红楼情景记副题曰《石城醉扶归》。并题一绝,云: “几桩真假事,一部颠倒书。 情知不是客,枕畔黄粱熟。” 出则道明,且看眉生所录是何故事。 3第一回 却说,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金陵,最是形胜:钟山虎踞、大江龙蟠,又有秦淮一带天然环护,因而两千余载之前便有城池建立,史上更有数代王朝在此定都,正是红尘中第一等繁华富贵之地。而这秦淮河畔则是金陵城繁华富贵的鼎盛。也不说两岸居住了多少累代显赫的世家大族,只说挨着秦淮河边有一条南北走向的街巷,称为大油坊巷。又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油坊巷,路幅约是大油坊巷的一半儿,与之交叉而过――听这巷名,便可知此一片区域人家多经营香油烛蜡一类。就在这两条巷子相交的路口,有一户背靠着秦淮河的人家,家主姓霍,名学,字言道。嫡妻徐氏,性情温和,贤淑知礼。夫妻二人经营一爿香油铺子,因诚信公道,油料上佳,不但在大小油坊巷周近尽皆知名,就连秦淮河边许多世家大户也爱用他家香油。而且这霍言道虽是贫寒出身,却甚好学,幼时曾附读乡塾,颇能识文断字,待人接物既有章法,又不失急公好义的慷慨之风,故而甚得人望,此一片灯油大户中竟是以他为首了。这霍言道生意兴隆、夫妻爱敬、邻里和睦,膝下两子也都入乡塾就读,日常每笑面迎人,无论买卖与否、交易高低,一概殷勤相待。然而这一日正月初九,大小油坊巷上店铺早已开业,众人齐心为十五日的灯节筹备出力,霍家油铺却大门紧闭。见此情景,以专程到他家买油的客人不免疑惑,遂转向旁边铺子打听情形。那边店伙认得来人乃是秦淮河边乌衣巷口宰相谢家的管事,姓殷名6,忙笑应道:“殷老爹来得不巧。这霍掌柜家里似是出了事,近来十分的不喜。初五虽开了业,不过半日又闩了门。这几日也未见得认真做买卖。倒是一早,望见他一个人向小丰楼去了。若老爹寻霍掌柜有事,不妨往那边去。” 殷6听他说得明白,又不纠缠,随手与了他两个铜子“年下买糖吃”,便往小丰楼寻人去。这小丰楼乃是油坊巷头一家茶酒楼,也卖茶,也卖酒肴。然而此刻天时尚早,楼里空旷无甚客人,殷6进门便见角落边一张桌上霍言道正自斟自饮。殷6忙走过去,笑道:“大年节下,怎么一人吃闷酒?莫非与家里头拌嘴,气得嫂子回了老丈家?” 霍言道原本愁容满面,突然听到这一句,抬起头来又见是他,倒是笑起来:“就你瞎嚼,也不怕舌头绊跤。我一人吃酒有甚稀奇,倒是你殷大管事,年节底下正当忙,怎么倒有空寻到这里?不过既得空,就该你捞这个便宜,且坐,多少吃我一钟去。”一边说一边招呼店伙温酒添菜来。 殷6也不推辞,侧面坐了。先吃一钟温酒,这才笑道:“你说我得空,哪里的事儿。生来与人跑腿的命罢。今日还是有事专门寻你来,不料结结实实一顿闭门羹;要非这事儿托不得别人,这滴水滴冻的我还不兴走这两三百步呢!” 霍言道不由好奇,忙问:“什么事?殷兄请说。”见店伙送了酒菜来,先止住,问道,“也不晓得事情急缓……或者,这些先叫送殷兄家里去?” 殷6一时倒笑起来:“你这老霍,四十多岁人,还慌脚鸡似的。哪里差这一顿的工夫。”说着招呼伙计将酒菜就在桌上放下,又叫多烫两壶热酒,这才向霍言道说道:“事儿也不算急,要紧倒是几分――便是我家老太太的佛事,太太们前儿在定林寺发了愿心,要在先老太太往来的南京三十六座寺院庵庙里都供上长明灯。三夫人把香油的事儿派给了我,又专一提一句你老哥,只说你做生意实在,油也好。这不,我便来找你了。谁想你初五才开了市,今儿又闭上了门。有心想换一家,但到底有这些年的情分。” 霍言道听说,忙起身向殷6行个礼:“殷兄厚意,实在多谢。小弟这里有礼了。” 殷6道:“你且不忙行礼。我也是趁便。你倒先说,你这买卖还做得做不得?旁的不论,头批两百四十斤香油,元宵节送到,可能应么?” 霍言道笑道:“莫说两百四十斤,便四百八十斤也是有的。只要你老哥一句准话,五天后我准点送到府上。” 殷6道:“如此正好。我便去回三夫人的话。你明儿先打发个小子送两瓯二十斤油来,一则让夫人见见货好安心,二来家里也该要用这个。”霍言道一一应了。 两人又喝了一轮酒,随手捡两筷子菜吃了,殷6这才住了酒箸,问道:“霍老哥,这次灯油的事颇要紧,不能出错。我倒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到底想问一声,怎的就闭门歇业,一大清早的就泡在这楼子里吃闷酒?有甚烦恼事,且说一说。若是我力能及的,便帮一把手也好啊。” 霍言道苦笑,自己又斟饮了一杯,而后慢慢道:“老哥好心,我也不能隐瞒。无心生意,实是为缠上了官司。” 殷6大惊:“这又是怎地?”看霍言道形容全无玩笑作伪,心下微忖,随即道:“霍老哥名声最好,行事又与人为善,难道是生意行里有不长眼的要讹你?这个倒不怕。不管是谁,名头说出来,我与你想办法。总不能叫好心的让了黑心的去。” 霍言道笑道:“果然你老哥最是仗义。虽猜得左了,这一杯我必得先敬你!”说着与殷6斟酒,两人饮了,霍言道说道:“这官司,说来惭愧,非是外人纠缠,竟是我自家人窝里胡咬,父母舅家执意不肯放过,直要闹上公堂。” 殷6微怔,忙问:“竟是你的父母舅家要同你打官司?” “老哥你也知道,我是微末的出身。家里兄弟姊妹众多,因养不起,便送到舅舅家过活儿。舅舅家也不宽裕,虽让我在乡塾做活附学,到底没两年就出来讨生活。幸得我铺子先头老掌柜刘爷爷宽德,教我油蜡造作,又教我账目计算、生意往来,后来还把唯一一个外孙女儿许我做妻房。因此上真论起来,我是觉受刘爷爷大恩,此生难报的。然而父母、舅家到底亲缘一脉。我日子渐渐起来,照管父母家中也是正理。这些年来,父母日常年节、兄弟姊妹嫁娶,一丝不漏;舅家那边,也是凡有所用,无不尽我所能。只是两家人口既众,事也繁多,侄甥辈又一日日大起来,如此便生烦恼。” 殷6道:“家大口众,原就更多些大小事情,也是常理。然则为何你侄儿外甥们的烦恼,却要累到你老哥与父母长辈打起官司来?” 霍言道叹气道:“说到底是财帛之事。我兄弟们并无出挑,虽一家人极力供养大哥读书,至今也未过院试。其他又无甚营生手艺,吃不得苦,凡张罗的买卖也都只勉强糊口。大哥又一味叫侄子们跟着读书,举动必以老爷自居,使得家里生计越发的艰难。我也不想父母老来受苦,只时时帮扶,不意就在去年腊八,父母特特叫回去吃酒,酒食间问我油铺事情,又问日常经营。到小年,老爹突然对我说,当年我从刘爷爷手里盘下油铺的本钱,有他给的一半;而今大哥、侄儿读书需要用度,只叫我将铺子折了一半钱与他。可这事情究竟从何来?当年油铺的本钱,是我十年时光攒了大半,又有我媳妇那时虽没嫁我,却偷偷当了金珠悄悄递与我。还有便是舅舅,瞒了舅母,凑了十四两六钱碎银送来――我到底也没接,也不是嫌少,只是那时候大表妹出门子,这点钱虽不多,打两支好的簪子陪去也光彩。我自己又拼凑了些,这才盘下的油铺。父母兄弟那边,实在一文钱未见;非但未见,大哥听说我盘下铺子,当日便与三弟过来,硬抬了两缸早被人预订了的油家去。若不是老掌柜还有些情面,怕是新铺刚开张便要关门!如今老爹却要分一半油铺与他们,我是实在不肯听从。” 殷6听到此处,点头道:“正是。我也听说你那兄弟们游手好闲,尤其小的两个不成器,时常在酒肆赌坊一混便是一整日。你父母偏心也就罢了,生生要夺你的铺子,确实过分。” 霍言道叹气道:“如何不是。然则既是血亲,我也只跟父母说,侄儿侄女们成家我尽可负责,只是油铺经营之事,实在不是兄弟们能接得下手。又允诺既然家计艰难,年节比往年加送一倍的银两布匹与几位兄弟,侄儿处再加一倍的纸墨钱。结果还不能足,到底不欢而散。” 殷6闻言也是叹气,又问:“那官司一事,又是如何?” 霍言道默然半晌,吃一杯酒,这才继续说道:“便是二十七那日,我在外头与铺子里伙计管事们结账,吃酒,突然家里面打发人来,说里正罗复派了人过来叫立刻往父母家去。赶过去一看,却是父亲、兄弟、罗里正和两个街坊的老人都在。父亲这才拿出了个字据,上面说,十五年前,我为盘下‘油头刘’的铺子缺银一百零四两,故而向父亲借银。父亲银钱不足,又向街坊曹、孙两家各借十五两,凑成一百零四两足数与我。上头有当时所有人的画押,又有保山即塾师邱茗端及当时里正的名字与印鉴。再下面又是两行大哥还清曹、孙两家银两的签名画押。罗老爹便与我说,这字据甚是清楚,虽有心帮我,也是无法可施。” 殷6问道:“但依你说,你并未借过银两。这字据有假无真,必是伪造。” 霍言道苦笑道:“我也如此与罗老爹说。然则罗老爹说那字据纸也是旧的,墨色、印鉴都旧,实在看不出假来。更要紧的是,那曹、孙、邱三家都一口咬定,当日便是我求着父亲兄长,都是见证。如此,我又还有何话可说,便说了又有何人会信?” 殷6皱眉道:“那曹、孙两家是你旧邻,勾连一气也未可知。但那邱家,应是读书人家,怎么也混到一起?” 霍言道摇头:“邱老先生五年前就没了。而今说话的,是他女婿王秀才。这个人我倒没怎么交道过。但听侄儿外甥们并街坊孩童说,书塾里教的并不坏。” 殷6道:“如此一说,倒更糊涂了。只是按你说,难道真的将半爿铺子送与你兄弟不成?” 霍言道叹气道:“我何尝愿意。只是而今连拖都不让我拖得。初三县府开衙,我大哥一早便将状纸递到了县里。好在县令张大人、书办李大人平日都有走动,借口年节未完,暂压了下来;但一过十五,便再也拖不得,必得判决才是。而这两位大人听了我的述情,又叫人查了各家情况,递来的消息也都和里正罗老爹一样――虽然家父家兄不堪,但字据却看不出有假。殷老兄啊,我这二十来年勤勤恳恳,挣下的虽不是什么千金万贯的大事业,到底也是实实在在一份家私。我媳妇儿是个节俭贤惠人,我两个小子还没立业成家,就这么稀里糊涂被人弄去一多半,我心里实在不甘!” 霍言道边说,边又是接连两杯酒入肚。因喝得急了,喉咙呛着了风,一时咳嗽连连,伏在桌上半晌方才缓过来。殷6见状,劝道:“你也莫急。这事着实蹊跷,那字据种种,必有缘故。大人们贤明,或许这几日间就看出首尾来!” 霍言道苦笑道:“愿如殷老兄吉言。今日失态,强拉着老哥吃酒说话,后日无论如何,必有一份心意。至于府上香油之事,还请老兄放心,必不耽误了正事。” 殷6笑道:“你我交情一场,何必说话生分。但说到用油之事,还是劳霍掌柜费心了。” 两人说毕,又各吃了酒菜,这才相对拱手,各自离去。 这边殷6离开小丰楼,却不忙着回府,街边随意雇了辆车,往承恩寺方向行去。一路上思忖着霍家一事,越想越觉疑点重重。直到车行到承恩寺,绕到寺东南一处花园别院,殷6这才收拾了心思,下车上前。一个青衣小厮从门房里瞥见他来,赶忙迎出来问好,又递手炉:“殷管事好!可是来寻小谢相公的?正好,今儿天冷,相公们多在暖堂看雪作诗取乐。您直管一路进去便是!” 殷6笑起来,看一眼那手炉,摆手不接;又在门廊下用力跺几脚,把靴面上的雪沫子抖落干净了,这才快步进到那别院里头去。 若问殷6寻的是谁,霍言道的官司蹊跷在何处,且看下回分解。 4第二回上 却说殷6进了别院,顿时听见当头一趟正屋厅堂里笑声闹声不断,遂西转,经过两重门廊,笑闹声渐不闻,却有些竹管笙箫的音色隐隐传来。殷6细听,却突然一声破了,随即便有童子笑出来:“你不中用!又在这里上不去。” 殷6循声望去,只见西小院门廊滴水檐下头,两个蓝衣裳裹得棉团子似的小厮正凑一起说话作耍。其中一个手里握一管短短竹笛,另一个正聚拢了些枯枝草叶搂了一小簇火,火旁还堆着几个毛壳栗子。那先出声的童子道:“瞅什么,它又不能自己吹出音来。且收起来。我们还是烤栗子来吃。” 那拿笛子的童子似有犹豫。但另一个已然忙忙地捡了栗子丢入火堆。殷6方要张口呼喊,拿笛子的童子早已忙不迭阻止,道:“可不能这样!”只是嚷得晚了,那栗子毛壳早已干透,遇火瞬时就爆裂开来,噼啪作响,更有一颗跳起来直打到先头出声的童子头上。童子顿时一声哀嚎,向后跳一步,又一脚抹乱了火堆,恨道:“进宝,你怎的不早说!” 那叫进宝的拿笛童子道:“我怎知阿付你手脚这般快?”袖起了笛子,与他揉额头,“只爆到一下,幸而也不算很烫。看,这会子便不红了。” 阿付顿时瞪一眼:“你两个眼珠看得到你额头!”见那进宝笑笑不理,又重新拢起火堆,捡了散落的栗子,道:“你也仔细些。” 进宝笑道:“我省得。看你便没弄过这个,且站边上去,莫要再来抢手夺脚。” 阿付被如此说,面上顿有不喜,但见进宝动作利索,倒也不好真再上前,眼珠四下转着,似要再寻些引火之物。正好一眼看见殷6,顿时大惊:“殷爷爷,你怎的站在这里?” 殷6强忍住笑,走上前:“不站在这里,也不知道你这小猴子又躲懒,大冬天的跑出来烧毛栗子吃!楷少爷那里就少了你这一口零食吃?又没的给人看笑话。”继而又对那叫进宝的童子笑道,“天寒地冻的,你们怎么不在屋里耍,倒在外头玩?小心受风,病了不好玩,还要连累你家小章相公。”看一眼小院正屋,又问:“公子爷们都在里头?” 进宝先笑着行个礼,这才道:“殷爷爷好。我家公子和谢相公都在屋里。便是给他们撵出来的。说屋里人多,吵了黎先生养病看景,叫我们往偏厅里头找旁的小厮伙伴玩儿。但那边开了局,我们不会,又没钱,只好转回来这儿耍着,倒叫你老爷爷撞个正着了。” 殷6闻言,笑道:“既如此,跟我一同进去。”看两个童子收拾了栗子,用雪将火摁灭了,这才带着两个一起往院子里正屋去。一边走一边问:“方才你们是说黎先生病着?我记得他年前便有不爽,竟还没好?” 阿付到:“可不是?腊月初头便熬不住躺下,章相公日日过去服侍汤药,竟连年都未家去过。年前楷少爷也去看了一次,当时就叫一定搬这边来,这才总算一日日好起来。” 殷6笑道:“原来如此。我道楷少爷年头上怎么总不着家,老太爷老爷夫人那边又都不问,竟是为了这个。尊师重道,服侍先生也是应当的。” 阿付闻言苦了脸,道:“殷爷爷可快别这么说。楷少爷哪里是服侍人的人?还是章相公做得来些,不过也不大通。” 进宝听了却不乐意,道:“哪里不通?我家相公样样都做得。不似你家的,端个药竟能洒了三个人的衣裳,倒要我洗两身!” 两个小书童吵吵闹闹,殷6倒也不嫌聒噪,只把脚步儿放得更缓些。一会儿来到正厅,掀了青蓝布的厚门帘,便听屋里有人朗声笑道:“先生又淘气!说了外头冷,开不得窗,偏不听,偷偷也要往外瞅,这次可叫我拿着了!怀英快来,案上那碗上好的苦汁子,这回只管一气儿灌下去再说!” 殷6走进去,先觉一股药香暖气迎面来,而后便看到东窗台下一张铺着四五层厚毡的暖榻,榻前两个铜火盆,里头银丝炭烧得正红。榻上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先生,裹着一领熊皮的大氅盘腿坐着,身子却一劲儿往后仰;旁边一个杏红色炮的青年公子,正端了一只盛了八分满的青瓷药碗,笑嘻嘻直往他跟前送。 这时阿付和进宝两个小子忙冲上去,一个榻上扶住老先生,一个从青年手里夺下药碗,齐声叫到:“哎呦我的好谢相公,仔细又洒了药烫手!” 那青年谢楷猝不及防,立时叫两人夺了碗,榻上的黎先生挥挥手,阿付便将药碗又搁回案上。谢楷指了几人,怒道:“谁叫你们来?”一转眼看见殷6,倒一怔,问:“你怎么来了?” 殷6行礼笑道:“三夫人派了我的差出门,路过这厢,自然要来给十六少爷行礼。”又向榻上先生问安,说:“家里老爷和夫人们听说黎先生身子还不大好,十分挂心,昨儿已往固安堂下了帖,请前太医院的院正巢颂秋巢老先生过来与您瞧瞧。又有书院里寒凉,怕先生使的炭不顶用,命选两百斤上等的银霜炭给这边送来,一会儿小厮便给拿进来。” 黎先生叹道:“可是又生受了。”向殷6道,“回去对你家老爷夫人说多谢费心。只是我这已然是好了,竟不必再劳动巢先生。便是东西,这儿也尽够使的,万不敢再当更多。” 殷6笑道:“黎先生客气了。您是少爷的师长,甚么便当不得。”一边谢楷也笑道:“我家殷老爹说的是。这些东西又不值甚么,有何当不得受不得?便是先生嫌多,一时使不了,我与怀英也住这儿,平日里也要使得。” 黎先生无奈笑道:“你便是凡事要拉扯怀英。也罢,做师傅的心疼弟子,我只管收下,好教自家好学生受用。”说话间见厢房门帘一动,一个天青色袍子的青年端了药碗进来,不由大叹,“看来今日这苦汁子再逃不掉。”自己便伸出手去,接了那青年的碗送到嘴边一口喝干,又拿了先头的喝了半碗。“且去且去!老头子乏了,这边歪一会儿。你们家里边有事的,只往旁边屋里说去。” 谢楷顿时笑起来,一手拉天青色袍子的青年,一手朝殷6摆一摆,三人往厢房中去。这边阿付、进宝两个在旁小心看顾不提。 谢楷三人至厢房,谢楷先寻椅儿坐了。殷6却见那天青色袍子的青年章回章怀英先去将房中煎药的炭炉挪到窗下,将窗开启了半寸,而后提了一只铜水吊置于炉上煮水;又从一旁温水的方笼内提出一只半大不大的茶壶,并一套细瓷茶碗,一起拿到屋中桌上。殷6忙上前,截了章回的杯壶,笑道:“可不敢当小章相公的劳动。且坐!我来才是正理。” 章回笑笑,也不十分抢夺,任他倒了热茶先奉一杯与自己,再奉一杯与谢楷,最末才是自己的一杯。谢楷捏着杯子,笑让:“殷老爹坐。”殷6这才斜签着身在一张方凳上坐下。 谢楷道:“怎的?老实招罢。敢对着黎先生当面弄鬼,莫不是在外面惹了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非得要到我这儿来求援了?” 殷6赔笑道:“楷少爷又拿我说笑。才说了,三夫人派我差事出门儿,知道少爷在这边,怎么能不过来请安行礼。再则也是好帮少爷带句准话,这几日是在这边服侍黎先生汤药,如此老太爷、老爷夫人们也都欢喜。” 谢楷笑道:“就你精明,知道我不爱家里那些热闹,反是这边又清静,又能尽一尽学生弟子的本分。话就这么带。顺便问老爷讨张帖子,真把巢先生请过来才算你一场功德圆满。” 殷6忙道:“这个不消少爷吩咐,我一会儿回去路上便先往固安堂。另外米炭用度也立时打发小子们,不,我自己送过来。少爷看这样可使得?” 谢楷点头:“如此才好。不然,倒叫怀英看了笑话去。”说着朝章回望一眼,道,“如何?虽我在这屋里总帮着倒忙,这点子事情,到底也不会出错吧?” 章回笑道:“你有这份心在,黎先生便能欢喜,便是帮了大忙了。” 谢楷闻言显出喜色。随意吃一口茶,这才重新向殷6道:“若我想得不错,你今儿出来,该是为了老太太佛事还愿用的香油。可都妥了?” 殷6道:“果然是少爷最清明,虽然当日定林寺未跟着去,却到底一猜便着。今日出来正是为的这个。因三夫人说油坊巷‘油头霍’家的香油最好,又是府上一贯使着的,这回还用他们家的。而今已经与霍掌柜说妥了,正月十四便有第一批两百四十斤准时送到。” 谢楷想了一想霍家其人,笑道:“母亲便有这些说头,我就辨不出这些物什的好坏。但既是家里惯用的,必也不差。”又向章回道,“若是真好,我们这边也叫送来些,可使得?” 章回笑道:“报恩寺这边又不常住,不过冬日里这边地下有垒的火道,比鸡笼山那边舒坦些,也利于黎先生养病。待开春好了,自然是搬回那边书院去。再者书院里用油,自有供奉,多出许多来又算怎么一回事?不如省了这工夫。” 谢楷道:“也是,想也用不了几斤。那便罢了。”又劝殷6吃茶。 殷6吃一回茶,见谢楷章回两人皆无他事,便笑道:“今日去寻那霍掌柜,还寻出一番故事来。话说起来也是稀奇古怪。少爷与小章相公可听得?” 5第二回下 谢楷顿时兴致起来,忙催促快说。章回虽未说话,也注目殷6。殷6这才将霍言道油铺官司一事从头至尾细细讲起。末了说:“这字据证人俱全,若要是旁人,说没有一丝半点疑惑之心,那定是不能的。然而这霍掌柜是咱们家常来常往熟了的,为人也仗义大气,家里那位徐氏奶奶也是个实诚贤惠人儿。故而怎么想,这场官司都有蹊跷。但偏有这么个字据,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又无可奈何。” 殷6说完,眼望向谢楷章回。却见两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显出怪异之色。殷6一惊,忙问谢楷有何不妥。谢楷摇头不答,章回却起身出房,片刻后,执了一张薄薄笺纸状物进来,放在桌上。殷6一看,却见文字内容,正与先头油铺掌柜霍言道所说一般无二,不由愣在当场,问道:“这物件,两位少爷竟从哪里得来?” 章回道:“便是应天县书办李普才刚送来,问黎先生纸张墨色。先生病中不敢立时结断,叫先留下,待午后精神头足了细瞧。以殷老爹说,便是这字据无疑了?” 殷6点头称是。又问:“然而黎先生怎么说?” 谢楷道:“这纸张墨色,俱是旧的。时间虽不好认,但看着少说也有三五年以上。又有签名画押,果然看不出假来。只是,我看这纸甚是粗糙。按你说那霍家长男读书不堪,举动起居却每以老爷自居,这等纸却不是该用的。” 殷6闻言稍显喜色:“少爷这话颇有理,不妨竟告诉李书办去?” 一旁章回摇头道:“虽有理,却只推断,并非实据。再说,按着霍家一说,这字据是十五年前立的。那时霍言道也才刚刚盘下油铺,家境并不如今日,霍家用劣等的纸张也无可疑。” 见谢楷对这一番话并无可辨,殷6不禁叹道:“如此,霍家的官司,到底是只能依这字据了。” 谢楷却道:“我看也未必。霍家情形若真如你说,老爹、兄弟俱不成器,言行多有嚣张不堪,其邻里便该有人知道当年情形,是否家有百两之余财。又有霍言道盘下油铺,虽然老刘掌柜不在,其契约、见者俱应还在,也可为证。再有他内人徐氏,既偷当了金珠,无论赎回死当票据须在,也可设法寻出。几下累加,便知道钱财来去。” 殷6连连点头,应道:“确是如此。我当转告霍掌柜。” 谢楷闻言微笑,转头向章回。却见章回拈着字据,反复细看,脸上似有迟疑之色。谢楷奇道:“怎的?你竟看出不同来?这纸张墨色,竟有破绽?” 章回摇头,道:“我于这方面并不通,不知道好坏。只是看着字据行文,总觉有哪处不对。” 谢楷笑道:“想来不是不对,而是文字粗糙,不堪入你章回章相公之目。但便是这等浅陋文字,也可知霍家父兄水平高低,难怪年近天命,还是个摸不着府院门的童生。” 章回道:“这文字确实未经推敲,浅陋得很。但用词造句,却也浅显明白,时间、事情、涉及的人、钱财交割都说得十分清楚。若能加以润色,未必不能成就一篇好文。” 谢楷顿时笑起来:“知道你平素就偏好这一流平实浅淡文字,而今竟连这个都不放过了。但既敢说如此,我倒要看你改一改。” 章回道:“改却不忙。只是这字据中,必有可疑之处,我一时却想不出来。” 谢楷这才真奇了,起身到章回近处,细细看那桌上字据。念道:“今有小儿霍学,盘‘油头刘’香油烛蜡铺一间,前后房三间,正屋七架、侧为五架;学徒小厮两名。家什、用具、作料俱全。折价纹银两百零七两八钱整。现尚缺银一百零四两整。求借父霍德根。霍德根有现银七十五两,不足,向西邻曹醉猴、孙有各借银一十五两,凑成一百零四两,借与霍学。因事涉外姓,故此立据。景定二年九月廿二。” 谢楷念到此处,笑道:“他倒也有趣,特特在这里补一句,是否若无曹、孙之事,他父子之间便无借贷一说?” 章回摇头:“这却不知了。”一边继续念道:“借主:霍学。借数:银一百零四两整。贷主:霍德根。这里附注:霍德根仅有现银七十五两,又向曹醉猴借银十五两,向孙有借银十五两,合成足数。借主保山:邱茗端。下面借主、贷主、保山签字画押,里正舒长福签字、印鉴。再下两行,今收到霍才归还银十五两利一两四钱一分,曹醉猴,景定三年正月十九,签字画押;今收到霍才归还银十五两利三两一钱六分,孙有,景定三年七月初三,签字画押。” 谢楷道:“这些算是清清楚楚,又哪里不对?” 章回摇头不答,一边口中默念,一边负手在身后踱步。谢楷只听他反复念着“立此为据,景定二年九月”与“曹醉猴,景定三年正月;孙有,景定三年七月”,不禁悄悄问殷6:“怎的?这时间银钱不对?不该这么高的利?” 殷6也悄声道:“若以行市,这利钱在十五年前也算是高了……” 一句话未了,章回突地一拍手,转身逼到两人面前,笑道:“殷老爹,果然还得是你!这不对处,果然叫你找着了!” 殷6闻言惊喜,谢楷更是奇了,一把抓住问道:“什么?难道这利钱有不对?” 章回笑笑摇头,道:“利钱多少,我并不知。然而殷老爹方才说‘十五年前’,却显出这字据上有处要紧漏洞来。谢楷,谢启庄,我来问你,你可知道孔圣人在历朝封号?” 谢楷一怔,先说:“这算打哪儿冒出来的问题?”随即肃容,垂手道:“孔子名讳丘,字仲尼,贤人七十二,后尊天下师。其殁,鲁哀公亲诔曰‘旻天不吊,不慭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尊为尼父,是为美称。汉元始元年,平帝封‘褒成宣尼’,授位公爵。北魏太和十六年,孝文帝尊‘文圣尼父’。北周大象二年,静帝封‘邹国公’。隋开皇元年,隋文帝尊‘先师尼父’。唐贞观二年,太宗尊‘先圣’,十一年改称‘宣父’。乾封元年,高宗赠孔子‘太师’。武周天绶元年,武则天封孔子为‘隆道公’,授位公爵。唐开元二十七年,玄宗封‘文宣王’,其王爵与周天子武王、成王同。西夏仁宗三年,仁宗颁布诏令曰:‘尊孔子为文宣帝,令州郡悉立庙祀,殿庭宏敞,并如帝制。’南宋后,李郑破金建朝,虽仅三代,但天华二年、嘉宝六年、鼎泰十一年,三尊‘文宣帝’号,建立庙祀。至我大雍,尊孔复礼,虽不似前朝加以帝号,但英化元年,宣帝上孔子尊号‘大成至圣’;德盛三年,成帝封‘大成文宣王’;世祖襄帝靖和元年,封‘至圣先师’;康帝景元二年,封‘大成至圣先师’,改孔子后裔自唐以来‘襃圣侯’为‘衍圣公’。上皇景定四年正月,封‘大成至圣文宣先师’,重修南京文庙、山东曲阜文庙与神京文庙,定四时祭祀之礼。”说毕,谢楷长舒一口气,向章回笑道:“如何,我说得可周全?” 章回抚掌:“果然不愧是谢启庄,博闻强识,明阳书院里号称第二再无第一。” 谢楷脸上带笑,问:“但这一篇与你所谓字据上的要紧漏洞,又有何关系?” 章回笑道:“此中关系再大也没有。启庄你方才说,上皇景定四年正月,追封孔圣、重修文庙,可还记得同时又有一道旨意,旨令避圣人讳?” 谢楷一愣,但随即想起:“不错,正是如此。为避圣人讳,书写行文,‘丘’需缺笔。同时《百家姓》中‘丘’改为‘邱’,借邑部‘邱’之字形——啊!”说到此处,谢楷猛地大叫起来,拈起桌上字据,直指其中保山一栏名字。“邱茗端,邱茗端,此处‘丘’右有‘邑’,正是一个‘邱’字!然而上皇令避圣人讳的旨意在景定四年才发,这小小的乡塾塾师竟有何本事,在景定二年九月便得知上意!” 章回微笑颔首,道:“正是如此。姓氏之‘丘’加‘邑’部,乃是十三年前事;十五年前的字据,又如何写出‘邱’这一字体?可见必是后人伪造无疑。”向殷6道,“殷老爹,可见是你一句话,点醒这番见识。” 谢楷笑道:“果然不错。殷6,你且回去,速速告知好友,免他担忧。” 殷6一路听来,已觉目眩神摇,但友人无碍,一时笑容满面,满口应道:“正是,我这便与他去说!” 章回道:“且慢。不忙。”向谢楷道,“这字据是李书办送与黎先生鉴别真伪,我等既看出破绽,不妨先与先生说了,再转致李书办处。再者,这字据上虽文字上一时有误,但墨色纸张竟连先生也不能立时认出,可见不是寻常手笔,更不是轻易能得来。故而此次霍掌柜官司若要全胜,或还要预防些波折。” 谢楷、殷6一听,顿觉一凛,随即连连称是。三人又做一番商议,计划周密,这才从厢房往正屋寻黎先生去。 而后三日,应天县开衙,审断霍家油铺官司。堂上张县令一口指出字据上“邱”字谬误,断明案情,将原告霍氏父子并伪证之曹、孙、王家定罪责罚,顿时大快人心。至于后头张县令进一步追查字据来源,自造假之人牵扯出京城里的一桩伪画大案,得上峰垂青高升而去,则是后话,此处略去不表。 却说这边章回谢楷,又服侍黎先生几日汤药。黎先生身子渐渐痊愈,几人便搬出报恩寺边别院,返回到鸡笼山下明阳书院里去。这一日,章回谢楷读书功课毕,正围棋作耍,突然有一灰衣仆从来,送与章回一封家书。欲知章回家书里说的什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6第三回上 章回接信,速速览毕,拈信沉吟不语。谢楷忙问缘由,是否家中有甚变故,信由何人所寄。见他关切,章回道:“非他,家兄所寄。说二月乃父亲寿辰,令我返家行礼。” 谢楷听说,脸上显出些微诧异。片刻方道:“这是正礼。果然当回的。”又道,“若我不曾记错,怀英是三年前到的明阳书院,从黄先生学习?这些年虽每有常州书信往来,却未见你返家。”话到此处,谢楷住了口,只拿一双眼注目章回。 章回笑道:“确如启庄所说。然而其中也有些缘故。当日来南京,父亲便与黄先生有言在前,必令专心学业,不可以家人分心。故此几年间只偏劳家兄等在长辈跟前尽孝。而今书信来,却果然当详作打算,速速返回了。” 谢楷道:“然而黄先生《十七史疏正义》,才讲了开头两章。”因又道,“你若返家,须得与黄先生告知才是。” 章回笑道:“这是自然。即刻便去。”一边说,一边唤书童进宝。吩咐先往明义堂看黄先生可在,若不在,则往幄雪山房查看。小书童应了一声,急忙忙去了。片刻回报:“黄先生与黎先生、程先生三位正在幄雪山房辩经。” 谢楷一听,不等章回开口便道:“且住!我才不上你当。上回先生们辩经,叫你硬拉了凑去,没听他们说些什么,倒先天文地理春秋汉魏梵经道藏考校了个全套,险些半条小命儿交代到那里。你有事,自去寻先生说话,想叫我一道,万万不能。” 章回笑道:“也罢。但若先生首先提起,我也不与你打什么掩护,直说你不愿去便是。”说着袖手出门,留谢楷自瞠目咬牙不提。 这幄雪山房原修建在明阳书院中花园之中,与章回等书院学生日常起坐处颇有屋宇院落相隔。章回一路行来,多见同学。招呼之际,听说是往幄雪山房,纷纷脸上变色,更有一二平素熟悉者窃声提醒“先生们辩论未竟”。章回笑笑颔首,步下更不稍慢,直往花园里而去。至山房,肃整衣冠,这才扬声请入。 一时屋中争辩声稍歇。章回入内,先向正面座上书院山长程叶知行礼,然后依次与黄、黎两位先生问安。 这明阳书院山长程叶知先生,字睿秋;黄先生黄肃,字雁西;黎先生黎敖,字广如。三人均是一时的大儒。程叶知先朝时曾任阁老,致仕后掌明阳书院,门下弟子既众,此刻更有数名实职重权的方面要员、在列朝官,声威极是显赫。黄肃黄雁西源出蕲州黄氏一脉,成帝朝领相黄无溪的玄孙,继承黄氏朴学一门,当代学名盛隆。这黎先生黎敖在科举上却颇不利,二十岁中秀才,到近六十岁才中了举人;然而其天南地北游历极广,地理水文历法音律,博取兼收自成杂学一派。章回也不知他们先前辩论什么议题,行过礼,只笑说道:“打扰先生们论学,小子请恕罪。” 程叶知颔首道:“无妨。你有何事?” 章回便将家书之事说了。末了道:“学生离家已近三年,也想回家一行。待奉过父亲寿辰,便转回南京,应当不至于耽误功课。” 三位先生相互看几眼,黄肃首先笑道:“原来仰之生辰,我等竟都忘了。然而便是你不来说,我们也要叫人去寻你。就如你言,怀英到明阳书院也有两年余,仰之叫不可以家人分心,你便老实不回家,也算是难为你小孩儿家了。” 章回不由道:“学生已经十八,先生也赐下表字。” 黄肃大笑:“二十加冠,方为成人。若不为当年忙忙打发你赶考上路,也不予你那表字。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章回知道黄肃只为调侃自己,含笑不接话头。一旁程叶知却正色道:“雁西,休得玩笑。怀英此来是为了正事。你只把我们先头几人合计告之与他。” 黄肃这才止住笑,道:“也罢。然而非是我们几人合计,是你和周匡明两个一力要如此,宪章、广如也跟着起哄。我却是不肯赞同的。但成与不成,到底要看章仰之与他自家决断。”说着,又狠狠瞪程叶知、黎敖几眼。 章回听他说话,又见三人神情,心想是师长们内里有所异议分歧。言语间又提到父亲章望章仰之,需要他来决断,心中不免好奇。却按捺住不发问,只等黄肃将事情道明。 果然黄肃向他道:“怀英,今年乃是大比之年。你可有打算?明岁春试是否下场?”不等他回答,自己继续道,“你十四岁过府试,转年中举,继而上京,却在京郊一场大病,错失会试。而今也将三年过去,比之当年,自然是学问精深了许多。但你自己可有这把握,往天底下人面前去一搏?” 章回踟蹰,一时不答。黄肃见状,向程叶知道:“看罢!他小孩子自家都不曾有过这些想头。若有一丝今科下场的念头,此刻便该立即应了。我原说他年纪小,打磨扎实了基础才是正道,他又已经有举人功名傍身,何必赶这个趟?” 程叶知笑道:“怀英不过多思虑片刻,你就急急忙忙这一番话。虽然你是他老师,未必就完全知他心思。我几个也都是他先生,也未必不晓得他小孩子心中计量。罢了,知道你不赞成这个,我也不再劳你口转话,还是自己与怀英说。”说着向章回道,“想你也明白了雁西的意思,明年春闱,他不想你下场。然而学问之道,厚积薄发,长年累月或能见尺寸进益,区区一二载磨练不过如此。我与你周先生、钱先生、黎先生几人合议过,最好便是今番下场;无论中与不中,能游历京华上国,于你此后皆有裨益。” 程叶知又从袖中取出书信一封,递与章回,道:“这是我写与令尊的,你带去给他。书院里几把老骨头的意思都在里头,仰之一看便知。” 黄肃跌脚,道:“竟还写了这个,狡鬼、狡鬼!怀英莫急,我这便也写一封信,你带给仰之。做老师的,必不能误了学生大事!”说着起身,急忙忙往侧厢书房桌案而去。 程叶知向章回笑道:“你老师便是这个急惊风脾气,亏得你倒老成,凡事沉得住气,果然是仰之的一脉相承。” 章回道:“先生夸赞。然而与父亲相去太远,实在不敢比的。” 程叶知道:“说到仰之,今年应是……四十有四?”见章回点头称“是”,脸上形容却稍有异,随即明白,笑道:“是我记差了,今年当是合了暗九,原该要好生操办一场。你身为人子,正当回去为兄长分担,共贺亲长盛事。” 章回忙行礼:“定遵先生教导。” 程叶知颔首,又道:“还有老太太那边,记得替我们都磕个头。”见章回微诧,程叶知脸上露出怀念追忆神色,悠悠道:“你曾祖荣公,当年教诲,真发人深省;治学立意高妙,更叫人景仰拜服――可惜当时才华不到,虽听他说了数篇经义,到底未能入得他门。”向章回笑道,“偏是你那黄雁西高运,一跤跌进门墙,在你家养了大半月伤好,竟教他混了半个弟子身份回来。可恨、可羡!” 章回闻言道:“竟有这样事情?父亲只说老师与我家颇有渊源,这才肯收了我这弄乖丢脸的做个学生。” 程叶知笑道:“你便听仰之混说!若早知道是你,明阳书院哪个不想拢了来?只是你父亲也太小心,怕错了次序排辈,不好称呼,专门寻了黄家这七拐八弯的亲戚长辈做你老师,倒叫书院里同学多不知道你延陵章氏长房嫡孙的身份,只当你作黄雁西的远房侄甥。” 章回笑道:“若从大姑太太身上论,我是当称老师一声‘伯父’不错。” 程叶知摇头,喝一口茶。章回忙与他续上,转身又与黎敖续茶。程叶知将杯子擎在手里,看他片刻,突然笑说:“你这就往你大姑太太家去!正好你回常州的事也要禀告,顺道便把这些争论前前后后细致一说。我倒不信,老夫人会赞同他这隔房侄子的主意,倒拦着嫡亲侄孙会试下场。再者,你大伯父也必定是赞成你明春入闱的。” 章回笑笑应了。程叶知又嘱咐几句,这才令他出门。此刻黄肃书信尚未写就,见章回过来看,只道:“你先不管,稍后我自打发人送往常州仰之处。”目视章回身后跟来的程叶知两人,脸上竟是颇信不过的神色。程叶知见状失笑,章回则哑然,默默退出不提。 7第三回下 却说章回出了幄雪山房,才走几步,身后便有人唤。一回头,见是黎先生黎敖,慌忙撇步上前扶住,说:“先生身子方大安,外头风大寒凉,若往园子里看景,不如到泓嶲堂去?弥昉、书乔他们一大早便在那儿看雪作诗,方才我到山房路上见他们方散。此刻想来暖阁里还可坐得的。” 黎敖见他知机,笑道:“便是怀英知道我心思。就往那里去。”说着搭住章回的手,行了几步,黎敖问:“方才程、黄两人意思,你可都明白?” 章回点头,说:“学生知道。虽有分歧,然而老师与程先生的计虑,都是为章回好。” 黎敖摇头,说道:“是为你好不错,但也不尽然。科举是读书人第一等大事。想你高祖文昭公十七岁连中解元、会元,殿试第二,成帝称为‘小三元、同魁星’。天下读书人谁不羡慕?黄雁西当年一力鼓动你上京,是为你当年不过十五,学问却颇有成,若也能一举而取中进士,由他教出的两榜出身,则于黄雁西将是何等荣耀?又能稍稍回报他受你曾祖荣公指教诗文、点播学问的厚恩。却不想你到底人小体弱,经不得路途颠簸,一场急病险些酿成大事。他平生性子最急,为这一点私心下的揠苗助长,却是三年来始终有愧。这回一力拦着不让你去,有这个很大情由在里面。” 章回道:“那年赶考途中急病,是学生自己不知饥寒饱暖,疏忽所致,与老师又有什么相干?老师爱护成就之情,倒叫学生愧对了。 黎敖道:“你素来实心,凡事并不多想,这倒也好。不过黄雁西今番阻拦,虽有好心,以我来看却觉是他错了。应该同程、钱、周几位,无论中与不中,今科必得下场应试才是。便是你父亲,怕也这般想,故而才来信命你回家。” 章回奇道:“父亲心中已有此意?黎先生这话如何见得?” 黎敖道:“江南人生辰做九不做十,但不上五十也不做大寿。章仰之今年虽逢九却是暗九,又不过五十之数,如何要大张旗鼓?前几年生辰你都在外,也不令回,今番你兄长特特来信,可见其中必然有缘故。” 章回道:“然而兄长信中,半个字也没提科举会试之事。” 黎敖笑道:“你年岁、经历放在这里,便一个字不提,也推想得到。何况你章家因文昭公遗命,嫡系三代读书而不入仕。到你堪堪是第四代,正是嫡系一脉要兴旺发达之际,如何能不下场?就算你父亲章仰之能耐得住,多看几年,你祖父、叔祖又当如何?谁不盼着门楣光耀,子孙位列朝堂?” 章回苦笑,说:“黎先生的话正是。只是学生愚拙,怕担不起家门重托。” 黎敖顿步,直视章回,正色到:“君子诚心正意,凡事不可妄自菲薄。虽有造化变数,人力不可不尽。若论艰难,我在科举一途上如何?少年人正当年轻气盛,做什么畏难退缩之语?” 章回肃容:“先生教导的是。章回谨记。” 黎敖拍一拍他手,笑道:“你记着便好。”此时两人已来到书院后花园里临水靠山的一间正堂。章回开了暖阁门,安置了坐蓐炭火,这才请黎敖坐,随即又取了存在此处的茶果食水,生火煎汤,滚了热茶奉与黎敖。 黎敖笑道:“雁西糊涂。他只一味担心,却不看就你如今这一番动作,也比三年前大有进益。再赴京赶考,料是不会有水土不服、病损劳伤的。” 章回叹道:“当年若不是元燮兄照料,甚至连他的会试也一通放弃,怕今天章回也不能立在这里了。可惜孟世伯去年病故,元燮兄守孝读书,今番又要错过了。” 黎敖点头,说:“孟元燮性子老实,行文落笔也总有拘泥,然而学问钻研却肯下苦工。这三年于他,倒也不见得是坏事。”又道,“怀英感叹孟元燮今科不能与你一同下场,然而书院中其他人,多的便是要与你一同下场。科场直如战场,只叹许多人又要操心劳悴,而后再忙三年了。” 章回道:“先生这话,却是自家先透出颓气来。明阳书院虽不敢称江南第一,每科三五人榜上有名,也总有的。” 黎敖笑道:“你倒傲气放心。”想一想道,“说来,仰之这时候命你回家,却还有一层益处。大比之年,书院里少不得人事往来,又是同门座师的走访拜谒。你虽一贯不显山露水,书院里当真不晓得你常州章家名头的,大约也只得谢楷那木头脑袋一个。倒不是说会有什么不长眼的过来扰你,然而读书人名节上头也极要紧,索性远离了这些最好。待回了家,不说你延陵章家多少典籍收藏,历代的治学手札万金难求,单是避开这些烦杂,教静心读书备考也是有利。” 章回应道:“先生说的在理。”又笑说,“黎先生这一番话说来,层层有节、字字在理,学生便是原先被老师说服,再等三年应试的,此番也不能不顺从先生们心意,勤学苦读,明春必然下场。” 黎敖闻言先愣,复而大笑。说道:“好小子,竟是心里通盘有数的!我们还担心如何来劝。且去!且去!速速收拾了,回家读书去!” 章回笑着行礼,又奉了一回茶,这才返回书院里住所。先叫了书童进宝伺候研磨,自己在桌上铺开一张大纸,心中默想了一遍,然后在纸张一侧列出此刻至父亲章望章仰之生辰时间,又在另一侧写下需做事情:与家里的回信,与书院师长、同学的辞行,与南京亲族的辞行,又有寿礼的预备等,一一排列整齐,确定了时日,又额外标注出亲族中往大伯父黄幸府上拜望一事。 正写间,谢楷自门外走进来。章回闻见他面皮发红,行动飘摇,衣袍里带出酒气,便知又是从哪里混闹了回来。然而此时未出正月,公子哥儿享乐放纵也是常例。于是扬声道:“且远些,莫冲了我写字。” 谢楷一听,反而迤逦歪斜地晃过来,拈纸便看,继而皱眉,道:“你怎的又往黄家去?黄幸虽是金陵黄家一脉宗长,现又掌着工部,乃是今上得力之人,却不以文章名世。况金陵与神京相去又远,虽这两年他因督海船营造、海塘围堰等事每多回南,但由族亲推荐到达他耳,又从他之口传达京师,怕是……路阻且长。” 章回听了笑答:“启庄说得甚是。故而我拜见黄大人与太夫人,用意也不在此。”一边又向谢楷身后的小厮阿付道,“怎还愣着?不与你家相公换衣服倒茶?眼看这脚底下大字都要画出来了。” 谢楷顿时不服,道:“谁说我脚下画字了?”边说边走,脚下却直发软。章回暗笑,忙打发自家童子进宝帮扶着送他回房休息,但听谢楷一路兀自嘟囔“我家也能与你荐书”云云不提。 原来这黄幸乃是章回之父章望的表兄。黄幸之父黄芥原任礼部侍郎,虽亡,其母章太夫人尚在。章太夫人为章回祖父章伯源之长姐,两个一母同胞,最是亲厚。黄幸是章太夫人长子,因故,从小在常州外祖父母跟前,与章回之父章望一同抚养。故两人虽只是表兄弟,却堪比亲生。章回小小年纪,独身一人到南京书院里读书,黄幸与章太夫人皆用心看顾;虽不能隔三差五走动,但往来也不可不称频繁。只不过章回老师黄肃黄雁西与黄幸同出一族,章回既不张扬,人只道他因黄雁西拜望黄氏宗长,却不知他原就有这等亲缘,连谢楷也一发不知。章回此刻听他醉里喋喋,固然有膏粱纨袴之气,到底是对自己一番好意,一时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动容。然而片刻,章回便将这些抛开,继续筹算计划不提。 8第四回上 却说章回往尚书府里去了手书,禀告回常州诸事,次日便有黄府管事带了小厮、车马到书院,先到黄肃黄雁西处请他上车,然后来迎章回,师生两个一道往中正街青塘的黄府。 才进门,便有大管事杨正林来,先对黄肃行告礼说:“肃大爷安。二老爷已在书房扫榻煮酒相待。”其次对章回笑道:“问表少爷的好。老太太一早就催问,请到家就往屋里去。” 章回应了,转向黄肃说:“待拜见过姑祖母,再去与二叔见礼,陪叔父、老师说话。” 黄肃挥一挥手,笑道:“你自管去。替我向老太太磕头,问婶母安。说我先往书房,一会儿再去行礼。” 两人就此分头,一个由管事、小厮们伴着,自熟门熟路往书房,一个杨正林亲自引着,往内宅行去。章回笑:“又劳动杨叔。”问道,“姑祖母身子好?大伯父近一向可还繁忙?” 杨正林忙笑道:“老太太身子硬朗,就盼表少爷常来。老爷外头事儿较年前还多,然而昨日接了表少爷的书信,立即便禀告了老太太,教太太让厨房备下常州家里的吃食,还特意叮嘱几位小爷这几日不许在外混玩,今日出门又吩咐下昼轿马比平日提前一个时辰到衙署去。老太太那边还嫌不够,直说不如告病,索性在家一日的才好。” 章回不禁莞尔:“姑祖母还是这等言语爽快。但也必是心疼大伯父。大伯父为国操劳,但也要保重身体才好。” 杨正林赔笑道:“谁说不是?老爷自被派了现在这差事,虽说人是从京师回到了南边,但勘河道、验塘基,逐省逐县,三天两头便要在外,到家的时间竟反倒比在京里时还少。老太太如何不心疼?只老爷的脾气,最是认真,一点儿错也不能容,旁人再也不敢劝。” 章回正色道:“沿海筑堤、护田修塘,千万生计的大事,原也一丝错都不能容。大伯父如此,才是尽忠职守,才让人皆敬佩。” 杨正林忙道:“表少爷见的是。” 两人说话间已到中门。门上早有内宅管事媳妇、老嬷嬷、仆妇们相候,见章回到,一齐行礼,笑说道:“老太太、太太、二太太等皆在,只等表少爷到,方已问了四五遭。可快进去!”拥着到了正房大院。杨正林在正堂大屋门外站住,待管事媳妇入内回了话,才高声禀告了迎接事宜。里头立刻传出话来:“教肃大爷同二爷顽着,自家人不必拘礼。让章家表少爷速速屋里来,莫在门廊下冻坏。” 杨正林往书房回话去,章回这才入到房里。堂上早有一位老母由左右贵妇搀扶着迎上来。章回慌忙下拜,称:“姑祖母万福!” 这老母便是黄幸之母章太夫人,见他下拜,受了一个头,便笑着让赶紧扶起。章回又忙与左右贵妇行礼,称:“大伯母、二婶母。”――乃是黄幸之妻王氏、黄平之妻崔氏。其后又与太夫人坐榻边侍立一年二十许的青年贵妇行礼,称:“三婶母。”――乃是太夫人幼子黄年继妻柴氏。这才在太夫人示意下谢坐落座。 章太夫人笑道:“昨儿得你书便十分高兴。今儿一早打发人去接,幸哥儿还说我性急、派得人早了,结果也到这时才到。可见这早才是必须的。” 章回笑道:“都是老太太慈爱。只叹侄孙儿一无飞鸟之天资,胁下生不出双翼,二无那猴行者之能耐,也不好一个筋斗翻来,让姑祖母久等啦!” 一句话说得满堂都笑。章太夫人更是拍着长媳手笑个不住:“素日你们只说他乖,如今看吧,这猴儿只一个不留神便要现形!” 王夫人笑道:“回哥儿这是见了老太太高兴。再说侄孙原与亲孙一样,天底下哪有孙子在祖母面前不顽皮?” 章太夫人闻言立时笑骂:“胡说!你那冤家可不就是。小小年纪便成天价肃着一张脸,也不嫌累的慌。总算他跟回小子表兄弟两个投缘,凑一起能说能笑,活似变了个人一样。” 王夫人苦脸,道:“象儿古怪,媳妇儿也无可奈何。老爷平日里也说笑随心,我更是个没心没肺的。偏这冤家就挂着一张硬面皮,揉搓不动。”一边说一边拉起章回的手,“亏得有回哥儿,我这两三年才见他大顽大笑了几次。”便向章回道:“你兄弟就在花园子边上他那‘工房’,你再同他顽笑顽笑,可好?” 章回尚未回答,章太夫人已笑道:“好个幸哥媳妇,好个贴心亲娘,回小子才登门,你便派了他差!你也说象儿的面皮顶板硬,偏叫他表兄去揉搓,哪里有这样做人伯娘的!” 王夫人笑道:“啊呀,是我的不是,只想着儿子,却把老太太给忘了!”说着行礼,“媳妇儿给老太太赔罪。都是我的不是,一心只念小的,竟不管老太太千念万念的侄孙子才见到真人,就要把他给支使开了!” 章太夫人呵呵大笑,说:“既然赔礼,话且不多说,只把些实在的东西拿来。” 王夫人笑道:“这是自然。媳妇儿有两坛子高昌古道带来的葡萄酒,一直地窖里藏着,今日便拿出来献给老太太与回哥儿,这可使得?” 章太夫人喜道:“果然不坏!”又说,“葡萄美酒夜光杯,你藏着好酒,自然也有杯来配,且一同取出来。”看章回,笑道,“你们叔伯子侄难得凑得这般齐,正该带了好杯子好酒,晚上一同赏月看雪作诗去。” 章回笑着应一声是。这边王夫人却长声叹道:“真真是老太太法眼。明明这一个字不提的,又被一齐挑出来。罢啦罢啦,就当媳妇儿提前献了孝心,今年您的寿礼,我可不再另预备啦。” 章太夫人大笑,撇一撇嘴,道:“这我不管!你只管今晚先预备了来。”王夫人这才笑着应了,一边走出去吩咐不提。 章太夫人笑着摇头,重又对章回说:“看你这大伯母,若这脾气能与你兄弟匀上几分,我便什么心事都没有啦!”说着,示意章回坐近到身边。先说了些转致问安、平日起坐等寻常言语,章太夫人道:“听你伯父说,明春你该要下场,可有把握?这两三年里学院应也教了不少,先生们可把该讲的都讲过?” 章回道:“四书五经通讲过。诸位先生所讲,侧重各有不同。侄孙粗粗听了记了,大概能使得三四分。” 章太夫人顿时笑起来:“三四分便不错。帖经墨义、策论八股、诗赋论卷,经书都是立心立意的根本,最要紧不过的。”于是问:“我记得你那书院里头,《诗》经、《书》经是程睿秋的讲解?” 章回道:“听说以前是如此。然而侄孙自入书院,平日授学皆是程先生主讲《诗》经,钱先生讲《书》经。钱先生还讲《春秋》与《史记》。” 章太夫人点头,道:“钱宪章自他叔父起便偏爱史传。钱咏珊学问甚好,他也不坏。那日他与黄肃并余伯韫来家,虽只略谈一谈,已见学力,年岁又轻,无怪程睿秋也敬重他。”一时又道,“提到余伯韫,我倒想起来,说去年中秋他接到松壑书院山长手书,犹豫两月,终是年前辞了这边的馆,回湘西老家去,可是?” 章回道:“正是。” 章太夫人道:“落叶归根,他年届六旬,返回乡去也合情合理。只是如今与你们讲《易》经的是谁?” 章回道:“是周先生与兰先生间错了讲。” 章太夫人一愣,奇道:“周、兰……难道是周匡明与兰宾客?他两个一同讲?这可不该在书院里直打起来?” 章回笑道:“老太太言重了。虽然两位先生学问渊源有别,各自见解不同,但既有兼听则明,又道是学问海纳百川,知其意才能辩其理,程先生素来主张多听多思多辩,书院里倒是极少有这门户的拘泥。” 章太夫人闻言也笑起来,说:“我竟忘了这老儿最会和稀泥。”再问,“如此,《白虎通》也是程睿秋来讲了?” 章回道是。章太夫人道:“其实黄肃经学上头也从来不差,就是性子太躁,又一味好辩,正经授学也只好讲些史部杂记。”继而叹气道,“经书史传,这些原都该在家里听的――当年老太爷最得意的便是整理、重订的无溪公《经集解》与《史疏正义》,书册札记都全,又是第一遍的手稿正解。偏偏我那弟弟、侄子,你那祖父、父亲一味的死脑筋,就怕拘泥了你。然则看看,书院里头不还都是这些?程、黄、钱、周,一脉所出,只好教外人听着新鲜稀罕,咱们家的孩子哪里还知道得少了。也就黎广如与兰宾客远来,学问另有不同些。” 章回笑道:“叔祖母是直承曾祖父教导,诗文经史,无不比我们这等高明出太多。侄孙平日只听叔祖母说话,也每每觉得要羞死愧死。” 章太夫人瞪他一眼,骂道:“什么死啊活的,小孩子口没遮拦,正月还没出就混说!”继而笑道,“总算这次你父亲脑筋转过弯,教你回家。正好、正好!只消把老太爷、太爷的书细细读一遍,我看,那些先生们也未必能比你强些!” 章回摇头道:“叔祖母可饶了我罢。这话若叫老师听了去,非得揭了我的皮。” 章太夫人大笑,说:“他敢!我的娘家侄孙,他的师门嫡嗣,动你一个手指,有的是人活嚼了他。” 这时王夫人走进来,听见话尾,忙说:“老太太要活嚼了谁?正好才刚庄子里送来了两筐好姜蒜,配上自家调的咸甜酱、滚烫烫香油炒的辣子,最合口不过了。” 屋里众人顿时一阵大笑。太夫人眼泪也闪了下来,指着王夫人喘个不休。章回一边笑一边与她抚背,半晌章太夫人才缓过来,道:“罢了!回哥儿还是找你象兄弟去。不然,你这大伯母一发没个长辈正形儿,可怎么好?”屋里顿时又笑起来。 9第四回下 章回待又说笑一轮,方才告了辞,由太夫人身边的嬷嬷引着往花园边去。出了垂花门,行不多时,便经仪门转入一座独立的小院中,周围厢庑游廊,草树掩映的花墙隔断,虽是正月里,却仍有松萝青绿入眼,或是枯藤间缀着珊瑚子一般的赤红果粒,十分可爱。章回笑道:“去年还不是这等风景,莫不是大伯父的手笔?” 那嬷嬷忙答:“正是老爷去年九月里命重新整了宅子的地龙与暖壁。只这一处,却是按着四少爷的图纸工样儿来的。” 章回点头。及迈步,抬头见正房门斗上两个大字“不工”。一时入得室内,就见满眼大大小小的船模,或木或竹或金或丝,或是整艘儿对半剖开,或是光有一具龙骨,或是桅杆帆索不存,竟无一只完整;更兼一地的木花、竹篾、布片、铜铁丝,几乎无落脚之处。章回顿时笑起来:“正月里哪里来的邪风,竟让青塘横遭此劫?”一边嬷嬷也高声道:“小子们只会偷懒作死!还不快进来收拾!” 一句话未了,就听屋里一个声音:“谁也不许动一动!”随即脚步声响,转出一个十三四岁少年,细眼方颌,眉清目俊,衣袍却极是不整,下摆撩起扎在腰上,袖管更摞到肩上,露出两只光溜膀子,左手更提了一把精致锯刀,瞪着眼就往两人身上看来。 那嬷嬷一见,顿时呼喊:“我的爷,怎的大冬天把膀子露着!风寒了不是顽的!”说着就要上前。但被那少年冷冷一瞥,便即钉住,两脚地下磨了又磨,竟不能跨出一步。 章回对那嬷嬷道:“有劳嬷嬷送到。便请回禀姑祖母老太太,我与象表弟顽笑,稍后再过去侍奉。”嬷嬷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行礼去了。章回这才向表弟黄象笑道:“怎的?见着我还一句不说?” 黄象上下扫他一眼,问:“来了多半日?先头在祖母那里?”不待接话,突地问:“有数不盈百,三三数之余二,五五数之余一,七七数之余六,则几何?” 话音才落,章回便已笑道:“四十一。” 黄象又问:“有鸡兔同笼,头二十六,足六十四。则鸡兔各几何?” 章回略做思索,道:“二十鸡六兔。” 黄象再问:“今有缸容水百斤,水面恰与缸沿齐。一石球落入,复取出,余水七十五斤五两三钱。则球径几何?” 章回低头计算,片刻方道:“八寸六分,可对?” 黄象这才笑起来:“错倒不错,就是答得比平时慢了三拍不止。然而你既从祖母那厢过来,勉强折过也罢。”说着牵住章回往屋里走,也不论地上散碎物什,直来到一张大案前。案首一头安放两具尺长的铜铸船模龙骨,另一头却七八组样式不同的船帆。章回只一眼看去,便认出四五种布,帆型组合各有不同。案上铺开的大开张笺纸上墨笔涂得如鬼画符一般,又用朱砂圈出三五十个数字。黄象道:“我已算了一月有余,现还有几处未算得清。偏除了父亲家里再无人能算这个。表哥快帮我看一看。”说着递过一本订起的蓝皮册子来。 章回接了,只翻了两页便即咋舌,道:“你好大胆,龙江船厂的工造册也敢私抄了出来!若教大伯父知道,谁也救不得你。” 黄象全然无惧,撇嘴道:“谁耐烦抄它,不过趁闲扫了两眼,捡一二有意思的照样画出来,能值甚么!倒是把这些统算出来,按样子造出大船,往那东海、南洋再深再远处走去,才见出我们的本事。” 章回笑道:“表弟好雄心壮志。”见黄象闻言不爽,一眼瞪来,忙又说,“愚表兄也自当尽心效力。”说着捋袖管、展纸张、援毛笔,口中问道:“哪些数字尚未得的,指出来,我们一起计算。” 黄象这才面露喜色,上前一一说明。兄弟二人你说我写,析解议论,顿时忘机,全不知时光飞逝。直到那厢里章太夫人命嬷嬷来催,才知已是昼饭时辰。到太夫人处匆匆用过饭食,黄象拉着章回忙忙告退,又赶回他那不工工房去了。太夫人望着他兄弟二人背影直笑道:“也没见过这样投缘孩子,也不晓得什么事忙得这样,连饭都不教好好吃。老大媳妇,吩咐厨房多做几样点心,待会儿便送过去。你也去,盯着他们多少吃下去些儿再来。” 王夫人笑应了,又说:“方才老爷打发人回来说,今儿府衙里事程,上半日已决了大半,下午必要早归的,请老太太放心。又有一桩,老爷让禀告老太太,说扬州林盐政应府司合议筑堤、修塘等事,前日便到南京。今日公事毕,便与老爷一同家来拜见姨妈,跟老太太磕头。” 章太夫人听儿媳转述长子言语,本自笑容盈盈,听到“扬州林盐政”几个字却收了笑,半晌,方才淡淡道:“既然他林家表弟来,你依着例份整治酒宴席面便罢了。我也乏了,须得歪一歪才是。” 王夫人忙应了,又与两位妯娌崔氏、柴氏扶了婆母往后面房中,服侍歇下了,这才往别处忙去。这边崔氏、柴氏退出太夫人房中,慢慢往自家院中行去。柴氏到底年轻,方一离了正堂便问崔氏道:“这扬州盐政林老爷,竟也是老太太的外甥,爷们的表兄弟?果然我入门日子浅,竟头次知道。” 崔氏望她一眼,温言道:“我也只听闻过一次,也并不曾见这林伯伯。爷们的兄弟,除了常州舅舅家,二爷向来并不太提的。” 柴氏笑道:“然而既是亲戚,便有个往来。我年轻,只怕失了礼数,还求嫂子教我才好。”说着亲亲热热挽上手来,道,“昨儿才得了两斤好柿饼,嫂子爱甜,不如我房里吃去?” 崔氏歉然道:“二姐儿早上有些低烧,虽已请了大夫用了药,到底有些不放心。弟妹好意,却只能心领了。” 柴氏闻言忙道:“是我的不是,一时竟忘了蓉姐儿。嫂子请只管去。我家去换件衣裳,这就去看她。”说话间,早有小厮拥着青幄车到,两人各自登车往家里去。 这柴氏坐在车中,寻思婆母、两位嫂嫂先一刻举止声色,心里一时不免许多想头;待到了自家院中,脸上犹自着相。恰好丈夫黄年也从外头回来,见她形容,忙问道:“怎么这个面孔脸色?难道母亲有事?”一时举步就要往太夫人处去。柴氏慌的拦住,说了缘由,问道:“既是亲戚,到底这林家有甚么要紧,教母亲这般冷淡?” 黄年道:“内情我也不甚了了。总两家上一辈事。当年西鹤墅案,父亲被诬获罪,几下死狱,就是林姨父拟的诏。亏有外祖父与几位舅父全力周旋,说动朝中老相,才改判流放西北。自此后,黄、林两家便无往来。直到冤案昭雪,父亲被召还朝,恰接着大舅父书信说林姨父过身,父亲这才遣大哥往姑苏致祭――那时我方三四岁。这些年,零零碎碎听着些言语,大哥也说过‘道不同’。只是母亲……我先头两位姐姐,都是在西北时病故的。” 柴氏悚然,道:“竟然如此!只是,事情过去许久,这林家大爷也是朝廷的命官,如今与大伯同僚同列。今日前来,大伯特地令禀告母亲。不知――”话不说完,只注目黄年。 黄年叹息道:“也不必多想。前头既有兄嫂,我等只遵循着举动便是。”随即问,“望表兄家侄儿可到了?”见柴氏点头,脸色稍解,道,“幸而有他在,母亲念着外祖母、舅父,也能开怀。这些年侄儿只身在南京读书求学,甚是辛苦,却还不忘时节拜望、孝敬母亲。我们回来的日子虽浅,但做叔婶的,也该关心照拂小辈。再有,表兄生辰将至,当细细预备,但表一份心意才好。” 柴氏忙笑道:“这个自然。我这儿拟了一份单子,三爷且看看?”说着招呼侍婢从房中妆柜上填漆描金盒子里取了礼单来。两人商议添减不提。 须臾天色已暗。外头一阵脚步响,仆从传报:“大老爷并林老爷回府,已至正堂,正往老太太那里去。”黄年忙招呼妻室,赶往章太夫人处。方到正堂门厅,便听里头男子声音清朗磊落:“外甥拜见姨母,姨母万安。”――正是两姨表兄,前科探花、钦点连任的巡盐御史,林海林如海叩拜行礼。 欲知章太夫人如何应当对,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0第五回上 却说林如海见姨母,纳头叩拜,待礼行全,章太夫人方忙的叫起,说:“林外甥也是有年岁了的,何必如此。”一边看林如海身姿形容,一见却是大惊,问道:“数年不见,怎地清瘦至此?” 原来这林如海神态清隽,目朗眉长,人却极瘦削,此刻身上袍服未换,层叠垒摞,竟有不胜衣之感。见章太夫人关切,林如海忙笑答:“姨母关怀。外甥原自来如此,倒叫长辈担忧了。” 章太夫人闻言,方才笑道:“也是。我记得你母亲,未出阁时最是纤细袅娜。见你形容,也勾出当年姊妹间相处模样来。”一句话勾得两人俱多伤感,便要垂下泪来。左右忙劝住了。章太夫人对林如海道:“只是而今你到底不是少年人,也要善自保养,珍重体态才是。”林如海忙应了是。章太夫人又让坐,林如海谦辞一句,这才入座。房内的丫鬟送上茶来。 章太夫人见林如海低头吃茶,方转向长子黄幸笑道:“今日你们兄弟倒巧。只是既然到家,先说好,衙门里头公事且统统收起。教我多听了一句,我可要不依的。” 黄幸忙笑道:“母亲吩咐,怎么敢不依。再者请林表弟到家,原就是为叙兄弟亲戚情分,哪里还有旁的?”又问,“二弟、三弟怎的还不见来?林表兄到家,可命人去通报了?” 左右早有嬷嬷仆妇回道:“三爷并三太太早到了,正在外头门厅下候着。二爷与西四牌楼的肃大爷在后面书房里论文谈诗,已经去报请了,不多时必到。” 黄幸颔首,向林如海道:“便是黄肃,而今在明阳书院里头做教习。平时与端之最好。” 林如海笑道:“端之素来博学,黄雁西明辨著世,要好也是难怪的了。”又说,“阳明书院里大儒云集,学士众多。可叹这一向公务繁忙,淮扬江宁虽在咫尺,竟不能到。今日能见黄雁西,却是意外之喜,也可稍解我来去匆匆的遗憾了。” 黄幸道:“可是抬举他了。不过闲人一个,书院里最末流者。若真有意,索性叫他辞了这边的馆到广陵书院去,也好日常与你为伴。” 林如海大笑:“表兄这般说,我先代广陵书院白石山长拜谢过。只是程睿秋那边必得要恼了我。” 黄幸道:“无妨。就把端之与程睿秋,大约勉强也能折过。”转头向正上章太夫人道,“二弟在仕宦一途上向来无心,随衙应卯,并无趣味。干脆跳出来,专一走学问之道,或还对了他的胃口。” 章太夫人佯怒道:“先头才说了,今天我不要听一言半句外头的事情。你们兄弟或做官或治学,问我有甚么用?你只管同你兄弟说去。只是说到黄肃,你忘了如今英哥儿乃是拜他做的老师?你让做老师的去了扬州,做弟子的难道能不叫跟随了去?我才得了回小子几日的奉承,才不要放了他去。” 黄幸先一怔,方才笑道:“要非是母亲说起,我一时竟混忘了。”忙向林如海道,“便是常州大舅父家的外甥,仰之的儿子章回,小名英哥儿的。” 林如海道:“英哥儿?莫不是十四岁入学,转年就考出举人,且还是第十九名的?当年接到大舅父书信,言辞中再是欢喜不过。” 黄幸笑道:“就是他。自那后,他便一直在明阳书院里读书,也难为吃得下许多苦头。这孩子举止形容,品貌谈吐,都最像仰之。今日也到家来,待会儿你一见就晓得了。” 这时有嬷嬷仆妇进来说二老爷、三老爷并两位太太,还有黄肃都在门外,问章太夫人的安并请见。太夫人先看一眼黄幸,才道:“叫都进来,大冷的天,别冻坏了。”又命人说,“叫家里少爷、姑娘们都来,与林家叔伯行个礼。” 一时各院里通报,人都到章太夫人的上房。女眷们与林如海略见一见就都避到后厢。章太夫人便道:“难得今日齐全,你们也都别家去了,就留在这儿陪老婆子吃晚饭。幸哥儿,请林表弟到外面屋里吃酒,你兄弟几个都陪着。象小子,你跟你的兄弟们在旁边伺候,与你们老子叔伯斟酒倒茶。”末了又向章回笑道,“回小子,姑祖母只派给你一件事,看好了你家先生。我瞅着他现在脸上就有几分红,待会儿定不许胡吃海喝。” 章回还不及回话,黄肃已经叫起屈来:“也不曾吃几杯,堂婶怎地又说我?小子们都在,也忒没脸了。” 章太夫人呵呵笑道:“才说一句你就嚷嚷,还想着有脸没脸?成天馋那一口黄汤,亏你还做英哥儿的先生,难道不记得圣人说‘惟酒无量,不及乱’的话?” 黄肃无奈,行个礼说:“老太太的吩咐,我记着就是。” 说话间,外间厅堂中席面都已齐备。太夫人道:“把屏风障子换了那架黄花梨云锦绣隔断的来。虽说男女不同席,到底一家人。媳妇、丫头们也要听听爷儿们的言语谈吐,多少开些眼界,知些好歹。”下人们忙换过了。 众人这才入席,先一杯祝过章太夫人寿,然后才各自举箸,吃喝饮食。寂然饭毕,里间送上茶水漱口,而后是消食闲遣的茶果。外一桌上,将未尽的饭食器具一应撤下,换了精致的佐酒菜蔬并热酒上来。章太夫人从里间传出话来:“我们里头自在说话取乐。你们吃酒,若看雪,只管支开了窗户子。已经叫下人多取些火盆暖炉搁在外头廊沿子上候着,屋里看住了手炉子便是。” 黄幸、林如海等先向里间谢过太夫人安排,这才安坐,酒助谈兴,评文论史,嬉笑怒说。黄肃见这一桌上,黄幸深沉细致,黄平博闻广识,黄年才思敏捷,林如海则是前科的探花,经史子集无有不知,且皆是能言善道,更兼又有亲戚情分,百无禁忌,心怀大畅,直说的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手舞足蹈,已而忘形。一面大呼道:“快哉!快哉!与如海一席辩,胜过与睿秋老儿百次!怀英倒酒!看我与探花公再舌战三百回合!” 这边章回、黄象,并黄平之子黄昊、黄旻,黄年之子黄晟,五个同辈兄弟早另开了一席,自在说笑作耍。听黄肃唤,章回忙执壶过来,却不即斟酒,看着黄肃面若酡红,笑说道:“先生醉了。”又看林如海,见他清瘦脸孔面色不十分红,眼底却有些青白,道,“林伯父也饮了许多,再饮怕有不美。” 黄肃不爽道:“便你有这些啰嗦。弟子倒管起老师喝酒。象小子便再没那多话。” 一旁黄年顿时笑道:“象哥儿除了对上他表哥,与他亲老子日常都没几句多说。雁西你可算会找人来比。” 黄幸道:“回儿说的有理。雁西你饮得不少,连如海怕也被灌下去了小半坛,虽然我这儿酒好,也莫要太贪,非要一次闹个点滴不存才足兴。”见黄肃面色,又向章回道,“与他倒上这最末一杯就是。” 黄肃顿时露出笑影。章回与他倒了酒,又与桌上四位表叔伯各各斟满。看着众人一同饮了,章回这才回转自己席上。不想方坐下,黄肃、黄幸兄弟并林如海便拈着杯,一齐往他这一席来。黄幸道:“方才我们用心辩论,却不妨听见你们这边兄弟也说笑热闹。到底在说什么?” 章回、黄象、黄昊、黄旻、黄晟忙都站起。黄昊年龄最长,于是回道:“也没说什么。只是听章表弟讲他书院里事,听到有趣处,便都发笑。” 黄肃忙问:“什么事好笑?我可知道?”一面说,一面目视章回。 章回道:“不过是那日程、周、黎几位先生谈论作诗法,说学韩、杜,当学其旨意,不在文字。譬如杜工部之《秋兴八首》,人说大佳,在几位先生看来,远不到其诗作高妙的极致。若将此奉为标准,不免习气过重,毫无意义。” 黄肃闻言,顿觉无趣,悻悻道:“这有什么好笑?”见章回不答,一旁黄旻、黄晟等却不住地目视于他,脸上显出疑惑怪异之色。黄肃心知有异,忙扯住自家学生:“还有什么话,且都说出来!” 章回只闭口不言,旁边黄昊早忍不住,笑道:“章表弟说,有人学诗,处处韩杜,却不晓得韩、杜作诗,多出无聊。譬如韩昌黎,有‘蔓涎角出缩,树啄头敲铿’之句,与《一夕话》中‘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有何差别?虽不是宋人时时作诗、处处作诗,到底也有些……五谷轮回之气。”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大笑。黄平更指着章回,道:“五谷轮回,你便直说又何妨,偏给取个什么道号!都说你最像仰之,少年沉稳,骨子里到底是个顽皮精、促掐鬼!” 黄昊道:“这还未完。章表弟又说,曾在栖霞寺里遇到一个老学究,见人就说‘能行《论语》一句,便是圣人’。便教了同学凑上去说:‘我今虽只二十,五岁读书,已身体力行《论语》中三句一十五载,怎还未成圣?可见老先生说的不对。’人忙问是哪三句。回答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狐貉之厚以居。’——说得我们一时掌不住,险些都笑岔了气。” 听到黄昊这般说,众人越发大笑。就连屏风障子内也有俏语娇声、细细的嬉笑传来,显是章太夫人等得人传话,也都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黄肃问:“那个同学,必得是谢楷吧?”见章回默默点头,顿时哈哈大笑,转向黄幸、林如海几个解释说:“谢楷,便是谢准谢凤林家的小子。真正的纨绔子弟,换了草鞋布衣也装不出半丝的寒酸。这些年偏就爱跟怀英往一起混,倒叫两个肚里坏水越发足了。”又道,“果然是难得的好笑话,我等当浮一大白。”说着,忙忙拽了桌上酒壶,满满斟一大杯,一口喝了,又催着黄幸、林如海几人共饮。众人知他心思,一边笑,一边果然都斟酒喝了。 林如海笑道:“书院学生,果然有趣。如此解读《论语》,真要叫老先生气厥。然而佛家说一念成佛,学人以一言成圣,也算不得甚么大谬。怎么起心捉弄去?不免有失君子厚道之风。”又问,“经义万千,汝以为可有一言而受用终身者?” 11第五回下 一时厅中嬉笑声消,众人皆注目章回。却见他坦然笑道:“自然有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是。” 林如海挑眉,问:“怎的是这句?” 章回欠身,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林如海闻言笑道:“也有道理。然而一箪食一瓢饮,如何?” 章回取酒壶,与林如海斟一杯,又与自己满上,方才笑道:“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说罢,双手捧杯,向林如海长揖一礼,继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林如海点头受了他礼,含笑将自己杯中酒也一口饮尽,转向黄肃说:“雁西教的好学生。” 黄肃笑道:“也就是这几句诡辩急智最妙。”又对章回道,“人夸了你,还不快来谢过师长?”说着将空杯递到他面前。章回只得再与他满上。众人见状顿时大笑。 林如海又问站得最近的黄旻:“旻贤侄是去岁的院试案首,以为你章家表兄说法如何?可有一言而受用终身者?” 黄旻先行一礼,称“林伯父”,然后才正色道:“侄儿以为,当是孟子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林如海稍怔,旋即笑道:“这句最是好气魄。然而贤侄取这句,果能行无惧否?” 黄旻肃然道:“内省不疚。名之必可言之,言之必可行也。” 林如海点头,又问:“是当行何事?” 黄旻道:“强为善而已矣。”说罢,也学章回,斟酒、敬酒。林如海与黄平道:“有子如此,端之可以无忧了。” 黄平笑道:“黄口孺子,你也夸他。只怕立刻便飞上天去。”又与林如海对饮了一轮。 林如海又看一看席上,突见黄象与黄晟两个无意这厢言谈,站在桌边,犹自留恋酒食。只黄晟不过七八岁年纪,黄象却较之大了许多。心下好笑,遂问:“象贤侄,听你父亲说,你也才刚取了童生。你以为兄弟之言如何?” 话说这黄象打量人看不见,正偷偷拈了一块蟹壳黄往嘴里填,冷不防被点了名,只慌得将点心丢下。一时又不知言语,眼珠子正乱飞间,瞥见桌上章回蘸了酒写的几个字,顿时心下安,道:“一言而终身行之,终身受用的,不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字。” 林如海早见他们兄弟动作,却不追究,只问:“此句怎讲?” 黄象先低头抹了嘴,才道:“以五十步笑百步,则如何?” 林如海微讶,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黄象笑道:“是故圣人常无心。”也斟了酒与林如海,一面与章回来去丢几个眼色,脸上颇有几分自得。林如海喝了酒,才向黄幸叹道:“这几个孩子,将来必定都不是寻常人物。雏凤清于老凤声,是诸位兄弟的福气啊。”说着,一时脸上流露出几分萧索之意。 黄幸知他心思,笑道:“你不用过分夸他们,也不用自己烦恼。说到底,你才是前科的探花,家门中果然十年间有人能及得上你,才是家门大幸,才算依了你的金口。” 林如海笑道:“表兄说的是。血脉至亲,终归一家门庭。我们这一辈已是如此,就看他们小一辈的出息了。”又说笑几句,受了黄昊带领一众兄弟的敬酒,几人这才返回到自己席上去。 又吃过几轮,里间章太夫人传出话来说天色不早,好宴也有时尽,虽一家和乐也不必忘形,明日再续便是。众人忙都领命,各自散去。章太夫人又再三过问了林如海夜里歇处,叮嘱黄幸亲自查看妥当,这才放心歇去不提。 这边黄年告辞了母亲兄弟,与柴氏、黄晟夫妻父子一同返回自家院中。先吩咐了黄晟几句,命他去休息,明日早起到太夫人跟前伺候,然后才更衣洗漱。柴氏从伺候的嬷嬷丫鬟手里接了醒酒的茶奉到他面前,说:“老爷且喝一口,醒醒酒。” 黄年接茶喝了,又看柴氏,道:“你也让端一盏喝了。脸上都有些发烧。” 话才说,便有丫鬟伶俐地送了茶来。柴氏接了,在旁边椅上坐下,先喝一口,才笑道:“方才听外面说得好生热闹。老爷们也太高兴了,从来没听见说这么大声,见过喝这么许多酒。母亲听得欢喜,便叫姑娘们也斗酒令取乐,连我们妯娌几个也一起喝。只昊哥儿媳妇才有身子,这才不令碰着酒水。” 黄年点头,道:“昊儿媳妇这是家里头一个吧?老太太看重长孙,也是难怪。” 柴氏笑道:“说起来,昊哥儿也才二十一岁。方才听外头说话,怎么听都有三分孩气。他章家表弟明明不欲说的,还被他三言两语抖了个干净,倒逗得里里外外好一通大笑。” 黄年道:“他原是个实心的,觉得有趣,便说出来,也不瞒了长辈。”突地顿住,想一想先前情景,跌足叹道:“是我糊涂了。怪道有这一出。侄儿年纪一岁岁地大起来,二哥也又到该操心的时候——但这也不过才见了林表兄,可有半日辰光不有?就用足了心思。” 柴氏大奇,忙问端底。黄年道:“林家表兄膝下无子,原止有一位姑娘。今年……今年当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了。想来正当谋算,你看他今晚跳过了婚娶过的昊哥儿和咱家的晟哥儿,只问了那三个,就知道来去用意。” 柴氏道:“我们在里头,只听人传了话。母亲倒是都点着头,却不多说。而今这三个孩子,到底哪个答得最好?” 黄年道:“也无好与不好。只是旻哥儿的心思对答,或许最对林表兄脾胃。你看,‘内省不疚’,‘虽千万人’‘强为善’,若叫林姨父当年能从父亲口里听到,当是再不能有遗憾的了。如今旻哥儿虽是小辈,能说出这两句,表兄心里也该十分熨帖才是。” 柴氏笑道:“听老爷这般说,果然有道理。再者,若林家表侄女是十二三岁,旻哥儿今年十六岁,却是将将相配呢。他又是去年的院试案首,将来必定有出息的。” 黄年道:“或许是,也或许不是。院试案首又如何,到底不如回小子的举人实在。论起来,我就喜欢象小子和他说的。一个至圣至贤,天下人都不在眼,一个喜怒好乐,坦荡荡无遮无掩。况他一个十三,一个十八,年纪上也不差什么。” 柴氏掩嘴笑道:“听老爷这么一说,我竟糊涂了。不过咱们家的孩子,本来就是个个都好的。我只想晟儿能如他回表兄那样,读书不愁,又能在母亲跟前说话尽孝。说起来,二嫂虽有昊哥儿、旻哥儿两个,也跟老太太提过两三次,想要再得一个回表侄做亲生儿子呢。” 黄年闻言一怔,急问:“二哥二嫂竟有这个心思?你怎的不早与我说?” 柴氏见他脸上变色,心中略吓一吓,忙说:“我以为只是说笑。且老太太也说,常州大表兄大表嫂只这一个亲生儿子,定然舍不得的。” 黄年这才点头,说:“母亲见得是。且论到日常情分上,是大哥与常州表兄最亲近,表嫂又与大嫂要好。”吩咐柴氏道,“这几日你与大嫂、二嫂一处侍奉,细细听她们说话,有甚么都回来与我说。”柴氏应了,两人这才梳洗歇息不提。 又说林如海这边。黄幸送他至住处,乃是当年黄芥在后花园中单独辟出来的一座小院。见屋内一应陈设,如海叹道:“姨母宽仁,到底是留了我的脸面。” 黄幸劝道:“都是上一辈的事情。姨父所为,自有他的道理考量,与父亲也无孰对孰错。就像先头席上旻哥儿说的,‘强为善而已矣’。姨父处世为人,是对得起这一句的。” 林如海摇头道:“到底失了情分、伤了阴鸷。便是父亲也一直后悔,说林家子嗣不盛,或就在此。” 黄幸忙道:“鬼神之事,岂可胡说。再者你尚有一个女儿在,将来她的儿孙,难道不是你林家的骨血?” 林如海苦笑道:“自家人知自家事。自贾氏故去,我便觉残生无甚意趣,不过还有圣上垂恩未报、亲戚余债未还,才不曾做那自轻贱之举。这副老朽残躯,只求望见我那玉儿出阁,便是老天爷开恩。外孙什么的,如海早不敢多想。” 黄幸嗔道:“亏你还比我还小一岁,竟做这等想头!便是姨父姨母早已仙去,你也非孑然无牵挂。就不说你那女儿,常州的外祖母那里,你可曾尽过一日半日的孝?还有母亲,今日见你形容,可吓了一跳。若有个好歹,岂不是令她伤心?幸而你还知道有圣上恩典、亲戚情义,不算糊涂到头。明日我便请了南京城里最好的大夫来与你会诊,你也在我家老实养上十天半个月的病。衙门上的事情,我自与你安排人处置,不必担心。” 林如海闻言,早是垂下泪来,道:“表兄教诲,如海谨准。” 黄幸这才露出笑来,一面吩咐人打水来与林如海梳洗,一面又指着屋中布置摆设说与林如海旧病宿疾有哪些相宜,说:“当年父亲在山东时一度病重,外祖父亲拟了药方,又一大篇日常取用要旨,着老家人两天不休不眠赶着送到。我看你那先头信里抄的脉案,依稀仿佛,就叫他们照样子备了。你宽心住两日,便当能见出效果来。”林如海心下感佩,再三拜谢。兄弟两个又说了一番话,这才各自歇下不提。 接下来几日,林如海便在尚书府中休养。日间有黄平、黄年表兄弟相陪,又有黄肃每每逗来说话辩论,另有黄昊、黄旻、黄晟等侄子辈常来侍奉,倒也自在舒心。只是黄象、章回两人却见得甚少,林如海不免发问,黄幸笑道:“象哥儿外祖父久不见他兄弟,几次催着叫接去顽儿。这一两日也该回来了。” 林如海这才想起,黄幸之妻王氏,乃是前同知都督、南京守备、总督漕运总兵官王劭堃的嫡幼女。王劭堃虽是金陵世族王氏的旁支末裔,溯祖追源,同是东晋王导的一脉子孙。少时贫寒,读不起书,转入行伍,从区区一介十夫长,抗倭杀寇,年不过而立,便已累积军功任至东南水军提督,更因辅佐世祖襄帝登基有功,授封开国辅运忠献伯爵。而今虽致仕,其长子王耒任兵部侍郎,次子王肥出知泉州,幼子王晷为翰林院讲读,一家皆深得圣眷。当日黄、王两家联姻,正是金陵城中鼎鼎煊赫热闹的盛事。林如海念头转了几转,笑道:“不想回表侄也得老将军看重。” 黄幸道:“这又是一桩想不透的事情。只家里亲戚间常说我那小子像他外祖,象儿爱缠他章家表哥,我那岳丈也最愿意同他说话。总是他一老一小的缘分。” 正说话间,外头来报说象少爷、章家表少爷从忠献伯府回来了,表少爷请大老爷说话,已经在书房里伺候。黄幸忙与林如海道别,往书房里去了。 预知章回与黄幸说了什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2第六回上 却说黄幸到了书房,见章回早在房里等候,也不待他上前行礼问安,随意摆摆手,道:“我正有事要寻你说。你父亲的生辰礼,我这头俱已备下。我正想着有一个甚么人送到常州去。你这几日城中拜望,应也有不少代仰之收下、要家去转交的,不妨一道打点起来,我这边一并与你送去,倒也便宜。” 章回笑道:“伯父这一说,侄儿正是求之不得。原本我来就是想向伯父求一两个人帮着将这些贺礼送回家去,倒不要一定随着我的才好。伯父却早想到了这一层。” 黄幸点头,道:“既想到了一处,那就这么做。”想了一想,说,“便派张猛去,人妥当,常州来回路也熟。”当即扬声叫传了大管事杨正林并教练张猛来,吩咐他们道:“这一路必要稳妥小心,不可一丝半毫差错。”又对杨正林道,“今日你就把该盘点造册的都预备好,明日请表少爷一一验看了再封箱,好做装运。另外,去常州的人也先拟出名单子来,都叫你表少爷一个个瞧过再说。” 杨正林、张猛两个垂手应了是。章回又向张猛虚虚拱一拱手,道:“有劳张教练了。”张猛忙躬身谢礼,口中连声“当不得”,然后慢慢退出房门去不提。 黄幸看着门,对章回道:“他一向是个小心的。又是王家老爷子手底下使出来的人,水6两道上没他去不得的地方,这些东西托与他看护押送,才能放心。” 章回道:“是。我也听说张教练是早攒够了功绩,能换了出身的,偏偏不肯就官,硬是辞了军职守在旧主身边。” 黄幸笑道:“差也差不多。不过要紧的还是他不肯识字,也就吃亏在这上头。不然,以这个年纪军功资历,少说六品云骑尉是有的。只他在老爷子跟前苦求,而今才混赖在家里。说起来都是杀鸡用宰牛刀,不过,到底也是寻他点子事情做。” 章回闻言却摇头,道:“伯父身负重责大任,王老将军叫张教练随时跟着,也是用心良苦。” 黄幸笑道:“就你知道他用心。”随后又细问章回这几日岳父家中情形。只听章回道:“老将军慷慨高义,竟将那座黄花梨木的天然玉石纹理插屏赠予父亲做生辰庆贺。虽说是长者有赐,但我原知道那是王老将军的平生爱物,怎好轻易接受?只是到底不是父亲在,又不好推辞。还要请伯父与我主意,怎的回谢老大人才好。” 黄幸点头:“你做的对。长者赐,不当辞。何况是他看重你父亲的一番心意,更不好拂了老爷子的兴头。”略想一想,道,“还好,离仰之生辰还有些时日,你就在南京多待一两日,细细抄些个佛经道卷来。我这边再备些上好的香,到时带了你一同过去,就奉献给他,算是我们晚辈的一点回礼。” 章回忙应了“是”。两人又就忠献伯府老将军王劭堃给章回之父章望章仰之的生辰礼谈论了几句,并一一确准了几日后的回礼用物,这才定下心来。章回于是起身,往书房桌上取了茶壶茶杯,先斟一杯,双手奉与黄幸。黄幸点头接住,受了他这一谢,问:“这次去那边家里,其他人怎样?你象兄弟可又讨人嫌?” 这时章回正与自己倒茶,闻言顿时失笑,说:“伯父这样说,可让表弟怎么处呢?”重新回到座上,这才答道:“象表弟温雅守礼,举止彬彬,那府里上下都赞不绝口的。” 黄幸叹道:“阿弥陀佛,若真如你说,我也不必时时悬心了。只怕又是你处处打的掩护。”见章回避开目光去,哼一声,又摇头笑道:“罢了,能知道在外头多少装相,总算有些长进。” 章回道:“其实,这些天表弟也没做什么,只是陪老将军手谈而已。他先前对这个不甚用心,但这次却像有了些兴趣,几轮下来,竟能叫只饶三子,便堪堪应对得过。” 黄幸闻言微露讶色,因他知道岳父自致仕,便在琴棋书画上留意,尤其弈道造诣最深。但得知幼子才智,心中又甚欣慰,脸上不免显出几分得色来。说道:“他也就是一些小机灵,这些对局并不能作真,就只当与老人家的一份孝心了。”又说,“老爷子最喜欢在下棋时讲些古今,问些兵书军册的事情,他大约是答不上来的——到底志不在此,也强求不得。” 章回笑道:“伯父也不必这样说。象表弟对船工越发的有兴致,这次也带了画出的海船图给老将军看。这几日将几张图都一一地讲解辩说过,我们得益匪浅,但老将军也说,表弟许多新的想头,或者就能开启与而今水军、水战全不一样的大格局呢。” 黄幸本待摇头摆手,但听他说得郑重,不由顿住,又想了片刻然后才道:“倒不是我拘泥,我也知道这里头有多少要紧,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门第,究竟没有靠这个出身的。就连这样的喜好钻研,在别人看来,也是机巧旁骛、不入正业。象儿自小性子孤异,人虽聪明,心里面有些想头,却不是我做人父亲的能单凭几句话扭过来。你是他表兄,家里面难得一个投缘,有空也要多与他说说才好。” 章回忙应了“是”,又说:“表弟其实心思明白,也与我说过,如今年纪还小,故而随着心意不妨做些常人不做之事。待过得二三年,便再不能这样,也该会把心思转到读书科举上头来。” 黄幸点头,笑道:“你这句话,叫我放心。”看着章回,道:“我只有象儿这么一个儿子,你父亲跟前也独你一个亲生。想着我们在一众兄弟中最好,而今看你们小的投缘,心里也高兴。将来两家能相扶相持,便要在你们。果然这样,我这一生也没什么不能得的了。” 章回闻言连忙起身,向黄幸行了礼,说:“伯父的期望,也是侄儿的意愿。” 黄幸这才满意,吃一回茶,然后又细细问了章回功课学业、书院中各位先生对今科会试的意见,指点了近几年试题的偏好变动。直到天色渐暗,夜幕下垂,章太夫人处来催晚饭,伯侄两人这才稍罢谈兴。待饭毕后各自回屋,黄象因与章回同住,回去路上便玩笑道:“我常觉得你合该是我家人,你才是父亲的儿子。不止再没有旁人能与他有这半天说头的,单是你平时说话,往往就与他一个模子出来,不过稍稍换些词句罢了。” 章回笑道:“说我与伯父想的一样,这有什么稀奇?见过我与我父亲的,常有说我与父亲不止是外貌举止,连对凡事的想法路径,都鲜少有甚么差别。不过是因为打小就在他跟前,于是便一样的思考罢了。而大伯与我父亲,又是自幼长在一处,他们的心思想法又是接近。如此,我与大伯父有些事情见解一致,便是理所当然的了。反倒是你,大伯父公务繁忙,是在姑祖母与王老将军跟前的时日多,加上年纪更小些,才会觉着父子之间有所不同。但在我眼里,也是再相像没有的。” 黄象撇嘴道:“儿子肖父,又有什么必定的好?还是善者从之,不善者改之。” 章回笑道:“意思对,说的不好。后一句话不错,但若敢在大伯父面前说,瞧不一顿板子打得你哭天抢地直叫娘。” 黄象道:“就是这样,我最看不起。可惜为人在世,就不能随心所欲的。”说罢还重重叹一口气。章回忍俊不禁,又不想揪着不放地多说,于是只推着搡着,催他快快回屋里去。兄弟两个一路笑闹地走过去了。却不防林如海与黄平因为赏残雪新芽,此刻还站在廊下,正将两人言行全看入眼。 于是黄平笑道:“可见这回哥儿到底是个年少的,时不时便有些活泼跳脱来。当然,书是他读得最多最好,只是这里外性子,还未能圆融如一。” 林如海点头笑笑,突地转而问道:“我记得仰之先头还有一个嗣子,比章回大四五岁,虽非他夫妻亲生,乃是族中过继,将来却是要承嗣的?” 黄平叹道:“是这样不错。这也是望表兄做下的唯一一桩糊涂事。毕竟当年医家会诊,并没说表嫂子嗣上就此无望,果然后头便有这章回来。急急忙忙择了嗣子过继,告了祖宗、上了族谱,弄得亲生的便再出众,也从此与章氏一族宗长无缘,岂不是可惜了的!不过回小子人厚道,读书又上进,从来不指着那些过活儿。听说与他那嗣兄章由兄弟两个也是极亲密的,在南京读书这几年,两人三五天便要有书信往来,一茶一饭、一草一纸都能论说个半天。” 林如海道:“如此倒也好。兄弟和睦,便是兴旺之象。” 黄平道:“谁说不是。我也见过那章由几次,虽不十分伶俐,倒也把望表兄的平和沉稳得了几分。因说文字上不太灵透,秀才之后举业艰难,如今倒是帮着望表兄把家里产业打理得颇出色。只是,婚事运道上不好,不过半年妻室便因病亡故了。而今便按照外祖家规矩也满了日子,表兄表嫂可该为儿女发愁了。” 林如海点头道:“仰之夫妇都是极其厚道的,嗣子便如亲子,必然无厚薄之分。” 黄平忙笑着附和几句。这时夜里寒气越发地上来,两人虽都裹着大衣厚氅,也不敢再多停留,一边说着一边各自回房去了。 13第六回下 却说第二日章回晨起,与太夫人问安并用早饭后,便请了一间净室,亲自扫案焚香,又更衣沐浴,先沉心静气研了一大缸墨,而后另取一只小砚,重新研了墨汁做抄录之用。落笔前,又默默念诵了两边《心经》,这才郑重下笔,却是抄写的《法华经》,《如来寿量品》一卷。 章回抄一页,颂一页,每抄一页前,又必定先念诵《心经》一遍。这厢黄象来寻表兄,看见他如此,忙告诉祖母章太夫人去,说:“那屋子里也无火盆,又不挨着地龙火墙,平时向来不用,冻着表哥可怎么好?”一边又说,“不过是抄两页经文,外公那边又不信这个,表哥书院里头学四书五经,也不能信,这般排场却算甚么?” 一语未了,章太夫人早掩了他的嘴去,连念三遍:“童言无忌大风吹去!”然后才把黄象一把搂在怀里,道:“我的儿,叫这么大声做甚?当心菩萨听见了怪罪。你哥哥是诚心的君子,认认真真替你外祖抄经求福,可经不得你这么嚷嚷。” 黄象却只管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君子不是要敬神明而远之?” 章太夫人道:“但你也知道敬神如神在的理儿。且不要闹,让你哥哥完了他这一番功果。”又命传自己小厨房上管事的媳妇来,吩咐:“这几日单与回少爷做一份,也不必净素,清爽洁净就好。日间茶水果子用心备下,口味儿要较平日淡五分。” 黄象又问:“那屋里冷,怎么办?” 章太夫人笑道:“平日不言不语,偏遇到你章家表哥就恁多话?”随后细细告诉他:“你道那屋里有多冷?昨日你父亲与我说后,便叫人收拾过。他虽抄经,又不是整日住在里头,该怎么做,那些婆子下人难道还要多嘴一说?再者你哥哥也不是那等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纸糊人,身子骨原好,他自家心里也都有数,就这一点子冷是不妨的。你往日跟你父亲出门也多,如今又该要读书进学,竟不知道那贡院里头是什么光景?真正读书人,倘若连这个都熬不过,那便再不必走这一条路的了。” 黄象这才放心,告辞了祖母,转身又向章回处奔去。章太夫人不禁好笑,先叫跟的人追紧了,莫跌了碰着,继而转头向一旁坐陪的林如海道:“你看可不有趣?世上一物降一物,有象小子这样平日惜字如金面皮铁板的,就有回哥儿那样能每次逗得好一通聒噪烦人的。” 林如海笑道:“侄儿貌冷实热,入微细致,总是姨母和表兄的福气。且才学上头又不必愁,我前日在表兄处见了他几篇文字,已大有诚恳务实之气,真真吾家千里驹。” 章太夫人笑道:“你不知道他,文字方面并不擅长。条理清楚还罢了,只是通篇的‘有骨头没肉’。倘有三分文采,九成九是他回表哥帮忙润色。他父亲常与我说笑,说平白浅近与枯瘦寡味,他兄弟两人文章便是最好注脚——虽并不至于此,到底也叫人头痛。” 林如海道:“象侄儿年纪还小,不愁什么。只慢慢拗过那些去繁至简的偏执便是。可以读一读汪藻。” 章太夫人思量一回,点头道:“汪浮溪的四六最佳,闳丽精深,杰然天下。诗作也是清新洞达,寄兴深远的。小子们读来却是正好。”望着林如海,道:“不愧是探花公,见识到底不凡。” 林如海忙谦逊几句,又说:“若那几篇出自章回之手,意思倒又有不一样。不知他平日爱读哪些书,又做的什么句词?” 章太夫人先不答,眼睛把林如海上上下下看一遍,这才慢慢笑道:“我平时也不常问他们小人儿家这些。只是听他伯父讲,在历家名家人物里头,他对同叔颇有些偏爱,和过好几首《浣溪沙》、《鹊踏枝》。不过,到底才十几岁人,距离大晏风姿,差了不是一步两步。” 林如海笑道:“晏殊深情赡丽,少年人能得其一二分闲雅就不容易。倘果然学到真精髓形貌,难道不是他的天赋才能?” 说着,林如海再问章太夫人具体文词。太夫人便与他一篇篇说过,两人就辞藻用典细细讨论。太夫人又叫去取了家中这一辈日常课业来,也批、也评、也品,倒也十分自在和乐,竟至晚饭时辰谈兴犹未能尽。还是王夫人闻信,慌忙请了黄幸来说:“不止在这一刻,各自保养要紧。”姨甥两个这才散了。 章太夫人命取了日间所记两人讨论言语的册子来与黄幸,说道:“你也看看罢。好的坏的,都在这里,可该是时候把族学里头的事情头头脑脑地都仔细问讯一遍了。老二一身文人气,闲散疏放惯的,有些东西到底不行。” 黄幸看了册子,忙道:“母亲用心,儿子都知道了。就寻个时间与二弟说。”母子两个又说了一通话,然后才各自回屋歇下不提。 接下来两日,章太夫人得闲时还是请林如海论文谈诗,评点小辈们功课。这边与章回之父章望的贺礼等事也都各项周全,管事杨正林与教练张猛到内院里禀告并问启程。这里林如海早命人回扬州,快马取来的数间贺礼,交予杨、张二人,叫随尚书府的一同送往常州。而章回的经书也抄妥完工,用一只小叶紫檀的方盒整整齐齐装了,由黄幸带着一同前往忠献伯王劭堃府上去。前前后后总又搁了四五天光景,章回这才拜别姑祖母章太夫人与伯父黄幸,坐车往秦淮码头,预备由运河水路而往常州家中去。 待到码头,尚书府管事杨正林先赶一步,吩咐那雇的船家几句话。这船家也是他府里用熟了的,见这般阵势气派,心中早是有数,忙一一应了。这边章回则是看着小书童进宝招呼着船家孩子,将自己随身东西一样样从马车安置到船舱里去——其实也不多:几件衣服,一套笔墨,一箱书,一个扎结实的素面布包而已。反倒是这些天进宝在尚书府从黄家童仆那里或得赠或赢取的零碎东西有一大堆,什么吃食、衣服、荷包、哨子、口弦、竹蜻蜓、九连环、紫陶泥人、玻璃子弹珠、黄铜柄的放大镜……应有尽有,倒似开了个杂货铺子一般。章回禁不住笑道:“你这一趟,竟是土匪打劫、蝗虫过境似的,可坑了那府里大大小小的不少罢?” 进宝立刻回道:“哪有的事!我又不弄他们铜钿银角。只是几个平时吃用不了的东西。再有那些机巧的小物件,他们又不爱玩,白放着也是可惜,不如我拿过来,也是‘物得其主,能遂其用’的道理呀。”说着还把头点了几点。 章回拍手笑道:“乖乖不得了,这才几天工夫,就这般的伶俐了。果然我这大伯父府里风水最好,养人也养得精乖活络。出门的时候着急,谢了一圈,到底把这件事情给落下了。杨叔回去帮我再向伯父带个谢才是。” 杨正林看他们打趣,忙凑来笑道:“这个谢自然带的。不过进宝小哥仆似主人,天生价的聪明伶俐,凡事学得又快,闻一知十,可也不是咱府里那些粗头笨脑的可以比得了。” 章回道:“杨叔又说笑,夸得这小子臊了,面皮红得可跟猴屁股似的了。”然后谢了杨正林相送之情,再说了几句话,这才带着进宝一起上船去。船家收了舢板、松了系缆,就待扬帆启程,往常州去。 这进宝是章回读书时候偶然买来,留在身边做书童伴读也只得一年时间有余,还未离开过南京。此次随章回返家,进到船上,新奇欢喜不已,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又与船家小子闲话,一刻都不能停歇。口中还直说:“可要回常州家去了,就是这艘船!不晓得速度可快?对咯,象少爷说船行水中,最有花样,还好测风测水,比那府里后花园水槽子里强百倍千倍。” 章回坐在舱里,笑骂道:“这小猴儿,又现形!还测风测水,当起屋造墙看地相么?一会子到运河上头再闹不休,小心跌下水去,被大鱼吃掉。” 进宝吐舌,一溜烟出去,跟船家小子蹲一处看开船。一抬头,突然岸上一阵乱,人向左右闪开一条道,随后一辆骡车直冲过来。进宝认得人形,慌忙叫道:“哎呀相公快看!那来的可不是谢相公?这是来送行的么?” 章回闻言疑道:“不晓得。他来做什么?”一边起身出舱看。这时骡车已到了岸前石阶,谢楷从车上跳下,随手从腰上抹一只荷包丢给赶车的车夫,便抬头冲这边船家叫道:“先莫解绳,放舢板过来!等我上去再开船!”一边说,一边已经撩了长袍,一副船家动作稍慢就要自家跳上来的架势。 船家忙用眼睛看章回。章回心知有事,于是向那姓水的船家点点头,说:“接了他来。”船家这才放了舢板,谢楷轻轻巧巧两步上了船来,一扭身就往船舱里钻,口里连说:“开船!开船!” 章回忙向那船工说一句“水老哥,先不开动。”跟着到舱中,扣了谢楷肩,问:“这是怎么说?” 谢楷只笑道:“说甚么?知道怀英尊长生辰,自然要去祝贺的。同窗这几载,可别说连这个情分都没有罢?” 章回见他虽笑着说话,眼光却左右游移,眼底更有几分郁气。心里狐疑,口上却不免说:“自然有这个情分。只是你来得也太吓人。事先又没递个话,或打个招呼,我竟全不知道。”又往码头上略张一张,问:“阿付呢?怎的没跟你来?还有其他的小子都在哪里?” 谢楷道:“向尊长拜会行礼,怎好带那些童仆?我教他们都在家里。”转向一旁进宝,道:“这一路上少不得倒要偏劳你,这里我先行个礼先。” 进宝忙一闪躲到章回身后,探头说:“可当不得谢相公的礼。且我不是阿付,也不知道怎么伺候。” 谢楷笑道:“你怎么伺候你家相公的,就依样儿对我。” 章回见他两个说得有去有来,只得插口,问:“启庄且慢。先答我一句话,你这到底是来做什么?我是要回家去,且与先生们说定,最早今秋才回的。” 谢楷点头,说:“知道。所以我才追来。既贺你家大人的寿,也认一认怀英的家门,全我们同学几年的情分。” 章回听得哭笑不得,说:“怎的我听你说的,竟有个不告而别的罪过?”再看一看谢楷,见他神情甚坚,方才叹气道:“罢了。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向船家说:“水老哥,开船吧!”转回向谢楷,说道:“先坐。舱里狭仄,若气闷,支了窗子不妨。只是手炉须等一刻才能得,你先忍这一会子再说。” 谢楷见章回应允,脸上早显轻松。此刻闻他言,一时直欣欣然起来,笑道:“出门在外,谁理那些讲究。我也没这等娇贵。”话虽这样,见舱门外头船家娘子提了一只大的黄铜水吊子来,递与进宝,进宝又取了章回自家随身的茶具沏了酽酽的茶,再配了两色点心一并送上舱里小桌来,顿时露出喜色,说:“正好。我早饭也没怎么吃得,怀英可一起?” 章回笑笑,只向他随意一摆手。谢楷也不见外,拈了点心便吃喝起来。一时船早顺流东下,离了码头,往延陵古邑、常州名城而去。 14第七回上 却说章回谢楷坐船向常州城去,先由秦淮而入扬子江,到镇江转入运河。这日乃是二月初七,水上虽无甚风,却是顺流而下,一路平稳轻快,不多时便行了半程,抵达京口渡岸。那水姓的船家看看日头尚早,便对章、谢二人道:“今日恰赶着小潮,运河与江水相通,夜里不能走的,必得泊在这儿一晚。两位相公若想岸上逛逛尽管去。若不嫌气闷,依旧坐在舱里,我叫家里的收拾两个干净蔬菜,再岸上打两壶酒来给相公们吃。” 谢楷道:“这里吃酒,也不怕酸么?”随即笑起来,说:“只是玩笑话,老哥哥别多心。日头虽早,这天时要暗下来也快。可惜不能往那金山焦山北固山去走一遭,今夜也只能问一问春风几时才能绿了江南岸了。”说话时眼中颇显出几分跃跃。 章回摇头道:“果然是不能去。一来歇的辰光短,二来江上浪头已经看到起来。不然,就这里耽搁一天也不妨,哪怕再多看一看瓜洲古渡,也是应当的。” 谢楷听他言语,脸上突地现出两分怒色,说道:“什么叫‘也是应当’?你要赶回家去为尊长庆寿,路上岂有迟延耽搁的道理?更不用说还是为了游玩山水的缘故。既然不由衷,就不必再多言!” 他突然发怒,章回一怔尚未言语,旁边小书童进宝已经尖声叫出来:“谢相公你嚷什么?我家公子几时说要耽搁游玩了?还不是你自己想玩。”一语未了,已被章回一个眼色瞪住。进宝收了口,眼睛却还瞪着谢楷,腮帮子自内向外凸起,一副气鼓鼓模样。 而这谢楷却是猛然颓下气势,连身子一起缩起来,道:“是我自家发痴,怀英莫要理我。” 章回见状,心知有事,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只笑笑说:“先前随老师在海慧寺,曾与金山寺镜海法师有一面之缘。若启庄不介意天气寒凉,我们这便寻他去,登山望水、秉烛夜谈,如何?也不至于误了明日路程。” 谢楷摇头,道:“怀英一片好意,我却已经无心。”看一眼章回神情,又正色说:“确是如此。先头突然发作,只是听了你一个‘不然’,触了一些旁的想头,现在已不要紧。但在舱里坐了一日,却也气闷。要不街上走一走去?” 章回见他含糊句词,也不多问,应了他提议下船。留了书童进宝在船上帮忙看火做饭,自己与谢楷将码头渡口一带慢慢转遍。谢楷这时却又恢复了嬉笑随意的模样,一会儿看面塑,一会儿捻泥人,一会儿又蹲在拿着细细扁扁的篾片编各色玩物儿的老丈跟前,让他一个一个地编蝈蝈、蜻蜓和草蛇儿来。口中还说:“带回去给进宝小哥儿顽,一定喜欢!” 章回闻言,好气复好笑:“你难道不知道他其实最怕蛇?弄这个回去,怕不连船掀翻了去。还不放下!”又对那老丈说:“劳烦老丈再给编个大些的篮子,好装那些回去。”那老丈原本就有一只方的篾条筐编到了大半,手下加速,不过顿饭工夫就完了工,又在蔑筐提耳上绕了一圈儿红布头,这才将各色编的玩物儿搁进去。章回又从两边摊子上买了些简单但新奇的陶塑、竹雕与瓷的小摆件,多是桌、椅、楼阁与猫、狗、鸟、兔的,小的只有拇指儿大小,大的也不过半个手掌,一并都放到筐中,拎在手上。谢楷问:“你买它作甚?” 章回笑道:“家里颇有些堂房兄弟姊妹,年纪小的,带回去多少也算是个伴手。”谢楷会意,这才不多言语了。 两人总在渡头转了一圈,然后才返回船上。那船家一家早已收拾了饭菜,虽只用一条大鱼,却整治了四个菜:鱼头炖汤,鱼尾焦炸,鱼身从脊背上剖成对称的两半,一半加了葱姜清蒸,底下铺了一层他自家腌的咸菜豆瓣,一半用红烧,配了足足的粉皮与豆面饼,再配上一盘酱瓜、一盘萝卜干并一大盆米饭,桌面竟显出相当的丰盛,更兼香气诱人,顿时将人肚里馋虫尽数勾出。谢楷平日虽饮食|精细,此刻也不免生津滋涎,入座只随意与章回让一让,举箸便往盘中拣去。章回见他吃喝开怀,似已将先前不快全然忘却,也填一小碗米饭,在旁相陪。 饭毕,船家女人送了水到舱里来供洗漱。谢楷因先头来得匆忙,并无衣物随身,此刻也只得先用一件章回的衣服穿了。好在两人身量仿佛,冬日里衣袍又较平时放得略宽大,此刻穿上倒也合身;只是待把周身那些配件玩物儿戴上,却显得不再相宜。章回笑道:“罢了。真是天生只该穿绫罗绸缎的命。这么身棉袍子在你身上竟不顺眼起来。总算只临时穿一穿。” 谢楷也笑,又看一看自己身上,道:“我觉得倒好。不如明天也不换过,就这么穿着去。”两人又说笑一阵,方才歇下。 到第二日,天色才刚有些亮,船便从镇江,继续南下常州。不多时,章回、谢楷也先后起来,船家女人又送了热水来,供他早晨洗漱,再又送了早饭来。这次却是简单,只有瓷瓮装的白粥和一小坛子酱菜。船家女人一边递过扁竹篮子里装的碗筷,一边说:“实在不晓得公子爷们起得这样早。那掺鱼汤的粥还没弄好,要在炉子上再煨着一刻多钟才好入味。要不行,我先批些鱼片往热汤里滚了,蘸上些酱醋姜蓉之类的,给相公们配粥?” 章回立刻扫了谢楷一眼,问:“又是你的主意?一大早的弄什么鱼片粥吃,也不嫌麻烦。” 谢楷立刻叫起撞天屈:“可不是我!我昨儿一总跟着你,我做了什么你能不知道?你说,我可有几时离开,又几时单对人说过一句话?”说时,眼珠乱转,顿时看到那小书童进宝正悄悄往舱门边溜去,忙叫起来:“好哇!我知道了!定是你这小油猴子弄鬼!还不快给我回来,跟你家相公说个清楚去!” 进宝道:“怎么就见得是弄鬼?原是想谢相公多半吃不惯船上的吃食,才特地请水嫂子弄的这个。可惜我一番好心,都叫瞎子点灯白费蜡。” 谢楷道:“谁说白费?既然弄了,我准定要吃的。”转向船家女人道,“那粥不要急,鱼汤入味慢,细细多熬些时辰不妨。倒是拿两块去了皮的姜,与蒜瓣一起捣碎了把鱼片都给腌上是正经。一会儿滚粥下鱼片,再稍稍点一点胡椒,那才叫一个鲜美。” 章回摇头,道:“这船上有油盐辣子就不错,哪来的胡椒?真真人心不足。”挥手示意船家女人自管整治去,一边自己从瓷瓮里舀了粥,就着酱菜慢慢吃起来。将将吃完,又让拿了茶水,倒入碗中,将残余粥汁米粒连水一同饮尽,这才将碗筷搁到一边。 谢楷见状不禁笑道:“果然惜食惜福。你平时最不爱朱熹,他许多话倒是做得彻底。” 章回答道:“择善固执,原就是这个道理。” 两人又闲扯几句,那边船家女人将整治好的鱼片粥放在一个木的带耳捧盒里端进来,说:“第一次弄,大概不好。相公们只当吃个河中鲜罢。” 章回笑笑点头,让进宝接了捧盒,搁到舱中桌上。进宝先盛一碗给谢楷,再用一个只比茶盅略大的小碗盛了两调羹,递到章回面前,随后连捧盒带粥一起端到旁边脚蹬上坐下。谢楷慌得叫道:“那小子,怎的一句话不说,恁大一锅粥就抱了去?”进宝却是一嘟嘴:“反正谢相公也吃不了,还不都归了我?” 谢楷瞪眼,正要同他辩说,章回已经斥了进宝道:“吃你的早饭去,还塞不住嘴?”转头又向谢楷,说:“外面日头起来,你看这两岸,可不是景光正好。快吃了饭我们看去,莫误了辰光。” 谢楷听说,忙丢了碗,从窗子向外看去。只见虽还不到桃李烂漫,但运河两岸杨柳青绿的色彩已到处可见,间或又点缀了淡色的海棠、春梅,日光下一片嫩嫩融融,果然一片如烟似画的味道。谢楷顿时赞道:“好景致!不比梅花山上差。”顿一顿又说,“还好这里早已经出了南京。若留在金陵城里,怕不要三五日,就该被先生们又拖拽了去梅花山,什么摹景、怀古、抒情,诗、文、赋各一篇,再配一套宫调大曲……哎呦呦,可坑死个人了!”说着扬一扬手中粥碗,笑道:“哪里及得上这里,坐船观景,又有好粥吃,逍遥自在,岂不快哉!” 章回见他得意洋洋,肚里不免好笑,脸上却犹自正经,说道:“你也别太逍遥。那梅花山游春,书院里年年都去,单只近五年来同门诗文优选的集子,我们就抄了有整三大本。虽然先生们不多说,想来早看得腻味。而此去常州,天宁寺、红梅阁、昭明院、淹君冢,哪一处不是可以怀古抒情、写诗作文的?你又不像我,是奉了师命回家备考;就多待些日子,最晚入夏必得要回去。那时候交不出这一春的新鲜功课,书院里头可该又有大热闹看了!” 谢楷顿时垮下脸,粥吃了三分有二,此刻也不吃了丢下,就往桌上倒去,口中恨恨道:“好个章回章怀英!我好容易才得了这么些自在,你就来泼冷水,便是不想我有一刻松快!” 章回笑道:“业精于勤,荒于嬉。你虽扰我回家路上清闲,我做同学的却不好看你放松功课。总是我们同窗一场,才有这样的情分。” 谢楷无话可说,只能用两个眼睛瞪他。瞪了片刻,自己先掌不住笑起来:“罢了罢了,我自家理亏,我不跟你闹。”指着船外,“走了这半晌,水道是不是变宽了?还有这么多船,居然忙得过来――这般热闹,莫不是常州城就在眼前?” 这边章回先让进宝将碗筷都收拾了拿出去,才随着谢楷指点往外头看去。见河道白亮开阔,船只往来如梭,两岸人影也越发的稠密,更有牛鸣马嘶声远远传来。章回又望了望天色,一扭头,看见谢楷神色,不禁笑起来:“还早哩。大约是哪里的庙会市集。这常州城也是南来北往、周转承运的要紧所在,集市最多,看差了也是寻常。不过,我这儿有一个乖,便是城前的水关,距离它七八里处,河要朝东南向拐一个大弯;你只留神看,就知道到不到了。” 谢楷点头。两人又说了一番话,喝了两轮章回随身带的青茶。就听见船尾船家艄公的歌子突然响起来,前头的水面也渐渐放开,显出扇形的模样。谢楷细看水道转折,果然是朝东南去,顿时露出喜色。转头要与章回说话,却见他起了身,出了船舱,负手立在船头,眼望船行所向,脸上神色与寻常全然不同。谢楷心下突凛,一时嗫嗫,只说:“前头水流,看起来是转弯了。” 一语未了,船家的歌子就骤然大起来,唱的正是:“六龙现,龙城出;吴王的老末叫季札,三辞三让好佳话,封在延陵做世家。” 欲知后文如何,章回返家情形,谢楷又有何遭遇,且看下回分解。 15第七回下 章回、谢楷两人坐船到常州,沿运河水路,先入一条支流,两边已是市集严密,招来送往之声不绝。不多时,面前一座高高大大的水关矗立,许多大船至此驳岸,需换了小船方能进城。章、谢两人却无此烦恼,船一路过了水关,前方便能望见内城,越发的市坊林立、人烟阜盛。谢楷早支开了窗子,两手扒住窗棱,两个眼睛只望岸上店铺行人瞅去,口中赞道:“好繁华!就是金陵城中,也不过这般景象!” 章回笑道:“季子故里、南梁皇业,自古的鱼米丰盛之乡、文教昌明之地,自然是该繁华的。且这里尚未入到内城,待一会儿内城码头上登岸,才见着延陵城真正模样。”又提醒,“你可小心些,莫跌下去。这外城河水极深,不是顽的。” 谢楷笑道:“你当我你家呆书童么?这也能落下去。”也不理会进宝闻言立刻横眉竖目,指手画脚就要出言来驳,只抬手向岸上某处一指问道:“那个是酒旗?” 章回抬眼望去,果然见岸上一处挑出来的一角小小酒旗,顿时笑起来:“这也看得清,真教我佩服你眼力。”仔细辨视一回,说,“那是静庵素酒,城东头最是有名。” 谢楷一回想,道:“静庵,莫不是什么尼庵道观?” 章回笑道:“果然就是尼庵。”指着岸边交纵着折过去的一条丈八尺宽的水道,说:“看那一溜,是常州城里果品集散之所,全都是南来北往的鲜果、干果、果脯之类。故而叫千果巷,但也有叫鲜果巷、青果巷的。一拉溜几条巷子过去,生意铺得极大,却多是女人当家。因信佛,凑份子捐了个尼姑庵。请回的那住持是个有算计的,将每年奉献上的果品多酿了酒。偏她家的方子特别,酿出的素酒也是真好,香醇甘厚,醉脸却不上头,各家内院最爱。一来二去,名气就极大,城里稍有头脸的人家莫不相求。那主持师太又不耐烦与人拉扯俗务,索性打明了招牌,明码标价,用来贴补庵里香油钱。” 谢楷挑眉,在嘴里回味了两遍,噗地一声笑出来道:“既不耐烦拉扯俗务,又明码实价地卖酒补贴香油钱,怀英这话说得,当真有趣。”眼里突地就亮亮地闪出光来,注视章回。章回看他一眼,道:“若我记得不错,这晓月师太和鸡鸣寺晓清师太原是同门,两个曾一起修行过,言辞机锋上头颇能一辩,彼此甚是佩服。” 他一句话未说完,这边谢楷早已垂下头去。原来就在两年前,他一班同学少年盛气,仗着人多口杂,竟把受书院山长程睿秋之邀,专程到书院讲经谈禅的栖霞寺住持圆通法师好一顿为难。谢楷在这次辩论中占尽上风,十分得意,次日随程睿秋夫人往鸡鸣寺进香,居然故伎重施,不想那知客的晓清师太不但佛法极其高妙,口辞更是便给,只将他诘难到无辞以对。事后程师母当笑话传出来,谢楷只视作奇耻大辱。这时被章回一句话,正中要害,当即闭口不再多谈。而这边章回也忍住肚里好笑,又随便与他指点两岸风物,将这一节慢慢揭去不提。 船继续前行,不多时,靠近内城码头。谢楷这才忙指着码头上一顶碑亭问:“那是什么碑?” 章回道:“这边就是常州城里第一有名的御码头,亭里的是前朝李郑的乾宁皇帝御笔碑刻。当年乾宁皇帝下江南,本要直接引了运河水沟通城内,想在这里西边筑一道坝。却被老人们说如此则阻了自来的活水,将断延陵文脉。只好改了河道,分出河心岛从外围转了个大弯,结果御舟仍停在这里,到底没能乘船进得城去。为这件事情乾宁皇帝写了一篇记、一篇赋,咏了三首绝句,后世便总合在一处,立了这座碑亭,乃是常州城一大名胜典故。启庄到来一次,这第一名物可莫错过。” 谢楷听他末了专门描补这一句,不免又咬牙,恨恨道:“章怀英,你便不能有一日不提功课?”又道,“若我不下船便折返金陵,你可别拦我。” 章回闻言莞尔,尚未及答话,一旁小书童进宝已经鼓起掌来,笑道:“阿弥陀佛,这一路叨烦吵扰的,到底有个头儿啦!谢相公回去便回去,可没人拦你!” 一句话未了,谢楷已恨得跳起身来,指着他额头笑骂道:“小油猴子就爱多嘴!”又转向章回,斜了眼睛道:“常言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我只找你算账。” 章回只笑道:“他小孩子家说话,与我有什么相干?又不是我教他的。” 谢楷道:“虽不特意教他,这一向的放肆,难道不是你惯出来的?这般没规没据,一会儿等进了你家门,可不要掀了屋顶棚去。” 章回不禁笑道:“哪有这样。我家进宝可乖巧,平日都是稳重的,做事也叫人放心。我看,也独只有你闲得发空,专一爱撩拨他,三不五时就逗出一大串的欺心枉上。” 这里章回一边说,那小书童进宝就在一旁磕头虫似的把头点得直如捣蒜。谢楷见状,又好气,又好笑,最终不免哈哈笑出声来。只说:“看这点子出息!亏得是跟你,若当年果然我给出了那一半赎身银子,现在黏过来,我怕真游也要游回石头城去。”又问,“话说,你真打算就让这小猴儿顶着‘进宝’这般名号入门?虽喜庆吉利,可与你这书生、书房的怎么想怎么不合。又不是小门小户、做生意跑街坊的,到时府堂书斋里面招呼伺候,口口声声的‘进宝’岂不乐歪了人?” 章回笑道:“那依启庄,改个什么名儿才好?” 谢楷摸出把扇子,随手摇了摇,装模作样片刻才道:“既是书童,我看侍笔、司墨这些就很好。” 章回含笑道:“侍笔、司墨,果然文雅,实在是好。不过,我家原不讲究这些。且招财进宝,向来也是这些口彩最得家里老太太偏爱。今日是头一回带他家去,倒不妨叫他就先用着这个最古早的名字,然后再慢慢改过。” 谢楷听了,也不多话,只点点头。然后就起身出了船舱,看那船头的水姓船家将绳扣套上码头上石柱,用力一拉,便稳稳当当停船靠岸。方搁下舢板,那小书童进宝已经一蹿上岸,先在人群里略张一张,然后就傻了眼,当时回转过身来大声叫:“相公相公,家里是谁来接的?我一个也不认得。可怎么办?” 谢楷一听,顿时喷笑出声来。就连章回、水姓船家与船家娘子、小子也忍不住都笑起来。谢楷更拿了扇子遮住大半个脸,说道:“要命要命,跟着小子同一条船,连少爷我的脸面都要一同丢尽了!这常州城也真稀奇,道面儿不窄,路上看着竟比南京还挤,便夫子庙秦淮河码头也觉得有些不够看,难不成今日有什么庙会集市,又或者是什么如来佛祖、观音大士恰巧庆生?别是这一城的人都挤在了这一片,把相公我这狼狈样儿看了去,等传回南京,可不彻底没脸?” 章回听他越说越是离谱,脸上偏又一本正经,不由啼笑皆非,只说道:“大冷天的,你把个扇子抖得跟抽风似的作甚?罢了罢了,你就当常州一城的人都凑到这眼跟前,来恭迎你谢大公子二十二年来头回到常州的大驾。” 章回自是玩笑,谢楷却不管,笑道:“我知道怀英向来实诚,今儿既这么说,我便这么听了。只是,心里觉得实在惭愧,小生我愧不敢当哇。”尾音拉长,又晃着扇子,竟是一副要开唱似的模样。 章回见状,实在无奈,只得摇头:“谢启庄,你又做什么怪?”拉了他两步下船。然而这谢楷仪态姿容实在上乘,一边假意挣脱,一边盼顾风流。这码头上原本最多走卒贩夫,他两人通身学子文士、公子哥儿打扮,当着岸边一立十分的抢眼;更兼这谢楷原就生得好,此刻含笑展颜,日光下益发显得面若冠玉,莹润生辉,直耀得左近老妪少妇或急急转眼、或低头脸红,就连不少脚夫力士也投注过目光来。章回顿时扶额叹气,无力道:“古人有掷果盈车,谢相公可惜选错了时节,须得再过三四个月才得呢!” 他两个这边正玩闹,这边小书童进宝却醒过神来。原来他先前兴冲冲下船,码头上人太多,又嘈杂,他实在认不出章府里来接的人形容身貌。此刻人都注意谢楷,进宝却见有一男一女目光在这边一停,便急急忙忙走过来,目光眼神都是单冲着章回来,他虽不认得面孔,此刻也猜得出身份,忙跳起来挥手,又大声喊:“章管家的,这边,这边!相公在这里!” 他这一喊,那一男一女脚下也立时加紧。快步到章回谢楷两人面前,不等站稳便一起朝章回行下礼去,口中叫:“七少爷!”“英哥儿!” 章回忙扶了他们起身,叫:“纯老叔,邹婆婆!”一边又向谢楷说明两人身份。原来男的乃是章府的老管事尹纯,女的却是章回父亲章望的乳母邹氏。两人忙向谢楷行礼,都尊一声:“谢相公。” 谢楷细看那两人,只见尹纯年纪约在四五十,相貌严正,形容干练,灰袍外头罩一件绿蜀锦素褂。那邹氏却是极普通一身乡下老婆子的打扮,只是从头巾到衣服都干净整齐异常,看容貌年纪有六十开外,然而目光清明,甚见精神。他心中正暗自掂量盘算,就见章回笑盈盈向两人问道:“怎么竟是你两个来接?劳动脚步,可教人担当不起!” 尹纯先欠一个身,这才道:“七少爷回家,是大喜的事。前几日接到了信,老太太、老爷、太太,还有望大爷和大奶奶就尽日地念。算着哥儿是今天到,今个儿老太太一早就叫我过去,让带了车子小厮这里迎接。才路上又遇着邹嬷嬷,也说要一起候着。果然还不过晌,少爷的船就到了。” 章回点头,笑道:“纯叔在路上见着邹婆婆,这么说婆婆也是才从乡下上来的?虽然已经开了春,这里也热闹,到底风口。您老人家风头里站这些时刻,我心里可是真过意不去的。”一边说着一边向邹氏欠下身去。 谢楷见章回行礼,顿时吃了一惊――他却不知道原来这邹氏本是章家老太君的贴身丫鬟,出阁前名唤春香,极得主人青眼,由老太君做主嫁与门下最大田庄的庄头王天郭;后又奶了章回之父章望,身份更加不同,故而阖府上下称呼时都带出她本姓,尊一声“邹嬷嬷”,章回更是以祖母一辈的“婆婆”相称――这边谢楷见章回行礼到位,语声又真诚,心知这老婆婆身份绝不比一般下人,不由细细打量她言行。 这邹氏见章回行礼,忙用手拉住,笑花了一张脸,口里道:“哥儿又在笑话老婆子。都是庄户人家,又不是千金万金小姐,身子骨是本钱呢,哪里就怕了这点子风。”说罢,又将章回上下打量一回,双手合十,直道:“阿弥陀佛,我的哥儿啊,这三年不见,怎么竟大显瘦了?果然是应着了老太爷的话,读书是最辛苦磨人。回去老太太非心疼坏不可,再不肯叫你离家。”一转头,看见不知甚么时候躲到章回身后的小书童进宝,又说:“哥儿在外头,竟只有这么一个小子跟着?可怜见的,这才多点子大孩子,里里外外、前后左右的就能应付得周全?怪道哥儿是这般模样。望大爷也真狠的心,我回去必定要说他的。” 章回闻言抿嘴笑笑,随即便拉出进宝,向尹纯道:“纯叔,这个就是我提的那个孩子,从买下,在南京伺候我笔墨杂事的。” 几人说话时节,那尹纯早已吩咐了一起来的小厮们将章回随身的书箱行李都从船舱里起出,搬上早牵过来的宽敞马车里,又打发了船家,然后才过来这边伺候。听他说话,忙道:“知道。便是那个叫‘进宝’的孩子。果然好乖顺模样。”又问章回:“车马备齐,少爷可上车家去?” 章回颔首,转向谢楷道:“还等什么,谢大相公?莫非还要我伺候你上车不成?” 谢楷哈哈一笑,也不多话,跳上马车。章回也上车坐稳。尹纯吆喝一声,大车便往章府行去不提。 预知后事如何,章回回家情况、谢楷是否同行拜见章家长辈,且看下回分解。 16第八回上 话说谢楷登上这章府来接的马车,在车中坐下,两眼四转着打量。原来这车外表不甚起眼,内里却十分平整宽阔,座上铺着深枣红缎面的坐垫,厚实微温,先是毛皮的内衬。谢楷探手一摸,眼中显出讶色,连带脸色也变了两变。恰这时章回也登上车来,见他坐了正中,两边不靠,顿时笑道:“你占得位置倒好,可是要我外头坐去?”谢楷这才醒过神,忙向边上挪了一挪,让章回坐。章回坐下后,手轻叩车板,外头尹纯这才吆喝着车子启动。 车辆行进。片刻,章回见谢楷只一味端坐,目光似凝非凝地胶在面前车帘,似有所思的神情,不禁问道:“怎的突然不说话?倒不似平时的谢启庄了。” 谢楷这才回神,先看一看章回,而后长叹一口气,幽幽道:“章怀英,你瞒得我可苦。” 章回吃了一惊,忙问:“这话从何而来?我瞒你什么了?” 谢楷瞪他片刻,说:“眼看都到你家门前,还不肯对我说实话么?你究竟是谁家的出身,什么样的来历?这三年,我都当你是唯一一个好友知己。当日你既说是再寻常不过的读书人家,祖上三代都不曾有人为官入仕,我便这般相信,不论书院里听到旁人议论什么,再不曾有过起疑。可而今,你教我该说什么?” 章回默然片刻,说道:“我也不知你怎么突然说这个。但我还是那句话,我家确实向上三代都不曾有人以科举晋身仕宦,而今便是这常州城里最寻常一户读书人家。” 谢楷听他说话,只觉不尽不实,一时摇头反笑,随手往身下一抹,拎起坐垫一角,道:“好个寻常读书人家!寻常读书人家,哪里用的这个?你倒是说说!诶――可别跟我说这是狗皮!”见章回张了张嘴,终究不能出言,谢楷不禁哼一声,冷笑道:“看看,叫问住了不是?毕竟哪里也没有狗身上长狼皮的。这东西比狗皮子暖和,又不像羊羔皮燥热;没土气,轻薄爽利,不招虫虱,对腿脚血脉都好――看着不入眼,不是真讲究的谁家也用不到这个来。你说,我可有哪一桩说了有半点错?” 章回忙笑道:“不错,不错,果然启庄是世家公子,最讲究不过,自然辨认得出皮子材质。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因的我家老太太打小随家里长在山陕,那里最多狼,日常兽皮中属狼皮用得最多,这才把习惯给带了来。你几时见江南人家用这个?更别说是略有过些诗书教化的。光是‘狼’一个字就不免忌讳。我家怎么说都是地道读书人,就往上追十代二十代,也没出过一个不扶笔杆而使得动刀枪的呢。” 谢楷见他辩解得细致,言辞又合理,气势上不免就弱了三分。但随即就抬手敲一敲那车壁板,就听外头章府管事尹纯立刻叫住了车,恭声问:“少爷,有甚么吩咐?”章回看一眼谢楷,见他无话,这才出言道:“无事。只是现在行到哪里?且先往早科坊去。到牌楼处西转,再待我说话。”尹纯应了,这才催车再行。 谢楷歪在座上,冷眼看他一番言语对答动作,这时笑道:“怎的,这不是又一个活生生证据在?一个手令一个动作,就这等应答迅速,连我那府里都不见得做到,什么贫寒小户就能有这样的规矩?莫说家人规矩,就几房家人能不能有还两说。”不等章回答话,谢楷又说:“还有,这么宽敞舒服的车子,配的又是经过训练拉车稳当的好马,你那老人家却不教坐进车里来。甚至就在前面与管事驾驶并坐也不曾,就与进宝那小鬼在车厢后头一点点大的地方缩着。而你这为人处事向来宽宏怜悯的,却没有一句半句多话――要知道就在我家,老资格的嬷嬷奶妈们也常跟年轻辈的主子挤坐一辆车,有时候甚至是她们坐车,我在旁边跟着走路――可见不是疏忽,定是你家自来是这样的规矩无疑。而甚么样人家,能是有这样规矩的?” 章回闻言,不禁摇头苦笑。“果然你个火眼金睛,就看出我做事情的不妥来。都是我年轻无礼,妄自尊大,竟不叫邹婆婆进来一起坐。可见我这是没把书本礼仪学好,反扣着那死板教条的规矩,半点没有真正世家大族风范。”说罢,抬手敲敲车壁板,一边提高声音问:“邹婆婆,你在后头可冷?到车里来挤一挤罢。” 就听那邹嬷嬷朗声道:“谢哥儿的关怀,老婆子身子骨结实,半丝儿不觉着冷,倒是这小娃娃,说话有趣,只不过两句话工夫就打了三个喷嚏。还好我冬天总带着老太太赐下的那个如意壶,给他小半碗热姜汤吃了就不怕了。” 听了这话,谢楷越发用眼睛去斜章回,一边做口型说“如意壶”三个字。待章回又隔着车壁板将两句话吩咐完,这才忙不迭说:“看罢看罢,这可是又抓着一出,看你还怎的耍赖。” 章回无奈,道:“我原本就不曾有赖。几遍与你说的也都是实话,半个假字也没有,只是你不信,我又能奈何?” 谢楷笑道:“随你怎么说。反正这眼下也就到你家,既跟到了家,凭你再怎么会装,我眼睛一看不就全知道?――你总不会又推说甚么不是大族、不算世家,房少人多,就一间屋子都腾不出与我这做客人的吧?” 章回顿时愣一下,随即又笑起来:“启庄想要住到我家?可是认真的?” 谢楷听他话头不对,脸色微恼,道:“甚么认真不认真?我出来得有些匆忙,你也不是不知道。连船上的替换衣服也是你匀出来与我。这会子到了地头,少不得也要一发叨扰,以后自然还找给你。难道同学几年,连这个信用都不成?或者我就去住甚么客栈,也是一种处置。” 章回见他会错意,更带出些真羞恼,慌忙摆手摇头,笑道:“怎么才说两句话倒急起来了?莫误会,莫误会。启庄要来我家住,自然是欢迎之至,哪里还有别的说法不成?只是,你既到了常州,无论如何,也总得先拜见过顾文凌顾伯父,告知了行动去向,才好自在行事,也符合了礼法规矩不是?” 谢楷当即一怔,道:“你是说,顾三舅父。”眼睛看着章回,见他神情极是恳切,一时恼怒全飞,脸上慢慢漾出笑意来。执了章回的手,说道:“瞧我这木鱼脑子――好兄弟,可亏你提醒,平日都只在外祖父家里见到他,竟忘记他早搬到常州来。家里的辈分规矩,就外祖父看得最是严厉,要晓得我到了地方竟不拜见长辈,只怕立即就要母亲请出家法板子来了!你可是救了我一命。” 章回笑道:“哪里有这么严重?启庄也只是一时疏漏罢了。” 谢楷闻言,脸上却显出一层赧色,懊恼道:“可不是疏漏,是真的有口无心,记不住要紧正事的。要不是怀英提醒,几乎便忘了三舅父此刻原就在常州;可我现绞尽了脑汁,也怎么都想不起舅舅住址,这可又怎么才好呢?” 章回立时笑起来,宽慰道:“这有什么?你杂事多,一时记不起来也平常。不过这常州城里,我家里人好赖是能知道的。”说着伸手在车厢壁板上扣两下,叫:“纯叔。” 车外尹纯忙又叫住了车,问:“少爷吩咐?” 章回道:“离早科坊还多少路?” 尹纯回话说:“已经能看到牌坊,再过一顶桥、两百步就到。” 章回应一声,随即转向谢楷,笑道:“顾伯父就住在早科坊,过牌坊西转,巷子头东第四家便是。”一边说,一边支起车厢窗户,抬手指与谢楷看。 谢楷顺他手望去,只见街道青石面光亮平整,旁边一道河水清澈,河上方跨有数座小桥,有木的、有石的、有砖泥砌的,桥两边或竖石栏、或置石锁、或用竹编的篱笆状矮墙相护,桥头桥身又有松藤花树各各点缀,一眼望去,全无一座重样。谢楷不禁叹道:“果然江南水乡――比之南京,这里可更有风味些。”转向章回,道:“既已不远,不妨你我且就在此别过。我一路走去,也领略些这延陵古城、江南春景的好风光。” 章回笑道:“就知道你会爱这一出。且看去。只不要流连景观,又把正事儿忘掉才是。”然后吩咐了停车,与谢楷一同下得车来。两人各自整了衣冠,这才相揖作别。章回又道:“替我拜上顾伯父,说问他的好,今日实在匆忙、不得暇,过几日一定亲往拜见。” 谢楷应了,也说:“待我拜上章先生寿,到生辰正日,谢楷必往府上贺喜行礼。” 章回笑应了,两人就此别过。谢楷自往那早科坊他三舅父顾冲顾文凌府上去。章回也重新登车,又一定拉了邹嬷嬷与自己在车里同坐,这才吩咐尹纯起车驾、转方向,往章府中去了。 17第八回下 这边邹嬷嬷因架不住章回反复劝,又见谢楷也走得远了,再有章回说自己若不坐到车里便也要下车来陪着走,到底还是进了车厢内。一坐定,就笑道:“又托了哥儿的福,有老太太这辆车坐。”继而问:“那位谢家相公,可是英哥儿要紧的朋友?看着你两个就好。” 章回笑笑点头,道:“是。书院里几年,受了他不少照顾。”顿一顿又道:“人是极好的人,只嘴上有时轻浮些。婆婆喜欢?” 邹氏笑道:“英哥儿头一回从外头带朋友来家,自然是要喜欢的。”一边说,一边稍眯起眼,似是回想谢楷样貌。片刻才说道:“那谢相公真是好一副整齐模样,叫人看着也顺眼。举止也算有礼,该有的规矩敬重都是有的――单能有这一条,人就不会有什么差。”说到这里,又看一眼章回,忙笑道:“自然同咱们哥儿的稳重比还大不如,但小人儿家能这样的有几个?实在过得去。就带到老太太跟前看,想也是不妨的了。” 章回听她言语,忍不住笑起来:“婆婆这话,可是真不晓得他家是什么人!南京宰相谢家的子弟,在外头若还不算有礼规矩,那也真不知道有谁家的礼仪规矩能入得人眼了。” 邹氏却似全不为这话所动,只说:“就尚书宰相的人家,出来些无赖不肖,形状一样叫人笑话。当年我还在老太太跟前的时候,就尽看过一些。咱们家先头不也出过几个混账东西?可见这人啊,还得看各自的根子,与长在什么地方的关系还真不是最大。” 章回听了道:“嬷嬷这话,若叫祖父听见了,可又该一通辩了。若祖父问,‘橘生淮南则为橘,过江为枳’,嬷嬷家里头现管着田庄,可该怎么说?” 邹氏撇嘴,道:“不过口味有差罢了,仍旧一属。若要问这个,你几时见葡萄藤上结出西瓜儿来?我才不怕与老爷辩的。”说罢,自家先大笑起来。 章回知道邹氏一直跟着自己曾祖母,忠心耿耿、情分深厚,虽是侍婢身份,就祖父几个也视为半个姊妹,故而最是言笑无忌的。于是陪着也笑一回,然后才问:“婆婆平时一贯在庄上纳福,这回怎么上来了?又到码头,可有什么大事?” 听到这一问,邹氏顿时精神起来,背也挺得直了,笑道:“自然是有大事――就是为了望大爷的寿辰了。多少年才做一次,再不敢简慢的。前日庄子上已经把才出的新蔬和鸡鸭禽畜一类检点了送到府里,但江口的船却耽搁了点日期。我不放心,过来看一看,也好吓唬吓唬那些老不着靠的小猴子们。所以这一趟是带江鲜上来,倒正好碰上哥儿到家。” 章回点头,说:“原来如此。我就说,记得这类押解活计是已经交给王孝、王顺两位哥哥,早就不肯劳动婆婆和天郭公公的。倘不是这个缘故,单为我一个人,就叫婆婆到码头上候上大半日,我可怎么都不能心安。” 邹氏笑道:“哥儿哪里的话。老婆子又不是旁人,原是一个家门里的。又遇着尹纯,知道哥儿回来,一同码头上迎一回小主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且先头检点鱼鲜,就等也没等上一多会儿。” 章回道:“这两日江上风大。我过镇江的时候,就为着运河涨水、浪头急,雇的船又不算大,所以夜里也没有行船,而在码头避了一夜。” 邹氏道:“便是这样。昨儿初七,恰碰上小潮,哥儿虽是走运河,水路多少有些影响。江口的船也是错了这个时刻,东西才耽搁到的今天,叫老婆子着实紧张了两宿――其他倒不打紧,但倘若误了大爷的寿,可就该打了。” 章回笑道:“所以这一老早的,婆婆就亲自看着他们送来了?” 邹氏道:“可不是?我两个眼睛亲自盯着,一样样检点清楚了才叫用车船装了,分别送过府里去。结果点到一半的时候,尹纯也到了码头,我还当中间又出什么漏子,吓了一跳,却不想是少爷今天到家的大喜事!” 章回笑道:“这倒是真的巧了。” 邹氏道:“哥儿说巧,可真有一桩巧宗儿的――我这趟送江鲜,当中恰有着一样好东西。平时也没有,偏今年已经上来,难得又是望大爷寿辰,正好让我们孝敬。少爷倒猜是什么?” 章回微一怔,问:“什么?”略一思索,随即便拍手笑道:“啊,我知道了。是河豚么?” 邹氏忙笑着点头,道:“哥儿猜得最准,就是河豚鱼。今年河豚上来得早,二月初头就肥极了。我家顺小子占了个巧,一口气捉了头茬,足有三四百尾。家里头老太太,还有望大奶奶都是喜欢这个的,我就叫他全送过来。到了日子孝敬望大爷的寿,岂不又新鲜,又体面?” 章回点头,笑道:“是,老太太还有母亲都爱这个。只做得对路,滋味便是好极了。只不过,寻常到底看着险些。” 邹氏听了,忙笑说:“这个哥儿尽管放心。我早叫顺小子提前请了兴隆园的易师傅,‘春河豚秋螃蟹’,最会弄这个的。还有我家男人,这次也从庄子里跟上来,他本也知道怎么弄,到时候就多凑个下手。当间儿慎重仔细了,再加老婆子几个在前头吃给太太主子们看,总管教开开心心,不会有一点事情的。” 章回点头,方才笑道:“如此,果然周到细致,真难为婆婆费心想着。”又问:“天郭公公身子还好?” 这王天郭乃是章家几处田庄的总庄头,邹氏丈夫。听章回动问,邹氏忙笑道:“他好着呢,骨头可结实。” 章回却皱眉,说:“我看大哥信里,说他抱怨而今腿脚不如前头利索,几次都是让王孝、王顺几位哥哥代着到府里。” 邹氏听了,忙笑说道:“这也是由大哥儿的恩典,顾念他年纪,才免了他来回奔跑。其实叫我说,他那都是懒的,仗着主人家宽厚,平日只管嚷嚷腿脚不好,把事情推给小子们去做。但旧年都亏了望大爷,亲自往田头地里查了灾荒实情,免了一庄子的租,庄上都感激得什么似的。就是再懒的人,也知道要带小孩子上来给望大爷磕头。虽说年头上时候已来过了一次,可今年既逢着望大爷要紧的寿,这时候怎么又好赖在家里?一定要再来拜见的。还要到天宁寺诚心上供,求菩萨保佑望大爷长命百岁,多福多寿。” 章回听她说得郑重,忙在车里起身,抱了手虚虚一躬道:“婆婆这样说,就父亲在这儿,也是不敢就认领的。您是家里有资格、上辈分的老人,又是父亲乳母,只让我们做小辈的借借您老人家的寿吧!” 邹氏哈哈一笑,忙地扶住他手,道:“好哥儿,你就只管奉承老婆子罢!”一边按了他坐下,一边仍握着他手,笑容慈和,一双眼只在他脸上打量。好半刻,邹氏才点头叹道:“三年不得见,英哥儿这是真瘦了,却也更清俊出挑,竟越发有当年文昭公模样!老太太见了,不知又该怎样的疼你。” 章回听了,低下头并不接话。邹氏也叹两声,陪坐了片刻,放开他手,忽而又笑起来:“对了,我家里头忠小子、敬小子两个,哥儿还没见过吧?这次也跟上来啦,刚押了装河豚的木桶送往府里。他两个是今年新年的时候才头遭儿上来拜见主子家,我还说哥儿在外念书,不得见上一面,实在是可惜。却如今能够得见,也是他两个的大福气呢!” 章回笑道:“之前父亲吩咐,专心在南京读书,不叫落下了功课。有这个缘故,才三年不曾回家,也不曾孝敬长辈,我心里可虚着。这次回来,是父亲的意思,也得了书院里头先生们的允许,少不得在家里待半年、十个月,正该要好好尽一尽心。若还能有婆婆家的几位哥哥帮衬,自然再好不过了。” 邹氏得了他话,立时喜道:“这是哥儿带携他们,这下小子们可能见些世面了。”又说,“哥儿们读书,原是最要紧的事情,也是对长辈们的大孝心,哪有什么心虚的道理。可见哥儿多孝顺,不怪老太太素日的疼。” 章回笑道:“有婆婆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邹氏拍拍他手,说:“就是。且咱们英哥儿读书又读得好。想当初十四岁入学,转过年来就中了举,把四乡八府都惊动传遍了,真真一点都不输给当年的太祖老爷文昭公。要不是前年上京半道病了,能参加会试,这会子准定就是哪里的知府老爷,或者干脆在皇帝老爷子身边伺候着呢!” 章回听了,忍不住笑起来,一边忙拦住邹氏:“唉唉,婆婆这话可是偏爱煞了我。哪里就有这样的大出息?且更不敢同高祖比的。就是同曾祖父,十停里的一停也都不及,不过努力用功,不给家里丢脸罢了,婆婆你还夸呢!实在不知道我在书院里每日怎样吃力。” 邹氏当即白他一眼,道:“又胡说,当我不知道,哥儿读书还会真吃力?”笑道:“望大爷还有大奶奶议论我可都听说了,别说举业已经不愁,就哥儿的文章,放眼现在江南一片,也很可以给人看一看。望大爷的性子,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晓得?他既说出了这一句,事情就必是准定的。” 章回听她转说父亲言语,不好辩驳,只能低声道:“婆婆你真好耳朵,父亲母亲闲话也在一旁只管听。”但见邹氏故作恼怒地瞪过眼来,忙又笑着说:“是是,请婆婆放心,怀英再大胆不肖,也万不敢违了父亲大人的话。” 邹氏这才点头,笑道:“哥儿这样说话才在理――咱们哥儿本来就是最孝顺的,难道不是么?”一边说笑着,一边眼光瞟一瞟车窗外,见到门墙屋影,说:“哎哟,这闲讲白说的,就到家了呢!”拍拍车壁板,喊:“尹管事的!”听外头应声,就说:“一会儿到府上,你伺候小主子在正门前下车。老婆子就麻烦这几个小子,打后边角门进去,也好往内院拜见太太奶奶们。” 外头尹纯道:“嬷嬷放心,原就是这么安排的。”他说着话,这厢里马车轱辘声也渐慢,继而停止。尹纯从外头撩了门帘,伸了手,对章回道:“七少爷扶着一把,下车当心。” 章回却不即答话,在车上又端坐了两息,这才重整了容色,搭了尹纯手下车。抬眼一看旁边的镂花雕檐照壁,笑道:“可总算到家了。” 尹纯也笑,退了半步,然后再挺身抬头,迎向章回:“是了,少爷。家里都在等着,就请迈步回家吧!” 18第九回上 却说这章回到了家门口,望着门前照壁,心里突地不禁浮起许多儿时故事。原来这幅照壁是他出生之年,章家老宅前后一总翻修时新起,高一丈二尺、宽近六丈,花岗岩的须弥座,三层排翅的飞檐,青岩的壁面上三块透雕壁心,中间是万川归海,两侧分别是丹鹤朝阳和蝶戏牡丹。那次老宅翻修添了几处影壁,只门前这一幅最是闳伟壮阔。章回总还记得自己极年幼时,父亲亲带着自己学步,便是手扶着这照壁基座一点点挪动,就跌倒也不许管事尹纯、嬷嬷邹氏等来扶。此刻见着照壁,触起当时情景,顿觉十分感慨。 尹纯见他站住脚,只立着不说话,却也不忙催。安静等了一会儿,章回自己迈步往府里走,尹纯这才忙跟上。进了大门,门厅上早有小厮上来替两人拂了尘,又与章回换一双较轻便的鞋子,这才继续向内行去。尹纯一路当先引导,经门厅、轿厅,穿过前院,一面向章回介绍家里面情况。 只听尹纯道:“少爷不在家几年,老太太、老爷太太等除每日念着厉害些,其他一切都还好。大小事情,由少爷寄与七少爷的家信中都有说明,老奴也不再多嘴舌。近来家里头一桩要紧的大事,就是望大爷的寿辰——老爷、由少爷那头外,老太太又亲自点了二房魁四爷总管料理,都已安排得十分妥当。” 章回点头:“四叔是极其精明能干的,父亲寿辰由他料理,自然周全,再不用操心。”又问,“老太太那边可命人传了话?我这就过去拜见。” 尹纯道:“少爷莫急,这会儿老太太还不在府里。”又细细告诉章回说:“望大爷寿辰,因暗九,特请了天宁寺松淳大师的法事,算定了今日是祈福吉日,又算的法事开始时辰须早,于是昨日二老爷并七爷就奉着老太太、太太、大奶奶们,都往天宁寺去了,夜里就住在那边待女客的净庵里。待今日上午法事做完,还要行施舍等事,许就在寺里用过了午饭再回来。故而此刻是不在家的。究竟回来时辰,看眼下天光,应是跟着的小子们前后脚就要回来说明了的。” 章回这才知道曾祖母并府中长辈女眷都不在家。心里稍有失望,但嘴上不免说:“都是为了父亲,劳动曾祖母、祖母、叔祖父等脚步,只待从寺里回来,我再与长辈们磕头去。”又问曾祖母吴老太君身前跟的都是谁。 尹纯笑答道:“少爷且放心。老太太跟前,是李蝠和盛保两位管事伺候,都是服侍得老了的,最妥帖不过。前日老太太接到少爷的信,估摸着是今日到家无疑,因我当时就在跟前,就派了我到码头上去接。倒叫老奴得了个巧宗,头一个向少爷行礼,在跟前奉承了。” 两人说话对答间,已经到正院大正房。尹纯替章回挑起门帘,入得堂内,章回抬头,便见堂屋里悬着一块乌银云龙青石地匾,錾三个斗大字“清熙堂”,旁边一行小字:“某年月日赠文昭公章焯”,又有一方“惕厉勤民”印。紫檀雕云龙大案上,设青绿铜鼎,左右置三阳盨、六蟠觥,悬一幅泼墨麒麟玉书大画。两边挂一联:“德为士则朝乾夕惕,文垂世范日就月将”,下面一行小字是“弟河阳郡王穆衠拜手书”。章回先肃容敛身,向堂前默立,三息之后,才随尹纯到东边耳房里。站定后,章回才向他叹道:“三年离家,家中景物依稀不改,却更觉得自己全非昔日了。” 尹纯闻言道:“这是少爷久别还家,才这样感慨。在老奴看来,少爷也长高了,也长大了,眉目里书卷清华气更浓了,举手间文雅风度更自在了——真可谓是今非昔比,玉琢成器了。” 章回不禁大笑,道:“纯叔就这样夸我,我可要飘上天去。” 尹纯却自正经,一板一眼答说:“少爷还飘不上去。一来您原就比旁人生的更多沉稳,二来这三年外头风尘,身上足担了有百十斤。不如待我先伺候过您洗漱,再看能飘不能飘。”说着招呼屋里伺候的丫鬟端过早备着的水盆手巾过来,服侍章回洗漱,一厢里又催小厮快取家常衣服来。章回洗手净面毕,尹纯递上干手巾与他擦过手,然后帮章回换上一件家里穿的轻便夹衣长袍,又亲自帮他束上腰间绦带。 章回换妥衣衫,自家看一眼,笑道:“好歹去了些风尘色,拜见祖父、父亲也不冲撞唐突了。”问尹纯:“大老爷、大爷都在哪里?” 尹纯答道:“大老爷这会子也不在家。今儿初八,县学里每半月例行的诗会,大老爷带着曜三爷和毕六爷一起过去的。府里瞿先生史先生也都同去。四老爷也是一早就过去了学里,还带了那府里的箕五爷并两位少爷、小少爷。家里的事情老爷都托给魁四爷和由大少爷。魁四爷现应在后门角上,王老庄头押送的寿礼一早到来,四爷亲自去门上接了,说话清点,约摸这会子还不能完。” 他一句一事,说得清楚,章回也听得明白,笑道:“可是我侥幸。从祖父、叔祖父到堂叔伯长辈们皆尽有事在外,却免了我到处磕头行礼了。” 尹纯闻言也笑,说:“七少爷这又是说笑的话,您对长辈的孝心敬重,家里谁不知道?偏最喜欢说这些。不过就算爷们儿都在家,先头老太太也发了话,说少爷头天回来,谁也不许吵闹,叫您一定先歇两日,缓过劲儿来,再往各处传话行礼不迟。” 章回笑道:“总是曾祖母又特行偏爱。可也不敢恃宠生娇,违逆了人伦孝道。”又问:“父亲可在家?大哥呢?” 尹纯道:“望大爷在家。只此刻大约不在正厅,也不在书房,多半须得往后花园温室花房寻他。由少爷却是往城西舅老爷家里去——前日往城西李府上送信,舅太爷说这次寿宴一定要过来,把老爷太太都吓了一跳;因此上今天一早,望大爷就打发由少爷过去,好生接了他老人家来。” 章回听到末一句,喜色顿现,忙问道:“舅太公要过来?这可当真?”忽地想起一事,喜色转淡,眉头蹙起,说:“我记得先头大哥书信说,旧年重阳酒宴回去,舅太公就害了一场病,当时大夫就道必得禁了他烟酒热闹。这才刚过去半年,可别是老人家憋不住,就想着破了这个禁制的好。” 尹纯叹道:“果然七少爷立即就想到这个。望大爷也是这么想。但又怕老人家使起脾气来,不是家人能劝得住。老太爷都望九十的人了,又那般脾气,谁敢真违了他的意?” 章回闻言点头,又问:“不过到底怎的就叫舅太公缠上了?大哥哥送信,应当是送到舅公手里,莫非叫老人家撞了个正着不成?” 尹纯无奈道:“听说就是如此。舅老爷接了送去的请帖,正回信,恰巧就被老太爷走进房里撞见了,于是死缠硬逼,定要过来不可。大爷接到那边来信,直道老人家不厚道,最会专一为难外孙——口头说是几年都不曾过府坐坐,也没来看看一家亲戚,但心里面,只怕还惦记大爷手酿的两坛梅子酒是正经。” 尹纯转说章望的言词有趣,章回不免也喷笑出来:“若论叫父亲头痛,舅太公从来都是第一能手。”又问,“不过,听纯叔说话,舅公家几次都是大哥过去。但那边大哥不是向来走得不熟?”说时,已经肃了脸色。 尹纯见问,先看一看章回神色,见他怀疑中带出真正关切,这才笑道:“正是因往日走得不熟,望大爷才特意指使由少爷这一趟。”顿一顿,又说:“由少爷到底是府里的大少爷。这也是望大爷准定把握了的事情。不喜欢外人多话,也不想自家人肚里猜疑。” 章回闻言轻轻点头。他知道自己这哥哥章由,因是族中旁支遗孤过继来承嗣,偏不过三年父母又有了自己这个亲生子,族亲外戚、友邻故旧中凡知道的多有议论;虽族谱上早有父亲明言落墨,行辈序齿,但家中上下,日常少有带出自己与他二人排行,服侍久了的一些老人甚至当面背后都只管连名带字地称呼。章由与章回两个兄弟情分虽深厚,但也免不了受这些外人言语影响,每每就为出身存了一些自卑自贱的疙瘩。好在章望宽厚,时时开导嗣子,使之不至于走了尖酸激愤一路;又如这一次,自有实在言行为他张目。于是道:“父亲行事,正是如此。只盼哥哥能更宽心,越发地英果磊落才好。” 尹纯闻言也笑:“少爷与由少爷向来兄弟同心,必定能如您所愿。”说着,招呼小厮将章回先头随身包袱取来,两个低声说几句,然后才将那只特意包起来的素色布包捧到章回跟前,说:“望大爷果然就在花房,少爷不妨这就过去行礼。” 章回应了,接过包袱。尹纯又说:“回少爷的屋子,一向是收拾好的,昨日又细细打扫过一遍,少爷只管放心。我再跟进宝那孩子说了规矩,就跟邹嬷嬷家的元小子一起在房里伺候,就不叫他到外间了。” 章回笑道:“纯叔亲自与他说规矩?那以后便只叫他孝顺你罢。”顿一顿,又笑道:“这样安排,很好。” 尹纯闻言,笑着略欠一欠身。章回与他再一颔首,随即提了包袱,穿过堂屋,向后院行去。 19第九回下 却说这日因着主人们多不在家,章府里显得甚是安静。章回连续经过两重院落,便有明堂、房中洒扫的老家仆看见,跳起奔过来想说话,到得跟前也强忍住了吵嚷,只深深行下礼去。章回见着,心里也既是熨贴,又是欢喜,受了他们的礼,口中再三地温言抚慰几句,老家人们这才心满意足地下去。 不多时,章回已到最后一趟屋,前方便是花园月洞门。章回却停了步,脚下一转,面向侧旁一重半月小门,朝着那跨院里来人笑道:“可是瞿夫子?怀英这厢有礼了。” 原来这门通向的是个独立的院落,在章府西北角,总有十馀间房,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乃是称作“诚正书院”的章府族学家塾。这来的瞿夫子年纪在三、四十之间,穿一领簇新的月白儒袍,他名唤瞿一波,原是常州城西南一个清贫秀才,无钱举业,却教导街头巷角人家孩子断文识字,十多年间一文不取;终于被章望听说了名声,四年多前请回家来做了正经西席,而今教授章氏一族中幼儿蒙学,倒也甚得府中上下敬重。 瞿一波正打诚正院走来,听得章回招呼,猛一抬头又正见着真人,顿时笑起来,先遥遥地朝他颔首回了礼,一边忙几步走过来,一边笑说道:“怀英今日回来的?老爷们大喜了。一会儿诗会回来,欢喜之下,怕又要有更多佳作。” 章回知道他说的是县学里例行的诗会,笑道:“却是才到的家,尚未拜见过长辈与塾里几位先生。瞿先生这是从学里诗会上来?你那诗文四六无一不佳,这时间便回来,祖父竟然肯放?” 瞿一波顿时笑起来,说:“怀英真真会取笑人,有你在跟前,我那些东西哪里就能入得了眼了?不过是老爷们提携,拿我充个数,也免得外头总说府里仗着书香大族人多才子多的欺负旁人。” 章回笑笑,眉眼神色里却显出不以为然。瞿一波见状又笑,握了他的手,只说:“玩笑、玩笑。可不敢真有这样的心思。不过这次果然不是老爷们肯放人,是老爷许出了奖赏的物件儿,叫人回来取,又怕不小心拿错弄坏了。我才自告奋勇过来帮看着,也趁这空儿躲了后面两篇诗赋去。” 章回看一眼瞿一波身边跟的褐衣小厮,果然就是日常书房里头伺候祖父章霈章伯源笔墨的,这才笑起来:“别人这样说我或还信,瞿先生这般说,我是万万不信的。”又问:“祖父许了什么好物件儿,这样要紧?又为甚么许下了这等物件儿?” 瞿一波忙告诉道:“难怪怀英不知道,也是才出的事故儿――你可还记得小北门那边、顾塘河同飞云渡相交的地方?那一带俱是河滩,堤防难建,又没个桥,行动来往时一向不便利。却有个皮匠,本姓王,就住在小北门那一带子土墙下,去岁为给儿子娶媳妇,造新房挖地基的时候,竟从三丈深的地下刨出整整一坛子金银元宝来。人都当是奇观福运,这王皮匠却是个老实人,只说身轻福薄,无主的财物必不能密下、安心使在自家,倒是捐出来给大家做个善事才好。于是便报了地保、县官,拿这一坛子金银作资,又有各家捐凑的一些,清了河滩,在飞云渡上修起一座桥来。这新桥恰是昨日才立起来。县官苏老爷定了名,就取王皮匠本名,叫做‘椿庭桥’,请了城里凡有文名的一同过去,要作诗赋铭记呢。这可是难得的一桩好事、大事,今天又正逢着诗会,大家为这个吵闹议论,说定要做出好的。一厢里又说,要做得好的必得有个彩头。结果伯源老世翁当众亲口就许下了那方‘满庭兰桂’的砚,因打发人立时回来取,我便趁空儿也走着一趟。”又笑道,“如今你回来,倒是正好了――老世翁最爱这方砚,虽许出去,必定是肉痛的;怀英速速与我一同过去,县学里一篇好辞赋,就把它得回来,也省了将来几日连连的念。” 章回闻言,忍不住笑道:“祖父许出去,我这做孙子的再帮自家赢回来,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就人家听了也要笑。先生只管故意捉弄我罢!” 瞿一波被他识破,顿时也笑。章回又回味一番这才听来的故事,道:“椿庭桥,虽说便是用的人名,倒也别致风雅。不过王师傅是真善人,翻出地下无主的金子却不藏私,尽数捐出来修了这一座桥,真是惠及乡里,足可流芳的。” 瞿一波含笑点头:“可不是,所以今天诗会才格外的热闹。至于老世翁这方砚,既然是怀英有意利惠他人,只望确有人能与它一个好归属。”说着向章回拱手示意,就往前头章霈书房里去了。章回也笑笑,转了脚步,继续往花园里头温室花房里去。 这后花园正在章府西北角落,园子不大,仅约六亩余,却也一样堆起一座假山,辟一片池塘,依山竖亭,临水建堂,面南的草堂与园西面的两处小居、南边的山亭并东侧的一条游廊,将将环抱水面。山上水边、屋后堂前将各色花木植满,地下则以青石铺成仅一步宽的小径曲折其间。章回自西南角门入园,沿小径绕过假山,便往东南角的花房行去。 到园东南,游廊下一道蔷薇矮墙与月洞门隔开,入眼却是两畦菜地。此刻早春,地里正出苗,绿油油的甚是喜人。与矮墙平头的篱笆扎得整整齐齐,上面爬了尺半高的绿蔓,章回也不辨品种,但知总不过些扁豆、丝瓜、葫芦、山药。菜地另一头,靠院墙一面搭了两架,则是家里经年的葡萄、银藤,地下的老藤才将将地透出些青绿,隐约的还有些看不出来。架子底下随意的横了两条青石,旁边又有一口井、一座储水的大石海――上面风痕苔迹斑斑驳驳,然而水涛云纹依稀,也不知是哪里未完工的铸件移在了这里。章回目光在上面顿一下,然后转身向与菜畦相对的花房。 章回一眼望去,只见房门虚掩,铜锁搭在一边,便知道父亲章望果然便在里面;掂一下手上东西,便是那个素布的包裹,像想到什么,又笑一笑,这才放轻了脚步,慢慢推了门入内。 不想这花房地底下既通了地龙,又是几日来乍暖还寒,花房中炭盆暖炉之类也不曾撤,室内较室外着实的温暖。章回方一踏入,不提防冷暖气流一激,顿时一个喷嚏打出。他一惊,忙伸手去掩,不防又碰到架上花木――早已经惊动屋中,只听一个声音慢悠悠问“什么人”,就见两趟花架后面一个男子慢慢走出来。 章回见那男子四十来岁,一身石青色长夹袍,头顶儒巾,两臂宽袖扎起,右手上兀自握了把长枝花剪,正是父亲章望,连忙撇了手上包袱,双膝一屈向着便拜,口中道:“父亲大人万安。生辰寿礼,父亲万千之喜。” 章望原以为是房中下人来寻,正诧异其无礼,脸上颇有些不悦,此刻一见竟是章回,顿时转怒作喜,只笑吟吟看他拜跪叩了头,道:“却是回来了,且起来说话。” 章回这才起身,随章望绕过花架,由着他引到屋正中鸡翅木大百灵台边。章望先拣一张如意卷云的海棠式凳坐了,抬头将章回上上下下打量了足有七八息时间,才微微笑道:“才到的家?” 章回原自垂了手,笑嘻嘻任父亲打量。这时听他问,忙答道:“是。儿子正月廿六收到的哥哥书信,当日就禀了黄、程、黎几位先生,安排了书院里事宜,又与大伯父家去信告知。次日书院里诸位先生处一一辞别后,就与老师一同到大伯父家里。本想只在姑祖母那里侍奉两三日就回,但因伯父伯母带着往忠献伯王老将军府上问安,老大人赐下贵重物事,不敢轻易接受,这才又在南京待了几日,抄了一卷《法华经》回奉送去。因此上是昨日一早才登的船。因初七,过镇江时遇着小潮,在港里避了一夜;今晨一早赶路,正赶巧了顺风,水路轻快,却是不曾让家中久候,连累老太太、老爷太太并父亲母亲担心了。” 章望闻言点头,道:“倒是如此。你书信中原不曾确切说几日到家,想着潮水涨落,也左不过这两天。只是晚回来一日,老太太便要念一日,叫老人家担心就不好了。”章回听了,忙应几句,也不过是些自责并感激尊长的话罢了。 章望又道:“你前日并书带来的那些东西,已经都看过了,便按你整理拟出的单子着了人一一回礼――做寿的这些事老爷都交给了你四叔父,你母亲和哥哥也帮着一起斟酌裁夺,凡事皆有章程。只不过,我却是要说你――你胆子也太大了罢!那几家的礼,加起来也是几千金、近万金的,你怎么敢两个人一只船便打发上路?倒不在钱数多少,人家一片真心真意,这般不小心慎重地对待,却是我们失了礼。” 见章望颜色肃厉,章回慌忙跪下,口中辩答道:“父亲教训的是。只是儿子见那些东西虽珍贵,但一来不是寻常人家里面使用,二来寻常人家也见不得其中的好,若大张旗鼓百般郑重地送来,指不定反倒打了哪里的眼,叫人惦记了去。因此只请了伯父家的张教练带了小义哥两个人,连同家书一起送回来。现在回想,果然是太过胆大,以后必不敢再似这般决断鲁莽的。” 章望闻言脸色稍霁,温言道:“知道鲁莽便好。你年轻,也不晓得轻重,若真打谁的眼,岂是你这点小算计就能蒙混得过?好在你伯父家张教练是厉害的,两道上都有名头交情,别人又要看你伯父的脸面,才到底不曾有什么闪失。以后,可莫再要这般聪明才好。” 章回听了,知道自己疏失,脸上不免现出几分羞惭。章望见他如此,脸上倒不由重现出笑容儿来,挥手叫他起身,又叫身边来坐。章回行了礼,这才往他指的凳子上侧身坐了半边。 等他坐好,章望才温言道:“其实这一件事,你已经开口向你大伯父指定地要了一个人,既还有不放心,就该再问他要上四五个,哪怕七八个来又算什么?他家又不会便短了这几个人手。又是这一等得脸的美差,哪一个会不乐意?且要知道你大伯父与我们两家原本最好,他让你安排点人,也是给你权柄、让你施恩。你只点了一个,错并不错,却未免显得生分了。” 章回这才明白过来,惭色道:“总是儿子自作聪明,以为少劳动几个人就是好的。” 章望笑道:“知道了,以后都改过,那便好了。”指着旁边炭炉茶壶,说:“才回来,就一番教训,可让我也口干了。你倒一杯茶来,算是认错。”章回忙恭恭敬敬斟茶、奉杯。章望接了茶,喝了一口,又笑道:“这就行了。你也与你自家倒一杯吃了。这屋里虽暖,你从外面回来,心口还是风吹的凉,热彤彤一杯下去也不容易招病。再定定心,我还有其他的话问。” 欲知章回父子说了些什么,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20第十回上 却说章回依章望之命,自家倒茶、吃茶毕,便垂手立在一边静待父亲问话。章望见他恭肃,点一点头,遂问:“南京一切都好?你大姑太太身子安?大伯父并他家里头叔伯兄弟们都好?还有忠献伯府上,可代我们细细行过礼去?” 章回道:“金陵城里一切都好。大姑太太身子安。伯父伯母十分康健,诸位表叔、兄弟均安,职司皆顺。忠献伯王老将军府上,因寿礼,伯父携了两次往那府上,见到老大人精神劲头都极佳,声气洪亮,饮食也足。问了儿子功课并书院里情形,考较了兵书军令之类内容,都还算满意;又拉儿子与象表弟对弈,我两个合力,才勉强能与之对上一对。老大人与老夫人问这边好,并祝父亲的寿;又说姻亲友好之家,诚该致贺,倒不敢当两度三番郑重的谢。” 章望边听边慢慢点头,听到最后一句,脸色不由地变一变,忖道:“两度三番,回儿不过上门两次,后一次还不是一早有意,我知道了,必定又是他伯父俱了谢仪。”抬头望章回,道:“你伯父与忠献伯翁婿之间亲密,往来得多,或并不以为多礼。论到我们,则到底又隔了一层。虽说你已经抄了经卷,总还是要郑重地谢过他,并补上这一份才好。这事我便交给你,将需要的东西斟酌一份,只单以我的名义封了函速速寄去,万不可失了礼数。” 章回应下,又道:“儿子也想过这一点,先拟了一个,但没请示过父亲,也不敢自专。又怕不妥,或是有哪里未想到。” 章望笑道:“既这样,一时空了拿来我看。”说罢住了口,端了茶杯略抿一抿然后便放到一边,眼睛看着章回。 章回会意,先把茶添满了,双手奉上,随后撩衣曲膝,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磕了头,口中说道:“儿子不孝,在外三年不曾回转,令长辈、双亲悬心。今日回来,只问家中康健,阖府均安。” 章望将茶杯搁下,也站起来道:“家中一切平安。老太太康健,老爷、太太并上下俱安。只你求学在外,亲长悬心。今日回家,须得尽心承欢,方不枉这一番教导期望。” 说毕,章望亲手扶章回起来,仔仔细细看过一回,才笑起来:“果然是认真学了,形容儿比过去干净老练不少。”顿一顿,再看一看,又笑道:“还有这嘴皮子的利索,说话应对也比从前出趟儿,看着确有一点子架势了。” 章回听父亲称赞,脸上不免两分得色,慌忙低头,道:“儿子惭愧。” 章望早看见他神色,却做不知,只扶了他的肩肃然道:“为父都是真心之语。说到底,我能教些诗文道理,要掩饰你这些天性里头带来的鬼张鬼智,却是再没本事教来的。”一语未毕,先掌不住大笑起来。章回被父亲顽话取笑,心里头又是羞赧,又是亲近,也不禁跟着笑起来。父子两个相对笑了好半晌才歇住。 这边章望收住笑,一手仍扶了章回肩膀,摇头叹道:“笑笑好,我竟有好久不曾这样玩笑。你也不必存心。当初我一力送你去书院,是想着教你多知道些诗书礼仪,可不是要你学着在家里也端些个架子虚礼浮夸、拒人唬人的。如今别处我自不管,在我这里,还和以前一样,该说则说当笑还笑;就遵循礼数,但也不拘了真心真情――咱爷儿俩个,总像向来亲厚的才好。” 章回忙应了,又笑道:“我也不是在父亲面前拘束,只是这一路来见父亲行得端整,半点规矩不缺,怎么都不敢放肆了。” 章望一听,笑骂道:“混账东西,这话是又来赖我!”两人又玩笑一通,只叫章回将回家来所有精神心思都放松下来了才罢。章望这才细细问书院生活,教授的功课,又问同学师长,在南京都曾游览哪些名胜,经历过怎样不寻常之事。 章回一一回答,也问这一年家中故事,邻里短长,会亲交友之类。一时自然说到南京尚书府里生活情景,章回说:“在南京见到林家伯父,这一位往日却似不曾见过,印象里幼时也没有。只是在大伯父家里几日,论说诗文学问,却是受了他许多提点,竟有只言片语就将蔽塞揭去之感。我总觉得家里曾祖、祖父、父亲,又有书院里程、黄、周、钱、黎几位先生都是世间少有的学问了,实在没想到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 章望笑道:“亏你还知道书院里几位先生,不然只说家里,真要打一个坐井观天了。但你林伯父也不是外人,原是咱们家至亲,二姑太太唯一一点骨血。可惜你二姑太太早逝,两家这才走动得不多。但就此不知道,可也糊涂得紧了。” 章回微赧,含糊两句,又道:“在南京时,听大伯父说,他与父亲,还有林伯父,小时候都是在常州、曾祖父跟前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读书识字,都是曾祖父亲自给启的蒙。” 章望听了,脸上现出追忆神色,道:“正是如此。我们兄弟三人,都是先老太爷教导的,那时你父亲最是愚钝,两位表兄都诵读如流了,我却还有多少字认得不真。”转眼瞅见章回一脸惊疑不信,不由笑起来,说:“怎的,我难道还有话哄你?是了,我在寻常人里资质或还算不错,但与你黄、林两位伯父比,却是拍马也赶不上的。你大伯父一目十行,过眼成诵;而你林伯父,触类旁通,闻一知十,在诗词歌赋一道上的天分,就是七八个我加起来也不见得能比得过。” 章回听了,却不服气,说:“但林伯父说起父亲来,也是十分佩服。说您要不是被家里誓言规矩束缚,上得京去,同样是一科鼎甲。” 章望笑道:“你又听人虚夸。那会试岂能是容易的?他就这样聪明才学,上头还有两位呢!我自家知道自家斤两,可不敢随便应了他探花公的赞。”又说,“你不知道,咱们家里,文章或都还不错,但诗词书画,却都是女子更有灵性些。你大姑太太、二姑太太都是如此,故而你黄、林两位伯父在这上头也出色。你看你大伯父家那些表姐妹们,诗词可有一个差的?你林伯父膝下虽只有一女,但他书信里也说过,也是极其聪慧,能文善诗,叫男子们不及。” 章回怔怔道:“章家男子能文,女子善诗?父亲这话可稀奇,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随即又笑问道:“那林家表妹,父亲见过她诗词?比我眉姐姐的如何?” 他说的这章舒眉乃是四房之女,章回的堂姐,却因母亲早亡,被章家老太君抱在跟前教养,又命章望之妻洪氏仔细看顾,十数年来,倒与他夫妻有半女之分。章望听他问,不免就想着两厢比较,但随即眼光一转,正抓着章回嘻嘻而笑,立时醒悟,不禁笑骂道:“混账小子,不服气便直说!你怎知道这三年过去,你姐姐诗文就比不过你?我看是皮痒,非得叫我罚抄十遍《诗三百》才罢!” 章回一听,慌忙讨饶。父子两个又假意呵吓拉扯一番,方才放过这一节去。章望又说:“得了你林伯父教导,也不是白得的。该有的礼数,你后头且与我一一都回到了。他这次盛情,送了好些一等一的东西来,倒叫我这个做表弟的十分不好意思。等忙过了这一阵,少不得要你代我亲自往扬州跑一趟。”章回忙应下了。 一时又说章望寿辰诸事,议论各家贺礼,章望笑道:“不止你林伯父,你大伯父那边、忠献伯府上,还有许多各处,送来的都是一等一上好的。不仅族里、姻亲的各家皆有,更有许多故友世交,甚至有些多年没通过音讯的,也都赶在这半月送了来。东西精致名贵不说,要紧的是从来没见过这般郑重,叫你祖父都生出十足的意外。我只说或是你小孩子家不懂事,一时宣扬了出去也未可知。又有你大伯父那边,门生故旧、人情往来的多,指不定是有人从那里知道了消息,晓得两家的亲密,便当成了大事赶来巴结。只因有许多不曾想到的都要来,正日那一天的筵席和戏班不得不重作安排,照原先加了一倍不止。而你四叔同你哥哥怕还不够呢。” 章回笑道:“父亲的寿辰热闹,这样难道不好?况都是故旧亲朋。那些从前交好的,这几年远着了,原也该寻个机会再亲近,现凑着这桩喜事正是便宜。” 章望点头道:“不错。无论真实里到底为什么,只当做是故旧亲朋寻个机会亲近罢了。想来这些年,我们都立得正、行得端。这会子也不过是该受礼的受礼,该回敬的回敬,余下的只当这一次赚到,平白宽裕了一回便是。” 章回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忍着笑,回道:“父亲说得是。真情如何,各人自知。我们也不失礼,也不越礼,也不多礼,一切遵照平常行动,这样也就是了。” 21第十回下 章回答得轻松,这项里章望看他两眼,却收了笑意,叹一声道:“话是这般说,不过将来行事斟酌,却少不得要多费心――这往后多半是你的事,要用心留神才好。”章回遂点头应了,又与章望斟了茶水。 章望接了杯子,润一润喉,继又笑道:“我叫你留心,不过有些东西却不在库房,已经到了家中各处。一则礼单物件,向来总先要老太太、老爷太太过目,拣些心爱的留下,又有些要留着预备别处过礼。二则今次不同以往,各家各府的东西比往年胜过许多,更有不少稀罕难得的,更要先孝敬了才罢。于是挑走了几件,也有当时就摆设上的,到时你在家里转过一圈便知。” 章回听他解释得详细,心下不由微诧。但随即一转念,顿时眼睛瞪得老大,张口就问:“听这话,莫不是有父亲心爱的,被老太太、老爷、太太抢了先不成?” 话一出口,章回就知不好,下意识就往旁躲去,却早是被章望拿手花剪长柄在肩膀上敲了一下。然而章望虽打了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这皮实小子,专会找打!但也猴精猴怪的――也罢,就告诉你,便是那一座黄花梨木的插屏,老爷一见,就十分欢喜,如今搁在他书房,教我每日少不得走过去多看两眼罢了。” 章回拍手道:“原来是它。确实是极好的珍品,就忠献伯府也数一数二,原是王老大人心头最爱的。只是这次过去,老大人说,听我与大伯父都赞过这插屏,又知道父亲最爱这样玉石天然的纹理,想到世上最难得知音同好,尤其此物是在他四十五岁时长辈赐予,于是叫贺礼中一定加上,赠与父亲,算是一段天注的因缘。” 章望闻言怔了半晌,叹道:“如此,真难得老大人一番心意。也难得你伯父一直都惦念――若非常在心中口中,如何有这般因缘!”抬头看一眼章回,说:“只是你,总又能占到巧宗儿。” 章回笑道:“都是托父亲的福,儿子的运道才佳。只是祖父不厚道,也不问,就径自拿回去自家赏玩。” 章望瞪眼骂道:“小子无礼!”章望却不理,只转身向花架边藤几,拿过先前一路提了来的素布包袱。手上解着布结,口中则一路自顾自说着:“方才在书房遇见翟先生,听说祖父就要失了一方好砚,必定心痛。儿子却交了好运,上月才得了一方,本想与父亲上寿,如今竟拿了去,与祖父换回插屏来如何?”说话间,取出一只黄杨木雕的匣子,推开盖板,露出当中黑漆漆一方砚台来,转手就递给章望。 章望忙伸手接过,拿在手上仔细看了一遍,屈指扣一扣,又对着旁边玻璃窗子里透进来阳光耀了几耀,脸上掩不住喜色,笑骂道:“我才说你怎么把各家的寿礼都送回家来,独自己的一份掖着藏着,就到家这大半天工夫,也半点声色儿不动――原来是仗了这个!可见是在外头学得坏了,连自己老子也敢一起耍!”把玩再三,又反复细看了一回,仍舍不得松手,口中却道:“这个,怕也得来不易吧?可别是旁门左道上弄来,我绝不肯收的。” 章回连声道:“儿子岂敢!实是意外得来。书院里程先生他们也都知道,只说合是有缘,才叫得着了。父亲不信,只管书信去问。” 章望这才点头:“看来是有一段故事,只是今日我不耐烦听,以后有空再说。”一面扣着砚不放手,一面又望着他包袱里另一只匣子,问道:“你包里还有什么?既一路拎到这里,想都是给我的?且休藏着,快些拿出来是正经!” 章回忍了笑,果然依言打开。章望一见,顿时瞪大了眼,脸上喜色中讶异竟比方才尤甚。 只见那匣子用乌木造成,长一尺二寸,宽约九寸,内深在七寸有余;匣底铺了羔羊皮,四角与空隙处全用轻软丝绸塞满,装的却是一套完整的虫具――共有一只天圆式养罐、一只海棠式提罐、一只如意盘长结式斗罐、卵形水浅、扇形食板,均是一色的青花,上绘了细细的工笔兰花草虫;紫檀雕的一只芡筒并一只过笼,上头只极细地雕了一转儿兰草叶;湘竹制的一对食钓、一对粪铲,上头刻的花纹是流水白沙;一把黄铜戥秤,尽素的,纹饰一无;最后是一只镂了两对四幅八宝浮云结并绘水落石出纹的牙雕门芯葫芦――真个样样俱备,色|色精致,都整整齐齐排在匣中。 原来章回深知其父,这章望的平生兴趣,与他祖父章霈并其他叔伯不同,金石古玩、花草字画之外,头一等爱的乃是蟋蟀叫蝈之类鸣虫,故而特意寻来这些精致虫具献上。章望一见果然大喜,当即撂下砚台,取了这匣子,将各色虫罐并器具取出鉴看。看一件,赞一件;赞一件,又看一件。一一看毕,颜色愈喜,将虫罐虫具原样收回匣子,就双手捧在怀中,乃令章回熄了炭炉,端了砚,随自己回所居东跨院正房去,口中一径地说:“这等难得物件,必是当密密收藏,随时把玩。” 章回这份礼,原是投其所好,却也不曾料到章望能如此欢喜。但父亲满意,他也极是高兴,依言熄了炉火、闭了花房门窗,笑着跟随他回上房去。 不多时,父子二人已到上房。章望亲自将那虫具匣子收藏起来,这才到房中与章回两个坐下。这时尹纯便过来请示摆饭,原来已到了午饭时辰。章望又问家里其他人行动。尹纯回报说,老太太等一众女眷就在天宁寺院所辖下素斋馆用午饭,饭后便回;章霈等县学里诗会,向来是要近晚时才归的;而府里负责主持寿礼诸事的章魁,却是先吃了饭,此刻又出府置办各色用具去了。章望听这样说,就知道此刻府中并无其他主人,便叫将午饭摆在房中。父子两个换过衣服,打发下人们都出了房去,只留尹纯陪坐。三人也不拘礼,说笑间自在用了饭食。 饭后章回便依先前父子两个所言,又拿了自己早先预备下的礼单,同尹纯一起商议着,重新拟出一份给南京的谢礼单子来。拟好后与章望看过,又添删了三四项,这才工工整整誊抄了两份,一份请章望亲自落款加识,封好了书信;一份交与尹纯,按单子到库房里检点物品,包裹装箱。一一处置毕,章望也乏了,就往旁边自己书房里暖榻上歇昼去了。 这边章回则叫过尹纯,到院东厢自己屋里去坐。两人在屋里坐定,伺候的小子奉过茶,又随意吃了些过口茶点,章回这才肃容正色,细细地问起府中诸事安排来。尹纯倒也尽心,知道章回三年不曾回家,忙把这三年来府中婚丧嫁娶、亲戚往来大事先与他梳理了一遍,又将府中此刻院落居所安排、各处下人仆妇职司一一地告诉他,末了又请章回一起去查看为李家舅老太爷安排下的院落房舍。 章回将尹纯所说与自己所记比对,其变化倒也不算太多,就将它都记在心里。也应了尹纯之请,嘴上自然少不得要说:“纯叔布置,再不能有什么不周到处。”脚下却是由他引着一路往那边院子里去,一边又说些李家舅老太爷的性情喜好,需做的细节安排。 原来这位李家舅老太爷乃是章回祖母李氏的父亲、章望的外祖父,名净,字清胜,少有文名,乃是两榜进士出身,曾任翰林掌院、国子监祭酒,如今早已致仕颐养。他为人本极其端方稳重,不想到得老来,却变得如孩童一般,一味的随心任性、异想天开,凡事不肯听人劝言。这次章望生辰,他也不管自己将近九旬高龄,执意要来“贺寿”,李、章两家也无可奈何,只能严阵以待,尽力安排服侍周到。而李净膝下儿女众多,孙辈成群,最喜欢的便是章望这个外孙,连带着章回在他跟前也甚讨欢心,相处时日虽不能算多,性情喜好却是知晓的。因此尹纯尹纯只把此事来问章回,听他的示下。 待检查安排完毕,章回才略松一口气,两人又再转回章回的屋子。路上章回不免问:“大哥哥去接舅太公,到底几时家来?” 尹纯笑道:“七少爷莫急,我再打发小厮去问来。”一面说,一面果然叫人再去李府那边迎接。尹纯又对章回说:“由大少爷出门前吩咐,让把家里这几年宗祠、族学并外头义塾的供奉册子都找出来,说七少爷家来后送到您那边,请少爷得空就翻翻看看。” 章回一听,忙道:“这原是父亲交给大哥哥的,拿来与我看做什么?” 尹纯道:“大少爷总是一番好意,叫送给您,我们便预备了,看什么时候给您送到屋里去好。”顿一顿,又笑道:“就算您不看别的,那几处义塾,都是望大奶奶亲自帮扶的银角铜钿。由大哥儿管得了旁的,这个总不好多插手。前头您不在家,没旁人,必得为大奶奶分忧;而今您家来,这些事情,好歹都该您来操心才是。” 章回听了,没奈何笑道:“我晓得了,回头你叫人送过来就是。”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上房院门。刚要进去,便听前头一阵喧哗,小幺儿们纷纷地跑――却是章家的老祖宗,老太君吴氏带着女眷们回府了。 欲知这吴老太君是怎样人物,章回拜见曾祖母情景,且看下回分解。 22第十一回上 听到众人皆传“老太太回府”,章回立时喜动颜色。尹纯见状忙笑辞了,口中说:“老奴这便赶去门上伺候。少爷不妨换身衣服,再去澄辉堂不迟。”章回会意,果然去换了衣服,这才往吴太君住的上院澄晖堂赶去。 那澄晖堂正在二门内,却是个独立的大院落,内外格局甚是开阔。章回行至院门口,只见门外七八顶小轿并四五辆车驾一溜儿歇在墙根下,一群褐衣小厮垂手伺立,个个神情恭肃,一声儿不发,就知道阖府女眷都已随吴太君到了澄晖堂。 章回遂进院门,经过穿堂,顿时看见天井里早立了众多媳妇婆子,又有四个一色水红袄裙的丫鬟伺候在正中间大屋上房的台阶上。见章回进来,众人脸上一齐现出喜容,都笑道:“英哥儿家来了!可算念着了七少爷了!” 话说这“英哥儿”原是章回在家里时的小名儿,然而除去章望夫妇,只吴太君身边之人叫得最多。章回听见,立刻笑起来。这边众人一时也纷纷围上来,忙着请安的、问好的、看的、笑的,又有几个一面笑一面赶进屋通报的。吵嚷热闹间,早有两个丫鬟一里一外打起了帘子。章回眼睛瞥见,脚底下顿时加快两步,入到正房。 才进门,就看见两个人扶着中间一位老太太起身——便是吴太君了。这吴太君虽年逾八旬,头发却多乌黑,只小半灰白;眼神儿也好,一抬头,正望见章回,立时笑起来,一挥手斥开了人,也不用拐棍儿,就向他直走过来。章回慌地奔上前,双膝一弯,早跪在吴太君跟前,整个身地投到她怀里。吴太君一把搂住他头肩,脸上一面笑,一面已喜不住地眼泪滚下来,口中只反反复复念一个“好”字。这边章回也落下泪来。 见两人只管搂着又笑又哭,两旁忙上来劝,都说:“哥儿家来是大喜事,怎么倒哭起来!”一起慢慢地将两人劝开,又有媳妇子取了垫子铺在地下,让章回重新拜见曾祖母。才行礼毕,吴太君早一把拉了他起来,让紧挨着坐在身边,又牢牢攥住了手,从头到脚地细细看了一回,方才抹了泪笑道:“好赖是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去,给你太太、奶奶们行礼。” 彼时屋中尽是女眷,都按辈份齿序侍立在两边。除最末三四位年纪尚轻的,都笑吟吟看着章回并吴太君。章回听了吩咐,连忙起身,先向祖母李氏撩衣下拜,重重磕了头,然后依序拜了两位叔祖章霂、章霑的妻室陈氏、恽氏,再有三婶母章曜妻周氏、四婶母章魁妻尹氏、五婶母章轸妻张氏、六婶母章毕妻季氏、七婶母章斗妻王氏,一一拜见毕,到最后才是自己母亲,章望之妻洪氏。洪氏眼圈早已尽红,容色却镇定,受过他一礼便笑着搀起来,口中说:“快起来。也见过你诸位嫂子。” 章回应了,又握着母亲手留恋了片刻,方才转向洪氏下手、自己平辈们站的次序位置——也不过三四位,都做年轻媳妇打扮,衣裙仿佛,只钗饰稍有差异。章回不敢多瞧,侧了身,抬眼只略瞥一瞥,见除了一位崔氏年最长,乃是四房章轸的长子、堂兄章宪之妻,其余皆尽眼生,心里知道是自己在南京读书时进得家门的堂房嫂子,其成婚尚不足三年,彼此也从未拜见过。于是再不斜视,上前一步,向着堂嫂崔氏行下礼去。 这崔氏听到洪氏说话,早已笑盈盈向着章回。两人见礼毕,崔氏便带他与弟妇们一一认识,旁边年长的媳妇仆妇也忙与他年轻人提点礼数规矩,又有机灵的去取了备好的见面例份来。章回先头已经问了尹纯家中大小事,心中多已有数,一边问候行礼,一边将人物身份面孔默默记忆对应。 却说吴太君坐在上头看着他年轻后生辈儿相互见礼,心中喜悦,就向左手边最近处长媳、大太太李氏道:“难得家里聚得这样齐全,你看这一圈儿拜,磕头打躬,弄得跟鸡啄米似的,真真比过年还忙——却又没红包压祟,倒像是叫他吃了亏。” 李氏笑道:“老太太说的果然像。只是他小孩子家,到家来原该这样行礼。” 李氏话音方落,旁边二太太陈氏已经叫起来:“哎哟哟,我们这才受一个头,老太太就心疼起来,要替哥儿觉着吃亏了!亏得我有预料,知道不能白受了英哥儿的头。想那家里过年的荷包元宝锭子锞子都富余,转头就给哥儿补上这一份子赏钱——老太太说,这样他可吃亏不吃亏了?”一厢说,一厢自己掩着嘴吃吃地笑。 吴太君听了,用力啐一口,笑骂:“就你伶俐,又会讨好,又敢覥着脸往外说,拿年节下剩的东西赏人!还是赏英哥儿!这般混账,看我不老大拐棍打你!” 陈氏忙连说不敢,又一迭声辩道:“是我错了!不过英哥儿今日到家,老太太高兴,我们也跟着欢喜。受了孩子磕头给不给还礼的,总都是玩笑凑趣,得个机会大家正好再大顽大笑、热闹一场。难道老太太还当真替重孙子惦念这些个不成?眼皮子再没这样浅的的。” 吴太君这才点头,说:“这话还算你在理。”假意笑道,“那你这顿拐棍儿,我姑且就先记下了?” 陈氏笑道:“但凡能讨老太太高兴,就真打媳妇一顿也无妨。只是这事儿原也不着急,老太太改日得了闲再教训,我也欢喜。而现下顶顶要紧的,倒是英哥儿这头——咱们出门两天,却不知英哥儿今日究竟是几时到的家?又是在外三年,才刚到了家,屋里屋外的是不是安稳?东西、下人是不是都合用?我想着,英哥儿房里的那些,原有多少都是早几日老太太反复吩咐、添减过几次的,大嫂子和望儿媳妇必定不肯再多动多问。然而这到底怎样,却还是要代英哥儿问一声的才好。” 她这一番说,吴太君闻言果然合了意,忙向陈氏笑道:“果然你心细,想得周到。”遂向章回招手,说:“英哥儿过来!你二太太问你,来家里可安稳,东西下人可合用?还有什么要的,吃的玩的用的,屋里头可都周到?快快的回明了,好叫放心;若短了什么,也好叫你大奶奶快快地去取。” 这边章回与众人见过礼后,便站到了母亲洪氏身近处。听到吴太君叫,忙走到陈氏面前,长长的一个揖下去,口中说道:“劳烦二太太仔细,家里万事俱妥,再无不惯的。” 陈氏赶忙将他拉起来,又笑着上下看一回,然后捉了手直接送到吴太君身边,道:“老太太日思夜念,今朝儿总算是把哥儿盼回来了,媳妇可不敢跟老太太抢人,还是给老太太送回来,也讨一个好吧。” 吴太君笑得眉眼俱弯,先一把攥了章回手,这才对陈氏道:“算你识相,这就把他送回来。不然,拐棍头儿直接勾回来罢!”嘴里说着,眼睛就去看身边专为挑帘子、拿拐杖的大丫鬟腊梅。不想这腊梅原就是在身前得力的,她话还不曾说完,就已经抿嘴笑着将那寿星拐倒转了递来。吴太君一怔,随即大笑起来,一时众人也都跟着笑:正是一家和乐,满堂春风。 吴太君这才问章回几时回家,路上安好等事。祖孙说笑了几句,这边有李氏就上前来,说道:“为着天宁寺法事,老太太已劳动了两日。再有,虽说回儿家来是大喜,到底才刚踏着门,也不免劳累风尘,倒先叫好生歇息一刻的好。我们也好专心伺候老太太。” 吴太君听见说,先点一点头,才笑道:“诶呀,是我欢喜得糊涂了。你说的正是——跟着我混闹了两日,又要这样那样、里里外外照应,想来你们也俱都累疲了。”握了章回手,转向二太太陈氏、四太太恽氏笑道:“你们两个也不提醒!都有子有孙的人,哪里比得从前年轻强健,就一味儿地讨好强撑!这可不是实实地让家里人说我眼里就只有重孙子,一刻想不到旁人的?倒又要给英哥儿招骂啦。” 陈氏、恽氏忙说不敢。陈氏更笑道:“谁讨好强撑了?我就喜欢英哥儿,见着他,身上都轻快,哪里还知道乏?倒是大嫂子说的对,老太太是该更衣歇息,蓄了精神,一会儿晚上才好看着英哥儿多吃两杯酒、两口菜呀。” 吴太君呵呵而笑:“你就是这样有的说。行了,跟我了两日,都辛苦了。你们带了孩子们家去换衣服。老四媳妇晚饭也在家用吧,不必再过来支应我。”——这章霑其实是家里这一辈中第三子,然而因二姐章露幼时充作男儿教养,以章家男子论序行三,章霑便成了老四,阖府上下也都称“四房”。如今家族人口众多,祖宅这边是长房、二房奉着吴太君居住,四房则是在城中不远另置了房产;因止七八百步距离,四房男女每日还是过到祖宅这边请安问省,规矩一如家中。听吴太君发话,章霑之妻恽氏忙带了儿媳张氏、孙媳崔氏上前行礼拜谢,然后才慢慢告退出去。 一旁陈氏却站着不动,等四房俱都告退出去后才上前向吴太君道:“今日老爷们学里有事,也没几个人在家。英哥儿才刚回来,想是不曾各处拜见。好在内亲内眷这头,老祖宗统带了回来,一时都在,倒能见得齐全。而今老太太打发我们家里头换衣服,我想,不如趁这会子工夫,竟让英哥儿先跟了我到东府里去。一则我家二爷脾性,最不耐烦作诗作文,多半早归;二则,也让英哥儿见一见他兄弟姊妹;三则,方才老祖宗说今儿人凑得齐全,正适合到处磕头见礼,就让哥儿随我到二房,一发把这拜见的礼数干脆行全了——老太太觉着如何?” 一番话未完,吴太君早笑起来:“如此却也便宜。”转向章回,说:“英哥儿,你就随了你二太太去。等一会儿见完了,再回来我这里。” 章回应了。陈氏便带了两个儿媳尹氏、王氏与吴太君告辞,携了章回往二房所在的东府去了。这边吴太君自有长媳李氏、长孙媳洪氏伺候更衣盥漱等事不提。 23第十一回中 却说章回随二叔祖母陈氏出了澄晖堂,一行人登车转向东府。原来这章家大宅,原只有澄晖堂并长房所居的一趟七进,后因家族滋衍、丁口渐多,便圈买了府宅东边一块基地,比照屋宇原有格局,映影重样儿地又再建出一趟,称作“东府”,现由章家二房即章霂一家居住。虽说两边各自有偏房角门,真正出入迎送的大门只西府的一个,东西府中间儿也只隔一条车道备弄,故而不论家里族外,无论嘴上怎样称呼,心里却都知道两府一家一姓、并不可分的。 这厢章回跟着陈氏,先到东府的上房。果然章霂已经自外面回来。章回忙拜见二叔祖。章霂听他从母亲吴太君处来,先起身问了母亲安好,这才笑吟吟问章回南京亲戚情形、金陵城里近来的事故人情。听到章回说起在黄幸家里见到林如海,章霂点头道:“我说呢!前几日连书信带礼物送了一大船来。说是贺你父亲的生辰,却是家里一个不落地都有一份心意。就往年年节也没这样郑重。惹得老太太也喜也叹,又想起林姑太太生前,哭哭笑笑闹了好半天,还嚷着说一定是有什么不好,才突然做出这等异常举动,非得让命人立即到扬州问个明白。总算第二日你的信就到了,说了他在南京,身上虽有些病症,却有幸大爷盯着给延医用药并静养。老太太这才暂时放了心,但还是说等你父亲这生日做完,家里稍稍能腾出手来,就立刻打发人往南京或扬州去实实在在地探望一回才好。”又问:“你林伯父到底是个什么病症?现在身子如何?你回来时,他身上可有安好些?” 章回答道:“侄孙医理上不大通,不知道究竟细节。只是听会诊的巢大夫、马大夫几人都说,林伯父是常年操劳,又屡经离丧,忧烦悲郁煎心,再加平日不重保养,终于致使损伤了根本。于是药方都以温补为主,培元养气,但头一条的还是平日里的宽心保养。” 章霂听了,叹道:“道理固然是这个道理。但他做到巡盐御史,这盐政最是千头万绪、关系要紧的,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叫怎么宽心保养得起来!幸哥儿能押着他休养这十天半月,难道能押着他休养三年五载不成?真叫人忧心。”想一想,对章回道:“这个事情你帮我记下,等这一阵忙过,叫上你父亲几个一起商议下,看让谁到扬州去走一遭。”章回应了。 章霂又怃然片刻,才重整颜色,开始问起黄府里其他人,然后又问到明阳书院里诸讲师教习,谈到几人学问精进,不由兴头一发上来,穷究极析——正说的得劲时,一旁陈氏终于笑着过来止住,道:“英哥儿才回来,老爷也不论孩子辛苦,便凶神恶煞地审问上了!这少说也有一顿饭工夫,话音儿也没停,茶水也不叫孩子喝一口,哪有这样为人长的?老爷实在想审,也得容他先喘口气、定定神。再者,您难道忘了还有西府那边大老爷,这是亲祖孙,必定也是要审的。英哥儿这会子被老爷给审累了,一会儿晚上到那边接不上力可怎么办?” 听她说得诙谐,章霂不由大笑出声。章回也忍不住地嘴唇乱扭。陈氏见他两个都笑了,先各自给了一碗茶,然后才笑着慢慢说道:“我好容易从老太太那边带了英哥儿过来,原只为家里人先相互拜见、行个礼儿,可不是特地带了来让老爷审的,也不是要劳累哥儿。才刚我听说魁儿已经把今日的事情办完,从西府里回来家里。不如这会儿就让英哥儿去给他四叔见个礼,也好顺便知道些他老子生辰寿礼的事——下面几日少不得也要他这当儿子的出些子力。老爷若还有学问上事情要同哥儿讨论,反正哥儿已经家来,又不会跑哪儿去,什么时候再问不行?” 章霂笑道:“好好好,你说的最有理,都是我心太急。也是,反正我这里要紧事情都说完了,就听你叔祖母的,这会子去见你四叔罢。只一条别听她的——你老子生辰的事情,老太太跟大老爷交给的你四叔,就是他的劳动。他也原该与他大哥多出些力。你小孩子才到家,正是累极休息的时候,可别跟着各处劳动。真要有事,家里那么多兄弟,随便叫一个代你去做就是。” 章回忙笑道:“都是二老爷偏疼。但侄孙怎么敢忘一个孝字。只要是该我做的,万万不能躲懒的。” 章霂哈哈一笑,说:“我也知道你的孝心。只是老太太头一个就不会准你劳累。”随即转向陈氏,问:“魁儿他们都在家了?” 二太太陈氏笑道:“才刚家来的。这会子想是在换衣服。” 章霂道:“那就让英哥儿去他那里罢。跟他说,也不必过来这边。晚上舅舅、舅太爷都要来,到时候一同西府里去就是。” 陈氏应了,打发人先往章魁那边传口信,说章霂叫他不必过来上房拜见,等着章回过去;再又叫了外间厅上伺候的章魁媳妇尹氏过来,把章回交给她,命带了去拜见四堂叔,千万要好生照应。尹氏忙应了婆母,领着章回往自家屋里去。 这边章霂看陈氏行动,只自顾吃着茶,并不多话。见尹氏与章回一起离了上房,才看着陈氏笑道:“又不是外头亲戚家孩子,就算外面念了三年书,家里面还能有不熟知、不熟晓的?也值得你这般小心,一句句地吩咐。又专门叫魁儿媳妇带了他去。” 陈氏道:“英哥儿当然不是外人。但老爷也说他这几年在外头读书,并不在家里。偏这几年家里添丁进口不老少,里面外头,换职司的、填空位的,新进来的人实在多。他今日才回来,不认得人、冲撞了事小,若是别人不认得、冲撞了他,便头一个要惹老太太不高兴。所以还是事先照应周全了才好。魁儿媳妇向来最稳妥,跟他大哥、大嫂又亲近,有她一旁照看着,我也能够放心。”章霂听她说了,这才不再多言。 却说章回随婶母尹氏去拜见四堂叔章魁,也与在章霂面前一般的说了一番南京各人安好、书院里头大致情形,然后便倒身下拜,为章魁主持父亲寿辰礼仪诸事拜谢辛苦。章魁忙拉他起来,就让坐在下手,与他细讲寿辰当日的安排。叔侄两个才说了不多时,便有府上各处执事的听说章魁回来,一齐赶来问寿辰礼数、席面戏班安排等事。章回见他事多,忙借机告退出来。这边尹氏过来,带他到内院。只见房中早已有数人相候,却是尹氏使人请了二房的姑娘小爷们一齐到上房,令他姊妹兄弟团圆相见。 章回在外求学,连头搭尾已有四年,为着章望吩咐,便新年也不曾回家。此刻乍一相见,不免生疏,有几个小的已全不能认。幸而堂兄弟中有年纪较长的堂兄章偃、堂弟章僚辨出音容,姊妹中居长的章偃胞妹舒慧也还相熟,三人便为弟妹引见相认。 这章偃与章回同年,大了他七八个月,章僚则小他一岁,相差也是七八个月。三人年纪其实仿佛,他两个却只在家里读书,不说多少出门经历,就连常州城以外地界也一步都未曾踏过。于是此刻只管一左一右夹住章回,从头到尾问个不休,言谈形容间大有羡色,年纪小的章僚更直言转天就要求了祖父并吴太君也往南京书院里读书去。又有一旁舒慧等姊妹,虽都是女孩儿,但章家向来要求女子一样读书,寻常也不禁女子出门交游,听闻见识也都不少,此刻听他兄弟三个说话,也不时就有人插上几句。章回听了,一一耐心作答,顿时将那初见的生分去了不少。再加上不一会儿府里大管事尹纯又命人将章回先头在南京、镇江时买的那些泥人、草虫之类各色玩物儿送过一篮子来。虽是市井之物,却都新鲜别致,又是当初仔细选了做工精细的,就连尹氏、屋里年长的嬷嬷媳妇等在旁看了,也不禁都夸一句好。章回亲自拿了,一样一样散与幼弟幼妹,顿时越发叫紧紧围住,闹哄哄地说笑个不停。 正热闹间,陈氏跟前的丫头白薇过来说:“二太太请七少爷一同回澄晖堂。叫四奶奶看着姑娘们换过衣裳后带了一起过去。”尹氏忙答应了,一边命女孩儿们各自回去梳洗妆扮,一边亲自带了章回到正房。待陈氏与章回动身,方才又回去,带领一班女孩儿自往澄晖堂去不提。 24第十一回下 却说章回随陈氏坐了车,一起到澄晖堂。此刻澄晖堂里女眷都换过了家常衣裳,吴太君歪在榻上,拉着洪氏坐在她近前杌子上。旁边椅上坐了李氏,章曜妻周氏、章毕妻季氏立在她身后,周围丫鬟们捧了花生瓜果的盏碟――娘们儿几个正在一处说笑取乐。一时见陈氏与章回两个进来,洪氏连忙起身,与妯娌周氏、季氏一同相迎。章回只一瞥,就见那原先伺候着的重孙平辈媳妇们都不在屋里,就知道父亲已经前一步来过向吴太君请安,故而嫂子们都避了开去。于是先向曾祖母吴太君行过礼,又见过祖母、母亲并两位婶母,这才顺着吴太君的招手坐到身前。陈氏也笑嘻嘻在长嫂李氏下手坐了。 这边吴太君问章回:“东府那边都见过了?”见章回点头,又笑道:“小兄弟姊妹怕都要认不识了。” 章回忙笑着一一答过。吴太君听了,这才满意点头,道:“偃哥儿向来懂事,帮着他老子教得兄弟们倒好。慧丫头也是个伶俐的。你们小时候常在一处玩儿,大了也当一般亲近才好。”看着陈氏,笑道:“总还是你二太太想得周到,这会子趁着都齐全,让先拜见一遍,不至闹出一家人都不认得一家人的笑话来,在你老爷们面前就不好了。”于是向一旁孙媳周氏、季氏道:“这边府里头,英哥儿家来,丫头们也都还没见过,去叫她们过来罢――大的小的都来。”周氏、季氏忙躬身应了,亲自出屋去吩咐。 吴太君这才满意,回过头来拉了章回的手笑说道:“你六叔家的小妹妹,你当年离家时还不会叫人,如今连《千家诗》都开始念了。一会儿叫来热闹热闹,也让你这作哥哥的见了警醒。” 章回略一回想,就知道说的是六叔章毕的幼女,名叫舒敏,笑道:“敏妹妹才几岁,就能念这个,看来我章家门上又要出一位女诗人了。必是老太太、老爷太太并六叔六婶教的好。” 吴太君道:“我能教什么?又不是男人家读书识礼,更能如你这般到处地求学游历,自家还动不动就念出白字来,哪里就读得了诗?只是听得懂的说一两句,听不懂的就当听不见罢!”说着大笑起来。众人也跟着一起笑。 章回道:“老太太年高识广,知道的典故世情最多,随便凑两句话也是一篇好诗文。” 吴太君忙拍着他手,说:“你又来夸!夸得没边,可叫你这些读书孩子往哪厢里站去?”握着章回手,拉了他仔细看,一时脸上慈爱之色尽现,口中只说:“方才匆忙,这会子认真看,一张脸儿瘦下去小一半多,外头读书竟这等样辛苦?可心疼死人!” 章回忙道:“哪里就辛苦,不过是这两日路途上歇得不稳,就在老太太跟前显了形了,都是素日里太过娇惯的缘故。再说,读书明理是儿孙们的本分,就再辛苦也是应当。” 吴太君道:“你在外头,怎的就娇惯得了自己个儿?这话才是真哄我呢。哼,我就知道,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苦的难的一径儿闷在自家肚里,跟我说话就舌头尖子上抹蜜,只叫听着高兴就罢了。”说着佯怒转头,不想一旁丫鬟刚送上了茶与点心,洪氏正接了亲手端过来,吴太君眼一觌,见碟子里正是点了芝麻、核桃的云片糕,顿时又捉着话头,指了点心向章回道:“看看,看看!这个可不就是你从南京带的?果然叫我说着了,舌头尖子上最能抹蜜――不然,怎么特地的挑这个送来呢?” 屋里众人听了,一时都笑个不住。章回也笑,站起身来从母亲洪氏手里接过点心碟子,安在榻前一张四方平安福禄连绵的小几上,又从丫鬟手上取过一只小瓷碟,用银簪小心地挑了两片糕盛了,这才双手捧了碟子递与吴太君,一面口中却说:“旁的话,重孙儿再不敢辩。但若是说这个,老祖宗却冤枉了我。” 吴太君闻言挑眉,也不接他碟子,只问:“怎的冤枉了你?倒说来我听。” 章回笑吟吟道:“这糕固是重孙从南京带来,却不是别处买的,原是南京大姑太太专门请人做了,大伯父又郑郑重重命重孙儿捎回来孝敬老太太的。大姑太太和大伯父说老太太平日就爱吃这些软和的点心,这个又是特制的,并不过分甜,正对老太太向来脾胃。今次正好重孙从南京家来,于是连夜赶着新作出十几斤来,都叫我献上老太太,连父亲生辰都不堪分上一份呢,我又哪里敢偷嘴的?也只有现在老太太跟前,我才能捞着些光,捡些星子沫儿,别说舌尖上留痕迹,连抹嘴皮子都还不够使的呢!”说着,从旁就拈起一片糕来抹嘴。 吴太君听章回说到长女、外孙亲自做了糕点孝敬,脸上一点佯怒早是消尽,再见他拿糕抹嘴动作,更笑得一颤一颤,直顿着足,指着章回向李氏、陈氏道:“好个猴儿,你们还不快替我拿了这皮猴崽子!只一句话说不对,他便要造反了!” 李氏听了,忙起身拉过章回道:“回儿,你安稳些吧!”又连声叫丫鬟取了水盆手巾帕子与他擦手抹嘴。一旁陈氏却笑道:“这次确是老太太冤枉了英哥儿,怎怨得哥儿说?这糕虽小,却是大姑奶奶、幸大爷和英哥儿三个人的孝心,老太太吃在嘴里,甜到心里,又只管叫我们拿了哥儿来做什么?”说着故意撇撇嘴,做出不屑神情来。众人见了,又是一通笑。 吴太君也笑,道:“我原是说着顺嘴,就被英哥儿玩笑,现连你也玩笑起我来了!真是教我怕了你们。且不闹了,大家都一起来吃糕罢。” 吴太君发了话,左右丫鬟们忙奉上单用的小碟。恰此时周氏、季氏领了五六位姑娘进来,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不过二三岁,都是长房里头、章回一辈的堂姊妹――也有还记得堂兄的,也有全不认得章回的;都先给曾祖母行过礼,吴太君才命周氏带着她们同章回见礼。正一一见礼时,又有二房东府里的姑娘们,由尹氏领着过来拜见。吴太君见满堂重孙女儿,正似群芳满园,心里越发欢喜,直叫各人自在坐了,都随自己一齐用点心。 众人听了点心来历,先谢了吴太君赏,然后才在丫鬟服侍下各吃两小片糕,再吃一杯茶。待吃茶毕,碟盏俱撤下,女孩儿们一起起身行礼,由最长的舒慧领着,一同退到后头内室。 这边章回又服侍吴太君用帕子擦一回手,然后才坐下。吴太君想着吃的糕味道果然上佳,看着章回,越发的欢喜,遂笑道:“果然是你们几个孝心,倒叫我说不着你这猴儿。只是回小子也不老实,既然是你大姑太太和大伯父特地做了捎来,怎么不一早说明了奉上,就让他们这样悄没声儿地端来?再有,你大姑太太和大伯父在南京城里怎样,亲家们可都安好,也一个字儿不提,又是什么规矩道理?” 章回笑道:“早知道家来就是如此,只恨不能把人一趟儿聚集齐了,什么话都只一遍说完才爽快。老太太这一问,父亲那边、二叔祖那边、再有四叔那边都已经问过,眼下再加上老太太这一回,竟该是第四遍了。偏又不是旁的事情,不能删减章节,又不能缩略词句,非得答全说尽了,到底是要结结实实再禀告一遍的才好。” 众人听他这一番话,又是忍不住地发笑。陈氏更是大笑起来,说:“先头他在家时老爷们总说甚么‘少年老成’,言语举止都最稳重,我看啊,他们实是一个个都没瞧见这小子在老太太跟前的形状儿。但这样也好,虽然出去三年,英哥儿还是咱家的英哥儿,就是老太太跟前没正形的小重孙子!” 吴太君笑道:“你又凑来说这话,我算找着了,回小子这么顽,都是你给纵的!” 陈氏道:“这么一个乖孙儿,哪个做祖母长辈的不肯纵着呢?只是老太太一味儿说我,倒又不想听哥儿讲大姑太太那头的事情了不成?” 吴太君忙道:“还不是你招惹我说话?英哥儿莫理她,你且说来。” 章回应了,这才行了礼说道:“禀老太太,南京大姑太太安,大伯父与大伯母安,大姑太太家诸位叔伯均安。亲家忠献伯府上王老将军安、老夫人安,府里大小上下均安。大姑太太、大伯父大伯母与大姑太太阖府,王老将军、夫人并将军府上下,都问老太太的安,并问这边老爷太太们的好。” 章回这边说,屋里众人从李氏起,至一众丫鬟、嬷嬷、媳妇子,听到这一串安啊好的都禁不住地笑起来。独吴太君仍正强自正色,听他一本正经说话。然而章回说完,抬起头来,眼光与她一触,吴太君到底绷不住,哈哈一声笑出来,伸过手一把搂了他头颈,道:“好猴儿、彪蛋头!就你一张嘴最能说!这般能说,却也要当心,你爷爷屋里面风大,一会儿跟他禀第五遍的时候,千万仔细,闪了你小人家的舌头!” 这一句话音未完,便有丫头上来回话道:“老太太,老爷们家来了。”吴太君闻言一怔,随即喜得直推章回道:“看罢,我说怎样?快去快去,说第五遍去!”一边叫过自己又一个大丫鬟石榴,吩咐说:“石榴,你与少爷一起去见过老爷。说我的话,我们娘儿们都好,就是日间乏了,要早些吃晚饭歇息。叫他也不用再进来请安,其他爷们儿也都不必拘礼。让英哥儿给长辈们行过礼就还回来我这里伺候。”那石榴应了。章回行了礼,便同了她一齐往前院去。 25第十二回上 却说章回与石榴出了澄晖堂,才入到前院,行至穿堂,迎面便望见对过里一队人来:当先一名老者头顶云巾,身上深蓝绸缎绣团寿字的氅衣,行步矫健,颌下一把长须自在拂动,面上如带着春风——正是章回祖父、一家之主的章霈章伯源;后面两个中年文士作一样打扮,万字巾、宝蓝绸面深衣,腰间夹金银丝的绦带,手上也各摇一把洒金的折扇,则是章霈之子章曜、章毕,同辈里分别排行第三与第六。再后头又跟了一双年轻后生,生得比章回略青稚些,十五六岁年纪,眉清目秀,也是一样的直裰丝绦,腰间玉带钩纯白莹润,却是章毕的一对双生子章伋和章师。 见几人迎面过来,章回忙立住了,垂手躬身。石榴却摇摇上前一步,待章霈一行走到面前,才向着章霈福了一福。 这边章霈也早看见他两个人来,停住脚步,先听石榴道了来处,问了吴太君安,又问老太君吩咐。石榴一句一句说明了,末了道:“老太太叫爷们儿不必拘束,让英哥儿跟长辈们行过礼便回。”章伯源垂手道“知道了”,然后才叫石榴先行转回澄晖堂伺候。 待章霈与石榴对答完毕,章回方上前一步,就在穿堂青砖地上向着章霈跪下,口中称:“不肖孙拜见祖父大人,祖父大人万安。” 章霈自外头回来,原本面上带了喜色,至穿堂看见他随石榴往前头来,眉目间喜色只变得更深,然而此刻却绷住了脸,一字一板道:“你家来了。”问:“是今日几时到的?既回了家,孝敬老太太是一宗,但也不万可抛开书本,荒废了功课。” 章回忙道“是”。章霈这才叫他起来,见过两位叔父并堂兄弟。章回起身,给三叔父章曜、六叔父章毕行了礼,再与章伋、章师相见过。章霈道:“既是老太太吩咐了不要搅扰,那便罢了。你们且与我到房中说话。”说着,便领几人到自己所住上房正厅中来。 六人到中间厅上按次序坐定,便有内院里伺候的赭衣小厮送上茶与果碟来。章回见了,忙站起身,从小厮手里接过茶盘,先一盏奉与章霈,然后两盏奉与章曜、章毕。章伋、章师另有小厮端了茶。 章回侍立在祖父身近,见章霈接过茶盏,慢慢喝过一口,又递过来,便双手接过,仍安在手边几上,然后再退一步垂手立住。章霈见他奉茶时动作如流云顺畅,侍立时目观鼻、鼻观心,镇静恭肃,一丝不乱,这才微微颔首,脸上也慢慢地露出笑容来,说道:“坐吧。”又叫旁边小厮与他奉茶。 章回谢了座,接过递来的茶盏,先嗅了一遍茶香,然而还不及饮,外头就有小厮报:“望大爷来了。”章回忙搁了茶盏,转头看门外。这边章霈则向两子笑道:“他来得倒快。”章曜、章毕笑应两句,一齐站起身。章伋章师也忙离座相候。 一时章望进得屋来,先与章霈父子见了礼,又兄弟叔侄厮见过,然后重新序座,章回再与他奉上茶来。章望接了茶,向章回略一颔首,便转向父亲章霈笑道:“今日儿子因觉得身上懒,不曾陪父亲、叔父出去。却不知学里怎样?府台大人安?诸位先生、世叔伯们也都好吧?” 章霈笑道:“学里自是一切安好。倒是见你未去,府台大人与众人都纷纷问起,我已经代你道了无碍。” 章望谢了父亲,又问:“听说今日学里论文的题目,就是那椿庭桥的题记。父亲前日的诗作可拿出与众人看了?尤其是五言的那一篇,儿子以为典雅工致,最见父亲学力,若拿出来,必然是压住全场的。” 章霈呵呵而笑:“什么典雅工致?不过是寻句摘章罢了。自家写了顽的东西,哪里有脸皮给出去招人笑话。何况月初的雅集,原该是年轻人天下。所以今日我们都靠后,倒是你旁边这两个替章家挣了脸。”指了章伋、章师,说:“虽说赋体上略不足些,伋小子一篇序已有模有样,很是可观。再有师儿的两首七律,做得就是一群老先生都连叹不如,实在漂亮得紧。” 听祖父说到自己,章伋、章师两个早已从座上站起身,低了头,两张脸却禁不住笑盈盈露出得色来,又不时瞟一瞟坐在对过章毕下手的章回。不想章回几处一连番的见礼伺候忙乱,早是渴了,此刻正忙着偷空儿吃茶,却将他两个神色全都错了过去。 这厢章霈也没留意孙子间这些个小动作神色,只继续向章望道:“才刚回来路上问他们进益,都说全亏了你平日教导,时常指点他们诗文。我知道他们几个除了家塾族学里也不到什么地方去,一向就只在书房里读书。而你几个兄弟常在外,平时书房里待的最多的也只有你,可见他两个说的是不差的。便之前回儿,学问上也是一直跟的你,可见工夫原本出自一家。你既能教导出回儿,现又点拨着伋儿、师儿。还有堂房的偃小子,我也常见到就跟在你身侧。如此看,往后族学之外,自家家塾里的功课也须得你多分心看顾:到底阖家一门,同族一脉,荣泽理当共被。” 章望忙起身应一声是,然后才重新坐下,笑着道:“既是父亲发话,儿子原没有推辞的道理,家塾、族学两处,以后也自当更多用心。不过说到的这几个孩子,回儿原是先老太爷启蒙,这个且不说他。只偃儿、伋儿、师儿三个,都是天生的聪明灵慧,儿子不过稍一点拨,便能闻一知十、立即一通百通的。因此这里头绝大半都是他们自家的天分和用功,实在不敢贪作儿子的功劳,却要请老爷明察。” 章霈笑道:“这几个孩子确实都聪明伶俐。不过你也不要一推三二五,想着就此滑脱。我还不知道你能点拨?只是一味懒散,就怕多劳多动,连自家孩子都能一转手丢给别人去教。若我这里再松了口,只怕你又要想法儿敷衍,再不肯花多心思,下大功夫。”于是叫孙子名字道:“伋儿、师儿,你两个来!给你们大伯磕头,说劳烦伯伯费心,以后多多指教孩儿功课。” 章望尚未及推辞,章毕早是拍手笑着帮道:“父亲说的正在理。大哥若能用心教导孩子们,也不指望那几个都像英哥儿一般一早地便取回功名,不过学着他们兄弟上进,举业上头能顺利。” 一旁章曜更说道:“我家何小子今年也十一了,正要开始真正念书的时候。我那冉小子诗文上头愚钝,全没天赋,我也不敢多求。但何小子总算比他哥哥底子强些。大哥带了四弟、五弟、六弟家侄儿,可千万受累再捎带上他。若有一点出息,做弟弟的再感谢也没有。”说着又催章伋、章师,叫他们速速给章望磕头,一面又一迭声叫小厮去叫儿子章何过来一起行礼。 一时三个少年聚集,都过来章望面前,口中学着他们父祖的话,一句句向章望说了。章望不得已,只能安坐受了他们行礼,一面自己不住地摇头,口中笑道:“我自家也不曾进过一次京,若耽误了孩子们,可不许追我的罪过。” 这一厢行礼热闹完毕,章伋、章师、章何几个终于在各自父亲身后站定。章霈这才重新转向章回,说:“前日你从南京来的家书,我仔细看了,写的果然都还算清楚,条理顺序也对。你这几年在南京,大姑太太、幸大爷那边时常书信来,都说你是个好的,知道言语举动,场面应对都来得,在书院里功课也一向用心。再有,你拜的黄雁西,还有书院里常跟的几位先生,都是好学问、真名家,这上头自然也不需我多问。只是,我还要再多说一句——同门亲睦、同学往来虽都要紧,但立身最根本的,还在个人的道德文章。你少年入泮,早早的中了举人,既是我章家门上荣耀,你却也不可就此生出骄妄之心,作出轻狂之态,毁败堕落,辜负了师长期望,更对不起自己的姓氏家门。”说到最后,声色已厉,全不是初时的和善带笑模样。 这边章回早站起来,垂手躬身,屏息静默,听章霈一番话说完,方恭恭敬敬再三答谢过尊长教训。章霈这才满意,继而仔细询问他金陵城中种种,亲眷近况、学问功课。章回一一作答,且不赘述。 一时又说到科场举业,章霈道:“程叶知和黄雁西都与我寄了书信来,里面对你明年入不入春闱,这两个的想头直是南辕北辙。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你自家心里又怎么想?” 章回答道:“关于明年入闱,黄先生那边,是觉得孙儿年纪还轻,基础尚未坚固,生平的阅历见闻又不足,写文用字美则美矣,见解用心善则未善。故而力主孙儿下科再试。程先生那边,原话说是虽这一二年磨练、不过如此。周先生则说,上科入场确属太急,当时因病误期,于孙儿原是好事;今次则不同,纵不能列身金榜,然而京师繁华处游览观察,于一生皆有裨益:故此与程先生一样,都极力主张今科必试。至于孙儿自己,虽也深知不才,但于上国风物实在心向往之,所以甘愿覥颜上京,以开眼界。然而究竟如何,到底还请祖父大人裁决。” 26第十二回中 章霈闻言笑道:“既然你早心向往之,我做长辈的又怎好阻你上进?其实年前我也问过你南京大伯父,他回信里说年轻不妨历练。几天前又有你林家伯父书信来,提到你那些日常功课,也说字里行间透出的功底尽可往京城一试了。所以如今我自然也是这个意思。而今离下场将将还有一年,虽说时日不多,但抓紧了也大有可为。你且先在家温书,深究经典,扎实基础。等今年秋闱后再返回南京,于那时文八股上再得黄、程几位专一点拨,也就能应场上之用了。”章回听了,忙都一一应下。 章霈又说:“既在家温书,便是头一等大事,你必要专心应试,不得旁骛。这半年里外一应事情且都放下,除了十分要紧的应酬,只与我尽数推却,切不可舍本逐末、因小失大。”转向章望,道:“你也帮我记着,倘我一时忘了,你就替回儿拦着,必不能耽搁他的时辰。再有你房里事情,那些要奔波跑腿的,都交给章由去做。他是做哥子的,弟弟要紧大事,就不能多帮,也必得尽一份心意。” 章望应了,道:“父亲放心。由儿能干,又有我与他母亲,必能把家里大小事都照顾得妥当,让回儿安心备考。” 章霈这才笑起来,重又转向章回,说:“有什么要的,只管提;吃的用的,随时张口。既在家,就无一丝一毫忌讳。有人一时想不到的、不周全处,也不可如在外面般敷衍,含糊应付了完事。还有,要看的什么书尽管跟我还有你老子提,咱们自家有的自不必说,都先尽着你用。若是别家的书,或是课业上觉着需得向谁请教的,也只管说,我们自然都帮你去说去提。” 章回忙谢了祖父,说:“孙儿一定用心读书备试,不给家里丢脸。” 章霈笑道:“我原知道你是个好的,读书上头向来用不着长辈多费心。如今又在外头读了几年书,越发地有分寸了。倒让我可以交一件东西给你。”说着,抬手叫过旁边一个小厮,说:“去告诉管书房的李庸,就说我的话,明日把我阁子的钥匙拿去多打一把来,交给七少爷。还有,平时伺候我笔墨的人,现也拨一个到少爷屋里。把书房东侧屋里打扫一间出来,专给七少爷,还有五少爷备考用,闲人不许进去吵扰。他们拿进去用的书,旁人不许动,更不许自己拿出来。”那小厮听了,干脆地复述了一边,见章霈确认无误,立即快步地便去了。 却说章回见了章霈这一番言语举动,顿时不胜惊喜:原来章霈所谓“阁子”,乃是他书房后头一座独立的小阁楼,藏了章家历代所传、所辑、所录经史子集中的各种珍本善本两百多部,又有文昭公章焯与其子章荣治学的全套笔录札记,是为章氏一族之至宝。族中子弟只有课业极其出色的,才能在家主允准后入到阁里一观;便入内,也只许浏览抄录,不得将原本带出。平日则锁得极严,除了章霈,就只有专一负责书房的总管李庸掌着钥匙,每日洒扫拂尘,定时翻晒。因此章家一门之中,子孙凡读书上学者,对阁中书籍无一不心向往之。章回也不能例外。然而他又深知家中规矩,便是自己父亲章望,也不过将阁中诸本记诵抄录了十之二三,家里其他叔伯所得则更少。此刻猛然闻听章霈此言,他如何能不喜出望外?便是章望也禁不住显出喜容。父子两个相看一眼,连忙上前一起朝章霈拜谢。 章霈却只淡淡笑道:“不过是几本书,原该让众人读的。只要回儿专心用功,真正学到了东西,就算不辜负我的心思,也真正孝顺了。等再取了功名、成就了事业,也一发对得起祖宗——到底不枉费我们章家三代遵循祖命,五十年读书不出仕的苦熬。”话说到这里,已是心绪起伏,语声也禁不住地发颤,透出满腹的艰辛来。 听章霈这样感慨,章回慌忙跪下,道:“孙儿虽不肖,但必定竭诚尽力,不令祖父失望。”一边章伋、章师也忙跟从跪下。 章霈见他都跪倒,叹气笑一笑,伸出手来回摩着章回头顶,道:“祖父的愿望也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们自己要努力争气,不使我章家祖宗蒙羞,则我们这些个老的也就无愧先人了。”说罢亲手搀他起身,一边又示意章伋、章师两个也都起来。 一时众人各自重新入座。章霈叫吃了一轮茶,这才看着章回笑道:“回儿如今已是举人,你三叔家皙堂兄正准备今年秋闱,若场上答得好,明春你们兄弟两个就该一起上京。上次你虽并在京郊,到底路上走过一回,心里多少有数,到时兄弟结伴,彼此也多些照应。”章回忙起身应了。章霈又说:“还有你这两个弟弟,伋儿和师儿,都是去年入的学。虽今科并不下场,不过也是要同样用功的。回儿你是兄长,虽然功课要紧,但倘若有些时间余闲,也要帮着你父亲还有塾里几位夫子,一同查看诗文、指点兄弟们才好。”章回都一一应了。 章霈又带着几人随意说了两句。章回就想告辞,回澄晖堂吴太君处。才要起身,就听屋外有人噔噔地跑进来——乃是一个褐衣的小厮,到章伯源跟前打一个千儿,急急地把气稍一喘匀,就高声道:“禀报老爷,李家舅老太爷到了!” 他话音还没落地,外头就传来多少人脚步声响。章霈忙带着儿孙迎出厅堂去。才出正屋,就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皓首老翁,大步地从外头进到院里来——正是章霈的岳丈、章望章曜章毕兄弟的外祖父,李家老太爷李净李清胜。他今年已经八十八岁,精神头儿却极旺健,此刻神清步稳,也不要人搀扶,就这么一路大步行来;一边走,一边洪钟似的响亮声音说:“回小子家来了?快叫望儿带着出来磕头!” 这边章望、章回早迎上去。李净一见,立刻一手一个拉住,笑得眉眼都不见。章霈等这才上前,请他入正堂上坐了,带着儿孙们叩头。再一看李净四个儿子都带了儿孙一齐跟了过来,章霈又忙与内兄李岚、李飒见礼,与内弟李飔、李镄鸹埃陶玛渍卤洗耪聛痴率τ胨蔷思倚值苁逯敦思R幻嬗指辖舸蚍⑷说轿馓Ω嫠撸案拮永钍希盟撕槭稀⒅苁稀⒓臼湘ㄦ舱泻裟锛倚值茏又端胬吹哪诰臁? 他这边慌忙忙闹哄哄地见礼,那边李老太爷却只管捉住了章望章回父子,并先前章府打发去接他的章望的嗣子章由,祖孙四个早说到了一处。章霈才凑上去,便听见李净嚷着要开禁喝酒。章霈、李岚顿时吓了一大跳,才要上前苦劝,李净又转要“试试回小子带的南京云片糕”,于是赶紧叫小厮丫鬟们去取了糕来。糕还没取到,李净又听见章回说自己在南京大姑太太处,吃云片糕都配梅花饮,立即吵着也要这样食用。章霈忙一迭声快叫取了府中藏下的好水。一时厅堂里小厮奔进跑出,传食送水,走得跟阵风儿似的。章家、李家主人则个个头如斗大:总是李净年老任性,说风是雨,做小辈的却又不好违背;又想到此刻时辰不早,李净吵着这样那样吃了喝了,却要耽搁了晚饭。众人也无他法,只能看着章望带着章回、章由弟兄两个慢慢地劝。说了好一会儿,李净才撇了茶食零嘴,答应先用晚饭,叫章望父子三个哄着一路往旁边开阔的三间相连的花厅上去。 正厅里头众人稍稍松气,才发觉不过半刻工夫,额头已经汗下。章霈逮着了空儿,随手抿了额前发丛间汗珠,一边叫赶紧排出早备下的家宴来,一边叫人去问妻子长媳内院里款待等事。一时又想起先前吴太君吩咐,特地叫身边大丫头传话要带回章回,知道母亲最看重这个重孙,但度眼前情形,料定岳丈此刻也绝不肯放人,只好赶紧又叫身边得用的管事传过一个伶俐的媳妇子,往吴太君那里将事情一一回明。 将事情吩咐毕,章霈又想过一遍,觉着无所漏,方去到花厅上。厅里依着老人家爱热闹的习惯,李净与孙子辈排在一席。旁边章霈与舅兄弟们的一席,又有章伋等再次一辈的一席。此刻众人都依了次序团团坐稳。中间主位上李净手里托了一片水晶片子,正仔仔细细地打量桌上菜色,每看一样,旁边章望就轻声细语地告诉菜名、用料、是否忌口等等。又有章回执了杯壶在旁伺候。章霈见状,这才安心。 不想李净听见他脚步响动,一抬头望见他,当时就笑道:“怎的这早晚才进来?倒叫小子辈们在这里干等挨饿。”又问:“回小子是今天到的家?可巧我今儿就过来了,叫他赶上伺候。可是抢了你家老太的心尖尖儿,等会子她不会来同我咂醋吧?”他问得认真,偏一脸得色,与他问话殊不相称。众人见了,强自忍笑,都看着章霈,想他该如何回话。 27第十二回下 这边章霈听了岳丈问话,肚里顿时苦笑:原来吴太君的外祖盛氏,与李氏一族乃是世交。吴太君之母与李净的母亲是表姊妹,又十分要好,故他俩个幼时就曾在一处玩耍过。后来吴太君嫁入章家,章、李两家又是数代的相交,更兼有师生情分。及至儿女长成,两家又行联姻,于是越发地亲厚密切起来。而吴太君与李净自幼相识,至于耄耋,早已不是寻常亲戚情分,常日只当一家兄妹相处,说话也更无拘束忌惮。只是他长辈间可以随心说话,自己却不好作答,不由踌躇起来。 恰此时门外走进来吴太君的丫鬟腊梅,正听到李净说同吴太君抢了重孙事情,这腊梅便微微一笑。偏这李净正托着水晶镜片,正好一眼瞥见,当时就问起来:“你这丫头,倒笑什么?” 腊梅却不忙着理他,只向众人团团福了一福;说老太太问众亲家的安,又说因日间佛事劳累,身上懒,今日便不出来相会,只叫老爷少爷们相陪。待一番话说完,方才转向李净道:“我家老太太还有一句话专门给舅家老爷,老太爷要赦了我才敢说。” 李净听了,不免好奇,自然立时允了,催着问是什么话。那腊梅才笑道:“我家老太太让对舅老太爷说,‘少不与老斗,今日算我大方,就让回小子伺候那老货’。” 她这一句话说出,满桌都忍不住笑了。李净却不在意,只一撇嘴,道:“告诉你家老太去,让她尽管大方着,反正我这一来是要赖在你家的,倒叫她莫要天天想着来跟我抢。”众人顿时越发笑得厉害。李净也越发得意,向身后拉过章回的手,只叫:“好孩子,跟太公家去!只伺候得太公高兴,好吃的、好玩的随你挑!”再看旁边席上章家长房里的章皙、章由、章何、章伋、章师,也用手指了,说:“还有这几个,也都跟着走,太公疼你们!” 那一席上几个原本只看着老爷子玩笑,不想突的就说到自己身上,年轻脸嫩,顿时就把面孔涨得血红。惹得章霈等人也都撑不住笑起来。章望这才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劝李净说:“这么多小子,都带回去,就算不能把外公家吃穷了,舅舅那边人口多,一时也没这么些个地方住,总是要挑那一个两个去。再有,就是要挑小子们跟着伺候,您也先酒足饭饱了再来挑。”又拿眼睛示意身后章回执了壶在李净眼前晃了几晃。 这李净听到一个“酒”字便即眉开眼笑,待见了章回手上酒壶,越发地将一切玩笑都抛开,一把揪住了他袖口就嚷着上酒,嘴里又忙着问是到底什么酒。章回笑着答说是章望自制的桂花酿。李净听了更是高兴,直叫倒来。果然一杯斟上,满室飘香;只是酒香虽浓,酒味却淡,也没多少后劲。然而李净到底知道自己身子,也不再多言,连喝了两杯才算过瘾,一迭声叫“开席”。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传杯动箸,慢慢地吃喝说笑相陪。席间章霈又择空儿出来两次,问吴太君那边晚饭的安排,又问李氏相待岳家内眷们的情形。下人一一答了,却是二太太陈氏带了两个媳妇伺候老太君用的晚饭,李氏则带了洪氏、周氏、季氏三个儿媳款待自己姑嫂侄媳。 一时花厅里宴席毕,李净倒也只有两三分酒意,只是到底上了年纪,热闹了一晚,已乏得说话间频频点头,章霈便领了章望几个将老太爷护送到早已备下的院里歇下。这边李氏、洪氏等也将李府女眷们安置妥当。两相遇见,各自道了乏。李氏又道了先前吴太君的话,说她吃了饭已经早早歇下,叫众人晚上都不必再过澄晖堂去。章霈遂命各自安置。众人就告了退,返回自家院落去不提。 却说章望这边,因章由与尹纯依例巡夜查房去了,便带了洪氏、章回一同回东跨院正房。屋里早有丫鬟小厮备下热水,三人各自盥漱毕,又换过一身衣服,便聚到洪氏屋中。章望与洪氏坐在上方,章回刚要行下礼去,早被洪氏一把搂住,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眼里的泪就滚滚而下。章回在她怀里,也是垂泪不止。章望坐在一旁,也不劝解,只看他母子相拥对泣。 好半晌,洪氏才略止了泪,道:“可总算是回来啦!三年了,今日好容易盼着家来,天大的喜事,我却又这样。”揽着他头颈,笑道:“多大孩子,你也跟着我哭,也不怕你父亲笑话。” 章回将头靠在母亲怀中,闷声说:“都是儿子不孝,三年远游,令母亲担忧。这都是孩儿的罪过。” 洪氏忙道:“哪里罪过了?我的回儿在外面拜了最好的先生,一门心思用功读书,为的是有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也替父母脸上争光——这都是真正的大孝,哪里来的罪过!再说,便是在外读书游学,也是遵了你父亲的命令,我又岂有说阻拦的。” 章回依旧只管摇头,说:“但终究是让母亲操心了,也没能在母亲跟前伺候衣装、奉承茶水。” 洪氏脸上笑容越深,抚着他头,温言道:“家里有你父亲和哥哥呢,我不碍的。”双手扶了章回起来,让坐在一边说话。章望握了一只茶杯,笑着看他母子叙话。 章回向洪氏说这三年里经历,只稍带了两句书院里学业功课,就专拣那些新奇有趣的事情人物来说,比如自己随两位师长一路游学的见闻,长江大河雁荡蜀道的风光;又如南京城中种种,玄武湖的烟波,栖霞山的红叶,夫子庙的小吃,秦淮河的风月,鸡鸣寺的香火,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待章回说到同学与僧尼的机锋斗口,自己前去劝解却被游说出家专心向佛,洪氏终于忍不住笑骂起来:“这些和尚尼姑,就没个新鲜的!什么有缘无缘、有根没根,打你一生下来就是这个话,说了快二十年,也不换个花样,还想度了你去?要真能度,天宁寺的松淳大师早度了你去,哪里还等到这会子?” 章回笑道:“自然不能让他度去——我有老太太紧着疼,老爷又满心期望,更有父亲母亲,自家里满心的牵挂,怎么就能四大皆空,一意地只念佛祖菩萨。” 洪氏听他这般说,只忙着点头。一旁章望却突地插口道:“然则我听你经文念得倒熟。” 章回笑道:“这可都托了黄先生。黄先生一心反佛,平时讲六经经义,十次里倒有六七次拿佛经作靶。随他头一年到南京时,功课外要在他屋里抄书,听的就是《圆觉》、《楞严》、《法华》逐句逐字地批,想不熟都不成。偏偏程、周二位先生那边布置窗课,《金刚》、《百喻》之类的且不说,一部《坛经》是要逐字地注解出来。亏是幼时老太太当故事似的讲了不少,又常带着在松淳大师那里听讲,许多地方隐隐约约都还记得。不然,头年课考中一定是要落了第的。” 章望点头:“是了,你书院里那几位,都是三家教义通达的,论起明心见性的学问来半点不差。只是苦了你们学生,在这几个师傅之间来去周旋,还要应对得体,可是真心不易。”说着抿嘴微笑,待一转眼,见洪氏在旁也掩了嘴吃吃地笑,不由问:“你又笑的什么?” 洪氏道:“经文什么,我倒不知道什么。只是听回儿那么一说,倒记起他小时候来。大概也就是五、六岁罢,大爷可记得他那时候最爱往天宁寺里跑去?惦记那素果子素饼,仗着小,跟寺里师傅骗吃骗喝不说,但凡有什么新鲜好味的,必定都要带了家里来与老太太尝。原来那时候,到底还是听了些经文去的?”说罢掌不住地又笑起来。 章回被母亲笑得脸上发红,讷讷道:“那时不是小么?有口无心的。”话刚出口,一旁章望已经连声咳嗽,章回这才知道不慎又扣了双关。旁边洪氏早笑得伏在几上直不起腰来。章回自家想想也觉好笑,顿了半晌才道:“知子不过爷娘。母亲一句话就戳破我根本形状——便现在也是有口无心的,纵经文读得再熟,也装不了真相,修不得正果。” 洪氏这才住了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也不要你修什么正果,只安稳在我身边便罢。” 笑过一阵,洪氏又问起道:“我听你讲这么些,书院里老师同学,似乎那个谢家的孩子叫启庄的,最投你缘?平时家里来书上这些也不常见你写。但今儿一听,倒是他的名字最熟。” 章回笑道:“确是他与孩儿最好。这次家来也是与他同船回的常州,就到了码头,还让家里的车载了他一程。” 洪氏闻言奇道:“与你一同回来,难道这孩子竟还是同乡?”想想不对,又问:“为的他没到过常州,故来游玩?还是,其实他是来向你父亲贺寿?” 见母亲东猜西想,章回顿时笑起来。一边章望也笑着告诉道:“哪能有那般面子,竟叫金陵谢氏的嫡子嫡孙专程来贺?这谢楷是谢家的公子,也是顾阁老的嫡亲外孙,到常州还不是投他舅父顾冲顾三郎去了?不过与回儿同学,于是搭伴坐船罢了。” 洪氏这才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倒没想到,忘了顾三爷家妹子正是嫁到谢家去的。只是高门大族子弟,也能够这么简朴随和、凡事不招不摇的,委实少见。回儿说得我都想冒昧请他过府,与这孩子见上一见呢!” 章回笑道:“这如何又是冒昧了?不过儿子同学而已。母亲想见,我便去请他来如何?只是今日天也黑了,时辰也晚了,父母亲劳碌一日想也都乏了。不如这便收拾收拾歇了,等明日一早,儿子就往早科坊顾府去?” 听这样说,洪氏也顿觉天迟,眼神扫过章望,见他点了头,便忙打发章回回屋去睡。这边丫鬟们也上来服侍夫妻两个睡下不提。 章回回到自己屋里,见外间床上小书童进宝早已卷了被子呼呼睡着,只有另一个祖父才拨来的还强自撑着。章回问了他名姓,便即打发了睡去,自己却将书箱再清理过一遍,又把书案上笔砚之类用具一一搁放整齐,这才宽了衣服到床上。却不即睡,倚着床梁,摸了一本《河岳英灵集》,拿在手里,一页页地慢慢翻过,眼里却只见着书页上一层从窗格子里落进来的薄薄月光。正是: 书来千里归家晚,月是一片故乡明。 却不知谢楷在顾府遭遇如何,章回次日又如何去请,且听下回分解。 28第十三回上 前文说到章回自南京明阳书院返家,拜长辈、亲骨肉、叙天伦,种种情形都已表明,此时不再赘述。然而列位看官可还记得,那一日章回章回登舟离岸,他那书院里同学至交谢楷,驾了车直冲上码头,不说情由,定要与他一同到常州,也拜上家门里来?然而既到常州,却为着谢楷原有至亲的长辈居住在此,两人并不曾真正同行,只一辆车送到其居所早科坊附近就行别过。章回自坐车往章府家里去,而这边谢楷却是别了好友,一个人溜溜达达穿街过巷,往他舅父顾冲顾文凌家中去了。故而此回,就从这顾、谢两家因缘说起。 这顾文凌姓顾名冲,字文凌,乃是前阁老顾亶之子。顾亶历经两朝,做了十五年的次辅,圆通善谋,平正宽厚,既得帝眷,又深受僚臣推崇。六十五岁苦辞首辅之位,致仕还乡,在钟山置田舍、起庄园、经营祖业、教养儿孙。这顾冲是顾亶的姨娘所生,家里面排行第三,然而生性聪颖,酷好读书,二十二岁上便登进士,位列在二甲。遂入了翰林院为庶吉士,再为编修,奉诏修实录,十年功成,恩旨外放州府;二十年间,先后做过九任地方长官,虽其中只得两任满任,但凡到一地,必清明政治、与民生息,因此官声极佳。五十一岁时,生母张氏亡故,不一月,嫡母又去,顾冲于是上表丁忧乞归;先在金陵守孝,三年孝满,携妻女移居常州——只因他曾任常州知府,深爱此一方水土,两年间用心治政,更得了地方爱戴,到离任时替他送行的乡民缙绅送出城五十里去,竟还都不肯舍。顾冲心里留恋,当即便告诉相送的乡民缙绅,日后必归老于是;如今果然践其言。 顾冲先娶一妻韦氏,不幸早逝,两人并无所出;后又娶范氏,亦是金陵大族出身,随他历任辗转,夫妻扶持,极是恩爱。可惜范氏所生一子未满周岁便染天花不治,妾室所出二子亦分别在三岁、五岁上夭折。顾冲命里无子,亦是无可奈何;止有三个女儿长成。此刻长女、次女均已出阁,还有一个将满十岁的幼女养在身边。 却说顾冲虽是庶出,但读书上进,一众兄弟中最得顾阁老欢喜。而谢楷生母顾夫人,也是自幼,在家中时颇得他教导学问、指点文墨。故他俩个虽是庶兄嫡妹,情谊深厚却是其他兄弟姊妹所不能及。因着这个缘故,谢楷于外祖家诸位舅父之中也是同顾冲最为亲近。只是自顾冲从南京移居常州,舅甥二人相见便少,虽也时常有书信来去,到底不常挂心。但这会子有章回提醒,他自然边边角角的一齐记起,又得章回细细说明了住址门户,更不用多说,立时该按着亲族晚辈之礼前往拜见。 谢楷同章回互相道了别,就依着他指点,先抬眼,望见河对过老大一座牌楼。便过了桥,到牌楼西转,见沿河岸一条巷陌,路面也不甚开阔,只是条石青白齐整,十分的洁净。巷口立一座四角小亭,亭中矗一块石碑,方顶螭额,碑上镌三个字“早科坊”——这般架势,却不是一般的地名了。谢楷虽一心寻亲,不能如平常游兴时宽怀缓步,到一地则究其竟,凡事皆细考缘故由来;但他大家公子的出身,又曾几番游学,眼界见识既非一般,此时只望几眼、行两步,便知此处大不寻常,竟是大有石头城乌衣巷气息风度。 原来这“早科坊”是从南宋时得名,乃是状元霍端友之孙霍超龙十八岁上登进士第,理宗为其年少有为,特令地方改其所居坊名为“早科”以示嘉奖。正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读书、科举原是延陵风尚,又得朝廷旌表,文风自是益淳。如此数百年流传,而今这一带所居,官宦豪门还在其次,头一等多的就是读书人家。人常言“腹有诗书”如何如何,其实蕴内形外,世上诸事莫不如此,居所之流又如何能例外?因也无怪谢楷觉察异样。只是他虽觉察不同,却也不甚在意,一双眼只在各家门户上逡巡。 不多时,谢楷果然便望见有门楣上钤了“顾府”两个字。门底下坐了个老苍头,身上裹了夹袍,正笼了手晒太阳。谢楷心喜,忙两步上前,随口报了名号,就要入内。不想那苍头眼睛一翻,一撑手臂,顿时就将他拦住,一边问他要名帖信物表记来。 谢楷听到他问信物表记,不由地顿时一呆:想他本是临时起意,赶着来的,先在船上时也只想借章回家中居住,连顾府的一丝影儿都不曾想起,身上哪里会带着什么名刺?也没有南京外祖家书信,于是被苍头拦住,死活不让他进门。谢楷没奈何,只能再三地说自己身份,与家主人甥舅之亲,又数出六七个人名、四五桩故事当作佐证。 那老苍头见说到金陵名门大族,越发地郑重,不敢怠慢。仔细听他言语,虽自己不尽知晓,人物故事倒也有大半都对得上,心中不免更加认真了几分。然而他又看谢楷虽形容不俗,一身上下却是极素,又不是锦缎织罗,通身除了腰上一只藕色扇袋,其他佩物一概全无,又怎么肯信了他便是谢家子弟、家主至亲?就不当招摇撞骗之徒,也不免小心问诘几句。 谢楷乃是家中幺子嫡孙,自幼的金尊玉贵,素日里长辈爱怜宠溺犹恐不及,便是求学游历在外,有父祖伯兄官场上得力,一族的盛名下头自亦是人人趋奉,他哪里就禁得住这个?一时脾气挑动起来,虽明知身份场所不合,却也顾不得了,当时便口舌纠缠起来。 只是谢楷不知那老苍头起疑,倒有一多半是为了自己身上衣物的缘故:他这一身原是先前船上章回借与他替换的,为的合身舒适,就一直穿着,并不曾换。这章回素来不穿丝绸绫罗,日常都只是精棉细布,纹饰也少,虽在裁剪上用足了心,却都是内底里的功夫;这件又穿了一二年,半新不旧,一发地不显眼。而谢楷原来随身的几件缀饰物什都是按着他出门时袍服搭配,与这布衣既不相称,他也就依了章回之意,都拿了与本来衣服包在一起,就手上提了来。倘若他能想起,取出一件两件,但凡有些徽号标记的,多少也能表明些身份;偏他全然想不起,故而两下只管白扯。两人在门阶上吵吵嚷嚷,辰光一长,却是终于把个顾府给惊动了:门房见这情形实在不像,就叫一个人跑去里头,报了大管事潘华赶紧来门上看。 按说这一等事情,中又牵扯了要紧亲族,在寻常须得立时问询主人;主人不在,也须问主母吩咐。然而那苍头与谢楷缠扯,门房其他人只先报了管事来看,这又是为何?原来这潘华本是顾家的家生子,自是忠心护主;兼他又打小跟随顾冲,几十年朝夕侍奉,从不曾离,端的见多识广,最能明是非、定决断。听到门上传报,潘华急忙带了两个小幺赶到大门上。他是顾家的老人儿,如何不一眼认出谢楷人来?顿时吓了一大跳,慌得上前斥退了苍头,再三打躬赔礼,这才将谢楷恭恭敬敬请进府里,一边又打发人赶紧到内宅主母范氏那里通报。 潘华将谢楷请到客厅上,亲自奉了好茶,这才向谢楷解释说今日正逢县学里每半月例行的诗会,家主人顾冲往那厢里去了,此刻止主母范氏在家。故而请谢楷先在厅上坐,一会儿内院里就会有讯息来请。 果然不多一会儿,就有两个婆子跟着一个体面的媳妇子过来向谢楷请安见礼,说范氏请甥少爷入内相见。谢楷忙起身应了,由潘华奉着到二门,再由那传讯的媳妇引着往内堂去。 那媳妇便是潘华家的,也是顾家的丫鬟,先前服侍过谢楷的母亲顾夫人,见了谢楷也是十分亲近,一路笑嘻嘻东讲西说,倒了不少话。谢楷一一听进了耳朵,笑着陪上几句,一面又分神留意脚下路径、左右布置。只见府中屋舍洁净,一点奢华不见;庭前花木齐整,两眼清新满盈——正是舅父家风。谢楷心中正暗点头,脚下已到了内堂,一个仆妇挑了门帘,一面里头有人报“甥少爷到了”。 谢楷进得屋内,便见范氏穿着家常衣服,额上带了貂鼠昭君套,又围一条银鼠领子,端端正正坐在堂上,手中擎一个小小盖钟,正小口小口地吃茶。听见脚步声响,抬头见着谢楷,这才忙丢开杯子,笑吟吟便要起身。谢楷慌得赶上两步,一面行下礼去,一面口中说道:“外甥见过舅母,给舅母请安。” 29第十三回中 见谢楷一躬到地,范氏忙叫快扶起来,示意谢楷向东边椅上坐下,一边命丫鬟奉茶,一边笑道:“方才传报,我还当他们弄错了。老爷前日方念说过楷哥儿,怎料得今日便来家了?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遂问金陵城老太爷安好,又问他母亲好,又笑着告诉谢楷说:“老爷今日往县学里去了,为的是每月惯例的诗会,故不在家。不过晌午后也就回来了。” 谢楷道:“这原是外甥的不是,平日不曾常与舅舅、舅母问安行礼,今番也未先遣家仆书信来问讯。匆匆忙忙,临时便来了。失了礼,更扰了舅舅、舅母清静,心中正大不安呢。” 范氏笑道:“都是一家子骨肉亲戚,你肯来家坐,我们只有欢喜,哪里就说扰了呢?”便叫传潘华到内院里,吩咐他速速将后廊东厢的客房收拾了与谢楷居住,道:“那屋子便挨着花园,离书房也近。一时你舅甥两个说话,最是便宜不过的。”谢楷忙谢过了。 两人又闲说了一会儿家常,便有仆妇上来道午饭皆已周备,问摆在哪里。范氏命就摆在一旁花厅,又看谢楷一眼,笑道:“楷哥儿原不是外人,就叫三姑娘也到这边来,也好拜见表哥。” 潘华家的应下,亲自带了两个媳妇子去了,不一时,拥着一位姑娘过来。修眉俊目,樱口桃腮,不过八|九岁年纪,容貌已见不俗――谢楷便知是顾冲的幺女、自己的表妹,闺名唤作顾颖,慌忙起了身。那边范氏已经笑吟吟上前,亲自携了女儿的手,带过来与谢楷厮见。 那顾颖年虽幼,到底是高门大族,血亲一脉,举止甚是稳妥大方。上前与谢楷见过礼后便站到范氏身后。范氏就向谢楷笑道:“既是至亲,就不要拘礼,随我一桌吃饭。既亲相,你舅舅不在家,也当与我娘们儿凑个热闹。”谢楷应了。范氏就指示人将花厅里桌椅重新铺设过,撤了镂空隔断,将两席并作一桌儿,又有伺候的媳妇重新安箸摆饭。一应事毕,范氏方带了顾颖,招呼谢楷随着一起到那花厅。 谢楷告了座,在下手坐了,一边拿眼去看那饭桌,只见各样菜色也皆寻常,品数却较通常为多,更有一道自己素日喜爱的糟笋芽,就端端正正按在自己面前。谢楷心知这多半是特意添上,不免露出喜容,又忙抬起头去看上头范氏,就见她嘴角也噙了一丝笑,正向自己微微点头,说道:“外甥不要客气拘礼。先头不知道你来,也没整治什么好的。只含混一顿过去。等晚上你舅舅家来,再真正与你置酒接风。” 谢楷听了,起身谢过。三人这才一桌用饭。桌上自守着那“食不言”的规矩,默然用毕,就有伺候的丫鬟媳妇捧上漱盂巾帕。三人漱洗过,又稍作等待片刻,吃了养胃的茶,顾颖便向母亲、表兄道了罪,告退回房。 范氏则带着谢楷离了花厅,回到正屋上,这才重新唤了总管潘华进来――先问了客房的收拾,再问房里各项日常东西用度的预备,知道一切都妥当了,又问潘华择的专门与谢楷使唤的小厮名姓,并再三吩咐说既要老实乖顺,又要有些见识、熟悉常州风物的。潘华都答了,又叫选的两个小子立时从候的廊下进来,给范氏亲眼看过。范氏这才放心,又叮嘱了谢楷几句,叫必定一如在自己家时宽心自如,然后方叫潘华引着他,往收拾出来的屋子里更衣洗尘歇息去了。 这里谢楷方去,范氏已敛了脸上笑容,坐在椅上,只管擎着杯子默默出神。周围的丫鬟仆妇个个低头垂手,一声儿大气不出。少时潘华回来复命,说表少爷对客居十分得意,并无不满,此刻家中下人正抬了浴汤过去伺候。范氏只点一点头,垂了眼,依然不作接口。那潘华察言观色,早有数在心,于是上前道:“表少爷来家乃是大喜,不可不立即报与老爷得知。” 范氏这才抬头,展颜笑道:“你提醒的是,确该立即报与老爷知道。”一边叫二门外阶上伺候的小子进来一个,吩咐道:“立时往县学寻你家老爷,说金陵城谢家的甥少爷来了,请老爷即刻回来相见。”那小厮应命而去。 范氏方转头对潘华说:“你也知道,阖家上下,只这位表少爷是老太爷的命根,又是谢家的嫡孙,顶顶金贵的身份。如今来了,必得好生看顾。咱们府上人口虽寡,也要警诫仆从,小心伺候。” 潘华忙躬身应了,说:“老奴定当约束家里,绝不能怠慢冲撞了表少爷。” 范氏听了点头,又道:“也不止小厮童仆,还有内院的婢女丫鬟,也要加倍的仔细。”说着转头吩咐潘华家的,严声道:“你且与我看得严了,哪一个有怠慢轻狂的,立刻撵出去;每个人都要守住了本心职责,纵就在自家中,也不许有一步乱走。倘有一丝一毫差错,我只问你的话。” 那潘华家的听了,虽有些吃惊,但脸色上竟也只一闪而过;口中则是忙不及地应了,又将这几日府中各处上夜的媳妇婆子名姓报了一遍。末了说:“这些都是家中老人,做事情最是尽忠妥帖,没出过一星星错儿。” 范氏听她报告人员职司,边听边不时点头,听完终于笑道:“我也知道他们妥帖――果然是你老夫妻两个让人放心,这才是我们老爷使出来的人呢。” 见主母如此说,潘华夫妻顿时受宠若惊,二人忙一起上前拜倒,实实地磕了两个头才起来。潘华随即退出屋去。潘华家的自服侍范氏又吃了一杯茶,两人随便议论两句家务,范氏便说:“也不知老爷此刻得信儿了没有?外甥突然来,实在是一场大惊喜,怕老爷一听说,就该立刻回家来的。” 潘华家的忙道:“太太说的是。老爷这时指定就忙着往家里赶。” 范氏又叹一口气,说:“只这样,怕是扰了他外头那顿酒。” 潘华家的笑道:“老爷量窄,太太原常担心这个。如此看,却又是一件好事了。” 范氏这才笑起来,又叫打发人去门上看,吩咐:“老爷到家,立刻禀报。”潘华家的自告奋勇,亲自就往二门上去了。 却说这边常州县学里,顾冲原正同一群文友学士谈诗论道,饮酒戏乐,突然得到家人报信,连忙起身与众人相辞,只说:“有金陵家里人来。”这边席上都知道他最是孝义,更不阻拦,只请他自在行事去。顾冲立时就从县学里出来。上了车,催着发动,这才叫了挨车沿的小子进到车厢里,问道:“谢家甥少爷从南京来,一路上跟的都有谁?” 那小子渊儿原是在二门上伺候,寻常出门也不多,但人却甚是伶俐,因此范氏派了他。见顾冲问,忙应道:“回老爷的话,谢家表少爷是前晌到的。是他自己个儿上的门,并不曾见有南京家里头的人跟着。” 顾冲闻言顿时怔住,脸上现出稀奇神色,片刻后方笑道:“他一个人来的?如此,倒有些儿意思。”就挥挥手让那渊儿仍回车沿,自己倚了车厢里靠背壁板坐着,闭了眼默默地出神。 不一会儿,顾冲车就到了早科坊家中。众人伺候他下了车,顾冲就往正堂上走。里头范夫人早从东正房里迎出来,夫妻两个见了礼,相携入了堂内。范氏亲自服侍顾冲除了外头衣服,叫丫鬟奉了茶来,又亲手捧了递与他,打发了众人都到屋外伺候,这才开口――却不说谢楷,只问学里诗会如何。 顾冲道:“诗会自不过那般。都是仰之托病不到的缘故,平白少了趣味。只是看他家那几个侄儿作的两篇赋,倒都略有些他的行文旨意,文字也算过得去了。” 范氏笑道:“老爷眼界高,若说过得去,那文字想就是极好的了。听说那些孩子平时都得章家大爷指点,或便因此得了一二也未可知。只是章家大爷今儿怎么就托了病?过几日便是他生辰,也不忌讳些个。” 顾冲笑道:“你以为章望章仰之是个什么人物,就能忌讳这些?为着不想挪步,身上都已经不知懒了多少回了。倒是你说到他的生辰,他那宝贝儿子指不定就是这一两日到家,为了这个不肯出门,也是他做得出来的。” 范氏忙问道:“章家大爷的儿子,莫不是前年甫进了学便中举的回小公子,现在南京明阳书院里读书的?” 顾冲道:“除了他还有谁?他父子三年不见,定是有要紧的话说。” 范氏笑道:“老爷这话没理。什么要紧的话,就能差了这一时半会儿?也从来没听说过做老子的在家坐等儿子的。” 顾冲只摇摇头:“你不知道。仰之父子,与寻常不同的。”说着,就着手上热茶喝了一口,随即放下杯子正色问道:“谢家外甥是今日上午到的?家里预备怎么安置?” 范氏也肃整了颜色,答道:“正是午前到的。我叫收拾出后廊东首空的厢房与他住下。那屋里原有一个粗使丫头,现又派一个能伺候起居的,便是珍珠,再调了看园子的徐妈与他料理那房里的粗使活儿。再有两个小厮,都是十二岁;若出门,则让潘云儿必定跟着――云小子是大管事的儿子,南京那边走过好几遭,也算见过些世面,故而点了他。只是外甥原不比普通人家孩子,虽这样,到底不成个体统。所以还要请老爷示下,看究竟怎样才妥当。” 顾冲想一想,道:“这样便很好。毕竟常州不比南京,外甥也不是爱那前呼后拥的。” 范氏叹道:“到底怠慢了。” 顾冲笑道:“不过是后辈小子来家住几日,礼数照应到就是,你也无须费太多心才好。”一边问下头人:“可去请表少爷了?叫快到这边来见。” 30第十三回下 不多会儿,便有下人来回,说:“谢家表少爷来给老爷请安。”正是范氏派与谢楷的小厮顺儿。顾冲便叫进来。 那谢楷早先被引去房中梳洗过,趁便就换上范氏令人送去的顾冲年轻时的一身,此刻身上着一件圆领黄色嵌青纹提花蟒缎棉袍,腰间束一条同色三镶白玉腰带,头上用一顶金缨展翅红绒珠冠,足下蹬一双千层底弓头青面白地缎子靴――正是器宇轩昂、风流倜傥。进来便向顾冲行下礼去,口中道:“外甥给舅舅请安。舅舅、舅母安康大吉。” 顾冲和范氏看他穿着,不免相对笑起来。顾冲道:“瞧这一身,可不比我穿着还好?” 范氏掩口笑道:“是老爷的衣裳好,最能衬出人来。又何况外甥是这样的品貌。” 顾冲哈哈一笑,这才叫谢楷快起来,又让坐。谢楷便向屋里东边一溜四张椅子首座上坐了。屋里的丫鬟与他捧上茶来。见谢楷坐定,又吃了两口茶,顾冲才开口问他金陵城中父母、祖父母安好,又问顾氏一门安好。 谢楷脸上带笑,顾冲问一句,他答一句,口中从容细致,神态也无可挑处,然而真正心中却是惴惴:概因他料知顾冲将这些寻常问候之语讲完,必要问他此行所来,他却有个不好开口的缘故,多少要编个话混过。但他向来跟母亲顾夫人亲密,如何不知道这三舅父顾冲的精明细致?故而虽脸上镇定,肚里却绷住了一根弦,只等着顾冲问到紧要处。 他这里正忐忑,不想顾冲问了一圈,端起茶杯吃了两口,稍息之后,话锋竟是一转,问起他明阳书院里情形来:先问黄、程、周等先生身体安健,再问他们治学近况,看哪家书、有什么新鲜言论,最后问他这一年读书情况,有没有到别处游学,又做了哪些得意文章。谢楷听见问这些,心下顿时大定,逐一认真地答过,末了说道:“书院里老师同学都好。外甥虽愚笨不开悟,也觉日积月累,多少都有长进,就在祖父、外祖父那里,也渐渐能张得开口,也接得下口。父亲在家常教训,说当年若非舅父力保,外甥也不能就入了书院,更拜在程、周几位先生门下,又得一众同学益友。这总是舅父的功劳,成全小子的大恩。” 顾冲笑道:“一家人说什么恩不恩。要说当年你进书院读书,说是我向程先生荐了你,其实左不过一封书信的事。程先生肯收你入门,原是看你天资秉性,才堪塑造,又岂是我的力量?说自己‘愚笨’,楷儿这却是谦得过了。” 谢楷答道:“实不是外甥自谦,实是书院里群贤会聚,才能卓异之人众多,就说藏龙卧虎也不为过。圣人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外甥自入了程先生门下,与书院里老师同学朝夕相处,才知道这学问之深、天地之大,十几年来自己竟是在井里面坐着,说‘资质愚笨’怕还算是轻的。外甥只想着不做朽木才好。” 顾冲听了,忍不住摇头,笑道:“你这孩子!”指着向范氏笑道:“你且听他这话――我说他谦逊得过了,他倒好,一发儿自己菲薄起来!” 范氏笑道:“老爷这般说,难道外甥倒该自称自赞的老爷才欢喜?又不是在外人跟前,还这么多文文絮絮、你推我辞的。要我说,都快省了这套麻烦才好。” 顾冲笑斥道:“又来说顽话。岂有这样失礼的理?幸而是在外甥面前。否则,敢笑你不尊重了。”范氏笑笑不接话,只随手将茶杯斟满了递与他。 顾冲接了杯子,咂一口放下,这才重新向谢楷道:“方才你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这话至理。用在你身上,也是对情对景,至应至当。书院里的诸位先生自不用说,致仕辅弼、当代大儒,学问、经历、见识都是你年轻人几辈子追赶不上。单就你那书院的同学,里面也极有些好的;又是差不多的年岁,若能一齐用功上进,议论时务,学问上有所助益,将来也好讲究个同窗共源、同气呼应。再者,你虽也能算懂事知礼,平时在家里头毕竟一呼百应,轻易无人违拗,因此须是在外面磨一磨性子,多少地受些挫折才好――这也是我当日一定要你往书院去,更在那里常住的道理。” 谢楷听他说话,早是站起身来。此刻欠身道:“外甥怎么不知舅父成全之意?这几年每念起来都是感激。书院里同学确实多是好的,性情也多相投;诗书学问,工夫做得深的大有人在,又能不藏私,随时赐教,实在令外甥受益匪浅。” 顾冲点头:“这样大好。其实学问也还罢了,只人若能得一二良友、益友、诤友,便一生也不枉费了。” 谢楷道:“外甥不敢说这一生如何,但同学之中确实于得遇了难得的好友。学书议论、见识默契不说,就平日间相处也极和睦。” 顾冲笑道:“我倒也听你母亲提起,你在同学有几个要好的,情分和一般人不同。只是我并不曾特意问过。究竟是谁?虽然这几年我总在常州,但每年也要往金陵城里走几遭,跟程叶知、周匡明、黄雁西他们聚一聚会。或者就听见过名姓呢!” 谢楷道:“舅父这样说,多半就是知道他的。说起书院里与我最要好的,就是章回了――文章之章,颜回之回,正是黄雁西先生亲授的弟子。虽然小了我四岁,人却沉稳周到,又聪慧肯用功,博览兼收。最了不得的是,他十五岁就中了举人,还能沉静下心思一意地在书本上,不骄不躁,实在难得。几位先生每提到他总赞不绝口,舅父可听黄先生说过?” 顾冲听了,呵呵笑道:“原来是章怀英。这个不要说听黄雁西提过,真正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来!这个黄疯子,自得了他当弟子,觉得衣钵就此有了着落,从此每遇着一次就要夸耀一次,诚心欺负我们这些贪清闲不教书坐馆的。但这孩子学问也确实出众,随手几篇文字就显出功底,也怪不得黄雁西得意。楷儿自小眼光就好,看人不错。如今能与他做好友,可见到书院里头也没退了步。” 谢楷听顾冲一口就叫出章回表字来,心下不禁一惊。听他说到末了,又跟自己顽话,忙赔笑道:“也是程老师跟黄先生交好,书院里头最常在一起议论学问。外甥跟着老师,故而能常见着,听先生们讲书,也常在一处温课。再有去年腊月,黎先生病了,因他没有旁的家人在身边,我就跟怀英两个一起在报恩寺旁别院里伺候了大半月,吃住同行,于是更加亲近些。”说到这里,抬头向顾冲笑道:“这章怀英真的是当得起‘良友’、‘益友’、‘诤友’,几年来文章功课上帮了许多不说,前两年出门游学就全亏了他提点关照,不然就我带的那几个小厮下人,也都是只在家里强横,不知外头进退的。” 顾冲不禁笑道:“你比他还大几岁,你倒受他照顾,亏你也还说得出口。”又说:“也是,到底他十五岁就一个人到南京,不是那从不离家里的人能比的。” 谢楷道:“舅舅说的是。以前父亲也教导说过,平凡门户子弟,原要比权贵门庭里头的知道艰难,从学时才能越发地扎实上进;又能亲近民间市井,眼界见识与局在高墙深院的也不一样。不过学院里寒门出身的同学也多,却都不如章怀英的言辞举止风度。想来也是他家里的教养,虽然之前几代都未能从科举晋身,到底是书香一脉,也不曾落了读书人的品格儿。” 顾冲和范氏坐在上头听谢楷说话,初时还都笑着点头,听到后面却是呆了。只是年长稳重,经的、见的事儿都多,这才强按捺了,但也禁不住目光眼色的来回。不想这谢楷还没说完,兀自道:“若不是这样,外甥也不会跟章回这样好,也不会对他家里生出好奇想往。这次知道他家中长辈寿辰,就有心也跟到常州来,一是正好拜见贺喜,二来也正式谢过这几年他在书院里照应。只是临时才定了日程,走的时候匆忙,先备下的一些东西竟都忘在家里。所幸记得章家伯父的生辰还在六七日后,立时去信,家里取了来,多半还赶得及正日。就是路途上往来,又要借助舅父,烦劳舅父周全了。”说到这里,不免低了头,脸上也透出赧意。 顾冲和范氏听他说完,顾冲又仔细辨认他神情颜色,终是叹一口气,捉了手边的茶,一气儿吃了大半盏,方才撂下杯子出神。范氏心里唬了一跳,但随即站起来,从丫鬟手里亲自拿了壶,帮他斟满了。一边低声叫:“老爷。” 顾冲这才惊醒,发觉谢楷也在等他说话。想一想,才向谢楷道:“你既要到人家门上拜见、贺寿,备礼原是应有之分。这时派个人去南京拿,不过一句话的事,又有什么劳烦。就不去,我这里帮你备一份也无不可。只是你原本到底预备了哪些?你究竟知不知道,他家是谁?” 31第十四回上 谢楷见他声色不对,不禁吓了一跳,忙问:“舅父舅母,怎的了?难道这章家有哪里不妥?” 顾冲摇头,道:“没有。只是,楷儿你也读了这么多书,可知道我朝文昭公么?” 说到“文昭公”三个字,顾冲早搁下茶杯,凝神静气,端正坐稳。一旁范夫人起身敛容侍立。谢楷也慌忙起身,垂手立了,就听顾冲继道:“也罢,你就依《实录》、《备要》,按人物传的样式,想一想,现场说出来。就当作考试也好。” 听顾冲不说旁的,却问知不知道文昭公,谢楷先肚里生疑,不懂他用意。但等听到说要考,又是按照人物传作文,不免想到先头自己说读书进益的事情,猜想顾冲是趁着话头,要借机试自己一试。一时狐疑去了七、八分,自己定一定心神,又在肚里盘了一回词句,然后才站直了,肃然说道:“文昭公章焯,字炎臣;初名念萱,后改名晖廷,号善庵先生。祖居常州。成帝绥和年间连中解元、会元,殿试差之以榜眼,成帝谓‘小三元’、‘同魁星’,而年仅一十七岁,名动天下。然而时逢不幸,成帝晚年昏聩,先信阉宦,后任外戚,使中常侍李获、外戚蔡骧等次第专权,骄奢跋扈,诋斥清流。绥和三年,朝廷党锢祸起,宰相黄无溪、御史周元勃被诬下狱。章炎臣率数千太学生上书辩言,又会聚于宫前请命,终使成帝赦黄、周二人。但二人亦不免罢黜不用。黄无溪乃受章炎臣之请,举族迁居延陵,又收章炎臣于门下。十年专一治学,文名传达四方,士人皆以从其学而为正。” 谢楷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看顾冲面容颜色。见他托着茶盏,边听边慢慢点头,嘴角里也露出丝笑影儿来。谢楷见了,心里宽松,底气也足了,索性越发地放出声音来,说道:“成帝之后,平帝庸懦,外戚蔡氏专权,竟仿效汉时王莽窃国;先扶孺子,再立伪朝。而于其行篡逆颠覆之先,蔡骧谋章炎臣文名,下书数请还朝任职。章公坚辞不就,更作《读〈王莽传〉》警醒世人。蔡氏深恨之,屡陈兵围禁其家。章公傲然无惧,宁一家困饿死,亦不侍贼逆。蔡氏无奈,又谋诬其怀异心不臣,欲强加害,则天下刀兵起。我世祖皇帝,乃宣帝后裔、高祖九代孙,镇守南京,仁义之名播于世;蔡氏行逆之际,首举义旗,挽狂澜、扶即倒、诛篡逆、正血统,定都神京,复我皇朝之治:天下共推之主。世祖皇帝于童蒙幼学之际,亦师从黄相;知章公之学,尤重章公气节风骨,故天下甫定,而请章公者三。章公谢辞,世祖不许,加太子少师;三年,又加太子太保,章公皆不就职。世祖后,明帝即位,又加太傅。章公坚辞不受,闭馆谢客,专一著书修文以明志。永平中,章公病故,寿六十五。明帝哀之,赠太傅,谥号文昭,故此天下皆称章文昭。” 说到这里,章焯生平已经说完,谢楷少不得顿一顿,缓一口气,又忍不住偷眼去看顾冲。不料顾冲也正看他,两眼一撞,谢楷自家倒吓了一跳。顾冲忍不住好笑,示意丫鬟:“给表少爷拿热水喝,用大些的碗。”谢楷、范氏都不免疑惑。一会儿丫鬟果然拿了大一号的茶碗盛了茶来。顾冲方笑着向谢楷道:“你慢慢地喝,不要急。把这一碗都吃完了,再说文昭公的文章成就。” 谢楷这才知道顾冲是取笑自己,但当中也自有一分体恤顾念。于是讷讷笑着接了茶碗,慢慢喝了一半,就放下碗,清整了嗓音,接着前头的文句意思说道:“章公生前,校对刊定《五经集解》、《十七史疏正义》、《广雅疏》、《方言笺证》诸作,传蕲州黄氏朴学之正统;而于诸经细微深奥、义理源流处阐发申明,则自宋程、朱之后又开新境界,其心性、性命之说为儒学各派吸纳阐发,影响深远,世人尊为学宗。而章公整理其师黄无溪的《黄石方先生文集》与其自著的《善庵集》,典雅清正,诗以唐法,文从宋范,引世祖以来文坛风气,至今不衰。而文昭公之子讳荣,既承其父所学,更奉明帝旨意,于南京国子监再校十三经,集古今训注,定文道正统,并与傅骢、戴璇等一同主持刊行事;又游历江湖,随行讲道授徒,广教向学之人,使山村乡野共聆福音――故而世人称‘北衍圣、南文昭’,与曲阜衍圣公孔氏一族相并立。”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疑惑,问顾冲道:“舅父,谢楷自上学,蒙师便以孔疏章注相教授,怎么今日突然又问起来?” 顾冲见他终究又问,心里叹气,只暗暗摇头:他原知这个外甥自幼得两家长辈溺爱,性情最是烂漫天真;平素虽小聪明不少,精灵古怪百出,但总有家世庇佑,真正的饥寒饱暖、人情世故统不知。他既说章回,自己问他章文昭,已是提点了。偏他一席话侃侃而来,述章文昭登进士、救贤相、拒贼逆、辞官爵、治学问诸事,说得倒是有头有尾、中规中矩,并无甚可挑剔;可惜最后一问,显是犹不能解自己用意。又记起谢楷先头说他与章回如何亲近要好,功课上得他多少相助,想到谢楷于章回,还只将他一般看待,终究不曾真正用下心;或许果然较书院中旁人亲厚,然而亦只止于此――不免有些怅怅。看了谢楷,又叹一口气道:“延陵章文昭――你那好友章回,难道不是祖籍常州的么?” 一句话将谢楷猛然触动,当时睁大眼,呆呆望了顾冲,半晌说不出话来,嘴唇抖了又抖,才抖出几个字,道是:“文昭公、延陵章氏……难道,竟便是他家?”想了一想,又忍不住说:“可那章回在书院里,每说起他自家,都道家风向学,但父祖三代皆不曾以读书晋身的。” 顾冲点头叹道:“他这话,原没有一点儿错。昔日文昭公病重,明帝遣领相慰看,便是想用章氏子弟。章公却答说,皇恩深重,然而自视才学不足以奉上,故才屡辞帝招;如今子侄辈虽皆读书,但天资所限,未有一人能大成者。故而早已嘱令子侄,潜心向学,勿以外物所扰;其下一脉,尤当恪守祖业,以治学为重,子弟三代不许出仕为官。文昭公临终所愿,明帝不忍不从,于是章氏子弟果然专心治学,虽入科场,不仕官宦――章回所言‘父祖三代不以读书进身’所来由此。然而明帝当年也颁下恩旨,免了章氏子孙差役,再赐良田千顷,好助他治学之赀;又请其子荣公校定十三经,与傅骢、戴璇等主持集解刊印,三十年功成,教天下读书人同沐其泽。昔日孔子称‘素王’,而今他章氏一门便是身无功名,又有谁能不守礼尊敬?说句不太当的话,便是你书院山长程叶知,又是宰相阁老,又是文坛宗长,几十年来门下的学生站住了小半个朝廷,到了章家的门楣底下,也得欠着身呢。” 谢楷愣在当地,半晌才长叹道:“原来如此!可恨我竟是生成了一副有眼无珠,同学同窗、连头搭尾将四年,还不知这点深浅来去,竟是让所有人当成了傻子!” 他这番话出,大有恼怒含意。但顾冲何等精明阅历,自然听出里头羞赧,不过用愤怒盖住罢了。于是莞尔,向谢楷说道:“旁人是否将你当作傻子我也不知,但章回这孩子我知道的,同他父亲一样,都是谦和宽厚的脾气性格,必然是与你真心相交的。不然,今番也不会答允你同他一起家来。须知道近些日来,想要借着贺寿往他家门上拜的,可是叠成了叠、堆作了堆的。” 谢楷却像是没听见后头的话,只管怃然道:“我也看出他许多不对,与书院里头苏明、蒋骋、寿栋他们都不同。从不会奉承糊弄,也不会自持清高,不管什么都守定了一个不搭理。这几年来也只有他一个凡事肯不计较地帮我,也肯要紧了就拉下脸说我。我就再不济,也知道旁人是不是真心。我想章怀英绝不会相戏相欺。只是,到底不能得他全信,更算不得真正的知己知心。” 顾冲见他耷拉着头自言自语,身上一股子颓气直透出来,不禁皱了眉头,正色道:“话岂是如此?这章回是得中的举子,书院里头虽都是求学的,身份到底就比其他人不一样,就该矜持不招摇些。他又是文昭公的嫡裔。整个明阳书院传的就是文昭公的学问,就当年他跟黄雁西,都是要考虑了身份,不好随意拜师致使乱了高下辈分,而今书院里头知道他的也多,更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看,又哪里肯轻易同人相交的?你说他不诚心,难道要他自己跳出来说自己的身份根基?再没有这样的行事道理。这原是他守礼的地方,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欢喜,甚至以为懑怨的?” 谢楷忙道:“外甥哪里有什么不欢喜?更无丝毫懑怨。只是乍闻听这些,心里头有些冲撞,感觉一时转不过来罢。” 32第十四回中 一时舅甥二人相对,默然无语。范氏在旁见着二人情景,于是笑道:“我说老爷这是怎么了,突地就提起文昭公来。原来不过是外甥不知道那章家小少爷的根底。然而楷儿是什么位份的人,若不特特提起,怎么肯轻易去打探他人家里头私事。况且三、四年同学情分,都不曾见说,想来那小章相公也是无意多言的。常言说:‘不知者不罪’。外甥虽然不知他家来历根底,贸贸然就要上门,但到底也还不曾真撞到他门上去。说起来总是他们小孩子自家同学的玩闹,究竟不是什么大事,竟叫你们舅甥两个都板了脸,样子倒还真好看呢。”说着自家与顾冲端了茶,又让丫头也给谢楷端了。 顾冲接了茶在手,笑道:“你是说我两个模样相像?然而总该听过‘外甥像舅’这句话。虽俗,说得倒常是准的。”范氏忍不住笑了,谢楷也握着茶杯低了头笑。范氏又叫取些个茶点来,几人各自吃了些儿方罢。 顾冲这才重新端正坐了,向谢楷道:“按照你先头说的,你不知章回出身,自然也不知他父亲章望章仰之了。” 谢楷起身应了,说:“是。正是外甥十分的无知鲁莽了。” 顾冲点头,叹道:“是有些无知,不过这也不能全赖你。也就如你舅母所说,咱们这等人家,到底也与别人不同。你外祖父家且不说,光是你金陵谢氏一脉,自魏晋长盛至今,真正的公卿门户、簪缨世家。你祖、父、伯、叔皆赐爵列朝,入则执掌枢要,外则镇守地方;便内宅中妇人,也无一不有封诰。就旁人,轻易又有谁能叫你低得下头,弯得下腰结交去?但凡有个真正入眼的,反倒不在乎他人出身,只看见个人品格了。那章回想来也差不多。在你跟前并不特意露出来历,想来多少也是有意的。” 说到这里,顾冲像是想起了什么,慢慢笑起来,转而向范氏道:“前日让备下的给章府的礼,你挑几件出来匀与外甥,再另加两坛子我年头上新得的陈酒,明日一起送过那府历去。”范氏赶忙应下了,亲自带了两个丫鬟出去料理。 顾冲看她出去,才对谢楷笑道:“最晚不出后日,那章回就该带了他父亲的帖子上门,邀请赴他的生辰宴。帖子里头自然会补上你。若我想的不错,他多半该邀你到他家中叙坐、拜见长辈。这一邀你倒务必要应下来的好。毕竟你们同学情分,学问上更是由来一脉,原是应到的礼数,绝无不妥的。只是你先不知他出身,想也不晓得他家情形,此去冲撞到了人倒不好了。” 谢楷忙道:“外甥心中正是担忧这个。虽文昭公盛名,但南京、常州相隔,我又粗心,不曾更多留意过这些,就怕到时候出乖现丑,坠了家里的声名。所以还要请舅父指点才好。” 顾冲点头,应道:“是如此的道理。也罢,我与他家日常往来,好歹比旁人多知道些。现在从头说与你,仔细听着,别在人家门上失了礼,丢了你父母、祖父的脸面。” 谢楷听了,忙起身上前一步,在顾冲旁边立住,说:“请舅父的训示。” 顾冲喝一口茶,然后才正色道:“这延陵章氏,或该称兰陵章氏,原是鲁南地方缙绅。永嘉乱时,淮阴令萧整率族南迁,在常州侨置兰陵郡县;章氏随萧氏南渡,于是有这南兰陵的章氏一脉。向来以诗书传家,隋唐时便有数人登科;宋代科举大盛,三百年间常州府共登进士七百七十,而章姓者二十五,皆是他同宗一族。李郑虽只传了三代,章氏却连出两位传胪。及至我朝,首倡文教、大开科举,章家一门亦得其时,每代皆有登第。至文昭公,则不仅是他这一支,也是章氏一门科举上鼎盛之事。而章氏经典之学,则是从西汉萧望之那一派来的,《诗》、《书》、《论语》钻研最深。文昭公又从黄无溪那里,得蕲州黄氏学问正统,如今一族皆从于是;治学既专深,又广授弟子,且多有所得,凡读书知文之人,无不愿与章家往来,故而名声愈大――也因此上他家虽几代以来都不曾真正出仕,也总爱以书生散人自居,门楣到底不凡;便是与他联姻结亲的几家,也是各个的非同寻常。你此番向章府门上拜寿,也当谨记我所言,切勿有半句说错一步行差,否则贻笑于众宾客、尴尬下不来台面事小,伤及了金陵谢、顾两家名声,招惹出老太爷脾气事情便大了。” 谢楷听了,不由暗暗吃惊。他既知道章回出自文昭公一脉,家世便即不凡。但听顾冲这话,章氏联络姻亲中还有许多贵重之人,这次为章回父亲贺寿也到常州,否则顾冲并不这般特意叮嘱。心里想着,口里只管应了,一边屏气凝神,听他接下来细说章氏族亲。 顾冲道:“章氏自南渡定居南兰陵以来,支派繁盛,人丁众多。但如今真正在常州府城里的,其实也只有文昭公这一支。他这一支人口向来不盛,子颇有限,文昭公便是他这一房独子,就姊妹也只得两个。大的一个十五岁出阁,不上两年又病故了――因此极爱怜幼妹,手足之情最深。章文昭十七岁登科,入太学,二十岁上奉黄无溪黄相自京城归乡,回到常州后便成亲娶妻,就是盛康盛昌荣的女儿。” 谢楷忍不住问:“盛昌荣?难道是跟他亲兄弟盛定盛平荣,在世祖朝前后执掌户部,被当时称作‘点石成金尚书’的?文昭公夫人竟是出自他家?只是现在似乎声名不显。” 顾冲不由得笑道:“看罢,果然是我说的,小子后生不晓得天高地厚,一不留神就说出要命的话来。亏是在自家,若到别人面前嚷出来,真得罪了人也不知道。你只看见他单在世祖朝时候鼎盛,却不想当初若不是一等一的人家,怎就能与章家早定婚姻;而后头便是从朝堂渐退渐离,也是世代官宦,一方缙绅,怎么敢说‘不显’两个字?就你是宰相公子,家门里头正烈火烹油的兴旺,也少不得要怪一句轻狂。” 谢楷赧然,低了头不说话。顾冲心知他多少还有些不服,也不再管,只继续往下说道:“文昭公与这盛夫人,先后生了四个儿子,但止行二的荣公一人存活长成,继承文昭公人品学问,又注经修书制典,作了好几桩大事,故而江南士人心目中最尊。然而荣公在这婚事一途上颇不顺,先头连说几家,女方竟都是在请期之后不久便病死。最后还是文昭公的幼妹、荣公的姑母,嫁与成帝之孙、世祖皇帝之堂弟河阳王为妃的,亲自说合,为其选了松江吴秉麟之女为妻。这吴家小姐成婚时年方及笄,但自幼跟随祖父,竟是个极贤能的,自入了章家,奉爷娘、事夫君,内外打理,上下无不称颂。又生了三子三女。如今荣公早去,这位吴太夫人尚在,便是你那同学章回的曾祖母了:最是寿高德劭,辈数身份皆极尊重的人。你此番登门,倒要向她仔仔细细地磕个头才好。” 谢楷忙应了,又说:“先前也听章怀英几次说起,幼时他得曾祖母如何教导,觉得是极慈和宽厚的老人,虽不曾见过,心里倒已先有了几分亲近。这回若有幸拜见,外甥定向老人家恭敬行礼,不失了家中颜面。”一番话说完,见顾冲含笑点头,这才又问:“只是方才听舅父说松江吴秉麟。然则这位吴太夫人,竟是昔日镇守西北门户,使金人、蒙古诸部闻名胆寒的督师吴翔、吴天官家的孙小姐?” 顾冲听他这一问,脸上终于露出欣慰来。说道:“总算你听出要紧的来。不错,正是吴天官的孙女儿。当年吴天官原是文官,从州府转任到陕西承宣布政史,后督抚陕西、山西、四川三省,坚城池、组防御,抗击匈奴,保我西北边境二十载无事。世祖皇帝都曾三番五次当众对人说,蔡氏窃国,中原祸乱,幸有吴天官督镇边廷,不使匈奴得一丝可乘之机,否则‘五胡乱华’当于我朝重演矣!吴天官经营西北三十载,累功勋晋升直到兵部尚书,得三代君王宠信不衰,军威煊赫,绝非他人可及,却始终想着回归他文臣的正道。故而最得意的就是长子吴秉麟――少有诗名,风流文采,只可叹情深不寿,因妻子盛氏病逝,不及一年也跟随去了;遗下一个女儿,就是如今这吴太君。她从六岁起便跟在吴天官身旁,最得祖父疼爱。到花信之年,提亲的只把吴家门槛都踏下去两三寸。结果吴天官把京城一众都拒了,单应了河阳王妃之请许嫁章家,却是念她父母早亡,而文昭公盛夫人与她母亲乃是自幼相处的堂姊妹,又靠近江南故里――如此安排,也真算用心良苦。” 谢楷一路听到这里,早已思遐神飞:他虽是金陵谢家嫡系,公侯宰辅的子孙,真正高门大户走出来的人物,但毕竟年岁尚轻,最敬不是傲骨清流,便是铁血元戎。盛氏兄弟虽官居尚书,以他官宦世家出身,反倒不以为殊。这章文昭是江南文坛泰斗、士人中的领袖,吴天官又是威名赫赫的督师勋帅,他两个的故事便是谢楷也自幼听长辈说起。只是章、吴、盛几家素不张扬,平日也只同姻亲故友家走动,他又限于年纪身份,故而章、吴、盛、谢、顾各家虽皆在江南,竟不曾真正结识。如今得了机会,又有舅父顾冲细说章、吴家情谊由来,又如何能不欢喜?因而沉默半晌,终于长叹道:“这一文一武,皆是国之贤达、帝王股肱,世祖皇帝亲口赞许之人。如此联姻,实是天作之合。” 33第十四回下 顾冲闻言,不由地笑一笑,道:“这桩婚事,确是天作之合。尤其难得的是荣公同吴氏夫人年纪差了差不多快二十岁,夫妻却甚相合;所生下的三男三女,也皆是不凡的。要说这章家家风,一心向学:无论男女,都是三岁开蒙,五岁始学诗、书;便是女子,七八年工夫用到,作出的诗文也很可一观。就这吴太夫人所出的大姑奶奶,当年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赛诗会上十二首和陶诗一出,龙城书院满座哑然,只道‘章氏女子尚如此,男子又谁能敌’。后嫁到金陵黄氏,与黄无溪的重孙、黄芥黄绍圃为妻。那黄绍圃的声名,我想也用不着我多提:百年来最年轻的礼部侍郎,又是睿太子的西席侍讲。当年西鹤墅案发,君王震怒,旁人战栗不敢开口,却只有他能为睿太子仗义执言,尽忠守节,虽死不避。待被判流放西北,在当地又能尽心用事,劝助农桑,多起医馆义塾。章家大姑奶奶与他同心同体,夫妻两个一起熬过那十年艰辛,后头终蒙朝廷召回,也算是苦尽甘来——不仅黄绍圃官复原职,他那长子黄幸自二十五岁登科入朝,步步升迁,如今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就已经是一部的尚书,真可谓青出于蓝了。” 听到这里,谢楷方才恍然大悟:“金陵黄家、黄绍圃、黄幸!怪道章怀英动不动地总要往尚书府里去!我一向以为都是为着黄雁西黄先生的缘故,竟不知道他原就是一家的骨肉,黄府的太夫人,就是他至亲的姑祖母,还把他当作了攀附之徒!” 谢楷一边说,一边就想到先头自己对章回几番劝导,其中不乏性子起时言辞激烈尖刻的,一时不禁额头涔涔汗下。一会儿又想到自己向他劝导时,章回虽每次都几句话含糊带过,多多少少的露过一些口风,自己听在耳里,也明明都有过异样感觉,但究竟一次都未曾深究,不禁越发懊恼自责起来。 顾冲看谢楷脸色变化,就猜到他是在想章回之事。想来他们在书院里同学了有三年多、搭头四年,章回未必就能瞒得尽严,书院里同学隐约猜度出他身份的也多,偏谢楷就真心大意、将破绽痕迹错过,忍不住心里感慨。只是眼前多说、多想,却也再都无益。于是咳嗽一声,接了自己前面话头道:“说到太夫人生的第二胎,便是现章府上的长房大老爷,章霈章伯源。娶的是曾任国子监祭酒的李净李老大人家的小姐,共生了四个儿子:长子章望,字仰之,便是你那同学章回章怀英之父。次子、三子却是同胎而生,那较长的章朔最是少年才俊,文采非凡,可惜在十八岁上落水死了——也可见才华天妒,不能辉耀世人;与他同胎降生的章曜诗文虽也不错,到底不如其兄。后面又有章毕,也是李氏所出,长房中居于最末。” 谢楷一一记了,突然想起一事,便问:“先前父亲带去过李守忠家,记得先头他做的也是国子监祭酒,与这李大太太可是一家么?” 顾冲摇头,道:“这却不是。这李净家祖籍江南,是常州自唐五代以来,几百年来都数得着的世家。那李守忠祖上还是从世祖时候起来的,不过幕客僚属的出身,在金陵至多止三、四代光景。且李守忠也只是他一人立得高些,族中其余不过七、八品的小官司隶,与这李净家里是万不能混到一起去的。” 谢楷应了,又问:“章家其他几房怎样?” 顾冲答说:“其他几房么,二房老爷章霂章仲涵,娶的是京城世勋陈侯家的女儿,生了两个儿子,长的叫章魁,少的叫章斗,也都有举人功名。章霂脾性最是懒散疏旷,不爱为杂事操心,故此章魁成年后,房里就多是他在主事。再说这章府的三房,其实并非三房,却是一位小姐。只因她出生时有高人批过命数,说必定要照男儿教养才得存活,便与兄弟排名,直到行笄礼时方重新换过。据说也是一位诗书翰墨上极通的才女,十七岁时嫁与姑苏林侯家独子,当年十里红妆,竟比大姑奶奶出阁还要炫耀煊赫。不想不上七、八年,朝廷上黄、林两家就为储君帝嗣反目争锋。到西鹤墅案发,更闹到不死不休的结局。亏是章家这边极力斡旋,说动朝中元老,甚至有说还累到荣公亲笔上书的,才有黄家的免死流放。而这边林家也是损筋动骨,伤了元气,更伤了亲戚情分。那二姑奶奶为姐妹伤心,不到三十岁就郁郁而亡,林姑老爷也只熬到四十来岁——真真是造化难测,可怜、可悲、可叹啊!” 谢楷听了,一双眉皱得紧紧。他年纪轻,并不知道西鹤墅案的前后首尾、由来经历,只晓得是四、五十年前朝廷的一场大劫,牵进去七、八个皇子王公并小半的朝廷,就连自己谢、顾两家这样的大家大族都深受其弊,朝堂上数年喑然。而这黄、林两家都娶了章家女,原是连襟至亲,竟陷在这样的党争大事里头,更闹到这样惨烈局面,实在是难以想象之事。此刻接不了口,只问:“姑苏林侯家,而今却又有什么人留下么?” 顾冲说到西鹤墅案,原也正黯然。突然听到谢楷此问,却是把那些悲愁忧郁给挥去。一时振作了精神,答道:“你问这个,自然是有的。说起来也大大有名,就是而今的扬州巡盐御史,前科探花林如海了。也是少年高第,入翰林,出学士,一直做到盐政这般第一等要紧的位置,当真是帝王股肱、天子信臣。”说话间,脸上不自觉就露出几分羡色来。 谢楷却不曾见他脸色,只听到林如海履历就不由地说:“听起来倒跟舅父有些相像,只是舅父执意为外祖母守孝,才有了差别。” 顾冲闻言,不禁一怔。但细看谢楷脸色,却显是少年人随口之言。这边松了口气,不免说:“你倒是抬举我。林如海才学远在我之上,治政理事也比我能干得多。”见谢楷一听,就现出不服、要替自己辩驳的模样,一时倒又忍不住露出笑来。于是说道:“你护着舅舅,我自然领你的情。只是虽然护短,实在的事情就在眼前,旁的不说,只看我二人年龄,林如海比我小了有十岁,就知道哪个更出色了——不过,这些到底都是岔出去的话:章家的二姑奶奶虽嫁与林家,但那林如海为着父辈间纠葛,这些年倒极少听说与章家外祖这边的亲戚往来。虽然章仰之是他嫡亲的表兄弟,这回寿辰,你往他家去时也一多半不能遇上。倒还是记着他自家的人名要紧。” 谢楷这才回神,点头应了。顾冲又继续道:“章家四房章霑章季泠,娶的也是本地望族,明帝朝状元恽青岩的孙女;生有一个儿子章轸。最末又有一个极小的姊妹,因太夫人不舍其远嫁,便于本地缙绅中选了一户,姓袁,同是累代读书的人家,现又经营着两爿书肆,专司藏书刻印事的。——这些便是荣公的子孙了:你只记住他皆入泮中举,以学生晚辈身份见礼即可。而若再往下,便是章回一辈,虽年纪各有高低,然而礼数上左右无妨的。” 谢楷听了,一一应下;又将顾冲先头说的人物姓名,捡最要紧的依着血脉线索说了一遍,竟然一点儿都不错。顾冲见他应答恭肃,把握紧要,心中欣喜,也觉一块石头落下,遂温言道:“其实章家门风极好,谦和守礼,绝无寻常腐儒庸酸之气,也非是那等狂桀狷介之人。尤其章望章仰之,博学厚道,最有祖上之风,亦是我知交莫逆。章回是他独子,经他一手教导而成:见其子乃知其父,你既能与章回为友,便也能想见其为人。此去章府拜寿,一则全以礼数,二则亲近贤德长者。若能得他指点一二,更怕是能终生皆受其益。” 谢楷于是行礼拜谢,道:“总都是舅父的成全。” 这厢舅甥叙谈正密,全不觉屋外辰光飞逝,日头西垂。一时有范氏打发了管事仆妇上来问晚饭,两人这才猛然惊醒,却是相视而笑。顾冲便叫谢楷留在正房,同他夫妇一起用饭。饭毕,又吃茶闲坐,小叙几句。谢楷在旁度他夫妇二人神情,便借口告辞。范氏又再三叮嘱了跟随他的人,叫千万好生伺候,这才让他回东廊下住房里去了。 这边顾冲夫妇两个自转回正房,换了衣服,又打发了伺候的丫鬟仆妇们一齐出屋。顾冲就在榻上坐着,呆呆的出神。范氏在旁边看了半晌,见他始终不动,这才挨上榻来,凑近了说话。 却说这顾冲夫妇到底说的什么,谢楷这头又究竟为的何故自南京跑到常州,且看下回分解。 34第十五回上 却说顾冲夫妇两个转回正房,换了衣服就打发丫鬟们都下去。范氏又吩咐了众人在外头小心伺候,这才就榻上挨近顾冲坐了,一边笑着说道:“看老爷的神色,似是乏了?或者见着外甥心里头欢喜,又念想起金陵城谢家的姑太太,故此上走了神?” 顾冲笑道:“就你伶俐,知道我的心思。不过这原瞒不着你。我此刻想的正是金陵:外甥来得匆忙,又是空身一个人随着同学的小章相公回来的,就这般形容,姑太太那里只怕或还不知道。若果然如此,我们倒要速速的去信告诉,好教安心。只是这信里文字上却需斟酌。我而今岁数上去,脑筋越发的笨了,这片刻间构思语句,竟一时卡在半道,平白的出了半日神。” 范氏用帕子掩了嘴,笑道:“老爷今儿可是真得了劲,在自家人面前也只管一味客套,满嘴尽说什么老呀笨的。然而谁又不知道老爷的手足情深?金陵谢家的姑太太,最是同意连心的一个姊妹,自小便亲厚不过;这几年虽分在南京、常州两处,到底是心里口里时不时就要念上三五遍的。否则不过为外甥一封报平安的家书,随手几笔,把事说明也就完了,又如何牵念劳神到这样?” 顾冲叹道:“话是如此不错。只是你也知道谢家姑太太的。她打小就秉赋柔弱,心又细,平日稍一点响动也要打量半天。兼膝下只有外甥这一子,在上头的用心就更不用说,何尝有过一个错眼忽神的?偏是他今日忽不剌地就一个人来了这里,又不肯明说缘故。如今我们送了信去,南京那边知道讯息固然安心,但若只说如此,怕反倒更添了她忧思。” 范氏听他这样说,知道顾冲到底心疼妹子,也不禁地叹一口气。又想到几年前见着的谢姑太太形容模样,并在谢楷身上心血,一时倒是感慨起来:“老爷这话怎么没道理。姑太太那样心细的一个人,又是爱子心切,眼下事情都往一处一夹,稍说得有不到些,就怕她要会错意,倒叫又多担心。”想了一想,说道:“方才听外甥言语,他此番来,原是跟章小公子一道儿,预备要给章家大爷贺寿。这倒是极正经的大事:一则他同学要好,二则章家又是名门。章家大爷更是他这一支里才学顶好、名声最大的一个。外甥现在阳明书院读书,学问原就是从文昭公他家来,此番亲自来拜寿行礼,也算得上是追本溯源。就规矩礼仪上也都挑不出什么错。老爷不如在信上就把这一节说明了?这样不仅姑太太看了,会体谅外甥那些一时的不到;就是谢家姑老爷、还有金陵城老太爷他们知道了,想来也都是要赞同并欢喜的。” 顾冲抚掌笑道:“你这个主意倒好。追本溯源,若说到顾、谢两家与章家的关联,原也不同一般――先不论曾祖辈上与文昭公便有同场、同期之谊,单是世祖皇帝没立嗣的时候旨令明帝拜到文昭公门下,当时顾、谢两家各有子弟为伴读,就与文昭公结了师徒名分。到我顾家的先老太爷,更是正正经经从荣公门下出身。只是章家子孙遵祖命三代不仕,谢、顾两家人则多入朝在京,后些年方才渐渐显得疏远些。这几年南京城里太爷每惦念要再修世好。而既然这个想头在,也少不得要帮外甥在谢姑爷面前说话了。” 范氏道:“可不是?外甥虽不姓顾,但骨血至亲,情分上都是一样的。今次既从南京赶了来,少不得要代两家都致意。这也是极便宜的事情。” 顾冲点头,但又忍不住说:“只是楷儿到底年轻些,虽在外头走动,不曾远离过父母本土。这些迎来送往、结交人情上头,怕究竟不知道轻重,临事拿不住分寸,倘教两家都扫了脸,这就又不好了。” 顾冲说着,脸上不免露出些烦恼神色。不想范氏听了却是哈哈一笑,道:“要说年轻,外甥难道不是早两年就满了二十?明阳书院里头也呆了有三四年光景,早就已经是大人了。现在他虽是头一趟做要紧事儿,但有老爷在一旁照看着,又把章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各种要紧的事儿一一地告诉他,就是想出错,怕也不能够。老爷却还直说担心。是不是太小看后生辈儿了?” 顾冲听她这几句话语音颇有异,忙仔细看她神色面容。范氏见他目光看来,却已经自觉过于着相,一起身就看茶炉倒茶水去了。顾冲轻叹一声,才道:“也不是我小看他。只是想着外甥与我到底是不一样的。他毕竟是嫡子嫡孙,金尊玉贵,就有什么事情、淘气犯错之类,都有长辈揽了去。这多少年下来,再聪明伶俐的人,也养成个天真烂漫的性子,更不知道世道人心险恶之处。指不定就吃了亏,碰到头破血流,也依旧弄不清自己是怎的就撞到墙上的呢。” 范氏听了,不禁道:“果然老爷是最心软的,竟一点都瞧不得小子们吃苦。这要换了老太爷当年,既然是小孩子年轻不懂事,只管丢出去摔打历练就是。反正有家里长辈在,就出去惹泼天的祸,不过是到不好收拾前拦一拦,这个教训却是千金万金难买的。记得老爷早先也这样教训过女婿,如今却是这般慈和。” 顾冲听她说到后面,忍不住就笑起来,说:“你又来打趣我。人不就是这样么?大概是到了一个年纪,心思就不一样起来。以前我也觉得小子们皮糙肉厚就该磨砺,现在就只想他一切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了。再者,儿子跟外孙子怎么好比?别的不说,就屏丫头家那两个皮猴崽子,你可舍得教训?” 范氏听到说自己长女生的两个外孙,一时也抑制不住露出笑来,略辩一句“我妇道人家自然跟你们男人家不同”就罢了。夫妻两个喝了茶,范氏这才又说道:“只是先头老爷说到外甥天真烂漫,撞了墙也未必知道,这里还真有一个事,叫我挂心不得安稳――就是那小章相公了。外甥跟他一条船来的常州,自然是同窗同学,比别人要好,今番章家大爷做寿才好会同了家来。但外甥其实又不知道他真正家门根底,竟是被瞒了三四年去。虽说这也是他们的出身门第,书院里各自顾忌,且外甥又是个粗心大意的,但就这样的三四年都不知,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想不通缘故。” 顾冲笑起来:“这有什么难解、想不透的?历来豪门大家的公子,从小长辈溺爱,家里家外受惯了吹捧趋奉,倒总愿意寻一两个有清流气节、侠客筋骨,能够不论他身份门第的人来作朋友知交,彼此脱去了高低贵贱,持平相待。若有机会于宦途上提携一二,日后各人成就显达,回头忆起这段时节来,也算得上一场佳话。只不过大凡世道,傲骨者少而钻营者多,有心投奔这条终南捷径的人既非少数,被权势富贵渐渐除了棱角、移了本性的更不知道有多少。故而越是高门大户子弟,要从人群当中寻一个真益友就越难;千方百计撇开家世身份,为的不过是别人眼中真正见着一个自己。而倘若真遇着了这么一个两个,必然是欢欣鼓舞,珍之重之,然后越发地不以家世身份为意――不过是少年人心态,鄙视功利,轻薄门阀士庶之别罢了;另外也是不想与人结交往来,总受到这些个的局限。外甥在书院,几乎绝口不提‘谢’、‘顾’两个字,又格外肯与那些寒门出身的学生往来,就是因着这个缘故。而他这厢是这样,那边章回章怀英也是如此――想章文昭、章荣,江南士人学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敬,又是在蕲州黄氏学问一脉为主的书院,他怎么肯轻易就亮出自己的名号来?也是绝口不提。旁人知他心意,再者既少了这一层顾虑,言语行动也能稍得自在,不至过分拘谨:于是各顺其利罢了。然而各人内心又岂是当真不知他身份,当真把他当那等寒门士子、庶人学生相待了不成?偏生遇着外甥,在这上头最是不经心,竟真正一事不知一事不晓,也是绝无独有的了。”说到后头,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范氏细想了一想,果然就是如此,也笑道:“可不是,那章家门风最严,教出的也最规矩守礼,断没有刻意遮瞒相欺的道理。倒是我想的岔了。果然还是老爷见得清楚,说得在理。” 顾冲点头,道:“外甥不知章回,只当他普通人家孩子相待,多半还觉得是寒门贫苦,格外地照应些。而这章回虽知道外甥,却也怕那些拘束顾忌,乐得不提自家家世。两人读书同学,如此的要好,偏偏一齐回避了这个;一个真不知、一个假不晓,平日言语相处,竟也丝丝入扣,避不起疑,生生地磨蹭过这几年去。仔细想想,难道不是再有趣不过的事?”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范氏也笑道:“怎么不有趣?只不过须得知道当间儿这些个内情。否则,就不说小孩子天真烂漫,又是骨子里傲性儿、鄙薄权贵,也要问一句无礼淘气了。” 顾冲向她摇摇手,笑道:“说到淘气,只怕也是有的。不但是有,或许初时还是大半的因由――你想那章回才多大,今年也不过十八岁,三、四年前就更小;外头再沉稳老练,内里终究还是个孩子。又是诗礼世家、书香门第的公子,早早便入泮、中举,少年得意,就在书院中老师也个个看重,同学里无人不奉承。偏生遇到外甥,他怎知道这是哪里跑来的实心孩子,居然说什么应什么,一点子眼力劲儿也无;新鲜有趣得紧,这才故意顺了他不提身份家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混处下来,指不定就专心想要看他的笑话儿呢。只是后来处得久了,知道性情如此,这才认真结交,平日里反而用起心来维护。外甥这头呢,他虽年轻,性子又实在,但绝非糊涂蠢笨之人,旁人相待的真情假意如何能看不出?故而两人如今好也是真好,先前淘也是真淘。只不过究竟都是读书识礼的人,规矩教养都在,外面礼数上头并没什么可说的。此番章回更是同了外甥一齐到常州来,给他父亲章仰之拜寿、行礼,就更少了零言碎语。我们这厢里自家猜也罢说也罢,当真要问他先前是不是有意淘气,存心瞒了外甥,怕他反要说我们心怀戚戚、不够忠厚呢。” 听他最后一句,范氏当时横他一眼,啐道:“老爷这是说我?究竟是谁口口声声章回原本小孩子家,因而存心爱淘气的?果然常人都说圣人的道理,只有小人之心揣测君子,再没有君子之腹度小人的。”直说的顾冲语塞。见他没的回应,范氏不禁又笑起来:“然而老爷到底把事情拆解得明白,既说他是淘气,那他便是了。左不过只我们自家心里知道就罢,又不要同他回小公子对质去。” 顾冲闻言,叹气摇头,一边说道:“我不过为解你心里面的疑惑,只最后一句轻狂不妥些,便即落得个小人心胸的罪名儿,还不令与事主对质,可见这天底下竟有多少冤枉受屈的了。”一语未尽,夫妇两个相对大笑。顾冲这才起身,转到外面厢房里书案前坐定,取笔墨撰书信,好与金陵城报平安不提。 35第十五回中 顾冲写毕家书,叫了心腹的潘寿、范华到跟前,又密密叮嘱两句,便命带了信连夜往南京去了。顾冲又站在廊下想了一会儿,就有年长媳妇来说:“老爷仔细冷。”顾冲笑笑点头,这才重新慢慢地回到正房上来。 待进了屋,就见自己女儿顾颖正伏在窗格前罗汉床几案上描花样。顾冲看她松松挽着两个鬏儿,身上穿的蜜合色棉袄、葱黄色棉裙,俱是簇簇新的,十分明媚鲜亮,就衬着几案头上的针线笸箩和花样纸也觉悦目起来。几案另一侧坐着范氏,手上拿了几支彩线,跟前一只灯点得明晃晃的,正凑前了对比。偏那几支线颜色极近,范氏在灯下看一会儿,摇摇头,又看一会儿,还是摇头,却又不叫女儿。顾冲见状不由好笑起来,脚下稍稍加重,弄出些声响,然后才笑道:“怎么这时辰倒弄这个?可仔细伤眼睛。” 母女二人听得他来,忙一齐停了手上事情。范氏先起身让了座,待顾冲坐稳,然后向旁重新坐下。顾颖则下床来向父亲请安,见顾冲示意,方侧身在床沿前脚踏上依着范氏坐了。 范氏撇了针线,这才向顾冲笑吟吟说道:“都是今年老太爷寿辰时要孝敬的衣裳,才刚同颖儿商定了纹样,就手挑几支线预备着做起来。另外还有几扇绣画桌屏,我们也都定下了图案,是老太爷得意的两幅兰草山水。老爷在这儿,不如也过过目,看看好不好?”说着就几上拣了几张顾颖方才画的样子递过去。 顾冲接过来,随意看一眼,就笑道:“画得倒好。就是这画变成了绣图的花样子,倒显得越发俊美秀气了。不愧是颖儿的手笔。”说着向顾颖招一招手,让她过来自己身边坐下,问:“今日药可吃了?饭量如何,比昨日增减了多少?” 话说这顾颖乃是顾冲四十岁过半才得的幼女,范氏随他赴成都任上的途中所生。其时范氏年纪已然不轻,一路上水6颠簸,又被意外惊动,比预计的早了两个月诞下来。故而顾颖先天颇有不足,落地初几年,竟无一日离得了汤药;直到顾冲守孝致仕,定居常州,得章望帮着寻到一位名医诊治,又给了一副药方日常调养,这才慢慢见好。然而这顾颖身子虽娇弱,却是天性的柔顺乖巧,聪明灵秀又远出于寻常,直教夫妻两个爱如珍宝。此刻问她饮食,顾颖一一答了,顾冲听了方才满意,点一点头,又说:“今天晚饭有一样龙井虾仁,厨房蔡婆子弄的很是不坏。记得是你平日爱吃,便叫给你送过去,可吃得了?” 顾颖答道:“吃了。味道果然好。就是昼饭吃得比平日多些,晚饭便用得少,只稍吃了几个。就是可惜不能放过夜,不然留到明儿再吃也好。” 顾冲笑道:“什么好东西,也值得专门放过夜去。明儿再叫他们做去得了。不过怎得中午吃的倒比平日多?”但随即就想起来,点头道:“是了,今日你表哥家来,亲戚间难得相见,一时高兴也是常理。人开了怀,再四下活动几步,就多吃些个也不碍的。”又问顾颖:“跟你表哥都见过礼了?今番他是要在咱们家多住几日的,你们表兄妹间也要相处和睦才好。” 顾颖点头,说:“见过了。就是觉着,谢表哥跟上次见时好生不一样。”歪了头笑道:“不耀眼了,也不如当年高,倒有几分章家哥哥的模样。” 顾冲闻言大笑,道:“傻丫头,他多大,你多大?是你长高了,倒说他不如前头高。”抚着她的头,笑道:“倒是你还记得你章家哥哥?他与你谢家表哥正是同学,两个又亲近。你表哥一时不周转,借了他衣服穿,竟叫你想起他来了?” 顾颖道:“虽然好几年不见,但章家哥哥待我最好,又送了好多书本笔墨玩意儿与我。母亲和干姨平日也常说起他,我怎么不记得?” 顾冲笑道:“好好好,是我问错了。我告诉你,如今他也家来了,明后几日就叫你母亲带着到你章家干姨那里玩去。” 顾颖顿时欢喜,拍手道:“好呀好呀。对了,上次舒眉姐姐来家,说年头上得了不少新鲜荷包,偏忘了带,许了我两个,这趟可要跟她拿。” 听她这样说话,顾冲和范氏两个都忍不住笑起来。范氏笑骂道:“小讨债鬼,就知道要你章家姐姐的东西。你忘了她今年末就要出阁,你也不准备些荷包送她,倒问她要东西。可是颠倒过来的?” 顾颖忙分辩说:“我明明与她绣了两幅帕子,还做了五福连绵的七彩丝绒绣球。都是母亲说不好,才没送出手的。” 范氏笑道:“还强辩。难道你不知道你章家干姨针线最好,你姐姐也得了她真传?就你那样的帕子,送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快与我多下些工夫,再多做几样好的来!” 见她母女两个笑嘻嘻辩嘴,顾冲忍不住插嘴道:“颖儿还小,就做几样东西,也都是情分上的事情。谁还能挑她的?再者,我就觉得颖儿做的都不错。”见范氏立刻瞪眼看自己,顾冲忙向顾颖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先回房歇下罢。我跟你母亲再说话。”一边就扬声叫丫鬟传外头的嬷嬷婆子过来护送小姐。顾颖笑嘻嘻起身向父亲行了礼,又向母亲告了辞,这才退出正屋,由一群丫鬟婆子拥着回自己房里去了。 范氏见女儿笑嘻嘻就离了房去,少不得又瞪顾冲几眼,只是到底无可奈何,低了头又挑起丝线来。却觉灯光一暗,却是顾冲移了灯去,一厢里笑眯眯对自己说道:“都夜了,真要弄它,明天也不迟。”又说:“虽然是老太爷的寿辰,亲手做一身衣裳也就尽够了。又弄那些绣画桌屏做什么?你常日里身子弱,精神头儿短,还有许多家事操忙,虽太爷寿辰在腊月,工程到底还是紧赶了些。况也太过劳心费神。不如舍了这一项,另寻别物补上的好。” 范氏听了心里欢喜,手上收拾起针线,只是口中到底免不得说:“老爷体恤,我怎么能不知道?但我原就愚笨,从头到脚数几遍,也只这点子活计儿勉强能入眼。我们又不常在长辈跟前伺候,一年也就这一趟尽些孝心,岂有推辞烦劳不做的道理?” 顾冲道:“你硬要如此说,也就罢了。但还是要保重自家身子,不可劳乏损伤,否则令我担忧,也就是令尊长忧虑,反倒失了孝敬的原意。” 范氏见他脸上一本正经,偏说的歪理,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赶忙用手掩住,口中连连应是。夫妻两个相对看着,越发觉得有趣,终于都大笑起来。两人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范氏方唤人过来与顾冲换鞋袜、伺候盥手净面,自己则亲手替他除去头冠,松了发簪发髻,又搭了件衣服在肩上,一面问道:“与南京那边书信,老爷都写得了?” 顾冲点头道:“已经叫潘寿、范来两个连夜送去了。” 范氏随口应一句,递与他一盏养神安睡的茶。顾冲接了,就见范氏站着,脸上踌躇,动动嘴,却是欲言又止,便问:“怎的,有事情说?”想一想,就道:“我知道了,你还是为外甥的事情挂心罢。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开口,要你犹豫的?”抬手,牵引她在身旁一张凳上坐下,道:“你是他正经舅母。他来得这样仓促,你就再多问两句也是应当。” 范氏笑道:“老爷见的是。外甥来得如此匆忙,虽说向章家大爷拜寿是正经礼数,然而到底还当有个缘故。” 顾冲叹道:“能有什么缘故?再不能因为别的,必定是南京那头又开始为他说亲了。” 范氏顿时奇道:“外甥今年也二十有二,并不是小孩子,难道竟还为这个害臊,避出来不成?且外甥这个年岁,在我们这等人家,别说议亲,早该是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了。若非前两年在谢家老太太孝期,岂能耽搁到这会子?” 顾冲道:“你说的不错,外甥也不是为的害羞腼腆。” 范氏道:“既不是为这个,那又怎么避出来?总不能是他名门子弟少年风流,怕被家室拘束住了吧?”说着自己先掩了口。 然而顾冲并无笑意,又摇头,道:“不是这个。” 范氏皱了眉,迟疑好一会儿才说:“我前两年曾隐隐约约听说,姑太太家曾经给外甥相看过一家小姐,原本各方俱好、无有不满,偏是那女孩儿没福,小小年纪竟病殁了。外甥因此心里存了疙瘩,这些年才总不愿提娶亲的事。” 顾冲摇摇头,捉了茶杯吃了一口,然后才道:“他心里确是有个疙瘩。但若事情果真如你所听说的,却又是好了。”看范氏猛吃一惊,叹道:“外甥心里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儿,也是为她推托亲事。然而他心里那个却并没有病死。不但没有病,还早嫁作人妇,如今连儿女都双全了,一家人日子甚是和睦美满。” 范氏他听这样说,越发吃惊道:“竟有这样的事?”又问:“原来老爷知道她是谁?” 36第十五回下 顾冲点头叹息道:“我自然知道是谁。而且不止我知道,连你也知道,几年前见过不下三四遭,出阁时咱们也都俱过礼――便是谢家大爷继室刘夫人的内侄女儿,前兵部员外郎刘勋家的孙小姐,现兰州守备刘庆的妹子,名字叫婉儿的。” 范氏吃惊道:“原来是她!果然还记得的。她小时原曾跟着那刘大太太在谢家住过几年。但不过是为父母、祖父母俱丧,兄长又从军,她年纪幼小,家里无人扶持,谢家大太太是做姑母的,不能放心,这才带在身边教养几年。等长得大了,自然是她兄长接回去,议亲、嫁人,再没什么可说的。竟不知与外甥还有什么纠缠!” 顾冲苦笑道:“哪里就有纠缠?只不过是谢楷这傻小子一个人的糊涂心思罢了。” 范氏听了,一发地好奇起来,问道:“外甥一个人的心思?这倒也合情理。只是究竟怎么回事,老爷可能与我说?”一边问,一边又续了满满一杯茶递过去。 顾冲接了茶在手,说道“也罢,告诉你知道也好。当初那刘家小姐,确是因为父母早丧,依靠的祖母又亡故了,才被唯一嫡亲的姑妈、谢家大太太接到身边的:一则全她兄妹手足的情谊;二则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孙女,直到临去时都放心不下,照料好了她,也就是与自己母亲尽了孝;三则虽有庶兄刘庆,到底不是同母所出,又是早早投军,长年在西北军营里面,也照看不到。当初接到谢家时,也不过五六岁、六七岁年纪。谢家老太太是个爱热闹,又最疼孙儿女的,怜她少失怙恃,便叫和孙女们一起跟在身前,平日的起居教养皆是一样。偏生有这谢楷,幺子嫡孙,年纪既小,又是打自落地起便养在老太太房里,万般的疼爱,故而从小与姐妹们在一处厮混惯了。这刘家小姐来了后,自然也是在一起。两人年纪相仿,亲密友爱,耳鬓厮磨一直长到十三四岁。那刘婉儿容貌出挑,才学女红又好,就比起他家的姑娘也半分不差。而外甥人大心大,渐渐知道男女的事情,结果少年人一段心思,竟全倾注在这一个身上。” 范氏听了,忙问:“外甥倾心那刘婉儿,那姑太太可知道?” 顾冲点头,道:“怎么能不知道。外甥虽说也知书识礼,到底年纪小,心里有什么事,言语行动间如何不带出来?自然瞒不过他母亲。姑太太就同老太太、刘氏大太太商议了,给兰州捎了信。刘庆亲自带了人到南京,先接了妹子,一家人安置在南京别赁下的宅子内;又请他姑父姑母做主,替妹子张罗一门好亲。谢家大爷便听了我们姑老爷的提议,做主将刘婉儿许了应天府柴昌的长公子柴茗。” 范氏说:“是了。我也记得是柴家。那柴公子年纪稍有些长,然而出身门第、家肆品貌都好不说,他自家还是个进士,在六部衙门里头行走,前途上再顺畅也没有。我们一群娘们儿内里头议论起来,还说谢家大太太真真大方,兄嫂留下来的侄女儿,竟全不比自己亲生的少用心,寻了这么一个好女婿去。” 顾冲道:“说起来,谢家大爷把这件事情实在做得漂亮。且就说年长,当时柴茗也不过二十三岁,因替祖母守孝才将婚事延搁下来。但到底也不能算小,故而柴家催得婚期也紧。又恰好是柴昌这一任将满,已经有旨意说要转回朝廷六部的,就想把娶妇、返京两桩合成一桩:柴茗到南京迎娶,两家行过婚礼后便奉父亲回京。因刘家已无别个亲近长辈,谢家大爷同刘氏太太将姑娘接来谢家住了这些年,相待媲如亲生不说,又有老太太向来偏疼,故此竟全当是谢家嫡小姐一般地置妆送嫁。那时谢家上下忙作一团,人来人往的都是喜气,只有外甥得知消息就病到起不了身,但到底无可奈何。” 范氏听到这里,叹一口气道:“这样说,果然是外甥的一厢情愿。但也幸亏姑太太见机,否则任由了小孩子家心思脾气,好歹不知地,万一闹出什么事情来,可是一生的名节都完了。”略想一想,又说:“我也记得那刘家小姐,确实极标致俊秀的人品,又有一股子书香门第出来的清气,正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孩儿。外甥心里面是她,眼光竟也不算糟糕呢。” 顾冲却是用力摇头,道:“他这里眼光是不糟糕,但这个不糟糕,于其他的事情却是大不妙。说起来外甥也算是少年风流了:且不说从小与姐妹们在一处儿,长日混迹脂粉之间,十一二岁就能做些极风骚华丽的浓词艳曲,单是十二岁那年与他家里几个兄弟偷入那秦淮风月地,竟凭一支笛子曲儿就成了那青楼魁首的入幕宾――幸是年纪小不妨事,到底连同去的那些个兄弟一顿好打。到十三四岁,爱上梨园戏曲,于是什么善曲名剧、歌谱话本,几百上千种的搜罗来;又是到处访音问声,把江南一片凡是稍有名气的班子一个不落地走遍,戏子优伶结交了无数。他自己也写本,也串戏,一副嗓音身段儿有时竟比那正经科班出身的还强。金陵城里说到膏粱子弟、风流纨绔之徒,谁能不提一提谢家十六郎的名号?偏偏外头这样的热闹,到真正‘情’字一道上,却是半点风流姿态都没了,既认定了,便是除刘家的那一位,任她玉女天仙,谁也看不上眼。以前在家还同丫头调笑,表兄弟姊妹亲近起来也偶尔会忘形,刘家小姐嫁入柴家后,这等情形却是再也瞧不见了。最要命的是,他这厢渐渐大起来,家里头少不得开始思量给他议亲的事,他却像打定了主意一般,只是推托不肯;平日家里会宾客亲友,但凡撞见真正露出些意思来的,竟什么也不顾也不管,或言或行,必定要打消了他人主意才罢――别人倒也还不打紧,那一年竟把临清王府的老太妃给冲撞了。” 范氏听到这里猛地一吓,忙问:“临清王府的老太妃?难道就是五年前那一次,谢家姑老爷、姑太太半夜上门,又请老爷过去的那回?老爷当时说,谢家大爷在朝里有些急事想走临清王府的门路,因我们在明州府的时候跟老太妃娘家有些往来交情,姑老爷姑太太才寻过来。原来是为了外甥!老爷怎的竟也瞒了我?” 顾冲道:“我不是不想你多心么?当时事情突然,又是这样的情由,就是自家人也不太好告诉的。何况我素知你不耐烦金陵家里面事情。姑太太虽然是出门的女儿,到底也姓顾,且又是先头太太生的。能不烦着你的,我一个人料理了便是。” 范氏听了丈夫回护之语,又是欢喜又是感慨,但也不免说:“话虽这样,总觉得老爷是小瞧了我。” 顾冲笑道:“我若连你都不能护住了,又算什么人?说到底,都是我连累了你,跟着我千百里的奔波,一辈子吃苦受罪。好容易安定几日,怎么能再为我家里面人操心?且这件事情,原也只有我出面。到底是内外有别,我去说话走动,就是小孩家不合冲撞了长辈,那边还多卖几分情面,若牵了你进来,只怕外头就要想到旁的事情上去。” 范氏点点头,说:“老爷说的有理。只是,这件事究竟如何?有老爷出面帮忙说话,临清王府那头想来是不会多说甚么。然而外甥这头,怕是不好过。” 顾冲道:“如何不是这样。虽然从王爷、太妃到王府上下都说不怪罪,到底是一场天大风波,谢家上下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打点周全平渡过去,老太太更是受惊病倒,从此再没起得来床,拖了四五个月就故去了。虽说也是上了年纪,身上多多少少病痛,一时发作,终究不能熬过去,也是命数如此。只是事出有因,到底外甥这一场变故可算是触发的由头。就为着脸面,家里家外不许多言,单外甥自幼老太太偏疼溺爱,说一辈子心思都耗在他身上也不为过,他自己心上如何过得去?然而外甥虽自认不孝的大罪,外人跟前也再不作出那些形状,只是内心里却纹丝儿不动。谢家老太爷、姑老爷下死命笞挞了几次,到底都不能改;恨得要远远送开,叫着实吃些大苦头,又是骨肉连心,上头几位叔老太太,下面姑太太总不能舍。万般无法,这才用了我的主意,将外甥送到明阳书院里头,拜在程叶知门下,并跟着黄、周、钱、黎诸位先生学习。一来是男儿正业,二来以此转移开他心思,三来也叫他打开眼界,看一看真正的读书治学之人。” 范氏这才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原还说明阳书院虽好,各位坐席授课的先生也都是当世大儒,学问各个一流。但书院终归是造惠寒门学子的多,如咱们这等门第的子孙去的却少。怎的当初老爷就写信给姑老爷让送外甥去?怎的谢家姑老爷又便当真依了老爷送了外甥去?竟不知道里面有这些个道理缘由!” 顾冲道:“其实那时想的是书院里有多少位真学问的先生,又有一众年纪上下所差不多的同学,藉此便利,好在经书典籍乃至科考举业上用功,才是为人在世的正途。且同学相伴,或读书,或游学,开眼界增见识,无论如何都比一味清静虚空的禅寺道观要来得好,也符合外甥向来的脾性。还有,书院就在金陵城里。虽说既拜了师就要随侍在先生身边,宿在书院里头,到底离家不远;实在有什么事情,或者长辈们与姑太太惦念了,随时传个口信,当日带到,差不多当日也就能回去。至于外甥自己,一来久慕书院之名,愿意跟随几位先生学习;二来也避开家里那些事,尤其提亲议婚的,用‘功业未立’的话推脱,也算是师出有名――几下里便宜,故没有不满,当时就让他去的。后来又是谢家老太太殁了,守孝读书就更当正理。这几年外甥在书院也着实学了不少,书本上的东西自不必说,为人处事、迎宾待客都比从前大不相同;也知道把那些过分轻狂桀骜,恃才骄物的性子略略收拢起来。厚积薄发,谦和知退,难道不更是世家公子的风流气度?” 范氏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听老爷这么一说,果然处处有理,四面得利。只是这‘厚积薄发,谦和知退’八个字,听起来怎么不像是说外甥,倒像是说老爷自己个儿?”说得顾冲也笑了。 范氏这才续道:“然而外甥在为人、学问上头,倘真能如老爷一般,姑太太、姑老爷一家想来也必然是心满意足的了。可见老爷到底是在成全他。只不过,方才听老爷这么一篇,外甥对刘家姑娘的心思,拜先生入书院的真正情由,这些都是明白的。但还记得前头,老爷说外甥此来是为家里头为他议亲的事情,我却又糊涂了:五六年、七八年前的故事,外甥纵心里头还有疙瘩,放不下这么一个人,也不至于听着些风吹草动就远远地避出金陵城。况这亲事,哪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底下再没有其他的道理。他就避出来,也不过是暂时的一避。说的不好听些,‘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一时父母长辈商定下来,难道还不遵命回家完婚的不成?到底不是小孩子家,若是这般心思,却也太可笑了些。” 顾冲道:“你说的如何不是正理?不过还想不到外甥心思。他从小事事如意,除了这一桩,竟没有不顺遂的;唯独此事,虽用尽了心力,终究不能如愿圆满,便如佛家所谓‘求不得’,因而印象才最深。偏他本性又是个多情的,少年时受那些歌词戏曲的熏陶,把男女情意看得最重――以为任他有缘无缘,自己既然有心,就该学那尾生抱柱的坚守;既然已为此得罪了贵人,忤逆过亲长,就更该专心向学,而后建功立业,把那一己私情统统摒弃:如此君王卿卿皆不误,才不负大丈夫生平‘信义’二字,也勉强面对得过亲长祖宗。他既有了这般念头,这些年读书也肯用功刻苦,但心里面对婚事的疙瘩也结得越深越紧。旧年姑老爷与我几次书信,说到情形,都着实地替他担忧。姑太太那里也两次三番地恳烦我寻机为他开解。只是我们既不在南京,到底鞭长莫及。又不知他这点念头究竟到何种程度,故此也没实在地应过。而今看来,姑老爷、姑太太的担心实在不无道理。若两日后南京书来,果然提到议亲之事,便是外甥当真存了此念;匆匆忙忙到常州,就是向家里头‘明志’的。” 范氏闻言叹息一声:“如果是这样,倒实在难为姑太太姑老爷了。毕竟联姻成亲,总要夫妻和合,彼此和睦顺意的才好。外甥世家公子,又读书识礼,断不会作出违逆父母抗婚的事情。可心里一直存了这么个念头,夫妇不能敬爱默契事小,若一步想错走岔,做成个冷漠偏激、固执一流,这前程可也就走到头了。” 顾冲点头道:“谁说不是如此?室家不齐,何谈治国平天下?年轻人不知道厉害,有这些想头也就罢了。但假使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看不见,或看见了不知道出声点醒,将他拨转回正途,便是极大的罪过了。况在外甥,也不是能与不能,而全在他愿与不愿。倘能够解开了这个疙瘩,以后自然一切都好;若解不开,那就是空费了好学问好才华,将来损耗自身带累亲族都未可知。” 听到最后一句,范氏不由的脸色变了几变,过了会儿方才笑道:“老爷说得也太吓人了。说到底,外甥还是小孩子,脾气心性都没有定的。既然姑老爷、姑太太几次托你,眼下他又到了常州,老爷就好好地开解教导,必然是药到病除,不些时日便见效的。” 顾冲笑道:“什么‘药到病除’,你当我是神仙,唾沫星子便能做丸药的?倒是为了外甥的事情,又说了这么大工夫的话。睡得晚了,明日醒不及,章仰之带着他家小子上门递帖子时一家子还都没起,这才是天大的笑话呢。――可快些收拾收拾,这便睡了罢!” 范氏闻言也笑,说:“章家大爷是什么人,便肯拿这个笑话?倒是老爷累了大半日,却当真是我的过错。”说着服侍顾冲上了床,又叫近身伺候的大丫鬟进来自己梳洗了,这才安稳睡下。 37第十六回上 上一回说到顾冲夫妇两个议论谢楷的经历,说到夜半才安置睡下,一夜并无他话。却说谢楷这边,自辞了舅父舅母,回到后廊东厢的客房内,丫鬟珍珠服侍换了衣服,奉了茶水,然后才在屋里安稳坐下。又就架子上取了一卷五臣注《文选》,随意翻了两页,心上无味,还走出里屋,却听见外头两个小厮正蹲在廊下剥栗子言语说笑。谢楷便向外间榻上珍珠招招手,又指指窗外。 这珍珠本是范夫人奶母芮嬷嬷的孙女儿,自幼便在范夫人房中,虽止十五六岁,最是眼乖精细,周到体贴之人,故而范夫人特意派了她到谢楷这边服侍。先头见谢楷看书,她就坐到外间榻上拿丝线打络子。此刻听得脚步声响,早抬起头来,待见他动作,当时会意,走出去向那两个笑道:“顺儿、凭儿,你两个也忒无礼了!就在这里肆意,又只管吃东西取乐儿。还不快些进来回话?” 那两个忙起身,口中问:“少爷叫我们做什么?”一边又向珍珠说:“芮大姐姐说的是哪里话?难道谢少爷不开口,我们敢自己进屋里说嘴?便是这些吃的,也不是我们能伺候得了,还不要您老人家打发少爷吃去?” 这一句话却提醒了珍珠,连忙叫过一个小丫头扣儿来,说:“去取果盘,或者小厨房拿个八珍果子盒儿,立即送过这里来。” 谢楷听见了忙说:“不要麻烦,我看只这些栗子吃着就好。” 珍珠笑道:“他们随便混吃的东西,怎么好拿给爷?”催促扣儿快去。一边把桌子上粗粗收拾两遍,让谢楷在桌边坐下,再取两个小的脚踏,并一张杌子安在近前给顺儿、凭儿。两个就在脚踏上坐了,把袖来的栗子放在杌子上。 一时扣儿也取了东西回来,却是一个四层八角的提盒,说道:“外头大厨房已经落了锁。小厨房说晚上只备了些蜜饯,原是三姑娘的零嘴儿。夏大娘现各配了几件干果,叫问表少爷合不合口味。若不好,她想法儿再制备了其他的送上来,只是要消耗些时刻,请少爷千万担待才是。” 她口里一边说,手上一边将提盒里一件件都取出来放到桌上。却是两碟话梅、两碟橄榄、一碟冰糖山楂、一碟金丝金桔、一碟金丝蜜枣、一碟九制陈皮,都以茶盏口大的小白瓷碟子盛着;一碟松仁、一碟核桃仁、一碟西瓜子仁、一碟葵花子仁,以小青瓷碟子盛住;又是一个方的黑漆红花描金大盒,分四格装了整个儿连壳的核桃、山核桃、栗子、花生。珍珠便将干果盒子放在当中,周围十二个碟子一圈儿围住;又从提盒盖子夹层里取下一只薄而平的折枝老梅錾花银盘,一双葫芦头扁方银筷,一只梅花枝细柄银勺,一只葫芦头银牙签子,一齐安在谢楷面前,这才请谢楷食用。 谢楷见她阵势,不免笑起来:“我原说随意。这般丰盛,倒像是摆宴了。可劳烦厨下了。” 珍珠笑道:“表少爷一向少来,怎怪得夏大娘巴结?怕是只这一会子工夫就把厨房翻了个底朝天,把能寻到的都搜罗了送上来才罢。” 谢楷笑笑点头,就桌上看了一遍,指着那两碟话梅橄榄问:“这些是什么口味?” 珍珠回道:“这两个俱是一甜一咸。甜的是蜜渍的。那咸的梅子是盐渍的,很有些咸酸劲头。橄榄却是配了十好几样药草制成的,入口味道冲,又有些辛辣,但对吃了酒肉、须醒神克化的人是顶好的。” 谢楷笑道:“今晚正饮了几杯,也难为她费心。”又问:“栗子可是糖炒过的?我就爱吃甜。”珍珠笑着点头,便取过几个来,一个个剥了给他。 谢楷吃了两个栗子,又将橄榄、山楂各吃了几个,其他却不动了。看一眼地下两个小厮神色,把话梅、蜜枣、核桃瓜子仁儿拣了,连碟子推与他们。珍珠忙伸手接过来,搁到杌子上。两个小的也都站起来,认真谢过后才坐下挑各自喜欢的吃去。 谢楷则把茶端起来,喝了一口,遂向那两个小厮顺儿、凭儿笑问道:“刚才听你们说的热闹,可是有什么新闻?” 那两个对望了一眼,只见那年纪略小些的凭儿笑嘻嘻站起来――这两个原本都是十二三岁年纪,不过一个年头生日,一个年尾生日,容貌上便有些区别。那顺儿是顾家的家生子,老实忠厚,听话用命,然而性子闷,不大爱说话。那凭儿却是顾冲一家到常州后买的,最是猴精灵活,平日手脚勤快不说,一张嘴能说会答,极讨上下欢心;又是常州本地人,自小街头巷尾溜串惯了,范氏才叫他跟谢楷,平日也好引路回话――此刻见他问,这凭儿便站起来,答道:“回爷的话,也没什么新闻。只是方才在厨房廊根下听见大管事一路叫唤人,说要去起老爷年前在后院梅树根下埋的那几坛子酒,明天一早就给章家大爷送家去;又说明天章家大爷要来,连着他家的回少爷也要来,叫赶紧将庄上新送来的鲢鱼里头挑几尾肥大的出来,养到鸡蛋清里,一夜把腹腔子里秽物吐尽了,明天好整治菜肴。我便和顺儿哥哥说,知府姜老爷送这酒来,自然是要打章家门前过的,当时府里就有玩笑说,他原该在那门前直接搁下两坛子,也省得日后再另外命人送去。今日可不是正应着了?” 谢楷听了神色一动,笑问道:“原来舅父与章家大爷这般要好?” 那凭儿笑道:“表少爷觉得不信?但就随意问这延陵城里哪一个,都晓得我们老爷和章家大爷最好。无论诗会、书社、琴棋雅集,或者天宁寺里谈佛说法,白龙观中论道讲经,又或者城外踏青,运河边游兴,关帝庙旁灯市夜集,老爷都是同的章家大爷一道。平日两家子走动也多,每月里少说也要相互走个五六七八趟的。碰到老爷或章家大爷有兴致的时候,接连三日五日地过去过来也是有的。夏月与冬月里,或是老爷邀了章家大爷到城外庄子里住,或是章家大爷请了老爷往他家庄园里去,十天半个月,便整一个月都在一处也不稀奇。老爷但凡得了稀罕物儿,吃的玩的赏看的,能分的必要分与他一半;章家大爷那边也是。甚至连府里用的下人也是一样。咱们府里现掌勺的班师傅,最能做各色菜蔬药膳,就是章家大爷听说太太日常用半斋,三姑娘又是拿药养大的,因而特意挑了他家养的好厨师,一家子连着契一起送过来。老爷承情不过,恰好他府里尹总管的侄子讨了咱们太太陪房家的周大姐,老爷太太便叫更多陪了一房过去。咱们太太和章家大奶奶也好,两下时常走动,人前人后都极亲厚,去年更结了干亲,三姑娘赶着望大奶奶叫姨妈,按着常州地头的习惯规矩,已经是一家人了。如此种种的也说不尽,表少爷竟还不知道呢!” 谢楷听了这小厮一番话,方晓先前顾冲所言“知交莫逆”四字不虚,非但不虚,着实比他人相交者不同。如此也无怪章回随口就问“怎么不往你舅父家去”这些话,原来对此早心知肚明。此番将自己劝到这里来,想他也是有所用心,为自己周全了这边的礼数不说,也不令贸贸然同了他家去冲撞了人。又想章回大家出身,虽好学谦恭,招摇之举一无,然而书院里言语行动自然带出一股矜傲,自己每常说他与那些清贫寒门子弟不同,当时言者无心,此刻想来,皆有缘故。不过是自己平日里骄傲惯了,只道江南地界士绅官宦皆以自家为尊,常人莫不慑于门庭,因此从来与人结交只一心顾忌家世、讳言出身;虽见着那些痕迹,到底也不真以为意,才使得直到今日舅父说明,方识得他庐山面目。自己先刚还怨他不能竭诚相待,对自己未曾全知全信,然而照此刻这样想来,却是自己的眼拙愚钝,又傲慢无礼在先了――直怔了半晌,谢楷方才笑一笑,道:“你们在家中,眼观耳闻的,知道得倒也细致。” 那凭儿自不知他心里面一时诸多想头,听到这般说,只当是真心褒奖,顿时就得了意,笑道:“就是少爷这句话。我们每日在家,跟出去的少,然而老爷太太日常便不用人?家里短长,人来人去,我们也都随着看着,天长日久的总也能长些儿见识。章家大爷、大奶奶常来常往,我们不时见着,自然知道。真真是老爷太太一般的尊贵好人儿,模样又清俊,言行又爽利,待下又慷慨宽大……” 一言未了,旁边珍珠、顺儿一起推他,一边笑道:“这小子可是没规矩疯了!哪里有这般议论别人家太太老爷,又这般跟公子爷们儿说话的!”珍珠又捶他一下,顺手拿两个核桃塞嘴,道:“还不快歇了嘴,仔细吃你的吧!” 谢楷摆手笑道:“还是我逗着说起来的,莫要过责了他。”就栗子里拣了三五个大个儿的与他,因问那两个说:“我与那章家少爷章回做了三四年的同学,书院里头本来最好,只是头一回来常州,要往他父母跟前行个礼,心上正惴惴的。现听说舅父同章家大爷两下知交,这样倒是好了,凡事有长辈带携教导着,也省得我年少无知的犯错。” 珍珠和他两个闻言立刻笑起来:“表少爷是什么人?哪里就犯错的。” 谢楷笑笑摇头,说道:“我早上是与章家的回少爷一船过来,又得他拿车捎了我一程。早知道有这些往来,就该邀他进府来坐上一坐。如今这般错过去,心里总不好意思的。” 珍珠道:“表少爷既然与章家少爷好,这些想来也不会在他心。表少爷也不用多挂怀。等这两日他家大爷的寿辰做完,他得了空儿,少爷邀过家来耍几日,可不比匆匆忙忙一坐一谢的强?就是老爷太太那边也指定欢喜的。” 谢楷拍手笑道:“你这个主意好,就听你的罢。”一边说着,一边自家盘算那肚皮经道:“我这是头一回来常州,各处的尊长叩见,行礼问安的就不说了。倒是该趁着春暖晴好,把延陵城里里外外那些名胜古迹去游一游、看一看。到时少不得要烦劳章怀英。再有舅父跟他父亲这般好,后面跟着一同往他府上去的遭数也只会多,不会少。”于是转头向那两个小子说道:“你两个既晓得章家,又时常往来、知道行动规矩,以后都要及时提醒、指点给我才好。” 珍珠、顺儿、凭儿忙一起站起来,说:“都是分内事情,当不起表少爷说‘指点’两个字。” 谢楷笑嘻嘻摆手,叫三人坐下,又让自在吃零嘴儿。然后慢慢问顾府里人丁,各人喜好、职责管事、平日里情况照应。又问下午时候范夫人遣潘华家的送来的东西,衣物书籍安置,以及见礼打赏的银钱等事。珍珠一一答了,说家里的老人并几个管事本来都要亲来行礼,只是上房里老爷太太留饭,时辰晚了,故不敢扰,约了明日再来磕头拜谢。向谢楷转他们的话说道:“几个都说,千万谢爷的赏,当不起爷的问。凡有什么事情爷只管吩咐,小的们随时孝敬着。” 谢楷笑道:“我此来,凡事是必定要你们费心的,只不嫌着我就好。” 珍珠闻言笑道:“这是我们底下人的本分,也是老爷、太太与金陵城里的一分儿牵念。我们伺候得好了,彼时少爷回去给那边捎个信、说句话,就是十分承情了。”谢楷笑着点头应了。 又闲话了一会儿,就听外头自鸣钟敲九下。珍珠忙起身,道:“可是忘了时辰。表少爷连坐了两日的船,今儿到了地界,又见了老爷太太高兴,精神头儿振奋不假,但这身体可是早劳乏了。晚上又喝了一点子酒,说了这半天话,再不能熬了。”便请谢楷洗漱安置。一边叫扣儿将桌上收拾了,还把食盒提回去;又叫两个小厮去传话徐妈,让提热水与汤婆子进来。 等东西送到,珍珠先把床上用汤婆子仔细熨烫过,将被窝烘得暖了;然后服侍谢楷漱了口,再换衣服、净面,披着小衣裳喝一盏养气定神茶,这才到床上睡下。珍珠下了棉帐锦幔,沿床一周细细搪塞严了,便坐在外头凳上;只一会儿,就听得里面细细的鼻息声响。珍珠方出了里屋,又到房内房外检点盘查一遍,这才命各人安心歇去不提。 38第十六回中 第二日一早,谢楷起来不多时,顾冲那边就有人来请。谢楷忙换了衣服赶到上房去。才进门,顾冲就招手笑道:“来了?章家才打发人来递帖子,章仰之就要带着他家小子来家。你且过来,与我一起吃早饭。怕吃完了他爷儿俩就到啦。” 谢楷听了,顿时欢喜,就在顾冲手指的座儿上坐下。先问了舅父舅母安好,再谢一遍起居安排,说:“都是舅父舅母疼爱,照应无一不致,丫鬟小子伺候得也好,睡得竟比家里还舒坦些呢。” 顾冲笑骂道:“就会说嘴。”又点头道:“你住得好,就好了。”一边说,一边就带谢楷到厅上吃早饭。一时用饭毕,顾冲又紧赶着再把章家大小事情清点一回,吩咐说:“仰之开阔,行动更有洒脱不拘,你也别太抠了礼,在他面前只守了一个‘真’字就好。” 话才说到此,就有小厮来报:“章家大爷并大少爷来了。”谢楷一听,立刻跳起来,就要往外头奔去;才伸出脚,又忙忙收回,转头去看顾冲。顾冲见他这副猴急样子早是失笑,却招手叫那小厮过来,问:“来的是他家由大少爷?” 小厮道:“是。潘管家已经请到三不足轩奉茶。” 顾冲点头,携了谢楷往自家专会故友至交的小书斋去。这边谢楷听了他对答,也知道自己孟浪了,只在心里嘀咕怎么不是章回来,一面又对那章由十分的好奇,遂问道:“那由大少爷可是个什么样人?我听怀英说他这哥哥孝行敦厚,平和周正,是极好的。” 顾冲笑道:“既是怀英这么说,自然是不差的。” 谢楷无话。不一会儿舅甥两个到三不足轩,就见屋中一坐一站两个人,坐的那个枣色深衣,上面满绣五福暗纹,腰间用一条皂底绣金线五福绵长如意带束住。站的那个穿藏青色圆领袍服,束白缎底鹊梅春喜的腰带,足登藏青色镶鞋。谢楷就知道是章望和他那嗣长子的章由了,忙由顾冲带领着上前见过。 章望受了谢楷礼,就亲手拉起来,向顾冲笑道:“久闻你家这个,果然兰芝玉树,堪当那琼林第一枝。”取下随身佩的一物塞到他手里,道:“可叹我也只有些俗物作见面礼,权且拿着,就当个玩意儿吧。” 谢楷一看,乃是用五彩丝线编的一串十二枚玉钱,青玉为底、俏色作字,纹丝俱全,雕工极是精细,更兼一层玉光莹润,显是爱赏常玩之物。当时不敢收下。章望握了他手笑道:“你跟回儿是同学,他在南京得你多少照顾,你就当份谢礼收下,也安我的心。”一旁顾冲也笑着叫收下。 谢楷这才再三谢了,当即就佩到身上。章望见了,果然越发欢喜起来,又是一番赞叹。到底顾冲忍不住笑了,指着他道:“你这个章仰之,这么一大篇,是赞我外甥呢,还是赞你的玉?” 章望笑道:“都赞,都赞。相得益彰,而今可算有好注脚。” 说笑了一回,顾冲、章望才叫谢楷与章由两个自在逛去。顾冲道:“我们有话说,想你们年轻人也有话说。楷儿算是半个主人,就代我陪着由哥儿。由哥儿是常来的,我那花园子也熟,正好也跟楷儿讲讲――别下次有外头人来,他这个做主人的倒不知道路径,先露了怯。”两人听说,忙笑应了,依礼辞过顾冲谢楷,就并肩走出三不足轩,小厮跟随伺候着往花园去了。 看他两个走远,顾冲才向章望问道:“你那回小子呢?怎么不见他来?我这外甥可同学情深,一日如三秋的,方才听到你们来,险些就直飞出去。” 章望笑道:“他本想来的。只是昨日才回来,外祖父家还不曾去,倒不好先来拜望这边的。” 顾冲立刻明了,点头道:“是了。你岳丈岳母只得他这么一个嫡亲外孙,听说最疼爱不过。这三年搭头四年的在外头,指不定想成什么样,自然是要先往那里去。” 章望道:“等他家来,明儿就打发他过来行礼。听说还有两件小玩意儿,是他从南京专门带回给他妹妹和姨妈的,又有他母亲配上几样东西,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也都不给我说。你明儿看了,再告诉我。” 顾冲听了奇道:“还有这样的事?他和你家大奶奶倒瞒起你来?”但就见对过章望向自己挤挤眼,又朝身后方指一指,顿时就想起一事,猜到五六分,于是笑道:“若果然是这事,怕我也不能多快知道。原本就都是她们在看,总得她们自家先商量得来去眉目,才能一齐来告诉我们呢。但既有她两个一起看,就管保差池不着。你只操心小的就是。” 章望道:“他还小,也没真正进过京城的门,倒是不急。” 顾冲点头道:“说的也是,毕竟还未及冠。由哥儿大他五岁,正当时的年纪,屋里总不能一直空着。说到这个,我这边也一头包――才刚出去的那个,如今同样二十又二了呢!既到了常州,妹子妹婿多半就要托过来,到时候怕也少不得烦恼你家大奶奶。” 章望闻言愣一愣,但旋即就笑道:“我知道了。总是小儿女事情。我看你那外甥倒不是个多费事的。你也是空担的心。” 顾冲笑道:“果然这样,那就千万依仰之金口。”说着拿了茶碗在手,道:“以茶代酒,但愿儿女都不成心事。” 章望笑着也拿起茶碗,与他相对饮了。两个这才谈书画、论诗文,自在喝茶闲话不提。 却说章回这头,这日一早,洪氏先安排妥了章望、章由出门的事情,就叫府中专门伺候少爷小姐出门的管事来羽到院门上,吩咐:“少爷去小东门舅爷家里,路上你总照应。这边用一辆大车,再派两个车夫、两个跟车、两个马童伺候。于评家的带两个丫头另坐一辆,让两个媳妇、两个粗使婆子跟着。”转身又吩咐于评家的:“到舅爷家里,代我向老爷、太太磕头,请老爷、太太的安,说这旬实在脱不出身,只好等忙完这一阵再过去。先把日常做的两件衣服孝敬上。又有这边老太太赏的两块毛料、两匹缎子、四匹细纱,给太太跟两位舅奶奶;一对内画鼻烟壶,给老爷;两匣子新造点心,给几位侄少爷、侄小姐。再跟老爷太太说,外孙才到家,就高兴,一定别给他吃酒;也不好在那边住,家里老太太紧着重孙子,吃过了晚饭就定要回的,这边也会再派人去接。” 那于评家的一一应了,就带着要跟的丫头,拿了早备好的东西与管事来羽一起出去。章回坐在一旁看母亲分派,等他几个一走,就忍不住道:“我就多大的人,母亲还要特意嘱咐不让吃酒。难道我在外祖家就不知分寸?” 洪氏瞪他一眼,啐道:“我肚肠里爬出来的,我不知道你?家里头老爷太太眼睛盯着还能正经,到那边再没个人管你,就脱骨剥皮地现形。”看章回听了这话只管讪讪笑,少不得走上前,亲手替他打理冠带,又整一整佩物,口中道:“你身边小子也太不经心了,衣裳也不叫好好穿。以前在外头怎样我不管,如今家来,明天就让木莲到你那屋去,每日看着那些小子怎么给你穿衣收拾。下次再敢这样子出门,我先叫婆子们拿水泼你一身。” 章回忙应了,又谢了母亲。洪氏看一眼屋里的时辰钟,忙推着他出门,道:“快走快走!休教那边老爷、太太等得心焦。”章回这才告辞出来,坐了车往他外祖父洪艽家去了。 一路上通畅无碍,就到了小东门,一行人却渐慢下来:原来这里是内城河一处要紧码头,舟船转运,十分繁华热闹。临河傍水处人烟阜盛、商户云集,屋宇鳞次栉比,路面虽宽阔,人来车往一多,行走间难免停停让让。那管事来羽少不得要跟章回告罪。不想章回才到家,正乐意看家乡景致,竟也不觉慢,只教顺次缓缓而行便是。 行不多时,就见百十号人拥在街北一间连爿的大铺门前,把街面也给占去多半。铺子正门上一张黑底朱漆描金匾,匾上大书“润身堂”三个大字――正是洪家的生药铺。章回见路上堵得车马难行,正待开口,来羽就凑在窗边告诉:“是舅老爷为了望大爷的寿,许下连舍一个月的方药和粥。早上舍药,晚上施粥。算来今朝已经到第六天上头。这会子正人多呢。” 章回笑道:“外公真好大手笔!但施惠穷困,父亲母亲也要承情。”问道:“舍的什么方药?” 来羽道:“是小柴胡汤和牛黄解毒丸。粥是杂菜粥,用去年的新米和前年的陈米掺了粟、麦、黑豆、小赤豆,和正当季的野菜一起熬的。另外铺子里还有两锅姜汤,一天不间断地煮,路过的都可以吃一碗暖身。想是这样人才格外的多。” 章回听了点头,想一想,叫来羽道:“你拿府里的名帖,带一个小厮过去跟铺里掌柜的说,向两边店家支应一声,先借他们家的地界,沿街边辟出一条站的道儿来,再单拎出两个人安排次序――街面上这样乱哄哄挤着总不好。另外,府衙那头可都告诉过一声?我记得凡施粥都是有定例的,舍药倒还没有,但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几位差官多忙一忙,到时候一齐致谢。” 来羽忙应了照办。不多一会儿,章回就看到那药铺门上有人进出,挥喝调动,不过盏茶工夫就空出一半的街面来,先头挤得蜗速的车轿人马也都重新动起来。章回就在心里暗暗点头,知道里头必定有人主持。果然一时来羽凑近车前,报说:“西邻胭脂铺的东主申大爷刚巧来看账,过去一说,立即亲自带人去张罗了。” 章回笑道:“知道了。你这便过去,说承了他的情,改日我亲自上门拜谢。”说罢,见前头已然开阔,就叫赶紧起步。来羽自去那边传话不提。 39第十六回下 这洪家离此实在不远,就在街后一条巷子内。乃是一座五进宅子,门脸也不大,却有四五个小子在门口不时地张看探头。章回坐的车才拐进巷子,就有眼尖的认出车驾和跟的人的服饰,立刻叫起来:“来了来了!姑奶奶家表少爷到家了!快开正门!快报老爷和太太去!” 那边小子奔跑叫嚷得欢,这头章回车子已经到了门口,就跳下来,正正衣冠,等后头于评家的也都下了车,就抬脚往门里去。洪家的下人们忙上来问好的问好,打千的打千,一齐拥着朝里面走。才过一进,就见正屋里一对翁妪欢欢喜喜迎上来,正是章回的外祖父洪艽和外祖母冯氏。两人身后又跟着两对夫妻,乃是章回的两位舅父并舅母。 看长辈迎出,章回赶上两步,纳头就拜,称:“外祖父、外祖母万安!”话音未落,早一把被洪艽拉起,大笑道:“家来就好,家来就好!又拜什么拜?”然后又被冯氏拉到怀里,满心疼道:“心肝肉儿,怎的就瘦这么多?外头到底吃的不好!不怕不怕,这里已经给你预备了吃食,快跟舅婆吃去。”一面说着一边拽了手,脚不沾地的就直往屋里去。 进到正屋,冯氏就一迭声叫取食盒子和果盘子来,又叫丫鬟快端好茶。章回赶紧逮了这空儿,给两位舅舅洪益、洪良行礼,再向两位舅母姚氏、胡氏问安。舅甥统共说了三句话不到,就有四个丫鬟捧了一个食盒、一个果盘、一只带盖青花广口扁圆罐、一只水晶玻璃壶来,一齐立在冯氏跟前。 章回见那果盘里红馥馥苹果、金灿灿香梨、黄澄澄柑橘、青泠泠脆枣、紫甸甸樱桃堆得满满,水晶玻璃壶里一片玫瑰酒红,正想那食盒与青花罐子里各是什么,就见冯氏亲自上前揭了食盒盖子,露出里头六个白瓷碟子,却是猪头肉、牛口条、酱驴肉、炸豆腐丸子、炸鹌鹑蛋和连壳的盐水煮花生。冯氏看一看,拿过一双银头筷子,夹了一粒豆腐丸子就向章回嘴里塞,一边道:“我今儿新做的这个,快试试,看还对味儿?” 章回忙在外祖母手上把豆腐丸子吃了,嘴里品了一品,就知道里面剁进了许多银鱼、虾仁并荸荠去。忙笑道:“又鲜又香又滑又脆,真个好吃!外祖母怎么做的?可快给孙儿抄份食谱,家去也弄来吃。” 冯氏大笑,满口应道:“你爱吃就好!食谱也给你带去。看你这瘦得,脸上肉都没有,一定要再多吃些才是呢!”又指着那青花罐子说:“那个里头是你舅公做的几样杏脯、雪梅片、山楂糕、柿子饼。一会儿你去书房,都带了吃吃看。要好吃,就都带些家去吃。” 洪艽就笑道:“他自家有眼睛有嘴,你只管跟他说什么?他这两天赶回来,早累了,还是快到书房里头吃东西消遣看书是正经。” 冯氏听了忙点头,当下叫丫鬟们将东西捧着,自己拉了章回就出了正屋,一径往后头的书房走去。这书房在宅西面,原是当初造房者为用尽河滩地皮才圈的一块,故虽是个独立小院,止有一间正屋、一间退房,倒是屋边垒的一个直径丈二有余的半月池塘有几分别致。因自外头河里引了活水从池塘中穿过,此刻春寒料峭,塘边霜痕犹在,池中却已见出几点青萍。然而章回叫冯氏带着,一时也不能细看,一行人就进到书房正堂。那屋里早已烘暖了,又用香料熏得甜香,窗格底下榻上搁一只乌木案,案上三层果盒里瓜子、花生、栗子之类零嘴吃食填的满满当当,至于那榻上锦被、案边软枕、脚下暖炉等更□齐备。冯氏看了一下,就让取两三张方几搁到榻边,将食盒、果盘之类都放到几上,就向章回道:“你且自在看书吃东西。我叫方婆子再提个小茶炉子来,就在廊下看着热水。你要用,提高了喊一声就是。” 章回忙笑道:“外祖母安排,自然是最好的。” 冯氏就揉揉他头,说:“东西随便吃,不够就叫方婆子递话厨房里头拿。若想吃酒,就叫告诉你舅公。只一条,不许跟这里客气。否则我们可要不依。” 章回听说,再三地应了。冯氏这才满意,出了书房,先吩咐府里上下都不许这边打扰,方转回到上房正屋里头,叫了同章回来的来羽、于评家的几个说话,再打发管事媳妇跟了他们往章府那边回话不提。 却说书房这边,章回等冯氏等一行人都出了院子去,立刻就关了房门,然后往房中几面书架上看去,也不辨四部,头一个就看皮色新旧。先将那皮色略旧的拿出来几本,果然就是《西厢》、《琵琶》、《孽海》、《焚香》之类,又有许多《西游》、《水浒》、《三国》;再抽两本封皮崭新的,则是《西域记》、《东渡图稿》、《海外博闻》;还有那半新不旧的《洞冥记》、《天台记》、《话鬼集》等等――原来这洪家虽也进学,却并不以读书为业;且在市井之中,洪艽父子三个生平最爱的就是这些传奇剧作、话本杂说、志怪笔记之流,每有新书新作,或抄或买,务必要弄一套到家里。而这章回自幼在外祖父家出入,每次来,倒都有大半时间泡在这里头,如何不熟?这时先到架上将书册搜了一包,都搬到榻上;再把榻上被子抖落开,连两个大迎枕一起,堆在靠墙的一面;将榻上几案的三层果盒移开去,换了冯氏拿来的食盒果盘,又取一个大的水晶玻璃杯,将那玫瑰红酒倒了满满一杯放在一旁;末了则从坐榻一头的暗柜里摸出一条新的手巾,一齐搁到几案上――到此,才算舒了一口气,看着眼前嘿嘿一笑,然后把头发也松了、袍带也解了,外层衣服并鞋袜统脱了,光着脚就跳上榻去。随手捞一本册子,拿在手里翻开,乃是一本《寻仙记》,章回就点点头,身子向那锦被软枕上头一靠,一手握了书,一手从那几案上碟子里捏了肉食、丸子送到口中,又吃又看,十分逍遥。 堪堪将那本《寻仙记》头上两篇读完,章回就听到房门响,然后就溜进来一个少年。同样是十七、八岁年纪,长得干净白胖,进了门就抬起鼻子使劲嗅,几息工夫便转到东边坐榻前,两个眼睛视线直直地钉在了那些样吃食上。章回见他形状,忍不住好笑,却也不从榻上起身,只口中招呼:“阿大表哥。” 原来这少年洪大,正是章回大舅父洪益独子,比章回只大了三个月不到。十四岁起入府学读书,去年刚过了院试。只是他自己也知道天资平平,侥幸混了个秀才身份,已经是心满意足,从此把书本抛开,学是再不愿去上。而那洪艽、洪益原不在读书一道上追究,竟也都随他去了,于是每日只在家里吃喝高卧。因两人年纪相近,章回同这洪大自小一起玩的,兄弟间倒甚是不错。章回口中招呼,人却赖在榻上不起身,洪大也没多话,自家就往榻上另一头坐了,伸手如铁钩鹰爪,捏了一片酱驴肉就塞到嘴里吃了。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叫道:“好入味!必定是太太的手艺!”转头看章回,说:“果然太太还是最疼你!”脸上也露出浓浓的羡慕神色来。 章回就忍不住摇头,捡了几案上手巾就丢到他怀里,问:“手擦了没?拉起来就吃!才从外头过来,也不知道脏不脏。” 洪大嘟囔道:“就你讲究。那也该拿一条新帕子给我。只让我用你用剩了的,是啥意思?”虽这样说,还是把手巾拿起来,将十个手指一根根细细地擦过,这才丢还给章回。然后就摩一摩拳、擦一擦掌,在榻上盘腿正经坐好,两眼又将一众吃食来来回回打量了两三遍,终于选定了那碟子猪头肉,连碟子挪到跟前,左右开弓、十指齐上,不过四五息工夫就吃得碗底朝天;然后又拿了一碟子酱驴肉,也三下五下吃得点滴不剩。抬起头来,嘴上、脸上乃至手上,都是一片锃亮的油光。 章回虽熟悉洪大性情,知道这个舅表兄最是食肠宽大,见他这个架势,也不禁地咋舌。看他又拿了那碟子炸鹌鹑蛋,抓了一个就要往嘴里丢,大有囫囵直吞下去的意思,赶忙出声叫道:“阿大且慢!东西有的是,吃太急了噎到就不好!” 一句话未了,那洪大果然叫鹌鹑蛋给卡在喉头,顿时就憋得脸红脖粗、白眼乱翻。章回只得起身转到他那一头,在他背上两处一拍,叫还吐出那颗蛋来。洪大又随手抓了几案上章回杯子猛灌了一气,这才缓过劲儿,向他憨笑道:“多谢多谢!” 章回问:“怎么就急得这样?家里谁又饿得着你?竟一副馋死鬼相儿,几辈子没见过这些?” 那洪大却道:“真个儿一个月都没见这些。自元宵节太太跟姑妈置了气,回头又跟我妈大吵了一架,那以后就再没下过厨。所以你来了,我就跟来混吃,知道她必定要给你做的。” 章回闻言顿时奇了:他今日一早就到章望和洪氏上房,禀告到外祖家拜见的事宜。章望、洪氏都有言语吩咐,却半丝也没露出异常,自己更想不出母亲为的什么竟能跟外祖母冯氏说不到一处。于是问:“到底怎么回事?一家人怎的会吵起来?我才回来,纹丝儿都不知道。你告诉我,我也好帮忙说合。” 洪大道:“女人家的事情,我也知道的不太真。总是为了家里头两个姐妹。”突地抬起头,问章回道:“你可知道秀婷打十岁起就想着嫁与你?” 章回猛吃一惊,险些就从榻上跳起来,嚷道:“你胡说什么?”定神喘一口气道:“虽然都是至亲,婷表妹又才十二、十三岁,这样的玩笑,也是不开的好。” 洪大听了就不满道:“谁跟你说顽话来着?就是这个事情,二婶子趁家宴时候跟姑妈一说,姑妈当场就变了脸色,当时都在一个屋里吃饭,我在旁边桌上看得再明白也没有了。” 章回皱了眉,问:“难道外祖母是为了这个跟我母亲生气?可这样的事情,原就不是母亲一个人能做主的。” 洪大摇头:“太太倒不是为秀婷的事情生气,当时还帮着姑妈,骂二婶子和秀婷不懂道理,竟往你身上打主意。太太恼火,大概是为姑妈拒了二婶子之后,又拒了我妈说把凤大姐姐说给你家由大哥的主意。” 章回这次才真的惊吓起来。洪大说的这凤大姐姐,就是洪大的同胞亲姐洪秀凤,今年已经一十九岁。因为洪益、姚氏在女婿上头百般挑拣,不肯轻易许嫁,方才拖到现在。章回向来只知大舅父、大舅母疼爱长女,全想不到他们竟打上了自家兄长的主意。于是对洪大说道:“若只是论年纪,我哥哥跟大表姐也还相当。但毕竟前头是有过嫂子的,实在就委屈了表姐。且我家你也知道,三四层长辈不说,几百口的大家最是规矩琐碎。表姐自小长在这边,后面可怎么过?” 洪大说:“姑妈,还有我老子也都这么说。可太太听了这话就不乐意,说姑妈也是从小这边长的,怎么大家里日子就一样过得。害姑妈大节下的就气鼓鼓回去。老爷也不高兴,就说了太太两句,太太就转来说我妈,说都是她起了贪心,百般撺掇着要攀高门楣,结果事情没成反还臊了一鼻子灰。妈也不乐意,说本来姑妈还和气,都是太太几句话说冲了。太太又挑剔二婶,说都是做娘的出身低、教养差,养的闺女才叫人嫌弃。三人都动了真火,直闹了一个月还不休。要不是你来,怕她娘们三个都不肯在一个屋里站着。” 章回听了洪大这一番话,直觉得头皮抽筋、太阳穴乱跳。然而一时也把先头厅堂里见礼时那几分不对味儿都品出门道来。肚里盘算了一番,就要跟洪大说话,不料一抬头,就猛发觉不过这点出神想事的工夫,几案上六个碟子个个俱空,就连盐水煮的花生也全都不见,花生壳也没留下一个。洪大则抓了一把樱桃,吃得嘴边上一圈都晕红了。章回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合着就是个泔水钵头,这样一通狂吃海塞,也不怕撑到?” 洪大咬着樱桃,含含糊糊答道:“我不怕。再说我把该告诉你的话都告诉你了,这些吃食就该是我的。” 他说得理直气壮,叫章回也忍不住笑了,倒是把那些姐姐妹妹的烦恼丢开,说道:“你这样不好,憋一个月,再一次塞进许多。都不是长远的计策。要不这样,下次你想吃什么,就派人送信给我;我请母亲做了,然后邀你我那边家里吃去?也不用烦劳太太,又不会有旁的长辈看着说教。” 洪大一听,顿时眼睛放光,突然想到一事,忙问:“你邀我到你家里,难道你就在常州,不往南京去了?是了,你已经是举人,就这会子不读,前程也一样有的。” 章回闻言不免哈哈而笑,就道:“阿大哥哥说的是,我今年就在家里,跟兄弟们玩闹,再不往那书院里头去的。” 洪大听他这样说,自然知道是玩笑,就问他到底怎样。章回少不得将进学、下场等事都一一告诉。表兄弟东拉西扯、闲讲白说,辰光倒也过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吃昼饭。那洪大饭量竟丝毫不见稍减,反倒是趁着高兴,越发多吃了一碗。章回也只好盯紧了他神色,又请外祖母制备了消食的茶汤随时预备饮用。到下半日,章回跟洪大继续窝到书房里头,捉了那自坊间来的、绣像画册,或说或议、或品或评,讲到会心处就一通齐声大笑。 只是听洪大说了表姊妹之事,章回这头到底存了心,昼饭时就悄悄打发了小厮回家去问信儿。于是申时才过,他外祖母冯氏就领着章家的大管事尹纯到书房,只说吴太君那边有要紧的远客来,必要见过章回,因此派尹纯带了马车亲自过来接。章回就此告辞,随尹纯家去了。 至于吴太君处到底果然有客,章回返家询问父母情形,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40第十七回上 上回说到吴太君处有要紧的远客到,因派府中大管事尹纯到洪家急接了章回家去。而这章回先头听表兄洪大说了些舅家姊妹事情,也打发人到家里问信儿,这时果然见人来接,一上了车,少不得多问一句。尹纯答道:“不是别人,正是金陵谢家的长公子,代他家来给望大爷拜寿的。” 章回一听,顿时吃了一惊,随即便想起昨天夜里父亲跟母亲说笑,父亲还说“怎叫金陵谢家的嫡系子弟过来拜寿”等话,今日倒像是成谶了一般。口中却是顺着问道:“他几时到的?拜见过老太太没有?父亲和兄长一早就往早科坊去了,可是也去请回家来?” 尹纯道:“谢家长公子是午后到的,也已经拜见过老太太跟老爷。望大爷那边也有人去接了,这会子应该已经到家。” 章回点点头,就不言语,一厢寻思起谢家这位长公子:虽未曾谋面,但寻常也听谢楷提起自家堂兄。这谢极谢运枢较谢楷大了十多岁,乃是谢家长房里头出长子、承嗣嫡孙,自幼就端重威沉。谢楷幼时得长辈溺爱,任性肆意,独有这谢极,每见他妄为必出手管教,几次一来,倒教谢楷见了他比见了自己生父还怕。及至谢极赶考进京,杏榜题名,先在六部行走,再放了安阳县令,谢楷才得了几年自在。后来谢家老太太病故,谢极归乡守孝,但此时谢楷也被送到明阳书院,兄弟两个并不多见。只是幼时积威尚在,谢楷每说到这个堂兄,敬畏之情犹自难掩。章回心里想了一遍,突然问:“这谢家大少爷孝期是去年满的,今年该起复。可有消息任到哪里么?” 尹纯道:“这个倒不曾听说。”就欠身说:“老奴这便去打听。” 章回点头,说:“也不必十分在意,若能问,就问一声。若不能就罢了。” 一时到家。门上候的人接了他两个,就跟章回禀告道:“望大爷和由少爷已经家来,先才跟大老爷在清熙堂会客,这会子往野马堂去了。顾家大爷和他家甥少爷是跟望大爷一起来的,此刻都在那边。范姨奶奶也带了三小姐来,大奶奶已经请到澄晖堂老太太跟前。” 章回听了,先往祖父章霈那里请安,再到澄晖堂见吴太君。吴太君正拉了顾颖说笑,见他来拜见,笑道:“快见过你姨妈和妹妹。”章回忙跟范氏行礼,口称“干姨”,又跟顾颖笑着问候过。吴太君笑道:“我已经跟你姨妈说啦,将你顾家妹子留下耍几日。正好舒颐也从杭州回来。你做哥哥的,虽学业要紧,也多寻空儿陪陪妹子。” 这章舒颐乃是章回堂妹,二房七叔章斗的长女,今年十七岁。因章望与章魁、章斗向来亲近,章回同二房的堂兄弟也都亲。而姊妹之中,除了自幼跟吴太君并洪氏的堂姐章舒眉,就是跟二房里这个嫡长孙女的堂妹章舒颐最好。此刻听吴太君一说,章回立即大喜,问:“颐妹妹也家来了?” 吴太君笑道:“是,跟你七婶母今儿晚上就能到。等到了,我自命人告诉你去。”便道:“我这里有你娘、你姨妈、妹子陪着,不用你伺候了。你倒是见过老爷和你父亲去,也帮你老子跟哥哥待客。”章回应了。 一时到野马堂即章望书房,见章望、章由、顾冲、谢楷都在,客座主位上一名男子,三十四、五岁年纪,锦袍绣服,形容隽丽,神情端肃:章回就知道是谢楷的堂兄,谢极谢运枢了。忙上前见过,又与父兄等行礼,然后便恭恭敬敬立到一旁。不几息,谢楷就小步儿一点点蹭过来,咬他耳朵道:“总算来了!一会儿说话可帮我圆着些儿。” 章回暗笑点头,脸上却不显,只应时对答,果然说得丝毫不漏。叙谈一回,那谢极就站起来道:“小子来得突然,搅了世叔大半日清闲,再烦扰下去,就真是我这做晚辈的不是。只等世叔寿辰正日,小子再过来给您磕头。”说着就行下礼去。 章望笑道:“可不敢当。区区贱辰,倒烦你家长辈费心,又特地命你兄弟们来走这一趟,真是劳动了。” 谢极从容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伯祖当年有幸师从文华公,使一门皆受其惠,原该常其思源、常致其礼,而不当为地域阻隔使得往来渐稀。如今世叔寿辰,雍容欢喜,晚生辈能睹盛容、聆雅训,是我等的福气,怎敢说‘劳动’二字。” 这“文华”即是章望祖父荣公的表字。章望便笑笑点头,道:“如此,我也姑且就托个大,受了礼。你今日赶来,一路上都辛苦了。我也不虚留你。只到了正日,再来家里吃酒。”就让章由代为送客,又向章回道:“你也去。送了后往老爷、老太太那里禀告一声。” 章由、章回两个就一起站起来,向章望行了礼,就与谢极一同出了书房去。这边谢楷早站不住,低声喊顾冲说:“舅舅,我也去送送堂兄。”顾冲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笑着点一点头。谢楷得他允许,当时快步奔出去,转眼就没了身影。而这堂上顾冲、章望见他这样,相对看了几眼,一时都忍不住大笑了出来,然后才重新传了茶水点心,自在说话不提。 却说这谢楷追上谢极、章由、章回一行,也不说话,一路就默默跟到轿厅。这边谢家随来的仆从早指使着古来的轿夫将轿子备妥,时刻就等着谢极来;抬头猛然见了谢楷,脸上就不免现出两分讶色,随即变作了烦恼。不想谢极在厅上停步,转身先谢了章由、章回,请他们留步,然后就向谢楷哼一声道:“十六,你站在那里,是个什么意思?又缩什么缩?这么大个人,难道还想像小时候似的,跟我挤一个轿子一辆车?你怎么来的,就还怎么去。至于我这边落脚的地儿,也没什么不知道的,愿意什么时候摸过来,你自己看。”说完也不等谢楷回话,向章由、章回两个一拱手就自己撩帘进了轿子,拍拍板壁叫起。那谢家从人、轿夫慌得伺候起轿,一行人转眼间就出了章府去。 谢楷这才松一口气,就要跟章回说话,眼睛却先看章由。章由见他神气,就向章回道:“方才来的路上,管事的就有说老爷这会子到东府去了。我也正好有事情找四叔,不如过去一并禀告了祖父这厢里的事情,就省得你再往那边跑一趟。你只去回老太太和父亲的话便是。” 章回笑道:“大哥哥体恤,我自然是要领这一片情。”兄弟两个就告了辞,章由往东府去,章回跟谢楷就往澄晖堂走。才出了轿厅,谢楷度身边也没了旁人,当即就嚷起来:“我的娘诶,竟把这一个都给惹了来,唬得我全身毛现在还立着!他怎么来的这么快?话锋又句句扣合,跟商量好似的?” 章回瞪他一眼,道:“你这话是问我?” 谢楷忙道:“哪里哪里!只是我在家里半点不曾听到过这个事儿。而今他后脚追前脚地赶来,我也不敢说不是为了给世叔拜寿,但到底也,到底也……”含糊了两句,到底没出来。 章回看他又是忐忑、又是发愁,难得的一副可怜相儿,终究忍不住,道:“你也听了你堂哥的话,让你过两日而不是今天就跟着往他那处去,到底是给你留了退步。”随即笑道:“倒是你这畏兄如虎的样子,实在少见。” 谢楷横他一眼道:“我是真发愁,你又来笑话我。难道你不知道当年我混入那琴娘子的画舫,就是他来拎我回的家?那一顿好揍,就想起来背皮、大腿都还发疼,换了你能不怵?”随即又叹口气,道:“我是比不得你,有个好哥哥,从小凭着你指到东不走向西,什么钻山凫水、爬树上屋,堵老鼠洞、捅长虫窠、掏老鸹巢、熏马蜂窝,眉头皱也不一皱地就去,哪里还会加一个手指头?” 章回虽然老成,听他这话,脸上面皮也不由抽了两抽,笑道:“好个谢启庄,这才多大会儿工夫,连这些小孩儿家时候的事儿也能哄我阿哥说出来。下回再不敢领你见我家里的人。” 谢楷忍了忍,终究没憋住,笑道:“什么话?你哥哥维护你还来不及,会跟我说这个?你也太小瞧他了。原都是你父亲、章叔父他亲口说的。我又自己添了些。难道,竟叫我都说准了?” 章回噎住,半晌才道:“好个钢口的谢启庄,怎样都有话说,果然我就不该管你的。”说罢甩手就往里头走。 谢楷见他着恼,慌忙拽住,连连认错,苦苦道:“好兄弟,我就是一张嘴坏!看在好歹同学一场份上,原谅我则个。”又说:“怀英一向聪慧明白,又是旁观者清。我堂兄怎的一早就赶过来,又是说拜寿的话,我真个想不透。若怀英不告诉我前后因由,到时候他跟前胡乱说话,对答错了,只怕又要一顿好教训了。” 章回看他也不顾形状,样子装得十分可怜,心下无奈,只得道:“罢了。你也说当局者迷,真的就想不到当日你码头上喊住我船,旁边我伯父家的大管事和其他送的人都在,他们哪一个能不认得你?就不认得模样,也看得见衣服,听得见呼喊。又是这样意外的事体,家去跟我大伯父禀明,少不得要跟你家里说一声,或往书院里先生那边递个话。这么一说一讲,又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 谢楷恍然,又问:“那他拜寿的话,又怎么说?” 他这一问不打紧,这边章回却恼了,冷笑道:“还装。难道你一个人跑出来是没个内中情形的?你要偷溜,他难道打明旗号地来追?自然是拿我家来遮掩。” 谢楷听他语气有不对,忙打一个躬,道:“全是我的不是,怀英生气也是应该的。但无论我,我兄长,乃至家父家祖,都对贵府上绝不敢有半丝不敬。章叔父寿辰,大好正日子,我定要重重地磕头,还请怀英不要闭了我的门路。” 章回见他这一番说话动作歉意甚诚,怒气也消了七八分,道:“罢了。反正我也管不着你。”一边说,脚下往澄晖堂转去,一边又问:“你可见过我曾祖母了?” 41第十七回下 谢楷巴不得他弃了前题,改说别事,听问,忙答道:“才刚一来,章叔父就先引去见老太太了。果然好慈和老人,清楚明白不说,更难得好记性。说起我伯祖父他们当年情形来,就跟都在眼前见的一般。” 章回笑道:“是,我家老太太记性最好。我从小就最爱听她说话。”与谢楷又说些先前拜见吴太君的情形,两个就到了澄晖堂。谢楷在堂下立住了,章回自往里头,向吴太君禀告了谢极的去向,末了说:“启庄是我同学,书院里最要好的。谢家长公子那边也允了他留在家,今朝夜里头就跟顾伯父、父亲、大哥哥一起吃酒赏月。” 吴太君点头,道:“果然是你们小人家会玩,听你一说,就觉着热闹有趣。”又问:“可是在后园山上亭子里吃酒?那里眼界最阔,且前头池子里冰也开了,到时候天上水里相互倒映着必定好看。就是亭子里地方窄,再搁不下第二张台子,只好你们男人家取乐,带不了我们这些女人家了!”说着就向旁边坐的洪氏、范氏挤挤眼睛,要她们搭话。 章回见了,赶忙抢在前头笑道:“老太太怎知道我们就会自家享乐,连您也给忘了?这月小亭建的位置高,夜里头风又大,女眷们总不比爷们儿皮糙肉厚,不好就到亭子里吹风。但那山底下塘前的石出堂里,事先将铜柱壁炉都烧暖了,再把北面的门窗格子敞开,又有月亮水景看,屋里又宽敞暖和,正好教老太太带着姨妈、母亲并姊妹们一起吃东西听曲子说话取乐呢!” 吴太君听了就笑起来,指着他向洪氏道:“听见没?这是又给你派事儿呢。他动动嘴容易,若应了,你就要一通忙。且我只带你们玩,其他丫头媳妇们不要吃醋?一时半刻都到我跟前吵起来,可就再没个消停啦。” 洪氏和范氏忍不住都笑起来,又各自奉承吴太君几句。吴太君便说:“罢啦。你姐俩儿也好些时日不见,必定有私房话要说。今天已经陪我坐了半日,夜里我再搅进去,也太老糊涂了。就给大奶奶省些事儿。再有,要好姊妹来了,她多少也得受用一遭不是?”就叫大丫鬟腊梅去传管事娘子来,亲自吩咐了园中夜里赏月的布置,末了向范氏笑道:“我年纪大啦,人不济,得你们伴了一下午,晚上再高兴一通,明儿就该要瘫在床上了。这几天家里来客多,虽真要我见的人也没几个,到底不好一味躲在帐子里。姨妈可别笑话。” 范氏笑道:“老太太这是体恤孙媳妇呢!我替妹子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就笑话了。更何况老太太见识又广,经历又多,回小子不过顺嘴那么一说,老太太一炷香工夫都没用,安排布置就全给周全上了。真个叫我们开了眼界,又学了一手家去!” 吴太君闻言大笑,说:“我也就比你们多受用几年,等你们到我这年纪,指定比这还周全还好呢!” 范氏和洪氏就一起笑道:“老太太吉言,我们可真要讨您老人家的寿啦!” 众人又说笑两句,章回就告退出来,同谢楷一起到章望的书房去。等吃过晚饭,果然就在花园里假山顶上月小亭里置一桌酒,几碟子下酒食及果品,五个人都围了大毛衣服,看月亮吃酒论文。底下临水的石出堂里也摆了两桌,一桌是范氏和洪氏,一桌是顾颖和章家章回这一辈儿的大小姐、四房长女章舒眉,又有二房的长女章舒颐来——虽晚饭时辰才到的家,听闻这边晚上有酒有玩有热闹,立时就凑过来。她人又活泼,又善说笑,小姊妹几个叽叽喳喳分着她从杭州外祖父家带来的玩物儿,几句话就闹成一团。范氏和洪氏也任她们嬉闹,一边头并头说自家要紧的话不提。 这一夜只玩到近两更在专待亲友的鸣乔院,顾颖则跟章舒眉一处。一应安置妥当,章望就叫洪氏先去歇下,自己带了章回到他屋里,先打发了进宝等服侍的人,才说:“闹了这一日,想你也累了。只是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存过夜的好。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说。” 章回仔细想了一遍,又斟酌一番,方才问:“母亲请干姨和妹妹来家,是要帮着给大哥哥看嫂子么?” 章望听他一句话便问到要紧处,眼中不由地就露出笑样儿来,嘴里却问:“怎么就是这个?怎见得不是我这次生日来的人多,你娘一个儿忙不过来,于是请你姨妈来家帮衬些?” 章回听了,少不得说:“果然这次父亲寿辰来的人多。今日金陵谢家的人也专门从南京赶来,想必两三日间那边过来的更多。就随他们来的女眷少些,母亲一个人也款待照应不过来。只是家里有三位太太,婶母们也都在家,多少都能分担些,也就烦劳不着干姨。只有大哥哥的事情,非至亲至近不能相托,偏两位舅母家中琐事也忙,半点分不出空儿来,母亲也只好劳动干姨了。” 章望听他三言两语将洪家带过,暗自点一点头;章回先头既向自己问信儿,事情来龙去脉想已是知道了大半,此刻含糊遮掩,到底是记着外祖家情分。于是道:“你说的不错。你大哥哥的事情,家里太太、奶奶们都不好多过问。你外祖父那边,虽然也上心,到底不是血脉嫡亲,想的就偏颇些。只有你干姨,跟着顾伯父走过半个中国,见识也广,身份也够,跟你母亲又情投意合、心思相通。这件事情,也只有劳烦她出力,我们才能安心。” 章回就点点头,突然笑道:“其实颖妹妹就不错。跟姨妈也像,才貌都好不说,要紧的是母亲欢喜,舅舅家几位表姐妹都赶不上。只可惜年纪太小了些,不然亲上加亲,可不是好?” 章望原在喝茶,听了这话,险些茶水喷了满地。指着他骂道:“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仔细你母亲听到揭了你的皮!不说你妹子年纪小,就年纪合适,她又没个不着落处,怎说给你哥哥做填房?可见是晚上酒吃多了,一劲儿胡嘞呢!”说得章回缩了脖子不吭声,这才顿了顿,又说:“至于你舅舅家的表姊妹,你哪个眼睛看见你母亲不欢喜了?别的不论,四季衣裳、鲜花首饰、吃食玩物、年节赏赐,跟家里这些姊妹可有一丝儿差别?你上下嘴唇碰碰容易,可连你这个做儿子的都这么说,别人怎么想?真要寒了你母亲周全平稳的一片心!” 章回这才知道自己说话造次,慌忙跪下,膝行到章望跟前抱住他腿:“是儿子说错话了!父亲要打要罚任您处置,只不要让母亲知道就好。” 章望叹一口气,伸手拉他起来,说:“别人我都不管,独你哥哥跟你,必定要时时刻刻记着你们母亲,记得你们说一句话、行一步路身后都牵着她,不论说什么做什么,头一条就不许教她为难。想你舅舅家的女孩儿,难道有什么不好?她连你外祖母的面子都不曾留,回来还要跟自己生半天气,都是为了你们两个。” 章回低着头,闷闷道:“是,母亲的恩德,儿子都记着。” 章望见他已经明白,脸上也缓下来,转而笑道:“不过你也知道关心你哥哥找嫂子的事情,想来自己心里也多少有些明白了。方才你说你妹子什么来着?‘才貌都好’。可是自己也要找个才貌双全的?” 章回不想父亲话锋猛转到这上面,一时就觉得酒劲突然上来,脸也开始发烫,嘴里含糊道:“这事,自然是长辈做主……儿子只想着能像父亲跟母亲这样就好。” 章望哈哈大笑,说:“你母亲是老太太亲自相看来的,自然最好。只是你前头堂兄弟还有四五个未定亲,老爷太太这会子怕还顾不上。但都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你明年就下场,到时就不能成婚,这亲事也该定了,才算合景成双。” 章回听他笑得异样,不免品出些味道,忍不住问:“父亲这样说,难道……”话却只说了半截,后半截在喉头转了半天,到底说不出来。 章望看他难得一副抓心挠肺、坐立不安模样,越发笑得痛快,说:“果然人大了,晓得自己的事情。不过你既说这事由长辈做主,就别多心,安生读书备考,到时候你老子自然不会亏了你。”说着突然顽童心思上来,招他到近前拍一拍肩,然后顺手就挠了他一头乱毛,这才负了手施施然回他上房去了。 待到了上房,章望换了衣服,在床沿上坐下,想到儿子方才呆傻模样,忍不住又是一通沉沉的笑。里头洪氏就揉揉眼,凑过来问:“只管坐着想什么?这么高兴。再不睡,明起就该迟了。” 章望笑道:“儿子大了,难道不高兴?就一天睡迟也没什么。等再过些时候媳妇进门,你也不劳碌了,想睡到几时就几时才好呢。” 洪氏嗤笑道:“哄你个鬼!媳妇进门,上头就没有老太太、太太了?倒是你又拉回儿偷偷摸摸说什么?” 章望道:“也没什么,混说几句罢了。对了,南京大嫂子给你的信,你收在哪里了?我要再看一看。还有姑妈给老太太的信,你摹写的那份也一起拿来。” 洪氏皱眉道:“多咋要紧的事,非得现在看?”嘴里说着,却是窸窸窣窣起身,到内室妆台旁边一个小多宝格的架子上取了个描红漆方胜形带金锁的匣子来,用床头暗格里钥匙开了锁给他,说:“就是最上头两封。”见章望拿信在手,眯了眼就看,少不得再去挪了两盏烛台来,嘴里嗔道:“老大的人,也不知道护着眼睛。” 章望向她笑一笑,又低了头看信。洪氏打个呵欠,半阖了眼挨坐在他身边,说道:“论起来,南京大阿哥家,还有大嫂子那边,真还有好些好女孩儿。就是岁数稍大一点的都订了亲,不然,给由儿娶回来,我可就省了心了。” 章望就笑:“你眼里头只有由儿么?回儿也将满十八了。” 洪氏闭着眼睛,道:“长幼有序,总得他嫂子定了,才轮着他。你不也说他要先读书、立业,然后再成家么?现在就急了,原来说的都是屁话。” 章望闻言失笑,见妻子睡眼惺忪,神态倦怠之极,摇摇头就推她往床上去,说:“你安心睡。这些事情,总有我看着呢。” 洪氏果然累疲,嘟囔一句“那我只看你”就翻身睡了。章望却拿着那两封信并烛台到外面自己桌子前,从桌上满地螺钿乌木小柜最底层抽屉里也摸出两封信来,将几页纸在桌上一字儿排开,看了半晌,就慢慢地笑起来。再将几封信重新收起,一个人铺了纸、研了墨,然后拈笔写道:“姑母林氏长兄大人尊前谨启者。顷接手书,弟……”其信究竟如何,章望与林如海又细说哪些要事,且看下回分解。 42第十八回上 却说章望夜里写了信,第二日一早叫管事冯裁连同前日预备的给尚书府的贺礼一起送往南京去。洪氏就在旁边吩咐同去的冯裁家的说:“替我拜上大嫂子,说恭喜了。等具体定下日子,我们再过去凑热闹观礼。”原来先头南京来的书信,除了贺章望寿辰,还说了黄幸妻王氏的娘家侄子才定了亲事,亲家就是金陵体仁院总裁的甄家。章家与甄家虽无甚往来,忠献伯府却是因黄幸素来交好的,故而厚厚备了礼,命人送上南京去。 等吩咐事毕,章望就去寻顾冲,又有舅父李岚等家的表兄弟,带了章回、谢楷并其他几个子侄辈一齐谈笑玩耍去了。这厢洪氏则招了章由来,问了外头寿辰准备的事情,再逐一地调理明晰。内外统顺了,这寿辰也就一日日地操办起来。 先是二月十一日做佛事、施米粮并放生,再将章望自家出钱刻的三百套《四书》送到城中各处塾学去,又给品学优良却窘于生计的学生各帮扶不等的钱粮,具数都是章魁、章由并洪氏一早确准的,家里一份份备好、写了笺子随书本发出去,丝毫儿不乱。 十二日是款待章家族亲、乡邻及各地来的远宾。章家久居延陵,虽文昭公到章望这一支人丁不甚繁茂,但其他旁支姻亲连缀,合族也着实兴旺。且常州城周的四乡八县均有章家的田庄、果园、茶山、鱼塘,庄户上千,这一日各处庄头并乡中里长缙绅也都在这一日拜寿。于是除家中宴席,门外又沿街设了一长溜流水席,凡过路者都可沾些喜气去。 十三日为正经寿宴,请到的是本地知府、知县、学官、现居常州的致仕老臣及各家姻亲,又有许多有名的学者文士,皆是文昭公、文华公门下的弟子并再传弟子。清熙堂中一时官宦名流满座,齐集庆贺,十分喜庆。突然一阵喧哗,有门上人忙忙进来,报说新点的江苏学政、翰林学士左浦胤到了,请老爷们速速门外去接。章霈、章望父子原当他还在赴任途中,不意竟早了这些天,且未听说已到南京,反先往自家来,不免惊疑,忙亲自去接。那左浦胤满面笑容进来,先向章望贺了寿,然后站到南面,传下两道自京中带来的特旨——乃是太上皇手书的“文昭天下”与今上的“荣华松菊”两幅字;又一幅今上赐予吴太君的,写的是“德慈寿劭”,于是请出吴太君来,依着圣命一定让上座坐了,左浦胤这才将字奉到她手里。因这一出,满座无不羡慕,阖府众人各个欢腾,欣然踊跃。章霈一边速命人去做匾额,一边令重新整治筵席,请左浦胤上座,又将原本订下的戏目单子增加了两出,这才一发地热闹庆祝起来。 转到十四日。这一日原是章望生辰的正日,设的家宴,只荣公、吴太君底下嫡系一脉团聚庆祝。因都是至亲,吴太君叫屋中不再设围栏屏障,只席上分出男女,三房老少都坐在一处吃酒看戏。席上就用了王头庄上特意献的河豚,果然新鲜肥美,味堪一绝。 待到十五日,正辰诸事已毕,则赉赏庄户、恩惠下仆。各处庄头给章望磕过头,听他把这一年佃租田费、收用缴纳事宜吩咐后,就到专门辟出的一处下院里领宴吃酒,也安排两班小戏与他。又有家中的管事仆从、媳妇丫头,多按着他各自的职司等级,也赏钱、也赏假,再请了杂耍与烟火的班子到府门前大片空地广场上搭台,直演了三个日夜,叫上上下下都能得一个安闲欢喜。其喧阗热闹,诸般情形,堪堪也说不尽,暂且无话。 且说南京这边,冯裁两口奉命送信,昼夜急行,次日就到了尚书府。收到常州送来的礼物并书信,黄幸自然欢喜,就叮咛妻子道:“弟妹既这样答应,到时他夫妇必定到的。你且收拾下院子,别叫有不妥当。” 王氏笑道:“老爷不必多说,我自然省的。只是葳儿那边日子还没定。我明日就回去讨老爷子的准数来。” 黄幸点头,口中却说:“也不必很催岳父。二舅兄现在泉州,虽然家里有岳父岳母在,儿女大事,总得嫂子过来主持。你倒不妨去甄家走动走动。一来几位舅兄嫂多不在南京,总得有个人帮衬岳母张罗;二来我听说他家女孩儿多不坏,你且仔细看看,多少就有益处。” 王氏听了怔道:“然而象儿还小,年纪并不很相当。且这门第到底略次一些。”一语未了,就猛地拍掌,笑道:“是了!亏你提醒,我竟忘了表弟与弟妹家还有个由哥儿,今年可不是孝也满了?如今他二十三岁,又是上了族谱的承宗嗣子,妻位怎好空着?自然该当续娶。且由哥儿现还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将来取个举人是无疑的,再有这章家的门第身份,低娶高嫁,甄家虽根基浅薄些,只继室的话也配得上。” 听她兴冲冲一串儿不歇气,黄幸不免笑道:“你也想太多了。我就是这么一提。到底成与不成,总在表弟、表弟妹那边。不过我们还当尽一份心就是。” 王氏应了。第二日就与忠献伯府送信,果然到第三日那府里老太太就命人来接,请王氏回去帮衬料理兄长家亲事。这里章太君既知道前后,又是自家姻亲,自然无不许的,也吩咐长媳说:“家中凡事都有章程,且还有我并你弟媳妇们照管,想也没什么要紧。反是你哥哥嫂子还没到家,侄儿们又小,不懂事,这样的大事,都只盯着你父母两个操持怎么行?你只管往那边去,就多住几天也无妨——总在一个城里头,随时都好招呼。再有需着我的事情,也千万不要怕开口。” 王氏笑应了,就将家事托与妯娌崔氏、柴氏,往娘家忠献伯府去了。只是虽然有章太君吩咐,到底不肯在娘家过夜,每日都驾车来回。好在两府虽隔了一段,路却平顺,且都极宽阔畅达,也不至于耽搁时久。 这一日王氏回来,已是掌灯时分。待见过章太君,回转到屋里,黄幸正在灯下看一封书信,看她回来,就笑问道:“怎的今日到这会子?路上可累着?” 王氏笑道:“快别提累,今日我可算见着大热闹了。” 黄幸道:“什么热闹?若说热闹,我这边也有一出。这是今儿从常州舅舅家来的信,表弟偷懒,让回小子写的几日寿辰上情景,可是真正的热闹煊赫,荣耀欢喜的。” 王氏忙问:“什么热闹情形?老爷别卖关子,快与我说。” 黄幸就笑着告诉她章望寿宴那日的事情,然后说:“今日也是左浦胤到任,南京这边同僚一起与他接风。他还特意与我说京里陛辞时两位圣人一齐召见,金口吩咐必定要赶在十四日前到常州,这边赴任倒是缓一缓无妨。可见圣心记挂,无所不及的。” 王氏合掌,道:“果然是天大的荣耀。且让外祖母坐着领受御笔,想来也是本朝独一的了。” 黄幸笑道:“谁说不是呢。然而天子重孝道、敬师尊,以外祖母身份年纪,旁人又能多说什么?只不过白嫉妒罢了。” 王氏听了也笑,又想起来一事,问:“说到敬师尊,当今也曾拜在先外祖父门下,可是和老爷一起读书的?” 黄幸笑着摇头,说:“哪里算一起读书?不过是一道儿听外祖父说过几篇文字。要说同门,还是林表弟,正经翰林,侍读、侍讲一步步出来,才算天子同窗呢。”言语间就想到自己幼时,父母长姊流放西北,只自己被送到常州,与章望一起养在外祖父章荣和外祖母吴太君膝下。后两年,林如海亦到开蒙,一样被送到常州。自此表兄弟三个在一处吃住行动、上学念书,却是兄弟睦爱,无忧无虑;直到年纪渐长,知道上一辈儿纷争,才慢慢生出尴尬,不知不觉隔阂起来。想到这里,不免叹一口气,随即向王氏说道:“说到林表弟,今日仰之也专门有一封信给他。晚饭时他就派人来说,等你回来,请咱们过去一趟,有要紧的话想说。你若无事,不如这就过去?” 王氏微怔,道:“有什么话,老爷兄弟两个说便是了。我去,就怕有些不便?” 黄幸笑道:“他已经说是请我们两个。且都是一家人,你怕什么?”就叫了丫鬟进来伺候更衣。一边又问:“你去岳父岳母家,可有事情?刚才也说热闹,是怎样的?” 王氏一听,未开口已经三分笑,道:“要论今日情形,着实有趣。今儿不是甄家瑫三奶奶新生闺女的百日么?娘近日劳碌了,就叫我过去。见到了他家几个姑娘,都是极好。偏他家那位小爷,名字叫做宝玉的,因家里老太太疼爱,也混进了内眷席上,对着小侄女儿就祝祷,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大篇。大意就是她上辈子积福积德,这辈子才托生了个清净尊贵的女儿胎,珍珠明玉一样的人品,必定要娇生惯养,万不可理会那须眉浊物的臭男人,叫那些烟火浊气给冲撞污秽了。老爷说,这可不是孩子话?满座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就没有掌得住不笑的。尤其可怜那韫姐儿,被人看得从面皮到耳根羞到通红,恨不得就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黄幸顿时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做兄弟的舍不得姐姐嫁人,自然有些说道。你想咱们象儿,他蕊堂姐出嫁时,不也是拽着不叫上轿么?满嘴里嚷着说家里又少了一个疼他的人。平时他可是八棍子也难打出一句话,那一次唧唧歪歪说了多少?可不是比那甄宝玉更可笑!” 王氏却不满,道:“象儿当年才六七岁,真正小孩儿家。这甄宝玉可已经十二三岁,说这个话倒像是有些别的意思。” 黄幸听了皱眉,说:“太太多想了。那甄宝玉是甄家二房的,岳丈代二舅兄聘的是长房的姑娘。堂房的事情哪里就管得着?反而是他们一家子兄弟姐妹情分好,将来若有些出息,就是咱们家葳儿多一个膀助。总之与自家无伤,只会有利呢。” 王氏这才欢喜,又听说“咱们家”这等亲近语气,于是笑道:“近儿忙我娘家的事情,哥哥嫂子没回,我就怕哪里不周到。果然是多想了。还是要听老爷一说,才能醒过味儿来。” 两人说着,已经到林如海住的小院里。见林如海已经先一步迎出,两个忙上前,说:“虽然开春,夜里到底寒凉。表弟还没大好,可不要吹风,快回屋里坐着!”三人就一同到屋里坐定,奉茶,又再问答一回林如海身体情形。黄幸这才问道:“林表弟请我夫妇来,可有什么事情吩咐?” 43第十八回下 林如海说:“怎么敢当表兄嫂‘吩咐’两个字。只是受姨妈与表兄嫂照应,这十几、近二十日这边住着,又请医看病又用心调养,自觉身体松快了许多,那些劳碌来的病症也都好了。如今春假早过,职司上头事情堆着,我到底悬心。表兄这边督造海塘、测算田亩的公务,固然有地方官吏领差承办,然而涉及淮扬盐渎区域的,也急需有人去督看照应。表弟虽不才,也不敢为了自己一个人,就耽误了朝廷的大事。” 黄幸听了点头道:“我晓得了。你虑的也是。不过你身子不好,在这边暂时休养的事情,圣上也是知道的,也允准了。那边事情有你下官照应办理,又两日一封信地报备请示,其实耽误不了什么。”说到这里,看林如海脸色神情,见甚是坚定,于是叹一口气,说:“但既然你不放心,我也不能拦着你不让回去。只是不可匆忙启程,且还有母亲那边,老人家都是喜聚不喜散,总要想办法禀告一句的。” 林如海就笑了,道:“姨母慈爱,这些日承受照顾尤多,哪里能不告而别。”又说:“不提姨母,家里几个侄儿,这阵相处下来我也不舍。特别是象儿,恨不得就带在身边,随我一起回扬州去呢。” 王氏听了,眼光立刻闪了两闪,就转头去看黄幸。黄幸却只端坐,慢慢笑起来:“他一个呆傻小子,倒入了你的眼?但你开口,我自然是舍得的。就怕跟你去,他古怪脾性发作起来,只给你添麻烦、扯倒忙。” 林如海笑道:“我看侄儿倒好。他年轻人好奇,有什么新鲜事情就想弄个明白透彻。难得是这一副细致务实,凡事肯实地考究钻研的劲头,比旁的王孙公子可超出一大截去。” 黄幸忍不住笑道:“什么务实、钻研考究的,你直说他一股子呆性罢了!平时就在淫奇技巧上用心,不肯往诗书上下功夫。我这边正发愁,你还说他好,真叫你带去了,不是纵容了他?” 林如海正色道:“表兄这话,难道不信我看人?且我带了去,也不会纵容自家子侄胡闹,正经诗书上工夫必定下足的。到底我也是翰林出身,这等分寸还是有的。章表弟就知道,还特意写信问我,想把他家回小子交给我带领几个月。如今表兄这样说,倒叫我有些伤心了。或者,是表兄念着表嫂慈母怜儿,舍不得侄子离家,跟我到扬州受苦?” 听到他这一番说,黄幸和王氏这才知道林如海用意。黄幸就笑道:“哪里是不信你。你愿意教他,我再欢喜不过的。只是今日左浦胤到任学政,中午与他接风,后说到国子监里各家子弟,顺势就看了几篇功课。不想一眼看到象儿的一篇,偏说的是些天文星相之事,十分喜欢,就跟我说要讨他做个弟子。你也知道这左浦胤虽在翰林,却最精通天文历算、律法演筹,两京无人能及。我想着也算是对门对路,难得能够相投,就应下了。却没料到表弟这边也早看中他,竟叫个傻小子也成香饽饽了。” 林如海知道这就是婉拒了,也不在意,笑叹道:“侄儿出息,明眼人自然都看到。也是我犹豫,没早一日开口。” 黄幸笑道:“你也别忙着叹气。章表弟家的回小子你又不是没见过。论出息,只比我那小子强十倍。且又已经是举人,转年就要下场,到时候正经一个进士出来,你这个有师傅情分的,岂不是面上更加有光?我倒想着表弟有多偏心,怎么这样的好事倒不来找我,反而先想到了你去?” 他这里故作恼火,话音未落,林如海就大笑起来。黄幸自己也笑。王氏一面笑,一面给他兄弟倒了茶来。林如海忙谢过,又向王氏说:“听闻嫂子娘家侄儿定亲,我也没什么好礼,只有一卷南洲十二港图册略表心意。嫂子不嫌微薄,就千万代收下。” 王氏笑道:“林表弟客气。你拿出来的,难道会有不好?我可是亲姑妈,只管收,这东西进了嘴,就再不吐回去啦。”说得林如海、黄幸都笑了。 然后几人又谈一谈王葳婚事,林如海自然赞一句好亲家,又说到甄家煊赫,几十年来圣眷。黄幸不免说:“太祖皇帝南巡,他家接驾倒有四次,也算是经历世面的了。这些年看他家教养出来的子女也都还不差,只是才能上头,到底没一个比得上当年的甄鹤。” 林如海笑道:“那也是百年才一出的人物。想当年盛家两位尚书大才,开创的局面天高海阔,百年长荡的气势。朝廷上懂经济庶务虽不在少,却都没有他们的眼界。亏得太祖皇帝从侍从里提拔出甄鹤这么一位来,总算没毁灭了两位盛老尚书的一世心血。”想一下又说,“甄鹤之外,又有一个王醴,也是才德出众,虽是内府的出身,行事竟也体面开阔。藩夷事务原本最是繁琐,偏他就能处置周全,还学了五六国的夷言番语。太祖皇帝用他管外国进贡朝贺,也算是知人善任。” 黄幸一听就笑起来:“这说的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的王家了。王醴还是从他父亲得的官,如今也是好一大家子,南京城里都称作‘金陵王’的。”说到这里又转向王氏,问:“我听说他家跟岳丈家曾连过宗,可有此事?” 王氏道:“我小时候倒似听过此事。只是他家问的是我王氏本家。可我那本家是怎样的心高气傲?连我家都是因为父亲得力,特封的伯爵,家里又一直有实实在在的族谱可循,才承认了是一支的。王醴父子虽然得太祖皇帝器重,想求这个,却也是不能。” 黄幸笑道:“这都是他家拘泥了。子孙得力,自成一支又如何?非要联姻、结亲。单看岳丈家,三个舅兄如今都是什么样的品级,岂不比那什么东晋王氏本家要出息百倍?那王醴的儿子王子腾,如今也正得用,有他父祖恩荫,更有本身才干。锥在囊中,其末自见,谁又去问它从哪一块铁砧上打来,哪一处硬木上斫来?” 王氏笑笑不答。这边林如海却笑起来,说:“表兄说的,实在有理。” 黄幸查看他神色,稍一琢磨,立时也想起来,道:“怪道你笑成这样。那王家与你可也算有亲?” 林如海叹道:“果然表兄敏锐,再记不差的。我那先妻贾氏,荣国府贾家,与王家、甄家都是老亲。我二舅兄娶的就是王醴之女,大舅兄的长子也聘的他家孙女儿。” 黄幸听了,就指着妻子王氏笑道:“看看,原来竟都是一家子,都闹到一处去了。”又向林如海说:“你那岳父家,原也是金陵人士,一样的太祖从龙之臣。先姨父为你选的他家,倒也十分相当。只可惜弟妹无福。” 说到这里,林如海不免伤心黯然。王氏忙在旁边劝:“虽然去得早,总算留下骨血,也是与我们的念想儿。我听说侄女儿现住在她京城外祖母家?她在家是独生的女孩儿,在那边有外祖母照应,又有表兄弟姊妹陪伴,想来倒比家里热闹些。” 林如海知她心意,也转而笑道:“正是为这个呢。她少小孤寂,这几年在我岳母跟前,跟那边表姐妹和亲戚姑娘一起玩一起住,倒养成个活泼性子。每次京里书信来,通篇的欢喜里头夹几句女孩儿撒娇,直看得人心也化了。” 王氏笑道:“听这一番话,我都想接过那孩子来家好好疼了。”问道:“侄女儿今年几岁?女孩儿转眼就大的,林表弟可该要操心。” 林如海就点点头,道:“表嫂提醒的是。我正想着将她接回家。只是岳母那边,五六年承蒙教养,片刻不离。若骤然说要接家来,怕是难舍。我虽心系女儿,却也不能忘了孝道,正十分为难。”说着,直用眼睛去看黄幸、王氏。 黄幸这就会意,笑道:“这事却是为难。不过父女天伦至理,人情也是不可分的。表弟孝顺长辈,这份心意已经难得,想老人家也是一样的慈爱怜惜小辈。只是我们究竟还年轻,经的事情到底不如长辈人多。表弟若有为难,何不问问母亲去?她是一定有主意的。” 林如海闻言大喜,忙谢过表兄。三人又喝一回茶,说几句话,这才散了。黄幸夫妻两个一同回屋。才进房门,王氏就笑道:“看来林表弟已经拿定了主意。果然就如老太太说的,但凡见过回小子一面,就没哪个做父母的能不动心。章家表弟那边,正好也起了这个念头,两下里一凑,这好事怕就近了呢!” 黄幸道:“那也未必。表弟的性子我知道,跟林姨父一样,都是谋定而后动,凡事必定周全的。不然怎么就要象儿也跟到扬州去?我只奇怪,他怎么不提几个侄子。旁人倒也罢了,二弟家的旻儿,这些日不是与他常在一处谈论?二弟那边也殷勤。” 王氏道:“老爷别的时候明决,怎么这时候倒糊涂了?二侄儿今年也要下场的,眼下离秋试才几个月?若叫他跟到扬州,还怎么备考呢?他可不比回儿已是举人,这一场如何,再要紧不过的。”说到这里,自己也明白了,笑道:“是了,果然是我不如老爷周全,看得明白透彻。” 黄幸摇头,叹道:“其实将心比心罢了。林表弟只有这一个女儿,再仔细些也不为过。”又吩咐王氏说:“你也不要跟常州那边章家弟妹就漏了口风。仰之不明说,只讲教导学问,就留了许多退路。弟妹是个心细的,又只有回儿一个亲生,林丫头虽好,到底上头没有了母亲,怕她多少有些忌讳。” 王氏嗔道:“你白嘱咐。怎么回信我能不知道?且你也是多说的。表弟妹怎样的人,我不比你清楚?我敢拍一百个胸脯说她再没这上头的忌讳;只要孩子好,哪还会有别的想头——你看她对他家由哥儿的举动就是。” 黄幸笑道:“罢了,算我说错话。你只管回信去。我也要与仰之回信。”说着便急急往书房里去了。王氏拦阻不及,只好笑着吩咐人把夜里的披风给送过去,自己却是先去梳洗,等第二日才寻空与洪氏写信不提。 *** 却说这厢林如海得了黄幸指点,就向章太夫人问计,得了一个“徐徐图之”的指教。待回了扬州,与贾府惯例的书信问安时,就在贾母、贾政等的信里慢慢透出些意思来,又将自己近年来劳病情形透过一点点去。与女儿林黛玉的信里,却依旧只说些宽解之语、道些安慰之情,只中间少少地夹了些家人团圆景象的念想来。如此两个月一过,贾母、贾政等都看出门道来,却怕黛玉多心,不忍令知道情形。林黛玉这边,却为着猜到父亲接自己回南心思,想着多年父女分别、重新团聚,倒比平日更欢喜开怀起来。于是一面更多做些针线,预备孝敬亲长,也为这边兄弟姊妹留念,一面也暗暗整治归家物件,不想令临行时刻过分匆忙。 这一日正当四月廿六,贾府里正忙着预备几日后的端午节礼,林黛玉与迎春、探春、惜春、薛宝钗并贾宝玉几个都聚在贾母房里,听王熙凤讲今年节下预备到哪里避暑、哪里游玩,正嘻嘻哈哈热闹时,外头报说林如海家人秉着书信又到了。来的却是林家的老仆、管事的林柄,一头就扑倒在贾母跟前,说林如海身染重疾,请接姑娘家去。贾母大惊,后面黛玉更是哇得一声直哭出来。周围顿时忙做一团。还是凤姐镇定,先叫安抚了贾母、黛玉,又让林柄匀了气慢慢禀告情形。 原来林如海二月中自南京回扬州,盐政职司倒也顺畅。然而四月初,扬州新任的通判因勘地之事,与盐商起了争执,又有一些原本不安分的在其中搅闹,把事情弄得越发大了。林如海为平息事端日夜操劳,连熬了十来天,好容易捋顺了关节,人却沉疴发作,直一病不起。当地医师看了都说情形不好,怕熬不过节去,这才命林柄连夜来接。 贾母听了,越发忧闷,只得忙忙打发黛玉起身。所幸先前黛玉有所准备,东西上头倒也周全,并无耽误。贾母又吩咐了长孙贾琏送黛玉去,只说等林如海好了,还将她再带回京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要妥帖。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贾母等,带领仆从,跟林柄一道登舟往扬州去了。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44第十九回上 上回说到林黛玉接父信,由贾琏奉贾母之命,陪着坐船直往扬州去。黛玉忧心林如海病情,恨不得一日飞到老父身边;然而船行速度到底有限,虽贾琏与林柄催了数次,走了几日,仍只见前途渺渺、江水茫茫,不由地越发愁锁衷肠。 幸而这一日到了平安州。这平安州也是中省的大州,水6通衢要道。贾琏、黛玉一行虽无需换船,也要补充些食水等物,于是引船靠岸。才近矶石,码头上就有人喊,问可是京城荣国公府上。这边应了话,立时就有一行人过来,原来正是扬州盐政林府上的老管事,带着一条大船并七八名家人,两日前就赶到此处迎候的。报知过身份,先问府上好,再向贾琏请了安,又请见自家姑娘。因都是自家人,且带了要紧消息来,贾琏忙命人向里头通报了,自己亲自陪着,到林黛玉的座舱里来。 林黛玉坐在舱中,猛听传报说有扬州家里面人来,先是一喜,接着便是一大惊,直从椅上站起来,抬脚就往舱外走,身子却不自禁连晃几晃。旁边跟的紫鹃、雪雁慌得去扶,直叫:“姑娘小心。”两个才搀住了,就听脚步声响,有人进得舱来。 黛玉忙抬眼,就见贾琏陪着一个六十二、三岁的老人进来,认得是家里老管事,名叫伍生,乃是林家几代的心腹,总管着林府上下的事务。一个儿子伍垣,做过林如海伴读,又学了几手好拳脚,如今也在林如海身边随扈。林黛玉一眼觌去,看得伍生穿的简捷,却未见素色,顿时吁出一口气;就觉得脚下有些发软,所幸紫鹃、雪雁服侍的时日也久,当时就扶了重新在椅上坐下。 这边伍生望见黛玉神情,他一生经的事最多,如何认不出这些悲喜。心下宽慰,随即便投身在地,一个一个地连磕三个响头,一边拜一边口中称道:“老奴给姑娘磕头。” 黛玉这才醒神,连忙起身向前,笑着亲手去扶他,道:“伍爷爷快快请起。” 伍生连忙起来,又打一个千儿,站在门前说:“老奴奉命报与姑娘得知,前日往京里送信后,就得一位名医到府,妙手着春。老爷的难关,现已经渡过了大半去。故而命老奴疾驰上京,就路上迎候姑娘,请稍解宽心,勿为忧病。” 黛玉听到这一番话,先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伍生向怀里取出书信,看一眼左右,双手递与紫鹃,紫鹃接过来送与黛玉。黛玉笑盈盈,接了信在手,先不看,问:“爹爹果然好了?伍爷爷且坐,仔细地同我说。” 言语间,雪雁就挪过一张脚凳来。伍生再三谢过方才坐了,然后就把扬州情形细细告诉。原来那日林如海病笃,人都说不好,却有常州舅老爷家的孙少爷章回带了丸药并一位关梦柯关先生赶到。先给林如海用了丸药,当时就稳住了精神气儿,然后关先生观形诊脉、拟方用药,一副一方,两日间开了七、八帖,或用一剂、或止半剂,内服外敷,又拆洗熏炙了枕被铺盖,一件件缓缓与林如海置换过。到第三日上,林如海也认得出人、说得顺话,也能在床上倚坐小半个时辰,旁的医师仔细看过,都说确是转危为安了。林如海就听了舅家表少爷小章相公的话,打发人往京里报知情形,以免亲长忧心;又命伍生带了人在这边路上迎候。随行都有林如海请小章相公代笔的书信,写明病势转折、诊方药理。伍生将这些一一禀明,末了说:“老爷嘱咐说,想大小姐这一路上来得急,然而此刻老爷已转安好,请大小姐宽心赶路,勿使风尘劳顿,否则就是让老爷病中也要悬心了。” 黛玉站起来,肃然道:“父亲的话,女儿不敢不听。但父亲尚未大安,做儿女的又岂能纵享悠游,必定要加紧赶回家去。这个也请一定依我。” 伍生笑道:“老奴只奉命带这句话过来。真说起老爷心里,哪怕只能早一日见到大小姐,都是再好不过的。但也要看这几日天气水文。老奴这边已经安排好极快极稳当的大船,想一切顺当的话,也就是几天的工夫。” 黛玉听了就点点头,说:“多凭伍爷爷费心。路上的事情,还要劳烦和琏二哥商议。”说着又向贾琏行礼。 贾琏笑道:“都是分内的事情,且老太太再三吩咐了,表妹何必多礼。”正说着,外面有人来寻着回话,贾琏便出去了。这边伍生也起身,向黛玉行礼道:“老奴便去商议。等说定了,再进来请大小姐的回话。” 黛玉笑道:“不忙。你老人家这两日想也乏的,到时递个话来也就罢了。”又叫雪雁代送。原来雪雁的娘就是伍生媳妇的侄女儿,雪雁往日颇得他夫妇疼爱,此刻见着,早是眼红鼻翕地十分激动,碍于不得便,不然只怕早就冲到跟前了。果然此刻一听黛玉吩咐,立时喜孜孜、笑喧喧,扶了伍生,连蹦带跳地就往外面去了。 林黛玉这才拈了书信,坐到舱里小桌边,正要拆起看时,突然就觉触起了什么,心上微痛,眼泪就从眶底涌出来,珠儿一样缀在睫毛间。旁边紫鹃忙劝慰道:“姑娘怎么又哭了?方才老管事已经说,林老爷这病就要好的。只是常言都说,‘病去如抽丝’,怕一时并不得爽利,还要细细地调养才好。这信里指不定就有言语吩咐,需要姑娘家去帮扶照应的。姑娘这时却只管哭,可算什么呢?” 黛玉听了,忙道:“你说的实在有理。”赶着将眼泪收尽。紫鹃取了水来给她洗脸,又用帕子将手仔细拭干净了,方才剪烛移灯,照得明晃晃的好看书信。这封皮里却夹了两页:一页是林如海的,字体端方,笔触圆润,只是虚浮无力,显是久病后写的。黛玉细看那文字,不过三五行,却句句都是在安慰,说他已经病好、身边又有人照应,再三叫她不必担忧,路上宽心慢行,提防风寒暑热、湿毒侵袭。黛玉承老父一片慈心,度他病中形容,不禁又红了眼圈,但又想着紫鹃方才说话,忍着眼泪,去看另一页文字。 这一页字迹却是纤颀俊美,入目秀雅,然而笔锋转折处却棱角分明,显出内底骨骼的刚硬来――正是章回的手笔。至于文字,则果然如先前伍生所说,将林如海得病经过,病症变化情形,大夫如何用药,为的什么机理,有什么方症典故,也不避其中凶险波折,俱个一一地道来,后面又讲调养诸事。虽内容繁杂,但用字俭省,条条件件简洁明晰,叫人既能知道实际情形并非林如海信中所谓可以无忧,又能晓得内里详细的轻重缓急,甄别应对的手段方式。黛玉看了这一页,反而真正放下心来,一面对着信暗暗点头,心说:“爹爹说这次难关,万幸有曾外祖父家才得度过。那位关先生,医术是从曾外祖父的同门师兄那里学的。先头那丸药,也是曾外祖父在二、三十年前就特意为爹爹配置,留下了方子,今日才能救命。再有这位曾外祖父家的表哥,亲自送关先生来,又为扬州家里和衙门里事情分忧,报信、迎候皆是出自他举措,一言一辞这等的仔细――可见亲长慈恩垂庇,无远弗届。只可叹祖母早去,我不曾蒙受抚养;又从小在外祖母、舅舅处长大,一次都没到过常州不说,连这门亲戚也是才刚知道。今番家去,定要仔细问了爹爹,多少尽我心意回报才好。” 想到这里,黛玉就叫紫鹃取笔墨过来,先写一封信与父亲林海,禀告行动,又作念想、亲昵之语以慰老父心肠。写毕搁在一旁,再取一纸,则是与表兄章回的回信。只是这一封不比寻常家书,父女天伦亲密无间,虽是表兄妹,却隔了两层血缘,且又从未谋面;加上信里头又要道谢,又要细问林如海情形,其遣字用词、分寸斟酌,既不能失了亲戚间情分,也不能错过男女内外差别――于是一连写了五六遍,犹不能满意,一张张统揉成团丢在水盆里浸烂了,叫都泼到江里去。 紫鹃在旁看了,忍不住道:“姑娘别心焦。才看了林老爷的信,这会儿正大喜大悲,写不顺也是有的。不如先放一放,吃些东西再写可好?”也不等林黛玉说话,自己走过来收拾了桌子,重又拿了点心茶果摆上。 黛玉正想回信措辞,不防备紫鹃举动,就被收了笔墨。此刻见她排了许多吃食在桌上,微微皱了眉,道:“我不饿,也吃不下。” 紫鹃就劝说道:“姑娘日间就没吃什么东西,怎么说吃不下。且自我们离京,姑娘没一顿吃得好,一晚睡得香。平时身子就不比别人强健,偏这一路上奔波,吃睡都不好,只为一桩心事牵着,精神头儿反倒要更长些。这叫我们旁边看着怎么不担忧?如今姑娘也收到林老爷消息,林老爷那边也要好了,姑娘就该放下心来,也留神保养。不然等到扬州,叫林老爷看了,心里会怎样?” 黛玉听了,这才勉强吃了半块点心,喝一杯茶。然后重新要了笔墨,斟酌着将回信写成。正好这边伍生和贾琏也商议妥帖了行程,两个一起进来与黛玉说了。黛玉自无异议,便将两封信密密封好,交给伍生带的孙子伍耽,让他连夜送回扬州去。伍生又同黛玉说了好一会子扬州家中情形,这才慢慢告退下去。紫鹃、雪雁就上来伺候换了衣服,收拾了床铺。只是黛玉心中有事,一时哪里睡得着,只拉着紫鹃、雪雁又说了许多话,有哭有笑,直到夜深才歇。 如此到第二日,黛玉几个不免就醒得迟些,脸上也带出形儿来,眼皮一圈统红肿了。只把伍生、贾琏几个都唬了一跳。待得知了情形,才各自放下心来,指挥着换过了林家的大船,扬帆启程,一行人直往扬州去了。 45第十九回下 如今回过头来说扬州这边。那一日林如海病重,林府也往常州送了消息。到底相隔只两三百里距离,章望接到信,立刻就命章回收拾药品,又往岳父家请了药铺的供奉关梦柯,连夜动身赶往扬州去。 说到这关梦柯,却是个不凡人物。他的医术原是巢奎央亲传的。巢奎央一身家传医术,仁心妙手,如扁鹊、华佗再世;明帝皇后染病,御医束手,又遍寻全国名医不得治,巢奎央用一剂姜茶使霍然得愈,医术名噪朝野。关梦柯少时家贫,无以为生,便在巢家医铺混些零工。不想他天资极高,只凭耳濡目染,就知方剂药理;偶然一次指出铺里郎中用方之误,奇巧不巧,正给铺里巡诊的巢奎央听见,从此收入门下,倾囊相授,只二十三岁就学成。然而关梦柯出师才第二年,就用药药死了来求医的一名富户刘库。这刘库原是放印子钱的,最是手黑心狠,偏又有个县户曹书令的姐夫,越发的行事恣意。关梦柯幼时家里本还过得去,那关老爹却被刘库哄骗沾了赌瘾、借了银钱,从此家境急转而下。关老爹还债无能,卖女卖妻,逼得关梦柯亲娘一头撞死;关老爹痛悔不及,与来催债的刘库拼命,却一跤跌断了脖颈。关梦柯家破人亡,才七、八岁就不得不乞讨度日,直到巢家仁厚,留了他同几个机灵肯吃苦的在医铺里做工,这才没叫饿死。等十来年过去,他医术学成,又起了正名。刘库哪里还能认得?关梦柯却是一日都没忘记仇人,既撞到自己手里,一剂药磨得两日就形销骨立,再一剂药直截了当送了归西。刘库家人这才发觉不对,告上公堂。关梦柯一口认罪,当堂痛陈父母之仇,又牵扯出刘库及其姐夫许多罪孽来。县令悯其孝情可怜,又为刘库恶行多有民愤,只判了他一个流刑。但到了巢奎央这边,却是痛恨其用药害人,将他开革出门,再不许以医师行走。 关梦柯在巢家医铺时候,有个要好的伙伴,便是洪艽。洪艽之父洪垠原是仪真洪家直系子孙,也读书科举、娶妻生子,族中又有祖传的田地房舍,就算不得大富贵,也是小康之家。自沾了“赌”字,将家财输个精光不说,更三番四次骗了族中兄弟子侄房契、田契换钱去赌,气得洪氏族长召集众人开了宗祠,家谱上抹了他名号。洪垠不知悔改,越发吃酒赌钱,不上三十岁就死了。洪艽全靠母亲与人浆洗衣裳、纺纱做针线养活,但到八、九岁上,母亲病弱难支,只能自己出来讨饭做活养家。因同病相怜,洪艽、关梦柯最有话说,又为着洪艽稍大两岁,只把关梦柯当兄弟护着。关梦柯药死了人,洪艽原想替他抵罪,却叫他用母亲劝住了。后来关梦柯流放,洪艽则教一个做药材生意的冯老板看中,带在身边调|教,又娶了冯家女儿,继承了岳家的生药生意。就如此,洪艽也一直设法与关梦柯捎信捎东西照应;等关梦柯回来,谋生不顺,又请他在自家生药铺里做供奉。 关梦柯经此一事,半生蹉跎,竟有了一番明悟,立志纵不能行医,丈夫在世也当做出一番事业。于是一面将自己医术上所知所识统统记录出来,一面借药铺生意之机走遍江南塞外,广识药材、辑录医方,用十一年时间编出一部《江湖本草汇要》来。因自知被师门开革,施行刊印有碍,便和洪艽一起求到章荣章文华跟前:一则为医道活人,关系重大;二则为荣公也曾与孟河巢氏门下学习,熟悉医理;三则为荣公与巢奎央交好,亦看重洪艽;四则荣公刚与吴太君选定了洪艽之女为长孙章望之妻。果然荣公一见此书,大惊大叹,亲自出面,遍邀杏林名家鉴识切磋,修补增订为《证类本草汇要》并附《本草图鉴》一部四十三卷。荣公为此亲自作序,盛赞关梦柯此番功绩。朝廷得闻此信,也加授医官职衔,征召其到京师从事。关梦柯却坚辞不受,痛哭陈述:“罪人不堪用,师命不可违。”依旧守在洪艽的生药铺里,做些检点药材、查验医方之事。只是他声名太响,旁人纵不能得他诊脉开方,有疑难杂症、伤患病痛仍是成群地求到跟前去。洪艽看不过,就劝他说:“不许以医师行走,不是不许用医术救人。权当与人指点途径,只不收诊金,就算不得以此为业了。”关梦柯这才算绕过禁令。但仍是走街串巷,与平民百姓医药诊治的多;平常那些达官显贵也只能求神佛祖宗保佑,机缘巧合得他看上一眼了。 故而林如海获病,虽然知道关梦柯就在左近,林府这边也未曾有人去请。却全不想此刻章回竟能将他直带到扬州来――实在是关梦柯与洪艽亲近还胜兄弟,视洪氏直如亲生,所以章回出马才能请得他动。果然关梦柯到后,先是丹药救命,然后方剂、饮食、起居,数管齐下,几天就治得林如海大有起色。 这一日正是五月初四,林府后园园门大开,从后院到花园一路上就见得人来人往,取东西扛家什,忙忙碌碌;又听得洋洋一片笑语欢声,中间更夹着些才留头的小厮丫头的追逐奔跑、嬉戏打闹,便有偶尔的呵斥两句,也不十分禁绝。――话说这林府也便是扬州盐政官署,乃是前衙后府的官厅设计。只因上一任盐政家眷仆从甚多,嫌后院起居不甚宽阔,故而将府衙旁边一座五进带花园子的院落买下,使备弄夹道连成一体。当年林如海上任,止一妻二妾、四五房家人相随,原不欲空费房舍,想着将角门封死,把这一处院子别赁出去。不意这花园实在精美,夫妻两个一见便即爱上,顿时歇了最初念头,将房舍一齐整治打理了不说,更在花园上常年用心,把个小桥流水、山石藤萝收拾得越发有趣;又有四时情致,春赏花、秋邀月、夏观鱼、冬煮雪,夫妻两个各自请亲朋知交园中游玩,竟成了扬州官宦人家皆知的一景。只是贾夫人仙逝后,林如海不曾续弦,又为伤心亡妻,不忍见种种物在人非,故而虽命人依旧每日入内照管花木,旁的时辰常把园门锁闭;偶然兴起,到园中一游,却少不得触景伤情,更为庭院增上十分落寞萧索。然而这一回关梦柯瞧过了林如海,又在林府前后里外通盘看过后却说,林如海此番病倒,都是因贾敏逝后长居偏院,风水不宜,这才坐下许多病症来;如今要使宿疾尽去,必得要移榻别居,于那生机勃发处起坐休养。于是命人赶紧将挨着花园的一带房舍重新收拾出两个院子来,又改了几处花墙隔断,开了通往花园的道路门径,与林如海作养病之所。 这日趁着天气晴好,林如海就正式搬过来。虽然都是在府内,到底也算得上一个“乔迁之喜”;又为先前林如海病重,阖府上下莫不紧张消沉,而今眼见着林如海渐好,人人都振奋精神,笑遂颜开,越发将这当一桩正经喜事办了。 林如海虽不是那等爱好虚浮热闹之辈,但见周围由衷欢喜,也就随得众人去了,转头吩咐内宅里主事的陈姨娘说:“索性就开了花园子,让家里都逛一逛闹一闹,也沾些人气。还有给大姑娘的屋子,东西放置好了,也挑选四五个、六七个丫头童子进出跑一跑。” 话说林府自贾敏逝后,林黛玉又被送上京,家里并无一个女主人,内宅事情都由林如海的两个姨娘陈姨娘、钱姨娘并老管事伍生家的娘子打理。那钱姨娘原是贾敏从荣国府里带来的贴身大丫鬟,十分的爽利干练,甚得贾敏看重。贾敏初次怀上身孕时,便将她给了林如海。钱姨娘说是丫鬟出身,到底是在荣国府大的,知情识趣,谈吐举止不输寻常缙绅、富户家小姐,颇得林如海喜欢。只是也数年无出,直到后头贾敏生下黛玉,方才生下一个儿子来。只可惜福薄,骨子柔弱,虽林海、贾敏夫妇百般用心,到底没能养大,连累贾敏也伤心憔悴,不久就病逝了。这钱姨娘因是心如死灰,兼身子时好时歹,不能日常理事,这两年倒多是年纪小的陈姨娘在府里管事。 这陈姨娘也是丫鬟出身,且不过是林海院里最末等的杂役,偏天生了一张圆脸,面团团成日带笑。贾敏因爱她喜气,特意调换过来带在身边,又亲自调理了几年,这才重新放到林如海房里做了姨娘。平日里最是心宽肠大,除了房里用的茶水点心这一桩,百事不管;后贾敏辞世、钱姨娘多病,实在寻不得别人,才勉强把家事之类一点点地现学,胡乱担当起来,凡事倒是拿来问林如海处置的多。此刻听到吩咐,忙笑应道:“这个容易,我就跟伍嬷嬷说。”想一想又问:“前日关先生吩咐用烧酒到家里各处熏一遍,现别处都已经弄了。只先头太太的正房还没有动。老爷看怎么说?” 林如海听闻话音,就知道她忌讳所在,想着这几年自己因丧妻而颓废,心里总转些没生气的念想头儿,公事上虽还过得去,家里却是实在荒疏了。这一场病,若不是章回来了苦劝,搬出章望、黄幸乃至外祖母吴太君这些骨血至亲不说,更比出章望夫妇养女、也是自己表侄女儿的章家大小姐舒眉的命数遭遇,勾起对独女黛玉的一片心意牵挂,怕就是关梦柯能活死人肉白骨,也未见得能将自己从鬼门关里头硬拽回来――饶是如此,关梦柯还跳脚,直嚷嚷说这次出手,是破了他所谓“天厌之身或可留,自弃之人绝不救”的医病惯例。果然后来开出的方子也还罢了,头一等就要移房舍、变装饰,借着风水利害之说,将家里头原来的各色布置彻底搅换过。 想到这里,林如海叹一口气,道:“就都一道儿收拾起来。太太的东西,就归置到院东边屋里,等姑娘家来,再交给她。”突地又想起一事,对陈姨娘道:“姑娘家来,还要请关先生再给瞧一瞧。这两日关先生处你只叫人多留神些,无论吃穿用度、装饰摆设,只要好上再加好。就跟前天似的,但凡他看上哪一件,立刻记下报上来,到时候一并添在谢礼单子上。” 陈姨娘一边答应,一边就想到前两日情景,不当心笑出来道:“那关先生也真有趣。几曾见过医好了人就满嘴叫嚷,讨要诊金的大夫?还自己亲身上阵在老爷房里那一通搜刮,活像咱们堂堂盐政府会赖了他似的。偏原本就是个斯文读书人,叫人不上两眼就看出那副强盗打劫嘴脸全是硬装,怎么都不像。” 林如海叹道:“他原不是靠医病吃饭的大夫,这般做,原是替我们着想,承他的情方是正理。――这个你也不必多管,只按我说的向府里人分派下去就是。”又问:“此刻关先生到哪里去了?还有小章相公呢?” 他问这个,陈姨娘自是不知道。便有外头伺候的小厮上前回话,说:“关先生一早又查看了一遍老爷养病的屋子,说都齐备了,照昨日吩咐的搬,然后便出门游玩瘦西湖去了。本是邀了小章相公一起的,小章相公说不放心老爷这边,就不去。一时又有衙门里人来报说前日打盐场土地官司的谢通判来探看老爷的病,且是同着鹤城盐场的司令、司丞和几家地主一起来。孙主薄拿不准,于是请小章相公过去一同相见。这会子还在前头衙门厅上喝茶。” 林如海听了点点头。小厮说的这孙主薄名叫孙纲,乃是盐课吏目,虽只挂的从九品职司,却是林如海的一名幕僚心腹。林如海病时,盐政府上下事情、内外通传,就是他的主持,别人也都知道他在林如海跟前分量。而章回乃是文昭公之后,明阳书院里拜的几位师傅都是当世大儒,年纪虽轻,文名已显;又是林家嫡亲的表侄,得了林如海亲口吩咐,这些日都由他代为待客――且来人既已说是来探病,有这两个一道在前,倒也不算失礼。想了一下,吩咐说:“叫伍垣和申凭,代我过去给来的几位大人告罪。说我虽已经没了大碍,却还体虚无力,不能到前头去。后面屋子因医嘱,用药草之类熏燎收拾,乱糟糟十分不恭敬,也就不请他们进来。有公务上的事情,十分急的递进来;可暂缓三五日的,我身子但凡撑得住,立时就到前面,召请他们过来说话。” 小厮听了,立刻飞脚奔前头寻人传话去。这边陈姨娘见林如海说这几句话就已显出疲态,忙搀了往收拾好的里屋坐去,一面道:“都是我的错,老爷还没大好,就拉着在风口里说话。快屋里坐。有什么事情,前头小章相公在,必定错不了的。老爷还是先存神歇一歇。” 林如海也不多话,就让她张罗着到屋里窗跟前一张宽榻上坐下,一边倚靠着自己肚里寻思衙门厅上那几个的来意。 原来先前扬州府疏浚运河,拖延日久不说,且耗费甚靡。黄幸领工部尚书,正沿东南督建海塘,兼管水利运输事宜,便命查看。查出扬州知府、通判贪墨舞弊,州、县数级官吏从中多方牟利,震怒之下当即饬夺一众职权,切词具本,上达天听,请朝廷严旨查办。三月间朝廷令到,处置一从黄幸所奏,另任了扬州知府、通判来。这新任的知府丁涛贫寒苦读出身,四十入宦,素来考评平正,时年将近六旬,也算按部就班,旁人不以为意。通判谢极谢运枢却是名臣世家子弟,少年登第,从翰林到六部行走又到外放,安阳县令上考评也极优异;正当人都以为他满任便要再进一步时,却因祖母之丧,守孝返乡。然而谢家满门官宦大员,谢极于子孙中位居嫡长,前程自然无忧。果然这年三月丁忧期满,上命起复到扬州,主司的就是治农、水利、河渠、仓库、道路等事。他原就才能皆备,到任不足一月,运河疏浚诸事已整治得条条框框、各俱法度。本来万事无有不好,偏水工预算图鉴上有一段运盐河工程,是先头几个为做银钱倒运手脚而空设的名号,实在并无分毫人工物料投入。谢极却说原是极好的设计,正该依循图鉴开挖水道、勾连河网,工期既在秋冬农闲,此刻正当丈量土地、勘算田亩,做征用筹备诸事。然而这运盐河原本并不为真工程,虽计算精到,却未有曲折避让,其所贯穿之地都为上好田亩,等闲人家哪个就肯轻让。更不用说此处地主多是盐商大户,身后各有牵连,全不管谢极身份来历,必定不肯答应,直闹了个沸反盈天。林如海自己任巡盐御史,本不该随意对地方插手,但事端是油运盐河工程所起,少不得要出面弹压;一番劳心费力,面上是已经过得去,却知道从此内地里纠葛更多。只不过此刻谢极肯退一步,还能跟盐政所司并盐商地主等同坐共话,除了时势局面所向,也有章回的一番劝说功劳在。 于是林如海就想到那日自己病势稍稳,章回代为致意前来探病的州府诸人,回来向自己转说同谢极的一番言语。总归起来其实只八个字:“兴利革弊,事缓则圆”――谢极既是奉旨意而来,只做好头一桩河务便罢;至于扬州官场,经朝廷一通涤捋,人心已经收敛,又加上他这番敲山震虎,亮出禀赋脾性,后头事情就容易做,也不必再白眉赤眼与人争斗。这一番切中要害,果然谢极听了便即退步收手,也令旁人趁势抽身、不再生乱。只是谢极等多以为章回是转述的自己言语,独林如海知道,章回自带了关梦柯到府,与自己除了病症用药,旁的事情一无言及。扬州这些事情,都是他从谢楷与金陵谢家,又有他外祖父与仪真县洪氏本家的家信里拼凑得知。如此却能见解周全,劝说有据。林如海不免又叹一声:“仰之有子如此,可以无忧。” 正叹时,陈姨娘提了个隔水保温的三层提篮进来,从中间一层取了新熬好的汤药,伺候林如海服用。林如海看她神色里带着愁,便问有什么事。陈姨娘蹙了眉尖,回道:“早上关先生吩咐,从明日起老爷每天要用一碗莲子熬的粥,必定要用新鲜的莲子,连心儿一起蒸熟捣烂了炖在粥里。可眼下才五月,莲蓬都还没长成,哪里有新鲜莲子?只有旧年的。我让伍垣家的外头去找,到现在都没回话。” 林如海想一想,想到关梦柯为人,就知道必有缘故,于是笑道:“既然说明天,那就再命人各处都去找一找。且药有八百零八味,差不多能替换的也不在少,不会只缺了这个。倒是明天就端午,该做的事情都做。还有计算路程,大姑娘不两日就到家,这些才是要紧忙的。” 陈姨娘听这样说,忙收拾了碗勺之物出去料理了。林如海则叫小厮到前头单传了扈从伍垣来,命道:“去看看关先生跟谁一起游的瘦西湖。” 伍垣去了,不到半日回说:“是小章相公的娘舅表兄,洪家的长公子洪大。洪大是清明时候就随其祖父洪艽到的扬州,给其曾祖父迁回仪真祖坟之事。因有章家大爷与他族长的书信,且小章相公亲往说辞,已经允准了。洪艽是四月十八回的常州,洪大不曾回,就在仪真料理祖宅、田地之事,这两日又在扬州城里各处转看,像是置办房舍的意思。” 林如海点头叹道:“难为这一番苦心了。”吩咐说:“若明后日有姓洪的人来,门上必不许拦,一路恭敬请进来我见。” 果然第二日,就有仪真洪家的现任家主洪蘼,由其连襟广陵书院山长任玉任白石陪着上门拜访,一为探病问安,一为端午节庆。林如海兴致甚好,拄着杖,带了在园子里边走边看、赏景叙谈,总有三、四刻钟才散。然而他到底大病未愈,精神虽佳,身子却支撑不住,当晚就又躺倒在床上发起烧来。所幸关梦柯在,终归有惊无险,只是破口大骂,说:“又要浪费十七、八天草药炭火工夫才好!拿出去能救得了多少人?”林如海只不吭声,林府上下也只装聋作哑。如此过了四、五天,这天晚饭后,关梦柯、章回正盯着林如海吃药,就有小厮直撞进房来,嚷道:“伍爷爷的信来了!大小姐明日一早就到!” 却说下一日林黛玉到扬州情形如何,章回与林黛玉表兄妹两个怎的相见,预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46第二十回上 上回说到伍生传书信来,信上说林黛玉次日一早就到。林如海一听喜不自胜,药也不吃了,随手扯一件衣服胡乱身上披了就要下床。不想边上关梦柯早一把拦住,虎视眈眈瞪他:“忙什么?坐着!”看他只这一番动作就又开始气喘,忙伸手在他关、尺上几下按捺揉捏,复又在颈、背一处处抚过,这才恨道:“不想半条命见你闺女,再吓跑掉她的半条命,就不要乱动,也少开口!” 林如海果然不敢动,也不敢言语,两个眼睛只看章回。章回会意,先向关梦柯笑道:“关爷爷别气。林伯父现在可好?” 关梦柯虎着脸,气鼓鼓道:“我在,他休想不好。” 章回见了忍不住笑,随即向林如海道:“若伯父不嫌我僭越,我就代伯父问几句?”见林如海忙不迭点头,便站起身,转向报信的小厮,命:“把信给我。” 那小厮本是抢了来报喜,想讨个巧宗,全没料到这一番大动静,此刻早呆了。听到章回吩咐,又愣一愣才将信呈上。章回从封皮里抽了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完,就向林如海道:“并不是明天。中间小潮就港避风,要拖延半日。计算着路程,应当是后天早上。”吩咐小厮道:“去叫送信的人进来。再请伍嬷嬷、伍垣家的、陈姨娘和钱姨娘过来说话。”小厮连忙跑去了。 章回这才将信转给林如海。一边等林如海看信,一边说:“虽然之前早有章程,但临时总还有些事情。明日一早再请人来商议吩咐,怕会忙乱,耽搁了迎接表妹不好。” 林如海点头,问:“有哪些事情,你先说说,也帮我理一理头绪。” 章回道:“头一条是码头上和路上的迎候。伯父身子已经转好,虽上一封信里有说,中间隔了这许多时日,自然当有变化。表妹那里也会有担心。此刻既然只一两天路程,就挑两个伶俐些的小子连夜就沿河上去报个信,到时候一起回来。今天把这一样赶着吩咐了,别的事情明天分派也使得。” 林如海道:“是这个道理。你再说。” 章回笑道:“旁的也没什么要紧事情。家里的屋子都是收拾好的。吃食上头,关爷爷拟了几个药膳点心,都是调理平和、润肺养气的,正适合伯父养病、表妹远归。另有一样,表妹从京里初回南方,怕水土气候多少有些不适,这个也要请关爷爷留神。”说着向关梦柯作个揖。 关梦柯狠狠瞪他,道:“要你提醒,我这大夫也不用做了。” 章回笑起来,说:“果然是我多此一举,有关爷爷在,祛病养生上头的事情再不用担心。如此,我也好安心向伯父道辞。” 林如海一听忙问:“这是什么话说?你要道辞?道什么辞?” 章回道:“侄儿奉父亲之命送药,并护送关爷爷来扬州看伯父的病。如今伯父病情已经大好转,以后只安心调养应就无甚反复。侄儿自认为可算是不负父命。且表妹明后日就到府,侍奉伯父再无不妥,也再没什么不可放心之处。侄儿在伯父府上叨扰了多时,如今事毕,自然搬出去才是正理。” 林如海听他说的合情入理,心中赞一句端方君子、守礼如仪,口中却说道:“你我两家虽不同姓,份属至亲,玉儿与你也是正经一脉的表兄妹,实在无须避嫌至此。且这次我得病,若不是仰之有心,为我请医、送药;你又尽力用命,几天里在我身前日夜守护,怕我再挨不过这一关去。这样的情谊,就没有亲戚这一层,也没有不当面谢恩的道理,更何况是亲戚,越发得让她代我谢一谢。你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就在家安心住着,没有我的话,不许乱动。” 章回被他说得一时无语。林如海又道:“还有,你妹妹年纪还小,到底是闺阁弱质,就在我跟前侍奉,也只有端个汤、递个药,外头一丝儿不能应对。你若搬出去,要紧有什么事情,家里能说话主事的就剩下我一个儿,少不得撑着身子去,这可是你让我安心调养的道理?” 听到这里,章回也只能躬身行礼,道:“伯父这样说,是侄儿想得左了,行事不周到。还要伯父宽恕,再多多指导侄儿则个。” 林如海这才高兴,挥手让他起来。一时林家两位内宅管事并两位姨娘都到了。关梦柯随意拿个药方炮制的由头就抬脚出去了。章回正要一起跟出去,却被林如海叫住:“回儿且站一站。家里的事情,我也没个章程,不如你跟我一起合计,别有什么剩的漏的就好。”章回只得站住了,就立在林如海床边。林如海方才转向几个姨娘、管事媳妇,说:“随意寻位子坐了。伍嬷嬷坐我这边脚踏凳子上来。你们也都知道了,明后日大姑娘就家来。先前你们都商议了哪些章程,怎么预备的,再都说一说我知道。” 因贾敏过世后,林如海并未续娶,内宅里要紧的事情招了姨娘、管事媳妇一起商议定计的时候也多,几个听这般说,倒也并不以为怪。只是先一眼觌见章回在,后又听林如海亲口叫他站住一起参详,各人心里就有些活动计较了。那伍嬷嬷和伍垣家的都是林府的老人儿,人既忠心,又知道林、章两家渊源,且这一次又亲见着章回大半个月前后奔忙效力,心里猜着林如海心思,自然无不乐意,两个脸上对章回的笑容儿也顿时间亲热起来。倒是两个姨娘脸色不免古怪:陈姨娘是为年纪小,虽贾敏逝后平日林如海在规矩上头并不约束,但也知道寻常爷们儿不管内宅里头事情,更不用说拉着亲戚家孩子一起旁听。钱姨娘却是多少晓得前事,又有贾敏、林如海曾经主张的;而今黛玉年纪也渐渐大了,此番家来,林如海却拉着章回一起议论迎候并家里安排诸事,如此的亲密不见嫌隙,可见有了新一番的主意。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好是不好,只是原本以为死透的心思一时竟又翻腾起来,但因多年不理家务,此刻也没得插嘴,只静静坐一旁听陈姨娘几个说话。 几人说一会儿,就说到黛玉一行家来后屋舍安置。黛玉及随行的丫鬟嬷嬷小厮都有预备,自不用说。单是送黛玉南下的贾琏一众,却教几人犯了难。原来林府分有东西两路,东边一路是与盐政衙门合一、前衙后府的官厅格局,后面的住宅因就不怎么开阔,西边一路则是买并进来的前后五进的院子。林海上任后,为的林家人口不多,索性就以西路为日常起居之所,东路止留出了会客的正厅和两间正屋自家使用,其他房舍院落多安排给了盐政府的幕宾及其家眷。故而林府虽大,真正适合待客的屋子却也不多。其中最大的一处松风苑,有房十一间半,厅舍俱全,一角门与林府西路的正院相通;又有一门通街,出入十分便宜――此刻就安排给章回并关梦柯居住。但章回此次来扬州匆忙,随身只有一个小厮来福、一个书僮周万,关梦柯也只带了一个粗使的药童6安:故而大半院子都还是空着。而看伍生信上,此番贾琏送黛玉南下,除了临时雇的车船脚力,自贾府里跟着的粗使仆从就有八个,随身小厮四名;又有一名外院的管事,带着自己用的两个小厮,一名账房,一个文书先生,再各带一名使唤的人。如此算来,就有二十口要安置。且他又都是外姓,若贾夫人在,自可按职分拆开了安置;如今贾敏已逝,林黛玉又是半大不小、闺阁中最要紧的年纪,就越发要寻个不远不近、又有分寸又不拘行动的妥当处所。几人心里几下一转,都想到了一处,只是看看章回,又看看林如海,一时却不定到底谁先开这个口来说。 却说林如海这边,被姨娘并管事娘子一提醒,也方想起这一折。又想到才刚章回向自己请辞,要搬出府去,此刻见他坐在旁边默默地不说话,就知道他早已料见到这块。林如海心下又是一叹,于是开口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就让表少爷和关先生从松风苑搬出来。我这屋子旁边的院子虽小些,请关先生住也使得,照看我的病大家也安心。表少爷这里,就先到我先前的院子里住。那院子原就有一道后角门是直通这里的,从那里过来也比松风苑更近些。就这么定了。回儿,今晚就委屈你在我这里外面榻上胡乱歇一夜。等明日一早,两边院子就看着人去搬。” 章回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到底没能说出来,只应了一句:“是,听伯父的。”林如海就笑起来,说:“这些日我病着,也没能跟你好好说话。今日我其实已经好了,自觉精神也不差,就想留你多讲几句。”说罢,向伍垣家的道:“一会儿送些茶点瓜果来。今日同知赵大人送了一篓新鲜荔枝,前几天洪蘼洪先生也送了几个西瓜来,都让用井水镇着的,到时一起拿过来。”见章回就要劝阻,林如海笑道:“我不吃,看你吃也是好的。” 章回这才不言语。林如海又简单问几句其他安排布置,让明日一早依吩咐赶紧着调动挪移好住所,就让众人散了。章回就上前,要伺候他重新在床上睡下。林如海笑道:“说了要跟你说话,你只管服侍我睡是怎的?也罢,就披了衣服,挨了大靠枕半躺着,虽然姿势不雅,到底这样最舒服。” 章回道:“伯父身子并未大好,晚上不宜熬得太晚。” 林如海笑着点头,道:“我自家的身体,自家如何不晓得好歹。你也别太小心,关先生那里,自然有我说话。” 章回心里苦笑,心想若是真能有他说话的效用余地,关梦柯也就不是关梦柯了。但也不能太劝,随手倒了一碗药茶递与林如海,看他端在手上慢慢吃着,这才稍稍安心,于是说道:“伯父让我住您的院子,自然是一番好意。侄儿原也不敢辞。就是表妹眼看回来,又有那边的表兄陪着,却不知道会不会多心。” 47第二十回下 林如海道:“果然你和仰之是一样的脾气,就是这样小心,万不肯出错。”搁了茶,眼睛望着墙上一幅崔白的《双喜图》出神了片刻,才又开口道:“我与你父仰之,小时候还是一起在老太爷、老太太跟前养大的。直到那年父亲来信说病重,才辞别了外祖父、外祖母回到京城。那会儿我比玉儿此时也大不了几岁,一样是母亲早去。当一个人在京里侍奉父亲时,夜里也会惊怕,也几十次后悔没应了仰之的话,带了他一同到京里去――虽然年纪差不多,都只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家,到底也有个伴儿,凡事有人一起拿主意,总好过独自支应。”见章回有些愣神,不知所谓,于是笑道:“我是家中独子,表兄弟就是亲兄弟。你是仰之的儿子,自然就是我亲侄儿。既来了扬州我家里,你住什么地方,就只听我一句,旁的再不用管。” 章回听林如海这话,就知道他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多说。正好这边送了茶点瓜果来,章回忙上前接过,搬到林如海床前几上,笑道:“都说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刘同知这些颜色却都还好,正应了那句‘壳如红缯,膜如紫绡’。就不知道瓤肉浆液如何。伯父且尝尝看?”说着就动手剥了一粒。 林如海接过,先笑一句:“你动作倒熟练。”又问:“荔枝乃甘热纯阳之物,你给我吃,倒不怕明早关先生知道了骂?” 章回笑道:“荔枝能止渴消燥,其阳属推淤行滞,有健气通神的功效,和伯父现吃的药正相合,内中也无冲突反制。且吃了荔枝,还能叫人颜色好看。只要不一气儿吃它个几十上百,就这么一两个关先生也看不出来。伯父再面光红润地起来,他看了只有高兴的。明晚也吃那么两三粒,后日表妹家来看了更高兴。只是西瓜性寒凉,这个却绝不敢给伯父吃。” 林如海哈哈一笑,就把荔枝吃了。章回又与他剥一粒。林如海问:“你还没说,这手功夫原是伺候谁的?记得老太太并不爱吃这个。难道是你母亲?” 章回道:“母亲虽爱吃,但这些年都在南京,竟没能伺候。倒是去年这时节,周先生不留神烛台烫了手,又嫌身边的小厮不灵光,我就跟着几个同门的师兄弟服侍了几回。结果反而更糟蹋了一多半,倒都便宜了我们。” 林如海听着微怔,随即便明白过来,大笑道:“这个周匡明,就是这般遮掩不爽快。又要赏你们东西吃,又不肯叫你们觉着沾了便宜。”于是说,“我猜他必定是嫌弃你们粗手笨脚,或者弄破了皮肉,或者损伤了形状,或者干脆便是荔枝原本的形状就不好,你们竟还都挑了给他吃――可是不是?” 章回原本还在笑,越听却越是骇然:书院里头,常人向来都以周正周匡明最是宽容平和、凡事随意不拘,非极亲近者不能知他内里的讲究细腻。度算林如海与周匡明两人职司履历,实在并无相交。此时林如海只听自己三言两语,就将情形说得一清二楚,要非是自己所知有疏漏之处,就是他能依情推度、半分不错。虽只是些微小事,却已见其才量。想到这里,不禁衷心佩服,笑道:“伯父猜得全中。” 林如海见他脸上神色,心里也十分得意,道:“我那年回京述职,路上与他次子的岳父、太原的韦广龄偶遇了一次,吃过一回酒。酒席上韦广龄就抱怨说自家女婿好虽好,就一条凡事不肯直说,非要远兜远转、九扭十八弯地团团绕最是可恶。由其子知其父,周匡明自家行事,必得有其不爽利处,才教得儿子也如此。而今你一说,我就知道了。” 章回这才知道究地,但佩服之意并不稍减。林如海又笑眯眯细问他书院里事情。只是这一次不像在南京尚书府里,林如海问的多是学问功课,此刻说的倒都是些细末琐事,像是先生们衣着饮食上都有哪些喜好,琴棋书画之类杂艺如何;又有同学间日常怎生相处,下了学,一起都做什么样的消遣玩闹,等等等等。章回也不及多想,只挑那些新鲜、有趣、奇异的说。一边说,一边自己心里就觉得,这般不像是与叔伯之类长辈说话,倒像是澄晖堂里哄吴太君、或是自家家里跟母亲洪氏逗趣一样了。只是这点怪异在心头一闪,也就被压住了。倒是林如海兴致勃勃,又听又说了一会儿,被章回劝着喝的那两碗药茶里定神安睡的药效发挥出来,倦意上头,也就撑不住。章回这才叫人进来,一起服侍他安睡,然后自己就在外间榻上歇息去了不提。 次日一早,章回起来,就听外头响动。两个管事媳妇正催着小厮往来奔跑,将先头林如海的院子重新收拾起来。原来那屋子因关梦柯之言,林如海搬出来那日下午,就寻了匠人来重新粉刷,其中床榻桌椅箱橱等通换过,此刻住人全然无碍,就是少些装饰摆设,伍垣家的正问陈姨娘讨钥匙开库房取东西。又有松风苑那边,伍垣亲自去向关梦柯言明院落安置,又请他到林如海这边来看新居所。关梦柯倒也不以为意,过来只向林如海知会一句:“还是老惯例,我住的屋里的东西,我瞧上了,就自己拿家去哈。”又看一回林如海今天的汤药茶食,就自己带了小子出后门遛大街逛扬州城去了。 倒是章回,受了林如海并两位姨娘之托,去查看了一遍松风苑给贾琏的住所,指挥在屋里换了些铺陈,去了两处隔断,又添了三四件摆设。回报给林如海说:“京城国公府的公子,自然和这边不同。其实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到我那同学谢楷谢启庄平日里言语,就这么大致弄一弄。”林如海笑道:“我也不知道如今京城里情形,真有那不合时兴的,也只好叫贾家大侄儿入乡随俗、客随主便了。”旁边几个有头脸的内外院管事、媳妇子听到这样说,看章回神情益发地不同,后面报事回话也益发恭敬,且先不提。 午后就有人来报说,果然黛玉一行的船要次日早上才能到。又说黛玉带的人数如前头所报,共有两个贴身的大丫鬟,两个跟出门的小丫鬟,两个嬷嬷,四个粗使仆妇。贾琏却是昨天驳船后,夜里到码头的集市上喝酒,见有一对儿姐弟卖身葬母,一时发善心救下了,就暂时先带在他船上。伍生是办差办老了的人,只一夜工夫就将那对姐弟身份来历查了个透彻,却不告诉贾琏,先这头报与林如海知道。林如海看那来历中也没有什么危急要紧、十分不妥的,也不挂心,就放在一旁,只吩咐家里一切都预备好,只等明日黛玉一行到家。 转头来说黛玉这边,虽接了老管事伍生自扬州来的书信,对老父反而越是挂念,归心似箭,只恨坐船行速太缓,又恨自己不能胁下生出双翼,直飞到扬州城去。这一天眼看就到扬州,夜里还未交四更,黛玉就再睡不着,自己就起来梳洗妆饰。她既起身,紫鹃、雪雁两个如何能再睡?也都起来,打水的打水,梳头的梳头,又要告诉黛玉:“姑娘不必忙,还有时辰呢!梳妆定是来得及的。”顿时就忙成一团。 而她这边船舱里动静,旁的船只如何惊动不到?也纷纷地都起来。伍生听了从人禀报,忙到她舱门前说:“大小姐只管慢慢梳洗更衣。这会子时辰还早,总得吃了早饭再上路。也不必担心旁的耽搁,此去顺风又顺水,无论如何,今日午前都必定就能到扬州的。” 听他这样说,黛玉方才不慌张了,又叫紫鹃再打水来,洗净了脸,重新妆扮过。紫鹃一边替她挽鬓角、簪发饰,一边忍不住笑道:“往日都听人说近乡情怯,如今看姑娘这样,才算是见到实情了。但要我说,林老爷看到姑娘,就什么都好,又哪里会在意姑娘穿怎样衣裳、用怎样妆?” 黛玉自己也觉得才刚一番太过着忙,此刻听她取笑,嗔道:“你知道什么?谁又怯了?爹爹病重多日,我若不能光鲜明亮地家去,难道叫爹爹看着又多一份忧郁伤心?且伍爷爷也说爹爹大好转了,越发要娇艳欢喜的妆扮才是。”于是叫开了箱笼,取出新做的几件夏衫来。紫鹃少不得劝几句,一说如今虽过端午,并不是伏天大夏,黛玉娇弱,非酷暑穿不得纱;又说如今人在船上,水汽氲氤浓厚,此刻就换了衣服难免寒凉侵袭,非要穿时,必得等日头上来天气热了再穿。忙了一阵,雪雁又过来请吃早饭。稍后又是一通忙,最终才定了白地撒红色玉兰花的对襟褙子配红地撒黑色玉兰花裙,头上挽的是简简单单一个偏髻,只缀些零星小花。一一妆扮好,黛玉犹不放心,又取了镜子来,前后左右、仔仔细细查看。紫鹃在旁只忍着笑,雪雁却是小孩儿口无遮拦,笑道:“难得见姑娘这样仔细打扮。知道的是姑娘家去见老爷,不知道的,还当是头一回见姑爷呢!” 黛玉一听,脸就通红了,随手将捏的帕子砸过去,啐道:“你个小蹄子,又是哪里听了混话来?嘴里就胡说八道些什么?” 雪雁也知道自己说造次了,吐一吐舌,又分辩说:“就是昨儿那对儿胡家姐弟,夜里偷偷说什么姑爷、舅爷的……”一句话未说了,就被紫鹃掩住口,随意塞了个什么在她手里,骂着:“还不快给姑娘提些热的水来!”就推了她出舱门。一转头,见黛玉歪了头立着,看着自己满脸好奇,紫鹃自己也不禁脸上红一红,含糊道:“是琏二爷岸上顺手救了个什么人。底下的人不知道究地,都浑说的……姑娘也不必当真,总与我们不相干的。咦,姑娘这支凤钗怎么有些歪?”就上前帮黛玉整理。黛玉也知道她不欲自己多问,且也确不相干,就将心思还转回自己妆容上来。 这边顺水行舟、船借风势,果然日不及午,就已经到了扬州码头。码头上早有林府的人等候迎接。领头的就是伍垣夫妇。两个先与父亲、林府老管事伍生见过,再请伍生引导着去见黛玉、贾琏,行过礼后,恭请移舟登岸。因码头距盐政府颇有路程,故而都用大车,伍垣媳妇就请黛玉坐一辆翠盖缨络雕漆八宝车,再请紫鹃、雪雁等丫鬟坐一辆朱轮车,其他仆妇坐车在后。小厮仆从各自坐车,脚夫力士押着行李物品走在最后。另有贾琏,单乘一匹枣红骏马,跟在黛玉的车畔。伍生这才当先引路,一行往府中去。 因这林府与盐政府原在一处,前衙后府,林黛玉虽是远归,仍绕过大门,还从角门入。但一入门,黛玉才由伍垣媳妇搀扶着下了车,就有林府的许多老仆相迎,欢天喜地的叩头,也有喊“大姑娘”的,也有喊“大小姐”的,随即就簇拥着往林如海养病的院子去。林黛玉早念父心切,脚下轻快如有风生,不沾地的就直走进去,将贾琏等人统统抛在身后。不想才到了院门口,就见一十八、九岁的绯衣儿郎,正扶着林如海凭门而立。见老父满头霜华,憔损清癯,黛玉眼泪止不住扑落落直滚而下,一头扑在林如海怀里,叫一声“爹爹”便再说不出其他。林如海搂住女儿,也是痛哭失声。旁边人见了无不掩涕。好一会儿,黛玉才听旁边有男声温言道:“伯父今日父女重逢,正是万千大喜。发而为声,亦是人情天性。只是过犹不及,初见情绪已过,再哭怕损肝肠。还请伯父与表妹先回屋里,再叙父女久别之情如何?” 黛玉听了,才想到有外男在,顿觉羞赧;然而又是他扶着父亲,可见是林如海亲许的,猜到便是父亲信中所说的常州表兄,不免好奇,不自觉地就抬了眼去看。欲知黛玉眼中章回怎样,林如海又如何教黛玉与章回见礼,且看下回分解。 48第廿一回上 上回说到林如海、林黛玉相见,父女两个抱头痛哭。章回恐他两个伤动太过,出言相劝,又扶了林如海往屋里去。林黛玉也忙在另一边扶了父亲,一边往里走,一边偷眼儿向章回瞧去,但见剑眉朗目、高额修颐,只是神情间一种异常凝峻,只看得一眼就慌得转开。 恰林如海一阵轻咳,黛玉叫一声“爹爹”,忙扶他快走两步在上座里坐下。不想林如海一意止咳,气息反一发纷乱起来,咳喘难止,脸皮也渐涨红。黛玉越发心慌,就要与他抚胸捶背,这边章回早向她摆一摆手,自己上前握了林如海左手,自中指起向上一点点按捺,至腕而回,再自掌心按起,向上至肘方止,而后照此又反复两遍。林黛玉半丝不敢错眼儿地看着林如海,见他气喘渐平,脸上晕红散去还复青白颜色,这才稍稍定下心;知道是章回施为得效,心下感激,转眼又去看他,这一次却是雨霁风和,形容虽仍端肃,眉目里依稀就透出两三分可亲来。一边就听林如海笑道:“关先生的秘法,这才几日的工夫,竟然倒叫你学成了。” 章回道:“医道精深,怎么敢当一个‘成’字。只是粗粗学了些,能与伯父稍解病痛,就是侄儿心思不算落到了空。” 林如海笑着点头,道:“正亏你用心。若没的你在――”说到这里话止住了,却是黛玉从丫鬟手里端了一碗茶过来。林如海就接了茶,喝一口搁下,抬眼就见黛玉眉目脉脉欲语,忧怀切切毕露,心中怜爱愈甚,伸手揽了她在怀,轻轻抚她鬓角,柔声慰道:“乖女莫忧,爹已经全好了。”又引她向章回,道:“这是你章家表哥。我这次病,若没有你哥哥带了药和大夫来,又多少天跟前费心服侍,怕玉儿此刻就见不着爹爹了。”说得黛玉一时眼圈又红了,一边连忙从林如海身边起身,稍拭一拭眼角,敛衣正容,到章回跟前盈盈下拜,口中说:“表哥大恩,请受黛玉一拜。” 章回忙起身,向侧旁避让,说道:“使不得。表妹快快请起。”然而黛玉执意不肯,只能受了她一拜。然后才是表兄妹的正经厮见:章回只见黛玉年纪虽稚,姿容却是清逸脱俗,亭亭而立,如月皎风荷,盈盈启笑,似霞蔚芙蕖――直将那些诗文中的芳菲毓秀活化出来,一齐呈在眼前,教人只想驻足远观、纵目沉醉,又恨不能立时移步就芳、细赏娉婷。觉到此处,章回心上猛一跳,这才惊醒过来,慌得垂了目光只看自己脚尖;但才一垂目,又自觉遮掩的痕迹太过,忙镇定下心思、端整过神色,方重新抬起头来,看向林如海、黛玉父女。却见林如海正低头喝茶,足尖在地上一敲一翘;旁边黛玉微微抬了头,嘴角边一抹笑将收却犹未收,一双黑白清明的杏眼正睁大了悄悄打量自己,此刻突然目光一触,顿时忙不迭低头闪开去,倒似惊着的鸟雀,尾巴一掀,倏忽地就在不见在那云端里了。章回于是再不敢细看,只把眼观鼻、鼻观心,正身端坐,一句话儿也不发。 他这边默然端坐,却不知那边黛玉也正心跳如鼓:原来这林黛玉深闺中娇女,六七岁前在扬州,所见的外男子不过蒙师贾雨村;及上京后,跟在外祖母史太君身边,除了舅父贾赦、贾政还日常相见,一个宝玉时时陪伴玩耍,旁的兄弟表亲认识的也没几个。便是贾琏,正经的姑舅表兄妹,又有嫂子王熙凤五六年来头尾周全、分毫不漏地照应,也只为着这次送自己回南,一路上才多交了几句话。此刻章回虽也一脉血缘相系,到底多隔了两重,竟可算是生平头一个见的青年公子。心里又有感激,又是好奇,不想初一瞥时威严沉肃,直压得人抬不起眼来;随后知道他是忧心父亲之故,又几下除了父亲痛苦,再看形容,就觉稳重可托;待林如海让拜谢见礼,他脸上露出了笑样儿,一发的温润和善起来,且站在父亲身边,虽样貌有别,气韵却依稀不差,恍惚间倒似见着了父亲年轻时候模样。自己因此不觉,一时竟看得呆了。不想突然间便见章回又端严了脸孔,一双眼冷清清直望过来,顿时将她吓了一跳,只当是为抓着自己私窥不悦,脸上瞬间就**辣地直烧,心里又是羞惭,又是懊丧:“这可怎么好?倘叫表哥以为我是这样无礼的人,就此看轻,还有什么脸面。”就想起前事来:“先头看他书信,就是端庄沉稳之人,父亲也说他恭肃守礼,这般一声都不响,想是不愿再与我说话的。”一时又想:“表哥读书进学,大人雅量,怎与我这等见识?未必就放在心上。若我自家胡想,误会于他,又该伤了人一番好意,也白疏远了亲戚之情。” 他两个各自寻思,一齐喑声。林如海坐在上头看着,虽不知小儿女心事,却也见得出他眉眼间那一分羞意;尤其章回,少年人那种故作镇定落在自家眼里,心上感觉,倒像是比他按关梦柯秘传手法替自己定咳理气时还要舒畅。只是这一两句话也不交,到底不像。正要开口,屋门上小厮就报:“贾家贾琏大爷请见,问老爷的安。”林如海忙叫请进来。章回、黛玉听报,也忙各自站好。 一时贾琏就进来,先行大礼拜见,问林姑父身子安好,然后再呈上贾母、贾赦、贾政与林如海的书信。黛玉忙扶着林如海站起来,这边章回也上前,向贾琏手里接了书信,再转递到林如海手上。林如海就看了信,叹道:“区区贱体,倒叫亲长担忧,都是我的过错。”又向贾琏道:“贤侄远来,风尘辛苦,一路上可劳累了?” 贾琏忙行礼,笑道:“这一路上顺风顺水,别无阻碍,真不敢当姑父‘辛苦劳碌’的话。倒是先头来的信上说的紧急,老太太、老爷、太太们都十分担心,林妹妹更是百般悬念,一路上紧催着往扬州这边赶。而今姑父的病大好了,实在是再没料到的大喜事。可见姑父贵人有福,凡事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说着,转向林如海身边章回,贾琏见他穿一身绯色圆领袍服,束一条紫金百缠如意带,再用一双五彩丝线缠的玉扣佩在腰间,面貌清俊、器宇不凡,心里早猜着是谁,便笑道:“这一位就是常州章家的表弟吧?听伍爷爷及家里几位说,此番全赖章表弟送药请医,救助姑父,这才祛病除疴,教姑父转危为安。虽是至亲,大恩必不能忘。请受贾琏一拜,也请允许我代我家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向表弟道谢。”说着就作下揖去。 章回连忙回礼,道:“使不得。这原是我做晚辈应当效力。” 林如海就看着他们笑道:“你们都出了大力,倒是玉儿,还该再谢一谢你两位表哥。”黛玉就依言行礼,又给贾琏、章回奉茶。两人都谦让两句后接了。这时又有伍生进来,禀告房舍从人安置。林如海就向贾琏说:“贤侄路上辛苦,我也不拉你虚话寒暄,且先去安置,有旁的事体,一会儿昼饭再说也不迟。我只一句,既到了这边,就像在家里一样;倘有什么不好、简陋怠慢之处,一定不要含糊,随时提与我才好。”又向老管事伍生道:“除家里服侍的,你再拨两个出门的人跟侄少爷。”伍生忙答应了。 贾琏这才谢过林如海,跟着伍生往松风苑去了。这边林如海拉过黛玉,细细看一回,笑道:“长高了,也长大了。可怜我家玉儿,五六年一个人在外,家里可都想坏了。”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吩咐屋里伺候的大丫鬟:“叫两位姨娘并管事的媳妇们。姑娘家来了,都快些过来行礼。”然后就告诉黛玉:“屋子都收拾好了,就是你的旧居。旁的都没动,只院子里添了一株玉兰、一株海棠。如今天气眼看炎热,我又让搬了两缸睡莲到檐底下台阶边上。一会儿你看可喜欢?” 林如海话音方落,黛玉还未及答,这边钱姨娘、陈姨娘、伍嬷嬷、伍垣家的、周柱家的、蒋深家的就一齐过来向黛玉行礼叩头。黛玉亲自扶了钱姨娘,请陈姨娘扶了伍嬷嬷,又叫旁的媳妇快快起来。彼此叙说过一轮,外头又有王嬷嬷、雪雁、紫鹃等来给林如海磕头。林如海嘴头上慰劳王嬷嬷两句就命下去,倒是多问了紫鹃几句,但总也不外乎跟了姑娘几年、平日里都做什么、此行路上可辛苦之类,末了说道:“你们的忠心我都知道。这里跟京城里都是一样的。一心伺候着姑娘,就是教我记得你们的好了。”说罢,就命众人伺候黛玉往她屋里去。黛玉忙到跟前,向父亲拜别了,一行人才簇拥她往后头去了。 49第廿一回下 却说众人簇拥着黛玉到桐花院。这桐花院本是正院上房、家主所居,自是堂皇轩阔,又有贾敏精心巧思,亲手布置,自细处呈现出一番别样明丽。只是贾敏逝后,林如海为恐触景伤怀,日常才多在偏院起居。今番黛玉归来,林如海早令洒扫整顿,昔日光景多少也恢复了八、九分;落在黛玉眼中,顿时勾起幼年时父亲怀抱了自己在梧桐树下学话讲书,母亲则带着自己并小丫鬟们在院里摘花戏草、翠羽妆新的一出出影像儿来。黛玉眼圈儿不由得就又红了。旁边伍嬷嬷看到,也点头、也伤怀,只劝黛玉速速往堂上坐好,就要领着阖家男女仆从一齐都过来叩头。 黛玉闻说,忙推辞了,道:“这怎么使得。且不说我尚年幼。就今儿家来,拜见过爹爹,总还要再到母亲跟前敬一柱香才是。” 伍嬷嬷叹道:“果然还是大小姐的孝心。如此正是正理。就叫他们多待一待不急。”便请两位姨娘屋里绣墩上坐着,自己引着黛玉往东厢房里洗手净面。 且说这东厢房,原是黛玉昔日在家时所居。但因她小时多病,林海、贾敏两个等闲儿都不敢移开眼,晚上也只教在夫妇两个屋子里隔出的套间睡觉;到五岁上进学,方单独收拾出了东厢房给她住,其实还是在父母跟前的时日为多――但到底与别处不同。此刻到了自己屋子里头,睹见旧物,自然又是一番感怀。伍嬷嬷也不催促,只眼瞅着黛玉行动儿,见她将屋里细细看过一遍,随后整顿形容,眼光重新朝自己看来,这才示意身边跟的两个大丫头青禾、青苗上前伺候黛玉梳洗。方毕,旁边紫鹃早开了带来的箱笼,向里头选取了素净衣服,先与伍嬷嬷看,再与黛玉,待两个都点了头,方与雪雁一起帮黛玉将衣服换过,又重新挽了头发,髻里点了素簪。一齐弄好后,众人才又簇拥着黛玉去小佛堂。 这小佛堂就在桐花院后的一个小套院。也不大,止一间正堂;屋前有一带紫竹围绕,院里有一洼半月浅池,并有一条半尺宽的放生渠通到外面河溪。佛堂里头正前供的是一尊黄白玉的弥勒,坦胸盘腿,笑容可掬,乃是林家五代的祖传世供。原来当年世祖皇帝龙潜之时,林氏先祖佐之以谋,屡建奇功,为贼逆蔡骧深嫉痛恨;一年清明回乡祭祖,被蔡氏设计,要掩杀于归还途中。仓皇之际,奔入土庙,藏身弥勒供桌下一夜,直至天亮世祖援人赶到方才得脱险境。故而世祖正位,林氏得爵后,便为扩修庙宇、重塑金身,又在自家建小佛堂、请弥勒像供奉。黛玉小时也被林如海带到此处讲述先祖事迹功德,此刻想林如海大病能够得愈,亦可见神佛先祖庇佑,故而一发恭肃神情,拈香祝祷、诚心礼拜。 拜过之后,黛玉移步转到背面,只见又是一方佛龛,龛里墙上挂一幅白描的观音立像,手约净莲,目垂慈悲――正是林如海之母章夫人亲手所绘;前头桌上供素香、花篮,两只青瓷油盏里各一点光华淡而不黯――则是林如海为亡母、先妻所点的长明灯。至此,黛玉终于抑不住落下泪来:只因想到在京城荣国府里,虽有外祖母百般溺爱、万种娇宠,却还有孝行祭祀一桩不能随心如意。为的两姓有别,自己独身客居,又年幼,漫说为亡母年节洒扫、四时祭拜,便是平日里的随喜布施、佛前供灯,也非自己所能随心;五、六年间全不由己,竟不曾与母亲诵一卷完完整整的经文、做一趟实实在在的法事。黛玉越想心里越是伤悲自责,只伏在佛像供桌前蒲团上大哭。旁边众人看了也纷纷掩涕。 如此好一会儿,伍嬷嬷方上前劝道:“今天大小姐回家,是正经好事。想着先太太,哭了这一场,尽了心意也就收声罢,不然太太、老太太在上头看见了,也要难过不安的。姑娘如今只想家来了,亲人团圆着便什么都好了。” 黛玉听这样说,果然将眼泪慢慢收住。与众人略收拾一下,黛玉重新上前,拈香祝拜、供奉茶果,又亲手添一回香油。这才问:“爹爹这番病,家里可有哪里求神祈祷?若有,等几日还愿,我也当亲去。”说时又看了一下外边,眼见日高,忙问:“这会子什么时辰?爹爹那边午饭传了不曾?若教耽搁了,岂不是我做女儿的过错。” 伍嬷嬷笑道:“姑娘莫急。时辰还早。”向袖子里头笼的随身挂的怀表看一眼,脸上越发从容,一边扶着黛玉往回走,一边口中说道:“且老爷那边,想也要跟贾家侄少爷多说一会子话。姑娘只管梳洗更衣了再过去不迟。” 一时就回到桐花院。候着的众人又要上来行礼请安,黛玉便请伍嬷嬷传下话去,只说:“大家的诚心,我都晓得了。大家都是家里服侍的老人儿,母亲去后,父亲全仗着你们守住家宅平安。我虽年纪小,几年间又在外头,也知道你们的忠厚孝敬、恪守本分。只是今日我才家来,时辰匆忙,如此受礼,倒显得我不够郑重,也辜负了你们的恭敬。只等过两日父亲大好,再从从容容见面,并给你们道谢。”众人见说,这才罢了,但到底都在门外磕一个头才各自离去。这边黛玉换过一身淡粉色纱裙,重新梳了髻,用一支米粒衔珠凤头钗簪住。对镜子看过,见再无瑕疵,便催着伍嬷嬷等急忙忙往林如海此刻养病的小院既泊月堂赶去。 待到了泊月堂,果然如之前伍嬷嬷所说,林如海正留贾琏说话,章回、关梦柯在旁相陪。先头贾琏到松风苑,稍作歇息,便换过衣服,转回到林如海处。此时林如海也看过贾赦、贾政等书信,就同贾琏略说一遍自己此番病症,都经历了哪些曲折、如何请到关梦柯,之后又如何用药等。贾琏也深知关梦柯医名,原想着要寻机结交,此刻又有林如海一番推崇,忙得向关梦柯行礼致谢,口中说:“先生大恩,这边自有一番谢意。” 不想那关梦柯性子本就狂傲狷介,大喇喇受了礼不说,只道:“空口白牙,礼单子先拿来我看。”贾琏不提防,顿时噎住。还好章回在旁笑说:“尚未见全功,就讨亲戚家的礼,你老人家也真能张口。殊不知这一张口,谢礼就变作诊金,您倒是收也不收?”关梦柯一想自己誓言规矩,也便不再多说。 贾琏这才算见识到关梦柯脾气,想着太医院的医官受邀过到侯门公府里时也未得如此。但关梦柯编《本草》,集医方惠百姓,朝廷征召也谢辞不就,自在遨游,果然真正有大本事、大才能之人固有其性情古怪,不是那寻常所谓名医可比的。于是又对章回高看了一眼,心下里盘算他必有寻常人不知道的要紧关联,医者有救命回生之能,倒要越发设法亲近了才好。 他这里想着,章回早又说了几句,林如海顺着他话头,轻巧巧就将话题彻底带了开去。然后又问贾琏京城里情形,贾母史太君身子康健,贾赦、贾政、贾珍诸人职司差营等等。贾琏虽只捐了个同知虚衔在身,日常里到底帮衬贾政家务,外头往来也勤,平时跟贾珍等混玩得又好,于是不论家里族外、京畿朝野、市说俗谈,诸般百种知道的甚多且全。林如海东问一嘴、西提一句,他竟是桩桩件件,对答如流,只是心中少不得也嘀咕怎问得这样细碎。但转念一想,林如海毕竟是亲姑父,又有嫡亲表妹在自己家住了这许多年,就再多问也是亲戚关怀守望之正理,于是答得越发仔细精心了。 正说间,外头就传报说林黛玉过来了;一边又有人来报说午饭都治备齐整了,问摆在哪里。林如海吩咐就设在泊月堂,他自己是单独的一席,关梦柯一席,黛玉一席,又请章回代自己款待贾琏。黛玉就过来服侍林如海用饭。林如海由得她布菜奉汤,心中越发欢喜疼爱,连连劝说:“乖女莫只管伺候我,也顾着你自己吃些。可怜远道儿家来,快尝尝看家里的菜饭可还合胃口。”只是黛玉执意服侍他将午饭用完,又将饭后的汤药服下,这才自己吃过。好在旁边的钱姨娘眼紧又乖觉,早命人及时换上新热的饭菜羹汤,又是五月里的天气,吃起来倒也温腾腾十分适口。 一时用毕,漱口。这厢贾琏、章回等也都吃好。众人重又坐到一处,喝过茶,又说了一会子话,关梦柯就催林如海歇昼。黛玉、贾琏、章回各自起身告辞。林如海也不虚留,就令都去休息。一时泊月堂众人散尽,只留林家管事老仆的伍生并两个小厮在堂下伺候。林如海也不说话,只将身倚在榻上,合了眼默默寻思。 不一会儿,伍生眼见着院门外头路上,管事媳妇正领着黛玉的乳娘王嬷嬷过来,就上前向林如海低声禀报过,又说:“大小姐已经到家,有什么事情,如今都就在眼前。老爷只记得千万保养好自己个儿,才好继续替大小姐悬心呢。” 林如海骂道:“老货,嘴里怎就不说些好话来?那是先太太的娘家。”听到脚步声响,睁开眼坐起来,就见王嬷嬷在身前跪下来磕头。林如海便道:“当初送大小姐到外祖母家暂住,为的两边风俗规矩都不同,不便令更多人跟去。你是家里的老仆,哺乳之亲不比旁人,又难得识文断字、写算都通,方才选了你陪大小姐上京。这几年大小姐在那边,衣食行动、人面打点都只赖你一个人。平日书信里玉儿也提到你许多次,说亏得你照应,总算舒心。今日粗粗一看,果然也都还好。可见你在玉儿身上用心,确不枉主仆这一场的情分。” 王嬷嬷听了忙连磕几个头,只说都是本分,更遑论林家与大小姐待自己的恩情。林如海点点头,命她站起来回话。王嬷嬷忙束手低头站到一边,就听林如海自上京那一年问起,几年来黛玉在荣府何处起居、随侍几人,日常做哪些消遣、有哪些亲友往来。待问到荣府中怎生上学读书,王嬷嬷回道:“那府里男子读书都在家塾,由一个族里的太爷老学究讲经史。小姐们说是也上学,其实只学些《女则》、《女戒》、《列女传》文字,还有《四书》里挑选的几篇读过就罢了。倒是政老爷最喜欢大小姐的好学,知道大小姐在家的时候就已经将《四书》通读过,就亲自与大小姐细讲其中文章,又教大小姐看经史和古诗。书房里有了什么诗集本子,不拘旧的、新的,政老爷都会让先给大小姐看一看,若喜欢就随意留下。满府里的公子小爷,再没一个能在这上头说得了话。” 林如海想到这几年黛玉并贾政与自己书信上的话,就笑笑点头。又问:“除去大小姐,政老爷闲时还教旁的什么人么?” 王嬷嬷摇头道:“不曾怎么听说。那府里老爷们都不太管哥儿们读书的事。政老爷平日也多只跟几个清客相公在书房里谈诗论文,只每旬问一两次宝二爷的功课。倒是先珠大爷留下的兰哥儿,政老爷常叫抱到书房去。” 林如海便低头思量计算,道:“这兰哥儿也好有十岁了罢?却不知才学如何。”见王嬷嬷现出尴尬为难颜色,遂便笑道:“罢了,不是问你――这个想也不是你能知道的。只是那府里,都说公子小爷中谁书念得最好些?” 王嬷嬷忙答说:“自然是宝二爷。但府里人都传说,政老爷几次查宝二爷的功课,转头到房里就跟二太太发恨,说论到学问,就十个宝二爷加起来也不如咱家大小姐,偏还被老太太护着不肯下死力气用功。” 林如海顿时就失笑,脚直颠了几颠,说:“这话混闹。老爷太太房里的事情,怎么就传得满府?”又想了一想,向王嬷嬷道:“而今家来,你照旧管着大小姐屋里。有什么不晓得的,直管问伍嬷嬷;再有拿不准的,直接来回我。再有,这次从京城那府里来的,不拘男女,把名字、出身、在那府里都做什么、每月多少例钱、先前有没有跟出过门,统列一张单子出来。跟大小姐的不许落一个,跟贾家琏大爷的,你知道一个就算一个。写好了拿给伍嬷嬷。就止这桩事情,去吧。” 王嬷嬷听了,就应一个“是”,又给林如海磕一个头便出去了。林如海又吩咐伍生:“这件事情,你跟你家的都要上心。好了,也不用你多说,我这便去睡。你帮我看着钟点儿,等两刻钟就叫我起来。另外也记得叫人去看表少爷午休起来没;若起了就请他过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这边伍生就一一应了,林如海方歇去不提。若问林如海要请章回说什么话,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50第廿二回上 接上一回文字,且说林如海午睡起来,便命人请章回过到泊月堂。就见章回换了一领云白色夏布长衫,腰间束一条藏青绦带,通身只阔袖上一转儿君子兰雪青回字花纹,林如海点头道:“这件衣服配你,倒比仰之当年更精神。”见章回不解,笑道:“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也爱穿这样的。其实不独他,我们那时表兄弟四五个在一起,没谁不弄几身白衣,也都是你身上这种大差不差的样式。只是仰之身形最是健硕,便总显得比旁人格外宽厚些。” 章回听到这里,忍不住也笑了,说:“父亲现在穿的,纹色都以深重为主。” 林如海哈哈一笑,不再多说,只叫章回到近前坐,拿出贾琏自京城荣国府的书信礼单等与他一起看,并商议拟写回文。章回这些日来因林如海病中委他日常会客、文牍礼仪诸般事情甚多,也未深想,就帮着一件件处置发落。不一时,主簿孙纲从前头带了未决的公务来,林如海叫也坐近身前,三人一起从旁参议。章回却几句话避过,借口催茶点,一转身便出去了。不一会儿,果然底下人奉了茶果点心并闲时吃的药羹药丸进来请林如海用,一边禀告说章回的舅表兄洪大临时有急事来请,章回让告诉一声,他人已经先同着来请的人过到那边去。孙主簿于是笑道:“小章相公有心,果然行事妥帖,一点不差。” 林如海摇头,道:“哪里妥帖?小子不知变通,一味拘泥规矩礼仪。我身上既还没好,也不能往前头理事,这会子都在自己家里,一旁坐着又何妨?只听,不多话,到时便说得过去。这般走开,也不领会他父亲打发大老远过来的一片心意。” 孙主簿看林如海话虽抱怨,神色却都还好,顿时笑起来,道:“小章相公是稳当人,心里向来有主意的。我看他倒未必是拘泥,多半也对这些个枯燥事体没耐心。总还是大人心急求全了。” 林如海听了也笑,说一句“罢了”就继续正事。一会儿事情理毕,又有府中管事的申凭来回话,说扬州府的几家听说大小姐回扬州,知道是今日到家,都遣人过来请安致礼,其中打头儿的就是现扬州丁知府家。一边说着,双手将单子递过来,请林如海的示下。 林如海想着女儿初到家,委实不欲令她劳累,但又不能不理,就吩咐:“领来请安的女人们去见大小姐一面,磕个头就罢了。叫钱姨娘到大小姐身前伺候。另外伍垣家的可家去了?也先教回到大小姐那里。以后有外头各府的请见,她都要在一边提点照应。”申凭就答一个是。林如海想想又道:“一会儿你也到桐花院,听到什么话,都报来我知。”这才打发他速速去了。 转来说黛玉。林黛玉在泊月堂吃过午饭,回到桐花院,就有丫鬟媳妇们等服侍在东厢房里歇昼。概因王嬷嬷、雪雁都是自己打小儿就带到荣国府,五六年在京,不曾见着家人面,黛玉回转到上院后,头一件事就是特许她两个的假,令先各自回家,与亲人团圆一日,等明天下午再回到桐花院来不急。果然雪雁喜孜孜地就跟着伍嬷嬷走了。这乳母王嬷嬷也是万千谢了方才退出来,只是前脚才出桐花院门,就遇着林如海那边来传话的人,忙得赶去泊月堂。桐花院这边,伍嬷嬷亲自看着黛玉睡下,便只留紫鹃、青禾、青苗三个在屋里伺候,带着其他嬷嬷、小丫头退出房来,令各正其位,或在厅里,或到廊下,无论行止,不许有半点吵扰。一时桐花院里就鸦雀无声,只有清风里头捎来别家院落的蝉鸣。而这黛玉一路奔波,兼悬心挂念,委实困损劳乏;今日到家,亲眼见林如海已转安好,又是在自己家中旧居,各处伺候无不妥帖周到,心思一松,竟然就沉沉睡去。也无他话。 而今只说这黛玉的乳母王嬷嬷。这王嬷嬷从的是夫姓,她原姓安,是京城一小户人家女儿,自幼与邻家一个同岁的哥儿定亲。只因父母年纪上去,越发糊涂爱财,竟在她十七岁时悔了婚事,另许了别家。不想这新女婿却是个嚣张跋扈、地痞混混一类的角色,花轿迎亲路上也跟人争执斗勇,偏对方竟是真正的豪门公子,招呼从人上前一顿乱拳打死,就扬长而去。她父母惊惧气愤,又被那家索回聘礼,还另外强讨了许多金银,当时一齐病倒。她虽不曾真正出阁,却教背了个克夫克亲的名头,再没人说媒保亲。不上两三月,父母始终病重不起,家门也败落了,加之底下三个弟妹幼小,这安氏实在没法,只得将自己卖了几两银子与家人活命。又经了两番辗转,就到了新科翰林的林如海府上。 这安氏性子原本就老实,经了一番事情,就越发稳重沉静,在林府两三年都安分勤勉,又很学了些读写运算,于是就给林府内总管伍嬷嬷看中了,说给自己娘家的远房外甥王易为妻。这王易同在林府当差,从小父母双亡,虽有姨妈照应,但底下也还有一双幼弟操心,并不忌讳安氏先头情形,又要承姨妈之情,一听说起,自然无所不好。婚后夫妇两个倒也甚和合,只是王易因职司,要照应林家在南方的水田、农庄,成亲头上几年,一年中总有大半年不在一处。直到贾敏过门,林如海放了盐政,安氏随着到了扬州,她夫妻这才多见多共,就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待贾敏有孕,就特意选她做乳娘;等黛玉降生,她家二小子也满周岁,从此安心在黛玉身边服侍――因此情分上,她只把黛玉当自己女儿待,旁的一概都靠了后。林如海等都看在眼里,故而后来才选她陪着黛玉上京,一来借重她人品可靠,二来京城毕竟是她故土,言语门路也熟。安氏这边,主子看重是一重,着实怜惜黛玉是再一重,于是也顾不得自己丈夫常日在外、两个儿子年幼,一片忠心只守着黛玉。不想这一去就是五、六年,如今终于回来,心里对自家如何不挂念?因此得了黛玉的话,也不推辞,转脚就往她家里头赶。 只是俗话说好事多磨、欲速不达。这王嬷嬷安氏刚出了桐花院门,就被林如海那边来的人截去,泊月堂里说了好一通话方才放出来――黛玉回上院已是午后,再有这一来二去,便把饭点儿彻底错过了。待一路慢慢走到林府西角门边自己家门口,腹中也一阵阵叫嚷起来,心就想着怕要寻到厨房去,央些汤水饭食。只是她晓得自家规矩,打从当年章太夫人掌家的时候起林府厨房就管得最严,非饭时不许动火,等闲出入都有记录,更有人走锁落的规矩,只有限的几人握着钥匙。她也不知道此刻那边管的人是谁,想或就不劳烦惊动别人,随意寻些糕饼点心吃了垫饥就罢。正想间,就看到门里一个三十来岁、高黑壮实的媳妇迎上来,笑得见牙不见眼,满口说:“大嫂子好!大嫂子家来大喜!大嫂子怎的这会子才到家?都想急了,正要过去接,可算教来了。快屋里头坐。嫂子饿不饿?饭菜早齐备了,赶紧吃上口!” 王嬷嬷闻言一愣,随即想起乃是王易的兄弟王书的老婆,本姓鱼,为人最是热心,一张嘴爽利至极。果然一时就笑嘻嘻上来挽了胳膊,与她并肩到屋里。屋里早备了一桌子菜,凉菜热菜果碟俱全,还有一瓶子酒。王嬷嬷忙道:“这可也太丰盛了。如何使得?” 王书家的笑道:“今天大小姐家来,厨房里预备的原本就多。这几样都现成,不用,才可惜了的。嫂子只管放心。府里的规矩我也知道,全仗着大伯、大嫂子和家里的体面,如今才让我管着厨房。再不敢丢了自家的脸,材料钱都是自家贴补的,不过捎带着弄一弄,就不当什么。” 这王书家的一面说,一面眼睛看王嬷嬷脸色,见松了表情,立即就拉王嬷嬷坐下来,将酒杯斟满了劝她吃,只说:“大嫂子伺候姑娘,给全家都长脸面。外头五、六年辛苦,今日到家,原该一家人都来接风。只是大哥和他兄弟两个上月领了差事,带几个小子一起到苏州庄子上去了。前日接了信说就从那边过来,只这一时偏还没到,便只有我一个人迎着,给嫂子道辛苦,实在不像样。嫂子也见谅则个。” 王嬷嬷只得吃一杯,就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给主子做事呢。我量窄,不敢多吃。也怕后头主子们有事,耽误了不好。” 王书家的听了大笑道:“嫂子也太小心了。且谁还不知道,姑娘那边已经准了你一整日的假,再急也不过明日上去,今天定是让一家团圆呢。就是老爷那边才刚发了话说,以后姑娘屋里是嫂子的照应,但这会子还有姨妈在桐花院里,左不过一天的事,她老人家还能掌不住了?如今都已经家来,嫂子只安心吃酒就是。” 51第廿二回中 王嬷嬷笑笑点头,只是空腹吃酒,肚里早一阵翻腾,忙拣几样菜压住,然后才慢慢吃起来。王书家的看她食用,就一样样告诉原料做法,又问她口味,只说:“大嫂子跟着姑娘,见的都是京城里头大世面。那国公府的厨房是怎生个模样?材质儿如何?饭食点心可有特别的讲究?老爷太太们跟公子小姐们日常吃的有什么不同?我南边人,一辈子脚还没踏上过旁的地面儿。都要请嫂子多教我,才好把大姑娘服侍得妥帖呢!” 王嬷嬷听她这一番旁敲侧击,倒也直率不算掖藏,就笑着又说一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给主子们做事,处处照应周到才是本分。只是我自己既不会弄,也不擅长吃,虽然姑娘怜惜,时时有各色吃食赏下来,实在是白填了皮囊。倒是雪雁,在荣府时,她跟那边宝二爷的丫头们玩得最好,在老太太、凤奶奶身边的丫鬟媳妇跟前也有脸面,年纪又小,日里常连吃带拿的。姑娘也喜欢她,她也知道姑娘的口味――你不问她去,又还问谁?” 王书家的听了就欢喜,笑道:“果然嫂子就这般爽快人。那雪雁是姨妈家表嫂的侄女儿,又是一直跟在姨妈身前,说起来都是一家人。这次回来,姨爹姨妈早欢喜得什么似的,想也是要团聚请酒的,到时就说得着话。”又问:“只是我听人说在那府里,大小姐身边伺候最得力的还是一位叫紫鹃的姑娘。她是京里的,也不晓得这边的东西合不合口,屋子用度是不是使得惯。” 王嬷嬷越发笑起来,指着她道:“你还说我,自己不也还是从前那一个老操心,担忧完了小姐,又要照管丫头。我跟你说,那紫鹃根子上也是南边人。她娘老子都是贾家的老仆,现就在南京看房子。她小时一样是在这边大的,不然怎么就叫她伺候咱家姑娘呢?口味儿之类也不必担心,到底跟着这些年,多少是跟这边相近的。且还有一条,这位紫鹃姑娘最是知礼晓事,自服侍了姑娘,我冷眼看着,竟不比寻常待自家主子更少一分忠心。你要讨好她,不如只一意奉承大姑娘。倒是旁的几个媳妇婆子,颇有两个嘴碎好打听能生出事的,要叫底下人都谨慎小心。” 王书家的点头笑道:“我都晓得了。大姑娘是自家主子,没有不用心的道理。旁的都远来是客,也绝不敢落了府里的体面。”说着又与自家嫂子斟酒,劝再吃两杯。 王嬷嬷接过吃了,又说:“再有就是跟着琏二爷的人。我们都在内院,这些平日都挨不到,往来既少,别的也不能知道。只有一条,琏二爷是个风流来事的,对上长得好的就脸软心软。他年纪又轻,但凡不闹大,长辈跟前也不多管。这回路上他又救了一对什么姐弟,若依着咱们家,自然没个体统;但在贾家却连个事儿也不算。他是客,老爷不说话,咱们底下睁眼闭眼含糊过去也就完了。反正松风苑也大,屋子也够多,吃用尽着多的奉上,爱怎么处置都是他家的事。且到底是国公府的公子,大致规矩上总也不会有错。” 王书家的忙念一声佛,道:“到底是亲嫂子。我还没说出口,你就全晓得了。我昨晚上就听见说,正拿不准该怎样制备,刚中午一顿也是按外头府里来人时的例含混过去。一会儿还得再去讨姨妈和两位姨娘的示下。”突然想起一事,问王嬷嬷:“话说这来的到底是贾家大爷还是别的谁?听外头伍垣、申凭他们叫起来都是‘大爷’,怎么方才嫂子倒说‘琏二爷’?还是他上头还有什么爷们儿不?” 王嬷嬷拍一拍头,笑道:“你若不问,我还真不觉得糊涂。这琏爷倒还真是大爷,乃是咱们大舅老爷赦老爷的长子,且他也只这么一个嫡出公子。只因先时跟二舅老爷政老爷的嫡长公子珠大爷排行,这才落了后。珠大爷虽没了,到底十几年,荣府里叫‘二爷’早叫得习惯。就算政老爷后头又生了儿子,两家排行也重新分开,但在老太太跟前还是一样的称呼,也显得兄弟间亲相。” 王书家的就点点头,说:“依嫂子的话,既然现在咱们府里,还是按着大舅老爷那边叫‘大爷’最合道理规矩。” 王嬷嬷笑道:“也就是这么一喊。到底年轻辈儿的主子,谁又跟这儿较真呢。”一时也想起来,问:“这次回来,听到都在说一位章表少爷?这个是谁?” 王书家的忙拦住,说:“嫂子收声,表少爷名讳里头有个‘回’字,仔细别在他跟前呼喊。表少爷倒不拘这个,府里几个管事们可在意――都是医治好了老爷的关系,府里个个都想着再恭敬也不过分的。”见王嬷嬷点头说“记着了”,才松一口气向下说:“这位表少爷,就是先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常州章家的公子。老爷这次病得重,舅老太爷那边接到信后特意派他来的;正多亏带了救命的药和大夫,老爷这才好了。那几天府里跟没头苍蝇似的团团乱转,幸而老爷把家里内外的事情托了他,这才算有了主心骨的人,各处的人也都遵了章法。” 王嬷嬷听这样说,先就吃了一惊,问道:“有这样的事情?可他到底一个公子爷们儿,总理这些,正是奇了。我在那荣府里,就琏爷替政老爷管家,宅门里头日常的事情,也是他家凤奶奶的主张。” 王书家的顿时笑起来,说:“嫂子这可又说得过了。还有管事嬷嬷和姨娘们呢,表少爷就受了老爷的委托,至多指挥些大节,哪里就深管到宅门里头来?但若真说到什么主张,老爷确是一听一个准儿;要说器重,这些年必是头一份。你只看先时他跟那关先生住松风苑,这会子贾家大爷来了,就搬到延桂堂――老爷几年里常住的偏院,谁想到就搬去那里了?到底是亲舅表弟家的侄子,又是正正经经的举人相公,再不能与旁人一般的。” 王嬷嬷惊得问:“表少爷才几岁,就是举人相公了?” 王书家的道:“可不是,十五岁就中了举,便咱们老爷这上头也不及,都说是得了文昭公的真传。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懂他什么诗啊干、文啊绣的,只看人物形容、举止气度,跟老爷站在一起一瞧,哪里是旁亲的伯侄,说是父子也有四五分像。老爷平素就爱跟后生辈往来谈论,如今现成这样一个在旁边,怎么能不欢喜。咦,嫂子怎么住了筷?都是我多嘴,只顾瞎闲话,扰得你吃饭也不安心。” 王嬷嬷这才惊醒过来,笑着含糊两句,就端起碗来连着扒拉了几口。王书家的也陪着吃了一些。也亏得两人迅速,果然才吃好,一会儿就听人传报说桐花院里黛玉午睡起来了,此刻正梳洗,完了就该要茶点吃了。王书家的忙辞了自家嫂子,赶去厨房那边主持。王嬷嬷则独自在家,窗底下出了足有一刻钟的神,这才叫了小丫头进来,将箱笼物品一样样细收拾。收拾了了,又取出要给各人的礼物,也有京里就备下的,也有沿途码头停靠时候集市上买的,分妥了,就命丫头往各处送去。一番忙碌到晚上,她男人王易、小叔子王书并两个儿子、一个侄子都从苏州回到家,往林如海跟前磕过头、交割毕差事,就赶回家来团圆。王书家的重新置酒,一屋子骨肉共叙天伦,欢喜和乐不提。 等到了次日,那边伍生夫妇并雪雁的父母又各自告了假,请亲戚们并平日好的人会席。于是林府里凡能挪出空的都去了,就是钱、陈两位姨娘也打发了人来讨一杯酒去。一时欢喜热闹,把个雪雁乐得不知东西轻重,满口只嚷“果然还是家里面最好、亲爷娘老子最疼”,众人听了只有更笑的。倒是伍嬷嬷席间寻隙跟王嬷嬷说:“雪雁是小孩子家,诸事不懂,又不好出面――大小姐在那边许多年,虽有长辈疼爱,日常里行动吩咐,全赖底下人照应不怠慢;如今到咱们这边,旁的没有,一桌正经的酒席跟谢礼是必定的。只是这内宅外院不同,又有那边贾家大爷的行程差事,时辰上就有些拿不准。家里也就你跟那边相熟,这事到底还落到你头上。”王嬷嬷就应了。 不一会儿,又有陈姨娘派一个小丫头过来,也跟伍嬷嬷同样的一番话在王嬷嬷耳边悄悄说了。接着钱姨娘的贴身丫头也来了,不过倒不是吩咐,而是问她一会子可还有空,若有,就请到钱姨娘屋子里去坐一坐。王嬷嬷就知道有别的吩咐,眼看酒席将散,就跟伍生夫妇并雪雁父母沈仲夫妇告了辞,转往钱姨娘屋子去了。 第廿二回下 王嬷嬷接到传话,要她往钱姨娘屋里去一趟。她见这边酒席也差不多,就告辞了主家,却不立刻往那边院里,而是先走回自己家去,箱子里取了一个锦袱裹的大包,叫一个小丫头抱住跟着,方才向钱姨娘那边去。 这钱姨娘跟陈姨娘住在荼英院,乃是正房桐花院后面一个小院。王嬷嬷刚到门口,就见门槛上站着一个湖色绉裙的大丫鬟正跟个才留头的小丫头训话,抬眼见她来了,忙堆了笑迎上了,道:“王奶奶来了。快里面请。姨娘正等着呢。” 王嬷嬷看她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那丫鬟倒伶俐,察言观色,猜到此刻心思,道:“姨娘年前才给改了名叫‘青菊’,王奶奶只管叫我小名‘阿秋’就是。” 王嬷嬷笑道:“原来是你这小丫头。还记得当年在厨房门根底下磨蹭要糖吃,不给就哭到满脸眼泪鼻涕。想不到今日已经出落得这般出挑,再这身打扮,我竟都不敢认了。”跟着到钱姨娘住的东屋内,就见钱姨娘坐在窗底下一张紫春藤榻上做针线,听见脚步,就撇在一边,站起来向王嬷嬷笑,嘴里说:“王姐姐来了,快请坐。”看见王嬷嬷身后抱东西的小丫头,脸上笑得一发深了,只道:“来便来了,怎还带这些?可是跟我见外。快收回去。” 王嬷嬷先行一个礼,这才笑道:“姨娘且别忙着往外推,总得让人把东西来历儿都禀告了才好。须知道这里头有好几个人的心意,我今儿顺便,才被委了做这个传送递手的呢。”说着就让跟的丫头在案桌上打开了包袱。 钱姨娘听了她的话,忙上前细看:于是头一样就是贾政之姨娘周氏送的一对赤金簪、一副五彩玻璃珠编的蝙蝠耳坠、一串错编珊瑚玛瑙象牙手珠,用一块黄栌底绣四柿双喜的帕子包着。钱姨娘就叹道:“真真是我的周姐姐,这么些年竟还记得我呢。”问:“周姐姐在那府里还好?可有什么话说?” 王嬷嬷道:“周姨娘每日除念经礼佛,就是到花房伺弄些花草,再就是兼带做些老太太房里的针线,倒也安闲轻健。” 钱姨娘就笑道:“她以前也是个最安静的。”然后拿了另一块松花底绣蝴蝶百花的帕子,里头包的是两对赤金绞丝镯、两根镶珍珠金丝蝴蝶钏,道:“这个必是赵家妹子的。旁的不论,只她偏爱这些新鲜亮眼颜色。”王嬷嬷就笑着说一个“是”。钱姨娘继道:“可叹她也是一个最有福的。年纪小,模样又好,手艺活计儿也亮,家里又有娘老子兄弟得力,这就比旁人强上十分了。但难得是儿女缘深厚,生的一儿一女都站住了,单止这一桩就什么体面都有了,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 王嬷嬷忙道:“姨娘羡慕别的也还罢了。姨娘家难道不是娘老子俱全,兄弟得力的?这一次让捎了多少东西来,姨娘还不快看一看?” 钱姨娘听了,也赶紧收了愁容,看那包袱里的东西。却是她老母、妹子、侄女做的春秋衣服各一套,绣鞋两双,手帕六块,荷包六个,五色络子十二根,黑线缠金银丝络子十二根;又有她父兄给的嵌宝錾银妆镜一个、银梳一把、镶珍珠镯子四对、珍珠簪子两根;最后是一个大的大红压金线米粒珠葫芦荷包,里头装“梅兰竹菊”、“暗八仙”、“十二生肖”的各色精致锞子,有金的、也有银的,每个都在八分左右,总有二三十个。钱姨娘看着就落下泪来,道:“家里竟还这样念着我,我就是立即死在这里也不枉了。” 王嬷嬷忙叫:“姨娘噤声!这可不是好说出口的话!” 钱姨娘却不管,眼泪也不擦,就这么抱着父母家人东西,朝她拜了下来。慌得这王嬷嬷赶紧扶起来,又劝说了好一番,这才重新榻上坐下。王嬷嬷又把自己预备的东西给她,乃是条纹玛瑙戒子八只,嵌红绿宝的金戒子各两只:“也没什么好的,只是一点心意,姨娘收下。” 钱姨娘忙说:“使不得。我怎么好收王姐姐的礼?” 王嬷嬷道:“姨娘别客气。这个其实是要谢你家娘老子跟兄弟的。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些年我跟着咱们家姑娘在京城,虽然是嫡亲外祖母家,毕竟不比自己住时舒服。且姨娘也知道那荣国府里也不少一干眼皮子浅的人,只在主子面前糊弄得过,全不管底下好不好开销。还记得刚去时,因止我跟雪雁丫头两个人,虽不能说欺生,日常里也有多少不顺手处;全仗着姨娘的脸面,钱大爷、钱妈妈照应,才叫把一切都趟得平了。后来又有钱兄弟帮忙,内外带着些传递周转,我们在里头住着才算舒心,就姑娘也念着好。我这点子不过略尽一尽我的心,姨娘代钱大爷、钱妈妈跟钱兄弟收下,以后还指定要再劳烦呢。” 钱姨娘见这样说,方才不推辞了,让青菊重新倒了好茶,重新整治了果盘点心请王嬷嬷吃;又叫青菊带着那小丫头外间去吃果子。都吩咐毕了,屋里两人才细细地说起京里的众人来。钱姨娘道:“自跟到这边来,除了一年两三封信,与家里也没有旁的多话。王姐姐说仗着我的体面,其实我哪里又有什么能关照到的。反倒是因为姑娘在那边,与老爷日常书信往来多,教我们也能多顺带些言语东西去。虽然不得见面,有这些往来牵挂,到底也能安心。” 王嬷嬷道:“姨娘家里也都这么说。虽不得日日见面,两地交流也多。且一家都是老仆,在那边府里是有体面的。如今姨娘又好,自己差事上头也用心,家里日子再没什么话说,倒比那别的人家更过得去。” 钱姨娘就点头,叹道:“如何不是呢?虽舍了我一个,但生做了女子,早晚也要出门,不能留在家里。想如今那边爹娘兄嫂都在一处,亲人团圆着,跟当年同样跟着先头太太过来的远芳、晴翠一比如何?远芳还好,因她家只有她一个,太太索性将她娘老子一起陪房过来,偏不上两年她老子就一病没了,孤儿寡母,靠太太照拂挨过活儿,但好歹还算有个彼此依靠。晴翠就可怜了,那年她娘病重,太太原本打算让她回家去,偏还未说大姑娘就病了,接着太太自己也病。一来二去,别说家去见最后一面,连最末送都未能送一送。我每次只这么一想,家里人都安好,就觉着比别人要强些了。” 王嬷嬷道:“姨娘能这么自己宽心,也是姨娘的福分了。那边家里也让带话,请姨娘一定自己保重,凡事多体恤自己个儿,若能有家里帮得上忙的,随时叫带个话去就是。” 钱姨娘听了就笑起来,道:“这指定就是我那哥哥才能说出口的。随时叫带个话,就太太也不能够呢。且我一个姨娘,又有什么大不了为难的事情要劳动家里人?只要老爷安好,我也就什么都好了。再不要像这一次这样,我又不聪明,又不能主事,临到稍大一点的阵仗,不说给老爷分忧,什么一点点大的事情自己就先乱了,最后还要叫老爷操心,让表少爷来帮着料理。不过现在也好了。咱们大姑娘也家来了,内宅里也就有主心骨了,接过这一摊子,也总算是名正言顺了。” 王嬷嬷听了大吃一惊,忙问:“姨娘这是怎么话说的?姑娘而今还小呢,哪里就料理得来这个。且姨娘怎么就不名正言顺了?姨娘也为林家生养过儿女,正是有过功的人。又是一直跟在先头太太身边,当年太太管家主事倚仗的都是谁,家里哪个没有眼睛,连这个都看不到的?” 钱姨娘叹气道:“王姐姐又拿话来宽我。现在还说什么生儿养女,我只是没那个福,到底没保住,否则大姑娘也有亲兄弟依靠扶持。再者我原根子也就是如此,陪嫁的丫头,谁又能不知道。这林家,自前头老太太章太君在的时候就有规矩,不纳二房、不抬侧室。太太抬举我做个正经姨娘都是额外的恩典了,难道我还能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王姐姐说姑娘年纪小,但转一二年也该议亲,就不着急,在家里多留几年,这些事情早晚也都是要拿得出手的。当年太太未出阁时,十岁起就跟在老太太和两位嫂子们身边,看日常家里都怎么个发落,就一日不曾自己动手动口,几年下来也全都学会了呢。” 王嬷嬷听这样说,就有些犹豫了。只说:“可是那边毕竟不是自己家里,姑娘又小,这些零碎麻烦东西怎么会在她跟前提?顶多是凤奶奶跟姑娘交好,时不时有些话来问,但也就是些闺阁往来的小物件儿,或是些精致的字画古玩,要借助姑娘的年岁和眼光才学。旁的琐事,谁又敢来费姑娘的精神?所以姨娘说的这个事情,怕还是不能够。这内宅里头的事情,还是要照旧指望着姨娘呢。” 钱姨娘笑道:“我也才说了,我人笨,没个才干,哪里就指望得上我。倒是听王姐姐方才那么一讲,反是教我放心――咱们姑娘才几岁,那边管家奶奶就要倚重她的眼光才学?可见平日也是知道的。这些事情,都是一通百通的,再没有懂了这个不会那个的道理。到底是太太养的,聪明伶俐,就算姑娘如今年纪小些,她一个也能顶我们这种的百十个呢。” 两人正说话间,就见青菊从外间过来,身后多跟了一个十岁冒头的小丫头,却是跟伍垣家的。过来给钱姨娘行了礼,就说:“伍大娘叫我来,说咱们家谢贾家从人的酒菜单子都拟定了,请王妈妈快回去瞧。” 钱姨娘听了,忙起身向王嬷嬷道:“这是正事,王姐姐快去,我不虚留你了。” 王嬷嬷就告辞,带了两个小丫头出去。路上又往陈姨娘住的西厢转一转,恰陈姨娘不在屋里,就只先放下了给她的一份子礼,这才安心回去不提。 这边青菊收拾了茶水吃食,过来见钱姨娘只在榻上歪着,便说:“姨娘若累,不如正经床上歇去。这么歪着多不爽。不小心一时睡迷了,后面又该喊脖颈痛。” 钱姨娘啐道:“就你多话。哪个眼睛看见我就睡迷了?我原在想事情,被你一嚷,倒忘了。” 青菊笑道:“若真能忘,就不是甚要紧事。反正姨娘话也都说了。以前也都听家里头议论,讲王嬷嬷是顶聪明的,必定能知道姨娘的心。还是姨娘先里头床上睡去,我也好收拾这里。” 钱姨娘又瞪她一眼,果然就起身,自家往里头歇着。也无多话。 却说这边王嬷嬷出了荼英院,回到家跟她表嫂伍垣家的商议答谢贾家从人的事情。上来先看过一回菜色,按着口味添减几样;再定了名单席次,然后才是酒席的时辰――好在如今林家的两位主人一个尚在养病,一个年少体弱,晚上都歇得早;关梦柯跟章回又都是作息有定数,鲜少随便使唤人的,故此家里职司倒也容易分派,有头脸的内外管事都安排得过来。至于要请的贾家那头,只因贾琏难得出京自在,除了紧跟着的兴儿一个,不许人围着盯着,底下的也乐得清闲。于是就约定了后日晚上摆酒,这边由伍垣家的请自己婆婆伍嬷嬷去跟上头透个气,那边就是王嬷嬷到松风苑里下个帖。全都忙完,伍垣家的才笑道:“可算是这一段忙完,也有成果儿。老妹子今儿可累着了?先头是从荼英院下来吧?” 王嬷嬷道:“正是呢。”就把与钱姨娘的一番话告诉她。伍垣家的听到说叫林黛玉接手管家的主意,脸上就冷笑起来:“这是哪里来的昏话?太太在时,她不过在一边端茶倒水;太太去后,她一味病病歪歪,凡事不管――在这府里十来年,她做过哪一天内院的主儿了?也亏得有脸皮说,不怕连舌头根子都烂了去。且她是眼瞎了,还是哪里碰了头,昨天一家子从管事到下人,一个不落地都到桐花院行礼,全当是没有过的么?姑娘是什么人,家里伺候的又是什么人?一个个都是老太太、太太手把手调|教、带领出来的,该守的规矩,谁敢错了一步去?” 王嬷嬷见她气愤,忙说:“嫂子莫气急,这或是我传话传的有哪里错了。钱姨娘不该是这个意思。必定只是关心姑娘,为她以后着想。虽说有些越过了,但有一说一,这边内院里没个名正言顺的长辈主子,就不得已叫姑娘来主持发落,这身份名声上头多少都是有亏的,索性实实在在拿得起来,或还能好些呢。” 伍垣家的闻言就叹气,道:“你也是姑娘的乳母,身体里的血变了奶,养得姑娘长大。你的担忧,谁还能说不实在诚心呢?只是老妹子,这件事情钱姨娘不好说,你也是不好说的。就连我,连咱家妈妈,也都不好多嘴。说到底,家里有老爷在呢。老爷只有大姑娘一个,不心疼她心疼谁?自然能安排料理得妥帖。先头送大姑娘上京城是这样,如今家来,难道反而不知道这里面关节了?你也只看这一两天,等姑娘歇好、住定、缓过劲儿,也等老爷身子再起色些,必定就有一个说法。全不必去理会什么姨娘的浑话。” 王嬷嬷听了,这才露出笑容来,说道:“有嫂子这句话,我也放心了。”又凑近了小声问:“听到多少次章家表少爷,难道老爷真让表少爷来帮忙料理内宅的事情?可是有什么?” 伍垣家的仔细看了她一回,就笑道:“有什么,现在谁又能说。我只看这位表少爷是顶好的。又是先老太太的娘家侄孙,就这个,就比旁人更亲近。你也别着急,他如今在咱们家,为了老爷,姑娘少不得也要向他谢礼。你趁便到他跟前多走两趟,也就知道是个怎样的后生了。”一时想到某事,扬声叫一个小丫头过来,吩咐说:“你去门上问一问,而今表少爷家来没?若没有,就打听个时辰。今天厨房新做了两样粥菜,是关先生拟了给家里几处主子养身的。我记着表少爷那样须得趁热吃,你问了时辰,去告诉厨房王书家的一声,莫耽误了。” 王嬷嬷听她吩咐得仔细,在旁就笑了。伍垣家的也笑,说:“而今妈妈年岁渐上去,有些事情怕不留神漏忘了,就叫我多留神,哪怕多说一句,也不能误了主子的事。”又说:“听说章家侄少爷是给他舅家表哥请去了。那位洪大爷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这次也亏他帮着弄了许多要紧的药材来。本家的洪家也是扬州地面上的望族,他家好几位老爷跟咱们老爷都是有往来交好的。上次洪大爷来,看着面团团的和气又慈善,出手也大方。只是昨个儿忙忙地来请侄少爷,倒不知道是什么事,又希望别是什么麻烦的事才好。” 正说间,那去的小丫头一转跑回来,说:“门上的哥哥们说,午饭时小章相公就打发人来说,要帮洪家大爷看地置宅子,今晚也未必能家来。老爷听说,就叫申管家拿了名帖,又请孙主簿亲自赶过去相陪,都已经出去了呢。” 两人听了,彼此倒也都有些好奇。王嬷嬷道:“这可有些意思。不过老爷也是真看重表少爷。” 伍垣家的笑道:“你才家来两天,久了,就知道这等事情再是寻常。”看看天色不早,王嬷嬷也该回桐花院,虽不用多伺候,到黛玉跟前应个卯也是正经规矩。于是就不虚留,挽着她的手送她出门去。 如此就到晚饭时辰。林黛玉自然是到泊月堂林如海处的,王嬷嬷等也都跟过去。关梦柯在,章回却还没回,也遣人禀告过了。倒是贾琏竟未曾来,只说有些事务出门料理。众人也不多问,吃过饭,喝毕茶,又说了一会子话就散了。 只是等暮深夜重,松风苑里突然一阵闹腾起来。究竟是为的什么闹腾,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连上之前两更,现在才是完整的一回。 主要都是林府里的下人在活动。通过黛玉的奶娘王嬷嬷,将黛玉在贾府的情况,以及现在林家的情况做个简单的介绍。 话说,没有出阁的年轻姑娘学习管家理事,似乎已经成为眼下这一类“宅斗宫斗”文的必要环节。眉毛这边也不能免俗,相关内容当然是要提上一提的。 但是我绝对不想也不会写林妹妹的各种经营算计,柴米油盐地操持。那不是我想给林妹妹的生活。好在林家的情况非常特殊,也就给了我各种胡编乱扯的余地。希望我能自圆其说吧。 第廿三回上 却说这天夜里,起更的工夫松风苑突然就闹腾了起来。这边立时有人去报了当值的外管事兼内院的管事媳妇,恰便是申凭两口儿。申凭跟他家里面的接了报信,头一条先命各种看守紧了门户,然后赶忙再赶到松风苑门口。 结果此刻喧嚣已毕。跟贾琏的一个贴身小厮,名唤昭儿的从里头赶出来向他两口儿行礼,一迭声赔笑,口中说的是只因京城带来的几个小厮夜长无趣,掷骰子比色点赌钱玩儿,不提防争胜口角起来,这才吵嚷闹腾;方才贾琏已经发了话,叫按规矩打的打罚的罚,此刻上下都服气安静了,正要问外头是不是也被搅扰,只恐惊动了主家林海父女,还准备过去告罪。 申凭听他这番说,忙笑道:“既然琏大爷已经处置了,没旁的事情就好。老爷和姑娘那里也并未惊动,两处院子都不知道。我看琏大爷竟不必过去,就当体谅我们夜里偷懒,不爱动弹。” 这昭儿也是贾琏的心腹,晓得他本意就不愿林如海等多知晓过问,此刻听申凭言语正中其怀,笑道:“是我们这边的不是,惊扰贵管家了。还请多担待。另外还得烦请贵管家向门上的几位哥哥都说句话,等明儿事情清爽了,再请大家吃茶。” 申凭会意,笑应了,就招呼自家女人和跟着的小厮们各自回去。昭儿站在院门口,看他们都走远了,方转回去寻贾琏。先往偏房里,还没进门,已经见到里头一片狼藉,门槛上滚了个用来湃葡萄的青花陶缸,缸口漫延出好大一片水渍;伸了头往屋里看,则桌翻椅倒,瓷的杯盘大大小小碎了一地,贾琏的另一个小厮兴儿正指使两个粗使的仆从收拾。 昭儿就叫道:“怎么做事的?这缸拦在门口,也不先收拾了,难道想堵着门,再硌了人的脚不成?”咬牙使力推起来。这边兴儿闻声,也跑过来帮忙。两个合力将陶缸挪到墙边靠住。昭儿随手在额头抹一把汗,咋着舌头说:“这东西看看不大,竟有点分量!看不出那姓胡的细脚伶仃、一副小鸡崽模样,倒是有一把力气;跟他阿姐吵相骂,一句话不顺意,就把这个也推倒了。” 兴儿笑道:“你个老小子还装?不过一个湃葡萄的缸,大圆肚皮小脚底,比个焖肉的瓮头大不出两廓,就算灌满了水,又能多重?他姓胡的好赖也十七八岁一个人,又不是七八岁的毛孩子,还不是一推一个倒?再说,他真的假的相骂,谁看不出来。就是这屋子里头看不出来,看看那边房里,也都晓得了。” 他两个口中的“姓胡的”,便是前两日泊岸过夜时,贾琏偶然买的那一对姐弟。只因她姐弟俩卖身葬母,十分可怜,贾琏一时善心就买下来。因天气渐炎热,那尸身在义庄停了几日已经不太好,胡氏姐弟就拿卖身得的银子赁了义庄底下的一小块空地,当晚简单做一场法事、念两句经文,让走了的人暂先入土,待日后再动迁跟他父亲合葬。连夜安置好了,他两个就收拾得齐齐整整的来到荣国府的船上。贾琏兴致也好,问了那弟弟,知道还在私塾里念过两年书,原预备考秀才的,便十分喜欢,吩咐给他们单预备一间宽大舱房。等次日到了扬州盐政府,住进松风苑,胡氏姐弟住的屋子也不与仆从们相混。这到扬州头一天,贾琏要与林如海见礼叙话,加上一路劳顿,吃过晚饭后一早就歇了,跟的仆从也都是如此,伺候贾琏睡了便各自屋子里睡去,于是一夜相安。今日是第二天,贾琏早上到林如海跟前坐过一回,午后出了门,到入了夜、各处都待要落锁时分才回来;一回来就先往胡氏姐弟的屋子里头去,还把跟的人都打发开了,连兴儿、昭儿两个都只在门外廊下伺候。不想没一刻钟工夫,屋子里就有议论争吵,且越吵声音越响,接着贾琏就虎着脸踹门出来,身后那姐弟两个还在相骂――说相骂也不是相骂,乃是胡姓书生满口不绝,推桌椅、砸物件,那做姐姐的只站在边上哭哭啼啼个不止。见这情景,院子里人都呆了。偏贾琏像是一时火大、冲过了头,并未想到究竟要做什么,就这么站在门口。这胡氏姐弟倒也像是被这动静惊得醒过神来,两个一起冲过来黏住贾琏说话。贾琏只听了两句,脸上恼容也受了,神气也平和了,竟然吩咐昭儿、兴儿两个将这头收拾收拾,就带着两个径直往他屋里去了。这昭儿、兴儿在贾琏身边紧跟了几年,虽然不晓得先头屋里到底算哪一出,见这情势还有什么不懂的。那边昭儿去出面应付林府来问动静的人,这边兴儿就带人收拾屋子,收拾的时候也不巴结上心,只想着那胡家姐弟此番或就有的好处,言语里就带出酸味儿来。 昭儿却不答话,也不顺着话头去看外面,只指点那两个粗使仆从扶正桌椅摆好位置,又拿笤帚将地上扫起来;看到有飞溅的碎瓷片落在那些不容易打扫的角落,就拿衣服角包了手,捡起来丢到门口的竹箕里。兴儿看他举动,不禁笑道:“哟哟,我的两个眼睛别是花了吧?你小子在做啥?这么个的认真仔细!只是胡舅爷这会子又没在跟前,你这么巴结可给谁看呢?” 昭儿看他一眼,道:“你发昏呢?满嘴里头胡嘞的什么?谁又是你家舅爷?都什么辰光了,竟还说笑!爷这会子是得了趣,可等几日回去,竟怎么办?到家里,奶奶跟前怎么说?死都到临头了,也不动脑子想想,竟还笑――笑个屁!” 这兴儿是个喜欢玩笑来事的,方才原是玩笑,不曾想被一通连说带骂,像是寒天里当头一盆冷水直浇到心底凉透;偏他说的又有理,不好驳回,这脸上就挂不住,当时冷笑道:“呵,果然是我发昏。不像你,好忠心奴才,怪道家里奶奶疼你。只是我说你也有点眼力劲儿,这里是扬州,跟京城隔了十万八千里,就做出这么一副忧烦样子,又给谁看?我劝你还是醒醒,都是爷的人,爷高兴了,才有我们的着落呢。”说完一转身便走出去。 这昭儿比兴儿大几岁,人老成些,遇见事情想得也多,心里有事,就听不得兴儿信口玩笑,又为的他在贾琏身边时间更长,说话间也就没好声气。不料逗出这么两句话来,被噎得一个字也没有,差点厥在当场。好容易回过了神,一转眼,瞥见那两个仆从都住了手,正侧头拉长耳朵听他两个讲话,顿时怒起,催骂道:“还立在那里做什么?地上都收拾干净了?再木手木脚的,看我不禀了二爷,一个个都打发出去省心!”那两个慌得低头,一通忙乱。昭儿这才稍顺了气,又想着贾琏那边也不知得手不曾,那胡姓的书生也总要另寻屋子安置,一面想着一面就往屋外头走。 却不想刚出了这边门,就听到上房那边又是一阵喧哗,然后贾琏就高声叫人。昭儿赶忙上去,见兴儿已经在屋里,正拽着那个胡姓书生从地上起来,那胡姓的小娘子侧背对着她弟弟,低头掩面,口中呜咽。屋中上头贾琏叉腿高坐,脸色半阴不沉,道:“既说明白了,事情就这样。爷要歇了,没的跟你们多嘴。”又向昭儿抬一抬颌,问:“那边屋子收拾好了没?好了就过去。大半夜的,闹了人都睡不成觉。” 昭儿心里奇怪,想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但再不敢问,只顺着贾琏话头说道:“已经收拾了。地上还有些水,但天热,不消一会儿工夫便都干的。” 贾琏就点头,摆手让他们立时出去。昭儿忙拿眼睛看一看兴儿,就见他手垂在下面,连做几个手势,便知道这姐弟两个果然已经着了贾琏的恼,于是赶紧跟兴儿一起拉了两人出去,还送到先前的屋子里头。这边昭儿又吓唬了院里跟来的仆从几句,这才回到上房来,悄悄问兴儿怎么就突然又闹起来。 然而这兴儿也不过比他早来一步,这边事情全然不知。两人看看房里头闷坐的贾琏,心里头一边揣测,一边都想着这两日怕又要提起全副的小心。 小厮们心思且不多叙,却说这贾琏此刻心思。原来贾琏这一日出去,倒真是为了胡家这对姐弟。他是京城大家子出身,几年来又帮着父亲、叔父料理家中产业,三教九流多多少少的往来,也算有几分见识。然而到底是膏粱锦绣之中长成,就戏文之类听过“卖身葬母”一说,真正遇到,这还是第一遭。当日见那胡氏与她弟弟站在昏惨惨集市当中,身上干净的粗衣布裙,就透出鹤立鸡群之势;待细看,见她生得纤柔袅娜,地道江南水乡女子形容,虽不是一等一的美貌,却有十分的可怜。贾琏自接到林如海这边书信说病已转好,一颗心就渐安定,眼看转天到扬州,人越发地松懈,心思也少不得活泛起来;此时见到这胡氏,不免就动了心。 等知道胡氏原先家境尚可,弟弟胡云还读过两年书,贾琏越发地意动起来:他虽不拘,却也并非一味的喜好颜色,更看不上那一等的粗鄙不堪;胡氏温柔秀丽,又稍识文字,懂得礼数,就不是寻常使女奴婢可比。想到离京前几日自己那一群哥儿们玩伴才刚与修国公之孙侯孝康吃酒,贺他又新纳了一房外室,席上被问到自己怎的空有个风流名声,却无私情密意结纳之人;如今这一趟出门,实实在在带回个良家的江南女子,就在那一班公子王孙中也甚有颜面――他既这般想了,当下便上心操办起来。他原是临时起意买的这胡家姐弟,虽约定了主仆,身契却还未写,案卷户籍之类也都未换,此刻少不得要寻了扬州本地官吏料理。正好贾敏先头留下的产业、被林如海交给荣府打理的,有些零碎关节需要与有司往来,贾琏就索性带了与自己同来的账房、文书先生一起过去,顺道就提一提胡氏姐弟。而地方这些书办末吏见贾琏乃是荣国公之后,更是盐政林如海之内侄,如何敢不尽心,当时一桩一件细细告诉。贾琏记得分明,请了众人一顿好酒饭,兴冲冲回来,就待告诉胡氏以偿心愿。 不想贾琏把事情与她姐弟两个一说,那年纪小的胡云当时翻脸,只说卖身为奴,不过三年五载,渡了难关自然要赎身出来正经过活儿;且前两日贾琏买自己姐弟时说的也是活契。胡氏年纪大些,知道世事无常、人愿难遂,先头旁人不肯买自己姐弟原就有只肯签活契这一条,此刻难得贾琏身份品貌心意,倒是甘心给他一辈子为奴为婢,但只求放了自己弟弟,给自家留条根脉。胡云却又不肯,说自己读书进学,不难谋个出身,但倘若亲生姐姐入了奴籍,坏了自己名声不说,连前程也要堪忧。胡氏稍劝两句,却被胡云窥破她心意,只道见识了这两日的富贵荣华,满心爱慕流连,竟然连爷娘身子也肯一起舍出去。那胡氏虽然比胡云年长,到底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哪里经得起这样嘲讽,顿时就泪如雨下。然而她心意竟也颇坚,只说弟弟体弱不堪为奴,一味读书又不通庶务;自己既早生了两年,总要代父母照应幼弟,即便卖身为奴也要供他用功,就算将来胡云出息了不认长姐,自己到地下也能面对爷娘――于是姐弟两个越发争执,吵得沸反盈天,倒把个贾琏看得目瞪口呆:他原想得甚是简单,只当自己开口就无所不应,哪里料到这样一番转折。但听胡氏一席话,深觉可堪敬重,胡云之语也颇有少年人气节风骨;如此一看,反是自己行事轻浮、处决草率了。贾琏因此甚是没趣,又听胡云吵嚷相骂,一句句都扣到自己,又不好辩,又不能回,渐渐火头上来,突然就一脚踹门出来,倒吓得那姐弟两个不敢再吵,一起过来争抢着赔罪。 然而这一出来,贾琏头被风一吹,脑子竟也清醒了:他原只想着一如侯孝康等辈,置个外室,供养几年,好便好,不好也就撇开;偏他姐弟两个一番争吵,字字句句只缠着“奴婢”两个字做文章,言里话外都只往妾室上头逼――然而自己家中有娇妻美妾,胡氏容貌虽清秀,放在荣府也不过尔尔,自己又岂是为这点东西就肯费心的?心思一淡,人也就明白了。于是招了他两个到上房里,细细用话盘问。贾琏乃是纨绔老了的,胡氏姐弟虽聪明,到底不过十来岁,又是平民小户,哪里禁得起他有心查探?没几句就叫套出了实情。原来他两个初时果然想着贾琏心软,随便混个三五年就脱身;然而见识了贾琏起居用度,再到盐政府见识了林家的显赫富贵,胡氏就起了必定要留在贾府的心思。又恐怕出身低微,贾琏一时新鲜劲儿过,再难出头,姐弟两个就商定佯闹一场,只要贾琏存心怜惜,自对胡氏另眼相看,就跟到京城去,脚跟也立得更稳些。 贾琏听这一番话,既好笑,又恼怒:好笑的是自己二十几岁人,竟被当成傻子算计;恼怒的是自己原是对他姐弟一番好心好意,却落得个白费下场。几句话打发了两人,坐在屋里,越想越是气闷,只恨自己见人不清,做事多欠思量。如此一夜想着闷闷睡去,第二日起来就迟了,并觉身子微沉,鼻息间也有些不爽。昭儿、兴儿等不敢怠慢,忙告诉林府管事申凭,林如海知道后也请关梦柯帮忙诊看。 关梦柯见贾琏不过是体有积劳,一时又心思沉重,再加上夜里略吹着了些风,总归起来也不算什么大病症,随手勾了几味常用的清火安神发散的药,让人煎好了给他服用,又劝贾琏自觉好时就不妨外头走走看看,也当散心。这贾琏原也不是什么拘泥人物,被关梦柯一点,自家就知道缘故;喝了药,又狠狠睡一觉,到下半日人就重新精神起来。等到再一日,贾琏就觉得身轻体健,已经全好了,于是招了胡氏姐弟来,也不同他多说,与了二十两银子,打发两人回乡去。 然后贾琏就到泊月堂,向林如海禀告说:“姑妈的产业,老太太说出息原都该贴补表妹。但表妹年纪还小,吃穿用度原花费不了什么,几年来反倒攒下许多银钱。此次过来,老太太原想着就还与林家,但也料想姑父是必不肯收的,不如就拿这些银钱把原本的产业扩上一扩。如今侄儿算下来,可买百亩良田,或是城里好市口的铺子两间,于是要请姑父拿个主意,看到底如何料理。” 林如海笑道:“这些是老太太怜惜外孙女儿,我做晚辈的又有什么可多说?老太太既然叫了你来,主持这些事情,那就是你的主张。无论怎样,总都不会叫你妹妹吃亏。你也不用问我,只按你的意思去办便是。” 贾琏得了这句话,心里就拿了主意,次日一早,便带着账房、文书并几个小厮出府,将那先头早已经看中的几处铺子又转了一遍,然后就去寻了中人、房主,又往县衙请掌案的宋书办去行那过契诸事。结果才到县衙,迎面就看见章回并他的表兄洪大,两人竟也是买的房舍铺面,更其巧不巧的是,两家的铺面还在一条街上、门面还正相对。洪大直呼有缘,就邀贾琏、宋书办一起吃酒。贾琏早想同章回结交,只是先前两日自己杂事旁扰,章回又不在府里,并无多见;此刻洪大相邀,正中下怀,当即欣然而往。预知他几个酒席上都说些什么,生出些怎样故事,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想说,作为一个心肠不算坏的纨绔,贾琏遇到这一出还是挺倒霉的……以及戏曲戏文什么的,千万不要当真! 胡氏姐弟不是啥坏人。他们只是很现实的倒霉孩子,想给自己搏一条最佳出路。可惜的是他们演过了……而且贾琏比他们精明老练多了。另外他们的心思之前有伏笔,紫鹃、雪雁和黛玉早起梳妆说笑的时候,提到过“姑爷”一说。 关于黛玉的产业。额,贾敏出嫁的时候,一定有很多陪嫁,包括田庄铺子之类产业的。贾敏死后,林如海把这些交给贾府管理。这次贾琏过来,带着账房和文书先生,就是负有向林如海汇报的任务。 另外,这也是贾琏第一次出京、第一次独力料理事务,是一次很重要的锻炼。林如海对此非常了解,于是也相当配合了。 =============对照其他v文格式,有样学样的感谢支持的分割线============= 水雷扔了一颗地雷 加菲扔了一颗地雷 永远晒不黑扔了一颗地雷 第廿三回中 不一时,几人就到洪大所言之处,见它乃是运河边上一个精巧的园子,借了水源,里面堆山叠石、掘湖布景,错落出七八处屋舍以供会客宴饮之用;每一处自成一格,内中陈设布置、书画翰墨、花卉盆栽,皆疏朗得体,且各有典故来历。贾琏在京时与人游玩,也颇见识过一些私园,只是无此斯文雅致,不由出声赞叹。那宋书办也笑道:“久闻这六和纪园,如今一见,果然不凡。只是一说此处主人高雅不俗,等闲不待生客,晚生辈竟是托福开眼界来了。” 洪大笑道:“什么不俗,不过是老头子怕太过劳动了厨子,对自己的吃食就少上心。” 原来这里乃是洪家产业,主家便是洪大的族叔洪晔。洪晔今日有事不在这边,但管事的人早过来趋奉殷勤。于是洪大做主选了一处背山临水的宽敞水榭,让速速置一桌酒席,又吩咐叫两个乐工、歌伎在水面中心的小岛上唱两首清甜的曲子来。洪大就对贾琏笑道:“不瞒贾大哥,我是个粗而又俗的人,只一张嘴能吃,弄不来雅致的词曲酒令。你若喜欢玩这些,就只能我兄弟还有宋书办陪你了。” 贾琏笑道:“洪兄弟过谦了。我在这上头也勉强,总都打着一个藏拙,只看旁人玩儿的。倒是章兄弟和宋书办,想来定有佳作。” 这宋书办听了,忙谦辞不敢。章回则向他表兄笑道:“好个阿大,你几时见我吃酒必弄酒令的?成心教我多费那许多脑子。是怕我抢了你好菜吃、好酒喝不成?且今日难得有云娘子的琵琶,听曲子都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我可不上你的当。” 果然说话间,就有一妙龄女郎携着琵琶,带了一名稚婢、一名幼童过来行礼――正是扬州乐班里有名的“云娘子”,笙箫琴瑟无一不善,一首琵琶可惊动天魔。显是管事见到洪大等几个,晓得身份,特意急忙请过来的。贾琏见她也不甚貌美,只举止有度、进退如仪,行过礼后便坐小舟往那湖心亭子上去了。不多时,就有清音徐来。 而此刻这边酒菜也都布妥,几人说笑着入了席。席上多是江南特色、水乡时鲜,清新爽口自不用说,又颇有几个京城常见的菜式,用料考究,滋味甚是地道。贾琏一面称赞,一面暗忖方才管事来趋奉,章回曾描一句自己自京中来,看似随意,此时则见出周到。再留神细看他两个席上言语举动,章回话并不多,只随分应答,又不时与宋书办谈几句,以不使冷落;倒是那洪大甚为健谈,或道路途见闻,或说市井闲言,或论歌舞风月,不论京师边远、故事新闻,无不能接得上话,且句句堪破要紧,绝非那等道听途说、口耳流传所能及。 贾琏一面心惊,又不免好奇起来。他也爽快,干脆就把心中疑问道出。洪大笑道:“果然我一卖弄,就要招人笑了。”却不答话,自己倒了大碗酒喝起来。 旁边章回见贾琏微动容色,忙笑着向他解释。原来这洪大从小也是个淘气缠人的,因他祖父洪艽做的药材生意,每年总要往川藏滇贵及东北关外走几回,这洪大十岁头上就缠着父祖同行,到十四岁,才被祖父押着进学、读书科举,不再山河野沼地遍地乱走。而他有这番经历,与寻常少年郎比起来自然是见多识广、十分渊博的了。 贾琏听了他解释,连道有趣,又向洪大道:“能自在行走,看遍山河,洪兄弟可真教人羡煞了。” 洪大道:“贾大哥这话说的。要说羡慕,原该是我们羡慕你京中繁华,比别处都好。且我那点经历,哪里算什么看遍山河,也半点都不自在――年纪太小,上头老爹看管得紧,他们又都有正经的事情办,我虽一路跟着,真要自己说话行事也不大能够。真说起来,还得是回小子,跟他老师黄雁西先生就两个人,爱走路就走路,爱坐车船就坐车船,一路行去逍逍遥遥,把个长江两岸都游遍了。虽说少不得也有餐风露宿,但这么个大半年才叫真的实在有趣呢。” 章回笑道:“阿大你这是算定了我做人学生的不能叫苦。”随即向贾琏说道:“那是我三年前才进书院,按着师门规矩,跟老师一同往蜀中游学。也是生平头一次出门,亏得老师包涵,又随时教导,长了许多见识。” 贾琏也曾听说过有这样的书院游学之风,只是并不曾真正遇着这样的人,且按他素来脾性不爱书本学识,就遇着这样的人也不会多谈多问。但此刻他有意与章回结交,少不得就要多说几句,于是叹道:“这正是教人羡慕之处。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有几个人果然在少年时就能行万里的?或者大都有这样的念头,却没有这样的毅力真的就走下来。不过章兄弟年纪不大,家里竟然也能舍得,这个也想不到。我在章兄弟那样的年纪,还被父母约束在家里,就连出个门,也不是随心所欲的呢。”说到此处,转看向洪大,笑道:“洪兄弟也是如此,也是小小年纪,便能出来置产兴业,独当一面,为父祖分忧。莫非南边风俗就是如此不成?” 洪大笑道:“不过是选两处宅子,先头还有父祖给划下门道,所谓‘按方抓药’而已。贾大哥可莫要太抬举了我。” 贾琏闻言就笑笑,心里不以为然。要知洪大这两处铺面,位置都在扬州城里上佳之处,纵有洪氏一方望族兼林如海的脸面,也不是轻易就拿得下。且这等涉及银钱数额也大,就在京城里,公府侯门子弟寻常也摸不着这许多钱款,更不用说自作主张了。于是贾琏只把这几句当洪大的谦辞看。因道:“而今我们两家当街比邻,也是没想到的缘分。以后倒可以彼此守望照应了。” 洪大笑道:“有贾大哥这句话,教我先前想说的话总算有了出口。我原正想说要请这边多多照应。贾大哥也知道,我常州家里做的是药材经营,如今这边也是差不多的沾边,铺子里以日常吃的丸药为主,再兼带二三十样半做药半当零嘴的果脯蜜饯,又并各类的药酒。这做酒的也是我们自家,米粮也是日常的一宗。恰贾大哥把粮栈米铺开到了对门,可不就成了送上门的买卖?少不得要请原料上的帮扶。” 原来荣国府先前为贾敏陪嫁置产,除城中一处房舍,田土之类都在京郊。后贾敏随林如海到扬州任上,将其中两个小庄变卖了现银,使老家人盘下扬州城里一家将倒未倒的粮铺,还用原来的老板继续经营,不论进益多寡,止以稳妥为善。后来果然也就是如此。贾敏去后,林如海将产业还交给荣府看管。贾家在南方产业不少,这一处原本收益平平,顺手打理得也不算十分经心;不过因兼做粮商与船务转承两样,与漕运等有司有些门面交情,几处续着未断。这两年来,荣府越发有个收拢置换的意思。这一次贾琏送黛玉南下,原本秉的也是一个顺道处置的主意;只是林如海病愈,自然就是另一样做法。贾琏盘算京城贾敏名下田庄出息丰足,便索性往这边追加了银钱,实实在在扩了铺面、壮了底盘,也好有根有据地把生意做大起来,叫林、贾两家都能就中得利。 只不过这一番都是贾琏自己拿的主意,他也是头一次经手这样大事,又牵扯到两边亲戚情分,心里多少有些惴惴。没想到此刻洪大开了口。听他说话,贾琏倒是顿时放下心来:一则洪家乃是地方望族,根基深厚,财帛富足;二则洪大既当着章回开口,显是以他做个中人与见证,林如海面前都说得过去;三则多少捎上常州章家,此番回去好分说之外,后头万一有事,自己也多个陪绑。于是贾琏忙笑道:“这是两相便宜的好事,如何不成?转头我就跟这边的人交代去。只是我并不擅长这个,具体怎么样的往来也只跟着底下办事的人拿主意,到时怕还得请洪兄弟多费心。” 洪大听了,也十分高兴。他为人本来爽快实在,就告诉贾琏这边店里主要经营的果品和酒类,大致需要多少米粮原料。末了说:“这些原是为我本家效力。我也只不过大致照看一二,等本家派到铺子里的人都做上手,就安心回去料理我自家的事情。后头这边该由我本家的叔伯接管。他们对林大人都是最敬重不过的。所以这上头贾大哥只管放心,必不会出什么疏漏。” 谈妥了此事,贾琏心胸畅快,正这边宋书办借话儿告辞走了,只留下他三个,越发的自在,便要跟洪大换大碗吃酒。待小厮换上碗盏,贾琏这才猛然省得自己忙着同洪大说话,不合竟然把章回撇在一边,忙自罚一碗赔罪,道:“该死该死,竟叫章兄弟干坐。贾琏糊涂了。吃酒,吃酒!还请章兄弟不要见怪。” 见他如此,章回也忙笑着说“贾大哥多礼”,站起身,正要与他也吃一杯酒,突然外头有笑声来:“哪个小肚鸡肠的章兄弟就要跟人见怪?出来我瞧个新鲜!” 第廿三回下 众人忙抬头看,却是谢楷翩然而来,身后跟的则是他的兄长,如今扬州的通判谢极。 章回见到同学,顿时又惊又喜,迎上去道:“你怎的来了?”又跟谢极见礼,再引见贾琏、洪大。 一番叙话,原来谢极与贾琏先前也曾见过两面。当初谢极少年高第,以进士第九名列身翰林,又丰仪俊美、举止得宜,于众庶吉士中最合上意。他又出身相府,自幼往来显贵,就是皇子王孙也有结交。贾家是荣、宁二公之后,且有女儿序列宫掖,贾琏以贾赦长子,倒也经过几次会游饮宴,远远地望见谢极,只是未多交言而已;后来谢极外放州县,不在京中,也无从结交了。今日见到,彼此多少算有些交情。而这边洪大与谢楷,二月在常州时也因章回结识了,他两人都善吃喝玩乐,居然颇为相投。此刻再见,俱十分欢喜,谢楷就高高兴兴挨着洪大坐了,随手抓了就近碟子里配酒的细果花生送到嘴里吃起来。章回原是见惯了自己表兄举动随心,一个谢楷也是任性纵情不受拘的,如今两个举手抬足行动仿佛,不禁好笑。旁边贾琏瞧见,原想着谢楷与谢极源出一门,也都读书中举,只怕他兄弟一样的矜傲威仪,不意这样随和,倒是把初见的生分都去了。 一时新整酒菜,众人重又入席坐定。谢楷就问先头几人说的什么,章回怎么就要见怪。贾琏就把事情几句话说了。谢楷笑道:“果然是你的不是。虽说生意要紧,这里头穿针引线、几方关结起来的,还不是怀英?该罚个三大碗才像样。” 章回一听这话,忙说:“怎么你一来就胡闹?我自己笨拙,插不进话,跟别人有什么相干?贾大哥千万莫理他。” 贾琏闻言笑道:“就不说赔罪的话,章兄弟救治了林姑父,我也该要道谢。”说着站起来,执了满杯,向章回说:“今日仓促,并不成礼,章兄弟只领了我一份心。改日再给章兄弟正正经经道谢。” 他既这样说,章回也只能站起来,虚虚拱手受了,又吃了一大杯酒方算完。章回重新坐下,这才问谢极、谢楷兄弟从哪里来。谢楷看一眼他兄长,笑答道:“通政使范桃生致仕回乡,将他在京中七八年来的文字统编了一部《寓京杂记》,今日印成,请亲眷朋友贺喜吃酒。中午散后,有要好的几个另有话说,就同了往这六和纪园来。我跟大哥随三舅父一起过来,只是他们一帮子老人家说话,凑着也无聊。倒是这湖心岛上曲子新奇,听了几支,正找人问是谁这么雅趣,不想却把我们给引到你这儿来啦。” 章回笑道:“原来如此。这范桃生,可是范姨妈的叔父?” 谢楷的三舅母,即顾冲之妻范氏。顾冲与章回的父亲章望为至交,范氏与洪氏亦情如姐妹,去岁一发结了干亲。章回就称呼范氏为“姨妈”。谢楷听他喊得亲热,脸上笑容立时深了,点头道:“正是舅妈嫡亲的四叔。先前三舅父在史馆时也得他许多照应,故此这一次特地赶过来。我想到老师程先生和他有同科之谊,又一向推崇他的文章,就央告舅父也带了我来。顺道也替家里给大哥捎些书信东西,我也见见大哥。” 谢楷这话,贾琏、洪大听着倒没怎样,然而章回是谁,如何不知道谢楷素性最怵他这大堂兄?要说谢楷主动来会谢极,他是断然不信的。想到先前隐隐地听父亲与顾冲闲谈,谢楷因不喜家中为他议亲,方才避到了常州,指不定此番到扬州来还是一样的心思。但看谢楷赔笑小心,谢极拈着酒杯泰然危坐,章回一时也看不出门道,只说:“我竟不知道顾伯父也到扬州。这可该要去拜见。你们在哪里下处?我这便就去。” 见他说着起身,谢楷赶紧拦住,道:“你倒不用忙,他们老哥几个那边正热闹,这会子去,指不定逗上些什么――”一句话未了,旁边谢极已经一眼瞪过来,谢楷忙按了嘴,随即笑道:“我们现就住在大哥这边。且总要多待几天。你也不忙在这一时,等空了再过来就是。”又转向贾琏,说:“刚才那边席上,听说近来京里有个‘吟萃班’,昆腔弋阳俱善,班主兼台柱的几个生旦都是余杭本籍,五年前被京中王公看中,连班子一起带到京里去的。近来很有几出新戏,如新编的《白兔记》、《幽闺记》。还有一出《焚香记》,里头《打神告庙》一折唱作绝佳、文辞最妙。贾兄可曾听过?果然精彩么?” 贾琏不想他问得这般仔细急切,连人都整个儿地凑过来,倒吓了一跳。这边谢极咳嗽一声,谢楷方老实抽身坐回去,只一双眼还看着贾琏不放。贾琏只得说:“早几年确有个‘吟萃班’,堂会唱得极好,京中不是一等脸面、要紧大事的再请不到。只是京中喜好的人也多,各处央求,渐渐就都散去了各府。如今京城梨园行里是‘撷香集’和‘叠云福’最好。还有一个‘扬秀班’,压台的就是《海神庙》,里头正有‘打神告庙’的段子,或就是谢兄弟说的《焚香记》不成?” 谢楷听了,拍手道:“必定是了。这‘海神庙阳告桂英死报’原是元人话本里所记,后人改编了戏文来敷演,就有七八种也说不准。只是我也没看过全本,可惜可惜。” 他这厢只顾着自说自话,却不妨旁边谢极面孔已渐绷起。章回看两个神情,笑道:“你只管可惜什么?好歹明春你也要入闱,京里什么班子的好戏、新戏看不得,要在这里感叹个没完。” 这一句话出来,当场说得谢楷闭嘴,一张俊脸全垮下来。洪大忍不住大笑,说:“亏得还是个举子,怕成这样,说出去都没人信。”又问:“启庄这一科也要下场?我只听说回表弟奉了姑父和老师们的命定要试一试。不过这样也好,正可搭伴儿上路,彼此照应,就不孤单寂寞啦。等到了京里,除了各自家里的人,如今还可以寻贾兄玩儿去,岂不热闹有趣?” 贾琏忙笑道:“可不是?家里老爷们也爱读书,清客相公每常会文,若能得两位世兄到府,绝是再欢喜不过的。” 谢楷听了,含糊两声,却不多说,转偷了眼去看谢极。果然谢极撂下杯子,淡淡道:“路上、客居都还小可。倒是书本功课,也该仔细预备周全。你也这般大了,要拿那些移情易性的杂说戏文怎样的行事,自也不必我多说。” 谢楷就应一个“是”,低了头坐着,人也恹恹的。章回见了,推他一把,笑道:“瞧你,又装模作样来了。谢兄吩咐的还不都是好话,你搬出这张脸,可不是没良心的?快斟一杯酒来,敬上运枢兄,感谢兄长的教导之恩。” 他既说了这话,谢楷自然承情,忙照着向他哥哥敬酒。谢极也省得他心意,脸上就微微露出笑样儿,受了自己兄弟的酒,然后方向贾琏、洪大笑道:“教你们看笑话。只怪我见着这魔星就拦不住话,扰了大伙儿吃酒的兴头。就敬一大杯,当是我与大伙儿赔罪。”说着拿大碗自斟了一碗,团团敬过后一口饮尽。众人也忙都起身与他喝了,又拣那新上来的几样热菜过口,并说些京里扬州两地的闲话趣闻来凑兴。 一时就说到范桃生。谢楷道:“听舅父跟他言语,早就奏本请辞,只是上意让过了今年新春的朝贺再行离京。他去年断断续续病了一冬,虽不甚重,但年纪摆在那儿,到底看着让人揪心。请辞能得准,这也是个要紧缘故。不想他卸了任,多少心事也一并卸下,整个人都开阔起来。再有广陵书院这边许多的文友故交,著书行世,越发舒畅轻健了。” 洪大问:“范大人似乎也不过六十有余,怎么一早倒请辞了?几十年的朝廷栋梁,就偶然疲病,把职司责任分散些也就是了,到底还有许多后生辈要带携呢。” 谢楷笑道:“无官一身轻。做老了朝臣的,谁不想有个清闲?舅父就常说田居之乐,山水怡情。范大人同样一派文士品格,自然是要跳出碌碌来的。”一句话说完,突然瞥见谢极,忙又续道:“这也是范大人的年纪,且一辈子为朝廷操劳。像我们这等青春精神的,正该为国效力,再没有推脱躲懒的道理。” 这一句话出,章回、洪大、贾琏都笑了。谢极也忍不住抬了嘴角,笑骂一句:“你知道这道理就好。”然后向几人说:“范大人任的这通政司,确实职当紧要,上承下达,容不得一点点的错。范大人年纪上去,精神头渐短,为怕误了君上与朝廷大事于是请辞,这也是有的。也正是范大人一辈子的小心谨严,才必定坚辞官位,这样的为国尽心,堪称朝臣典范。” 众人听了纷纷称是。贾琏道:“我倒听到议论说,上意曾命范大人兼领詹事府詹事一职,范大人辞了,过了几日便上本说老病,只是皇上不许。后来范大人又辞了几次,直到去冬方才应准了。” 谢楷就好奇,忙问:“有这样事?却是个好差,比他那通政使可轻省多了。只是当今虽有数位皇子,未曾听见立储。如今新置詹事,莫非是要坐定千秋业了?” 贾琏摇头,他自己也不过道听途说,平时一众王孙公子多的纨绔嬉闹,这样正经朝廷大事反倒不甚了了。再有就是京城里无论门阀市井,平素都最爱这些闲谈猜议,纵有什么传言,实在算不得数。谢楷又问了几句,不得要领,这才作罢,只是神色不免悻悻。 这边章回就笑起来,说:“天家事体,自有天家做主。我们闲扯就罢了,难道谁还真费那脑筋?不如吃酒取乐,顺道启庄也把那个‘海神庙’的故事细说一遍。你也莫要说‘未见全本’的话,能得你一声赞,就只几个片段也必定有趣的。还那唱词,不管是成曲成折的还是一鳞半爪的,怕也该都记熟了――还不快快唱出来,叫我们先听为快。” 谢楷道:“照你这样说,合着我就是个看场子说书取乐的么?”到底不曾推辞。于是几人有说有笑,推杯换盏,直到日落放散。章回跟谢楷、谢极约了改日往府上拜见顾冲,这边洪大也跟贾琏约了商议两家协作的时日并主要几个经手的人;都说定了,五人方分成三拨各自回府。贾琏就和章回一道坐了车往盐政府去。 不想才到盐政府门上,早有人等着他两个。分作两拨:一拨是林如海的小厮,名唤林轲的,说林如海的话,让回表少爷家来后立时往他泊月堂去一趟;另一拨则是贾琏自京里带的人,旁边还站着一个旺儿――却是带着荣府的家信从京城赶来的。贾琏不知出什么要紧的事情,忙请章回代为向林如海问安,自己带着从人急急忙忙回松风苑去了。要问这荣府的家信里说了什么,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终于写到了惯例的内容――红楼梦同人诶,不跟朝廷皇帝储位夺嫡扯上些关系,简直不科学!所以拐弯抹角就开始来这一段啦!大家请做好被狗血俗烂剧情刷刷刷的准备…… 至于担心的人物关系问题,这个,眉毛实在有点纠结。毕竟人曹雪芹当年也木有随书附赠一个人物关系表,也木有一个标准的人物关系表范例……好吧,尽量想办法画一个出来吧。 顺便,本章里头,这个范桃生就是个酱油,不算啥关键人物。 第廿四回上 上回说到贾琏、章回与洪大、谢极谢楷兄弟吃酒毕,回到盐政府;结果门上有人相候,见两人回,立时就禀了事情,一拨一个拉了他们去。 先说贾琏,他见到是旺儿,荣国府里头紧跟着他与王熙凤夫妇的,正是心腹,千里迢迢带了书信赶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忙叫了回松风苑房里,一边问来意,一边拆了信细看。旺儿就说:“咱家里倒没大事,却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没了,珍大爷、珍大奶奶正恼着呢,满家上下都为伤心。” 贾琏闻言吃了一惊,忙问:“她这病虽也久,但上年请的张太医不是说了,只冬天无事,捱过了春分就好。我出门前也没听见说不对,怎的突然就没了?”说着就忘手里家书看去。 这一封信却是凤姐口述、身边跟的没留头的小厮彩明书写。文字粗浅,要在说得明白,讲了秦可卿亡逝时辰、宁府拟定的丧仪章程诸事。贾琏度算日期、比对行程,当时自己送林黛玉南下一行也只到平安州境内,距如今有小半月。又言贾珍为秦氏后事极尽其力,旁的热闹且不用说,为了灵幢经榜上好看、执事排场,索性与贾蓉捐了个前程;就在书信写成前一日,方与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致了意,现补了五品龙禁尉。凤姐在信里说道:“今日方接到你书,林姑父病转安好,老太太总算宽了这一桩的心。东府这般大事,家里也少人照应,外头也总得有个正经的人出面操心。若到扬州,姑父处果无烦难,望度情势回转,家来宽慰老人,也为父母亲长分劳。” 贾琏想此刻荣府,贾珠早已没了,下面的宝玉、贾环、贾琮等都还小,贾兰更小,且又低了一辈,贾赦、贾政之下再无旁人,如此果然叫人看着不像。且扬州这边林如海身体渐安,盐政府上下尽心用命,自己就留下也效不着什么力。再有就是贾敏产业诸事,今日也已经与洪大商议定了主意,至于后头详细操办,自有一众管事去做,原不用自己亲力亲为、亲眼盯紧。这样盘算,倒合该如凤姐儿家书上所说,度情势回转京城。 贾琏既然打定了这主意,就吩咐兴儿、昭儿先将东西收拾起来,等自己明日跟林如海说明,后一两日再走时也不致匆忙。他又问了旺儿自己家中情况,凤姐、平儿等安好,这才定心,招呼众人各自睡去。 再来说章回这边。林如海的小厮林轲候在大门上,传话说叫章回回府后,无论早晚,先往他那边去一趟。章回自不敢怠慢,赶紧同林轲往泊月堂去。待到泊月堂,果然林如海尚未歇下,就在窗子前书案上铺了一大张纸,握了笔随手抹画。听见章回来,林如海丢下笔,就向他笑道:“来了?” 章回忙应了,先道一句晚归谢罪,然后就上前劝林如海:“伯父并未全好呢,正该休息保养。晚上弄这些费精神思量的东西,明天关爷爷怕又要数落一车的话。” 林如海大笑道:“他说就说,难道我还怕了不成?”带着章回到屋里坐下,问他道:“你这两日外头忙什么?可有什么我能使力的?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想自己做事,但有一二捷径能事半功倍,也没有舍弃不用的道理。” 章回笑道:“伯父照应,怎肯舍弃。实是小事,自家就应付得过来,这才没来搅扰伯父。再者,这次是替我外祖的本家做事,在扬州他们原是地主,寻的铺子也为了支应他们家生意,自然该要他们多费心才是。” 林如海听了点头道:“这话也对。我也听过你外祖父与他洪氏本家的事。不恭敬地说,前人确有不堪,洪家当年算是处置有据;只是罪不及妻儿,对后头子孙照应得就不够经心了。幸而你外祖父刚强,守着本心道义,勤恳好学,踏踏实实立出自己的一番事业来,于己于人于世都有功,真正叫人敬服,也不愧是仪真洪家的子孙。前些日洪蘼探病来时还说,就他与关梦柯合刊《本草汇要》一桩,前人多少不是,也都弥补过来了;不想他还战兢惶恐,低着声求到跟前,只想让父母回归祖坟,依在宗族翳下。如今事谐,还同一家,他这边就算是本支,也该要同常州的这一脉多亲近――寻常亲戚间尚要守望相扶,更何况同姓骨肉、一脉至亲?” 章回道:“正是这个道理。我外祖父交代表兄的也是差不多的话。所以这次叔外祖的计议,为族中增加几样产业,表兄也分外效力。我虽不懂,但给表兄打个下手,多少帮到些忙,自己也才安心。” 林如海点头。他肚里自然是知道洪大、章回表兄弟几日都忙的什么,也听关梦柯感叹过洪家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不过两三句没实用的话、一番早该做的处置,就把洪艽祖孙都哄住,尽心竭力,替他置办下好出息的产业,还要帮他安排管事、教导经营之法;而洪氏本家统共不过拿出千把两银子,面子里子实惠俱得了――真真诗礼读书的大家,算计起来比生意人更精明。只是洪蘼等所行都是正道,也没有亏待了洪大等人什么,林如海这才不接关梦柯的话头。但他也不免存心,要探一探这边心思。此刻听到章回言语,益发觉着赤诚坦荡,脸上笑容也益发多起来。于是说:“如此正好。对了,我叫你来,原是另有一件事情。我经这一病,多有感触,特别你这一向在跟前,叫我一发觉得亲人可贵。想到少年时与你父一道吃住玩耍,种种仿佛就在眼前,更是思念得厉害。如今我病是渐渐好起来,这念想反倒更深更切了。只是关先生认定我这一两月间不可到处跑动,我就想既然你在跟前,不如索性把你父母也一道请来;扬州又是你母亲的本家祖籍,也可当顺道儿省亲了。今天下午我已经写了信命人火速送去,不出一两天就该有回音。我这边告诉你,省得他们突然来了,倒把你给平白地吓上一吓。” 章回听了欢喜道:“父亲母亲要来?真是天大欢喜,再好不过了。”一抬头,见林如海笑微微看着自己,才省得自己儿女态了,脸上一赧,随即道:“侄儿年少孟浪,这些日来有做的不到处,只求伯父在父亲母亲面前还帮忙遮掩则个。” 林如海见惯他老成,难得犯一次呆,早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好个老实小子、好个温敦君子,这就先来求告串供打马虎眼么?看把你给伶俐的。”接着又安慰一句,道:“你宽心。自家人还不晓得自家情形?父母亲子,就有什么,还怕现落在他们手心眼底?” 章回闻言也笑,转头去寻了茶壶茶盏并温的茶水,给林如海倒了茶来喝。林如海笑着喝毕,方说:“其实我也是想到下月初七,洪蘼的小孙女儿出阁,你外祖父就不来,你舅舅他们也必定要来的。你又去过了洪家,洪蘼指定要往常州你家寄帖子。他既递了帖子,多少年头一遭亲戚联络,你父母再没有不到的道理。于是我这边书信去,不过叫他们早动身两天,不算只为一己私心就劳动他们炎天暑热地满世界赶,所以我这里也安心了。” 章回笑道:“就是没这一档子,伯父相招,父亲也再没有不来的。别的不说,只看近来两三日一封书信,也都是问伯父平安。母亲那里也问表妹安好。” 林如海听他最末捎带的一句,不禁就笑起来,说道:“你母亲确是周到。前日送来的那套描金彩漆嵌螺钿的香奁,又精巧又别致,玉儿喜欢得什么似的,直叫我必定要多谢上婶娘呢。”见章回低了头不答,林如海又续道:“你妹妹家来,我自然欢喜。只是可怜她少小丧母,家里又没个女性的亲长,今番回来,怕也只能跟我拘在家里。所以信上我特意请你母亲来,一则我该当面谢过,二则也是一点私心,到时还要烦劳她,带了你妹妹往各家去。” 章回听了,一声儿也不出。林如海笑笑,又随意说了两句就让他自回去延桂堂歇着了。他自己则重新到书案前,从案头一个两层的匣子里头拿出几封书信,就堆在先前涂抹未完的画纸上,呆呆看着不动。待了好一时,外头有脚步声响,就听到老管家伍生说:“老爷怎的还不睡?都交二更了。” 林如海叹道:“病了这一个月,外头的架势都是天翻地覆。先头你们不说,自然也是有你们的道理。现在我也差不多好了,事情也一样样都堆到眼门前,岂有置之一旁不管的道理?哪里就能睡得着。” 伍生说:“老爷还是像关大夫说的,心思重也就罢了,特别还不肯自己宽心。下半日的时候还说,再烦难的事体,等舅家望老爷后两日到了,两个人一起合计,就什么都不打紧了;结果现在又一个人犯愁。倘若不小心再熬坏了,望老爷来了,正经事做不成不说,回表少爷那里可又该落一个不是。” 林如海笑道:“怎么该落他的不是?我已经打发了他去,难道他能管得我?”一语未了,突然明白他意思,老脸也忍不住面皮发烫,只含糊说:“就算应准……也没有长辈受晚辈管的。” 伍生也笑,上来帮林如海收拾纸笔书砚,一边劝道:“老爷的担忧,老奴多少也能知。老奴一辈子在林家,伺候了先头老太爷,再伺候老爷。虽然只是一点没见识的话,但而今的情景,与当年还是不一样的,当今圣人对老爷的信重也跟当年不一样。至于别的远虑近忧,老奴无能,不好替老爷分担,但好赖一把身子骨还健壮,就请明日一早往常州,连夜把望老爷搬了来,老爷可肯准的?” 林如海闻言动容,握了老家人的手,道:“伍叔,还是您老最疼我懂我。只是诚如你言,今日之事,与当年不同,并不到那十万火急的份上,不过是我因着往事才多心的。你也不用劳动。望表弟是最精细之人,得了书信,必能知晓我意,迅速赶来的。” 他虽如此说,伍生还是再请了一次往常州去。林如海到底不许。伍生这才罢了,服侍林如海歇去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 眉毛很勤快,打滚求书评求回复求包养~~~~ 第廿四回下 第二天,贾琏过来跟林如海说了秦氏之丧,顺势便辞行。林如海也没想到出了这等事,问了几句,直叹可怜可惜。贾琏怕引起他伤神,不敢多说,用话岔了过去。回京之事,林如海自无不允之理,只是说自己病体初愈,怜惜女儿,就把黛玉留在家中了。贾琏听这原是正理,且有林如海亲笔书信带去,自己也好向贾母交差;再者自己一人上路,无论车船舟马,必要比来时轻快许多,当下就应一个是。林如海又问他何时启程,听贾琏定了明日就乘船回转,连忙召来众管事并陈姨娘、钱姨娘,命速速预备土仪物什,好让一并带回去京城。 这边林黛玉也听闻了秦可卿病逝,又是吃惊,又是难过,说道:“虽说是侄儿媳妇,几年间往来也只得伸一只手的遭数,可每一次见面都是极好的――斯文有礼,言笑可亲,都说神仙画卷样的的第一等人品,外祖母在重孙媳妇中也最爱她。这一去,外祖母还不知道该怎样伤心呢。”说着就垂泪不止。紫鹃等荣府来的丫鬟仆妇慌忙劝慰。劝了好一会儿,黛玉方停了哭声,吩咐紫鹃:“箱子里该有个素的轻纱囊,是我前年做的,未曾用了,你拿过来。”待紫鹃将东西拿来,黛玉换了一身素净衣裳,到小佛堂里抄了一篇《金刚经》、一小段《往生咒》,搁在纱囊里头,在佛前化了,聊尽心意而已。 随后就有管事媳妇并陈姨娘拿了仪程单子请黛玉过目。黛玉以年幼推辞,但到底推不过,只得就看了一眼;究竟未作修改,只叫另外附一张单子,将自己前两日预备给贾府姐妹及宝玉、凤姐、宝钗等的礼物玩意儿都添在上面便罢。管事媳妇们又拿了单子给林如海看过,林如海点了头,就按照单子一样预备,果然一日工夫就齐备了。又有随行的仆从这边,贾琏带来的那十几近二十个,自然都带回去;随黛玉来的,为恐黛玉立时不见了京中之人,徒增忧思,雪雁王嬷嬷原是林家的人,此番留下,再有紫鹃和一位金嬷嬷也暂留在扬州。这些林如海也都在给荣府的书信里写明了。次日一早,林如海托了章回,带了林府的管事申凭等众,送贾琏一行直到码头之上。两人又少叙两句,贾琏便登舟北还。章回等自返回盐政府来。也不多提。 却说贾琏回京去后,黛玉虽忧心外祖母伤怀秦氏之亡,时时想念,但鞭长莫及,也无可奈何。更兼这边老父大病初愈,弱体犹虚,思及数年未能承欢膝下,心中一发愧疚,在林如海身前时就格外地尽心。林如海雅好丹青,只是这多年来公务繁忙,少有工夫闲情;此番大病转愈,他虽挂心政事,奈何关梦柯盯着死紧,盐政府一干僚属也竭力用命、替他分忧,倒给他挣出难得的空暇来。于是每天简单听了外面的公务事宜,做些指点批示后,就安心在泊月堂里养病,书画自娱。黛玉待外男散去,就过来父亲身边,驱开了小厮,亲自端茶倒水、铺纸研磨、蘸笔递物。她眼既明,心又细,更有父女间天生的灵犀,每不必林如海开口,只一举手、一扬眉就知道父亲心意。林如海有女如此,老怀大慰,心思舒畅了,连带身体也甚有起色。就连关梦柯隔一日诊看他脉相后,也不禁说:“看这情形,我以后也不必与你开其他滋补调养方子,只拿一张纸,上头写上‘女儿’两个字就算完了!” 林如海哈哈大笑,拍着黛玉的手说:“虽是说笑,也有道理。我这个女儿原是最好的。” 关梦柯见黛玉含羞带笑低下头去,年纪虽稚,却是清雅俊秀,动人心神,衬得旁边林如海一张得意面孔越发的碍眼,遂笑道:“果然最好,可也只能好这么一年半载,就不得在你眼前,得伺候别人家去了。” 一句话未了,黛玉面孔就涨得通红,借着查看汤药嗫声告退,提着纱裙小步就跑了。关梦柯直看得哈哈大笑。林如海见女儿跑了,不免狠狠瞪他一眼,但自己也笑起来:“女大当嫁,我心里早有主意,不等你来说。” 关梦柯闻言也笑,看他先头丢在案上的松梅图,道:“我还不知道你主意。只是既然有主意,还画什么寒松、老梅,画些牡丹百合,还有那红彤彤的大肚皮石榴才应景。或者,就让我来,照着你这院子画上一圈葡萄藤,好也不好?” 林如海跟关梦柯月余来相处,交情已深,却不知道他还会画,一时新奇,自然连声赞好。但随后就知道他话中别有所指,顿时喜动颜色,忙整顿衣冠,向关梦柯深深一礼下去,口中说:“如此就全仗先生了!” 关梦柯也不侧身避让,果然就受了他的礼,只是一张脸还板着,一本正经道:“我可先说好了。我都是看在洪家丫头和回小子的面上,其他人的好歹,我才不管!” 林如海知道他跟洪艽情比兄弟,这话意思也摆得分明,于是只满口笑说“放心”。两人又说笑了几句,林如海到底身为人父,好容易说准,就怕转头又错过,便叫自己小厮林轲,吩咐:“去寻寻小姐,叫她就到我这边来。” 这林轲就先往小厨房去。见那单辟出来的一间药室里头,新拨给黛玉的大丫鬟青禾同一个小丫头正看着煎药的炉子。林轲先问声好,再问黛玉。青禾见是他,忙笑答道:“这药总还要小半个时辰,我怕气味儿重,熏着姑娘不好,叫青苗、雪雁儿陪姑娘到园子里暂逛一逛去了。你向那边寻去?” 林轲听了,忙出来,往花园去。两处也离得不远。林轲没走上二三十步,就远远看到前面沿着花园花树矮墙的外头、用花石子拼成的闲步走道上,林黛玉和章回两个一起,正摇摇摆摆、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原来黛玉之前从泊月堂出来,虽是为一时害羞随手拉着的借口,到底第一处先去了小厨房。然后也果然应青禾建议,转身到花园中去。要知这盐政府花园在扬州本就有名,先头又有林海、贾敏夫妇几年间用心布置,真个精致典雅。此时正当仲夏,花园里浓荫翠盖,引了活水的小池塘上气氲清新,伴着草树花叶的香气,别有一番畅凉爽快,将那些暑天的燥热统统驱赶了干净。黛玉一边玩赏,一边追思幼年情景,倒也不觉得时光,还是青苗怕她在向水边阴影地里站久了,受了湿寒侵袭,只看她待了一会儿,就劝往别处玩耍。黛玉也记着父亲的汤药,虽暗计时辰尚还未到,便带着青苗、雪雁等还向这边小厨房走来。这方才沿园墙花|径走了几步,就突然听前方花树哗啦一阵大响,黛玉等顿时唬了一大跳,然后就听见隔了墙有男声传来――先出声的却是林府派给章回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本姓窦,小名跃儿,正满口嚷:“好一只大花喜鹊,可惜没逮着!” 黛玉等这才知道方才动静缘故。然后就听章回笑骂说:“个小猴子,我道你又鬼张鬼智地闹什么,原来是这个!但那喜鹊儿是你空手能捉着的?也不想想你多大一个人,就蹑了手足,声响都还在这儿,它如何不听见?再说你捉它做什么?又不便养,又不好吃,翎毛也不好用来做毽子飞镖,最是无益的东西。你倒还弄它。” 黛玉在墙内听了,不禁好笑,但又惊奇章回随口就把这鹊儿贬得全无是处。偏那跃儿呆呆的,竟还张嘴问:“相公,那鹊儿肉果然不好吃么?” 一句话顿时逗得墙内丫鬟们纷纷掩嘴。然而就听章回笑道:“不好吃。肉粗糙不说,最要紧的是土腥气重,浓汤厚酱、花椒大料也盖不住。远比不上鸽子、鹌鹑又香又嫩,细腻好吃。” 跃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又问:“那翎毛呢?我看跟鸽子毛都一样。哥哥们玩耍,能弄到鸟翎做飞镖的,使起来都不差呢。” 章回笑道:“这个我单讲也讲不清楚,还是你认真都寻了拔几根来,搁到一处一比就明白。这鹊儿毛沾风筝还罢,做飞镖就不合用了。若单只配个花色、做个装饰的,本来用哪个都不差。但若要讲究重量,以及那丢出去的速度、远近、路线的,鸡毛、鹅毛、鸽翎、雁翎……种种差别大了去了。你而今这一说,可见还是不会玩的。要不这样,下趟我去谢通判府,也带了你去;你找小谢相公身边的一个阿付,让他教你,回来也跟你那些哥哥们显摆显摆,如何?” 跃儿一听,果然欢天喜地,连连点头,说:“表少爷可不许随口哄人!” 章回见状,哈哈而笑。这边黛玉等也都忍不住嘻笑起来。黛玉更暗自称奇,再想不到章回这样读书相公的人品,竟还知道这些小孩子家的玩意儿,说起来头头是道。只是这一次不留意,众女声音大了些,又是一时风息树止,就叫章回听见了。章回愣一下,随即便扬声问道:“园内可是林表妹么?几句谬论,教表妹见笑啦。” 他既出声,黛玉再没不理的道理。慌得左右看一看,幸而前方十来步就是角门出口,忙带了丫鬟们出来,就在门口向着章回福了一福,然后再走近前来端正行礼,称:“表哥日安。” 章回忙道多礼,拱手回礼。一面说:“不知道表妹就在园中,刚才童儿混闹,可惊吓着了?” 黛玉摇头说不曾,抬眼看一看章回,突然抿嘴笑一笑,道:“倒是听到表哥高论,说得喜鹊肉既不可吃,翎毛又不中用,连养来玩赏也不能,可是最无益的东西了?” 章回一呆,猛然想到先头黛玉为谢自己救治林如海之恩,送了亲手绣的扇套笔袋一副,就是“喜登科”的吉庆图样;再有前几日自己用的腰带等物,因母亲洪氏喜欢,也多用的鹊梅图案。想到这里,章回也不禁笑起来,说道:“正因是无益于寻常人口腹、争胜、亵玩种种之类俗用,才能自在枝头上报喜。就似那大樗无用,荫蔽广漠,华盖一方。表妹说可是?” 黛玉见他口中说着,却丢眼色示意那兀自呆呆去寻树上其他鸟儿的顽童小厮跃儿,心下明白过来,噗嗤一声,合掌道:“阿弥陀佛,如此,表哥还该将园子里其他鸟雀都贬上一贬,以全销此劫。” 章回挑眉,也学她合掌:“善哉善哉,一饮一啄都在前定,救它眼下,祝它后福吧。” 说完,两人相视一眼,又一起轻笑出来。章回就笑问:“表妹园子可逛完?是我打扰了。” 黛玉道:“并未有扰。我原正要出来,去小厨房里看爹爹的汤药好了没有。表哥从哪里来?” 章回道:“我从外面书肆回来。淘换着一些新奇本子,也正要带去给伯父看。林表妹喜欢怎样的书?这里头恰有两本游记,粗看文字倒也清爽,颇可一读。还有一本绘图的三国志演义,不知哪个促狭的,套印进去的不是寻常一流的绘图绣像,倒像是山东那边的窗花样子。我觉着有趣,索性也搜了一套来;等入了冬,让家里的姐妹们照着剪来玩儿。” 黛玉虽一向读的多是正经经史,并未看过市面上那些滥俗的话本在荣府时也跟贾母看了不少戏,再有宝玉偶然也从外头夹带回些单张的插画、叶子板之类玩物,大致绣像模样也都能知道。此刻听章回形容,想那经史之间冷不丁就夹进一页半页红通通剪纸花样,着实喜庆,不由就抿嘴笑了。于是说:“这也有趣。表哥若得便,可能也借来与我瞧一瞧?” 章回见她欢喜,自己也高兴。他原想着自己几年不在家,未曾与姐妹相处,但约摸着女孩儿家或也差不太多,能逗得她们一笑自然是最好的。眼前这林黛玉,论亲戚乃是远房表妹,往来既少,初一面时也是个娇怯怕羞的,唯恐稍一高声就惊吓唐突了;不意方才几句对答,竟是大方伶俐,爱说会笑,倒叫章回觉着可亲了。此刻听她这样说,章回就笑道:“有什么得便不得便的,表妹有心,叫小厮立时送去你那边就完了。反正我出门容易,就再觅一套来,不过多走一趟的工夫。” 黛玉见他慷慨干脆,也笑道:“如此,果然就生受表哥的了。多谢多谢!” 章回道:“不值什么。表妹还有什么小玩意儿爱玩需用的,也只管叫人来告诉我。倘外头看见,顺手就带回来也便宜。”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就继续沿花园外小径向小厨房去。青苗、雪雁、跃儿落下两步缀后,最末是章回的书童周万,抱着一个大包囊,里头包的他才刚淘来的书。不一刻,就看到林轲从路另一头来,见了章回、黛玉两人,忙笑着上前打躬儿行礼,叫:“回表少爷好。”又是:“姑娘好!老爷正寻姑娘,请姑娘过去。” 黛玉忙问:“爹爹有什么事?”一边脚底下加快,也不绕去小厨房,直接便往泊月堂去。旁边章回见林轲神情平稳,心中就无半点不安;而他先前因着林黛玉轻移缓步,此刻也不过略大些步子,也不落下多少,就跟黛玉一前一后进到泊月堂中。 等到时一看,原来林如海请了关梦柯替黛玉看个平安脉。关梦柯自引着黛玉并丫鬟从人去旁边静室了。这边章回就禀告林如海自己先前外出行程,乃是拜会的顾冲、谢楷舅甥,又叫顾冲引导着见了范桃生一面,谈论了去冬到今春京中的时文议题。林如海就笑道:“你方才说的几条都很好,不如就以此为题,照着格式各写两篇来,再请范大人一起看。” 章回道:“侄儿也正是这样想的。待晚上定了神,就都写出来。” 林如海笑笑点头,又跟他说了几句,才放他回延桂堂去了。这边关梦柯也替林黛玉诊看完毕,打发她们回去歇息,自己转来跟林如海说话。欲知关梦柯都诊看出了什么,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咕噜噜,默默地继续更新……求表扬,求支持,求书评,求包养! 关于这一章里头的,表示我读红楼,看到的黛玉就是伶牙俐齿能说会笑的。这样的女孩子是贾母真正喜爱和欣赏的,黛玉是,王熙凤是,鸳鸯是,晴雯是,后面的薛宝琴也是。 林黛玉“见一个打趣一个”,其实是相当能够活跃气氛,让众人开心发笑的。她玩起来的时候,大家也都会因为她的各种妙语十分高兴畅快。除非宝玉惹恼了她,或是其他人给她难堪让她受屈,黛玉的言辞从来都只在一个打趣玩笑、愉快嬉闹的程度,从来不会尖酸刻薄,让人剥尽面皮下不来台。所以每当看到有些议论说她过于锋利刻薄嘴头子厉害,就会觉得十分惊心。 本章的黛玉,因为是在家里心情放松,也因为年纪小(到底只有十二、三岁),所以跟章回说话是比较随性的。而章回,他跟黛玉毕竟差着五岁,看黛玉还跟自家妹妹一样;另外,黛玉大方说话,还跟他挑刺,这也是立刻拉近距离的。小章相公心底磊落,光风霁月,旁边还有四个丫鬟小厮等围观,所以说话也很大方,不怕过于亲近之嫌――虽然,现在这俩都完全没意识,林老爹已经决意把他们凑作堆了。 ps:无用之用什么的,就是《庄子》里头那个大樗的典故。 第廿五回上 上回说到关梦柯替黛玉诊看毕,轰了众人各归各处,自己来找林如海。林如海见他来,刚要问,关梦柯就是一通脾气发作:“都是哪里来的庸医?竟还在太医院里供职!药作食辅、理气养生的道理都不懂,光知道用参!这人参难道是能治百病的?果然是‘人参杀人无过’。早知道如此,当年就不该轻易辞了官职,竟叫这么一帮没用的东西占着位置肆意害人!” 林如海吓了一跳,忙问:“我玉儿的病可要紧?” 关梦柯摇头道:“幸而丫头还小,并未真正成人,尚有调理圜转余地。只是你当年怎么想的?又是谁给你的方子?那人参养荣丸又算什么仙丹妙法,教丫头成日当饭吃?就是吃,四季时节不同,饮食起居有异,也该时时斟酌,添换药材、增减剂量,如此方能适时激发生机,对人体真正有益。如今倒好,她平时只长吃这一味固方,虽也有温养之效,于根基内底却无根本改善,稍有风寒邪浸,一样支撑不住的不说,用药时还容易把那养荣丸原本的药性抵消去几分,反而教她比无病时更偏弱了几分。这一来一去,你算算五六年下来平白损耗了多少?” 林如海道:“可我那岳母待玉儿绝计是一番真心疼爱,凡有个风吹草动,太医是必请的。就寻常看诊,也必定是京中名医。这许多人,难道竟都不知道这些道理么?” 关梦柯冷笑道:“京中人的脾气我也知道,眼睛最是向上瞧,就药材都只爱用那些富贵的。譬如一样的清润滋养,银耳能比燕窝差到哪里?京城那头诊方药案里就不见几条用的记录。参茸之类向是药铺大宗,又有谁不想多弄这一笔?何况人都知道它好,不知道不好时的厉害,便是那些开惯了太平方的御医也喜欢,你还待旁人怎的?” 林如海无语。关梦柯又说:“再一个,你姑娘在你岳家,虽说是嫡亲的外孙女,到底也是客家,年纪又小,纵都知道有些不足,谁家会专门配个太医天天盯着紧着?怕是平日越多病,家人倒越忌讳,非到了病症尽显时才会请大夫到家;或是家里其他长辈日常有个头疼脑热,也顺带着与她看一看。但小儿、老人病症就相似,疗治用药差异也大;再有同是小儿,男女也各自有别,并不是每一个做大夫的都擅长把握其间分寸。赶上那些修行不够的,一总往天生体弱上推,等闲又有谁能驳的?故此倒也不是你岳家有多少不是,只是你把个嫡亲女儿往京城里一送,教隔了一层的外人照顾,这才是最大的不是呢。” 林如海闻言,呆怔半晌,方才长声叹道:“你这话,教我想起当年玉儿才三岁时,有一个癞头和尚逗上们来,口口声声要化她出家。我夫妇自然不肯,就说了许多疯话,但也说到不可多见外姓,不可听闻哭声。偏她少小丧母,又教我送得千里离家,一身病也不得好,都是我的过错。” 关梦柯听了先一愣,突地大笑起来:“好嘛,又是个和尚疯话。想当年回小子生下来,也是连番地有人说要度化了去。怎的天下和尚忒多爱化人儿女?又怎的他挑选的偏都是一样富贵丰足、只欠儿女疼爱的人家?” 林如海先并不知道还有这些故事,此刻听闻,好奇心起来,就细问来去缘故。原来当年洪氏不慎落胎,因故被耽搁了时辰,致使情形危重,章家连请了二十几位名医,好容易保住性命,只是众人都说此生子嗣上怕再无望。章望夫妇也才因此转年就抱养了族人遗孤做嗣子,便是那章由。不想二三年后,洪氏竟又有孕,生下了章回,叫章家上下又惊又喜。其时荣公犹在,亲自捧了八字到天宁寺请方丈松淳批解。松淳看了叹说:“八字虽好,偏出生那日冰寒突至,晨起时尚暖意融融似小阳春,至夜就风凛透骨、万类凋肃。这是生来就带了一股威寒凛冽,虽能涤荡清明,只是太过肃正刚强,难免与家人有碍。”于是提议说将章回养在佛前,等成年再还家。但那荣公哪里肯依?只说长房长子的嫡重孙,岂有让他人教养之理;就叫抱到自己屋里,与吴太君两个亲自照应,又一早地为他开蒙。荣公去后,吴太君继续抚养重孙,教他在经史之外,也看释典道书。故而章回年纪虽小,三教却皆有所涉,每逢辩论,往往就能独发己见,被那些僧尼道士听了,越发生出爱才收揽之心。再后渐长大,他拜的老师黄肃黄雁西乃是正统大儒,崇文修礼,排释斥道,几年下来纵不曾远了佛老之论,入世之心也比从前更坚,倒是罕有人再提度化一说了。 这关梦柯向林如海细细说了一番,末了笑道:“可见这些和尚道士,都是爱唬人的。世人真要全听信了,不知该有多少骨肉分离,怕把眼泪都淌成了大河去。就像我那洪家侄女,当年可怜见的,被多少庸医说的心灰意凉,好容易天降惊喜得着的这么一个儿子,看着眼睛都不敢错一错,怎么舍得给人?偏又怕一个不好,真个应准了哪里,心底犹豫,不知道受了多少煎熬。幸而荣公明白,那些危言耸听一概不理。后面仰之和他家老太君更是宽心大度,自回小子能走路说话,得空就带他到天宁寺听松淳老和尚辩经,全不怕他天花乱坠哄了去。” 林如海听了,慢慢点头。他倒不计较旁的,度化等说,也就是平常做个玩笑罢了,但那章由却是他着实在意的。因说:“我也听说仰之子嗣上有过波折,但而今却是十分如意,教我这样的人只有羡慕。却不知这由哥儿是个怎样的人?我也未曾见过。虽然我深知仰之,回儿又是这一向在跟前,洪氏弟媳由他父子,并洪大祖孙等言行也可想见,更不用说还有你老先生在。只有这由哥儿,没的缘由事故,就难知道其心胸。” 关梦柯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由其弟可见其兄。你又担心个什么?真的要知道心胸,改日自己看就是,可不比听旁人说的更安心?” 林如海闻言轻叹,道:“我何尝不想的?只是职司所限,不能轻离。不然依着我的性子,总要――”说到这里,却住了口,转向外头高声问:“申凭在外头伺候么?常州那边可有消息到?若有,立时报过来。” 果然一会儿申凭带着小厮过来,请了安,说:“还是昨日收到的信。章家大爷已经禀过了老太太,预定了后日动身。家里已经跟码头那边都招呼过,随时迎奉,请老爷放心。” 林如海点头,又叮嘱了几句;然后叫了伍生等管事并陈姨娘、主事媳妇们来,反复细问交代了一番,这才总算放了些心。只是一番言语举动,少不得被关梦柯说笑几句。林如海也不恼,还笑着邀他一同检点房舍、查看布置等事。 如此两三日,一概都齐备了。外面也报说章望、洪氏夫妇已从常州起身。林如海自十分欢喜不说,章回更多了孺慕盼望,就连林府上下也各自雀跃,纷纷与老人们议论林、章两家许多旧事。这日林黛玉正在窗下临帖,就听外头小丫头叽叽喳喳,说笑得有趣,不由地就住了笔。旁边青禾看见了,忙出去说:“都聚在这里嚼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了。谈妈妈也不管管,还带着顽?” 这侍奉的嬷嬷慌得起身告罪。青禾正要发话,不妨黛玉让紫鹃扶着出来,笑道:“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说来我听听。”又转向青禾说:“近两日家里都高兴,且此刻没什么正事,姐姐就饶她们一遭,再罚她们说话逗笑可好?” 青禾笑道:“姑娘不嫌她们聒噪就好。”转向那几个,道:“可听见了?仔细说着。若不好玩不好笑,可是要加倍罚的!” 众人听了,忙都应承。一边就在廊下,把花树侧旁一方青石矶用手帕掸扫干净了,又放一个精致坐褥请黛玉坐。谈嬷嬷就低身挨在边上稍矮的石矶上,众小丫头或站或蹲,都围上来,听她讲古。原来这谈嬷嬷的爹妈,正是先头章太夫人从常州陪嫁到林家的,晓得章家底细,更知道两家渊源。因章望夫妇就要到扬州来,盐政府里多好奇,又见识了章回仪容风度,一发传的什么话都有。谈嬷嬷听这些年纪小的转眼就说得没边,憋不住,出声多说几句。本来众人听得也入耳入神,只是当说到章太夫人才学,讲出几个同林老太爷比文斗诗的典故,小丫头们不信,这才热闹议论起来,却不想把里头的黛玉等人也给惊扰了。 这林黛玉就忍不住问:“这些都是真的?先祖父当真十赌九输?” 谈嬷嬷笑道:“奴婢哪里敢扯谎呢?还有那许多老人在。当年斗起诗文来,先老太爷就不是十赌九输,也是赢少输多的局面。所以才更爱比作画弹琴。先老太爷的琴是师承大家,画也画得好。故而每到最后,都是各自认输,然后在老太爷的画上题跋老太太的词句。后来老太爷陆陆续续拿去给装裱收藏起来,如今就搁在库房箱子里――姑娘有兴致,起出来看可好?” 黛玉闻言意动,但随即笑道:“临时就取,这也麻烦了些。以后有空再看吧。青禾紫鹃,你们也帮我记着。”想了片刻,又叹:“祖父祖母这些事情,也真有趣。可叹我竟到今日方能得听。谈嬷嬷,这几日你也跟近些。章家叔叔婶婶从常州来,有什么风俗,还得你随时留意,告诉我们来说呢。” 谈嬷嬷忙笑应了是,果然当日就留在跟前伺候。晚饭时泊月堂里林如海偶尔看见,也笑笑点头,称一个“可”字。又笑着告诉黛玉说:“你祖父与祖母当年,甚有明诚、易安夫妇之风。人说我与你母亲和谐,却也比不得他们。只是章家女子多善书画、工诗文,于他人却并无此要求。女儿家贞静淑娴,就无这方面长才,言语行事宽厚仁孝,也一样得人敬重。” 黛玉听了教导,忙肃手而应。旁边关梦柯却笑起来,道:“只管说这些做什么?丫头别急,你只知道留神别挤兑你章家婶婶赌赛作诗就是了。或者就挤兑了又怎样?仰之和回小子哪个接不下来?快别管你老爹满脑子算盘,都是这几日给闹腾的,尽操些用不着的心。” 林如海自己也发笑,招了黛玉在身边坐下,细细看她形容。见她比半月前初到家之时气色大有好转,心中喜悦;又想这几日关梦柯与她饮食调养,一日三餐用得虽还不多,却更香甜,其功效料也能渐渐地显现出来。林如海满心疼爱,虽然关梦柯就在旁,也少不得多吩咐叮嘱几句,这才打发她早去休息。一会儿听闻说章回又自外头淘换了新书来,往桐花院和泊月堂各送了一套,先点了点头,然后就忙打发人到黛玉屋里说:“书随时看得,必定不许熬夜,胡乱浪费精神。”如此种种,也不赘言。 再一日,正是章望夫妇一行到了扬州。家人传报:“伍管事、表少爷已经码头上接了叔老爷和太太,眼看就到门外。”喜得林如海忙带着黛玉去接。开了大门,就在轿厅将章望、洪氏两口儿接了进来。林海、章望兄弟十几年未见,暮年重逢,也说不尽的悲喜交集,泣笑叙阔。这边洪氏却是第一次见着林家,厅侧厢房稍作梳整,仆妇丫鬟伺候着出来,抬眼就见到林黛玉侍立在跟前,豆蔻芳华,风流绝代,惊喜间就带出满满的笑容来,张口就要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嘎嘎,终于都来啦~~~见家长见家长~~~~ ============有样学样的感谢和求包养分割线=============== 米粒妈妈扔了一颗地雷 水雷扔了一颗地雷 加菲扔了一颗地雷 永远晒不黑扔了一颗地雷 第廿五回中 却说这洪氏下得轿,仆妇丫鬟们拥着出了轿厅门,才方看见林黛玉,那边林如海、章望、章回等也都瞥见她出来。因林家并无别个女眷亲长,林如海慌忙自己过来。两人见了礼,林如海就喊黛玉,“玉儿,快见过叔父、婶母。”黛玉急上前两步,朝章望夫妇两个蹲身万福。结果才稍一蹲身,已经被洪氏搭住手扶起来,耳里就听她满口笑道,“快快起来,好守礼孩子。怎么这么多礼呢,” 黛玉方慢慢抬头,只见这洪氏喜笑盈盈,鹅蛋脸上霞生双靥,黛枕眉峰,身上着一领堇色夏衫,腰间压一串儿粉紫芙蓉玉佩,年当逾不惑,明媚却若三十许人。洪氏攥了黛玉手,又细看一回,笑道:“怪道林伯伯藏着闺女。原来打的就是经书上那国王一样的主意,十二年不给看,而今只一入眼,就出落成这般出挑模样儿呢。怎么不叫人见了爱煞?” 林如海听了哈哈大笑,章望也笑。林如海因说:“果然你们上次见她还是在她襁褓中时。可见时光如飞,催得我兄弟见老,孩子们也都长大,却只有弟妹,还是当年一般明快爽利模样。” 洪氏闻言笑弯了腰,道:“还是林伯伯最能夸人。但只别是我当年就看老,而今年纪上来,倒瞅着年岁面貌相当了吧?” 林如海忍笑未答,旁边章望一拉她手,笑道:“瞧你这人来疯。孩子们还都在眼皮子底下站着呢,嘴里就跑开了马。” 洪氏随手将他一拨,道:“我今天见到侄女儿高兴,多说笑两句,你又管我。”握着黛玉的手,就歪了头凑近说:“他们大老爷们儿的要文绉绉装相,咱不理他。大毒日头底下,他们爱站多大会儿子就站多大会儿子,反正皮糙肉厚,也不怕热,也不怕黑。咱们姑娘家可经不起这个。丫头你快带我进去,有茶吃一碗,有湿帕子也绞两条来。” 林黛玉听她说话,心里早吃了一大惊:她先头万万料不到洪氏竟是这样。要说在荣府,王熙凤也是能说善笑,但毕竟是孙儿辈、年纪小,且玩笑也只在贾母与平辈儿相熟的兄弟们面前。邢夫人、王夫人等长辈女眷,都是一味的恭谨端肃。再有薛姨妈虽会说笑,却是寡居之人,平日也不会到外头来。黛玉自己又不大出门,哪里见过这样的活泼随性、轻快俏皮?只是洪氏这般说话举止,满透着亲近热乎,叫人心头那点忐忑怕生一时尽消。于是这黛玉也忍不住露出笑来,那边林如海也给提醒了眼下情景,忙说:“是我的不是,竟叫都立在厅门口――快请进里面屋里头坐。” 一众人就到盐政府的正屋明润堂中,分宾主坐下,丫鬟奉茶。又请出关梦柯来,章望、洪氏忙起身相见。关梦柯也不跟他多礼,先捉了两人的手把一遍脉,然后怪叫道:“我说你两个今日怎么转了性儿,这样殷勤?明明一没灾二没病的,健旺堪比年轻人,倒还跟我多礼?哦,我晓得了,今天有小辈儿在,所以定要做出些样子来。” 章望笑笑,不与他多扯。洪氏却笑道:“你老爹也知道有孩子们在,就这么怪声怪调的。为老不尊,还不是打你起的头?” 林如海、林黛玉这半月来与关梦柯相处,都知道关梦柯为人甚有几分怪癖。果然见他被洪氏呛声,不以为忤,反而笑将开来,说:“这不是见了你们高兴?丫头你从常州来,你爹在家可好?这大热天,叫你们跑动,他自己猫家里歇凉,可是好忍得下心。” 洪氏笑道:“这话,你老可错怪我爹爹啦。是我跟大爷商量,炎天暑热的,爹上了年纪,实在不放心他到处跑,就请大哥代走一趟。正好我们两个也十来年没到扬州,趁便也一起来,也算是儿女两方的心意都有了。就这个道理,我们整劝了两三天才最终答应。现在你倒还说他。只怕就这天气,常州那头,他耳朵非得要立时着火烧起来不可!” 众人听了,顿时一番大笑。然后又简单叙了几句,黛玉、洪氏就起身,相携往内院里去了。明润堂上留林如海、章望、关梦柯、章回四个。林如海就叫送上消暑的凉茶、冰湃果子等茶饮吃食。关梦柯一见大悦,拿起来就吃,又招呼章回:“小人儿家牙口肠胃好,吃这个再爽快过瘾也没有啦!” 章回冲他笑笑,果然就着茶碗喝起来,却只尝了一口,便取过林如海并章望的茶碗,往里头都兑了些热水,方才捧给了两人,一面说道:“父亲在家时吃的,口味都清淡,伯父不如也试试?” 这边林如海尚未及回答,章望已经笑骂起来:“你也忒多事了。白读这许多年书,连‘客随主便’四个字都不记得了?这里是你伯父家,倒轮着你来枪手夺脚地做主。还不快给你伯伯磕头道歉,说小子错了?” 他这边说话,林如海一时却也想起来:原来章望自幼康健,向来少病,但偶然得病,就是大症状;故而从小时起,最怕吃药不说,平素也难闻药味儿。这凉茶虽甘甜,到底是用许多草药煎汤熬煮,当年章望就不爱吃,总是背着外祖父外祖母,偷偷分给自己与黄幸两个。只是不想几十年过去,章望脾气依然如此,就连章回也要替父亲圜转遮掩。林如海又是好笑,又是感慨,却不防就这一岔神的工夫,章回已经依着章望言语深深躬下腰来。林如海忙扶起,笑道:“仰之你就装相吧。回儿还不是为了你的口刁?亏你有脸说他。我只知道他是最知礼的。”一边说,一边就端过那兑了热水的茶碗喝一口,道:“果然是这样更好喝些。” 章望见了,哈哈一笑,也拿了茶碗喝茶,又由章回伺候吃了两块冰镇的苹果、脆梨、西瓜,这才打发他自家安心吃去。林如海也笑嘻嘻陪他又吃了些,这才问道:“仰之这次来,洪蘼那边定是要过去的?” 章望道:“这个自然。我想着最迟后日,必得要往那边先走一遭。再有范桃生那边,你也知道他是顾文凌夫人的四叔,跟程睿秋几个是同科,先前与祖父也多少有些学问上的瓜葛。近日新出了个集子,蒙他有心,特意写了帖子又送了我一套,请得空儿帮忙看一看。如今我人来了,自然那边也少不了要登一回门。” 林如海笑道:“这个范老爷子,倒能来事。从京里下来也算不上两个月,居然书也出来了,名声也比以前更响些。看这行事举动,以后这扬州地界上,怕少不得张扬。” 章望道:“他张扬怕什么?到底不在其位。且广陵书院跟明阳书院又不同,杂学旁收,讲什么的都有,就张扬也是有限的。” 林如海点头,笑道:“学问上的事情,我原本不如你。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只一条,真有什么,你可得帮我,替我打这个擂台去。”说着顿一顿,见手里的茶已经吃完,遂让丫鬟重新沏一碗茶,依旧兑上些热水,接过来端在手里,也不忙喝,向章望继续笑道:“洪蘼孙女儿的大喜是六月初七,你们想来是要等过了三朝回门的?” 不意章望却摇头,说:“这倒不必。说到底只是族亲,血缘毕竟远些。且南京还有一顿喜酒等着,那个才是非去喝不可。” 林如海忙问是谁。章望笑道:“是南京大嫂子娘家的侄子,泉州王肥王德富的长子王葳,定的好日子就是六月二十二。我们临行前接到大阿哥书信,说王老将军的话,要我们一定过去吃酒――其实我们不去也罢,老人家惦记的实在就是我家那小子一个,有他到,也算我们心意啦。” 林如海顿时笑起来,说道:“果然忠献老伯爷喜欢回儿,先前我在南京就看到了。”因说:“二月中我听幸大嫂子说起时,两家的日子还没定。总以为多半要到年底,最快也得九月。不想定的六月。” 章望道:“大阿哥信上说原是想等秋闱之后。但那时海上风转,又是秋后冬来、海运漕运,正是船务事多的时候,就算朝廷准了王肥的假,他自己也不敢轻离职守。索性这一两个月南风稳定,赶回来将孩子的要紧事情办了,再赶回去也不担心。” 林如海点头,又问:“只是如此一来,这次秋闱,他家怕是要错过了?” 章望笑道:“这王葳也不过虚十九岁,就错过今年一场也还小呢。我听大阿哥说了,他家正想着等成婚后就打发小夫妻两个上京去,靠着他大伯王耒,安安心心地读书备考。” 林如海听了,先看看章回,见他一旁端了茶碗坐着,身近一个关梦柯凑了脑袋来,嘴里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章回脸上表情一本正经,时不时点头地煞是认真。林如海不由得就笑起来,转向章望,道:“我却觉得不好。读书原是耗精神的事情,少年人又少有定性,多半就容易分心。虽说孩子年纪不大,但若果然有实力的,还是一门心思用足了劲头的好。所谓一鼓作气,道理也差不多。” 章望闻言也点头,说道:“王葳乃是他那一房的长子,父母着急些也是寻常。若似那家里头还有个哥哥兄长,尚未得成婚的,就放个一两年也无碍。” 林如海闻言,笑容越发深了,道:“说到这个,你自家不也是如此?你那由哥儿的事情怎样了?他是你长子,总该用心。” 章望笑道:“表哥说得是。孩子都大了,我没一天不操心。” 两人说着相视而笑。林如海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怎样,都只尽我等之力而已。”章望看着他,微微颔首,就举起茶碗来。林如海也将自己的茶碗凑过来,将碗沿子对碰了一碰,然后饮茶如酒,举了碗就一饮而尽。章望也一样饮了,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又一齐大笑了出来。 一时有家人来报,章望夫妇随行之人之物都已经安排妥当,便在鸣乔院。林如海就忙同了章望父子去看。这鸣乔院正挨着正屋的桐花院并延桂堂,原就是为兄弟人丁兴旺而建的,院落房舍十分整阔;又经一番洒扫布置,越发能入眼去。林如海就指了正堂、厢房给章望看,又有章回的住所――先头贾琏送林黛玉回南,林如海指定章回暂住了他的延桂堂,如今章望夫妇来,章回自然要与他父母一处。而林如海这边病症已轻,只需妥善将息保养,又想着与兄弟亲近,也从泊月堂还搬回延桂堂:如此不仅同章望,就连同黛玉也是更近的。 几人正看时,那边黛玉也同着洪氏到这边鸣乔院来,一样是指点房舍格局脚步儿。林如海眼看两下凑到了一处,又有洪氏挽着黛玉,娘俩儿神情亲密,心下敞快,便笑道:“眼看到午饭时辰,正好也不必多走动,就到桐花院正厅摆饭。更都吃一杯酒,与表弟、弟妹接风。”众人自是欢然应诺。一席午膳,因照应林如海病弱,又有章望夫妇数百里路途赶来,并有暑热天气缘故,都以清淡鲜爽为主,虽无甚甘脂厚味,却教众人适口、宾主尽欢。席散之后,关梦柯便轰各人往自家屋去,该吃药的吃药,该歇息的歇息,该养神的养神。这章望夫妇就到鸣乔院正房里屋。两句话打发了丫鬟仆从,章望看着洪氏,就问:“怎样?” 洪氏看着他,抿着嘴笑了好半晌,这才开口说话:“你还想问怎样?这可是真的好呢。怎么就能这样好呢?” 章望得了这话,心下大定,于是笑道:“到底怎么个好法儿,你看中了什么,快都说来我听。”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那个王肥的儿子王葳,咳咳,要娶的就是甄家的小姐。前头第十八回提到的说。 ======== 迟来的新年祝福,希望大家在2014,都收获“爱你一世”,不管是来自老公、老婆、儿子、女儿、朋友、宠物…… 第廿五回下 洪氏笑道,“这还用得着说,人物、门第、根基、家私,哪个不好,就不看旁的,生就了这样的品貌,竟还能有什么不足,也真亏大爷做事,有这样好的主意也一直憋着不说,直到前儿出门时才告诉我,害我先头火急火燎,还几遍地给南京大嫂子写信,看了我多少的笑话去。难道我的笑话就那么好看,” 章望哈哈一笑,道:“照这么说,你是没一点不满意的了?” 洪氏笑着点头,但随即又说:“要说有什么不好,只有一条――林丫头这年纪可稍嫌小了些,跟咱们英哥儿差着五六岁呢。偏林伯伯膝下又只有她一个,万分舍不得,就留个二三年也还是少的。” 章望道:“所以这也是我的顾虑。回儿转年也望二十了。若等她到十七八岁,家里老太太、老爷太太都该心急。如今你也说她小,不然咱们就暂且作罢,另寻别家好的给回儿怎样?”说话间,就带着笑看洪氏的表情形容。 果然他这话出口,洪氏顿时就急了,断然道:“寻什么别家?我看林丫头就很好。要知她年纪虽小,主意却是正的,行事儿也拿捏得住。你刚在外头说话,我在里面,看她言语脚步,一应吩咐调动都清清楚楚;待老嬷嬷们敬重,待姨娘们客气,交代小丫头们事情更简捷明白,一屋子人都安安分分、融融恰恰,不止我这个做客人的觉得周到舒心,便是她院子、门里门外的人一个个脸上也都高兴。可见是个平日里为人就聪明又和气的。难得又是近亲,哪里是什么别家寻来的能比得上?我看你就该立时跟林伯伯去提,捉着定下大事才是正经。” 章望听她这一番说,先是点头微笑,到末了就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待看见洪氏恼火,跟自己瞪眼,方连忙止住笑,说道:“你看你看,亏得是我先头憋着没说。怕就怕的你这个急惊风、爆竹筒脾气,看见人家好,就恨不得立刻捉住定了主意。但你自己也说林丫头好,处处都不错,这样的品格儿想必也有百家来求。如海只得这么一个女儿,眼珠子一样珍重看待,怎么肯随意许人?我憋着不说,自然也是事无定准,不要你多悬心的意思。你反来说我的不是。” 洪氏听了,倒是烦恼起来,说:“一家养女百家求,说的正是这个道理。更别论林伯伯做的还是盐政官,林丫头又是这样的人品模样,不是我自家人埋汰自家人,咱家英哥儿虽好,也有亲戚情面在,多少还觉得有些配不过。要不,你去跟林伯伯多说两句好听的,怎么也哄着他多偏向咱家一点儿?” 章望看着洪氏,见她颜色实在无伪,句句语出衷心,一时自己也无奈,叹口气道:“你叫我去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说?要不是为了这个,前头我还专门叫回儿陪关梦柯来做什么?忘记老爷早就发过话了?回儿明年下场,这一年在家里温书,除非天大的事情,谁也不许惊动去。话才说出来两个月,我就自己打发他过来,你说这还能是什么‘天大的事情’?” 洪氏这才恍然大悟,嗔道:“原来是这样。大爷怎么不早说?显得我又愚钝了。” 章望笑道:“什么愚钝,你只是没往这上头想。这原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除了跟林表哥及南京大阿哥稍通了声气,别的人半点没给漏出过,连回儿自己也不知道,便是想给大家都留个退步的余地。好在小子到底争气,方才明润堂上,林表哥虽还没真正说开,起码也有五六分的把握了。” 洪氏听了双手合十,吁一口气道:“这样就好。天下的婚姻,都是要讲一个缘分的。比起旁人,咱们已经算有缘,就看林伯伯那头怎么裁决了。”又推章望,说:“你跟林伯伯是嫡亲的表兄弟,小时候又是一起顽的。他性格脾气喜欢,最清楚不过,还不赶紧叫了哥儿来给细细讲明白。投其所好,也多少有个偏重不是?” 章望忍不住又笑,但到底也没驳,就笑眯眯看着洪氏撇了他在一旁,自己一个人满心满眼地盘算:一会儿是孩子大了房舍院落要整修不如干脆一起弄了,一会儿又是家里产业不少正好整顿了再多少归到各人的名下,一会儿是人要衣装虽说家里一贯崇尚简朴但这上头到底也该注重,一会儿又是女儿爱娇姑娘爱俏眼下行市上最时兴哪些花样的衣饰穿玩……不到顿饭工夫,聘礼单子都列了有小半。章望只得开口止住她这一串乱想,说道:“你先别着急忙。方才我跟林表哥言语谈论,正说到长幼有序。回儿这头已经是有了眉目,但由儿毕竟是做兄长的。世上原也没有弟弟僭越了哥哥的道理。你忙活着小儿子,可别把大儿子又给抛下在一边。” 洪氏闻言一愣,就道:“我哪里就能忘了由儿呢?都是我儿子,一点点养到大。只是由儿的事情,也难。先头那一桩亲事实在仓促了。偏偏时日再短,到底是占了名分。有些人家就顾忌这个。我又决计不肯再委屈由儿一次的。可不就这样给僵住了。大爷提起,是有什么主意吗?”说着,两个眼睛就盯住章望,似乎下一刻他嘴里就能吐出一个“是”字来。 章望叹一口气道:“你说的这些,有哪一个字说得不是呢?而这些顾忌也不分男女内外,但凡问起来都是一样的。我在外头虽比你便宜些,可真正知道根底的人家又能比你多到哪里去?总是要犯难些的。所以这次来,趁着替你族弟家侄女儿贺喜的工夫,不妨也往各家多看看。有合适的姑娘,你先别介意姓氏出身,只管先来告诉我。如果真看准了,我回去跟老爷太太说,怎么也不能委屈了由哥儿,更不能委屈了你。” 洪氏一听就知道章望对自己的回护,心里感动,口中却还是要说:“这怎么行?就是文宣公夫人,也从来没从自己本族兄弟里选儿媳;老太太也只是她家表外甥女。便是我家才归了宗,与仪真这边几十年不曾亲近,长房里接连两代媳妇都出自同一姓的到底不好,且别人也要说话。大爷的心意,我领得;但大爷真要这么做,我可是头一个不依。” 章望见她坚决,只好笑起来道:“我也没说一定是要你本家的女孩子。只是侄女儿大喜,洪家在扬州这边地头上又是有脸面的,少不得许多人来会亲贺喜。你在旁边趁机多看看,或许就有缘分在里头也说不准的。” 洪氏这才点头称是。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然后方午睡下了。等歇了昼起来,洗漱毕喝茶,就有嬷嬷、丫鬟自桐花院过来请安,问章望夫妇歇息得如何,屋里布置可还如意,有哪些需要添换,伺候的人合不合心之类;又说黛玉请洪氏往花园看荷花木槿,小山子上凉亭里赏夕晖晚晴。那传话的人正是青苗,向洪氏说道:“姑娘说如今天气热,幸而方才一阵透雨将暑气都扫净了。园子里又比别处清爽,趁着夜凉下来前的这一段正是逛的时辰。章太太若并不觉十分劳碌,不如就到园子里舒散舒散筋骨?” 洪氏就笑道:“这可是求之不得。我早就听说你家园子是一等一的,正想瞅个空子来提,你家姑娘就先说出来了,可不是瞌睡遇上枕头――赶上巧儿啦!快去回了你家姑娘,说我换身衣服就来。” 青苗忙应了,一边的谈嬷嬷就笑着说:“章太太是长辈,又是客,哪有让您挪步的道理?果真这样回话,奴婢们可也该打嘴了。章太太只管安心收拾,我家姑娘一会儿就过来拜见。” 洪氏也笑起来,说:“告诉你家姑娘,叫她也别急,收拾好了慢慢过来便是。”又问谈嬷嬷:“我看谈嬷嬷面善,莫不是哪里见过的?”谈嬷嬷忙说了自己父母来历。洪氏就笑道:“原来都是一家子,怪道这样亲相。你家老人伺候了二姑太太,现在你又伺候着她的孙女儿你家姑娘。”说着拿最厚一等的封儿赏了,只道:“一家人的一点儿心意。收着罢。快给你家姑娘回话去。” 这谈嬷嬷和青苗就退下去。洪氏又让自己的大丫鬟白微相送两人,顺势就挥一挥手。白微知意,就他常州带来的小匣子里随手抓一把钱,拿一个小荷包装了一道儿给青苗,笑道:“跑腿一趟也辛苦,太太给你买零嘴的。” 青苗原未指望这个,当下兴高采烈,向屋里头道了谢,就喜孜孜跟着谈嬷嬷一齐回桐花院。一路上少不得被教导两句分寸规矩。青苗就说:“自咱们太太去后,内院里没个正经主子,亲戚宾客也不好上门。这白来的赏钱还是几年来头一遭呢,我如何不高兴?你老人家捞了那么厚实一个封儿,等会儿家去,难道不把嘴也笑歪了?” 谈嬷嬷立时啐一口,笑骂:“你个小蹄子,咒谁歪嘴呢?看乐得忘了形,在主子面前也没个顾忌,给拿住了错儿撵到二门外头,才叫乐极生悲呢!”又说:“你也伶俐些,学学人家青禾――看她那样周到稳重的,才几天,姑娘就把她当心腹待了,起居行动,眼看就赶上那位京城里带了来的紫鹃姑娘。” 青苗笑道:“你老人家费心。我就不爱想多的。再说谁见着姑娘不把我一样看待了?今天这样好的差事,让我跑腿,得了实惠,这才是真疼呢!”眼看桐花院到,突然停步,摸出块帕子来在路边墙沿石头上铺开来,将那个荷包拿出来,里头钱全倒在帕子上;又把荷包仔细在贴身衣服里头藏好,这才将一旁帕子拎了四个角儿兜了钱起来,向谈嬷嬷眨眨眼,说:“我只得了这些,一会儿嬷嬷可要帮我啊!” 谈嬷嬷见她举动,就猜到这是要藏了荷包,只拿赏钱跟她姐们几个聚会饮食取乐,不由得又笑骂:“鬼章鬼智,就爱弄鬼!”到底点头依了。 两人这才进到桐花院,向林黛玉回了洪氏的话。黛玉虽得了话,到底也不肯令她久等,忙忙地就往鸣乔院去。娘儿俩果然就一同游园、赏花、看景,十分惬意。后头林如海、章望兄弟也带着章回逗了来。林如海只说至亲至恩,不令分席,只在亭子里摆一张圆桌吃酒,结果就由章回执壶,黛玉捧杯,他兄弟夫妻三人吃喝说笑,至夜深方散。 第二日,章望、洪氏夫妇早起,跟林如海一同吃过早饭,就告了行程出门去。林如海病既见好,盐政府那边公务也有孙纲等流水价地送来,推脱不得,只能拿起来细看。黛玉见父亲如此,自然担忧,背过身就悄悄问了关梦柯,又请他千万照应。关梦柯虽恼火这林如海不等痊愈就又忙碌,但也知道他职司、为人如此,应了黛玉,自家闷回房里斟酌方子去了。黛玉又略答一番管事、媳妇们请示问话,就命人跟了继续到花园里去――原来昨日两人逛得精细,园子只走了半个有余,就被林如海等凑了来;而正好黛玉眼中,这花园仍有许多可待收拾整齐处,故而叫人跟来处置。如此吩咐了几处,正行到花墙边小径上,突然就见前方有人摇摇地走来,却是章回。黛玉忙上前见礼。两人说了些什么,后事如何,还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咕噜噜,加快谈婚论嫁滴节奏中~~~ 顺便打滚求包养!!!! 61第廿六回上 上回说到林黛玉带了人到花园中逐一细看,吩咐收拾,恰又在花墙边小径上遇着章回。黛玉忙上前见礼,一眼觌去,章回却是一身细布短衣,仿佛戏台上的武生打扮,忍不住问,“表哥今天又是从哪里来,” 章回见她吃惊,一看自己身上,也笑起来,“今日却未出去,只是从鸣乔院书东头房里来。家里的规矩,每读书一个时辰,须得舒展活动手脚,或是打两趟拳,或是耍几轮剑器,总要够两刻钟的才好。以往时辰都早,今日因中间送父母亲出门,方才又耽搁了些,唐突了表妹,叫见笑啦。” 黛玉听了,好奇心起,也不管他后头解释的话,只问:“表哥竟也会拳脚器械功夫?” 章回连忙摇手:“这可不敢。只是两手三脚猫玩意儿,便似那五禽戏、十段锦一般,强身健体罢了。表妹对这个有兴致?不妨就问关爷爷。我记得他曾弄了套路数,专供闺阁养生之用,家里姊妹们有不少就学的――” 章回说到这里,冷不防见黛玉捏着团扇,半掩不掩地搪在面前,团扇后面一双妙目仿佛荷叶下两尾游鱼儿似的,悄悄地只打量自己;章回心上一动,不由突地住了口,随即匆匆向黛玉一拱手,嘴里说一声“尚有功课,谅告退”,带着他的小厮来福、窦跃儿两个大步地往园外去了。 见章回忙忙地走了,跟黛玉的雪雁儿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说:“表少爷走得倒快。只是这身新鲜打扮,落在人眼里,怕再也忘不掉的。” 黛玉也笑:“个丫头,就你爱嚼舌。谁说他是怕被人瞧见穿了这身呢?你看着倒新鲜,旁人早见惯了,哪里还稀罕个什么劲儿。”说着拿眼睛去望身边的大丫鬟青禾。 青禾就搭话道:“果然如姑娘说的,表少爷平日也有这样的装束,单在早晚两头,在园子里水边石台子上踢腿打拳。看见的小厮们都说,表少爷拳脚又快又猛,竟跟平时里换了个人儿似的。只是自姑娘家来,表少爷应着他舅兄等的请,有多半时间不在家,倒是许多日都不曾见着。” 雪雁听了,这才不多言语,但只待了片刻,又嘀咕起改日要逮空儿到园子里候着偷瞧之类。众人见她小丫头孩气甚浓,又是有趣,又是好笑,纷纷教她说:“何必偷瞧?表少爷再不藏私的,光明正大看便是。”又有谈嬷嬷跟黛玉道:“方才表少爷说的那句话,姑娘倒也可听得――养生十段锦,当年老太太也是学过几种的。只恨奴婢蠢笨,虽伺候了许多年,也看了不知多少遍,却没能一样样记周全仔细了。不然,教了姑娘一早地练起来,姑娘身子好些,也能少受不少的罪。” 黛玉笑道:“我的病自胎里带来,早些年还小,腑脏都弱,安安生生养着就好,旁的也不妨的。如今我长大,身子也比从前好了许多,此刻再学那些,才是正当其时呢。嬷嬷既曾经侍奉祖母操练,到时候可少不得也要烦你帮我记着动作诀窍。” 谈嬷嬷忙答道:“替姑娘效力,原是老奴的本分。姑娘不嫌我笨头笨脑、乱添倒忙的就好。” 几人说笑着,又在园子里逛了一回,把几处要紧的地方都转过了,又一一吩咐怎生整顿,黛玉这才回桐花院。先到林如海那边,禀了上午行动,才依坐在林如海跟前,因说:“院子里遇见表哥,作的武生一样打扮,听说是读书也不能忘了习武,拳脚好生刚猛呢。” 林如海听了,顿时就笑起来,道:“这必定又是那些底下人不知道,看了两眼就信口浑说,只哄你等女孩儿家呢。这些个人,怕就连他们娘老子也没见识过真正武场,又哪里知道什么武人、拳术。何况你回表哥生就了个温敦绵软性子,再操练,也就是他说的‘舒畅气血、松泛筋骨’罢了。要真按他学的那趟拳,实在还差得远呢。” 黛玉听这样说,不免又多问一句如何差了。林如海见她好奇,自己也来了兴致,就端了一碗茶,拉开架势,慢慢告诉黛玉前后来历:原来章回平日演习的那趟拳脚乃是南宋时兴起,因北有金人屡屡南侵,沿海又常有倭寇劫掠,江南一代原本文兴之地,乡间也有数不清的勇武涌现,渐渐便有了许多拳、刀、棍、剑的路数。至李郑驱逐金人,建都立朝,为抵御倭寇,浙江督师唐遂把自己家乡常州的这些民间功夫编整成一路,教习士兵操练拳脚器械,临阵对敌时果然大展神威,立下无数奇功。故而此后两、三百年,江南民间武人少有不练的。只是这趟拳术并器械功夫要旨在于对敌,小巧腾挪、既快且狠,比寻常武术更多十分凌厉彪悍。故而江南世家大族拿它日常演武强身的虽多,大抵得其形不得其神,真正要到用时就不济了。“……然而到底是江南武学一脉的根基,无论我大雍朝建立,还是世祖中兴,江南建功立业,少有不依仗于此的。譬如你外曾祖父,当年控马从龙,无它就不足以自金陵起家直入京师;又有你曾外祖母的祖父,西北督帅、铁壁天官,运筹韬略直教戎狄丧胆,最初麾下的那一支人马,也是从江浙这边跟随而去的亲兵――如此说,你回表兄练它,倒是有个不忘本的意思在了。”因问:“玉儿,你在京城时,你几位舅舅家里的兄弟子侄,读书之外,可还有练武的不练?” 黛玉摇头道:“我都在外祖母跟前,并不太知道。但琏二哥和宝玉是时常出去跑马,或与人到外头庄子上打猎。珠大嫂子家的兰儿,年纪虽小,也早早就学着骑射,让二舅父十分喜欢呢。” 林如海这才点头,道:“如此便好。虽说由武从文,走读书的这一路乃是正道;但事到紧要处,还得有这悍兵强将、壮士勇夫,方是扭转定夺之力。” 黛玉听林如海声气有异,看他形容,果然是望着不知什么地方出神。也不多问,只坐在跟前相陪。如此待了片刻,就听林如海一声轻叹,随即抚了她头笑道:“那拳路你章家表哥原不适合,随意练练也就罢了。倒是那套十段锦,我家玉儿学来,确是不错。不过也不用特意去说――关梦柯国手大家,食药养生,哪有他不知道的?此刻不提,或是为着时候不到,或是还得别样物件情势配合,总是必定有他不提的缘故。我们只等他开口就是。” 黛玉便应了一个是。这时有外头管事的林柄来回话,说:“章家望老爷和太太让告诉老爷,今日在走线巷望大太太的舅爷处用午饭,下午便一同拜望洪蘼洪老爷,怕要晚饭后才能家来。望老爷请老爷晚上不必等候。” 林如海说了一句知道,就转向黛玉道:“洪家乃是扬州望族,这洪蘼与咱们家相交也有三代。前些日子我病了,他家几次遣人问候,连洪蘼都亲自来了两趟――可见与别家不同。” 黛玉道:“是。他家老太太还送了许多东西给我,说是还家的贺礼。”问:“她家,便是表婶的亲戚家吗?” 林如海点头笑道:“正是她的本家。下月初七,是洪蘼孙女儿出阁的大喜,论情分这也是必得要贺喜致礼的。我原怕家里没别的人,你一个人过去着实不像话,正好你婶子来了。那是她的本家,又是亲戚长辈,到时玉儿就跟着你婶子可好?我也放心。” 林如海既这般说,黛玉哪里有不应的道理。且洪氏待她又亲近又欢喜,虽相处不过一日,黛玉心里已生出几分依恋,此刻听林如海提议,自然满口说好。待同林如海吃了午饭,回到东厢她的屋子里头,跟服侍的丫鬟嬷嬷们一说,也是满屋的欢喜,随即就纷纷请缨,求黛玉到时一定带了自己同去。这打头的一个便是雪雁,直接缠住了黛玉,满口只说:“姑娘,这次出门,必定得带了我!”旁边青禾、青苗也围上来,一个说:“求姑娘带着见见世面。”一个说:“七、八年没出过大门,不晓得外头什么样子。”结果顿时招来旁边嬷嬷的骂:“死小蹄子,当面扯谎!你又不是家生子,爷娘老子一家都在外头城北门住着,府里许你两月一着家,这不是上月底才家去了一趟?” 黛玉看屋里人嬉笑热闹,自己也欢喜,笑道:“你们别急,等我跟老爷说了,到时都有去可好?只是小些声儿,老爷可就在正厅上屋里呢。惊扰了他,叫爹爹生气,我可不替你们求情!” 众人又是一片笑,但随后果然迅速安静下来,上来服侍黛玉午睡;一时安置毕,方才各自退下,守着职分,堂前屋内鸦雀无声。紫鹃拿了一个针线笸箩,坐在黛玉床前的脚踏上扎花,才动了两针,就听纹纱帐里轻轻的辗转声响,一时不绝;再一会儿,里头黛玉悄悄唤:“紫鹃。” 紫鹃忙问:“姑娘怎么了?可是要茶吃么?”转起身就拿了一盏温温的茶来,边服侍黛玉小口小口慢慢地吃,边说道:“姑娘这是怎么了?难道还担心下月初七?可林老爷已经请了章太太。章太太是姑娘的表婶母,人又那样的热心慈和,必定万事不错的。姑娘就把心放宽吧。”劝慰了两句,又替黛玉将薄纱被掖好,这才重新坐下来摆弄活计。 她这里飞针走线,却不知方才黛玉的乳娘王嬷嬷有事来看黛玉,恰走到门口瞅了个正着。这王嬷嬷就点一点头,也不再进门,转身往桐花院上房正屋里去了。 62第廿六回下 王嬷嬷自黛玉屋里离开,来到上房,就见门外侧边廊下栏杆沿子上坐着个丫鬟,正是钱姨娘跟前的青菊,在同林如海近身的两个小厮低声说笑。见了她来,青菊忙站起来,笑盈盈说,“妈妈好。妈妈从姑娘那里来,” 王嬷嬷点头称是,随即把她上下打量一遍,笑道,“哎哟瞧瞧,松花色衣裳、湖水蓝纱裙,腰里再配上这条桃红色的带子,可真把你这丫头给伶俐的!这身是新做的?好亮眼!” 青菊忙笑道:“妈妈这话可夸坏我了。这身并不是新做,原是前几天帮姨娘捣腾衣裳箱子,翻出好些件旧几年做了却没穿的。姨娘说料子质地不差,式样颜色也还好,这么白放着实在可惜,就让院子里大大小小丫鬟们每人都分一两件去。偏我身量跟姨娘最像,刚好凑了一身。正好常州叔老爷和太太来家,我想着总要比平时更体面些的好,就穿上啦。” 王嬷嬷听了,只管笑着点头,末了道:“好丫头,果然会说话。我才讲了一句,就给分解了这么一大篇。谁不知道钱姨娘是个大方宽和的?且你说得对,章家叔老爷和太太来,怎么尊重都不为过。两件新鲜干净衣裳,也是林府起码的体面呢。” 青菊笑道:“嬷嬷这话,姨娘也是这么说的。姨娘昨日还说到,这次章家叔太太来,老爷定是要委她同着姑娘出门的。既出门,便是林家的体面。偏姑娘从京里家来得匆忙,随身衣物没带几样;老爷先头又病着,姑娘侍奉还来不及,也想不到置办添加衣裳的事。姑娘一片孝心,自该是如此;但若家里其他的人也都混忘了,丢了咱们府的脸面就十分不好啦。所以今儿一早,姨娘便叫问了库房,现在又在里头跟老爷说话,要请手艺顶好的针线娘子来给咱家姑娘制新衣呢。” 王嬷嬷听了,连连称是,只说:“亏得姨娘想得周到。我本也是想着姑娘大了,总要装束打扮体面才好。但我一个奴才下人,就想到了,不过是提醒一句主子的话。哪里能如姨娘,就把物件原料人工都事先料理齐全,让主子省心?可是真的要多谢姨娘了。” 青菊笑道:“嬷嬷又说笑。我们姨娘是先头太太的人,照应姑娘,让姑娘、老爷省心是本分。哪里就当得一个‘谢’字呢?” 王嬷嬷摇手,笑着说:“总是钱姨娘的好意。我转去一定跟姑娘说。”再看一眼屋门,见湘竹帘子并无动静,就向青菊道:“我来也再没旁的事。现如今姨娘既在里头跟老爷说了,也用不上我多嘴。这便回去。只姨娘这边得了老爷准信儿,还要烦劳打发个人过来给我们传个话,支应一声。再有,你这丫头原是家里熟的,也该当多个地方玩耍走动,得空儿时常过来才是。”青菊就笑着应了。 于是王嬷嬷又倒回来,还到东厢黛玉的屋里。此刻见黛玉午睡还未起,床前脚踏上却换了青禾,正在一根一根地挑线配色。王嬷嬷看她身边一匣子各色米粒大小的水晶玻璃珠,就猜是预备打络子,只不过不知是要配了荷包手帕,还是做别的用途。这边青禾见王嬷嬷轻手轻脚过来,就笑一笑,向帐子里打个手势,悄悄说:“才安稳睡着。妈妈有事?” 王嬷嬷也悄悄道:“无事。就看看。紫鹃呢?” 青禾向窗外努一努嘴,道:“方才有人来叫她,是荼英院一个小丫头。还叫去了一个,就是京城先太太府里那一位姓金的妈妈。我就替她守着姑娘。” 王嬷嬷问:“知道叫过去是什么事情?” 青禾摇头,道:“总没什么大事。或者就是眼望月末了,她两个那一份月钱和茶果点心银子也该去领。” 王嬷嬷想一想,果然林府里管着内府里银钱的乃是伍垣家的和陈姨娘,但凡有银钱上头的事情,都是她两个在荼英院一起处置。于是道:“若只这点子事,其实就叫那个小丫头一并送来便是了。大热的天,三个人一来一回,倒算上六趟工夫。紫鹃和金嬷嬷都是懂事的,且就如我跟雪雁在京里那府里时一样,都有自家府里该定的一份儿份例,哪里就会计较这些?” 青禾笑道:“谁说不是?我打量她们也不像计较的人。只是我这也是瞎猜,指不定原就不是为了这个叫她两个过去。”又问王嬷嬷:“我要串两套梅花攒珠的床帐子缀脚,妈妈看看,姑娘平日喜欢什么颜色的?” 王嬷嬷就说:“这里还有点呛光,看不清切。不妨到门外廊底下弄。正好姑娘睡得安稳,就起来,招呼一声,来回反应差的也有限。” 青禾会意,就悄悄站起身,又查一遍黛玉床脚帐帘,便拿着针线笸箩并玻璃珠匣子,同王嬷嬷一同到屋外坐去了。 却说这边紫鹃跟金嬷嬷到荼英院,果然是陈姨娘并伍垣家的这边核算分发阖府的月例银,先将她两个的一份与了。陈姨娘因说:“我们这边没啥大规矩,也不知道京城里头现今的物价动向,就只管按自家的例给你们。倘简薄了,总不要笑话。”紫鹃和金嬷嬷忙笑说已经平白多领了一份,哪里有挑剔主家的道理。陈姨娘就笑道:“你们照应姑娘经心,这一趟炎天暑热受累就不说了,先前姑娘在外祖母家,日常难道没有使唤跑腿的?都是功劳呢。对了,月钱之外,家里还有份例的果子、茶叶、米面,平常都是一个屋子一总支了去,再由那屋里管事的媳妇丫鬟照人头分派。如今姑娘那里,老爷再三吩咐,又有伍妈妈的亲自照管,你们自可放心。我这里就多说一句,若有用不着的,或是旁的时候有不趁手,你只将东西交到后角门林柄家的那里,现折算铜钿,也不会亏了,也不用自己再到外头去费那头痛工夫。”紫鹃和金嬷嬷都笑应了。 这边说毕,陈姨娘和伍垣家的方松快笑起来,又叫小丫头倒茶、拿果子给她两人吃。陈姨娘向紫鹃道:“请你们过来,除了方才那个,还有一件事情要相询――听王嬷嬷说,咱们大小姐在那边时,衣裳首饰都是紫鹃姑娘给照管的?” 紫鹃就说是。陈姨娘笑道:“这便好了,我正要问平日大姑娘的穿戴喜好。问明了,才好禀告老爷,照样子请师傅、挑布料、制新衣;或是再叫家里相熟的裁缝铺子带了样子来,也叫大姑娘看了更多挑一挑。” 旁边伍垣家的也说:“除了衣裳,还有头面首饰。虽说姑娘带了家来的不少,家里先头老太太、太太留下的也多,只是大姑娘到底年纪还小呢,正该用些新鲜花俏的首饰。再把那手上挽的、领口别的、腰上佩的、钮上系的、巾帕子上缀的,按时新的式样通通都打齐全了。说起来,这些事情姑娘家来前老爷就都吩咐过,只那时老爷病还未全好,家里人都毛毛躁躁的,就给混忘了。” 说着,伍垣家的和陈姨娘便拉了紫鹃、金嬷嬷细问林黛玉在京中时日常的穿戴,有什么偏好,颜色式样有何讲究,今番回来时都随身带了哪些东西,其中可有最心爱与最常用的,如此等等。说了足有两、三刻钟,才算讲了一个大致。陈姨娘就笑道:“果然是问着人了,紫鹃姑娘真个把细人,金妈妈也用心。我们就好不必抓瞎了。今儿时辰也不早,大姑娘那边午睡怕该起了,或正等着人伺候呢。就不多留你们。以后要得闲儿了,再一起说话。”又命小丫头送出荼英院。 待出了荼英院,小丫头笑嘻嘻道了别,金嬷嬷就忍不住悄悄跟紫鹃说:“真真是只有一位小姐,林老爷这样千金万金地待,怎么怨得下面的人也跟着上心卖力?先前咱们府里还说老太太待林姑娘如何如何,还比出前面大小姐在家时的例,那会儿不觉着怎样,还以为讲得多少有理。可看这边的架势!这才算是开了眼呢。” 紫鹃笑道:“姑娘现这是在自己家里的,自然是不同的。” 金嬷嬷说:“正是呢。但凡客居,总不比自家自在。早先不都说薛姨太太家好?那梨香院也未见得多豪富。姨太太、宝姑娘穿戴也就同咱们家一般。但这趟跟着林姑娘南来,别的不说,这屋子都比京里头开阔敞亮似的。” 紫鹃抿嘴笑道:“妈妈末了这话,就不怕打嘴?在府里姑娘可是跟老太太住。妈妈竟敢说老太太的屋子不开阔敞亮?” 金嬷嬷笑道:“你个小蹄子,我不提防,又叫你钳了刺儿去。好罢,就算我说错。只是,昨日瞧见那章家叔老爷的太太,好精致鲜亮打扮,又自在能说笑。单看面上,谁想得到是跟咱们太太差不多一般年纪的人?可见一身穿戴的功效。等林姑娘的衣服首饰都制得了,再有她的指点,想来定是不错。” 紫鹃闻言就瞪大了眼,问:“妈妈怎么知道章太太要来指点姑娘?” 金嬷嬷道:“知道这个有什么稀奇?”见紫鹃还不懂,笑道:“你想,这边原没个正经女性长辈。两个姨娘虽管家,也做不得真的主儿,更指点不了林姑娘这些。不过正好是林老爷病着,姑娘也不用出门,这才一直都搁下不提。如今林老爷病好,章家叔老爷一家来了,有章太太这个名正言顺的在,林老爷还不得托付了她去?昨儿你也见了,章太太对林姑娘有多喜欢,跟亲娘俩儿一样,还商量着之后要怎么赏玩这扬州城、保扬湖。这些别人就上了心也使不着劲的地方,为着姑娘,她自然就是要开口的。” 紫鹃这才点头,说:“果然是这样。也果然很好。家里老太太虽疼姑娘,到底上了年纪;太太们也并不总在一处;琏二奶奶倒是和姑娘最好,又喜欢穿着打扮,可更忙得跟陀螺儿似的,每次才刚说上几句话就有人急急地寻她,眨眼一阵风地去了也是常事。” 金嬷嬷笑道:“正是这话。而今林姑娘年纪也渐渐大了,该要有人盯着,仔细教导打扮呢。” 两人说笑着回到桐花院。果然林黛玉已经午睡起来。紫鹃忙上前跟青禾一起替她理妆,一边就禀告自己方才去向。黛玉笑道:“哎呦呦,我这儿还没得,倒让你先了我去。”话音未了,外头就有丫头声音问伍垣家的好,随即伍垣家的进来,送黛玉东厢房一屋子下人的月钱;又叫两个健壮仆妇担了满满一大筐的时令鲜果进来,大致有蜜桃、李子、葡萄、石榴,另有一个篾篓,装的五六个大菠萝。伍垣家的就向黛玉笑道:“这些是才刚送来的。老爷问了关大夫,说就吃不了,拿盘子齐整摆了搁在屋子里头,取个香气也是好的。只是叮嘱吃的果子千万不可用冰湃,拿井水滤一滤,稍得些凉意就是了。” 黛玉应了,吩咐丫鬟们照着收拾,又请伍垣家的坐:“伍姐姐可忙?且坐着吃一杯茶。” 伍垣家的忙谢辞了,笑着说:“我也馋姑娘的茶,只是实在有事,催着后门上对账收东西去。” 黛玉笑道:“那便去,不耽误你。”叫:“紫鹃,将我常吃的茶叶包上些,给伍姐姐带去。” 伍垣家的也不推辞,谢过黛玉,接了茶叶就带人出去了。一会儿这边丫鬟也将洗净、沁凉的葡萄装了一盘子来。黛玉看她用的是一个玉色玻璃荷叶大盘,说:“这个不好。拿架子上那只甜白瓷的来,衬得出湛青碧紫的颜色。”紫鹃、青禾忙依言换过。黛玉又看一回摆放,略调了两串子上下位置,这才叫青禾捧定了,带着她们往桐花院正屋去。才走到房门口,就听里头林如海吩咐丫鬟:“就用我那个古藤挖的浅口花篮子,盛着这几个开着笑口的石榴也好看。装好了,给东厢房姑娘那里送去。”林黛玉跟紫鹃、青禾相互看一眼,忍不住都笑了。黛玉这才扬声,屋里丫鬟忙打了帘子起来,黛玉进去。林如海刚要说话,猛一眼看见她身后捧着葡萄盘子的丫鬟,顿时也笑起来。因招了她到自己身边,说:“都说父女连心,如今再没有不信的了。” 父女两个就坐在一起,一边剥几粒葡萄、石榴子吃着,一边随意说话。林如海就说:“我前两日就跟申凭说了,明天请城里瑞源畅、广富轩、撷臻楼的首席师傅们来,给我们都做几身衣裳,再与你打些个首饰。不止下月初七去洪蘼府上时好穿戴,你叔叔婶婶在扬州也尽有些亲戚故交,这些人跟咱们家也都不错;只是因你母亲去了,这几年不免疏远。如今我已经委了你婶婶,出门时将你一并带了去。倒也不需你多说多做什么,就是跟着到处走动走动,玩耍散心,能结识些心投意合的闺中姊妹那就更好了。” 林黛玉听了,既雀跃欢喜,又少不得心里打鼓,说:“跟着外祖母,并未出几回家门,亲戚间走动也有限。就怕言语行动上失了礼,给爹爹丢脸。” 林如海笑道:“有你婶子在,还怕这些个做什么。”又说:“你外祖母有了春秋,老人家不爱动弹也是有的。但你年纪小,老闷在家里,岂不给憋坏了?且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历千般事、阅百样人。你祖母在时还常常说,女孩儿在别的上头原就比男子拘束狭窄些,更要多见各色各样的人,才能扩张心胸、稍补不足。你只管去,就真冲撞得罪了人,也有我在后头。” 林黛玉忍不住就笑起来,又问父亲便有哪几家亲戚故交。林如海就说了两家,又道:“这两家或还在其后。头一家,该是范桃生范家。范桃生曾与你爷爷做过两年大理寺的同僚,当年我在京里时也没断过来往。而今他致仕,受了广陵书院白石山长的邀来扬州,我们自然不能失了礼。但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是为了范桃生的嫡亲侄女儿,嫁的顾冲顾文凌正是你章家叔父的至交,且她跟你婶娘情比姐妹,两家还认了干亲。现在顾文凌夫妇就在自己叔父家住着,你叔叔婶婶如何不要会他们去?我听说顾文凌有个小女儿,这次也跟了来,年纪估摸跟你差不多,这可不是现成的玩伴?” 黛玉听林如海这一番说,十分高兴,并从这一日起就在心里时时记挂了此事。次日量身量、裁衣服时,洪氏因林如海之请在旁掌眼,黛玉就忍不住开口相问。洪氏笑道:“颖儿比你略小些,今年十岁,也是个可人疼的丫头。我看你两个性子都好,准定是能相合的。”黛玉听洪氏这样说,越发地盼着结识了。 所幸这一盼也不算太久,两天后林黛玉新裁的夏衫送来,洪氏也带了准信儿来,说:“范家大爷、大奶奶一家前日总算也到扬州了。大奶奶下了帖子,明日请我们过去她家花园子赏他们自京城里带来的两品异种水莲花。除了我们,就是广陵书院山长任玉任白石的太太和小姐,知府丁大人的太太和小儿媳,再就是顾太太和颖儿了。任家、丁家这两家你虽不曾见过,听说这一阵节礼往来,可算有三分相熟;范家也是林家故交,且他家大奶奶声名儿最是和善可亲,几位小姐也都有贤名――实在是很值得一交呢。” 这边洪氏跟黛玉絮叨次日出门赏莲的事情,总就是如此一些寻常交代,且不赘言多表。倒是她口中和善有贤名的范家大奶奶强氏,平生最是雍容平和之人,此刻竟哭倒在小姑范氏的怀里,一双眼睛红肿如桃儿,身形更清瘦似不胜衣。欲知这其中究竟是怎一番缘故,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63第廿七回上 上回说到范家大奶奶在她小姑范氏跟前痛哭。如今就来说这位大奶奶,她娘家姓强,乃是北宋时翰林学士、钱塘强渊明一裔,诗书文教之家,母亲身份虽不显,却有一个亲姨母嫁到齐国公府,因齐国公长子三十八岁上头得急病死了,次子又是庶出,就由她行三的姨父袭了爵位,故而她小时在京城权贵阀阅家里也是常常走动。后来嫁到范家,她丈夫范丞佺虽无甚大才干,却是极老实诚恳厚道的一个人,阖府的叔伯、兄弟、子侄再没有不敬,也深得她公公范桃生看重。氏自嫁过来,奉上以孝、待下以德,二十余载夫妻恩爱亲睦,膝下三子一女又皆出色,在旁人眼里最是可堪羡慕的人物。氏出阁前,因父亲外任,依着祖父母、叔婶住过几年,其实就是这位大嫂真正照应教导?识蒙┣榉植槐妊俺,蚶辞捉u獯畏短疑率耍妒咸判稚┝侠砹司┲泻笮游瘢凸醋约腋改盖熬⌒3识痘断蚕簿透苏煞蚬顺骞宋牧枥刺酵2幌牍蒙┫嗉途跚渴闲稳萦幸欤孔餍p眨砹扛潜惹凹改昙鼻寮跣矶唷5确购笾谌送讼拢饺说昧艘淮n簿菜祷埃夥洞竽棠讨沼谌滩蛔。泵娲罂奁鹄础7妒匣诺米肺试倒省g渴衔匮室环沼谒党鍪俏伺妒骣┑幕槭律诵摹?1t;b> 范氏听说,不由吃了一惊,道:“侄女儿的婚事,不是好些年前就说定了平原侯蒋家么?为的平原侯夫人往关外祖籍省亲回程的路上得急病殁了,不久后平原侯也跟着去了,侄女婿虽不承嗣袭爵,也是长房里的嫡孙,这才把婚期推迟了。如今三年孝期早过了,算着时日,正该是今年年内迎娶。嫂子就舍不得女儿,也不用伤心至此啊?” 范大奶奶哭道:“姑妈说的怎么不是?倘使是正经好亲家,我就再疼惜闺女,也不至于如此。但是谁想得到,谁想得到那平原侯府竟是个虎穴狼窝!我跟你哥哥就这么一个丫头,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头堕,甚至还加一只手推上一把的?可好容易拽了回来,却把个丫头的名声也给生生毁了。她今年才二十岁,就要一辈子困死在闺阁里。想来想去,都是我当初眼红着富贵,一心要把她嫁去公府侯门,没料到竟毁了她一生!叫我又怎么能不哭?” 范氏更加惊吓,忙追问到底怎么个缘故经历。强氏哭哭啼啼,半天才说了个大概:原来当年范、蒋两家定亲实有内情。当初范丞佺外任抚州,为官沉稳、理事细致,又恰逢知府以贿上犯事,给监察司使拿住,朝廷便令范丞佺从同知升做知府。他自知才具平平,做事越发用心,境内挖渠筑坝、开山辟田必躬亲查视,督促谨严;又遍走县乡,访问百姓生计——如此两年,就有政通人和,百业俱兴之象。不料再一年赣江暴雨,范丞佺担忧水情,寻查时不慎失足跌落堤坝。虽有左右急忙救起,已伤了左腿;随即一行被暴雨所困,为劝当地乡民速离险地,他又拖着伤腿挨家挨户去说。等洪峰过去,民众俱安,他再回府城疗治伤处,却已经落成了残疾,再不能好。如此范丞佺只得向朝廷请辞。朝廷念他功绩,允了他辞呈,却皇帝特旨赐了他还在读书的次子出身;他父亲范桃生当年也从刑部郎中升做了侍郎,再三月,转任了通政使。故而范丞佺自抚州还京,趋奉之人也众。恰他独女范舒雯又将到及笄,就有许多家求娶。范桃生原本有意孙婿依然是读书人家里头出身,就想着等下一场会试大比完了再挑选定夺。只是范丞佺因想自己已是残疾,父亲又有了春秋,未知还有几年在朝,虽说三个儿子都已成年,但才德职权皆还有限;书香寒门固然是他范家择婿惯例,却怕到底叫女儿多受了苦楚——于是就来跟妻子商议,京中公府侯门也多,选个不上不下、大差不差的中流之家,也是吃穿不愁、前程安稳。不想这强氏虽一向贤德,但毕竟慈母心肠,原就不乐意女儿嫁了人却要吃苦,当时一拍即合,转头就往齐国公府拜见她姨妈强太君去了。 只是强太君自丈夫故去,就懒得动弹,更不爱出门,连亲戚间小辈儿见的也不多。如今外甥女求来,她自己也没个主意,便请嫁到缮国公的小姑陈氏帮忙。偏偏京城公侯权贵人家里子弟虽多,这一两年婚的婚娶的娶,一时竟没有个年龄相当的。老姑嫂两个正烦恼,突然听说平原侯家先前说个嫡次孙的那家小姐两月前得急病死了,正要寻新的亲家呢,就急忙忙上门去说。平原侯听说是通政使范桃生的嫡孙女,家世模样都好,年纪又正相当,当即谢了陈、石这两家老亲的姐妹,转头就命人往范家提亲。范桃生虽素来不喜跟这些号称“八公”的人家往来,奈何长子长媳主意已定,也只得随范丞佺夫妇去了。 范大奶奶说到这里,就跟范氏哭道:“当年是我们两个猪油蒙了心,四个眼珠子都被浆糊了,就想不到父亲一辈子与人处事,在京城里几十年,看事情再明白不过的。父亲看不上蒋家,我们还当他不屑跟武将出身的做亲家;就没想到侯府将门,原跟咱们这种读书人家不一样——家中子弟不重读书也就罢了,要紧的是里头就没一个实在的规矩管束。早前两代还能记得祖宗创业艰难,功劳爵位来得不易,言语行动还有分寸、人也知道上进;可等三代之后,就纷纷的纵容随意起来。那蒋子安算起来是第一位老平原侯的曾孙,长房里的次子,自幼就养在平原侯夫人房里,娇宠得无法无天。等长大了,他又不要袭爵管家务,又不要读书谋出身,凡事都有爷爷、哥哥挡着,祖母、母亲护着,于是耍钱吃酒、斗鸡走马、使性斗狠样样俱全,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你哥哥跟我急急忙忙定了亲事,心里也有些不安,总觉得未免太凑巧了些,你哥哥就留意出去看。待看到是这样一个人,说后悔也是来不及了的,只宽慰我说到底还是少年,血气跳脱;再等个三五年,年纪大了,性子定下来也就好了。跟蒋家那边就说我们先前在外面任上,雯儿跟着京中祖父母,如今做父母的不舍得,多留她一年,等满了十六岁后再出门。” 范氏听到这里就点点头,说:“虽然只多一年,但那蒋子安当时也好有十八、九岁了?一年一过,就满了二十。这男子行了冠礼,真正成了年,实在是有大不同的。大哥哥和大嫂子这样做,正是合情合理,更是一片父母心肠啊。” 强氏得她安慰,面色虽惨淡,也多少笑了一笑,但随即又是愁苦了脸。说:“妹子这是安慰我。都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原就是上不得墙的污泥、雕不出来的朽木,就给他几十上百年,糟贱玩意儿还是一样的糟贱玩意儿。你也知道的,就是那一年,平原侯夫人得急病死了,不上六个月,平原侯也病逝了。蒋家过来说,虽不是承嗣袭爵的嫡长孙,却是小辈中得他祖父母生前最多疼爱的,他自己执意定要守足三年。他既这样说,我们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且想着雯儿身子也不甚强健,趁着这点时间仔细调理了,将来过门也好。可是谁想得到,那个畜生嘴上说得好听漂亮,可做出来的事情,一桩桩哪里是人干的!” 范氏见她越说越气,脸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慌得抱住了她与她顺气,又亲手倒了凉的茶来给她吃。强氏得她安慰,好容易才稳住心神,挨着迎枕喘了半晌,方慢慢再告诉范氏那蒋子安行径:当初那蒋子安虽发誓要替祖母、祖父守足三年孝,当时或也是真心,但他原本就是个纨绔浪荡性子,哪里耐得住清静?不过半年工夫,家里就偷摸了许多丫鬟和年轻媳妇子去,甚至连他兄长、父亲房里的也不放过——只因他祖父母在时,这些人都不打紧,无论看上哪个,张嘴要了去便是;此时他也还如此行事,并无一点顾忌。不想他嫂子早腻烦了这个兄弟,又有蒋子宁的一个小妾娇妖狐媚,惯能挑拨搂火、多嘴生事,叫她十分地碍眼不喜,于是随便设个局,将他并这小妾捉了个正着。那小妾自然是一通乱棍打死,蒋子安则叫他哥哥送到城里一处偏僻别院暂住,对外只说是要静心守孝、参佛抄经,为祖父母祈福。蒋子安得了一通教训,倒也安生了三、四个月。可正应着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老话,他在外头老实了几个月,见家里父兄气也消了,日常也不多管着他了,嫂子那边每月送来的银钱用度也如往常一样了,他便又得意张扬起来。先还是悄悄地弄一两个粉头、小厮在那院里吃酒唱曲,渐渐地就开始招了他那一群狐朋狗友一起吃酒,再后来竟是公然开了赌局,一群人吆五喝六,男的、女的不分白天黑夜胡天胡地,弄得原本一个清净别院,从此变作一个污塘秽窝,糟脏不堪目睹耳闻。直到有人赌博输红了眼,又有喝醉了的挑事斗狠,闹出人命官司,惊动了京司衙门,一条铁索捆了二、三十号人去,他哥哥蒋子宁黑着脸将他押回府里严加看管,这才算彻底安生。 范氏听自己嫂子一路说,只惊得脸色煞白,手握住胸口,却还觉得一颗心扑腾腾似要乱跳出来。呆了好半晌,才勉强笑道:“果然是纨绔不肖,叫人再想不到。可是嫂子,侄女儿已经等了他这许多年,范、蒋两家的婚事也是众人早知的。这事儿虽不好听,但蒋家在外头算是遮掩得过了。且他毕竟还有父母、有兄嫂,对他也有许多管教——” 这边范氏话未说了,强氏已经血红了眼睛,厉声笑道:“管教?他家哪里还有什么管教?若真有管教,会有做祖父祖母的这样没规没据护着孙子,有老子娘这样不问好歹纵容儿子?有管教,会有哥哥这样放任兄弟,嫂子这样陷害小叔?且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亏得我姨妈还认我这个外甥女儿,更亏得她小姑子、缮国公府的陈太君良心没有泯尽——她去夏病了,我去探望,屏退了满屋子的人,就拉着我的手说害了雯丫头,叫我立时回家跟你哥哥定主意。原来,那蒋子安竟已得了那等说不出口的脏病!他家那样下死力气遮掩,里里外外处置得那般干净,其实是要瞒住范家,是要骗着我们快快地将雯儿嫁过去,好替他家遮羞!” 64第廿七回中 范氏闻言大吃一惊,只觉得晴空里一个炸雷,直震得头晕目眩,东南西北不知。待一会子回过神来,已经满是怒烧双颊,骂道,“好个蒋家,好一窝禽兽不如的混账,我范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门第,竟容得他们这样侮辱欺凌,他蒋汇颁、蒋子宁眼里还有什么人,又是仗着谁家的势,就敢对我们这样作践,”说着握住强氏的手,道:“好嫂子,这样的亲家,不说还要不要,根本直撇得越远越好!大哥哥可去蒋家退亲了?退了才是我们的造化!” 强氏两眼垂泪,道:“怎么不退?他家这样辱我们,这门亲事还如何做得?你哥哥听我回家一说,气得肺都炸了,当天就拿了文定单子寻他家去。那边先还好声好气,温言软语地赔礼;但一说到退亲,却怎么都不许。那蒋汇颁竟还说,雯儿八字不好,不然怎么先前才定亲,他家老太太、老侯爷就前后脚地去了?连累蒋子安守孝,少年人血气方刚,把持不住才是常事。就睡个把个丫头侍妾又怎样?都是在自己平原侯府里,又没弄出个一儿半女出来,能算甚么天大的事,就要退亲?可见是雯儿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就嫁过去也未见得能够和睦夫君、孝敬长辈。只不过他们看着雯儿也等了这许多年,女孩家耗费了青春,就勉为其难保全两方的脸面名声——你听听,这还是人话么?他们家儿子,做出多少丑事、混事、放屁事来,就这么嘴一张一闭、轻描淡写抹过去,反而赖我们家小气不容人地生出事端!且最要紧的,且最要紧的……别说什么实话了,就只言片字都不透,这是生生要祸害我们家雯儿一辈子!” 范氏听了,眉头拧得越发紧了,问她嫂子:“哥哥气极了,立时冲过去退亲,当中间可还做了旁的事情没有?那蒋子安得了脏病的事情,哥哥可是吃准定了的?” 强氏含泪答道:“当天是太着急,也没准定。你哥哥到平原侯府,被呛了这一趟回来,气恼是不用说的了,但也如你问的,他自己心里也不免打鼓,就怕冤枉了人家,倒是我们自己做得过了。于是次日一早就借着家里两位老姨奶奶得病的由头,请了太医院相熟的三位太医过来会诊;然后又请了京里最有名几家药铺的坐堂大夫来给家里上下望诊,只说是一个外门上伺候的小子发了异样疹子,因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弱的弱,这才小心防备为上。结果果然有小厮跟那边跟来的学徒搭了话,说便是有这么一会子事,药铺子里的医妇都往平原侯府出入许多回了。那两个老太医也三番五次拿话头点你哥哥。于是这件事是确然无误的了。我跟你哥哥实在伤心,又不敢再瞒老爷,只得把话告诉。可怜老爷都是望七十岁的人,原本头发还有近半乌黑,一夜时间竟白得都差不多了。” 范氏这才知道,怎么自己方才见到范桃生,就觉着不过几年时间怎的就看老了这许多。原来还以为是他京中通政使职司繁重,岁月催老,不想却是这一番缘故。范氏又问范桃生是不是赞同退亲。强氏道:“父亲原本就不满意这桩婚事,如今有这样的事情出来,自然是更有话说。可他也心疼雯儿,说蒋家旁的话都是放屁,只有一句雯儿年纪不小算是说在了点子上。父亲又说,或者蒋家也是要的脸面,这样说不出口的事情,若能悄悄治好了,又何苦满世界张扬开去叫人说三道四地笑话?蒋家话说得造次无礼些,大约也是着了急,不想我们家退婚,要打消你哥哥念头的意思。我们得了父亲一番教训,就想着多少再看看蒋家行事,谁料到——谁料到——” 强氏说到这里,半晌没能说得下去。范氏也不敢催,只重新拿了茶来与她定神匀气。强氏捉着杯子,眼看着泪就连串儿滴进杯子里,泣声道:“那蒋家真的不是人。我们都是好心好意替他们着想开脱,可转过头,就听京里人家纷纷地传说我们雯丫头八字不好,命硬、撞克夫家;再几日,甚至连那蒋子安守孝时染病,如今渐渐不起的话儿也都出来了。我可怜的雯儿,我可怜的雯儿……她是前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我们这样势利没眼界的父母,又赶上这样猪狗不如的人家?” 范氏听了她这一番说,直气得浑身发抖。站在原地,吐了七八回气,方才把心头火强按捺下去一些,问:“竟然有这样的事情?这些话出来,不止雯儿一个,家里别的女孩儿还怎么过的?还要不要说亲事嫁人了?大哥哥呢?难道也任流言满世界传去!” 强氏摇头,红肿着眼睛,说道:“哪里能呢?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人生父母养的?你大哥哥听到京里那些混话,气极了,等让人弄明白这些都是从蒋家那边出来的,他就借着老圣人生辰做功德、开夜市与民同乐的由头,邀了父亲的一班子同僚,再有几家还算交好的公子王孙到胜德居吃酒——酒席间就把蒋子安身子不好,自己决意退婚、将雯儿另嫁的话给说出去了!” 范氏本来还气愤,听到这一句却是彻底呆了: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堂兄忠厚老实,最没心机,更不知道怎么算计害人的,却料不到他竟做这样的事情,只把两家脸皮都给扒得干干净净。这样一来,平原侯府固然是再得不到一点好,蒋子安那些混账事情统统抖落在世人眼前,蒋家为了掩饰他的病如何算计亲家、坑害未进门儿媳妇的嘴脸也都一览无余;只是,到底范家是女方,范舒雯是待嫁的女孩儿,这桩事情闹出来,跟蒋家的婚事自然是吹灯拔蜡,但京城左近其他门户相当的人家也再不肯结亲,寻常读书赶考的后生也要掂量姑娘声名。 她这边发呆,那边强氏还在哭诉。范丞佺不管不顾,彻底撕破范、蒋两家脸面,回家来就让范桃生拿家法狠打了一顿。范桃生的老妻又可怜长子和长媳,又伤心孙女,娘儿几个抱在一起就痛哭。范丞佺的三个儿子也赶来为他们父亲求情,替他们妹子讨说法。他们虽都是书生文臣,却因祖父的关系,都走得刑名一流;不几日工夫,不但寻隙跟蒋子宁、蒋子安干了几架,更联络了京兆尹衙门及御史台上下,将蒋家兄弟常玩常混的那一群拘的拘、罚的罚,整治得京里王孙公子好一阵鸡飞狗跳。不想范家这头才刚出了一口恶气,那边蒋家却也闹腾起来,纠结了一批官员,就上书说范家串联结党、借权谋私、打压同僚。中间又掺入了文臣武将之争,一时闹得越发大了。直到后来圣上属意范桃生兼领詹事府詹事,朝廷上人前人后透了几次,这些纷扰才安静消停下去。只是经此一事,蒋家固然不得好,范家更是颜面受损、元气大伤。范桃生辞了詹事,再后索性上本请辞,只想远远离开京师,也远开这些烦恼糟心事。强氏道:“说来说去,都是我当时错了主意。若依着父亲,选个老老实实的读书孩子,雯丫头别说这番苦楚,怕连儿女也都齐全了!可如今,一步走错,赔上雯儿一生,我这做娘的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范氏忙安慰她道:“大嫂子快别这么说。你跟大哥哥都是一片疼爱女儿的心,想着孩子嫁入好人家,穿金戴银,一辈子吃用无忧,这又有什么错?且嫂子原是在京里长大的,那些公侯王府时常走动,当时看到的都是好的,自然以为此刻他们也是好的。哪里就能想得到,不过一两代的工夫,就堕落至此,就养出蒋家这样畜生不如的人家来?且也不是都不好的。比如嫂子的姨母,齐国公夫人就很好,还有缮国公诰命,若不是她们警醒提示,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地把雯丫头嫁过去,又该是怎么个情形?那时候才是真的进退两难呢。所以我劝嫂子快把眼泪收了,再擦干净脸,换身鲜亮衣服——这件事原是蒋家人的不好,咱们又何必拿人家的错来惩治自己?外头说三道四,就让他们说去。咱们必是要扬眉吐气,大大方方过自己的正经日子才对。”说着,就唤丫鬟们打热水进来给强氏洗脸。 强氏接了范氏的帕子,慢慢抹眼。等丫鬟拿了热水来,范氏亲自上前,绞了巾帕子给强氏净面和敷眼睛。强氏忙推辞道:“让丫鬟们来就是,你快坐着。”范氏笑道:“长嫂如母。当年我还在家时,嫂子也没少给我梳头穿衣。今日就让我也服侍嫂子一回。”强氏也只能随她去了。 范氏又问:“如今雯丫头是已经跟蒋家退了婚,重新清清白白一个人儿。只是她到底是个小姑娘,这样的大事,她可都知道?” 强氏叹气道:“怎么不知道?你也晓得,论聪明,雯儿是她父亲四个孩子里头头一份的。可是,聪明又有什么用?看得越明白,雯儿就越可怜。这几年里,最苦的是她。前头几次推迟婚期,那边又说守孝,她就遵着规矩,在家里也不多说笑、更不玩乐。想着将来要嫁进侯府,一家子人口众多、彼此联络又繁,唯恐到时言语行动失了分寸,丢了自家脸面,就跟我当年那些老嬷嬷、奶妈子们细细地套问,什么惯例规矩、人情往来,得了三言五语就记在她自己的小册子上,时不时就拿来温习背诵。我跟她说各家规矩不同,这些事情就做了也未必有益,可那孩子却跟我笑说‘母亲,我只是求个安心,又免了长日无聊’。可她这一片盼着将来美满和睦的心,却没得一点点好报。这半年多近一年来,多少事情,大人都受不住,她还要安慰太太、安慰我,跟她祖父、父亲、兄弟说不要为她一个女孩儿生气、伤心劳神,甚至为着范家的颜面,竟偷偷想把自己舍到尼姑庵里去!亏得她奶娘警醒,觉察不对立时就报了来,她哥哥、兄弟骑了马去追,总算在城门前把那个傻丫头给追了回来。结果我跟她父亲仔细一查,从丫鬟、门房、车夫、医药铺的大夫、洗衣服的婆子……每个都得了她的银钱指示,教他们一个个该怎么做,对家里、对外头分别是如何说,怎么就把她得了恶疾、父母长辈怜惜、她自己却有意保全家人的事情一点点地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老爷,就是你叔叔听说了这一番事,才跟我们说无论如何,范家只要还有一个男子活着,必得供给雯儿一口饭吃;就她没了,地下也始终享一份香火。” 范氏轻轻点头,忍不住叹一口气,随即又问:“但是雯儿今年才二十岁,到底还年轻。遇上了这样的事情虽说不幸,到底不是她本人有什么不好。难道就委屈她一辈子住在家里不成?大哥哥和嫂子又是怎么想的呢?” 强氏道:“我们只养了这一个的女儿,自然是望着她一辈子好的。可遇上这样的事情,我们又能怎样?京里的人家是没的指望了。她父亲、兄弟这一场又闹得那么狠,事情宣扬得那么大,只怕别的人家也不愿意。或者,就算有些人是愿意,但却是那一等家门破落、人才卑鄙、这样那样不周全的,我跟你哥哥也决计不会肯——为着我们,已经委屈了孩子一次,难道叫她今后再委屈吗?如今老爷也发了话,雯儿就住在家里,自自在在做一辈子老姑娘,范家也咬牙认了!” 范氏见她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意态坚决,心里也暗暗点头,心想总算叔父、兄嫂都还明白,没有苛刻了侄女儿舒雯,也是她运道到底没坏到家、父母亲缘紧密牢固。于是又宽慰了强氏两句,只说:“雯丫头有你们这样的父母、祖父母,福泽也是深厚的。未来必有她一个好的下场着落,哥哥嫂子也不必担心。” 强氏得了她真心劝慰,又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发泄了几个月来的愤懑郁气,人反而显得精神起来。因说:“如今父亲是受了这边书院的邀,讲学任教的。按惯例,最少也得在扬州居留一年。先头我们在京城,把各种事情照顾收尾,这边倒烦劳母亲还有妹妹来操劳,实在是我们做得不到了。只是而今我虽来,扬州到底人生地不熟,还得烦劳妹妹再与我指点,料理家务,并与地面上要紧的人家引见相交。” 范氏见她转了想头,再欢喜不过,忙就挽了她往屋外头去,一边说:“天色见晚,日间暑气也都散了,正好到花园子里走走。我记得嫂子从京中带了几品新奇花木来的?快领我去看看。再者,京里带来的好东西,也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办个赏花会,邀请扬州这边要紧几家的太太、小姐们来相聚呢。” 如此说着,这一天范氏、强氏就逛了园子、赏了花木、定了聚会、写了请帖,然后打发人飞快往各家送去,足忙了整整一日方散。直到晚来,范氏回自己屋子,见丈夫顾冲顾文凌已经在屋里坐着。顾冲看她进来,就笑道:“知道你跟堂嫂最好,却不想就黏了这一整天?你姑嫂哪里来那么多话好说的?不妨也跟我讲讲?” 第廿七回下 顾冲既问,范氏想了一想,就把侄女婚事波折一五一十都说出来。(花好田园http:)末了说:“我想大哥哥、大嫂子也太可怜,一片父母心肠,却不料遇上这样的人家。如今退了亲也好。范家根基原本不在京城,回南边来给侄女寻个合意的人家或还更容易。只是,我到底咽不下这口气。什么平原侯?不过是当年世祖皇帝中兴,他们恰为部属,捡了些从龙的功劳罢了。这几十年在朝上,又对朝廷做过了什么,怎么就敢对范家这样无礼?闹出来的时候,四叔可还在朝廷上稳稳站着呢!大堂兄虽是辞了官,朝野民间人望也未有差。嫂子家里不显倒罢了,可齐国公府难道不是正经亲戚?他们四王、八公、十七侯的难道不是素来串联一气?就这么抬脚往人脸上踩,也不怕旁的看的人寒心芥蒂?” 顾冲见她气愤,也不忙着安慰,站起来,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与范氏。范氏接了,抬手一气儿饮尽,心绪这才平复些,看着顾冲佯嗔道:“你怎的不说话?憋什么主意呢?” 顾冲这时方才笑道:“你不是把话都说完了?”自己也倒一杯茶端在手里,慢慢道:“平原侯蒋家,当初就一个蒋宏出色,他那儿子、如今的平原侯蒋澜为人平平,蒋子宁人称少年有为、超越父祖,也不过郊猎上出过一次风头,其他并不曾听说。只是正如你讲的,京城中四王八公十七伯侯,串联有亲,进退一致,虽都不足百年门户,几代繁衍也是枝繁叶茂,盘根错节。且顶着祖宗的爵位,就算一代代递减下来,家中子弟总是衣食无忧,果然出息的,前程也较普通人家顺畅。当初蒋宏亲自为嫡次孙提亲,大舅兄许嫁侄女,倒也算不得决断有误。” 范氏道:“照老爷这么说,就算他蒋宏是个好的。可你看蒋家现在行事,还有一点章法体面没有?慢说蒋子安如何纨绔混账,单是污蔑侄女这一条,眼里真没人了。” 顾冲点头,说:“就是为这个,大舅兄所行所为,虽然鲁莽,却也是有理有气性的。大侄女儿遭遇上这样的人家已是可怜,但范家其他的女儿却因有人张目,不至于多受委屈。” 范氏听了叹气,道:“老爷说的正是。但只可怜委屈了大侄女。雯丫头老爷也是见过的,人品模样性情,哪一桩不好?针织女红也罢了,就是诗文上头,跟家里兄弟都是一样学的。蒋家能得了去,那是他们的造化;竟不知足,还这样糟蹋!”说到这里,范氏自己也觉不对,皱了眉问:“要说蒋家好面子,自己不好反倒先咬别人一口,可雯丫头名声坏了,他们做亲家的难道能落着好?再有,既然前面的主意是骗婚,哄着瞒着让雯丫头嫁过去,怎的大哥哥一上门,才说要讨个说法,那边就怒了、烦了,做下这一大串来?倒像是他们想要退婚,就等着这边一个由头似的。” 顾冲点头道:“太太这话,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范氏吃了一惊,忙抬眼看顾冲,口中道:“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老爷别卖关子,快说!” 顾冲又吃一口茶,方问:“太太也听我方才说了,是蒋宏为嫡次孙求娶雯侄女,并不是蒋澜。依当年我在京中时看的,蒋澜为人平庸,又无文采,最是不耐烦与文臣来往。若非事出有因,蒋澜是决计不会想着儿媳妇从范家这样的人家娶来。你看蒋子宁妻室出身就知道。这是一桩。第二桩,便是蒋子宁。太太难道不知道,这蒋子宁成婚已有五年,膝下尚无一儿半女的事情?” 范氏闻言顿时呆了,好半晌才恍然如苏,问顾冲道:“可是,先前也听说过他家里有生育,雯儿还问过我荷包手帕绣样,难道竟一个都未得养活?”得顾冲点头,范氏才长叹一口气,只说:“若如此,倒也说得通了。虽说这军功爵位是逐代逐等地下降,到他这一辈,若无荫恩也不过区区一个黉门监,拿出去值不得什么面子,但到底也是一个出身,比那连这一点都捞不着的又强出了千百倍。蒋子宁几年了都没个一儿半女,偏偏范家历来丁口繁茂,范家女儿也大都是好生养的身子。蒋子宁舍不得这个头衔落到侄儿头上,未雨绸缪,真算是用了一番心——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竟把个昧了良心的打算用到雯丫头身上来!” 顾冲忙道:“太太莫气,气伤了身子不值。”边说便伸手去抚范氏的背,听她稍顺了气,这才说:“正如太太先前的话,这样的人家,侄女儿真嫁进去才是糟蹋,还是京城之外、南边家乡周遭另寻一户好人家,才对得起舅兄夫妇这些年辛劳教养。” 范氏得丈夫关怀,不一时就怒火尽消,只是发愁,说道:“老爷讲得也太轻巧了些。雯丫头虽好,可这又是退亲,又是耽搁,年纪在这里,等闲怎么能有一个好的?果然要低就,不说大哥哥、大嫂子心里眼里过不去,就我们这些长辈亲戚,知道内情短长的,又怎么能眼睁睁看她不是嫁作商妇,就是为人填房、做人继母?” 这一句话出口,顾冲还未说什么,范氏自己先怔住了。闷了半晌,突然双手一拍,道:“着啊!这不是现成的一个人,我竟然给忘了?”一边满眼是笑,一边抓了顾冲手就问:“章家的由哥儿,老爷看怎么样?他现也未娶亲,与雯丫头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年纪也相当,身份也不差——那章由是考了秀才的不是?且章、范两家都是书香门第,再没有旁的啰嗦腌臜不对付!” 顾冲听她的话才起头就皱了眉,但见范氏一路自顾自直说下去,慌得拦住,道:“你这是发了个小昏?不是早就说过不耐烦与人做媒,怎地突然就想起这一出来?” 范氏问:“难道这主意不好?” 顾冲道:“难道这主意太太觉得好?旁的不说,章家可是文宣公之后,虽只一代民爵,但文华公校刊经义、确定文道正统,可算是天下之师,谁人不敬?章由是他这一脉上了族谱的长房长子,承嗣承宗。侄女虽是这边舅兄夫妇嫡生嫡养的女儿,可范家宗长还是在岳父和舅兄一脉。要配章由,你的亲侄女儿还好说,这堂侄女儿可就要稍逊一筹了。” 范氏瞪他,道:“老爷还不知道我就没个亲侄女儿,堂侄女儿在我眼里跟亲侄女儿是一个样儿的?再说,这章由虽是嗣子,到底不是洪家妹子亲生,前头又娶过一个。雯丫头嫡生嫡养、爹妈眼珠子一样看待的女孩家,说给他还有什么不足的?” 顾冲却摇头,只说:“这事不成。侄女虽好,到底是四房的女儿。”见范氏张嘴就要分辩,忙拦住说:“你别急,先听我讲。侄女是你四叔父家的,虽说在她祖父母跟前长大,到底京城只有他一家,人口再多也是有限。那章家却是人口众多,且几代聚居在一处。侄女若嫁过去,就是重孙子媳妇,上头三层公婆,左右无数小姑妯娌,天天一个院子进出,一处屋檐遮挡,人多眼多口多,可是侄女儿应付得来的?更不用说将来作为宗妇,一家一姓上下几百口人的生计都要过她的手跟眼。这一条,你可替侄女儿想到了?” 范氏听他这样说,自己心里早打起了鼓:她原本就是家中幼女,母亲精明能干,几位长嫂也都才识不凡,料理家务极是称手,她出嫁前半点都未用操心。待要出阁,顾冲是她父母兄嫂千挑万选方才相中的,虽是顾家庶出子且前头娶过一房,但人品才干皆是上佳,真正的少年高第、天子近臣。且他因专心读书缘故,得父亲顾亶顾阁老亲置别院,不与府中人混居;待范氏出嫁,就是独门独院、自掌门户,后来随着顾冲外任辗转,旁的好歹不说,家事日常上头,真正不曾有过一丝半点不得自主的苦楚。此时顾冲突然提起,范氏倒没了言语对答。只是她脾性中原有一分要强,虽心想着顾冲有理,嘴上仍旧要说:“天下女子,哪个不是从重孙媳妇、孙媳妇、儿媳妇一步步往上做起呢?又不是没个长辈教导。有什么不能应付,一点点学着应付也就成了。” 顾冲听她语气已经有服软,不禁也笑了,但旋即又把头连摇了几摇,道:“太太说的原本也是正理,可是天下的媳妇,未必就能受婆婆的教的。章家这个,尤其如此。” 范氏立刻道:“老爷这是什么话?雯丫头若嫁过去,就是给我那洪家妹子做儿媳。别人我不知道,她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天底下最热心和善的一个人,怎么就教导不了雯丫头了?” 顾冲道:“我知道你跟仰之家弟妹好,我也知道她最是个周全妥当人。可是太太你难道忘了当初知道章望的妻室出身时候,太太自家的反应?太太可是再三地不信一介药商、区区秀才家的女儿,形容气度,竟然将多少正经三四品文臣武将家出身的官小姐都给镇住了。自然,这里头有他家老太太、吴太君的调养功劳,但我们也知道她与她自家出身是不一样的。只是在外头,有多少人是能首先撇开那些门第出身,眼睛头一桩去看真正言语行动处事的?做不到,就不免先心存轻视,既存了轻视鄙夷,诚心受教一事也就再无从提起。再说,舅兄、舅嫂那里,太太以为能不顾忌?舅兄请辞时已是正四品了,四叔父是正三品,嫂子也出身名门大族,又有齐国公府老太君的嫡亲姨母。仰之夫妇却是官职、封诰俱无的。当真做亲,仰之夫妇那边不说,舅兄舅嫂这里,太太难道就拿得准?” 范氏听到这里,脸上已是作难,只强辩说:“老爷这也想得太多了。洪家妹子的出身原也是大家,便是这扬州本地的仪真洪家。不过是她父亲从扬州分去了延陵一支而已。且她父亲虽经商,领的却是药材这样济民救难的行当。平日乐善好施也不用多提,单是当年他助关梦柯编纂《本草》,就是第一等的大功德,连朝廷都明旨嘉奖,又有谁能够不敬?所以我才说老爷是多想了。反正我看雯丫头跟章家由哥儿是有缘的,老爷说的越多,我这主意还越明白了——恰好嫂子明日请亲朋过来赏那两珠异种莲花,等她见着洪家妹子真人,便知道到底好歹了。我就寻工夫跟大哥哥、大嫂子说去。老爷只等着我捎带去喝了谢媒酒来。” 顾冲见她神气坚决,言语里却比先前更多了些余地,不免真正好笑。只是话已说尽,当提醒之处都已指明,顾冲也就不再多言。再者以私心论,到底是姻亲至交,他自己也盼着这一对儿女好事能成。于是顺着范氏又说了几句,又忍不住指点她言语技巧——却被范氏骂着“年纪越大,行事越婆妈”给轰出了房门。顾冲也无可奈何,只得寻他舅兄范丞佺吃酒去了。 欲知范、章两家这桩婚事究竟是否能成,次日范家赏花会何等样情形,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表示这一章“做亲事的障碍”是一个双关,涉及两方面的内容:范、蒋两家婚事的障碍,范、章两家亲事的障碍。 范、蒋两家,蒋家是有主动谋划悔婚退亲嫌疑的。至少,蒋子宁夫妇是不愿意范小姐进门的,这桩婚事如果成功,很可能有损于他们的利益。所以蒋家才有了处理这种不名誉事情的强硬态度。 范、章两家,虽说大家都看出眉毛是故意写出这么一对“天造地设”的来,可是古代对于女子是真的非常苛刻。尤其是宗法制度下,一个大家族的宗妇,要求更是非常非常高——于是范小姐虽然好,在顾冲这样的主流文人士大夫眼里,要做章家未来的宗妇依然是不匹配的,哪怕章由前面已经娶过妻,哪怕所有人都知道章由只是嗣子而章望夫妇还有亲生的儿子章回。 当然啦,好容易设定了一个出来,再怎么波折,都只会往好事成双的方向前进。 ====== 分割线后,打滚求包养~~~~ 第廿八回上 上两回说到,范承佺一家自京城回南,侍奉父母跟前,因办赏花会,宴请扬州亲友。(思路客)盐政府这边亦接得他家帖子,林如海就请章望之妻洪氏携女儿林黛玉一同前往赴会。如今单表到了赏花会正日,黛玉一早起身理妆。紫鹃、青禾梳髻挽鬏,雪雁、青苗捧镜奉水。一众媳妇婆子们里外进出,侍奉穿着、报告天气,兼检点出门物件儿。正忙碌间,就见洪氏笑嘻嘻走进来,身后两个丫鬟各抱一只妆奁匣子。黛玉便要起身,洪氏忙赶上两步按住,说:“只管弄你的。”又笑问:“昨儿费了一整晚上脑子,可定下今儿穿什么没有?那身淡蓝底子的好看自然是好看,绣的白梅也精致,只是到底偏素淡。家常穿着就好。今日是你家来后头次出门作客,便加倍华贵些也不关紧。” 黛玉道:“前些日父亲让新做的那几件,我还觉得件件都好。到底要烦请婶婶拿个主意。” 洪氏笑道:“可是又绕回来了。昨儿我便说都好,只你自己选个心爱花色便是。但想那些衣服原都是依照你喜好做的,硬要分出一个更心爱,也着实为难人。好在咱们姑娘到底人品标致,我就随意这么一选,穿上给林老爷看了,也必定挑剔不到哪儿去。”又向丫鬟手里拿过妆奁匣子,对黛玉说:“这两支簪子,是这一季新出的式样,轻便花巧,跟京里的不一样,也不知道跟你衣裳配不配。等一会儿再细挑。” 于是说笑间梳妆更衣毕,洪氏便挽了黛玉的手往桐花院正屋去。屋里林如海和章望已经用了早饭,正吃茶闲聊。章回侧身坐在章望下手相陪。见洪氏与林黛玉进来,章回忙起身见礼。这边洪氏、黛玉也各自见过。林如海见黛玉一身水蓝缎面绣梅花竹叶的长袍,底下白色马面褶裙上一枝窈窕红梅,衬得人才一发的娇贵雅致。他心里欢喜,向洪氏笑道:“果然还得是弟妹。”便与黛玉一齐谢过洪氏,然后又嘱咐黛玉:“你只跟着你婶母,在别人家一样自在大方就好。”黛玉应了。 这边章望问洪氏:“几时出门?在范家用午饭?晚饭?” 洪氏道:“还得有一会儿。先吃过早饭,再出门。午饭就在那边用。赏莲花、听两班小戏,总得过了未时,等暑热也下去之后才得从范府起身。” 章望听了跟林如海对一眼,就点一点头笑道:“若果然天热,就再晚些,索性叨扰了他家晚上一顿再回来也罢。只是要传个话来,这边回儿好去接。”想一下又说:“你们是坐车去?让人带了冰跟着。但能不用最好。倒是可以把车轿帘子里头一层去了,单留外面一层纱的,既透风,又体面。” 洪氏笑道:“听大爷的话,倒像是我头一遭出门似的,这样嘱咐。这些我还能不知道?自然早就安置妥帖了。你多描一遍也就这样,倒平白叫林家伯伯忧心。罢啦,我也懒得跟你多说。玉儿,来,随我吃早饭去。”说罢携了黛玉往旁边隔断的小厅上用饭去了。 这边章望只能向林如海笑道:“表兄见着,在家时她便是这般脾气。但在外头是最能护着弟妹小辈的。”又向章回说:“一会儿送你母亲及表妹到范府去,路上须得当心。行得慢些无妨,安稳无他事是头一样的。” 章回躬身应了。章望又看他衣着,见是一身月白色波纹稠袍,腰间用的蓝色绦带,就道:“今日怎么束这个?虽热天颜色多用素净,到底是往别人家中去。快去换了来。”章回果然去换了一根红色的绦带来,原本缀靛蓝流苏青玉佩也换做一枚朱红穗子的俏雕金蟾。章望方满意点头,笑道:“这样好,与你那红色领子才相配。范家也是江南一片的著姓大族,且又是你范姨母的亲叔叔家,往他家去,自然要越加和乐喜庆的才好。” 少时,洪氏和林黛玉早饭用毕,过来稍坐一坐,说得几句话,外头来报车马俱齐备,管事林柄在正院外门阶上问几时起身发动。洪氏就带着黛玉向林如海、章望兄弟行了礼,领了一众丫鬟、嬷嬷、媳妇子及仆妇们到二门上登车。章回骑了马随行在旁。并有林府的林柄、申凭、宋溢,章府的屠银参四名管事前后勘查照应,小厮、仆从乌压压一群簇拥着往范府去了。 却说洪氏带了黛玉共乘一辆翠盖缨络大车,洪氏在车上就对黛玉说:“依着你叔叔,这趟该坐轿。只是我素来不耐烦那个,且又不到年岁辈分,四面围得严严实实,半丝儿风不透,大夏天的谁愿意坐它去?如今这车子的纱帘材料一看就知是新换的,轻薄透亮,又清爽风凉,就两三个人挤在一起也不怕,正适宜夏天乘坐。你看可是我说的没错?” 黛玉笑道:“婶婶说的,当然有理。我也觉得风凉舒爽。是早上那一场雨的缘故么?” 洪氏道:“这是自然。五月来这还是头一场透雨罢?你只闻这风里头的气息,到这会子,水汽味道还存着六、七成,可见功力。这还是在城里。若到乡野去,五六月间雨后树林、田埂子、河塘湾边上走一走,那才叫真新鲜水灵呢。” 黛玉稍稍吃惊,问:“婶婶去过乡下,见过稻田河塘?” 洪氏笑道:“如何没去过?家里也有七八处田庄,山林果园、河湾鱼塘是尽有的。寻常六、七月时,一家子大的小的,十停里有六停人都要奉着老太太往庄子上避暑消夏,有几年都抬眼看着要中秋才回来呢。你叔叔,还有你表哥小些的时候,也都喜欢住在庄子上,说看书、写字都比家里自在,其实就是少些礼仪拘束;兴致起来,也伺弄起农事,跟着庄子上懂的人,什么间苗择芯、稼种接枝,一年年弄得有模有样,有时在庄子里竟比在家还忙。”见黛玉痴痴听着,眼中脸上露出向往,笑着抚一抚她头,道:“家里丫头、小子,个个都盼着庄子上放风。玉儿若想去,到时就跟你父亲说,今年干脆跟我一同家去。” 黛玉听了先是惊喜,随即想到如此扬州又止老父一人,便摇一摇头,道:“婶婶疼我。我也欢喜。只是爹爹病好不久,此事还要问爹爹。” 洪氏笑道:“不碍。等家去,我让你叔叔帮着问。” 一时就听车外章回轻敲壁板,说范府便要到了。洪氏与黛玉忙坐正了,检看衣服首饰。洪氏又对黛玉道:“你范家姨妈最是活泼无拘的,任家老太太、太太、几位奶奶也都是和气人儿。丁知府那边,我也未曾见,不过想来不会有错。这几家小姐也该是有教养的,玉儿有意,就结交一番也好。但若真不耐烦,或是受了什么委屈,可别只管一劲儿往肚里头憋着,千万来与我说,我自然有道理。”说着就凑近她,悄悄道:“前儿你表哥说,保扬湖荷浦的荷花都开了。我就惦记上啦。若今日赏那水莲花不尽兴,时辰又早,我们就叫他包下两只船游湖去。对了,还有那一个叫‘翠萍居’的,你表哥说虽是新开张,零食点心却做得着实不坏,尤其素三鲜馅儿的包子味道最好,他那次还特地捎带了几笼家来,兴冲冲想叫都尝个鲜;偏偏路上临时有事,耽搁了一刻,到家已经半凉,就说只自家吃,不送去你爹爹跟你那儿了。但我吃着,实在过得去,就可以想见那新鲜出笼时的滋味了。我们游湖,顺便也去他家吃些,可好?” 林黛玉听这样说,忍不住就笑起来,却知道洪氏并无哄骗逗弄之意,真正一片跃跃之心;又想章回素来行止正经,家里上下都夸端方,自己所见,却是个活泼有趣、爱吃好玩的,倒多少应了“子肖其母”一句——只是这话实在不该出于自己之口,黛玉明知她并不会多心,脸皮也不禁有些发红,偷望了她一眼,便只管低了头专心听外头声响。就听车轴转承渐缓渐停,并有迎来奉到之声响起:正是范府到了。范丞佺亲自在门上迎候。章回一眼瞅见,忙得下马,整衣上前相见。这边管事将林府的车从正门引入,到轿厅,管事领了跟车的仆从小厮出去,厅里的媳妇、婆子前后门下了八扇泥金漆彩烟罗纱屏,这才伺候洪氏和黛玉下车。才在地下站稳,黛玉就听旁边有人笑嘻嘻招呼,只说:“哎呦呦,可算来了!我从今儿一大早起就在这里立等着,脚都酸了。还好你来,快帮我看一眼,可粗肿了不成?” 黛玉抬眼看去,乃是一位年纪三、四十许的夫人,打扮并无隆重矜贵,只一身肉粉底色撒花绸面对襟褙子与松花色裙,雪青领子绣一转儿玉莲花,衬出那杏眼含笑、俊眉若飞。这边洪氏一见就笑,指着道:“你就说嘴吧。谁不知道你人伶俐,耳朵又最灵,只竖起来听一听,捡着时辰就出来啦——还肯立着等我半天?骗鬼呢。还是在人家孩子面前,老不害臊的,脸皮也羞不羞?”转头对黛玉道:“我不合,跟这老皮猴子认了干姐妹。你只看我,叫声‘范姨妈’就算有礼啦。” 黛玉早从林如海处知道章望与顾冲交好,顾冲之妻与洪氏更情投意合结,出门前洪氏也说了这位干姊妹范氏许多亲和风趣言行,此时一见,更胜闻名。于是赶忙上前拜见,却叫范氏一把扶起。范氏携着她手,上下打量一回,笑道:“这便是你那表侄女儿,姑苏林侯家的千金?果然是一等一的标致。难怪当年认亲你要嚷吃亏,我还替颖儿不平。此刻才知道,慢说我家那几个,天底下人物都比下去啦!” 洪氏点头道:“我家的孩子,自然是顶好的。这个你原该信。”说着两个相对大笑。范氏又对黛玉说:“我们玩笑惯了,丫头可别嫌闹心。且我也是说真的,这样招人爱的模样儿,亏得你父亲这次舍得叫让跟着你婶子出来,不然,我们这些眼看老了的,还要继续坐在井底里自夸呢。”一面说,一面眼见仆妇在厅里备好了三辆天圆朱盖垂青幄的小车,就招呼洪氏和黛玉坐,并与洪氏道:“你们前脚就是任白石的太太和姑娘,大嫂子引了她们进去。我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就跟嫂子说了我在这儿迎你们。一会儿也不烦去内院正堂,直接就往后头花园子里去。我嫂子她们都爱水榭台子宽敞风凉,面前一片荷花菱角又清香,都说就在那儿聚,午饭也在那儿吃。”又跟黛玉说:“扬州府都知道,园子是盐政林老爷家的最妙。我家这个小些,且还是老早时候我曾外祖父任扬州府时置的宅院,给了祖母陪嫁过来。这番叔父一家回南住着,才几个月工夫收拾,必定是不能及的。只是取个会亲聚友的去处由头,林姑娘莫笑我们炫耀。倒是有看见什么可拾掇的,实在不妨说出来,参详调弄,也是一份情趣。” 洪氏在旁听了,笑道:“姐姐也太忙。我们是来作客赏花吃饭的,谁给你拾掇园子来?且不是你家嫂子才搬回来了异品莲花?有这个,往园子里随意一摆就是一道风景。人都忙着看它去了,谁还管你别的房舍山石枝桠。” 范氏闻言,眼睛在洪氏、黛玉身上转了两遍,就笑笑点头;又见三人都坐稳,跟随的丫鬟嬷嬷媳妇们各自整齐,就吩咐仆妇引车,往花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甲午马年的第一次更新,祝大家新年快乐!!! ===== 黛玉的蓝衣: 整体效果(清虚观打醮的那一场) 有人说87版的这件衣服最后上身效果不算很好,把黛玉给穿得臃肿和显老了。眉毛觉得这件其实挺不错的,主要是这身感觉够华贵,而且是87版里少数(唯一?)出门场合的穿着。于是就是它啦~~~~ 最后是范家的园子,用常州的约园做原型: 约园的特色其实在于湖心亭,亭子后面的山石上发出一株大紫藤,很有风致。只是网上找不到清晰的全景照片,而随着它所在的第二人民医院改造,园子整体格局风貌跟原初差异颇大,也就不多放了。 第廿八回中下 不多时,车便到花园。旁边早有人上前服侍范氏、洪氏并林黛玉下车,随即引上花荫小径,且行且玩。黛玉放眼看去,就见那园中山壑俨然,石笋成峰,叠石若嶂,其间一带清流曲折回环,漱涤涧石,挽约花树。又有一座小巧石桥,导向山子洞天。入口狭仄,曲行十数步,豁然开朗。水光潋滟,琼岛浮烟,一亭翼然于岛上,亭畔一株紫藤蟠旋而上,浓翠若盖。 范氏因向黛玉笑道:“往那岛上的曲桥就在后头,此处正看不到。”又说:“林姑娘小心脚下。这一节卵石粒子大,缝隙也大,走时不留意就硌得脚疼。我早说该寻人修整,别谁跌了崴了才着忙。” 洪氏笑道:“而今你哥哥嫂子回来,有什么,只管说。” 范氏道:“我就怕说是古迹旧居,不好轻易改动。否则,怎么拉上你?” 洪氏道:“你是姑奶奶,你怕啥。只是这卵石小道,别的也无碍,就是落雨天穿木屐子,万一把个齿子陷到缝隙里,就不摔了人,难免撅坏东西。再有,家里有上年纪的,到底还是平整的砖石立瓦,左右一个安心。且跟这园子又相配。” 范氏拍手道:“果然这样说好。他们一帮子文人墨客,都爱弄什么魏晋衣冠,要不防备一跤栽进池子里,那模样还怎么看?只好叫小子们来现摩一摩曹家样了。” 她说得有趣,身后黛玉听了,忍不住就笑起来。一时沿湖而行,只见前面三座连爿的开阔轩榭,里面许多妇人闺秀或立或坐,或倚栏看景,或围桌吃茶,望见她们三个来,纷纷起身,一齐迎将上来。黛玉看当先一个端庄妇人,穿一件丁香色暗花褙子,雪青的马面裙门上五彩花卉缠枝连绵,身形微丰,步态雍容,笑容甚是亲和——正是赏花会主家、范大太太强氏。这边范氏忙与她见礼,然后推着洪氏道:“就是我那妹子,章家的大奶奶。虽比我小两岁,在常州,竟是照顾我的多。我脸皮厚,索性认了亲,也混自己一个心安理得。” 范氏话一出口,洪氏就直笑说姐姐又说反了,并与强氏厮认相见。强氏笑道:“可见是真投缘。早就听满口说好,今日请来,可算见着了。我家这小姑奶奶是个疯的,章太太可忍耐,也帮忙约束着,安我们的心。”说得几人一齐大笑。 强氏又看林黛玉,讶道:“好精致女孩!可是章太太家千金?” 范氏笑起来,道:“昨儿才说过,嫂子怎就给忘了?”便告诉身份。洪氏也笑说:“是我家大爷表侄女儿。”这厢一边说,一边林黛玉早上前行礼。强氏笑道:“哎呀呀,可是我记性不如前了。果然是林盐政的千金。我以前就听说林大人丰神俊逸,文采英华。如今见了她,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又向黛玉说:“先前我们闲话,听说林大人前阵子病着,亏得是女儿还家侍奉,孝心虔诚,方有人到病愈。林姑娘也总算可以舒散些。这边还商议几时往你家去,或邀着一道儿玩耍。我就仗着今日主家的便宜,先请一请林姑娘可好?” 强氏一言未竟,身后几位妇人俱已上前。就有一位年纪最长的笑道:“范太太打的好算盘,幸而我们几个跟得紧。今日你虽是主家,扬州地面上,难道不要让我为先?”这边范氏就告诉林黛玉,说话的人正是广陵书院山长任白石之妻惠夫人,身旁跟的是其幼子新妇唐氏;又有东海郡伯张昶之妻祝夫人及媳韦氏,扬州知府丁涛之妻周氏。众人见黛玉行礼言对,趋折有度,风仪从容,不禁都交口赞叹,称“不愧是探花之女、勋侯之后”,一面就叫自家的女孩儿速上前相见。 于是丫鬟们簇拥着几个女孩儿过来。黛玉一一看去:打头一个粉色衣裙,年纪在十六、七岁,身材长挑,眉目清秀,纤纤文质,菊韵兰馨,乃是任白石长孙女任琴;一个穿烟绿色褙子、月白撒花褶裙,也在十六、七岁,身材玲珑,杏眼樱唇,落落风姿,桃笑李妍,乃是丁涛幼女丁荔蓉;再两个穿着一样服饰,都是金色撒花缎面对襟褙子并米黄绣折枝花卉马面裙,身量仿佛、形容肖似,年纪也一般的十四、五岁,却是东海郡伯的两个女儿张娟、张婧。最末一个年纪最长,穿一领杏色底子撒花交领长袄与白色纱裙,颜色素淡,情态温敦,则是范小姐舒雯。几人都来与黛玉厮认说话。 旁边范氏看几眼,就问范舒雯:“怎不见颖儿?” 范舒雯道:“颖妹妹嫌闷坐着热,才刚到园子里松散去了。身边有丫鬟嬷嬷们跟着。说稍稍走一走便来。我已经叫人去寻,姑妈放心。” 范氏笑笑点头,说:“我自然放心。”范舒雯这才重新走到林黛玉身侧。一会儿各各见礼毕,就一道拥着往水榭里去了。 这厢强氏也邀众人还到檐廊遮蔽下坐。众人回转。洪氏落一步与范氏并行,拿眼睛示意前头东海郡伯祝夫人。范氏会意,遂压低了声与她道:“才刚忘了跟你说,便是随任家太太一道来的。我也不知我叔父并堂兄与他家怎样,我家老爷这边却是没什么来往。倒是她方才那么一会儿就打量你几次,莫不是你家与东海郡伯府有些瓜葛?” 说话间两人落座,这才见众人皆注目她两个。强氏就向范氏笑道:“知道你们姐儿俩投缘,可也不用这般要好。在常州时往来还嫌不够,这会儿一样的霸着,看得我们吃味儿你才算高兴不成?” 范氏道:“嫂子还不知道我?打小便巴着做人姐姐,偏一辈儿里年纪最小,总不能称心。好容易现在有个合意的妹子,自然得照拂疼爱,过足了姐姐的瘾头才是。”又向上座任白石之妻惠夫人与知府丁涛之妻周太太道:“看,两位老夫人那边也点头,就是赞同了我的话呢。” 这边周太太果然含笑点头。倒是惠夫人,原本正低了头喝茶,听见这话就说:“理是有理,只是你一个四十望五十、做了外祖母的人,这话说出来就不怕肉麻发噱。再一个,既然疼爱你这章家妹子,原就要带着与别人说话,倘都让你一人同她讲完了,别人岂不是不得见她的好?还该你嫂子说的是。”一面指着东海郡伯之妻祝夫人向洪氏道:“我想旁人你也都认得,只这个该是头回见——是我娘家外甥女儿,她的娘家、婆家两边早先都有女儿给到仪真洪家,说来你两个可算不着外人,正好亲相。” 范氏听了,脸上就露出讶色来。洪氏却是笑嘻嘻同祝夫人再问了好,又细细叙议亲戚远近,几句话后,两个果然便以姐妹相称,连祝夫人之媳韦氏也重新以晚辈礼见过。祝夫人转向强氏谢道:“亏了你的赏花会。不然,虽同在扬州也错过了亲戚,岂不是可惜了的!” 强氏笑道:“这么说,果然是额外之喜。不如这就让把席面酒肴送过来,一则赏花助兴,二则也为你两个贺喜,三则吃喝毕了,姑娘们也不必再拘在这里,要逛园子看景的随心意去,就当消食了。如此可使得?” 众人听说,都称“妙极”。强氏就吩咐下去,一边又让把那两品异种莲花挪到水榭前视野最佳处。原来那两品异种莲花分别养在四五只口径三尺来宽的大缸中,大缸又全身浸在水里,外头扎了一圈浮膘气囊,使沿口恰与水面齐平,漂漂浮浮,不与地底相接。大缸口上又有一周铜铁丝绞的绊索,强氏一句吩咐,这边就有仆妇拿头上带钩子的竹竿往那索扣眼儿里一勾,轻轻巧巧地将大缸挪到水榭跟前一字儿排开。众人不少看得稀奇。丁知府夫人周氏问:“这是有意缓缓地置换缸水?” 强氏道:“正是。这花随我家几年,就用这个法子,省了水土不服,又给水面添了景致。” 惠夫人道:“不错。你这园子水面大,虽有那边一片的荷花红菱,同这里多少有些距离,就缺了近景,观鱼也少了那‘鱼戏莲叶间’的趣味。现在这么一弄,可算一点都无瑕了!” 强氏笑着谢了夸奖,招呼众人起身到近前细观,又叫丫鬟们:“请那边姑娘们也都来看。” 于是这边范舒雯、任琴、丁荔蓉、张娟、张婧、林黛玉一齐起身,移步近水,赏看莲花。那莲花果然不愧异种之名:叶片浑圆,浓翠润泽,上面一根根叶脉或淡紫、或浅金,分毫毕清,就像是用笔细细描画上去似的;花朵红、粉、黄、白都有,但最奇的莫过花花并蒂,且并蒂的两朵花色既不相同,大小也略有差别,相依相靠,随波浮摇,别样生姿。 众闺秀看过,都赞了一回。丁荔蓉就说:“旁的花并蒂的也不罕有,这并蒂睡莲却是头一回见,更是这么许多同时在眼前,真叫人大开眼界。” 任琴笑道:“正是呢。我看到书上说,睡莲并蒂,岂止万里挑一,就十万朵里也未必能得上一二。可见我们的眼福。也真亏范姐姐家里既得此异种,又养得经心。眼前有这许多,怕是要花费好些年工夫吧?” 范舒雯闻言含笑,正要说话,旁边早有人脆生生接口——却是张婧,只听她道:“要论并蒂异种,其实也不难。就如那牡丹、菊花,凡要淡绿、墨紫之类少见花色,最初就往当年盛开花朵里专挑颜色相近的,别辟出地方分株牵枝地培育,等来年开花,再挑那颜色更近更合意的——如此五六、七八年下来,渐渐地趋近,花色总能遂心。到这旁的花木上头,凡异种,譬如什么重瓣、并蒂、多子,也都只要得了这母树的植株或种籽,便是一样的培育。我们在家无事就爱侍弄花草,一时倒不觉得格外稀奇。姐姐说可是?”末一句却是对她自家姐妹说的。 张娟笑骂:“你瞎说什么?咱们自家胡乱玩的花草,哪里好与范姐姐家这些比?且没听任家姐姐说,并蒂睡莲十万里挑一,可不是寻常荷花之类,能叫你时常得见。”说着转向范舒雯,道:“我妹子年纪小,见识不到,偏偏心思直白,嘴上更没个把门。还请姐姐千万包涵。”说着就行下礼去。 范舒雯忙道:“值什么,快别这样说。”拉了张娟,一面又笑着说:“其实张二妹妹说的,正是一般道理。人家里的这些花花草草,原是人按着各自的心意培养生长,不过种类不同,所用的时日有异,追根究底都是一样的。说来这莲花也就是让我家赶巧得了,后头的工夫,但凡爱它的人家谁又用心不到呢?倒是两位妹妹爱养花弄草,又通晓草植习性、培育法门,才是真正难得。若不嫌弃,我家有这睡莲的种子,送与妹妹一些,如何?” 张娟忙道谢,就要推辞。张婧却道:“这敢情好。多谢。若果真养出来,一定告诉范姐姐。正好徐州与扬州也不远——” 一语未了,这边林黛玉突然出声,问:“咦,那芦苇丛后面是什么?”一边就用手去指。众人忙都看去,果然靠湖边叠石的一带芦苇丛正摇晃不定,上头群鸟乱飞。下一刻,芦苇朝两边一分,溜出一只无蓬的小船来。船头一个女人拿了长长的青竹竿子撑开水路,后面坐一个淡紫色衣衫的少女,拿绢扇挡住太阳,手腕上镯子明晃晃耀着光。黛玉心里正好奇是谁,就听范舒雯低声骂一句:“好丫头,真个会玩儿的。”然后抬头向自己笑道:“是顾姑妈家表妹——方才正巧走开了,你没见着。”林黛玉便知这少女就是顾颖,一边跟范舒雯点头答说知道,一边与她移步到水榭边。 这厢范氏、强氏、洪氏等也都惊动了,纷纷近前,看顾颖小船到岸,一齐催着丫鬟仆妇小心接上来。范氏劈头就问:“怎么弄了这个出来?这儿池水又不浅,万一有什么,岂是玩儿的!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没个轻重。” 强氏也说:“正是呢,池子尽有几处深的地方。虽今日没风,小船到底不大稳,摇摇晃晃多叫人悬心?真要玩,只叫她们划一条大船去,上头有舱有盖有遮挡,也不必你举着胳膊手疼。快叫我看看,脸上手上可晒坏不曾?”口中说着,只管拉过顾颖来仔细瞧。 顾颖道:“并不是贪玩,是我走着脚软,正懒得再绕一圈回来,就看到那边岸边系了这船,便坐了从湖中间过来。几步路的光景,并不曾晒着,舅妈放心。” 强氏这才松手,道:“幸而时辰头儿短,不然,立时押回房里找清热祛暑的膏药来搽。” 这边洪氏向顾颖招招手:“颖儿过来。问你,坐船在湖上,可惬意么?我正想着这几天要游湖,先问一句。” 顾颖忙依过去,先喜笑着叫一声“姨妈”,方说:“正是惬意呢。风吹着又舒服。姨妈也要去游湖?要去哪里?也带上我去,好不好?” 范氏骂道:“哪有这样连串儿话问长辈的?见了面也不行礼,就猴上身了——真是越大越没规矩!” 顾颖被说得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洪氏向范氏笑道:“她还小呢,骂什么?”搂着顾颖道:“别怕,你娘也就只这两句话。方才你溜哪里玩儿去了?我没见着你,还担心又病着,在屋里不得出来。” 顾颖忙道:“是我自己闷了就各处走走。没想到错过了迎接姨妈,还叫姨妈担心,真是该死。”说着认认真真向洪氏行礼,然后看林黛玉,嘴里问:“这位姐姐是?” 话音未落,这边范氏就笑道:“果然越大越呆,这几天多少遍念在口里的,见了面反倒不认识了?——自然是你姨妈的表侄女儿,你该喊‘林姐姐’的。” 顾颖听了,忙跟林黛玉相互拜见,又再到众夫人、太太跟前行礼。范氏也随后告罪。惠夫人笑道:“你还说她呆,我看明明是最聪明的一个人儿——先前人多,又要一拨拨地行礼、又要说话凑趣地劳累,她正好躲开了去;如今这边摆饭了,她就回来。可不是时辰点儿掐得刚刚好?”众人听了,都是一阵大笑。 强氏看着人都齐整,于是吩咐水榭外头等的丫鬟仆妇们进来摆饭。其他席次也平常,只让东海郡伯祝夫人挨着洪氏坐了,再旁是知府夫人周氏。这边姑娘们的一桌,则是范舒雯主位,顾颖陪席,主宾位原都请黛玉坐,黛玉不肯,执意按长幼序次坐了,恰与顾颖挨着。顾颖便凑向黛玉,说:“听说林姐姐的父亲近日身子终于大安,这里就跟姐姐道个喜。”林黛玉忙笑着谢过。两人又稍说几句,这才一齐动箸。 一时用饭毕,强氏等引着众人往园中叠翠山房去吃茶。这边姑娘们也纷纷跟去。独顾颖拉住黛玉,道:“那边为的有一带清溪,背后成片的竹子,左右又有许多芭蕉,所以叫叠翠。论景致,虽不坏,却也非格外别致。且此时人都挤去,呼啦啦的一大群,站脚地方也没个。不如我们去湖对过假山下面紫藤荫里,旁边有瀑布,还有五彩石的池子,又清静又好看,坐着才叫惬意呢。” 黛玉听了犹豫,就看洪氏。这边众人都已走出了十数步,洪氏与范氏、祝夫人几个因说话缀后,此时也恰正回头看她两个。范氏一眼见她两个似不想动,就笑道:“我晓得了,定是我家那个又作怪。偏偏还拉上林姑娘。” 洪氏道:“她两个年纪最小,一样的天真烂漫,也无怪这样投缘。倒是祝姐姐家的一双千金,大姑娘才不过是将笄之年,却显着十分沉稳,能够与几位稍大些的姑娘说话融洽——可见祝姐姐的家教。” 祝夫人笑道:“妹妹夸得过了。她外头看着不坏,实地里还是小孩子家。” 三个说着就招顾颖、黛玉两人过来。听顾颖说了主意,祝夫人笑道:“本来饭后走动,也就是为的消食,两个丫头有别的去处,不跟我们一道儿,其实无妨。我看顾太太就应了她们,只叫人跟住了就是。” 洪氏也道:“难得头回见就这样投缘,正不必拘得紧了。左右不出这园子,再不怕的。” 范氏闻言,就向顾颖笑道:“罢了,且遂了你的意。只是当心水边,更不许再弄什么船!”继而向黛玉说:“还要烦劳林姑娘,千万别纵了她。”又吩咐丫鬟嬷嬷们一定跟紧看牢,有什么事立刻到翠峰山房来报。 这顾颖既得着准许,立即拉着黛玉,兴冲冲就往湖那边去了。恰林黛玉跟洪氏来得也迟,并未览看过这半边园子,一路遭逢景致,顾颖便与她逐次细细讲来。不一时,到那高峡叠落、曲江回环之处,就听顾颖叹气道:“我明明是在蜀中大的,偏多病,从未见巫山行云、玉垒伏龙。竟是到这里,才借着眼前去猜想那般江山奇景。想起来真是十分玩笑。” 黛玉不禁问:“妹妹小时身子不好?” 顾颖道:“家里都说是药培着长大的。所以虽跟着父母经过许多地方,其实多半不知不识。方才说的那些,也是比照着书上假充的见识。林姐姐还请勿见怪。” 黛玉道:“书上的文字,还不是别人见识了记下来,如何就要见怪?而且我们是一样的,一生并未出得几次门。所以在京时别人问江南景致,能说的,不过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至于烟柳画桥之类,也是随身的一些画儿上看得最真切,每次拿它胡乱应对,心里实在发虚得紧。” 顾颖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说:“我看姐姐脸上并无一点心虚。”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踏那水面上一串儿凸出的叠石,抄近路到假山底下。从山子洞里一弯一转,果然就是一架紫藤浓荫茂密,架下一张小小石桌,旁边却是藤蔓弯曲盘结成两张座椅的模样,表皮处油亮平滑,显是常有人坐的。黛玉又惊又喜,道:“果然有趣。”又说:“这一处设计,可见用心。” 顾颖已经往其中一张藤椅中坐下,见她喜欢,笑道:“怎样?我那日见了,立时就爱上了。往这里一坐,又乘风凉,又听水的清响声,跟神仙也没个两样!”说到此处,突然想到什么,当时跳起来,拉了黛玉就往旁边的瀑布近去,指着那水流下的石潭子道:“哎呀,说到好,还必得有这里。虽没有鱼,但你看那水里树叶枝子的投影,可不正是许多鱼在游么?衬着这一潭五彩石子再活络好看也没有!我就看一整日也再不会腻的。我已经想定了,以后每回来,都要在这里坐上半日;不然,就实在辜负这等好景致了。” 黛玉正纵目极览,闻听这话连连点头。两个也不再多说,各自赏玩景致,随即就往那两张藤椅中安坐——这黛玉原本是个闺阁闲雅的,只是心细如发,又常日多思;此番为探父病自京城还家,汤药奉承,一番劳损亦未尽复;且今日又是头回出门作客,秉着母亲生前教导,不肯多行一步、多说一句,然而既留意周遭人情应对,便是一样费心耗神。不意顾颖将她一路拉到这里来,静坐着看那浓荫淡翠,听那风激水响,不上一会儿工夫,就觉身心都清透干净了。想到此处,陡然倒又是一惊,只是转头向顾颖看去,却见她索性闭了眼睛,将整个身子都软倒在藤蔓上,这等的恣意情态,教黛玉不禁又是稀奇又是好笑,也情知自己多心,不免就有几分歉意。待开口说话,又怕惊了顾颖,不想突然就听身后有人拍手道:“好哇!原来你们倒在这里偷闲!可算教我逮着啦!” 黛玉猛听到人声,唬了一大跳,急转过头,只见范舒雯、丁荔蓉并张氏姐妹两个一齐从山子洞里转出来;又听这边哗啦一声,却是顾颖也受了惊,偏前头坐得不像样,才一动,竟整个身子从藤椅上滑下来。黛玉慌得去拉,一时只闹了个手忙脚乱,教这来的一众都忍不住笑起来。末了还是范舒雯赶上前,将两个一并扶直站稳,方笑道:“你们两个倒会找地方。只是撇了我们,着实不该。如今这番狼狈,也算是一报还一报。我们笑过,你们也免了罪。”带着众人又是一阵说笑。 顾颖方才问:“你们怎么过来了?也不先出个声,成心吓人。害我头发都跌乱了。”一面就随手抿一抿自己的鬓角。林黛玉见她独自不能理顺,走过去伸手替她笼了。顾颖任她弄好,笑着谢了,又转向自家表姐,道:“你们吓我就罢了。要是惊坏了林姐姐,该怎么样?” 范舒雯听了,忙问黛玉。黛玉只说无碍。顾颖急得飞眼色与她,不想旁边张婧笑道:“哪里就能吓到了呢?林姑娘又不是纸糊的人。”说着就在四下乱转,随意观看,又拉着任、丁两人看那飞瀑石潭,问范舒雯:“这潭子里头的五彩石子儿,难道是专门挑的南京的雨花石?”范舒雯见询,只得向黛玉笑一笑,就到她几个跟前去了。 众人赏看了一会子,便有丫鬟嬷嬷们前来相请。原来是翠峰山房那边众人吃茶毕,又闲话几句,就有人提议抹骨牌。范大太太强氏顺势邀还回正屋花厅去,于是派人来请姑娘们同回。众人不敢耽搁,一齐还到水榭处,又与强氏等在园门口会齐,各乘软轿小车往上房去。 待到上房,强氏、惠夫人、祝夫人、洪氏开一局,范氏、周太太、唐氏、韦氏也开一局。姑娘们这边,则是范舒雯、任琴赶围棋作耍,旁人观棋。因范舒雯手谈惯例都要录谱,顾颖就让另取一张棋枰并棋子,照样儿摆出,又看着小丫鬟在她钉的专门的册子上一步步都记好。那知府小姐丁荔蓉见黛玉看得颇为出神,便问:“林姑娘善棋?” 黛玉道:“就知道些皮毛。因我外祖母家二表姐喜欢,闲来无事便照着棋谱打上几局,我在旁看过。只是眼前这局,就不是我能懂的了。” 丁荔蓉笑道:“我才学了半年,也不大懂,想是棋力差得太远的缘故。只是偏有个爱下棋的瘾头。不知林姑娘可肯赐教一局?” 黛玉忙谦说不敢当赐教语,一边就请顾颖命再取棋盘来。这黛玉天生聪慧,虽在黑白之道上不甚用心,但贾府中与三春、宝玉、宝钗、湘云等对弈,每每便有妙手,盘中计算起来也细心敏捷。而丁荔蓉形容明媚,言谈爽朗,棋盘上也大开大阖,竟是一派骁勇善斗的气势。两人棋力或不如范、任,盘面上你来我往,却也十分精彩好看。不多一会儿,那边顾颖就撇了自家表姐的棋局来看。张娟、张婧也在两局之间来来回回。到她两个盘终,那边范舒雯、任琴都已凑过来看:却是她两个胜负已分,任琴小胜一子。数这边一局,则是丁荔蓉赢了两子。丁荔蓉直笑说痛快,又约黛玉下回再战。 她这边说笑愉快,那边强氏等牌局也毕,纷纷过来问玩得可好。也有如惠夫人、周太太、范氏等懂围棋的,趁便就点评一回棋谱。洪氏却是不会下棋,只看着黛玉笑,嘴里说:“难得玩得这样高兴。林丫头就该常笑,笑起来模样才最好。”说得众人都看黛玉。黛玉当时红了脸,藏在她身后不肯出来。 又吃过一回茶、用几样点心,众人就向强氏告辞,彼此约定再作聚会,方才道了扰各自登车轿回府。这边章回也早接到传报,已到范府相候,却是范承佺亲自带了两个子侄在外头正厅上说话用茶,此刻听说内院已经起身,急忙赶往轿厅外相候。强氏、范氏亲送洪氏及林黛玉到轿厅上,娘儿们几个站着说了一回话,才看着她两个登车,又再三吩咐仆妇及管事跟车送到林府方罢。 洪氏此时才细问黛玉这一日经历,女孩子们间各种言语对答。黛玉便将赏莲、听瀑、对弈几桩一样一样讲给洪氏听,评说道:“范家姐姐温敦大度,任姐姐敏捷渊博,丁姐姐豪爽,顾妹妹灵透——与她们一比,就不禁自惭形秽了呢。” 洪氏笑道:“你自惭什么?只怕她们那边才正这样想你呢。”又问:“我看任家和张家几位姑娘说话也多。她几个怎样?” 黛玉道:“任家姐姐谈吐,是极渊博敏捷的。张家大姑娘斯文守礼,二姑娘则是个率直性子。看她姐妹相处,彼此回护,却是教人直生羡慕。” 洪氏点头,搂了她在怀,说:“可怜的,又触起你没个亲生姊妹兄弟的心事了?偏生老天爷这样安排。只是你羡慕别人,别人或还要反过来羡慕眼馋你,玉儿可还知道?”见林黛玉摇头,洪氏笑道:“你爹爹如珠似宝地疼你,这一桩,难道不值得人羡慕?可见老天爷到底公平,这块儿缺了,那边必定给补上。何况玉儿你父母两边都有表兄弟姊妹,说起来就更不至于孤单了。” 黛玉听着,怔怔点头,人就倚在洪氏身上,并不着急起来。洪氏也不多说,只照样搂着她,更用手一下一下抚她鬓发。两人就坐听这车声粼粼,各自恍惚,一时不知行到何处。忽而章回在车外发声,说:“我叫稍绕了一点路程,外头就是翠萍居。我去买两笼点心给母亲和表妹,盏茶工夫便回。” 洪氏答应一声,听他下马跑去了,就向黛玉笑道:“亏得他还记着这一茬。我都忘得精光。”又叫过跟的管事妈妈来,吩咐拿二、三十钱去湖边,随意买些新鲜的莲蓬、菱角、荷叶来,家去有用。黛玉不免好奇,问:“婶娘要供甁取香么?家里也有这些。若买来做零嘴吃,似乎又不够?” 洪氏笑道:“吃倒是买来吃的,只不给人用,给你叔叔随身的那两只蝈蝈和蛐蛐儿吃。你不知道那啰嗦东西,偏要活水里生长的菱角、莲蓬,还有荷叶熬的水吃着,那叫声才好听。家里那些荷花固然多也好,只是都养在缸里,才吃了两天,你叔叔就说声音大不对。但若问我,却是半点儿差别都听不出来的。” 少时,章回等买了东西返回。车马重新启程,不多会儿就到盐政府。这边林如海、章望表兄弟早在正厅上相候。林如海见黛玉微显倦容,却是眉舒目展,一双眼睛光彩明亮,顿时放心。直叫两人快别多礼,一面笑道:“可算家来了。且去换衣服,回头一起吃晚饭。等晚饭后,再慢慢说今日情形。”洪氏、黛玉都笑应着去了。其后晚饭、闲话诸事,一如林海所言,暂且不提。 却说这边范府。送别了众宾客,强氏自命人收拾屋子、整理东西。范氏则打发了顾颖,一路跟范丞佺到屋中。范丞佺就知堂妹必定有话要说,让丫鬟奉了茶,就叫众人暂都退下,非要事不得打扰,这才开口相问。欲知范氏兄妹说了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完整的赏花会,两更并成一更的说…………………… 第廿九回上 上回说到范府赏花会毕,众宾客各自返还,范氏去寻她兄长说话。范承佺打发了随人,好叫定心说话。范氏就把前一日自己对范舒雯婚事的计较慢慢说将出来,末了道:“我就是想着这两个孩子或还不错,若能成就姻缘,自然是一桩美事。因才是我自家一个人的想头,这话除了我家老爷和大哥哥,再没向第三个人提。大嫂子和章家妹子那边,也都一个字未说。” 范承佺点头道:“妹妹有心了。雯儿终是我们做父母的累了她。而今我也就剩这一桩真正头等的心事,必得替她寻一门好亲。只是经历京中这一出,我现在也不想要什么名门大族,就是平常人家,哪怕商贾庄户也无妨,但能守在父母近处,和睦平安一生便心满意足了。” 范氏道:“听大哥哥说的,妹妹心都痛,却也明白哥哥的道理。何况哥哥嫂子只此一女,更不愿她离得远了,手伸不着、眼望不见的。不过说起来,这扬州、常州原本挨得近,运河水路勾连,往来也算便易。”范氏一边说,一边打量范承佺脸色,见他低了头思忖,到底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于是笑道:“好赖哥哥嫂子才家来几天,此事也不必太急。左右我在扬州还有段时日。大哥哥什么时候得空,再什么时候递个信儿过来我知道。”说着便告辞去了。 一会儿强氏过来,见丫鬟小厮都守在门外,范承佺一人坐在屋里发呆,忙笑问怎地这般情形。范承佺却不答,反问强氏赏花会如何。强氏答说很好,宾主尽欢,又满口盛赞会上的一众女儿家,只道:“往日都说京城里的姑娘家好,出身、教养、形容言语、举止风度样样俱佳,更要紧的是眼界见识,不是山野乡里的女子所能及。不想到这边,今日所见的这几个女孩儿,人品模样才学谈吐,竟较那京中等闲人家的强了十倍,差不多就是公府侯门的小姐也少有比得上。” 范承佺笑道:“你说这样话,仔细被人听到不爽。今日请的这几家你还不知道?都是书香世家,也有公府侯门。任白石翰林出身,丁涛两榜进士,还有东海郡伯,也是第一等的人家了。更不用说那盐政林如海,家里祖上是中兴名臣、列侯勋贵,自己是前科探花,妻室也一样的公府小姐出身——他家的女孩儿,你拿京城里寻常人家比,如何能比得过?给人家听到了都要笑话。” 强氏点头,叹道:“说到这位林姑娘,真个好模样,娇俏俏玉兰花一般的品貌,叫人一见就心生欢喜,把旁人都比了下去。言谈举止之类不必说,性子好是头一条的。你只看外甥女和雯儿这姐妹俩都对她赞不绝口就知道了。这还是头一回见呢。” 范承佺奇道:“颖儿也对人赞不绝口?那丫头人虽小,主意却正,又为着幼时病痛经历,颇养成一段古怪性子,看人看事与别人不同。能入她的眼,得她亲近,想来定是不俗。不过,外甥女跟着八妹在常州,与章家大奶奶、她的干姨是最亲近的。林姑娘又是章家大奶奶的表侄女。或者就为着这个,格外亲近些也是有的。” 强氏笑道:“老爷才说外甥女脾气古怪,不是普通亲戚面子情分就能让她另眼看的。不过老爷说到这位章奶奶,平日就听妹妹不住地夸,我还有些不信。今日一看,竟是见面胜过闻名了——说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可看形容,说三十一、二岁再没有人会不信的;脸色鲜嫩得比她扇子上芙蓉花儿还胜三分,那一身猩猩红绣葡萄纹的褙子,又是大红撒花的百褶裙,等闲人都不敢用的颜色,偏她随随便便一穿,硬是降服住了。又能言能笑,知道的就痛痛快快地说,不知道的就爽爽利利地问,旁人说话时就安安静静地听;不怯不怵,管你是三品五品、夫人太太,或是头回见、二次面,都招呼得从从容容、舒舒服服。连东海郡侯的夫人,看着跟她不过平起平坐,论起那份自在来恐怕都要不如了。这么一个人,怪道妹妹讲起来得意;就是林盐政,也巴巴儿地让让女儿跟着她走动。” 范承佺点头道:“这就是大家世族了。章望章仰之的妻子,那可是文华公亲自选定,又在吴太夫人身边几十年的人,她见过的世面能少到哪里去。别说咱们家赏花会了,谁不知道太祖皇帝南巡,太上皇老圣人还有当今龙潜的时候都专程往她家去过,天底下还能有比这还大的阵仗叫人不从容的?” 强氏先没想到这个,突然听说,倒吓了一跳。随即想起来,道:“老爷又往大里头说了,算算时间也不对。便赶上了最后一桩,她当时年纪能多大,就有场面,也不是她去支撑。”又笑问:“难得老爷这样赞一个人,难道有什么典故我不知道的不成?” 范丞佺道:“哪里有什么典故。说起来我们跟常州章家文墨上或还有渊源,平日并没什么往来。只是刚才我与章仰之的少子章回在那边堂上叙谈,看他举止风度、言辞学识,实在是几年来所见年轻辈里第一号人物。且单单在文学经义上头出色也就算了——世上总有那一等天生的才智,博观强记、过目不忘之类,他家藏书又丰,家学渊深也不稀奇。但是那些地理水文、人情风物,竟然也是多少都耳闻目睹,纵不亲身经历,也有比类相近、可堪推断旁通的见识——这自然是他老师黄肃黄雁西功劳,领他走的知行合一的路子。可这游学,莫说十四五岁的少年,就是二、三十岁的大人,又有几个吃得下这份苦去?当年岳父也提议教大郎随了他书院的先生往各地去,可我们到底也没舍得。而今想想,不愧是文昭公、文华公的家门,教导历练子孙,固然有他的独到。” 强氏听如此,心上突地一动,就问:“这位小章相公,不知道多少年纪?” 范丞佺道:“十八了。他三年前中的举,打算明年下场春闱。”随即就向自己妻室摇头,说:“这个不是我们能想的。若是没先头那些事,又一早请八妹妹帮忙,再加上父亲和京城里两位座师的颜面,或许还有一二分成算。如今……呔!”见两句话一过,强氏又不自禁红了眼圈,范丞佺忙道:“太太莫多心。章怀英虽无不好,到底比咱们闺女小了三岁。虽是常听人说‘女大三抱金砖’的,但也有些地方‘女大三污泥烂’。且当年大济源寺方丈也给雯儿批过八字,必得寻一个将将大她两岁的才好。那蒋子安说是大了雯儿两岁,却是连年头岁尾一起算的,原本也不是什么良配,所以后头才出了那些糟心事情。好在事都过去,离了京城那个是非窝,我们一家都得消停。到底这边才是范家根基,又有父亲、座师许多同门好友在,雯儿的事料也不至为难。还有,方才太太来前,我也托了八妹妹。她和顾妹夫在常州、南京地面都熟,知道的人也多——就不信偌大的江南,我范丞佺还寻不着一个称心合意的女婿不成?” 强氏听他一番说,破涕为笑,道:“老爷既然这样有把握,那就快寻。这儿女婚事原该父亲做主,我现在是明白道理,再不会不听老爷的。” 范丞佺忙道:“太太这话又说得过了。我就能看一看男子品貌举止,难道还看得见他家里短长不成?雯丫头终究是要到别人家去的,婆婆妯娌大姑小姑,其实一点不比夫君要紧得少。太太正该像今天一样,多办些花会茶宴,邀了各家女眷来家坐——如此一来自己方便留意,二来结识了要好的,也能替咱们传递消息不是?” 原来当初在京城,强氏与权贵往来频繁,最爱且擅长的就是操持这些宴饮集会,也为她博了不少美名贤名。只是为范舒雯婚事变故,煎心摧肠,一年来再没有闲情弄这些。范丞佺如此说,强氏虽心里仍有芥蒂不愿,但想到女儿终身,咬着牙应下,一面说:“可惜家里头哥儿们还都太小,不然,江南好女子最多,我做祖母的可有的挑了。” 范丞佺于是笑道:“你提前看了,也不为错。” 两人说了一阵,就有丫鬟仆妇来问是否到上房老太爷范桃生处用晚饭。强氏就问老姨奶奶可在旁伺候。原来这老姨奶奶娘家姓简,乃是范桃生的妾室,本也是武官人家的好出身,只因父兄随迢关守将出阵,战败降敌,又漏了要紧军情出去,战事平息后皆被问了罪过,家门由此败落,渐渐生计无继。范桃生老妻白氏为的与简家多少有些关系,就问了简氏自己主意,正经聘做了二房,随范桃生历任辗转,照料起居衣食,白氏则好在祖籍父母长辈跟前安心尽孝、抚儿育女。简氏性情温厚、举止守分,虽未曾生养,却得范家上下敬爱。白氏之后,强氏执掌中馈,大小事情也每问一声她,与简家人四时年节致礼之类更不必提。这边丫鬟就说:“老姨奶奶午后有些不爽,或是头晌多吃了半个水蜜桃儿,泻了两次,只说不用晚饭了。” 强氏忙说:“老姨奶奶身子不爽,这事怎么不早说?纵是为的家里有客,她拦着不让多嘴,也该悄悄告诉上来,好请医诊治,莫把小病作成了大。”说着就一迭声叫传下人、请大夫、备汤药。丫鬟这时再说方才遇见大小姐范舒雯,都已经一件件安排吩咐了。强氏点头,又问一遍,才说:“还算妥当。只是我到底要去看一眼才安心。老太爷那里,只能老爷一人奉承了。我这边看顾安置妥当了,再过去。” 范丞佺道:“你只管去。老姨奶奶有了春秋,凡事还是小心的好。父亲那边,有顾妹夫陪他吃酒说话,我在旁边就不开口也无碍的。”两人各自去了。 于是这边范丞佺就等范桃生酒足话尽,丫鬟小厮服侍着回房后,牢牢捉住一个顾冲,只问:“那章家大郎究竟怎生样人?如何族亲孤儿变作了嗣子?前头一桩婚事又有什么根底?”顾冲晓得定是范氏一意提起,被他逼问得苦笑,只好应了到书房细谈。 作者有话要说:咕噜噜,慢慢地写~~~ 话说这里主要是侧写,别人眼里赏花会上的林黛玉、洪氏,别人眼里的小章相公,以及别人嘴里的范舒雯小姐。 第廿九回中 两人到书房坐定,顾冲就向范丞佺道:“不是我不心疼侄女儿,或是明明做着范家的女婿却看低了范家人。这桩亲事,我看是不成的。” 范丞佺听他起头这一句,心就先凉了一半。顾冲细说端底,道:“世人结亲,不过为两姓帮扶,子嗣繁衍。先头大舅兄应承蒋家,或有些人还有话说,在我看,却是取长补短,堪称平稳周全的。一则平原侯勋贵后裔,府里纵无人才出众,到底衣食无忧;二则平原侯武将一系,在兵、刑两部及内卫皆有根基人脉,几个侄儿走刑名的路子,少不得相应支撑。既然大舅兄选媳都从文臣书香门第里来,在择婿上头自然须有这点关照——毕竟四叔父年纪在这里,我们为人父母的,总该为小辈计虑周全。” 范承佺听到这里,不禁愧道:“到底是我无能,庇护不得子孙。不然,虽有你嫂子牵线,不至这样殷勤,最后让孩子受苦。” 顾冲道:“此事须怪不得大舅兄,只恨那蒋家可恶。好在见机得早,不然,越发不好收拾。只是我还是那个话,这人,或者当初选的错了;然而这择婿的路子,大舅兄却一点儿错没有,都是真心为侄儿侄女们好。但如今,蒋家那头已经作罢,大舅兄听着妹子的主意打量章家,这不是又转回老路上去了么?章家旁的都好,只是当年文昭公一句话,自文华公起三代都不出仕。现侄儿们还年轻,他几个的岳家又都不显,四叔父今年是头一年下来,京城朝廷里多少几分留念,一时还不至于有人立刻为难,但时间长了就难说了。偏偏我这边,我是最不中用的,我岳父致仕也早,四舅兄现在湘南,对京里也是鞭长莫及。若真个再出些什么花样——这一桩,大舅兄难道不怕?” 范丞佺听了他言,静默了几息,继而昂然道:“怕又如何?再说也不是咱们家理亏,是他平原侯蒋家先不对。至于孩子们的前程,天底下的路,说到底是自己走出来,没有父母长辈护佑一辈子的道理。若他几个都是自己立不起来,非要指着亲族才能如何如何,我也算白费了这二、三十年苦心,不如干脆一头碰死才顺气。” 顾冲见他两句话一说,又压不住地火气冒出来,忙笑道:“侄儿们自然都是好的。我也就是担心,怕他们年轻,少了上头人携带关照,多受了那些用不着的磋磨。另外,刨除了这一条,大舅兄果真有意看章家,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得心里先跨过坎儿去——那章由虽是章仰之的嗣子,又序长,课业上头却不是出色能拔头筹的。他的窗课、习作,我也看了不少;四平八稳,不功不过,搏个举人应有七分把握,但或者也就是如此。若侄女儿当真许了他家,跟前番比起来,那头是伯府夫人,这头是举人娘子,心里如何过得去?大嫂子那边又会怎么想?事关孩子终身,不是一句只求温饱的负气话就过得去的。这也是我说这桩亲事不好的地方。” 范丞佺闻言长叹一声,说:“文凌今日这些话,是真的为我们把心都用到了。”于是握了顾冲手道:“文凌跟章仰之相交莫逆,肯替我这样打算,是实实在在的亲戚情分。文凌既是一片坦率、直言相告,我也再不用场面话含糊——雯儿这里,我跟她母亲是被伤透了心,却也不敢真的就寻个人口简单、日子清寒的读书人家嫁过去。不为怕孩子吃苦,就怕凡事低就,反叫人存了心、捏了错,生出那些腌臜龌龊的心思来,看轻了好好的丫头,也白白折辱了范家的品格。所以八妹妹说起章家,我第一个上心,就是知道他家在这上头必是可以放心的。至于女婿前程,关系孩子一世,我自然也要问的。只是比起前头一条亲家的通情达理来,前程的事情倒又不是那样要紧——孩子品性好,家里面安稳和睦,彼此能够齐心,前程之类自然就有了。” 顾冲笑道:“大舅兄倒是乐开,看得透彻。” 范丞佺摇头,说:“哪里是我乐开?老太爷挂在嘴边的话,当初硬是没听。”说着连连叹气。顾冲也不接话。范丞佺又道:“说到举人娘子,这也没什么不好处。天底下多少一品诰命、二品夫人前头只是举人娘子、秀才娘子的?开花结果,种树育人,本来就得有这一等的工夫耐心。只盯着眼下一点富贵,看不到十年、二十年后情形,便不算鼠目寸光,也要被人说一句短视。何况延陵章氏是什么样的读书人家?将门嫡女、侯府千金都争着抢着做他家的举人娘子,能跟这些样的人家排行序列,反是我们在高攀了。” 顾冲点头,又笑道:“舅兄也不要这样自谦。算来称得上门当户对,并没有谁在攀谁。” 范丞佺道:“文凌跟他家交好,看得必定不会差。我今日又见着了章仰之的小儿子章回,由其弟见其兄,我心里多少也算有数。只是妹妹再三描了他那嗣子身份,总叫我不安。现在只求文凌给我一句准话,才好打定主意。” 顾冲叹道:“舅兄这不是又在为难我?” 范丞佺道:“你方才也听我说了。你的顾虑我都知道。我的处境你也没有不晓得。你不过是告诉我一两件实实在在的事情。你不说,找别人一样可以问,大不了多费我些时日罢了。但这样又何必?究竟最后做决断的,也不是你,也不是八妹妹,还是我跟雯儿母亲两个。” 顾冲道:“如此,我也没别的多说。这章由是章望上了族谱的嗣子加长子,长房里头一个,这个你先可以放心。章家历来的规矩,男子不得纳妾,鳏夫子女年不满五岁不得续弦,四十岁无子方可从族亲中择孤儿继嗣。当年仰之家弟妹被误诊子嗣难继,为的家门稳固,方才破例早早选了嗣子。至于为什么单单选了他,别说外面人,他自己家里现在还有各种传说的。我知道的统共只有两个字,‘缘分’。这章由叫章望夫妇抱养过来的时候才刚两周岁大,一直被带在身边,仔细教养,跟亲生的并没什么两样;就是后来添了一个章回,兄友弟恭,比那一母同胞的甚至更要好。且这章由跟章回兄弟两个,走的原是不同的路数:章回读书学问上头更强些,章由却在经营上擅长,通晓庶务。章家的宗祠、祭田、家塾并许多营生,章回专心读书,理会不着,都是仰之带着他在打理。还有仰之弟妹带来的产业,也有一多半是他日常主持。看他说话行事,也跟他做的那些文章一样,只是一个‘平、稳、顺’;凡事不功不过,虽不出彩,但难得的老成,从不存心挑刺儿,别人却也一样挑不着他。” 范丞佺笑道:“‘平稳’两字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何况还要做到一个‘顺’了。且能让文凌说老成,可见是真的沉稳持重了。”再问:“他前头娶的骆家小姐,又是如何?” 顾冲道:“骆家说起来并不算什么名门大户,不过出了骆偲道这一个传胪。骆偲道的座师就是李净,又是李净保的大媒成的婚。他夫人与李净的幼女、章霈章伯源的李氏夫人又是手帕交,于是章、骆两家便有交情。待章由要议亲时,李氏夫人就亲自去求了老姊妹的孙女儿为长孙媳。这骆小姐是骆偲道仅得的一个嫡出孙女儿,自幼格外疼爱,据说犹豫了好一番才许嫁。幸而婚后倒也和睦。但人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两人成婚半年,骆偲道染了伤寒,他夫人又风疾复发,骆氏忧心祖父母,亲往照料,但到底没能挽留得住;不过一个月有余,两个先后去了。骆氏也积劳成疾,突然就滑了胎,原来她自己有三个月身子,却因为这些种种全然不知。于是两重损伤摧折,不过十六、七岁娇花一样的年纪,就这么去了。说起来,也是没福。”说着就连连叹气。 范丞佺听了,也陪着顾冲叹惜了几句。顾冲这才又说道:“骆氏虽未生下儿女,毕竟明媒正娶、族谱上也记了名姓,按章家规矩,是要为她守三年的。这也是尽他夫妻的情分。然而章由到底是承宗嗣子,又是长房里头年纪最长,后面的兄弟姊妹婚嫁都要看着他。所以大半年前,仰之弟妹就几次托了来,请务必留神,有差不多合适的就说给她。大舅兄也是知道的,她天生就是这么一副对自家人的热络脾气,何况又是几年来最情投意合的一个姊妹,越发上心。只是,我也没想到,她先想到了自家侄女儿身上来。” 范丞佺道:“姑丈别忙着摇头,她也是为的孩子好。且听了文凌这番话,我倒是越发明白她缘何提起章由。虽有几种不甚如意处,却非他本身有什么不是。这一点就很难得的。只是事关重大,我还得再多想想。妹夫可别笑话我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说得两人都笑起来。范承佺这才吩咐小厮到花园湖心亭里摆酒,把了顾冲手臂,同去饮乐唱和。略下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乐开:乐天,看得开。眉毛家这边是这样的说法。 顾冲给范丞佺说的几条理由,跟他对自己妻子范氏的说法并不一样。这是一个立场角度的问题。对范氏,他强调的是范舒雯能不能适应章家的生活,会不会过得好。对范丞佺,他考虑的问题就主要在家族发展上了。 于是章由的情况又交代了一点。以及章家那一条现代女生最爱的家规“男子不得纳妾”。这个当然是存了私心。虽然林妹妹并不介意“妾”的存在,但干脆没有,那肯定是更好滴~~~ 话说关于这个家规,小时候还真的傻乎乎问过自家老太太原因,得到回答是:(清末到民国)兵荒马乱,自家人吃饱都不容易,谁肯多养两口吃白饭的!……瞬间幻灭……………… 第廿九回下 转到盐政府这边。洪氏、黛玉从范家回来,与爷们儿见过,又一道儿用了晚饭,说过几句,方各自散去。林黛玉就在桐花院她父亲处叙说今日见闻情形,虽不是句句学到,也把赏花会上众人言谈说了七八分,连眉眼里些微神态、手足间细小动作都描摹毕现。林如海于那些小女子心思原不在意,只是女儿偎在身近一句句讲来,听她语调活泼、嗓音清悦,心中就觉喜乐平安。父女两个直说到夜深,这边青禾、紫鹃来问黛玉歇息,林如海才急忙忙打发了她回自己屋去。林如海又自己招了管事的来,命自明日起再拨出一辆宽大的车子供洪氏、黛玉出门时候使用,又再三吩咐了一篇用心伺候的话,如此才放心安置了。 如今只说章家这一家三口。他几个到了鸣乔院,章回自向父母道了辞,回到偏房自己屋里,这边洪氏就迫不及待对章望开口,道:“这林丫头,真真是好丫头。你今儿是没瞧见。论年纪,她是倒数第二小的,可就凭她在范家那些言语行动,别说什么错了,任谁来也挑不出一丝儿毛病。真个大家闺秀,又体面,又文雅,又知礼。我真恨不得她就是我亲生的女儿,如此把人家的夸奖统统接下也理直气壮。”又捉着章望,问:“你这一天没出去,可跟林伯伯把事情说了不曾?这样好的姑娘,若错过去再没地方找,可别叫英哥儿怨你一世!” 章望一瞪眼,道:“他敢!”然后自己就笑了,指着洪氏道:“你这说风就是雨的脾气!难怪回儿一句话都不多讲,闷头就往他自己房里去,算是怕了你。且你捉着我嚷什么,儿子最要紧的事情,就你上心?再说,林表哥是什么样的人?心里要没数,能把林丫头交给你带着?” 洪氏笑道:“我这不是心里着急么?没听见准话,就没个定心的。” 章望摇头,道:“这你可还有的急了。我别的不知道,林表哥的行动守礼是再没有不知道的。由哥儿的事情不先定下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开这个口。如今两家默契着,就是顾念我们的情谊了。” 洪氏皱眉道:“林伯伯也太多心了。难道先定下了小的,就会含糊将就大的不成?都是一样的儿子,我们也不是随意的父母。” 章望连咳两声,道:“你怎么又着急起来了?这话叫人听到了还怎么说?明明都是好意,不叫我们多添一分挂虑,也免了其他麻烦。” 洪氏眉头一扬,道:“什么挂虑?又有什么其他麻烦?” 章望叹气道:“我的好大奶奶!你是愿意自家女儿没过门就有个金尊玉贵、又有要好亲戚情分的小妯娌等在那里,还是愿意自己闺女做稳了大嫂子,等着后面的小弟媳妇来问安行礼?” 洪氏呆呆道:“林丫头又不是那样的人。” 章望道:“但是备不住有人会要这样想。既要阖家和睦,做长辈的就少不得要更公平些,至少不把偏心先露在别人眼前。”见洪氏脸上还是不乐意,不禁又摇头,笑道:“我不说了,你就是这样脾气,直来直去不带拐弯的。也罢,反正是我们娶儿媳妇,最后总是要如了你的意才好。” 洪氏听到这里,忍不住就横章望一眼,道:“就你肚里弯弯绕多。怎么我听说你在外头也是个最直硬的?连家里老爷都犟你不过。”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一边寻了茶壶茶盏,与章望倒了一盏茶,自己也拿了一盏,方才又说道:“要说由哥儿的亲事,我也着急上心。今天赏花会也特别留意去瞧了。任家的大小姐,还有丁知府家的姑娘,我看就都很不错,也都没定亲。只是我揣度着她们家里或许已经有数了,由儿前头又到底娶过妻,怕真说开了彼此存心,反而不像有交情的样子。于是就没开口。还有那个东海郡伯家的两个姑娘,跟任家惠太夫人有些亲戚联络,也被带来了范家。样子倒还都不错,就是年纪太小了些,沉稳上头缺了点儿,不然也能凑个数。” 章望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问:“你说了这几家,怎么倒把主人家给忘了?我记得范承佺也是有个女儿的,总不成这次没见着?” 洪氏道:“她是主人家,自然是见道的。但这位范小姐年纪也好有二十了?虽没出门子,必也是早定了人家。还轮得着我多问?” 章望笑笑不语,喝两口茶,才慢慢说道:“范家也是世代读书的家门,他们家的女孩子,品貌教养想来都不会差的——只看顾文凌家就知道。” 洪氏笑道:“这个自然。若不是颖儿太小,与我做媳妇那是再好也没有的。” 章望道:“既然今日没有看准,那也就罢了。左右我们还得在扬州几日,还有你侄女儿出阁大礼,到时亲里亲眷合适年纪的姑娘总都该在。我的意思,由儿媳妇还是就从这里面挑。到底同宗同族,比从别家寻的更亲近。” 洪氏笑道:“难道非要亲戚姑娘,做媳妇的才能跟婆婆亲近?天下就没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大爷都是替我着想,有心给我脸面,也给洪家脸面。可这脸面也得看那一头值不值。且我心里还就不乐意从娘家这边找个侄女儿、外甥女儿来——大爷想:单纯一个儿媳妇,还不是我爱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若是绕上娘家这一搭溜,自己就要先犯嘀咕,遇着事情我管是不管,或者该怎么管;倘我脾气急、说话重,媳妇儿跑回家一哭一诉,抬出兄弟姊妹来跟我打擂台,这日子还过得不嫌有趣?不如干脆避开。甚至连我那些交好的夫人、太太的小姐也一概都避开,不给自己找那个麻烦。” 章望忍不住笑道:“你这话,倒像是认定自己要做个恶婆婆似的。但眼下你待林侄女儿那么好,我就想不到原来得手后也能拉得下脸唬人。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洪氏原正要喝水,听到这么一句,忙将手拿开,擎着杯子笑得抖个不住,只说:“你又给我派歪帽子戴。我待林丫头是真心。”笑了一会儿,才道:“但是你也得承认,我这样的做法是有道理。别的不论,你就看咱们家两个兄弟——也不是我做晚辈的不恭敬,背后议论亲长,老三家的和老六家的,进门前太太可想得到是后来这样?还有由哥儿前头媳妇,虽说隔了一代,相待起来自有些不同,但换我是太太,心里也要觉着没趣。” 章望本来在笑,听她提起自己一母同胞的两个亲兄弟章曜、章毕,脸上就沉静起来。末了轻轻叹一口气,道:“太太也是为了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好。都是她几年、甚至十几年看着长大的女孩儿,才肯舍得下脸,放得□段去为我们求了来。老三、老六他们家里难道过得不和睦?就是由儿媳妇,他小的两个也要好的,只是谁也想不到的意外才……这次是你想得多了。” 洪氏道:“大爷是厚道人,我懂的。就算我想多了。但想多了总比想少了好。我没亲生的女儿,虽然有个眉丫头在跟前,今年年底眼看就要送出门。如今相儿媳妇,娶回来就是要当自己女孩儿待的,实在不想弄得有客气没和气。别处我也管不着,但我们自家院子里,若不能亲亲热热闹成一团,还算什么一家人?” 章望忍不住就扶额,道:“大奶奶仔细,你也是过四十奔五十的人,张嘴就说什么‘闹成一团’,也不怕别人笑话不尊重?就自己孩子不敢说,家里侄儿、侄孙一大群,都拿你的话去有样学样,那可怎么办好?”见洪氏忍着笑替自己续茶,又说:“说到侄儿侄孙,倒是又提醒我一件事情。如今家里孩子年纪都渐大了,不止咱们家两个该婚娶,也不止老三、老四、老六他们几家,全族里头粗粗估算,倒有二、三十个正是年龄进学、议亲。这两个月并没有几个人到我跟前来说,怕是就等着秋闱成绩下来呢。虽然这些多半还是他自己父母的主张,但我们总是不能不管不问的。” 洪氏笑道:“我还能不知道这个?心里都是有数的。就你说的族里的年轻人,我都眼睛盯着,从过年起就一个一个地叫他们娘老子到家里来坐,闲话一样说几嘴,都过了整一轮了呢。家里架子上头匣子里还有一本帐,你要不信,回去拿了看就是。要都等你来吩咐,还不全乱了套?时日上也赶不及。” 章望道:“你做事情做老了的,我本来就放心。不过家里几个侄儿,老四家的偃儿、僚儿,还有老五家的二小子瞿儿,婚事都要留意了。弟妹们可有跟你提过?你不愿意娘家的侄女、外甥女做儿媳,那做侄儿媳妇总不至于也不乐意吧?都是亲里亲眷的,总要有些往来念想。” 洪氏忍不住笑道:“大爷这是怎么了?一门心思就往这上头带?看我娘家的丫头就真那么好的?” 章望坦然笑道:“我是看她们都好,不忍心她们就因着是你娘家亲戚,便被拦住不能入家里人的眼。所以要替她们出头争一争。” 洪氏故意叹一口气,道:“大爷都替她们争了,我还能怎样?只是别人家或还可考虑,偃儿那里就别打算了。” 章望皱眉道:“做什么不打算?我看偃儿那孩子品格、文章都好,今年乡试多半不会出十名之外。他又比回儿大一岁,就四弟不着急,四弟妹也该急着讨儿媳抱亲孙了。我记得前几年你做生日,邀了小东门那边一起来咱们家玩儿,四弟妹就赞过大舅兄家的侄女儿?算算年纪也相当。” 洪氏道:“难得大爷还记得这桩。四弟妹是说过两次。可是大爷忘了,偃儿是二房的长孙。四弟、四弟妹再喜欢,他的婚事还能不经过二叔二婶?二叔不大管事,先不说。可是二婶,这上头再不会含糊的。且偃儿今秋若中,明春必定是要赴京会试的。二婶的娘家就是京城的靖昌侯府,如今是她的侄儿承爵当家。二婶嫁来常州多年,一次都未曾回京省亲。前些天在老太太跟前,我听她意思,多半就要趁着这次回娘家看一看,也会会当年的老姊妹。所以我才说不必为偃儿的婚事操心。” 章望点头,笑道:“既是二婶有了计较,自然以长辈的意思为准。” 话到这里,夜色已深。他夫妻两个也不再多说,叫了人进来伺候洗漱,更衣歇息,一夜无话。 第二日早饭后,洪氏便带着林黛玉出门逛庙去了。只对林海、章望传话说:“昨儿赏花会,回来时辰已经不早,就没多逛。今日天气正好,我们自在游逛去。车马下人都带足了,不必担心。”章望就向他表兄歉道:“怕是要把侄女儿都带得野了。”林如海连连摇手,笑说:“哪里的话?我正怕玉儿在家闷着。” 表兄弟两个说笑一回,林如海就往前头盐政府衙门料理公务——彼时林如海身子虽未尽复,病根儿已经被拔去了七、八分,也能每日理事问讯,只是比以往注重保养,一觉疲怠侵袭,便安排属下代行从事,不使自身更加劳累。章望这日并不出门会友,就在鸣乔院书房里指点章回功课,拿了数篇诗词并时文给章回看,先命逐篇点评,然后再给出顾冲、任白石及范桃生父子等批改的断辞,逐条验看,比照见解,分说差异,末了才令章回依题重拟文字。 父子两个正议论得劲,突然林如海进来,一面叫下人都退出院子去。两人见他神情不对,都变了脸色。林如海这才温言向章回道:“有些事情说。回儿帮我们在外头守着,不论谁来一律打发开去。”章回答一声是,立时起身往外面去了,离开时顺手就将门一起带上。林如海方走到章望跟前,从袖子里抽出笼的两张纸递给他看。章望迅速看过一遍,脸色也凝重起来。兄弟两个默默对坐半晌,章望才开口说话。欲知到底发生何事,林如海与章望究竟说的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咕噜噜,章偃是章回的堂兄弟,他爹是章望的四堂弟章魁,他爷爷是章望的二叔章霂。简单的关系是这样的: 章荣——章霈——章望——章回 章荣——章霂——章魁——章偃 章望和堂弟章魁的关系非常好,前头章望的生日,家里主要操持的就是章魁。而章偃作为二房的长孙,他的文章是章望主动指导的。 二房是比较重要的人物,因为章霂的妻子陈氏出身靖昌侯府(前面第十四回顾文凌演说文昭公府,就说到她是京城陈侯家的女儿)。她会是后面章家和贾家接触的桥梁人物。 不过靖昌侯府不在“四王八公十七侯”里面。陈氏的外祖母就是章家出的那位河阳王妃,文昭公章焯的妹妹。所以,虽然章霂没有出仕,只到举人功名,她一个侯府小姐还是嫁到了章家——上一章范丞佺说的“将门嫡女、侯府千金都要做章家的举人娘子”,就是指的吴太君和陈氏。 === 至于林如海接到的信,这就是一个脱身的时机了。为了林妹妹,林老爹要活得长久些,所以还是早点从巡盐御史这样的风口浪尖上下来的比较好~~~~ 第三十回上 上回说到林如海突然到鸣乔院书房,屏退左右,将两封信拿与章望。章望一看之下,神情骤变,沉肃非常。看官你道这是为何?却原来那两封书信俱来自京中,一封是当朝首辅、内阁大学士白翼白振羽所书,一封是兵部侍郎严理严法道所写。白翼书信足有两三千言,信中相告自三月末至信寄出,朝廷西南、西北、东北边境先后迭起刀兵之象,虽少则数日、多则十数日便即平息,势态却终究有所不稳;且其中更有几件边臣折节、贿敌私通,守将畏死、临阵投叛等不堪启口之事,邸报之类均不曾宣扬,朝廷亦尚未作出明判,只由白翼依例以私信密告天子置于各处之心腹——林如海总领江南盐政,自在此例,接到座师手书,猛地里得知这许多内情,叫他如何不大吃一惊? 然而更令林如海忧怀恐惧的,却是另一封信。写信的严理严法道乃是林如海同年,为人坦荡豪爽,有任侠之风,又善知兵事,故而登第之后,先授武学教授,再迁工部主事,后任宁绍粮道、兵备副使,直至兵部侍郎。严理这封信虽然与白翼书信差不多同时来到,信中却并未提及边事,只道自去岁圣人欲授詹事府詹事不成,朝中于国本议论渐多,每月必有言官仕臣上书立储之事,同年中也颇有欲联名奏立皇长子之意动——全文寥寥尚不足百字,已看得林如海心惊肉跳不止。于是赶忙来寻他表弟,共同参详,以作计议。 两人对坐默然。好半晌,才听章望叹道:“不想承平三十年,边关竟至于是。叛臣须诛,叛将该死,朝廷如此料理,也算在情理法之中。只是几处一起翻腾出来,这里头总有些不寻常。表哥怎么看?” 林如海道:“边军糜烂,也不是什么新闻。但凡安稳日子过得久了,那些个文恬武嬉、不堪涣散、狗屁倒灶的事情总会出来。凑在一处爆发出来,多半就是时辰赶巧;或者,有人路上嫌冷清,一只手拎出来,就有一帮朝着他直逗上去罢了。” 这章望深知林如海,晓得他一贯文雅清正,突然冒出粗言俗语、刻薄字词,可见心中恼怒。只是到底忍不住要笑,说道:“我还当你这些年大长进了,结果遇上稍一点事体,还是要压不住冒火。”手上捏了两份书信,心里再掂一掂,慢慢说道:“白振羽的这一封信,事情也说得清楚。虽有刀兵,边庭并没有真乱,只是曝出许多先不知道的内幕,连钉子带蛀虫一道儿清除出七八个。朝廷没有明示天下,是唯恐愚人自扰,反而搅得民心不宁。果然事情已经两三个月过去,江南这块无知无觉,安定照常。可见癣疥之患,不碍大局。至于表兄这头有所忧虑的,边军状况能与盐政干系的便只有一个‘钱’字。如今盐、茶两项,差不多是朝廷每年一半的岁入。若边军这块要下大力气整顿,粮草军械、甲衣营房之类头一个要指着银钱说话。果然如此,则这江南盐课利税,怕是又要吃重。” 林如海道:“也未必就这上头吃重。盐课之类,都是有定例的,朝廷也没有随意增减的道理。何况又不曾明说。所以我倒并不大忧心这个。” 章望道:“表兄既不忧心自身,那就是担虑亲戚相识了。我记得从京营节度使迁任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的王子腾,与你岳家也有亲?虽说时间上也没上得两、三年,且又是一省一省巡视过来,并不在哪一处长驻,然而职司所在,少不得落在人眼里,就要说话。” 林如海道:“王子腾也算能臣。这点事情还轮不着我替他着急上心。况且仰之,我们两个才是兄弟至亲,你也不需避讳什么,有什么话直说出来才是。” 章望听他如此说,这才叹一口气,道:“所以表兄眼里,真正要紧的应当还是严法道所说讯息,是也不是?京中人心浮动,党派显现,眼看着就是又一场夺嫡大戏。只是当年西鹤墅案余波至今犹在,牵扯进去的领头几家人家元气也尚未尽复,实在沉痛入骨。倘再来一次,但凡沾摸得上些边际,都只怕不是‘伤筋动骨’几个字能够带得过去。表兄由此及彼,自然难免惊惧。” 林如海叹道:“‘伤筋动骨’,何其的轻巧!一姓一门的身家性命皆尽在此,哪里是人可以随随便便牵涉进去?奈何前头有范桃生这一出,京城官员身在其中,看不透用意,贸贸然就说要议论立储,全不管当今犹在盛年,实在不是什么应当明智之举。” 章望皱眉道:“范桃生这里,实在是平原侯蒋家不像话,把事情做得太过,激起了文臣乃至士林一片义愤。又有范承佺家的几个有意往文武矛盾上引,当今才不得不出面收拾。但也只是一个詹事罢了。詹事是有教领之责不错,但他通政使本职又不曾卸,孰主孰次,明眼人一看就出,怎么轻易就入了这个局?” 林如海冷笑道:“你问他如何入局?自然只能是原本便存了这样的心,才稍有些风吹草动、仿佛情形,就一个个等不及地跳出来,要争一份从龙拥立的大功劳。” 章望点头,道:“想必就是如此。不过,这等样的大功劳从来不好挣。须得料在先机,才好有的放矢。我记得当今虽颇有几位皇子,但年岁都还不大?” 林如海道:“皇三子去年大婚。明年中,皇四子也当行成人礼了。后面的两个确都小。只是,六位皇子都不是中宫所出。论才德,也都不曾显。”说到此处,林如海忍不住摇头道:“所以按我说,今日实在不比当年。当年睿太子和义忠亲王确有可争之处,一占嫡长,一占贤德,总是旗鼓相当。如今却如何?什么都还没个定数,朝臣何必如此匆忙?就多看上两年,知晓性情禀赋再决断,也不能算迟。” 章望笑道:“当今即位至今不立太子,现皇子中已经有三个成年,朝廷上人能憋到这时才说话,我反倒觉得稀奇。想必是之前每有议论,立时就被打回去,且还有太上皇在,才能够清静这两三年。”随即指着手边书信,问:“按照严法道所说,朝臣有不少是推立皇长子的?其人如何?表兄在京城时可曾见识对答?” 林如海道:“皇长子今年是二十三岁,当年我在京中时他不过十四、五,他又不上朝,也未曾学理政事,我也就是年节大典上远远见过几面。听说资质、学识尚可,但还在寻常之列。再就是并没有听到传说他有什么出格的言行举止。众人要拥立,大体应该还是从一个‘长’上来。” 章望点头道:“也是通常的礼法了。中宫无子,则以长幼论,立庶长子为太子。算是简捷明白,也无其他可争议的。”说话间看林如海脸上似有不豫色,就知道他所想到底不同,心中暗叹一声“父子一脉”,然后道:“如海不必这样看我。我只说此法最是简便,旁人说不出多的话。不比那立贤,有德、无德,孰能、孰不能,吵个天翻地覆,也未必能得出一个彼此都心服口服的。那情形我光想一想都要觉着头痛,更别说耐着性子一个人一个人地听了。” 林如海听他这话,忍不住也笑起来,道:“当年在外祖父跟前,你也这样说。偏偏就是这样惫懒偷闲,投了他的缘,明明年岁差得最多,反倒最是相契。” 章望道:“不过恰恰合了‘情势’二字。那样的经历处境,也难让人生出多少雄心壮志。只是造化神奇,天机难料,谁想得到后面竟是这样一番际遇。倒白让我捡了天恩殊宠,意外之福。”说到这里,自己也不免点头感叹,随即才道:“当年也不必说它。而今情势,既然严法道要邀你联名保举,想来必定有旁的争夺。中宫无子,诸人年幼,如此这争夺是从皇子的母家来?” 林如海闻言,就显出赞叹之色,只说:“仰之见识,无怪人几次感叹文昭公遗训拘束了人才。”于是逐一告诉道:“皇长子生母梁嫔,母家原本做的皮匠,只这一条,朝廷中就有许多声音——为的宫中育有皇子的妃嫔不少,其中自有身份高贵之人。梁嫔的出身,大约是最低的;除了她,就只有大公主和四皇子的生母李妃一个原是平家女。皇次子、皇三子皆是周贵人所出,她父亲周超现下是吏部主事。吴贵人生的皇六子,她父亲吴天祐,宣抚使已经做了两任,转眼回京。且宫中还有一个吴贵妃,是她一族的堂姊妹。后妃中身份最高的却是庄颐沈贵妃,母亲是威帝公主,与当今是亲表兄妹,又自小养在宫中,女官、陪侍,一应起居与公主无异。她所出的五皇子虽只有十岁,但我在扬州也听说聪慧伶俐,深得圣眷——局势如此,你教世人怎么不往更多的事情上心思琢磨?” 章望冷笑道:“深宫幼子,能有什么聪慧言行?想必是人有意了。怪道就连严法道这样的人,也忍不住要拉你一道为皇长子张目。只是他们又怎么知道皇长子是什么样的人?按如海所言,皇长子不过平平,若确立了储位,等十年一过,幼弟长成,不怕又是一个睿太子和义忠亲王?” 林如海点头叹道:“所以如今京里局势,我是连想都不敢更多想一想。偏偏人在家中坐,事从门外来。你也看到了,丁涛、谢极两个新任来的。丁涛依序升迁,一步步上来,勤勉效忠是不用说的。可是那谢极,一来,挑上的几桩事情就都是与扬州缙绅郡望牵丝绊藤、勾连交错到常人不敢下手的,偏他就敢下手,进退成算,杀伐剪决,那一番动作,真不是一般的精明能干。我虽以大局、职官暂时弹压住他,但凡事既开先例,后头哪有不效法施行的道理?” 章望道:“若是我没有记错,扬州盐商,为的寻常官员轻易不肯沾身,一向走的都是国姓宗亲的门路?再有江左学风,与金陵素来不同。虽都属江南一派,却可见不少稷下的源流。谢极承自家学,出手无忌,这里头怕也有些干系。”说着就伸开了五指,把手掌向林如海摇一摇。 林如海会意,点头道:“从来江南的一举一动,都有线牵着京城里头。只我自己也是局中之人,虽担忧这两封书信除了时间上赶巧,其实之间还有什么更深牵连,但到底如何,还是不敢深想。仰之一向见事明白,又是身在局外,倒正好为我祛疑解惑。” 章望笑道:“我果然是不怕的。”于是起身到书案前站定,先铺开一张大纸,随即提笔在纸上勾勒数笔,便是这九州方圆之轮廓;又以浓墨标注京师、扬州及白翼信中所提西南、西北、东北边关三处,淡墨描出地方连通京师的水旱道路;其后,取朱砂、石青、藤黄、靛蓝几色,分别圈画皇长子岳父崔纶、周贵人父周超、沈贵妃叔父沈谅、吴贵人父吴天祐籍属并历任州、县、营、卫之处所。接着,另取一张大纸,从中对折,右起写以上四人进士科目、座师、同年中现于六部以上任职者,现任上峰及上峰科目、座师,左方则写三处边关涉事的官员、将领名姓、出身、科目、座师、姻亲眷属等,以及填补继任其的官员相同讯息;左右有名姓相同的,就再以朱线相连。写画时或有不知道的,林如海就在旁逐一告诉,章望标注清晰。 如此不多时,图画已完。只见头一张图上各色分明、罕有重叠;第二张则似蛛网盘布,千丝万缕。林如海皱着眉,细看两图,这边章望却又取了一张纸,裁开成许多细条,每条上写一个名字,却都是王子腾、蒋子宁等世人合称“四王八公十七侯”的,一口气写了十二三个,然后叫林如海按着其人各自近五年升迁贬谪经历,在纸条上添加红、绿、黄、蓝颜色。结果不独王子腾因职司流转各处使得字条上四色俱全,还有海宁侯钱咏瑜、锦蓉侯奚绵樽、彭川侯陆潢等五人姓名纸条有四色。章望于是指着两张图道:“果然如表兄所想,白翼和严理书信自有干连。你看这两张,都是沈驸马兄弟一系所涉地面最大,人员最多,朝廷上声势也最胜。偏偏,今年来三处边关犯事落马的都与他这一系相干。后面填补上去的,又都是其他三派人马。而这几年皇子们年纪渐长,其母族得力者都往京城聚拢,留下的位子却不是寻常惯例的递补,反而是武将勋贵子弟居多——这不是一二人得力的缘故,当今必定已经在运筹料理之中了。” 林如海听了他言,寂然半晌,方涩声道:“原来如此。我以为只是几个月间天翻地覆,却不想十年前就现出端倪。且不止朝廷上文武暗中相争激烈,就是两位圣人也洞若观火。可叹我竟一直都坐在井里,白白替圣人担忧。” 章望道:“怎么是白替圣人担忧?表兄忧虑,是做臣子的臣节。且这些细致关联,并不是表兄想不到,只不过立身端直、存心正道,再有,就是为贾氏表嫂伤情,专注职司,没有向这些上头起意去想罢了。” 林如海道:“仰之这话,是责备我小儿女态了。我也确实该受这一句。为了一人私爱,心灰意懒,连亲生女儿都险些撂下,眼睛就更看不到长远之处。” 章望道:“但如今表兄振作,一切就都不同。”将那两张图递与林如海,问:“朝廷暗潮汹涌,不是当今所愿。依表兄见,或当作何处置?” 林如海接了图在手,蹙眉思索一阵,道:“中宫无子,若立储,加恩太子母族则于中宫不利。中宫不稳,朝廷不安,如此绝非妥善之举。其实……当今正在盛年,遴选世家子充掖宫闱,后宫再添几位皇子公主,也能昭显天家福祉。” 章望拍手笑道:“这果然是妙招,另辟蹊径,出奇制胜。教那些白白争了一番赤眉白眼的,这边只一挥手,就是全盘重来。只是年前才下恩旨,为太上皇、皇太后祈福,已经免了这两届采女入宫。但若是直接从勋爵世家中召选,恩宠太过,怕又要一番波澜。”说着自己就摇头,显出为难之色。不想一抬眼,却见林如海立在窗前出神,就问:“怎的,表兄想到什么?” 林如海这才惊醒,苦笑道:“仰之敏锐。我也是方才想起。我那二舅兄贾存周,长女当年入选公主伴读,便是侍奉的后来庄颐贵妃。沈氏嫁入后宫,她为媵从。现在,正充任麟采宫女官。若当今果真有意抬举武功、加恩勋贵,怕不上三五个月,荣国府就要有天使降临。” 章望一听,脸色就变了,道:“荣国公贾家,跟王子腾王家向来一系。王子腾自己也是四王八公里头的领头人物,整个儿一系在京城也算根深叶茂。而今你又领着淮扬盐课……表兄,这情势可有些不一样了!” 林如海苦笑道:“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我尽忠就是了。” 章望断然道:“没有这样的道理,明知前头是悬崖,还要一条路走下去。” 林如海道:“但不然又如何?当年父亲为我订下荣国府,便有故旧世交守望之意。今日虽然贾氏已去,但十数年的恩义在。还有玉儿,这五六年也是在她外祖母膝前。且就没有这些,既结两姓之好,我也没有遇事自己脱身的。” 他既这样说,章望也只能叹一口气,低头皱眉,促磨旁的主意。寻思半晌,突地昂头,问林如海:“表兄以为,眼前局势晦暗,皇子各需历练。若要才能切实显现,有五年可能成功?” 林如海摇头道:“十年也未必足够。仰之不见当年睿太子与义忠亲王相争,岂止十五年光景?否则,如何就至于西鹤墅案发,瞬间折下小半个朝廷。都是因为日久年深,纠结深厚的缘故。”说到这里,自己就觉得不对,问:“你问这个作甚?虽说如今不比威帝时候,又有太上皇在,但这样的事情,牵涉社稷国本,从来就不是能以朝夕论……五年,不像是你会说的。” 章望笑道:“其实说五年还长了。我只想说一二年的。一二年不能有定论,甚至连些方向前景也未必能看得清。但于表兄的困局,我看却只在朝夕。” 林如海忙问:“怎么说?” 章望道:“表兄的忧虑,说穿便是京城的借势。姻亲至密,断然不许,不是人情之道。但别处几家,又有师生、同年等等干连,一样推却不得。既然如此,表兄何不抢先削了这边的势力?避开眼前的风口浪尖,存着有用的身子留待以后。毕竟,若荣府当真有幸,需要借力的时候也当在五年乃至十年之后。若表兄在此前因这样那样的事情折了去,对亲戚才是大不利。” 林如海眼里有光闪了两下,低了眉目问:“所以仰之是在劝我辞官?” 章望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何况江湖山野,保养浩然气概,也是君子以为善。” 林如海道:“我何尝没有归隐之意?五六年前便想上书。奈何,职司紧要,身后却一时无人。” 章望大笑道:“你这话,可是天下人都小看了!你怎么不知道别人就做不来?世上才德辈出,朝廷上能者云集,哪里就有什么人无可替代的道理?何况表兄这个盐政官,已经连续做到第三任,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这固是无上的恩宠信赖,君臣相得。但如海与当今相得,旁人就不指望君臣相得了?倘若真把人眼睛都熬红了,做出些事情来,表兄不得善始善终事小,耽误了朝廷要务、辜负了君恩,就绝非表兄所愿了吧?” 林如海道:“这个自然。只是,眼下情势如此,我若请辞,就怕有人趁机生事,坏了大局。” 章望道:“当今并非威帝。何况,太上皇还在。有他,就是定海神针,再大的波澜也能平息得定。至于盐政这边日常事务,表兄这一病三四个月,也有十数天不能理事的,不也平平稳稳过来了么?” 林如海低头思索片刻,道:“也罢。只是我已奏报病愈,今番倒要额外花费些心思了。” 章望道:“我一直还记得当年一道儿在书房,祖父教导《出师》、《陈情》两表情形。润之过目《出师》而不忘,如海耳闻《陈情》则成诵,待细解文意,更令兄弟抱头痛哭,泣不成声。其时当今也在,一齐动容——表兄何不追忆往昔,痛陈心事?”见林如海闻言神色转变,又道:“而今老太太寿过八旬,身子和精神头都属旺健,膝前更有儿女子孙环绕。但唯有一件心事,便是林姑妈、林姑父早逝,使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表兄幼时得老太爷、老太太教养抚育之恩,然而自十七岁上京,与常州就再少无来往——表兄心里,就不曾有所触觉?” 林如海于是长叹,道:“外祖父母恩情未报,如海怎能心安?自当往外祖母跟前尽孝。我这便动笔,奏表朝廷请辞。” 表兄弟两个商定主意,林如海便即草拟辞呈。这边章望先将之前几张图画字纸用水浸烂,亲自泼去窗外梧桐树根下,然后还到房中,援笔挥毫,成《兰溪竹石图》一幅。图成,方笑道:“果然先前心境不到,不得自由从容。”遂叫院外等候的章回、伍垣、林柄、申凭等人来,章望把画与他们看,又令寻上好的匠人糊裱。待众人转出门去,林如海才道:“自己家中,不必如此。”章望笑道:“只是糊弄我家小子。年轻人难免好奇,有这么一番,他就知道不去多想多探了。” 接着几日,林如海一应如常。政务公事毕,就来寻章望父子,或讨论功课,或指点文章。那边洪氏则是带着林黛玉,将扬州周近大大小小有名的庙宇道观、园林山水逐一地赏玩过来。转眼六月出头,这一日初六,次日便是洪蘼的孙女出阁。因是从仪真洪氏本家出嫁,故而一早林府就备妥车轿,预备洪氏带着黛玉,由章望、章回父子护送着出行。一行人登车上马,方要启程,突然前面有铺兵乘驿马疾驰过来,到盐政府前翻身下马,直撞进门来。章望心中已有所感,待见林如海接了文书便朝自己看来,就知所料不差,于是吩咐章回护送洪氏等先行,自己稍后赶到。表兄弟两人再到书房,拆信细看。 作者有话要说:咕噜噜,终于把这段超级费脑子的东西折腾完了。 本章扯进了王子腾,扯进了贾元春,还有什么周贵人吴贵人,总算红楼的背景被拽过来用上了!!!不再全是眉毛的私设,真是内牛满面,撒花庆祝~~~~ ==== 放了一点西鹤墅案的背景。其实就是当时的皇帝威帝,在嫡长的太子和他自己最宠爱的儿子义忠亲王之间犹豫了。睿太子和义忠亲王争斗了十五年,结果西鹤墅案的时候被诬陷谋反,遭遇圈禁,不上两年就郁闷死了。威帝后悔逼死了太子,又不肯立新太子,义忠亲王忍不住了,结果一动手,反而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最后是睿太子一母同胞的小弟弟,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登基。 林、黄两家,当年就是在拥立问题上,发生了分歧。一个支持正统,一个要求贤德,于是闹到反目成仇,不死不休。而为了保全子嗣,两家做了一个相同的决定,把自己的儿子送去外祖父家(也就是章家),交给章荣教养。而当时的太上皇(安康郡王)出于差不多同样的目的,也以游学的理由,把儿子(当今皇帝)送到了章家。章荣是文昭公章焯的儿子,虽然没接受过朝廷的官职,但他是实打实的帝师无误。 ====== 元春封妃,从原著上相当的意外,至少贾家是没有预料的。当然,这可能跟贾赦、贾政、贾珍都没在朝廷上做到多大的官,没有什么实职实权有关。而且历来有猜测这个封妃省亲背后的事情不简单的。我这里纯属故事需要,没有真的考证什么就胡说八道……跟原著曹雪芹的设定无关。大家有啥想法的,请积极留言交流哈~~~~ 第三十回下 却说林如海接了信,见是自己座师、当朝宰辅白翼所书,也不多心,拆开来就与章望同看。不想拆开一看,竟有三色信纸,两人就知道有异。林如海先拆了平日相府惯用的冰梅笺来看,果然是白翼手书,说的不过是些日常公务之事,一如平素毫不出奇。随即一纸,入手莹润,辉映有光,兄弟两个相对一眼,脸色就变了。忙看文字,却是痛斥林海惫怠职守,年未及天命,就沉郁暮懒,不思鞠躬报效朝廷,反而存心退步,增添主君烦忧――书末并无署名,然而林如海、章望如何认不出当今御笔?直看得目瞪口呆,一声儿不敢出。 停了半晌,章望才取了最末一纸,也是贡上的,却是用蝇头小楷写的太史公《屈原贾生列传》与《报任安书》里面的两段。章望见它通篇工整,只有“人穷则返本……未尝不呼父母也”并“士为知己者用”两句落笔流连,有行草风致,于是便向林如海笑道:“恭喜表兄。再诚恳辞上个三五回,就能得偿心愿了。” 这边林如海也镇定下来,慢慢抹去额头上汗,笑道:“都是仰之的计谋见识。如此我也放了心。这便让人将后面几本奏表都送上去。只是,一多半就赶不上大表兄那边侄儿的好日了。” 章望笑道:“事情已定,还担心这些个?你不去,让侄女儿带了贺礼去也是一样的。难道大嫂子还能不喜欢,简慢了一星半点不成?且还有我家在旁边照看着。就是这件事情表兄倒要多少跟玉侄女交代个根底,别突然间父亲没了差事,自己又被交给远方亲戚――小孩子家心细,万一多想了,可就平白生出多的事情来。” 林如海先一怔,随即大笑起来,指着章望,骂道:“你个促狭的!我看也就你会这样咒自家亲表哥!” 章望也笑,却道:“我是玩笑。但也备不住真有人就这样想。” 林如海笑道:“这倒也是。我知道了。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先预备些,到时就不慌忙了。” 两人说定,章望这才动身赶往仪真。林如海自在府中理事,叫伍生、林柄、申凭几个管事并管事媳妇的来,说:“当年老太太陪嫁里头,有常州的一处宅子。如今是怎生的处置?即刻命一拨人去收拾起来。倘有人租用,厚厚与一笔银子,还令搬出,往别处租去。”又命检点库房,预备南京尚书府的礼和忠献伯府的贺仪,再是常州外祖母章家的礼,吩咐说:“其中衣料布匹并与女孩儿家玩物的单子,给陈姨娘也看一眼。”这边几人就听命去了。 只是先前林如海吩咐预备给章望夫妇的随行谢礼和土仪,现早已大差不差,如今又说置办,且是南京、常州两处一起,再有收拾先老太君在常州的陪嫁宅子的事,一块儿凑出来,盐政府上下一齐动起来,也就免不了生出议论。便有那心思活络的猜说:“莫不是老爷要高升到别处去?”也有讲:“或者就是寻常亲戚间走动。”更有想得远的,悄悄拉了人说:“指不定就是大小姐的好事情。没看见老爷一向怎么待的表少爷?后面章家叔太太来了,对大小姐又那么喜欢,就跟亲娘儿俩似的。只是虽说是嫁到老爷的外祖母家,到底做儿媳妇不比做姑娘,能事先布置打点的,自然要先料理周全了。”结果被管事听到,当时就喝了去:“混嚼什么舌头!下人倒议论起主子!还有没有规矩!”连听的人一道儿关了柴房。如此治下,林府也就此安静,各人尽责,并无他话。 又过两日,林黛玉随章望夫妇自仪真返回。这黛玉是头一次经历亲戚家婚礼,虽年纪尚幼,且有许多小姑娘家不可参与处,到底满目新鲜,十分有趣。又因为洪氏是他这一番的贵客,且林如海位高德重,众人见了她,谁肯怠慢,奉承得竟比主家更殷切三分。洪氏也十分得意,无论哪方来的称赞一味只管接下,更与她族姐,便是此回请的全富太太说笑,道:“都说我离你只差了一步,我心里却不服。你看我这侄女儿比亲生闺女又差到哪里去?”又时刻留神,几次告诉黛玉:“全不必耐烦陪我这里听人的废话,那边姐妹们之间尽管去玩。”再教洪蘼孙媳元氏陪着黛玉一道――因元氏嫁来才四个月,仍是新媳妇,序齿又小,就只跟主家及宾客家来的姑娘小姐们在一处。果然这元氏新婚,一团孩气未消,带着林黛玉并几个姐妹扑蝶逗鸟、听说书讲故经地顽儿了大半天,直到这边将行礼了来催,这才忙忙赶回。至于正经婚礼,那一拉溜筵席饮食、程式风俗,黛玉也有能亲见亲和的,也有被洪氏搂在怀里小声告诉的,林林总总,也不能尽数。因此整整两日玩得痛快,等回到扬州家中,才猛然觉着劳乏了。幸好洪氏细致,稍一看她颜色,就大致猜到缘故,忙请了关梦柯来看。 关梦柯医者仁心,稍问两句端底,恼她两个乐得忘形、有失保养,也不开方子用药了,劈头盖脸先一通骂;只是骂一阵,见她两个垂着头受训,架势神情竟一无二致,模样又实在老实,说不得自己也心软了,只道:“……如今倒又当什么大症候,慌慌张张寻我来看!寻我做什么?倒头睡一天就完了――这药方谁开不得?非得要我!” 偏这边林如海听说黛玉家来后身子不大好,连忙过来。这边慌地告诉来去,洪氏也直说自己失职,没能照顾周全。林如海也是关心则乱,真到了眼前,看到情形,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时就笑起来,道:“叔太太说哪里的话?小孩子家没分寸,玩脱了力,倒把家里上下都唬了一跳。”几人又说笑几句,洪氏就告辞回鸣乔院。林如海知道她还要忙着收拾打点行装,大后日一早好赶去南京,也不虚留。这里就坐在黛玉床前跟她说话,只问:“玩得可尽兴?你婶娘是个大度周到的,但我们也不可因此随意。等明儿再认真谢她才是。”黛玉应了。 林如海又细细问婚礼情形。这黛玉身子虽倦乏无力,精神却正好;这两日遇上新鲜事情既多,又结交了好些个年纪相若的姑娘小姐,存了一肚子话要与父亲说,于是就一桩一件地从头讲起来。末了才叹道:“我原以为外祖母家那些表姊妹是极出色的了,更有一个宝姐姐处处胜人一筹。如今家来,婶母带我到各家行礼,虽结识日浅,也知道先前自己见过的人太少。单是这次婶婶那边的表姐成婚,道贺的各家姑娘小姐在一处玩笑说话,那言辞、举止里的才智文雅,就是最自然不过流出来。哪怕就只坐在旁边听着、看着,也觉得满心都舒畅欢喜呢!” 林如海笑道:“江南不同京里。南方读书人家多,以进学为风尚。且不独男子,女子也要一般地读书学礼,畅达诗文――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言行间自然是与寻常不同的。” 黛玉道:“我也觉着洪家表姐举止大方从容,神气又温婉宽柔,教人见了就忍不住生出亲近的心思。”忍不住叹一口气,道:“可惜只得坐了片刻,就被催去梳妆,怕今后三五年都未必再能见了。” 林如海不意黛玉不过去了两日,就说出这样一番留恋言辞,但转念一想,大约洪氏与这位洪小姐是堂姑侄,血脉里天然几分相似,令黛玉自然亲近,也是合情顺理。于是笑道:“玉儿喜欢有姊妹相伴?也是,这些年都在你外祖母处,日常姊妹玩耍,原该是热闹惯了的。这两个月家来,虽有你婶母表哥,多少还是冷清。既这样,我倒有个主意。后五日,就是你南京大伯母的侄子娶亲。她家也一早递了帖子来请。只是当时我病着,家里又没有旁的人,不好回复。正好你叔叔婶婶一样受了邀,此番正要去南京道贺观礼。玉儿就跟随他们一道,代为父拜见姨祖母,也向你大伯母道贺,如何?” 黛玉听了这话,先是要分辩,随后听又可出门于是欢喜,但末了则渐渐显出忧色,只说:“我出门玩耍,留了爹爹一个人在家,岂不冷清?且女儿也从不嫌闷――都是自己家里,怎么都高兴的。更不用说还有爹爹在身边。这几年我都在京城,如今守着爹爹,比什么都更安心。” 林如海心知她素性伶俐,又心细灵敏,就忍不住暗叹一声章望料事如神。于是温言道:“我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思?只是玉儿代为父去南京道贺,也是为我分忧。”说到这里顿一顿,再次斟酌了一番才道:“再者,此去南京,也不算多少分离:多则一月,少则十数天,我也要往南京去,然后再到常州你曾外祖母家。” 黛玉点头,但随即猛地悟出不寻常来,两只眼睛只盯着林如海,一时却又不知怎生开口。林如海就抚着她的头道:“不错,我已经上书朝廷请辞。圣上那边虽未明言应准,但意思是知道的;至多再熬这二三十天,为父就能重新得回一身清闲,从此安安心心守着玉儿,一家人高兴度日。” 黛玉道:“父亲轻松自在,当然最好不过。只是,父亲尚年轻,突然辞官,似乎,似乎……”似乎了两遍,到底没能找到合适词句。但就算她不明说出来,林如海又怎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于是笑一笑,又叹一口气,说道:“我已将天命,哪里还算得年轻?且这一次大病,说得不好些,真正生死关头上走了一遭回来。有些事情,也就跟从前看得不一样了――从前我总想着支撑门庭,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搏个生前身后名,以为只有如此才不枉了这一世。然而直到此番病重不起,我才知道并非如此,才生平第一次觉着真怕了:我与你母亲福薄,命里只该着你一个;若我有一个不好,从此只留你一个孤苦伶仃在这世上,你该怎么办?我与朝廷效力,为圣上用命,几十年风雨,到头来倘若连独养的一个女儿也照拂不着,我又辛辛苦苦图那些虚名做什么?想通了这些,我心里就定了主意。后来关大夫又说,我虽病好,身子根本是早就有损伤的,且随着年纪上去,即便平日里注重保养,这般身居要职、常常劳心熬神,就怕此番忙碌也不过就是延寿四五年。事实这样,我这官做着还有什么趣味?不如干脆辞了去,从此山水逍遥,林泉放浪,舒心养气,既延了原本的寿数,更能与家人在一处共乐天伦,如此,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这黛玉听林如海一篇言语,先还只是听到提及母亲贾敏,因此感伤;待听到老父拳拳爱女之心,已经泪不能止;及听到林如海自述年寿不永,却是大吃一惊,好似晴天一个霹雳直落脚下。于是两手死命攥住林如海,惊惶惶只想求一句他此刻身子究竟好不好的实在的话。 林如海见她这样,知道到底吓着了女儿,忙搂了她在怀中安抚,连声道:“玉儿莫慌!我其实并不要紧,只是要妥善保养,不可劳神。关大夫千万吩咐必定先静养,他才好下手从头医治。而既然是‘就医’,没有我把他扣在扬州不许走的道理,自然须得随他到常州去。这是一。另一个,常州是你曾外祖家。如今曾外祖母正健在。我此生父母缘浅,全靠外祖父母抱养成人。这番恩情不报,我也枉为人子。于是思前想后,终于上了表辞官。” 黛玉得父亲安慰,这才稍松一口气,因道:“父亲身体,自然是第一要紧的。又有向曾外祖母尽孝的道理在,女儿虽然年幼无知,手脚愚笨,愿意跟随到常州,侍奉爹爹和曾外祖母。”口中说着,一时就忍不住思虑起之后的事情,比如姑苏的祖宅、到常州后的居所住行之类。但又思及扬州这边多年居住,自己幼时记忆尽在此处,且园林房舍、花木草植,处处遗留生母手泽,如今林如海辞官,盐政府官邸自不能继续居住,想到此处,心里便万分难舍。 林如海察看她神情,就笑道:“总是我们父女两个在一处,就比旁的都强了。且这些年国事操劳,我也真的觉着身心都疲惫,又不能照应家里,偶尔得闲想一想,自己实在是失职。如今索性辞了官,倒能有心思辰光来看顾你。再把从前那些同学文友故旧知交重新联络起来,饮宴会游,也看看如今这一班的青年才俊,认认真真与我玉儿选一个称心合意的女婿来才最好。” 这林黛玉先还怔怔地听,不想林如海末一句说到自己身上,顿时把个雪白花容桃红飞满,随即一头伏在林如海怀里,羞道:“我正经说话,爹爹却还笑我,我必定不依!” 林如海大笑道:“我哪里就笑你了?且这是最正经不过的话。你要不信,只管问你婶娘去!”抚着她头,忍不住就叹气,道:“玉儿这年岁,原本就是父母要着忙商议相看的时候。可怜你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若我再不留心,可怎么是好?”说得黛玉滚滚地眼泪下来,越发埋头在他怀里,不肯起身。 林如海也掉了几点眼泪。但他到底自矜沉稳,迅速就收拾了容色,又宽慰了黛玉几句,让她不要存心,速速歇下,就一时睡不着,也合了眼睛养神。黛玉也不愿老父担忧,依言睡下。林如海又在她床前坐了片刻,听她气息平稳舒长,这才悄悄起身离去。只是林如海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门外丫头声音:“紫鹃姐姐,怎么在门口出神?”这紫鹃压了声音答道:“姑娘在跟林老爷说话呢。自不好在里头打扰。方才有一会儿没听到声响,不知道姑娘歇下没有,也不好随意就进去。” 于是林如海就两步走出来。两个丫鬟并院子里旁的丫鬟嬷嬷媳妇们一齐行礼。林如海就摆手,又向紫鹃温言笑道:“姑娘已经睡了。你们悄悄儿进去服侍也好。”紫鹃这才赶忙进去了。林如海又看另一个丫鬟,便是那青苗,见她手里捧着一个不足巴掌大的小小的长方盒儿,问:“那是什么?” 青苗道:“是一点安神香。表少爷让窦跃儿从鸣乔院送来的。说不妨点一点这个,教姑娘也睡得香。” 林如海就挑眉,问:“这香可有名目?是不是九兰香?” 青苗道:“正是。窦跃儿转表少爷的话,说叫‘百合九兰香’。” 林如海听了点一点头,道:“不错。即刻给姑娘屋里点上。” 青苗忙应一个是。林如海也不再多话,就往他书房延桂堂去了。这边青苗捧了盒子进屋,见紫鹃、青禾两个已经与黛玉掖了夏被,下好纹帐,正一头一尾守在床前。两人见她捧了盒子进来,青禾就过来,安放香炉,点燃熏香。一时屋中清甜淡淡,宁馨习习,床上黛玉眉舒目阖,气息悠然,正是好梦初长。 结果黛玉这一睡,就睡足了两个时辰。外头太阳西行,眼看都将是晚饭光景。黛玉起来就不免羞涩,又有些惊奇:之前父亲说了那等样要紧的事情,自己心里千丝万缕,似乎不该又这般好睡;又觉得屋中气息恬美,静气怡神,与往日不同。于是黛玉忍不住便问端的,就连紫鹃、雪雁、青禾、青苗几个也一并地好奇。这边谈嬷嬷就笑着答道:“都是这九兰香的缘故。九兰香是文昭公盛太夫人的密制,取九种兰花并一、二味旁的花果草植作原料,按不同配方制成不同的香药,再做成香粉、香饼,或熏衣服屋子,或用作随身的香囊,都是第一等的。就是材料难得,等闲不容易炮制,又有盛太夫人密法,所以外头并没有流传。老奴还是当年老太太在时,每年常州那边都送来一大盒子,这才知道些。如今大小姐用的‘百合九兰香’,便是加了百合一味,最能定气凝神,平心助眠的。方才这一觉,果然就见好处,不枉表少爷特意让跃小子送过来。” 林黛玉闻言稍吃一惊,忙问:“这香并不是婶母送来?” 谈嬷嬷笑道:“这香并不常有,叔太太这番也不曾特意带来。倒是表少爷,为了读书辛苦,又时常各处奔波,倒是随身总有一些。大约就是听说姑娘这边劳碌,才特地叫人全送了来。我看那盒子里寸长的线香、指甲盖大小的香饼和捣碎的香末儿都有,怕是费了表少爷好一番力气,才凑出了那么小半盒呢。” 黛玉道:“真是生受了表哥的。”于是问紫鹃:“前些天我闲着打的那几根穗子搁在哪里?拿来我挑一挑。”紫鹃忙依言拿过来,黛玉就一边让青禾替自己梳头,一边随手挑拣,最后选定了两根青绿丝线编白玉珠的、两根靛蓝丝线编象牙珠的以及两根金银丝线编七彩琉璃珠的,拿一个螺钿嵌的兰草纹乌木匣子装了,命紫鹃送到桐花院去,只说:“昨日见婶婶扇子上穗子不当心污了。这几条穗子是亲手编的,做得不好,请婶婶不要嫌弃,只当领一份孝心。”紫鹃就去了。 不多时,洪氏亲自过来,果然扇子上就缀了那琉璃珠金银线穗子,又一迭声赞手艺灵巧。黛玉忙谦虚几句,让洪氏坐。洪氏笑道:“做得那样好,我恨不得统统都挂扇子上出来显摆。可惜又不能。结果你叔叔跟表哥正好过来,一眼看到桌上那些,他父子两个立时就爱上了,居然一人两根抓了就走。我反应又慢,又不知道阻拦,就让他们那么去了。一会儿你见到他们也换了,可别笑话。” 黛玉忙道:“侄女儿怎么敢笑。只是手艺实在平平,就怕外头人见了取笑。” 洪氏笑道:“谁就能笑?且外头人笑,管咱们自家人什么事儿?”然后就问黛玉睡得可好,此刻精神头可恢复了,又邀她一起去正房吃晚饭。只说:“多少吃些,吃完后我们再院子里稍逛逛好消食。你睡了一下午,晚上怕又难入睡。倒是走动一番,或还便宜些。” 黛玉应了,两个就挽了手一起往桐花院正房去。这边林如海、章望、章回兄弟父子已经都在,就一道儿用了饭,饭后再一起往花园中散步说话。林如海就再三谢了洪氏,又正式托付了章望夫妇带携林黛玉到南京贺喜。随后几日,就是林府里收拾行李,预备章望一家三口并林黛玉赴宁诸事,种种情形也不赘言。 如今却来说林如海的奏表。虽然头一道叫当今压住,后面连续几道上呈,到底就有许多人知道了。一时京中便有不少议论。而那朝臣权贵中,多知道林如海乃是荣国府之婿,于是就有人询问究地。因贾赦、贾珍承爵,领的均是闲差,日常并不当班,只有一个贾政乃是工部员外郎,倒每天到衙门公干,于是就多有问他的。这贾政见问,如何对待,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关于那个九兰香,纯属胡诌。只是想到林妹妹关于冷香丸的那一段:“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以及金配玉,“暖香”配“冷香”的议论。这一段虽然是酸溜溜的娇言妒语,可也是林妹妹一辈子的心事。想到这个,就十分舍不得,就必须让小章相公帮我圆一圆林妹妹的梦想。 当然啦,兰花,根据《本草》,基本上几种都有调气生血,通瘀养气,健脾润肌的功效。百合也是安神定气,养阴润肺的。所以小章相公拿这个香给疯玩到脱力的林妹妹,还算是对症下药。至于他平时用这个香,主要是助眠,另外君子爱兰花,这种清雅恬淡的香味是作为读书人的小章相公可以选择滴。 ==========下面是打滚求留言求书评求包养的分割线=========== 衷心感谢: 伊莉莎扔了一颗地雷 陌子衿扔了一颗地雷 陌子衿扔了一颗地雷 米粒妈妈扔了一颗地雷 水雷扔了一颗地雷 加菲扔了一颗地雷 永远晒不黑扔了一颗地雷 第三十一回 上回说到林如海奏表请辞,京中多有惊讶关切的。因林家与荣国府贾家是姻亲,自然许多人问。恰宁国府贾蓉之妻秦氏可卿突然病殁了,府中治丧,七七停灵未起,亲友同僚来府吊唁者纷繁。众人致祭哀思,感叹旦夕不测之余,少不得也就带出些问询的意思来。只是林如海奏表上得突兀,荣、宁两府这边单知道他四月病重,但所幸得了关梦柯医治,到五月已转危为安,却并不晓得后头的情形。于是几番遇到人问及,贾政也只能以所知相告,又言外甥女亦回南侍疾,其余一概含糊带过,如此倒教人皆知林如海病重,虽得机缘,性命总算无碍,职官政务上头到底力有不逮,不免都向贾政好言宽慰,说一篇诸如“留得青山在”之类言语。这一日,又有同僚抄了林如海辞官的奏表来,先与贾政叹惋人才可惜,又盛赞文采斐然,以为字字珠玑,当在《陈情表》之上。如此盘桓好一会儿方去。贾政一路将其送出府门,回转家来,心里实在不安,便叫了贾琏到书房仔细询问,再修书一封,命人连夜送往扬州方罢。 如今却说贾琏。自贾政书房出去,才要到自己院里,就看有丫鬟候在门口,却是贾政之妻王夫人跟前的彩云,来传王夫人的话,请贾琏过去。贾琏不敢怠慢,向院子里交代一声就去了,待自上房返回,已经过了戌时。满院子忙着传晚饭。贾琏就问凤姐儿回家来没。下面有机灵的,立即答说:“这会子咱们奶奶正那府里烧黄昏纸,稍等一刻就到家的。爷不如先吃两块点心,垫垫胃,晚饭还等奶奶一起用?” 原来这时宁国府因贾珍之妻尤氏病了,府中诸事无人统筹,各家来致意的诰命内眷也无像样的人相陪,贾珍就请王熙凤过去料理一个月。凤姐初经大事,正要卖弄才干,整治得十分精心;便是贾琏从扬州回来,白日也仍旧在宁府里起坐,只是每天两头多奔走几趟,晚上巡查稍减些时辰步数,平时反而查看得越发严紧了。贾珍见凤姐如此尽心,不免反复几回来谢,又与贾琏打躬儿赔礼,说都是自家人不顶用,才累了兄弟亲戚,也隔日就请贾琏过去帮忙陪客。故而这一阵子他夫妻两个倒是在东府见的遭数更多些,贾琏也知道凤姐在那边威重令行。这时听见下头殷勤,贾琏便笑道:“等甚么?眼见都这个点儿,她在那边还怕没得受用?”嘴里虽这样说,果然还是叫先拿点心来,晚饭等凤姐到门口时方传。 一时王熙凤家来,见贾琏竟自等她晚饭,未曾先用,就忍不住欢喜,笑道:“二爷只管等我做什么?饿坏了倒成我的不是。”一边催着摆上酒馔来。 贾琏道:“你自管换衣服去,留平儿与我斟酒就罢。” 凤姐秀目一瞪,嗔道:“美得你!”叫平儿:“进来与我换衣服梳头!”带着平儿一径往屋里去了。贾琏也不着恼,笑笑随她们去。 不多会儿,凤姐换了家常衣服,简单挽了头发,过来与贾琏对坐。两人随意吃了些,凤姐就问:“怎的今日弄这般迟?是不是外头有要紧的人来,要你作陪?” 贾琏道:“这几天还有甚么要紧的客来?就来,有老爷们在那边相陪,我一个小辈,坐不是站不是,有什么意思?就偷了个空子出来,回家来做点盘算的正经事。偏账本子还没翻两页,老爷就差人来,叫去问林姑父病的事情,然后又是太太那里让回话。如此几处一转,也就比你早一刻回来。” 凤姐一听,忙道:“说到林姑父,这两日我也听到许多话。上次治国公夫人过来,在老太太跟前还问了一嘴。老太太念起先姑妈,当时就忍不住又哭了一场,劝了好久才慢慢收住。我还说二爷才刚从南边回来,明明带的都是好消息,怕是从南到北信息传得慢了,或者外头人一时听错了也未可知。怎地今日老爷又问起来?” 贾琏道:“你不知道,林姑父给朝廷上了奏表,说要辞官!而且就是为的病重,不堪职守,这才一定要朝廷改派了他人,他自己好安心保养。前头因东府里事情正乱,老爷初时也没上心,这两日接连有衙门里的同僚来,才知道是真事,就叫了我过去问。但你也知道,我打扬州回来时,姑父是真的见好了,辞官之类,更是半个字都不曾提。问我,我又哪里知道端底?老爷没奈何,只说再给扬州去信,看究竟怎的。” 凤姐点头,又问:“那太太找你说什么?也问的林姑父么?” 贾琏道:“这倒不是。虽然多少也有些关系。便是先前南下时候,处置折卖的先林姑妈名下的那两个庄子。庄子上有几房老家人,当时是自己要放出去。如今不知道怎的,又求到太太身边的人,递话说还想回来伺候原主。结果太太就来问我他几个到底怎么出去的,后又扯到南边的产业,只说那些田庄、宅子上到底都是多年的老奴,凡事还以体恤为上,就有什么错处、做得不到的地方,也该多少包容着——这不是没来头的话?我又不知道究竟深浅,也不好多辩,随口应承几句,后面总还得再出去查看两遭。” 凤姐道:“既是他们自己要出去的,现在又来歪缠,哪里有这样放屁的事?依着我,直接打出去才是!二爷也太给他们脸了,这一向纵得,都敢到太太跟前闹了。” 见她发恼,贾琏反倒笑了,只说:“太太也就是心慈。又想着到底是林姑妈原先产业上的人,好不好,总有三分香火情。”顿一顿又说:“既说到产业,倒正有个事情要嘱咐你——我在扬州收拢的那两爿店铺,虽然是受林姑父和老太太一总的委托,这一番实在落了咱们自家不少好处。这些自然不能独吞。老太太那里,前儿回来已是孝敬了,我想着林姑父那边,也该要表一表心意。老爷明后天就要往扬州去信,不如咱们也趁便捎一份子礼,算是个道谢。” 凤姐嗤笑道:“二爷又哄我说笑!按着你,老爷去信是问姑父安好,恨不得八百里加急,果真把咱们这些东西凑上去,还加急得起来?二爷真要谢礼,不如等老太太那头——自听说林姑父又有不好,老太太愁得什么似的,几次问了太医,收拾一箱子药材物件要送到扬州去,总在明后两天就上路。二爷既有心,东西拿来给我,两下一道儿送去,又不打眼,也省了我的事儿。” 贾琏笑道:“你打量着办就是了。再有一个,给林妹妹的那份礼,记得额外加厚些。” 凤姐斜他一眼,嗔道:“我还能薄了林妹妹的东西?多说的话!”突然觉得不对,奇道:“二爷怎得特地嘱咐这句?” 贾琏道:“也没什么。只是想着姑妈只留下林妹妹这一个嫡亲的表姊妹,又这许多年都住在这边,如今虽是家去、父女团圆,但对京里,不止是老太太,两府人口多少都要有牵念。我们做兄嫂的,别的不能够,送点子京城里头的风俗物产表记,总是便宜。” 凤姐听了,就把两个眼睛将贾琏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上下看了有三四遍,然后拍手笑道:“哎哟哟,我的二爷,果然是出去了一趟的人,经过事体、见过世面了!就这么心思细致,我这个木头脑袋草肚肠的,再也想不到呢。”一边说,一边笑得腰身乱抖。贾琏哪里肯叫她这样打趣,两个就在座上顽闹起来,好一番才罢。 笑闹毕,凤姐整妥衣服,一面自己又低头寻思一回,遂道:“二爷送土产表记的主意很是。如今林姑父辞官,林妹妹是必定要在姑父跟前侍奉的。这一二年怕不能再到家里来了。这几年我们在一起也要好,先头接姑父来信,想到有一阵子不见,我心里都难受,但指着好歹几个月差不多就过去了,哪料到这一别还要更久的?只是这么一来,老太太那边,心里怕更要不好过了。” 贾琏道:“也是没法子的事。总不能叫林妹妹抛了姑父。天底下也没有这样做儿女的。你得空多劝慰老太太两句就是了。” 凤姐应了,又说:“还有宝玉,怕也有得闹腾。听说林姑父病了,当时就跟老太太吵着要将林姑父、林妹妹接来京里这边住,只说京里有太医院的太医诊治,亲眷又在近处方便照应——这还是没得着准信儿呢。” 贾琏笑道:“他个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如今再别拿太医院的太医说嘴,在关梦柯面前,怕是连腰都没几个敢直得起来的。说来寻常的王公大臣都不能让关梦柯动一动脚步,偏偏他就肯从常州赶到扬州,住在他府里,每天盯着林姑父脉息用药。” 凤姐道:“可不是?这话说出去,多少人都不肯信。听说,还是林姑父那边的亲戚侄子请动的?” 贾琏道:“你惯常聪明,怎么连这个还记不得地要再问?——不错,便是林姑父舅家表弟的侄子,叫做章回。真真好风华、好气度人物。林姑父都赞不绝口……” 他一语未了,凤姐已经笑着接口,道:“就是二爷见了,也自觉不自觉地就低一低头——瞧瞧,二爷的话,我这儿都背会了,哪里还有记不得的?只是我到底没见着他真人,也想不出怎样的人物,让二爷每提起来都这个模样。” 贾琏笑道:“你还别说,怕是不多早晚真就能见。这小章相公早几年中了举,听说明年会试要下场的。到时候他到了京中,自然该要见一见。也好叫你晓得天底下有这样人品,没得如今这样,不论说到谁,都只管抬着眼皮小看。” 凤姐听贾琏这样说,免不得心头上勾火,有心要跟他辩说一番,但到底有另一件要紧的计较:便是章回与贾府虽转折有亲,到底隔了两三层;她一个深宅妇人,无缘无由,如何就能见得平辈的外男?贾琏随口一说,听着糊涂,但凤姐千伶百俐的人,只一句话,她心思就已经转了十七八个弯。只是到底贾琏也没有说明,凤姐也不好实在发问,想了一想,于是说:“先前我听二爷讲,这一趟扬州那边置产,还赖了这位小章相公出力?” 贾琏点头道:“正是。虽然实在出手的是他姑舅表兄,但人自然是看他的面子才肯理会。说来这洪大也就与他一般的年纪,比薛家表弟还小个两三岁,生意门道上头,懂得可多了去了;做起事情来,又漂亮,又规矩,叫人一个‘不’字也说不出。”说着,随手就抄了身边一篇账本子翻与凤姐看,道:“这是前几天跟着我回来的,就是新盘的姑妈名下那家米粮铺子的出入账。我统共才委托了他一句,后面的事情就一总料理好了,又赶着送了这两本账来。我让陶廪仔细对过,说数字半点不错,而且从铺子里走的米粮价格,给的也极是厚道。” 凤姐一边听,一边就顺手接了账本子看。她也知道这陶廪是贾琏的生母、贾赦原配张夫人的陪房,现料理着张夫人陪嫁的几处田庄铺面并贾赦、贾琏的一份子产业出息。陶廪其人颇有些迂阔,形容不算讨喜,也不怎么会说话,但只一样好处,就是忠心能做事,将交予他的一概产业都打理得十分顺畅;使得虽有贾赦这样能挥霍、花起钱再没个准数的,一家子也不必全指着荣府公中吃用。故而贾赦平日虽不耐烦听他啰嗦,到底比别的人多给几分体面,贾琏遇着要紧的事情也愿意去寻他问计拿主意。如今既有陶廪这一番话,王熙凤也知道贾琏如何就对章回格外推崇了。且再细想一想,章回与自家论个转折亲还算罢了,这洪大离得更远,不过看在林如海与表兄弟面上,对初初一面之人用心尽力至此,实在可算难得。于是凤姐儿就笑道:“这样的好主顾搭档,二爷能遇上,还结交了朋友,这一趟再辛苦也值了。只是人家是看得小章相公,二爷也得再还小章相公一份情,才是正经的道理。” 贾琏道:“你说的如何不是?只一样,人家就引见了一下他表兄,其余的一句话都没多提。咱家急吼吼地还情,一头逗上去说破了,反而没意思。所以我想不如只先心里记着,等他早晚到京,再慢慢地谢他不迟。” 如此,贾琏、熙凤夫妻两个主意商议定,方唤人进来洗漱更衣。事毕,又挨在一处说了许多话,只因凤姐明日还要往宁府那边去,贾琏也不便十分纵性胡闹,这才各自歇息去了。 其后就是秦可卿发引诸事,再有贾母、贾政打发人往扬州送东西问讯,恰又逢着京城各府红白喜丧种种,王熙凤振奋精神,尽心料理,虽忙得茶饭不得工夫吃、坐卧无一刻清净,却是事事周到,样样都筹画得十分整肃,赢得合族上下无不称赞。至于后面送殡、安灵余事,也皆热闹体面,无不妥当者。又有做安灵道场时,凤姐所住馒头庵即水月庵的主持净虚凑来说了长安府府太爷小舅子与原任长安守备两家争夺一女张金哥的官司,因请荣府调度说合,借助长安节度使云光之力,令那守备与张家退亲。王熙凤被那老尼几句话故意相激,性子上来,越发要卖弄手段,果然命来旺假托贾琏之名与节度使云光去信,完了此事,悄没声息坐享了三千两现银,就连贾琏、王夫人等通不知晓。 如此诸事繁忙,眼望着炎夏,又要预备府中进香消暑,再有中元节各处的祭礼,王熙凤越发一日也没得歇。虽有个宝玉时不时来打探南边消息,多半不过三言两语的旧闻,也只得恹恹地去了。难得这一日宝玉又到凤姐院中,却正赶上南边来的人回话,却是带了林黛玉的书信并两大箱子东西才刚到京,管事的林之孝带了送信人先来回王熙凤,然后才要将东西送往贾母跟前。宝玉得了消息,先喜得无可不可,就急忙忙黏着凤姐儿一同过去。至贾母房中,恰迎春、探春、惜春俱在,就连薛宝钗和史湘云也一齐聚在屋里,与王夫人、薛姨妈、李纨等陪着商议后些日外出打醮的事情。凤姐儿一进门,听到众人话头,就笑着拍手,只向贾母道:“这可巧了,老祖宗要出门消暑,南边林妹妹就送了消暑的东西来,可不是瞌睡遇到枕头?怪道人家都要说骨血至亲,就隔着千里万里,一样心有灵犀呢!” 贾母见了凤姐来,不等她开口就先带了笑,待听了这句话,越发欢喜,命将东西都抬到屋里,先从厚赏了抬箱子的婆子小厮,再赐了这番随信过来的金嬷嬷和林柄家的座,又一迭声叫宝玉速拿了黛玉的书信来念。 这黛玉信上先问了外祖母安,又这边舅父舅母并兄弟姊妹们好,然后方是自己这些日起居行止。原来黛玉自六月上旬末随章望夫妇到南京姨祖母家,到六月中,朝廷终于发明旨,允林如海辞去巡盐御史一职,转授观文殿学士,又悯其国事劳损、沉疴初愈,且有外祖母文华公吴太夫人九月间嘉寿,故特允其携家眷前往奉恭行孝,待次年正旦还京入朝侍驾。林如海欣然领旨,往常州舅家去了信,言明情形,先到南京拜见姨母,之后就到外祖母跟前侍奉。因他自上辞表起,家中已作安排,故两三日工夫即便收拾妥当,大船走长江水路到南京,黄尚书府里一家团圆、亲戚会聚。又因六月廿二乃是黄幸妻王氏的内侄王葳与甄家大小姐成婚吉日,忠献伯府先请了黄幸一家、章望一家为贵宾,听闻林如海父女在彼,立时再三邀了同列贵宾,于是总得再在南京盘桓几日才能启程往常州去。这南京城黛玉虽是初到,却素知金陵乃外祖原籍,就是史、王、薛几家,也皆从金陵立起的根基,故而与林如海一起存心留意,仔细挑选了地方土仪送上京师:一来慰贾母故园乡思,二来也与兄弟姊妹们同玩同趣。至于其他则是时令的惯例物件,无可多说。信末,再拜贾母安康福寿云云。 贾母一封信尚未全部听完,已是又哭又笑,抹着眼泪道:“别人还说我偏疼外孙女儿,只看这点子东西,就比别人多用了十倍百倍的心,怎怨得我格外疼她?”众人忙劝了一回。贾母止住泪,转向此番随信来的两个女人,询问短长。但见金嬷嬷虽是贾府的,又侍奉了黛玉多年,却是只让着林柄家的说话。林柄家的也爽利简捷,一张嘴噼里啪啦,几句话就将事情统交代明白了。贾母越发欢喜,道:“果然林姑爷家里的人,最会说话。”更多拿一个上等封儿赏了,命凤姐加倍留意关照林府的人起居休息。凤姐忙答应了。这边林柄家的和金嬷嬷自行礼告退不提。 贾母又跟王夫人、薛姨妈并李纨姊妹说:“这甄家也是我们家的老亲了,又是世交。前头只听说他家大小姐定给了忠献伯家,却不知道绕来绕去,到底还是自家亲戚。” 薛姨妈笑道:“都是金陵人家,彼此沾亲才是难免。” 贾母道:“正是呢。我原想着世交之家,他家大小姐的好日子,不能亲到致意,心里总觉得哪里过不去。如今玉儿跟她父亲去,我这边也就踏实心安了。”又让启了箱子,见一份份整整齐齐,都用五彩染的花色细绳扎了名姓笺子在上头,待各人领了东西,恰都是各自心爱及正想着要的,顿时都喜笑颜开,彼此有看的有玩的,把个屋子更添了十分欢喜热闹。独有宝玉,见自己的一份也不过是两部新书并纸笔等物,与姊妹们并无大不同,痴性起来,就有些呆呆的不肯言语。贾母等见了,都当是他这几日读书辛苦,又为秦钟体弱染病、连日几番去探看,故此上短了精神,于是忙忙命回去歇息。这边姊妹们又陪着贾母说笑两句,也都各自散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京城贾府这头是已交代妥当,而今下文,就来专表一表南边林黛玉、林如海一行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咕噜噜,这一章终于是红楼梦的正文了!!!!真是好不容易………………希望我人物没写走形吧。 ======== 关于林如海的观文殿学士,这个主要是依据仿照的宋朝制度。按《宋代官制辞典》,观文殿学士属于虚衔贴职,一般是宰相得罪罢官,或曾任枢密使、知枢密院事的执政官外调,才会带上这个职名;如果没有以上两样经历,从军功或者东宫官而得到这一职名的,就属于“异恩”。换句话说,观文殿学士一般规定只授予宰相、副相。另外,它也兼有侍从、备顾问之名义。 林如海辞官,皇帝是能够理解其用心的,但是也不愿意就这么放走一个心腹股肱的臣子,所以慷慨地给了一个长假期,又提前给了一个非常具有指向意义的虚职头衔,目的是早晚把林如海拎回身边卖力卖命…… 第三十二回上 且说林黛玉自那日跟随章望一家三口由扬州往南京去。一行人座船从扬子江入秦淮河,才过清凉门,突然大雨从天而降。所幸已是在内城水道,所乘船体又大,洪氏等坐在舱中,倒也不觉多少风浪颠簸。继续循运渎穿城,缓行了有小半日,便至清屏桥,码头上就要弃舟登岸。不意一时雨下得更紧了,且黑沉沉云层中闷雷滚滚,接续不断。洪氏见黛玉脸上微有怯意,忙搂了她在怀里,一边替她掩住耳朵,一边笑道:“我的儿,南边夏天就是雨水多,又是忽闪又是打雷,其实多半不过空热闹。你听这雷闷闷的,就知道它在天上极远,再无可怕的。”一头又打发丫鬟往前头舱里,跟章望并章回说:“雨下得这般大,路上还怎么走呢?反正也到了地段,就靠着码头在船上避一避,等雨停住了,再往大姑太太家去也使得。” 然而这传话的丫鬟去了好一会子,竟还不见来。这边洪氏正纳闷,就听章回的声音在舱门上响起,说中正街尚书府早已打发了人在码头上相候,又道:“还有大伯母也到了,亲自带了人来接。”洪氏闻言,顿时唬了一跳,赶忙招呼黛玉起身,一边一迭声叫丫鬟们来,吩咐伺候下船登岸。这厢黛玉听闻章回说“大伯母”,就知道来的人乃是黄幸之妻、忠献伯府出身的王氏王夫人,心里也吓了一跳,实在想不到竟劳动她亲自前来,且还冒着大雨——而止此一件,便可知章、黄两家亲厚——这边心下暗忖,手上却自理妆正衣,又与洪氏检看钗环,不使疏漏。 一时收拾毕,洪氏就挽了黛玉的手,小心翼翼出得船舱,两边忙撑起伞来。黛玉展眼看去,就看码头上早见不着半个闲人,中间清出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上用芦蓑油布衬着青幔搭起一拉溜连片的雨棚;一条用细蒲草和篾条混编的、大约五六尺宽的青白席子,从码头直铺到雨棚底下。雨棚下头当先站着一位贵妇人:体格玲珑,形态丰润,银盘似的喜孜孜一张笑脸,大士般的笑吟吟一团和气——正是黄幸之妻王氏。看到洪氏、林黛玉她们下船登岸,立刻就两步到了雨棚边上。这边洪氏见了,也加紧两步到跟前,不等她开口,先大声笑道:“我说呢,怎么一进南京就打雷下雨,到底赶上哪家水龙王的女儿出行?原来是你捱不住跑出来!出来也就出来了,还弄出这样的声势,真不愧小名儿叫了‘震姑’的,再不能悄没声息的叫人不知道。” 王氏闻言,先忍不住笑一笑,然后扬手虚打了洪氏一掌,骂道:“你个没上没下的皮塌子!我兴冲冲过来接你们,结果头一句话就是开我玩笑,拿我寻开心——亏得家里老太太一天不落地夸你贤惠孝顺、伺候得外祖母妥妥帖帖,原来就是这样的?你的规矩呢?还不快给我跪下赔礼!” 洪氏忙道:“嫂子说真的?可这雨落滂沱、地上开河,我往哪儿跪去啊?莫不成,就这当地儿?嫂子也狠心舍得!” 王氏本来还故意板着脸,见洪氏两句话一说,脸上也跟着换了一副可怜形容,顿时掌不住地大笑起来,一把攥了洪氏的手拉她进到雨棚底下,一边笑道:“我把你个嘴上抹油、早晚下拔舌头地狱的——还不快给我进来!等着真罚你呢?都四五十岁、做祖母辈的人了,居然还肯弄出这副形状,也不怕旁边孩子家看了笑话。”又看林黛玉,笑道:“这是林叔叔家的侄女儿吧?你做婶婶的也不带领着相见,只管跟我闹,可是什么道理?” 王氏这边说,黛玉早行下礼去,口中称“大伯母”。喜得王氏忙撇了洪氏,双手搀住黛玉不令矮身,只管说:“自家亲戚,多甚的礼!且这雨天潮地的,仔细脏了鞋子衣服!快起来!跟我坐车上去,安心说话。”就挽住黛玉,转身向雨棚后面华盖雕漆朱轮乌木大车,一面又叫洪氏:“立在那里转什么想头呢?还是要等我也分一只手搀你?别做梦了——如今侄女儿到了,再轮不到你卖小。快把你那一本正经的长辈架子端正了,乖乖跟上来!” 只是她嘴上这么说,手却伸过来也挽住了洪氏。娘儿仨上了车,一排儿坐了,恰是王氏居中,洪氏在左,黛玉在右;虽车厢也极宽敞,却是亲亲热热挨住。一路之上王氏、洪氏两个更握了手说笑个不停。这林黛玉叫王氏揽着,只安安静静留心听她们讲话,却是说的寻常一些家长里短,从先前端午节礼洪氏送的新奇料子,到南京、常州、扬州三地几处大小新闻,不一而足。又说到此番一行来意,王氏的侄儿王葳的婚事种种——因王氏受娘家兄嫂委托,多有出力,连带着独子黄象也叫跟着好一通忙乱磋磨。洪氏听到此处就忍不住笑道:“象儿也叫你拉去帮忙了?他还小呢,你也舍得劳动。” 王氏道:“过了八月都整十三了,还说小!且我这不是看他也正式拜了师父,正是时候出来会客应酬,与人接谈。偏偏这个磨碎了心的,以往不肯多话就算了,如今亲表哥的正经大事体,他也打定了主意,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便开口,也是能一个字的绝不多说第二个!可谁知道,就这样,还有人赶上来赞什么‘沉着老成’、‘有大将风’的,把我给气得哟……” 洪氏强忍住笑,抿着嘴替王氏揉肚肠,一边道:“人家赞你儿子,还不是一片好意,你只管气什么?再说咱们家的孩子,自己还不知道?话不多,那也是看人的,跟自己家里人、爷娘老子哪有这样?你还替他担心。” 王氏横她一眼,道:“你说得轻巧。可不是你养的,怎知道能有多气人?不过你说对了一样,话多话少,都要看对什么人。单看他跟你家回哥儿那股子的热络劲儿,见到了就能噼里啪啦说个没完……哎哟哟,我都要替他觉着两个腮帮子发酸发疼。”随手往车门帘子外头一指,道:“你是没看见刚才,顶着雨就冲到船上去了。亏得他叔叔和表阿哥扶得快,不然,我还以为要一头扎河里面去!后面更加是等不及上车,就跟回小子两个凑着说上了——那声音热闹得,连外头那么大雨声都隔不住,直灌到我耳朵里头来。” 洪氏笑道:“你别只管说你家的,我家那个,平时不也是斯斯文文,连个高声都没有的?就跟他兄弟两个凑到一起最热闹最亲。” 王氏道:“正是呢。所以我才最巴不得你家回小子来——好赖带着我那个多说两句,人前人后不叫看出破绽,在他那边表哥的好日子也好挣得两家面上净光。” 听她这一句,洪氏忍不住笑道:“好哇!真是我的好嫂子!听听,原来真正的主意是在这里呢!合着再三请我们来沾沾喜气是假,惦记你儿子那点破脾气,护着你的臭面子才是真!我要跟回儿,还有我们家大爷告诉去——叫他们才不上你的当,一心只记得你的好呢!” 王氏瞪她一眼,道:“你敢!”随即噗嗤一声,就跟洪氏两个笑成一团。不防一眼见黛玉也被自己带得身子摇颤,忙放了揽着她的手,笑道:“我跟你婶婶就是这样没个入调,林丫头可别见怪。” 洪氏忙说:“你自己闹腾的,可别拉上我。”一边向黛玉道:“玉儿是知道我的。今天这么疯,全是你这个大嫂子带的好头,半点不赖我啊。” 黛玉听她们一路上说笑得开心,此刻越发忍不住要笑,忙低头垂目,避开目光神情去。这边王氏夫人在旁,见她娇羞含笑,就觉眼睛似突然被一道亮光狠狠晃了一晃,不禁转头去看洪氏,只见洪氏也望着黛玉满脸是笑,就凑过去在她耳边压低了声儿恨恨道:“你个好丫头,再这样笑,看我不拧你的脸!” 洪氏这才稍稍收敛,手在她手心里轻轻捏一捏,也悄声笑道:“都是震姑成全我,我记着呢。” 王氏笑道:“好啦!你少来充这乖顺可怜相儿,我才不稀罕看呢。只是一会儿到了家,你可给我把样子都装扮好了——老太太知道你们来,昨天就吩咐今天家里姑娘和小爷们都暂停一天的学,连同家里几位妯娌妹子侄媳妇儿,从早上就一齐聚到前后正堂里面,等着见亲戚呢。那可是我们黄家的心肝儿肉,一个个都娇生惯养,没经历一点点风雨的,连我平常都不敢在他们眼前显出一点点不入调的破落户样儿呢!” 洪氏大笑道:“听听,忠献伯府的小姐都自称是‘破落户儿’,这还有没有天理了?‘水龙王’面前几时就来个‘海龙王’?我可没听说。” 王氏笑道:“你忙着在常州伺候外祖母,自然不晓得我们这边的新闻。我只给你提个醒儿。等一会儿见到,自然就知道啦。” 洪氏忙道:“既这样,你一定要时时紧紧带着我,还有你侄女儿。林丫头腼腆怕羞,又是头一次出门,可不许教谁惊吓欺负了她。” 王氏闻言一呆,随即会意,大笑道:“就你刁钻古怪想头多,我哪里就说这个了。我心里林丫头自然要跟我一道儿的。只是老太太近来一直念着外甥孙女,把其他人都一概靠了后;只怕到时你我就是想跟老太太抢人,也抢不过的。”又握住林黛玉手,笑道:“老太太念得你狠,一会子到家,多半就不让跟你婶婶一块儿下处了。但家里姊妹都是好的。且不论有什么,都只管跟我说。” 黛玉听了,忙谢了大伯母。一旁洪氏也笑:“南京和家里都是一样的。何况你大伯母都开了口,到时玉儿只管使唤她就是。” 如此说说笑笑,也不觉雨天车慢行缓。待到了中正街尚书府,车驾从正门入,轿厅厢房内稍换过衣裳,又换小车——车止略小一号,车内三人仍旧并肩坐,并不觉着拥挤——过一垂花门,众婆子媳妇伺候下车,头顶上将雨棚伞盖等严严密密遮蔽了,这才簇拥三人进到后面正房大院前。这边早有许多丫鬟从游廊上飞奔过来,左右前后护持着,一齐往屋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注一下: 皮塌子:根据方言的音造词,常州话发音“皮它子”。意思是“顽皮捣蛋爱胡闹到没了边儿的小孩子”,跟“小皮猴子”一个意思,通常只用于长辈形容小辈,具有强烈的宠爱、纵容的含义。 没入调:也有“不入调”的说法。不规矩、言行不守礼仪常规的意思。评价别人的时候如果用上这个词,一般都是比较严重的,指责意味非常浓。当然,用来说自己就没啥大关系了。 ======== 大伯母的热情——黄幸的妻子,忠献伯府出身的王氏夫人,这不是第一次出场,但是林黛玉见到的第一位南京方面的亲戚,而且也是从各种意义上实际促成林妹妹和小章相公婚事的人物,所以着力写一写。 这位王夫人,因为出生时候打雷下大雨,所以乳名“震姑”,学名“王雷”(跟她三个哥哥王耒、王肥、王晷取名一个韵部)。她的父亲忠献伯王劭堃是水军将领出身,所以有“水龙王”之称。洪氏跟她关系非常好,所以一见面两人就是各种玩笑不断。 风景的设定,王氏、洪氏的婚姻都相当幸福美满,夫妻恩爱和睦——但这不是简单的缘分运气,所以让林妹妹跟随她们,观摩学习一下成功案例~~~ 第三十二回中 入得房中,转过屏风,就见女眷丫鬟团团侍立,足有二、三十人,当中崔氏、柴氏左右搀着章太夫人,听了传报,正展眼伸头,急切切地往门口看。洪氏忙快步上前,口中笑道:“侄儿媳妇拜见姑妈!给姑妈行礼!几年不见,姑妈精神越发旺健了!加上这身衣裳,越发看年轻,不像六十岁,倒像才刚五十的模样呢!” 章太夫人一听,顿时大笑起来,道:“听听、听听,这张嘴,叫我怎么不盼着她来!”挣开旁边搀的两个人,自己上前一把将洪氏扶起,笑道:“说这衣裳好,这料子还是你今年春天才送来给我做生日的。你还只管胡夸浑说,就不怕闪了舌头?” 洪氏笑道:“不怕。我说的都是真心实话。顶多人家笑我呆,见到什么,脑子也不多转一转,就直通通地统说出来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通好笑。章太夫人方看向洪氏身后,王氏正引着林黛玉拜见姨祖母。才一抬头,四目相对,章太夫人就怔住了,嘴里只喊“淑卿”,眼里不自觉地就大颗的泪珠子直滚下来。林黛玉知道自己祖母闺名虽是一个“露”字,但因幼时充作男儿教养,与兄弟排名取字,家里都称“叔淸”,或作“淑卿”。此刻一听章太夫人称呼,触起亲缘情分,也忍不住哭起来。众人赶忙相劝,洪氏就扶住了章太夫人,王氏也拉了黛玉与她拭泪,再牵了手交到章太夫人手上,说:“老太太,这是林姑娘。二姨母唯一的亲孙女儿,老太太念了几个月,今日总算见着了,该高兴才是,怎么只管哭个不住呢?” 章太夫人这才稍稍止住泪,握了黛玉的手,细看形容,越看越觉得是姊妹少年时模样,心里就止不住想起当年闺阁中情形。又想到两人先后嫁到京城,夫婿俱是青年俊彦,又同殿为臣,两家至密至善,亲眷朋友同僚当中无不羡慕,直推为一时佳话。孰料朝廷波澜无定,亲戚离心,两家愈行愈远,最终反目成仇,连累一母同胞至亲至爱的姊妹两人,一个摧心劳损,一个寿不永年,至今竟已是四十年的阴阳相隔。如今见了姊妹留在世上的这一点骨血,音容笑貌依稀,眉眼间却抑不住的一片孺慕眷恋之意,想到亲妹早亡,林黛玉竟连亲祖母的面儿也未得见过一见,自己如何不倍感伤心?于是又垂下泪来。只是更不忍黛玉并洪氏、王氏等一众陪着自己泣涕呜咽,便强止住,揉一揉眼,道:“人上了年纪,便总随心任性,控制不住喜乐悲愁,林丫头可别笑话我老婆子不成个模样。”众人赶忙顺着话头劝解说笑一阵,如此才算止住。 章太夫人随即将屋里众人指与黛玉:“你大伯母接的你们,已经见过;这个是你二婶母,这是你三婶母。”——因看一眼旁边洪氏,道:“你章家婶婶平时来时,家里倒也不特意讲究排行,若论序,比她们都大。林丫头只随意称呼便是。”——然后是平辈表兄黄昊之妻丁氏,以及表姊妹黄蓉、黄莉、黄芊、黄蓓、黄蔚等。黛玉一一拜见过。章太夫人便让还回自己身边挨坐着说话。众人也各自归座。 一时丫鬟们送上茶来。林黛玉留心看去,见当先一个,手里茶盘只盛着三只红底描金折枝花福寿连绵的带盖茶碗,且体量口径比寻常茶碗更大出一廓。旁边王氏见了,忙起身说:“这是暖身祛湿的,刚从雨地里回来,妹妹和林丫头都快喝一碗。”一边说,一边亲自端与洪氏,又要端与黛玉。 黛玉刚要起身,章太夫人握了她手止住,道:“幸哥媳妇等一等。望儿媳妇也不忙喝。”众人都看她。章太夫人方才笑道:“怎么又忘了?这个说是茶,到底入了几味草药,你也不先问一问你弟媳妇跟侄女儿,端起来就给人喝。亏得是自家人,不妨事。若外客,不巧有什么忌口的,可不是叫人作难么?” 王氏听了,忙伸手在自己脸上打一下,道:“该打,该打!可不是我又迷糊了?自己是个皮糙肉厚百无禁忌的,就忘了该有的规矩!”忙向洪氏和黛玉作势赔礼,笑道:“我看妹妹气色都好,林丫头也不过就纤柔些,便再想不到别的了。还好老太太周全,可没给添乱吧?”遂将药茶方子告诉两人。 洪氏听了笑道:“姑妈仔细,只是我原本也是个粗糙人。倒是林丫头,近日得了关先生的方子在用药调理。这茶虽无甚禁忌,但平日食水,还有葱白一样是不宜的。” 章太夫人便点头,向外面吩咐道:“告诉厨房,今日厨房一律不许用葱白。今后林姑娘的饭食、点心之类,也都记着禁忌。”众人忙都答应了。 洪氏和黛玉这才喝了茶。章太夫人又详问黛玉用的什么药,都作何种调理。继而说到先前林如海的病症,如何请医用药,如今又怎生保养。章太夫人就叹道:“幸而有关梦柯亲为诊治,不然,若果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叫我们这些人痛断肝肠?”又抚着黛玉背道:“你小小年纪,为父侍疾千里奔波,又多少日尽心奉承——老天都看在眼里,方才不愧了你的孝心孝行。这都是你们父女的情缘深厚,就你祖母在天上看着,也当为你们欢喜。” 又说了几句,外面人报说章望进来见礼请安。自王氏以下忙都避让到后头屋中去。太夫人方命让进来。章望入内拜见了,姑侄两个说笑对答几句,章太夫人就笑道:“知道你们兄弟们久不见,正要黏的时候。你只管自家跟他们聚会去要紧。我这边只扣住你媳妇——连同你林家侄女儿,这几天就都跟着我罢!” 章望忙道:“既在姑妈家,自然要在姑妈跟前伺候,才算是我们做小辈儿的孝心。且跟着姑妈,吃穿住用必定都是一等一的,就更不用我担心。” 章太夫人大笑道:“前一句应付,后一句真心,你倒越发实诚了!跟你媳妇同声同气,果然不愧是顶顶好的两口儿。” 章望也跟着笑起来,说了两句便告退出去。王氏领着众人重新归座。才喝一杯茶,又有章回、黄象要来行礼。章太夫人笑道:“都是一家子亲戚骨肉,且是小辈儿们,也不必太拘泥。何况林丫头初到,表兄弟姊妹原该彼此厮认,才是实在的礼数。”就让两人速速进屋里来。 却说林黛玉听到传报,就知道来的黄象乃是大伯父黄幸之独子,父亲林如海和表兄章回都曾提及聪明渊博,尤其于数算机巧一道上有奇才。先前来的路上又听洪氏和王氏言谈,知道这位表兄脾气颇有些奇异古怪,吝啬言辞,与常人不同。度算黄象与贾宝玉一般年龄,却不知到底是怎生样的人物。于是留神看去,只见一阵脚步响,与章回一同进来一个年轻公子,两人穿的衣服式样仿佛无二,都是象牙色绣暗花圆领袍束豆青回字纹腰带,下面半露藕荷色裤腿和鸦青色镶鞋。只不过章回衣物素来以细棉布为主,且少用佩饰;黄象却是遍身绸缎绫罗,腰间坠玉佩、荷包、寄名符等诸物,虽眉宇轩昂、步履轻捷,硬是显出一派雍容富贵之气,与章回的文华清雅倒恰成对应了。一圈见礼毕,章太夫人就搂着黛玉对黄象道:“这是你林姨祖母家的表妹,还不快见礼?” 黄象依言上前,随意作了个揖便退到一边。章太夫人见他低眉垂眼,顿觉奇怪,忙问:“怎的这副没精神样子?你林妹妹第一次家来,该高兴才是,怎么看你倒不乐意了?” 黄象道:“林妹妹第一次来,更不用说还是从京城那样的远地方来,家里又多一个亲戚姊妹,祖母开心,孙儿自然是乐意的。而且今天去接叔叔一家,孙儿一路上也都一直高高兴兴——祖母不信,只管问表哥。” 章太夫人就看章回。章回点头,笑应一个“是”字。章太夫人不免疑惑起来,问他:“那怎么现在又这个样子了呢?难道半道上遇着了什么?” 黄象苦着脸道:“这倒没有。只是进了家门孙儿才想起来,这番来的是位林妹妹,不是林弟弟,于是就添了烦恼——我原本想着,京城那边有自唐五代以来的许多石桥水关,与咱们南边的桥和水关建造样式、材质、方法完全不同,十分别致,此番亲戚相聚,正好一问究竟。偏才刚想到,表妹是女孩儿,等闲不会出家门,就出了门也是乘车坐轿,再不能跟我们似的满处闲逛、仔仔细细去看那些建筑模样……” 一语未了,屋中众人早是忍不住噗嗤出声,姐妹们纷纷扭头掩笑。就连黛玉,初见黄象形容神态,心里其实颇有忐忑,此刻疑惑尽去,不免也勾出笑意来。不想她这一笑,倒教黄象会意错了——当时激动起来,两步并作一步地赶上前,一迭声直问:“怎么?林表妹其实是真正查看过的?这可再好不过!表妹千万要仔细告诉我!或者,能全部画下来就最好了!” 黛玉万没料到黄象兴奋至此,被他突然间一吓,早是呆了。旁边章太夫人忙搂住她,替她抚背,一边转头向黄象喝道:“小子作死!吓到了你妹妹,还不快退后!”王氏也骂道:“头次见面就胡说八道!快给你妹妹赔罪!”黄象这才悻悻地退后。章太夫人又安慰黛玉:“你表兄就是个痴子,难得见了远客,不提防又发了个人来疯。姨祖母代他跟你赔不是,林丫头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王氏、洪氏又小声劝哄,都替黄象致歉。 林黛玉这才缓过神来,忙说当不起长辈言语,又说表兄也是一片天真,执着好学之意。一边黄象竟也连连点头。章太夫人向黛玉笑道:“你休替他说话。”又瞪黄象,道:“难得你妹妹知礼,才不怪罪。你还当真,倒得意起来了!都多大岁数人了,还成天莽莽撞撞,什么事都一惊一乍,半点没个定性——刚才你娘还说,码头上激动得都差点一脑袋载河里去了!” 黄象含糊两句,就寻隙告辞。章太夫人知道他心思早不在此处,只能叹一口气,说:“罢了,偏遇到你这么个冤家。”又向章回道:“回儿带了他去——你这个不着靠的表弟,我就交给你。”章回笑应了,又带着黄象行一遍礼,这才出得屋去。 见他两个出去,屋中众人忍不住拿方才情形又是一通说笑,都说黄象在杂学上头钻研精深,只是痴劲太甚,不免有时就犯呆性。正说话间,前面又有黄幸等传过话来,只说今天天气不好,林姑娘远来,路途劳累,就不要拘泥礼数,前后院落地奔走,等明天天气好了再拜见这边的叔伯。章太夫人连声赞好,如此正是长辈知道体恤小辈的意思,让黛玉就照他几个的话做。黛玉忙起身,先谢了太夫人,又向王氏、崔氏、柴氏行礼,请三位伯母婶母代为致歉不恭。 一时晚饭时辰已到,章太夫人招呼开席用饭。因向王氏妯娌道:“今日都是自家亲戚,都不必立规矩。厅上开两席,林丫头和姑娘们随我一席,你们几个陪望儿媳妇一席。昊儿媳妇有身子,也不用伺候,挨着你娘母子单独一桌子吃。”丫鬟媳妇忙依言调放席位、摆置座次。众人入座,用饭。饭后言谈闲说片刻,丫鬟才捧上茶来。众人吃过一轮,章太夫人道:“时辰也不早了,都各自回家去。好丫头,你和林丫头两个这回都跟着我睡——我院子里的东厢已经替你们收拾出来,虽说给你娘儿俩住紧着些个,但左右挨在身边,你就当迁就我老婆子一点念儿,可别嫌挤哈!再有,也不许跟你家望儿多嘴抱怨。古人说‘小别胜新婚’,这是有道理的。” 一句话说得洪氏大笑:“姑妈说得我们也太不堪了。还当着满堂的侄女儿们,哪有这样的?我可不依!” 章太夫人笑道:“你不依,就不依,只是还得按照我的屋子布置。” 当下众人散去。章太夫人则亲自领着洪氏和黛玉往她们屋子里去,一样样带着看了陈设布置,又问合不合意,作哪些调整挪换,一边吩咐王氏留心记忆,按两人要的东西物件儿,随时开库房去取。洪氏笑道:“姑妈真是把我们当成客人待了,就家里还没有这样随心的呢!”虽这样,到底叫逼着随意换了两样,太夫人这才安心满意。 一时就有健壮仆妇抬着箱子来。王氏见那箱子足有两尺见方、一尺余厚,并不是洪氏方才所要调换之物,后头跟着的一个丫鬟,更是自己独子黄象屋里的大丫鬟繁露,不由忙问:“这是什么?”繁露便答,是黄象吩咐送来给林黛玉,作今天相见时失礼的赔礼的。这边章太夫人听到,心里也好奇是什么,忙带了洪氏和黛玉一齐走过来看。 那两个仆妇将箱子抬到屋中间大圆台子上放下,打开箱盖,众人就见其中是一只极大的紫砂托盘,托盘上头雕塑出一片农田庄院并山野河塘景象:其中水田、旱田、房舍院落俱全,旱地里有马,水田中有牛,院子里有猪、羊、鸡、狗,树梢上挂着顽猴松鼠,草丛中伏着老虎野兔,旁边山梁上更连出一片云雾,云雾中藏着一蛇化龙的景象。这些动物,大的如马、牛约五六寸,小的如鸡、兔不到两寸,堪堪可托在掌心,然而造型栩栩,极尽生动。但再定睛瞧去,就知那些牛、马、猪、羊、狗、兔之类皆可单独取出,且都肚腹饱满、做张嘴之形,身上亦各有一孔——竟是一整套十二生肖的砚滴。章太夫人讶然道:“怎么翻出这个来送人赔礼?亏他想得出来。不过,东西倒也有趣。”就问繁露黄象到底怎么说的。 不想繁露笑道:“老太太容禀,这个,其实并不赖三少爷。今日三少爷和表少爷回房后,表少爷就教训三少爷说,只道歉而不赔礼,不算真心悔过。三少爷就问送什么东西赔礼。表少爷说,林姑娘书香闺秀,自然是与翰墨相关的东西才好,必得精致、贵重、与众不同、除一无二,如此才显得出道歉诚意。三少爷说,平日从来不在书画之类上头留意,难道为这个打劫老爷书房不成?且又要精致贵重,不失文雅……然后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这个来,命我们立即开了库房,翻出来送到这边,请林姑娘一定收下。” 众人听这一篇话,想象黄象被章回教训,为琢磨赔礼满屋子乱转,随即灵机一动,立即指派人翻箱倒柜,寻出这套砚滴,兴冲冲送过来的一番景象,一时都忍不住笑起来。章太夫人笑得揉眼,道:“心意是不错。只是他自己一团孩子气,也拿表妹当小孩子哄,特特选了这个来,到底为的是翰墨书香,还是实在好玩?” 王氏也又好气又好笑,只对黛玉说:“你表哥就是个古怪的,林姑娘就当纵他一回,胡乱收了这份赔礼,打发他去——我改天再给你送别的来。” 林黛玉忙说不敢当,旁边洪氏道:“我看就依了你大伯母的话,只管安心收下。总都是你象表哥的一片诚心,又逗得我们都笑到这般开心,前头的事情多少就当抹过罢。” 黛玉见她这样说,这才命青禾、紫鹃将东西收起。众人又简单叙说一回,方才各自安寝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砚滴,按照百度百科的解释,往砚中注水的各种造型的文房小器物中,有单独的进水孔和出水孔,且水流细缓者谓之砚滴。砚滴做工都比较精美,材质除金属、玉石、玛瑙外,大多是陶瓷材料的。在造型设计上,也是穷其工巧,堪与后世出现的紫砂壶艺术相媲美。 眉毛最喜欢和一直使用的砚滴,是紫砂材质的。做成一只悠游水中的水牛模样,水牛背上趴了个握着牧笛的小牧童,整体线条流畅,非常活泼可爱,大小正好托在掌心,从牛头到牛尾长度十二、三厘米吧。据说这是一套砚滴里面的一只,当年还有承盘、砚台和笔架,构成完整的田园山野,可惜都没能完整保存下来。想到这样的精致东西因为令人痛心的时代原因而毁坏,所以就yy了一套给林妹妹赏玩,也算是聊偿心愿吧。 第三十二回下 次日起来,林黛玉先到洪氏处,娘俩儿再一同省过章太夫人,又一起用早饭。这黛玉在荣国府时起坐行止都跟贾母,贾母是个再喜欢儿孙热闹不过的人,黛玉、宝玉两个不消说,迎春、探春、惜春这三个孙女儿辈总伴在身近,就史湘云、薛宝钗等也每常请来一起饮食玩耍;再有李纨、王熙凤两个左右侍奉,每日自早及晚,就一时片刻的冷清也是难得。然而这尚书府章太夫人处却安安静静,便崔氏、柴氏作两拨来请安问礼,也不过稍立一立就各自请去,并无更多相陪,教黛玉不免有些奇异。结果就听洪氏问:“到这会儿还未见大嫂子,难道这一早的就出门往忠献伯府去了?” 章太夫人笑道:“这阵子都这样。虽说她哥哥嫂子已经南京家来,搭头不过一天两夜,那边大小事体,三件里面倒有两件是她经手的,就交班,也要交个四五日呢。何况她那哥哥又有点叻嘚,无论巨细,都不容易含糊打混过去。昨日接你,她已是躲了一天懒,今天怎么也不能了。但话说回来,到底是有了主事的人,她一日里去个小半日尽够了,再加上有你跟林丫头这样的招牌话头,你看着罢,一准吃昼饭前就赶家来的。你也不用一错眼就忙着寻她,我已经吩咐过,家里的事情依旧不必她劳烦,这些天只专心陪着你们逛,看这样可好?” 洪氏道:“姑妈安排,还有什么不好的?且南京又不是头回来,也不定要她陪着才好到处逛。姑妈自己心疼媳妇,直说就是,不必扯上我。”说着就把头故意向旁一扭。 章太夫人见状大笑,道:“你倒聪明,一下子就猜着我本心了。但既聪明,还不立即应了?偏一定要多说上这两三句话。想来是母亲跟前给惯的。林丫头以后可不要学你这婶母。” 这黛玉正专心听她们说话,突然丢来这一句,脸上顿时就飞红了。旁边洪氏却只管笑,还说:“像我才好呢。家里从老太太下来,哪个人不欢喜?姑妈也喜欢的。” 章太夫人忍俊不禁,手指着她晃了两晃,随即落下来直拍大腿。洪氏就笑着上前与她抚背。黛玉也从丫鬟手里要了茶递来。章太夫人连连点头,只说“好孩子”,就着她的手慢慢吃了两口,方问黛玉道:“林丫头听了一早上闲话,可觉得无趣了?都是我的不是。因我性子懒,早上尤其怕烦,向来是省了请安问礼这一宗的。且家里惯例要做早课晨读,你姐妹们平时也不在我这里吃早饭,我一时没想起来这宗,倒叫你干坐了这么大一会子。你也太小心,捱着无趣了也不说,这就是跟姨祖母外道了。” 黛玉忙说并不曾闷着。章太夫人就跟洪氏道:“这丫头是顶知礼的,我又白问了一句,果然是老了。”拉了黛玉坐在身边,笑道:“玉儿再捱一会儿。南京这阵天气最热,再过两三刻钟,外面日头上来,这屋里便坐不住人。我们就往后面花园子边上敞厅里去。差不多你姊妹们就该放了学,都自会过去那边,再叫她们与你顽。” 章太夫人因问黛玉读了什么书。黛玉答了,又问姊妹们念何书。章太夫人笑道:“不过是跟着父兄闲玩罢了。学里现正在讲《文选》,又有前四史,她几个觉着喜欢、有兴致的,就自己去听了,得一段是一段,难道真指望学些什么出来?倒是你父亲教你从经籍志看历代文章,才算一本正经的向学之道。可惜本朝虽较前朝开阔,到底还有拘泥,不然,十年、二十年后,一个女进士又有什么拿不出手?” 洪氏在旁听了忙道:“女进士之类,我倒听回儿说过,说是有人新编了一出戏,讲的是一个女子因才学过人,扮了男装一路上京,竟考中了进士,还被委任做了参军,处事明决、惠民有方,结果十分得人尊敬。回儿又说,这一出是有缘故来头的,虽是戏文,实有三分真事。” 章太夫人笑道:“你提醒我了——还真是有这么一个戏文,就是前朝人写的《春桃记》;而且也还当真就是依据这样的一个女子,便是前蜀的黄崇嘏,其人其事原收在《太平广记》里的。只是没有考进士这一节:一来其时蜀中未行科举事,二来原记里也说是当地的长官保荐才得的官。不成想后世人添油加酱,又有弄笔的敷衍戏文,扯出什么女扮男装考进士的话,这个实在就是给愚夫愚妇说来顽笑了——想那历朝各代,制度虽有不同,抡才大事上又岂有一个含糊的?不说进士,单止才踏着门的秀才,入场前也先有报名、保结,根梢节末无一不查,哪里是一个女子随便换身衣裳行头就混得过去的?也就是那些闹哄哄乱为王的处境里,才勉强能说得圆。所以写戏文的,也最爱用残唐五代。只是到底也就出了一个黄崇嘏,叫人得了故事根源。《春桃记》这本,算是把人物因果串得都不坏,只可惜没传得好,到如今七零八落,不成个文。现既说是新编,莫非回小子看的,是有人将它从头梳理补全了的?” 洪氏笑道:“我只听故事新奇,旁的再没管。姑妈要知道,喊他过来问一声便是。” 章太夫人道:“就问一句话,倒要劳动跑上二里地。怪热的天,我可替他娘老子心疼。且我已经定了,后日请一班小戏家来,趁着团聚,大家热闹。待过晌午,他班里就该有人来定曲目,到时顺道问了就是。林丫头看爱什么戏?不拘什么,都告诉我。若他们不擅,只管再叫别家。” 三人正说间,就听外面脚步响,却是柴氏带了人过来。几下见了礼,就向章太夫人道:“园子里都收拾得了。怕禁不住用冰,我叫他们拿深井水将地上洗了两三遍。再备了各色簟子在那边,母亲要觉着寒热,随时换上就成。又有,方才园子里碰见跟象哥儿和回哥儿的人,说他兄弟两个在矮山那边鼓捣一个什么‘凉车’,说是用不多时便可弄好。老太太、叔太太、林姑娘过去稍待一会子,指定就能开动了。”又忍不住问:“母亲,那到底是个什么车?” 章太夫人听了她话,就向洪氏笑道:“不必说,定又是象小子捣鬼。”一边告诉柴氏:“应该不是什么‘凉车’,多半就是翻车,是将水引到屋顶上,从专门按照织网形状埋的或铜、或陶、或琉璃的管子里头走,取的水的凉意。唐代人书上就记过这个法子。” 柴氏道:“果然我又没见识了,竟不曾见过呢。” 章太夫人笑道:“这个跟见识不相干。主要屋顶上布的管子难得,又容易坏损,所以真正用的人家不多。再有一个,这个用时水量必得充足,水流回环接续,才能凉意不绝。你前两年虽都也在家,偏生夏天雨水稀少,稍多一点水都往外面运河里头去了,不能留住在家里;且一旦天气太过干热,这个用起来清凉不足,反而越发要感觉闷闷的不舒爽,这才两年没动,教你没能赶上见着罢了。而今倒好,接接连连下了有小半个月的雨,家里池塘水道都满了,想想小子们也耐不住的,逮着空儿就弄来玩儿。我们也别管他,只管乐我们的去。” 于是一行人就往花园去。至园,就见当门一幅一丈余高的石屏,乃是天然生成冰梅图画,苍劲虬枝自悬崖冰挂上盘旋而起,矫夭如龙,上头繁花灼灼,欺云压雪,一派盛春姿态,下面嶙峋山岩上嵌两个字:“悦藻”。黛玉看这两字用的是瘦金,锋芒奇崛,却透出洋洋青葱蓬勃之意,只是并无旁的款识,也不知道是谁人手笔。章太夫人见她住目,便笑道:“这是按京中藻园的匾额拓的。那边园子大些,景致也丰富,却没有这幅石屏,不如这样好看。”一边又引着黛玉看园中山石花木、廊榭亭台,告诉名目。 一时就到临水的敞厅。才落座,众女婢奉上茶来,那边来路上就走近来一群人,却是尚书府一众女孩儿,说笑着一路过到这边——便是二房黄平之妻崔夫人所出的黄蓉、黄莉,三房黄年先臧夫人所出的黄芊,黄幸妾室所出但自幼交王夫人抚养的黄蓓,以及黄年继妻柴氏的头生女儿黄蔚。一行五人入得厅来,先向章太夫人问安,又跟洪氏、柴氏行礼,末了才团团围住林黛玉说话。黛玉一面应答,一面用心记忆照映:概因昨日相见匆忙,林黛玉又叫洪氏带着一直挨在章太夫人身前,未及与表姐妹们等多话,形容模样也只记了大略。好在这黄府虽有三房人丁,可巧除了已经出阁的二房长女黄蕊,其余女孩儿自十七岁的黄蓉起,以下黄莉、黄芊、黄蓓、黄蔚,各自年纪均是两岁的间错,倒也颇易辨认。此时黛玉格外留神处去,就觉年长者沉静,书卷清华,年少者活泼,雀跃欢欣。更有行四的黄芊,与黛玉恰只差了一月生日,因显出格外亲近。章太夫人在上头看了,就与洪氏、柴氏笑道:“姊妹间就要这样的才好。” 这厢黄芊就拉着黛玉问长道短,言语说起神京、扬州几处经历,人情风物;又道自己幼时也曾随祖母章太夫人在京中住过六七年,后跟随大伯举家回宁,单从时间上论,刚好便与黛玉错过,于是更少不得多说上一说。只听她噙着笑脆生生道:“我那时还小,就长辈带着游玩过,也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给三哥哥多少次嫌弃没用。林姐姐就比我强了。经历的、览看的不少且不论,单印象儿想来也比我更深许多。倒该一样样细细说出来,叫妹妹开一开眼界,转头随意拣三言两语告诉三哥哥,既解了他一片惦念之心,也显得我到底还是有几分记性能耐,可不是三全其美?” 众人听她这样说,都勾起昨日黄象行动言语,一时无不大笑起来。黄芊又牵了章太夫人执扇子的手,嘴里撒娇道:“老太太也笑我,难道就不许我原来多少有些记忆影像儿,如今林姐姐一来,说说谈谈,就把它们全都勾出来了不成?这也是有的事呀。只要老太太、伯娘、母亲,还有姊妹们都不说,我想三哥哥一定猜不到这里头的真正缘故,怎么都要高看我一眼,说不定,还要为以前的事情道歉呢。” 章太夫人道:“你还不晓得你哥哥的脾气?天生的牛心左性,又是一根肠子到底,你还就喜欢跟他争这些个的短长,陈芝麻烂谷子的官司要打到几时去?只是,被你一说,我这心里也想起京城的景物情形来了。”就向林黛玉笑道:“当年灵岁山永福寺不幸遭了祝融,松白大师发愿,要另择妙境,重修庙宇。我还跟着京里的老姊妹们一起捐了一份子功德钱。不知道这几年如何?” 黛玉答说:“已经是完愿了。新的永福寺就在西郊贺山脚下白龙浦。我随外祖母进香,去过两次,见到十分的恢弘整肃,香火也是方圆鼎盛。” 章太夫人就点点头,又说:“当年永福寺的小竹林,最有禅意。可惜山火过去,再没了那片风光。” 黛玉笑道:“姨祖母还不知道,如今永福寺也有紫竹林,更有苇塘、芦海。当季时看过去,那青帐接天、飞花胜雪,又是一重风景。” 章太夫人忙道:“哎呦,这个可好。蒹葭苍苍,在水一方。以后回京,可必得要去看一看了。” 正说间,突然就觉一阵风来,清爽异常。然后凉风接连而至,风中更卷着了花木水汽,直带得满堂馨香。众人都忍不住喊一声“好风”,又觉风来得奇异,自章太夫人起,都一齐起身,向风来处望去。 果然远远就看见矮山边走出几个人来,众人辨认衣服形容,当先的正是章回和黄象;两个人拍手嬉笑,虽远,也看得出十分的得意。章太夫人忙叫:“快喊他两个来。”底下人飞也似的奔去了。 不多时,那两个就到了敞厅。只是一照面,敞厅里无不大吃一惊:原来两人神情亢然,眉目间笑意止不住地汪出来,然而眼睛里却是血丝都布满了,眼底下更浮出两坨水泡状的乌青——吓得章太夫人霍地就摔脱了两边扶的人直走上来,两人赶忙上前搀扶,顿时被一手一个拉住,左左右右不错眼地细看,满口只问:“怎么弄成这模样?”更问一旁的柴氏:“怎么回事?刚才你见着他们的时候就这样?” 章回忙道:“不干三婶婶的事。是我两个胡闹,昨儿夜里没歇好。” 章太夫人怒道:“什么没歇好?看你这眼睛,寻常就一夜没睡也不会抠成这样!下人们都是怎么伺候的?”一叠声就叫先捆了伺候的丫鬟小厮来。 不想话音未落,这边黄象先喊一句:“站住!都别忙着跑。”转向章太夫人道:“老太太捆他们做甚?难道他们还能管我们做什么不成?且这些先别理会,老太太只说现在这风头好不好?比起我先前做的七轮扇,如何?” 章太夫人被问得一愣,顺着就答道:“你前头做的七轮扇……就是照《西京杂记》上头做的那个‘叶轮拨风’?好倒是果然好过许多。这风头清新爽快,要紧的是劲道比先头那个足,吹得人身上敞快。想是把那些笨重的形状给改进了。”一边说,一边就往窗户外靠矮山方向看去,想要寻那安在近处的轮扇骨架。不料这一望却又呆住了,忙问:“怎么回事?那轮扇怎的不见?还是说,这风难道是隔着池子吹来的不成?这样大风,该要多少人运转?虽是纳凉消暑,也当要悯恤人力才是。” 黄象大笑起来,道:“老太太放心——告诉老太太知道,我可连一个人都没有用呢!是拿一个绞盘连轴把轮扇跟瀑布底下的水轮接了起来,靠着水力就带动了轮扇,得了这样的好风!”一边拉过章回,说:“这都亏了是表哥的功劳——我今日原只想弄凉厅的,不想昨晚表哥只花半夜工夫,就算妥了绞盘上大小卡齿的数目;当时做了模型一试,果然稳稳当当就运转得起来!可惜时辰太短,我们两个连夜弄,一共也只弄了四架。但总算只照顾这边一处还是足够了。我想着再等几日,就能把园子里水道高低落差的地方都弄上这么一套,再调整计算好每一架上的扇格偏转的分寸角度,凭着水脉回环,以后老太太在园子里头,想什么时候有风,想要哪一个方向的风,随时就能够按着心意来!老太太觉着怎样?我跟表哥可该不该赏?” 章太夫人见他手舞足蹈,言语间恨不得立时就奔去亲自装置,心里实在好笑:“该赏!自然要赏,还是重赏——赏你们厚厚的一顿板子!”说着脸猛地一唬,叫柴氏:“老三媳妇,你记着!三少爷屋里的伴当小厮,从赵晋往下,昨晚上该当值的打四十,不当职的打二十;丫鬟从繁露往下,或二门上打十下,或革三个月银米,自己挑。再吩咐内外账房,这三个月不许三少爷支哪怕一个铜钿的银钱,也不许外头挂账,谁敢违了我的话,教我知道,我也不发落他,只不要再进这黄家的大门!” 众人都闻言都吓了一跳,黄象更是如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呆在原地半晌,突然猛地双膝落地,张了手就抱住章太夫人腿,嘴里直嚷:“不干他们事!阿晋、繁露再管不着我!老太太要罚,只打我一个,不要牵连旁人!”旁边章回也忙跪下相求:“是我没能劝阻表弟,还跟着胡闹,姑祖母罚我才是!” 这章太夫人原是虚言吓唬,不料章回一跪,立时带得敞厅里一众孙女儿纷纷替他两个求情,柴氏也劝说其行可恶、孝心可嘉;待放眼望去,只有洪氏避在一边,脸上又发恼,又想笑,面皮扭得甚是辛苦——害得章太夫人只能恨道:“真真我上辈子作孽,修来这么个天魔星!”向黄象、章回喝一声:“还不起来?看成个什么样子?也不怕你林妹妹笑话!”就叫人立刻押着他两个回房,吩咐:“先睡足四个时辰,等睡醒了再定心来罚他!”这边黄象还想替从人求情,却是被章回一抻手,拉着他脚不沾地的走了。 章太夫人这才向敞厅外头阶上跪的赵晋说话,问:“象哥儿的东西,各处可都有人看着?风还没停,这会子还运作着是不是?” 赵晋忙答:“是。少爷吩咐每处都留一个人看着,记录水流、转数、风向。” 章太夫人就叫他起来,命前头带领到最近一处去看。一边跟洪氏说:“我倒要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好东西,迷得他哥儿俩连觉都不要睡!望哥媳妇,你与我一起去,看了再跟他老子说,让狠狠捶他。”又喊姑娘们不妨也跟去,道:“亲眼看他们怎个胡闹的,拿住把柄,以后也好挟制——芊丫头别着忙,扶好你林姐姐。”说着一行人到矮山近处、山涧小瀑布下,果然见机械节节相扣,连动运转,引凉风不绝。众人忍不住都赞:“好精巧设计!竟是从何想来?” 黄芊更叹服说:“天底下能工巧匠,在三哥哥面前也都要低头了。” 黄莉说:“《西京杂记》上说七轮扇以人力运之,如今象儿兄弟用水力,可见是又高出了一筹。” 又有黄蓉指着那连接的绞盘机括,说:“那个便是象儿所说,由章家表兄计算的地方罢?这一眼看去,怕就有七八处关节垒摞。难为竟是一夜间就都算得清楚,还照样子做出来,只是为了图今朝老太太的一阵清凉。这样的孝心,果然是我们这样女子所不如的。” 章太夫人就道:“我已经放过了他们,你们怎么还嫌不够,一搭一唱的,非要我转过来夸他们才足兴么?一面与长辈行孝,一面又让长辈担心,两厢抵过都还勉强,天底下再没有夸赞这样孝行的道理。可见你们读书不成,好好的经书都给念歪了。”说得众女一齐低头。章太夫人又招一招洪氏,问:“望哥媳妇,你说我讲的可是?” 洪氏道:“我又不读书,不知道什么道理。我只知道,人心天生都是长偏的,动不动就歪一歪才是常情呢。”说得众人顿时都大笑起来。章太夫人也笑,又带着众人赏看了一回,然后才又到敞厅,坐谈说笑,一直到吃了午饭后歇昼才各自散去。 却说林黛玉跟随洪氏回到屋中,梳洗更衣,紫鹃、青禾服侍着到里屋帐中睡下。外面洪氏兀自未歇,叫了随身的大丫鬟白微低声说话,却是在议论章回、黄象表兄弟两个昨夜之事。这黛玉不自觉地就听住了,只听那白微跟洪氏道:“听繁露说了,都是咱们哥儿疼惜兄弟,见象少爷为那轮扇机械的事情烦心,又有先头老实肯听话拿自己的爱物送与林姑娘赔礼这一件,如此才一力帮忙。再有,象少爷弄这套东西,也不独为了纳凉,真正是想要弄到舂房、纺车、船帆之类的上头去。哥儿说,若象少爷真能弄出来,才是大功德,因而自己也必要尽一份心才是。” 洪氏笑道:“我道什么?原来又是这么几句话。还是跟他老子一样,一得闲,就爱磋磨这些庄户上的东西。我就看不出其中有什么趣了。总是随他们去罢。只不耽误了读书的正事就好。” 白微道:“奶奶不急。咱们哥儿心里主意正着呢。不然,大姑太太也不会轻轻就放过。繁露还悄悄跟我说,哥儿同象少爷约定了,明天入夜前各自完成三篇功课,好跟大姑太太、幸大爷赔礼呢。” 洪氏就忍不住笑起来:“三篇功课?他两个不是打算再熬一夜罢?你得空也去帮我看看,别有人给他们捉刀。”白微也笑应了。 又说两句,声音渐轻,像是往那边屋里去了。黛玉也觉眼皮渐沉,神舒意懒,慢慢自入梦乡不提。 *注* 叻嘚——方言音译。形容一个人啰嗦、磨叽、挑三拣四不容易满意,或是一件事情程序繁琐、冗长、容易节外生枝、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导致进行不畅。这个词主要是性质描述,不算贬义词,但遇上这种人或者事情一定会很头痛。顺便,薛宝钗的冷香丸,其炮制就是一件“非常叻嘚的事情”。 叶轮拨风、七轮扇——《西京杂记》:“长安巧匠丁缓作七轮扇,大皆径丈,相连续,一人运之,满堂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咕噜噜,最近忙得晕头转向,更新晚了,见谅见谅! 表示每次写到章回和黄象这对表兄弟,就忍不住欢快起来。不爱说话的黄象只有小章相公在旁的时候才会噼里啪啦一大堆,小章相公也只有跟黄象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各种随心放肆孩子气……做出熬夜算数据搞设计这些弃规矩于脑后的“不务正业”的事情来。 至于林妹妹,那啥,虽然出场少描写少,但素,我相信心明眼亮的读者们一定能够看出这章关键滴!握拳~~~~ 第三十三回上 书接上回。却说那黄象和章回被章太夫人着人押回房中歇息。到底他两人年轻,虽一夜忙碌,安睡了两个时辰也就都缓过来。章回先起,换了一身夏衫,在外屋坐定喝茶。这边黄象听见动静,也醒了,随手拉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出来,一面嘴里就一迭声喊饿。繁露忙叫人赶紧拿备下的粥来,自己上前伺候漱口净面。洗漱毕,一应粥点也都送到,黄象拿眼睛随意一扫,就叫先把甜的都撤了,又指着配的菜说:“这个荤素两样的凉拌三丝留下,其余都拿走。”又问章回:“表哥吃过不曾?再陪我吃些――夜饭还有不少辰光,你只喝茶,当心涤空了肠胃,待一会儿咕噜噜叫起来就好玩了。” 章回听了,忍不住大笑,说:“你当我跟你一样,肚里有磨子在磨不停么?”就叫繁露来,问:“姑祖母那边点心传过了?” 繁露笑道:“早两刻工夫前就传过了。姑娘们都说,今天的那一道莲子百合赤豆羹做得格外好,比平时的滋味不同。老太太见了,十分欢喜,立即就叫赏了厨上的人呢。” 他这边说话,黄象早听得清楚,忙叫小丫鬟还把赤豆羹拿回来,当即舀一大匙就填到嘴里吃了。只是咂了两咂,脸色就古怪起来,瞪着繁露,叫道:“怎么才这一点儿甜味?淡得都尝不出来!老太太那边就吃的这个?还说好?都哄谁呢!――就别的人不说,二姐姐和四妹妹都最爱吃甜,她们也能赞好,我才不信的。”一面说,一面就转向章回,原想要些言语支援,不料这一回头,恰见着章回正点着头微微笑,黄象先一怔,随即就猛地恍然,拍一下自己的头,道:“哎呦,是我笨了!――有叔太太、林妹妹在,厨房自然要照着曾外祖母家的口味来弄。当初表哥来也是吃不惯家里的茶饮饭食,这两三年下来才慢慢算好了,倒叫我忘了这一茬。”便埋怨章回:“你就爱看我发呆,也不提醒。” 章回笑道:“你自己省得过来,我何必费这工夫。”就让繁露把那盏赤豆羹挪过来自己吃了。这边黄象另盛了荷叶粥,配着那两样拌菜,唏哩呼噜地一会子工夫就扒下去两碗,还叫繁露再盛来。章回忙劝道:“那碗虽小,到底垫饥的东西,再吃,撑着了反而又要嚷难受。”黄象这才止住。章回便让繁露与他拿消食饮、乌梅汤来,自己则要一盏绿豆汤在旁相陪。 正吃间,外头一迭声报说黄幸下衙回府,才进家门,就先邀了章望往东院书斋外花厅坐,待他跟老太太见了礼,就过去说话。黄象和章回得报,两个对望一眼,一起搁了杯盏,抬步往那院里赶去――不为旁的,只想黄幸到了章太夫人跟前,定然就一通状告下来;倘这边脚步儿再略迟上一迟,单只拿着这个由头随口教训一顿,就别的不罚不打,也能把几层面皮都剥了干净去。于是表兄弟两个一路上免不得嘀嘀咕咕,说些相互遮掩照应的话。只是这边才一进门,抬眼见着黄幸和章望在上头板着脸端端正正危坐,心头突地一跳,脚下一齐就软了;一步一步蹭到各自父亲跟前,垂了脑袋,老老实实跪下认错。 这边黄幸和章望早知道眼前这两个做的事体,为人父的心思都是一般:先为他两个这般胡闹发恨,但当真拿到他连夜造出的图稿纸样,看到其设计精巧、严密及其后可推广大用之处,又把那些恼火一星一星地都浇没了。黄幸尤其想到自己当初年少时也不大爱诗词歌赋,最喜欢弄的一样就是这些模范器械、机关百工;又跟章望两个一道儿,仗着外祖父素来不以钻研奇技淫巧为忤,外祖母又一片慈爱纵容,不用说什么翻车、轮扇之类了,就连火箭连弩、水关磁窑,但凡书上看过只言、旁人口中传过片语、自家心喜觉着有趣的,有一出是一出,都尽数弄出来玩。更有一遭,只为测试那不同的木料属性材质,就在自己院子并花园里圈画了七八处的折腾,曝晒、冲淋、浸沁、熏烤,成天弄得灰头土脸不说,还险些把个花园子都整座儿烧作净光的:真个踢天弄井,无所不为。两下一比,倒还真是小一辈的更稳妥斯文,比当年进益许多来。再见他两个此刻举止,也跟自己和章望当初一样,都是将事情统揽到自家身上,拼命替兄弟说话开脱――于是黄幸一边好笑,一边也更生出一片宽容无奈之心,想到章太夫人那边已经发落了一通,倒是拉不下脸狠责了。于是只绷紧了面皮,教训他两个道:“君子之行,规矩有度。稍有欢喜,就随心放纵,得意忘形,书都是白念了的!且今年是什么年份?八月秋闱,转年就是会试,偏生一个两个的都不在正经功课上头用心,没日没夜只管折腾这些,肚皮里还有些轻重缓急、先后次序没有?把打头一桩的要紧大事丢下,也不想个实打实的身份职司依仗,就算把那什么轮扇叶子从七片算到八片、九片、十片,哪怕弄出二十片呢,你又让哪个去用它?谁又来听你的话用它?都是白长了聪明面孔的糊涂东西!今后再不可如此!都给我老实读书写字,用心学问,守分安常,才是道理!” 两人听了,连连地答应了几个“是”。章望就笑着叫大阿哥且消一消气,又命他两个立即伺候茶水。章回便知道父亲这关已是过了,连忙起身,向旁边寻了热水茶器,认认真真倒了茶来,再与一杯给黄象,两人一齐小心奉上。黄幸接茶吃了,然后就细问他两个一夜成果,机械运转原理,要紧构件的改动设计;又有章望随时插嘴,描摹造型、问询细处,不放过哪怕一丝缺漏,直问得黄象和章回心惊肉跳,不过片刻已是口干舌燥,咽喉里也*辣、痒飒飒地不住冒烟。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忽听得外面有人报说:“太太引林姑娘来拜见伯父。”黄幸、章望这才止住向他两个的问话,请王夫人带林黛玉进来相见。这边黄象、章回只觉险死还生,一齐大出一口气,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又见并无令退开避嫌之意,急忙到各自父亲身后垂手站住了,等王夫人并黛玉入内。 于是黛玉跟随王夫人进来,眼神一晃,就先收到两处感激,其诚恳炽烈,直教心里吓了一大跳;好在形容未露,举止依旧如仪。上头黄幸因也是头一次见林家这位表侄女,看她清逸不俗,果然不愧林如海的一脉骨血相承,先就替自家表弟欢喜起来。于是温言慈语,不过叙说些亲戚一家、承望关切的话,只叫黛玉自在作客,一切万不要拘礼;又令王夫人妥当看顾,特别关照教同辈的兄弟姊妹们善尽主家之谊,一应起居游乐,不许有轻忽随意,也不许唐突失礼,必以亲善和睦为意。王夫人笑应了。黛玉又拜谢过大伯父,这才与黄幸、章望并两位表兄道别,随王夫人及外头相候的黄平之妻崔氏往二房去了。 黄幸又斜眼去看黄象,但见他面上放空,目光散乱,神思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立在地上的两个脚像是下面有虫乱咬似的,左左右右倒来倒去有完没了。黄幸就咳嗽一声。黄象顿时一僵,随即垂头搭脑,更没半声言语。黄幸不禁又有气,又好笑,喝道:“站也没个站相!杵在这里,是想我看了更生气?还不给我滚出去,老老实实抄三十篇经义,再来说话!”黄象就蹿出去了。这边章望也一瞪章回,道:“你也是三十篇。”章回忙答应了,慢慢地退出门,向等在外头的黄象摊摊手又伸伸舌头,兄弟两个就一溜烟又往那不工工房去了。 却说这边黄幸听得外面兄弟两个都去远了,就跟章望对视着一起呵呵笑出声来。半晌,方止住笑声摇头,道:“常言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如今我算知道当年外祖父、外祖母看我们时的光景了。”又看着章望笑道:“人都看说你家这个稳妥,再没有逾越、不规矩处,哪里能晓得骨子里也是个不安稳、不入调、皮塌皮塌的?亏是平时装的好,轻易不显出原形。这都是父子相承,葡萄藤上结不出扁豆丝瓜。” 章望笑眯眯点头,道:“到底是大阿哥,说的一点不错。父子相承,兄弟一脉,原就有这许多相近相似,叫人不自主就勾起记忆里多少故事形象来。而且又有一句话,叫‘青出于蓝’――想当初浑玩胡闹,都是阿哥带着弟子,而今一代胜过一代,这些的事情变成了弟子带着阿哥,可见又有进益哈。”说得黄幸拿手指着他,抖了有三四息工夫,可惜终究没话好驳,只能又忍不住看着大笑起来。 黄幸就叹道:“你这家伙,明明嘴头子上最不肯饶人,不论言语行动,再不肯吃一星星亏的,怎么从小到大,偏人人都觉着你老实宽厚,脾气半分也没?一进一出里,天晓得白得了多少好处。而今,又是一桩真正的大便宜到手。我想想都觉得不甘心,不该让了你的。”就问:“可跟如海说定了日子?” 章望道:“哪有那样着急的?只是先相互通了气。而且也都没跟两个孩子说,怕反而生分了。” 黄幸笑道:“既这样,便是还有我反口的机会?不是我说,当真争起来,如海未必就看不上我家那个。”但见章望神色不动不摇,只管自己拿了茶壶,慢慢给茶碗斟满,心知这等玩笑话语实在与他无益,也就不再多说,转而讲起京城里消息:“如海辞官的事情,朝廷上下已经尽知了。议论的也多。只是接连两封辞表上去,口风就渐转了。昨天接到随邸报来的京里的书信,已经有问我心里面接替的人选。我想这一件你们必定是有主意的,如海偏向的是谁?先告诉我,也省得奏对时不提防就打架。” 章望道:“这是朝廷公事,大阿哥想要荐谁,自己主张就是,问别人作甚?而且如海是真心辞官,丢开那些烦心的破事,延年长寿,保享天伦;不论后面接上去的是谁,接的如何,与他都不相干的。” 黄幸听了摇头,道:“有这句‘不相干’,就晓得这番只能是你的主意――他这个人,烧化了灰都能排出‘鞠躬尽瘁’四个字,这些再丢不开的。”章望就忍不住笑起来。黄幸又想了一想,说道:“他这一个盐政官,一连做了三任,也是该要动一动了。圣人那里,这一桩是必准的。但打算要把差事全都卸了,归家任意逍遥,安享天伦之类,这种好事情是想都不要想的――朝廷上风头正乱,他一个才德兼具、还正当盛年的臣子,哪里有躲懒的道理?少不得要往那风口浪尖上打个来回。” 章望笑道:“也未见得就有多大风浪。有两位圣人坐镇,任谁也翻不出滔天的波澜来。不然,就算家里老爷那边胡子急白大半,我也不肯放小子们今年就下场。” 黄幸一愣,随即点头,又笑道:“果然是各有各的操心,你虽不做官,在家也要烦恼这些事情。只是在我看,其实还真的没什么相干――就他们这些个年纪,不中,也是一番难得历练;若得中,自然是依着朝廷规矩从头做起。何况总还有我们几把老骨头在,只要自己不错了主意,哪个有本事牵了他们的脚步乱走?” 章望道:“有大阿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请安坐,我只代你侄子们先道声谢。”一边起身郑重行礼。黄幸也不推辞,便坐着受了他一拜,说:“如今我坐着、你行礼,等以后回小子再来受礼,两下也就扯平了。”说得兄弟两个又一起放声大笑出来。 又闲话几句,天色见晚。那边章太夫人屋里传了晚饭。王夫人也使人来问晚饭排在何处,可要预备酒肴并戏乐弹唱。黄幸就向章望笑道:“罢了,你一来,连我也都被当成小孩子看待。哪有日日吃酒、夜夜耍玩的道理?”吩咐不用旁的,只在后院凉亭中预备下棋盘、香炉并一壶清茶,待他自去手谈为乐。至于后面黄平、黄年带了一干子侄凑来观棋,又有几人设了纸笔文墨之类彩头赌赛输赢,如此之类琐事种种,也不消多记。 第三十三回中 却说尚书府一众男主人家斗棋赌酒,玩乐尽兴。眼看夜深,这边观棋的黄年头一个扛不住地一个呵欠出来。黄幸就看着他笑:“你又没下场,年纪还最轻,怎么比我们还熬不住些?” 黄年笑道:“我本来就不擅这个,单纯看着也一样算计不过来,可不就吃力了?不如换作象棋,怕还好些。” 章望道:“既这样,明日我跟你大阿哥拿象棋与你下。” 黄年一听,心里就叫起苦来:他虽不谙围棋而素擅象戏,但如何不知章望才是这一道的大手?就是黄幸,较真论起棋力,围棋也要让象棋一筹。于是十分后悔,然而又不敢反口,坏了章望兴致,只能苦笑道:“还要请表哥跟大阿哥手底下留情。” 黄幸瞪他道:“还没着子,先叫讨饶,哪里来的软骨头?快别立在这里触目,滚回去睡觉――别想明天又生出新借口,说夜里没歇好、精神不济,下到一塌糊涂,我放你过关才怪!”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黄年方向兄长们告了辞,回转到自己院中。入得房门,屋里柴氏犹自未歇,正拿着一沓子文字在灯下看,见黄年来,忙撂下一边,笑着起身相迎。黄年在榻上坐下,拿眼一扫,问:“是晟儿临的帖?” 柴氏笑道:“是。还有四姑娘和蔚蔚的。你也知道,蔚蔚平时只跟她三哥投缘,宁可跟着钻到那什么工房里,刨木头、拉锯子,拈个笔倒有千斤重。谁想这林家姐姐一来,也就一个照面、两句话的事儿,昨晚上竟磨出七八篇字来!选了几张好的特地送来给我。你也看一看,点评点评。” 黄年听了也是大奇。黄蔚是他与柴氏两个的头生女,聪明伶俐,诗词文赋入耳不忘、过目成诵,自己向来宠爱,只是孩童天性活泼好奇,正经学问不肯用功钻研,最爱的便是那些奇技淫巧、工造数算――起初五、六岁时倒也还不甚显,偏三年前自己岳父病殁,又有长兄奉旨巡南督造海塘工事,自己一家也跟随返回南京祖籍,从此三房的兄弟姊妹居住一处,这黄蔚、黄象一遇着便投了缘,黄蔚成日跟着黄象在那不工工房里混。他两个是嫡亲的堂兄妹,容貌原有六七分肖似,处的时日一长,连神情都越发像了――直教家里自章太夫人以下一众大人又是好笑,又是忍不住偏宠照拂,乐得黄蔚一发纵了性情。好在黄家家教,女子读书学史之外,到底多少要知道些女红针织、学些个琴棋书画,这才算稳住了黄蔚在外人跟前时那一副贞静娴淑的壳子。然而知女莫若父,黄年再晓得不过她在这些上头更难多一分耐性,此刻做出如此举动来,怕是小女孩儿家又有古怪心思。于是问柴氏:“这日头倒是从西边出来了。蔚蔚居然肯自己练字!你问没问她缘故?” 柴氏抿嘴笑道:“怎么没问?只是她哪里肯老实说?‘顾左右而言他’罢了。但就算不说,心思也挂在脸上――还不是为着她林家姐姐突然来了,又是这样的斯文,这样的清雅。小丫头自己也知道平时没个正形、再见不得人的,于是赶忙把模样收拾端正了,就怕给咱们家里丢脸呢!” 黄年听这样一说,就全明白了,顿时捶着腿大笑,道:“这话怎么说的?‘一物降一物’。我一直担心她特异古怪,如今看,还是懂道理、识大体,为人处世的基本关节心里全都明白!不过,这也亏得是林表兄家侄女儿,要换个别的人来,再没有这样的气度风姿,也不能把咱家的犟货给一棒子砸清醒,连举动行事,都不用人说,她自家就晓得有章法起来了。” 柴氏忍不住也笑,一边递了茶杯与他,一边道:“谁说不是?象哥儿那里有他回表兄,如今蔚蔚也得着一个林姐姐了。而且你还不知道,今晚我算是看出什么叫真兄妹――平时象儿怎么对回小子的,家里都也是见过的;结果今天,吃了夜饭,你们爷们儿外头着棋去,我们跟母亲在厅里闲话,她姊妹们就聚在跟前说笑。当间儿也不知道林姑娘跟她说了句什么,突然叫人拿筝进来,当场弹了一个《渔舟唱晚》……平时连我们、甚至老太太也难得听一听的,居然就肯专门奏给她了;居然还弹得极好,听不出半点生涩,听跟的丫鬟说,是昨晚上又悄悄练过了的。你看看,可是不是再明白也没有的了?我当时就想对着林姑娘念佛了呢。” 黄年闻言又是一呆:这黄蔚在古筝上头颇有天赋,只是小孩子没个定性,每懒于练习,除年节时必得在章太夫人跟前献奏,自己做父母的也罕有听她抚曲――可见这一次是当真有大进益了。嘴里说一句:“‘我有嘉宾,鼓瑟鼓琴。’这也是古人之风。”就手从那沓子字纸里,单独挑出黄蔚的来,才瞅了两眼,当场忍不住笑喷出来,道:“这曲子短短的一首,多弹两遍也就熟了,可惜这字,是怎么临时抱佛脚都抱不起来的!你看她这个‘海’字,还有这个‘题’字,都写横躺下来了。” 柴氏忙凑过头来看他指的那几个字,一看,也是扑哧一声笑出来。黄年兴致越发起来,索性将黄蔚的几篇习字功课一张张摊开细看。柴氏忙援笔蘸墨,递将与他,不过一时就都圈画完了。黄年方笑道:“难得她自家心意回转过来,肯练习了,旁的就不用多说。你只跟她讲,写得不坏,我很喜欢,以后这些功课也时不时送些来我瞧。” 柴氏应了,又笑道:“听这话,就知道这丫头是谁护出来的。” 黄年道:“家里就数她最小,又是姑娘家,不护她,护谁?虽说单看这字……实在比她弟弟还不如,但真心用功练上几个月,指不定这上头也是有天分的?” 柴氏听他做梦,一发好笑,也不更多话,转而指给他看黄晟的功课,说:“要说晟儿,到底年纪小,笔力不足,好在架子掌握得不坏。这两三个月来又比之前格外肯用功些,进益就尤其明显――你看这篇,笔划多的这几个字,清楚公正,松紧得体,再不是以前‘墨猪’的样子。” 黄年顿时失笑,道:“颜体是比旁的丰腴饱满些,但内里最有骨架,端庄尊重、宽厚平稳,是立身做人的正道。不然,家里和外祖父家那边不会都指定用它习字入门。练得有七八分样子了,再学欧、柳、二王、魏碑之类。”一面说,一面也在黄晟的功课上头圈画。画毕,又拿黄芊的,只是才拿起来就顿住了。旁边柴氏忙说:“四姑娘近来都跟着她二姐姐临卫夫人帖。我问了学里太爷,文字都一篇篇讲过了。又有前几天母亲看到蓉姐儿临的《稽首和南帖》,赞不绝口,说已经得了簪花旨意。” 黄年点头道:“二侄女儿在这上头向来是有天分的。”拈着黄芊几篇文字,又看了两眼,眉头就皱起来,问柴氏:“这是四丫头近两天写的?她姊妹间要好是一回事,但两人年纪摆在那里不说,悟性、根基都不一样,怎么能二丫头写一篇,她就也跟着胡画一遍?你明儿得空,叫她把《麻姑仙坛记》、《八关斋会报德记》各临三篇给我。”想想又道:“罢了,我自己跟她说。”柴氏应了。 于是黄年又细问柴氏晚上内眷们还做了什么。柴氏说不过是因着洪氏和林黛玉在家,章太夫人额外多留着娘女们一起说说话。再就是为了黄蔚闹了意外的一出,章太夫人高兴,议定后日原定的戏班之外,再单请一个细乐班子来演曲;又说清凉寺的梵呗绝佳,改日要带洪氏、黛玉并阖府女眷一起去听。柴氏道:“先头爷还一个劲儿担心,说黄、林两家多少都有疙瘩在,怕母亲心里面不好。可如今看,单这份亲热喜爱劲头儿,就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呢。虽然我年轻,在跟前的时候少,进门十年这也是头一遭。” 黄年笑道:“你把母亲也看得太心窄了。都是上一辈儿的事体,与林丫头有什么相干?何况是嫡嫡亲的外甥孙女儿,打断骨头都连着筋。她又生的那样,叫母亲怎么能不喜欢?就是今儿我见了,心里都直可惜晟儿年纪太小,不然求了她来,我这辈子就算安了心了。” 柴氏笑道:“爷的主意打晚了。或者晟儿生晚了。不然,这样的好事谁肯错过的?只是我看林家伯伯的主意已经拿准了,把姑娘交给望大嫂子带来,这就是明证。” 黄年点头,道:“可见世上姻缘还看天定。回儿这几年也是在我们跟前时时看着大的,人品、才学、性情一概有数,我心里早动过念头。可是一来觉着四丫头年纪还小,二来上面有二房的一众侄女儿在,论岁数比咱们家的都更相当,这才几次忍着没提。不想林表兄这样决断。算来明年春闱后,外祖母家就要双喜临门了。” 柴氏道:“这可是真正好事。尤其我见了望大嫂子跟林丫头模样,就屋里两下分开了坐,望嫂子那眼睛也是三不五时就要往林侄女儿身上去溜一遍,看她说笑自在才安心――哪里是叔婶侄女呢,亲娘儿俩也不过如此了。叫我看着又有趣,又忍不住替她们欢喜。”因问:“论起来,咱们家里就属三哥儿跟林丫头年纪最相当。记着林伯伯上次来的时候,你是说过林伯伯对象哥儿也十分中意。怎么后来就选定了回儿?大哥大嫂子那边,难道真没一点动心?总不会是因为跟章家表哥表嫂要好,这才放过了罢?” 说到这里,黄年还未及答,柴氏突然自己就笑起来,道:“哎呦,这话一出口,我倒又觉得,其实或也真就是这样了――两位兄长的情谊且不说,单咱们家大嫂子跟望大嫂子,昨儿、今儿两天看下来,明明她两个也没特意凑在一处说话,进退招呼,跟我与二嫂子看起来也是平均一样的,可偏偏就教人觉得只有她两个最是默契,一举一动、一张口一挑眉,都活似一早就商量好了一样。我竟不知道妯娌也能有好到这样的。她两个又不是亲戚姊妹,也非故友世交,虽说与外祖母家是至亲、来往也多,可到底常州、南京还有京城,几下里并不在一处起住,如何就能这样?偏生又都叫我亲眼见着了。我就觉着又是羡慕,又是惭愧――想来总是我年轻、不晓事的缘故,才未得如此。” 黄年笑道:“你就是爱多想。这与你年纪行事有什么相干?论年长,难道你见过二嫂子也得大嫂这般对待?都是人跟人的缘分,谁让大嫂跟大表嫂是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又是同一年出阁进得夫家门,把外祖父、外祖母给欢喜得无可无不可――这样的亲厚缘由,可不正是你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柴氏听了,当时一怔:她心里原料着是其他的事,不料黄年这一提,倒是最合情合理不过。然后就听黄年又说:“然后就是脾气性味相投了。你是没见过当年的大嫂子,那才是真的爱玩会闹,又不拘泥俗例,各种新鲜有趣。只是那时母亲每常病着,我与鸾妹妹又小,大阿哥一贯拘得紧,也只有大表嫂跟表哥一道儿来做客时才能得人尽兴。再有一个,那几年家里的事情又着实的多,一桩接一桩,都压在大嫂子一个人身上――我也是后来才省过神,那时候,要不是有大表嫂时时宽慰援手,怕她多半是一个撑不住就要倒下来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平稳,但柴氏耳里听着,心中早是惊涛骇浪:要知道王夫人出身尊贵,金陵城她认第二,怕没什么人敢认第一;黄家虽是诗礼世家,二十多年前却因故落在低谷,远非今日显赫。章太夫人又是第一等一宽厚慈和的婆母,教养出的儿女个个知书守礼,相处起来再省心不过。柴氏实在想不出王夫人初嫁来的两三年竟有什么事体,要叫她都支撑不住的。肚里反复梳理一遍,方问:“老爷莫不是说,长房没了的大姐儿的事?” 黄年就叹一口气,道:“这也是大哥大嫂心里面最痛的一处了。那样娇嫩嫩一个姐儿,偏偏跟我们家只有十天的缘分。连名字都还没取成,也不能序齿排行,族谱更不得入,大嫂子哭得死去活来,只想求一份供养,偏偏又遇上四叔祖那样认死理的人,大哥也没能帮着说更多话……后来还是外祖父写了信来说情,才移到未芳园里跟族中其他未嫁夭折的姊妹们一处;外祖母又让大表兄大表嫂亲来接去常州散心颐养。大嫂跟大表嫂两个比旁人亲厚,这桩缘故也是顶要紧的――只是这样的事体,再碰不到才好呢。” 柴氏心中戚戚,点头道:“老爷说得正是。所幸良善人自有福报,大嫂待人最诚,如今到底夫妻和乐,儿女双全。象哥儿又有出息,蓓姐儿也大方文雅。” 黄年道:“所以你心里有个数就好。看见她跟大表嫂亲厚也别眼红。这总是各人的缘法儿。你在家里,她们跟前只管敬重恭顺着便是了。” 柴氏道:“老爷放心,我省得的。” 黄年听了,这才笑起来,见其时已然夜深,就催着柴氏梳洗歇息。两人一夜无话。第二日,柴氏伺候了黄年起身,送他往衙门里去――黄年现在江宁刑部提牢厅暂挂一闲职――然后方到章太夫人处问安。因章太夫人先头有吩咐,让王夫人专心陪着洪氏、黛玉,一家日常杂务都交崔氏、柴氏两个打理,其中又以崔氏主内、柴氏面外;次一日开家宴,虽不请外客,戏班乐班出入也必得要紧留神。柴氏嫁来年数也多,然而并未真正独力经历大事,心里不免打鼓,唯恐有不到处。故而从章太夫人处领了使命回来,柴氏先按府里旧例将人员处所分派了,又自己揣度着添补调动几处,再招老成的嬷嬷管事来掌眼商议――便是黄年的奶母廖嬷嬷两口儿了。这廖老头廖辅也实在,柴氏怎么问,他便怎么答,有些不妥当处也都指出来了。柴氏一一照着改过,这才吩咐他依着再去各处打理分派,却留了廖嬷嬷午饭,只说:“外头这样也就罢了。只是跟内院怎样衔接,各处如何交接对应,还要妈妈指点我。”廖嬷嬷也不更多推辞,就在柴氏屋里陪她一起用饭,一面吃着一面应答回话,倒也两不相误。 一时柴氏就把话头引到王夫人与洪氏身上,叹她两个妯娌情深,旁人难及。廖嬷嬷就会意,笑道:“太太这是看着眼热了。但三老爷说得再对不过,这就是各人的缘法儿,眼馋不来的。大太太如今千好万好,也是前面先把苦头吃尽。真要论起来,还是太太这样,有三老爷一心偏重着,什么事体都稳稳当当、舒舒服服的最好。” 柴氏笑道:“三老爷待我自然是好的。但大太太难道不也是得大老爷一心偏重?又怎么就吃尽了苦头?妈妈这话,我听着可不像。” 廖嬷嬷笑道:“太太年轻,跟三老爷脾气又相投,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才是真有福呢。你如今看大太太言语舒坦,初嫁来时可不是这样的。到底伯爵小姐,家里只得她一个姑娘,又是最小,真个金尊玉贵,凡事随心任性惯了的。虽说一嫁来老太太就让她管了家,偏她家跟咱们家到底是不一样的,有些事情那边做着无妨,到这边就出了大格――也亏得大太太厉害,就再烦、再难,每回三扭两扭,不知怎么地就全应对闯荡过去了。只是到底劳心费神,且为女子的太过强硬,在人面前要足了强,这男的多多少少就总会有些不欢喜了。” 柴氏忙问:“这是普通男子罢了。但大老爷是什么人,难道也脱不开俗套?” 廖嬷嬷道:“大老爷也是男人,毛病还不是一样?大太太爽直坦荡,大老爷是极高看的。但直得拗不过弯儿来,心里头主意太多、条条板板定得太死,这就又叫人不喜欢了。更不用提那时候大太太因老太太病着,心思全用在打理家务,照管家里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上头,反而把大老爷撇到了一边;平日里就夫妻两人说话,也丢不开那些事情,张嘴就是针头线脑、人手财物处置的。大老爷恼了,问说‘是娶回个妻室,还是聘来个管事婆?’当时就大闹了一场。――这还是头半年呢。后来老太爷仙去,老太太病得更重,又有三老爷和鸾姑太太一日日渐大,服满后上学的上学、议亲的议亲,都要提前预备,大太太就越发忙了。偏她还想着大老爷的职司,丁忧后起复必得更上一步,为这个,往娘家那边奔走了也不知有多少次――却独独忘了先问一问大老爷。结果辛辛苦苦没落个好不说,险些坏了大老爷的前程,招来婆家娘家两头的骂。这当口坐胎,哪里还能得稳?好容易保到八个月生下来,竟比足月的还清秀整齐,这欢喜劲头还未得过,忽剌巴的就没了……太太你是不知道,大太太原本多刚硬强健的人哪,差不多一下子就垮了,站在院里,倘若没个人扶持,风吹吹也能倒的。这样的苦楚,就是现在说起来,都觉得大太太能跨过去,实在不容易。” 听了这一番话,柴氏才终于明白,说:“原来如此。难怪她跟大表嫂这样亲厚。不止为同一个生日,更为着后头多少支持。” 廖嬷嬷道:“可不是?她两个同一天生日,这就先是缘分了。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大老爷跟大太太面都不乐意见,老太太调停了几次不成,两下僵住,谁都不知道怎样才好。结果到底还是常州那边来打破了局面,把大太太接去了外祖母家。大老爷至孝,总不能违了那边老太君的心意。再一个,当时望大太太也是才掉了个哥儿,身子都还没好利索,亲自坐了船、拿了老太君的信到南京来接;待回了常州,又是一直陪大太太散心游玩。” 柴氏闻言,直吓了一跳,捂住胸口,眼睛也瞪得老大,嘴里问:“那时候,表嫂竟然……”廖嬷嬷就点头,叹气道:“所以单这份心意,就不是寻常能比得上的。后来望老爷几次堵住大老爷劝和,又有那边老太君发话,大老爷跟大太太这才和好,慢慢地重新把日子过起来,终于有了今天这般模样。”于是看着柴氏,声音放得越发温缓,说:“所以太太这样的才是最好。年哥儿性子柔和,又重情念旧,再好相处不过的。太太只跟以往一样,每日里定定心心,也不必太在意家里头这些杂务,鸡零狗碎的小事体――毕竟夫妻相处,才是头一桩要紧的呢。把这个处置好了,其他再翻不出浪花星子的。” 听她说得真心,柴氏心里感动,就握了她的手,道:“妈妈是真心疼我,能这样教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谢你,妈妈只等着我的孝心罢。” 廖嬷嬷忙道:“年哥儿只不过当年吃我一口奶。太太这话,老婆子可实在当不起。只是在自家人眼里,总是望着老爷、太太好的。你们好,一家子就都好了。” 柴氏笑道:“妈妈不用多说了。我这里有数的。”一面就叫大丫鬟进屋来,拿包好的两个缎子、两支钗子给廖嬷嬷,说:“我前日倒腾衣服箱柜,箱底里翻出来的。我看式样不新鲜,颜色也老气,不想要了。妈妈若不嫌弃,拿回去或做铺盖,或裁鞋样罢。还有这两根钗子也是,我戴觉着笨重,倒是妈妈头发又多又好,插上或还稳当。” 廖嬷嬷忙谢了赏,接了东西慢慢出去了。这边柴氏换了一身衣服,吩咐只黄昏时分再让廖辅上来禀报一次诸事预备好歹进度,别的不许打扰,然后就往章太夫人院中去了。到时一看,果然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皆在,正看林黛玉及尚书府中众闺秀围着一口三尺径宽的扁圆青白瓷大缸,拿各色新折的花枝逗缸里成群的金色、红色、白色的金鱼儿来咬。柴氏忙止住众人行礼,笑道:“只管玩你们的。”又跟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见过,这才向座上坐下,看众人嬉闹说笑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王震姑,就是王夫人王雷,黄幸的妻子,黄象的母亲。她大概是风景全篇设定里面,除了吴太君之外出身最好的女子;其婚姻、子女在世人眼中也是最幸福美满的。但是,她的人生到现在这一步,历程绝非一帆风顺。她跟黄幸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佳偶天成,而是二三十年磨合着、磨合着,最终磨成了幸福典范的“普通婚姻案例”。 都说林妹妹敏感多疑,眉毛坚定认为是环境所致。红楼原著里头,最成功的女人大概是贾母,而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尤氏都有太多不幸,李纨这样的就更不用说。真心觉得这样的环境氛围不利于身心健康和树立对婚姻的正确认识(当然,太幸福的夫妻也会给子女带来意外的反面影响……这个先不提……)总之,让林妹妹看到更多宽心、积极、幸福的女人,应该是对她只有好处没坏处滴!!! 至于本章的私设,就是书法练笔入门了啦。颜体,家里惯例的入门字体,眉毛学书法临的第一个帖子就是《颜真卿书多宝塔》,那时候大概六岁,于是悲催地第一页除了“大、西、千、多、文”五个字外全体不认得…… 而之所以用颜体入门,不仅仅是因为字体适宜初学,更重要的在于颜真卿本身――君子、志士、义人、勇者、良臣,可谓楷模典范。字如其人、文如其人,端庄尊重、宽厚平稳,是一辈子都要学和努力做到的。 第三十三回下 却说这边林黛玉正与黄府的表姊妹们逗着缸里的金鱼儿玩,用花枝引得它一群群跟凑来,围住花枝团团地来咬。就听黄芊道:“这样玩,就有趣也有限,不如索性认真斗一斗鱼,才算玩着了。”众人顿时一起说妙,连章太夫人、王夫人都起了兴,道:“正该这样玩。”一面吩咐速速拿鱼盆、网绳并一干斗鱼的器具来。 黛玉留心看去,稍一时,就有四个健硕仆妇抬了一只椭圆形青瓷大盆来,盆长总约六尺,最宽处约三尺,里头水深与盆齐平,大概在八到九寸,在屋中间空地处放好。又见两个大丫鬟,一个捧一团五彩丝线,随手一抖,展开渔网似的一张,就铺平在了水面,另一个则拿网边上的绳扣在水盆耳环上扣紧。再是两个小丫鬟,各捧一只白瓷缸,每缸里头总有二三十尾的小金鱼儿,一缸是全身赤金色,一缸是纯白身子头顶一块艳红,都是长不及寸,摇头摆尾,游泳聚散,异常的灵活。末了又是一个大丫鬟,手上抱了一只美人觚,那觚里头许多横横斜斜、长长短短的杂色花枝,也有六月雪,也有山梅花,也有栀子,也有合欢,也有紫薇,也有木槿,与新鲜的柳条枝子总抱成一束,花叶错杂,绿肥红瘦,十分悦目,只是不知究竟何用。 此刻众闺秀都朝那抱花觚的丫鬟围上去,挑拣花枝,各自掣了在手。见林黛玉落后,黄芊就问:“林姐姐怎的不来折花枝?不会是没玩过,不会玩罢?” 一旁黄蓉笑道:“四妹妹说什么呢?林妹妹在京城里大的,还能没见过这个?想必是玩法不一样。”走到黛玉身边,细细地告诉她:“咱们家的玩法,跟别家是有些不大相似,不独要把鱼逗引到中间花篮里,中间儿一段也有讲究――鱼儿游行须得按照网出的路线,倘若游出了丝线边界,是要先算输的。”又将手上拿的紫薇给黛玉,道:“这枝百日红虽还没满堂,半疏不疏,逗引鱼儿反倒相宜了,林妹妹不如先试试手?” 林黛玉就接了花枝。黄蓉又向花觚里拿一枝六月雪,瞥一眼盆中,笑说:“四妹妹又促狭人,仗着自己擅长,每次一上来就让布这么难的。快撤了这个黄河九曲,换一字雁行来。”――原来这盆中的丝网并非严结密连,乃是用十七、八根五彩丝线串了一粒粒小小的黄杨木珠,再配合竹丝扣之类,在水面上松松地界出一个迷宫阵,迷宫阵中间是一个径宽三寸的圆的花篮口,用丝线绢帛扎出一圈儿新鲜的各色花叶;又有水盆的两头,各扎一个方形的花篮口,上头却只扎单一样的花叶,分别便是桃花和梅花了――此刻听黄蓉吩咐,立在盆边的两个大丫鬟忙调动丝线,只三五下,那九曲黄河的迷宫阵就只余下顶长的四根丝线,恰界出两头到中间花篮口的直路。黄蓉转身向上头章太夫人、王夫人等告了罪,这才将持花的右手袖子统挽到肩上扣住,在水盆一头站定,然后跟旁边小丫鬟点一点头。那小丫鬟忙用一个茶杯口大小的细绵网兜,自白瓷缸里捞一尾赤金小鱼,放到黄蓉跟前的桃花篮儿口里,待金鱼安稳不冲突了,方轻轻巧巧将网兜撤去。 黄蓉又立了两息,吸一口气,擎住那枝六月雪往水面一点一提,就把鱼儿惊起,一头往前冲――去向恰便是中间的花篮儿。只是须臾那金鱼儿便即转向,黄蓉就用花枝在它转向的那一侧水面上一拍,如此两三回,金鱼儿便在五彩丝线界出的“通道”里一路前行,到中间花篮儿边止住。黄蓉便伸左手将右臂袖子捉住,右手握了花枝极力往前递,直把六月雪梢头将那花篮儿上一朵绢纱做的婴儿拳头大小的荷花轻轻一拂,那荷花一颤,一层粉末儿落下,顿时引得金鱼儿直冲过去啜食:乃是事先抹的特制的饵料了。见那鱼儿入了花篮口,黄蓉方长舒一口气,转过来向林黛玉道:“妹妹怎么尽顾着站在那里不动?原该两个人一起玩,彼此争先摒后的才有趣。”黛玉道:“本想玩的。姐姐姿态美妙,就看住了。”说得众人都忍不住看着黄蓉笑起来。黄蓉红了脸,忙一手拉了黛玉到身边,一面催促说:“你这话也太好听,叫人脸都烫了。快也玩一个我看。” 林黛玉推辞不得,依言上前。旁边小丫鬟看她眼光,忙兜了一尾红顶白身条儿的金鱼放到桃花蓝口儿里。黛玉就学着先头黄蓉动作,拿那枝紫薇花去水上轻轻一抹。那鱼儿果然被惊动,却不游走,反直奔着那枝头上紫红滟滟的花朵去了;鱼嘴儿在花瓣边缘一动一啜,倒似啃起什么美食佳肴来。黛玉慢慢地移动花枝,那金鱼儿也跟着游动。黛玉见状,十分惊喜,就一点点挪那花枝,引着那鱼儿一路往水盆中央杂色花篮儿里头去。只是眼看要到地方,花枝却再探不过去――原来黛玉到底年少,身量未足,那枝紫薇花枝虽也不短,长度到底有限。黛玉连试了几试,不过前进寸半,于是无奈摇头,笑道:“哎哟,这下不成了呢。” 旁边黄蔚出言道:“不如把枝头上花折下来,丢在鱼儿前面。” 黄芊忙笑道:“林姐姐别听她的,这是犯规呢!”一边推黄蔚一把,说:“早说过三哥哥那般玩法儿是不作数的,我们这边可不许。” 黄蔚道:“不就是个玩儿,偏要上那许多规矩?”突然又笑起来,向林黛玉道:“姐姐那头距离也没几寸,再踮踮脚,一定够得到。”一边小跑两步到身边,双手牵起她腰间绦带来,道:“我牵住你,不会倒的。” 黄芊笑道:“这倒不犯规。只是你不怕勒痛林姐姐?拉住手就是。”黄蔚一想正是如此,果然依言握住林黛玉左手。黛玉便踮脚,倾身,舒长了右臂,手上将那紫薇花远远地探了出去。那金鱼儿没了花枝,也未曾游开,正在原地团团地转圈乱找,此刻花朵一到,立即缀了上来,老老实实就跟着到当间花篮儿中去了。众姊妹见了,顿时齐声赞好鼓掌。 黛玉也笑动颜色,先谢黄芊,再谢黄蔚。黄蔚悄悄一拉黛玉,说:“待会儿姐姐也一样帮我。”黛玉连忙点一点头,笑说:“自然帮得。” 于是黄蔚就站到水盆一端先头黛玉立着的位置,又问姊妹:“谁跟我玩?”众姊妹互相看几眼,就有黄蓓执了一枝嫩柳轻巧巧走出来,到水盆另一头相对的位置站定,道:“我来。”又请黄蓉做令主,黄莉、黄芊两个左右裁判,一声令下,小丫鬟同时将兜住金鱼儿的绵纱网兜撤开,黄蓓、黄蔚各自摇动手上花枝,或逗或赶,将金鱼儿往水盆中间花篮儿引去。待鱼儿游到中间,这边黛玉果然照样将黄蔚的手牢牢牵住,由她踮起一只脚,极力倾身向前,执着木槿花枝的手一劲儿又是拂又是挑,就口里也忍不住“进去进去”地呼呵个不休,生生把自己那条赤金色鱼儿轰赶到了花篮儿中――只是那鱼受了惊吓,到了花篮口中也未得停上一停,朝前直冲过去,倒把迎面来的黄蓓的那条鱼儿给吓得一扭头就游开了。众人不免大笑,又说:“这可怎么算?本来该不分胜负的。” 黄蓓道:“谁的鱼儿先到花篮口,谁就算赢。我的鱼儿慢了一步,自然是六妹妹胜了。” 黄蔚拍手笑道:“就知道五姐姐会让我。”又说:“还有,多亏林姐姐死命拽住,不然,又要跟上回似的跌到水盆里去。”一面说,一面嬉笑着去看黛玉。不想一回身,就见黛玉娇喘微微,额上香汗隐隐,虽得堂姊黄莉在后相扶,大有劳乏力尽、不胜站立之态。黄蔚顿时就慌了,忙扑上去问:“林姐姐可是累到了?怎么不早说!” 黄蓉见她手脚忙乱,反而更失了礼,赶紧上去一把拉开,又嗔道:“你每次一玩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还问人怎么不说?你林姐姐前阵子在林伯父跟前侍疾尽孝,身子亏损还未好全,偏你就拉定了她相帮。现在可知道莽撞了?还不快赔礼?” 黄蔚一听正是道理,果然立即向黛玉道:“是我不好。姐姐只管罚――”这边黛玉黛玉见她先前欢兴雀跃,虽不过小胜,其摇头晃肩,洋洋得意之情一览无遗,且又知她本性纯直,早已深觉可爱,此刻见她赔礼,忙道:“妹妹得胜,正该庆贺呢,怎么反而说起罚来了?倒是刚刚我怕你跌倒,那一下用了大力――快伸出手来我看看,不要拉坏了。”说着拉了黄蔚的手细看,见果然有些发红,黛玉吓了一跳,忙道:“妹妹可觉着疼?我竟没个分寸。” 她两个说话动作,旁边早有老成的嬷嬷上来检视,却是并无甚妨碍,只稍歇一歇便好。上头章太夫人等尚未说话,旁边黄芊看她两个抢着拿了蜜油膏子替另一个搽手,先忍不住好笑起来,悄悄跟她姊妹几个咬舌,只说:“不知道的,怕以为怎么了呢。倒是这情景,跟上次她碰翻了三哥哥那把弩弓似的――就看这脸上的紧张,简直一模一样。” 黄蓉、黄莉闻言,笑笑不语。黄蓓却点头,道:“没法子,六妹妹就是这样毛躁。四姐姐,你也多看着她。” 黄芊脸上一红,道:“她那个古怪的,谁看得住。”就提高了声,问:“下一轮谁来?我是等不及要上的。”说罢两步走到水盆边。黄莉见了笑道:“我知道必定要被比下去,四妹妹叫阵,二姐姐还是便宜了我罢。” 两人于是各自站好,吩咐小丫鬟开局。黄芊用的是栀子,黄莉则用山梅,两者俱是香花,舞弄之间暗香氤氲,顿时别有一番风味。尤其那黄芊虽年岁较幼,身量却高,纤指修臂,舒转从容,拈、提、挑、抹、振、刺、拂、拍,一举一动极尽曼妙。旁人尚可,独黛玉初见,先还不觉,后来就目不转睛了。黄蓉因笑着在她耳边告诉说:“四妹妹平日最爱一个‘舞’字,但到底闺阁不能轻动,平日也只得拿这拈花斗鱼聊作一番戏耍。” 黛玉点一点头,道:“古人诗里说‘嫣然纵送游龙惊’,今日看这样斗鱼,却更有‘锦鳞游泳’、‘鱼龙潜跃’的景致呢。” 黄芊听她这句,忍不住脸上跃出喜色,正要谦让,不想黄蔚倚在黛玉身边,突然扑哧一笑,道:“没错,正是锦鲤呢,所以才好看。倘若捉的是些柳叶儿、穿条儿来,四姐姐再舞起来,变成排闼、送青,可就要雄壮不相宜了。”说得黄芊顿时飞红了脸,花枝也撇了,跳过来就拧她的嘴,道:“算你读了几篇,又来歪派我!”黄蔚吓得哎呀一声,慌忙闪躲讨饶,在黛玉、黄蓉、黄莉几个身后转来转去。众姊妹顿时嘻嘻哈哈,笑闹成一团。 她姊妹们玩笑,上头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柴氏看得分明,都呵呵笑着任她们打闹,待片刻后才喊了停,又有先前斗鱼,衣衫裙履多多少少沾上水、染上腥的,让一并都去换了来。柴氏就向太夫人并两位嫂子道:“明日的戏班、杂耍班子都到了,他们也有从小练的武生童子和舞娘,而今堂前家伙俱全,不如一发叫几个进来,现斗一场,也算耍子。”章太夫人笑道:“这个好。就依你的话。另叫你二嫂子也来,再催她姊妹们换了衣服就快些儿过来。”柴氏就出去吩咐安排了。 不多一会儿,班主领着两个红衣舞娘、四个青衣小生进来,向堂上众人叩了头,领了章太夫人吩咐“不拘怎样,只斗着好看就是”,抖擞精神,百般花样。其惊险动魄、曼妙*,直教众人目眩神移,自章太夫人以下,到丫鬟、嬷嬷、门阶上未留头的小厮,最后竟忍不住哄堂一个大彩。章太夫人命厚赏了钱帛吃食,方令慢慢退下,又对众人说道:“可惜你老爷、兄弟们不在这里,不然,总得有三五篇文章诗赋。” 洪氏笑道:“哪里非要他们?老太太自己作诗写文,还不是随手的事?” 王夫人也道:“正是这个道理。别家不用说,只咱们家,有老太太一个人,就顶得过他们兄弟一齐出动呢。” 章太夫人大笑,道:“你们又哄我。这都十年没作文的人,如何还压得住小子辈儿?不过既说到了,就给他们加加功课――左右也都知道怎么斗鱼,让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拿了题目各自家里写去。后日朝饭前一总收齐,凑来评个高下,谁垫了底,后面咱们娘女们清凉寺一行那几日的支应供奉就叫谁出去!你们说可公道?”众人一齐称妙。章太夫人又说:“若你们女孩子家能写的,也都写来。有能超拔闺阁、更胜父兄的,我那套《诗集钞》就让她带了去。”众人越发兴致起来。至于谁能于此番夺魁,又有次日家宴情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很久不更新,不是坑,是因为写到林妹妹就手抖……只怕写崩了。 ======= “拈花斗鱼”是小时候听家中老人说的闺阁中的“雅戏”。具体怎么玩……实在记得的不多了,于是各种脑补私设吧。 至于姑娘们选择的不同的花,不特别严格,但还是有所对应的。简单写一下。 六月雪:性辛、凉,能清热、疏肝解郁。小灌木白花还是很美好的,唯一的缺点是有轻微臭味。 紫薇:最喜欢紫薇的一个别名是,“百日红”。很难得的花期蔓延整个夏季的花。 木槿:常见的园艺花卉,花朵大,色泽明丽,适应性强。果实即“朝天子”,有清肺化痰、解毒止痛、化痰止咳的药用。 柳枝:这个不必多说。最常见的植物,温柔依人是垂柳的典型特征。 山梅花:这个很容易理解,花期久,适应性强。药用方面,能清热利湿。 栀子:其实是一本非常不错的花。只是在习惯的认知力,栀子的香味属于浓香,有俗、艳、野、嚣张之讥。 第三十四回上 上回说到众姊妹花厅斗鱼,章太夫人兴致之下,因命作诗文以记,又约定赏罚。故晚饭后众人各自还家,无不用功。林黛玉也命紫鹃、青禾取纸笔墨砚,预备构思文字。正好洪氏走进来,见状笑道:“姑太太一时兴起,倒叫你们小辈儿都跟着劳碌。只是你身子还弱,这等耗心思的活儿可不许给我做。不然,要累伤了神、亏了气血,关老叔那边的苦药成缸成桶地灌来,可是得不偿失的。” 黛玉忙道:“婶婶说的是。只是今日乐事,恨不能立即与父亲共享。” 洪氏笑道:“这是正经道理,倒不好拦你了。只是夜里写字伤眼,不许弄太久。左右不急在这一刻。再说,不上三五日,你父亲就也该要过来,玉儿且放宽心才是。”一边就吩咐丫鬟们:“把屋里的灯再移几盏来。青禾,给姑娘打扇。紫鹃,你看紧了那边的西洋钟,最多只许走两刻,今晚上就不许姑娘再多用眼。”左右忙按着吩咐调整了。 洪氏又坐在旁边看黛玉写了几个字,一时就听有人传报:“回少爷来了。”洪氏忙从里间走出来,见章回上来就拜,忙拉起来,笑着问:“从哪儿来?” 章回道:“才从外头回来,也见过姑祖母了。父亲与大伯父跟黄先生、程先生他们吃酒,今夜就宿在书院,打发我家来说一声,不令担忧。” 洪氏忙问:“你家来说一声,一会子还要出去不出?那边可留了人伺候?都是谁?” 章回笑道:“先生们正不想我再过去呢。好在有崔白和小义哥,都能看着父亲,不令吃太多酒。且我把进宝也留下了。那小子虽然皮,难得在老师跟前从不犯怵,又有几分机灵劲儿,真要看见不对,当场抢了酒碗、藏了酒坛也是能做的。母亲放心。” 洪氏顿时失笑,只说:“这阵势,到像平日有多拘着他,连这等自由都没得似的。”又道:“我哪里是为这一顿酒不放心。明天你姑祖母请戏吃酒,他要醉了,到不得跟前,岂不是坏了长辈的兴致?好在看他平日吃酒,量也不算浅。你只记着明日一早带了醒酒汤去接。” 章回笑道:“那边其实也常备这个。不过母亲亲手做的,自然与书院里小子们熬的不同。” 洪氏听了,忍不住又笑。又问章回晚饭吃的可好,今日陪章望、黄幸见了哪些人,书院里先生们都说了些什么话。章回两三句话简洁答了,便问:“今日扬州那边有书信来。人并书信先到了大伯父那边,又有管事媳妇带了东西随船在后,到时直接往这边府里来。这会子人可都到家,见过林表妹了?” 洪氏说:“两个嬷嬷下午就到了。只是带的都是些家常东西,并没有别的。你那边有林伯伯要传递的话?那还坐着做什么,这就跟你妹妹说去。”两个就一起同了到里屋。 这边黛玉早起身相迎,又叫紫鹃倒好茶。章回忙笑说不必忙,就从袖里抽出一封纸来,乃是誊抄的林如海写于章望、黄幸两人的书信,递与林黛玉。说:“林伯父第三遍上书致仕,前日已经发出了。如无大意外,再五天就能有明确旨意回来。林伯父有意将扬州那边分作两拨,一拨由老管事的带着往苏州,一拨跟着他直接往南京来。我后日一早去扬州,妹妹若有书信,我带人一起过去便是。再有,妹妹在家里有特别心爱,先前匆忙未带来的,不妨也列个单子,这次过去,让人也一并取回来就好。” 黛玉道:“只劳烦表哥了。我明日就叫人过到你那边去。” 章回笑道:“自家表兄妹,何来劳烦的话。” 旁边洪氏也笑:“林丫头太多礼。”又屈着指头算了算时日,道:“这一来,倒刚好赶上忠献伯府的喜日。老伯爷那边只有高兴的。” 章回说:“林伯父数日前就让着手预备,也是想着不错过这件喜事。黄先生、程先生、黎先生他们也都说,南京这边同年、同学、旧友最多,此番林伯父从容退身,少不得要约了聚会相贺。能早几日过来,也能宽心安排,不必都赶在一处,反而增了劳累。” 章回这边说着,林黛玉早用心记忆,并一路计算父亲到南京时日,又是其后行动安排。忽听外面人说:“大太太来请这边叔太太。” 洪氏问:“是谁?让进来说话。” 于是就见王夫人身边的丹青走进来,向三人行了礼,方道:“太太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请叔太太过去说。” 洪氏笑道:“甚么要紧事,这早晚巴巴来请。”就站起身来,对章回、黛玉两个道:“你们兄妹自己说话,我去你们大伯母那边看一看就来。” 这边章回、黛玉到底送了洪氏出门,方才重新回屋就座。章回看到那边桌上笔砚齐整,新墨犹香,砚角压着小半篇字纸,便问:“妹妹恰在用功?可是我扰了你?” 黛玉笑道:“胡写画罢了。表哥见笑。”因讲出下午斗鱼有趣,章太夫人命作诗文以记的事。只说:“我并未认真作过诗,实在不知如何落笔,在姨祖母跟前只好献拙。倒是写信与父亲知道,父亲想见情形,或者就有绝妙文字,也算完了姨祖母的差事。” 章回道:“妹妹这话太谦。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凑。妹妹四书五经通读熟了,诗词小道,音和字顺,自然水到渠成。”想一想,又笑道:“也不是这么说,诗文一道首重天赋,灵光一现,妙手天然。果真被古诗经典束缚住,寻句摘章,反而又不得自己立意了。妹妹如今只管放手写去,就再不济,让姑祖母指点入门也是好的――只是话虽这般说,我却不信妹妹尚未得人领路。” 听到他最末白白加上的这一句,林黛玉忍不住微微笑起来,道:“我一向听父亲说,姨祖母才是真正诗文大家。” 章回点头道:“所以我们小辈儿文字,在她眼中不过就是游戏罢了。既然游戏,原意就为博个有趣开怀,又哪来多少真正佳拙优劣?倒是姨祖母那套《诗集钞》,平素罕与人观,等这次妹妹赢了彩头,我却要腆着脸借来一抄了。” 黛玉见他说得一本正经,语气又笃定,忍不住说:“这边一众表姊妹,幼读经典,早通诗文,又是一向在姨祖母跟前。表哥怎么倒说要来问我借?” 章回笑道:“方才我默占了一卦,大约多是准的。”林黛玉脸上就一红。却听章回续道:“那日在林伯父处看到妹妹来扬州路上所作,‘几遍瘦楫催旅客,一声孤雁逝寒云’,‘千里煎心岂得寐,乱雨敲窗潮纷纷’,用字已谙其趣。又有赏花会后保扬湖‘鱼戏白沙浅,鸟啭翠山横’,夺换曾子固‘鱼戏一篙新浪满,鸟啼千步绿阴成’风致。只是‘翠’字虽青春可爱,难免轻俏浮跳,不如‘黛’字玩味沉稳幽深,又可合乎盛夏浓厚之景。妹妹以为如何?” 他这边兴冲冲问说,不想黛玉只管红脸低头,不作一词。章回猛然醒悟,暗悔自己一时宽心纵性,脱口而出,却是委实造次了,口中嘟囔几句,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便寻话头告辞出去。 黛玉略送一送,不过门口即便回转,才在里间坐定,隐约听章回在外头阶上低声吩咐丫鬟将堂上冰盆撤换成深井水,又问青禾、紫鹃自己几日睡得如何,日常九兰香可足供使用,好一阵方才去了。这边黛玉到书桌前,拈着笔出了好一会儿神,正落笔,才写了两三个字,外头又一阵响动,乃是紫鹃接了白微送来的两匣子香来,进来告诉说:“都是九兰香,一品配的是雪莲,一品配的是苦竹叶,晚上点了,周围再撒上些薄荷露,就不用冰,也一样有凉意。”一边说,一边就与青禾两个焚香的焚香,洒水的洒水。 黛玉看一会儿那匣子,又看一会儿烛光,待鼻息间猛觉着馨香幽淡,清凉沁脾,方定了定神,慢慢地把自己做的《归家》、《车行保扬湖》两首整篇默写出来。这边紫鹃见她写完又自顾自发呆起来,不免问:“姑娘,天晚了。若写好了,今儿就到这儿罢。明日还有戏酒呢。” 黛玉这才回神,只是尚未答话,外头洪氏已从王夫人处回来。见黛玉这边灯火通明,书案笔墨纸砚兀自摊放着未曾收起,脸上就显出不悦来,问:“怎么弄到这会子?说了晚上写字伤眼,又不是男儿家读书考进士,小人儿家熬坏了身子骨可怎么弄?还不快伺候姑娘歇息?” 黛玉忙告了罪,只说自己写字出神,忘了时辰。洪氏摩着她的背,道:“知道你好脾气,凡事都替她们揽着。时候不早,快收拾了歇下,存足了精神,明儿才好跟着你姨祖母闹。”又一定看着黛玉安稳睡了,方才回到自己屋里,就招了白微来问先前情景。白微就把章回、黛玉两个怎么说话、怎样神情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奶奶是没见着,英哥儿出去时那狼狈懊恼劲儿,跟平时简直两个人呢。” 洪氏忍不住也笑起来,道:“他姊妹们虽多,到底当年离家求学的时候都还小。这边是他两三年来最亲近的一个表姊妹,又能在诗文上说得着,怎么不分外上心些?我只盼着他们两个要好,就再没有不顺心的了。” 白微道:“奶奶的心愿,是准定成的。”于是服侍洪氏更衣洗漱,又问:“这大早晚的,府里大太太请奶奶去,连一夜都等不得,究竟是什么急事?” 洪氏笑道:“倒也算不是急事。不过是她的脾气,但凡想起了什么,就忙着要跟我说。只是你提醒我了,明日英哥儿接了大爷家来,若已经醒了酒,请先过来我这里说话。” 白微应了。众人自去歇息不提。一夜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林妹妹的诗文是眉毛胡诌的,因为颇爱曾巩,于是就从曾诗里化用了……但才力不足就是才力不足,才诌两句就已经不行了,内牛满面 第三十四回中 次日起来,洪氏梳洗过,便命人取前一晚备下的衣服,去到翕湛园。这翕湛园在黄府东南角,原是前朝老相黄无溪著书之用,因接蕲州老家从祖弟一家至南京,安置于此,故而从“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取“翕湛”二字为名;后虽开枝散叶,扩张门户,黄氏子孙仍以此为园为兄弟客居之所。因此章望等凡到南京探视姑母等,向来在此园中起居。只是此番章太夫人先开口留了洪氏与黛玉,那边黄象又黏住了表兄章回一处歇息,倒叫偌大的院落只与章望一人受用。然而一应起居用度,都是全的。这洪氏到了园中,先粗粗检视一回,见无甚妨碍,才坐到屋中,就听外头传报说章回已经奉着章望、黄肃到了门口。 却说章望昨日往明阳书院探访同学老友,众人吃酒作乐,到三更天方罢。章望因记着下一日是姑母家宴,饮酒虽多,仍有余量,又定心甜睡了两三个时辰,此刻倒也精神抖擞。黄肃却是酒逢知己,敞开心怀大吃大醉了一回,兀自犹在梦乡。章望就让章回并从人搭着,送他往园中惯常住的那几间偏房里继续睡去,自己则往正屋走。抬头早见洪氏迎上来,章望便笑道:“怎的一大早来?姑妈那里不伺候?” 洪氏道:“还不是为的大爷昨夜宿在外头?今日姑妈摆宴请戏酒,怕你匆忙赶紧的,倒换不过来,手绊脚乱,先给上一出笑话看。” 章望道:“能叫姑妈一笑,我就真忙乱些也无妨。”又说:“其实不急。回儿一早就过去书院,都服侍妥当了。我与你看,半点儿都没落下什么。”话虽这样,到底由洪氏看着重新换过里外衣衫,又整饬了头发脸面。章望笑道:“如此,真个焕然一新了。身上又觉松快不少。就是弄这一番,弄得我又饿了。可有垫饥的东西没?我吃两口。” 洪氏笑道:“哪能没有这个?”就让摆出早饭——就大提篮里挪出七八样精巧碗碟,也有入了梅子的粥,也有盐渍的橄榄——奉与章望,嘴里说:“你还要什么,说来,好叫人去做。再晚,就妨碍后头正事了。” 章望看她一眼,道:“也没什么特别想吃。就是这粥有些没味儿。最好再配些姜丝蟹茸。” 洪氏一听就笑起来,道:“一大早的就想吃这个,也不怕油腻。也罢,难得开口,怎么都得叨烦了大嫂子。”就打发跟的人去告诉厨房,又叫过一旁站的白微,说:“你也去,告诉大爷平日的口味,顺便让只按一个人的份额弄就成。”白微会意去了。 章望就笑道:“一两个鸡蛋的事情,也值得你特地打发一个人过去。” 洪氏道:“总是客呢。再说替主人家俭省,也是正理不是?这个弄起来快,你若真饿,这边先吃着。” 章望笑笑点头,就着桌边吃了两小口粥,方问:“这会子也没旁人,什么事快说。我听了,你也好早些回去,省得一会儿又叫姑妈笑。” 洪氏一怔,脸皮就通红了,抬手打章望一下,嗔道:“我可有正经事的!”随即正色道:“是昨晚大嫂子跟我讲了一户人家,邀我后日陪她一块儿往她娘家里去,顺道儿相看。” 章望就停了匙,凝在碗沿上,问:“由哥儿?” 洪氏道:“正是。大嫂子说的就是她娘家三嫂的族外甥女儿,那姑娘的父亲现在永昌府保山县任上。生的月份小,今年虚二十,其实只十八岁,人品模样文才都好。大嫂子问我可有意。” 章望笑道:“诸暨寿氏,这也是会稽郡望了,人才繁盛,家业昌顺。永昌府更握云南茶马重利。他家的姑娘,怎么耽搁到这会子?可有什么说道没有?” 洪氏横他一眼,笑道:“你就是心急。大嫂子自然有交代的,难道还能亏了我们不成?大嫂子说,人她是见过的,再没什么不好。只一样,身量较寻常女子高出许多。故而早两年相看时意外就吃了亏。她爹娘又满心疼爱,不肯含糊,这才一路拖到了今日。” 章望闻言就点点头,又想了一回,方道:“我知道了。既这样,你便同大嫂子去看一看。若好,回来与我说。” 洪氏满心欢喜,伺候章望早饭。正一时白微等提了提篮来,洪氏忙上去亲自接了过来,移开篮盖,将里头那一小碟子姜丝蟹茸取出来安到章望跟前——虽名蟹茸,却是以鸡蛋为主料,加姜丝、葱末、蒜泥、鳑蜞膏几样,再用脂油快炒出来的,关键由陈醋入味,导出稻花香时满仓螃蟹的鲜香味儿来——使得纵非当节令,犹能以假充真,度口腹奢欲。 果然章望举箸略一尝,就笑道:“不坏。”就着连吃了两小碗粥。突然就听外面有人嚷:“好香!”抬头一看,正是黄肃闯进来:睡眼惺忪,不妨鼻翼翕动;脚步迤逦,兀自闻香循踪。章望再一看,后头跟着儿子章回,却是一脸无可奈何。由是不禁大笑,又连声吩咐:“回儿扶住你老师。叫丫鬟拿净面漱口的东西来。再多取一副碗箸。”洪氏也忙催促左右,又跟章望道:“我去看着,另外再多制备些醒酒汤来。”说着便带人都出去了。这边只剩章望、章回父子,将黄肃安顿好,又醒酒、更衣、洗漱、早饭不提。 待坐定,黄肃因问:“什么要紧的事,值当一老早跑来找你说?” 章望不答,反问:“我记得早几年你曾过青溪书院访管博扬,可遇着过寿芩寿广兰?” 黄肃道:“寿广兰?这倒不曾。他家的惯例,子弟都进自家墅学,就开坛设讲也只在诸暨寿家的族学里头,再不会跑几十里到淳安去。不过不禁外人去旁听,也肯接济同道。管博扬跟他家约了,若书院里偶然有一时照应不到的,只付了往来车马和三餐的钱,尽可以往他家附学。实在没钱的,与他家做些零碎活计,也能抵充食宿。只是诸暨寿家自寿祖明开始,就一心往幽玄佛老之说上头奔,倒把老两辈像是寿镜深的《法言补》、寿锴重编的《张河间集》之类统统都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寿广兰是他嫡孙,学问承自祖父,路子差不大多,所以我也不耐烦多理。你问他做什么?” 章望笑道:“便是这个,《张河间集》。前几日看到阿回、象儿他们弄七轮扇,又恰在润之书房里看到《灵宪》里几篇文字,就想起重新寻张衡文赋来读。只是家里并未单独收集过寿锴那一部,我又不想别处零散地翻,索性就问一问,看能不能直接从人子嗣手里掏出原本来。” 黄肃笑道:“这个容易。当年寿锴重编《张河间集》,为一时财力不济,只托青溪书院印了百八十部分赠师友。那边自然要留几部做底。你写几个字,与管老儿说一声,保管他高高兴兴送你一部。” 章望道:“如此果然省心。只是不知那寿锴当年是单整理编订的文赋集子,还是别的也有涉猎。再还有《法言补》,扬子云一生文集整理、著作发挥世间也不多,若也有笔记流传,一并都送来才最好。” 黄肃闻言大笑,指着他道:“得陇望蜀,贪得无餍,正是尔写照!得了书不算,还要当年笔记——你也不必再问管博扬,直接问寿广兰是正经。”突然想起一事,转而问章回,道:“我去年腊月接到管博扬书信,当中夹来七八封转交你的,那写信的可不正是寿广兰的谁?” 章回忙道:“是姜坦之。寿广兰是他表舅父。只是坦之去岁秋末就回永康老家完婚去了,此刻并不在淳安。若父亲不赶着时日,我这就去信问他便是。”说着就用眼去看章望。 却见章望微微一笑道:“姜坦之,便是这几年来与你笔谈诗文,彼此吹捧唱和的那个?” 章回闻言,脸上不禁发热。原来这姜坦之是他笔友,名平,原籍浙江永康,书香世宦门第,少年高才,十七岁中举后便即游学各地。当年章回随黄肃访友,偶然看到他习作,因谈读《诗》以言,又论王猛、苻坚等事,触动心意,作书千余言与姜平详加析辨。由是书信频繁,文辞唱和,两三年间虽因种种缘故未得谋面,内心早已互相引为知己。章回与家里书信,谈及周边人物,每每推崇;论到学问见解,更不知不觉就套用言辞、引述观点。此刻听章望说“吹捧”,不免有些羞惭,却忍不住替友人辩驳:“坦之文章,不说冠绝天下,总是几年来所见最精彩文字。事理大节,儿子与他见解又颇相契,因此诗文互答,只为求益友带携。这点,老师也可为证。” 章望笑道:“我不过说一句,你倒急了。这等耐不住性子,几年来真没一点长进。” 章回一听,不免垂头。旁边黄肃见他气馁,笑道:“这我倒是要说一句,姜坦之文字清健工致,能于细微处见奥妙,偏生性子又是开阔爽直,不负‘坦之’两个字。怀英跟他互学为伴,倒是有相辅相成的意思。” 章望笑道:“若非如此,怎任他们自诩‘天下少有明白人’的胡闹。”又向章回正色说:“得益友如良师,你自己看着分寸。我这里正有一件事给你,你往你那姜小友处去一封信,帮我问问寿氏近来学风。再有,你外祖父计划今年秋后往云贵重新铺一铺药材路径,云南保山县的寿班寿尝庆是寿广兰从祖弟,也顺带问讯致意。”章回忙应了。 一时就有人报,黄幸、黄平、黄年兄弟来到,相约一起往章太夫人跟前去。于是众人收拾齐整,先到上房行礼,章太夫人命阖府爷们儿在前边园子里吃酒看戏,若作了诗文,必得立时传到她处去;又有今番都上的新戏,若看到精彩出众的,也要立刻告诉,让里头娘女们也一齐开开眼。黄幸、章望等应了,方退下。这边章太夫人自领着内宅一众女眷往花厅戏台去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表示,小章相公的笔友,被章望用作了探查可能亲家的情形的前哨…… 第三十四回下 却说章太夫人命黄幸、章望等领着一众男丁并府上养的清客相公到花园子里赏玩看戏吃酒,自己则在上房宴请女眷,小戏台也搭在园里。先请一班细乐吹拉助兴,待饭食毕,再按着前一日各人点的戏一出出敷演。因是自家热闹取乐,也不拘哪折哪本,只挑各自喜好的点来,那班主上前呈了这一日的目录单子,章太夫人一眼瞟去,前头三个单折恰是《花婆》、《势僧》、《下山》,便忍不住笑起来,道:“都是谁点的?尽是些促狭戏。也不怕一会子笑酸了嘴巴子,晚上吃不动饭。”又问挨着身边坐的林黛玉:“你点的哪个?” 黛玉就在单子上指出来,恰是《艳云亭》里《痴诉》、《点香》两折。章太夫人不免问:“林丫头原来爱看这个?” 黛玉一赧,道:“先头在外祖母家时,因一点子事只看了半折,就想趁机看完了去。” 章太夫人笑起来,说:“这出戏好。这萧惜芬装疯避祸,受尽磋磨,仍旧坚毅不折,不愧她将门虎女,肝胆忠贞。也无怪你要惦念。不如索性明儿让他们演个整场,我们也看个痛快。” 黛玉惊喜道:“真的?这可再痛快也没有了。只是劳动大了些,姨祖母太耗费精神,反而不好。” 章太夫人笑道:“我也爱看戏,怎么就费精神?大不了,分作三四天慢慢演也使得。反正在家又没事,带着你们消遣才正经呢。”一发跟那班主道:“你都听见了,且预备着。有什么旁的需求,尽管来告诉,总不叫你空劳碌效力。再就是把刚刚说的这两出提到前头来,就搁在《花婆》后头。唱好了,我自然重赏。” 班主忙点头应了,笑道:“能博老太君和列位太太、奶奶、小姐一句好,我们走出去,脸上也有光彩。” 一时就妆扮演出,众人观看。也有嗤那知客僧几番倨恭变化的,也有叹那萧惜芬装痴逃祸求告凄楚的,也有赞那花婆数说草花口角伶俐的,也有笑那一对小和尚尼姑心思宛转牵念缠绊的。待中途散时,章太夫人就让带那演萧惜芬的花旦和演诸葛暗的小丑进来,额外拿茶果细点并一串子钱赏他两个,吩咐说:“存着精神,好生唱这一出。唱得让我们林姑娘高兴,这里还有重赏。”又问询说笑几句,洪氏也代林黛玉与了赏钱,方令班主领着下去。 这边王夫人便请章太夫人更衣,说:“坐了这一大下午的,腰也软了,且进去歪一歪,晚上有精神接着看戏。再有,他们小孩子家一个个早都坐不住,正好也趁机放个风,别在跟前都憋坏了。” 章太夫人就向洪氏笑道:“听听你嫂子这话!活像我是那等刻板认死规矩,不知道疼小辈儿的。我可不记得哪句话拘着人定怏怏坐在这里――蔚丫头不是一早就溜出去了?” 洪氏道:“大嫂子顺嘴一句,姑妈就挑剔上了,还说不拘规矩,这话我要替大嫂子不服。”顿时说得众人都笑了。洪氏方又说:“蔚丫头年纪小,不爱看戏也不稀奇。倒是去了这会子工夫,别在哪里贪玩受了暑气,或是饿了胡塞乱吃东西。” 众人都说虑得是,又问下面人可知道黄蔚去向。就有人说看见六姑娘往外面大花园子里去了。章太夫人点头:“蔚丫头是有主张的,丫鬟婆子们劝不住。” 一旁黄芊道:“我去找六妹妹来。”章太夫人允了。黄芊又向林黛玉道:“不如林姐姐与我同去,既寻着六妹妹,又顺道儿松快松快身子,散散心。” 黛玉忙应了,又看章太夫人并洪氏。章太夫人就笑道:“既这样,丫头们都去。好赖今日并无什么外客,到园子里逛一圈才算真正舒散筋骨。四丫头专心陪好你林姐姐。”又吩咐底下人预备好竹椅、伞盖之类在姑娘们身后跟着,随时伺候。一时散去。 这边黛玉与黄芊到了花园子门口。黄芊四下张了一张,说:“先去清遥堂。听说今儿那边的敞厅和临水的露台上两处都搭了戏台子,演的都是顶热闹好看的戏文。想必六妹妹就在那里,我们且寻去。” 黛玉道:“四妹妹不忙。听声音,那边戏还未散,叔伯兄长们俱在,直接走过去不免冲撞。不如打发人先问一问。”就叫过王夫人派给自己的丫鬟翡纹来,命带两个小厮过去,与长辈们行礼,顺便告知章太夫人这边暂时散了,晚饭后再继续看戏。翡纹应声去了。黛玉又向黄芊道:“这里荫凉,正好站一会子。也不知道那边看的什么戏。只是我觉着六妹妹并不像是爱那些热闹的,这会子说不定躲在那些幽雅僻静处呢。” 黄芊抿嘴笑道:“其实戏好不好也没差,最要紧的是看三哥哥在哪里。六妹妹总跟他一道儿,找到了他,差不多也就找到六妹妹。对了,这园子西南角便挨着他的不工工房,这里过去也近,要不我们直接走去看?三哥哥新奇玩意儿最多,什么竹木雀儿、自鸣钟,还有灌了水就自己斟饮酬唱的曲水流觞盘,比那七轮扇更精致有趣。” 林黛玉听她怂恿,心里不免生出好奇,只是到底忍住。不一会儿翡纹回来,说:“老爷们知道了,说待两刻钟再去老太太那边问安。这边没见着六姑娘,想是自己在园子里玩儿,也命小厮们都去寻一寻。请林姑娘不必挂记,让四姑娘陪着各处散散心才是。” 两人都应了是。黄芊又问黄象行踪,果然一早告罪退席,避去了不工工房。黄芊拍手笑道:“那六妹妹多半便在那里,林姐姐,我们就寻她去。”直催黛玉同往不工工房。黛玉推辞两回,早被拉了一路行去。但见那脚下曲径宛转,两侧花木幽森,又有清溪环绕,出入山石之间,水声脆响灵动,更不时杂入几声风吹铃哨之音,比先前游览时更得一种趣味。这黛玉的脚步就渐渐放缓了下来,最后索性驻了足,站定细听。 黄芊见状,在旁笑道:“我就知道,林姐姐必定能留神这里头奥妙――原都是三哥哥的巧思。前几年翻修园子,也不知他怎么算的,圈了这一片,这块石头上凿个眼儿,那边花墙留条缝儿,待修好了,就有这些天然音响。那时六妹妹初家来,非要说藏了铜铃石哨,连路石都叫一块块敲过来。结果,林姐姐你猜怎么着?竟真叫她发现,这边临水的青石阶子原来都是空心的,若穿着木屐子踩上去,再没有比它更可听。只是那些石阶子修得高高低低,没有老太太发话,再不许人上去玩儿。” 两人一边说,脚下青石小路已经转了一个弯子,就在前头开阔处分作两道,一道通往水边,假山石后半幅曲桥水榭;一道通往花树间一座月洞门,门后一带粉墙青瓦,门前一个中年嬷嬷正拿着粗线和细篾条修补一只海碗大的笸箩。猛然抬头见了一群人拥着黛玉和黄芊来,这嬷嬷慌忙起身行礼,又答黄芊的话道:“六姑娘来寻三爷,两人才刚一会儿往园子里去了。走的是那边一条路。” 黄芊跌足叹道:“果然我的卦没错。只恨差了这么一些些。现在就追也追他们不上。不过既他两个一处,再没得可担心,正好我陪姐姐专心逛园子。” 黛玉笑道:“晚上还要看戏,怕晚饭也用得早,不如就走回去。” 黄芊不得尽兴,神色间不免露出些不足,但看黛玉形容,旋即又笑起来,道:“那索性抄个近路,从湖中间过去。正好看些荷花,又能从远处看见戏台。”便带黛玉循小路往水边行去。才转过一峰嶙峋山石,就听见人语,竟是黄蓉和章回在廊桥头上站着说话。见她两人来,黄蓉忙招呼:“两位妹妹从哪儿来?” 黄芊掩嘴笑道:“二姐姐又没喝酒,怎么糊涂了?我们自然跟姐姐一处来。”又问:“姐姐怎么跟表哥一起?” 黄蓉瞪她一眼,道:“章表哥去寻象兄弟。我想六妹妹素来能和象兄弟玩到一起,别处找不见,多半就在不工工房。这么两下一凑,可不就碰上了?” 黛玉道:“我们正从那边过来。听门上的嬷嬷说,六妹妹和三表哥已经往园子里来了。如此二姐姐走来,也没见着?” 黄蓉不禁笑起来道:“可不是?园子里统共这么几条路,他两个也不知怎么走的,竟把寻的人都绕过了去。好在底下人都吩咐过了,说老太太在寻六妹妹。他们既进来,听见传话,自然就往老太太那边去了,倒省了我们的心。这会子时辰也不早,我们且往上房去。”顺势又邀章回。 章回却道:“大伯父要行新令,我有一套压在箱底,正要翕湛园里去取来。就不跟你们一道儿过去。姑祖母跟前,还要劳妹妹替我告个罪。再有一个事,恰妹妹在这里,一并烦劳与母亲递个话――下午父亲与二表叔赌赛吃酒,父亲不留神就输了两场,此刻已约定晚上再赛,请母亲寻了那对缠金丝绿玉盏出来,送到这边,一发凑个趣。” 林黛玉原知道章望酒量甚豪,听章回言,当时有些惊疑,但随即“凑趣”一说,又看章回一脸微微的笑,就猜到是他兄弟玩闹,不禁也笑起来,因道:“我便去与婶婶说。” 章回笑道:“既这样,我就放心了。”又与黄蓉、黄芊点一点头,带着小厮走了。 三人目送他去。突然黄芊眼光一溜,瞥见旁边黄蓉的丫鬟喜杏手上抱了一个老大包裹,布料材质倒也寻常,只包扎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黄芊更不多想,一张口就问:“咦,这拿的是什么?看着倒沉。” 喜杏道:“是表少爷给姑娘的书。” 黄芊顿时笑道:“咦,二姐姐又得表哥带了书来?还是芥子堂新出的画谱图册?究竟是什么,快拿来我看!”说话间就要拆了来看。 黄蓉忙拦住,道:“哪有这样的东西?――不过是我近日看《文选》,有些文词音韵上拿不准,偏老爷们一贯不爱释书道藏,表兄这两年却帮着老师整理校对佛经并自东洋复得的《一切经音义》,才特意托表兄寻了我看。这里头还有他手抄的,你别乱看乱扯,打乱顺序或是弄丢了一张半张,到时怎叫我怎么交代?” 黄芊这才撇了手,道:“原来是字书,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儿,叫喜杏这么要紧抱着。”突然又笑起来,点着头上下打量一遍黄蓉,道:“我随口一句,姐姐就说这么多。幸而这里没外人,不然还当出了什么事,非要辩白辩白呢。”说罢就咬着嘴唇一个劲儿笑。 黄蓉本来也还大方,叫她这么一看一笑,脸上就抑不住一点点红起来。又见黛玉也微歪着头往自己脸上瞧,一发羞臊,索性一伸手拉了黛玉就走,嘴里说:“不跟这小丫头胡扯,林妹妹,我们往老太太那里去。” 黄芊追上去问:“二姐姐,林姐姐也只大我一个月,怎么我就是小的?”扭着黄蓉另一条手臂只管猴蹭。偏他三个为的不绕远,走的就是水面上曲桥,此刻桥面虽不窄,黄蓉一手拉着黛玉,就不便闪躲,只能与她笑闹一阵,方喘着气道:“四丫头再不罢手,我可就恼了!” 黄芊这才撤开,黄蓉定一定神,方为黛玉介绍起目光所见的各处景致来。一旁黄芊也手舞足蹈地凑话补遗,三人且行且赏,倒也热闹有趣。 一时回到上房,黄蔚已然在彼,正与章太夫人说话。见她三人来,章太夫人忙命黄蔚与三位长姊行礼,说:“为的你一个,累得姐姐们各处去寻。” 黄蔚道:“明明祖母刚才还说,怕姐姐们久坐,教她们跟我一样走走路,舒散筋骨。”话说如此,人早起身到三人跟前相谢,又仔细往她几个面上看一看,说:“姐姐们脸红扑扑的,比上午的时候更好看,这都是我的功劳。”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章太夫人又问了几人行走路线,听说是曲桥穿湖过来,忙问:“怎么就走过来?虽近傍晚,天上还有日头,这一路没个树荫遮挡,可不要晒坏了?后头跟的嬷嬷婆子都吃的什么!”说着就要发怒。 黛玉忙说:“我们运气好,刚巧一阵风吹了云来,把日头挡住;且一路上石皮都才刚用水冲洗过,倒全不觉着热。二姐姐和四妹妹又告诉湖上的景致,那处‘翠桥浮烟’,远远看去,竟觉得与前些日保扬湖上见到的景致一模一样。” 章太夫人闻言笑道:“可见是想你父亲了。家里的园子,哪有那等开阔气象?”遂命人速取解暑的茶汤来,又吩咐三人吃了茶到后头房里歪着歇一刻钟,“且定定神,再吃晚饭。”几人依命。这头洪氏坐不住,又跟着去看了黛玉一回。章太夫人就跟儿媳妇崔氏、柴氏道:“她倒比你们做亲娘的还当心。也是林丫头更可人怜些儿。” 正好洪氏走回来听见,立时笑道:“谁叫我不像她们有福的,养了一群娇花似的闺女在身边。如今好容易捞着个林丫头,还没过着一点点瘾,姑妈又拿我排揎人。” 章太夫人笑道:“照你这样说,林丫头在跟前十年八载的,就能不疼她了?” 洪氏道:“十年八载的事情,这会子怎么能知道?还是等姑妈什么时候不疼大嫂子和两位弟妹了,我再来应这个话。” 章太夫人道:“啊哟,这可难了。她们又不是你这样的皮塌儿,要讨我的厌,怕是下辈子还不能够呢。” 洪氏就向屋里众人道:“这可是都听见了啊!果然还是在排揎我――到底侄媳妇比不得儿媳妇,外头人哪有自家亲诶!”说得满堂都笑。一旁王夫人更假意埋怨,道:“母亲还不知道,她就是个顺杆儿爬的猴儿?偏还把杆子给她立到跟前。”逗得章太夫人又笑了一回,方去安排晚饭并饭后看戏一众事宜。 待这一日戏散,黛玉回房更衣,正要歇息,忽见屋里桌上一只四四方方的螺钿嵌虫草花鸟檀木大匣,问:“这是什么?谁送来的?” 紫鹃回道:“是下半晌章家表少爷打发小厮跃儿送来的。命他来取姑娘昨夜写好的单子,顺道送来的这个,说给姑娘闲暇时打发辰光玩儿。因院里就是戏台,人来人往的多,我怕放在外头屋里,进出时不留神磕碰着,就给拿进了里面来。不想,一时竟混忘了。” 黛玉忙揭开匣盖来看,却是一匣子书,约二十卷上下,蓝封无字,再里一页,方是正楷的“缀裘”两个字;下方又钤了两枚朱印,一枚是“石城冼心堂谢 不肖涂鸦”,一枚则是老梅围成的“拾陆”二字。黛玉早先就听过父亲林如海言,道是金陵谢氏冼心堂与延陵章氏发未见轩并称江南私家藏书之首,此处既有“石城冼心堂”字样,却并非谢氏冼心堂专用藏章,显是其子弟自撰或未付梓传世之作;又有记认排行的私章,记起前些日章回曾有书院里极要好的同学到扬州访亲探友,正是姓谢,猜想或者便从此源出。待再究根底,随手一番检阅,却是愣在当场:原来那整册都是汇取自宋以来的唱曲戏文,网罗丰富,总一二百种之多;或是尽录全本,或是精选几折,唱词文句之外,更详注曲牌腔调、转折要领,洋洋大观,自己不止初见,更闻所未闻。忽而又见其中一册里夹了裁成长条的晕色笺纸,笺纸头上一枝挺秀玉兰,打开看时,赫然便是《艳云亭》――黛玉原凝神屏息,此刻见果然如自己猜想,一时长舒一口气,这才猛觉心跳如鼓。忙定一定神,正待扬声唤问紫鹃,又有白微、青禾奉着洪氏从外屋进来。洪氏一眼扫见桌上书册,笑道:“玉儿又再用功?可不急在这一时。”催紫鹃、青禾等将书匣收起,赶紧服侍黛玉歇下,亲眼看纱帐薄衾之类俱都妥贴了,如此才放心;又在屋中细查一遍,叮嘱小丫头千万看好灯烛熏炉之类,然后方回自己屋去。这黛玉阖着眼,听她语声低低、步伐细细,回想月余来自己得她一片温柔慈爱,全心呵护;又想起章回向来言语,处处关照细致、用心入微,不由得心绪满盈,神思飞逸,辗转翻覆,竟一个多时辰方才睡去,倒把旁边的紫鹃、青禾给惊着了。 原来她两人不知此中缘由,见黛玉多日来好睡,这一夜突然难眠,只当是白日劳累过了;偏黛玉又无其他动静,也不敢多问,轮流悄悄儿起身查看那九兰香,担忧挂怀,也熬了小半宿方得安睡。次日起来,黛玉便觉有异,心里度忖,就跟她两人笑着说:“白天虽人多,到底是姨祖母院里。且又没甚要紧东西。屋里只教留一两个嬷嬷、小丫头随时看着门便罢。你们几个只管放心乐去,也不必一定跟着我。”两人当时应了,到底随侍不肯稍离。其他无话。 却说因章太夫人吩咐,接下来几天,内院里果然将《艳云亭》唱了全本;又演了一出《社橘记》,却是改编的唐传奇《柳毅传》。外头唱的则是《三国》,《连环记》、《群英会》、《华容道》等次第上演。又在堆杂院里搭了一处百戏台子,不禁奴婢仆从出入观看,叫黄府上上下下通过足了戏瘾。黛玉也高高兴兴看了两日,这才因挂记扬州那边老父即将启程,把看戏玩乐的心思淡下来,奉承章太夫人、洪氏之余,一心盼父到宁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这回的主题是“戏文中的情致”。 这一章涉及到的,基本都是昆曲折子戏中传统有名的,而眉毛也十分喜欢。这里面现场看过江苏省昆的《红梨记?花婆》、《孽海记?思凡、下山》、《艳云亭?痴诉、点香》,其他也是电视、网络看过的。写这一章的时候全部重新看了一遍,真是非常的享受。 《缀白裘》这个集子,网上可以查到全本。对戏曲特别是昆曲折子戏有兴趣的,可以搜来看。 《红楼梦》原著里,曹公用《牡丹亭》、《西厢记》让黛玉芳心初启,儿女情愫,由此自家逐渐分明。这里依葫芦画瓢,也从戏文入手。只是此刻的黛玉比原著里那个与宝玉共读西厢的林妹妹还小两三岁,所以……连偶都忍不住替小章相公捉急啊捉急…… == 再说两句闲话。 熟悉眉毛的读者,知道眉毛经常会做这样的事情:为了一个小细节,查上一大堆资料,最后可能真正落到文中的只有一句话、几个词,而整个文章更新速度因此拖慢了一两个星期…… 不过,这不是什么考据癖:一方面,是眉毛写文更多是为了一种自我的满足,非常享受成文的过程;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坚持,尽可能认真的态度去面对自己所写,希望几年甚至几十年后回顾旧文,可能会因为曾经的思想幼稚而感叹自己当年的不成熟,但绝对不要又因为一时态度的不认真而犯下本来可以避免的错误。从《帝师》到《螺旋》到《风景》,这个态度都是统一的。 所以,感谢所有一直支持眉毛、一路跟着跳坑的读者亲们,眉毛会继续努力,尽全力写出好作品的!!! 第三十五回上 上回说到因章太夫人吩咐,黄府里又接连唱了几天戏。林黛玉也将《艳云亭》看了全本,十分满足,只是记挂老父,想着章回当是到了扬州,不两日即能来南京父女团圆,心中期盼欢喜;下一时又想到林如海此番请辞,举家归还姑苏故里,虽说先前已然做了许多预备,真正临行,必定还有一番忙碌,偏偏自己不在扬州,不能为老父解忧分劳,如此又有十分的歉疚不安。然而可幸者,此去扬州的乃是表兄章回,人虽年轻,却沉稳干练、细致周到,想来当能为父亲臂助。她心中既然有事,看戏玩乐的兴致不免就减了。 恰这一日晚间,王夫人自忠献伯府回来,告诉章太夫人道:“刑部屠光宪五天前突发中风,昨日京城消息到这边,说已是没了。刑家祖籍淳溪,南京城里也置了宅子供他家老太爷交游、老太太颐养。老爷的意思是明日一早过去致意,若有能帮上手的就帮上一手。” 章太夫人闻信先是吃了一惊,说:“这屠光宪跟咱家三老爷是同年。年纪并不大,怎么突然就去了?可见世事无常。”因向王夫人道:“我记得他到刑部做郎官前也在大老爷手底下做过事,虽只几个月,却是个得力的。如今竟可惜了。也不知道他家老太太怎么个哀恸。说不得,还是立即过去看一看的好!” 王夫人忙劝住:“今天太晚。老太太日间也有劳碌。还是等明早再过去。我这边先打发人去问讯。有什么,也好提前预备了。” 于是就安排一应事宜:请戏班班主来会账,约定日后再做堂会,另赏一众优伶乐工两桌上等席面;府中头脸的管事、媳妇等也各按等份与了物事,同样不过是些酒菜果肴、尺头布匹,虽多零碎,到底一份心意,送他一班人欢欢喜喜出门去。然后吩咐管事的来,依例收拾明日去屠家的唁礼并与其家人的补品药材之类,预备车马随从,等等。又因明日家里一众长辈女眷都要过去,于是就府中大小日常事务重新再作一番调派吩咐。待诸事议毕回房,已是夜深。洪氏走到林黛玉屋里,见她犹未睡下,忙搂住道:“我的儿,怎么这时候还不歇着?”拉黛玉坐了,方告诉说:“屠大人的父亲曾拜在我们先老太爷门下,所以明儿我跟你叔叔都过去。你年纪小,这些地方也忌讳,就留在家里,或跟姊妹们一道儿说话,或自己看书写字玩耍。有什么事就打发人去跟老太太屋里的荷香说,明天她在这边上房里值守。”见黛玉一一应了,方催紫鹃等服侍歇下。 次日一早,屠家的讣告至,黄府众人各自出门。黛玉并黄蓉等诸女送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崔氏、柴氏到垂花门下登车,车行至望不见,方才回转。黄蓉便邀姊妹们都到她那里去。黄蔚道:“呆屋子里也闷,还是往园子里逛才好玩。”众人都笑:“这丫头可不是玩疯了?这几天明明都在园子里跑。”到底都拥着往花园去了。 孰料一行未及园门,天上泼喇喇大雨突降。众人慌忙就近避了,一边又有笑黄蔚的,说:“啊呀,这下可不能如你的意,下雨玩不成了!” 黄蔚笑道:“谁说雨天就玩不成的?那山子间的水磨舂房,无水不成活儿。而今雨大,正好蓄起水来,看它上下动作,岂不比那笼里的鸟雀、呆呆的草树强百倍?”一边就吩咐跟的丫鬟婆子速取蓑衣雨笠并屐子来。 黄蓉道:“那些木头架子的玩意儿,也就你看得出趣味来。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看。且那舂房不比园子里别处,小厮婆子们来去得多,腌臜不收拾,姊妹们都是女孩儿家,怎么下得去脚?六妹妹还是同我们回房里,翻绳、赶围棋、解九连环,才是正经耍子呢。” 听得这话,黄蔚脸色就沉下来了。旁边黄芊笑道:“二姐姐说得虽有理,可难道不晓得咱们六姑娘生来跟三哥哥是一个脾气,就爱这些器械机括?不如就让她去。” 黄蓉道:“这怎么好?这么大雨,那园子里山石草皮哪一处不滑?不仔细跌了,还不闹出大事故来。”又对黄蔚道:“今日老太太、太太们都不在家,兄弟们也都有正事去做。没得人看顾带领,我可不敢让你一个人过去。你也不必多说,这就同我回屋去,不作玩耍,窗底下写字、画画也都随你,只不许离了我的眼。”一面说,一面就吩咐人将自己屋子预备好,这边慢慢地带领一众人过去。 黄蔚不得已,只能跟着到黄蓉处,却不愿与黄蓉看书、与黄芊下棋,也不愿同黄莉挑花、与黄蓓压线,闲坐又无趣,满屋乱窜,搅得满屋不宁。忽而见与黄芊对弈的林黛玉,手里拈着围棋子,头却侧向菱窗,目光神情显在纹秤之外,黄蔚忙凑过去问:“姐姐听见了什么妙音?” 林黛玉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像是竹节敲在卵石上,一声声的怪好听。刚才雨大,还不明显,现在雨小了,就忍不住分心去辨。” 听她一说,黄芊、黄蔚都用心留神,立时清越入耳。黄芊点头道:“果然不错。也亏得林姐姐敏锐。不然,我还真以为自己在棋盘上有多不堪呢。” 林黛玉未及答话,旁边黄蔚先一声冷笑,道:“四姐姐是家里下棋下得最好的,偏这样说,是存心笑话我们?不过是林姐姐不爱比强争胜,所以分得出心。”拉一拉黛玉,悄悄说:“别玩这个了,瞧四姐姐憋得嘴都歪了,怪吓人的。姐姐熟悉音律,这会儿外面下雨,我们拿琴箫笙鼓来配雨声,好不好?” 林黛玉却笑道:“我原倒是想争胜的,可是芊妹妹棋艺实在高,这排兵布阵才亮出来,就知道今天自家只有输的份儿。好容易装模作样,拿随手胡应的两子唬住了她,你这小东西又凑过来一通乱嚷,坏了我的计算,看我不拧你!”说着果然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拧。 黄蔚叫她一拧,当时呆了。黄芊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怎么死活就看不懂这两步的用意。林姐姐也使坏,六妹妹倒帮了大忙。” 黛玉道:“可不是?现在被打回了原型。我还是早一步认输,省得后面被杀到丢盔卸甲,白白叫看了一次李鬼。” 黄芊原在笑,突然回过味来,叫道:“竟把我比成鲁人莽汉,这个仇不报,我可不依!”也不在棋盘上争胜了,只把两手呵了,作势就要上来胳肢。这林黛玉素性怕痒,单看她动作,先就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躲,又嚷:“蔚丫头还不替我拦住她?都是你害的。”一时屋里笑闹一片。 好容易消停,林黛玉回房更衣,才出门,就听后面黄蔚也跟了来,上前挽住了手,兴冲冲说:“我也不耐烦跟她们玩。正好我们玩我们的去。”林黛玉笑道:“那你出来时可告诉了?必要说一声的好。”遂命青禾与黄蔚的大丫鬟闻莺两个一起,回去说明并代为告罪。一会儿到上房,院门上荷香已经候着,见两人忙迎上来,笑道:“听说林姑娘和六姑娘要伴雨调音,奴婢斗胆,就先把老太太小佛堂旁边的一声轩给打开了。只是里头的箫笛琴具,还得六姑娘拿了钥匙来才能取。” 黄蔚道:“这还用你说,我早叫揽翠家去拿了。”又告诉林黛玉说:“前两年刚学笛子的时候,吹的不大好,我家太太、老爷都嫌,叫不用学了。老太太听说,就让以后都到这边来练,连同其他的乐器一道儿,也都给备齐了,还专门指了箱柜让我放东西。” 黛玉点头道:“果然天下的长辈都是一般。” 黄蔚忙问:“姐姐的外祖母也喜欢听姐姐奏曲儿?” 黛玉笑道:“理国公府有位琴师跟我小时的习琴师傅是同门,外祖母常请了家来教我一二。” 黄蔚拍掌道:“那可好了。我常听说,扬州琴家技法别致,与南京的大不相同,最可一听。我原也想学的,可爹爹偏说什么贪多不烂,学了筝又学笛已是不该,再加一个琴,想学得好,吃饭睡觉的工夫都加上怕还不够,于是一定不肯。姐姐善琴,又是从的广陵声音,正好合奏来听。” 黛玉笑道:“我也是随意一学,称不起一个‘善’字。一会儿可不许笑我。” 黄蔚道:“我知道,大凡口里谦虚说不善的,都是手下有真章。只要姐姐不藏私,我想笑都笑不着呢。” 两人说着话,这边屋里丫鬟们早围住伺候更衣。为的方便演奏器乐,衣服都换作了窄袖,又拿一对宝蟾抱月的金坠脚压住衣襟。一应收拾整齐,表姊妹两个才笑嘻嘻往那乐室一声轩里去。见琴、筝、箫、笛等各各安好,一炉素香雅致清淡。黛玉、黄蔚更不多言,一个抚琴,一个弄筝,恰成《雨打芭蕉》,指尖灵动,轻快从容,将那原本凄婉怨悱之曲,奏成一派欣悦明朗。一曲既终,两人四目相视,不禁失笑出声,心里俱是满满欢喜。 而后两人又合奏了一个《平沙落雁》,黛玉独奏了《樵歌》,黄蔚用笛子吹奏了一曲《忆故人》。黄蔚道:“这个原该是羌笛之类的曲子,拿笛子来吹,终究不得滋味。” 黛玉却笑道:“妹妹不过是未经别离,才不得三味,与笛箫之类何干?”于是重整衣襟,调弦拨指,正是《阳关三叠》。 黄蔚肃然正坐,曲毕又玩味再三,方问:“姐姐是想起来了先伯母?然而两度悲愁,细分却似有不同。” 黛玉道:“正是两番远行,融情入曲,稍稍补我技法生疏之漏。” 黄蔚闻言,低头不语,只将手指在筝弦上来回滑动。黛玉见状,暗暗点头,也不出声,悄悄儿退出乐室,嘱咐丫鬟从人在室外小心伺候,但不得黄蔚呼唤必定不可惊扰。黛玉自己则回房中,换了轻便衣服,自在窗下看书。及至昼时,青禾、紫鹃、翡纹、荷香正伺候用饭,忽然哗啦啦一阵大响,就看黄蔚直冲进来,向着林黛玉就深深一揖到地,口中道:“多谢姐姐教我。”说完就转身直待往外头奔去。黛玉忙叫住:“外头雨大。去哪里不忙,先一起吃饭。”黄蔚笑道:“我是要回一声轩。只觉得这会子非但不饿,肚里正有曲子往外涌,若不记下来,怕一会儿就没了。”于是脚不沾地的又回去了。旁边荷香看一眼黛玉,道:“姑娘这边安心用着,我去看着六姑娘便是。”林黛玉点点头。果然一会儿,就有琴音箫韵透过雨声传来,陆陆续续,总到未正一、二刻方歇。然后荷香走进来,道:“六姑娘可算是累了,被强劝着吃了两块点心,就直接在乐室旁边的小间里睡了。”黛玉问:“被褥可合用?虽还在暑天,今儿下雨,别着了凉。”荷香道:“林姑娘周到。不过平日一声轩也预备了供人小歇的。”黛玉笑道:“那便让她睡着,别再惊醒。” 这边紫鹃上前,道:“姑娘也劳了半日的神,不如屋里歪一歪。”黛玉道:“我倒觉着还好。看外头雨势,怕一时不得歇,天也要黑得早。这会子睡了,晚上顶着大精神听雨声,又有什么意思。我看会子书就行。你倒碗茶来。”紫鹃无奈,知道不好劝,只得重新沏了酽实的茶汤奉与黛玉。黛玉就将前些日章回送来的《缀裘》集子里拿了一两册,在窗台下湘妃榻上坐了,把文字细细品玩。 一时就听人说“二姑娘来了”,却是黄蓉走进来。林黛玉忙起身相接,问:“二姐姐怎么来了?外面雨正大,路上可湿滑。” 黄蓉道:“我听人说六妹妹闹了半日,过来看看。怎么倒静悄悄的?”一面说,一面四方顾盼听辨。黛玉告诉说黄蔚劳神困倦,已经睡下。黄蓉不免笑起来,又向林黛玉致谢,说:“六妹妹是个小人儿家,却自有道理行事,难得与人投缘,我们平日相处,心肠一软也就这般纵了。还请林妹妹勿怪。” 林黛玉道:“听二姐姐说的,难道姐姐心疼蔚妹妹,就不兴我也拿她当亲妹子相待?” 黄蔚笑道:“哎呀,倒是我不会说话了。妹妹虽姓林,可亲近都是一样的。”又问:“怎么不睡中觉?这半晌你也费神。雨天光亮不好,虽在窗子底下,到底有限。妹妹爱看书是好的,可也留神伤了眼睛。” 黛玉道:“多谢姐姐提醒,也只看一会子,略消遣消遣就罢了。” 黄蓉点点头,又细看那湘妃榻上,笑问:“妹妹倒是看的什么书?可有趣?”却见那书册翻开一页,上头正是《浣纱记》几个字,不免就愣一愣,说:“妹妹专爱看曲辞戏文?” 黛玉道:“我也没仔细上过几年学,文章经史、诗词曲赋,到眼就看,并无特别爱的。这番过来,身边也没带书。前日得着这个,恰今日无事,就拿着看了。还没翻得几页。姐姐平日看什么书?” 这边黄蓉正拿着书低了头出神,猛然听她问,方回过头来笑道:“我也是胡乱看。家里正教《文选》,就跟着读几篇诗。”因拉了黛玉向窗边坐下,款款告诉道:“前几日家里热闹,妹妹听戏,听到喜欢处,寻了本子来读也是常理。只是戏文毕竟小道,说到底,初不过乡俚市井、贩夫走卒的玩意儿。虽有文人士大夫笔墨修撰,脱略俗声、渐成格调,终究还有许多闺阁不宜之处。偶然戏台上敷衍观看尚可,拿了曲本逐字逐词细究,就不是我等寻常该做的了。妹妹年纪小,不知深浅,一时看了也还罢了;但若以此模范,设身立事,言行中带出一二来,旁人不究根底,只当骨子里也这般低俗粗陋,则于家门、于己身,便都成了大不堪了。” 黛玉听她言语,想及那集子中果然不乏村俗野贱、缠绵旖旎,能动心移性、勾人神魂,不由得惊悚羞惭,忙道:“姐姐教诲,我记住了。以后定不再看。” 黄蓉见她畏惧,忙揽住她身子,柔声抚慰道:“也不必如此,矫枉过正,君子不取。只将这些做消遣就是。至于平日看书,论到堂皇大气、风雅正统,还当从经书典籍上来,诗经、离骚、魏晋古诗、唐宋新律……可看的不计其数。且不止男子可看,女子更可一观。家里虽不敢说汗牛充栋,但凡是妹妹想瞧什么,告诉一声取来便是。” 黛玉闻言笑道:“既这样,我稍后就写个书单给二姐姐,二姐姐可不许推脱。” 黄蓉道:“你放心。敢应允了你,我心里就是有数的。” 两人又坐谈说笑片刻。不久黄蔚醒来,姊妹三人又到一声轩,听黄蔚奏她才谱的新曲。正入神,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等一行自外返回,众人慌忙迎接。后面行礼、问安、言说屠家情形等一应杂事,闹闹哄哄,也不消细说。直到章太夫人待用过晚饭,吩咐:“今日忙碌,各家劳累,且早些歇去。”众人方各自回屋不提。 这边洪氏到屋中,就看见林黛玉吩咐紫鹃将《缀裘》集子收到箱子放好。洪氏笑道:“怎么这早晚就收拾箱子?虽说你父亲就到了,但凡我们人还在这府里,姑太太就不肯放我们离了身边的。” 黛玉一听,忙问:“我爹爹明朝就到南京了?” 洪氏笑道:“不是明朝,就是后朝。我听你叔叔说就在这两日。至于确切时刻,明晨一早扬州那边就该有信到。等接了信,到时我带着你一起,跟你叔叔到码头上去迎他可好?” 黛玉闻言,立时盈盈下拜,说:“多谢婶婶。” 洪氏忙扶了她起来,笑道:“一家人怎么还说两家话?这样多礼,我可不喜欢。”又说:“我听翡纹、荷香说你今儿没睡中觉,这会子一定累了。还不快歇着?别明儿你父亲就到了,偏顶着葡萄水泡眼睛去迎,把他吓一大跳,那才叫真热闹呢。” 黛玉这才收拾去睡。次日,又一大早起身,一面叫紫鹃梳妆,一面打发青禾:“去看婶婶起了不曾。” 青禾笑道:“我留神听着呢,叔太太才刚起来,正穿衣裳。姑娘这急忙忙的一问,指不定又惊着了她。” 少时洪氏过来,见黛玉这边早已妆扮整齐,笑道:“我的儿,可怜这么着急,你父亲晓得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疼你。”因吩咐白微:“到二门上问问,去扬州的小子们可回来了?” 白微应了,还未及转身,外头就有报说:“回少爷打发人送信,说林老爷今日午后到清凉门。消息一并报了这边大老爷和大太太。” 洪氏拍手向林黛玉笑道:“这下可安心了?到底叫你给盼来了。”随口赏了报信的小厮,又拉了黛玉,道:“走,我们去姑太太跟前——你父亲既到,总要洗尘接风,我们问章程去。再有你父亲有什么习惯忌讳,屋子庭院布置之类,也得你多多少少操心。”于是欢欢喜喜,一起往章太夫人上房去—— 119 第四十九回中、下 却说章回与蔡泓往花园吴太君等处去。路上章回因吩咐跟的进宝:“请我大哥、五哥、十一弟过来花园这边。再请六哥也来。”一时到花园门口,见章偃与章瞿站着相候。两下见过章偃笑道:“那边吃酒的人多由大哥、柴五哥陪着吃怕身上沾了味道重冲了老太太和各位堂客,不便立时过来就让我们先代为见礼。”章回笑道:“那便我们几个一起过去。”于是让园门上伺候的媳妇往里头通传。 恰吴太君与几位诰命、夫人在花园里石出堂看戏戏台便设在池塘对过,借着水面听那一股子甜润清音。听了两出都说极好,一并放了赏。大家更衣,另上好茶正品论议论听见这边哥儿几个请见无不欢喜让立刻进来相见。 河阳王太妃因问及章偃:“就是新科的解元郎?”吴太君笑道:“正是。”王太妃又与恩平侯诰命笑道:“蔡三爷倒是多少年不见。”见恩平侯诰命只管笑着点头就愣一下。旁边世子妇已经跟二太太陈氏、四太太恽氏笑道:“是府上大小姐的姑爷?腊月里的好日子,难怪这会子就忙不及地来给长辈磕头。”王太妃于是忙向吴太君笑道:“叫婶婶看了笑话,明明年纪不大,记性就不好使了。”吴太君笑道:“左右有人记着,怕什么。” 一时蔡泓、章回、章偃、章瞿四人来至园中。章回三个不过见礼请安问好独蔡泓郑重其礼,先向吴太君贺寿道喜,然后才是以晚辈子孙之礼拜见。吴太君笑呵呵受了叫坐到身边。蔡泓见那几个都侍立不坐,哪里肯坐,嘴里只管谦让,垂着手恭恭敬敬立在跟前。吴太君大笑道:“瞧这紧张的,我们一班娘子军,把真正战场上厮杀过的也惊着了。”说得河阳王太妃、靖昌侯诰命、恩平侯诰命都笑了。 吴太君因问蔡泓道:“你爷爷身子好?”问的是再上一代老恩平侯,因伤残故,卸职退养,将爵位让长子袭了,长子伤病身故,又让长孙蔡灏即蔡泓之兄袭爵。蔡泓如何不知蔡、吴两家渊源,连忙答道:“劳老祖宗关怀动问,祖父一应无碍,只阴雨天时需额外经心些。” 吴太君点一点头,问:“用的哪家的保养方子?”又指着章回:“让你回兄弟带着去寻关梦柯,多陪几句恭维话,再把情形仔细告诉了,多少就有益处。”蔡泓顿时喜不自胜,连连道谢。旁边恩平侯诰命也忙起身拜谢了。吴太君笑道:“你们且忙这个正事。”蔡泓便与章回一起告退了。章偃、章瞿也顺势告退,出了园去。 这边众人就纷纷夸赞四人,也说蔡泓孝心虔诚的,也说章回、章偃风姿文采的,也说章瞿言语灵透的。就有人笑着道:“太夫人家孩子都是极好的。亏是只来两三个,要再多来些,怕夸都夸不过来,恨不得都是自家的才好。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运气,是不是又比人脚晚一步,手慢一拍。” 吴太君笑道:“瞿小子今年才进学,他老子娘都还没想起这个事。回小子已经叫我那林外孙定去了。偃小子倒是个空档,连他兄弟都是。你们这里谁要看上,只管问我家二太太。然而只有一条,不论谁定了家去,我这里的孝敬必是要头一份的。”说得众人大笑,齐声道:“这个自然,再无他理!” 于是吴太君便命陈氏去把章僚带来,“再叫毕儿家的两个小子也来。”陈氏答应了,亲自到东府这边,吩咐章僚、章伋、章师换了衣服,这才带到吴太君跟前。也是一番见礼,石出堂上众人夸赞一回,并不赘述。 吃了茶,再看一出戏,吴太君等又让入席。席终,众人方向吴太君告退:“太夫人陪了我等一日。眼看天晚,寒气也要上来,不敢再劳乏。”也有约了后几日再来的,也有这便告别不过来了的:总是亲亲热热、客客气气,一直送到澄晖堂门上才罢。 次日起,吴太君便不多会人,只让子媳晚辈依例管待:二十三日请的是文华公学生故旧,就由李氏、恽氏两个主持管待二十四日是远近亲友,陈氏也一起帮忙效力。二十五日起都是家宴,外客既少,众人也越发从容。至于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清熙堂上行礼,章霈、章望、章由等还礼,到东府入席,不在话下。 却说章偃,这几日跟着堂兄弟管待同辈及晚辈子弟,又每每被祖父章霂、祖母陈氏叫去见人行礼,忙得头昏脚软。他虽知道其中用意,到底年轻,又惦记明春会试,心里多少有些不耐,有时脸上也带出来。章由替他遮掩过两回,到底觉着不对,跟章望说了。章望便去寻章霂说话。章霂骂两句“烂泥扶不上墙”“全不领长辈一片心”,到底也是心疼,遂道:“我便撂开手,随你发付。只是外头的我应了。里头那些,你自去跟你婶子说。”章望笑道:“有这一茬的空子给他,敢还嫌不足,我倒先有一番教训说话。”于是人来客至相陪,多引章曜、章毕说话,喊出章宪、章开、章伋、章师到厅上堂前。章偃既得空儿,哪里还会迟误,脚底抹油,一溜烟就往章回在诚正院东北角的书房里来。 到了房中,章回、蔡泓、谢楷、黄象都在,正赶围棋玩耍。见他来,不过招招手而已。章偃走到近前,看了四五手,就晓得这是两人联手为一组,两组正对赛呢。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分的,偏谢楷、黄象凑在了一块儿,两个性情迥异、棋风也大相径庭,又依着规矩不能言语交流,一人一手下去,倒不给对组的章回蔡泓设局作难,自家先争一个峰头高下再说。乃亏蔡泓下得平常,章回又格外的不急进,棋盘上这才堪堪显出旗鼓相当。 如此行到局末,谢、黄到底不敌,输了三子。两人于是抱怨起来,你说哪一个子不该提,我说哪一个眼原要点,斗了一番不分胜负,扭过头彼此不理。章偃见章回只管闷笑,蔡泓只管无奈,只得上前,一手一个扭了两人道:“玩这些有什么意思?且也太斯文气姊妹们还在园子里竖了鲜花靶子射箭赌赛,我们竟都不如了。” 说得黄象顿时兴起,忙问:“什么鲜花靶子赌赛?去看看来!一起都去!”催着就往外走。蔡泓还犹豫,这边谢楷早扯了章回,笑问:“你那林表妹竟也会玩弓弦?”大有调侃之意。偏章回说:“并不知道,不如就去一观,眼见则为实。”谢楷不想是这样答,又不信邪,便只管嚷着去看。哪想到黄象听了只当他存心,唯恐自家姊妹被小瞧了,拉扯着就往花园里去。他又是个一条筋不带转弯的,一手扯了谢楷,另一手顺势把蔡泓也扯住了。蔡泓不好甩脱,只看章回章偃,见他两个脸上眼中皆无异常,这才暂纵心怀,任黄象拖着去了。 一时就到花园,问丫鬟媳妇,都说姑娘小姐们此刻在紫云轩。原来这紫云轩恰与春荫堂、萱安阁隔着花园中那一汪清池相对,倚在假山根下,因六根百来年的紫藤环抱三间小厦,故名“紫云”。面前留出一片径长十来丈的开阔空地,地上只种了一层厚厚实实三寸长的软草,又有两架秋千立在旁边。故除了紫藤花期众人赏花,家中女子也多在此放纸鸢、打秋千为戏。 然而此番亲戚姊妹相见,闺秀云集,章舒眉、章舒颐遂与林黛玉、黄蓉等商议,玩耍花样还得要另出机杼:于是把紫云轩门窗格子统打开了,隔着草坪远远地立一排靶架,编钟编磬似的设了十来个或圆或方的靶子靶面上都用素绢蒙了,上头各扎一个花篮,篮子里满满地装一样花从牡丹芍药到海棠石榴,再有梅兰桃李、荷花桂花菊花等等,都是用纱绸绢布竹篾铜丝之类做的极逼真的绢花。这边抱厦跟前拉一根五彩结花彩绸以作界线,彩绸后一张大案,上面放五把大小等差的精致角弓、三匣长短有别的雕漆竹箭。竹箭皆去了镞头,用软布裹了丝棉,如香扑一样,扎在箭头上。案上又有五口调颜料的水盂,水盂前对应的碟子里是炮制好了的朱砂、胭脂、石青、藤黄和广花五样。在旁又设一张条案,案上设香炉、信香、签筒、令骰、令盒、笔、砚、纸张之类。然后才是六张八仙桌子总拼在一起,桌上堆满了各色鲜花、时令瓜果、零食蜜饯、香甜陈酒,周围一圈海棠凳:方是闺秀们之坐席。 以上设置俱全,方才约定玩法:凡参与的闺秀,每人先出一样随身心爱之物,也不拘首饰、荷包、香袋、手帕,总归在一处,作为这日游戏的彩头。然后排定了次序,随意哪个起头,先一人掷骰子,按着点数,从掷的人数起,最终点到者抽一枝花名签,看花名签上是哪种花卉,不把名字透出,或作一首诗词、或用古人诗词集句,再或是吹弹一曲,让其下一人把花名猜出来,再用弓箭射中面前对应的那一块鲜花靶子。如果射中,就可以从彩头物件里,挑选喜欢的一件如果三射不中,罚酒一杯,加诗词一首、或演奏一曲,或绘画一幅。诗词绘画都限定一支梦甜香的时间内完成。若再不能完成的,再加罚酒,却是大杯的三杯。 这章舒眉就当着姊妹亲友之面,将规则说出。要知章家自舒眉以下,舒颐、舒慧、舒欣、舒颖、舒聪、舒颜、舒倩、舒敏,内学堂里诗书射乐都多少学过,南京的黄蓉、黄莉、黄芊、黄蓓、黄蔚姊妹也都上了学。林黛玉更不必说。就是顾冲和范氏的幼女顾颖,也是父母当假子教养。这番游戏规矩虽繁,却也新鲜有趣,于是人人心热,各自跃跃,当即都取一样随身物件出来放在一个大柳藤篮子里,然后在紫云轩前团团围坐定,请相陪姑娘们坐在中间的范舒雯为监令使,取骰子令盒第一个掷了。揭开一看,里面是九点,恰数到舒眉。范舒雯便命丫鬟金徽送上装了花名签的签筒,又请舒眉下家的舒颐到彩绸前头背对了众人站住。舒眉笑道:“我们几个定的规则,我第一个抓,二妹妹第一个射,竟是请君入瓮。也不晓得抓出个什么来。”说着随手掣出一根签字来,给众人看。 大家一看,签上乃是白玉牡丹,下题诗句“会向瑶台月下逢”。众人都笑道:“这个只说花容易。大姐姐太讨巧,不能这样放过。必要连颜色一起做到诗里才是。” 章舒眉笑道:“这一套签只錾花名,原不问颜色。你们这会子不放过我,后头我可也照样对付你们。” 众人不管,只催她作诗。姊妹中有机灵促狭的如舒欣、黄芊,一个急忙去点梦甜香,一个把笔墨纸张连盘子端在她面前。舒眉无奈,只得寻思片时,提笔写成。黄芊拿来给范舒雯。范舒雯就念道: “从来国色玉光寒, 昼视常疑月下看。 况复此宵兼朗月, 白衣裳凭赤阑干。” 大家便问舒颐:“可听确准了?可猜出来了?” 章舒颐笑道:“是白牡丹不是?”众人应是。舒颐道:“可惜第一个竟是白色花,落在白色底上,看不出来。姑且用其他颜色,你们看我身手。”说着让丫鬟送上一早预备好的崭新折袖,把自己衣服袖子挽一挽,就这么套在外面。穿好就站到彩绸跟前,从旁边案上拣了最强的一张弓,又拣了最长的一支箭,箭头在水盂里蘸一蘸,又在盛广花的碟子里滚一滚随即搭弓控弦,对准那边牡丹篮子底下靶子,扯满了弓然后一放,就见箭如流星直取目标,在牡丹靶子正中偏右下落了藏蓝色的一块。众人见了,顿时哄堂一个大彩。 舒颐随即到柳藤篮子里拣了一只小巧玲珑的缕金蝴蝶香袋,道:“盯着大嫂子的手艺好些天,便宜我赢个开门彩。”原来范舒雯虽不下场玩耍,早让人拿了许多自己在家时做的针线来填补到里面。范舒雯笑道:“妹妹喜欢,只管开口。不过要过了今朝。今朝要靠本事赢的。” 舒颐道:“这个自然,就怕下一轮数不到我。你们要是谁不擅长的,待会儿轮到,只管让我替代,我再赚几个更精巧的来。”说得大家都笑。更有那舒慧、黄蓉几个果然不善此道的,就要应她的话头。黛玉忙扯住舒眉:“大姐姐看她,一句话就叫乱了令了!”舒眉笑道:“果然是个作乱的头儿,拿大杯来,先罚一杯!”众人一听更妙,一齐称是,就有几个斟酒的斟酒,扯手的扯手,不容分说灌了舒颐一杯。舒颐吃了酒,只管摇头,笑骂:“你们就弄我,一会儿看我灌你。”又在黛玉脸上拧一把:“就你耳朵尖,今天休想饶过。”嬉笑一阵,范舒雯才拿了骰子令盒来,让舒颐再掷。 这次掷出七点,数到黄蔚,下家恰是黄蓉。黄蓉笑道:“我先认输,吃一杯酒才是。”舒颐忙道:“蓉姐姐这样,还有什么趣?要不这样,你先吃这一杯,到时候射过,无论中否都再罚一杯?”众人都说好。黄蓉只管摇头,笑道:“要这样,说不得,还是老老实实挣上一挣。”说着走到彩绸前,背朝了众人站定。这边黄蔚掣了一支签,画的山石间一丛幽兰。黄蔚歪了头想一想,吟道: “梅歇春欲罢, 深谷始发花。 非因采樵者, 那到士人家。” 众人听了,一起赞好。舒眉更说:“虽集了古人词句,意思进一步,就不枉翻作一篇。”黄蔚高兴笑道:“等我吃几杯酒,还有更好的呢。”众人一听这话,都不肯放过。舒颐和黛玉一起走过来,一个执酒壶,一个捧酒杯,给黄蔚满满斟了一大杯,笑道:“要是说不出更好的来,你就醉死在酒缸里,也逃不过从今往后的笑话柄儿。” 黄蔚不想自己一句大话引来众人顶针,连连哀求,舒颐只管不依。范舒雯笑道:“蔚蔚妹子不慌,看着花签诌两句再说。”黄蔚拧着眉、苦着脸,果然念出一句: “并石疏花瘦,临风细叶长。” 然后就顿住,接不下去。林黛玉笑道:“你老实吃一杯,我替你续。”大家说可。黄蔚大喜,忙吃了酒,就听黛玉续道: “人间清香种,胡用蔽露霜?” 众人都说续得好,又问黄蓉可猜出花名。黄蓉笑道:“这是六妹妹挑了我,两首说的便是兰花。”也学前面舒颐,只是拿一张次长的弓,箭也挑次长的,沾了藤黄颜色,朝兰花靶子射过去。结果连续两射都脱了靶。黄蓉笑道:“我说了不擅长的。”黄芊忙道:“还有第三箭呢!二姐姐再试。”黄蓉便射第三箭,却是擦着靶子边缘过去,箭落在地上。因问:“这可算中了?”章舒眉指着靶子笑道:“上头有颜色了,就算你中。”黄蓉便过来从柳藤篮子里拣了串五彩珠链,范舒雯给她绾在髻上,然后递与令骰令盒。黄蓉接了,掷出一个十二点,该章魁长女、行三的章舒慧掣签,章毕长女、行六的章舒聪射靶。 众人看舒慧花签,乃是一枝金桂。舒慧摩着花签,道:“这个有意思。”大家哪里不懂。黄芊更笑着说:“慧姐姐掣到,就是偃表哥掣到一样。”于是催舒慧作诗。舒慧凝神想了一回,提了笔写道: “黄金揉破散玉堂, 冷翠不凋伴碧窗。 要知此花根底处, 月中移来一脉香。” 范舒雯念了,舒聪果然猜到是桂花。然而三射都不中,更有一箭射到旁边牡丹花靶上去了。一群人喊着要罚。舒聪无奈,只得吃了一杯酒,又命丫鬟取了长笛来,当场奏了一首鸟鸣涧。众人听了赞了,舒聪这才取了骰子再掷。 舒聪掷了八点,该着章曜之女、行七的舒颜。舒颜掣着荷花,作了诗,黄蓓猜着,两箭射中荷花靶子,遂拣了一样彩头。然后再掷,掷了六点,该舒颐掣。 恰舒颐下家坐的就是章舒敏,年纪最才八岁,先站起来告饶:“我人小力微,必定射不中。还是二姐姐也作诗,也射箭,一齐做完了,我喝四大杯便是。”众人都大笑起来。舒眉笑道:“不如让你二姐姐连四杯酒都替你吃了。”舒颐笑道:“吃醉了,就到你屋子里去闹,连嫁妆箱子都翻个底朝天。”说得舒眉满面绯红,扯了她双颊只不放手:“算你会说嘴了!我竟索性扯破了,看你还怎么说?”姊妹几个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末了范舒雯才笑着上来拆分开,道:“舒颐妹妹吃一大杯。舒敏小妹妹吃一小杯。诗就让二妹妹做。箭就让小妹妹随意射一支。” 于是章舒颐就掣出一支签子,见上头画的是一朵红芍药,口占一首: “曾翻朱栏满阶红, 无情一醉殿东风。 花工怜解春寂寞, 朝霞十里黄城东。” 舒眉、黛玉等一听,纷纷摇头:“这是用的风雨无情落牡丹,翻阶红药满朱栏和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也太偷懒省力了,不能算,不能算。”舒颐笑道:“先前定规矩,就说不妨集句。我又不是子建、太白,脱口成篇,未免太为难人了。姑且凑个数罢!”众人笑应了,看她射箭,果然一矢命中。林黛玉奉上酒来。舒颐见自己那一杯几近满溢,舒敏那一杯不过浅浅一个底儿,道:“林妹妹好公道,好疼人。”黛玉笑道:“是姐姐疼爱妹妹。” 舒颐听说,只得喝了一个满杯。然后拿了令盒骰子,一掷,乃是十五点,恰轮着黛玉。顿时大笑道:“合该你落到我手里!快掣签子!我给你记着时辰,到时做不出来,正好灌你一大海!”催着丫鬟捧了香炉和梦甜香来,手指一动一掐,一支短香长度又去了十之二三。黛玉不依,范舒雯早将签筒塞到她手里,道:“妹妹素来捷才,怕什么?就给她做一个,震吓震吓。”黛玉无奈,只能接了签筒,掣了一支,乃是海棠。见舒颐已将香点起,皱了眉稍想一想,也做一首: “猩红小巧蝶衣轻, 春风涂抹颜色匀。 道是惜花急遣雨, 幸将秾丽入丹青。” 诗方写成,舒颐就迫不及待叫道:“这还不是抄的郑谷和刘克庄?刚才还说我。”黛玉笑道:“我也不是太白、子建。何况二姐姐还掐了半支香。”说得舒颐无话可答,众人哄堂大笑。这边章舒眉也不多话,取箭射中了海棠花靶,回到席上,掷了一个十点,该是黄芊。 黄芊掣着荼蘼,做了一首点绛唇:“玉英层层,羽盖叠翠,春光满。日清韵远,暖香萦庭院。”下家的黄莉也射中了荼蘼花靶。回来掷了一个四点,却该顾颖掣花名签,旁边章轸的幼女舒倩射箭。 结果这舒倩、顾颖都只有九岁,两个一起推辞。舒颐笑道:“那八妹妹就让你大姐姐代劳,顾妹妹让你林姐姐代劳。”忽而想到:“这样也太便宜你两个,该大姐姐作诗,林妹妹射箭的。”一边就揽着姊妹们起哄。奈何舒眉、黛玉都作不理。黛玉只叫顾颖:“掣一个出来,看是什么?”舒眉也到彩绸前站好。 顾颖就掣了一支花名签,上头画的是一枝粉红桃花。黛玉凝神想一想,笑道:“诗有了。只是我念,还得颖妹妹来写。”让人拿过纸笔来。顾颖端端正正坐了,听她念一句,手下写一句,乃是: “密密争争不待叶, 团团片片粉无间。 可怜春水塘边树, 树满花丛花满天。” 众人听了,一齐赞妙。那边章舒眉也用箭头蘸了胭脂,射中桃花花靶。顾颖、舒倩忙各自捧了一杯酒来,向她两个敬道:“姐姐们辛苦,无以为谢,只这一杯表我心意。”舒眉和黛玉都笑着吃了。 又玩耍过几轮,鲜花靶子上都叫各种颜色沾了半满。一时就有丫鬟报说:“偃六爷、回七爷、黄家表少爷同着两个哥儿往这边来了。”范舒雯笑道:“难得他们逮到空儿从前面下来。想来只怕是为了避差事。反正是自家人,过来和姊妹们一起玩耍,又一本正经传报。”众姊妹听说,都笑着称是,更有提议:“礼乐射御书数,他几个六艺如何,正好趁机看一看。”不想片刻人到,见章偃、章回、黄象之外,更有黄象一手一个拉着两名青年男子,一个轩昂磊落、一个潇洒风华,看容貌年纪都较章偃章回稍长。众闺秀惊得纷纷跳起,年纪小的都躲到抱厦里去了。独范舒雯、章舒眉、舒颐、黄蓉几个年长的迎上去。 黄象就跳过来,将紫云轩周遭看一遍,拍手笑道:“果然玩得有趣。”说着拿起弓箭之类细看。黄蓉忙瞪一眼,拉住了问:“怎么忽然跑来了?”这边章偃、章回才引着蔡泓见礼:“这是恩平侯府的蔡世兄。”章舒眉听到“恩平侯府”几个字,早是不自觉红了脸,低了头不说话。旁边舒颐赶快上前一步,笑道:“蔡世兄安。”随即又向谢楷福礼,道:“谢世兄安。今年春天的时候来过我们家,我记得的。”谢楷忙笑着还礼。愣住的几个人这才回神,乱哄哄一团行礼不提。 范舒雯就听章偃将来意说一遍,道是几人好奇闺阁中射花游戏。范舒雯再想不到他几个这样胆大不拘,但瞄一眼舒眉、蔡泓形容,心里也忍不住一片酥软,只说:“女孩子的游戏,跟你们男人家自然不同的。”告诉了规则,做了哪些诗,又笑道:“姊妹们才刚还说,要见识你们的六艺水准。正巧这里弓箭俱全,就先试一试身手,如何?” 章偃、黄象忙说:“大嫂子吩咐,如何敢不从?”章回就笑道:“有蔡世兄一个在,我们几个便再差些,也不怕全丢了颜面。”蔡泓连忙谦让,却被不容分说塞了弓箭在手,推他往彩绸前站定。 蔡泓掂一掂弓箭,道:“与平日用的大不同,若脱了靶,还盼不要耻笑。”搭弓射箭,随意就中了正中一面牡丹靶心。 章回笑道:“这里射箭,倒不定看准头。”随手拣了弓箭,蘸了石青颜色射出一箭去。却是弓也未满,箭也无力,在海棠靶子上一触滑落,就拖出弯弯曲曲老长一条来。旁边谢楷猜中意思,也拿了一支箭,箭头在胭脂、藤黄两种颜色里蘸过,又浸足了清水,才向芍药花靶射去,在靶面上落下一片艳色。然后章偃、黄象也都照样射过两箭。 蔡泓这才明白,这几个却是以箭代笔,在靶面上“画”出大致的花样来。只是他并不擅长绘画,眼中所见花花绿绿的靶面也想不出该如何着笔,一时不知所措,搔头摸耳,呆在那里。结果就听旁边章舒眉噗嗤一声轻笑出来,走过来到他身边,拿了弓箭告诉说:“看我的箭,我落在哪里,便在旁边落差不多的颜色就是了。”蔡泓当即松了一口气,依言而为。 这边章回就向林黛玉道:“我看那幅海棠,着色甚少。不如一并补全了。”黛玉如何不知道他心意,虽是张扬了些,到底想着替舒眉掩饰一二,且心里也是欢喜,果然上前取了一支箭蘸了颜色递给章回。于是一个递箭,一个射靶,默契无间、珠联璧合,直看得谢楷目瞪口呆,问旁边:“怀英有这本事,你竟知不知道?”说着扭过头,才发现章偃已经走开,旁边站的分明是章舒颐,顿时知道造次。不想舒颐抿嘴笑道:“哥哥的本事,我们自然知道的。谢世兄不知道,才有意思呢!”恰黄象听到这个话,连忙附和:“正是正是!”一句话刺得谢楷当即跳脚,道:“我也不输了他!至于你,可敢跟我比一比?”黄象小孩脾气,哪里经得起激?两人也拿弓箭,各自选了芍药桃花的靶子射箭着色,比赛起来。一时就见紫云轩前箭飞如雨,守在花靶那边捡拾箭支的丫鬟小厮来往奔跑,不多一会就大汗淋漓。 等十几张靶面都大半满了,众人这才住手。乃命丫鬟小厮将靶子撤下,将靶面上的绢小心地解下来,拿到抱厦前的几张案桌上铺开了。众姊妹一起拿笔,这个勾线,那个晕色,这个补山石,那个添枝叶,就把十来幅绢画都画齐全了。也有不擅长画的,比如黄蔚、舒聪,一个拿了琴,一个拿了笛,就给大家吹奏春花烂漫之声。也有既不能画,也不善乐器的,比如黄蓓、舒敏,就给大家斟酒、倒茶、递送茶果零嘴儿,顺便又送上蔡泓、谢楷、章偃、章回、黄象五人。这五个吃了一杯酒,歇了片刻,才向范舒雯及众闺秀告辞去了。范舒雯领着众人又吃喝说笑一轮,分了彩头及画好的图画,这才散了。 及至晚间,范舒雯便将紫云轩里经过细细同洪氏讲了。洪氏又告诉章望,因说:“这蔡家三爷就是个顶用的了。换旁的拘礼认真疯了的人来,只怕当场就给吓回去了。” 章望笑道:“那两个小子也太胆大了,明朝我得空,必得狠狠教训一回。” 洪氏假意嗔道:“什么教训?大爷不过是不想他们跟外头人讲客套虚应付,白耗费了辰光,随便抓个什么毛病好关了禁闭罢了。都是这一趟生辰寿宴做下来,家里爷们大大小小没一个不得意,连这第一等要紧的事情都忘了。大爷几天抓心挠肺着急上火,当我不知道呢?” 章望笑道:“话是这样。不过你看回儿,确实越来越胆大包天。再不教训,难道以后捅出天大的篓子,都指望林表哥去帮忙填补不成?” 洪氏笑道:“好好好,随你怎么说。”坐下来吃茶,一边说:“这一宗大事差不多就算办完了。下面就该预备冬至、过年,还有林伯伯林丫头的回京、二房的归省、回哥儿几个会试。今年家里大事多,添了人口用度,又免了好几项的房租地税,要比平常用心的事情竟多着呢。我也不管你那头怎样,监督着孩子们归监督,但凡我开口,必得分出身来替我筹划盘算。”章望应了。 于是之后几日,顾塘章家犹在热闹,章望这一房已经腾出手来,待送了黄幸、章太夫人一家回南京后,便一项一项,将年事布置料理起来。章望带着章由,洪氏带着范舒雯,章回自每天去林如海处看书习文。章舒眉也忙着检点东西,看着丫鬟们添补针线细物,又因见着了蔡泓真人形容,存心赶制一套里外衣衫。于是林黛玉除了在吴太君跟前,又每常过来东府这边,或听二太太陈氏讲些京城旧事,或与舒颐、舒慧姊妹说笑伴从,倒也称心快慰,不觉时日如飞。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本章所用诗词,除了第一首牡丹为先人所做,其他都是眉毛自己勉力凑成。如有不合格处,尽请指正。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化用诗词出典: 鲍照幽兰五首之一:倾辉引暮色,孤景留思颜。梅歇春欲罢,期渡往不还。 揭傒斯春兰:深谷暖云飞,重岩花发时。非因采樵者,那得外人知。 郑允端兰:并石疏花瘦,临风细叶长。灵均清梦远,遗佩满沅湘。 李清照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明,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麄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王禹偁绝句芍药花开忆牡丹:风雨无情落牡丹,翻阶红药满朱栏。明皇幸蜀杨妃死,纵有嫔嫱不喜看。牡丹落尽正凄凉,红药开时醉一场。 邵雍芍药四首之三:一声鸪鴃画楼东,魏紫姚黄扫地空。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 刘开亳州芍药:小黄城外芍药花,十里五里生朝霞。花前花后皆人家,家家种花如桑麻。 刘克庄卜算子: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 郑谷海棠: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觞与赋诗。秾丽最宜新著雨,娇娆全在欲开时。莫愁粉黛临窗懒,梁广丹青点笔迟。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 王十朋点绛唇:羽盖垂垂,玉英乱簇春光满。韵香清远。暖日烘庭院。露浥琼枝,脸透何郎晕。凝余恨。古人不见。谁与花公论。 苏轼桃花:争花不待叶,密缀欲无条。傍沼人窥鉴,惊鱼水溅桥。 陈子龙春日早起二首之一: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唐寅把酒对月歌末四句: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本章中闺秀们的座次:闺秀排序:舒眉舒颐舒敏舒慧舒聪舒颖舒欣黄蔚黄蓉范舒雯黄芊黄莉舒颜黄蓓舒倩顾颖黛玉舒眉。 以上座次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随便围坐在一起而已。 166网 120 第五十回上 前文说到吴太君寿辰庆贺诸番事毕,章望等腾转出手来, 逐项料理接下来几件大事:一是章舒眉婚嫁, 一是二房归省, 一是林海父女上京, 一是章偃章回章僚等会试。又有惯例的年事。自十月起,家里那些庄园、山场就渐次地将钱粮出息缴纳上来;城里的店铺也整顿账目, 汇总造册, 送到顾塘这边来。许多事集到一起,章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辰光如飞, 倏忽之间就到了十一月。 这日洪氏起来,正与范舒雯说了一番打点送各家亲戚的针线礼物,就有丫头捧了一只大茶盘子进来。范舒雯见那盘子上搁十来只瓷碟子, 碟子只茶盅口大, 盛一撮混的米豆杂粮;又有七八块两寸长的玉竹板, 叶子牌似的刻了些果蔬瓜菜的简洁花样, 头上用文字提了“香芋”“番薯”“番瓜”“番芋”“萝卜”“山药”之类。这边白微忙接过来, 给洪氏看过。范舒雯便问洪氏:“这是什么东西?底下庄子进上来的细粮瓜果样子么?又这么混在一起。” 洪氏笑道:“这是预备冬至日祭冬后要散出去的粥。”遂命那丫鬟:“等大爷家来再定。东西先按去年的数量加四成预备。”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章望进来吃饭,范舒雯回避了。章望因问洪氏:“去年恩平侯府年礼一对梅瓶、一架四扇屏风,都是什么颜色花样的?” 洪氏道:“梅瓶记着仿佛是开片的雨过天青。屏风是五彩玉镶刻的渔樵耕读,原画谁的记不清了。”便叫白微:“取我房里东边柜上螺钿匣子装的记事册子来。”一时拿来,查给章望看了。洪氏指着册子说:“两个而今都在太太那里摆着。这会子是五弟问么?大爷怎么说?” 章望道:“老五也是突然想起来。他既有心给眉丫头陪过去, 少不得拿差不多的过来填补上。你在太太那边也先打个埋伏,到时候方便说话。”洪氏应了。 章望点点头,这时才看到旁边搁的茶盘子。因问:“这是厨房把冬至日济粥的材料都送过来了?样式一发的多了。还有这些番瓜番薯也添在里头, 是谁的主意?” 洪氏笑道:“还能是谁?都为由哥儿宠着他兄弟,知道喜欢那几样外番来的东西,硬是倒腾出一个中等庄子来种它。前二三年也还罢了,苗儿活的少,结的也有限。不过弄几包干条子,只当零嘴儿。谁想今年竟是大熟。庄子上干菜条都造了两库房。要都叫英哥儿一个人吃,怕够吃十辈子。天郭公公没奈何,来问我。我说直散给庄户,偏他又一味不肯,必得问英哥儿发话处置。结果还不是一张口就叫添在今年的冬至济粥里。说是等城里城外都尝了味道,晓得了好恶,明年再如何盘算发落也都有了数。” 章望听这样说,就知道情由:原来这章家耕读为业,又额外得御赐良田千顷,既为助学之赀,也有了治农的根基。故而从章荣一代起,就有专门辟出的几处试验农事。或是各种新造之物,小到器械车船,大到沟渠水利,以三年为期,查验效用;或是各样新育之种,不拘五谷、瓜果、菜蔬、草树,以四熟为限,度算收支。这前一项,因荣公博闻广识,杂学旁收,文学之余亦通晓工造百技,带得自幼在跟前的黄幸并自己也酷好此道,几十年来传统不绝,其间新造改良,可堪使用者颇多。倒是这后一项,毕竟士人君子,褐衣芒屐不过一时风度,真要弯腰偻背劳作田间,也着实难堪其苦,不过是对着历代农书民谚,按图索骥,教庄户佃农逐年翻耕轮替、间作套种,在“精耕细作”四个字上狠下功夫。真正选种育新,还是近二十年,陆续有新种从海外传来,其中恰有那么四五样对了章回的口腹偏好,这才想方设法,弄来种子秧苗自家培植——其实也就是他为人父母的一点私心。倒是这番大熟,逗起他别的心思,因问洪氏:“那边庄子上历年的册子家里还有?就这几样外番作物,每年种了多少亩地,每亩用多少种粮,一季收成多少,收几季,一年里统共该着多少人力畜力,都要有个确数来我看。连今年的数目也要。” 洪氏笑道:“今年的数目现成,天郭公公前日上来纳钱粮,回话说到这桩,我听着稀奇,还特地叫记了一笔,立便翻出来就有了。往年的数目,册子也必定有的。就是要去账房的库里寻了。”于是叫丫鬟白星,道:“去告诉由哥儿,拿历年毛家塘东庄的册子过来这里。” 白星应了,脚下暂时不动,只看着洪氏并章望,看还有旁的吩咐。果然洪氏想了一想,说:“叫他顺便往大老爷书房走一趟,看大老爷那边账册子都看完没有。若看完了,就拿过来这边誊抄入库。若没有,也问一声大概还用几日。”白星见并无别话,方才往外边走来。 却说这边章由正同着大管事尹纯在账房里看十来个先生对账盘账,听见白星传话,连忙站着垂手说知道了。当下叫门上一个小厮,先往问一声章霈所在。展眼间回来,报说:“大老爷在得一善居里一个人闲坐。”章由便向尹纯道:“劳动纯老叔去库房。我往老爷跟前去。”两人遂各自去了。 不想章由才走到章霈书房外,迎面就看见林如海过来。章由连忙站住行礼。林如海就问从哪里来,有何事。章由只说不忙,请林如海先行。林如海笑道:“一家人何必忒多礼?你来必定有事。且与我一道儿进去,只管说你的话。” 章霈见他两个一起,不免稀奇。然而也不多想,等行了礼,便叫:“如海稍坐。”向章由道:“你来的正好。我原要找你。今年各家总账,我才翻了翻,旁的不对也没有,只是这恒润畅怎么还用以前的记账法儿?我早几年就说过,除了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柱不动,还要另外单立一个总簿,逐月逐日出有出总,入有入总。怎么他倒不见?再就是每项扣的留作公中培源的厘头,跟报的折损的总数核不上。叫都打回去重做。” 章由忙应了是。章霈问:“他家是怎么个说法?论理,也是两代人、几十年的行当营生。弄成这个样子过来,实在不像。” 章由答道:“汤定生十月初头一趟出门看货,乘的马车翻了,折了腿。现人是不碍,然而到底要将养小半年。他前头才辞了副手,再出了这个意外,一时招架不住。这趟还是他儿子送的总账过来。” 章霈点点头,道:“既然他招架不住,儿子和底下的又接不上手,你知道了,就该打发一个能使得的人过去。这些都是咱们自家出去的产业,几十年招牌打出来,一个不当心就弄歪道,生生闹残了,成什么话?” 章由躬身道:“今年春天恒润畅就报了两次人手不足。太太吩咐下来,母亲也命我用心留意才干资历的管事,从几处挑拣调度了人,派过去用了一阵子,只是都回报说副不上。汤定生那头催的也缓了,这才暂时搁下。” 话说到这里,章霈还有什么不懂的。只是既然明白,恼火更甚,重重一记拍在书案,发恨道:“他是太太名下出去的,难道不更是自家人,不更该按着家里的规矩人事照管?何况太太早就不管这些杂事。你却是领了这个差的,怎么好说搁下就搁下,脱了手在旁边干看?” 章由听到这话说得重了,连忙跪下说:“老爷教训的是。孙子再不敢的。”旁边林如海也站起来,笑道:“舅舅只看他后面事体经心。” 章霈听了,脸色方开,叫章由起身,吩咐说:“其他的账我粗翻过一遍,只随手拣着批了几本,不过是些不甚要紧的小错,也懒得再看。这便领了去,你再对一遍,核准了就抄录入库。”章由忙答应“是”,见章霈无话,方叫跟的小厮进来抱了账册,慢慢退出去了。 这边林如海看一会儿章霈神色,笑道:“这一向只看中大他们夫妻两个忙,想不到舅舅还要操这个心。” 章霈摇头道:“你不知道,你兄弟是肚里清楚,凡事不肯计较太过。他媳妇固然是个能干会当家的,不过是外面厉害,心肠却软,真有人扯了脸皮求恳哀告两句,从来没有不过去的,反倒要替下面人在长辈跟前遮掩。由哥儿是个小辈,能顶些用,但也是含糊的多,拉架劝合和稀泥,要紧三刻还做不了主。”一面说,一面就摇头,手上去寻摸茶碗。 林如海见状,赶忙向旁边焐笼里拎了茶壶出来,与章霈续上热水。章霈吃了茶,方接着前面的话头道:“中大这一家子,也就是一个回儿,别看平素一味贪懒好玩,家里短长百般不问,真遇上事情,能决断、敢出手——虽说祸也闯了不老少,到底是一脉相承,拗不过的脾气性子。”说着就笑起来。 林如海也笑道:“可不是?建幸一向说回儿与中大最像,依我看,其实学皮毛的多,潜移默化近朱者赤罢了。真论到性子禀赋,骨子里还是像的舅舅。” 章霈闻言大笑,道:“这话我乐意听。就是中大怕再放不过你,少说辩上一宿才罢。”拿茶杯吃酒一样吃一大口茶,又自家笑一回,这才摇头叹气道:“只不过,定死了他不该烦这些事情。就脾性再像,这上头再能耐,我也不许家里谁拿这些东西到他跟前。所以这样通盘算下来,我再不帮忙拦一拦,把一把关,就怕什么时候有人踩到脸上,还只当章家人都读腐了书,不知事、没算计了呢。” 林如海笑道:“舅舅一片成全爱护的慈心,中大他们,还有由哥儿、回哥儿自然是知道的。连我也知道。这趟过来就是想求舅舅出手,也帮外甥看一看几个账。” 章霈哼一声,道:“我是账房先生么?”就问账在哪里。林如海遂将笼在袖里的两个账本子递过去。章霈随手翻翻,看了两眼,见一本记的是几种木材原料的转运流水,也有从川蜀湘赣走长江到常州、扬州转运河上京的,也有从两广闽浙走江南运河再上京的。一本是扬州转运上京的苏州、长兴两地出产的太湖石的流水。时间都是从去岁九月至今,去岁九月、十月和今年九月、十月又都有日账。章霈因笑道:“这东西,亏你从何处得来!只是不知道你要哪些样数字。” 林如海道:“如海想烦舅舅核一下去岁至今的各自总数,今年九月之后数字占到一年来的份额。再就是这几样加起来,占用到漕河运力的大致比重。” 章霈听了,眉头就紧皱起来。心下想一回,又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站定了问林如海:“要的急?” 林如海道:“要的急。” 章霈便点一点头,转身到书架后头临时起卧的隔间里,开了橱柜,拿了挂在橱门壁板后头的两把二十四档乌木算盘出来,在书案上并排搁了,又拿一本木料册子放在前面。吩咐林如海:“你帮忙翻页。” 林如海赶紧在书案前站住,挽了袖子相候。章霈自己在书案后坐定,眼睛看着账本,两手各用一张算盘,左手打长江水路的数目,右手打江南运河水路的数目,十指齐飞,两三息工夫算完一页,鼻子里嗯一声,林如海便撩过一页去。如此一本册子从头到尾翻完,章霈又命林如海从末页起向前翻,自己手上由累加换作递减,从尾向头逐项减去。待这一遍翻完,两张算盘上计数也都归零。 章霈收了手,笼在袖子里,口中默默计算两句,方在算盘上拨出几个数目,推到林如海跟前,说道:“这一本里,各自的总数,并这两个月占全年份额。”见林如海颔首,将其拂去,又拨几个数目,道:“今岁九月、十月的数目,去年九月、十月的数目。今年比去年增加出来的数目。”点头道:“可惜没有再早几年的数目字,若有,一起都看了,就知道到底比往年差别多少。” 林如海笑道:“有这两年的数字就够使用了。只是为着说一件事情。再多几年的数目字,怕惊动的人多了,倒不好。” 章霈道:“既这样,多的话也不用说。我也不问你用这些是做什么使的。还要哪几样数字,都说出来。正好我这会子没别的事,帮你算完了,我也好找瞿先生他们闲话。” 林如海忙笑着说不敢劳烦,然而被章霈瞪一眼,就不再说客套推辞之语,拿了账册将预计要几样数字一一问明了。又有章霈另外给出了几样数目,林如海或有不懂,也仔细问了来历用意。末了,林如海将一应数字与章霈再核对确准一遍,在心中默默记牢了,这才郑重谢了章霈,行礼告退出去了。章霈自往诚正院寻众西席夫子说话。 这边林如海才回到暂居的院中,就听门上小厮长随说章望在屋中相候。林如海赶忙走进来,问:“仰之寻我有事?可等的久了?也不打发人去喊我一声。” 章望笑道:“就一会子工夫。左右我又没甚要紧事,逛到哪儿坐到哪儿。” 林如海笑道:“这话不实。再两日就是冬至,外头盘库结账,家里祭冬放赏,这会子没要紧事,什么时候有要紧事?必定是有话说才来。”一边叫丫鬟换好茶来,让与章望。 章望接茶吃了,方笑道:“如海明见。果然有件事情要借助表兄。”便从袖里摸出一个册子来,递与林如海,道:“这是东庄种植的几样外番作物,土地收成、水肥工时、贮藏制作,四五年的数目大概都记在里头。” 林如海见了,顿时笑起来:“这可真是一家兄弟了。方才我去舅舅那里,也是这样说的。”便把自己在章霈处言行说给章望听了,道:“也就是舅舅,一遍下来,该得的数目就都得了。要换旁的人,不说家里那些账房,就是我以前盐政衙门里办老了事的,三个五个人一整天盘算下来,也未必弄的清呢。可叹我从小在这边,也没能学得一二,如今还要再烦扰。” 章望笑道:“你还说你。我在跟前的时间不是更长?再者不止是你我,家里兄弟姊妹这许多,又有哪个会的?反倒是玉儿她婶子,从小就看她药铺里的往来流水,这边家来后,只看了几本账就抓到了其中关键诀窍。给老爷一说,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押着我每天少说一个时辰在账房里,学会了再家去转教给她。一本正经教了小半年,结果造账核算这些也还罢了,到底也没能学会拨算盘这一手。老爷还数落我,说必定是我蠢了,才教不出来。”说得兄弟两个相对大笑。 林如海遂将那账册子拿在手里看。翻开头一页,先一怔,道:“是回哥儿的笔迹?” 章望笑道:“庄子叫他阿哥倒腾给他了,自然是他来弄这个账。” 林如海点头,把账本子略翻一翻,笑道:“我看弄的不坏。有条有理,清清楚楚,还附了不少说明解释,有个注疏批评的意思。可是比我拿给舅舅的明白许多,也能直接拿给大人们瞧。” 章望道:“既这样,便烦如海拿给大人们瞧一瞧。也不必特意单拿出去,随同别的木材石料之类数目一道递上去便是。” 林如海听了,先是发闷,想章望一贯老成之人,就为儿子前途谋算,存心要送一份结实功劳,行事不至于此。但到后一句,就明白他用意,知道连自己采风观政的意思也一并度算在里面。于是笑道:“必是这样不错。”一面说,一面就自家拿了茶壶茶盅,给两人都续满了,再拿了茶盅在手里。章望会意,也拿起茶盅,与他碰一碰,然后两个一道,将茶水一气儿饮尽。林如海又点头,道:“可叹仰之不能入仕,可惜,可惜。” 章望却不接他话头,道:“册子交妥,我这厢几年来的一桩事儿也就算做完。如海这会子也有事忙,我便不多扰了。等过两天冬至,大祭过了,我们兄弟再约了吃酒。”林如海自无异议。章望就告辞出去。 不想才出去,章望又转回过来,笑道:“刚刚被你一岔,有个事险些忘了。她婶子想着玉侄女头一回在这边过冬至,老太太必定是带了在身边的。起居行动、祭祀致礼,旁的一应无碍,只有一样——冬至家里煮祭冬的粥,惯例当天到日落,除了它都不吃别的东西。故而还烦表兄跟侄女预先交代了这一桩,心里有个数才好。”林如海连忙应了,又谢章望。章望这才去了。并无他话。 于是林如海就吩咐:“问姑娘在哪边吃昼饭。若是跟老太太一处吃的,等老太太歇了昼,得空儿就到我这边来一趟。” 恰林黛玉并不在吴太君处,乃是教章霂之妻、二太太陈氏接了到东府,姊妹们玩耍说笑。听到传了林海的话,忙向陈氏等告辞。陈氏笑道:“忙什么?既到这个时辰点儿,总该吃了饭再过去。你只管听我的话。等会子我亲自送你。” 黛玉不能辞,只得依言在东府吃了昼饭;然而再三谢辞陈氏亲送之举,由尹氏携着坐了车,直送到西府内仪门。黛玉又谢了尹氏,方下了车,自往林如海这边屋里来。 一时父女相见,叙些规矩言语。林如海便携了黛玉到窗下暖榻上坐,黛玉也挨着林如海坐了。林如海这才问她在东府里玩的怎样,姊妹们如何,做了什么诗文,讨论了哪些经史。黛玉一样一样仔细说了。林如海因问:“眼看冬至,你们闺阁可有新鲜主意?” 黛玉笑道:“已经约了诗社。由大嫂子说,这两日虽晴,转头怕就有大雪。到时候花园子里拣临水的暖阁打扫出一处,请了兄弟姊妹都来,大家一起吃酒联诗,也当为大姐姐贺喜,也当为兄长们壮行。” 林如海点头,道:“前一件还是你们姊妹间情意。后一件,自文昭公以降,顾塘章氏已经几十年未曾有人会试登科,今番上京,确是非同小可。今年冬至祭祖,单只为这一项的嘉荫庇护,就要比往年隆重十分。” 黛玉道:“我听姊妹们议论,各房预备的祭冬后散济贫困的粥药衣物,就足有往年三倍数量。婶婶那边,回表哥更把一个庄子半年的出产都拿出来——可见诚心。” 林如海笑道:“然而玉儿可知道,你那回表哥的庄子,出产的大宗不是稻麦,而是番瓜、番薯、番芋之类?” 黛玉道:“表哥说,番薯、番瓜之类虽是海外来的,本地不常食用,但滋味其实不坏,入到粥汤能顶饥管饱,与米粮是一样的。况且比稻麦之类不挑土地肥瘦,出产也高。倘若人能吃得惯它,玉平常年景是多两样菜肴,遇到水旱灾荒,更能活无数性命。所以趁了冬至日济粥的机会,让大家都来尝上一尝,或就有更多人肯跟着去种。” 林如海听了,忍不住哼一声,道:“你表哥嘴巴倒快,止这一两天的事体,都讲给你了。”说得黛玉脸上飞红,绞着手一声不出。林如海无奈,转了话头,问:“他告诉你粥里的用料,可告诉过家里冬至济粥的做法来历?” 林黛玉就一怔,说:“表哥只说用米麦杂豆并各种蔬菜一起入到粥里,跟佛成道日的腊八粥是差不多的做法。按父亲说,还有别的来历?” 林如海点头,问:“玉儿可知道你外高祖父生平,其中第一令士人百姓赞叹敬仰之事是哪一桩?” 这说的便是文昭公了。黛玉连忙起身,垂手站住,答道:“女儿无知,但依礼推断,当是坚正操守、固执志节,纵死亦不屈从蔡氏贼逆。” 林如海颔首,道:“确实此事赢得天下敬重。然而玉儿可知,蔡骧使人围困顾塘,三月时间禁绝出入。当时章家一门四五十口,最后是靠的何物支撑?” 黛玉闻言一怔。她原是极尽聪明伶俐之人,此事虽从未想过,此刻林海问及,自然猜到前后关系。心思一动,便问:“难道如民间传说腊八粥来历,是从囤底、壁缝、鼠洞里搜来的五谷杂豆?” 林如海摇头,道:“若这样,还是好的。当时蔡贼围困顾塘,家里莫说鸟雀蛇鼠,蜂巢蚁穴都弄来吃了,哪里还剩的下这些?当时文昭公并家人们吃的,是泔水缸里的烂米馊菜——将这些择去霉变**,用雪水反复淘洗,将未软败的骨头捞出来沥干,碾碎捶烂了再撒回去,加上能搜出来的月季花嫩头和山药子根,还有墙上刮下来的苔藓,就这么煮成一大锅,每人每天能分到一个碗底……就靠这个,顾塘又撑了五天,终于撑到了世祖的救兵来。” 黛玉听到此处,只觉心惊动魄,不知不觉就伸手捉了林如海衣襟,越攥越紧。林如海揽了女儿,抚着背温言道:“文昭公曾说,当年亏得蔡贼是在冬至后一日就用兵围困,若再晚几日,泔水尽出,怕是一家人真的穷愁末路,只能困饿而死。于是传下一道规矩,每年自交了霜降后,家中泔水便不再出;等到冬至,家中子弟要取缸中饭菜为主料,熬煮粥汤,作为冬至家祭的献食,也是这一天里唯一的饮食。以此警醒子孙,不忘旧事,长记初心。” 黛玉长叹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只是文昭公当年吃的粥,是极尽困窘之下,无可奈何才这般做。后面要做冬至家祭的献食,又要供一家人当日食用,粗粗算来,恐怕并不能够?” 林如海道:“玉儿说的正是。顾塘历来节俭,惜食积福,这泔水一物,原本就十分有限。因而待到你外曾祖父,就是文华公之时,家里人口渐多,便在文昭公规矩上,酌量添加些积余的陈粮、腌菜。再后来,街坊邻舍乃至城里百姓知道顾塘冬至惯例吃这个粥,一是感念文昭公风骨,一是有意也分一点‘余粮’‘活路’,都来讨粥吃,就连府县各处官吏、教谕也都来要。于是额外调集米粮杂豆之类,加足姜、蒜,煮成浓粥,只在每锅粥里添一勺家祭献食的粥汤调和,然后散给百姓。这个也是如今顾塘散出去的冬至济粥的做法。但在章家自家,家祭献食和冬至日吃的,还是文昭公当年的底子——为的就是牢记风骨,也记住这一等滋味,要知道世上穷苦窘困,有些便是泔水也未必吃到。” 说到这里,见黛玉露出疑惑不信之色,心知她到底年纪尚小,又是自幼富贵,金玉丛锦绣堆里长大的,想象不出这等情形也是自然。林如海也就不再多言,只抚一下她的头,笑道:“我父女两个虽说客居,到底是顾塘一脉,家祭献食,不拘多少,总要出一份力。我想好了,等过两日雪下来,就到园中各处,亲手收上两坛雪水。玉儿可早做准备。” 林黛玉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父女两个又说了几句话,吴太君那边打发人来寻黛玉,黛玉这才告辞父亲,往澄晖堂去了。 话分两头。这厢林如海吩咐黛玉,那厢里洪氏也把冬至济粥的种种告诉范舒雯。为的范舒雯虽是新妇,却是冢孙媳,家祭献食,旁人或可不动,范舒雯却必得亲自入到厨下,与吴太君、李氏、洪氏一道洗刷饭菜,熬煮粥食。洪氏因想着此例并非寻常人家所有,腌臜恶心之处,怕也非寻常闺阁能够承受,故而特意到范舒雯房中,屏退了丫鬟下人,慢慢告诉。 果然范舒雯听说到真正粥食原料,脸就白了三分,待听说日落前只此为食、不用其他,心里肚里一发作呕。忍了再忍,实在忍耐不住,竟当着洪氏的面倒出许多酸水来。洪氏虽有预料,到底不悦,然而看范舒雯一时吓得颜色都没有了,心里又软下来,急喊丫鬟进来倒茶,看着范舒雯漱口,又温言好生安抚两句,这才带着白微回上房院里去了。 待到房中,有四房管事媳妇送了章霑与恽氏新拟的章舒眉嫁妆单子过来。洪氏接了,几句话打发人去,又坐了一会子,看到单子上各种材质面料的百子千孙被,心里突然触起一事,连忙喊白微,吩咐:“小由大奶奶近身伺候的丫头,悄悄地叫一个过来。”又让白星给管事来羽传话:“立刻套车去小东门,请关爷爷马上到这边。”又命人寻章由:“即刻过来,我有话说。” 于是到这一日晚饭时,顾塘阖府上下就都知道范舒雯有喜了。澄晖堂里吴太君只笑得合不拢嘴,拉范舒雯在身边坐着,一双眼睛忍不住地来回看。众人不好去闹范舒雯,只反反复复向吴太君、洪氏道喜。外面众人则跟章霈、章望贺喜。章由早被一干兄弟灌得醉了,站在原地呆呆笑个不住。旁边章回实在看不过,同章偃一边一个,架了章由就走,也不敢送他回自家院子,架到章望书房里,喂了醒酒汤,看着他沉沉睡下,两个这才安心,吩咐了小厮仔细看着。第二天章由酒醒,自知忘形,然而到底开怀,虽冬至祭祀等诸般事烦,待人接物只管张口便笑,喜气洋洋,就连章霈也只能笑骂“傻小子”便罢。 121 第五十回下 转眼就到十一月初四,顾塘章家各色齐备, 只等次日冬至大祭。洪氏将凡所用物再检点一遍, 一边打发白微往澄晖堂后林黛玉处告诉:“今夜务必早睡, 存住精神。明晨丑正就要起身。”黛玉忙说知道了, 留白微吃茶。白微谢了茶,略坐一坐才告辞去了。 这边方去, 章舒眉又走进来。黛玉忙起身接了。这舒眉却是提了个四四方方的三层雕漆提篮来, 给青禾接了搁在桌上,笑道:“十一弟捎来的复兴斋的新鲜糕团。我来与妹妹同吃。” 这边莲蓬忙过来揭了提篮盖子, 一层一层挪出三样点心,乃是富贵牡丹、连年有鱼、四柿如意,都是用水晶糕团做的栩栩如生的形状。每样点心都用一个田字格子的甜白瓷碟子装着, 每个格子里只盛婴儿拳头大小的一枚。章舒眉笑道:“这个配普洱茶风味最佳。”紫鹃忙去倒了茶来, 又布银筷、银叉。一应妥当, 众丫鬟方退至外屋, 留她姊妹自在说话。 这边舒眉只笑着告诉来意, 道:“前日在老太太那里看到送上来的好柿子,个儿虽不大,却饱满,又红又润,跟涂了油一样, 馋得我什么似的。偏生没福,脾胃弱,不敢生吃它, 又不耐烦吃柿饼。不想今儿十一弟就送了这个来,说是复兴斋新造的方子,用柿子捣汁和红糖一起熬了,再入到糕团里做出来,不论颜色口味,跟真柿子也差不了什么。我想那天妹妹也没吃,就拿过来,只一起尝个鲜罢。” 一面说,一面度看黛玉情形。却见虽一路都带着笑,脸上容色其实淡懒,并不似平常高兴模样。舒眉笑道:“敢道是我猜错了,妹妹原来是不吃柿子的?可是我的不是了。” 黛玉原有些出神,听到这一句,忙笑道:“姐姐说哪里的话?本来就爱的,何况姐姐特意拿来,再乐意吃不过。” 舒眉笑道:“你脸上淡淡的,可不是乐意的话。到底有什么事?还是有什么人触了你,惹得你不快?既叫我一声‘姐姐’,就只管告诉我。明天冬至,大节日底下,可不能藏着心思过。” 林黛玉这才叹一口气,引了舒眉往窗下一张小案上看。舒眉就见重重叠叠,总有大小七八个锦盒摞在那里。黛玉道:“止今儿下半天,就有三婶母、六婶母、七婶母并二姐姐、四姐姐、六妹妹过来这边。都是各色点心小食,或是熬饥顶饿,或是便宜带在袖子、荷包里,能随时取用。” 章舒眉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自然是众人都知道家里冬祭的规矩,所用粥食不同别家,林黛玉是客,又是初次,必定就要把里外关节一一告诉,又与她各样临场可用的诀窍秘方。这是各人的好心私情,说的又不能公然于众的,必然是各家分头行事,彼此间错开了过来。既来,林黛玉少不得言语款待,更陪着用些茶水点心。如此一轮一番,五六拨人过来,就是个大肚罗汉也填塞得满了,何况她个十三四岁女孩儿家? 想到这桩,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搂着黛玉道:“可见你是个讨人疼的,大家都想到一处了。只是也为难了你,又不能失礼,又不好驳回,又无人推挡,又没的走脱,生生陪坐半天,还搭进去许多好水好茶。” 说得黛玉也笑起来,倚在她身上,叹气道:“都是爱护体贴的一番真心,我又怎么能不感激领情?” 舒眉抚着她头发,摇头笑道:“妹妹也太实诚了。陪人坐着说说话,东西沾过了唇,意思到了便是,谁还能逼着你都吃下肚去不成?果真要撑坏了,还不是难过的你自己?还要带上老太太、大奶奶操心。可不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黛玉点点头,道:“姐姐教训的是。以后再不这样了。” 舒眉笑着点头,拉黛玉坐下,又扬声叫丫鬟来。就有舒眉贴身伺候的丫鬟金徽同紫鹃、莲蓬连忙进来。三个近前,舒眉吩咐:“去我房里拿消食饮,热水煮开了过来,再配一个零食盒子,要有九制话梅、盐津金桔和橄榄。” 黛玉忙说不用忙。舒眉笑道:“左右这会子天还早。妹妹多少吃些,再屋子里走几步,晚上也好睡觉。”催金徽等速去。 这边黛玉就叹道:“还是姐姐会疼人。以后他可有福气了。” 舒眉听见,忍不住红了脸,伸手在黛玉脸上拧一下,骂道:“你倒会说嘴,偏该说的时候不敢张口。”见黛玉只望着自己嘻嘻地笑,发起恨来,将手到嘴边呵两口,就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胁下挠过来。 黛玉素来最怕痒不禁,不等她手伸到,早笑着连声讨饶,道:“我不敢了!” 姊妹两个顽闹一阵,方坐到一起,彼此整理头发衣服。舒眉这时才笑道:“总算又是平常的样子。你不知道刚才脸上愁思,看得人心都揪起来。” 黛玉听到这话,当时怔住,实不曾想到自己心思外露至此。再追及先头情形,众人跟前自己多半遮掩不足,流露出些什么也未可知,一时懊恼无地,又满面羞臊起来。 舒眉见状,就知道又想多了,忙搂了笑道:“可是我多嘴,才就说揪心,一句话倒又招得你许多想头。”说着拿了茶来递给黛玉,看她吃一口,这才款款地劝说道:“妹妹年纪还小,原该无忧无虑,百事不愁。就有什么心思,能说出来,总要说出来;一个人不得主意,多两个人就有主意。即便不得什么主意,说话纾解出来,也是第一等有用。要是长辈们跟前不便说的,不妨说给平辈姊妹们,再退一步,哪怕是个丫头呢,总比闷在心里、只苦恼自家一个人的强上十倍。妹妹说可是?” 黛玉一面听,一面点头,叹道:“姐姐说的,如何不是这个道理。只是我自小是个会想的,心里头这样那样,兜兜转转也不能自制。譬如今天,大家一片诚心善意待我,我固然感激领情,偏偏又有许多不忿。怎么在婶婶们和姊妹们眼里,我就是个吃不得家里冬至济粥的?难道我不是顾塘传出的一脉?难道就我不懂文昭公的用心,不该追循先贤遗风,身体力行?” 舒眉叹道:“妹妹虽是想的多,但听这两句,却非什么多心,最是正经的道理。婶婶与姊妹们那头,固是一番慈爱友善之举,仔细想来,到底也不尽妥当。你是聪明人,又读书知礼,见到轻重要紧,才会为难。若换别的人,是再想不到这一层的。” 黛玉听她安慰,切中心思,一发触动,叹道:“亲眷们关怀疼爱,令我欢喜;为的我多病娇弱,叫人不时担忧,想来多少可怜;大家不约而同,我不知应对,呆呆灌了一肚皮点心茶水,其实可笑;明明都是对我的一片好心,却惹出我这些埋怨,又令我自觉可愧。我如此多心,未见着结果如何,也不助事成偕遂,岂不又是可悲。” 舒眉道:“妹妹这样说,我倒又不能赞同你了。我才说婶婶和姊妹们不尽妥当,其实只为她们少想了一件事。但凡想到,也不必有今番一举了。” 黛玉便问是什么事。舒眉道:“她们都当妹妹是客人,是亲戚,却不想着就不算今年这次,至多二三年,妹妹也是一样要吃这济粥的。”说完,只望着她笑。 黛玉听了,顿时红了脸,一头伏在她身上,粉拳在背后胡乱捶几下,恨道:“我认你是亲姐姐,才把烦恼告诉你听,你却拿我取笑!” 舒眉笑道:“是取笑,也是实在的道理。从来‘内外亲疏’四个字最是磨人,只看站在哪一端说话。依着我,妹妹竟不必多想,只心里领了各人情分,明日该如何还如何,遵了该遵循的规矩道理,于是自己安心,也无人能挑出什么不是——妹妹说怎样?” 黛玉点头道:“姐姐说的有理。就依姐姐的话。” 一时金徽、莲蓬、紫鹃等拿了汤饮零食进来。姊妹两个说笑着吃了一些,舒眉方起身去了。稍后移灯、下帘,丫鬟们服侍黛玉歇息。黛玉自在枕上感念舒眉,但觉温柔宁和、满怀舒适,不大会儿便安稳睡去。暂且无话。 次日,黛玉等丑正便即起身,先到澄晖堂吴太君跟前。就见自李氏起各房内眷皆至,闺秀俱在暖阁相候。坐了一刻,方是洪氏伺候吴太君大妆出来。众人遂排作两班,跟在吴太君身后,不用车轿,自澄晖堂一步步走到章氏宗祠。 原来这章家宗祠就在两府中间,单列的一个大院,黑油栅栏里五间门厅,接白石甬、月台、抱厦、正殿。正殿也是五间,里头香烛辉煌,锦帐绣幕,正中三层神主,两边十数轴列祖遗影,或峨冠博带,或蟒披玉腰。章氏一族男子分昭穆排班立定。章霈主祭,章霂、章霑陪祭,章望献爵,章魁献帛,章轸捧香,章毕、章斗展拜毯、守焚池。乐奏,三献爵;拜典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然后吴太君率女眷至正堂,拈香下拜,也是三拜,然后退出,一齐来到月台之下。 这边林黛玉细细打量,就见此刻宗祠之中,以白石甬路为界,东首设一柴堆、悬架,旁置一口三尺大锅,一只两尺见方的黄铜火盆。西首最前是一口半人多高的大肚窄口青黑釉大陶罐,再有一只三足青铜鼎,鼎下炭火正旺。下设两列六只鸡翅木四脚支架,每一架上搁一只黄铜水盆,盆甚浅,形如深碟。架子旁边又各有一只大肚敞口陶缸,缸里满装了前两日才下的新雪。最后是三只高近两尺的深桶,深桶内壁也编了一层竹沥。林黛玉因猜是皆冬至济粥所用之物,然而到底如何,却不能知,于是紧紧跟在章舒眉身后,留神细观。 就听章霈唱一声“始”,吴太君便率众女眷到铜鼎边站定。洪氏、尹氏、张氏合力抬过一只乌藤箱,从箱子里取出粗布罩衫,递与吴太君等穿在礼服之上。待众人将罩衫穿妥,就见章由、章回自仪门入内,手上各自捧了一个漆盒,盒子里装了花园里收来的新雪。走到跟前,次第奉与洪氏。洪氏奉与吴太君。吴太君接了,将盒中之雪倒入大鼎。 雪化为水,转眼而沸。这边李氏、陈氏、恽氏一列,周氏、尹氏、张氏一列,双手持了水盆到吴太君前。范舒雯持一柄长柄铜勺,递与洪氏。洪氏递与吴太君。吴太君用铜勺从鼎中舀了水,倒在李氏等所持盆中。六人遂返回,仍将水盆置于支架之上,又从旁边陶缸中抄雪入盆,待盆中雪水八分满方停。 吴太君见水皆备妥,便移步到大肚陶罐旁边。洪氏上前揭了黑釉罐盖,范舒雯奉上钳夹。钳夹亦是铜制,细长柄,头部做成鸭嘴形状。吴太君持了钳夹,到罐中轻轻一捞。旁边洪氏早捧过一个铜盆来,盆中铺一层竹编的沥水。吴太君将夹起之物放到盆中。洪氏遂将铜盆传与李氏。 李氏取了沥水,置于浅盆,用竹夹将其上之物轻轻拨平铺展,荡去黑腻粘稠,露出菜叶原本形状,这才连沥水传与陈氏。陈氏接了沥水,也和李氏一样,在自己跟前水盆中清洗一遍,再递与恽氏。恽氏也照样清洗涤荡一遍,方用竹夹夹住,捞起沥干,搁到深桶之中。 这边吴太君再捞一夹,仍有洪氏以铜盆相接,转递与周氏;周氏、尹氏、张氏妯娌亦如李氏等,漂洗涤荡三次,捞起沥干,搁到另一只深桶里——如此历经三人,是为一趟。五趟之后,李氏、周氏跟前铜盆中雪水已污,以新水、新雪换过。六趟之后是陈氏、尹氏换水。七趟后恽氏、张氏换水。 待李氏与周氏盆中之水换到三次,众人乃到吴太君跟前,一起跪下请止。因搬一张太师椅出来,让吴太君坐了。由洪氏持了钳夹,章舒眉、章舒颐自闺秀中走出,各捧铜盆,将陶罐中取出的菜饭分递与李氏、周氏。约摸大半个时辰,罐中菜饭才大致清洗完毕。周氏等几人合力,将三只装了洗净饭菜的深桶抬到吴太君跟前,一起说:“请您检视。”吴太君略看一眼,点点头,率众人抬着深桶到甬路西侧。 章霈遂唱:“升。”众男丁上前,将大锅抬起,悬在柴堆之上。然后章望、章曜、章魁、章轸、章毕、章斗到吴太君跟前行礼,接了深桶,拎到大锅之前,将桶中之物尽数倒入锅中。章宪、章柴、章偃、章瞿、章伋自之前铜鼎中各取一盆热水,也倒入锅中。 章由走到吴太君跟前,行礼道:“老太太,请赐灶火。”吴太君转身向宗祠大门。此刻章府家人、小厮等皆在黑油栅栏外站立。吴太君举手过头,乃向众人长长一拜,道:“戮力同心,火烈具扬。”门外众人齐声应道:“甘苦与共,我心则降。”于是就有庄头、管事依次进来,将桑皮纸包的半熟炭块投到黄铜火盆之内,口中唱:“外城东某村某庄某姓某方位第几眼灶”“内城西某街某巷某铺面名号某方位灶”“某巷某里第几户某姓灶”。 不过片刻,火盆中木炭已满。章回自宗祠正堂神位前请一柱香烛,双手持于头顶,奉到吴太君跟前。章由也奉上半刀黄纸。吴太君将香烛和黄纸接了,一并丢入火盆,盆中顿时火光熊熊。李氏、洪氏与范舒雯这时才各持一支细火把走上来,在火盆上点燃,然后到大锅跟前,将锅下柴堆点燃。洪氏又拿一支长柄勺,在大锅中搅拌数下:此时方是真正开始熬煮济粥。 一时水滚粥熟。章望率章由、章宪等抬过两只乌藤大筐,里面整整齐齐码了上百只黑釉陶碗,搁到大锅旁边。章霈、章霂、章霑及吴太君上前。章霑拾碗,交与章霂;章霂捧碗,转向吴太君;吴太君舀粥食,只盛浅浅一个碗底;最末章霈接过盛粥之碗,再递与众人。须臾,全族男女老幼人人皆分得一碗,方有老管事等进来,将柴堆、悬架、锅盆等物移去。 章氏众人则捧了粥碗,左昭右穆,男东女西,各自站定。章霈、章霂、章霑以下一辈,章望为首;再下一辈,章由为首。林如海与章望等同列,站在最末。女眷中吴太君以下一辈,李氏为首;再下一辈,洪氏为首;又再下一辈,范舒雯为首。未出阁之闺秀,以章舒眉为首。林黛玉与章舒眉等同列,也在最末。一时排定,满院恭肃,鸦雀无声。 章霈越众出,至于正厅阶下,唱道:“冬祭正始,追远敬亲。思祖德。”以双手将粥碗捧起,高与额齐,吴太君等众人在后,捧碗过顶,一齐向宗祠正厅躬身三拜。拜毕,章霈乃转身向众人训诫:“圣人云舍生取义,笃行不移,后世人当无忘初心。”下有章回扬声应道:“君子知任重道远,贯之以一,吾等辈必砥砺上进。”对答毕,方一齐将碗中粥食一口吃完,然后高捧空碗,向宗祠再拜三拜。 礼毕。众人围随吴太君出了宗祠,一路行到到正门。见管事、家人早在照壁前重设了两个柴堆悬架,悬架上两口大锅,锅底下火焰熊熊,锅里面粥汤沸腾,粟米豆麦上下翻滚。再四五丈开外,则有街坊邻里、官绅百姓二三百人持锅碗瓢盆等相候。吴太君问:“济粥在哪里?”就有洪氏捧一只大碗来,碗里便是方才熬好的粥食。吴太君亲手将粥食分到两只大锅当中,又取长柄勺搅拌三圈,然后告诉章霈:“代我分与各位高邻。”一时欢声雷动。吴太君向众邻人百姓致意,众人还礼,这才由李氏、洪氏等簇拥服侍着返回澄辉堂去了。 这边章霈等自领着一众子弟散粥,又派人往毛家塘祖茔致祭礼,又使人往各处寺庙佛堂上供。至午时,各处事毕,方返回家中,开了东府大花厅,请门下各家管事、庄头、朝奉、账房吃酒席,谢慰一年之辛劳,并将诸般赏钱奖励发放出去。章霈等男性主事之人皆在上座,仍只用早起熬的济粥一碗,只加一杯米酒相陪。众人皆知章家规矩,道贺谢赏,领过酒席,各自家去不提。 内眷这边,众人随吴太君返回后,也不玩笑言行,只到各自房中闲坐,或看些书画,或做些针线,总以安身静体为要。唯有洪氏,总揽顾塘家务,虽说所用之物皆已备齐,事到临头,总有这个找那个问的;再就是日落之后合欢会宴,也少不得亲自到厨下对一遍食谱,看一回饭菜,又到西府家宴的大花厅检点桌椅屏障戏台之陈设,审查传菜布菜随侍之人员——于是总也不得清闲。范舒雯在侧,见人来人往,忙得车轱辘一般,心里着实不安,每要起身,都被洪氏按住,只道:“我的儿,你当自己什么情形?早上那一套是家里规矩,谁都不能错得。如今你再不好生歇着,是叫我心慌跳脚呢。”索性叫丫鬟护着送去章舒眉、林黛玉处。又特意叫了两个老成的妈妈在廊下台阶上时时伺候,吩咐:“她几个但凡有一点不适,也不必先来告诉我,该怎样做,就怎样做。” 至申时末,日光散尽,夜色弥合。大花厅上一家子合欢会宴,并听取戏台上精致小戏。因这一日日间只用济粥为食,合欢宴上就少见蒸煮软烂之物,以煎炒烹炸、浓香厚重为主,米面主食也多干制。席间众人分几拨到吴太君跟前拜贺行礼,吴太君受礼,笑着让自在归席玩耍,又几次三番派人到花厅并廊下各处席上叮嘱:“一应饭菜酒水,适量为宜,切忌暴饮暴食,损伤肠胃。”至于席上种种,不过众人吃酒、看戏,也不消多记。 却说次日,早上林黛玉起身,梳洗妆饰毕,照例到吴太君处请安。见吴太君因冬至这日劳乏,一夜过来倦懒之态犹重,不过稍坐一坐,便即回来。到屋里坐下,紫鹃才倒茶,就听到外面小丫鬟传说:“小七爷来了。”一语未毕,章回一手抱一摞书,一手提一只老大食盒走进来。林黛玉不觉笑道:“哥哥从哪里来,这会又往哪里去?看着这样忙,还带着朝饭。” 章回笑道:“正是老太太那里轰出来,说乏了不耐烦听报账,拿了几样朝饭就打发出来,让不拘哪处找个地方吃了了事。因这里最近,又告诉说妹妹已经起身,便厚着脸皮来向妹妹借一站之地。” 黛玉听得噗嗤一笑,便叫丫鬟赶忙把外面的桌子收拾出来,把食盒里几样东西在桌上布好。一时看见其中一碗杂米菜粥,不由问:“哥哥今日还吃这个?” 章回点点头,见黛玉神色,笑道:“并不是昨天家祭吃的粥,是散出去的济粥。里头有番薯、番瓜之类。因是第一次用在济粥里,也不知道滋味,才请特意留这么一点我尝一尝。” 林黛玉这才恍然:济粥顾名思义,原就是要散布给百姓的,并不能轻易留在自家。且想到昨天众人围拥争抢情景,也知这粥也不会因为量多而有富余。章回虽有心考察用了新种作物的济粥好歹差异,也须得事先安排,并借着吴太君遮掩,才能一尝口味。只是笑道:“这样也太费劲。就让厨房另外熬一锅出来,岂不便宜?” 章回笑道:“妹妹不知道。熬一个时辰的粥,和熬五六个时辰的,情态滋味完全不一样。大厨房照样熬一锅固然便宜,分量少了,到底不如大锅浓厚香甜。” 一时章回将朝饭吃完。丫鬟们将碗碟食盒收拾起来。这边章回问黛玉:“昨日事忙,我竟没得空,也没问妹妹可好。再就是妹妹吃的丸药,原该就着饭点吃的。昨天早、午只两口家祭的粥,晚上又多油腻荤腥,这一日一夜下来,妹妹觉得怎样?” 黛玉道:“多谢费心想着。并不觉着有哪里不一样。” 章回说:“我听大姐姐说,前日有好几家给妹妹送了垫饥的零食点心,引发了一番议论,着实高妙。” 黛玉脸上就有些泛红,道:“不过是一些小想头。因我多心小性儿,一不留神,就走成了尖酸激愤。说时一味痛快,现在回头想起来,真个糊涂可笑,实在叫我无地自容了。” 章回忙摇头道:“妹妹切莫这般说。我和妹妹想的是一样的。文昭公一脉,哪个能够在这样的正经大事上敷衍应付,乃至弄虚作假?这不仅是把先祖意愿违背了,更是失却了本心——妹妹能想到这一层,我听大姐姐说时,当真十分欢喜。” 黛玉不想他这样说,抬眼就往章回面上看去。但见欢欣喜悦,眼角眉梢尽是诚挚。黛玉心里就忍不住一片暖融融、喜滋滋升腾起来。忙垂了头,道:“然而长辈们关怀爱护也是真。想到这里,我便心思纠结,到底不能平顺。” 章回道:“妹妹心思细腻,七窍玲珑,要没许多心思纠结,反倒不合情理了。不过正如大姐姐所说,果然心中有事,不可憋闷,必定要找人说出来,免得自苦。另外,我还有一个方子给妹妹,到那千回百转、纠缠难解的时候使用,也能稍稍纾解一二。” 黛玉问:“是什么方子?可应验吗?”一边就喊紫鹃、青禾拿纸笔,道:“哥哥稍待,等我记载下来。” 章回笑道:“妹妹不慌。方子其实只四个字,难得糊涂。”见黛玉歪了头,面色不解,于是笑着续道:“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妹妹既说每常多心,有空时不妨念一念这个方子,也能放宽襟抱,不教那些杂事萦怀。” 一语未毕,就听身后有人恨恨出声:“好一个‘难得糊涂’,只是有些人看着聪明,自家也以为聪明,其实最是糊涂的,根本就不用为难。”正是林如海。吓得章回一跳退出三步,黛玉也垂了头走到一边。林如海先瞪章回一眼,喝道:“会试在即,正是拼命一搏的时机。你想什么‘放一着、退一步’,说出这话来你也敢扯上安心!还不给我回书房去,把历年的题目作出十篇来看!” 章回一个字不敢说,脚底生风,一溜烟去了。这边黛玉上前,挽了林如海手,笑道:“爹爹何苦又吓唬表哥?表哥脸上颜色都变了。” 林如海瞪着眼,鼓着腮,然而被黛玉拉扯摇晃,到底忍不住缓和下来,笑骂道:“你表哥就是少人教训。好好一个风华正当的少年郎,偏喜欢在这些恬退无为的东西上留心思。这几句话一听就是那等陈腐老朽、一生碌碌不得志的失意人发出来的,被他听见记下来。幸好没用去别处,只拿来牵强附会,开导宽慰于你,倒也不算完全糊涂。” 黛玉听了这话,放下心来,笑道:“既这样,女儿就记得这四个字,果真到了烦闷时刻,拿起来念念,想起今日情形,笑出来也就是了。”说得林如海哈哈大笑不已。 父女两个又说了一会子话,便有吴太君遣人来请。两人自往那边去了。且不赘述。 却说章舒眉的好日在腊月廿六,约定十一月二十自常州启程,到京中从文昭公时置下的宅邸发嫁。她虽无同胞亲生兄长,堂房的章回、章偃、章僚、章柴等都要上京会试,正好相送。又有顾塘东府、章家二房章霂陪妻子陈氏归省,林如海携女黛玉并全家上京赴任,几家人几件事一起,连人带物,凑出浩浩荡荡三十六条船的船队,沿运河北上京师。数日抵达,码头上早有章府、林府中人伺候迎接,又有恩平侯府、靖昌侯府派的体面管事仆妇相候致意,不在话下。 待进了城,到了府第,林黛玉才知道自家与章府就在一条街上,中间不过相隔两户。一应安置毕,正待随父往章府上去,就听说荣国府遣管事来请。林如海道:“今日初到,不恭。明日必往岳母处拜见。”黛玉于是赶忙回房,命紫鹃、青禾等将与贾母、王夫人、邢夫人、李纨、熙凤并姊妹们的一应礼物俱打点出来,收拾妥当。次日一早,妆饰登车,随林如海往荣国府去了。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难得糊涂——郑板桥名言,不用多解释噶。 不忘初心,砥砺上进——舍生取义,因为的是本心。任重道远,所以必须积极磨砺上进。 --------------- 另附章家简要人物表: 长房长子行一章望(妻洪氏):章回(行七,妻林黛玉) 长房次子行二章朔(丫鬟皎娘):章由(行一,妻骆氏殁,继妻范舒雯) 长房三子行三章曜(妻周氏):章宪(行二,妻崔氏)、章开(行三,妻史氏)、章何(行十三);舒欣【行四】、舒颜【行七】 二房长子行四章魁(妻尹氏):章偃(行六)、章僚(行八)、章皙(行十四);舒慧【行三】、舒颖【行五】 四房长子行五章轸(妻张氏):章冉(行四、三岁夭折)、章瞿(行十一);舒眉【行一,夫蔡泓】、舒倩【行八】 长房四子行六章毕(妻季氏):章伋(行九)、章师(行十);舒聪【行六】、舒敏【行九】 二房次子行七章斗(妻王氏):章柴(行五,妻甘氏)、章虔(行十二);舒颐【行二】 122 第五十一回上 此为防盗章。写文不易,顺便给我家团子赚两个猫粮钱敬请理解。瞿一波顿时笑起来说:“怀英真真会取笑人有你在跟前我那些东西哪里就能入得了眼了?不过是老爷们提携,拿我充个数也免得外头总说府里仗着书香大族人多才子多的欺负旁人。” 章回笑笑眉眼神色里却显出不以为然。瞿一波见状又笑,握了他的手只说:“玩笑、玩笑。可不敢真有这样的心思。不过这次果然不是老爷们肯放人,是老爷许出了奖赏的物件儿,叫人回来取又怕不小心拿错弄坏了。我才自告奋勇过来帮看着也趁这空儿躲了后面两篇诗赋去。” 章回看一眼瞿一波身边跟的褐衣小厮果然就是日常书房里头伺候祖父章霈章伯源笔墨的这才笑起来:“别人这样说我或还信瞿先生这般说,我是万万不信的。”又问:“祖父许了什么好物件儿,这样要紧?又为甚么许下了这等物件儿?” 瞿一波忙告诉道:“难怪怀英不知道,也是才出的事故儿你可还记得小北门那边、顾塘河同飞云渡相交的地方?那一带俱是河滩,堤防难建又没个桥,行动来往时一向不便利。却有个皮匠,本姓王就住在小北门那一带子土墙下,去岁为给儿子娶媳妇,造新房挖地基的时候,竟从三丈深的地下刨出整整一坛子金银元宝来。人都当是奇观福运,这王皮匠却是个老实人,只说身轻福薄,无主的财物必不能密下、安心使在自家,倒是捐出来给大家做个善事才好。于是便报了地保、县官,拿这一坛子金银作资,又有各家捐凑的一些,清了河滩,在飞云渡上修起一座桥来。这新桥恰是昨日才立起来。县官苏老爷定了名,就取王皮匠本名,叫做椿庭桥,请了城里凡有文名的一同过去,要作诗赋铭记呢。这可是难得的一桩好事、大事,今天又正逢着诗会,大家为这个吵闹议论,说定要做出好的。一厢里又说,要做得好的必得有个彩头。结果伯源老世翁当众亲口就许下了那方满庭兰桂的砚,因打发人立时回来取,我便趁空儿也走着一趟。”又笑道,“如今你回来,倒是正好了老世翁最爱这方砚,虽许出去,必定是肉痛的怀英速速与我一同过去,县学里一篇好辞赋,就把它得回来,也省了将来几日连连的念。” 章回闻言,忍不住笑道:“祖父许出去,我这做孙子的再帮自家赢回来,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就人家听了也要笑。先生只管故意捉弄我罢!” 瞿一波被他识破,顿时也笑。章回又回味一番这才听来的故事,道:“椿庭桥,虽说便是用的人名,倒也别致风雅。不过王师傅是真善人,翻出地下无主的金子却不藏私,尽数捐出来修了这一座桥,真是惠及乡里,足可流芳的。” 瞿一波含笑点头:“可不是,所以今天诗会才格外的热闹。至于老世翁这方砚,既然是怀英有意利惠他人,只望确有人能与它一个好归属。”说着向章回拱手示意,就往前头章霈书房里去了。章回也笑笑,转了脚步,继续往花园里头温室花房里去。 这后花园正在章府西北角落,园子不大,仅约六亩余,却也一样堆起一座假山,辟一片池塘,依山竖亭,临水建堂,面南的草堂与园西面的两处小居、南边的山亭并东侧的一条游廊,将将环抱水面。山上水边、屋后堂前将各色花木植满,地下则以青石铺成仅一步宽的小径曲折其间。章回自西南角门入园,沿小径绕过假山,便往东南角的花房行去。 到园东南,游廊下一道蔷薇矮墙与月洞门隔开,入眼却是两畦菜地。此刻早春,地里正出苗,绿油油的甚是喜人。与矮墙平头的篱笆扎得整整齐齐,上面爬了尺半高的绿蔓,章回也不辨品种,但知总不过些扁豆、丝瓜、葫芦、山药。菜地另一头,靠院墙一面搭了两架,则是家里经年的葡萄、银藤,地下的老藤才将将地透出些青绿,隐约的还有些看不出来。架子底下随意的横了两条青石,旁边又有一口井、一座储水的大石海上面风痕苔迹斑斑驳驳,然而水涛云纹依稀,也不知是哪里未完工的铸件移在了这里。章回目光在上面顿一下,然后转身向与菜畦相对的花房。 章回一眼望去,只见房门虚掩,铜锁搭在一边,便知道父亲章望果然便在里面掂一下手上东西,便是那个素布的包裹,像想到什么,又笑一笑,这才放轻了脚步,慢慢推了门入内。 不想这花房地底下既通了地龙,又是几日来乍暖还寒,花房中炭盆暖炉之类也不曾撤,室内较室外着实的温暖。章回方一踏入,不提防冷暖气流一激,顿时一个喷嚏打出。他一惊,忙伸手去掩,不防又碰到架上花木早已经惊动屋中,只听一个声音慢悠悠问“什么人”,就见两趟花架后面一个男子慢慢走出来。 章回见那男子四十来岁,一身石青色长夹袍,头顶儒巾,两臂宽袖扎起,右手上兀自握了把长枝花剪,正是父亲章望,连忙撇了手上包袱,双膝一屈向着便拜,口中道:“父亲大人万安。生辰寿礼,父亲万千之喜。” 章望原以为是房中下人来寻,正诧异其无礼,脸上颇有些不悦,此刻一见竟是章回,顿时转怒作喜,只笑吟吟看他拜跪叩了头,道:“却是回来了,且起来说话。” 章回这才起身,随章望绕过花架,由着他引到屋正中鸡翅木大百灵台边。章望先拣一张如意卷云的海棠式凳坐了,抬头将章回上上下下打量了足有七八息时间,才微微笑道:“才到的家?” 章回原自垂了手,笑嘻嘻任父亲打量。这时听他问,忙答道:“是。儿子正月廿六收到的哥哥书信,当日就禀了黄、程、黎几位先生,安排了书院里事宜,又与大伯父家去信告知。次日书院里诸位先生处一一辞别后,就与老师一同到大伯父家里。本想只在姑祖母那里侍奉两三日就回,但因伯父伯母带着往忠献伯王老将军府上问安,老大人赐下贵重物事,不敢轻易接受,这才又在南京待了几日,抄了一卷法华经回奉送去。因此上是昨日一早才登的船。因初七,过镇江时遇着小潮,在港里避了一夜今晨一早赶路,正赶巧了顺风,水路轻快,却是不曾让家中久候,连累老太太、老爷太太并父亲母亲担心了。” 章望闻言点头,道:“倒是如此。你书信中原不曾确切说几日到家,想着潮水涨落,也左不过这两天。只是晚回来一日,老太太便要念一日,叫老人家担心就不好了。”章回听了,忙应几句,也不过是些自责并感激尊长的话罢了。 章望又道:“你前日并书带来的那些东西,已经都看过了,便按你整理拟出的单子着了人一一回礼做寿的这些事老爷都交给了你四叔父,你母亲和哥哥也帮着一起斟酌裁夺,凡事皆有章程。只不过,我却是要说你你胆子也太大了罢!那几家的礼,加起来也是几千金、近万金的,你怎么敢两个人一只船便打发上路?倒不在钱数多少,人家一片真心真意,这般不小心慎重地对待,却是我们失了礼。” 见章望颜色肃厉,章回慌忙跪下,口中辩答道:“父亲教训的是。只是儿子见那些东西虽珍贵,但一来不是寻常人家里面使用,二来寻常人家也见不得其中的好,若大张旗鼓百般郑重地送来,指不定反倒打了哪里的眼,叫人惦记了去。因此只请了伯父家的张教练带了小义哥两个人,连同家书一起送回来。现在回想,果然是太过胆大,以后必不敢再似这般决断鲁莽的。” 章望闻言脸色稍霁,温言道:“知道鲁莽便好。你年轻,也不晓得轻重,若真打谁的眼,岂是你这点小算计就能蒙混得过?好在你伯父家张教练是厉害的,两道上都有名头交情,别人又要看你伯父的脸面,才到底不曾有什么闪失。以后,可莫再要这般聪明才好。” 章回听了,知道自己疏失,脸上不免现出几分羞惭。章望见他如此,脸上倒不由重现出笑容儿来,挥手叫他起身,又叫身边来坐。章回行了礼,这才往他指的凳子上侧身坐了半边。 等他坐好,章望才温言道:“其实这一件事,你已经开口向你大伯父指定地要了一个人,既还有不放心,就该再问他要上四五个,哪怕七八个来又算什么?他家又不会便短了这几个人手。又是这一等得脸的美差,哪一个会不乐意?且要知道你大伯父与我们两家原本最好,他让你安排点人,也是给你权柄、让你施恩。你只点了一个,错并不错,却未免显得生分了。” 章回这才明白过来,惭色道:“总是儿子自作聪明,以为少劳动几个人就是好的。” 章望笑道:“知道了,以后都改过,那便好了。”指着旁边炭炉茶壶,说:“才回来,就一番教训,可让我也口干了。你倒一杯茶来,算是认错。”章回忙恭恭敬敬斟茶、奉杯。章望接了茶,喝了一口,又笑道:“这就行了。你也与你自家倒一杯吃了。这屋里虽暖,你从外面回来,心口还是风吹的凉,热彤彤一杯下去也不容易招病。再定定心,我还有其他的话问。” 欲知章回父子说了些什么,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这厢章回跟着陈氏,先到东府的上房。果然章霂已经自外面回来。章回忙拜见二叔祖。章霂听他从母亲吴太君处来,先起身问了母亲安好,这才笑吟吟问章回南京亲戚情形、金陵城里近来的事故人情。听到章回说起在黄幸家里见到林如海,章霂点头道:“我说呢!前几日连书信带礼物送了一大船来。说是贺你父亲的生辰,却是家里一个不落地都有一份心意。就往年年节也没这样郑重。惹得老太太也喜也叹,又想起林姑太太生前,哭哭笑笑闹了好半天,还嚷着说一定是有什么不好,才突然做出这等异常举动,非得让命人立即到扬州问个明白。总算第二日你的信就到了,说了他在南京,身上虽有些病症,却有幸大爷盯着给延医用药并静养。老太太这才暂时放了心,但还是说等你父亲这生日做完,家里稍稍能腾出手来,就立刻打发人往南京或扬州去实实在在地探望一回才好。”又问:“你林伯父到底是个什么病症?现在身子如何?你回来时,他身上可有安好些?” 章回答道:“侄孙医理上不大通,不知道究竟细节。只是听会诊的巢大夫、马大夫几人都说,林伯父是常年操劳,又屡经离丧,忧烦悲郁煎心,再加平日不重保养,终于致使损伤了根本。于是药方都以温补为主,培元养气,但头一条的还是平日里的宽心保养。” 章霂听了,叹道:“道理固然是这个道理。但他做到巡盐御史,这盐政最是千头万绪、关系要紧的,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叫怎么宽心保养得起来!幸哥儿能押着他休养这十天半月,难道能押着他休养三年五载不成?真叫人忧心。”想一想,对章回道:“这个事情你帮我记下,等这一阵忙过,叫上你父亲几个一起商议下,看让谁到扬州去走一遭。”章回应了。 章霂又怃然片刻,才重整颜色,开始问起黄府里其他人,然后又问到明阳书院里诸讲师教习,谈到几人学问精进,不由兴头一发上来,穷究极析正说的得劲时,一旁陈氏终于笑着过来止住,道:“英哥儿才回来,老爷也不论孩子辛苦,便凶神恶煞地审问上了!这少说也有一顿饭工夫,话音儿也没停,茶水也不叫孩子喝一口,哪有这样为人长的?老爷实在想审,也得容他先喘口气、定定神。再者,您难道忘了还有西府那边大老爷,这是亲祖孙,必定也是要审的。英哥儿这会子被老爷给审累了,一会儿晚上到那边接不上力可怎么办?” 听她说得诙谐,章霂不由大笑出声。章回也忍不住地嘴唇乱扭。陈氏见他两个都笑了,先各自给了一碗茶,然后才笑着慢慢说道:“我好容易从老太太那边带了英哥儿过来,原只为家里人先相互拜见、行个礼儿,可不是特地带了来让老爷审的,也不是要劳累哥儿。才刚我听说魁儿已经把今日的事情办完,从西府里回来家里。不如这会儿就让英哥儿去给他四叔见个礼,也好顺便知道些他老子生辰寿礼的事下面几日少不得也要他这当儿子的出些子力。老爷若还有学问上事情要同哥儿讨论,反正哥儿已经家来,又不会跑哪儿去,什么时候再问不行?” 章霂笑道:“好好好,你说的最有理,都是我心太急。也是,反正我这里要紧事情都说完了,就听你叔祖母的,这会子去见你四叔罢。只一条别听她的你老子生辰的事情,老太太跟大老爷交给的你四叔,就是他的劳动。他也原该与他大哥多出些力。你小孩子才到家,正是累极休息的时候,可别跟着各处劳动。真要有事,家里那么多兄弟,随便叫一个代你去做就是。” 章回忙笑道:“都是二老爷偏疼。但侄孙怎么敢忘一个孝字。只要是该我做的,万万不能躲懒的。” 章霂哈哈一笑,说:“我也知道你的孝心。只是老太太头一个就不会准你劳累。”随即转向陈氏,问:“魁儿他们都在家了?” 二太太陈氏笑道:“才刚家来的。这会子想是在换衣服。” 章霂道:“那就让英哥儿去他那里罢。跟他说,也不必过来这边。晚上舅舅、舅太爷都要来,到时候一同西府里去就是。” 陈氏应了,打发人先往章魁那边传口信,说章霂叫他不必过来上房拜见,等着章回过去再又叫了外间厅上伺候的章魁媳妇尹氏过来,把章回交给她,命带了去拜见四堂叔,千万要好生照应。尹氏忙应了婆母,领着章回往自家屋里去。 这边章霂看陈氏行动,只自顾吃着茶,并不多话。见尹氏与章回一起离了上房,才看着陈氏笑道:“又不是外头亲戚家孩子,就算外面念了三年书,家里面还能有不熟知、不熟晓的?也值得你这般小心,一句句地吩咐。又专门叫魁儿媳妇带了他去。” 陈氏道:“英哥儿当然不是外人。但老爷也说他这几年在外头,并不在家里。偏这几年家里添丁进口不老少,里面外头,换职司的、填空位的,新进来的人实在多。他今日才回来,不认得人、冲撞了事若是别人不认得、冲撞了他,便头一个要惹老太太不高兴。所以还是事先照应周全了才好。魁儿媳妇向来最稳妥,跟他大哥、大嫂又亲近,有她一旁照看着,我也能够放心。”章霂听她说了,这才不再多言。 却说章回随婶母尹氏去拜见四堂叔章魁,也与在章霂面前一般的说了一番南京各人安好、书院里头大致情形,然后便倒身下拜,为章魁主持父亲寿辰礼仪诸事拜谢辛苦。章魁忙拉他起来,就让坐在下手,与他细讲寿辰当日的安排。叔侄两个才说了不多时,便有府上各处执事的听说章魁回来,一齐赶来问寿辰礼数、席面戏班安排等事。章回见他事多,忙借机告退出来。这边尹氏过来,带他到内院。只见房中早已有数人相候,却是尹氏使人请了二房的姑娘小爷们一齐到上房,令他姊妹兄弟团圆相见。 章回在外求学,连头搭尾已有四年,为着章望吩咐,便新年也不曾回家。此刻乍一相见,不免生疏,有几个小的已全不能认。幸而堂兄弟中有年纪较长的堂兄章偃、堂弟章僚辨出音容,姊妹中居长的章偃胞妹舒慧也还相熟,三人便为弟妹引见相认。 这章偃与章回同年,大了他七八个月,章僚则小他一岁,相差也是七八个月。三人年纪其实仿佛,他两个却只在家里,不说多少出门经历,就连常州城以外地界也一步都未曾踏过。于是此刻只管一左一右夹住章回,从头到尾问个不休,言谈形容间大有羡色,年纪小的章僚更直言转天就要求了祖父并吴太君也往南京书院里去。又有一旁舒慧等姊妹,虽都是女孩儿,但章家向来要求女子一样,寻常也不禁女子出门交游,听闻见识也都不少,此刻听他兄弟三个说话,也不时就有人插上几句。章回听了,一一耐心作答,顿时将那初见的生分去了不少。再加上不一会儿府里大管事尹纯又命人将章回先头在南京、镇江时买的那些泥人、草虫之类各色玩物儿送过一篮子来。虽是市井之物,却都新鲜别致,又是当初仔细选了做工精细的,就连尹氏、屋里年长的嬷嬷媳妇等在旁看了,也不禁都夸一句好。章回亲自拿了,一样一样散与幼弟幼妹,顿时越发叫紧紧围住,闹哄哄地说笑个不停。 正热闹间,陈氏跟前的丫头白薇过来说:“二太太请七少爷一同回澄晖堂。叫四奶奶看着姑娘们换过衣裳后带了一起过去。”尹氏忙答应了,一边命女孩儿们各自回去梳洗妆扮,一边亲自带了章回到正房。待陈氏与章回动身,方才又回去,带领一班女孩儿自往澄晖堂去不提。 红楼梦的主要内容,是一个家族由极盛走向极衰的历程,书中描写充满了各种家长里短、吃喝玩乐的细节,通过这些细节可以感受到主人那个时候的快意,和失去这一切后只剩回忆的悲哀。故事里的那些生离死别,让人伤心痛苦之外,竟然没一个主要角色最后的结局可以算是圆满。 但是,大多数人都更喜好“大团圆式结局”,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正好,红楼梦是个坑,只有八十回、结局早就散佚不全,于是多少人都被勾起了补全故事、圆满结局的念头。再有,红楼梦写的贾府,那叫一个富贵显赫、权势赫赫,普通老百姓甚至一般点的世族大家也不见得有这种气势话说这本书刚问世不久就有人说“这是写的前朝康熙朝明珠家的故事”所以除了写个结局让里头才子佳人成就百年好合,更有很多人希望通过续作描写,改良的改良、革新的革新,让贾府重振家门,也是对晚清民国乃至当下急需各种改革整顿的现实社会的一种希望寄托曹雪芹在写这个的时候,说自己是“痴人”,大概完全没想到他这么一出木石前盟、金玉良缘地印出来多少真正的痴人他在书里写了个荣国府、宁国府,却没想到牵绊出来多少个张三府李四府。这种续作,文字能够稍微模仿红楼梦,但是其志趣品位往往就差远了不过因为数量实在多,就算百里挑一未必能挑出本好的,但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呢?多少还是会有几本写得出彩,值得看一看的。 红楼梦不但有很多人喜欢,给它续作或是模仿着写类似的,还有一群读者喜欢研究,特别是追求书中的人物。于是所谓“红学”里头,就有那么一派,专门考据作者还有书中人物根源的。他们大致的说法就是:书中的贾府,就是影射的江南织造府曹家,因为作者曹雪芹的爷爷、爸爸就是做的这个官。后来又流传出一种说法,说其实红楼梦写的是皇族的野史,因为暴露了满清皇帝的一些私密这才被禁封什么的。这种说法渐渐地有市场,于是乎在原本那些喜欢繁华富贵、专门写点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仿红楼体外,又增加了一类:他们直接把红楼梦中的贾府“还原”成清代的曹府,把曹家人作为的主人公,努力转变曹家命运,让曹家不但能够继续为官,还更进一步地煊赫鼎盛。 这一种类型的吧,有趣还是有趣的,但是要说味道,已经彻底没了红楼梦的味道。这是为啥捏?因为,如果曹雪芹确实就是红楼梦作者,而且他真的就是江宁织造府曹家的后代,那么他就真真切切有过少年时代的那么一种富贵优渥的生活,而续作或是仿作的作者们是没有这样生活经历的,于是不管怎么写,他们都写不出曹雪芹笔下的富贵味道来。不过话说回来,难道真要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才能把故事写得真实可信,才能够感染他人?这又不一定。司马迁也没看过垓下之战,一样精彩动人。所以说,后人不断考据,不断创作,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总会有非常符合真情实况,值得一看的出来。而就是为了这么一两本值得看一看得到,就足够我们这些读者发挥大无畏的扫雷精神,每天在络上寻寻觅觅,“虽千万雷吾往矣”。 那啥,以上拉拉杂杂一大堆,估计很多人觉得这是在凑字数。不过我亲爱的读者们诶,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掏心窝子地跟你们扯一扯,我为啥在刨着p的百万字大坑同时还要再开一个红楼的同人。我相信我那些最可爱也最坚定的读者绝对有耐心看完我的啰嗦,而那些头一次来到坑边的跳或不跳不是我能决定的,但如果不跳,我会有点落寞忧桑 我一直觉得,红楼同人好不好,作者很重要。很多人说高鹗不好,但人家能顶住压力,这么多年的百二十回红楼梦流行。其他续作或是改作的人就没这个水平。而最近,红学虽然兴旺甚至有点异样地兴旺,但真正科班学者或是资深文人写红楼续文的基本没有某刘乃两不靠的奇葩。我们能看到的,绝对多数都是络同人,普遍的年轻人的作者群。然后,问题就来了。 中国历史五千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绝对是最近的一百八十年来变化最激烈:从上国到东亚病夫,受尽列强屈辱之后,终于重整河山国家复兴,一百多年的痛苦后迎来新生,这种独立和平真的是珍贵非常。不过,站在国家或者说历史的角度,一百年的时间可能也不算太漫长,而从一个人来说,一百年已经是一生。所以我们这些生在和平时代,成长于国力总体上升阶段的年轻人来说,就算可以从史书啊老师啊长辈们那里知道过去的情景,但终究那不是亲身经历,少了一份切肤之感。这个时代的资讯如此发达,在言论等方面又是有史记载相对最为宽松自由的时期,所以年轻人常常听说了一点东西,就敢随意地评论,还会坚持认为自己的见解就是正确和高人一筹。又有一些人,大概是出于“隔岸观景”的心理,总觉得河对岸的风景更漂亮,总觉得古代的生活更美好,一味怀旧,各种顶起“复古”的大帽子或者是那些自称喜欢古典,喜欢舞文弄墨写诗写词的,但真正看他们的作品吧,既不符合诗词基本要求的声调格律,也没有深刻的含意韵味,只是单纯的堆砌词藻,看着华丽唬人,可到了真正行家里手面前就只能贻笑大方了。 以上这些呢,都可以归为一类“年少无知”。不过还有一种,相对可能更老成、沉稳的,他们自己经历了一些,对人情世故有所了解,能够看到所谓“花无百日红”,盛世其实总是藏着很多危机,理想跟现实也总是有着诸多差距,这种时候不免心生迷茫,甚至为现实生出一种悲凉感伤的情绪。如果在这样的时候看古代人写的东西,往往能够深入挖掘文辞内里的深意,触发各种感慨而要是那些啊作品之类,作者或人物的经历和情感跟自己有那么一点相似,就非常容易感同身受,于是感慨之情就更深这种心思的契合,跟当下现实当然会有不合拍,加上“穿越”如此流行,一旦钻了牛角尖,下意识地就会有一口气跑回古代的想法冒出来。而这种情况,往往是年轻人自己没把心态调整好,或是看问题看得偏颇不能全面,又或者是试图用最简单的方法躲开压力回避问题等到时过境迁,回过头来看看,也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其实挺可笑。这就像是南柯太守的黄粱梦,又像是石头记里的金陵十二钗,就算经历了那些锦绣繁华,最后也变成了过眼云烟,终究还是要回归到最现实的当下生活里面。那些年轻时代的想法,最后的价值好像也就是逗人一笑罢了。 说到这里,差不多就把我写这篇东西的用意说明白了。简言之,就是吃饱了撑的,年轻人一边发着大头梦一边忧国忧民的明媚了然后突然被一盆冷水泼下来何必那么较真呢?上刨的各种深深浅浅的坑,说到底就是个放松娱乐。一个人得有多蛋疼,才会一心一意写一本充满考据、合情合理的红楼同人就为了跟别人打擂台,高喊着“都看过来看过来我这才是真正的红楼同人”?要真有这样,大概我自己也只能一边牙疼地点叉一边企鹅群里吐槽“二货时时有,奇葩特别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还有一更,就在下面连着发出。大家不要漏看。 (天津) 123 第五十一回下 这边贾宝玉与贾琏等跟随贾赦、贾政送林如海父女出门,贾赦、贾琏各自家去, 贾政与宝玉回到这边上房。宝玉待要告退, 就见贾政一瞪眼, 顿时吓得两腿僵直, 挨在门边不敢稍动。 贾政喝道:“作孽的畜生,早上死去的什么地方, 又做了什么事?还不老老实实招出来, 等着我传大棍绳索审你?” 宝玉情知贾政猜到贾母替自己遮掩,不敢再作欺瞒, 然而又不敢实说,一时踌躇不答,急得额头青筋直跳、冷汗如浆。贾政原本只是惯例地责斥两句, 震吓震吓, 见此形状, 想到他一向的顽劣放恣, 反而不留神把真怒勾起来, 一双眼瞪着宝玉,神色愈发严厉阴沉。宝玉哪知道贾政心思,想这一日有林如海及章回、章程等外客在,父亲难得和颜悦色,只当早上之事早已放过, 不料此刻突然又行发难,且形容越来越觉不妙,心底一发慌张, 连身子都控制不住发起抖来。 眼看着贾政就要胸口一团怒火就要迸裂出来,忽然外面传话,说老太太急传宝玉说话。贾政顿时憋在当地,无可奈何,挥手让宝玉去了。宝玉只觉险死还生,得蒙大赦,当时脚底抹油,忙不迭地跑去了。 到贾母处,才知道是书童茗烟见势不好,往二门里传话,王夫人听说贾政忽然发怒,只怕要打,赶忙到贾母处求告,这才及时解救。王夫人搂着宝玉,疼道:“我的儿,你今日见了章家的那两个,还不趁早小心,还往你父亲跟前凑去,也不怕再问你的书!”命人好生送回房去,吩咐说:“今天吃了些酒,让他喝过解酒茶,坐一刻再睡。把常念的书和做的功课都预备妥当,明朝比今天再早两刻钟起来,也不必到我或老太太跟前来,就在房里吃早饭,吃了饭然后作业温习。” 说得宝玉好生不快,又不敢违逆,闷闷地回自己房里来。因见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碧痕几个正围在桌边,叽叽喳喳又说又笑好不热闹,宝玉笑问:“什么喜事?高兴成这样?” 袭人不及回答,晴雯早拿了一块帕子包的几个戒指、耳坠、镯子给他看,笑道:“这个珍珠坠子和玛瑙戒指是都有的,虾须镯子是咱们屋里几个才有的。林姑娘还送给我和袭人一人一本新鲜描花样子,给麝月、秋纹、碧痕每人一把黄杨木烙画的篦子。紫鹃也送了织丝的头巾、手帕和绒线、绢花来。都是京里没见过的最新鲜的式样。还有扬州、苏州、常州的各种点心、土仪,都在旁边堆着,我们正议论着怎么分呢。” 宝玉笑道:“不论怎么分,尽你们喜欢就好。再就是得了东西,领了情,不能白受了她的,改日要记得谢一谢才好。” 晴雯道:“还要你来说?当我们连这个礼数也不知道。”说着竟拿了东西扭头去了。 袭人笑道:“这脾气也是没得改了。”又问宝玉:“早上出去怎弄了那么些时辰?小秦相公怎样?老太太和太太传了我们几个过去问话。我因起得早,早饭吃得也早,上半天还垫了点儿。晴雯昨晚针线做迟了,起得晚,早饭没及吃就被叫过去,平白饿了一顿,这会子还记着呢。我说二爷竟也别跟她生气。以后出去,好歹留个话,按时家来,也就是记着我们这些为奴作婢的大恩德了。” 宝玉这才明白晴雯因何又给自己脸色,道:“这原是我的不是。下一回再不这样了。”于是细细告诉袭人究地。 原来这秦钟并不单是伤风受寒,实是在馒头庵与智能儿偷期缱绻,少年初尝失于检点,根本上受了些亏损,一时难以调养过来。这两天才好了些,偏偏前日智能从水月庵逃出,进城来与秦钟私会,两个**,才及入港,却被秦邦业为课业事来问秦钟,底下阻拦通报不及,当面撞破。秦邦业自是气得眼青面紫,命人捆了秦钟,拖到院里就是一顿好打。秦钟又惊又吓又臊又痛,当时闭了气昏死过去,唬得一家上下救治不及——智能儿这才趁乱叫秦钟的书童赶去柴房里暂躲一躲。不想半夜秦钟醒来一次,又昏过去,然后全身发起高烧来。秦邦业虽在营缮司供职,奈何京中显贵豪富最多,他官小职微,又是半夜里,哪里请得到什么好郎中好大夫?眼见几个都说不中用,秦邦业懊悔不及。他本来也受了风寒尚未病愈,这时一口气上不来,也倒了。秦钟的书童才跑来找贾宝玉救命。 然而贾宝玉一个不管外事的公子哥儿,哪知道如何延医用药?还亏告诉了王熙凤一声,凤姐允他出门,又想着人情送整,也不跟宝玉多说,只拿了一张荣府的帖子给宝玉的奶兄李贵,吩咐他万一不对,先去太医院请人来看。果然太医手段不凡,到秦家一看,给秦邦业扎了几针,回过气来,情势就稳住了;这边给秦钟开一副药,急煎了送服下去,烧就退下了好些,再半个时辰,气息逐渐厚实起来,也睁得开眼、认得出人。秦钟这才悄悄儿告诉宝玉实情,再三央告,求他暂且安顿了智能儿,等他这厢里病好了,再行处置。 宝玉跟秦钟一向最好,也早知他与智能儿情投意合,自水月庵做成好事,益发牵肠勾肚、难舍难分:要非如此,如何有智能儿之私逃。宝玉感他二人意厚情深,又叹他二人曲折难成,有心帮忙玉成。然而不通俗务,依旧只能把事情托付给李贵。 这李贵是宝玉奶母李嬷嬷之子,自幼跟宝玉,承他许多好处,却也受了许多申饬苦楚。每有心劝诫,奈何宝玉口上应承,半点不改;又动辄有异想天开、奇谈怪念交付过来,教他抓耳挠腮百般为难,做不是,不做又不是。就如这番智能儿之事,虽说办来不难,然而哪里是他一个奶兄伴从就好经手的?何况智能又非别人,跟着她师父馒头庵老尼静虚,从小在荣府走动,满府无人不识的;万一事露,闹将出来,几下一掰扯,怕全身是嘴都说不清楚。就算静虚认栽不问,事涉宝玉,荣府里主人岂有放过的道理?旁的犹可,他这个真正做事的,随便扣上个拐卖女尼、勾引主子的罪名,还不被剥皮挫骨,死无葬身?想到这层,李贵哪里肯应宝玉的话。急得宝玉团团转的打躬作揖,连秦钟也捱在床沿求告。 李贵无奈,只得使人问了左近可有房舍待租。恰一家有房客退租别赁,空出一个单间的小院来,家具俱全。李贵就出了钱租了下来,让智能儿居住,秦钟又打发一个十岁的粗使女孩子过去,也做些粗笨活计,也当平日相陪。宝玉亲自去查看一遍,还嫌粗陋不足,要替智能儿张罗。智能跪下道:“万幸出了火坑,秦相公肯这样待我,二爷又这样仗义帮忙。我这一身一命都是秦相公和二爷给的,今生来世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如今这样已经是极好的了,再不敢有别求。” 李贵也劝宝玉:“平常人家,不过如此。张罗太甚,反而打人的眼,不是悄悄儿的道理。”又告诉智能道:“你安心住着,莫要再起旁的心思。一是要等秦相公病好,一是你也要把头发养起来,才好拿主意安排处置。”智能再三叩谢。宝玉又说了一些安抚言语,又托她得空看视劝慰秦钟,这才叫李贵催着回转。 及回荣府路上,宝玉犹自想着智能之事,唯恐静虚觉察去向,登门索要,甚而报官捉拿。李贵道:“哥儿再不用担心这个。她庵里的小徒走失,是她自己不查,门户不严的过错。要说是人有意逗引,谁不知道秦相公这一向病着,连院门都不曾出,哪里就到城外去了?且这种事情,她教养的徒弟,不守清规,反跟读书相公拉扯勾连,她一个老成精的明眼看着却不禁止,显然就是存心作成的。真要报官,反而是秦家能问她一个居心不善,做套讹诈的罪名。所以必定不会先一步闹开。等秦相公好了,不过花两个钱赎了智能儿的身牒,再给那老秃歪几两银子,重新买个小尼姑念经服侍也就是了。” 这边贾宝玉将秦钟与智能之事细细告诉袭人,袭人当下明白:如此一番折腾变故,宝玉被耽搁住,一时不得脱身,回府自然迟了。袭人心里也感叹秦钟智能两个情谊,说一句:“小秦相公这样,能儿这一世也不算枉了。”然而又说宝玉:“秦相公的事情虽要紧,也不必定要你自己个儿亲眼看着。吩咐下面做了也就罢了。这边到底是林姑老爷、林姑娘来呢。你不跟着老爷迎接,老爷脸上怎么样?太太又该怎么样?还有林姑娘。别的事情都还小可,她这一去半年多,如今回来,二爷明知道时日,偏偏就跑出去了并不迎接。虽说今儿当着人也没说也没闹,可是心里头哪里能不介怀、不生恼的?” 宝玉却笑道:“林姑娘要知道了原委,必定不会恼的。” 袭人无奈,也知道劝说无用,只转了话头说:“太太吩咐预备二爷的功课。想必是老爷见到林姑老爷,又惦记起读书上学的事。”见宝玉一听这话脸色就大变了,忙道:“今儿林姑老爷来,满府上下但凡稍得些脸面的,没有不寻着话头事由去看一眼的。偏你也不留个准话儿就出去了,我们在屋里守着不敢动,也没空子去见识。” 宝玉道:“说起来我也是头一次见林姑父。老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女’,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看见林妹妹,就知道林姑父何等样不俗。也只有林姑父这样人物,才生的出林妹妹。”说着连连点头不已。 袭人见他这模样,又有些魔意了,连忙又说:“听说姑老爷还带了那边两个子侄辈来。听说姑老爷、林姑娘在常州的时候,就是住的他们家。” 宝玉连连点头叹道:“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姑父的亲戚,也跟林姑父一样,都是极清雅俊逸人物。” 袭人笑道:“听说两位章相公都读书治学,已经取了功名在身。” 宝玉道:“你不知道,他虽都读书,并不是那等庸俗不堪的腐儒禄蠹,乃是真正文采风流,清谈高见不拘于俗的。”遂拿出与章回、章程的几句对答,说给袭人,言语之中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这袭人却是知道些消息的:贾母、王夫人、王熙凤都有言语吩咐,凡亲近之人多少都知觉了,何况林如海此番又特意带着章回拜见贾母,越发确准无疑,阖府只瞒宝玉一个罢了。想着宝玉心实,不知究底,初见章回欢喜投契,倘后面说起话不留神,或是从别的什么人那里知道章林两家婚事,只怕两下里都无益;更怕他因此起了误会,怨怼郁结,在心中闷出什么病来,也未可知。于是随口应说两句,就催宝玉早些安置。袭人自己在外间躺下,却是辗转反侧,心思百结,只捱到近四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 结果觉没一会儿,又该起身。袭人强撑着两眼,用热帕子敷脸稍醒一醒神,过来服侍宝玉起身。旁边麝月等不免问:“姐姐没睡好?”袭人不好实说,含糊两句打混过去。 恰王夫人房里来传话,叫这边一个人过去。袭人忙吩咐小丫鬟们用心伺候,自己走去上房。结果是王夫人叫厨房制了点心和酥酪,又有几种醒神助思的茶汤,都是做给宝玉的。见袭人来,王夫人倒欢喜,点头道:“正想着传话少说了一句,该要一个知事的来。既然你来,倒是正好无妨了。”于是指着茶汤告诉怎么个用料,何时适合食用,配什么样的点心。说:“少年人阳气足,轻易不得用参。宝玉身子弱,又不耐烦吃药,然则读书最是辛苦,特意问姨太太翻出从前进上的方子做了,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味。你留神打发他吃了,看受用哪个,再来告诉我。”袭人应了是。王夫人命小丫鬟捧着点心之类跟袭人过去。 却说贾宝玉原本最厌恶四书八股之类,先前为的元春封妃、家中建造省亲别院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读书,已经畅快放纵了数十日。不意昨天贾政忽然恼怒,吓得他一时六神无主,王夫人又急忙忙叮嘱他读书,宝玉内心里着实忐忑,虽依母命收拾了书本功课,袭人服侍着用了点心汤茶,对着功课大半日,到底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正坐不住间,晴雯等进来说道:“史大姑娘来了。”喜得宝玉一骨碌跳起身来,一阵风似的卷往贾母房里去了——却是贾母一早特意使人去接史湘云,这会子才到的。 宝玉进到房中,见王夫人、薛姨妈、李宫裁与众姊妹俱在。上面贾母正告诉湘云:“你林姐姐回来了。虽这会子在她自家,过两日就来这边的。昨个儿还赶着问你呢。你且多住几天才是。” 湘云道:“我也正想她呢。”抬头见宝玉,忙笑着问好:“先没看到你,还以为宝哥哥不在家的。” 恰一时鸳鸯、琥珀两个拿了黛玉给湘云的东西出来。湘云见东西甚丰,两个人都有些拿不住,惊喜不胜,忍不住问:“竟有这么多?林姐姐可真大方。”便招呼姊妹们:“你们可都有了?屋里一道儿瞧瞧,有喜欢的不妨拿。” 一面说着,一面就往旁边屋里走——原来这湘云常到荣府,平时都是在黛玉房中安歇。此时黛玉在自家住,原本屋子也照样整齐,湘云也照旧在这里起居。 迎春等笑道:“可不都有了?这是林妹妹特意给你的。哪有我们再拿的道理?”然而都应声跟她过去。宝玉也跟随过去。 上面贾母看见了,只跟薛姨妈道:“他两个从小亲厚,也是旁人不及的。而今都渐大了,也还跟小时候一样。” 薛姨妈笑着,才刚应了一句,王夫人忽想起有话与她姊妹说,告了贾母拉着出去了。就此岔开,不提。 又过一日,林之孝家的进来,说:“文昭公章家遣人来送礼请安。”贾母、王夫人等都在正屋里坐着,王熙凤立在跟前,不免都吃了一惊,各自揣度来意。结果递了帖子并礼单上来,贾母接来细细一瞧,一时忍不住笑起来,道:“这个老货,几十年未见,倒叫我忘了还有这一层。”拿帖子给众人看,嘴里说道:“确是林姑爷的舅舅、舅母家。只这个原是靖昌侯府家的姑太太,还是我当年闺阁里的至交,自嫁去南边,倒有四十来年没见过一面了。今番回京归省,又有林姑爷这一重亲,所以特意约来相会。”——说的便是章霂之妻,章家二太太陈氏了。一时就命带请安的男女管事进来,问候叙话,又说定陈氏携内眷子侄二日后登门。 至于陈氏等至荣府是如何情形,与贾母怎生相见,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捉个虫 ------ 秦钟是个让我觉得由衷尴尬的人物。所谓妩媚风流,腼腆柔顺,学堂里一场闹剧,或许加强了秦可卿的催命哨音,水月庵一段旖旎,某种意义上真正断绝了姐弟之情。而曹公笔下故布疑阵,秦钟与智能儿,成事但不知结果;与贾宝玉,也不明说是否有沾。偏偏在那一片污糟不堪之中,贾宝玉、秦钟、柳湘莲几个是为同道——则有许多事情,又不该以龌龊之心揣度了。 原著里秦鲸卿临终一段,冷峻辛辣,极尽讽刺之能事,振聋发聩。风景里这样改写结局,见识、意境上必然是远不及曹公,只是终究可怜其人,也给积攒全部勇气逃离火坑的智能儿一个大概过得去的结果吧。 124 第五十二回上 上回说到章霂之妻陈氏遣人递了拜帖并礼物至荣国府,约定拜访作客之事。超快稳定更新,本文由。首发且说这几个管事仆妇自荣府返回, 将事体一一禀明。陈氏点头说:“知道了。”吩咐两个儿媳:“依着例且做预备。二丫头、三丫头、五丫头都去。衣裳首饰只管拣活泼鲜亮的。那边很有几个女孩子, 倒不必跟前两日拜见亲戚长辈似的一味庄重。”尹氏、王氏一齐答应了。 陈氏想一想又道:“魁哥媳妇亲自走一趟, 跟林大爷就说是我的话,接林丫头家来吃晚饭,或者这边还住一天。” 尹氏忙应了是,又问:“昨儿四爷得了两方好砚并几幅字画,说都是林大爷喜欢的, 先替他拿回来。这番媳妇是否一道儿带过去?” 陈氏原知道昨日是章魁陪着尹氏回门省亲, 见有此问,笑道:“这是他们表兄弟的情谊。既这么, 你索性问老四一声, 叫他与你同去。你带了林丫头家来,让他两个爷们也好敞开怀说话吃酒。”尹氏应了是,下去不提。 一时林黛玉被接到府中,尹氏手握着手带到陈氏上房里来。才走进门,就见陈氏坐在暖炕上,跟前桌上铺了满满一桌:金银宝石首饰也有, 玉簪玉镯玉佩也有, 脂粉宫花羽纱锦缎也有, 纸笔端砚玻璃镇也有,新书字画卷轴也有。另有一只西洋画珐琅彩手炉,陈氏正掂在手上打量。听见尹氏和林黛玉来,抬头先笑, 不等两个请安就连声叫免去,一面伸手拉了黛玉到身边坐了,一面把手炉递给她,道:“我竟看不出哪个出港,哪个进港,玉丫头快帮我瞧一瞧。” 林黛玉挨着陈氏坐稳,接了手炉看了。原来这手炉做得精致,虽是铜胎,却不压手;通身用青白缠枝莲花做装饰,上盖下底各勒一圈彩饰,上面是五福连绵,下面是长寿不断,前后两面各有一幅西洋画,珐琅釉彩晶莹鲜艳,绘的正是帆船港口的图景。 黛玉先笑着赞一句:“这样的西洋珐琅画,真个清爽少见。”然后仔细辨认了,指给陈氏:“这个是入港,舅祖母看有脚夫从船上卸货物;这边这个大约是出港,岸边这里有两个挥着帕子的,像是在送行。” 陈氏就凑过去看。旁边尹氏见状,忙招呼丫鬟速速拿陈氏的水晶花镜来,给陈氏挂上。陈氏仔仔细细辨认一回,方笑道:“可见还是你们年轻人眼睛尖,看得细。我只看见那穿鸡罩子裙的女人打了个伞,全没留意手里还挥着什么东西。” 一面说,一面还把手炉递给黛玉。黛玉不解。陈氏笑道:“这原是你的。前日我和你舅老爷带着一家子往我娘家去,你陈家表婶只当你也一道儿去,一早就预备下了。只她没想到,你外祖母家就在京里,你和你父亲自然是先要往那边去的。没奈何,只好让我家来说哪天得空,只管往那边去顽。结果再一想,又觉得不诚心,索性连这一次的礼并着新年的礼一齐送过来。这一件就是指定了给你的。另外还有些吃着顽的果子、花露,待会儿都分拣好了,再送到你家去。” 黛玉听说,不免愣住:陈氏的娘家,就是靖昌侯府,现靖昌侯陈钟便是她嫡亲侄儿。侯夫人娘家姓朱,九月时吴太君寿辰,朱夫人随丈夫亲往常州贺寿。黛玉跟在吴太君身边,因此倒也颇见过几面,交过些言语,不过总还是普通亲戚间的亲热而已。实在想不到此番来京,朱夫人竟还惦记着自己,又托陈氏送来这许多礼物。于是道:“表婶垂爱,黛玉如何不知?只是这般盛情厚意,倒叫我诚惶诚恐,不敢生受。” 陈氏笑道:“要这么说,你只当是我给你的,尽管收下就是。我正有件事情要动用你。” 黛玉点头叹道:“舅祖母又要借着这个由头给玉儿塞东西了。亏得是四婶婶就在跟前,知道都是偏心于我,不然还当旁人都躲懒去了呢。就是二姐姐、三姐姐听见了,也该抱怨又没运气,总逮不到效力。” 陈氏笑道:“她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哪回你不是得了东西,一转头就找她们分去了?这才是真正沾光呢。你还替她们嫌不足。”一边就叫黛玉从桌上先拣三五样最爱的,道:“你们私底下怎么淘换是你们的事。但先领你陈家婶子的这一份情再说。” 黛玉听这样讲,只得先向桌上拣了一支缠金丝珊瑚点翠嵌宝梅花簪,一对羊脂白玉绞丝套镯,一幅仿前朝“十二水图”的《潇湘水云长卷》,以及随意两样脂粉、宫花。陈氏又给她添了两副璎珞,一支赤金嵌宝衔珠串偏头凤钗,再加上一对包银底老梅斜枝玻璃镇并那只珐琅彩手炉,这才吩咐尹氏:“把这些样收起来,先给林大爷那边家里送过去——省得这丫头心实,一会子又摸出来白白便宜了她姊妹。”然后再让把剩下的东西收起来。尹氏笑着带丫鬟们收拾了,又坐一会儿,陪着吃一杯茶,方下去。 这边陈氏就搂着黛玉,笑道:“我刚才说的这件事情,还真的只能动用你,没你姐妹效力之处。今天一早,我打发人往你外祖母家递帖子去了,已经约定大后天作客去。” 林黛玉听说,脸先一红,随即想起一事,恍然道:“先时在常州,舅祖母就说过,跟外祖母是故交。” 陈氏笑道:“正是,我的娘家和保龄侯府是世交。我跟你外祖母十岁上头相识,当年在闺中是最要好的两个姊妹。只是到了年纪定亲的时候,她还嫁在京城,我却是嫁到自己外祖母的娘家来,从此分别不见。虽说有我娘家和史家在,彼此不能说断了音讯,往来到底不多。后来你父亲做了她女婿,一个嫡亲外甥,一个嫡亲女婿,常理说原该更多些姻亲联络,奈何你祖父祖母又都走得早。” 说到这里,不免就伤心起来,拿手帕按眼睛。黛玉更想到自己母亲:倘贾敏在,家中有主母主持,也不至于断了这许多亲戚联络。于是也伤心起来,陪着陈氏拭泪。还是陈氏的大丫鬟拂云见她两个对哭,赶紧开口相劝。跟黛玉的紫鹃也走近前来说仔细。两人这才收住了。丫鬟们奉茶。 陈氏吃了一杯茶,重新笑着说道:“这一晃就四十年过去。今番我回京,一是要趁着还能走动,看看娘家亲戚,再一个就是要会一会当年的老姊妹。你外祖母既是最好的姊妹,又是极近的亲戚,自然第一个过去会她。只是这些年不见,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样。又有她跟前小辈,你外祖母家这些个兄弟姊妹,都是什么个样子,性情喜好如何——到大后日都是头一次见,见面礼除了能拿得出手,也要投其所好,让他们自家也都喜欢才是。所以这件事情,必定要借重林丫头你。” 林黛玉听这样说,便猜着方才铺开的那一大堆必定不止是靖昌侯府送来的节礼,大概还有许多陈氏自己的东西添在里头,预备往荣府去时使用。于是笑道:“舅祖母这样关怀体贴,黛玉就先替舅舅家的嫂嫂姐妹们先谢过舅祖母啦。”说着起身福了一礼。 陈氏忙笑着叫起,道:“都是一家人,哪里这么多礼。”拉着黛玉还在身边坐下,问:“止你这一辈,共有几个孙男娣女?兄弟中几人娶亲了?嫂子的娘家是哪边?可有侄儿侄女?” 黛玉便说了贾珠、贾琏、宝玉、贾环及贾琮,又由贾珠说了李纨、贾兰,由贾琏说了王熙凤、大姐儿。顺及说了贾珍、尤氏、贾蓉。 陈氏点头道:“这样算来,也还有限。”又问:“姊妹们各是哪一房的?年岁多少?性情怎样,喜好如何?” 黛玉道:“除开现在宫里的二舅父家的大姐姐,从小在外祖母跟前一起长大的有三个姊妹。大舅舅家的迎春二姐姐,大我三岁,温柔安静,斯文不争,平日里话不多,待人是最宽容和气。二舅舅家的探春三妹妹,小我一岁,爽朗开阔,凡事不落俗套,模样也是极好的。惜春小妹妹是伯外祖宁府那边的,比我小三岁,还是活泼爱娇的小女孩儿性子,但凡对了脾气,不拘姊妹、丫鬟,乃至家常走动的师傅们带的小尼姑、道姑,都能玩到一起。” 陈氏听了忍不住笑道:“这不拘不束,只求脾气相投的性子,倒是跟咱们家对路。等两天见了,只怕一拍即合,拆也拆不开。” 黛玉一听,知道这句话既说章家二房,更说章舒颐。这章家二房男子,自章霂起,多是从容疏旷、随和自在的心性为人。舒颐乃是章斗之女,在二房孙女中居长,自幼得祖父母钟爱,兄弟比之多有不及;后来又随父母侍奉外祖父在杭州任上数年,她外祖因膝前并无孙男,便只当她男儿一般的教养学问,一发养出了文采飞扬、洒脱率性,与别的女子不同。于是笑道:“惜春四妹妹到底还小。二姐姐通经史、工诗文,恰我外祖母家还有两个亲戚姊妹长于此道,到时想来更有话说。” 陈氏笑道:“可是你常说起的保龄侯府上的大姑娘,还有你二舅母娘家姊妹的姑娘,姓薛的一位?”黛玉笑着答一个是。 陈氏点头说:“我记着史公当年有三子,因堂房无嗣,经合族商议,奏请了圣人许三子出继,袭了忠靖侯的爵位。不想才办完此宗大事,居长的世子就不幸亡故,世子夫人亦跟着去了,身后只留下一个幼女。史侯只得把保龄侯的爵位叫次子袭了,又托自家胞姐也就是你外祖母对孙女多加关注照应——应该便是这位史大姑娘了。可叹她竟是襁褓中父母双亡,虽有姑祖叔婶,想来一路也多有不易。却不知道她性子如何?不过这样身世,就再文弱娇怯些,也是可人疼的。” 黛玉抿嘴笑道:“舅祖母这次可料错了呢。要说史大妹妹,我这几年就从没曾见她有过这些个忧愁怯弱形状,只看她爱说话、爱穿男装、爱打抱不平,一腔子的英雄开阔,合该是一个女中的豪侠。” 陈氏吃了一惊,随即抚掌笑道:“这样说,这孩子跟你二姐姐才是真正一路。难得,难得!”笑一阵,点点头又道:“不愧是她爷爷的骨血,骨子里就该带着的豪迈。今番倒定是要见一见的。” 黛玉拍一下手笑道:“这倒巧了,外祖母家二嫂子才递了话来,说已经打发人去接了史大妹妹到家。” 陈氏笑着点头,说:“果然如此正好。”又问:“薛大姑娘,是你二舅母妹子家的外甥女?若我记得没错,王家两个嫡出女儿,一个是给了你外祖父贾家,一个是给了内务府皇商薛家。当年这两家虽也有些往来,到底比史家远了一层;后来我到常州,就再没个干系了。不过这样大家子出来的姑娘,也没有几个不好的。” 黛玉道:“薛家姐姐待人亲厚,为人行事,再挑不出来。若拿这边家里的姊妹们作比,就宛如大姐姐的模样。” 陈氏笑道:“你这样说,我就知道了。”便抚着黛玉,叹道:“你外祖母家这些姊妹,果然的都是好的。你有这些个姊妹相伴几年,多少也免了孤独之苦,我听了也高兴,替你祖母放了心。”说得黛玉感佩不已。 一时尹氏上来,问几时用晚饭,摆在哪里。陈氏说:“这两天我们各处拜娘舅认亲眷,只有眉丫头不得走动,一个人在家里怪闷的。不如一起都过去闹一闹——这里到底也是百来年的老宅子,又闲置了这么些年,多些热闹人气,以后眉丫头回娘家才有念想着靠呢。” 陈氏因问姑娘们都在哪里。尹氏回说聚在章斗之妻王氏的正屋里分首饰穿戴。陈氏点点头,笑道:“这倒顺路,我们就一起走过去,会了大家,再到眉丫头院子去。”说着携了黛玉的手,起身要往那边去。尹氏赶紧抢先一步出去吩咐,预备晚饭事宜,然后才过来陪侍在婆母身边。后面众人吃饭、说笑,自不赘言。 却说转过一日,林黛玉陪陈氏吃过朝饭,林如海就派人过来接。跟车轿的就是章回。陈氏见他跟着进来请安,笑道:“你倒从那边过来。” 章回笑道:“二太太难道不知道,昨个晚上我陪二老爷、四叔和林伯伯说话吃酒来着。因二老爷酒吃的不少,索性就在那边歇了,今天早上才家来。” 陈氏道:“我还不知道这个了?我只说你脚底下勤快,务必少不了这一趟来回的走。”一边说,一边扭了头笑着看黛玉。 这章回才刚进来的时候,林黛玉早站起来,转到陈氏旁边。瞟一眼章回,眼睛又飞快移开;待听到这句,忍不住红了脸,又忍不住抿着嘴笑。偏这一笑,正巧章回一个抬头,就落在了眼睛里,当时就看住了。于是陈氏回转过头来,见到的就是他不说话,只管站在那里望着黛玉傻傻地笑。陈氏忍俊不禁,噗嗤一声喷笑出来:“唉哟我的小祖宗诶,也叫我看到你这呆相儿。等家去告诉老太太,准定把肠子都笑痛了。” 章回这才惊醒,却不慌忙遮掩,也不落跑走开,只笑着说:“能博老太太一笑,也是我做重孙子的孝心。”又问:“一会儿我送了林妹妹家去,就回来,然后再往恩平侯府去。二太太可还有什么吩咐的话,或是来去的路上要顺道到一到哪里?” 陈氏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也没什么可吩咐的。你倒是往你大姐姐那里问一声,等问过了来,林丫头这边也收拾好了。” 章回应了,这才告退往章舒眉那边去。这里尹氏也将前一日给黛玉的各样东西打点好,命妥当人跟着一起送过去。及至黛玉登轿,章回就跟在轿旁,大致告诉林府昨日情景、林如海好歹,又说:“二太太定了后日去荣府,伯伯命我随他相陪,到时也好两边帮忙引见。只是我也就是前日去过了一次。幸而有琏二哥热心细致,行事周到,让我不至于担心错认失礼。” 林黛玉听章回跟着自己称呼,心中欢喜,倒也不去论其他,细声道:“有琏二哥哥在,是可放心。”顿了一顿,又道:“大舅舅不太留心末梢细节,二舅舅最喜年轻人读书,便真有什么,也无妨的。” 章回笑道:“听妹妹一说,我便有了底气,也知道怎么讨舅舅们的欢喜。” 这一句入耳,黛玉再无可答,虽明知独在轿中,旁人无一能见,还是忍不住以手掩面;结果指尖才一触及,猛觉双颊似火,一股子热流自手指传入,转瞬间就连心口都滚烫起来。黛玉就怔住了。直到一行到了林府,轿子直入仪门内院,紫鹃、青禾等上来服侍了进到自己屋中,才从落地全身的玻璃镜子中看清楚自家形容:真个晕飞红霞,压倒桃花,亏是林如海先见章回,然后才往她这厢来,否则只怕一眼看破,实在不知还有何等颜面对人——于是急忙叫取温水洗脸,取细粉匀过,又将一身衣裳穿戴从头到脚换了,这才自己往林如海在正院旁边的小书房走过去。 这边林如海已和章回交谈完毕,章回自往恩平侯府去了。听见说“大姑娘来了”,连忙起身看,就见黛玉摇摇地走过来。林如海笑道:“怎么就这样过来?大冷的天,就不耐烦穿大毛衣服,鹤氅也披一件。瞧你脸颊都被风扑得红了。”一边说,一边携了手到屋里。黛玉请了安,林如海就拉着暖炕上坐了,并催着倒滚滚的茶来;看黛玉吃了茶,方问昨日在文昭公府里情形,姊妹们顽的如何,是否高兴。 黛玉笑道:“自然是高兴的。”便讲了晚饭时情景,又有章舒颐提议斗酒赌赛,说道:“用五言唐诗集句联诗,限了顶针,二姐姐不提防,被大姐姐、三姐姐陷住,罚了好几杯。二姐姐急了,现编了两句,连人带诗带情景,说的跟真有其事一样。要不是五嫂子在家时曾经被爷娘罚着清扫书房,又记得家里正好有那么一本偏僻诗集本子,当场拆穿,我们都要叫她混过去了呢。” 林如海忍不住也笑:“能把你们糊弄过去,可见急智不错,就是运气差了一层。”想一想,又点头笑道:“虽说被人埋伏,能够几次都陷住,可见昨晚上确是她不行运。” 黛玉笑道:“二姐姐豪爽,又善饮,吃了酒更会说笑,更有文思,大家其实都愿意多灌她两杯的。何况舅祖母、四婶、七婶又出了许多彩头。” 林如海笑道:“你舅太太她们,对自家孩子一向都最是大方的。”便想起一事,因问:“我听伍垣家的才刚回报说,舅太太又送了许多东西家来,说是给你的谢礼。这是怎么回事?” 黛玉连忙将昨天与陈氏的对答告诉了,末了道:“后来还仔仔细细问了外祖母家二姐姐和三妹妹的形容模样,上了几年学,学了哪些东西,家常爱做些什么。我不过是照实一样样答了,舅祖母听着高兴,就说要谢。我只当是嘴上一说,没想到真的又有东西过来。”忽的就忧心起来,望着林如海问:“要不,咱们家也给那边姐姐们回过去一份子礼?” 林如海听她这样一说,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闷声笑道:“若这样,这礼玉儿倒真该收着。且多半过两天,你外祖母那边也要照样儿给一份。”见黛玉兀自不解,心想女儿到底年纪还小,又没有母亲长辈操持这些闺阁事体,经历不到,不明白陈氏言语用意,也是自然之理。想到此处,林如海不免就又有些伤心起来。 但伤心也只有一瞬,林如海旋即就将心思压住,只望着黛玉笑道:“后日我们随舅太太一起去你外祖母家,玉儿不妨写个信给那边二嫂子,告诉几个姊妹过去,舅太太口味喜好之类。舅太太问那边两个姊妹的事,也随意带一笔就是。”黛玉虽有不解,既是父亲吩咐,自无疑虑,一应照做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陈氏确实是在盘算孙媳妇人选,而林妹妹确实是毫无经验啥也不知道…… ------------ 写了一些林妹妹对贾府中姊妹们的认识看法。希望没有写崩。 166网 125 第五十二回下 却说次日一早,这王熙凤在贾母跟前侍奉了早饭, 又在王夫人屋里说了一会子话, 从正房下来,到自家屋里坐了, 才叫管事媳妇、女人们进来回话听吩咐,就见平儿笑嘻嘻走进来说:“林家的人来了。`乐`文``.” 凤姐就让快传。结果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紫鹃。凤姐顿时笑道:“小蹄子们弄鬼。害我还当是谁。” 平儿也笑道:“奶奶说笑。难道前日户曹衙门那趟子腿是白跑的不成?” 原来贾母素来最疼黛玉, 知道此番她与林如海父女并一家子来京,虽也有四、五十口, 多是林如海跟前的人, 内宅不过两个姨娘,随身丫鬟, 媳妇、嬷嬷等伺候的人有限。那日问过了黛玉, 就命熙凤将紫鹃一家子的身契提出来,又有一个三等丫鬟文鹊的一家子, 一齐送到林家去, 并在户曹衙门过了档。如今两房家人正交接贾府中的职司账目之类, 待交割结了,便正式过到林府那边去。故平儿有此一说。 凤姐笑道:“放屁!这个我还不知道?她就是如今过去林家,难道不是这边家生女儿长大, 难道伺候的不是这府里姑太太的千金?”问紫鹃:“林妹妹好?怎么一早儿打发你过来?可是有什么话说?” 紫鹃上前行了礼,说黛玉问凤姐好,然后道:“我们姑娘恰得了一匣子大红珊瑚,命我送来。并有一封书信在这里。”便将捧的匣子及书信奉与凤姐。 原来王熙凤之女大姐儿诊出双目有翳, 正用着珊瑚散。此时听紫鹃一说,凤姐心知必是上好的,于是连忙起身,亲手将匣子接过来,再交给平儿,吩咐:“仔细收妥了,预备药上使用。”拿了书信在手里,并不忙看,只向紫鹃笑道:“到底是亲姑姑呢。家去跟姑娘说,大姐儿和我必亲自过去谢她。”紫鹃笑着应了。 凤姐又问了两句林黛玉在家如何,后日跟陈氏等几时过来,然后笑道:“我知道你还要去看家里那些姊妹,也不虚留你客套。这就叫平儿同你出去吧。顺便也一起逛逛,躲躲懒散心。” 紫鹃就行了礼,和平儿寻袭人、麝月、鸳鸯、琥珀等说话去了。王熙凤命唤了小厮彩明单独一个进来念书信。黛玉自六七岁在荣府,住了这些年,如何不知凤姐性情?信里简单明白,只七八句话,倒说了四件事:一件是珊瑚乃是陈氏所赠;一件是后日陈氏来访,从者有二子、三孙、二子媳、一孙媳、三孙女;一件是陈氏问了这边姊妹,并按各人喜好备了礼,“细问迎、探,形状甚喜”;末一件是陈氏饮食口味。 凤姐听了信,打发彩明出去,自己拈着那一张纸,低了头默默想了一会儿,方抬头扬声道:“人来!”就有来旺媳妇在堂屋门上伺候。凤姐问:“这会子老太太跟前有谁?传饭了没有?” 回说没有。凤姐便吩咐:“我要往老太太处去。这边若无十分要紧的事,就散了,明日再来回。” 众人才应一声,正要退去,凤姐又道:“若拿不准,候在这里不妨。倘若心迷眼瞎,误了事,可仔细你们的皮!” 有那几个脚快迈了步的,一听这话,赶紧就又把脚收回来。凤姐眼见这样,自己也忍不住,“呸”一声笑骂道:“这一窝没用的——合着我跟前原来全是些没抓拿的糊涂虫?我的大娘、奶奶们,就说一句,快别在这里装相;赶紧夹着那一根,各自做正经事情去。”众人这才笑着一哄散了。 这凤姐儿自己走去贾母上房。迎面恰遇着湘云、宝玉两个拉着手一路说一路比划,宝钗噙着笑落两步跟在后头。三人抬头见她来,都围过来问好,问她哪里来。 凤姐笑道:“自然是我那里来。你们往哪里去?”湘云答说往迎春屋里去。凤姐笑道:“林姑娘打发紫鹃过来了。我让平儿和她各处会姊妹们去,度算脚步,这会子怕是也在那边。” 湘云闻言大喜,向宝玉道:“二哥哥,我们快过去找她。”拉着宝玉就往那边去了。 这边宝钗向凤姐笑道:“云妹妹还是这样小孩子脾气。” 凤姐摆手,笑道:“可不就是这样。薛大妹妹也快过去吧。这风口里头站不住,别叫扑坏了。”宝钗这才告辞去了。 凤姐就到了贾母房中。贾母正就着鸳鸯的手看暖帽花样子,见凤姐来,笑道:“快来帮我挑一挑,看哪一个好。” 凤姐只随意看一眼,笑道:“鸳鸯的手底下扎出来的花儿,还有不好的么?哪一个都使得。老祖宗实在拿不定主意,索性一样做一个罢。” 贾母笑骂:“你嘴皮子上下一碰倒轻巧!就有这许多工夫做活儿,我也舍不得鸳鸯丫头这许多劳累。”就指了一个给鸳鸯,道:“得空就做做,也不是什么着急使用的玩意儿。” 鸳鸯笑着应了,知道凤姐此时来,必有正经事说,拿了花样子就要退下。凤姐忙止住,道:“鸳鸯姐姐不忙,有两句话说。” 鸳鸯就看贾母。贾母歪在榻上,向凤姐笑道:“你要寻她有事,只管带了去。完了亲自送过来我跟前就是。” 凤姐忙笑道:“并不必带了去,反倒是要正经讨老太太的一个示下。”于是就从头仔细说起来:“刚刚林妹妹那边送了信来,说一些林姑父那边舅老太太明朝来家的事情。我因见送信的是紫鹃,想到前两日老太太允准,她一家子都该算是林家的人了。只是她爹妈此刻都在南边看房子,又遇着年头底下正忙,清点物件、交割职司,一时怕赶不及年前上来,就跟林妹妹商定了,索性等过了年再让上京来。如今却该要定下接替他们的人,过了年往南京去,好让他们过来。我想这接手的人旁的不论,第一要忠心老实、知根知底,从家里几辈子的老仆当中选得才是。” 贾母听到这里,就知道凤姐的意思,指着鸳鸯笑道:“这不正好一个站在你跟前?” 凤姐笑道:“老祖宗这话是允准了?我原想来想去,就是他们一家子最合适。但又怕是老祖宗跟前得用的,轻易脱离不得。既这么,我家去就料理这个事。” 贾母听这么说,忙道:“你只让她娘老子南边去,我这里可离不得鸳鸯这丫头。” 凤姐忙笑道:“这个自然。就是我,多少事情还要鸳鸯姐姐帮衬,哪里舍得她也离了去?”又拉着鸳鸯的手,说道:“南京虽是一些老房子,但是祖宅,又有家学、祭田,非得要最忠心妥当的人去看守。挑了一圈,再没别的人。只好派你家过去,又要留你在这边侍奉老太太,倒累得你父母子女分离,叫我过意不去。” 鸳鸯在旁听两人说话,心里早已翻腾:她父亲金彩年纪已经不小,近来常说精神见弱,听差日渐吃力。且贾府人口众多,内外几重管事。自己一家虽因在贾母跟前侍奉,略得些脸面,到底不如别人滋润丰足。如今倘若果然领了差事到南京去,名头上是看房子,那边一无家主,二无杂人,举止行动自在不说,凡事都能有七八分算话作主。又是忠诚世仆才有的体面,里子面子都是足的。唯一可虑者,父母兄弟都往南去,只留自己一个在这边,不免孤独无靠。然而听见这边王熙凤先把这话说起来,赶忙说道:“这都是奶奶抬举我家,哪里担得起一个‘累’字?叫奶奶过意不去,倒是我先不懂事了。”说着又蹲身告罪。 贾母见她两个对答,笑道:“凤丫头这话倒有些道理。一家子只留一个鸳鸯,也太孤独无靠些了。” 凤姐笑道:“这个好办。我记得金彩有三个儿子,长的金文翔二十三岁,前年成的亲;下面两个小的也十二、三岁。这番就叫鸳鸯她爹娘带了两个小兄弟去,他哥哥嫂子还留在这边,兄妹之间就有照应了。” 贾母点头,道:“这样好。只是这金文翔现今是个什么职司?要能时时进来回话的才好。” 凤姐忙道:“上个月这边买办上的姚盛给派到庄子上去了,还没补人上来。不如就叫金文翔顶他的差。” 贾母说好,又问:“他媳妇现在哪里当差?” 凤姐想了一想,笑道:“在大太太那边看后院几个的浆洗。她原先是老姨奶奶跟前使唤的人,前年放出来,配了鸳鸯她哥哥,又安排了这个差事。” 贾母就点一点头,说:“我这边浆洗上的几个婆子也有年纪了。你跟大太太说,把她调过来,放在我这里。她那边倒该派个更老成的去。” 鸳鸯听了,一发欢喜感激,到贾母跟前跪下叩谢恩典。贾母忙笑着叫起,指着凤姐说:“你只管谢她——都是她一句话说起来的事。” 鸳鸯又忙谢了凤姐。凤姐扶起来,笑道:“谢什么。都是孝敬老太太。” 又说笑两句,鸳鸯亲手奉了茶给贾母并凤姐。贾母这才问凤姐道:“你林妹妹送了信来,还说什么话?” 凤姐道:“说了林姑父那边舅老太太的饮食喜好。口味偏清淡,不惯重口,不食辣,倒爱喝一口酸汤。我已经吩咐厨房预备整治了,等下就有菜单子送过来,还要劳老祖宗再掌一掌眼。” 贾母笑道:“你妹妹是个心细的,跟你又好,才特意来告诉你。”想了一想,又说:“南边的人多喜欢吃糟味,记着备上,好下酒。”凤姐应了。 贾母又问会客处所,陈设布置之类。凤姐一一说了,种种料想周到,行事体面,听得贾母满心喜悦,十分称赞。凤姐道:“幸而老祖宗点头。昨儿家里讲起来,二爷还说我太巴结。平时几位舅太太家来,哪里有这个阵仗,也不怕别人打眼?意思是照着往常的比例来。但是我想头一条林姑父就是稀客贵客,老爷那里最看重的;章家舅老太太更是第一次到我们家来,自然比别家不同。果然方才林妹妹送信来,信上说那边也十分郑重。舅老太太更亲自问了林妹妹,好给咱们家几位姑娘预备见面礼。” 贾母听说,顿时吃了一惊,道:“这话果真?”急问凤姐林黛玉到底如何说。凤姐就把袖来的信呈上。贾母仔细看了,再三点头,道:“再想不到她竟如此重情。”就叫鸳鸯,吩咐:“开箱子把前头八锦阁新打的头面拿三套出来,再拿那两副赤金八宝镯子和一对刻绞丝纹的羊脂玉镯子来。” 一时就将东西拿来,凤姐忙帮着一件件奉到贾母跟前:头面乃是一样掐丝点翠蓝琉璃珠的,一样赤金红宝米粒珍珠的,一样金银丝编五彩珍珠玉石的,每样都是分心、挑心、花钿、满冠并一对掩鬓、一支大凤簪、一支草虫小簪、两对小插、一副耳坠、一副手镯的一整套。凤姐一边看,一边叹,道:“我可是开了眼了,竟不知道老祖宗藏了这许多宝贝!” 贾母骂道:“当面扯谎——上次八锦阁的人不是你自家个儿亲自带进来的?这么会子工夫就倒给忘了?现发付出去多少样首饰,有项圈之类不光鲜的叫他们炸一炸的,也有嫌样式老旧不时兴的,索性让拆了珍珠宝石按时下样子新造的。这几样就是新造的。如今外头还常见着这样成套的上乘珠宝不成?” 凤姐笑道:“是了是了,我说怎么这几块大红宝石和祖母绿这么眼熟?原来在这边都见过。”一边说,一边又拿了那只衔珍珠偏头赤金大凤钗在贾母头边比划,只道:“这样整齐的莲子米,可不正是老祖宗的私房?也只有老祖宗才用得起,我们年小福薄头颈弱,就戴在头上也再压不住。老祖宗的头怎么就长得这样好呢?可有什么诀窍没有?快告诉我,家去照着样子培养培养。” 说得贾母掌不住,笑得歪在迎枕上坐不起来,手指着凤姐只管颤个不住。好一阵方止,才道:“猴儿这下可猜错了!这些东西,我一个老货哪里还有脸戴?戴出去人家还不笑老妖精作怪。都是给你妹妹们预备的。我原想着过年时候再拿出来,如今有贵客至,索性先给了,叫她们整整齐齐打扮了,也好见人。”就叫鸳鸯,让把琉璃点翠的送给迎春,赤金红宝的送给探春,五彩珠玉的送给惜春,吩咐明日穿戴了待客。又有那一对赤金八宝镯给薛宝钗,一对羊脂绞丝镯给史湘云。鸳鸯笑应着带了人去了。 剩下一对赤金镯子,贾母指着向凤姐笑道:“你也不能白劳碌一场,不嫌弃就袖了去。要看不上,也没多的给你。” 凤姐赶紧上前,就把两个镯子一边一只套在手上,笑道:“送到嘴边的肉还不吃,我就真是个棒槌了。”站一站又说:“老祖宗这边可没别的吩咐了吧?若没有,我这便家去忙了,不在您跟前多站——省得一会儿回想起来肉痛,不合一时大方撒出去这么多东西,就要往眼门前的人身上找补回来了。” 贾母笑得一发敞快,叫丫鬟们:“她说得对!快拉住了!剥了簪子项圈镯子,我们找补找补。”说得凤姐转身就跑。 满屋子丫鬟们会意去追。片刻,方空手返回。琥珀就苦着脸上来跟贾母说:“二奶奶真个小气,听见老太太要拿她找补,脚底下生了风似的,眨眼就不见了,再追不着。不如就罢了,饶她去罢!” 贾母骂道:“你们也是吃里扒外,平日里常得她好处,这时就来帮忙!”不过假意恼怒,玩笑而已。只是贾母到底年纪大的人,开怀乐了一场,事后就觉倦乏起来。琥珀等丫鬟忙服侍着吃了一回茶,扶到后面房里歇息去了。 这边迎春、探春、惜春、宝钗、湘云等收到贾母所送首饰,无不欢欣雀跃。各人自家妆饰,又挑衣服搭配一遍,这才纷纷过来贾母上房道谢。薛姨妈更亲带着宝钗进来,笑道:“老太太疼惜孙儿女,连带上我们,也不论破不破费。” 贾母笑道:“都是自家亲戚。何况我最爱宝丫头和平稳重,是她姊妹们都不能及。”招呼宝钗在身边坐下说话。 这边湘云就扑在贾母怀里,从袖里伸长了手给她看。贾母见那两个腕子上各套三只玉镯,恰是青、粉、白三色,翡翠凝绿、芙蓉冻粉、羊脂如腻,衬着一双藕臂越发雪白晶莹,笑道:“这样倒好看。等天暖和了,拿两匹颜色鲜亮的薄的宫纱做了罩衣袄儿配着穿,就更好看。” 一时王夫人叫李纨扶着手走进来,说:“老太太慈爱,又给孙女儿们好东西。我不敢比肩,也不能不尽心意。都说过两日要下雪,恰新做了几件褂子,就拿过来,给她们避雪穿。” 贾母笑道:“我做祖母的不错,你做太太的也不错。” 娘女几个坐下说笑一阵,那边邢夫人也听闻了信息,赶过来赔笑道:“明天林姑老爷和那边舅老太太来,姑娘们都头一次见远客,我做大娘的也没什么能拿出手,几件不入眼的东西,平时戴着顽罢了。”乃是精致宫绦、荷包、五彩蝴蝶穗子等物。三春、薛、史也都谢过,各领一件便是。 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 姊妹几个相互看一眼,探春方上前回道:“林家的人来,老爷打发来叫去了。” 贾母点点头,方欲说话,有人回说:“琏二爷过来了。”众姊妹就回避了。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各自座上坐了。 一时贾琏进来,向贾母叩头,又向三人请了安,方说:“老爷让我进来禀告老太太,明天林姑父并章家二老太爷一家过府,先在荣禧堂会客,再到这边见礼。老爷现已请了学里的太爷过来。大老爷、珍大哥一起相陪。派了孙儿明天一早到林府,奉车轿过来。” 贾母点头,问:“宝玉怎么说?” 贾琏回道:“老爷吩咐在外书房相陪。”顿一顿,又道:“明日林姑父那边共四位表兄弟过来。老爷让宝兄弟预备两篇得意的功课,明日拿给林姑父与章家兄弟们瞧,说是今天就不过来老太太这边了。” 贾母就呆一下,随即笑道:“好,好,好。你林姑父是探花翰林出身,章家表兄弟也都取了功名,老爷请他们给宝玉指点切磋,正该是这个道理呢。”就唤人来:“吩咐厨房,就说我的话,多送一份参茶并点心到书房。”又叮嘱贾琏:“告诉你老爷,明日客来还有事忙,今夜不可太过劳乏,还要早些歇息方佳。” 贾琏应了,见贾母并无多的吩咐,这才告辞去了。贾母等自说话玩笑。并不赘述。 如今转过来说贾宝玉。却说那日林如海携黛玉拜见外祖母,宝玉因秦钟之事,早起出门,事毕回转,早已错过迎接。他不过在贾母跟前见了林黛玉一面,便即到前面贾政跟前侍奉,陪林如海、章回、章程说话。虽是年轻人默契相投,倾盖如故,但念及与黛玉半载相别,不能倾诉慰问,也是抓心挠肺,十分难捱。 偏偏贾政见了章回这等青年举子,喜爱羡慕,就对自家恼恨起来,与王夫人两个一起,立逼着宝玉用功。宝玉虽借着孝顺贾母,推脱逃避、减料偷工,到底不比先前贾政操心省亲别院、对他不管不问时轻松自在;又有心出门,径上林府拜见姑父,奈何贾政只盯紧了他读书,外面凡事皆吩咐贾琏,并不使他知道。于是日子一发煎熬。直到前一天章家送拜帖,知道林如海、林黛玉到时也随从过来,宝玉喜得无可无不可,只盯着西洋钟时刻指针一顿一顿地过,就身子拘在贾政书房里,心念神思早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贾政原是想借重妹婿学问见识,指点自家儿孙功课,拨去茅塞,使得开蒙启智,文章焕然。他也知道如今膝下二子一孙,只宝玉最有天赋,又有诗文捷才,如何不在他身上用心?有意磋磨历练,现逼几篇好辞佳作出来,拿给林如海,既师出有名,又不落身份颜面。哪里想到宝玉在书房圈了几日,拘得精神萎靡、心思恍惚,却是连一篇成句的都作不出来。贾政气得要打,又怕贾母、王夫人阻拦,也怕打重了不好见人,只好厉声严词,教训两顿作罢。 恰这日林如海送信来,说章霂、陈氏等作客之事,顺便就提到指点宝玉、贾兰等事:“不必多备功课。只令选取近一二年中,自家以为最佳之诗、文各一篇,他人评点最佳之诗、文各一篇。观之足以。”贾政于是急命人叫宝玉,吩咐:“就在书房,细细斟酌回想,默写出来我看。” 这宝玉原是听说林黛玉遣了紫鹃过来,与湘云等急忙到迎春房里相会。哪想到不过才说了两句话,就有贾政命人来传。他又不敢违抗,一步一挨到了贾政书房。听说不用另作新文,倒是先松了一口气。然而随即又纠结起来:诗词易得,文章做的却少。况且常日最恨时文八股,不过学里布置时做一两篇,含糊敷衍而已,哪里拿得出手?至于古文,虽比八股做得多些,一者总数还是有限,二者纵有一二自家得意的,少年人意气狂妄,又如何敢拿给贾政?如此少不得重新斟酌,修改妆饰,其中苦恼自不待言。 ——他却不知道这原是章回一句提议:因林如海问起对贾家人观感,宝玉、贾环、贾兰等人性情学问,章回略说了那几个两句,就说宝玉:“年纪虽小,难得赤子天真,又有文思才情,不在陈规旧俗拘束之中。倘有心琢磨,倒该细查学问根基,了解日常读书的偏重才是。”这正是章家历来“人各有异,因材施教,顺其自然”的路子。林如海亦深知二舅兄如今只有宝玉这一个嫡子,岳母又素来最是偏疼,也有意效力、多加心思点拨,故而特地在信中与贾政说明。总是林如海的一番好意。奈何宝玉有严父约束看管,半点顺心不得了。 这宝玉到底不比其他无才庸碌,一番用功苦思,到这日近晚饭时,四篇诗文皆得了;认真誊抄清楚,恭恭敬敬递与贾政。贾政拿来看时,先见一笔小楷,字法学的二王,入目清雅蹁跹,细品则透出一股子簪花婉媚之气;再看篇章内容,轻灵脱俗,摇曳成文,虽有些用典生疏、见识稚嫩,不掩一派天然意韵。贾政就忍不住点头。忽一眼瞥见宝玉窥头探眼,神舒气松,贾政猛地沉下脸来,骂道:“作死的孽障,我竟并不曾见你有过这样的文章!定是从哪里抄来,敢在我这里弄鬼!” 吓得宝玉双腿一软跪下,直道:“再不敢这样!实是儿子用以前功课修改的,并非别处抄来!”赶紧说出原文是哪一篇,这里楔入的又是哪一段。说完伏在地下,颤着声说:“求老爷明见。” 贾政听宝玉哀哀求告,早知道是自己一时想岔,看他吓得这样,心里也懊悔起来,软了声叫宝玉起来。宝玉站起来,兀自不敢抬头。贾政见他垂头搭脑,再无平日意气,一时又恼火起来,骂道:“纵是原有的文章诗词,如今不过一日,能改进到这样,可见是平时不用功之过!” 贾宝玉一句话也不敢辩,抖着腿站在地下。贾政发了一通火,心意就又回转过来,抬手示意宝玉倒茶。待宝玉奉了茶来,接过吃了,又让他自己也吃一杯。方才叹道:“你也别怪我一味严厉,你也看看你林姑父那边家里几个!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人家都读书进学,靠自己本事取功名立身。你往日只爱跟着那一帮子膏粱纨袴厮混,却不知道自己不从科举正路上晋身,就站在亲戚至交跟前,也多少就要低一低头、矮一矮腰!何况你又不似我,总不能指望再有一重天恩荫赐,加官仕宦,则将来在你林妹婿跟前,该要如何立足?——那小章相公,早晚是观文、资政殿上的人物啊。” 这宝玉难得听父亲剖白,当着这一番温言慈语、苦口婆心,正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突然听到“林妹婿”三个字,就似万里晴空陡然一个焦雷,炸得三魂飞散、六魄无着,心神忽忽荡荡,全不知到了何处。 贾政见他张着口、白着脸、凝着眼珠子,只当是自己当头棒喝,震动未知未觉,叹一口气,也不多话,倒背着手慢慢往门外踱去。 宝玉一个人站在书房里,呆呆怔怔,不知时辰。直到他那小厮茗烟眼看天晚,贾政也没留人,也没留话,也没人送晚饭,偷偷摸进房来,才发觉宝玉情形不对。偏偏又是在贾政书房,不敢高声,只拽着宝玉衣服一通猛搡。宝玉猛地一震,眼珠子动起来,慢慢转了两转,这才定定看着他,倒也认得名姓,嘻嘻傻笑着问:“茗烟你怎么进来这里?仔细老爷打你。” 茗烟就觉得不好,顾不上多问,拉着宝玉就往外走。宝玉出了书房,忽而走得飞快,一直走到迎春房里去。这时迎春等皆在贾母上房吃饭,屋里只有两个老婆子看守,远远看见宝玉飞一样过来,都上前侍奉,问:“二爷怎么这会儿来?” 宝玉也不看她,脚步还往里头走,一边走一边问:“紫鹃在哪里?” 一个婆子就笑道:“二爷可来晚了。紫鹃姑娘已经家去了。” 宝玉就呆一呆,说:“家去了?哪个家去?她家不就在这里么?又往哪里去?” 那婆子未查有异,只管笑道:“二爷说什么话。如今她是林家人,自然回林家去。” 宝玉就站住了,嘴里颠来倒去念着“林家人”“家去”两句话,额头上就有汗涔涔地下来。那两婆子这才看到他脸白得吓人,顿时慌张起来。茗烟这时赶上来,见宝玉身子已经左右不住地晃,赶紧一把抱住,叫道:“二爷醒醒,回去歇歇吧!”撑着宝玉就要回房。 旁边那答话的婆子却是个有计较的,见宝玉这样,茗烟年纪小,又是单人独力,便跟另一个说:“我和茗烟小哥送二爷家去。”就跟茗烟一边一个架着宝玉回房。 到门前,袭人、晴雯、麝月、秋纹早一齐迎上来,架的架、扶的扶。袭人吓得只问:“二爷这是怎么了?”急拽着茗烟问究竟,道:“二爷是你服侍的,今儿好好的出门,这样子进来,到底怎么个话?快说!” 茗烟就叫起屈来:“花大姐姐问我,我又问谁?老爷书房,岂是我能进去的!实在见没人,奓着胆子摸进去,哥儿就已经这样。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 这边麝月等早悄悄请了宝玉的奶娘李妈妈过来,又是掐又是拍,好一通折腾,宝玉方才“唉哟”一声叫出来。李妈妈等人正要松口气,就见宝玉捂着胸口,喊一句“心好疼”,身子已经软倒在地下。吓得众人忙乱的忙乱,转圈的转圈,叫嚷喧腾,不多一时,就有贾母那边的人来问怎么回事。袭人等无法,只能回明了。这边传话的丫鬟也吓着了,赶紧飞报贾母。 贾母原本高兴,带着众闺秀吃了饭说笑,又有王熙凤凑趣,忽然听闻此报,又惊又急,立时就往这边来。王夫人母子连心,比贾母来得还快,见宝玉在床上,全身紧紧缩成一团,手握着胸口口声声喊疼,早忍不住扑到床前大哭起来。贾母年纪虽老,眼睛却还不花,一眼看到旁边押着的茗烟,眼眶里顿时就有火冒出来,喝道:“拿那小子过来!宝玉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众人就把茗烟拖过来。茗烟哭道:“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在老爷书房外头,然而也没听见屋里有打骂。老爷也是一早就带了人走的。” 一番话说得满屋子人都懵了:贾政教子严切,或打或骂,皆属寻常,便弄出一个什么好歹来,也无甚奇怪。然而不打不骂,只撂了宝玉一个人在屋里不管,结果就致使如此形状,其中究竟,实在是想不出来。贾母无奈,一边叫速去请大夫,一边命立时传贾政来见。 这贾政下午书房教子,一番言语棒喝,震动宝玉,也把自己老怀触动,撂了宝玉出去,闷闷的也不想吃饭,随意就走到赵姨娘房里来。赵姨娘早听说这几日贾政押着宝玉用功,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只陪笑着布了几样清淡粥食,伺候贾政坐在屋里发呆。哪里想到一时就远远有人吵嚷起来,然后贾母跟前的人来寻贾政,说宝玉不好了。贾政赶紧过去。贾母也不管周围许多人,只一把揪住手拖到床跟前,怒骂:“我不管你都有什么话说,逼死了他,我只跟你要命!” 王夫人也痛哭,满口叫儿:“你若是有个好歹,我也跟着去!”又拽住贾政,哭道:“宝玉不好,都是我的错,老爷只拿了我的命去,勒死了眼看不见,倒也干净!” 贾政见宝玉这样形状,也不知原委,本来十分焦急,哪知贾母、王夫人一通哭嚎,口口声声都是责问自己的话,心里委屈就似吹了气的气球一样猛然膨胀起来,然后腾地一声炸个粉碎——当时破口骂道:“孽障又作死给谁看!我是恶言凶语说了你一句,还是家法棍棒加诸于你一个手指?假模假样装死充病,欺祖瞒母,陷害亲父……你今天就不真死,我也要再一顿打死!” 一番话吓得贾母、王夫人都住了声。床上宝玉“哎呀”一声,蜷起的身子忽然一松,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贾政一时也怔住,就见宝玉死死望着自己,问:“林妹妹,可是真的——家去——” 宝玉语不能成句,贾政兀自不解,旁边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早明悟过来。贾母就垂下泪来,一把搂了宝玉,哭道:“你这实心孩子,原来为的这个——你快把祖母吓死了。” 王夫人也捉着宝玉的手哭道:“知道你跟你妹妹好。她从小来的,你们姊妹两个一起长这么大,比别的姊妹都不同。这会子热喇喇的说一个去,你伤心也是应该的。只是天底下姑娘家都要嫁人,哪有兄弟姊妹一辈子的道理?你就再难受,也要想着你妹妹得了好人家,也要替她高兴才是!你只管为姊妹分离伤心,就不管老太太、老爷和我替你担心了!” 说得贾政脸上阴云稍散,面色微霁。然而宝玉却是面色由白转金,而后哇的一声,就吐出一大口血来。王夫人吓得眼泪儿都住了。周围的人尽慌了神。只有贾母搂定了宝玉,喝道:“凤丫头扶你太太家去!珠儿媳妇看好你姊妹们,都带出去!所有人不许嚎,不许乱走!叫琏儿过来,问大夫怎么还没请来!” 众人还在惶恐,旁边贾政回过神来,喝道:“还不听吩咐,都滚出去!”众人这才赶紧出去。贾政就亲自扶了宝玉在床上躺了,接了丫鬟递的帕子擦脸擦嘴角,一面擦,一面垂泪道:“这个不孝的孽障,你就什么时候起了糊涂心思,也不知道自家努力上进,又来连累老太太伤心。” 这宝玉乃是震惊之下,急火攻心,痰迷了神窍。而今一口血吐出来,心口兀自剧痛,神志却渐渐明白起来,也知道父亲、祖母皆在身侧忙乱,眼睛看到满脸满怀都是怜悯慈爱。就小声说:“不用忙。不相干。我已经好了。” 贾母与贾政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明白,都高兴起来,然而看他脸色,担心又加重了几分。贾母便搂着他问:“到底觉着怎样?” 宝玉道:“只心上还有些酸酸的疼。” 贾母含泪笑道:“既这么,就无大碍。一会子大夫来看过,开两副药吃了,就好了。” 片刻,贾琏便引着王太医进来。诊了一回脉,也说不妨。贾政、贾琏就请到外面看药方。一时,按方煎了药来,贾母、贾政看着宝玉服下,果然安安静静睡了。吩咐了丫鬟们仔细照管,贾政这才扶着贾母出来,道:“今天的事,全赖母亲了。” 贾母摇一摇头,叹道:“明天还让宝玉安生养着,就不要叫出来了。兰小子也不小很多,老爷带着在亲戚跟前露一露脸罢。”贾政点头应了。贾母又道:“有一件事,本想看看再说,如今这头闹出来,怕等不得了。” 贾政会意,退后一步,向贾母拱手道:“全凭母亲做主。” 贾母就笑起来,拍一拍他的手,示意起来。贾母道:“但也不是太着急。礼法说,长幼有序。宝玉上头还有姊妹。我已有了些眉目主意,只等着明天看罢。” 贾政闻言就呆了一呆,想要讲些什么,张开了嘴,才猛觉无话可说。只得抿紧了唇,扶着贾母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上房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最终还是让这个“炸-弹”引爆。想想原著里,情辞试忙玉一回,宝玉的一片痴心毕竟让人感动。 --- 捉了个虫 126 第五十三回上 书接上回。贾府这边事故动静, 章、林两府并不能知晓。章霂、陈氏、林海等只按本来计划预备出行, 人手车驾土仪诸事皆备, 便照常起居作息。次日起来,章霈、陈氏洗漱梳妆, 众子媳同孙辈请安见礼,朝饭毕, 就有传报说林府那边贾琏奉林如海携着林黛玉已经出门, 正往这边过来。于是章霈陈氏遂率众人往门前,或登车、或乘马、或坐轿。待林如海一行到, 两家合作一处,一起奔荣宁街贾家而去。 贾府这边, 也早使了体面管事等在荣宁街门外等候,远远见一行来到,飞报荣府大门。贾赦、贾政、贾珍等出大门相迎, 接了章霈、林海等入府。女眷那边,贾母带了邢、王等人,到大厅上亲自将陈氏等人接进去。章霂乃是文华公之子、文昭公嫡孙,江南名士、学问大家, 其妻陈氏出身靖昌侯府、河阳王府的外孙,当初京中世家勋贵往来既密,与贾母史太君更是闺阁交好,何况中间又有一个林如海为甥为婿,于是两下相见,益发亲近:贾赦贾政这边自是羡文慕礼, 贾母这边更多一番言笑契阔。 厮见叙话毕,就令两家小辈相见。贾母和陈氏俱道:“本来就是世交,何况有林姑爷林外甥这一层至亲,论起来都是一家人。且孩子们年纪相仿,正该结交玩伴的时候,何必学小家子拘泥。”命都到贾母院里来,彼此认一认亲戚,叙一叙排行。 于是林黛玉引着迎春、探春、惜春与舒颐、舒慧、舒颖相见,章回引着贾琏、贾环与章柴、章偃、章僚相见。又有尤氏、李纨、王熙凤同章柴之妻甘氏相见。然后再是内外同辈相见:到底男女有别,不过看一眼模样形容,称一声兄弟姊妹,道一句平安久仰,礼到则已。最末李纨领了贾兰进来与章家众人相见。 见过,贾琏、章回等告退,带着众子弟并贾兰还往外边厅上去。这边闺秀们返回屋中,也不往正面下首的两排椅子上坐,向贾母、陈氏告诉一声,就有黛玉领着往旁边吃茶果点心。姊妹们围着一张桌子热络络坐了,探春便跟着黛玉,同坐在就近的舒慧搭起话来。舒颐也寻了迎春闲谈些衣饰纹样,稍一会儿就转到棋谱名局上头,说得有来有去。舒颖挨着惜春,笑嘻嘻听几个年长的说话。 这边陈氏向贾母道:“你家这些孩子,怎么都这么好呢?” 贾母笑道:“我家孩子像我,自然好的。你家孩子像你,难道就有哪里不好?” 陈氏笑道:“这话我听得。果然都是像了我们的好。只是认真细评起来,我们原还有些粗糙。如今的孩子,就单论模样一桩,其实比我们还强十倍。” 贾母道:“阿弥陀佛,总算还有些自知。我还当你真飘起来了。都是风干橘子老面皮,还敢跟孩子们比,还当你自己是花骨朵儿一样年纪呢。” 陈氏道:“看着年轻孩子,心里也青春,我倒是乐意自己总不老呢。”又指着那一班姊妹们笑道:“难得她们竟都投缘。今儿才见面,就这样亲相。倒勾起你我当年的情形来。” 贾母也正想到此处,一面点头,一面忍不住揉揉眼,道:“可不是?我们也是头回相见,就投了缘的。” 于是老姐妹两个就说起当年的事情来:哪年哪月,在哪家结识,主家是什么喜事宴请,与主家各自什么因缘;又有当时与会的还有哪些人,最出挑的是谁家的小姐公子,彼此投缘的是哪几个,相厌的又是哪几个——桩桩件件,情形犹在心中,你描我补,鲜明仿佛昨日;说到趣处,竟是一阵阵笑声不断。又因陈氏其后不上二三年就出嫁离京,京中闺阁故旧逐渐疏远,两人顺势说起当年的那些人如今去向,荣衰盛败,不免又是许多感叹。 一时说到几家亲缘联络,子孙后辈怎样。贾母就提到自己娘家侄孙女、并二儿媳王夫人的姊妹也正在家中。陈氏早知她几个,忙说快请来见。遂请出薛姨妈、薛宝钗、史湘云三个来。请安问好,薛姨妈在旁边坐了。上头陈氏一手拉着宝钗,一手拉着湘云,细看一回,夸赞不绝,问:“十几岁了?”又向贾母笑道:“我只当你家那三个出挑,见到这两个,竟也丝毫不差。可见到底是京中,水土都养人的。”厚厚与了礼物,方让往闺秀一处去。 宝钗、湘云拜谢过,往旁边来与林黛玉相见。彼此问了好,黛玉又引着与舒颐等见礼。丫鬟们赶紧添取海棠凳来,众姊妹们重排次序,方才重新入座叙话。那边薛姨妈也往王夫人跟前去。不提。 陈氏又赞一回薛、史两人,说及其父祖长辈,便感叹流年逝水,人物皆非,自己此番上京归省,虽回乡,情更怯,除了娘家并几个姻亲,竟不敢再多见人。贾母附和了两句,随即叹道:“其实哪里就是你这里情怯,那些家也怯的。你在南边年月多,京中走动少,况又是这个年岁辈分,如今这边当家的多是小辈,没个台阶搭手,哪里敢贸贸然就逗上来?还是等你家大小姐月底出了阁,众人就都知道了,三个月后春闱再放了榜,不怕你府上门槛子不被踏矮几寸。” 陈氏闻言作喜,笑道:“承你吉言。”——她两个原在最上面一张榻上分宾主隔着几案坐,如今陈氏站起来,转到贾母一侧挨着坐了,又挽住贾母一只手,凑近了低声道:“别的不论,我只想着到时必定得有一件教咱们两家一道儿欢喜的事。” 贾母顺着她眼光,果然是看向那一众闺秀,直望过去的是黛玉,黛玉旁边就是迎春,另一边挨的探春在跟舒慧说话。贾母当即精神一振,攥住陈氏的手,紧了一紧道:“咱们如今可算至亲,原该如此。”因叫两下椅子上坐的邢夫人、王夫人:“你们两个也太呆了,只管教亲戚太太、奶奶在这边干坐着,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 邢夫人、王夫人慌得告罪。尹氏、王氏等也都起身。这边王熙凤听见上面动静,忙拉尤氏。尤氏就上前向贾母笑道:“老太太,会芳园里早收拾下了看雪的暖阁,只等日头上来些,风也不那么紧,才好请亲戚们挪步过去。”又向陈氏欠身告罪,口里笑道:“我们家园子粗陋得很,冬天景致更少些,怕舅老太太见识的多,看不入眼。如今只请几位太太、奶奶们权当舒散,顺势儿到处走一走,也算我家接待过这一回。” 陈氏忙笑道:“这话也太客气,这招待也尽周到。”叫两个儿媳并孙媳:“不必管我。今个儿原是走亲戚呢。你们这样木木的拘束过了,反倒连主家都带累拘束了。” 章魁之妻尹氏听这样说,忙笑着走过来,就势挽住邢夫人的手,道:“老太太们不发话,做媳妇的哪敢随意?既发了话,我们就自在松散去了。”章斗之妻王氏也挽住王夫人。四人便向贾母、陈氏告退。尤氏、王熙凤忙在旁引导,甘氏相陪,一大群人招招摇摇往东府花园过去。 这边宝钗素来稳妥周到之人,虽同黛玉、湘云等姊妹说笑,耳目心神原是分作了几分的,因与迎春、探春两个递眼色。迎春正专心与舒颐说话,并未留神,探春伸手在桌下小推一把,这才惊觉。于是同黛玉等说一句,和探春两个一起,来到贾母、陈氏跟前,说想要请新识的姊妹往各自屋里去,或说话玩笑,或下棋斗牌。贾母自一口应允,更笑道:“这样好。原该这样。年轻姑娘也融洽,也顽的自在尽兴。” 陈氏也同三个孙女说:“同姑娘们安心玩儿去。”又喊过黛玉,压低了声音叮嘱:“看着你二姐姐,别教她一时忘形,吓坏了姊妹。” 可巧章舒颐耳朵尖,一下子听见,撅了嘴道:“祖母又下我台面。不过就是斗牌时候手下不收敛些,说的跟惯会强凶霸道一样——新识姊妹跟前,也忒丢人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舒颐又说:“何况才刚问过,这边二姐姐就善围棋,我还未必能赢过,哪里就忘形起来?” 众人又是一阵笑。陈氏也无奈,摆摆手笑道:“罢罢罢。亏你在家还是排行长的,还是这副小孩儿脾气。幸而是亲戚家里,有你林妹妹看着,姊妹们且担待着。我也不管了。” 一时众闺秀簇拥嘻笑着出去。陈氏对贾母道:“这个小冤家叫我宠坏了,老姐妹莫笑,也莫见怪。” 贾母笑道:“我看二姑娘倒是最可人疼。”忍不住问:“可有人家了?” 陈氏叹气道:“她爷爷跟她外祖打赌输了,叫那边做主相看呢。偏那边只有这么一个外孙女,心心念念要多留两年。如今全家只我一个着急,也拿她没奈何。” 贾母道:“一家养女百家求。何况是你家的姑娘。她又这样的人才品貌,且真正年纪也还小。只有你挑剔的,哪有正经着急的道理?你这话不真。我不信的。” 陈氏道:“若说小,她跟你家二姑娘难道不是同一年的生日?你说不信,这话也是不真的。”两人就忍不住对着笑起来。 陈氏又道:“可巧她们在一家子女孩儿当中是一样的排行,又是自己个儿爷娘膝下的独女,又都喜欢看书下棋——难道不是想也想不到的巧事?” 贾母笑道:“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可巧’两个字。这么认真想来,她们两个合该有缘。所以今天才见了,立刻就说到一处去了。” 陈氏点头道:“正是有缘。第一个姊妹缘分不用说了,现有林丫头,两边都是二姐姐,两边姐妹都要好。至于后头别的缘分。”陈氏就故意顿住了,直看着贾母道:“这个缘分到底如何,还要等老姐姐你的一句话。” 贾母笑道:“我知道了。你尽管放心。只是还要许我拿拿乔。” 陈氏笑道:“这个自然。反正我只管最后实惠落在自家,前头的事情再不多管的。你想怎么端着拿着,划下道来,该怎样就怎样。” 贾母道:“既这么,就说定了。到时必定不许耍赖皮。”想想又补一句,道:“你且宽心,我这边好茶尽是有的。” 陈氏应道:“这敢情好。我果然要多过来几趟,怕还能赚回茶礼本钱。”话说出口,自己也忍不住,跟贾母两个一齐大笑出来。笑声方住,贾母见陈氏端了杯子要吃茶,忙叫丫鬟们快换家藏的最好的茶来。陈氏点头道:“可见已经开始回本了。” 贾母歪在榻上,一个劲儿摇头,笑道:“四十几年不见,你还是当年一个样子。这个能说会笑的,你家里老太君倒纵得你。” 陈氏道:“你不知道,我家里都是这个路数。你得空只问问林丫头,看她望大婶婶待她如何。” 这头说到黛玉,贾母忍不住就又担心起来,拉了陈氏说:“我只有这一个外孙女,从小养在跟前的,只盼着她好,恨不得一辈子护在翅膀根子下,时时刻刻亲眼见着周全安好才罢。如今姑爷替她做主,到底是有学问见地、能识人,我亲眼看到了那孩子,实在是个好的,原不该还有什么不足。只是这心里竟全由不得自己,但凡想到女孩儿到了别人家,就忍不住要再嘱托知心的帮忙看顾。” 陈氏自己也是为人祖母的,听这般说,只当贾母一腔慈爱,更不多想,拍着她手安抚道:“我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我这里自然尽力的。何况林丫头的人品性情,常州顾塘人人都看在眼里的,谁不满心爱她疼她?你只管放心。” 贾母这才颜色稍解。因问丫鬟:“姑娘们现都在哪里?” 一时就有丫鬟来回,说正在迎、探、惜三人的住处——即是王夫人正屋后面的三间抱厦。原本迎春邀了舒颐下围棋,宝钗、舒慧观棋。黛玉、湘云、惜春、舒颖在旁翻绳、解九连环。玩一会儿,不知道哪一个从哪里寻出两只花毽子来。恰舒颖擅长这个,兴头上来,一口气踢出四五种花样,惹得湘云、惜春一迭声叫好,那边几个也移了心思。于是索性一齐都到外面院子里,大家踢毽子玩耍。 贾母听见,忙道:“怎么不在屋里?撤了桌椅也尽够了。外头天冷,又有风。等我看看去。”就要起身。 丫鬟忙回说:“老太太莫急。大奶奶已经让人设了围幕幔帐,这会子正亲自照看着。” 陈氏也笑道:“你也太操心了。她们玩儿呢,动一动就不冷的。大冬天的,年轻女孩子家难得有几样活动筋骨的事体,我看倒比闷在屋子里强。要说担心,也只一件,活动热了出汗,就解外面衣服吹风,招了寒气就不好了。” 贾母就邀陈氏:“不如我们也走动走动,顺便看看丫头们玩的怎样?”两人就起身,围了斗篷,戴了暖兜,丫鬟媳妇子左右护持,一齐慢慢儿往王夫人正屋这边来。 到院门,早有丫鬟进去报信,众闺秀忙迎出来。贾母笑道:“听说你们玩的好,我们也心痒,就和舅老太太过来瞅瞅。”陈氏也笑道:“你们照旧玩耍,不要管我们。” 众人就将两个接进来。贾母和陈氏看院中果然围了一圈玉色绡的接地漫天帐,对角压了四个火炭盆儿,挡了风又暖和。帐子上绣的又正好是白雪红梅,衬着当中分四个角站立、对踢花色毽子的湘云、舒颐、惜春、舒颖几个,活脱脱一幅精致图画。贾母和陈氏就乐得很。看她们玩了一会儿,忽觉得少了一个人,因问:“林丫头怎么不见?可是畏冷,躲屋子里去了?” 这边几个就停下动作。宝钗、湘云皆禁声不语。迎春、探春、惜春忙着彼此传递眼色。舒颐原本张口要说话,见着她几个这样,噎在半道上,也闭了嘴,揽着两个妹子歪了头打量。探春见当场瞬时冷落,情知不妥,只得上前笑道:“林姐姐问今儿怎么没见二哥哥。听说病了,忙过去看望。也是才刚的事,跟两位老太太前后脚。” 陈氏就问贾母:“可是你家那个衔玉而生的哥儿?我早些年就听说过。今儿没见着,原还有些奇怪,不巧竟是病了。却是怎么个情形?可要不要紧?我该过去看看才是。” 贾母忙笑着拦住,道:“不过小孩子家体弱单薄,前几天读书用功了些,昨个儿夜里没留意,被风扑了,有些热度。我一贯的私心偏疼,才叫屋里歇着不出来见人会客,其实算不上什么大症候。哪里敢再劳动你特地过去?没的折了他小人家福分。” 陈氏见她说得诚恳,这才作罢,点头道:“也是。这么急吼吼过去,还要折腾他起身之类,反惊扰了休养。林丫头过去,彼此相熟的表兄妹,没那么些拘泥礼数,倒是正好。等回来告诉情形,也就安心了。”话毕,就见众闺秀们都站着不动,忙问:“怎么都站住了?还是玩了一会子累了?”贾母也叫勿要碍着游戏。 众人这才重新踢起毽子来。李纨又急命人从屋子里搬了椅子来,铺了狼皮褥子,请两位老太太坐了。一时有年小或是力弱,玩得乏了的,就退下来,拿热的巾帕子擦脸擦手,然后裹了大衣服,挨在贾母和陈氏身侧看姊妹们玩,又评论哪一个踢得稳,哪一个花样多。 旁边李纨看着时辰钟点,眼见又玩了差不多半刻钟时间,就上来说:“天气冷,乐了这一会子,还是到屋里暖和坐着说话。” 贾母只笑着说不冷,又问陈氏。陈氏笑道:“问她姊妹们可尽兴。若这会子有不尽兴,等吃了饭歇了昼,再继续玩;若还不尽兴,转明儿我请姑娘们都到我家里去,再痛痛快快玩上几天。” 众人听到这话,都说再好不过。舒颐就上来扭住她祖母,笑道:“太太这话算数。趁大姐姐还在家,一起玩上两天,才叫开心痛快呢。” 陈氏拧一把她的脸,笑道:“就你惦记你大姐姐。你既这么惦记,还不快去把该说的话先说了,等家去再正经补帖子不迟。” 舒颐就到迎、探、惜、薛、史几个跟前说了邀请到自家作客的话。几个都允了。贾母和陈氏也都点点头笑。李纨又上来请往屋里头去。贾母道:“看日头也快饭时了。就不在她姊妹们屋里坐了。都一道儿回我那边去吃饭。”众人都应了好。贾母又叫鸳鸯:“你往太太院里接了林姑娘来。” 作者有话要说:稍后还有一章 166网 127 第五十三回中 此为防盗章。乐—文写文不易, 顺便给我家团子赚两个猫粮钱, 敬请理解。 却说第二日章回晨起, 与太夫人问安并用早饭后,便请了一间净室, 亲自扫案焚香,又更衣沐浴, 先沉心静气研了一大缸墨, 而后另取一只小砚,重新研了墨汁做抄录之用。落笔前, 又默默念诵了两遍《心经》,这才郑重下笔, 却是抄写的《法华经》,《如来寿量品》一卷。 章回抄一页,颂一页, 每抄一页前,又必定先念诵《心经》一遍。这厢黄象来寻表兄,看见他如此,忙告诉祖母章太夫人去, 说:“那屋子里也无火盆,又不挨着地龙火墙,平时向来不用,冻着表哥可怎么好?”一边又说,“不过是抄两页经文,外公那边又不信这个, 表哥书院里头学四书五经,也不能信,这般排场却算甚么?” 一语未了,章太夫人早掩了他的嘴去,连念三遍:“童言无忌大风吹去!”然后才把黄象一把搂在怀里,道:“我的儿,叫这么大声做甚?当心菩萨听见了怪罪。你哥哥是诚心的君子,认认真真替你外祖抄经求福,可经不得你这么嚷嚷。” 黄象却只管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君子不是要敬神明而远之?” 章太夫人道:“但你也知道敬神如神在的理儿。且不要闹,让你哥哥完了他这一番功果。”又命传自己小厨房上管事的媳妇来,吩咐:“这几日单与回少爷做一份,也不必净素,清爽洁净就好。日间茶水果子用心备下,口味儿要较平日淡五分。” 黄象又问:“那屋里冷,怎么办?” 章太夫人笑道:“平日不言不语,偏遇到你章家表哥就恁多话?”随后细细告诉他:“你道那屋里有多冷?昨日你父亲与我说后,便叫人收拾过。他虽抄经,又不是整日住在里头,该怎么做,那些婆子下人难道还要多嘴一说?再者你哥哥也不是那等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纸糊人,身子骨原好,他自家心里也都有数,就这一点子冷是不妨的。你往日跟你父亲出门也多,如今又该要读书进学,竟不知道那贡院里头是什么光景?真正读书人,倘若连这个都熬不过,那便再不必走这一条路的了。” 黄象这才放心,告辞了祖母,转身又向章回处奔去。章太夫人不禁好笑,先叫跟的人追紧了,莫跌了碰着,继而转头向一旁坐陪的林如海道:“你看可不有趣?世上一物降一物,有象小子这样平日惜字如金面皮铁板的,就有回哥儿那样能每次逗得好一通聒噪烦人的。” 林如海笑道:“侄儿貌冷实热,入微细致,总是姨母和表兄的福气。且才学上头又不必愁,我前日在表兄处见了他几篇文字,已大有诚恳务实之气,真真吾家千里驹。” 章太夫人笑道:“你不知道他,文字方面并不擅长。条理清楚还罢了,只是通篇的‘有骨头没肉’。倘有三分文采,九成九是他回表哥帮忙润色。他父亲常与我说笑,说平白浅近与枯瘦寡味,他兄弟两人文章便是最好注脚——虽并不至于此,到底也叫人头痛。” 林如海道:“象侄儿年纪还小,不愁什么。只慢慢拗过那些去繁至简的偏执便是。可以读一读汪藻。” 章太夫人思量一回,点头道:“汪浮溪的四六最佳,闳丽精深,杰然天下。诗作也是清新洞达,寄兴深远的。小子们读来却是正好。”望着林如海,道:“不愧是探花公,见识到底不凡。” 林如海忙谦逊几句,又说:“若那几篇出自章回之手,意思倒又有不一样。不知他平日爱读哪些书,又做的什么句词?” 章太夫人先不答,眼睛把林如海上上下下看一遍,这才慢慢笑道:“我平时也不常问他们小人儿家这些。只是听他伯父讲,在历家名家人物里头,他对同叔颇有些偏爱,和过好几首《浣溪沙》、《鹊踏枝》。不过,到底才十几岁人,距离大晏风姿,差了不是一步两步。” 林如海笑道:“晏殊深情赡丽,少年人能得其一二分闲雅就不容易。倘果然学到真精髓形貌,难道不是他的天赋才能?” 说着,林如海再问章太夫人具体文词。太夫人便与他一篇篇说过,两人就辞藻用典细细讨论。太夫人又叫去取了家中这一辈日常课业来,也批、也评、也品,倒也十分自在和乐,竟至晚饭时辰谈兴犹未能尽。还是王夫人闻信,慌忙请了黄幸来说:“不止在这一刻,各自保养要紧。”姨甥两个这才散了。 章太夫人命取了日间所记两人讨论言语的册子来与黄幸,说道:“你也看看罢。好的坏的,都在这里,可该是时候把族学里头的事情头头脑脑地都仔细问讯一遍了。老二一身文人气,闲散疏放惯的,有些东西到底不行。” 黄幸看了册子,忙道:“母亲用心,儿子都知道了。就寻个时间与二弟说。”母子两个又说了一通话,然后才各自回屋歇下不提。 接下来两日,章太夫人得闲时还是请林如海论文谈诗,评点小辈们功课。这边与章回之父章望的贺礼等事也都各项周全,管事杨正林与教练张猛到内院里禀告并问启程。这里林如海早命人回扬州,快马取来的数件贺礼,交予杨、张二人,叫随尚书府的一同送往常州。而章回的经书也抄妥完工,用一只小叶紫檀的方盒整整齐齐装了,由黄幸带着一同前往忠献伯王劭堃府上去。前前后后总又搁了四五天光景,章回这才拜别姑祖母章太夫人与伯父黄幸,坐车往秦淮码头,预备由运河水路而往常州家中去。 待到码头,尚书府管事杨正林先赶一步,吩咐那雇的船家几句话。这船家也是他府里用熟了的,见这般阵势气派,心中早是有数,忙一一应了。这边章回则是看着小书童进宝招呼着船家孩子,将自己随身东西一样样从马车安置到船舱里去——其实也不多:几件衣服,一套笔墨,一箱书,一个扎结实的素面布包而已。反倒是这些天进宝在尚书府从黄家童仆那里或得赠或赢取的零碎东西有一大堆,什么吃食、衣服、荷包、哨子、口弦、竹蜻蜓、九连环、紫陶泥人、玻璃子弹珠、黄铜柄的放大镜……应有尽有,倒似开了个杂货铺子一般。章回禁不住笑道:“你这一趟,竟是土匪打劫、蝗虫过境似的,可坑了那府里大大小小的不少罢?” 进宝立刻回道:“哪有的事!我又不弄他们铜钿银角。只是几个平时吃用不了的东西。再有那些机巧的小物件,他们又不爱玩,白放着也是可惜,不如我拿过来,也是‘物得其主,能遂其用’的道理呀。”说着还把头点了几点。 章回拍手笑道:“乖乖不得了,这才几天工夫,就这般的伶俐了。果然我这大伯父府里风水最好,养人也养得精乖活络。出门的时候着急,谢了一圈,到底把这件事情给落下了。杨叔回去帮我再向伯父带个谢才是。” 杨正林看他们打趣,忙凑来笑道:“这个谢自然带的。不过进宝小哥仆似主人,天生价的聪明伶俐,凡事学得又快,闻一知十,可也不是咱府里那些粗头笨脑的可以比得了。” 章回道:“杨叔又说笑,夸得这小子臊了,面皮红得可跟猴屁股似的了。”然后谢了杨正林相送之情,再说了几句话,这才带着进宝一起上船去。船家收了舢板、松了系缆,就待扬帆启程,往常州去。 这进宝是章回读书时候偶然买来,留在身边做书童伴读也只得一年时间有余,还未离开过南京。此次随章回返家,进到船上,新奇欢喜不已,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又与船家小子闲话,一刻都不能停歇。口中还直说:“可要回常州家去了,就是这艘船!不晓得速度可快?对咯,象少爷说船行水中,最有花样,还好测风测水,比那府里后花园水槽子里强百倍千倍。” 章回坐在舱里,笑骂道:“这小猴儿,又现形!还测风测水,当起屋造墙看地相么?一会子到运河上头再闹不休,小心跌下水去,被大鱼吃掉。” 进宝吐舌,一溜烟出去,跟船家小子蹲一处看开船。一抬头,突然岸上一阵乱,人向左右闪开一条道,随后一辆骡车直冲过来。进宝认得人形,慌忙叫道:“哎呀相公快看!那来的可不是谢相公?这是来送行的么?” 章回闻言疑道:“不晓得。他来做什么?”一边起身出舱看。这时骡车已到了岸前石阶,谢楷从车上跳下,随手从腰上抹一只荷包丢给赶车的车夫,便抬头冲这边船家叫道:“先莫解绳,放舢板过来!等我上去再开船!”一边说,一边已经撩了长袍,一副船家动作稍慢就要自家跳上来的架势。 船家忙用眼睛看章回。章回心知有事,于是向那姓水的船家点点头,说:“接了他来。”船家这才放了舢板,谢楷轻轻巧巧两步上了船来,一扭身就往船舱里钻,口里连说:“开船!开船!” 章回忙向那船工说一句“水老哥,先不开动。”跟着到舱中,扣了谢楷肩,问:“这是怎么说?” 谢楷只笑道:“说甚么?知道怀英尊长生辰,自然要去祝贺的。同窗这几载,可别说连这个情分都没有罢?” 章回见他虽笑着说话,眼光却左右游移,眼底更有几分郁气。心里狐疑,口上却不免说:“自然有这个情分。只是你来得也太吓人。事先又没递个话,或打个招呼,我竟全不知道。”又往码头上略张一张,问:“阿付呢?怎的没跟你来?还有其他的小子都在哪里?” 谢楷道:“向尊长拜会行礼,怎好带那些童仆?我教他们都在家里。”转向一旁进宝,道:“这一路上少不得倒要偏劳你,这里我先行个礼先。” 进宝忙一闪躲到章回身后,探头说:“可当不得谢相公的礼。且我不是阿付,也不知道怎么伺候。” 谢楷笑道:“你怎么伺候你家相公的,就依样儿对我。” 章回见他两个说得有去有来,只得插口,问:“启庄且慢。先答我一句话,你这到底是来做什么?我是要回家去,且与先生们说定,最早今秋才回的。” 谢楷点头,说:“知道。所以我才追来。既贺你家大人的寿,也认一认怀英的家门,全我们同学几年的情分。” 章回听得哭笑不得,说:“怎的我听你说的,竟有个不告而别的罪过?”再看一看谢楷,见他神情甚坚,方才叹气道:“罢了。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向船家说:“水老哥,开船吧!”转回向谢楷,说道:“先坐。舱里狭仄,若气闷,支了窗子不妨。只是手炉须等一刻才能得,你先忍这一会子再说。” 谢楷见章回应允,脸上早显轻松。此刻闻他言,一时直欣欣然起来,笑道:“出门在外,谁理那些讲究。我也没这等娇贵。”话虽这样,见舱门外头船家娘子提了一只大的黄铜水吊子来,递与进宝,进宝又取了章回自家随身的茶具沏了酽酽的茶,再配了两色点心一并送上舱里小桌来,顿时露出喜色,说:“正好。我早饭也没怎么吃得,怀英可一起?” 章回笑笑,只向他随意一摆手。谢楷也不见外,拈了点心便吃喝起来。一时船早顺流东下,离了码头,往延陵古邑、常州名城而去。 那叫进宝的拿笛童子道:“我怎知阿付你手脚这般快?”袖起了笛子,与他揉额头,“只爆到一下,幸而也不算很烫。看,这会子便不红了。” 阿付顿时瞪一眼:“你两个眼珠看得到你额头!”见那进宝笑笑不理,又重新拢起火堆,捡了散落的栗子,道:“你也仔细些。” 进宝笑道:“我省得。看你便没弄过这个,且站边上去,莫要再来抢手夺脚。” 阿付被如此说,面上顿有不喜,但见进宝动作利索,倒也不好真再上前,眼珠四下转着,似要再寻些引火之物。正好一眼看见殷陆,顿时大惊:“殷爷爷,你怎的站在这里?” 殷陆强忍住笑,走上前:“不站在这里,也不知道你这小猴子又躲懒,大冬天的跑出来烧毛栗子吃!楷少爷那里就少了你这一口零食吃?又没的给人看笑话。”继而又对那叫进宝的童子笑道,“天寒地冻的,你们怎么不在屋里耍,倒在外头玩?小心受风,病了不好玩,还要连累你家小章相公。”看一眼小院正屋,又问:“公子爷们都在里头?” 进宝先笑着行个礼,这才道:“殷爷爷好。我家公子和谢相公都在屋里。便是给他们撵出来的。说屋里人多,吵了黎先生养病看景,叫我们往偏厅里头找旁的小厮伙伴玩儿。但那边开了局,我们不会,又没钱,只好转回来这儿耍着,倒叫你老爷爷撞个正着了。” 殷陆闻言,笑道:“既如此,跟我一同进去。”看两个童子收拾了栗子,用雪将火摁灭了,这才带着两个一起往院子里正屋去。一边走一边问:“方才你们是说黎先生病着?我记得他年前便有不爽,竟还没好?” 128 第五十三回下 却说章霂、.章霂夫妇原邀林如海父女到自家用晚饭, 只是才到街口, 就有林家的管事申凭报说家中有客相候, 请林如海速归。这边林黛玉也向陈氏告了罪。林如海又叫章回一并相陪。于是两家作别,各自回府。 林如海等既到家,至正厅上, 见着来客, 倒是吃了一惊:来的不是别人, 一个是内侍省监岳风,另一个是少监花颂。林如海忙与见礼。两个笑着见过, 岳风就传口谕, 着林如海即刻进宫见驾。林如海领了旨, 立往更衣易服。这边厅上章回代为款待, 因与花颂相熟,不免打探一句。花颂笑道:“知道林大人今日要往岳家去的。况我两个不过稍坐了一刻,不妨事。” 章回心中就多少有数, 笑道:“眼看着天上都是铅灰颜色的厚云, 风也紧, 只怕一会子还要下雪。两位大人稍坐一坐,吃一口酒暖暖身子。”转身出去吩咐了,才又进来陪着说话。 不一会儿,林如海穿着好了出来,林府下人也送了温热的酒来。三个都吃了。将行,章回又送上三件猩猩毡斗篷,并三个紫貂的手笼。林如海转向岳风、花颂笑道:“家常避雪的褂子, 姑且挡一挡风,莫要嫌弃。”那两个都笑着接了。 穿戴整齐,各自上马。路上果然就落下雪珠儿来。章回与林如海的长随伍垣带着几个人一起送到宫门外。岳风笼了斗篷,向章回道:“留两个人候着就够。那边有官中的屋舍,饶费两个茶水钱罢了。” 章回忙应谢了,立刻吩咐随人过去。旁边花颂看他自家不忙动作,笑道:“小章相公家去吧。天冷又下雪,你明春就要应试的,这会子可受寒不得。” 章回就一愣,再看林如海也在后面微微颔首,于是躬身行了礼,诚诚恳恳道:“多谢大人指点。”目送他一行人进得宫去,又跟伍垣说了几句话,这才回林府去了。 既到府中,章回向这边管事的伍生、林柄、申凭几个告诉了林如海进宫情形,道:“也不知道家来是怎么个时辰点儿。今晚大家多出一点力,用心伺候吧。”又叫厨房的管事媳妇来——即是王书家的,姓鱼,乃是林黛玉之乳母王嬷嬷的弟妇,因黛玉喜欢她做的菜肴,此番上京,林如海特意吩咐也带她上来,并用她总掌厨房。章回等她过来,说道:“老爷家来大概会晚,今天厨房炉灶暂不熄火,还要你一总照看。”又吩咐做一道粥、一道带汤面食。又问:“姑娘那边传过晚饭了?” 王书家的回说没有。又想了一想,说:“大姑娘让青禾传话来说,因昼饭和点心吃的比平常多一些,此时并不觉着饿,让只拿两样点心备饥就罢。” 章回道:“我过去看看。婶子你先把粥食之类预备好。”王书家的应了,下去准备不提。 章回就往林黛玉的院子去。却说林家祖上爵袭列侯,这处家宅原是明帝时赐下,建成也近百年。当年林如海科举探花之后,从里至外整顿大修过一次,把花园子扩大了许多,又就近引来活水,做成半岛之形,将宅子东路靠后的三分之一抱在其中。后林如海出任扬州,京中家宅十年空置。此番携女回京,林如海提前半年就使人过来整修房舍、布置院落。将活水半环的这片做一整个单独院落,多补假山湖石、古树名花,又在墙前院后种了许多翠竹、芭蕉,石子路径两侧等空余处皆以兰草缀满;院中房舍也一改京中惯有的规整宽大式样,小小巧巧的三间正房、两间退步,倒又配了一间依山暖坞、一间临水香榭、一间乘风凉亭——这便是林黛玉所居的正院了。只是因林如海一贯疼爱女儿,黛玉的院子必定要她亲自命名题写,他一家子又才回京,故而此刻院门上匾额犹空。 章回行到院门前,门上早有两个婆子招呼:“表少爷来了。”一面赶着传话,一面往里面让:“快进到门里来。外面雪大,瞧这两句话工夫,身上就落一层了。”却守着规矩并不上前殷勤拍打。章回笑笑点头,就往里面去。 沿着石子漫的路到正屋,早有青禾、青苗打了帘子让进去,并笑着问好。里面林黛玉也迎上来,看章回身上罩的大褂子,不禁愣一下,问:“外面下雪了么?” 章回笑道:“下了大半个时辰了。妹妹竟不知道。”脱了褂子,顺势交给紫鹃收在旁边,说:“听说妹妹不肯吃饭,还当饱餐了外头雪景,看来并不是。妹妹身上可安?还是今儿一天劳碌了,有哪里觉着不合适的?” 章回一面说,一面就细看黛玉形容。这一看却不对:虽是带着笑的,容色却有些惨淡,眼角处隐约还有泪痕未净;见自己注目于她,慌忙躲闪,却不是平素那种少女害羞娇怯,更多惊惶失措,竟有几分心虚愧疚的味道。章回心里就咯噔一下,料想必有缘故。此时黛玉躲闪了开去,他不便盯住不放,就看向屋里别的丫鬟,心想多少能看出些端倪。不料眼睛一转,就看到案上灯烛煌煌,纸笔铺张,砚中一汪浓墨未干,又有一张字纸搁在案上,看形制像是诗。章回不免舒一口气,笑道:“原来妹妹是专心用功,怪道不叫传饭。”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就将那诗拿起来。 那书案原在窗下,尚有几步距离。章回心无旁骛杂念,走过去拿诗,却没看到林黛玉在后面晃了晃身,挪了挪步。然而黛玉到底没有真个儿阻拦,章回就无知觉地走到案前,将那一张纸拿起来,看上面写的是: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徒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章回一见,顿时吃了一惊,旋即看到案上一卷《乐府杂稿》下面压着一方织物,虽叠了几叠,依稀看得出是块手帕,半新不旧、用过了的模样。章回呆在当地,一时无声。半晌,方勉强笑道:“是我唐突了。妹妹……”一语未毕,已经不知道话该如何接续。黛玉也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章回跟她四目对视,又呆了几息工夫,方猛地惊觉,手被火炭团儿烫到似的将诗稿往案子上一撂,快步走开两步,又一下子站住,扭了头,也不望黛玉,嘴里只说:“妹妹……林姑娘,还当注重保养……我让人送粥汤来,多少吃点,要真不想吃就算了……我只是来告诉一声,伯伯家来只怕会晚些……” 林黛玉听他颠三倒四,忍不住叫一声:“表哥!”章回听到这一句,全身一跳,嘴里飞快一句“我去厨房看看”,拔起脚来就往外面走去。紫鹃慌得喊:“表少爷褂子——” 就听院里“噗呲”的一声,接着就是“咕咚”一下有人摔倒。一时院子里丫鬟婆子、退步间里小厮一起嚷嚷“表少爷滑跤了!”“少爷可跌着了?”黛玉吓得直扑到门口,却见章回一咕噜爬起来,也不及拍身上的雪,脚不点地就往外面跑去。两个小厮也飞奔着追出去。 这边紫鹃就抱着章回的褂子过来,问:“姑娘,这可怎么——”一语未毕,林黛玉忙道:“紫鹃,你快将衣服送去,看看表哥怎样,可跌到了!”随即又叫:“等下子,青禾拿伞,紫鹃给我拿褂子来。” 黛玉的乳母王嬷嬷眼见这乱的不像,忙走上来道:“天寒地冻,又下雪,姑娘过去慢,若受了冷气闹病,老爷和表少爷该怎么样?姑娘安坐着不动,紫鹃也在这边照应,我这就往前边走一趟——好赖多住过几年,不拘哪里也都还熟悉些。”不由分说就推着黛玉回了屋子,又给紫鹃、青禾、青苗等使眼色。那几个看到,一起上来围着黛玉。王嬷嬷这才快步走出院子去。 却说黛玉见乳母主张行事,心下似稍安定,呆呆地让紫鹃、青禾等牵着往门里走,又拉到凳子上坐了。然而略一偏头,就看到案上诗稿,心头一触,顿时如落热汤腾沸、滚油煎熬,转瞬就痛得木了,也不知道眼泪如开河了一样汪洋直淌下来。吓得紫鹃和青禾魂飞魄散,一个搂住了黛玉,只喊“姑娘回神”,一个飞奔出去,寻年纪老道的嬷嬷们过来帮忙。一时倒有六七个丫鬟加四五个嬷嬷围着,问的也有,喊的也有,倒水的也有,端茶的也有,递手巾的也有,擦眼睛的也有,团团乱转,忙得闹市一般。 林黛玉眼看着众人忙乱,也听得见众人说话,只是心痛、发木,明明知道自己身上并无他碍,恍恍惚惚身子却似不再是自己的,觉察不着手脚四肢,就连张一张口似也不能做到。她倒也不多害怕,心里想:如今这么着,倒还是死了的好。 原来这日林黛玉在贾府探看宝玉,知道了宝玉病从何起,心里就十分不好受:她因无亲兄弟姊妹,又自小在荣国府长大,早就把这边的表兄弟姊妹视作了亲生。而荣府这一众兄弟姊妹当中,又独有一个宝玉与自己最亲密要好,一桌吃饭、一屋睡觉,起坐行止,几乎罕有不在一处的。自己因是客居,加上天生心细敏感,每每就有不合心、不顺意、纠结烦恼之事,这里头十次倒有八次都是宝玉头一个发现,不是耐心开解就是小意劝慰,或者插科打诨,岔开那些忧愁不悦去。自己在荣府过得自在顺心,第一个自然是外祖母史太君之功,再往下数就该是宝玉了。宝玉待自己好,自己素知,自己待宝玉,自也是掏心相待,虽常当面使气歪派他,不过一时半时,过后就罢;凡有真正切近相关,从没有不跟宝玉站在一边,不替宝玉着想说话的。宝玉若有什么苦楚病痛,自己挂念伤心,不能安枕;他得了好处夸赞,自己与有荣焉,倒往往比他自家还要高兴。只是自己原本以为,天下要好的兄弟姊妹皆当如此,自己与宝玉虽姑表之亲,也不过比寻常更多一分投缘而已。故而今天不见宝玉,就觉异样,听闻急病,愈发担忧,看到形容,顿时鼻酸眼涩,忍不住心痛泪流。 孰料宝玉一句“为林妹妹病了”,似天外飞来,又似晴天霹雳,剥去那些兄弟姊妹之说,直指男女恋慕。宝玉之情,竟至于病,让人如何不惊其深,感其诚?然而在黛玉自己,虽感其深情,却全无欢喜之意:非止为事出意料,惊吓甚于其他;亦不止为婚约已定,情思早系于人;实是兄妹之情弥厚,试想其他,则心平如止水,无动于衷,更没有一丝半点两情相悦、彼此契合的欣然。彼之多情深情,越发衬得己之薄情无情,想想这许多年宝玉掏心掏肺的赤诚相待,如何教黛玉不愤恨自己的冷漠,不怨怪自己的无以报答?又想到近来自己看过的那些戏曲本子,原来世间真有“无情女子多情汉”,且比之戏文敷衍,自己所思所谓或者更甚——想到自家面目竟如此可憎,令自己也生出满心的厌弃,岂不又是十足可悲? 黛玉这里愁肠百结、自怨自艾。然而在贾府之时,贾母、陈氏,两家的舅母婶母,姑嫂姊妹俱在,又个个对自己十分在意关怀,她不愿使亲长担忧,更怕这等私密之事惹了两家不快,于是只得强打精神,如常说笑玩耍,尽力但求遮掩过去。及出贾府,马车中只有自己一人,如何不坐困愁烦,满心煎熬?再至于自家自院,左右都是亲近可信之人,如何不私心放纵,催损肝肠?青禾、青苗等不知底细,好言劝慰,却说不到关键症结;紫鹃伴随一天,知晓心事并不多劝,却在拿帕子给自己拭泪的时候,偏偏又拿出一块家常用的旧帕子来!——黛玉如何不认得这是当初宝玉所赠之物?因自己平日易哭,别人都劝不要哭,唯独宝玉说“把那烦恼忧心的事情,随眼泪一齐流尽罢了,只千万不要存在心里”,那次在外面得了几方上好的帕子,特地留下,也不遣人代送,亲自捧着到自己跟前来。睹物思人,黛玉看到这方旧帕,千思万绪,一起涌上心头,直堵得满腔满口皆是悲愁忿懑,终究凝结成文字、喷薄出笔端,心血眼泪,合墨化作这二十八个字—— 然而谁又能想到,只因自己心情激荡,诗稿未及收起,就落到了章回手里眼中!当时章回进来,本来也无旁意,但未来夫婿当面温言好语,再想到宝玉之情,多少不免愧疚心虚。但便是这一瞬思绪,引来轩然大事。见那双眼一贯温柔体贴、怜爱珍重,使人望之如沐春风,忽然就如被秋风横扫,凋零冷落,黯淡不见活气,顿时叫林黛玉一颗心似被人紧紧攥到手里,又像是眼睁睁看着羊脂玉碎、菱花镜残,其悲伤痛惜更加难当。虽然明知道章回乃是误会,诚恳解释揭开便可,但只看他这一刻如遭雷击、凄楚绝望,自己竟再不知当说些什么话来。 及至章回避走,院子里滑倒一跤,黛玉这才如梦初醒,一心系着章回摔着没有、伤痛如何,只要立时赶去查看。而后被众人好一通劝说,王嬷嬷自告奋勇代为前去,丫鬟们拉扯回屋内坐着,林黛玉这时方恍然惊觉——这般凡事不顾,是为钟情;对方之痛如在己身,而哀怜痛惜更甚于己身,是为两人心思已然合如一人。 然而既有此番知觉,又看到宝玉所赠旧帕,一时心酸心痛更剧:自己固然明白了自己心思,章回这边却将将误会了自己心思;自己固然让宝玉自家珍重,章回这边却也拉开了两个人之间距离。待要用言语解释,事涉儿女密意私情,越描越是可疑;待要清者自清,不加言辞辩解,又是生埋下一重事故芥蒂,就算是两家婚姻早定,又如何能指望今后相知默契?如此两难,她就再聪明伶俐,一时也想不出周全之法。更何况越往深想,越觉无望;待要索性不管不顾,先蒙头大哭一场,才猛然发觉身不能动,眼涩泪干——至此,黛玉倒不怕了:如此境地,倒不如一死,凡事了结干净。 黛玉满脑子兀自胡思乱想,外面却是一阵人声脚步,转眼就见章回撞开帘子闯将进来。头脸衣服上满挂着雪沫,被这屋里的暖气一熏,瞬间就化作水汪恣下来,把头发、面孔并衣服肩背前襟都湿透了。章回也不管它,直直到林黛玉跟前,“扑通”一声,两个膝盖就跪落在地下了,口里说:“是我错了!妹妹只管责罚!” 吓得林黛玉顿时失色,周围的人更是神魂都飞远了。唯有王嬷嬷,落后章回一步,才进屋,见此情形,第一个动作就是把门口两个人一把扭拽到门外去了,然后又将丫鬟、嬷嬷们一通轰赶,屋里只留黛玉、章回两个。章回又向前膝行一步,道:“是我错了!我原不该想错的,更不该转头就跑,撂下妹妹一个人。” 林黛玉猛地吸一口气,只觉忽地神魂归窍,眼耳口舌、手足四肢皆恢复了知觉,眨一眨眼,就有眼泪直淌而下,口中哽咽:“哥哥起来说话。” 章回依言起来,眼睛往旁边案上一瞅,随手抓过一节一尺来长的竹青镇纸,递给黛玉,又把手心翻开伸在黛玉面前,说道:“妹妹的心思,别人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那些别的人怎样,与妹妹何干?我胡思乱想,伤了妹妹的心。我只求妹妹狠狠的打我一顿,出了这口气,从此再不记得我做的蠢事。” 林黛玉听到这话,又是苦,又是喜,长舒一口气,噙着泪道:“哥哥真知道我,怎么又忍心叫我打你?难道打痛了你,我就能无知无觉?” 章回见她撇了竹镇,拿衣袖擦眼泪,慌得在自己袖子里一通乱摸。奈何手帕固然是他素日常备,这会子心慌意乱,半天也寻摸不着。眼光乱瞟,忽见案上书本底下压的帕子,一把抓过来就塞给黛玉。 黛玉被他一块帕子塞来,到手就知道是那方旧帕,惊得抬头,入眼却是满面的关切,再看他袖口,不知什么时候就挂出小小一个手帕角。黛玉心口一甜,不由地破涕为笑,伸手扯出帕子给章回:“哥哥也擦擦脸。还有头发、身上衣服,都叫雪浸了,竟不知道冷的。”自己把眼泪都擦了,就过来帮章回收拾头脸,一边扬声叫紫鹃等丫鬟进来。 章回得她亲手擦了鬓角、脖颈,其亲近前所未有,一颗心只喜得荡悠悠如在云端,两眼直直望着黛玉,只觉眉目唇鼻耳颔颈项无一不美,喜怨悲愁一颦一笑皆尽动人,天上地上眼里心中,自此一刻,就被这一个女子占据充满,实在是再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他却不知道自己这般痴痴凝望,眼底里早升起一片火来,燎得黛玉又是悲喜羞臊交集:原来这一番深情,不知被章回怎么压抑,才做出一贯斯文温敦。他既有这番深情,方才误会打击,痛楚必然极深,让人如何不替他心疼?两情相悦,自然令人无限欢喜;但就这么坦荡荡直露,又叫人害羞怕臊,唯恐被旁人笑话了去——于是黛玉转身走到里面屋子去,只留章回由丫鬟们帮着绞干头发、外袍。 章回忽然被她走开,猝不及防,正自发呆,就见黛玉手上抱着一包什么东西走出来。到跟前,俊脸酡红,把东西往他手里一推,道:“去旁边屋里把这个换了。” 章回提起来一抖,才知道是件崭新棉袍,顿时笑逐颜开,道:“多谢妹妹!”一时换了来,在黛玉跟前转两个身给她看。黛玉却一眼看见左边腋下略空了些,脸色就淡了下来。章回见状,忙伸手比一下,道:“只差了半寸。大姐姐做衣服给我,例来是要差八分的。” 说得黛玉忍不住一笑,啐道:“你要敢在大姐姐跟前说这话,我就服你。” 章回不答,只管在身上各处检点,抚摸平整领袖襟摆之类。摸到肚腹处,笑道:“这里也略大了一点点。大约是还没吃晚饭的缘故。” 黛玉这才恍然,忙问:“哥哥竟也没吃饭?”就露出歉疚之色来。 章回笑道:“衣带渐宽,努力加餐饭。妹妹也当与我共勉。”就请王嬷嬷和谈嬷嬷:“去厨房取我们的晚饭来。弄了这么大会儿工夫,大概粥和疙瘩汤都得了。” 一时晚饭取来,果然主食一样是牛肉莴苣香菇胡萝卜丁熬的粳米粥,一样是用蔬菜汁调色和面做的五色面疙瘩汤。章回向黛玉道:“原听说妹妹不大想吃东西。请鱼婶子做了这个,热热的吃两口也够了。” 黛玉心中感念,兼之前哭闹一阵,腹中也是饥饿,竟吃了平时一般的分量。惹得章回忙问好歹,又叫取消食的汤饮。黛玉忍不住道:“哥哥再忙乱,以后可不敢一起吃饭。”章回这才呆笑着停住。 又坐了片刻,章回方才告辞出去。临别再三叮嘱黛玉:“林伯伯宫中家来,怕是要很晚。况下雪天寒,妹妹早些歇息,不用担心,外面自然有我守着。”黛玉点头,亲手替他围了斗篷、戴了雪笠,一路送到院门,方回房中歇下。是夜无话。 却说文昭公府这边。因天晚大雪,章霂、陈氏年长,一日作客更觉疲乏,皆早早洗漱睡下。尹氏也看着众儿女歇下,又各处检点一遍门户,方回到自家院里。章魁见她家来,知道晚来无事,笑着也催歇息:“奶奶累了一天,快收拾了屋里缓一缓。” 尹氏叹一口气道:“不忙歇。还有事情同四爷商议。” 章魁听这话,知是正事,笑道:“收拾了这边歪着再说,更舒服些。” 尹氏见说,也只得领他的好意。依言洗漱更衣去了。收拾毕,来到内间屋里,夫妻两个各抱一只手炉,分左右歪在暖榻上,这才说起话来。究竟说的是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林黛玉《题帕三绝·之一》: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此处改了一个字。 : 166网 129 第五十四回上 上回说到章魁尹氏夫妻两个叙话。尹氏就问:“僚儿的婚事, 四爷怎么看呢?” 章魁闻言, 奇道:“这件事体不是太太跟你已经定下, 偃儿迎娶靖昌侯陈家的大xiao jie, 僚儿的媳妇就从贾家选一位姑娘么?太太的闺中故交, 如海表兄的岳家, 也算是亲上加亲了。今天你也看到了人, 难道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尹氏勉强笑道:“倒是没什么不妥的。只是,到底是公府的xiao jie, 祖上凭军功起家。寻常百姓还说‘秀才遇着兵’。咱们家都是读书人,就怕到时候有些不和睦。” 章魁笑道:“这个怕什么?贾家说是军功起家,但也是三代往上的事情了。如今两府当家的几个, 荣府的两位老爷,还有宁府的贾珍大爷,要么是袭爵领个闲差,并不真在军中将兵, 要么就是部里供职,正经的文官身份。宁府的那位老太爷还是进士出身呢。何况他家也有家塾,有塾师教导着家里子弟,言行便粗疏直率些, 到底是讲究崇文敬礼的。如此,就算真有些小地方不合适, 大抵也都能过得去了。” 尹氏道:“他家虽有家塾,三四代以来,竟无几个子弟进学。咱们南边, 就是再偏僻简陋的村塾社学,有这些年工夫,也该数得出几个了。哪里见过这样一个秀才都没教出来学出来的?止这一件,就可知道平平了。” 章魁忍不住笑道:“我的四奶奶诶,你也道是咱们那边,不是这里。再看看你这番话说的,亏得你不姓谢,我也不姓王。不然许多年后人家编出故事来,又该打我们一个不厚道了。” 尹氏闻言也笑:“哪里就到那样呢?”一时心怀倒是松宽开来,因款款道:“到底是两家结亲呢,投契两个字最是要紧。僚儿是个读书用功的,我也一向有心替他寻个志同道合、能说能应的媳妇。贾家这边,说是姑娘们也从小上学,能读书识字,真正学问上头实在有限。至于一群哥儿小爷们,也没听说什么读书的材料。想到这个,我心里就不大乐意。” 章魁点点头,道:“这几句是实话。不过我这里也有一个道理,世人各有天分。一样米百样人,有天生能读书的,也有天生能习武的,再有天生能经营使钱的,不一而定。咱家从读书科举立身,究竟说来,也就是一姓一门的道路,且还不拘着家中子弟都走这一条路——连自家子弟都不拘,亲戚就更不拘了。不读书,不能从科举晋身又如何?只要正派行事、正经营生,能崇文肯学、通情达理,就是难得的好相处的人家了。说到底,咱们这是娶儿媳妇呢。但凡人品根基不坏,还怕点拨调理不出来?”便问:“你也见过人家孩子,果然怎样?” 尹氏叹气道:“二姑娘三姑娘都不坏。三姑娘性情爽利,就是年纪小了——比林丫头还小一岁。二姑娘年岁正合适,形容模样很过得去,就是看性子沉闷了些,不出趟。我就怕到时候自家相处也这样。僚儿就是爱发闷的,要没他几个兄弟拉着,能几个月都不出门。要小夫妻两个都这样,我可愁都能愁死了。” 章魁忙道:“奶奶噤声!仔细神佛听到,信口的话却当了真。”歪着头想一想,笑道:“年轻姑娘腼腆,多是有的。那府里老太太、太太也知道意思,指不定就透了些给她。她当着未来婆婆,自然就难活泼起来了。奶奶想想当年自己,不也是这样子?” 尹氏被他说得老脸一红,啐一口道:“你又知道了!”话音才落,倒是反应过来,看一眼章魁,问道:“四爷的话,像是这桩事体已经定准了?” 章魁见她正色,也收了脸上笑,道:“我先就说了,偃儿僚儿的婚事都是母亲和你两个做主。如今母亲那边,听声音是看准的贾家二姑娘。你这边,要是看三姑娘好,那也不妨。左右是要男方先提亲。我们只跟母亲商议便是了。” 尹氏忙道:“四爷想左了。那三姑娘虽好,到底年纪小,且与宫中贾妃是同父的亲姊妹。有这个造化在,咱们倒不好去攀了。” 章魁一愣,眼睛在尹氏面上反反复复扫了几遍,这才叹一口气,说道:“姝彤,咱们两个几十年夫妻,你的心意,但凡我能知道,总不会违拗的。你既不喜欢贾家,我便跟母亲回了这门亲事,另选别家就是。” 一句话说得尹氏愣在当场,肚里千言万语,却半个字出不得口来:次子的婚事,她原有些自己的想头,只是婆母陈氏上来就拿了主意,提出的这个人选又没什么大不妥,如此有个“孝”字压在上面,她便肚里有不满,怎么好轻易开口驳回?再者尹氏深知章魁脾性随和,非是逼到头上,平日处事多是先听旁人说,他但凡看着大差不差,也就依了旁人说的去做了,毫无争强做主之心。几个儿女婚事,也都托给父母妻室,只坐等选定了人来点个头:既是深信父母妻室眼光,也是一向随和所致。故而前一番虽同丈夫商量,也是屈曲婉转,不过是让他晓得自己有这一点意思罢了,实则半点不曾想过当真另做计议,孰意章魁自家先说出驳回另选的话来?单这一句体察体谅,就可见出夫妻情分。叫尹氏如何不喜出意外,感念开怀?只是欢喜之下,又替章魁担起心来,嘴里含糊道:“这个……怕不大好……” 章魁见她形状,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脸上颜色益发温和,道:“母亲只是惦记当年闺阁故交,又恰好有年纪相当的孙儿女,这才起意要凑到一起,并不是一定选准了哪个人。结亲原就是讲究两家情谊,亲上加亲固然好,但真要评论比较起来,咱们虽然多少年不到京城走一趟,这边亲戚朋友其实不少,哪一家都不差。比方前天见的你娘家两个侄女、外甥女就不错,还听说外祖母那边的女孩子也都很好。僚儿么,到底比偃儿小两岁,就多挑两年也无妨。四奶奶只要不挑花了眼,尽管放开了去。” 尹氏听到这里,忍不住就揉一揉眼睛,片刻之后心下方稍稍平复,叹道:“四爷既先说起来,我也吐两句心里话。湘荟、湘茗这两个丫头,看着就可人疼的。还有娟姐儿,我都愿意当亲生女儿待。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那里也不用说,必定都乐意。” 章魁听尹氏说的是娘家兄姐的几个姑娘,都是十四五六正当的年纪,点一点头笑道:“可是眼下只得一个僚儿,总不能一下子跟三家联姻。岳父岳母再偏宠咱们,也不会允许就这样把好处占尽的。” 尹氏听了,忍不住又笑:“又混扯!你只管讲正经的。” 章魁便正色道:“既说正经的,我想为皙儿定下大舅兄家的四姑娘。奶奶觉得如何?” 尹氏怔一下,说:“四姑娘……湘芹,芹丫头?可她今年才九岁,上头又有几个姐姐还没议婚……” 章魁道:“皙儿开了年也不过十一,年岁正相宜。我看那孩子倒是活泼率真,言行举止尽不乏几分伶俐,带着两个小的兄弟玩耍说话的时候又很有一副样子。皙儿是咱们一房排行最小,上上下下都宠着护着,性子有些娇了,倒要寻个开阔有心胸的姑娘才好相配。” 尹氏见丈夫说起幼子,一时心思尽数移到这上头来。她生了三男二女,常日里也还公正平均,但对章皙这个幼子到底有些偏爱。听章魁说章皙被养得娇宠了,不免分辩两句道:“皙儿只是活泼爱热闹些,他还小,父母长辈跟前撒个娇又怎样?何况从来也没有闹过分的,不过就是逗个乐,寻个开心罢了。四爷这样正经说他,我觉着反而不公了。” 说得章魁也笑起来,道:“你说不公,那就不公罢。只是我的这个主意,奶奶只说一句好不好?” 尹氏于是仔细斟酌一回,叹道:“这个主意如何不好?我也喜欢芹丫头。两下评起来,皙儿跟她也正般配。就是这么一来,僚儿媳妇就不能再从这门里——” 话到这里,尹氏终于醒悟,不由地虎了脸,两个眼睛瞪着章魁,道:“我算明白了。四爷哪里是要跟太太回掉贾家?分明是计算着我这个做娘的在两个儿子身上的偏心,想方设法要兜着引着往太太划下的道儿上走,还打量着我不知道!我也是读了书、知道礼仪仁孝,我一个做人媳妇的,这等大事难道还真能驳了太太的话不成?只是四爷不该拿我玩笑!” 章魁见她说着说着眼圈儿统红了,忙道:“我如何拿你玩笑?是真心看着那孩子好,又是大舅兄这样的至亲人家,才敢想着去求。倘有幸真的求来了,我们做父母的也能好好地相待,和睦亲爱,长辈们都满意,如此更加全了两家人的情谊,岂不是好?” 尹氏听他的话头重点落在“长辈满意”一句上,心想丈夫到底向着母亲,对自己虽有补偿,终究还是有些不快,偏过脸不肯说话。 结果就听章魁续道:“娶媳不比嫁女。娶进来就是一家人,娘女们成日在一个屋里起坐、一个门下进出,长辈但凡有个不顺心不欢喜,还是不让小辈儿们为难?我虽不在内宅,由哥儿媳妇初进门那一个月,大太太那边的客气也都看出来了。好赖有老太太、大奶奶护着,大太太也多少年不管家,别人不敢给不是她瞧。这要是咱们房里,你想一想,可又该怎样?为人父母,‘计深远’三个字,到底还是要搁在心上的。” 尹氏听到这里,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心跳如擂鼓。她是章家二房长媳,章霂、陈氏不爱揽俗事,早把这一房之事交给她夫妻两个,内宅这些里短琐碎如何不知?长房这里,章望洪氏给章由定了范家,大太太李氏就多有不乐。待范舒雯嫁进门来,李氏不过完了礼数,面上过去便罢,日常祖孙相处更是淡淡的全无亲热。只是范舒雯得洪氏爱重,洪氏又素来最得吴太君青眼,连陈氏、恽氏这两个婶母都跟她投缘,爱屋及乌,凡事多与范舒雯几分照应,这才叫她稳稳当当立住了。轮到自己,却是远没有洪氏这等体面的,在吴太君跟前也更多要靠婆母陈氏带挈;就算此番两个儿子一起中举,长子章偃更取了解元,也不过人前人后多两句夸赞,其余一应皆是照常。陈氏替排行论长的两个孙子选定了孙媳,自己欢欢喜喜应下自然无他,若自己有异议,且是推了婆母至交的孙女,转而选了娘家的侄女甥女,说不得陈氏就要不爽。自己是二房当家主母,陈氏大概不会在面上给自己难看,但对着新进门的孙媳可就未毕了;便是跟李氏一样的冷遇,以二房情形,只怕新妇就要十分难受——自己原是为着喜欢娘家晚辈才想聘作儿妇,难道娶进门来,倒要先叫她们承受太婆婆不喜不成?也白费了自己一片好心。 想到这里,尹氏就心酸起来:自己当年未出阁时就知道章家虽是书香门第,亲婆母却是靖昌侯府嫡出、宗室县主之女,行事规矩与别人不同。自进了章家的门,处处留意、事事三思,二十年来婆媳妯娌处的亲热和睦,外人看得无不羡慕。结果一遇到子嗣婚姻这等的大事,在陈氏眼里,自己照旧还是小辈,照旧还是要靠后。忍不住按一按心口,说道:“四爷的道理,我都知道了。只是知道归知道,照样是意难平……都是我的儿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怎么轮到我就半点儿都做不成主呢?怎么为人在世,想要舒畅如意些,就这么的难呢?” 章魁不答她话,翻身起来,亲手倒了一杯茶来递与尹氏。尹氏呆一下,这才接了茶,心想章魁一向随和坦荡,今日为劝服自己,也逼得使出这些心思手段来,说来说去,都是体贴自己的一番心意,不使一味勉强。就是陈氏那里,纵有些强干专断,所选的两个女孩子人品模样、门第家世也都不差。自己退两步想来,竟是自己揣了私心,任性取闹了。闷坐半刻钟,方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我贪心了。得陇复望蜀,却忘了如今这样,搁在谁身上也再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话音方落,就觉肩上落了一只手。尹氏抬眼,见章魁手按着自己肩,满眼都是宽慰喜悦,尹氏心里就又是一震:想到章魁说娘家小辈的几句话,又是种种计虑,比自己还要细致周全,连女儿家在婆家女眷当中相处都想到了,可见真是一片慈爱。将心比心,自己怎么能不领他这份情,又如何能教他到母亲陈氏跟前为难了去?想到这里,尹氏心意也就定了,于是也起身,替章魁倒了茶,也给自己续了茶水,然后才坐下,正色说道:“贾家那位二姑娘,很好。我愿意替僚儿聘来为妻。太太那边,我自己去说。外面爷们儿那里,还要请四爷跟二老爷、林大爷多多说几句话。” 章魁笑道:“要不是听说贾家二姑娘很好,你也看得本人好,挑不出不是,我也不肯就这样定下——太太到底是太太,亲孙儿的婚姻大事上头,怎么也不会耽搁埋汰了他的。”又絮絮叨叨一通话来安抚宽慰尹氏。尹氏见说,总算收整了颜色,陪他笑着附和了一回。夫妻两个这才安置歇下,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章魁就往林府这边过来。到了这边,就听说昨晚林如海奉旨进宫奏对,深夜方归,故而早上起晚了些,眼下才刚起身。等了片刻,林如海整衣出来相见,让到书房,笑问:“元之早来,必定有因。可是有什么我这里能效劳处?只管说。” 章魁笑道:“如海一猜就着。正有一件事情要烦表兄,便是为了我家二小子。”于是说出陈氏、尹氏昨日在贾府看中贾迎春的情形来,道:“太太有意一续故交旧好。我们四奶奶看了也中意。就是不知道那边怎样,姑娘家父母可有计议主张。如海跟那边也是至亲,不托表兄帮忙打探准信,又能托谁?” 林如海笑道:“这样的好事,自然要效力的。”又问:“你为僚儿求娶贾家,上头的偃儿已经定了?” 章魁道:“正要一发跟如海说明。前两日去靖昌侯府,蒙那边表弟抬爱,看上了偃小子,只等会试过后就正式定下。届时少不得也要请你出马,替我家撑一撑门面。” 林如海连忙恭喜,满口应承。表兄弟两个又说了一会儿子话,一起用了朝饭,章魁这才忙忙地回府。林如海看他身影行动,想到前几个月里自家情形,忍不住又肚里好笑了一回,方才往黛玉院子去了。 却说林黛玉前一晚跟章回两个一场动静,又是误会,又是痛哭,又是赔礼,又是剖白,结局虽是圆满,到底大悲大喜,心神耗费无数,是夜睡得极沉。左右丫鬟媳妇经过了昨晚情形的,又深知黛玉体弱、安枕难得,无一个敢弄出哪怕一丁点儿动静惊扰,结果这日黛玉也起来晚了。林如海到院中之时,黛玉才刚梳洗更衣完毕,连早饭还未及用。听见丫鬟们传报,黛玉忙出来接了父亲。林如海携了她的手到屋中,见这般情形,自然要问的。黛玉到底害羞,只拿在荣府众姊妹玩乐忘形含糊遮掩。林如海察言观色,哪里看不出这等小儿女心思,猜到其中必定有故事,自己既舍不得追问女儿,又怕耽搁了她早饭伤了肠胃,心想着过后叫章回来一问便知,于是笑着轻轻放过。黛玉见他不再多问,这才松了一口气,匆匆用了早饭,又到林如海跟前说话。黛玉因笑道:“瞧父亲气色,可是又有什么喜事?” 林如海也笑起来,道:“正是一件喜事。玉儿还记得前两天舅祖母问你贾家姊妹的事?却是为你僚表哥问的。昨日亲眼见了,你舅祖母、婶母都很是合心满意。方才你四叔过来,就是托我往那府里探看致意呢。” 林黛玉一听,既惊更喜,忙道:“这可是大喜了。”再想一下,就猜着是谁,问:“可是二姐姐?” 林如海点点头,又笑道:“再一个事情,就是你偃表哥,也定了亲,定的便是你舅祖母的娘家,靖昌侯府。听说那边也是十七岁,转年十八,跟你贾家表姐都差不多,也不知道哪个更大。两个都是正当年纪,你舅祖母、四叔四婶又都急盼着人进门,怕不会拖上一二年的——这么一来,倒叫我也着急起来。” 这边黛玉听着林如海说话,正替章偃、章僚、贾迎春等欢喜,忽然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呆了一呆,心想这有什么可着急,但随即醒悟过来,脸腾地一下就烧起火来,耳根子都通红了。林如海说陈氏、章魁、尹氏着急替章偃、章僚迎娶新人进门,这章偃、章僚在他这一辈中排行分别第六、第八,中间夹着的正是章回。三人虽是隔房的堂兄弟,然而章望、章魁两家最是亲密不分彼此,他们兄弟也一向要好,要果然按着长幼排行、弟不僭兄的次序,章僚成婚该在章回之后。然而贾迎春较自己年长三岁余,芳华正盛,谁家都不忍蹉跎,又是与章僚年龄相当,陈氏和章魁夫妇只怕不久就要托到林如海这里来。 黛玉原知道林如海、章望、洪氏都顾念自己年纪小,林如海又是父女情深百般不舍,要多留自己几年再出门。不想此刻有二房这两桩婚事,林如海又意有所指地当面说出来,显是多少已经动了心意。自己跟章回已经定亲,又是彼此剖白了真心,两情相悦,然而原本两三年后之事忽地就要提前,叫她一个豆蔻少女如何不又是惊诧,又是怕羞,又有搅着一片心慌慌的暗暗欢喜?因此面红耳赤,垂了眼睛站起来就要躲开话头。 恰外面有人传报,说章斗之妻王氏来了,是得陈氏吩咐来接林黛玉过去一起吃昼饭。林如海也知道女儿脸嫩,逗了一逗已是心满意足,遂即罢手,让黛玉跟着王氏过去,自家使人去叫章回一起用饭。 不想下人转了一圈,回来说:“回少爷才刚给恩平侯府的大姑爷请去了。留了今天的课业在书房了,说等老爷得空的时候递上来。” 林如海无奈。但恩平侯府是章家这一代正经姻亲,蔡泓又十分上心,知道章回和章舒眉姐弟感情极好,借着下月两家婚事安排,三天两头寻了他商议——总不过是为了居中传话,或者还有些私信微物也未可知。林如海也是经过了少年人痴情热爱年纪的,蔡泓肯对妻室用心,他这做亲戚长辈的只有替章舒眉高兴,再没有拿礼教言语妨碍阻拦的道理。于是也只能说一句罢了,自己用了昼饭。虽冬天日头短,也照惯例歇一歇昼。吩咐若章回过一会儿家来,便让到自己这边说话。想一想,又交代倘荣国府贾琏过来,就直接领到书房。其余无话,不提。 转说章回。他确是被蔡泓请了去,有东西转交舒眉。章回见递过来薄薄几页纸的一个册子,只当是蔡泓也学着别人作诗述情,一时没忍住笑出来,说道:“姐夫有心了。只是大姐姐为人,再不在这上头苛求的。” 蔡泓却正色道:“我原是个粗人,母亲又去的早。家里老太太、太太都有叮嘱,凡事不能委屈了自己妻子。只是我也不知道怎样才是不委屈,思来想去,弄了这个出来。还请怀英替我捎到,便十分承情了。” 章回见他说的恳切,再无二话应下。待分别回府,袖了册子到章舒眉院中,打发了伺候的丫鬟,方把册子与她。一边说了蔡泓言语举止,又向舒眉笑道:“到底是什么绝妙好辞,巴巴儿让送过来。” 章舒眉先也是红着脸笑,待将册子随手翻了翻,颜色却慢慢变了。章回在旁觌她神情,欢喜之类是尽无的,但也非哀伤恼怒之类,像是将意外、疑惑、无奈、释然、庆幸种种揉在一处,千头万绪竟是说不出来。默然好半晌,才轻轻儿说道:“他倒是个实在人。”便把册子给章回。 章回忙接过,这才翻来细看。这一翻却也是愣在当地。原来这册子上写的不是什么诗词,却是蔡泓这一房人口家私:自蔡泓其父写起,有几房妻妾,多少嫡庶子女,各人分别什么职司、置办有哪些私产;蔡泓同辈的兄弟姊妹婚嫁如何,兄弟之妻妾、嫡庶子女多少,姊妹生育几许,夫婿侧室并子女怎样;蔡泓自己有伺候的丫鬟使女几人,其子女有谁,年纪大小,名下产业等等。章回一眼扫到蔡泓房中已有六人,生下二子一女,最大的已经六岁,顿时心上一簇火冒出来,噼噼啪啪两下就炸成一团。当即撇了册子,拔脚就往外走:“我寻那贪花放肆的忘八蛋去!” 章舒眉听见,吓得赶紧一把扭住:“我的小祖宗,你说什么呢?他有姨娘子女,蔡家早告诉这边了。大奶奶也几次跟我说过,仔仔细细都讲明白的。何况他家又不是那一等没规矩,当做什么要紧人,或是让出来乱充台面。可万没有为这个事体跟人吵嚷较劲的道理!” 章回被章舒眉扭住手,又是一口气几句礼数规矩镇压下来,脚步行动不得不迟疑两分。就被舒眉三步并两步还拖到桌边,按着肩膀坐下。舒眉看他黑着脸,咬着牙,满肚子火气堵着发不出来,却是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怎么你倒先跳起来?你和他这一向不是顶要好?我不信你不知道他有侧室小星。” 章回被说得脸色直沉:“这种事情,不给人戳到鼻子底下,谁会多问?何况我只知道自小看着咱们家里,从文昭公起不论哪一个爷们都没有,出了门的姑太太、姑奶奶家里也没听说有。就有,也是姑太太姑奶奶们做主,哪是不等过门就弄出这些……这些事情的!”一边说,一边瞪着桌上那册子,眼睛瞪得滚圆,眼珠子里冒火:“那混账还特特地送过这种东西来,是故意往人心上戳刀子么?当我章家都是文人书生,动口不动手,动手也伤不着筋骨皮?要这么想,倒还真要叫他见识见识,不先打一顿出气——” 一句话未毕,就被舒眉拿手指在他额头上戳一记,骂道:“你正正经经一个读书公子哥儿,学哪门子无赖犯浑呢?”骂完瞪他几眼,忍不住噗嗤一声笑,随即两行眼泪直挂下来。舒眉捉了章回的手,叹道:“有你这两句话,我便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章回呆一下,跳起来,满身上下找帕子给舒眉。舒眉又笑一声,扯了自己帕子擦了脸,然后亲自倒了茶来,硬塞在章回手里。见他接了茶杯,却不吃茶,坐在那里只管气鼓鼓地不吭声,舒眉叹道:“各家有各家的规矩……他既同我们明白交底,可见实在不是什么恶意。” 章回又是窝火,又是沮丧,咬牙道:“他不是恶意,我却做了笨人。” 舒眉道:“你哪里笨?你都是惦记我,我还能不知道?”推推章回的手,示意他吃茶。章回无奈,只得到唇边碰一碰。舒眉方笑道:“这样才对——你放心。之前出门,伯伯、伯娘都教导关照过的。恩平侯府是军功立身,阖府满门男子的前程都是上阵临敌、血里火里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因为这一条家规铁律,子嗣传承,才干才是首重,别的都要靠后了。他也是蔡家的子孙,自然不例外。” 章回闷声道:“这些我也知道。可大姐姐是大姐姐……怎么能看着受哪怕一点委屈?” 舒眉昂然道:“只要他真的敬我重我,我便不会教自己委屈——有老太太、大奶奶看着十几年,这点能耐你信不信我有?”章回见她振奋,不由就点一点头。舒眉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揉一揉他头,道:“都长这么大了,平时看着也像样,原来到底还是个傻乎乎的。难怪昨晚上还犯糊涂——林妹妹也是个可怜的,该着了你这么个冤家!” 说得章回禁不住脸上一红,忍了又忍,到底问出来:“怎么大姐姐也知道了?” 舒眉摇头道:“说你糊涂,还真是糊涂!你们两个闹这么大,一个哭,一个跪,底下人魂都被吓飞了,那边又没人做主,岂有不过来搬救兵的?等完了事,又不知道收拾,两家墙挨着墙,哪里会有不知道的?亏得都是自家人,不然,二老爷二太太该罚你了。”想了一下,又摇一摇头,忍着笑道:“幸而你跪得倒也快。不然,我也要替林妹妹罚你。”直说得章回讪讪地吐不出半个字来。 舒眉这才看着他,柔声道:“弟弟,你是个天真又重情的。因这个一次两次做了笨事,那也没什么要紧。不论姐姐还是妹妹,总都领你的情。” 章回听见,就觉两个眼睛酸酸热热的起来,只是强忍着不落下眼泪,道:“但使姐姐、妹妹们都开怀,我便没别的所求了。” 舒眉道:“你只求姐妹们开怀,不求兄弟们也开怀?可见又说了笨话。” 章回知道她说的是章偃、章僚,笑道:“大姐姐说的对。正是开怀大喜的事情。前两日靖昌侯府已经遣人过来,听说今早四叔也跟林伯伯那边递了话,两桩都该有八分准了。姐姐要没旁的事,不如跟我一起到二老爷二太太那边,再凑一凑喜气?” 舒眉就知道心意:她并没有同母兄弟,继母张氏的儿女都小。倒是章偃、章回、章僚这三个堂兄弟与她年纪相仿,彼此亲密堪为依靠。于是笑着应了,收拾过衣服,就同章回一起往章霂与陈氏跟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那什么,双十一快乐! 166网 130 第五十四回中 却说章回同章舒眉来到陈氏的上房。陈氏见两人来, 满面是笑, 拉着舒眉坐到自己身边, 又同章回说:“今天把你林妹妹接了来吃昼饭。偏你馋外头席面, 出去了, 叫我不得问你的话。”说着就沉下脸来。 章回忙行礼告罪, 道:“二太太有什么话, 只管问。” 陈氏看他两眼,摇一摇头道:“罢了。到底你林妹妹也并不真个儿罪你, 你又自己老老实实认了错,便这样罢。只是以后再不可这般莽撞了。” 章回听这番话,忍不住跟章舒眉对望一眼, 见她微微地点头,这才到陈氏跟前深深一躬到地,诚恳说道:“侄孙已经得了教训了。二太太只看着我,以后必定不再犯的。” 陈氏这才转怒作喜, 连声叫起身来,拉到自己身边,笑道:“都说年轻人浓情蜜意,心思只系一人, 眼睛就看不到旁处,言语行事免不了就要犯蠢。这也是常事。谁又不打从这一个年纪过来呢?只是闹一闹, 说开了,也就好了,以后再没这一档子事情存心。要知道就跟做菜做点心一样, 带上那么一丝儿醋味儿,也提香、也开胃、也清爽解腻,你要倒下去一碗、一瓮乃至一缸,就再也吃不得了。” 章回被说得面红耳赤,只低声道:“哪里就有那样的?我也就是犯了一点儿酸,不过一时就回过味来了。” 陈氏在他脸上拧一下,笑骂:“混小子还犟嘴!这样不老实,看我就给你林伯伯眼门前捅穿了这一档子事情去!闯了祸还不知道收拾遮掩,真是白长了一张精明能干面孔。” 章回先在章舒眉处听了一回,此刻又听陈氏亲口提起,心里知道必是这位叔祖母及时使出手段,镇压住了两府的口风传言。一时又是心惊,又是感激,道:“是我不懂事。多谢二太太援手。也请二太太再多教教孙子。” 陈氏斜着眼睛瞪他一下,道:“说是齐家治国,这点子到底是内宅里头的事体,你一个爷们儿又能学出什么来?我要教也是教的林丫头,没你凑热闹的份儿。” 不想章回闻言全无半点不乐,站在那里高高兴兴一个劲儿点头。陈氏忍俊不禁,嘴上恨得骂一声“不争气的臭小子”,提高了嗓门道:“只管在我跟前杵着做什么?还不去跟你妹妹赔礼说话?”章回急忙应了,一溜烟往外走了。 陈氏见他走得干脆,愣了一愣,忍不住大笑出声,不提防呛了一下,连连咳嗽起来。旁边章舒眉忙与陈氏拍背顺气,又拿茶给她。陈氏喘匀了气,摇头笑道:“真真傻小子一个。连林丫头现在哪里都不问一声就跑出去了,一会儿又得多转几个圈。” 舒眉笑道:“别的不说,单止回兄弟待林妹妹这片心,就叫人看着便欢喜的。” 陈氏点头道:“可不就是?要非这样,长辈们也难安心。”又拍着舒眉的手,笑道:“你也别看着他们欢喜羡慕。你那女婿也是个好的,对你的心不会比你兄弟对林丫头的差。” 说得舒眉面孔一红,忙低了头,笑道:“二太太又打趣我。我已经练出来了,再不怕听这些疼我的话。” 陈氏呵呵大笑,连说:“好,好,好!这才是我章家门里出来的姑娘!都是恭喜祝福的吉祥话儿,原本就该大大方方受了!年轻姑娘要怕羞害臊,当着家里人也要扭扭捏捏什么的,那都是别人家的讲究。咱们家里只管安稳踏实,把日子过好、过顺了,才是头一件要紧的事情呢!” 舒眉忙说:“孙女一定牢记二太太的教导。”又抿嘴笑道:“说起来,我如今竟不多少羡慕林妹妹,倒是实实在在羡慕起陈家和贾家的两位妹妹来——六哥、八弟才学人品不用说,只看二太太,就知道以后该有多舒心顺畅了。” 陈氏被说得满心高兴,笑道:“仔仔细细挑了又挑,好容易才选中了合心意的,等都娶了家来,自然是一样巴着她们好的。”看着舒眉,不免想起恩平侯府情形,笑容一敛,但随即又展颜,拉着舒眉的手笑道:“好孩子,别担心。你的亲事,是当初蔡家千求万求,老太爷才开了金口允下的;又是老太太让大老爷、四老爷反复掂量斟酌,让你大伯父大伯母亲眼考察过,才选中了这个女婿的。蔡家也是有名有姓、有身份有体面的人家,更不要说百年前怎样的煊煊赫赫。他家也正是知道武将风气太重,军功累爵到底不是长久的道理,这才一定要你这样也出身世家大族,但是从小儿浸在书香里、知道怎么读书上进的千金来给他家做媳妇、做主母。你只牢记住这一条,不要忘了章家女儿的根本,这日子必定是好过的,也必定会按照你的心意去过的。” 章舒眉闻言,心下大震:关于蔡、章两家结亲缘始,章望、洪氏多少跟她提过,吴太君也有言语嘱咐过。只是从来没有哪一人像陈氏今日这番话来的直白恳切。她原是冰雪聪明之人,陈氏既把话说破,她如何掂量不出自己这桩婚事之于恩平侯府之深意?就连自己婚后的责任要义也都通晓了。思绪一清,心胸中顿时平生出无限的底气和志气。于是望着陈氏,低声道:“多谢叔祖母。舒眉必定不负章氏一门荣耀。” 陈氏笑着点一点头,柔声道:“荣耀之类,咱们家并不多在意。儿女康乐顺遂,才有一代代的相传。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但凡你好了,我们就好。”想了一想,又道:“等你偃兄弟、僚兄弟正式定下,陈家、贾家于你就不算什么远亲,是真正亲近的亲戚了。以后你在京里,多两户人家走动,多少要热闹不孤单些。再一个就是,倘你自家有什么不便的,或问讯,或传话,也多两条路径沟通有无。我们在南边,也多两处口鼻耳目留神照应。” 章舒眉一怔,全没想到陈氏还有这个计较,脸上就忍不住露出讶色来。陈氏见她形容,笑道:“怎么?凡事多想一层,也没有坏处。何况章、蔡两家到底家风不同,要说全然放心,这才是哄你的话。如今我就是这么一说,你留个心,知道有这么一桩就是了。” 舒眉听了,十分动容,就将身子投在陈氏怀里,道:“叔祖母这样慈爱,舒眉实在感激不尽。” 陈氏就抚着她的头,道:“我的儿,你也是我嫡嫡亲的孙女儿,如何不疼你?何况你是嫁到京里,并非什么遥远撩不着手的地方,就只看几家亲戚情分,顺便儿也该替你预备一二的。更不用说家里老太太再三叮咛了,你大奶奶又两次三番地嘱托……哎呀,便是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舒眉就哽咽道:“我虽无亲娘抚养,却万幸得了您们的缘法儿,照顾疼爱从来不缺的。” 陈氏点点头,拿帕子替她拭了泪,笑道:“乖丫头不哭。总是咱们娘儿几个的缘分。”又叫丫鬟进来倒茶与舒眉吃。 舒眉笑着谢了,又陪陈氏用了些儿点心,就听外头传报说靖昌侯夫人和侯府二太太一起过来了。舒眉忙起身笑道:“我寻四婶七婶过来。” 陈氏笑道:“我打发丫鬟喊她们来就是。你自去你五嫂子屋里说话玩笑,姊妹们这会子都在呢。代我看着些儿你二妹妹。” 章舒眉闻言一笑,就告了退。同陈氏的丫鬟杏枝一起先到尹氏院里传了话,然后再是章斗与其妻王氏的院子。与王氏见了礼,告诉了靖昌侯府来人。王氏也早得了传报,已经换了衣服相候,此刻听到传话,忙笑着说知道了:“大姑娘是来会你姊妹们?都在你五嫂子屋里耍子呢。”唤了丫鬟来送舒眉过去,自己则与杏枝一道儿往陈氏上房去。 这边章舒眉就慢慢走往章柴与甘氏的居所。其在章斗王氏正院后侧,乃是将此处正院最后的一进半屋子隔出,与旁边小花园打通,虽地方不大,有屋有院有景,关起门来也可算自成一方天地——只因章柴为章斗长子,与甘氏成亲也只一年出头,两人还算新婚。章斗王氏疼爱长子长媳,凡事不使委屈,便在京中宅第院落地方有限,也照旧给他夫妻隔出单独的院子。而章柴甘氏也深知长辈好意,他二人因尚无子女,便在小花园东侧院墙上一扇花窗改做小门,又把靠花园的三间屋子打通成一间,收拾起来给同辈的兄弟姊妹作游戏休憩之处。这边章舒眉才走到花园门口,就听说甘氏、舒颐、舒慧、舒颖、林黛玉皆在,章回、章僚兄弟两个也在。 于是丫鬟打了帘子进去,舒眉就觉屋中暖气融融,和着淡淡梅花香气,一道儿扑面而来。舒眉展眼看去,就见屋中桌上一只天青色梅瓶,里头插好大一枝腊梅花,主枝上岔出许多小枝,肆意招摇四面探出,每一小枝上头都是密密匝匝,仿佛黄金缀满。舒眉笑道:“真俊梅花,你们倒都会玩儿。” 这边甘氏赶紧走上来,笑道:“大妹妹来了。”携了手到桌边。众姊妹也纷纷围上来问好。甘氏告诉舒眉:“是你两个兄弟,想我这新收拾的屋子只暖不香,回兄弟又不让搁水仙,刚才特意到后面大花园里采了这么一大枝来。” 舒眉笑道:“水仙味儿浓,要搁屋子里闷着熏上一夜,人闻着就不舒爽了。腊梅倒是不妨。”再看一回,又忍不住笑道:“这么大一枝,花朵又密,还有许多半开未开的,可是能香许久了。” 甘氏笑道:“我也这么说呢。这一枝花,怕是能香过年去了。所以我才刚正问他两兄弟,是不是为的偷懒省力,才特意挑这么大这么密的一枝,竟是挪了小半棵树到屋里来了呢。” 这时章回、章僚也走过来见礼。章僚闻言笑道:“嫂子和姐姐明鉴,哪里偷懒省力?弄这一枝,可比弄其他小巧零星的费劲多了。偏咱们小七爷说,既然是为的熏屋子,不比平时造景入画,要以曲为美,以欹为美,以疏为美,定要选那又直、又正、又密的梅枝斫了来。结果真如嫂子的话,弄的不是一枝,根本是半树呢。又指使我一路扛过来。幸而嫂子和姐妹们都喜欢,林妹妹也喜欢。” 众人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都笑。章回、林黛玉更是脸上微红,再对望一眼,各自都觉得脸皮发烫。章回忙推章僚的肩一把,笑道:“你倒推脱得滑溜。我费心挑选,难道不是为了你也想林妹妹喜欢?” 这句话顿时提醒了众人。在场的哪有不知道章回言下缘故,纷纷注视章僚,见他连脖颈、耳尖都红到滴出血来,又是好一通大笑起来。 章僚吃看不住,转身就走。章回赶紧捉住,笑道:“你臊什么?嫂子、姐妹们都在替你用劲,你跑了算哪桩?”拖了章僚回来,押到窗底下,命令侧背向众人坐好了。转过来又向甘氏、众姊妹及黛玉说道:“咱们只管说咱们的。这里并没有坐着一个什么人。” 众人一发笑得厉害。但见章僚虽然满脸通红、头顶冒烟,却果然老老实实坐着不动了,都猜到心思,一边肚里好笑,一边果然也都情愿帮忙。便依着章回所言,把林黛玉围坐在当中,又赏花,又让茶,说话间慢慢带出贾家的种种来。 黛玉早从林如海口中得知章魁尹氏探问迎春之意,想到既是多年相处、一起长大的表姐妹,今后多半又成亲近妯娌,如何不满心欢喜?也情愿帮迎春在这边家里出力。舒颐、舒慧、舒颖又是才跟着祖母长辈拜访过贾家,见识过迎春为人,自然都乐意帮着兄弟一把。于是众姊妹说说笑笑,又有章回时不时凑进去几句,不大一会儿,就给章僚画出一个斯文敦厚、淑婉温和的形象来。章僚听得高兴,不知不觉就从侧背着身转作了正对着众人,更不知道自己嘴角早扯起老高。还是甘氏借着给姑娘们倒茶,故意从他跟前走过去,踢一下脚尖,章僚这才猛然惊醒,重新装样儿坐好,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儿痴痴地笑。 甘氏见状,好笑摇头,因挨着章舒眉,低声笑道:“看他这两个,平时都是再聪明不过,遇到自家的大事,一个比一个犯傻。老七昨儿犯了糊涂,今儿这劲头,恨不得头都割给林妹妹。这会子老八又这样。” 舒眉笑道:“嫂子别忙着笑话兄弟。也就是五哥哥年长两岁,凡事老成,才没让揪到把柄话头呢。” 甘氏一听,慌得讨饶,假意恨恨道:“知道你最护着你回兄弟,不过一句话,你就来吓唬我了!”又握了舒眉的手,向旁稍稍走两步,这才低声说:“你别笑话我,我也是各种坐不宁。这会子但凡能多听一句贾家姑娘的好,心底下都更安稳一分。” 舒眉听到这个话,心下略疑,然而便笑着挽了甘氏,道:“我先前在屋子里的时辰久了,嫂子陪我外头走两步。”出了屋子,也不真个儿走远,就站在廊檐子底下,恰能看到小花园里披着薄薄一层雪的矮坡,坡上疏疏朗朗好似戴了白软帽的花树。舒眉吩咐丫鬟们站远了,方笑道:“嫂子也帮兄弟们着急,到底不愧是我们的好嫂子。” 甘氏挨着舒眉站了,手捏她的手心,努嘴道:“我说真个的。虽然是嫂子,跟你也就是同一年,平时心里还拿你当姐姐呢。我慌不慌,你还不知道?这可是一下子两门亲呢。” 舒眉就笑道:“一下子两门亲,先前由大哥哥和回兄弟不也是这样?你有什么慌的?” 甘氏道:“由大哥哥那是大嫂子,又到底隔了一房。回兄弟这里,林妹妹还小呢,我只当是亲妹子。可如今六弟、八弟,虽说是四奶奶养的,论起来都在同一房。我原本在家就是最小,过来这边也是最小,太太、奶奶们都宠惯了,纵得连规矩都快忘个精光。这会儿要来两个比我小的,又都是世家大户出身,指定什么都比我强的,你叫我怎么不慌?” 舒眉见她说着说着,还真的愁眉苦脸起来,忍不住噗嗤一声:“我的好嫂子诶,你还真想着一辈子都做最小的?底下那许多兄弟呢,一个个都要娶媳妇。得了这两年松快就是有福的了,你还想更多?” 甘氏就瞪舒眉两眼,道:“我跟你掏心窝子说真心话,你还笑我!” 舒眉忙笑道:“嫂子莫要发急。我实在跟你说,前面嫂子那句话已经点破了。五哥哥到底是七婶养的。嫂子在七婶跟前奉承就是了。将来六嫂子、八弟妹进了门,也都是在四婶跟前。” 甘氏咬一咬唇,道:“但是二太太跟前……这一年多来二太太对我虽半点不差,我们家奶奶和四奶奶也都给足了脸面,但我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顶天了‘过得去’三个字。如今比评起来,我既不是娘家晚辈,又不是故交的孙女,更比不上由大嫂子,进门两个月就有喜信儿……” 话未说完,就被舒眉瞪过去一眼,道:“这话你可说的小心些——家里太太奶奶哪一个怪你说你了?连催一句的都没听说过。”说到这里,她到底也是待嫁的女孩儿家,再怎么从容大方,也忍不住脸上羞红。眼神左右晃一晃,又啐了甘氏一口,说道:“你一个做嫂子的,成天家都胡思乱想什么?七婶、五哥对你还要怎样?你倒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有这工夫瞎琢磨的,还不到七婶、四婶跟前多说说话、卖卖乖,二太太那里多溜达溜达、勤快撒娇,才是正经呢。你都说了,是家里最小的,不趁着眼下这个空档,等新媳妇一个两个进门,你还跟人家比怕羞害臊不成?” 甘氏被她说得脸红,嗫声道:“太太奶奶们一打趣,我脸上就烧得不行,这可怎么办?” 舒眉无奈:“你这一句,可真是‘问道于盲’了。我哪里会知道这个。”到底拍一拍甘氏的手,宽慰说:“你定定心。才刚也听林妹妹说了,贾家二姑娘是个极温柔斯文的,素来不与人争强。陈家那边,虽说是嫡出大xiao jie,性子又活泼爽利,到底是靖昌侯府的千金,明面规矩错不到哪里去的。她年纪小,排序也小,又是在四婶那边,你不冒尖儿跟她别苗头较劲,她还能跑来对你失礼?——可见都是白操心的事体,连想都没必要多想一想的。” 甘氏听了,长出一口气,道:“有你这一番话,我心上是真松快了不少。”挨着舒眉,两人慢慢走了几步,甘氏忽而又叹道:“我可算明白了。为的你是这样的性子见识,老太太、老爷才定给了蔡家,换一个人也是不行的。你到那边,必定样样都好的。” 舒眉就捏捏她的手,低声道:“我跟你一样的,也是但凡多听一句,心里就安稳松快一分呢。各处都得了几分,再加你这一分,眼看就快十成了。” 甘氏会意,笑起来。两人随即回到屋里。就听舒颐笑着问:“五嫂子、大姐姐,你们又单独跑出去说什么悄悄儿的私房话呢?就不带上我。” 舒眉就扬眉笑道:“我们在说如今家里六哥、七弟、八弟大事都有数了,就是二xiao jie的良人,不知道七叔七婶作什么主张呢。” 一句话说得舒颐跳起来,冲上来就掩她的嘴,一边还分神嚷嚷:“林妹妹你再说说二姑娘怎么学的围棋!” 屋中众人无不哈哈大笑。连章僚都顾不上装样儿,转过来笑舒颐:“二妹妹如今也大了。祖母料理完我和六哥,下一个就要操心你了。” 舒颐瞪他一眼,道:“我和贾家二姑娘已经约为棋友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章僚忙道:“没有没有——有的有的!还请二妹妹替我多多美言。小八这里先给您行礼。”说着真的整整衣服,到舒颐跟前正式一礼。 舒颐躲之不及,只能跺一跺脚,笑骂:“你们订了亲的人,都好厚的脸皮。” 旁边章回就不乐意,忙插来一句:“二妹妹你骂老八,捎带别的人做什么?这个我不服!” 舒颐转头瞪他,忽然噗嗤一声笑道:“我又没提一个林字,你跳得倒是快。膝盖不疼了是吧?” 章回不及答话,林黛玉已经笑盈盈接口,道:“二姐姐,如今我也是不服的。你先问五嫂子大姐姐说什么私房话。这私房话原本就是要避着脸皮薄的人。既当面说出来,可见便没了这番顾忌。二姐姐一向聪明,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哄然大笑,齐赞黛玉说得在理。舒颐哪想到这些人团结一气、群起围攻,再聪明爽快、口齿敏捷也抵挡不过。眼看着就要发急,幸而外面丫鬟传话,说二太太陈氏送了靖昌侯府的客人,召众人过去一起说话并吃晚饭。众人这才相对一笑,各自收兵,一齐往陈氏那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捉个虫~~~ 166网 131 第五十四回下 却说林海受表弟章魁委托, 当天就遣人往荣府贾赦处送了信, 第二日一早, 便穿戴整齐了往贾府来。贾赦这边也毫不怠慢, 使贾琏接出荣宁街, 又亲在门上相迎。两个见过, 往贾母院里问了安, 便径直往贾赦书房里说话。如海就将章魁所托之事言出。贾赦当即应承,请如海转为致意, 又再三道谢。 彼此说妥,相携着重新来见贾母。贾母听闻,自是大喜, 向贾赦道:“到底是做人老子的样子了。” 贾赦道:“都五十岁的人,再没样子,还成什么话?我别的上头不计,这一件自认不会输人的。”因向贾母道:“我这便回去安排处置, 母亲且看着,只管教没的话说。”贾母笑着看他去了。 于是转过头来跟林如海说话。贾母叹道:“他就是这个样子,多少年不变,也不管外面的人见了笑话。但看着肯在孩子的事情上用心的份儿, 舅老太太跟前总要借重你替他遮掩。” 林如海笑道:“母亲放心。舅母和元之表弟既托了我来,便是替两家牵线张罗的, 理当效力。” 贾母点头,道:“有你在,我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忽而触起贾敏, 不由又伤心起来,闪出两滴眼泪,道:“要是玉儿娘亲尚在,家里这般喜事,不知该怎么高兴,又该怎样的热心出力,张罗周到。” 林如海忙劝说宽慰:“有老太太看顾着孙儿女,万事无不周到的。”岔开话头,道:“说亲的大媒,舅母那边想请齐国公府太夫人出面。说起来,也是当年的知交做了孙辈的姻亲。强太夫人的外甥孙女,九月嫁到我大舅舅家,算来正是玉儿嫡亲的大嫂子。在南边时我也见过两次,别的还在其次,第一件是和玉儿她们姊妹最好。” 贾母闻言,也振作起来,笑道:“我竟不知道还有这一重亲!可见注定的姻缘,前后左右不拘往哪一个方向看,都关着世交要好的人家呢。”遂跟林如海细细地盘算贾府、齐国公陈府、缮国公石府几家往来,也记得齐国公府强太夫人因无亲生女儿,常接了娘家外甥女带在身边,便是嫁了范承佺的强氏。 贾母因评论强氏:“我当年就看着她好,也动过心思,奈何叫人抢了先。到再下一辈,年龄又不般配。想不到最后,倒是玉儿跟她到一个家门里去了。”又向林如海赞陈氏:“真亏她提出这么一个人——我们三个当年的情分不必说了。强太夫人自己外甥孙女就嫁到你大舅舅家,如今再替我把孙女说给你二舅舅家,再又有一个玉儿牵着两头,这几件缘分凑到一处,实在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大媒来。” 林如海笑道:“母亲既觉着不错,我回去便告诉舅母,好请强太夫人往这边家里来。” 贾母听了一发高兴,又拉着林如海说了许多话。林如海一一应和。说了好一阵,贾母才自己醒过神,笑道:“可是真个儿老了,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不知道几十年前的话,倒叫姑爷陪老婆子家长里短絮叨,也不提醒我。”恰贾赦那边又急匆匆打发人来请如海有事相问,贾母忙说“快去”。林如海方行礼告退。 原来贾赦问的还是章僚。先时听林海转达章魁之意,贾赦只觉得喜事从天而降,处处称心,再无不满,当即一口应承。倒是贾母处转了一圈,心思稍定,才想起前两日两家相见,因他自家素来不在文墨上用功,只当寻常亲戚走动,多的心思一点也无,虽见了章家子弟,也知道个个不坏,但要问及某一个言行相貌、好歹细节,实在说不出来。再一样,之前是长辈故交、转折远亲,结交往来更不用究根问底,晓得个大致便可;如今却是两家的儿女要做亲,凡事自然要问个细致详尽才是道理。于是急急忙忙请了林如海来。 林如海也是为人父亲的,这件事情又是六七月间才全程经过一遭,哪能不懂贾赦心意?拣要紧的几件说了,又笑道:“兄长不必忙,只管安坐,过两日自有更详细的来。就是要先放我回去,给我舅舅、表弟那边报信通气。” 贾赦也明白意思,嘴里直说“劳烦劳烦,便去便去。”催人唤贾琏来,命快快备车,好生送林如海回去,他自己挽着林如海手,一路相送出正门。 贾琏奉了贾赦之命,送林如海到府。林如海留他用饭。恰章回带着章僚在林府帮忙料理年节下迎来送往探亲走礼的杂事,林如海便叫他两个一道过来相陪。贾琏也知道用意,且年轻人本就相投,此时言行间益发亲近起来。饭毕,林如海自往旁边章府寻章魁。贾琏又和章回、章僚一起坐了吃茶,京里各府长短闲话一番,方才告辞回荣府去了。 贾琏自回荣府,依礼先来见贾赦,结果才到贾赦院外,就听说贾赦不知往外面哪里去了。贾琏因回自家。到自家院外,远远看见邢夫人的车子往那边院里去,王熙凤、平儿等正立在门口相候。见到贾琏来,凤姐忙堆了笑相迎。小夫妻两个一起进到屋里,贾琏就问:“大太太来说什么话?” 凤姐笑道:“自然是好话。二妹妹大喜,大太太是母亲,大老爷又吩咐了要用心操办。知道我也是头一遭料理这个事情,少不得要多叮嘱吩咐几句。” 贾琏道:“确是一桩大喜,又是老太太的故交,林姑父的舅家,我们少不得尽心用命。大老爷大太太可说了是个怎样的章程?” 凤姐儿叹道:“二爷这话问到我了。到底我年轻,大太太明明说了,我也还有许多糊涂,话又记不齐全。正想着二爷家来问二爷拿主意呢。” 贾琏听这话就知道有不对,打发了别的人都下去,只留一个平儿在屋里伺候。方问道:“大太太到底怎么说?” 凤姐儿这才把邢夫人来的情形一一告诉贾琏。原来这厢贾琏送林如海回林府,那厢贾赦就喊了邢夫人过去说话。待午饭后歇了昼,邢夫人便过来寻王熙凤,先是告诉林如海替章魁致意问询、贾赦应允初定婚姻,然后便说起迎春备嫁的种种。凤姐儿因转述邢夫人的话:“老爷说了,章家是好人家,男方也是好孩子。又是年岁相当,正该早早婚配。现既通了信息,过两日就有人正经上门说亲,今年年内先把事情定下来,等明年春试后就完婚。咱们虽不是第一等诗书礼仪的大家,但也不是什么泥腿烂污的破落户,预备的日子算起来是紧了些,礼数东西上头,一定不能够落了身份,叫知道不知道的人看了笑话。何况她本是打头的,下面姊妹都要看她的行事,又有林姑父这一重关系在里头,凡事第一要比着府里的旧例,再就是真个破一破格,立下新规矩也无碍。种种事情,你我是经手的人,都要一件件上心,万不可有哪里忤了老爷的心意,也叫姑娘受了简慢委屈。”仔仔细细说完,凤姐道:“我嫁来也有些年头,平时也没见过老爷在哪个儿女身上留心。今天才知道,父母心里到底还是有数。” 贾琏听了,也忍不住啧啧称是,道:“慢说是你,连我都没想到老爷对二妹妹这样心疼。”就叫平儿喊自己的小厮兴儿来,吩咐:“你往二门上走动走动,再看看大老爷那边下半天都有什么动静。别我们在外头半天,家里爷们儿有事情吩咐,我们都还不知道。”又逗凤姐儿,道:“老爷那边有我,太太那里,自然还要看二奶奶的本事。” 凤姐儿横他一眼:“还用你说。我早打发人伺候去了,哪里等到这会子?”说着又笑起来,眼波潋滟,风姿俏然。贾琏见她模样,心下兴起,忍不住搂住求欢。平儿忙避出去了。 两人一番恩爱且不赘言。既毕,出声唤平儿舀水梳洗。一齐收拾好,待不多时,兴儿、丰儿各自从贾赦院的下人一道里吃东西说话耍子了过来。贾琏、凤姐儿便让一个一个地跟前来回话。几下一凑,就知道邢夫人跟凤姐儿说的那一番话其来有因。 原来贾赦得林如海转达致意,初定了迎春亲事。他平时虽无心儿女事,到底是一家之主,在外也重颜面身份。章僚乃是延陵文昭一脉的嫡系,祖父、父亲都是江南名士,祖母陈氏为宗亲勋侯之女,母亲尹氏也出自翰林人家;章僚自己,虽还未经过会试、尚非官身,却是实实在在的举人功名,他如今还不足弱冠,前程直是不可限量;至于形容模样、言行举止,放在年轻一辈当中无可挑剔——这样的门第出身、品性才学,就是比起当年探花及第的林如海也相差不多。当年贾代善取中林如海做女婿,如今自己取中章僚,眼光或许比父亲还要更上一步。贾赦越想就越觉得意,依着脾性,只想着这桩亲事必定要大操大办,宣扬得满世界都知道才好。又想到林如海说章家那边结亲的意思也迫切,遂急寻邢夫人说话,好着手料理各种事宜。不料邢夫人听了亲事消息,脸上也高兴,讲到预备陪嫁,嘴里就含糊起来,不止银钱数目一味敷衍,凡具体之事一概推给凤姐贾琏,又道:“家里正造省亲别墅,各种家具器物金银绸缎要置办的也多,采买也便宜,不过顺手捎带一份子就够了,时间上左右是来得及的。” 这边邢夫人只道自己应对得巧妙,既奉承了贾赦,又与自己简省轻便,却不知戳到贾赦哪一根肺管子上,当即就勃然变色,破口骂道:“糊涂东西,忘记了自己姓的混账老婆!我亲生的姑娘,明媒正娶、正经出嫁,要沾别的什么人的光!是啊,如今是有人发达了,内宫里加了官,外头就兴的没边儿了!也不管上头有没有长的,张嘴闭嘴只这一个——说是一家满门的热闹脸面,各处挖别人的肉做补贴,正经日子都不要过了。你还要再替他家上心,那一个是赶着你喊娘?”邢夫人就吓住了。贾赦又冷笑道:“我知道了,不就是近来花费了,想省几个钱?又要外头好看,又要不动了自己东西。我有句话告诉你,平时你抓的你搂的我不问,这时节该你出的,一个子儿别想少。再有一句话,我也撂在这里给你——这府里传到玉字的一辈儿,开祠堂祭祖,我养活的儿子站头一个;正经出阁嫁人的,我生的女儿也是头一个。谁敢在这个事情上头不经心、弄手脚,下了我的颜面,我活剥他的皮!” 邢夫人本就是个愚拙之人,又因填房继室,且无倚仗出身,凡事从不敢与贾赦争强,一味承顺自保为诀要。难得这三四个月来家里出了元妃晋封这件大喜事,阖府欢腾,又大费人工物力造省亲别院,上下热心。贾赦等男人每日事务繁忙,邢夫人与女眷等在内宅也多受奉承,不免就有些不自知起来。如今被贾赦一顿臭骂,半点不留体面,邢夫人满面青白,贾赦说一句,她应一句“是”,末了抖抖晃晃退出来,丫鬟们扶到自己房里坐下,才知道两层衣服都湿寒透了。赶紧换了衣服,热热地灌了两碗汤茶,依然觉得不爽。有心要病,偏又不敢耽误了贾赦之事,只得强撑着招心腹王善保家的先计较一番,然后方寻的王熙凤。 这边贾琏和凤姐儿将前后事因凑出,都又惊又吓,打发下人们去了,面面相觑一回,贾琏方抹了一把脸说道:“二妹妹的事,要仔细办了。”想了一想,忍不住又说:“老爷和章家那边定的日程紧,明年虽有个闰二月,春试放榜也就是三月中旬,算起来还不到小半年工夫。都说‘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如今两边都紧,待要怎样?” 凤姐儿道:“我想一想,也还只有一件捎着一件做了。拣最要紧的几桩列出来,先拿住了大头,其他次一等要紧的也排了次序,能赶先儿的就赶先儿做,再有零碎能捎带做的也都从这会子就动手预备,怕也还能来得及。老爷那边知道我们尽心了,想也不会有别的话教训。” 贾琏听这样说,知道也只得如此。想着贾赦出门,或是吃酒或是会友,自己倒要趁他还未回府预先盘算一回,之后跟前多少才有话说。顺口问凤姐儿:“当年你出门时都是怎样?有特别的物事儿要预备哪几桩?” 一句话问得凤姐儿满面通红,啐一口又推他一把:“便有,也不与哥哥嫂子相干!” 贾琏这才想到自己与凤姐儿之前一番手段,凤姐儿竟因之会错了意,忍不住一把搂过来笑道:“她不相干,咱们两个却相干的。”只揉搓得凤姐儿身痒难捱。两个正倒在炕上,忽而外头平儿扬声:“老爷院里传话来,老爷回来了,要二爷快些往那边去!” 两个顿时扫兴。凤姐儿忙服侍贾琏穿妥了衣服,又叮嘱说:“凡事顺应,有话家来再说。”贾琏笑应一句去了。 却说贾赦寻贾琏说的,也是迎春婚事。贾琏因有前头凤姐说邢夫人一节,心下留神,应对下来,倒没有哪一句叫贾赦不喜的。贾琏因问凡事比例。贾赦道:“你糊涂——贾家近来难道没有出嫁女儿?你林姑妈难道不是比例?” 贾琏先前南下,手上经过的两件大事正关系了贾敏陪嫁,听了贾赦的话暗自咂舌,面上却不显,只恭顺应道:“林姑父知道了,必定欢喜。” 贾赦笑道:“他是个守死礼的,不肯自己来做这个大媒,但该要做的事体一样都不会落的。咱们这头一应都做得好了,两边都有颜面不说,就是他心里也要多记一笔,于今后也有利。” 贾琏听得多少心惊,也只管应了。待转回家来,跟凤姐儿一道寻老家人查荣府昔年旧账,做许多预备。 果然不上几日,就有齐国公府太夫人过府拜访贾母,又有理国公之子陪着翰林尹彪上门与贾赦说话。然后贾赦就将迎春许与了章家。众人都向迎春贺喜。邢夫人趁势就请将迎春接到自己身边去住。贾母不肯放人,却令凤姐儿奉着邢夫人一道料理备嫁添妆诸事。邢夫人虽所请不谐,在迎春事上竟也十分尽心。譬如因换过文定,贾、章两家便是正经姻亲,后两日恩平侯府迎娶章氏舒眉,贾家一应礼数要与之前不同这一件,凤姐儿一时不曾想到的,邢夫人倒先想到了。众人不免都有些纳罕,只是适当年节正月,许多喜事、要事、大事俱在一处凑忙,故而惊讶一阵也就撂下了。 唯一一个贾宝玉,先前一场大病未愈,如今迎春许嫁,人原都想着姑表姊妹之亲分离尚至于此,这个堂姐更是自他落地之日起便在一个屋檐底下长大,只怕知晓了伤心,病要更重几分。不意他听闻之后倒颇欢喜,人也渐振作起来。虽还不能到屋外随意走动,也能坐得起身,说得动话了。贾府里人也多替他欢喜的。兼有这一众姊妹,知道迎春婚嫁就在眼前,日后相聚不易,于眼下时光一发珍惜,便常会了到宝玉房里来,也是说话解闷,也是别前多聚。宝玉每每先与姊妹们随口玩笑,后便坐着痴痴地发呆。姊妹们知他呆意,也不多扰,只等他自家醒过神来便罢。 倒是这一日,王熙凤打发人来说,林家因多少年来头一次京中过年,收拾了宅第花园,又扎了新奇彩灯,林如海特请贾母过府观赏,林黛玉也给姊妹们都送了请帖儿。众闺秀接了帖子,俱自欢喜,又担心宝玉。不想宝玉当时就起来,在穿堂走两个来回,求到贾政跟前定要同去。贾政毕竟慈父心肠,踟躇一阵,到底允了。至于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166网 132 第五十五回上 话说贾赦将迎春许与章家, 命邢夫人、贾琏、王熙凤等预备婚嫁事。恰当下已是腊月, 离年日近。凤姐儿既要为迎春备嫁, 又要与王夫人治办年事, 又有省亲别院建造诸事, 年底下各家来报账结账, 直忙得脚不沾地、行动生风。 这日才刚到贾母处请安奉承一回, 再在邢夫人屋里谈论两句金银陪嫁,便有来旺媳妇等寻了来。凤姐儿忙脱身家来视事。院里早站了一地的人相候。正发付间, 尤氏那边又打发了人来,一说宁府开宗祠打扫上房预备祭祀等事,并送了年下用的金银押岁锞子过来。凤姐儿叫平儿收了锞子, 也不待细看,忽地抬眼看见宁府来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媳妇,模样衣裳俱十分体面,并不是府里的服饰。遂而认出是八锦阁的副掌柜管七家的女人。这八锦阁最早是定城侯、襄阳侯、西宁郡王几家的本钱, 后平原侯蒋家与西宁王府结亲,娶的是老王爷王妃最爱的一个女儿,便做嫁妆随到了平原侯府。现今掌柜的都还有几个当年王府里放出来的人,平日和荣宁两府也常来常往的。凤姐儿便笑道:“你怎么杵在那里?也不张口, 倒吓了我一跳。”一面就叫丰儿倒茶,一面说:“安心坐会儿子, 略等我一等,一得空就跟你说话。” 管七女人忙打躬行礼,笑道:“奶奶只管料理手上的事, 我们哪有什么着急的话说。” 又片刻,那些报事等回话的人俱都打发出去了,管七女人才上来跟前,王熙凤看着她笑道:“今儿怎么亲自送押岁锞子过来?我可记得清楚,我这里可没差着你银子钱。” 管七女人忙道:“奶奶又说笑。奶奶哪里就差我们的?从来就只有先与了我们十成十好处,再没个拖延迟误的话。要是天下人都跟奶奶这样,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可就阿弥陀佛,再用不着担忧不放心了。” 说得凤姐儿噗的一声就笑起来:“你家还叫小本生意,哪里还有人做大生意的不成?”管七女人只管憨笑。凤姐儿又道:“说到生意,我倒正好有一桩生意寻你。先前我们老太太让新造的那几套头面,里头几根编的宝石簪子式样都别致,见的人没有不说好,正合是年轻姑娘、奶奶们戴的。现我这儿新得了两匣子五彩珍珠,样子还不坏,就是粒子小了些。我想着拿来也编些簪子、花冠之类,日常戴着玩儿。这生意你可接得?” 管七女人忙应承了,又问:“奶奶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式样?”因请凤姐儿稍待,自己走到门外叫跟的小丫鬟,拿了一直捧的一只匣子进来。凤姐儿见管七女人从匣子最底下夹层的抽屉取出一本巴掌大的册子来。册子乃是极薄透的绢钉的,用头发丝儿一样细的线绘了各种首饰式样。凤姐儿笑道:“都说买的没有卖的精,你这是时时都候着呢,大年下也不叫落一星半点儿空。只是我左右也不急,册子留下,我得空翻翻,看准了再打发人告诉你去。”又说:“你家的式样,越发新鲜别致了,看着叫人喜欢。” 管七女人忙笑道:“奶奶喜欢,便是我们的造化了。”一边说,一边就开了匣子上头两层。王熙凤一眼过去,黄澄澄明晃晃一片,却是赤金打的许多小物。头一层都是婴儿孩童使的,也有长命锁,也有长命镯子,再有许多花生、葫芦、铃铛、如意之类,比大个儿些的绿豆还小了一分,十分的精致可爱。再下面一层,却是金碗、金筷、金算盘、金梳、金篦、金把镜、子孙桶,又有虎头帽、虎头鞋、肚兜、五毒袄儿,乃至皮球、竹马、拨浪鼓等等,都只比大拇指的指甲盖稍大了一圈。凤姐儿忍不住拈起了看一看,见那算盘子儿、拨浪鼓的穗珠儿也就比针尖儿略略大些,竟都能拨能动,灵活如意,真个精巧稀罕。凤姐儿于是笑道:“原来真正的埋伏是在这儿呢。你耳报神也灵,这就赶上来了,还现拿了这个来,叫人一见就不舍得错眼——可见正是我先前说的,你家的式样越发新鲜了,拿出前几年的一比,倒成两个样子。” 管七女人笑道:“奶奶的眼睛,原本就再尖再亮也没有了。这些个却是我女婿的手艺。他跟柜上那几个老师傅也有十来年,如今手上的活儿倒是能看得过眼了。前儿南安王府也订了两套头面,县主和太妃看了,满口赞了有一刻钟工夫都不止的。就是性子怯,不出趟,又不肯跟着见人,见了人也张不开口。我跟家里的只发愁,这个样子,什么时候能自己立起来?没法子,只好舍着自己这张老脸。也不敢往别的人跟前去。打量奶奶素来是心热慈悲,又能干做主,最爱带携人的。这不,趁着年节下送东西,专一来奉承奶奶,求奶奶帮忙掌一掌眼。但凡指点一句半句,可不比我们瞎捉摸浑钻的强上十倍百倍?” 王熙凤听到这话,还有什么不懂的?不过是管七不耐烦与人作副,女婿既出了师,再加得了南安王府的青眼扶持,有意自立门户罢了。凤姐儿想到平原侯府这一二年来受了几次申饬,多事不顺,又是七月时就有贾琏告诉贾政、林海等的话,命说若非必要,休与蒋家纠葛。凤姐儿心里便一发有数。一只手随意在那些长命锁、长命镯上拨拉,嘴里笑道:“我一个年轻晚辈,能知道些什么?还是老太太、太太们发话,才是确准。你要说胆怯,我这就陪你往大太太跟前去,看这院里还有谁能劫了你的道不成?” 管七女人也笑起来,直说:“都说奶奶干脆,果然爽快利落。有奶奶这句话,我还落下什么可说的?只望着奶奶大福大寿,长长久久庇佑我们才好。”一边就动手把匣子收拢起来,推到凤姐儿跟前,方才道:“只是今儿上来,就惦记在奶奶跟前说一嘴,不敢奢想往太太们处致意。如今空手上去,也太不恭了。奶奶还体谅我一回,容下次预备妥当整齐了,再带了过去,便是千万千万的慈悲了。” 凤姐儿见她这般言语举动,心中受用,笑道:“混说什么,太太是那等见不得东西的?你有这份心,可不比预备别的强?”就叫了来旺媳妇,指了匣子吩咐:“送去大太太家,说我后一步就到。” 管七女人见如此,喜不自禁,口里不停,只管奉承凤姐儿。凤姐儿果然换了衣服,带着她往邢夫人那里去了。邢夫人因为迎春置办金银陪嫁之物,忙乱了几日,却被挑剔说这样不足、那样欠妥,惹得满头烦恼。不想先前才与熙凤议论,这时平儿就送了匣子过来,见里头东西齐全,物色精致,便是贾赦跟前也不怕拿不出手,心想凤姐儿果然可托。等凤姐儿带了管七女人来,邢夫人见她举止恭顺,言谈更十分讨喜,一发高兴,一面吩咐把匣子送去迎春那里,一面张罗留饭。两人忙笑着谢辞。邢夫人知道她们皆是有事情要忙的,也不强留。两人出来,管七女人又跟凤姐儿告辞。凤姐儿便往迎春这边来。 却说迎春亲事初定,因贾母不舍,不使贾赦邢夫人接去,仍与姊妹们住在跟前。此刻三春、史湘云、薛宝钗、李纨俱在,众人说笑取乐。这里邢夫人命送了一只匣子来,只说送与迎春,并不避人。众闺秀这些日也惯见长辈往迎春处送这样那样东西,皆是上好的,这时又送了一匣来,心中好奇,来的人一走,就都凑上来催迎春一起瞧。迎春被催不过,将匣子开了,就觉一阵金光耀眼,待看清了物事模样,迎春脸就腾地烧起来。探春、惜春、湘云见了,也又是害羞,又是好奇,只是到底年纪还小,看着稀罕的意思多些。还是薛宝钗素来稳重,看迎春羞得脸面脖颈通红了,坐也坐不住,走过去笑道:“二妹妹得大老爷、大太太这么偏疼,叫我们看得眼睛都红了。” 一句话提醒迎春,就要赶去邢夫人跟前道谢。恰王熙凤走来,猜着害臊,一把抓住了手笑道:“便是去大太太那里,也有一句话要说的——那些金件儿,二姑娘到底喜欢不喜欢?”顺便就告诉迎春,说:“大太太上午劳碌,说要早些吃昼饭,饭后也多歇一会子儿。你这时候走了去,反而凑忙。不如等下半日探听大太太起了身再过去的不迟。”便握着迎春的手还走回屋里。 众姊妹妯娌见过,各自落座。李纨方问凤姐儿从哪里来、这一日忙了哪些事。凤姐儿笑道:“除了大年节底下的事,大姐姐的事,二妹妹的事,老太太、大太太、太太、大奶奶和姑娘们的事,我还能忙什么别的事?” 一串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李纨就伸手戳一指在她额头上,笑骂:“我又费了你什么事,只管捎带上我!”说罢,倒是亲手从丫鬟端的茶盘子里挪了一盏茶给凤姐儿,道:“不是我多嘴,如今倒正该在二妹妹身上最多操心。这匣子里的这些东西就很好,你这个心费的很是。” 王熙凤闻言十分得意,笑道:“我做兄嫂的,合该如此。”拉着迎春细看那些金器物件,指着那童子鞋帽衣袄上头发丝儿般细致花纹,说:“这个才是打的一个样儿,拿上来大概看个意思。二妹妹若不中意,或有别的更喜欢的纹样儿,只管告诉我,我叫他们打更精细、更合心的来。” 众人听了,不免又都吃了一惊。迎春只低了头、红着脸说很好。李纨问凤姐儿:“这东西还能更精细?我竟不信了。” 凤姐儿笑道:“不妨就拿这个打一个赌。要不能,你只管罚我。”说得众人齐声啧啧一番。 凤姐儿又叹道:“我也就这点子事情上替二妹妹效力。大头的功劳,总归是大老爷,还有姑老爷,给咱们二姑娘说了这么好一门亲。”板着指头数起来:“人品模样、家世门第不消说了,学问又好。” 话还没说完,迎春再撑不住,站起来拔脚就走。众人见她跑了,顿时嘻嘻哈哈一通大笑。王熙凤跟到内室,拉着迎春笑道:“原是正经喜事,并无取笑打趣的意思。”因咬着耳朵,与她细声说:“真掏心窝子说话,还有最好的一件——你哥哥告诉我说,章家相公上头一个哥哥,底下一个兄弟,连上两个姊妹,都是一母亲生的同胞。为的章家各房都是这样的规矩,历来如此。大老爷、大太太也都敬他家这样的,因此上格外隆重。二妹妹只管宽心。” 迎春见说,面红耳赤,心里却着实宽慰:她本是庶出,生母偏又早亡,自小依着祖母史太君过活儿,一向不在贾赦、邢夫人眼里,连带一房的下人仆从、丫鬟使女都惯欺她懦弱。哪想到一朝贾赦过问她事,定亲、备嫁,一家子上下围着沸沸扬扬,一张张口捧得千尊万贵,直似地覆天翻。落在迎春这里,羞涩欢喜憧憬固然有之,惊惶忧恐畏怯其实更甚。人都向她恭喜,父母给定下的郎君才俊、夫家清贵,奈何恭喜称赞的越多,她的忧思就越深:只恐自己样貌平庸,又怯懦讷言,既无诗文之才,亦非理家之具,不能得夫婿敬爱、公婆欢心,更把家中父母这一片难得的关怀看重都给辜负了。此刻得王熙凤解释一句,便不能将阴翳尽数拨去,心头到底松快了几分。于是握了凤姐儿的手,虽说不出话,眼里尽是感激。凤姐儿也拍着她的手再加安慰。 一时贾母院里传午饭,请姑娘们都过去用饭。李纨、王熙凤忙同着众闺秀到贾母上房。吃了饭,说笑一会子,凤姐儿从上院下来,就有王夫人的丫鬟彩云候着来迎,说请凤姐儿立时过去说话。王熙凤闻言吓了一吓,连忙到王夫人院里,倒不见什么异样,只笑着问宝玉可好,又说早上使人预备了新鲜点心、开胃菜汤,过一会儿得了,便送来给宝玉。王夫人叹气道:“还亏有你惦记你兄弟,就有再多的事也不至于撂开了他。只他这个样子,一时半刻只叫真正疼他的人悬心。”凤姐儿笑着,不过随口应两句而已。 又闲说了一会子,王熙凤见左右没什么要紧的话,想着自家那头事情还多,正要提话头告辞,忽听王夫人问她:“许家的账可结清?动的哪一笔银子?”凤姐儿一呆,旋即想起来是省亲别院供应石料的两家之一,忙笑道:“木材石料因是大宗,先前议定了是大老爷和珍大哥一道儿裁决,银钱关领必定要认他两个人的签划。又有府里压库的银子提了二十万两,预先关出去周转,外头也是见大老爷和珍大哥两人的签划发付。如今我那里并没有见着新的领票,我只当预先关出去的银子这会子还尽够,倒不知道许家的账怎样。” 王夫人点一点头,道:“这样也就罢了。前天许家的女人到我这里来,话里话外带着。我心里也不耐烦她,平日也不过问这样的事体。只是想到咱们这样的人家,从祖宗几代算起,再没有拖欠别人银钱的先例,也没有故意扣住了迟误,叫人不安生过年的道理。所以想起来就问你一问。如今知道了,既是外头爷儿们的处置,我们在府里的,就更不用再多操心。”凤姐儿笑应了。 一时王熙凤从王夫人院里出来,回到自家,就见贾琏横在屋里暖炕上,去了大衣服,敞着外袍,里头贴身衫子通露出来。又有一个手炉随意丢在炕边,半歪着要掉不掉,炉盖子也松了。凤姐儿吓了一跳,喊贾琏:“就算屋里暖,也该仔细。门廊进出也有风的不是?”一边两步过去拾了手炉,一边又骂近身的几个:“都是死人啊?爷们家来也不伺候,茶炉子也不烧,手炉的炭也不管,只会躲懒耍滑,一个个皮都不要了!”直唬得众人好一通忙乱。凤姐儿自与贾琏换了家常衣服。平儿端了茶来,两个坐着吃了。凤姐儿方问贾琏:“究竟什么事?我竟第一次见二爷如此。” 贾琏叹道:“说不得了。外头的事是难做的。”摇摇头,又吃一口茶,到底把事情首尾告诉凤姐儿:“眼看年节,各家都在清账。咱家园子的工程虽开动得晚,进展也快,砖石木料下去都多。珍大哥和我也怕都挤在一时不应付,从十一月中就约定了各家先清一笔。老爷们知道了,也都说好。于是料也清了,账也盘了,票也签了。有急的当时领了去。但也有不急的,直到前几天才过来提银子,不想账房竟回说没钱,不得支领。一伙人急得在门上围堵,逼得珍大哥当场算了数目。算了四五遍,左右核不上,现差了整三万两银。才知道詹光替老爷办了几件砚台书画的礼,没过咱们这边,倒先拿园子账上的银钱填付了。珍大哥又问预先关出去做周转的那笔银子。账房回说大老爷说要替二妹妹办嫁妆,他自己出一笔,公中按份例也要出一笔,一时混算不清,就使人都搬回了库房,等慢慢算清了再关出来。——实在没法子,珍大哥只能先从东府里挪了一笔银子应急,打发了他们去,这才脱了身。我跟在旁边,一件一件翻出来,一件一件不知情,真臊得连站都站不住。” 凤姐儿听这么一番说,就跟王夫人处的言语对上了。想到贾赦一贯行事、贾政一贯为人,也只有叹气的份儿。因说:“如今可怎么办?大哥哥虽是一家人,老话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周转支应一时也就罢了,再没有叫他多担着的道理。何况又是咱们府里闹出来的事故。只是也没有一时三刻立赶去问老爷太太们的道理。得亏数目也不很大,慢慢儿还周转得过来。我粗粗度算一回,家里也有两万多银子现使不到。二爷看,或者先拿两万两送去东府,可还使得?” 贾琏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只是必得先跟你说。”想了一想,又摇头叹气道:“珍大哥那边,正经人口虽比这边府里少些,族里各种嚼用支度却多。又有大老爷在观里的照应,年中又经历了那么一场大事。后面为了娘娘,又是头一个拿出宅地银钱来。几样加起来,这一时片刻,珍大哥手头只怕也紧的。”凤姐儿知道这是说的贾敬以及秦可卿之丧等事,点头附和。 两人商议定了,当下打点了银钱,贾琏亲自送到宁国府。贾珍自是好一番推托教训,收妥银子,留了贾琏吃酒。贾琏心里有事,吃几杯也就罢了,告辞回家。贾珍并不强留。一夜无话。 次日,贾琏王熙凤两个才刚起来,早饭还未及吃,就有贾赦跟前的人传话给贾琏,命立时过去,却是丢了一张物事单子给他,命立时库里翻检出来,单独收拾一个屋子搁放。贾琏见那单子上也不甚明白细致,多半只有一个大概名目,或是两三句描述,写了些类别、材质、内容、大概朝代之类,看得懵懵懂懂,于是拿回家来。本预备着问凤姐儿,不想凤姐儿已被王夫人使人唤了去。贾琏知道这一去并没个早晚定数,耐心等不得,使人去寻老管事陶廪上来。果然陶廪拿单子一看,就知道准确名目是什么,渊源来历怎样,几时进府入库,等等;唯独这些物件儿现今所在,不能确知。因说:“二爷使人拿库房本子来,一对便知。”——到底还是要凤姐儿家来。贾琏便叫陶廪:“若无事,不忙家去,坐着陪我说说各家从前的事。”陶廪自无二话。 又好一会儿,王熙凤家来,面上颜色多少古怪,见陶廪在,方堆了笑出来,问陶廪家的可曾一起上来,又替他与贾琏预备中午的酒饭。贾琏听陶廪说古说得有趣,也不在意。等这一日过去大半,用毕晚饭,灯下看见那张物事单子,贾琏心里方重新勾起来,遂搂了凤姐儿细问好歹——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春快乐! 你旺我旺一起旺! 166网 133 第五十五回下 凤姐听了贾琏说话, 又拿单子扫一眼,道:“正是一件事——这个单子,前一天晚上大太太就使人送去太太那里, 请太太打量东西现都在什么下处, 预备收拢过来给二妹妹出阁时候使。只是太太那单子上头的物件倒没这许多, 差不多止一小半的样子。” 贾琏闻言一呆,心下顿时叫苦:他原也猜着必是借迎春的事。便如前面一桩省亲别院工程银钱的事, 贾赦比出荣府嫁女的成例,收拢了原属公中的银钱要盘算,谁也说不得他半个不字。而今轮到公中的物什,古董家具陈设, 自然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是这些东西不比现银体积有限、下落清楚,散在各方各处, 或者挪借到东府,甚至折换派了出去,一样一件清点归拢起来,着实要耗费许多心思工夫。这日早上贾赦将此事吩咐与他,说是立时要办,然而眼看年岁将近,家里各处预备除夕过年还来不及, 贾琏又有外面园子工程的事情烦恼, 于这些笨重死物并无多少上心,这才只管等凤姐儿的处置。不想此刻听她一番说,贾赦那边竟是早有动作, 昨天白天想到的主意,昨天晚上就跟王夫人处知会通气,又连夜把单子上东西名目添补了一批,又是今天一大早地就喊自己过去吩咐——贾琏一向知道贾赦乃是第一凭心任性之人,凡想到什么,一时就要遂愿,听不得半点违拗。自己眼看着耽搁了这大半日,一时撞到贾赦耳边眼前,一顿打骂怕再逃不过。这叫贾琏如何不苦? 既苦,贾琏便把这些话告诉凤姐,又忍不住抱怨两句,道:“二妹妹的事虽着急,好歹还有几个月工夫。这会子离过年才有几天,多少东西、事体要预备,眼门前一堆没完,老爷又派了这件,可不是裹乱来的?我们就生了八只手,也料理不过来。等照应不周全,闹出什么事来,又是我们的不是。”便问:“太太那边怎么吩咐你的?是依着大老爷这就把东西检点出来,还是怎么说?” 王熙凤嗔道:“你说话也不先想一想,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体!别的不论,就看这单子上打头的几件,一架玻璃炕屏、一尊青铜鼎、一对白玉比目磬,不是在荣禧堂,就是在老爷书房这几处宴息会客的地方摆着。便检点出来,一时又哪里找差不多的东西换上去?这大年下人来客往,摆上的但凡次一些儿,要紧的客就不说他,亲戚看了还能不笑话!此其一。” 贾琏问:“还有其二?” 王熙凤冷笑道:“二爷领着园子里工程上的事,难道就不记得那房舍院落内间的格局布置,原就有十好几处是配合了这些现成的物件儿来的?” 贾琏恍然,就想起当日省亲别院几易其稿,贾政又再三言说不可僭越规制,连内室器物装潢也都不许过度靡费,不妨先尽着府中原有之物设计布陈,便是贾妃幸阅,也有一番旧物重逢、昔日再现之情,方不负归省之正意;遂请山子野在园中最要紧的几处,都斟酌出细致格局来,连用的家具陈设统统设计在内。这省亲原是贾氏一门阖族之大事,既说要用自家旧物,贾赦倒是敞开了库房门任山子野查看——非关殷勤慷慨,实在纯为了几分炫耀的心思。这山子野自是尽着第一等好的东西挑。结果真个细算起来,到时必定使得上的东西,倒有大半出自贾赦私库,如今差不多也都在贾赦这一张单子上了。 贾琏便头痛起来,只得说:“老爷就是再偏疼二妹妹,也不能将这些都陪了她过去。事情到底有前后。咱们心里有数,到时候再对应着填补上也就完了。” 王熙凤冷笑道:“二爷说得轻巧,填补这些样东西,我可没这个本事。别的不说,只看一套楠木家具,如今要找这样的料子也难。就找到了木料,手艺做工,没两三年工夫也琢磨不出来。再有那一对十二面玻璃屏,前朝的窑都毁了有两三百年,手艺都失了传,又上哪里找人给咱们家现烧去?就是真的烧了差不多的来,也没这个名钱。” 贾琏一头痛,道:“要照这般说,难道喊山子野再来改了图纸不成?” 王熙凤冷笑:“太太那头也是这么个问法呢。叫我家来试二爷的话,是不是趁着年节下齐全,择日请老爷、大老爷、珍大爷几个一起商议这事。又说左右这园子如今造了不过一小半,这会子要改,怕是还来得及。” 贾琏听见说,一口气噎在当头,半天不能下去,只拿眼睛看王熙凤。哪里想到这凤姐儿见他形容,摇一摇头,又说出一番话。说的是:“还有一件事,先前圣人恩旨,每月二六准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太太现已经问明了,正旦朝贺之后,正月里各宫眷属仍可依前入宫看视,且不限于一家一姓,父母两族三代之内,凡有命妇封诰者皆可启请入内,只等中宫允准便是。如今太太已经替薛姨妈在娘娘处递了启请,叫我这两日得空也帮着姨妈看一看,有随往内宫的东西,不要犯了什么禁忌。又让我提醒大太太一声,今番与往年不同,内宫需走动的地方又添了几处,请大太太存心预备,到时一起行动才是。” 王熙凤这边说话,贾琏一面听,一面就觉背上一遍遍汗涔涔地直汪,不多片刻就把贴身衣服都潮湿透了。一时冷沁沁地浸上来,原本砰砰砰乱跳的心反倒镇定起来。又看凤姐儿说毕,阴着一张脸坐在身旁边,两只手只抓着手炉胡乱拨拉里头的炭,一副子的烦躁为难,自己竟是从来不曾见过。贾琏一心软怜惜,倒把自家那点事情抛开,因向凤姐儿说道:“姨太太这一桩,太太虑的很是。如今跟往年不同,随往内宫的东西原该比以前再加仔细。只是我们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道规矩忌讳。既这么,我明儿就约夏守忠吃酒,把要紧的事一气儿问明了,再家来告诉你,你看可使得?太太要着急问起来,你就说我料理外头的事,听见有个什么说法,正在问究竟的话。大太太那边,你也只先说是我,听见外面有动静,因今年宫里新晋了好几位贵人,正旦朝贺的事或有些不一样,请大太太多费些心。” 王熙凤听他这样说,心中大慰,笑道:“二爷说的是六宫都太监的夏守忠么?这个可是必定问着了。”想一想又道,“说起来,夏守忠跟咱们家往来却还有限,不比戴权、张势几个一向亲热。人倒不是什么难缠的人。只是他日常在皇上、娘娘跟前伺候,如今又越体面了。我忖度着,往后倒要再加几分敬重才好。” 贾琏笑道:“这个有数。我明儿约他,也不预备去旁的地方,就是秀白园。那边葵香班正是他的乡音,班主同他也熟。” 王熙凤就横他一眼,道:“这样倒是我白嘱咐你了。”就叫平儿上来,吩咐打点一份子礼,记着明日一早交给跟贾琏的人。惹得贾琏直笑,道:“都这样,还信不过我的。”凤姐儿道:“不是信不过二爷,是我自家没底气,不敲砖磨脚把事体结结实实钉牢了,我不安心。”又叫兴儿、旺儿上来,教了两句话,打量再没甚遗漏的,这才罢了。 王熙凤这才转头问贾琏:“如今这一件事大概妥当了。前头的那件事,又该怎么处置?” 贾琏手摩着头,道:“说不得,也只能先请老爷的示下了。再就是我拼着在大老爷跟前认个不是、领顿打,要动也先动那些不显眼、不要紧的东西跟地方,左右把眼门前年节的事体遮应过去,然后来说其他归整收拾的话。” 王熙凤听这个话,也心疼起来,忍不住道:“大老爷就是再偏着二妹妹,这个阵势多少也过头了。不是我做嫂子的小气,舍不得东西——日常自家还有多少使不着呢,谁眼巴巴看着老子娘手里?只是一家子做事不是这样的做法,就不说府里几十年的旧例,现比着当年林姑妈,好几样上头都越过了不少去。这个头子开起来,往后还有两三位姑娘、三四个小爷,或嫁或娶,岂不都乱了套。”因问:“大老爷先前也只是有事情说一嘴,怎么一忽儿就巴巴地凡事都要亲自动手?可有什么缘故,特别的说道没有?是不是在外面见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话?” 贾琏连忙摆手:“不要说这个。”凤姐儿会意,挨着坐近了。贾琏方低声道:“大老爷这几日见了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除了那几家素日里就走动的世交,就是恩平侯府、靖昌侯府,再便是齐国公府见到的范谆、范诩、范谕兄弟。” 王熙凤顿时就明白过来。贾琏看她脸色,点一点头道:“二妹妹的事,大老爷本就得意。又有蔡、陈两家,再当着齐国公府,哪里肯叫人比下去,落了颜面?更不要说还有林姑父这一重情分在。偏有凑巧的是,这几家,连上咱们,都是一房里单单止有这一位姑娘。” 王熙凤一边听,一边心底下就盘算起来。一算,果然就如贾琏所说,忍不住叫出来:“怪道如此!真个一点不错。”掰了手指一家家数过来,道:“林妹妹不用说了。靖昌侯府也听说是父母兄弟千娇万宠的。范家那一位,早先可是定的平原侯府,结果蒋家弄出那许多事情来,又生生耽搁了这几年,她家格外心疼贴补,也是自然的道理。偏四家定亲的时日挨得又近。这么着一凑,但凡咱家略薄一点儿,就算章家跟人结亲不在乎这些,谁还没眼睛看,没嘴巴说?便是往后姊妹妯娌相处起来,也平白弄出了个高下。” 贾琏笑道:“你后头的这个话多心。想那章家世代读书,最是规矩守礼,何至于此?” 凤姐儿白他一眼,冷笑道:“你们男人就知道这个。要说规矩,咱们家难道没一堆规矩,各处的管家奶奶们,妈妈、婶子、男男女女,还不是‘两只体面眼,一个富贵心’,哪一个好缠的?也是几十上百年世家来的呢。” 贾琏笑道:“你便这么说,我只看见人人都服气二奶奶。” 说得王熙凤推他一把,自家也笑了。笑罢,方又点头叹道:“二妹妹如今算是有福了。不管大老爷那里怎么想的,只看这些陪过去的东西,又体面又实惠,比谁家也不差。等真正到了那边,长辈那里好歹先有太婆婆看顾,妯娌里也有亲近姊妹。二妹妹性子又柔顺,又不用管家,就嫁的远些,也无甚可担心的了。” 贾琏忍不住笑起来:“奶奶今日口气一味儿弱,往常竟不曾听见你说过这等软和的话。”便正色向凤姐儿道:“你也不用这样担心。一大家子的事,谁还不准有个先后,有个不周到处?就退一万步说,咱们不过两个小辈,上头大老爷、老爷,并两位太太,哪一个说出话来不比咱们有劲?真有为难做不来的,只管讨老爷太太们的示下。再不济,还有老太太呢。总没得只操练磋磨咱们两个的道理。” 王熙凤道:“话是这样。只是既委了我们,总该尽心效力。” 贾琏笑道:“罢,罢,算我全白说。只等着看二奶奶的本事便是。”逗得凤姐儿气不是笑不是。 正闹腾间,忽然外头小丫鬟道:“鸳鸯姐姐来了。”夫妻两个急忙起身,收拾了衣服。鸳鸯这才进来。 贾琏便问来意。鸳鸯道:“老太太打我来跟二爷二奶奶说一句话。”旁边凤姐儿打了小丫鬟下去,亲自拿茶递与鸳鸯。鸳鸯接了茶,方笑道:“老太太看到奶奶打送去的新的围屏,勾想起东楼库房里还锁着不知道多少样东西,说白收着总不见天日也可惜。叫二爷二奶奶明天一早过去,看着人都收拾检点出来,有合适哪里摆的就摆哪里,有好的可送人的预备送人。” 贾琏、王熙凤闻言,都是又惊又喜,互相望一眼,便一齐向鸳鸯道谢。鸳鸯笑道:“一句话的事。又是我的本分。我且过去了。爷和奶奶记着明天赶早,不叫老太太等着便是。”说着,起身便去了。 贾琏见她去了,因忙问凤姐儿:“这又是哪一桩缘法?” 王熙凤垂头想一想,笑道:“可真是个巧宗儿了。紫鹃一家子跟林妹妹过去,南京的房子没合适人看。我跟老太太提了一嘴,老太太就应准了,连她哥哥嫂子一并到那边院里听差。倒不想这会子便有好处。” 贾琏笑道:“可见她为人明白。你日常跟她好的,以后怕更多倚仗用到人处。” 凤姐儿笑嗔道:“我还不知道这个?” 夫妻两个又对着贾赦那张单子,分门别类,比对计议一番,说到二更时分方论定安歇。一宿无话。 次早贾琏熙凤起来,见过贾赦邢夫人,便往贾母院中来。请安毕,早有老成的管事在院门上等吩咐,鸳鸯带了两个小丫头各捧一摞册子相候。贾母笑道:“知道你们年节下都忙,只是这会子想起来了不动,等年头忙的事体都过去,又该把这一件想不起来了。” 贾琏笑应了,便走过去料理。凤姐儿倒不忙,只守着贾母说笑。才说了一会子,王夫人那边又有人来寻,说有要紧的事办。贾母笑道:“你太太如今也不比先前,凡事必定要拉人作臂膀。搁在头几年,这点子事体只管做主便是了,问都不用问的。” 王熙凤笑道:“都是老太太、太太偏疼我。” 贾母笑道:“人都一样的。就像一把刀,每日都用它,就不磨也有锋芒。撂在那里多少时候不动,起了锈,谁还指望能快的。但也有一个,倘一味尽着明亮使,把锋芒都使尽了,又不好,用劲不巧折断了的也有。止你们小人儿家年纪轻,底子厚实,就多磨砺磨砺也不怕的。” 凤姐儿笑道:“我不怕——老祖宗在这里护着看着,我就学螃蟹八个脚横着走也没人管的。” 说得贾母大笑,道:“我也不护着你,你快横着走到你太太那里去。” 恰这时邢夫人走来,路上就听说贾琏、凤姐儿都在贾母处,又见贾琏带着人在院子里翻箱子清点东西。邢夫人不免笑着向贾母问一句。贾母道:“听到说你们忙着清理盘点东西,也勾出我的念头来。这念头一出来,就收不住了,夜里也睡不着,仿佛有东西噎在这里一样。所以一早叫琏儿和凤丫头两个过来,别的不管,先帮我办了这件事才是。”说得邢夫人一句接口的话都没有,木站在那里。 贾母又向凤姐儿说:“你去太太那里,问问什么事,不十分要紧的就往后押一押,先回来我这边料理完了再说。”王熙凤连忙出去了。旁的人也都慢慢地退出去。 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看你近日做事,只当明白了,不想还跟以前一样。一味怕你老爷,由着他性儿闹,闹也不看看辰光。家里这几件哪一件说出去不是好事,现这样闹出来给别人看,难道他不姓贾,不给人当笑话?” 邢夫人满面通红,道:“我也不想这样。老太太还不知道大老爷的脾性,再不肯听人的话。我只说迟两天,就老大不高兴。况且又不比别的事,说起来也有理,到底只有一个姑娘,又关系着几家亲戚颜面。” 贾母叹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也不要辩。你老爷什么心思,谁还不知道?止我素来是个偏心的,更见不得小辈儿作难。琏儿、凤丫头就不说,二丫头在家还有几天,拿二丫头当由头闹,也亏他做人老子的。你既来了,正巧,你就家去跟你老爷说,他要闹,等姑娘出了门只管闹。这几个月先安生着把眼门前要紧的事都了了,闹的时候也尽兴不是?” 邢夫人一不好回话了,跟贾母两个人相对闷了半晌。好赖王熙凤走过来,向贾母笑道:“已经见过太太,把那边的事完了。”又向邢夫人道:“外面人满世界寻太太呢。说是大老爷有件什么心爱的物件叫人打了,老爷气着了,立喊着要撵人卖,请太太快快回去主持。” 贾母、邢夫人听到这个话,都知道必是贾赦屋里的小姨娘惹祸,不知犯了什么触到贾赦,不依不饶起来。贾母也是无奈,摆手叫邢夫人便去。邢夫人如蒙大赦,赶紧退下来,待出了贾母院,想起贾赦一贯脾性,不知情形如何,又愁苦起来。 及至自家院中,才知道是两个才开了脸的丫鬟议论宝玉之病,一个恣意忘形之际,带出些不好听的言语来,恰好给贾赦外头回来时撞见。邢夫人略问几句,知道前后尾,又见贾赦心意甚坚,且正不喜这新上来的两个轻狂,便顺水推船,吩咐打一顿卖出去。贾赦先出了一顿气,心里倒平和起来,因问邢夫人怎么晚来。邢夫人期期艾艾,颠三倒四把贾母的话说了,原想着必定又是一通脾气,不想贾赦竟只笑说一句“到底是老太太”便罢了。弄得邢夫人一糊涂,提心吊胆了好两天才罢。 再有几日,便是年节。荣宁二府年事皆备,除夕祭宗祠,正旦进宫朝贺并祝元春千秋,而后会亲见友、请吃年酒,不能胜记,且不赘言。 134 第五十六回上 前文曾道, 林家新收拾了宅第园子,又扎了彩棚花灯,请贾母等过府观赏。贾母原本必定要去, 连贾政也允了贾宝玉之请到时同去。只是时在腊月, 新岁已近, 各家年事既多,劳神费心之际, 也不免风寒之侵。贾母乃圆满周全之人,见庶众不齐,每不合式,又恐林如海父女挂悬翘盼, 这日晨省毕,便命贾琏、熙凤夫妇往林家相告致歉, 约定了等新年正月里再去。贾琏忙与凤姐儿家来换过衣服,凤姐儿又给大姐儿穿衣裳,拿一件葡萄肷暖兜将仔细大姐儿笼好了,方抱着一同坐了车,直奔林府而来。 林府这边,林如海正坐在外书房里看章回做判题。章回这几年在明阳书院,日常正经做的就是科举制艺文章, 经义、论、诏诰表、判题、策问转轴着来, 绝无生疏之理。何况这判题一项,原是背熟了律例便自可成文的。此时对着历年会试律判题目温习,也不为查漏补缺之类, 纯是上京以来杂事太多,又怕做文用心伤了神思,只得闲时便拿这些练手,聊以□□罢了。不想林如海见他做的都是陈题,事过境迁,与眼前略显脱落,当即拿时事并自家实在经历编了些题目,又顺势夹了许多部试的内容,一起给章回来做。 这林如海任官既久,又在盐政要职,经历的纠结曲折最多。章回拿到题目,只一过眼,心里稍稍一掂,便觉与往日所做大有不同,必定要反复斟酌才敢回复。如此忽忽小半日,外头回报贾琏夫妇来,林如海道今日且先到此为止,章回精神一松,顿时便觉全身上下都脱了劲儿,不提防就挂出相儿来。林如海眼里看着,心中暗自好笑,也不点破,叫他先往自家换了衣服,这才命引了贾琏夫妇到旁边会客的小厅相见,又打人立时告诉林黛玉。 贾琏、王熙凤带着大姐儿进到厅中,依礼拜见。林如海见小女孩儿粉妆玉琢,险险才离得人手,跟着父母举止说话竟也似模似样,喜地抱在怀里摩挲了两下头顶,又摘了腰间玉蝉与她拿在手里耍玩,方笑着叫黛玉引她母女往后面去了。贾琏这才告诉来意,转述贾母之虑。林如海自无不满不应之理,又问贾母安好,贾赦贾政等康健。贾琏一一回明。再一时,章回带着章柴从那边府里过来。林如海笑道:“你们几个现都是各家主事的,必定有许多交接,这便去,我也不掺和你们。等到饭时,我再打人叫你们过来陪着吃两杯酒。”这三个也不推辞,笑着自去寻地方说话。 再说王熙凤这边。她也是头回到林家作客,林黛玉引着她母女一路行来,正好留心细瞧:确然百年传继之世宦,房宇院宇轩俊壮丽,与荣府一般仿佛;厢庑游廊装点花式雅致,院中山石精巧、草木丰盛,浑然成景,则更在荣府之上。又打量沿途仆众:不论男女,一个个皆衣帽周全,面目端正,站立行动固有一番规矩,恭肃严整,尽是一派大家之范;然而抬眼接目,便不是含笑款款,也有一股子温厚可亲之意。 凤姐儿正暗自惊奇,忽听身后奶妈叫一声,却是怀里抱的大姐儿见廊檐下花树上挂的青皮红籽石榴灯鲜艳可爱,从旁经过时伸手一扯,恰拽住了下头五彩丝结的花结,因走得不快,倒也没有不稳,站住了不敢动。旁边早有利索的嬷嬷过来摘了灯给大姐儿。黛玉便指着旁边一个金蟾抱月琉璃灯问:“旁边这个好不好看?也摘给大姐儿顽要不要?” 大姐儿一看,自然是要的,奈何一手抓着林如海才给的玉蝉,一手抓着石榴灯,竟再无空手可抓,小孩儿家为难之下,只眼巴巴看着黛玉,惹得黛玉、凤姐儿都大笑起来。黛玉便将玉蝉挂到大姐儿颈间璎珞上,又亲自摘了金蟾抱月灯给她在手上拿了——这些灯每个不过孩童拳头大小,内里中空,只头丝儿粗细的铁丝挽了烛座儿,此刻未插蜡烛,一没有多少分量。大姐儿一手一个抓着,也不吃力,左看右看,小孩心中满意,就笑得十分甜蜜起来。 凤姐儿见她只顾笑,先骂道:“偏了你林姑姑的东西,也不道声谢。”又帮大姐儿把灯挂到手上,这时方才看清:那石榴灯乃是琉璃五彩,就着颜色浮雕了果实花叶,薄薄一层灯壁上精雕细琢,真个工巧非凡;再看那金蟾抱月灯,一轮圆月乃是极细极薄的青白瓷,日光下一映几近透明,偏偏自底部生出一枝粗实桂树,又是连圆月带桂树被一只肥墩墩、笑盈盈泥金宝蟾怀抱其中,栩栩如生,更不知如何烧造出来的。凤姐忙催大姐儿道谢,又向黛玉道:“这样的东西,给她一个小孩子家,也太过了。”黛玉忙笑道:“二嫂子快别说客气的话。家用的玩意儿,大姐儿看着喜欢才拿,不嫌我糊弄小气才是,哪里就过了?” 一时行到黛玉正院。院门匾额上是四个字“丛春华妍”,左右题一联:“闲观青阴偕凤舞,漫扣贞干和蝉鸣”。王熙凤虽不甚识字,但一路走来,知觉此处是活水整个儿包住林府东路靠后一大片做成的单独院落,只外墙山石□□就见出格外的精致用心,早猜到是林黛玉所居。于是笑问:“妹妹的院儿,不知道什么名字?”黛玉笑道:“有两株梧桐挺秀,就借了名叫‘梧桐院’。” 一行人轻轻巧巧走进院来。凤姐打量一眼,拍手笑道:“这个园子,我就算见到江南的景致了。”又道:“只是便是江南,这会子也没这等花样热闹。想必是前些晚上有天女悄悄儿也溜来玩,遗落下满地的花都没带走。” 原来黛玉这院中放眼过去,无论屋前房后、廊上檐下、水泽矮坡、花间树丛,到处都是彩灯。材质不尽相同:也有绢扎的,也有纸糊的,也有琉璃薄瓷烧的,还有看起来似玻璃若水晶的——细瞧之下,竟是用极薄极透的轻宣、蜡纸、绢纱之类晕染了颜色,折成各种花卉形状,再一层一层仔细用冰浇出来的,在抄手游廊底下密密排了两排。形状各自生动:月湖水泊当中起了一座鳌山,扎的是金鳌入海、鲤跃龙门,水面上扎大方胜、满池娇;院中梧桐、玉兰、木樨、海棠等树上也皆挂满,乃是苹果灯、石榴灯、蟠桃灯、香柚灯、柿子灯、葡萄灯、樱桃灯,等等,俱为鲜果形状。倒是花树之下、坡间地上,散布了梅花灯、兰花灯、桃花灯、荷花灯、菊花灯、玫瑰灯、牡丹灯、百合灯、郁金香灯、紫罗兰灯,如百花同时盛开。又有许多长的、方的、圆柱的素冰灯,就是拿水装了模子,等冰冻严了把内间掏空、搁进火烛的,或沿窗台扶靠之下,或倚廊柱栏杆之旁,间错放置,衬着满园彩灯,一显得简单无华,晶莹剔透。——此刻日头正好,但见斑斓绚丽;想来到得夜晚,定当繁华风流。 这王熙凤兀自赏看院景,一边大姐儿早是按捺不住,从奶妈怀里挣扎下地,直奔花灯丛里。幸而手上也有灯,倒不便再往花灯上头摆弄拉扯,只双脚团团转地走个不住,脑袋摇摆摆地旋个不停,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连眨都不舍得眨一下,全是一副看不过来的惊喜欢跃模样。一会儿忽地又站住,转过身来直扑熙凤,拽着她的手往水塘沿子边跑—— 原来贾府教养孩童仔细,必定不令单独一个儿地靠近水边。大姐儿年纪虽小,也记得牢靠,纵此一时满心欢乐,还知道先拉了母亲同往。凤姐儿既为人母,如何不知道女儿心意,且她也是个年轻爱玩的,自是任大姐儿一路拽着过去看那水中鳌山。母女两个叽叽咯咯,说了好一阵儿,凤姐方趁着大姐儿看鳌山顶上因风自转的机括、话头暂歇的空子,转头向黛玉笑道:“这两日家里忙,顾她顾得少些,今天好容易带出来,就有些疯了。妹妹千万见谅。” 黛玉笑道:“我只看到大姐儿是打一进门就没停下赞我这院子好,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抱了大姐儿,教她数鳌山下鲤鱼尾数。凤姐见她姑侄亲密,又见大姐儿在黛玉身上又笑又扭,一面欢喜,一面忍不住道:“大姐儿可安分些,别学猴儿乱动 。”又道:“林妹妹仔细手沉。”到底是仔细看完了鳌山,大姐儿才肯从黛玉身上下来,教奶妈着手接过去。 黛玉便引凤姐往屋里去。大姐儿犹未尽兴,两只眼睛看着树上那些果实样的花灯不肯稍放。黛玉笑道:“外头天冷,姑姑屋子里也有灯,大姐儿随我去看?”大姐儿果然就点点头。一时进到屋内,就有青禾、青苗拿了兔儿灯、松鼠灯、野鸭子灯过来,都是底下装了轮子,胸口用五彩络子结了软绳,正可让孩童牵着走的。黛玉把软绳给大姐儿,教她:“带小兔小鸭在屋里到处逛逛。”大姐儿便高高兴兴牵了灯跑开。身后自有丫鬟奶妈紧跟住。黛玉、凤姐方坐下,紫鹃倒了茶来,两人说话。 凤姐见黛玉屋中果然也有数盏彩灯,依然是苹果、石榴、葡萄之类果实形状的居多,止床帐帘子前挂了一盏荷花灯,也是花瓣小巧,莲房却大,倒更像个莲蓬的模样。凤姐忍不住道:“原来比起花儿,妹妹更爱果子。往日我竟不知道。” 黛玉一怔,道:“怎么忽然这么一句?” 凤姐笑道:“以前我只惯例往妹妹屋里搁四季鲜花。今天看你自家屋里摆的,再有外面院子里,果子都高高的在树上,花儿倒铺一地。我先还想怎么树上不生花,现在这里再一瞧,哎呀呀,竟是我一向疏忽糊涂了。” 黛玉抿嘴一笑,脸上微红,尚未及作答,旁边紫鹃先噗嗤一声笑起。凤姐忙问:“怎么,我说错了?” 紫鹃笑道:“不是二奶奶疏忽,原是姑娘才刚有的爱好。” 凤姐就见黛玉立时飘了紫鹃一眼,脸上的红一路往脖颈蔓延,眨眼间就跟要烧起来似的,嘴里却兀自强做大方,道:“不过是讨个口彩罢了。是听父亲说的,左右家里挂了许多灯,应一个‘花花及第,子子登科’也是便宜,并不独为哪个。” 凤姐听说,肚皮险要笑破,又顾忌着黛玉害臊,不好真个放声,只憋出了满泡的眼泪花子。赶紧拿了茶杯掩饰,也不敢真喝,不过装个样子,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正是呢。二姑娘的姑爷开春也要下场,今科应试的人多着呢。”想了一想,又笑道:“在家大太太还跟老祖宗说,年头上清虚观打祈福大醮,要替姑爷也求一道平安如意符呢。” 黛玉得她话头,忙顺势就说起迎春,道:“大舅母体贴。二姐姐可好?日常家里做什么。”两个遂闲话起来。只是黛玉毕竟闺阁少女,虽亲事已定,婚嫁之事到底不便多说。凤姐也只拣女儿家常说笑一番,又讲些贾母与孙女辈玩笑,兼惦念黛玉之语。黛玉点头叹道:“外祖母疼我。只恨不能一个身子不能分成两份,全尽孝道。幸好有凤姐姐,还有姐妹们在;云妹妹、宝姐姐又常往来。” 说及此,恰大姐儿牵着兔儿灯过来,娇声和两人说话。黛玉道:“唉哟,对了,这不是还有我们大姐儿呢?凤姐姐带去老太太跟前,保管老太太一见就笑,疼到再顾不上我。”便搂了大姐儿商量道:“姐儿乖,姑姑这些灯都给你带家去。你自家玩着,得空也替姑姑玩给老太太看,好不好?” 大姐儿听说,心想不过是替林黛玉在贾母跟前玩耍一番,灯还是自家的,于是满口应承。黛玉又跟她说到时该怎么个玩法儿。见大姐儿被带的认真琢磨起来,一大一得有来有去,周围看的丫鬟个个忍俊不禁。凤姐捶着腿笑骂:“一个促狭鬼,一个小坏蛋,合计着哄老祖宗。我这就家去告诉,别转头一个不留神就叫笑软了肚肠。” 玩笑间已到饭时。黛玉自管待熙凤母女。外面林海带着贾琏、章柴、章回并章程一起吃饭。饭毕,贾琏、凤姐以家中尚有年事需要料理,不敢在外久待,向林如海告辞。黛玉送凤姐母女到仪门,章回等兄弟送贾琏一家三口到大门外,看他车轿起行方回。 却说林黛玉半日劳神,午觉睡得迟了些;又是冬日里,不敢多歇。只阖眼养了会儿精神,就让紫鹃喊起。略定一定神,就有文昭公府那边人递了消息,说章舒眉设了小宴与家中姊妹作别,请黛玉过去。黛玉是早两日就接到舒眉帖子的,早有预备,忙吩咐紫鹃将备下的礼物收拾好,青禾青苗一起来换衣服,收拾妥当,又使人告知林如海一声,便往那边府里去了。 *注* 《梧桐》戴叔伦 亭亭南轩外,贞干修且直。 广叶结青阴,繁花连素色。 天资韶雅性,不愧知音识。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因为换了岗位,工作内容变化而且日常作息打乱,适应期略长……隔了这么久才更,非常抱歉。 -------------- 关于黛玉的院子。 考虑到原著里潇湘馆原名的“有凤来仪”,眉毛于是俗而又俗地给安上了“梧桐院”。绞尽脑汁勉强拟了匾额和对联,于是深感贾宝玉的文才之出众。 匾额“丛春华妍”。丛春园,李格非《洛阳名园记》中描述为“岑寂而乔木森然。桐梓桧柏,皆就行列。”贾思勰《齐民要术》评价梧桐“华净妍雅,极为可爱”。 对联“闲观青阴偕凤舞,漫扣贞干和蝉鸣”。梧桐,熟知的典故有凤凰非梧桐不栖,有梧桐引凤,有流响出疏桐。 作为乔木,梧桐既高且直,树冠大因此能荫庇的范围大,秋季落叶春季芽遵循四季时序、符合生命轮回,又常有祥瑞的凤凰和“居高声自远”的清高君子代表蝉为邻为伴,所以传统意向上,梧桐常比拟君子。梧桐院,是黛玉的居所,但也投射着林如海的品格。 另外,梧桐也有夫妻恩爱,相扶相持、连枝连理的意象。当然,这就是对林妹妹和小章相公的祝福啦。 135 第五十六回下 林黛玉到得文昭公府, 众姊妹皆在舒眉处聚齐。却说舒眉的好日定在腊月廿六,家中兄弟姊妹为的要好,近半月来借着各种因头, 其实已会过数次。直到今日廿四, 才是舒眉做东, 正经最后一次闺阁会宴。众人一面为舒眉贺喜,一面十分不舍, 想到此番分别之后,纵然相逢,怕难再似这等亲密,不免有些唏嘘感伤。况席上备的又都是好酒, 喜忧交集、恣情放怀之下,一个两个都过了量。幸而陈氏、尹氏、王氏等早有布置, 令左右跟着的人仔细留心,见她姊妹吃醉,一边小心服侍了,一边赶紧报到上房来。陈氏等也过来看了一回,各自守着在床上安睡了,方才放心家去不提。 及至次日,众女各各醒转, 不免羞赧尴尬。亏得京中风俗婚礼前日女方送妆, 恩平侯府催妆众人一早上门,章家自要茶水酒宴款待,又要依着惯例再三催请拒让才肯正式妆, 鞭炮震天锣鼓齐鸣送舒眉的嫁妆出门。此番热闹欢腾、喧嚣忙碌不必多言,倒让后头闺秀们好歹躲过数落言语。及至尹氏、王氏交接了嫁妆、布置毕新房返回,才在舒眉屋里看见老实陪着她坐的诸人,又有陈氏搂在林黛玉在旁一起说笑。见她两个来,陈氏先笑道:“你们辛苦了。这里几个我也都教训过了。大喜日子,随她们开怀,没耽搁了正事就好。” 尹氏、王氏被堵了口,只得各自瞪了女儿两眼,上前向陈氏禀告蔡家情形。因说:“大姑娘的嫁妆送过去,蔡家那边观礼的没有不赞的。尤其是那两箱子书在院子里一样样排出来,当场就有十好几个红了眼。大姑爷都亲身下场拦人,老侯爷更扯高了嗓门直叫护卫把门户守严了,唯恐就被人夹带走了一卷两卷。侯爷侯夫人也又是紧张又是高兴,侯夫人拉着我们直说仅凭此一项,几年间便没有别家娶妇能比得上实惠得脸。” 陈氏大笑,道:“算他家识货,知道别的都寻常,就这两箱子书万金不易。”原来舒眉的嫁妆里头有一项,乃是章家阖府男子,凡开蒙者人手一部抄的图书卷册——也不拘四书五经、史记方志、道经佛典、诗词曲赋、名家文集、杂论,各人只拣自家心爱的亲手誊抄一份,送与舒眉纪念。那些年纪小的,不过抄一篇《大学》《中庸》《孝经》也就罢了;年纪稍长且进学的,抄的经典篇章仔细选过不说,连历朝历代各人注解也一并精心挑选抄录。又有长房章霈以下,章望父子三个抄了整部的《文昭公集》和《善庵集》,章曜父子四人抄《文华公集》,章毕父子三人抄《顾塘新编》;二房章霂及子孙抄写《五经集解》《十七史疏正义》;四房章霑及子孙抄写《黄石方先生文集》《广雅疏》《方言笺证》等整部的文章论著。再有舒眉之父章轸、伯父章望、林海、黄幸,以及章回、章偃、章僚等一辈的要好兄弟,或是四方搜罗到各种佳篇名著的孤本善本,或是凭着学业优绩到自家藏书阁里借阅的累代珍藏,统统抄录出一份,又在抄本上批点品评注解,一起给章舒眉以为添箱——要知天下文章亿万,翰海无垠,一家一族所藏再丰,相较起来也不过九牛之一毛、十木之一叶,章家本宗区区百十号男子,就是再眼界开阔、精挑细选,更用尽一世时光抄录注解,又能几何?不过是世代以文章学问立身,送女出门,陪以手书的文章经卷,藉此寄托一片祝福嘱托、关爱之情罢了。故而章家嫁女,男子都先在此一事上心,至于寻常所用的金银器物、饰衣裳、家具陈设乃至房舍田土、奴婢仆扈反而落到其后,或者索性托付给家中主母料理,再不操心多问。陈氏早知道此一习俗乃常州顾塘章家独有,满京之中更无第二家,果然这日送妆晒妆,旁的物件再是预备精心,恩平侯府这等富豪勋贵之家看来皆不足为奇,只有这两箱子书册,能叫人目眩神迷、震魂慑魄。 尹氏又道:“听好些个观礼的客人说,原以为自家好书也不少,今天一看,从大姑娘的嫁妆里随便拣一部回去,都能当压箱底的珍藏。又有好几种书,听说藏在江南某几家的私库里,守着‘书不出阁’的规矩,外人只有眼馋的份儿,今天总算头一次见到了正经抄本,真正开了眼。老侯爷还跟四爷嚷嚷,说明天婚礼正日怕不要多上几拨客,他们一家子老大粗多半应付不过来,千万请二老爷带着爷儿们一起早早过去压阵呢!” 陈氏哼一声道:“他蔡家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存心炫耀呢!”招手叫早红了脸的舒眉到身边,笑道:“你老公公就是这么一个招摇的人,其实心里明白着呢。难得他家肯作出这般姿态,倒是安了咱们的心——姑娘过去,必定不肯有一点委屈。” 说得众人都又向舒眉道恭喜,臊得舒眉直往陈氏身后躲。陈氏笑道:“你们也闹够了。明天大姑娘的好日子,且有的忙。都去睡觉。”看舒颐站起来,也不等她张口,便说道:“也不要说什么担心不安稳,要陪着一起的话——你们姊妹间这些日也黏得够了,昨个儿还闹了一宿,今儿再说上一晚,明天哪里还有精神?一会儿眉丫头就跟我睡,叫你们谁也没话说。” 舒颐等只得悻悻作罢,上来同舒眉告辞,约定明天再一起过来送她出门。尹氏亲送林黛玉回府,王氏看着闺秀们各自回屋歇下不提。 这边陈氏自带了舒眉回房,洗漱收拾毕,宽衣卧下。伺候的人都退出外间去。陈氏便跟搂抱小儿一般将舒眉搂在怀里,舒眉也偎住了她。陈氏不免笑道:“老大的人,还跟小孩儿似的。” 舒眉道:“只我一天没出门,就一天还是小孩儿。何况在祖母跟前,便长到七八十岁,一样都是小的。” 陈氏点头叹道:“话是这样。只是到底明儿你就正式出门,真正是大人了——按说姑娘出阁前这一晚,照理是要做娘的教导女儿几句。先时在常州家里,老太太、四太太还有大奶奶想来也都跟你说过。今天晚上原不需要我再多话。留你在我这里,只当是我替你姊妹们预演预演。” 舒眉笑道:“我知道。我只当替二妹妹三妹妹五妹妹听太太的教训。” 陈氏一笑,阖了眼,停了半晌才说道:“姑娘要到别人家去了,我这里有两句话、两件事要告诉你知道,千万千万记牢靠了。头一句话,做妻子、做媳妇、做母亲都是一样,第一是要做人,做好人,要行正道,切不可有黑心、坏心、害人的心。” 舒眉便嗯了一声。陈氏闭着眼冷笑道:“你‘嗯’是知道了么?我要告诉你的话是,人就是偏心的。天生一颗心在腔子正中的,百万个人里都未必寻得出一二。所谓生来的秉性,一个人,有些红心、白心、私心、偏心、名利心、嫉妒心、好胜心、望高心、恐怖心、谨慎心、无名隐暗之心,乃至种种不善之心,都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只是人行于世间,真正要走、能走的只有堂皇正道。所以存心止于不善,决计不可为恶。一旦黑了心肠,去做了那等坏心害人之事,就是把整个人都陷到了污泥淖里,再也爬脱不出、清洗不净。都说高门大户后宅阴私,无数不可说不可理之事,大染缸子一样的所在,再清白的好人进去都要和光同尘,这纯是放屁。只有那等原本就有瑕疵、有管路缝隙之类破绽的杂石假玉,才会叫外头脏的臭的东西侵浸进去。当真一块赤金丢进去,就是十年百年,成色又能有什么改变?守住本心,真正存了定性,做好人、行正道,自有那百世不易的天高地阔。” 舒眉听了,忍不住喃喃念出两句,道是:“诚心正意,俯仰无愧。” 陈氏闻言轻笑,道:“知易行难,莫过于此。然后是第二句要告诉你的话,听好了。”却顿了好半晌,方才凝声道:“眉丫头,你要记住了,婚姻是夫妻两个的事情,什么公婆、长辈、兄弟叔伯、姑嫂妯娌乃至于儿女,统统都是虚的,只有夫妻要好才是真的。身为女人,要么干脆在家不嫁人,既要嫁人,这嫁的男人就是你此后一辈子的命!活着,只跟这一个在同一个被窝里睡;死了,也只跟这一个在同一个土墩底下埋!所以既做了夫妻,你第一要对他好的人是你男人,你唯一要上心在乎、要对他好的也只有你男人。有了你男人,然后才有公婆、叔伯、姑嫂、儿女之类;只要夫妻两个要好一心,你便是处处招毁,事事惹谤,上下埋怨,人憎狗嫌,在夫家一样能站得稳牢!要是反过来,阖家满府没有人说不好,偏偏只有丈夫不喜欢,才是实在苦了自己,才该要一头碰死的干净!或者这种就算碰死了,也不过一个蠢货,也未必值得人多说一句同情可怜。” 她这边说,舒眉这边就觉着心里惊涛骇浪,冷汗一下子就涔涔出来,身子更是动都不能动一下。然而陈氏早觉出来,伸手一碰,又在她额上抹一抹,忍不住低声笑起来。于是翻身起来,亲手向旁边倒了茶叫舒眉喝了,又拿温水浸了帕子给她擦脸。一时舒眉平复,向陈氏赧然道:“是孙女不经事了。” 陈氏度她神情,知道话出真心,也欢喜起来,搂了在怀里,叹道:“我话也说的重,但理就是这个理。你原是最聪明的,别的不论,就家里这些人,这些年也能看得出来。譬如你大太太,跟老太太能有多少实在亲近?再譬如你大伯母、望大奶奶,老太爷老太太做主聘进门来,却死活不入亲婆婆的眼——嫌出身低,不过是个秀才的女儿;识字却没读过什么书,不会写文作诗,更不知道经史;性子太爽直,凡事不掩饰,走起路来一阵风,连说话玩笑声音都比寻常女子响亮,把你那几个未出阁的姑母都带得坏了规矩。偏偏进门三年没有动静,好容易怀了一个又掉了,十里八乡名医大夫个个铁口直断没有指望……这要换到别的女子头上,还不该是个死局,还能有什么活路?可是他夫妻两个就是要好。娘家身份低,你大伯伯亲身上阵教两个舅子、外甥读书进学搏出身;不通诗文经史,就编了典故笑话三天两头给她讲,谁说什么都能接得上话;性子爽直不留神就得罪人,家里大大小小刺头先动手捋一个遍,几十年老脸面一样剥下来给别的人做样子,教她顺顺当当理家掌权;就是最后人人都当催命符的子嗣,转眼就能抱养了好好的孩子来,给她做一辈子的倚仗!——眉丫头啊,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夫妻要好才是顶头的一桩。这世上所有会难为女人的事体,但凡男人有真心、肯出头,就再难为不到女人身上!” 舒眉听这番话,心里一面震动,一面生出忍不住的心疼来,只道:“大奶奶……大伯母也太艰难了。我在家长到这样大,却从来不知道。我原想着,今后凡事第一要拿大伯母做个样子比方。如今看来竟是我肤浅莽撞,竟把人都小看了。” 陈氏摇一摇头,笑叹道:“我都说了,这说艰难也艰难,说不艰难,也是真的不艰难。她这个人,心性品格好,气量大,又聪明肯学习,凡事敢上手做,上了手就必定担待到底,不躲不推不含糊,人的能耐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打磨提炼出来的。再加上有你大伯支撑分担,老太太坐镇看顾,日子自然就顺当过起来了。真个比起来,你比她根基还好,本身人才样样不差,娘家底气更足,就该是更胜一成的。到了蔡家,你要拿她作比方,也是一条正当捷径。只是有句老话,‘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你只学她为人品格便好,具体行事上头,章家是章家,蔡家是蔡家。就算老侯爷、侯爷侯夫人真心真意要你带去咱们家的一套,也只在读书、上学、教人子弟这些上头——从明日起,跟着你姑爷,做个有皮有骨、像模像样的蔡家人,可懂我说的意思?” 舒眉点头说懂了。陈氏又看一遍时辰,方催着她赶紧睡觉。舒眉将身安在床上,阖目沉息,心内却把陈氏这一番教导反复咂摸、细致掂量,既深感陈氏慈怜厚爱,又未尝不自惭自愧,唯恐辜负期许,到时连累亲长操心忧怀。听到陈氏睡稳了,才无声哭泣了一场。然而也不敢再任情肆意,空耗精力致使次日不支,催着自己睡去。 如此直至天明起来,形容到底受了些影响。亏是新人素来妆浓,堪堪遮掩得过。且人都道娘家难舍,女儿出阁之际带些哭容再寻常不过,也无人多话。不过是舒颐带姊妹们赶来围住取笑了一番,叫陈氏、尹氏、王氏等笑着轰散开去。然后嫁、拜堂、合卺,一应热闹,不可胜记。 136 第五十七回上 前回说到舒眉既嫁, 章家了却一桩大事。只紧接着便是除夕,并不得闲,上下一忙碌起来:概因京中文昭公府多年未有主人居住, 今岁人口虽亦不齐, 却是各房皆有人在, 且二房三代长男主妇俱全,又有族中应试子弟依附以居, 故而实实在在有了过年景象。章霂便领着章魁、章斗等将宗祠打扫供奉妥帖,陈氏领着尹氏、王氏再精致打点年下用物。甘氏自伴着众闺秀预备送往各处的针线礼物,并领了些插花供果、装点内帏的轻省简便活计。如此各用其事,各尽其力, 便是有条不紊,各色整肃齐备。 陈氏又想到隔壁林海父女也是多年来头一次在京过年, 府中且无正经主母,林黛玉虽极尽伶俐,这等年节大事也未曾经手,于是特命一个近身亲信的仆妇专司传递信息:或教导未知,或分解繁疑,或告诉诀窍,或提点处置, 裁度决断、查漏补缺, 一日之间,往来两府少说一二十趟。林如海听说,急忙抽身来谢。陈氏笑道:“有的谢我, 不如谢你闺女——凡有你省力的,必是玉儿用了心。难得她一个小人儿家把身边十四五号人使得从从容容,凡事分派得周周到到。” 待林海转回自家,果然谢了黛玉,并说陈氏赞誉:“得女如此,老父复又何求?”又慨而叹道:“惜我儿非男子,若为男子,才具天下人皆知,岂止在一门一户之内!”说着,倒背手出去,寻被章霂打过来帮忙的章回的不是去了。 章回连吃他数句,正满头疑惑,偷了空子赶紧打小厮来问黛玉:“可是伯父在外头哪里受了气?或是见着别家热闹,对景儿伤心。妹妹且多作宽慰,毋使积郁。再就是探了究底,我照着一一改来,年头上总叫高高兴兴才是。” 黛玉应承了,当晚寻机探了林如海两句。林如海便回过味来,也笑自家心思曲折拘泥,也笑他小儿女声气亲密、烂漫旖旎。只是嘴上并不多说,次日见章回挑剔照旧,只言语间缓和许多,兼具指点之意。再一日除夕,如海朝服冠带进宫朝贺,也教章回随行伴从至宫门。待行礼领宴毕,章回奉林海至林府,方告辞回文昭公府这边。祭祀行礼,上供守岁,诸般热闹不提。 至次日,林海又进宫朝贺,领宴家来祭过列祖,方回来受了黛玉礼,然后父女两个一起受府中众人行礼,赏下预备好的簇新铜钱、点心果子并红封荷包一类。分赏毕,如海与黛玉换了衣服,一起往隔壁文昭公府贺节。门上早有章魁带着几个子侄相候,欢欢喜喜接进去,拥到章霂、陈氏跟前。彼此拜年行过了礼,厅堂上坐着说话取乐,又是年轻的兄弟姊妹们一起赶围棋抹牌作戏。只是毕竟两家子上京都晚,未曾备下戏班之类。陈氏遂向林海、章魁笑道:“明天你们弟兄都要往岳家去,戏酒哪里还能少的?故而今日连酒都要少吃,省得明朝上门,醉醺醺糊里塌涂的招人笑话。” 话如此说,年酒岂有不丰盛之理?且自章霂起,皆是风流不拘俗之人,趁着团圆吃酒,一家子凑两张大桌坐了,击鼓传梅行令,旁边备了琴、箫、笙、笛、弦、板种种,无论到谁手里住了,吃一杯酒,唱一支曲,只席上会管弦的随手相合——于是戏也有了,竟比那些外头请的人还强。又有章回章偃弟兄两个,都一本正经推说不谙戏文,只按着节奏音律即兴填出热闹喜庆的曲子词唱出来,或是曲词里扣了日常的笑话,或是唱腔里一时嗓子不稳跑调走音,逗得满堂哄笑,欢声不绝。 上头章霂指着他两个,手指摇摇,说不出话。陈氏一边替他揉肚子,一边笑骂:“还不快从实招了,是从什么时候起预谋了这出?我知道的,起头的再没有别人,第一是回小子。攒下这许多曲子笑话,可见前头做功课的时候都打着马虎眼呢。”章回章偃都忙告罪。 林如海在旁笑道:“他们前头都用功,此年节下头,松快一下不妨的。况能逗舅舅、舅母并大伙儿笑一场,便权算他们的孝心了。只是太太的话也对,今日热闹完了,明日起就该收心,安稳孵在家里,把前头落的功课时辰补回来。”两个连忙应了,又斟了一巡酒,向长辈们敬了寿,然后方归坐。底下人将席上杯子撤去,另换温水浸着的杯子斟了新酒上来。众人继续玩耍说笑,不在话下。 再次日,各房归宁。文昭公府这边,章魁一早陪尹氏及子女往翰林府去了;章斗王氏夫妇则跟章霂陈氏一起在正堂上,坐等蔡泓陪章舒眉回门。林府这边,林如海父女也是一早起身,收拾齐整,直奔荣国府。荣府里贾母早望得两眼欲穿,催问了几次了。待见着女婿、外孙女,喜得无可无不可,一手搂了黛玉,一手攥了如海,挨在正面暖炕上说话。旁边小炕上贾赦、贾政在座。地下两面相对八张雕漆椅,西面上两张邢夫人、王夫人坐了,身后王熙凤、李纨各端茶盘、持手巾侍立。贾琏、宝玉、贾环在屋外廊下伺候。薛姨妈带着宝钗、迎春、探春、惜春姊妹在旁边小厅里坐。 贾母又将黛玉细看一回,因向林如海笑道:“怎么未见章家哥儿同来?”如海笑道:“眼看会试,拘他弟兄几个在家用功,哪里都不许去。”旁人尚未及答,贾赦就忙点头,满口称很该如此。众人都笑了,纷纷附和。贾政也附和一回,念及宝玉,脸色就淡下来。 林如海又道:“虽不出门,节下少不得要请亲戚们吃年酒,就当与他几个疏散了。”趁势就请贾母等几日后到自家吃席赏灯,说:“上次琏儿并他媳妇是看到的,虽不敢很自夸,家里的灯是能见人的。”贾母欢欢喜喜应了。 一时贾赦便向贾母告辞,要拉林如海别处说话。贾母笑道:“知道你的意思,着急捉了正经大媒去谢。正好我这边带着孙子孙女玩耍说话,用不到你。左右不误了我这边开戏吃酒就是。” 赦、政、邢、王便都起来告辞。林如海随了贾赦去。行经廊下,贾赦又叫贾琏。贾环见贾政王夫人出来,忙跟着往外走。一旁宝玉也只得跟上,想着在父母跟前打个转儿,还回贾母上房这边来。不料贾政早被如海两句话打动心肠,当着王夫人就告诉宝玉:“早先都是我溺爱,放纵得你只知一味胡闹,荒疏学业,白读了这几年书,连文章议论的根基也没能立起来。而今我意已决,你也不必再去学里上学,每天就在我这边书房梢间,早晚读两个时辰书,作一篇文。就这么先看半年,再做计议。” 宝玉就觉轰隆隆滚雷下来,脸上血色统没了。王夫人忙搂了宝玉,向贾政笑道:“方才林姑父也说了,孩子专心读书,总也有个疏散,出门会客的走动。” 贾政道:“亲戚也就罢了。有十分要紧的客,再说。”又瞪宝玉,喝道:“今番我亲自看你读书,你若肯用心,自有一番好歹;倘敢存别的主意,弄出些病痛不服形状,可仔细着!” 宝玉一吓得身子打颤,咬了牙关,话也不回。王夫人又是疼又是急,压住了声直叫“宝玉”,含泪催道:“我的儿,你且应一句,谢过你父亲巴望你好的心才是!”宝玉这才强撑着起来,到贾政跟前磕了一个头。 贾政见他母子这个样子,也是心里叹息,摆摆手,叫宝玉:“去吧。老太太那里,仔细伺候。”见其一惊复喜,应声旋踵,如闻纶音,忍不住又叮嘱一句,道是:“当着外客,不得莽撞!”宝玉方讷讷后退着蹭出去。然而甫出院外,便即脚底生风,不沾地的就直奔贾母上房这边来。 却说贾母上房这边,男客既都辞出,只有众姊妹妯娌并一个薛姨妈在。亲戚间更无约束,贾母就歪在中间榻上,琥珀拿美人拳捶腿,教黛玉、迎春一左一右在跟前坐着,薛姨妈带着宝钗、探春、惜春坐在旁边,众人说笑。尽下边亦有李纨、熙凤之座席,只是一个时时要递手炉、捧杯盘果脯之类进上,一个在贾母、薛姨妈两边穿插说话,忙得花间蝴蝶儿一般,更顾不上坐一坐。贾母笑道:“凤丫头见了你妹妹,又成了‘人来疯’,倒比平日我跟前更殷勤。” 王熙凤忙笑道:“老祖宗只看我在林妹妹跟前殷勤就咂了醋,竟不想我都是为了谁?” 贾母忙问:“你为了谁?莫不是为了我?” 王熙凤道:“自然是为了老祖宗。”转身绕到迎春身后,搂了迎春头颈,向贾母笑道:“我为了老祖宗嫡嫡亲的孙女儿,在未来婆家人跟前卖乖耍嘴、‘彩衣娱亲’,老祖宗不谢我,还满嘴乱咂醋——啧啧啧,果然自古历来媳妇是难为的!”说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迎春、黛玉两个面孔通红,又是羞,又是笑。贾母也笑个不住,又看她两个,摇头道:“你们这辈分官司,可怎么说?固然常理都按夫家的排行论,偏你两个从小一处长大,姐姐妹妹都顺了口,也不知道多早晚心里能掰得过来?” 这是说的迎春、黛玉的婚事,表姊妹两个,要嫁的是堂房的弟兄。年纪小的妹子,嫁的是居长的堂兄;年纪大些的表姐,到时候倒要敬妹子是堂嫂。若是章回、章僚血亲疏远些,或还不妨;偏偏章家这两房虽是堂亲,却极其要好,言谈行事,处处显出堂兄弟跟亲兄弟一般无异。且在常州顾塘,两房也是合在一处居住。到时候小辈儿们虽成亲,至多不过隔有限几道院墙,日常还在一起。如此,这里头的长幼辈分颠倒就稍有些尴尬不便了。——也幸亏章回、章僚两个是隔房的兄弟,各房自有顺序,不至于乱了名次;待出了某一房,大家大族枝叶繁茂,辈分年岁错了代的正是常见,也就不足为奇了。尤其同辈在一起,亲密友爱,年庚近似的甚至不细分究竟长幼,拿“弟”“兄”“姊”“妹”四个字随意乱叫的都有。是以此刻大家只觉迎春、黛玉这番排序有趣,又是骨肉至亲,便时常爱拿来当顽话取笑,逗着看她两个脸红害臊罢了。果然王熙凤打趣了一回,心满意足,就亲自挪了茶来给黛玉和迎春,又嘻嘻哈哈说了好两句亲昵话,这才转到贾母身后,替贾母垫迎枕、理鬓,十分殷勤。惹得贾母笑骂:“知道你孝顺了,还不给你姨太太倒茶?”王熙凤忙端了茶到薛姨妈处。薛姨妈也笑得手打颤儿,端杯子也不稳,点头道:“凤哥儿就是这样周全人。” 说笑一回,贾母便问起黛玉家中过年的情形来。黛玉就告诉了林、章两边家里的布置,如何祭祀行礼,如何迎新守岁,如何戏酒宴乐,等等。因说:“舅太太说年节下头必要热热闹闹的才好,所以不论男女长幼坐在一起吃酒说笑,显得又亲香,又暖和,行起令来又有趣。”便细说了当日章魁唱的曲子、章僚和的戏文,然后又讲尹氏弹的一手好箜篌——“一应形制,皆是翰林府自隋书唐典并画梨园的画卷中出来,又加变化。奏时音色清澈华彩,真个把‘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落在了耳边。我虽跟在常州半年,这番也才头一次听到,竟听得呆了,二姐姐推了好两把才醒过神来,却不提防被她偷塞了一杯酒,稀里糊涂就吃了,还想着大约那月中被玉兔儿踢翻的桂花酒便该是这个滋味。” 众人听了,不免都笑一阵,又都赞叹一回。迎春言辞尤其诚恳热切,并透出羡慕钦服之意来。贾母笑道:“林丫头促狭,硬生生逗出我们的馋虫来,恨不得立刻听到。倒是二丫头不用忙,左右有那一等耳福。” 正说笑间,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众人皆一顿,随即贾母、薛姨妈皆笑道:“快叫进来。却是来晚了,没听到精彩。”转眼进来,与众人依礼厮见毕,贾母就招手让到身边坐,并问哪里过来,先做了何时,怎地用了这许久。宝玉忙上来坐了,嘴上与贾母说笑,眼睛却直往那边林黛玉脸上瞧。——原来黛玉闻听丫鬟传报,早转到迎春身后去了,大半个身子面孔都被遮挡得严实。宝玉眼望黛玉,心中早翻腾出千言万语—— 137 第五十七回中 原来贾宝玉自先时那一日急火迷心, 病了大半月,幸有祖母慈爱、父母关怀,兼得兄弟姊妹尽心开解, 此时虽还不免体虚气短, 知觉神窍倒是十分明白。只不过数年用心, 少年人不知不觉的一腔子情思,都牢牢钉在一个人身上, 待骤然明悟,便如积薪乍逢石火,瞬间化成燎原,其真其挚, 哪里能一时片刻便略作消退,更不用提就此湮灭。纵有多少人话里话外、再三再四, 或明说或暗示,也禁不得他满怀悲喜,皆尽凝成一个林字;但凡得人提一句,便恨不能当时捉住了正主痛诉肺腑。 故而这二三十日来,宝玉心心念念,就是今日今时一朝会面,要与黛玉说什么、问什么;又设想黛玉会答什么、应什么, 当着贾母、贾政王夫人、薛姨妈及众姊妹们, 都是何等情貌、怎样形容,乃至期间言谈语气、细微举止,心里头都翻来覆去, 揣摩猜测了有几十上百种。而后依着这些应答,自己当如何回复,怎样陈述心意,又怎样安抚宽解,仔仔细细想了无数,一言一句统统积蓄在胸,只待顺时掏出—— 列位看官,要知贾宝玉虽是性情之人,年幼少经世事,被父母长辈娇宠得一派烂漫天真,却实为聪明伶俐之辈,平日里待人接物、常识礼仪皆能通晓,半点不差的。他自知有林如海主持,黛玉之事已是定数,就算贾母再偏宠溺爱,贾政王夫人也肯舍得下脸面向姑父苦求,也绝无变易之理。只是自己一番心意,也必当合盘托付,叫正属之人得知——便不为其他,自己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兄妹两个和睦亲密,无话不可与之言,此刻虽心事不谐,固当不改坦荡,方不负这一宗知己赤诚之情谊。若是天可怜见,林妹妹心里有自己哪怕一丝半丝儿影子,这些情意也可算得了归属,纵与她此世无缘,也差可告慰安抚,余生回想起来,就千般苦涩里总能有一丝甘味留存。若是天不可怜,林妹妹于此上全然无意,但能彼此堂堂正正把话说开,也好教自己从此死心,了断痴想枉念,紧系兄妹情谊,终不失磊落君子之风。 宝玉既一路想到自己今后种种,又想到黛玉。想黛玉此嫁,林如海为其择定了自己的外祖章家,乃是文昭之后、书香名门;夫婿章回又是少年才俊,凡所提起,无有不赞,就自己片刻言语相处,也觉如沐春风,雅量卓然,可知其人不谬——故而这一桩亲事,不计自己,人人都道称心满意,再无可挑剔之礼。但依自己计议,章家终究是别家,不比荣府里从小长大;章回也才是初识,不比青梅竹马,知晓心事。黛玉乃是敏感心细之人,且自幼知书识礼,此一趟回南多少桩大事变故,为着援医之恩、血脉之谊、老父之意,或就那里这里地委屈了自己,周围人却不能觉察。又有章回,外头看着固然翩然风采,却不知其待人究竟如何——非是说他对人有哪里不好,而是章家既以读书治学立身,他也注定是走科举仕宦一路的,必要在仕途上大力经营,又能给妻室留几分心在身上?林妹妹却合当得人一颗全心相待的。如此一看,这亲事便有些不好了。偏世人多不从此设想,只望那男子一心上进的,弄出无数禄蠹来,辜负了多少佳人眼泪、女儿情肠。倘世易时移、人心变故,有那万分之一的几率,竟应验到了林妹妹身上,岂不叫人痛煞? 于是宝玉眼看着黛玉,千言万语噎在喉口尚未及吐出,脸上先露出无限愁怀担忧来。屋里面谁的眼睛不在他身上?众人都看见了,各各惊心,正当要抢上来截住话头,便听宝玉道:“林妹妹好。”黛玉忙起身见礼。宝玉忙让过,一面笑叹道:“大半年不见,妹妹竟生分了。可见是我前阵子病的缘故。而今我已好了。还要多谢妹妹惦记,问了几次。” 这边黛玉心中也是翻腾。那一日明悟宝玉心意,回府后又因诗帕惹出一场官司,亏是峰回路转,得与章回肺腑相见,一贴心契合。只是章回这头固然圆满,于贾宝玉这头,不免越觉愧欠,感他真情、怜他苦心,却无可报。又想宝玉一贯痴情痴性,倘一味纠结不得宽解,再见面时作出种种情状,于人心常情,自无甚可怪异不解之处,然而于世上凡俗、行止往来的规矩礼仪,岂不又是十分为难?于是一面担心他病,一面又恐怕唐突失仪——虽则贾府皆是至亲,无人不知他脾性,也不至于口耳谣传,于宝玉的名声有害,然而私底下评论起来,终究不美。且人多口多,流露出明白意思,万一让父亲知晓,怕就要因此上心,连外祖母家都要疏远了。 哪想到此时见了宝玉,先看他四肢战战,双唇抖抖,显是心绪激荡难以自已;而后又显出满面的愁容,全不是新春年节亲戚家人相见当有的欢欣,这就叫黛玉吃惊之下,忍不住仔细打量。结果用心一辨,满满的愁结关切,全出一片真心,竟是实实在在替自己担忧——虽不知他到底担心为何,见这一眼一面,黛玉心底里也着实地感激起来,心想宝玉到底与旁人不同。再听他开口,一句病好,将前事轻轻巧巧带过,彼此留下多少退步余地,这一份柔情体贴,怎不教人心肠触动?便觉得眼珠儿酸,眼底一片热度起来。 于是黛玉道:“自家兄妹,岂有生分的道理?二哥哥身子大好,我如何不欢喜的?” 众人听这样说,都赶紧上来附和,一个个笑道:“正是这话。自家兄妹,谁还不紧着谁呢?不过怕过了病气,才谨慎些个。如今好了,自是跟以前一样亲香。” 贾母也搂定了黛玉,笑道:“好了,好了。林丫头是正经知礼的。但她宝兄弟说的也有两分对。依着我,既从小一处儿吃和玩,如今虽都大了,咱们也不必太拘那些。”众人都笑着说是。 贾母又问丫鬟茶水点心,一边告诉宝玉:“有你林姑父和章家舅太太送来的几件点心,是你没吃过的味道,前头不曾拿给你,今个儿倒正好尝一尝合不合口。”片刻茶点送了来,众人都吃了。宝玉也一样样尝了,自是满口称赞,又请黛玉谢过林如海、章陈氏等。黛玉自然也一一答应。 旁边三春、薛宝钗、王熙凤等俱都留神宝玉神色。惜春年纪还小,不过惯常看两眼,其实茫然无觉。探春便有些愁容,握着的一个茶杯仿佛有些烫手,一时拿一时撂,反复了不知几次。迎春眉头微蹙,悄悄儿捏住了黛玉的一只手,眼中面上,皆是温厚安抚之色。宝钗只管在旁边自己凳子上坐,低头抿唇,但笑不语。王熙凤却是嗤的一声笑出来,扯一扯宝玉:“宝兄弟图自己省力,倒只管劳动支使林妹妹。林姑父就在外头,你还不挪这一两步的不成?” 宝玉被凤姐儿扯动,全身似猛地一震,回过神来,讪着脸,虽笑还忧,眼底戚戚,透出止不住的一股子酸楚凄惶来。贾母在上头看了,又是心疼,又是叹气;再看黛玉,连眼圈儿通红了,想她聪敏灵透,又素来重情,怕也是一样的心里难受。贾母只得赶紧向宝玉笑道:“你凤姐姐说的对。且去跟你林姑父道谢。再问一问他们爷们儿掏心话都说完了没有。若说完了,正好我这里叫摆饭。”宝玉无奈何,依命退出,往贾赦处传话去了。 这边贾赦却是高高兴兴,拿着早拟好的嫁妆单子给林如海瞧。说道:“咱们府里嫁女儿,你自是知道的。虽说章家不在意这些个俗物,我总还得挣下这份体面。” 林如海早听说了贾府长房二房的暗斗。或直说明争也罢。他自是知道自家这两个舅兄根底,只论为人品性、道德端方,就十个二十个贾赦捆起来也不及一个贾政。但要说行动果决,争强斗狠、贪财逐利的坦荡荡私心,又是贾政远远不及贾赦。毕竟贾赦承嗣长子,又是落地起便在老国公、国公夫人跟前娇养的,一府之中,凡事恣情任性,更无一点谨慎畏惧之心;从小到大,所能拘束者,不过一个“孝”字。然而便是这个“孝”字,与他心意根本多少不合,道理大义擎出来,面上固能一时弹压得住,肚里真正想头如何,他也好旁人也好,其实都有数。但也亏得有这一桩顾忌,兼之贾母史太君是个有担待、明事理的,贾赦这几十年横冲直撞、肆意妄为,倒也没招惹出什么了不得的祸患。 再有一样,贾赦性情上虽非良善温厚,为人又常任性自私,但凡事若不妨到私利时,对自家人乃至亲戚、世交等却也都肯用心出力,就是只为他自己颜面,也能将事情办得妥帖。譬如迎春之嫁,忽然一时就勾动起了他做父亲的心,竟亲自操持,多年的私房珍爱都拿出来给女儿添妆,全无一丝悭吝之意;又譬如感激自己为迎春做媒牵线,不但前后几次厚礼酬谢,家里家外、亲朋同僚的聚会宴饮上更逢人便讲,再三的称赞宣扬,实实叫自己得了一番大大的美名。这林如海多年仕宦,根骨里高洁如初,举止行事却是内方而外圆,十分的圆融通透,自然深谙取舍进退,与自家人相处愈把握得住分寸。于是接了贾赦递来的嫁妆单,仔仔细细看过,方点头道:“依着恩侯,将来大姐儿的东床,还不知道是修了几世的大福气呢。”说得贾赦当即放声大笑,自得不已。 林如海又道:“嫁女之事,一要体面,二要实惠。有些东西是自己排场出来的好,有些则是更合适拿给姑娘家随身。我看恩侯这个单子,体面上已经尽够了,且还有的多。不妨这里、这里换几样,倒把那些重的笨的替下来,正好留给琏儿家小子以后娶媳妇用。” 贾赦听说,一怔然后大喜,忙笑道:“很是,很是,都依你金口。”又急催人拿预备的礼来。林如海看都是书画文墨之物,也合心,笑道:“我便不客气收下。”贾赦笑道:“其实不是给你,原是给外甥女的,不过经你一道手罢了。”顺势就问起黛玉之事。林如海哪里能有不乐意说的?眉飞色动,手舞足蹈,连说带比,听得贾赦惊讶赞叹连连。且越说越投契,讲到得劲处,竟拿茶当酒,干了两三碗。——直到宝玉到外头请安传话,方才住了话头。贾赦意犹未尽,只是不好违贾母之意,命人告诉邢夫人一声,便与如海相携往贾母院去。宝玉又去请贾政、王夫人等。 一时饭毕,奉茶。贾母乃留如海、赦、政同赏家中小戏。三人自是满口应承,各自坐了。贾母便叫他三个并自己一席,特意叫贾琏、宝玉过来奉承茶点。下面黛玉、三春、宝钗姊妹一席。又让李宫裁带了贾兰,与王熙凤在里间单设一席。顷刻座次设妥,酒果俱备。贾母让林如海等三人点戏。三人依着正月里新春惯例,都点了些吉祥喜庆戏文,逗贾母高兴。贾母因向如海笑道:“早听林丫头说你们那边热闹。我这里没的你家雅致会玩,只这些小戏子都是有名玩戏家的班子,虽是小孩子们,操练的时日也有限,我听着倒比京里那些个大班还强。你也来听一听,看可还有个新样儿。” 林如海原知道这些小戏子俱是贾府才从南边采买了来,教习敷演各种杂戏,预备早晚迎驾献礼之用。心里一面想公府毕竟料事周到,一面也暗暗叹息奢华过费。只是面上不显,笑吟吟起身与贾母递了茶,方道:“我看戏看的少,除文辞以外都不大通,只怕白费了这些孩子气力口齿。不过略听一听,回去赞几句,勾了舅母兴致过来,还是能使得上劲。” 贾母听说,一欢喜,说:“舅太太自然是听戏懂戏的人。”便催小戏子们张罗扮演起来。几出演完,又问在旁的黛玉、三春、宝钗等有何心爱戏文:“不拘哪一出,叫他们再作来赏玩才好。”三春都让黛玉,黛玉又让宝钗,宝钗推让一遍,无法,点了一出《西游记》。演完,又使婆娘往里间问李纨、熙凤爱看什么。李纨只管推辞,凤姐儿拍手笑道:“好赖是想起我们来!老祖宗特意赏戏呢,这便宜还不快占?”外面听到的人都笑了。凤姐遂点了一出。小戏子们忙扮演上,大家看戏。 一时剧间稍顿,林如海看时辰也近天晚,便拟向贾母告辞——此时京中风俗,正月里头一次归宁,女子并夫婿子女都是拜了年当日即返,不在娘家过夜的。未及起身,就有带的林家小厮自屋外传进话来,报与贾琏,贾琏又忙过来告诉如海:“章家回表弟已经在大门上候了。”贾母等听见,各自惊喜。贾母忙一叠声催请进来。 林如海于是笑问:“外头可是在落雪?”答说:“果然天上粉一样抖落下来,已经下了有小两刻钟了。”众人就知道章回来意,当下有笑的、有赞的、有羡慕的、有恭喜林海的、有打趣黛玉的,屋里登时格外欢喜热闹起来。 独有一个宝玉,先听见章回名字,脸上就忍不住一时变紧;待林如海一句问答点破,心里暗暗赞叹,深佩章回心细孝虔;进而想及自身,对比反省自家平素举止,却是多半未必就能这般周道,不免升起满怀的羞惭自愧,心里感叹林姑父所选确然不错,自家实在不如、合该死心。他这心思种种,脸上也跟着千变万化,两个眼睛更不得掌控似的,直直往黛玉那一席方向瞧过去了——结果黛玉被长辈、姊妹们打趣,早站起来往里间去了;闺秀们也都知礼,嘻嘻哈哈跟着也都避进去,只留一个隔的珠帘在那里晃荡不止。 倒是宝玉这副情形,全落在贾政眼里。政老恨不得凭空一根大棍将他一顿打死,然而妹婿、甥女、母亲皆在,片刻又要有外客晚辈来,实在不得动手,连呵斥一句也是不能——唯恐惹林如海分心注意,一时揭破根底,大家彼此都不自在。只得喊贾琏:“既下雪,快叫人打了大青油伞去。”贾琏心思灵动,闻言也当即会意,道:“我就着他们去拿。”又向上头贾母说一声:“我和宝兄弟一起去迎一迎。”拉着宝玉脚不点地就出去了。 稍一时,两人伴着章回进来。章回给贾母叩了头,拜年祝寿,又向贾赦、贾政行了礼,然后才同林如海见过,在他身后一步站住。贾母见他身形洒落,气宇轩扬,脸上恭敬又不失亲近,心中越欢喜,只管催取礼物。后面王熙凤早让人打点了双份的来。林如海带着章回谢过,受了礼物。又说一会儿话,方才提出告辞之语。贾母虽有些不舍,也知道下雪耽误不得,天晚了路上难走。于是再三嘱咐仔细,又得章回保证一路用心护持,这才命贾赦贾政等送他一行出门去了。 却说章回护送如海、黛玉父女到林府,略坐一坐,也即告辞。才出府门,就看见自家的小厮进宝飞奔着过来。及至跟前,待要止步,脚底下雪水打滑,险些就要栽一跤。章回忙拉了一把,笑道:“出什么事,就这样慌脚鸡似的?”进宝道:“洪家大爷来了!” 章回一听,忙问:“阿大来了?怎么这时辰工夫来?这会子已经是在家里?还有其他什么人来?”不等他答话,赶紧就往旁边文昭公府去,抬头方又看见书童周万,原是在进宝身后,此时也满脸兴冲冲之色。周万见章回看到自己,忙趋近上前,笑道:“洪家大表少爷到了。还有永康的姜坦之姜相公,也带着家眷来了!现在都到了咱们府里!少爷快回去!”——却是章回挚交文友姜平,也是洪大未婚妻寿雁娘之表兄,一起上京来了。章回原只知洪大年后要来,姜平于科举上头随意,先时书信往来也未定今科是否下场,此刻骤闻此信,一惊复喜,脚下走得飞起,直奔自家府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本来想更新一章给自己庆生,结果还迟到了……我可真是个棒槌tat 138 第五十七回下 这章回才到会客的正厅, 就听里头章霂一阵大笑:“好, 好,好!兴文学、立武勋、修内政, 更有雅量容人、怀仁而不疑,能兼此四者,三代以降亦不过寥寥,又岂是等闲人凭淝水一役便敢评判之!碌碌钻营辈, 欺君子以其方而犹窃喜,仁者当面尚且不识, 更何谈王道!”声量昂然,尽可想见神色之兴,倒益衬得下面对答之语句平稳、意态从容。这对答道是:“未必不识, 止不愿识耳。天王瑰资雄业,固难匹敌,然而直承不如, 骄矜之心如何?于是张口好功、闭口无厌,说仁厚必加妇人之讽, 论王政必道夷狄之非,显出自己高明一等,方敢心安——这等庸材行径、小人心胸, 我自然不得苟同。” 章回听到这番言论,再无怀疑,知道定是姜平到了。这姜平姜坦之生平第一推崇人物便是秦王苻坚,几年间与自己书信往来, 罕有不提及前秦者,人物一一历数,故事逐件评判,真正是一腔仁心、满怀坦荡,实在不负其名。于是也鼓掌笑道:“苻坚帝王之度,坦之君子之风,果然相得益彰,妙哉妙哉!”一边走进厅来。 只见客座上站起一名青年,二十将半年纪,形容丰伟,意态洒脱,眉深目邃,顾盼粲粲照人,叫见者顿觉一派明亮。章回就不禁一怔。 那边姜坦之也早看到章回,心中亦赞俊爽过人,大笑道:“怀瑾握瑜,英华洋洋,不愧人如其名,大佳大佳!”两个遂交手相握,又彼此仔细打量一回,越看越觉亲善,称心畅快之处,竟一起大笑出声。 看得上头坐着的章霂目瞪口呆,旋即以手加额,笑骂道:“两个傻小子!这等形状,真当你们是在什么竹林底下、兰亭旁边么?” 两个这才正经见礼。章回又给章霂行了礼,复道:“多谢二老爷替我招待远客。” 章霂笑道:“古人说‘倾盖如故’,姜小友不俗,我自然招待得。”知道他两人文墨知交经年,却是头回真正相见,必有许多话说,挥手令二人自去,只说:“坦之路程辛苦,今日一顿酒且寄下,等明朝再来吃个畅快。” 章回方携着姜平出来。尚不及开口问,姜平就笑着将此来大致一一告诉说明:道是他与妻子吴氏、表妹寿雁娘自腊祭之后起身赴京,水6日夜兼程,原想着年前赶到,不意临近京畿风雪阻途。所幸半路泊船时遇见洪大一行,两家便合作一处,虽路上过年也别有一番热闹。至今日,弃船换车,入得京中,洪大岂肯叫他夫妇别投亲友,当即会了往文昭公府这边来。既至,先是章柴接了两家,引见章魁,一会儿章霂听说,亲来相会,结果与姜平说得投机,叫章柴、洪大领着众人先行安置,止留他一个说话尽兴。吴氏、寿雁娘等女眷自有章柴之妻甘氏、章魁之妻尹氏等引着往陈氏处去了。 姜平因笑道:“二老爷真性情人,待小子如平辈,又是磊落正直,无话不可言。我以前只听说文名,再想不到这般豪爽。名士不拘,可见如是!”——他赞的诚心,却未想到章霂第一知道洪大乃洪氏之侄,顾塘家中惯常走动,吴太君跟前与自家子孙无异;第二知道洪大定了诸暨寿家之女为妻,乃是长姐亲为保媒,今岁夏秋便要成婚,于是诸暨寿家、永康姜家皆为姻亲;第三知道姜平姜坦之乃章回文友,近年来极推崇赞誉之人物。章霂哪里不清楚章回面上谦和随性、与人皆善,骨子里最是心高气傲,极少服人,听得章回说还有这么一个人,如何能不好奇的?外头章魁才使人告诉一声,立即亲自走出来看——于是才有先前那一番亲和平易,却绝非寻常子侄晚辈所能有的对待了。 章回笑道:“二叔祖素来爱魏晋风流,最喜能有人与他唱和。也就是今日坦之了。换别人,这些年从未见过二叔祖如此相待,更没有如此快意。”继而点头笑叹道:“坦之才学,我是知道的,只可惜旁人知道的少。但今番坦之上京来,想必不出三月,天下人都能知道你的大名!” 不想姜平竟也点头,道:“可不是?若非为这个,何必赶这一趟辛苦来。” 章回一愣,忙道:“我也正想问你,怎的突然就决定上京赴试来?” 姜平道:“你也知道我的,一向并不在科举上多用心。我自家也不是要指着这个营生度日。况那年取了举人,行走各处就已经十分便宜,谁又肯抛费工夫做那些不实在的文章。只是我自家这样,族里族外都不这样想。早四五年还好,我这一辈读出来的少些,也没人到跟前碎嘴。这一二年学里得力,就有人闲不住,动辄杵到眼门前三言两语的浑说。” 章回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懂。笑道:“蝇虫嗡鸣而已。坦之又不在意这个。也是这些人无聊的紧。” 姜平笑道:“确实无聊。只是蚊蝇蚂蚁虽小,嗡嗡叫着也是烦人。且又是一个祠堂里绕着的,凡事总要留点子力,否则老人们颜面上不好看。再就是,数量多了,招架起来也要费心。”伸手到章回跟前比了四根手指,又翻了两翻,叹道:“这个数,年头上必定要见的。我不耐烦,有心避了去,结果阿吴同我说,‘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个名头,奈何有人在乎。且有一起子蠢人,必定要见着了名头才承认能耐,先敬罗衣后敬人。不如偶尔就顺一顺世间庸人的意,也省得今后那许多麻烦。’我想一想,果然也是,只当一劳永逸。当即和阿吴收拾了东西,就往京城里来了。” 章回忍不住笑道:“雷厉风行,再无过于坦之并嫂夫人者。”心想姜平性情再是洒脱不羁,更有心思明澈、意志坚刚,哪里就是些闲言碎语能轻易烦扰驱策的?不过是体贴新婚妻子,要替她免去那许多麻烦而已。果然成家立室者与单走独行之人不同,世之常情如此,就是姜坦之这等心胸才学的也无他异。忽而又想到姜平之妻吴氏,据闻是永康、金华一带都有名的才女,又有方才说姜坦之的一番话,文采之类暂不说,心智便十分不凡,且深契姜平,如此一说就中,倒要让姜家那些心心念念催他上进的族老姻亲们相顾汗颜了。 他这里走神,脸上又不遮掩,姜平天赋聪颖之人,如何看不出那一层好笑戏谑的意思?只咳一声,道:“怀英也已经订亲,我只看你到时不谨遵林家弟妹的法旨。”说得两人都是又一通大笑。 遂继续往后面陈氏院中去。章回不免问:“寿家姑娘怎的跟你们一起来?倒不是为别的,单阿大那边怕就是欢喜到无可无不可,外祖母家也不会问。不过有些世间庸人的麻烦,事先问明了,也能帮手挡一挡。” 姜平笑道:“她家那点子事体,我先头都跟你说了。虽是大事定了,在家总是尴尬,索性让阿吴邀了跟着我们玩玩走走,只当散心。姑祖母和表姑母又商议了写信给云南,请大表叔出面主持婚事。我们一路闲逛回永康,表叔表婶的信恰也到了,说大表叔两年卓异,朝廷有命升迁,旨意年后三月到京听用。原还担心两下时辰赶着不巧,事情匆忙。如今一起都往京中来,倒是一体两便。” 章回点头:“这个倒也是真巧了。”心想寿雁娘经历坎坷,父母偏心幼妹,虽有祖母姜夫人疼惜、姑母寿琳仗义,明正家风行事,又与洪大定下婚约,但到底要从寿家门里出嫁。她父母虽是为着自己错失被罚被褫,说起来总是有着她的一点因由,以其言行度其心胸,恐怕父女、母女情分已薄,出阁之日多半难堪;是以祖母姜夫人索性做主,请有幼时抚养之恩的堂伯父堂伯母代行父母之责——事情能周全至此,于寿雁娘也算是幸运,于洪大自然更是有利。于是叹道:“阿大真是走的高运……也都亏坦之照应。” 姜平笑道:“善有善报。天也要照应好人,何况天底下我们这些?”想到洪大一路上形容,忍不住又笑起来,道:“你这个阿大表兄,也是憨呆憨呆的。那天路上能遇到,也得亏他一根筋。为的江里前头翻了船,天晚了又起雾,他经过救了落水的人不忙走,前后排了五只船,挑高了灯,就怕赶着进港泊岸的又兜头撞上来;他还自己立在船头,夜雾里懵里懵懂的略瞅见个影子就扯了嗓门喊——我全没想到是他,还是表妹听出来的。” 章回也笑:“阿大便是这样。幸而咱们自家人都知道。也只需咱们自家人都知道。”姜平点头称是。 一时就到陈氏房里。章回引姜平依礼见过。又有尹氏、王氏在,姜平也都拜见了,两人各有表礼相赠。陈氏方对姜平说道:“二老爷已经使人来说过,教一定留你们住下。一者都不是外人,二者阿大本就是为他姑父姑妈打前站来的,三者我家两个年纪小又不出趟的,就指望逮个老成稳重人帮忙临阵磨枪。你既撞上来,必然不肯放走。左右你家里的人都已叫我扣住,这会子你可怎么说?” 姜平忙躬身笑道:“自然听太太的吩咐,平敢不效力?别的先不夸口,龙门底下站出去,一定连旁人带自己都唬得住。” 陈氏略一怔,随即笑得身子摇摇,指着章回咬牙:“果然是你的一挂。才夸一句稳重,立即甩尾巴耍滑——且带去,且带去,人都在桂华园里呢。”章回只管搔头。屋里众人也俱都笑了。两个这才告退出来,章回引着径直往桂华园去了。 原来这桂华园乃是专门的一座客院,就在公府西北方位,园中多种桂花,除隆冬酷寒,四季花香不断,故有此名。内中总有二十来间精致房舍。进得园来,姜平只略作一眼,便称“妙极!”再到室中,见妻子吴氏已将随行物事安置妥帖,愈欢喜,忙请章回带领,隔着帘子谢过章柴之妻甘氏。甘氏还了礼,又与吴氏说了两句,方自行出去。然后姜平方引章回与吴氏相见。 这吴氏系嘉杭宦门之后,祖父吴虹曾任顺天府,父吴渡飞官至户部郎中。吴氏乃吴渡飞老来女,因降生那一日永康老宅前街后巷梨花忽而竞放,夕阳映照里缤纷落英尽染赤霞,吴渡飞遂与取名绛雪,自幼不以等闲教养之。及长,与兄长及同学考较《诗》《书》二经,又比《春秋》见解,皆大胜,从此有才名流出。彼时姜平之父正烦恼姜平屡坏姻缘之谋、大言非绝世不娶,转折听闻吴氏之名,当即为其求娶。不想吴渡飞挚爱此女,择婿最严,也不管世俗见识,亲自考评了四五年,姜平才得他松口许婚。所幸姜平吴氏投契,成婚后夫妻和谐,倒也无一不好。 章回与姜平结交既深,知道姜平对妻子爱重,又早闻吴氏才名,少年人心性,不免对其多有猜想,想象何等佳人教好友一心倾慕,数年思求。此番见着真人,女子身量不高,体态丰润,入眼虽只平平,却十分温厚可亲;待交过几句话,便觉眉目舒缓,时时含笑,自然一股散朗安闲之气,连带周围生息都从容起来。再看姜平在侧,神情洋洋似有得色,章回一面替他欢喜,一面不免暗自好笑。又想,若林妹妹见着吴氏,必定也能相投。只是今日时辰已晚,又是出门贺年的劳乏,不能立即引见。好在他夫妻已然在家里住下,倒是不虞相会之机。 少时,洪大也过来这边。表兄弟两个相见毕,章回便搭了洪大肩笑道:“你来的正巧。大姐姐今日回门,带了有他家的酒酿蜜枣和金沙酥,特意指定要送给你的。我已经让进宝都收拾妥当,只等过两日就一道儿捎到南边去。而今既你来了,倒省下老大工夫。” 洪大当时雀跃:“正好正好,可是在你屋里哪里?”——他一向惯例是与章回一个屋的——只一语未了,自己也知道忘形,忙摸头憨笑道:“我这嘴馋是没的救了。先头仗着姑妈和大姐姐纵着,恩平侯府送来的那些硬是教吃了一多半,累她这会子都还记着。”又说:“今儿晚了,明朝我就给大姐姐拜年去。英哥儿你给我领个门。” 几句话逗得旁边姜平忍不住笑起来。里间吴氏隔了帘子也笑。又有一个笑声略低略沉。章回一怔,正想是哪个丫鬟媳妇胆大,就看见洪大忽地从面孔一路红到耳朵尖。恰章霂、陈氏各自打了人来请用晚饭。姜平便笑道:“我们且去,莫令二老爷久等。阿吴你与表妹也过去,轻便些就好,凡事不必太拘束。” 洪大先忙拽章回往外走,听到姜平下面这一句,步伐儿不自主就慢下来,扭头似看的姜平,眼光一味往里间帘子方向乱瞟,惹得章回在他肩膀上打一下,这才红着脸、垂着头,站住不动了。姜平又哪里认不出这等眉眼官司,肚里笑,脸上只管装不知道,拉了章回、洪大两个出门来。 就见天上先时的雪粉雪粒子已经变成雪珠儿,廊上小厮捧了鹤氅与三人披了,又打了加厚几层的大青绸油伞与三人遮挡。至院门,门上停着两乘小小的竹轿,伺候的媳妇婆子见了三人,都一齐行礼。洪大看一眼章回,章回便道:“你们引轿子到屋门口。路上脚底下踩稳了。慢些儿也不妨。”众人应了,三人方往前面章霂处去了。 章霂这边房里,却是章魁、章斗、章柴、章偃、章僚并章程都在。众人又一一见过,方才入座。章霂只管催着吃菜吃酒。酒饭毕,又上茶果,众人细聊。只因在座一多半今科便要应试,少不得讲些科场的规矩、逸闻,又议论一番今科主考、朝廷风向。言谈尽兴,极晚方散。姜平向章霂等告辞出来,仍由章回、洪大送还桂华园去。姜平方向章回点头叹道:“亏得我这一二年还照旧看书、作文,功夫没放下。否则就只看你家里这几个兄弟,这会子也该立即打道回府,老老实实在永康老家再孵三年的。” 章回笑道:“坦之这话谦过了。话怎么说,你要没点子底气,也不会得了嫂夫人一句话,就利索上京里来。”又说:“我近些月来做的窗课册子,等明儿起了拿给你瞧。然后再往林伯伯那边一趟——得他两句指点,比埋头做二二十篇文章都强。” 说话之间,已进了园门,来到姜平屋里。屋中回报说吴氏已返,寿雁娘却为的祖母小姜夫人与陈氏有旧,教陈氏留在屋里说话,天晚便索性跟着一处安寝。姜平自无不妥。又留章回、洪大吃一杯茶再去。两个都笑道:“时辰晚了,再留岂不耽搁你歇息?我等原不必客气。姜兄只管自便。”姜平这才不留了,送他两个到屋外。两个又请止步,姜平方回转。且不赘述。 再说这边章回并洪大两个回屋。章回先问小厮进宝拿了章舒眉带的点心来。洪大笑道:“才吃饱,这会子再塞尽是浪费,也实在可惜。”到底动手分作三份,请进宝重新包裹了。章回问:“这又是什么分法儿?”洪大答:“一份送回常州家里,请老爷太太尝个味儿。一份我自家吃。一份送去姜表兄那里。” 章回笑道:“既这样,该两份都送过去才是。” 洪大道:“你不知道,表兄和表嫂都爱甜,却不大敢多吃,自然是要拿出来与人分食的,三个人送一份过去就正好。再多了,反而这样那样顾忌,吃着也不爽利。” 章回笑笑点头,又与洪大倒了茶,方问:“你这趟来的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办,或是家里有话说?” 洪大道:“也是凑巧的事。你还记得我家那边柜上有一位马先生?他岳家是京郊的,半月前娘舅来信说岳母老太太怕拖不过年去,请千万赶去见一见。腊月里行的船也好、车马也好,原本就少,老爷太太看他两口子心急慌忙,满世界乱转没个捉拿,就教我索性提前过来京里,顺便把他两口儿捎上。再就是万一有什么,也好代老爷太太帮上一把。” 章回问:“他家如今怎样?” 洪大道:“亏是路上还顺,也没下雨雪,赶上送最后一程,算是无憾了。只是这种惯例是不拖过年的,后事办得有些急,免不了受累。马先生年纪也不小了,又是柜上的老人,说看着我大的也能算,前面还有老爷太太的话,我就帮了两天忙。总算料理完了,原打量着赶一赶跟你家这里过年,不想下大雾,江里翻船堵了水路,又让我跟姜家的船遇到了。” 章回点头:“这就是世上难得‘可巧’二字了。”又笑道:“你们这么两拨人忽剌巴地赶在年初二到,可吓了我一大跳,还当出什么大事了。” 洪大笑道:“来的路上我们也说只怕惊着了你。不过又想这都眼看到京城门口了,左右是个惊喜,年节上还有什么比亲戚好友团圆更叫人高兴的?天气、道路一能走,就等不及动身。再说,我早来一日,各种杂事上头就早一日多个人替你盯着,你读书考试也专注,姑父姑妈那边也更安心。” 章回笑道:“总是要承阿大你的情。”表兄弟两个又说了些闲话,方才各自歇去不提。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林姑娘听说洪家表少爷来了,遣人并东西来,又问什么时候方便过来,亲自拜谢。”章回见洪大尚睡,也不及喊起,忙穿好衣裳出去。见来的是窦跃儿和紫鹃,告诉两个说:“去回林姑娘,表兄亦是自家人,不必生分拘礼。东西我这里先代表兄收下。稍晚我还引表兄并一位姜相公往林伯父跟前去。请姑娘稍安,等我这边信儿。”两人去了。 章回才回到屋里,叫醒洪大,收拾整齐了,先往桂华园会同了姜平,然后再往章霂、陈氏那边去。等拜见过了,陈氏吩咐章回道:“难得亲戚远来,正该亲近。我已经教你婶子去接了林丫头来,姑娘们一起乐一乐。你带姜家小子、阿大去见了你伯伯,告诉他也过来,省得去别人家吃酒。” 章回应了,又笑道:“林伯伯正愁许多年酒难推,得二太太这句话,必定立时过来。说不得我又有赏了。”于是高高兴兴去了,却不想林如海府里正有几个要紧客在—— 要知端的,且听下文分解。 139 第五十八回上 上回说到, 章回同着姜平往林如海府上来。才进门,就有林家的下人回话说林如海正有客,现在外书房里说话。章回略犹豫,但转念一想,时正当年头,又是这个辰光点儿上门, 必是林家至亲世交无疑;自己人已至此, 再行避退, 倒显得不恭了。遂命下人先往通报, 自己携姜平往外书房去。才到书房外花厅,就见一人直迎上来, 分明却是花颂,笑道:“小七爷倒来得早。这位是姜相公?大爷正里面同我家主人说话, 听说小七爷携友来了, 命叫立即引过去。”说着便当先领路。 章回见他, 本来就自奇异, 听到说话,心下直跳几跳,所幸到底稳住了,脚步儿不乱,慢慢地跟上去。旁边姜平不知底细,然而觉察章回这头有异,自也留了心,收敛了脸上颜色走在旁边。于是进到书房, 里面的人就见到他两个儿一般的端庄郑重。 主位上的那位便笑起来,向对座林如海道:“这英哥儿神气不像他老子,倒有章伯源的七八分架势。” 林如海斜签着身,只在座上略挨一挨,闻言不过稍稍颔首。倒是章回,听话当时一呆,脸上忍不住露出些狐疑,眼睛直冲穆公望去——为的他一向只听人说肖父,头一次听人拿自己同祖父做比的。穆公教他这么直白明晃的一看,也是一怔,继而恍然,登时笑道:“我说错了,这个神情,分明是吴师母的样子。” 林如海忍笑,答了一个“是”,便向章回说:“穆公与我文华公执弟子礼,你可称‘先生’,且代你父问安行礼罢。”章回忙参见了。那位穆公笑着点点头,受礼叫起。 章回又与姜平引见。穆公十分和蔼,因问姜平:“可是杨阚峰入室弟子、永康姜坦之?”姜平称是。穆公遂笑起来:“那一年浙江的卷子我看了,胡潜什么眼光,一个解元也值得吝啬?” 一句话说得屋里三个人各自吃惊。姜平惊的多是因为穆公说话语气,实在轻描淡写过了。章回早猜着其身份,这惊里头就多了几分欢喜。旁边林如海却暗自忖道:姜平姜坦之在家乡永康乃至浙江一省都颇有声名,盖因早慧、善文,十一岁童子试,县、府、院三场均为案首,后拜师四明学院山长杨润杨阚峰,文章益发老成,人都道直取三元可期,不想乡试放榜却在十名开外。当时暗里就多有传说主考胡潜原是北人,又素恶四明学派主张,存心压下名次。姜平、杨阚峰倒是无他话,只是姜平接下来连续三届会试不赴,或往书院游学,或与族亲作幕,又为了吴渡飞之女在他跟前磨蹭四五年,尽是一副不望上进模样,世人埋怨胡潜的声音便一发起来。林如海却知道胡潜虽在治学上头死板苛刻了些,为人做官向无偏私,如此方才叫圣人点选了主持浙江一省乡试。就那一年评判,总体也还公正,在姜平身上固有可斟酌之处,其他四明书院应试的生员却一体平平,再没甚出挑亮眼的文字见解。所以在林如海,倒是四明书院这一派行事不够大气,弄出些没用的言语来,反而带累了姜平名声;却没想到老圣人对姜平文章竟这样高看,如今又当面说出来。林如海想姜平到底年轻,骤然得人夸奖,万一有些心浮气躁、言语失当,岂不是白白坏了先前印象?心里担忧,然而不好出声,只看姜平应对。 就听姜平笑道:“老先生盛赞,小子惭愧,实不敢当。乡试一场,是小子当时功力不够,文辞气势不能俱美。若拿出文章好处到眼就见,众口一词无人不服,自不会再生什么争议。” 穆公听他言词锋芒,形容语气却尽是平常自如,不免上下仔细又看了几眼,点头道:“不错,文魁天下,可不就是如此?”又向林如海道:“劲头儿比起你当年还强——难得,难得。有趣,有趣。”手指点一点两人,又说:“小子们都甚合意。只今日临时起意过来,未带见礼,如海你且先替我随意与他两个些儿。左右在京,等下回见的时候再正经补上罢。”林如海忙躬身应了。 穆公又吃了一口茶,便站起来向林如海道:“你同小子辈们过节吧,我往蔡行东家去转转。听说都是因为章伯源、章仰之舍得,拿许多珍本给姑娘当嫁妆压箱,白饶了他这一桩便宜,得意到逮个人就吹嘘,非要人眼红说他几句酸话不可……却不知道要认真来谢我。我倒要看看,这趟过去了,他还有什么滑头耍。” 林如海知道这话说的是老恩平侯。蔡、章两家结亲根底,林如海原就清楚不过,自然听出玩笑之意,遂笑道:“年节头上贵客临门,只有惊喜奉承的,哪有敢耍滑头的?”一面说,一面奉着穆公出门,直至巷口穆公命回方止。章、姜自紧跟如海行动。不在话下。 且说穆公既离林府,早有车轿人马相候。伺候登车,花颂因向前问:“圣人可是要往恩平侯家去?”那穆公便是当今太上皇、老圣人,笑道:“还是罢了。那边不比林小子,他一大家子人,又必定有客。这下里不言不语过去,吓到他一把老骨头事小,让人知道再胡乱猜测起来,白给丙娘生事。” 花颂原知“丙娘”乃是当今圣人小名。当今于老圣人子女中行序第四,其降生时老圣人尚为安康郡王,因老圣人体弱病多,且之前一子二女皆夭折,故当今降生后,便依民间习俗,不起大名,只以“丙娘”称呼——意在倒错排行男女,混淆勾魂小鬼耳目;及至十岁,送往常州文华公章荣跟前读书,方请荣公为之取名炳昌,又名善照——如今也都只得老圣人一人称呼而已。且圣人继位以来,威仪日重,兼国事繁忙,天家每日里相处越发有限,这一二年来,花颂还是头一次听老圣人又作此称呼。他心下感慨,嘴里却只管说:“年节里会友见客,又有甚可猜测的,老奴再想不到。” 老圣人笑道:“是你这句话。年节里会友见客,原该是稀松平常,哪里就惹人猜想。想当初大兄在时,初三初四,都是东宫里相聚,不然就拉出去藻园、觅园,一群人耍酒投壶唱歌,人人都知道,也无别个禁忌。”一面说,一面声音就低下来。 花颂见老圣人颜se qing形,更听言及睿太子及睿太子的私园,不敢多话,手上忙着把车厢帘子放好,却听老圣人言道:“且拢着,看看外头景儿。” 花颂忙道:“外头冷。虽没风,也得仔细寒气沁进来。帘子还是放下来的好。” 老圣人道:“心里头闷。帘子打起来,还稍敞亮些。” 花颂听了,只得依言拢着车厢门帘,然而定要老圣人重新裹了熊皮氅衣,罩了暖帽,暖手炉新加了香炭在手上抱着,脚边也再放了一个暖炉。花颂自己坐在车厢前,又拿身子将车厢门挡了一半去——车中所能见者,不过一些戴着浮雪的灰瓦白墙并路上的青砖条石而已。即便如此,花颂也只挨了一刻,就忍不住道:“圣人保重身体。”见老圣人不应,又说:“老奴不中用,已觉着寒浸浸的起来,只怕明天要骨头酥痛,还求主子怜惜怜惜。” 老圣人无奈,道:“罢了。放了帘子,你也坐进来。再两个月就回家享福的人,别为我又弄一身病出去。” 花颂忙谢恩,先下车吩咐了牵马的人一句,然后方回来车厢里。老圣人看他都弄妥了,方点一点头,叹道:“也就是你最知心,晓得要到觅园去转一转。”笼着手炉出了会子神,慢慢道:“过去了四五十年的景象儿,还跟在眼前一样。就是当年那些人,除了你和我两个,仿佛都不在了。” 花颂被两句话说得心里发酸。他如何不记得老圣人口中当年情形?睿太子与孝穆皇后最肖,朝堂上沉毅端肃,行动如仪,落落风姿仿佛山岳大河;平日里却是谦和温敦,宽柔为善,同东宫诸人私谊皆佳。昔年东宫旧例,正月初三初四,东宫不理政务、不行朝拜,召僚属、卫侍乃至内监郎官聚宴嬉游,以作贺年之乐。便是威帝也几次驾临与会。及至诸皇子陆续成年,出宫建府,威帝赐了宫禁东北侧一处花苑作为睿太子私园,东宫贺年宴乐就多在此举行:便是觅园了。花颂犹记当年睿太子携着尚是安康郡王的老圣人,与众人诗酒放歌,满身尽是平素罕有的风华意气。而觅园中一众东宫僚属,又以礼部侍郎兼任东宫侍讲、太子宾客的黄芥黄绍圃风头最着:黄芥乃是成帝朝宰相、一代文宗黄无溪的重孙,真正名门贵子、少年风流,又是科举高第、稳步青云,长随帝君之侧,端的指点江山、挥洒从容,与睿太子君臣师友相契相应,相得益彰。只是世事无常,天有难测,西鹤墅案之后,威帝先禁睿太子于东宫,随后迁至觅园;睿太子无辜被废,郁愤悲戚,不过两年就病逝于此;威帝至此方才醒悟,到底追悔莫及,更不忍再见园林——从此将重门紧闭,景色尽锁,一方会友纵乐之处,变成为无限伤心之地;直至老圣人回京,每逢年节追忆先兄,临园凭吊,才得略扫一扫满目冷落。今日正当正月初三,花颂既伴着出行,岂能不知惯例;再想及当年情景,体念圣人心意,又如何不感慨动容? 车行无话。一时到了觅园。花颂奉老圣人进去,看一遍庭湖院落,思一番曾经当年,再往佛堂里与孝穆皇后并睿太子上香祈福。神前坐了一刻,留意到身周围浮动的暗香,因唤了看守的人来,花颂便代老圣人问:“怎的气息与往时不同?可是移了新的花木来?” 底下之人忙跪了回话:“去年宫里走水,虽说火没燎到这边园子里来,但把近墙的花树熏焦了一片。圣上下旨修复。因有几株老梅伤了元气,一时不得生发。禀报圣人后,上谕景致不可空乏,内府便从先福安大长公主府里按数目移了同本的过来。” 老圣人神色就有些淡,好一会儿方点一点头,打发人去了。花颂在旁,查度心意,说道:“大长公主府的梅树,还是公主下嫁时孝穆皇后所赠。追溯起来,确是同出一源。” 老圣人摇头:“虽是同源同本,几十年分开两处,水土风雨相异,香气就有变化,终究不跟原来一样。”顿一顿,又轻叹一声道:“树犹如此,何况于人?阿吉到底是做了娘的人,这几年心思越来越多,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巧了。”语气里就有索然之感。 花颂忙道:“这两年皇后娘娘凤体时有违和,贵妃襄理宫务,内府的事情比从前多上心也是常理。” ——说的正是沈贵妃。贵妃小字阿吉,学名惠迪,是福安大长公主与沈驸马之女。福安生母为威帝何贵妃。当年行宫地动,何贵妃得孝穆皇后相救,深感恩德,其子女与睿太子一系情谊亦佳。尤其福安与太上皇姊弟两个最好。沈氏惠迪之名便是太上皇亲自所起,自幼深受帝后疼惜。因宫中并无嫡出公主,沈惠迪得长养于宫中,几与公主无异;既长,帝后不忍其下嫁,且与当今情合意笃,遂入东宫为妃,当今继位后又晋贵妃,封号庄颐。因中宫体弱,沈贵妃常代理宫务,宽严有度,行事稳妥,在太后、太上皇跟前更无疏漏,圣人屡屡嘉奖其能。花颂只当老圣人眼里沈贵妃一向得意,忽然听到这一番话,吃惊之下,自然要与她分说两句。 老圣人道:“常理固是常理。只是从小看着大的女孩儿家,只望她天天舒服自在、随心满意,谁知道有一天还是要如此。福安在时有多疼她,知道如今这样,又怎么叫人安心?” 花颂笑道:“老圣人一向疼爱外甥女,大长公主哪里不知道,又有什么可不安心的?您不过是舍不得贵妃辛苦罢了。就这样挂在嘴上,让圣人听到了,只怕又要说您偏心。” 一句话说得老圣人忍不住笑出来,骂道:“他敢!阿吉是阿吉,他是他,跟个女孩儿家还有什么好比的?何况我偏来偏去,难道还不是偏的他?我要真偏的阿吉,当年就该遂了她的心意,招探花公做外甥女婿,哪里管什么荣国公、荣guo mu?不过三五年时间,谁还等不得谁?要真这样,阿吉日子也好过,也不用在儿女身上多费心,等到了今天这样的年纪,我或是他做主,给孩子选一门好亲,让所有人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而今并不是这样,还不都是当初偏心偏的他的缘故!”说到最后,又是一声叹气。 花颂急忙道:“这话给老奴听听就罢了。要说给圣上,怕真要咂醋动气了。当年贵妃可是在太后、大长公主跟前赌咒发誓来着。圣人虽说性子宽宏,与林学士又是少年同学,素来最好,到底会有些挂碍;便是动不了对林学士的信重,万一上心琢磨起来,还不是自己跟自己为难?且又要连带老圣人替他忧心。” 老圣人嗤道:“我尽没工夫替他忧心。”顿一下忍不住又说:“他咂什么醋?阿吉嚷嚷要嫁林小子的时候才十一二岁,还是他说不好拂人父心意、夺老臣婚姻,连阿吉那里都是他自己去劝。结果劝来劝去,倒把丫头的心劝到了自己身上,叫我们做父母的都替他脸上作臊。林小子不知道,不会琢磨他;要是知道了,这才叫真个要心里生出挂碍呢。”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背着手慢慢往外面走。 花颂忙跟上,笑道:“林学士与圣上多年同学,素来一片赤诚心待上,且又是那一般风流潇洒人物,就是都知道了,想必亦与寻常人不同。” 老圣人也笑:“林小子风姿一向是好的。要非早早定了亲事,皇榜下面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捉了他去。贾代善也是有远见,拢了这么个女婿,惹得京里多少人家女儿一面伤心,一面嫉妒。就连阿吉也念了许久,后来还特别指名那府里的女孩子做侍学伴读,说侄女像姑,非要看一看人品家教般配不般配得上。” 花颂道:“贾妃知礼守节,温恭谦逊,在宫里十几年,行事一丝儿不差,贵妃待她也是一日比一日倚重。” 老圣人闻言,脸上扭了一扭,又看花颂一眼,摇头道:“你这老货,说话又不老实。直讲出来便罢,我面前还替她遮掩什么?阿吉任性,弄了人来,觉得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就随意放在一边,一放十几年……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女孩子,算来竟是天家委屈了她。况多年有功无错,而今名分体面上与她补足些,也不值什么。”因说:“我倒不记得贾代善女儿。但今天见到的林家丫头,就算是青出于蓝,其母想来也十分不差。或者让阿吉见上一见,当年的心结就都能解开。”遂吩咐花颂:“你替我记着,回宫后看有什么合适的由头,就招她们来。” 花颂才应下。老圣人忽而又道:“罢了。这事且不急。林家丫头还小,跟章家小子也没完婚。让阿吉这会子见了,生出别的什么想头,叫底下人再弄出扬州那样的事情动静来,白招人恨不说,要跟林、章、黄几家都结了怨,后头如何,连我都不敢想的。” 花颂听了一惊,想到沈贵妃性情、沈家这一二年行事,顿时脖子上冷汗都汪下来了。然而再忠心亲近,这上头也不敢更多议论,只忙笑道:“别家如何难说,林、黄、章这几家老圣人和圣上还不知道?必定不至为难的。” 老圣人叹道:“就算深知这几家,也没有不讲世俗人情,压定了欺负的道理。这叫旁的朝臣官僚如何看天家?且正是因着他们端方直义,从来秉公心、走正道,才必定不能辜负动摇了。现今人心都这么浮躁,再没有几家站得稳、镇得住的,就凭那张椅子牵住的这几拨人马,一个不留心,便好叫把朝廷都翻过来——四十年前一次伤筋动骨,这些年才缓过劲来,总不能眼看着再来上那么一遭。” 说话间,恰走到临风戴雪开着的一片红梅底下,老圣人就站住了,仔细再看一看,凝神又闻一闻,点头轻叹道:“这移过来的梅花啊,好则好,到底颜色气味都张扬了些,还性急——硬是等不及春来回暖,要开在这冰霜风雪里头。”继而又自嘲,摇头笑道:“我还笑先帝,当年弄到那个样子。现今轮到自己,对着一群子女儿孙,心还不是偏的?” 花颂笑道:“老圣人疼惜子女,天下父母天性而已。何况您偏到底,真正偏的也只一个人。只要偏的那个人领情知意,也就再没什么不好了。”又催回宫:“这边又是风口,久站不得。且出来大半日,再不紧着回,圣上在宫里要坐不住了。” 老圣人也知道此番出来时久,拖延不得,便协回宫。至寿康宫,早有当今并皇后、贵妃相候。问安毕,帝后问老圣人今日行程,诸事可合心意。老圣人轻轻带过林府,仔细说了觅园情景,感怀母兄昔日音容,末了才向沈贵妃笑道:“看到你命人移去的梅花,有心了。”贵妃忙谢恩。当今也笑着夸奖一句。花颂进来问用午膳。当今自是晓得老圣人除国礼朝宴,不爱身周许多人侍奉布让,乃命皇后、贵妃往皇太后、太妃等处侍膳,自己留下相陪。老圣人固知用心,不好拂其意,只得笑允了。 饭毕,当今又请留奉茶。老圣人叹气笑道:“已经替你打探了。林海是个好的。林家丫头更好。正巧顺道儿还见到两个后生小子,开春会试,乾元殿前当有座次。可惜他两个都有了婚配,一个前年成的婚,另一个就是林海看中了,留给自家的。” 当今笑道:“怎么突然说这个?宫里如今也没适龄的孩儿要招驸马。”说完醒悟,道:“是章仰之的儿子。林如海前日代呈的庄田新物考册,就说是他替仰之成文。数据详实,手笔老练,通篇有文华公的品格。原想召进来一见,既然父皇这么说,等殿试毕后再见不忙。” 老圣人点头:“你心里有数便好。”当今应下。又说两句,方回前朝去了。 当日晚些,帝后一处闲坐,皇后因说起各椒房贺年朝觐之礼:“周、吴、贾几家新晋,前时又有省亲恩旨,较之往年,母女亲眷或有更多话说。今日有两位太妃同太后说及于此,想请额外入宫看视。” 当今道:“父母子女天伦,岂有阻拦之理?只不妨礼制宫禁,皇后酌情察看,间错允准便是。”又说:“眷属中有年老诰命之人的,准其乘小车至内宫门前,随行也许多带一人,专为扶持看护之用。只要提前报上名册。具体皇后酌办即可。”皇后应承。 转日中宫颁出懿旨,满朝皆赞。就有伶俐的几家递赞表称颂圣德,并请入宫看视。皇后一一允准。因见凤藻宫请候之人为贾妃生母宜人贾王氏,从者王氏妹宜人薛王氏,不免动问一二。大明宫掌宫戴权忙回道:“皆是先都太尉统制县伯王醴之女、现九省统制王子腾之妹。长的嫁与荣国公贾源之孙贾政,幼的嫁与紫薇舍人薛刚之孙薛文勋。薛文勋领内府帑银行商,赠户部员外郎,早几年身故后,户部合议后奏准,其子仍在户部挂名,支领钱粮。现薛王氏母子在京,附其姊借荣国府居住。因其子无职,不敢擅请,因此未得觐见。”中宫笑道:“也是老臣之后了。况是贾妃的亲姨母。虽不甚合规矩,到底年节好日,通融一次也无妨的。”遂用了印。 戴权从内宫下来,遣人速报荣国府知晓,随后又亲自过来。贾琏、王熙凤忙与接待,薛蟠也慌忙来谢,一时薛姨妈、王夫人礼数也到。戴权吃过茶,便告辞而去。荣府十分款留不住,贾琏只得送出府门。 才作别,忽见又有一个小太监骑马至。贾琏认得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跟前伺候的,赶忙笑着相迎。那小太监跳下马,向前笑道:“夏爷爷说国舅老爷这边一定早得了信儿,命我送这个来——有两件进去后要紧的事情,请入宫的人千万记着。”从袖里抽了给贾琏。贾琏接了,拉着手要请进去吃一杯茶。小太监道:“实在是紧赶着回去。”贾琏会意,随手摸一个荷包塞过去,笑道:“回去告诉夏爷爷,这几日秀白园里我已经包好了阁子,但凡得了空,只管过去。”小太监笑应了,仍骑马回宫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075小鱼 140瓶;抱着小天使 134瓶;傻小孩的权世界 40瓶;肚肚 28瓶;魔月 20瓶;风流囧斋主 15瓶;折暮 10瓶;chixiyiran 5瓶;尘、兰团 2瓶;2054448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20 166网 140 第五十八回中 《风景旧曾谙》140 第五十八回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1 第五十八回下 《风景旧曾谙》141 第五十八回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2 第五十九回上 《风景旧曾谙》142 第五十九回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3 第五十九回中 《风景旧曾谙》143 第五十九回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4 第六十回上 《风景旧曾谙》144 第六十回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5 第六十回中 《风景旧曾谙》145 第六十回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