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公主是个权臣》 第一章 追杀 () 郭知宜费劲地睁开眼,头脑渐渐清明,痛觉也随之恢复。 疼,太特么疼了。 铺天盖地的剧痛登时从四肢百骸疯狂涌来,宛若被剔肉刮骨,生不如死。 郭知宜疼得身抽搐,生理性的泪水夺眶而出。 察觉到怀中人的苏醒,青年在策马飞奔之际,仍留出一分心神照顾到怀中人。 “大小姐,小心。” 青年的声线很好听,略带一点沙哑,听起来性感又撩人。 若在平时,究极声控的她肯定忍不住捧脸尖叫了,但此刻,她只觉得毛骨悚然,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 郭知宜转了转头,悄悄看向四野。 此时,天色已晚,林间寒雾弥漫,纵然她目力再好,视线也只有七八米,什么都看不真切。 迷蒙的夜色里,喊打喊杀声从四面传来,点点星火在林间忽明忽暗。 郭知宜察觉到不妙,这是被人追杀的节奏啊! 也太倒霉了叭! 她刚转行做野外摄影师没两个月,结果第一次出任务,就死在了热带雨林的毒蛇口下。本以为必死无疑,结果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好像穿越了。 ......但是,她也太非了吧! 一穿越就是丝血,随时都可能gg! 郭知宜心念百转,不经意间抬首,却恰好对上了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当即就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一头黑狼,漆黑的毛色完美地和夜色融为一体,在荒烟寒雾里若隐若现。绿色的双眼死死盯着这边,蠢蠢欲动。 “小心,有狼!” 她话音未落,那头黑狼突然窜出,疾如闪电般向他们扑来。 眼看狼爪逼近,青年还未反应过来,郭知宜惊恐之际,却发现这具身体已经本能地“嗖嗖嗖”射出几根袖箭,箭无虚发,正中黑狼的双眼及要害之处。 黑狼扑倒在地,激起林间尘土飞扬。 郭知宜后怕不已,喘了几口粗气。 青年却面无异色,很快便收回目光,随后一夹马腹,向林间疾驰而去,身后追兵仍穷追不舍。 密林间的道路崎岖难行,不时有乱枝纵横,刮到两人,但都被青年挡下了。 “大小姐,请务必抓紧属下。”青年叮嘱道。 郭知宜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敢不抓紧吗?! 青年的骑术很好,好到已经超过高阶特技表演了!她怕自己被颠下去! 青年在迷雾重重和追兵的包抄中,左右突围,硬是杀出一条血路。 郭知宜只觉耳边风声如雷,头疼欲裂,溅到她身上的温热的血,也让她难受不已。 她生前哪里见过这种地狱一样的景象? 郭知宜心里又惊又惧,双手紧紧环抱住青年的腰,手指不自知地扣进了青年腰间的革带里。 她的脸也紧紧贴在青年的胸膛前,清晰地感知到青年策马奔腾时剧烈的心跳。 青年的身躯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身前的人好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紧紧抱着自己,像是把生死托付给自己。 这种感觉,很新奇。 青年的余光看向怀中人,却见郭知宜探出头来,竖着耳朵好像在聆听什么。 “怎么了?”青年问道。 郭知宜闭了闭眼,“我听到了水声。” 青年心中一沉,这一带他记得是没有水流的,难道他们已经离开京城那么远了? 就在这时,郭知宜回头,看到烟雾渐渐消散,一道锋锐的黑色山脊横亘眼前。 不好!这里有道断崖! 青年急忙勒马,但为时已晚! 危急关头,青年抱住郭知宜纵身一跃,后背重重地撞上山石。 青年顾不上钻心的疼痛,护住郭知宜就势在草地上一滚,这才堪堪止住了冲势! 青年咽下喉中涌起的甜腥,急忙问道:“大小姐没事吧?” 郭知宜摇了摇头,刚刚落地那一瞬,她被保护得很好。 青年舒了口气,从身上摸出一个火折子,捡了几个枯枝,做了个简易的火把。 郭知宜顺着火光向崖底看去,黑黝黝的一片,深不见底。 青年的面色也是一片凝重。 郭知宜回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追兵,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一首凉凉。 她做野外摄影师之前,学过一些野外求生的技能。可那些荒野求生,并没有告诉她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啊? 上天给她一次穿越机会,就是为了让她体验一下更别致的死法么? 就在绝望之际,一阵寒风突然掠过,郭知宜鼻尖一动,这是…… 好湿冷的风! 但她刚刚听到的水声并不大,静水流深,所以,这山崖下面很可能有一个深潭! 要赌一把么,郭知宜心中犹豫不决。 但此时,青年已抽出腰间横刀,挡在郭知宜身前,已经做好了拼命的准备,“待会儿属下上去拦住追兵,大小姐便伺机逃走吧!属下有负节帅嘱托,未能保护好大小姐,此番若是大小姐无恙,属下死也无憾了。” 郭知宜心中微动,抬首看向这个保护了自己一路的青年。 一脸脏污,形容狼狈,衣衫破烂,额角带有刺字,像是受过黥刑。 若是没有自己这个累赘,他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的...... 因为一片忠心,就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么? 前世大部分时间都斡旋于尔虞我诈的商场,郭知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纯粹的人,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甚至不会相信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天地存肝胆,江山阅鬓华,说的便是这样的人吧。 “你相信我吗?” 郭知宜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温和。 这声音瞬间便让青年想起了,在北境时,巾帼不让须眉,狼烟里几进几出的郭家大小姐。 但是似乎有些不一样了,青年眸色渐深,重重地嗯了一声。 黑暗中,郭知宜轻笑了一声,“那我就带着你赌一把了。” 随后,郭知宜靠近青年,伸出双臂,将青年拢在怀中。 朔风呼啸的黑夜里,女子的声音愈发温和,“现在轮到我说了,抓紧我。” 青年浑身僵硬地愣了一下,随后感觉脚下一空,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传来。整个人仿佛飞在空中,四周尽是山间湿冷的寒风,身躯急速下坠。 她竟带着自己跳崖了! 第二章 仇人 () “安安,来,上马。” “安安,乱世之中,人人危如累卵。只有成为强者,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不,安安!” “陆闻,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你不得好死!” 一梦半生,记忆回笼。郭知宜惊悸而起,从漫长的梦里脱身,已是泪流满面。 就在刚刚,像是在看电影一样,她见到了原主短暂的一生和原主死后十年的光景,目睹了一个王朝的兴亡。 原主和自己同名,也叫郭知宜,是镇北军节帅郭荣的长女。 当今之世,并非自己所知的任何朝代,而是一个诸国混战的乱世。 原主的祖父和父亲本是雄据中原的北汉国的将帅,但是北汉的沙雕国主刘承,忌惮原主的祖父功高震主,便趁着原主的祖父和父亲出征之际,杀了居住在京城的原主一家。 ......是个长脑子的人都干不出来这种事吧,这不摆明了逼着人家造反吗? 在她看到的场景里面,原主一家都死于北汉国主之手。原主的祖父镇北军元帅郭维,与原主的父亲镇北军节帅郭荣,不负沙雕国主的期望,反了。然后在一个月之内便拿下了北汉,建立了大周。 大周在原主的祖父和父亲的经营之下,国力日趋强盛。在原主父亲在位期间,大周军队南征北战,灭掉近十国,一统天下近在咫尺。只可惜,原主父亲郭荣在北伐之际,突然染病身亡,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七岁稚子继承大统。 后来,主少国疑,郭荣的心腹爱将陆闻恩将仇报,拥兵自重,把郭荣的儿子赶下了台。陆闻则黄袍加身,登基称帝,并且在大周的基础上继续开边拓土,建立了一个大一统王朝大齐。 再后来,陆闻篡位后怕民心还是感念前朝,便有意淡化周王朝的痕迹,周王朝的一切都成为不能提的禁忌。同时篡改史书,抹去了郭维和郭荣的事迹。 自此,大周,这个昙花一现的朝代彻底埋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郭知宜心里百感交集,为原主可惜,也为原主的父亲可惜。 若是她没有穿来,原主已经死了,命运的齿轮继续沿着既定的轨迹前进。接下来,便是宛如华胥一梦的大周,盛极一时,最后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但是,她穿来了! 既然接手了人家的身体,那么原主的执念便由她去完成! 郭知宜缓了口气,想到梦中频繁出现的中年人对原主宠之入骨的郭荣,心中蓦地一痛。 在她看到的景象里,郭荣得知原主身亡后,悲痛欲绝,竟三天三夜水米不进,结果落下了病根,不到三十八岁便与世长辞!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白忙? 不,她一定要阻止悲剧的上演。 那么,首先,她必须要逃过这一劫。 他们跳崖之后掉入了一个深潭,那之后她就昏了过去,失去了知觉。郭知宜抬头看了看头顶,看样子,青年是把她带到了一个岩洞里。 此刻,她正躺在火堆旁,火烧得很旺,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火烘干了。 青年就坐在她身旁,半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引人遐想的线条。他手中捏着一根树枝,正在拨弄篝火。 火光打在青年立体的五官上,投下一片阴影,从郭知宜的角度看去,青年的面容俊美得不可思议,像极了执神笔细细勾勒出的画中仙。 看到青年的容貌,郭知宜心跳骤然漏了两拍。 陆闻! 这个人就是恩将仇报、夺了郭家天下的陆闻! 郭知宜双眼微眯,手指微微颤抖。 在原主的记忆里,陆闻年幼时代兄受罪,刺字从军,后因战功卓著被收入原主父亲郭荣麾下,深得郭荣信任。只不过后来受了重伤,郭荣便将他放到自己府里,做个清闲的府卫养伤。 只可惜...... 郭知宜闭了闭眼,抬手遮住双眼,心中思绪翻滚。 情感的小人疯狂叫嚣:“杀了他,杀了他!杀了这个白眼狼!这样大周就不会灭亡了!” 理智的小人不疾不徐:“他刚刚救了你,你反过来杀了他,和他的作为有什么分别?再说了,没有了陆闻,大周就安然无恙了吗?” 理智最终战胜了情感,郭知宜徐徐吐出一口气,是啊,觊觎大周江山的人那么多,除去一个陆闻,还会有新的陆闻跳出来。 她不是原主,没有继承原主的狠厉,她对刚刚才救了自己的人下不了手。 而且,相较于杀了陆闻惹出许多变数,她觉得,一个活着的、在自己掌控范围之内的陆闻更有价值。 青年察觉到她醒了,偏过头问道:“大小姐醒了?感觉可还好?” “很不好。”郭知宜抽了一口冷气道。 从悬崖上跳下来,她并没有受什么伤。但是不知道原主怎么搞的,这副身躯上伤痕累累,被水泡过之后,就像有千百只小虫子在啃噬血肉,细细密密的痛意侵袭着每一个毛孔。 青年自责不已,“都是属下没保护好大小姐,属下这就去找大夫。”说完,提刀就走。 “等等,”郭知宜翻身而起,拉住了青年,“这荒郊野岭的,你上哪儿去找大夫?再者,山中多虎狼,等你找到大夫了,估计连我的尸体都没了。” 青年闻言,立刻停下了脚步,耷拉着脑袋,眼里盛满了不安和愧疚,“可是大小姐的伤......” 话音未落,眼前人却忽然如纤弱的蒲苇,摇摇欲坠。 青年一把扶住女子,将女子小心地放在干草铺成的垫子上,动作温柔细致,仿佛对待一件珍贵的易碎品。 郭知宜满头黑线,自己可真是拖着林黛玉的身子,操着花木兰的心。 还有,这个陆闻的剑法看来是真的很好。 能想象得到吗?扶住她、放下她,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他是用两根树枝完成的! 郭知宜:“......” 郭知宜差点被气笑,这不是男女有别,是避如蛇蝎吧? 但陆闻越是躲她,她越是要往陆闻跟前凑。她得弄清楚,陆闻到底为什么背叛郭家,什么时候有了反心。 所以,郭知宜趁陆闻收回手的时候,出其不意抓住了青年的手腕,似是关切地问道:“将军的手上有旧伤,现在可有不妥?” 青年身瞬间绷紧,局促道:“多、多谢小姐挂念,已、已无大碍。” 郭知宜诧异地看了看青年的脖颈,竟有淡淡的粉红色悄然蔓延开来。 后来逐鹿中原、一统天下的千古一帝,竟然这么纯情的吗? 郭知宜挑了挑眉,决定打蛇随棍上。 第三章 陆韶 () 郭知宜扫了眼扣住青年手腕的那只手,像是为了验证什么,五指顺着对方衣袖的纹理摩挲了片刻,才缓慢地移开。 郭知宜的手刚一移开,青年便像被烫到一样,立即收回了手,放到身后。 噗。 青年的反应逗乐了郭知宜。 郭知宜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毕竟,陆闻可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为了一统天下,无所不用其极。不但纵容手下屠城,甚至决黄河口、以水代兵,造成五州之内大水漫溢,黎民死伤无数。 这么残暴的君王,和眼前的这个人,真的很难放到一起。 郭知宜决定试探一下。 于是,二十多年来没有近过女色的陆小将军就遭殃了。 在今日之前,陆小将军记忆里的郭知宜,郭家大小姐,始终停留在初见时的惊鸿一瞥——美得不可方物,冷得遥不可及。 仿若北境雪原上凛冽的霜花。 哪会像现在这样,扯着他的衣袖柔声细语,“在北境时,父亲要我以男装示人,还要习弓马骑射。但父亲少有闲时,几乎是将军在教导我,算下来,将军称得上是我的师父了。今日,将军又从乱军之中救下我,如此大恩,实在难以为报,不如……” 青年的双眼骤然睁大,心脏像是被柔软的猫爪轻轻拍了一下,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 郭知宜狡黠一笑,“不如将军以身相许吧?” “啊……啊?”青年呆愣在当场,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郭知宜得寸进尺,“不知将军是哪里人氏?家中有何人?八字如何?今年……” 郭知宜顿了顿,忍笑道:“今年芳龄几何?” 说话之时,唇角噙笑,手指轻轻地挑起青年的下巴,像极了京城里的纨绔公子。 青年此时如何不懂,这人是在逗自己,可他拿这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青年只得无奈地偏过头,拂掉下巴上凉凉的手指,“大小姐……” 郭知宜笑得身发抖,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一边嘶嘶抽着冷气,一边哈哈直笑,看得青年一阵心惊。 青年害怕这人一个转身栽到篝火里,便伸出双臂,虚虚地圈着郭知宜。 郭知宜笑得累了,便脱力般地软软靠在青年肩膀处,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说来,我还不知道将军的名字呢?” 半晌,却没听见对方回答。 郭知宜抬起头望去,青年俊美的面容皱成一团,像是遇到了什么世纪难题。 郭知宜眉梢微挑,“怎么,这个……很难回答吗?” 青年移开视线,看向一边,不自在道,“不难。” 郭知宜一眨不眨地盯着青年。 青年被盯得脸上微微发热,说话都不利索了,磕磕绊绊道:“属、属下,名叫……叫……” “叫什么?” 青年闭了闭眼,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弱声道:“陆……二狗。” 不是陆闻?郭知宜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但随后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郭知宜咳了好几下,紧紧闭上嘴,绷住脸,才压下笑意,摆出一张看起来很正经的脸色,“呃,将军的大名……应该不是这个吧?” 万事开头难,这么羞耻的名字,说出了第一次以后,再说一次似乎就变得不那么难了……吧? 青年羞赧道:“没有别的了,那、那个就是大名,家中长者说,贱名好养活。” 郭知宜的忍笑平衡受到干扰,一秒破功:“咳咳咳!” 新鲜出炉的陆二狗:“……” 汪? 一秒后,郭知宜火速管理好表情,转向青年,诚恳道:“抱歉,刚刚被呛着了。” 青年摸了摸鼻子,无奈地笑了笑,“小姐...不用憋着,从前……营里很多人听了都会笑的。” 郭知宜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哈哈哈哈”,比刚刚笑得更加大声了。 看着在自己怀里翻来覆去的女子,眼角还挂着也不知道是笑得还是疼得流出的眼泪,青年心中的难为情瞬间一笑而散,只剩下满满的、老父亲一样的心疼和无奈。 郭知宜笑了一会儿,就咧着嘴停下了。 她深呼吸了两下,平静下来,心中有些感慨。 生逢乱世,男子十四岁就必须从军。十四岁的年纪,在现代还是懵懂无知的孩子,可在这里,十四岁的孩子已经浴血疆场了。 尤其是眼前的青年,面上刺着代表罪孽的文字,又有这么一个惹人嘲笑的名字。想到这里,郭知宜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郭知宜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个念头,眼前的人并不是陆闻,至少现在不是。 她梳理了一下在原主记忆中看到的场景,思维愈发清晰。要保卫大周的天下,最重要的并不是除去陆闻,而是救下郭荣。郭荣是百年乱世以来的第一明君,文治武功,样样上乘,只要他活着,列国诸侯,无敢不服。 要避免郭荣的早逝,一来,自己得逃过这一劫,好好活下去;二来,得揪出郭荣身边的奸细。她始终觉得,郭荣的死因疑雾重重。 在去世之前,郭荣还活跃在北境沙场,一个月内连夺三关,威震北辽。获胜之后,郭荣还在行营赐宴群臣,结果第二天就染上寒疾,十天后驾崩。 郭荣可是九五至尊啊,身边什么样的名医没有,怎么会因为一个寒疾暴毙而亡? “呼。”郭知宜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驱散心中的压抑,看向眼前的人。 当务之急,是摆脱追兵。可自己身上带伤,要想逃出生天,还得仰仗陆……将军。 扑哧,郭知宜在心底无声地笑了笑。 随后,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依我看,将军原来的名字……不大雅观,不如重新取个名和字?” 青年尴尬道:“属下没有念过书。” 郭知宜眉眼弯弯,笑道:“我虽才疏学浅,幸好还识得几个字。不如让我占个便宜,替将军想几个名字,将军自行斟酌,可好?” 青年垂首看向女子,喉头滚动,“好。” 郭知宜陷入沉思,一面喃喃低语,一面用手指一下一下地轻点下颌。 等到青年陆陆续续往火中填了好几根树枝,郭知宜才莞尔一笑,“韶,美也,好也。不知‘韶’字如何?陆韶陆将军,表字华年。” “陆韶,华年,陆韶。”青年双眼发亮,像珍宝一般,恋恋不舍地把几个字在唇齿间翻来覆去地摩挲。 郭知宜见状,唇角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陆韶,只要她活着,这一世不会再有陆闻了。 不久困意袭来,郭知宜打了个哈欠,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因而,她并没有看到,半掩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之下,陆韶眼中的神色。 按照旧例,贱籍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拥有姓名,除非有贵人赐名,这个人从此脱离贱籍。但相应地,这个人也必须付出代价:一生为那个贵人卖命,不得叛变。 ——以汝之命,换尔之名。 这是所谓的赐名真正的含义。 青年注视了女子的睡颜片刻,脱下外衣,盖在微微发抖的女子身上,在心里悄悄地说道: 陆韶,这个名字很好,他很喜欢。 第四章 村庄 () 第二日一早,陆韶清理了过夜痕迹,背起遍体鳞伤的郭知宜下山求医。 伏在青年背上的郭知宜,脸上用泥和草汁涂得乱七八糟,衣服不用撕已经破破烂烂,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从泥潭里捞出来的小乞丐。 但郭知宜心里没有一点不高兴。 今天清晨她趴在潭边洗脸时,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当即就愣在原地,差点成了中国版的水仙少女毫不夸张地说,就算后世见到过许许多多美得各有特点的明星和网红,原主这张脸仍然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没有之一。 风华月映,惊尘绝羡,郭知宜十分感慨,有些人的气质真是独一无二。 不过,这是举世皆虎狼的乱世啊! 顶着这么一张惹眼的姿容,估计她一下山就得出事。 这张脸,得改改。 于是郭知宜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样子。 这副人嫌狗憎的样子。 此处的人和狗都特指陆韶。 因为陆韶早上那个接受不能的表情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哈哈。 郭知宜心情颇好地四处观望,准备好好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 但很快,她就发现没什么好看的。 他们一下山,一股乱世气象就扑面而来。 黑云低垂,阴雨霏霏。 路过的城镇满目焦土,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乌鸦在枯木上粗劣嘶哑地“哇哇”嚎叫,路边不时可见瘦骨嶙峋、死状凄惨的尸体,几条饥肠辘辘的野狗夹着尾巴嗅来嗅去。 途中他们还遇到了一股乱兵。 郭知宜忽然就想到了以前不知道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 “宁为太平犬,莫做乱离人!” 几乎是瞬间,她就感受到了写这首诗的人心中铺天盖地的绝望。 乱世啊,想到这里,她心里瞬间沉重不已。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路过三四个村庄,都已经空无一人。眼看天色将暗,雨越下越大,他们走进附近的一个小镇,打算碰碰运气,去借宿一晚。 陆韶敲了一户农家的门,没有人答应。 郭知宜把门推开一条缝,瞥了一眼就立即关上了。 惨,实在是太惨了。 屋子里的桌椅橱柜都被翻得东倒西歪,杯碗瓶坛的碎片满地都是,从白发老妪到襁褓婴儿,一家六口都被杀了,尸体双眼瞪着,像是死不瞑目。 郭知宜惊魂未定,一回头就看到一个人站在他们身后,吓了一跳。 那是个一身黑布衣的老头,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子,孩子的小脸痛苦地皱着,身上啪嗒啪嗒往下滴着血。 老人扫了他们一眼,“外乡人?” “我和哥哥奔波了一日,眼看天色已晚,雨势渐大,本想借宿一晚,没想到这里……”郭知宜面色不忍道。 “你们走吧,这个镇子三天前便被贼寇洗劫了,镇子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已经没有活人了。”老人面带倦色,神情冷漠道。 “老人家,这一带的村庄都遭了被贼寇劫掠了吗?你可知,哪里能寻到大夫?”陆韶定定地看着老人。 老人的目光越过陆韶高大的身躯,看向面色苍白的女子,面色了然。 良久,叹了口气,“罢了,跟我来吧,镇里余下的人都在几十里外的城隍庙里躲避,里面有位莫大夫医术很好。” 陆韶面上一喜。 四人在雨中走了很久,一路上连个人影也没看到,入眼尽是荒烟衰草,一片萧森景象。 郭知宜看向老人怀里已经昏了过去的小孩,蹙眉问道:“老人家,这孩子是您的孙子吗?怎么伤得这么重?” 老人摇了摇头,“我本是回来看看贼寇走了没有,结果在一堆尸体里捡到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这孩子深中数刀,仍一息尚存,被我遇见,可见是个命大的。” 郭知宜点了点头,“是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但愿吧,这世道,能活下去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郭知宜无言以对。 她顿了顿,复又问道:“对了,老人家,我看这一带几个村镇都遭了贼寇的祸害,官府不管么?” “官府?连陈州城都被贼寇攻占了,官衙里的老爷早跑了。”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什么,连大城都被贼寇占领了? 郭知宜有些惊讶,陈州城可是镇安节度使方庆云的地盘,方庆云号称是北汉第一猛将,决不会放任贼寇这么嚣张啊。 “我听说方将军神勇无敌,难道就不管吗?”郭知宜问道。 老人一哂,“狗屁的神勇无敌!听说北面有人造反,方庆云就带兵平叛去了,结果一连吃了好几场败仗,带出去的人十不存一。” 郭知宜沉默不语,心中思忖,北面?想来是镇守北境的、原主的祖父郭维已经知道了京城的事,那么估计用不了一个月,镇北军就能打到京城了。 ********* 城隍庙里,不大的殿中生着一堆火,几十个衣衫褴褛的人互相依靠着休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倦色。 火堆之前,放着一张瘸腿桌子,用石头垫在短了一截的桌腿下。桌子上摆着不少瓶瓶罐罐,一个满面风霜的老人正在给人治伤。 带他们回来的黑衣老人在这群人中看上去很有威望,庙里的人见他回来,纷纷打招呼。 “秦老回来了。” “外面怎么样了?” 黑布衣的老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而后抱着孩子径直走到桌边正在给人治伤的老人那儿,“莫大夫,这个孩子中了好几刀,你快给他看看。” 莫大夫叹了口气,接过孩子,把孩子平放在一旁,掀起衣服,细细察看孩子的伤势。 这个莫大夫,白发苍苍,脸上皱纹如同刀刻一般,双眼通红,泛着血丝,却炯炯有神。 郭知宜心想,如果不说这是一位大夫,她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位经常在田间劳作的老农。 乱世之中悬壶济世,不免沐雨栉风,大抵如此。 莫大夫看了半晌,无力道:“不成了,这孩子的伤太重,这里条件简陋,什么药都没有,没法救。” 黑布衣老人,也就是秦老,顿时面露失望之色,随后长叹一声,“都是命啊!” 郭知宜心中也是可怜不已,忍不住开口道:“是不是只要有药就能救回来?” 莫大夫这才看向被秦老带回来的两人:“你们是……” 秦老介绍道:“这兄妹二人是我刚刚在镇上遇到的,那个女孩受了伤,是来求医的。” 莫大夫看了眼高大寡言的青年和蓬头垢面的女子,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兄妹?” 第五章 绝脉 () 莫大夫话音一落,场寂静。 秦老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 陆韶目光一凛,右手反射性地握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郭知宜轻笑一声,压住陆韶的右手,偏头看向鹤发的莫大夫,玩味道:“莫大夫为何认为我二人不是兄妹?” “嗤,”莫大夫斜了二人一眼,“老夫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都多,你们那点子心思,老夫一眼就看得出来。” “一个人的衣着,容貌,甚至是眼神都可以掩饰,唯有气质是藏不住的。”老人意有所指道,“举止,言谈,甚至眼神,无声无息之间,都在泄露着一个人的气质。比如,你和他,一看便是有着云泥之别的两个人。” “哦?愿闻其详。”郭知宜双手交握,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看上去一副乖巧模样,但宽大的衣袖之下,右手手腕上的袖珍弩已经蓄势待发。 “寻常人家的女子,哪能如此淡定从容地站在这里?”莫大夫睨了她一眼,用仅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这丫头一看便知是高门大户的千金,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高门大户。而那青年,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府上的侍卫吧?” 猜对了,不过没奖。 郭知宜眼皮跳了一下,莫非这个精明的老头以前见过原主?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太妙啊。 她现在正被北汉国通缉,若是走漏了风声,被官府的人知道了就糟了。 她偏头向陆韶看去,两人对视一眼,陆韶会意,握刀的手又紧了几分。 然后,只听得莫大夫压低声音得意说道:“像你这样的千金贵女,老夫见的多了去了。被人一撩拨,就冲昏了头脑,为了所谓的情情爱爱,宁肯抛下有生养大恩的父母,抛下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也要跟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野男人吃苦受罪。” 郭知宜惊呆了。 野男人陆韶:“……” 莫大夫看到他们的表情,以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趁机而上,苦口婆心地劝道:“听老夫一句劝吧,丫头,是华服不好看了,还是珍馐不好吃了,非要跑到这兵荒马乱的地方?那野男人自顾不暇,并非良人,你还是快回家去吧。” “……”陆韶再次躺枪。 郭知宜反应很快,立刻戏精附体,摆出一副悲伤不已的神情:“大夫真是慧眼如炬,实不相瞒,我离开家这半月以来,日日夜夜无不思念父母。可我身受重伤,连行走都是问题,如何…如何……”说话间,泪光闪烁。 莫大夫责怪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伸出手来。” 郭知宜依言伸出手。 莫大夫右手搭在郭知宜左腕上,三指指端平齐,手指略呈弓形倾斜,粗糙的手指紧贴在脉搏搏动处。数息之后,莫大夫眉头紧蹙,又搭在郭知宜右腕处,良久才收回手,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陆韶心下一沉。 他沉声问道:“如何?” 莫大夫摇了摇头,“她的脉象……玄之又玄,脉硬而不柔和,脉数乍疏乍密,似绝脉之象,按理说……应该是气息微弱,命不久矣,可她现在却……老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种异象,恕老朽无能。” 郭知宜眸光闪动,绝脉? 可不是么,原主本来就是一个将死之人,只不过自己这个异世之魂进入了这个壳子。 想来,出现这种怪异的脉象,是因为魂魄和躯壳还没有完融合吧。 郭知宜并没有把这个诊断放在心上,但陆韶有些慌乱,“大夫,可有解法?” “没有,不过,若是能找到我师叔,或许可解。” “您的师叔是谁,住在何处?”陆韶问道。 “我师叔名为顾清川,半年前已外出云游四海去了,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陆韶失望至极。 莫大夫看了眼郭知宜,不忍道:“你去找些药吧,先把她的皮肉伤包一下。” “哪里有药?” “从这里向东南方沿大路直行二十多里地,便到了毫县。毫县城北有家回春堂,里面药物颇为齐。”莫大夫说着,撕下一块儿麻布,用手指蘸着破碗里的黑色粘稠液体,在麻布上写下几味药名。 郭知宜凑过去看了看,只认出了景天三七根、大九节铃这两味常见的止血镇痛消炎的药材。 “对了,那孩子呢?需要什么药?这些够了吗?”郭知宜忽然想起来时看到的孩子,问道。 “嗯,我一并写在这里面了。” 陆韶接过写有药材的破布,揣进怀里,转向郭知宜,低声道:“大小姐,属下去去就回,您万事小心。” “无碍,倒是你,路上小心。” 陆韶点头,走向莫大夫,压低声音道:“老人家既然猜出我家小姐身份不凡,我也不怕告诉您,我家小姐的父亲是统领一州兵马的将军,祖父是统领十万大军的元帅。老人家今日救了我家小姐,来日定有重金酬谢。可如果她在您这儿出了事……都说医者仁心,想来也不忍见到尸山血海的景象吧。” “你!”莫大夫又惊又怒,但青年森寒的眼神让他后背一寒,莫大夫无奈地退让一步,“老夫尽力而为。” 青年心中仍有些不安,但无奈形势危急,回望了一眼火光中的女子后,便飞奔而去。 青年走后,莫大夫不悦地打量了郭知宜两眼,冷哼道:“麻烦精。” 郭知宜当没听见,拄着一根木棍,蹒跚地走到昏迷的小孩跟前,向秦老问道:“这孩子是镇里的吗?他的家人不在这座庙里吗……” 黑布衣的秦老叹了口气,“这孩子是镇上的郭铁匠的独子,郭铁匠是个缺了一条胳膊的老好人,在贼寇打来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拼命,可惜……我时日也不多了,这孩子就算能挺过眼前这一关,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郭知宜心中大不忍,这孩子看着不过五六岁,脸蛋肉肉的,看起来十分讨喜,脖子上还系着一根红绳,一看便知道是被家里人放在心尖上疼宠的。 若是笑一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小金童了,郭知宜这样想着,心中忍不住暗暗祈祷,活下来吧,再笑一个吧。 郭知宜沉思之时,变故陡生。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紧接着“嘭”的一声,破庙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湿冷的风呼啸而进,吹得火堆一暗,火星四溅。 几个穿着蓑衣的贼寇杀气腾腾地冲了进来,为首的大汉豹头环眼,一道明显的疤痕从眼角蔓延至下颌,看上去凶神恶煞,手中提着一把长刀,恶声道: “原来都藏在这儿了。” 第六章 贼寇 () 门外,风猛雨烈,雷电交加。 庙内,火光不安地摇曳着,气氛一片压抑。 六七个楞眉横眼的汉子,面目狰狞地拎着板斧和阔刀,踹开门闯了进来。 人群中一个男子站了出来,刚想拿起家伙防御,结果被一刀砍去了一条胳膊。 为首的疤面大汉将男人的断臂扔到众人跟前,阴狠道:“谁再敢动,老子就把他削成两半。” 狭小的空间内本就紧张至极的氛围瞬间被点燃,绝望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一时间,妇女孩童的啜泣声、老人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郭知宜接过秦老怀中的小孩,往后躲了躲。 秦老站出来,作揖求饶道:“几位爷,这里都是些孤苦无依的村民,大家的财物早已经孝敬给您了,还请各位爷高抬贵手,放我们这些老弱病残一条生路吧。” “你放心,这次我们不是来要财物的。”疤面大汉爽快道。 秦老心中一喜,正要千恩万谢。 “不过嘛,”大汉怪笑一声,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圈,“这大雨天的,兄弟们又潮又冷,都怪难受的,老人和小孩都好好待着,女人就带过来给兄弟们暖暖身子吧。” 说罢,一脚踹开秦老,几个大汉向人群中走去,拉出几个年轻女子,竟是要当场强.暴她们。 郭知宜听着耳边衣服被撕裂的声音和女孩子们凄厉的哭嚎声,眼中燃起滔天怒火。 越是愤怒,越是需要冷静。 郭知宜闭了闭眼,发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 心跳如常,双手微微颤抖,不是畏惧,而是……战意。 来自这具身体的腾腾战意。 毕竟,原主可是在沙场金戈铁马,狼烟烽火里几进几出的狠人。 三年前,北辽犯边,郭荣奉命担任先锋,翻过燕山去刺探敌军虚实。但五日后,便传来了噩耗:郭荣率领的先锋军中了埋伏,军覆没!郭荣也死在辽人铁蹄之下,尸骨无存! 消息传入北方边境的易州城后,城内一片哗然,军心动摇,民心惶惶。 眼看易州城即将不攻自破,十五岁的郭荣女儿站了出来,一面安抚百姓,维持城内治安,一面打开武库,发放兵器,招募民兵,安排人手操练军队,迅速组建了一只战斗力相当惊人的边军。后来,这只边军军缟素,上下同心,血战辽军,不但将来犯的辽军打得溃不成军,还一举救下了谎传阵亡、实则被囚的郭荣。 由此,原主在北境一战成名,人人都知道郭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女儿 残阳如血,孤城狼烟,金甲巾帼慑八面。 郭知宜翻出腰间匕首,目光森寒地看向这几个凌辱女子的混账。 像是感觉到什么,先前为首的疤面大汉向他们这个方向看来,目光定在郭知宜身上。 大汉舔了舔下唇,双目发光道:“先前怎么没看到,这里还藏着一个小美人儿呢?” 另外几人闻言也向这边看来,不怀好意地大笑道:“还是大哥眼光好,这副骨相一看就是个顶尖的美人,大哥你可不能独吞啊。” 大汉从一个昏死过去的女子身上起来,朝郭知宜走去,目光淫邪,“放心,让我先爽爽,一会儿就给你们。” 郭知宜冷冷睨了回去,把仅剩的防身暗器都戴在了身上。 就在大汉距离郭知宜只有两步之遥的时候,莫大夫站出来拦住了大汉,拿出一块木牌,语气冰冷道:“这位爷,在下神医谷莫开华,这位是我神医谷的弟子,还请大王给神医谷个面子。” 神医谷,江湖中最负盛名的一个帮派,天下名医,十个有九个出自这个帮派,虽实力不强,但却是江湖中人、乃至朝堂高官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 郭知宜面色如常,心中却已千回百转,神医谷? 若是能拐走几个神医放在郭荣身边就好了。 大汉心中一惊,他虽是草寇,可也听说过这个帮派。 这个帮派最可怕的不是本身的实力,而是它能影响的势力。曾经有人不把神医谷放在眼里,杀害了他们的一个弟子,惹怒了神医谷。神医谷放出一张悬赏令,昭告天下豪杰,若有能杀之者,日后可随意进出神医谷求药。此令一出,天下沸然。上至官府,下至百姓,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毕竟,在兵荒马乱的世道里,能得一神医,就相当于性命多了一层保障。后来,不过半月,那个杀害神医谷弟子的人就被人杀了,死无尸。 大汉心中已有退意,可看到纵然面容狼狈但身量姣好的郭知宜,又有些不舍。 郭知宜一看那大汉的目光,就知道他还没打消对自己的心思,心中冷笑不已。 这时,一个尖嘴猴腮的男子走到大汉跟前,低声耳语几句,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这边。 郭知宜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大汉猥琐地笑了两声,对尖嘴猴腮的男子说道:“还是你有主意。”说完,径直向郭知宜的方向走去。 莫大夫一看这情形,心知不好,面上却强作镇定,厉声喝道:“难道你要与我神医谷为敌吗?” 大汉一把夺过莫大夫手中的木牌,扔进火里,“什么神医谷?一个不知死活的老头子,拿着一块烂木牌,就敢说自己是神医谷的人了?神医谷是什么地方,一个糟老头子也配称神医?” “你好大的胆子!”莫大夫气得七窍生烟。 大汉色迷迷地笑着,“再说了,神医谷从来没有女医者,你这个老头顶着神医谷的名头招摇撞骗,也不怕神医谷找你的麻烦?” 莫大夫怒火中烧,又想到陆韶的威逼利诱,不能也不敢退,“这姑娘是神医谷的贵人,若是伤了她一根头发丝,你们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大汉一脚将莫大夫踹飞几步远,“老匹夫,骗谁呢!就算是真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是没死,指不定还能混个大户人家的姑爷当当,不亏。” 莫大夫的身体重重撞到墙壁上,又掉了下来,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后,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莫大夫!”郭知宜心里猛地一揪。 “哟,美人的声音也这么好听啊,来,叫声好哥哥,哥哥就好好疼疼你。”大汉猥琐地伸出手,往郭知宜脸上摸去。 郭知宜偏过头,目光冷厉,不用思考,身体就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擒贼先擒王! 她借机抓住大汉的手臂一错一拧,关节错位的咔咔声传来的同时,膝盖朝着大汉的裆部稳准狠地一顶,随后趁着大汉吃痛弯腰之际,一个转身钻到大汉身后对着大汉的背后狠狠踹了一脚。大汉一个趔趄扑倒,郭知宜不等他爬起来,又踩到了大汉身上,把匕首往大汉脖子上一横,大喝道:“都把刀放下!”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于瞬息之间完成,仿佛做了无数次。 其余的贼寇都愣住了,谁都没想到,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出手竟然这么犀利! 第七章 刀锋 () 此时的郭知宜目光阴冷凶狠,仿佛原主附身,整个人的气场和威势骤然一变。 那是真真正正趟过尸山血河才有的眼神,冰寒彻骨。 一向欺弱畏强的草寇哪里见过这种气势,一个个面面相觑,竟是没人敢上前。 郭知宜面色唬人,但实际上已经牙关紧咬,额头隐隐有冷汗渗出,心里暗暗骂道,特么的怎么还不滚!她腿上有伤,已经快撑不住了! 但就在这时,已经被卸了胳膊动弹不得的疤面大汉忽然猛地挣扎起来。 郭知宜把匕首往前送了送,阴狠道:“刀剑无眼,再动我就不敢保证你的这颗脑袋还能不能好好地待在脖子上!” 疤面大汉既是匪首,自然有两分血性,更别提像这样被一个女人踩在脚下威胁,他恨恨道:“别管我,脑袋掉了碗大一个包。你们上,杀了这娘们,用她的头给我上祭。” 其他贼寇见状,士气大振,抄起大刀、板斧便向郭知宜砍来。 郭知宜心知不好,眼疾手快地抹了疤面大汉的脖子,脚尖一勾,一把大刀就被挑飞,稳稳落在在手中,随后,她迅捷地横刀挡下了迎面一击。 但郭知宜毕竟是女子,又有伤在身,力气自然没办法与浑身肌肉的大汉相比,被两刀相交的反作用力撞得连连后退。 她咽下喉头的甜腥,以刀拄地,撑着身子才没有倒下。 其他大汉见状,群起而攻之,刀光和斧影向她的面上袭来。 郭知宜忍痛站了起来,一手袖珍弩射出几根沾了剧毒的小箭,一手横刀抵挡汹汹而来的杀意。 就在强撑之时,她的腿一软,倒了下去。 郭知宜心中一片绝望,望着贼寇狞笑的面容和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刀刃,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她,还是逃不过一死吗? 郭知宜的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死神迈着优雅的步子徐徐而来,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狠狠劈出的一刀与空气摩擦带出的阵阵冷风,掀起了自己前额的碎发。 然后,时光停滞。 郭知宜睁开了眼睛,发现向自己挥刀的大汉脸上的表情已经凝固,脑袋上插着一根长箭,箭羽还在微微颤动。 郭知宜转了转身子,向一旁看去,旁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一队不知道哪来的甲士忽然冲了进来,庙内迅速骚动起来。 “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村民们劫后余生的欢呼声和贼寇们惊恐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一阵阵嘈杂的音浪冲得郭知宜脑仁疼,她不动声色地拖着残躯往角落里移了移。 正规军到底是正规军,没几下就拿下了这些贼寇。 这时,一个身穿铁叶鱼鳞甲,腰佩环刀,手提长弓的年轻将领走了过来,对莫大夫抱拳行礼,“莫大夫,末将是忠武军中的副将李锐……” 李锐! 郭知宜听到这两字,心中一凛,不由得悄悄探头看去。 只见这位年轻的将军,外形高大,皮肤略黑,透着一股粗犷豪气,尤其是眉眼之间隐隐带着年少轻狂的锐气。 郭知宜心中赞叹了一声,不愧是后来名震寰宇的刀锋将军! 她粗粗看到过原主死后的光景,并不详细,只记得寥寥无几的重要事件和人物。 李锐便是其中之一。 毫不夸张地说,郭荣南征北战,攻陷数国,三分之一的功劳都要算在这位刀锋将军头上。哪怕后来,陆闻造反,天下诸将,或袖手旁观,或沆瀣一气,李锐亦挺身而出,孤军奋战,力保大周少主。不过,这位在沙场上所向披靡的刀锋将军,最后的结果却是被亲近之人暗算,送到了陆闻的手上,在午门外被五马分尸! 郭知宜在暗自思索之时,李锐还在邀请莫大夫回城: “路过陈州城时,听闻陈州城被贼寇攻占,末将便率军夺回了陈州城。后来听归附的百姓说,您在这一带行医,末将实在担心您的安危,便亲自走这一遭,还请您回城避一避。” 李锐本是忠武军元帅的独子,身份非凡,但他这人特立独行,偏不愿依靠父亲的地位,而是隐姓埋名从一个小小的士卒做起,一步步爬到了副将之位。 这么一个身份和能力都是上上乘的人,面对一个老人,能把姿态摆到这种地步,算是相当难得了。 但莫老爷子倔得很,“不去,不论你怎么说,老夫怎么都不会走的,这里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就医呢。” “陈州城遭此一劫,城内的病患更多,此处的伤病之人挪到城里也更安。” “马车呢?”莫老爷子冷哼一声,收起破桌上的瓶瓶罐罐。 李锐舒了一口气,“就在门外,您先请。” 莫大夫嗯了一声,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看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横眉道:“丫头,还不走?” 郭知宜正在神游,被这突然一和吓得抖了一抖,随后不情不愿地低声应了,“就来”。 郭知宜低着头,踉踉跄跄地跟着莫大夫朝外走去,在走到李锐身边时,却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眼看郭知宜就要摔倒,李锐一把扶住了她。 “姑娘小心。”李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听在郭知宜耳中,莫名带着一股凉意。 “多谢将军。”郭知宜佯作羞涩地推开李锐,快步走了出去。 一双半瘸的腿硬是被拖着走出了常人的步速。 她边走边暗自祈祷,千万别被认出来! 虽然李锐后来是她父皇手下的一员猛将,可现在不是啊,李锐现在效忠的还是北汉,若是被他发觉了自己这个朝廷钦犯,自己就嗝庇了,尤其是自己和他的关系并不怎么样。 郭知宜在心里摇了摇头,不不不,关系并不是不好,而是很不好!一想到原主对李锐做过的事,郭知宜就头皮发麻。 原主十三岁之前都住在京城,又从小练武,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平日里爱打抱不平,因此便成了京城纨绔子弟的头号敌人。有一次,原主打了一个强抢民女的尚书家的公子。那公子和李锐沾亲带故,便叫来李锐给自己找场子。李锐也是自小习武,武艺卓绝,同龄者无人能出其右,那公子自以为胜券在握,特意找了一群世家子弟来看原主的笑话。然而,比试结果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李锐败了,还是压倒性的惨败! 原主那时年少气盛,看不惯京城纨绔,便存了恶意整治的心思。李锐很不幸地撞到了枪口上,被原主打败了不说,还被压在地上扒光了上衣,在赤.裸的后背上写下了“吾乃王八”四个字,成了众人的笑柄。 郭知宜:“……” 郭知宜欲哭无泪,原主的狼灭程度远远超乎她的想象,给她留下的锅也是一层叠一层! 一路提心吊胆上了马车,见无事发生,郭知宜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道:“我们就这么走了,我哥哥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莫大夫不屑道:“老夫会想不到吗?早已经留了字条。” 郭知宜笑着奉承道:“是是是,还是您想的周到。” 莫大夫得意地捋起了下巴上稀疏的胡子。 此时,昏暗的庙内。 李锐弯腰捡起了一枚淬着剧毒的袖珍小箭,眼底晦暗不明。 第八章 厮杀 () 郭知宜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睡了大半夜,再睁开眼,陈州城高大的城墙已近在咫尺。 她掀开帘子,朝外望去。此时,夜雨初霁,空气寒凉清新,本该是一片怡人之景,但放在这座萧条破败的空城里,瞬间便成了勾人心扉痛彻的引子。 远处,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相互搀扶着往城内而去,城门口竟已排起了长长的一队。 郭知宜只看了两眼,便收回了视线。 莫大夫也看到了,像是见得多了,习以为常道:“乱世之中,身如浮萍,所求者,不过一处安居之地罢了。” 郭知宜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穿越而来的两天里,她从荒村辗转来到这座空城,目睹了腐烂的尸体、无助的孩童和绝望的平民,说不震撼是假的。 她想起了以前看到的电影里的一幕:隋炀帝荒淫无道,为了下扬州看琼花特意造了一艘巨船,但河浅船深,无法。隋炀帝便征召数万民夫,以人力拉着巨船前进。看着船上的王公贵族穷奢极欲,船下的壮丁面黄肌瘦,稍有松懈便招致一顿毒打,年轻的李世民瞬间泪流满面。 以前看的时候,还觉得演的有点浮夸,但身临其境,便知不但毫不夸张,甚至犹有不及。 生活在太平盛世里的人,永远难以想象“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悲哀。 *** 下了马车之后,莫大夫便一头扎入了伤者之间。 郭知宜头晕眼花,腿上因为浇了烈酒,像灼烧一样剧痛不止,不得已躺在一处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休息。 等到腿上的痛意淡去,她才撑起身子,扔掉嘴中咬着的布团,抬袖擦去额上的汗珠,而后伸着手,去够放在不远处的茶碗。 就在即将碰到茶碗的边沿的时候,一只满是疤痕的大手突然伸出,将茶碗移远了一点。 郭知宜咬了咬下唇,伸出去的手握住又松开,顿了一下,又费力地朝更远的茶碗够去。 这次,那只手并没有把茶碗移得更远,而是直接端起来喝掉了茶碗里的水。 郭知宜握拳砸了一下桌面,看也不看那人,躺回榻上,转过身背对那人。 结果被那人强行握住肩膀扳了过来。 “李锐!”郭知宜愤怒地瞪了回去。 “呵呵,果然是你。”李锐俯下身,粗糙的指腹在郭知宜脸上摩挲片刻,将郭知宜脸上的脏污抹去,露出来一张秀色无双的面庞。 “你想怎么样,杀了我或者羞辱我一番,以报当年之耻。”见被认了出来,郭知宜慌乱了一瞬,便恢复了镇定。 李锐见到眼前人平静的面孔,心里无端有些恼怒,眼神阴鸷道:“说对了!只不过就算你想死,也没有那么容易。我这一身的伤,一身的恶臭,哪一样不是拜你所赐!七年来,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等着这一天呢!” 郭知宜觉得自己一张嘴就能吐出一串省略号,关她什么事!敢情你的伤还是原主打的? 什么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这就是了。 “李将军好大的气量。”郭知宜忍不住回怼了一句。 “本将军向来记仇,”李锐冷冷瞥了她一眼,“等你伤好之后,我必定让你也尝尝颜面扫地的滋味。” “……呵呵,随时恭候。”郭知宜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李锐浑身散发着冷气大步走了出去,像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不过,临走之前,似是想到了什么,李锐特意叫来了两个亲卫守在帐外,交代他们按时送药送饭,但不能送一点沾有糖或者荤腥的饭菜。 “……”心眼能再小点吗? 两日后,郭知宜已经能扶着墙壁慢慢行走了,便趁着守卫不在悄悄溜了出去。 她得找莫大夫问问,都过去这么久了,陆韶也该回来了吧。 这么一个潜在的高危分子,不放在眼皮底下总是不放心。 但还没有摸到莫大夫在哪个病人堆里,郭知宜忽然被演武场里的一阵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她抹了一把脸,一张涂着锅底灰的黑脸更加难以入目了,见到这张脸的人,无不退避三舍,唯恐弄脏了自己的衣服。 郭知宜在人群中灵活地穿行,最后成功挤到了一个视野正好、又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她看向演武场的中央,两个年轻男子正在真刀真枪地厮杀,拿长枪的就是小心眼的李锐,握横刀的竟是陆韶! 她瞬间惊了一下。 场中央的两个人竟是都拿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你来我往,毫不相让,身上都挂了彩,只不过陆韶身上的看起来更多,原来的青衣已经成了血衣。 郭知宜心中一紧,也无暇打听这两人怎么打起来了,起身往场中大步走去,大喝道:“都住手!” 闻言,两人的动作齐齐停了下来。 李锐见她大步流星而来,眉头立刻紧锁,而陆韶看到来人,面色瞬间一喜。 李锐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那人越过自己,搀扶住了自己的对手,明眸含忧,温声细语,“你去哪里了?怎么伤这么重?为什么和他打起来了?” 李锐脸色一黑,甩袖而去。 陆韶看到眼前的人完好无伤,心中绷紧的弦便送了下来,脑中仅剩的清明也烟消云散。只看到郭知宜的嘴开开合合,却完听不到在说些什么,陆韶迷迷懵懵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随后眼前一暗,彻底失去了意识。 郭知宜抱着昏死过去的陆韶,心中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担忧。她焦急地向场边的人求助,结果却没一个人肯站出来帮她。 毕竟这是一个刚刚得罪了本城守将、来历不明的人,谁也不肯以身涉险。 郭知宜无奈之下,只得自己背起陆韶,朝最近的医馆走去。 但陆韶毕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男子,就算消瘦,那副骨架也不是半残的郭知宜能承受的了的。没走两步,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郭知宜的伤腿磕在了地上,疼得眼泪直打转。 她叹着气揉了揉双腿,抹去眼泪,捞起陆韶的胳膊,准备再扶起他。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笼罩了她。 她抬眼望去,正对上李锐那张铁青的脸, “他到底是谁?” 李锐一字一句地咬牙问道。 第九章 误会 () “你和他有仇?”郭知宜不答反问,说话间,抬手将散落的一缕头发别回耳后。 李锐火气冲天而来,但瞥见郭知宜抬手,下意识地就往旁边挪了两步。等反应过来之后,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对,有仇,”李锐恨恨道,随后又语带嘲讽,“怎么,他是你什么人,你要护着他?” 但郭知宜的关注点只在前半句上,有仇?难怪日后被陆闻削得那么惨,砍头都不够泄愤的,连五马分尸这样的极刑都用上了。 她思忖道,李锐好歹是她大周江山的恩人,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提醒一下,助他避过这场祸事。 念及此,她放慢语速,语气亲和道:“陆韶将军武艺高强,犹在我之上,且为人忠勇,在北境之时救过家父,此次京城之变又救了我。如陆将军这般人物,我实在不知,将军因何与他结怨。但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位将军俱是光明磊落的人物,还是选个日子说开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为好。不然的话……平阳之虎,终有归山之日嘛,日后二位将军相见的次数那么多,闹得不愉快,多不好?” 这是郭知宜绞尽脑汁才想出的说辞,一方面,陆韶就是很厉害嘛,李锐和他结仇没有什么好处,日后两人若同朝为官仍争斗不休,对朝廷也不好。另一方面,郭知宜自觉这番说辞,既体现了换位思考,口吻也不强硬,相当真诚。 然而,听完之后,却见李锐的脸更黑了,喘气更粗了,青筋也跳起来了。 郭知宜瞬间皱起眉头,心中发愁,为李锐捏了把汗,这得多大仇多大怨啊! 而李锐,李锐快气炸了。 她竟然拐着弯地嘲讽他李锐比不上那个小白脸!还骂他!呸,什么虎落平阳被犬欺,自己刚才不过和那个男人比划两下,就是狗了? 在李锐眼中,郭知宜望着那个男人的时候是温婉柔和、眉目含愁,看着自己的时候,就是笑得阴恻恻的让人起鸡皮疙瘩。尤其是刚刚,他只是不愿向小白脸低头,她、她就瞬间变脸! 李锐愤怒地瞪向那个需要女人背的小白脸,很好,这梁子结大了。 郭知宜接收到李锐要吃人的目光,就知道自己没有劝成。果真,男人心海底针,算了,来日方长,郭知宜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撑起陆韶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踉踉跄跄地扶着这人往医馆而去。 李锐如一尊冷面杀神,握拳站在路边,死死盯着郭知宜的脚下。 那阴冷的目光有如实质,郭知宜反射性地瞥了一下自己的鞋子,干干净净,又看了看路面,平平整整,而后压下心中的诡异感,走得更快了。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八、九、十、十一步……脚步越来越快。 李锐咬牙切齿地数着。 李锐胸膛的起伏更加剧烈了。 李锐大步追了上去,一把将陆韶扛在肩上,把人往医馆的地上一扔。 临走之前,他自取其辱地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郭知宜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那个男人,偶尔吝啬地分了一点目光在自己身上,眉头却是皱着的,好像在疑惑自己这个碍事的人怎么还不滚! 又来了,又是这种嫌弃的目光! 李锐闭了闭眼,怒气散尽,徒余惆怅,走的时候整个人蔫嗒嗒的。 而郭知宜……郭知宜十分迷茫。 她看到李锐竟然愿意背着陆韶去医馆,心中十分欢喜,再大的仇怨,只要有一个人愿意主动,总有化解的一天。 郭知宜看着人事不知的、躺地上的陆韶,眼中带着欣喜的笑容,陆韶啊,看看李锐都肯拉下面子帮你了,你可千万不要再记仇了。 以为了却一桩心事,郭知宜舒了口气,而后暗暗打量了一眼李锐的神色。然而,李锐的脸色却有些奇怪,面目扭曲,看上去……竟是有些委屈的感觉? 唔,不可能,不可能。 郭知宜被自己的脑补惊得一阵恶寒,于是又悄悄地观察了一下。 然后那人一言不发地走了。 郭知宜不解其意,在心中揣摩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应该是不好意思吧。毕竟,向自己的死对头低头,这件事挺让人难为情的。 ………… 郭知宜信步走入陈州刺史的官舍内,看到官舍后园的雕梁画栋和精致的亭台水榭,心中冷笑不已。 按照律例,官员必须居住在官邸之中,而官邸则是由朝廷提供,官员不过是租住。因此,许多地方的官员,甚至不少京官都只能借住或租赁宅院、房屋。 而眼前这座官舍,比之她家堂堂的元帅府邸都不遑多让。但是北汉国主刘承扣扣索索的,连赏人的夜明珠都比寻常小一圈,最怕的就是别人找他要钱,怎么可能修建这么豪华的官署? 想也知道这刺史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她心中想着事,没有留心脚下,冷不防地被门槛绊了一下。但还好有人从旁扶住了,没有摔个狗啃泥。 好险,还好是虚惊一场,郭知宜回过神来,朝扶住自己的人扬起一个微笑,“多谢……嗯?李将军?” 李锐淡漠道:“本来腿脚就不好,还总爱乱跑,乱跑还不看路,非得摔一跤才吃教训?” 郭知宜摸了摸鼻子,哑然道:“多谢将军提醒,下次不会了。” “嗯,走吧,一同看看这座宅院。”李锐头也不回地朝屋内走去。 郭知宜晃了晃自己的手臂,“将军,我的腿伤已经没有大碍了。”所以可以松开她的手腕了。 “你不早说,看你被门槛绊倒,还以为你的腿没好利索呢。”李锐松开手,凉凉地说道。 郭知宜自觉理亏,便一言不发地跟着。 一个亲卫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二人身后,当自己是个小聋瞎。 他没看到他家将军第二次伸腿绊倒人家小姑娘,也没听到他家将军故意找人小姑娘的麻烦。 在院子看时,郭知宜便知道这座府邸奢华异常,但进了内室,她才知道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只见这间寝屋之内,处处饰以珍珠、玛瑙、琥珀犀角等物,金碧辉煌,宛如神宫仙殿。而这间神宫仙殿的四面墙角之下,则排排坐着“夺得千峰翠色”的青瓷瓶和莹润胜雪的白瓷瓶。 一副典型的暴发户做派。 郭知宜沉默了,因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位刺史大人是怎么入睡的呢? 没有被闪瞎吗? 就在郭知宜胡思乱想的时候,同样沉默了许久的李锐忽然爆发了,他抄起一个瓷瓶,狠狠地朝地上砸去。 郭知宜被他忽然的举动惊到了,连忙抱住了即将粉身碎骨的瓷瓶在地上滚了两圈,随后起身仔细检查了一番,“好险,没摔坏!” 她怒目而视,“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李锐双目赤红道,“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横死街头,而这些贪官却锦衣玉食、挥霍无度!这些民脂民膏换成的东西留着有何用!” 郭知宜心中微动,放缓了语气道:“你把这些东西砸了,也换不来民脂民膏啊,倒不如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卖了,还能换成现钱接济百姓。” 李锐偏过头,“卖?卖给谁?卖给别的贪官,为祸一方百姓?” 郭知宜苦口婆心地劝道:“我并没有说卖给别的贪官,天下这么大,总有能买得起这些东西的富商吧。” “富商就不搜刮民脂民膏了?”李锐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什么都听不进去,朝着亲卫吼道:“章渝,去找人,放火烧了这座院子!” “我看谁敢!”郭知宜瞪向李锐,古有项羽烧阿房宫,今有李锐烧刺史府,这些武夫怎么都这么无脑! “你非要和我作对?”李锐双拳紧握,从喉咙中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气氛一片肃杀,名为章渝的侍卫,一动不敢动,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这时,一道紧急军情打破了这一室凝滞。 “报,将军,大批匪寇打过来了,已经打到了城门下。” 李锐看了郭知宜一眼,甩袖而去。 郭知宜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没过一会儿,章渝忽然又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下道: “小姐快出去劝劝将军吧,外面的匪寇有四千人之多,但将军只带着百人,却执意要出城迎敌!” 第十章 血战 () 陈州城是蔡水河畔的一座大城,刺史府便坐落于城中,故而这座城修得十分巍峨,城墙厚重,城廓修得极高,城墙上每隔百步便设马面、战棚,城外还有阔达数丈的护城河四面围着。 郭知宜粗粗扫了一眼,便得出结论,这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 所以,李锐以少袭多的决定实在不是上策。 郭知宜叹了口气,在章渝的陪同下登上城头,向城外望去。 只见城下尘土激扬,敌军人马众多,来势凶猛,如同黑云一般向这座孤城压来。 对,就是敌军,不是匪寇! 这些人个个身披甲胄,手舞刀戟,战马不安分地嘶鸣,战车于阵前蓄势欲动。 俨然是一支装备精良、兵种多样的正规军队! 此时此刻,郭知宜站在高高的墙头俯瞰城下,瞬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闭了闭眼,心中一阵哀嚎,怎么活下来就这么难!看看穿越而来的这几天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章渝也看到了城下的情势,只不过他知道的东西,明显比郭知宜多。章渝面色发白道:“是方庆云的军队!” 郭知宜眯了眯眼,果然看到一片乌压压的甲士之中,一面绣着“方”字的大旗迎风招展。 她心中一片冰凉,方庆云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身居镇安节度使之位,坐拥陈州、蔡州和颍州三州之地,以刚猛著称,被誉为“北汉第一猛将”。 而李锐,纵使他后来成了大名鼎鼎的刀锋将军,远在方庆云之上,但现在的他不过十七岁,就算有两分本事也不是方庆云的对手! 难道就要命丧于此了吗!郭知宜有些不甘地想道。 ………… 时值深秋,万木摇落,在一片死寂之中,角声呜呜咽咽地鸣响起来。 来了! 郭知宜看向李锐,五指紧紧抓着城墙,手背上清晰的青筋泄露了她此刻的担忧。 然而,阴暗的穹庐之下,李锐的战甲依然银光灼灼,但比战甲更耀眼的是那双锋锐的眉眼中熊熊燃烧的战意! 那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和不屈! 敌军依仗人多势众,鼓噪而前,但李锐和他的部下并不因势孤力弱而怯阵。角声满天中,他们士气高昂,如一把尖刀插入敌人胸膛,把敌人打得措手不及。随后,便是车毂交错、短兵相接,这片衰草连天的原野瞬间变成了一台巨大的绞肉机。在这里,兽性被激发到极致,人不是人,血与肉分离,头与身异处,甚至内脏撒得到处都是。 郭知宜瞳孔骤然缩紧,脸色一阵苍白,五感在迷惘之间渐渐抽离,一段相似的记忆涌入脑海: 那时也是这样的天气,残阳如血,西风猎猎,一匹匹威武的战马啾啾嘶鸣,一个身穿银白色战甲、带着面具的女子骑在最前方的高头大马上。女子一声令下,战马便如离弦之箭冲入对方战阵,马背上挥舞着的刀戟,马脖子上戴着的铁项圈上的尖锐铁刺,都在不停地收割生命。她从没想到,人的身体是那样脆弱,像一个个大号的血袋,一戳就破,血浆四溢。 她痛苦地摇了摇头,从血色弥漫的记忆中清醒了过来。 章渝见状,忙道:“小姐,快回去休息休息吧!” 郭知宜喘息了两下,冷冷道:“休息?你脑子里想的难道不是,我可千万别走吗?” 当她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李锐在战场上浴血拼杀,他这个亲卫却没有跟在身边,这便是失职,还是最不可原谅的失职。李锐不管有没有出事,章渝都难辞其咎。 这么堂而皇之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说明……有人在背后给他撑腰;而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找自己这个看上去毫不相关的人,则说明,他清楚自己的价值有多大。 郭知宜凉凉地笑了一声,“看来,你知道我是谁?” “久仰郭家大小姐……大名。”章渝抱拳行了个礼,顿了一下,又说道,“卑职无能,拦不住我家少爷,武艺也不及郭大小姐,所以才出此下策,还请小姐看在我家少爷在破庙出手相救和为小姐身份隐瞒身份的情分上,出手相帮。日后,许州李氏一族必有重谢。” “可笑,你不过一个卑贱的仆人,有什么资格代表李氏一族!”郭知宜一哂,她心里对这只章鱼一点好感都没有,以为她没有听到吗,刚刚他停顿之前差点脱口而出的,分明是“凶名”两个字。 再者,李锐那样的人,断断不会向自己求助。这种打着为主人好的旗号,暗中背着主人做事的亲卫,在郭知宜看来,真是讨厌极了。 章渝面色如常,丝毫不见恼意,语气反而相当轻快,“卑职自然不能,但家主能。家主在少爷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便知道少爷肯定要吃亏,特意交代了卑职,若是情况十万火急,可用李氏一族的一诺来保少爷。”说罢,拿出一块玉牌,上面刻着一个“李”字。 郭知宜瞥了章渝手中的玉牌一眼,玉牌晶莹剔透,八成是真的。她心中有了计较,面上却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我不过一个风一吹就倒的弱女子,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章渝脸上和煦的假笑差点没绷住,弱女子?你看看怂唧唧地往界河那边缩了数百里的北辽人,怎么还有脸说出这话呢? 章渝深呼吸,再深呼吸,咬了咬牙,压低声音道:“小姐还是好好考虑一下,李氏一族的态度,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关头有多重要。” 说完,转身便走。 郭知宜把章渝的最后一句话在心里反复掂量后,轻笑道: “有意思。” 第十一章 三箭 () 红日渐渐西沉,夕照之色愈浓,仿佛寂寂燃烧的烈焰,也像极了这满地殷红的血色。 鏖战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左右,双方将士都露出了疲惫之色,李锐这边尤甚。 这也难怪,毕竟李锐这边的人要少得多,以一百敌四千,根本是天方夜谭,能坚持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个奇迹了。 郭知宜在城墙上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个小时,时刻关注着战场上的变化,将形势看得明明白白。 要输了,她眼底一暗。 只见李锐双目发红,银甲已经成了一件血甲,手中的丈八点钢矛却依然横扫战场,挑敌破甲,矛尖向敌阵一刺,便多了一条矛下魂。 矛如其人,端的是气息逼人,挡无可挡! 一时间,周围的敌将竟无人敢上前,甚至有人被李锐鹰隼(sun)一样阴厉的目光慑住,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这时,一个燕颔虎须的彪形大汉从敌阵中走出。 只见这人,顶束发金冠,披百花战袍,擐(huàn)唐猊(ni)铠甲,系狮蛮宝带,手执一把长戟,胯下是一匹高大的赤汗马。 看上去……有点辣眼睛。 长着张飞的脸,做着吕布的打扮,结果,既没有张飞的豪气干云,也没有吕布的器宇轩昂,典型的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 郭知宜默了一下,指着这人问道:“那是谁?” 一旁的甲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人一看就是方庆云。” “哦?” “方庆云为人自大,被人一捧就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军中的人都知道他特意找人打造了这套装甲,意在歌功颂德,暗赞其乃百年难遇之将才,能拳打张翼德,脚踢吕奉先。”甲士侃侃而谈道。 “扑哧,”郭知宜轻笑出声,“真是狂妄。”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抬眼看向身边的这个甲士,“这位小将军对军中的事,知之甚详啊。” 甲士连连摇头,脸色微红道:“小人哪是什么将军啊,一介玩枪舞棒的粗人而已。” “是么?”郭知宜视线偏向一边,嘴角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方庆云和李锐打起来了,你说他们谁会赢?” 甲士看向城外你来我往、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语气惋惜道:“若李锐将军是盛状态,胜负自然未可知,但现在,他已经厮杀了那么久,方庆云故意趁人之危,李锐将军……可惜了。” “小兄弟对李锐将军评价颇高啊。” “事实如此。相比刚愎(bi)自用的方庆云,年仅十七岁的李锐将军才是天生的将才,前途不可限量。假以时日,必然威震四海。就算不在李锐将军麾下,小人的看法也是如此。” 闻言,郭知宜唇角轻勾,望向下方利爪初现的李锐,眼中渐渐涌起一片欣喜之色,大周最锋利的刀锋已经快打磨出来了。 随后,她回过头,不动声色道:“小兄弟的说法,我却不认同。天下之大,名将辈出,北有郭家父子,南有刘氏兄弟,哪个比不上初出茅庐的李锐?” 那甲士轻轻笑了笑,“郭家父子善韬略,是调兵遣将的帅才,但在冲锋陷阵上未必是李锐将军的对手。刘氏兄弟实力强横,若遇明君,必是一代英雄、国之柱石。可惜他们跟了一个昏君,不但处处掣肘(chè zhou),无法施展手脚,而且恐有性命之忧。” 郭知宜哈哈一笑,“好一番天下英雄之论,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师屠,字子苏。” 郭知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名字,我记住了。” 师徒,师子苏?狮子酥? 几天没沾过荤腥的郭知宜脑子里,自动将这个人的脸和狮子头挂上了钩,还是红烧的。 就在这时,师屠忽然惊惶道:“不好,将军有危险,云车上有人放暗箭!” 郭知宜心中一紧,定睛看去,果然看到敌军中有个将领模样的人拿着弓爬到了云车上,但云车所对的方向并不是城门这边。 她目力极好,眼睛微眯,正看到那人已弯弓搭箭,瞄准的方向正是万军丛中一身血衣的李锐。 不好,她后背一寒。 李锐正和方庆云陷入胶着,根本没有察觉。 而那箭尖泛黑的毒箭已经离弦而出! 郭知宜想也不想,劈手夺过师屠的弓箭,拉弓上弦瞄准射出,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师屠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一支羽箭从自己身边破空而去,势如破竹,将那支毒箭当空一分为二,还余势未消,又扎进了一个敌军的眼睛里。 变化只在一瞬之间,师屠呆若木鸡。 郭知宜面色如常,又拿起一支箭,瞄准云车的方向,弯弓射出一箭。 师屠看着云车与城楼之间的距离,刚想提醒,却见这凌空一箭已经贯穿了那人的喉咙,将那人钉在了车上。 “……”师屠咽了一口口水,一股寒意从心底涌出。 然后,师屠就作为一个见证者,亲眼目睹了历史性的一幕: 郭知宜第三箭射出,直接贯穿了方庆云的脑袋! 北汉第一猛将,身死。 死时,脸上犹带着一脸难以置信。 主将一死,军心大乱,余下众人顿时成了一盘散沙,几下就被李锐及其部下拿下了。 *** 晚霞映照着战场,大块大块的胭脂般鲜红的血迹,透过夜雾凝结在大地上,呈现出一片紫色。 李锐站在满原的苍凉中,遥遥望着城头,那人衣袍猎猎,墨发飘飘,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将她的面庞映得半明半暗,如同一尊精心雕琢的无悲无喜的石像。 那一瞬,李锐的心忽然没来由地空了一下。 但等他再抬首看时,那人已经转身离开了。 李锐甩了甩头,驱逐了心中的那一丝异样,目光中只余坚定不疑的战意。 城上,郭知宜的神色骤冷,一言不发地将弓箭还给了师屠,转身便下了城楼。 师屠双手微颤地接过弓箭,细细打量了这把跟随自己多日的弓,仿佛这把弓不是自己的。他尝试着拉开弦,结果还未使力,弓背竟从中断成了两截。 师屠扑通一声跪下了。 城内的一个幽巷中。 郭知宜脸色苍白,双手颤抖,腿脚发软,扶着墙才能缓缓往前挪几步。 之前在破庙和贼寇搏斗时,她便感觉到了,这具身体的力气比寻常女子大得多,可她万万没想到,盛时期的力气竟然会这么大。 要拉开古代的弓需很大的力,现代人大多拉不动。而她刚刚不但拉开了,还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夺人性命,这种杀伤力不亚于冲锋枪了。 不是天生神力根本做不到。 天生神力、第一次杀了这么多人、第一次目睹这么惨烈的战争,多重打击之下,郭知宜的脑子瞬间一片混沌。 一副副狰狞的面孔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一个失神,便跌坐在地。 陆韶到时,看到的便是呆坐在地上的郭知宜 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一样,缩在一个角落里,脸埋在膝间。见有人在自己身旁停下,才动作迟缓地抬起了头,神色无助而凄惶。 陆韶愣了一下。 他见过很多样的她,冷的,暖的,远的,近的,可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她。 一股湿热的雾气乍然从心底升起,哽住了他的喉管。 他蹲下身,将眼前人纤瘦单薄的身躯拢在了暖裘之中,将风帽往下拉了拉,而后静静地守在她身边。 郭知宜低下头,将脸整个藏在风帽之下,放任泪水无声地滑落。 白日沉,寒风起。 天地间一片寂静。 陆韶松开咬出血的下唇,长长吐出一口气,白色雾气稍现即逝。 他打横抱起昏睡过去的郭知宜,朝着一处客栈走去。 第十二章 做主 () “大小姐……大小姐……” “嘭!” 郭知宜凤眸微睁,见屋内尚不明亮,心中不悦,眉头紧紧锁起,“谁在外面?” 门外的陆韶把来人踩在脚下,低声道:“大小姐,有个叫师屠的人吵着闹着要见您,属下一时不察,让他扰了您的休息。” “大小姐,是我啊,我是昨天的……唔。”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郭知宜闻言,揉了揉眉心,坐了起来,“让他在外面等着罢。” “是。” 郭知宜起身,看到床边小几上摆着的干净的衣服,愣了一下,被吵醒的烦躁一扫而空。 穿好衣服之后,她转过屏风走到外面,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郭知宜回首看了看厚实的床幔和屏风,唇角一点一点地勾起。 她拉开门,陆韶和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正半跪在门外。 “噗,”郭知宜抱臂倚在门边,打趣道,“呦,这不是昨天的师屠小兄弟吗,怎么一日不见胖了这么多啊?” “大小姐,您要为小人做主啊,小人奉了李将军的命令来请您,可您看看这个冷面侍卫把我打的……都破相了。”师屠哭诉道。 郭知宜俯下身,捏着师屠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嚯,这下手也太狠了点。” “可不是吗?”师屠委屈地点头道。 郭知宜眼神瞟向陆韶,冷淡道:“陆韶,你怎么说?” 听到这种近乎质问的语气,陆韶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眉头紧蹙,垂着眼睛咬牙道,“还能打得更狠。” “你!”师屠愤怒地瞪向陆韶。 但陆韶如一尊石像般,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郭知宜把师屠的脸扳了回来,惋惜道:“哦呀呀,他还真是过分。” 师屠闻言一喜,正想点头称是。 却听郭知宜接着道:“这可怎么办呢,我一向只为我的人做主啊,尤其是当外人和我的人起了冲突的时候。” 师屠背后一寒,昨天那凶厉的三箭还历历在目,眼前人的盈盈笑意瞬间变得恐怖起来。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敢劳烦小姐,是小人有错,是小人冲撞了小姐。陆侍卫也是尽忠职守,小人、小人自然理解陆侍卫的做法。” 郭知宜拍了拍手,笑道:“化干戈为玉帛,这多好啊。” 师屠抹了把脸,尴尬地笑着附和。 “对了,李锐将军找我有何事?”郭知宜问道。 “李锐将军说,昨日的战俘审讯结果出来了,其中有些事情与您相关。不过小人只负责传话,不知其详。” “我知道了,梳洗后便去,你先回去复命吧。” “是,小人告退。” 师屠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僵硬地走出半条街,才浑身一松。 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身发冷,这才发现,贴身衣物已经被背上冒出的冷汗打湿了。 他长吁一口气,眼神意味不明,“北境的母老虎,郭家的女修罗,果然名不虚传。” 而此时,他人口中的母老虎、女修罗正半蹲在地上,言笑晏晏,“生气了?” 陆韶偏头,“属下不敢。” 郭知宜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心里忍不住发笑。 陆韶这个人,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狠戾阴鸷(zhi)的样子,私下里却是另一副乖软纯情的样子,这种反差萌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不敢生气,不代表没有生气,是么?” 陆韶不说话。 “呵呵,”郭知宜嘴角噙着一抹有些痞气的笑,“几日不见,脾气见涨?” 陆韶迟疑片刻,哑然道:“属、属下知错。” 郭知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副懊悔模样,“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陆韶不解,“大小姐?” 郭知宜一哂(shěn),直起身俯视着他,冷笑道:“还装什么无知?若不是本小姐惯着你,宠着你,容得下你在这儿耍小脾气?” 陆韶茫然了片刻,反应过来以后,瞬间赧(nǎn)然:“……” 好半晌回不过来神。 恶趣味得到满足,郭知宜心情颇好地转身回了房间,留下陆韶在原地缓神。 约莫一刻钟之后,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郭知宜打开门,陆韶端着一盆热水有些无措地站在门口。 郭知宜莞尔一笑,“还没缓过来?怎么这么……”她顿了顿,一笑道,“罢了,你当我在说笑,别放在心上。” 闻言,陆韶抬首看了一眼郭知宜含笑的眉眼,又飞快地低下头,脸上的热意散去几分。 郭知宜见他迟迟愣在门口,似是有些犹豫,忍不住开口道: “怎么,昨日不是你送我回来的?” “这身干净衣服不是你买的?” “那厚实的床幔和屏风不是你摆的?” 陆韶被问得无言以对。 “那你现在还扭扭捏捏……哦?莫非你图的便是本小姐亲口相邀?”郭知宜歪了歪头,仿佛恍然大悟。 “不、不是。”陆韶急忙否认。 “喔,”郭知宜似是信了,“那你还是赶快把水送进来吧,外面的人看了好久了。” “外面?” 陆韶怔了一下,回身扫视一圈。 客人们不约而同地做出了一副陶醉不已的模样,“好茶,好茶!” 小二们一脸堆笑,“是啊,是啊!” 主客尽欢,和乐融融。 一点也看不出刚刚为了一处看八卦胜地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陆韶收回视线,把热水往郭知宜房间里一放,便急急离开了。 郭知宜瞥了眼那个有些仓皇的背影,笑了一下,关上了房门,阻绝了旁人的视线。 “……” 客人们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齐齐扼腕叹息。 *** 一个时辰后,郭知宜端坐在刺史府正厅中,端起案上的描金青瓷茶盏,一面慢慢地吹着茶叶,一面轻声问道:“你急急地着人寻我,有什么要事?” 李锐偏过脸,缓缓道:“我连夜派人审讯昨日的战俘,得到了不少消息。” 郭知宜放下茶盏,“看来,事关重大,而且与我相关?” “是,一好一坏。” 郭知宜轻叹一声,她大概猜到是什么了。 年关将至,她祖父郭维的登基之日也不远了,那么,原主和她家人原定的死期也越来越近了。 “你说吧。” “好消息是,郭老将军已经快打到京畿(ji)了。坏消息是,令慈和令弟……都在刘株手里,如今正在押往京城的途中。” 郭知宜听到后半句话,心中的愁云散去一分,还有希望,还有救下他们的可能。 “只是……”李锐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次,我不能再出手了。袖手旁观,已经是我们许州李氏一族的底线了。” 郭知宜十分真诚地说道:“多谢,将军已经帮了郭家许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将军大恩,郭家记下了。” 李锐视线扫过面前的秀靥(yè),恍然发觉,自己竟然无法将这张脸和七年前的那张脸对上号。 李锐嘴唇开合了两下,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第十三章 美人 () 郭知宜并未久坐,同李锐叙了两句,便起身离开了。 “呼。” 一走到屋外,冷风立刻扑面而来,沿着领口直往衣服里钻。 饶是郭知宜也瑟缩了一下。 这时,一件温暖厚实的裘衣忽然从天而降,罩在她单薄的身子上,将寒意隔绝在外。 裘衣干净又没有异味,手感也极好,郭知宜不由自主地偏头蹭了蹭,舒服得喟叹一声。 在这种时候,要找到一件这样的衣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郭知宜侧首看去,刚刚将暖裘搭在自己身上的青年,此刻正安安静静地侍立在左后方两步之遥的地方。 一个既守礼、又能在遇险之际第一时间挡在自己身前的地方。 郭知宜见状一笑,心中的烦闷不安顷刻间消散了几分。 “大小姐,可是这裘衣不合意?”见她朝自己看来,陆韶有些忐忑。 纤细的手指抚过衣领处的几根杂色毛发,郭知宜的声音也温温柔柔的,“将军费心了,我很满意。” 陆韶心中大定。 只听郭知宜接着道,“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将军抱着裘衣在寒风里站了那么久,为何我接过时,这裘衣上还带着余温呢?” “莫非……”郭知宜凤眸一挑,嘴角噙笑,“刚刚将军一直是将它穿在身上捂着的?” “……” 陆韶一阵窒息。 “哦?看来是真的了,”郭知宜偏头轻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将军可知,我自小便是家中独女,吃穿用度都是独一份的,其他堂姐妹表姐妹穿过的衣服,我碰都不曾碰过。” 郭知宜顿了一下,笑着低声道:“可今日,一刻钟前还穿在将军身上的衣服,如今正披在我身上。这种感觉,可真是新奇呢。” 郭知宜轻描淡写几句话,逗得陆韶窘迫不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郭知宜恶劣劲上来了,收都收不住,步步紧逼道:“唔,我好像闻到一股皂角的清香,是将军衣服上的气味么?” 陆韶:“……” 陆韶艰难道:“不、不是,它热,因为它在厨房,香气是、是清洗的时候沾上的。” 一句简单的话说得磕磕绊绊。 “原来如此。”郭知宜一副“你不用说了我都懂我都明白”的样子。 “真的,是真的。” 陆韶平生第一次感觉不善言辞是一件这么要命的事。 郭知宜呵呵一笑,含含混混地把这件事揭过了。 随后,她看向身后,挑眉道:“怎么,李将军还有偷听别人主仆俩说悄悄话的癖(pi)好?” 身后,廊檐之下,李锐不知道在寒风里站了多久,脸色发白。 “你,”李锐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厉害。他清了清嗓子,高高在上地睨了一眼郭知宜身边的青年,冷冷道:“主仆?既是下人,就记好自己的本分。” 郭知宜眉间微蹙,有些看不惯李锐嘲讽陆韶的身份,但刚刚才受过别人的恩惠,不好正面反驳,只冷淡道:“李将军贵人事多,这点小事就不牢将军操心了。” 李锐还想说什么,被郭知宜岔开了话题,“对了,我忽然想到一人,不知将军可愿借我一用?” 谈及正事,李锐难看的神色一缓,“谁?一个够吗?” “够了,将军肯把那个叫‘师屠’的普通甲士借我便好。” “好。” “多谢。” 郭知宜抱拳行礼,转身而去。 陆韶依旧安安静静地跟在身后,只是神色稍显黯然。 *** 演武场。 郭知宜站在避风处,看着场内说笑打闹的众将士,下巴微抬,“这些便是降兵?” 师屠道:“正是。” 郭知宜哑然,“刚吃了这么耻辱的一仗,竟然一点愧惭之色都没有,可真是……” 同为军士的师屠尴尬一笑:“估计是输的次数太多了。听闻镇北军郭维元帅……为清君侧而发兵京城,方庆云志得意满地率三万大军北上拦截,结果屡战屡败,被打得丢盔弃甲,最后灰溜溜地带着几千人逃了回来。可谁能想到,都回到自己的地方了,又被李锐将军这么一点人给打败了,连主将都被人杀了。这士气么,自然就……” 郭知宜摇头一笑,“真是想不到,方庆云算得上一代名将,他手下的兵……” 师屠面带嘲弄,“世上之人,不是人人都像大小姐这般名副其实。方庆云哪称得上一代名将,依小人看来,他连名将都算不上。” “嗯?” “小人曾听说过一个传言,方庆云有个同父异母的怪胎弟弟,武艺高强,智谋超人。方庆云每次出征都把他带在身边,让这个弟弟为自己出谋划策、冲锋陷阵。而等到打了胜仗后,则把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方庆云就是这样扬名立万的。” 郭知宜一阵唏嘘,“不知道方庆云的弟弟,怎么就是个怪胎了?” “听说他母亲因为生他,难产而亡。他生下来后,半边脸都被黑色的胎记遮得严严实实的,其丑无比。他刚满月,家中又突发大火,烧死了家中的两位长辈。这么多不祥的事凑到一起,实在很难让人不把两者联系到一起,所以……” “所以便说他是怪胎、孽种,甚至想杀了他?” “没错。方家人在他周岁的时候,将他绑到了火刑架上,打算拿他祭祖。结果,刚点着火,竟突降瓢泼大雨,一连半月不停。方家人这才不得已放弃,留了这人一条命。” 郭知宜听罢,微微一笑,“有趣,走,去看看。” 说罢,敛裙而去,陆韶和师屠紧随其后。 三人的出现,立刻让演武场一阵骚动。 其中,走在最前方的郭知宜无疑吸引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目光。 目若寒星,眉带霜意,清凌凌似云端积雪。 不带一分男子期许的柔媚娇俏,却依然让人移不开眼。 郭知宜对这些粘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熟视无睹,从容不迫地走上演武场边的高台。 场边李锐的手下见到来人,纷纷低头行礼,目不斜视。 但下方的将士把高台上的郭知宜看得更清楚了,一时间纷纷起哄,更有甚者,口中叫嚣着一些下流不堪的话。 师屠默默地在心中给这些人撒了一把纸钱。 陆韶手上青筋直跳。 郭知宜轻轻一笑,“看来,昨日大家都只顾着厮杀了,竟然没人欣赏我的箭术,罢了,我不介意再表演一场,”而后吩咐将士,拿来弓箭。 师屠闭了闭眼,随后,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他睁开眼一看,瞬间冷汗涔涔。 乖乖。 你姑奶奶还是你姑奶奶。 只见,百步之外,刚刚叫嚣得最大声的那人,胯下正插着三支箭。 飒飒寒风呼啸而过,偌大的演武场一片寂静。 第十四章 师屠 () “呵。” 一片死寂之中,郭知宜不大的轻笑声格外清晰,尤其是在离她最近的这几个人耳中。 刚刚奉上弓箭的士兵身一寒,连连后退了几步。 就算是陆韶,都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 郭知宜面露满意之色,手中绷紧的弦也随之松开。 师屠抹了一把头上冷汗,狗腿地上前接过弓箭,违心地赞道:“百步穿杨,大小姐好俊的箭法!啊,呵呵。” “嗤,”郭知宜斜了师屠一眼,心中一阵无可奈何。 师屠这个人,可真是…… 你永远也摸不着他的节操的下限在哪儿,不,或者说,这个人有这种东西吗? 在她看到的原主死后的光景里,李锐是因为被亲近之人出卖,才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很不巧,这个亲近之人,就是师屠。 也多亏了这人的名字十分奇怪,她对这个人的印象颇深。 师屠出身商户,自小跟在父母身边经商,成年后被征召入伍,但常年累月的厮杀并没有磨掉他身上的商人本性逐利,反而变本加厉,干的最多的事就是,提着旧主的人头投奔新君,比如,踩着方庆云的尸体入了李锐的眼,又捧着李锐的人头入了陆闻的眼。 可出人意料的是,这么一个不忠不义的小人,却是乱世诸雄中混的最风生水起的一个。 无他,师屠最大的特点便是识时务。 商人做事,追求的目标不外乎是成本最小化和利润最大化。在这方面,师屠可谓是做到了极致,不但凡事趋利避害,而且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挑选出最有升值空间的“投资对象”。 真是颇有吕不韦风范了。 对于这样的人,郭知宜喜欢不起来,也讨厌不起来。 毕竟,世道如此,众生皆苦。 只是,这一世,她要助父亲郭荣一统天下,这种不安定因素还是早日解决了为好。 而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有什么办法能比利诱更有效呢? 郭知宜眉头一舒,实在不行,还可以威逼嘛。 她笑了笑,问道:“方庆云的怪胎弟弟是哪个?” 师屠朝下方眺望片刻,指着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皱眉道:“应该就在那群带着面具的甲士之间。” 郭知宜顺着师屠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十多个甲士围成一圈,自成一个小群体,清一色戴着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咦?”郭知宜有些诧异,倒不是因为他们所带的鬼面具,而是因为这群甲士的坐姿。 只见这十余人都背对而坐,形成一个圆形防护圈,并且每个人都处于一种高度警戒状态。 和周围散漫的人群格格不入。 师屠听见郭知宜惊讶的声音,当即便解释道:“方庆云的弟弟貌丑骇人,被袍泽排挤,只得终日以面具示人。而其他戴面具的,大多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而自愿追随那个怪胎的甲士。” “原来如此。”郭知宜颔首,沉吟片刻,计上心头。 她偏头看向师屠,“方庆云的弟弟在军中是个什么职务?” 师屠思索了片刻,迟疑道:“呃,无名无分。” “……”郭知宜哑口无言,半晌道,“罢了,陆将军,派人把所有有品级的武官都拉出来,记得,方庆云的弟弟也要带上。你亲自盯着,敢有反抗者,就地处决。” “遵命。”陆韶领命而去。 *** 霜重鼓寒,旌旗半卷,高台之上凉意更甚,郭知宜裹紧了身上的暖裘,向下俯瞰。 只见下方,身姿挺拔的青年带着一队甲士冲入战俘之中,犹如老鹰掠向鸡群,鸡群立刻一阵骚乱,陆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郭知宜要的人揪了出来。 而郭知宜重点交代的人,一开始虽有反抗,但在听到“反抗者,杀无赦”的命令后,还是自己走了出来。 郭知宜看着下方面上终于有了惧色的一众武官,唇角轻勾,“去,把那个人的面具摘了。” 一个甲士接到命令,一路小跑着到了方家传闻中的怪胎面前,抬手就要揭掉他脸上的面具。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碰到面具的时候,那人出手如电,握住甲士的手臂猛然一拧。 甲士猝不及防之下,胳膊被卸,疼得五官扭曲,蜷缩在地。 陆韶瞥见这边的情形,眉头微皱,一手提着肩膀将那个甲士从怪胎青年手中救出,一脚狠狠踢出,力道之大,竟将怪胎青年踹飞了几步远。 怪胎青年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动作迟缓地爬了起来,重重地咳了几下后,抬袖擦去嘴角血迹。 郭知宜挑眉看着下方,不置可否。 陆韶向死死瞪着自己的怪胎青年走去,目光古井无波,但手上动作却愈发狠厉,几下便将怪胎青年撂倒在地,手一扬,青面獠牙的面具飞了出去。 “嘭。”厚重的铁面具砸断了演武场边的木杆,仍余势不减,在地上砸出了一个浅坑后,又在怪胎青年的心中砸出一道裂痕。 面具戴得久了,就再也摘不下来了。对被称为“怪胎”的青年来说更是如此,那面具俨然成了赖以生存的第二张脸。 而现在,这张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人撕开,将他最不堪入目的一面大白于日光之下。 鄙夷、嫌恶、嘲笑、轻蔑,形形色色的目光如针尖一样,扎入他最脆弱的一处。 “你们欺人太甚!”青年目眦欲裂,气喘如牛,如同一头来自炼狱的恶兽向陆韶反扑而去。 陆韶身形矫健地避开对手疯狂而没有章法的攻击,将人彻底按在地上,拿绳子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同时卸掉了他的下巴,防止对方自尽。 陆韶这边制服了怪胎青年的同时,人群中那十余个躁动的鬼面甲士也尽数被制服。 陆韶舒了口气,抬首看去,却见高台上的郭知宜面无表情,神色淡淡。陆韶心中咯噔一声,没来由地有些不安。 然而,不待他想明白缘由,那个总是笑得像只狐狸一样的师屠走了下来。 师屠笑眯眯道:“陆将军本领高强,实在令人佩服!” 陆韶态度冷淡,“不用在我这溜须拍马,大小姐说了什么?” “这个嘛,”师屠眼睛一转,答非所问道,“将军辛苦了,还是去场边歇歇吧。” “师屠。”陆韶目光阴冷,手指关节握得咔咔作响。 “这就是大小姐的意思哦。”师屠丝毫不惧,一双狐狸眼里笑意涟涟。 陆韶双拳松开,目光阴沉,语带冷意:“小人得志。” 说完,拂袖而去。 两人身形交错之时,师屠突然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笑低声道,“难道你不是吗?” 陆韶闻言,骤然一僵。 第十五章 怪胎 () 报了客栈前的一脚之仇,师屠得意一笑,行走带风,衣袂轻扬。 他端详了被缚住的怪胎青年片刻,咋舌道:“这张脸还真是……能止小儿夜啼啊。” 只见青年左半边脸几乎完被一块儿巨大的黑色的胎记占据,右半边脸上尽是坑坑洼洼的疤痕,有的是烧伤留下的,有的是刀剑留下的。 纵然师屠这个没心没肺的大老爷们看了,心中也是一片不忍。 只是…… 他叹了口气,收起心中怜悯,走向面有惧色的其余武将,抱拳道:“各位将军,我家将军与诸位同朝为官,自然体谅诸位难处,并不打算为难诸位。” 师屠顿了顿,看着对面众人眼中升起欣喜之色,残忍一笑,“只可惜,诸位将军得罪了贵人……便是我家将军也救不了啊。” 武将多血性男儿,被这样威胁哪里忍得住,纷纷怒目而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跳了出来,“老子纵横沙场数十年,怕过谁,要杀要刮尽管来。” 话音刚落,便直挺挺地躺到了地上。 万箭穿心。 其余人见状,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惊惶如飞蝗,迅速蔓延,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 师屠留心着他们的神情,把握着时机道:“唉,这位将军实在冲动!我还没说完,那位贵人并不嗜杀,若有两人肯出来顶罪,这事自是揭过不会再提。”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众将心中一喜。 怪胎青年瞬间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克父克母,人不人鬼不鬼,这样的孽种早就该宰了。” “说不定大家落得如此下场,都是这个怪胎害的。” “……” 此刻,所有的错处都找到了缘由,所有的怨气都找到了归宿。 郭知宜面带嘲弄之色,凉凉地看着演武场边的奇景: 阴沉昏暗的天空之下,仿佛一条看不见的界河横亘于地,一边是面貌丑陋的青年,半跪于地,沉默不语,千夫所指;另一边是威武彪悍的将军们,气势汹汹,言辞滔滔。 那士兵之中的十余个鬼面甲士见到这种情形,挣扎着想要冲上去,结果反被身边的士兵拦住拳打脚踢。 “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若不是方将军,你们……”微弱的挣扎很快便淹没在逆流之中。 乌云翻墨,天地苍凉。 青年崩溃地凄嚎一声,发狠向石柱撞去,两个魁梧的甲士都没能拦下,饶是陆韶,都被他的冲劲硬生生逼退了好几步才堪堪定住身形。 陆韶暗暗舒了口气,看向已经走近的郭知宜。 “带走,还有那些。”郭知宜抬手指了指鬼面甲士。 “是。” ※※※ “怎么样?”一个悦耳的女声响起。 “莫大夫来看过,已无大碍。” 青年迷茫片刻后,猛然惊醒,翻身而起,摸了摸脸上,面具还在。青年心里舒了口气,但浑身紧绷的肌肉却并没有放松。 “是你!”青年目光如戟,看向面前的女子。 郭知宜一笑道:“不用那么紧张,我找你呢,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我倒不知道,我这样的怪胎有什么可用来交易的。” “有的,”郭知宜一顿,抬眼道,“你的命。” “呵呵,”青年自嘲一笑,“贱命一条,你若要,拿去便是。” “不,你的命可是相当值钱哦。” 青年不为所动。 郭知宜语带蛊惑,“难道你不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吗?” “就算不为你自己,想想跟着你的那十几个兄弟……三思而后行啊。” “你把他们怎么了?”青年闻言,突然发作,五指向郭知宜抓来。 郭知宜稍一弯腰,抬肘向青年的伤处袭去。 青年侧身一躲,却被伺机而动的陆韶抓住手臂扣在身后。 青年不甘地挣扎了一番,最后无力地放弃,“别伤害他们,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郭知宜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另一处牢房里,十余个甲士半跪于地,“别伤害将军,我们答应你们的要求。” 郭知宜听到师屠来报,目露满意之色,随后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思索了片刻,“我没有名字,但在家中行四,叫我方四就行。” 郭知宜愣了一下,颔首道:“嗯,你抓紧时间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出发。” 说完后,与陆韶一同离去。 留下方四的脸在烛光摇曳之中阴晴不定。 房间外,李锐身姿笔挺,伫立在檐下。 见到郭知宜出来,神情不悦道:“我虽然不能帮忙,但是我手下的人你可以随意支使,何必从乱军中找那些来历不明的。” 郭知宜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道:“不行,刘株是什么人,一查便查得到。” 提到刘株,李锐眉头微蹙,“我在许州也有所耳闻,刘株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为人狠辣,仗着圣上的宠爱,草菅人命,无所不为。此行……你有多大把握?” “三成……不到。” “什么?”李锐眉毛拧在一起。 郭知宜苦笑道:“一来,我们是去救人的,心中自然有顾虑,处处掣肘,可刘株为人乖戾,一怒之下杀了家母和幼弟也不足为奇;二来,刘株手下的人是北汉最精锐的中央禁军,纵然人少,也不可小觑;三来,即使将人救下,没有路引,也是处处受制。” 李锐闻言,沉默半晌,“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若是可以,还请将军多寻些迷烟,或有大用。” “好。” “那我就先告辞了。”郭知宜拱了拱手,转身回了暂居的宅子。 到时,已是夜色浓重。 郭知宜忽然驻足,看向跟在自己身后毫无存在感的陆韶,“今天师屠跟你说了什么?” 陆韶被问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答道:“没、没什么。” “那我换个问题,你今天好像心情很不好?” “……没有。” “……”郭知宜沉默良久。 夜色中,陆韶看不到郭知宜的表情,但他明显可以感觉到对方生气了。 陆韶不安道:“真没有。” “说实话。” “……有。” “为什么?因为李锐,师屠,还是方四?” “……”这次换陆韶沉默了。 他能说都有吗? 郭知宜轻笑一声,靠近陆韶,打趣道:“将军莫不是,吃醋了?怕失宠?” 黑暗中,陆韶闭了闭眼,很想点头说,对啊,他就是怕失宠。 但理智尚存,额角的刺字也时时刻刻地提醒着自己和她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 他咽下涌至喉头的涩意,只克制地伸手抚过郭知宜风帽上的皮毛,轻声道:“夜深了,大小姐快去休息吧。” 第十六章 营救(一) () 翌日,晨光熹微。 郭知宜一行已经到了宋州城中。 宋州城临近京城,又是归德节度使高行周的治所,因此城中景象比陈州城好得多。 店铺鳞次栉比,往来者不绝于道,甚至随处可见垂髫小童和班白老人。 乱世之中,能见到这种节物风流、人情和美的城池,足见高行周的本事。 未见其人,郭知宜已经对高行周颇有好感,更别提这人以后还会被封为齐王,成了自己的叔叔。 只可惜,现在这人还是北汉的忠臣,否则的话,这趟营救行动就简单多了。 郭知宜扶了扶头上的斗笠,一边出神,一边悠悠然在街头漫步。 浑然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碧空如洗,凉风习习,残叶缱绻(qiǎn quǎn)而落。 不知不觉间,郭知宜已经走到一处人迹罕至之地。 像是察觉到什么,女子轻快的脚步渐渐停顿。 “啊啊啊!” 一声女子的惨叫传来,奉命看管牢房的一队禁军士兵脚步同时一顿。 犹豫片刻,为首的重铠武士点了两个人,“你们去看看,其余人加强防卫。” “是。” 两个武士领命而去,循声来到了一处幽巷,果然看到两个地痞流氓正在欺辱一个女子。 面容姣好的女子,此刻形容狼狈,嘴也被塞住了,只能呜呜咽咽地向他们投来哀求的目光。 这一幕激起了两个武士心中的正义感和保护欲。两人大步上前,一人提起一个地痞,将人胖揍一通,扔到一边。 被欺辱的郭知宜忙趁机拢起衣服,感恩戴德道:“多谢两位将军,将军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不知两位恩公的名讳,日后小女子必上门道谢。” 一个武士摆了摆手,道:“无妨,姑娘没事就好。” “这怎么行,要不是两位恩公,小女子、小女子怕是……”郭知宜想起方才的遭遇,拭了拭眼角的泪珠,“小女子常听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两位将军如此大恩,小女子更应当铭记于心,哪怕、哪怕,以身相许也无不可……” 郭知宜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已是两颊绯红,声如蚊蝇。 两个常年不出军营的糙汉哪见过郭知宜这等的绝色美人,况且美人还主动投怀,一时间色迷心窍,把名讳、籍贯一股脑都交代了。 郭知宜红着脸,低着头,一副女儿家的害羞模样,呐呐道:“小女子知道了,只是……” 后面几个字说得含糊不清。 两个武士为了听清,微微凑近,“只是什么?” 郭知宜扬起脸,危险一笑,“只是两位将军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呢。” “什么!”两人瞳孔一缩,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去。 只见两人的心口处各插着一把匕首,如削葱根般纤细修长的五指正握在匕首上,将匕首往深处送了送。 女子动听的声音尚回荡在耳边,“两位的大恩小女子必定铭记于心……” 但他们的意识已经被麻痹,连抬手拔出匕首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点点地逝去。 在最后一丝清明也即将失去的时候,一个武士突然张大了嘴,啊啊大叫。 他终于想起在哪见过这个女人了。 是她,北境的那个母夜叉,他们正在通缉的钦犯! 只是为时已晚,他不甘地瞪了那个女人一眼,头一歪,彻底咽气。 确认这两人都已近毙命,郭知宜舒了一口气,“成了。” 两个躺在一旁的地痞流氓立刻翻身而起,赫然是陆韶和师屠。 师屠夸张地搓了搓手臂,“太人了。”天知道,郭知宜一口一个小女子的时候,他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差点穿帮。 郭知宜斜了他一眼,“幸亏这两个人没有回头,你抖得像个筛糠一样,是巴不得别人看不出来么?” 师屠讪讪一笑,“……小人知错。” 郭知宜一哂,眼波流动,看向陆韶,幽幽道:“陆韶?” 陆韶……陆小将军现在还处于大脑呆滞的状态。 情况紧急,容不得他们多说什么。郭知宜瞟了一眼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陆韶,深吸一口气,咬牙道:“陆韶,回去我们再好好算账。” 陆韶尴尬应了。 师屠很识趣地没有打听发生了什么。 “快!刚刚他们说得可记好了?”郭知宜催促着两人换上那两个躺地上的禁军武士的衣服,禁军士兵多戴面具,因此他们两个换好衣服后,不仔细观察身材的话,竟也看不出破绽。 看着身披黑甲、头戴兜鍪(dou u),执戟肃立的陆韶和师屠二人,郭知宜心中稍安,叮嘱道,“二位多加小心,城西二十里的驿站汇合。” “是。” 匆匆藏起原先的两位禁军武士的尸体,三人一同走出小巷。 陆韶和师屠回到看守牢房的禁军之中,为首的统领盘问了两句,被善口技的师屠模仿着先前的武士的声音搪塞了过去。 郭知宜则迅速回到客栈,换了一套衣服,拿着李锐准备的路引往城西而去。 ※※※ 一片孤城万仞山,形容宋州城的地势再合适不过。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峰峦,城前是一片辽阔的平原,巍峨的宋州城便依山而建。 高大的城头上,一个面容清俊的华服青年正拄着下巴,懒散地往城外瞄着。 一旁的侍卫对此习以为常,例行公事地问道:“元帅,要去追么?” 被称为“元帅”的青年摆了摆手, “大戏才刚刚上演,我们好好看着便是。” 第十七章 营救(二) () 此时,离宋州城二十里外的驿站,为了迎接秦王刘株的到来,驿丞和巡检一干人等早早便候在了驿站门口。 寒风将众人的胡子、头发尽皆刮得乱七八糟东倒西歪,却无一人敢开口抱怨什么。 刘株残暴之名人尽皆知,像他们这种小喽,在刘株这种人面前无异于蝼蚁,对方动一动手指头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跪在最前方的驿丞在心里叹了口气,甫一抬首,正好看到远处官道尽头尘土飞扬,一队人马正往这边过来,一眼便看得出这些人来头不小。 驿丞忙低声喝道:“贵人来了,都打起精神!” 众人应声称是。 须臾之后,轰轰隆隆的马蹄声如滚雷般逼近,官道喧嚣而起的烟尘中,走在最前方的青年猛地一勒马缰,马蹄高高跃起,险些踢中最前方的驿丞。 驿丞一动也不敢动,被迫吃了一嘴尘土,猛地咳了几下,但很快便忍住了,挤出满面微笑上前作揖道:“下官乃此处驿丞,不知各位大人从何而来?” 一个统领拿出一块金色令牌,“秦王殿下奉陛下之命捉拿郭家反贼,正欲押送回京。” 话音刚落,底下的驿丞和巡检“扑通”跪了一地,“拜见秦王殿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为首的青年翻身下马,神情冷漠道:“不必多礼。” 驿丞叩首谢恩,“殿下快请进。”说话间,低着头,不敢直视刘株的容颜。 但年轻人好奇心重,一个新来的巡检头一次有机会见到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忍不住悄悄抬起头打量了两眼传说中的秦王殿下。 只见青年身材颀(qi)长,着一身简单的月白色燕居服,发如墨云,用一根玉簪固定着,眉如远山含黛,唇似初荷之色。 端的是陌上人如玉。 “好美啊。”年轻巡检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驿丞后背一寒,慌忙跪下,连连叩首:“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刘株一个眼神也没分给这群人,不疾不徐地向驿站内走去,薄唇轻启:“既然管不好自己的眼睛,那就别要了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两颗眼球也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 刘株孤绝料峭的身影不见丝毫停顿,一尘不染的**靴从眼球上踏过,脚步依然不紧不慢,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高雅从容。 身后,一片安静肃穆。 被剜掉眼球的年轻巡检,满脸鲜血,哀嚎声没有发出便被塞回了喉咙里。 驿丞咬着舌尖,勉强保持灵台清明,跟在亲卫之后回到驿馆内安排吃食。 暗中观察的郭知宜头皮发麻,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刘株的外貌出乎意料的好看,性格也出乎意料的暴虐。 她悄悄示意,埋伏于四周的人马更加小心谨慎。 ※※※ 随着秦王落座,破烂的驿站顿时蓬荜生辉。 厨子颤颤巍巍地端着做好的饭菜,送到秦王面前的桌上。 驿丞谄媚地笑道:“偏僻之地,饭食粗粝,还请殿下恕罪。” 刘株瞥了一眼,挥手示意他下去,驿丞如释重负地躲到了一旁。 刘株提筷,夹起一片菜叶,盯了半晌,又放下了。 驿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殿下,可是不合殿下的胃口?” 刘株好看的眉毛微蹙,“太老了。” 贴身亲卫神色如常地吩咐道:“这道菜火候不当,炒得太久了,重做一盘便是。” 驿丞舒了口气,喏喏道:“下官这就派人重做。” 驿丞转向厨子,低声喝道:“殿下宽宏大量,你还不快去重做!” 厨子连声叩谢,转身便回了厨房。 一盏茶后。 “太生了。”刘株声音淡淡。 亲卫摆了摆手,“重做。” 又一盏茶后。 刘株:“太油了。” 亲卫:“重做。” 暗处的郭知宜:“……” 又一盏茶后。 刘株垂眸看着眼前的饭菜,沉默不语。 一时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着秦王抬起他高贵的手。 半晌,刘株方抬眼,目光平静道:“真是想不到,一个破烂驿馆的厨子竟是个会武的。” “!!” 众人瞬间大惊失色。 驿丞慌忙跪地,“殿下明鉴,这厨子不过一介乡野村夫,除了一身力气,并不曾习过武。” 刘株下巴微抬,带着皇家人特有的矜贵,说出了自进入驿馆以来最长的一段话:“本王三睹此人奉上饮食,自然明鉴。此人手上的茧子和寻常厨子手上的并不一样,走路的姿势也同常人不同,一看便受过严格训练。最后……” 顿了顿,刘株睥睨(pi ni)众人,“本王说他是,他便是。” 刘株话音一落,亲卫立刻拔刀相向。 那厨子眼看自己被识破,索性不再伪装,翻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朝刘株袭去。 暗中的郭知宜恨恨咬牙,就差那么一点,刘株就吃下被他们下了药的饭菜! 她心中不由自主地划过一抹疑惑,刘株是从一开始就怀疑那个厨子,还是纯粹因为挑食意外发现不对劲的? 但很快,她便无暇思考原因了,厨子已经暴漏,计划不得不提前发动。 “咻……”清脆尖利的口哨声响起。 郭知宜蒙上脸,从窗户跳进大堂,手握窄身长刃的环首刀,直奔刘株而去。 在郭知宜出现的同时,十余个提前埋伏好的蒙面武士同时跳了出来,与四周的禁军打作一团。 驿站的大堂瞬间一片狼藉,桌椅被摔得东倒西歪,碗碟瓶盘的碎片撒了一地。 混战之中,破坏力最惊人的莫过于郭知宜和刘株两人。 这两人在之前并没有真刀实枪地动过手,因此孰强孰弱一直未有定论。 但今日,郭知宜手中拿的是从方庆云那里抢来的兽头环首刀,是由钢经过反复折叠锻打和淬火后制作出来的直刃长刀,几乎算得上是当今最为先进、杀伤力最强的近身冷兵器。 而刘株所持的则是皇帝御赐的阴阳蛟首刀,刀上镶金嵌银,柄首配有阴阳双蛟造型的圆环,外型虽然和郭知宜手中的环首刀非常接近,但奢华而不实用,不过是天恩浩荡的象征而已。 因此,郭知宜仗着兵器之利,在两人的交战中竟隐隐处于上风。 但刘株心智超群,就算是被一个女人压着打,手中动作也不见丝毫急躁,刀如其人,狠厉冷静。 一时间,两人陷入僵持。 早就吓得钻进桌下的驿丞,瞅准双方僵持的空档,急急从后门溜了出去。 逃进后院后,驿丞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只见后院中,二十多个禁军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死活不知。 而本来关押着朝廷钦犯的牢笼,此刻已经空无一人! 驿丞腿一软,跪倒在地,心中一片绝望。 第十八章 营救(三) () “咻……”清脆尖利的口哨声再次响起。 郭知宜心中一喜,成了! 她不再恋战,打算抽身离开。 但刘株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冷哼一声。 出手不复刚刚的冷静稳重,攻势骤然变得凌厉迅猛,如同暴风骤雨,瞬间压制了郭知宜。 郭知宜心知不妙,若是再被他拖在这,等到外面的禁军醒过来,他们彻底就成了案上鱼肉,插翅难飞。 想到这里,她手中力道愈重,招式由细密保守转为大开大合,一砍一劈俱带着力拔千钧的恢宏气势。 她心知肚明,自己单论身法和刀术,绝壁不是刘株的对手。她也就能借着兵器和天生的神力欺负欺负人。 郭知宜的扬长避短效果奇佳,两刀相交之际,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几乎刺穿耳膜。 又一次两刀相砍,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刘株虎口发麻,阴阳蛟首刀险些脱手而飞。 后退了两步的刘株眉头紧锁,这个女人是怪胎么,力气怎么比男人的力气还大。 他不相信。 于是,面对迎面而来的万钧一刀,刘株选择力一搏,正面相抗。 “嗡”的一声。 刘株脸上苍白,双目大睁,高贵从容的风度尽失。 “怎么可能?” 他手中的阴阳蛟首刀,竟然断了。 有那么一瞬间,秦王殿下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郭知宜目光灼灼,趁着刘株失神之际,抓住他的小臂一错一拧,听到关节错位的咔咔声后,随即将刀在刘株脖子上一横,大喝道:“都把刀放下!” 其他的亲卫和禁军士兵纷纷僵住了,见刘株落于敌手,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敢动作。 一个亲卫抖着嗓子问道,“你想干什么……住手,放了王爷,凡事好商量。” 郭知宜道,“放下武器,备马,否则,王爷千金贵体,伤到哪里就不好了。” 亲卫道:“好,我们这就准备,你先放人。” “你们先撤,等到了安的地方,我自然会放人。” “不行,我们撤了,你若是改主意了怎么办?” 郭知宜气笑了,敢情还带讨价还价的? 她眼角一挑,手中利刃往前送了送,瞬间一道血线出现在刘株修长白皙的颈间。 亲卫头皮一紧,“住手!住手!我们这就准备,这就准备!” “快去!” 亲卫的办事速度很快,不多时,十余匹马就牵到了驿站门口。 与此同时,后院被迷晕的禁军武士都醒了过来,迅速操戈持戟包围了驿站四周。 秦王亲卫有了底气,看着郭知宜的眼神便愈发不善。 郭知宜嘲弄一笑,当着众人的面命人绑了刘株,不但将刘株的双手缚于身后,连双脚也一并绑了。 亲卫面露恼意,“唰”,拔剑声四起。 破落的驿站里,气氛愈发紧张。 郭知宜无视刘株淬了毒一样的目光,一手从刘株背后伸出,圈着刘株,指尖刃危险地抵在腰腹处,一手紧握匕首,死死抵在刘株的脖颈上。 在蒙面武士的拱卫下,郭知宜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将刘株拖了出去,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 刘株:“……” 亲卫:“……”他觉得自己好像死定了。 到了门外,在郭知宜的示意下,蒙面武士纷纷上马。 秦王亲卫怒声道:“我们已经按你说的做了,快放了王爷。” 郭知宜一笑,“我说了,到了安的地方,我自然会放了秦王殿下。但现在么,不知道有多少弓箭手正拉弓上箭瞄着我们这边,我怎么敢呢?” 若是她放了刘株,只怕走不了两步就被射成了筛子。 郭知宜一把将刘株扔到马背上,跨鞍上马,扬尘而去。 数十名禁军和亲卫紧跟其后,穷追不舍。 不可一世的秦王殿下,像只破麻袋一样屈辱地伏在马背上,被颠簸得肠胃翻滚头晕欲吐。 刘株清明渐失,愤怒值噌噌噌往上飙。 他趁着郭知宜没注意,一个挺身咬掉了郭知宜的面纱,“是你,郭知宜!”刘株愣了一瞬,随即阴戾道:“总有一天,本王要郭氏一族都不得好死,非凌迟炮烙不足以泄吾恨。” 郭知宜心中一阵刺痛,在她看到的情景里,原主的家人就是这么被活活折磨死的。 她腾出一只手,将刘株的脸重重摁进马脖子上又长又硬的鬃毛里,喘息着往刘株耳边吐出一口热气,恶狠狠道:“王爷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王爷生得这般花容月貌,若是落在我手里,我一准把王爷卖进南风馆,看看王爷在男人胯下婉转承欢之际,这张嘴还有没有功夫放狠话……” “你……呸。” 刘株吐出一嘴马毛,闭了闭眼,想杀人,非常想杀人。 …… “方四,在前面的岔路口转弯走小路。” “是。” 小道是真的很小,最多只容得下两人并排而行,更别提因为人迹罕至而枝桠横生,崎岖异常。 郭知宜笑了笑,这可是她特意找了好几个老乡打听出来的好地方。 从李锐手里拿到刘株的路线图的那一刻,她就开始筹划这一次的营救行动了。 无论是宋州城里,陆韶和师屠混入禁卫军,还是城西驿站,她和方四一行人强攻,吸引刘株的注意力,陆韶他两人和怎么都赶不走的李锐里应外合,救下她的亲人。 城北的这条小道,则是她为自己和方四留的后手。 因为这条小道深处,是一个狭缝型峡谷,也就是所谓的“一线天”。 “一线天”这种地方,一向是设埋伏的好地方呀! 轰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回荡在空旷的峡谷之中,沉闷的回声莫名带着一种压抑不安的感觉。 郭知宜抬首向上看去,仅存一线的蓝天边缘,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挥舞着手臂。 郭知宜唇角轻勾,拎着刘株后颈把人丢了下去,一挥马鞭飞奔而逃。 奔逃之际,郭知宜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在她身后,滚石流矢从天而降,漫天的尘土喧嚣而起,容貌丽的青年轰然淹没其中。 郭知宜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来到这里这么久了,她还是不习惯这种每天都在杀人的日子。 可能,这就是身不由己? 第十九章 相聚(一) () 山神庙里,火光摇曳,褪色的神像明明灭灭。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忽然站起,“我出去看看安安。” 比他矮了一头的少年闻言追了出去,“我也去。” 安安,郭知宜的小名。 李锐一阵头疼,好好在这儿等着不行么。 偏偏这两人都是郭知宜的叔父,他又不能动手。 正当他要开口阻拦时,坐在火堆前的郭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声,两个人身形一僵,迈出的脚步同时收了回来。 “母亲?”年长一点的郭青城试探着开口。 郭老夫人瞪了两人一眼,“还嫌自己不碍事?” “……”一刀扎在了心口上,真是亲娘。 郭青城无奈闭嘴。 一旁温婉的年轻妇人轻笑着圆场:“母亲不必苛责二弟和三弟,他们也是担心安安。” 郭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年轻妇人的手,“若是担心,他们好好待着就是,出去反而给安安找麻烦。” 老夫人顿了顿,继续说道:“安安是个有本事的,是我们拖累她了。” 年轻妇人蹙眉道:“都是一家人,何来拖累之说。” 老夫人摇了摇头,“在京城,多亏了安安早早收到消息,得知陛下打算对我郭家下手。后来为了掩护你我几人,她又独自带着扮作我们的府卫吸引追兵。如今,又是安安从秦王刘株手上救下我们几人……” 老夫人感慨道:“安安若是男儿多好!” 感慨之后,不忘踩一脚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你们若有安安的十分之一,我做梦都能笑醒。” 郭青城和郭意城:“……” 冷静,谁还没有个“别人家的小孩”了。 但他们有两个,两个!这就冷静不了了。 天知道,在他们很小的时候,父亲母亲便整日念叨,“你看看你大哥如何如何……”好不容易长大一点,二老念叨的又成了,“你看看你小侄女如何如何……” 想想就脑壳疼。 两人非常有默契地向大嫂投去求救的目光。 年轻妇人掩唇一笑,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依儿媳看来,安安这样就挺好的,武功高强又不会被逼着上战场,将来若是嫁人了,也不用担心会被夫君欺负。” 老夫人颔首,满是赞许之色,“是啊,郭家女从来就不是逆来顺受、任人磋磨的性子,被欺负了就打回去,打不过还有郭家呢。若是连给自家女孩撑腰都做不到,那要这偌大的郭家有何用?” “……” 站在一旁的李锐突然抖了一下,郭家人……竟是这样教女儿的么? 闲话之间,大门忽然被打开,一阵阵冷风从四面灌进来。 众人抬首看去,正是他们念叨着的郭安安。 郭知宜怔怔站在门边,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午门外鲜血淋漓的面容…… 火光中正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大家…… 真是太好了,一切不好的都还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了。 “安安,怎么哭了呢,可是受伤了?” 郭母拉着郭知宜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料,一回头却看到郭知宜脸上滑落的两行清泪。 郭母立刻心疼不已,轻柔地拭去大女儿脸上的泪珠。 郭知宜摇了摇头,一直紧紧揪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伏在郭母的肩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安安,安安。”郭母察觉怀中人渐渐没了动静,轻声唤道。 陆韶上前看了两眼,垂首道:“夫人,大小姐睡着了。” 还不满十四岁的郭意城诧异不已,探头问道:“就这么……站着都能睡着?”而后成功收获了众人的瞪视。 郭意城脖子一缩,吐了吐舌头。 郭老夫人看着孙女儿的眉眼,心疼道:“这孩子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就这么睡着,着凉了怎么办?” 话音刚落,陆韶已经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件暖裘,轻车熟路地裹在郭知宜的身上,将人轻轻抱起放在火堆边的草席上。 看到郭知宜双眼紧闭,并没有要醒的意思,陆韶松了口气,起身回首,结果正对上一众探究的目光。 陆韶:“……” 陆韶一时有些紧张。 近几日,郭知宜为了准备这次营救行动,四处奔走,除非身子撑不住了才肯休息。 因此,陆韶每次看到郭知宜闭上眼,都是一阵心惊胆颤,几乎是下意识的去接住她。 但今天…… 陆韶又尴尬又惊惶,他们会怎么看他?登徒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郭母适时出声,柔声细语道:“多谢陆将军了。这孩子一向粗心,想来这一路上多亏了陆将军从旁照料。” 郭家人点点头,并没有多计较陆韶有些逾矩的行为他们是真的不觉得有人能把郭知宜怎么样。 ……也是很心大了。 郭老夫人道:“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赶路,今日将就着歇息一晚吧。” 陆韶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但随后,一丝隐秘的喜悦感悄悄爬上心尖。 第二十章 相聚(二) () 第二日清晨。 险死还生,郭家人拉着郭知宜嘘寒问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郭知宜面上挂笑,心里却虚的不行。 要是被看出来换了个芯子就尴尬了。 所幸,因为着急赶路,并没有人看出郭知宜的不自在。 郭知宜将祖母和母亲送上马车后,翻身上马,和李锐并排走在一起,“这次真的太感谢你了。” 李锐侧首看了她一眼,“不用感谢我,我不过是为了让你欠我一个人情。” 郭知宜失笑:“好啊,日后,若有不违道义又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我一定鼎力相助。” 李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个突然冲出的浑身是血的人打断了。 李锐愣了一下,发现这人的衣着和他带出来的忠武军的衣着相同。 郭知宜也看到了,一股不好的预感突然出现。 只听那人道:“将军,不好了,陈州城……秦王殿下派人屠城了!” 什么? 秦王?是刘株么? 刘株竟然没死? 郭知宜瞬间一个激灵。 一想到自己先前趁着刘株动弹不得的时候对他做了什么,郭知宜就头皮发麻。 按刘株的性子……好吧,这梁子结大了。 李锐也是想到什么,声音中带着一丝焦急:“陈州百姓现在怎么样了?城中守将呢?” “一部分百姓已经在章侍卫的保护下往西北方向的许州城去了,只是大部分百姓还困在城中。秦王调来了蔡州和颍州两地的守军,还有汝阳王手下的军队,足有万人之多,我们的人根本就挡不住。陈州城被攻破之后,秦王连城都没进,便、便下令屠城……” 李锐后背发凉,他甚至不敢想象陈州城现在的样子。 李锐一挥马鞭,纵马向陈州城方向而去。 郭知宜眉头紧锁,唤来陆韶:“劳烦将军保护好我母亲他们,我去去就回。” 陆韶握刀的手紧了紧,有些不愿,但还是抱拳道:“属下遵命。” 郭知宜看出他的不愿,心中微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祖母,母亲,我去陈州城看看,稍后便跟上来。”郭知宜走到马车旁,轻声道。 两位夫人点了点头,叮嘱道:“路上小心。” 郭知宜一笑,应声而去。 郭夫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啊。” *** 陈州城外。 郭知宜远远便看到,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隔着城墙都能看到火舌不住地上窜。 郭知宜按了按太阳穴,陈州城的情况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刘株是疯狗么,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郭知宜皱了皱眉,一马当先进了城中。 只见,陈州城往日里最繁华的街道此时已经被烧成了平地。一片废墟之中,好几路人马砍杀在一起,个个凶神恶煞,见人就砍,完杀红了眼。 在这个军权至上的时代里,军队就是权力的来源和最大的保证。每次打了胜仗之后,主将都会默许自己的士兵屠城,把烧杀抢掠当作奖赏。 因此,眼前的这些私兵不但毫无纪律约束地胡乱砍杀,而且轻车熟路地趁乱打劫百姓,不开门就直接动手,放火烧屋。 郭知宜心头一怒,刚想动手,却忽然听到隆隆的轮子滚动声从街道那头传来。 郭知宜循声望去,惊得一句卧槽脱口而出。 居然是投石机和云车!这攻城的装备请到这来是想闹哪样? 很快郭知宜就知道他们的作用了。 只见云车上站着的一个人随手往人群中一指,霎时,雨点般的石头便向街面上砍杀的人群砸去。 郭知宜目瞪口呆。 这是来打仗的,还是来拆迁的? 碗口大的石头,砸到人头上立刻头破血流,砸到地上一个大坑,砸到房顶直接就给房子开了个天窗! 而且,这种无差别攻击,连自己人都得砸死砸伤一大片吧? 郭知宜皱了皱眉,扫视一圈,无意间看到了两个熟面孔,是在那个荒村里遇到的秦老和受伤的小孩。 “小心!” 郭知宜瞪大了眼睛,一块已经飞在半空的石头正朝着两人砸去,而秦老还浑然不觉。 她眯了眯眼睛,甩出一把匕首,匕首穿云而出,却险险与石块擦身而过! 不好! 郭知宜心中咯噔一跳。 然后,那块石头像慢镜头一样在郭知宜眼中,缓缓、缓缓落下,在秦老的额头上点出了一朵四溅的血花。 秦老无力地倒了下去,眼中犹带震惊和不舍。 郭知宜闭了闭微红的双眼,冲过去救起秦老怀中护着的那个孩子,躲到了一旁的矮墙下。 投石车丧心病狂的攻击还在继续,郭知宜一刻都不敢放松。 这时,一道纤细稚嫩的声音响起:“姐……姐姐,你是那天那个打跑坏人的厉害姐姐吗?” “……” “太好了,姐姐也能打跑这些坏蛋的吧!” 郭知宜沉默不语,只安慰地摸了摸小孩的头。 孩子,姐姐真的做不到啊。 第二十一章 相聚(三) () 惨,真的太惨了。 不久前刚刚恢复了一点元气的城池这次死得不能再死了。 从一座锦绣小城沦为了人间地狱。 城中的百姓,上吊的,投井的,投河的,血面的,断肢的,被砍未死手脚还在动着的,一片骨肉狼籍,惨不忍睹。 郭知宜呆呆地站在不久前才来过的城头上,眺望城内,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干冷的风拂过大地,残砖废瓦上黑烟飘摇。 空旷萧条的城池中,呜咽声四起,殷红色满地。 这就是,屠城么。 郭知宜肠胃中一阵翻涌。她飞快移开视线,死死捂住了怀中小孩的眼睛。 “姐姐,秦爷爷呢?” 幼童的声音纯真无暇,但在这种情景下听来,却愈发衬得悲哀不已。 郭知宜抱起孩子,有些僵硬地牵起嘴角,“秦爷爷去打坏蛋了。小家伙跟姐姐一起去安的地方躲起来,好吗?” “那秦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等坏蛋被打跑了。” “秦爷爷好厉害!等苗苗长大了,也要像秦爷爷一样。” 郭知宜抱着孩子走向城外,神情悲伤,却强撑着轻快的语调:“好啊,苗苗要快快长大呀。” *** 西城门处。 身材高大,目光凌厉的年轻将军,独自立在残阳之中,影子被拉得老长。 听见脚步声,地上的影子忽然动了动。 “你没事吧?”李锐的目光在郭知宜身上扫了两圈,见人没事,才悄悄地舒了口气,而后看向郭知宜怀中的幼童,“这孩子是……” “在城里捡的,一个挺有缘的小家伙。”郭知宜点了下小孩的额头,皱起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一点。 “对了,查到刘株怎么忽然冲着陈州城来了吗?陈州城再怎么说都是他们刘家的地盘,刘株怎么对自己人也这么丧心病狂?” 李锐目光忽然一寒,厌恶道:“刘株……秦王的性格本就如此,暴虐嗜杀。” 郭知宜选择性忽视了李锐不经意间的目光闪躲,佯作无意道:“北汉皇族里哪个人手里不是鲜血淋漓,即便是皇位的来历,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住口。”李锐出言阻止。 郭知宜眼角一挑,在李锐爆发的边缘疯狂试探,“我为什么要住口?我们郭氏一族世世代代镇守北境,拒北狄数族于关外百里,为他们刘家抛头颅洒热血,可最后换来的是什么?” “是帝王猜忌,是妻离子散,是一杯毒酒。” “十万人的热血竟不及一个小人的谗言。” 郭知宜步步紧逼,而后嘲讽一笑,“今日的郭家,还没有给你们李家敲一个警钟么?” 李锐目光低垂,只道“李家不会行不忠不义之事。” 郭知宜低声一笑,“将军救了我,还敢说对皇家忠心耿耿?” 李锐握刀的手动了动,底气不足道:“我说过,救你是我自己的决定,和李家无关。” 啧啧,李锐和他最后的倔强…… 郭知宜呵呵一笑,拍了拍李锐的肩膀,没挑破青年的自欺欺人。 李锐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这就够了。 郭知宜把怀中的孩子交给李锐,“麻烦将军替我照料这孩子一段时日,等来日……我若安然无恙,再来接他。” “你去哪儿?” 郭知宜跨鞍上马,邪邪一笑,“我啊,要去做大逆不道、不忠不义的事,将军可愿意一同?” “……” 预料中的沉默。 郭知宜仰首一笑,一挥马鞭,朝远方低沉的天际线而去。 李锐站在昏黄的暮晖之中,刚毅的面庞上阴晴不定。 良久,才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一道人影飞速向李锐奔来。 李锐眯了眯眼,“章渝,你不是在调查刘株的军队的去向吗?” 章渝猛地一勒缰绳,气喘吁吁道:“回将军,糟了,属下根据沿途的车辙蹄印一路追踪,发现,刘株大军绕过宋州城,兜了个大圈子,横渡汴水,快马加鞭直奔北方曹州城而去。” “曹州……”李锐眉心一跳,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曹州,不是正在郭家人的必经之路上?” “是啊……”章渝苦笑。 李锐把孩子丢给章渝,“照顾好这个孩子。”言罢,夺过章渝的马,立刻沿着郭知宜离开的方向追去。 快,再快点! 耳边风声如雷,李锐脑中除了这个念头一片空白。 道旁的枯树衰草被他飞速甩在身后,白日和勾月悄然完成交接。 李锐越往前走,心中越慌乱,矢石纷飞、刀戈相接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在他脑中响起。 忽然,“吁。” 李锐猛地勒马,悄悄躲在一旁的树后。 夜色下荒烟弥漫,一队看不清装束的人马在林间急速穿梭,身后另一支人数明显多出几倍的人马紧随其后。 会是她么? 李锐心中狐疑,郭知宜身边并没有带多少人手。 保险起见,李锐还是跟了上去。 借着微弱的火光,李锐终于看清了后面这支军队的身份。 军容肃整,装备精良,但番号驳杂,正是刘株近日里急急调集整合而成的。 李锐心中大定,悄悄跟在刘军身后,不时出手解决几个人。 夜色是最好的遮挡,再加上刘军是一只新凑起来的军队,军心不齐,彼此照应不暇,一时间竟也没人发现他。 前方,被追杀的郭知宜,痛极反笑,这是第几次被追杀了,是不是她不按照原定的历史死翘翘,上天就不会放过她? 不,她偏不。 郭知宜目光阴森,刘株,要死磕是么,来吧,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活。 陆韶看着郭知宜猩红的双眼,心绪复杂,漆黑的眼睛里一簇火焰寂寂燃烧。 他从来没有那么一刻想要变得很强,比所有人都强,强大到足以让一个人依靠。 可以……让她的眼睛里一直一直盛着欢欣喜乐。 “陆韶,你带一队人,从前方的路口右转,自高坡借势冲下,冲破他们的阵型。方四,你带一队人,等他们的阵型被冲散之后,向右迂回,切割包抄,断其侧翼。”郭知宜头脑冷静地指挥场。 “是。” 陆韶心中一动,他素来知晓这个女子非同寻常,果决远超常人,能在北境那样混乱的地方快刀斩乱麻平定一场兵变的人,自然也能在数倍于己方的包围中孤注一掷,绝境求生。 只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能这样面不改色地发号施令,想想还是觉得十分惊心动魄。 陆韶越想心跳越快,最后竟然隐隐有失控之势。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冷静,若是因为自己坏了她的计划,就糟糕了。 陆韶聚精会神,盯着前方隐隐若现的路口,握缰绳的手骤然握紧。 到了! 第二十二章 相聚(四) () 面对十倍于己方的兵力,有胜算么? 在这场被后人称为“汴野之战”的战斗中,郭知宜给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答案。 只见古汴水之畔的低山上,雾气浓重,郭知宜和刘株的人在山中小道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追逐战。 只不过,郭知宜是被追的一方。 这也太憋屈了。 像只耗子一样被玩弄于鼓掌之中,郭知宜气得把刘株的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郭知宜长长吸了一口气,不想了,冷静冷静。 现在她身边大概有一百人,按照她原来的部署,陆韶带着三十人的一个小队为前锋,方四同样带着一队人为中路,她率领余下的人垫后。 战略交待过了,现在就只等最后的“爆点”了。 郭知宜仔仔细细地留心着前方士卒的动向。 陆韶一马当先,驰行转向右侧高坡,而后如猛虎下山,向刘军阵型的“七寸”一阵冲杀。山中小道狭窄,刘军阵线拉得极长,遇到陆韶这么一阵突如其来的砍杀,阵型瞬间大乱,首尾相顾不暇。 方四时机抓得比郭知宜的预想准得多,陆韶的人差不多部抵达高坡之时,方四已经率领前面的人开始向右回旋。等到陆韶带人把刘军阵型刚刚冲散之时,方四带着的人已经完成迂回,从刘军的另一侧开始切割包抄。 当听到后方喧哗声响起时,一直密切关注战局的郭知宜心中一喜,成了! 于是率领自己身边的人迅速调转马头,反过来向追杀自己的刘军发起猛攻。 一时间,刘军的前方、左侧和右侧都鼓噪喧天,刀戈相击的声音震耳欲聋。 在寒雾弥漫的深夜中,众人都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在这种情况下,这种三面埋伏一样的动静听来就有些骇人了。 未知,永远是最可怕的。 不安犹如瘟疫迅速蔓延。 统领这支军队的汝阳王心中一阵慌乱,他急急揪起一旁的副将,“我们是不是遇到埋伏了?” 副将心中也是一片忐忑,颤声道:“末、末将不知。” 没有听到满意的回答,汝阳王厌恶地丢开副将,“你,去前面打探一下。” “是、是。”副将唯唯诺诺地向前走去。 须臾之后,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不好,有埋伏!” 养尊处优、根本没有上过战场的汝阳王听到喊声,吓得身一抖,带着数十名亲兵迅速撤退。 后退时,还不忘支使其他副将,“你们垫后,本王先撤,你们随后跟上。” 主将一去,本就惶惶不安的军心瞬间冰消瓦解。 郭知宜趁乱杀出,一把环首刀左劈右砍,刀下亡魂不计其数。 陆韶和方四也是一个赛一个凶猛,手持斩马陌刀,几乎是所向披靡。 三人很快汇合一处,而后便不再恋战,抽身离去。 撤退时,阵型变动,改为方四和陆韶两人垫后,郭知宜带着大部分的士卒逃出生天。 一行人奔逃近百里,直到宋州城外的一处荒废驿站处,才停下休整。 “意城叔叔,你怎么样了?” 一停下,郭知宜便匆忙奔向被昏迷着的郭意城身旁。 郭意城身中毒箭,虽然已经做过简单处理了,但情况并不妙。为了防止毒素蔓延,不能继续颠簸赶路了。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郭意城和现在的郭知宜并没有多么深的羁绊,但是泪水却依然如决堤之河一样不受控制地涌出。 郭知宜把手放在心口处,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撕心裂肺的悲痛从掌下传来。 这是,她的家人啊。 年纪小但辈分长的小叔叔。 会亲手雕木簪为她庆生的小叔叔。 会因为自己不叫他叔叔而别扭一整天的小叔叔。 然而这次……当她唤他叔叔的时候,他却怎么都不应了…… 郭知宜看着气息奄奄的郭意城,心脏仿佛被重重地捏了一下。 郭知宜以手捂面,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四肢涌出。 “这是……怎么了?”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郭知宜抬头看去,是李锐。 她心中恍然,难怪她刚刚听到那道大喊“有埋伏”的声音有些耳熟。 李锐的视线越过郭知宜,看到了躺着的郭意城,讶异道:“三公子这是……中毒了?老夫人和二公子他们呢?” 郭知宜眼眶瞬间一红,咬着下唇偏过头,良久,才带着点哭腔道:“都……没了,母亲,祖母,二叔……被刘株的大军追杀,死在乱箭之下。” 李锐垂眼,掩下了眸中的风暴,只吸了口气道:“节哀。三公子的身体拖不得,我去宋州城里寻医生来。” “太危险了。” “无碍,再怎么说我父亲也是手握一方军镇的元帅,就算碰到宋州城的高行周,他也奈何不了我。” “虽然说了很多遍,但还是要说,谢谢你。” 李锐转身摆了摆手,直奔宋州城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郭知宜一脸疲惫之色,吩咐人守好郭意城,独自走到驿站旁的一处荒亭静静地发呆。 她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那里仿佛重重地涂抹着无边的浓墨,连一丝星星的微光也没有。 好像,自她穿越而来,还没有见过朗月疏星的夜空呢。 郭知宜自嘲一笑,还真是够倒霉的。 她想到自己一开始还试图阻止大周早亡的悲剧的想法,忽然觉得自己天真的可以。 别说是影响一国的兴亡了,她连自己和至亲之人的性命都保不住。 而且,一个更毛骨悚然的念头,突然在郭知宜脑海中浮现。 自穿越以来,她一直坚定相信自己看到的记忆和窥探到的未来。可是,如果她看到的那段未来,正是有她参与的未来呢? 在她看到的未来里,原主的家人正是死在刘株手里,被刘株处以凌迟和炮烙这样的极刑。 而现实呢,原主的家人的确死在了刘株手里,刘株对他们的尸体做些什么不无可能。 而自己,只要逃不过一场又一场的追杀…… 那么一切便和她窥探到的未来完相符。 想到这里,郭知宜忽然茫然又惶恐。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她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又能做些什么,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什么都不能…… 这时,一片静谧之中,沙沙的脚步声忽然响起。 郭知宜头靠在柱子上,只用余光淡淡扫了一眼。 见来人是陆韶,才换了个姿势,单手撑着额角,正视着来人,唇角一点一点勾起。 她忽然很好奇,若是自己提前杀了这个陆韶这个boss会怎么样? 第二十三章 喜欢 () 郭知宜起身走到陆韶身前,指尖刃悄悄抵在陆韶的胸骨剑突之下。 为了进行野外摄影,她曾了解过一些基本的医学知识。以她抵着的这个地方和两侧肋骨边缘为界,有一个下口开放的三角区,这个三角区被称为胸骨下角或腹上角,俗称便是心窝或心口。 此时此刻,分明是危险至极的动作,但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却像是身量窈窕的少女偎依在高大英俊的青年怀中,暧昧又撩人。 陆韶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自然也没发现郭知宜指尖一闪而过的寒光。 “将军怎么来了?我不是吩咐过,所有人在原地戒严么?”郭知宜声音平平,听不出喜怒。 “我……”陆韶顿了顿,改口道,“大小姐出来了许久,大家都很担心。” “夜深风露重,大小姐保重身体。”陆韶边说,边抬了抬拿着大氅的右手。 “……这是什么?”郭知宜默了一瞬,随后又看向陆韶左手提着的一个木盒。 “那时去亳县取的药材还剩下些,属下便吩咐人熬了些御寒的药汤,顺便把干粮掰开熬成了稀饭,想着也许不那么难以下咽。”陆韶低头看着只到自己下巴处的女子,醇厚低沉的声音里却无端带着一丝忐忑。 “……” 郭知宜面色复杂,眼中闪过挣扎之色。 良久之后,郭知宜长叹一声,收回了手,泄气一般地倚在柱子上。 “陆韶你……”可真是,要了命了。 若是坏一点多好,那样她下手就不会有丝毫犹豫了。 “大小姐,你怎么了?”丝毫不知道自己险险躲过一劫的陆韶担忧地望向一脸倦色的郭知宜。 郭知宜不忍看见那一双盛满担心的明眸,遂抬手遮住了陆韶的双眼。 陆韶双眼被蒙住,但其他感官在这一片黑暗中反而更加敏锐。 他听到郭知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极其哀伤的声音低低道:“你说,若是我没有冲动地立刻救下他们,或者没有出言不逊惹怒刘株,他们现在也许还好好的吧。” “我明明不是……他们却因为我……” “若我没有成为她……” 郭知宜母目光渐渐涣散,大脑空白,说出的话也越来越凌乱。 陆韶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眼中的寒焰似星火燎原,那股被死死镇压在心底的冲动东冲西撞,终于还是破封而出。 他突然伸手,抓住了郭知宜覆在自己眼上的手,目光灼灼道:“不,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可能有人比你做的更好。” 陆韶顿了一下,一鼓作气道:“我是个粗人,不会安慰人,可我觉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如此,你、你节哀顺变,不要、不要这样责怪自己。”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陆韶的气势由强到弱,以肉眼可见的曲线递减…… 郭知宜惊呆住。 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笑着笑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 陆韶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用手指揩去了郭知宜眼角的清泪。 回过神来之后,陆韶也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隐秘的开心,被她抚过的胸口砰砰直跳,仿佛揣了一只不安分的雀儿。 陆韶悄悄地深呼吸了几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十分冷静,但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嘴角还是泄漏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另一边,郭知宜奇迹般地被陆韶拙劣的言辞开解,连日来郁结于心的忧闷散去大半,头脑也清明了很多。 这么一来,陆韶紧绷的嘴角便没能逃过郭知宜的眼睛。 郭知宜瞥了一眼被陆韶握着的手指,心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沿途的一幕幕如同旧电影一般在脑中回放,人前高大冷漠的将军和人后细致温和的青年,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丝丝缕缕地缠绕交织,郭知宜想想就觉得……是让人安心的感觉? 没办法,母胎solo了二十多年的单身贵族怎么晓得什么是喜欢…… 但郭知宜不是磨磨蹭蹭的性子,既然有好感,就不妨接触一下。 反正在这乱世之中,礼崩乐废,对女子的束缚并不重,什么三从四德、三纲五常虽然有,但是根本无法发挥作用,女子就算是多次再嫁也不会被人指责。 至于曾经看到的未来,郭知宜已经佛了。 没看到电视剧里经常有这样的桥段吗,某某门派的先知预见到主角是个灾星,将给门派带来灭顶之灾,于是便想方设法除掉主角。但结果通常是,主角灭不掉,门派被灭了。 谁也无法跳出时间的长河,命运实际上就是个伪命题。 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不断运动变化着的,所谓的结局也是随时都在变化着的。大势或许难改,但小势却可变,活跃在当今这个时代的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变量,都拥有能够影响历史的力量。 她能做的,便是尽力一搏,让自己这颗微星能为前途渺渺的大周照下一丝光芒。至于结果,谁知道呢? 郭知宜心中松快,看向陆韶的时候也带上了点笑意,“将军的心意我明白了。” “什么心意?”陆韶没跟上郭知宜的脑回路,愣了一瞬,反射性地脱口问道。 郭知宜似笑非笑,“哦?原来是我会错意了。” 郭知宜手指轻轻挠了两下陆韶的手心,随后却大力甩开他的手,略过他向凉亭外走去。 “轰。” 陆韶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突然又冒出许多烟火。 随后,身体快过脑子,及时拉住了作势欲走的郭知宜。 “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囫囵话。 郭知宜歪头看他,“你什么呀?”一边说着,手指坏心地轻轻摩挲着青年红透了的耳垂。 “我……”大冷天里,陆韶急出了一脑门汗,可那句简单的话到了嘴边就说不出了。 他心中想得发疼,可也怕得发疼。 郭知宜失笑,这人可真是……可爱得犯规了。 她轻咳一声,不再为难陆韶,眨了眨眼轻声道:“我什么?我心悦你,还是我喜欢你?” 陆韶眼中一下子有了光芒,重重地“嗯”了一声。 郭知宜憋笑,有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一只眼睛里盛着光、尾巴不停摇晃的大型犬。 陆韶见她不说话,脑海中闪过一丝无措,大着胆子催促道:“你还没说……你呢?” “我?我刚刚不是说了‘我心悦你’和‘我喜欢你’吗?” “……那、那个不算。” 郭知宜挑眉看向陆韶,“‘我心悦你’和‘我喜欢你’,这样的两句怎么还不算了呢?” 陆韶用已经超负荷运转的大脑思考了一会儿:“不是你亲口说的。” “啧,怎么不是我……”郭知宜佯作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看不出来啊,陆将军挺有心机的啊,变着法地从我这里套话?嗯?” 说话间,手上一个用力,将人拉至自己身前。 “……” 陆韶被忽然拉近的距离惊了一瞬,没来得及说话,便瞬间落入下风,将主动权交到了郭知宜手上。 郭知宜声音温温柔柔:“想说什么?你不是你没有你想都没想过?” 陆韶哑然:“……不是。” “啧,您这‘不是’是在否认什么啊?一会儿就把我绕晕了。” 郭知宜在青年的手上重重地掐了一下,“反正我不管那么多,不诚实的孩子就该受罚。唔,就罚你把刚刚的话念个百八十遍吧。” 手上传来的痛感真真切切地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是梦不是假象。 陆韶按捺住心中翻腾的激动,喉头滚动,“……好,我……认罚。” “我心悦你……” “我喜欢你……” 说再多遍都愿意的。 第二十四章 绮梦 () 互诉了衷肠,郭知宜发现,自己和陆韶之间其实没有多大的变化。 和她相关的一切,陆韶依旧像从前一样,事无巨细地包揽了。 她只需在关键之处点个头。 不得不说,这样的日子真是太爽了,前提是忽略了他们现在正在被追杀的情况。 郭知宜无奈地叹了口气,生活总是如此艰难。 *** 翌日凌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李锐肩上扛着一个麻袋回来了。 打开袋子后,郭知宜惊讶不已,因为李锐“请”来的大夫年轻得过分,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 被从袋子里放出来时,年轻的大夫脸色铁青,双眼冒火,愤怒地吼道:“狗贼!你们好大的胆子!” 郭知宜被“狗贼”两个字惊住,呛得咳了几下。 好一个嚣张跋扈的小少爷。 讲真,不管是她还是原主,都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说这种侮辱性的字眼。 郭知宜挑眉看向李锐,好奇他对人家做了什么。 李锐冷哼一声,“我向来不屑于同这些小白脸一般见识。” “你!你们这些臭不要脸的贼子!”那少年闻言,一下子就炸了,拼命挣扎着往前冲。 陆韶见状,刷地抽出腰间佩刀,架在大夫颈间,眼神阴鸷:“放肆!把你的嘴巴放干净点。” 年轻的大夫气势陡降,哆嗦了一下,颤声道:“你们知道本少爷是谁吗?等我哥来了,你们就死定了。” 郭知宜嗤笑一声,“小女子怕得很呐。” 大夫侧目看向郭知宜,但见到郭知宜的容貌后却飞快地便低下了头,眼中一片惊恐之色,是她! 郭知宜并没有注意到大夫这一反常的神色,只看到了大夫的双手微微颤抖,胸膛剧烈起伏,还以为是气的。 于是凑到大夫跟前,阴测测一笑,“将军,看来这小子来路不小啊,若是放了他,遗患无穷,不如...就地杀了埋好,荒郊野外,谁知道是我们干的?” 陆韶应声压刀,一道血线瞬间出现在大夫的颈间。 大夫更加慌乱,哭叫道:“别、别杀我,你们不是需要大夫吗,我、我的医术很好的,我也不、不会找你们的麻烦。” 这时,谁也没注意到,郭知宜十分突然地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郭知宜温和一笑,“早这样多好。”随后挥了挥手,示意陆韶收刀入鞘。 大夫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走到郭意城跟前,先观察了片刻郭意城的脸色,然后开始把脉,神色惊疑不定,变化莫测。 片刻后,大夫收回手,瞥了眼一旁的郭知宜。 郭知宜紧握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沉声道:“怎么了?” 大夫瘪了瘪嘴,“我救不了。” 郭知宜心中一痛,咽下翻涌而上的酸涩,声音微微发颤:“你救不了,旁人呢,可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大夫面色不虞,却强忍住没有发作,垂首低声道:“没办法了。你们若信不过我,自可以去找别的大夫来。” “如果是顾清川呢?他有办法么?”郭知宜倏然开口。 大夫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我师父的名字?” 郭知宜抬眸,“原来你竟是他的弟子。我在陈州城附近的一个荒村里曾偶遇一位名叫‘莫开华’的大夫,他曾说过,他有一位厉害的师叔,名为顾清川。我方才看到了你腰间系着的木牌……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已是神医谷的小神医了,当真是后生可畏。” “原来是莫师弟……” “……”郭知宜真的很难想象莫开华对着这个跋扈少年叫师兄的画面。 “我师父来了也没用。他中的是一种很奇特的毒,我们神医谷称之为‘绮梦’,中了这种毒的人,不会死,但会丧失五感,意识迷失在幻境之中,永远也醒不过来。” “植物人?”郭知宜不可置信道。 大夫瞥了她一眼,“说对了,中了这种毒的人就像植物一样,虽然活着,却和死了一样,甚至,还不如死了呢。因为他活着,心怀希望的亲人便不得不数十年如一日,精心照料着一棵永远也不会有回应的植物,期盼着他醒过来。可是中毒的人,却只能辗转于形形色色的梦境,永远也醒不过来。所以,这是一种很残忍的毒,尤其是对中毒之人的亲人来说。” 郭知宜呆住了,呐呐道:“难道就没有解毒之法么?” “我们神医谷没有。” 郭知宜猛然抬头看向年轻的大夫,“你的意思是,其他地方有?” “天生万物,万物相生相克,毒药和解药往往相生相伴。 ‘绮梦’之毒,亦是如此。这种毒是用一种名叫‘鬼美人’的凤蝶的左翅制成的。鬼美人凤蝶是一种传说中的蝴蝶,我也只在一些古籍中见过。据说这种蝴蝶双翅的形状、色彩和大小各不相同,左翼为颠倒众生的美人,右翼为诡异离奇的骷髅。用鬼美人凤蝶的左翼制成的毒药,用它的右翼便可调出解药。” 郭知宜目露喜色,“所以只要找到鬼美人凤蝶的右翼就行了,是么?” 大夫见状,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你别高兴的太早了,这种蝴蝶可是天底下最稀少的一种蝴蝶,一千万只里面才能找到一只。” “不管多难,我都得找到。而且,”郭知宜目光骤冷,“刘株既然能找到鬼美人的左翼,我就不信他那里没有右翼。” “这倒也有可能。” 郭知宜呼出一口气,掩去眼中寒意,看向大夫,“劳烦大夫走这一遭了,不知大夫姓甚名谁,日后在下必有重谢。” 大夫低声嘀咕道:“本少爷可当不起你的谢意。” “呵呵,”郭知宜笑得愈发温和,“诶,怎么会,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是不知恩公大名,小女子只怕日夜不安。” 常言也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大夫后背一寒,嗫嚅道:“本、本少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白延卿。” “白延卿?”郭知宜凑到白延卿耳边,低低笑了一声,“好的,记下了,白小姐。” “你!”白延卿又惊又恼,正欲说些什么,后颈忽然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郭知宜甩了甩手,对李锐道:“麻烦将军好生将人送回去。此人出自京城中赫赫有名的白家,不能慢待。” 李锐诧异不已,“竟然是白家人?难怪一开始看着有些眼熟。” “嗯嗯。” 郭知宜眼含笑意,这白家小姐倒是个妙人。 若非她注意到了白延卿耳垂上的小孔,只怕还认不出她的女儿身呢。 第二十五章 封丘 () “你打算怎么办?”李锐翻身上马,临走之前问道。 郭知宜看向东升的旭日,一笑道:“回京。” “回京?”李锐惊讶了一瞬,随即想到什么,垂眸道,“的确。” 前日父亲在催他回去的信中,便提到郭维大军已经到了黄河北岸,想来离京城也不远了。 一向不知天高地厚的李锐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惶恐,此次一别,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他想都不敢想。 山河飘摇,身世浮沉。 因为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根本无法说出阻拦的话来。 最后千般心思只能化做一句不轻不重的叮嘱:“保重。” “嗯,保重。” 郭知宜目送李锐的身影消失在阡陌尽头,转身钻进了马车。 “走吧,去封丘。” “是。”陆韶和方四应声走在了前面。 师屠眼睛转了转,凑到马车边,笑嘻嘻地问道:“大小姐,我们为什么要去封丘啊?莫非,郭元帅已经到了封丘了?” 郭知宜掀开一道缝,眯着眼看向师屠,面上一副不解的样子:“我怎么知道祖父他们到哪儿了?” “呃?这样啊……”师屠眉头无意识地蹙起,似是在思考什么。 郭知宜忽然有点头疼,这种擅长揣摩人心、搜集信息的人,放在身边处处防着,也真是心累。 突然有点后悔把他要过来了。 郭知宜幽幽叹了口气,“前路未卜,师小兄弟还是多多注意沿途情况吧,指不定从哪就钻出来一支追兵呢?” 师屠拱了拱手,敛神戒严。 郭知宜放下帘子,取出一张旧地图,陷入沉思。 汴京城北面的外城上,有一个城门便叫做“封丘门”,由此可见,封丘和汴京城之近,中间只隔着一道黄河。 眼下,她祖父郭维应该已经到这里了,离拿下北汉只有一步之遥。 北汉皇帝听信小人谗言,诛杀了数个骁勇善战的武将,此刻朝中并无多少可用的将才。所以攻下汴京城不过是时间问题,武力方面她倒不担心,她担心的是另一个人北汉的郭太后。 郭维发迹之前曾是郭太后娘家的旧臣,和郭太后的娘家还是远房亲戚。如果郭太后出马劝说郭维,那……郭维会怎么选择还真不好说了。 但郭家一条条的人命,岂能就这么算了? 所以,她得及时赶回去,防止祖父被那个老太婆忽悠了。 北汉,她郭家势在必得。 郭知宜在北汉国的京城上点了点,眉头时蹙时展,一个办法渐渐在脑中成形。 她叫来师屠,低语两句,师屠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纵马而去。 陆韶瞥了眼师屠的背影,忍不住低声道:“这个人可靠么?” 郭知宜慵懒地靠在窗边,眼中划过一道志在必得的笑意,“放心,师屠不是一个可靠的人,却是一个聪明的人。” 陆韶不置可否。 郭知宜笑着摇了摇头:“啧啧,看不出来,小将军越来越胆肥了,都开始过问我的事了。” 陆韶抿唇,有些忐忑地向窗边的人瞄去,正好看到郭知宜朝他眨了眨眼。 陆小将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耳廓悄悄爬上一大片浅浅的粉红色。 郭知宜放下窗帘,低低笑了两声。 *** 三日后。 封丘大营外,忽然一阵骚动。 郭维倏然睁开如炬双眸,面色严肃:“何事喧哗?” 一名在帐外警戒的亲兵听见里面的动静,忙掀开大帐回禀道:“禀元帅,营外忽然来了十余个甲士和一个女子。其中,那女子自称是元帅的孙女,将军们不敢确定,想请您前去一看。” “孙女?”郭维眼前一亮,“安安来了?” 随后,脚下生风般直奔营门而去。 初冬的黄河之畔,霜风凄紧,残照当空,寒烟淡淡起。 郭知宜一身素衣,跪在辕门外,披头散发,悲凉的气息有如实质环绕在四周。 相当应景了,郭知宜暗想。 事实也是如此,郭维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孙女,而后直接愣在了原地。老实说,和他印象中的孙女差距有点大,哦不,是差距很大,大到他险些不敢认。 而郭知宜看见人群分开,一名广颡丰颔、高大魁梧的将领走了出来,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来人。 郭知宜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一把,一开口,便是声泪俱下的效果:“爷爷……” 音调连着拐了好几个弯。 郭维感觉自己的心都快疼化了,自己放在心尖尖上宠着的小孙女从来都是意气飞扬的样子,什么时候像这样委屈过? 郭维手忙脚乱地摸出一块帕子,弯下腰轻轻擦掉郭知宜脸上的泪珠,放缓了声音道:“嗳,爷爷在呢,有什么委屈的跟爷爷说,啊,不哭不哭,安安不哭。” 失而复得的、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下子就戳中了郭知宜的痛点。 这下是真的声泪俱下了:“奶奶、青城叔叔,还有我母亲,大家,都、都没了……” “轰。” 郭维只觉一片空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小孙女呜呜咽咽的哭声。 他艰难开口道:“当真?” 郭知宜红着眼叩首道:“都怪安安,是安安没有保护好他们。” 郭维仰首闭眼,两行清泪滚滚而下,“阿沁!” 阿沁,郭维的发妻、郭知宜的祖母的名字 这幅祖孙相见泪沾衣的景象,看得周围将士心中一片不忍。 但须臾之后,郭维擦去泪痕,又恢复成素日里严肃冷静的元帅模样,“安安,你且将事情细细说来。” 郭知宜依言,把京城之变事无巨细地陈述了一边,说到最后,自责不已:“都是安安没保护好他们……” 郭维闻言,半晌不语。 陆韶见状,也一并跪下,叩首道:“元帅莫怪大小姐,大小姐孤身引追兵、千里救人已是不易,是属下无能,没能保护好老夫人和公子们。” 军师魏人辅出言相劝道:“元帅节哀,此番京城之变实属……” 郭维挥手打断了他,叹道:“你们都快些起来吧,发生这样的事怪不得你们,你们都做得够好了。” 郭维扶起郭知宜,“不哭了安安,不哭了。” 郭知宜闻言心中一松,十分应景地倒了下去。 “军医呢?军医!” 大帐外,郭维吼道。 军医颤颤巍巍地提着药箱小跑着过来。 一盏茶后又颤颤巍巍地飘了出来。 “元、元帅,大小姐她……绝脉之相,只怕命不久矣,三公子他……” 郭维愕然,随后是不可遏制的愤怒。 “刘氏,我与你们势不两立!” 第二十六章 太后(一) () 听到帐外郭维的怒吼声,郭知宜双手合十,在心里悄咪咪道:“对不起了,爷爷,不得不让你揪心一阵了。” 实在没办法,郭维是个容易心软的,不下点重药怎么行? 郭知宜心里过了郭维这一关,安排起下面的事情就更加顺畅了。 趁着郭维去看郭意城的功夫,郭知宜悄悄打发人叫来了魏人辅。 魏人辅,可是个相当重要的人。 俗话说,兴国四件套,明君贤相能臣猛将,缺一不可。这魏人辅便是四件套其一的贤相。 他对郭维的重要性,就好比张良之于刘邦、诸葛亮之于刘备、房杜之于李世民。 少了魏人辅可比断了两条胳膊疼多了好伐! 不过,现在的郭知宜最看重的,反倒不是魏人辅的才能。 而是,立场。 “魏伯伯,您来了。”郭知宜盘腿坐在榻上,笑着看向来人。 只见魏人辅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气度轩昂,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但这笑容落入郭知宜眼中,却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郭知宜面上笑嘻嘻,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这人的外貌也太具有欺骗性了吧。 不知情的人见了只会以为这是一个温和儒雅的中年美大叔,只有知根知底的人,才明白这副好皮囊下面装着多少坏水。 魏人辅双眼微弯,笑着道:“大小姐召见,人辅不敢不来呀。” “魏伯伯就别打趣我了。” “诶,哪里哪里……” 两只笑面老虎在和煦的寒暄中,完成了一番不显山不显水地试探。 郭知宜:“……” 郭知宜:凸(艹皿艹)脸都笑僵了。 郭知宜不着痕迹地抬手揉了揉脸,不打算再耗下去了,干脆挑明了说:“此次请魏伯伯前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大小姐请将,人辅必当竭尽力。” “知宜希望,魏伯伯能封锁住知宜和意城叔叔来到大营的消息。” 魏人辅眉峰一动,沉吟片刻,便痛快应下了,“这不难。” 郭知宜暗中观察了魏人辅的神色许久,也不确定魏人辅猜出自己的意图没有。 不过,猜得出猜不出,没什么影响。 两人随后瞎几把扯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结束了这次友好的会谈。 才怪。 陆韶在魏人辅离开后,从后门进入帐中,手里端着热腾腾的饭菜。 陆韶一边将饭菜在桌上摆好,一边蹙眉道:“这个人城府太深了……” 郭伤员知宜托着下巴,笑道:“你怕我吃亏……” “这倒不是。”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城府比那个活成精的大叔还要深?”郭知宜戏谑道。 “……”陆韶哑然。 他脑子转了两圈,心说,难道不是么? 但嘴巴及时闭上了。 他也是怕了郭知宜了,似乎每次和她说话,都会被她一套一套的说辞堵得哑口无言。 索性少说话,默默地摆好饭菜就打算出去。 但是,“等等。” 事与愿违,郭知宜又叫住了他。 郭知宜下巴微抬,“坐下一起吃吧。” 陆韶唇角不甚分明地扬起又压下,“……这不合规矩。” “咳咳,”郭知宜忍笑,陆韶大概永远也想不到他这副故作矜持的小模样有多可爱。 “小将军你的城府才是……一直超乎我的预料,”郭知宜以手抵唇,似笑非笑道,“如果你把桌上的饭菜收走一半,我可能真的信了你说的不合规矩。” 小心思被戳破,陆韶尴尬地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郭知宜瞧见他羞赧的模样,乐了:“既然这么想了,还不坐,非得我来请?” 陆韶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我……” 不过,嘴里没说出个一二,身体倒是很诚实地挪到了郭知宜对面的座上。 “……哈哈。” 郭知宜轻笑了两声,臊得陆韶耳垂通红。 于是,一顿晚饭就在甜蜜和折磨中过去了。 接下来的两日,郭知宜就老老实实地扮作病人躺在帐中,等着自投渔网的鱼儿。 直到第三日的午后,阳光少见的和煦,吹面而来的凉风也十分宜人。 郭知宜懒懒躺在帐外,眯着眼晒太阳。 四周的侍卫都是郭维特意选出来的,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目不斜视。 忽然,一阵喧哗声自辕门外传来。 郭知宜凝神听了一会儿,点了两个侍卫:“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被点到的侍卫领命而去。 *** 大营外。 一个戴幞头的紫袍老者步伐从容地向营门而来,似乎看不见营门前泛着冷光的刀戟和严阵以待的锐士甲兵。 “竟然是他?”郭知宜躲在营帐之后,觑着来人。 封道,名满天下的长乐老人,历仕四朝十君,拜相二十余年,人称官场“不倒翁”。 从他这份光鲜的履历上,就看得出这个人的本事和……老奸巨猾。 不得不说,郭太后的眼神还挺好使,选了封道来当这个说客。 以封道的本事,说不定真的能动摇郭维…… 还好她提前做了准备。 郭知宜敛神,聚精会神地盯着营门口。 只见郭维看到来人,也是惊讶了一瞬,很快便回神:“封宰执,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北风,”封道冷哼一声,“郭大元帅的威风。” 郭维闻言,竟也没有生气,反而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封宰执何出此言?” “于公,郭元帅是国之重臣,于私,郭元帅是陛下舅父。如今,郭元帅无诏领兵南下,直抵京城,可不是好大的威风吗?” 郭维双目通红道:“您误会了!我曾披荆斩棘,跟随先帝攻打天下,受先帝托孤重任,怎敢做大逆不道之事?” “兵临城下,郭元帅还强词夺理?” “我……”郭维双拳紧握,欲言又止,最后竟逼出了几滴泪珠。 英雄垂泪,最是扼腕。 一时间,群情悲愤。 郭知宜惊呆了。 这么强的吗? 这演技,实力派啊! 第二十七章 太后(二) () 不得不说,郭维这演技捧回来一个影帝奖杯绝对绰绰有余了。 说掉泪就掉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却隐忍不发。 看得人揪心。 疆场厮杀的男儿一向热血,看到主将受辱,一个个怒发冲冠,挽袖子的挽袖子,拔剑的拔剑。 气氛一点即炸。 “人辅久仰封宰执大名,但今日一见却……”魏人辅上前拜了一拜,“元帅乃国之大臣,功名素著,加之握强兵,据重镇,所以一朝天降横灾,被群小构陷,便只能坐以待毙,连分辩的机会都没有,天下竟有这样的道理?” 郭维道:“宰执明鉴,维不惧死,只是担忧鼠辈当道,朝廷大乱,故而进京自陈,除此之外,别无二心啊。” 其他的将领也纷纷附和:“末将心甘情愿跟随元帅进京申诉!” 封道眼皮子一跳,很识时务地上前拉住郭维:“元帅受委屈了,老朽此次正是奉了太后懿旨来问清这其中原委的。太后娘娘视您为亲弟弟,自然信得过元帅。” 封道看了下四周,一笑道:“另外,太后娘娘有几句话托老朽带来,外面人多眼杂,不妨进帐详谈?” 郭维颔首,“请。” 见郭维和封道走远了,郭知宜才敢笑出声,“魏人辅他们……可真是一群戏精。” 陆韶向外扫视一眼,垂眸道:“的确,只不过,封道故意支开元帅……说了什么倒是次要,但若是动什么手脚,让将帅离心,就麻烦大了。” 郭知宜扬眉一笑,“这不是还有你我吗?” “嗯?”陆韶不解。 郭知宜招来陆韶,耳语两句。 陆韶悄悄揉了揉沾上郭知宜说话时吐出的热气而痒痒的耳朵,颔首而去。 大帐之内。 一人站着,一人坐着,中间隔着几步远。 气氛肉眼可见的紧张。 封道端起桌上茶盏,抿了两口,嫌弃道:“数月不见,不想郭元帅连招待人的好茶都拿不出来了么?” 郭维此刻的脸上无悲切之色,冷淡道:“本帅一向看碟下菜,看人奉茶。” 被暗讽了一通的封道脸上无恼色,像是看自家不懂事的小辈一样,无可奈何地一笑:“这么多年了,你的性子倒是一点也没变。” 郭维:“封宰执倒是变了不少。” 封道摇头一笑:“你我之间何至于生分至此?当年你和沁丫头的婚事还是我从中牵线的呢。” 阿沁! 郭维喉头一哽,掩在宽大的袖子下的双拳紧握,“若不是看在这点情份上,封宰执以为自己能毫发无伤地走出镇北军大营?” 封道“呵呵”一笑,浑不在意对方的威胁,“元帅既然不欢迎,那老朽就直说来意了,省得留这儿招人烦。” “老朽此次,还是来当说客的。太后娘娘听闻元帅之举,又怒又忧,当即便吐血了。哪怕如今缠绵病榻,仍担忧元帅,怕元帅一失足成千古恨,造下杀孽,留下千古骂名。” 封道不着痕迹地抬眼观察了一下郭维,见其神色微微动容,似有转机,继续道:“太后娘娘口谕,元帅若即刻退兵,太后娘娘会亲自向陛下求情,此事便就此揭过,元帅还是那个功勋卓著的镇北大元帅。” 郭维一哂,“就此揭过?你们这次又想让谁顶罪?” “自然是可信度最高的人。”封道仍是微微笑着,风轻云淡道,“郭元帅被曹威、徐崇等叛将挟持,身不由己,陛下怎会怪罪?” “曹威,徐崇……封宰执选的人可真是合适,”郭维冷笑,“都是郭某人的亲信,同生共死几十年的兄弟。” 封道抬眸,“如此才……” “住口!”郭维打断了封道,“你们这种人,真是打心眼里让人恶心。”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夫活了这么多年,早看开了。”封道捋了捋已经白的胡须,抬眸道,“倒是你,现成的康庄大道你不走,非得往火坑里跳?” “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你也得为沁丫头好好想想啊。” 郭维:“什么意思?” 封道:“你在北境举兵的消息一传到京城,陛下龙颜大怒,当即便要诛杀你的三族。多亏了太后娘娘苦苦相求,才保下了郭家人……” “才保下了郭家人的尸骨么?” 一道清脆的声音自帐外传来,随后门帘掀开,一位容颜秀丽的妙龄女子款款而来。 封道愣了一瞬,诧异地看向郭维,“元帅好福气。” 郭维闻言,“嘭“的一拳砸在了封道身侧的桌子上,“闭嘴。” “咔嚓。”从郭维的拳心落处,蛛网一样的裂痕向木桌的四周蔓延而去。 “……” 事实证明,一力降百会,拳头还是比舌头厉害得多。 封道闭嘴了。 郭知宜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爷爷莫气,安安还想听听太后姑祖母保下了郭家的谁呢?” 封道罕见的风度尽失,瞠目道:“爷爷?你是荣哥家的那个小姑娘?” 郭知宜甜甜一笑,福了一礼,“回宰执大人的话,正是。” “对了,宰执大人,听您刚刚的意思,太后娘娘保下了我家?” 封道:“是、是啊。太后娘娘脱簪披发,在乾元殿前跪了六个时辰,旧病复发,昏厥不起。陛下素来孝顺,这才答应饶过郭家人,你祖母他们现在正好好地在家待着呢……就是不知道丫头你怎么不好好在家待着,跑到这荒郊野外做什么?” “……”编,你接着编。 郭知宜:“啊,这个呀,小女子是被秦王殿下追杀至此的。” “秦王?” “对呀,死里逃生,很是凶险,要是没逃出来的话,现在已经像他们一样被乱箭射杀了。” 封道眼角一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们?” 郭知宜点头,“祖母,母亲,青城叔叔,还有尚在腹中的弟弟。” 封道:“……”老天爷!这么重要的情报怎么没人告诉他! 封道瞬间冷汗涔涔。 这边郭知宜还在灿烂地笑着,“对啦,小女子此次还见识到了一种名叫‘绮梦’的毒,很是神奇呢。意城叔叔沾了一点便睡了好久都没醒,宰执大人要去看看么?” “!!!” 封道知道,自己这次算是栽了,可那小恶魔一样的丫头还在步步紧逼: “宰、执、大、人?” 郭知宜话音落下的同时,拳头也落在了刚刚才遭过一劫的木桌上。 “嘭。”木桌瞬间四分五裂。 封道惊恐地看到,木桌碎裂的一瞬,竟然有木屑扬起。 封道:“……” 郭维:“……”老实讲,他也吓了一跳。 封道十分僵硬地转过头,动作缓慢,仿佛能听到脖子关节的“咔吱”声。 他看向容貌倾世、身量纤细的少女,忽然想到了北境那个母老虎的传说。以前他是不信的…… 但现实总会教你做人…… 封道勉强提起嘴角,决定在现实面前屈服,走从心之道。 第二十八章 太后(三) () 封道苦笑两声:“老朽来之前是真不知道秦王殿下他……” 郭知宜收起刺眼的笑容,若有所思道:“不对啊,秦王殿下,汝阳王,方庆云方大将军,颍州、蔡州两州刺史,这么多人都知道的。” 郭知宜沉吟片刻后,抬眼:“宰执大人桃李遍天下,怎么会无人提醒,而是眼睁睁地看着宰执以身涉险呢?除非是有人蓄意为之。” 郭知宜言之凿凿。 郭维&封道:“……” 离、离间计? 封道擦汗:“丫头言之有理。” 郭知宜面露得色:“小女子也觉得有道理。小女子曾听人说过,高处不胜寒,宰执大人劳苦功高,位高权重,不知道有多人眼红呢,这不,逮着机会就作妖?” 封道:“……” 这让他怎么接?他如果说是,岂不是在郭维开脱了么? 郭家的这小丫头,还好不是男儿身,要不然,郭维、郭荣,再加上这个郭知宜,这一门三杰,天底下有几人能与之比肩? 见封道不说话,郭知宜似是玩笑道:“宰执大人不信么?那么,宰执大人舟车劳顿,不如在大营中多休息两天,看看皇城里的人什么动静?” 郭维也挑眉道:“是啊,宰执不妨留下,细细查明本帅起兵的原委?” 这就是**裸的威胁了。 封道快被这祖孙两人的无耻给气笑了。 但几十年来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这点威胁还不足以让封道变色。 封道面色如常地起身,缓缓走至帐门前。 朔风从门缝钻入,衣袍扬起,须发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 “不必了,老朽已然知晓。” 封道微微侧首,颔首而去。 他笃定郭维现在根本不敢动他如果郭维真有那种心思。 郭维听到封道掀帐离去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反应。 而是一改冷淡之色,笑呵呵地看向郭知宜。 “安安,感觉好些了么?穿得这么少,还在外面乱走,冷不冷?快来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郭维一边埋怨,一边手脚麻利地倒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 郭知宜看到郭维人前人后迥然不同的模样,心中熨贴,抿唇一笑:“好多了,也不冷。诶……您别忙活了。” 郭维摆了摆手,“那就好。”随后又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爷爷,您在找什……” “找到了!” 郭知宜向郭维手中的布包看去,只见郭维像变戏法似的,翻出了一张色泽光润、纯白胜雪毫无瑕疵的白狐皮大氅。 郭维拿着大氅在郭知宜身上比划了两下,目露满意之色,“我就说,安安穿上肯定很漂亮。” 看着在自己猎的雪色狐皮衬托下,容貌愈发精致动人的孙女,郭维久违地再次体会到了养孙女的快乐。 比一身汗味的臭小子们强多了。 郭维笑着笑着,眉眼不经意还是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伤心。 但郭知宜敏锐地察觉到了,心里像是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 她不敢想,若是自己和郭意城一个都没有回来,现在这个笑得像朵花一样的老爷子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虽然现在也没有什么差别,自己不是原装的,郭意城又昏睡不醒。 算了,不想了。 郭知宜驱除乱七八糟的想法,笑靥如花:“好看,谢谢爷爷,安安好喜欢!” “哈哈,喜欢就好。” …… 是夜,月黑风高。 一个如同黑猫一样的黑影飞速窜过,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巡防锐士揉了揉眼睛,扫视一圈,发现什么都没有,便如常离去。 黑衣人警惕地左右看了看,闪身钻进一顶营帐里,在不起眼的衣服堆里悄悄地留下一样东西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榻上酣眠的人翻了个身,对此一无所觉。 “怎么样?” 郭知宜站在一处阴影中,看着无声无息来到的黑衣人。 “成了。” 黑衣人拉下面罩,正是陆韶。 郭知宜唇角溢出一丝危险的笑,“万事俱备,只欠师屠了。” 陆韶听到师屠的名字,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 许是先前说开了,占有欲这种东西也一点一点苏醒了。 陆韶不得不承认,虽然在军营中磋磨多年,师屠的容貌依然非常出色。天然带着一股隽秀儒雅的书生气,若再配上一把折扇,活脱脱一个翩翩佳公子。 所以,就更招人讨厌了。 他想……有朝一日,她的眼里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 该多好。 郭知宜半晌没有听到声音,遂俯身看去,“又想什么呢?小将军?” “没……在想明天的事。”陆韶顿了下道。 郭知宜笑笑,没有戳穿他。 郭知宜伸手在陆韶腰间一点,憋笑道:“小将军穿上夜行衣真是……特别好看,以后愿意常穿给我看么?” 陆韶一穿上夜行衣,整个人的气场瞬间一变,又帅又酷。束身的布料勾勒出比例完美的身材,阴暗诡秘的黑色配上额角的刺字和冰冷的眼神,陆韶的周身仿佛散发着狂狷狠厉的气场,还有一种莫名的、奇异的禁忌感和诱惑感。 陆韶:“……” 一阵又麻又痒的感觉从腰窝蔓延到身。 陆韶抬眼,凝视着微光在她身后一点一点铺开,哑声道:“愿,愿意。” 声音低沉,又带着一丝暗哑,像极了从大提琴上淙淙流出的乐音。 郭知宜轻轻地抽了一口气,这声音,真是绝了。 太特么撩了。 郭知宜忍不住笑了一声,恶作剧般地逼问道:“彩衣娱我,也愿意?” 气氛逐渐升温。 陆韶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小声道:“愿意的。” 郭知宜:“……” 忽然不想当人了,想当个女恶霸。 欺女霸男的那种。 第二十九章 太后(四) () 话不投机半句多。 封道在镇北军营里待了不到两日,便包袱款款回宫复命去了。 皇宫大内,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派巍峨庄严的皇家气度。 封道在宫人引领之下,不疾不徐地踏入一间装饰素净的宫室。 青罗帐后,博山炉安静地吐着袅袅轻烟,柔美清雅的青花缠枝莲纹瓶,静立一隅。 一个衣着简单大方的女人正双手合十,跪在佛像前祈祷什么。 “太后娘娘。”封道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一室静谧。 “宰执大人来了,他如何说?”太后在宫人搀扶下缓缓起身。 他,自然指的是郭维。 封道无奈地摇了摇头。 太后虽已年过四十,却保养得极好,并不显岁月,依旧算得上是个美人,再加上过去曾为六宫之主,仪态一向端庄得体(看上去)。 然而此时,她却少有的眉宇含愁,仪态尽失,“怎么会这样?难道他非得冒天下之大不韪,和皇家为敌?” 封道点头叹了口气:“这件事到底是陛下年轻气盛……把郭家上下杀得鸡犬不留,郭维孤家寡人,更加无所顾忌了。” 太后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惊讶道:“哀家早就下旨,将京城之中的变故瞒了下来。” “可是,秦王殿下做的不干净,不但留下了漏网之鱼,还让这漏网之鱼逃到了郭维大营中。” 太后眉头蹙起,默了片刻,问道:“那依宰执所见,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敌不动我不动,以静制动。” “以静制动?” 封道颔首,“无论如何,郭维断断不敢明目张胆地攻进皇城,只要我们不出手,郭维就没有动手的理由。 如今正值数九寒冬,郭维大军人数虽多,但粮草补给未必跟得上。我们只要一面拖着郭维大军,一面暗中调兵,调集各地余粮,如此,不说不战而胜,也定然能打郭维大军一个落花流水。” “宰执所言有理,哀家这就知会皇帝。” “太后英明。” 封道在太后宫中不便久留,同太后叙了半盏茶的话,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当今国主隐帝刘承,颇好奢侈享乐,故而皇宫之中,处处可见奇花异草。 封道看着沿途凌寒盛放的各色花卉,心中忧愁一叹。 帝王如此,国势…… 但引路宫人见封道的目光落在花卉上,忖度着这位宰执大人是被宫中珍花吸引,有心想在大人物前讨个好,谄笑道:“大人可是喜欢这些奇花异草?御花园里种类更多,开得更艳,要不奴才陪着大人去看看?” 封道摇了摇头,“不必,走罢。” 宫人面色微僵,随后尽职尽责地引着人往宫门而去,不敢多言。 长长的甬道两侧,尽是朱墙金瓦。 封道慢慢地走在出宫的路上,忽然听见身后一道声音在唤自己,不得不停下脚步。 封道转身拱手道:“慕将军。” 一个虎背熊腰、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大踏步而来,抱拳道:“封宰执。” 大眼方脸、肤色偏黑的中年男子,慕彦超,皮笑肉不笑:“不知道封宰执从何而来啊?” 封道慢条斯理道:“蒙太后娘娘召见,有事叮嘱老臣。” 慕彦超:“听说,封大人前日去逆贼郭维营中走了一遭?” “不错,慕将军有何见教?” 慕彦超:“见教不敢,建议倒有一个。” 封道抬眸:“哦?” 慕彦超向前走了一步,靠近封道低声道:“封大人年事已高,还是少些奔波劳碌,多保重身体为好,免得古稀之年再出了什么事……沙场上的事还是交给我们这些武将来吧。” 封道猛然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末将奉旨,明日便出城迎敌,大人就在家等着末将的好消息吧,哈哈哈。” “你!”封道大怒,看向宫人,“回去,我要见陛下。” 慕彦超得意道:“纵然见了陛下也没用。” 乾元殿里,年轻天子剑眉星目,一派气宇轩昂。 但说出的话却……迷之沙雕中二。 “先帝尝言,朝廷大事不可谋及书生,懦怯误人。” 老爹说过,国家大事不能同书生谋划,书生一个个胆小怕事,只会误事害人。 太后:“……”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 太后简直想把她那死鬼丈夫揪出来打一顿! 太后深吸一口气:“儿啊,这种事,牵一发而动身,怎么能轻举妄动!” 隐帝刘承瘪了瘪嘴,生气道:“先帝亦言,国家大事,非闺门所知。” 老爹也说过,国家大事,女人掺和个什么劲啊。 刘承说完,拂袖而出。 太后:“……”想揍自家熊孩子了。 娘的,忽然怀疑老头子当初怎么选的太子。 太后心里p,面上笑眯眯。 前脚把封老爷子送了出去,后脚杀去了御书房。 …… 两日后,刘子陂(bēi)。 郭知宜站在一处高地,俯瞰下方。 只见不远处的七里店,已是旌旗招展,锐甲如云。 “那便是慕彦超率领的部队?” 侍立一旁的方四对北汉军中之事十分熟悉,答道:“正是慕彦超的泰宁军。除此之外,左神武统军袁象先、前威胜节度使刘重进等正率领禁军驻扎在赤岗。” 郭知宜轻笑道:“我看这慕彦超也不过如此。我曾在书中看到过西汉周亚夫的细柳营,‘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持满。天子先驱至,不得入。’ 和人细柳营一比,这泰宁军简直没眼看……” 方四哑然。 郭知宜冷笑,这便是隐帝刘承的倚仗? 就因为这个小人的挑拨,便对她郭家痛下杀手,连小孩都不放过? 她非要刘承睁大眼睛看看,自己选的护国大将军是什么货色。 郭知宜眉眼间含着诡谲的笑意,睨着下方:“去知会军师,明日若遇到慕彦超的斥候,务必,不可获胜。” “是。”方四领命而去。 陆韶向前走了两步,侧首看向郭知宜,心中暗叹一声, “天凉了,回吧。” 郭知宜闻言,收起眉宇间的阴鸷,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看向陆韶,“嗯,听你的。” …… 泰宁军中。 慕彦超一派志得意满之色,看向皇帝来使, “放心吧,北方的贼人在我看来,不过一群蠛蠓(è ng)小虫,陛下就等着末将提着郭维的头凯旋吧!” 第三十章 徐崇 () 初冬已至,天色一日比一日黑得早。 刚过酉时,便已夕阳西沉,倦鸟归林。 地面的温度也骤然降了下来,持戟守卫营门的卫士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这时,一个小小的黑点忽地从暮色中探出,朝这边飞奔而来。 卫士立刻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戟,盯着来人。 黑点越来越近,卫士一眼便看到,一匹白马绝尘而来,直到营门处骤然勒缰,高高立起了大半马身! 骏马重重地踏回地面,马背上,一个穿着银色骑装、墨发高高束起的女子扭头看向拦在自己面前的卫士,剪水眸中寒光流动。 卫士被女子的美貌惊了一瞬,但很快回神,喝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大营!” 郭知宜瞥了一眼横在自己身前的戟刃,眼角一抽:“你是今天新来的?我早上从这个门出去的时候,守在这里的人好像不是你。” 卫士愣了一下,郭知宜身后又来了十余个锐士,纷纷驻足,好奇地朝这边看来。 卫士直觉自己可能拦错了人,但又不确信,一时左右为难。 这时,一道洪钟般的声音从营内传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卫士回头看去,只见他曾远远见过一面的元帅心腹大将、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徐崇将军,竟大步而来,向那女子抱拳行了个礼。 “大小姐。” 卫士立刻冷汗涔涔。 郭知宜利落地下马,避开了徐崇的这一礼,尊敬道:“晚辈万万受不起徐伯伯的礼!徐伯伯若不嫌弃,唤晚辈一声侄女便再好不过了。” 徐崇哈哈一笑,“好,那徐某人就厚颜认下这个长辈了。侄女,快进来吧,元帅正等你呢。” 难怪元帅整日里惦念着这个孙女,换他他也成天念叨,谦逊有礼、嘴还甜,关键是长得漂亮,看着就养眼! 郭知宜笑着点了点头,信步踏入营中。 与看守营门的卫士擦肩而过时,郭知宜偏头看了脸色难看的卫士一眼,启唇道:“对了,徐伯伯。” “嗯?还有何事?” 卫士低着头,心中咯噔一下,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郭知宜笑道:“晚辈看这个卫士恪尽职守,为人倒是可以。就是不知武艺如何,若是尚可,那倒是个可造之才。” 徐崇看了那卫士一眼,“你倒是因祸得福,明日去我帐前试试武艺吧。” “啊?”心情大起大落,卫士懵了一瞬,回过神来后忙感恩戴德道,“遵命。多谢大小姐,多谢将军。” 郭知宜一笑而过。 卫士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心中感激不已。 …… 去往中军帐的路上,郭知宜和徐崇边走边叙话。 徐崇:“对了,侄女,听说你今日去七里店刺探敌情了?” 郭知宜:“的确。” “情况如何?” “也许是知道爷爷的主力尚远,慕彦超的军队戒备十分松懈,甚至营门周遭的警卫官兵还在懒洋洋地赌钱,完没有大战马上爆发的样子。” 郭知宜回忆起自己的所见,蹙眉道,“但晚辈以为,慕彦超无论怎么说都是征战多年的宿将,应该不会如此大意。晚辈猜测他此举,可能是设下的障眼法,故意视敌以弱,暗中或有埋伏。” 徐崇闻言,当即侧目,心中讶异不已,郭荣的这个女儿竟如此心思缜密、有勇有谋,真是像极了郭荣,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徐崇赞许道:“侄女当真是一代巾帼,寻常男儿怕是没几个比得上你的。” 郭知宜苦笑道:“不过是想在有生之年,尽己所能罢了。” 徐崇是郭维心腹,自然也知道郭知宜的身体。 徐崇默了一瞬,叹道:“侄女不必忧心,元帅已经出千金悬赏天下名医,想必定有解法。” 郭知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似是不经意道:“生死由命,晚辈担忧的倒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祖父,父亲和跟随他们左右的勇将雄兵。” “哦?此言何意?” 郭知宜脚步停下,仰首看向不远处绣着“北汉”两字的大旗,幽幽叹道:“想我郭氏一族,世代忠良,此次若非逼不得已,也不会兴兵南下,清君侧、诛奸佞。” “祖父的初衷自然是好的,不过,看眼下这情形,祖父和北汉官军之间必有一战。此战若是败了,那就……彻底完了。若是胜了,日后,郭家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安安稳稳地立足于北汉朝中,那些曾追随祖父和父亲、和北汉刘氏结下了深仇的普通将士只怕更是……” 郭知宜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懊恼道:“唉呀,怎么说起这些了,最近心神不宁总是胡思乱想……晚辈失言,徐伯伯别放在心上。” 徐崇心中凛然,面色却如常,笑着安慰道:“病中忌多思,侄女平日里好好休养才是。” “多谢徐伯伯关怀。” 郭知宜笑着同徐崇作别,转身进了大帐。 转过身后,郭知宜的眼中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危险的笑意。 不安的种子已经悄然生根,只需一点灌溉,便立刻疯狂生长,枝繁叶茂。 接下来,就等陆韶的灌溉了。 身后,徐崇注视着郭知宜的身影直至消失,目光晦暗不明。 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若是有意,那这女子可真是…… 多智近妖,慧极乃伤。 …… 中军帐中。 “爷爷。” 郭维把热茶往郭知宜身前重重一放,吹胡子瞪眼就是不理她。 郭知宜无奈一笑,扯着郭维的袖子道:“爷爷,孙女错了。” 郭维抱臂,冷眼道:“知道错了?” “是。” 郭维冷哼一声,“少敷衍我,知道错了但下次还犯,是不是?” “……” 郭维一下子炸了,冲作壁上观的魏人辅吼道:“像样么?你看看像样么?一点都不知道顾惜身体!连老夫的话都不听!!” 突然被cue的魏人辅:“……” 吓得胡子都捋掉了几根。 郭知宜看着面色隐忍的魏人辅,憋笑道:“爷爷,安安保证,这次是最后一次。身体没养好之前,安安绝对不再外出了。” “哼,这还差不多。” 郭维把郭知宜按到桌前,“快吃饭吧,天冷,饭菜凉的快。” 郭知宜笑着应声,拿起筷子。然而,不等自己夹菜,就看到自己碗里的菜一点一点摞成了一座小山。 郭知宜:“……” 郭维瞪眼:“看什么看,不吃完不准出这个门。” 郭知宜自觉理亏,摸了摸鼻子,默默埋头吃饭。 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交代方四的事,遂抬首看向魏人辅。 “魏伯伯,今日知宜派人知会您的事,您看如何?” 魏人辅沉声道:“依在下看来,此计可行,不过就算要输,怎么个输法还尚待……商榷。” 郭知宜听出他言语之间的停顿,茫然看去:“嗯?” 魏人辅看着郭知宜身后,因为愉快投喂小孙女的过程被打断而目露凶光的郭老爷子,嘴角抽了抽。 魏人辅扯出一个假笑,“此事说来话长,明日再说吧。” 说完转身就走。 一点也不想和郭维共处一室。 个孙女控的糟老头子! 第三十一章 试探 () 翌日,郭维大军拔营,继续南下。 郭知宜在郭维那儿软磨硬泡了半晌,最后还是随军南下了。 郭维虽然有些不放心,但琢磨着放在自己身边,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便拨了一队自己的亲卫一路护着,随她去了。 至于陆韶和方四,则被郭知宜派到了先锋营。 美名其曰保护主帅,实则是给他们一个展露头角的机会。 毕竟,狼烟烽火,金戈铁马,才是他们这种枭雄的舞台。 不过,这两人一走,郭知宜身边就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了,只能远远看着三军起行,烟尘滚滚。 郭知宜无聊地打了个哈欠,观察起了郭维的这支军队。 当初,郭维暗中截下隐帝刘承的密诏,和部下商量之后,决定拥兵向南,留郭荣镇守邺都,徐崇率领骑兵开路,郭维则带领七成的镇北军紧随其后。 然而,纵然只有七成,镇北军也不容小觑。 从东到西,从幽云到陇右,镇北军征战天下,几乎为北汉打下了半壁江山。 想想就觉得牛逼,有木有! 不过,这也是郭维一家遭逢大难的祸根啊。 郭知宜一时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不过,既然已经赶鸭子上架了,不管怎么样都只能往前看了。 往前看的话,有这么一支能打的军队,造反的难度简直直线下降呀! 看看这军容、军纪和士气,要不是被埋没了,妥妥入选华国古代十大精锐部队。 负责开路、侦察、及应付小规模的战斗的前军,担任作战的主力、包括大部分作战部队和指挥系统的中军,主要负责军的后勤工作的后军,步骑兵联合作战,三军建制完备,职责分明。 连行军途中都隐隐保持着迷惑敌人的玄襄阵:队列间距很大,多竖旗帜,且鼓声不绝,模拟兵车行进的声音,再加上步卒声音嘈杂,完没有办法确定军队数量。 郭知宜忍不住为想到这种办法的人竖了个大拇指。 真是个小机灵鬼! 走在前面的魏人辅突然打了个喷嚏:“?” “子助怎么了,可是受凉了?”郭维看向魏人辅,大战在即,魏人辅这个军师若是出了什么事就不妙了。 魏人辅揉了揉鼻子,一笑道:“无碍,许是有人念叨人辅呢。” 郭维观察他面色红润,心下稍安,但还是语带嫌弃地把魏人辅赶到了后面的马车上,“你们这一个比一个身子骨弱,还在外面吹什么冷风,不够人担心的呢!去去去,坐马车里去。” 魏人辅无奈一笑,心领对方好意,乖乖转身钻进了马车里。 结果,一撩开窗帘就看到郭知宜戏谑的笑脸。 魏人辅:“……” 郭知宜招了招手,笑嘻嘻道:“魏伯伯!您也来了。” 魏人辅点头叹了口气,“是啊,来给大小姐解闷了。” 郭知宜呵呵一笑,身子前倾趴在小窗边。 驾车的马夫很有眼色地调整了速度,让两辆马车速度相同,并道而驰。郭知宜和魏人辅坐在两辆马车里,隔着窗户相谈甚欢。 郭知宜:“魏伯伯,明日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么?会开战么?” 魏人辅颔首:“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大军便可抵达京城城北的刘子陂,与慕彦超的前锋也许会有接触,但不会交战。 一来,镇北军中的不少人过去是侍卫亲军出身,和慕彦超的人本为同袍,如今骤然挥刀相向,难免有人不忍下手。二来,大军长途奔波,刚刚赶到刘子坡,正需要休整,并不适合马上开战。” 郭知宜笑道:“魏伯伯果然厉害,虑无不周。” “不敢当,”魏人辅谦虚一笑,看向郭知宜,“昨日并未详谈,不知大小姐去七里店刺探一番,有何看法?” 这就是明晃晃地试探了。 但这种试探,也是另一种认可了。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最大的好处就是省心。 郭知宜抿唇一笑,眼底盛着自信的光彩,“依知宜看来,我们面前的敌人,可以分为三股势力,一个是以慕彦超为首的地方勤王军,一个是以袁象先为首的侍卫亲军步兵都指挥使、保皇军主力,一个是以前威胜节度使刘重进为首的投机派。 其中,慕彦超声势最大,但为人骄傲自满,实力却是不强。袁象先直接统领侍卫亲军,在三股势力中,实力最强。并且,慕彦超和袁象先两人都参与了迫害祖父的行动,他们也知道,如果我军获胜,他们必死无疑,所以他们决一死战的信念也最为坚定,对付起来也最麻烦。 至于前威胜节度使刘重进,他自隐帝刘承登基以来,并没有受到重用,所以基本没有死战的想法,反而像墙头草一样,风往哪吹就往哪倒,说不定还可以为我们所用。” 郭知宜说完,挑眉看向魏人辅,笑道:“知宜拙见,见笑了。” 但眉宇间不见一丝羞惭之色。 魏人辅看着面有得色的郭知宜,像一个求表扬的小孩子一样,忍不住轻笑出声,心中暗叹, 这才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该有的样子啊。 但轻叹的同时,心中又涌上一股深深的惋惜,若这人是个男儿多好! 元帅郭维,节帅郭荣,少主郭知宜,有这一门三杰,何愁不能打造一场盛世呢? 这想法,竟是意外的和封道一致了。 魏人辅一笑,掩下眼中情绪,赞许道: “大小姐所言,甚好。” 第三十二章 筹谋 () 一天之后,郭维大军抵达汴梁城城北的刘子陂(bēi),在原地扎营休息。 郭知宜跳下马车,四处溜达,看着将士们搭营的搭营,烧火做饭的烧火做饭。 倒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郭知宜从现代而来,看什么都新鲜的不行,一不留神就转到了火头军做饭的地方。 郭知宜好奇地向这古代的“炊事班”望去,却看见地上摆着一排一排的陶罐。陶罐做工粗糙,边沿处沾着黑乎乎的残渣,看起来脏兮兮的。 郭知宜凑上去问道:“这位大哥,这是干什么用的啊?” 正忙着生火的火夫一脸不耐地转过身来,但看到郭知宜后却瞬间呆住了。而等火夫看到郭知宜身后的亲卫,更是惊惧不已:“回、回贵人的话,这些陶罐是用来煮粥的。” “煮粥?”郭知宜秀眉微蹙,似是想到什么,侧首看向郭维安排在她身边的亲卫,“士卒们平日里吃的便是这样的粥?” “回大小姐,的确如此。” 郭知宜闻言,里里外外打量了一番,指着不远处问道:“为何那里是用铁锅做饭的?” 火夫看了一眼道:“那里是专门给元帅、将军们做饭的地方。” “原来如此。” 郭知宜唏嘘不已,看看这军队吃的东西,就知道北汉的兵怎么总是打不过北方游牧民族的兵了。 镇北军给士卒的待遇在北汉国内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然而,在镇北军中竟然连铁锅都没有几口!一般的灶具就是陶罐子,只要能把食物弄熟就足够了。而陶罐特别适合煮粥,抓一把小米放进陶罐里(这个时候的军粮还是小米),再弄点野菜,今晚伙食就好了。 郭知宜:“……” 这特么就是主食? 郭知宜迟疑道:“这能吃饱么?” 她实在担心,士卒们就吃这,有力气打仗吗? 火夫忐忑道:“这粥这么稠,应该能吃饱。” 郭知宜眼角一抽:“……哦。” 稠就行了么?天天吃粥,那嘴里还不得淡出鸟来? 而且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体缺乏盐后,会虚弱无力,这可就大大影响军队战斗力了啊! 郭知宜叹了口气问道:“军中有什么副食么?比如,酱,或者咸菜?” “有,都有,还有盐布。” 厉害了,听说过醋布,这还是第一次听说盐布。 她也不用问荤菜了,连她在军营里待了这么些天都没吃过肉,其他将士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长期不吃肉的话,人在夜间的视力会退化。比如食草动物晚上看不见,而狼和豹子这些食肉动物晚上视力极其敏锐。士卒在夜间看不见的话,一遇到敌军偷袭,根本就无从招架。 郭知宜无力地摆了摆手,吩咐道:“以后的三餐不必特意给我准备了,我一个闲人,就不浪费军粮了。” “大小姐……是。”亲卫无奈应下。 郭知宜心情不怎么美妙地离开了火头军的营地。 走出营地后,郭知宜忽然灵机一动,派人向郭维知会一声后,带着几名亲卫朝大营北面而去。 改善伙食,势在必行! …… 另一边,已是入夜时分,慕彦超披衣坐起,在昏黄的烛光下盯着桌上的舆图,眉头紧锁。 这时,负责警卫的亲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元帅,师屠求见。” “让他进来吧。” “是。”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面相儒雅的年轻人掀帘而入。 慕彦超看向师屠,心中有些欣慰。 这个年轻人,原本效力于方庆云,后来得罪了秦王走投无路,这才来投奔自己。原以为这是一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没想到…… 先是提前猜到了太后娘娘会派人说和,后来又预测到了郭维的行军路线。 倒是个有本事的。 “元帅,还不休息?”师屠眉眼弯弯,笑着问道。 “猛虎在侧,如何安枕?”慕彦超叹气道。 他是看不起郭维,可这不代表他也看不起镇北军,毕竟是一支曾征战天下的劲旅。 不过,大话已经在皇上面前撂下了,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自己打脸,是不是? 师屠一笑:“元帅不必发愁,是猛虎还是纸虎,得拉出来溜溜才知道。” 慕彦超眼前一亮:“这是何意?” 师屠:“郭维早已年过半百,其实不足为惧,真正需要注意的反倒是原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徐崇。此人统领数万骑兵,轻骑可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矫捷灵便,重骑则宛如移动堡垒,战力彪悍,所向披靡。” 慕彦超蹙眉:“可有解法?” 师屠点头,“屠有两个拙计。一是,避强打弱;二是,离间计。” 慕彦超沉思良久,乃道:“这避强打弱我倒是明白,不过,这离间计,我倒是不知何意。谁不知道,徐崇是郭维的心腹爱将,两人同生共死几十年的交情,如何挑拨得了?” 师屠摇头一哂:“这个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这一点私心便足够我们利用了。” 慕彦超心中一跳,不动声色道:“哦?愿闻其详。” 师屠眼睛眯起,“屠听闻,封宰执几日前曾去郭维大营劝其退军。” “不错。” “元帅可放出消息,假称郭维和封宰执暗中勾结,打算推出一个替死鬼顶罪,而后重回朝廷。” 慕彦超抚掌一笑:“好毒的一计!郭维和太后姐弟相称,本就惹人怀疑,封道又绝不可能解释什么,郭维根本无从澄清。” 师屠轻轻一笑:“的确。不过除此以外,元帅还需做一事。” 慕彦超:“什么事?子苏尽管说。” 师屠,字子苏。 师屠目光微凝:“两军初次交战之际,我军务必一鼓作气,拿下一场漂亮的大捷。如此,方可动摇人心。” 慕彦超哈哈一笑:“这是自然。” 师屠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然而,此时,慕彦超却忽然发问:“方才,子苏有一句话深得我心,‘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那不知,子苏待慕某人,是何心意呢?” 师屠淡然道:“自是始于利益,陷于才略,也必将终于高义。” 空气安静了一瞬,灯花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一阵大笑声在这一方死寂中倏然响起。 “好!够坦率!本帅就喜欢你这种直爽的。” 慕彦超起身,拍了拍师屠的肩膀。 师屠被拍得踉跄了一下:“……呵呵。” 若是郭知宜在此,怕是不得不慨叹一句,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啧。 …… 烟笼寒陂,夜色如许。 一只纯黑色信鸽无声无息地自慕营中飞出,落在林间一点朦胧的幽光之中。 面容隐于夜色下的人捧起信鸽,轻轻笑了一声。 “……呵。” 第三十三章 沙盘 () 星移月转,晨光熹微。 郭维及麾下大将已经聚在帐中,对着案前舆图指指点点,分析军情。 每个将帅都有自己独特的作战风格,比如慕彦超就是一个“急”字,行军作战崇尚快刀斩乱麻。郭维的风格则是一个“稳”字,谋定而后动,三思而后行。 而且郭维战前惯常会召集所有高级将领,集思广益,共商攻防策略。 今日也不例外,郭维在一旁认真听着大家各抒己见,无意间侧首却发现这里面最应该开口的人,军师魏人辅竟然坐在一旁一言未发。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郭维忍不住观察了两眼魏人辅,只见魏人辅唇角正微微上扬,像是在走神。 郭维轻轻咳了一声。 魏人辅没反应。 郭维直接上手,搭在魏人辅肩上,微笑问道:“子助,在想些什么呢?可是已有计策?” 魏人辅回神,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讪笑道:“人辅刚刚在想一样东西。一样很厉害的东西,可使将军们瞬间明悉战场局势,排兵布阵。” 郭维诧异不已:“哦,有这样的东西?” 听见这两人说话的徐崇也凑了过来:“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拿出来给大伙看看?” 语中隐隐带着挑衅。 郭维无奈扶额,他实在不懂魏人辅和徐崇这两人到底有什么宿怨,一凑到一块儿就掐? 对外一贯好脾气的魏人辅很崩人设地冷哼一声:“你怎么知道没拿过来?” 徐崇一笑:“你倒是拿出来啊?” 魏人辅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道突然的求见声打断。 魏人辅眼睛一转,面露得色,笑道:“这不是来了么。” 徐崇狐疑地看向外面。 不知内情的郭维也惊疑不定,他明明交代过了,军机重地,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除了……安安。 郭维挥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声,看向帐帘边,沉声道:“进来吧。” 厚重的帘子被掀开,两个亲兵抬着一个长宽约七尺、高一尺有余的木匣走了进来。 郭维问道:“这是何物?” 亲兵们顶着一众大佬的目光,硬着头皮道:“这、这是大小姐派人送来的。” 魏人辅看到一众同袍不解的目光,笑着走上前去,揭开蒙在木匣上的麻布。 瞬间,在场所有将领眼中的不解逐渐变成了诧异和惊喜。 能在这里讨论军机的人,都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这个木匣子的价值。 峰峦起伏,溪河蜿蜒,敌我大营,都清晰地展示在木匣上。 赫然是一个做工相当精致的沙盘模型! 郭维面露喜色,“这、这是……” 魏人辅微微一笑,“这便是大小姐几日前去打探敌情后制成的沙盘,地形和敌情都标注在上面了,人辅已经和斥候校对过了,基本无误。” “这种巧物,倒是头一次见,看上去倒挺实用。” “用来排兵布阵倒是挺方便的……” 将军们一个一个合上惊掉的下巴,转而赞叹不已。 徐崇瞟了魏人辅一眼,嘀咕道:“多亏了大小姐心思精巧。” 特意加重了“大小姐”三个字。 魏人辅心情颇好,听出他的意思,也没有怼回去。 郭维细细端详沙盘后,看向魏人辅:“不如就让军师介绍一下吧。” 魏人辅应声称“是”。 魏人辅指着沙盘上大小不一的石块道:“石块的大小显示的便是慕彦超的兵力配置,比如这里布置了五千兵马……”魏人辅将战场上的局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包括敌我势力对比,也包括郭知宜先前所说的慕彦超、袁象先和刘重进三股势力的对比。 四周一片恍然之色。 郭维沉思片刻道:“子助所言有理。依子助分析的局势,我们当以主力对阵袁象先统领的禁军,牢牢牵制住他们,使他们无力干预战局。同时,集中锐士猛攻慕彦超的泰宁军,力求一举击溃。至于刘重进,可以先礼后兵,利诱加上威逼,总能拿下他。 而这时,敌军大势已去,我们占据绝对优势,就可以一点一点啃掉袁象先这块儿最难啃的硬骨头。” 魏人辅点头道:“元帅所言极是。” 徐崇听得热血翻涌,主动请缨道:“元帅,我手下的骑兵最多,慕彦超就交给我吧!” 郭维颔首,随后看向另外几个大将:“赵俊、赵殷、李荣,你们三人负责牵制袁象先。” 众将领命,纷纷告辞去做战前准备。 魏人辅也悄悄混在一众将领身后,想着趁乱溜出去,不料…… 郭维凉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子助,你留下同本帅推敲一下作战方案。” 魏人辅:“……” 可以拒绝么? 当然…… 不行,谁让人家是老大呢? 魏人辅苦哈哈地转身回了营帐。 徐崇幸灾乐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走了。 须臾之间,大帐里只剩下郭维和魏人辅两个人。 饶是魏人辅,心里也一阵发毛。 魏人辅堆出了一个谄媚的笑:“不知元帅还有什么要吩咐人辅?” 郭维幽怨道:“她什么都和你说了,什么都没对我说……” 魏人辅:“……” 他就知道! …… 午时,风和日暄。 郭知宜懒懒倚在一处高地上,看着远方的厮杀(?)。 慕彦超虽然听了师屠的计策,但心里依然有些没底,于是开始……在郭维的实力边缘疯狂试探。 他并没有下令军进攻,而是不断派出斥候前来侦查。 郭维也没有大举进攻,同样是不断派人截杀慕彦超派出来的斥候。 于是,两军之间的空地上就变成了这样的场景: 叮,玩家慕彦超对玩家郭维投放了100个斥候; 咚,玩家郭维成功击杀100个斥候,并向玩家慕彦超丢去200个探子; 叮,玩家慕彦超击毙来自敌营的200个探子,怒气值已集满,向玩家郭维投掷了500个斥候; 咚,………… 郭知宜:“……” 郭知宜满头黑线地看着下边,站在空地上的两军将士撸起袖子不断加油鼓劲,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田径场。 就差没喊出“x班最强、x班必胜”这种羞耻的口号了。 这时,一阵欢呼声从下方传来。 “镇北镇北,舍我其谁,勇夺三军,所向披靡!” “放马金鞍,勇冠江山,泰宁一出,谁与争锋!” 郭知宜:“?!!” 郭知宜:“……” 郭知宜:“……” 你们可真t是群人才! 失敬失敬! 第三十四章 徐盖 () 黄昏时分,两方皆鸣金收兵。 郭知宜伸了个懒腰,向营帐中走去。 今天下午的交战,虽然过程和她想象的差别有些大,但是结果在预料之中。 这场交战,或者说是试探,规模很小,最大的一次交锋也不过**百人。 徐崇虽然和魏人辅私下不和,但大事上拎得很清,并没有阳奉阴违。徐崇按照魏人辅的计策只派出了几队未经打磨的新兵,和慕彦超精心挑选的斥候相比明显稍逊一筹,最后铩羽而归。 郭知宜眼底暗潮涌动,嘴角溢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接下来,就是一场好戏了,郭瑜打徐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夜定时分,慕彦超营帐中却灯火通明。 一个斥候的队正跪在帐中,垂首禀报:“元帅,探子回禀,徐崇酉时三刻进了郭维大帐中,戌时三刻才出来,出来时脸色很难看。而且据打探,在这一个时辰里,郭维大帐中曾传来东西打碎的声音。” 慕彦超闻言哈哈一笑,今天下午自己的人就击溃了郭维的士卒,足以证明自己的泰宁军不输于镇北军,而且自己还占据主场优势,粮草补给都方便得多,看来,这一战他的赢面很大。 慕彦超面露得意之色,看向皇帝派来的使臣,膨胀道:“陛下明天若无事,不妨出城一观,看看我北汉男儿是如何大破郭匪的!” 使臣躬身道:“微臣定向陛下禀明元帅之意。” 这时,站在慕彦超身侧的师屠走出,进言:“元帅,时机已到,郭维和徐崇之间矛盾的苗头已经出现,我们还需要添一把火。” “哦?” 师屠俯身,耳语两句,如此如此。 慕彦超脸上笑意一点一点扩大,“子苏真乃彦超之子房!” 师屠不卑不亢,一笑置之,嘴角弧度不大不小恰到好处。 …… 翌日,刚刚打了胜仗又一向急性子的慕彦超竟然按兵不动。 郭军中一片议论纷纷,不知道这是卖的什么关子。 郭维大帐中,几位高级将领聚在一处,讨论半天,也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 魏人辅心中一唏,看着默默坐在一边的徐崇,忍不住开口道:“徐将军沉思半晌,可是有了头绪?” 徐崇刚吃了败仗,心中烦闷:“姓魏的,你别没事找事。” 魏人辅嗤笑一声,“人辅不过随口一问,徐大将军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你!”徐崇上前一把抓住了魏人辅的领口,目露凶光。 其他将领见状,急忙上前劝架,拉拉扯扯间,一块黄色绢布十分突然地从徐崇怀中掉了出来。 黄色,一个很敏感的颜色。 空气突然安静。 郭维弯腰拾起绢布,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绢布上写的东西。 看完后,郭维的目光古井无波,看不出情绪。 徐崇见状,心底一凉。 郭维平静地问道:“徐崇,你怎么说?” 徐崇眼神飘忽,心底发虚,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时候,其他人也回过味了。 魏人辅理了理衣冠,走到郭维身边,郭维把绢布递给了魏人辅。 魏人辅看到绢布上的内容后,眼睛逐渐瞪大:“看不出来啊,人辅收回刚才的话,徐将军好大的本事!” 徐崇愤怒道:“魏、人、辅!你别血口喷人,我、我又没有答应他们。” “可是你有答应他的心。” 郭维语调平缓。 “我没有。”徐崇闷闷道。 郭维闭了闭眼,掩下心中滔天怒意,把手中绢布扔进了火炉中。 “明日对付慕彦超的战役,本帅亲自领兵。至于徐崇,就老老实实待在帐中休息吧。” 名为休息,实则软禁。 徐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就因为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信软禁我?” “莫名其妙的信?不是你看重的东西,你会随身携带?”郭维声音拔高。 徐崇怒火中烧,语不择言:“你凭什么这么诬陷我?你和太后近臣封道私下密谈,兄弟们都没有怀疑过什么。” 郭维听见他竟然还怀疑自己和封道,刚刚好不容易压下的愤怒瞬间喷薄而出:“就凭我是元帅,是你的上级!来人,徐崇以下犯上,出言不逊,拖下去斩首示众!” 左右将军看见郭维动了真火,纷纷替徐崇求情,一齐跪下,苦苦劝说。 郭维看在一屋的将领的面子上,长吸一口气,松了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重打50军杖,发配去守营门吧。” 一众将领感恩戴德之后,急急拉着面色不甘的徐崇出去了。 第三十五章 加餐 () 汴梁城皇宫大内。 太后缓步而来,看向不远处绕湖疾行的刘承,声音里带着点不耐:“江德清,皇帝这是又闹哪一出呢?” 总管太监江德清,心里苦但不敢说,“回太后娘娘,陛下在、在赏花……” 太后:“……” 你自己信吗? 赏花至于绕着御花园走了七八圈? 这时,刘承看见太后,立刻大步向这边走来,眉间皆是喜色。 “母后!” 太后心累地叹了口气:“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刘承笑嘻嘻道:“今儿个高兴。” 太后抬眼:“什么事这么高兴啊?”大军压境,她实在想不到什么好事。 刘承得意洋洋道:“昨日慕彦超的斥候把郭维的人打得落花流水,看来郭维也不过如此,什么用兵如神,都是浪得虚名。” 太后闻言,眉头蹙起:“不可大意,郭维其人,深不可测,绝不能以眼前所见来衡量。” 刘承不满道:“母后怎么总是长他人志气?” 太后看着脸色变换、喜怒于形的儿子,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涌出,“我且问你,若臣子四处结交其他朝廷大臣,你待如何?” “这种暗中结党的人,自然是有多远贬多远。” “可先帝在时,郭维便在朝中人缘最好,也最得先帝器重,并且几乎无人弹劾。只这一点,你就该明白郭维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承不屑道:“不过是父皇迁就他罢了。” 太后仪态尽失,气急败坏道:“你!愚钝!” 刘承冷哼一声,转身吩咐江德清:“去准备铠甲,朕明日要亲自去军中为我北汉将士助威。” 太后闻言,眉头紧锁:“你要去战场?哀家不允!战场上矢石如雨,刀剑无眼,若是你被误伤了,那我北汉社稷岂不危在旦夕!明日你就在城中待着,哪里也不许去!” 刘承语气坚决:“母后,现在汴梁城的兵力几乎都在刘子陂,明日若是赢了,朕将亲眼看着郭家叛军彻底覆灭。若是明日败了,也能收拢溃军退守七里店或者汴梁城,不会有多大危险。” 刘承一顿,“但若是明日朕待在城中,慕彦超要是兵败,仅靠汴梁城的护城军,能顶得了几时?能护得了朕的周?” 太后见他神色坚定,无奈道:“罢了,既然说不动你,那便随你去吧。” 太后转过身,脸上皆是疲惫之色。 “去把秦王叫来。” 宫人领命而去。 半晌之后,太后宫外。 得到宫人通传之后,刘株抬脚向殿中走去。 浑身散发着疏离和冷漠的刘株一踏入殿中,殿内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度,但依然挡不住宫人们的目光偷偷摸摸地往刘株身上落。 刘株垂眸,恭敬道:“参见母后。” 太后看向这个儿子,欣慰些许:“小株,你许久不曾到母后这儿来了。” 刘株:“……” 刘株顿了一下:“母后见谅,近来京畿不安,事务繁杂。” “母后明白。”太后点了点头,“此次唤你前来,实在有要事非你不可。” “母后尽管吩咐。” 太后:“皇帝待你如何?” 刘株:“皇兄一直待我极好,凡有所求,无所不应。” 太后一笑:“你二人都是母后看着长大的,自幼便手足情深,如此甚好。皇帝明日要去泰宁军中观战,母后要你务必保护你皇兄的周。” 刘株深深地看了太后一眼,平静道:“儿臣,遵命。” …… 而此时,郭维营中,炊烟袅袅,香气飘飘。 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士卒被香味勾引而来,站在一旁咽了咽口水,拉着关系好的火夫悄悄问道:“今儿个做的什么,怎么这么香?” 火夫神秘兮兮道:“待会儿你可快点过来,今儿的晚饭是带荤的!” 士卒瞪大了眼睛:“真的?!” 火夫挑眉:“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士卒眨了眨眼:“那今天怎么突然能吃到肉了?” 火夫左右看了看,揽住小士卒低声道:“告诉你也没关系,但你可别往外传。” “嗯嗯。” 火夫:“你还记得几天前来的那个元帅孙女吗?特漂亮那个。” 小士卒点头:“记得,那个总是病殃殃的、没什么精神的什么大小姐。” 火夫用力敲了一下小士卒的脑门:“怎么说话的,今天这野味可都是她弄回来给大家伙加餐的。” 小士卒嘴巴大张:“啊?不可能吧?” 火夫又敲了一下小士卒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你可长点心吧!” 小士卒又被敲了一下,瘪了瘪嘴。 火夫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才附耳道:“我有一次给将军们送饭的时候,无意中听他们提到过这个大小姐,听说这个大小姐是个会武的,以前在北边的时候,还杀过数百个辽人呢。” 小士卒想了想,实在很难将营里那个懒洋洋的女子和火夫口中的母老虎联想到一块,蹙眉道:“可是她现在的样子……” 火夫也皱起眉,叹了一口气:“听说是得了绝症,命不久矣。” “什么?”小士卒诧异不已,想到不久前的惊鸿一面,心里堵堵的,“太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人。 火夫点了点头,“太可惜了,大小姐人挺好的,一看到兄弟们吃的东西,立刻就吩咐不要特意再给她做好的饭食,还特意带人出去猎了这么多野鸡、野兔和野猪回来……” “啊……” 小士卒回头看了看那个女子经常待的高地,突然感觉今天的晚饭没有那么诱人了…… …… 陆韶左右看了看,走到营帐后的一处隐蔽之地。 不见天日的阴冷角落里,一个黑衣人慵懒地靠在营帐边。 听见脚步声,那人缓缓抬起头,审视半晌,才声音低沉道:“你迟了一刻钟。” 陆韶手心冒了一层薄汗,点头:“抱歉。” 那人抬起下巴,在阴影中看着他,“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 那人低低笑了两声:“呵呵,希望不会让我失望。” 陆韶闻言,将手中提着的木盒递了过去。 那人接过木盒,打开一条缝,往里瞄了一眼,满意一笑,“不错。” 陆韶舒了一口气。 “坐吧。”那人惫懒地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座位,手工实木小马扎。 陆韶:“……” 陆韶认命地走过去坐下。 讲真,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蜷缩在一个小马扎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郭知宜“扑哧”一声笑场了,诡异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陆韶无奈道:“怎么我们每次吃个饭,都……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郭知宜凑上去,像个纨绔一样捏住陆韶的下巴,邪魅一笑(自以为):“背着我爷爷偷偷相会,我们干的可不就是见不得人的事啊,将军?” 尾音上扬,像支羽毛一样撩得人心痒难耐。 陆韶赧然:“……信、信我,我一定尽快让元帅认可。” “然、然后,”陆韶红着脸,目光却意外的坚定,“红妆十里,嫁我可好?” 郭知宜闭了闭眼,感觉自己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操,直白内敛的陆韶一脸羞赧地说着情话的样子,太t了! 郭知宜狠狠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 然后, 郭知宜一手搭在陆韶肩上,一手捏着陆韶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俯身轻轻在陆韶眉心印下一吻,“好啊,我可以等你,不过不能太久……” 陆韶从晕乎乎的状态里半清醒过来,焦急地想说些什么,却被郭知宜的食指堵住了嘴唇。 郭知宜唇角勾起邪笑,温柔无比地吐露出霸气无比的宣言:“否则,若是哪天我等不及了,我便自己动手,把你抓来捆在我身边,做本小姐的裙下之臣。” 陆韶:“……” 陆韶别开眼,不敢看她,只哑声道:“……好。” 郭知宜把陆韶的脸扳回来,附耳悄悄说了几个字。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陆小将军拼命维持的清醒,在最后几个字面前溃不成军。 “字、面、意、思、上、的。” 陆韶:“………………” 营帐外边被迫留下来放风的方四默默放下了饭碗。 他觉得,不需要吃饭,他已经撑了。 第三十六章 交战(一) () 慕彦超营中。 俊眉朗目的年轻天子坐在主位上,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人。 刘承歪头,想了想,“你是……徐崇?” 眼前的人鼻青脸肿,站都站不起来,实在很难和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将军联系到一块儿。 徐崇艰难叩首,惨然道:“罪臣徐崇,参见陛下。” 刘承面色古怪,还真的是啊。 不过他是怎么能混的这么惨的? 难不成是被慕彦超折磨的? 刘承疑惑地看向慕彦超,慕彦超上前附耳添油加醋地把事情经过描述了一边。 同时,把师屠的功劳不着痕迹地揽到了自己身上。 刘承不知其详,看向慕彦超的目光尽是赞许之意,不愧是他选出来的人,比郭维强得多了! 刘承轻咳了一声,尽力摆出威严的架子,“徐崇,你可知罪!” 徐崇苦笑一声,“陛下,微臣知道自己罪无可恕,也不敢求陛下宽恕,只求能将功补过,换臣的妻儿老小一条生路。” 刘承眼睛眯起,“你且说说,你能立什么功?” 徐崇低眉敛目,语调平缓:“微臣知道郭维的兵力状况,和郭维大军最大的弱点。” 一语落下,场鸦雀无声,静得仿佛能听到布料的摩擦声。 刘承的双手猛然握紧。 刘承身旁,背景板一样的刘株闻言,眼中一丝异光闪过。 …… 而此时的郭维,正在营中来回踱步。 紧锁的眉头,也暴露了主人心中的焦躁不安。 郭维懊恼道:“我还是不放心,早知道……” 魏人辅劝道:“元帅,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郭维仰首长叹:“若是崇弟出了什么事,只怕我这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郭知宜奉上一杯清茶,柔声道:“爷爷,放心吧,徐伯伯为人机敏,擅长应变,况且那边还有我们的人,想来不会有什么事。” “但愿如此。” 郭知宜:“对了,爷爷,我……” 郭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郭知宜的话,“你想都不要想。” 郭知宜:“……”她还没说话呢。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郭维冷哼道:“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别想了,不可能,我什么都不会答应的。”拒绝三连。 魏人辅在一旁闷闷笑了一声。 郭知宜无奈扶额,只能曲线救国,“我就看看,肯定不下场。” 郭维横眉:“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郭知宜看向在一边看热闹的魏人辅:“这次我一定不会轻易动手,魏伯伯可以作证。” 魏人辅:“??” 郭维态度坚决:“你们两个沆瀣一气,没有一个可信的。” 魏人辅苦笑着揉了揉额头:“话不能这么说啊。” 和这鬼精的丫头沆瀣一气? 想想就头大! 看看如今这谜一样的局势,计中计谍中谍,一环扣一环,天知道他为了控制眼前这局面愁掉了多少头发。 啧啧,惹不起。 郭知宜起身,缠着郭维道:“爷爷!大夫昨日说了,我的身体已经好转了很多,暂时没有大碍。再说,我就出去看看那个害的意城叔叔昏迷不醒的秦王来了没有。” 郭维挑眉:“要是来了,你还想动手抓人?” 郭知宜眨了眨眼:“不啊,我又打不过他,但我能叫人抓他啊。” “这还差不多。” 郭知宜见郭维有软化的迹象,接着哼哼唧唧地软磨硬泡了半晌,郭维终于松口。 郭知宜心中一喜,抱着郭维的胳膊笑嘻嘻道:“谢谢爷爷。” 郭维板着脸,不看她:“像什么鬼样子。” “我是您的孙女,当然是像您了。” 郭知宜咯咯一笑,逃也似的躲开了砸来的文书,跑到了大帐外面。 郭维摇了摇头,朝魏人辅抱怨道:“你看看,像样么?” 魏人辅一笑,刚想说话,却听郭维接着说道:“唉,养孙女就是操心,养一个漂亮又可爱的孙女尤其操心。” 魏人辅:“……” 魏人辅笑意僵在脸上,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呵呵。” 郭维完成了今日份的炫耀之后,见好就收,不再刺激孙子还没影的老伙计。 提起正事,郭维的面色也不自觉地变得严肃起来,“粮草已经换掉了吧?” 魏人辅也冷静了下来,“已经把大部分粮草偷偷换掉了,只留下一部分用来迷惑他们。” “嗯,这样最好。” 按照计划,徐崇会把他们粮草不足的弱点透漏给慕彦超。 古人言,兵马不动,粮草先行。慕彦超好大喜功,一向冒进,再加上师屠的撺掇,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到时……只需趁乱一把火烧了粮仓,慕彦超的戒心将会降至最低,而我军却是釜底抽薪,背水一战,士气高涨。 还有徐崇和师屠两个人的里应外合…… 这场战役,胜负基本定了。 接下来,就看怎么能赢得更漂亮了。 郭知宜得了郭维的同意之后,立刻出了中军帐,朝骑兵营而去。 不过,走着走着,郭知宜停下了脚步。 不对劲。 这一路上的士兵看她的目光……怎么这么奇怪? 好奇?尊敬?还有……同情? 郭知宜看到两个巡防卫兵,叫住了他们,打算问问怎么回事。 但没想到,巡防卫兵见到她,刷的抱拳,郑重行了个军礼,大声道:“大小姐!” 这一声吼,直接把四周的人的目光都给吸引了过来。 四周的士兵见她看来,也纷纷抱拳行礼。 郭知宜:“……” 郭知宜怵得后退了一步。 可怕! 这、这是闹哪样? 郭知宜试探着问道:“营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巡防卫兵愣了一下,思考片刻,答道:“回大小姐,没有。” “那你们这是……” 巡防卫兵憨厚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这是弟兄们在感谢您呢!毕竟您请弟兄们吃了两顿这么好的。” 郭知宜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我当是什么事呢,不用放在心上。” 郭知宜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巡防士兵继续巡逻,自己则抬脚向演练场走去。 但还没走到演武场,一道从清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脚步一转,循声而去。 “……只见当时天寒地动,愁云惨淡,易州城人心惶惶,辽贼还在城下没完没了地叫嚣,就在这危机时刻……一个修罗一样的鬼面将军挺身而出……手握百石强弓……力挽狂澜……” 郭知宜:“……” ,这是她的粉还是黑? 第三十七章 交战(二) () 郭知宜抱臂站在旁边,安静地听完了那个卫兵讲的故事。 还别说,讲得生动形象,很有代入感。 连她这个当事人都挑不出什么差错来。 最重要的是,让人听了讨厌不起来。 毕竟,在这个时代,男女还是尊卑有别的。一个女人若是领兵打仗,不管她军功多么卓著,都免不了卫道士和男人的口诛笔伐。 可这个人,刻意强调了易州城的情势之危急和她如今糟糕的身体,反而冲减了不利影响,激发了人心深处的恻隐之情。 可以啊。 郭知宜好奇地看向讲故事的人,只见这人眉清目秀,身材瘦弱,羸弱感扑面而来。 一点也不像个士卒,倒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也不知道是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的。 郭知宜转身走了出去,鼓掌道:“这位大哥好口才啊。” 对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刻尴尬不已。 当着本人的面,编排人家…… “大小姐,不、不敢当。” 郭知宜轻笑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祁复,山重水复的复。” 原本坐在祁复身旁的士卒担心郭知宜找祁复的麻烦,忍不住开口道:“大小姐恕罪,他并不是有意编排您的,是我们……” 郭知宜挥手打断了他,温声道:“无碍,我并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有些好奇,你怎么对这段往事这么熟悉呢?”说罢,看向祁复。 祁复低下头答道:“属下当时恰好在易州城里。” 属下?谁的属下?郭知宜见他不欲多说,便没有多问,话题一转:“你读过书么?” 祁复还没回答,一旁已经有人抢着答了:“读过读过,祁老二还是个秀才呢!” 郭知宜挑眉,心中的疑惑加深,但面上不显,“这样正好,我恰巧有一件差事需要个识字的人。” “大小姐请讲。” “跟我来吧。” 祁复迟疑了一瞬,抬脚跟了上去。 …… 此时,先锋指挥使李荣正在营中巡视,检查战前准备。 “兄弟们,明天一战,元帅把打败袁象先的重任交给了咱们,这可是元帅对咱们的信任。大家今天务必把甲胄修补好,把兵器磨利了,好好看看马蹄铁、马鞍,别留下隐患!明天咱们痛痛快快大干一场!” “好!” 李荣的部下多是同生共死多年的旧人,也都知道李荣的脾气。有人高声道:“将军,等打完这一仗咱们就去京城好好逛逛!元帅说了,允许我们抢掠十天,抢到的财物不用上交,到时候,大家伙一定给将军买上十来个漂亮小娘子做侍妾。” “哈哈,说得好。”其余人纷纷起哄。 “去你的,”李荣笑骂道,“皮痒了是吧?” “哪儿能啊。” “还用你们找?”李荣嗤笑一声,环视众人:“你们见过元帅的孙女吗?” “见过!贼漂亮!” “长得仙女似的。” “难道将军你……” 众人不怀好意地笑道。 “滚滚滚,别瞎说。”李荣梗了一下,要是被元帅知道,他还怎么混? 李荣比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安静,随后一笑道:“大小姐不是咱们能肖想的,可大小姐是京城四大美人之一啊,京城的那些个模样拔尖的千金小姐,哪个她不知道?赶明打了胜仗,立了大功,本将军亲自去求,保准给你们每人找一个美娇娘!” 话音落下,众人却是一片安静。 李荣愣道:“怎么都不说话?” 离他最近的侍卫颤巍巍地向后指了指。 “嗳,谁来了把你们吓成这样?” 李荣嘀咕着回头,然后猛然把头扭了回来。 亲娘诶! 她、她什么时候来的! 听到了多少! 郭知宜脸上挂起假笑,“李、将、军?” 李荣讪讪一笑:“大小姐怎么来了?” 郭知宜扫视了一圈,笑道:“大家不用紧张,刚刚的话,我都听到了……既然大家有这方面的需求,那我做一回红娘也无妨。” 李荣乐道:“还不快谢谢大小姐!” 众人笑嘻嘻道:“多谢大小姐。” 中间有人十分皮,起哄道:“能找个像大小姐一样漂亮的媳妇吗?” 郭知宜大大方方道:“哇,这么高的眼光,那得看你立下多大的功劳了。” “嚯哦……”众人一阵笑闹。 郭知宜轻轻一笑,“对了,我今日来,主要有两件重要的事。” “静一静。”李荣一开口,场面立刻安静了。 郭知宜接着说道:“其一,我是来提醒一下诸位将士,虽然元帅已经说了允许抢劫十天,但是杀人的事情大家尽量不要做,毕竟十来天之后,大家说不定就是街坊邻居,要是被人记恨,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众人点了点头,确实,他们不少人都是京城人士,或者京城附近的人士,在京城里也有不少亲戚,若是做的太过,日后见面也难看。 郭知宜见状,满意颔首,继续吩咐道:“其二,大家来我这里登记一下家眷在京城里的住址,破城之后,我会派人保护各位的家眷,防止他们被误伤。” 众人闻言,纷纷面露喜色,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家人在混乱中出了什么事。 郭知宜转身,“祁复,你来记一下吧。” 祁复应声上前,众人一股脑地涌到祁复跟前报上自己在城中的住址。 李荣见状,欣慰一笑,心中涌上一阵复杂的感受。 这种拉拢人心的本事啊…… 他现在对这位大小姐在北境组建边军的事迹毫不怀疑了。 这个人真的有这种本事。 …… 忙活了大半天,祁复甩了甩手腕,肚子咕咕叫着直奔火头营而去。 孰料,正好碰见了往外走的郭知宜。 郭知宜神色熟稔地打了个招呼,“忙完了?” 祁复拱手:“不负大小姐所托。” 郭知宜颔首:“辛苦。” “等等,大小姐,我有一事不懂,”祁复叫住转身欲走的郭知宜,“放任大军劫掠十天,京城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元帅一向体贴民意,为什么还会下这样的命令?” 郭知宜苦笑不已,当初她在看到这段未来时,也是震惊无比,但来到军营中观察一阵后,她就明白了。 郭知宜叹了口气低声道:“爷爷也是没办法。你今日也见了,大军中这么多人的家眷都在京城。我听说刘株已经把他们的家人圈禁起来了,要是不想办法激起军将士的斗志,明日城头上家人的哭喊声一起,有几个人还能挥得起刀?” 所以她不得不想办法减少杀孽…… 郭知宜无奈一笑,“你如果有什么好办法,随时可以告诉我。”说完,拎起木盒走了。 祁复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 郭知宜帐中,一个高大的人影逆光而立。 郭知宜看到陆韶那张略带邪气的俊美面庞,刚刚的不愉快一扫而空。 她笑着在桌上摆好两副餐具,“吃饭吧。” 但陆韶却没动。 “怎么啦?我的将军?”郭知宜笑眯眯地伸爪子摸了摸陆韶的眼角。 陆韶抿唇:“今天,那个叫祁复的……” 郭知宜失笑:“怎么?连名字都打听到了?” “就,就是……”陆韶面上有些挂不住,害臊得语无伦次。 看到郭知宜笑得直不起来腰,陆韶更是一阵羞恼,大着胆子上前拥住了她,闷闷道:“别、别笑了。” 郭知宜笑着回抱住他, “怎么这么可爱呢?将军?” 第三十八章 交战(三) () “走水了!走水了!” “快!快来人!” “粮仓……” 郭知宜被外面的喧哗声吵醒,不耐地蹙起眉头。 她捞起大氅披在身上,朝帐外走去。 “敌军夜袭……粮仓被烧了。”陆韶不知从哪里走出来,拦在郭知宜面前解释道。 郭知宜听到粮仓被烧的消息,混沌的脑子立刻清明了。 慕彦超来得还真快。 啧,该说是徐崇和师屠的演技太好,还是慕彦超太急功了? 郭知宜抬眸看向远处的冲天火光,嘴角几不可见地扬起,慕彦超估计永远也想不到,他自以为是的这把火,将以燎原之势反过来焚毁他效忠的这个金玉王朝。 陆韶看着郭知宜伫立在皓月之下,眼中寒焰寂寂燃烧,心中百感交集。 这是他喜欢的人啊。 别人眼中的冷月,他心中的正阳。 明亮耀眼,独一无二。 有时觉得远远地看着就好,然而看到了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飞蛾扑火,心甘情愿。 …… 远处火势得到控制,火光渐弱,郭知宜回过神来,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这么久。 “嘶,”郭知宜抽了口气,搓着手臂道,“怎么这么冷?” 陆韶瞧见郭知宜冻得身发抖,忙走上前握住了郭知宜的手。谁知,却像摸到了两块冰一样。 陆韶眉头紧锁,面色不虞地撩起大氅的绒毛边,结果看到郭知宜大氅下面只穿了一件单衣…… 郭知宜被陆韶忽然大胆的动作惊了一下,刚想出言调侃,抬头却发现陆韶的脸色十分难看。 陆韶怔在原地,心中又气又恨,气她不知道照顾自己,又懊恼自己这么久了竟然没发现。 看到陆韶面上表情变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郭知宜试探着叫了一声:“陆韶……啊?” 陆韶替郭知宜系紧大氅,伸手打横抱起郭知宜,快步向营帐里走去。 郭知宜惊呆了一秒后,急忙伸手捂住了脱口而出的“卧槽”。 陆韶今天也太不正常了叭! 还有,这姿势,公主抱! 妈耶…… 这家伙什么时候无师自通地点亮了恋爱技能? 郭知宜左右看了看,还好没人。 “你今天……” 到了营帐中,陆韶轻手轻脚地把郭知宜放在榻上后,隔着被子紧紧抱住了散发着凉意的人。 郭知宜被他闷得话都说不出来。 郭知宜:“……” 好在天生神力,不是盖的。 郭知宜手肘猛地一顶,把人撞退了两三步,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 “你今天怎么回事?”小老弟。 陆韶揉了揉被撞到的腹部,叹着气在郭知宜榻边蹲下,“以后别这样了好吗?” 陆韶这话只说了一半,还说得模糊不清,换一个人可能完听不懂他在嘀咕什么,可郭知宜偏偏懂了。 这人是在担心她? 这感觉…… 就,很奇妙。 郭知宜笑了笑,凑过去道:“下次肯定不会了。” 说话间,笑嘻嘻地把冰冷的手贴到了陆韶的脸上。 陆韶抿唇一笑,抬手覆在脸上,握起郭知宜的双手放在唇边,哈着热气为她暖手。 郭知宜挑眉一笑,看着陆韶低着头,明明害臊得不行,却还故作镇定,一脸正经地在她手背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郭知宜抛了个媚眼,“可以啊,将军。” 陆韶不好意思地把郭知宜的手塞回被子里,“夜深了,大、你好好休息吧。” 说罢,几乎是夺门而逃。 郭知宜看着陆韶有些仓皇的背影,摇头轻笑了一声。 这人,可真是…… …… 次日天还未亮,郭知宜艰难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哈欠连天地往火头营而去。 没办法,今日便是决战之日,士卒们不吃饱喝足怎么有力气打仗? 再者,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也许就是人生中最后一顿饭了。 所以,怎么能亏待大家伙? 在郭知宜的监督下,早餐做得格外丰盛,士卒们脸上皆是惊喜之色。 郭知宜满意颔首,向骑兵营而去。 方四和陆韶都安排在了先锋军的骑兵营里,这个地方是一等一的危险,可也最容易立功,正应了后世那句话高收益总是伴随着高风险。 郭知宜到时,方四已经吃过早饭,正在喂马。 黄豆这种高蛋白的食物是中国的土产,这个时代的种植规模已经相当可观了。不过,在军营中,黄豆大部分都是用来喂马的。 方四便是先将豆饼掰碎了,又掏出早餐时特意留出的口粮,一一掰碎了扔到食槽里,看着战马高兴地吃下去。 等战马吃完后,方四并没有立刻系上马鞍,而是先拉着战马遛了一圈。 “这是……消食?” 郭知宜好奇地向方四看去。 方四笑道:“属下这是先让它活动活动,舒展开筋骨。” “原来如此。”郭知宜顿了下道,“对了,我有一物,烦请你转交给陆韶。”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在战前让陆韶分心了。 “大小姐请讲。” 郭知宜将先前夺来的环首刀递了过去。 方四恍然一笑,识趣地没有多言。 过了一会儿,方四将马鞍用力系牢,走到陆韶身旁,拍了拍陆韶的肩膀,将环首刀转交给陆韶。 而后与众人一道,各司其位,等着主帅一声令下。 不多时,“咚咚”,中军帐前的鼓声震天。 中军望楼上大旗往前一压,众将士立即翻身上马,向对面的北汉大军慢慢压了过去。 第三十九章 交战(四) () 黑云压城,天地失色。 荒凉辽阔的旷野上,烟尘喧嚣而起,闷雷般的铁蹄声由远及近。 放哨的士卒远远看到上万人的大军似潮水般涌来,心惊胆战地急忙跑去报信。 慕彦超得到消息后,提刀上马,眉宇间尽是志在必得,大声吼道:“众将士随我迎战!” 话音落下,袁象先统领的禁军一马当先,井然有序地从营中涌出,在营外摆成一个个方阵。 而慕彦超的泰宁军相比之下,则逊色几分,迟迟没能成功列阵。慕彦超脸上有些挂不住,但眼下显然不是发作的时候,他只能忍下怒意,招来亲兵四处下令,总算是把军阵列好了。 但此时,郭维大军的先锋骑兵已经压了上来,寒光冷刃瞬息之间便到了在眼前。 袁象先冷冷睨了一眼临阵自乱的泰宁军,心中不屑一笑,纵马上前,带着自己的人率先冲了过去。 赵俊、赵殷和李荣见状,立刻率领部下迎了上去。两军甫一交锋,便是刀戈相击血肉横飞的残酷场景。 慕彦超看到后,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不甘示弱道:“所有人听我号令,立刻加入战场!” 手下将领得令,披甲上阵,向郭维大军攻去。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郭维看到慕彦超后,心中恨意翻腾,笑声却越发洪亮,“前排士兵加速!” 听到命令之后,前排的骑兵将长枪平握在手中,一夹马腹催动战马,提高速度,随后居中的士兵也渐渐提速,与此同时,后面的弓骑兵则掏出弓箭,拉弓上弦,只等主帅的一声令下。 慕彦超也是征战多年的宿将,自然知道骑兵的冲阵有多厉害,不然中原也不会屡屡败于北辽铁蹄之下。他急忙冲上前:“所有人立刻加速,务必拦下他们!” 慕彦超麾下将士得令,立刻狠狠踢了一下战马,战马受痛,长嘶一声后,立刻腾跃而出,朝着郭维的骑兵冲了过去。 两边的骑兵几乎是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撞在一处的! “嘭嘭!” 一阵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响起,像极了两头角力的巨兽骤然撞在一起。 几乎是瞬息之间,前排的士卒都被撞了下来,四肢以各种各样的奇怪的姿势扭曲着,显然是已经断了。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并没有人会伸手救下他们,郭知宜也只能无力地站在后方,看着在地上哀嚎的士卒一脸绝望,被后面的战马反复践踏,死无尸! 郭知宜闭了闭眼,不忍再看地上一滩一滩触目惊心的景象。 这,就是战争啊。 不是书中遥远的文字,不是骇人的图片。 是地狱,是绞肉机。 是无边的绝望和无穷无尽的生离死别…… 然而,这场悲剧她也间接参与了,她也算是半个侩子手。 郭知宜眼前一片迷茫…… 郭知宜脑中思绪纷飞之时,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 郭维看准时机,高声下令:“放箭!” 话音落下的瞬间,箭如雨下。 漫天的箭雨落下的刹那间,大片大片的生命瞬间凋零。雨点在哪里落下,哪里就溅起一阵血花。中箭坠马的士兵几乎避无可避,立刻就被后面的战马踩伤或者踩死。 在远处观战的刘承霍然从辇车上站起来,面色惨白,不可置信地呐呐道:“这就是骑兵冲阵的威力?郭维……竟然这么强?” 站在一侧的刘株闻言,神色依旧漠然,但眼底却划过一抹讥讽。 而此时,慕彦超心中也是一片骇然,怎么回事,郭维的势力怎么会这么强? 斥候的消息有误?! 还是郭维这个老奸巨猾的故意示弱…… 慕彦超恨恨地压下心中疑惑,低声吼道:“所有人弯腰俯身,拉近和敌人的距离。” 慕彦超部下闻言,拼命压低了身子,前赴后继地朝郭维大军而去。 而此时,一直跟在郭维不远处的陆韶,看准前面的士卒被撞飞的时机,立即纵马而出,猛地一挥斩马陌刀,利落地斩落两名敌方士卒。 这时,郭维大吼一声也加入了战圈,陆韶不得不退到郭维身边,将一把陌刀使得出神入化,不停地收割生命。专门对付骑兵的陌刀宽大锋利,如墙推进,几乎所向披靡,硬生生在刀风箭雨中开辟出一片真空区! 一时间,无人竟敢上前。 郭维侧目看去,豪爽一笑:“好小子,回去重重有赏!” 陆韶抹去溅在脸上的鲜血,飞快地瞟了一眼阴沉灰暗的天地间唯一的一点亮色,抿唇一笑。 这时冲锋还在继续,在陆韶的加持下,郭维成功打烂了慕彦超集结起来的军阵。郭维哈哈一笑,面上得意,心中却不敢大意,迅速下令军回转,收拢余部,预备发起第二次冲锋。 慕彦超心中惨然,面上却不能露出萎顿之色,趁着郭维的军队紧急调动之时,急忙清点人数,聚拢残部。 但不用清点,他一眼便看得出刚刚这一次冲锋,他手下的将士损失惨重! 唯一稍微让他心安的,便是现在他们站在了上风向,不至于被郭维的弓骑兵杀得那么惨,而且他们也能反过来利用风势,打压郭维的部下。 慕彦超四处望了望,一眼便看到袁象先以一敌三竟然还隐隐占了上风,将敌军压得连连后退。慕彦超暗暗咬牙,平日里倒是他小看袁象先了,赵俊、赵殷和李荣从前也都是赫赫有名的将领,竟然打不过一个袁象先?! 慕彦超不甘地又看了看刘重进,心里不自觉地舒了口气。只见刘重进正被一个无名的鬼面小将追得满场跑,麾下将士溃不成军。 这时,远处观战的刘承面色难看不已,这就是他罔顾群臣之见选出来替代郭维的人? 别说替代郭维了,只怕给郭维提鞋都不够格! 刘承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慕彦超这一战必败无疑,还败得这么难看,这不是把他这个一国之君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吗?! 刘承愤怒地瞪向罪魁祸首郭维,意外地发现郭维刚刚经过一场冲锋,离他们这边竟然很近! 刘承眯了眯眼,看了看中间的距离,“取朕的震天弓来。” 侍卫应声而去,取来一张饰有蟠龙金纹的大弓。 这张弓镶金嵌银,装饰异常华丽,给人一种华而不实的感觉。然而,谁若是轻视这张弓……这张弓会教他做人。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这把名叫震天的弓正是前朝那位旷世名将手中的神弓。 其价值和威力……不可估量。 不可估量到……连一向冷漠的刘株都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艳羡之色。 刘承舒了口气,搭弓上弦,瞄准,待弓如满月,松手。 一阵破风声响起,利箭已如一道闪电般射出,直奔郭维后心而去。 而此时,郭维和他身边的侍卫无一发觉! 刘承视线紧紧追着那支箭,笑意逐渐涌上脸庞。 “成……了?” 利箭在即将射在郭维后心之时,竟然忽然掉了下来! “怎么回事?”怎么会没中? 侍卫憋回即将脱口而出的溢美之词,艰难地摇了摇头:“刚刚那一瞬太快了,属下没有看清楚……” 眼力较好的刘株眉头微蹙,迟疑道:“刚刚应该是有人射了一箭,在皇兄的箭即将射中郭维的时候拦下了……” “怎……么可能……” 刘承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果然看到敌军后方,一道显眼的身影手握弯弓,正遥遥对着这边。 在铺天盖地的血色和灰暗中,那人着一身纤尘不染的银白色骑装,在这个战场中看起来突兀无比,仿佛误落凡尘的天人。 然而,那人高高地踩在马背上,头发简简单单地束起,一手挽弓一手搭箭,睥睨场的气势足以让人忽略她的性别,让人发自内心的畏惧,从四肢百骸涌出一阵阵彻骨的寒意。 一手神鬼莫测的箭术下,没人敢把这个人不放在眼里。 “她是……”刘承哑然问道。 刘株想起了某些不太好的回忆,眼神一暗, “那是郭家唯一的漏网之鱼,郭维的孙女,郭知宜。” 郭知宜,又见面了。 第四十章 交战(五) () “我曾听说,方庆云便是被她射死的……”侍卫恍然想起不久前听过的一个传言。 当时他还不以为意,但现在看来很可能是真的。 “什么?!”刘承咬牙切齿,面目扭曲,上天也太偏爱郭维了! 给了郭维一个好儿子还不够? “皇弟,你即刻出战,前后包围,务必拿下郭维。”刘承愤愤下令道。 “皇兄,这……这不妥啊,”刘株面露为难之色,“皇兄万金之躯,不容有失,臣弟的职责是保护皇兄。” 刘承不耐道:“有这么多大内侍卫在,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臣弟领旨。”刘株无奈一叹,看上去因不敢忤逆皇帝而满面愁苦,只得披甲上阵。 …… 战场上,焦头烂额的慕彦超忽然看见,大营里秦王的战旗左右晃动了起来。 慕彦超大喜过望,这是已经准备好出战的讯号! 他看了一下场上形势,秦王的人正好是从郭维的后方杀出来的,与他们形成前后合围之势。 慕彦超对身边的亲信道:“大家赶快准备,秦王殿下已经集结好准备出战,接下来就是我们展开反攻的时候了。” 众人领命,急忙催促战马,重新列阵,残余的弓骑兵也迅速集结到阵后,取下弓箭严阵以待。 慕彦超能看到的,郭维自然也能看到。 郭维身边的一个大将何能主动请缨:“元帅,给我两千兵马,我必定能堵住他们的大营,为元帅争取半个时辰时间。” 郭维摇头道:“不必,骑兵不适合打阵地战,现在慕彦超的人还有六千人左右,凭我一万镇北铁蹄,不怕冲不垮他。” 陆韶见机喊道:“愿为将军效死!” 其余人纷纷附和。 郭维满意一笑,策马上前:“冲!” 三军之主都身先士卒了,其他人怎么能落在后面?众人纷纷策马前冲,将郭维护在中间。 郭维吩咐道:“何能、攀爱你们两个率军左右包抄,其他人随我前冲,弓骑兵垫后,阻击刘株!” “是。” 郭维大军的方阵中左右两边冲出两支人马,朝慕彦超形成了左右包抄之势。 慕彦超经验还算丰富,心知只要己方人马的速度足够快,郭维的合围便一无所用。 在慕彦超的催促下,慕彦超麾下将士疯狂提速,迅速逼近郭维的阵型。 骑兵最大的优势就在它的机动性和冲击力。从刚刚那场交锋中就能清晰地看到骑兵高速冲锋的威力有多恐怖。 面对已经先他们一步提高速度的慕彦超,饶是郭维也不敢大意。 眼看形势对他们越来越不利,郭维大军前排的士卒大吼一声,“杀啊!”随后抽出匕首,猛地往战马身上一插。战马吃痛,长嘶着以一种可怕的速度飞快冲向前方。 郭维心中一痛,大吼道:“兄弟们走好!” …… 大后方,郭知宜心中也是大不忍,这些人脱离军阵,只能孤身奋战,而且战马还受了伤,一旦陷入缠斗,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 眼看慕彦超手下的弓骑兵已经瞄着郭维前排的这些人弯弓搭箭,郭知宜毫不犹豫地大喊下令:“放箭!” 留守阵地的弓兵纷纷领命上前,箭如流星般向慕彦超后方射去。 慕彦超相对于郭维来说,处于上风口,可借风势。然而,郭知宜所处的位置相对于慕彦超而言,也是上风口,同样可以借助风势。虽然不能精准射击,但用作覆盖式打击,威力已经足够了。 郭知宜和同样留守后方的魏人辅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随后,一道狼烟冲天而起,厚重的号角声响彻旷野。 郭知宜率领留守后方的八百弓骑兵和一千步兵向慕彦超后方冲杀而去。 暗中窥伺许久的一支伏兵也缓缓起行,朝着目标而去。 …… 这时,慕彦超麾下部队已经成功提速,郭军中牺牲的数十名士卒只阻拦了片刻,便成了刀下亡魂。 但紧接着,第二批、第三批郭军又坚定地冲了上来。 慕彦超手握长矛,接连刺穿两名士卒后,又换成腰间佩刀,一阵砍杀,周边立刻多出几具尸体。 慕彦超得意地大笑了两声,然而立刻他便出于一种对危险的感知,低下身子回头看了一眼。 一支羽箭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盔飞过去的! 慕彦超背后一寒,若是他刚刚没有躲开…… 他定睛向后方看去,在郭军士卒的簇拥之下,一个戴着面具的白袍小将正冷冷瞄着这边,然后手一松, 满月而出,双箭齐发,破空而来,直指眉心。 慕彦超骇然地护住了头部,却无暇顾及自己的战马,紧接而来的第三箭直接插入了慕彦超战马的腿上。战马悲鸣一声,猛然一个趔趄后栽倒在地,毫无准备的慕彦超一下子就被摔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地上。 见此情状,所有的士卒立刻高声吼叫着冲了过去,一部分人是为了取他的首级立功,一部分人是为了护主立功。 顷刻间,以慕彦超为中心的数丈以内,成了血肉横飞的屠宰场。 幸而,师屠带着数十位亲兵舍命相救,慕彦超才得以脱身。脱身之后,他立刻便组织部下反击。 然而此时,攀爱和何能两个人已经从侧翼包抄过来,后面的白袍小将也逐渐逼近,很快就能形成四面合围之势! “元帅,怎么办?”师屠看了看四周,焦急问道。 慕彦超面色难看,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现在很明显是中了郭维那老匹夫的奸计了。 徐崇八成是个迷惑人的幌子,郭维军中的好几个猛将完在他们的预料之外,郭维大军的实力也远超他们的估计。 可惜了,自己事先烧掉了郭维的粮草,若能以静制动打消耗战,说不定还是有胜算的。 但现在,为时已晚…… 师屠观察着慕彦超的脸色,不动声色地鼓动道:“元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慕彦超心中动摇,但是多年同生共死的战友之情还在苦苦支撑。 师屠在心中一哂,随后小心翼翼地放上最后一根稻草:“俗话说,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元帅只要能返回兖(yǎn)州,把剩下的一半泰宁军握在手里……呵呵,军权在手,管他谁做皇帝,元帅都能尽享荣华富贵。” 其他亲兵都受过慕彦超的恩德,此刻自然也站在慕彦超一边。 情况危急容不得三思,慕彦超沉默了片刻,咬牙道: “扔下旗帜,走!” 第四十一章 交战(六) () “将军,慕彦超跑了!” “什么?” 被方四牢牢压制着的刘重进,听到噩耗,差点气晕过去。 慕彦超战前话说得天花乱坠,结果竟然比他逃得还快! 刘重进低声咒骂两句,深呼吸冷静下来:“袁象先那边呢?” “袁将军正和郭军中的赵俊、赵殷和李荣三人缠斗,”亲兵顿了一下,复又道,“但眼下郭维腾出手来,说不定就……” 刘重进皱着眉头深思良久,叹了口气,世道如此,怪不得他。 刘重进召来几个副将,无奈道:“各位将军也看到如今的形势了,慕彦超临阵脱逃,此战的胜算实在是……” 副将们都是人精,刘重进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怎么会不明白? 退一步讲,谁想死呢? 自乱世以来,王朝更迭频繁,诸国林立,文化凋零,时人并没有多么深厚的忠君爱国之情,武将也没有什么精忠报国的观念。 谁发军饷,就跟着谁干。 有奶就是娘。 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一个副将眼珠一转,低声道:“在明面上,陛下并没有罢免郭维的职位,郭维仍然是枢密使,打出的旗号也是‘清君侧’,说到底,大家效忠的都是北汉。” 另一个副将也跟着附和:“是啊,陛下被小人蒙蔽,才会选慕彦超这样的懦夫为三军之主。如今,朝纲混乱,的确是该‘清君侧’了。” 刘重进颔首,看着越来越近的郭维帅旗,迅速结束了这番试探,疾言厉色道:“事到如今,我也不避讳什么了,奸佞当道,我欲弃暗投明,追随郭公荡涤朝廷,尔等自行决断。” “誓死追随将军。”众副将纷纷点头,叫来麾下将佐换下北汉的大旗,扯出一块白旗换上了。 刘重进虽然现在不受重用,但以前曾是赫赫有名的威胜军节度使,威名在外。在此次征讨郭维的大军中,刘重进的地位也仅次于慕彦超和袁象先。 刘重进这一改旗易帜,场上军心立刻涣散了一半。 只剩下袁象先和他手底下的禁军还在苦苦支撑着。 袁象先确是一名猛将。以一军之力,顶住了三面来敌,又鏖战了三四个时辰,竟然还不落下风。 在刘重进悄悄派人向郭维递投名状的时候,袁象先刚刚在亲兵掩护下,从前线撤下休息。 只见袁象先一身盔甲已经成了鲜红的血甲,脸上也是溅上的血水。但此时他连擦都顾不上擦,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壶,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看到刘重进易帜的亲兵,怕影响军心,不敢声张,上前低声道:“将军,慕彦超跑了,刘重进降了。” 袁象先喝水的动作一顿,随后继续喝了下去,直到干得冒烟的嗓子好了一点才停下。 袁象先冷笑一声:“两个懦夫,没一个靠得住的。” 亲兵迟疑着问道:“那,我们该如何呢?” 袁象先冷冷睨了他一眼:“怎么?你想投降?” “不不,属下不敢。” 袁象先眼底一片决绝,“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了不能投降。我们效忠的是陛下,郭维、郭荣、赵俊和赵殷的家人一半都是我们杀的。戮其父母,辱其妻女,这种不共戴天之仇……就算投降了,郭维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亲兵闻言一寒,本来有些动摇的意志也坚定了起来,他们早就没有退路了。 “愿与将军同生共死。”亲兵抱拳道。 袁象先重重拍了一下亲兵的肩膀,“好兄弟,同生共死。” …… 与此同时,郭知宜已经顺利和郭维汇合。 她大步踏过一地横尸,看到陆韶没事,心中一块大石才算落地。 要知道,刚刚陆韶就在阻击刘株的最前锋,连战马都被人砍掉了一条腿,凶险万分! 郭知宜有心想陪陆韶多说几句话,但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 郭知宜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点头,朝着郭维而去。 郭维身边,一个身着敌营盔甲的将士正跪在地上,谄媚地向郭维说些什么。 郭知宜舒了口气,还好没来晚。 在她知道的未来里,在郭维登基称帝之后,不少对他不满的士人纷纷抓住郭维接受刘重进的投诚这一件事,讽刺郭维早有异心。有些话说得十分难听,甚至让不轻易发怒的郭维都动了真火,一连斩杀了三四个文人,以至于留下一个专横残暴的污名,被史家诟病。 虽然,早有异心可能的确是事实。 不过,能避免一场风波的话,何乐而不为呢? 郭知宜从容地走到郭维身旁,行了个军礼,“爷爷。” 郭维见到郭知宜,眼中溢出一丝笑意,语速不自觉地放缓许多,“安安来了,让我看看,没受伤吧?” 郭知宜原地转了一圈,“您看,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 被晾在一边的刘重进亲兵,安静乖巧地跪在地上,面上不敢露出一点不虞。 郭知宜这才像是突然发现地上跪着一个人,惊讶道:“看他的打扮,不是我们军中的人吧,他来这儿想干什么?” 亲兵苦笑着又把来意说了一遍。 果然如此,郭知宜眼中闪过了然之色。 眼尖的魏人辅捕捉到了郭知宜眼神的变化,立刻计上心头,笑着拱手道:“不知道大小姐怎么看呢?” 郭维愣了一下,也笑道:“是啊,安安来说,该当如何啊?” 郭知宜挑眉看向魏人辅眼角那一抹促狭的笑,心里暗骂了一句,老狐狸。 那亲兵见关乎一军将士生死的问题就这么抛给了一个女子,浓浓的羞辱感霎时涌上心头。亲兵目露不甘,咬牙道:“家国大事,让女人参与,不太好吧。” 郭知宜一哂,这样的目光她早有预料。 她斜了那亲兵一眼:“女人又如何?至少你的命现在捏在一个女人手里。” 说完后也没看那亲兵的脸色,郭知宜转向郭维,正色道:“依知宜所见,天子临危,刘将军是天子近臣,理应带领牙帐卫兵护佑天子。对了,烦请刘将军附带启奏陛下,希望有时间能早日光临镇北军营,毕竟,我爷爷还是北汉的枢密使……” 郭知宜说完后,轻笑一声,“镇北军永远是北汉最利的一把刀,永远效忠陛下。” 亲兵面色铁青,气得直哆嗦。 魏人辅悄悄使了个眼色,说得好! 郭维想通其中关窍,恍然一笑,“安安所言极是。” 亲兵还欲挣扎:“郭将军……” 郭维打断了他,“没听见大小姐说的吗?” 亲兵不甘地看了那女人一眼,屈辱道: “是。” 第四十二章 胜利 () 烈烈寒风起,惨惨飞云浮。辽远的原野上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尸体残肢。 尽管不是头一次见了,但郭知宜还是被惊了一下。 好惨。 都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这场战争也不例外,是郭维和刘承的博弈。 但是她还是参与进来了。 一开始的参与纯粹是为了这一世的亲人,但后来的目的就不再这么单纯了。 谁还没有个藏在心底的英雄梦了? 郭知宜笑笑,循着一道热切的视线望去,轻佻地眨了一下眼睛。 被发现了。 陆韶不自在地微微偏开头,但视线却不舍得离开。 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里似有经冬冰凌融化,漾着一汪……春水? 郭知宜被自己的脑补逗得扑哧一笑。 若不是有要事在身,她一准去陆韶那边溜达一圈。 但现在,可惜了…… 郭知宜忍笑摇了摇头,朝着另一边走去。 陆韶看懂了她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目送郭知宜的身影消失。 “看啥呢?”一个同袍大大咧咧地揽住陆韶嬉笑着问道。 “什么都没看。”陆韶把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移开,淡淡道。 “啧啧,太不够意思了,兄弟我刚刚都看到了。” 陆韶转身离开的动作一顿,“你都看到什么了?” “元帅的孙女啊,你刚刚是在偷看人家,对吧?”同袍笑得贱兮兮的。 “……没有。”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同袍撞了一下陆韶,“那等的美人多看一眼就是赚到了。” “是么?”陆韶语气幽深,双拳握紧。 “不过也只是看看了,”同袍一耸肩,“不说家世,只说她的武艺,嫌自己命长了才敢往上凑吧。而且,我还是更喜欢身娇体软.易推倒的。” 说完脸上又露出了贱贱的笑容。 陆韶心中一松,无奈笑道:“那你就好好表现吧,这次要是立了大功,就能娶到媳妇了。” “那是。”同袍一脸志得意满。 陆韶也少见地笑了笑,“是啊。” *** 另一边,慕彦超临阵脱逃,刘重进临阵倒戈,本应该前来支持的刘株也突然退兵了。只剩袁象先四面楚歌,已是强弩之末,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郭知宜到时,赵俊和赵殷正洋洋得意地站在后方,像猫捉老鼠一样看着袁象先苦苦挣扎。 郭知宜心中唏嘘不已,可怜袁象先一世英雄,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过,袁象先和她郭家仇深似海,郭知宜对他的怜悯也只有细细小小的一丝。 郭知宜观望了一下场上形势,忽然发现先前见过的李荣正手拿长弓,瞄准着身披大红披风的袁象先。 想射杀袁象先? 郭知宜对李荣的箭术突然生起了好奇心,遂静静地站在一边不出声地观察。 战马时起时伏,而李荣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在颠簸的马背上找到了平衡点。俗话说,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李荣便是将一支长长的羽箭搭到弓上,瞄准了袁象先的咽喉,待弓如满月,倏然松开了拉弓的手。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在骏马和强弓的双重加持下,这一箭的速度和力量都达到了极致,几乎是瞬间就到了袁象先的眼前。 好厉害的箭术! 郭知宜在心中啪叽啪叽鼓掌,没想到这个李荣竟然有这么一手好箭术。 但袁象先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将,面对这避无可避的一箭,猛地一低头,那本来朝着咽喉而去的长箭便撞在了头盔上,将他的头盔掀飞出去。 头盔被掀,袁象先的头发也乱了,但他只是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豪爽一笑,“兄弟们,杀啊,反正投降也活不了,现在能多杀一个就赚一个!” 然而,话音刚落,袁象先的身子就从战马上掉了下来。 观战的人体愣在原地。 “怎么回事?”赵俊揉了揉眼睛,“被一支长矛扎了个对穿,谁干的?倒是个有本事的。” 赵殷向那边努了努嘴,“那个黄毛丫头。” 赵俊蹙眉看了一眼,面色不虞:“呵呵,元帅也不知道管管,一个姑娘家整天拿刀弄枪的,像什么样,难怪这么大的岁数了还嫁不出去。” 赵殷没有说话,但面色也不是很好看。 本以为唾手可得的功劳就这么被抢了,换谁都高兴不起来。 说话间,郭知宜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 “两位伯伯,知宜刚刚担心袁象先鼓动起敌军的反抗之心,本欲阻拦,不料……竟这么巧,”郭知宜苦笑一声,位置放得很低,“若是误了两位伯伯的作战计划,知宜的罪过可就大了。” 现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赵俊和赵殷自然不可能和一个女人计较。 赵俊吸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哪里,贤侄可是帮了大忙。” 赵殷虽然脸上绷着,但还是点了点头算是表态。 郭知宜一脸灿烂的笑容:“两位伯伯真是大度,回去知宜一定向爷爷说明两位伯伯的大功。” “不用了,不用了,末将分内之事罢了。”赵俊连连摆手。 像是驱赶什么一样。 脸上的假笑都快撑不住了。 可郭知宜就喜欢看别人看她不顺眼却又不能怎么她。 尤其是她讨厌的人。 比如,面前这两个。 赵俊和赵殷,虽然现在看上去不怎么起眼,但两人明里暗里的势力加起来,却足以和郭维媲美。 如果把郭维的势力比作三国的魏国,这两个姓赵的就是蜀和吴。 一年后的这两个人,不管拎出来哪个,都是能三分天下的人物。 而最后,这两个人理所当然地反了,最后被郭维料理,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郭知宜点头一笑,继续道:“知宜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话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拒绝不成? 赵俊勉强撑着笑:“贤侄请讲。” “既然主将已死,剩下的士卒都是无辜的,不如招降了吧?毕竟困兽之斗,能免则免。” 赵俊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瞬间冷却,“不行,额,不是不行……” 赵俊话说到一半,忽然改口,脸上笑意重新涌出。 旁边的赵殷诧异地看过来,赵俊在郭知宜看不到的地方给他使了个眼色。 赵殷虽然不知道这人怎么突然改口,不过心里有数就行。 郭知宜心中也是惊讶不已,赵俊怎么这么好说话? ……有些不对。 但郭知宜一时想不到哪里不对。 而赵俊那边已经在高声吼道:“传令下去,投降者不杀!献上投名状的人,无罪!” 北汉军队闻言,一部分人有些动摇了。 赵俊见状,勾唇一笑,大喊道:“我旁边可是郭氏嫡子,这个承诺绝对有效!” 郭知宜目光一凝,冷笑着看向赵俊道:“赵伯伯怎么不报您宣徽使的名号?” “唉,毕竟我的身份并没有贤侄你的身份好用。” 操! 但现在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郭知宜压下心头怒火,讽笑道:“呵呵,我并非男儿,可当不得这郭氏嫡子的称号。” 赵俊哈哈一笑,“他们信了就成。” 郭知宜扭头一看,果然,北汉军队的士卒已经心动了。 能活着,谁不愿意活着呢?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为了这一线希望,兄弟可以反目,同袍可以断义。一场血腥而又残忍的内部厮杀在北汉军队内部蔓延开来。 这时候,昔日的军官就成了香饽饽,或者说,那些高级军官的脑袋成了香饽饽。赵俊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拿着这些军官的脑袋投降,不但能免罪,说不定还能加官进爵。 几乎所有人都疯了! 处在包围圈里的北汉将士越来越少,只有极少数的人成功拿着同袍的脑袋来投降。 最后,竟然只有这些对着同生共死的战友都能出手的混账活了下来。 郭知宜被眼前这诛心一幕气得浑身发颤。 似是看出郭知宜所想,赵俊笑道:“贤侄也觉得这种混账不该活下来吧?” 赵俊是歌童出身,纵然在军中磨练多年,身上还是有一股脂粉气,笑起来更是油腻无比。 郭知宜看了厌烦不已,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赵伯伯此言何意?” 赵俊一笑,“放箭!” “什么?你!”郭知宜瞪大了眼睛,看着箭矢如雨点般向战俘射去,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降兵不甘地咒骂着倒在了血泊中。 “你什么意思?”郭知宜颤声吼道,“明明刚才说好的……” 赵俊一脸理所应当:“这些人死有余辜,大小姐何必对他们心慈手软,哦,对了,差点忘了,大小姐也是一个女子,会有妇人之仁也在情理之中……” 他话音未落,郭知宜突然出手,抄起一把长剑向他刺去。 “叮!” 郭知宜出手迅捷,赵俊一时毫无防备,竟然险些被刺中心口。好在李荣见事不对,及时出手挡了一下,郭知宜的剑只在赵俊的手臂上划了一道。 赵俊回过神来,羞恼不已,当着这么多人被一个女人落了面子,他日后怎么在军中立足? “赵将军适合而止。”赵俊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李荣和赵殷两人拦下了。 “大小姐!”李荣拦下赵俊后,转身面色严肃地看着郭知宜,眼含劝说之意。 郭知宜面色阴鸷,眼含霜意,高高在上地睨了赵俊一眼。 手腕用力一甩,将长剑钉进了望楼的木桩中。 随后转身而走,李荣不放心地跟在了后面。 “你何必跟一个女人过不去?”赵殷蹙眉道。 “呵,谁让这个女人和郭荣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讨厌。 赵俊眼中闪过一抹不甘,和妒忌。 这时,一阵惊呼声传来。 被钉入长剑的望楼竟然塌了! 众人:“!!” 众人:“……” 而此时的郭知宜对此一无所知。 这场在刘子陂发生的大战终于以郭维的胜利落下帷幕。 但她却憋了一肚子火。 ,被阴了。 第四十三章 这边 () 这还是她穿来以后吃过的最大的一个亏。 赵俊喊出郭氏嫡子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不妙,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赵俊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射杀降兵,够不要脸了。 还是顶着郭氏嫡子的名号射杀的! 一提到郭氏嫡子,别人首先想到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她父亲郭荣。 这次是她疏忽了,让父亲背上了言而无信的污名。 郭知宜想想就意难平,但又不能直接去找郭维给赵俊穿小鞋。 毕竟如今正处于一个关键又敏感的时期,郭维只会捧着、拉拢着赵俊,绝对不会如何赵俊。 郭知宜憋屈地叹了口气,现在只有从徐崇那边传来的捷报能安慰她了。 早在这场战争开打之前,便有一队精锐士卒暗中绕到慕彦超大营的后方蓄势待发。 按照他们制定的计划,以狼烟为信号,这队锐士立马和徐崇里应外合,控制住刘承。 但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不知道行动怎么样了。 郭知宜心中惦记着,在营帐里待不住,遂打算出去查查。 然而,不等她出去,一个侍女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 郭知宜有些不悦。她装病那几天,郭维专门找了两个侍女,伺候她的起居。但她身边放着不少机密东西,身体好了之后,便很少让这两个侍女近身伺候了。 更别提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她帐中了。 然而,看到侍女脸上的泪痕和有些凌乱的衣服,郭知宜的脸色骤然难看无比。 她压下心头火,放慢语调,柔声道:“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侍女听到问话,扑通跪下,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抽噎道:“大小姐……外面有……好多大人……要、要……奴婢……” 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郭知宜弯腰揽住侍女,语气温柔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蓝珠呢?” 蓝珠,另一个侍女的名字。 “呜呜,蓝珠没有逃出来。” 郭知宜咬了咬下唇,眼中怒火升腾,“这里很安,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郭知宜掀开帐帘,气冲冲地往外走去。 但没走两步,就被陆韶拽了回来。 “你,大小姐先不要出去。”陆韶瞥见帐内有人,及时改口。 郭知宜深呼吸了两下,“外面怎么回事?” “就,惯例。”陆韶抿了抿唇,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 “什么惯例?说清楚。” “打了胜仗以后,元帅一般会犒赏大家好好玩乐放松一天。至于放松,”陆韶迟疑了一下,斟酌道,“虽然我们军中没有,但刚刚从慕彦超营中俘获了不少……军妓,所以现在外面很乱……” 郭知宜:“……”操,忘了还有这玩意了。 郭知宜呼气,“第一,为什么没人知会我;第二,放松就可以目无法纪,连我的人都敢动?” 陆韶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劫了那个侍女的人,好像是赵俊的人。” “赵俊,是故意的。”郭知宜眉头紧锁,赵俊居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她倒是想的到。不过外面这种乱象没人知会她,就有些奇怪了。 郭维和魏人辅一个都没想到? 不可能。 陆韶看着郭知宜眉头越锁越深,忍不住伸手按了按她的眉心,“赵将军和你有过节?” “是啊。”郭知宜叹着气把被赵俊阴了的经过说了一遍。 “放心,”陆韶眼中寒意闪过,“总有一天他会为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郭知宜轻轻一笑,她怎么忘了,还有个boss级的人物在身边养着呢。 郭知宜往前走了一步,笑眯眯道:“那我就指望将军给我作主了。” “……嗯。”陆韶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 “嘭。”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木碗滴溜溜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郭知宜和陆韶同时抬头,看到侍女呆呆地愣在原地。 侍女:“……”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经常跟在大小姐身边的卫士,竟然和大小姐是这种关系…… 不过这两个人的容貌倒是挺配的…… 怔怔的一瞬间,侍女心头飘过无数感慨。 郭知宜看着侍女的脸色不断变换,忽然觉得这个侍女挺好玩的。 再看陆韶,面上微微发红,局促又赧然。 郭知宜压下上翘的嘴角,咳了一声,两个人立刻都朝她看来。 郭知宜恶劣一笑,抓住陆韶的衣领,在陆韶脸颊印上一吻,如愿看到潮红色迅速覆盖陆韶整张脸。 而后抬头看向侍女,一笑:“日后你就知道他是谁了吧。” 侍女:“……” 侍女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姑爷。” 刷的一下,陆韶心中似有烟火炸开。 郭知宜闷笑:“开心?” “嗯,”陆韶眨了一下明亮的眸子,迟疑着凑上来低声呐呐了一句。 “什么?” 陆韶深呼吸,有些羞赧地指了指自己的脸,“这边……还没……” 郭知宜失笑:“小将军胆子见长啊。” 陆韶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但却强撑着不肯后退。 “真是拿你没办法呢。”郭知宜低低笑了一声,捧起陆韶的脸,在另一边落下轻轻一吻。 侍女:“……” 没眼看。 第四十四章 驾崩 () “我去外面守着。”陆韶低着头往外走。 郭知宜没拦他,转身看向侍女,语气微冷: “白苏,你是个机灵的,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侍女白苏战战兢兢:“奴婢明白。” 郭知宜点了点头,坐回案前,垂眸思索。 白苏很有眼色地没有上前打扰。 不多时,一个亲兵神色慌张地求见。 “你是,魏伯伯派来的?” “是,军师命属下将密函交给大小姐。” 郭知宜狐疑地接过密函,看了一眼后,手一抖,把密函掉到了案上。 密函上只有六个字,但这六个字却足以令她大惊失色: “速来!隐帝驾崩!” 刘承死了? 怎么可能? 郭知宜披上大氅,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些颤抖:“带我去见军师。” 出去时,陆韶见她神色不对,担忧地跟在了后面。 “大小姐来了。”魏人辅起身。 走了一路,郭知宜心情已经平静了很多:“嗯,魏伯伯,您说的……是怎么回事?” “还是我说吧。”徐崇叹了一口气,“原本我们的确是按照原计划行事的,追着那些个大内侍卫和保护皇帝的将士一路跑到了七里寨。但是当我们攻下七里寨之后,却发现皇帝是假的。” 郭知宜蹙眉:“假的?有人假扮?” “是,我猜皇帝肯定跑不了多远,便带人在附近找了一圈,结果在一个村庄里找到了……但找到时已经没气了。” “谁杀的?” “不是我们的人干的。” 郭知宜叹了口气,刘承虽然是有些沙雕,但他死的也太不是时候了。 只怕消息一放出去……四方军镇估计要炸,天下又得大乱。 到底是谁杀的? 谁是最大的获益者? 这时,一道孤峭的身影在郭知宜脑中一闪而过。 刘株! 如果是刘株就解释的通了。 刘株性子又冷又傲,他在正面战场上逃得那么利索,郭知宜当时心里便有些奇怪。 现在看来,只怕他是早有预谋。 隐帝年轻,尚无子嗣。隐帝驾崩之后,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且,把隐帝身亡的罪责推到郭维身上,他自己倒是一身清白,还能调动四方勤王部队。 届时,他们将被群起而攻之。 郭知宜猛然站起:“我爷爷呢?” 魏人辅眯了眯眼:“大小姐想到什么了?” 郭知宜把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 徐崇瞪大了眼睛:“乖乖,不能吧,他们不是亲兄弟吗,而且关系一向很好,从来没有传出过什么不和的消息。” 魏人辅垂眼思索片刻:“我倒觉得大小姐说得有道理,毕竟很多事情不能肤浅地只看表面。” “说谁肤浅呢你。”徐崇低骂了一句。 事态紧急,魏人辅没和徐崇计较,“元帅他……在隐帝灵柩前,我这就派人去请了。” “嗯。” 魏人辅摩挲摩挲下巴,忽然道:“不过,大小姐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刘株想把锅推给我们,我们也可以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说话就不能说乎了。”徐崇有些心焦,不耐道。 “秘密。”魏人辅微微一笑。 “嘶。”徐崇看见他人的一笑,身汗毛竖起。 郭知宜见状,挑眉一笑,没有继续问下去。 魏人辅其人,足智多谋,还是挺可靠的。 她转头问起另一个话题:“对了,今日营中之乱……是惯例么?” 徐崇嘴快问道:“什么乱?” 郭知宜迟疑一下,“听说是俘虏了不少军.妓……” 徐崇尴尬一笑:“军……呵呵。” 同顶头上司的孙女谈论这个话题,魏人辅神色也有点不自然:“我早早便派人知会了大小姐,还明令禁止靠近大小姐那一边。怎么,还是惊扰到大小姐了么?” 郭知宜摇了摇头,“倒是没有惊扰到我,但我的两个侍女,一个被掳走,生死不知,一个受到惊吓,还没回过神来呢。” “什么?”徐崇暴躁道,“兔崽子们,太不像话了。” “而且,”郭知宜意味深长道,“并没有人知会我营外的乱状,而且若不是有我以前的侍卫守着,只怕有些胆大包天的连我的营帐都要闯呢。” 魏人辅沉吟片刻,正色道:“大小姐放心,此事人辅定然会给您一个交代。” 郭知宜佯作无奈之色,“交代不交代倒是不急,只是知宜担心日后……” 徐崇察觉到事情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压下心中疑惑:“大小姐尽管放心,有徐某人在,定然护卫大小姐周。” “多谢两位伯伯。” 三人心里都揣着事,闲聊了半晌郭维才回来。 瞧见郭维神色间的疲惫,郭知宜心中一疼。 郭维的身体,恐怕是她最无能为力的一件事了。 唉。 魏人辅长话短说,把郭知宜的猜测和自己的计策说了一遍。 郭维捏了捏眉心,沉思许久,“就按你们说的做吧。” “遵命。”三人告辞离去。 但郭知宜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道:“爷爷,您注意点身体……” 郭维心中一暖,慈爱笑道:“爷爷没事,倒是你,才应该好好注意身体。” “知道了……” *** 走出营帐后,郭知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得亏是郭维常年在外打仗,和原主虽有联系,但不经常住在一块。 要不然,按照郭维这种上心程度,她估计早就露馅了。 好险! “没事吧。”在外面等了很久的陆韶,很自然地上前递来大氅问道。 郭知宜心里一片柔软,笑着摇了摇头。 “那就好。”陆韶舒了口气。 郭知宜眨了眨眼,向余光不时朝这边扫来的魏人辅走去。 “魏伯伯,可否借一步说话?” “请。” 两人走至一处无人之地,魏人辅压低声音询问道:“你和他……” 郭知宜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但你们……难呐!”魏人辅叹了一口气。 “所以,知宜想请魏伯伯帮个忙。” “不行不行,你爷爷那性子,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削了我……” “魏伯伯,魏伯伯,魏伯伯……” 魏人辅头大如斗:“停停停,别叫了,我帮还不成!但前提是他得通过我的考验。” 郭知宜笑眯眯道:“一言为定。” 第四十五章 恋人 () 郭知宜挥别魏人辅,回到陆韶身前不远处,笑着招呼了一声,“走罢。” “嗯。”陆韶点点头,掩下眼中不安,大步跟了上去。 “大小姐好!” “陆侍卫好啊!” 一路上,不时有将士放下手中活计,大胆地笑着和郭知宜两人打招呼。 除了赵俊和他的部下,郭知宜在军中的人缘非常好。 军中的将士大多耿直,出身高贵并不能赢得他们的尊重,反而容易招致妒忌和不满。但郭知宜不同,她从踏入军营的那一刻起,便刻意调整着自己的姿态。 既不端着,也不踩着。 既不让别人感觉遥不可及,也不让别人感觉唾手可得。 就如同眼前这种情况一样,郭知宜始终保持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大方坦然地回道:“多谢,大家辛苦了。” 没有谁不喜欢被尊重,尤其是这种被身居高位的人坦然以待。 再加上,郭知宜并非是一个空有美貌的花瓶,军营又是个看重武力的地方,因此,郭知宜在军营里倒是颇得人心。 直到回到营帐中,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才消失。 无他,郭知宜毕竟是女子,派一群大老爷们整天守着算什么事儿。 郭维自己都不放心。 因此,郭维只远远地画了个保护圈,派几队锐士亲兵日夜轮班地守着。但除了贴身侍女和几个信得过的近身侍卫,谁也不能靠近这个保护圈子。 陆韶自然是其中一个信得过的近身侍卫。 是以,看见陆韶跟在郭知宜后面进了营帐,巡防锐士并没有多说什么。 “白苏,上茶。”郭知宜松了口气,软软瘫在小榻上。 “是。” “刚刚……”陆韶看见郭知宜面露倦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唔,怎么了?”郭知宜一下睁开了眼睛,笑道,“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您好好休息吧。” 陆韶低头,遮住眼中的茫然和丝丝缕缕的不安。 但是……陆韶忽视了两个人的身高差。 他以为低头就能遮住的,郭知宜一抬头就能看见。 郭知宜:“……” 郭知宜按了按太阳穴,跳起来拽着陆韶把人按在了小榻上。 纵横沙场所向披靡的陆韶将军,呆呆愣愣地就被人轻易放倒了,被放倒之后还是懵懵的不知反抗。 “……” 面对郭知宜,他的武力值几乎是零,而反抗的可能性从来都是负数。 郭知宜也发现了这一点,笑着叹了口气,“陆韶,你不能总是这样啊。” 此时此刻,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近,近到在对方的眼睛里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陆韶脸上的温度逐渐升高,不自在道:“什么、什么样?” “你不能总是让我去猜你的想法,这样猜来猜去的很累。你在我面前大可以有话直说,有问题直接问,不必藏着掖着。恋人之间,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相互隐瞒都不好,很容易产生误会。” 陆韶沉默片刻,似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抬眸,眼神亮亮的, “恋人是指……相爱的人吗?” 郭知宜:“……” 哥们你重点是不是放错了? 郭知宜扯了扯陆韶的脸,手感出奇的好……哑然一笑,“是,将军现在就是我的‘恋人’啊。” 陆韶满意地低低笑了两声,低沉沙哑,很有磁性,说不出的性感。 郭知宜感受着陆韶微微震动的胸腔,厚比城墙的脸上竟也悄然漫上了一层薄粉。 郭知宜:“……”男色误人。 郭知宜掩饰性地轻咳了两声,手上力道加重,把陆韶的脸捏的变了形,凶巴巴道:“笑,笑什么笑,还不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陆韶:“……”忽然更想笑了。 但他潜意识里觉得,现在笑出来不太妙。 陆韶压下上扬的嘴角,面露愧色道:“抱歉,我不是很懂……恋人之前的事,就……如果哪里不对,你能告诉我么?” 郭知宜哼哼道:“看情况吧。对了,快说,你刚刚想问什么?” 陆韶顿了一下,眼底一暗:“军师,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元帅他……” “唔,魏伯伯的确看出来了,但我爷爷还没看出来,怎么,你怕了?” 陆韶眼中尽是落寞,“我是很怕,怕他们会强迫你……嫁给别人。” 郭知宜乐道:“你怎么不担心自己,不怕我爷爷拿你祭刀?” 陆韶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郭知宜轻轻一笑,耳语道:“那你就什么都不用怕,我……等你。” 陆韶摸了摸发热的耳朵,点了点头。 “对了,茶呢?”郭知宜抬头四处看了看。 一旁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透明人的白苏突然被cue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奴婢再去热一遍。” 第四十六章 考验 () 暮色四合,穹庐暗淡。寒烟悄然笼罩荒凉的原野,衰草枯树浑似蒙在轻纱之下,远处的人影也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 沙沙的脚步声在这一方奇异的静谧中突然出现。 陆韶默不作声地跟在引路士卒身后,脸上一贯没有什么表情。引路士卒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神色淡淡。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出大营外两三里地。 一个有些单薄的背影在等着他们。 “军师。”引路士卒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果然。 陆韶想起郭知宜白日里说过的什么考验,想来应该是了。 陆韶跟在引路士卒身后,同样恭敬地行了一礼:“军师。” “陆韶?” “是。” 魏人辅转过身来,神色在烟雾朦胧之间显得更加难以琢磨。 魏人辅出身一个没落的书香世家,自小便是闻名遐迩的神童,后来师从天下第一名士、当时的宰相史照温,最大的志向便是经邦济世光耀门楣。然而,时局动荡,皇帝昏聩,不仅他看不到一点希望,连他的老师史照温都被小人构陷,家破人亡。 亲眼看着老师的尸体在他怀中一点点冷却的时候,他就对这个王朝彻底失望了。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终于在郭维这里看到了一点希望。 蛰伏多年,为山九仞,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决不允许功亏一篑。是以,他无法忽视在这个关头出现的任何一点异动。 可偏偏异常的事情还是出现了,一个是突然出现的郭知宜,一个是身蒙着一层雾的陆韶。 郭知宜眼下倒是不用顾虑,但陆韶……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莫名带着一种熟悉感,不怎么好的熟悉感。 未知的永远最令人不安。 魏人辅眼中好像沾染着严冬的寒气,语气淡淡:“听说你也是出自镇北军?” “回军师,属下以前隶属节帅郭荣的亲兵营。” “呵呵,是么,但我不久前才致信节帅,他并不记得营中有一个叫陆韶的人。” 陆韶顿了一下,“……属下的名字是不久前才改的。” 魏人辅眉梢一挑,“哦?那你以前叫什么,又为什么突然改了?” “属下过去的名字是陆二狗,现在的名字是大小姐赐的,大小姐还赐了属下表字,‘华年’。”那个不堪又可笑的名字,像极了过去那个不堪又低贱的自己,是他曾经最不愿提起的名字。但此时……他却意外发现,他已经可以轻轻松松地向别人说起它了。 因为什么呢? 陆韶在心中思索了片刻,不知道有没有想到答案。 但眉眼已经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陆……华年。”魏人辅轻笑一声,眼底的温度渐渐回升。 虽然这个人依然很可疑,但是…… 他是谋士,物尽其用是他的拿手好戏。 “大小姐已经和你说过了?” 陆韶疑惑道:“……没有。” “你跟我来吧。” 不久之后。 “这是……”陆韶看着眼前的明黄色龙袍,惊讶问道。 魏人辅微微一笑,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穿上它,去玄化门下走一遭,我便替你们保密。” 陆韶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好。” “一言为定。” *** 翌日清晨,旭日驱散雾气,天地间一片明朗。 汴梁城东北面的玄化门,守城将士恪尽职守地守在城头,一刻也不敢放松。 秦王刘株已经回城,但皇帝却迟迟未归,京兆尹白询心有隐忧,遂守在城头,眼巴巴地等着第一手的消息。 这时,远处一道明黄色仪仗队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有卫士跑在前面大声喊道:“陛下回城,快开城门!陛下回城,快开城门!” 白询忙俯身看去,大声喊道:“城下何人?可是陛下?” 扮作皇帝的陆韶心中一紧,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高声道:“朕在此,可要朕下车让爱卿辨认一番?” 声音中隐隐带着怒意。 白询心中一惊,皇帝年轻气盛,不是什么宽厚的性子,若是自己在这里拦下皇帝车架……只怕之后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白询粗粗分辨了一下“皇帝”的声音,是道很年轻的声音,并没有发觉什么不妥,遂大手一挥:“开城门。” 厚重的玄化门缓缓打开,百余名守城将士分作两列出城迎接。 辇车一点点向玄化门驶去。 陆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在这身龙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握紧了手中的环首刀。 来了! 陆韶猛地睁开眼。 城头上,刘株纵马而至,高声下令:“关城门!放箭。” 白询难以置信道:“秦王殿下,那是陛下啊!” 向皇帝放箭,这……这是造反啊。 刘株眉目含煞,“那是郭维找人假扮的,不信白大人可以自己看。” 白询心中惊疑不定,向城下俯瞰。 只见城下箭矢如雨,密密匝匝地向华盖下的皇帝射去。幸有仪仗队的甲士拼死相护,那道明黄色身影才得以脱身,慌不择路地跳上一匹无主之马逃向远处。 白询心中一沉,这要真是陛下呢? “竟然跑了。”刘株面色不虞,看到白询质问的目光更是面沉如水,“白大人怀疑本王?” “呵呵”,不等白询说什么,刘株阴沉一笑,“说句不大好听的,白大人觉得陛下,我那位皇兄有这等功夫?” 白询:“……”确实没有。 白询呼了口气,义正辞严道:“但是,秦王无论如何不该在没有确定的情况下就放箭,就算下面不是陛下,但他们手持陛下仪仗,这些仪仗并非一朝一日能伪造出来的,他们一定知道陛下的下落,或者陛下就在他们的手里。秦王之举,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刘株冷笑一声:“本王做事,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你……”白询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 常言道:“五日京兆。”说的就是京兆尹这一职位很难长久,毕竟京城是天子脚下,各种矛盾错综复杂,人际关系盘根错节,换京兆尹的速度比换衣服还勤快。 但北汉与历朝历代都不同。 京兆尹有很大实权,一般不轻易更换,而且多由皇子担任。能够担任京兆尹的皇子,还不是一般的皇子,而是默认的储君。 当今皇帝刘承无子,京兆尹一职便交给了白询,可见白询在朝中地位之高。 几时敢有人这样对白询出言不逊? 白询气不过,脱口就要怼回去,却被忽然出现的一人拦下了。 那人皮相比之刘株少了几分精致,却自有一股清俊优雅之感,即使披甲佩剑,也没有凌厉厚重的攻击感。 正是白询的儿子白延钊。 白延钊温吞一笑:“家父并非有意,秦王殿下见谅。” 第四十七章 担忧 ()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白延钊是个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人,但刘株除外。 刘株很清楚白延钊是个什么样的人。 京城显贵千千万,站在城头上随意扔块石头下去,都能砸着一个跟豪门权贵沾亲带故的人。 但是,豪门也分一二三等,世家也有高下之分。 白璧双明月,郭去千城乱。 史家阅兴亡,赵瑟正高张。 这是过去京城市井中曾广为流传的几句话,说的便是皇族之下、京城最顶级的四大家族白、郭、史、赵。 白家是传承数百年的名门世家,素有“流水的王朝,铁打的白家”之称,现任家主便是眼前的白询;郭家是后起之秀,以武起家,家主正是郭维;史家则以文为基,不预政争,族人多有魏晋风度,淡然超脱,但史家人桃李满天下,终究不可小觑,史家上一任家主便是魏人辅的老师史照温;至于赵家,它的崛起是最不可思议的,赵俊出身歌童,后来开起了乐坊、妓院,在十余年的时间里像骑了千里马一样,迅速跻身超级世家之列。 俗话说,繁华盛宴,终有竟时。四大家族在先帝执掌朝政的数十年间盛极一时,世人趋之若鹜,四大家族的嫡系族人出门,甚至比皇族还要风光。但是新帝即位后,第一把火就烧向了这四株大树,郭家首当其冲,史家和赵家也没有幸免,只有白家安然无恙。 白家幸免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白询。事实上,虽然白家名义上的家主是白询,但早在数年前,白家已经是白延钊在管事了。白询是个顽固又傲气的老头子,若是白家在他手中,结果怎么样还真不好说。但白延钊则不同,他完美继承了父亲白询的博闻强识和母亲史家长女史敏的冷静缜密,做事进退有度,滴水不漏,像河底的鹅卵石一样不露分毫棱角。 在其他世家没落的时候,白家却青云直上,足见这个人的远见卓识和心思深沉。 刘株直直地盯着白延钊,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深沉莫测,似是心思千回百转,良久才道:“是本王一时失言,和白大人无关。” 白延钊拱手行了一礼,动作优雅自然:“大军压境,人心惶惑,在所难免。秦王殿下宽宏大量,延钊感激在心,唯有力守好汴梁城,以报秦王之恩。” 刘株神色依然淡淡,看不出表情:“辛苦白将军了。” 刘株向城外扫了一眼,告辞离去。白延钊目送刘株转身走远,脸上的笑意更盛。 白询冷哼了一声,向城外走去,“老夫倒是要看看,万一真的是陛下,刘株要怎么交代。” “不可能是陛下。”白延钊眸光闪动,“刘子陂一战,官军大败,被杀得丢盔弃甲,尸横遍野。” 白询往下走的身形一顿,沉默片刻,道:“消息属实?” “千真万确。” “陛下呢?” 白延钊望着天边翻涌的黑云和渐渐暗淡的红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五万大军出师北伐,结果只有刘株带着数千禁军回来了,而且人人对战事三缄其口……” 明明说着的是令人冷汗直冒的事情,但白延钊嘴边的笑意始终不曾淡下,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 “司马株之心,路人皆知。” 白询怔了片刻,目露哀色,叹着气道:“我下去看看。” *** 郭维大营。 中军帐内,徐崇、魏人辅、赵俊、赵殷、李荣等一众大将都在,郭维沉痛道:“本帅自北境一路南下,意在诛小人,清君侧,但在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不料……陛下竟被小人所害。” 赵俊也有模有样地露出一脸哀戚:“是啊,想我们哪个不是忠心耿耿,一心护佑朝廷,却备受朝野猜忌,如今更是出了这档子失职的事,只怕要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呵呵,失职?”一直安安静静地郭知宜突然开口,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皇上与国运相连,此次……实乃意料之外的**,怎么,赵将军想说谁失职,想把谁推出去顶罪?” “你?!大小姐不要血口喷人。”赵俊被堵得哑口无言,转而向郭维道:“元帅,末将理解您和大小姐祖孙情深,但军国大事,让女子干预,是否不妥?” 郭维眼神平静,看不出情绪。 不等郭维说什么,徐崇挑眉一笑,抢先说道:“数日前,赵俊将军还在此地对大小姐的沙盘赞叹不已,怎么,将军这么快就忘了?” 赵俊被噎了一下。 徐崇继续兴冲冲地说道:“而且我听说,慕彦超还是被大小姐从马上击落的,怎么,人家立了这么大的功,还不许人坐这?该不会是赵将军嫉妒了吧?” 赵俊被气得双目赤红,“徐崇你有什么脸面说我?” 这就是往徐崇痛脚上踩了。 徐崇能依? 眼看大帐里闹哄哄的,气氛一点即炸。 魏人辅及时站了出来,“好了,两位将军消消火,在这紧要关头,自乱阵脚,不是给人看笑话么?” 魏人辅淡然一笑:“陛下遇难的事,人辅已经想到法子,元帅已经派人去处理了,天下人的眼睛不会只盯着我们。” 不知道为什么,郭知宜眼皮一跳,忽然涌起不详的预感。 “军师,这是何意?”李荣摩挲着下巴,不解问道。 魏人辅暗中瞥了一眼郭知宜,笑着对李荣道:“人辅已经派人扮作皇上,带着仪仗去了玄化门下。” “刘……害了陛下的小人知道辇车上的人是假的,自然不会让那人进城,而是想尽办法对假扮皇帝的人出手,杀了他,或者活捉他。 但只要这个假扮皇帝的人没有落到害了陛下的小人手里,就没有人能证明这个皇帝的真假,没有人能言之凿凿地诬陷元帅,甚至,我们还能反过来,揪出杀害皇帝的真凶。” 众将士一片恍然之色,连郭维面上都是一派赞许之色,只有郭知宜面色发白。 “不知道军师派了谁去假扮皇帝?武艺不精者,可完成不了这么难的任务?”郭知宜听到有人问道。 “是一个叫陆韶的锐士,以前是节帅手下爱将。” 郭知宜的心瞬间跌入了谷底,脸色惨白如纸。 这就是……魏人辅所说的考验? 这种几乎是有去无回的…… 只要想想,就知道……有多难…… 郭知宜闭了闭眼,遮住泛出的痛楚之色,再睁开时,已是一脸平静。 她有些艰难地提起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看向郭维:“爷爷,陆侍卫很厉害的,要不是他,知宜和意城叔叔恐怕一个都回不来……在先前的大战里,他也为您挡下了不少刀剑呢。这次的行动虽然难,但陆侍卫……定然不会让您失望的。” 郭知宜压下心头惨然,竭力保持镇静,微微一笑: “爷爷,您打算怎么赏陆侍卫呢?赏的少了,安安可看不过去。” 第四十八章 尘埃 () 郭维哈哈一笑,想了想道:“陆韶,是那日同你一起回来的人?” “正是。” 郭知宜点头后,郭维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了陆韶的模样,“我记得他,在和慕彦超决战的时候,使得一手好刀法,干脆利落,凶横迅猛,当时我便承诺,回来重重有赏。” 郭维颔首,沉吟片刻:“上次的还没来得及赏,这次又立下这么大的一功,果真是青年俊杰,不如就封他为屯骑校尉吧。” 屯骑校尉? 这是个多大的官? 和现代的各种校官和尉官差不多吗? 郭知宜在原主的记忆里翻了一遍,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头秃。 郭知宜只能靠猜,这个官职既然连原主的眼都没入,那说明,这个官职要么没实权,要么比较低。 本着不能浪费陆韶拿命拼出来的功劳的原则,郭知宜心想,能多争取一点是一点。 于是便开始在郭维的底线边缘试探:“是不是有点低了?在父亲的亲兵营中时,陆侍卫便深得父亲器重。” 郭知宜说完又微微一笑:“自然,这只是安安的拙见,陆侍卫于安安有救命之恩,安安总觉得……好像亏欠了陆侍卫许多。唔,对了,不知军师怎么看呢?” 郭知宜向魏人辅丢去一个凉凉的微笑,眼神里流露着不满和……威胁。 魏人辅摸了摸鼻子,扯出一个微笑:“人辅以为,元帅对陆侍卫的提拔……合情合理。” 郭知宜:“……”微笑。 魏人辅避开郭知宜的视线,接着道:“但是,陆侍卫对三公子和大小姐却有大恩,不妨多赏些金银财宝。” 郭维思索了一下,拍板道:“甚好,就这样定了。” 郭知宜笑道:“安安先替陆校尉谢过爷爷了。” 在一旁当透明人看了程的赵俊,阴阳怪气地嘀咕了一句,“若真有心,救命之恩,怎么不以身相许呢?” “咳咳。”赵殷暗中踩了他一脚。 郭知宜不以为意地一笑,其余人也当没听见,把这一茬揭了过去。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坐在主位的郭维像是想到什么,眉头皱了一下,忽又松开。 深夜。 郭知宜起身穿上大氅,探头向外看了看。 “大小姐,”白苏不解地问道,“您这是?” “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你躺床上装作我的样子,不要让人发现我离开了。”郭知宜吩咐道。 许是先前被郭知宜救过的缘故,白苏对郭知宜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是,大小姐万事小心。” 郭知宜身手敏捷地避开了巡防士兵,来到了一处不大的营帐内,闪身钻入。 帐内,摆放在桌子上的烛火一阵阵的摇晃,明灭不定。昏黄微弱的火光之下,一个面色苍白的人正气息奄奄地躺在榻上,好像已经沉沉睡下。 正是陆韶。 郭知宜凑近了去看,火光在陆韶立体的五官上投下一层阴影,衬得陆韶眉眼更加深刻,轮廓更加优美分明,如同精致的雕塑一般。不过,此时的陆韶安静地闭着眼睛,面白如纸,嘴唇干裂没有颜色,没有了往日英俊迫人的那种气势,倒多了几分病弱之人才有的那种令人惊心动魄的风华。 那双眼睛,纵然是闭着,也勾得人移不开眼睛,尤其是又长又翘的睫毛……唔? 郭知宜看了一眼陆韶微微忽闪的眼睫毛,了然一笑,抬爪按在陆韶胸口。 郭知宜几乎是瞬间就感觉到了陆韶有节奏地跳动着的心脏。 郭知宜坏心一笑,故意放慢了动作,指尖在陆韶胸膛前轻轻划过,慢慢感受着衣襟下的绷带和……愈加剧烈的心跳。 郭知宜忍着笑意,一个用力扒开了陆韶的衣襟并没有。 陆韶睁开眼,身体僵硬,耳廓微微发红,一只手放在胸口处,攥住了郭知宜抓着他衣襟的手,阻止了郭知宜的动作。 “不装睡了?”郭知宜轻笑着挠了挠陆韶的手心,陆韶立刻像触了电一样飞快缩回了手。 郭知宜被陆韶直白又青涩的反应逗笑了。 忍不住就想逗逗他。 郭知宜食指指腹按在陆韶干裂起皮的唇上,摩挲了两下,低声笑道:“将军刚刚为什么装睡呢?是因为知道我会来,所以在期待什么吗?” 陆韶偏过头,不吭声,刻意忽视郭知宜言语间的逗弄。他早早便发现,每次她喊自己将军的时候,往往说不出什么正经话,不是揶揄打趣,就是、就是今日这种的……捉弄。 可偏偏他很吃她的这一套。 每次都忍不住红了耳朵,乱了心跳。 他想,可能是因为每到这个时候,他都能真真切切地在那一双秋水一样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如同现在,他一抬眼,就能看到她含笑的脸庞。 很美。 很想永远留住。 …… 郭知宜并不知道对视的一瞬间,陆韶就想了这么多。她心里头惦记着陆韶身上的伤,打趣了一句话之后便低声同陆韶商量:“让我看看你的伤,好吗?不看看的话,我怎么放心。” 这话是真的,虽然郭维大军中每营设有“检校病官”,每日巡查伤病员情况和饮食起居,安排医疗。但陆韶初来乍到,营中相熟的人不多,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攒下了不少的军功,只怕多的是眼红的人,肯为他费心的人能有几个? 陆韶犹豫了一下,终是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嘿,怎么觉得将军很屈辱的样子?”郭知宜一边开玩笑,一边扯开了陆韶的衣襟。 但随即,郭知宜就愣在了原地。 只见陆韶几乎整个胸膛都包着一层绷带,左胸前和左肋处伤得格外重,绷带甚至都被鲜血浸透了,看上去触目惊心。 郭知宜摒住了呼吸,捏着陆韶的衣襟拉得更开,把整个上半身都露了出来 陆韶的整个腹部尽是渗出绷带的星星点点的血痕,侧腰处甚至还在不停地往外汩汩冒血! 郭知宜立刻捂住了嘴,避免自己失声尖叫。 而后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眼眶微红,嘴唇颤抖了几下,只哑着嗓子吐出了一个字:“你……” 无力。 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扼住了她的心脏。 这是第几次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最看重的人这样虚弱地躺在自己面前,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走。 郭知宜别开眼睛,吸了吸鼻子。 陆韶见状,立刻手忙脚乱地拉上衣服,握住了郭知宜的手,急急道:“别哭,别……我现在一点事没有……也不疼……” “骗谁呢你,”郭知宜按住乱动的陆韶,“我没哭,你别乱动,你要是因为乱动扯开了伤口,我才要哭死了呢。” 陆韶立刻不敢动了。 良久,郭知宜才叹了口气,俯身嗅了嗅浓重的药气和血腥气,闷闷道:“保护好自己,别再伤成这样了,好吗?” “……嗯。” 但生逢乱世,战火四起,安然无恙却是最遥不可及的……奢望。 帐内的气氛一时有些难言的沉重。 郭知宜笑了笑,打破了有些凝滞的空气,“今天赵俊还说我不够诚心呢,说什么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将军觉得呢?” 陆韶想了想,正经道:“大小姐于我也有大恩,一报……”抵一报。 但郭知宜打断了他的后半句话,“所以,将军也打算以身相许?”话音刚落,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这句话实在很熟悉,郭知宜和陆韶在山崖下躲避追兵时,郭知宜便说过一次同样的话。 郭知宜感慨道:“原来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事了……” “那这一路上,将军有没有觊觎过我?想想啊,要是成了爷爷的孙女婿,将军的地位可不得水涨船高?”郭知宜忽然俯身笑眯眯地问道。 “……没、没想过这样提高自己的地位。” 郭知宜仍是笑:“那将军不否认前半句话了?” 陆韶:“没有觊觎。”吧。 他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但他从来没有生出过什么龌龊的心思。 他们两个人的身份是相差了很多,她是云端明月高高在上,他卑微如地上尘埃。 他想和他心爱的女孩在一起,无非是一个向下走,一个往上爬,才有相遇的机会。 但他绝不想打着爱的名义,硬生生地把她从高处拉下。 陆韶想,他一定可以走上云端,拥抱自己心爱的女孩。 第四十九章 夜探 () 陆韶胸腹带伤,不能起身,已有大半日水米未进。 郭知宜伸手贴在碗边,试了试温度,果然已经凉了。 “粥已经凉了,我掰了些饼,兑进去些热水泡软了,你将就着吃点吧。” 郭知宜坐在榻边,一手从陆韶后颈下穿过,揽住一边肩膀,轻轻扶起一点,把枕头往下送了送,将陆韶的上身微微抬高,另一只手则端起木碗,送至陆韶唇边。 陆韶赧然,这突然拉近的距离,让他有些局促不安。而且…… 他们两个人现在的姿势,从一旁看来,就好像陆韶的上半身都被郭知宜拥在了怀中。 ……过于亲密了。 可偏偏郭知宜毫无所觉,或者说,在郭知宜看来,荒郊野岭、身受重伤,这种喂饭的姿势并没有什么出格的。 郭知宜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你看看现在,像不像操劳老太照顾瘫痪在床的痴傻老伴。” 陆韶:“……” “哈哈。”郭知宜十分克制地低笑了两声。 不久,帐外隐隐有打更的声音传来,郭知宜叹了口气,“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陆韶点了点头,“你也是。” 郭知宜离开之际,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微弱灯火中的人影。 刚刚陆韶说的是“你”,不是“您”。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的相处已经这么自然了。 郭知宜微微摇了摇头,唇角忍不住轻轻勾起。 *** “大小姐要出去?” 郭知宜潜回自己帐中,换了一身衣服,光明正大地从自己帐中走出来,但刚走到营门口,便被巡防卫士拦了下来。 郭知宜熟练地挂起得体的微笑,“正是,我被吵醒了睡不着,打算出去走走。” “这,天还未亮,外面不安。”巡防卫士十分为难。 “无碍,有元帅派的亲兵跟着,几位大哥尽可放心。” 几名巡防卫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大小姐万事小心。” “多谢。”郭知宜笑着回了一礼,策马离开。 几个巡防卫士被郭知宜的道谢弄得颇为受宠若惊,待人远去,才低声议论道:“以前营里兄弟都在传这位大小姐没什么架子,为人极好,以前没有见过还不相信,如今一看,还有什么不信的。” “是啊,以前我在京城里时,见到的高门贵女,一个个眼睛恨不得长到头顶,咱们平头百姓若是无意冲撞了一下,就要遭到打杀。相比之下,这位真是好太多了……” “而且,若论容貌,这位也比京城里的那些贵女千金好看得多……” “嘿嘿,说得好像你见过多少名门贵女一样。” “嘁,就算我没见过,但京城四大美人的名头谁没听过呢?” “倒也是……” …… 荒原上,夜色渐渐变得浅淡,深蓝的天际,银白的弯月在上面留下了一抹微痕,洒下丝丝缕缕的清辉。冬日的地面温度较低,总有淡淡雾气升腾,使得前路若隐若现。 郭知宜穿过荒烟寒雾,策马疾驰半晌,才猛地一拉马缰,在一处旧亭边停下。 郭知宜哈了一口气,凝目望向前方不远处的巍峨恢宏的城楼汴梁城、玄化门。 在无边黯淡的天光下,高大厚重的城楼宛若一头蛰伏隐忍的巨兽,在平原上投下巨大的黑影,嘎嘎长鸣的寒鸦如黑点一样越过城墙便被吞没。 但此时,这头巨兽却微微张着口,一队又一队的小人像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一样,排着队安静无声地从巨兽的口中走出,飞快地向远处跑去。 “这是……”跟在郭知宜身后的几名亲卫也看到了。 “祁复,你怎么看?”郭知宜偏头看向一个身量单薄的亲卫正是郭知宜前几日找来的祈复,语调平静,听不出喜怒。 祈复握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攥得死死的,仿佛在进行什么激烈的心理斗争,良久才咬牙道:“属下觉得应该放这些无辜百姓一条生路。” 郭知宜笑了笑,“好啊。” 祈复睁大了眼睛,似是没有想到郭知宜会答应的这么轻巧。 郭知宜却没有继续解释什么,而是驱马缓缓向人群走去。 祈复只得压下满腹疑问,跟在后面。 “快点,快点,北面的军队马上就杀过来了。” “娘亲,没事吧。” “阿祖……” 走近一看,白日里空荡的官道上,男女老少正拖家带口,互相搀扶着,往城外逃去。 郭知宜挑了挑眉,没想到,汴梁城里倒还有这等怜悯百姓的仁义之士。 “大小姐。”一名亲兵忽然出声提醒。 郭知宜收回目光,看向城门方向,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男子正向这边走来。 两个男子缓步走近,郭知宜这才看清,这两个男子样貌竟都是一等一的出挑,不过一人清俊,一人倨傲,倒是很好区分。 郭知宜观察那两人的同时,那两人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郭知宜,目光中闪烁着不易发觉的戒备和怀疑。 半晌后,两人同时开口: “郭知宜!” “白延钊!” 几乎是眨眼间,两边的亲兵同时动手,泛着冷光的刀剑不安地躁动着。 干冷的朔风卷过原野,玄化门前两队锐士亲兵猝然相遇,对峙的气氛异常紧绷,甚至能听到偶尔急促的呼吸声。 第五十章 站队 () 竟然是他? 原主幼年在京城长大,四大家族之间的往来相当密切,原主从前见过白延钊几次。 她说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把百姓偷偷地放了。 是了,这样才说的过去,白家这样的世家,立足汴梁城数百年,素来以仁厚著称,自然不能冷眼看着汴梁城生灵涂炭。只是,这样的话……对她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郭知宜挥退拔刀的亲兵,笑得异常和蔼:“不知道白大哥在这里,是知宜莽撞了。” 白延钊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闪了一下,“不敢当,郭大小姐。”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些莫名的意味。 郭知宜摸不清白延钊是什么意思,只好一点一点地试探,“以前在京中时,父亲便常常称赞白大哥含仁怀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过奖,”白延钊笑了笑,话题忽然一转,“不知大小姐深夜至此,意欲何为?” 郭知宜没想到这人这么直接,很快就反应过来,“打算来看看这座以前待过的旧城。” “是啊,再不看看,明天就成一片焦土了。”一旁年轻一点的男子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 “延卿!”白延钊呵斥道。 郭知宜尴尬地笑了笑,不做解释。 她算是看出来了,合着这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演给她看呢。 郭知宜笑了。 气笑了。 “延卿?”郭知宜故作好奇,“真是巧了,我之前在宋州城也遇到一个叫白延卿的小少爷,那人的容貌和性格都与令弟很像,而且医术十分精湛。” “是……吗?”白延钊的脸色难看了一瞬。 郭知宜见他面色有异,思忖片刻,“不错,他还替我和意城叔叔诊过脉,后来也是我派人送她回去的。” 白延钊和白延卿的神色立刻变得十分精彩。 郭知宜在心中笑了笑,出门前忘了看黄历,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 本来她只是想到,在她看到的未来里,是陆闻(也就是陆韶)提前潜入汴梁城,打开城门放了一部分百姓逃跑,拉足了文人和百姓的好感。但是如今的陆韶卧病在床,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件事,所以她决定亲自过来看看。 没想到,这一次做这件事的成了白延钊。 她有意试探试探白延钊,不想白延钊虽然表面温文有礼,但暗中却连试探都不屑于试探,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并没有把女人放在眼底,呵呵。 她故意提起以前见到的那位白小姐,本来只是出于报复心理,却不料,讹出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呢…… 看这两兄弟担忧的表情,莫非那位白小姐没有回京? 姜还是老的辣,白延钊到底比白延卿年长了七八岁,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沉声道:“实不相瞒,恐怕郭小姐遇到的正是舍妹。” 郭知宜佯装惊讶:“令妹?” 白延钊苦笑:“舍妹顽劣,常常扮作二弟延卿的模样外出行医,只是上次外出后,许久没有回来,也没有传回消息,家里人实在担心。” 郭知宜挑眉,果然如此。 “白大哥不用太过担心,”郭知宜沉思片刻道,“我与白小姐分开时,特意央了李锐将军护送白小姐回城,李锐将军的为人……白大哥想必清楚。” “李锐……倒是可靠。”白延钊点了点头,而后面色古怪地看了郭知宜一眼。 一旁听到的白延卿也狐疑地瞥了一眼。 李锐小时候那场笑话闹得满城风雨,里子面子丢的一干二净,他们实在想不到,这两个人还有和好的时候? 郭知宜:“……”这他妈什么眼神。 郭知宜吸了口气,“李锐将军确实可信,若非他,只怕我和意城叔叔现在还难以脱身呢。” 白延卿咋舌,李锐还真是好肚量,要是他,最多就是不落井下石。 但白延钊却陷入了沉思,郭知宜这句话透漏出的信息量有点大。 李锐出手帮了郭家? 忠武军站队了? ……应该没这么简单。 但无论如何,风雨欲来,他得早做准备才是。 白延钊弱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牵起嘴角笑道:“不知三公子身体可好?” 郭知宜摇了摇头,“中了绮梦之毒,一直昏迷不醒。” 白延钊诧异道:“绮梦?” “一种让人昏睡不醒的毒药。” “可有解药?” 郭知宜眼睛闪了闪,点头:“有是有,但是非常难寻,需要找到鬼美人凤蝶的右翼才行……听说秦王殿下手中好像有,不过……”郭知宜摇了摇头。 白延钊脸色未变,依然挂着让人找不出一点错处的微笑:“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只能早日找到解药,白家虽然不是什么家财万贯、钟鸣鼎食之家,但也愿尽绵薄之力。” 郭知宜勾了勾唇角,“多谢白大哥好意。” 郭知宜抬眼看了看官道上逶迤的长队,舒了口气,帮助百姓撤离京城的事已经有人做了,白延钊的态度也基本上明确了,她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郭知宜行了一礼,同白延钊告辞。 等到郭知宜的身影渐渐消失,白延卿才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仰首问道:“大哥,她说的可信吗?我总觉得她今晚忽然出现在这里太奇怪了,会不会是魏人辅出的什么诡计?” 白延钊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白延卿的问题。 白延卿自讨了个没趣,撇嘴:“大哥,你刚刚看到没有,郭知宜的亲卫里有个很眼熟的人?” “什么?” 白延钊离开的动作一顿。 第五十一章 劫掠 () 没来由地,郭知宜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玩过的麻将。那个时候的小郭知宜顽劣异常,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搬走了扎堆打麻将的小卖部里的两套麻将,费时费力地垒出了一座一人高的城堡。 但是,就在她沾沾自喜的时候,母上大人突然出现,双手叉腰,一记无影脚使出,她的城堡瞬时就成了满地废墟。 金玉其外的北汉皇城,和她那座麻将堆出的城堡一样,在郭维大军的铁蹄下,不堪一击,瞬成焦土。 利箭带着火星,在青天白日的汴梁城里,降下一场华丽梦幻的流星雨。 投石车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将滚石狠狠抛出,如陨石一般在呜咽的城墙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浅坑。 厚重古老的城门无力地发出“吱呀”的叹息,向敌人的利剑坦露最脆弱的一面。 梦魇狞笑着扑进了这座金玉之城。 ——九重城阙烟尘生。 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鲜血。 野狗高兴地摇着尾巴跳上冒着热气的饭桌,寒鸦迈着悠闲的步子在青白瓷盏里啜饮。 “大小姐……”祁复面露恳求之意。 “我已经尽我所能,阻止了大军从北面进城,给百姓的撤离尽量争取时间了。”郭知宜叹着气摇了摇头。 “可是,元帅那么宠爱大小姐……”祁复还是有些不甘。 “所以我就该恃宠而骄,去逼迫他失信于众将士?”郭知宜神色有点冷,“祁复,你若是从前在北境待过,就该知道我本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大善人。” “属下逾矩了。”祁复低下头。 郭知宜瞥了他一眼,“走吧,把先前登记在册的镇北军军士亲属的住址保护起来。” “是。” *** “叮铃铃。” 一阵清脆的环佩相击传来。 郭知宜寻声望去,却看见李荣正押着一个胖子走过。 “李伯伯。” 李荣停下脚步,笑道:“大小姐。” 郭知宜好奇地问道:“我刚刚好像听到女子鸣佩的声音了,怎么……怎么没看到有女子啊?” 李荣哈哈一笑,单手扯着麻绳把那个胖子拖了过来,“这就是声音来源。” “嗯?” 李荣利落地撕开胖子的外袍,“看。” 郭知宜一下瞪大了眼睛,见过贪财的,没见过这么贪财的。 只见这胖子的外袍里侧,密密麻麻地缝上去了一把又一把的钥匙。 “吏部侍郎张允,我们一开始在他别院的地下挖出来了数十个上着锁的大箱子,怎么找都找不到钥匙,后来才发现这家伙带着钥匙藏到了屋顶的夹层里,乖乖,差点没找到。” “呵呵,”郭知宜摇头一笑,“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张允家财万贯,珍奇异宝无数,大小姐可要一同,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不用了。”郭知宜嘴角一抽。 郭维下令允许军中士卒抢掠十天,抢来的财宝都归自己所有,不用上交。 她要是跟着李荣去了,李荣身后的这些军士不定怎么在心里骂她呢。 此时,不远处正好传来了械斗的声音和嘈杂的叫骂声。 郭知宜顺水推舟,笑着同李荣告辞,“将军快去吧,我去那边看看。” “大小姐小心。” 郭知宜带着十余亲卫循声找了过去。 一个身材魁梧的疤面大汉正手持弓箭,坐在巷口,身上穿着镇北军的盔甲。 郭知宜看向和他对峙的另一群人,竟然也穿着镇北军军服? 这是……内斗? 郭知宜挑眉,挥手阻止了想要冲出去的亲卫,抱臂站在一边认真看了起来。 只听疤面大汉粗声粗气地吼道:“元帅起兵,只是想诛伐陛下身边的恶人,以安定国家。可你们这些鼠辈,竟然胡作非为,和强盗没什么两样,这还是元帅的本意吗?” 对面那人不屑一笑:“可算了吧,随便咱们劫掠也是元帅允许了的,你顽固不化不要紧,别挡着兄弟们发财。” 疤面大汉冷哼一声:“今天,有我在,谁也别想踏进这巷子里一步。” 对面那人恼怒道:“赵凤,你不要多管闲事,里面又没有你家的人!” “要想过去,就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 “赵凤,你自找的,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对面的一群人“唰”地一声,齐齐抽出了明晃晃的利剑。 “啪啪啪。”这时,一阵掌声忽然从一旁传来。 众人诧异看去,郭知宜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笑道:“真是一出好戏。这就是天下闻名的镇北军甲士?” 郭知宜笑意渐凉:“还是两名将军?” 疤面大汉眼中露出一丝喜色,“大小姐,右千牛卫大将军赵凤见过大小姐。” 和赵凤对峙的那人沉着脸,不怎么客气道:“左千牛卫大将军贾繁见过大小姐。” “大小姐管得未免也太宽了吧?” 郭知宜冷笑一声,看向赵凤:“你来说,怎么回事?” 赵凤迫不及待道:“大小姐思虑周,提议派人保护军中甲士的家人,元帅后来也同意了,军中人无不大喜。可贾繁却罔顾元帅军令,执意要杀末将的亲人。” “哦?有这种事?” 贾繁气得差点吐血:“赵凤你别血口喷人!里面的人和你根本没有亲缘关系!” “救命之恩,如同再生父母,里面住着的是我的恩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你!”贾繁见说不过,竟是要动手强抢。 郭知宜玩味一笑,这下她倒是更好奇了,里面到底是什么人物? 郭知宜一抬手,十余名锐士亲兵会意上前,铜墙铁壁般挡在郭知宜和赵凤身前。 “走吧,带我见见将军的恩人。”郭知宜笑着走在前面。 赵凤愣了一下:“好、好!” 幽巷深处,一处古朴的宅院里。 一个青年,一袭白衣,默然伫立于雪松之侧。 听到院门响起的声音,青年回首望去。 看见青年的容貌后,郭知宜跨门的动作一顿,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了。 竟然是这个人! 范质! 第五十二章 范质 () 难怪外面那个贾繁想方设法也要进来呢。 若是范质的话,就说的通了。 因为,就连她都很心动呢。 只不过,贾繁想劫的,是范质的财产,而她想劫的,是范质这个人。 范质,字文希,出身太原范氏。 太原范氏,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妥妥的寡头啊! 还是逼格巨高的超级财阀世家! 早在两百多年前,那时天下还未大乱,前朝的统治尚且十分严密,士农工商等级分明,商人是最低等、最卑贱的职业。 也许是天意弄人,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范家却出了个异类。 范氏先祖范宴,五岁能文、七岁成诗,十二岁时六艺娴熟,五经信手拈来,未及弱冠便已连中两元,举人加身,小小年纪就把别人穷极一生都未必能盼到的功名利禄都抓到了手里。然后,等到弱冠之年,范宴……直接跑路了。 是的,跑路了。 给范爹范娘留下一封信之后,就卷着家里的钱跑了。 这封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信,洋洋洒洒写了十几章纸,写的很符合他举人老爷的逼格,辞藻华丽而富有情绪感染力,书袋子掉了一地。 据说范爹范娘还是专门找人翻译了一遍,才弄明白混蛋儿子留下的信是什么意思。 看着写的弯弯绕绕,其实核心思想就俩:一,爹娘,我出门带钱了,您二老不用担心儿子会没吃没喝露宿街头;二,儿子要去追寻真爱了,儿子遍读圣贤书,才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是金银财宝、铜钱铁币,不能整天数钱的日子好痛苦,他宁可溺毙在铜臭味里…… 范爹范娘读完信后的反应,后人不得而知。但后人知道的是,范宴的确是个天生的商人。 范宴往来于南北各地贩运货物,眼光奇准,总能精准预测到什么商品即将涨价,进而大肆囤积居奇,从中赚取数倍的差价,把生意越做越大,最后富甲一方。 范宴去世时,范家有多少财产已经无从估计。但太原范氏的地位却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了——从北境到南疆的大半疆土上,几乎所有的商行都直接或者间接地受控于范氏,不是范氏的分号,就是范氏暗中扶持从中抽成。 不受范氏控制的商行不是日渐没落,就是不得不退出中原这块市场,去西域、西南边陲或者海外做生意。 两百多年后的今天,列国割据,统一的市场不复存在,范氏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个长眼的就不会轻视范氏。 更遑论,郭知宜还是个开了天眼的……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范氏不但不会倒下,反而会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 而把萎靡的范氏推到盛的人,就是眼前这个范质。 范质是范家的又一个异类。 他一意孤行,冒着范氏所有人的反对,打破了范宴两百年前留下的遗训——范氏,在商言商,永不干政。 范质毫不心疼地把大半家产砸到了谁都没想到的陆闻身上,用金银铺出了陆闻的登基之路…… 讲真,陆闻要是个女的,她都要怀疑这两个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了。 当然,范质前期孤注一掷的投资,后期取得的回报相当可观。 如果说陆闻一统了天下的疆土,那么范质便一统了天下的经济。 范氏盛极一时,富可敌国,毫不夸张地说,整个国家都沦为了范氏的赚钱机器。 …… 但是,郭知宜心中忽然一凛,现在郭维都还没登基,大周还没建立,陆韶也不是陆闻,造反更是影子都没有的事。 范质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京城? 难道这么早范质就和陆韶勾搭上了? 想到这里,郭知宜看范质的目光便有些变了味儿。 “赵将军,不引荐一下吗?”郭知宜声音里带着些不明的意味。 赵凤不明所以,热情又自豪地向郭知宜介绍道:“大小姐,这位便是末将的恩人,范质范公子。范公子是人中龙凤,才气过人,容貌和家世在天下都是一等一的不凡,而且洁身自好至今尚未婚配……” 郭知宜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赵凤。 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脸上露出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但喉咙却像是被按下了音量的减号键,音量一格一格地往下降。 这时,一直满脸茫然地站在一旁的范质忽然开口:“凤儿,是谁来了?” 凤儿…… 凤、儿…… 噗,郭知宜十分失态地被口水呛到了。 原谅她不厚道地笑了。 她实在很难将“凤儿”这个名字和身材魁梧的疤面大汉这两个画风截然不同的画面放在一起。 但赵凤却像是习以为常,走过去搀扶住范质:“恩公,来人是郭元帅的孙女,郭节帅的长女。” 范质眉头蹙起,像是在思考什么,良久才道:“郭大小姐,久仰大名。” 嗯? 郭知宜看到赵凤的动作,诧异地向范质看去,这人是个瞎……看不见的? 第五十三章 酸味 () 但……这么重要的讯息为什么她没有看到呢? 郭知宜掩住心中疑虑,不着痕迹地打量范质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大世家的基因比较好,郭知宜见到的世家公子几乎没有长得很差的,范质也不例外。 范质长得很好看,五官精致不输于刘株,但刘株气质偏冷,似一柄华丽的长剑,而范质长相有些偏女气,墨发如云,眉眼如画,尤其是眼尾一抹病容烧出来的残红,仿若霜露凋零的枫丹之色,凄婉清绝,欲携万千风华而逝尽。 美中不足的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空洞无神,使这人的美失去了灵性。 郭知宜打量片刻后说道,“不敢当,知宜不过一平平无奇的小女子,哪有什么大名可言。倒是公子,想来是名声在外,才招致祸端。” “祸端?”范质有些不解。 “公子想必也知道,今日城中……比较乱,我刚刚来之前,正看到赵将军和一群甲士对峙,阻止不轨之人闯进院子里。只是,赵将军势单力薄……当时的情形实在看的人揪心。”郭知宜不无后怕地摇了摇头。 范质默了一下,偏头看了赵凤一眼:“凤儿,多谢。” 赵凤憨憨一笑:“公子对赵凤有救命之恩,保护恩公是应该的。” 郭知宜眉目温和,柔声道:“虽然有赵凤将军在,但今日城中实在……过于危险。将士们本就压抑许久,如今更是在重赏的激励下杀红了眼,莫说是赵将军,就是我,甚至我爷爷站在这里,眼下都未必能劝得住那些杀红了眼的甲士。” 郭知宜苦笑:“依知宜所见,范公子不妨先去别处躲躲。” 范质还在沉思,但赵凤已经先一步心直口快地问道:“大小姐说的对,恩公去某家躲躲吧。” 范质叹气:“不妥。既然有人是冲着质来的,质若是躲在凤儿家,不就是把危险带到了凤儿家吗?” 赵凤眉头一皱,有些不高兴:“恩公怎么这样说?赵某这条命都是恩公捡回来的,为恩公赴汤蹈火都是应该的。” 郭知宜温声一笑:“二位不必争执,知宜有一言,也许可行。” “大小姐请讲。”范质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仿若新雨初霁后的淡虹。 “范公子这半个月不妨先在我家别院住下,等京中安定下来再做打算。”郭知宜微微一笑。 “这……怎么好意思叨扰……”范质有些迟疑。 “无碍,我家那别院只一个受伤的将军在那里养伤,偌大的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公子去了正好,给那空荡的院子添点人气儿。” 赵凤见范质神色松动,豪爽一笑:“赵凤觉得大小姐说的有道理。” 范质无奈:“如此,就叨扰了。” 郭知宜笑得愈发温和:“无碍。” 她也很期待,范质和陆韶如果这个时候见了面,会发生什么。 他们是早就认识,还是单纯的范不韦一掷千金投资落魄陆异人? 郭知宜眸色渐深。 *** 郭府别院。 郭知宜走在前面,“知宜方才注意到,公子的住处格外幽静雅致,想来公子不怎么希望被打扰。这个院子花木浓密,遍植竹柏,平常也没有什么人来,从前……家里人也只偶尔在盛夏酷暑难耐之际过来避避暑。” 郭知宜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低落。 跟在身后的范质稍顿了片刻,带着点淡淡的笑意:“多谢大小姐的安排,此处甚好。” 郭知宜一笑:“来者是客,公子满意就是。” “对了,白苏,厨房那边怎么样了?”郭知宜忽然偏过头低声垂询。 “回大小姐,已经准备好了。”白苏恭敬答道。 郭知宜点头笑道:“如此甚好。公子是知宜请来的客人,无论如何知宜都应该一尽地主之谊。” 郭知宜看向赵凤,“知宜已经着人备下两三薄酒,小宴一席,既是为公子接风洗尘,也是想到公子和赵将军许久未见,趁此可以好好一叙,不知二位可愿赏光?” 范质温然一笑:“大小姐相邀,自是不敢推脱。” 赵凤笑得就豪放多了:“去,怎么不去?多谢大小姐!” 郭知宜淡淡一笑,招来一个仆从,引着范质二人去住处休息。 不久后,简单素雅的花厅。 花厅里,炉火烧得正旺,郭知宜一踏入屋子,就被扑面而来的暖气包裹住了。 郭知宜不自觉地呼出了一口气,手指灵活地翻转两下,解开了脖颈下系得紧紧的大氅。早就侍立一旁的人,十分自然地接过大氅,递给身后的侍女。 郭知宜走路的动作一顿,随即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无奈,“伤好了吗?这就开始乱跑了。” 陆韶重伤未愈,不似往常那般有精神,声音低低的、闷闷的,听起来莫名有几分委屈的意味在里面:“我觉得,我好的差不多了,而且,也没有乱跑。” 这能算乱跑吗?他不过是听说她回来了,想看看她…… 但谁能想到,她就出去了一天…… 一天还不到……她就又带了个人回来,还是个男的! 陆校尉的心里立刻像压了一块大石一样,沉重又压抑。 天知道,当初她邀请自己住进她家别院的时候,他有多高兴! 他以为,这意味着,于她而言,他是特殊的。 可是…… 万万没想到…… 并不是。 原来别人也可以随意住进来。 陆韶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当你因为捡到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高兴的时候,猛然抬头却发现,原来大家都捡到了,每个人都捡到了,甚至有的人捡到的馅饼比你的还大。 就、很不开心。 郭知宜听出陆韶声音中的不高兴,一抬眸望过去,恰好看到陆韶那张一向僵硬寡淡、没什么表情的面孔,鲜活而生动地不停变换着表情。 郭知宜欣然一笑,而后仔细思索片刻,当即恍然。 郭知宜心中好笑,故意好奇地眨了眨眼道:“怎么了?将军好像不是很开心。” “不……”陆韶刚想摇头,但忽然想起了什么,摇头的动作一顿,而后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郭知宜以拳抵唇,轻笑了两声。 陆韶郁卒又茫然,不解地看向郭知宜。 “想知道?” 郭知宜挥退左右,嘴角噙着笑,往陆韶跟前走了几步。 陆韶心下没来由地忽然紧张起来,被逼得连连后退了几步,直至退无可退,后腰抵在了桌子边沿。 郭知宜挑眉一笑,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握住陆韶的肩膀。 陆韶浑身僵硬,别说反抗了,动都不敢动一下,只一味地躲着越凑越近的郭知宜,两边手肘支在桌子上,后背弯成了弓形,以一个……桌咚的姿势被困在了郭知宜和桌子之间。 苍白的面容浮现出一层极为明显的薄粉色,不知道是局促不安,还是羞赧,亦或是……一种隐秘的、莫名的兴奋。 郭知宜低下头,动作刻意放慢一般地在陆韶的胸口前嗅了嗅,鼻尖甚至隐隐擦过陆韶粗糙的外衣……是个暧昧又撩人的动作。 但郭知宜的神色却一本正经,好似真的在关心他的伤情,有理有据地分析道:“药味儿好像淡了许多,将军是不是没有遵守大夫的嘱咐按时换药?” 陆韶呼吸急促,注意力其中在郭知宜鼻尖擦过的地方……和胸腔内剧烈跳动的心脏,意识不甚清明,只失神地呐呐道:“没有……我……按时换了的。” “哦。”郭知宜这一声拉得很长,尾音微微上扬。 郭知宜似是苦恼地想了一下,“那是怎么回事呢……啊,我懂了。” 郭知宜眼中仿佛有灵机忽然一现,但是嘴角恶劣的笑却是怎么都压不住,“我明白了,药味被压下去了才闻不到的。” “压下去?” “是啊,被一股好重的酸味儿给压下去了。” 陆韶:“……” 陆韶被戳中心事,眼神有些飘忽,视线因为局促而不知落在何处,耳廓也渐渐爬上了一层淡红色。 陆韶抿了抿唇,梗着脖子道:“……没有。” 但是,这个否定却显得那么底气不足,反而使欲盖弥彰的意味更加明显了。 郭知宜忍笑:“好,没有。” “那我不久之后要在花厅里,就是将军身下的这张桌子上,宴请范质和赵凤,将军要留下一起吗?”郭知宜看着陆韶的眼睛故意道。 陆韶垂下眼不说话了。 “唔……啊!”郭知宜见陆韶忽然肉眼可见地萎顿了下来,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过了,便低下头打量着陆韶的神色。却不料,陆韶忽然一个用力掀开了她,两人的位置立刻调换了过来。 郭知宜:“……” 郭知宜:“……” 郭知宜:“……” 这下轮到郭知宜紧张了。 郭知宜纵然身量高挑,但相比陆韶而言,却显得出奇的娇小。 刚才那种姿势,被郭知宜做来,虽然暧昧却还带着玩笑的意味,但被陆韶做来……那便是十足十的危险了。 尤其是此刻,陆韶的眼睛微微发红,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着她的影子,闪烁着某种大型肉食动物捕猎一般的凌厉和……志在必得。 郭知宜恨不得反手甩给自己一个巴掌,让你没事瞎瘠薄撩! 玩脱了吧!啊! 好在,原主为人狠戾,杀伐果断,陆韶对原主一直有层淡淡的畏惧之感,而现在的(穿越而来的)郭知宜虽然没有原主的狠绝毒辣,却也没有崩人设,一直表现得非常强势。两个人互通心意之后,陆韶对郭知宜没有了畏惧疏离,但在郭知宜面前依然不自觉地就……怂了起来…… 比如现在,八百年来头一遭翻身,陆韶的脑子超负荷运转了良久,依然乱糟糟的,压根想不到什么趁虚而入、趁势揩油……相反,一看到郭知宜面无表情的脸,就、就莫名有点慌…… 最后只闷闷道:“那两个人是客人,宴客之道,男女不同席。” 郭知宜哑然,还不承认呢,这酸气,宛如实质了。 郭知宜忍住笑意,“嗯嗯,将军说的有理,那便让将军来招待吧。” “???”陆韶面露疑问。 郭知宜推开陆韶,拍了拍陆韶的肩膀,眨眼道:“郭大小姐有事先回了郭府,实在抱歉,但没办法,只能让暂居此地的陆校尉代为招待。陆校尉不愿意吗?” 陆韶垂眸沉思,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渐渐发红,局促地点了点头。 郭知宜失笑,摇了摇头,“那就看你的了。”随即,转身离去。 不过,离开的身影越看越带着点……难得一见的狼狈和仓皇。 第五十四章 涌动 () 第一次在陆韶这儿吃瘪了呢。 郭知宜走出花厅,按住胸口,有些幽怨地想道。 别看她刚刚在临走之前还能撑住和陆韶开玩笑,但要是再多留一刻,估计她就露馅了。 陆韶那张几乎按照她的喜好来长的脸…… 再加上方才那种暧昧的氛围和姿势…… 真……撩得她腿软…… 郭知宜拍了拍脸,这特么谁顶得住啊! 真的……一想到陆韶就……忍不住像个小女生一样脸红心跳。 实在是,实在是…… 饶是郭知宜也想不出什么恰到好处的形容词。 郭知宜自我唾弃地想道:像什么样子!两辈子加起来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淡定? 但还没等郭知宜自我否定完,一道声音忽然从心底深处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老房子着火,收不住不是正常的吗? 郭知宜:“……” 哪里正常了,哪里都不正常。 郭知宜站在风口,吹了半晌的风,才降下双颊的温度。 郭知宜冷静下来之后,闭上眼深呼吸两口,让头脑恢复了素日的锐敏理智。 “大小姐,您找我?”依旧戴着一张骇人的鬼面具的方四,半跪于地,恭敬地问道。 在之前的刘子陂大战中,初出茅庐的方四拿下了前威胜节度使刘重进,一战成名,现在正是郭维大军中的红人。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盼着和这位神武天纵的将军结交,但方四眼中却无丝毫骄矜之色,面对郭知宜时的态度和从前并无两样。 郭知宜见状,唇角勾起,面露满意之色。 师屠当初告诉她的情报不错,方四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武艺和智谋都是一等一的出色,而且冷静从容,临危不乱,这样的人万里也难挑出来一个。 更重要的是,就目前看来,方四这个人,为人也颇为可靠,不骄不躁,沉稳似一汪深水,无论深处如何汹涌如何搅动,面上一直都是平静的。 这种平静不是伪装出来的平静,而是历经磨难之后才能积蓄下来的厚重和从容。 郭知宜伸手虚扶起方四:“不必多礼。此次我找你,是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办。” “大小姐尽管吩咐。”方四沉声道。 “你这段日子里就留下别院里,盯着范……不,看着陆韶吧,仔细盯着点有没有什么人刻意接近陆韶?”郭知宜顿了一下道。 方四诧异地看向郭知宜,但很识相地什么都没问,“遵命。” 但沉思片刻后,方四猛然抬起头,面露恍然之色,拱了拱手,“属下明白。” 郭知宜赞许一笑。 *** 交代完别院那边的事,郭知宜便带着白苏回了将军府。 昔日的将军府,一步一胜景,汴梁城里人人趋之若鹜。 然而,时移世易,昔日繁华如今只剩下了斑驳的空壳,衰草丛生,枯木嶙峋。 郭知宜到时,郭维正背着手站在院中央,遥望着不远处的断壁残垣。 郭知宜看着郭维的身影,愣在了原地。 此时的郭维,脱去盔甲,只穿了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常服。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一片废墟之中,满头华发,神色落寞。 在郭知宜眼里,此刻的郭维不再是威震八方的镇北军统帅,也不是旁人提之色变的郭家家主,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孤寡老人,只是一个临到暮年却痛失亲人的老头。 可怜又可悲。 他是战神,战无不胜。 他可以救下一座城,却救不了一个人。 那个他爱的人。 同样深爱着他、为他担惊受怕了一辈子的人。 郭维无言地站在回忆的废墟之上,只是无言地站着。 他能在与封道对峙的时候,说洒泪就洒泪,只为拉拢人心。 但此时此刻,郭维只是眼眶微红,水汽在眼中翻涌却怎么也没有落下。 “有什么脸面去见你呢……阿沁……” 郭知宜走近了才听见郭维双唇开开合合,在失神地喃喃什么。 郭知宜心中大不忍,走过去握住了郭维粗糙的双手,“爷爷……您要是哀毁过度,不是让奶奶更加担心么?” 郭维回握住郭知宜的手,看着郭知宜酷似亡妻的脸,怔愣片刻,终是泪洒旧地,“是啊,我还有安安,有阿荣,有意城,我得替阿沁照顾好他们。” 郭知宜红着眼:“奶奶生前说过,她的丈夫是个盖世英雄,赴万里戎机,筑千里长城,心中总是满满当当装着国事,只有很小很小的一点空隙是留给自己的,但她很高兴,因为这些空隙里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 “阿沁……” 郭知宜看着郭维悲伤的神色,心中动容不已。 在这样的男权社会里,位高权重如郭维,却能和心爱的人一夫一妻相携到老。这样纯粹的、炽热的感情,放眼时间长河的上游和下游,又有几人能做到呢? 她和陆韶能做到吗? 郭知宜自嘲一笑,真是的……现在就开始患得患失了? 太早了。 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那么多未知…… *** 郭知宜见郭维心绪不佳,陪着郭维在府中绕着走了一圈,才送郭维回到现在的住处一座在原先的尚书府的基础上临时布置的宅邸。 从郭维处离开时,正好遇到从外面回来的魏人辅。 郭知宜看到魏人辅手中拎着的酒壶,笑道:“魏伯伯这是去哪儿了?打了这么多酒回来?” 魏人辅放下酒壶,“我去看老师了。” 郭知宜了然,“知宜竟不知……倒是知宜不好了,提及了魏伯伯的伤心事。” 魏人辅一哂,摆了摆手,“不是什么伤心事,老师他嗜酒如命,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给他满上让他喝个够了,这是高兴事儿。” 郭知宜默了片刻,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但魏人辅并没有让她为难太久,很快便转移了话题,“对了,大小姐可知,三公子的解药已经找到了,三公子不日便可醒来。” 郭知宜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果真?解药怎么忽然就找到了?是谁找到的?” 魏人辅:“是白延钊送来的。” 郭知宜:“是他?他哪来的解药?” 魏人辅:“好像是从刘株那里得来的。” 郭知宜这下诧异不已,她那天晚上不过是提醒了一下,结果白延钊这么快就弄到手了……真是令人意外地上道。 不对,刘株明知眼下最需要鬼美人凤蝶右翼的是郭维的儿子,他绝不会交出解药的。 除非…… “白延钊……白家对刘株出手了?” 魏人辅笑着点了点头。 “白家这算是站队了……我原以为摆平白家还得费一番功夫呢。”郭知宜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幸福来得有些突然。 魏人辅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白家一贯很识时务。” 郭知宜挑眉一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刘株呢?” “让他跑了。” “跑了?” “白家都出手了,再加上我们的人,竟然没有抓住他?” 魏人辅缓缓摇了摇头,“没有,狡兔三窟,刘株的心思比我们想的要深,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郭知宜眉头蹙起,思索片刻,直觉有什么不对,有什么被她忽略了,但又怎么都想不出来。 郭知宜揉了揉眉心,无奈一笑,深呼吸一口,“如此说来,大势已定了?” “是啊,大势已定。” 第五十五章 定局 () 十日后,喧嚣彻底沉寂,朔风送走硝烟,也送走哭喊。 旭日东升,漆黑的天空再度明亮起来,冷寂许久的汴梁城终于迎来了一丝曙光和温暖。 残砖破瓦之侧,野狗钻了出来,窝在阳光沐浴下的墙边,雀儿抓着萧条的枝叶,轻轻地鸣叫,沉默的汴梁城里有了些许生气。 然而,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温暖的风也有去不到的地方。 日光之下,尘埃浮泛。迷离的古城之下,暗流悄然翻涌。 空旷寂静的澄金大殿里。 九龙香炉依然在安安静静地吐着袅袅轻烟,雕龙丹柱的影子拉得细长,从空荡大殿的一边悄悄溜到另一边。 身披华服、妆容精致的太后端坐于高位之上,目光冷然地俯视着丹墀(dān chi)和龙纹石阶下文武百官往日里上朝时肃立的地方。 “江德清,什么时辰了?” “回太后娘娘,还差一刻就到午时了。”江德清垂着头小心翼翼道。 “宣郭维吧。”太后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疲倦。 “是。” “宣郭侍中。”宫人的唱和声此起彼伏。 北汉章服制度,三品以上的大员才可着紫色官服,一品大员才可戴七梁冠。 迎面走来的郭维,身上穿的正是紫色绣麒麟官服,顶戴七梁冠,腰间玉带环绕。 郭维沉声道:“参见太后娘娘。” 文武百官紧随其后,俯身叩首道:“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眼底怨毒之色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没人发觉。 太后定定地看着郭维,慢条斯理道:“侍中此行不易啊。” 郭维垂首惭愧不已:“危急之时,臣未能保卫圣驾,还望娘娘降罪。” 但郭维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讨好地跳了出来,“秦王大逆弑兄,非侍中之过,还望娘娘恕罪。” “还望娘娘恕罪。” 太后冷眼看着文武百官趋炎附势的嘴脸和郭维风轻云淡的面色,心中怒火升腾,浑然不知长长的指甲已经掐进了肉里。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牵强笑道:“秦王大逆弑君,哀家自是不会怪罪郭侍中。” 郭维面上一片感恩戴德之色,“臣叩谢太后娘娘隆恩。” 隆恩…… 呵呵,太后惨然一笑。 郭维还朝第一日,帝位悬而未决,以太后临朝听政告终。 魏人辅走出雕梁画栋的大内,忽然停下,回望了一眼庄重雍容的宫殿,而后缓缓抬头望向明亮但不刺眼的日光,唇角勾起,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两日后,北辽犯边,战事告急,郭维再度披挂上阵,快马加鞭率军北上。 但就在郭维刚渡过黄河,寓居澶州驿馆之时,军队突然哗变! 数千将士翻墙的翻墙,爬窗的爬窗,闯入郭维房中,大声吼道:“元帅!皇帝必须您自己来做,兄弟们劫皇城杀王孙,早就和刘氏结仇了,兄弟们都不同意再立刘氏子孙为皇帝!” “你们!”郭维有心想说些什么,但场面过于混乱,郭维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人群中。 一片混乱之际,不知是谁撕下一面黄旗披在了郭维身上,动作强硬地扶起郭维,将郭维按在雕花木椅上,其他人纷纷跪地叩首,山呼万岁…… 两日后,一封奏笺(jiān)自郭维大军传至京城太后案前 郭维请求主持宗庙社稷,侍奉太后为长姐。 太后似是早有准备,伸手捏起那张薄而华贵的纸张,无奈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太后恍恍惚惚地想到当年,她十六岁进宫,正是花一样的年纪,穿着皇后礼服笑得天真烂漫…… 那时,她怎么也想不到,一晃多年…… 刘氏江山……却是葬在了自己手上…… 第二日,太后发布诰令,以侍中郭维监国。 消息一出,举朝皆惊,天下沸然。 但震惊过后,众人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在硝烟遍地的乱世,儒家那一套伦理纲常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谁的拳头硬,谁说的话管用。 文武百官和四方藩镇都是一群没什么节操的家伙,甚至纷纷上表劝郭维称帝。 京城里少数的反抗者还没扑腾起来什么水花,就被徐崇和陆韶带人按趴下了。 郭维象征性地推辞了几回,就接受了。 半个月后,冬月,丁卯(初五),北汉太后颁下诏令,将传国玉玺交给了郭维。 郭维在崇元殿正式即皇帝位,改国号为周,改年号广顺,并大赦天下。 一场精心策划的大戏落下帷幕,但四境之内的波诡云谲却刚刚开始。 太原城。 行宫内忽然传来一阵打砸声,侍卫心惊胆颤地躲在一边,不敢靠近。 宫内的刘株披头散发,眼底俱是疯狂之色,丝毫没有了先前的天人之姿。 “郭维……朕一定要杀了你……” 刘株据河东称帝,仍以北汉为国号,自称正统,向乱臣贼子郭维宣战。 兖州城。 师屠接到来信,心底一松,随即目露狡色,装出一副惊惶的模样,将慕彦超从女人身上拉了下来。 师屠掩住心中的不屑,眉头微微蹙起,看似在冷静地分析,实则语带蛊惑:“天下之势,变幻莫测,纵览中原,郭维现今的势力无人能出其右,只怕将军,须得暂避锋芒。” 慕彦超眼中一片厌恶之色,冷哼一声,“只怕郭维不会容我。” 师屠眼睛微微眯起,“不会,周朝刚刚建立,北有辽贼狼环鹰伺,西有刘株卧虎在侧,内忧外患不断,郭维只会想办法拉拢将军,绝不会与将军为敌。” 慕彦超眉头紧锁,沉思片刻,“唉,罢了,只能忍这一时了……” 许州城。 李锐抬头遥望北方,心中释然的同时又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绪。 ……没事就好。 “公子在看什么?”侍卫看着李锐站在檐下,出神地站了半晌,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老爷和夫人已经在前院等着了。” “没有,”李锐回神,“只是想再看一眼这里。” 侍卫笑道:“瞧公子说的,不过是去京城一趟,怎么说的像永远不回来了一样?” 李锐僵硬地牵起嘴角,扯出一个浅浅的笑,并没有多做解释。 汴梁城。 “祈复。”白延钊从阴影中走出,眉眼温和含笑,语气熟稔,带着点怀念,“好久不见。” 祈复提水的动作一顿,愣在原地,连木桶顺着水流飘走了都不知道。 “看见我很惊喜?”白延钊往前走了两步,笑着道。 “你……”祈复哑着嗓子道,声音微微发抖。若是仔细看,祈复的整个身子都在不自觉地轻轻战栗。 …… 郭府别院。 书童撇着嘴抱怨:“真不知道公子你为什么要来京城这破地方受这种罪……那个陆韶整日里话都不肯和公子多说一句,只会呆呆地盯着桌子傻笑,不知道有什么能被公子看上的……” “好了,”范质拿着一本书在书童头上轻敲了一下,阻止了书童无穷无尽的唠叨,“别说了,以后也不许和别人说。” 书童委屈:“……是。” 郭府。 郭知宜正懒懒地窝在院子里晒太阳,眼睛轻轻闭着,昏昏欲睡。 这时,白苏忽然从外面走来,衣摆在行走间掠起一丝凉风。 “大小姐,一个叫封道的老者求见。” “封道?”郭知宜眯起眼睛,她都快忘了这个人了,他来找她干什么。 “请他进来吧。” “是。” “大小姐,”封道着一身布衣而来,不再是往日里象征着身份的紫袍。 “封宰执。”郭知宜撑起身子,行了一礼。 不料,封道却避开了,“老朽已经不是宰执了,怎么受得起大小姐一礼。” “嗯??”郭知宜偏头疑惑道。 封道垂眸一笑:“大小姐不知道?大小姐怎么会不知道呢?” 郭知宜眼中疑惑之色更重。 封道笑道:“老朽今日是来归还一物的。”说着掏出一块玉牌,上面刻着一个郭字。 郭知宜了然,原来是那个时候,她为了给封道添点麻烦,故意让陆韶放在封道行囊中的。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这件事便被她抛到了脑后,本以为没起什么作用…… 但现在看来……还是有点用的。 郭知宜抬眸,佯作不知所以,“这是……” 封道十分配合,脸上的笑容不变,“若不是大小姐的,那就请大小姐将它转交给它的主人。” 郭知宜笑着点了点头,“嗯。不知封宰执此行可还有其他要事交代?” 封道拱手行了一礼:“顺便来恭喜大小姐。” “什么?” 郭知宜话音刚落,一个满脸堆笑的太监恭敬地走了进来。 “请大小姐接旨吧。” 郭知宜心中有了计较,敛裙跪下,忍耐地听着太监又细又尖的嗓子,宣读着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溢美之词。 终于快读完了,郭知宜心中刚舒了一口气,却突然听到最后几个字,直接愣在了原地。 “……特封为长安郡君,钦此。” 长安、郡君? 为什么是郡君? 皇子的嫡长女不是应该封为郡主么? 郭知宜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第五十六章 养子 () 郭知宜脑中一瞬间闪过了很多猜测,又一一否定。 她有些想不明白,郭维的这道旨意太矛盾了。 从她的封号明显可以看出郭维对她的尊宠,只是这位分……怎么平白低了一截? 郭知宜心中狐疑,面色却如往常一样,恭敬地接过明黄色圣旨。 白苏很有眼色地掏出荷包,笑着送了传旨太监出去。 一直旁观的封道笑吟吟地拱了拱手:“恭喜郡君。” 郭知宜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封宰执还有什么要事么?知宜身子一直不太爽利,今日在外面待了这么久,也乏了。” 这就是明晃晃地下逐客令了。 封道却并无恼意,甚至脸上的笑意都不曾减淡:“老朽此来,还有一件要事。” 郭知宜蹙了蹙眉,和封道这种老狐狸打交道就是烦,说话神神叨叨,还总是只说一半,一不留神话语的主动权就握在了对方手里。 “不知这最后一件要事是……?”郭知宜淡淡道。 “老朽是来为郡君解惑的。” “呵……”郭知宜轻笑一声,“不知封宰执有何见教?” “有关郡君和节帅的一段秘辛,不知郡君可愿一听?”封道顿了顿,摇头笑道,“但过了今日就算不得秘辛了。” 郭知宜脸上笑意敛起,深深地看了一眼封道,沉默片刻后扭头吩咐侍从:“上茶。” “请坐。”郭知宜伸手示意,“知宜倒是好奇父亲有什么秘辛,还请宰执解惑。” 封道微微一笑,坐到了郭知宜对面,端起素净的白瓷茶盏,抿了一口茶,才开口道:“郡君可知,老夫人……不,现在是先皇后了,郡君可知先皇后的外家是什么人?” 祖母? 郭知宜摇了摇头,“知宜只知道祖母还有两个兄弟在世,但两家来往并不多。” “郡君可知为何来往并不多?” 郭知宜缓缓摇了摇头。 封道了然一笑,“也是,那种丑闻郡君不知道也正常。” “什么丑闻?” “不过是宠妾当道,庶子作乱。”封道一哂,接着道:“先皇后出身泽州杨氏,杨氏是当地望族。先皇后的父亲,当时的杨家家主是据守一方的泽州刺史,为官颇为清明,但治家却不怎么样,偏宠妾侍,致使正房频受欺辱,庶子甚至骑到了嫡子头上。 先皇后正是正房嫡长女,被杨家家主的宠妾陷害,甚至丢掉了早早订下的一门好亲事。但先皇后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性子,一怒之下便离家出走了。先皇后也是在这次出走途中遇到了当时还十分落魄的陛下,并且毫不嫌弃地和陛下结为连理。 然而,先皇后和陛下结婚三年却迟迟没有诞下子嗣,陛下不忍见先皇后心中郁结日渐消瘦,便悄悄抱来了先皇后胞弟的儿子,也就是在家中备受欺凌的、先皇后的侄子,视为亲子养在自己膝下。” 郭知宜心中咯噔一声,声音有些发颤:“那个孩子……是我父亲?” 封道笑着点了点头,“不错,只不过,先皇后的胞弟早逝,陛下和先皇后又是真心将这个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养大的,这件事便没有几个人知道。” 说完,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事情的可信度,封道又补了一句:“但当年先皇后和陛下的婚事还是老朽一手经办的,老朽倒是比旁人多知道几分。” 轰的一声,郭知宜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但是…… 是了,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她只被封了郡君…… 她甚至不敢推测她的父亲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封号…… 驳杂庞大的信息流冲过郭知宜的脑海,搅得郭知宜头昏脑胀,像是要炸开一样。 郭知宜狠狠吸了两口气,牵强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多谢封宰执告知,但知宜今日身体实在不适,恕知宜失陪了,来人……” 但封道却好似偏要留下一样,厚着脸皮打断了郭知宜的后半句话,“等等,郡君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这件尘封了这么久的往事,为何今日忽然被翻了出来?” 郭知宜很想知道。 很想很想。 但她理智尚存。 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封道不会平白无故地这么送上消息。 郭知宜眉目透着冷意,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知宜的确很想知道这件事,但知宜更想知道,封宰执你为什么这么希望知宜知道这件事?” 封道眼中透着精明,不再遮遮掩掩:“实不相瞒,老朽不过是想找一处安居之隅。” “呵呵,”郭知宜冷笑两声,“那封宰执找错人了,知宜不过一介弱女子,怎么帮得了宰执?” 封道嘴角抽搐,弱女子? 手刃了北汉第一猛将的弱女子? 暗中推动王朝更替、皇位易主却无一人察觉的弱女子? 自己本欲去郭维军营离间将帅,结果却因一块玉牒被反离间,连宰相之位都丢了,这是弱女子所为? 怕不是对弱女子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封道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那不知,郡君可知节帅何日归来?” “知宜不知。” “郡君可敢与老朽赌一把?” 郭知宜扫了一眼封道,这老狐狸又在玩什么把戏。 “赌什么?” “就赌节帅的归期,以一年为期。” 郭知宜挑了挑眉,一年? 按照她已知的未来,一年之后,郭维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郭荣早早便回来侍奉左右。 难道连这个也会出意外? 第五十七章 发髻 () 郭知宜神色淡淡,一口回绝了封道,“不赌。知宜不才,只是一个家境优渥的普通女子,平生所钟爱的尽是些胭脂水粉、华服丽饰之类的俗物。宰执大人胸有山河,所求之事又岂是我一个女子能帮得了的。”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下了面子,饶是封道脸上也挂不住了。 郭知宜转身不再看封道表情包一样渐渐凝固的笑脸,吩咐下人道:“送客。” 封道敛起目光中的森然,扯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郡君多保重身体,老朽告辞。” 走到看不见郭府大门的地方后,封道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眼底一片寒意。 心腹凑近低声道:“老爷,现在怎么办?” 封道脸上尽是不耐,“还能怎么办,等!” 心腹迟疑了一下,忖度着封道的心思道:“这个郭知宜用不用……”手上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封道皱着眉头,“眼下还不用,容易露出马脚。而且……依老夫看来,公子和我们都太高估她了。她若真是个心有城府的,就该知道要尽早为郭荣打算,也不会拒绝我们的示好。” 心腹默了一下,点头称是。 但点头的同时,心腹脑海中忽然没来由地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若是郭知宜看不上他们的势力呢? 然而立刻,心腹自己就掐死了这个念头,怎么可能呢? 封道可是四朝元老,名满天下,即使是和他有龃龉的郭维,也不会真的怠慢封道。 另一边,封道一走,郭知宜脸上的平静立刻就垮掉了。 郭知宜蹙着眉头,哆嗦着手,涂涂改改写了几遍,才完成一封书信。 但等到即将交给亲卫的时候,郭知宜忽然又迟疑了。 “你先下去吧。”郭知宜按着太阳穴,收回了写好的一纸书信。 亲卫鲜少见到郭知宜面色难看到这个地步,忍不住出声关心道:“郡君因何事愁苦,不知属下们可有能分忧的?” 郭知宜抬眼看了下眼前戴着恶鬼面具的亲卫——是从陈州城里带出来的,原先是方四的部下。 这些人从那时起便跟在郭知宜左右,一开始他们是因为方四才受到胁迫,不得不听从郭知宜这个年纪比他们还小的女人的颐指气使。但到后来,方四宛若坐了火箭一样的加官速度,和那些他们比其他人更加深刻地目睹的东西,才在真正意义上使他们放下了成见。 很多时候,认识到自己的浅薄,并放下偏见,未尝不是一种精明。 “你们去把陆韶和方四叫来……不了,我还是亲自走一遭吧。” 郭府内外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非常时刻,容不得她出一点差错。 郭知宜匆匆换了一套丫鬟打扮,从后门溜出去直奔别院而去。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朔风呼啸,霜寒入骨,街道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被刺骨的寒风一吹,郭知宜混沌的头脑也清醒了几分。 其实,不用打听,她现在也可以确定,封道说的应该是真的,封道没有必要专门编一个这么容易拆穿的谎言来骗她。 过了这么多长时间,她当初看到的朦朦胧胧的未来现在越发模糊混乱了。 蝴蝶煽.动翅膀,尚且能引起沧海翻涌。何况是她一个大活人这么撩拨这段时间线呢? 她曾窥到的未来,是没有她参与的未来,宛如一个平行世界,可以映照她所处的世界,但绝不能等同视之。 在那个世界的未来里,郭荣的继位之途虽然有波折,但还算顺利。至于郭荣的皇子身份,更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人提出过什么异议。 而现在,因为有她的干预,郭意城没有死,郭荣的身份立刻就变得尴尬起来。被人拿养子身份来做文章,也不可避免。 想到这里,郭知宜忽然有些。 说起来,好像到现在为止,自己已经坑了自己素未谋面的爹好几回了…… qaq 郭知宜自我忏悔了两秒,立刻又把精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了。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封道这个天下皆知的跳槽专业户,在十二个皇帝手底下都混得风生水起,封道的本事可想而知。 郭知宜才不相信封道在她面前编的那一套鬼话呢。 (摊手) 不过,封道临走前想和她打的那个赌,倒是有点意思。 赌郭荣的归期? 难不成郭荣回不了京城? 如果是真的,那么是京城里有人作祟,还是北辽那边又出了岔子? 唉,令人头秃。 自回到京城之后,郭维夙兴夜寐,整日里忙着朝中的大事。她为了避开众人的关注,一直装病躲在府里,没想到这个关头竟然出了这种事……打了她一个猝不及防。 她现在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详细准确的消息都不知道。 郭知宜叹了口气,看来,京城里该安排上自己的人了,以后万万不能再像这次一样抓瞎了。 …… 不久之后,郭知宜避开正门,翻墙跳进别院。 事先得到消息的陆韶,心情颇好,早早就站在院中等着了。许久之后,陆韶忽然听到一侧院墙边传来轻微的摩擦声,扭头望去,正好看到坐在墙头上的郭知宜。 郭知宜也看到了陆韶,眼角一挑,唇角的笑意也更明显了。 陆韶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回神,以手抵唇,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走到墙边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跳下来的郭知宜。 郭知宜看到陆韶,心头的烦闷顿时冲散了几分,噙着笑道:“将军刚才在看什么呢?嗯?” 陆韶手指动了动,将郭知宜被风吹乱垂下的一缕青丝撩到耳后,唇角不甚明显地翘起:“我,在、在看你。” 郭知宜不似寻常千金贵女那般,锦衣玉食地娇养着,反而经常出现在北境边陲和沙场中。因而,郭知宜素日里不怎么注意衣饰打扮,在外时基本不施粉黛,头发只高高束起。虽然有极好的骨相和皮相撑着,但难免过于冷硬,稍逊几分女儿柔情的姿态。 纵然回到京中,郭知宜也极少作极繁复的装扮,头发往往梳着一个简单的半盘发长发直接梳到脑后,一半挽成耸立发髻,一般散在身后,发髻外面环绕一圈金色或银色发饰。虽然端庄大气,却丝毫没有冲减郭知宜仿若与生俱来的冷淡疏离。 但今日,郭知宜为了避人耳目,特意打扮成丫鬟模样,头发也盘成了双丫髻,发髻上只点缀了些简单的珠花。然而,这副打扮放在郭知宜身上,并没有让她看起来像个下人,反而更像一个机灵娇俏的千金小姐了。 陆韶抿了抿唇,并不打算开口指出来。 然而,陆韶没想到,就算他不说,也会有人说。 “侄女今日这打扮,倒是比平日里好看几分。”徐崇抱臂倚在门边,打趣道。 郭知宜睁大了眼睛,“徐伯伯,您怎么在这儿?” 第五十八章 不利 () 徐崇笑呵呵道:“这别院里这么多人,还不许我来凑个热闹?” 郭知宜迎上去,行了一礼,“怎么会,徐伯伯能来,这座小院儿真是蓬荜生辉。” “就你嘴甜。”徐崇屈指在郭知宜的发髻弹了一下,不出意外地被两双恼火的眼睛瞪了。一双是郭知宜的,佯作嗔怒;另一双是陆韶的,真的在往外冒火。 陆韶压下心中不悦,长腿一迈走到了两个人中间,直直盯着徐崇,不带一丝一毫的怯意:“徐将军,君臣有别,您刚刚……逾矩了。” “那什么……刚刚不是没忍住嘛,一时手痒,一时手痒。”徐崇讪讪一笑,略有些尴尬,“冒犯郡君了。” 郭知宜适时出声,拍了拍陆韶的肩膀,“无妨,徐伯伯不过是在同小辈开玩笑。” 还君臣有别? 这顶帽子扣的可真够大的。 看不出来,陆韶平日里一言不发,像个锯了嘴的闷葫芦。这一开口,这么要命。 郭知宜笑盈盈地看向徐崇,柔声道:“什么郡君不郡君的,知宜就是知宜,徐伯伯要是和别人一样一口一个郡君,那也太外道了,知宜也不依,徐伯伯还同往日里一样唤知宜就好。” 徐崇大方一笑,“好。不过……我有一个疑问……” 徐崇狐疑的目光扫过神色紧绷的陆韶和笑意盈盈的郭知宜。 郭知宜惊讶了一秒,了然一笑,主动上前牵住了陆韶的手,冲着徐崇挥了挥。 徐崇哑然:“还真是……没想到,老龟说的是真的。” “老龟?”郭知宜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词。 “咳咳,就是魏人辅那老王八,”徐崇面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懊色,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挤眉弄眼笑道:“说来,你和你祖母还真的挺像。你祖母当初也是,一眼就相中了穷酸落魄的你祖父。” 郭知宜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徐崇和魏人辅的关系……还真是耐人寻味。 但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郭知宜顺着徐崇的话,腼腆一笑,随后欠身将徐崇让进屋里,“外面冷,徐伯伯屋里坐吧。” 徐崇笑了一下,转身进入屋内。 方四侍立在屋中,桌上茶水冒着腾腾热气。 郭知宜笑着看向方四,“多谢。” 方四被面具遮住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看得到他拱了拱手,语气中好像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欣喜:“是属下应该做的。” 徐崇不客气地先端起茶盏,吹了吹,抿了一口,“好茶。” 放下茶,徐崇抬眼看向郭知宜,“侄女这里真是卧虎藏龙。” 陆韶、方四,镇北军冉冉升起的两颗新星,哪个不是军中人人巴结的后起之秀? 而且更让他意外的是,在来这里的时候,他无意中瞥见的那个年轻人,竟然是范家的公子…… 他忽然想起了两天前魏人辅说过的话 “你不妨去问长安郡君。” 他那个时候怎么说的来着? “大小姐?我承认这个女子确实聪慧。但她再聪慧又如何,一个女子最厉害不过是嫁入一户旁人艳羡的夫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华服珍馐地供养着,徒有高贵的身份。” 魏人辅老神在在道:“前朝不是还出过一个女皇帝吗?” “可正是因为前朝出了这种牝鸡司晨的事,后来诸国哪个在这方面不是防得死死的,后宫、女眷一律不得干政。” 魏人辅当时的眼神十分意味深长:“不在其位,亦不预其政,以出世之身,做入世之事,这才是最高明的。” 读过的书早就还给了教书先生的徐.文盲.崇:“……说人话。” 魏人辅却怎么都不肯多说了。 徐崇一口气梗在喉头,又默默呼出,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打听一圈摸到了郭府的别院。 来了之后才发现,这别院还真是……让人意外。 郭知宜抬眼扫了屋内众人,讶异笑道:“唔,您不说我还没发现,大周最骁勇善战的将军们都在这里呢。” 轻描淡写地抹了过去。 徐崇眼角一抽。 以前怎么没发现,郭知宜说话的感觉,怎么和魏人辅这么像呢? 不想让你知道的,怎么都不会让你知道。 徐崇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光滑的边沿,透过茶杯上方氤氲的水汽,看向郭知宜:“对了,我此行还有一件要事知会侄女,和当初刘子陂一战胜利后侄女的侍女被虏那件事有关。” 闻言,屋子里其他的三个人同时抬起了头。 徐崇:“我后来暗中查明了,那天元帅和魏人辅都特意派了人去知会你,但是两拨人都被赵俊的手下拦住了,传信卫兵以为赵俊的手下会通知你,所以并没有声张。结果……后来他们就更加不敢声张了。” “赵俊……呵呵。”郭知宜冷笑了一声,果然是他。 一个大男人,还是堂堂大将军,小肚鸡肠到这种地步也是没谁了。 “是啊,赵俊此人,器小志骄,好生事端。”徐崇毫不客气道。 郭知宜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徐伯伯此话怎讲呢?” 徐崇常年习武打仗,性子耿直,不好弄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眼下是第一次兜兜转转地试探别人,虽然对面是个比自己年龄小得多的女娃娃,徐崇却莫名有些心虚。 徐崇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严肃正经一点,“郡君可知如今京中的形势?” 郭知宜注意到称呼上的变化,心中立刻便有了想法,面色也郑重起来:“还请大将军指点。” 徐崇瞥了一眼旁边的陆韶和方四,郭知宜会意:“他们信得过。” 徐崇点了点头,直奔主题:“这几日京中传得最沸沸扬扬的,莫过于节帅并非陛下血脉的消息了。” 郭知宜面色有些难看,“沸沸扬扬?天家秘事,怎么会传得人尽皆知?大将军可知背后是谁在推动?” 徐崇:“很多。但最主要的是赵俊和杨氏族人。” “赵俊我还能猜到,但杨氏一族是怎么回事?” 徐崇简单说道:“你祖母、节帅和节帅的亲生父亲都出身杨氏正房嫡系,而现在杨氏的当家人正是当初曾欺凌过嫡系一脉的偏房庶子。” 郭知宜冷笑:“合着是心虚啊。” 徐崇:“能不心虚吗?巴巴地就和赵俊凑到了一块儿,联合朝中不少旧臣,齐齐向陛下施压。陛下原本封节帅为晋王的圣旨都拟好了……却不得不收回。” 郭知宜不安道:“那现在呢?爷爷他……” 徐崇摇了摇头:“新朝初立,稳定内政为首要之务,陛下也是左右为难,最后扛着一众大臣的压力定下了节帅的皇子身份,任命节帅为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检校太保,封太原郡侯。” “呵呵……那我父亲如今在何处?” “节帅进京的文书都被压了下来……眼下估计已经去了澶州。” “呼。”郭知宜舒了口气,情况虽然严峻,却没有她原先想的那么糟糕。 这种隐患早点发现,尚且有筹谋余地,总比关键时刻猝不及防地暴露要好得多。 而且,最值得庆幸的一点,经此一事,父亲的皇子身份是板上钉钉的了。 “我父亲撤离了,那北境现在是谁在守着?” “赵殷。”徐崇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大周轮廓图,“大周新建,内忧外患,实在堪忧。 北面辽人蠢蠢欲动,陛下授赵殷为天雄军节度使,代替节帅镇守邺都;西北有刘株据河东称帝,向大周宣战,陛下已经派赵俊率军迎敌;东面兖州的慕彦超虽然已经称臣,却无法放松警惕;南面的大梁与我大周隔长江相望,虽然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但谁也不能保证大梁不会突然出手。” 郭知宜:“……” 这是接过来一个什么样的乱摊子啊。 四面起火、遍地鸡毛…… 郭知宜深吸了一口气,怎么办? 忽然有点庆幸老爹没有这么早接手了。 第五十九章 刻意 () 徐崇手指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敲了两下,叹着气故作深沉:“眼下这形势啊……” 郭知宜心下轻笑,面上却是一副好奇宝宝模样,“眼前这情势该怎么办呢,徐伯伯?” “我怎……”徐崇忽然停下,眼睛微微睁大,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怎么知道?这不是都死马当活马医,问到你这儿来了。” 郭知宜先是惊讶,随后自嘲一笑,“我?怎么都来问我呢?不久之前,封宰执来找了我,没想到徐伯伯您也是。” 徐崇即将落到桌面上的手指忽然一顿,停在了半空中,惊讶道:“封道?” 郭知宜笑着点了点头:“不过,知宜区区一个闺阁女儿,目光短浅,能知道什么?知宜实在不明白,封宰执离开时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 徐崇沉下眼,心中思绪翻滚。 诚然,他心底对封道这个人没有一点好感,但他却不得不承认,封道的心机和处事,当世鲜有人能与之比肩。 封道为什么忽然找到郭知宜? 魏人辅、范家公子、陆韶、方四这些人出现在郭知宜身边,绝对不是巧合。 要说什么相信一个女人,他觉得这理由实在可笑…… 反倒是,出世之身、入世之事,徐崇忽然想到,郭知宜背后……站着的可是那位雄才大略的节帅。 徐崇越想越觉得道理,郭节帅不在京城,因为是女儿身、所以谁都不会防备的郭知宜就是他在京城中最敏锐的一双眼睛。 想到这里,徐崇眼前一亮,目光炯炯地看向郭知宜。 郭知宜:“……” 不得不说,从某种意义上,猜对了呢。 但现在郭知宜并不知道徐崇都脑补了些什么,只看到了徐崇颜艺一样不停变换的脸色。 “咳,侄女没有答应封道什么吧?” 郭知宜摇了摇头。 “嗯,做得好,封道这个人绝对不能轻易相信,”徐崇颔首,顿了一下,而后抬眸看向郭知宜:“我是个粗人,最不耐烦那些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从北境到刘子陂,侄女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我虽然不及魏人辅颖悟绝伦、神机妙算,可也看得出侄女非一般女子。” 郭知宜眼皮一跳,“……” 大叔,有话好好说。 您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尬夸,真是……莫名羞耻。 郭知宜将手中温热茶盏轻轻搁在桌案上,微微笑着:“徐伯伯,您这是……” 徐崇目光如剑,定定看向郭知宜。 郭知宜眼神轻柔,不受丝毫影响。 徐崇满意一笑:“我就开诚布公地说了,侄女应该看得出,如今节帅的境地可不妙啊。我听闻,节帅连上数道恳求进京的奏疏,都被赵俊拦下了,赵俊眼下真是如日中天……” 郭知宜垂眼看了看杯中浮沉的茶叶,幽幽一叹,“唉,知宜又如何不知呢,可知宜现下能怎么赵俊呢。知宜也是一筹莫展,只能干着急。” 徐崇眯着眼打量郭知宜,见她神情不似作伪,片刻后才安慰道:“我和侄女都与赵俊不对付,倒是也巧。我虽然帮不上节帅什么,但照看侄女还是绰绰有余。日后赵俊若是有为难侄女之处,侄女尽管来找我。” “多谢伯伯。”郭知宜眉眼弯起,双丫髻加持,看上去乖得不行。 一眼就戳中了死人堆里摸爬打滚的糙老爷们的慈父心。 徐崇轻咳了一声,语气中也多了几分真诚,摆了摆手,“嗨,和我客气什么,侄女既然叫我一声伯伯,岂是白叫的?” “嗯。”郭知宜笑得更加灿烂。 徐崇朝外面望了一眼,“时辰不早了,我先回了,侄女回府路上也小心。” 郭知宜起身将人送到屋外,便被赶了回来,“外面这么冷,侄女快回吧。” 郭知宜笑着点了点头,没有拂徐崇的好意。 倒是陆韶,跟在徐崇身后,将人送到了大门外。 很自觉、很积极。 郭知宜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回来的陆韶。 陆韶脚步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 郭知宜顾及着一旁的方四,只这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不正经的话。 方四逃过一劫般长长舒了一口气。 但眼下这种古怪的氛围,方四还是一刻都不想呆。他大声咳了一声,将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长话短说:“属下觉得有蹊跷,陛下的做法和徐崇的说法都有些……奇怪。” 郭知宜以手拄额,勾唇,“陆将军觉得呢?” 陆韶小心思被发现,不大敢直视郭知宜的眼睛,垂着眼,视线落在郭知宜手边的素瓷茶盏,简单地吐出几个字:“太明显了。” “嗯?”方四望向陆韶。 郭知宜一笑,解释道:“像是给谁看的一样,刻意的痕迹太明显了。” 方四沉思:“给谁看呢?” “你,我,所有人。” 郭知宜说着说着,轻笑出声。 方四和陆韶诧异地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第六十章 康王 () 先是封道,后是徐崇。 一天接见了两个,都是王朝中最核心的重臣。 郭知宜恍惚间都要以为自己是什么领袖人物了。 可她不是。 她难道不像个小弱鸡,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么大的信息量? 生活不易,安安叹气。 但叹完气,还是得揉揉太阳穴,打起十二分精神在脑子里“复盘”。 时局敏感多变,封道和徐崇同一天找上了她,这不能不让她多想。 封道多能苟的一人啊! 简直一人形自走脑电波分析仪,外接瞳孔状红外线探头,总能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最先找到能carry场的英雄,躲人身后一直苟到这局游戏结束。 封道来找自己,肯定不是冲着她来的,冲着郭荣? 可现在正是“股市”震荡的时候,郭荣股一路走低,封道怎么可能不观望一下行情,这么早就买入? 太蹊跷了。 要么是别有所图,要么就是真的在赌。 而徐崇……与其说是徐崇,不如说是魏人辅。 先前她便很是怀疑徐崇和魏人辅的关系。俗话说,宁结十家亲,不惹一门仇,成年人的世界里纵然两人关系不好,面上却大都还看过得去,很少会像他们一样那么直白简单地表现出来,尤其对于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来说,一般不会轻易与人交恶。 而今日徐崇脱口而出的“老龟”两个字则佐证了她的想法。 这不是侮辱性的字眼。 相反,是关系铁到一定程度才会给对方起的外号。 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在人前表现出一副关系不和的模样…… 郭知宜表示:“……”只想呵呵。 春花秋月何时了,套路知多少。 魏人辅真是活成精了。 让郭知宜都不得不佩服他的深谋远虑。 庙堂之中,从来就不容许一家独大;文臣武将,没有哪一朝不是死敌的。 此番徐崇来找她,估计暗中也是魏人辅在推动。 至于魏人辅为什么要借徐崇之口来告诉她这些,却不是他亲自来,她现在不得而知。 但知道了魏人辅和徐崇的关系后,她便推知,魏人辅想要告诉她的绝不是这些。 郭知宜看了眼已经风干的桌面,徐崇画下的大周局势图荡然无存。 但她心中已经有了另一幅舆图。 这时,陆韶和方四同时抬头,眼中俱是喜色。 方四声音中有一丝不确定道:“陛下这是……” 郭知宜勾唇:“嘘。” …… 解决了心头一患,郭知宜一觉起来神清气爽! 感觉又有造作的动力了呢! 但没等郭知宜走出家门,造作本作就扑了过来。 “安安,你去哪儿,你带上我吧。”郭意城嘴巴微微嘟起,大眼睛扑闪着。 郭知宜使劲甩了甩手臂,想把这块粘上来的牛皮糖甩掉:“郭意城,你还卖萌呢?多大了你?” “三岁啦!”郭意城两只手死死缠住郭知宜的手臂,无赖道,“我不管,反正你今天去哪儿都得带上我。” 郭知宜担心自己天生神力真把人摔出个好歹,不敢使太大力气,结果一时半会儿竟没有挣开。 郭知宜气笑了,伸出没有被困住的一只手点着郭意城的额头道:“郭三岁,你再不放开我就放大花了。” 大花,郭家新养的一条大狗,正宗中华田园犬,腿长腰细,身材贼好。 “别别,我放还不行吗?”郭意城委屈巴巴地撒开了手。 郭意城,京城一霸,天不怕,地不怕,除了狗。 郭知宜感觉有点好笑:“怎么了你?平时都不见这么粘着我,今天怎么突然要跟着我了?” 闻言,郭意城眉头一皱,脸愁得像个包子一样,“还不是那群闲得淡疼的老头子,整天逼着我读这个背那个,连书房都不让我出。” 郭知宜脸色一变,很快又恢复了原状,幸灾乐祸地笑道:“哎呦,可算是有人治治你了。” 郭意城哀怨地瞪了郭知宜一眼。 郭知宜收起笑意,带着安慰的口吻,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往常不都没人管你吗?是谁这么多事?” “可多了,什么黄大学士、赵侍郎、王尚书……都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是爷爷要求的吗?你要实在受不了,可以和爷爷说啊。” “唉,不是,我和父皇说了,但父皇什么都没说,好像是默许了他们的做法。” 郭知宜挑眉,赵俊可真是迫不及待啊。 正想说些什么,一阵呼喊声忽然由远及近传来。 “康王殿下,康王殿下,康王……” 郭知宜面色古怪,几乎是反射性地看了一眼郭意城的头皮,很快移开视线,“咳咳,是找你的?” 郭意城苦着脸:“是啊!安安……安安……你带我出去玩一天成吗?我知道一个好地方,你一定感兴趣……”说到最后,郭意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 郭知宜被勾起了兴趣,玩味一笑:“好啊。” 随后,奔波了一路的康王府仆从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家的康王殿下被扛走了。 是的,扛走了。 众人:“…………” 第六十一章 青楼 ()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郭知宜站在一栋粉墙朱瓦的精致小楼前,有些一言难尽。 “两个时辰内,别和我说话。”郭意城耷拉着脑袋,蹲在墙根,脸红得像小番茄一样。 郭知宜忍笑,“还生气呢?不就是扛了一下?”说着上手去摸郭意城的脑袋。 郭意城偏头躲开,气鼓鼓地像只河豚,“男人的头是能随便摸的吗?” “噗,”郭知宜看着地上蜷着的小小一团,没忍住,漏了一声笑音出来。 郭意城气炸了,“你你你!目无尊长!我我……我要告诉大哥去,看他怎么收拾你!” 郭知宜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郭意城,不客气地哼笑了两声,走过去捏了捏郭意城的脸蛋,“你去告啊,顺便再加上一条罪名以下犯上,出手不逊地捏了意城叔叔的脸。” 唔,手感还挺好。 许是发育得晚,虚岁十四的郭意城看起来像个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一样,纯粹不带一点杂质的正太音,满脸的胶原蛋白,看着就想上手捏一把。 郭意城:“!!!” 郭意城捂着脸,水汪汪的眸子毫无气势地瞪着郭知宜,戒备地后退了两步。 时隔几个月,康王殿下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那些年被捏脸的恐惧。 这一刻,被经书卡住的脑壳“啪嗒”一声恢复了正常运转。 康王殿下内心深处涌上一丝惶恐,他开始忍不住反思,是什么给了他能和郭知宜叫板的错觉? 众所不知,郭家的传统是男主外女主内。在外面,那肯定是爷们说了算,可家里……那是女人的天下。 往上捋三辈儿,都甭想找出一个纳妾的郭家爷们。 往下捋,就更没眼看。 郭傲天京城小霸王意城,因为见狗怂,在和家中唯一比较好惹的女狗大花的battle中不战而败,落后了其他兄弟一条狗的距离,直接跻身郭家食物链的最底端。 郭意城:“…………” 郭意城愤懑。 郭意城幽怨。 郭意城哼哼了两声,不情不愿道:“我不和小辈计较。” 郭知宜哑然失笑,轻声慢语道:“是是是,意城叔叔最大度了!” 郭意城的嘴角不甚分明地扬起又压下,轻咳了一声:“进去吧,叔叔带你吃好吃的。” 话音一落,郭知宜:“……啊?” 郭知宜面色古怪,忍不住道:“你确定是这儿?” 雕梁画栋,绣帘绮户,好看是好看,但这特么是青楼啊? 青楼! 郭意城理所当然道:“是啊。”一脸不懂你为什么这么问的神情。 郭知宜:“……” 原来你是这样的康王。 可你来这种地方为什么要带上我? 一刻钟后,郭知宜木然地坐在雅间里听着郭意城和老鸨(bǎo)的交谈。 老鸨神情谄媚,口若悬河地鼓动道:“公子,您看这纤尘不染的纯洁外表,您看这嘴这胸这皮股,我们这儿平日里喂的都是菊花和大米饭,喝的是山上担下来的泉水,货色比别处不知道高出几条街了!” “长得是挺好看,”郭意城满意点头,大手一挥,“好,做成莲花鸭。” 扑棱翅膀的貌美大白鸭:“嘎啊嘎啊。” 郭知宜:“……” 老鸨笑得更加谄媚了,“公子,您再看看这个……” 郭意城:“来个葱泼兔。” “公子……” “夹面子茸割肉。” “梨干、桃圈。” “……” 郭知宜忍不住打断了还想往下说的老鸨,“你们这儿不是青楼吗?怎么如今挂着青楼的牌子干起了酒楼的生意。” 老鸨讪讪一笑:“……那什么,不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吗?” 郭知宜:“……” 郭知宜:“……” 郭知宜:“……” 靠,郭知宜捂脸,一定不是她太污了,是这个地方让人忍不住想多。 郭知宜深吸一口气:“那你们楼里的姑娘呢?自从我进来,怎么一个都没瞧见?” “姑、姑娘们都休息呢。”老鸨眼神有些飘忽,明显心虚。 郭知宜挑眉,不太对。 郭知宜慢悠悠道:“可本小姐有个习惯,非得美人衬着美食,才有胃口。” 郭意城诧异地抬头看来,他怎么不知道,郭知宜什么时候有这习惯了? 郭知宜一个凶狠的眼神甩过去,郭意城识趣地低头,闭嘴,安静如鸡。 “这、这样啊,”老鸨心里发慌,额头冷汗连连冒出,说话也不似刚刚推销时那般流利,“小、小姐,稍等片刻。” 郭知宜不疾不徐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郭知宜无语地和“那美人”对视。 郭知宜转头,美人也转头。 郭知宜:“……” 郭知宜斜了一眼点头哈腰、不停拭汗的老鸨:“你以为拿这么大的一面铜镜就能把我忽悠过去?” 老鸨小心翼翼地奉承:“可老妇人以为,天底下有几个敢在小姐面前自称美人的?” 郭知宜哼笑一声,“咚”的一声放下茶盏,“本小姐没有多少耐心,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老鸨面露难色,苦笑一声:“小姐何必呢?” 话音刚落,几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色迷迷地笑道:“咱们楼里的头牌可不就在这儿呢吗?” 郭意城见状,神情戒备地挡在了郭知宜前面,“放肆,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可知道……嘶。” 郭意城倒抽一口冷气,回头哀怨地瞪了一眼拧他腰的郭知宜。 郭知宜脸上挂着盈盈笑意,推开了挡在身前的郭意城,看向身子微微发颤的老鸨:“你们这是……当街强抢民女?” 几个大汉狞笑道:“你说呢?” 郭知宜垂着眼低低一笑:“哦?” 半盏茶后,几个大汉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四肢以奇异的姿势扭曲着。 郭知宜甩甩手腕,伸了个懒腰,“爽!” 郭意城:“……” 可怕。 但还没完,郭知宜双眼微眯,目光陡然锐利,看向老鸨:“接下来,就是你了。” 老鸨咽了一口唾沫,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爬着过去抱住了郭知宜的大腿,语无伦次:“小姐饶命,老妇知错,老妇知错,您想知道什么,老妇一定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老鸨明白自己这次是踢到铁板上了,哭得格外真情实感,一把鼻涕一把泪……都蹭到了郭知宜的衣服上。 郭知宜:“……”冷静。 郭知宜忍住把人踢出去的冲动,俯身扳起老鸨的脸,“说,楼里的姑娘呢?” “都被军爷们掳走了啊。” 郭知宜想到破城那十天的烧杀抢掠,点了点头,她说的很大可能是真的。 “所以你们就借着酒楼的生意,暗中掳掠民女?” 老鸨哭得更大声了,“没有啊,我们哪敢呢?现在城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年轻貌美的姑娘了,老妇早就下定决心金盆洗手,开一间酒楼了。今天……今天就是一见小姐天人姿貌,这不……这不是多少年养成的习惯犯了,没忍住吗?呜呜……”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第六十二章 现状 () 郭知宜盯着老鸨的眼睛,良久,松开手,轻笑一声,“好,本小姐姑且相信你。” 郭知宜长腿一拔,甩开老鸨,单手一撑,利落地坐到了花梨色的方桌上。 郭意城眼睛一转,殷勤地守在一旁,乖巧又安静。 郭知宜斜了他一眼,笑意一闪而过。 郭知宜看向老鸨,“你且说说,你们楼里这一个半月来都发生了什么?” 老鸨眼泪收了回去,讶异地抬眼看向眼前这个做派古怪的千金小姐。饶是她阅人无数,也有些摸不准眼前这位的想法,只得硬着头皮,挑着说道:“一个半月前,汴梁城被攻破,北面的军队冲了进来,到处烧杀抢掠,楼里但凡有点姿色的姑娘都被抢走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老弱病残什么也做不了的……我们几个一合计,还得吃饭不是,这才……这才干起了酒楼的生意。” 郭知宜眼神幽深,到了现在,这老东西还说一半留一半,在她眼皮子底下耍小心思。 郭知宜微微有了恼意,面上却笑得更加温和。 郭意城无意瞥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忍不住向眼前几人投去了怜悯的目光。 得罪谁不好? 偏得罪她。 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康王殿下完忽视了是他带着郭知宜来这儿的事实。 “按大周律例,开青楼可比开酒楼要交的税多得多。但你们却没有去官府登记,换掉招牌……你们图的不就是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吗?……可你们怎么东山再起呢?正如你们所言,城中还有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呢?……所以,你们只能想别的法子……本小姐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被你们盯上的人,对吗?”郭知宜笑着拍了拍老鸨的脸,白粉扑簌簌地往下掉,露出了老鸨浓妆之下更加惨白的脸。 郭意城也吓了一跳,他完没想到自己竟然带着郭知宜来了这么一个地方。 若是郭知宜是个娇滴滴的贵女千金…… 恕他很难想象这种假设的存在。 “……” 郭意城皱着眉,“我原以为……真是胆大包天,眼里没有一点王法。” 郭意城突然出声,吸引了郭知宜的注意。郭知宜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小叔叔,你是怎么知道这家酒……青楼的?” 郭意城想了想,拍手道:“我想起来了!是半个月前,赵侍郎家的公子向我推荐的,他说这家春风楼已经改行做酒楼了,只是牌匾没来得及换。我跟着他来过好几次,见这里的厨子手艺极好,食材上乘,还以为真的马上就改成一家酒楼了……” 姓赵? 还真是一个敏感的姓氏。 郭知宜玩味一笑。 京城四大家族里的赵家可不就是靠这些不入流的手段起家的吗? 毕竟很多时候,柔唇酥胸,软玉温香,可比严刑审问能套出来的东西更多。 郭知宜无奈地斜了一眼心大的郭意城,幽幽地看向老鸨:“这里的东家是赵侍郎?” “不、不是。”老鸨颤声答道。 郭知宜淡淡一笑,执起桌案上的翠色茶盏,轻轻晃了晃,“你在本小姐这里死鸭子嘴硬,可没什么用,你得能说服京兆尹大人才行。” “什么?” “不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郭意城挤眉弄眼,不行啊! 不管是康王不思进取地逛青楼,还是长安郡君自甘堕落地往这种腌地方来,都不能传出去啊! 老鸨崩溃地哭道:“求小姐大人有大量,绕过老妇这一次吧!老妇……老妇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啊。” 郭知宜不为所动:“这话你刚刚已经说过了,以为还能搪塞本小姐?” “老妇的孙儿害了痨病,日日得靠着贵死人的药吊命,老妇若是不这么做,老妇的孙儿就……只怕没几天好活了。” “呵……”郭知宜笑了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因为要救人,所以你害人还有理了?” 郭知宜耐心耗尽,不欲与她纠缠下去:“小叔叔,你先出去找人,我和她说两句话。” “啊……嗯。”郭意城扭头就走,并不担心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婆能把他大侄女怎么样。 但出了门,郭意城后知后觉,“找谁呢?总不能真找京兆尹吧?” 郭意城一个激灵,摇了摇头。 雅间内,郭意城一出去,老鸨就感觉室内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几度,落到她身上的目光也冷得像冰渣子一样。 郭知宜丝毫不掩饰身上的戾气,单手提起老鸨,粗鲁地将人按在墙上,“我问你,这家青楼的东家是谁?赵家人?” 风月场里的老鸨什么三教九流的人没见过? 可就是没见过郭知宜这号的人。 明明模样上是一身华服、惊尘绝羡的大家千金,可眼神又凶又飒,比战场上的铁血将军还要骇人。 老鸨被郭知宜身上的匪气吓得愣在原地,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郭知宜低骂了一声,抬手掐住了老鸨的脖颈,在老鸨耳边吐气如兰:“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合该为你那得病的孙子好好考虑考虑。” 老鸨面露惶恐:“别,别,我说,我们春风楼的东家是、是原来的吏部侍郎张允张大人,张大人去了以后,就是现在的工、工部侍郎赵大人。” 郭知宜心中感慨一笑,又一个侍郎,感情这些个高官都这么偏爱这种风月场所? 郭知宜面上仍是看不出一点表情波动,淡淡道:“既然背后有人撑腰了,怎么还用干这档子害人的事。” 老鸨心虚道:“就……就是因为有人撑腰,才……才胆大了一点。” 郭知宜被噎了一下:“……” 这逻辑,没毛病。 郭知宜飞快思索了一下其中关窍,一针见血:“如今京城别处的青楼怎么样?” “别提了,还不如我们呢,好些直接关门了。” “原来的那些……赵家手底下的青楼、乐坊呢?” 老鸨迟疑了一下,“可是先前四大家族之一的赵家?赵家当家的出事之后没多久,赵家人手底下的产业被收的被收,被抢的被抢,早就不成了。” 嗯? 闻言,郭知宜呼吸急促了几分。 好像忽然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情呢? 第六十三章 疯魔 () 万事之先,圆方门户。 捭阖之道,在变化朕。 走出春风楼的时候,郭知宜脑子里立刻想到了位列高考语文作文引用榜top100的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情报诶! 什么“一策退敌兵,数语安天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种牛x的不行的事,前提条件都是情报灵通啊! 远的不看,就看近的,赵家是靠什么发家的? 明面上是青楼乐坊,实际上是消息贩子。 “赵氏青楼集团”的子公司几乎开遍了国各地,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网络,在给京城的赵氏总部提供源源不绝的资金流的同时,传递的还有五湖四海的情报。 而这些珍贵的情报则在赵氏的操纵下近一步为赵氏带来了如山的财富。 然鹅,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想到脑回路清奇的国主刘承会突然发难,事先没有一点征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在北境征战的赵俊更是没来得及进行任何预先布置,导致赵家元气大伤,京城里的产业更是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这对现在的她来说,倒是个趁虚而入的好机会呢。 耳目灵通,简直不要更关键! 郭知宜脑子以火箭一样的速度飞速运转,起草了一二三个方案并进行了可行性分析。 良久之后,郭知宜长长叹了一口气,发出了灵魂呐喊: 没钱啊! qaq果然金钱才是物质基础吗? 郭知宜愁,很愁。 关键时刻因为钱的问题掉链子可还行? 郭知宜苦了吧唧地又压榨了一通自己的脑子,最后忽然灵光一现,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范质! 还有比范质更合适的人吗! 首先,范质有钱,很有钱。 国民爸爸级的有钱。 其次,风险级别这么高的投资,花范质的钱她不会心疼。 郭知宜唇角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看来,她需要好好规划一下怎么拿到范爸爸的资助了。 别院里的范质忽然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书童关心地问道:“公子,可是冷了?” 身材清瘦、皮肤白透的青年拢了拢外袍,茫然地摇了摇头,缓缓道:“不冷。” 反应慢得出奇。 书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似是习以为常,风风火火地拉着范质就往屋里钻,说话连珠炮似的还挺冲:“公子还站在那儿看什么呢!那个陆韶根本就不理公子,也不信公子说的,出去又怎么可能带着公子呢?公子站在冷风里吹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里有谁在意公子,有谁会看顾公子?” 范质慢悠悠道:“别这么说。” “公子!!”书童又气又憋屈又替他们公子委屈。 他们公子先天不足,做什么事都比寻常人慢半拍,这种毛病在范家这样的家族里那根本就不叫毛病,那是致命的弱点! 他很难想象,公子是怎么咬着牙克服这种……本能的、天生的反应,才能在外人面前装出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君子模样?不但在虎狼群里幸存了下来,还把范氏偌大的家产从一群老狐狸手里抢了回来。 可能这就是他和公子的区别吧。 就像现在,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公子前一段时间才被下毒,暂时失去了眼睛,为什么这么危险的时候不留在府里好好养伤,还非要不远千里跑到更危险的京城,巴巴地那个陆韶身边凑! 范质温吞一笑,病骨沉疴也难掩风华,轻声道: “没事快了。” 别院里,主仆之间气氛僵持,春风楼前,气氛更是尴尬。 郭知宜看着面无表情的陆韶,青面獠牙的方四和一脸求表扬的郭意城,十分难得的沉默了。 她心里有一句p,此时十分想讲。 郭知宜按住跳动的青筋和想揍人的手,看向方四旁边的陆韶,讪讪一笑:“咳咳,你们怎么来了?” 郭意城笑得十分灿烂,得意道:“是我叫他们过来的。我寻思着这事肯定不能让京兆尹知道,机灵的脑瓜子一转就想到了陆大哥和方大哥。” 郭意城被刘株抓住的时候,方四和陆韶都参与了营救,将郭意城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因此郭意城一直拿这两个人当救命恩人看待,一口一口大哥,叫得比亲哥还欢。就算现在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康王殿下,这称呼也没变过。 郭知宜:“………………” 郭知宜深吸气,n。 可闭嘴吧您! 啊啊啊啊! 可别寻思了! 您机智的小脑壳还想要吗! 再说,乱辈了都! 郭知宜无意识地张大嘴巴,发出无声的怒吼,又痛苦地闭上,艰难地扯出一个假笑。 陆韶的脸色差不多可以磨墨了。 她现在解释这是酒楼不是青楼,晚不晚? 好像晚了。 陆韶板着脸地抱拳行礼:“参见郡君,属下镇北军屯骑校尉陆韶,奉康王殿下之命护送两位殿下回府。” 方四见状,没忍住轻笑了一声,耸了耸肩,“属下去处理里面的人。” “两位殿下,请吧。”陆韶站在马车边,躬身掀起帘子。 神经大条的郭意城并没有发觉现场气氛有什么不对,轻快地跳上了马车。 郭知宜扫了一下四周无人,走到马车边时悄悄戳了一下陆韶的腰窝。 陆韶抖了一下,往旁边移开一步。 郭知宜无奈,得,这次是真生气了。 但眼下显然不是解释的时候,郭意城还在旁边看着呢。 陆韶绷着脸目送郭知宜上了马车,绷着脸坐到了车夫的位置,绷着脸握住缰绳驱车前行。 然后仗着后面的人看不见,表情各种变换,眉头皱起,松开,又皱起,唇角在左括号和右括号之间徘徊。 陆韶疯魔似的把郭知宜的眉眼,郭知宜的神情,郭知宜的一举一动在脑子里一遍遍翻看。然后又自虐一样幻想这些都离他远去,幻想这些都成了别人的,直把自己折磨得双目通红。被郭知宜戳过的腰窝,被郭知宜抚过的胸膛,被郭知宜吻过的脸庞,也都开始发热,一点一点升温,自内而外,烧得他心口疼,脑子疼,哪儿哪儿都疼。 陆韶想,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为她,他真的能疯魔。 今天,他看到她来这种地方,听到郭意城的描述,第一反应其实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他无法忍受她受伤,更无法接受让她受伤的自己。 陆韶痛苦地闭了闭眼。 第六十四章 察觉 () 今时不同往日,郭府的朱门恢宏更胜从前,持戟卫士煞神似的护卫两侧。 郭意城从马车中钻出,浑不介意青年冷淡的神色,热切地感谢道:“陆大哥,这次多谢你了,改天小王请你喝酒,你可一定要来啊!” 话音刚落,脑门儿就被弹了一下,“还喝酒呢,都不知道康王殿下还有没有再出来的机会了?” “大统领?”郭意城捂住脑袋,诧异地抬头看去。 郭知宜听见他的声音,也从马车中探出头来,笑吟吟道:“原来是徐伯伯,好久不见,还没来得及恭喜徐伯伯擢升之喜呢。” 大周建立之后,她祖父郭维在前朝禁军体制的基础上做了创新,建立了六军,并建立了新的侍卫亲军。六军之内,龙虎军掌控宫廷,侍卫亲军包括龙骧(xiāng)军、控鹤军、神捷军和神威军。其中,控鹤军负责守卫汴梁城。 而徐崇正是龙虎军的大统领,直接负责皇帝安危,足见其荣宠。 人逢喜事精神爽,徐崇憨憨一笑:“承蒙陛下不嫌弃。” 郭知宜展颜一笑,问起正事:“不知道徐伯伯此行所为何事?” 徐崇咳了一声,正色道:“郡君,康王殿下,陛下召见。” “什么?”郭意城眼皮子一跳,直觉没什么好事儿。 郭知宜垂着眼想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徐伯伯可知道是因为什么?” 徐崇眉头微微蹙起,冲着郭意城努了努嘴,没有多说什么,只笑了笑:“郡君到了便知。” 身居这个位置,很多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都得注意到,嘴巴严实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徐崇有意提醒郭知宜什么,但职责使然,他不能向别人透漏皇帝的消息,一点消息都不能,哪怕对面站着的是皇帝最宠信的长安郡君。 郭知宜也想到了这一点,理解地点了点头,“多谢。” “那请吧,两位殿下。”徐崇往旁边避了一步,露出身后低调而不张扬的马车。 郭知宜迟疑了一瞬,扭头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地倚在马车边的陆韶,有心想过去解释两句。 但徐崇那边已经在催促了,“郡君?” 徐崇顺着郭知宜的视线,看到了长身玉立的青年,了然一笑,打趣道:“这就不舍得了,不过是进宫一趟,费得了多长时间呢?” 郭知宜面色一红,腼腆笑了一下,犹豫再三还是跟着徐崇上了马车。 陆韶垂着眼,看不清表情,“恭送郡君。” 郭知宜掀起帘子,看着陆韶的身影一动不动,渐渐凝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长街尽头,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有些不安。 仿佛为了佐证她的想法似的,半路上徐崇迟疑着说道:“郡君,我觉得陛下可能已经察觉出什么了。” 郭知宜面色一变,心中思绪纷乱。 郭意城看到郭知宜的面色,惊奇道:“刚刚我就想问了,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呢?” 郭知宜不太好看地笑笑:“大人的事,小孩子参与什么?” 这下就算是神经大条的郭意城都察觉出郭知宜的心情不大好了。有刚刚春风楼里的几个前车之鉴,郭意城也不敢随意刺挠郭知宜。 郭意城撅着嘴,气鼓鼓地坐在一边,一副我不听我不听我再也不要理你的幼稚模样。 郭知宜被郭意城这故意做出的可爱小模样逗得心头一松。 转头看向外面,轻声问道:“徐伯伯为什么这么说?” 徐崇挠了挠头,“我觉得有些奇怪,前几日陛下大封功臣,方四被封为控鹤军中的副将,而陆韶却只被封了一个训练官的军职,明升暗降。按理说,以陆韶的军功,不应该啊……” 是么? 郭知宜苦笑一声,陆韶刚刚的自称还是镇北军屯骑校尉,完没有提及这件事。 郭知宜脑子里不受控制地于瞬息之间掠过许多驳杂的想法,乱糟糟的,扯得她脑仁儿疼。 郭知宜晃了晃头,把杂念甩到一边,笑着向徐崇道了一声谢,便开始闭目养神。 如果徐崇说的是真的,那么接下来有的是劳神的时候,郭知宜无奈地想道。 御书房里,郭维面色冷峻,眉头紧锁,在敞亮的书案前挥毫成章。 魏人辅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捧着折子看,时不时探头瞄一眼,评头论足:“这个‘徽’字又错了。” 郭维写字的动作一顿,低骂了一句,磨牙道:“有朝一日,朕非得把这个人的名字改了,蠡徽(li hui),起这个名的人是故意的吧?” 魏人辅乐道:“诶?说不定真的是,这不就引起陛下的注意了吗?哈哈。” 郭维怨气十足地揉掉已经写了大半的文书,重新铺开一张宣纸。 写至大半,宫人忽然急急来报,“启禀陛下,康王殿下和长安郡君到了。” “安安来了?”郭维愣了一下,回神之后,立刻喜上眉梢。 魏人辅“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他实在不知道,是该先提醒陛下,来的还有康王殿下,还是应该先提醒陛下,这道写了大半的文书滴上了墨汁又毁了。 没等他掰扯清楚两件事的先后关系,郭意城和郭知宜已经走了进来,魏人辅当即眼前一亮。 自大周建国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郭知宜,没想到……这丫头还真是一天一个样。 在军中,是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在宫里,是风华绝代的皇族贵女。 知宜知宜,知何宜,知何不宜,懂分寸明进退。 魏人辅毫不掩饰自己对郭知宜的欣赏之意。 他甚至有一种预感,他们大周怕是要出一位了不得的公主殿下。 魏人辅对郭知宜的存在并不排斥,甚至相当乐观。 郭知宜进来后发现魏人辅也在,心头不由松了一口气,冲着魏人辅微微颔首一笑,浑然没有注意到郭维的脸色蓦地黑了一个度。 时时留意着郭维的魏人辅:“……” 郭维咳嗽了一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了过去。 郭维这才开口,“老三,你今天下午带着安安去哪儿了?”说话间,隐隐带着一丝威严和恼意。 郭意城忍不住抖了一下,霜打了一般蔫蔫的。 郭维不等他回答,斥道:“你不思进取就算了,怎么还带着安安去那种地方,亏你还是长辈呢。” “父皇,儿臣知错了。”郭意城从顺如流,软软答道。 眼神出奇的诚恳,神情格外的真挚,可见经验特别的丰富。 郭维也知道郭意城的德行,头疼地挥了挥手,不疼不痒地关了几天,抄了几本书。 郭意城:“……”罚俸不行吗? 郭维处理过郭意城,转身看向郭知宜,目光中情绪复杂: “安安……” 第六十五章 诱拐 () 郭维的心情实在非常复杂。 伤人者,亦必自伤。 他曾提着大刀,踏过数重尸山,用累累白骨换来了一个家族的兴起,注定也会为此付出深重的代价。 因此,在郭家方兴之际,他心中已有预感,多难兴邦,家族也不例外,以武起家的郭家的前路只会更加崎岖难行。 事实一而再再而三地验证了他的预感。 十二年前,异姓王叛乱,直接攻占了京城,为了威胁声名赫赫的镇北军,他们第一个下手的对象就是郭家人。 三年前,朝廷里的人欲除去郭家这棵大树,不惜割城卖地勾结辽人,他最宠爱的儿子郭荣险些死在北境。 不久之前,新帝即位,第一把火又烧向了郭府,这次的郭家人……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他们伶仃几人相依为命。 郭家一向男多女少,家里的女孩儿都是被捧在手心里养着的。可世事难料,家中最该娇养着的女孩儿,却是最早亲睹血河惨象的,也是最早拿起刀剑的。 世事维艰,郭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他也没有那些个高门大户的迂腐做派,非逼着女孩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读劳什子《女训》、《女戒》。他觉得女孩儿拿刀弄枪也没什么不好,在这危机四伏的世道里,还能多个保命手段不是? 至于什么夫家嫌弃,郭维压根儿没放在眼里。在郭孙女控维眼里,自家女孩儿貌若天仙、武艺高强、书画皆精,哪儿哪儿都好。谁敢故意挑毛病,就是和他郭家过不去!谁要敢亏待了他家女孩儿,他带军掀了谁家! 然后,因为郭维这一番霸道的宣言,直接吓跑了一半上门提亲的人。 再然后,因为三年前北境一战,北境女杀神、郭家女修罗、北境母老虎等等算不上好听的名声传了出去。郭知宜回京之后,京城和周围的几个大城里,五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嫩草和老草都有主了,该成婚的成婚,圆房的圆房,不该成婚的也把娃娃亲先定下了。 竟是直接凭一己之力推动了北汉红娘人均收入翻了一番、北汉结婚率创三十年来新高、间接推动了一代婴儿潮的到来。 于是,当事人郭知宜就这么硬生生地拖到了十八岁还没成婚。 郭维:“……” 理智告诉郭维,是该替他家女孩儿张罗婚事的时候了,但感情上,他们聚少离多,他现在还不舍得把自家女孩儿送到别家。 理智和感情battle了这么多天了,谁也没压过谁。 郭维审时度势,站在皇帝的位置上,俯瞰天下,以更大的格局、更广的视野、更远的目光剖析了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想出了一个两其美的办法:招婿。 一个不够,就……再来一打。 前朝女帝在位之时,后宫有美男三千,前朝的公主们哪一个不是面首成群,甚至有些和尚、道士都成了公主们的裙下之臣。 郭维觉得这都不是事儿。 人生苦短,为欢几何。 就像郭知宜的封号一样,长安,一世平安,这才是最重要的。 可郭维万万没想到,自家女孩儿已经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 有心上人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竟然瞒着他?在他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郭孙女控维,心情瞬间微妙了起来。 郭维挥了挥手,示意郭意城和魏人辅都出去,等到只有两人时,才淡淡开口:“安安,爷爷且问你,你和那个陆韶是什么关系?” 郭知宜似有一丝茫然,“陆韶?是那个救了安安性命、救了意城叔叔性命、在战场上又救了您的陆侍卫?” 郭维:“……” 这绝对是故意的。 郭维忍了忍,强行无视了前面的一连串定语,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没错。” 郭知宜抬眸,极浅极淡地展颜一笑:“是救命恩人和救命恩人之间的关系啊。” 郭维提起的一口气刚松了一点,忽然又听得郭知宜十分淡定地补了一刀:“哦,也是相好的。” 郭维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呛得咳了几下,“咳咳,你们……” 郭知宜见状,心下一紧,急忙上前扶住郭维,在背后轻轻拍了拍,“爷爷,您没事吧。” 郭维抿了一口茶,缓过来劲,来来回回扫视郭知宜几遍,才叹着气开口,极度幽怨:“女大不中留啊。” 郭知宜留神观察了一下郭维的神情,心中稍微松快了一点,老爷子还能和她开玩笑,没有一棍子打死,这事儿就还有余地。 郭知宜佯作惊讶:“什么女大不中留?安安什么时候说过要走了?皇宫大内,京城御街,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就是赶安安走,安安也不走呀。怎么……莫非爷爷是怕养不起安安?” “胡说,”郭维吹胡子瞪眼,“明明是有人翅膀硬了,找到了相好的,就不管深宫寂寞的老头子了。” 郭知宜吃吃一笑:“怎么会呢?明明是多找了个年轻力壮、长得好看养眼的一块儿伺候您呀。” “朕用得着你们伺候……”郭维哼哼道,“朕看,是嫌弃老头子既不年轻力壮,长得也不养眼了。” “爷爷。”郭知宜声音拖得又长又软,尾音像带着钩子一样,撒娇的意味十分明显,“就算是爷爷年纪大了,也是京中最英俊养眼的爷爷。” 郭维冷哼了一声,以为服个软撒个娇就有用吗?以为他会吃这一套? 他还真吃,非常有用。 “……” 原主是在刀光剑影里长大的,长得冷,气质冷,说话也冷,少有软和时候。 外来的郭知宜为了不漏马脚,一面维持着人设,一面和原主的亲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恰当距离,也很少做撒娇这种过于亲密的举止。 所以,每次郭知宜一撒娇,郭维就感觉像是雪化了一样涌来一汪暖和的春水哗啦啦浇在心窝窝里,忍不住从内而外散发出慈爱的光辉……对郭知宜基本上是有求必应。 郭维屈指敲了敲郭知宜的额头,叹道:“就这么喜欢那个人?也不怕看走眼了?” 郭知宜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喜欢他,也不怕看走眼。安安可是大周的长安郡君,父亲是太原郡侯,祖父是大周天子,天底下有几个能奈何安安的?再者,若是真的看走了眼,不用父亲和祖父,安安自己就能打爆他狗头。” 郭维笑着摇了摇头,目露怀念之意,当年的阿沁也是这般,不,比安安更甚,直接就跟着一个穷酸破烂的小子走了,和他一起经风历雨,一起经历失败,最后却没来得及分享成功…… 郭维很快收起眼中情绪,看向郭知宜:“你既然喜欢他,朕不会恶意阻拦,但他得过朕这一关。” “可……”,郭知宜抬眼,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 “这没得商量,想拐走朕养了十八年的孙女儿,没那么容易。” 郭知宜默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可实际上,是安安想拐走他啊……” 郭维:“………………” 第六十六章 余温 () 郭知宜最后是被折子砸出来的。 出了大殿,一抬头,正好和等在外面的郭意城和魏人辅面面相觑。 郭意城不客气地哈哈大笑了两声,他还没见过郭知宜这么狼狈的时候呢! 郭知宜是谁? 那可是一整条街纨绔的童年阴影。 在郭知宜横空出世之前,暴躁老父亲们教训纨绔儿子,恨铁不成钢地骂的都是“你看看白家大公子如何如何……”。后来郭知宜年纪渐长,于武艺和文章上都表现出了令纨绔们望尘莫及的天赋,于是纨绔们整个水灵灵的青葱年华里都被一句话刷屏——你看看你,连个女子都不如。 “…………” 常言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不是没有纨绔憋屈地跳脚、十分掉价地派人教训郭知宜,这其中的杰出代表就是找来李锐的那个尚书公子,至于结果…… 自那之后,京城纨绔的行动部转入了地下。 “……” 因此,端着叔叔架子(?)的纨绔郭意城对郭知宜的态度十分微妙复杂。 郭知宜一哂,斜了郭意城一眼。 郭意城挺胸抬头,瞥了一眼左右的御前侍卫,面上一点也不怯,仰着头,强作镇定,但小眼神儿里却莫名带着点祈求的意味:那么多人看着呢留点面子! 郭知宜轻笑一声,纤纤素手点着郭意城的额头将人推到了一边。 魏人辅只思索片刻,便想通了来龙去脉,笑吟吟道:“恭喜。” 郭知宜挑眉一笑,“多谢,丞相大人。” 最后四个字声音压得很重,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魏人辅,大周第一位丞相,依旧笑吟吟的,面上不露一丝端倪。 郭知宜眼底闪过一丝不虞,唇角笑意渐浅,行了一礼便告辞离去。 目送郭知宜的身影消失,魏人辅摇头轻笑,眼底不经意间流露一丝欣喜。 郭府别院前。 郭知宜跳下马车,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冻得打了一个激灵。 郭知宜呼出一口冒着白雾的热气,搓了搓手,抬脚正要往大门走去,一道高大的身影忽然笼罩了她。 郭知宜迈步的动作一顿,垂着的眼睫颤了颤,交握的双手不着痕迹地摩挲着,从腕间的空心铁环内抽出了一张寒光凛凛的薄铁片。 郭知宜隐隐听到身后的人叹了口气,随后出手如电一把擒住了郭知宜的手腕,无奈道:“是我。” 郭知宜浑身一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笑意爬上眉梢,回眸笑道:“李锐,你什么时候到的?” 身后的青年,正是李锐——颀长挺拔,一举一动皆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刚硬和煞气。只是不知为何,锋利的眉眼下,有一层淡淡的阴影,似乎有些疲惫。 李锐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已经来了多日了,不过一直不得闲来见你。” 郭知宜理解地笑笑:“眼下这种时候,麻烦事的确是接二连三。” “你……”李锐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新朝建立了,她也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了,他还有什么好问的? 至于不久前流传的郭荣非陛下亲子的事,那又不是自己有资格过问的。 李锐有些懊丧地闭上了嘴。 郭知宜见他神情有异,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笑了笑,主动开口道:“令尊和令慈也一同来了吗?” “嗯,他们在以前置办的院子里。” 郭知宜点了点头,在出任忠武军元帅之前,李家人在京城里待过不少时日,有自家的产业不足为奇。 郭知宜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对了,上次分别之时的那个白小姐,你没有把她送回宋州城吗?她现在在何处?可回京了?” “……已经回京城了。”李锐顿了一下才开口,神色淡淡。 郭知宜有些惊讶,她没看错吧,刚刚说话时……李锐的眉头一蹙而分,眉宇间分明笼罩着一层阴霾。 可真是奇了。 李锐虽然算不上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但是修养还在线,怎么会这么明显地表露出对一个女子的嫌恶? 当然,她是因为……那件事,李锐才没什么好脸色。 莫非…… 郭知宜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白家小姐,直觉这背后有故事。 但李锐明显不想提起,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莫大夫也来京城了,还有那个你救下的孩子。” 嗯? 郭知宜想起了在破庙里遇到的满面风霜的莫大夫,和那个小小年纪就失去所有亲人的孩子,被勾起了兴致,刚想打听一下他们的近况,忽然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一看。 陆韶正定定地站在敞开的大门处,眼神晦暗不明。 郭知宜心道不好,连忙从李锐身边退开几步,讪讪一笑:“陆韶,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韶却不回答,只是用森寒到极点的眼神盯着李锐。 李锐的面色也不算好,本就阴霾的眉眼间煞气更重。 双目相对之间,似有火花噼里啪啦地燃起。 郭知宜眼角抽搐,她这是误拿了什么狗血古装偶像剧剧本吗? 郭知宜揉了揉眉心,走上门前青石台阶,自然而然地拍了拍陆韶的肩膀,“外面冷,有什么话进屋说?” 陆韶颔首。 郭知宜回首看向李锐,“李将军,请。” 李锐瞥了陆韶一眼,移开视线,抬脚向院内走入。 陆韶却不再看他,鸦羽般的睫毛垂着,视线落在郭知宜微红的鼻尖上,喉结一动。 陆韶抬手解开大氅的系带,将大氅轻轻搭在郭知宜身上,垂首认真地将郭知宜被压住的墨发理了理,借机在郭知宜耳畔低语一句,声音故意压得低沉而撩人:“可带着余温?可有皂角香气?” “轰”的一声。 郭知宜捂着耳朵后退了两步。 靠,陆韶,这是在撩她? 郭知宜后知后觉地想起,几个月前在陈州城里她调戏陆韶的一段话,第一次有了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怎么了,郡君?”陆韶神色无辜,一脸茫然。 郭知宜:“……” 郭知宜缓缓吐出一口气,“无碍。” 郭知宜深深地看了陆韶一眼,转身向正堂内走去。 身后,陆韶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已经汗湿的手在身后胡乱地抹了抹。 第六十七章 爷爷 () 花厅内,暖意盎然,人在其中,如同沐浴在和煦的日光之中,但空气却意外地安静,衬得朔风在窗边的拍打声愈发清晰。 郭知宜诧异地看着厅中单薄纤瘦的身影,在原地怔愣片刻,她没想到,范质怎么这么巧地出现在这里? 她忽地想起方四禀报的消息,范质自从住进这院子,整日里出奇地安分守己,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见,除了……陆韶。 而且…范质对陆韶的态度也十分奇怪,亲近不足敬畏有余。 敬畏? 这样的态度出现在范质这种身份的人身上,实在太违和了。 要是在她看到的那段未来里,倒还可信。 可眼下,陆韶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小将……怎么可能呢? 在没有亲眼所见的情况下,郭知宜觉得,倒是方四看错的可能性更大。 郭知宜压下心中疑惑,面带笑意:“范公子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郡君挂怀,已无大碍。”范质和煦一笑,声音温和清亮。 “这位是……”李锐目光如刀,在范质的周身一绺儿一绺儿细密地划过。 范质愣了一下,精致的眉眼一蹙即舒,“有客人来了?在下范质,太原人氏,不知阁下是……” 李锐眼皮一跳,惊疑不定地看向郭知宜,太原范氏? 收到一个肯定的目光后,李锐心底一片复杂,拱手行了一礼:“不才李锐,许州人氏。” 范质眉梢爬上一丝惊讶,“可是忠武军李锐李将军?” “正是。” “久仰久仰。” 范质不愧出身豪商世家,言谈不俗,姿态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三两句话就和李锐说到了一块儿。 郭知宜趁着范质和李锐相谈正欢,抬眸看向站在自己旁边一表正经的陆韶,眨了眨眼。 陆韶低垂的眼睫闪了闪,缓缓偏过头,移开视线,几息之后,又慢慢地、悄悄地移了回来。 正对上郭知宜促狭的笑脸。 陆韶不自然地愣了一下,嗖的一下转过头,只留一个完美的侧颜朝着郭知宜,再不肯转回来了。 郭知宜无声地笑了笑。 一旁的李锐:“……” 李锐心情更复杂了。 偌大的花厅里,四个活人,两个在眉来眼去,另外一人是个瞎的,剩下的他…… 还不如是个瞎的呢。 李锐叹了一口气,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李将军?”郭知宜敏锐地注意到了李锐神色的变化,范质虽然不明所以,但也闭上了嘴。 一时间,花厅重归于静。 见两双眼睛落在了自己身上,李锐揉揉眉心,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许是近来初至京城,诸事繁忙,稍有不适。” 郭知宜瞥见李锐眼睛下的一片阴影,试探着道:“白家小姐是神医谷的弟子,见多识广,医术高明,若是……” 郭知宜及时噤声,李锐的面色已经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起来,眼神中俱是不耐和困兽似的暴躁。 郭知宜好奇心被彻底勾起了,但面上却是很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李将军此次来京,预计待多久?” 李锐看向插在瓶中的一枝红梅,眼神中少了几分犀利,叹道:“我也不知道,想来会待上一段不短的时日。” “如此甚好,”郭知宜眉眼含笑,柔声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汴梁城春日的景致一向可人,你已经多年未见,这不是正好有机会旧地重游了吗?” 李锐释然一笑,点了点头,闲话两句后告辞离去。郭知宜见他今日兴致缺缺,也没有留他。 李锐走后,范质也识趣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花厅之中,只剩下陆韶和郭知宜两人。 陆韶低着头,抿着唇,安安静静地站在对面,不言不语,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可偏偏就是给了郭知宜一种委屈巴巴的感觉。 郭知宜双手托着下巴,声音拖得长长的:“陆韶,将军?” 陆韶微微抖了一下,良久,似是经过了激烈的心理斗争,才张了张嘴,平静的声音里隐隐带着用力的克制和轻颤的不安,“你,在青……酒楼没有什么事吧,还有宫里,陛下,没有为难你吧?” 郭知宜眼中掠过笑意,但眉头却是蹙起,“怎么没有?你看我这额头上,还有被折子砸出来的红印儿呢!” 怎么会? 陆韶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却是已经绕过桌子站在郭知宜面前了。 陆韶深吸气,轻轻地、缓缓地捧起郭知宜的脸,看向郭知宜的额角,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郭知宜的眉眼连拖带拽地勾走了…… 无他,郭知宜的眉眼实在很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眸若秋水横波,眉如远山含黛。 陆韶心中立刻软得一塌糊涂,和平素待人时客气浅淡的笑容相比,郭知宜对他展露的笑颜是非常非常特别的……里面有他,有他们。 只这一瞬间,陆韶就明白了什么叫一笑倾城。 也知道了为什么有人愿用江山去博美人一笑…… 郭知宜轻咳了一声,打趣地看向发呆的陆韶。 陆韶面色微红,移开目光,“陛下,怎么会为难你?” “还不是因为你?”郭知宜嗔怒道。 “我?”陆韶一惊。 “是啊,”郭知宜一脸沉痛,“爷爷怪我,不该糟蹋大周的好儿郎。” “咳咳,”陆韶脑子停滞了一瞬,随后疯了一般地,把郭知宜的一句话掰开,一个字一个字地、翻来覆去地默念,心底渐渐涌起一股难言的狂喜,如惊涛般拍向理智的岸边。 陆韶眼底光彩变换,一时间,既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又怀疑是不是郭知宜同他开玩笑,或者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 陆韶呼吸急促,心潮既汹涌又澎湃,几乎可以当场表演一个浊浪上天,啊不,是浊浪排空。 陆韶摒住呼吸,颤声问道:“爷爷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郭知宜先是瞠目,而后表情变得一言难尽:“很多时候,当我觉得已经了解将军的时候,将军总能刷新我的认知。” 陆韶超速运转到发热的大脑艰难思考了一下,有些不解:“??” 郭知宜“啧”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陆韶:“改口叫爷爷的速度,挺快啊?” 陆韶:“……” 郭知宜抛了一个媚眼:“是不是在心里念叨很久了?” 陆韶:“……” 陆韶一把捂住了郭知宜的眼睛,声如蚊蝇:“别、别说了。” “哈哈哈哈哈。” 第六十八章 梦境 () 别院西阁。 范质站在院中,微微仰首,像是在眺望青灰穹庐中的断鸿。但若是凑近了看,会发现他长长的睫毛下,眸子里没有一点光彩。 汴梁的冬日,最是漫长煎熬,朔风裹挟寒气,时而如浪般袭过黄土千里,时而丝丝缕缕细致地顺着缝隙往人骨子里钻。 范质拢了拢厚厚的披风,偎着脖颈的黑色毛领,愈发衬得他俊美的面庞莹白如玉,不似凡人。 “嘿咻!”书童从屋内跑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 书童头顶冒着热气,嘴巴开开合合间也喷洒着白色雾气,“公子,您要的书找来了。” 范质眨了眨眼,修长的手指轻柔地在木箱外抚过,嘴角也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好,我们,走吧。” 书童迟疑了一瞬,不确定道:“公子确定要把这些书,送给陆韶?” 范质悠悠点了点头,“反正,不是什么,十分贵重……的东西。” 书童耐着性子听完了范质的一句话,脸色万分古怪,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虽然他一向奉公子的话为圭臬(gui niè),但这次,他真的很想说,这是贵重不贵重的问题吗? 但范质已经摆摆手,朝东院而去了,书童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东西,叹着气抬脚跟了上去。 *** 因着郭维已经知晓陆韶同她的关系,郭知宜不敢在郭维眼皮子底下做得太出格,陪了陆韶半盏茶便起身告辞了。 大门处,见郭知宜出来,亲卫立刻恭敬地打起车帘。 郭知宜抬眼一扫,“祈复?今日你当值?” 祈复躬身答道:“回郡君,正是。” 郭知宜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上了马车后,便闭上眼开始小憩。 祈复从被风掀开的车帘缝隙中看见后,放轻了步子,附耳轻声交代车夫走平整一点的道路。 车夫是郭维登基后特意寻回的旧人,先前曾在郭府待过多年,对一向和善宽容的少爷小姐们也有了感情。此刻见这个年轻的亲卫如此细心体贴,忍不住弯了弯眉眼,冲着祈复笑了笑。 祈复怔了一下,回以一笑。 郭知宜本来只打算闭目养神,但马车内部布置得十分舒适,马车也行得四平八稳。不多时,郭知宜便真的睡着了。 意识逐渐抽离,郭知宜晃了晃混沌的大脑,看向阴暗潮湿的四周。 好像是一个地牢? 郭知宜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腰间缠着食指粗细的铁链,脚腕上也是。 郭知宜看向暗无天日的四周,眉头蹙起,怎么回事? 这时,啪嗒一声,开锁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郭知宜不适地眯了眯眼,循声看去,透过空气中飞扬的微尘,看见一条光明的“通路”。 随后,一道高大的身影逆光走来,定定地望着萎坐于地的郭知宜,轻声呢喃,如同情人的耳语般温柔,却带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 “你终于醒了。” 没来由地,郭知宜觉得这道声音有些熟悉,揉了揉眼,想要看清来人的模样。 但下一刻 郭知宜便被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声吵醒了。 郭知宜猛地睁开双眼,急促地呼吸了两下,一抬手,发觉自己竟已经出了满头的汗。 这,是梦? 郭知宜闭了闭眼,也太真实了点。 真实到……她现在还能记起地面的湿度,和那个人鞋上的云纹。 唯一不记得的,就是那个人的脸了。 最重要的信息漏掉了,郭知宜有些丧气。 这时,马车外的哀嚎声仍然不绝于耳。 郭知宜皱着眉,挑开轿帘,向外看去。 只见一个虽身着华服却满脸油腻、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正把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周围站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对中年男子指指点点,却无一人上前阻拦。 郭知宜烦躁感更甚,朝着车夫下令,“停车。” 车夫忙不迭地一拉缰绳,马车稳稳停下。 郭知宜掀开帘子,正要下车,却见祈复挡在车外,“郡君,外面悍民闹事,郡君身份贵重,不宜涉险,还是属下去看看吧。” “不必。”郭知宜淡淡扫了他一眼,径自走下马车。 由于连年的战祸和一个多月前的烧杀抢掠,京城民生凋敝得不能更差劲,平民连种地的牛都用不上,马更是上流阶层的人才能用得上的。 围观人群见到一辆马车停下,一个举止不凡的女子走了下来,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 殴打女孩的中年男人动作停了一瞬,打量了郭知宜和她身后的马车一眼,垂涎之色一闪而过,冷哼一声,“哪家的黄毛丫头,也敢管爷的闲事?” 按照惯例,勋贵人家出行的马车前,一般会挂上一盏灯笼,显示马车主人的身份,提醒路人该避让的避让,免得冲撞了贵人。 但郭知宜出行从简,并不讲究这些个,也不想到哪里都被人盯着,故而,马车上并没有做什么标识。再者,身后的亲卫,今日特意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装扮。 是以,中年男人并不觉得郭知宜的来路有多大。 郭知宜高高在上地睨了一眼,并不理他,而是看向人群中一个做书生打扮的青年,“这位大哥可知事情缘由?” 书生被郭知宜的美色晃了一眼,失神地望着她,被身边的哄笑声惊醒,才老脸一红,移开视线,低着头道:“事情的缘由说来简单,这个小姑娘不过是走路时不小心撞到赵员外,就招致一顿毒打。” 又姓赵? 郭知宜眯着眼看向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立刻感觉自己今天的满腹怨气找到了发泄之处。 第六十九章 姓郭 () 郭知宜谢过书生,在书生受宠若惊的目光中,朝着中年模样的赵员外走去,面上并不见异样的神色,甚至带着点温和的笑意,“赵员外?我生于京城,长于京城,竟然不知城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号厉害人物?” 郭知宜回头看向书生,书生欲言又止,皱着眉摇了摇头,被郭知宜的目光扫到的人也纷纷后退了几步。 郭知宜挑眉,看来这人的身份不简单呐。 赵员外看到众人的反应,得意一笑,微微侧首,一个小厮打扮的家仆会意站了出来,机灵地斥道:“我家老爷乃是当今圣上亲封的同平章事赵大人的亲侄子,你这妇人好大的胆子,胆敢对我家老爷不敬…” 等小厮说完,赵员外才一把推开他:“去去去,怎么说话的。” 呵斥完小厮,赵员外立刻换了张脸,眼睛发亮地盯着郭知宜,笑眯眯道:“下人不懂事,让小姐见笑了。小姐貌比天仙,在下怎么会计较呢?” 赵员外边说边向郭知宜走近,心中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眼前的美人仪态不俗,想来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过看她这一身行头,显然不是出身什么显赫的世家,无论如何和赵家是没得比的。 他只要不问美人的身份,装作不知她的出身,嘿嘿……到时,一切都是一场意外,就算对方的家人找上门来又能怎么样他呢? 赵员外越想越兴奋,脸上的笑也愈发油腻恶心。 郭知宜笑意完消失,不躲不避地站在原地,面沉如水。 见到郭知宜的面色,祈复在内的六名亲卫迅速拔刀,闪身将郭知宜护在中心。 刀光凛冽,冰冷的刃上映着赵员外震惊的瞳仁。 “你、你你是什么人?” 郭知宜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冷冷开口:“赵员外不必知道本小姐的身份,本小姐只是想好好和大度的赵员外算算账。” 郭知宜看向刺骨寒风里却穿得单薄破烂的女孩,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轻轻搭在女孩瑟瑟发抖的身躯上,半蹲着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害怕地低着头,“罪、罪奴无名。” “那你认识那个人吗?他为什么打你?和刚刚那个哥哥说得一样吗?” 女孩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赵员外,被赵员外吃人一样的目光吓得缩了回去。 郭知宜蹙眉向赵员外看过去,亲卫会意,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几个小厮打扮的人想救人,却被凶神恶煞的亲卫吓得不敢上前,只敢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骂骂咧咧。 围观的众人一片哗然,书生也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 并不理会围观的众人,郭知宜复又低头,语速放缓,“没事,不用怕,你只管说。” 女孩扬起脸,乌黑的瞳仁凝视着郭知宜的眉眼,眼底似有一汪深潭,深藏的暗流掀起惊涛,却只在平静的潭面上漾起一丝涟漪。 不过,一丝也够了。 女孩眼眶微红,身子微微发颤,不是寒意摧人肺腑,倒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良久,女孩才睁开潮湿的眸子,恨恨地看向赵员外,咬牙切齿道:“不认识,罪奴根本不认识他,刚刚那位大哥说的是真的。” 闻言,赵员外不怒反笑,眼神如同涂着蛇毒的刀子,朝女孩扎去:“是又如何,一个贱奴,打你都嫌脏了手!” “这位小姐,路见不平想多管闲事,也得掂量掂量这闲事,小姐管不管得起!”赵员外挑衅地看向郭知宜,“不知小姐是哪家千金,难不成是要与我赵家为敌?” 郭知宜唇角轻勾,露出一个邪气的笑,“赵家?很了不起么?” 赵员外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像是在嘲讽郭知宜的无知。 一旁的书生面色焦急,忍不住劝道:“一门出了两个同平章事,赵家如今可是除了皇族以外京城最显赫的家族。” 赵员外阴阳怪气道:“听懂了吗?大小姐?” “呵呵,”郭知宜低低一笑,恰到好处的讶然和笑意被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化成了狠狠的嘲讽。 “巧了,本小姐姓郭。” 现场顿时一片死寂,死寂过后,是整整齐齐的吸气声。 有人结结巴巴道:“郭郭郭……” 赵员外眼中一片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但亲卫随后的话击碎了赵员外最后一丝希望,“郡君,此人以下犯上,冒犯郡君,不敬皇族,该如何处置?” 郭知宜摆了摆手,“送官吧。” 其实她更想亲手教训一顿的……但她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就不能再这么肆无忌惮了。 毕竟是皇族的一员,在外还是得维护皇族的形象。 原主留下的母老虎的名声还是尽快摘了为好,郭知宜悚然地想道,虽然她是不怎么介意,但要是让人以为皇族的公主郡主们是个泼辣狠厉的性子…… 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郭知宜按了按额角,“对了,这个小厮也一并送官。” 被郭知宜指着的小厮正是刚刚狐假虎威地指责郭知宜的那个小厮,一脸惶恐,连连求情。 郭知宜不为所动,心中冷笑了两声,对小厮的恼意丝毫不比赵员外少。 可怜的小厮可能永远想不到,他最大的错误不是不敬长安郡君,而是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妇人。 女人对年龄的在意实在是很可怕了。 郭知宜深吸了口气,向被吓呆了的女孩温和一笑。 然而,就在这时,女孩的瞳孔突然一缩,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物一样。 郭知宜怔了一下,来不及反应,也没有防备,便眼睁睁地看着女孩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她扑了过来。 女孩看起来瘦骨嶙峋,没想到力气却不小,像颗炮弹一样狠狠砸进了郭知宜的怀里,撞得郭知宜踉跄着向地上倒去。这还不算完,女孩双臂紧紧箍着郭知宜,竟是直接抱着郭知宜在地上滚了一圈。 郭知宜:“……” 郭知宜皱着眉拨开抱着自己的女孩,刚想说些什么,视线却忽地被一样东西吸引了。 在她刚刚站着的地方,赫然插着一支泛着幽光的长箭! 第七十章 刺杀 () 郭知宜眼神幽暗,这是冲着她来的。 若不是被推开,只怕,她现今已经命丧此箭之下了。 郭知宜看得十分清楚,她是个懂箭的,在陈州城、刘子陂时,便常常躲在暗中放冷箭,无声无息之间收割生命。 看眼前这手法,竟是和自己如出一辙? “平明寻白羽,没入石棱中。”汉朝有名的倒霉将军龙城飞将李广,在一次外出打猎时,误把石头当作了老虎,奋力射了一箭,结果箭头深深地扎进了石头里! 是以,后人多称赞李广箭法娴熟,臂力过人。 可眼前这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刺客,竟然不遑多让 长箭近乎呈六十度的夹角没入地面,尾端的白羽还在微微的颤动。 电光火石间,郭知宜忽然反应过来,立刻扭头向对面的屋顶看去。 只见五六个蒙面人正弯弓搭箭,齐齐瞄准了这边。 郭知宜倒吸了一口冷气,看向围观的群众,尖锐地吼了一声:“快逃!” 但,为时已晚。 嗖破风声响起。 骚乱的众人如同沸水中的饺子,推推搡搡,一窝蜂地向街道两边的店铺中涌去。 但更多人却殒命在奔逃的路上,不是被冷箭射中,就是被踩踏致死。 惊恐、怨恨、不甘、愤怒、悲恸,扭曲的面孔上光怪陆离的众生相,混着喧天的鼓噪哭嚎声,刺得郭知宜耳膜发疼,眼前发晕。 郭知宜不忍地闭了闭眼。 祈复和几个亲卫一早就踢开了赵员外,挥刀挡下往郭知宜这边来的毒箭。 一片混乱之中,祈复难得的冷静道:“郡君快走,看眼下这情状,这些刺客是冲着郡君来的,郡君的安不容有失。” 郭知宜点了点头,她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只会牵连更多无辜的人。 郭知宜反手抄起救了自己一命的女孩,跳上了马车。 车夫立刻一挥马鞭,马车飞快地朝前奔去。 马车其貌不扬,但是内里却别有乾坤:车壁看似是雕刻精美的木壁,但若是砍上一刀便会发现砍不动,掩人耳目的红木色之下是货真价实的铜墙铁壁。 郭知宜拉下两边的车帘,回首对女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动,这里很安,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声音里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命令的口吻。 女孩把本来想问的“您要去哪儿”咽回了肚子,乖乖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郭知宜在车厢里翻腾 从颜色醇厚、端庄丰华的血檀木首饰盒里,拿出了两个形似指环、带着冷锋的指间刃,比中指长不了多少的袖珍小箭,一个装了上百支长针的黑色小筒…… 还不算完,郭知宜一脚踢开车厢底部的夹层,里面放着一把把长短不一、寒光摄人的刀剑。郭知宜犹豫了一下,只挑出了一把顺手的环首刀,和一把不起眼的匕首带在身上,向马车外探身看去。 留下身后世界观碎了一地的女孩,一脸恍惚,似懂非懂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千金么! 以前的她见识还是太短浅了。 “……” 郭知宜往外面看了一眼,立刻就被眼前的状况惊住了。 只见,外面的街道上,不知从哪儿钻出了数十个蒙面刺客,正和她的几名亲卫打作一团,利刃相交,声音刺耳。 郭知宜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刺客们身手矫健,出手凌厉,竟堪堪和她的亲卫打了个不相上下。 要知道,她的亲卫可是郭维特意从自己身边挑选出来的! 一般的刺客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还有,刺客们虽然人多势众,但好像不是一伙儿的? 亲卫们和蒙面人打作一团,蒙面人和蒙面人也扭打在一起,时不时还有冷箭从背后射出,场面一时间极度混乱。 第七十一章 兄长 () 与此同时,郭府别院里。 容颜秀丽的青年,面容温和,噙着浅浅的笑容,看向门内的人。 陆韶垂着眼,掩住眼底的波澜,沉默了半晌才往后让了一步。 “请。”陆韶声音淡淡。 范质微微仰首,似是惊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唇角的弧度一点点扩大。 范质面上仍是一副清雅高洁的模样,脚下的步速却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十码开外,滑溜地闪身钻进了门,生怕陆韶反悔似的。 然而,眼瞎脚快、上下身不协调的后果就是—— “唔……”范质左脚绊到右脚,像古早时期狗血偶像剧里花样犯蠢的女主角一样,直直地往陆韶身上倒了过去。 陆韶反应奇快,冷静地、迅速地往旁边退了一步。 于是,范质冷玉一般的脸和陆韶的脚来了个亲密接触。 陆韶:“……” 范质:“……” 书童:“……” 书童一脸惨不忍睹,放下手中的木箱,上前扶起了他家公子。 范质发丝凌乱,额头磕出个红印,身上也沾上了灰,但脸上的笑容不减。 书童捂脸,怎么玉一样的公子一到这人面前,就表现得像个地主家的二傻子一样,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都散发着三欠气息欠骗、欠拐、欠收拾。 这次,连陆韶都没忍住眼角抽搐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怀疑起眼前的人,真的是传言中的范家二爷吗? 不过陆韶脸色依然紧绷着,旁人分毫无法窥得他真实的想法。 范质这个瞎子就更别提了。 范质拂开搀扶着自己的书童,温声道:“箱子还在外面,你去拿箱子吧。” “可是公子你……”书童皱着眉,小表情可怜兮兮的。 可惜,范质看不见。 书童:“……” 书童哼哼两声,还是乖乖转身回去取箱子了。 范质转身看向陆韶,眉头轻蹙,声音放软,仔细揣摩甚至带了些恳求的意味,“我对这个院子不熟,陆大哥可否搀我一程?” 某些时候,美是不分性别的。这点在范质身上体现的特别明显,精致柔和的五官和纤长单薄的身躯,搭配出了一种超越性别的美,如同工笔精心勾勒出的忧郁遗世的人间谪仙,让人忍不住心甘情愿地奉上一切求其展颜。 更别说,这位容貌丽的仙人皱着眉恳求什么了,几乎没有人能拒绝他的要求。 但,陆韶是在这个“几乎”之外的。 陆韶淡淡扫了青年一眼,拂袖走在前面,声音听不出一丝情感,“自己跟上。” 范质愕然了一瞬,随后无奈地笑了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对方的脚步声,抬脚小心地跟了过去。 幸而,要走的距离并不长。 不多时,两人便相对而坐于西窗之前。 陆韶瞥见范质微微发紫的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倒了一杯热茶,推到范质面前。 范质受宠若惊地接过茶,道了一声谢。 陆韶开门见山道:“不必道谢了,你有什么事直说吧。” 范质闻言,脸上笑意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若无其事,抿了一口茶才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陆韶抬眼看去,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范质说完这句话后,身上的某种气质似乎忽然发生了变化。 陆韶一眨不眨地盯着范质,试图从范质的表情上找出异样之处。 然而,并没有。 范质以一种标准到近乎完美的微笑,从容道:“陆大哥很喜欢长安郡君?” 陆韶望着他,淡淡道:“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吧?” “怎么没有关系呢?”范质偏头一笑,温润随和,“若不是长安郡君,只怕范某今日进不了这座小院。” 陆韶握杯子的手一点一点收紧,声音愈发冷硬:“不知范公子此话怎讲?” 范质浅浅笑着,“范某猜,长安郡君必定有事有求于在下,而陆大哥急郡君之所急,这才一改往日里的疏离姿态。” 陆韶盯着眼前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范质不复之前的羸弱可欺,变得成熟从容而又谈笑风生。 陆韶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泛起一阵难言的感觉。 “你很聪明,”陆韶顿了一下,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平静地说道,“所以,怎么才肯帮忙?” “很简单。”范质问也不问是什么事,只温和地笑着,“只要你肯去见一个人。” 范质一语落下,一室寂静。 但范质却不着急,神色甚至还带着些悠闲。 良久之后。 “咚”的一声,陆韶把手中的杯子重重地扣在桌面上,声音无端带了些暗哑,像是在按捺着什么,说道:“好。” 范质面色一喜,但下一秒 “我会去见她,所以,你现在可以滚了。” 范质苦笑一声,“何必呢,这些年她也过的很不容易。” “够了!!”陆韶低低吼了一声。 范质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兄长……” 第七十二章 范闻 () 范质轻轻巧巧地吐出那两个字,却如同琵琶女灵巧的手指在琵琶上撩拨飞舞,大珠小珠落玉盘,出神入化,紧张又刺激,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涌流万川归海般将陆韶溺于其中。 “嘣”的一声,陆韶心中绷紧的弦,断了。 那些他本以为已经忘却的一幕幕…… 实际上,又怎么可能忘记呢? 伤害总是比欢愉更刻骨铭心。 陆韶闭上眼,黑色云雾便乘隙而入,侵抵双眸最深处、最密处的暗牢。 他也曾生在云端啊…… 可如今,还有谁记得范闻这个名字呢? “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岁在实沈,而淫于鹑火……大凶!” “此子出,孛者现,逆气生,妖星降……” “西阁白日大火……” “扫把星……妖孽……” 可怜他出生于最高不可攀的范氏,是最应该被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却造化弄人地背上了个灾星临世的名头,连亲生母亲都恨不得刻上最恶毒的诅咒将他丢到寒冬腊月的冰河里…… 也许他真的是范家的灾星,命硬到被丢到冰窟窿里,还能被无意碰见的一对夫妻捞出来救活。 很巧,五岁的孩子已经开始记事,范氏族人丑恶的嘴脸,和亲生父母扭曲的面孔都如同斧凿般深深地刻进了血肉里。 永生难以释怀。 范质看着陆韶痛苦的神色,心中大不忍。 他在范家那种地方长大,何尝不知范家人有多凉薄! 可这是他的兄长啊,同父同母的兄长。 有所失必有所得,他虽然先天不足,反应迟钝,却也天生早慧,记忆力惊人。没有人知道,他从一两岁便开始记事,且过目不忘。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记得,一直刻骨铭心地记得,他曾有一个哥哥,一个小小年纪便温柔到了骨子里的哥哥。 有一天,哥哥笑着说,要去给他采来今冬的第一朵雪花,便再也没有回来。 然后,一年,一年,又一年…… 当他成长到已经足以抵挡一面,强大到……只要他想要,就算在炎炎夏日里,也会有人巴巴地捧着万古不化的昆仑之雪献到他脚下。 他却愈发怀念,当年那双明亮晶莹的眸子和哥哥未兑现的承诺。 也许人总是不知足吧。 满目的乌烟瘴气愈发令他作呕,潜意识将记忆中的场景一再美化,最微不足道的细节却成了心头最割舍不下的思念。 虽然,所有人都认定哥哥已经不在了,可范质想,如果能那么简单地除掉,那还算得上是什么骇人的灾星吗? 经冬历春,积年累月。 这不,还是被他找到了吗? 范质竖着耳朵,将陆韶的呼吸、声音和语调,一丝不漏地捕捉到脑海里,似乎是想以这种方式,在眼前这个历经岁月风霜磋磨的人身上,忆起那一丝熟悉的影子。 极浅,极淡,仿佛呼吸一重,就能吹没了似的。 可还是有,有就是有。 范质像个找到了丢失的糖人的孩子一样,一派天真之色,眼睛里是藏也藏不住的、纯粹的愉快,任谁也无法将面前的人,和生意场上气质儒雅、手段老辣的范家二爷联系在一起。 范质低低笑了一声,“兄长不必这么抵触,母亲即将不久于人世,去见她一面,做个了解难道不好吗?” “没有必要了,如今的陆韶,只是陆韶,范闻早已经死在杏花岭的逢水里。” 范质一默,“那属于范闻的仇恨兄长也放下了吗?” 陆韶沉默不语。 范质:“很多时候,憎恨无济于事,毁灭也不是一个好办法。爱别离,求不得,苦事诸多,折磨对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过得好,过得一日比一日好,不是吗?” 陆韶抬眼看去,范质笑得更加温和,“范家,我特意给兄长留着呢。” 陆韶沉着眼,“不必。” 范质怔了片刻,劝道:“兄长和长安郡君两情相悦,范氏虽然肮脏又不堪,可好歹有些东西可以当作踏板不是?” 陆韶闭着眼摇了摇头,“我不会倚仗范家的一丝一毫娶她的。” 只要想到范家,他就恶心得几欲作呕。 他在肮脏不堪的污泥里挣扎逃逸,在血肉横飞的沙场里摸爬打滚。手上沾满鲜血,心里充塞鬼怪,他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干净的,只剩下对她的感情,是纯粹、干净、光明的。 陆韶打从心眼里不希望,这最后一方净土被任何污秽不堪沾染。 范质偏头思索了片刻,呐呐道:“其实……给兄长作嫁妆也不是不可以……” “噗……咳咳咳……” 刚刚走进来的书童心肝一颤,难以置信地看了眼窗边的两个风度斐然的公子哥。 范质:“……” 范质顶着陆韶和书童刀子一样的目光,干笑道:“我说笑的。” 轻咳了一下,范质正色道:“兄长,认真说来,你真的了解郡君想干什么吗?” 陆韶极难得的微微一笑,“不论她想干什么,我都会帮她达成。” 范质再度提高语速:“就算是她想上九天揽星,揽的那颗星,名曰紫微?” 陆韶目光毅然,“是。” “可凭兄长一人之力够吗?”范质语速不自觉地掉了下来,“比如,若没有人手,长安郡君此刻遇刺,兄长怎么得知?” 陆韶心中一凛,默然片刻,突然暴起扣住范质,将范质抵在墙上,厉声质问道:“你干了什么?” 书童在一旁着急,想上前又怕陆韶下手没个轻重,只得大叫道:“住手,住手,公子什么都没干。” 陆韶半信半疑地看向书童。 这时,一个面色冷峻的人忽然出现从窗外跳入,袭向陆韶身后,趁着陆韶分神之际将范质护在身后,神色冰冷地看着陆韶道:“长安郡君在大内西去右掖门的街巷遇刺。” 陆韶脸色一变,阴厉地扫了一眼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转身拂袖而出,纵马飞奔而去。 范质捂着嘴重重地咳嗽几声,待平缓之后,才沉声问道:“星纪,怎么回事?” 冷面侍卫,星纪,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的人还没动手,有人先我们一步动手了。出手毒辣,欲置长安郡君于死地,我们的人和其交手,竟不占上风。” “看得出是谁的人吗?” “看不出来,而且,”星纪顿了顿,“看当时的情况,除了我们,出手的好像是两拨人。” 范质哑然:“长安郡君这是干了什么,这么多人想要她的命?对了,长安郡君没事吧?” “郡君无碍。” 范质舒了口气,但随即愁上眉头,“这下可不好对兄长解释了。” 星纪瞥了一眼范质神色,垂首答道:“兄弟们行动干净利索,没什么尾巴,不会有人查的出来。” “这就好,”范质面露满意之色,“辛苦你们了。” 星纪摇头不语。 这时,在一旁沉默许久的书童,忍不住道:“公子,我想不明白,您这么操劳,是图什么呢?” “嗯??” “常言道,娶了媳妇忘了弟,陆……大公子这还没娶呢,就没把您放在心上。这要是娶了,这不更是、更是……想不起来您么?” 范质:“……” 忽然觉得,很有道理。 第七十三章 云纹 () 陆韶到时,街上的混战已经结束,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气势俨然的官兵将刺杀现场围得水泄不通。 陆韶出示身份令牌后才被放行,走近之后一眼就看见了抱臂倚在马车边的郭知宜。 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正俯首躬身,殷勤地询问什么。 陆韶眉头轻蹙,从他的角度看,郭知宜的手明显放得有些不自然,难不成是受伤了? 念及此,陆韶加快步速,向郭知宜走去。 郭知宜余光中瞥见一个人影向自己快步行来,定睛一看,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淡淡的笑意缓缓爬上眉梢眼角。 正在与郭知宜交谈的白延钊自然也察觉到了郭知宜的变化,心上涌出一丝好奇,忍不住循着郭知宜的视线看去。 白延钊眯了眯眼,这人的身形……怎么有些眼熟呢? 思忖之间,来人已至身前。 陆韶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白延钊。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但……刹那间的暗流只有两个当事人的心里有数。 陆韶看向郭知宜,微微倾身,抱拳道:“参见郡君,属下无能,保护不力,郡君可是受伤了?” “什么?”闻言,白延钊眼含担忧,在郭知宜身上逡巡了一遍。 郭知宜微微摇头,“不妨事,白大人先去看着那些胆大包天的刺客吧,让陆校尉送我回宫便可。” “郡君……”白延钊还欲多言。 郭知宜笑着婉拒了,“今日之事,事发突然,着实令人后怕,长安委实乏了,只想早些回宫。陆校尉在长安身边多年,武艺高强,有他在,长安是放心的。” 话已至此,白延钊只得叹道:“好吧,那在下派几个官兵护送郡君。” 郭知宜笑着应下了。 一路无言,直到大内的宫门前。 郭知宜打发走几个护送的官兵,才看向陆韶,压低声音道:“据我观察,行刺的大概是三批人,且身手利落,不是普通刺客,只怕……少不得又要麻烦你了。” 众目睽睽之下,陆韶连凑近了多说两句话都不行,只得按下心中担忧,声音克制隐忍:“郡君同我,何必这么生分?你没事,便是我之万幸。” 郭知宜神色一顿,眉宇间的郁色也减去三分。 陆韶总是这样,不善言辞,但一开口都总能说到她心坎里去。 郭知宜声音不自觉地就放缓了几分:“好,我再不说了。” “对了,”郭知宜想起马车里的女孩,“这个小姑娘救了我一命,我在宫里诸事不便,就辛苦你先照料她一段时日了。” 陆韶瞥了一眼马车里的小姑娘,点了点头。 深重的暮色下,冰凉的风悠悠拂过大地。郭知宜低低叹了口气后,扬起一个浅浅的笑脸,同陆韶作别。 行至巍峨宫门的彼侧,郭知宜的步子渐行渐缓,最后还是停下,回望了一眼身后。 那人依旧执拗地站在原地,看不清表情。 郭知宜唇角轻勾,转过头朝着丹色宫墙之内长长的甬道尽头而去。 目送郭知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陆韶缓缓呼出一口凉凉的气息,眸色一点一点变暗,驾起马车朝别院而去。 朔气逼人,夜色惨淡,昏黄宫灯幽幽地吐着寒焰。 郭知宜披着外衣,坐在书案前,眉头紧锁,执笔于厚而绵柔的宣纸上细细勾勒出一个男子的画像。 男子颀长挺拔,一身玄衣,上面绣着不甚明显的云气暗纹,和鞋面上的云纹一样,是一种很特别的纹路。 郭知宜笔尖微顿,于一旁重新铺开一张纸,一丝一缕地将记忆中的纹路完美地复现于纸上线条或舒或卷,起伏流畅,组成了一个个圆涡形图案,这些图案不尽相同,在衣服上和鞋面上又组合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更加奇异的图案,好似某种野兽。 是什么呢……郭知宜皱着眉,沉思半晌。 突然,郭知宜摒住呼吸,颤着手将笔放下,仔仔细细地端详良久,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这纹路……很可能是,龙! 郭知宜闭了闭眼,直觉脑仁一阵阵针扎似的疼。 她很确定,这个梦里的场景不是原主的记忆,更不可能是她的记忆。 那……这又是一种示警吗? 经历过穿越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已经不敢轻视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了。 只是,如果是示警,是想提醒她什么? 梦里的这个人,又是谁? 郭知宜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而后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撒手,但……郭知宜看着手里的几根青丝,一阵懊悔。 秃头少女伤不起啊! 第七十四章 巧合 () “呼。”炭火渐凉,郭知宜哈了一口热气,紧了紧身上的外衣。 “为什么突然这么冷呢?”郭知宜嘀咕着看向窗边,只见如墨的夜色像是被什么稀释了一般,微微的清净白光洒在绮窗前,仿佛晨光熹微。 郭知宜似有所感地站起身,推开一道窗户缝朝外看去 果然,下雪了。 而且看样子还不小,在她这里甚至隐隐能听到院中的折竹之声。 郭知宜眉头微微皱起,幽然叹了一口气。 她不喜欢下雪,雪这种东西,看起来干净洁白,内里却不知道吸附了多少尘埃。 待到明日雪满皇城,只怕污垢已有了藏身之处,连诡谲怪异也有了一层天然的保护色。 唉。 翌日,崇元殿。 九脊重檐歇山顶上,明黄琉璃瓦已尽数被大雪覆盖,不似晴空之下的金碧辉煌,却自带一股超尘仙气,俨然琼楼玉宇,天上宫阙。 但大殿之内却是一番迥然不同的景象。 明堂之上,天子震怒。 “好好好,真是好啊!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离大内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堂堂郡君,竟然遇刺重伤!”郭维胸膛起伏,明显气得不轻。 丹陛之下,站在前面的魏人辅忍不住劝道:“陛下,贼人固然可恶,但陛下龙体要紧啊。” 郭维闭了闭眼,深呼吸两下,再睁开眼已是一片风平浪静。 但魏人辅知道,皇帝这次是动了真怒。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隐帝诛杀了郭家家之后,仅存的这几个孩子就成了皇帝的逆鳞,更别提这次遇刺的还是皇帝最宠爱的长安郡君了。 而且……长安郡君一介女流,虽然确有几分本事,但她的作为不至于招惹上这么狠辣的报复,想来这次多半是冲着大周和皇帝来的。 无怪陛下动怒。 郭维淡淡地扫了一眼群臣,眼神冷得似化不开的玄冰:“查,此事朕亲自盯着。” 钟灵宫。 宫门紧闭,戒备森严,一队身披胄甲的锐士仗枪执戟而立,军容整齐,神情严肃。 “什么人?” 大理寺卿严渊刚刚走到门口,未及通报,便见数支明晃晃的刀枪在自己这一行人面前齐齐排开,为首官兵表情冷漠,眼神里透着星星点点的凶光。 寒风刺骨的天气里,严渊的手里却是一片粘腻,额角也隐隐有冷汗滴落。 按理说,严渊身为正三品京官,不该怕一个小小的侍卫的。 但……一来,乱世之中,拳头才是最重要的,武将比文臣受宠得多;二来,眼前这官兵面相委实凶得骇人 身高马大,虎背熊腰,面上还带着一道长而可怖的疤痕,正是赵凤。 严渊掏出令牌,言语间不自觉地便带上了几分畏惧:“下官奉命调查郡君遇刺一案,有些可疑之处想来问问郡君。” 赵凤锐利的目光在严渊身上逡巡了一遍,才点了点头,放人进去。 严渊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带着两名下属进了宫院内。 两名下属也是吓得不轻,待厚重宫门重新合上,才小声嘀咕道:“这侍卫真是放肆,对大人也这般不敬。” “没办法,谁让这位受宠呢?没看堂堂将军,还不是直接被调来看门了?” “诶?听说这位还上过战场呢,名头还挺……” 眼见两人越说越没个分寸,严渊脸一黑,呵斥道:“住口!” 两名下属悻悻然闭上了嘴。 严渊脸色很不好,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两个下属这么没眼色,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敢指指点点。 活腻歪了吧,京城里,谁不知道长安郡君是陛下最宠爱的小辈。 遇刺后能惊动陛下亲自过问,刑部、京兆府和大理寺共同查办,啧,他为官多年都没见过谁有这种级别的待遇…… 不敢惹不敢惹…… 要不是他和另外两个老狐狸猜拳输了,他才不想踏足这里呢。 严渊担忧地摸了摸发际线堪忧的脑袋,心道,虽然他一直挺嫌弃自己这秃一块那秃一块的脑袋,但他可不是不想要这脑袋。 唉,改天得和夫人一起出去拜拜了。 严渊胡思乱想之际,一个容颜姣好的宫女已从容走出,福了一个大礼,恭敬地引着几人往正殿而去:“几位大人里面请,郡君还未醒,几位大人先去殿内暖暖身子吧。” 嗯? 未醒? 严渊回头看了眼天色,白日高悬,噢,并非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严渊向宫女问道:“不知郡君伤势如何了?” 宫女摇了摇头:“伤势不重,只是惊吓过度,昨夜一宿没合眼。” 严渊脚步顿了一瞬,惊吓过度? 严渊私心里对这个惊吓过度有些怀疑,但面上却不显,迟疑道:“这……不如,下官改日再来罢?” 宫女微微一笑:“无妨,郡君浅眠,刚刚着人去看时已经醒了。” 严渊遂不再多言,老老实实地等在烧得暖暖和和的正殿里。 半晌之后,珠串碰撞的清脆声音传来。 严渊几人循声望去,齐齐愣在原地。 垂曳的纱幔之后,裙裾及地、身姿绰约的女子分帘而入。 不施粉黛亦足以艳冠京城。 两名下属心中几乎同时涌出这个想法,先前的看法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年纪最大的严渊很快反应过来,“郡君。” 郭知宜优雅地垂首行了一礼,“严大人。” 严渊的表情有一瞬间十分微妙,这长安郡君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样啊。 严渊暗中打量着郭知宜的神色,见她面色苍白不带丝毫血色,眼神里透着浓浓的疲倦之意,孱弱单薄的身躯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倒…… 什么女杀神,明明就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谣言不可信啊,信奉百闻不如一见的严渊如是得出了结论。 严渊咳了一声,正色道:“郡君身体不虞,微臣便长话短说,郡君可否说一下昨日的经过?” 严渊打量郭知宜的时候,郭知宜也在暗暗打量着严渊。 严渊,业务能力过关,脑子也活络,改朝换代对他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依然是国三大司法长官之一。 倒是一个有趣的人。 郭知宜掩住心中思绪,淡淡一笑道:“劳烦大人了。” 郭知宜垂着眼睫,似是思索:“昨日,长安从别院回宫时,路上遇到一个中年男子正在殴打一个女孩,一时看不过,便……” 严渊耐心地听着郭知宜细细讲来,中间偶然听到什么疑点,眉头蹙起,也没有出言打断。 听罢,严渊沉吟半晌,抬眼道:“郡君可知那个中年男子是谁?” “听人说,是赵俊赵大人的侄子。” “……”严渊僵了一下,心里暗暗叫苦。 怎么又牵扯到如日中天的赵俊了? “那……那个小姑娘呢?” “长安已经着人安置在自家别院了。” “好。” …… 严渊一贯识趣,看见郭知宜脸上浓得化不开的疲色,简明地问了几个问题,便告辞离去。 身后,郭知宜若有所思地目送严渊的身影消失。 严渊倒是提醒了她,碰见赵员外和遇刺这两件事,未免有些巧合了…… 第七十五章 白怜 () 沙沙,沙沙。 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极其细微,但在这方死一样寂静的空间里却出奇的明显。 阴暗的囚牢里弥漫着终年不去的恶臭味,那是一层层烂肉和黑血堆积在牢房的角落和刑具的缝隙里,经年累月腐烂之后散发出来的。 他胸口的肋骨已经被打断,一呼一吸都会引发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尽管如此,他还是睁开沉重的眼皮,眯缝着眼看向来人。 他其实有双相当漂亮的眼睛,尤其是眯起眼睛看人时,活脱脱一只狡黠机灵的小狐狸。 但此时,在看到来人的瞬间,这双漂亮的眸子里倏然掠过了愕然、愤怒、不甘和无奈。 身血肉斑驳,被折断的手指已经使不上力气,他重重地喘息着,身体不停地挣扎,如同濒死的野兽一般,妄图做最后的挣扎。 但这最后一搏到头来,不过是将捆缚他的锁链拉扯出了哗啦的低响。 来人从怀中抽出一张纤尘不染的丝帕,掐住他的下颌,将一粒棕色的药丸送入他的口中。 “呜……”他目呲欲裂地瞪着来人,恨意仿佛从灵魂中喷涌而出,“你……” 但时间冰冷绝情,俨然连最后一句话都不想让这个罪人说完。 咚,咚,咚。 意识被无边深渊吞没的最后一刻,他听见那人在耳边温柔地说道 “乖,很快就解脱了。” 别院,西阁。 范质闭着眼睛趴在雕刻精美的大红酸枝贵妃榻上,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庞上浮现一丝异样的红晕,蝶翼一样上下扑闪着的睫毛,透露出他的心绪并不平静。 书童和星纪在门外推搡了半天,自以为是地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实则堪比春日里的麻雀叽叽喳喳。 范质被吵得头疼,冲着外面喊了一嗓子:“吵吵,什么。” 范质在这两个心腹面前一般不会绷着神经刻意提高语速,因此,一句斥责的话,从范质口中吐出来,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天生一张面瘫脸的星纪听见范质的声音,不满地扫了一眼不停叭叭的书童后,随手夺过书童手里的琉璃瓶,推开门进了内室。 书童在背后直翻白眼。 星纪躬身道:“公子,可需上药?” 书童一阵目瞪口呆,眼疾脚快地往旁边移了一步。 一个木枕径直砸到了不躲不避的星纪脸上,而后在将要落地时,被星纪接到了手里。 “滚出去!” 范质忍着痛楚撑起身子,双眼微红地瞪着星纪和书童,语速飞快。 星纪抬眸,还想再劝,被书童拉着出去了。 书童恨恨地瞪了星纪一眼,没看见公子说话都快了么,这是动了真火! 书童大着胆子瞥了一眼又倒在了贵妃榻上的人,心中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同情,任谁碰上这种事不怄火啊…… 都二十出头的人了,还被刚刚寻回的兄长按在长凳上打板子,可真是…… 星纪这个没眼色的还敢挑在这个时候去招惹公子,不是找骂呢吗? 书童动作利索地将星纪拖了出去,刚想关上房门,忽然听得榻上的人闷闷道: “药留下。” 书童:“……” 书童乖巧地一言不发,把琉璃瓶放下就走。 却听范质又问道:“兄长呢?” 书童:“……大公子进宫了。” 范质幽幽一叹,“不知我那,未来的嫂子,真如传言,一样漂亮,吗?我这牺牲,也,太大了。” 书童心说,您还知道自己操心太多呐。 但面上依旧规规矩矩地答了:“长安郡君容貌极美,却如传言。” 范质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钟灵宫。 不知道自己刚刚被品评了一番的郭知宜,正面色十分微妙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 脸小眼大,灵动娇俏,容色极美,正是当初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白家小姐白怜,也是所谓的京城四大美人之一。 白怜一如初见时率真,丝毫不矫揉造作,眉头稍稍蹙起,嘴巴微微嘟着,不满直白地写在脸上,“李将军对梅花过敏,这个梅花汤饼撤了吧。” 李锐脸一黑,“闭嘴,就你话多。” 白怜放下汤勺,“什么叫就我话多,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说的还是你的事,你讲不讲理啊!” 李锐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我不讲理?分明是你蠢,我过敏我不吃就是,你一撤下别人想吃的怎么办?” 白怜:“想吃不会自己盛吗?” 李锐:“我不和你吵。” 白怜:“哼,本姑娘才不和莽夫一般见识。” 李锐:“你说谁呢……” “咳咳,”郭知宜打断了这段幼稚如小学鸡一样的掐架,似笑非笑地看向二人。 李锐:“……”脸色更黑了。 第七十六章 情敌 () 李锐深呼吸,努力忽视一旁不安分的白怜,抬起脸看向郭知宜,在剧烈的心跳声中缓慢而僵硬地牵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来时家母还托末将向郡君问一句,郡君身体可康健?” 明明是一句恰到好处、规矩守礼的关心,但不自觉软和下来的眉眼还是泄漏了李锐的心思。 一旁埋头喝汤的白怜不屑地撇了撇嘴。 郭知宜淡淡一笑:“多谢夫人挂念,长安本来就没受什么伤,因为怕皇祖父担心,这才连日来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宫里。” “那就好。”李锐松了口气。 “怎么了?外面是不是什么传言都有?” 李锐顿了一下:“外面,的确。” 白怜掏出丝帕,抿了抿唇,“岂止,简直是满城风雨,消息一天之内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郭知宜了然一笑,陛下亲察,三衙共审,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盯着呢。 白怜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李锐,笑得阴阳怪气:“京城里频频有当日亲眼目睹的人跳出来现身说法,如今宫外都以为郡君病重了呢。” 李锐眉头锁起,警告性地斜了一眼白怜,白怜挑衅一笑。 郭知宜低头喝茶,浑当没看见这两人的举动,但纤长的睫毛下眼神幽深而飘渺。 她怎么也没想到,争执的结果竟然是……锐如刀锋的将军极其罕见地服了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郭知宜抬眸打量了一眼得意的像只小孔雀一样的白怜,心道:可以啊,这小姑娘,能把李锐吃得死死的。 白怜低低笑了两声,便适可而止,收敛起嬉笑,面色正经了起来:“小女子和郡君先前有过一面之缘,当日便发觉郡君面色异常,后来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莫师弟,意外得知郡君竟身负绝脉…” 白怜似乎想到什么不妥之处,补充道:“莫师弟并没有告诉小女子郡君的病情,是我无意之中看见他在翻阅涉及绝脉的古籍时,被小女子猜到了。” 郭知宜摇了摇头,“无妨。” 白怜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神色毫无波动的郭知宜,继续道:“今日正巧遇到郡君,小女子不才,却也是神医谷顾清川的高徒,故而自请为郡君把个平安脉。” 郭知宜抬眸,神色微变,这个姓白的小姑娘未免也太不知高低了。 不是说她的医术不好,毕竟能一眼看出绮梦之毒,本事还是有的。 但她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给了郭知宜一种“我已经是纡尊降贵了、你自己掂量着办吧”的错觉。 虽然她只是个郡君,那也是当今陛下唯一的皇孙女,她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外人能够打探的,何况是和她关系算不上多愉快的白怜呢。 所以,白怜的几句话……就,很迷。 扫了一眼旁边一言不发的李锐,郭知宜若有所思,唇角微微勾起,“那便提前谢过白小姐了。” 白怜先是愕然,而后挤出一个微笑,“小女子之幸。” 宫女动作利索地取出脉枕,郭知宜右手搭了上去。 白怜回身看了一眼李锐:“难道将军不该回避一下吗?” 李锐冷淡的视线扫来,在白怜身上停留了良久,才缓缓地转身出了正门。 室内,一片寂静。 郭知宜没有问白怜为什么非要支出去李锐,什么也没有问,眯着眼养神,大大方方地等着白怜把脉。 白怜闷不做声地伸手在郭知宜腕上探了探,半晌之后下了结论:“没事,郡君身子好着呢。” 郭知宜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白怜打量了一眼对面那风华出尘的女子,心情十分复杂。 “你喜欢李锐?”郭知宜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睁开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白怜。 白怜心里划过一丝惊愕,但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算不上,我只是喜欢看他生气的样子,看他求而不得的样子,看他撞得头破血流的样子。” 郭知宜:“……” 姐们,你们有仇? “而且,”不待郭知宜开口,白怜又笑了笑,不过这笑容里带着讥诮,看起来格外刺眼,“李将军喜欢的是郡君,不是吗?为了郡君都肯放下身段、收起锋芒求人了。” 郭知宜沉默了,呐,这宛如实质的酸气……是把她当成情敌了? 白怜嗤笑一声,收回手,转身欲走。 不料,收回手的瞬间,白怜却发觉手腕处的关节被人捏住了。 “你同李锐做了什么交易?”郭知宜忽然想到刚才的异样,眉眼淡淡地盯着白怜,手上力气虽然刻意收了几分,却还是疼得白怜直抽冷气。 白怜咬着牙不肯服软:“这,和郡君无关吧。” 郭知宜冷淡的眉眼里浮现一层玩味,她一向欣赏这种有个性的女孩子。 郭知宜力气比白怜大得多,单手就锁住了对方的两只手,轻而易举地把人按倒在桌案上。 “怎么和我没有关系呢?” 郭知宜的手冰凉如蛇信,轻柔地划过白怜姣好的面容,声音也轻轻柔柔的,带着丝竹般的旖旎,“白怜,怜之惜之,李将军那样的莽夫能配得上白小姐这样的美玉吗?” 白怜:“……” 白怜的面色如川剧变脸一样,在羞愤、震惊、懵然和若有所思之间来回变换,最后定格在……一丝恍然的沉思脸。 郭知宜饶有兴趣地看向这位单方面将自己列为情敌的小姑娘:“怎么,白小姐想到什么了?” 白怜有些神思不属,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溢出一阵低低的笑声,脸上无端带上一丝荡漾,宛若风中摇曳的……小白莲, “郡君能教我习武吗?” 郭知宜:“??” 姐姐,您这思路跳得有点快吧! 第七十七章 变态 () 郭知宜按了按额际,有些懵。 讲真,她不在意白怜任性骄纵,即便她心思深沉,郭知宜也不会怎么放在心上,但现在这种不按套路出牌……却是最令她头疼的一种状况了。 思路清奇,异于常人,对于习惯了正常思维的人来说,这种人的下一步,真的很难预测。 郭知宜略顿了一下,松开手,偏头看向白怜:“白小姐怎么忽然想到要跟我习武了?据我所知,白家的两位公子功夫都不错。” 白怜眨了眨眼,“可是他们都是男子啊,而且他们那点花拳绣腿哪里比得上郡君?” 郭知宜眼角抽了一下,花拳绣腿……白家两位公子怕不是要哭晕在茅房…… 郭知宜双手的拇指不经意地捻过其余四指的指腹那是一个被招惹之后蓄势欲动的动作。 郭知宜淡淡一笑,声音低沉:“好啊,我同意了。” “那,说定了。”白怜圆圆的眼睛里光彩闪烁,一派少女娇憨之色。 郭知宜点了点头,正欲开口,殿门“嘭”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陆韶?”郭知宜眼底划过一丝惊愕,陆韶少有这么情绪失控的时候,郭知宜不由得正色,“发生什么事了?” 陆韶瞥见屋里还有其他人,眉宇间虽然焦急,却还是迟疑了片刻。 白怜心思玲珑,只好奇地打量了几眼这个突然闯入的人,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关上,陆韶扫了一眼安安静静侍立一旁的白.背景板.苏之后,深呼吸平复片刻,才道:“郡君,那几个被抓起来的活口,死了。” “死了?”郭知宜眼皮一跳,“怎么可能?那可是天牢,刑部的人是死的?不是说大理寺也加派人手盯着呢吗?” 陆韶:“方四亲自打听的,确凿无误。” 郭知宜怒极反笑,重重在桌案上拍了一下,“这等重案,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府三府协办,竟然还能出现这种低等事故,我是真的好奇,官帽底下的脑袋里都塞了些什么?” 陆韶没忍住上前两步,按住了郭知宜拍在桌案上的那只手,“不要为这些不相干的人伤了自己。” 郭知宜闭了闭眼,叹了口气,“我哪里是生气,我是在害怕啊。” 郭知宜微微仰首,半睁着眼看向半空悬着的纱幔,“大周根基未稳,京城暗潮涌动,多少双眼睛在黑夜里冒着绿光,多少双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搅弄风云,今日遇刺的是我,明日便可能是意城叔叔……” 陆韶素来见不得郭知宜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覆盖在对方手背的手由按变握,紧紧地盯着郭知宜,神色正经,语气郑重,像是在劝慰郭知宜,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没关系,会过去的,我会保护你,信我。” 郭知宜眨了眨眼,轻轻一笑:“好呀。” 郭知宜力气大得惊人,手上一使劲便将人拉到了自己面前,极不符合手上霸道动作地软糯一笑:“我信将军呀。” 一旁的白苏默默转过了身。 陆韶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青筋突起,紧紧攥着,面上强作镇定,郑重其事道:“我会……” 郭知宜抿唇一笑,用食指抵住陆韶的唇,“我说了信你便是信你,无需什么诺言。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出去和李锐、白怜他们说一声。” 陆韶颔首,“嗯。” 郭知宜走了几步后,忽然停下转过身,阴影下的眸子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陆韶以为郭知宜有什么话要交代,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解,却不料,视线相交的刹那,郭知宜转盼一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陆韶呆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郭知宜贴在唇边的食指一点点向内旋转,转到手心向内、手背朝外,食指指腹紧紧贴着丹唇。 和刚刚抵在自己唇边的是同一只手…… 电光火石之间,陆韶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这个事实,而后喉头一紧,一种酥痒奇异的感觉山呼海啸般将他溺于其间。 陆韶视线闪烁,别开了眼睛。 郭知宜吃吃一笑,推开门走了出去,白苏低着头紧随其后。 屋宇之内,陆韶抬手捂住脸,长长地喟叹一声,大半天后才放下双手,眼中的温柔和情意如潮水般尽数退去,冰冷阴鸷一股一股如涓流般从深不见底的瞳仁中溢出。 此时的陆韶,和平日里的陆韶截然不同,眉眼含煞,面目狰狞,唇角勾着残忍的笑意,甚至眼神都变得十分怪异。 竟是同郭知宜曾窥见的暴君陆闻几无二致! 只可惜郭知宜并没有看见这一幕,否则的话,后来的很多事她绝对避之不及…… 陆韶的视线近乎贪婪地从屋宇之内的一草一木一桌一盏,身体近乎失控般地走上前去,抚过她抚过的红梅,按住她拍过的桌案,吻过她喝过的茶盏…… 像极了一个……变态。 陆韶神经质般地低低笑了笑,俊美的面孔看起来毛骨悚然。 陆韶只笑了两声便忽地止住了,他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目光乍然又变得深沉迷离了起来。 他看见一座岛。 漆黑的夜空,深沉如海,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却有一座明亮迷人、闪着星光的孤岛浮在空中。 他痴迷地望着它,望着它,如同疯魔。 不,或者说,陆韶现在就是魔怔了。 陆韶只要一想起春风楼前,他还对郭知宜冷脸相对,还信誓旦旦地说,无法忍受她受伤,更无法接受让她受伤的自己一字一句便如同烧红的匕首,划过脸庞,刺入肺腑,扎进心口。 他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对郭知宜出手的就是自己的亲弟弟,而且正是因为自己…… 陆韶惨然一笑。 第七十八章 有病 () “久等了。”郭知宜推门而入,笑了笑。 白苏机灵地没有跟进去,而是选择了站在门口望风。 陆韶的神色已经看不出丝毫端倪,垂着眼摇了摇头,“无妨。” 郭知宜微微倾身,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你且说说,天牢中的刺客是怎么死的?” “毒发。” 郭知宜抬眼,“把守这么严密,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毒杀天牢要犯?除非京兆尹、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串通好了。” 陆韶摇了摇头,“不是在天牢中的毒,在被擒住之前便中了毒。” 郭知宜挑眉,“慢性毒?” “是,仵作验尸发现,是一种极霸道的毒,每隔一个月便需服一次解药,否则,不出三个时辰必窒息而亡。” “啧,”郭知宜烦躁地敲着桌面,心情有些郁闷。 按照她看过的古装剧定律来看,一般会使这种阴狠手段的都是某个杀手组织或者某个野心家,不过她一直有个疑惑 “竟然真的有这样的毒吗?这种毒叫什么名字?这么霸道稀有的毒,从何而来呢?不是说,尚药局主理天下药政,市场上流通的药物大多在其监管之下,京城重地尤甚?” 陆韶:“具体是什么毒,方四还没打听到。至于主理药政的尚药局,名义上如此,但实际却相差甚远。天下名医多出于神医谷,而神医谷中的神医要么考入太医院,为帝王所用,要么悬壶济世,周游天下,尚药局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尚药局里诸事繁琐,人情复杂,管事的多是些八面玲珑之徒,人浮于事,除了迎来送往,没几个有真本事且恪尽职守的。” 郭知宜眉头皱起,眼中浮现一层厌恶,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既然知道每月毒药会发作一次,那些刺客动手之前难道不应该提前服下解药吗?或者,也该推迟几天等毒药发作过后再动手?” 陆韶思忖片刻,“也许,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被下了毒?或者他们知道,但他们动手的时候便已心怀死志?” “他们死前可吐出些东西?” 陆韶迟疑一瞬:“有是有,但……那几个被擒的刺客供出的幕后主使,是赵俊和户部右侍郎赵正谊。” 郭知宜目露嘲讽,“赵俊远在太原,手还能伸这么长?若果真如此,岂不是半个朝廷都在他赵俊手里了?” 陆韶若有所思,“有人故意把赵俊牵扯进来,想把这潭水搅得更浑。” “只可惜,想混淆天下人的视线,哪有这么容易?”郭知宜冷笑一声,“你即刻拿着我的令牌去找魏人辅,带上几个信得过的仵作再验一次,务必仔细看看刺客的尸体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纹路或者什么共同的特点,包括他们临死时的面部表情。” “嗯。”陆韶踌躇了一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 “那日的小姑娘说想见你。” “见我?”郭知宜想起那双隐忍不屈的眼睛,被勾起了兴致,“好啊,此间事了,我便抽空见见她。” 陆韶点了点头,告辞离去。 郭知宜目光久久停留在透着一束微光的门缝处,直觉陆韶有些不大对,神思不属,像是……有事瞒着她? 郭知宜以手撑额,心中疑虑,目光无意间掠过红梅花枝,倏然一顿,唇角一点一点勾起。 郭知宜走到红梅花前,抬手取下挂在枝桠上的一对樱桃红耳坠。 彼时,出宫路上。 “你走慢点啊。” 李锐身高腿长,走路带风,白怜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李锐的步子。 李锐不耐地停下,转身盯着白怜,“你跟着我干嘛?” “回,回家啊。”白怜喘息着,气息不稳。 “白家在那个方向。”李锐面无表情地指向一侧。 “可义母说过了,让我尽可以把许家当成自己家。”白怜神色无辜。 李锐想起自己爱操心的母亲就一阵头疼,是有多闲、多一无所知,才会把白家这小丫头收为义女? 李锐面色隐隐发青,“白小姐难道听不出来这不过是句客套话罢了?” 白怜一脸受伤,“将军的意思是,义母不过是同我虚与委蛇,待我也是虚情假意?呜呜,我不信,我要找义母问清楚。” 李锐:“……” 李锐深呼吸,“白怜,这里就你我二人,你装什么装?!” 话说出口,李锐登时便后悔了,对一个女子说这种话实在有些重了。 但不等想出什么补救的话,李锐忽然发觉眼前的女子神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了。 白怜仍是笑着,圆圆的脸蛋,水灵的桃花眼,看上去柔和得不带分毫攻击性,但说出的话却刻薄尖酸,专往伤口撒盐。 “装?我是装,可放眼世间,谁不装呢?你心心念念的长安郡君不也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白怜!” “怎么,你生气了?也是,怎么能不生气呢?毕竟你心里念着人家,人家却不喜欢你啊,”白怜面露讽笑,怜悯道,“连我都看的出来,长安郡君喜欢的分明是那个英俊的冷面护卫,那个护卫不用通报就能进入钟灵宫,而且他一来,我们就被赶了出来。甚至,长安郡君的最后一席话,分明是不想你和她牵扯过多,哈哈哈,李将军只怕一腔痴心错付,平白请了我去给她诊脉,还搭进去一个承诺。” “白怜,你到底想说什么?”李锐拳头攥起,青筋暴露,咬牙道,“我不同女人一般计较,但你若故意激怒我,我……” “你会怎么样,骂我,打我,杀了我?”白怜眨了眨眼,目光恢复清明,挑眉一笑,“但有白家和义母在,你打不了我,也杀不了我,充其量就骂我两句解解恨罢了。” 李锐闭了闭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想,自己应该快被气晕了,不然他怎么恍恍惚惚间觉得白怜的脸上写着五个大字“快来骂我呀~” 李锐青白着脸艰难地、克制地试着讲理:“白怜,你好歹也是名门闺秀、世家千金,理应通文识字,能明大义,为人贤德,仪态……” 李锐绞尽脑汁,说得口干舌燥,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倒腾,大意就是 您可要点脸吧。 不料,白怜却是一脸诚恳和敬服:“将军对《女训》也如此熟悉,白怜真是自惭形愧。” 李锐气得手指头尖都在哆嗦,“白,白怜……” 白怜闭上眼,绵长地、餮足地喟叹一声,“哎。” 李锐:“……” 白怜睁开眼睛,目送秋波,光彩照人,腼腆一笑,“将军唤着白怜名字的声音,真真是好听,要是能唤白怜‘小怜’就更好了呢。” 李锐被憋得气息不稳,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克制着,一字一顿: “有、病?” 第七十九章 父女 () “小怜?” 一道疑惑的声音突兀地出现,打断了白怜和李锐两人的争执。 两人皆是一愣。 李锐率先反应过来,躬身行了一个晚辈礼,“白大人。” 来人慈眉善目,额头上尽是岁月严霜留下的刻痕,留着一把稀疏、苍白的胡子,看起来平易近人,如提笼遛鸟的邻家老大爷一般,任谁第一眼都不会将他联想到当朝位高权重的京兆尹兼中书令,白询。 白询和蔼一笑,“是李锐吧,一晃眼七年都过去了,当年的小公子都长这么大了,都成了保家卫国的英雄将军喽。” 李锐没想到白询竟然还记得自己这么个小辈,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从前在京城时,白家的权势比之今日还要高高在上,李家在白家面前什么也不是,纵然受到邀请参加白家老夫人的寿宴,也是远远地坐在宴席的角落里,没有什么人上前搭理。但白询即便是觥筹不断,也没有忽略他们这一桌,不但笑意盈盈地与他父母攀谈,还像个寻常百姓一般问起孩子的功课,不带一点架子。 那个时候,李锐年纪尚小,什么也不懂,但仰观白询的身影,他却立刻明白了何谓天下第一世家的风度。 和白家一比,不,其他的世家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也正是因为这一份特殊的感情在,李锐才对白怜一再退让,直到退无可退。 他有时候真的很怀疑,白怜真的是白家人吗?白家家风井然,两位公子皆是光风霁月的人物,怎么到了白怜这里,就成了这副样子…… 李锐定了定神,挥去杂七杂八的想法,恭敬道:“一别数年,白大人却是没有丝毫变化,风采一如当年。” “哈哈哈,”白询一笑,“你倒是比从前能说会道了许多。” 李锐垂眸一笑。 白询视线一转,落在白怜身上,依旧平静祥和,甚至出言打趣:“咱们家三小姐还耍小脾气呢?出外转了一圈,心情可好些了?” 白怜温婉端庄地一笑:“劳父亲挂怀,一切安好。” 白询慈爱一笑,指了指李锐,“这就好。对了,你们两个怎么凑到一块儿了?” 白怜目光温和,浅浅一笑,语带感激:“女儿在许州时曾遇到一伙歹人,幸得李夫人出手相救,这才结识了锐哥哥。” 锐什么? 李锐:“……” 李锐浑身一个激灵,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白怜继续道:“李夫人和女儿甚为投缘,待女儿极好,女儿已经认李夫人为义母了。” 白询满意颔首,同李锐寒暄几句,便拱手告辞,带着白怜离去。 身后,李锐目送白家父女二人离开,眉头却不自觉地皱起。 有些奇怪。 白家父女的相处,总感觉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李锐立在原地,看着白怜踩着马凳往马车上去,白询伸手护在白怜两侧,生怕没踩稳掉下来似的。 白怜上去后,回首嫣然一笑,应该是在道谢。 李锐蹙眉,那种异样感更强烈了。 但他一时却想不明白这种怪异感源于哪里,父慈女恭,没什么问题…… 等等…… 李锐猛然回首,望着白家的车马渐渐远去,心中存疑。 没有问题,恰恰就是最大的问题。 他们父女之间的相处太完美了,完美到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像是拿把标尺照着家规戒律一点点量着似的……太标准了。 李锐想想,只觉得头皮发麻。 户部右侍郎,赵正谊府上。 “喝,再来,干杯!” 烂醉如泥的赵家大公子在小厮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往内院而去,手舞足蹈地不停比划着什么,满嘴污言秽语,浑然不似大家公子,倒像是市井的地痞流氓。 “我爹呢!”赵大含混不清地问道。 “回大公子,老爷今日去了城外的庄子,不在府上。” 闻言,赵大的眼睛亮了几分。 “太好了。那个贱种呢?” 小厮习以为常,低眉顺眼道:“现在估计在书房看书呢。” 赵大嗤笑一声,“看书?一个贱人生的贱种,也配?去,叫他给我端一盆洗脚水送到我房里。” 小厮不敢忤逆脾气暴躁的大公子,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书房:“二公子。” 赵家二公子赵温纶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他。 小厮踌躇片刻,不忍道:“大公子回来了,要、要洗脚。” 赵温纶眼中闪过一抹挣扎,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垂下眼睛,“我知道了。” 小厮心中唏嘘不已,赵温纶在赵府下人之间很受待见沉默寡言,不和人来往,没有一点脾气,谁有什么事去求他他也不会推辞。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有个出身青楼的、上不得台面的娘亲,一不受老爷重视,二得受大公子和夫人的刁难,只怕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赵温纶不知小厮心中想些什么,只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上的书籍。 小厮忍不住催促道:“二公子快些吧,晚了只怕大公子又要找您的麻烦。” 赵温纶手上动作不变,神情也不为所动:“早晚有什么区别呢?” “啊?”小厮疑惑地抬头。 赵温纶淡淡道:“没什么,走吧。” 赵温纶理了理衣襟,抬脚向外走去,目光古井无波,没有戾气,也没有怨气。 不知为何,明明所有人都说二公子脾气好,可小厮却觉得,二公子的眼睛黑得吓人,里面藏着很沉重的东西。 “吱呀”一声,厚重的屋门被推开,赵温纶挽起袖口,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赵大没骨头似的倚在床柱边,颐指气使道:“服侍本公子洗脚。” 赵温纶低着头,看不清面上是什么表情。 赵大抱臂静静地看着他。 赵温纶安安静静地接受了这份羞辱,十分温顺地半跪在地,替赵大脱下鞋袜,试了试水温之后,才将赵大的脚放进水里。 但赵温纶的淡漠却让赵大更加恼火。 毕竟,施暴者总是乐于看到对方摇尾乞怜的可怜模样,以获得变态的满足感和优越感。 赵大用脚趾钳住赵温纶的下巴,迫使其抬起头,视线掠过赵温纶清秀的眉眼和挺立的鼻梁,落在紧紧抿着的唇线和曲线优美的下颌上。 赵大看着那张脸上无意之间透出的不屈,暴虐欲攀升,他狰狞地笑了两声,脚趾放开赵温纶的下巴,抵在离赵温纶嘴唇一指不到的地方,残忍道:“舔干净。” 赵温纶抬眸,黑白分明的眼中盛着细碎的灯光,犹如碎冰在轻轻晃动。 没来由地,看到这目光,赵大竟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倒流而出。 赵大顿了片刻,掩饰性地皱起眉头,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脏东西,滚出去。” 说话间,一脚将人踹出几步远,一盆洗脚水将赵温纶从头淋到脚。 赵温纶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捡起木盆走了出去,末了,不忘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将赵大骂骂咧咧的声音关在屋内。 暮色之下,赵温纶静静地回身凝望了这座华丽的府邸片刻,孤绝单薄的侧影消失在黑暗中。 第八十章 线索 () 四角飞檐,古香古色门牌红柱,巍峨的府邸耸立在皇城之侧,门前蹲着两只怒目圆睁的石狮子,又添几分庄重。 暮色中的大理寺,沉默而威严。 官衙内部,大理寺卿严渊和两位少卿相对而坐,亦是一室沉默。 桌案上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在三人心头。 一位少卿左右看了看,试探着开口,“要不我们就当作没查到吧?” 另一位少卿却是眉毛一横,“装作没查到,陛下那边怎么交差?百官该如何看待大理寺?” “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但你过得去心里那道坎儿吗?” “……” “你们先别吵了,让我再想想。”严渊抬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副头痛无比的样子。 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也没有预料到长安郡君遇刺一案远比他想的棘手得多,也复杂得多。 先是关押在天牢里的刺客毒发身亡,死前只交代了赵俊和赵正谊是幕后凶手。 后来,他们根据在刺杀现场捡到的毒箭顺藤摸瓜,发现箭头上淬的竟然是箭毒木又叫见血封喉,毒性极强,在军营中较常见,一般作为军用毒药涂在箭头上,市面上禁止流通。 他们按照这个线索仔仔细细地排查了京城内大大小小、明里暗里的医馆药坊,终于锁定了一个嫌犯赵正谊。 刺杀发生的前一个月内,只有赵家的家仆暗中买过这种毒药,且剂量极大。 箭毒木由于明面上禁止买卖,暗地里的价格被炒得极高,一个家仆怎么可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背后买箭毒木的人不言而喻。 可是…… 赵正谊和长安郡君没有任何交集,何来这么大的杀意? 倒是赵俊和长安郡君不和由来已久,但凡消息灵通一点的都知道,而赵正谊背后倚靠的正是赵俊这座大山。 到了这个地步,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案情基本上明了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反而成了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查,得罪赵俊;不查,陛下那边没法交待,而且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若是查不出来,他们大理寺只怕要颜面扫地、威严尽失。 怎么办? 严渊愁得一个劲的抓头发,哭丧着脸长吁短叹。 两位少卿亦是愁眉不展。 “咚咚”的叩门声忽地响起。 “什么事?” 衙役回禀道:“启禀大人,一架大人府上的马车正停在偏门外。” “二位稍等。”严渊对两位少卿点点头,正了正衣冠往偏门而去。 “瑶儿,你怎么来了?”严渊惊讶地看向马车旁遮得严严实实的人。 来人轻纱遮面,身子裹在宽大厚实的斗篷中,朝着严渊福了一福,“父亲。” 女子接过丫鬟递来的提盒,“女儿正巧自云居寺归来,听闻母亲近日总是念叨父亲忙到夜深才回府,连晚膳都不曾用,便带了些斋饭送来,没有打扰到父亲便好。” “没有,”严渊咧嘴一笑,“难为你想着了。” 女子打量了两眼严渊,见其神色憔悴,没忍住问道:“父亲近日……可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严渊在家中一向不提公事,女子也只从京中沸沸扬扬的传言中才知道一二,但管中窥豹,她大致也明白严渊现在的处境并不容易。 严渊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女子默了一瞬,抬眼道:“君子为国,正其纲纪,治其法度。女儿对官场之事一窍不通,只知道父亲是国之重臣、陛下肱骨。女儿觉得没有什么能难倒父亲。” 严渊愣了一下,哈哈一笑,扶了扶女子鬓边的玉钗,“父亲无碍,倒是你,身子骨弱得风一吹就倒,还在这风口里站了这么久,快回吧,回去别忘了喝杯姜茶。” 女子笑着同严渊告辞了。 严渊目送女儿离去,迷茫混沌的脑子里已是一片清明。 不正纲纪,不治法度,何谈君子,何对苍生? “查。”严渊目光刚毅,一锤定音。 两位少卿对视一眼,面色都有些凝重。 第八十一章 证据 () 赵大是被一阵喧闹和尖叫声吵醒的。 他不耐地低声骂了两句,冲着外面吼道:“吵什么吵?” 小厮踉跄着推开门,跪倒在地,浑身发颤:“大大大公子,不好了,府里、府里来了好多官兵。” “什么?”赵大眉头紧锁,松松垮垮地披上外衣,“我倒要看看,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敢闯我赵府!” 但赵大话音刚落,一推开门,便看到一排明晃晃的刀枪直直地对着他的脖颈。 赵大咽了口唾沫,双腿软的跟面条似的,被两个禁军士兵拖到了前院。 被带到前院后,赵大一看,父母竟然也在了,此时正被人用刀尖指着。 两个禁军士兵将人带到后,松手一甩,赵大如条死狗一样被扔到了赵母的身边。 赵母心疼不已,眼泪不住地往下流,边哭边骂:“杀千刀的下贱坯子,竟然这样对我儿,来日我家老爷必要你们尸骨无存。” 赵正谊被哭闹声吵得心焦,面色异常难看,“严渊,你好大的胆子!本官乃陛下钦封的正三品朝廷命官,无诏带兵私闯本官府邸,你是想造反吗?” 严渊面色不改,朝着远处拱了拱手,“赵大人,下官奉旨彻查长安郡君遇刺一案,不得已前来搜查贵府,还请赵大人海涵,不要让我们为难。” 赵正谊沉着脸,“可笑,你严渊难不成是奉旨包抄我赵家吗?” 严渊笑了笑,“事急从权,为了给长安郡君一个交待,给天下人一个说法,便是事后严惩在下又有何妨?” 不待赵正谊开口,严渊反问道:“若是赵大人问心无愧,又何惧我等?” 赵正谊咬牙切齿道:“若是你们什么都搜不出来呢?” 严渊轻松一笑,“那在下这顶官帽就保不住喽。另外,在下愿当着群臣百姓的面,向赵大人负荆请罪。” 赵正谊死死瞪着严渊,心中虽然有些不安,但面上还是强撑着:“好!严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赵正谊心中的忐忑渐渐消失,大理寺众人开始紧张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该不会什么都没找到吧?这次可是孤注一掷,要是没找到就完了。只一个私闯大臣府邸的罪名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何况眼下赵正谊这恨不得吃人的样子! “严大人!”一个大理寺的带刀护卫手里拖着一个家仆匆匆走了进来,眼神讽刺地瞥了赵正谊一眼,“此人便是暗中购买箭毒木的仆人。” 箭毒木?赵正谊神色一变,双手发抖。 “回禀大人,在赵大公子的卧房内,搜出了三瓶毒液,正是箭毒木。” “报,卑职在库房内找到了几支毒箭,与刺杀郡君的毒箭一模一样。” “严大人,属下在书房内搜到了这个。”差役恭敬地呈上了一张破破烂烂的锦帛,“经属下初步比对,确是赵大人亲笔。” 严渊接过锦帛一看,面色微变,看向赵正谊的目光里也带上了几分鄙夷。 那是一封未写完便作废的邀功函,正是赵正谊写给赵俊的。 严渊看过之后,心中顿时明了。 赵正谊本欲借刺杀长安郡君讨好赵俊,却不料郡君命好,躲过了这一劫,这封未完的锦帛便被作废了。但赵正谊万万没想到大理寺会猝不及防地动手,这封锦帛也还没来得及处理。 严渊讽笑道:“赵大人好大的本事,为了讨好权贵,连这种阴损手段都用的出!” 赵正谊直觉那锦帛上有些骇人的东西,定定地看着严渊,气势不自觉地便弱了几分:“本官不知严大人何出此言。” 严渊展开锦帛,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锦帛上的内容。 赵正谊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失态地吼道:“不是我写的!不是的!严渊你不要血口喷人!” 赵大已经吓蒙了,连连摇头,惊恐道:“什么毒,我不知道啊!我听都没听说过,你们不能平白冤枉人!” 赵夫人嚎啕大哭,“你们故意的,你们这是诬陷!我们家和长安郡君无怨无仇,怎么会派人暗杀郡君?!” 严渊淡淡一笑:“诬陷?人证物证都是从贵府搜出来的,这点,控鹤军副将方四将军和龙虎军副统领赵凤将军都可以作证。” 方四和赵凤从阴影中走出,面带煞气。 方四冷冷道:“事到临头,证据都摆在眼前了,还不认罪?难不成是想去大理寺监牢里走一遭?” 众所周知,大理寺监牢多酷吏,刑讯手段凶残无比。 赵正谊肩头微微颤抖,心中惶恐,眼前一阵阵发晕,尽管如此,他也知道这个罪,不能认。 何况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是冤枉的! 赵正谊强自镇定,目光不闪不躲地看向方四和赵凤,“在下愿以家性命起誓,在下对长安郡君一无谋害之心,二无谋害之实,否则在下愿受天打雷劈,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赵家断子绝孙,不得善终。”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惊。 这种誓言,未免也太重了。 方四眼睫微颤,心中也闪过一丝狐疑,赵正谊的态度倒真的像那么回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时,赵大恍然大悟一般突然出声,疯狂嚎叫,将众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方四俯身掐住赵大的脖子,并未用力,“你知道什么了?” 赵大像只被掐住要害的鸡一样,仰着脖子,双目圆睁瞪着方四的鬼面具,惊惶地话都说不利索了:“是是是那个贱种干的!一定是他!他对我们心存不满,故意陷害我们!” “贱种?”方四呼吸一颤,手上力气也重了几分,眼中厉色陡然加深。 赵凤见势不妙,扯开了方四,“先让他好好说话。” 赵大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呼吸。 方四不耐地上前踹了一脚:“快说!” “那个贱种是我爹和一个青楼女子的孩子,整天阴沉着脸,看我和母亲不顺眼,一副讨债鬼模样。就那两个地方,书房和我的卧房,我爹今天才从城外回来,还没来得及去书房,你们说的什么箭毒,我也听都没听说过,怎么可能放在自己卧房里?这是栽赃!昨天赵温纶刚刚去过这两个地方,怎么会这么巧?一定是赵温纶故意陷害我们!大人,您想想,若是我下毒杀人,怎么会亲自动手?怎么会把这么明显的证据留在自己房中?” 赵凤挑眉一笑,“还有点脑子,没有蠢到家。” 严渊沉思片刻,“下官也觉得有点道理。” 方四眉间依旧结着霜意,“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的地方,若是他故意反其道而行,明目张胆地把毒液摆在房中,然后编出一套谎话骗我们呢?” 严渊和赵凤:“……” 这转过来绕过去的…… 忽然感觉自己缺个脑子。 方四长呼一口气,目光冷静得人:“把赵温纶带过来,让他们当面对质。赵温纶呢?” 方四锐利的目光扫过前院中的众人,没人吭声,“本将军再问一遍,赵温纶呢?” 赵大环顾四周,大吼道:“没听见将军问吗,那个贱种呢?”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仆颤颤地爬了出来,跪在地上低着头答了一句话,音量不高,却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赵温纶死了。 第八十二章 相似 () “死了?” 暖阁内,郭知宜搁下笔,眉宇微皱,神色复杂,“怎么死的?” 白苏小心地瞅了一眼郭知宜,“据方将军说,赵二公子是投井自尽的。” 郭知宜轻轻扯了下嘴角,短促地冷笑一声,“你继续说。” 白苏低眉垂眼,原原本本地将方四的话复述了一遍 老仆此言一出,场沉默良久。 方四最先回神,问出了大家最想知道的,“赵温纶是怎么死的?死于何时?谁杀了他?” 老仆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擦了擦眼角,“二公子是今天,天明之前,投井自尽的。” “自尽?老人家可知他因何事这么想不开?” 所有人都盯着老仆,等着他的答案,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老仆肩膀微微颤动两下,像是害怕,又像是隐忍。 快说呀!在场之人忍不住在心里催促。 沉寂的空气中,透骨的寒风打着旋飘过。 老仆瑟缩了一下,缓缓抬头,充血的眼球直勾勾地对着赵大,枯瘦如柴的手指如同僵尸般从黑暗中探出,指向罪孽之源,“是他,就是他害了二公子!” “什么?”在场响起一阵惊哗声。 赵大瞳孔一缩,“老不死的,你别在这血口喷人!你找死吗……” 方四一脚踹开赵大,蹲下平视着老仆,“老人家,你知道什么尽管说。” 老仆看见方四一脚踹开赵大的动作,心头涌过一阵快意,苍老的面容异常狰狞,“昨晚,大公子一回来就把二公子叫到了房中,以……羞辱,划面折磨……二公子,二公子昨夜回来时,是身湿透爬回来的……这么冷的天啊,身上的衣服都结了冰,满手满脸的血,就那么、就那么爬回来的,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路,那么长……” 老仆说着说着便涕泗横流,登时便让方四想起了曾经照顾自己的老仆。 方四心中蓦然一酸,毫不介意地伸手用自己的衣袖揩去老仆脸上的涕泪,叹着气道:“老人家,还请接着讲。” “老奴赶紧把二公子拉到屋里,换了身衣服,擦上药,盖上被子……缓了半晌,二公子才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话,‘活着……为什么那么难呢?’老奴陪着说了半宿的话,二公子才合上眼。可没想到,没想到,天明之际,老奴一醒过来却发现二公子已经不在床上躺着了,老奴找了一圈,才、才在后院的枯井里找到……” 老仆又哭又笑,“二公子那么好的人,那么鲜活的人,就这么去了,先我们这些老骨头去了,先那些混球恶棍去了……哈哈哈,世道不公,天理何在?!” 大理寺和禁军的人皆不忍地叹了口气。 赵家人这边亦是一片静默,唯有赵大瞪大了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嘴脸可笑又丑陋。 方四吸了口气,点来两个禁军把赵温纶的尸体抬了过来。 老仆扑了上去失声痛哭:“二公子!” 几个受过赵温纶照顾的小丫鬟也忍不住低低抽泣了起来。 倒是亲生父亲赵正谊,面色难看,无哀色,甚至透着点愤怒的样子。 严渊瞥了赵正谊一眼,带着些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讽刺,“赵大人真是教子有方。” 说罢,也不再看赵正谊的神色,转向差役,“把尸体带回大理寺交给仵作查验。” “等等,”赵大又突然叫了出来,状若疯癫,“那个老东西在说谎,我没有划伤他的脸……” 方四和赵凤对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是……” “……就是二公子。” 谨慎起见,方四派赵府下人一个个地看了,结果并无人否认。 “都带走吧。”严渊见状,大手一挥,把赵家人都押进了大理寺。 …… “所以,现在已经确定,赵温纶是不堪受辱才投井自尽的?” 白苏点了点头,“方将军一直在大理寺盯着,应该不会出错。” 郭知宜静立在原处半晌,又长又密的睫毛下,黑眸雾蒙蒙的幽深。 暖阁一时静得可怕,白苏不由屏息,生怕打扰到郭知宜。 不多时,郭知宜往后退了半步,坐到交椅上,双手抵着下巴,唇角带着些微的笑意。 “你觉得赵大的话是真是假?” “奴婢愚钝。” 白苏头埋得低低的,自然也没看到郭知宜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白苏老实稳重,手脚勤快,是个相当称职的“生活助理”,却缺了几分灵气,于大事上帮不了她太多。 郭知宜垂眸一叹:“不妨事。你去将这封信函交给陆韶,他一看便知。” “是。”白苏无意间瞥见郭知宜提起的纸上,竟是一片空白。她心中存疑,却并未多问。 郭知宜待白苏退出去之后,立刻捂着脑袋趴在了书案上,无半点形象。 头疼。 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郭知宜仔仔细细地回想了当日经过在她的回宫路上,恰巧遇到赵员外欺压别人,下车察看情况却突遭袭击,侍卫拼死相护,巡逻差役及时赶到,这才幸免于难。 现场活捉的刺客口供出奇一致,箭上淬的毒也指向赵家,在赵家甚至还搜出来了赵正谊的亲笔书信。 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赵正谊,从他的作案动机到作案手段,一应俱,堪称完美。 但她可以确定,幕后黑手一定不止赵正谊一个,甚至赵正谊是不是幕后黑手都另当别论。 尤其是,这件事看起来越完美,她就越觉得一定没这么简单,事情本来的面目说不定大相径庭。 半途遇到赵员外的事情,到底是别人安排好的巧合,还是她想多了?只是纯粹的巧合? 更让她耿耿于怀的是这些证据的真假,尤其是那封亲笔书。 赵大,按照她的了解,不过一个酒囊饭袋,从他羞辱人的手段,就看得出为人躁狂,没有多少脑子。 方四囿于过往的经历,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主观感情对赵大天然仇视,同情赵温纶的处境。 但她却更倾向于赵大说的是真的,他没有那个脑子反其道而行,策划出一副被诬陷的模样。 倒是赵温纶,饱经磨难,心智应该异于常人才对,方四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如果赵大说的是真的,赵温纶伪造了这些证据…… 他背后必然站着一个更深不可测的人物,否则,以赵温纶的财力和人脉,不足以请到这么厉害的刺客,也不可能买到这么多的箭毒木。若是他真的有这般财力和人脉,何至于被欺辱至此? 所以,现在只需验一验大理寺的那具尸体到底是不是赵温纶!毕竟,能够隐忍多年、制造这样一个杀局的人不会这么容易死的,就算死,也不会用这么笨的办法。 郭知宜有一种预感,赵温纶没有死。 但这样一来,一个更大的问题又摆在了郭知宜面前。 赵温纶背后的人为什么刺杀她呢? 寻仇?图财?贪色? 因为她的身份? 还是说…… 郭知宜脑海中忽然涌现一个可怕的猜测 这个人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她,而是赵正谊。 她恍然发觉,眼前的场景和几个月之前竟是惊人的相似! 那时,祖父和父亲正在北境征战,新上位的隐帝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了在京中的郭家家; 这次,赵俊在河东对抗刘株,赵俊的侄子赵正谊却在京中蹊跷地背上了一身罪名。而且,赵正谊和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罪名……在赵俊看来,岂不是**裸的欲加之罪! 想到这里,郭知宜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八十三章 留情 () 翌日。 晨雾未消,一队身披鳞甲的骑兵冲破白芒的束缚,踏霜而来,马蹄的落地声如同沉闷有力的鼓点,地面都跟着轻轻颤抖。 街上行人听到人马奔腾之声自远处传来,纷纷避让到两侧。 转眼临近,埋着头的行人忍不住抬头瞅了一眼,见这队人马一个个盔甲鲜明,威风凛然,心中惊讶不已。 “怎么这么多官兵,城里出什么事了吗?”行人杵了一下同伴,却见同伴眼神呆滞,没有丝毫反应。 行人不满地嘀咕了一句,顺着同伴的视线望去,浑身一震,也痴愣在原地。 只见薄雾之中,烟尘飞扬,数十个威严肃杀的玄甲铁骑簇拥一人而来。北风凛冽,吹得那人的墨色披风高高扬起。 那人容色生得极美,面色却冷得似冰,一身绣金纹白色骑装衬得她华贵出尘,如月照惊鸿,不似人间粉黛,倒像极了…… “神仙妃子。”行人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可不就是神仙妃子么……”有妇人笑着道。 “这位大娘认识刚才那位贵人?”听到声音的几人纷纷扭过头来。 妇人垂着眼笑了笑,“皇都谁人不识君啊。” 有人猛地一拍手,“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位。” “到底是谁呀?” “别卖关子了。” “就是就是……” 妇人笑意渐收,脸色一变,凉凉道:“远来为客,诸位外乡人,还是莫要给自己惹上麻烦为好。” …… 大理寺门前。 郭知宜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去禀报严大人,本郡君有要事求见。” 一个衙役哆嗦着瞥了一眼郭知宜身后整齐划一的人马,抖着手举起长戟,拦在郭知宜面前:“郡郡君稍待,大人就就来。” 郭知宜侧着身子睨了他一眼,神情冷漠,却依言站在门口等着,没有直接闯进去。 衙役们硬着头皮撑着,如坐针毡。 “郡……郡君。”严渊刚走到门口,就被门外的肃杀之气吓了一跳。 严渊没忍住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匾额端方地题着“大理寺”三个大字。 那这一副抄家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郡君这是……”严渊定了定神,心存疑惑,看向郭知宜。 “严大人,”郭知宜微微点头,脸色稍霁,“我听说,大理寺已经抓住了幕后真凶?” 严渊目光闪烁了一下,心中微惊,消息怎么走漏的这么快? 严渊缓缓摇了摇头,“并未,赵大人还没认罪。” “带我过去看看。” 严渊迟疑了一下。 “怎么,我不能去?”郭知宜脚步一顿。 严渊委婉道:“郡君自然可以,只是这鞭子……” “御赐的,我挺喜欢的。”郭知宜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握着的软鞭。 严渊:“……” 行吧。 咱能怎么办。 阴冷的监牢内,弥漫着一股终年不去的腐烂气息。幽暗的过道深处,不时有哀嚎声和叫骂声传来。 郭知宜不适地皱了皱眉,想起了自己那个奇怪的梦,梦里关押自己的地方,既没有难闻的腐臭味,也没有任何人的声音,四周静得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想来,是那个人的私牢。 “到了。”狱卒朝身旁的囚房指了一下,恭敬地退到众人身后。 郭知宜扫了一眼,嘴角一撇。 这牢房干净整洁,和她梦中被关的牢房一比,简直是vvvvip牢房。 再看赵家人,一个个的衣冠济济,除了眼中的悲哀和无望,哪里像是坐牢的人? 啧。 不知道为什么,柠檬它围绕着我。 郭知宜淡淡一笑,抬了抬下巴,“把他们带出来,我有话要问。” 严渊点了点头,狱卒立刻提了人出来。 赵正谊的妻妾和孩子,被推搡着赶到了一旁,眼底一片畏惧。 一个胆小的女孩子直接哭了出来。 郭知宜失笑,她又不吃人。 但是…… 郭知宜歪头一笑,眯起眼睛,露出两颗尖利的虎牙,像个小恶魔一样凑到女孩儿跟前,在小女孩耳边吹了一口热气,声色撩人:“听说哭得响亮的孩子一般都很嫩,很好吃哦。” 女孩张大嘴巴,恐惧地瞪圆了双眼,身剧烈地颤抖,呜咽声哽在喉咙里。 郭知宜松了一口气,但下一秒 “哇”的一声,响亮的哭声差点没把牢房掀了。 郭知宜:“……” 郭知宜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但严渊一看郭知宜抬手,眼疾手快地把小女孩捞到自己身后,面色惶恐:“郡君口下留情。” 郭知宜按着太阳穴的手停了一下,什么东西? 口下留情? 郭知宜扫了一眼四周,赵家的小孩齐刷刷后退了一步。 郭知宜:“……” 郭知宜满头黑线,“严大人,您可真会说笑。” 严渊不置可否。 郭知宜深呼吸,转过头避开严渊怀疑、防备的视线。 郭知宜看向自始至终安静地站在一旁的赵正谊,目光一点一点变得幽深。 屏退众人,郭知宜和赵正谊四目相对,眼神如刀如戟,毫不掩饰地向对方的防线试探而去。 良久,两人同时移开了视线。 郭知宜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勾起一个得意的笑,比瞪眼她什么时候输过? 赵正谊闭着眼睛,缓了缓神,才慢慢睁开眼睛,“久仰郡君大名。” “嗯,是挺久的,相比大人短暂的寿元来说。” 赵正谊被噎了一下,随即嘴角一撇,冷笑道:“郡君不用拿吓唬小孩子那一套恐吓我。” 赵正谊顿了一下,阴笑道:“陛下怎么会杀了我呢?陛下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你这是在给自己插旗。”郭知宜认真道。 “什么?” 郭知宜仿佛没听到赵正谊的话,垂着眸子继续说道:“但这种旗子一般倒的很快。” “郡君到底想说什么?”赵正谊面色微恼。 郭知宜勾唇,哂笑:“赵大人真是……白活这么多年了,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郭知宜饶有兴致地盯着赵正谊气得满目通红的样子,“想骂回来就骂回来啊,别憋着,憋着多伤身体,千万别憋着。” 郭知宜满意地听到了赵正谊磨牙的声音。 郭知宜依旧笑眯眯的,“有时候,本郡君觉得有身份就是不一样,比如,本郡君有资格向贵府的祖先和前辈们打个招呼、问候两句,但赵大人却连瞻仰本郡君祖先的遗容都没有资格呢。” 赵正谊双手哆嗦:“你!” 郭知宜笑得很无辜,葱白指尖指着自己,“我?” “对了,我还有一问想请大人解惑呢。”郭知宜眨了眨眼,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大人可识得此物?” 赵正谊闻言,差点气得背过头去。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堂堂皇族贵女,怎么……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赵正谊气得头脑发晕,粗略地瞅了一眼郭知宜纸上的图案,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我凭什么告诉你!” 连敬语都忘了。 “是么?” 赵正谊心里咯噔一声,神色大变,仿佛能听到“咯吱咯吱”声一般,脖颈机械地转向郭知宜手中的画。 不知何时,郭知宜已敛起笑容,神色淡淡,瞳孔幽深。 郭知宜微微仰起头,牢房里暗淡的光线在她的眼尾、眉峰和鼻梁两侧打上一层浓重的阴影,原本疏冷的容貌显得更加深刻而锐利。 “你,知道这是什么?” 白底黑纹,云气凝龙。 郭知宜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张,轻轻地朝赵正谊走去。 寒气锐利逼人,空气沉重得似乎连呼吸都被狠狠压抑着。 赵正谊骇然地退了几步。 …… 郭知宜走出牢房时,已是正午,艳阳当空。 陆韶握着佩剑,横在郭知宜眼前,“闭眼。” 郭知宜笑着应了。 “怎么样?” 郭知宜点了点头,“他果然知道,这就好办得多了……” 陆韶见她神色疲惫,忍不住出言打断:“你刚刚才在阴冷的牢里待了那么久……不急在这一时,回去再慢慢想罢。” 郭知宜眨眼:“听你的。” 陆韶掩饰性地咳了一声。 一路无言。 皇宫临近,远远可望见锐士持戟肃立。 两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下了。 郭知宜诧异地抬头望向身边的陆韶,正好对上陆韶同样看过来的视线。 视线相交的刹那,没来由地,两人几乎同时移开了视线。 “……” 郭知宜轻轻笑了起来,本以为见得多了,就很难有什么能够撩乱她的心绪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罢了,郭知宜心说,这种小女生一样脸红心跳的感觉,其实挺好的。 郭知宜唇角勾起,抬眼看向陆韶。 陆韶眼神飘忽,吞吞吐吐:“其实,其实,郡君对属下……” “嗯?” 陆韶语速极快:“郡君对属下不必口下留情。” “什……么?” 郭知宜的笑僵在了脸上。 第八十四章 打脸 () 陆韶咳了一声,看向别处,“郡君还是先回吧,剩下的事交给属下去办。” 郭知宜眼皮子一抬,短促地哼笑一声:“嗯?” 陆韶膨胀了三秒,立刻就打回了原形,完扛不住郭知宜侵略性的打量目光,近乎落荒而逃。 “呵呵……” 郭知宜低低笑了两声,一转身,正对上一张幽怨的脸。 郭知宜:“……白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白怜幽幽叹了口气,“长安姐姐总算看见我了。” 郭知宜尴尬地笑了笑。 白怜探头朝着陆韶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眼底一片艳羡,语气十分真诚:“不过说真的,我是真的很羡慕长安姐姐,得一人相知相悦,抱得美人归。” “嗯……嗯??”郭知宜语调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有些懵。 抱得美人归? 羡慕她抱得美人归? 郭知宜不解地眨了眨眼,“你说的‘美人’指的是陆韶?” “是啊。”白怜叹了口气,随后话音一转,眉眼间忽地勾出几分得意之色,“不过,百依百顺的人未免无趣,我还是更喜欢李将军那样,嗯……泼辣一点的。” “噗咳咳咳,”郭知宜被呛了一下,震惊地看向外表又圆又嫩、小白兔一样的白怜,又想了一下皮肤微黑、眉眼桀骜锋利的李锐,艰难道:“呃,你喜欢就好。” 白怜捂着脸,故作羞涩地一笑。 郭知宜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脸,往宫内而去。 “长安姐姐,你答应过我,要教我习武的,你没忘吧?”白怜小跑几步,扯住郭知宜的衣角。 郭知宜盯着白怜,“说实话,为什么想让我教你?” 白怜腼腆一笑,“这不是,就长安姐姐你打得过李锐吗?再说,我也不求多,能放倒一个人就行……” 白怜越说声音越小,但郭知宜听得一清二楚。 郭知宜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白怜,发出了内心的疑问:“白家是不是对女子一向约束不严?” 白怜不解:“和白家有什么关系?我常年住在神医谷,白家就算想管也管不到我头上。” 郭知宜敏锐地察觉到了白怜提到白家时眼中的不屑,眉头微蹙,压下了心中的疑惑,带着白怜入了钟灵宫。 京兆府。 京兆尹白询和刑部尚书姜茂典相对而坐,面色凝重。 一面是权势滔天的达官显宦,一面是皇族的金枝玉叶,前者受陛下器重,后者受陛下宠爱。 这要他们怎么判? “唉,严大人可真是给我等出了一个难题。”姜茂典悠悠叹了一口气。 严渊从门外走进来,正好听到姜茂典的话,皮笑肉不笑道:“姜大人折煞在下了,在下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姜茂典理亏在前,冷哼一声别开了眼。 严渊转头看向三人中最德高望重的白询,“不知白大人怎么看?” 白询眉头皱着,翻了翻案宗,“此案疑点颇多,不可妄下论断。” 严渊:“愿闻其详。” 白询指着纸上一处:“其一,去药坊买箭毒木的家仆自称受赵正谊指使,有何证据?其二,赵温纶是自杀还是被谋杀,不可偏听那老仆的一面之词。其三,老夫认为,那封亲笔信出现得有些蹊跷,是否亲笔有待详查。” “白大人所言极是。” 一道年轻清亮的声音自门边传来。 堂内的三人俱是一惊,同时循声望去 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裹着簌簌寒风大踏步而来,垂首俯身依次见礼。 青年着一身利落的箭袖武士服,腰身收束,身姿挺直,犹如一柄利剑。美中不足的是,一张俊美的脸被额角的刺字给毁了。 “你是……”白询莫名觉得青年的身影有些眼熟,疑惑地看向严渊。 严渊看了一眼,笑道:“这是陆韶陆校尉,乃侍卫亲军的一名训练官,奉长安郡君之命前来,有要事禀告诸位大人。” “哦?”白询微微一笑,“不知郡君有何要事?” 陆韶:“郡君听闻赵侍郎一家被缉拿,心中有些疑惑,因为郡君当日所见,不止一批刺客。” “什么?”三人的面色有些难看。 陆韶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三位大人请看,那几名死在牢里的刺客,有两人身上同一部位都刺着这种纹路,其他几人身上并没有。” 白询接过画像,细细观察片刻后摇了摇头,递给了姜茂典,姜茂典看罢也是一头雾水。 “这是……” 陆韶垂眸答道:“这是汉水之畔的杀手组织伏云的图腾。” “伏云?我从没听说过。”姜茂典琢磨片刻,摇头道。 白询目露深思之意,“我倒是听说过,这个杀手组织的据点恰好在大周、南面的大梁和南平三国交界之地,不受任何官府辖制,在当地十分猖獗,手段也非常残忍。难道这件案子是他们犯下的?” 陆韶淡淡地瞥了一眼严渊。 严渊眼神一变,叹着气道:“实不相瞒,在下怀疑这件案子正是伏云的人犯下的。今晨差役又搜查了一遍赵府,在赵二公子的内室之内搜出了一个带有这种图腾的令牌。” “什么??” 姜茂典张了张嘴,糊里糊涂道:“那赵温纶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的应该不是赵二公子,”严渊蹙着眉,“赵大公子坚持说自己没有划伤赵二公子的脸,而我们找到的这具尸体则被划得面目非,像极了故意抹去死者样貌,如今下面的人正在对老仆和赵大公子严加审讯。” 姜茂典眉头深锁:“希望如我们所料。” 白询没有吭声,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严渊一眼。 一间光线昏暗的阁楼内。 哑默的黄昏下,远处黑色树影随风轻轻摇动。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坐在窗边,双手交握,几缕暮光透窗而入,将他的脸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黑衣侍女恭敬地跪在地上,“恭喜公子,得偿所愿。” 男人轻笑了一声,声音低沉,“是件喜事,隐忍八年,终于手刃了那一家人,的确是件喜事,去禀报主公吧。” “是。” “不好了,”一个心腹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公子,赵家人被放回去了。” “什么?”男子一把揪住了心腹的衣领,目眦欲裂。 “消息,消息准确,今天傍晚时分,赵家人已经完好无损地被放回去了。” 什么? 怎么可能? 他隐忍埋伏了八年,费尽千辛万苦,特意安排了各个看似巧合的事件,才把大理寺的视线一点一点放到赵家。现在跟他说,他所做的一切白费了? 第八十五章 真相 ()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男子缓了缓,强行冷静下来,“我们的人打探到什么消息了吗?不是说大理寺已经定罪了吗?怎么过了两天,忽然又把人给放了呢?” 心腹摇了摇头,眼中也是一片不解,“没错,本来都开始拟罪状了,结果……严渊忽然带人又搜查了一遍赵府,在公子的房间里搜出来一块伏云令牌。” “不可能。”男子斩钉截铁道,“我房里不可能会放伏云的令牌。” 心腹低着头,眉眼里尽是不可思议:“那这是……有人反过来诬陷公子?” 男子周身气压低得吓人,眼神暗不见底,“严渊第二次带人搜府之前,可见过什么人?” 心腹费力地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这时,一直安安静静跪在一旁的黑衣侍女忽然开口,“见过,严渊搜查之前见过一个人。” “谁?”男子冷峻的目光骤然扫了过去。 黑衣侍女一字一顿道:“长安郡君。” “长安…郡君……” 书房内的烛火轻轻摇曳着,严渊轻轻念出了这个名字,半明半暗的光线将他的神色衬得变幻莫测。 严渊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令牌,雕工粗糙,颜色杂乱,一看就是……生疏的雕刻者仓促赶制出来的货色,很不走心。 严渊:“……” 严渊大人心情很复杂,思绪也很复杂,两日前细碎变幻的光影再次浮上眼前。 晨光熹微之际,大理寺的门房没有看吉时,刚打开门就迎来一位煞神……本以为她是气不过,打算来教训赵正谊一顿的,他都想好婉拒的说辞了,结果对方竟然是给赵正谊开罪的? “郡君说什么?”严渊惊呼出声,随后忽觉自己的反应过大了,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轻声又问了一遍,“郡君的意思是……” 郭知宜淡淡一笑,“长安以为,赵大人不是幕后真凶。” 严渊面色微微一变,“郡君何出此言?可是赵大人刚刚同郡君说了什么?” “除了那箭毒木,并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赵大人同这群来路不明的刺客有任何关系,不是吗?”郭知宜的视线透过日光下细弱的浮尘,落在严渊的手边,凉凉一笑:“再说,是不是栽赃,一审便知。” 严渊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你就是买毒药杀人的那个恶仆?”郭知宜神色从容地踏过一地狼藉血污,径直走向被捆在刑架上的犯人。 犯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青白脏污的脸,无神的双眼慢慢聚焦在来人身上,愣了一下。 一身白袍、气质斐然的郭知宜和这里实在格格不入。 “你,是谁?”犯人声音嘶哑地问道。 “我是被你们谋害的那个人。” 犯人神色大变,目光惊惧地落在虚空中一处,近乎本能地不停重复道:“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有人逼我,是他们逼我的……” “谁?谁逼你的?”郭知宜压低声音,幽幽然若带来自九幽的阴冷,“冤有头债有主,你既不是杀人凶手,我自然不会追究你的过错,只要,你肯说出真正的幕后主使。” 犯人一脸崩溃,“我说了啊,说了很多遍了,就是赵大公子,你们为什么不信?!” “我相信。” “什么?”犯人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双眼圆睁,难以置信地看向郭知宜。 郭知宜神色淡然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相信。” 郭知宜语速飞快地反问道:“赵大公子在何时何地给了你多少银两,让你去买什么毒药?” 犯人迟疑一瞬道:“大公子是,是在半个月前,在府里给了我一千两银子,去去买箭毒木。” “半个月前?半个月前的那一日?什么时辰?中午、下午还是晚上?” 犯人吞吞吐吐道:“我记不清什么时辰了,好像是冬月廿四的傍晚时分。” 郭知宜微微一笑,“不对,日子记错了,冬月廿四是康王殿下的生辰,赵大公子整天都和康王殿下一处,康王殿下可以作证哦。” 犯人愣了一下,连忙改口,“是我记错了,不是廿四,是廿五。” 郭知宜面不改色道:“巧了,冬月廿五是严渊大人的生辰,赵大公子一整天都和严大人在一处。” 犯人:“……” 严渊:“……” 郭知宜怜悯地看了犯人一眼,叹着气道:“连主子的行踪都不知道,你是有多不受宠啊。赵大公子就算再蠢,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奴仆吧?” 郭知宜想了想,诚恳道:“下次如果你还有机会再干这种诬陷别人的事情,建议你爱岗敬业一点,把目标落在实处,深入一线多了解点实情。” 犯人和严渊:“……” 郭知宜施施然走出牢房,陡然迎上严渊复杂难言的目光。 郭知宜:“……” 郭知宜眨眼,“严大人,有何见教?” 严渊:“见教说不上。倒是还有一个难题,那个指认尸体是赵温纶的老仆该如何审问?老仆年事已高,经不起拷打,不知郡君可有什么法子?” 郭知宜:“那就不拷打。” “嗯?” 郭知宜思索片刻:“简单,把人关在黑屋里,让里面的人听不见一点声音,看不见一点光,没有人和他说话,不按时给他送饭,甚至大小便也在里面解决。就这么关上几天,然后……” 严渊第一次听说这种刑罚,被勾起了兴致,“然后怎么样了?” 郭知宜叹着气摇头:“然后就疯了啊。” 严渊挑眉,不置可否,心中存疑。 郭知宜毫不在意地一笑揭过。 结果…… 严渊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岂是后生可畏啊! 翌日,政事堂。 “……微臣一从药坊处得到线索,便即刻请了禁军一道搜查赵府,结果搜出来一封赵大人的亲笔,还有与刺客手中一模一样的毒箭和毒液,由此微臣断定,赵侍郎极有可能是这次刺杀案的幕后主使。 但后来,微臣却从郡君处得知,郡君亲眼目睹了刺客曾发生过自相残杀,怀疑动手的刺客并非是同一股势力。” “哦?然后呢?”郭维诧异地抬眼看向严渊。 其他几名重臣也纷纷侧目。 严渊顿了一下,接着道:“微臣遂命仵作对刺客尸首再次详查一番,出乎意料地发现八名刺客里,有两个人身上同一部位刺有同样的纹路。” 郭维看了一眼严渊呈上来的画像,眉头微蹙:“这是?” 白询上前一步,恭敬答道:“启禀陛下,这是在汉阳一带十分猖獗的杀手组织伏云的图腾……” 郭维越听眉头锁得越紧:“好大的胆子,竟敢在京城为非作歹。” 白询:“微臣已经派人严加核查近日来进出京城的外来之人和行踪异常的游手好闲之人。” 郭维颔首,“甚好,务必仔细,朕会派神捷军从旁协助。” “多谢陛下。” 郭维看向严渊,“爱卿接着说,这伏云和赵家人有关?” “是,微臣在赵二公子的房里搜出来一块带有这种伏云纹路的令牌。 微臣立刻便觉得事有蹊跷,遂对赵家的家仆严加审问,查出暗中购买箭毒木的仆人在说谎,暗中指使他的另有其人。而那具被指认为赵温纶的尸体上,伤痕累累,微臣原以为是赵温纶之前长期被赵大公子苛待留下的,但经过仵作三番查验,发现手腕和脖颈处的几处擦伤是新留下的,有绳索捆缚过的痕迹,与老仆的证词有出入。 微臣遂斗胆猜测,这具尸体并非是赵温纶,而是另有其人。循着这一念头,微臣派人审问了赵府的护院和门房,并没有发现近日来有什么异常的人进出赵府,赵温纶也不曾出府。所以微臣料想,死者极有可能是赵府内的人,便按照名册核查再三,果不其然发现赵府的一个马夫已失踪了六七日,体型恰好与赵温纶非常相似。这个马夫上无父母,下无妻儿,是以失踪数日也无人知晓。 再后来,经过连番审讯,终于撬开了老仆的嘴。原来是这个马夫好赌好嫖,动辄以下犯上,胆大包天地强抢赵温纶的财物,赵温纶主仆忍无可忍才下了杀手。” 严渊缓了口气,继续道:“枯井中的那具尸体并非赵温纶,赵温纶已经潜逃在外。不过,微臣以为,若赵温纶真的只是一个备受欺凌、无权无势的小少爷,又怎么可能躲过京兆尹的搜查?而且赵温纶在整件案子里的表现也并非往日里看起来那么不起眼,在搜出亲笔信和毒箭的现场都恰巧有他的身影,再加上恰巧在他的房间里搜到的令牌,微臣觉得赵温纶暗中是伏云杀手的可能性很高,而且是一个坚毅隐忍、狡诈多谋的厉害杀手,一手策划了整件案子并且栽赃到赵侍郎身上,郡君在这件案子里实则是受了无妄之灾。” “至于郡君所说的有两批刺客,可依微臣看,在牢里毒发身亡的那八个刺客身中的是同一种毒,按理说来,应是听命于同一人的,至于身上的纹路不同……恕微臣无能,对这个杀手组织知之甚少,只能猜测,许是这些刺客在组织中的地位不同的缘故。” 严渊话音落下,场皆静。 良久之后,有人倒吸一口气,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话本都不敢这么写吧?” 第八十六章 隐忧 () 出声的那位大人晃晃脑袋,理了理思绪道:“简单说来,就是这赵温纶暗地里是伏云的杀手,一手策划了刺杀长安郡君的行动,随后假死脱身,把罪名栽赃到赵侍郎身上?” 严渊:“正是。” 有人不解道:“那赵温纶所图为何呢?难不成,就因为对赵侍郎的怨愤?” 严渊迟疑了一瞬,无奈地叹着气道:“这……本是赵侍郎家事,可既然牵连这么多,微臣也不得不说。诚然自古以来,嫡庶有别、尊卑有分,但赵侍郎府上对庶子过分苛待,甚至说得上是折辱,连下人都能欺辱到主子头上……泥人还有三分脾气,何况那赵温纶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呢?” 沉默半晌的郭维忽然出声,目光如炬:“就算这种说法有理,可朕想不明白,赵家的私怨怎么波及了长安郡君呢?” 严渊苦笑道:“微臣一开始也想不明白,还是郡君无意间的一语提醒了微臣。郡君曾言,她往常回宫并不路过刺杀案发生的那条街,当日是车夫见郡君于马车中小憩,临时起意改道而行。换言之,郡君路过案发之路纯然是个意外。但臣观行刺众人进退有度,如果没有提前熟悉地形、埋伏人手是不可能做到的。” 郭维闻弦歌知雅意:“卿意为,幕后之人原本打算刺杀的对象另有其人?长安是无辜被牵连进去的?” 严渊颔首,“其实当日富商赵正齐也在场,同样受了不轻的伤,只不过……郡君受伤在前,便没有想到这个赵员外身上。” 郭维点了点头,目光骤然阴沉。 “所以,这件案子就这么结了?” 郭府别院的西阁里,书童惊呼出声。 星纪冷着脸剐了他一眼,书童自知失言,闭上嘴扭头看向别处。 范质手中捧着书,双眼空洞无神地望向窗外,淡色的唇边勾起一抹微笑,“这对我,们来说,岂不是,最好的结果?” 星纪眉头仍然紧紧皱着,欲言又止。 范质轻轻一笑,眉眼盈盈,“你,一开始,还看不起,人家,怎么现在,又惶恐了?” 星纪叹道:“属下起初确实轻视了长安郡君,以为那些传闻是北境的军士和书生们为了讨好陛下故意夸大,但经此一事,属下才发觉长安郡君比之那些传闻竟……有过之无不及,属下心中没来由地有些不安,担心……公子被利用。” “星纪你未免担心过头了吧?”范质还未开口,书童先转过身,满脸不解地嘀咕道,“这次的事,长安郡君好像没有做什么啊?外面传得满城风雨,不都是在称颂大理寺卿严渊断案如神吗?” 星纪用看傻子的目光扫了书童一眼,“外面的人不知情,难道你也不知内情吗?这场刺杀分明是冲着长安郡君去的,一方是我们,另外两方中的一方是赵温纶和他的幕后主使,另一方藏得更深。但这两方势力的共同目的,无疑都是趁着大周根基未稳,刺杀郡君以挑起皇室和赵家的矛盾。但你看眼下,一场本可能引发朝堂动荡的刺杀成了什么?” 书童哑然道:“现在……这场刺杀在众人眼里,不过是赵侍郎教子无方、家宅不宁闹出的一个笑话,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书童皱着眉思索片刻,“可我想不明白,整件案子里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都紧紧盯着,长安郡君能做什么?” 范质淡淡一笑,缓缓吐出了三个字:“伏云令。” 星纪点了点头,“可怜赵温纶机关算尽,又是假死,又是伪造证据,结果被长安郡君一块伏云令盘掀翻了局面。” 书童抽了口气,“你的意思是,伏云令是长安郡君伪造的?这也太……太不可思议了吧,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不对啊,这么多人盯着,难道就没有人看出来?” 星纪冷笑一声,“看得出来又怎么样,重要的是,这是陛下想让人看到的真相。” 书童沉默半晌,巴巴地抬眼看向范质:“公子,我现在也好怕那个长安郡君利用你啊!” 范质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瞧你吓的,人与人之间,最免不了的,就是,互相利用。” 书童还欲多说两句,被范质轻飘飘地打断了。 “走吧。”范质放下书,站了起来。 “去哪儿?”书童动作麻利地扶住了范质的手臂。 范质深吸口气,语速恢复到常人的速度,“我听到隔壁的喧闹声了,应该是郡君来了。” 书童:“郡君来了,公子去……” “去赔罪。” 星纪讶然:“公子为何……?” 范质无奈一笑:“你们觉得兄长会瞒着她吗?” 书童和星纪同时沉默了。 范质幽幽一叹,朝东院而去。 书童提脚跟了上去,心中不知怎么忽然涌上一个微妙的感觉 风萧萧兮汴梁寒…… 第八十七章 青邱 () 东院的气氛和范质预想的差了很多。 踏入东院的一瞬间,范质主仆三人同时想道。 范质目不能视,鼻子和耳朵却较常人灵敏的多。进门之前,他细细辨认了一下听到的几道声音,心中稍安。 有这么多人在,长……大嫂应该不会轻易发作。 范质不着痕迹地碰了碰腰间的悬佩,唇角微微勾起,笑容恰到好处,眉眼温润,给人的第一感觉非常舒适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书童在后面抽了抽嘴角。 “范公子来了。” 仆人恭敬地掀开帘子,引着范质往暖阁而去。 “哦?快请。”郭知宜立刻放下手中的汤匙,抽出帕子按了按嘴角,动作端庄优雅。 旁边埋头吃饭的众人看见画风突变的郭知宜,默默地放下筷子,整齐一致地朝门外望去。 十分好奇来人是谁,能让长安郡君态度大变。 坐在一旁的陆韶不知怎么,忽然有些想笑,被郭知宜软软瞪了一眼后憋了回去。 清脆的珠帘碰撞声响起,范质顶着几双亮得发光的眸子走了进来,跟在身后的星纪和书童悄悄抬眼,看得一阵心惊胆战,捏了一手冷汗。 范.眼瞎.质浑然不觉。 范质风度翩翩地一笑,欲拱手向郭知宜见礼。 但启唇却是一个大大的喷嚏。 “阿嚏。” “……” 气氛有些尴尬。 但范二爷是见过大场面的,这种小场面在他眼中算不了什么。 范质面色不变,从容一笑:“失礼了,郡君……阿嚏!阿嚏!” 众人:“……” 范质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但这时浓重的辛辣气息已经霸道地扑到了他的鼻尖上。 范质:“!” 范质抬起衣袖,掩鼻咳嗽了两下,压下鼻子中的痒意,恍恍惚惚地想道 这,是他大嫂摆的下马威吗? 未免也太狠了点…… 书童和星纪同样心有戚戚。 “长安姐姐,这个人是……”白怜没忍住问道。 她以为来人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让郭知宜如此肃然以待,结果……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白脸? ……范二爷巨冤。 郭知宜回过神来,主动起身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这是范公子,在下……陆校尉的贵客,现下借住在园子里休养。” 随后,唤来仆人撤下气味呛鼻的饭菜,拉开小窗通风换气。 范质苍白的脸上,眼角处病容烧出的红色更深,纤长的睫毛微微垂着,笑起来仿佛是强作欢颜,带着让人不忍苛责的可怜意味:“在下算不得什么贵客,病体残躯,叨扰了郡君,还坏了诸位的兴致。” 方四摆手笑道:“哪里,多一个人也热闹。” 陆韶淡淡扫了一眼范质的面色,视线在范质微红的眼眶驻足片刻,似是被勾起了什么,眼神一下子柔软了下来,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关心之意:“既然病着,就别傻站着了。” 白怜“唔”了一声,目光在范质的眼睛里流连片刻,“不是病,是毒。” 范质眼睛微微睁大,惊讶了一瞬,望向这道声音的主人,“姑娘好眼力。” 郭知宜忍不住道:“你可有解法?” “这种毒难不倒我。”白怜狡黠一笑,挑眉看向郭知宜,“长安姐姐想让我出手救他吗?” 郭知宜眸光微闪,悄悄按住想要开口的陆韶,“对啊,不知道怎样才能请得动你这位女神医?” 陆韶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看向白怜的目光不是很友好。 白怜无所谓地眨了眨眼睛,嘻嘻笑着:“这我得好好想想了。” 当事人范质悄悄竖起耳朵,他大嫂这态度……好像并没有怪他? 白怜垂着眸子,看上去非常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方才闹哄哄的暖阁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众人视线的焦点移到了白怜身上。 白怜眼波流转,笑意愈深,看上去有些不怀好意,“唔,我想到了。” 众人屏息。 白怜眼神带着钩子,“我想做郡君的伴读。” “??” 郭知宜怀疑自己没听清,“伴读?可是……我没有伴读啊?” “所以我刚好可以补上呀。” 郭知宜哭笑不得:“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一个郡君哪来的伴读啊。” “皇子能有伴读,皇女怎么就不能有伴读了?”白怜瘪嘴,抬手指着陆韶,“或者,我可以像他一样没名没分地跟在长安姐姐身边吗?有实无名的那种?” “咳咳咳。”暖阁内忽然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咳嗽声,方四和几个知根知底的亲卫心照不宣地向郭知宜投来了戏谑的目光。 郭知宜:“……” 陆韶:“……” 郭知宜偏头深呼吸,佯怒地扫了一眼忍笑忍得辛苦的众人,被看的人纷纷埋头装鹌鹑。 郭知宜看向白怜,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好啊,我答应你了。” 白怜先是睁大双眼,反应过来之后,立即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多谢长安姐姐。” 范质心中大定,俯身向郭知宜行了一礼,“多谢……郡君。” 郭知宜自觉大度地摆了摆手,“坐吧。” 书童这才敢上前,搀着范质坐到了方四身旁。 范质一落座,方四另一侧的女孩突然抖了一下,不安地低着头瞥了一眼范质。 郭知宜眼尖地看到了女孩的异样,柔柔一笑,“青邱,来,坐我身边吧。” 女孩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郭知宜,立刻又低下了头,“罪奴不敢。” “这就是当日你救下的那个女孩?不过,罪奴?她犯了什么罪?” 郭知宜摇了摇头:“当日是这个女孩救了我,青邱没有犯什么罪。青邱原姓聂,其父乃前朝御史聂通,因直言进谏触怒了隐帝,家人也跟着遭了罪。” “聂通?是那个朝堂上撞柱而亡的御史?”白怜惊了一下,话说出口后,看见女孩神色一变,立刻懊悔不已,干笑着挽救道:“家父常赞其有伍子遗风,高节无双。” 郭知宜不欲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起身亲自牵着人坐到自己身旁。 但郭知宜一松手,女孩立刻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猛地弹起,神色惶恐,“郡君,罪奴身份低下,怎么配与您同席?” 郭知宜笑着指向其他人:“若论身份的话,今日大家岂不是都不能坐在这儿了?” 青邱有些挣扎,方四笑着开口,“青邱姑娘坐下吧,不妨事。” 青邱抬眸看了一眼方四,神色微动。 陆韶不动声色地又加了一把火,“还是说,你更想坐到方四身边?” 青邱立刻闭嘴坐下了。 郭知宜笑笑,在桌下轻轻踹了陆韶一脚。 怎么这么坏呢,明知道青邱怕范质和他的那个冷面侍卫,还这么威胁人? 陆韶神色无辜地看了郭知宜一眼,没吭声。 第八十八章 感动 ()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天是个适合吃的季节。 郭知宜私下里不是个多么讲究尊卑之分的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心腹。下人们手脚利索地将冒着腾腾热气的汤锅端上桌,其他人并未不自在,频频举箸,也不在意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因此暖阁里气氛和谐又热闹。 范质和白怜都是头回经历,心中啧啧称奇。 郭知宜说笑之余频频照顾着青邱,倒惹得青邱更加不自在了。 “郡君……” 郭知宜叹着气,倾身压低声音道:“不必不自在,你救了本郡君,本郡君还没好好谢过你呢。” 而且,抓刺客的事还少不了要麻烦这小姑娘呢。 郭知宜当初怎么也没想到,她塞进马车里的小姑娘竟长着这么敏锐的一双眼睛。 郭知宜借着喝茶的动作,悄悄打量了一眼范质身后不远处的冷面侍卫。 当日她曾正面和刺客打斗过一番,但那群刺客都蒙着面,她完没认出这个星纪竟然也在当日的刺客之列。没想到,这小姑娘的眼睛是真的利……仅凭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就认出了星纪。 郭知宜嘴角微微一提,手指来回地摩挲着瓷杯,眼睫之下的眸子意味不明。 范质做事果然周密利落得可怕,若不是她偶然想到让陆韶将青邱带回别院,若不是青邱无意中撞见星纪,只怕她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范质身上。 就算是现在,她也弄不明白范质为什么要刺杀她,她和范质有什么过节吗? 尤其是,范质明知道陆韶是自己的兄长。 念及此,郭知宜心中微动,她总算是知道在那段没有她的未来里,为什么范质为选择帮助陆闻了。 原来他们竟是兄弟,陆闻竟是范氏长子。 这样说来,有这么大一个财团的支持,陆闻造反成功不无可能。 但这一世,蝶翼之下,万事皆变,陆韶不是陆闻。 她不觉得自己是被恋爱蒙蔽了头脑,她相信这个人。 郭知宜身旁的青邱低着头,眸子里被热粥中升腾的雾气熏得湿湿的。 家道中落,遍尝冷暖,她的心里早就没什么期望可言了。 可就在她自己都放弃了自己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忽然走了过来,穿过最透骨的寒风走了过来,不计较她的卑微、她的肮脏、她的下贱,轻轻揽过她冰冷的身躯,在她耳边说:“不要怕,我相信你。” 没来由地,她忽然不愿放弃自己了。 因为贱如芥草,所以需要的也只是一丁点的光和热。 只这一丝,心中的蔓草便足以疯长成原。 青邱侧过脸,带着潮气的眸子缓缓落在郭知宜线条完美的侧脸上,摩挲着茶盏的纤细手指,和桌子下头……被旁边陆韶拉着的另一只手? 青邱抹了一把脸……好感动呢,呵呵。 御书房内。 严渊浑身针扎似的,坐立难安,忍不住向一旁的魏丞相使眼色求救。 他被叫过来时,陛下的脸色难看得要命,他忍不住战战兢兢地回想了一下自己近期犯了什么事,可……没有啊! 而且,这都半天了,陛下要打要罚也该给出个说法了,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他算怎么回事? 魏人辅甩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严渊快哭了。 郭维像是终于发现了底下两个臣子的眉来眼去,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严渊立刻回神:“陛下。” 郭维盯着严渊看了几秒,严渊被盯得头皮发麻。 郭维轻哼了一声,才开口:“严卿。” 严渊:“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郭维:“长安郡君这件案子……” 严渊心中一紧,这件案子怎么了? 郭维扫了他一眼,继续道:“郡君可曾与你说什么了?” 严渊:“郡君只说过她当日所见。” “除此之外呢?” “没……”严渊停顿了一下,脑海里不知为何忽然跳出来郭知宜离开大理寺时的一幕 郭知宜在陆韶的遮挡下,闭上了眼缓了缓,等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强光,才睁开眸子,回身淡淡扫了严渊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严大人,为臣者,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才是。” “为臣者,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才是。”严渊缓缓念道。 郭维深沉的眸中笑意涌起。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呢?”御书房外,严渊快步追赶上魏人辅,“丞相,下官愚钝,还请丞相指教。” 魏人辅笑得更加意味深长:“严大人不需要揣摩陛下的意思,只需要记住这句话。” 严渊愣了一下,“是、是。” 魏人辅摇头一笑,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又看了一眼严渊,“严大人的运气真是极好。” 严渊:“??” 昏暗的阁楼里,一片狼藉。 面具男子赵温纶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衣冠,踩过一地碎片,眼神阴厉,冷哼一声,“我一定要找出那个在我房间里放伏云令的人。” 黑衣侍女一愣,“不是严渊吗?” 赵温纶冷笑:“严渊能有这种本事?” 严渊不会用这种阴损的手段,严渊也没这个脑子想到这种手段。 反过来诬陷他,不但让这场刺杀变了质,还借着赵家之手缉捕他。 呵。 他承认,这次是他棋差一招。 这时,一名心腹神情焦急地冲了进来:“公子快走吧,赵家人快找过来了。” 赵温纶低骂了一声,赵正谊像条疯狗一样追着他咬了那么久了,就不嫌累吗? 就没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别人手中的刀了吗? 赵温纶眼中仿佛淬了毒,恨恨道:“走!” 第八十九章 红梅 () 颜色暗淡的朱檐下,萧瑟的风打着旋儿飘过。郭知宜慢悠悠地走着,轻叹道:“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 要是不用再想京城里还没料理完的那一摊子事儿就更完美了。 陆韶以前没听过这种说法,低着头认真思考了片刻:“真的吗?” 郭知宜勾唇:“如果我说是真的呢?将军打算以后日日陪着我散步消食?” 陆韶目光移向别处,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郭知宜摇头失笑,“将军啊……” 郭知宜扫了一眼庭院中的梅花林,停下步子,上前摘了两朵开得正盛的红梅。 梅花颜色鲜艳,放在郭知宜白皙的手心里,灼灼的红色花瓣上仿佛浇了一层打翻的胭脂,在一片繁芜的冬季里亮眼极了。 郭知宜把两朵梅花捧在手心,转过身看着陆韶,“答对了有奖哦,来,低头。” 陆韶一看郭知宜的动作就知道她想干什么,扭头就想跑,被郭知宜一把抓住手腕扯了回来,按住肩膀一踮脚,稳稳当当地把两朵红梅插在了陆韶耳边的发间。 “好看。”郭知宜笑眯眯道。 陆韶无奈一笑。 陆韶看着郭知宜含笑的眉眼,晃了一下,犹豫着问道:“你不生气吗?” “嗯?什么事情,我应该生气?”郭知宜微微仰头,惊讶地看着陆韶。 “那时,在刘子陂,你不是说,说恋人之间不该相互隐瞒吗?”陆韶眉眼垂着,舌根发苦,“可我瞒了你这么多,还有上次的刺杀……” 郭知宜一哂:“我还当是什么。” “你我之间是不该相互隐瞒,可这并不是说,你的一切一切我都必须了如指掌啊。” “再说,范闻是范闻,陆韶是陆韶,不一样的,你选择放弃的过往,我为什么要去追究呢?至于范质的事情,我相信你自己能处理好,不想多插一脚,”郭知宜幽幽叹了一口气,“不然,还没进门呢,就先把婆家人得罪了。” 虽然,她打从心底里觉得可惜,这么一来,她就不能坑范质的钱了。 陆韶一愣,随后以拳抵唇,猛地咳了好几声,唇角怎么压都压不住。 郭知宜轻轻踹了一脚,笑骂道:“笑什么笑?” 陆韶扶了扶郭知宜发间的银钗,低低笑道:“我在笑我自己,整日里杞人忧天,倒没干几件正经事。” “??什么正经事?” 陆韶想了想,“比如,去讨好讨好爷爷?或者替你把婆家人先给料理了?又或者争取早些给郡君一个亲自料理婆家人的机会?” 郭知宜:“……” 她发自内心地想知道,陆韶的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 刚走到转角边的范质:“……” 书童幽幽一叹,有些人啊,表面看起来风风光光的,实际上真惨到家了。 “谁?”郭知宜听到叹气声,下意识地扭头看去。 范质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陆韶扫了一眼身形纤弱的青年,脸上没有一丝坑了自家弟弟的不自然,语气依然淡淡的,“诊完了?” 诊、完、了? 三个字,很惜字如金了。 郭知宜都替范质尴尬。 范质深呼吸,微笑:“嗯,多谢兄长挂怀。” 郭知宜趁着范质看不见,心虚地摘了陆韶耳边的红梅,尴尬一笑:“不知道白怜怎么说?” 范质:“白小姐医术高明,已经开好药了。” 郭知宜点了点头,笑着叹道:“这便好,既如此,我便先回了。” “等等,”范质突然开口,对郭知宜深揖道,“多谢郡君大人有大量。” 郭知宜玩味一笑,“范公子何须这般客气,若是没有范公子的人手,只怕长安不能须尾地脱身呢。” 范质尴尬一笑:“郡君说笑了。” 郭知宜但笑不语,转头看向陆韶:“范公子疾病缠身,你这个兄长该多照看着点。白怜已经在等着了,我先走了。” 陆韶点了点头,目送郭知宜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后,扭头看向范质,眸色骤然暗了下来。 范质:“……” “长安郡君。” 别院门口,长身玉立的青年拱手作揖,“好久未见,不知郡君可好些了?” 郭知宜惊讶了一瞬:“白公子?” 白延钊打趣一笑,“不过一段时日不见,郡君竟不认识在下了么?” 郭知宜轻笑道:“哪里,白公子贵人多事,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一时有些惊讶。” 白延钊摇头失笑,桃花眼一眨一眨地,“在郡君面前自称贵人,可不是折煞在下吗?” “咳咳。”白怜重重咳了两声,不满地瞪了一眼自家亲哥,“哥你不是来接我的吗?哼,只顾着和长安姐姐说话,都不知道把亲妹子忘到哪儿了。” 白延钊尴尬一笑,又无奈又宠溺:“小怜。” 白怜揪着郭知宜咬耳朵:“你看,男人果然都一个样,只盯着长的好看的瞧,不管是人家的锐哥哥,还是人家的亲大哥。” 郭知宜:“……” 郭知宜满头黑线地把白怜扒开,“白公子快送白小姐回去吧。” 白延钊摇了摇头,“不急,既然遇到了郡君,自然应当先护送郡君回宫。毕竟,赵温纶没有落网,京城里还不安宁。” 郭知宜再三推脱不掉,只能应着。 车夫扬鞭吆喝了两声后,车轮辘辘起行。车内有些昏暗,郭知宜轻轻掀开锦帘,几丝亮光散落进来,马车内亮堂几分。 郭知宜百无聊赖地向外看去,不料,正好对上白延钊的视线。 白延钊未语先笑,“郡君可是有事要交代?” 郭知宜摇了摇头。 白延钊:“那正巧,延钊有一事想请教郡君。” “我?”郭知宜一愣,“白公子请讲。” “当日救下郡君的那位姑娘可是在刚刚的别院里?” 青邱? 青邱怎么了? 郭知宜淡淡一笑,眼神中带着些戒备,“不知道白公子问这个作甚?” 白延钊思忖了片刻,踌躇道:“实不相瞒,那位姑娘和在下正在追查的一宗案件有关。” “哦?”郭知宜一顿,“可是不方便说?” 白延钊无奈一笑,“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不想脏了郡君的耳朵。” 郭知宜摇了摇头:“白公子这样说,长安更想了解一二了,那姑娘毕竟救过长安一命,长安心中一直惦念着不知怎么报答呢。” “郡君可曾……”白延钊犹豫一瞬,“想来郡君应该不曾听说过‘**窟’吧?” “**窟?”郭知宜眼皮子一跳,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九十章 ** () “这……”白延钊眉头微微拧着,含糊其辞,“**窟是,是城外的一家妓院。” 郭知宜:“……”怎么又和妓院扯上关系了? 郭知宜皱着眉想了想,“不知这和青……那姑娘有什么关系?” 白延钊顾忌着郭知宜的女儿身份,不好说得过细,掂量着说道:“那姑娘正是出身**窟。” “是吗?”郭知宜眼睫一颤,瞳孔微缩。 “……**窟?” 赵凤愣了一下,诧异地看向忽然拦下自己的郭知宜,“郡君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不对,郡君怎么知道这个的?” 赵凤眉头一点一点锁起,愠怒地瞪向郭知宜身后的亲卫,一张本就凶神恶煞的脸更加可怖。 几个亲卫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郭知宜看的好笑,“赵将军别责怪他们,知宜是无意间在别处听到的。” 赵凤哼了一声,“那向郡君透漏这个地方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鸟。” 郭知宜笑着摇了摇头,白延钊不是什么好鸟? 那只怕京城的林子里没有好鸟了。 要是现在搞一个大周十大优秀青年评选,白延钊可是妥妥的no.1。 用浮夸言情简介风来说,大概就是 他,身份尊贵,是天下第一世家的继承者; 他,品行高洁,是誉满京城的无双公子; 他,………… 咳,不提这些与生俱来的身份,只凭着当初镇北军攻占京城之前,白延钊私自打开城门放走京城百姓那一件事便足以让他扬名天下了。 郭知宜收回思绪,没有点出白延钊,摇了摇头看向赵凤:“看将军的神情,想必是知道这**窟了?” 赵凤左看右看,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郭知宜笑了,“,赵将军不肯解惑,那长安只能自己查喽?” “哎哎,”赵凤瞪圆了眼睛,“郡君哎,这可不是你能查的。得得得,我说还不成吗?不过,话说到前头,郡君可得管住自己的好奇心,万万不可以身涉险。” 郭知宜见赵凤神色严肃,也收起了嘻嘻哈哈,正色道:“赵将军放心,长安这段日子肯定安安分分地待着。” 赵凤再三确认之后,才扫了眼四周,压低声音说了个中缘由。 郭知宜听得一愣一愣,神情无比复杂,“难怪……” 难怪赵凤这么避之不及,这么怕她涉险…… 难怪这家妓院会叫**窟…… 原来是货真价实的真**窟。 京城外河渠交错,坑洞相连,星罗棋布,不可胜数,流寇、盗匪便藏匿其间,如鼠进洞,官兵们除非变身黑猫警长,否则很难捉拿这些匪寇。 匪寇倚仗地形,气焰愈发嚣张,不时掳掠城内外的良家妇女,藏在坑洞中供人淫乐。 起先匪寇们是自己忍不了才去掳掠,后来看官兵们拿他们无法,胆子便大了起来,渐渐以掳掠为业,大肆抢掠良家妇女,干起了妓院的行当。 还别说,京城里城戒严,青楼不青,花街不花,真有不少寻刺激的找上门,啊不,是找上洞来。 时间长了,这一来二去的,竟然还特么的形成了一个产业链? “……” 郭知宜厌烦地皱起眉头。 赵凤观察着郭知宜的神情:“郡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您可别过问这种腌事儿。” 郭知宜摆了摆手,“赵将军放心。” 大老粗赵凤难得谨慎了一回,心道,我敢放心吗? 赵凤面上笑嘻嘻,背后立刻捅到了徐崇魏人辅陛下那儿。 郭知宜:“……” 微笑。 另一边,白家。 白延钊一路将白怜送到闺房门口,温声细语地叮嘱道:“天冷,快回去歇着吧,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只管着人来找我要,嗯?” 白延钊边说,边笑着伸手,向白怜的头上拍去。 白怜偏头一躲,白延钊伸出的手尴尬地僵在了半空。 白怜没骨头似的,倚在门边,脸上笑眯眯的,说出的话却凉薄又嘲讽,“我没想到,原来哥哥也喜欢长安郡君呢?可惜,长安郡君已经有心仪之人了。” 白延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温润地笑着收回了手,“是么……呵呵,小怜长大了,都开始操心哥哥的事了。” 白怜收起笑意,目光沉郁地盯着白延钊。 白延钊仿佛对白怜阴晴不定的脸色浑然不觉,仍旧温文尔雅地淡淡笑着,“小怜服过药便好生休息吧。” 随后转身嘱咐侍女:“好好服侍小姐,小姐怕苦,别忘了多取些蜜果子。” 侍女红着脸应下了。 白怜闭了闭眼,嗤笑一声,转身便走。 白延钊目露无奈之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九十一章 询问 () 别院。 “青邱姑娘来了。”在长案前忙活着的厨娘眼尖地瞅着门口一片衣角,笑呵呵地打了声招呼。 青邱贴着门边探进来半个身子,腼腆一笑,“大娘。” 厨娘擦了擦手,利索地从橱柜上取下来一个纸包,塞到青邱怀里,嘴里念叨着,“都说多少次了,不用怕,也不用这么客气,郡君人这么好,莫说你那日救了郡君一遭,就算是个普通丫头来要黑糖,郡君也定然不会说什么。从前先夫人在时,府里的丫头们便是从不缺这些……” 青邱凝神听着厨娘嘀咕些旧事,心头暖意拂过,问道:“大娘在府里待了多久了?” 厨娘摇头,笑着叹道:“记不清了,约莫三十余年罢。” “这么久……”青邱有一丝惊讶地看向厨娘。 “不算久,”厨娘一笑,“我们这些当下人的能遇到一户好人家不容易,更别提府里的主子们一个赛一个的省事宽宥,有情有义。前阵子府里出事,夫人们临走之前都没忘了安顿我们这些下人……这样的人家便是服侍一辈子也不算久。” “可惜,老天无眼。”厨娘长长叹了口气,而后回神,拊掌一笑,“瞧我,说这些干什么!来来,还是说你吧,小姑娘家什么都不懂,我好生和你说道说道这几日的吃食和忌讳,万万不可马虎。” 青邱红着脸点了点头…… 厨娘年纪大了,说话直爽,有一说一。听在青邱耳朵里,却把小姑娘臊得面红耳赤,从小厨房出来的时候,脑子里晕晕乎乎,走路发飘,抱着怀里的纸包闷头便往回走。 “唔嘶”青邱低着头没看路,冷不防地被突然从转角走出来的人撞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手中的纸包脱手而出。 方四正急匆匆地赶路,被突然走出来的人撞了满怀,也是愣了一下。 但方四反应很快,忙接住朝自己这个方向飞来的一个纸包后,定神看向被撞倒的人,伸手欲扶。 没等方四伸手,青邱便回过神,麻利地爬了起来,埋着头绞着手指,不安地低声道:“罪奴并非有意冲撞将军,还望将军恕罪。” 方四轻松一笑,“不妨事,是在下没看路,冲撞了姑娘,要道歉也应该是在下道歉。” 青邱感激一笑,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方四手中的纸包,“将军,那个……可否还给罪奴?” “自然。”方四递过手中的纸包,没有多问,而是提起了自己的来意,“对了,我正要去找姑娘。” 青邱一愣,脱口而出:“找我?” 随后立刻改口:“不知将军找罪奴何事?” 注意到这一变化,方四掩在面具后的眉头忽然蹙起一瞬。 方四在心中叹了口气,语气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柔和,“前院来了两个京兆府的衙役,指名道姓要找你询问什么。” 青邱心中咯噔一跳。 方四浑然不觉,安抚一笑:“不过你不必太过担心,他们看在郡君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你的。” “嗯。”青邱艰难一笑,指尖却是微微发白,手中的纸包也被捏得皱皱巴巴。 老老实实等在前院的衙役,看到青邱后,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 其中一个面相和善的衙役走出,冲着方四拱手行了一礼,“多谢方将军,那在下便带人走了。” 方四点了点头,随后没来由地忽然扭头一看正对上青邱惨白如纸的脸庞。 方四一愣,看向衙役:“你们要带走青邱姑娘询问的是什么案子?” 面善的衙役一顿,含糊道:“事关重大,在下不便透露。” 方四定定地看着衙役,看得衙役心里发毛,突然一笑,“既然没有抓捕青邱姑娘,那就说明青邱姑娘不是犯人,对吧?” “是……额,暂时不是。” 方四笑道:“那不知在下可否同行?” 两个衙役脸色一变:“将军这是何意?” 方四神情自若,随口诌道:“想必你们也知道,青邱姑娘曾于长安郡君有恩,本将军奉长安郡君之命保护青邱姑娘,自然得负责到底,亲眼看着青邱姑娘安然无恙地进出京兆府。” 方四顿了一下,笑道:“说到底,青邱姑娘只是协助你们办案,又不是犯人。” 两个衙役面露为难之色,低着头小声交谈了两句后,才道:“好吧。” 方四点了点头,笑着回头看去,却见青邱埋着头,看不着脸上的神色。 方四怔了一瞬,便听青邱缓缓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 “多谢将军。” 钟灵宫。 白苏诧异地看着络绎不绝的宫人捧着华贵的衣饰进进出出,“郡君,这是……” 郭知宜抚额一叹,她祖父为了看住她,真是煞费苦心。 郭知宜无力地摆了摆手,“都收下,辛苦你去好好打理一下,顺便挑出来两件合适的衣服,明日我要赴宴。” “赴宴?” 郭知宜丢过去一沓信笺,头大道:“明日赵侍郎家的小姐邀我去赏梅,后日姜尚书家的小姐也邀我赏梅,大后日……大大大后日,还是去赏梅。” 郭知宜毫不留情地吐槽:“我寻思着这京城里头,是有多少梅花,见天赏过来赏过去。那么冷的风,冻的脸都青了,还要吟诗做对……啧,干嘛自己找罪受?” 白苏哑然一瞬,轻笑道:“也就郡君这么想了。” 郭知宜不置可否。 丞相府。 烛火摇曳,魏人辅伏案挥毫,对面一人安静地坐在阴影中,一言不发,凝神看着魏人辅笔走游龙。 “都说字如其人,这么多年了,你的字还是一点没变,和你这个人没一点相似之处。”那人突然开口,声音微哑,“师兄。” 魏人辅手上不见丝毫停顿,唇角渐渐勾起,“这说明,我这个人始终如一,这么多年都没变。” 那人嗤笑一声。 魏人辅搁笔,提起纸吹了吹,而后晾在一旁,扭头看向那人,浑然不计较那人的无礼,笑道:“你怎么来得这样突然,都没提前说一声?可是节帅那边出了什么事?” 那人摇了摇头,“澶州一切都好,只是节帅挂念京城这边,总盼着能回京城一趟。” 魏人辅蹙眉深思半晌,“其实眼下倒是个机会,赵俊那边战事吃紧,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而且……” “谁在外面?” 魏人辅倏然转身,视线如冰,快步朝门边走去。 第九十二章 车祸 () “倾棠?”魏人辅“哗”地一声拉开门,看到门口的人后,却是微微一愣。 夜深无人,万籁俱寂,只余月色流空,树影交横。 来人提着一盏纱笼灯,裹在厚厚的氅衣里,影影翳翳之下,身形和神情都看不真切。 但魏人辅显然对来人极为熟悉,只愕然了一瞬,随后便忍不住担忧道:“这么晚了你怎么出来了,出来怎么也不多带着几个人?” 史倾棠放下正欲敲门的一只手,眉眼微抬,“是我,抱歉,打扰到您了。” 魏人辅不吭声。 史倾棠微一停顿,瞟了一眼魏人辅的脸色,眉眼半垂,语调也放软了几分,“抱歉,我隐约看到师伯的书房里有人影晃动,有些担心……” “你担心什么?这是你该担心的吗?丞相府里这么多人手,哪里用你来操心这些事情?!就算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你该做的也是躲得越远越好!你一个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能帮上什么忙!”魏人辅一听史倾棠的解释,无名火立刻蹭的一下蹿了上来,声音拔高了几个度。 “我……”史倾棠嘴唇微颤,什么都没辩解出来,咬着下唇,握着灯笼的手也不自觉用力了几分。 “师兄未免太严厉了。”早先同魏人辅在室内交谈的人忽地走了出来,不满地瞪了魏人辅一眼。 史倾棠愕然地看着走出来的玄衣冷面的中年人,惊呼出声:“房师叔?” 房朴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倾棠丫头。” “师叔不是在澶州吗?”史倾棠一时没回过来神。 “有点私事回来看看。”房朴岔开话题,笑道,“倾棠明天还要赴留菲园的赏梅宴吧?” 此话一出,魏人辅的脸色更黑了。 史倾棠也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惊了一瞬,复又对上房朴打趣的笑脸和魏人辅难看的脸色,一时心虚不已,“……是。” 房朴照着魏人辅的肩膀拍了一下,和颜悦色道:“不用管他,老小孩老小孩,年纪越大脾气也越大,倾棠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养养精神吧,不然就不漂亮咯!” 史倾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头瞥了一眼脸色缓和的魏人辅,心头微叹,福了福身告辞离去。 史倾棠转身离开,房朴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转而一片伤感,叹道:“史家阅兴亡……师父他老人家桃李遍天下,到最后竟只剩这一个骨肉子孙了。” 魏人辅黯然不语。 “郡君,您看这件怎么样?” “诶?奴婢瞧着这件更衬郡君。” “呀,这件的式样也挺好……” 郭知宜打了个哈欠,看着拧着眉头挑来拣去的白苏,好笑道:“再磨蹭下去,我就不用去了。” 白苏一拍脑门,“是奴婢疏忽了。” 郭知宜笑笑,招来候在一旁的侍女,在白苏的服侍下换上了一套白色绣银暗纹的衣裙,挽着浅丁香色帔子,坐在镜前描了一个略浅的妆容。 郭知宜看着镜中人,晃了一下。 真是个美人胚子。 郭知宜半垂着眼,低低笑了笑,拔下了发间的珠翠,只留了一个银凤簪。 白苏怔愣一瞬,立刻反应了过来,“郡君,对不起,奴婢……” 郭知宜看了白苏一眼,笑着打断道:“没关系,不关你的事。” “多谢郡君,”白苏松了口气,随后捂着脸笑嘻嘻:“不过,郡君在外面可千万别笑,一笑的话就不妙了。” “怎么说?” 白苏装模作样地叹气:“郡君一笑,让外面的公子小姐们可怎么办呀。” 郭知宜弹了一下白苏的脑门:“好大的胆子,都敢打趣我了。” 白苏嬉笑着躲开了。 …… “前面是怎么回事?” 白苏的声音从马车外面传来,打断了郭知宜的假寐。 郭知宜支着脸,抬手掀开窗帘,扫了一眼外面。 白苏看见郭知宜,立刻上前:“郡君,前面严家小姐的马车撞在了树上,堵住了去路。” 郭知宜眉头微蹙:“人没事吧?” “没有。” 郭知宜眉头舒展,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巡逻的差役还没赶到,围观的路人已经把路塞了个水泄不通,里面什么情况也看不明白。 郭知宜心头轻叹。 果然吃瓜是有悠久传统的。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一群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 如果这些群众是热心的还好,但若只是图个热闹…… 呵呵。 郭知宜摆了摆手,直接让随行的精兵锐士驱散了围观的百姓。 众人散去,郭知宜这才看清事故现场 一架装饰华丽的马车车厢已经被撞得变了形,作马夫打扮的中年人躺在地上,生死不知。一个戴着白色幕离的女子被侍女搀扶着站在一旁,随行的护卫正面红耳赤地同旁边驴车上坐着的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头高声对骂。 郭知宜走近了才弄明白他们在骂些什么。 老头蛮不讲理地大喊大叫道,“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你们为什么非要诬陷我?难道当官的就有理了吗?” 护卫咬牙切齿:“你分明是故意往我们车上撞的。” 老头:“你们这话说的也太可笑了,老头子活得好好的,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找死呢?要是耽误了各位老爷小姐的事,老头子愿意把自己的车借给老爷们一用。” 护院难以置信地扫了一眼连个篷子都没有的简陋驴车,气得浑身发抖:“你是什么东西,就你那破车也配得上我家小姐?” 老头甩手往地上一坐,扯着嗓子嚎哭道:“你看看,你们就是故意为难我老头子,你们就是故意找麻烦!来人呐,快来看哪,大官欺压老百姓了,来人啊。” 郭知宜就静静地看着老头撒泼。 老头干嚎了许久,才发觉有些不对,怎么没有附和声呢? 老头悄咪咪地朝四周瞄了一眼,看见四周披甲执锐的官兵,当即愣在原地,吓得打了一个嗝。 郭知宜摇头轻笑了一声,一面安排亲卫控制场面,一面派人去叫来了巡逻差役。 戴着白色幕离的蒙面女子移步而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柔柔弱弱:“臣女见过长安郡君。” 郭知宜伸手扶起了女子,“姑娘是……” “回郡君,家父乃大理寺卿严渊。” 第九十三章 瑾瑶 () ?? 严渊的女儿? 郭知宜想起了什么,兴致顿生,“姑娘是严家大小姐?” 女子低眉称是。 郭知宜笑着点了点头,内心蠢蠢欲动,十分好奇这幕离之下的脸蛋什么样。 据她听说,严渊长女严瑾瑶,可是这汴梁城里一等一的美人。旧时有“皇都四大美人”之说,她是其中之一,严瑾瑶也是其中之一,而且严瑾瑶的芳名并不逊色于她,在不少流传版本里甚至被封为“四大美人之首”、“京城第一美人”。 郭知宜心痒,想看。 郭知宜装出一副同情的神色,看着被撞得变了形的马车叹了口气,“欣喜而出,却遇上这样的事,也是扫兴。不知道严姑娘欲往何处去?” 严瑾瑶轻声细语道:“回郡君,臣女本欲前往留菲园,不想竟半途遇上了这样的事。” “留菲园?”郭知宜抚掌一笑,“巧了,我也是要去留菲园,既然顺路,严姑娘不如与我一道吧。” 严瑾瑶眉眼微抬,迟疑片刻,复垂下眼,屈膝福了一礼,“多谢郡君,那臣女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郭知宜笑眯眯道:“不客气。” 严瑾瑶闻言,顿了一下,眼睫闪了闪,思索片刻后,又敛裙行了一礼。 郭知宜:“?” 郭知宜在心中摇了摇头,有些唏嘘,不说这姑娘的脸蛋如何,这做派和礼数可真真是甩了自己一大截儿。 …… 这时,巡逻差役已经赶到。 为首的皂隶远远看到郭知宜的车马,立刻头皮发紧,心中暗暗祈祷,可千万别是这位主出了什么事。 上次的刺杀案犹在眼前,谁都看得出陛下有多宠爱这个皇孙女,这要是在他负责的地界上出了事……只怕他的饭碗就交待在这儿了。 皂隶在心里问候了八百遍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事的人,忐忑不定地上前道:“参见长安郡君,小的是京兆县衙衙役,不知是何人冲撞了郡君?” 郭知宜摇头:“被冲撞的不是我。” 皂隶在心里松了口气。 “是大理寺卿严大人家的小姐。” 皂隶眼睛倏然睁大,刚松下去的一口气瞬间又提了上来。 大理寺卿严大人…… 这位也是陛下眼跟前儿的红人啊。 皂隶心里苦,舌根也发苦:“敢问,这位严小姐此刻在何处,可有受伤?” “便是你眼前这一位了。” 皂隶抬眼,看了看裹得严严实实的严瑾瑶:“严小姐可认识……” “额……那位老者?”皂隶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被禁卫军扣住的老头身上。 严瑾瑶摇了摇头。 皂隶又依例问询了几句,严瑾瑶点头摇头地一一答了,惜字如金,几乎没怎么出声。 皂隶:“……” 他心里急啊,可他不敢催。 郭知宜在一旁笑了笑,指着严府的随行护卫出声道:“你不妨去问问那几个护卫,或者等马夫醒了问问马夫。事发突然,严小姐在车里坐着,怎么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皂隶汗然,干笑道:“郡君说的是。” 郭知宜摆了摆手:“既如此,我同严小姐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皂隶忙俯身行礼:“恭送郡君。” 郭知宜侧首看了严瑾瑶一眼,厚实的面巾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一双明眸在轻纱朦胧下若隐若现。 郭知宜心中不解,遮成这副样子,难道不影响走路吗? 呃……事实证明,不影响。 严瑾瑶微微低着头,轻行缓步,不远不近地跟在郭知宜身后上了马车。 …… 一路上,郭知宜有心同严瑾瑶搭话,但……都以失败告终。 这次倒不是因为严瑾瑶惜字如金,严瑾瑶在她面前有问必答,态度也很恭敬。 就是en,脑回路和郭知宜接不到一块儿…… 女人在一块儿,聊什么最容易产生共同话题?那必须是口红色号了吖~ 于是趁着马车四平八稳的时候,郭知宜抽出了一盒口脂,在自己唇上点了点,笑着道:“你看这个新送上来的口脂,颜色同我之前的相比是不是很特别?” 我觉得这个颜色很趁你呢!要不,你试试? 嘿嘿…… 然后就顺理成章地看到了严瑾瑶真颜~ 郭知宜心里这样想着。 然而,现实却是,严瑾瑶脱口而出了那句堪称二十一世纪直男金句榜top的“可我瞧着没什么区别啊。” 郭知宜:“……” 姑娘,你可以的。 第九十四章 倾棠 () 北汉皇族生活奢靡,喜用珍花异草装点门庭,以示富贵雅致。留菲园便是北汉一位荣宠颇盛的长公主的别庄,专门为各宫各王府培植各种奇花异草,风景殊丽,远近闻名。北汉灭国之后,这座别庄被当今圣上赐给了赵俊。 “仙云,”赵正谊不放心地叮嘱道,“长安郡君来了,你千万好生招待着。这次设宴本就是为了赔罪,万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赵仙云视线躲闪了一下,“是,女儿明白。” 赵正谊对自己这个女儿的性子摸得门清,看见赵仙云的表情之后眼皮子一跳:“你最好收敛点,别胡乱惹事,长安郡君不是你能招惹的。” “女儿明白。”赵仙云眼神一暗。 赵仙云生于京城长于京城,没有不知道郭知宜的道理。但先前她和郭知宜没有什么来往,对郭知宜的认知停留在京城里面目非的传言上。 她打从心眼里不喜欢这个据说比自己漂亮得多的女子,后来郭知宜凶名传回京城时,她还为此高兴了好一段日子。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那天赵家被抄家时,她也在场,郭知宜去大理寺监牢时她曾远远地抬头看过一眼。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郭知宜,中间隔了一道铁栅栏。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赵仙云牵起嘴角:“父亲放心,事关重大,女儿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赵正谊瞥了她一眼,“你明白就好,你大哥会从旁提点,别忘了你们该做的事。” 赵仙云掩住眼中嘲讽,温温婉婉一笑。 这次赏梅宴虽说名义上是赵云仙办的小宴,但看看宴会选的地点就知道没这么简单。留菲园驰名已久,在本朝的“首秀”格外引人注目。几乎所有的贵女都应邀前来了,别庄很快热闹起来。 “好漂亮的园子,不愧是赵家姐姐。” “是啊是啊。”几个贵女围在赵云仙身边,笑着奉承道。 赵云仙心中得意,眉飞色悦:“几位妹妹玩得尽兴就好。” 众人又是一阵笑闹。 这时忽然有人问道:“对了,听说长安郡君今日也要来?” “我也听说了。” “是啊……” 赵云仙看着里里外外暗中竖起耳朵的贵女们,心中不悦,面上强撑着笑意:“云仙的确邀请了长安郡君,但郡君身子不大爽利,还不知道能不能来。” 贵女们点了点头,“陛下登基以来便一直在延请各地名医呢。” “听说郡君在战场上受过伤,一直没养好。” “受伤?”刚刚迈入园子没几步的史倾棠脚步一顿,微微皱眉道,“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史倾棠性子寡淡,交好的人不多,与京城的贵女圈更是格格不入。 被史倾棠问道的女子愣了一瞬,看了看左右才明白问的是自己,受宠若惊道:“小女子只是无意间听过一耳朵,长安郡君在数月前的攻城之战中曾被流矢击中,好不容易养回来一点,前阵子又遇刺旧伤复发,一直不见好呢。” “原来如此,”史倾棠微微一笑,“多谢姑娘解惑,我姓史名倾棠,不知姑娘是……” 女子紧紧攥着帕子,红着脸道:“我我叫李秀秀。” 史倾棠心中微诧,脸上依旧温和地笑着:“是个好名字,想来令尊和令慈一定极宠爱李小姐。” “啊??”李秀秀惊了一瞬,她还真没见过有人这么直白地夸自己的名字,何况这人还是史倾棠,“我娘说过,这个名字就是我爹随口取的,哪像史小姐……” 史倾棠目露回忆之色,摇头笑道:“巧了,我的名字也是随后定下的。当年家父钟爱海棠,不顾家母反对,随口就定下了这个名字,取甚爱海棠之意,没什么深刻的意蕴在里面。” 史倾棠看了一眼李秀秀惊讶的神色,洒然一笑,“你同伴来寻你了,我先走了,改日再会。” “嗯……啊,好的好的。” “哎,你看什么呢?”同伴拍了一下傻笑的李秀秀,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李秀秀激动地抱住同伴的手臂:“刚刚!史小姐!同我说话了!” 同伴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哪个史小姐……”同伴猛地想起什么,双眼瞪大:“老天爷,你说的是史倾棠?她竟然也来了!” 李秀秀疯狂点头。 同伴扼腕:“我怎么就不早来一会儿呢。” 李秀秀捧脸:“史小姐还约我改日再见呢。” “噗!”同伴又中了一箭。 不怪这两个小姑娘这么激动,实在是史倾棠名气太大一个同郭知宜相差无几的传说级人物。 虽然史倾棠不怎么踏入京城贵女圈,但这个圈子里却到处都是她的传说:出身隐逸超凡的顶级世家,同样位列京城四姝,且才名比美名尤甚,尽得其祖父天下第一名士史照温的真传,北汉太后更是曾毫不掩饰地称赞其“皇都才女,倾棠若论第二,何人敢称第一?” 而且,相比于凶名共美名同存的郭知宜,才情绝艳又清雅貌美的史倾棠才是皇城贵女的标杆。 李秀秀望了一眼史倾棠的背影,吃吃笑出声来。 第九十五章 宴会(一) () 李秀秀和同伴两人正说笑间,园门口忽然传来女子说说笑笑的声音。一个穿着桃红色衣服的俏丽女子正笑意盈盈地往这边来,引得周遭人纷纷侧目。 女子脸小眼大,皮肤嫩得能掐出水似的,看起来娉娉(ping)袅袅不过豆蔻年华。 赵仙云看着瞬间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女子,眸光微暗,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勉强维持着笑容迎了过去,惊讶道:“白小姐,您怎么来了?” 白怜笑眯眯地挽住赵仙云:“我今日出门才听说赵姐姐今日在留菲园里设宴,既眼馋又羡慕,可又来不及去贵府打招呼,所以便先斩后奏、不请自来了,赵姐姐不会生我的气吧?” 赵仙云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被白怜攥皱的衣袖,笑得有些僵硬,“哪里,白小姐能来仙云高兴还来不及呢。” 白怜笑意更深:“我就知道赵姐姐是个好人。” 赵仙云面色一僵,白怜这是在夸她呢吧?是吗? 李秀秀看着和赵仙云相谈甚欢的白怜,忍不住悄悄问道:“那个是哪家贵女呀?怎么赵小姐对她的态度,看上去比史小姐的态度还要殷勤呢?” 同伴低声笑道:“嘿嘿,这个人你不知认识吗?是白怜白三小姐啊。” 李秀秀掩唇轻呼:“天啊,难怪,白小姐常年不在京中,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本尊呢。” 李秀秀探着头瞄了两眼,“果然漂亮,就是看起来年纪小了点。” “不小。”同伴小声道,“你别看这位白小姐一口一个姐姐,其实并不比我们小,只是脸嫩看起来显小。” 李秀秀看了看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白怜,又扭头望了一眼身影消失在嶙石丛竹之后的史倾棠,摇了摇头,笑嘻嘻道:“反正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一趟来得值了。” “不错。” 留菲园门口,宫车甫一停下,守在一旁的丫鬟婆子立刻迎了过去,接到消息的赵仙云也急匆匆地赶到了门口。 “见过郡君,您可算来了。”赵仙云顾不得擦汗,殷勤地笑着迎了上去。 一只素手掀开车帘,一个女子探身出来,淡淡地扫了一眼赵仙云,“赵小姐。” “怎么是你?!”赵仙云惊叫出声。看到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视线,赵仙云忽觉自己的反应有些大了,干笑道:“我的意思是,怎么不见郡君呢?” 严瑾瑶在丫鬟的搀扶下踩着凳子下了马车,回身看向马车,“郡君就在这里。” “嗯?我好像听到哪家的漂亮妹妹想我了呢?”郭知宜走下马车,打趣道。 “郡君说笑了。”赵仙云讪讪一笑,福身想给郭知宜行礼,被郭知宜一把扶住,“可别,今日是我未按时而至,我这心里正过不去呢!” “郡君说哪里话,郡君能来,陋园蓬荜生辉。”赵仙云脸上笑得灿烂,脚下悄悄地把严瑾瑶挤到了一旁。 严瑾瑶也不在意,规规矩矩地跟在两人身后。 郭知宜余光看见赵仙云的小动作,心中一哂,笑着和赵仙云携手走进园子。 脚刚一踏进去,立刻就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郭知宜:……老实讲,有些方。 郭知宜抿了抿唇,悄悄深呼吸一下,朝着众贵女露出了一个标准式微笑。 众贵女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移开视线。 郭知宜:“??” 李秀秀心有戚戚地低声道:“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从长安郡君的笑里感觉到了一丝……杀意?” “不是你一个,我也……” “传言诚不欺我,长安郡君好冷好凶啊。” “……” 郭知宜虽然听不到她们在议论什么,但看着众贵女的表情却猜得到她们在想什么。 ……郭知宜冤死了,她咬着筷子练出来的二十一世纪八颗牙式标准微笑怎么了嘛?! 唔,等等,不对。 她忽然想起来,这个朝代应该是讲究笑不露齿的吧? 郭知宜:“…………”呵呵。 微笑.jpg 好的吧,今天的郭知宜仍然是汴梁城里杀气侧漏的郡君:) 第九十六章 宴会(二) () 美酒美人美景美食。 色令智昏,郭知宜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坐在席上端起佳酿轻轻啜饮,浓睫下的眸子不经意地掠过满园的贵女。 不得不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京城四姝的名头流传度那么高是有道理的。看看这满园的贵女,哪个不是年华正好、容颜正盛,比满园的花儿更让人目不暇接。 可有的人就是与众不同,比如严瑾瑶、白怜、史倾棠,还有原主的这幅皮囊,不但好看,还好看的各有特点。 四大美人,还是很名副其实的。 郭知宜忽然有些同情这一届贵女们了,明明自身才貌也不差,可被这么四个bug一样的人压着……也是真的惨。 郭知宜半垂着眼想七想八,神游天外,回过神来忽然发现席间一阵骚动。 “怎么了?” 白苏附耳答道:“因为今天白小姐是不请自来的,事先没有打招呼,所以安排好的席位少了一个。” 郭知宜哑然:“这算什么事,再添上一席不就是了?” “奴婢也是这样想的,”白苏迟疑着道,“但不知道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添上,严小姐一个人站在席上,看起来挺难堪的。” “你说谁?” “严小姐,瑾瑶小姐。” 郭知宜垂眸思索片刻,低低地嗤笑一声,“赵仙云……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郡君为何这样说?”白苏有些不解,但随后立即恍然,“赵家仆妇成群,本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此番特意借了赵大人的园子举办宴会,邀请了这么多高门贵女,宴席间的各项准备必然是事先做足了的。有这么多人手在,基本不可能出现这种给人难堪的情形,除非是……有人故意指使的。” 郭知宜赞许地看了白苏一眼,白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奴婢不懂,这么当众给人难堪,不也让人看了赵家的笑话吗?奴婢没听说赵小姐和严小姐有什么恩怨呀?” 郭知宜看了眼满头珠翠的赵仙云和不施粉黛的严瑾瑶,前者五官平平,后者明艳逼人。郭知宜默默摇了摇头,这对比也太惨烈了,难怪赵仙云会为难严瑾瑶呢。 郭知宜叹道:“有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敌意来得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尤其是像赵仙云这样被宠惯了、捧惯了又少不更事的年轻小姑娘。” 更别提赵家和严家前一段时间才因为搜家一事闹得风风雨雨的。 她在赴宴之前便猜到赵正谊此次下了血本办这次宴会,目的无非是两个,一来是给她这个“无辜受牵连”的郡君赔礼道歉,二来是彰显他赵正谊和背后的赵家的势力。 但严瑾瑶也在这次宴会邀请之列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图什么呢? 把人请过来好生招待图个好名声,不恶心自己吗?若是把人请过来却不好生招待,不是给自己家找骂吗? 郭知宜摇了摇头,表示十二分不解。 留菲园的花厅里,炭火烧得很旺,花厅里的空气却是一片冷寂。 严瑾瑶倒是面色如常地站着,但身边的侍女眼眶已是红红的。 四周的贵女也都回过了味儿,或两两低声附耳议论,或埋着头不吭声。 赵仙云一脸歉色:“严妹妹稍等,我已经着人去添席了。” 严瑾瑶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无碍,多谢赵姐姐。” 赵仙云见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心头暗火更盛。 第九十七章 宴会(三) () 赵仙云直直地看向严瑾瑶,俄而嘴角牵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意,“严妹妹何必同我客气。”看了眼福身来报的侍女后,笑意更深,“严妹妹还请入席。” 严瑾瑶敛眉垂眼,微微躬身,随着引路侍女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忽然愣在原地。严瑾瑶的贴身丫鬟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无他,赵仙云安排的这个位置不但又偏又不起眼,还正好处在风口。 摆明了欺负人。 众贵女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微妙。 老实讲,她们委实看不惯这种存心当众羞辱人的做派,但人在屋檐下,留菲园是赵俊的地方,再给她们十个胆子,她们也不敢在这里甩给赵仙云什么不好的脸色。 再者,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她们其实挺乐意见到严瑾瑶吃瘪的。 来这里的贵女大多岁数相仿,正是议亲的年纪,她们可没少因为所谓的四大美人吃亏!但四姝里的郭知宜、白怜和史倾棠,身份在那里摆着,她们一句怨言也不敢有。相较之下,出身稍逊一筹的严瑾瑶自然成了被扎小人的对象。 更别提严瑾瑶长了一张狐狸精似的妩媚勾人的脸!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安分的大家闺秀! 花厅里,空气十分安静。 严瑾瑶眉眼微颤,轻缓地吐出一口气,抬脚往赵仙云安排的席位而去。 丫鬟侧首抹了抹泪跟了过去,心里却是久久意难平。 “等等。”两道声音突然出现在这敏感关头。 贵女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好奇地循声望去,谁这么大的胆子? 等看到出声的人之后,众贵女瞬间了然……在场不是没有能压过赵仙云的人呐。 安安静静吃了会瓜的郭知宜笑了声,“小怜先说吧。” 白怜也不客气,笑嘻嘻地道了声谢,起身拉住了正欲往角落而去的严瑾瑶:“今日既然是因为我不请自来才缺了一个位子,那合该我让出来这个位子,怎么倒让严姐姐为难?” 其他看热闹的贵女眼前一亮,白怜这不是在打赵仙云的脸嘛? 白怜娇俏的脸上带着点天真之色,软软道:“严姐姐去小怜的位置上吧,嘻嘻,小怜身子骨一向不错,还带了一马车的手炉过来,坐在多冷的地方都不怕。” 严瑾瑶心中微暖,“多谢白小姐好意,没关系的。” 白怜十分不要脸地拉着严瑾瑶的袖子开始撒娇,逗得堂上的贵女们眉开眼笑。 严瑾瑶又无措又好笑,一时倒拿白怜没办法。 赵仙云气得眼都红了,偏生白怜嘴皮子利索,话一句接着一句往外蹦,赵仙云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郭知宜笑着摇了摇头,“小怜今天真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白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郭知宜撑着下巴道:“依我看,你们两个也不用推过来让过去的,瑾瑶坐我身边来吧。”郭知宜扫了严瑾瑶一眼,玩笑似的补了一句,“如果瑾瑶不嫌挤的话。” 白怜拍手一笑,“噢,这样也好,不过小怜觉得自己比长安姐姐的身量纤细一点,瑾瑶姐姐还是同小怜挤挤吧。”白怜边说边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仰脸冲着郭知宜得意一笑。 白怜生得可爱,这副做派在她身上毫不违和,尤其是和花厅里优雅贵气的女子一比,更显得灵动活泼,招人喜爱。 郭知宜佯作微恼,“好啊白怜,敢编排我胖!” 白怜疯狂甩手帕:“小怜哪敢呀?” 一旁从始至终背景板一样存在着的史倾棠淡淡补刀:“对,只是说出了事实。” “噗!”郭知宜被呛得咳了几下。 堂下的贵女们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明显是在憋笑。 郭知宜不可置信地看向史倾棠,眼睛里写满了“woc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史倾棠不为所动,慢悠悠地抿茶,而后抬眼扫了下拉拉扯扯的两个人道:“唔,其实我觉得我身量也挺纤细的,不嫌弃的话,坐我这里也行。” 白怜:“……” 众人:“……” 郭知宜愤然起身,“你们一个个的,过分了啊。” 郭知宜毕竟不同于这些温室里养着的女娇娥,板起脸来,完变了一个人,冷是真的冷,凶也是真的凶。贵女们一时间拿不准郭知宜到底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除了……赵仙云。 赵仙云疯狂给自己加戏,站在郭知宜一边:“就是就是,郡君分明是个苗条淑女。” 郭知宜看都没看她,径直走到僵持着的白怜和严瑾瑶身边,轻轻推了一下白怜,趁着白怜没回过来神,立刻打横抱起了严瑾瑶逃回自己座位上,脸不红气不喘地哈哈大笑,“任你美貌无边,不敌我力大无边,最后还不是我抱得美人归?”郭知宜牵着严瑾瑶的小手晃了晃,挑衅地看了一眼白怜和史倾棠一眼。 白怜和史倾棠:“……” 众人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赵仙云口中的“苗条淑女”长安郡君……不行,她们得喝杯茶压压惊。 赵仙云:“……” 她快气死了嗷! 第九十八章 宴会(四) () 郭知宜揽着严瑾瑶低低笑了几声:“得罪严姑娘了。” 严瑾瑶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心情复杂。 这做派、还有这说的话……虽然身后真实的触感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女子,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一种被登徒子轻薄了的感觉。 郭知宜循着严瑾瑶的视线看去,愣了一下,收回手,低头伏在严瑾瑶肩侧笑得身都在颤。 严瑾瑶:“……” 事情已成定局,白怜摆着一副被横刀夺爱的哭丧脸,埋进史倾棠怀里求安慰:“倾棠姐姐,同是情场失意人,看来只能我们两个人抱团取暖了。” 史倾棠清雅温和地一笑:“好啊。” 坐在主位上的赵仙云看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四个人吸引了去,差点咬碎了一口小白牙。 这时,身侧的大丫鬟看见赵仙云扭曲的神色,警告地递来一个眼色。 赵仙云深呼吸了两下,恢复了清明,勉强撑着笑意吩咐人上菜。 随后,笙歌起,一排一排训练有素的侍女目不斜视地将一碟一碟的佳肴摆上桌。 郭知宜意味不明地盯着桌上的鲜果笑了笑。 桔子、青枣、橙子、樱桃?吃得可以嘛。 还有……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郭知宜惊讶地发现桌案上竟然还有一碗鲈鱼汤,汤汁浓稠奶白,切成花状的豆腐上点缀着红色的枸杞,看起来煞是可爱,而且鲜香扑鼻,闻起来便让人食欲大振。 严瑾瑶细心地注意到郭知宜的神色,主动包揽起了布菜的任务,上前盛汤夹菜。 郭知宜用银叉取了一块水果送到严瑾瑶面前,笑道:“不必不必,你吃你的吧,别抢了白苏的活计。” 严瑾瑶心中一软,柔顺地笑着应下了。 赵仙云看着严瑾瑶和郭知宜相谈甚欢,心中窝火,咬了咬牙上前道:“郡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郭知宜茫然地仰头:“啊?唔,好吧。” 赵仙云眼中暗光划过,面上柔柔地笑着,引着郭知宜从侧门出去了,白苏不放心,也跟在后面出去了。 白怜注意到赵仙云和郭知宜出去,讶然地朝严瑾瑶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严瑾瑶蹙着眉摇了摇头。 史倾棠微微笑着:“放心,不会出事。”长安郡君要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赵正谊头上的官帽恐怕别想要了。 这时,严瑾瑶那边忽然传来银盏落地的声音。 一个小丫鬟边哭边擦:“对不起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 白怜皱了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 严瑾瑶环视了一眼周身,摇头道:“没关系,没有溅到我身上。” 婆子急急上前,拖走了手忙脚乱的小丫鬟,赔笑道:“实在抱歉,新来的丫头不懂事,扰了各位小姐雅兴。” “不打紧。”严瑾瑶退了一步,站在旁边看着两个手脚麻利的婆子飞快地收拾了被打翻的杯盏,换上新的果酒,堆笑告退。 严瑾瑶面无表情地敛裙坐下,心中泛起一丝犹疑。 她不知道是不是她过于敏感了,但是……长安郡君明明没有被打翻却还是被换下来的酒杯,还有她的贴身丫鬟出于好心搭手却被躲开的画面,反反复复地在她脑海里出现。 母亲总说,她太多疑了,总把别人的无意之举当成有心之为。 可是,她真的有些不安。 尤其是长安郡君刚帮她解了两次围,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她心里……真的很过意不去。 严瑾瑶低下眼帘,五指攥紧,心跳微微加速,趁着别人不注意飞快地把自己和长安郡君的酒杯交换了位置。 “小姐?”贴身丫鬟眼尖地看到了,压低了声音惊讶问道。 “嘘。”严瑾瑶摇了摇头,以防万一,还是这样为好,大不了她不喝这杯酒就是。 许久之后,郭知宜悄无生息地从背后摸了出来,在严瑾瑶身后吐息如兰:“这是哪家的小美人儿呀?” 严瑾瑶红着脸笑了笑:“郡君……” 白怜看不过去了:“噫……” “呵呵。”附近的几位贵女掩唇轻笑。 赵仙云像是突然开了窍,get到了和长安郡君和白怜几人打成一片的方法,也掐着嗓子道:“郡君不能厚此薄彼呀?” 郭知宜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妈呀,这女人怎么这么嗲里嗲气,听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严瑾瑶注意到了郭知宜搓手臂的小动作,悄悄偏过头笑了笑。 唯独赵仙云浑然不觉,还在拿腔作势:“不知郡君可愿饮下小女子这杯敬酒呢?” 严瑾瑶倏然回首,心中咯噔一跳。 郭知宜强忍着一身的鸡皮疙瘩,虚情假意地笑道:“好哇,本郡君一定雨露均沾。” 说完一饮而尽。 第九十九章 宴会(五) () 严瑾瑶垂下眼帘,紧绷的神经悄然松了下来,还好,她刚刚把两杯酒交换了。 但严瑾瑶却不料,赵仙云忽然笑着同众人举杯遥对:“古人言,四美具,二难并。今日仙云不但得观留菲园隆冬里的满园春色,还有幸一睹四美同堂的稀世胜景,仙云先敬各位姐姐妹妹一杯。” 赵仙云以袖蒙面,引觞而酌。 有贵女笑着道:“怎么能让赵姐姐敬我等呢?赵姐姐劳心劳力,让我等一睹留菲美景,该是我等敬赵姐姐。” 其余贵女纷纷附和。 赵仙云笑着道:“承蒙各位赏光才是。” 赵仙云脸色微微泛红,明眸若带雾气,依次掠过史倾棠、白怜、郭知宜和严瑾瑶,“尤其是,四位天仙似的姐姐妹妹。” 史倾棠温文尔雅地笑着,浓睫之下却是眸光清冷,声音带着特有的稳重淡静,“不敢当。” 白怜拨弄着盘子里的鲜果,没吭声,笑得天真无害。 郭知宜则非常没有坐相地往前倾着,单手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扫过赵仙云的脸,这赵仙云方才故作神秘地把她叫了出去,不疼不痒不真诚地赔了个礼道了个歉,弄得她现在真的很好奇,赵仙云和赵正谊到底在弄什么? 赵仙云对上这三人,不知为何有种忽然发自心底的心虚,她眸光闪了闪,看向正襟危坐的严瑾瑶,“各位姐妹美名在外,多看一眼都是赚到,今日屈尊入寒园,仙云也敬四位姐姐妹妹。” 堂下有巴结赵仙云的贵女也道:“小女子也敬四位姐姐。” “今日得见四位姐姐本应如是。” “……” 李秀秀的同伴慨叹道:“没想到这四位的名气这么大呢。” 李秀秀低着头,眉头拧着,呐呐道:“不,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呢?” 李秀秀抬头看向被众人注目的四人,其他三人倒是神色自若,坦然饮下了樽中清酒,除了……严瑾瑶。 严瑾瑶捏着手中的高足银杯,面色为难,“瑾瑶,瑾瑶今日身体不适,不能饮酒。” 赵仙云哼笑一声,眉梢挑起,不怀好意地笑着:“刚刚却不见严妹妹身体不适呢,难道,严妹妹是不愿给我们这些姐姐妹妹一个面子吗?” 喧闹的花厅随着赵仙云这几句话的落下静了一瞬。 严瑾瑶精致妩媚的眉眼不安地颤动,侧鬓垂下的青丝缕也遮不住勾人的美艳,纵然窘迫到了极点也是美的,“我,瑾瑶并非此意,瑾瑶只是,只是……”严瑾瑶咬了咬唇,脸色发白,额角隐隐有冷汗低落。 史倾棠扫了一眼严瑾瑶用力过度的手指,眸子里划过一丝异样,淡淡开口:“严小姐身子骨弱,一向不饮酒……” “严小姐?”赵仙云忽然提高了声音。 满屋子寂静。 众贵女心中皆是愕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给史倾棠面子,这不是把史家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吗,赵仙云这也太胆大妄为了吧? 史家虽家道中落,但在场的都不是愚钝之辈,没一个敢对史倾棠发难。无他,皆是不敢小觑史家在朝堂的影响力。史照温老爷子有教无类,一生毫无保留授徒无数,佼佼者甚多。远的不说,只一个魏人辅魏丞相就不是她们任何一家得罪的起的。 贵女们忍不住悄悄去看史倾棠的脸色,却看不出丝毫异样,不由得暗叹一句好修养。 白怜埋着头叉水果的动作丝毫不停,但弯弯的眼睛里尽是嘲讽和不屑。 郭知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笑着揽过严瑾瑶,“既然瑾瑶身体不适,那长安代饮如何呢?赵小姐?” 赵仙云讪讪一笑,“郡君说笑了,哪有让郡君代饮的道理?” 严瑾瑶强撑着笑拦下了郭知宜伸向自己酒杯的手,“赵小姐说的极是,没有让郡君代饮的道理,虽然大夫交代瑾瑶不得沾酒,但一点果酒想来无碍。” 严瑾瑶举杯向赵仙云晃了晃,抬袖掩着一饮而尽。身后的贴身丫鬟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不忍地往后退了退,悄悄拭去眼中氤氲的水汽。 有史倾棠和严瑾瑶的例子在前,在场不少贵女对赵仙云更加热络,直到赏梅宴散场。 史倾棠是第一个离开的,临走之前淡淡地扫了一眼赵仙云,笑着道:“我在来留菲园之前,曾在一家酒楼中看到过几副留菲园的桌椅,想来是动乱之际流落到外的,不若哪天物归原主?” 赵仙云不解其意,十分莫名其妙:“不必劳烦史小姐了。” 白怜扑哧一笑,在赵仙云看过来时立刻平复了下来,微微笑着眨了眨眼,“赵姐姐,那小怜也先告辞了。” 说完,朝郭知宜挥了挥手,“长安姐姐,严姐姐,回见”,拎着裙摆小跑出去追上了史倾棠。 郭知宜低声笑叹了一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也只有史倾棠有这样的底气了。” 严瑾瑶浑身紧绷着,没听清郭知宜说了什么,艰难地笑了笑起身告辞。 郭知宜见她面色不怎么好,上前挽住了严瑾瑶,“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 “多谢郡君关怀,臣女没事。” 郭知宜哑然失笑:“怎么又同我这般生分?”随后凑上去观察了一下严瑾瑶的脸色,见她是真的不适,眉头蹙起,“我送你回去。” 严瑾瑶笑着应下了。 快到留菲园门口的时候,一道声音忽然从身后飘来,“郡君留步。” 郭知宜不耐地转身:“赵小姐……” 话说至一半,郭知宜愣了一下,眉目微冷地看向赵仙云身侧的男子。 赵仙云笑道:“郡君,家兄对郡君仰慕已久,这些日子一直因为我家那个孽种犯下的罪孽波及到郡君的事自责不已,故而想来亲自道个歉……” 赵仙云越说声音越小,因为郭知宜的脸色已经完冷了下来。 “不必了,和令兄无关。” “诶,说到底是我没有管好那个玩意儿。”赵大笑得有些轻佻,甚至欲探手去抓转身离开的郭知宜。 “啪”的一声,随行左右的亲卫用刀背打开了赵大的手,笑眯眯道:“手是个好东西,大公子还是爱惜着点为好。” “你!”赵大怒目看向亲卫,忍了忍,憋出一个难看的笑:“多谢这位大哥提醒。” 待郭知宜的车马远去,赵大脸色难看地一掌甩在赵仙云的脸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赵仙云眼冒金星地捂着脸后退几步,好半晌没缓过来神。 赵仙云双目通红,恨恨道:“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你还想怎么样?” 赵大又踹了一脚,“那她怎么没事?” 赵仙云跌坐在地,头发散乱,阴冷地讽笑了两声,“说不定是人家心智坚定呢?好歹人家也是经历过千军万马的人,不像那些一无所事、心无大志的人。” “娘的,你在拐着弯儿地骂谁?”赵大在别人嘲讽自己时倒是敏感的很,立时火烧心口,发泄般地将拳脚往赵仙云身上招呼。 四周的仆妇见怪不怪地低下了头,没有一个敢上来拉的。 嘭。 嘭。 嘭。 心跳如擂鼓,又像暗夜里渐渐逼近的黑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 严瑾瑶瞳孔微缩,耳畔除了剧烈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到。世界被潮水淹没,意识被某种异样的波流吸着拽着,渐渐往深水中沉去。 “瑾瑶,瑾瑶,严瑾瑶!” “哗”的一声有人粗暴直接地将她拖出了水面。 “你怎么了?从刚刚开始就不太对?”郭知宜轻轻擦去严瑾瑶额际的汗珠,“怎么还出了这么多汗?” 严瑾瑶摇了摇头,瞳孔涣散地看了看四周,粗喘着气好半晌才回过来神,“郡君?” “没事吧?”郭知宜眉头皱着,“你这状态也太不对了。” 严瑾瑶惨白着一张脸,强撑笑意:“无碍,不过是不遵医嘱,沾了酒的缘故。” “是么?” 严瑾瑶深深地看了郭知宜一眼,移开视线,闭上眼道: “正是。” 第一百章 背叛 () 另一边。 “就是这里?”说话间,几个官兵跳下已经干涸的河道,拨开杂乱枯枝灌草,露出一个隐秘的坑洞口子。 青邱低着头,浑身发冷,颤声道:“是是这里。” 为首的官兵有些不耐,推了一下青邱,“你走前面。” 青邱冷不丁被推了一下,踉跄地往前摔了两步,被人接在了怀里,“方将军……” “嗯,我在呢。”方四叹了口气,低头说话都不禁放柔和了几度。 但抬起头来,神色却是骤然冷了下来,“几位,过分了吧?” 为首官兵有些怵这个戴着鬼面的将军,陪笑道:“这不是兄弟们一时着急,一时着急,哈,将军见谅,将军见谅。” 方四冷哼了一声,没有继续发难。 一行人点着火把往里走,七拐八拐地绕了半晌,终于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众人迅速将身形隐匿在阴影中,轻手轻脚地往声源摸了过去,到了一处地宫一样宽阔的地方。 地宫的壁上悬着烛台,灯火敞亮,足以让他们看清里面的貌。一个个坑洞犹如一个个小房间,有人在里面休息,有人在里面饮酒,还有的……就是在做些秽乱的事。不时有神态木然的女子赤身穿行于各个坑洞之间。 方四忍不住皱眉,这就是**窟?这么规整的地下洞窟绝对不是自然形成的,一般人也不会花这么大功夫只为弄一个地下青楼出来吧? 方四眉头锁着,视线四处打量,忽然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 方四眼皮一跳,赵温纶! 因为他上次的判断失误,他回去可是仔仔细细地盘查了赵温纶的容貌和底细,所以不可能认错! 方四大脑开始疯狂运转,赵温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这里是伏云的地方? 方四心中骇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就危险了! 赵温纶心中也很不安。 赵温纶来回踱着步,“公子怎么还没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心腹垂眼道:“公子不会出事的。” “我知道,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前面等着。”赵温纶有些烦躁。 重物落地的声音忽然传来,在这方空间里格外明显,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赵温纶两步并作一步地跑过去,震惊地看着怀里的血人,“阿酌。” 阿酌,正是先前跟随赵温纶的黑衣侍女的名字。 阿酌气息奄奄地说了句什么。 赵温纶凑到了阿酌唇边,才听清阿酌嘴里一直在重复的话:“公子……快逃……快逃……” “什么?!”赵温纶心中一凛,而后近乎直觉地偏头一躲,避过了心腹刺出的致命一击。 “你……”赵温纶难以置信地看着心腹,苍凉地笑了笑,“没想到,这么快我就成了弃子!” 心腹阴冷一笑,“怪只怪你自作聪明,做狗就该有做狗的自觉。” “狗?”赵温纶苦笑了两声,当年那人初初找上他时,分明说的是与自己合作。亏得自己心意帮他做了这么多,原来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么。 赵温纶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森寒,“你以为凭你能奈何得了我?” 心腹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什么时候会做赔本的买卖?” “什么?” “你说,这里不是什么杀手组织的老窝?”方四垂眼看向瑟缩在一旁的青邱。 青邱死死揪着衣角,艰难启齿:“对,没错,我以前打听过,这里一开始是城里的青楼驯服那些不听话的女子的地方,后来,后来渐渐废弃,被附近的盗匪寻了来,一开始只是作为犯事之后的藏身之所,后来才开始掳掠良家女子,干起了这等丧尽天良的勾当。” 方四弱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无声地捂着脸抽泣的青邱揽在自己身前,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青邱轻轻推开方四,吸了吸鼻子,“我看将军一直盯着下面的那个人看,那人应该不简单,将军不必管我,反误了正事。” 方四拍了拍青邱的头,“你在这里等我,那个人是害长安郡君的坏蛋,我得把他揪出来。” “什么?”几个官兵和青邱同时压着嗓子惊呼道。 “我不会认错的。”方四眼神骤然幽深,死死盯着下方已经乱作一团的**窟。 赵温纶和心腹的打斗瞬间引起了其他坑洞里的人的注意力,越来越多的人从其他坑洞里钻过来一探究竟。 赵温纶手中拿着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动作凌厉地往心腹周身要害刺去。 几个回合后,心腹一个闪躲不及,身上便被刺出来一个血窟窿。心腹抹了抹嘴角的血,怪笑道:“没想到你还藏了这么一身好功夫,不过没用的,你逃不掉的!” 赵温纶像是完没有听见心腹的话,丝毫停顿都没有,纵身直扑摁倒了心腹,异常果决地抹了心腹的脖子,将人踢开,捞起气息微弱的阿酌闪身钻进了一条黑暗的坑道。 “走!”方四盯着赵温纶的身影,紧跟其后消失在暗道里。 “将军要小心啊!”青邱亲眼目睹了赵温纶的身手后,心中担忧不已。 “有时间担心别人,倒不如好好担心担心自己,嘿嘿,小青邱,我们又见面了。”一个大汉从转角处走出,昏黄的火光堪堪照亮他半边脸。 青邱瞬间如坠冰窟。 第一百零一章 暴露(上) () 丞相府门口,史倾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凝眉看向晨雾中的鲜丽人影,“好久不见。” “史姐姐不是昨日才见过长安么?”郭知宜长长的睫毛下眼角扬起一个向上的弧度。 史倾棠温雅一笑,从容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哈哈。”郭知宜眉眼含笑,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一身书卷气的史倾棠,心中疑窦渐生。 在原主的记忆里,她并没有和史倾棠走得多么近,但就昨天来看,史倾棠却一直在帮她,今天又邀请她来丞相府,诶,这小姑娘又在打什么算盘? 啧,实在不是她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周围的人,而是这古人的双商委实高得吓人,一个不小心就被按在地上摩擦。 亏她以前还凭着自己渣渣的生物知识推测过,人的智商和大脑的大小相关,现代人的饮食和医疗都比古代先进得多,智商也一定比古人高的多…… 郭知宜默默掬泪,dbq,她觉得自己可能拉低现代人智商水平了。 丞相府是在前朝的一座王府的基础上改造而来的,垂廊游苑,水榭亭台,倒是应有尽有。 史倾棠在前面引着路,不时同郭知宜闲话两句,不久便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郭知宜茫然地眨了眨眼,“史姐姐,这是……” 史倾棠难得调皮一下,眨眼一笑,“郡君进去便知。” 郭知宜:“……”姐姐,你这样我怎么敢进? 但这是魏人辅府邸,郭知宜倒不觉得会有什么危险,深呼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神经却悄然绷紧到了极点。 “吱呀。”郭知宜推开木门,入眼便是一个眉开眼笑站在屋中央的中年大叔。 郭知宜“嘭”地一声甩上门,过了片刻又重新推开,依然是那个眉开眼笑的中年大叔。 郭知宜呐呐道:“我是不是眼花了?” “……”中年大叔脸上笑容渐渐凝固,魏人辅从他身后走出,幸灾乐祸道:“让你猴急。” 郭知宜看到魏人辅,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补救道:“房叔,您怎么来了?” 房朴拧着眉道:“我要是不来,某个没良心的小丫头估计都把我忘到北境去了。” “怎么会呢?”郭知宜上前谄笑道,“我这不是见到您激动傻了么?” 房朴心里欢喜,面上却依旧端着,哼笑道:“油嘴滑舌。” “哪有,都是真心话。” 房朴斜了她一眼,“我信了你这张嘴。” 郭知宜冷汗连连,干笑道:“房叔~” 谁能告诉她,房朴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了? 房朴,字文伯,号玄道,她父亲郭荣的左膀右臂,魏人辅的同门师弟,善谋善卜算无遗策,一个超级超级玄乎的人。 这位可是从小看着郭知宜长大的,脑子还不是一般的利索,绝不在魏人辅之下。 要把这位糊弄过去,可真不知道要搞死她多少脑细胞。 房朴弹了一下郭知宜脑门儿,“少来。” 郭知宜扯着房朴的袖子嘻嘻一笑。 房朴看了魏人辅一眼,莫得感情地下逐客令,“我们叔侄俩有事要说。” 魏人辅笑叹了一口气,“好好好”,支走了史倾棠和郭知宜的侍女,还顺手带上了门。 没来由地,郭知宜忽然有种不太妙的感觉,果然 房朴转头看着郭知宜,漆黑的瞳仁幽深如海,凝视着郭知宜,平静地说道:“你是谁?” 郭知宜:“!!!” 打了个照面,就看出她不是原来的郭知宜了?卧槽,这么强的吗,这让她怎么接下去?怕不是要交待在这儿……虽然知道房朴这人不好应付,可这未免也太难应付了吧?! 郭知宜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作镇定,“房叔说什么呢?我是安安啊?” 房朴嘴角勾起,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你不必否认,你的确不是她,不是我那可怜的侄女,你们相差的太多了。” 郭知宜犹在挣扎:“安安不懂,自己怎么就和房叔口中的那个‘她’相差甚远了?” “我夜观星象发现,异星临世,本朝星相已乱。” 郭知宜眼角抽搐,夜观星象? 这也行?不是,难道“星象”一说是真的? 费尔巴哈和马克思的棺材板压不住了吧? ⊙0⊙不对,这个朝代好像没有这两位?! 房朴视线移开,落在虚空一处,继续道:“你和她很像,虽不如她果决善断,但你比她聪明,比她知道变通。” 郭知宜眼帘微合,低低笑了一声后,倏然抬眼撞进房朴半垂着的眸子里,坦然地勾唇一笑,“我能认为先生是在夸奖我么?” 房朴微微一笑:“自然。” 屋里没有炭火,一片寂静之中,淡淡寒气无声地流动,一如四目相对之间的冷意涌动。 和房朴这样的人对视,压力不是一般的大,郭知宜什么也不敢瞎想,脑子里渐渐开始有些空白。 空气凝滞,郭知宜眼前房朴的身影渐渐虚无,像是被按下了什么按钮似的,自穿越而来的一幕幕开始自动回放。 郭知宜心知不妙,一般到了回忆往事的时候,主角大多快死翘翘了。 但无济于事。 现在的郭知宜就像陷入沉眠之时的噩梦,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她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但她紧紧掐着手心的五指却无法自控地渐渐松开了,在这个世界的一切,荒村、盗匪、孤城、战火,苍凉天地间无数人的嘶吼、哭泣和喧嚣,扭曲着绞在一起,成为光怪陆离的图像,流沙一般纷纷扬扬化作虚无。 就在一切即将归于寂静的时候,一道发着光的白影,轻灵地穿过凝固的时间和空间,来到她身边,微微俯首和她对视片刻,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了她,在她唇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抱紧我。”白影温和地笑了笑,“美也,好也,我很喜欢,我很喜欢……” 白影用力地拥住了郭知宜,化为星星点点的萤火,融进郭知宜的眼睛里。 霎那间轰! 其实是无声的,但又像雷霆在耳边炸响,蛛网一样的纹路在朦胧飘渺的图像上延伸,而后砰然崩溃,一片片泛着清光的碎片消散于空中。 郭知宜猛然睁开双眼,如同脱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目光阴冷地盯向房朴:“你干了什么?” 刚刚,她差点…… 是房朴干的? 但这怎么可能……这也太非人类了吧。 房朴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你醒过来的倒是快。” “所以,的确是你动的手脚?” “对,”房朴抬了抬下巴,指向安安静静吐着轻烟的博山熏炉,“我下药了。” 郭知宜:“………………” 那您这一副自豪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零二章 暴露(下) () 郭知宜心情激荡,一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既然您的试探结果已经出来了,所以您打算怎么办呢?” 房朴微笑着看向郭知宜:“你觉得呢?” 郭知宜直视着房朴的眼睛,回以一笑,“我觉得您应该当作什么也没发现。” 房朴眼中异光划过,“凭什么?” 郭知宜勾唇一笑,“于公,揭发我、杀了我对您的大计并没有什么益处,尤其是眼下,郭节帅不得不暂居澶州以避开赵俊和赵殷,暗中蓄势;于私,郭节帅是您的挚友,揭发这件事会对郭节帅有什么样的影响,我想也不用我赘述。” 看到房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郭知宜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已经汗湿的手掌,双手交握,视线在房朴的面部掠过,笑得明艳自信,“再者,我在回京一途,先杀方庆云,再战刘株,虎口下救回郭意城;攻城一战中,明里伤慕彦超、杀袁象先,暗里探得情报无数,在皇爷爷心中怎么说都是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的无名英雄。先生如果想凭这一句莫须有的论断置长安于死地,只怕后果未可知呢……” “血脉之亲与谋士挚友,如果非要做出个选择,其实是件很残忍的事情,不是吗?”郭知宜目光如戟,直视着房朴。 房朴定定地看了郭知宜半晌,垂下眼帘轻笑出声,“倒是个厉害角色。” 郭知宜松了口气,“在先生面前,不敢当。” 房朴笑了笑,“若非你之前的表现好,你今日见不到我。” 郭知宜:“…………”呼气,冷静。 一副严肃相的房朴笑着笑着忽然叹了口气,“我还有一个要求。” 郭知宜心中一凛,微笑道:“既然说起这个了,还请先生有什么要求今日说清楚。” 房朴嗤笑一声,“我还不至于坑你一个小丫头。” 郭知宜:……面上笑眯眯。 呸!我信你才有鬼!就算她读书少,也知道谋士这帮人一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房朴幽幽叹道:“我希望你能真正地成为她。” “什么意思?” 房朴凝视着郭知宜,又像是透过郭知宜在看什么人,“你就是她,不要让除我以外的第三个人发现你不是她。” 郭知宜挑眉一笑,“见到先生之前,我不是一直在这么做吗?” 房朴微微一笑,“如果被第三个人发现了,我决不手软,天涯海角虽远必诛。” 郭知宜:“……好。” 房朴低低叹了口气,摸出一个带锁的铜匣子,扔到郭知宜面前,“打开看看。” 郭知宜怀疑地看了房朴一眼,“里面不会有什么毒虫吧?照着手指头给我一口,我就毙命了。” 房朴难以置信地瞪着郭知宜,“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卑鄙的人?” 郭知宜不动,瘪着嘴幽怨地看着房朴,意思很明显。 房朴:“……” 房朴气呼呼地拿起匣子,“啪嗒”一声打开匣子,把里面的东西丢给了郭知宜。 “这是……”郭知宜拿起手中的翡翠玉牌,质地细腻,绿意淡雅,上面的山川楼阁线条分明,看起来温润美好,就算她不识货,也知道这玉牌非常贵! 房朴扫了郭知宜一眼,“那边纸上写着的是节帅在京城中暗中安排的人手,持此玉牌便可调动这些人。” 郭知宜:“哇。” 房朴正欲接着说什么,忽听郭知宜在一旁发出了灵魂质问:“可是,这玉牌难道不会很容易摔碎吗?” 房朴咬牙:“……你还想试试不成?” 郭知宜眨眼:“可以吗?” 房朴危险一笑,“长安郡君尽可一试。” 郭知宜笑嘻嘻地将玉牌收入怀中,把匣子捏到手里,“长安怎么舍得呢?这可是父亲送安安的礼物。” 房朴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郭知宜脸上的笑意瞬间退去。 郭知宜将脸埋在臂弯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吓死她了。 一缕冷风从敞开的门口钻了进来,郭知宜不禁瑟缩了一下,这才发现她后背上的冷汗已经将里衣整个地打湿了。 第一百零三章 风吟 () 假作真时真亦假,房朴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知宜把玩着手中的玉牌,眼中晦暗不明。 “郡君?”史倾棠从回廊走出,叫住了正欲离开的郭知宜。 “史姐姐。” 史倾棠歉疚地笑了笑,“此次倾棠以自己的名义请来了郡君,却暗藏他心,倾棠心中实在愧疚。” 郭知宜不在意地笑了笑,“诶,分明是我和房叔麻烦你了才是。” “郡君雅量,”史倾棠看向郭知宜,“倾棠改日再设宴补上今日劳烦郡君走的这一趟,不知郡君愿意赏光否?” “自然。”个头。 有房朴在的地方她一点都不想出现。 郭知宜同史倾棠叙了几句话后,告辞离去。 “郡君怎么进去那么久啊?”白苏茫然地问道,“而且郡君出来时的脸色也好差。” 郭知宜有气无力道:“白苏啊,你说,要是有一个,额,看你不太顺眼的人忽然送了你一堆金子,你该怎么办呢?” 白苏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有人会送给奴婢金子的,看奴婢不顺眼的人就更不可能了,除非金子是假的,或者这金子来路有问题。” 郭知宜抬眸瞥了白苏一眼,淡淡一笑,“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白苏挠了挠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们去别院等着我,我有事去办。”郭知宜伸了伸懒腰,掏出马车上的备用衣物套在了身上。 白苏眉头皱起,“郡君不带上亲卫吗?太不安了。” 郭知宜捏了捏白苏的脸蛋,“放心吧,小管家婆,都带着呢。” 说完,一个翻身跃出了马车,白苏只来得及看到郭知宜的一片衣角。 白苏捧着脸,眼露歆羡之意。 风吟居。 轻微的衣料摩擦声顺风飘入耳中,护院唰的一下抽出腰间明晃晃的雪刃,“什么人?” 来者并不作答,赤手空拳地就扑了上来,和护院缠斗在一处。 护院越打越心惊,这人看起来又瘦又小,但掌力好重,落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掌都像是石块砸下似的。 “住手!”就在护院力竭之时,有人突然开口。 护院心中一喜,停下了手中动作,喘着气道:“星纪大人。” 星纪点了点头,“你先下去。”随后朝着来人深揖一礼,“郡君。” 郭知宜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子,勾唇一笑,“好久不见啊,星、纪。” 星纪对上郭知宜这一笑,心里突然毛毛的,“郡、郡君,不知郡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郭知宜嗤笑一声,“你不用在我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陆韶呢?” 星纪拱手:“郡君随我来。” 郭知宜点了点头,跟着星纪穿过几道游廊,进到一座独立小院。小院的建筑非常考究,但怎么个考究法她是不大懂的,她只看得明白厅堂外面四角出廊,流角飞檐,而且还临着一个人工挖出来的小湖——非常宜居的感jio。 “倒是一处宝地,”郭知宜赞道,“难怪陆韶要从别院搬出来呢。” 星纪悻悻一笑,不敢接话,叫来仆人问道:“陆公子在吗?” “陆公子此刻应在西厢房里。” 星纪挥退仆人,对看上去神色郁郁的郭知宜拱手道:“西厢房就在那里,星纪就不打扰郡君了。” 郭知宜摆了摆手,往西面走去。 星纪悄悄松了口气,往院外走去,心中好奇不已,也不知道是谁又招惹了长安郡君,郡君的脸色才那样差? “哎呀。”星纪没注意前方,和提着木桶的仆人撞到了一处。 仆人扑通一声跪下,抖着嗓子道:“对不起对不起,小的不是故意的。” “起来吧,没事。”星纪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视线无意间落到仆人手里提着的热气腾腾的木桶上。 星纪动作一顿,“你提的这是什么?” 仆人恭敬答道:“回纪管家,是陆公子要的热水。” 星纪眼皮子一跳,“陆公子要热水干什么?” 仆人道:“陆公子在沐浴更衣。” 星纪:“……………………” 要完。 第一百零四章 话本 () 星纪缓缓转身看了一眼已经推开西厢门的郭知宜,内心纠结三秒后,果断转身,“不用送了。” 仆人:“啊??” 星纪呼气,“我去通知公子。”风吟居刚修缮完毕就被掀了怎么办? 屋内的两人隔着蒸腾的水汽四目相对,气氛异常尴尬。 陆韶红着耳尖把身子往下沉了又沉,恨不得把脑袋也按到水下。 陆韶闷闷道:“郡君能先出去一会儿吗?” 郭知宜眼神复杂地吐出一口气,“知道么将军,我原本心情不好,想着来教训一下只顾着和范质厮混的某人……但现在……” 郭知宜边叹气边转身绕到了屏风后面,听到身后的穿衣服声停下才走出去。 郭知宜看到面上薄红未退的陆韶,心中微微地惊了一下,虽然已经见了这么多面,但不得不说,陆韶的这张脸每每撞入她的眼中都是惊艳的。陆韶模样生得俊朗,三庭五眼比例完美,唯一的瑕疵便是额角的刺字,使得这张本是俊美中融合着正气的脸,平添三分凶厉之气,又因为陆韶一贯的冷漠,更让人不敢直视。 陆韶不自在地理了理因为紧迫所以穿得微微凌乱的衣服,一抬眼正对上郭知宜存在感格外强烈的目光,“郡,郡君?” 郭知宜回过神,眉眼不自觉挂上了笑意,打趣道:“将军身材甚好啊。” 陆韶笑了笑,眼尾微微上挑,“……多谢郡君夸奖?” 郭知宜总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在他面前总是没个正形,蔫坏蔫坏地,但偏偏……他最喜欢这样的郭知宜,只有这时的郭知宜才会让他有真实感,而不是雾一样捉摸不透又飘渺易逝。 郭知宜听到陆韶竟然接上了自己的话,怀疑道:“不对劲,不对劲,这半月以来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陆韶你说,你去了哪儿,跟谁学的这一套一套的?” 陆韶视线飘忽,装糊涂:“郡君说的,我不明白。” 郭知宜眼睛微微眯起,“是吗?” 郭知宜视线从左到右巡视了一遍屋里的布置,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这间屋子不大,陈设简单,一眼就能把所有的角落收入眼底,似乎没什么不对的。 郭知宜扫了一眼满脸写着“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什么都不明白”的陆韶,心中踟蹰,难不成是自己的错觉? 那算了,风平浪静最好不过。 陆韶见郭知宜揭过这一件事,暗暗舒了口气,却不料,郭知宜突然眼尖地瞅到了案头的几本旧书。 陆韶心中咯噔一跳,急忙闪身去抢,却还是被郭知宜抢先一步。 郭知宜动作轻盈,翻身跳上桌案,盘腿坐下来,得瑟地笑笑:“谷梁传?” 郭知宜翻开就发现这只是个谷梁传的壳子,实则却是……话本,讲的还是老套的贫苦书生上京赶考撞见富家小姐一见钟情,两人要死要活闹了一出又一出终成眷侣。 郭知宜神情渐渐复杂,看话本这事倒没什么,谁还不看个小说了咋滴,但陆韶这人还带做笔记的,写笔记就算了,但陆韶写的特别认真,在书生的甜言蜜语下面还有详细的批注,甚至还有附加了改进版甜言蜜语……这特么的就很奇葩了。 郭知宜满头黑线地看向面色微红的陆韶。 陆韶窘迫地辩解道:“这不是我的,上面是范质写的。” 范质…… 郭知宜心中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面上笑眯眯道:“好。” 陆韶轻咳了一声,难得有了一丝坑了自家弟弟的愧疚感。 郭知宜好气又好笑地瞥了一眼陆韶,发自心底地感叹自己这是捡到一个什么样的大宝贝啊! “等等,那是什么?”郭知宜视线忽然落在木榻后面的两个大箱子,刚刚站在屏风边视线受阻,并没有看到这里还藏着两个大箱子。 陆韶:“…………” 郭知宜大致地翻了翻后,十分无语…… 一箱子话本! 她大概明白范质有多么努力地投陆韶所好了。 不过……郭知宜扯着陆韶的衣领,磨牙:“你没事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干嘛?” 陆韶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郭知宜见状,心中又涨又涩,也不舍得生气了。 郭知宜松开手,“不行,我得缓缓,先说正事,别一会儿忘了。” 陆韶深呼吸一下,点了点头,“我看你来时,脸色很不好,可是和这有关系么?” “不是,”郭知宜摇头叹了口气,不打算将陆韶牵扯到房朴和她的事里,“和你有关,你从别院搬出来我可以理解,但你搬入了范质的风吟居我却不明白,你是打算重回范家?” “郡君希望我回范家么?” 郭知宜摇了摇头,“从你的安危考虑,我不赞成,太原范氏岌岌可危,并不如昔日那般辉煌,而且刘株正以太原城为京,战事胶着,太原实在太危险了。但如果从你的私情考虑……我没有意见,不会干涉你做出的任何决定,同样,我也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做什么委屈自己的决定。” 陆韶看着郭知宜认真的眉眼,心中忽然被什么填充的满满的,“你放心,我不会回范家。” 陆韶在心中默默补充,我会在这京城中再建一个陆家。 郭知宜只听到了陆韶说出的话,身立刻松懈了下来,“那就好。既然你不打算回范家,那你昨日派人传信说要离开一段时日是怎么回事?” 郭知宜戳了戳陆韶的俊脸,故作幽怨:“害得我揪心了一晚上……” 陆韶嘴角抿出了一个非常愉悦的弧度,抓住了郭知宜作怪的手指,淡淡地笑道:“我打算挂冠离任了。” “什么???”郭知宜愣了一下,有些接受不能。 第一百零五章 暂离 () 陆韶轻轻握住了郭知宜的一只手,微微叹了口气,“若非无奈,我也不愿意离开朝廷,但现在……” 郭知宜想到什么,眉目沉了下来,“是我连累你了。” 陆韶皱着眉笑了笑:“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和你没关系的。” “那是因为什么?” 陆韶打开舆图,“早先节帅被任命为澶()州刺史之际,你我二人和方四便有所推测。节帅在开国之战中并无军功傍身,陛下此举正是以退为进,避赵氏锋芒,让节帅在澶州积累声望和功勋,以备日后更进一步。” 郭知宜沉吟道,“你是想说,我父亲尚且如此,不依附赵党的其他人更加难以立足?” “是我更加难以立足,毕竟,陛下那里……”陆韶笑笑,“此外,我有些急于求成,等不了那么久。” 郭知宜促狭一笑:“可你在这种困难时候抽身而出,就不怕给我父亲和祖父留下不好的印象?” 陆韶:“不是抽身而出,而是由明转暗。你一直都知道的,在眼下这种形势这种办法才是更好的选择。” 郭知宜久久地看了陆韶一眼,半垂着眼:“但这样不会太委屈你了吗?还有……你会离开京城吗?” 陆韶没说话。 郭知宜心中一涩,“那你挂冠后有什么打算呢?” 陆韶微微一笑:“和范质合作,重组天下会。” “天下会?那个好像是……范家的商会?”郭知宜不解地眨了眨眼。 “天下会和范氏商会不完一样。范氏商会主要包括的是范氏在各地开设的商行,而天下会则不止包括范氏商会,还包括范氏途盟。” 不知为什么,忽然感觉自己有点无知,郭知宜虚心求教:“途盟是什么?” “途盟之中,大多是些和范家签订了契约文书的小门派,负责保护沿途货物的安。” 郭知宜咋舌,这不就是镖局吗? 不是,范家在商业运作这一块儿真特么绝了。她以为搞出个商会就已经够前卫了,没想到人连物流都给安排的妥妥的。 不过,这倒也是,匪寇为患,不得不这样搞。 郭知宜没忍住,弱弱吐槽:“叫什么途盟,我觉得叫顺风也可以。” 陆韶一本正经地思考片刻,“一路顺风吗,可以,我明日便和范质提。” 郭知宜疯狂阻拦:“别别别,千万别。”她怕玩脱了! 陆韶看了一眼郭知宜,遗憾地放弃了。 郭知宜:“……”你遗憾个什么鬼! 郭知宜在脑海中权衡了一下,大周如今重武轻文,左相魏人辅和右相封道两个人加起来也刚不过一个赵俊,更别说北面还有一个赵殷!能打的武将倒是不少,可是不依附二赵的就不多了,除了中央禁军中的徐崇和李荣,地方上战力较强的只有西南李锐父亲的忠武军、正东宋州城高行周的归德军、西京洛阳城傅燕青的河阳军以及她父亲郭荣的镇宁军这四支军队。陆韶若是想攒军功,那就必须奔赴前线,可前线是赵俊的人马,以陆韶和她的关系,去了无疑是送死。若是想通过其他途径积累军功……不好意思,她父亲早就去了好伐。=.= 仅有的一个好对付的对手东面的慕彦超,那是留着用来牵制赵俊的。 所以,这么一看,陆韶先从晋升空间小的大周军部撤出来,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唉,只是,万万没想到,陆韶最后还是和范质搞到了一块儿。 郭知宜愁眉苦脸地长叹道:“那你岂不是得好久不在京城?” 陆韶看着郭知宜生动的表情,轻笑出声:“放心,我会经常回京城的。” 郭知宜嘟囔了一句,“那能一样吗?”丧了几秒后,又埋着头自我开解,其实这样也好,要是陆韶去了前线,自己不就成了“长叹充幽闼”的东南思妇? 郭知宜认命地问道:“那你最近会离开京城么?” 陆韶:“……后天,会离开半月。” 郭知宜皱着眉:“这么快就走?年都不过了?” 陆韶:“我会尽量提前赶回来。” “别,”郭知宜把心里的不痛快都记在了范质头上,对陆韶挤出了一个笑脸,“安最重要。” 道路千万条,安第一条。 没看电影里演的吗,一出现急着赶回去送东西的场景,八成得发生车祸。qaq 陆韶唇角微微勾起,笑着点了点头。 “先别急着点头,”郭知宜突然摆了摆手,还有一件事她还没忘呢。郭知宜摊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箱子里摸出来的一个话本,眼角微微上挑,冲着陆韶笑得十分灿烂,“将军还没解释这个呢,好香艳的本子吖!” 陆韶:“……” 陆韶无辜道:“范质送过来的,我还没看。” 郭知宜撑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盯着陆韶,哼笑道:“没看?那正好,你就在这,完整地读一遍吧。” 陆韶:“……郡君!” “不想读那一本,那换这本?”郭知宜从箱子里抽出一本五指厚的大部头。 陆韶:“……”陆韶将军很崩溃。 陆韶双手发颤地接过了郭知宜手里薄一点的本子,双手发颤地翻开了第一页,只瞄了一眼便立刻两眼发黑合上了本子,这才注意到本子的名字,杀神郡君俏将军。 陆韶:“……” “读啊?”郭知宜唇角微微勾起。 陆韶低下头,艰涩念道:“话说某朝某年间,某王爷育有一奇女子,此女面如钟馗,力能扛鼎,时人戏称为罗刹郡君……又有一白袍小将,面白无须……” 郭知宜神色自然地听着陆韶念话本,不时品评一番:“写这本子的人文采甚好。” 陆韶面目通红:“……看官试想,那细臂嫩腿的将军,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杀神郡君,力大无比的,如何……如何挣脱得了……三两下软了杨柳腰……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 “但见,但见……”陆韶闭着眼,脸红得冒烟,怎么也读不下去了。 郭知宜忍笑忍得腮帮子疼,不再为难陆韶,轻轻挑起陆韶的下巴,低下头含糊不清道:“但见,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 陆韶眼睛睁大摒住了呼吸,身的知觉尽数被这一吻吞没。 “兄长!我听说……”范质推门而入的脚僵在了半空。 第一百零六章 谈判 () 范质调整了一下呼吸,双眼放空,微笑:“兄长,我听说郡君来了,是真的吗?” “滚出去!”陆韶一手按住郭知宜藏在怀中,阴沉地盯着范质。 范质:“……” 范质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正好碰上气喘吁吁赶来的星纪。 星纪:“公公子,您没有进去吧。” 范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扯出一个人的笑,“不巧,刚被赶出来。” 星纪:“……我在东面找了公子一圈,没想到公子来了这里……” 范质摆了摆手,星纪立刻闭嘴了。 室内,郭知宜委屈地摊手,“被范质看到了,只怕范质不定在心里怎么想我呢?他会不会以为我……” “不会,”陆韶唇角轻勾,打断了郭知宜,“放心,他不敢。” 郭知宜收起装出的委屈,挑眉一笑,“嗳,没想到我家将军还有这么霸道的一面?” 陆韶干巴巴地笑了几下,转移话题,“郡君有什么计划,今日可以一并解决了。” “嗯。”郭知宜眸中划过一抹幽光。 没过多久,郭知宜、陆韶和范质三人于正堂相对而坐,气氛和谐,刚才的尴尬氛围荡然无存。 郭知宜淡淡地看着范质挥退众人,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范质斟酌着开口:“想必郡君已然知晓兄长的打算了?” 郭知宜:“知道,但我反对。” 范质面上不见丝毫惊诧之色,微微笑着:“不知郡君为何反对?” 郭知宜垂着眼帘:“我为什么要同意呢?个中危险,范公子比谁都清楚。” 范质笼在宽大袍袖下的双手悄然握紧,“但各种益处,郡君也比谁都清楚。” 郭知宜微微一笑,“所以,今日才有机会聚在此处共商此事。” 范质淡淡笑着点了点头,又听得对面的人冷不丁道:“范公子府上的雪顶翠色不行啊,怎么比赵正谊府上的还差了些呢。” 范质浓睫微颤,心道不妙,果然又听到郭知宜轻轻地笑着道:“唉,虽不知范公子府上如何,但赵正谊府上的鲜果爽口多汁,委实令人回味无穷。” “郡君说笑了,在下一介草民怎么敢和赵大人比肩?” 郭知宜玩味一笑,“昔日只闻范家途盟独大,今朝却见赵家后起之秀,可见时移世易啊。” 范质松开手,面色轻松,“的确,所以在下如今走途无路,不得不求鬼拜神。” “啧啧,可怜风吟虚前席,不问释人问鬼神。” “嗒”的一声,郭知宜边说边将一块温润的翡翠玉牌扣在桌面上。 “这是……” 郭知宜微微一笑,“权柄。” 虽然现在看来房朴那个人不可尽信,但这不妨碍她拿着这东西装腔作势,空手套白狼。 郭知宜补了一句,“房玄道今日送来的。” …… 另一边,白苏和郭知宜分开之后,遵照郭知宜的吩咐去了别院。 “你说什么?”白苏听到管家的话,愕然不已,“方将军和青邱失踪了?” 管家皱着眉道:“已经两日未回了,而且没有派任何人打个招呼。” 第一百零七章 敲定 () 风吟居中,对别院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郭知宜还在谈判桌上和范质唇枪舌剑地你来我往。 郭知宜穿越之前一直在商海中沉沉浮浮,范质更是自小便浸淫于商道,因此在交涉过程中两人倒是棋逢对手,而且两人越谈判越心惊。 郭知宜自恃先进的经营和管理经验,却不料范质在很多问题上的理念竟完不输现代商业理论。范质则震惊于郭知宜小小年纪又不曾接触过商道,却能提出这么多新颖而行之有效的见解。 唯独陆韶一脸木然地坐在一旁看着两人打嘴炮。=o=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在商之一道,陆韶是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在他眼中,郭知宜和范质两人的你来我往俨然是眼神粗暴、举止优雅地街头贩夫走卒讨价还价。 不过,这不妨碍他欣赏郭知宜是了。 在陆韶开了十级滤镜的眼中,郭知宜就算是放低身段地讨价还价都是可爱的。 心理学上有种“注视眼效应”,大概是说当他人的眼睛或者类似眼睛的图案使人产生被注视的感觉时,被注视之人的行为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也许是陆韶的目光太过炙热,仿佛黏在郭知宜脸上似的。郭知宜忍无可忍地抬手遮住了陆韶的眼睛,“别看了。”虽然我也知道自己挺好看的,但你这么盯着我怎么放得开? 陆韶不解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轻轻扫过郭知宜的手心,从手心一路痒到了心坎。 郭知宜:“……” 郭知宜深呼吸,脑子里飞快思索片刻,拍了拍自己身侧,“坐到这边来,别一直盯着我看。” 陆韶唇角弧度微微上扬,移到了郭知宜身侧,余光偶尔掠过郭知宜近乎完美的侧颜,大多数时候则直勾勾地盯着范质,面上看着无悲无喜,但心底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范质:“……” 好气哦,但还是要微笑。 日影西移,郭知宜和范质经过漫长的磋商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 具体项目很多,但最主要的是前期范质对郭荣的扶持和后期郭荣对范质的回报。这个前后期便是以郭荣践祚为分界点。 郭知宜目光落在范质身上,暗自心惊,这一世的范质又一次走上了一条豪赌之路,只不过这一次他赌的帝位人选换成了她父亲郭荣。 这个人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郭知宜的视线淡淡掠过范质浅琥珀色的眸子,很好看也很冷淡,在白怜的调理下已经渐渐恢复了神采。 郭知宜心中暗暗叹了一句,这个人简直是天生吃投资这碗饭的,比被她扔到慕彦超身边的师屠更有资本和胆量,放到现代妥妥是vc这一行的扛把子。 郭知宜起身,习惯性地来了一句,“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范质愣了一下,微微笑着:“合作愉快。” 在范质这里耽误了太长时间,郭知宜抬眼朝外望了一眼,已是日薄西山,不得不遗憾地告辞离开。 “我会常托人带信给你的,所以也不用太伤感。”郭知宜撑起一个明媚的笑容,附耳道,“毕竟,小别胜……” 陆韶压着唇角,矜持一笑,“好。” 郭知宜笑意愈发明显。 听力敏锐而且视力已经渐渐恢复的范质:“……”怎么感觉还不如继续瞎着? 郭知宜带上斗笠翻墙而出,身后数个便衣亲卫紧随其后。 陆韶伫立在原地,目送郭知宜身轻如燕,三两下消失在视线之中。 别院,郭知宜刚刚踏入,便接到了白苏的禀报。 郭知宜长吐一口气,心中积郁尽数浮现于眉眼之间,看得白苏一阵胆战心惊,“怎么回事?方四离开之前见了什么人?” 白苏低着头道:“听管家说,方将军离开之前,府里曾经来了两个京兆府的衙役,指名道姓要见青邱姑娘。” 郭知宜眼睛微微眯起,“京兆府?白延钊?” 白延钊曾和她提过青邱的事,可青邱和那个劳什子**窟关系不明,关方四什么事?她对青邱不熟,但对方四熟啊,方四和**窟绝无半分关系。 “方四是和青邱一块儿离开的吗?” “是。” 这就对了,方四为人仗义,想必是跟着青邱出去的。 不过,她不明白,方四一向机敏谨慎,轻易不会出什么岔子。 看如今这情况,八成是出事了。 第一百零八章 遇难(上) () 却说被郭知宜惦记着的方四,自和青邱分开后,便一直紧紧跟在赵温纶身后。 赵温纶武功还算可以,步子也灵活,但无奈身上背着一个重伤之人,速度被大大拖慢,幸而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渐渐甩开了身后跟踪的人除了方四。 方四武艺虽然不及陆韶,但好歹是长年累月奔走在生死之间的人,身手不必说甩了常人一大截儿。而且正如郭知宜所判的,方四机敏且谨慎,他在追出来之时心中已有判断,赵温纶的武艺正常情况下应该和他不相上下,不过此刻被那个重伤女子拖累,他完有把握拿下赵温纶! 一路七拐八绕,赵温纶的体力渐渐耗尽,而方四仍然像个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甩不掉。 赵温纶没忍住低骂了一句。 阿酌强打精神,一边咳着血,一边挣扎道:“公子快放开奴婢,奴婢只会拖累公子。” 赵温纶毫不留情地吼道:“闭嘴。” 阿酌笑了,笑得非常灿烂也非常好看,“公子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赵温纶扭头瞥见阿酌唇角的鲜血,只觉得刺眼无比,低声吼道:“你想死吗?” 阿酌依然笑着,声音愈发微弱,“若非公子,阿酌早就死了啊。” 赵温纶注意到背上黑衣侍女说话间称呼的变化,脚步猛然顿停,把背后的人放下揽在怀中。 怀中的女子眉目清秀,似在闭目浅眠。 赵温纶从未发现自己心跳得如此之快,他颤抖着手向女子鼻尖探去已然感受不到一丝一缕温热的气息。 “阿酌……”赵温纶轻轻抚过黑衣侍女的眉眼,失神地喃喃。 方四趁此机会追了上来,却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上前。 “人死如灯灭,节哀。”方四淡淡道。 赵温纶神色哀戚,惨然一笑,“你倒是说的轻巧。” 方四扫了一眼已经没有呼吸的女子,忽然记起什么,在赵温纶戒备的目光中上前探了探女子颈间的经脉,“还没死透。” 赵温纶呼吸一滞,“你说什么?” 方四微微一笑,“不巧,在下曾遇到过两位神医谷的神医,得其指点方知,无气息未必已丧命,若颈间尚有脉动,及时诊治或有生还可能。” “不过……”方四面上轻轻笑着,手上却是五指翻转迅速扣住了女子的脖颈,“若是在下用点力气,只怕神仙也救不回了。” 赵温纶瞳孔微缩,双手攥拳,“你!” 方四五指渐渐收紧,“赵二公子,你最好不要挑战咱们谁出手更快,看赵二公子对这侍女的在乎程度,只怕失败的结果不是赵二公子承受得了的。” 赵温纶目光如刀地扎向方四扣着黑衣侍女脖颈的那只手,呼吸粗重,忍耐道:“放了她,条件随你开。” 方四唇角勾起:“跟我回去,认罪。” “认罪?我需要认什么罪?” 方四盯着赵温纶的眼睛,一字一顿,“谋、杀、皇、族。” 赵温纶仰头笑了几声,眼睛里竟带着几分嘲弄,“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是我安排人刺杀长安郡君的吧?” 方四:“纵然不是你安排的,也和你脱不了关系。” 赵温纶笑得更大声了,“我真不明白,京兆府、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最后只得出来这么一个结果?幕后真凶连一个都没找到?哈哈哈!” 方四眼睛眯起,“你什么意思?” 赵温纶笑累了,才停下,目光幽深地看着方四,“方四方将军,方庆云的弟弟,长安郡君的心腹。真相如何,其实郡君和方将军知道的很多,对吗?” 方四看着赵温纶,淡淡道:“可赵二公子比我们知道的更多。 另外,在下觉得,赵二公子是个识时务的人,尤其是现在,拖得越久只会对赵二公子越不利。” 赵温纶被掐中要害,冷冷道:“你怎么保证能救她?” 方四自信一笑,“凭在下能在京城找到两位神医谷的神医,也能请来宫中太医。” 赵温纶盯着方四的神情,见他不似说谎,果断道:“那我便信你一回。” 方四闻言一笑,心中刚刚松了口气便听得“轰”的一声,紧跟其后便是几欲刺穿耳膜的哀嚎声和惨叫声,与此同时,四周的温度也急剧攀升。 方四和赵温纶面色皆是一变。 “不好,有人在洞窟中放火!” 第一百零九章 遇难(下) () 不好,青邱!方四心中陡然一惊。 可是……好不容易抓住赵温纶这个关键人物,就这么放弃,未免也太可惜了。 鬼面下黑白分明的眼中,踌躇一闪而逝。 就在这时,部注意力都放在方四身上的赵温纶几不可见地勾起唇角,趁着方四分神之际,迅疾如电擒住了方四捏在黑衣侍女阿酌颈间的那只手,而后几乎是同时,甩手、抬腿,将方四踹得后退了两步。 方四看向赵温纶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赵温纶挡在阿酌身前,甩了甩手,如同相识多年的好友一般熟稔道:“多谢方将军指点救人之法。哎,别动手啊。” 赵温纶双臂横在眼前,挡住了方四正面挥来的一记直拳。 赵温纶:“方将军,你我要再这么打下去,可就真的着了幕后之人的道了。” “幕后之人是谁?”方四捕捉到赵温纶话中的关键词,动作微顿。 “不可说。”赵温纶摇头轻笑,眼帘微合,“说了也没人会相信的。” 方四气笑了,“那你我之间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赵温纶摇了摇手指,眼神中无端透出一种诡谲之感,“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已经是一颗弃子,幕后之人下了决心要抹去我的存在。” “那又怎么样?” 赵温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方四冷笑:“眼见未必为实,若是你不过作戏呢?我和你这种阴险狡诈又两面三刀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 赵温纶自嘲一笑,“是吗?随你。不过方将军今天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带走在下了。” 赵温纶从怀中掏出一个食指大小的精致琉璃瓶,轻轻地放在脚边,“这是在下的谢礼,对方将军,不,是对方将军背后的长安郡君来说,一定很有趣。” 赵温纶抱起阿酌,在方四晦暗不明的目光中转身往外逃去。 “对了,”赵温纶忽然回头,嘴角噙着一抹邪气的笑,“多谢将军,将军和在下既像也不像,将军比在下幸运,希望将来不至于落得在下这般下场,再会。” 方四目送赵温纶离开,没有追上去,弯腰捡起赵温纶留下的琉璃瓶,放在眼前端详片刻,叹道:“罢了。” 赵温纶说得对,有人藏在暗处,他今日纵然是拼着鱼死网破也带不回赵温纶了,现在,只希望这个小瓶子真的暗藏什么玄机。 方四将瓶子收好,猫着腰沿路返回,却发现青邱已经不在原地。 “难道青邱已经逃出去了?” 不过一刻时间,浓烟已经钻进了各个暗道。坑洞之中,空气流通愈发不畅。 方四重重地咳了几下,撕下一块衣料捂住口鼻,把身子压得更低,几乎是匍匐着在暗道中前行。 方四知道青邱熟悉这座地下**窟,所以她若是发现洞内着火,先逃了出去倒也可能。 方四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进来时的路线,匍匐着往外退去。 “这是什么?”方四忽然看到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大片未知的黑色,他凑得近了些,低下头,捻起一点放在鼻尖前嗅了嗅。 是血! 而且还是刚留下的!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方四心中忽然出现一种不详的预感。 方四立刻往前移动了两步,在血泊之中摸索片刻,找到了一根木簪。 地道昏暗,视物不清,方四把木簪放在手中摸了片霎,最终确定,这个木簪是青邱的! 浓烟渐近,方四犹豫了一瞬便拿定主意,顺着血迹向坑洞深处爬去。 幸而,血迹没有延伸多远,在一个不大的坑洞前截然而止。 方四谨慎地蹲在洞口侧面,小心翼翼地向洞内探头望去。 “青邱!” 方四的目光立刻凝在了躺在洞中一动不动的女子身上。 “将军……”青邱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模糊,她自嘲一笑,嘴唇翕动(xi dong),“又是幻觉么?” 方四闭了闭眼,懊悔又痛恨,该死,大意了,他怎么就把青邱一个小姑娘扔在这种地方了呢! 方四满眼痛色,脱下外袍裹住青邱,放缓了声音,“不是幻觉,我带你出去。” 听到熟悉的声音,青邱红肿的双眼唰地一下流下两行清泪。 若是,若是…… 青邱意识不甚清明,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后悔什么,或者说,在期待什么…… 方四沉着脸背起青邱朝外走去,却发现外面已然成了一片火海。 青邱伏在方四耳边,刚想说不用管我了快逃吧,谁知不经意地一瞥,却看见了一幅异常可怖的图景 青邱几乎是颤着嗓子吼出来的:“快跑” “嘭!轰隆!” 一阵阵雷鸣般的崩塌声彻底淹没了青邱的吼声。 第一百一十章 救援(一) () 方四可能出事了。 这个念头在郭知宜脑海中出现的一刹那,另一个念头立即紧跟其后,清晰无比地传到了郭知宜的意识里不,不是可能,是一定。 虽然时机不宜,但管不了这么多了,郭知宜当机立断,带上所有亲卫直奔京兆府,却得知白延钊眼下正在城外。 郭知宜心中急躁不安,神情不自觉地便冷了下来,眉眼含煞地命人捉了两个衙役带路,其他一院子的衙役愣是没一个敢站出来吭声的。 “回、回郡君,到了。”衙役战栗道。 不用他说,郭知宜也知道到了。 她看见白延钊了。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天色呈现出深沉的墨蓝。 肃廖的原野犹如一张暗黄的画布,被打翻的墨汁渲染出一幅巨大而奇诡的图案,宛若野火燎原,扼杀了一切生机。 而白延钊仿佛是这副辽阔画卷上唯一的活物。 高洁又生动,优雅又神秘,仿佛……一抬手便能在苍凉天地间画出这等惊世之景。 郭知宜眨了眨眼睛,刚才的恍惚瞬息之间消失殆尽。 因为白延钊已经到了她眼前。 郭知宜木着脸看了一眼白延钊,心道,她收回高洁和优雅之类的形容词。 白延钊此时的形容相当狼狈,不但发丝凌乱,而且眼角下那抹想忽视都忽视不掉的鸦青,立刻便让人想起了通宵打游戏的小青年。 郭知宜没忍住问了一句:“白公子这是……” 白延钊疲惫一笑:“在下心中愧疚不安,难以安枕,让郡君见笑了。” 郭知宜视线一转,落在白延钊眼底的鸦青:“不知是何事,能让白公子寤寐难安呢?” 白延钊长揖道:“说来惭愧,正是方将军和青邱姑娘的事。” “他们怎么了?这地上的焦痕又是哪里来的?” 白延钊:“方将军和青邱……本是同六名衙役进入**窟里打探消息,却不料,**窟里忽然失火,不少坑洞塌陷了。” 郭知宜心中揪起:“那他们人呢?” 白延钊目露哀色,“无一人逃出来。” 郭知宜如遭重击:“什么?” 郭知宜恍惚了一下,心中泛起难言的悲恸和愤怒,说话也没了顾忌,“恕我直言,只派了八人便敢进到**窟这么危险的地方打探消息,白大人未免太自负了吧?失火?平白无故地怎么可能失火?” 跟在白延钊身侧的侍卫神情郁愤,忍不住想要辩解两句,被白延钊拦下了,白延钊脸上不见恼意,反而是一派惭愧之色,“郡主教训的是。” 郭知宜捏着眉心叹了口气,“算了,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坑洞中什么时候起火的?” 白延钊:“据下面的人回禀,他们是两日前的未时左右进去的,进去两个时辰之后看到黑烟从洞口冒了出来。” 郭知宜眼皮狠狠一跳,地震的黄金救援时间也不过是72小时,方四和青邱已经失踪了快50个小时了,而且这还不是地震,是火灾还有塌陷…… 郭知宜拱手行了一礼,“劳白大人费心了,方四和青邱均于长安有恩,长安实在不忍他二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命丧黄泉。” 白延钊立刻道:“郡君言重了,此事本就是在下之过,在下必然会在这里亲自守着。活,见人;死,死,见尸。” 郭知宜道了句谢,站在一旁看着数百名衙役聚在黑色旷野上,真掘地三尺,挖出来一具又一具形形色色的尸体。 ……虽然有些不敬,但不得不说有的尸体真的很辣眼睛。 **窟是处近乎密闭的寻欢作乐之所,往坑洞里一钻,谁也找不着,这种地方最容易释放人最真实的本性——无所顾忌和为所欲为之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丑恶和卑劣。 毕竟,老实讲,谁的心里没有藏着一个野兽呢? 郭知宜甚至不敢看被挖出来的一具具女性尸骨,这些尸骨被折磨成了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有的四肢不,有的被铁索缚成了被侵犯的姿态,有的已然成了森森白骨,有的衣服尚未褪色…… 而男性尸骨大多是裸着……的。 “别看。” 白延钊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块白色帕子,叠了几下蒙住郭知宜的眼睛,在脑后打了个结。 微凉的手无意拂过郭知宜的耳廓,郭知宜抖了一下,心中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郭知宜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白延钊却以为郭知宜是冷的发抖,“天色渐晚,又天寒地冻的,郡君还是先回宫吧,也免得陛下担心。” “好吧。” 白延钊闻言,微微勾唇:“那在下护送郡君回宫。” 不待郭知宜反对,白延钊紧接着摆出了一副无奈又委屈的神情,“郡君上次拒绝在下,在下想着有陆侍卫在,倒也放心。可这次陆侍卫不在,郡君可不能拒绝在下了。” 一个世人称道的翩翩贵公子拿出这样一副姿态……这谁能顶得住啊?!郭知宜能拒绝得了吗?! 郭知宜她……还真拒绝得了。 郭知宜一脸“你放心、没事、安啦”的神情:“这么多亲卫跟着呢,不会有什么意外。” 白延钊不死心,再接再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在下若不看着郡君回宫……在下于心不安,上愧对陛下,下愧对家父,俯仰愧对天地。” 郭知宜眉头微拧:“……”什么玩意儿? 白延钊见郭知宜沉默,眼中漫上喜悦,“那就这么定了,走吧,郡君。” 郭知宜神色木然地看着白延钊牵来一匹高头大马,踩着马蹬一个利落的翻身,优雅地坐在了马背上。 ……行叭。 郭知宜刚想转身,忽然听到了一阵惊呼声,“公子!” 随即一片白色衣角在自己眼前划过,郭知宜下意识地抬手接过—— 原野上一片安静,除了冷风吹过的声音。 郭知宜很懵。 白延钊很懵。 围观的衙役和亲卫们也很懵。 他们刚刚……看见了什么? 那个才华横溢、端方如玉的白家大公子从马上掉了下来,还正好掉进了长安郡君的怀里? 众人:“哦…………” 郭知宜:“……啧。”她觉得这场景莫名有些熟悉但哪里不对。 白延钊:“……” 白延钊默默地推开了郭知宜,“得罪了。” 郭知宜神色复杂:“无碍,不过长安现在觉得以防万一,还是长安送白公子回府吧。否则长安于心不安,上愧对陛下,下愧对令尊,俯仰愧对天地。” 白延钊:“……” 于是乎,半个时辰后,白府的下人恍恍惚惚地看着自家公子被一个女人送了回来。 并且那女子还道:“公子回吧,看着公子进家,长安也放心了。” 白延钊和白府下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救援(二) () 京城炸了。 不是汴梁城出了什么意外,而是皇都的舆论突然爆炸了。 郭知宜、白延钊,堪称京城年轻男女里的两大顶级流量,一举一动都会被质朴的群众意味深长地来回巡视的那种。 他们两个加起来的效应远非一加一大于二那么简单,那是一次幂乘以二的指数级增长! 有好事者把白延钊栽倒在郭知宜怀里那一幕和郭知宜送白延钊回家的一幕悄悄告诉了自己认识的人,认识的人又“悄悄”告诉了认识的人,如此循环下去…… 一圈一圈,如同往京城这汪深潭里丢进了一块巨石,直接溅起了……一片浪花。 特别是,在说书先生和话本著者的加持下,京城群众宛如钻进万亩瓜园的猹,吃瓜吃了个痛快。 但后来,京城群众吃着吃着忽然就不对味了,白家公子为什么会精神不济地栽倒呢?长安郡君怎么突然出现在城外荒凉之地呢? 于是,**窟大案空降京城舆论的中心! 不管是**窟这种带着点不可名状色彩的地方,还是挖出的百十来具尸骨,亦或是莫名失踪的控鹤军将领,哪一样拎出来都足以引发一场舆论风暴,何况是几样叠加在一块儿呢? 所以,京城舆论直接爆炸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 尤其是近百具死状凄惨的女性尸骨,更是让京中女子人人自危。 负责彻查此案的官员无不头大如斗。 “嘶,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快就传开了?”有人不满地抱怨了两句,立刻就被同僚用眼神制止了。 为什么传开? 追本溯源,还不是因为他们的顶头上司和皇家郡君那点子莫名其妙的风流事? 唉,就是苦了他们这帮干活的。 上有天子,下有朝臣和百姓,一个比一个盯得紧。 “这么久了,你不回宫没关系吗?”史倾棠目光落在闭目养神的郭知宜身上。 “无碍,我已经派人禀报陛下了。”郭知宜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 陆韶有些心疼地压低声音道:“郡君休息一会儿吧。” “休息……”郭知宜模模糊糊地扭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人,心中顿时安定下来,头一歪就睡着了。 陆韶无奈又好笑地揽着人进了一间布置好的卧房内,然后在白苏警惕的目光中退了出去。 “兄长。”陆韶轻轻掩上门,身后传来了范质幽幽的声音。 陆韶面不改色,一点也没有临时放了人鸽子的愧疚感,“亳州的事我会尽快去处理的。” 范质很上道:“京城的事我也会盯着的。” 陆韶回望了一眼身后紧闭着的门,眸中划过一抹无奈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安然地在一起呢,没有纷争,也没有分别? 陆韶闭了闭眼,淡淡扫了范质一眼,“记住你的承诺。” 范质微微一笑:“时刻谨记。” 陆韶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范质微微仰头,看了一眼天色,虽然他的眼睛看东西仍然不大清楚,但此刻,云霄之上澄澈的蓝意却真真切切地落入他浅色的眸子里,几欲透过眼睛映入心底。 是个适合出行的天气啊。 范质心中轻叹了一声,目光从碧空收回,落在紧闭的门窗上,心情……十分复杂。 他愈发觉得里面这个人深不可测了。 他可是亲眼看着这个人,只用了一日的时间,一手主导着京城中的舆论一步步演变为现在的形势,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这件案子上。 这种引导民声的本事,若是放在男子身上,只怕早就引起当朝者的注意了。 但这个人……就算被查出来是暗中操控者,也不会有人生疑。 简直可怕。 而且更令他想不透的是,郭知宜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她不是想找到失踪的方四吗?为什么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直接调兵去找不是更快么? 范质边想边踱步,不知不觉就踏进了郭知宜昏睡之前所待的屋子。 屋外“莘华书坊”的匾额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屋内几排书案摆得整整齐齐,十几个人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没错,这里就是说书先生的文稿和新鲜话本的制造集聚地了。 而在这间屋子里最为瞩目的,莫过于最前方的女子了。 史倾棠! 范质看向史倾棠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要不是史倾棠主动找上郭知宜帮忙,他大概永远也猜不到,才情绝艳、清雅如兰的史家传人竟然等于和他们莘华书坊有长期合作关系的妙笔先生! 辣个承包了京城一半话本的奇人。 似是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史倾棠从书卷中诧异地抬头看了看,手中的动作却是不停。 一手簪花小楷,一手狂放草书。 双手双字,而且风格迥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竟是出自一人之手。 范质:“……”心情很微妙。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救援(三) () 史倾棠观察了一下范质的神情,大概猜到了范质在想什么。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在外人眼中,把史倾棠这个身份和妙笔先生划上等号,委实是件很惊世骇俗的事情。 一个是书香世家的传人,一个是香艳话本的著者,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是一个人嘛。 所以,范质会惊讶再正常不过了。 史倾棠轻轻一笑,冲着范质摇了摇头。 范质秒懂,当初书坊和妙笔先生签过契约,就算有朝一日得知了妙笔先生的真实身份,也不得向外人透漏一个字。 当初管事向他禀报此事之时,他心中还划过一丝犹疑,不过因为当时书坊急于在京城立足,需要这样的摇钱树,便也没有深究下去。 现在想想,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估计就算透露给别人也没有人会相信吧。 毕竟,一来,谁能想到堂堂史家千金会搞这么一套操作呢,不写史家的玄道札记,写起了为人不齿的香艳本子?二来,史倾棠从不亲自出面,交给他们的底稿也均是用狂放恣意的草书写就,根本不像小姑娘的字,而且和史倾棠展示在人前的那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差太多了! 范质心情难以平复,暗暗打量了两眼史倾棠眉毛细长而弯,形色像挂在树梢上的轻烟,杏眼里盛着浅浅的笑意,看起来分明是个知书达礼、温文娴雅的世家贵女嘛! 这么想的同时,范质送给陆韶的那两箱话本猛地跳了出来,砸散了范质眼中所有的美好景象。因为在送给陆韶之前,那些本子他都一章一句的翻过,不错,像杀神郡君俏将军这种,还有比这更加艳的,他都读过。 不行,越想越不能直视史倾棠这个人了。 “范公子在想什么?”不知何时,史倾棠已经停下了手中的笔,怀疑地看向范质。 范质看着面色依然沉静淡然的史倾棠,摇了摇头,心中赞叹,总算找到了比郭知宜和他范质更加厚脸皮的人了。 范质移开视线:“在下心中不解,长安郡君要这么做呢?” 史倾棠扫了一眼屋里提着笔杆子忙活了一天的才人们,微微一笑,“自然是为了救人。” 救人? 可史倾棠不欲多说,范质无法,只得蹙着眉走到一边径自思考。 史倾棠笑了笑,回到书案前,左右手各拿起一支笔,刷刷地接着写了起来。 只不过,写着写着,手上动作却是渐渐慢了下来。 她也在思考一些事情。 她是今天一早接到莘华书坊辗转递来的求助函的。若在平时,这种需要她亲自出面写话本的活计,她是断断不会接的。 不为别的,因为报酬很可观。 而且魏人辅问了一下书坊的名字之后就同意了。 她当时就感觉有些奇怪。 魏人辅一直知道她在写这些东西,但魏人辅不管也不问,在他眼里自己怎么折腾都行,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再香艳再不像话的东西他都不会制止。 只是有一点,不能让外人知道她在写这些东西,不能坏了名声。这是魏人辅的底线。 但今天他却同意了自己这种看起来会暴露身份的行径,太奇怪了。除非,魏人辅有把握这件事不会暴露史倾棠等于妙笔先生。 可是,根据她的了解,莘华书坊背后的操纵者是范氏,和魏人辅应该没有什么联系。 为了解开自己的疑惑,所以她亲自走了这一趟。 结果还真发现了点有趣的东西。 范氏的掌舵人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到了京城?而且和长安郡君关系匪浅? 有意思,很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长安郡君好像已经有了意中人。 长安郡君哎…… 若是寻常女子,遇到这么一个容貌胜过自己,声名姑且算是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同行,估计早就藏了一肚子酸水,这会儿不定憋着些多阴损的话呢。 不过,史倾棠嘛,单看她年龄比郭知宜还大一个月,至今都未成亲,就知道这姑娘脑子里装着的东西和寻常女子不同。 和白延钊的母亲,所谓的博闻强识的史家长女史敏不同,史倾棠是真正的史家嫡女,自小便跟着史照温修习他们史家的玄道,在史家遭逢大难之后,她更是成了史照温老爷子毕生真传的唯一继承者。 至于史家玄道,无非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理论中加了些占卜术,压根没有外面的人传得那么神乎其神。 但不管怎么说,这份与众不同的受教育经历,终究让史倾棠的眼光和思维异于常人。 史倾棠淡淡扫了一眼眉头紧蹙、百思不得其解的范质,又想了想自己回答范质的话,觉得自己不算说谎 郭知宜的确是在救人。 不过救的不只是和她关系亲近的小姑娘和方将军。 她应该是……在救那些惨死在**窟里的姑娘。 那些可怜的姑娘……这一趟人间走得如此辛苦,死后也应该有处宁静的归宿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救援(四) () 念及此,史倾棠目光骤冷。 一想到今晨下面的人禀报郭知宜的内容,饶是不轻易动怒的史倾棠也气得浑身发抖。 被挖出来的近百具女尸几乎无人认领,她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因为这些姑娘可能并非京城本地人,所以家里人不知道京城外的事。 但现在看来…… 呵,因为女儿死的这般“丢人”,遂迫不及待撇清关系? 就算心中认出了那具尸体,面上也摆出一副不认识的姿态。宁肯让女儿成为孤魂野鬼,也不让其辱了自家门楣。 这样的人家,还真是可以啊。 史倾棠眼中闪过一抹暗光,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心中思索着主意。 “哟,谁惹到咱们倾棠美人了?” 史倾棠侧首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郭知宜,忍不住道:“你不是去休息了吗?” 郭知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不是怕我家侍卫担心么?” 史倾棠揶揄道:“你家的侍卫?” 郭知宜双手交叉,比了个叉号,“错,是我的侍卫。” 史倾棠没忍住笑出了声,“行了行了,知道了。看来,你应该是我们四人里最先被采走的那朵花了。” 郭知宜瘪了瘪嘴,托着下巴道:“不好说呢,万事皆有变数。” 史倾棠想到什么,笑意淡了几分,“有变数也是好事,管他如何变,见招拆招便是,总好过从一开始就是定数,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 郭知宜心中泛起一丝奇怪的感觉,“倾棠姐姐说得好有道理,不过我怎么感觉……倾棠姐姐你是有感而发呢?” 史倾棠摇头笑道:“竟然反过来打趣我了?我有感而发,也是看见你和他才有感而发的。” 郭知宜嗲着嗓子:“讨厌啦~” “哈哈哈哈哈。”史倾棠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听完了程的范质:“……” 这两个女人有毒吧。 郭知宜扫了一眼屋内井然有序的众人,“那这里就先交给你看着了。” 史倾棠点了点头,“你这是要去……” “城外。”郭知宜叹道,“我得去城外看看找到方四没有。” -- “找到了吗?”郭知宜拢了拢裘衣,看着不远处忙碌的官兵和衙役,不抱希望地问道。 “没有。”赵凤叹了口气,“不应该啊,按末将对方副将的了解,方副将不是没分寸的人。” 是啊,她也觉得不应该,方四谨慎又隐忍,他若是进了坑洞里探路,理应比平时更小心才对。 所以,是什么乱了方四的分寸呢?难道是,青邱? 白延钊说过,青邱曾在**窟中待过,如果是真的,青邱应该稍微熟悉一点**窟中的暗道,他们更不容易出什么意外才是。 但现在却出了这么大的意外…… 郭知宜目光微凝,心中出现了一个不是很愿意接受的想法。她信任方四,不只是方四的忠心,还有方四的能力。而青邱么,能力先不说,只论她的忠心……郭知宜心中产生了一丝怀疑,她是不是轻信这个姑娘了,毕竟当初那件刺杀案还有那么多疑点。 郭知宜微微叹了口气,但愿是她想多了。 “白公子呢?”郭知宜四处扫了一眼。 有衙役恭敬地引着郭知宜往白延钊的方向而去。 郭知宜垂眸思索,目前只能往青邱的身上找线索了,希望白延钊能知道的多一点。 -- 与此同时,严府。 “你这个没用的老东西,滚出去,给老娘滚!你也出去!”严夫人拎着扫把叉着腰,气冲冲地站在门口,冲着外面怂的跟鹌鹑似的父子俩骂道,“一个两个的,自己没出息就算了,还连累自己女儿受气!要你们有什么用!” 严渊是出了名的怕媳妇,这个时候也不敢还嘴,只一味地顺毛捋,温和地哄着:“娘子,先消消气,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有什么事咱们不能坐下来慢慢商量着解决呢?” 但是,蹲在一旁的严渊长子严和颂,刚放了衙,一进家门就迎来了劈头盖脸一顿骂,十分莫名其妙,“娘,怎么了,听您的意思,是妹妹出了什么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严渊抬脚就踹了过去,“你可闭嘴吧。” 严和颂:“……” 不是。 干嘛啊。 发生了什么事啊。 怎么一个个的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打我呢? 严和颂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他一不赌博(家里没钱),二不逛花街柳巷(除却巫山不是云,看惯了自家妹子的脸,外面那些庸脂俗粉哪还能入眼),三不斗鸡走马(没有好鸡也没有好马)……那为什么他要挨打? 但严夫人那边,不提还好,一提就炸,“我要带着女儿回娘家,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严渊立刻上前抱住了严夫人,温声细语好言相劝。 严和颂:“……”非礼勿视。 严和颂趁着严渊和严夫人不注意,悄悄溜进了严夫人身后的房间,把严瑾瑶的贴身丫鬟揪到一旁,低声问道:“瑾瑶出了什么事?” 丫鬟看了严和颂一眼,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公子,您要为大小姐做主啊。” 严和颂右眼一跳,心知肯定有什么不妙的事发生了,而且特别严重,不然能让他母亲气成那样?!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救援(五) () 丫鬟抽抽嗒嗒地把留菲园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严和颂面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听见了?”不知何时走到屋里的严夫人瞪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严渊,冷笑道,“要不是你得罪赵正谊,要不是为了你俩的官途,瑾瑶用得着受这份气?” 严渊揉了揉眉心,一声不吭地瘫坐在椅子上,烦闷地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容上一副颓败之色。 严夫人看见严渊这副模样,心中火气渐渐消了几分,但游移的视线忽然落在绣着江河轻舟的藤编屏风上,女儿更加灰败的面孔一下子跳入脑海,好不容易消下去的心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严夫人怒道:“你除了会叹气,还会什么……” “娘!”一道虚弱的声音突兀地出现,音量不高,却立刻浇灭了严夫人的满腔火气。 严和颂一愣,循声看去。 严瑾瑶看上去出来得非常仓促,因为衣领处有些皱。严和颂一向清楚,自己这个妹妹最是看重仪表和规矩,就算在家里也从不会衣衫不整地出现。 虽然京城贵女都将史倾棠视作女子楷模,但在严和颂心里,若论女子仪态,严瑾瑶其实丝毫不逊色于史倾棠,甚至犹有过之。什么卑弱谦顺,什么清静守分,笑时不能露齿,行走时连裙摆上的褶皱都不能晃动,从懂事起,严瑾瑶便近乎死板地恪守这些条条框框。 因此,严瑾瑶这副发丝凌乱、衫带不正的模样着实惊到了严和颂。 但很快,严和颂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因为严瑾瑶此刻的面色实在差得吓人,不但脸颊惨白如纸,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近乎苍白。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我的儿呀,你怎么出来了呢?!” 严夫人和严和颂的声音同时响起,严和颂动作快了一步,上前扶住了严瑾瑶。 “嘶——”严瑾瑶轻声抽了口气。 严和颂一愣,目光下移落在自己搀扶着严瑾瑶的双手,他明明没用力…… 那为什么…… 严和颂想到什么,面色骤然难看,一下把严瑾瑶的衣袖捋了上去。 严和颂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严瑾瑶的小臂上大片大片的青紫和红肿交加着向上延伸,藏入挽起的袖边,和如雪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起来触目惊心。 严和颂瞪着眼睛怒道:“怎么回事?” 严瑾瑶垂着眼,轻轻抽回了被严和颂小心翼翼地捧着的手臂,漫不经心地放下衣袖,冲着面色愕然的父亲和兄长安慰一笑,“无碍,很快就能养好了。” “能养好就算了?”严和颂毫无形象地破口大骂,“谁干的,哪个王八蛋小贱人干的,是那个姓赵的?!” 严渊狠狠踹了一下桌子,“欺人太甚!” 严和颂点头,捋袖子:“娘的,今天这劳什子官不当了,我也得妹妹讨回公道!” 严夫人面色阴沉地拍了下桌子:“闹够了没有!” 严渊悄悄收回了踹桌子的脚,严和颂悄悄放下了挽起来的袖子。 严夫人冷笑:“这时候有血性了?哈?现在有血性有什么用,你们是泄愤了,也出气了,心中的愧疚也消减了,可瑾瑶呢,瑾瑶为了什么忍气吞声,为了谁伤成这样,都白搭了?!” 严渊闭着眼,隐忍地长叹一声:“夫人说得对,现在的严家根本无力对抗赵家。” “爹!”严和颂冷静不下来。 严渊猛地睁开眼,神情郑重严肃,语气坚决道:“但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严和颂这才缓了缓,但一腔暴躁无处安放,于是转过头,深呼气,克制着挤出来一道温和的声音:“瑾瑶,让我看看,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弄出来的?” 严瑾瑶眼神闪了闪,没说话,但双手背在身后,往旁边移动了一步,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严和颂:“……”冷静。 提起严瑾瑶手臂上的伤,严夫人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又恨又怨又无奈,心情复杂无比。 严渊在大理寺待了多年,早练就了一双敏锐如炬的眼睛,此刻观察着严夫人和严瑾瑶的神色,心上立刻浮现了一丝异样,“这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瑾瑶眼神躲闪,咬着唇不肯说话。 严渊又看向严夫人,严夫人移开视线,重重地叹了口气。 严渊没了耐性,指着严瑾瑶的贴身丫鬟说道:“你来说。” 丫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浑身颤抖地看了严瑾瑶一眼。 严夫人有气无力道:“说吧。” 因为气氛诡异而格外留心着严瑾瑶的严和颂发现,严瑾瑶的眼睫骤然一颤,眼睫之下好看的眼睛里一片痛楚之色。 严和颂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丫鬟抖着嗓子道:“是、是小姐自己,自己弄的。” “哗”的一声,严渊手中的杯子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你说什么?” “小姐的伤,是、是小姐自己弄出来的。” 严和颂傻了一样,喃喃道:“怎么可能?” 眼看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严瑾瑶退了几步,目光隐忍,无声地抗拒着,怎么也不肯开口。 空气一时安静得吓人。 严瑾瑶精神不济,重重地咳了几下,看着随时都能倒下去似的。 最开始生气的严夫人也最先冷静了下来,“好了,你们都别问了。” 严和颂很少见自己妹妹这么固执地坚持一件……看起来很不合规训的事,心里头的奇怪逐渐压过了怒火,摆了摆手走到一边自我暴躁了。 严渊无声地看了眼自己的女儿,也叹了口气,先退一步。 严夫人吩咐丫鬟搀着女儿自去休息后,叹着气道:“你们就别逼瑾瑶了。” 严渊眼中精光一闪:“这么说夫人知道原因?” 一边的严和颂耳朵一竖,吧嗒吧嗒地凑了过来,“娘~~” 严夫人:“……” 严夫人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恨恨道:“你们应该知道春华酒吧?” “春华酒?那不是早就被禁了吗?”严和颂想了一下,面色变得十分难看,“难道瑾瑶喝下了春华酒?” 春华酒,从前朝宫廷里流出的一种惑人心智的毒酒,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对喝下酒后见到的第一个异性一见钟情,寤寐思之。 这种酒本是一位宫妃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争宠手段,宫内早就被禁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流到了民间后,险些酿成大祸。当时被春华酒愚弄过的皇帝大发雷霆,在国内面禁止酿造、售卖或者私藏春华酒,违者处以极刑。自那以后,春华酒便销声匿迹了,没想到如今竟然又出现了,还正好被瑾瑶碰上了…… 严渊则更谨慎一些,“确定是春华酒吗?” 严夫人目露哀惜之色,“巧了,三十年前,我曾见过这春华酒和饮下春华酒的人。顾胭染,这个人,老爷应该还有印象吧?” 严渊从久远的记忆里扒拉出这个名字:“那个名动京城的顾三小姐?” “不错,当年的顾三小姐才情和容貌俱是一等一的出挑,京城女子望尘莫及,后来却被小人骗着饮下了春华酒,险些对一个乞丐一见钟情。” 严和颂没听过这段秘史,好奇道:“险些?所以是没有了?那然后呢?” 严夫人叹道:“虽是躲过了乞丐,但顾三小姐却误打误撞地见到了已是有妇之夫的白询。” “哇!白家家主!”严和颂被勾起了兴趣,“所以顾三小姐喜欢上了白家家主?这样的话,顾三小姐也不亏啊。” “哪有这么简单?!”严夫人瞪了严和颂一眼,“春华酒被称为毒酒不是没道理的,被哄骗着饮下春华酒的顾三小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喝了这种毒酒,还以为自己真的爱上了白询,夜夜思之成狂,直至最后情难自已,偷偷地爬上了白询的床。” “然后呢?然后呢?”严和颂感觉这个故事越来越精彩了。 “春心且共花争发,一朝香陨一朝憔。春华酒最阴毒的便是生效时,使人春心萌动,思之如狂,什么礼义廉耻都抛之脑后,比之……妓|女尤甚!而过了半年,春华酒失效后,喝下酒的人会彻底清醒过来,宛如做了一场有痕的春梦。” 严和颂浑身发凉,好像从头顶浇下了一盆冰水,“所以,当年的顾三小姐,最后……” “自杀了,而且据说死状凄惨,几乎是自己凌迟了自己。” “那、那我妹妹呢?”严和颂的声音微微发颤。 严夫人:“按照丫鬟的说法,瑾瑶当时是发觉了酒有问题,悄悄倒掉了许多,没有饮下多少。” 一直沉默的严渊眼神微凝,冷声道:“顾三小姐的惨案里有太多黑手插入了,但瑾瑶不会,老夫便是不要这官帽,也不会让瑾瑶出事。” 严和颂长长地呼出口气,“那娘知道,瑾瑶喝下酒后见到的一个人王八犊子是谁吗?” 严夫人瞪了一眼,“怎么,你还想宰了那人不成?” “想,”严和颂冷静道,“很想。” 严夫人一巴掌拍开了他。 “等等,我还有两个问题,”严和颂捂着脸嚎道,“赵家那个恶毒女人为什么要害我妹妹?还有妹妹既然知道酒有问题,为什么还喝了?” 严夫人慢慢地说道:“因为这杯酒原本是给长安郡君的。” 严渊一愣,“夫人确定?” “确定,丫鬟亲眼看着瑾瑶交换了自己和长安郡君的酒。” 严渊垂眼思索片刻,缓缓地勾出一个危险的笑容,“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件事就不会这么简单就算了。” 长安郡君郭知宜…… 她也牵涉其中的话,这件事情瑾瑶就不会吃哑巴亏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救援(六) () “青邱姑娘?”白延钊眼睛微微眯起,略一思索,“郡君想打听青邱姑娘的事?” 郭知宜留心着白延钊的神情,不紧不慢道:“数日前,白公子曾吐露过,青邱曾出身于**窟,故遣人带走了青邱协助办案,但如今……青邱和方副将一同消失在**窟中,长安现在应该有资格过问一下需要他们二人协助调查的案件吧?还有,青邱和**窟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呢?还请白公子解惑。” 白延钊听出了郭知宜语气中的怀疑和不虞,也不急着辩解,而是眨眼一笑,半开玩笑道:“解惑当然可以,只是不知,郡君要如何感谢白某?” 郭知宜诧异地瞥了白延钊一眼,这种不正经的语气还真不像是白延钊这种人会说出来的话呢。 不管是在原主还是在郭知宜的印象里,白延钊都是那种教养极好、温良如玉的名门贵公子。 白延钊看见郭知宜的迟疑,眼中飞快地划过一抹淡淡的失落。白延钊笑着掩饰道:“在下说笑的,为郡君解惑是在下之幸,在下求之不得呢。” 郭知宜见他说到这份上,略一踌躇,思忖着此处应有两句客套:“哪里哪里,白公子和长安相识多年,长安又和令妹关系甚笃,长安素来十分景仰白公子,视白公子为兄长一般。” 白延钊:“…………” 大起大落,不外如是。 白延钊深呼吸,勉强保持住了脸上的微笑,“的确,郡君小时候一口一个白大哥,但现在……在下还以为郡君同在下生分了呢。” 郭知宜从善如流:“白大哥。” 白延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移开视线,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到底是晚了…… 白延钊怕郭知宜察觉出异样,很快便不著痕迹地移开了话题,“郡君方才问及,在下派人请青邱姑娘协查的案件……” 郭知宜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来,“对,这案件和**窟有关?” 白延钊:“嗯,近半月以来,京城里已经接连发生了五起女子失踪案,下面的官员调查发现,这五名女子并非失踪,而是被人绑了去,而且被绑的手段异常相似,后来又是翻案宗又是四处打听,才怀疑到**窟这个地方。 不过,**窟地形复杂,里面的人鱼龙混杂,管事的更是神秘谨慎。在下曾派探子打入内部探听消息,得知他们不日将有大行动,而这件大行动,恰好和青邱相关。” 郭知宜眉头一皱,“和青邱相关?青邱是他们的人吗?” 白延钊摇了摇头。 郭知宜松了一口气,但不到三秒,却听白延钊接着道:“不完是。” 郭知宜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怎么说?” 白延钊:“青邱姑娘一开始也是**窟掳来的姑娘,但……许是青邱姑娘机智吧,青邱姑娘却并没有被这帮贼人糟蹋,相反,不知道青邱姑娘做了什么,似是取得了那些人的信任,在**窟里倒没有受多少苦。” 郭知宜惊叹之余又觉得大事不妙,看不出来这丫头藏得这么深啊,这样说来,那方四的处境岂不是危险了?! 郭知宜担忧地问道:“那和青邱有关的**窟的大行动是什么?” 白延钊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下也只知道和城内的几家青楼有关,但具体是那几家青楼,有什么关系,在下也不得而知。在下派去的探子只往外传了两次消息,就彻底没有音信了,想来是遭遇了不测。” 郭知宜沉默了片刻,苦恼地揉了揉眉心,他们对**窟的情况了解得太少了。 方四…… 过了这么久了,如果方四侥幸逃过一劫,那么不用她找,数日之后方四自己就能摸回来,但是如果…… 呸呸呸,郭知宜自我劝说道,还有很大的可能还是方四被困在了地底下哪个角落里正等着人来救呢! 方四这么谨慎的人,就算栽了,也没这么容易玩完吧……但愿。 郭知宜低着头,翻来覆去地思考着她和青邱遇见以来的过往,心中愈发烦闷,她是真的没有发现青邱有哪里不对劲…… 到底是青邱伪装的好,还是青邱并无恶意呢? “啊啊啊!”苦了吧唧、掘地三尺的那群衙役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怎么了,怎么了?” “好像是被什么扎到了。” “嚯,好粗好长的针!” “谁这么缺德,往地下扔这玩意儿!”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什么针啊,看着不像缝衣服的针啊?” “我看看……哎,还真不像。” 郭知宜心头微动,针? “能给我看看吗?”郭知宜凑了过去。 衙役们轰然散开,留了一人紧张地把那根一端沾着血的长针递了过去。 郭知宜道了一声谢,在那人受宠若惊的目光中捏着针离开了。 “怎么了?”白延钊见郭知宜盯着那根奇怪的长针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忍不住问道,“这针有什么特别的吗?” 然后他便见郭知宜如同见了什么宝物一般,惊喜地笑了,“这针没什么特别的。” “非说有的话,这针是我的,算不算特别?”郭知宜晃了晃手中的长针,唇角勾起。 “什么?”白延钊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惊喜道,“郡君的意思是,这是方副将留下的?” “对,”郭知宜摩挲了一下长针中间的螺旋纹路,轻笑出声,“京城内外,能拿到这种针的,除了长安和长安的侍卫以外,便只有方副将了。” 白延钊眼神微黯,未被察觉便很快又振作了起来,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端方模样,“照这么来看,方副将一定还在其他地方留下了痕迹,如果能找到的话,就能顺着痕迹找到方副将的人了?” 郭知宜点了点头,这件事总算是有点眉目了。 这沟渠坑洞虽有坍塌,但地下暗道的大致走向依稀可寻,这样顺着暗道找的话,任务量相对减少了很多。 不过,方四为什么要用针来当记号,一长的针,那也还是针啊! 郭知宜抹了把脸,这可是真大坑捞针。 第一百一十六章 救援(七) () 地面上的人沿着近似十步一针的标记逐渐深入,而与此同时,地下的长针标记也在逐渐往下往深处延伸。 方四时不时地回头瞥一眼伏在自己背上的青邱,但更多时候,注意力却放在了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人。 那个人和方四一样带着面具,将面部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而且,自从碰到这个奇怪的人,到现在已经三天了,这个人一句话也没有开口说过。 方四盯着蒙面人的背影,心中疑惑渐深。 三天前坑洞坍塌之际,他本以为就要命丧于此,却不料这个人忽然冲了出来,救下了他和青邱,把他们两个带到了一个更加隐蔽的坑洞,不,或者说,是一间十分隐蔽的密室。 **窟内,由天然坑洞改造而成的各个小房间,墙壁四周虽然平整光滑,但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出表面细小颗粒状的黄泥。但蒙面人带他们去的地方却是一间货真价实的石室! 石室四周的墙面虽然粗糙感和凹凸感略微明显,但整体来看已经相当平整了,石块与石块之间契合得严丝合缝。 在方四打量密室之际,蒙面人忽然拧了一把墙上的机关,身后厚重的石门轰然关闭,同时,四周墙壁上悬挂着的灯火瞬间都亮起,方四这才注意到墙壁凹处还嵌着**个莲形灯台。 烛火幽幽,很能烘托气氛,衬得石室宛如一间……墓室。 方四:“……” 蒙面人完不解释什么,徒留方四越这么往下想,心中的疑虑更重,明明只有他们三人,但方四却影影绰绰地感觉有什么在自己眼前晃荡一样。 方四深呼吸两下,闭着眼甩了甩头,驱逐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再一睁开眼,方四的视线自然而然地顺着墙壁落到了石室中央的三个箱子上。 这三个箱子看上去像是铁制的,每一个都有成年男子双臂展开那么长,宽约成年男子的单臂之长。更奇怪的是,箱子的表面上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一种类似眼睛的奇异纹路。 不知是不是方四的错觉,注视这些纹路久了,他好像看到这些眼睛……眨了一下。 实在太诡异了。 方四后背一阵发凉,立刻移开了视线,转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蒙面人,“多谢您的救命之恩,不知恩公尊姓大名,方四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蒙面人微微一顿,摇了摇头,没说话,而是径直走向了石室中央的诡异箱子。 方四见状刚想开口提醒,却见蒙面人压根没有受纹路的影响,用力推了一把其中一个箱子。 方四一眨不眨地盯着蒙面人的举动,脑海中尽是不解,这是在干什么?难道是……室中室?这箱子下面难道藏着另一个密室或者密道入口? 方四垂眸思索间,蒙面人已经将箱子往后推了半步远的距离。 石室内的光线不是很好,方四伸着脖子瞪大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箱子底下好像是……一把钥匙? 钥匙? 这些箱子的钥匙吗? 方四心中惊疑不定,目光粘在蒙面人的身上一般,死死盯着他的动作。 只见蒙面人俯身捡起钥匙,放在嘴边吹了吹,而后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 方四目光闪了闪,心中更加怀疑蒙面人的身份。 **窟就是一个匪寇窝,里面的贼人无不放浪形骸、粗鲁无礼。而这个蒙面人,几乎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板正的身姿,细节之处又可见其精致讲究,完不像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太矛盾了。 方四的视线紧紧追随着蒙面人,看着他拿着钥匙走到墙角,从墙角处捡起来一个小匣子。 那个匣子相比旁边的箱子,小了很多,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而且灰扑扑的,毫不显眼。 蒙面人拿帕子擦了擦匣子的锁孔,用方才从地上捡起来的钥匙打开了匣子,从匣子里取出了……另一把钥匙? 这是在搞什么? 方四一脸茫然地看着蒙面人又从怀里掏出了个更小的盒子,然后重复了一遍同样的操作——用新取出的钥匙打开了从怀里取出的盒子,又取出了一串钥匙。 方四:“……” 方四心情很复杂。 而蒙面人浑然不觉,自顾自地拎着钥匙打开了最中间的神秘箱子,从中取出了几张烙饼和一壶水…… 烙饼…… 水…… ……方四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蒙面人依然是一言不发,沉默地将烙饼和水递给了方四。 方四深深地看了蒙面人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该佩服蒙面人船内远见卓识,在这石室里躲着的话,水和食物还真是最宝贵的东西呢。 方四接过水和烙饼,道了声谢,随后俯身扶着青邱喂了几口水。 青邱还在昏迷,脸色也煞白煞白的。 方四低低地垂着头,视线在青邱脸上拂过,心头立刻又涌上一阵愧疚,若不是他丢下青邱,也不至于害得青邱落入贼人之手。 这时,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窄口宽肚的小瓷瓶。 “这是……”方四接过瓷瓶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化瘀的药?” 蒙面人点了点头。 方四大喜过望,箱子里竟然放着这么多药! 靠着箱子里的水和食物,方四、青邱和蒙面人在密室里撑过了两天。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蒙面人突然不吭不哈地打开了石门,走到门边,然后回头看着方四和青邱。 两天的时间里,方四一直试图和蒙面人交谈,但蒙面人始终不冷不热,不理不睬,怎么都不说话。 但方四还是能从他稀少的面部表情里揣测出一点点要表达的意思。 比如此刻,方四想了想,“恩公是想,让我们跟你走?” 蒙面人点了点头。 方四又问了一句:“恩公是要带我们出去吗?” 蒙面人又点了点头。 方四犹豫了一瞬,还是背起青邱跟了上去。 在离开石室的时候,方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实在很好奇,另外两个没有打开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等出去以后再看看,能不能再找到这个密室吧。 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座地下暗宫。 方四按了按赵温纶留下的琉璃瓶,脑海中有一种直觉——他一定得把这个琉璃瓶交到郭知宜手上。 不过…… 方四弯腰捡起一根十分熟悉的长针,嘴角微微抽搐—— 他们好像又走回原地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春华(一) () 方四看着自己手中的长针,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蒙面人往前走了片刻,没有听到身后人跟上来的脚步声,停下一看,后面的人正静静地盯着手中的什么东西看。 蒙面人微微偏头,不解地扫了方四一眼。 方四无奈一笑,“恩公,我们好像又走回原地了?” 蒙面人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方四伸手,一根长针静静地躺在手心,“恩公您看,这是我们第一次经过这里时我留下的记号。” 蒙面人一顿,默默转身,看了看他们面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的四条暗道,捂着眼蹲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方四忽然觉得蒙面人这一举动有些好笑。 这个蒙面人真的很矛盾,明明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对这里如此熟悉,甚至知晓许多极为核心的机密,比如他们不久前待过的那个密室,和那两个未被打开的诡异箱子。 如果这些是**窟的人留下的,那么手里拿着箱子钥匙的蒙面人,要么本身就是**窟的人,要么和**窟的头领关系密切。 但他又救了他和青邱……**窟的人会救他们吗? 可如果他和**窟的人没关系,那他为什么能拿到箱子的钥匙呢?看他的样子,这还不是他第一次来了。 太奇怪了。 而且吧,要说这个蒙面人对**窟熟悉的话,那他们在这里兜了这么多圈子是怎么回事? 方四想了想,难道这个蒙面人……是来嫖的? 来的多了,就对**窟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并不了解这里的貌。 方四咋舌,要是这样,那他玩得还挺刺激哈。 “……” 蒙面人蹲了半天后,起身,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看着方四。 方四惭愧,“我也不知道走出去的路。” 蒙面人:“……” 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 地下不辨昼夜,地上已是人定时分。 严瑾瑶倚在床边,神色疲惫,勉强一笑,“娘去休息吧,有华菱在呢。” 贴身丫鬟华菱忙跟着劝道:“是啊,夫人,奴婢带人守着小姐呢,夫人去休息吧。” 严夫人眼一瞪,“合着一个个都赶我走呢?小丫头还没长大呢,就不让母亲陪着睡了?!” 严瑾瑶一笑,身子半倚在严母身侧,“哪里,女儿求之不得呢,就怕爹心里不高兴。” 严母笑着点了点严瑾瑶的额头,“你啊,竟敢打趣你爹娘了。”话虽如此,但严母心中的担忧到底是消减了几分。 严瑾瑶淡淡一笑,同严母叙了一会儿家常,便撑不起精神,躺了下来。 华菱挑灭了灯火,动作极轻地退了出去。 严瑾瑶困极了,但她不敢睡着。 过了大半个时辰,严瑾瑶还在强撑着,严夫人又气又心疼,起身点上了几片安神香。 “娘……”严瑾瑶的声音有点沙哑,听起来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严夫人轻轻拍了拍,“睡吧,娘在呢。” 安神香馥郁的香气渐渐盈满一室,严瑾瑶又撑了半个时辰,终究是没抵住汹涌的睡意。 她又做梦了。 梦见的是昨天的事。 梦里的她不安地闭着眼,在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里挣扎。 有人在抱着她,有人吻上了她的唇。 她不清楚什么是喜欢。 但她清楚这些行为是禁忌的,不符合从小修习的规训。 她也清楚自己应该拒绝的,但脑海里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又一阵蛊惑的声音,催生心中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埋下的种子。 你渴望这些。 你喜欢这些。 你爱他。 …… 低沉诱惑的声音如空谷回声一般,缭绕耳畔。 一个男子的形象缓缓清晰,是赵大公子。 他踏着温柔的风,信步而来。所过之处,积雪消融,古木逢春,草色入帘青,白花点缀其间。 “瑾瑶……”他的声音也是温柔的,却带了点不容抗拒的意思。 严瑾瑶张了张嘴,有什么呼之欲出。 严瑾瑶呼吸渐重。 就在赵大的手即将碰到她的脸颊是,严瑾瑶一把推开了赵大。 赵大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为什么?” 严瑾瑶没有回答他。 赵大的身影如同被搅乱的水中倒影,彻底消散在严瑾瑶的眼前。 梦里的严瑾瑶缓缓睁开了眼睛,立刻冲到门外,将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于是,严瑾瑶彻底醒过来了。 她侧过头,看见了睡在身边的母亲,心中安定了下来。 她睁着眼,双眼没有聚焦地盯着虚空一处。 她在想前两天的事。 那两天,她不知道春华酒的存在,每当从这种春梦中醒来,都会惊出一身冷汗,心中又惊又惧又厌恶。 恨不得剜去被梦里那个人碰到的地方。 她不知道怎么才算喜欢一个人,但她知道自己一定不喜欢那个人。 熬过这半年就好了吧……严瑾瑶疲惫地想道。 -- 另一边,严渊处理完公文,准备回房睡觉。 谁料,褪下衣服掀开被子—— 严和颂突然笑嘻嘻地冒出了头:“爹!” 严渊脸色立马黑了,“怎么是你?” “娘去守着妹妹了,我怕长夜漫漫,爹一个人孤单寂寞冷,就来给爹暖被窝了。” 严渊脸色更黑了:“滚!!!” 天知道他怎么交出这么一个没脸没皮的东西!明明瑾瑶那么懂事知礼,怎么这个当哥哥的却是这副德行?! 严和颂丝毫不受影响,往旁边移了点,拍了拍自己腾出的空位,“爹,你快来休息吧,我都暖热了。” 严渊拒绝,声音也抬高了几个度:“回你房间去!” 严和颂委屈巴巴地撇了撇嘴,拉上被子蒙上头,滚到了床里边。 严渊:“……” 严渊气得翻了个白眼,张口就想骂。 但门外忽然传来了小厮的声音,“老爷,出什么事了?小人好像听见您在和谁说话?” 严渊:“……没事,你退下吧,有事我叫你。” 听着小厮应声离去,严渊跳上床,重重地踹了严和颂几脚,“你来的时候还避开了下人?!” 严和颂抱住了严渊的腿,哀叹道:“我不避开下人怎么进的来?” 严渊深吸一口气,把小腿从严和颂手里抽了出来,认命地躺下:“你想问什么?” 严和颂眼神一亮,“爹打算怎么给妹妹报仇?听爹的意思,是要利用长安郡君?” 严渊不成器地瞪了严和颂一眼,“利用她?亏你想的出来,不被她利用就万事大吉了,怎么还敢招惹她?” 严和颂被噎了一下,身子一倒改成仰躺的姿势,双眼盯着床帐顶,“爹为什么也这么忌惮长安郡君呢?长安郡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很好奇?” 严和颂点了点头。 严渊斜他一眼,“不用好奇,你,没戏。” 严和颂呛了一下,笑道:“爹你说什么呢?!” “爹没有开玩笑,”严渊神色认真,“长得好,武功高,脑子精明,而且身份贵重,深受宠爱,长安郡君的确是个很耀眼的人。不过,这样的女子举世难寻,注定是不平凡的,爹不想你卷入无谓的纷争。” “而且,长安郡君好像已经有心仪之人了。” 严和颂好奇道:“谁呀?” 严渊摇了摇头,不肯说。 严和颂也不深究,“爹你还没说要怎么给妹妹报仇呢?” “告状。”严渊淡淡道。 严和颂皱眉:“现在我们手里没有证据,而且赵家如今正受陛下器重。” 严渊瞟了他一眼,“谁说要向陛下告状了?” “那向谁……”严和颂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不是长安郡君吧?” 严渊理直气壮:“没错!” 严和颂:“……爹你认真的?” 严和颂眉头紧紧锁起,“向一个女人告状?且不说有用没用,我们未免把自己的姿态放的太低了吧?” 严渊长长地叹了口气:“和颂啊,局势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觉得赵家如何?” 严和颂毫不犹豫道:“现在是如日中天,但煊赫一时,不会长久。” “不错,赵俊和赵殷拎一个出来,便足以功高震主,何况这两个人还是一家?为了大周,陛下不会容忍他们太久的。” “爹的意思是……”严和颂眼皮一跳。 严渊话题一转:“你知道上次刺杀郡君的案子是怎么破案的吗?” 严渊缓缓地将那件震动大半个朝廷的案子细细说了一遍。 严和颂静默半晌,才道:“爹是说,这件案子几乎算是长安郡君破解的?还有,魏丞相也在暗中帮助长安郡君?” “对啊,而且魏丞相的出手极为隐秘,为父也是后来才察觉到的。长安郡君虽然聪慧但毕竟年轻,而魏丞相……史家那位老爷子最得意的门生之一,他才是真的深不可测。” 严渊闭了闭眼,没有说更多。 魏人辅多智近妖,而且手段老辣,他也是无意之中查到,所有和那块关键性证据——伏云令沾边的人都被秘密处理了,这显然不是郭知宜有能力做到的。而他在进一步追查后,才发现这里面有丞相府的手脚。 他当时就不敢再查下去了。 这些当然也没必要告诉和颂,能力不足时知道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严和颂静了片刻,语出惊人:“所以爹你是决定把身家押在澶州的郭节帅身上了?” 严渊笑了笑,“非也。” 严和颂:“??” 严渊意味深长地一笑:“瑾瑶和长安郡君交好,关朝堂什么事?” 严和颂:“……” 忽然觉得自家老爹有点阴险呢…… 夜色深重,两人叙了半宿,才合眼休息。 直到……翌日晨起。 “是真的吗?”严夫人脚步如风,气冲冲地杀向卧房,又和身边的丫鬟确认了一遍。 丫鬟道:“千真万确,奴婢三更天路过时,还听见老爷在和人说话呢?” 严夫人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虽然她觉得严渊是个挺靠得住的人,但抵不住有些浪蹄子死皮赖脸要往严渊床上爬啊! 严夫人心里这样想着,手上用力,猛地推开卧房的门。 卧房里正在穿衣服的两人俱是一惊。 严渊穿衣服的动作一顿,“夫人怎么来了?” 严夫人没回答,径直走到床边掀开床帐—— 严和颂一脸慌张地揪着被子,欲哭无泪:“娘,您怎么来了……” 严夫人:“………………” -- 彼时,皇宫里。 郭维看着郭知宜呈上来的一纸文书,气得双手发抖。 毋庸置疑,郭维是个宠女儿和孙女的,他对郭知宜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 且不论**窟一案事关那么多条人命,而正是因为宠爱自己的孙女,所以看到有那么多无辜女孩儿死在**窟里,有那么多父母亲族视而不见,他才格外愤怒。 郭维闭了闭眼,叫来了一旁大气不敢出的老太监:“召两位丞相和京兆尹来见朕。” 老太监心中一跳: “又要出大事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春华(二) () “师伯。”接到口谕的魏人辅换了身衣服,正欲进宫,一推开院门,却被等在门外的史倾棠拦下。 魏人辅微怔一下,吩咐随从先去备车,而后看向史倾棠,和煦地笑道:“怎么了?” 史倾棠从袖中抽出一个册子,“倾棠想让师伯看看这个。” 魏人辅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扫了下,微微一愣,抬眸看了一眼史倾棠。 史倾棠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静立一旁。 魏人辅垂下眼,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这本算不上多厚的册子。 良久,魏人辅合住册子,闭上眼,长叹一声。 “这是郡君让你交给我的?” 四天的时间里,官兵在城外**窟的中心坑洞周围前前后后挖出来一百零八具女子尸骨。这本薄薄的册子详细记录了仵作对这些尸骨的验尸结果,以及一部分女子的姓氏、籍贯和生平简记。而更多的女子或是尸身腐烂,或是容貌被毁,已经无从辨认。 这一瞬间,魏人辅忽觉手中的册子重逾千斤! 史倾棠轻轻摇了摇头,“郡君大可直接呈到陛下那里。” “你的意思,我已知晓。”魏人辅微微颔首,视线忽然落到史倾棠的衣着上——是一身轻便的男装,套在史倾棠身上,折扇一摇,便活脱脱一个风流公子。 魏人辅恍了一下,笑道:“你要出去?” 史倾棠:“嗯,和长安郡君一道。” 魏人辅再无半分忧虑:“如此甚好,你确实应该多出去走走。不过,我没想到,你倒是和郡君这么合得来。” 魏人辅摇头一笑,打趣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怕长安郡君把我家倾棠丫头也给带的那么‘厉害’。” 史倾棠笑意深了几分:“厉害点也好,日后就不怕被人欺负了去。” “哈哈哈,是极是极。”魏人辅笑了笑,“这本册子我就带走了。” “等等。”史倾棠叫住转身离开的魏人辅,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肩,“师伯这里沾了点浮灰。” 魏人辅偏头一看,还真是。 魏人辅拂去浮灰,轻笑着同史倾棠告辞离去。 史倾棠静静地看着魏人辅的身影消失,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大小姐。”贴身丫鬟书蕊走了过来,在史倾棠身边低声提醒,“马车已经备好了。” 史倾棠淡淡道:“走吧。”不多时,车夫在前面提醒道:“小姐,郭府的别院好像到了。” “什么叫好像?”书蕊嘀咕着掀开帘子朝外看去。 几秒后,书蕊一脸惊呆地回头,“小姐,前面真的是郭府的别院吗?” 史倾棠顺着书蕊掀开的帘子向外扫了一眼,两眼……史倾棠沉默了,“应该没错吧,郡君同我约好了在别院相见。” 这别院的所在也是郭知宜昨日亲口告诉她的。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皇家的别院能旧成这样? 也不是说这别院多破败,只是这别院同她史家的别院一比,终究逊色了太多,更别提和她不日前才去过的留菲园相比了。 云泥之别,大抵如此。 “小姐,奴婢觉得这里应该就是郡君说的别院。”史倾棠垂眸思索间,书蕊忽然肯定地开口。 “哦?为什么?” 书蕊:“小姐您看,前面那辆马车可不就是白家的马车吗?从车上下来的那个女子,从背影看,很像白小姐。” “白怜么?”史倾棠目光专注了些,向外面的人看去,“果然是她。” “那小姐我们……”史倾棠忽然出声打断了书蕊的声音。 史倾棠将车帘放下,只留出一条狭窄的缝隙朝外观望,“别说话,吩咐车夫,往一旁的树后躲一躲。” 书蕊见史倾棠语气有些异样,不敢多言,立刻依言去嘱咐车夫了。 史倾棠今日是换装出行,马车也毫不起眼,上面什么标记也没有,故而一时半刻,也没有人注意到这架举动有些奇怪的马车。 史倾棠眼睛微微眯起,意味不明地盯着前面的人。 前面的人无疑是白怜,可和白怜说话的人是谁呢?而且,从他们说话的神态来看,应该是十分熟络。 看他的装束,好像是长安郡君的亲卫? 史倾棠仔细回想了一下,她很确信自己从前没有见过那个亲卫,近来也没有在郭知宜身边看见这个人。白怜的交际圈子应当和自己相差无几,怎么会和长安郡君手底下的一个亲卫这么熟呢? 也不知道长安郡君知道吗? 如果不知道的话…… 史倾棠叹了口气,不是她敏感,而是这种事情委实容易造成误会。 如果是自己的贴身丫鬟和另一个身份不凡的关系甚密,而自己不论知道还是不知道,只怕都睡不安稳。 而且白怜…… 史倾棠眸光微暗,她可不觉得一个能在白家那样的顶级世家中活得如此逍遥自在的人,会真的像表面那般天真无邪。 罢了,再看看吧。 另一边,不知道自己正被盯着的白怜,刚下马车,就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阿复?”白怜试探着喊了一声。 拼命低着头,飞快往前走着的祈复浑身一僵。 这一微小的停顿被白怜收入眼底,白怜心中立刻确定,“阿复,果然是你。” 祈复见躲不过去,慢慢转过身来,笑得有些僵硬,“怜小姐。”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春华(三) () 白怜眉眼弯弯,惊喜道:“没想到在这里能再见到你,真是意外之喜。” 祈复笑了笑,没有接话。 白怜也不在意,上下打量着祈复,微微摇头,“三年未见,阿、七哥怎么看起来……唔,文雅了许多?七哥现在是,郡君的亲卫?” “文雅?”祈复摇头失笑,“只怕怜小姐想说的是文弱吧。” 白怜笑嘻嘻地眨眼,“小怜可不敢说七哥文弱,谁不知道在我大哥的护卫里,就数七哥的武功最高强了?” 祈复眼睫微垂,被掩住的眸子里痛色一闪而逝,轻声道:“哪有的事,当初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如今就更不是了。” 白怜不解其意,想了想,觉得祈复不过是谦虚,便也没有分辨,只叹了口气,“可惜了,当初你离开的那么突然,我和大哥还伤心了好一阵子呢。” 祈复轻笑一声,说白怜伤心,他还信,至于白延钊,算了吧。 他在白府时,除了自己的主子白延钊,打交道最多的人就是白怜。白怜每次往返神医谷,都是他亲自护送的,而且白怜素来亲近白延钊,但白延钊并没有时间陪白怜,多是他在陪着白怜。 说句不大恭敬的话,白怜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如今的白府里唯一一个他还惦念的人了。 只是,惦念归惦念,终究不是从前了。 祈复摆了摆手,“我还有要务在身,不便多耽搁,先告辞了。” 白怜笑道:“没关系,反正都在京城,日后有的是机会再见。” 祈复闻言,转身离开的动作一顿,复又回过头,看着白怜认真道:“怜小姐,我如今名唤祈复,是长安郡君手下的一名亲卫,日后我们还是少见为妙。” 白怜眯着眼睛笑道:“七哥这是要与我划清界限了?” 祈复摇头,“只是不想徒增误会。” “徒增误会?”白怜垂着眼,咀嚼着祈复的话,笑意中带着一丝嘲讽,“七哥是怕郡君误会你,还是怕郡君误会我呢?” 祈复被白怜的讽笑刺了一下,忍不住移开视线,低声道:“都有,怜小姐大了,也该明白,很多事能免则免。 长安郡君虽然从前在外面的声名有些不大好,但为人却是友善平和,怜小姐如今和郡君交好,确是一桩美事,万万不要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生了嫌隙。” 白怜淡淡一笑,抬眸:“你也觉得郡君很好是不是?巧了,我觉得也是,七哥如今跟着郡君说不定前途更好呢。” 祈复皱了一下眉头,白怜的语气有些不对,怎么有种……阴阳怪气的感觉? 祈复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摇摇头,应该不会。 他在白家那么多年,最熟悉的人就是白怜了。 白怜是白家嫡女,母亲是白家的主母,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史家大小姐史敏。虽然出身优渥,但白怜却并不似其他的世家千金一样目中无人、骄纵任性,反而自小乖巧懂事,知书达礼,偶尔有点古灵精怪的时候,也是小女儿情态,天真可爱,并不惹人讨厌。 祈复正想说些什么,被白怜出言打断了,白怜平静地看了祈复一眼,“祈侍卫说得有理,白怜记下了,既如此,白怜便先进去了,祈侍卫还请自便。” 祈复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白怜扶了扶发间的步摇,拎着裙摆娉娉袅袅地迈入院门,再没有回头看祈复一眼。 祈复在门边怔了一下,思绪翻腾。 白怜好像真的变了一些。 也是,三年了,人怎么可能不变。 她那样的身份,自己又是什么样的身份,或许,肯屈尊与自己交谈,已经是格外优待于他了吧。 祈复叹了口气,收回思绪,也往别院而去。 门外,暗中观察的史倾棠放下窗帘,收回视线,手指搭在车上的小案上,轻轻地叩着,看上去在思索什么。 书蕊小心问道:“小姐,咱们……” “咚”的一声,史倾棠的手指落在小案上,心里有了想法,“今日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书蕊连忙点头。 “走吧。”史倾棠掀开车帘,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地上。 史倾棠一进院门,立刻便被郭知宜身边的侍女迎了上来,引着往花厅而去。 侍女陪笑道:“史小姐见谅,郡君临时有事脱不开身,特派奴婢来说一声,还请史小姐在花厅稍待片刻,郡君即刻便来。” 史倾棠微微一笑,“无碍。” 花厅内,正百无聊赖的白怜看见来人,眼前一亮,“倾棠姐姐。” “小怜。”史倾棠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白怜围着史倾棠转了一圈,惊讶一瞬后笑道:“好俊的哥哥,是来勾哪位妹妹的魂儿了?” 史倾棠勾唇:“别的不说,能勾到怜妹妹就赚翻了。” 白怜羞涩道:“讨厌~” 周围的丫鬟侍女见状,纷纷捂着嘴憋笑。 “嘶,我道是谁在我这里谈情说爱呢。”郭知宜倚在门边,揉着手臂笑道。 史倾棠扫了她一眼,“谁让你这个大忙人放着如斯佳人不管不顾呢。” 郭知宜失笑:“行行行,我的错,我的错。” “但忙也没办法,又没人肯伸援手。”郭知宜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史倾棠眸光微闪,伸出一只手,“愿闻其详。” 白怜笑着举手,“加我一个。” 郭知宜笑笑,“这件事我原本就打算问问你二人。” 郭知宜顿了一下,“留菲园,赏梅宴,赵仙云曾与我一同离席片刻?” “记得,”白怜认真思索道,“当时我还十分好奇。” 史倾棠静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眉头微蹙,道:“郡君怎么问起这个了?” “忽然发现了点有趣的东西,”郭知宜轻笑道,“不知道我离席之后可有什么异常?” 史倾棠眼睫一颤,猛地抬眸,“是不是严小姐出了什么事?” “哦?这么说,倾棠姐姐是知道什么了?”郭知宜诧异地看向史倾棠。 史倾棠叹了口气,目光中隐隐有愧悔之色,“当日,郡君离席之后,忽然有个毛手毛脚的丫鬟打翻了严小姐的酒杯,下人们慌忙上来收拾,人多眼杂,随后发生了什么,我并没看清。但是,后来赵仙云劝酒时,严小姐眼中的抗拒我却是看到了的,当时我心中便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遂出言想阻止,但是……” 郭知宜了然,那时她也在场,她记得,赵仙云当场甩了史倾棠一个冷脸,弄得很不愉快。 郭知宜摩挲了一下手指,凉凉一笑,原来如此…… 赵仙云,赵正谊,她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倒招惹到她头上了。 第一百二十章 春华(四) () “听倾棠姐姐的意思,难道是那杯酒有问题?”白怜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眼中浮现一片厌恶之色,“真是令人作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弄这种下作手段,她也敢?!只是不知,严姐姐怎么样了,那杯酒里放了什么?药还是毒?” 郭知宜看向白怜,“我怎么忘了这里还有一位精于此道的人呢?” 白怜托着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郭知宜一哂,道:“不知道你们可听说过春华酒?” 老实讲,她刚刚听到的时候着实大吃一惊,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春华酒,看一眼就爱上了,真有这种酒的话,那天下可不得大乱?! 给自己暗恋多年的男神女神什么的来一杯这种酒,简直不要太美妙噢! 不过这弊端和不可控因素也是真的可怕…… “春、华、酒?”白怜垂着眼,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史倾棠缓缓摇了摇头,“我从没听说过。” 郭知宜眉眼半垂,“没听说过也正常……” “我听说过,”白怜忽然抬眼,认真道,“我听说过这种毒酒。” 白怜收起了一贯的嬉皮笑脸,眼神严肃到甚至有了凌厉的感觉,将春华酒的由来和药效娓娓道来。 史倾棠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 白怜看向郭知宜,“长安姐姐,严姐姐是不是误饮下了这种酒?请长安姐姐务必告诉我。这种毒酒禁绝多年,就算是神医谷也没有解药,只有我,曾苦心钻研过这种酒的配方和解药。” 白怜微微停顿了一下,“虽然,我也没有亲自医治过饮下这种毒酒的人,但我自信,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比我对春华酒的了解更深。” 郭知宜眼睛微微眯起,暗暗观察了两眼白怜的神色,唇角轻轻勾起,淡淡一笑,“你猜对了。这样看来,瑾瑶的身子还得仰仗咱们小怜了。” “长安姐姐说笑了。”白怜手指无意识地缠着耳边垂下的一缕青丝绕了饶,笑得有些心不在焉,“那小怜就先去看看严姐姐了,第一次遇到误饮下春华酒的人,我竟手痒得紧。” “去吧去吧。”郭知宜笑着摆了摆手,“你且先去,我和倾棠办完事稍后便到。” 白怜点了点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史倾棠端起桌上茶盏吹了吹,又轻轻放下,“第一次见白小姐对什么如此上心呢。” “可在我看来,白小姐热忱友善,对很多人、很多事都很感兴趣,都很乐意相助,”郭知宜微微一笑,“当然,也可能是我并不经常在京城,对京城中人的了解终究不及倾棠姐姐。” 史倾棠摇头一笑,并未分辩,“我对白小姐口中的春华酒却是更感兴趣,世间竟有这般神奇的酒么?” 史倾棠说话之间,茶杯里倒映的明眸,仿佛盛着细碎的星光,格外摄人心魄。 郭知宜心中微微诧异。因为在她平日看来,史倾棠一向内敛,更多的则是一种风华沉静的美,很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她到底是在好奇些什么? 史倾棠抬眸看了郭知宜一眼,回神一笑,“但我更好奇的是,这种已经被禁绝几十年的酒,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赵家的赏梅宴上,又为什么会被严小姐误饮下呢? 严大人虽然因为前一阵子的事,和赵大人弄得挺不愉快,但赵仙云派人当街阻拦严小姐的马车,该出的气也出了,为什么还要在宴席上骗严小姐饮下那杯春华酒呢?倾棠可不认为,一个严小姐,好像不值得赵仙云,或者说赵家的人费这么大的功夫吧?” 郭知宜先是愣了下,然后抚掌一笑,“我现在真的很好奇史老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怎么教出来的后生一个比一个精明可怕。” 史倾棠这头脑啊,她都忍不住鼓掌了,这未免也太聪明了。 而且瞧瞧,人家这情报能力也丝毫不逊色呀! 当初严瑾瑶在赴留菲园赏梅宴时,被人故意碰瓷,撞坏了马车,正好被她撞见,便搭上了她的车一同前往留菲园。 她当时并没有把这件碰瓷的事放在心上,严渊好歹是大理寺卿,不至于摆不平这点小事。 但是严渊也许是为了避免和赵正谊针锋相对,并没有声张此事,而是私下了了,所以,她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 没想到史倾棠也知道的这么清楚。 郭知宜暗暗赞叹,一个史倾棠,一个魏人辅,一个房朴,还有江湖朝野上那么多厉害人物,史老爷子到底是个什么神仙老师啊! 史倾棠闻言,却是愣了好久,摇头轻笑出声,笑容里若带几分嘲讽,“第一名士?不过是个为老不尊、又臭又硬的老头子。” “啊?”郭知宜被呛了一下。 史倾棠微微一笑,“世人往往被流言迷惑,却忽视了那些最显而易见的事实。” 郭知宜虚心道:“比如?” 史倾棠眨眼,“比如,能教出魏师伯和房朴房师叔那样诡计多端、多智近妖的徒弟,为什么会有人会觉得这个师父是个霁月清风、持守节操的端方君子呢?” 郭知宜:“咳咳咳,你这个形容,还真是不客气。” 史倾棠笑了。 郭知宜缓了口气,扫了一眼史倾棠生动的眉眼,无奈一笑,虽然史倾棠这么说,但看得出来,史倾棠和她祖父史照温的关系应该很好。 令人羡慕。 不,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她和祖父的关系也很好,而且自己的祖父还健在。 郭知宜平复了一下心神,把话题拉了回来,“如你所想,赵仙云那杯春华酒并不是给严瑾瑶准备的。” “是郡君你。”史倾棠笃定道,“严小姐交换了你们的酒?倒是个有情有义的。” 郭知宜点了点头,“不错,赵家人安排我见的人,正是赵家大公子。” “赵家大公子?”史倾棠笑笑,“色心倒不小。” 郭知宜亦是轻蔑一笑,思忖着道:“不过,有件事我想不明白,赵正谊从哪里找到春华酒的呢?难道是三十年前,没有禁干净?” 史倾棠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能。我从未听说过这种酒,连我家的藏书阁都没有关于任何这种酒的记载,可见,要么是不存在这种酒,要么就是当时应该是查禁的太严,连我家的藏书阁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郭知宜沉默片刻,的确,史家的藏书阁藏书之浩瀚,天下无阁能出其右,皇室亦然。如果连史家都没有记载,一定是当时发生了什么惊天丑闻,逼得皇权都不得不发了大力,才能抹得这么干净。 “可这样一来,春华酒的来历就又成了一个迷。”郭知宜皱着眉头道。 史倾棠淡淡笑了。 郭知宜抬眸看向她,史倾棠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但是” 史倾棠拉长了声音,勾唇一笑,“我觉得,郡君是不是忘了件事情?”史倾棠指了指自己的衣服。 郭知宜敲了敲额头,“啊呀啊呀,我的错,忘了还约了你一起。” 史倾棠摆手笑道:“没关系,知道郡君您日理千机。” “啧,”郭知宜玩味道,“怎么感觉你这,话里有话?” 史倾棠抿了口茶,大方地承认,“不错。” “嗯??”郭知宜眨了眨眼。 史倾棠收起笑意,认真道:“所以,我觉得郡君需要一个帮手。” 郭知宜勾唇一笑,史倾棠这是……这可太特么有意思了! “倾棠姐姐的意思是,愿意伸出这个援手了?” 史倾棠颔首,“我相信魏师伯。” 郭知宜捂着眼转身笑了,“但倾棠姐姐比我还要大上半岁,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嫁人了,到时候倾棠姐姐忙着相夫教子,哪里有时间陪长安干这些不正经的事呢?” 过了许久,身后的人却没有回答。 郭知宜立刻回身看了史倾棠一眼,却见史倾棠眼帘微垂,眼眸下面被日光投下了扇形的阴影,神色看上去有种很阴翳的感觉。 郭知宜这边立刻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史倾棠忽然抬眸,浅浅一笑,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这你尽可放心,就算你没时间了,我也有时间。” 郭知宜深深地看了史倾棠一眼,良久才道:“好,多谢了。” 史倾棠又笑了,很真诚自然,甚至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郭知宜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不等她进一步确认,祈复却先寻了过来。 “郡君,马车准备好了。” “等等,”郭知宜想到什么,低声吩咐道,“你不用陪着我们去了,你去城外盯着,有没有方四的消息。” 祈复应声而去。 坐在一旁的史倾棠扫了一眼祈复的背影,眸光渐渐幽深,一个奇怪的想法在心中一闪而逝。 “这种毒酒禁绝多年,就算是神医谷也没有解药,只有我,曾苦心钻研过这种酒的配方和解药。” “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比我对春华酒的了解更深。” “……” 白怜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袁楼 () 史倾棠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一大团迷雾横亘眼前,怎么也看不穿似的。 史倾棠烦闷地揉了揉眉心,按下心中的怀疑,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想道,是自己太多疑了么?又或者是,她对白怜的固有成见影响了她的判断? 史倾棠心中愈发烦躁了。 她承认,因为白怜的母亲史敏的缘故,她以前对白怜的确有偏见。 身为白家的主母,又育有白延钊和白怜这样出色的子女,史敏在外面素有淡静慧敏的好名声。但史倾棠对她这个姑姑的真实秉性一清二楚,占着史家长女的名头攀上高枝嫁入了白府,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心机深沉又自私自利。 数月前,史家遭逢大难,满门被屠,史家上上下下快死绝了都不见史敏出来说一句话,哪怕是在暗中护住一个史家的后生呢?! 要知道,隐帝发难,白家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波及,史敏完有能力暗中操作为史家留下一点希望。 可她没有,史敏什么都没有做。 相反,在最困难的时候,史敏竟然趁火打劫,威逼她祖父交出静远阁的钥匙。静远阁便是赫赫有名的史家藏书阁,也是史家真正的底蕴所在,其中浩如烟海的古籍和先人手稿,价值不可估量。 静远阁的钥匙历来为史家家主所持有,史敏的心思昭彰可见。 呵。 后来,祖父史照温自尽于阁前,静远阁侥幸保下。自己这个唯一幸存的史家嫡系血脉,便遵祖父遗嘱接过静远阁。然后,她接过静远阁的第一件事,便是同史敏断绝关系,将史敏逐出史家。 是以,她同白怜虽然是表姐妹,却并不亲近。白怜也是个明事理的,平日里平辈论交,就像普通朋友一般,并不以表姐妹相称。而且,白怜不常在家,性格和举止与史敏也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只是,每每看着白怜,她总有点心结似的,做不到完坦诚、完不迁怒。 “倾棠姐姐?”郭知宜换好衣服出来,在发呆的史倾棠眼前挥了挥手。 “嗯?哦,是郡君啊。”史倾棠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郭知宜见她神色犹带几分低落,心中好奇了一瞬,面上却当没看见,笑着挽起史倾棠往备好的马车而去。 史倾棠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郡君带了多少亲卫?怎么一个也看不见呢?” 郭知宜倚在车边,神秘一笑,“放心,此次随行的都是最精锐的亲卫,莫说我们只是去一个村落打探,就是攻下一座小城也绰绰有余。” 史倾棠彻底放心了,“难怪师伯一听说我要同郡君一同外出,问都不问便放行了。” 郭知宜摇头一笑:“那是他不知道我要带他家的小美人去干什么,要是知道了,可不得到陛下那里告我一状?” 史倾棠笑意深了几分,玩笑道:“你不说,我不说,他们日理万机的,怎么会知道?” 郭知宜捂心口,“哇,魏伯伯不会怪我带坏了倾棠姐姐吧。” 史倾棠眉目含嗔地扫了她一眼。 两人笑闹一番,便说起了正事。 郭知宜展开一张舆图,指着一处道:“袁楼村,城东二十里外的小山村,咱们快马加鞭,天黑前应该能赶回来。” 史倾棠点头,“只是,就怕会出点意外耽误了我们的时间。” 郭知宜十分赞同,毕竟她们这次去的,可不是什么民风淳朴的小山村,说不定还是个虎狼窝呢。 袁楼村,一个坐落在山沟沟里的、很不起眼的小村庄,但是**窟挖出的女尸里却有近二十具来自这个村庄,更别说那些无从辨认的尸体里还多少是来自这个村庄的。 这么多被害女子,如此密集地来自同一个村庄,要说没有猫腻谁信呢? 可偏偏从下面的县衙报上来的资料上看不出一点异常,就是一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普通小村落,村里偶尔有女子上山或是外出后失踪也很积极地报官。只是没想到,实际失踪的女子竟然会这么多,而且都被掳到了**窟里。 白延钊和京兆府的官员正为了追查**窟的几个匪寇头领忙的焦头烂额,这里的异状一时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若不是史倾棠敏锐,只怕她心里装着陆韶和方四的事,也注意不到。 但,这个奇怪的村庄一被注意到,更多的问题便随之而来,逼得郭知宜不得不亲自走这一遭。 但她没想到,史倾棠也跟了过来。 注意到郭知宜的视线,史倾棠抬起头,“郡君想到什么了吗?” 郭知宜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只怕到了地方才能看出点什么。” 史倾棠沉吟片刻,“到地方?郡君是要进村?” “对,已经到了这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郭知宜撑着额头一笑,“况且,这里对我来说,未必算得上是虎穴。” 史倾棠想起郭知宜以前的传闻,“也是,但还是不要大意,那个人……” 史倾棠眼神意有所指,“我总感觉,不是很可靠。” 郭知宜唇角勾着,眼神里带着五分嘲讽五分冰冷,“见利忘义,又自作聪明。” 史倾棠见她心中有数,便放心了,不再赘语。 马车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前行,摇摇晃晃许久,终于停下了。 “郡君,到山脚了。”马夫在前面道,“转过前面那座山包就到了。” 郭知宜扶着车厢,“先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唉,万万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疲。 郭知宜推了推伏在小案上的史倾棠,打趣地笑道:“倾棠哥哥还好么?” 史倾棠抬头,脸色难得的有点黑,声音虚弱道:“还、还好。” 郭知宜毫不客气地笑了。 史倾棠幽幽地瞪了她一眼,心中却忍不住佩服起郭知宜,仅仅是坐马车在山路间穿行,便已经如此受罪了。她很难想象,同样是千金贵女的郭知宜是怎么在北境战场上熬过来的。更可气的是,京城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便妄加评论,品头论足,真真是令人恶心。 郭知宜笑够了,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吩咐侍立一旁的亲卫,“把那个人带过来吧。” 亲卫称是,不多时,手里提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并且蒙住眼的男人走了过来。 史倾棠身酸疼,便没有下马车,只掀开帘子淡淡看着外面。 “把他解开吧。”郭知宜低着头整理衣袖,随口吩咐道。 男人脸型偏长,下巴上蓄着一小撮胡子,看起来贼眉鼠眼,也难怪史倾棠说看上去就不可靠。 但这个人是袁楼村的村民,袁楼村的女尸大半都是他辨认出来的,所以郭知宜暂时不得不依靠这个人带路。 男人一被放开,立刻吱呀乱叫起来,“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群龟孙子敢绑架你爷爷!” 郭知宜噗嗤一声笑了。 男人的目光立刻被笑声吸引过来,看见郭知宜后,男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骂道:“小白脸,笑屁笑!” 亲卫上去就是一脚,男人抱着肚子疼得直打滚。 郭知宜蹲下,唇角微勾:“笑的就是屁。” 男人愣了下,也不打滚了,也不骂人了,手指指着郭知宜,半晌憋出来俩字:“女的?!”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忽然又反应过来:“你他娘的敢骂我?” 随后又是一连串脏话。 郭知宜低声笑了,“你死定了噢。” 男人卡壳了一下,“什么?” 郭知宜指了指自己,“我,当朝郡君,爷爷是皇帝。” 男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嗤笑一声,“你是郡君,我还是皇帝呢!” 男人指了指旁边的亲卫:“你问问他们,哪朝的郡君会把屎尿屁挂在嘴上?哪朝的郡君会打扮成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哪朝的郡君会不好好待在宫殿而是往荒郊野外钻?” 郭知宜:“……”致命三问。 亲卫绷着脸,不肯说话,也不敢说话。 “咚”的一声,郭知宜循声看去,史倾棠趴在小案上,捂着嘴笑得身直抖。 郭知宜:“……” 饶是厚脸皮如郭知宜都后知后觉地有了一丝丝不好意思。 郭知宜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开男人,恶狠狠道:“带路。” 先办正事,其他的容后再论。 这个男人目前还有大用,她就是想动也动不了。 亲卫得令,立即抓起男人走在前面,郭知宜没有回马车上,而是骑着一匹马跟在后面。 待郭知宜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弯处,藏在不远处的另一群人这才钻了出来。 为首的华服青年捂着肚子直笑,眼角隐隐有水珠溢出,“有趣,太有趣了,她还真是从来就没有让我失望过。” 侍卫无奈道:“元帅!” 现在是关注这个的时候吗?! 华服青年笑够了,擦了擦眼角,唇角轻勾,“走,咱们跟上去。” 侍卫拱手称是。 -- 另一边,祁复正满腹心事地奔着城外而去。 途经一条小巷的时候,祁复脚步顿了顿,犹豫半晌,一咬牙,转身钻入了幽巷。 祁复贴着墙,躲在一处阴翳的角落里,暗暗等待着。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眼帘,祁复精神一振,捡了块石头丢了过去。 那人察觉到风声,眉目一肃,挥剑打开了石头,“谁?” 祁复从角落里移出半步,招了招手,低声道:“是我。” 那人先是愣了下,然后飞快地扑了过来,高兴道:“七哥!我好想你,你总算是回来了。” 祁复苦笑着摇了摇头:“小十一,我已经回不去了。” 十一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祁复垂着眼,“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十一叹了口气:“好吧。那七哥你这次回来是……” 祁复抓住十一,认真道:“我找你是想问一个问题,我离开后白家发生了什么?” 十一皱了皱眉,看了眼祁复,有些为难。 祁复自嘲一笑,“抱歉,让你为难了,差点忘了,我现在没资格打听白家的事。” 祁复顿了下,看着十一道,“我也不让你为难,我只是想知道怜小姐这三年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怎么感觉性情变了许多?你挑着能说的和我说说吧。” 十一眉毛拧来拧去,思索许久,只叹着气挤出来寥寥数语—— “现在的怜小姐已经不是以前的怜小姐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联系她。” 第一百二十二章 欢颜 () “为,为什么?”祈复闭了闭眼,他知道十一不会骗他,但是,他也很难接受,三年的时间能令一个乖巧懂事的少女完变一副模样。 十一挠了挠鼻子,尴尬地笑了笑,“七哥,我知道的也不多,而且……呵呵,七哥若真的想知道,还是去问公子吧。不过,七哥如果不打算回白家的话,还是不要打听为好。” 十一说完,不等祈复回答,抬头望天:“七哥,今天我还有任务在身,改天再找你喝酒。”十一撂下这句话,就匆匆跑开了。 祈复“哎”了一声,也没拦下人。 “算了。”祈复摇了摇头。说到底,他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卫,就算知道背后的真相又能怎么办呢? 白怜…… 白怜微微弯着眼睛,笑得十分讨喜,“个中缘由正是如此,郡君得知严姐姐身体抱恙,心中焦虑,情急之下才找到小女,托小女先来看望看望严姐姐,郡君被琐事缠身,一时脱不开身,还请夫人多多见谅。” 严夫人温和地看着白怜,笑意盈盈,“多谢白小姐和郡君挂怀,瑾瑶的身子如今是位医术精湛的大夫在调理着,已经好了许多,暂无大碍。” 这就是不希望别人插手严瑾瑶病情的意思了。 白怜不在意地笑了笑,“如此,便再好不过。不过,左右来都来了,不妨让小女为严姐姐把一把脉,以免郡君忧心,夫人也更安心不是?” “毕竟,”白怜抬眼看向严夫人,双手交握,脸上带着自信,“小女虽不敢自诩医术高明,却也师承神医谷谷主,万万不敢堕了家师英名。” 严夫人拒绝的话被“神医谷”三个字堵了回去。 严夫人绞了绞帕子,静默片刻,道:“那便有劳白小姐了。” 白怜微微一笑,并不计较严夫人先前的推拒。 内室,严瑾瑶正轻轻闭着眼小憩。 华菱守在一旁,见严夫人和白怜进来,急急起身行礼,打算叫醒严瑾瑶。 白怜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不必打扰严姐姐休息了。” 华菱怔了下,看向严夫人,见她点头才退到一边,安安静静侍立一旁。 白怜朝严夫人颌首示意后,缓缓走到床边,扫了一眼睡相安然的严瑾瑶,伸出手搭在对方手腕上。 没来由的,白怜竟觉得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颤。白怜深吸两口气,宁神静息,细细地感受指尖下跳动的脉搏。 过了好半会儿,白怜才移开手,又细细查看了严瑾瑶的面部,然后长长地呼出口气。 严夫人急忙上前,拉着白怜问道:“好孩子,瑾瑶她怎么样了?” 白怜扫了一眼严夫人脸上毫不掩饰的担忧,心中掠过一丝动容,安抚一笑:“夫人可以宽心了,严姐姐饮下的并非春华酒。” “什么?”严夫人惊了一下,怀疑道,“可是瑾瑶的症状与饮下春华酒一般无二,而且大夫也看过了。” 白怜一哂,“时隔多年,有关春华酒的传闻早已不可考证真假,仅凭这些就下了判断,未免过于草率。小女不知道那位大夫如何断定严姐姐误饮下的是春华酒,但小女的诊断所凭借者,却是我师父的医案。” 白怜淡淡一笑,“夫人也不必纠结,孰是孰非,半个月之后便可见分晓。” 严夫人怔了下,立刻反应过来,喜道:“白小姐的意思是?” 白怜道:“严姐姐所饮下的酒,名唤欢颜露,和春华酒有异曲同工之处,却远不及春华酒性烈,最多不过半个月,便自行解了。” “天可怜见,太好了,太好了,”严夫人反复说道,几欲喜极而泣,“我,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白小姐是好。” 白怜垂着眼笑了笑,一边说着,“夫人不必客气,小女并没有做什么。”另一边轻轻将严瑾瑶的袖子往上捋了一截儿。 “嘶。”白怜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严瑾瑶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上去委实吓人。更让人不忍看下去的是,小臂内侧竟是大块大块冻伤后的红肿。 白怜皱眉看向严夫人,严夫人双眼微红,不忍地别开眼。 “严姐姐这是何苦呢。”白怜声音极轻地长吁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在严瑾瑶手臂上轻轻推开一层淡绿色药膏。 华菱见状,上前道:“白小姐,奴婢来吧。” 白怜将药递给她,“早晚清洗之后各涂一次即可,明日我再派人送些过来。” 华菱感激不已。 白怜婉言谢绝了严夫人留膳的请求,径直回了白府。 眼尖的下人瞧着白怜的脸色不大对劲,立刻去找了白延钊,但白延钊恰巧不在府里,几个侍卫猜拳后选出了一个倒霉蛋去了解情况。 十一抱头直嚎,“怎么又是我!” 同僚一脸同情地拍了拍十一的脑袋,“去吧,小十一!” 十一吼道:“不准说我小!” 十一吼完,又瘪着嘴补了一句,“小十一只有七哥能叫。” 同僚踹了他一脚,“还念叨七哥呢?快去看看怜小姐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十一苦哈哈地去了。 未至芙蕖榭,先听到了里面噼里啪啦的打砸声,十一抖了抖,做好了心理准备,才缓缓推开芙蕖榭的门—— 白怜正懒散地半躺在软榻上,芙蕖榭里伺候的下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一旁则是满地的瓶盆碎片。 白怜比寒玉还要冷的声音顺着丝丝缕缕的北风钻入地上每个人的耳中:“趁着本小姐还有耐心,你们最好主动交待,否则,你们就都跪到那里去好好回想吧。” 丫鬟顺着白怜指的方向看去,被满地尖利的碎瓷片骇得身发抖。 十一:“……” 十一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干笑道:“怜小姐这是?” 白怜眼睑微动,“怎么,我管教下人,大哥也要管?” 十一讪讪一笑,“公子并无此意,只是,怜小姐这样大的阵仗,属下,属下来看一眼,才好向公子交待,毕竟公子素来关心小姐。” 白怜冷笑一声,“现在看过一眼了?可以滚了?!” 十一干巴巴道:“怜小姐……” 白怜不耐烦地转过头,抬起一只手搭在眉骨上方,沉着脸道:“还不肯说吗?” 院子里依然一片寂静。 白怜笑了,“如果没一个人能说出个一二,那就一起跪在那上边好好想。” 丫鬟和护卫们骚动了一瞬,哭丧着脸彼此对视一眼。 “没有人动吗……”白怜喃喃了一句,然后勾唇一笑,缓缓起身,视线扫过跪在地上的众人,最后定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鬟身上。 白怜走到小丫鬟身前,慢慢蹲下,小丫鬟身抖了抖。 “告诉我,有谁进过我的房间,动过我的东西?”白怜抬手掐住小丫鬟的脖子,迫使对方抬头,声音冷丝丝地问道。 小丫鬟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哆哆嗦嗦道:“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 “怜小姐,不可啊!”十一眼看小丫鬟白皙的脖颈上已经有青黑色痕迹从白怜的指尖下往周围蔓延,心中直呼不好,连忙上前阻拦。 白怜睨他一眼,“滚!” 十一硬撑着,“怜小姐若是丢了什么东西,不妨告诉公子。” “我大哥?告诉我大哥有用吗?” 眼见小丫鬟已经摇摇欲坠,一个粗使婆子终于忍不住哭着爬了过来,“小姐手下留情,老奴说,是夫人,夫人来过。” 十一心中咯噔了一下,夫人来怜小姐的院子干什么? “母亲?我母亲……”白怜掩着眼笑了出来,被遮住的眸子一片漆黑。 这一瞬间,白怜像是被按下了某种开关,整个人都变得不对劲起来。 “她过来了,她又过来了,她凭什么过来?!”白怜慢慢站起来,扶着头冲着四周吼道,目光阴厉,如同淬了毒一般。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十一仍旧看得一阵心惊,“怜小姐!” 十一忙抓起一个丫鬟问道:“怜小姐的药呢?” 丫鬟颤声道:“在、在屋里。” “快去拿!”十一吼道。 “啊——!”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惊叫。 十一慌忙回头看去,却见白怜抓了满手的碎瓷片正踉跄地往外走去,鲜红的血滴啪嗒啪嗒在地面上落成了刺目的血线。 “都愣着干嘛?!”十一急急冲了过去,挥掌击晕了白怜,然后掰开白怜握得紧紧的手,小心地把瓷片取了下来,上药,包扎…… 一番折腾下来,十一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额头,在霜风凄紧的冬日里,他却已经是满头大汗。 十一无奈地叹了口气,叫来白怜的贴身丫鬟,“怜小姐这次丢了什么东西?竟发了这么大的火?” 丫鬟嗫嚅道:“好像丢了几瓶药吧,叫欢颜露什么的,奴婢也不懂。” “欢颜露?”什么东西? 十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想不明白,他还是告诉公子,让公子发愁去。 -- “下面就是袁楼村了?”郭知宜站在高地,朝山谷中望去。 山谷之中水汽氤氲,雾霭蒙蒙,什么都看不真切。好在如今正是冬日,草木衰败,没什么阻碍视线的,郭知宜一行人勉强能看到山谷中若隐若现的村落。 “对对对,下面就是了。”带路的男子眼中划过一抹狂热,激动道。 郭知宜抽出佩刀看了看,“事不宜迟,那我们就下去吧。” 史倾棠淡淡扫过带路的男人,眼神微动,“我还没休息好,就不跟着一起下去了,免得拖后腿。” 郭知宜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她回首和史倾棠对视一眼,然后飞快地垂下眼睑,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好,那你就在这里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旧识 () 一触即分的对视,旁人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动作,郭知宜和史倾棠两人却已经对彼此的意思心领神会。 但她们都没有料到的是,潜伏在暗处,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的华服青年也捕捉到了这微妙的一眼,于是心情也微妙起来,眼睛也一点一点眯起,偷窥得更加专注了。 跟在身边的侍卫死死掩住口鼻,一点动静也不敢发出,内心有点绝望。尤其是看到几步外隐蔽着的暗卫,直接自暴自弃了。 他们家元帅还真是持续性作死,间歇性玩命。 看见有点姿色的就走不动道! 就不能有点出息?! 虽然说,不远处那两个女人是真的有点…很有……非常漂亮吧…… 侍卫捂脸,彻底认命。 史倾棠单手按在肩膀上,斜斜倚在马车边,虚弱道:“那你多加小心。” “嗯。”郭知宜摆了摆手,踩着湿滑的山路往下走去,几息之后便消失在荒凉的黄土堆后。 史倾棠的眼神立刻恢复了精明,脸上的虚弱无力也瞬间消失,“留下的有多少人?” 空无一人的平地上静了片刻,然后一个蒙面侍卫跳了出来,半跪于地,“回史小姐,此地还留有五十人左右。” “这么多?”史倾棠惊了一瞬,“那郡君身边带了多少人?不会有危险吗?” 蒙面侍卫报了个数字,“二百五十。” 史倾棠:“…………” 史倾棠深吸两口气,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既很想知道郭知宜调走的人数怎么就这么巧,也很想知道她一个郡君是怎么调动这么多人的,还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她怎么一个都看不见。 但最后她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行吧。 “留下两个人,扮作我的模样,在原地等着,其余人和我一同下去。” 蒙面侍卫迟疑了一瞬,“史小姐,这……” 史倾棠笑着挑眉,“怎么,担心我会拖后腿?” “属下不敢。” 史倾棠淡淡一笑,转身从马车中取出一柄长剑,拔出亮晃晃的一截,又唰的一声推入鞘中,“放心,本小姐虽然不及郡君英武善战,但君子六艺却勤习不辍,还不至于会拖你们的后腿。” 蒙面侍卫见状,也不再拦,有他们这么多人在,再不济也不会让人受伤。 “这个小姑娘也有趣得紧,知道是谁家的吗?”史倾棠一行也很快消失在山中,华服青年爬了出来,兴致盎然地推了一下在旁边装死的侍卫。 侍卫见躲不过去,皱着脸站了起来,叹道:“属下观此女容貌比之长安郡君也不逊色多少,又听闻方才的蒙面人唤她‘史小姐’,属下猜此女应该是……” “史倾棠!美人榜上的史倾棠!”华服青年一拍手,笑道,“我想起来了,我幼时还见过她来着,只是后来离开了京城,便只听他人说她如何如何的漂亮,如今终于重睹芳颜。” 华服青年喜滋滋道:“走,跟上去瞧瞧。” 侍卫嘴巴张了一下,很想说,元帅您难道只看到史倾棠那张脸有多漂亮,就没看到史倾棠翻脸有多快?! 侍卫在心里狠狠翻了一个白眼,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碧空之下,炊烟袅袅,郭知宜走到村口时,正是用午饭的时候。 地头闲坐的农妇见着带路的男人,未语先笑,刚想张口说些什么,视线却落在了男人身后的郭知宜身上。 无他,郭知宜就算做男子装扮,也俊美得紧,雌雄莫辨,眉目含情。只见过山村粗野壮汉的妇人竟看呆了一瞬。 带路的男人咳了两声,妇人立刻回神,脸颊微红地低下了头。 “咳咳咳,”带路的男人忽然更加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妇人猛地抬头,正对上男人警告的眼神。 妇人想起自己的任务,心里慌乱了一瞬,立刻别开眼,再不敢看郭知宜一眼。 妇人走上前,关切地问道:“三哥,你没事吧?还有,这些人是?” 妇人打眼看去,郭知宜身后竟跟着十来位身材魁梧的壮士,心中不由得惊了一下。 被唤作“三哥”的人昂首道,“这是京城里来的贵客,来看看咱们这儿的特产,还不快去通知村长好好准备好酒菜招待客人。” 妇人微微抖了一下,强作镇定道:“好好好,保准儿让客人满意。” 李三待妇人离开后,谄媚地看向郭知宜,“官爷,这样说您满意吗?” 郭知宜当没看见他们的眉来眼去,眼中划过一丝笑意,“他们都是你的同乡人,村子里甚至还有你的亲族,你就这样出卖了他们?” 李三陪笑道:“哪里就算得上是出卖了?这不是,小的知道自己村里的人什么样,一个个老实巴交的,也不怕官爷们来查,这才、这才钻了个空子,想着给自己攒个娶媳妇的钱。” “也是这个理。”郭知宜笑着扫了他一眼。 李三脑子里正啪啪打着小算盘,浑然没有注意到郭知宜耐人寻味的眼神,笑呵呵地领着郭知宜往村里走。 村子里,村长李德起刚从地窖里爬出来,就碰见了气喘吁吁的妇人,“四叔,不、不好了。” 李德起皱着眉斥道:“什么不好了?好好说话。” 妇人缓了口气,将李三的话复述了一遍。 李德起眉毛越拧越紧,踱了两三步,似是在思索。妇人摒住呼吸,不敢打扰。 几息之后,李德起厉声道:“你去,不,我去叫人,你去通知各家把自家的东西都看好了,谁家的东西没藏严实,漏了一点信儿,就等死吧。” “是,是是。”妇人急急跑着去了。 李德起按下心中的不安,叫来了几个能主事的人和十来个汉子,“李三传信回来,说是有人来查,情况不妙。” “原话怎么说的?”坐在一边的独眼老人声音沙哑地问道。 李德起又把李三的话说了一遍,其余人听罢,齐齐沉默了片刻。 京城里来的贵客,说明此次来人身份不同;特产,说明此人正是冲着他们村子,或者说他们村子里的秘密来的;准备酒菜,这是让他们准备好武器和陷阱,做好最坏准备。 李三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他们在外面的眼睛,他们没道理质疑李三这句话的真假。 这么说来…… 在场之人心中齐齐一沉。 李德起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你们在想什么呢?李三既然说了让咱们防备,那就说明还是有希望的。退一步说,咱们还有退路吗?被发现了大家都得死。” 独眼老人眼神一厉,“说得对。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贵客咱们没碰见过,也不差这一个。该准备什么准备什么去,咱们去会会,这次又是哪路的贵客。” 几个汉子高声笑道:“没错,只要进了这座山,那就是咱们的瓮中鳖,神仙来了也跑不了。管他多厉害的人物,不也得乖乖任咱们拿捏?” 李德起脸色好看了许多,微微笑着送众人出去。 走到门口,李德起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不知怎么,眼前分明是晴空万里,但他心头却莫名蒙上了一层阴霾。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秘密 () “我猜,你刚刚说的是一句暗语?”郭知宜看了眼村妇飞快远去的身影,悠悠地收回目光,“或许,我再猜得大胆一点,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李三眼神躲闪了一瞬,“我怎么知道您的身份呢?” 郭知宜笑了笑,使了个眼色,亲卫会意地上前,掐住李三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把一粒药丸子丢了进去。 李三被放开后,立刻捂着嘴干呕起来,“你,你们给我吃了什么?” 郭知宜笑眯眯地接话:“毒药啊,特制的,没有解药的话活不过三天。” 李三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愤怒。 “这位壮士,我劝你最好慎重考虑一下眼下的情况。你说,你的同乡们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郭知宜饶有兴趣地看着李三明显慌乱了一瞬的神情,“比如,为了一己私利,揭了官府的悬赏榜去辨认城外**窟挖出来的尸体?” 李三的脸立刻白了。 猜对了!郭知宜笑着移开视线,余光瞄了一眼远处渐渐走近的人影,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郭知宜迅速从袖笼中抽出几张银票,在李三懵逼的目光中一把塞到了对方怀里,然后沉着脸又把银票扯出来撒了一地。 “一千五百两还不够?”郭知宜捏着嗓子高声道,“不就建个别庄吗?两千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啥???”什么玩意儿? 李三有些蒙地看了眼郭知宜,又扫了遍一脸理所应当、甚至配合地怒目瞪着他的侍卫,整个人都不好了。 情境变化得太快,他有点受不住。 但这个诡异的情景看在赶来的李德起等人眼中,却完变了个味儿。他们只看到李三和一个不男不女的小白脸好像因为什么起了争执,然后推推搡搡吵了起来,隐隐约约听到“别庄”和“两千两”几个字眼。 李德起心中不解,不是说要抄家伙迎敌吗?这是在说什么? 李德起压下疑惑,走上前和和气气道:“在下是此处的村长,不知这位贵客从何而来,又为何与本村的村民起了争执?” “村长?”郭知宜怒气未消,声音又尖又刺耳,“那正好,让能管事的人来评评理。” 郭知宜边说边把李三揪了过来。李三一脸麻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提着提着,自己的双脚竟然离地了?! 李三在心中爆了一句粗。 那边郭知宜尖利的话声音还在折磨众人的耳膜,“咱家就想知道这山谷的地里是埋着金子不成?一亩地得两千两银子?!” 什么两千两银子? 跟着李德起过来的几人听见这个数目后,惊得合不拢嘴,立即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李德起也被震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冷静,“这位……公公,不知此话怎讲,还请明示。” 郭知宜撇着嘴,不高兴道:“这不是,我师父在宫里的娘娘身边伺候多年,如今终于得了恩典,再过个一年半就能提前出宫了。故而托咱家先在外边找个山明水秀的世外桃源,建个别庄避暑养老。” “原来如此。”众人了然。 这个时候李三也回过味了,挣扎着叫道:“别相信她,她在骗咱们,她……” “啪”的一声,李三要说的话硬生生被郭知宜一巴掌打断了。 郭知宜手上用了劲,李三只觉眼冒金星,十分怀疑自己的鼻子有没有被打歪。 “呸!”偏生这个时候,郭知宜还在火上浇油,边踢边骂,“咱家骗人?咱家听了你的介绍,为了亲自来看看地方,前前后后给了你三百两银子,骗你了吗?咱家甚至还允了你,若是地方合适,咱家可以当场把银钱结了,给足了诚意吧?可你呢?你这个狗东西还推三阻四,不肯带路。” 李德起身后众人的脸色齐齐一变,李三最近确实花钱大手大脚的,好像是忽然得了一笔钱,原来竟是这样…… 李三一边艰难地捂脸躲郭知宜的拳脚,一边抬头扫了同村人一眼。看到同村人复杂的眼神,李三当即就是一口老血哽在喉头,屁,那些银两分明是他帮着官府辨认赚的赏钱。 但他不能说。 要不是他在赌场输得太多,实在没钱,又怎么会铤而走险……娘的,赌博害人啊! 李三面色几变,憋屈道:“德叔,你要相信我,我手里的钱真不是这样得来的。” “胡说!”郭知宜斥道,“你那银钱上还带着尚书内省的印儿呢?!骗傻子呢你?” 李三心中一沉,他从没注意到那堆银钱上有什么印记。如果真的有她说的这个印记,那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他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 这个人,未免也太可怕了。 这一瞬间,李三看着郭知宜的眼神从看一只挠人的猫变成了看到一只目露凶光的老虎。 不不不,这人还是一只披着猫皮的老虎,装起猫来毫无破绽。 李三现在只祈祷德叔千万不要被利益冲昏头脑,信了这人的鬼话。 但,很可惜……人为财死,尤其是为了利益不惜手段的人。 李德起很难拒绝这么大的诱惑,而且他心中还有其他的考量,“不知这位公公的师父想在何处建庄子,建多大的庄子?” 郭知宜……郭知宜哪知道,她随口诌道:“五十亩吧,在一处景好、地势平坦的地方就行。” 其他人倒抽一口冷气。 郭知宜心中一紧,这是大了还是小了? 她有心找补两句,却不料李德起先颤抖地开口了,“好好。” 他想,一年的时间,足够他们村里的人金盆洗手,弃暗投明了。 再不济,还可以要求这个内侍先付一部分的钱,到时候,这笔钱也足够他们远走高飞了。 郭知宜舒了口气,状似随意道:“既如此,不知村长可否带咱家四处走走看看?” 李德起想了想,和蔼道:“老朽之幸。” 于是,跟在郭知宜身后的亲卫们便眼睁睁地看着郭知宜一个人唱了一台戏,骗得一圈人恭恭敬敬地主动带着她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这一刻,十来名亲卫的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个念头: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不可信。 ………… 郭知宜绕着袁楼村差不多转了一圈,倒还真的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 这里的房子建的非常特别,并非北方常见的坐北朝南,反而有点像四合院似的,四五户人家的房屋扎堆面对面而建,形成一个半环,只留一道大门。大门一合,就彻底成了一个封闭的巨型院落。巨型院落和巨型院落之间被幽长曲折的弄堂和巷子缠绕着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更大的闭环。 郭知宜几乎可以确定,如果用无人机从上方航拍,这个村落的布局说不定比迷宫还要复杂,而且这里的墙壁多数建的非常厚……“易守难攻”和“适合打巷战”两个词立刻跳入了郭知宜的脑海。 郭知宜晃了晃脑袋,打算驱逐混乱的念头,却不料,偏头的一瞬间视线忽然擦过了一点白光。 “那是什么?”郭知宜大步走过去,捡起来放在手心端详片刻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是一串十分珍贵华美的耳坠子,珍贵到什么程度呢?耳坠上面装饰的珍珠竟然是东江明珠,这种珍珠只有东北苦寒之地一条名为东江的河里出产,而且每年出产的数量非常稀少,连宫里都不多见,又怎么会出现在这种穷乡僻壤呢? 郭知宜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哪家小姐这么倒霉,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李德起看见郭知宜捡起耳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把手脚不干净的人骂了个狗血临头,直到听见郭知宜说“这是哪家的妇人被骗了吧,怎么耳坠子上面嵌了颗假珍珠呢?” 李德起这才松了口气,“,妇人无知,让公公见笑了。” 郭知宜收起耳坠打算往前走,这时,变故陡生。 李三突然挣扎着吼道:“你们看她的耳朵,她是女的!” 郭知宜:“……”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熟悉呢,当初她好像也是这样拆穿白怜的伪装,风水轮流转啊…… 李德起和身边的人立刻将视线落在了郭知宜的耳垂边。 郭知宜行走的动作停下,笑盈盈地转过身,“终于发现了?” 李德起大惊失色,“不好!” 话音落下的同时,郭知宜缠在腰间的软剑已经来到了李德起眼前,却被独眼老人一个拐杖给拦了下来。 郭知宜扫了一眼远处,很快收回视线,“不玩啦。” 郭知宜语气轻快,把李德起身后的一种壮汉气得面红耳赤,抄起斧头、锄头就打了过来。郭知宜并不恋战,带着十余名亲卫且战且退,没过一炷香的时间就狼狈地退到了村子外。 埋伏好的亲卫打算现身,被郭知宜一个手势制止了。 郭知宜继续带着十来个亲卫仓皇往外逃,被耍了半天的村民见郭知宜并没有别的帮手,不带丝毫犹豫地就追了过去。 “等等,”李德起跑了一阵,忽然停下,“我觉得不太对劲。” 独眼老人皱眉看了眼跑得飞快的郭知宜,“哪里不对?” “一个女人怎么敢闯我们的地方,还带着那么多身手不凡的侍卫?”李德起烦躁地揪了把胡子。 独眼老人垂眼思索片刻,冲着身后吼道:“李三呢?”立刻有人像拖死狗一样把李三拖了过来。 独眼老人揪住李三的衣领道:“那个女人是谁?她来时带了多少人?” 李三粗喘着气道:“我如果猜得不错,那个女人应该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孙女,长安郡君,就是以前京城里盛传的在北境杀敌的郭家女将军。” 说到这里,李德起和独眼老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绝望,但李三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们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但她此次前来,应该只是为了打探消息,身边只有不到三十人的侍卫跟着。” 独眼老人沉默片刻,落在郭知宜身上的目光渐渐变得阴毒,“四哥,没办法,只能赌一把了。” “只能这样了,天不肯放过我们啊。” 李德起无奈地叹了口气,决绝道:“立刻叫人,务必留下她。” “史小姐,小心!”亲卫下到地窖后,回身搀了一把史倾棠。 史倾棠点了点头,“多谢。” 亲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退到史倾棠身侧,打着火把为史倾棠照路。 地窖空气混浊,史倾棠不适地伸手在鼻前挥了挥,没多大用。史倾棠只得强忍下不适,蹙着眉前行。 走在前方的亲卫搬开堵在面前的蔬菜和成袋的东西,身侧的亲卫打着火把照了过去 “啊!”史倾棠双手捂住了嘴,用尽身力气才把到口边的惊叫憋了回去。 她想,她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眼前这副画面。 第一百二十五章 险情 () 地窖昏暗,借着亲卫手中的火光,史倾棠才看清面前五个缩在一起的女子。虽然披头散发,形容很是狼狈,但隐约看得出来,这五个女子都很年轻,五官也算得上端正标致。 和没有受过多少摧残的脸相比,她们的身体差不多可以用凄惨来形容了。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臂和脚腕上,形状各异的伤口纵横交错。明显不合身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上面大片大片干掉的血渍直白无比地展示着衣服下脆弱的生命是如何一点一点流逝掉的。 史倾棠按住心中的不忍和害怕,缓缓走近蹲下身,伸手碰了碰最里面被拴在木桩上的女子。她的模样在这五人中是最惨的,不但手脚和脖颈上都套着铁链,而且伸出来的一只手也少了两根手指。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 听到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女子眼睑动了动,很费劲地睁开眼睛,恍惚了好一阵才哑声道:“你是谁?” 活着就好。 史倾棠松了口气,对这个被拴住的女子,也是对其余四个人温声道:“我是来救你们的人。” 缩在一旁的四个女子闻言,眼中瞬间亮起光芒,唯独被拴在木桩上的女子一脸麻木,眼中没有丝毫波澜,“救不了的,你还是快走吧,别把自己搭在这里。” 史倾棠心里叹气,她不敢去猜这个看上去和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女子为什么会沦落成这副模样,也不敢猜她经历过多少次失望才会如此灰心丧气。 但,没关系,有这么多人在,她相信这次一定能将这些女子救出苦海。 史倾棠笑了笑,掏出帕子轻柔地擦拭着女子的脸庞,“放心,我保证,一定把大家救出去。这么漂亮的姑娘,合该在明朗的日光下灿烂地笑着,对吧?” 女子缓慢而沉重地抬起头,脖间的铁链哗啦响了几声。她怔怔地看了眼史倾棠,有些失神。 “把她们身上的铁链打开。”史倾棠把帕子递给其他姑娘,然后站起来,微微侧身看向一旁的亲卫。 史倾棠站的角度很巧,火光正好在她的眼尾投下一道狭长的阴影,在史倾棠抬眸时向斜上挑起,犹如沿着下睫精心勾勒出的黛色纹路,冰冷强势,将史倾棠身上的书卷气冲得一干二净。 亲卫无意间窥见,心中还惊了一下,这位史小姐怎么看上去比他们郡君还冷? 但亲卫也只是在心中嘀咕了一下,眼下救人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这种难度的解救百姓,在这方面他们是专业的! 跟在史倾棠身边的亲卫们在一旁拔刀霍霍向铁链,地窖口忽然又跳下来一名亲卫,沉声道:“史小姐,属下查到,这个村子里还有许多地方秘密关押着年轻女子。” 史倾棠心中一跳,许多? “我们的人手够吗?” 亲卫略一思索,“若想把这些女子完好无损地救出去,只怕是不够。” “郡君那边呢?” “郡君的身份已经暴露,正在设法引走一部分村民。” 史倾棠沉吟片刻,问道:“郡君身边有多少人?我的意思是,和郡君一同暴露的有多少人?” “不过二三十人。” 史倾棠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思考片刻后咬牙道:“把郡君身边暗中埋伏的人调来一半,务必把所有的人救出去。成功后,在我们进村时见到的那棵老槐树下汇合。” 亲卫拱手道:“遵命。”而后雷厉风行地出去调派人手。 史倾棠深吸口气,转身看向正在砍铁链的亲卫,“好了吗?” “回史小姐,已经好了。” 情况危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几名亲卫背起地窖中被关押的女子,身手利索地跳上地面。 除了……一开始那个在史倾棠最凄惨的女子。 “怎么了?”史倾棠听着里面的女子抽泣声,眉头蹙着走了过去。 亲卫满脸尴尬,“属下、属下没做什么啊,就是,想背着她出去。” 史倾棠看向那个女子,女子伏在地上,呜呜咽咽道:“多谢恩公仗义出手,恩公快些带着其他女孩逃吧,小女子如今实在、实在无法同任何男人有丝毫接触,只会拖后腿,恩公还是不必管小女子了。” 史倾棠垂眼看着女子的惨状,心中不自觉便泛起了怜悯,若非有什么不好的遭遇,何至于畏惧至此。 史倾棠微微叹息,递过手中的剑,蹲了下去,“罢了,我来背她出去。” 亲卫接过剑,急忙道:“史小姐,不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史倾棠抬手制止了。 女子推让再三,才颤颤地伸出双手,搭在史倾棠肩上。纵然女子形销骨瘦,但毕竟是一个成年女子,体重在那放着,更别提还要踩着坡度很高的梯子爬出地窖,因此史倾棠背得十分吃力,来到地面上已经满头大汗。 五六个亲卫在自己身上好一通翻找,才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块帕子,不好意思地递了过去。 史倾棠淡淡地扫了一眼,没有拒绝亲卫的好意。 “走吧,去老槐树那儿。” 一路上陆陆续续遇到了七八个村民,见到他们上来就打。不过,这些毫无章法的乡野莽夫在百里挑一的宫廷禁卫面前完不够看,亲卫几下就能撂倒对方。 然而,麻烦的是,亲卫处处收着手,没有直接要了对方的命,但这些村民却不依不饶,苍蝇一般纠缠着他们,被打到了爬起来接着打,简直烦不胜烦。 亲卫边打边抱怨。 “他们不要命了吗?” “这架势,怎么搞得像是我们抢了他们闺女一样?” “啧,怎么还来?” “……” 史倾棠冷眼看着混乱的场面,抬腿踹倒了一个朝自己扑过来的老翁,心中也有些烦了。 她抬眼扫了下天色,眉头皱起,声音也冷了下来,“不必留手了,掳掠关押民女,动用私刑,袭击禁卫军,参与谋害皇族,死有余辜。” 几名亲卫心中一肃,“是。” 片刻后,小巷的灰墙溅上了几滴温热的鲜血,亲卫面无表情地收刀入鞘,一行人再无阻碍。 “呼”终于快到了,史倾棠一抬头,便看到了在天空中蜿蜒的黑色枝桠。 这时,伏在史倾棠身后的女子忽然开口说话了,“终于快到了呢!” “史小姐,是吗?我听他们都是这样叫的。” 史倾棠脚步停下,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横在自己颈间的匕首,“为什么?” 其余亲卫被这一幕惊到,立刻将救出的女孩放到一旁,拔出亮晃晃地佩刀警戒道:“恩将仇报的小人!快放了史小姐,我们可以留你一条生路。” 被救出的四个女孩抱成团,害怕地低声哀求道:“李姐姐,你干嘛呢,他们是来救我们的,你,你快放手啊。” 身后的女子咯咯笑了,浑然不在意亲卫的威胁和女孩们的哀求,也没有回答史倾棠的问题,而是自顾自道:“你来到我的面前叫醒我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你的容貌,只看到了你身后灿亮的火光和,一个漂亮的轮廓。后来你张口说话了,‘漂亮的姑娘应该在阳光下灿烂地笑着’。听到你声音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你一定是个顶漂亮的美人,果然,果然……” 女子温热的气息吹在史倾棠耳畔,冷不丁地竟让史倾棠打了个寒颤。 史倾棠努力忽视在自己脸上游移的、冷冰冰的匕首,平静道:“所以,你不是这里的人掳来的姑娘,你和这里的人是一伙儿的。” 女子又笑了,在史倾棠耳边低声道:“真是既漂亮又聪明。再猜猜,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放了你。” 女子说完,威胁地看了一眼四周的亲卫,匕首在史倾棠的颈间贴得更紧,“滚开!” 亲卫们看了彼此一眼,皆是面色凝重地后退了一步。 -- 郭知宜一行还在和追上来的数十个村民缠斗。虽然人数上不占优势,但武器和身手上,郭知宜和她身边的二十几名亲卫却是占了上风,因此打起来倒也游刃有余。 甚至,在打斗间,郭知宜还有功夫听亲卫禀报,“埋伏的人有变动,被调走半数。” 郭知宜思索片刻,便想到应该是史倾棠行动了。 郭知宜扫了眼围着他们打的村民,在心中权衡了一番。按照她的观察,这个村落的规模不算非常大,最多不过两三百人,这么多年轻力壮地堵在这里,史倾棠那边应该不会有太大压力。 念及此,郭知宜吩咐道:“不急,继续拖着他们。” -- 这边,史倾棠还在和身后的神秘女子对峙。 脖颈被冰凉的匕首抵着,说不紧张是假的,史倾棠掐着掌心,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异样,“我们的计划不可能泄露,所以你并不是提前埋伏好的,也就是说,待在被掳掠来的小姑娘中间,是你的常态,而你以这种凄惨的姿态待在她们中间……” 史倾棠顿了顿,“是在控制这些小姑娘吧。以过来者的身份,安慰这些初来乍到惶恐不安的小姑娘,告诉她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怎么免遭更多的惩罚,不知不觉获取他们的信任。甚至用你自己刻意装出的这副悲惨模样,既骗取她们的同情心,又无形之中时时恐吓着她们不听话的下场。” 史倾棠说到这里,便停下抿了抿唇,压下心中更深更恐怖的猜测。 史倾棠转过头,淡淡扫过另外四个小姑娘难以置信的目光,一哂,“恕在下愚钝,只能想到这么多。” 女子勾唇笑了,“你比我想象得要聪明的多,我很高兴。” 女子扫了眼四周的亲卫,轻轻道:“听你们的交谈,这些侍卫还是什么禁卫军,那你的身份想来也不低了。反正怎么都是一个死,能带上你这么一个高贵、美丽又聪慧的人一起死,死而无憾了,哈哈哈哈哈。” 史倾棠的瞳孔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 下一秒,史倾棠十分突然地偏头一躲,颈间留下了一道刺目惊心的血线。 而身后的女子却完没有反应过来似的,双眼大睁,不可思议地盯着鼻子前方白色的尾羽仍在微微地晃动。 几名亲卫被这突然射出的一箭惊了一瞬,但很快反应了过来,立刻上前把史倾棠身后的女子扒了下来。 “回史小姐,死了。”亲卫探了探女子的鼻息,摇头回禀道。 史倾棠没有回答。 她正撑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第一次,这是第一次,她离死亡这么近。 过了好半会儿,史倾棠的神色才好了几分,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回头看倒地的女子,而是看向了不远处的房顶。一个手里提着弓箭的人正笑眯眯地站在那儿。 那人身着锦袍,玉冠束发,一看便知出身不凡,按理说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不过,她和郭知宜都出现在这里了,这个人出现在这儿,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不知,这人什么时候来的,跟了她们多久? 亲卫看到房顶上的人之后,立刻警惕地将史倾棠护在中间,征得史倾棠眼神示意后才挺身上前,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公子对我家小姐的救命之恩,不知公子是何人,可否下来一见?” 锦衣公子笑了笑,轻轻松松地从房顶一跃而下,来到近前,“不必客气,这是在下应尽之责。” 尽管对方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几名亲卫却丝毫不敢放松,因为在对方来到面前,他们才发现对方身后还跟着十来个看不出深浅的护卫。 史倾棠眼神淡淡地在对方身上逡巡片刻,眉头蹙起又松开,思索比对许久后,终于想起了对方是谁。 史倾棠抬手挥退亲卫,上前福了福身,“小女见过高元帅。” 锦衣公子眼底浮上笑意,眼睛里的光藏都藏不住,她她她记得自己! 当年不过一面之缘,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记得自己?!她为什么还记得自己?锦衣公子越想越飘。 不过面上,他还是矜持一笑,“姑娘是怎么认出在下的?” 史倾棠垂下眸子,认真地分析道:“其一,此地位于京畿东面边缘,相距最近的大城便是宋州城;其二,小女注意到元帅的佩玉一面刻有‘高’字。故而,小女大胆猜测,身手如此厉害、随行侍从也如此不凡,您的身份最可能是威名赫赫的归德军统帅,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白马银枪高行周,高元帅。” 高行周的贴身侍卫听完这一番分析,忍不住在心里竖了个大拇指,厉害了。 他不用看就知道自家元帅现在的表情有多僵硬。 嘿嘿嘿。 果不其然,连史倾棠都察觉出高行周的表情有些怪异。 史倾棠顿了下,“莫非是小女猜错了?” 高行周吸气,咬着牙道:“没有。” 贴身侍卫不忍见气氛继续这么诡异地发展下去,急急上前热络地接过亲卫们的担子,该营救的营救,该押起来的押起来。 有了高行周带来的正规军,剩下的行动简直可以用“轻而易举”来形容。 所以史倾棠便不再参与行动,安安静静地在老槐树下旁观这场一面倒的碾压。 倒是高行周,这种角色用不到他出手,在一旁闲着没事干,看见人小姑娘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又按捺不住上前追问道:“姑娘真不记得在下了?” “真不记得了?” “在下幼年曾在史老先生门下学习过一段时日,偶然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就在史府的静远阁前,姑娘可还记得?” 侍卫在一旁远远看着,都忍不住想捂脸,丢人,太丢人了。 史倾棠被“静远阁”三个字刺了一下,眉间悄然罩上一层阴郁,抬眼盯着高行周看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小女并不记得曾见过元帅,敢问元帅何时到过我史府?” 高行周略一思考,“十五年前吧。” 十五年前…… 侍卫绝倒,合着元帅说的一面之缘是这样的一面之缘啊?! 十五年前人小姑娘才多大?元帅他多大? 人小姑娘为什么不记得,元帅他心里难道没点数? 史倾棠看着高行周,心里手动给他的脸上添了四个大字“救命恩人”。 是的,这是救命恩人。 史倾棠微微一笑,“元帅,十五年前小女还未满三岁。” 高行周惊讶了一瞬,随后一笑,眼睛微微弯着,“原来姑娘年方十八啊。” 史倾棠看向高行周的表情有些探究,“是,不知高叔叔有何见教?” 高行周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高叔叔? 贴身侍卫在一旁不厚道地笑了。 他家元帅长了一张十分清俊的面庞,不但五官出挑、眉清目秀的,而且肤色偏白,一点都不糙,完看不出是个三十岁的人了。因而,他家元帅常常仗着这张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的脸去哄骗无知小姑娘。 今儿个终于栽了吧。 高行周阴恻恻地瞄了史倾棠几眼,但史倾棠脸上始终是温温和和的微笑,一点也看不出是故意的。 高行周决定转移话题,“刚才在下听姑娘提及‘白马银枪’之说,不知姑娘从何听来?又如何知道在下使的是银枪呢?” 史倾棠的目光一点一点地移到高行周的脸上,“不然呢?” 高行周悄悄地走进两步拉近距离,笑道:“白马银枪,是在下的祖上传下来的美名,其实在下一直用的是金枪。” 史倾棠一向挂着书卷气的温和脸色变了几变,最后沉着脸恨恨地唾弃了一句,“登徒子!” 高行周:“??” 高行周目瞪口呆地看着史倾棠突然翻脸,骂了他一句之后转身就走,脸上的表情很是凌乱。 高行周看向自己的贴身侍卫,侍卫也是一脸茫然。 “怎么了?”郭知宜顺利地解决了围攻他们的村民,正在擦着刀上的血迹,忽然就看见史倾棠面沉如水地大步走了过来。 史倾棠阴郁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最后甚至很崩人设地骂了出来,“我万万没想到,什么英勇善战的沙场英雄,竟是一个如此风流浪荡的老男人。” 郭知宜听完经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开口:“有没有可能是你会错意了呢?” “什么……”史倾棠也沉默了。 郭知宜不知为何,忽然有点想笑,史倾棠这是,香艳的话本写多了的后遗症? 史倾棠尴尬地抱头,闷闷道:“没脸见人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 笑归笑,但是还有许多疑点不得不深思。 高行周为什么会这么巧合地出现在这里?挟持史倾棠的女子又是什么来路?这个山村和**窟那边有什么关系? 郭知宜按了按太阳穴,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惶惑感,**窟绝对不是一个地下娱乐场所那么简单,眼前所见,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我先回马车上了。”史倾棠突然起身。 郭知宜瞥见不远处大步而来的高行周,会意笑着点了点头。 “高元帅,多谢元帅再次相救。”郭知宜朝高行周屈膝行了一礼。 高行周稍微遗憾地扫了一眼史倾棠的背影,收回视线,看向眼前的人,“郡君客气了,保护郡君周,是臣分内之事。” 高行周注意到“再次”两字,语气微顿,“至于上次,不过是鄙人出于道义,帮了点小忙,郡君不必挂怀。” 郭知宜笑着摇头,想起数月前仓皇奔逃的情景,唏嘘一叹,“从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日郭家遭逢大难,若非元帅暗中行了方便,只怕今日又是另一番光景。这份恩情,长安和家父铭记于心。” 高行周爽朗地笑了起来,“小事小事,郡君曾在战场上好生教训了慕彦超一通,臣闻信便喜不自胜了。”言谈之间毫不掩饰对慕彦超的厌恶。 郭知宜想想也是,被慕彦超那种人压在头上,可不得憋屈死? 两人客套一番,高行周便提出护送郭知宜回城。 郭知宜想了想,没有拒绝,把自己带来的亲卫留下大半守在村落四周,禁止任何人出入。 整顿完人马的高行周一回身,正好瞥见郭知宜正冷静有序地下令,而随行亲卫训练有素、令行禁止,不由得暗暗赞了一句。 “可以……”走了吗? 郭知宜安排好人手,正想问高行周准备得如何,却不料转身正好看见一个小姑娘在和高行周拉拉扯扯。 小姑娘看上去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还算是标致,只是哭哭啼啼的,一双眼又红又肿,实在算不得好看。 郭知宜抱着双臂倚在一旁看戏,只恨手边没有瓜子、零食,总觉得缺了点气氛。 “我不管,我不管,你就是得先送我回去……”小姑娘好像是在耍脾气,高行周耐着性子,好声好色地劝了几句,但是无济于事。 小姑娘猛地抬头,恨恨地指着一旁看戏的郭知宜,“你是不是看她长得比我漂亮,就先送她回去,连给她安排的马车都比我的好?!” 郭知宜没有一点被火烧身的自觉,甚至回头看了看四周,才后知后觉,这是在说她? 郭知宜无辜地眨了眨眼,“你们说你们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姑娘目露凶光,“都是因为你,勾引我表哥的贱人。” 郭知宜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下一秒,“啪”的一声响起,小姑娘已经捂着脸倒在了地上。 “高!”高行周的脸色难看得吓人,眼神也冷厉得吓人。 小姑娘也不知道是被打懵的,还是被吓懵的,面如菜色,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贴身侍卫见高行周动了真怒,急忙上前扶起高拉到一边,“元帅,属下立刻送表小姐回去。” “等等。”郭知宜悠悠开口,“这样就想走?” 侍卫苦着脸违心道:“还请郡君大人有大量,表小姐不过是小孩子心性,没有恶意……” 侍卫还没说完,郭知宜就笑出了声,十五六岁的小孩子? 郭知宜唇角上扬,眼中掠过一丝讥诮,“本郡君年方十八,既算不得大人,也没有大量。” 侍卫:“……” “不过算了,看在高元帅的面子上,本郡君也不计较……” “道歉!”高行周冷着脸斥道。 高怵得身发抖,抽抽噎噎地服了软,不过面上却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郭知宜无意替她父母管教这种被宠坏的大小姐,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将先前捡到的耳坠子丢过去,转身就走,“辛苦元帅送长安一程了。” 高行周脸色稍霁,“臣之责也。” 长长的马哨响起,马车缓缓起行。史倾棠心中疑惑为何耽搁许久,简单问了几句便拼凑出了事情大概,摇头一笑而过。 史倾棠向外面扫了一眼,“不过,知道高元帅为什么出现在这儿,倒是令人安心了许多。” “是啊。”郭知宜笑着点了点头。 大队的车马疾驰而过,扬起漫天的尘土。 路旁的枯草左右晃动了两下,一个戴着骇人面具的人利落地翻身而起,半蹲在地上观察了片刻路上留下的车辙和脚印,而后站起身凝神盯着远去的车马,不解道:“看这些人的装束,不像是京城里的军队啊?难道京城发生了什么事?” 这人沉思之时,另外一个蒙面人也从枯草从中钻了出来,身后还背着一个女子。 ——正是方四一行,三人在地底下摸索着走了许久都没找到出路,好在青邱及时苏醒过来,循着记忆指了几条路,最后找到了出口。 “恩公,”方四一揖到底,“此番能险中逃生,赖恩公仗义施援,如此深恩,在下必当铭记于心,不知恩公可否留下姓名,日后恩公若遇任何为难之处,在下必力相助。” 蒙面人深深地看了方四一眼,最后还是没有留下姓名,放下身后的青邱转身便走,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之中。 “恩公!”方四遗憾地看了眼蒙面人消失的方向,心中的疑惑更深。 “算了,”方四收回视线,按了按怀中的琉璃瓶,“赶快回京要紧。” “方将军。”青邱怯怯地唤了一声。 方四面上没有多少表情,“你现在无须多说,等到了郡君面前,向郡君交待吧。” “是。”青邱睫毛颤了颤,黯然地垂下眼睛。 御书房,郭维放下笔,揉了揉眼睛,“四福,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经酉时下刻了,可要掌灯?”李四福躬身答道,见郭维点了点头,立刻招呼宫人点起了烛火。 “郡君回宫了吗?”郭维疲惫地问道。 “陛下忘了,郡君前天来时说了,这两天都不在宫里。”李四福瞧着郭维的神色,小心翼翼道。 果不其然,李四福刚说完,就感觉御书房里又冷了几分。 郭维黑着脸,拿起的折子怎么都看不进去了,“不行,朕这心里头堵得慌。她在外面玩得痛快了,朕在宫里累死累活地批折子。” 李四福:“……”您还能让郡君替您批折子不成? 李四福笑了笑,捧着一杯热茶递给郭维。 郭维喝了一口,眉头皱起,“怎么这么难喝?” “陛下,这是郡君出宫之前交代太医给您配的药茶,”李四福小声劝道,“怎么说都是郡君的一片心意,陛下多少喝几口。” 郭维叹了口气,捏着鼻子一口灌了下去,撂下杯子,皱着脸道:“朕怀疑,这丫头是故意交代太医调这么苦的。” 李四福当不看出陛下的口不对心,笑了笑:“陛下不必太挂念,郡君明天便回宫了。” “谁挂念了?”郭维一甩折子,“朕心里时刻挂念的是江山~” “那,”李四福飞快道,“老奴听说,郡君交代宫人明儿要晚些回宫。” “不回宫,这是又要去哪儿?” 李四福小声道:“大,大理寺?” “严、渊?” 李四福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没有听出郭维的咬牙切齿。 严大人啊…… 自从得知严瑾瑶误饮下的并非春华酒,严渊感觉北风没有那么冷了,热酒也比以前香了,整个人都好起来了。 但严渊的满面春风在大清早一推开门就看到郭知宜的那一刻,呼——,散得一干二净。 严渊甚至没忍不住,关上门重新打开了一次—— 严渊看着似笑非笑的郭知宜,挤出来一个笑,“哈哈,郡君又来了,哈哈。” 郭知宜眼角微微抽搐,这个“又”字很微妙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 严渊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把郭知宜迎进了大理寺。 “上茶。”严渊挥了挥手,赶走了数道若有若无的探查目光。 “严大人不必客气,长安赶着回宫,在大理寺只是稍作停留。”郭知宜连坐都没有坐,开门见山道。 严渊笑意一顿,“不知郡君有何事要吩咐?” 郭知宜嫣红的唇边噙着一抹邪气的笑,“吩咐谈不上,长安只是来关心一下大理寺。” 严渊在心底把这句话来回咀嚼了一遍,关心大理寺?大理寺有什么值得关心的? 难道她想插手大理寺? 严渊看向郭知宜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不知郡君此言何意?” 郭知宜转过身,含笑的眸子定定地看向严渊,口中却是忽然提起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不知道严姐姐身体如何了?” 严渊拱手作揖,“多谢郡君关心,已无大碍。” 郭知宜往旁边退了一步,“不敢当,严姐姐此次可是因为长安才遭了无妄之灾。” 严渊摇头,“郡君千金贵体,小女替郡君挡下这一劫,是她应该做的。” “说到长安这一劫,”郭知宜冷笑道,“实不相瞒,长安并无任何证据指认幕后凶手,若是说与别人听,估计别人还以为长安故意编了一个故事哄人呢。” 严渊低着头,安静地听着。 “不过,”郭知宜眼波流转,目光落在严渊身上,“严大人却是知道个中经过的,对吗?” 严渊抬眼,“郡君的意思是,希望微臣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严大人以为呢?”郭知宜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低着头笑道。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就在郭知宜以为严渊不会说话的时候,严渊徐徐吐出一口气,“微臣以为,此案可以暗访,不宜明查。” 郭知宜满意地笑了,“所以,大理寺人手紧缺,需要铨选一批精干的属吏。” 严渊愣了一下,思考片刻后,无奈一笑,“不错,微臣正打算往上递折子言明此事。” 郭知宜更满意了,寒暄两句便辞行了。 下属站在门边,瞧了两眼郭知宜大步离开的身影,暗自思忖,这位郡君还真是在军营里呆久了的,做事风风火火的。 下属摇了摇头,端着热茶走进厅堂,“大人,郡君好端端地,怎么又来了咱们这儿?” 严渊怔怔地摇了摇头,一脸怅然,“不知道,罢了,福兮祸兮,谁说的准呢?”说完,背着手走了出去。 下属一脸莫名其妙。 -- 却说方四,背着一个病号连夜往回赶,直到破晓才走到城门边。 方四望着远处巍峨的城门,抹了把汗,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青邱小幅度地动了动,“方将军是在担心我们没有路引或者文书吗?” 方四摇了摇头,“不是。” 他在想自己这一路所遇到的事情,从一时兴起跟着青邱进了**窟地宫,到巧合地撞见赵温纶,再到地宫失火坑洞塌陷,然后到被蒙面人救下、进入一个神秘的密室,接着又迷路许久,直到青邱醒过来才找到出口。 这五六天的时间里遇到的这些事,当时经历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想,浑浑噩噩地被推着往前走,但事后细细思量,怎么仿佛每一件事都带着浓浓的巧合感? 不,不对,有些事情是意外,比如自己会跟着进入**窟,但另外一些事情一定是人为安排好的。 比如,突然出现的蒙面人。 方四想到这里,眉头锁得更紧。 青邱,赵温纶,蒙面人;**窟,琉璃瓶,密室。 这整串的人和事,是冲着谁去的? 郡君么?不像。 而且这种复杂得让人眼花缭乱的手笔,还真是……和上次刺杀郡君的手法莫名相似。 刺杀郡君…… 方四骤然想起了赵温纶在地宫中的一句话,“我真不明白,京兆府、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最后只得出来这么一个结果?幕后真凶连一个都没找到?” 方四仰望着厚重斑驳的城墙,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京城果然是一汪深海,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 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漆黑的夜里冒着绿光,有多少双手在暗地里搅弄风云…… 方四眸光微闪,敛起千般思绪,与青邱两人稍作乔装,混进了进京的长队里。 “站住!”守城卫士冷着脸道,“说的就是你,把斗笠摘了,抬起头来。” “遵命,官爷。”方四弓着身子小跑两步上前,一只手搭在斗笠的边缘处,一只手递过去一块令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奉命执行控鹤军军机要务,不得过问,不得声张。” 守城卫士一僵,飞快地扫了一眼手中的令牌。他也是控鹤军中的卫士,自然认得控鹤军的标志,以他所见,这块令牌至少是将官一级的人才能拥有的。 守城卫士眼神微动,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然后高声喊道:“没有问题,过去吧。” 方四恭敬地朝卫士行了一礼,拉着青邱进了汴梁城,直奔别院而去。 青邱低着头跟在方四身后,纵然心中不解,也不敢问出口。 方四环视了四周一遍,带着青邱从后门进了别院。 “方将军!”仆人高兴道。 方四快步走向前厅,一面着人安排青邱,一面匆忙问道:“郡君可在府里?” “回方将军,郡君在别院等了您多日,今晨才回宫。” 方四遗憾一叹,“罢了,你去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仆人应声去了。 方四从怀中拿出揣了一路的琉璃瓶,放在手心对着明朗的日光看了半晌,随后失望地收入袖笼。 “方将军,马备好了。” “嗯。” 方四揉了揉太阳穴,强打起精神,翻身上马,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公子,外面有个自称‘方四’的人说要见您。”小厮恭敬的禀报声打断了正在练剑的李锐。 “快请到前厅。”李锐接过仆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际的汗珠,正了正衣冠朝着前厅大步而去。 “李将军。”方四见到李锐,主动上前拱了拱手。 李锐诧异地扫了眼方四的穿着,“方将军?方将军可让大家好找啊,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做这般打扮?” 方四苦笑一声,“事发紧急,在下改日再向将军解释,不知莫大夫可在府上?” 李锐点头一笑,“方将军来得正巧,若是明日,莫大夫便不在府上了。” 方四抹了一把虚汗,“还好,将军可否引见?” 李锐见方四目露焦色,也不拖延,“跟我来吧。” “莫大夫,莫大夫。”李锐推开小院,朝屋内大喊了两声。 一个小孩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莫大夫说他不在。” 李锐摇头失笑,“你去跟莫大夫说,我把送他离开的马车备好了。” “当真?”莫开华推开窗户,横眉冷目地盯着李锐。 李锐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备好是备好了,只是还有最后一个小忙,还希望莫大夫能够伸以援手。” 莫大夫冷哼道:“你的忙会是小忙?” 李锐笑笑没说话,方四上前一步,“莫大夫,还望您能助在下一臂之力。” 莫大夫眯了眯眼,“你是那丫头身边的人?不帮!” 方四愣了下,正色道:“莫大夫悬壶济世,长安郡君卫国杀敌,您二人都是在下打从心底里佩服的人物。虽然不知道莫大夫和郡君有何龃龉,但事关人命,还请莫大夫放下成见,帮在下一个忙,在下必当重金酬谢。” “重金?”莫大夫瞪着眼,“你瞧不起谁呢?” “在下并无此意。”方四作揖道。 “说吧,需要老朽帮什么忙?”莫大夫哼哼道。 方四舒了口气,从袖中取出琉璃瓶递了过去,“还请莫大夫看看,这瓶中是何物?” 莫开华半信半疑地接过琉璃瓶,掏出帕子垫在手心,倒出一粒棕色的药丸细细端详片刻,又轻轻嗅了嗅。 “咦?”莫开华轻咦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一般,瞪大了眼睛,“老朽得好好看看。” 第一百二十九章 () “您请。”方四道。 李锐看着莫开华掏出一排瓶瓶罐罐在桌上捣鼓,不由走到方四身边低声道:“看这情形,莫大夫估计还得一段时间,你我二人先借一步说话?” 方四收回视线,看向李锐,略一迟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吧。” 二人走到廊前,寒风袭来,方四没忍住抖了一下,他摸不准李锐叫他出来想问些什么。 于公呢,虽然他和李锐都是副将,但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目前还没办法和李锐相提并论。 于私呢,他虽然在感情一事上知之甚少,但也看得出,李锐待长安郡君是不同的,不过,长安郡君在近人面前几乎没掩饰过和陆韶的关系。 所以,还真是……有点令人为难。 李锐扫了下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方四,轻咳一声,“你为何失踪了这么多时日?在**窟下可是遇到了什么?” “嗯?哦。”方四抬眼,顿了下才回过神,挑着能说的说了。 李锐负手立在廊前,认真地听着,目光久久地落在天际的一抹阴云上。 “竟是如此么?”李锐喃喃道,“辛苦你了。” 方四微微诧异地抬眸,扫了眼李锐锋利的眉宇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茫然,心中划过一丝狐疑。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方四想到从前同李锐打过的交道,斟酌着说道:“在下曾在**窟内遇到一间奇怪的密室,里面有些东西有些诡异。在下如今不便现身,不知将军可愿相助?” “取出密室里的东西,是吗?”李锐侧身看向方四,神色顿时认真起来。 “额,是。”方四拱了拱手,“多谢。” “不必客气,那便走吧。” 李锐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 方四颔首,“在下会乔装跟在将军左右,为将军带路。” -- 紫宸殿里,郭维正在同几位大臣议事。 一个内侍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在郭维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郭维面色大变,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恼火。 几位大臣诧异地对视一眼,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唯一猜得出郭维心事的魏人辅在心中笑了笑,面上却是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做派。 郭维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会儿,才环顾了眼殿内的几位大臣,“长安郡君有要事上报,朕以为,几位爱卿可一块儿听听。” “这……”封道迟疑了一下,他想说紫宸殿是议政之所,让后宫女子进入是不是不太好。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魏人辅先出声了,“微臣之幸。” 魏人辅看了眼郭维,又飞快地扫了眼下首的几位大臣,似是回忆道:“虽不知郡君要上报的是何事,但想必定是十万火急又关系重大的要务。郡君一向知礼,微臣依稀记得,上次这么失态还是在刘子陂大战之前,上上次是在北境易州城大战之后。” 郭维被魏人辅勾起回忆,忍不住笑出了声,“是啊,这丫头次次都让朕揪心不已。” 见到郭维的态度,几位大臣再不敢多言。 “长安郡君到。”内侍拉着长长的嗓子通传。 殿内众人齐齐把目光投向了门边的郭知宜。 只见来人着一身素色衣袍,发间也只有几件银簪,没有分毫华丽的装饰,通身的高贵气质和冰凌凌的美貌却依然让人不敢直视。 尤其是一袭利落的长裙,纤腰微束,更衬得她身姿颀长,立时板正如竹,走时英姿飒爽。冷与美的糅合,刚与柔的碰撞,令人叹为观止。 郭知宜余光注意到了这些打量的目光,尤其是其中一道,像刀子扎在她身上一样,很不舒服,她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对方,呵,原来是多日未见的封道。 郭知宜在心中冷笑一声,收回视线垂下眼,“长安见过皇爷爷,见过各位大人。” “四福,快赐座。”郭维完将昨晚的抱怨抛到了脑后。 有大臣注意到郭知宜对陛下的称呼,眉头挑了挑,心中对这个郡君的受宠程度有了进一步认知。 郭维看着郭知宜坐下才道,“长安有何要事上报,在朕与几位大臣面前详细说说吧。” 郭知宜眉头微动,垂着眼将自己和史倾棠在袁楼村遇到的一切细细说来。 郭知宜的声音很平静,但几位大臣却是越听越不平静,连魏人辅的面色跟着都变了几变。 最后甚至有大臣拍桌子大骂,“岂有此理!” 郭维的神色从始至终十分平静,至少看起来如此。待郭知宜话音落下,郭维才冷冷开口:“几位爱卿如何看?” 一位大臣起身道:“回陛下,臣以为此案应严查到底,严惩不贷!” 其他几位大臣也纷纷附议。 “既如此,”郭维阴着脸,沉声道,“几位爱卿看,此案应该由谁主理?” “皇爷爷,重案不是都由大理寺主理的吗?”几位大臣还没有开口,一道女声忽然响起。 几位大臣的目光瞬间投到了郭知宜脸上。 郭知宜面上一派茫然不解,见众人纷纷看向自己,神色间甚至还出现了一丝慌张,立刻改口:“原来不是吗?是长安无知了。” 几位大臣这才收回了明里打量的目光,但暗中依然时不时朝郭知宜的方向探究地看去。 郭维扫了眼大殿内的古怪气氛,淡淡一笑,“长安说的不错,京城里的重案一向是由大理寺审理。” 几位大臣心里一惊。 郭知宜假作不知,只垂着眸子微微一笑。 还好,不枉她费了这么大的周折。 “封相,您说,”一位大臣和封道走在出宫的路上,犹犹豫豫道,“您说,陛下是不是对长安郡君太偏宠了?” 封道无谓地笑了笑,“杜大人多虑了,长安郡君是陛下唯一的孙女,陛下自然是疼宠的。再说了,长安郡君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介女流。” “可……”杜大人微微一叹,苦笑道,“封相所言,下官都明白,只是下官这心里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您说……” 杜大人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您说,长安郡君今日在紫宸殿上的那句话究竟是不是有心的?” 封道嗤笑一声,“杜大人未免太高看她了。” “是吗?” “难道不是……”封道说完,才发觉不对,猛地转头看向一旁的人。 是魏人辅。 魏人辅一脸无辜地笑着,浑然不觉自己偷听的行为有什么不对,而是意味深长道:“封相真是吾等楷模啊。” 第一百三十章 迷路 () 封道目光微凝,脸上笑意不变,“魏相一向见多识广,不知有何高见?” 魏人辅拱了拱手,“封相说笑了,在封相面前,人辅怎敢自居见多识广?” 杜大人见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大对,笑着打了个圆场,“两位丞相何必互相谦虚,您二人的见识天下谁人不景仰呢。” 魏人辅顺着他的话笑了笑,客套两句便告辞先行了。 杜大人提着的心落回了原地,朝着封道歉然一笑:“方才是下官说了些不该说的,还请封相见谅。” “杜大人说哪里话,”封道温和地笑着看了眼杜大人,转眼间面上却是不自觉地溢出一丝苦笑,“是老夫年纪大了,脑子也不灵活,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点的人喽!” 封道摇了摇头,“虽然前朝和本朝民风开放,但如郡君这副做派,老夫却是甚少见到,所思所想未免守旧,和魏相有分歧也在所难免。” 杜大人想了想,无奈地跟着摇头一叹。 算了,左右这次的事吃了暗亏的不是他。 先静观京兆尹白询有什么反应吧。 白府高墙边,一道不起眼的侧门悄悄打开了一条缝,一道黑色的人影滑溜地钻了进来。 那人鬼鬼祟祟的四处瞄了眼,见到没人才拍着胸口松了口气,贴着墙根猫着腰往里走。 “二哥?”一道散漫的女声忽然响起。 那人被这道声音吓得差点原地蹦起来,立刻扭头找到了声音的主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呵,”声音的主人,白怜歪着半边身子倚坐在树干上,一只手肘撑在屈起的膝上,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个葫芦,搭在另一条晃晃悠悠垂着的腿边。 白怜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两眼对方的衣着,勾着唇角笑道,“怎么,咱们名声在外的白府二公子终于也学会眠花宿柳了?还挺机智,知道换身衣服戴上面具?” “小怜!”白延卿讨饶,“小姑奶奶,你可别乱说,我可是去办正事了。” 白怜撑起身子,招了招手,正色道:“二哥,你来。告诉你一件事儿,你不在家的这两天,我一直安安分分,家里也风平浪静。” 白延卿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怎么可能?” 待反应过来对上似笑非笑的白怜,立刻找补了句,“我是不相信家里其他的人,不是不相信你哈。” 白怜点了点头,“可我不相信你。” 白怜选择性忽视了一脸不可置信的白延卿,微微笑着继续插刀:“我不觉得谁这么心大,会叫一个在自己家里都能迷路的人出去办正事。” 白延卿:“……” 白延卿一梗:“我那不是迷路,只是暂时没有找到方向。”特意在“暂时”两个字上加重了声音。 白怜耸肩:“有区别吗?” 白延卿咬牙坚持:“怎么没有?” 白怜把葫芦挂到腰间,单手撑着树干,在白延卿担忧的目光中一跃而下,拍了拍手轻松地笑道:“好,有区别,那我先走了。” “对了,”白怜像是想起什么,回眸遗憾道,“我的好二哥,你回来时怕是摸错了门,你的院子在东南面,这个是我们府里最西北面的角门。” 说完飞也似的跑了。 白延卿:“……” 白延卿望着四周长得一模一样的建筑,长长地叹了口气,苍凉道:“在这个冷漠的家里,连最后这点兄妹情都如此脆弱。” -- “爷爷。”郭知宜试探地叫了一声。 郭维不理她。 郭知宜眼睛一转,揉着手腕低声哼哼道,“手疼,手腕酸了。” 郭维一个眼刀甩了过去,“你这双手拉得了强弓,提得起大刀,怎么却握不得笔杆?” 郭知宜哒哒哒小步跑过去,“不是握不得,是您让安安抄的这东西,安安看不懂啊,这一看不懂呢,安安抄起来便一点动力都没有,便头晕眼花手抽筋……” 郭知宜夸张地捂着额角,甩着手腕,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还偷偷觑着郭维的神色。 郭维差点被气笑了,李四福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郭知宜见郭维的脸色好了一点,立刻得寸进尺,“所以,安安不抄了行吗?” “瞧她这性子,”郭维指着郭知宜,摇着头道,“怎么越长大,越和镇宁一个德行?!” 李四福笑了笑,镇宁,镇宁节度使,皇子郭荣,“郡君是殿下的亲生女儿,可不是得同殿下相仿吗?” 郭维十分霸道地说道:“像镇宁怎么行?得像朕!” 郭知宜吃吃笑了出来,“那安安就便多陪在爷爷身边,争取学得像爷爷一点。” 郭维挑眉,“那就说定了,直到年前都好好待在宫里,不准乱跑。” 郭知宜:“……好。”怎么把自己给坑了呢? 郭维心满意足了,临了还不忘布置家庭作业,“你手里那篇文章是你父亲写的祭词,你不想抄便罢了,但须得背熟。” 嗯?这回是她素未谋面的父亲在坑她了? 郭知宜叹了口气,幽幽怨怨地拿着回去背了。 负责记录起居注的官员在小本本上唰唰地记下了这则帝王轶事,一笑而过。浑然不知,多年以后的官员翻看这条记录时,是以一种多么震惊的心情。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宫中 () 另一边,方四和李锐两个人雷厉风行,带上一队精锐便匆匆出了城。 “从这里进去?”李锐拧着眉毛,看向眼前勉强能容一人通行的洞口。 “不错,从这条路进去,可以避开那边还在往下探查着的官兵。”方四率先钻了进去。 李锐沉吟片刻,在洞口外留下四人放风,沉声交代:“进出皆以信号为凭。” “是。”卫士抱拳行礼,标枪一般立在原地,警戒四面八方的动静。 方四一路走走停停,不时弯腰捡起自己留下的长针,过了近一个时辰,才找到密室入口。 “有机关。”李锐盯着眼前的石门,语气十分肯定。 方四点了点头,将记忆中蒙面人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反反复复研究数遍,才试探着上前,在石门上摸索片刻,找到一处不怎么明显的凹陷,挥拳砸了下去。 “轰隆隆”的声音想起,石门缓缓分开,露出密室貌,一行人警惕地迈了进去。 方四借着火光仔细查看片刻,松了口气,“基本和我离开时没有两样。” “嗯。”李锐的目光落在密室中央的箱子上,“果然如你所言,这些箱子看上去不对劲。有钥匙吗?” 方四拿着火把在角落里搜索片刻,有些失望:“没有,看来,只能试试强行破开或者直接把箱子搬走。” “我来试试。”李锐拔出佩刀,走到箱子正面,对着锈迹斑斑的铁锁重重地砍了下去。 刺耳的金属相碰声响起,李锐的刀刃已然出现了一个缺口,而铁锁却丝毫无伤。 李锐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佩刀,微微叹了口气,“这锁一时半会打不开,实在无法,只能搬着箱子走了。” 方四无奈地点了点头,俯身仔细观察片刻铁锁,灵机一动,朝着其余的卫士道:“你们之中有人会开锁吗?” 方四眼含希望地扫过密室里的众人,眼底的希冀一点点减淡,最终苦笑了两声,“罢了,这次是我没考虑周。” “等等,将军,我,我能试试吗?”就在方四以为没希望的时候,一个身材稍显矮小的卫士迟疑地站了出来。 矮个子卫士摸着鼻子小声道:“我会一点,只会一点,没有专门学过。” 方四眼前一亮,“好,尽管一试。” 李锐严肃着脸道:“你若能打开,这个月的饷钱翻倍。” “多谢将军。”矮个子卫士道了声谢,眼神亮亮的,问方四要了几根长针,拧弯对着锁孔捣鼓起来。 一炷香之后,矮个子卫士抹了把头上的汗,笑着看向李锐,“将军,幸不辱命。” “好,回去之后,别忘了找我要双倍的饷钱。”李锐的脸依然板着,但眼睛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打开看看,是什么吧。”方四催促道。 “嗯。” 片刻之后,“额……这是什么,令牌吗?”众人目瞪口呆。 方四迟疑了一下,从能塞下一个人的箱子里捡起来唯一的、巴掌大的一块令牌。 “这是什么令牌?”李锐就着方四的手,端详片刻,摇了摇头,“我从没见过这种令牌,上面的图案我也没有见过,你呢?” 方四垂眼看了下令牌中央的流云纹,五指渐渐收紧,眼中情绪复杂,“让郡君看吧。” 李锐瞥了眼方四的神情,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转身走到另外一个还没有被打开的箱子,“这个里面应该不会也是什么令牌吧?”话音落下,按住箱子边缘猛地发力 “哇!” “嚯!” “天哪!” 密室里的卫士震惊地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多珠宝,好多金子。 饶是方四和李锐也愣了好半会儿。 方四率先回过神来,不留痕迹地打量了几眼其余卫士的反应,却发现他们惊讶归惊讶,并无一人起贪念。 方四心中对李锐的敬佩更甚。 “为何此地有这么多金银珠宝呢?”李锐疑惑道。 方四摇了摇头,上前查验了一番,“都是真的。” 李锐环顾四周,再没有发现其他的异常,“走吧,先把这些东西带出去。” “等等,李将军你来看。”方四突然开口。 李锐神色一凛,大步走到方四身旁,顺着方四的视线看过去—— 在一个翡翠摆件的底座上,竟然刻有一个小小的“御”字。 李锐和方四对视一言,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之色。 回城路上,方四和李锐两人皆是一言不发。 “莫大夫,可看得出这药丸是什么了吗?”方四一回到李锐府上,立刻跑到莫开华身旁,急切问道。 莫开华见他神色不对,也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道:“芪星丸,无毒,有安神之效。” 方四微愣:“您没有认错?” 所以,赵温纶是在糊弄他? 莫开华不悦地看了一言打断自己的方四,蹙眉道:“老朽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方四敛眉道谦:“是小子心急了,您请说。” “这种药丸若是仅仅如此,老朽何止于费这么大功夫?”莫开华捻起一粒药丸,眼中一片惊叹,“说来,老朽也很好奇,你是如何找到这等宫中秘药的?这芪星丸,最特别的地方不在安神,而在催毒!” “催毒?”方四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诧异地问道,“这是什么功效?” 莫开华古怪一笑,“简单说来,若是先前服过一些特殊的慢性毒,再服用这芪星丸,此人会当即毙命!” 方四心中一跳。 第一百三十二章 传信 () 电光火石间,方四当即想到了大理寺监牢里“离奇”死亡的那几个刺客,呼吸都急促起来。 方四深吸气,五指紧紧扣着桌沿,“若是被他人控制,服下了一种慢性毒,每月毒发一次,不按时服解药便会毒发身亡。按您的意思,假如这样的人没等到服解药,中途服了芪星丸,会立刻毙命?” 莫开华摇了摇头,“得看是什么慢性毒,芪星丸只对少数几种慢性毒有效。还有,说立刻毙命也不太恰当,一般是服下芪星丸后三个时辰到六个时辰之内会毒发身亡。” 方四大脑飞快地转动,抓起旁边的纸笔,“您能写一下芪星丸对哪几种慢性毒有效吗?” “这没问题。”莫开华痛快道。 “月下灼,丹冬,茯青汁……”方四摇了摇头,“真是闻所未闻。” “世人平日里遇到的剧毒,不论多么见血封喉,都是人创造出来的。”莫开华冷笑道。 方四静默片刻,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如果服了芪星丸,导致体内之毒被催发而身亡,仵作验尸的时候能查出来吗?” 莫开华摇头,“很难,除非是将肠胃脏器以特制的药液浸染,再做细致的观察,如此方有验出的可能。但这个法子,我平生只见一人用过,我师叔顾清川。” “神医谷的谷主?” “不错。” 方四在心底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不能指望大理寺的仵作能查出这么细微的东西了。 “在下还有一个疑问,”方四轻轻摩挲着方才听到的几个字眼,“您刚才说芪星丸是宫中秘药,意思是不是,这种药只有宫里才有?还有您说的宫里,是前朝的宫里还是……” 莫开华抬眼:“自然是前朝的宫里。至于这种药的来源,据我所知,确实只有宫里有成品。我们神医谷虽然有关于芪星丸的不少记载,也推算出了此药的配方,但因为原料过于难得,至今没有制出这种药。” “原来如此,”方四一下子接收了这么大的信息量,心神俱震,起身长揖,“多谢您的指点。” 方四一出门,正好迎上走过来的李锐,“如何?” 李锐庄容严肃道:“我仔细检查过了,有四样东西带着‘御’字,是御赐之物。” “而且,”李锐声音微顿,“不是本朝的。” 方四倏然抬眼,“也是前朝的?将军没有认错?” 李锐疑惑了一瞬方四口中的“也”字,点了点头,“我家从前收到过不少赏赐,我认识这个御赐的标记。” “前朝,宫里,前朝……”方四垂着眼捋了捋思绪,猛然想起一个人,心中一惊,立即抬头看着李锐认真道:“李将军,劳烦你保护好这些证据。” 李锐观他神色郑重,也正色点了点头。 “将军,”方四从李锐府上出来,随行的部下立刻上前压低声音道,“下面的人来报,郡君今日一早回宫了,估计这两天都在宫里。” 方四皱着眉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沉吟片刻,“去风吟居。” “方将军?”星纪看见门外的方四,脸色未变,抱拳行了一礼,引着对方往书房而去,“请。” 方四点了点头,抬脚迈入房中,一股热意霎时扑面而来。 外面是寒冬腊月,屋内却是阳春三月,奔波了大半天的方四乍然走进,一时不适应,胸口闷闷的,不由微微蹙起了眉。 范质见状,搁下手中的书,吩咐下人开窗透气。 方四摆了摆手,“范公子不必如此,公子身子骨尚不大好,还是不要吹冷风的好。” 范质自嘲一笑:“无碍,质的身子还没娇弱到这种地步。” 方四摸了摸鼻子,范质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再坚持。 “质见将军来时神色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范质抬眼,轻轻地看向方四,不疾不徐地问道。 方四点头,“在下此行为令兄而来,范公子可知,陆大哥如今人在何处?” 范质被“令兄”两个字取悦到了,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兄长此刻应该在南边的颍州城内。” “颍州?这么远……”方四叹了口气,苦恼不已,怎么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偏偏一个都不在? 流云纹,狱中蹊跷死亡的刺客,这两件事都是陆韶在暗中调查,他只知道个大概,并不知道个中详情。 范质打量着方四的神色,垂眸思索一瞬,“若是事情紧要,质可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到颍州。” 方四想了想,“只能如此了,不知可否借纸笔一用?” “请。” 范质很有自觉地移开了眼睛,凝神向窗外眺望。 颍州,也不知道兄长此行顺利吗…… 谁能想到呢,作为兄长和郡君信使的他,日日看着两人的书信来往,自己却一封信都没有收到过。 一封都没有…… 范质发自内心地对自己在兄长心中的地位表示怀疑。 颍州城,陆韶似有所感,走到窗棂边,望了一眼天边连绵起伏的山线,“我们离开京城几天了?” 郭知宜不在身旁,陆韶的脸上便没了什么表情,冷峻得不近人情。跟着他一起从京城出来的侍卫忍冬不大敢抬头看他的神色,敛着眼睛答道:“回公子,算上今日,不过六天。” 陆韶心底轻叹,已经六天了啊。 “金银山庄那边怎么样了?” “姓姜的老狐狸仗着自己背后有人,还在打马虎眼,但我们派去暗中查探的人已经有消息了,金银山庄的账面不对,不但有一笔数额很大的钱来路不明,而且其他许多项入账也和实际情况对不上。属下怀疑,姜茂文给您的是个假账本。” “呵。”陆韶冷笑一声,搭在窗沿上的五指紧紧地攥着,青筋毕露,“自作聪明。” 忍冬头皮一紧,战战兢兢地等着陆韶下面的吩咐。 陆韶却是鼓动胸腔,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出乎意料地来了句,“耽误回京的行程,金银山庄,姜家,我记下了。” 忍冬微怔,敢情,姜家最得罪这位公子的事,不是造假账,而是耽误了他们回京? 第一百三十三章 挑战 () “爹,怎么样?查到这个陆韶什么来路了吗?”金银山庄少庄主,姜辄言在书房里不安地来回走动,“范家不是早就不行了吗?怎么忽然冒出来个途盟盟主?途盟,早八百年前的事了,现在谁还认呢?” 姜茂文放下手中的密函,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查到的东西很少,这个人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只知道他曾是长安郡君的侍卫,在刘子陂战场里立下不小战功,被提拔为侍卫亲军里的训练官,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挂冠离任了。 再往后,便是他从京城离开,一路火急火燎地向南而来,目标十分明确,就是曾加入途盟的各个世家和门派。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小门派遭殃了。先礼后兵,果决狠厉,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姜辄言一屁股坐在姜茂文对面的椅子上,烦躁道:“可他图什么呢?范家这么多年来每况愈下,好不容易出了个有点本事的范质,又卷着范家的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在的范家已经行将就木,彻底不行了。” 姜茂文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着,“谁能说的准呢?左不过图钱或者图权。” 姜辄言冷嘲道:“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撑死。” 姜茂文背着手,“反正途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们不认就是。” “可他如果和我们论江湖规矩呢?”姜辄言犹豫道。 姜茂文沉默许久,姜辄言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金银山庄虽然不大,却在江湖中小有名气,临近数县的百姓多愿意将自家子弟送到山庄里习武,不少商户也会冲着山庄的名气重金聘请庄中弟子押送货物。 如果陆韶真的按照江湖规矩,向他们下挑战书,那他们可就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接下挑战书了。 可问题是,他虽然武艺一般,但涉世多年,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那个陆韶和他身边的侍卫行走之间的气势明显与常人不同,眼睛更是幽幽的像狼一般,看人的目光和看猎物无异。 要是他们山庄的人打不过,那就丢人丢到家了。 姜茂文叹了口气,“他不是江湖中人,我们不和他纠缠便是,反正他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只要那件事不暴露,就一切好说。” 姜辄言点了点头,“爹,您放心,那件事我看得死死的。” 姜茂文眼神幽深,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定定地看着姜辄言,语气中透出一股带着阴狠的坚决,“辄言,你记住,金银山庄可以倒,但那件事一定不能暴露出来。否则,我们一家老小就完了。” 姜辄言神情严肃,“爹放心,孩儿明白。” “庄主,庄主,门口有人,有人下了挑战书。”仆人一路小跑,站在院门口喘着气回禀道。 “本庄主知道了。”姜茂文摩挲着手中的宝剑,神色如常地走了出来,“将人带到演武场吧。” “爹。”姜辄言担忧道,“不是说陆韶这一路上都是先礼后兵吗?怎么到了我们这儿,直接就来硬的了?” 姜茂文摇了摇头,“见机行事吧。对了,叫上你妹妹。” “额,是。” 空旷的演武场上,寒冷的晨风卷起未扫的落叶。一个容貌冷峭的青年身姿笔挺地站在演武场中央,一手按在刀柄上,一手自然垂着,眼中冷漠至极,纵然演武场四周人声鼎沸也不起一点波澜。 “这个人是谁啊?” “不知道。” “看他脸上还有刺字,看着就不像好人。” “是不是好人不知道,胆子倒是挺大,敢只身一人跑到金银山庄的地盘撒野。” 姜茂文看着演武场四周的人群,不着痕迹地蹙眉,“他一个人来的?” 仆人躬身道:“正是。” 姜茂文脸上露出一丝薄怒,“未免也太不把我金银山庄放在眼里了。” 仆人垂着眼不敢接话。 姜茂文挥退仆人,深呼吸两口,调整好情绪,走到演武场中央陆韶对面,挤出一个笑来,“陆兄弟,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陆韶身材高大,站在姜茂文旁边身高差距更加明显,硬生生比姜茂文高出将近大半个头。因此,陆韶看向姜茂文的目光无端带上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庄主,江湖规矩来吧,难道金银山庄不敢应战吗?” 姜茂文被当众落了面子,心中也起了火气,“好,陆小兄弟好大的口气。” 半晌之后,姜茂文脸色黑得像锅底似的,“这是第几个人了?” 仆人抖着嗓子道:“第六个了。” 姜辄言脸色也很难看,六个人了,和陆韶打车轮战,本想一个一个消磨对方的精力,结果呢,一群废物,没一个能在对方手底下走过五招的。 但一旁的姜荷却是一脸兴致盎然,“厉害,好厉害,让我去试他一试。” 姜辄言看了她一眼,不放心地叮嘱道:“妹妹,小心,这个人很强。” 姜荷笑着摆了摆手,“我心里有数。” 演武场上,陆韶徐徐吐出一口气,看向对面的人群,“还有谁?” “我来。”姜荷大步走到演武场上,冲着陆韶抱拳行了个礼,“小女不才,愿意领教领教陆大哥的身手。” 四周观战的人一阵沸腾。 “是金银山庄的大小姐。” “人长得是漂亮,就是不知道身手怎么样?” “反正是没法和那位壮士相比吧。” 陆韶掀起眼皮,不耐道:“金银山庄没人了吗?” “陆大哥也看不起女人吗?”姜荷挑眉一笑,“小女听闻陆大哥曾是大名鼎鼎的长安郡君身边的侍卫,还以为陆大哥眼中没有男女之分呢。” 陆韶这才正眼看了对面的女子一眼,容貌清秀,做一身男子打扮,看起来似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不过,陆韶心中却是忽然想起了郭知宜,面前的女子和她很不一样,她无需刻意打扮,只要往那里一站,就足够让人心生退避三舍的感觉。 陆韶很快地收回视线,惜字如金道:“她是她,你是你。” 姜荷撩了一下鬓边垂下的一缕青丝,下巴微抬,勾唇笑道:“长安郡君杀敌卫国,是小女的楷模,可若单论武艺,小女自认未必逊色郡君太多。” 陆韶闻言,眼神冷了几分,脸色也阴沉下来,“不知天高地厚。” “你!”姜荷面露恼意。 这时,一个侍卫忽然小跑到陆韶身侧,附耳低声道,“公子,京城来信。” 陆韶接过侍卫递来的信封,放入怀中,往演武场边走去,“你来和她打。” “是。”侍卫转身面向姜荷,微微一笑,“姜小姐,请吧。” 姜荷却不看他,目光追随着陆韶的背影,大喊道:“喂,陆韶。” 侍卫目露讥诮之色,“姜小姐自重,我家公子已有心仪之人。” 姜荷恼恨地看向对面的侍卫,“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卫,也配和本小姐说话?” 侍卫笑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亏这位姜小姐还敢与长安郡君相比,长安郡君不但武功和容貌远胜这位姜小姐,连品行也甩了眼前这位不知道多大一截儿。 嘁。 侍卫无意和这种女人纠缠,刀刀奔着致命之处去,三两下把人打得再无招架之力。 陆韶走到无人打扰的地方,才打开信,目光先落到明显不一样的落款上,愣了一下。 是方四? 不是郡君? 陆韶目光微凝,方四好端端地不会给他写信,所以…… 陆韶立刻从头看起,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信上的内容。谁知,越看下去,陆韶的脸色就越难看。 陆韶闭了闭眼,抬手按住心脏飞快跳动的胸口 回京! 他必须立刻赶回京城 第一百三十四章 () “陆韶这是在干什么?”站在场边的姜茂文往前走了两步,视线紧紧关注着陆韶的动静,“不想打了?” 姜辄言一看,嘿,还真是。 姜辄言没忍住,嘴皮子上下一碰,讥讽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们金银山庄是他自己家开的?” 姜茂文喝住他,“住口。他若肯走,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姜辄言讪讪闭嘴。 姜茂文看着不远处大步往外走的青年,低头轻叹了口气。 有句话他没对姜辄言说出口,其实,认真说来,手握途盟盟主令牌的陆韶,说是金银山庄的半个主人也不为过。 因为战火不断,途盟自成立到溃散,其实没过多长时间。也许正是因为途盟存在的时间太短,再加上范家颓势渐显,他们金银山庄和其他小门派几乎下意识地忽视了途盟的存在,也刻意地回避了他们家族兴旺起来的原因。 加入途盟之前,金银山庄在江湖上查无此庄,姜家丢进本地的县邑就跟石头丢进湖里似的一点影儿都找不着。 当年那位成立途盟的范家家主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放着现成的江湖门派不管,偏偏找上了他们这种小门小户,又是出钱又是出人,几乎一手建起了整座金银山庄。他们姜家要做的,就是每年往范家交送两成利润。不过,在途盟垮了以后,这两成利润也停止上交了。 虽然说,他们私底下是挺感谢当年那位范家家主的,不过,像陆韶这样直接拿着盟主令上门讨这么多年欠下的债嘛…… 这么大一笔钱,他们给不出,也不打算认。 “公子。”陆韶把信装好塞回怀里,长腿一迈,就要转身离开,却被匆匆赶来的忍冬拦下,“公子,您吩咐属下调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回去细说。”陆韶面色阴沉地扫了眼演武场边的姜家父子,尽管厌烦至极,但以防这两人发现什么异常,还是强打起精神,客套两句后才告辞离去。 客栈里,陆韶眉头锁着,手里用力捏着方四的来信,信纸被捏得皱皱巴巴。 思虑良久,陆韶像是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般,面带不甘地叹了口气,把信收了起来,正色看向身旁的忍冬,“姜家在瞒着我们的事情,你查到了多少?” 忍冬垂着眼道:“属下趁着公子在演武场发起挑战的时候,偷偷潜入后院查探,在一间女子闺房内发现了一件密室,里面关着七个年轻女子。” 陆韶蹙着眉:“七个?姜茂文抓这么多年轻女子干什么?” “山庄里的下人口风很紧,探子花了很大功夫才从一个马夫那里得知,这些女子原本是要往京城送去,但不知道京城那边最近出了什么意外,迟迟羁押在庄子中没有送去。” 陆韶刚刚接到方四的来信,对“京城”两个字敏感不已,下意识地想到了郭知宜,心中担忧更甚。 京城的风云变幻莫测,也不知她可受到什么影响。 陆韶少见地心烦意乱起来,看着桌上姜家给他的账本,浑身嗖嗖往外冒冷气。 他记得,忍冬昨日说过,金银山庄有一笔很大的钱来路不明,难道和这件事相关? “我记得,颍州刺史是唐景明?”陆韶回忆着来时看到的资料,“听闻此人为官素有清名,颇得民心?” “是。”忍冬补充道,“此人极为清正守节,颍州从前归镇安节度使方庆云辖制,方庆云性喜奢靡,贪图享受,不惜鱼肉百姓,其下的陈州刺史和蔡州刺史纷纷附势讨好,珠宝锦缎流水一般地往方府送,唯有唐景明什么都没干,备受排挤。” “所以,唐景明应该不可能和金银山庄勾结。”陆韶敲了敲桌子。 忍冬领悟了他的意思,迟疑道:“公子想把这件事交给唐景明?可这么一来,金银山庄不就彻底完了吗?我们来此的主要目的并非是弄倒金银山庄,而是重组途盟。眼前的机会再好不过,我们为何不静观其变,暗中拿住金银山庄的把柄,以彻底控制金银山庄呢?” 陆韶起身,理了理衣冠,神色淡淡,“京城有变,我需要立刻回京一趟,没时间耽搁。再者,途盟不需要姜茂文这种人,没得让一个金银山庄毁了途盟的名声。” 忍冬垂下眼,点了点头,“公子说的是。那公子如今是要去刺史府?” 陆韶拿起佩刀,从桌上拿起一张文书,手指摩挲了几下,神情和软了许多,“不错。” 忍冬悄悄抬眼,也不知道那文书上写了什么,能让这个冷面阎罗一样的公子露出这般神色? 不过,好奇归好奇,他是没那个胆子去打探。 -- 京城,方四离开风吟居后,心中惴惴。 陆韶远在颍州,便是快马加鞭往回赶,也得两三日。 但方四自从得知芪星丸和“御”字珠宝之后,脑中始终有根弦绷着,心脏如悬半空,落不到实处。 夜里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在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结果越捋越心惊,越心惊越睡不着。 他从前在方府,也算是看尽人情冷暖,但那些不怀好意都是直来直去、摆在面上的,那些人压根不会费心思掩饰对自己的厌恶和反感。就算到了战场上,排兵布阵、敌我交锋之时,阴谋阳谋层出不穷,却也有迹可循,有破解之法。 可京城是个完不同的战场。 他甚至还不知道敌人是谁,就已经落在了对方的罗网之中。 一个小小的举动,都牵动着多方利益相关者的目光;一件简单的案子,被明里暗里多少双手搅动之后,变得面目非。 呼方四翻了个身,定定地看着床帐,叹了口气。 从陈州城到京城,他对郭知宜的印象早已改观。 见到她之前,他便听说过郭知宜在北境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传言。见到她之后,他才发觉,郭知宜和传言相去甚远。 她的确很特别,但没有传言里那么不近人情。相反,与人相处进退有度,做事练达沉稳到几乎让人忽视她的性别。大概,天底下只有她的亲人和陆韶能看到她属于女子柔软的一面。 于他而言,她是伯乐,也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人。 方四捂着脸半是无奈半是心暖地叹了口气,睡吧,明天还要去大理寺,还要进宫。 第一百三十五章 () 翌日晨起,郭知宜捧着脸,双眼无神地看着面前的祭词,恍惚间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高中那段被强迫着背《过秦论》、《阿房宫赋》和《孔雀东南飞》那些古文的黑暗时光。 而且现在更难! 没有标点,十分拗口,尽是典故,读都读不明白。 郭知宜痛苦砸头。 白苏难得看到郭知宜这么抓狂的时候,死死抿着嘴憋笑,“郡君。” “何事?”郭知宜有气无力道。 “恭惠太后有请。” 郭知宜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 “恭惠太后。” 郭知宜终于想起来了,是北汉的郭太后,隐帝刘承的生母。 郭太后颁下诏令,将传国玉玺交给她祖父之后,便深居宫中,吃斋念佛,几乎没有踏出宫门一步。 郭知宜起先还去拜见过她老人家两回,但估计她老人家不想见她,每回去的时候,太后都正巧在小憩。时间久了,郭知宜便自觉不去讨人嫌了。 但今日,这又是刮得那阵风? 郭知宜诧异地问道:“平白无故地,她请我干什么?” 白苏跟在郭知宜身边久了,眼界和心思早已今非昔比。但郭太后这个邀约十分莫名其妙,她也摸不着头脑,“奴婢也不知道,太后身边的女官说,太后今日看到满园的梅花,一时兴起,扒出了多年前埋下的梅花酿,想着您好不容易在宫里,便邀您下午一同赏梅饮酒。” 郭知宜:“……” 谢谢,她不想赏梅。 但郭太后相邀,她也不得不去,免得落人口实。 郭知宜瘪着嘴,叹了口气,“好吧,等过了太后午睡的时辰,我去看看。” -- “丹冬之毒,果然……”方四合上案册,长长地叹了口气。 赵温纶留下芪星丸,应该是在提醒他,狱中刺客不是一般的毒发身亡。 方四垂着眼沉思许久,如果被活捉的刺客不是像他们料想的那样毒发身亡,而是半途吃下了芪星丸,被人灭口,那么谁能突破层层把守进入天牢、接触到刺客,还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呢? 要知道,刺杀郭知宜的案子可是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共同盯着的。 方四目光阴沉了一瞬,如果真的有人能做到,那这个人还真是……可怕。 这么一个人,不但地位、心机和能力远超他和郡君的想象,而且深深地藏在京城中无人知晓,甚至无人警觉! “方将军,可看好了?”严渊扫了眼外面,低声道,“大理寺的案册是不允许外人翻阅的,若非方将军说有疑点,本官也不会拿出来。” 方四把案册推到严渊身前,感激一笑,“多谢严大人。” 严渊摇头一笑,“不必客气,只要将军肯告诉在下,这疑点在何处啊?” 方四沉默片刻,想到今日听说的大理寺变动和郭知宜有关,踌躇了一下,还是将自己对刺杀案的猜测盘托出。 严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半晌之后,严渊一脸痛苦地捂住胸口,哀叫一声,“怎么这件案子还没完呢?” 方四微微一笑,“既然大人知道个中尚有不明朗之处,便和末将走一趟吧。” 严渊惊恐道:“去哪儿?” “宫中,”方四看了眼外面的日头,“去查查芪星丸的来路。” 宫门口,冬天午后的日光晒在人身上并不会使人觉得难受,方四和严渊在宫门口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到相见的人。 “徐大统领。”方四和严渊主动上前行了一礼。 “二位这就是同末将生分了啊,”徐崇笑着摆了摆手,“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严大人和方将军凑在一块儿找末将,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方四沉声道:“末将此番前来,想托大统领帮忙查件事。数日前,也就是长安郡君遇刺那天之前,宫中有哪些人去过宫外,可有异常。” 牵扯到长安郡君的事,那就没有小事。日夜护卫陛下左右的徐大统领深谙此理,神色顿时严肃起来,“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方四苦笑一声,“一眼难尽,待水落石出,末将必向大统领陈述清楚。但现在,还请大统领立刻着人排查可疑之人,尤其是,恭惠太后宫中的人。” 徐崇面色凝重,一口应下。 方四想起什么,连忙补了一句:“对了,烦请大统领提醒郡君一句,在宫中时,务必小心恭惠太后,毕竟事情还没查清楚。” “好,这是自然。”徐崇笑着应下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 寿康宫里,一应摆设素约而不张扬,连炭炉向四周散发热意都是温温和和的。 卧榻上的恭惠太后轻轻合着眼睛,长长的眼睫安安静静地垂着,似与这间幽谧的宫殿融为一体。 “什么时辰了?”太后忽然睁开眼睛,丹唇轻启。 候在帘外的女官声调平平,语气中却透着显而易见的恭敬,“回太后娘娘,已经午时下刻了。” “她来了吗?”太后稀松平常地问道,如同在问那只野生的雀儿今天又飞来了没有。 无需太后明说,女官心中也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还没有,想来快了。” 太后掀起锦被,在女官一脸小心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到了镜子前,长长的指甲轻轻地碰了碰镜中的自己,一脸怀念,“这面镜子还是先帝赠予哀家的,那时先帝还不是太子,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亲王,青涩地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得了这面镜子便巴巴地托人送到哀家府上,结果却被先父收到了,被先父好一阵数落呢。” 太后咯咯笑着,本就保养得当的一张脸愈发容光焕发,“好了,不提了,替哀家梳妆吧,把哀家那件大红的宫装拿出来。” 女官低声嗫嚅了两句,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默默地转身去取太后要的衣服。 早就候在一旁的两个宫女立刻上前,站在太后身侧,为太后梳妆。 …… “长安参见太后娘娘。”郭知宜踏入寿康宫,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屋中的恭惠太后。 恭惠太后的脸本就不怎么显年纪,化了妆之后更是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在一身红色宫装的衬托下,比郭知宜还要明**人。 郭知宜一边恭恭敬敬行礼,一边在心里暗搓搓地赞叹了一句,太后娘娘这才是真冻龄女神啊。 “快快起来坐。”太后上下打量了一番郭知宜,笑吟吟道,“多日未见长安,哀家险些认不出来了,真是越长越好看了。” 郭知宜眨了眨眼,惯例性的腼腆一笑,“太后娘娘谬赞了。” 太后笑着同郭知宜说了会儿家常,如同一个慈爱的长辈一般关心地问起了郭知宜的近况。 郭知宜对太后娘娘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僵硬的笑着一一作答。 过了半会儿,太后好似善解人意地发现了郭知宜的不自在,很快便结束了叙话,拉着郭知宜到院中赏梅,甚至兴致勃勃地介绍起了各种梅花的品种、特色、有关诗句。 郭知宜:“……” 郭知宜默默抱紧了手炉,程保持着不失礼貌的微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好特么的冷啊。 走神之时,一阵清香突然飘来,郭知宜回过神来,没忍住走近树边,踮脚嗅了嗅,“好香啊。” “是啊,”太后远远看着郭知宜的举动,脸上的笑意一如既往地慈爱包容,“这株梅花也是哀家最喜欢的一株。” “阿嚏。” 太后话音未落,郭知宜忽然打了个喷嚏。 郭知宜:“……”尴尬了。 郭知宜立刻捂住鼻子,红着脸道,“长安失仪,请太后娘娘见谅。” 太后笑了笑,不在意道:“快进屋吧,外面冷。” 郭知宜垂下眼,声音里带了一丝鼻音,“谢太后娘娘体谅,太后娘娘本是好意请长安赏梅,却被长安扰了兴致。” 太后拉起郭知宜的手往回走,半嗔半笑,“长安说这话可是同哀家生分了,赏不了梅又如何,正巧回屋尝尝哀家五六年前亲手采梅花酿成的酒,暖暖身子。” 郭知宜眼睛微微弯起,笑道,“太后娘娘好厉害,长安今日倒是因祸得福了。” “你啊,既然长安都这么说了,今日哀家必然要拿出压箱底的好酒了。”太后和煦一笑,柔声吩咐身边的女官:“去取哀家珍藏的水月杯。” 水月杯? 郭知宜看着眼前的杯子眼睛一亮,这是玻璃杯?还是水晶杯? 如果是水晶杯的话,打磨得也太光滑了些。 太后注意到郭知宜的眼神,笑道:“长安若是喜欢,那便送与长安了。” 郭知宜连连摇头,“长安怎么好夺人所爱呢。” 太后眸中笑意渐深,没有再提送杯子的事,而是吩咐宫人端上瓜果点心,捧上美酒。 …… 彼时,徐崇与严渊、方四两人作别之后,便直奔钟灵宫而去。 “你说什么?郡君在太后宫中?”徐崇声音骤然提高几个度,青着脸瞪向跪了一地的宫人,“郡君去了多久了?” “还、还不到半个时辰。”宫女浑身颤抖着回答道。 “还不到半个时辰?!”徐崇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什么叫“还”? 半个时辰足以发生很多事了! 徐崇顺了顺气,也没工夫和这些宫人计较,揪起一个内侍,几乎是吼出来的,“立刻去紫宸殿禀报陛下,请陛下速速移驾寿康宫。” 说完转身就走,差不多是跑到寿康宫的,到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长,长安,郡君,是不是在这宫里?”徐崇喘着粗气,指着紧闭的寿康宫大门问两旁卫士问道。 一个卫士上前一步,抱拳行了一礼:“回大统领,郡君不久之前刚刚离开。” “走了?!”徐崇愣了下,“不对,我没遇见她啊。” 卫士思索着答道:“许是大统领和长安郡君走的不是一条路。” 徐崇眉头锁得死紧,原地转了两圈,“不行,以防万一,我还是进寿康宫看一眼。” “大统领!”四名守门卫士齐齐拦下了徐崇,“没有陛下圣旨,哪怕是大统领您也不得擅闯后宫。” 徐崇暴躁道:“可长安郡君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们谁担待得起?!你,你,还是你!” 徐崇的目光依次扎向持戟的卫士,吓得四名卫士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最先走出来的卫士硬着头皮道:“大统领还是先去陛下那里讨一道圣旨吧。” 徐崇吼道:“圣旨一会儿就到,先让本统领进去。” 四名卫士为难地对视一眼:“大统领,这,这不合规矩。” 徐崇退而求其次,“那你们派一个人进去看看,长安郡君还在不在寿康宫里。” 卫士迟疑了一瞬,“可,属下确确实实是亲眼看着郡君离开的。” 徐崇气得左手捶了一下右手,只恨去紫宸殿的小内侍动作怎么这么慢! 然而,徐崇不知,那个小内侍还没有离开钟灵宫多远,就被人拖入暗中抹了脖子。 杀掉小内侍的人同样是一身内侍打扮,解决完之后连尸体都没来得及处理,便匆匆跑掉了。 “呼走了吧?”贴在宫墙边的史倾棠和白怜面面相觑。 她们两个奉诏进宫来陪郭知宜,结果还没走到钟灵宫,却先目睹了这么一幕。 白怜大着胆子,四处看了看没有人影,立刻小跑到小内侍身旁探了探脉搏。 “怎么样?”史倾棠跟在白怜身后,慢慢走了过来,微微俯身,看向小内侍张张合合的嘴。 白怜摇了摇头,“不行,没救了。” “他在说什么?”史倾棠蹲下,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下,模糊听到了“紫宸殿”、“去寿康宫”和“郡君”几个字眼。 史倾棠刚想详细问一下,却发现小内侍已经断气了。 史倾棠叹了口气,沉下眼,手指在下巴上敲了敲,“紫宸殿,是陛下,去寿康宫,恭惠太后的宫殿,所以他想说,请陛下去寿康宫!” “郡君,宫里只有一位郡君,这和郡君有什么关系?” 白怜歪了歪头,“无缘无故,为什么会请陛下去寿康宫?这个派去请陛下的小内侍为什么会被杀?” “最大的可能是,寿康宫出事了,需要陛下赶过去,但宫里却有人在拖延陛下赶过去的时间。”史倾棠立刻反应了过来。 白怜秀眉微蹙,“倾棠姐姐,我们分头行动吧。寿康宫离此地稍远,小怜脚程快,去前面的钟灵宫看一眼郡君是否无恙,便赶去寿康宫。倾棠姐姐便直接去紫宸殿禀明陛下吧,正好魏丞相也在紫宸殿,想来应该不难见到陛下。” 史倾棠微微颔首:“万事小心。” 第一百三十七章 () 两人说定以后,立刻背道而行,朝说好的地方奔去。 史倾棠快步走了一段路,在转角处停了一下,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影快速后退的白怜,心中对白怜表面掩饰之下的真实面目有了更深的认识。 不仅医术精湛,而且,看起来,身手也不错? 史倾棠只淡淡扫了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径直往紫宸殿而去。 白怜的动作确实很快,再加上钟灵宫距离小内侍遇害的地方不远,没过半会儿,就到了钟灵宫。 白怜比徐崇心思细腻些许,直接找到钟灵宫的总管,详细询问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心中立刻一沉。 史倾棠的推测,对。 而且,过了这么长时间,寿康宫是什么情况真的不好说。 恭惠太后对皇室有恨并不奇怪,只是,为什么突然对长安郡君出手呢? 若是在皇宫里暗中藏着自己的人手,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藏着呢? 说句大不敬的,先隐而不发,然后用来对付大皇子、康王、甚至是……陛下,都比现在这种做法明智的多。 白怜一路上怎么想都不明白恭惠太后这么做的原因,等回过神已经到了寿康宫门前。 徐崇正在和四名卫士僵持不下,眼看就要打起来。 白怜缓了口气,平复下呼吸,步伐平稳地走了上前。 “姑娘是……”徐崇余光瞥见一抹鹅黄色的人影,险些以为是郭知宜,等人走近才发现这人的容貌和郭知宜截然不同。 白怜乖巧行礼,亮出身份后,立刻陈明了内侍遇害和钟灵宫的情况。 徐崇得知白怜的身份后,对白怜的话基本信了十分,没等白怜说完,便捞过小姑娘藏在自己身后,拔刀对着寿康宫的守门卫士,怒道:“你们不是说亲眼看郡君出去的吗?” 卫士无奈一笑:“大统领,属下也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哼。”徐崇这时也冷静了下来,选择性忽视了对面几个卫士苍白的辩解。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 徐崇稍稍后退了一步,压低声音道:“白家姑娘,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一会儿我牵制住这几个守门的人,还请白姑娘趁机混入寿康宫找到郡君。情势危急,不得不这么做,劳烦白姑娘了。” “大统领不必如此,”白怜半弯着眼睛笑了笑,“郡君本就是我的好友,郡君有难,我断断不会坐视不理。” 徐崇哈哈一笑,“好!” 话音一落,立刻提着刀冲了上去,和四个卫士厮杀在一处。 白怜眯了眯眼,瞅见一个空子立刻钻了进去,灵活地避过了向她刺来的一枪。白怜余光刮了一眼朝自己袭来的卫士,抬手格挡了一下立刻就跑,趁着徐崇抽出身来替自己挡住卫士的一瞬,使出身力气撞开了寿康宫大门,直奔正殿而去。 冲向正殿的路上,白怜心中无比庆幸,还好她以前来过寿康宫,大概知道这里的布局。 “什么人胆敢擅闯寿康宫?”两个端着瓜果的宫女撞见白怜,扯着嗓子尖叫道。 白怜视线落到这两人身上,眼神一凝,大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做出了选择。 “长安郡君在哪里?”白怜一个闪身,从身后扣住一个宫女,拔下发间的簪子抵在对方颈间,沉声质问道。 “不、不知道。”宫女害怕地说道。 “不知道,那你们手上明显被人动过的瓜果是从哪里来的?”白怜冷笑着反问,但圆圆的脸上怎么看都带着一丝稚嫩之色,表现不出丝毫的冷意。 因此,宫女的同伴经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情绪竟是慢慢地平缓下来,甚至大着胆子装腔作势,“这位小姐最好立刻放开手,否则……” 未尽之语中带了一丝威胁。 白怜掀起眼皮,轻轻笑了两声,随即眼中冷意浮动,手下用力一划。 一道血线立刻出现在宫女雪白的颈间。 被白怜扣住的宫女像濒死的鱼一样徒劳地挣扎了两下,痛苦地瞪大了双眼,口中渐渐溢出了白沫。 “你!”宫女的同伴难以置信地看着宫女颈间的黑色血线,惊恐地捂着嘴后退了两步。 白怜松开手,丢下渐渐失去意识的宫女,攥着尚在滴血的发簪,微微笑着向小步小步往后挪的另一个宫女走去,“我现在很急,希望这位漂亮姐姐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呢。” 宫女不停地往后退,慌不择路被什么绊倒之后,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爬着往白怜的反方向逃,一脸崩溃道,“长安郡君,在,在西偏殿。” “西偏殿……”白怜在自己数年前的记忆中找到地方之后,毫不迟疑地往西偏殿而去。 身后的宫女一脸劫后余生。 “什么香味?”白怜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异香,偏头想了下后,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至极。 她记得,钟灵宫的宫人说,恭惠太后今日邀请长安郡君来赏梅。可这梅林中竟然被人下了使人身体疲软无力的药! 梅林之间,花香盈鼻,基本掩盖了药粉的味道。如果不是像她这种常年浸淫在药房、对各种药味极端敏感的人,根本注意不到。 如果离梅花远些,受到的影响还不算大,可如果凑近了闻,那就遭了啊…… 白怜脸色变了几变,拔腿就往西偏殿跑。 -- “史小姐。”白延钊温和地笑着打了声招呼,“史小姐如此匆忙,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白公子。”史倾棠停下脚步,深呼吸两下,暗中戒备地看了眼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白延钊,“倾棠有要事禀明陛下,事关重大,倾棠失陪。” 史倾棠的态度疏离有礼,白延钊心知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也不去打听,只笑着说道:“在下正欲前往紫宸殿向陛下陈述城外**窟一案的进展,不若一同前往。” 史倾棠心中踌躇,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和白延钊同行。 可不等她找到什么推辞的借口,白延钊已经走在前面了,甚至回头看了一眼史倾棠,意思好像是:史小姐怎么还不走? 史倾棠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脚跟了上去。 片刻后,史倾棠终于知道自己那种莫名的直觉从哪里来的了。 白延钊为什么!走得!这么!慢!! 史倾棠抹了把脸,她怎么忘了呢,世家最重风度,言谈举止须允仪允态。 她史家已经落魄了,她史倾棠也不在乎那一筐筐虚有其表的规矩。但是,白延钊这样声名斐然的贵公子怎么可能像她一样毫无风度地在皇宫里疾行呢!更别说跑了! 史倾棠:“……” 史倾棠越走越急躁,恨不得立刻生出一双翅膀飞到紫宸殿。 白延钊再迟钝也感觉到了身边的人神情不对劲,他试探着问道:“史小姐可是急着赶去紫宸殿?” 孰料,过了片刻,却没有听见史倾棠的回答。 白延钊余光扫了史倾棠一眼,发现对方正目不转睛看着前方一个人发愣。白延钊惊讶地顺着史倾棠的视线看去—— 那是一个十分清瘦俊美的青年,而且身形高挑得过了头,以至于看他身边的人时都带了点居高临下的感觉。 白延钊眉头微蹙,他总觉得这个人很眼熟。待看到对方正脸,白延钊才反应过来,是他,高行周。 白延钊下意识地皱起了眉,高行周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而且,史倾棠和他认识? 史倾棠看到高行周的时候也是大吃了一惊,她还以为高行周将郡君和自己送到京城之后便返回宋州了。 有了袁楼村的那件尴尬事,史倾棠总觉得没脸见高行周,可如今狭路相逢,只怕躲也躲不过去…… 史倾棠心里一阵发苦。 很短的时间内,史倾棠在脑海中想了十来种打招呼的方式,然后又一一排除。 不行,总觉得不行……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郡君的事情,委实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眼看高行周已经发现了自己,史倾棠咬了咬牙,决定自暴自弃。 史倾棠硬着头皮上去行了一礼,“高元帅。” 白延钊也拱手行了一礼,“高元帅,久仰大名。” 高行周的视线饶有兴味地在史倾棠的发顶扫过,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二位不必多礼。” 他果然在笑。 史倾棠心中窘迫至极。 所幸她皮白面冷,倒是看不出端倪。 可偏生高行周爱逗弄这个里外迥然不同的小姑娘,故意拉着声音,意味深长道:“史小姐,又见面了。” 白延钊闻言,诧异地看了史倾棠一眼,看高行周这熟稔的语气,史倾棠和他近期见过? 史倾棠听着高行周的打趣,本就垂着的头恨不得垂的更低。 第一百三十八章 () 史倾棠闭了闭眼,这种窘境的确令她有点无所适从,但不至于阵脚大乱,而且郡君的事情如剑悬顶,她没时间在这里耽搁。 史倾棠没有抬头正视高行周,而是微微侧首,看了眼白延钊,“我与元帅两日前于城东一个名为袁楼的小山村有过一面之缘,袁楼村与白公子正在调查的**窟一案密切相关,白公子不妨和高元帅探讨交流一番,想来定有收获。倾棠还有急事在身,先走一步。” 史倾棠不等高行周张嘴,朝着对方行了一礼,“告辞,高元帅。” 语毕,转身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利索得白延钊都有一种错觉,她好像很不希望自己追上去似的。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史小姐?”紫宸殿前的内侍是认得史倾棠的,史家的嫡女,现在还是魏相羽翼下的晚辈,这位也是个不能轻易得罪的。 内侍见对方步履匆匆赶了过来,立刻迎了上去,“史小姐可有要事?陛下正在和几位大臣议政,无关人等不得入内。” 史倾棠喘了口气,稍一思索,语速飞快道:“臣女有要事禀报,烦请这位公公进去代为转达,郡君遇险,请陛下速速移驾寿康宫!” “什么?!”本想请史倾棠进偏殿等候的内侍面色一变,“奴才这就去通传。” -- 白怜小跑中隐隐听到西偏殿里传来一阵瓷器砸碎的声音,高高悬起的心稍微往下落了一寸。 有争执,就说明郡君遇险的可能性小了一丝。 “长安姐姐。”白怜攥紧了手中的发簪,暴力地踹开了西偏殿的大门。 白怜飞快环视了一眼殿内的状况,视线最终落到了偏殿的一个角落处。 郭知宜正捏着一块碎瓷片和恭惠太后对峙。 但情况很不妙。 白怜看得出来,郭知宜应该是中了外面梅林里的药,浑身虚软,扶着柱子才勉强撑住身体。 而恭惠太后却是一袭红色宫装,整个人亢奋得过了头,手里提着一把滴血的长剑,脸上挂着不顾一切的冷笑,宛若疯魔。 白怜厌恶地皱了皱眉。 而郭知宜那边,原本已经被逼得退无可退的郭知宜,趁着白怜破门而入、恭惠太后愣神的一瞬间,就地一滚,躲到了一张桌子后面。 恭惠太后察觉到郭知宜的动静,飞快收回了视线,提着剑向郭知宜挥去。 恭惠太后毕竟是个常年身居后宫的女子,挥出的剑绵软无力且毫无章法。若在平时,莫说郭知宜,就是白怜都能轻松打败她。 可现在,郭知宜中了梅林中的药浑身无力,连推出去眼前的桌子挡剑都做不到。而白怜因为宫中不能携带利器,浑身上下只有一个簪子可以用,一时竟拦不住挥剑胡乱劈砍的恭惠太后。 郭知宜狼狈地不停后退,用力将摸到的东西朝着恭惠太后砸了过去。 但恭惠太后疯了一样不管不顾,任凭郭知宜丢来的瓷片、瓜果砸到脸上,几剑挥退手无寸铁的白怜之后,举剑直直朝着又一次被逼到死角的郭知宜刺去。 嗤。 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白怜……”郭知宜呼吸一滞,喉头像是被什么堵着一样,张开嘴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不久之前还把自己当作情敌的别扭丫头,在危急时刻竟然冲了出来为自己挡剑。 郭知宜呼吸都在发颤,她撑着身子扶起白怜,迅速看了一眼利剑刺入的地方。 还好还好,不是要害。 “你还真是好命啊。”恭惠太后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表情有些扭曲地笑了一声。 郭知宜目光森寒地看了眼恭惠太后,视线却忽然落在恭惠太后的心口处。 那里,一根簪子正深深地没入血肉! 郭知宜瞬间了然,白怜这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拼着自己挨上一剑也要往敌人的要害扎上一簪。 郭知宜抖着手抚了把白怜的脸,声音里带着一丝苦笑,“傻不傻?” 白怜咳了一声,立刻有鲜血从嘴角溢出,肩膀上的血窟窿也在往外汩汩冒血。分明是痛苦至极的惨状,白怜却笑得一如平常,“可惜了,这簪子刚才用过一次,上面的毒没有一下要了她的命。” 郭知宜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好了,你别乱动了,神医应该干神医的事,想法设法止血。其余的交给我。” 白怜仰躺在郭知宜的怀里,唇角轻勾,“好。” -- “**窟,袁楼村,如今知道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几位爱卿如何看?”郭维坐在龙纹椅上,面色平静地看着下面几位大臣。 “回陛下,臣……”一位大臣站起来,正想高谈阔论一番,却被忽然闯入的内侍打断了。 大臣不悦地扫了一眼忙忙慌慌的内侍,心中嗤之以鼻。 郭维也瞥见了忽然走进来的内侍,眉头微微蹙起,御前的宫人不会不懂规矩,会这么莽撞地冲进来,说明……出事了,出大事了。 内侍脚步飞快地从紫宸殿的一侧走到李四福旁边,附耳说了句什么。然后,整个殿内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李四福瞬间大变的脸色。 “四福,出了什么事?”郭维声音还算镇定,但心中隐隐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李四福面露忧色,“回陛下,史家小姐在殿外回禀,郡君遇险,请陛下速速移驾寿康宫。” “什么?!”郭维霍然起身,大惊失色。 李四福的声音不算大,但殿内一片安静,几位吃瓜的大臣一个个又只是貌似漠不关心,于是这个惊人的消息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弹入了十来双竖着的耳朵里。 众大臣:“!!” 众大臣眼睁睁地看着郭维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愣在原地好久没回过来神儿。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大臣弱弱提问,“那我们……” 众大臣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魏人辅身上。 魏人辅捋着胡子沉思片刻,“走,我们跟着去看看。” “师伯。”走出大门,一道身姿窈窕的倩影移步上前。 史倾棠没有跟着御驾离开,选择了等在原地。 魏人辅朝史倾棠微微颔首,“时间紧迫,边走边说,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完整详细地说一遍。” 史倾棠垂着眼声音平稳地将事情经过陈述了一遍。 跟在魏人辅身后的大臣听罢俱是若有所思,心中暗暗盘算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特别是将给朝廷带来什么风波。 只有严渊一个人例外。 严渊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史倾棠身上。 得益于郭知宜在陛下面前的一句“重案皆决于大理寺”,大理寺从上到下来了次毫不留情地大清洗。甭管是哪路神仙老爷塞进来的人,只要是只吃饭不干活或者干活不麻利的,该裁的裁,没有丝毫顾忌,而且让他们大理寺从各地待调或者闲散的能吏中优先铨选。 现在的大理寺已经今非昔比。 所以,袁楼村一案在郡君回京的当天便直接移送到了大理寺,此案的经过严渊心里已经摸得七七八八。 唯一出乎他意料的一点,便是眼前的史倾棠。 当然,他不是怀疑史倾棠和袁楼村的案子有什么很深的牵连,他只是单纯地好奇,这么一个被前朝太后赞扬过的才女为什么也会跟着郡君胡闹……咳咳,不是,是四处奔波。 不过,说到前朝太后,可不就是如今寿康宫里这位吗? 严渊叹了口气,根据方四送到大理寺的证据来看,这位太后也不是个省心的主! 严渊低着头思索之际,前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护驾!” 是御前总管李四福的声音。 严渊神色一凛,立刻抬起头向郭维的方向看去。 禁卫军重重地包围之中,几个断手断腿的卫士浑身狼狈地被按在地上,寿康宫门前大片大片的鲜血异常刺目。 而郭维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严渊!”冷得掉渣的声音忽然响起。 严渊不敢大意,立刻走上前,“微臣在。” “把这几个人关到大理寺天牢,严加审讯。” “臣遵旨。”严渊恭顺道。 郭维大步朝寿康宫内走去,其余几个大臣面色凝重地跟在身后。 寿康宫中一片寂静。 不过,寿康宫往日的寂静是种透着祥和的宁静,而此时的寂静则是了无生机的死寂。 偌大的寿康宫里,除了路边偶尔可见的尸体,竟一个活人也没看见。 郭维面色难看地扫了眼正殿,转身向外走去。 “陛下,大统领在西偏殿。”分开搜寻的禁卫军飞快地跑回来禀报。 郭维死死盯着前来禀报禁卫军,声音里夹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郡君怎么样了?” 瞬间,跟在郭维身旁的大臣和史倾棠的目光齐齐落在了禁卫军身上。 禁卫军顶着一众目光,语气有些激动:“托陛下洪福,郡君并无大碍。” 呼。 郭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机械地不停点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快,带路,去西偏殿。”郭维回过神来,立刻吩咐道。 “是。” 走到西偏殿,入目便是满地的鲜血,和四五个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宫女。郭维的心一下子重新悬了起来,因为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宫女就是平日里跟在郭知宜身边的那个宫女。 第一百三十九章 () “长安!”郭维急匆匆地扫了一眼殿内,视线很快便落到了屋角处的郭知宜。 狼狈地被恭惠太后追着砍杀了许久,郭知宜此时的模样自然算不得多好,尤其怀里抱着一身是血的白怜,更显得凄惨无比。 郭维被自家小孙女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捏了一下,“太医呢?快传太医!” 徐崇上前俯首道:“回陛下,末将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 郭知宜安抚一笑,“多亏了大统领及时相救,长安并没有大碍,只是,白小姐替长安挡了一剑,伤得很重。” 郭维看了眼昏迷的白怜,一张俏丽的脸蛋上无血色,又是后怕又是心疼,长吁短叹道:“造孽啊!” 郭维看向徐崇,沉声道:“留在这儿保护好郡君和白家丫头,不要轻易移动,等太医会诊以后,用朕的步辇将她二人送回钟灵宫,不得出丝毫差错。” “遵旨。” 随后,郭维转向郭知宜,欲言又止。 郭知宜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爷爷放心吧,安安会保护好自己。” 郭维舒了口气,退出西偏殿,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恭惠太后呢?” 李四福低着头小心道:“回陛下,正关在正殿。” 郭维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几个大臣,“几位爱卿,不妨与朕一同看看今日之事的缘由?” 其他几位大臣哪敢说不去,纷纷应声称是。 魏人辅望了眼西偏殿的方向,表情若有所思,朝史倾棠点了点头,目送史倾棠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转弯后。 “郡君,”史倾棠喘着气撑在西偏殿门口,缓了两口气才平静地走进,站在呈扇形围在郭知宜和白怜身前的太医们旁边,担忧道:“没事吧。” 郭知宜摇了摇头,“我没有事,可白怜……看太医怎么说吧。” 史倾棠看了眼白怜肩胛处血糊糊的一片,心中一片不忍。 史倾棠别开眼,忽然想到什么,“对了,郡君,去紫宸殿的路上我遇见了白大公子。” “竟这样巧,”郭知宜垂眸一叹,叫来一个内侍,“你去那边找找,把白大公子请来。” “是。” “郡君今日着实凶险无比。”史倾棠摇头叹息,将在钟灵宫附近遇到的那幕细细道来,随后,不无后怕地说道,“多亏郡君吉人自有天相。” 郭知宜摇着头苦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要是运气差点,今天就真的完了。 郭知宜叫来一个插不上手的太医,指了指滚到桌子下面的水月杯,“劳烦这位太医看看这个杯子和酒壶里的酒。” 太医称是,提着工具走到杯子边认真查验起来。 “郡君这是……”史倾棠愣了下,面色一变,“有毒?” 郭知宜赞许一笑,只是这笑在史倾棠眼里,怎么看都有股自嘲的意味。 “她还真是要置我于死地,”郭知宜视线悠悠投向外面,“只可惜,成也梅林,败也梅林。” “郡君此言何解?”史倾棠眼帘微微下垂,没想明白。 “你来时可闻到了梅林里的异香?”郭知宜勾唇一笑。 史倾棠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香气特别又浓烈,我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所以特意留心看了一眼,只是,因为跟着陛下和各位大人,没来得及走近一看。” “还好你没去看。”郭知宜笑笑。 史倾棠:“也有毒?” 郭知宜点头,“我不认识,但我猜应该是让人虚软无力的药。” 史倾棠了然一笑,“怪道郡君竟然不敌恭惠太后。这便是郡君所说的‘成也梅林’吧,那‘败也梅林’怎么说?” 郭知宜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摇头失笑,“恭惠太后应该怎么也想不到,我在梅花林里待得久,又凑得很近,身上难免沾上些梅花花瓣。后来,在我举杯欲饮时,有片白色的梅花花瓣忽然掉了下来,正好落入掺了毒的酒杯中,瞬息之间就变了色。于是,我便知道这酒不对劲了。” 史倾棠:“……” 这种运气,还真是令人羡慕。 比起她,救个人却反被劫持,真是好太多了。 对着水月杯研究许久的太医起身,在郭知宜面前站定,垂首道:“回郡君,杯子上涂了毒,名曰五步毒,是一种起效很快的剧毒,由蜀地的五步蛇提炼而出。” 郭知宜由衷地庆幸,老天爷终于眷顾了她一回! 郭知宜摆了摆手,吩咐人把证据都送到皇帝面前。 人证物证俱,恭惠太后开脱不了。 只是有一点,她不明白,恭惠太后为什么忽然对她出手? 但这点疑惑在见到方四的时候就都打开了。 派去找白延钊的内侍动作慢得出奇,白延钊收到消息的时候,白怜和郭知宜已经移到钟灵宫了。 “郡君安好?”白延钊一脸焦急,脚步匆忙地赶来,先是看了眼郭知宜,见人没事,神情更加慌张,视线不住地往屋内飘。 “我没事。”郭知宜摇了摇头,知道他担心白怜,立刻让开身,“白公子快进去看看吧,太医已经看过了,小怜的伤口有些深,如今已经做过止血处理,后续还要好好静养。” “多谢郡君。”白延钊心头稍微松了口气,但脚下的速度却是不减,直奔卧榻上的人影而去。 看着白延钊走近屋中,郭知宜方松了口气,又听一人小声道:“郡君!” 郭知宜眼睛猛地睁大,愣了一瞬后,立刻扭头看了看四周,带着人走到屋后一个无人之处,“方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来宫里了?还穿着禁卫军的打扮?” 方四低头行了一礼,“郡君放心,是徐大统领安排的。” 郭知宜怎么可能放心呢?! 方四都乔装混进宫了,说明外面一定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了。 “出了何事?”郭知宜拧着眉头问道。 “说来话长。”方四将自己在**窟遇到的事和自己的推测一一道来。 郭知宜面色渐渐凝重起来,“难怪徐大统领赶来得这么及时。” “依你所言,太后才是那次街头刺杀的幕后主使?”郭知宜抵着下巴,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思索道,“从动机上说,的确很有可能是太后。” 她之前的猜测是,赵温纶背后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冲着赵正谊去的,目的就是制造一个和隐帝杀害重臣家眷一样的局面。 如果这个背后之人是太后的话,理论上倒也说得过去。不管她有没有被刺身亡,赵家和皇家都势必形同水火,国君和强将不和,正好给了太原刘株可乘之机。 方四在一旁补了一句,“刘氏一族在汴梁城经营多年,其势力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从手段来看,那次周密的刺杀,只怕也就刘氏这样对京城了若指掌的势力才能做到。” “对京城了若指掌?了若指掌到能轻而易举地出入天牢,却没被任何人察觉?”郭知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敲了敲额头,长呼一下,苦恼道:“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如果幕后真凶是太后的话,太后买凶杀人,杀的究竟是谁呢?她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赵正谊去的? 从别院到宫里,那群刺客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出现刺客的地方又有赵员外在殴打青邱,天牢里的刺客只有两个刺客有伏云的纹路……”郭知宜自顾自地梳理着事情经过。 “青、邱。”方四忽然出声。 “什么?”郭知宜讶然抬头。 方四顿了顿,目光晦涩不明,“青邱的出现太过巧合,而且她和**窟的人关系甚密,**窟又和伏云的关系不清不楚。” “青邱的影响有限,她最多能……引诱姓赵的员外出现在那里,但那天,我从那条街经过只是个巧合。”郭知宜移开视线,眉头皱起。 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愿意去怀疑,她一直感动不已的以命相救实则是别有用心的算计。 方四心头一松,他并没有发现,抛开理智,他的潜意识有多希望青邱没有牵涉到刺杀的阴谋中。 “郡君说的有理,”方四声音平静,“按照目前掌握的线索,幕后黑手是太后无疑,赵温纶暗中安排刺客也是事实。” 郭知宜眼前一亮,“所以,最可疑的就是,太后是怎么联系到赵温纶的?赵温纶的身份和本事应该不足以接触到太后这个层面的人。对了,你说过,你在地下亲眼目睹有人要杀赵温纶?” 方四疑惑地点了点头。 “这样说来,”郭知宜摩挲着下巴,“赵温纶和太后之间应该有个厉害的中间人,一个能进出天牢的厉害人物。他要么是身份不低,而且巧合地是大理寺、刑部或者京兆府的人,要么就是身手厉害得能闯入天牢。” 方四想了想,“属下觉得前一种可能性很大。” “我也这么觉得。”郭知宜眼中划过一抹兴味,“而且,我有种更大胆的猜测,这个中间人很可能和**窟、伏云都有莫大的联系。不然,你就不会在**窟遇见赵温纶,也不会在那里碰见放着重要线索的密室。” 郭知宜顿了顿,眉头微挑,“还有,你在**窟的地下遇到的蒙面人,也有趣得紧!手里攥着你说的诡异箱子的钥匙,能在密室里放药和食物……你说,他知道旁边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方四沉默许久,才道:“是属下愚钝了。” 郭知宜失笑,“和你没有关系。你活着回来,就是最大的功劳。” 郭知宜背着手,看了眼天色,“不急于这一时,当时是我强插了一手,才把这件案子变得越来越复杂的。慢慢查,从太后和赵温纶两头入手,总能水落石出。另外,吩咐下面的人多注意一点能发现的严重路痴。” 方四:“??路痴?” 郭知宜:“一种永远找不到方向、看什么路都长得一样的神奇存在。” 方四:“……” 第一百四十章 () 郭知宜朝走廊处看了一眼,“我该回去了,不然会有人来寻。你伺机出宫吧,小心别撞见白延钊,在宫外一切小心。” “谢郡君关心,郡君在宫内也万事小心。”方四拱了拱手,和郭知宜一前一后地从屋后转出。 “白公子。”郭知宜朝屋内走去,挥了挥手,阻止白延钊起身行礼,“小怜可醒了?” 白延钊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未。” 郭知宜面露愧疚之色,“若不是因为我,令妹也不会受这般罪。” 白延钊抬眼看向郭知宜,“郡君言重,能护得郡君周,是吾等的本分和荣耀。若当时是在下在场,在下,在下必然会和小妹做出一样的选择。”神色中带着某种具有特殊意味的郑重。 郭知宜闻言俯身,拉起白怜的手,真情流露道:“白家的家风果然令人钦佩,小怜一个如此纯善可爱的女孩子,在危机时刻竟也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说出去不知多少男儿都要汗颜。” 白延钊:“……” 白延钊注视着郭知宜眼中浮动的情真意切,哑然良久,才艰难地憋出一句:“郡君过奖。” 郭知宜眉目含愁,抬眼看向白延钊,“小怜因我受伤,我心中实在有愧,宫中太医医术精湛,不如就让小怜在我宫中养伤吧。” 白延钊想了想家里的乌烟瘴气,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在下便先谢过郡君了。” -- “消息属实?”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轻轻抚摸着花瓶里鲜活的花朵,声音柔和地问道。 “千真万确。”侍女低着头,恭顺道,“恭惠太后不知道突然发了什么疯,将长安郡君骗到寿康宫里,又是下毒又是提剑砍。陛下龙颜大怒,当场就派人传召各个重臣进宫,老爷此时差不多应该到宫里了。” “本夫人不关心这些,”妇人的视线仍旧专注地落在花蕊上,语调始终轻轻柔柔的,“本夫人只想知道,长安郡君和那个孽障死了吗?” “听说,长安郡君并无大碍,但是怜、那个孽障为郡君挡了一剑,受了重伤。” “呵,”妇人轻笑一声,未做评论,凑到花蕊上轻嗅了下,拿起一旁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掉横生的枝叶,随后抽出精致的帕子擦了擦手,将帕子随手扔到地上。 妇人起身,华丽的绣鞋从帕子上踩过,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只淡淡地留下一句话,“把这瓶花送到那孽障的屋里吧,就说是我这个当母亲的送的表彰礼物。” “是、是。”侍女一阵齿寒,跪伏在地。 -- 风吟居,范质负手站在院中,似在静静地等着什么。风悄然鼓动起他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光晕的宽大衣袍,本就容貌如画的人更是飘然若仙,仿佛随时都可能乘风归去一般。 “嘭。”大门被人毫不留情地推开。 范质淡色的眼眸里不自觉地升起一丝笑意,他缓步上前, “兄长。” 第一百四十一章 () 陆韶心绪稍缓,大步上前,声音沙哑地问道:“她没事吧?” “没有。”范质看着陆韶风尘满面、发丝凌乱的样子,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了一句感慨,情爱使人憔悴啊。 陆韶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但很快眉头重又锁起,“我离开的这些天,京城发生了何事?” 范质转身引着陆韶往屋内去,“说来复杂,兄长一路星夜兼程,先稍做休息,再慢慢听我说?” 陆韶明白范质的好意,但还是摇了摇头,“你若不说,我心里总是记挂,何谈休息?” “好吧。”范质无奈一笑,“那兄长先吃点东西,我派人去请方四将军,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匪夷之至,方四将军亲身经历,比我这个道听途说的人知道的多些。” 陆韶没再拒绝。 过了好一会儿,陆韶捧着热茶,呆呆地看着方四,“京城竟如此瞬息万变,我不过是离开了八天,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谁能想到呢?”方四苦笑,“正巧都赶在陆大哥离开的这几天。” 陆韶长叹一口气,“不论如何,多谢你了,若不是你,事情只会更糟,郡君她……”陆韶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方四理解地拍了拍陆韶的肩膀。 自陈州城至京城这一路,陆韶和郭知宜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所以他格外明白陆韶的不易。 怎么说呢? 爱上一个身份远比自己高贵的女子就算了,这个女子竟还是个处在风云动荡中心的奇女子,也是真的惨。 方四想了想,劝慰道:“你不必太过担忧,虽然郡君一时出不了宫,但明日将举行祭天大典,郡君一定会出现的。” “明日吗?”陆韶呐呐地重复了一遍。 范质飞快打量了一眼正在出神的陆韶,噙着笑将方四送了出去。 “多谢方将军。” 方四笑着看了眼范质,“范公子客气,眼下大家都是朋友,不必言谢。” 眼下? 真是个微妙的词。 范质微笑以对,“方将军说得对。” 范质送走方四,一回身却发现,陆韶正站在门前,仰首眺望着颜色渐深的穹庐。 “兄长在看什么?”范质顺着陆韶的视线看去,只看到几颗暗淡的星子。 “我也不知道。”陆韶的目光落在虚空一处,怔怔地答道。 范质抿着唇轻笑道:“兄长这是当局者迷。” 范质走到陆韶身边,自觉扮演起了知心姐姐……咳,知心弟弟的角色。 “兄长和郡君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是在北境吗?” “是……”陆韶声音微顿,眼睑颤了下,“是在京城外的一处山崖下,隐帝派人杀害郭府众人的时候。” 范质惊异地挑眉:“这么说,时日并不长?” 陆韶没有说话。 范质笑了笑,“兄长和郡君倒是令人艳羡。” 陆韶抬眼:“为什么这样说?” 范质眼带笑意,语气平缓,“兄长若是不说,我观兄长和郡君的相处,还以为你们已经相识多年了呢。 初坠爱河的年轻人大多热情而炽烈,恨不得时时刻刻不分开,天真地憧憬着长相厮守。可越是如此,越难如愿。我去过很多地方,遇到过很多人,也目睹过很多眷侣反目成了怨侣,最后倒是那些外人眼中感情平平的人真正做到了携手共白首。” “爱则为之计深。时局波诡难测,兄长和郡君互通心意,同舟共济,不因男女之情蒙蔽头脑,而是徐徐图之,没有哪里不好。至于郡君此次遇险,实属风云不测,便是兄长在京城也很难逃过。” 范质这一席话说得颇为老气横秋。 坐在房顶上听到这番话的书童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凑到星纪耳边悄悄道:“我敢打赌,公子今天一定又偷懒没看账本。” 星纪绷着脸点头,“不和你打赌。”话本还是他亲自搬回来的,有什么好赌的? 陆韶长叹了口气,侧首看了下眼前的青年,语气颇为无奈,“有时间看话本子,不如出门走走,凭你的美色,还是能迷倒一群小姑娘的。” 范质:“??!” 范质:“……” 心情犹如六月天,变化的有点快。 范质怔愣地看着陆韶进屋关门,抬首道:“我听见,你们说话了,下来。” 少顷,书童和星纪排排站到了范质面前。 范质看也没看他们,脸上少见地带着一丝茫然,心情复杂到魔鬼断句都重新出现了,“你们,说兄长,是什,么意思?” 书童和星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口 “夸您!” “贬您!”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愣,随后立刻改口,“贬您”、“夸您”! 范质看向两人的目光有些一言难尽,“你们,两个还是,继续待,在房顶上吧。” 星纪和书童:“……” -- 暮色渐深,空寂无声的寿康宫外,身着斗篷的女子孤身一人缓缓而至。 “什么人?”看守寿康宫的禁卫军厉声道。 郭知宜揭下斗篷帽子,“是我。” 甲士面色微变,抱拳行了一礼,“属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郡君驾临。” “无妨,”郭知宜摇了摇头,“我能进去看看吗?” “这……”甲士稍一迟疑,“恭惠太后神志不清,郡君千金贵体,属下担心太后伤到郡君。” 郭知宜淡淡一笑,“你们大可派两个人跟着。” 甲士闻言,终于松了口,“是。” “太后娘娘。”郭知宜站在门边,看了眼站在窗边出神的恭惠太后。 恭惠太后被惊醒一般,身躯微颤,缓缓转身看向来人,笑了,“是长安啊。” 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狂,太后依然是那个端庄的太后,只是威仪不再。 郭知宜勾起一个完美又优雅的微笑,“是,长安来看看太后娘娘。” “也挺好,临死之前还有小辈愿意来看哀家,哪怕是来看笑话的呢!”太后眼神有些落寞。 郭知宜沉默片刻,恭惠太后也姓郭,勉强算是她的长辈,太后的母族和他们这一支勉强也能扯上些关系。不过此时,太后的母族要么在太原城,鞭长莫及;要么就抱起了她爷爷郭维的大腿,避之不及。 堂堂太后,遭逢大难,连个来看望的人都没有,想想也是可怜。 郭知宜眼睑微抬,唇角提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太后娘娘何出此言?祖父一向仁慈大度,太后娘娘又未铸成大错,自然不会苛责太后娘娘。” 郭维大度? 年纪轻轻眼神儿这么不好? 她真的很想说,放眼整个京城,还能找出一个比郭维更护短更不讲理的老头子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 () 太后没有绷住脸上的端庄,发出一声短暂的气音,“呵。” 太后转过身,很不想和郭知宜说话,“笑话也看够了,还有什么要说吗?没有就请吧,哀家这寿康宫简陋逼仄,怕是容不下高贵的长安郡君。” 郭知宜偏头笑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长安此行,正是请太后娘娘解惑的。” “哦?还有什么是长安郡君不知道的吗?”太后不无嘲讽道。 “自然,世上人心最是难测,”郭知宜双手交握,看向太后,“长安想知道,太后娘娘为什么要刺杀长安呢?” “你们杀了我儿子,做母亲的自然要为他报仇,还用说吗?” 郭知宜沉沉地注视着恭惠太后,许久,一扯唇角,“其一,按太后娘娘的说法,您的儿子杀了我郭家上下十余口人,长安是不是也该杀回来呢?” “你……”恭惠太后张口想说话,被郭知宜大声打断了,“其二,不管太后娘娘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意相信,长安都得为祖父正名,祖父从未做过弑君这等大逆不道的事。隐帝驾崩,得多亏太后娘娘您亲自教出了一个弑君弑兄、不恭不忠的秦王殿下,也多亏了太后娘娘您亲手把这个禽兽安排到了隐帝身边!” “其三,”郭知宜情绪稍缓,唇角勾出一个邪气的笑,“太后娘娘您这算是亲口承认了,长安在京城街头遇到的刺杀是您在幕后主使?” 恭惠太后被一连串的问题砸蒙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急怒攻心,双目赤红道:“你闭嘴!” 郭知宜摆弄着斗篷边缘的绒毛,“不知可是长安那句话令太后娘娘不高兴了吗?哦,或者是,您听了长安今日一番话对秦王殿下的真实面目痛心至此?不过,都没关系,总有一天,长安将亲自请亲王殿下与太后娘娘团聚,太后娘娘可以期待一下。” 太后被人捧了大半辈子,大概是没有遇到过像郭知宜一样出言不逊、而且专往伤口上扎刀子的人,只觉得身气血都不畅了,脑子里嗡嗡作响,竟是当场晕了过去。 郭知宜哑然,愣了下道:“……太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甲士目光古怪,“大概是想到了郡君描述的美好画面,期待得晕了过去吧。” 能把人活活气晕,这位郡君还真是,厉害了。 “这样啊,”郭知宜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从袖笼里取出一张纸看了一眼,“可惜了,还有许多想问的没来得及问呢。” 甲士:“……” -- “郡君,您可算回来了。”钟灵宫的宫女见到郭知宜回来,呼啦啦地围了上来,接斗篷的接斗篷,捧着鞋的急忙俯身。 郭知宜笑笑,“怎么了,白小姐醒了?还是白苏醒了?” “回郡君,白苏姐姐醒了。” “我去看看。”郭知宜闻言,面色一展。 “参,参见郡君。”白苏侧着头看见郭知宜在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急忙挣扎着起身行礼,被郭知宜按住了,“不必多礼。” “小心,别动着伤口。”郭知宜在床边坐下,扶着白苏缓缓躺了下去,替白苏拉了拉被子,柔声道,“这段时日你好生休养就是,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白苏小声道:“可奴婢不放心郡君那边……” “嘘。”郭知宜拦下白苏,“你若真的不放心我这边,就早些好起来。明日便是祭天大典,再过几日又到了年宴,你不在,我连穿什么衣服都苦恼的很。” 白苏心中一暖,她听得出郡君的言外之意。如今后宫空置,郡君是除了陛下以外唯一的主子,她跟前哪里会缺人呢? 白苏无声地笑了笑,“奴婢遵命。” 话分两头,白苏醒来后不久,白怜也缓缓睁开了眼睛,警戒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白小姐,您醒了?奴婢去通知郡君。”宫女喜道。 白怜费力地伸手扯住了宫女的衣角,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别去,这么晚了,不必因为这点小事打扰郡君。” “可……”宫女有些为难。 白怜咳了一声,“我应该没睡多久吧?” “您睡了快四个时辰。” 白怜盯着上方的床帐,“这样啊,这样就更不能打扰郡君了。郡君今日受了惊吓,需要好好休息。你下去吧。” 宫女诺诺称是。 白怜暗暗咬牙,一眨不眨地看着宫女往外走,直到房门被轻轻合上,才浑身骤然一松,随即陷入了深深的茫然。 她当时怎么就动作那么快,替郡君挡下了那一剑呢? 她和郡君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她怎么不知道? 当初她可是别有目的地接近郡君的啊?可现在怎么就发展到了为郡君挡刀子了呢? 白怜心头一阵惶恐,难不成喜欢也能等价代换? 她喜欢李锐,李锐喜欢郡君,所以她喜欢郡君?? 不不不,白怜立刻掐灭了这个恐怖的想法。 白怜苦思冥想,终于给自己的举动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原因。肯定是因为史敏偷了欢颜露险些害了郡君,所以她心怀愧疚,才会这么做的。 白怜越想越觉得如此,越想越恍惚,甚至眼前浮现出恭惠太后剑指郭知宜、而郭知宜无力反抗的场景。然后她就出现在了太后和郭知宜旁边。 但她先是犹豫了一下,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能让太后杀了郭知宜,自己还欠着郭知宜一个因果,再说了郭知宜要是受伤了,李锐一定更加关心她。 所以,郭知宜不能受伤。于是白怜扑上去挡住了刺向郭知宜的一剑。 继而,一阵剧痛灭顶一般地向白怜袭来,白怜面色痛苦地捂住额头,来回翻滚了两下又晕了过去。 房门外,因为不放心白怜而多待了一会儿的宫女,悄悄地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缝,朝里观望了片刻,正好看见白怜像是被魇住了似的,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宫女当即惊在了原地。 待回过神来,宫女再三思虑,还是决定去叫郭知宜。 郭知宜闻信,一边吩咐人去叫太医,一边往白怜的房中赶去。 到时,白怜已经彻底昏了过去。 郭知宜坐在床边,定定地看着已经收回手的太医,“怎么样?” 太医眉头紧紧皱着,吞吞吐吐道:“回郡君,微臣医术不精,不敢妄下判断,还望郡君请微臣的同僚一同会诊。” 郭知宜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医,直把太医看得背后冒冷汗,才缓缓开口,“去请。” 不多时,两个衣冠不整的太医被禁卫军拎了过来。 孰料,这两个太医把完脉后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 郭知宜走到外间坐下,有些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各位太医,有什么猜测尽可直说。” 三位太医对视一眼,推出一位最年长的太医,“回郡君,微臣怀疑,怀疑白小姐曾服用过紫金散。” “紫金散是什么?” 太医沉声道:“不知郡君可曾听说过五石散?紫金散与五石散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知宜倒抽一口冷气,白怜她是疯了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 白怜这么大点年纪,怎么会接触到五石散这种东西?是别人骗她服下的? 不,不对,她自己就是顶尖的医者,不可能认不出五石散。 郭知宜忍不住暗骂了一句,是嫌命长了吗? “她最近依然在服吗?”郭知宜抬眼看着太医。 太医拱了拱手,“微臣估计,有两三个月没有服过了,但、但是之前应该服过很长一段时间。” 郭知宜心累地摆了摆手,神色淡淡地叮嘱道:“诸位太医皆是德高望重之人,想来也不需要长安嗦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三位太医战战地应下,拎着工具轻手轻脚地走出了钟灵宫。 郭知宜皱着眉看了眼恬然入睡的白怜,压下心中的不解,掖了下被角后转身离开。 -- 第二天,天还未亮的时候,郭知宜就被宫女从暖和的被窝里挖了出来,倒腾了好一阵,塞进了轿子里。 冷霜未退,汴梁城冬日的晨风冷得扎人。本来迷迷糊糊的郭知宜被风一吹,困意尽消,掀开轿帘向外看了一眼,道路两旁挂满了漂亮的宫灯,将整条街照得璀璨辉煌,恍如白昼。 “真好看。”旁边的人轻声赞叹了一句。 “是啊。”郭知宜下意识地跟着附和了一句,说完后立刻惊觉,这人的声音也太耳熟了吧? “陆韶!”郭知宜脸上浮现惊喜,扒着轿帘朝外探头看去。 风轻起,吹动两旁树上的宫灯,灯火摇曳之中,将一身禁卫军的打扮的陆韶映得更加出尘。 出尘的美人见到郭知宜投来的目光,眉头轻轻上扬,勾起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 郭知宜看得愣了一下,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还好这人是她的,每天都可以舔颜。 “郡君?”郭知宜回神,看着陆韶脸上的笑渐渐变得促狭,没忍住红了耳朵。 好丢人。 郭知宜尴尬地咳了咳,强行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进了护卫队里?” 陆韶脸上的笑意十分灿烂,“我昨日才回来,打扮成这样也是陛下授意的。” “我爷爷?”郭知宜惊了一瞬。 “陛下昨天夜里召见了我。” 昨天夜里? 她爷爷为什么突然召见陆韶呢?陆韶不是已经挂冠离任了吗? 郭知宜心下有些茫然。 陆韶看了眼郭知宜的眉眼,安抚地笑笑,“放心,没有什么大事,大典结束我再向郡君解释。” 郭知宜无法,只得点了点头。 “郡君,前面不远就到祭天坛了,祭天仪式又多又长,更衣不便,还请郡君小心不要弄脏了衣服。”女官在一旁轻声提醒。 郭知宜悄悄朝陆韶摆了摆手,而后收回视线,朝女官点了点头:“好。” 郭知宜到时,祭天坛下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朝臣和命妇分别站在两边,中间留出来一条十分宽阔的通道。 轿子轻轻落地,等候多时的女官迎了上来,掀开帘子,“郡君,请下轿。” 郭知宜将手搭在女官手背上,微微躬身走出轿子。 郭意城看见后,矜持地走到郭知宜身前,清了清嗓子,“长安,来,跟着皇叔。” 郭知宜似笑非笑地一掀眼皮。 郭意城视线飘忽了下,朝郭知宜疯狂眨眼,意思很明显: 这么多人看着呢!你给我留点面子! 郭知宜笑容不变,朝着郭意城福了福身,跟在郭意城身后,走过肃立两旁的朝臣和命妇,登上通往祭坛的台阶。 但登上第一级台阶时,郭知宜的动作顿了一瞬。她不用回头看,就知道下面一定有人在瞪着自己。 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了。 可为什么呢? 难道自己如今在京城已经树下了这么多仇家? 郭知宜心中一哂,面色未变地往上走去。 郭维比郭知宜到的早,郭知宜朝郭维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郭维无奈一笑,“长安一会儿就跟在康王身后吧。” 郭知宜心中划过片刻的惊讶,随后俯身垂眼道:“遵旨。” 郭维面露满意之色,对郭知宜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上走。 郭意城也跟着往上走,郭知宜迟疑了一下也抬脚跟了上去。祭坛前的空地上鸦雀无声,但郭知宜能清楚地感觉到,越往祭坛上走,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越多。 郭知宜回首向下望了一眼,只看到一个个恭敬地垂首肃立的朝臣和命妇。 郭知宜心中的狐疑更深,暗自后悔,昨晚女官教授祭天礼仪时,没有问清楚这祭天仪式上有没有什么特殊讲究。 一片肃穆之中,郭知宜跟在大周最尊贵的两个人身后走到了祭天坛上。 寒风在耳边喧嚣,郭维、郭意城和周遭祀官的神色皆是严肃庄重。这种氛围很感染人,郭知宜立刻也收敛了神情,但心里还是没忍住默默赞叹了一句……真抗冻啊。 不多时,晨光熹微,天地渐渐明亮起来,仪式开始。 仪式的第一项是迎神,燔柴炉内升起烟火,将人间的敬天之意传于上天。然后,郭知宜跟在郭维身后,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 祭天坛的地面又冷又硬,郭知宜既要控制面部表情,又要忍住膝盖传来的痛意,又一次发自内心地后悔,没有提前在膝盖上绑个软垫。 这边刚行完礼,太常卿立刻引着郭维盥洗,继而至神位前行了三个上香礼。不待郭维起身,执事官又捧着玉帛向郭维走来…… 郭知宜一脸同情地看着郭维拜完这个拜那个,又是献玉帛,又是擦拭爵器,然后又是上香礼……忍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皇帝真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过了好半会儿,终于结束了初献礼,郭维上前两步,高声念了篇祭文。 郭知宜静静地听着郭维的声音,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郭维前两天逼着她背的祭文,心中忽然涌起一个荒唐的念头……应该不会吧。 郭维念完祭文之后,示意郭意城上前念了一篇。 郭知宜竖着耳朵,清晰地听到了郭意城上前念祭文的一瞬间,下面的朝臣命妇中间传来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果然,这读祭文别有一番意义。郭知宜面色不变地想道。 “长安,长安。”郭知宜听见郭维的声音,立刻回神,小声道:“爷爷?” 郭维鼓励地看着她,“到你了,你也上去念一篇吧。” 闻言,太常卿的目光立刻落到了郭知宜身上,犹豫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郭维淡淡扫了眼太常卿,“朕且问你,我朝为何行这祭天大典?” 太常卿小心地觑着郭维的神色,“额,这祭天大典传自上古周代,乃是圣人所制之礼,在《周礼》中有……” 眼看太常卿又要开始背书,郭维不耐地摆了摆手,“长安,你来说。” 郭知宜想了想,“长安以为,我们拜祭上天,是为了祈求上天赐下福祉,保佑大周百姓风调雨顺,安居乐业。” 郭维一笑,“不错,为表皇室诚意,朕本打算让每个皇室子孙都上来念一篇祭文,但镇宁不在京城,便由镇宁唯一的子女长安郡君代替镇宁来念,你有意见?” 太常卿:“……” 说的好有道理,但总感觉哪里不对。 太常卿瞥见郭维的脸色渐渐变得不好看,急忙低头:“微臣不敢。” 郭维满意地收回压迫太常卿的视线,“长安去读吧。” 郭知宜:“……” 郭知宜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高声将背得滚瓜烂熟地祭文诵读了一遍。 “……谨用祭告。惟神昭鉴,佑我邦家。尚飨!”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郭知宜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了胸腔中鼓噪的心跳声。 不必转身,她便明白,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 “咚。”郭知宜的声音落下的同时,编钟的声音响彻在祭天坛四周,将人群笼罩在庄严肃穆的情绪之中。 初献礼之后还有程序同样复杂的亚献礼和终献礼,但郭知宜的心思已经不在祭天仪式上了。 平心而论,郭维今天的举动太不合规矩,已经远远不是宠爱小辈能解释的了。 祭天是国之大事,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甚至不允许女子参与,直到近三百年来,才有所放松,皇后、宫妃和命妇才得以出现在祭天仪式中。不过,就算是出现,也只是旁观。 三百年间唯一的例外,就是乱世到来之前的那个大一统王朝秦王朝曾出过一位女皇帝。 现在,她是第二个例外。 无论郭维对太常卿说的那番话多有道理,都抹不掉这个事实。 郭知宜有些忧心忡忡,该不会是昨天恭惠太后那场谋杀刺激到郭维了吧?所以才通过这种方式向天下人彰显他对自己这个孙女的看重? 可也不对啊,这不是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了吗? 郭知宜抖了抖,她有些怕明天就有一堆文官和御史上折子骂她是个祸国妖女。 唉,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郭维怎么打算的吧。 郭知宜望着升腾于天的烟火,在心中轻轻一叹,控制着面部表情,淡定地无视朝她射来的各色目光,不疾不徐地从表情各异的朝臣和命妇中间穿过,坐上轿子离开了气氛诡异的祭天坛。 “陛下果真和传言一样宠爱郡君呢!” “郡君大方端庄,这样的后辈怎么不招人喜欢呢?” “而且容貌也是拔尖的……” 不少心思活络的命妇看到郭维的举动,选择性遗忘了郭知宜从前的凶名,开始搜肠刮肚地找词夸了郭知宜一通。 最大的上司看好的人,不管对方如何,先跟着夸两句上司的眼光,总是不会错的。 但高贵的命妇圈本质上是一个吃饱了没事干的中年妇女圈,虽然面上都是一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微笑脸,但暗地里仍然免不了三个女人一台戏,撕逼撕得腥风血雨。 端着清高人设的白夫人不屑于随波逐流,看不惯其他命妇风往哪吹就往哪倒的墙头草姿态,一拂袖,眼含忧虑轻声道:“糊涂啊。人无礼不立,国无礼不兴。陛下是一国之君,怎可因私情罔顾礼法?长安郡君是大周的郡君,怎么也恃宠而骄不知劝阻着陛下?” 此话一出,空气安静了一瞬。 品级低一些的命妇宛若驾驶轻舟的船夫,见风使舵的本事一流,立刻奉承道:“白夫人说得有理,陛下就是太娇宠长安郡君了。” 但刚刚才夸奖过郭知宜的那些命妇面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有个心气高的没忍住直接开了嘲讽,“我等妇孺之见,自然比不得出身史家、学识渊博的白夫人。” 白夫人面色不变,温和地笑着,“夫人过奖,我不过略识三五个字,不敢败坏先祖名声。” 对面的夫人大大翻了个白眼。 严夫人扫了眼针锋相对的两拨人,心中嗤笑一声,没理会她们,转身就走。 但偏偏有人不让她如意,叫住了她,“严夫人怎么看呢?” 严夫人无意参与她们的口舌之争,但她还未开口,便有人阴阳怪气地笑了声,“严夫人的意见还用问吗?” 严夫人看了眼出声的人,巧了,是个熟人,赵正谊的夫人。 严夫人轻哼一声,哂笑道:“果然还是赵夫人说的有理,咱们的意见其实不重要,按照礼法,后宫的人尚不得参政,咱们后宅里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议政呢?” 赵夫人暗暗咬牙,谁跟你“咱们”?! 严夫人看了眼脸色难看的赵夫人,痛快地转身离开了。 余下的人也不好意思再说三道四,两下就散了干净。 -- “爷爷?”郭知宜接过内侍送来的热茶,捧到郭维面前。 郭维端起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又放下,看着郭知宜轻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必多想,就是我白日所说的原因。” 郭维没有自称“朕”,语气很亲和,郭知宜忍不住反问了一句,“可安安觉得,爷爷不会想不到这么做的后果?” 郭维失笑:“你倒是说说,什么后果?” 郭知宜想了想,“例如,那些文官会递折子指责您意气用事、罔顾礼法,武将会觉得您轻重不分、扰乱阴阳。” “安安说的有理。”郭维点了点头,含笑看着郭知宜,“可如果我今日只让意城去念祭文而没有让你去念,会有什么后果呢?” 只让小叔叔去念? 郭知宜垂下眼帘,沉思片刻,“只让意城叔叔去念祭文的话,朝臣们会觉得您很看重意城叔叔。”而不看重她父亲这个大皇子。 郭维起身走到窗前,笑笑,“你大可直说,是‘更’看重。朝臣们会觉得我更看重意城,意城也会觉得我更看重他。但是……” 郭维眉梢一挑,声音里也带了一丝深沉,“安安觉得我实际上更看重谁呢?” 郭知宜心跳忽地漏了一拍,她不知道郭维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话题。 按理说,眼前的人是她的祖父,是最宠爱她的人,也是她最敬爱、最信任的人之一。但一想到他现在的另一个身份是皇帝,他们看似在闲聊的是事关国储的大事,郭知宜心中便忽地生出一股茫然,该不该坦诚地对他说实话呢…… 看出郭知宜的犹豫,郭维笑了笑,“但说无妨。” 郭知宜无奈一笑,“意城叔叔和我父亲都是您的心头肉,安安怎么能判断出来呀?” 郭维面上浮现一层满意之色,“不错,于私,你父亲和意城都是我的孩子,我对他们一视同仁,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出分毫意外。” “意外?” 郭维向远处眺望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你可知道‘玄化门之变’?” 郭知宜在原主的记忆里搜索了一遍,“可是秦王朝的那件丑闻?” “不错。” 郭知宜恍然,她好像明白郭维今天为什么作出这种举动了。 玄化门之变,是发生在秦王朝的一件兄弟阋墙的丑闻。 秦王朝的高祖皇帝在打江山之初曾戏言般地许诺二儿子,若能打下一片江山,将来一定让他当皇帝。但打下江山后,高祖却突然反悔,将太子之位传给了大儿子。二儿子心中不满,在谋士的挑唆下杀了自己的亲兄弟夺来了皇位。 郭维今日要是只让意城叔叔一个人上去念祭文,无疑是给了意城叔叔一个皇帝梦,但事实上…… 从郭维近来的许多行动来看,他心中更属意的人是——郭荣! 郭知宜想到这里,心脏微缩,惊异地看了眼郭维。 郭维明白郭知宜是个通透的,一点即止,也不多言。 郭知宜摇头苦笑:“原来今日我就是个背锅的。” 郭维今日的举动,除了不让意城叔叔多想,还有一个最直观的影响,就是把朝臣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这样一来,朝臣都在议论让女子参与祭天有多么不合规矩,倒是没几个人会琢磨大皇子和康王谁更得圣意了。 郭知宜幽怨地看了郭维一眼,“爷爷可真讨厌。” 郭维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一笑,“那我说个好消息补偿你?” 郭知宜眼睛一亮:“什么好消息?” 第一百四十五章 () “你看看这个。”郭维丢来一个折子。 郭知宜狐疑地接过折子,慢慢低头,打开折子快速浏览了一遍,面上浮现出喜色,“父亲要回来了?!” 郭维轻叹一声,“我三日前就派使臣前往澶州通知你父亲了,原以为他今日之前就能抵京,你在祭天坛上的那篇祭文也是给他准备的,只是不知为何,在途中耽误了这么久。” “许是行路慢?正好我闲来无事,可出城迎父亲回来。”郭知宜笑笑,拿起折子看了又看,忍不住喜道:“检典尚书卢炎,竟写了这样一封请求允我父亲回京的奏疏,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郭维咳了一声,指着折子,认真道:“这份奏疏,是我让卢炎写的。” 郭知宜走到郭维身后,不轻不重地按揉着郭维的肩膀,笑道:“那我想想怎么报答爷爷呢?” 沉吟片刻,郭知宜眉眼微微耷拉着,苦恼道:“可我如今的一切都是爷爷给的,普天之下也少有爷爷得不到的。我能报答爷爷的,也只有这一身力气了,入得战场、进得厅堂,您写字我磨墨,您口渴我端茶,您要吃核桃仁我给您徒手捏核桃。” 郭维白了她一眼,“四福怎么得罪你了?赶着抢人家的饭碗?” 李四福十分配合地做了个委屈的表情,“郡君,您可得给老奴留点活路。” 郭知宜噗嗤笑出了声。 郭维笑着摇了摇头,“你尽可放心,这丫头抢不了你的活路,她啊,就是说得好听,实际上能在我身边留几年?” 郭知宜反驳道:“女子一言,也驷马难追,只要爷爷不嫌弃,我怎么会走呢?我还指望着爷爷养我呢。” 郭维抬首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郭知宜,不赞同道:“养不起养不起,再说你这丫头不是已经有认准的路了吗?” “我认准的路,就是回家的路嘛。”郭知宜眼睛转了转,微微俯身笑道:“我可是听说,这个路,您昨天才实地考察过,您也满意不是?” “走走走!”郭维拨开郭知宜的手,笑骂道,“该干嘛干嘛去,少在这儿和我老头子绕来绕去地玩文字游戏。” 郭知宜笑着顺走了一盘果子,“哈哈,那我就先回宫了,不耽误您批折子了,您早些休息。” 郭维无力地扶额,另一只手指着门口,意思很明显,慢走不送。 李四福笑着替郭维换上一盏热茶,心中喟叹不已,皇家人之间还能有这么深的感情,真是百载未见。 -- 郭知宜从御书房里出来,并没有直接回钟灵宫,而是在御花园的游廊里绕了两圈,让凉风把心绪吹得平静了下来。 她刚才只顾着高兴了,竟忽视了很多重要的事。 郭荣回京,对她而言,并不尽是好事。因为,她不是原主。 如果房朴都能看出来她不对劲,那么郭荣能看不出来吗?尤其郭荣还是个爱女如命的好父亲。 撇开这个,郭荣回京的话,如今正在西北前线的赵俊能坐得住吗? 还有,太后虽已伏法,但伏云未现,中间人不出,袁楼村**窟迷影重重,京城内隐忧未除。 一想到这些,郭知宜就头大。 “郡君。” “你怎么来了?”郭知宜略一转身,看见陆韶提着一盏宫灯,从长廊尽头信步而来。 “我见郡君久久未归,便出来寻,远远地看到这边有个黑影,觉得像郡君,就过来看看。”陆韶低声解释道。 郭知宜笑着摇了摇头,她只是随便一问,但陆韶的语气却郑重得仿佛在向上级报告。 ......有种一本正经的反差萌。 郭知宜心中好笑,但不打算告诉陆韶,而是转头问起了另一件事,“昨天晚上爷爷找你没有说什么吧?” 陆韶看了眼郭知宜耳边折射着淡淡光晕的坠子,唇角抿起,微不可察地一笑,“没有。” “没有?那他怎么会准许你扮成禁卫军出现在宫里呢?” “不是禁卫军。”陆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雀跃,“是亲卫军,长安郡君的亲卫军,陛下特许的。” “好吧,亲卫军,”郭知宜无奈道,“无缘无故,我爷爷肯这么轻易地松口把你放到我身边?你没有答应他什么条件吧?” “......没有。”陆韶将宫灯往旁边移了移,借夜色掩住了脸上的心虚。 “没有就好。” 陆韶生怕郭知宜再深究陛下向他说了些什么,立刻主动转移了话题,“郡君刚刚似乎有些闷闷不乐,出了什么事吗?” “倒也没有。”郭知宜轻叹道,“是我父亲快要抵京了。” 陆韶神色微动,“原来如此......” 郭知宜眼睑微动,审视地看向陆韶。虽然看不清陆韶的神情,但她有种感觉,陆韶一定知道些什么。 郭知宜语调平稳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不觉得,我父亲回京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 陆韶神色微僵,心中叹息,郡君还是这么敏锐。 陆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了许久,久到郭知宜都打算尴尬一笑揭过此事,才忽然出声,“如果这件事令郡君烦忧,那我便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郭知宜一愣,眼睑颤动了几下,随即掩饰性地偏头笑了笑,“倒也没有烦恼......” 但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只温热的大手忽然落在了自己头顶,像是拍了两下,又像是没有拍,只是郭知宜生出的一个错觉。然而,不等郭知宜分辨对方的小动作,那只手已经飞快地从郭知宜的头顶移开,替郭知宜把斗篷帽子戴上。 陆韶声音低沉平稳:“在我看来,能让郡君大半夜地跑到外面吹冷风,那这件事一定不是好事。” 郭知宜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趁着陆韶不防备,手上一个用力,将宫灯高高提了起来,将陆韶和平静语气截然不同的脸色照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为什么手上宫灯就被夺走了的陆韶:“......” 陆韶颇不自在地抬手挡住了脸,小声道:“郡君......” 郭知宜抬眼,只看到陆韶绷得紧紧的下颌,轻笑了一下,把手中宫灯扔到了一边。 “明日我要出城迎我父亲,你和我一道去吧。” “好,只是......”陆韶的声音有些犹豫。 “怎么了?” 陆韶无奈一笑,“灯坏了。” 郭知宜扫了眼被她扔到一旁、已经不亮的宫灯:“......” 郭知宜心虚地笑了下,沉思片刻后,灵机一动,嘻嘻笑了声,“没关系。” 陆韶眼睛一跳,总觉得郭知宜最后两声笑有些不怀好意,但还没等到反应过来,他的手就忽然被人牵住了。 一只凉凉的小手,手心带着一层薄茧。 陆韶:“!!” 郭知宜理直气壮道:“皇帝陛下特许的亲卫大人,应该不会让你的保护对象撞到墙上或者掉进湖里吧!” 陆韶无奈一笑,“那是自然,我的郡君。” 翌日,天还没亮,蜿蜒曲折的古道上,一行数十人奋蹄疾驰,扬起漫天烟尘。 “吁。”为首的高大男人忽然勒马,看着横在眼前的大河,向周遭观察了片刻,喊道:“玄道。” 跟在男人坐骑后的房朴驱马向前走了两步,“卑职在。” 男人问道:“这就是你探得的地方?可不经长垣城和白马渡口,只需骑马涉水过了河,便可直抵京城?” 房朴沉声道:“回节帅,正是。” 第一百四十六章 () “你做事我一向放心。”郭荣点了点头,扭头看向后面的随侍,“连日赶路辛苦大家了,过了眼前的大河,东行十余里地便是观城县,我们今晚就在那里整顿休息。” 几名年轻的侍卫忍不住小声欢呼了下,被他们的朝气感染,郭荣脸上也带上了一丝明朗的笑意,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郭荣感叹道:“也不知道安安怎么样了。她的信中总是报喜不报忧,在京城里的探子也只说她如何如何机敏地逢凶化吉,又办成了哪些事。 可他们不知道,我是个做父亲的,她是我的女儿,我不关心她做了多了不得的事情,只想了解她怎么样了,吃得好穿得好吗,有没有受什么伤,有没有被谁欺负。” 房朴脑中忆起那人的眼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看不出异常的笑,“节帅不必忧心,卑职前不久在京城见了郡君一面,郡君有陛下护着,一切都好。就是有时格外担心节帅,有些郁郁寡欢。” 郭荣佯做苦恼地叹了一口气,“这丫头总是这样。养女儿和养儿子就是不一样,女儿家心细,看见一点端倪就担心来担心去,我每次见她都得好好安慰一番,做父亲难啊。” 郭荣一脸庆幸地拍了拍房朴,“还好你现在不用体会这种感受。” 房朴:“……” 他忽然明白魏人辅咬牙切齿的感受了。 房朴在心里默念了十遍“这是主公这是主公”,忍下拍走自己肩头那只手的冲动,吸了口气,微微一笑,“节帅说的对,而且养女儿光是嫁妆就是一大笔钱,尤其是像郡君这等美貌高贵的女儿,怎么说都得十里红妆,不能落了面子啊。,把卑职掏空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郭荣笑意渐收,神色凝重起来。 房朴倒是提醒了他一件事,郭知宜今年已经十八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自己再留她,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嫁妆之类的是该准备起来了。 可…… 郭荣默默伤心,守边这么多年来,他和家人聚少离多,如今家散人去,只剩他们父女俩了,好不容易有时间聚聚了,女儿又大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路程中,郭荣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下来,头顶的阴云有若实质。 房朴得逞一笑,心中悄悄自我解释了一番,他可不是恶意报复自己的主公,他只是提前让主公做了点心理准备。 再说,让郭知宜早些嫁出去,减少和主公的日常接触,露馅的可能性反倒小很多。 房朴心中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冷不丁被人突然拍了一下。 房朴回头一看,是偏将马权毅。 马权毅相貌孔武,打仗悍勇,但想事情比较直接,太弯弯绕绕的东西完想不明白,因此对脑子好使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镇宁军中,就数掌书记房朴最足智多谋,所以马权毅对房朴十分信服,两人私交甚笃。 “房兄,我不明白,节帅明明是奉旨回京,为什么我们不直接走近路回京,还要避近求远,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多行了近百里路?” 房朴思索片刻后淡淡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转头看向了支棱着耳朵的牙校曹晗,“你可知道为何?” 曹晗被发现偷听,脸色微红,“末将不知。” 房朴看了眼前方的郭荣,微叹道:“那你们二人可知道节帅贵为皇子,却为何离京镇守外藩,几次上书回朝都被拦了下来?” 马权毅眉头拧着:“还不是因为赵大人!” 房朴神色带着一丝愤慨,“听前来宣旨的使臣说,此次得以成行,还是因为郡君在京城屡次三番地遇刺,陛下心软,特意命检典尚书卢炎大人写了奏疏,然后瞒着人秘密召节帅回京。” 曹晗愠怒道:“赵大人已经权倾朝野,此举也太跋扈了些。” 房朴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陛下恩出格外,可为臣者若是肆意妄为,就是辜负陛下一片好意了。” 郭荣与他们的距离不算远,因此房朴这席话一字不漏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郭荣依旧默默走在前面,但唇角却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 观城县里。 “陆韶快来看这个。”郭知宜招了招手,示意陆韶过来。 陆韶左右看了看,包容地笑了声,走到半蹲在地上的郭知宜身旁,手指头不受控制地抚了一下郭知宜的头发。 郭知宜的头发半束着,剩下一半的及腰长发如瀑般垂在身后,如同最上等的丝绸一样垂顺……让人爱不释手。 郭知宜正神贯注地盯着做糖人的手艺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身后人的动作打断,暗暗咬牙:“陆韶你要是给我撸秃了,我就剃了你的头发。” 陆韶动作停了下,他看了眼手中掉下来的两根头发,沉默片刻将头发藏到了腰间的荷包里,然后若无其事道:“小姐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太久了,我们不是还要去找老爷?” 郭知宜摆了摆手,“马上就好。” 陆韶无奈一笑,也蹲了下来,压低声音问道:“小姐为什么不去白马渡口那边迎老爷,而是将人马分成两路?” 郭知宜偏头,附耳答道:“你想想从那条路过来必然会经过哪里?”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一种妖异的麻痒感从耳廓一路蔓延到了心尖,陆韶手抖了一下,强做镇定,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是……义成军的辖地。” 郭知宜微微点头,“按照我父亲的谨慎性子,还有房朴那个老狐狸,他们应该会绕开义成军的辖地,往东北走,从曹州彰信军的辖地穿过来。彰信军的统帅是个老好人,又出身于镇北军,相对来说可信得多。” 郭知宜顿了下,微叹:“只可惜,我对澶州和曹州不熟,不知道他们会从那条路走。但如果他们真的向东北而行,总归是绕不过观城的。” 陆韶嘴角微微上翘,“小姐总是这般料事如神。” 郭知宜勾唇一笑,从手艺人手中接过两个糖人,在陆韶面前比划了两下,“怎么还没有吃糖,这嘴就这么甜呢?” 陆韶脸色微红,咳了一声,下意识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郭知宜也跟着站了起来,往陆韶跟前凑,但郭知宜蹲的时间久了,两腿发麻,又起来得突然,立时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 陆韶大惊失色,急急揽住了郭知宜,将人抱在怀中缓了缓。 “观城相比以前真是好太多了,”郭荣边走边看,口中赞叹不已,“数年前,我曾来过观城,那时这里还是一座荒城,没想到如今……” 郭荣无意间瞥见路边拥抱着的男女,愣了一下,会心一笑,立刻转过头,体贴地收回视线,“没想到如今民风也开放了许多,看来这观城县令治理有方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 “你看看这个。”郭维丢来一个折子。 郭知宜狐疑地接过折子,慢慢低头,打开折子快速浏览了一遍,面上浮现出喜色,“父亲要回来了?!” 郭维轻叹一声,“我三日前就派使臣前往澶州通知你父亲了,原以为他今日之前就能抵京,你在祭天坛上的那篇祭文也是给他准备的,只是不知为何,在途中耽误了这么久。” “许是行路慢?正好我闲来无事,可出城迎父亲回来。”郭知宜笑笑,拿起折子看了又看,忍不住喜道:“检典尚书卢炎,竟写了这样一封请求允我父亲回京的奏疏,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郭维咳了一声,指着折子,认真道:“这份奏疏,是我让卢炎写的。” 郭知宜走到郭维身后,不轻不重地按揉着郭维的肩膀,笑道:“那我想想怎么报答爷爷呢?” 沉吟片刻,郭知宜眉眼微微耷拉着,苦恼道:“可我如今的一切都是爷爷给的,普天之下也少有爷爷得不到的。我能报答爷爷的,也只有这一身力气了,入得战场、进得厅堂,您写字我磨墨,您口渴我端茶,您要吃核桃仁我给您徒手捏核桃。” 郭维白了她一眼,“四福怎么得罪你了?赶着抢人家的饭碗?” 李四福十分配合地做了个委屈的表情,“郡君,您可得给老奴留点活路。” 郭知宜噗嗤笑出了声。 郭维笑着摇了摇头,“你尽可放心,这丫头抢不了你的活路,她啊,就是说得好听,实际上能在我身边留几年?” 郭知宜反驳道:“女子一言,也驷马难追,只要爷爷不嫌弃,我怎么会走呢?我还指望着爷爷养我呢。” 郭维抬首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郭知宜,不赞同道:“养不起养不起,再说你这丫头不是已经有认准的路了吗?” “我认准的路,就是回家的路嘛。”郭知宜眼睛转了转,微微俯身笑道:“我可是听说,这个路,您昨天才实地考察过,您也满意不是?” “走走走!”郭维拨开郭知宜的手,笑骂道,“该干嘛干嘛去,少在这儿和我老头子绕来绕去地玩文字游戏。” 郭知宜笑着顺走了一盘果子,“哈哈,那我就先回宫了,不耽误您批折子了,您早些休息。” 郭维无力地扶额,另一只手指着门口,意思很明显,慢走不送。 李四福笑着替郭维换上一盏热茶,心中喟叹不已,皇家人之间还能有这么深的感情,真是百载未见。 -- 郭知宜从御书房里出来,并没有直接回钟灵宫,而是在御花园的游廊里绕了两圈,让凉风把心绪吹得平静了下来。 她刚才只顾着高兴了,竟忽视了很多重要的事。 郭荣回京,对她而言,并不尽是好事。因为,她不是原主。 如果房朴都能看出来她不对劲,那么郭荣能看不出来吗?尤其郭荣还是个爱女如命的好父亲。 撇开这个,郭荣回京的话,如今正在西北前线的赵俊能坐得住吗? 还有,太后虽已伏法,但伏云未现,中间人不出,袁楼村**窟迷影重重,京城内隐忧未除。 一想到这些,郭知宜就头大。 “郡君。” “你怎么来了?”郭知宜略一转身,看见陆韶提着一盏宫灯,从长廊尽头信步而来。 “我见郡君久久未归,便出来寻,远远地看到这边有个黑影,觉得像郡君,就过来看看。”陆韶低声解释道。 郭知宜笑着摇了摇头,她只是随便一问,但陆韶的语气却郑重得仿佛在向上级报告。 ......有种一本正经的反差萌。 郭知宜心中好笑,但不打算告诉陆韶,而是转头问起了另一件事,“昨天晚上爷爷找你没有说什么吧?” 陆韶看了眼郭知宜耳边折射着淡淡光晕的坠子,唇角抿起,微不可察地一笑,“没有。” “没有?那他怎么会准许你扮成禁卫军出现在宫里呢?” “不是禁卫军。”陆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雀跃,“是亲卫军,长安郡君的亲卫军,陛下特许的。” “好吧,亲卫军,”郭知宜无奈道,“无缘无故,我爷爷肯这么轻易地松口把你放到我身边?你没有答应他什么条件吧?” “......没有。”陆韶将宫灯往旁边移了移,借夜色掩住了脸上的心虚。 “没有就好。” 陆韶生怕郭知宜再深究陛下向他说了些什么,立刻主动转移了话题,“郡君刚刚似乎有些闷闷不乐,出了什么事吗?” “倒也没有。”郭知宜轻叹道,“是我父亲快要抵京了。” 陆韶神色微动,“原来如此......” 郭知宜眼睑微动,审视地看向陆韶。虽然看不清陆韶的神情,但她有种感觉,陆韶一定知道些什么。 郭知宜语调平稳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不觉得,我父亲回京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 陆韶神色微僵,心中叹息,郡君还是这么敏锐。 陆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了许久,久到郭知宜都打算尴尬一笑揭过此事,才忽然出声,“如果这件事令郡君烦忧,那我便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郭知宜一愣,眼睑颤动了几下,随即掩饰性地偏头笑了笑,“倒也没有烦恼......” 但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只温热的大手忽然落在了自己头顶,像是拍了两下,又像是没有拍,只是郭知宜生出的一个错觉。然而,不等郭知宜分辨对方的小动作,那只手已经飞快地从郭知宜的头顶移开,替郭知宜把斗篷帽子戴上。 陆韶声音低沉平稳:“在我看来,能让郡君大半夜地跑到外面吹冷风,那这件事一定不是好事。” 郭知宜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趁着陆韶不防备,手上一个用力,将宫灯高高提了起来,将陆韶和平静语气截然不同的脸色照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为什么手上宫灯就被夺走了的陆韶:“......” 陆韶颇不自在地抬手挡住了脸,小声道:“郡君......” 郭知宜抬眼,只看到陆韶绷得紧紧的下颌,轻笑了一下,把手中宫灯扔到了一边。 “明日我要出城迎我父亲,你和我一道去吧。” “好,只是......”陆韶的声音有些犹豫。 “怎么了?” 陆韶无奈一笑,“灯坏了。” 郭知宜扫了眼被她扔到一旁、已经不亮的宫灯:“......” 郭知宜心虚地笑了下,沉思片刻后,灵机一动,嘻嘻笑了声,“没关系。” 陆韶眼睛一跳,总觉得郭知宜最后两声笑有些不怀好意,但还没等到反应过来,他的手就忽然被人牵住了。 一只凉凉的小手,手心带着一层薄茧。 陆韶:“!!” 郭知宜理直气壮道:“皇帝陛下特许的亲卫大人,应该不会让你的保护对象撞到墙上或者掉进湖里吧!” 陆韶无奈一笑,“那是自然,我的郡君。” 翌日,天还没亮,蜿蜒曲折的古道上,一行数十人奋蹄疾驰,扬起漫天烟尘。 “吁。”为首的高大男人忽然勒马,看着横在眼前的大河,向周遭观察了片刻,喊道:“玄道。” 跟在男人坐骑后的房朴驱马向前走了两步,“卑职在。” 男人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地方?” 房朴沉声道:“回节帅,正是。” 第一百四十七章 () “不要动。”陆韶正打算低头仔细观察郭知宜的脸色,却忽然听见郭知宜暗含一丝不安的声音从胸前传来。 “嗯。”陆韶喉头滚动,也没有问为什么,手中的动作便立刻停在原地,浑身上下一动不动。 郭知宜悄悄拍了拍陆韶的肩膀,低声道:“你放松点,自然一点,我父亲就在你身后不远。” 陆韶:“!!” 陆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郭知宜失笑,悄悄踮起脚,扒在陆韶的肩膀上朝外瞄了一眼,正好和房朴的目光交汇在一处。 两人俱是:“……” 幸亏郭知宜和郭荣两拨人位置站得很巧,从郭荣的角度看,只能看到陆韶的小半个侧脸,郭知宜则完完被高大的陆韶挡在了身后。 郭知宜眨巴眨巴眼,无声地向房朴求助。 房朴强忍住额头上突突直跳的青筋,目光复杂地转过身,不着痕迹地往前走了两步挡住了郭荣的视线,“节帅,天色不早了,我们早些找间客栈歇下吧。” 郭荣似在思索什么,闻言头也不抬地点了点头,“玄道说的有理,不过……” 房朴询问道:“节帅有何忧虑?” “不是忧虑,”郭荣深邃的眉眼中划过一丝疑惑,“只是,我忽然想起,刚刚看到一个人,和陆侍卫长得十分相似。不,也许就是陆侍卫吧,那人额际也有一个刺字,天底下应该没有这么大的巧合。” 房朴:“……” 房朴深吸气,笑得有点心虚,“陆侍卫?可是元帅之前经常提到的陆侍卫?” “对,打起仗来凶狠得像狼一样,后来受了伤,我便将他放到府里休养。”郭荣眼露怀念之色,“可惜了,那孩子的身手厉害,性情稳重,若不是那次伤的太严重,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必定已是我大周的一员猛将。” “崔延进!”郭荣叫来一个侍卫,“你和陆侍卫是一个小队出来的,和他比较熟,你来看看,那个人是不是陆侍卫?” 房朴干巴巴道:“京城探子提到过,陆侍卫一直护卫在京城内外,应该不会……” “就是他。”崔延进手搭在额前望了一眼后,语气十分肯定。 “……还真的是吗?那还真是巧了。”房朴无力地笑笑,觉得没什么分辩的必要了。 郭荣抚掌而笑,“既然遇见了,去看看吧。” 房朴:“……好。” “陆哥,陆哥!”崔延进小跑着向陆韶追去。 “唉,完了。”正在悄悄往外溜地郭知宜和陆韶两人心头齐叹。 陆韶见躲不过,索性也不逃了,抬手将郭知宜的斗篷帽子戴上,又往下压了压,遮住了半张脸,随后无奈至极地转过身,将郭知宜挡在自己身后,冲着来人抱拳一笑:“崔大人别来无恙。” 崔延进憨厚一笑:“陆哥别这么说,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就生分了这么多?” 陆韶淡淡一笑:“我早已离任,现在只是一介草民,你和我可不一样。” “离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是崔延进,一道是……郭荣。 陆韶一愣,不自觉地就挺直了身板,抱拳行了一个军礼,“参见节帅!” 郭荣和善一笑,“不必多礼,陆侍卫可是我郭家的恩人,怎么忽然离任了?是有什么困难?有什么为难的,不妨和我说,我定然尽力相帮。” 陆韶咳了一下,低着头解释道:“多谢节帅好意,草民并没有什么为难之处,是、是因为一些私事才不得不离开京城。” “私事?”郭荣的目光略过陆韶,在陆韶身后露出的帽子顶上停留了片刻,会意一笑,“可是忙着回去成家?也是,你也不小了。” 陆韶参军时年纪小,又一直待在郭荣麾下,说是郭荣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 因此,想到陆韶成家这茬,郭荣也起了兴致,打趣地笑笑,“好歹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你要是把好日子定下来了,可别忘了给我送张请帖,你的喜酒我一定亲自去,哈哈哈。” 陆韶、郭知宜和房朴:“……” 房朴叹了口气,沉思片刻后,趁着郭荣没注意,悄悄挥退了跟在身后的一众侍卫。 陆韶以前就是个闷葫芦,郭荣见陆韶不说话,也不以为意,笑着指了下陆韶身后的人,“这位便是你的未婚妻?” 陆韶身肌肉绷得死紧,唇角也抿成了一条直线,眉头微蹙,面色有些为难。 郭荣看见陆韶这副表情有些好笑,“怎么这么大反应?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为难,不想说也无妨。” 陆韶心情复杂地低下头,从牙缝里挤出句话,“谢,谢元帅体谅。” 郭知宜心思百转,最后尽数化作一声轻叹,她悄悄从陆韶身后探出个头:“父亲?” 郭荣:“…………” 郭荣脑子空白了好一会儿。 他瞪大眼睛看着郭知宜,又抖着手指了指陆韶,张大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你们……” 郭知宜模仿着原主在郭荣面前的神态——亲近不足恭敬有余,噙着淡笑走到郭荣面前,握住他的手,“父亲,个中缘由纷繁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但女儿可以给您交个底,这一切爷爷都是知道的,您暂可安心。 但是现在,您长途跋涉至此,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女儿已经找好客栈,备好酒菜为您接风洗尘,父亲不妨先去歇着?等明日回京途中,女儿再一一详禀。” 房朴收到郭知宜的眼神,也上前低声劝道:“节帅,郡君说得在理,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郭荣的情绪还没缓过来,但脑子已经渐渐清明,他知道房朴说的有理,怔怔地点了点头,在郭知宜的指引下回了客栈。 客栈是郭知宜提前打点好的,老板也格外热情周到,郭荣不忍辜负郭知宜一片辛苦,安安静静地用完了晚饭,然后一句话都没说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郭知宜抬首望了望二楼中间的那间房,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次是我大意了。” 房朴摇了摇头,“无碍,早晚是要知道的,就算没在路上遇见你们,一回到京城还是会知道。” 房朴见郭知宜还是忧心忡忡,想了想,轻声道:“你不用担心,节帅比你认为的要明理仁德。事发突然,节帅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不会鲁莽行事,也不会意气用事,你等他缓缓就好了。” 郭知宜松了口气,“那就好。” “陆韶呢?”郭知宜安顿好郭荣一行人,腾出空来,却忽然怎么都找不到陆韶。 郭知宜按了按眉心,“陆韶别是想不开吧?” 郭知宜站在客栈门口,向周遭望了望,“陆韶!” “我在这儿。”陆韶从侧面走来。 郭知宜轻松一笑,“你去哪儿了,让我一顿好找。” 陆韶微微垂着眼,看向郭知宜精致的五官,轻轻一笑,“刚才的掉了,我又去买了两个。” 是糖人,两个照着他们模样做的糖人。 郭知宜看着陆韶手中那两个栩栩如生的糖人,笑弯了眼。 她抬头观察了眼陆韶的神色,见他脸色还好,心头顿时轻松了起来。 郭知宜噙着一抹笑,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陆韶的手边游移,然后飞快拿过了那个陆韶模样的小人,放在鼻尖前轻轻嗅了嗅,继而意味深长地一笑。 陆韶也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面色变了几变,渐渐浮出一层薄粉,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赧然地偏过头去。 楼上,刚刚走出房间,就亲眼目睹了自家亲闺女调戏黄花大小子的郭荣,神情异常复杂。 郭荣站在原地,脸色变换莫测,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碰的摔上门,又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第一百四十八章 () 是夜,月朗星稀,穿过林梢的夜风,夹带着灰白冷霜的寒冽轻缓而至。 “你还真敢过来。”郭荣冷哼了一声,被拉长的影子和主人动作一致地转过身,不怎么友好地对着踏月色而来的青年。 陆韶俯身深揖一礼,“节帅是我的恩人,于情于理,我都该来拜见节帅。” 郭荣眼睑一抬,睨着眼前的青年,讽笑道:“恩人,我可不敢当。” 亏他白天还当着夸赞陆侍卫如何如何出色,结果呢,转脸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天知道,他看见郭知宜从陆韶身后走出时,脑子里炸响了多少惊雷! 他不是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小伙子站到郭知宜身边,可亲眼看到时,还是免不了生出一种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小白菜被猪拱了的憋屈感。 可尽管生气,郭荣还是一忍再忍,将到嘴边的一肚子难听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深知,被怒火冲昏了头的人是没有什么理智可言的,如果口不择言,脱口而出什么不好的话,说不定会起反作用。 尤其,他了解郭知宜,郭知宜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她也不会将父兄的话奉为圭臬,乖顺的没有一点性子。她见的不比一般的男儿少,经历的事情也多,她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不会被父亲骂一顿就轻易改变自己的主意。 郭荣想,他得冷静,他得头脑清醒的面对这件事。 然而,不知道是今天下午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力太大,还是岳父看女婿天然就不顺眼,在屋中默写了几个时辰清静经的郭荣,觉得怒气丝毫没有消减,相反,经过了几个时辰的发酵,攀上了一个顶峰,一戳就能炸掉。 郭荣无视了满地的碎纸,面无表情地走到客栈后院吹了好一阵儿冷风,这才感觉身好受了一点。 可不等他调整过来,罪魁祸首又晃晃悠悠地撞到了他面前。 刚刚吹灭一点的怒火,轰的一声又熊熊燃烧起来。 郭荣瞪着一脸任打任骂的陆韶,说话都是咬牙切齿的,“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韶垂着眸子,摇了摇头,“不知所起。” 好一个不知所起! 郭荣愤愤地将不知所起和日久生情画上了等号,又想起之前鼓动着陆韶指导郭知宜武艺的自己,简直想回到过去捶爆自己。 郭荣不满道:“虽然听起来很像自夸,但我还是要说。在我眼里,小女要容貌有容貌,要头脑有头脑,要武力有武力,甚至还有尊贵无比的身份,可你呢?你能给她什么?” “我......”陆韶喉头滚动,眼中有一丝黯然划过,但很快这丝黯然便被潮汐般的炙热和希望取代,“对我而言,郡君确是世间最好的女子,现在的我好像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郡君。就连我能给予郡君的,在您的眼里可能也微不足道,但我...我是真的喜欢她,我可以倾我一切,哪怕是性命,保护她不受一点伤害,让她一生平安喜乐。” 郭荣撇嘴,“说得倒是好听,可男人说的话,有几句可信的?” 陆韶没说出来的满腔酸涩冷不丁地被这句话噎了回去。 “而且,你所说的喜欢是最无用的,”郭荣定定地看向陆韶,“她是皇族女,不论现在还是将来,她永远都是皇家最尊贵的女子,喜欢她的人能从城南排到城北,愿意为她鞍前马后的人也大有人在,皇宫内外的禁卫军也比你一个小子更能保护她的安。” 陆韶呼吸微颤,“我知道您说的都是事实,但我想知道在您心中,什么样的人能站到郡君身边呢?” 这个问题,郭荣还真没想过。 郭荣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知道的年轻公子,结果不出意料,没有想到一个合他心意的。 郭荣一哽,硬着脖子道:“反正现在的你不行。” 陆韶眼睑颤动,眸子里闪过一道亮光,“您是说,以后可以?” “不是,我可没这么说。”郭荣立刻否认。 话说到这里,郭荣自觉已经把要说的都说了,不想再纠缠下去。陆韶毕竟救过自己女儿,以前还是自己看好的一员猛将,他也不想弄得太难看。 郭荣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语重心长道:“你在我帐下多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不想为难你。离开知宜吧,我在盛京城和大名府各有一处宅子和两三个铺子,我这里还有白银千两。只要你愿意离开知宜,我可以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陆韶不带犹豫地拒绝了。 郭荣气得跳脚,指着陆韶“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来一句囫囵话。 躲在暗处看完了程的郭知宜,眼神异常复杂地瞥了眼身边的房朴,这就是房朴说的“明理仁德”? 不是,郭爸爸这一出真是让人......无力吐槽。 恶毒公公在线劝退女婿? 郭知宜被自己的脑补雷了一下。 房朴摸了摸鼻子,不怎么有底气地说道:“节帅没打没骂没苛责他,这还算不上‘明理’?” 郭知宜摇头不语,心中暗暗庆幸,郭爸爸尽管生气,但修养始终没有掉线,从头到尾没有飙什么脏话,没有羞辱人......以他的身份来说,很难得了。 郭知宜看见那边的两人陷入僵持,叹了一声打算走出去,然而没走两步,就被房朴拦下了。 房朴神色认真:“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也是陆韶必须面对的考验,你如果掺和进去,只会火上浇油。” 郭知宜眉头拧起,“你的意思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房朴点头:“你应该相信他。” 郭知宜走出的脚停在了原地,她想了又想,直到那边陆韶和郭荣不欢而散都没有走出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郭荣和郭知宜一行便启程赶路,赶在傍晚城门关闭之前到了京城。 一路上,郭知宜看着陆韶和郭荣的脸色都不好,发愁得连连叹气,深深地感觉到了夹心饼干的难做。 直到京城,情况才好转,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要事在身,都忙得脚不沾地,这件事才被短暂地压了下来。 郭荣连夜进宫,秘密地和郭维见了一面。 陆韶赶回风吟居,听忍冬禀报颍州城金银山庄的进展。 郭知宜则召来了祁复和方四,询问了白怜和恭惠太后的事。 郭知宜一出宫,宫里就没有女主子了,让白怜留在宫中并不合适,是以,郭知宜早早安排了祁复护送白怜回府。 而恭惠太后那边,因为是在杀她时被当场抓住了,还有这么多大臣亲眼目睹,所以基本无可辩驳。 郭知宜关心的是,有没有找到上次街头刺杀由恭惠太后暗中指使的切实证据。 结果,还真有。 方四声音里带着一丝高兴:“徐大统领已经找到了恭惠太后的贴身宫女,刺杀发生两日前,她曾出宫去过城外。” 第一百四十九章 () 郭知宜兴致盎然,“贴身宫女?城外?和这个宫女接洽的人找到了吗?” “已经初步锁定了目标,大理寺正在派人逐一排查。另外,在史小姐的指认下,杀害钟灵宫内侍的人也找到了,大理寺连夜审讯,逼出了幕后主使,正是太后娘娘。” 郭知宜撑着脸笑了,“太后娘娘如此思虑周……让我很难不去怀疑,她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突然在宫里对我出手呢?怎么想都觉得像是,走投无路?狗急跳墙?” “属下不知。”方四摇头,抬首看了眼郭知宜,“但属下在进宫打探时,意外得到另一个消息,觉得郡君有必要知道。” “哦?什么消息?” “昨日清晨,郡君前脚离开京城,有一个姓傅的女子后脚就进了宫。” 郭知宜散漫的神色收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着,“姓傅?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详细特征?” “那女子周身的气质…很特别,虽然看上去已近三十岁,但风韵犹存,容貌很是动人。” 郭知宜听到这里,眉梢微扬,心道,这该不是哪个大臣或者节度使送进后宫的美人吧?只是来的时候太巧了些,像是故意避着自己似的? 但方四的下一句话却是骤然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据打探,这个女子曾唤陛下‘父皇’。” 郭知宜呛了一下,“你确定没听错?” “属下确定。” 郭知宜眉头锁起,烦躁地咬了咬下唇,“事关重大,这个消息一定要保密,未免皇祖父疑心,靠近御前的探子不要再有任何小动作了。” “这……”方四罕见地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 方四苦笑,“我们的人哪里能安插到御前呢?传来消息的探子,是节帅留给您的人手。这些人,怎么说呢,毕竟和我们有不同之处,尤其是眼下。” 方四说的很委婉,但郭知宜却听得一清二楚。 方四手底下的人虽然多,但骨干大多是从陈州一路跟到京城的旧人,知根知底也忠诚可靠。 而郭荣留给她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房朴从中做了什么手脚,虽然也会执行她的命令,但总给她一种不是很可靠的感觉,被他们盯着,办起事来反而束手束脚。 就像方四所说,终究和那些老人有区别,平日间方四尚且使唤不动他们,遑论郭荣回京之后呢? 郭知宜面目发冷,淡淡一笑,“那就不用管他们。你且说说,袁楼村那件案子查得如何了?” “这件案子由大理寺卿严渊亲自盯着,高元帅从旁协助,现今已经查清一二了。”方四说着,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是厌恶的表情,“这个袁楼村就是一个强盗窝,专门掳掠年轻的民女,秘密送到**窟。” “负责**窟一案的白大公子那边,也有了进展,抓住了一个**窟的头领。据这个头领交代,**窟和京城的五六家青楼都有秘密交易。” 郭知宜眼睛眯起,“什么交易?” 方四飞快地扫了眼郭知宜,语气中带着点迟疑,“女人。送入**窟的女人会先经过一轮的筛选和简单条教,模样好的、懂事的会被这几家青楼买走,剩下的女人就永远地留在了**窟里。另外,如果这几家青楼中的女子不能接客了,为防止走漏风声,也会被秘密送入**窟处理掉。” 郭知宜静默良久,呼吸先是越来越重,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气到失去理智的时候,又奇迹般地平和了下来。 郭知宜闭了闭眼,平静地问道:“哪几家青楼?” 方四偷偷看了眼郭知宜的神色,直觉此时的平静正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春风楼、榴花阁、依红院……六家中有四家是赵家在背后操控,其余两家还没有查清楚。” 郭知宜“啧”了一声,面色阴沉道:“把这些情报都告诉范质,让他暗中打探。” “是。郡君还有什么吩咐?” 郭知宜挥手,“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容我今晚好好想想。” “遵命。” 一夜难眠。 郭知宜在侍女端来的温水中净面洗手,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脑仁隐隐作痛。 一晚上都在想,越想越乱,反而没理出个头绪。 郭知宜闭上眼,泄愤般地将水往脸上洒,“唉。” 郭知宜长长地喟叹一声,刚想发一通牢骚却立刻被一道紧急的声音打断了。 “郡君,不好了!”星纪面色微红,气息不匀,额上密布着细小的汗珠。 郭知宜鲜少看见范质身边的冷面侍卫有这么慌乱的时候,“怎么了?” 星纪呼吸看起来有些急促,但声音却是四平八稳,“今天一早,大皇子殿下提着刀直奔风吟居而去,谁都拦不住。” 郭知宜面色一变,抄起一件斗篷往身上一披就往外走,“冲着陆韶去的?我父亲身边还有没有别人?” “的确是冲着陆公子去的,而且好像是刚从宫里出来,身边跟着几个内侍,还有一个宫装女子。” 郭知宜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宫装女子”这四个字几乎立刻让她想到了方四昨晚提到的傅姓女子。 昨夜的辗转难眠,加上郭荣今天不知缘由的突然举动,还有那什么劳什子的傅姓女子,宛若在她头顶叠加了一层又一层的暴躁debuff,让她整个人愈发焦躁不安。 郭知宜扬鞭催马,直奔风吟居而去。 星纪跟在郭知宜身后,大气不敢出一声,心中暗暗想道:还好出来的时间早,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否则估计立刻就会有巡逻军跳出来,治他们一个“闹市纵马”的罪名了。 风吟居前,已经被禁卫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郭知宜一拉缰绳,翻身下马,将马丢给风吟居的仆人后,长腿一迈直接往里走。 郭知宜看着越往里走越精良的禁卫军,神色愈发冷峻,她认出范质身边的书童后,直接将人揪了过来,“里面怎么回事?” 书童苦着脸道:“我们也不知道啊,大皇子殿下忽然就带人闯了进来,重兵把守住了陆公子的院子,不许任何人进出,现在我们谁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他说的是实话,咳。”范质捂着嘴,扶着柱子缓缓走了出来,墨色狐裘将他的脸衬得苍白如雪,“不知郡君可,咳咳,可知,出了什么变故?” 郭知宜面色和缓几分,松开书童,“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你扶你们公子回去休息,不用担心陆韶,我父亲再生气都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他。” “可……”范质眼露踌躇之色,还欲多说,被一道突然出现的女声劝住。 “里面那位公子不会有事,这位公子尽可放心。身体为重,这位公子还是快快回去歇着吧。” 这道声音很好听,清亮柔和,如同三月春风,但郭知宜在听到这道声音的同时,脑中的警报立刻呼啦作响。 是那个姓傅的女人! 美貌端庄的妇人从拐角中走出,正对上郭知宜深邃平静的眼神,面色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友善地笑了笑,“这位想必就是长安郡君了,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郭知宜的神色依然古井无波,“夫人是……” 美貌妇人浅浅一笑,“我现在是陛下的义女。” “哦?”郭知宜一掀眼皮,“那就是长安的姑姑了?” 闻言,美貌妇人面色变了变,笑得有些不自然,“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刚刚提着刀进了那位公子的院子,那位公子未做丝毫反抗,已经被大皇子殿下擒住了。” 郭知宜额头青筋跳了一下,她深深地看了眼这个自称是皇祖父的义女的人,未做纠缠,转身就走。 得益于之前的翻墙经验,郭知宜避开了守在小院门口的禁卫军,直接跳进了后院。 但她脚步刚刚站定,就看到了令她震惊不已的画面——郭荣正拿着一把刀往陆韶的手上划! “父亲!住手!您在干什么?!”郭知宜急慌慌地喊道。 郭荣看见郭知宜朝这边跑过来,眼中划过一抹淡淡的心虚,手上动作却是骤然加快了几倍。 陆韶看见沿着自己掌心脉络缓缓滴落的血滴,又看了眼郭荣同样滴着血的手,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一百五十章 () 郭荣一脸凶狠地扔掉刀,抄起盛着他和陆韶两人血滴的碗眉头皱都不皱地灌了一口,然后骤然抬头看向陆韶,掐着陆韶的下巴就把碗往陆韶嘴里怼,“喝,喝了它,咱们歃血为盟,以后就是亲兄弟!” 陆韶:“……” 郭知宜:“……” 郭知宜满头黑线,一时被雷得说不出话来。 结为兄弟?! 这是什么清奇的脑回路?!! 郭荣认真的?! 郭知宜抹了把脸,昨天晚上看见郭荣一言不合就撒钱,她还以为郭荣是一时兴起故意为之,但今天看来,恐怕不是这么回事。 有那么一瞬间,郭知宜都怀疑郭荣是不是被人魂穿了?! 在原主的记忆中,郭荣成熟稳重,做什么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怎么,怎么这人还有两幅面孔呢?! 郭知宜出神的片刻,陆韶和郭荣已经完陷入僵持,一个双眼冒火横眉瞪着对方,一个目光游移神色无奈。 但陆韶再不想和郭荣起冲突,他也知道这位未来老丈人手里的东西万万不能喝。 一时间,陆韶心头百感交集。 一方面,他十分庆幸陛下和节帅都打从心底里宠爱郭知宜。就算发现了郭知宜和他暗中来往的事,这两个长辈虽然暂时没有接受,但好歹没有直接来硬的,没有伤害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对于他们两个身居如此高位的人,能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 另一方面,陆韶又很气,自己的未来老丈人虽然表现得很冷静,可这一出手就招招不走寻常路! 郭知宜很快反应过来,挡在了他们中间,先前遇到的傅姓女子也从正门赶了过来,拉开了郭荣,在郭荣身边温言细语地劝说。 郭知宜瞥见她的动作,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状似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眼郭荣和站在他身边的女人,然后飞快地收回视线,半扶着陆韶,蹙眉低声问道:“你没事吧?我父亲有没有为难你?” 陆韶一笑:“没有。” 陆韶的视线迅速描摹了一遍郭知宜的面部轮廓,继而落在郭知宜的眼眸里,“郡君昨晚没休息好,为什么?” 郭知宜没想到这都能被他看出来,笑着含糊道:“不是什么大事,回头再说。” 陆韶的眸光深重了几分,他深知,如果不是有什么大事,郭知宜绝对不会困扰至此,但现在的确不是深究的时候。 就在两人“深情对望”的时候,郭荣很煞风景地重重咳了一下,幽怨地看了郭知宜一眼,“你倒是赶来的快。” 郭知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松开陆韶,缓缓走到郭荣身边,“我这不是担心父亲吗?父亲刚到京城,还没安顿下来呢,怎么就急哄哄地带着禁卫军出来办事了?” 郭知宜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作壁上观的美貌妇人。 郭荣顺着郭知宜的目光看到笑容可掬的妇人,神色忽然变得奇怪起来,语调也不似刚刚那般强硬,“对为父来说,你的事就是天大的事。行了行了,今早上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快回府休息吧。” 郭荣又一次亲眼看到郭知宜对陆韶的维护,心中就有了数,对于陆韶这个人,他不得不再认真考虑一下了。 “对了,这位姑姑……”郭知宜在郭荣转身离开时,忽然出声,尾音拖得很长,带着些意味深长的味道。 郭知宜边说边眼神幽深地盯着郭荣,捕捉着郭荣的任何细微反应。 果不其然,在郭知宜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郭荣的肩膀微动,手指也不自然地摩挲了一下腰间的佩玉。 郭知宜轻轻收回视线,冲着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接上了后半句话:“这位姑姑住在哪个宫里呢?长安是小辈,理应上门拜见。” 郭荣干笑道:“这……” “长安有心了,”女人柔声道,“只是,长安前段日子四处奔波,过不了几天又是年宴,又是各种各样的典礼,不好好休养的话,身子骨怎么吃得消呢?我也不是讲究这些虚礼的人,等过些日子闲下来了,咱们再好好聚聚,可好?” 郭知宜勾唇一笑,“多谢姑姑体谅。” 郭知宜没再吭声,目送着郭荣和女人离开的眸子里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翻涌,眼神深沉得让人窒息。 一双大手忽然大着胆子悄悄伸过来包住了郭知宜紧攥的双拳,“郡君?怎么了?” 郭知宜闻言,闭了闭眼,眼神恢复平静,好似刚才的惊涛骇浪不过是陆韶的错觉。 陆韶抿了抿唇,弱不可闻地低叹一声,“你的手很凉,先回房间暖暖吧。” 郭知宜笑了笑,反手抓住打算逃掉的两只手,捂在手心哈了口热气,贴在自己脸上,假作难过状:“我预计,过不了多久我就该有后妈……不是,继母了。” 陆韶感受着手下的细腻光滑,心思没忍住有些浮动,听到郭知宜忽然蹦出来的一句话,心神立刻被拉了回来,“你是说,刚才的那个妇人?” 郭知宜委屈巴巴道:“可不是嘛,从刚才的言谈中就看得出来,我这个继母可不是个简单角色。唉呀,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陆韶听着郭知宜又娇又嗲的声音,只觉得有趣至极,完没有感受到郭知宜的哀怨。 陆韶看着眼前灵动鲜活的人,心头一热,喉结滚动,鼓起勇气慢慢道:“那以后,我来养郡君?养一辈子都行。” 郭知宜眨眼,“好呀,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陆韶愣了下,眼中迸现喜悦,冲动地抱住了郭知宜。 郭知宜低低笑了声。 ** “查出来了吗?那女人什么来路?”郭知宜面无表情道。 亲卫低声道:“查到了,她是傅燕青的妹妹,陛下的确有意撮合她和太原郡侯。” “傅燕青……”郭知宜按了按眉心,“竟然是他妹妹,这就不奇怪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前尘 () 傅燕青,出身武将世家,现在是河阳军的统帅,而河阳军是地方上战力最强的军队之一。 知道那个女人是傅燕青的妹妹,郭知宜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对这个消息并没有多么震惊,更多的是“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感。 恍然大悟之后,则是一丝淡淡的怅然若失。 傅燕青的妹妹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她父亲和这个女人结为夫妻又意味着什么,她也很清楚。 可知道归知道,她的心里还是难免有些不舒服。 虽然她和原主的母亲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原主的母亲温柔体贴,给她留下了很深刻、很美好的印象。 在原来的世界里,郭知宜虽然父母双不是孤儿,但她的生身父母却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 她的父亲,吸烟酗酒赌博、家暴妻儿、婚内出轨,渣中之渣;她的母亲生性懦弱,敏感偏执,做事不过脑子又听不进劝。而她,是这对男女酒精上头不小心留下的孽胎,还逼成了他们两个的婚姻。 郭知宜小时候生长的那个小村庄残余着相当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她的家里还有一个任性妄为的草包弟弟……郭知宜每每想到自己十八岁之前的经历,都觉得是虐渣小说的标准开篇。 事实证明,郭知宜在原来世界的三十多年里,的的确确把自己活成了某点女频爽文小说。 她不算聪明,但肯吃苦,能吃苦,从小就吃苦,带着一身被磨成本能的优秀学习习惯,隐忍十余年考上了一所国内top10的名校,毕业后顺风顺水地在一家名企入职,并且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成了公司最年轻的p… 然而,可笑的是,当郭知宜一步一步克服童年阴影,变得坚韧成熟,打拼出自己的一番事业的时候,她的父母却以为她还是以前那个不爱说话爱掉泪的小女孩,还以为自己能够轻松掌控这个女儿,板着一张理所应当的脸管郭知宜要钱,美名其曰“父母的赡养费和弟弟的学杂费”。 郭知宜当时就气笑了,两个好手好脚、活蹦乱跳的四十岁出头的成年人,整天游手好闲,就等着她寄赡养费?还有她那个弟弟,她不是不能以姐姐的名义资助他上学,但明目张胆地要郭知宜负担弟弟的学杂费和生活费??? 郭知宜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也觉得自己这辈子是真他吗的可悲。郭知宜什么都没说,每个月把自己工资的一半转给家里,一给就是八年。 郭知宜的爸妈在郭知宜上高中时经常明里暗里地在郭知宜耳边念叨,郭知宜一年又花了家里多少钱,邻居家出去打工的小姑娘一年又往家里汇了多少多少钱。 郭知宜沉默地听他们说,然后沉默地把自己的每一笔花销都记在了本子上。 八年的时间里,郭知宜将他们的投入十倍返还,为自己买了一个自由身,彻底挥别过去,断了和那家人的联系。 她至今仍然记得,那天——她把这天视作一个新生——她是怎样平静地坐在咖啡厅里,掐断了残存在心底最深处的微渺希望。 郭知宜勾着唇角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我被公司开除了。 家人群里,很快就跳出了几段语音。 郭:“什么时候的事?不是干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被开除了呢?” 武:“那你现在在哪?找到活没有?” 郭:“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你眼皮子活点,嘴皮子利索点,多讨好讨好领导!你看看你,一天到晚耷拉着个脸,你以为自己上个名牌大学就多了不起啊……” 郭知宜的父亲姓郭,母亲姓武。 郭知宜嗤笑一声,直接关住了长达五十多秒的语音。 郭知宜把手机扣在桌面上,慢悠悠地喝完咖啡,然后早有准备地拿卡针取出用了多年的手机卡,折断,扔到了垃圾桶里。 郭知宜彻底成了无根之萍。 城市繁华空虚,很适合她这种人,最起码在一开始那几年是这样。 但时日渐久,连忙碌都无法填充内心的空荡,郭知宜还是没忍住,趁着爷爷的忌日悄悄回了自己从小长大的村落一趟。 还未走到爷爷的坟边,郭知宜便听到身旁的院子里传来一阵打骂声,“让你干活你不干,你说你看书,行,你要是看看课本看看练习册还像回事,你看的哪门子书?天天窝家里看这些不正经的书有什么用?” 嘶啦——是纸张被撕烂的声音。 一道带着哭音的女声传来,“这不是不正经的书,这是名著,书上介绍过!” 妇人的声音更加尖锐:“我不管什么名著不名著,作业写完了就下地干活!学习不怎么样,地里的活也干不好!养条狗还知道看家,养只鸡还能下蛋,养你有什么用?要是到时候再跟西头郭老三家的妮子一样,上学上傻了,三十的老闺女了还不结婚,连家都不回,那还不抵不上嘞。” 郭知宜僵硬地倚在墙边,身上下发凉。 院子里妇女走动的声音和口中的念念有词还在不断地撞入耳中:“上学上学,上个大学又有什么用呢?在外面一待**十来年,家里的事不管不问。郭老三欠了一屁股债,要债的都找上了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连电话也打不通,郭老三往北京跑了好几趟都没见着人,打听一圈子才打听到那个妮子上班的地方在哪,也不知道这回堵得住不……” 郭知宜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那座村庄的。 至于后来,她怎么急急忙忙赶回公司和在公司门口大闹的她爸掰扯,怎么焦头烂额地面对一堆记者的纠缠和网络上不分黑白的辱骂,怎么身心俱疲地应对竞争对手的攻讦……那段黑色的日子里,郭知宜几次想过自/杀。 可每次站在江边或者楼顶的时候,郭知宜的脑子里总会挤出一丝清明,忍不住地叩问自己:你做错了什么? 郭知宜想不明白。 郭知宜不觉得自己有错。 所以郭知宜用她又锈又涩的脑子艰难地想了想,自己,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加三年高中教育加四年高等教育,再加上八年职场历练,虽然没有身价过亿,但也勉勉强强能算个精英吧。 所以,她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死为那对不合格父母的错误买单呢? 郭知宜恍惚地权衡了一下,得出结论——自己找死的行为太不符合帕累托效率原则了。 所以,郭知宜很是潇洒地辞职了,然后过了一段很是恣意的日子,旅游探险,蹦极跳伞,到海拔最高的青藏地区支教过一年,也到最热最野的热带雨林里进行过野外摄影…… 再然后,就是神奇地体验了一把传说中的穿越,遇到了陆韶,遇到了一个只在梦里幻想过的温暖的家——有温柔似水的母亲,有沉稳可靠的父亲,还有一对儿慈爱的祖父母。 郭知宜很贪恋这样的温暖。 所以她深深地不安和心虚。 因为她明白这些原本都不属于她。 可,明白归明白,她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她甘当小人,趁人之危的小人。 出于这种自责,郭知宜一直都在强逼自己绷紧了身的皮,尽己所能为她的亲人们分忧,为这个王朝殚精竭虑。 但现在…… 郭荣要和傅燕青的妹妹成亲了,就在原主的母亲离世不久的时候。 理智告诉她,和傅家联姻对郭荣来说是件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儿,对她一直以来的目标是绝对的利大于弊。 但情感上,郭知宜一时有点缓不过来。 郭知宜按了按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一百五十二章 酒楼 () “郡君怎么又叹气了?”陆韶递来一杯热茶,语气很是无奈。 郭知宜愣了下,很快回神,摇了摇头,“我......没事。” 杯中的白色热气袅袅升腾着,陆韶的视线透过薄薄的水汽落到身侧的郭知宜面上,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难言的酸涩之感,明明眼前所隔只有一层雾气,他却感觉像是隔了千层纱帐一样,只能看到那人的一个朦胧虚影,总是看不真切她的本相。 陆韶忍不住探出手,穿过轻雾,握住了郭知宜的一缕头发,手中滑顺的触感让他真实地感受到了眼前人的存在。 “郡君......” 郭知宜敛神看向陆韶,“怎么了?” 陆韶看见郭知宜眼中的从容和愉悦,微愣,心头的滞涩缓缓消散。 陆韶眸光闪了一下,“没事。” 郭知宜按着额头失笑,然后往陆韶的方向倾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认真地看着陆韶的眼睛,“你是故意的。” 陆韶别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 郭知宜眼睛弯起,揣摩了一下陆韶的心思,面上笑意扩大了几分。 陆韶的心思不难猜。 性格使然,她不是主流价值观认可的宜室宜家的好女人,上一世不是,这一世更不是。特别是这一世,她的身份和经历都很复杂......换位思考,如果她是陆韶,她大概也不会有安感。 郭知宜自嘲一笑,自己在感情上竟还不如陆韶敏感,当初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指导陆韶...... 郭知宜看了眼明显欲言又止的陆韶,唇角缓缓翘起。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扣了扣桌面,状似漫不经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在使小性子呢...” 陆韶的欲言又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棒子打成了哑口无言。 他刚想反驳,可转念一想,自己的举动好像确实挺幼稚的。 陆韶:“......” 郭知宜偷偷觑着陆韶不知道垂着眼想些什么,耳廓竟悄悄爬上一层淡红色。 郭知宜直觉自己被萌了一脸。 在看原主的记忆时,她觉得陆韶冷漠又刻薄,脸色像北境的雪原一样终年冰冷阴沉。可在她和陆韶的相处过程中,她却觉得陆韶怕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了,戳一下就会面红耳赤,让人忍不住想逗他,想撩开冷峻的外表看看他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郭知宜“啪叽”一下按到心里疯狂打滚的小人人,手搭在眉尾处,微微遮住了一点眼睛,一本正经地自我剖析:“不过,也不能怪你,我也有错,没注意到你的情绪。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与旁人的关系不同,自然也该让你感受到这不同究竟在哪里,对吧?” 郭知宜平静地看向陆韶,脸色严肃地像是在探讨什么朝堂大事。 可他们现在并不是在探讨国家大事啊!! 陆韶面色通红地听着郭知宜旁征博引,援引古今,感觉自己呼吸都不畅了。 郭知宜的声音十分沉稳,“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我想了一下,由衷地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多。那什么,桂栋兰,芳椒成堂,怎么着都该置办起来了。虽然明路上没有过,但也差不多了,所以得尽快安排一下,要不然就体会不到金屋藏娇的乐子了......” 陆韶自动把郭知宜后面提到的花间艳词消音了。 “对,还有,我记得你是不是还看过《莺莺传》?”郭知宜暧昧一笑,“莺莺传里,月下西厢时,比我们可...额......” 陆韶忍无可忍地捂上了郭知宜的嘴,“别,别说了。” 郭知宜笑了下,拉开了陆韶的手,不无遗憾地垂下眼睑,“如果眼下这种情况发生在话本里,男主角一般都是这么阻止女主角说下去的。”郭知宜点了点陆韶的嘴唇,眨了眨眼。 陆韶:“......” 陆韶感觉脑子里轰隆隆地,不断有惊雷炸响,他长长地喘了口气,定定地看着郭知宜,一手攥住了郭知宜的手腕,然后强硬地......捂住了郭知宜的嘴,一脸崩溃地转移话题,“我带你去看看,你先前让范质帮你想看的铺子有着落了。” 郭知宜瞥见陆韶脸上的慌乱,抿着唇不厚道地笑了。 -- “到了。”陆韶停下马车,掀开帘子,扶着郭知宜下了马车。 郭知宜掀开斗笠上垂着的白纱,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三层酒楼。 南临汴河,北望皇宫,位置不可谓不好。而且门楼装潢宏丽,五面酒旗迎风招展,气势非凡。 郭知宜忍不住咋舌,范质是怎么搞到这种酒楼的,这不是拿钱能解决的问题吧? 看出郭知宜的惊讶,陆韶边说边引着她往里面走,“这座酒楼原本归前朝一座富商所有,后来战火烧到了汴梁城下,那富商一看形势危急,为了逃命就把这座酒楼转手卖给了范质。” “那范公子真是捡了个大便宜。”郭知宜看着酒楼内精致的摆设,由衷叹道。 陆韶笑了笑,“不过现在它是郡君的了。” 郭知宜一阵肉疼,“好是好,只不过,这一间酒楼可就把我所有的积蓄都给吃了,还欠下了一大笔债。” 酒楼没有营业,内里空无一人。陆韶取出帕子,在桌椅上仔细擦了擦,才拉着郭知宜坐下。 “我相信郡君。”陆韶环顾着空荡的大堂,微微一笑,“过不了多久,这里一定会成为京城最繁华的所在。” 郭知宜噗嗤笑出了声,“你知道吗?你刚刚的神情和‘我要让京城的人知道,这座酒楼是你的。’迷之相似。” “??”陆韶茫然地看了过去。 郭知宜拍着陆韶的肩膀笑了笑,没做解释,而是提起另一件事,“既然我要的铺子都找到了,那我先前向范公子提过的,和青楼有关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陆韶:“范质正在暗中调查赵家的那几个青楼和**窟的联系,而且,他还自己开了一间‘醉琼枝’。” 郭知宜忍俊不禁,范质还真是不放过一点发财的机会。 不过,醉琼枝? 郭知宜忍不住吐槽,范质取这个名字也不怕被文人怼? 虽然醉琼枝字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可如果一深究,问题就大了去了。醉琼枝,原本是秦王朝的教坊曲名,又叫“卷春空”、“定风流”,其中“定风流”这个名字取自敦煌曲子词中的一句“问儒士,何人敢去定风流?”,所以这个曲调原本带有平定叛乱的意思。 卷春空和定风流,这两个含义和青楼这种地方搭在一块......范质高兴就好吧。 陆韶说完这个,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方四说他安排了一个人在这里候着,说是让郡君见见。” “嗯?谁呀?”郭知宜看了看周遭,没看见有人出现。 陆韶转身看向自己身后,目光骤然沉了下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在这里。”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起,郭知宜寻声转过身,愣了下,面色变得复杂起来,她差点忘了自己身边还有这么一个疑点重重的人呢。 “还真是好久不见了,青邱。”郭知宜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第一百五十三章 善恶 () 郭知宜的视线微凉如水,轻轻落在迎面走来的女子周身。 出乎她的意料,青邱的神色竟是意外的镇定,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愧疚、有不安,却没有心虚和怯懦。 一如初见那日,只用一个眼神就在郭知宜这里刷了很高的好感度。 郭知宜收回视线,在心中凉凉一笑。 青邱走到近旁,俯身行了一礼,“参见郡君。” 郭知宜找了张椅子坐下,拉着陆韶坐在身旁,双手交握放在身前,以一种轻松到散漫的口吻问道:“我听说,是方四叫你在这里等着我的?说说吧,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呢?” 青邱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贱奴有一个疑问想请教郡君。” “说吧,不要自称贱奴。” “是,”青邱顿了下,“我听方将军说,郡君和史小姐暗探袁楼村时,史小姐曾被人挟持过。后来大理寺特意查了挟持史小姐的那个女子的身份,原来她也是被袁楼村的恶人从其他地方掳掠来的无辜女子,而且她也曾多次逃跑,多次试图带着被关押在一起的姑娘反抗,但最后,无一成功。所以后来她选择了和恶人合作,帮助他们控制新被掳来的姑娘,减少姑娘们的反抗,让那些姑娘保持更好的状态以卖出一个更好的状态。” “一个悲伤的故事,”郭知宜垂着眼,大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神色不明,“你想问什么?” 青邱抬起头,紧紧地盯着郭知宜,“如果那个女子没有挟持过史小姐,郡君会觉得,她是无罪的么?” 郭知宜笑了一声,“怎么,你觉得她是无罪的?” 青邱断然道:“我觉得,如果没有出了最后劫持史小姐那件事,她是无罪的。在最开始,她无辜被掳,逃跑失败,受尽刑辱,她也是受害者。至于后来,她虽然和恶人合作,可是她并没有犯下什么恶事,相反,她让被抓起来的姑娘免去了很多刑辱,她提高了被卖掉的姑娘的身价,让她们在别的地方不至于被轻易丢弃。” 青邱说到最后,情绪有点激动,“掳掠民女、买卖女子,犯下大错的是那些恶人,是不公的世道,是、是官府的无能!” 郭知宜眉梢一挑。 青邱立刻反应过来,“贱奴失言,请郡君恕罪。” 郭知宜笑笑,“不,你没有失言,恶人横行的确是朝廷的无能。” “不过,”郭知宜话音一转,“你说挟持史姐姐的女子是无罪的,我却不敢苟同。你不妨问问,那些被她的话欺骗过的姑娘现在是什么想法?会像你说的,因为免受刑辱和提高身价而感谢她吗?” 青邱面色一白,颤颤地说不出话。 郭知宜微微向前倾身,“因为自己跌入地狱,不见天日,不见希望,便选择化身恶鬼,放任自己的绝望吞噬别人的希望,散布噩梦的阴云遮挡别人的目光 这种刽子手又比掳掠民女的恶人好到哪里?” 青邱眼睫一颤,“可为了自保,选择暂时性的委曲求,又有什么错呢?” 郭知宜按了按眉心,无奈一叹,“我什么时候说自保是错了?自保非但不错,适当的周旋恰恰是上上策,可如果自保的代价是伤害无辜的人,甚至危及别人的性命,那就另说。” “我受教。” 郭知宜无力地摆了摆手,“你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想说什么?大可直说。” 青邱神色有些痛苦:“方才的就是我想说的。那个女子的经历和我的过往相差无几。父亲因为进谏丢了性命,我们一家人也被打入奴籍,但我在被官府的人带走之前,被**窟的一个头领给抓了去,一开始也是跑了几次都被抓了回来,后来,我、我也是选择了屈服,我主动找到了抓我的头领假意同他们合作,帮了他们很多忙。” 郭知宜脸色变了几变,她万万没想到青邱...还做过这种事。 郭知宜眉头忍不住蹙起,“按你说的,你也曾帮着**窟的匪寇镇压过被掳来的姑娘?” 青邱头埋得很低,“倒没有直接镇压过,只是我,我帮着他们勾...勾引过很多男子前去**窟,也算是间接害了那些姑娘。” 郭知宜被呛得直咳嗽。 陆韶立刻在她背后拍了拍,低声询问:“没事吧?” 郭知宜摇头,“没事。” 郭知宜转头看向青邱,颇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个...倒算不得罪无可恕。所以,我遇见你那天......” 郭知宜想了想,换了个文雅的说法,“你是在执行任务?” “是。” 郭知宜颔首不语,垂着眼睛想了想,如果背后藏着这样的隐情,她巧遇青邱便合理得多了。 至于后来发生在**窟的一系列事情,起源在京兆府。 如果京兆府没有找青邱带路,青邱是参与不到后来的事情里的。 所以现在,青邱身上的疑点算是摘掉得七七八八了。 郭知宜沉吟片刻,抬眼问道:“如果按你所说,你接触过**窟的头领,对吗?” 青邱点了点头,“是,但是,我只接触过其中一个。” “其中一个?”郭知宜听到这几个字眼,眉头微动,“**窟里一共有多少个头领?” “就我所知,权力最大的头领好像有七八个,低一点的小头领林林总总有二三十个。” “七八个?”郭知宜喃喃,继而追问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 青邱皱着眉想了想,“不好。我接触的比较多的,是他们的三统领,只我所见,这个三统领便和另外两个统领矛盾重重,好几次因为分赃都打了起来,到最后,几个统领甚至划分地盘各不干涉。” “不对啊......”郭知宜眉头蹙起。 “怎么了,郡君?”陆韶见她皱眉,忍不住出声问道。 “我觉得,有些不对。”郭知宜敲了敲桌子,抬眼看向青邱,“**窟中没有老大吗?没有一个人能号令所有统领吗?” 青邱迟疑了一瞬,“好像是......没有。” 郭知宜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侧首问陆韶:“京兆府抓住了多少**窟匪寇,你有印象吗?” 陆韶回想片刻,“大约百余人吧,我知道的也不是很详细。” 陆韶微蹙双眉,“白询是京兆府尹,白延钊是通判京兆府事,京兆府被白家人把持得很严密,很难打探消息。” 郭知宜脑中一震,“你刚刚说什么?” 陆韶重复了一遍刚刚说的话。 郭知宜皱着眉沉思良久,一直没有人在她身边说起,她倒是忽视了白家人。 京兆府辖制京畿重地,如果被一个世家掌握在手中,绝非一件好事,特别是,白家。这个曾经的天下第一世家,看似沉寂,却不显山不露水地操纵着京城重地,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第一百五十四章 敌临 () 疑心一起,再不容易斩除。 郭知宜将白家的事情暂时放在心里,继而回到**窟的话题上,“**窟,这张隐藏在地下的巨大暗网,虽然我们现在对它的了解并不多,但窥其一角,足以看出这个组织行事严密,体系完善,规模庞大得超出我们的想象,这不是一群鼠目寸光的草寇能做到的。” 陆韶顺着郭知宜的思路说下去,“**窟里应该有一个厉害的人,此人的心智和谋略必然远超常人。” “不错。”郭知宜眼睛眯起,“但是,要查**窟的事情,绕不开京兆府,这倒是有点棘手。” 青邱闻言,垂眼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我想起一件事情,或许对郡君有用。” 郭知宜:“你说。” 青邱点头,“我在**窟中时,曾遇到一个被抓来的姑娘,那姑娘并非京城人氏,而是寿州人氏。” 郭知宜惊诧不已,“是淮水北面的那个寿州?” 陆韶若有所思,“正是,在颍州东南不远处。” 青邱接着道:“我当时以为她是个例,但后来,我陆陆续续又遇到了三个淮南女子,便再不敢以为那个寿州女子是个意外了。郡君和严小姐数日前去暗查过的袁楼村里,想必就有不少外来姑娘,郡君不妨请大理寺的诸位大人们从此切入彻查到底,这样,大理寺就能接触到京兆府掌握的内情了。” 郭知宜深深地看了青邱一眼,“的确是个好办法,你倒是聪明。” 郭知宜站起来,走到青邱身前,借着身高优势垂眼打量着青邱,“我现在更加好奇了,你这么尽心竭力地为我出谋划策,所图为何呢?” 青邱肩膀瑟缩了一下,却并未后退,膝盖一弯跪在了郭知宜的身前,“我想求郡君帮忙找找我的家人。天大地大,我一个飘萍孤女,要找到他们无异于海底捞针。求郡君帮帮我,我愿意一生追随郡君,结草衔环报答郡君。” 心念电转后,郭知宜没有移开,受下了青邱这一礼。 青邱面色一喜,“多谢郡君,多谢郡君。” 郭知宜摇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可以帮你,但不能保证什么。” 青邱跪伏于地,“天命变换难测,我早有准备,也不奢求什么。郡君愿意成我的执念,我便感恩在心了。” 郭知宜摆了摆手,“你先起来吧。” 青邱起身,看了眼踌躇着想说什么的陆韶,会意地行了一礼,“郡君的茶冷了,属下再去沏一壶。” 郭知宜听见青邱飞快改口的自称,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不得不说,这丫头是真的机灵。 “她太聪明了。”陆韶注意到郭知宜的目光,出声提醒道。 郭知宜笑了笑,她明白陆韶的潜台词,太聪明的人一般不会轻易被掌控。 可...... 郭知宜朝陆韶眨了眨眼,“那你觉得我不够聪明?” 陆韶咳了一声,小声道:“郡君,当、当然远胜她。” 郭知宜眸光一热,陆韶大概想不到,他板着一张冷凶冷凶的脸,说着与浑身气质丝毫不搭调的软糯话......这副模样有多招人喜欢。 “陆韶......”郭知宜悠悠地开口,视线一动不动地黏在陆韶那张白璧微瑕的脸上。 陆韶眼帘半垂,在思考什么,没有注意到郭知宜的眼神,“嗯,虽然青邱其人忠心存疑,但她刚刚说的应该是真的,让我突然想起来在颍州暗查金银山庄时遇见的一件怪事。先是金银山庄的账上有一大笔不明收入,然后又在金银山庄内查到了一个关押年轻女子的密室,而且那些年轻女子据说是要送往京城,后来因为什么意外耽搁了。” 郭知宜:“......” 郭知宜艰难地移开了视线,清除脑子里粘粘糊糊的东西,把注意力移到陆韶说的事情上,大事当前,她得...忍,不能被美色迷昏了头。 tat 综合陆韶和青邱的说法,**窟这个案子比众人看到的水深得多。这种特大跨州拐卖犯罪团伙已经不是单靠大理寺能解决得了。 而且,郭知宜更加担心的是,谁才是**窟的幕后操纵者?这个人不可能是个籍籍无名之辈。 要知道,人口贩卖是个暴利活动,哪怕是在现代,它也是球利润最高的有组织的犯罪活动之一,仅次于毒品交易。 **窟经营了这么久,它背后产生的非法利润绝对达到了一个可怕的数字。但问题是,这些钱流到哪儿去了呢? 无论如何,这件案子,必须得查出来。 “金银山庄现在如何了?”郭知宜在桌子上点了点,思索着道。 “我......”陆韶一开口,就反应过来郭知宜的想法了,她应该是想利用金银山庄顺藤摸瓜? 陆韶懊恼道,“我为了赶回京城,把金银山庄的异状告诉了颍州刺史唐景明。” “不是你的错,毕竟事先谁能想到呢,”郭知宜轻声劝慰,“我记得昨日你身边的侍卫,那个叫忍冬的,还在京城?” 陆韶点头,“不错,昨晚他正是来说这件事,唐景明已经信了我们的话,正在暗中调查。我这就派忍冬前往颍州拦住唐景明。” 郭知宜:“还好,希望唐景明的动作没有这么快。但只凭忍冬,能拦住唐景明吗?我进宫去求一道旨意吧,这么大的事情,皇祖父不会不管。” 两个人都不是磨蹭的人,拿定主意便抬脚欲走。 孰料,刚刚走了两步,就撞见了匆匆而来的方四。 方四气都喘不匀,嗓子又干又涩,“郡君不好了,赵俊大人回京了!” “谁?”郭知宜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赵俊,赵大人。” “消息哪来的?准确吗?”郭知宜眉头狠狠拧起,“他不是在前线吗?皇祖父又没有下诏书,怎么这个时候回京了?” 方四气息渐渐平稳了下来,详细解释道,“昨日节帅进京之后,守城卫士注意到赵正谊带了几个随行侍卫出了城,至晚未归。属下觉得有些蹊跷,一边派探子去赵府查了一番,找到了零星几封书信。另一边,属下派人暗暗顺着官道追查了过去,一直跟到滑州,意外看到了赵俊。” “滑州?”郭知宜想了想滑州的位置,当下便冷笑两声,“赵俊是扎了翅膀,一夜之间从晋州前线飞到千里之外的滑州?” 方四叹气:“这证明,朝廷里,甚至宫里都有赵俊的人。” 陆韶愕然:“怎么可能?” 方四看向陆韶,苦笑道:“陆兄那几日不在京中,自然不知,从郡君知道节帅回来的消息到现在,也才三日,而赵俊却已经从晋州前线赶到了滑州。” 陆韶眉头一皱,“赵俊竟然比郡君更早得到节帅回京的消息?!” 方四:“事实如此。” 第一百五十五章 记忆 () “我有预感,京城又得有一阵子消停不下来了。”郭知宜顺着窗户看了眼人来人往的大街,轻轻一叹,“我要回宫一趟,你们把下面的人好好安排一下,不要轻举妄动。” “是。”方四点头。 郭知宜临走之时瞥见四周的陈设,沉吟了一瞬,叫来青邱,“这座酒楼以后更名为东仙小筑,只接待女客,你把里里外外的装饰都改一下,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告诉方四,我若...我改日再来。” 青邱微怔,很快会意,“属下遵命。” 郭知宜带上斗笠,车夫和几名亲卫已在门外候着。 陆韶有金银山庄的事情在身,来不及护送郭知宜回宫,只遗憾地道了句“路上小心”,目送马车低调地消失在人海中。 陆韶收回视线的瞬间,眸光立刻阴沉了下来,他垂着眼思虑半晌,像是下了什么重要决定一般,转身回了风吟居。 -- 汴梁北郊,黑云沉沉。 “咔嚓。” 一双绣着金线的短靴踩断枯枝,停了下来。 “一个多月未见,京城变了许多。”短靴的主人负手而立,眺望着穹庐下的古城。 那人身后,以赵正谊为首的数十人垂首立着,大气不敢出,气氛显得格外压抑。 风肆无忌惮地鼓动着那人的锦袍,于是,那猎猎扬起的衣角就成了这片沉郁的土地上唯一的一线自由。 “快到年根了,咱们也来看看这汴京的烟火到底变了多少?”那人似有似无地轻笑了一声。 赵正谊堆笑跟在身后,“汴京烟火虽盛,赖伯父卫国戍(shu)边。” 赵俊一笑,没有说话。 -- 宫中,晚宴的气氛异常古怪。 说是晚宴,其实就是一顿丰盛了一点的晚饭,除了郭知宜以外,只有郭维、郭荣、郭意城和忽然多出来的“姑姑”这四个人。 五人围坐在一张桌前,面上都在不冷不热地说着些家常,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几人都有些神思不属,各有各的心事。 只有郭意城在心意地大快朵颐。 郭知宜忍不住戳了戳郭意城,小声道:“你好歹收敛点,你现在这副吃相像是饿鬼附身似的,让外人看见了你小王爷的面子往哪儿搁?” 郭意城鼓着腮帮子摇头:“我不,好不容易能吃饱饭,我才不管这么多。” 郭知宜睁大眼睛:“你干了什么,爷爷不给你吃饭?” 感觉到一道凉凉的视线突然落到自己身上,郭意城急忙咽下嘴里的东西,拉着郭知宜语速飞快地解释:“不是,父皇那么好,怎么会故意饿着我呢?” “那是?”郭知宜感受到郭意城满满的求生欲,忍着笑继续问道。 “还不是外祖家的那个舅父?”郭意城恨恨地夹起一个肉丸子,“找来一群傻......腐儒,整天逼着我看书就算了,还得学礼法,整天在我耳朵边唠叨,连我吃个饭都站在饭桌旁边嗦什么‘不非时食’、‘饮食过多则结积聚’,烦都烦死了。” 郭知宜不客气地笑了出声,“难怪最近总见你那个贴身侍卫鬼鬼祟祟地往市集上钻,俨然成了整条西街摊贩们最心照不宣的神秘金主。” 郭意城白了郭知宜一眼。 上首的郭维轻咳了一声,郭意城立刻收回目光,乖巧吃饭。 饭毕,傅氏女和郭意城都没有多待,屋内顷刻间只剩下三人。 从绮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缕暮光渐渐变得暗淡稀薄,郭知宜将视线投向面目温敦的郭荣,垂下眼睛低声道:“父亲,对不起,女儿罔顾您的教导,瞒了您这么久。” 郭荣叹气地摆了摆手,“不用认错,不是你的错。就算非要捋出来一个谁对谁错,那也是为父有错在先,是为父疏忽了。” 郭荣抬起手,犹豫了下,还是亲昵地落在郭知宜的头顶,抚了抚发间简单的银饰,眼前忽然有些模糊。 那是多少年前了,个子只到他腰间的假小子脊背挺直地跪在祠堂前,分明长着一双灵动好看的大眼睛,分明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年纪,但那眼神却冷得像寒剑折射出的雪光。 “他欺负我弟弟和意城了,我为什么不能打回去?” “可那是世子!未来的王爷!你一个女孩子,以后的名节还要不要了?”郭荣暴躁地吼道。 “我还是郭家的长孙呢!爷爷血洒疆场,不是为了让我们郭家的子孙忍辱受屈的!”小郭知宜昂着头答道。 “长孙个头!你是女孩子!女孩子!”郭荣头疼不已,自己父亲到底都教了小郭知宜些什么啊!! 小郭知宜骄傲地抬起头,“女孩子又怎么样?同龄人中有几个能打得过我?连那个一直传得多厉害的李锐不也败在了我手下?” 郭荣额头的青筋直跳,咬牙道:“这件事你还敢说?!” 小郭知宜撇嘴,“我知道啦,为了照顾那小子的颜面,我不会拿着四处宣扬的。” 郭荣:“......” 郭荣深呼吸:“我看你真是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 小郭知宜点头,“虽然我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但爹爹大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您罚我跪祠堂思过,我肯定不会像意城那样半夜偷偷睡觉。” 郭荣气笑了,上手在小郭知宜的脑门上敲了一下,“我是不是该感谢你肯给老子面子?给我老老实实地思过,回去罚抄女训一百遍,有点女孩子的样子。” 小郭知宜捂着脑门嘟囔:“习武练剑难道就不带女孩子模样了吗?只要脸好看,就算舞刀弄枪也是好看的。” 小郭知宜对自己的容貌有着迷之自信。 郭荣懒得和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继续辩论,长腿一迈就往外走。在合上祠堂大门的时候,郭荣隐约听见里面的小丫头扭头看着他,骄矜地举了举拳头:“等我大了,我的武艺肯定比你和爷爷好,到时候上了战场,你们说不定还需要我保护!” “嗤,你问问鬼信不信?”郭荣毫不留情地关上祠堂大门。 “父亲,父亲。” “你见到鬼了吗?鬼是不是也相信,轮到我保护你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易州城里,郭荣被人从北辽人的手中救回来,恢复神志的那一刻,就迎来了来自自己女儿的灵魂质问。 郭荣被北辽人折磨得一身伤,坐都坐不起来,只剩脑袋还能左右转一转。 郭荣听见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调调,忍不住在心底笑骂了一句,然后动作缓慢地循声侧过首,孰料,入眼却是一身一脸是血污的郭知宜。 十五岁的郭知宜束起长发,恰似风华正茂的少年郎,身姿笔挺如剑,举手投足都带着军人的飒爽。 郭荣满肚子的话顿时都哽在了喉咙,只艰难地点了点头,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是,鬼信了,我也信。” 转头,却是双目又红又涩。 记忆鲜活得仿佛就在昨日,睁开眼看清眼前已经模样大变的孩子,才忽觉岁月流逝得这么快。 又是三年过去了啊。 脱去稚气,敛起锐气,换上红妆,当年的小丫头也成了稳重机敏的大姑娘,甚至错过了待字闺中的大好年纪。 郭荣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看向郭知宜:“感情之事,无可避免,也正常不过。这两日是我一时没想开,是我疏忽了。” 郭荣看了眼郭维,“从来患难出真情,今日我查到了陆韶近来的很多事情,再加上以前他在我帐下的表现,对他倒没有什么成见了。只是......” 郭知宜面露喜色,看向别别扭扭的郭荣,“只是,你别指望我会撮合你们,陆韶的门第不够,你们自己看着办。” 郭知宜笑了笑,眨巴眼睛,“多谢父亲成。” 郭荣立刻板起脸,“我没有成。” 郭知宜做了个闭嘴的动作,“是。” 第一百五十六章 出手 () 郭维笑着看父女两个说笑,苍老的眉眼间划过一丝温柔,“行了,行了,你们两个有话回去慢慢说,朕今天找安安还其他事。” “找安安?”郭荣很是诧异。 郭维点了点头,看了眼面前不是亲子胜似亲子的郭荣,“你在旁边听着也行。” “祭天那日,朕让安安代替你上祭天坛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郭荣眉头微皱,“儿臣听说了,只是儿臣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这样安排?” 郭维瞥了郭荣一眼,“没有为什么,读一篇祭文而已,在场只有两个皇家子孙,可不就让他俩上了?” “原来是这样。”郭荣心里虽然还有疑惑,可郭维不说,他也不会不识好歹地非要问个清清楚楚。 郭维叹了口气,“其实在祭天之前的两日,朕还没有这种想法,甚至还担心如果这么做了会不会将安安置于风口浪尖,可是......在祭天的前一日,安安在宫中险些遭遇不测.....” “什么?”郭荣刷的一下站了起来。 郭知宜立即小声劝了几句,轻飘飘地往不打紧的方向说,“没事,女儿这不是好好的吗?” 郭维示意郭荣稍安勿躁,接着往下说道,“出了宫里这件事后,朕便知道,虽然安安是女儿身,但她身份在这摆着,就算什么都不干,依然会被许多人注意着,依然在风口浪尖上。所以,才有了祭天坛上的那件事。” 郭荣神色依然怏怏,“朝一个小姑娘动手算什么?” 郭维笑笑,“大概他们不觉得安安只是一个小姑娘吧。所以,朕今天叫你来,也想告诫你一句。” “虽然安安不是男儿,但安安不输男儿,你不要强逼着安安做个安静贤淑的女子。” 郭荣一脸冤枉,“儿臣哪有强迫过这丫头什么啊?以前儿臣虽然看着她整天提刀弄枪,心里有点疙瘩,可也没有不让她习武,甚至后来也允许她去了北境疆场。” 郭荣边说边瞪了郭知宜一眼。 郭知宜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好像,的确是郭荣包容原主的时候更多。 郭维看了眼两人的眼神交流,淡淡一笑,“乱世之中,人人危如累卵,有自保之力是好事。安安身份敏感,朕与你手段再通天,也护不了安安一世,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郭维忽然咳嗽了两下。 “父皇!” “爷爷!” 郭知宜和郭荣同时担忧地看向郭维,一个拍背,一个递水。 郭荣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郭知宜心底突然浮现一丝不安,刚才郭维那句“乱世之中,人人危如累卵,有自保之力是好事”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和一些被她忽视的事情。 那时她刚刚穿越而来,在梦中听到有人这么告诉原主。 一梦半生,未来如镜,在那个漫长的梦境里,郭维的影子并没有出现多少。 在原主离开后的一年后,这道影子就彻底消失了。 郭知宜心头狠狠一跳,那个零碎的梦境里只有既成的事实,可背后陆离复杂的原因却没有透露丝毫端倪。 而郭维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身体无虞,精神矍铄,她一时竟没有想到,郭维这个亲人的生命很可能岌岌可危。 是她大意了。 京城最近的几桩案子走向扑朔迷离,内外局势也和她梦中所见截然不同,让她产生了一种因为蝴蝶效应的存在、世事的轨迹已经发生偏移的错觉。 可归根到底,世事终究是无常的。 未来的事情,谁也没办法保证。 就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她也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眼前最不妙的事情,就是...郭维的身体。 如果她精通医术,她就可以陪在郭维身边,避免有人把手伸到宫中,动到郭维头上。 可她不会。 郭知宜心中拜访神医谷的念头更加强烈。 郭维缓了缓,清了下嗓子,继续道:“京城的是非太多了,朕这次叫你回来,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安安的去向。你在澶州做的很好,政治清明,民心也安定,朕料想,安安在澶州更安。” “阿荣你的看法呢?” 郭荣有些意动,郭知宜直接开口,“爷爷......我不想去。” “在京城,有爷爷的庇护我不会出什么事。如果我在京城真的出了什么事,那说明京城危机四伏,爷爷身边也处处不安,父亲您放心吗?” 而且,她装得再好,她也不是原主,日日在郭荣跟前待着总有一天会露馅。 郭荣无奈一叹,“怎么可能呢?父皇刚刚也说了,安安不是男儿,不输男儿,让她在您身边陪着,儿臣也放心。” “你们呀。”郭维摇头一笑。 郭知宜不想他们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趁机提起了**窟、袁楼村和金银山庄的猜测,顺道把赵俊回来的消息告诉了身旁的两人。 两人的面色俱是变得十分复杂。 一片令人心悸的安静之后,郭维突然轻轻一笑,“回来就回来吧,也不用走了。” 郭知宜心头一抖,郭维这是...打算对赵俊动手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 两日后,东仙小筑。 白色薄雾在一方典雅的木桌上袅袅升起,轻雾后面是一扇巨大的圆形窗户,窗户中间的窗棂形状繁复华丽,不同于北方窗棂常见的方正规整,倒是带了几分江南的细腻雅致。 一束冬日的暖阳洒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被窗棂接住,由窗棂那枝枝蔓蔓的线条恰如其分地在地面上勾勒出一副淡淡的黑白光影图。 图画的两侧还有两道绰约的女子身影相对而坐。 史倾棠的目光从地面收回,“东仙小筑,倒是名副其实的雅致。” “过奖,过奖。”郭知宜看着史倾棠眼中货真价实的赞赏,忍不住笑了一下。 “郡君......”青邱敲了下门,从外面走入。 郭知宜看了眼对面的史倾棠,勾唇笑道,“有什么事,大可直说,史姐姐不是外人。” 史倾棠淡淡一笑,“你这么一说,我就不想听下去了,知道我是个大闲人,肯定少不得给我找些事做。” 郭知宜哈哈一笑,“不会不会,我最近也闲得发慌,没有什么事做,青邱估计就是来给咱们说些解闷的趣事。” 青邱笑了下,“有趣不有趣,属下不知道,反正是够新鲜。” 史倾棠眸光一闪,这个女子自称“属下”? 她以前查过这个青邱的来路,知道她的来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郭知宜的信任? “你说吧。”郭知宜单手撑在小案上,饶有兴致地说道。 “是。”青邱微顿,“这第一桩事,是咱们汴梁城封丘门的城门郎忽然换了个人,原来的城门郎被罢免了。” 汴梁城城门启闭制度非常严格,为加强城门防卫与社会治安管理,沿袭旧制设城门郎负责京城、皇城、宫城城门启闭。 “哦?好端端地怎么就换人了呢?他失职了?”郭知宜好奇地问道。 “不,因为他恪守本职,所以被罢免了。” 史倾棠秀眉微挑:“这是为何?” “因为他得罪了人。有位大人来到封丘门前时,天色已晚,过了城门关闭的时辰。守卫不认识外面的大人不肯开门,这位大人便叫来了城门郎。这位大人位高权重,想着城门郎看见自己这张脸还能不开门不成?” 郭知宜笑了,“可城门郎真就没给他开门。” 史倾棠补充道:“我记得,如果是紧急事务,是可以通融的。” “对,所以城门郎就让这位大人在门外候着,按照紧急事务的流程,先写了文书往中书省送,又大半夜地从床上把监门将军和中郎将等几位将军叫了起来,一块跑到阁前求了陛下的批示,这才给那位大人开了门。” 青邱笑道:“不过,就算开了门,那位大人的脸色也难看得很,第二天就寻了那个城门郎的错处,将人罢免了。” 郭知宜脸上笑意不减,只是笑里多了些嘲讽,“果真是位高权重。” 青邱摇了摇头,“这还不算什么,这第二桩事还是和这位有关的,这件事才能看出这位大人的手眼通天呢。” “手眼通天?”史倾棠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中带着一丝轻嘲。 “这位大人在紫宸殿里,当着几位老臣的面,直接向陛下递了一道折子,请求陛下罢免京兆尹。” 郭知宜指尖一抖,“罢免谁?京兆尹白询?理由呢?” “理由就是**窟这件案子。这位大人声称,**窟一案就发生在京城脚下,且贼人持续活动这么多年,白大人无论在前朝还是本朝一直负责京畿地区,竟然没有察觉。所以,要么是白大人严重失职,要么就是白大人故意纵容。” 卧槽! 郭知宜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赵俊未免太狠了,处处往白询的痛脚踩。 “皇爷爷不会同意了吧?” 青邱诡异一笑,“陛下一开始没有同意,但这位大人直接在紫宸殿上闹了起来,意思是,不愿与白大人同朝为官。” 郭知宜瞠目。 第一百五十八章 托付 () 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郭知宜没想到在官场上竟然还能看到这么任性跋扈的人。 而且对方硬撼的还是白询,老牌的超级世家白家的家主。 这就很有意思了。 是赵俊太飘了,还是白询老了提不动刀了? 青邱形象地比划着,“官逼民苦,荼毒百姓,老臣宁愿一头撞死在宫墙上,也不愿与之为伍。” 郭知宜在心里竖了个大拇指,够狠。 确认无误,是赵俊飘了。 “陛下为了安抚这位大人,想必会做出一些让步。”史倾棠很肯定地说道。 青邱:“史小姐所料不错,陛下口头允了这位大人,暂时免去白大人的官职,让白大人在家好好休息,上元节后再议此事。” 郭知宜忍不住在心底同情了一波白大人,虽然她是很警惕白家,但是她也止于警惕,她不敢、也不打算现在就和白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对上。 “白大人怎么样了?” 青邱道:“听说白大人被气得面无血色,一回家就病倒了。” “病倒?”史倾棠忽然问道,“小怜不是在家吗?有她在,白大人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对了,自她回府以后,我还没见过她,不知道她的伤怎么样了?” “你也没见过她?”郭知宜忍不住反问。 “也?”史倾棠眉头微蹙,很不解的样子。 郭知宜摇了摇头,“自她回府之后,我也没有见过她。每日派下人送去的补品倒是按时送到了,只是我两次去白府的时候都不巧,小怜都在休息。” “你可亲眼见到小怜卧床不起了?” “并未,每次都是在暖阁等候一番,然后被丫鬟劝走了。”郭知宜越说越觉得奇怪,她忽然想起那日太医的诊断,白怜曾服用过五石散。 就她所见,白询和白延钊都挺宠爱白怜的,白怜又是正房夫人所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让白怜沾上这种东西的人。 所以,最可能的一种猜测是,白府可能也不怎么干净。 郭知宜沉思间,史倾棠忽然出声,“等你将东仙小筑的事情交代完,你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郭知宜诧异地抬头,对上史倾棠“我早已看透一切但我不说”的戏谑眼神,“长安郡君亲自邀我出来,可不只是喝喝茶、听听故事吧,大事我帮不了,小事我逃不了。” 郭知宜抿唇一笑,“被史姐姐猜出来了。此次邀你出来,正是想说这件事,我年后打算离开京城一段时日,届时这东仙小筑只能托付给史姐姐了。青邱会继续负责日常的琐事,史姐姐只需暗中帮衬两把。” “离开?你要去哪儿?” 郭知宜视线投向窗棂,“淮南,去查一件案子,找一个人。” 史倾棠弱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视线随着郭知宜移向窗棂,明眸里仿佛盛着碎光,“我有时真的很羡慕你来去自由。” “但更多时候却在同情我身披枷锁。”郭知宜幽幽接上了后半句。 史倾棠低头笑了出声,“是极。” 史倾棠笑够了便抬首正色道:“这么大的东仙小筑里现在只有寥寥几个人,而且都是女子,我很好奇,你有什么安排?” “你还记得从**窟和袁楼村救出来的那些姑娘吗?” 史倾棠眉目垂了下来,“怎么不记得?我还亲自去过袁楼村。” “不是每一个姑娘都像袁楼村遇到的那个刁蛮小姐一样好命,她们其中的很多人都无家可归了。” 史倾棠默然,这两件事她都亲自参与过,暗中追查过,自然知道那些姑娘的不幸。 “郡君的意思是......东仙小筑?” 郭知宜点头,“东仙小筑,从管事,到跑堂、掌勺、杂役、账房,一应都是女子,而且,本店只接待女客。” 郭知宜笑着晃晃手指,眨了一下眼。 史倾棠一笑:“你这倒是汴京城里头一份。” 郭知宜:“那些被救出来的姑娘,如果实在无处可去,可以来这里,自己也能养活自己。” 史倾棠轻快道:“如此,便是你不说,我都愿意来帮忙了。” 郭知宜举起手中杯子,“以茶代酒,我便先谢过史姐姐了。” 史倾棠:“乐意之至。” 解决了心头一件大事,郭知宜由衷地舒了口气,看向侍立一旁的青邱,“你刚刚要说的说完了吗?” 青邱摇头,“除了城门郎和白大人,还有一人受到那位大人的迁怒。” 郭知宜忍不住笑了,“说吧,还有谁被这位大人回京立威的三把火给烧中了?” “太常卿。” “为什么?”郭知宜看见青邱迟疑了一瞬的神色,便猜到了些什么,自嘲一笑,“太常卿因为我的事情被赵大人迁怒了?” “是,但只是责骂了一通。” 郭知宜脸色阴沉下来,“责骂大臣?” 赵俊官居枢密使,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差不多相当于现代的国防部长兼国务大臣了,虽然的确位高权重,但责骂一个遵照皇帝旨意办事的太常卿,未免也太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史倾棠忍不住摇头,“使相大人僭越了。” 赵正谊也觉得赵俊直接对白家动手太武断了,“伯父为何要与白家为敌?” 赵俊看着密报头也不抬,“不是我非要和白家为敌,而是情势如此,不得不先把白家拉下水。” 赵正谊作揖:“请伯父赐教。” 赵俊放下手中的信件,叹气道:“正谊,我且问你,家族在京城的几家风尘院现在是谁在管?” “是...正齐在管。” “这几家院子和**窟的贼子私底下有没有联系?” 赵正谊迟疑道:“这......侄儿倒是不知,想来应该是有一些的。” 赵俊从书案上翻出一封密信,“何止是有点,你看看。” 赵正谊惊诧地浏览了一遍信上的内容,“怎么可能有这么多?” 赵俊摇头,“正齐太冒进了。 **窟这件案子已然激起民愤,陛下无论如何都会彻查到底,难免不会牵连到我们。” 赵俊面露嘲弄,“再者,我在宫里的话并没有说错,**窟可比众人看到的有意思得多,它是怎么从一处匪窝发展到今天的规模,这个过程中值得深究的地方可多了去了。白询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待了这么久,这么多遇害者他不可能毫无所觉,这么大一个威胁他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赵正谊思忖道:“所以伯父才说,白大人要么是被属下蒙蔽,对**窟一事知之不详,要么是暗中纵容,勾结匪人。不过......” 赵正谊犹疑道:“看白大人素日作为,不像这样的人啊。” 赵俊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大笑不已,“白询的为人?白询有什么为人?不过一个整日装腔作势、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赵俊讽笑道:“整个天下,除了史照温那个性情古怪的老头子和他穷酸的史家,哪个世家里面是干净的?白家是其中之最。” 第一百五十九章 胭染 () 明亮柔和的光线盈满一室,赵正谊悄悄看了赵俊一眼,心中微惊。 他从未在自己这位脾气暴躁的伯父脸上看见如此鲜明复杂的情绪。 他顺着赵俊的视线看去,见赵俊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墙上的一副云中女仙图上,脸上的神色异常温和,像是回忆起什么还带点笑意。 赵正谊悚然,他知道伯父有收集仕女图的癖好,可这幅图明显和寻常的仕女图不一样,说是工笔,但细致不足,上面的青山彩云和水上轻烟反倒带着几分写意的随性。 “这副画怎么样?”赵俊忽然开口。 赵正谊思索片刻,组织着语言小心道:“青冥浩荡,宫阙辉煌,烟涛和云霞流荡自然,这副画的意境确实深远,画师的笔法看似洒脱随性,细看却带着几分工整细致,想来必然倾注了不少心血,才将画中的仙子画得这般出尘灵秀。” 赵俊笑了出来,眼尾的皱纹舒展开来,“这幅画乃是我年少时所作。” 赵正谊汗,还好自己没有说错什么。 “画中人也不是仙子,是我年少时恋慕的女子。” “......”赵正谊再一次感叹自己歪打正着拍到了马屁上,“怪道这般绝色。” 赵俊勾了勾唇角,“三十多年前,她可是汴梁城的第一美人。” 日月不变,美人代出,要回忆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个美人,放在寻常,绞尽脑汁也未必能想起来。可这位美人不同,赵正谊几乎是立刻就叫出了她的名字,“顾三小姐?” 顾胭染。 纵然光阴荏苒,离世近三十年,她的名字依然没有被埋没。 她的确非常美,天下秀色有十分,则顾胭染独占八分。 而且,她还不是空有美色,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尤其是书画一道,不输当世大家。 在一次雅宴上,曾有人心血来潮将顾胭染的画和一群成名已久的画师的作品混在一起,请宴会上的文人名士品鉴,那群眼高于顶的文人名士挑过来挑过去,最后评出的最上等画作正是顾胭染的画,很是令人啼笑皆非。 除了这些,顾胭染对歌舞也很擅长,在宫宴上胆大地跳了自编的《春江花月夜》一舞,恍若天人,惊艳四座。后来顾胭染猝不及防地离世,《春江》舞自此失传,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有人津津乐道,有人扼腕不已。 人美,有才,红颜薄命,再加上和白询足以令人脑补一场大戏的纠葛,顾胭染至今还被不少人时时惦念。 只是,赵正谊怎么也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自己的伯父。 赵俊收回视线,“京城里的人***听途说,内里的真实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什么红颜薄命,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溘(kè)然长逝,都是被人害的。” 赵正谊小声道:“春华酒?” 那件事京城不少人都知道。 赵俊眉眼染上一层阴郁,“误饮春华酒?谁要是相信,估计他是脑子被狗啃了。” 赵正谊:“......” 赵俊言辞刻薄,“不过,也不能怪他们,谁能想得到呢,谁能想到白询竟是那样一个道貌岸然的禽兽?!什么遭人嫉妒,被骗着饮下了春华酒,一切都是白询安排好的,春华酒是他从宫中拿出来的,嫉妒顾三小姐的女子也是受了白询的色/诱蛊惑,设局让顾三小姐险些**于一个乞丐只是为了让顾三小姐更容易接受他!” 赵正谊:“......”这信息量有点大。 “可,为什么呢?白大...白询身世样貌皆是上等,大可不必用这么...下作的手段。”赵正谊瞠目结舌。 赵俊神色有些哀伤,“因为白询早有正妻,因为顾三小姐早有心仪之人。” “原来如此。”赵正谊看见赵俊的神色,心中忍不住猜测他和顾三小姐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么了解那段往事,顾三小姐的心仪之人是不是伯父呢? 但赵正谊就算好奇,也不敢主动开口问。 赵俊性情急躁,向来说一不二,很少和他说这么多的话。今天说了这么多,都是陈年积怨,算不得什么好事,他更是不敢主动触赵俊的霉头。 赵正谊静候了半天,不见赵俊再开口说什么,识趣地告辞出去了。 关上门的刹那,赵正谊的视线沿着门缝的细光在那幅画上扫了一瞬,赵正谊倏然一顿。 书房的大门在赵正谊的眼前彻底关闭,赵正谊的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是错觉吗? 他怎么忽然觉得画上人清逸疏离的眉眼有些眼熟? 和...白询那个美名颇盛的女儿倒是很像,只是白询女儿的那双眼睛比顾三小姐明亮锐利些...... 赵正谊转念又一想,他记得,顾三小姐嫁给白询不到两年就去世了,辞世时不过双十年华,并没有留下子女。 赵正谊犹豫地转头看了眼书房大门,叹了口气揣着一脑子疑惑离开了。 第一百六十章 亲近 () “我送送你。”郭知宜起身打算送史倾棠,被史倾棠按在了座位上。 史倾棠慢条斯理地系上披风,将斗笠罩在头上,掩去如画的容颜,“天寒,你不用送了。” 郭知宜无奈一笑,哪里是天寒? “放心,我本就不打算掩饰东仙小筑的背后是我。” 史倾棠动作一停,眼帘半垂,想了想,“也好。” “郡君。”叩门声忽然响起。 史倾棠抬眼扫了下刚刚走到门口的陆韶,噙着微笑回眸看了郭知宜一眼,意思很明显,这回就不用送了。 郭知宜不自在地咳了一下,“路上小心。” “郡君也是,劳烦郡君代我向小怜问好。” “嗯。” 目送史倾棠的身影缓缓消失在楼梯口,郭知宜吩咐青邱把祈复叫上来,随后将视线落在陆韶身上,笑道:“你怎么来了?” 陆韶没有说话,但视线一瞬不瞬地黏在郭知宜脸上。 来看你。 陆韶的眼神十分易懂。 可惜……有人心思难测。 郭知宜一挑眉,脸上忽地泛起一股难以捉摸的神色,有几分愉悦,又有几分微妙的阴沉。 一段安静的对视过后,郭知宜偏过头,没有说话。 随后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许是和郭知宜相处日久,渐渐摸清了郭知宜大多数时候正常、偶尔抽风的性子,又或许是被那范质持续不断的精注版话本熏陶得多了,陆韶在男女之事上的心思慢慢地反应快了起来,把这种进步程度说得具体点,大概就是从手足无措的入门到博观约取的阅览,从一片空白的幼稚园小班小朋友到偶尔灵光一现的幼稚园中班小朋友这种。 比如现在,陆韶福至心灵,忽地明白了郭知宜的想法。 陆韶有些紧张地开口,观察着郭知宜的神色,“我、我来看郡君。” 郭知宜悠悠转头,慢条斯理地重复道,“来看我?为什么忽然来看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我...”陆韶卡壳。 为什么来?怎么知道? 郡君难道不是一清二楚吗? 他虽然这么想,可也知道不能这么直白地说。 陆韶绞尽脑汁地组织着语言,和语言系统相关的神经几乎打结,嗫嚅了半天也只挤出了几个字,“我...我看见了郡君的亲卫。” 这还不如直白地说她都知道呢! 陆韶懊恼地想道。 “哦……这样啊!”郭知宜短促地哼笑一声,语气不善,“原来为了掌握我的行踪,还暗中勾结了我的亲卫?陆韶,你本事不小啊。” 郭知宜眸光流转,轻笑着继续撩拨准未婚夫,“本以为是个面白心冷的谪仙,谁料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憋了一肚子……这种心思呢?您这动机是不是不太好?” 陆韶哑然,被郭知宜轻佻的口吻臊得耳根发热,立刻主动开口阻止郭知宜继续说出些更挠人的话,“郡、郡君别、别说了。” 郭知宜面上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语气却愈发恶劣,“怎么,现在不是我的侍卫了,就可以不听主子的话了?” 陆韶呼吸一滞,默默耷拉下脑袋,小声道:“……听的。” 郭知宜瞧见陆韶闷声闷气又带着些小心的两个字,陡然生出一种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压迫下层劳动人民的罪大恶极感。 郭知宜忙收起了自己不慎溢出的恶趣味,轻咳一下,正色道:“你今天不是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吗?怎么又过来了,忙完了?” 陆韶摇头:“那些事情交给范质了。” 郭知宜在心里默默同情了一波范质,感叹地看了眼陆韶,然后听到陆韶一脸正经地又接了一句,“来看你最重要。” 郭知宜一愣,惊异地看向陆韶,爱撩拨自己小侍卫的长安郡君罕见地双颊热了起来。 郭知宜在心里嚼糖豆似的重复这几个字,从心底一路甜到了唇舌。 郭知宜勾了勾手指,“奖励你一个好消息。” 陆韶抬眼,往前移了移。 郭知宜扫了一眼两人之间一臂远的距离,掐着手心倒吸一口气。 初高中抓早恋的教导主任,最严格的那种,都不会搭理校园小道上保持着五十厘米距离的男女生吧! 郭知宜沉痛地想道,她跟陆韶怎么说都算见过家长……啊,不,是单方面见过家长的小情侣了,日常相处竟还保持着这么远的距离……太特么难以置信了。 古代人谈个恋爱都这么纯情的吗? 郭知宜深吸气,保持微笑,嘴唇动了动,语速飞快地小声说了句什么。 陆韶:“??” 陆韶一个字都没听清。 陆韶怔愣着抬头,瞥见郭知宜眼中促狭的笑意,脑子里忽然灵光闪过,恍然明白了郭知宜的意思。 陆韶抿着唇,不好意思地往前凑了凑。 郭知宜不说话,但周身的气场却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离郭知宜最近的陆韶清晰地感知到了郭知宜的变化。 陆韶忽然明悟了一个事实——郭知宜不但不讨厌他们之间的亲近,好像还……挺喜欢的。 这个事实在陆韶的脑子里从潦草几笔的杂乱线条渐渐丰盈立体起来,最后呈现出一组加了厚厚一层粉色滤镜的图象。 这图像愈发清晰,也愈发令陆韶悸动不已,心中半是窃喜半是滞涩。 陆韶将微微颤动的手指攥紧成拳,又往前移动了一步,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按在郭知宜身旁的软榻上,俯下身作侧耳倾听状。 这下,郭知宜只要微微往前倾身,就能凑在陆韶耳边喃喃低语。 郭知宜看着近在眼前的俊脸,忍不住在心里很流氓地吹了声口哨。 郭知宜也真的付诸了行动,在陆韶的耳边吹了……一口热气,“我与你现在的举动,像不像耳鬓厮磨?” 陆韶感觉耳根的热度极速上升,并且一路高歌猛进,脸颊和脖颈尽数成为沦陷区。 耳鬓厮磨出自红楼梦,陆韶压根就没听过这个词儿,但这不妨碍他望文生义。 但这一望文生义……陆韶声音倏然变得暗哑:“……很像。” 陆韶的声音很好听,郭知宜穿到这里的第一天就知道。 但郭知宜不知道,陆韶克制隐忍时微微颤抖、又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会这么性感,一下就清空了郭声控的血槽。 郭知宜立刻缩了缩脖子,微微后仰,轻咳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稍带磕绊地把年后的事情说了下。 陆韶闻言心情大好,一侧首,又瞥见郭知宜后仰的姿态,莫名有些想笑。 陆韶抿着唇淡淡一笑,愉悦地点了点头。 郭知宜看见陆韶嘴角上扬,那丝不自在蓦地添了点被人察觉的羞恼。 郭知宜移开视线,推了一把陆韶,看了一眼门口帘下的两双脚,咳了一声,“你们两个进来吧。” 不知道怎么就被推倒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陆韶:“……”不知怎么,心底忽然出现一丝危机感。 陆韶扫了下门口的两人,板着脸站了起来,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青邱和祁复一脸木然。 第一百六十一章 违和 () 郭知宜心情尚好,将视线从陆韶身上移开,转向祁复:“白家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祈复心中一跳。 他紧张地回忆了自己近来的行动,并没有什么泄露原本身份的地方。 那郭知宜怎么忽然问他白家的事情?!难不成查到了什么? 祈复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郭知宜,“郡君何出此言?” “有些担心白怜……”郭知宜思索着说了些不对劲的地方,“你这几天替我送东西,到白府去的勤,你可注意到有没有什么异常?” “祈复?” 郭知宜又叫了一遍,诧异地看了眼出神的祈复。 祈复干笑道:“郡君见谅,属下刚刚在回想在白府所见,一时恍惚。” 郭知宜笑了笑,“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祈复摇了摇头,“属下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郭知宜垂眸:“既如此,只能亲自走一趟了。” 祈复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 “郡君?”白延钊按了按眉心,模糊不清的视野渐渐变得明亮清晰起来,“真的是……郡君。” 白延钊脸上的倦色一扫而光,笑着迎了上来,“不知郡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郭知宜笑着摇头,“白大哥客气了,我来看看小怜,不知道方便吗?” “这……”白延钊苦笑,“郡君来得不巧,小怜刚刚睡下。” 郭知宜眉头一挑:“不是不巧,这可是巧得很,我三次登门探望,都正好赶在小怜刚刚睡下的时候。” 郭知宜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白延钊眉头皱起,眉宇间一片茫然:“这……” “不如我在府上多等会儿吧。”郭知宜貌似体贴地笑了下。 “也好。”白延钊眉梢眼角攀上一层悦色,但这一丝喜悦未及眼底便被郭知宜身后面色冷峻的陆韶给冲得一干二净。 白延钊的视线冷淡地掠过陆韶,落到郭知宜脸上,明显地软和了下来,“郡君随我来。” 郭知宜温柔一笑,“白大哥深得皇祖父信任,诸事繁忙,长安怎么好耽误白大哥的时间,白大哥派个下人带长安去小怜的院子里等着便是。” 白延钊察觉到郭知宜的疏离,在心底苦笑一声,轻叹道:“好吧。” 白延钊招来一个黄衣侍女,细细交待一番,便温文尔雅地笑了下,站在原地目送郭知宜离开。 等到祈复从自己身前经过的时候,白延钊脸上的笑意倏然加深,带了些古怪的意味。 但这一丝异常除了两个当事人,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祈复垂着眼神色如常地向前走去,恍若身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长安郡君又来了?”史敏不耐地放下手中的经文,神色烦躁,“那还用我交代吗?拦住她便是。” 侍女惊慌道:“可,可是,大公子已经派人引着长安郡君过去了。” 史敏眼睑一动,深呼吸了一下,“罢了,我亲自去看看吧。” “如果不是看见床帐里的小怜,我真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小怜的闺房。”郭知宜走到院子里,悄悄同陆韶吐槽。 陆韶唇角抿起一个向上的弧度:“怎么了?” 郭知宜想了想,道:“很奇怪,而且不但奇怪,还很违和,和小怜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哪里是闺房,分明是座椒房殿,珍玩罗列,金碧辉煌,未免也太华丽奢靡了。 而且,若是一味的奢华也就罢了,为什么在一室奢华里还突兀地出现了一角残破? 她看的很清楚,白怜内室里的那张桌子和一旁的博物架明显有些年份了,上面带着各种磨损的痕迹,边角甚至有些残缺。 很奇怪。 正常人,就算是念旧,也不会让破败和奢华对比如此惨烈的东西出现在一个空间里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白怜(上) () “我说今天这府里怎么这么热闹呢?天暖风和,雀鸟高歌,原来是长安郡君到了呀。” 一道轻柔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郭知宜直起身,悄悄拉开了些同陆韶的距离,警惕地看向在一群婢女的簇拥下缓缓而来的妇人。 妇人五官端正,眉目还算清秀,周身的打扮简单素雅,不带丝毫艳丽之色。但若细细观察布料上的暗纹,却是别有一番玄机,繁复交缠的花纹自带低调内敛的雍容和奢华。 “白夫人。”郭知宜想起了来人的身份,收回视线垂下眼,和顺地唤了一声。 史敏眉宇间带着春风般柔和的笑意,走到郭知宜身边,“郡君过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下人们招待不周,让郡君见笑了。” 长长的睫毛下眸光微闪,郭知宜慢慢笑了下,故作无奈,“年宴将至,长安久不见小怜安好,心中着急,又正好遇到史……一位友人说起小怜。” 郭知宜状似失言,轻咳了下,“我与友人皆是担忧不已,忧起而来,未及提前知会便叨(tāo)扰府上,倒是长安思虑不周了。” 史敏面色未改,依旧笑吟吟的,“哪里,郡君登门,寒舍蓬荜生辉。” 郭知宜牵起嘴角扯出一个笑,强忍住搓手臂的**。 晚辈不言长辈的是非,因此,史倾棠就算对史敏恨得咬牙切齿,也没有在郭知宜面前说过史家的事。 郭知宜是察觉到史倾棠和白怜之间的不对劲之后,才派人暗中调查了史家的事情。 史家的其他事情查起来都很简单,唯独有关史敏的东西几乎查不到。她甚至动用了郭荣安排给她的人手,才查到了零星半点。 可就这零星半点,也足以让郭知宜大开眼界。 不得不说,史敏真的装得很好,演技也是超一流的。春风拂面的笑容,浅淡素雅的衣饰,引经据典的谈吐,整个一360度无死角近乎完美的书香世家闺秀典范。 可拨开这层光鲜的皮,里面的芯子却让人不敢恭维的很——因妒生恨,暗害家中小辈;利欲熏心,一面享受着家族的荣耀,一面在家族最危险的时候趁火打劫。 郭知宜一边应付着史敏,一边暗暗打量着史敏的神色。 讲真,如果不是因为白怜是她的亲生女儿,她都要怀疑史敏是不是暗害白怜服下五石散的人了。 郭知宜想起沉睡不醒的白怜,心中的异样感如同沾了水的树脂迅速膨胀。 掩藏在宽袖之下的手指互相摩挲着,郭知宜犹疑一瞬,看向眼前大方端庄的白夫人,歉意一笑,“长安斗胆,不知贵府给小怜请的大夫是哪位圣手?” 史敏目光转向紧闭的窗户,无奈道:“京城里但凡有点名气的都请来看过,可这病情迟迟未见好转。” 郭知宜视线一转,“竟是如此,看来,太医院倒是名副其实,太医们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是、是啊。”史敏愣了下,一时没想明白郭知宜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郭知宜笑得十分自然,“宫中太医一早为小怜做了止血之措,言明只需静养即可。尽管如此,小怜的伤势却迟迟未见好转,可见……京城的名医不行啊。” 史敏尴尬地笑笑:“倒也不是……” “夫人不必为那些庸医开脱,”郭知宜笑着打断了史敏,“长安知道夫人宅心仁厚,不忍苛责于人,可治病救人原是医者本分,空口揽下担子却救治不力,可不是庸医吗?小怜千金贵体,不是给庸医练手博名声的。 小怜因长安受伤,她一日不好,长安一日难安,还请夫人体谅,让小怜随我回宫,由宫中御医调养吧。” 史敏眼角笑意淡了几分,“多谢郡君好意,只是眼下临近年关,未免过了病气,还是让小怜在家养着吧。” 郭知宜窥见史敏眼底转瞬即逝的慌乱,在心底轻笑了下,面上却拿出一副撒娇的架势,大有你不依我我就没玩的赖皮劲,“夫人,长安知道夫人一向知书达礼,又和白怜母女情深,不欲扰了长安。可眼下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容后再议好嘛?” 郭知宜含笑看着史敏,眼中略过一丝异样。 郭知宜暗暗回想了下,她刚才说了什么很敏感的词吗?怎么史敏的神色忽然变得那么不自然? 郭知宜微微眯起眼睛,继续向史敏施压,“夫人若还有什么后顾之忧的话……不如长安去求一道圣旨,让夫人可随时进宫探望白怜?” 史敏面色微变,不自然地笑了笑,“这倒是不必,郡君执意如此,那我怎么会不同意?” 郭知宜唇角渐渐勾起,眼中探究的意味更甚。 -- 一颗石子悄悄砸向藏在屋顶上的年轻男子。 “哎呦,谁啊?有病?”男子捂住后脑勺气急败坏地小声骂道。 “小十一。”祈复脸色冷淡地唤道。 十一的骂声戛然而止,先是愣了下,随后喜道:“七哥。” 祈复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看了眼四周,原地盘腿坐下,然后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地。 十一笑嘻嘻地贴了过去,一手搭在祈复的肩上,“七哥你怎么又来了?” 祈复面无表情地拂开了十一的手臂,“我这次来不是同你叙旧的。” 十一讪讪地收回手,“那七哥这次来是……” 祈复神色平静,眸中却有风暴酝酿,“怜小姐,怎么会沾上五石散的?” 十一惊住:“七哥是怎么知道的?” “回答我。” 十一目光闪躲地垂下头,“七哥……” “不能说吗?”祈复失望地移开视线,静默半晌,才哑声开口:“你有你的难处,我不会逼你。” 十一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瘪着嘴叹道:“啊呀啊呀,算了,公子没有明说,不许往外透露,告诉七哥也……也无妨,七哥别往外说就是。” “这是自然。”祈复颔首。 十一盘腿坐下,手肘撑在膝上,两手握成空拳,托在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两边,长吁短叹道:“这件事说来复杂,不对,说来也不复杂,主要是前因不能说,不说前因的话虽然七哥你理解起来有些复杂,但说起来倒是不复杂了。” 祈复:“……” 第一百六十四章 白怜(下) () 祈复按住额头突突直跳的青筋,深吸气:“直接说你能说的。” 十一:“喔,好吧。” 十一微微抬头,手指下意识地在脸上挠了挠,“能说的啊,那就是怜小姐确实服过大半年的五石散。” 一阵短暂的安静之后。 祈复:“没了?” 十一一脸茫然:“没了,后来被公子发现了,就强迫怜小姐戒掉了。” 祁复忽然觉得有点手痒,“怜小姐好端端地怎么……怎么会服五石散?谁让她接触到五石散的?就算有人心怀不轨,但她,她不会不知道五石散是什么东西啊?!” 十一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所以并没有人心怀不轨,刻意安排,怜小姐是背着家主和公子私自服五石散的,甚至五石散都是她自己配制的,公子发现的时候,怜小姐已经服了半年了。” 祈复不可置信地反问:“自己配制?她疯了?!她为什么?” 十一无奈地耸肩:“我早就提醒过七哥了啊,现在的怜小姐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怜小姐了,如非必要,不要见她。” 祈复摇着头喃喃道:“我是真的不明白,我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十一看见祈复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心中又不忍又无奈,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其实真的,怜小姐和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七哥不要再操心她的事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祈复苦笑,“但是……我就是想知道,怎么从前那么懂事可爱的一个女孩怎么就……面目非了呢?” “面目非?七哥这就觉得怜小姐面目非了?”十一咋舌,小声哔哔了句,“那七哥要是知道怜小姐以前的事,还不得以为她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啊。” “你说什么?”祈复猛然抬头。 十一拍了下脑门,惭愧地把头埋进臂弯,然后可怜兮兮地举起一根手指头,“先说好,我只说些怜小姐做过的事情,至于什么内情什么前因后果,我一概不能说啊。” 祈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说。” 十一抬起头,叹着气回想道:“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在三年前七哥走后不久吧,怜小姐像以往一样从神医谷回到府中,回来时还好好的。但回来半个月之后不知道怎么了,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把自己关在芙蕖榭里关了整整三天,谁也不见,而且水米不进,差点把自己饿死在芙蕖榭里。” 祈复瞪大眼睛:“府里这么多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十一皱着眉:“怎么会?主要是怜小姐在芙蕖榭的四周都撒上了剧毒,碰上一点就去了半条命,谁敢靠近呢?后来还是怜小姐的师父及时赶到,把人给带走了。” “后来呢?” 十一:“后来的一年多怜小姐都没有回过府,再回来时……整个人都变了,乖戾暴躁,喜怒无常。有次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直接抓了几个下人试药,那几个仆人差点死在她手底下,被家主好一顿训斥,又幽禁了数日。” 祈复心情异常复杂:“她以前分明只用老鼠试药,连只兔子都不忍心伤害。” “谁知道呢?那次之后,怜小姐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安分到家里的人都放松了警惕,然后……”十一想起那件痛苦的往事,一脸惨不忍睹,“然后怜小姐又秘密地拿植物试药,研究起了能让植物迅速枯死的药剂。 等家里下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夜之间,整座白府寸草不留,管你是树还是草,一片叶子都没留下,连下人供奉神佛摆在一旁的竹枝都没放过。” 祈复:“……” 祈复捂脸问道:“然后呢?” “然后怜小姐又被家主狠狠罚了一通,而且这件事还给府里的人敲了个警钟,”十一一脸认真,“要是哪一天怜小姐想不开,在大家吃的饭、喝的水里投毒该怎么办?” 祈复默然:“确实,然后家主收走了怜小姐房中的各种药草药剂?” “对,”十一叹气,“可收走药剂能算完吗?一个人只要想折腾,她能给你折腾出花来。” 十一无力道:“除掉府上草木的那件事之后,怜小姐压根就没安分两天,又一把火烧了夫人住的房子。” “烧了夫人的房子后,又放火烧了自己的芙蕖榭,险些葬身火海。”十一不等祈复问,语速飞快地抱怨道,“放火那件事过了一段时间后,怜小姐又趁着侍女和婆子没看住,爬上白府最高的三层小楼往下跳,还在大冷天往冰封数尺的河里扎过……这之后,便是被公子发现暗服五石散的事情了。” 祈复胸膛剧烈地起伏,咬牙道:“她是有多想死?!” 十一摊手:“谁知道呢?反正那两年差不多白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耗在怜小姐身上了。所有人都被她折腾得心力交瘁。后来,也就是四五个月前,家主疲惫地打发怜小姐到外面散散心。” “家主他……”祈复红着眼看向十一。 十一摆手:“家主没有那么无情,暗中派人跟着呢。怜小姐出去了一个多月就回来了,整个人的状态好了很多,再没有寻死觅活过,五石散也没有再服过。” 祈复闭了闭眼,平复了下心绪,“我知道了,多谢。” 十一嘻嘻一笑:“七哥和我客气什么,其实……七哥以前和公子关系那么好,七哥要是去问公子,公子肯定会告诉七哥的,说不定比十一说的详细得多。” 祈复仰首一叹,站起身揉了揉十一因为有点卷起而略显毛燥的头发,“就像你觉得怜小姐已经不是过去的怜小姐了,我眼中的公子也不是过去的公子了,如非必要,我不会见他。” “更何况,”祈复自嘲一笑,把十一的手搭在自己脉门处,“我如今武功尽失,形同废人。” 十一像是被惊雷击中,倏然站了起来,红着眼死死盯着祈复,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为……为什么?”十一机械地蹲了下来,捂着脸低泣出声,“怎么会,会这样?” 祈复看着西方的白日,勾起唇角淡淡一笑,低低的声音宛若忧伤的吟唱,未及落入十一的耳中,便消散在簌簌的风里,“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啊……” “你说话啊!呜呜。”十一哭花了一张脸抓着祈复的衣襟质问道,“你的一身武功呢?我不相信谁能伤到你!” 祁复站起身,年末残阳的余晖将清瘦的身影拉长到变形,将十一团成一团的影子照的更加少年气。 祈复风轻云淡地一笑:“都过去了,别揭你七哥的伤疤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自白 () 自从郭知宜提出将白怜接到宫里静养之后,史敏的神色就变得不对劲起来,目光游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郭知宜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掩住了眼中的深思。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郭知宜端着茶杯轻轻吹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回郡君、夫人,小姐醒了。”侍女欣喜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室内越来越奇怪的气氛。 “小怜,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郭知宜坐在床边,细细打量着白怜的面色,苍白消瘦,比从宫里回来之前状态差了很多。 郭知宜忍不住皱起眉,越发觉得将白怜带走是个正确的选择。 “郡、郡君?”白怜费劲地抬起眼皮,瞳孔好半晌才聚焦。 白怜愣了一下,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郡君终于来了,太好了。” 郭知宜:“??” 终于? 郭知宜疑惑地看向白怜,却发现白怜的神色猛然一变,头也低垂着,细看来抓在锦被边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害怕? 白怜在害怕什么? 郭知宜眨了眨眼,悠悠地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只有一个微微笑着的史敏。 只是这笑,怎么看都带着些勉强。 郭知宜移开视线,心中的猜测有了方向。 白家其他人的情况她还不知道,可眼下看来,白夫人和白怜的关系明显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是糟糕。 这倒是有趣。 白夫人和白怜可是亲母女,她先前怎么也没怀疑到这两个人头上,却没想到,现实竟充满了戏剧意味,异常出乎意料。 郭知宜一边笑着和白怜说明来意,一边暗中观察着这对母女的神色,直觉其中大有故事。 直到离开白府,白怜的神色才恢复正常。 郭知宜忍不住打趣道:“原来这世上还有白神医害怕的人啊?” 白怜幽怨一叹,瘪着嘴:“怎么不怕啊,她……” 白怜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郭知宜,垂眸一叹,自嘲地笑了笑:“罢了。” 郭知宜眉梢一动,视线自白怜额前垂着的短发落到扯着帕子的双手上。郭知宜唇角微微上提,伸手挑起白怜的下巴,与一张梨花欲雨的小脸正面相对。 郭知宜轻哂:“我与你勉强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了吧,怎么还一个人憋着心事掉眼泪呢?” 郭知宜顿了下,收回手撑在马车里的小案上,“你救我一命,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可开口。能帮上的,我必定力而为。” 白怜红着眼看向郭知宜,缓缓摇了摇头,“没用的,谁也帮不了我。” “不过,”白怜停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吐了下舌头,“郡君要是肯听我吐苦水,我会很高兴哦。” 郭知宜愣了下,在刚才的一瞬间,她好像在白怜的眼中窥见了一股掺着沧桑的复杂情绪,但这股情绪转瞬即逝,快得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其实,说出来郡君可能都不会相信,”郭知宜出神的时候,白怜半垂着眼帘声音低沉地说起了往事,“夫人她……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咳咳。”郭知宜呛了一下。 不是,等等,白怜说什么? 郭知宜见鬼似的盯着白怜,试图在那张俏丽的脸蛋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然并卵。 白怜的神情不似做伪。 白怜也没必要做伪,这个谎言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想明白这一点后,郭知宜的脑子里立刻又被“卧槽”刷屏。 这可真是,好大一个突如其来的天外陨瓜。 这个瓜要是砸到京城,估计得把京城砸得震几震。 郭知宜好半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确定没弄错?如果是真的,那你的亲生母亲是……” 白怜的声音里带着忧伤:“我的生母名唤顾胭染,在生下我的时候就去世了。” 郭知宜静默片刻,“逝者长已矣,生人当勉力。” 白怜苦笑,“这么多年了,我自是看的开了,唯一不能接受的,便是……不能为母亲昭雪,甚至认贼作父母,罔活了十多年。” 郭知宜偏过头,深呼吸两下,被迎头而来的巨大信息量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你的意思是?先慈的死因另有隐情?” 白怜长叹道:“时隔多年,旧人零散,当年的隐情早已经无从查起。” 这就是默认了。 郭知宜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虽然她估计白家这种大世家里面会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可万万没想到,拨开一角,所见仍然让她瞠目。 照白怜所说,白怜并不是白夫人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个叫顾胭染的女子所生。 而这个顾胭染在诞下白怜之后便去世了,白怜被当做白夫人的亲生女儿养在白夫人膝下十余年。 但是,当年白怜生母的死因另有隐情,很可能和白夫人、白大人有关,而且,白怜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发现了当年的异常。 郭知宜咋舌,好一出豪门狗血大戏啊。 白怜小心地拉住郭知宜的一片衣角,神色痛苦,“长安姐姐,你能想象吗?十多年来我一直都以为夫人是我的亲生母亲,即使有时候斥责我、惩处我,我都以为是爱之深责之切…… 可三年前我却发现,并非如此。是我错了,错的离谱,她根本不是我的母亲,甚至,她还是杀害我亲生母亲的凶手!”白怜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掉。 郭知宜叹了口气,轻轻揽住白怜,“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善恶到头终有报。” 白怜抬首,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郭知宜,“长安姐姐,我不想回白府了,你让我跟在你身边行吗?” 郭知宜有些没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你跟着我算什么?我若是个男子,说不定还能将你收入房中,可我不是啊。而且我四处奔波,身边危机四伏,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 白怜擦了擦眼泪,鼓起腮帮子,期待地说道:“我就跟着长安姐姐两三个月好吗?我师父外出云游了,两三个月之后才会回来。” “神医谷谷主?” 白怜点头,“我打算回神医谷,不想回白府了。” “神医谷谷主和你母亲……是不是有血缘关系?”郭知宜恍然想到,那位大名鼎鼎的神医谷谷主,好像叫顾清川? 也姓顾?! 白怜:“是我舅舅。” 郭知宜:“……” 郭知宜觉得,就算没有白家这层身份,白怜这丫头也很值得拉拢啊! 郭知宜心思已动,象征性地推让了下就答应了白怜的要求。 白怜高兴半晌,本就不多精力消耗的一干二净,一到钟灵宫倒头就睡着了。 像个小孩子一样。 郭知宜无奈一笑,掖了下被角,转身离开。 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关门声响起,轻罗纱帐里,白怜缓缓睁开了眼睛,勾唇一笑。 第一百六十五章 告急 () 安顿好白怜之后,郭知宜懒洋洋地躺回了自己内室里的贵妃榻上,闭着眼睛小憩。 但许是原主在北境边关养成的习惯,这具身子对周遭的异动敏感至极,即使睡着了,也警觉得很。 郭知宜便是被果盘放在桌案上的声音吵醒的。 郭知宜抬手搭在眼上,翻了个身,侧倚在榻上,掀起沉重的眼皮,看清了眼前的人之后,浑身绷紧的皮肉才松懈下来。 白苏歉疚道:“郡君见谅,大皇子殿下派人送来了些果脯和干果,奴婢原想放些等着郡君醒了,却不曾想扰了郡君。” “无妨无妨。”郭知宜摆了摆手,在宫女的服侍下净了手,捏起一个蜜饯往嘴里送,“你身体怎么样了?” 白苏感激道:“谢郡君赐药,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 郭荣送来的蜜饯简直像是为她的味蕾量身定做的,甜度适中,增一分则,减一分则淡。 郭知宜忍不住又抓了几个,挥退众人问道:“宫里出了什么事吗?我看咱们宫里多了些生面孔。” 白苏稍作思索,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郡君不在时,宫中之事,奴婢尽皆派人告诉了方将军。至于眼下,年宴将至,陛下欲大宴群臣,宫里忙作一团,除了傅家那位小姐的事,并没有什么异动。” “而咱们宫里添的新人,都是陛下的意思。” “皇祖父?”郭知宜抬眼,心中微惊。 “正是。奴婢觉得,这几个人应该是陛下特意调来保护郡君的。”白苏目露赞赏,“那两个宫女既踏实肯干,又很安分,平日里沉默寡言,从不多看多问。那四个内侍呢,奴婢瞧着,好像是有点功夫的。” “爷爷费心了。”郭知宜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忽又问道,“父亲除了派人送零嘴过来,有没有交代其他的?” 白苏忙道:“有,来送东西的人说,大皇子殿下这两日皆赋闲在家,请郡君得了空回家一聚。” 郭知宜按了按眉心,该来的躲不掉。 “白苏,你帮我挑两套明日穿的衣服吧。” -- 与此同时,笼罩在薄暮之下的丞相府忽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谁?”史倾棠放下手中的笔,诧异地看向前来禀报的侍女。 侍女重复了一遍,“是李家的大小姐,名唤秀秀。您在留菲园的赏梅宴上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 李家大小姐...... 史倾棠想到了那个名字和本人都很鲜活生动的姑娘,轻笑了下,披上氅衣向外走去,“快请进来。” “已经请到暖阁了。” 魏人辅师承史照温,家中摆设也带着书香史家般的风雅独特,丞相府的暖阁作为待客之所,更是魏人辅亲自布置过的,四周不乏名家名画,甚至博物架上还别出心裁地放了许多木头或石头雕刻成的假花。 但李秀秀根本无暇关注暖阁的风雅,她不安地绞着帕子,时不时地朝门边望着。 直到史倾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李秀秀霍地一声站了起来,“史姐姐。” 史倾棠听到李秀秀的声音里竟带了一丝哭腔,心中愕然,连氅衣都来不及解下,大步踏入了暖阁,“这是怎么了?” 李秀秀眼眶红红的,上前抓住了史倾棠的袖子,惶然地看了看四周。 史倾棠安慰地拍了拍李秀秀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挥退众人,“出什么事了?不要慌,慢慢说。” 李秀秀稍一偏头从发间取出一根朴实无华的银簪,手握簪子的两端使劲一拽 史倾棠瞳孔微缩,她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从中空的簪子里掉出的一小截绢布,“这是......” 李秀秀低泣着跪了下来,“求史姐姐救救我父亲。” 史倾棠将凝在绢布上的目光收回,托着李秀秀的手臂将人扶了起来,“别哭,发生什么事了,别慌,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自然愿意相助。” 李秀秀抹着眼睛,抽抽搭搭道:“这根银簪是、是父亲托人寄来的,我昨日才收到,发现、发现里面藏了这封信。再然后,我就发现我们家四周忽然多了很多陌生人,像是被什么人暗中盯上了似的。我、我和母亲在京城举目无亲,也不知道该找谁帮忙,而且事态危急,我只能出此下策,求史姐姐帮帮忙,求丞相大人救救我父亲。” 史倾棠视线又落在轻飘飘的绢布上,脸色凝重起来。 李秀秀的父亲可是正在晋州前线征战的李荣啊......李荣是大周名将,一向能征善战,而且为人谦和,在朝中和军中素有美名。 晋州前线发生了什么,竟逼得李荣以这种方式传信? 史倾棠不敢深思下去。 她深呼吸了两口气,打开这一小截绢布飞速浏览了一遍。 “急!军机被瞒,晋州告急!速禀圣上!速!荣。” 史倾棠的心因为这寥寥几字高高悬了起来。 什么叫军机被瞒? 史倾棠双手攥紧,身的神经立刻绷紧,她思索一瞬,果决道:“你在此稍等片刻,我这就去看看师伯在府上没有?” “嗯嗯。”李秀秀可怜巴巴地看了史倾棠一眼。 “师伯呢?”史倾棠揪住一个仆人问道。 “回小姐,丞相正在书房。” 史倾棠点了点头,裹着寒风大踏步往书房而去。 守在书房外的侍卫远远地看见史倾棠过来,立刻迎上前行了一礼,“小姐怎么来了?相爷正在和房大人议事。” “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要事求见师伯。”史倾棠在书房前站定,缓了缓气息。 房师叔在,那就更好了。 侍卫笑道:“不必,相爷吩咐过,小姐直接进去吧。” 史倾棠微愣,眼底飞快地划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我知道了,多谢。” 书房内,房朴诧异地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史倾棠,“倾棠?怎么了?” “师伯,房师叔。”史倾棠秀眉蹙着,将刚刚的事情重复了一遍。 魏人辅盯着铺展在桌面上的绢布,沉默半晌,才疲惫一叹,“我原以为他只是肚量小了些,性情急躁了些。” “也就师兄你会这么想吧。”房朴嗤笑,“一听说节帅回来,立刻巴巴地赶了回来,每天撺掇着朝臣在陛下眼前念叨,说什么节帅一个镇守外藩的皇子怎么能在京停留,和后宫吃味争宠的没脑子的嫔妃有什么区别?” 史倾棠差点没绷住表情。 房师叔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嘴毒。 史倾棠凉凉道:“房师叔别抹黑大周的嫔妃,大周的皇宫里现在还没有妃嫔呢!” 魏人辅点了点头,“嫔妃争宠,也不会做危害社稷安定的没脑子事儿。” 房朴难言地瞪了两人一眼:“你们两个,一个不尊长,一个不爱幼,过分了啊!” “......”史倾棠面无表情,“房师叔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幼’呢?” 房朴:“......” 魏人辅按了按额头,“你们别吵了,这件事我会立刻禀报圣上的,倾棠你去劝慰劝慰李将军的女儿。” “是。” 史倾棠回头扫了眼神色瞬间严肃起来的两人,在心中深处遗憾一叹,轻轻带上门离开了书房。 “所以,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史倾棠温和地笑着,柔声地安慰着李秀秀。 “太好了。”李秀秀擦去眼角的泪,挤出一个笑容,“多谢史姐姐。” 史倾棠掏出帕子,擦去了李秀秀眼角的泪,长叹道:“不必勉强自己,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谁能安心呢?” 史倾棠淡淡扫过李秀秀垂下的眼睛,状似无意道:“如果,你还是不放心的话,我倒是还有一个人可以引见给你。那人能帮上的忙说不定更大呢。”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危急 () “谁?”李秀秀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向史倾棠。 “长安郡君。”史倾棠浓睫半垂,古井般的眸子里看不出丝毫情绪,“长安郡君可是最得陛下宠爱的晚辈,如果你能说动她在陛下面前替你父亲说话,那么......” 史倾棠没有说下去,唇角勾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带着股意味不明的蛊惑。 “可......郡君她会帮忙吗?”李秀秀有些不确定,而且这种朝廷大事,找一个受宠的皇子之女,会有用吗? 史倾棠心说,赵俊卖了这么大一个疏漏,郭知宜怎么会不“帮忙”呢? 但面上,史倾棠却是平静从容,“如果你想去见见郡君,我自然愿意引见,如果你没有这个心思,那...也没关系。” “我......想,我想去求求郡君,请史姐姐引见。”李秀秀迟疑一瞬,咬牙道。 反正多一个人多一点希望。 “好。”史倾棠放下茶杯,抬眸道,“明日未时,东仙小筑见。” -- 当日夜晚,晋州城东南方不远的浮山城。 李荣忍无可忍地看着左拥右抱、饮酒作乐的几个将领,一把推开往自己身上凑的两个美人,压抑着浑身翻涌的气血,咬牙切齿道:“各位将军,敌军残部已经缩进了晋州城,只要我们一鼓作气,两日内必定可以拿下晋州城,可两日了!为什么还不开城门率军出击!这延误战机的罪责,谁负得起?!” “唉呀,李将军莫急,”一个油光满面的中年将领端起酒杯走了过来,“北汉如今不过区区十二州,而我大周金城千里,战胜北汉只是早晚问题。” “糊涂!”李荣气急,“北汉已经有和北辽合作的迹象了,晋州则是北汉南下的要道,如果北汉再和南面的大梁联合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啊!” 中年将领垂着眼想了想,“好吧。” 还不等李荣露出一点希冀之色,那中年将领又道:“等使相回来了,本将军会向使相禀报李将军的担忧。” “哈哈哈哈哈。”其他将领纷纷笑出了声,“李将军别自己吓自己了。” “是啊,北汉和北辽、大梁都是世仇,怎么会联合起来呢?李将军别是想立功想疯了。” “你们!”李荣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若是不想出城迎敌,好,你们不用去,明日打开城门我自己去。” 中年将领坐回席上,揽着怀里的美人调笑了两句,才怪异地笑了一声,“好啊,明日我等便在城头看着李将军大展神威。” -- 繁华的汴京看不到西北的烽火,坚韧顽强的人们已经逐渐从两个多月前的灾难中恢复了过来。 冬日的阳光明媚而不刺眼,京城街道上人来人往,比平时热闹许多。 而在人群中,两个男子容貌格外出色,引得不少姑娘频频回头。 “父亲,前面的姑娘又回头了,”郭知宜忍着笑拍了拍郭荣的肩膀,进行实况播报,“她又回头了,她看你了,看样子正在锁定目标,她拿出杀手锏荷包了,嗖中了?” “不,可惜,太可惜了,只差一根手指的距离,杀手锏荷包被目标人物的护身护法突然伸手拦住了。”郭知宜捏着姑娘砸过来的荷包,冲着郭荣扬眉一笑。 郭荣斜了郭知宜一眼,“人姑娘是冲你来的,行吗?” 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穿的是男装吗? 自己长什么样,心里没点数? 没看见一个个小姑娘的眼珠子都快沾到自己身上了? “是吗?”郭知宜嘴角噙着一抹风流的笑,眸中波光流转,缓缓掠过周遭的人群。 四周的人群明显更加骚动了。 郭知宜眼角含笑,朝着荷包的主人走去,“对不住了,姑娘,那位是我父亲,已有家室。” 小姑娘红着脸道:“没、没关系,是给、给公子的。” “??”郭知宜失笑,“姑娘没听出在下的声音?” 小姑娘愣在原地,“啊......啊?” 郭知宜以手抵唇笑了下:“姑娘见谅,要事在身,不得不变装出行。” 小姑娘像是傻了眼,“你是女子?” “对,”郭知宜将手中的荷包递了过去,“辜负了姑娘美意。” 小姑娘没有接,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诡异,“不知姑娘,贵姓?” 郭知宜微愣,“我姓郭。” 小姑娘没有察觉这个姓有哪里不对,仰脸就是满眼的星星直往外冒,“郭姐姐,你收着吧。” 郭知宜回神,把荷包往姑娘手里一塞,拉着郭荣就跑。 “郭姐姐,我要嫁给你!”身后的小姑娘忽然尖叫着喊了一声。 然后,更多的荷包和花朵朝郭知宜砸了过来。 “哈哈哈。”郭荣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郭知宜抹了把脸,从一众围追堵截中逃了出来。 那啥,古代的妹子这么开放吗?!! 郭知宜木着脸,幽幽看向郭荣,“父亲不是说,带我出来有事?” 郭荣艰难地憋着笑,以拳抵唇,“走吧,就在前面。” 二人走后,酒肆二楼,目睹了程的陆韶从窗后走出,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热闹的街道,心中的危险感直线上升。 第一百六十七章 风云 () “长安郡君,真是受欢迎啊。” 范质手撑在下巴上,轻笑着摇了摇头,看向陆韶的眼神明显带着揶揄。 陆韶目送郭知宜的身影消失,垂下眼睑,收回视线,扫了范质一眼,“有话直说。” “唉,本来不想说的,可也不得不说。”范质收起笑意,低声叹了口气,“快到年底了,兄长……今年愿意回去看看母亲吗?” 陆韶沉默了下来,脸上的抗拒展露无遗。 “我并不打算一遍遍强调什么她毕竟是兄长的母亲,也不打算逼着兄长见她。我只负责把话带到,尽到我身为人子的义务,毕竟,这很可能是母亲临终前最大的愿望。” “除此以外,”范质直起身子,“常言道,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想提醒兄长一句,如果为郡君好的话,这些事情……还是早些思虑周为好。” 陆韶垂眸:“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他很明白。 可明白不代表什么。 过去的那些烂事儿......他一点都不想让郭知宜知道。 范质察言观色,勾着唇角笑了笑,“时间不等人,容不得兄长一拖再拖。若是我查的没错,过了这个年,郡君的年龄便不小了,虚岁甚至到了双十。” 陆韶握着茶杯的手一紧。 “我心中有数,她......兴许得守孝许久,倒是还有余地。”陆韶抿了抿唇角,“但见面就不必了,相对无言,不如不见。” 陆韶自认不是什么圣人,多年的苦难磋磨,多年的蝇营狗苟,他不是没有恨过那个所谓的亲生母亲。 但时光抹平伤口,那段遥远的记忆早已被他封存在心底深处,过去的爱恨也渐渐变淡。 爱恨源头的人影也变得无足轻重。 都不重要了。 他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与其囿于过往,纠结于无关紧要的人,不如好好想想眼前面临的窘境。 陆韶岔开话题,“前几天,我一路南下,共去了四个小门派和小世家,发现了一个不太对劲的地方。” 范质喝茶的动作一顿,“哦?” “为什么一提起途盟,那些人的脸色立刻变了,像是...很心虚?而且,除了金银山庄的情况尚不明朗,其他三家都不愿意再加入途盟,宁愿十倍赔偿以前欠下的债,也不愿意同我们合作。” “有这种事?”范质眼睛微微眯起,“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商人更是如此。他们不愿和我合作,要么是待价而沽,要么是有了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陆韶沉着脸,忽然想起了金银山庄的事情,“我们现在还不清楚,金银山庄是个例,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金银山庄会解开这个答案的。”范质悠悠地说道,浅色的眸子里一片散漫,带着一丝淡淡的颓靡病态之美,任谁也看不出这个青年背后的满腹算计。 陆韶颔首,“年后,郡君将与我一道亲自前去查探。” “郡君年后要去颍州?”范质眸光微闪,兴味盎然地问道。 “怎么了?”陆韶不解。 范质以手指在桌面轻点几下,唇角缓缓勾起,“若我所料不错,京城将有大变。” “为什么?”陆韶思考片刻,眼中划过狐疑,“你怎么知道?” “猜的。”范质笑了笑,“陛下的心思吾等不敢揣摩,可京城风雨到底有迹可循。祭天坛上的异常,突然回来的大皇子和赵使相,突然出现在京城里的傅家人,还有临近宋州城一改往日低调风格的高家,这一连串的事情串起来,可不就是风雨欲来的征召吗?” 陆韶抬眼盯着范质看了片刻,“你倒是敏锐。” “更重要的是,郡君忽然在这个关头离开京城......”范质摇头一笑,“只怕也有陛下的意思。” 范质抬眼看了陆韶一眼,心中有些感叹,倒是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兄长。 “大公子,有人求见。”两人说话间,守在门外的星纪忽然推门而入,将一块金色令牌递到陆韶身前。 “让他进来。”陆韶眼神一凝,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范质诧异地瞟了一眼令牌上的图案,然后飞快地收回视线,佯作漠不关心地垂下眼轻轻吹着杯中的热茶。 来人头戴斗笠,身罩宽大的墨色披风,即使走到室内也没有摘下,身形和容貌都遮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很是神秘。 那人像是没有看见范质一样,走到陆韶身边耳语两句,将一个蜡丸塞进陆韶的手中,随后收起陆韶身前的金色令牌,拱了拱手动作迅速地转身离开。 “怎么了?”范质看着那人的身影消失,手指摩挲着脸侧,饶有兴致道,“如此保密,想来定是有大事了。” 陆韶无奈地扫了范质一眼,“你猜得很准,有什么安排尽早动手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范质笑着点了点头。 -- 京城的衣裳铺子里,郭知宜一脸木然地跟在兴致勃勃的郭荣身后。 她万万没想到,郭荣说的要事,就是带她出来买衣服?! 跟着父亲逛街买衣服,对郭知宜的两辈子来说,都是第一次。 然后,这个第一次给了她一个无比深刻的教训。 “安安,来看看这套衣服喜欢吗?” 郭知宜看着郭荣指着的桃红上衣柳绿下裳陷入了沉默。 郭知宜实在很难背着良心说喜欢。 “大哥,长安,你们也在?”被郭维收做义女的傅家女忽然走了过来,言笑晏晏,“真是巧了。” 郭知宜半垂着眼,掩住眼中的戏谑,轻笑道:“正巧,姑姑也来看看父亲千挑万选出来的衣裙如何?” 郭荣扭头笑了笑,“是啊,义妹也来看看,这套衣服安安穿上如何?我瞧着倒是挺鲜艳的,年宴上定不会被其他小姑娘比下去。” 傅家女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确实,很鲜艳。”傅家女斟酌着说道,眼神复杂地看了郭荣一眼,“可,长安好像很少穿颜色这么艳丽的衣服?” 郭荣一愣,“也是。” 郭知宜立刻见缝插针:“父亲忘了,女儿这段时日穿不得这种艳丽衣服。” 原主的母亲和祖母去世得突然,百日的热孝期内,郭知宜从陈州赶到封丘,从封丘踏入京城,一直奔波,一路打打杀杀,没有正儿八经地服丧就出了百日。 可出了百日,又逢上新朝初立,皇家血脉孤零,朝堂内外诸事繁杂,又兼礼法混乱,郭维甚至默许了郭意城和她不必严格守孝,虽然酒肉娱乐自是不沾,可外出、赴宴一应如常。 毕竟,经过了一番腥风血雨的改朝换代,文臣武将都不可避免地有亲人辞世,如果在建国之初,这些人都去披麻戴孝了,只怕朝廷难以挺过这段动荡时期。 郭荣想到什么,神色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静默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重。 郭知宜叹了口气,“父亲......” 郭荣深呼吸了下,抬起头微微笑着,“没事,说好了陪你走走的,我们去下一家看看?” 郭知宜无奈地摇了摇头,“改日再来吧。” 郭荣明显是在强撑着笑容,今天实在没什么心情了。 “你......”郭荣哑然,偏过头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眼眶悄悄泛起一丝淡红。 傅家女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两父女,终是轻轻一叹。 第一百六十八章 疆土 () 陆韶找到郭知宜时,郭荣三人之间的气氛十分不对劲。 但军情危急,陆韶也顾不得许多,急急走到郭知宜身旁把蜡丸书递了过去。 看到蜡质外壳的一瞬,郭知宜的心就提了起来。 郭知宜在傅家女和郭荣惊诧的神色中歉意地笑了笑,走到无人之处,速度飞快地浏览了书信上的内容。 片刻之后,郭知宜闭了闭眼,深呼吸两下,立刻走到郭荣身边,把书信递了过去,“父亲,出事了。” 郭荣扫过书信上的内容,神色骤变,脸上的低落立刻被严肃取代,“消息无误?” 郭知宜认真地点了点头。 郭荣看向傅家女,“义妹,我......” 傅家女温和一笑,“大哥有事去忙吧。” 郭荣颔首,转身大步离开,周身气势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郭知宜紧跟其后,微笑着同傅家女告辞。 高挑美貌的妇人看着父女两个匆匆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 尚未开张的东仙小筑里,郭知宜眉头紧锁地站在雅间中向远处眺望。 “太突然了。” 师屠那边平静了太久,她都快把这人忘了。但没想到,这一有动静,就是疾风暴雨。 慕彦超不是个安分的主,所以刘子陂一战后,她并没有立刻让师屠回来,而是让他继续在慕彦超身边卧底。 还好她当时留了这一步。 不然,今天这险情也无从得知了。 陆韶沉默了片刻,抬眼道:“也不算突然,现在时机正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郭知宜轻叹,“好在不晚。” “郡君,方将军到了。”青邱敲了敲门。 郭知宜扭头看向门边,“进来吧。” “郡君。”方四推门而入,抱拳行礼,“郡君急召属下,可是出了什么要事?” “是啊,”郭知宜苦笑着按了按眉心,“近来宫城内可有异动?赵俊那边有什么反常的吗?” 方四思索片刻,“并无......不,有一件事,昨夜魏丞相忽然进宫求见陛下,与陛下密谈至深夜才离开。” 魏人辅? 难道他也发现了什么? 郭知宜诧异地和陆韶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惊讶。 郭知宜垂眼思索片刻,“丞相府有什么不对劲吗?” “这......属下这就派人去查。”方四迟疑道,“属下斗胆,可是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郭知宜摇头,“是大周遇到了危机。” 方四神色一肃,“郡君的意思是?” “埋伏在慕彦超身边的师屠传回消息,北汉的人暗中联系了慕彦超,说动了慕彦超起兵反叛,和北汉来个里外夹击,意图分散大周兵力,让大周腹背受敌。” “什么?”方四眉头皱起,“但慕彦超在兖州,在京城东面,和北汉相隔这么远......而且,就算他们联合起来,也难以和大周相抗。” 陆韶沉声道:“如果北汉还联合了北辽和南面的大梁呢?” 方四倏然睁大眼睛,“刘株他疯了?北辽是杀人不眨眼的异族,大梁是和他们刘家皇室连年开战的世仇,就这样还能合作?” 郭知宜凉凉一笑,“国与国之间,本就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方四眉头狠狠拧起,“如果他们真的联合起来,那大周岂非四面受敌?” “谁说不是呢?”郭知宜幽幽一叹,“但我有一点不明白,刘株拿什么说动大梁和北辽的呢?” 陆韶眼神一凝,缓缓吐出了两个字,“疆、土。” 在场三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咚、咚、咚。” 有节奏的敲门声在满室沉默中忽然响起。 “史姐姐?”郭知宜诧异地看向来人。 史倾棠一眼看见了屋内的方四,视线转向郭知宜:“出事了?” 郭知宜扶额苦笑,“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这么敏锐呢?” 史倾棠唇角弧度微微上扬,“因为我提前知道啊。” 郭知宜抬眸,“难不成是魏丞相和皇祖父彻夜长谈的事情?” 史倾棠颔首,“正是......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我约了李将军的女儿未时在东仙小筑相见,你若是有什么疑问或者有什么安排,可以直接和她交流。” 郭知宜眉梢一扬,“多谢。” “本应如此,”史倾棠摇了摇头,“不过,你们刚才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应该不是因为这件事吧?” 郭知宜叹着气简单说了两句。 史倾棠听罢,沉思良久,“依我拙见,大周东面有高行周,北面有赵殷大将军驻守邺都,南面和大梁之间隔着天堑长江,西面有赵俊大人和李荣将军坐镇,不说固若金汤,但也能在三国夹击之下坚持一段时日,足够我大周筹谋应对。更何况,因为郡君的先见之明,如今我们还算是占着先机。” 郭知宜摇头:“我现在很担心西面的晋州前线,隐瞒军情,赵俊到底隐瞒了什么军情?李荣将军到底遇到了什么?堂堂将军,竟然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向外传递消息?!” 陆韶思索着说道:“能往外传递消息,以这种细心谨慎的方式,李荣将军应该没有性命危险,只是被限制了不能外界交流,很可能是被软禁了。” 史倾棠和方四点了点头。 方四疑惑道:“可为什么要软禁李荣将军呢?” 郭知宜缓缓摇了摇头,“只怕和那个被隐瞒的军情有关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浮山 () “东仙...小筑?好奇怪的名字,是这里吗?”李秀秀将帽子往后掀开一点,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怀疑地看了两眼面前恢宏大气的酒楼。 “李小姐?” “谁?”李秀秀防备地看了一眼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蓝衣女子,“你是谁?” 青邱柔和一笑,“史小姐和郡君已经在楼上等着小姐了,李小姐请吧。” 李秀秀闻言,惊了一下,“已经到了吗?” 随即提起裙角,急匆匆地跟在青邱身后快步走了进去。 一进入雅间,李秀秀被窗边美人*2的画面晃了一下。一个身着男装,莹白修长的手指正把玩着寒光如雪的青锋,一个正垂着秀丽的眉眼,挥毫落纸如云烟。李秀秀觉得,这两个人手下的事情分明是冲突的,可眼前这场景,却怎么看怎么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李秀秀立刻垂下头平复好心绪,才道:“见过郡君。” 郭知宜放下手中的剑,笑着指了指旁边的空位,“不必多礼,过来坐吧。” 李秀秀有些拘谨地走了过去。 史倾棠放下笔,拿起未干的信纸吹了吹,递给了侍立一旁的青邱。 史倾棠笑着看向李秀秀,“再过半个时辰,郡君就该回宫了。有什么话,你亲自告诉郡君吧。” 郭知宜体贴地把雅间里服侍的人都叫了下去,温温柔柔地笑道:“史姐姐只告诉了我一个大概,李小姐能说得详细些吗?” 李秀秀红着眼点了点头,“嗯。” 郭知宜垂眸听着李秀秀的哭诉,和史倾棠说的比对了一下,几无二致。 郭知宜小小地羡慕了一下,这记忆力......厉害了。 李秀秀看上去年纪不大,声音也带着一股稚嫩柔软的感觉。就算是在哭诉,也不招人反感,反而让人忍不住耐心劝慰。 此处的人,指的是郭知宜。 史倾棠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看着郭知宜披着一张俊美公子的表皮,三言两语哄得小姑娘破涕为笑,不知怎么,忽然有点同情陆韶。 “日后,若是令尊再有此类急信,你可以直接来找我,我定然将令尊的消息及时禀明陛下。”郭知宜笑着伸手抹去李秀秀眼角的泪珠。 李秀秀垂下眼,小声应是。 史倾棠:“......”她觉得,小姑娘好像脸红了。 史倾棠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打断了郭知宜的行为。 郭知宜不明所以。 等到李秀秀离开,史倾棠眼神复杂地瞥了郭知宜一眼,“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现在是男子打扮?” 郭知宜眨眼,“怎么了?” 史倾棠语重心长地指了指门口:“你就不怕误了人小姑娘一生?” 郭知宜失笑,她觉得史倾棠有些大题小作了,“不会吧。” 谁知,史倾棠的神色意外的认真,“曾经沧海难为水,女子心事最是难测。尤其是这样的小姑娘,并不像你这般见多识广,她们的心思远比你我细腻敏感,又容易固执,容易走进死胡同。再者,她们中有不少人本就对你怀有仰慕之情,你今日的玩笑......未免万一,少开为妙。” 郭知宜正了正神色,“遵命。” 史倾棠微抬下巴,矜持道,“你这套对我没用。” 郭知宜笑了下,凑到史倾棠身旁,玉指顺着史倾棠完美的脸部线条划过,压低声音,“真的没用吗?” 史倾棠一动没动,半垂着眼睑扫了郭知宜一眼,“都是早已心有所属的人,谁能引诱谁?” “早已心有所属?”郭知宜惊讶地看向史倾棠。 史倾棠拿起斗篷披在身上,云淡风轻地一笑:“我心早已归静远阁,此生将如止水,长栖长眠于静远阁中。” 郭知宜摇头笑了下,“这算什么答案啊。” 史倾棠没有继续说下去,手上将斗篷的带子系好,转身走到门边,“陆侍卫和方将军都被你派出去忙活了,你还坐得住?有用得着的地方,派人来丞相府就是,改日再见。” “嗯。”郭知宜笑着颔首。 -- 浮山城,暮风凄寒。 李荣擦去脸上的血迹,疲惫地向身边的牙将问道:“怎么样了?” 牙将一脸悲愤,“何将军他们、他们不肯开城门。” 李荣攥紧了双拳,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没有和他们说,我们发现的事情吗?” “说了,可、可是......” 一向好脾气的李荣忍不住低骂了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娘的只顾着争权夺利?!” 赵俊在领兵作战上是有几分本事的,不然不可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 可赵俊的权力欲太重了。 以前在军中便初露端倪,最见不得别人对他的计策指手画脚,而且享受别人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数月之前,因着在长安郡君那里受了气,竟然敢在背地里对长安郡君出手。 新帝登基以来,赵俊更是权势滔天,愈发目中无人。接连数次阻止大皇子回京不说,一听说大皇子回京,立刻抛下了前线的战事回了京城。 可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最高的统帅怎么能离开前线呢?! 尤其是现在这样,平西的一众将领几乎都是赵党,什么都听命于赵俊,听不进自己的一句劝说!甚至为了给赵俊在京城停留制造理由,故意隐瞒军情! 以何能为首的赵党将领几乎变相地软禁了所有非赵党的将领,什么消息都传不出去。 李荣想到这里,惆怅一叹,也不知道自己借着那只银簪递出去的消息怎么样了。 牙将看了眼天色,目露愁色,“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荣双眼冒火地看了眼紧紧闭着的浮山城门,咬牙道:“走,去北面的古丹城。” 牙将犹豫了一瞬,“可......将士们今天打了一天的仗,正是疲累的时候,这路上会不会......” 李荣无可奈何地长叹道:“浮山城不开城门,这么冷的天,我们总不能在城外熬过去。” “遵命。” 浮山城城头上,有将领看着李荣的部队正在缓缓地后退,疑惑地向同袍问道:“李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看样子是往北面去的。” 何能冷哼一声,收回视线,“这就是不听命令的下场。” 有非赵党的将官忍不住为李荣说话,“何将军,李将军率部征战了一天,您就这样把李将军拒之门外,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到时陛下问起,咱们谁也不好交代啊。” 何能瞪了那个将官一眼,“军令如山,据守浮山是赵元帅的命令,难不成你对赵元帅的命令有什么异议?” “可......”将官心头发苦,“万一真如李将军所说呢?” 虽然北辽人是异族,是刘汉皇室的血仇,但是,大周同时是刘汉和北辽的血仇,北辽和刘汉达成合作不是没有可能。 何能一挥手,指向城外,“那你跟着李荣一道去打探打探吧。” “这......”将官垂首迟疑了一瞬。 何能嗤笑一声,大踏步下了城头。 垂着眼的将官不甘地看了眼西沉的落日,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第一百七十章 兖州 () 兖州城。 慕彦超送走北汉国的来使,按了按皱在一起的眉头,和心腹商量道:“汉皇让我派兵送粮支援晋州,可晋州远在千里之外,如何送达啊?” 心腹展开舆图,“兖州西面便是镇宁节度使郭荣和天雄节度使赵殷的辖地,想从他们两人的辖地人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去,几乎没有可能。” “但是如果从南面走,还得避开高行周和李毅!”慕彦超有些烦躁,“对了,师屠呢?把他叫来。” “师公子现下应该在群芳阁。” 慕彦超笑骂了一句,“罢了,本将军直接去找他。” “......是。” “师公子,喝酒啊。”屋内暖香阵阵,身姿曼妙的女子扭动着腰肢往师屠怀里钻。 “好,都依你。”师屠勾着唇角一笑,就着美人的手一饮而下。 “师公子喝了春兰姐姐的酒,也得喝奴家的。”另一个衣衫单薄的美人绕至师屠身后,伸手勾着师屠的脖颈,伏在师屠耳边吐气如兰,“师公子要是不喝,奴家可不依。” “啧,可不敢惹恼虞兰美人。”师屠貌似苦恼,侧首在虞兰指尖吻了一下,叼起虞兰手中的酒杯饮下,没有入喉的琼浆从嘴角流下,流过线条好看的下颔和滚动的喉咙,最后消失在微敞的衣襟下。 虞兰吃吃一笑,削葱根似的修长手指暧昧地顺着美酒流下的痕迹滑下,“滴到公子身上了可怎么办好呢?” 师屠棱角不甚分明的脸上带着点斯文书生气,口中却是与浑身气质一点都不沾边的**,“虞兰说怎么办呢?嗯?” 虞兰殷红的小舌在朱唇上舔了一下,目光若有实质在师屠身上掠过,“虞兰给公子擦干净,可好?” “好啊。”师屠温吞一笑。 ...... ...... “你小子倒是艳福不浅啊。”慕彦超推门而入,在师屠对面坐下,立刻有两名女子凑上前服侍着。 师屠直起身,板正地盘腿坐在席上,“还是多亏了将军。” 慕彦超扫了眼师屠,对方身姿笔挺,但衣衫大敞,两个妖娆美人一左一右地环着,忍不住笑了出声,“本将军只不过给你引见了两位美人,哪想到你小子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呢?风流之名遍兖州,还引得泗水八艳个个茶饭不思,哈哈,你倒是颇有本将军年轻时的风范。” 师屠微微笑了下,“属下就当将军在夸奖属下了。” “将军怎么忽然来了此地?莫不是特意来夸奖属下的?”师屠笑着打趣道。 “唉,”慕彦超挥退房内服侍的美人,“正因为汉皇的要求烦着呢。” 师屠眸光微闪,“那属下可不敢听了,军机大事,不是属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能听的。” 慕彦超摇头一笑,“还和老许计较呢?” 师屠苦笑,“许大人可是泰宁军的掌书记,是将军最信任的军师,属下一个毛头小子怎么敢和许大人计较呢?属下只是觉得,属下的确年轻,又没有什么名望,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而且......” 师屠举了举酒杯,“那些事情哪有美酒美人有趣呢?要不是怕将军嫌弃,属下更愿意日日醉卧美人膝。” 慕彦超笑道:“你啊。” 慕彦超想到当日初见到师屠时对方的朝气蓬勃,又看了眼对方如今的模样,心头忍不住遗憾地叹息,“你要是日日饮酒作乐,本将军肯定把你轰走。” “不能吧,将军。”师屠无奈笑道。 慕彦超揪起师屠,“跟本将军回去,还有一堆事等着你呢。” “属下遵命。”师屠拱手笑了笑。 -- 钟灵宫内,郭知宜解开系带,将斗篷递给白苏,垂眸问道“父亲离开了吗?” “大皇子殿下自从进了御书房,还没有出来。” 郭知宜微微叹了口气,“今天不必传晚膳了。” 白苏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是。” 御书房,郭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停下和郭荣、魏人辅交谈,“四福,长安回来了吗?” “回陛下,郡君回来有一个时辰了,但是......”李四福迟疑道,“御膳房的人刚才来报,钟灵宫里迟迟没有传晚膳。” “嗯?”郭维疑惑道,“没有传膳?” 郭荣眉头皱起,“许是安安在外面用过晚膳了。” 郭维沉吟片刻,忽地笑了出来,“只怕这丫头是在埋怨朕和你呢!” 郭荣:“埋怨?” 郭维笑着吩咐李四福,“去传膳吧,把长安叫来一块儿用膳。” 郭维转头看向魏人辅,“你也留下一块儿用晚膳吧。” 魏人辅笑呵呵道:“谢陛下隆恩。” “你这丫头,现在竟学会威胁你爷爷了?”郭维笑着在郭知宜额头上敲了一下。 郭知宜捂住额头,嗔怒道:“爷爷现在不也学会宵衣旰(gàn)食了?都不知道保重龙体。” 郭维指着郭知宜笑道:“你们看看这丫头!” 魏人辅捧着茶杯,已然心如止水,“是不及我家倾棠丫头乖巧听话。” 郭维摇头慨叹道:“朕是没想到,你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能白得这么大一个蕙质兰心的丫头。” 魏人辅笑道:“确实是微臣三生有幸。” 郭维回忆道:“不过,说起倾棠丫头,朕好像记得,她比安安还大上几个月吧?可有婚配?” 魏人辅立刻警惕起来,“陛下可不许胡乱赐婚啊。” 郭知宜听他们谈及史倾棠的婚配,立刻悄悄竖起了耳朵。 郭维笑骂道:“瞧你说的,什么叫胡乱赐婚?朕只是问问。数十年前,朕也曾有幸听过一次史老先生讲学,史老先生的风采和学识着实令朕高山仰止。倾棠丫头是史老先生最后的血脉,她若是男子,朕必然已经召他入朝为官了,但她是女儿身,朕便只能在婚事上多照拂一点了,必不叫这丫头因为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平白受了夫家的欺辱。” 魏人辅这才松了口气,“老臣替家师和倾棠谢过陛下隆恩。” 但随即,魏人辅的眉头忽又拧起,“不过,倾棠现在好像没有心悦之人。” 郭维看了郭知宜一眼,“倾棠的年纪是不小了,你也得多费心。只是你以师伯的名义帮她操办婚事,终归是不妥,倒不如将倾棠收为义女,义父的身份到底方便得多。” 郭知宜:“......”忽然看我干嘛? 魏人辅思虑片刻,“陛下说得有理。” 郭维打趣一笑,“你要是不快些行动,朕便先认下这个义女了。届时倾棠贵为公主,天下男儿自然任她挑选。” 魏人辅拧眉看向郭维,“陛下近来是收义女收上瘾了,还是对长安郡君不满意了?” 又突然被cue到的郭知宜:“......”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李锐 () 对上郭知宜探究的目光,郭维轻咳了一声,立刻说道:“你别挑拨朕和长安的祖孙情啊!朕的孙女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天底下几个女子能及?” 魏人辅神色复杂地看了一脸正经的郭维和沾沾带喜的郭知宜,“你们,知道吗?陛下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史官记录下来,是会流传千古的。” 郭知宜:“......” 忽然很想模仿昏君威逼史官删了这一段呢。 屋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魏人辅,一对二,完胜。 郭知宜深吸一口气,决定跳过这段不愉快的话题,走向另一个不愉快的话题,“爷爷,下午传来的密报,你们已经看过,也考虑了一下午,可有应对之策?” 郭荣看了眼沉默的郭维和魏人辅,叹气道:“这件事我们大人操心就是,你就......” “就怎么样?”郭维忽然幽幽开口。 郭荣:“......” 郭荣话到了嘴边,猛然来了个急转弯,“就先好好听听大人怎么说,必要时也出出主意。” 郭知宜忍笑道:“是。” “那现在爷爷你们商量出结果了吗?”郭知宜看了眼郭维三人。 郭维点了点头,“你带来的这个密报和李荣将军传回的密报可以相互印证,北汉确实要有一番大动作。和北辽合作不无可能,但和大梁合作,不大可能。” “为什么?” 魏人辅笑着解释道:“因为大梁如今的情况比我们认为的严峻得多。大梁皇室内部出了矛盾,几个皇子争夺皇位,京城内一片腥风血雨。而且,大梁和南面大楚的战事正陷入胶着,一时半会儿只怕抽不出身对付我大周。” 郭知宜心头松了口气,“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郭维叹气,“但不能高兴得太早,虽然大梁一时不足为虑,但慕彦超和北辽始终是个隐患。” 郭知宜看向郭荣,“父亲的辖地和慕彦超的辖地分明相邻,就算兵力上有些不及,但......如果再加上一个内应和高元帅的归德军,想来应该不成问题。” 郭荣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 郭维:“所以目前情势最危急的,当属西北晋州前线。李荣将军勇而有谋,临危不乱,是难得的将才,但现在晋州形势不明,也不知李荣将军如何了。如果赵使相不去前线的话......李荣将军缺个得力帮手。” 听到郭维的最后一句话,郭知宜悄悄在心里给赵俊点了个蜡。 “爷爷说的‘得力帮手’是什么样的帮手?”郭知宜疑惑地问道,“洛阳城傅元帅这样的人不行吗?” “燕青的本事自然是够的,但燕青和他的河阳军都不能动,洛阳城是京城的重要屏障。”郭维叹了口气,“阿荣的本事也足够,但澶州离不开他,对付慕彦超更离不开他。阿荣和人辅已经推荐了几个人选,朕正在考虑。” “哦?都有谁啊?”郭知宜来了兴致,“有我认识的人吗?” “有。”魏人辅含笑看向郭知宜,“赵凤和方四,这两个人郡君应该熟吧?” 郭知宜一挑眉,“是挺熟。” 方四啊...... 郭知宜在心底细细琢磨了下,方四确实是有真本事的,去西北前线历练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只不过,方四离开京城,真是不亚于挖去她一只眼睛。 “在想什么?”郭维一笑。 郭知宜双手交握,两个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安安在想,安安也有个人选想推荐给爷爷。” 郭维撇嘴:“谁?该不会是你那个小侍卫吧?” 郭知宜不自在地咳了一下,面色微红,“什么小侍卫?那是爷爷你和我的救命恩人。” “行行行,”郭维摆了摆手,“该不会真的是他?” “不,”郭知宜想起了那个面容锋利冷峻、眉眼之间尽是少年意气的人影,“爷爷或许听说过他,他出身相当优越,但为人却特立独行,偏不依靠父亲的地位,隐姓埋名从小小的士卒做起,年纪轻轻就成了在军中小有名气的副将。” 出于以前的一些“特殊”记忆,郭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表情很是复杂,“忠武军统帅李毅的独子?” “正是。”郭知宜点了点头。 “是他啊。”郭维恍然,同样眼神复杂地看了郭知宜一眼,“安安啊,举贤应当不避亲仇。” 郭知宜:“??” 魏人辅笑了笑,替郭知宜说话:“这位小李将军老臣也听说过,的确是个少年将才。” 郭维迟疑道:“但是,李锐的年纪是不是有点小了?” “谁若和小李将军以年龄论事,他一准和你翻脸。”魏人辅笑道,“老臣听说过一个趣事。 据说当年小李将军踏入军营刚到十四岁,军营里有人笑话他,‘你这小家伙有穿盔甲的力气吗,这么小一个身板也敢来打仗?’小李将军当即变了脸色,立刻穿上了两套盔甲,悬两壶箭,飞身上马,惊住了军营里一众嘲笑他的士卒。而且小李将军也是因为这件事得到当时的将领的赏识。” 哦霍,厉害了。 郭知宜在心底赞叹了一句,果真是将才出少年。 “改日见一见再说吧。”郭维被勾起了几分好奇。 -- 与此同时,京城内的李锐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这个国家地位最高的几个人惦记着。 “锐儿。”妇人轻轻唤道。 “额......啊,娘,怎么了?”李锐被妇人叫回了神,忙道。 妇人笑着指了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桌子上的勺子:“想什么呢?” 在一旁呼噜呼噜狼吞虎咽的李毅见状,白了李锐一眼,“八成是看上哪家小姑娘了。” 李锐面色微红:“爹!” 李夫人眼睛一亮,拉住李锐,“真的吗?谁呀?是哪家姑娘?长得漂亮吗?高一点还是矮一点的?身材怎么样?胖一点还是瘦一点?唉呀,你祖母传给我的手镯子忘在许州城了......” 李锐一阵头疼,“娘......”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李母 () 李夫人抽出帕子,按了按嘴角,眼神变得认真起来,随时都可以奔赴“战场”似的,“看你这态度,八成是......单相思?儿啊,在这一方面你可不如你爹。” 李锐十分无奈,关于父亲当年是怎么俘获母亲芳心的,父亲从小时候就开始在他耳朵边瞎得瑟,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李毅心虚地瞟了妻儿两眼,哧溜一声,将最后一口汤咽下,撂下碗就走,“你们娘俩慢慢聊。” 李夫人单手按住蠢蠢欲动的李锐,和善地微微笑了下,“听为娘讲过去的事情?” 李锐干笑:“孩儿听着呢。” 李夫人涂着丹蔻的手指一点:“开宗明义第一句,死缠烂打不要脸。” 李锐:“啊......” 李夫人扶了扶鬓间的步摇,“从我和你爹遇见的那个风雨交加的泥泞小道说起。” 李锐小声道:“不是飘着杏花微雨的深巷吗?” 李夫人眼神一厉:“你爹是这么和你说的?” “是、是啊。” “啧,这么多年了,城墙饱经风吹日晒雨淋的,还掉了几层皮呢,你爹的脸皮倒是历久弥厚。”李夫人哼笑道,“那你爹肯定告诉你,我和他的初遇,是一场英雄救美人?” 李锐点头。 “假的。”李夫人面无表情道,“当年为娘遇到的歹人是他找人假扮的。” 李锐:“......” 忽然很怀疑父亲挂在嘴边津津乐道的月下起舞和雪中送暖。 “月下起舞?扒墙头这么不要脸的事情,他也对自己儿子说得出口?” “还雪中送暖?偷拿了我的手炉,在一边自我陶醉个什么劲......” “......” 李锐忽然觉得,有些无法直视自己那位身为一军统帅的爹了。 “虽然不要脸了点,但还是很有用的。”李夫人蹙眉轻叹,“这不,我这朵鲜花都插在他身上了。” 李锐干巴巴道:“孩儿...受教了。” 李夫人眼神亮亮的,像是不灵不灵闪着光,“所以,你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为娘帮你松松土?” 李锐含糊道:“娘你就别管了。” 李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李锐的脑门,“我别管?就你这张整天板着的脸,看谁都像是想找人决斗似的,人家女孩儿要是能对你青眼有加,为娘的姓倒过来写。” 李夫人,姓王。 李夫人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其实,为娘一直要个软软香香的女儿,可你爹是指望不上了,为娘只能指望你找个乖软的儿媳了。” 李锐:“......” 他觉得他爹还是可以努力一把的。 “不过,虽然为娘喜欢那些乖巧漂亮的小姑娘,”李夫人笑了笑,“但娶妻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有小怜时时陪在为娘这里,为娘也知足了。” “对了,小怜前几日为郡君挡剑受了伤,可好些了?可惜现在她人在宫里,也没法看望。”李夫人轻叹道。 李锐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应该没有大碍。” -- 除夕将至,京城的市集上愈发热闹,小贩们沿街叫卖锡打春幡胜、百事吉斛儿等吉祥物,街头的铺子里摆满了年货。 然而,在千里之外的晋州前线,气氛却截然不同。 “将军,会不会太冒险了?”牙将迟疑地看着李荣。 李荣摇头,“东临雷霍,西控河汾,南通秦蜀,北达幽并,晋州的位置太险要了。如果不趁着对面现在兵力薄弱一举拿下,后面再想夺城就难了,那时我们面临的就是数倍于我们的汉辽联军。” “但是,我们虽有五千精兵,可浮山城那边不肯相助......只怕人困马乏,我们的粮草也跟不上啊。” 李锐沉默许久,他自然知道。 可机不可失,根据探子的消息,汉军和辽军已经在阴地关集结了近七万大军,晋州又易守难攻,一旦落入辽人手里,只怕十年内再难解决西北大患。 如果前线的三万周军悉听自己指挥,自己或许能周旋一番,撑到朝廷的援军到来。 然而......眼下看来,只能出下下之策了。 李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绝,“去点兵,先派我们的人去晋州城郊野,把周围的人口牲畜财物粮食能转移的转移,转移不了的,就和清除附近的房屋树木一道毁掉。” “至于晋州城,两日之内,本将军必定拿下。” 牙将震惊地抬首看向李荣,良久才道:“遵命。” 浮山城里,满屋的将士齐齐沉默,为首的何能更是满脸不可置信,“圣旨?” 怎么可能? 传旨官凉凉一笑,“何将军好大的面子,见圣旨不跪,是想造反?” 第一百七十三章 圣旨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传旨官拉着嗓子公式化地把明黄圣旨上的内容宣读了一遍。 素日里威风凛凛的将军们在传旨官身前跪了一地,脸上的表情是清一色的懵逼茫然和不可置信。 何能直接站了起来,指着传旨官吼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陛下为什么忽然下旨封李荣为征西大将军?! 甚至把调动征西的各路大军的权力都给了李荣? 不对,这边的消息传不到京城才对,就算能传到京城,使相如今就在京城,根本不会允许这样的命令传下来。 传旨官神情高傲,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何能,而是四处找了找,“李荣将军呢?” “怎么还不出来接旨呢?”传旨官张望着四周,“不是说,今天没有出兵吗?怎么这么多人都在,只有李荣将军不在?”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一个将官忽然挺身而出,“回大人,李荣将军被人赶出了浮山城,去向不明。” 何能的面色立刻阴沉下来,恶狠狠地盯着挺身而出的将官,是他,前日在城头为李荣说话的那人。 其余低着头的将领大气都不敢出。 传旨官静默片刻,扫了眼面前的将军们,垂眼遮住了眸中的讥讽,轻笑了下,“本官没想到,这本该火烧眉毛的前线竟然如此热闹,还有人在战场上玩勾心斗角?” 何能沉着脸道:“大人说笑了,内情复杂,非一言可道尽。李荣将军只是出去执行秘密任务,其他将领并不知道。” 传旨官:“不知李荣将军在何处执行任务呢?” 何能眼神阴厉:“军机不可泄露,大人把圣旨留下,末将会代为转交。” 传旨官的气势也变得凌厉起来,“皇命不可违抗,让李荣将军亲自出来接旨。” 何能缓缓地朝传旨官走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传旨官寸步不让,“抗旨不遵,形同谋反。” 何能的视线落到传旨官手里的圣旨,牵了下唇角,猛然出手 “何将军,你想干什么?” 李荣单手捉住何能的手腕,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你......”何能瞳孔缩了一下,红着脖子挣扎了几下,没有挣开。 李荣嗤笑一声,猛然松开手。 何能猝不及防地趔趄着后退了两步,面色更加羞恼。 何能攥紧了双拳,面色阴鸷,“本将军要亲眼看看圣旨。” 李荣眯起眼,“何将军怀疑传旨官大人假传圣旨?” “你不要血口喷人,本将军出于谨慎,想一睹圣旨真假有何不对?” 传旨官挡在李荣身前,“何将军,容本官提醒一句,这道圣旨是陛下颁给李将军的。如需言明真假,也应该由李将军自行判断。何将军眼下这等行径,是对圣旨不尊,对陛下大不敬!” 何能气道:“你这是狡辩,是胡搅蛮缠!” 传旨官把圣旨在何能面前晃了一下,递到了李荣手中,“何将军仔细睁大眼睛看看,现在是谁在胡搅蛮缠?如果因为怀疑圣旨有假,就可以随意拿过圣旨检查,那本官来路上的乞儿怀疑圣旨有假,本官是不是也得给那乞儿看看?” “强词夺理!” 传旨官一笑,“非是本官强词夺理,实在是何将军这心思......不,这心里想得太多了。假传圣旨,这种既容易被拆穿又容易掉脑袋的事情,本官委实没必要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将军说,是吧?” 传旨官走到何能身侧,压低声音道:“而李将军,早年跟随陛下立下赫赫战功,以能征善战名扬诸国,前途可谓是一片大好,犯得着冒这种险吗?假传圣旨是大罪,就算真的打下晋州城也不见得能功过相抵,满朝文武不会站在他这边,陛下......只怕也很难再放心地用他了。” 何能沉着脸,“本将军凭什么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传旨官拄着额头苦恼道:“罢了罢了,既然将军不到黄河心不死,执意不相信陛下的圣旨,那本官就让将军看看又如何?只有一点,将军不要后悔就是。” 传旨官朝李荣使了个眼色,接过圣旨缓缓展开。 传旨官的动作慢的出奇,何能的心随着高高悬起,等到看见广顺元年的“敕命之宝”印后,瞳孔骤然一缩,“等等。” 传旨官动作一顿,“怎么了?” 李荣状似不在意地看了眼何能,但手却悄悄搭到了佩刀的刀柄上,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宛若一只随时可能暴起的猛兽。 何能塌下肩膀,垂下眼,“末将并没有怀疑圣旨真假,末将愿追随李将军左右,为我大周平定西北大患。” 划船技能满点的其余将领闻风而动,疯狂转动舵柄,“末将愿追随李将军左右,为我大周平定西北大患。” 李荣松开微微颤抖的双手,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多谢。”避开众人,李荣朝着传旨官抱拳行了一礼。 传旨官摘下帽子,拿在手里扇着风,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将军和属下客气什么?属下的这条命是将军从辽人手里抢下来的,能为将军做点什么是属下的荣幸。” 李荣拍了拍传旨官的肩膀,视线定定地落在天际的黑色山脊,声音蓦地带了点哽咽,“山高水远,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年轻的小伙子笑了下,将手里把玩着的官帽向上一抛,正好稳稳落在头顶,“将军不必担心,属下还年轻着呢,唔,将军也年轻,现在见不到将军没关系,等到熬死了那些讨厌的人,属下就光明正大地回来见将军,哈哈哈。” 李荣被逗笑,“好啊。” “所以,该好好保重身体的是将军。”小伙子郑重道,“等到天下太平后,将军可不要忘了在茅屋旁留一片空地,属下先占住这个位儿了。” 李荣失笑,“忘不了你的。” 小伙子笑着摆了摆手,向暮色深处而去。 “山水或许有相逢,将军,保重。” “山隐水迢,多保重。” 两个虚伪的人在心里这样轻声告别,然后转身,各自走向血色微茫的前路,眼睛里是别无二致的清醒和决绝。 在他们身后,乌鸦比落日来得更及时,随后那落脚处的一点点黑,犹如宣纸上晕染开的墨滴,从山脚下匍匐的枯草开始,蔓延到山顶老树的树尖。 平沙长云,古道黄尘,一切迅速黑暗。 第一百七十四章 陆郎 () “除日到了啊。”白怜看着钟灵宫内外忙活着的宫人,忍不住感慨一叹,“小时候总想着快点长大,总觉得十二个时辰怎么那么漫长,现在长大了,却又觉得十二个时辰怎么那么短暂,还没反应过来了,就嗖的一下从指缝里溜走了。” “快吗?”郭知宜从一堆书里抬起头,思索了一下,对她来说,真的不快。 她穿过来的时间才四五个月,但她却有一种过了四五年的感觉。 时时刻刻紧绷着做另一个人,模仿原主的言行举止,模仿原主的音容笑貌,为了原主的亲人,为了原主的心愿,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殚精竭虑地推演着命运齿轮转动的轨迹,在岁月和历史的巨潮中孤舟钓雪,懵懵懂懂又跌跌撞撞地在未知和已知的漩涡里撕扯。 恍如隔世。 不,是真的隔世。 郭知宜按了按眉心,想甩去恍惚的思绪。 她认知里的穿越,像一场华丽的梦,给了自己一次重新选择和经历的机会。 这场穿越,无论是表面上肤浅地远观,还是实际上深入地经历,都华丽无匹,完美得让人心颤。 可时光流逝,当自己在这个世界里越陷越深,挥剑杀了人,提笔留了画,和越来越多的人相遇相知...... 这些让她愈发清晰地认识到,这是一个世界。 一个和她原来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感觉,但对她来说,拥有一份在两个世界里的记忆,有时候,感觉并不好。 庄生晓梦迷蝴蝶。 午夜梦回,神思茫然的一瞬间,是她最脆弱的时刻。 因为她会忍不住地思考“真实”和“存在”,前世今生,哪个她是真实存在过的? 尤其是长期地把自己带入原主的角色,脑海里被原主的一切充斥,前世的一切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稀薄,这让她有一种自己正在被这个世界同化、正在消失的感觉。 当有一天,前世的一切被遗忘,那么这个躯壳里的灵魂,还是她吗? “长安姐姐!”白怜在郭知宜眼前挥着手,大声喊道。 “啊...嗯,怎么了?”郭知宜猛然回神。 “长安姐姐脸色很不好看。”白怜眉头蹙起,语气很是认真,“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对身体很不好。” “诶,你怎么知道?”郭知宜挑眉一笑,“我猜猜,该不会是望神察色、望五官知五脏?” “是呀。”白怜坐到郭知宜身旁,笑嘻嘻道,“再加上切脉辩证会更准哦,来吗?郡君的话,不收钱,倒贴也愿意。” “倒贴也愿意?”郭知宜把这几个字放在唇间碾磨了一遍,嘴角噙着笑伸出皓腕,“来?” “好。”白怜在郭知宜看不到的地方,朝窗外假山边的模糊人影诡异地一笑,然后悠悠地拉住郭知宜的手腕,手指在郭知宜白皙滑软的手腕上一寸一寸游移明显是故意为之。 郭知宜挑眉一笑,“莫非神医把脉的手法也和寻常大夫不同?” 白怜眨了眨眼睛,牵起郭知宜的手腕,俯首一触即分地吻了下,理直气壮道:“神医谷谷主独门秘法,不行?” 郭知宜失笑,凑到白怜身旁压低声音道:“陆韶在附近?” 白怜笑而不语,因为下一刻 “郡君。” 陆韶站在门口神色不明地唤了一声。 郭知宜:“......” 日!不太好,吃醋了。 虽然小醋怡情,但是打翻陈年老醋坛...... 郭知宜很有自知之明地觉得自己大概受不住。 “去去,小孩子去一边儿玩去,去看看桃符都挂的怎么样了。”郭知宜干笑着把白怜往外赶。 “噫......”白怜撇着嘴往外撤。 守在殿门前的白苏二话没说,招呼走了附近忙活的宫人。 顷刻间,钟灵宫正殿成了一座空殿,除了郭知宜和陆韶再没别人。 陆韶幽深的目光在郭知宜身上驻足片刻,很快又移开了,继而便打算转身离开。 郭知宜拼命压下往上翘的唇角,一把拉住了陆韶的手腕,“你呀,总是口是心非。” 陆韶脚步一顿,微侧首扫了郭知宜一眼。 十分微弱地表示反对。 郭知宜声音里带着笑意,“不是吗?你若真想离开,为什么不跟在那些宫人身后离开呢?” “你要是跟在那些宫人身后,大庭广众之下,我肯定没办法对你动手动脚。等到人都走光了,才转身做出一副生气离开的架势,是不是就在这等着呢?嗯?”郭知宜笑着晃了晃陆韶的手,俯下身作出亲吻对方手背的动作,然后在距离陆韶的手咫尺之遥的地方忽然停下。 郭知宜抬首一笑,“是吗?” 陆韶没说话,但握着郭知宜的手猛然加大了力度。 郭知宜但笑不语,只笑意盈盈地看着对方。 陆韶眉头皱起又飞速舒展开,像是有些焦躁,抿着唇主动将自己的手腕抬高了点。 郭知宜闷笑,故意装作不知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期待什么呀?” 陆韶:“......” 陆韶深吸气,猛地反握住郭知宜的手腕,低头在对方手腕上轻咬了一口,像是在发泄这两天的满腹怨气。 这两天,他可算是明白了一件事,郭知宜身边的人,不管男的女的,都!得!防! 郭知宜咬着唇忍笑忍得很辛苦。 “别气,要不然给你一个奖励?” “什么?”陆韶抬眸。 郭知宜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怔了一下,随即嫣然一笑:“陆郎?” 陆韶的眼神立刻变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求娶 () 那眼神,怎么说呢,幽深到可怕,仿佛厚重的山脉下深藏着炙热粘稠的岩浆,随时可能失控似的。 陆韶偏过头,艰难地克制着自己,轻啄了一下指尖立刻后退了几步,“郡君,晚一会儿宫中还有年宴,郡君早做准备。” 说完,大步离开,身影中怎么看带着点仓皇。 郭知宜垂着眼低低笑了笑。 华灯初上,宫中形形色色的人往来如织。 郭知宜看着张灯结彩的皇宫,心中尽是惊艳。 虽然对宫中各处已经很熟了,但今夜的皇宫和平时截然不同,脱去庄严雍容的外衣,罩上了一层薄雾轻纱般的朦胧之美。 月光温柔得像水一样,各色烛光中奇花珍草影影绰绰,若隐若现,清秀窈窕的宫女穿梭其间,丝竹管弦之声犹如仙乐,顺着习习的风散入宫城各处。 恍惚间,让人误以为自己踏入了仙境。 “长安姐姐?”白怜见郭知宜忽然停在了原地,出声询问道。 郭知宜回神一笑。 原主和白怜都不是第一次参加宫宴,北汉的隐帝性喜奢靡享乐,那时的宫宴比现在要隆重盛大得多,所以白怜看到眼前的美景并不像郭知宜一样惊诧。 “我让宫人送你去找白大人吧。” 白怜摇了摇头,“我父亲应该没有来。” 郭知宜在心底轻叹,“不知道你大哥到了没有?我陪你看......” “见过郡君。”白延钊两人身后走出,笑意盈盈,“多谢郡君照顾舍妹。” “白公子客气。”人多眼杂,郭知宜也不多待,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前面的女子是......”在他们身后的宫道上,赵俊惊艳地看了眼宫门前那道高挑的身影。繁复的宫装上仿佛有月色淌过,被宫灯的光晕映衬得不似凡人。 跟在左右的赵正谊皱着眉想了想,“应该是长安郡君。” 赵俊垂眸一笑,“是她啊......” 郭知宜在女官的殷勤指引下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席位,是一个很靠近皇帝的位子。 如果宫中有后妃,会被一众妃子拿眼神射成筛子的那种近。 郭知宜落座之后,才认真打量了殿内的朝臣命妇和年轻的公子小姐们。 哦,基本都认识。 郭知宜便歇了打量的心思,收回视线老老实实地坐在席上。 大概是幼年时经历过一段穷困潦倒的生活,郭维即使做了皇帝,依然十分节俭,宫宴相比前朝来说简单得多。 可饶是如此,如流水一样往席上送的瓜果糕点,数不清的冷盘、热盘,又好几道汤品和主食,还是让郭知宜结结实实地震惊了一把。 像这种场合,皇子们少不了要给皇帝献上些礼物,以表孝心。 朝臣们紧跟其后,进行了一波名为赞美皇子、实则吹捧皇帝的高谈阔论。 郭知宜百无聊赖地听着,心中莫名有些唏嘘,一定得多读书。 不读书,拍马屁都只有那翻来覆去的几句。 多读书,拍马屁可以拍出彩虹屁,还能变着花样地拍。明喻暗喻,引经据典,只有想不到的,没有这群文官说不出的。 就差没直白地说,陛下您是紫微星下凡,是真龙天子,是太阳化身,您的光芒照耀大周,您英明的决策指引着大周奔向富强美好的明天。 郭知宜叹为观止。 群体的狂热之下,总有一两个冷静的存在。 比如,赵俊。 他在看美人,“那个女子又是谁?” 赵正谊低声解答,“是史照温的孙女,名叫史倾棠。” 赵俊笑了下,自己果然是离开京城久了,京城的年轻女孩儿一茬一茬地长,竟然有了这么多绝色美人他不知道。 赵正谊见赵俊感兴趣,堆着笑殷勤地为他解说,“这位史家小姐,不但继承了史家的博学多识,才气过人,而且容貌在京城也是拔尖的,能与之相比的,都是长安郡君和白家小姐这等人物。” 赵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只邪气地盯着史倾棠,“可有婚配?” 赵正谊一愣,“并没有听说消息。” 歌舞升平间,赵俊忽然站了起来,朝郭维行了一礼,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克明,你有何事啊?”郭维惊讶道。 赵俊笑道:“陛下,佳节良辰,君臣同喜,臣想向陛下讨一个赏赐,来个喜上加喜。” 郭维手指在酒杯上摩挲着,笑道,“说来听听。” 赵俊:“陛下知道,臣的发妻去世已久,府中一直缺个能掌家的夫人。臣想请陛下赐婚,寻一良妻,以慰余生。” “哦?看你的意思,是已有人选了?你且说说,是哪家的女子这么......”郭维微妙地顿了下,“如此有幸,能得到克明你的青眼?” 赵俊勾唇一笑,看向郭知宜的方向,“长安郡君大方端庄,又身具武艺,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臣,臣一直对郡君仰慕不已。” 郭维眼神骤变,手下的杯子险些给他捏碎。 殿内的笙歌不知何时忽然停下了,这片令人心悸的安静便异常明显。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身着玄色重铠的禁卫眼如鹰狼地盯着赵俊,浑身轻微地打着颤。 席间众人悄悄地打量着当事人的脸色,赵仙云更是幸灾乐祸地朝郭知宜白了一眼。 而当事人,当事人面色丝毫未变,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一样,甚至还在和侍女说笑。 良久,郭维挤出一个笑来,“克明啊,长安顽劣,可不是能掌家的性子,而且,长安已有心仪之人,朕也许诺过他们,绝不棒打鸳鸯。” 赵俊遗憾一笑,“是臣晚了一步,强扭的瓜不甜,臣祝郡君和她的意中人早结良缘,琴瑟永谐。” 郭知宜垂眸道谢。 郭维刚松了一口气,却见赵俊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坐下,顿觉不妙,“克明?你......” 赵俊笑着道:“既然长安郡君已有心仪之人,那不知吴家小姐可愿意?” 哪个吴家? 郭知宜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小女孩被吓得眼泪唰地滚了下来,旁边女孩的母亲也是脸色惨白。 小女孩脸型流畅小巧,皮肤白皙,看上去水灵灵的,算得上一个小美人。 可问题是,这个小美人看上去嫩得很,不知道年满十岁了没有。 而赵俊已经四十多岁快五十的年纪了...... 郭知宜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赵俊真正的打算应该不是求娶她和那个吴家的小姑娘,而是......制造心理落差! 所以,赵俊真正的目标是谁?! 郭知宜眯起眼,暗自打量着赵俊的神色,但赵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 郭知宜眉头微蹙,不经意看到频频和赵俊搭话的赵正谊,心思一动,顺着赵正谊的目光看了过去,是......史倾棠。 郭知宜心脏一紧。 赵俊还在说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吴大人以为如何啊?” 吴大人冷汗直流,“这......这,小女......” 郭维皱着眉头哭笑不得,“这小丫头能懂什么,克明你喝多了,此事就算了,改天再议吧。” 赵俊固执地摇了摇头,“臣没喝多,臣是真心实意想找个伴。” 郭维心头窝火,直觉自己在军营时的暴脾气快被逼出来了。 郭维默默地向赵俊的先祖们致以诚挚的问候。 问候完,郁结的气散了两分,郭维再次熟练地撑起了一个微笑,“那克明你真心实意地说说,你真心实意地看上了谁?” 赵俊得逞一笑,“史家大小姐。” 第一百七十六章 追求(加更) ()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郭维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赵俊作出一副真诚的模样,“史老先生是举世称道的名士,臣久仰史老先生大名,毕生大憾便是未能在史老先生门下聆听教诲。而史小姐,众所周知,不但是史老先生的不记名弟子,而且还算得上是史老先生唯一的关门弟子,是史老先生毕生所学的传人。” “臣对史小姐这般的才女倾心不已,愿倾万贯家财求娶,还请陛下成。”赵俊看了眼史倾棠。 郭维沉着脸,“朕也对史老先生仰慕不已,正因如此,朕绝不会委屈史家姑娘。克明你若是真的倾心于史姑娘,不妨问问人家姑娘的意思。” 赵俊笑着道:“史姑娘意下如何呢?” 史倾棠神色疏离,“谢使相抬爱,使相谬赞了,小女子当不得使相的赏识。” 赵俊笑得有些轻浮,“嗳,史小姐何必谦虚呢?” “赵大人。”一道懒洋洋的调子从下首传来,“赵大人何必强人所难呢?” 哦呦! 在场的朝臣命妇和公子小姐们,不分男女贵贱,瞬间齐齐化身为猹,朝最新鲜的瓜源看去。 出声的人是高行周。 白马银枪大将军,高家枪的传人。 高家枪传自数百年前的罗家枪法,动作古拙,招招制敌,一杆银枪压定群雄。而到了高行周这一辈,高家枪更是发挥到极致,曾有传言,高行周一条枪万军难敌。虽然真假已不可考,但如果说,高行周是当今的天下第一枪,列国之中,还真没有人能站出来反驳。 不过,如果不拿枪,不穿盔甲,没见过他的人绝不会把他当成一个领兵打仗的将军。 比如现在,高行周一身锦袍,两颊微醺,眉梢眼角尽是散漫不羁的笑意,再加上清俊出色的容貌,浑然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公子哥。 连说话都带着纨绔子弟一样欠揍的调调。 “史小姐是饱读诗书的才女,对礼义廉耻这些自然看得很重,赵大人您非得在大殿上逼着人小姑娘,谈情说爱,您这不是为难人吗?” 高行周把“礼义廉耻”四个字咬得很重。 赵俊脸色一青,“高将军,本官和史家姑娘的事,只怕和高将军无关吧?” 高行周厚着脸皮一笑,“末将久仰史老先生风采,曾在史老先生门下聆听教诲是末将毕生之幸。若论起来,史姑娘还是在下的师侄。” 郭知宜在心底拍桌子直笑,高行周这人......真是蔫坏。 赵俊阴沉着脸瞪向高行周,“师侄?哼,莫不是存了别的心思?” 魏人辅眼神一凛,一个女子如果背上引得两位重臣争抢的名声,并不是好事。 魏人辅笑着看向赵俊,“说到师侄,老臣倒是想起来一件趣事,赵大人若是对这丫头有意,可做好认下七十一位师叔师伯的准备了?” 赵俊面色微变。 郭维哈哈一笑。 魏人辅接着说道:“其实,老臣早就向陛下提过,把这丫头养在膝下认作义女,陛下当时也同意了,如果赵大人不是醉意上头,是真的对我家这丫头有意,不妨日后再和老臣商量?” 赵俊面色稍缓,没有再说什么。 一场闹剧匆匆收场。 众人皆松了口气。 但郭知宜没有。 她看见史倾棠的脸像是骤然被人抽掉了血色,变得苍白如纸。 很不妙啊。 这是又出什么事了啊?! 鼓乐齐鸣,觥(gong)筹未停,不论心里装着什么样的心思,但神奇的人们在面上总能营造出其乐融融、热闹非凡的盛大场面。 郭知宜瞥见史倾棠趁着没人注意溜了出去,立刻提心吊胆地跟了上去。 游廊曲折,丛影幽深,郭知宜出去晚了一步,就看不到人影了。 郭知宜耐着性子在御花园里找了半天,才在湖边的一座亭子里找到人。 “郡君?”史倾棠说话间隐约带着点鼻音。 “史姐姐。”郭知宜接过随侍手中的宫灯,挥退一众随侍,走进亭中将宫里放在石桌上,“史姐姐不必在意宫宴上的事情,皇祖父不会同意的。” 史倾棠抬首看着天上的皎月,轻叹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情。” “那是?” “我只是忽然有些难过,和迷茫。”史倾棠垂着肩膀,一动不动地看着亭外的湖水,月光揉碎在她的眸子里,这一刻,才女往昔的从容淡静然不再,只余一个脆弱迷惘的,十八岁的女孩子。 “相夫教子,就是女子的归宿吗?”史倾棠轻声问道。 郭知宜心中无奈地想道,这个问题就算放到光明伟大先进的二十一世纪,都能在论坛上撕起上百层楼好伐?! 前世的她一直不结婚不生子,不少被暗地里数落什么“风气败坏”、“道德沦丧”。 所以,说起这个问题,她还真是不好回答,她自己因为童年和原生家庭在这方面有点阴影,看问题容易偏激。 她可不想带上自己的感性色彩去影响一个好端端的小姑娘。 虽然,在这个时代,答案好像有点那什么...... 郭知宜想了想,委婉道:“分人吧,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归宿这种玄乎的东西,好像也没有好坏之分,只要自己满意,自己不后悔,不就是了?” 就好像她以前看过的一个有趣的结论,有人问,生命、宇宙和其他一切事情的终极答案是什么? 而答案是你。 “郡君不要敷衍我。”史倾棠哭笑不得,“郡君的追求是什么?” “大周和陆韶?” 史倾棠:“......” “史姐姐,归宿和命运,这种问题何必想那么清楚呢?”郭知宜无奈一笑。 诚然,人类对终极问题的思索推动着伟大哲学家的诞生,推动科学和文明的发展与延伸。 但是,书读得少,经历也少,却想得太多,容易走火入魔啊! 她就是这样。 史倾棠眼神复杂地看了郭知宜一眼,放弃和郭知宜交流,“多谢郡君指点。还是回殿上吧,郡君出来得久了,陛下该派人来找了。” 郭知宜拉住史倾棠:“史姐姐,你还没说,你的答案呢?” 没有暗搓搓地做什么吓人的决定吧? 史倾棠将垂下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勾唇一笑,“史家。” “什么?” 史倾棠风轻云淡地笑道:“郡君觉得,我能撑起史家的百年声名吗?” 郭知宜一愣。 史倾棠拉着郭知宜往回走,“郡君的追求可以是大周,我的追求为什么不能是史家呢?” “可我的答案里还有个陆韶呢,”郭知宜斜眼笑,“史姐姐就没有其他的?” “静远阁算不算?” “不算!” “那没有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灯火 () 大周沿袭旧俗,除夜守岁。 宫宴过后,整座汴梁城迎来了彻夜不眠的大年夜。郭知宜和郭荣打过招呼,悄悄溜出了设宴的大殿。 陆韶正在和人交班,同袍爽朗地拍着陆韶,“谢了,陆兄,剩下半夜我来守着吧。” “好......额。”昏黄的烛光中,陆韶的语调突然奇怪地变了一下。 同袍转身看向陆韶,“怎么了?” 陆韶轻咳了两声,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住了在自己腰间作乱的手,“没事,你快去吧,今天宫里贵人多,别耽误了事。” 同袍疑惑嘀咕了句,好像听见什么声音,但没有来得及细想,便被催着戴上头盔往宫苑内赶去。 陆韶目送同袍走远,浑身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回首看向藏在自己身后的郭知宜,“郡君怎么突然来了?” “因为想你了呀~”郭知宜嗲着嗓子,故意娇滴滴道。 陆韶:“......” 陆韶浑身一个机灵,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郡君,你、你好好说话。” 郭知宜遗憾一叹,踮着脚将自己手中的面具戴到陆韶脸上,拉起陆韶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可是在宫里,没事吗?”陆韶摸了摸脸上的面具,不安地四处张望着。 “没事啊,在刚刚的宫宴上,别人都知道长安郡君有一个心仪之人了,而且皇祖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了,肯定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 藏在面具后的陆韶高兴地笑了笑,抬手正了正面具,眉眼温和地看着前面的人。 宫宴虽散,但宫中依旧人影绰约。 皇宫大内,大庭广众。 郭知宜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抓着后面之人的袖子,堂而皇之地在御苑走过。 习武之人,大多耳聪目明,陆韶也是。 陆韶清楚地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在窃窃私语,有的人在猜测长安郡君身后的人是谁,有的人小声嚼舌根长安郡君的眼光不好、意中人见不得人。当然,还有陆韶最喜欢听的,有人声音很小地感叹长安郡君和意中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陆韶悄悄地,悄悄地反手抓住了郭知宜的手腕。 他很喜欢这个人。 他很喜欢和这个人待在一起。 他更喜欢像现在这样无所顾忌地同出同行。 四周的人越来越少,灯火也暗淡许多。 “到啦!”郭知宜指着前面的高台开心地说道。 陆韶看了眼夜色下荒凉破败的高台,惊讶道:“宫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郡君怎么找到的?” “这你就别管了。”郭知宜眨眼一笑,摘下了陆韶的面具,“我们快上去吧。” “好。”陆韶说完,长腿一抬,就打算往上走,孰料郭知宜站在原地没有动。 “郡君?” 郭知宜噙着一抹坏笑,抬眼看他:“我脚疼。” 陆韶迟疑一瞬,走到郭知宜身前,“我背你?” 郭知宜得逞地笑着点了下头。 陆韶的心里仿佛有阳春和风吹过似的,唇角也轻轻勾了起来, 陆韶背过身两腿微微弯曲,做出一个半蹲的动作。 郭知宜把手搭在陆韶的肩膀上,身子......还没动,但下一秒,她忽然感觉自己的一只小腿像是被谁抓住了! 出于这个身体的本能反应,被抓住的小腿立刻原地转了小半圈,另一条腿狠狠地照着对方的手踢了过去。 “嘶。” ......是陆韶的声音。 “陆韶?”郭知宜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怎么是你啊?” 陆韶垂着眼看不清神色,语调也是平平的,“没事,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个虫子往你身上飞,就拍了一下。” 郭知宜干笑:“对不住,对不住,你的手没事吧?” 陆韶不着痕迹地将手往身后藏了藏,“没事,来,我背你。” 郭知宜忍不住笑了,“你看我刚才的架势,像是脚疼吗?” 陆韶低笑,小声飞快道:“没关系,无条件服从郡君的命令是我的职责。” “那,背我?” 陆韶直接用行动表明了态度。 过了一会儿,两人就到了高台上,高台上杂草丛生,凄风阵阵,比下面还要凄凉。 “郡君,为什么会想来这里啊?”陆韶疑惑道。 “因为这里没人啊。”郭知宜阴森一笑。 “没人?” “对,”郭知宜凉凉的手指如蛇信般在陆韶的脸上划过,声音也幽幽的,“我本是天地间漂泊无依的一个孤魂野鬼,因缘际会附身到这个女子的身上,为的,就是接近你这个阳气旺盛的男子。 今日终于给我找到机会了,哈哈,此地荒凉无人,等我吸干你,我就功力大成了,嘿嘿。 小子,你不怕吗?” 陆韶垂眸,“不怕。” “为什么?” 陆韶凑得近了些,低声一笑,“不是有句话叫,什么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郭知宜:“......” 陆韶继续压低声音,又磁又沉的声音对郭知宜这个声控来说是最有效的勾引,“郡君打算怎么,怎么吸干我?” 郭知宜:“............” 此时此刻,郭知宜最庆幸的就是这里没有什么光亮,陆韶看不见她的脸,然而下一刻 “嘭嘭嘭!” 雷鸣般的巨响在他们耳边炸裂,连续不断的璀璨焰火在不远处的夜空中热烈地绽放,将整座高台照得亮如白昼。 郭知宜通红的脸就这样落入了陆韶的眼里。 郭知宜:“......” 大过年的,这么晦气,可还行?!! 郭知宜扳过陆韶的脸,“别看我,看烟花!” 陆韶抿唇一笑,“好,都听郡君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郭知宜看着身下被灯烛烟花映红了半边天的皇城,忽然就想到了辛弃疾的这两句词。 和这情景很搭。 和自己身边的人也很搭。 她记得,这首词的后三句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郭知宜恍然地侧首看了一眼,明灭的烟火,摇曳的灯烛,将立在风中的英俊男子,无端染上了几分出尘之色。 郭知宜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律动着,一个怎么都按不下去的念头,穿越层层阻拦,忽地跃入她的脑海 灯火阑珊处,是陆韶。 “郡君在想什么?”陆韶摸了摸自己的脸。 郭知宜轻笑,“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陆韶眼睫一颤,依言照做。 “我想......” 月下轻轻的一吻,如同蝴蝶轻轻地在花朵上停留了一瞬。 这时,高台的另一端忽然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响动。 “谁在那里?” 郭知宜走近一看,只见史倾棠纹丝不动地站在一个石柱后,像只地缚灵一样幽幽地背对着他们,周身的气场形成实质般的四个大字 看不见我。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嫁 () “史,史姐姐。”郭知宜轻咳了一声,“你怎么在这儿啊?” 史倾棠缓缓转身,面无表情道:“因为这里人少。” 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就这么难吗? 史倾棠幽幽地呼出一口气,“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等等,”郭知宜想起宫宴上的糟心事,忍不住提醒道,“史姐姐小心,虽然不知道赵大人为什么忽然有了这种想法,但他这人的肚量委实不大,你多加小心。” “我知道,多谢提醒。”史倾棠将斗篷上的帽子往下拉了拉,朝高台下走去。 “郡君好像很在意史小姐?”陆韶忽然出声。 “对,”郭知宜点头,脑海里忽然出现了宫宴上史倾棠骤然苍白的脸色,和亭子里史倾棠不容置疑的坚强。 “郡君觉得,我能撑起史家的百年声名吗?” 史倾棠说的风轻云淡,可过后想想,郭知宜怎么都觉得这话里无端透着些悲壮苍凉。 郭知宜慢慢摇了摇头,“史姐姐是个很特别的人。” “但她的特别,表现在她的言谈举止和品行上。而你的特别,却是对我而言的特别,懂?”郭知宜笑了一下。 陆韶一怔,心底的烟花嘭嘭齐齐绽放。 陆韶咳了一声,不想让郭知宜觉得自己这么容易吃味,忙道:“郡君也很特别。” “行了,”郭知宜笑道,“都说得我快不认识‘特别’两个字了。” 郭知宜仰望着夜空中璀璨明亮的焰火,“陆韶,我们出宫吧,带我出去看看京城的人是怎么过年的?” 陆韶看着郭知宜眸子里的碎光,喉头滚动,“好。” 街道上处处挂着彩灯,花光满路,美不胜收。风起,灯烛轻轻摇曳,流光溢彩,仿佛误入仙境。 郭知宜鬼使神差地扭头看向身侧的高大青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什么?” 郭知宜摇了摇头,“没什么。走吧,前面有吞铁剑的,我们快去看看......” 市井的繁闹之外,丞相府里灯光如萤,像是满城明光之中唯一的一点幽暗。 清瘦渐衰的人单薄地立在庭中的圆门之旁,手里提着盏纱灯。一庭清幽中,这烛光便成了唯一的暖色。 “你去哪儿了,倾棠?”魏人辅将手中的纱灯递了过去,“身边也不跟个人,就不怕磕着绊着了?” 史倾棠没有接,“师伯拿着吧,我的院子离这里不远。” “那我送你回去。” 魏人辅走在前面,边走边问,“宫宴上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史倾棠眼帘半垂,“不嫁。” 魏人辅一顿,“不,我说的是,你愿意认我做义父吗?” 史倾棠脚步停了下来。 魏人辅也停下说道,“你小的时候,你父亲他一心向学,两耳不闻窗外事,把你送到了老师身边。算下来,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早把你视作我的半个女儿。如今,我年事渐高,此生也没有孩子,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如果你愿意做我的义女,那你的终身大事我便能名正言顺地帮忙。” 史倾棠没有说话。 魏人辅回过身,“倾棠,你是怎么想的?” 史倾棠抬眸,声音里带着一丝讽笑,“时人皆称师伯乃子房再世,师伯猜不到倾棠一个小女子在想什么?” 魏人辅静默片刻,“猜不到。世间唯人心难测。” 史倾棠凉凉一笑,“我想的是,不嫁。” “我问的是......” 史倾棠打断魏人辅,“我的答案就是,不嫁! 我此生誓不嫁人,无需谁来操心我的终身大事,也不愿认师伯为义父!” 魏人辅语气认真:“不要任性!” 史倾棠平静道:“师伯既然是看着我长大的,也该知道,我从不任性,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很清醒,我也会对我做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魏人辅恼怒道:“史倾棠!” “师伯说对了。史倾棠,我是史家的后人,是继承了祖父遗志的史家子弟,是静远阁现在的阁主,是史家现任的家主。”史倾棠眼神里一片认真,“女子之身又如何,女子就不能延续史家的百年荣光了吗?!” “胡闹!” 史倾棠摇头,“我从不胡闹,我家的院子我已经找人修缮得差不多了,不日就能搬回去。师伯若是愿意施以援手,倾棠自是感激不尽,若是不愿,倾棠也不强求。” 魏人辅深深地呼吸了两下,语气尽量保持着平静,“好了,今天就不说了,这些事情明日再议,回去休息。” 史倾棠弯腰捡起魏人辅落下的纱灯,自嘲一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 “郡君,郡君。”白苏站在床帐外轻轻唤道。 “什么事?”郭知宜抬手盖住自己的眼,迷迷糊糊地说道,“我才休息了多久,又来叫我,要是没有什么要紧事,我就...就扣你月钱。” 白苏失笑,上前掀开床帐,搭在床柱边的银钩上,把郭知宜的衣服放在小几上,“这次郡君可扣不了奴婢的月钱,要扣得扣方将军的,是他让奴婢来叫醒郡君的。” “方四?唉,他一来,准没什么好消息。”郭知宜哀叹。 白苏笑笑没有接话,服侍着郭知宜穿好衣服,招来候在屏风外的侍女伺候郭知宜净面洗漱。 “说吧,又有什么事?”郭知宜抿了一口浓茶。 “有个年轻人求见您。”方四将一块铁质腰牌推到郭知宜面前,“他自称是镇北军旧部,现在是李荣将军的部下。” 郭知宜接过腰牌端详了片刻,意外在腰牌背面的右下角,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安”字。 郭知宜诧异地挑眉,这个人竟然还在原主的麾下待过? 当年易州城陷入困境之时,有不少士兵不战而降,臣服在北辽的铁蹄之下。原主为了防止这些降兵扮成细作混入守城军队,特意将守城军的腰牌换成了这种带着“安”字的新腰牌。 这个“安”字,不但是原主小名里的安字,还是平安的安、安的安。 冷血如原主,却默不作声地,在所有士卒的身上藏了这么一块带着深深祈福色彩的腰牌。 郭知宜眸中划过一丝敬佩,“他说了是什么事吗?” 方四迟疑道:“没有,他说不见到郡君,他是不会说的。” 郭知宜玩味一笑,“让他进来。” 第一百七十九章 子阳 () “属下参见郡君。”来人是一个十分年轻阳光的小伙子,皮肤很白,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 但郭知宜没有在原主的记忆里找到这个人。 郭知宜直接开口问道:“你是易州城的人?” “是啊,”小伙子惊喜地笑道,“三年前辽军压境,易州城岌岌可危,郡君在城中招兵抗辽,我就是那个时候加入镇北军的。” 郭知宜笑了下,“你叫什么?” “叶子阳。” 郭知宜把玩着茶杯,饶有兴致地笑道:“你有什么事非要见我?” 叶子阳看向郭知宜,一笑,“属下是来投案自首的。” 郭知宜手上动作一停,“哦?投案自首?什么案子?” 叶子阳从袖中取出一个明黄卷轴,“假传圣旨。”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郭知宜和方四的目光立刻凝在桌子上的明黄卷轴上。 在叶子阳灿烂的笑容里,郭知宜缓缓拿起卷轴正反检查了一遍,“这圣旨,是真的。但我不明白,皇祖父以前封赏李荣将军的圣旨,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是属下偷来的呀。” 郭知宜皱起眉,神色认真,“到底发生了什么?说清楚!” 叶子阳乖巧道:“谨遵郡君之命。” “这件事得从李将军到了晋州前线说起。郡君知道,李将军是陛下钦封的云麾(hui)将军,可到了前线,李将军却备受排挤,打仗时永远冲在最前线,可论功时什么都得不到,奉命平西的众将领没有几个肯听李将军的调遣。 好吧,属下明白,赵大元帅才是三军统帅,大家都得听他的才对。但是就在前几日,赵元帅忽然离开前线,回了京城。” 叶子阳五官都皱成了一团,“郡君想,将士们在前线吃不饱穿不暖,还得搏命打仗,而三军统帅却回京城享乐,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元帅?” 郭知宜垂眸,“可赵元帅说,前线最近平静的很,北汉人龟缩在太原城和附近的几座城池里,根本不敢出兵。” 叶子阳神色认真,“第一,无论如何,把将士丢在前线,自己一个人跑回后方,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该做的事情。第二,前线的战况根本不像赵元帅所说的,辽汉七万大军已经在阴地关集结完毕,而我军不但一无所察,最高统帅还不在前线,各路将领一盘散沙,甚至沉溺于声色。” 郭知宜攥紧双拳,“你接着说。” “李将军及时发现了前线的危机,打算说服其他将军共谋对策,却不料,其他将军根本不相信李将军,还指责李将军无中生有,蛊惑军心,意图不轨。李将军当场就差点气昏过去。” “所以,你干了什么?”郭知宜探究地看了叶子阳一眼。 “属下在北境多年,见过太多被辽人践踏屠杀的城池,属下真的不忍见晋州城沦为人间地狱。”叶子阳眉宇间一片感伤,“所以属下偷来了李将军被封为云麾将军的圣旨,扮作传旨官,假传了圣旨,宣称赵帅不在时,晋州前线权由李将军负责,平西的军队暂时由李将军统帅。” 叶子阳对上郭知宜震惊的目光,笑道:“而李将军忙于操练军队,属下就趁着李将军没来得及仔细检查圣旨的时候,把假圣旨又偷了出来。哈哈哈,估计李将军现在正因为弄丢了圣旨而惶恐不安呢!” 郭知宜静默地看了对方一眼,“为什么要回京城呢?李将军应该交代了,让你远走高飞,逃得越远越好。” 叶子阳笑道:“李将军没有说,这就是事实,属下自知犯下了死罪,故而回到京城认罪。” 郭知宜深深地叹道:“何必呢!没有人会相信你的。” 叶子阳依然在笑,但语气却很认真,“这就是事实。” “好吧,那你为什么来找我呢?你要投案自首,为什么不去大理寺?!” 叶子阳眉眼弯起,“因为属下曾在郡君麾下待过一年,属下觉得,郡君会相信这就是事实。” 郭知宜站起来,烦躁道:“如果这是事实,你会死,你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属下没有家人。”叶子阳感激地看着郭知宜,“属下的家人早就死在了辽人的手里,属下早年就是一个街头要饭的乞丐,一个差点被冻死在街头的乞丐,是郡君救了属下的命,给属下安排了个能够谋生的活计。属下这才得以撑到加入镇北军,得以奔赴沙场,杀敌报仇。” 郭知宜一愣,“竟然,是你。” 大雪纷飞的夜里,小郭知宜在去找巡城的郭荣的路上,意外看见了一个快冻死的乞儿。 “父亲,你不是说要保护城里的每一个百姓吗?” “是啊,怎么了?” “可你看这里有人快冻死了,君子一诺重逾千斤,你得救他。” “哈哈哈,好好好。” 郭知宜没想到,原主当年的无意之举,竟然还有这样的后续。 郭知宜板起脸,“你如果这么不珍惜自己的命,我就后悔当年救下你了。” 叶子阳笑笑,“郡君不会,易州城的镇北军都知道,郡君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对敌人毫不手软,对自己人却善良柔软。” “你不用说了,”郭知宜气道,“既然当年救下了你,我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找死。你逃吧,我派人送你出城。” “如果我逃了,李将军怎么办呢?” 郭知宜说道:“这你就不用管了,李将军死不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叶子阳轻轻道,“如果我逃了,这就是李将军最好的下场。” 郭知宜含糊道:“未必。” 叶子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郭知宜磕了个头,“属下惦记了多年,能在临死之前亲自谢过郡君的救命之恩,属下没有什么遗憾了。” 郭知宜皱眉道:“你听不懂我说话吗?方四,把他拉起来。” 叶子阳没有反抗,顺从地站到了郭知宜对面。 “郡君,属下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幸运。虽然父母早亡,可是在属下命悬一线的时候,总有贵人相救,先是郡君,后是李将军。但是,属下也有点怕,自己是不是把下辈子的运气都给用完了。郡君给属下一个报恩的机会吧。” “喔。”郭知宜凉凉道,“那你怎么不留着命向我报恩呢?” 第一百八十章 利用(加更) () “那郡君更要成属下了。”叶子阳笑道:“郡君的心愿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属下如果能救了李将军,凭李将军的本事,郡君的心愿一定能实现。这样,属下也算是报恩了。” 郭知宜:“......” 这特么是什么神奇逻辑?!! 叶子阳见郭知宜不说话,忍不住催促道:“郡君,来不及了。属下都赶到京城了,那晋州前线的消息也快赶到京城了,到时候,陛下和朝臣们就该都以为是李将军假传圣旨了。” 郭知宜一笑,“难道不是吗?” 叶子阳干巴巴地笑了笑。 郭知宜深吸气,“值得吗?” 叶子阳毫不犹豫地点头,“值得。李将军是个了不起的将军,凭他的才能和品行,将来必定彪炳史册。属下只是一个无名之卒,过了几年,就会被人们遗忘。用属下的命消去李将军的一个污点,属下觉得,这很值得。” 郭知宜眼神复杂,“但你想过,李将军的心情吗?” 叶子阳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时间久了就好了。” 郭知宜闭上眼,“你先走吧,让我好好想想。” 叶子阳提醒道:“最晚到明天,晋州的消息就该传过来了。” 郭知宜摆了摆手,叶子阳识趣地离开了。 “安排好了?”郭知宜看向去而复返的方四。 “是,属下亲自将他送到了一个安的地方。” “我万万没想到,晋州前线的情势竟然已经危急到这种地步,逼得李荣铤而走险,用了假传圣旨这种下下之策。”郭知宜看着桌上的冷茶,“这件事,你怎么看?” 方四垂眸道:“依属下看来,这件事应该是真的,李将军为人温和敦厚,做事冷静从容,而且目光长远,属下相信,虽然是下下之策,但这一定是李将军权衡之后选出的最好的办法。” “我自然相信李将军。”郭知宜按了按皱在一起的眉心,“我说的是,叶子阳要替李将军认下假传圣旨的大罪,你怎么看?” 方四垂眸,踌躇再三道:“属下、属下觉得,郡君不能只听这个人的一面之词。如果,万一,这人临到最后反咬了李将军一口呢?到时候,郡君也会被牵连进去。” 郭知宜发愁道:“可我们没有时间,没有时间调查。” 方四提醒道:“其实,这件事情,最关键的还是在陛下。” “你的意思是?” “如果陛下愿意站在李将军这一边,那么这件事就简单多了,假传圣旨这件事完可以推到刚才的叶子阳身上,如此,李将军犯下的就只是失察之罪。”方四微微一笑,“甚至,如果陛下能在晋州的消息传回京城之前,写一道这样的密旨送到李将军手里,那假传圣旨这件事就不存在了。” 郭知宜低着头想了想,“皇祖父应该是相信李将军的,只是我担心......皇祖父若是不站在李将军这边呢?” 方四点头,“属下也有此担忧。从陛下近来的态度来看,陛下很纵容赵俊大人,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 郭知宜在心底笑了笑,当一个帝王开始纵容一个位高权重的臣子时,这个帝王和臣子之间必定只有一个能好好地活下去,要么是皇帝真的无力控制臣子,被臣子反踩到脸上;要么是皇帝在憋大招,这个臣子会......死得很惨。 只可惜,赵俊好像没有意识到。 赵俊把他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不过这也难免,因为现在可是王朝交替频繁的乱世。数十年前,便有节度使喊出了“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当为之。”这样的话。 所以,如今的天下的确是武夫横行的天下,武将的确有资本恃宠而骄,甚至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但是,这对一个国家来说是不利的。 任何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绝不会允许手中的刀不听使唤。 而看郭维最近的行为,几乎是无下限地纵容赵俊。 想盖房?好,户部,打钱。 看不惯某个大臣(比如白询)?好,停职免官。 想提拔谁?好,吏部,安排上。 水满则溢,月圆则亏。虽然明面上看,赵俊的确呼风唤雨,但实际上他差不多已经把朝廷里的文臣给得罪了一圈。 就算有朝一日郭维对赵俊下手了,也不会有人站出来说郭维不念旧情、苛待开国功臣,相反,估计会有不少人拍手称快,这个跋扈嚣张的人终于不再祸害他们了。 郭知宜想到这里,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想法,“能不能利用一下李荣将军这件事呢?” “利用?”方四疑惑地看了郭知宜一眼。 郭知宜勾唇一笑:“听你刚才的话,我便猜得出,李荣将军在军中声誉极好,对吧?” 方四点头,“事实上,不只在军中,就算在民间,李将军的声誉也极好。李将军虽然攻城略地,但每到一处,都会约束部下,绝不大开杀戒,甚至还会亲自整顿当地的秩序,帮着百姓恢复正常的生活。” “如果李荣将军被赵俊害了,会怎么样呢?” 方四心中一惊,“估计......武将们会彻底决裂成对峙的两方,赵党和非赵党之间的矛盾会更大。” “不够。”郭知宜神秘一笑,“如果能让赵党的将领也对赵俊寒心就好了。” 方四咋舌,“不大可能吧。” 郭知宜笑笑,“去风吟居吧,把范质和陆韶,还有李锐和倾棠姐姐都喊上,咱们集思广益,离开京城前干一票大的。” 方四领命而去。 郭知宜抬眸看向窗外的热闹景象,自嘲一笑,“大过年的好日子,自己却在搞事......” -- 丞相府。 “相爷,史小姐回史府了。” 魏人辅没有说话,眼神始终注视着手中的木块,手上的动作细致而小心。 良久,魏人辅丢下刻刀,长叹道:“成了。” 是一朵木雕的立体海棠花。 “相爷的手艺越来越好了。”侍从在旁边真心实意地赞叹道。 “是吗?”魏人辅的手指在海棠的花瓣上温柔地抚过,“许是我老眼昏花了,竟看不出好在何处。” 侍从惊讶地看向魏人辅手中的海棠,明明很完美啊。 魏人辅将海棠花放下,“对了,你刚才进来时说什么?” “史小姐回史府了。” “派人暗中保护了吗?” “和往常一样。” “这就好。”魏人辅起身朝外走去,眯着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了,忘记说了,把刚才的那个海棠拿去烧了。” “......是。” 侍从不解地拿起木雕海棠仔细打量了一番,怎么看都很完美啊。 美轮美奂,如果不是颜色不对,几乎和盛放的真海棠花区分不开。 侍从小声嘀咕道,也不知道雕成什么样相爷才满意,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都烧了十来个成品了。 侍从遗憾地拿着海棠朝外走去。 而那海棠,分明花开正好。 第一百八十一章 商人 () “高行周?他怎么来了?” 郭知宜瞥见门边跟在史倾棠身后的人,不由愣了一下。 “没什么,顺路遇见了。”史倾棠神色淡漠。 “哦?” “哎,史姑娘,你这么说你的救命恩人,不大好吧。”高行周一脸受伤,“虽然本公子一向大度,不需要姑娘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但史姑娘这么说,未免让人心寒。” “还有更心寒的,要听吗?”史倾棠抬眸看他,“就算没有遇见高师叔,我也不会有事。” “嘿,你这丫头......” 郭知宜出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你们先等等,谁能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史倾棠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遇到个疯子。” 高行周凉凉地在一旁接道:“喔,的确不是大事,就是差点被一个疯子撞得没了命。” 郭知宜:“!!” 郭知宜面色严肃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史倾棠说道:“不过是在来的路上,有个酒疯子的马惊了,撞到了我的车上。” 郭知宜皱眉,“有人在背后指使?赵大人?” 史倾棠一哂,“应该不是,这么蠢的办法,兴许是我们史家的几个旁家又不安分了。” 郭知宜让开身子,引着史倾棠和高行周两人往厅堂而去,“你没什么事吧?” “没事......” “多亏本公子出现的及时。” 史倾棠一顿,看向高行周,“高师叔军务繁忙,还是去忙吧,不必在我这里白白浪费时间。” 高行周笑着摆手,“嗳,不忙不忙,人生大事,怎么都不算浪费时间。” 史倾棠气结。 郭知宜以手抵唇,轻笑了下,“那几个旁家你应付得过来吗?” 史倾棠郁气未消,叹息道:“跳梁小丑而已,来几次打出去几次就是。” 郭知宜挑眉,在心里吹了个口哨,看不出来,史倾棠还挺刚。 郭知宜提醒道:“不会落人话柄吧?” 史倾棠一笑,“我家落难时一个个躲得远远的,现在又想回来争夺这史家家主的位子,呵。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遇上一堆牛鬼蛇神,好不可怜,又能落下什么话柄?” 郭知宜彻底放心了,史倾棠不是那种故作清高的人,相反,她心思玲珑到可怕,史家的旁支在她这里估计讨不到好处。 “高师叔,”史倾棠停下脚步,“请回吧,我和郡君说两句体己话,您也要听?” “这是你第二次赶我走了。”高行周笑得散漫,“不过,谁让你叫我一声师叔呢?师叔自然不会和师侄计较。而且,既然把师侄送了过来,自然也要把师侄安安地送回去。” “再者,”高行周转向郭知宜,“数月前,本帅在宋州城便暗中帮过郡君,怎么说,在下的人品郡君还是信得过的,对吧?” 郭知宜眼角一阵抽搐,哪有人光明正大地说自己“暗中”相助的?! 不怕讨人嫌? 高行周还真是,面子里子都不要了。 史倾棠眉目一冷,“随意。” 高行周浑不在意对方冷淡的态度,摇着无形的大尾巴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郭知宜:“......”好吧。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郭知宜一口气把晋州前线的事情完整地捋了一遍,累得口干舌燥,抿了口茶,“你们怎么看呢?” 李锐抬眸,认真地看着郭知宜线条完美的轮廓,然后下一秒,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视线。 李锐气得险些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陆韶神色严肃,一点都看不出为了阻挡李锐的视线而特意站到郭知宜身边的幼稚行为,“最好的结果,可能就是李将军和赵俊两败俱伤。当然,这只是暂时的。” 范质沉思片刻后,“虽然朝廷里的事情我不是很懂,但依我的经验来看,如果操作得当,李将军或许能因祸得福。” 其余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范质的脸上。 范质摇头轻笑,“你们也知道我家的铺子有点多,在经营的时候难免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少不得要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众人面上齐齐点头,内心极度无语。 你家的铺子有点多? 有点多? “有点”这个形容词,还真是让人莫名不爽。 郭知宜在心里做了精准的总结:这一瞬间大家的眼里同时露出了仇富的光芒。 虽然,这群人本就非富即贵。 范质继续道:“同行多冤家,族里的很多铺子都会莫名被抹黑。每到这个时候,族中就会立刻派人详查,如果族里的铺子本身没有任何问题,是无端被人泼了脏水,那我们难免会用些回击的手段。” 范质一笑,“简单地说,就是放任对方继续泼脏水,但我们会默不作声地暗暗搜集对方的污点,毕竟会使这种手段的铺子自身没几个干净的。等到对方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而松懈的那一刻,集中反击,一招制敌,把对方直接按得再无回天之力。这时,我们再大肆澄清一番自己,派人四处宣扬自己的不易和艰辛,如此,族中铺子的名声经过一个触底反弹,生意会更胜往昔。” 郭知宜和其他人:“......” 终于知道范家为什么把生意做这么大了呢! 范质对上众人不可思议的眼神,笑眯眯道:“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小手段。” 众人:“......” 郭知宜艰难地回过神,强行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这个思路还是很好的,可以借鉴,可以借鉴。” 不行,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点手痒...... 郭知宜深吸气,垂眸思索道:“现在的话,就算让叶子阳到大理寺自首,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叶子阳肯定不是假传圣旨的真正主使。甚至,如果有人煽风点火,李将军还会背上一个敢做不敢当、薄情寡义的名声。所以,现在没必要替李将军澄清。” “不澄清,想来也是李将军的安排。”史倾棠补充道,“李将军希望叶子阳远走高飞,逃得远远的,就说明,他已经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了。赵大人能让李将军的消息传不到京城,李将军又怎么不能拦截赵党将军们的消息呢?依我的拙见,在晋州前线的消息传到京城赵大人耳朵里的时候,李将军应该已经把想做的事做得差不多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希望 () “喔,我明白师侄的意思了,师侄真厉害。”高行周眼冒星星地看向史倾棠,“兵法有云,险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以待敌。敌众我寡,晋州位置又十分险要,李将军应该是打算迅速出兵拿下晋州城,为我大周日后与汉辽的战事争取优势。李将军是个明白人,估计等到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李将军已经攻占晋州城了。” 高行周分析起军情倒是一套一套的,只是脸上压根就没掩饰的、赤果果的痴汉表情......没眼看。 郭知宜嫌弃地移开视线,“晋州城易守难攻,李将军如果拿下晋州城,那接下来就得坚壁清野,在晋州城撑到援军到来。” 陆韶顺着郭知宜的思路往下想了想,“刚刚郡君说,辽汉七万联军已经在阴地关集结好了?” “对。” 陆韶道:“阴地关到晋州城不过两百里,不等京城这边作出什么反应,晋州城就会被辽汉军队围住,变成一座孤城。换言之,就算以何能为首的赵党将军们能够把消息传回京城,京城这边短时间内也奈何不了李荣将军。” 郭知宜想了想,“所以这件事大有转机?” “何止,先机在郡君手上,自然可以举重若轻,甚至,”史倾棠眉眼温和地一笑,“如同衡器,本短标长,在权这一端稍用力气,说不定就能撬动一个庞然大物。” 郭知宜点头,“正有此意。” 从始至终安安静静的李锐:“......” 李锐恍恍惚惚,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这他娘的是他的理解能力不行,还是他的脑子真的比这群人差了这么多?!! 他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为什么想都没想就过来了呢? 他想到郭知宜的性子,合理怀疑郭知宜是故意的。 他越想越觉得,对,就是这样。郭知宜叫来这么多人,一群人说话像念天书一样,这就是赤果果的报复! 郭知宜现在在武力上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所以,这是想在脑子上碾压他吗?!! 呵。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成功了。 李锐恐怖地发现,这里除了他以外,每个人都是一幅“原来如此、说得对、这里再注意一点会更好”的样子!! 李锐浑身针扎似的垂下了眼,默默回想起了当年逃过的学、怼过的夫子和撕过的书...... 郭知宜率先发现了李锐的失神,不由提醒道:“李将军?李锐将军?李锐?” “嗯?”李锐回神,“怎么了?” 郭知宜说道:“李将军一直没说话,是在思虑什么吗?” 李锐:“......”并没有。 李锐感受到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将视线投向自己最看不惯的人,说道:“我在想,陆兄的手被谁给废了?” 郭知宜:“??” what? 一瞬间,几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到了陆韶来不及藏起来的右手上。 只见陆韶的整个右手手背都肿了起来,尤其是手背中间靠近手腕的地方一片青紫,淤血点点,看上去十分吓人。 范质忧心忡忡:“怎么肿成这样?手指和骨头没断吧?兄长的武艺这么高强,怎么会被人打成这样?这是谁下的黑手?” 陆韶将手缩回袖子里,轻松道:“只是看起来吓人,实际上没什么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范质一脸不相信:“自己摔怎么可能摔成这样?这分明......这看上去就像有人拿着铁锤砸的吧?!” 陆韶脸色一黑,“不是,闭嘴,别关注我的手,说正事。” 范质犹犹豫豫地收回了视线。 郭知宜后知后觉,脑子机械地转动了一下,陆韶这手......怎么这么像宫宴之后去高台的路上自己踢的呢? 看到陆韶避而不谈的架势,郭知宜心里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要命! 自己怎么又忘记了这具身体的天生神力了?!! 郭知宜:愧疚,且忧伤。 与此同时,陆韶的心里也颇为无奈和忧伤。 那个时候,他就是一时没克制住自己,想改背为抱,结果......刚刚碰到郭知宜的腿弯,就被自己的郡君大人教做人了。 如果危机感可以用刻度表显示,那么陆韶心里的危机指数现在已经直接爆表了。 除了来自外界男男女女的威胁,现在内部也出现了巨大的危机!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郭知宜的力气之大每每超出他的认知! 这个事实,一方面令他安心了不少,因为这样的话,郭知宜的自保能力有了一定程度的保证,他不用担心有谁能强迫郭知宜。 但另一方面,这个事实也让陆韶对自己的未来生活产生了深深的担忧。 陆韶冷静而长远地想道,按照郭知宜现在表现出来的力气来看,她把一个成年男子踹下床就像踢开一个花瓶似的,几乎不费任何力气。 再往下想......不,不能往下想。 这种事,细思极恐。 不可松懈,警钟长鸣。 陆韶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陆韶深吸一口气,“一点小伤,不必在意。军情重要,郡君不要分心。” 郭知宜敛神,认真道:“按照皇祖父的意思,方四将军必然会随军西征,李锐将军也有很大可能会被派往晋州前线。此番我大周和汉辽联军之间必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还望两位将军和李荣将军守望相助,护山河,佑黎民。” “这是末将的职责。”方四拱手,“到时,后方粮草还望郡君多多留心。” 李锐也点了点头,“不必多言。” “两位将军我自是放心,只是有一件事,总想嗦一遍。”郭知宜一笑,“西北前线有不少赵党将军,如果在外敌入侵之时,他们还在使这样那样的小花招,做不到上下齐心,同仇敌忾,那么,你们尽可放手施为。” 方四听出了郭知宜声音里的冷意,凛然道:“遵命。” 郭知宜环视四周,语气郑重,“这里的这么多人,都可以为我的话作证,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们因为赵党的人罪责加身。” 方四笑了下,“属下相信郡君。” 李锐棱角分明的脸上一片不在意,“男子汉大丈夫,我做出的决定我自己负责,无需你一个女子做什么保证。” 郭知宜:“......”我谢谢您了。 史倾棠缓缓起身,推开窗户,此时正是未时过半,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 盛华日光欣欣然暖意盎然,洒在几个年轻而朝气蓬勃的面孔上。 最中间的人,分明只是一个女子,但一颦一笑,从容自如,莫名让人信服。 “差点忘了,”史倾棠垂眸一笑,“今天是大年初一啊。” 一切的希望从此开始。 第一百八十三章 李家(上) () “使相大人。”一个劲装疾服的侍卫步履如飞,朝立在廊下的赵俊拱手行了一礼,将一封密信恭敬地递了过去,语速飞快道:“晋州前线传回密报。” 赵俊心中疑惑地接过密信,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 须臾,赵俊放下密信,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李荣真是好大的胆子,想以功抵过,没这么简单。” 赵俊将密信塞进袖笼,不怀好意地一笑,“进宫。” “母亲,不会有事的,父亲可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将军府中,李秀秀正强颜欢笑安慰着李夫人。 李夫人擦拭着眼角的泪痕,“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怎么放得下心?” 李秀秀苦笑了下,担心,谁不担心呢?可担心有用吗? “夫人,不好了啊!” 这时,管家惊慌的声音忽然从院外传来。 李秀秀侧耳细听了下,院子外竟隐隐有此起彼伏的喧哗声、打杂声和女子的惊叫声。 李秀秀腿一软,心凉了半截,“不好......” “嘭”的一声,院门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士踹开了,“原来在这儿呢?犯人李荣的妻女,就是她们吧?” 随后,乌泱乌泱的带甲锐士涌进了小院。 李夫人吓得浑身直哆嗦,嘴唇颤抖着,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秀秀和李夫人互相抱着,同时感觉到了对方的战栗。 但李秀秀毕竟年少不知天高地厚,胆子也比李夫人大了点。 层层的甲士围住了她们母女,明晃晃的刀尖离她们不过一步之遥,李秀秀强撑起浑身气势,怒目而视,“你们好大的胆子!这里可是将军府!” 为首的军士哈哈大笑,“将军府?马上就是犯人府了。” 犯人? 她父亲怎么可能是犯人? 李秀秀心知中间肯定出了什么事,但此刻她已无暇深思,她抱住只知道掉眼泪的李夫人,瞪向为首的军士,高声道:“圣旨呢?我父亲乃是陛下钦封的云麾将军,又是检校太傅,要闯我将军府,先拿圣旨来!” “还敢提圣旨?李荣那个胆大包天的贼子,假传圣旨,株连三族,你们必死无疑,何须圣旨?”那军士不知为何忽然被激怒,竟是打算提脚朝李秀秀母女踢去。 李秀秀害怕地闭上了眼。 许久之后,却没感觉有拳脚落到自己身上。 李秀秀小心地睁开眼看了下四周,却惊讶地发现四周的甲士忽然退了几步远。 怎、怎么回事? 李秀秀抬眼朝最凶的那个军士看去,却发现那个坏蛋正怂得像个鹌鹑似的缩在一旁。 咦咦咦? 李秀秀越过那个坏蛋朝前方看去,一个少年正逆光而立,东升的旭日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李秀秀仰视久了,眼睛有点涩意,忍不住垂下头快速眨了眨眼睛。 但这个动作好像让少年误解了。 少年忙蹲了下来,递过一张雪白的帕子,“怎么了?姐姐别哭啊?是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哭,”李秀秀不好意思地把帕子推了过去,一抬眼却诧异地发现,“康王殿下?!” 郭意城有些受宠若惊,“我......本王,咳,正是本王。” 郭意城心中涌上了一股奇妙的成就感,他,郭意城,在京城也是妇孺皆知的人物了?! 他轻咳了一声,脸色正经起来,背着手走到了刚才叫嚷得最凶的军士面前,斥道:“堂堂将军府,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无诏擅闯?” 军士不敢得罪康王,委屈道:“李荣将军假传圣旨,隐瞒军情,陛下已经知道了,末将是奉使相的命令前来防止李家人逃跑的。” 诶诶? 李荣将军,假传圣旨? 郭意城心中惊了一瞬,郭知宜叫他来的时候,可没提到这件事啊。 但郭意城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不对劲。 他神色郑重道:“满嘴胡言!这么大的事,本王都不知道。” 军士硬着头皮道:“使相大人已经将消息禀报给陛下了,王爷一回宫就知道了。” 郭意城听着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使相如何如何,心中有点不爽,哼哼道:“本王不管这么多,圣旨呢?拿出来给本王看看,本王只认圣旨。” 军士:“这,这...圣旨马上就到。” 郭意城阴恻恻一笑,“那就是没有了?无诏带兵持刀擅闯将军府,这位......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将军的......卫士大哥,是你、还是使相大人要造反呢?” “还是你们,有什么企图呢?”郭意城睥睨四周,高声呵道。 周遭的甲士呼啦跪了一地,“小人不敢。” 李秀秀和李夫人看见忽然翻转的局势,心中安定了许多,目露感激地看向郭意城。 郭意城成就感爆棚地摆手一笑,好不容易板起的一本正经脸瞬间崩塌,变成了一张能够无差别激起任何年龄段女性生物慈爱目光的白里透红嫩包子脸。 李秀秀:“......” 虽然很大逆不道,但真的很想上手捏呢。 “康王殿下?”一道惊讶的声音忽然响起。 郭意城和李秀秀的目光同时看向来人。 郭意城诧异道:“严大人?” 大理寺卿严渊,他也来了? 严渊打眼扫了下如今的场面,立刻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在心里冷笑了两声。 赵俊未免也太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郭意城看了眼严渊身后的衙役,“看来,他说的是真的了,李将军他?” 严渊拱手一笑,“个中是非,大理寺也不清楚,老臣只是奉旨前来收押嫌犯的亲族。” 郭意城郁闷道,“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 严渊:“康王殿下说的有理,大理寺会查清真相的。” 郭意城回首看向李夫人母女,遗憾道:“大理寺按章办事,本王也无法干涉。” 李秀秀感激地拜了一下,“康王殿下大恩,小女子记下了。” 郭意城鼓着脸甩手离开,只留下一句话,“别,本王什么都没帮上。” 严渊淡淡笑着目送郭意城离开,又冷漠地扫了眼赵俊派来的窘迫不已的军士,朝李夫人母女一点头,“两位,请吧。” 李秀秀咬了咬牙,抬脚跟了上去。 出了将军府老远,郭意城警惕地左右看了看,闪身钻进了一条小巷,又沿着小巷步行许久,才看见等在墙边的人......脚边的笼子里的公鸡。 “陆大哥。”郭意城笑着扑了过去,抱起笼子就不撒手,“太感谢了,陆大哥你人真好,你就是我亲哥!” 陆韶想到郭意城和郭知宜之间令人哭笑不得的辈分关系,连连摇头,还是别了。 “卑职可不敢当,这是郡君派人买的。” 郭意城幸福的浑身不住地往外冒小花花,“我就知道大侄女最在乎我,最懂我了。” 并不。 陆韶面无表情地想。 第一百八十四章 李家(下) () 郭意城一脸满足地看着眼神凶巴巴的斗鸡,陶醉道:“身为最顶级的纨绔,就该斗最猛的鸡,养最凶的蛐蛐。” 陆韶:“......”不是很理解你们纨绔。 郭意城美滋滋地拎起笼子,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去,“那我先走了,陆大哥去忙吧,以后再有这种差事一定叫我啊!随叫随到!” “等一下。”陆韶叫住了郭意城。 “什么事?” 许是心情好,陆韶觉得,郭意城的两只眼睛都亮晶晶地闪着光。 这一瞬间,陆韶都有些不忍心击碎少年眼中澄澈的光。 踌躇片刻后,陆韶还是无奈地说道:“郡君让卑职提醒王爷一下,王爷府上的先生已经发现了王爷的秘密,估计过不了多久,他们发现王爷不在,就该放大花出来找人了,王爷千万注意防范。” 大花,田园犬中的战斗犬,不但腰细腿长身材好,还有着一手凡狗难以匹敌的循味找人的本事。 郭意城脸上的笑彻底僵在了脸上。 片刻后,幽静的小巷中传来一声凄惨的嘶吼声。 ...... 大理寺的监牢比李秀秀预想的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虽然条件是简陋了很多,但不脏不乱不潮,也没有什么虫鼠。 狱卒们虽然看管得十分严格,但这种严格更像是一种监视,而且带着一种防止她们出事的即视感。 说书先生口中的大理寺酷刑,她们一个也没见识到,甚至连个刑具她们都没看到。 李秀秀心头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但一旁李夫人嘤嘤不断的低泣声,很快就把这种突然闪现在脑海中的感觉冲散了。 没来由地,李秀秀忽然有些烦躁。 她的母亲门第并不算高,但胜在清白,对女子管束很严。未出阁的女子须得谨守闺范,勤做女工,不可擅出房门,惹人谈笑。 在这种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母亲,完完地按照家族长辈的要求长成了一个娇弱小姐,在家从父,出门从夫,以夫为天,将自己的一切都系在了丈夫的身上。 遇到什么事只要可怜兮兮地掉两滴泪,父亲就无论如何都会点头。 后来有了女儿,李夫人又把自己的成长模式原封不动地套在了李秀秀的身上。 李秀秀原本没有察觉出这有什么异常,可经历了这次的事情之后,她却猛然对母亲灌输的那些东西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女子无才便是德? 但她对史姐姐那样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羡慕极了。 勤习女红,不得外出? 像长安郡君那样拯救数万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巾帼英雄,谁能说她有错? 但她呢? 她什么都不会。 收到父亲拼命送出来的密信,她只能两眼一抹黑地四处求人。 遇到被悍兵闯家,她只能缩成一团任人鱼肉。 可长安郡君呢? 同样是闯家,甚至是前朝赫赫有名的秦王刘株率军强闯,她都能提前察觉,带着家人一起逃走。 李秀秀想想就觉得格外郁闷和迷茫。 所以,这是第一次,她看到母亲在一旁低低抽泣,没有立刻走过去安慰。 “把牢门打开,有人来探望。” “是。” 铜锁被打开的声音十分明显,李秀秀茫然地向门边看去。 有人来看她们,会是谁呢? 他们家在京城好像没有什么有权有势的亲朋好友。 “李夫人,李小姐,让你们受委屈了。”来人揭下帽子,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 李秀秀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 还是最近见过的。 最近......李秀秀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最近去过的地方,恍然道:“是你!你是东仙小筑的......” “嘘!”青邱眨眼一笑,“我只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李秀秀想问受了谁的托付,可尚未问出口,脑子里已经出现了答案。 青邱打开带来的木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取出,摆在小几上,又伸手贴上去试了试温度,“还是热的,太好了,只是饭菜简单了些,这段时间只能委屈夫人和小姐了。” 李秀秀连连摆手,这样的饭菜可比牢饭强得太多了。 李秀秀犹豫地问道,“我父亲的事......” 青邱轻轻笑了笑,“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什么都不好说。这段时间,小姐暂且忍一忍吧,此处虽然环境差了些,但是,胜在安。”青邱压低了声音说道。 李秀秀理解地点了点头,“替我谢过......你家主人。” 青邱柔声道:“小姐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对我说,我尽力而为。” 此刻,李秀秀脑子里已经隐隐想清楚了什么,她摇了摇头,“不需要,暂时不需要。” 青邱笑着颔首,等着她们母女二人用完饭才收拾起盘子,转身离开。 但出人意料的是,在她快走出牢房的时候,她的衣角忽然被人拉住了。 青邱诧异地转头看了眼。 李秀秀尴尬地拉开了李夫人,“母亲,你干什么呢?” 许是从头到尾,青邱都表现得太柔软亲和,李夫人在青邱临走时终于鼓起了勇气,拉住了青邱。 李夫人大力地拂开李秀秀,美目含泪,“这位姑娘想必是秀秀的朋友吧!” 青邱笑得很平易近人,“不敢当,我只是个替人办事的下人。” 李夫人楚楚可怜地哀求道:“那你家主子想来一定是个有大本事的人,求求你们看在秀秀的面子上,救救我们母女两个吧!我和秀秀真的、真的在这种地方呆不下去啊!” 李秀秀面色异常窘迫,“母亲,好了,你不要为难人家。” 李夫人摇头,手里紧紧攥着青邱的衣角,“你们家主人和秀秀不是朋友吗?你们家主人又有这么大的本事,不求能为秀秀两肋插刀,把秀秀救出这暗无天日的牢房理应不是什么难事吧?!” 李秀秀面色微恼,“母亲!够了!” 李秀秀掰开李夫人抓着青邱衣角的手,尴尬地看着被揉皱的袖子,羞得满目通红,“青邱姑娘,对不住。” 青邱抚了抚袖子,对李秀秀安慰一笑。 然后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了李夫人一眼,“恕我直言,夫人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且不说这里是大理寺,除了陛下没有人能随意从这里带走囚犯,就算我家主人和令媛是朋友,好像也没有为令媛两肋插刀的义务吧?” 青邱往前凑近了两步,在李夫人身边耳语道,“再说了,能两肋插刀的朋友毕竟是少数,树倒猢狲散才是常态,落井下石的不是没有,虽然我家主人现在还念着同令媛的友谊,但保不齐哪天我家主人就累了、忘了呢?” 李夫人面色一白。 青邱勾唇一笑,轻飘飘地扫了李夫人一眼,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顷刻之后,落锁声响起,牢房内重归死寂,只是,时不时地会漏出一丝哭音。 第一百八十五章 寡妇 () 权势的风云涌动如同暗不可察的深潮,京城表面波澜不生,平民百姓的生活一如既往。 汴梁城里,许多坊巷到处都是彩棚,彩灯招展,如同现代都市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灯光之下的“步行街”上处处都是售卖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的商家,还有拿着各种好玩的小商品叫卖的。 同时,大周沿袭往朝旧例,正月初一、初二、初三这三天放开了赌禁,百姓们可以纵情赌博,街巷之间更是人声鼎沸。 清瘦的年轻公子慢悠悠地穿行在各个摊贩间,不时地停下拿起面前的小玩意端详着。许是被京城的繁盛沾染,年轻公子疏离冷淡的眸子里也溢出了几许真切的愉悦,薄唇开开合合,像是在询问商品的价钱。 但奇怪的是,走完了这条街,看了数十家摊子也没见他买下什么。 摊贩们也不恼,依旧乐乐呵呵地招呼着下一位客人。 “这位姑娘来看一看,抽个奖?要是抽中头奖,这套珍珠头面我给您便宜一半!” 身材圆润的妇人掩唇轻笑,“不用便宜,我原价买下了,但是这抽奖能不能换个奖品?” 摊主两眼冒光,仿佛已经听见了铜钱哗啦作响的声音,“您说!” 妇人抬手一指,霸气道:“我要他!” 摊主机械地扭过脖子,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主子,差点腿一软跪下。 摊主飞速摇头,“不行不行,人怎么能拿来卖呢?何况您看这位公子的气度,哪像是我这小摊上的人啊。” “的确不像,”妇人抬了抬下巴,神情十分高傲,“你是哪个馆里出来的?” “什么?” 妇人用打量商品的目光在对方身上贪婪地游移一番,“装什么装,看你这脸蛋,这身段,估计得是馆子里的头牌吧。开个价吧,多少钱肯跟本夫人走?” 好看的人总是容易吸引人们的目光,再加上妇人弄出来的这一出强买民男的戏码,没过多久吃瓜百姓就到位了。 “这不是城南的朱寡妇吗?又看上哪家的公子了?” “喏,就对面站着的那个。” “嘿呦,难怪朱寡妇看上了,这张脸真是绝了,这皮肤白的,姑娘家也没几个能比得上吧。” “谁知道呢?听说是什么馆子的头牌?” “哟......” 眼看四周的人说的越来越过分,摊主又气又急,“你们别胡说,这位公子是正儿八经的好人家的男子!” 好人家的男子? 怎么听怎么奇怪。 范质幽幽地想道。 范质神色淡漠朝外走去,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对面纠缠不休的妇人。 但那妇人看见范质这副清冷的模样,更是眼热,“你站住!” 眼看范质丝毫不为所动,妇人直接伸手抓向了范质的衣领。 周围的人群传来了一片起哄声。 范质眼神一冷,手腕一翻,藏在袖中的一个刀片就到了指间。 就在妇人的手碰到范质的衣领的那一刻,范质抬眸,在妇人身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范质立刻收起了指间的刀片,假作委屈地朝着那人喊道:“兄长!” 陆韶低低叹了口气,手上毫不留情地扯开了纠缠范质的妇人,将范质拉到自己身后,警告地看了妇人一眼,“别招惹我弟弟,滚!” 妇人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陆韶哆嗦了半天,气势不足地放了句狠话,“你们给我等着!”说完狼狈地扒开人群走开了。 看热闹的人被一脸凶相的陆韶吓了一跳,不多时就散得一干二净。 “多谢兄长。”范质笑眯眯道。 陆韶无奈:“你身边的人呢?” 范质顾左右而言他:“活了二十余年,第一次体会到被兄长保护的感觉了。” “你......”陆韶头疼地替他拢了下被扯开的衣领,“你的身体才刚刚好了点,怎么就不知道爱惜呢?!” 范质开心道:“兄长发话,做弟弟的不敢不从。” “不敢不从......”不知道什么时候,郭知宜幽灵一样飘到了范质和陆韶两人中间,视线死死地落在了陆韶的手上,“陆韶,你的手往哪儿放呢?” 陆韶轻咳了一下,“顺手帮了他一把。” “虽然于兄长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质必铭记于心。”范质在一边不怕死地接道。 郭知宜往前迈了一步,挡在两人中间,阴沉一笑,“良家妇男范公子,不知道赵府的消息打探得怎么样了?” 范质:“......” 范质被惊得好半晌没回过来神,一脸呆滞地道:“已经派人严密地盯着了。城西和城北也派人埋伏上了。” 郭知宜依然是一身男装打扮,甚至还易了容,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也没有人认得出来。 但郭知宜仍然觉得不安心,带着两人到了一处安静的茶楼。 “郡君今日上午去了哪里?”陆韶不无疑惑地问道。 按照他们原来的计划,应该是郭知宜前去将军府,阻止赵俊的人对李荣的妻女下手。但不知道为什么,郭知宜却临时变卦,把这件事交给了康王殿下。 郭知宜一笑,“我只是想到计划里的一个漏洞,去找父亲帮了个忙。” “什么漏洞?” 郭知宜要来纸笔,在纸上点了点,“按照我们的先期计划,第一步放任赵俊知道李荣将军假传圣旨的事情,不阻止他向皇祖父告发李荣将军,甚至还要帮他把这件事抖落出去。现在,这一步走得很稳。” “第二步,是封锁消息,把赵俊和晋州的联络渠道部截断,不能让晋州的一丁点风声传到赵俊的耳朵里,让他沉迷在晋州一切安好的错觉中。” 范质心思敏捷,“郡君的意思是,虽然我们层层布防,但还是有消息走漏的风险?” 陆韶颔首,“消息是无形之物,本就无法完阻断,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一个和赵俊毫无干系的普通百姓都有可能让我们前功尽弃......唔!” 郭知宜上手捂住陆韶的嘴,无奈道:“别说了!我本来不慌的!” 被陆韶毒奶了一波,郭知宜立刻把这个计划的风险指数拨到了最高! 郭知宜按着太阳穴道:“我已经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和父亲说过了,京城这边房大人会派人盯着,但陆韶这么一说,我便有些担心会不会哪里走漏的风声。啧,不行,得想办法牵住赵俊的注意力。” 范质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我倒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郡君愿不愿意采用。” 郭知宜一掀眼皮,“说来听听。” 范质笑得有些狡黠,“史姑娘啊。赵俊正对史姑娘求而不得,用史姑娘来吸引赵俊的注意力,不是正好?” 第一百八十六章 () 郭知宜面色骤然冷了下来,神情也变得暴戾,“范质你在看不起谁?你把倾棠看成什么人了?在你范二爷眼里,史倾棠可能只是一个聪明点的女子,甚至她的一身才华在你眼里还不如她的美貌值钱。可我告诉你,史倾棠不仅是我的朋友,她还是一个有着经世之才的能人名士。” 郭知宜心头火越来越胜,范质说及史倾棠时漫不经心的态度结结实实地触到了她的怒点。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若论才华和见识,史倾棠比之男儿哪里逊色了?” 范质诚恳一笑,“是我的错,我在这给郡君赔个不是,我保证,以后再不会说出这种混账话了。” 陆韶面无表情地瞪了范质一眼,侧身揽过快气狠了的郭知宜,轻声安慰了两句,“放心,不气了,我替你教训他。” 陆韶在范质不可置信的眼神里淡淡补刀:“怎么教训都行,都听你的。” 范质:“......” 弱小,可怜,又无助。 被喂了满嘴狗粮,又被打了一棒子...... 范质,真是好惨一狗。 凄凄惨惨戚戚的范质沧桑地端起茶杯,一脸麻木地抿了口茶。 然而,谁也没注意到的是,范质低头的一瞬间,状似不经意地朝门边扫了一眼,然后借着喝茶的动作藏住了轻轻勾起的嘴角。 “史小姐,您不进去吗?”换了一身便服的亲卫看着呆立在雅间门前的史倾棠,不由小声提醒了一句。 史倾棠回神一笑,脚步轻得不能再轻往后退了几步,“没关系,我忽然想起来,家中还有点事没有处理好。我得赶回去,你们不用告诉郡君我来过。” 亲卫稍怔,“是。” ......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史倾棠伏在案上,低低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忽地轻声抽噎了起来。 侍女在一旁看着又哭又笑的史倾棠,担忧道:“小姐您......?” “我不如她。”史倾棠站起身,定定地看着书案上自己过去留下的一张字。 “莽红尘,何处觅知音?” 史倾棠嘴角翘起,“不过,没关系了。” 侍女看着史倾棠自言自语,像是魔怔了一样,完听不见她说话一样,急道:“小姐您怎么了啊?要不,要不奴婢去请相爷来......” “不准去。” 史倾棠视线落在了外面的高阁上,眼底尽是怀念,“去,找几个手脚利索的人过来。” “不知小姐找人有什么打算?如今正是年节,府里没有多少人。” “有多少就叫过来多少,告诉他们,只是打扫几间房子,活计简单,来的人这个月的月钱翻两倍。” “是。” 史倾棠沉默地立在窗前许久,转身翻出了一串钥匙,朝着不远处那座沐风栉雨的古楼走去。 碧瓦朱楹,檐牙摩空,外四层暗三层,楼高十五丈有余,巍峨地屹立在汴水之畔。 这座历尽沧桑的“汴梁第一楼”,便是几百年来历任史家家主拼尽性命也要护住的静远阁。 ...... “计划虽然周密,但世事难测,宫外的事情劳烦你们二位盯紧些了。”郭知宜起身向外走去,“至于宫里,我会尽力的。” “我送你。”陆韶起身追了出去。 “一路小心。”范质笑吟吟地目送两人走远。 等两人的身影完消失,一个不起眼的中年人忽然闪身钻进了雅间之中,朝范质拜了下去,“公子,查到那个寡妇的来历了。公子一声令下,属下便能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掉......” 范质垂眸看着杯中的茶汤,淡淡道:“算了,兄长和郡君的事情要紧,未免出什么岔子,这种小事先放放。” “遵命。” “什么?爷爷他不见我?”紫宸殿前,郭知宜的脸色一变。 李四福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陛下忙于国事,今日无暇见郡君,郡君还是早些回钟灵宫歇着吧。” 郭知宜眯起眼狐疑地看了李四福一眼,但御前的人早就练出了一套完美的表情管理技能,哪能让她轻易看出什么端倪? 郭知宜郁闷地带着满脑子的疑惑回到了钟灵宫。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郭维会不见她呢? 不止郭知宜想不明白,李四福也想不明白。 “陛下为什么不见长安郡君呢?”李四福试探着问道。 郭维垂眸笑了下,“你说她来找朕,能有什么事呢?” 李四福思忖着道:“这长安郡君的心思,还真不好猜。不过再怎么难猜,也是个女孩子,说不定什么事没有,就是想往您身边凑呢?” 郭维哈哈大笑:“你倒是会哄朕开心,朕倒是想她让活得这般轻松。”郭维不无感慨地叹了句。 李四福观察着郭维的神色,“可依老奴看,有陛下您罩着,有谁敢欺负郡君呢?” 郭维摇头:“非也,她像朕,太像朕了。” 李四福不解。 但郭维没打算继续解释。 他的满腔苦心,解释了也没人懂。 第二日,郭知宜依然没有见到郭维,但是郭知宜在钟灵宫的桌子上,看到了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来的密旨和一封郭维的亲笔信。 亲笔信上,郭维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告诉了郭知宜,李荣这件事他不会出手相帮。 而密旨则是......一道护身符似的东西,乍一看很是莫名其妙。 第一百八十七章 苦心 () 准确地说,这道密旨不是给她的,而是给颍州刺史唐景明的。 郭知宜先前和郭维提过颍州的事,也说起过自己打算亲赴颍州查清金银山庄背后主使的打算。 没想到,郭维对她的事情这么上心,还特意准备了这么一道圣旨,嘱咐唐景明力协助,务必保护她的安。 可这么一来,郭维在李荣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就更令她摸不着头脑了。 从密旨来看,郭维对她一如既往,没什么不满,那难道是李荣将军惹得郭维龙颜大怒?还是郭维另有安排? 啧,想不通。 但是,还好,她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郭维身上。 郭维毕竟是皇帝,是一国之主,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能像自己这么随意。 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计划了。 如今第一步已经成了,晋州的消息短时间内不可能传到赵俊耳中。所以,赵俊这边暂时可以放心,而晋州那边却难以让人安心。 三万对七万,这么大的兵力差,即使李荣再能征善战,也不可能撑太久。 而事实,远比郭知宜预想的严峻得多。 晋州城上,大周的旌旗猎猎飘扬,昭示着这座城池如今的归属。 “将军,四面都是敌军,我们被包围了。”牙将眉毛皱的能夹死蚊子。 李荣按在佩刀上,迎着飒飒寒风向城外望去,目光平静深邃,“粮草如何?” “最多能撑半个月。” “半个月,足够我们撑到援军到来了。”李荣的声音很坚定。 “可何将军他们......”牙将为难道。 李荣眸光一厉,“让他们走,他们要是能走出敌军的包围,也是他们的本事。” “这怎么行?我们的兵力本就比对面少那么多?!”牙将着急道。 李荣很坚定,“很多时候,一个愚蠢的同伴比一个强大的敌人更可怕,何况是一群?何况是一群蠢到能朝自己人捅刀子的同伴呢?何能他们如果不能和我们同仇敌忾,那只会拖后腿,还不如让他们滚。” 牙将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可心里总是不放心。 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选择了相信李荣。 “不管对面怎么叫嚣,一概不理。”李荣留下这道命令后,转身下了城头。 ...... “她怎么应对的?”郭维坐在榻上,手里捏着一粒棋子,垂眸问道。 魏人辅一哂,“陛下想知道怎么不亲自去问呢?” 郭维不说话。 魏人辅笑道:“陛下也知道自己这回做得不厚道了?人小姑娘巴巴地来见您,您倒好,两次都不露面,就不怕小姑娘恼了?” 郭维梗着脖子道:“可朕留了信和密旨。” “那陛下解释原因了吗?” 郭维沉默了下来。 魏人辅轻轻地又落下一枚棋子,叹息道:“陛下当真费心了。臣没有想到,陛下竟然对郡君存着这么高的期望。” 郭维摇了摇头,纠结和挣扎在眼中一闪而过,继而无奈地苦笑道,“朕也很惊讶。她是朕唯一的孙女,朕打从心眼里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远离纷争和危险,每天高高兴兴地被宠着,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忧。” 魏人辅嘴角一抽,“虽说以郡君的身份来说,的确不是难事,但是......” 郭维捏着一枚棋子迟迟未下,眼神很是忧虑,“但是安安她,从很小的时候,就不是孩子了。属于孩童的天真和稚嫩早就被残酷的世事磨得一干二净。” 郭维深深地叹了口气,终是将手中的棋子落下,“世事艰辛,朕登上如今这个位子,看似给了意城和安安他们一个更高贵的身份,实则也给了他们加倍的危险。朕老了,护不了他们太久,也护不了大周太久,现在的历练对他们来说是好事。” 魏人辅垂眸看着棋盘,轻叹道:“好歹现在还有您兜底。只是,这回李荣将军的事...这么大的事您也敢放手让郡君折腾,还真是...像您的处事风格。” “千军易得,良将难求。李荣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将,不止勇武过人,而且性格沉稳,擅长调兵遣将。他对我大周来说,太重要了。” 郭维感慨道:“和朕同辈的老将身经百战,身上大多有暗伤,状态已非昔日可比,过不了几年就该退下来了。年轻的小将们虽然锐猛,但缺乏磨练,尚不成熟。过不了几年,我大周的武将们难免会出现青黄不接的情形。在朕看来,年纪合适,心性合适,堪当大任的没几个,李荣是其中最合适的一个。” “但既然这样,这次解救李荣将军的事,为什么不交给大皇子殿下呢?” 魏人辅心中琢磨了下,陛下的意思很明显,他很看好李荣,李荣在不久的将来会是大周举足轻重的角色,但这样的话,这次为李荣雪中送炭的事情交给陛下更看好的大皇子不是更好吗? 对大皇子来说,此举必然会为他挣得一个忠心的悍将和一股极大的助力。 但陛下为什么没有这么做,而是交给了......长安郡君? 郭维一笑,“难道安安和阿荣不是一体的吗?安安可是阿荣的女儿。” “确实。”魏人辅笑着摇头,“是臣老了,糊涂了。” 郭维:“而且,安安行事比阿荣方便的多,顾虑也少了许多。另外,朕也想让阿荣亲眼看看,她这个女儿有多厉害。” “陛下此言何出?大皇子当年可是亲自领教过郡君的本事的。”魏人辅想起当年易州之危,满目赞叹道,“郡君当年力挽狂澜的风采,着实令人惊艳。单论气魄,老臣至今都想不到有哪位将军,能与之相比。” “还是那句话,像朕。”郭维重重地落在一子,笑道,“休言女子非英豪啊。” 郭维抬眼,“说到女子,朕又想起了你的那位师侄,假以时日,她的眼界、见识和谋略,只怕不在你之下。” 魏人辅愣了下,无奈笑道:“这倒是。臣那师侄幼时比郡君更像一个小子,她周岁时,老师曾找来自己的印章、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彩缎花朵,女工针线等等许多物件,让她从中任意抓取两次,结果,陛下猜猜她抓了什么?” “文房之具?” 魏人辅点头,“一次是笔,一次是祖父的印章。” 郭维感叹道:“世事果真奇妙,那丫头如今可不是正应了那时抓出的东西。” 魏人辅回忆道:“岂止,臣那师侄幼年时便与众不同,既喜好刑名之学,又在纵横捭阖(bǎi hé)之道上显露出很高的天赋。那时,老师常拿师侄激励师兄弟们,师兄弟们唯恐被一个女娃娃给超了去,一个赛一个的勤奋刻苦。说来,臣的师兄弟们各个皆学有所成,其中少不了师侄的帮助。” 郭维哈哈一笑,“后来呢?你们可有被她追上?” 魏人辅目露遗憾之色,“如果不是半途出了些事情,那丫头放弃了刑名之学和捭阖之术,没再研习下去,现在...只怕臣那一众师兄弟还真没几个能与之相比。” “为何忽然放弃了?” “臣也不知。” 没谁知道,当年那个通辞善辩、智能双绝、一张嘴能说到人怀疑人生的女孩子什么时候变了,抛弃了自己十年所学,改写......露骨至极的香艳话本? 第一百八十八章 禁地 () 一心两用,七窍玲珑。 看史倾棠提笔写字委实是一种享受。 而且,无论是第几次看,内心都会被浩大的震撼从四面八方深深笼罩。 被神明牵过的双手。 郭知宜心中只有这一个感慨。 左手和右手同时写字不是没有人做到,可两只手写出来的字呈现出是迥然相反的风格,这太令人惊艳了! 郭知宜忍不住凑得往前,屏息观察。 她对书法鉴赏并不精通,但这不妨碍她感觉到一幅书法作品的美。史倾棠的作品在她看来就很赏心悦目,虽然她说不出怎么个好法,但她就是感觉很和谐自然,很......不可替代,笔画、结字、章法,如果发生了丝毫改变,可能就不会呈现出现在这样的效果。 一边书风遒劲潇洒,一边书风温和典雅。 巨大的反差感,恍然让郭知宜想起了余光中翻译的一句诗,“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郭知宜忍不住悄悄探究地看向史倾棠,史倾棠依旧是那个美得温婉可人的史倾棠,周身萦绕着腹有诗书的文雅,而且内敛含蓄不带丝毫攻击性。 郭知宜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心中藏着什么样的猛虎。 “看够了?” 不知何时,史倾棠已搁下笔,揶揄地看向郭知宜,“本来看郡君一脸郁闷地从宫里出来,我还有些担心,可没想到...美色不仅可餐,还可解忧?” 郭知宜一哂,“对啊。” 史倾棠失笑地摇了摇头,“宫里遇到不顺了?” 郭知宜:“可别提了,哪里是不顺,根本就毫无进展。” “但是郡君的样子可不像是茫然无措。” 郭知宜无辜地笑了下,“有吗?我虽然有措,但仍旧很茫然啊。” 史倾棠轻轻笑了下,“茫然?郡君想去看看静远阁吗?” 郭知宜惊道:“可以吗?不是站在外面仰望静远阁的飞檐丹柱吧?” “我...在郡君心中是那么小气的人?”史倾棠挑眉一笑。 “哪里哪里,史姐姐最大度啦。” 史倾棠无语,能说得再不真诚点吗? 史倾棠叹了口气,直接找出钥匙,带着郭知宜去了静远阁。 五十多米的建筑,在现代自然不算什么,可放在大周这个时候,真是怎么看怎么宏伟。 “真是壮观。”郭知宜惊叹道。 史倾棠眉目间没有多少情绪,“从前我也觉得它好看,檐牙挂月,丹阁拨霄,遥映苍茫,蔚为壮观。” 郭知宜对连说四个成语的史倾棠表示佩服,“现在呢?” 史倾棠摇头,双眸中透出一股厌烦,“我讨厌它的颜色。” 郭知宜:“......那你觉得什么颜色比较适合呢?” “白色。”史倾棠没带犹豫地说出了答案,看得出来,已经想了很久了。 郭知宜脑补了下静远阁那呼之欲出的飞檐、朱红的门扉和柱子,突然都变成了白色...... 郭知宜默默为自己身后晚节难保的五十米大楼点了根蜡烛。 要这么搞,静远阁一世英名就毁了吧。 郭知宜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是白色呢?红色不好吗?” 史倾棠眸光幽暗,静默许久,只挤出一句话,“红色是血的颜色。” 郭知宜愕然,瞬间明白了史倾棠的意思。 百年乱世,战火连天,王朝流水似的在中原厚土轮换,但史家却从未变过,一如眼前这座高阁,沉默地立在汴水之畔,饮雾吞霞,以入世之身,做着出世之事。 恢宏的静远阁里,是浩如烟海的典籍,连国子监都无法相比,它的价值不用说。但在这份恢宏背后,从搜集典籍到保护典籍,尤其是在这个干戈四起的年代,其中的艰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不必往前追溯,就说史倾棠的祖父史照温。同为四大当时的顶级世家,赵家和他们郭家主家这一支都留下了火苗,但史家没有,史家上上下下近百人只有史倾棠幸存下来了。 史老先生桃李满天下,不可能没有一点逃命的渠道,但他没有逃。 在她听说的故事里,史老先生死于自刎,就在静远阁前。 一片刀光血影里,苍老的声音带着锐利和孤勇,让无数暴|徒望而却步。 “匹夫可死,斯文不可坠。陛下要的是我的命,你们尽可拿去,但我身后的静远阁,如果谁敢动它,凡我弟子必追杀他至天涯海角,我便是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他。” 史照温,殉阁。 天下文人,半出史家。隐帝不敢真的激怒天下文人,不得不对静远阁置之不理。 静远阁里的典籍也逃过一劫。 不,准确说,是又逃过一劫。 在这之前,静远阁并非没有遇到过劫难,有些劫难可以用金钱和智慧化解,但有些却只能用鲜血化解。 但也幸有史家先辈一代又一代的前赴后继,才在武力当道,圣人之道绵绵延延,几乎不绝如线的时代,力挽斯文于不坠,留下这么一大笔珍贵的文化财富。 所谓潜德幽光,大抵如是。 郭知宜由衷地佩服这种人。 史倾棠一路领着郭知宜到了最高层。 “这里是禁地吧?”郭知宜犹疑地望着门上的字。 史倾棠抬眸,“禁不禁,现在是我说了算。” 郭知宜:“......”好吧。 “禁地?里面藏着些什么,不会是禁|书吧?”郭知宜背过身,没有看史倾棠开锁。 “禁、书?”史倾棠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算是吧,从很多意义上来说,都是。” 郭知宜没有注意到史倾棠的表情,她脑子里瞬间涌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猜想。 什么样的书,会被当作禁|书呢? 是大逆不道的书,还是会误人子弟的书? 郭知宜带着一脑子问号,跟着史倾棠进了房间。 片刻之后,郭知宜满头黑线。 还真是禁|书呢,十八禁的那种。 郭知宜一言难尽地看向史倾棠,“你们家的先辈还写这种话本?写了还收藏起来?” 史倾棠悠悠道,“年轻气盛,又情之所至,借这种方式发泄呢吧,至于收藏......” 史倾棠指了指门口,“所以说,是禁地啊。” 郭知宜:“......” 史倾棠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扔了回去,语气散漫,“我觉得,先辈们可能是想借此来警醒自己一定要保护好静远阁,不然这些东西传了出去,可不就斯文扫地,英名尽毁了?” 郭知宜:“??!” 郭知宜想起什么,“那你写的那些本子...该不会是受了这里的影响吧?” 史倾棠面不红心不跳,“是啊,我很小的时候就摸索出了别开外面那道锁的办法。” 郭知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了。 史老先生,您知道您最看好的孙女小小年纪就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坏了吗?!! “但是后来,这里就换了锁。”史倾棠慢慢说道。 郭知宜抬眼。 “不过又被我撬开了。” 郭知宜扶额,她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史倾棠。 “所以,你带我来这里就是看这些的?” 史倾棠摇头,“这里是顺路,走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我最喜欢的地方。” 郭知宜满眼好奇。 一刻钟之后,“哇!!好美!!” 史倾棠眸中碎光浮动,“静远阁是汴梁最高的楼宇,从这里可以看到整座汴梁城......” 不需要史倾棠解释,郭知宜已经看呆了。 彩光满路,箫鼓喧空,美得像梦中仙境。 第一百八十九章 请帖 () “如何?”史倾棠笑得很畅快。 郭知宜缓缓道:“风好大,我好冷。” 史倾棠低笑了两声,“倒是我疏忽了。” “没关系。”郭知宜俯瞰着脚下繁华的京城,笑了,“这么美的京师,谁忍心让她沦陷呢?” “嗯?” “没什么,我说,我心里现在一片清明了。” “那就好。” ...... 话分两头,皇宫中博弈的两人迟迟没有分出胜负。 并非两人棋艺相当,而是...... “这步不算,朕就是手滑,棋子掉了下去。” 魏人辅十分头疼:“照这样下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分出胜负?” 郭维抬眸看他,“谈胜负多伤感情,好了,不下了,这盘就到这吧,咱们谁都不输不赢。” 魏人辅:谁叫他是皇帝呢,我忍。 魏人辅深深地呼吸了两下,佯作无意地扫了眼盘上残局,心情异常复杂。 虽然看上去他必胜无疑,但是郭维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甚至,只要他把握住最关键的那枚棋子,满盘皆输的必然是自己。 然而,这么关键的时候,郭维却不下了。 魏人辅实在琢磨不透为什么。 罢了,魏人辅在心底轻叹,自从郭维登上帝位,自己琢磨不定的事情又不是一件了。 “陛下,”魏人辅看向郭维,“臣还有一物想让陛下一看。” “哦?是什么?”郭维狐疑地接过魏人辅手中的请帖,“史家丫头写的?” 魏人辅笑着点了点头,“静远阁不日重开,不知陛下可愿驾临一览?” 郭维看着请帖里的内容,惊讶道:“史家那静远阁已经修缮好了?” “本就没怎么损坏。” “去,怎么不去。”郭维放下请帖,笑道,“静远阁声名在外,朕心中也向往许久,如今总算重见天日了。” 魏人辅垂着眼笑了笑。 ...... “郡君有何吩咐?”方四垂首恭敬地立在一旁。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办。” “赴晋州前线?”方四一笑。 郭知宜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方四说道:“京城内外,已经盯得严严实实,有郡君看着,基本不会出什么意外。唯一让人担心的,就是晋州前线的战事了。郡君不是因小失大的人。” 郭知宜笑了下,“你既然猜得到,那想必也下定了决心?” “是,属下听凭郡君调遣。” 郭知宜眸光深远,“好,那就辛苦你去晋州一趟了,先打探一下晋州战事如何,如果,算了,不用如果,晋州形势严峻,你务必第一时间向邻近州县求助,请当地刺史出兵。如果加上临近州县的兵力还不够,那就即刻快马加急传信回来,同时可以向河阳军统帅傅燕青求援。” “遵命。” 郭知宜想到什么,翻出自己的玉牌递了过去,自嘲一笑,“希望这个玉牌危急时刻能帮你一把。” “多谢郡君。”方四恭敬地接过玉牌,与郭知宜确认了些细节后转身离去。 “河阳军?动河阳军是不是有些冒险了?”陆韶惊诧地问道。 郭知宜眯眼一笑,“这是傅燕青应该担心的问题了。” 陆韶思索片刻,无奈一笑,“郡君就这么把傅大将军拖下水,就不怕他恼了你?” 郭知宜无所谓道:“他妹妹现在是我姑姑,算起来,他现在是我伯父,都是一荣俱荣的自家人,谈什么谁把谁拖下水?” 陆韶笑了一下。 他觉得,郭知宜现在这副跃跃欲试想坑人的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像小狐狸。 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看上去天真可爱。 但也只是看上去。 “你笑什么?”郭知宜狐疑地抬眸。 陆韶脑子一转,“我在想傅大将军看到方四时的表情。” “是吗?”郭知宜勾唇,笑得有点坏,“想他干嘛?不如想我。” 陆韶get不到郭知宜的梗,稍显羞赧地笑了笑,小声快速道:“郡君,经常想。” “经常,是有多经常?”郭知宜不依不饶,“梦里会有我吗?” “......会。”陆韶不知想到什么,耳根忽然烧了起来,呼吸不稳,说话也结巴了起来,“日,日思夜想。” “日思夜想?”郭知宜嚼糖豆似的把这几个字在唇齿间来回碾磨,直觉清甜入喉、唇齿留香。 没来由地,陆韶觉得郭知宜此刻的目光里无端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不,好像又不是危险,像是占有、掠夺,和秘而不宣的诱惑? 陆韶被自己的脑补臊得面目通红。 而郭知宜下一个问题更加致命,“我其实很好奇,你在想什么呢?想我怎么杀人,怎么算计人?” 陆韶呼吸一滞,像烧红的锅炉般呲呲地往外冒热气。 想什么? 陆韶,二十五岁,精神旺盛,单身处、男,一朝有了个貌若天仙的准未婚妻,做的梦很难不带上点旖旎颜色。 除非有病。 郭知宜看见陆韶通红的脸色,突然明白了什么。 郭知宜转开眼深呼吸了下,也不敢瞎撩下去了。 郭知宜果断选择岔开这个话题。 第一百九十章 () “赵大人这边,得想想办法催着点儿。”郭知宜平复好了情绪,声音沉稳下来。 “欲速则不达,容易漏出马脚,郡君不可操之过急。”陆韶沉声提醒。 郭知宜揉了揉额角,“你说得对。” 她太焦虑了。 陆韶留意着郭知宜的神色,决定扯些什么分散郭知宜的注意力。 然而,陆韶想了想,无奈地发现最能吸引郭知宜注意力的还是那些惊心动魄的波诡云谲,“师屠那边传来消息,慕彦超多次暗中会见北汉派去的使者,已经下定决心起兵。” 郭知宜笑了笑,“慕彦超怎么比我还沉不住气?他手下兵力如何,粮草和武器怎么样?起兵进犯的第一个目标是哪里?” “慕彦超正在招兵买马,实力如何,尚不可知。” 郭知宜垂眸思索片刻,“提醒师屠一切小心,还有,别忘了把师屠提供的情报及时告诉父亲,如果情势所需,可以适当地透露给高行周一些消息,但务必不可让人知道师屠的存在。” 陆韶颔首,“师屠虽然其他的不怎么样,但办事确实小心谨慎。” “其他的?”郭知宜抬眼,“其他,指的是哪方面?” 陆韶一本正经道:“心性。师屠这才到兖州几个月,就成了泗水一带赫赫有名的风流书生,勾得泗水八艳尽数倾心于他。” “你在羡慕?”郭知宜冷不丁道。 陆韶瞪大了眼,“怎么会?!” 郭知宜笑道:“我相信你。至于师屠的做派,很难说他是主动还是被逼无奈,换言之,风流就风流吧,不误事就行。” 陆韶抿唇颔首。 -- 白家。 雕梁画栋的府邸中张灯结彩,看上去一派年节的热闹景象,但实际的气氛却是沉闷异常。 下人们战战兢兢,视线不敢乱瞟,大气不敢喘出,唯恐自己一个没注意惹恼了心情不好的主子们。 偌大的府邸里,唯一像是过节的人,大概就是白怜了。 白怜特意穿着鲜艳的新衣,脚步轻盈地往暖阁走去,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下去。 “你父亲被停职了,你很开心?”白夫人面若冰霜地看着白怜。 “没呀,我快难过死了。”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白怜脸上的笑容看在白夫人眼里却是怎么看怎么欠揍。 “阴阳怪气,没教养的......”白夫人一恼,上手就要给白怜一个巴掌。 但是她的手怎么都没有挥下去。 白怜用力地捏住白夫人的手腕,笑意不减,“教养?上行下效,我没教养,那只能说明教我的人也没教养。至于打我,你可以试试打我的下场。” 白怜话音一落,白夫人忽觉一股灼烧感从两人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她脸色一变,急急甩开了白怜。 抬手一看,自己被白怜捏过的手腕已是一片青黑。 白夫人气得眼前一黑,怒不择言道:“孽种!你竟敢对本夫人不敬!” 白怜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轻蔑一笑,“你可以再骂一句,我这个孽种就能让你开开眼界,见识见识怎么才算是真正的孽种。” “你!” “闹什么闹,还嫌不够烦的。”白夫人要说出口的话被突然出现的白询打断。 白询的脸色很不好看,瞪了眼白夫人,“一天到晚没完没了,你和她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白夫人抖着手,“小孩子?你到现在还把她当小孩子?一个快十六的小孩子?一个目无尊长无法无天的小孩子?一个一言不合就下毒害人的小孩子?” 白询看见白夫人手腕上的青黑,脸色瞬间更加难看,“白怜!你太放肆了!她无论如何都是你的母亲!你的诗书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 “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白怜笑眯眯地答道。 白询喘了口气,“白怜,不说其他,你就不为你自己想想吗?你舅舅为你付出良多,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还有,你生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吗?” “我的生母?”白怜轻轻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偏头轻笑了下,眼神渐渐变得幽冷,仿佛有寒焰在寂寂燃烧,“你在我面前提她?脸呢?不过想想,可能是两个杀人犯都在,无形之中就给彼此撑腰了?” 白询瞬间火冒三丈,抄起手边最近的花瓶就砸了过去。 白怜噙着一抹嘲讽的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劈哩叭啦的花瓶碎裂声响起。 白怜怔怔地摸了摸溅到自己脸上的血,无意识地喃喃道:“二哥。” 白延卿抬手抹了一把往眼睛里流的血,不在意地笑了下,轻声在白怜耳边安慰道,“二哥没事。” 随后立刻昏了过去。 白询后知后觉,心头一阵懊恼,“延卿,你没事吧,大夫呢?快去找大夫。” “不用了,我来。”白怜把白延卿扶到一旁的软榻上,小心地拨开头发看了看,心头微微松了口气。 白询应该是收着力气的,所以白延卿的伤口虽然血流不止,看起来吓人,但实际上没有多严重,不会留下什么暗伤。 白怜本想派人去取自己的药箱,犹疑一瞬,还是选择了自己亲自跑一趟。 白夫人接收到白怜不信任的一瞥,气得心梗,“她她那是什么眼神?” 白询头疼道:“好了,都闭嘴。” “二弟怎么了?”白延钊裹挟着一阵冷风迈进暖阁,被满地的狼藉和一脸血的白延卿吓了一跳。 白询面色倦怠,“是为父失手打到了他。” 白夫人瞪了他一眼,“分明是那个不省心的丫头片子害的。” 白延钊沉默地点了点头,走到白延卿身边,“大夫呢?二弟没事吧?” 白询:“小怜看过了,没有大碍。” 白延钊点了点头,随后想起自己的来意,走到白询身侧,压低声音道:“城西有异,请父亲去书房详谈。” 白询神色一凛,吩咐白夫人看好白延卿,随后转身就往书房而去。 白夫人走到门边,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回头看了眼软榻上昏迷的白延卿,眸光闪了闪。 “可怜的孩子啊,这逢年过节的,平白受了这么大的无妄之灾。”白夫人秀眉锁起,无奈地叹息道,“白怜一个小丫头,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延卿,毕竟伤的可是头颅。” 守在一旁的侍女小心翼翼道:“夫人若是担心,奴婢这就去找大夫过来。” 白夫人一脸担忧地点了点头,把屋内的下人都打发去寻大夫了。 少顷,暖融融的房间内就只剩下白夫人和昏迷的白延卿两人。 白夫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白延卿苍白的脸色,眸中闪过一丝挣扎,“这是你非要挡在她面前的,怪不得我。” 白夫人从袖笼中取出了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颜色奇怪的深绿色药丸,向白延卿走去。 就在白夫人捏住白延卿的下颌、打算把药丸塞进他嘴里的时候 白延卿忽然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九十一章 雅集(上) () 白延卿的眼神一片清明,没有半点儿昏迷后醒过来的朦胧,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 “夫人什么时候也懂医术了?”白延卿问得很客气,手中却是毫不客气地夺过对方手中的药丸。 白夫人回神,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人戏弄了,恼道:“你装的?” 白延卿一脸不可思议,“夫人觉得我这一脑袋的血是假的?” “你少在这儿和我打马虎眼。” 白延卿一哂,“应该说,夫人不用在我这多费心思。夫人若不来招惹我,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庶子,但夫人想借我诬陷三妹,那这件事只怕没这么容易了结。” 白夫人面色冷了下来,嘲讽一笑,“你想威胁我,那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空口无凭,你以为你说的会有人信?” 白夫人居高临下看着白延卿,“你手中的药丸也是你那个好妹妹亲手做的,你大可拿着它去找老爷评理,本夫人求之不得。” 白延卿沉默了下来。 白夫人总算扳回一局,心情舒畅了许多,离开暖阁的时候眼中多了几分笑意。 与此同时,书房里的白家父子,心情也是大好。 “父亲,下面的人发现最近城西和城北忽然多了不少行踪奇怪的人,赵大人那边也是。看样子,是有人在暗中对赵家下手。” 白询捋着胡子笑了笑,“竟然有人先我们一步出手了,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白延钊和白询截然不同,他的神情十分严肃,“这股势力出现得十分突然,行动周密且训练有素,依孩儿之见,这股势力不容小觑。” 白询深思许久,“突然出现在京城,势力庞大且隐秘,最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是陛下。” 白延钊眯起眼睛,“按理说是这样,但孩儿总觉得,并非这么简单。” 白询拍了拍白延钊的肩膀,“族中事务你接手已久,许多东西你看得比我清楚,按照你的心思去查吧。只一点,这次的事情先隔岸观火,看看对方和赵俊的交锋如何,查探对方底细的事情放在暗地里,切忌打草惊蛇。” “孩儿明白。” -- 三日后,史府清园。 “郡君,好多人啊。”白苏跟在郭知宜身后,小声道。 郭知宜不无震撼地悄悄点了点头。 史倾棠邀她来参加静远阁重开之日的雅集时,她很痛快地应下了。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来这么多人呐! 而且来的人俱是一身素衣,身无点缀,然看不出他们的身份,看上去和路边撞到的寻常百姓没有区别。 但郭知宜不会真的以为他们是寻常的百姓。 虽然衣饰简单,但他们的气质是真的好,自信而谦卑,一眼看过去就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舒服感。 初春刚至,园中花木并不繁盛,更没有什么水石潺,但他们好似无察觉,或乐乐呵呵地坐在亭中烹茶,或三两成群地立在廊下,或缩在炉子旁笑着暖手。 很奇怪。 虽然这群人没有写诗作画、题石拨阮、或者看书说经,但郭知宜莫名觉得,这种氛围就很风雅。 “姑娘是......”有撞见她的人笑着问道,神态看起来随意自然。 郭知宜垂眸道:“我是倾棠的好友。” “原来是师侄的好友啊。”那人像是很惊讶。 郭知宜一挑眉,明白了对方的身份,据说史照温有七十多位高徒,看来这就是史照温的高徒之一了。 那人对史倾棠的好友十分好奇,眼睛亮亮地问道:“那你知道师侄近来的心情怎么样吗?” “嗯??” 那人苦恼道:“老师走之后,只留下师侄一人,我们师兄弟都很担心,隐居都隐不下去了。” 郭知宜思索了片刻,“她......” “师叔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问师侄。”史倾棠从一边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嘻嘻一笑,忙不迭地溜了,“师侄先忙,晚点再问。” “这些人都是你的师伯师叔?”郭知宜惊讶地看了看。 史倾棠摇头,“时间匆忙,只来了二十个人。” 郭知宜感慨一笑,“不少了。你怎么忽然组织了这个雅集?” 史倾棠深深地看了郭知宜一眼,“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一会儿之后...... 郭知宜目瞪口呆,这、这大半个京师的权贵都来了吧。 这种阵仗? 这还算什么雅集? 郭知宜眉头微蹙,有点不好的感觉,她觉得史倾棠想搞事。 郭知宜仰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高阁,静远阁就坐落在清园之中,史倾棠组织这场雅集难道和静远阁有关? “郡君?” 白苏的声音把正在出神的郭知宜叫了回来。 “怎么了?” “赵大人来了。”白苏悄悄地指了一下。 郭知宜悚然一惊,顺着白苏指的方向看去,史倾棠正在和赵俊交谈。 郭知宜离得远,听不清他们正在谈些什么,但赵俊那赤果果在史倾棠身上逡巡的目光,郭知宜却是没错过。 郭知宜眯了眯眼,走了过去。 但没等郭知宜走到地方,魏人辅先出现了。 魏人辅笑着同赵俊说了两句什么,就拉着史倾棠离开了。 郭知宜悄悄地又退了回去,却不料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呦!” 郭知宜下意识地转身 “爷爷?!”郭知宜惊得差点咬掉舌头。 “吓到你了吧?”郭维哈哈大笑。 郭维身后的徐崇忍笑朝郭知宜拱了拱手。 郭知宜面色一黑,“爷爷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我微服出宫,与民同乐,有何不可?” 郭知宜敷衍地附和:“可,您是皇上您说了算。” 陆续看到皇帝和自己的父亲郭荣之后,郭知宜基本可以确定,史倾棠办这场雅集,不,是宴会,肯定有什么不太好的预谋。 “史姐姐呢?”郭知宜发觉不对之后,立刻带着白苏四处寻找史倾棠的身影。 但没找到。 等郭知宜找到她的时候,史倾棠正站在静远阁前,站在众人视线的焦点处,落落大方地说些“恭迎莅临”之类的场面话。 人太多,郭知宜不得不强行按捺住了心中的焦躁感。 以及,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第一百九十二章 雅集(中) () 史倾棠引着郭维率先走进了静远阁,京师受邀而来的权贵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郭知宜一时失神,就落在了后面。 和她同时落在后面的还有史照温的弟子们,但这些人像是刻意落在后面的,直到其他人都进了阁中,他们也没有动,而是神色哀伤地跪在阁门前,恭恭敬敬地伏地叩首。 郭知宜微微一愣,这个地方......她如果记得没错,好像是史照温自刎的地方。 郭知宜伤感一瞬,恭敬地附身一拜,继而收回视线朝静远阁内走去。 静远阁她不是第一次来,但上次来的时候,一楼还摆满了书架和大量的书籍。但现在,往二楼去的楼梯被封了起来,整个一楼大殿空荡荡的,一本书也没有了,反倒是多了不少字画,或悬挂在木架上,或平放于书案上。 郭知宜一梗,这这这俨然是一场书画展览啊?! 史倾棠是怎么想到这种主意的? 不不不,现在重要的不是她怎么想到的,而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么堂而皇之地把自家的珍藏书画展览出来,不是给人偷盗的目标吗? 郭知宜边走边看,心塞地发现有好几幅书画都是声名赫赫的传世名画,价值连城的那种。 郭知宜发现了的,在场众人自然也没漏下,一时间,惊叹声四起。 趁着史倾棠身边没人,郭知宜一脸沉痛地拉住了她,“你这是做什么?!” 郭知宜把自己的担忧说了一遍。 史倾棠微微一笑,压低声音:“物极必反。” 见郭知宜仍有不解,史倾棠附耳道:“实不相瞒,静远阁数日前遭了贼......” 郭知宜越听越瞠目。 史倾棠说完笑了一下,“如此,有劳郡君配合了。” 郭知宜木然地点了点头。 郭维在一楼大殿转了一圈,异常感慨,“不愧是史家啊。” 史倾棠跟在郭维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不卑不亢,“陛下谬赞,不过是有幸寻得几幅大家之作,算不得本事。” 郭维摇头,“朕所指的并非是那些传世大作,那些固然宝贵,但史家前辈们留下的作品却更加精彩。” “谢陛下夸奖。” 郭维望着四周,视线在掠过楼梯的时候忽地迟疑了一瞬,“楼上都是典籍?” 史倾棠点头,“回陛下,正是。 但是,古籍的保管非常不易,不只需要避光、驱虫、防水,甚至冷暖、干湿和房内的空气都需要注意,所以,并不适合太多人进去阅览。” “此言有理,”郭维一叹,“乱世以来,无数古籍毁于战火,如今这天下,若论藏书之浩瀚,恐怕无人能及这静远阁,这是大周之幸啊。” “陛下乃一代明君,励精图治,国内升平,这才是静远阁和史家之幸。” 史倾棠说话时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神色始终一本正经,看上去带着老学究一般的古板。 但在郭维面前,虽然同是拍马屁,但史倾棠这种面无表情、严肃认真的夸奖,正好完胜满脸堆笑的谄媚。 郭维捻须笑了笑,视线忽地停在掉在桌子下的一个卷轴上,“那是什么?” 史倾棠惊讶地走去,俯身捡了起来,粗略一扫,面色突然一变,“这,这是......民女年少时的陋作,不敢在陛下面前献丑。” 郭维先是听见“民女”这个自称,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后又听见史倾棠一脸不自在地说这是年少时的陋作,注意力立刻被史倾棠手中的陋作吸引了。 几天前,他才听魏人辅在自己面前花式夸奖过史倾棠小时候多么才华横溢,因此,郭维忍不住对史倾棠手中的“陋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知朕可否一睹?” 史倾棠稍微迟疑了一瞬,叹了口气才道,“陛下自是可以,只是民女少不得要贻笑大方了。” “什么贻笑大方?”在大殿内帮忙的魏人辅把挑子撂给了房朴,终于抽身来到了郭维和史倾棠身旁,一来到就听两人说什么“贻笑大方”,不由向史倾棠询问道。 郭维晃了晃手中的卷轴,“刚刚在地上捡到了一幅落下的书法,好像是你师侄幼时之作,你也来看看?” 魏人辅心头一惊,扭头看向史倾棠。 史倾棠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淡然模样,双眸不闪不避地迎向魏人辅,眼神深邃而冷静,看不到分毫波澜。 郭维不知两人之间的古怪气氛,自顾自地打开了卷轴,打眼就被题目惊了一下,“定边策?” 魏人辅悄悄抽了一口冷气,看向史倾棠的目光更是难以置信。 他现在可以确定,这个《定边策》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意外,而是史倾棠故意安排的。 无他,《定边策》哪是史倾棠幼年的陋作,这分明是史倾棠最出色的一篇策论! 《定边策》,观其名可知,是篇有关平定周边的策论。史倾棠写下这篇策论的时候,未满十三,那时中原还是北汉刘家的人当皇帝,因此,这篇策论是站在当年北汉的立场上,反思前朝之失,提出自己的一套平边之策。 是篇很狂妄的策论。 甚至老师当场就不留情面地驳斥了史倾棠,并且下了死令,史倾棠二十岁之前不准动笔做策论。 但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老师这么做的真正原因,其实是怕史倾棠太过与众不同,害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攘外必先安内,攻取之道自易始,老师曾无数次在私下里感慨过,如果史倾棠是男儿,然后再给她十年的时间打磨,不消说,几乎板上钉钉地诞生一篇二分天下论、榻上策之流的名作。 可惜...... 良才折戟。 魏人辅甩了甩脑袋,现在不是可惜的时候,他就不明白了,这篇策论不是早就被老师封存起来了吗? 这丫头又从哪儿扒拉出来了? 还送到了陛下面前?! 魏人辅看向郭维,正好对上郭维不可思议的目光。 魏人辅:“……” 郭维收起卷轴,探究地打量着史倾棠,“如果这是陋作,那……朕孤陋寡闻,竟不知什么样的文章是佳作?” 史倾棠笑了一下,“民女也不知。毕竟祖父当年当着一众弟子把民女批评得一无是处,民女至今每每看到这篇策论仍羞惭不已。” 郭维:“……” 忽然就很庆幸自己没有拜在史老爷子门下。 郭维拉过魏人辅,格外诚恳道:“你们师兄弟们还有什么藏而不宣的陋作吗?” 魏人辅:“……并没有。” 就算有,也是真的陋作。 第一百九十三章 雅集(下) () 在郭维和史倾棠交谈的时候,郭知宜闲闲散散地站在大殿中央,佯作漫无目的地到处乱看,只等着某人作乱。 郭知宜想到史倾棠刚刚说的,心中唏嘘一笑,哪怕是像史家这种清贵世家,也免不了几门极品亲戚。 只不过,欺负史倾棠孤身一人? 郭知宜忍不住捂脸,难道同样姓史,这智商真的能相差一个马里亚纳海沟吗?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尚不自知,惨,真的惨。 据史倾棠所说,数日前静远阁遭了贼,丢了好几幅珍贵的字画。但丢画倒是次要,令她不安的是,那贼像是对静远阁很熟悉似的,几乎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有内鬼。 这是两人的共同想法。 史倾棠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早早就把目光锁定在府内的人身上,果然发现了一些端倪。 她查到在这几天接近过静远阁的下人中,有一个人和史家旁家的人走的很近。 然后,她就顺藤摸瓜地查了下去……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却发现,史家旁家的人竟然和赵府的人有联系。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将计就计。 尽管,郭知宜并不是很明白,今天到底会发生什么,会影响到哪几方。 ==! 在郭知宜神游的时候,殿内一角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来了! 郭知宜莫名有些兴奋地凑了过去。 只听赵俊正指着一幅画侃侃而谈,“这《初春图》乃是三百年前的宫廷画师郭息的传世之作,画中构图对称,却又用浑圆山体与丰富云气搭配,在秩序中又充满着韵律的变化,除此之外,郭息还借墨色深浅营造出细腻的光影效果,更为此山水增添空间的奇幻。这里还有不少舟樵行旅人物,将此画转为处处生机之神奇景境。” 围在赵俊身边的人不管听不听得懂,第一反应就是捧场,花式夸赞赵使相懂得真多。 赵俊矜持了一下,才道,“各位大人谬赞,本官只是日日观赏此图,比旁人多了几分体悟罢了。” 众人一愣,日日观赏? 史家的传家宝怎么会让赵大人日日观赏?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 郭知宜噙着一抹讥诮的笑容走了过去,替众人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这《初春图》日日封存在静远阁里,赵大人何来日日观赏之说呢?难不成日日往静远阁中钻?” 郭知宜和赵俊八百年前就撕破脸了,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客气。 赵俊最不喜别人反驳他,更何况这个反驳他的人还是郭知宜,当即面色就冷了下来,“郡君不知实情,莫要造谣中伤老臣。” 实情? 郭知宜虚心道:“愿闻其详。” 赵俊冷笑一声,指着身后的画作:“实情就是,这幅画是假的,真画明明在我府上。” 众人一阵哗然。 郭知宜也愣了下。 赵俊欣赏了片刻郭知宜脸上的错愕,心中大快,洋洋得意道:“都说史家乃书香世家,如今竟连书画的真假都鉴定不出了吗?还是故意拿假画来愚弄陛下和吾等呢?” 赵俊死死地盯着郭知宜,十分期待能从郭知宜脸上看出一丝慌乱。 然而,郭知宜错愕之后,却是有些茫然地看向围观的人,“这幅画究竟是真是假?” 被郭知宜看到的人纷纷避开了郭知宜的视线,或言不知,或言是假。 而史倾棠的师叔们则像是被交代好什么似的,微笑着立在原地,一言未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郭知宜对上赵俊不屑的目光,心中一哂,脸上却装出了惶恐之色。 郭知宜捂着嘴惊叫道:“唉呀,我忽然想起,现在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呢?” 赵俊不耐道:“郡君想说什么?” 郭知宜危险一笑,“像不像指鹿为马的场景呢?哦,不,眼下这种应该说是,指真为假?” 聚到这一角的人越来越多,但这一小方天地的氛围却是越来越安静。 赵俊恼怒地指着郭知宜:“郡君不要信口雌黄!” 刚刚赶到的郭荣将郭知宜护在身后,直视着赵俊:“使相大人,长安年纪小不懂事,藏不住话,什么话都直来直去的,要是冒犯了使相,还请使相海涵。” 赵俊先是被“年纪小不懂事”这几个字眼气得脑仁疼,等到听见郭荣的整句话后,怒火蹭的一下蹿了三丈高。 郭荣说过来说过去,不都是在说,他女儿说话直? 压根没提到他女儿话中的真假! “大皇子就是这样教女儿的?是非不分,混淆黑白?” 郭荣呵呵笑着,“我只教过我的女儿有一说一。” “大皇子的意思是,老臣在说谎了?” 郭荣惊讶道:“使相大人此言何解?” 赵俊冷哼:“大皇子不必装聋作哑。” “这是怎么了?”在另一边暗搓搓地缠着魏人辅讨要旧作的郭维,实在没办法忽视这边的动静,不得不走了过来。 郭知宜缩在郭荣身后,语速飞快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还别说,说得绘声绘色,像讲故事似的,连赵俊说话的调调都学得真真儿的,并成功收获赵俊的白眼n个。 “假的?”郭维听得一愣一愣,不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倾身细细观察了片刻那幅引起争议的《初春图》,但郭维在书画上纯外行,虽说当了皇帝后为了装哔,特意学了些这方面的,但这才学没多长时间,他实在看不出真假。 郭维轻咳了一声,魏人辅会意地上前,端详片刻后,果断道:“是真的。” 郭维一脸不解地看向赵俊,“克明,你为什么觉得是假的呢?” 赵俊难以置信:“不可能,这幅画就是假的。” 赵俊语气同样十分肯定,只是,并没有给出什么原因。 史倾棠上前福了一礼,“事实胜于雄辩。赵大人方才说,真画在赵大人府上,那不如取来赵大人府上的真画对比一二?” “好!”赵俊叫来一个随侍,吩咐了两句。 随侍领命而去,不多时,就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过来了。 郭知宜挑眉一笑,故作惊讶道:“这里面就是真正的《初春图》吗?真是期待。” 赵俊冷冷瞥了郭知宜一眼,小心翼翼地从匣中取出一个卷轴,缓缓铺陈开来。 “请众位大人鉴定鉴定,这两幅画谁真谁假?” 几名懂书画的人慢慢凑了过去。 “赵大人的这幅画印记斑驳,看上去年代很久远,应该是赵大人的吧。” “这副画比先前那幅看上去更有韵致。” “还有,这处的用墨看上去比那幅更细腻些。” 赵俊闻言,松了口气,面露得意之色,“史大小姐怎么说?” 第一百九十四章 旁支 () 史倾棠垂眸认真地端详片刻,疏淡地笑了一下,“多谢各位大人夸奖。” 赵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顿时噎在了喉头,他带着最后的倔强,郁愤地咬牙,“史姑娘此话怎讲?” 史倾棠修长如玉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画的右上角,“其一,郭息的《初春图》起初收藏在秦朝内府中,这里应该钤有‘元和御览’印;其二,赵大人可以翻过来看看,这幅画背面的左下角应该画有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赵俊愕然地翻过来一看,还真有。 史倾棠谦卑道:“小女子习惯在自己的书画后留下这么一个记号,这幅《初春图》应是小女子多年前的临摹之作,本以为它一直在静远阁积灰,没想到什么时候竟流落到外面了。”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郭维乐呵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笑眯眯地站出来打了个圆场,“虽然是仿作,却能仿的真假难辨,足见史家丫头画技高超,收藏在家中也不算亏。君子不夺人所爱,若不是这幅画已经是克明你的了,朕都想找史家丫头讨要了。” 赵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尴尬地笑了笑,心中把送画的史家旁支骂了个狗血淋头。 -- “哈哈哈哈哈。”郭知宜倚在亭中,撑在桌子上笑得直不起身,“刚才那人的脸色真是太精彩了。” 史倾棠脸上褪去疏离之色,动作里也带上了几分不经意的散漫,悠悠地将烹好的热茶递到郭知宜手边,“人生如戏,绝大多数人都免不了伪装,但伪装也得量力而行,尤其是想装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太难了,太容易被拆穿了。” “伪装?”郭知宜挑眉,“难道赵大人不是在炫耀吗?” 只是炫耀不成中途翻车了。 史倾棠笑笑,“郡君说的有理。” 郭知宜借着史倾棠递过来的热茶暖了暖手,“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史姐姐是早就察觉到有人要向静远阁伸手吗?所以刻意安排了一副假画让旁家的人偷走吗?” 史倾棠摇头,“仿作是早就有的,并不是刻意安排。” “??这件事的起源就是一场巧合?” “很多时候,看似巧合的事情背后少不了有心之人的推动。”史倾棠笑了下,“静远阁自建成以后,早就被不少梁上君子光顾过了,不过,以前史家家大业大,人手充足,怎么都防得住。可轮到我接受静远阁以后,史家式微,静远阁的防守再难和之前相比。故而,我一早就把静远阁里的珍贵画作和典籍用赝品替换了下来。” 郭知宜毫不犹豫地夸赞道:“史姐姐真是有先见之明。” 这么一来,今天这一出就完解释得通了。 史家旁家的人为了讨好赵俊,不惜收买史府下人偷出静远阁的书画送给赵俊,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史倾棠早就把静远阁里的值钱书画换成了赝品。 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但他们讨好不了赵俊,而且恰恰相反,害赵俊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丑,按照赵俊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么会放过他们呢? “但是,你们旁家的那群人为什么要讨好赵俊呢?” 史倾棠冷笑一声,“还不是因为他们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宫宴上的事情。” 郭知宜想了下,“宫宴上,赵大人宣称对你有意?” “不错,”史倾棠嘲弄道,“这不,上赶着讨好赵大人,巴不得把我嫁出去呢。” 郭知宜失笑,一时竟不知该感慨史家旁支实力作死,还是该感叹史倾棠外柔内刚出手又狠又准。 就借着这么一次小小的宴会,几乎直接按死了蠢蠢欲动的旁支?! 而且,不但解决了糟心的旁支,还一口气请来了陛下、皇子、京师权贵和这么多史照温生前的弟子,明明白白地警告了那些对史家心怀不轨的人史家虽然没落,但依然不可小觑。 这么一来,那些明里暗里觊觎史家的人,出手之前就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了。 一劳永逸,毫不拖泥带水。 “但是,今天公诸于世的那些字画......”郭知宜唯一想到的疏漏就是这个了。 史倾棠一笑,“今天拿出来的那些,消息灵通一点的都知道在我家,没什么关系。换个角度看,我今天坦坦荡荡地摆了出来,至少大周的市场明面上不敢出现这些字画的身影了。如果实在无法,还是被盗了,那只说明......天意如此。” 史倾棠的话里带着几分洒脱,连带郭知宜也忍不住释然地笑了出来。 “但你今日可算是切切实实地把赵大人得罪透了,日后得加倍小心了。”郭知宜提醒道。 “郡君不也早就把人得罪了吗?”史倾棠笑着反问,“如此,你我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郭知宜哂笑。 史倾棠望了下远处的素衫人,眼睫微颤,“虽说我的师伯和师叔们并不是个个都像魏师伯和房师叔一样地位显赫,但他们的才华并不逊色多少,郡君和大皇子殿下可以和他们聊聊。” 郭知宜会意。 史倾棠点了点头,“雅集那边我还得看着,先走一步。” 郭知宜点头,朝她摆了摆手。 史倾棠的身影消失在亭中之后,陆韶立刻鬼魅般出现在郭知宜身旁。 郭知宜喝了口茶压惊:“你怎么每次都出现得这么突然?” 陆韶看着郭知宜嗔怒的模样,心头忽地软了一下,唇边忍不住就挂上了一丝笑意,压低声音道:“郡君怎么还没习惯?” “嗯?!”郭知宜阴险一笑,“陆韶你确定要在这里和我掰扯这些?” 陆韶莫名后背一凉,他下意识地转身回头,正好看见郭荣犀利的眼神。 陆韶:“......” 郭荣直勾勾地盯着陆韶的举动,那眼神活像是家犬撞见了前来叼鸡崽的黄鼠狼,家犬警惕地盯着黄鼠狼的一举一动,尾巴暴躁地甩着,只要对方稍有动作,就能扑上去扼住对方命运的喉咙。 咳咳,虽然这个比喻不太好听,但真的很像。 郭知宜汗了一下。 继而轻轻咳了一下,招呼着郭荣坐了下来。 所幸家犬不是疯犬,还有一身斯文友善的皮囊在,装也装得出一副谦和慈爱的长辈模样,“你们在聊什么呢?” 郭知宜眨眼,“在聊成亲的事。” 陆韶:“!!” 郭荣咬着牙微笑:“是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罗网 () 郭知宜忍笑:“我们刚刚说起,史姐姐这等女子也不知何人才能与之相配。” 郭荣和陆韶俱是松了口气。 但陆韶心中却是莫名有些遗憾和不甘。 郭荣扫了眼陆韶,不咸不淡道:“缘由天定,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 郭知宜笑着附和,“父亲说得对,缘分一至,非人力可阻。” 郭荣瞪了郭知宜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郭知宜无辜地笑了笑,在郭荣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勾了勾陆韶的手指,把陆韶吓得身寒毛竖起。 “你刚才不是有重要的消息要说吗?”郭知宜朝拘谨的陆韶看去。 “是。”陆韶深呼吸了下,“叶子阳忍不下去了。” 郭知宜眉头蹙起,“不是和他说过我们自有安排吗?” 陆韶迟疑一瞬才道:“形式有变,不知为何,李荣将军假传圣旨的消息忽然传得满朝皆知,甚至京城里都传得风风雨雨,叶子阳认为,认为这是我们做的,认为我们有意陷害李荣将军,不肯相信我们的人,吵着闹着要见您。” “等等,你说李荣将军假传圣旨的消息传得满城皆知,这是怎么回事?”郭知宜心中震惊,“我记得我说过,不经允许,这个消息不准往朝臣和百姓中泄露。” 虽然的确是情势所逼,李荣不得不采取假传圣旨这种极端的方式,但如今毕竟是皇权至上的时代,李荣的这个举动终究是对皇权的不敬,从长远考虑,这种做法并不值得宣扬,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有意压着这个消息,除了几个重臣以外,她不希望这件事被更多人知道,但眼下看来,她的打算落空了。 “不是我们的人泄露的。”陆韶肯定道,“我特意查过,不是我们的人,也不是赵府的人。” 郭知宜心烦地抿了口茶,又来了,京城里暗藏的这股力量,明明看起来和哪一方都没有牵扯,每次却总能恰如其分地人不知鬼不觉插上一脚。 “叶子阳是谁?”郭知宜和陆韶沉默间,郭荣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郭知宜解释道:“叶子阳就是前阵子忽然找上我的那个镇北军士兵,就是他假扮传旨官,配合李荣将军完成了假传圣旨的事情。” “原来如此。”郭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忽然说道,“你的下一步是什么?” 郭知宜一愣,“我的下一步,等着皇爷爷和几位重臣都相信李荣将军假传圣旨的时候,再让叶子阳去投案自首。” 郭荣垂眸思索,“如果是这样,那现在时机正好。你只管放手折腾,剩下的我替你兜着。” 郭知宜感激地笑了笑,随后看向陆韶,“去通知叶子阳吧。” “遵命。” “等等,”郭荣忽然叫住了陆韶,语调平平道:“本朝将置武举,十月各州府会选送应举者来到京师,十一月由兵部进行考核,我可以给你一个保荐名额,余下的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陆韶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懵了一下。 郭知宜抿唇一笑,拿手肘抵了陆韶一下,“还不快谢过父亲大人。” 陆韶呆呆地道:“多谢父亲大人。” 郭荣脸色一黑:“哪凉快哪呆着去。” -- “你听说了吗?李大将军在边关假传圣旨意图不轨?” “怎么没听说,他的家眷前几天就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真是没想到,李大将军这样的人也会干出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啊?” “谁知道呢......” 类似的疑惑声在京城里四起,但谁也没办法解释这件蹊跷的事。 一些敏锐的勋贵和朝臣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纷纷开始暗中调查。 暗中推动消息传播的白家人暗藏功与名。 赵俊虽然听到了风声,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十分高兴,这样一来,李荣就完了,西边就成了他的一言堂。 神经极度紧绷的几个人聚在风吟居里,严密地关注着事态的变化。 “叶子阳离开了?”郭知宜沉声问道。 “是,已经派人一路保护着,正在往御史台而去。” “京城内外的人手都收干净了吧?”郭知宜不放心地又确认了一遍。 亲卫颔首,“方四将军的军情急报已经在路上了。” 郭知宜舒了口气,闭上眼梳理了一遍思路。 自从接到叶子阳的消息,她就立刻派人核实了消息的真假,确认消息为真之后,才部署了接下来的一套行动 京城这边,先是按兵不动,让赵俊把这个消息捅到郭维面前,然后再借着魏人辅的手暗中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朝中的几位重臣,再然后,就等着郭维和几位大臣给李荣定罪。 虽然消息透漏的范围有点失控,暗中动手的那股势力很让人恶心,但无论如何,对他们计划的影响微乎其微,可以忽略。 而另一边,他们倾注了很大心血在京城内外和赵府内外部署拦截势力,目的是阻止赵俊知悉前线的战况,降低他的警戒心。 这一步很成功,赵俊现在还不知道晋州前线发生了什么,他还以为李荣是想趁着他不在伺机夺取指挥权,争立军功,在议政时必然会更加用力地抹黑李荣。 如此,在所有人认定李荣“十恶不赦”的时候,忽然有人,也就是叶子阳,主动自首,揭露晋州前线的危机,为李荣担下一身罪责,在烧得滚烫的油锅中滴下一滴要命的冷水,让这场沸腾的舆论溅出无数油点。 这个时候,紧跟其后的便是一记杀招,晋州前线的危局比什么都有说服力毫无疑问,李荣抢在汉辽联军之前夺下易守难攻的晋州城,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而赵俊,身为三军主帅,大敌当前的时候竟然擅离职守,根本无可辩驳。 两相对比,高下立分。 当然,这记杀招的完成离不了郭维的配合。郭维的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郭知宜折腾,这就是最好的配合。 不过,虽说是杀招,但是郭知宜并不指望这个杀招能解决赵俊,她看重的是杀招之后、真正致命的暗招 赵俊会怎么向陛下和朝臣解释前线的危局? 是担下责任,还是推脱给别人呢? 担下责任,会直接导致手中权力的削弱,非常直观而且令他元气大伤的削弱。 推脱给他人,最合适的对象莫过于在前线的何能了,何能知情不报,这才导致赵俊未能及时赶回前线,多合适的理由啊。 但做出后一种选择的话,就意味着,在得罪了白询等文官班子之后,又得罪了以李荣为首的非赵党武将群体,然后又让赵党的武将们看到了赵俊的薄情寡义。 郭知宜十分期待,赵俊会怎么选。 郭知宜微笑以待。 第一百九十六章 海棠 () 对赵俊来说,这个选择的做出,比郭知宜设想的还要简单。 因为何能死了。 何能与李荣不和,负气率军出走,结果在半路上被提前埋伏好的敌人杀得溃不成军,何能也死在了乱箭之下。 人既然已经死了,而且是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赵俊甩起锅来更加没有心理负担。 “但是,何能生死如何不是最重要的,你刚才说,他负气率军出走?”郭知宜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桌上轻轻敲着,视线落在面前的下属身上,“何能带走了多少兵力?” 下属犹疑道:“五六千人。” 郭知宜心塞地捂眼,本来就有这么巨大的兵力差,这么一折腾,我军和敌军的军力差别不是更大了吗? 郭知宜有点担心,李荣撑得住吗?能撑多久? “不必过于焦虑,陛下定然自有安排,李锐已经带兵往晋州前线而去了。”陆韶走过来,熟稔地按了按郭知宜的眉心,“郡君现在该想想自己了,等赵俊回过神来,难免会对郡君不利。” 赵俊和他们设想的一样,把知情不报的罪责推到了何能身上,自己只是不疼不痒地被罚了点俸禄,闭门思过个把月。 郭知宜不在意地笑笑,“你看这个。”说着,把郭维留给她的密旨递给陆韶。 陆韶的神色轻松许多,“郡君不在京城的话,赵大人的确奈何不了郡君,只是京城这边,还好,有范质和史倾棠在,郡君也能放心。” 郭知宜挥退下属,抬手撑在书案上,含笑看向陆韶,“史姐姐也就罢了,怎么范质在你口中也这么疏离呢?明明他在你这里是很不一样的。按照你们这里的说法,应该说是‘舍弟’,对吧?” 陆韶静静看着笑意吟吟的郭知宜,没来由地一阵心慌他在郭知宜的眼睛里没有看到笑容。 甚至,从郭知宜口中听到“你们”二字开始,一种疏远冷淡的感觉瞬间冻住了陆韶的整颗心脏。 陆韶艰涩地点了点头,“对范质的称呼,我,我只是暂时改不过来。” 郭知宜定定地看着他,倏然,噗嗤笑了出来,“你何必这么紧张,这是你们兄弟二人的事情,我现在操心,还太早了点。” 郭知宜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拿过放在一旁的披风,朝陆韶笑着点了点头,“我还有点事要拜访魏丞相,你去看看范质吧,顺便把行礼准备一下。” “好。” 陆韶怔怔地立在原地,目送郭知宜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心乱如麻。 -- “郡君稍等。”丞相府的下人一面恭敬地引着郭知宜到了待客的暖阁,一面动作迅速奉上了一杯热茶。 郭知宜微微颔首,接过递来的热茶,暖了暖手,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 暖阁中的字画没什么新鲜的,倒是木架上的木雕新奇有趣,瞬间吸引了郭知宜的注意力。 郭知宜情不自禁地走到一株兰花前,细细端详了片刻。 郭知宜没有认出这木头是什么材质的,也没有深究。她的注意力部集中在兰花上了,虽然只是一朵木雕假花,但雕刻者匠心独运,造型十分独特,雕工也精细,层次分明,立体感很强。 不仅逼真,而且神韵兼备,绰约多姿,让人忍不住怀疑是否真的有暗香萦绕。 郭知宜可以确定,雕刻这朵兰花的人一定不是普通的手艺人。 郭知宜将视线从兰花上移开,抬头在四周逡巡了一圈,恍然发现整间暖阁几乎处处可见这种木雕的痕迹,大多数是形状各异的花儿,只有很少一部分是虫兽。 “这些木花真漂亮。”郭知宜发自内心地赞美了一句。 侍立一旁的下人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些自豪:“这些都是相爷的手笔。” 郭知宜惊了下,“这么多?” “不止,别的屋子里也有。” “丞相是不是把百花给雕了个遍?”郭知宜玩笑道。 “差不多。”下人先是点了点头,继而突然摇了摇头,“也不是,没有海棠。” 海棠? 郭知宜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海棠,脑子里下意识地就想起了史倾棠。 一想到史倾棠,史倾棠在宫宴上脸色骤变的一幕就猝不及防地浮现在郭知宜眼前。 郭知宜忽然有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 “我心早已归静远阁,此生将如止水,长栖长眠于静远阁中。” 她一直以为史倾棠是在开玩笑,但如果她的猜测是真,那么史倾棠这句话就不是一句玩笑。 郭知宜感伤地叹了口气,她真没想到史倾棠的心思竟然是这样的,甚至说,她都没敢往这个角度想。 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史倾棠的这场心意,太难了,最后难免一场空。 “郡君?”一道婉转柔和的声音突然在郭知宜耳边响起。 “史姐姐。”郭知宜勉强地笑了笑,“这么巧,史姐姐也在这儿。” “的确巧,”史倾棠点了点头,“郡君随我来,师伯这个时辰应该在书房。” “刚刚有人去请.....” “无妨,正是师伯让我来请郡君过去的。” 史倾棠轻车熟路地引着郭知宜到了书房前,守在书房前的侍卫见到史倾棠拦都没拦,反而恭敬地替史倾棠打起了帘子,“小姐请。” 史倾棠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 郭知宜心情有点复杂。 “郡君来了。”魏人辅坐在窗边的榻上,笑呵呵地看着郭知宜。 郭知宜应了一声,在下人送来的凳子上坐下。史倾棠安安静静地坐在郭知宜旁边,存在感很低。 郭知宜忍不住悄悄打量了一下魏人辅,虽然面色红润,温和儒雅,俨然一个中年美大叔,但眼角的皱纹和发间藏不住的白发还是泄露了他的真实年龄。 这终究是一个比她爷爷小不了几岁的人啊! 郭知宜沉痛地想道。 “郡君此行是为了这次的事?”魏人辅静静地望着郭知宜。 郭知宜迅速敛神,“魏伯伯真是料事如神。” 魏人辅笑了下,“郡君可别这么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你们两个鬼精的丫头面前,老臣可不敢自诩料事如神。” 郭知宜摇头:“此番李将军一事,魏伯伯出了很大的力气,帮了长安许多,这份恩情长安铭记于心。” 魏人辅:“非也,郡君长谋略,能决断,深得陛下信任,老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魏伯伯何必谦虚。” 魏人辅笑着摇头,没再推拒,和郭知宜聊起了颍州的事。 “颍州一事,看似简单,实则暗藏危机。” 郭知宜皱眉,“为何?” “你还记得城外**窟和袁楼村两件案子吧?” “自然。”郭知宜看向史倾棠,“这两件案子,我和史姐姐都很清楚。” 魏人辅沉声道:“大理寺查了这么久,也只揪出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头目,最关键的人物还一点线索都没有。如今唯一确定下来的就是,这个贩卖人口的组织在大周确实有一个非常严密的体系。” 魏人辅拿起一幅画,上面是一张蛛网,“如果把这个组织比作一张蛛网,**窟就是这张网的中心,袁楼村是规模稍小的窝点,金银山庄是更小的窝点,或者说,金银山庄只是运输途中的一个驿站。但是和金银山庄这般规模的窝点绝不在少数,在金银山庄之下,又有专门负责把关和确定目标、跟踪目标和动手劫下目标的人,手法相当老道。” 郭知宜想了想,“丢失了这么多人,各地官府为什么没有上报呢?” 魏人辅:“虽然丢失的人数多,但只要足够分散,谁会把她们联系到一起?而且,大周百废待兴,各地的户籍册子尚不完备,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若是丢个人根本无从查起。” 郭知宜沉默片刻,“这张蛛网的笼罩范围有多大?哪里薄弱,哪里窝点众多?还有,**窟、袁楼村、金银山庄,他们之间是怎么联系上的?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魏人辅无奈一笑,“**窟那一场火灾把他们留下的痕迹烧得一干二净,几个重要头领也葬身火海,大理寺除了为难为难那些小头目,抠不出来多少有用的。” “**窟起火的原因呢?” “意外,郡君信吗?” 郭知宜叹了口气,“看来,藏在**窟背后的这个人,不仅狡诈如狐,而且心狠手辣,是个狠角色啊。” “大理寺还会继续跟进,郡君一切小心。”魏人辅叮嘱道。 郭知宜和魏人辅仔细确认了一下细微之处,又听魏人辅嘱咐了几句,才从书房里出来。 出来时,已是日薄西山。 史倾棠一路将郭知宜送到了门口,淡淡一笑,“我在京城等你回来,你尽可放心。” 郭知宜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史倾棠,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罢了,那是别人的私事。 郭知宜伸出手,微笑着同史倾棠击掌:“一言为定。” 第一百九十七章 得寸 () “青邱姑娘。”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李秀秀下意识地扭头看去,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感激。 说来讽刺,自她们入狱以来,亲朋好友一个比一个躲得远,倒是青邱一个相识不久的人日日前来探望,又是送饭又是添衣,这才使她和母亲免受许多牢狱之苦。 青邱笑了笑,站在牢门外没有进去,“恭喜令尊沉冤得雪。” “什、什么?”李秀秀懵了一瞬。 李母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扑到牢门前,几欲热泪盈眶,“我们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是不是?!” 狱卒不耐地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因为这对母女是上头的人特意交代过的,打不得骂不得虐待不得,他们几个兄弟这么多天被这个女人折腾得脑袋都大了。 早走早心净! 青邱默不作声地勾起唇角,带着李家母女坐上备好的马车,离开了大理寺监牢。 直到掀开窗帘,看到外面明朗的日光,李秀秀才有一种“她们真的得救了”的真实感。 李秀秀动容地看向对面的青邱,口中的称呼也变了,“青邱姐姐,我父亲他,他真的没事了,对吧?” 青邱想了想,“我只知道,令尊现在的确是无罪之身,别的并不清楚。” 李秀秀点了点头,深深地呼吸了两下,“这就好,父亲那么厉害,一定会没事的。” 青邱觉得小姑娘的模样真是天真稚嫩的可爱,不由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还有,”李秀秀微红着脸,望向青邱,“多谢郡君相助。” “郡君?”沉默许久的李母突然抓住了两个关键的字眼。 青邱眯着眼,轻飘飘地扫了李母一眼,“我家主人只是让我暗中照顾一下两位,至于其他的,青邱不过一个下人,却是一概不知。” 李秀秀不满地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继而惴惴地向青邱询问道:“郡君近来是在宫里吗?” 青邱遗憾地摇头,意有所指道:“不巧,郡君听说了些不好的事情,今日一早便急急离开了京城,至于去向,我也不知道。” “喔,这样啊。”李秀秀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眉宇间缓缓浮上一层忧虑。 青邱脸上端着温柔的笑容,自然而然地藏起了所有的情绪。 马车轻轻摇晃了许久,终于在将军府前停了下来。 “李小姐,李夫人,将军府到了。” 两人闻言,离开掀开帘子朝外望去,前面不远处正是小别数日的将军府。 青邱体贴地提醒道:“将军府久未洒扫,拾掇出来要费不少的功夫,两位身心疲累,不妨去我家主人的小筑里歇息两日。” 李秀秀还未开口,李夫人率先出声拒绝了青邱,“多谢青邱姑娘的好意,不必了,只是收拾两间住人的屋子费不了多少功夫。” 青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朝李秀秀点了点头,吩咐车夫掉头离开。 “母亲。”李秀秀不是很赞同地看向李夫人,“青邱姐姐也是一腔好意,你为什么......” 李夫人带着李秀秀推门进了府里,左右望了望,见没有人才道:“什么姐姐!以你的身份,怎么能和她一个下人互称姐妹?” 李秀秀瞠目:“母亲怎么能这么说?你忘了在大理寺监牢的时候,是谁日日给我们送水送饭?” 李夫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总算放松了下来,“为娘怎么会忘呢?但是,秀秀,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就说青邱给我们送饭一事,我们固然需要心存感激,但我们感激的对象应该是她的主子,也就是长安郡君。长安郡君颇得圣宠,和她拉近关系才是真正有益的事。 然,感激之余,我们也得擦亮眼睛,天下没有不要钱的吃食,长安郡君那样冷血狠厉的人物不会无端派人保护你我二人,她必然存着某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李秀秀闻言,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直觉浑身的血液都是冷的。她缓缓地扭头看向渐渐恢复了神采的母亲,语气不明道:“母亲觉得,长安郡君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呢?我们家有什么值得她觊觎的呢?” 李夫人拉过李秀秀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傻丫头,是你啊。” “我?”李秀秀匪夷所思地反问道。 “是啊,”李夫人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为娘还不知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认识了康王殿下呢?” 李秀秀只觉好笑至极,“就因为这个?母亲觉得,郡君冲着这一点才出手救我们的?” “这一点的分量还不够吗?”李夫人瞪了李秀秀一眼,“难不成还是冲着你那个抗旨不遵、没什么出息的将军爹出手相帮的?” 李秀秀心累又无语,甩手就要离开。 李夫人拽住她,“你是为娘的心头肉,为娘怎么都不会害你,难不成你宁愿相信外人说的,都不愿意相信为娘说的?” 李秀秀站定,冷幽幽地转身看向李夫人,“您说。” 李夫人满脸堆笑,声音里带着诱|惑,“康王殿下是陛下唯一的亲生儿子,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帝,能博得康王的喜爱,哪怕只是一丝呢,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是不是?何况,康王殿下愿意为你出头,这份恩情在京城里可是头一份的。秀秀,你可要把握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说不定有朝一日,你就是......秀秀,秀秀,你到哪里去?” 李秀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李夫人皱着眉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 此时,被李夫人惦记着的康王殿下同样眉头紧锁。 “殿下,殿下,殿下听明白了没有?” 郭意城不耐道:“舅舅刚才说什么?” 杨敏学又重复了一遍,“老臣打听到,皇上私下里对李荣还是十分信任的,正巧殿下半月前救过李荣的家眷,这对殿下拉拢李荣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殿下可以试着接触接触李荣的女儿。李荣的身份和本事都还可以,把他的女儿纳为侧妃也不是不行。” 郭意城差点气笑了,“舅舅未免操心得太早了,我才十四,纳什么妃?!” 杨敏学劝道:“殿下莫以为自己年纪尚小,若不早早筹谋,那个外姓的皇子指不定能干出来什么事!如果有朝一日,这皇位被他夺了去,不止皇上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落到了外人手里,就说殿下,殿下将是他第一个除去的人啊!” 第一百九十八章 进尺 () “舅舅!” 郭意城垂眸深呼吸,掩住真实的情绪,继而仰脸灿烂地笑了下,“舅舅说得对,所以现在,除了接近李家小姐,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杨敏学见此,欣慰不已,“殿下如今要做的就是勤习功课,趁着大皇子不在京城,和陛下渐渐疏远的时候,好好让陛下看看殿下的本事,如果能早点为陛下分忧就更好了。” 郭意城心中冷笑,面上却乖巧得不行,“舅舅说得好,舅舅说得对,外甥受教了。” 杨敏学被哄得身舒爽,愉快地离开了康王府。 康王殿下瞄着杨敏学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上,啪的一声扔下书,叫上随身侍卫就往后门跑。 侍卫无奈道:“殿下刚刚才答应了杨大人。” 郭意城一脸认真:“答应舅舅的我是一刻钟前的我,不是现在的我。” 侍卫扶额,亏他刚才真的信了殿下的满脸诚恳。 “但属下觉得,”侍卫犹豫了一下,委婉道,“杨大人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我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郭意城点头,理直气壮道:“所以,我决定从明天开始,努力学习先生们留下的功课。” “......好吧。”侍卫没有办法地点了点头。 郭意城旗开得胜,喜滋滋地推门往外走,冷不丁地和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对上了。 郭意城表情僵硬了三秒,缓缓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好巧哦,花姐也在。” 大花矜持地甩了甩尾巴,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优雅地朝后门走去片刻后,被重重关上的大门扇歪了鼻子。 听着门外的暴躁犬吠声,郭意城缓缓地、缓缓地滑到了地上,有气无力道:“完犊子,我这几天都出不去了。” 侍卫一脸同情地看着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康王殿下瞬间蔫了下去,精神萎靡之快,宛若被沥干水分的小白菜。 “殿下,大花好像,会跳墙。” “!!” 小白菜拖着软趴趴的菜帮子,垂头丧气地朝房间飘去,嘴里小声呢喃,“别国的美**国殃民,到了我家,就成了女狗助我夺位?” -- “郭荣!”赵俊愤怒地踹倒了面前的桌椅,仍觉不解气,“查清楚了,李荣这件事是郭荣在暗中作祟?” 赵正谊皱着眉点了点头,“还有长安郡君的手笔。” “长安郡君?一个丫头,竟三番两次害我好事!” 赵正谊想到自己被郭知宜威胁的那一幕,至今仍心有戚戚,“侄儿觉得,自始至终,我们都小瞧了这位郡君。” 提起长安郡君,世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冷美人这么一个印象,如果再往下深究,就是一个身怀武艺的冷美人。 好像,没有人会把这么一个女子和权谋一词挂上勾,或者按照世人的惯性思维,女子即使和权谋沾边,大多也是站在背后,为父兄或者丈夫谋权夺位。 可......郭知宜就这么坦荡张扬地立于人前,反而造成了灯下黑的感觉。 再者,一大帮大老爷们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对付一个未满双十的丫头? 怎么想都觉得......莫名丢脸。 赵俊没有想这么多,他直接抓来一个下属问道:“长安郡君这些天都干了什么?” “就,赴宴,来往于皇宫和原先的郭府,和交好的几个世家千金相聚,”下属想了想,“其他也没有什么了。” 赵俊却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和她接触的最多的人是谁?” 下属沉吟片刻,“陛下,史家小姐,还有她的一个侍卫。” “侍卫?”赵俊疑惑地问道。 “对,先前在侍卫亲军司中担任过训练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挂冠离任了,然后又以长安郡君的亲卫的身份频频出现在宫城内外。”下属略一迟疑,“而且,这个侍卫和长安郡君,举止很亲密。” “举止亲密?”赵俊扬眉,明显有点不相信。 赵正谊想起自己看到过的场景,站出来肯定了那名下属的话,“他说得对,不是一般的亲密。” 赵俊垂眸,“那个侍卫是什么身份?出身如何?” “出身相当低贱,普通农夫之子。” 赵俊嘲弄一笑,“这倒是奇了。” 赵正谊说着,心中也生出了一丝疑惑,郭知宜到底想干嘛? 她如果有意帮助郭荣争一争皇位,那么她的亲事就是一大助力,不该如此草率啊。 “郭知宜她人现在在哪儿?”赵俊拧眉问道。 “已经离开京城,去向不知。” “什么?”赵俊烦闷感更甚,“郭荣呢?” “也离开京城了。” “这么巧,都走了。”赵俊冷笑不已。 第一百九十九章 赐名 () 聚散终有时,来日幸可期。 郭知宜回头看了一眼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汴梁城,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陆韶捧着一杯温水走过来,半蹲下来,递给郭知宜。 “我在想,聚聚散散的真让人感伤。”郭知宜就着陆韶的手抿了口温水,蹙着的眉始终没有松开,“方四和李锐去了西北前线,高行周回了京城东边的宋州城,父亲和房朴回了北面的澶州,而我们是在南下。” 陆韶没有立刻接话,而是伸手将郭知宜被风吹掉的帽子重新戴上,又紧了紧郭知宜身上的披风,才抬起眼睑,定定看着郭知宜:“四面八方,各自安好,总会重聚的。” 郭知宜扑哧笑了一下,懒懒开口打趣:“这么......” 但甫一张口,郭知宜却是面色一变,捂着嘴动作迅速地扑到船栏边,气虚地干呕着。可她早先才吐过两回,早就把今晨和昨晚吃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现在肚子里再怎么翻江倒海,也只能吐出些酸水。 陆韶又慌又无措,只能反反复复地在郭知宜的后背轻轻拍着,口中焦急地问着没事吧怎么办要不要停下找个大夫,烦得郭知宜想把他锤到一边去。 但陆韶没办法啊。 他是真的很焦虑。 郭知宜晕船晕的太厉害了,一点东西都吃不下,甚至一点热水都喝不下,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看上去很是吓人。 许久之后,反胃恶心感终于弱了点,郭知宜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脱力地倚在船边,有气无力地看着眼眶发红的陆韶,没忍住笑了出来,“晕船的是我,怎么你倒像是难受得快哭出来了?” 陆韶捧着温水让郭知宜漱口,垂头丧气地低声道:“我倒宁愿晕船的是我。” “可别,”郭知宜按住领口蓬松的绒毛,吐出一口水,扬眉看向陆韶,“我头昏脑胀,没有力气走路,你还能把我抱回房间,要是反过来,我把你抱回房间,你在下属面前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陆韶眉头皱了又松,视线上下浮动,然后定在郭知宜眸中,“我不在乎的。” 陆韶说话时一脸认真,郭知宜不由弯起眼睛,忍俊不禁道:“但我在乎呀。” 陆韶瞬间哑口无言。 郭知宜莞尔一笑,抬手揉了揉喉咙,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被胃中翻涌的酸水呛住了,说话时总觉得喉咙这里像是被辣住了似的,又刺激又疼。 所以,郭知宜不是很想说话,但她又看不下去陆韶这副“你难受我更难受”的模样,无奈地小心清了清嗓子,揶揄道:“其实,你该庆幸此时此刻父亲没有和我们在一起。” 陆韶疑惑地瞥去:“为什么?” 郭知宜抬手,暧昧地在陆韶上下滚动的喉头划过,虚弱下来的声音反倒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媚,“你说呢?我这大半天茶饭不思,呕吐不止,像不像是......有孕了?” 陆韶的脸刷地红了,“水凉、凉了,我我我去接杯热的来。”说完爬起来就打算跑。 身后,郭知宜低低笑了出来。 -- 河上寒烟淡淡升起,暮色由浅渐深。 “在前面停下吧,接下来骑马赶路。” “遵命。” 郭知宜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听见陆韶的声音,但她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眼皮也沉重似铁。她迷茫地尝试了几下,却没有睁开眼睛,意识反而更加涣散了,没过一会儿,就又沉沉睡下了。 再睁开眼时,眼前是一双放大的墨色眸子,里面倒映着郭知宜自己的影子。 郭知宜一惊,立刻清醒过来,本能地挥拳向床边的人砸去。 “别别,是我呀,长安姐姐。”那人慌忙连退了几步,才躲过郭知宜的拳头。 “小怜?!”郭知宜按了按眉心,“你怎么追上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白怜缩了缩肩膀,“虽然长安姐姐没有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但是我昨天一早看到倾棠姐姐出城了,就跟上去看了看......” 郭知宜苦恼地叹了口气,该说是他们不够谨慎呢,还是该说白怜过于细致呢? 史倾棠昨日出来前明明是特意换了装的,就这样还能被白怜发现? 巧合? 还是白怜的确这么细致? 又或者说,白家在京城的势力比他们想的还要深藏不露? “你在京城里好好养伤不好吗?为什么自讨苦吃地要跟着我出来受罪呢?”郭知宜无奈道。 白怜摇了摇头,“在家里才是受罪呢,和长安姐姐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新鲜有趣,一点都不苦。” 郭知宜一时语塞,琢磨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一个理由,“但你打扰了我和我家小侍卫。” “你家小侍卫?是那个叫陆韶的?名字倒是挺好听。”白怜眼睛亮亮地看向郭知宜,捂着嘴偷偷笑道。 郭知宜调整了一下坐姿,半倚在床边,矜持地点了点头,“我起的。” 白怜眼睛睁大,“为什么是郡君起的?” 郭知宜反问,“我家的小侍卫,由我起个名怎么了?” 白怜摇了摇头,“没这么简单,名字对一个人来说是很重要的标志,对一些贱籍或奴籍的下人来说,名字甚至代表着他们的身份。” 郭知宜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怎么说?” 白怜:“人有贵贱之分,大周基本沿袭旧例,最上等是贵籍,比如你我一般出身世家大族之人;第二等是良籍,指的是普通的百姓;第三种是商籍,就是行商之人;第四等是奴籍,就是所谓的奴隶身份;第五等就是贱籍,比如那些妓子、戏子等人。” “这和名字有什么关系呢?” “奴籍和贱籍是不能拥有姓氏的,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如果不是因为改朝换代,青邱姑娘这辈子都没有可能恢复原来的姓氏。”白怜微顿,“而且,一旦落入奴籍,一辈子就是奴隶,除非主家开恩,愿意花一大笔钱为他改籍,如此,才能重新拥有名字。当然,如果主家愿意给他赐名更好,赐名代表着主家对此人绝对的宠信。 不过,相对而言,奴隶不可能什么代价都不付出。他的一生基本都和为他改籍的主家绑在了一起,特别是对给他赐名的主子,他必须一生效忠于这个主子,不离不弃永不背叛。” “咳咳。”郭知宜没忍住呛了一下,她是不是无意之间,干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一个名字而已,有这么大的讲究吗?”郭知宜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弱弱问道。 白怜揶揄地笑着凑近了问道:“所以,陆侍卫的名字真的是郡君赐名咯?” 郭知宜强作镇定地咳了一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白怜戏谑地笑着答道:“对贱籍和奴籍的人来说,改籍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但赐名不是。赐名吧,虽然能提高地位,但也把这条命交了出去。不夸张地说,赐名就是‘以汝之命,换尔之名’,怎么说呢,一种既幸运光荣又暗藏悲壮的感觉。” 郭知宜有气无力地问道:“如果,既有姓名,又有字呢?” 白怜惊诧了一瞬,想了又想,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复杂:“这样,我倒分辨不出,郡君到底是坑了谁?” 郭知宜无言以对,她想起来和陆韶相遇以来的朝朝暮暮,心头一阵震荡,半是鼓胀,半是酸涩。 郭知宜小声地哼哼了两句,捂着脸躺回了床上。 第二百章 明心 () 门外,不小心听完程的陆韶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郭知宜。 有关赐名的一切,他知道郭知宜一无所知,甚至刻意向她隐瞒了这部分的事情。 但现在,他试图深藏起来的那部分异样心思就这么被直白挑破,无所遁形。 有一点点心虚,还有一点点茫然。 总之,心情很复杂。 他很感念相遇之初的赐名,让他得以堂堂正正地立于青天朗日之下,放手去博一把锦绣前程。 但另一方面,他却不想让心中翻涌的柔软和情愫被当初的恩赐所锢。 这两种心思是不一样的。 很不一样。 “愿效死于将军帐下。”效命的誓言足以追溯到久远的易州城下,但是屡禁不止的悸动和缱绻却始于山间寒林被追杀之际那不要命的一跃。 她们是两个人。 他心里清如明镜。 “陆大人?”路过的亲卫见陆韶久久立在长安郡君的门外,不由出声询问了句,“郡君还没醒吗?” 陆韶收起思绪,点了点头,“郡君已无大碍,你先去忙你的。” “是。”亲卫没有多做停留。 “,看来你那侍卫就在门外喽,不知道听到了多少。”白怜挤了挤眼睛。 郭知宜在心中轻叹,继而撑起身子,直视白怜,“他听到什么先不提,小怜,我此番南下有要事在身,而且极为凶险,你真的没必要跟着我冒险,回京城吧,史姐姐尚在京城,你若实在觉得在家中烦闷,不妨多和史姐姐来往,怎么都比跟着我来回折腾强。” “为什么你们都爱小瞧我呢?”白怜气鼓鼓道,“好歹我也是在神医谷的深林里练过几手的。而且,说到史姐姐,史姐姐那样冷情的性子,好不容易有了个看得入眼的人,我怎么好去打扰?” 白怜捧着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郭知宜这下真的惊了,史倾棠的心思不会暴露了吧? 不应该啊。 郭知宜试探地问道:“史姐姐看得入眼的人,谁这么好的运气啊?” “归德军的高元帅啊。”白怜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高元帅在宋州一带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兼之家世好,武艺好,被不少女子视作如意郎君呢。当然,这里面不包括我,高元帅足足比我大了14岁,太老了。” 虚惊一场,郭知宜悄悄舒了口气,“你是怎么看出来,史姐姐的心仪之人是高元帅的?” “因为史姐姐脸红了啊,”白怜理所当然道,“我远远地看到,高元帅只不过和史姐姐低声说了两句话,史姐姐的脸就红彤彤的了,看向高行周的眼神都不一样。 我和史姐姐认识十年有余,在我的印象里,史姐姐看什么人都像是在看书上刻板的文字,从没在任何外人面前露出过一点那样生动鲜活的神色。” 郭知宜摇了摇头,说高行周看上了史倾棠,她信,但要说史倾棠看上了高行周,她表示怀疑。 郭知宜见劝不动白怜,便听之任之,让白怜出去好好休息了。 白怜拉开门,见陆韶依然呆立在门口,回头朝郭知宜扬眉一笑,错身把陆韶让了进来,然后笑嘻嘻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郭知宜:“......” 陆韶在外面做足了心理准备,神情少有地比郭知宜还要镇定自若,“郡君的身子适应不了水路,属下已经派人下去准备车马了,但此地有些偏僻,一下子备不齐这么多马匹,所以需要在此地滞留一日,趁此机会,郡君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话音落下,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锣打鼓声和人群熙攘声。喧哗的声音里透着喜庆热闹,很有感染力,也很震耳欲聋。 陆韶脸上的认真一秒破功:“......” 郭知宜抿唇一笑,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神色微惊,“这是,抬阁表演?” 抬阁是一项很古老很稀有的民间传统艺术,她穿过来之前的故乡,就是那个思想陈旧的小村落,每到逢年过节还会组织抬阁表演。 抬阁,顾名思义,就是在木板上布置成楼台亭阁,阁台上有饰景,由小孩子扮成故事里的人物,或立或坐于遮掩在戏装之下或者道具上的钢筋支架上,加上锣鼓喧天的器乐伴奏,由人推着在街道上游行,观者如潮,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不过她在现代看到的表演虽然道具精美,但是小演员们比较敷衍,看上去没什么精神,远不及她此刻看到的表演震撼。 在郭知宜面前,一个由八名壮汉抬着的、三米多高的彩台迎面而来,一个脸上涂着鲜艳油彩的小童左脚踩在一只活公鸡身上,右脚踏在锋利的剑尖上,时而来个高难度空翻,时而来个下腰或者转体,动作优美且潇洒自如。 “小小年纪,好厉害。”郭知宜忍不住拍了拍手,然后下一秒,窗户被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外面的喧嚣戛然而止。 陆韶面不改色道:“郡君需要好好休息,如果想看的话,晚上还有灯阁,比这些还要精彩。” 郭知宜半笑不笑地看向陆韶,直到把陆韶差点看毛才悠悠开口,“好啊,晚上再看。” 陆韶捏着的手悄悄松开了。 但郭知宜偏生不肯轻易放过陆韶,“那我们现在聊聊名字的事?” 陆韶有种不大好的感觉,直觉告诉他现在不是说这个的好时候。 陆韶转身就想溜,被郭知宜伸手一捞就按在了榻边,双手被郭知宜制住按在了头顶...... 是个很糟糕的姿势。 郭知宜第无数次感慨,老天尚存一线良心,赐了她这么大的一把子力气,要不然怎么能一次次这样那样在作死的边缘大鹏展翅呢?! 估计早就被千八百次地收拾过了吧。 嘶。 郭知宜在陆韶的剧烈挣扎下不紧不慢地取出床头扔着的备用腰带,把陆韶的两只手缚在了一起,顺利地腾出了一只手。 郭知宜甩了甩手腕,冲着一脸难以置信的陆韶邪邪一笑,“想不到吧?” 自从穿过来,不是处于残血状态,就是不得不装出一副病弱的样子,她还真的没有认真测试过自己的力气最大有多大。 反正能把方庆云一箭爆头,这力气对一个女子来说足够逆天了。 陆韶闭了闭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不知道是气狠了,还是认栽了。 半是俊美半是凶厉的青年被按在榻边,鬓发微乱,呼吸急促,貌似可以为所欲为,但浑身紧绷的肌肉和棱角分明的线条却无一不昭示着这头困兽的危险性。 郭知宜虽然一向胆大,但心中不是没有一点数,相反,她相当有自知之明,在情爱这方面基本算是经验为零、理论满分,敢于在作死的边缘蹦,却不会越雷池半步。 郭知宜收敛了一点,眯起眼,视线在陆韶脸上逡巡,哼笑道:“我还没问呢,你心虚什么?” 陆韶扛不住过近的距离,主动承认道:“我我怕郡君以为,我,做的一切是、是出于感激。” “难道不是出于感激吗?” “不,对、对您...你不是感激。” 陆韶这话说得非常混乱,但郭知宜偏偏明白了,心情大好,“那对谁是感激呢?” 陆韶想了又想,断断续续道:“郡君,大小姐,以前的大小姐。” 郭知宜低下头,眉眼温柔地叹了一声,低低笑了出来。 她就知道。 第二百零一章 知意 () “你不害怕吗?”郭知宜抬眼,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将一丝一毫的细节尽数收入眼底。 陆韶面色微红,视线不自在地游移了一瞬,很快又重新落到郭知宜的眼睛里。 眉眼依旧清澈美好得让人退怯,看似无害易懂,实则深邃如海。 但如果足够了解这个人,便会发现,所谓的深邃也是一层伪装,穿透深邃的幻影,能看到的依然是一个清澈美好的灵魂。 陆韶抿了抿干燥的唇,眼神若带几分迷醉,摇头轻声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只依稀觉得,你应该是从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走来的,那个地方可能穷我一生都抵达不了,所以在我的眼中,你的到来就像是某种冥冥的、玄之又玄的、神明的指引。” 陆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过于粘腻了。他清了清嗓子,放下矜持,目光热诚道:“如果说害怕的话,大概我唯一害怕的就是,有一天一切归于原位,你也走了,梦也醒了。” 郭知宜唇角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扬起,长长地喟了一声。 啧,平时不擅说话的人,张口就是甜软撩人的情话...... 族群天赋吗? “人生如梦,不用多想这些,”郭知宜的手指沿着陆韶好看的面部线条轻轻划过,“你要费心想的是眼下,虽然呢,你也知道,我胆大,肆意,不在意虚礼,但是该你做的我不会和你抢。” 陆韶茫然道:“郡君的意思是?” 郭知宜轻笑,“求亲,提亲,娶亲,这些事情我不会主动,除了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 陆韶连连摇头,窘迫道:“自然,不会有万一。” 郭知宜危险地勾起唇角,“我也希望,但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你听好了,今天我提前知会过你了我虽不愿,但也不排斥亲自上门提亲,只不过到那时,你就真的成了我郭家的上门女婿。总之,你好好考虑。” 郭知宜说完,在陆韶额头轻点了一下,撑起身子披上外氅,朝喧闹的门外走去,留下陆韶一人独自凌乱。 实力演绎什么叫撩完就跑。 陆韶脑子里蒙蒙的,似喜非喜,一时半会消化不了从天而降的馅饼。 郡君的意思是,如果他去提亲,就不是入赘? 陆韶的心,很不争气地被郭知宜两句话就燎得热乎乎软嗒嗒。 -- 郭知宜循着争吵声走了出来,却发现客栈的大堂里空荡荡的,没有想象中你推我搡面红耳赤的场面。 “人呢?”有点奇怪。 “郡......大小姐。”随行的亲卫见到郭知宜,神色一肃,上前见礼。 郭知宜摆了摆手,“哪里在喧哗?” “隔壁的戏班子,怜小姐也在。” “出了什么事?”郭知宜挑眉问道。 亲卫面露惭愧,“属下只知道,好像是一个伶人受伤了。” 郭知宜没有责备他,兴致盎然道:“去看看。” 一个伶人受伤怎么会引起这么大的动静呢? 连白怜都被吸引了过去? 这背后,肯定有些有意思的东西。 “长安姐姐,这里。”白怜笑眯眯地招了招手,待郭知宜走近后,倾身凑近了过去,视线暧昧地在郭知宜脸上扫过,挤眉弄眼地一笑。 “小小年纪,怎么就不学好呢?”郭知宜板着脸教训道。 白怜敛起笑意,扬眉道:“好,都听长安姐姐的。” “这里,出了什么事?竟然连县令都在?”郭知宜清了清嗓子,蹙着眉看向争吵不休的两个老者,其中一个竟然还穿着青色官服。 白怜压低声音把自己知道的消息一股脑都告诉了郭知宜:“长安姐姐看到地上那件红色的戏服了吗?今天的这件事情就是因这件戏服而起。” “据说,这件戏服有点古怪,被戏班子里的人叫做催命服,因为穿上这件戏服的伶人无一例外都倒了大霉,轻则受伤,重则送命。” “这不,今天晚上的灯阁表演的伶人刚穿上戏服没多久就从高台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戏班子里的人自是无人敢碰这件戏服,班主决定去掉这一阁。不过,这位县令大人呢,觉得抬阁表演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演或者不按规矩演的话会给他们招来厄运,正强逼着班主找人上台呢。” 郭知宜眯起眼睛看了看争吵的两人和地上无人问津的大红戏服,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班主出于谨慎,取消一个阁台,倒还好理解,但为了这种玄乎的东西,敢和县令硬刚,自断财路,这就有些古怪了。 还有县令,郭知宜可以理解他的迷信,但是如果出了人命不去查案,还在这里讲究这个仪式,郭知宜就觉得哪里不对了。 郭知宜沉思间,那边两人的争吵还在继续。 班主气势偏弱,依然固执己见,“不管大人怎么说,这一阁都必须取消,如果大人执意要表演,还请另寻一个班子吧。” 县令态度异常强硬,怒目圆睁道:“老班主,你未免也太自私了,灯阁表演是为咱们整个邸阁县祈福,你不能为了一己私利置这么多乡邻百姓于不顾。” “大人不必多说,事已如此,草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底下的苗子送死。” 郭知宜眸光闪了闪,老班主这态度,基本笃定穿上这件戏服就会死? 为什么? 还有他和城主这对话,把上台表演这件事说得就像......像献祭似的? 至于这么严重吗? “穿这件戏服的人,都是些什么人?都表演了些什么?”郭知宜侧首询问。 白怜思索了片刻,“之前的我不知道,但是刚刚我看见的,好像是个年轻的女子,扮演的是月中妃嫦娥。” “那先前遇害的伶人也都是女子了?”郭知宜自顾自地思索片刻,叫来一个亲卫暗中去查。 “这件戏服到底古怪在哪里呢?”郭知宜想到什么,“小怜?” 白怜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长安姐姐放心,看我的吧。” -- 日光西移,脚下的影子被越拉越长。 眼看暮光已至,县令愈发焦躁,来来回回地踱了几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神色忽然变得坚定刚硬起来,直接派人轰走了围观的百姓。 在一片推搡吵闹声中,一个身手利落的小公子甩开赶人的官差,挤到了县令和班主面前。 县令不耐地低咒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第二百零二章 鬼服 () 换了身打扮的白怜拱手揖了一礼,取出一块腰牌,“在下乃神医谷的神医,路过此地,听闻有人受了重伤,忍不住毛遂自荐,为伤者诊上一诊。” 班主看了眼面前的年轻人,唇红齿白,雌雄莫辨,不带一点医者风范,轻蔑地冷哼了一声,“有道是医不叩门,道不轻传,你一个黄毛小子医书看懂了没有,也敢在这里信口雌黄,自称神医?” “等等,”县令打断了班主,接过白怜手中的腰牌细细察看了一遍,没发现丁点伪造痕迹。霎时,额头冷汗涔涔。 县令心虚地笑了笑,抬肘撞了下老班主,谄媚地看向白怜,“公子如此年轻有为,是老朽眼拙了,不知这位神医怎么称呼?” 白怜勾唇笑道:“大人客气,在下姓严。” “严神医好啊,老班主,你可真是好福气,这位严神医来自天下最神秘最高明的神医之谷,想来定能医好令媛的腿疾。” 白怜眼神微闪,“只要不是骨头碎了,其他的在下都有不小的把握治愈。” 老班主笑得有些难看,“如此,就多谢严神医了。” 白怜微微摇头,拱了拱手,“在下的师父屡次告诫在下,医者,当以生民为心,当悬壶济世。此番出山,正是奉了师命下山历练。老班主放心,在下只求一顿饱饭一夜住宿,无需银两。” 县令推了推老班主,“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你还不赶快谢谢严神医?” 老班主挤出一丝苦笑,“严神医医者仁心,老朽佩服。” 白怜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病情不可延误,不如在下先给令媛把个脉?” 盛情难却,老班主眉头皱了又舒,良久才道:“好。” -- 县令和老班主引着白怜往房间内走去,房顶上的陆韶和郭知宜两人也随之改变了位置。 从脸色上看,陆韶已经从上午的刺激中回过了神,头脑也恢复了冷静。 “摔断腿的伶人竟然是班主的女儿,难怪老班主不想继续下去了。”陆韶低声道。 郭知宜一哂,“你注意到了吗?这个县令和老班主应该认识,而且很熟。” 陆韶点头,“县令虽然态度很强硬,但举动却并不强硬,反倒有种束手束脚无可奈何的感觉。” 郭知宜:“对,一个是县令,一个是戏班子老板,县令如果想强逼老班主做些什么,兵不血刃的方法多的是,没必要和老班主在这里扯皮。” 陆韶思索片刻,“很可能,县令和老班主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或者,县令有什么把柄抓在老班主手里。” “很快,很快就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值得我们上心的必要了。” 陆韶困惑地看了一眼,正想问什么,忽然注意到一阵异样的风声,“谁?” “属下参见郡君,见过陆大人。”一个乔装过后的亲卫出现在他们身侧。 郭知宜压住差点动手的陆韶,三言两语向陆韶解释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查的怎么样了?” 亲卫颔首:“确如郡君所料,算上今天这件事,已经有三个女子因为这件戏服失踪,四个女子受过不同程度的伤。” “失踪?不是殒命?” “是,据属下打探到的消息,这些穿上戏服扮演过嫦娥的三个女子,部都是在演出结束的当天夜里悄无声息地失踪,然后第二天在山上发现女子的衣物和满地的鲜血白骨,所以这里的人认定她们已经死去,但未亲眼所见尸体,属下不敢断言。” 陆韶眉头皱起,“官府不管?” “不,官府每次都力调查,甚至大张旗鼓地搜过山,但一无所获。” “等等,”郭知宜屈指抵在唇边,若有所思道,“你刚刚说的时间,这些女子失踪的时间,是在表演结束后的夜里?那些受伤的女子是在什么时候受伤的?” “穿上戏服练习的时候。” 郭知宜眯了眯眼,“所以,她们因为练习的时候受了伤,并没有登台表演。” “是。” 陆韶侧目看向郭知宜认真的眉眼,晃了一瞬,很快回神,“有哪里不对吗?” 郭知宜手指摩挲了两下,“我也只是猜测。抬阁表演一年一次,失踪了三个女子,就意味着近三年以来,每年登上高台扮演嫦娥的女子都失踪了,而在她们登台表演之前,原定的扮演者却都巧合地因为受伤逃过一劫。” 陆韶和亲卫齐齐沉默了下来。 郭知宜幽幽一叹,不是她非要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这些人,实在是,她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完不相信什么催命服的诅咒。虽然经历了穿越这么不可思议的事,世界观受到了一些冲击,但是她骨子里根植着的观念就是万事由己不由天,她相信实际,不相信鬼神,对形而上学的东西敬而远之。 失踪,年轻女子,两个词语组合起来实在太敏感了。 毕竟他们此行的目的就和这个有关。 “看来,我们不得不在邸阁县滞留两天了。”郭知宜幽幽一叹,“颍州城那边,不要轻举妄动。” 陆韶点了点头,“郡君放心,颍州刺史唐景明这个人,为官谨慎又清明,比我们想的厉害得多。” “也好。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这个地方不能逗留太久,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陆韶有种不大好的感觉,“怎么速战速决?” 郭知宜笑着指了指自己。 陆韶脸一黑,“郡君不能以身涉险。” 郭知宜唇角一挑,也不勉强,而是笑眯眯道:“那我还有一个人选。” -- 房间内,白怜有条不紊地把脉、开药,“老班主放心,令媛的腿伤并不严重,只需静养一段时日,就能慢慢地下地行走了。” 县令忙道:“那今晚能下地吗?” 白怜诧异道:“怎么可能?” 县令的脸上明显露出了失望之色,班主则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白怜心中嘲弄一笑,垂下眼收拾起了自己的药箱,然而,视线不经意地掠过窗边时,身的动作却是骤然一停。 窗外,郭知宜正倒悬在窗框边,单手朝她比划着什么。 白怜状似无意地将那人的比划收入眼底,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白怜笑着看向县令,“大人有此一问,可是正在为今晚的灯阁表演发愁?” “是啊。”县令眉头不展。 白怜勾唇一笑,“其实,也正是巧了,在下这里倒有一个人兴许合适。” 第二百零三章 嫦娥 () “咚咚咚。”寂然的栏杆上一只莹白的手一触即离,随后是匆匆的脚步声在古拙的木质楼梯上响起。白怜无视了便装亲卫们若有若无的恭敬之意,径直走到一扇紧闭的门前。 呼白怜平复了几下呼吸,抬手轻轻叩门,“长安姐姐,我回来了。” 郭知宜亲自走过来拉开门,“快进来吧。” “怎么样?”郭知宜单手撑在桌子上,笑盈盈地问道。 “没有费什么功夫,县令和班主便同意了。”白怜停了下,“但我有点不放心,郡君以身涉险,有点冲动了。毕竟我们初来不久,对这里的情况了解得太少,未知的危险太多。” 郭知宜摇头,“亲身上阵的不是我。” “??”白怜迷惑了一瞬,他们一行人除了郭知宜以外,就只有她和白苏是女儿身,难不成让她们两个谁上? 郭知宜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你先说说,这场戏到底是什么样的?如果难度太高,我们就得另想办法了。” 白怜闻言,眉头皱起:“县令和班主争执的这座阁台是晚上灯阁表演的压轴台子,难度可想而知,但是郡君可以放心,嫦娥这个人物的戏相当简单。” “简单?” “对,这座阁台表演的是秦王游月宫,说的是秦王朝的一个皇帝梦入广寒宫,机缘巧合之下一睹月中妃嫦娥真颜,自此念念不忘,神思郁结。嫦娥的戏词只有一句,是发现皇帝之后的呵斥,‘好个胆大妄为之徒,将军耙下亡魂不多你一个。’” 郭知宜勾了勾唇,“既然这么简单,随便找一个女子都能完成的话,为什么不在附近的人家中随意找一个女子凑上呢?因为那件催命的戏服?” “我检查过那件衣服,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确是件普通的戏服。” 普通的戏服,一穿上就受伤,甚至失踪? 接连失踪了三个女子之后,班主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态度坚决地叫停了这座阁台表演,但县令为了所谓的祈福,明知有风险仍然强行让这座阁台表演继续。 郭知宜沉思许久,才慢慢地开口,“催命的不是这件戏服,而是那座阁台。那座阁台一定藏着什么秘密,而县令和老班主都知道那个秘密,这也是促成县令和老班主之间的微妙平衡的源头。” 白怜一头雾水。 郭知宜笑笑没解释,“去吧,把戏服拿来,咱们的人马上就准备好了。” -- 暮色渐深,离灯阁表演开始不到一个时辰的时候,阴沉的天空中突然洋洋洒洒地飞舞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大地很快蒙上一片素银。 老班主和县令在院子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地派人去隔壁催促。 “他们行不行啊。”县令连连叹气。 “如果非要继续灯阁表演,那就只有这样了。”班主皱纹深刻的脸上异常冷漠。 县令见状,当即火起,低声嘲讽道:“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如果真的要发善心,就让你自己的女儿上啊。” 班主瞬间沉默下来。 客栈内,白怜皮笑肉不笑地打发走县令派来的人,关上门瞬间变脸,懒懒地倚在栏杆上嘀咕道:“穿件戏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吗?” 吱呀开门声响起。 白怜和附近警戒的亲卫齐齐扭头看去。 下一秒,咳嗽声和抽气声四起。 白怜呛了一下,好半会没缓过来,依旧目瞪口呆地看着走出来的“凸”字形三人组。 最左边的是表情僵硬的白苏,最右边的是笑得诡异的郭知宜,最中间的、个子最高的无疑是......陆韶。 然而,是红裙曳地、姿势僵硬的蒙面女郎陆韶。 白怜飞快地转过身,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道:“长安姐姐,我们之间有多大仇吗,为什么要对我的眼睛如此狠辣无情?” 郭知宜摸了摸鼻子,“可我觉得还可......”呀。 在陆韶的死亡凝视下,郭知宜乖乖地消了音。 虽然她打心底里觉得,陆韶这妆容真的还可,违和感不重,看上去带着些雌雄莫辨的感觉。 因为是要登台表演,脸上不可避免地需要涂上一层厚厚的脂粉,恰好遮住了陆韶原本有一点偏麦色的皮肤。头上是仙气十足的灵蛇髻,由一个款式大方典雅的灿金色发簪固定住,额角垂下的两缕青丝恰到好处地掩住了陆韶微挑的眉尾。 为了避免出差错,郭知宜还找来一块红色面巾蒙住了陆韶的脸,面巾垂在颌下的部分正好遮住了陆韶明显的喉结。 陆韶瞪了郭知宜一眼,深呼吸了一下,破罐子破摔地向外走去。 外面,班主和县令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干脆亲自找了过来,谁知道一推门,迎面走过来一个比他们高了一头的红衣女子。 县令和班主:“......” 县令和班主两人迟迟愣在原地,红衣女子不耐地停下,居高临下地瞪了他们一眼。 县令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白怜道:“严神医,这这这......” 在红衣女子杀人一样的目光中,县令咽了下口水,接着道,“这位美貌的姑娘便是严神医推荐的人。” 还美貌的姑娘,郭知宜差点没憋住笑出来。 白怜脸色发青,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正是,这位是陆姑娘,因为...从小习武,个子长得较寻常女子高些。” 班主蹙眉看了一眼眉眼英气的陆韶,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 “反正还剩半个时辰灯阁表演才开始,大人如果对我家小姐不满,不妨另寻一个大人满意的。”郭知宜在一旁低着头说道。 只剩半个时辰?县令心中一紧,不欲耽误下去,摆了摆手,示意老班主尽快安排。 老班主无声地点了点头。 郭知宜淡淡地笑着,将他们的举动尽数纳入眼底。 郭知宜在白怜耳边低声嘱咐了两句,见白怜点头,继而跟在陆韶身后走了出去。 -- “噼里啪啦”爆竹在飘着大雪的寒夜里炸响,火树银花璀璨的光华一瞬即逝,将人群期待的目光引向身后的高台。 十二人共同敲响的大鼓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排成两列的十六个打钹人和四个打锣人。再往后是一座座由彩灯装饰而成的高阁,由人抬着往前走,高台和高台之间穿插着一群群穿红衣服的童儿。 美轮美奂,恍如仙境的热闹场面让人们忘记了寒冷,争相走出家门,站在表演的队伍拍手叫好。 重中之重、最华丽精彩的一座高台就是陆韶所在的那座台子,由十二个壮汉抬着慢慢悠悠地进入人们的眼帘。 这座阁台并不算高,但却足够大,五颜六色的百花灯在阁台四周绚丽地绽放着如梦似幻的光芒,花灯旁边一个又一个身姿窈窕的白衣仙子翩然起舞,阁台中央的莲台被垂幔挡着,隐约可见一道端坐其中的倩影。天空飘落的大雪给这份朦胧梦幻的美景又添上了几分仙气,真真是彩云浮玉,笙歌缥缈,恍然若梦。 就是,如果外面这件亢奋的人,知道莲台里面坐着的人是个男人的话,可能会想动手杀了他...... 郭知宜没忍住笑了出来。 -- 过了近两个时辰,这场盛大的灯阁游行缓缓落下帷幕。 郭知宜蒙上脸,潜伏在陆韶所在的阁台不远,目送一座又一座阁台走进提前准备好的园子里,熄灭阁台上的彩灯后,把阁台放进搭好的棚子里,忙了一天的人便四散离开。 郭知宜盯着陆韶所在的阁台上的近百盏彩灯渐渐熄灭,眨了眨眼,忽然发现端坐在莲台上的那道影子忽然消失了。 “不对。”郭知宜很快反应过来,在房顶上几个跳跃,避过众人的视线,翻进园中的棚子里,摸到陆韶那座阁台上。 然而,莲台上空空如也,陆韶也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晚了郭知宜一步的亲卫喘着气在四处查探了一遍,“只是眨眼的功夫,怎么人就不见了呢?” 郭知宜眯了眯眼,试探地往莲台上坐了一下,沿着装饰性的莲瓣围成的圆圈摩挲了一下,了然地一笑。 “原来如此,这才是真正的灯下黑。” 第二百零四章 寻记 () 郭知宜往后退了一步,退出莲台的范围之后,抬脚在莲台中央重重一踩 “咚!” 是木块掉到地上、又翻滚了两圈的声音。 数名亲卫听见声响立时看了过来,只见在郭知宜尚未收回的脚下,原本是莲台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规整的圆形空洞,一看就知道是人为切割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亲卫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竟然是藏在下边,难怪这么多人都没注意到。” 郭知宜笑了笑,端着一盏灯凑近空洞的边缘,发现被切割的木板截面并不新,而且触感也不粗糙。 亲卫借着郭知宜的灯光也看见了这一圈截面。 “看来这个莲台下的空洞出现得很早。” “毕竟从三年前就有人开始失踪了。” “你们这话说的也太绝对了,万一这是有人故意做出来的呢?” “你这猜测没有道理......” 郭知宜没有出言阻止他们的猜测,目光静静地在莲台和截面周围逡巡着。突然,一点殷红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什么?血吗?”眼尖的亲卫小声惊叫道。 郭知宜摇了摇头,伸手抹了一下在鼻尖嗅了嗅,“是胭脂。” 闻言,在场的人皆是一愣,然后迅速反应了过来,憋笑憋得身发抖。 郭知宜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一下,没有多提这件事,“既然有线索了,就赶快查,不然你们陆大人清白不保,谁来负责?” 亲卫们哄笑着散开,在四周寻找线索。 “这里,这里有一道红色的记号。” 郭知宜走过去看了看,果然是用胭脂画出来的痕迹,乍一看就像谁随手往木板上一抹留下的凌乱手印,但仔细看来,却能从颜色的深浅和线条的粗细上判断出,留下记号的这个人大致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 这座小城的街道并不宽敞,所以阁台下面的木板形状偏细长,从两侧延伸出十二道挑杆,每侧由六个人抬着,前后并没有安排人抬着,也最容易被人钻空子。 不巧陆韶留下的胭脂记号,正巧是往后方延伸的。 郭知宜垂下眼帘,灯阁上的表演在脑海中重现 华丽绚烂的灯阁和飘渺若仙的舞姿牢牢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也把灯光和乐舞之下黑暗的死角变得更加不引人注目。 人们在呐喊、喧哗和喝彩的时候,并不知道黑暗之下,早就有一双眼睛盯上了彩光里美若天仙的人,按捺不住的罪恶之手蓄势待发,只等所有人精神疲惫放下警惕的时候伸出尖利的獠牙。 可说来简单,要在这么多双眼睛之前,悄无声息地带走一个人,零星两三人是不可能办到的。 所以这戏班子里一定有人在配合他们。 “郡君,有人过来了。”郭知宜沉默时,在外面放风的人忽然提醒了一句。 不用郭知宜提醒,亲卫们便动作敏捷地隐蔽在暗处了。 “老徐头,这里的灯台子就劳烦你收拾一下了,棚子里特意留了几盏灯没吹灭。我抬了一晚上这些死沉的台子,胳膊都快断了,我先回去歇着了。” 郭知宜没有听见谁应声,但片刻之后,看见一个佝偻的老人慢慢走了进来。灯光有点暗,将老人脸上岁月留下的沟渠照得半明半灭,脸上的神色也隐隐绰绰的,看不真切。 老人一走进棚子,视线没有在其他的地方多做停留,而是直直地落在了最大的灯阁上,也就是陆韶之前待过、郭知宜他们刚才检查过的那个灯阁。 老人的视线在上面停顿了一瞬,沉沉叹了一口气,抬头向它走去。 这一瞬间,郭知宜几乎可以确定,这个老人就是冲着这个灯台来的。 老人动作迟缓的爬上阁台,目光在上面逡巡了一遍,然后在那个黑洞洞的窟窿上停下,定定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像朦胧的抽象画一样难懂。 他无声地从阁台上爬了下来,提着灯在阁台上在地上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片黑暗中找到了被郭知宜踢掉的那个圆形的木板,安回了原位。然后又从一堆杂物中翻出两根细长的木条,试图从背面把莲台的木板固定在原来的位置。 郭知宜眼里冷意上涌,勾着唇角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冷飕飕道:“老人家,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填上这个洞啊,我当初就是从这个洞里掉进了无边的地狱,怎么挣扎都爬不出来,老人家啊,你要是早点把它补好多好啊。” 老人被突然出现的白衣女子吓了一跳,扭过头来面色都是惨白的,哆哆嗦嗦地指着郭知宜,像是有很多话要为自己辩解,但嘴唇张张合合只发出了“嗬嗬”的气音。 原来是个哑巴。 郭知宜叹了口气,垂下眼帘,抬手点了一个亲卫,“把他带走,想办法从他这里问出点什么。” “是。” 郭知宜活动了一下手和腕的关节,“剩下所有人和我一起找陆韶留下的记号。” 另一边,扛着陆韶往寨子里赶的壮汉忍不住发牢骚道:“这回的人怎么这么重啊?身上的皮肉也没有之前的软,这种货色交出去,上面的人会满意吗?” “,管他呢,”另外一个声音尖细的人叹了口气,“反正该我们干的活,我们是干的妥妥的,人好不好不是我们该负责的。” 第二百零五章 顺藤 () 二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原本被迷晕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睁开了眼睛。 陆韶小心地留意着他们的对话,同时,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放松身的肌肉和神经,尽量不让对方察觉异常。 然而他毕竟是一个成年男子,就算身材不胖,体重和一般的女子相比还是有差距的。 扛着他赶路的壮汉,走了一小段路就累得气喘吁吁,半边肩膀像是被压塌了似的。 壮汉不耐的咒骂了几句,把人甩在地上,指着地上的人对同伴粗声粗气地叫道:“哎,你来看看。我真觉得这回的人不大对劲儿,皮肉紧实,又高又重,这一身骨架大的都不像女人的。” “嘁,不就是让你扛个人吗,不想干直说,整这些乱七八糟的理由。”同伴一边埋怨,一边蹲下,上手在红衣“女子”身上,上下拍了拍,又揉了一把,口中嘀咕着:“这大腿和胳膊的手感不怎么样,但其他该软的地方倒是挺软的,总体来说还行。至于男女,再好区分不过了。” 壮汉的同伴古怪地挤眉一笑,便要伸手—— 下一秒,一声凄厉诡异的吼叫声在不远处的林间响起。 壮汉和同伴两人俱是一愣,不约而同地朝吼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同伴伸向陆韶的那只手也在离陆韶一远的地方险险停下。 只见刚才那道似狼嚎如鬼叫的怪音传来的方向上,黑黝黝的林子里奇形怪状的秃枝幅度明显地左右摇晃着,犹如从地下伸出的狰狞鬼手,惨烈地挣扎着往上爬,恨不能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活物,与他们一同挣扎共享痛楚。 天空荡下大如鹅毛的雪花,散着微弱的莹光点点,沉郁肃杀的地面覆上一层银色薄雪,远远看去,像是丧礼上飞舞的白色纸钱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这时,冷森森的夜风更紧了,雪片渐密迷人眼,分明是没有新叶未生的冬林,壮汉和同伴两人却齐齐听见了夏风从茂林间掠过才有的沙沙声。 沙沙—— 呼呼—— 叶子扑簌作响的声音,和越来越沉重的风雪声此起彼伏,像是调皮的婴孩在捣蛋,先是撅起嘴巴用力地吹气,待看到被自己吹到半空中弥天遍野的白粉粉之后,开心地拍着巴掌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两人惊魂不定地对视了一眼,壮汉咽了咽唾液,先开口问道:“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同伴的面色也很难看:“……谁**的在唱歌?” “歌声停了,”壮汉心悸道,“不,是被狼嚎声压下去了!到底是什么东西?!” 同伴的心理素质比壮汉好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他畏惧地看了眼一片白茫茫中异常突兀的黑色森林,转头咬牙道:“走!快走!管他是什么,反正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越不安。” 壮汉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两人合力抬起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加快脚步往寨子里赶去。 早在听到那奇怪的歌声时,陆韶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便悄悄地松开了。 他认出来那是谁的声音了。 是……他的郡君。 他好像又发现了她的一个可爱之处。 陆韶悄悄把唇角往下压了压。 然而…… 可爱? 如果被另一边的亲卫们知道,他们能整整齐齐地翻上一个大白眼。 亲卫们抱成一团缩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郭知宜一脚踩在一头被牢牢制住的伤狼身上,一边扯着嗓子……姑且算是唱吧,一边把踩在狼身上的脚左右前后三百六十度拧了一圈。 狼嚎和鬼叫齐响,一时间难分高下。 亲卫们在此时此刻也说不出,究竟是狼比较惨,被吓唬的歹人惨,还是他们更惨! 在一片无声的暴风雨式悲伤中,他们清楚地听到了“轰隆隆”的形象倒塌声。 郭知宜的。 原来仙女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脸长得好看,脑子也聪明,武艺也高强,身份也高贵,然而唱歌不好听…… 所以心里平衡了一点……吗? 并没有。 亲卫们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扫了一眼林子外已是空无一人,齐齐松了口气。 一个被众兄弟推出的倒霉蛋颤抖着走到郭知宜面前,硬着头皮道:“郡君,那两个人已经走了,我们该趁着脚印没有被完覆盖的时候追上去了。” “聪明。”郭知宜意犹未尽地清了清嗓子,“那就走吧。” 灵魂歌手郭知宜并不知道,在她身后,一众亲卫险些喜极而泣。 不同于风雪夜里亲卫迭荡起伏的心情,白怜的心情就好多了,对她来说,控制和逼问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所以,催命服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呢?”白怜侧躺在床里侧,单手拄着额头,对着身边平躺的女子天真无害地眨眼一笑。 美人一笑,倾国倾城,原是世间最动人的景色。 但唯一有缘得见的女子却是浑身冰冷僵硬,动弹不得,双眼大张着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 白怜冷丝丝的手如蛇信一般在女子脸上游走,垂眼含笑注视着身旁的女子,张口说的话却是对着站在一旁目眦欲裂的老人,“老班主,本神医向来没有多少耐心,您可要好好考虑考虑,毕竟呢,神医不是万能的,有些病我们也无能为力。” “你!”老班主看着脸色痛苦的女儿,气血一阵阵翻涌,所剩不多的头发几欲一根根竖起,“都说医者仁心,你还出身天下最负盛名的神医谷,你不愿救我的女儿便罢,为何要加害我的女儿?!” 白怜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后哂笑道:“我不明白,你一个刚刚加害过自己亲生女儿的人,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的指责我我呢?” 躺在床上的女子难以置信地方将视线移到老班主身上。 班主嗫嚅了一下,脸色涨红高声怒斥到:“你个妖女,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空口无凭,你有些什么证据?!” 白怜咯咯笑了出来,“我的确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但我是货真价实的神医啊,你女儿的腿伤很诚实地告诉了我许多秘密。比如,她的受伤并不是意外,而是有心人在背后操纵的结果。” 老班主脸色阴沉:“你想说,是我?可笑,我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女儿?” “因为您想更好的保护您的女儿啊。”白怜摇了摇手指,“您算是个好父亲,这次伤害控制的很好,并没有伤到什么要害。” 班主沉默了下来。 白怜一点一点诱惑道:“我实在很好奇,是什么样的苦衷迫使您用这种手段来保护自己的女儿?是因为那件催命服吗?如果真的是因为这个,那您还让我的朋友穿上那件戏服?合着您的女儿是宝贝,我的朋友就不是宝贝了吗?” 班主被白怜堵得哑口无言。 白怜见势在心中嘲讽一笑,但语气却故意放软了点:“实不相瞒,老班主,我并不想为难你们,我只是想救我的朋友。您要是肯说点什么呢,今天的事咱们就两清,我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在我朋友那里说起。您看如何?或者,我愿意出五百两银子买一个我朋友的消息,您说呢?” 老班主迟疑一瞬,叹气道:“没用的,你朋友她八成救不回来了……” 白怜听着听着,唇角渐渐勾起。 第二百零六章 关潼 () 呼啸的风雪越来越大,夜色肃杀,扛着陆韶的两人神情紧张,飞快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许久之后,当一点昏黄的光晕出现在视野之中时,两人齐齐舒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俱是一松,刚才的毛骨悚然也被前方熟悉的暖黄色灯火悄然化去不少。 “七哥,九哥,你们回来了,这是邸阁那边儿今年送来的人?”一个守门人远远看到有人过来,忙从生着火堆的破屋里小跑出来,殷勤地迎面陪笑道。 被称为“七哥”的人咳了一下,看了眼扛着陆韶的壮汉,半是得意地一笑,“喏,可不是吗?今年送来的这个妞模样比前几年都标致!” 守门人惊叹道:“恭喜七哥,看七哥笑成这样,就知道这个妞肯定值不少钱吧!” 七哥大笑:“放心,要是真能卖出个好价钱,七哥请你喝酒。” “好嘞,小弟我可记住了啊。” 七哥笑骂道:“放心,少不了你的!” “快点走吧,在这大门口叨叨啥。”一直扛着陆韶的壮汉,也就是被称为“九哥”的人一脸不耐地催促道。 “行行行。”老七应道。 然而,就在两人打算往寨子里走去的时候,无声地隐没在不远处的暗影中另一个守门人,突然走过来叫住了他们,“等一下。” 老七看见来人,眉心下意识地皱了起来,“什么事?十弟。” 他刻意地在后面两个字上咬得很重,像是在提醒对方什么。 但静静走来的年轻人却像没听到一样,视线在被扛着的红衣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复又垂下,长睫下落着一扇鸦羽色的阴影,眸中因无光而不露分毫情绪。 “你们在邸阁见到什么奇怪的人了吗?”年轻人声调平平地问道。 老七和老九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底看见一脸莫名奇妙的表情。 老九不愉道:“你小子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年轻人平静道:“你们被跟踪了。” “怎么可能?”老九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只见如墨的天地间,雪粒裹挟在狂暴的风里,急促剧烈地拍向地面,人的视线也被抖动的雪幕遮住,能见范围不出他们周身百米。 老九嘲讽道:“天这么黑,又下着这么大的雪,你怎么知道有人跟踪我们?难不成还是看见的?” 对面的年轻人紧抿着唇,垂下了头,半晌才挤出来一个字:“是。” “哈哈哈,”老九指着他对老七道,“你瞧瞧,原来咱们寨子里还藏着一个千里眼呢!” 老七看向老十的眼中也盛满了轻蔑。 先前早早迎出来的守门人悄悄站了出来,把老十拉到自己身后,堆笑道:“两位大哥别生气,关潼他说笑呢。他年纪还小,两位大哥别在意。对了,老大到现在还没有睡,估计还在等着两位的好消息呢,正事要紧,两位大哥没必要因为他一个小子耽误了大事。” “是啊,正事要紧。”老七哼了一声,将死死钉在老十身上的视线收回,然后轻飘飘地在替老十说话的守门人身上扫了下,“不过,你说他年纪还小,我倒是不觉得,要正儿八经地论咱们寨子里的规矩,你还得叫他关潼一声十哥呢。” 守门人脸上的表情一僵。 老七和老九扬长而去。 喧嚣的刺骨风穿透尖锐的木阻,沉重地拍击在两具单薄的身体上。 “对不起。” 沙哑酸涩的声音从风里传来。 “我好像又连累了你。” 被挤兑的守门人抹了把脸,扯出一个不是很好看的笑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关潼仍旧不说话。 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局促不安地立在原处,手指习惯性地抠着刀柄处的凹槽,满眼愧疚地看着对方。 守门人无奈地把人拉到了勉强能挡风雪的破屋里,“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处处看你不顺眼吗?” 关潼茫然问道:“为什么?” 守门人不争气地点了点关潼的额头:“你傻啊,你想想你在寨子里排第几?他们排第几?咱们寨子里论功劳不论资历,你这年轻还这么厉害,眼看就把他们比下去了,他们不对付你对付谁?” 关潼恍然:“可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多办点事多挣点功劳呢?对付我,也不会让他们在寨子里的地位有什么改变。” 守门人捂着心口酸道:“那也得有挣功劳的本事啊,你看看我,这么多年了,在寨子里还不是什么都不是,见谁都得低眉哈眼赔笑脸。” 关潼蹙眉想了下:“是挺可怜的,功劳能分给别人吗?能的话,我的功劳分你一半好了。” 守门人咬牙:“关潼!闭嘴!” 半晌后,守门人幽怨地开口: “你刚才确实看见他们被跟踪了吗?” 关潼点头,“看见了,有几道黑影正在朝寨子赶来。” “什么人在跟踪他们?” 关潼摇头,“没看清,他们行动很快。” “行动很快?如果老大在这儿,你现在能明确地指出来他们在哪儿吗?” 关潼又摇了摇头,“不好说,我们在灯火明处,他们隐匿在雪色和夜色里,在探查时我不占优势。而且他们身法利落轻快,不是普通人。” “不是普通人?和你相比呢?一共有多少人?” 关潼拧眉:“大概……十来个人吧,都比我厉害得多。” “这样的话,”守门人语气坚决道:“那你就什么都没有看见。” “为什么?”关潼不解地问道。 守门人没回答他的问题,起身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等身心都暖了一些后才缓缓开口,“关潼,你为什么到咱们寨子里当山匪呢?” “因为寨主是我的救命恩人。”关潼眼神清亮地看向对方,“你呢?” 守门人垂着眼低低重复了一遍“救命恩人”四个字,片刻后凉凉一笑,抬眸道:“我和你正好……相反。” 关潼悚然一惊。 -- “郡君,前面是老竹山山匪的地盘了。” 郭知宜抹去脸上的雪粒,“山匪?他们很有名?” “在这一带臭名昭著已久。”亲卫忧心忡忡道,“据属下听说的消息,山寨里有四五十个匪寇,各个都是年轻力壮的大汉。虽然他们不是郡君和属下等人的对手,但是我们对寨子里的布置和寨子周围的环境一无所知,安起见,还是等雪停后再来吧。” 郭知宜摇头一笑,“陆韶的身份很容易露出破绽,在这里呆的时间越久越不安,而且……” 郭知宜抬手指了指前方,“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 亲卫一惊,抬眼看去,之间寨子的大门竟然是敞开着的,一个瘦削的人影正提灯立在雪中,遥遥对着他们的方向。 亲卫们迅速聚拢挡在郭知宜身前,“郡君,小心有诈。” 郭知宜眯眼打量了对方一眼,“不,我觉得,我们的机会来了,你们看他脚边。” “是个……死人?” “不知道,我去看看。”郭知宜玩味地来回打量提着一盏萤灯的人。 “郡君,等等。”亲卫谨慎道,“还是让属下去探路吧。” 郭知宜拗他不过,只得点头。 少顷之后,亲卫引着对方走了过来。 “见过大人。”对方出奇地谦逊有礼。 “你是谁?”郭知宜视线轻轻掠过对方的脸,容貌普通,年纪在三十岁左右。 对方微愣了一下,然后才道:“小人是这个山寨的守门人。” 郭知宜饶有兴味道:“那贵寨的守门人倒真是别致。” 守门人似是浑然不觉郭知宜语中的嘲讽,“因为小人还有另一个身份。” 郭知宜说道:“是什么?” “掘墓人。”守门人微微一笑,“过去小人给惨死在寨子里的无辜之人掘墓,如今小人给寨子里的恶人掘墓。” 有意思。 郭知宜笑了笑:“如此两面三刀,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呢?” 守门人指了指被亲卫拖过来的关潼:“这就是小人的诚意。” 亲卫把灯凑近关潼的脸,让郭知宜看清了少年的脸庞。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相貌端正,不算极为出挑,但胜在顺眼耐看,闭着眼睛时更是带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无辜和脆弱。 “他是……” 守门人别开视线:“在小人身后的寨子里,一众恶人按功劳不按资历论地位高低,而这个叫关潼的小子,凭着一双能夜视的眼睛跃居寨中前十,在寨子里地位很高。小人把他送到大人的面前,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小人的诚意吗?” “夜视眼?”郭知宜兴致勃勃地问道。 守门人:“不错,在夜间视物如同白日,分毫不受夜色影响,刚才就是他发现了大人和大人的部下,所以,小人特意为大人们解决了这个大麻烦。” 郭知宜笑了出来,“你倒是个有趣的人。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一口一个大人,可我只是一介女流,你因何觉得我能对付寨子里的恶人呢?” 守门人浅浅一笑,“能统领这么多身手不凡的部下,那大人定然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辈。” 郭知宜一哂:“带路吧。” 守门人松开汗湿的手,悄悄舒了口气,“乐意效劳。” 郭知宜走到前面,望了眼雪夜中安然沉寂的寨子,意味深长地扭头看了一眼守门人,“你说,等这个叫关潼的小子醒了,我该怎么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呢?” 守门人失神片刻,嘴唇翕动。 良久,一声低低的叹息消散在冷硬如刀的风中—— “什么都不用说。” 第二百零七章 胭脂 () “西北角这里主要住着些老弱病残,能打的年轻人分别住在东边和南边。山寨里的匪寇地位越高,住的地方离中心区域便越近,最中心的区域就是寨主,胭脂刀楚拾戈。被抓来的姑娘就关在寨主院子旁边的地宫里。” 守门人握着树枝在雪地上将整座山寨的布局细细画了出来,连布防都讲解得很清楚。 郭知宜摸索着下巴,“胭脂刀?这个说法是怎么来的?” “楚拾戈最常用的武器是一把弯刀,刀身泛红,和女子颊边的胭脂同色,据说是杀了许多人之后才被鲜血染成这个颜色。楚拾戈非常喜欢这把刀,几乎从不离身,这一带的百姓一看到这把刀就知道是他来了,所以暗中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外号。” 郭知宜垂眸扫了一眼自己手中特制的雀首环刀,勾唇笑了笑,幸好她前阵子抽时间好好练了练,把原主的武艺拾起来了七七八八。 吩咐人把关潼捆到一个隐秘的地方,郭知宜决定分两路往寨子里探去,“你们九个和我一路,往楚拾戈的住处去,剩下的八个人从东南方过去,想办法控制住这边的匪寇,控制不住也要尽最大可能牵制住他们,以爆竹声为信,立刻撤退不要恋战。” “得令。”亲卫应令而去。 守门人惊讶地看了一眼,对一众亲卫的令行禁止叹为观止。 “他们看上去很像久经沙场的战士。” 郭知宜眉梢微挑,“你看上去也很像一个筹谋已久的复仇之人。” 守门人笑笑,没有回答。 风雪和夜色是最好的掩护,郭知宜一行人潜行至最中心的大院,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几人利索地翻上墙头,沿着墙头攀上屋顶,疾行半刻后,轻巧地跃起落到灯光最亮的房间顶上。 “就是这里?”郭知宜压低声音问道。 守门人气喘吁吁地点了点头。 郭知宜探头看了眼房间外面把守的壮汉,心中有了数。 轻轻把瓦片掀开一道缝,郭知宜小心地凑近,凝神来回打量下面的景象。 出乎意料的是,主位上坐着的竟是一个容貌阴柔的年轻男人,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身上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虽轻浮妖艳,但并不算难看。 郭知宜迷惑了一瞬,这个妖艳贱货似的男人就是,让数县百姓闻风丧胆的胭脂刀楚拾戈? 但下一瞬,郭知宜忽然看到了男人攥在手里的弯刀缓缓出鞘,露出了泛着暗红色的刀身……和殷红如血的丹蔻。 郭知宜满头黑线。 这一下,她立刻就能判断出这个男人的身份了。 虽然很意外,但胭脂刀在手,那他的身份就没什么疑惑的了。 “老大,这批货怎么处理?”坐在下首的中年男人满脸愁苦,“不知道京城那边出了什么事,往京城而去的整条东线部断了。” 指尖的丹蔻在锋利的刀刃轻轻敲了敲,“东线断了,还有南线、西线,有什么好烦的?” 说话的中年男人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欲哭无泪道:“南线和西线,都断了!现在谁都没办法和京城那边的人取得联系。” “这样啊,这倒是令人头疼呢,”男人徐徐吐出一口气,“那干脆就不交了呗。” “老大!”中年男人面色一呆,不可置信地确认道。 男人的手指从刀柄后的流苏中穿过,语气幽幽道:“**窟已经是过去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京城暗地里的势力拔除得这么干净,整个中原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么大的本事。” 中年男人愕然:“老大的意思是……” 楚拾戈扯了扯嘴角,“我们已经被皇帝盯上了,怎么样,荣幸吗?” 中年男人好半晌没有回过神。 楚拾戈自嘲地笑道:“京城那边的人已经完了,我们的死期还远吗?”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中年男人慌乱道。 楚拾戈起身,“能乐几天是几天,等朝廷的人找来之前各自亡命逃呗。大梁,南平,吴越,蜀中,南楚,南汉,天下之大,还能没有我们的去处不成?” 中年男人表情难看地长叹一声:“没想到我们也有这一天。” 楚拾戈拉开门,厉风裹挟雪粒朝屋内一涌而入,他笑了笑,“没什么想不到的,及时行乐,不亦快哉。” “听说今天从邸阁带来了一个美人,把人送到我房里去,其他的女人你们自己挑吧。”楚拾戈轻快地离开了。 房顶上,郭知宜面色冷峻,楚拾戈倒是个敏锐的,而且对**窟整个拐卖网络不是一般的熟悉。 得抓住他。 郭知宜叫来五个亲卫,嘱咐他们跟上中年男人,保护好被抓来的姑娘。 “等等。”守门人听到郭知宜的安排,迟疑道,“楚拾戈武艺高强,大人把这么多人支走……会不会太冒险了?” 郭知宜神秘一笑:“绝对不会。” -- 另一边,尚没意识到自己被惦记上了的陆韶,防备地看着来时的壮汉,一边低声地咒骂着什么,一边不耐地把自己扔到一间格外豪华的房间。 陆韶趁着壮汉转身去拿东西的功夫,试着挣了挣,发现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并不难挣脱。 陆韶心中稍微安定了些许。 壮汉貌似随意地从桌上倒了一碗水,“喝水。” 壮汉一把扯掉陆韶的面巾,动作粗鲁地把一碗热水抵到了陆韶的唇边,碗边甚至磕到了陆韶的牙上。 幸而光线昏暗,陆韶的脖子隐没在阴影中,这才没被对方发现端倪。 陆韶蹙眉看了眼唇边的热水,犹豫一瞬,摇了摇头。 壮汉冷哼一声,把水重重地放回桌上,面色阴冷地盯着陆韶看了两眼,随后甩手离开。 陆韶竖着耳朵听到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小,直到弱不可闻,立刻翻身坐起,双手摸索着解开手腕上的绳结。 然而,就在他刚刚解放一只手的时候,房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这个房间的布置很特别,像是一间放大版的卧房,而且没有屏风之类的遮挡,一推开门床铺和妆台什么都一览无余。 于是,一只手悬在半空的陆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楚拾戈四目相对。 第二百零八章 () 尾随楚拾戈而至的冷风,寻到个空子便迫不及待地挤入暖熏的室中,舒服地甩了甩无形的尾巴,把烛上的火苗苗冻得瑟瑟发抖。 陆韶的影子随之晃了晃。 陆韶收回手放在身后,默不作声地垂下眼帘,身子往后缩了缩,一副害怕至极的模样。 楚拾戈莞尔,笑着朝坐在床边的人走去,伸手碰了一下陆韶的头发,“美人怕我?” 陆韶抬眸看他,拉长的眼尾向斜上方挑起,眼下的阴翳(yi)锐利而危险。 陆韶嘴唇微动:“并不是。” 话音落下的同时,拳风也到了楚拾戈的腹部要害之处,却堪堪在击中的前一秒,被花纹精致的刀鞘挡在身前。 楚拾戈眼中异光划过,“原以为是个女娇娥,却不料竟是男儿身。” 一击未中,陆韶也不慌乱,瞬间化拳为掌,握住刀鞘,手一翻欲夺过对方手里的刀。 但楚拾戈像是察觉了他的意图,手臂微曲,顺着陆韶的力道把刀鞘甩了出去,然后在电光火石之间,反手就要将刀架到陆韶的颈上。 没有成功。 陆韶抬脚踹到了楚拾戈的手,趁着对方停顿的一瞬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楚拾戈唇角勾起,微微低头在被踢中的手上轻轻吹了口热气,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陆韶。 像蛇看猎物的眼神。 陆韶反感地皱眉,手上力气愈重,左右扯了几下扯掉了身上的绳子,神贯注地警惕着楚拾戈的动作。 一人手提胭脂刀,一人赤手空拳,很难想象,对比这么悬殊的情况下两人竟然能打成平手。 郭知宜到时,看到的便是两人正在胶着缠斗的场景,甚至陆韶还隐隐占着上风。 一时间,她竟插不上手。 郭知宜在心里默默地给陆韶的武力值往上提了一个量级。 但眼看陆韶身上的伤口多了起来,郭知宜不再迟疑,寻了一个空子朝楚拾戈身后砍去,分走了楚拾戈大半的注意力。 陆韶武艺娴熟,一招一式像是刻在骨子里,每次出手都近乎本能,凌厉迅猛,密集若雨,不要命似的上前进攻。 而郭知宜出手却是和陆韶截然不同的风格,不动则已,动若雷霆,不是角度刁钻,就是力逾千钧。 这两个人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够楚拾戈喝一壶了。然而,原主的武功不少是陆韶教的,郭知宜前阵子习武也是跟着陆韶,两个人的配合自是天衣无缝。不多时,楚拾戈就在两人联手中败下阵来。 “这次是我栽了。”楚拾戈被按在地上,喘着粗气道:“能说说你们是什么人吗?好歹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郭知宜闻言,立刻摇了摇头,反派死于话多,咳咳,虽然他们不算反派,但和敌人说这么多总归不太明智。 郭知宜故作高深地一笑:“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楚拾戈气结:“你……” “大小姐。”亲卫解决完门外把守的人,迅速抽身赶到了屋内,看到屋内局势已明才松了口气。 陆韶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阴影处躲了躲。 郭知宜注意到这个小动作,眼里浮现一层淡淡的笑意。 “把他押到正堂看好。”郭知宜吩咐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大小姐放心。” 郭知宜挥了挥手,亲卫抱拳行了一礼,拖起楚拾戈离开了房间。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可以出来了吧。”郭知宜无奈地看向快躲到墙缝里去的陆韶。 陆韶沉默片刻,顺从地走了出来。 郭知宜指了指妆台,“你坐下,我帮你把脸上的东西擦掉。” 陆韶乖乖点头:“好。” 郭知宜勾唇,用桌上的茶水沾湿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掉陆韶脸上已经花掉的胭脂水粉。 陆韶脸上的妆容是白苏画的,白苏手巧,连妆容都比别人画的细致,眼角和唇角这样容易被忽视的地方都没有漏掉,涂得十分自然。 郭知宜为了擦掉这些细处的脂粉,不得不低下头凑近了观察,手上的动作一轻再轻,温柔细致地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因而,郭知宜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现在的距离有多近。 近到纤长卷翘的睫毛在陆韶眼里都是根根分明的,近到轻缓温热的气息都能被陆韶清晰鲜明地感知,近到身上沾染的梅花冷香不经意之间便撩动了陆韶的鼻翼和……心扉。 陆韶慌乱地攥住郭知宜的手推到一旁,上半身往后一仰,“郡君,我自己来吧。” 郭知宜不解地眨了眨眼,“但我已经擦得差不多了。” 陆韶垂眼:“那就不用擦了。” “你身上的伤呢?” “我自己来就好。” “背上的伤你看得见吗?” “嗯,看得见。” “陆韶你流鼻血了。” 陆韶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鼻下,发现什么都没有,再抬眼,对上郭知宜戏谑的笑容,无端生出来几分羞赧。 “你到底怎么了?”郭知宜无奈笑道,“怎么有时候你的心思这么难测呢?” 陆韶不知道该怎么辩解,眼里挣扎许久后耷拉下肩膀,闷声道:“不是。” 郭知宜莞尔一笑,抬手捧住陆韶的脸,“所以到底为什么突然就变脸了呢?” 陆韶怔怔地看着郭知宜,两手无意识地攥紧,嘴唇微弱地动了动,像是欲言又止,更像是咬牙克制着什么。 想辩解却无从辩解…… 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陆韶无奈地闭了闭眼,喉头滚动,眼眶微红,“别问了郡君,除非……你想听假话。” “和我有关?” 陆韶艰难点头。 “好吧。”郭知宜虽然好奇,但陆韶说到这个份上了,她现下自然不会深究下去。 “那我去给……卧槽!”郭知宜猛然直起身,胯骨却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桌角上。郭知宜下意识弓起身子,弯腰捂住被撞到的地方,嘴里嘶嘶直抽冷气。 “郡君!”陆韶面色一变。 “呼——呼——” 郭知宜深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腰间还在尖锐地疼着,但郭知宜的注意力已然不在被撞到的地方,因为她忽然发现了一件更让她大跌眼镜的事情! 她飞快地收回了刚才下意识地按到陆韶身上的另一只手。 那只倒霉的手,好巧不巧按到了陆韶腰下。 郭知宜手指发抖,视线躲闪,声音也在哆嗦,“陆、陆韶,你你你你……” “对不住。”陆韶指尖发凉,懊丧地垂下脑袋,不敢看郭知宜的神色。 郭知宜徐徐吐出一口气,被刺激了一下的心脏也渐渐平复了下来,脸色也由最初难以置信的震惊变成恍然大悟后的和软。 “没必要,没什么对不住的。”郭知宜干巴巴道。 可陆韶还是闷声不响。 “……啧,”郭知宜撇了撇嘴,扳起陆韶的脸,板着脸凶道,“我都没生气,你生什么闷气?” 陆韶抬眸,眼睛发红,“真的?” 郭知宜被陆韶的脸色吓了一跳,迟疑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陆韶一喜,立刻抬手抱住了郭知宜。 陆韶身上带伤,郭知宜不敢用力挣扎,只做样子似的在陆韶肩上锤了两下,“松开我。” 陆韶不。 陆韶像是突然学会了得寸进尺,不但没有放开郭知宜,还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以占有的姿态把人囫囵个圈在了自己的怀里。 成年男女骨架之间的大小对比在此刻无比鲜明。郭知宜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笼在了陆韶宽厚的胸膛之间,四面八方都是对方的气息,直要将她淹没。 但身下异样的触觉却又清晰地提醒着她现在的状况有多危险。 郭知宜咬牙道:“陆韶,放手。” 陆韶红着眼抬头:“郡君,此次老竹山山匪,属下可为郡君立下些许功劳?” 郭知宜点头,“自然。” 何止是些许功劳,陆韶这次的牺牲可大了去了。 陆韶伏在郭知宜肩窝,声音因为**而莫名的沙哑低沉,“我,我不求什么赏赐,让我抱一下好吗?我就抱一下。” 刷的一下,郭知宜脸色通红,偏头在另一侧肩膀上蹭了蹭自己的耳朵。 她合理怀疑,陆韶是故意勾|引她的。 不,应该说,从刚才开始,陆韶的举动就有些不像平常的他。 而事实上…… 现在的陆韶确实和平时的他大相径庭。 陆韶自己心里也门儿清。 但有什么办法呢?他的心跳得飞快,肺腑滚烫,甚至指尖都是热的,他的脑子里是范质找来的那堆话本上乱七八糟的画面。 “郡君郡君郡君郡君……”陆韶反复地喃喃…… 第二百零九章 阴影 () 郭知宜是个声控。 这点她一直都知道。 她喜欢好听的声音,一切一切好听的声音。每每听见踩在她的控点上的声音,她能反反复复地听上成千上百遍,甚至能激动得一宿睡不着觉。 她以为过去种种已经足够狂热,但是!今天的事情让她对自己的声控程度有了一个更严峻的认知…… 陆韶的本音已经足够好听,但是染上星星点点的渴求之后刻意沉下气压低的声音…… 阿伟已经翻来覆去地死了很多遍。 郭知宜沉痛地想道。 …… 雄孔雀为了吸引雌孔雀的注意,会展开艳丽的尾羽追随雌孔雀左右,杜鹃引吭,夜莺高歌,都是一样的道理。 大概,在这种本能的驱动面前,谁也不能免俗,比如搏击长空的雄鹰会颤鸣着高调示爱,又比如不善言辞的陆韶无师自通地拿小羽毛似的软语和诱/惑的气息不住地撩拨郭知宜身的敏感之处,得寸进尺地挑战郭知宜节节溃退的理智…… 脖颈间被热气拂过,有些痒,蚂蚁啃噬般的痒。郭知宜有些忍不住,搭在陆韶肩上的手无意识地紧攥成拳,悬在陆韶肩膀正上方,将落未落。 郭知宜克制着深吸一口气,偏了偏头,迷蒙的视线在屋宇之内华丽精致的摆设上掠过,突然停在了身侧古朴精美的铜镜上。 郭知宜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到了楚拾戈那张阴柔的脸,给这面又大又清晰的镜子的存在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缘由。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或者说这根本不重要。 令她心神俱震的是视线的落点,镜中的人影。 那人和她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但那人脸上的神情却是从没在自己脸上出现过的……茫然若失,或者说,意乱神迷。 镜中的两人交颈相拥,青丝勾缠,大红的衣袍深深浅浅地重叠相映,界限不明。 面朝镜子的一面,女子的五官依旧是那套组合起来冷锐若寒梅的五官,但眼神却是截然不同的迷醉,和不易被发现的脆弱。 郭知宜很难相信镜子里的人会是自己。 一时间,郭知宜忽然觉得四周的空气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难受地眨了眨眼,迟迟没有落下的手最终落了下来。 郭知宜推开陆韶,踉跄地扑到窗边大口大口地喘息,听凭冷风入喉,寒意直达肺腑,甚至因为灌得太猛而呛了一下。 “郡君!”陆韶被吓了一跳,周身的热度一扫而空,心绪也冷静了下来,转而变成了浓浓的担忧。 “咳咳咳。”郭知宜咳了两下,清清嗓子,微哑道,“我没事。” 但陆韶看着郭知宜因为剧烈地咳嗽而变得通红的双眼,又气又急,没忍住提高音量道:“什么叫没事?!你,郡君你咳成这样了?” 郭知宜以手抵唇,摇头:“真没事,就是被呛了一下,缓缓就好了。” 陆韶心中郁结,烦闷地喘了几口粗气,像头无处发泄的野兽,扯着头发暴躁地来回走了几步,等气息平稳了才在郭知宜面前停下,闭了闭眼哑声道:“对不住,今晚是我冒犯郡君了。”说完,便狼狈而逃。 郭知宜按着眉头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忽然觉得被一股深深的疲惫感由内而外扼住了。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开的陆韶。 她知道,这个时候只要她一开口说句“回来”或者“站住”,陆韶肯定会停在原地,然后转身,顶着一张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喜得冒泡的脸,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但郭知宜没有出声,没有开口叫住他,什么都没有说。 “咚——”很轻的关门声响起,把屋内和屋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门外风雪喧嚣,门内一片死寂。 门外的陆韶倚在窗边,一仰首就有雪花落进眼睛里,然后飞快地化成晶莹的水珠。 门内的郭知宜闭上了眼,额头的冷汗缓缓滴落,脑子像被针扎一样刺痛。她痛苦地捂着眼蹲下,不停地捶打疼得像要炸裂一样的脑袋。 眼眶中水雾渐渐弥漫,郭知宜眼前慢慢变得朦胧起来,五颜六色的光幕在她眼前张开,然后蛛网般片片裂开,光怪陆离的玻璃状碎片被狂风吹起,化作利刃向她袭来。 郭知宜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动地抱头蹲下,然后无助地被锋利的碎光片穿透。 “钱钱钱,天天就知道跟老子要钱,要你**!” “打扮成这个样子是想勾搭谁呢!” “呸!艹**!做个饭都这么难吃,家务活都干不好,还有脸跟老子要这要那!” 躲在柜子里的小女孩浑身颤抖着把头埋进膝间,只敢露出一只通红的眼睛害怕地看着外面,喝醉的男人面容扭曲,有时把泣不成声的女子按在地上拳脚相加,有时把带着四根尖刺的农具叉子刺入女人的大腿,有时提起两指粗的铁棍打在女人身上,有时握着皮质的三角带响亮地抽在女人身上,有时粗鲁地攥住女人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剪了下去…… 粗鄙的骂声,惨烈的尖叫声,刺眼的血红色……童年时的家暴场景过了几十年,到死、到重生之后的另一个世界里,依然真实清晰得要命。 那些折磨了她很多年的事情,她本以为都是过去式了,然而并没有。 重生在巾帼将军的原主身上,她以为自己把原主的英豪阔大继承了下来,然而也没有。 她的灵魂没变,上辈子的心理障碍也还在,如同附骨之蛆,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作乱,让她直面真实的自己。 她就是个见不得光的阴暗小人,离开了一层又一层的虚伪面具就活不下去。 她所有的温柔体贴皆来自谨小慎微,所有的自信稳重都来自于自卑胆怯。朋友多是因为从不交心,无情是因为害怕自己动情。 她可以微笑着,游刃有余地把无论多复杂的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也能熟练地处理任何狡猾的人情世故。可唯独感情…… 她很害怕。 没来由地恐惧。 滚烫热烈的情/动稍纵即逝,刚一出现就被压制许久的阴影蚕食,随即掉入更深的恐惧和……自我厌恶。 泪水无声落下。 “我艹**”郭知宜胡乱地抹了一把,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凭什么我要为上一世的罪孽负责?!” 她不甘心。 明明她什么都没有错,上一世已经因为什么该死的焦虑症抑郁症痛苦了那么多年,这一世,她才不要再被这些困住。 “陆韶!” 郭知宜知道,陆韶一定就在这附近。 “我在。”话音刚落,陆韶就破门而入,满眼心疼地揽住了地上的郭知宜。 郭知宜扯了扯嘴角,“抱抱我好吗?” 第二百一十章 百姓 () 艳红衣衫被漏进来的细风轻轻扬起,把夜行衣的深色遮得细细密密。 一室静谧。 凛冽的山间暖意悄然而至。 而后…… 嘀嗒的水声轻灵悦耳,隐约带着回声,仿佛来自很遥远很遥远的南岭山下,春来,暖风熏,雪融冰解,檐下滴水成晶帘。 郭知宜眉眼柔和,轻轻笑了一声,甩了甩手腕,拢紧衣襟踏入门外风雪,“我先去前院看看。” 无人应声。 风打着卷,假作无意地凑近看了一眼,却见陆韶双眼无神,神色呆滞,宛若被女妖精\采阳/补阴之后的孱弱书生。 陆韶垂首埋进掌中,颤颤地,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 距离郭知宜潜入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整个寨子里最大的庭院中已是灯火通明,亲卫陆陆续续地回来复命。 浴血沙场、千锤百炼过的正规军里出来的精锐,对上只会使蛮力的匪寇,又是有预谋的突袭,结果显而易见,几乎是碾压性的胜利。 不说亲卫们能以一敌十,但近二十个亲卫解决寨子里现有的四十多个匪寇却是绰绰有余。 楚拾戈看着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这样毁于一旦,面色越来越阴沉。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楚拾戈瞪向陆韶,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们想干什么?” 郭知宜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手指在扶手上百无聊赖地旋转跳跃,“寨主大人聪明绝顶,难道猜不到吗?” 楚拾戈打量着主位上的人,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猜测。 今天晚上的人,身手太不凡了,绝对不是什么普通角色,不像官府的人,可他们又太听话了,这又不像是江湖中人。 而且,最蹊跷的是,领头的竟然是个女人? 黑白两道上,会武的女人不少,可没有谁和他们有瓜葛啊,而且,也没听说过哪个女人这么能打啊? 能打? 等等,楚拾戈突然想起一个被他忽视的人!那个人……那个人不在朝廷也未入江湖,而且不久前还毁掉了他们一个据点! 他怎么就忘了,皇家还有位鼎鼎有名的女将军呢?! 楚拾戈瞳孔微缩,“长安……长安郡君?!” “哦?这都能猜到?”郭知宜换了个坐姿,笑眯眯地撑着下巴,“那你再猜猜,我来找你所为何事?” 楚拾戈额头冷汗直冒,低下头道:“郡君乃天潢贵胄,郡君的心意小人怎敢妄加揣测。” 郭知宜眼中笑意陡然加深,朱唇慢慢开合,悠悠然道:“是吗?” “叮——”利刃相交的声音响起。 “怎么……可能?”楚拾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震惊地看着手中的匕首不偏不倚正好刺到了郭知宜的刀背上。 郭知宜抬脚朝着楚拾戈的手腕踢去,亲卫趁着楚拾戈因为剧痛而迟滞的一瞬间,上前把人彻底制服。 郭知宜捡起脱手飞出去的匕首,放在眼前正反看了看,“呦,还带着剧毒呢?” 楚拾戈恨恨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郭知宜勾唇一笑,蹲在楚拾戈面前,冰凉的匕首贴着对方的脸缓缓划过,“哥哥长得那么好看,我怎么舍得呢?” 楚拾戈愣了一下,脸色青青白白,变换不定。 “所以,还是先毁了这张脸,再杀吧,这样就不会太可惜了。”郭知宜微笑地看着楚拾戈,“你说是不是?” 楚拾戈突然疯狂地挣扎了一通。 郭知宜面色不变,用匕首比划了一下,仿佛作画者在认真思索该从哪儿落笔似的。 “就从这里如何?”尖锐锋利的匕首抵在眉尾的位置,“哥哥的眉毛修得倒是恰到好处,从眉尾到眼尾再到唇角,正好能连成一条直线。” 楚拾戈剧烈但徒劳地挣动许久,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尖锐的寒铁一点一点刺到他的皮肤上—— “等一等!” “怎么了呀?” 楚拾戈崩溃地低吼:“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郭知宜微微一笑,“不好。” “为,为什么?”楚拾戈不敢相信地反问。 “你是什么人?你想说,我就要听吗?”郭知宜摇头,“再说了,你要是骗我怎么办?我第一次独自远行,单纯无知不谙世事,你随意编造两句假话就能把我糊弄过去了,我才不信你。” 楚拾戈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他觉得,不用郭知宜动手,他就该被气得吐血身亡了。 “那、长安郡君要如何才愿意相信小人的话?”楚拾戈咬牙道。 郭知宜歪头想了想,“啊,有了。这样吧,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先回答试试,如果和我知道的一样,我就相信你说的,如果不一样呢?” 郭知宜一笑,手中匕首甩出,深深扎进树干中,“你身后不是还有几十个手下吗?一个错误问题就用一条人命来换吧。” 楚拾戈愣了下,随后惊怒地吼道:“你!你这个!蛇蝎女人!!!” “?”郭知宜疑惑不解,“你只要说实话,不就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了?我也没要非得杀人啊?你的性命,你兄弟的性命,不都握在你的手上吗?如果真的说残忍,残忍的是你才对。” 楚拾戈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同喷薄的火山最后的余威,烟雾散去,热浆冷却凝固,一切归于平静。楚拾戈闭了闭眼,“郡君请问。” 郭知宜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你们的头领是谁?” “不知道。” 郭知宜眼神有些危险,“你最好说实话。” 楚拾戈硬邦邦道:“郡君说的你们,指的是谁?我们吗?我们寨子里的统领自然是我。” “从京城到各州府,包括**窟、袁楼村、各地山庄山寨,你们整个组织的头领是谁?” 楚拾戈喘息着笑了笑,“郡君未免也太高估小人了,那种层面的人岂是我等小人能接触到的?别说接触了,听都没听过。” 郭知宜手指点了点,“你们抓来的女子都往哪里送?” 楚拾戈看了郭知宜一眼,“郡君不久前才去过的地方,袁楼村。” 郭知宜点头,“你是如何加入这个组织的?谁告诉你要把人送到这个地方的?” 楚拾戈沉默片刻,说了一个人名。 郭知宜侧首:“这个人是谁?” 亲卫压低声音道:“禀郡君,这个人已葬身**窟火海。” 郭知宜长长地叹了口气。 “别急,还有其他的线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子里的陆韶,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站定的位置刚刚好在郭知宜和楚拾戈两人之间。 郭知宜挑眉一笑。 陆韶错开视线,“子时将过,已是凌晨,郡君还是休息一会儿吧,剩下的事情交给属下吧。” 郭知宜笑了笑,没有拂他的好意,“也好,亲卫们也都辛苦了,你安排一下,轮流休息会儿。” “好。”陆韶颔首,“郡君随属下来。” “到了,这间屋子最暖和,被褥寝具一应都被属下换成了干净的。”陆韶引着郭知宜到了刚才他们待过的房间。 “陆韶你,真的不是别有用心吗?”郭知宜意味深长地一笑,“我觉得这屋子里有股奇怪的味道诶。” 陆韶:“……” 陆韶耳根立刻烧了起来。 郭知宜笑着低声道:“陆韶你是不是在……” 陆韶无奈地按住不依不饶蹬鼻子上脸的郭知宜,把人塞进被子里,满脸认真:“不好好睡觉,脸上会长皱纹。” 郭知宜:“……” 郭知宜微微一笑:“门在那边,好走不送。” …… 翌日,天色未亮,郭知宜便被外面的闹嚷声吵醒了。 “前院怎么了?”郭知宜不耐地按着眉头。 两名亲卫吞吞吐吐地说道:“郡君,陆、陆大人刚刚交代过,让您晚些再过去。” 郭知宜搭在眉骨上的手一顿:“前院出事了?” 说完,扫了两名支支吾吾的亲卫,郭知宜神情冷了下来,大步朝前院走去。 “坏蛋!你们这些大坏蛋!” “快放了楚哥哥!” “大当家的是个好人,求求你们不要为难大当家的!” “你们是哪里来的恶棍,敢上老竹山作乱,快滚……” 郭知宜看着前院的一地狼藉,面色沉了下来,“那些是什么人?” 亲卫无奈:“是山上和山下的百姓……” 第二百一十一章 生恶 () “百姓?”郭知宜环视了一圈,看着被拦住的层层人群,和他们那副被抢了媳妇似的打算拼命的架势,心中生出几分疑惑。 但视线停处的官差却很快分走了郭知宜的注意力,“官府的人来得这么快?” 亲卫:“白小姐和陆大人昨晚连夜派人通知了附近三县的衙门。” 郭知宜点了点头,稍一思索,换了身男装才往前院走去。 陆韶远远瞥见郭知宜走了过来,微愣,随后,落在闹闹哄哄的百姓身上的目光渐沉。 拔刀声齐刷刷地响起,亲卫手中如雪的刀光瞬间把闹事的百姓逼退了两步。 但也有胆子大的:“他们是官府的人,不敢真的把咱们怎么样!不用怕他们!” 陆韶锐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出言鼓动众人的中年人身上,寒光熠熠的冷刃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架到了对方的颈上,声音里透着漠然,“你可以试试,我敢不敢动手。” “来啊……”中年男人强作镇定,刚说了两个字就被颈间的痛意吓得一抖,余下的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双腿发软,浑身打颤。 一旁的衙役见状抖了抖,小声道:“兄弟,留手啊。” 陆韶仿若未闻。 亲卫替他答道:“放心,我们大人有陛下的特许,连朝廷里的官老爷们都动得,何况他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 亲卫说话的声音不大,奈何他附近人被陆韶的突然出手吓得安静了片刻,于是这句话便无比清晰地传入了不少人的耳朵里。 衙役默默地转过了头,悄悄离这群来历不明但身份不凡的人远了点。 “住手吧,陆韶。”郭知宜裹着白色大氅,缓步而来。 白色衣摆被微风轻轻拽了拽,在日光雪色间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有匪君子,如磋如磨。 出尘的容貌和温雅的气质,和冷厉凶狠的陆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郭知宜嘴角噙着和煦温暖的微笑,微微侧身挡住了陆韶,“好了,有什么事好好说,刚过完年,大家都高高兴兴的,还是不要见血的好。” 陆韶冰凉地扫了一眼中年人,像是不甘心地哼了一声,动作飞快地收刀入鞘,面容冷硬地立在一旁。 郭知宜回头,问道:“这位大伯可愿意好好同在下一叙?” 有了黑脸的陆韶在前,再对上看似温温和和、好说话的郭知宜,中年人除了连连点头什么都不会了。 “大人,临近两县的两位县令到了。”亲卫恭敬禀报。 郭知宜面色不变,“请两位大人稍等片刻。” 亲卫毫不迟疑:“遵命。” 无形之中装了一把的郭知宜微笑转身,“这位大伯,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中年人:“……”瑟瑟发抖。 周围的人彼此观望了几眼,都没敢再吵嚷。 “敢问,众位乡亲们为何出现在此?”郭知宜的视线轻轻地扫过附近的一圈人,最后在中年人身上驻足。 中年人抖了一下,外强中干道:“你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们就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郭知宜神色平静道:“我们是为民除害,才会出现在这里,大伯你们呢?” 中年人看着不远处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山寨众人,粗糙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出离的愤怒,却又因为畏惧而死死克制着,咬牙道:“为民除害?好一个为民除害!那就是你们要除的害?” 中年人指着被绑起来的山寨众人向郭知宜厉声质问。 郭知宜顺着中年人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难道不是吗?” “不是!” “才不是呢!” “楚大哥是好人!” “错了错了……” 中年人还没说话,旁边的人倒是七嘴八舌的说上了。郭知宜被杂乱的声音吵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你们这么多人都说,我怎么听得清。” 然而,郭知宜的声音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唰—— “闭嘴!”陆韶的拔刀恐吓见效很快,说话的众人眼神畏惧地瞅了凶相毕露的陆韶一眼,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终于安静了。 郭知宜在心里释然地一叹,而后打起精神看向刚刚的中年人,“还是这位大伯来说说吧,胭脂刀楚拾戈怎么就不是祸害了?” 中年人挺直腰板,振振有词:“虽有山匪之名,却无盗抢之实;虽有贼寇之名,却有庇护百姓之实。这样还不够吗?” 郭知宜眉头微动,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楚拾戈,低头想了想。 见状,围观的人纷纷忍不住替楚拾戈说话,“前几个月汴梁那边又打了好几场大仗,到处都是乱兵,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要不是有楚大当家的坐镇老竹山,打退了好几波零散的流兵,咱们附近的乡里乡亲早就被乱兵给杀干净了!” “就是就是,陈州城那样的大城都被烧得只剩个渣子了,要不是有楚大当家的,只怕我们的下场比他们好不了多少。” “就算大当家的收我们钱,那都是我们乐意的,何况大当家的很少收我们的钱呢。” “楚哥哥劫富济贫,是大侠,你们这些人是非不分黑白不辨,才是坏人呢!” 或苍老或稚嫩的声音,高高低低地在郭知宜耳边响起,陆陆续续地拼出了楚拾戈在邻里乡亲心目中的伟岸。 郭知宜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心中自嘲一笑,派人把楚拾戈提了过来。 郭知宜拍了拍被塞住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楚拾戈,笑眯眯地看着众人,又问了一遍,“你们说,这位胭脂刀不是坏人?” 众人看见楚拾戈,神情更加亢奋,争先抢后地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郭知宜微微一笑,拿掉了塞着楚拾戈的布团,“大当家的怎么说?好像是本大人冤枉你了?” 楚拾戈一哂,眼神轻蔑地扫了一眼围观的人,“事到如今,我已是穷途末路,横竖都是一个死,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楚拾戈目光缓缓在闻讯赶来的乡亲身上掠过,不留情面地嘲笑道:“一群傻子,我不过就是找了几个认识的人扮成乱兵,演了一出戏,他们还真信了。” “不过,也多亏他们这么好骗,我们寨子才能壮大得这么快,抢劫来往商旅,有人帮忙,官府上山剿匪,也有人报信!还我们不向他们要钱?哈哈哈哈,他们怎么都想不到吧,靠掳掠这里的年轻女孩拿出去卖,就够我们花的了,哈哈哈哈。” 晴天霹雳。 围在外面的百姓俱是一脸猝不及防地茫然呆滞,难以置信以外还带着一丝灰败的神色。 “大当家的……你你你在说笑呢吧?” “是啊,楚哥哥,你是被逼着这么说的,对吗?” “楚大当家的,这是假的吧……” 愕然的百姓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用近乎祈求的态度微弱地问道。 迎接他们的是一声嗤笑。 众人渐渐心凉。 郭知宜深深地看了楚拾戈一眼,很快移开目光,继续往围观百姓摇摇欲坠的信心上拍击,“那些就是被山寨里的匪寇抓上山来的姑娘,人证物证俱在。” “之前附近各县丢失的姑娘也都是被他们掳去的,现在生死不明。” 郭知宜听见人群中开始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心知大势已定,轻嘲一笑,转身看向已经立在旁边多时的两个县令,“两位大人,可以把犯人捉拿归案了?” 两位县令沉默地对视了一眼,先后轻叹了一声,“确实。” 郭知宜往后退了一步,“那就请两位大人快把他们带走吧。” 从交口称赞到人人喊打,只是一夕之间的事情。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群,立刻向罪恶之源无理放肆地发泄起了自己的愤怒。 石块儿,雪团,枯枝败叶,齐齐向楚拾戈招呼去,一会儿就把人砸的头破血流。 郭知宜看着眼前的这幕乱象,周身的温度骤降,声音里带了一丝怒意,“还不快把他们带走!” “是是是。”衙役们一边费劲地拦着愤怒发狂的人群,一边手忙脚乱地把人往山下押去。 年长的那位县令见状,沉沉叹息了一口气,“从来世人心易变,一朝春雨一朝寒。” “此话怎讲?”郭知宜回眸问道。 县令抖了抖眉毛,苍老的容貌愈发深刻,眼里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悼念之色,“下官只是看到熟悉的场景,一时有感而发。” “熟悉的场景?” “是啊,和今日神似的场景,唯一的不同就是事情的主人公不同。” 郭知宜问道:“过去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老县令嘴角勾起,像是想起往事时的微笑,更像是浑不在意地嘲笑,“是啊,五年前发生过同样的事,只不过那个时候站在姑娘这个位置的,是楚拾戈。” 郭知宜瞳孔一缩。 第二百一十二章 献祭 () 老县令说完笑了笑,完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然而一旁的亲卫和年轻县令却是齐齐变了脸色。 郭知宜挥了挥手,亲卫们垂首敛眉地退了下去。不知道老县令说了什么,那位呆若木鸡的年轻县令也迷迷顿顿地避开了他们,回到满地狼藉的山寨里处理后续的事情。 “大人可知,邸阁县的县令今天为何没有出现在这里?”郭知宜和老县令悠闲地向人少的地方走去,言谈举止随意地仿佛两个相知多年的老友。 “这也是下官想问贵人的。”老县令道,“贵人自邸阁而来,应知邸阁之事。” “哈哈哈,”郭知宜一笑,“大人和在下都是心清眼明的人,没有必要打什么哑谜。在下有一个问题不解,还望大人赐教。” 老县令捋着花白的胡子,“贵人请讲。” 郭知宜手指点了点,“邸阁,白潭,连城,老竹山下的这三县离得如此之近,难道大人真的一无所察吗?” 老县令手上的动作一停,眼神在虚空某处凝滞了一瞬,叹着气点了点头,“下官知道。” 郭知宜眼睑垂下,无意识地捏了下指节,发出一声低低的“啪”声,“看大人的态度,似乎不觉有异,难不成......大人和邸阁县令是一丘之貉(hé)?” “有一样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老县令摇了摇头,抬起眼望向远处青白的天幕,混浊的眼睛里浅色的光点浮动,“贵人知道什么叫人间疾苦吗?” 郭知宜侧目看向他。 -- 白潭县衙门的监牢八百年来第一次出现了住房拥挤的困境。 “啧啧,好惨哦。”郭知宜蹲在牢外,捧着下巴含笑看向形容狼狈的楚拾戈。 楚拾戈吐出一口血水,嗤笑:“堂堂郡君,专程来看我一个阶下囚,真不知道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郭知宜摆了摆手,谦虚道:“没有没有,这一辈子就够。” 楚拾戈愣了一下,皱眉:“郡君什么意思?” 郭知宜:“听说你过去有从戎的志向?” “那又如何?”楚拾戈翻了个白眼。 郭知宜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道:“所以我很好奇,你的指甲怎么弄的?比京城的夫人千金们手上的都好看。” 楚拾戈嗖得缩回手指,瞪了郭知宜一眼,“要你管!就不告诉你!” 郭知宜笑眯眯道:“那你现在还有从军的意向吗?” “没有。”楚拾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郭知宜,转过身背对着郭知宜,“不去。” 郭知宜站起身,垂着眼睑看头发凌乱、衣衫褴褛的楚拾戈,“如果你愿意从军,或有一线生机,否则,你必死无疑。” 楚拾戈不屑地笑了笑,“我可不相信,高高在上的皇族贵女会这么好心地帮我一个山贼?” 郭知宜不疾不徐道:“你不想活着吗?” “所以要我从军?”楚拾戈哼笑了一声,讥诮道,“如果是在五年前,郡君给的这个选项,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法拒绝。但现在……呵。” 郭知宜没想到会碰到这么一个答案,“为什么?” 楚拾戈角度很小地转过头看向郭知宜,天光在他深刻立体的五官旁投下暗色的影子,“我想活着。” “真正地为自己活着,哪怕只有一天。” 沉默在冷幽幽的牢房内外铺展。 “人生如戏,江山如戏台,刘家人唱罢你们郭家人接着唱,乱糟糟的,有什么区别呢?从军又如何?做你们郭家的家奴?别了,这样被控制着浑浑噩噩身不由己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楚拾戈脸上的阴柔不见,徒余淡淡的落寞和深沉。 郭知宜平静道:“如果我能许你一个太平盛世呢?” “哈哈哈哈哈哈。”楚拾戈笑岔了气,“梦里吗?”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郭知宜声调平平,“总有一天,总会有人,一统海内,建立一个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的繁盛王朝。” “郡君不用和我说这些没用的,”楚拾戈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不管郡君是被谁忽悠了才特地跑来说这些有的没的,还是郡君另有所图,都算了吧,让我乐乐呵呵地等死,高高兴兴地享受最后几天活头,好吗?” 郭知宜闭了闭眼,放弃了一肚子的游说之词:“好。” -- “郡君?”陆韶看见郭知宜从牢里出来,伸手挡了一下外面刺眼的阳光,“郡君为什么忽然要帮楚拾戈呢?他知道的东西有限,对我们要查的事情没有多大用处。” “不是有用没用。”郭知宜无奈一笑,“就是忽然觉得……是非好像没有那么绝对。” “嗯?”陆韶刚想问什么,却被外面渐渐喧闹的声浪打断了。 “处死他!处死姓楚的混蛋!杀了那群丧尽天良的山贼……” 郭知宜眉头皱起,“外面的人是?” “是城里的百姓,山上发生的事情传开后,激起了民愤,不少百姓,尤其是家里丢过女儿的百姓,都堵到了县衙门口。” 郭知宜疲惫地按了按眉心,跟在陆韶身后往老县令安排的住处走去,“回去,回去我再和你说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郡君!您可算回来了!”亲卫脸皱得像包子似的,苦哈哈地迎了上来。 “怎么了?”郭知宜解下披风,陆韶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抱在怀里往屋内放去。 亲卫选择性忽视了两人的举动,“郡君还是快去看看您让弟兄们带回来的那个小子吧。” “关潼?”郭知宜想起昨晚被守门人交到自己手上的年轻人,“能夜视的那个小子?” 亲卫点头:“正是,那个看门的没有说谎,关潼的那双眼睛像猫一样,在夜间看东西像在白天似的。” 郭知宜点了点头,脚步一转,到了关潼待着的房间。 “唔……啊……呃……” 门推开的一瞬间,正奋力咬着绳索的少年表情一僵,腮帮不甚明显地收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吐出衔着的绳子,脸色冷冷地瞪向郭知宜:“你是什么人!快放开我!我可是老竹山的人!” 郭知宜一扯嘴角,“老竹山的人?” 关潼被对方的声音惊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拖着拖到了县衙的大门口。 声浪如潮,一阵高过一阵,清晰地传到了关潼耳朵里。 关潼整个人都懵了。 “他们……他们在说什么?”关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颤的气音。 亲卫面无表情地把从昨晚到现在的事情说了一遍。 关潼脸上血色尽失,喃喃道:“不,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楚大哥不是……让我去见她,我要见你们的主子,带我去见她!” “你想说什么?”郭知宜斜倚在门边,神色淡淡地看着关潼。 关潼表情焦急:“楚大哥是个好人,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郭知宜:“掳掠民女的好人?” 关潼蹙眉道:“可是,就算不是楚大哥,还会有别人啊。五年前,老竹山上聚集了一大窝匪寇,他们才是真正的烧杀抢掠,每年死在他们手下的人何止数十人,连官府都奈何不了他们。后来还是楚大哥在他们寨子里潜伏许久,配合着官府里应外合,才把那一窝山匪一网打尽。” 郭知宜轻嘲:“所以后来,楚拾戈取而代之,成了新一个山霸王?” 关潼脸上带着一丝迷茫和委屈,“可楚大哥没有做坏事啊,那些被带到山上的姑娘,都是事先和县官打过招呼的呀! 就像河神献祭一样,他们每年送来两三个姑娘,我们寨子里的弟兄们会与山下的百姓和平相处,甚至在遇到战祸的时候,还会出手相帮。相比五年前或者其他地方,楚大哥难道不算很好吗?” 中秋节的习俗 () 和正文无关的番外 设定是若干年后隐居山林的男女主二人~ 01.月饼 夜色尚未完褪去,天边稀稀拉拉地挂着几颗寥落的星子,和一轮浅色的月亮。叶子尖尖上的晨露晶亮,欲坠不坠地悬着。 陆韶猛然睁开眼睛,看了眼天色,庆幸地舒了口气,悄悄穿上衣服朝外走去。 “唔……”床上的郭知宜闭着眼睛翻了翻身,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像是被陆韶的声音打扰到了。 陆韶一个箭步冲回床边,动作温柔地抚了抚郭知宜的头,压低声音轻轻哄道:“睡吧,还早着呢。” 听到熟悉而安心的声音,郭知宜的眉毛立刻舒展开来,放松地沉沉睡去。 陆韶愧疚地垂眼扫了下郭知宜,静坐半晌后,悄然无声地离去。 ……宛若深夜上门偷/情的姘头。 忍冬打了个哈欠,目光无神地嘀咕:“陆大人这么早出去干什么?还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白苏披上衣服看了一眼,眼角抽了抽,“逃难吧。” “哈?” 白苏一脸不忍回忆:“因为殿下从很久之前就计划好了,要在中秋这天亲手做月饼。” 忍冬不可思议:“殿下亲自下厨,多好的事啊?陆大人为什么……难道殿下的手艺不好?也是,殿下这样五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厨艺不好也难免。” “不是,”白苏面无表情道,“殿下的手艺不只是简单的不好,而是……你永远都分不清殿下是在做饭还是在制毒。” 忍冬摇头:“太夸张了吧。” 白苏冷酷一笑:“卤肉馅月饼,白菜鸡蛋馅月饼,麻辣香菇鸡丁馅月饼,你值得拥有。” 忍冬咂嘴:“有些想尝尝呢。” 白苏:魔鬼!! 02.偷菜 “嘭!”郭知宜泄愤地往树上捶了一拳,咬牙切齿道,“陆韶!” 白苏干巴巴道:“兴许不是陆大人呢?” 郭知宜冷森森地又往树上捶了一拳,“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在不惊动我们的情况下偷走东西? 你见过哪国的贼会大费周章冒着生命危险偷走家里的面糖油蛋? 而且,陆韶到现在还没回来,不是心虚是什么?!以前天天夸我手艺好,现在忽然就翻脸不认?!” “呵,男人!”郭知宜翻手抠下来一块树皮。 白苏摸了摸鼻子,不敢说话。 “白苏,我们走。” 白苏警惕道:“殿下去哪儿?” 郭知宜冷漠地一字一顿道:“偷、菜。” “啊?” “民间不是一直传言,如果在中秋夜偷得别家菜圃中的蔬菜或葱,就表示她将来会遇到一个如意郎君。” 白苏无情道:“可那对未婚少女才有用,殿下已经长大了,已经从少女蜕变成女人了。” 郭知宜:“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去。” 蹲在小板凳上和手里的竹条做斗争的陆韶忽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人出声提醒:“你头上落了一片叶子。” “多谢。” “诶,怎么又落上一片?” 陆韶:“……” 陆韶捏着绿油油到不像这个季节的树叶,陷入深思。 03.树灯 樵夫擦了擦汗,看着眼前断成三截儿的桂花树,忍不住埋怨道:“摘个花子用不着把树糟蹋成这样吧?恁好的桂花树,就这亚子毁了,恁也太不爱惜了。” 白苏掏出荷包递了过去。 樵夫堆笑:“好嘞,这树长得不是地儿,砍了也好。” 白苏冷漠道:“尽快处理好。” 打发走樵夫之后,白苏脸色一垮,深深地叹息了一口气,“好树不长命啊,又得换树。” “新树已经到了。” 白苏诧异转头,倒抽一口冷气。 ——中秋夜灯内燃烛挂于家屋高处,俗称“树中秋”或“竖中秋”。 (未完待续……) 中秋节的习俗(续) () 04. “殿下呢?” 白苏:“在,在偷菜。” 陆韶:“……” 他不是没听过“偷着葱,嫁好郎;偷着菜,嫁好婿”的传言。 陆韶气笑了:“她去偷哪家的菜了?” 白苏缩了缩脖子道:“殿下去了山后。” 山后? 山后只有一家人,家里除了一个老太太,就是一个刚及弱冠的年轻人。 陆韶东西一丢,气冲冲地朝山后赶了过去。 ……这次的气势很像去抓/奸的原配了。 俨然家庭怨夫的原配火急火燎地跑到山后,发现准备偷吃的负心女正坐在房顶观望,还没来得及下手,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足尖轻点绕到了屋后。 “殿下……”冷飕飕的风里传来了熟悉的磨牙声。 郭知宜轻哼了一声,甩过头,“既然家里的月饼你看烦了不喜欢,那你回来这么早干嘛?你去外面找更好看更香甜的月饼去啊?” 陆韶抓住了郭知宜的手,“信我,我没有找别的月饼。” 郭知宜不信,于是被迫亲口感受了一下陆韶到底有没有找别的月饼。 “自始至终都是家里的味道,对吧?”陆韶危险地问道。 郭知宜毫无所觉地咕哝道:“大概好像吧。” 陆韶勾唇,“那殿下是不是得解释一下偷菜的事情了?” 郭知宜别开视线,小声低估道:“被酸菜熏着了,想看看新鲜菜不行吗?” 陆韶在郭知宜的要害处掐了一下,声音性感,诱/惑,且危险,“殿下说什么?” 郭知宜一边“嘶嘶”地倒抽冷气,一边声若蚊蝇道:“放手放手,你听我说,都是误会,我可以解释的。” 皱着脸急于为自己解释的模样神似找借口开脱的出轨渣男,还是被当场抓获的那种。 原配夫君莞尔一笑:“殿下解释吧,为夫怎么会不让殿下解释呢?” 郭知宜拍开陆韶的手,朝着院子里的老太太一努嘴,“喏,你看。” 陆韶扭头看去,只见满脸皱纹老太太正笑呵呵地吩咐孙子开门,“把门打开吧,要是哪个年轻姑娘看上你了,说不定会来偷咱们家的葱呢。” 身材颀长的少年红着脸无奈道:“奶奶!” 陆韶扭头看郭知宜,没说话,只眨巴眨巴眼。 郭知宜:“……” 郭知宜弱弱道:“你往下听。” 陆韶勾唇微笑,手指意味深长地在郭知宜唇角暧昧地划过,“都听殿下的,不管白天黑夜,属下什么时候不听殿下的?” 注意到陆韶的自称又变了,郭知宜脑中迅速联想到了某个时候出奇“听话”的属下,脸色变了几变,咬牙低声道:“闭嘴。” 陆韶看着恼羞成怒的郭知宜,以拳抵唇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在郭知宜耳边吹了口热气,用气音道:“谨遵殿下之命。” 郭知宜脸色瞬间浮上一层薄红。 郭知宜动手把陆韶的头扳着向外看。 坐在树荫下的老太太又在发号施令,“别忘了摘些菜,你父亲半个月前才托人传来口信,八月十五就回来,咱们一家子总算能团聚了哟。” 年轻人愣了一下,扬起笑脸,“您说的是呢,中秋可是团圆的好日子。” 老太太呵呵地笑了出来。 少顷,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不放心地嘱咐道:“对了,别忘了备点酒哈,打仗苦啊,酒都喝不着,你父亲又是嗜酒的性子,可不得憋坏喽?” 年轻人爽朗地笑道:“都按您说的备好了。” 年轻人从架子上摘下几根没精打采的小黄瓜,又从地上薅(hāo)下一把青菜,放到屋门口的篮子里。 “哟?”老太太看到走近自己的年轻人,眯着眼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眼,“回来了,刚刚你父亲还说备好酒了呢,就等你了,哈哈哈,正巧,是不是?” 年轻人动作顿了一下,点头笑道:“巧的很呢,正好赶上八月十五团圆的好日子。” 老太太乐呵呵地笑了出来,“那你还不快去收拾收拾,做点好菜,孙子死里逃生,从死了那么多人的战场回来了,得给他压压惊,是不是?” 年轻人:“……” 年轻人宠溺地笑了一下,无奈道:“好好好,压惊压惊。” “不过呢,现在有些凉,您还是坐屋里吧。”年轻人转身,单手扶起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往屋里走去。 这时,陆韶才注意到年轻人的一边袖子是空的。 陆韶沉默片刻,“战火已熄,但战争留下的创伤需要很久才能愈合,殿下不必介怀。” 郭知宜摇头笑了笑:“我并不介怀,因为我已经为熄灭战火尽了自己最大努力,而且,那些现在都与我无关了。” 陆韶盯着郭知宜,语速飞快:“所以殿下到这里来的目的还是刚才那棵小青菜?” 郭知宜:“……” 不是,谢谢。 然并卵。 最后郭知宜还是被扛回去的。 并且一回去就被按住不让动,眼睛也被黑布蒙的严严实实。 郭知宜抽气:“看不出来,陆韶你还挺会玩??” 陆韶满头黑线:“殿下能别说话了吗?” “可我饿啊,”郭知宜有气无力道,“你都绑了我这么长时间了,也该够了吧,现在都到了晚饭的点吧。” 陆韶端来稀粥,吹了吹汤匙:“没关系,我可以喂殿下吃饭。” “陆韶你怎么这么小气?我不就随便说了一句出去偷菜吗?我就是没有体验过想看看你们这里的习俗吗?八月十五的好日子,我体验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怎么了?!”郭知宜气得叭叭说了一堆,冷哼一声,气鼓鼓地扭过头去,然后立刻又扭回头诚实地张开了嘴。 陆韶没忍住笑了出来。 夜幕降临,月上柳梢。 陆韶抱着郭知宜走到门外,低声道:“我这就给殿下解开。” 黑布解下的瞬间,郭知宜的眼睛重新恢复了光明,世界重新恢复了色彩,只不过…… 恢复得有点过了。 “嗯?” 郭知宜再三眨了眨眼,震惊地看着眼前流光溢彩的一树华灯,情不自禁地走了上前,“好漂亮啊!灯笼上还有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愿如月华,流照伊人。” “……” 郭知宜眼里碎光摇曳,“陆韶,这是你写的吧?” 陆韶刚矜持地点了点头,却听那人道:“虽然不是很好看,但是很有特色,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陆韶:“……” 陆韶深吸一口气,走到郭知宜身旁,摸着她的头,柔声道:“这叫燃灯,是我们这里的中秋习俗之一,至于其他的习俗,我会慢慢地告诉殿下。” 没来由地,郭知宜看着微笑温柔的陆韶后背一阵发凉。 然而,只怪这夜月也好看,风也温柔,身后是一树璀璨华光,身前是长身玉立的俊美青年,郭知宜被美色所惑,下意识地忽视了这种诡异的感受,怔愣地点了点头。 陆韶垂下眼睑,从屋内端出来两盘月饼。 郭知宜脸色一黑,哼哼唧唧地啃了两口就放下了,“不过如此。” 陆韶笑笑,明智地岔开话题,“今年中秋没有回宫,年底回去,殿下估计要被念叨上好久。” 郭知宜脸上笑意收了收,满不在意道:“没关系的,都知道我隐居了嘛,再说,中秋本来就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我和我的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小日子他们也要来打扰我吗?” 陆韶被“我的家人”取悦到,低头笑了笑。 “噫,”郭知宜勾唇,“你不说,我就知道你在笑什么,但是……” 郭知宜故意拖着声音道:“我知道,我不说!” 陆韶失笑。 郭知宜哼笑道:“谁让你故意岔开话题,还在大好的日子里说这些。” “我错了,殿下饶了我可好?” “想得美。”郭知宜手肘撑在石桌上,身子前倾,挑起陆韶的下巴,“你说说,是外面的月饼好吃,还是家里的月饼好吃?” 陆韶:“……” 这个死亡月饼他不想选。 “陆、二、狗!” 久违的名字再次出现在陆韶耳中,陆韶只觉奇异而……兴奋。 …… 你看这月亮,它又大又圆,又黄又亮。 第二百一十三章 牺牲 () 陆韶扭头看向关潼,表情匮乏的脸上惊怒异常明显,“你说什么?” 关潼初生牛犊不怕虎,丝毫不怯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没有楚大哥也会有别人。” 郭知宜蹙眉看着一脸理所应当的关潼,心中一凉,“在你眼里,楚拾戈没有做错吗?被你们卖掉的女孩子都是活该?谁给了你们权力这么肆无忌惮地处置别人的生死?” 关潼仍是一脸不认同,“看姑娘的身份,应该很不一样,你根本不明白我们穷人的疾苦。” “人间疾苦?”郭知宜凉凉地笑了下,抱臂倚在门边,“算上你,已经有两个人和我说起这个词了,你倒是说说,人间疾苦到底是什么样?” “姑娘知道老竹山下的几座城里有多少四肢健、年纪正好的成年男子吗?” “不知道。” 关潼摇头,“没有。 男子十四就得应征参战,不到白头或者伤重根本就没有回来的机会。老竹山和山下这一带的土地都很贫瘠,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地里的收成也不好。空荡荡的城池里一群老弱病残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得交各种名目的税,朝廷压根就不管不问。” 郭知宜叹气,“但那是前朝,大周新皇登基后,第一道谕旨就是轻徭薄赋,如果你所说的是真的,两三年内此地应该不会征税才对。” 关潼哼了一声,“明税是不缴了,暗税呢?因为换皇帝打仗打输了而四处流窜的乱兵呢?为祸一方的山匪呢?我们难以维持生计的时候朝廷在哪儿呢?” 见郭知宜不说话,关潼更觉有理,“在我们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时候,是楚大哥赶走山匪,带领我们迎击乱兵,是楚大哥在默默保护这里的百姓。在他当寨主的时候,寨子里的兄弟们从来就没有搅扰过山下的百姓。” 陆韶忽然出声,“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那‘胭脂刀’的外号是怎么来的?” 关潼:“楚大哥武艺好呗!” “山下每年都会失踪的年轻姑娘难道和你们无关?” 关潼略一迟疑,“牺牲寥寥几人,换来一方安宁,不值得吗?” 陆韶冷冷地看着他,“如果牺牲的是你的亲人呢?” 关潼迟疑的时间更久,耷眉垂眼想了许久,实诚道:“我不知道,但如果需要牺牲的人是我,我不会有什么不愿意的。” “但问题,你不是她们。”陆韶冷漠地扫了他一眼,“而且,她们经历的那些......生不如死的事情,你也不见得能承受,天真!” 郭知宜懒懒看着陆韶呛声怼关潼,心头蓦地划过一股奇怪的感觉。 陆韶的反应有些大了吧? 有些不像平常。 难不成,他以前经历过什么类似的?或者,这件事情里有哪个点戳到他了? “郡......大小姐。”走来的亲卫猛然瞧见一旁的关潼,立即改口。 “俊大小姐?好奇怪的姓。”关潼小声道。 郭知宜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收回视线看向亲卫,“怎么了?” “白小姐到了。” 郭知宜眉梢一动,微讶,“这么快?让她直接过来就是。” “长安姐姐!”白怜扯着裙摆,笑盈盈地小跑了过来,“我回来啦!幸不辱命!” 好漂亮! 看到白怜容貌的一瞬间,关潼愣在原地。 郭知宜固然好看,但她的好看是带着锋芒棱角的,又穿着一身男装,不笑时周身气势甚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白怜就不一样。白怜的漂亮,或者说俏丽,是那种很乖巧灵动的好看,见到她的第一眼很容易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并油然而生一种保护欲。 “这位是......”和郭知宜打过招呼之后,白怜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关潼身上。 关潼不自然地垂下眼,摸了摸有些发烧的耳垂。 好可爱! 近看更好看了! 声音也好好听! 就是,好像和这群坏蛋是一伙儿的。 关潼想到状况不明的楚拾戈,一颗心又渐渐沉了下去。 在关潼走神的时候,郭知宜已经把关潼的事情向白怜介绍了七七八八。 白怜笑眯眯地绕着关潼转了一圈,把人看得浑身不自在,才道:“看不出来啊,虽然和我差不多大小,怎么比我还不懂事呢?” 关潼一呆。 “真这么愿意牺牲的话......”白怜卖了个关子,朝着关潼一眨眼,“他这样的小伙子在京城的小倌馆里应该很吃香的呢!” 关潼整个人傻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羞恼不已,“你说什么?!” “不愿意啊。”白怜捂着嘴笑了笑,“那换一种牺牲方式也行。听说你的眼睛能夜视?真是神奇,不如剜出来给我研究研究吧!我还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呢。” 白怜看着对方骤变的脸色安慰地一笑,“放心,我剜眼睛的技术很好,保证不会要了你的命。” 关潼表情僵硬地后退了一步。 白怜扬起的唇角自始至终都没有落下,只是眼神有了些微的变化,“就这点觉悟,就敢说自己愿意牺牲,不觉得可笑吗?” 关潼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郭知宜摇了摇头,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关潼的反应基本在她意料之内。 然而,她还是免不了有点感慨,这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应有的模样嘛! 同李锐、白怜、史倾棠和范质这帮成精的家伙一点都不一样。 就是感觉像被洗脑了似的,莫名有点傻气。 “正好你来了,就一块去看看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吧,也好核对核对你问出来的东西,看有没有谁说谎。”郭知宜负手转身向牢房的方向走去,陆韶自然而然地随侍左右。 白怜点了点头,笑呵呵地跟了上去。 被抛下的关潼,瞪着眼四处看了看,实在不明白这人怎么这么心大,就这么把自己扔在这儿了? 不怕自己跑了? 心思既起,再难扼制。 关潼往四面瞟了瞟,又看见郭知宜渐渐走远,心一横,拔腿就跑。 数息之后,亲卫的踪迹再次隐去,被捆住四肢在地上拖着的关潼破口大骂,“放开我,你们两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们快放开我!” “蛇蝎心肠?”白怜弯腰戳了戳关潼软乎乎的脸,“你刚刚看见人家的时候,不是还在心里痴迷地夸人家好漂亮好可爱吗?这么快就变心了?” 关潼一僵,随即惊恐地抬头看向白怜,一脸不可置信,双颊也很没出息地烧得通红。 “我随便说的啊,竟然是真的?!”白怜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被他直白的反应逗笑了,捂着嘴笑了一路。 后半程路,自闭的关潼安静如鸡。 第二百一十四章 欺瞒 () “楚大哥!” 昏暗的牢房内,少年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惊落了不少梁上浮尘,于是整间牢房里唯一的一隙天光中便悠悠漂浮起了许多细小的尘埃。 楚拾戈靠在墙边,单腿曲起,闲闲散散地抠着指甲,听到来人的声音也只是随意的一瞥。 然而,视线撞到关潼身上的一瞬,楚拾戈身却僵了一下,韧性的指甲弯折之后又恢复原状,发出细细轻轻的“嗒”声,随后微颤着被手心的肉紧紧包住。 关潼像条虫子似的蠕动着往前爬了三四步路的距离,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却还是满眼发光地看着牢里的楚拾戈,“楚大哥,你没事吧?这群......人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楚拾戈瞅他一眼,身子动了动,却只是换了个姿势,以一种更随性舒适的姿势面对郭知宜等人,勾着嘴角轻嘲:“鄙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呢?竟勾得堂堂郡君神思不属,半日不见如隔三秋?若鄙人有幸逃过一劫,今后肯定要做个出卖色相的说书先生。” 郭知宜按住杀气四溢的陆韶,扭头看他,“那我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定然不能留你活口。” 楚拾戈哈哈笑了出来。 关潼又往前耸了一点,把头从牢栏的间隙中伸了进去,“楚大哥楚大哥!” 楚拾戈眯了眯眼,细细打量他一眼,迟疑道:“你是......老十还是老十一?唔......是老十!名字叫函谷关......不不不,是潼关来着,是吧?” 关潼呼吸一滞,眼眶瞬间变得酸涩起来,撇着嘴委屈道:“楚......大哥......” 郭知宜一哂:“哦呦,潼关小弟弟~” 楚拾戈没看关潼,而是直直盯着郭知宜,扼腕叹息:“郡君带潼关来是...想用他来威胁楚某人?那郡君真是掐中了楚某人的弱点,楚某人身无所长,为祸一方,也就只有视兄弟如性命这一点能看了。” 郭知宜:“......”说这话之前能把人孩子名字叫对吗? 郭知宜摇了摇头,“带他来并不是想用他威胁你什么,我的援兵到了,审讯不成问题。带这小子来,纯粹只是满足他的愿望,毕竟很快就该易主了,还是和前主人做个了结比较好。” “易主?”关潼捕捉到郭知宜话里的关键词,恼怒地瞪向郭知宜,“你才易主呢?我又不是个东西。” 其余人:“......” 郭知宜怜爱一笑,“好,我知道。” 楚拾戈嗤笑一声,手指绞着一缕头发,“郡君想让我说什么?” 郭知宜:“被你赶走的山贼真的是你赶走的吗?” 楚拾戈摇头,痛快道:“不是,我本来就和他们是一伙的。” “被你打败的乱兵呢?” “我找人演的呗。” “被你们掳走的姑娘呢?” “自然是我们享用了啊。毫不夸张地说,我楚拾戈怎么都算是老竹山的土皇帝了,搜罗几个小美人享受享受也是情理之中。至于多出来的美人和玩腻的美人......郡君不都查到了吗?袁楼村还是郡君亲自带人毁掉的。” 楚拾戈倚在墙边,笑得玩世不恭,“郡君还想知道什么?楚某必知无不言。” 郭知宜斜睨着已经傻掉的关潼,垂眼一笑,“暂时没有,剩下的会由我旁边这个妹妹问清楚的。” “我们走,陆韶。”陆韶点头,拉了拉绳子另一端的关潼,结果......没拉动。 郭知宜扭头看去,好笑地发现关潼正死死咬着牢栏。 “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关潼松开嘴,双眼通红地大叫道。 郭知宜点头,“问吧。” 关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脑中阵阵喧嚣炸裂,刺激着他的每根神经,最狂乱的风雨不过如此。 他手指尖都在轻轻颤抖,紧咬的牙关松开一瞬,声音里带着脆弱和微薄的希冀,“那我父母是怎么回事?我父母......死在流窜的乱兵之下......是为什么?” 楚拾戈回想片刻,勾起唇角一笑,轻描淡写道:“这都想不清楚答案吗?还有谁比你更担得起蠢货二字呢?” “为......什么?” “不为什么,如果不死点人,怎么树立我大勇大义的光辉形象呢?” 烈火焚心,关潼双目几欲喷火,哐哐地扑腾着直往牢栏上撞,口中反复着:“我杀了你......” “嘭!”郭知宜盯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倒地不起的关潼,迟疑一瞬,“力道是不是太大了?不会把人打傻吧?” 白怜收回搭在关潼脉搏上的手,笑眯眯道:“长安姐姐放心,没事。” “我们先把他带走了,你快些出来。”郭知宜扭头看了白怜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白怜乖巧点头。 等人走得看不见影子才撇着嘴感慨道:“小傻子真是好骗呐!” 楚拾戈脸上的笑依旧邪气又浪荡,“刚走了一个大美人,又来了一个大美人,鄙人最近这是走了什么桃花运啊?” 白怜手指摇了摇:“也可能是最后的晚餐,为了让你毫无遗憾地死掉呢。” 楚拾戈暧昧地看着白怜,“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值了。” 白怜视线不躲不避:“可惜我对你这种女人似的男人没感觉。” 楚拾戈脸上的笑意收起两分,眼中的戒备竟是比对着郭知宜时更甚,“不愧是长安郡君,身边果真卧虎藏龙。” 白怜微微一笑:“你错了,我和郭知宜不是一路人。” 楚拾戈眼中无笑意,“姑娘什么意思?” “自我介绍一下,我名白怜,京城白家的嫡女,现今的神医谷少谷主,郭知宜身份尊贵,我也不输于她,所以我不是她的手下,而且,她凡事多虑,我直来直往,她仁慈,我残忍,我和她不一样。” 楚拾戈瞳孔一缩,这个女人的来头比他猜测的还要大! 楚拾戈皱眉看向面前这个浑身气质大变的女孩,心里没来由地有些不安,“所以呢?” 白怜走到凳子边,盘腿坐下,“你想护住那个叫关潼的小子,郭知宜愿意大费周章地成你,可我不会,关潼那小子怎么样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白怜靠在桌边,单手撑着脑袋,不经意露出的皓腕上盘踞着一条黑色的条状多足、形似蜈蚣的虫子。 此时此刻,和白怜单独相处还不足一刻钟,楚拾戈只觉一阵阵寒意若有实质般从地面钻出,四面八方地抓住了他。 楚拾戈抬手抹了一下额头,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冒出了冷汗,还是在这样冰天雪地的时节。 “你的目的是什么?”楚拾戈面沉如水地问道。 白怜勾唇一笑:“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 许久之后,白怜走出牢房,迎着微寒的山风伸了个懒腰,笑得阳光灿烂,“所以我说,审问真是再简单不过啦!” (n_n) 白怜闭了闭眼,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笑着向熟悉的人走去:“诶?长安姐姐!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捎上我捎上我呀!” 第二百一十五章 猜想 () “邸阁那边如何?” 白怜笑着拱手:“查清楚了,大体上和我们的猜测是一致的,只是细节上却相去甚远。邸阁县令、老班主确实和山匪有勾结,而且关系相当密切。所谓的催命服,就是一个幌子,为了添上些离奇的色彩让人生畏罢了。那些因为扮演嫦娥而神秘失踪的姑娘,都是被送上了老竹山,然后被山上的匪寇转手卖到其他的地方。” 陆韶在一旁补充,“就是袁楼村和**窟这些地方。” 郭知宜沉默下来,白潭县的老县令当日所言再次浮上心头。 “老头子活了快七十年了,幸也不幸,算是看尽千帆,已然没有执着的是非之心。楚拾戈也许做错了,但他未必是坏人。在他到来之后,我们这一带安定许多,邻里相亲的生活也好了很多,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唉,罢了罢了,如此是非不分,老头子早已无颜面对父老乡亲,就不在这里误导贵人了。” 胭脂刀楚拾戈...... 郭知宜垂眸:“老竹山也好,金银山庄也好,他们是怎么进入这个贩卖网络的呢?**窟,袁楼村,啧,这些窝点的选择应该不是随机的,有什么共同特点呢......” “蔡水。”陆韶沉声道,“除了隐蔽之外,这四个地方恰巧都在蔡水附近。” 白怜恍然:“真的是呢!” 郭知宜想了想,“蔡水?沟通黄淮的蔡水么......公私漕运多走汴水,他们把窝点选在蔡水沿河,还真是谨慎。” 陆韶点头:“蔡水流经汴梁,自北向南依次经过陈州、颍州、寿州,都不是什么富庶的地方,出了什么事也不引人注目。” 白怜耸了耸肩:“但是一到淮南就不一样了哦,江淮可是能撑起小半个国库的地方,庐州、滁州、扬州、通州,就我所知,这么多年来少有战祸,相当繁华呢!” 郭知宜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青邱交代的一件事, 青邱说,她在**窟中时,先是偶遇过一个寿州女子,然后陆陆续续又遇到了三个淮南女子。 这点倒正好和他们现在的推测对上了。 从**窟,到袁楼村,再到老竹山,到颍州,到寿州,最后到淮南,这些地点串起来,恰好在中国地图上长江和黄河之间画了一条微微倾斜的直线。 北达汴梁,南抵江淮,如果这个组织的据点真的是这么分布的,那对方的意图就太值得深思了,甚至还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这盘棋,大到恐怖。 郭知宜想想,只觉冷汗涔涔。 “对了,陈州刺史正在赶来的路上,郡君要见吗?”陆韶忽然出声,打断了郭知宜无止尽的联想。 郭知宜愣了下,“新上任的陈州刺史?” 陈州算是个相当熟悉的地方了。 过去它归属于虚有其名的北汉第一猛将方庆云,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池,后来...... 在这座古城中,锋芒初现的刀锋将军在巍峨厚重的城墙外负气迎敌,创下以少胜多的罕见之绩;狼狈茫然的异世来客拉满强弓,射出惊天三箭;猛虎从虚空跌落,声名喧喧的方庆云以一种可笑的姿态黯淡地退出历史的舞台;于是蒙尘多年的明珠,终于遇到了重见天日的机会,然后出人意料地追随着一面之缘的人,经历百般波折;投机分子看着他的选择随意地一笑,然后反手压上了自己部的筹码,走向一片然看不见光的混沌未来...... 再然后,这座见证了一段重要开始的古城,被一场无妄的火烧得一干二净。 一块留给后代文人墨客瞻仰的砖头都没有留下...... 由是,这也成了不少读史之人心中的一大憾事。 说回现在,郭知宜想到陈州城,眼神稍黯了一瞬,然后很快恢复一贯的若无其事,“我好像记得,这位新上任的刺史姓高?” 白怜笑着点了点头,在陆韶之前说道:“高实澈,是高行周的姨父。” “姨父?也姓高?”郭知宜捋了一下辈分,高行周的母亲的姐妹的丈夫,换句话说,就是高行周的母亲,和她的姐姐或者妹妹都嫁给了姓高的人。 白怜说道:“对,不过高实澈和高行周虽然同姓高,但他们两家原本并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高实澈为官如何?” “官声一向很好。”白怜很肯定地说道。 陆韶也点了点头,“陈州城的烂摊子郡君也知道,高大人接手后料理得井井有条,才一个月的时间,就隐隐有了百废待兴的生机勃勃之感。” “那就不必见了。”新上任的陈州刺史是郭维指派的,应该也过了魏人辅的眼,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郭知宜望向远处,“在这里耽误得挺久了,留两个人善后,我们尽快去颍州。” “是。” “好的。”白怜期待地笑了笑。 -- 是夜,月冷霜寒。 黑幽幽的牢房里,寒意无声地蔓延,牙齿打颤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楚拾戈团成一团缩在墙角,半张脸埋进了臂弯。 任谁也想不到,昔日叱咤一方的胭脂刀也会有这么脆弱的一面。 蒙面人见状也愣了一下,随后摇头低声笑了笑。 像是嘲笑,也像自嘲。 楚拾戈听到异动,头昏脑胀地抬起头来,迷离的双眼尚未聚焦就被一片漆黑占领。 噗很轻的一声,是利器扎进血肉的声音。 楚拾戈原本只以为自己的手脚被冻得冰凉了,完没想到,不知何时自己的血液也失去了温度。 大股大股的血液顺着胸膛流下,只有凉丝丝的液体滑下的触觉,感觉不到丝毫温热。 这甚至给了楚拾戈一种错觉,留下的不是自己的血,只是对方从哪里找来的凉水。 但事实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是。 因为被捅穿的感觉是如此清晰。 他想,他这次真的要死掉了。 于是,楚拾戈缓缓闭上了眼睛。 蒙面人动作缓慢地抽出沾满鲜血的刀,从楚拾戈身边站起来。 “真是没想到,杀掉凶名赫赫的胭脂刀竟然变得这么简单。”蒙面人边说,边扯下了面巾,正是郭知宜等人在山寨门口遇到的那个守门人。 守门人的手指在滴血的刀缓缓擦过,刀口重新变得光洁如雪,手指却像被划破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滴血。 “能这么容易地报了当年之仇,还要多谢贵人呢!”守门人一笑,看向黑暗中的一处,“不知眼下这个结果贵人可满意?” 阴影之中,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响起,披着黑色斗篷的郭知宜慢慢走出,无声地看着他。 空气死寂又沉重。 守门人自嘲一笑,“也对,还差一点,知晓贵人行径的我,在贵人眼里也是个麻烦吧?” 郭知宜神色清冷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 “长安郡君,对吧?”守门人微微一笑,“郡君给我的选择,是和白天给楚拾戈的选择一样的吗?” 郭知宜:“不然呢?” “如果我和他一样,不想选呢?是不是也会和他一样,永远也走不出这间牢房了?” 郭知宜垂眸:“不好说,亲手杀了他的是你,不是我。” “郡君何必玩文字游戏呢?”守门人哈哈一笑,随后目光灼灼地盯着郭知宜,“如果不是郡君下过命令,我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闯入有禁军把守的牢房呢?如果不是郡君故意饿着他冻着他,我怎么可能轻易杀了胭脂刀呢?郡君的确没有亲手杀他,因为郡君玩的是借刀杀人,高高在上的长安郡君想要一个人死,根本就不需要亲自动手。” 郭知宜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语调平平地重复了一遍,“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和楚拾戈一样。” 郭知宜抬起眼睑瞥了他一眼。 守门人淡淡笑了笑,“我是老竹山山寨的上一任主人,不错,我就是被楚拾戈赶走的那个山匪头子。从很多方面来说,我和楚拾戈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一点,楚拾戈比我仁慈。 但他的仁慈害了他。” 第二百一十六章 伏云 () 一室幽冷。 守门人的声音也冷森森的,即使笑着也感觉不到一丝温度,“说到底,郡君容不下楚拾戈,不是因为楚拾戈拐卖附近的年轻姑娘,而是因为他没有做什么大恶之事,因为他与民为善,在百姓中的声望很好,对吗?” 郭知宜目光沉沉,“这只是你的臆测。” 守门人摆手,和缓地一笑:“郡君身为皇族,自然捍卫皇权,尤其是在新朝初立的不稳之时,更容不下能拉拢民心的土皇帝,情理之中嘛。” 郭知宜听着对方一本正经的猜测,觉得有点好笑,“楚拾戈的确有两分本事,但他还不至于让我忌惮至此,我也没有这么多功夫一个个解决这些占山为王的土匪。” 再说了,不用她动手,楚拾戈本就死罪难逃。 “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郭知宜偏头一笑,“巧了,我正是在找你。” “找你?” 郭知宜点头,手指摩挲着刀柄道:“本来觉得,看你对山寨如此熟悉,想找你打听点楚拾戈和山寨的事情,但是没想到……你竟然是上一任寨主。” “真是出乎预料。看你在山上游刃有余的架势,想必知道的不少。” 守门人从容淡定地看着郭知宜,手中的刀缓缓入鞘,“我要是不想说呢?” 而他对面,窄而细长的环首刀却是突然拔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利索果决的痕迹,带起簌然的风声,无形的气流在逼仄的牢房内涌动,刀光若雪一闪而过。 郭知宜飒然立在原地,面容冷肃,声音平缓冰凉,“这可不是你说了算。” 守门人把刀扔到一旁,赤手空拳地迎了上去。 郭知宜不知道猜不到对方是在小看自己,还是确有本事,并不敢大意。 守门人出手凌厉,而且狠辣果决,跟不要命似的,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的招式接连而出。 甚至看见刀刃都不带躲的,直接上手抓住了轻薄的刀身,五指成爪向郭知宜面部探来。 然而,托了这具身体的福,不止有一把远超常人的力气,还有一身融进骨血的肌肉记忆。 自打郭知宜潜心锻炼过一段时日之后,对四肢肌肉的调用就更得心应手了,再加上,刀乃百兵之胆,刀招偏向沉猛,大开大合变化不多。 因此,郭知宜面对对方凌厉的攻势,自始至终都冷静从容,阵脚稳如磐石。 牢房内的死寂彻底被两人的打斗终止,挥刀带起“呜呜”的破风声,冷硬尖利地弹入耳膜,衣袂翻飞,血滴飞溅,刺激着五感,逼得心跳不断加速。 “呲啦——” 刀尖挑破衣料的声音响起。 “结束了。” 郭知宜喘着气道:“你输了。” 守门人半跪于地,捂着被划伤的地方,喘着粗气仰视着面容模糊的郭知宜。 她是一个女人,很漂亮的一个女人,漂亮到经常让人忽视她的实力——她可是,威震北境的,女将军啊…… 若是有机会,他还挺想看看这个如此与众不同的人能走到哪一步呢,可惜了。 守门人深深地喘息一口,眸光复杂,“死在郡君手下,也算是死得其所。” “我没说要……”郭知宜微顿,立刻反应过来,上前掐住了对方的下颌。 然而为时已晚。 浓郁到近乎黑色的血从嘴角慢慢流下,生机也随之渐渐逝去。 “快去叫白怜。” 郭知宜朝着外面喊道。 片刻后,白怜收回手,遗憾地摇了摇头,“没救了,两个人都是。” 跟着跑进来的关潼,皱巴着脸哭得稀里哗啦,揪心的哭声听得郭知宜一阵阵烦躁。 “失策,本来想抓住他问话的,结果却……” 陆韶伸手揉开郭知宜皱起的眉心,“这种意外,没办法避免。不过,这倒也提醒了我们,这个守门人绝不简单。” 郭知宜闭着眼反手握住了陆韶的手掌,叹着气道:“的确,毒性这么强、毒发这么快的毒药绝不是普通人能拿到的。” “长安姐姐说得对。”白怜面色冷峻,“长安姐姐过来看。” 看什么? 郭知宜扭头顺着白怜的指尖看去,只见昏黄的灯光下,一团巨大的黑色纹身在守门人背后若隐若现。 看见熟悉的纹路,郭知宜心脏被重重捏了一下,“伏云?!” 第二百一十七章 追随 () 郭知宜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手中的长刀跃跃欲出。 谁能想到呢,本来听亲卫禀报说,昨夜的守门人一整天都鬼鬼祟祟地蹲在暗处窥伺他们,郭知宜才设下今晚这个“请君入瓮”的圈套。 然而,猎物虽然也中了圈套,但半途却出了这么大的意外。 不但人死了,什么有用消息都得不到,而且还牵引出了另一个大麻烦。 伏云...... 太狗了,怎么能这么狗! 半路杀出来这么一个让人窝火的东西! 这个杀手组织常年在汉水之畔活动,神秘又残忍,因为地处大周、大梁和南平三国边境交界处,官府难以插手,这个组织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壮大起来,如今已然成为各国皆知的杀手组织。 甚至连皇室都会找他们合作。 比如,先前谋杀郭知宜的太后。 郭知宜原本还对这个组织有点好奇。 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谁出钱帮谁办事。 这种运行模式,倒是和后世的雇佣兵有点像。 尽管经历过汴梁街头的刺杀,郭知宜对伏云的兴趣依然不减。 这种实力强劲立场不明的组织,如果能拉拢到自己麾下,就算只是达成合作,都会是一大助力。 然而,在**窟一案发生后,郭知宜察觉到**窟和伏云的密切联系后,就彻底熄了这方面的心思。 和一群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合作,完没有信任的根基。 郭知宜神色冷峻道:“把此地县令找来,务必把这个人的过往经历查得一干二净。” “是。”亲卫领命而去。 陆韶扭头看了眼牢房内的两具尸体,“看来,伏云和我们要查的贩卖网络之间的关系,比我们预料的还要深。” “是啊,”郭知宜一叹,“一个赵温纶,就把京城的案子搅得扑朔迷离,现在身而退完不知所踪,现在又出了一个人......” 郭知宜说了一半,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她忽然想到,赵温纶的身份是京城高官的儿子,她遇刺的地点是在京城闹市,**窟就在京城各衙门的眼皮子底下,她现在所在的邸阁位于水路要道不远处。 而伏云,却是个出现已久的境外|恐怖|组织。 划重点,境外。 一个境外的势力,竟能对大周渗透至此,想想便觉恐怖。 这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事情。 “伏云,不能留。” 陆韶很赞同郭知宜的看法,但是一想到现在的局势,他又忍不住蹙眉,“伏云必须拔除,但现在大周内忧外患,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腾不出手。” “那就只能徐徐图之。” 郭知宜垂下眼睑,掩住满腔野心。 “长安姐姐。”白怜拿着帕子细细擦拭着指缝,朝郭知宜走来,“查清楚了,这个人所中之毒,也是箭毒木,和刺杀长安姐姐的的刺客用的毒一样。” 郭知宜皱了皱眉,“好,我知道了,辛苦,天色已晚,你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白怜耸了耸肩,“我可是大夫,自然知道怎么样对身子好,怎么样对身子不好,倒是长安姐姐,夜深露重的还待在这阴冷潮湿的地方,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郭知宜哑然,笑着在白怜额头轻敲了一下,“这就开始管我了?” 白怜拉住郭知宜的手腕,脸色正经,“长安姐姐,我不是在开玩笑,你的身子不适合在阴凉湿气重的地方多待。” 眼看郭知宜一副不上心的样子,白怜瘪了瘪嘴,“陆侍卫,你就不管管你家主子?” 郭知宜似笑非笑地看了陆韶一眼。 陆韶沉默地凝视着郭知宜,良久才憋出来一句话:“郡君先回去歇息吧。” 郭知宜莞尔。 陆韶沉吟片刻,道:“郡君刚才不是说,明日赶路?” “对哦,”白怜忽地想起郭知宜方才的最后一句话,迷惑了一瞬,白潭这里乱成一锅粥了,郭知宜就打算这么一走了之吗? 白怜委婉道:“白潭这里不是刚出现了一点线索吗?长安姐姐怎么离开得这么急呢?” “我不离开,我会留下来查清这里的事情。”郭知宜摇头,“伏云的人参与到**窟的罗网之中,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我们对伏云的了解甚少,也不知道这里的事情有没有打草惊蛇。但无论如何,颍州那边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陆韶,你得先过去盯着。”郭知宜的语气很坚决。 陆韶张了张嘴,但对上郭知宜的目光,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垂下眼,闷声应下。 郭知宜捏了捏陆韶的手掌,好说歹说把人哄去睡觉了。 而白怜早在两人腻在一处时,便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溜了。 除了暗中的亲卫,四周重新寂静下来。 郭知宜慢慢走回牢房里,视线在四周打量了一圈,一切被亲卫们恢复了原状,尸体也被移去了他处。如果不是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几乎察觉不到今晚的刀光血影。 郭知宜垂着眸子,视线来回地在自己的双手上逡巡。 这双手并不小巧精致,相反有着北方姑娘常见的偏大的骨架,指节也分明,白皙却不娇嫩,手心还有一层薄薄的茧。 一点也不像世家贵女的手。 更别提,这双手上还沾满了鲜血。 郭知宜抬手覆住双眼,无奈地苦笑了下。 “我讨厌你。” 冷寂的空间内,少年微哑的声音蘸满怨懑,重重地撞进郭知宜的耳中。 郭知宜短暂地顿了一下,放下手背在身后,慢慢转身看向关潼。 双眸幽邃,波澜不生。 看上去平静极了。 然而,和她对视的关潼,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一瞬间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感。 关潼双拳攥紧,直直地瞪着郭知宜,不想就这么输掉气势。 郭知宜心情不好,说话便惜字如金,“哭完了?” 关潼一阵羞恼,“和你无关。” 郭知宜嗤笑一声,转身便要抬脚离开。 关潼来不及做心理斗争,脱口而出叫住了对方,“你等等!” “何事?” “是你杀了楚大......楚拾戈?” 郭知宜一哂,“这么长的时间里,你就想到了这个?” 关潼垂下眼,静默片刻,才轻声道,“不,我什么都没想到。” “什么?” “我很难把自己深信的东西,就这么简单地一下子部推倒。”关潼深呼吸两下,抬眼直视着郭知宜的眼睛,“所以,我要跟着你。我想亲手解开一切的真相,想看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郭知宜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随意道:“好啊。” -- 翌日晨起,霜华未消。 “郡君还没有醒?”陆韶看着紧闭的房门问道。 昨天便和白怜一路赶来的白苏福了一礼,“是,郡君昨日睡下得很晚。” 陆韶点了点头,抿着唇角,下颌的曲线紧绷着显得格外冷硬。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在心内无声地叹气。 就要走了...... 不告而别吗? 陆韶站在门口,纠结许久。 像是听见了陆韶的心声似的,紧闭的屋内忽然传来一道柔柔的女声,带着半醒不醒的迷蒙软糯,“是陆韶来了吗?他们要出发了?” “是我。”陆韶抢在白苏面前答道,“我过会儿就出发。” 白苏张了张嘴:“......” ==! 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变得清晰,随后“吱呀”一声,陈旧的木门被拉开,露出一张困倦的脸。 郭知宜像是还未完清醒过来似的,眼睛半眯着,连连打着哈欠,身上的衣服也是草草套上的,上面还带着褶皱。 “郡君.....”白苏看见郭知宜仪容不整的模样,心中一急,便要上前为她整理衣服。 郡君诶,在心上人面前保持点形象?! “先不用。”郭知宜拂开白苏的动作,“你先下去,我和陆韶说几句话。” “......是。”白苏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郭知宜被门外冰凉的晨风一吹,浑身一个激灵,“进来说吧。” 陆韶视线掠过门框,心生犹豫,沉默了片刻。 这么堂而皇之地登门入室...会不会不太好的想法一闪而过。 然后陆韶目不转睛地走了进去。 郭知宜自然不知陆韶的这些小动作,她一进屋就直奔书案而去,从一摞纸中抽出一封薄薄的书信,“把这个交给颍州刺史唐景明。” 陆韶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正色道:“这是......” “怕他不信你,我把这里的事情在信里交代了一遍。”郭知宜说道,“还有,把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提前告诉了他。” “郡君打算......?” 郭知宜微微一笑,压低声音在陆韶耳边说了一大段话。 “我明白了。”陆韶点了点头,细细梳理着郭知宜的安排,检查了下有无疏漏。 然而,就在陆韶身思索的时候,一种湿热感忽然从耳垂敏感的神经传至大脑。 与之同时的,还有一股接一股雪梅的冷香,悠悠然逗弄着他的嗅觉神经。 陆韶浑身僵硬了一瞬,双手攥紧,手指缓缓陷入老茧覆盖的掌心。 郭知宜的声音含混不清,又低低细细的,好似不甚清醒的倦怠,无端便添了几分缱绻的意味,“刚刚漏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听说颍州那边有个会武的漂亮女孩?” 陆韶:“......” 郭知宜的手指轻轻挑起陆韶的下颌,“不会乐不思蜀吧?” 陆韶喉头一紧,“不会,那个人武功容貌样样不及郡君,郡君......是最好的。” 郭知宜笑了笑,手指沿着面部下方的线条轻轻划过,“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嘴甜了。” ...... 陆韶握着郭知宜的手背捂得死紧,身上的肌肉紧绷着,上下齿紧紧相抵,用尽身力气克制着,保持着理智,“郡君......先别碰我。” 郭知宜唇角勾起,微微上挑的眉眼褪去冷锐之后,比春水还要温柔,不经意流露出一点点媚眼如丝的风情就足以令陆韶面溃败。 ...... 郭知宜懒洋洋地倚在床边,低头看了眼就着温水为她净手净面的陆韶,意味深长地一笑,“以前没有做过这种事吗?难怪......那你可得仔细着点,尤其是手,指缝也不要落下,毕竟沾了不少脏东西。” 陆韶垂着头不说话,耳根烧红。 第二百一十八章 旧遇 () “嘿嘿嘿嘿......” 郭知宜撑着额头看向一脸姨母笑的白怜,无语,“都一早上了,还笑?笑什么笑?” “嗳,”白怜从鼻孔里发出了哼哼的奸笑,“医之纲领,望闻问切。对一个大夫来说,这望字功夫可是最紧要的功夫。” “所以呢?” 白怜趴到郭知宜跟前,小声嘻笑道:“长安姐姐真当我看不懂陆侍卫临走时的脸色?” 郭知宜半笑不笑,“他什么脸色?” 白怜直白道:“欲火中烧,欲求不满。” 郭知宜咳了一声,略,“好了,看破不说破嘛。” 白怜摆了摆手,心情愉悦道:“放心,我不会乱说的,毕竟,我可是最希望你们修成正果的人呀!” “因为......李锐?”郭知宜稍一停顿,试探着问道。 白怜唇角上扬,眼里带笑,“是啊,李锐哥哥是个很坦荡纯粹的人,如果他知道长安姐姐已经有主了,他的心思就不会放在长安姐姐身上了,这样我就有机会趁虚而入了呀。” “纯粹?纯粹的武痴罢了,”郭知宜摇头,想起当日陈州城下,天穹欲倾的沉暗之中那一抹灼灼逼人的寒光,戚戚然道:“铮铮铁骨,寒锐如钢,李锐这个人就像是天生为战场而生,儿女情长这些他......现在的他还不懂。” 白怜点头,自嘲地笑笑:“对啊,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放着身份容貌样样上等的我不屑一顾,反而平白无故把一个揍了他一顿的人记了这么多年,呵呵......说来也是可笑。” 这话乍一听好像没什么,但细细一想,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郭知宜手指在桌面上来回滑动了两下,半是不解半是确定地问道:“宋州城外你我初见的那次,应当不是你和他的初见?” 白怜倚靠在桌边,轻松一笑,边回忆边道:“对我来说,不是,但对他来说,应该是的。” “为什么?”郭知宜脑补了一个小姑娘躲在墙角,偷偷摸摸注视着不远处意气风发的少年,欲语还休...... 等等! 住脑! 郭知宜头皮一紧,手臂上冒了一层鸡皮疙瘩,太惊悚了! 白怜这性子,怎么可能会是那样的小可怜形象呢? 白怜歪头一笑,语气复杂:“早在那年被你好一顿收拾之前,我和他就见过的,只可惜,他忘了。” 轻飘飘的几个字,没有重量到像旷野上无足轻重的一缕轻风。 然而,这缕荡荡悠悠的风转瞬之间却化作了千丝万缕泛着微光的细线,纠葛缠绕,交织出昔年盛夏最明丽美好的景色。 蝉鸣噪闹,暑气蒸腾,哪怕是水网密布的汴梁城也清凉不起来,闷热的天气总是让人格外烦躁。 “没钱?没钱你还想喝凉粥?滚滚滚!”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的骂声。 身形壮实的妇人拿起汗巾子胡乱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中的燥火没有丝毫消减,指着摊子前身无分文的小丫头破口大骂,骂得十分难听。 小丫头脸色涨红,咬着唇无措地立在原地,眼泪吧嗒吧嗒珠子似的往下掉。 千娇万宠的白家嫡出小姐,头一遭任性溜出死板严苛的白家大院,没走两步就被偷光了钱,又饿又渴想去求碗凉粥,结果话还没说就被骂了个狗血临头。 委屈到不行的小丫头再听不下去对方的污言秽语,撒腿就跑,却不料正好撞上了从胡同里冲出来的马车。 眼看高高扬起的马蹄就要落在头顶,小丫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眼前的黑色阴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然而,就在阴影笼罩下来的千钧一发之际,时间像是忽然停滞了一瞬,小丫头被忽然出现的一股巨力一扯,跌入一个柔软的怀里。 “你走路不看路的吗?”救了小丫头的男孩子仿佛天生就长着一张冷脸,随便瞥来的一眼就吓得小丫头抖几抖。 男孩子松开对方,面无表情地蹲下拍了拍小丫头裙角上的灰,然后起身丢给小丫头一个荷包,冷冷淡淡地转身离开,留下一句话,“你最好小心一点,下次你可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小丫头愣了半晌没回过神。 “怎么来这么晚?” “锐表哥又救了一个人?” “会武功就是好啊。” “......” 男孩子汇入一群少年中,和勾肩搭背的同伴说说笑笑地离去,留下一串开怀的笑声。 “锐......”小丫头站在盛夏的轻风里,目送男孩的身影消失,口中喃喃道,“不知道是哪个锐......” 然而,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对第一世家的白家来说,要找到这个男孩子并不是难事。 所以那年,白家老夫人的寿宴上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李家,引得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本是一桩美事。 但美中不足的是,男孩子并没有认出盛装的小丫头。 或者说,男孩子根本就忘记了街头上不足挂齿的顺手之劳。对他来说,那只是平凡日子里一件平凡的小事。 一面错,面面错。 此后经年,当这段被记忆美化美化再美化的相遇成了小丫头最深刻的怀念,于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而言,却不过是轻若浮尘。 白怜勾起唇角,脸上的自嘲之色更甚。 “算了,不提也罢。”白怜微叹,随后一翻身抵在郭知宜身前,刹那间就换了副表情,看着郭知宜坏坏地笑道:“长安姐姐还记得春华酒吗?” “自然记得。”郭知宜面色一凛。 这么邪门的酒! 而且还差点害了严瑾瑶,她记忆深刻着呢! 白怜神秘一笑,“和春华同样出名的,其实还有一种酒。那种酒,名‘秋实’,长安姐姐不妨猜猜秋实酒有什么功效?” 郭知宜身子往后倾了倾,眯着眼道:“我猜,和春华差不离。” 白怜道:“效果差不多,但是挑人。春华酒让女子意乱神迷,秋实酒则是让男子快活似神仙......” 白怜附耳低声说了一串话。 郭知宜双眸瞪大,剧烈地咳了几下。 白怜嘻嘻一笑,单纯无害的容貌和复杂多变的内在截然不同,“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效果哦,长安姐姐要试试吗?” 郭知宜面无表情:“免了。” 白怜一阵惋惜,还想多说两句的时候,亲卫恰到好处地走了出来。 “回禀郡君,您交代的东西查到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斩网(一) () 郭知宜迅速结束了和白怜越来越不正经的对话,把目光投向垂首立在旁边的亲卫:“结果如何?” 亲卫将两个卷轴恭敬地递了过去,“楚拾戈和那个守门人的身世和往经历,能查到的都在这里了。” 郭知宜接过卷轴,迅速展开浏览了一遍,眉头不自觉地蹙起,神色有些不满,“只能查到这些?” 亲卫惭愧地摇头。 郭知宜无奈。 这查到的有用信息也太少了。 守门人,原名楚天扩,邸阁人,父母早亡,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倒也平安活到了成年。后应征从军,隶属于方庆云镇安军部下,在军中表现平平,于北汉国和大梁开战后不久失踪,镇安军判定其为逃兵。三年后再次出现,便是以老竹山匪首的身份。 楚拾戈,白潭人,父亲早亡,母亲在他成年之后因病去世。楚拾戈到了年纪后并未应征招入伍,甚至为了躲过兵/役在外逃亡了四五年。直到局势动荡之际,才带着一身高强的武艺再次出现在白潭,先退乱兵,后剿山匪,在老竹山一带极受爱戴。 “都姓楚,都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身世这么相似?”郭知宜捏着边沿来回碾磨。 “唔,是很奇怪,不过,”白怜撑起身子,收起嬉皮笑脸,微讶,“长安姐姐为什么要查这两个人?” “自然是想查清他们和伏云的关系了。”郭知宜理所应当道。 “原来如此。”白怜点头,随即又皱起眉,“但伏云一向神秘,要想查清,不但困难,而且危险。” 郭知宜合起卷轴,眼中一片自信,“放心,我有分寸。” 但是…… 两日后,郭知宜无力地瘫坐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杯热茶,双眼泛着红血丝,“我好难……” 白怜失笑:“长安姐姐这是?” 郭知宜深呼吸,疲惫道:“一无所获。” 这两日里,她先是带人在附近百姓之中打听了一圈,又把寨子里的人审了一遍,什么有用的都没有问出来。 有关楚拾戈和楚天扩失踪的这些年,有关山寨和伏云、**窟之间的关系,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而且,更让她吐血的是,因为战事的频繁,流民乱兵遍及四野,户籍册久未核实更新,路引制度形同虚设,有关他们的行踪更是无从查起。 白怜听完,眉梢一挑,“长安姐姐……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 郭知宜一愣:“这话怎么说?” 白怜坐到郭知宜身侧,“依小怜之见,当务之急是查**窟掳掠贩卖女子的罪网,楚拾戈也好,楚天扩也好,都不重要,我们只要知道他们是伏云的人,又是这张罪网的人就好。至于伏云和这张罪网的关系,罪网大白于世,伏云还能不露马脚?” 郭知宜拍了下脑袋,懊恼道:“是我想岔了。确实,我们眼下的重点应该放在**窟的地下罗网。” “是呀,长安姐姐的时间没必要浪费在那种事情上。”白怜轻松一笑,“陆侍卫还在颍州巴巴地盼着呢!而且,查清这张网上的窝点和各个窝点之间的联系更重要也更简单此,至少搜寻范围已经小了很多……” 郭知宜突然出声:“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白怜神色讶异地方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该怎么找到这些藏污纳垢的地方了。”郭知宜欣喜一笑。 白怜更加震惊:“长安姐姐想到什么了?” 郭知宜的手指来回比划了一下,“倒推。” “长安姐姐的意思是?” 郭知宜扬眉一笑:“我们得继续缩小搜索范围。” 白怜不解。 郭知宜手指头在桌子上敲了敲,语气坚决,“从被卖掉的女子入手,把她们的籍贯一个个在舆图上标出来,必然会呈现出在某些地方密集的特点。而这些密集之处,附近一定存在掳掠女子的小团体。” 白怜心领神会,摩挲着下巴道:“所以我们要尽量多地找到被卖掉的姑娘,而那些被卖掉的姑娘大多在……青楼?!” “尤其是赵家控制的青楼。”郭知宜说道,“这是可能性最大的地方。” 白怜笑了笑:“这样倒是一石二鸟了,如果找到了被卖掉的姑娘,还能先把她们保护起来。” 郭知宜在心中哭笑不得地补了一句:“而且还扫0黄打0非了……” 第二百二十章 斩网(二) () 带着寒气的风平地而起,从空荡的原野掠过。 郭知宜深深地呼吸了两下,寒意便直冲肺腑,激得她掩唇咳了两下。 白怜眉头皱了皱。 郭知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眼中尽是算计,“在眼下这世道,民生凋敝苦不堪言,能去花街柳巷享乐的人,必然非富即贵,所以,我们的注意力可以再缩小一点,沿着蔡水统共有三座大城,陈州、颍州、寿州,先派人在这几座大城着重勘查。” “唔,还有另一面,我们得尽快把这里的情况整理一下,顺带想办法调取各州府登记在册的失踪人口案件,核实比对之后一并送到京城。” 她需要更大的权力。 皇族郡君的身份,不过是虚有其表。就算再受宠又如何,在承平日久、君权至上的王朝尚且不够看,更何况是如今,中|央难集|权,皇权无权威。 也就是原主,早早地在沙场扬名,又是郭荣的女儿,身份贵重而微妙,这才使得不少敏感之人只敢静观不敢妄动。 然而,现在她需要真真正正地办事,仅靠这些是不够的。 她需要筹码,能在遍地虎狼的世道里立足的筹码。 郭知宜微眯着眼,转瞬之间,心念百转。 而在她没有注意的地方,白怜站在她身后,眼角微微上挑,盯着郭知宜背影的双眸里,锋利的暗光一闪而过,迅速隐没在秋水般明澈的眼神里。 “长安姐姐不累吗?”白怜注视着微愣转身的郭知宜,不解地问道,脸上一派真诚地担忧。 “什么?” “小怜是说,长安姐姐总是这样思虑过度,对身体真的不好!”白怜鼓着脸颊道。 郭知宜眉眼弯了弯,“天生劳碌命吧,习惯就好,眼下这种程度的忙碌,与在北境时没法比。” 北境沙场长冬少夏,一年到头见得最多的就是风沙和雪原,那样单一不变的风景实在很容易消磨人的意志,偏偏原主不同,尽管面容是万年不变的孤冷,但心里有火眼里有光,寂寂地长燃着荒芜。 顶上悬剑,四面辽歌,精神时刻紧绷,这样的苦境里却不见她有丝毫倦怠。 大抵是,不敢也不能。 她是一个真正的将军,用最孤独决绝的身影撑起了一座城的希望。 郭知宜自问,虽然继承了这具躯壳,但原主坚毅浩正的心性却是她拍马也难及的。 白怜垂下眼,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意味,“长安姐姐总是这样,可就是因为在北境的经历才会......” 风声喧嚣,白怜后面的声音低到听不见,郭知宜揉了揉凉凉的耳朵,“小怜刚刚说什么?” 白怜仰脸,复又笑得明媚起来,“我刚刚说,长安姐姐在北境时是不得不孤身一人,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在呢!” 白怜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小怜一定会帮长安姐姐的!” 郭知宜勾了勾唇角,视线在白怜身上扫过,没有说话。 片刻后,郭知宜笑着点了点头,转过身向侍立在不远处的亲卫问道:“关潼那小子呢?” “回郡君,他此时正在城南的酒肆。” “他倒是挺痛快。”白怜啧啧叹道。 郭知宜摇头,哭笑不得道:“他才是最憋屈的那个了。” “诶?怎么说?”白怜惊道。 郭知宜简单说了个大概。 白怜听完后,唏嘘一叹,“真是想不到......” 郭知宜以食指抵唇,“这些就不必让关潼知道了。” 白怜笑笑,视线移至虚空中的某一处,“如此说来,这小子倒是好命得很。这我倒是有些好奇了,能得长安姐姐这么看重,他的夜视能力是有多厉害啊?” 郭知宜眼露赞许道:“那天晚上无星无月,又风急雪猛,他依然能发现我和一众亲卫的踪迹,这种眼力简直可怕。” 而更重要的是,关潼现在才多大? 年轻就代表潜力无限,再加上这么厉害的天赋,如果好好调|教和利用,那关潼必然会成为暗夜里最恐怖的一把鬼刃。无论是在战场,或是在朝堂,又或者是在市井,他都是一个大杀器,令人闻之色变。 “这样啊,”白怜点了点头,笑着提议道,“既然长安姐姐如此看重他,那小怜去把他带回来吧?” “也好。”郭知宜点了点头。 白怜笑着同郭知宜保证了一番,才抬脚打算离开。 但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郭知宜忽然抬手按在了白怜肩上,“等等。” 白怜一愣。 郭知宜慢慢解下身上的裘衣,盖在白怜身上,仔细把系带拉紧后,抚平皱起的地方,然后退了两步,边打量边道:“果然,你的身量比我短了这么多呢,不过没关系了,你从京城出来的时候慌里慌张,什么都没带,只能先这么迁就,等到了繁华些的城池再置买新的吧。” 白怜缓缓地低下头,看了眼身上精致的裘衣,失神了一瞬,随即恢复了惯有的甜美笑容,“多谢长安姐姐啦!” 等到白怜的身影完消失在视线中,在门外犹豫了许久的亲卫才走进来,吞吞吐吐道:“属下僭越,斗胆问一句,郡君......郡君是不是太信任白小姐了?” 郭知宜眼睛微微眯起,盯着眼前的亲卫回想了许久才道:“我记得,你以前是方四手下的人?” 亲卫应声称是。 确认是那时的人之后,郭知宜对这人便多了几分耐心,“你想说什么?” 亲卫道:“属下前天奉郡君的命令去邸阁那边盯着陈州刺史高大人何时抵达,顺带留意邸阁的情况,意外发现了一些事情,白小姐没有告诉郡君的事情,属下......也不知白小姐是不是有意隐瞒。” 郭知宜抬眼,“什么事?” 亲卫道:“郡君还记得那日郡君见过的老班主吗?” 郭知宜点头,“邸阁城负责抬阁表演的老班主,自然记得,他怎么了?” 亲卫沉声道:“他死了,连同他的女儿,中毒而死。” 中毒? 郭知宜心脏一紧,“怎么回事?” 该不会,和白怜有关? 亲卫道:“这两人俱是自杀。戏班里的其他伶人亲眼所见,他们父女二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发生了很大的争执,老班主甚至气得当场动手打了他女儿。众人虽不明就里,但还是纷纷上前劝阻,可就在一不留神间,老班主的女儿忽然掏出了匕首,当场直接扎入腹部。等大夫来时,才发现匕首淬了毒,老班主的女儿已经芳消玉殒。然后,就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这件事的时候,老班主忽然痛哭失声,夺过匕首就抹了脖子,也一命呜呼。” 郭知宜沉默下来。 亲卫若告诉她,这两人是十分蹊跷地中毒而亡,她反倒不会怀疑白怜。 无他,白怜想跟在她身边,有的是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暗害了这两人,不引起她的注意。 可偏偏眼下这种,看着和白怜毫不相关的,倒让她难以判定了。 郭知宜蹙着眉问道:“情况属实,确定是自杀?” “是,一来,这件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二来,这位新任的陈州刺史高大人,一到邸阁就查了这件事,除了老班主和他女儿争执的原因以外,没有查到丝毫不对劲的地方。” “原因?”郭知宜道。 “属下不清楚,但高大人说,会亲自过来拜访,向郡君说明情况。” 郭知宜垂下眼睑,“好,我知道了。” 高实澈...... 高行周的姨父么...... 第二百二十一章 斩网(三) () “沙沙” 缓慢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有规律地回荡着,天幕下的风寂静无声。 白怜神色淡淡地走着,眼神略带几分空茫,像是心不在焉。 老实说,郭知宜半蹲在她面前为她整理衣服的时候,她的心里确实浮出一丝感动。 但是......那感动只有一瞬。 长于名门世家,她可没少见各式各样的惺惺作态和虚与委蛇,郭知宜的做派......她并不陌生。 呵。 连血脉之亲都能刀剑相向,这世间哪有什么真心实意? 若非有所图,怎会有人平白无故地对你好呢? 白怜自嘲一笑,唇角的弧度带着莫名的寒凉,眸中也充斥着幽邃如极夜的黑暗。 -- 白怜循着亲卫说的路径,走入越来越荒凉的巷道,终于在寒鸦盘旋的破旧酒肆里找到了喝得满脸通红的关潼。 白怜打量了一下酒肆的环境,门外的酒旗沐雨栉风,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酒肆内木桌木椅上是常年累积才留下的黑色污垢,墙角被遗弃的蛛网沾满尘埃,随着从破窗里漏进来的细风轻轻晃着。 整间酒肆从内而外,从器物到气味,都在不遗余力地大声诉说着一个事实它真的很破败。 然而,白怜却熟视无睹,挥退迎上来的跑堂,径直走了进去,坐到关潼身边,撑着脸微笑地看着对方。 关潼双脸通红,看起来喝了很多酒,傻傻地盯着白怜,嘴巴大张打了个嗝。 白怜噗得笑了出来。 关潼的脸红得像是要滴血。 白怜见状,体贴地移开视线,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借酒消愁只是自欺欺人的逃避,实际上有害无益。” 关潼哼了一声,气闷地错开视线,凶巴巴地问道:“我可没忘了,你和那女人是一伙的,你来干什么?那女人叫你来的?” 白怜笑意更深,“一口一个那女人,未免也太不像话了,你不是亲口说过要追随人家吗?” 关潼羞恼:“我只是想查清事情的真相!” 白怜抿了口酒,脸上神情不变,“哦哟,看不出来啊,小小年纪心机如此之深,这就合算着利用完人家就走?可你也不想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得掉吗?嗯?” 说完,举起手中的碗,一口闷下,依然面不改色。 关潼呆滞了一瞬。 眼前这个姑娘是来挑衅他呢吧? 说话难听,还故意...故意用酒刺他? 但是! 她也不想想,比喝酒,他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输给一个小姑娘不成? 输人不输阵,关潼已经有些迷糊的脑子里刚浮现出这个想法,下一秒就已经抱着坛子“吨吨吨”地喝了起来。 喝完抹了抹嘴,挑衅地瞪向白怜,“不用你管,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白怜动作优雅地给自己满上,一边慢慢小口小口地喝着,一边漫不经心道:“我是来告诉你真相的呀。” “什么?”关潼猛然僵在原地。 “我可以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白怜晃了晃杯中清酒,明润的双眼里似有波光轻轻漾起,声音也像是刻意沉着气说出来的,蛊惑的意味很重。 酒气熏蒸的脑子被突入起来的信息激了一下,关潼不甚清明的头脑艰难运作起来,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你...你说什么?” 白怜的声音不大,隐隐约约的,像隔着一层轻纱似的白雾,从幽寂荒凉的山谷间传来,带着溪泉的清冽。 “你的所有怀疑都是正确的。 楚拾戈确实不是坏人,他没有杀害你的父母。他只是......愚蠢至极,生时背负枷锁,临死都不肯放下。 他之所以骗你,正是因为他希望你恨他,希望你能用最短的时间忘了他,希望你能化愤恨为力量,希望你......前程光明远大像繁花似锦绣。” 白怜低喃着,轻轻在傻掉的关潼脸上拍了拍,“明白吗?” “出卖你的守门人,也就是楚天扩,他为什么出卖你而不是拎着你的人头邀功呢?哦,你昏迷了不知道,他可是特意在长安郡君面前把你的天赋夸了一通!你以为你为什么能活下来?不只是因为长安郡君动了惜才之心,还因为有这么多人在暗地里默默无声地护着你!而你呢?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白怜双眼微红,情绪隐隐有些失控,最后的声音都微微颤抖着,“幸运至此,却不自知!” 浮生茫茫,前路渺渺,谁也不知道山重水复之后是什么,固然人们颂扬柳暗花明,但绝境不逢生才是最常出现的残酷的真实。 倘有一日,剥出生活的真相,发现自己是被眷顾着的,那该是......何等的好命啊! 白怜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的失态重新藏入灿烂的笑容面具之下。 关潼...... 关潼整个人像石雕一般,静止在原地。 白怜继续引诱着关潼说道:“所以,你现在明白该怎么做了吗?” 关潼木然地转头,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呈现出失魂丢魄般的呆滞。 白怜唇角扬着,不疾不徐道:“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你已经拖累他们了,现在他们死了,你还要继续拖累他们吗?如果你的心中还有愧疚感,就把我今天告诉你的一切都忘记,按照他们对你的期许好好活下去。” “而他们的期许是什么呢?是希望你归入长安郡君麾下,以待来日伏虎啸林名动四方!” “明白吗?” 关潼眼神无光,呆呆地跟着重复道:“......明白。” 白怜微微一笑,蜈蚣状的黑色虫子悄悄从关潼袖中钻出,无声地隐没在白怜的袖笼中。 关潼噗通一声趴到了桌子上。 白怜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呢喃道:“连能致幻可催眠的小可爱都用上了呢,如此,算是送她一份大礼了吧。” 白怜拿起桌上的酒,仰首“咕咚”灌下一大碗后,气息微微有些不匀,眉毛不自觉蹙了起来,不满又遗憾地嘀咕了句 “千杯不醉的体质,有时候还真让人讨厌呢。” -- 话分两头。 郭知宜刚得知邸阁老班主和他女儿的惨案,还没想通透,解惑的人就不请自来了。 “下官见过长安郡君。”高实澈是个十分儒雅的中年男人。 郭知宜往一旁让了让,眉眼半垂,脸上挂起了恰如其分的微笑,“不敢当,不敢当,在高大人面前,长安只是个小辈。” 高实澈说话亲切又随和,眉眼半弯笑着道:“郡君过谦了。郡君巾帼不让须眉,在下佩服已久。前阵子又救过小女,在下还没来得及道谢呢!” “???” 郭知宜心里惊讶了一瞬,她怎么不记得她什么时候救过高实澈的女儿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斩网(四) () 似是看出郭知宜的茫然,高实澈和善道:“小女高,多日前幸得郡君相救,才得以逃过一劫,在下感念郡君久矣。” 高...... 高实澈一说出这个名字,郭知宜立刻就反应过来高是什么人了。 “我不管,你就是得先送我回去!” “你是不是看她长得好看,就故意先送她回去?” “都是因为你,勾引我表哥的贱人。” 郭知宜想起那天在袁楼村救下的刁蛮大小姐,心头一阵反感,她对那姑娘的观感实在不好。 那样任性无知的性子,再加上这么复杂高贵的身份,约等于人形自走麻烦包。郭知宜下意识地不想和这种潜在的麻烦扯上太大的关系。 郭知宜斟酌了一下言辞,委婉道:“救下令媛的主要功劳在高元帅,长安不敢居功。” 高实澈眼睛半弯地笑了笑,心里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便没有继续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转而提起了邸阁的事情。 “......身为一州刺史,竟不知自己的辖地之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下官委实惭愧。”高实澈叹息着,半是无奈半是歉疚地苦笑。 “此事和大人无关,大人上任不久,陈州又久经战火焚戮,大人也是分身乏术。”郭知宜问道,“长安听说,大人来此地之前,先在邸阁滞留了一阵,不知道大人可查出什么?” 高实澈语气冷肃,仔细听来话里还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憎恶:“下官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邸阁竟如此藏污纳垢。官匪勾结,荼毒百姓,罪不容诛!” 郭知宜叹气,“那如此说来,长安早先的猜测竟是真的了,县令和戏班子的班主勾结,在每年的灯阁表演上动手脚,把无辜的女子送到了老竹山上。” 高实澈面露薄怒,说道:“不错,也不知道身为一方父母官,如何有颜面接过这种沾着血的银子?!” 高实澈气恼地喝了口水,才细细说道:“参与到这起勾当里的人,除了邸阁县令和戏班班主,还有戏班子里两个不起眼的帮工,正是通过对这几人的审讯,这才拼凑出了整件事情的真相。 三年前,楚拾戈找到县令提出这项交易,并许以重金,那县令并未多作犹豫,就应下了此事。一开始,县令是从牢里挑出几个罪妇送了过去,但是楚拾戈不满意,楚拾戈要的是年轻貌美、有价值的女子。县令无法,便借着职务之便选中两个家中人丁单薄的女子下手,悄悄把人绑了送到老竹山上。 然,此法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县令合计得失之后,便找到了他的远房亲戚,也就是戏班的班主,威逼利诱其共谋此事。 在两人的谋划之下,每年暗中将被选中扮演嫦娥的女子送上老竹山,对外宣称失踪,并放出‘催命服’的谣言蛊惑人心,并暗示百姓这些女子可能是被上天选中的祭品,她们的失踪会给此地带来福泽。 一旦这些女子的失踪和神神鬼鬼的事情沾上边,无知......见识不多的百姓就会下意识地畏惧,质疑就会随着事件的越来越神秘和不可控而渐渐削弱,直至消失。” 高实澈远望着暗色山峰的剪影,眼里不自觉溢出一丝悲悯,“更有甚者,听得久了,百姓们自己就在心底相信了催命服的宿命之说,对那些女子的悲哀变得麻木,甚至觉得这些是命中注定理所当然的。” 郭知宜先是被高实澈的行事效率震惊了一瞬,然后听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忍不住连连摇头,语气渐渐变得冰冷异常,“灾祸没有真正降临在自己身上,人们就很难有多么深刻的同理心。 只是,这件事情此地百姓到底是无辜受害,始作俑者......呵,长安无名无份无权处置这种败类,还请大人务必还无辜遇难的姑娘们一个公道。” 高实澈果断点头:“这是自然。” “还有,长安还有一事不解。”郭知宜抿了口茶,“长安听闻,和邸阁县官同流合污的戏班子的班主死了?” 高实澈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复杂,“是啊。” 郭知宜看见高实澈这脸色,心中几乎可以确定,内里必有隐情。 郭知宜说道:“这又是为什么?” 高实澈神情叹惋:“下官原本也很费解,但后来在搜集线索时,下官在那老人家的女儿房中找到了一封遗书,这才明白始末。老班主的女儿原是个性子爽直胆大的姑娘,她一点也不相信所谓的催命服的谣言,甚至主动请缨在灯阁表演当天扮演嫦娥。老班主当面没有阻止她,暗里却派人在排练预演的台子上做了手脚,摔断了那姑娘的一条腿...... 后来,这姑娘不知为何,忽然得知了老班主和县令的勾当,知道了催命服的真正来由,知道了那些失踪的姑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中万分悲痛和愧悔,终日郁郁寡欢,后来又因为此事和老班主大吵了一架,大不忍之下挥刀自尽。老班主悔恨之下也随之而去。” 郭知宜眼睛睁大,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如此鲜活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陨落了??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自杀?” “确认无疑,”高实澈看着郭知宜身旁站着的亲卫,眼睛微动,既若有所思,又满是戒备,“想必,郡君已然知晓,两人死于毒,不错,匕首上的确淬了毒,但制这种毒的原料在老竹山上十分常见,寻常百姓也有误食而亡者,所以,在毒这一点上,并查不出什么蹊跷。” 郭知宜认真想了想,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不对劲的,便点了点头,“辛苦大人了。” “诶,郡君说哪里话,辛苦的是郡君才对。郡君本是天家贵女,却长途奔波,劳民所苦,委实令吾等汗颜。” 郭知宜笑了笑,没有吭声。 当一个人开始拍你马屁的时候,那么你就得警惕了,因为十有**他的重头戏和真正目的就在后面不远了。 果然...... 高实澈稍一迟疑,便道:“而且,下官还另有一事相求。” 郭知宜说道:“大人请讲,长安虽人微言轻,但若有能帮到大人的地方,必定力相助。” 饶是高实澈涵养极好,听到“人微言轻”四个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高实澈吸了口气,“郡君知道,小女曾落于袁楼村贼人手中,下官寻女过程中,对袁楼村多方打听,发现了很多令下官震惊的东西,其中便包括此地和京城郊外**窟的关系。下官敢肯定,这背后必然存在着一个庞大而可怕的组织。只可惜,下官能力有限,查不到更多的东西。直到后来,下官从行周那里听说郡君正在查这个组织,且已有进展。” 郭知宜的眼神变了变。 高实澈察言观色,语气更加诚恳,“郡君不必担心,此事下官并未透露给其他人。下官只是......下官原是三尺微命,幸得陛下垂怜,才算在这混乱的世道里有了一处立足之地。俗语云,在其位,谋其职。下官既身在此位,又知道了这些事情,实在很难袖手旁观。” 郭知宜瞬间明了对方的意思,心中的疑虑立刻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狂喜。 高实澈可是一州刺史! 她巴不得有更多的地方官|员帮忙呢! 郭知宜按下心中的狂喜,面上依然是得体而矜持的笑容,“大人过谦了,能得大人相助,长安求之不得呢。” 高实澈舒了口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长安姐姐!”就在两人交谈之间,白怜脚步轻快地从外面回来了,刚进院子就高兴地叫起了郭知宜。 郭知宜说话的声音一顿,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的笑容:“在这呢。” 高实澈窥见郭知宜的脸色,心中对这声音的主人升起了浓浓的怀疑。 这是什么人,在长安郡君面前还如此举止随便?而且听这称呼,和长安郡君似乎很亲密的样子,但是据他所知,长安郡君郭知宜应该没有什么姐妹才对? 少顷,“咚咚”的脚步声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变得清晰起来,声音的主人在门边站定,扒着门框朝屋里探头看了一眼,惊奇的声音里又带着几分懊恼:“诶?长安姐姐有客人?小怜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郭知宜单手抵在太阳穴边,无奈一笑,“现在想到这个问题了?算了,这次是运气好,就算了吧,我和大人已经说完了......嗯?大人?” 郭知宜余光注意到高实澈的神情忽然变了,不由得侧首看向高实澈,发现对方的目光自从白怜进来之后,就没再移开过,眸光的焦点紧紧跟随着白怜的脸庞。 只是,高实澈那一张儒雅的脸上风度不再,眼睛瞪大,像是看见了什么十分震惊的事物,既不可置信,又透着深切忧伤的怀念。 “顾......顾三......” “顾胭染?”郭知宜眼睛微微眯起,盯着高实澈幽幽说道。 高实澈听见郭知宜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面色犹带几分失神,深深地叹息道:“是啊,真是太像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斩网(五) () “小怜,她又出去了?”京城白府的书房里,白延钊按着眉心,一阵阵苦恼地问道。 白延卿一哂,无奈点头,“三年了,这丫头的性子越来越邪性,大哥...不是不知道。” 白延钊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呢?知道前尘旧事后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心怀愧疚,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白延钊俊逸的脸庞上,神情温柔而忧伤:“小怜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出生时我已经快满十岁。我到现在依然记得很清楚,那年汴梁城南的小山,丹枫染红了半边天,我紧赶慢赶冲回家,终于看见了襁褓里的小怜......小小的,软软的,但眼睛却意外的又大又澄澈,像秋水。” 白延卿想象了一下画面,笑着说道:“一定很可爱。” 白延钊说道:“对,可爱到让人心都化了,那是我第一次有了做哥哥的感觉,也是第一次有了责任感,有了自己想保护的人。”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白延钊咽下了最后一句话,稍一停顿,才苦笑着道:“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以后的现在,竟是这般光景。小怜和你......对不住,大哥谁都没能保护好。” 白延卿一愣,“”了一声,摇头道:“我很好啊,没有哪里不好,大哥你对比一下别家谨小慎微的庶子,我这个庶子活得就像个嫡子一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至于小怜......那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不是我们能左右的。”白延卿的声音弱了几分,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落寞。 白延钊一想到往事,心脏骤然一疼。 白延钊落寞得垂下头,低低呢喃,像是自言自语,“谁能想到呢......” 谁也想不到。 当年的小婴儿在他的见证之下,一日一日长大成乖巧漂亮的小女孩,尽管体弱多病,又总是怯生生的不爱说话,但这却让白延钊对白怜比旁人多了几分怜爱。当白怜弯起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亮亮地仰望白延钊,声音又软又甜地唤着“哥哥”的时候,白延钊深觉自己那颗躁动而无处安放的慈兄心终于找到了归处。 小怜,小怜,小怜小怜小怜...... 回应他的永远是明亮若冬日煦光的笑容在三年之前。 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 那些他不曾留意到的细节,如白怜的体弱多病,如母亲的疏离,如老仆的欲言又止,看似不相关,可一旦串联起来,却是惨烈之至、悲戚之极的真相! “小怜?” “滚!” 丹枫照影,秋水泛起猩红色涟漪,过往俏丽生动的女孩此刻的眼里没有一丝温度,血丝密密麻麻地向漆黑瞳孔里蔓延,如同最后的神彩丝丝缕缕伸向永夜的无底深渊。 白怜面目狼藉地站在秋雨之中,披头散发,形如厉鬼,指着廊下面色不清的两人嘶声大吼, “什么端方君子?什么无双名士?说伪君子都是抬举!骗子!是骗子!你们是骗子!比最卑鄙最可耻最低等最下贱的奴隶都不如!禽兽不如!” 白怜重重地喘息着,神色癫狂,又是笑,又是哭,“那我呢?我是什么东西呢?十三年,十三年!我视你们为至亲,我敬你们,孝你们,对你们言听计从,可最后呢?你们,一个是杀母凶手,一个是害了她的元凶!” 白怜的手指,依次在白夫人和白询身上扫过,而她的眼神就算隔着层层雨帘看去依然狠厉阴毒到让人不寒而栗(li)。 “什么?”白延钊如遭雷击,跑向白怜的动作也停在原地,他隔着垂沉阴暗的雨雾微微仰头,看向白询和白夫人两人,提到最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茫的颤抖:“父亲,母亲,小怜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们快向她解释清楚啊!” 白询半垂着眼帘,如一尊木像,一动不动面无表情,谁也不知道这位举国称颂、位高权重的白公,到底是真的无动于衷,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惶然无措。 白夫人的脸色倒是没怎么变,或者说,她的脸色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贯的高贵优雅、端庄雍容,“一场秋雨一场寒,钊儿快过来避避雨,你明日还要去静远阁听你外祖讲学,受了凉可怎么好?” 白延钊定定地看了廊下的两位京中仪范,俄而,了然一笑,抬起袖子擦了擦眼中的雨水,轻声道:“钊儿明白了。” 白延钊转身走向白怜,打横抱起已然神志不清的白怜背对二人离开。 将身后的呼唤声尽数抛入无边的凄凄雨幕。 如同末路的困兽,白怜在晕厥之前仍竖起身尖刺扎了白延钊一下。 “我也恨你。” “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白家必定,家破人亡!” 决绝而疯狂。 “闭嘴!”作为哥哥,这是他第一次发火。 “......” 过后不久,顾胭染这个名字终于出现在白延钊的视线里。 顾家三小姐? 不是十多年前就故去了吗? “这你就得去问你的好父亲了。”来人一身青衫,声音清冷。 “顾......谷主?”白延钊惊觉,传闻中的神医谷竟也姓顾? 顾清川神情淡漠,无视了白延钊,目光径自落向昏厥不醒的白怜,眼睫轻颤。 “小怜我带走了,自今而往,她名顾怜,与你白家再无半分关系。” “谷主等等!” 关门声“嘭”地响起,顾清川抱着白怜头也没回,清绝冰冷的声音飘在身后,“在这白家,对你,我还残存一分耐心,但也只有一分。你,好自为之。” 白延钊无措又痛苦地僵立在原地。 -- “当然像了!”白怜语气轻快,笑眯眯道:“因为大人口中的顾胭染就是小怜的亲生母亲啊。” 此言一落,屋中安静许久。 高实澈震惊地在心里算了一下,看白怜的模样不过十六七岁,而顾胭染,据说在嫁与白询后的第二年就辞世了,不管怎么算,迄今也快三十年了? 这时间完对不上啊。 白怜笑着解释道:“外面都传顾胭染在三十年前就已故去,实则不然,她在诞下小怜之后才去世的,至于原因嘛......” 白怜俏皮一笑,眨了眨眼睛,“大宅里的阴私事,小怜现在也不是很明白呢。” 你看这个瓜,它又大又圆。 高实澈先是被这个惊人的消息震得目瞪口呆,随后又对白怜的口无遮拦迷惑不已。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这丫头......倒像是故意的。 高实澈深觉,这种顶级世家里面的水,实在是太深了。 但郭知宜的注意力却没放在白家的这潭深水上。 她反倒觉得,白怜一口一个顾胭染的行为更为怪异。 逝者为大,尤其是自己的生身母亲,怎么说都不该直呼其名吧。 等高实澈走后,郭知宜才委婉地问出心中的疑惑。 白怜收起脸上刻意牵出的活泼笑容,垂着眼睫轻轻地、淡淡地笑了笑,“没什么复杂的,京城里从不缺世族高门里的恩恩怨怨,长安姐姐就算没见过应该也听过吧。 我也是。 我很早之前就听说过,名动京城的顾三小姐和白询之间有如何如何凄美婉转的纠葛情爱,但那时候我原本只把这当作茶余饭后一笑而过的谈资。谁料,讽刺的是,多年以后却发现自己竟是这谈资里的笑柄之一。” 白怜的神色少见地正经而冷漠,郭知宜忍不住蹙了蹙眉。 白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顾胭染被人用春华酒陷害之后,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嫁与了白询。但她在成亲后的第二年就芳消玉殒,白询为其准备了一场规制不逊于正房夫人的丧礼,京中无不称其情深义重。然,事实却是,顾胭染在白府最寥落无人的角落默默地活了近十五年,剩下我之后才去世。这十五年里,她经历了什么,长安姐姐可以猜猜。” 郭知宜只觉毛骨悚然,后背阵阵发凉。 “我原本还当她忍辱负重诞下我,还抱着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生身母亲的画像哭了几宿,然后,我又发现,原来我只是她被那个禽兽强|迫着留下的孽种。” 白怜此刻的神色依然无悲无喜,唇角抿成了一条平直淡漠的线条。 白怜微微捋了一下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黑色虫子像是受了惊顺着小臂往袖子深处钻去。 郭知宜这才看见,在黑色虫子盘踞过的地方,有很多道杂乱丑陋的伤疤,看上去是很久之前留下的。 手腕,伤疤,经年未消的伤疤。 郭知宜猜到什么,不忍地移开了视线。 白怜说起这些往事的声音十分平静,“是啊,我原是个不受期待的孽种,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对吗?” 第二百二十四章 斩网(六) () 白怜的最后一句话,让郭知宜皱了皱眉,出声道:“没有这样的事。” “什么?” 郭知宜轻声劝解道:“没有什么不受期待就不该降世的说法,我们既然存在,那就有它的道理。我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我们来到这世上,只是借助父母来到这世上,却不是因为父母才来到这世上。” 这说法在这个时代说出来,相当惊世骇俗。 白怜都被惊得懵了一下。 郭知宜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只道:“你做过什么错事吗?既然没有,为什么受害者需要赎罪呢?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呢?” 白怜沉默地看着郭知宜,声音极低地喃喃:“晚了。” -- 白府。 “或许,是我错了,”白延钊眉眼半垂,手指轻柔地在白玉笔枕上抚过,高处垂落的明朗天光在白延钊身畔铺展,整个人被一种宁静又忧郁的气息无声笼罩。 “那年,如果我没有把小怜带回白府,她就还是神医谷里艺高人冷的少谷主,有她师父在,总归会慢慢好起来的。但,我又把她接回了这个伤心之地。” 白延卿挠挠脑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白府的地位微妙的虚高,当年的事情又过于敏感,家里的这些人又一个比一个深不可测。他能说什么呢? 他谁都不能得罪,也谁都不能忤逆。 白延卿顺着白延钊的意思往下劝慰了两句,主动提出前去把白怜接回白府。 白延钊并未多加思考,便直接摇头拒绝了白延卿,“小怜现在和长安郡君在一起,很安,她以前没有什么朋友,如今遇到了一个说得上话的,让她在外面走走也好。” 直至走出白延钊的书房,白延卿都没有多说什么。 天公作美,煦阳高悬,长空一碧如洗,白延卿眸色深沉地回望了一眼身后古朴奢华的屋宇,视线不其然与窗边的白延钊撞在了一块。 空气似是凝滞了一瞬,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微凉的风轻缓地掠过,白延卿仰脸灿烂一笑行了一礼,在下人的带领下转身走过道道曲廊出了这座高门大院。 白延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到书案前专注地翻起了书。 一室静谧,只有他的身影被日光不断拉长,在墙上缓缓游移。 是时间流逝的痕迹。 白延钊若有所察,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忽然出声问道:“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二弟还没回来吗?” 原本只有白延钊一个人的屋子里,不知何时忽然多出一个黑衣蒙面的武士。 武士跪在地上,恭敬道:“回公子,二公子在街上迷路了。” 白延钊沉默了。 随后,头疼道:“他身边没有跟着下人吗?” “被人群冲散了。” 白延钊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他倒是不担心白延卿。 快到宵禁了,巡防官兵能熟练地送他回来的。 京城的街道上,白延卿状似漫无目的地走着,面上一副茫然,实则竖耳听着四面的风声,万分警觉地留心着身前身后的动静。 新的春天到了,京城百姓的脸上洋溢着喜气,暗淡了许久的眼睛里终于看到了希望。街上一片熙熙攘攘的生气。 察觉到最后那一股冷丝丝的注视也消失了,白延卿勾唇笑了笑,下一秒便汇入乌压压的人海不见踪影。 茶楼的雅间无声地推开,茶博士双手稳当地沏着茶,面色认真地盯着手中的茶杯,口中却小声地飞快道:“二公子怎么这个时候忽然出来了?” 白延卿抿了口茶,“胸闷恶心,出来透透气。” 茶博士放下手里的茶具,抬手关住门窗之后,才跪坐到白延卿对面,口气恭敬而熟稔:“不知有什么是属下能为公子分担的吗?” “不需要。” 茶博士了然,识趣地当个木头人不再出声。 白延卿沉默地闭着眼长长地叹息。 像是要把心里的烦闷都给叹出去。 良久,睁开眼,又恢复了一副意气风生、目光清澈的端庄公子模样。 茶博士对这样的变脸习以为常,静静地等着白延卿的吩咐。 “想办法通知小怜,大哥在盯着她。” 茶博士刚想称是,却听白延卿忽然改口,“不了,想办法让大哥盯着小怜的人露馅。” 茶博士愣了一下,想不明白其中关窍,在他看来这两道命令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白延卿见属下不解,也不恼,出言解释道:“依小怜的警觉,她不会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跟踪。” 所以,这个露馅,是露给......长安郡君看的?茶博士被这个想法惊了一下。 茶博士心中犹疑更甚,自从上次白延卿冒险进**窟救下长安郡君手底下的方将军,还提醒了对方那么多,他便十分不安。 “二公子为什么要帮长安郡君呢?”茶博士皱着眉问道。 为什么? 白延卿笑了笑,“因为有趣。” 茶博士更加懵。 白延卿手指在茶杯边沿抹过,眼神深邃注视着杯中浮沉的叶片,语调不明道:“我喜欢看人打破常理。” 茶博士无奈地想,您就挺打破常理的。 “在白家这样的地方待着,最免不了的就是越来越重的破坏欲啊。”白延卿一哂,“小怜如此,大哥如此,我也是。” 茶博士吃了一惊,“为何大公子也......” 白延卿想起今天在书房和白延钊的交谈,讥诮一笑,“难不成你也以为他真的是什么霁月光风的翩翩公子?” 白延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说道:“小怜三年前骤然得知身世,本就体弱又经此一遭,身子险些撑不过去,如此,大哥半年后还是力排众议地把白怜接了回来,依旧把她当嫡小姐宠着。你觉得这是为何?” 茶博士转了转脑子,答道:“怜小姐毕竟是大公子照看了十多年的妹妹,大公子不忍她一个人流落在外,也是人之常情。” “那我今日说把小怜接回来,他为何拒绝了呢?”白延卿想想都觉得一阵心凉,“有同龄好友说说话是好事,但为什么要找长安郡君那样的人呢?大哥不会不明白,长安郡君其人绝不简单,其处境看似风光实则万分凶险。他不过是想借此暗中跟踪长安郡君罢了。” 茶博士垂下头,“属下明白了。” 白延卿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从缝里看出去,正好望见汴水之畔巍峨高大的静远阁。 一轮红日正好半挂在阁楼的飞檐处,倦鸟扑簌着翅膀划过天际没入林烟。 零星新绿无声无息地出现,有风从草尖上拂过。 暮光之中,白延卿的眼里也盛满暮光,他叹息着合上了窗户。 茶楼之下,有人若有所觉地抬头看了一眼。 “小姐?” 史倾棠把目光重新落到远处的静远阁上,眼神柔软怀念,“没什么,我们走吧。” -- “倾棠来了?”魏人辅负手站在院中,眉眼慈和地把人带到了书房。 “师伯又消瘦了。”史倾棠语气中有些不满。 魏人辅无奈一笑,“新朝初立,自然忙碌。” 眼看史倾棠又要开口,魏人辅立刻引开了史倾棠的注意点,“只怕日后,你会比我更忙。” 史倾棠愣了一下。 魏人辅看着小姑娘熟悉的眉眼,笑叹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思?” 史倾棠自幼才华过人,也曾壮志凌云,也曾指点江山,那篇让帝王惊艳的《定边策》便是最好的例证。 只可惜,一是生做了女儿身,才华抵不过世人加在女人身上的宿命,二是有个心胸狭窄的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竟也能心生嫉妒,硬生生地浇凉了史倾棠的一腔热血。 饶是以魏人辅的肚量,他每每想起当年的事情都恨得牙痒痒。 他那不成器的师弟,也就是史倾棠的父亲,心浮气躁庸碌无才,写出来的文章连自己女儿都不如,被老师当面训斥之后依然不思进取,反而迁怒自己的女儿,动辄打骂,甚至一度折断了史倾棠的手指。 幸好老师及时赶到,找了大夫接骨,这才没有对倾棠的身体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只是,精神上...... 如今看到史倾棠重新振奋起精神,魏人辅心底既高兴又难免忧心。 史倾棠听到魏人辅的话,却是想到了另一层含义上,心情一下低落了很多。 史倾棠克制着情绪,不想被察觉到,别开了视线,说起了打算重开书院的事情。 “你考虑好了?” 史倾棠点头,“史府太大了,我住不了那么大的地方,正好府里原本就有几个院子是祖父讲学的地方,我打算把其他的空院子都收拾收拾,连起来建成一座专门用来教书育人的书院。” 魏人辅想起什么,说道:“难怪你前阵子把你的师伯师叔们都请下了山,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呢。” 史倾棠一笑,“只有倾棠自己的话,即使书院建成,也未必有人肯来。但如果这座书院里有各路名士学士,甚至当朝丞相都会时不时地过来讲学,那估计倾棠这书院的门槛都要被踩破了。” 魏人辅哈哈一笑,“连我也不放过啊?” 史倾棠语调柔缓,“师伯可是我这书院最大的噱头。” “还噱头?你倒是真不客气。” 魏人辅没有多加思考,直接笑着应下了此事。 “对了,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你应该感兴趣。” 史倾棠眼睛闪了闪,说道:“长安郡君的密信,陛下允了?” 魏人辅抽气,“你们两个这关系......比我想的还要密切啊。” 史倾棠但笑不语。 魏人辅也不再卖关子,“几百年来头一遭,大周女钦差,可如你们的意?” 史倾棠一喜。 第二百二十五章 斩网(七) () 但很快,史倾棠便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朝中大臣呢?他们不可能袖手旁观长安郡君以女子之身担任钦差?钦差代表的可是皇帝,按照旧例,只有德高望重的名臣或者皇子才有这个资格。” 魏人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顾自地扫了眼满屋的书,才轻笑:“倾棠,这就是我要教给你的、最重要的东西。” 史倾棠抬眼,不解。 魏人辅说道:“坐拥静远阁,做到博闻强识不是什么难事。但仅仅到这个程度却是不够的。外人都觉得,汴梁史家素来清贵,只为学不参政,颇有大隐隐于市的风范。但身在史家,你应该比外面的人清楚真相,史家子弟从不隐逸避世,他们怀抱出世的态度,却一直默默地做着入世的事业。” 史倾棠垂下眼睑,声音低低的,“是,倾棠明白。” 祖父宁愿赴死,也要护住静远阁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祖父说,他要护住的是文脉。 但她觉得,祖父护住的是星光。 百年乱世的黑夜里,一点微茫若萤火的,文明的星光。 魏人辅接着道:“数日前清园雅集重开,我便知道你也选择了入世,所以我不得不叮嘱你两句,既然已经入世,那就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看这世道,不要墨守成规旧矩,也不要固守你在书阁里的所学,切记,因时而变,因势而动。人、事、物,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史倾棠低头想了想,恍然明白了魏人辅的意思。 她看的多是古籍,遇到问题时总是会想,按照旧制该如何如何。但是时移世易,如今是新朝,许多事情大可不必拘泥旧制。 “倾棠受教。” 魏人辅见到史倾棠一点就通,满意地笑了,“当今陛下与过去的帝王不同,当今是马背上杀出来的,胸中自有雄兵百万,一旦拿定主意,就很难动摇。” 所以,在这些无可无不可的事情上,魏人辅从不去触郭维的霉头。 只是,朝中有些人拎不清轻重,看见陛下表现得开明亲近,就忘了分寸,肆意对陛下的决断指手画脚,指责长安郡君任钦差是牝鸡司晨、图谋不轨......呵,真当过去的铁血元帅是夸大其词? 魏人辅心下只觉好笑,既为臣子,那么一切的荣华权势就都建立在皇帝的宠爱和信任之上。故意和陛下宠爱的小辈过不去,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况且,说句实话,当今这世道,征伐不断,武将横行,文官势弱,长安郡君一个能跨马提刀、领兵打仗的女子,还真不比朝堂里的文官地位低。 魏人辅想的这些,史倾棠后知后觉也明白了过来,淡淡笑了下,“师伯大概是唯一一个能改变陛下想法的人了。” 魏人辅但笑不语。 史倾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吐出了心中所有的郁结,眼神倏然变得明亮又坚定,说出的话也出人意料的轻狂,“师伯说得对,当今的时局也与过去不同了,新朝自然该有一套适于本朝的新秩序。如今恰好没有,那么就合该由我们,来建立这套新的秩序。” 魏人辅弯着眼睛笑了笑,十八岁,年华正好,意气风发,真是让人移不开眼...... -- “钦差?”郭知宜握着圣旨,眼里震惊和喜悦交加。 她是真没想到,祖父竟宠信她到了这种程度...... 呼郭知宜闭上眼,轻笑出声。 既然如此,她也不能辜负这份信任才是。 郭知宜起身,接过白苏递来的斗篷,大步向门外走去,“走吧,我们去拜访高大人。” “等等,郡君,”跪在地上的蒙面卫士忙道,“属下此行还带来了师屠大人的一道密信。” 郭知宜脚步一停,“师屠?我不是交代过,让他直接和父亲联络?” 蒙面卫士摇头,“属下不知。” 郭知宜疑惑地接过密信,拆开浏览了一遍,心中松了口气。 慕彦超暗中出兵援助北汉国主刘株,谋反罪已经实锤。 那么接下来就不用犹豫了。 父亲和高行周两人联手,再加上师屠做内应,东面的战祸很快就能解决。 郭知宜想到西北战事紧急,垂眸思索道,“告诉师屠,如果可能,不要留慕彦超活口,尽快干净利落地解决这边的事。然后......然后,他可以自行选择去处,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他在父亲面前说话。” 蒙面卫士应声称是,抱拳行礼告辞退下。 郭知宜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心中却是自嘲一笑,对于师屠这样的投机者,现在可是有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呢。 只需捧着慕彦超的项上人头送到郭荣帐中,他的人生是肉眼可见的青云有望。 罢了,各有缘法。 郭知宜敛起情绪,在高实澈暂居的宅院里站定,看见高实澈脚步飞快地迎了出来。 “见过长安郡君,不,现在该说是拜见钦差大人。”高实澈脸上带笑,引着郭知宜朝正厅走去。 郭知宜笑笑没说话。 两人坐定,郭知宜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大人过去调查过袁楼村所在的这张蛛网,对这个组织已有耳闻,长安便不再赘语,这是我这些日子调查发现的东西。” “我将这个组织叫做蛛网,蛛网最大的特点就是隐秘,行踪隐秘,人员隐秘,甚至还和杀手组织伏云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郭知宜展开一张舆图,指着汴梁城南的蔡水,往下一划,“蛛网以京城为中心,在中原各地还有一个个负责捕猎的小蜘蛛,目前已知的蛛网节点,除了京城里的**窟和袁楼村,还有这里,老竹山,颍州金银山庄,寿州。” 高实澈的目光随着郭知宜的手指移动:“沿着蔡水分布?这是有意还是无意?” 郭知宜摇了摇头,“眼下还不知道。” 高实澈说道:“等抓到人了,不愁问不出来。” 郭知宜点头,接着说道:“长安原本想按兵不动,顺着这张网抓出幕后的蜘蛛,结果却发现这张网比我想的要大得多、深得多、毒得多,关系更是隐秘复杂得多,这样暗查很难查出什么结果。” 而且,她有一种预感,布下这么大一张蛛网的人,必然是一个有野心、有城府、有背景的大人物。而符合这些条件的人,极有可能在京城。 甚至可能是她见过的人。 如果照这个思路推测,他们现在的行动很可能早就被人盯上了。 庆幸的是,有祖父的一道圣旨,她现在长剑在手,自可不惧鬼祟。 高实澈稍一迟疑,“郡君的意思是?” “长安以为,继续拖延下去,只会使他们更猖獗,只会有更多的人受害。敌人躲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既然我们没办法潜到更暗处袭击敌人,倒不如主动出手,雷霆一击,撕破他们藏身的暗处,让他们无处可躲。” 郭知宜眼神危险,修长的手指缓慢而用力在舆图上划出一条很深的痕迹。 “陈州,颍州,寿州,三州五十六城,部戒严,守城官兵仔细盘查来往人马,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即刻缉拿。十日内,各县自查辖地内青楼乐坊内的妓人身份,来历不明者立刻上报。一月内,三州之内的户籍册重新核查,该登记在册的登基在册,身份不明的先羁押再上报。若有不服从者,打入监牢;若有动手反抗者,杀......危及官兵衙役性命,允许就地处决。但最好留下活口,找出来的蛛网贼子计入当地官吏当年的考绩,重赏。” 高实澈神情一肃,“微臣听凭钦差大人调遣。” 半晌之后,送走郭知宜,高实澈静立在厅堂中,长舒一口气,笑了出来。 侍从看着有些失态的高实澈,不解地问道:“大人何故至此?” 高实澈目露赞赏,感慨地解释道:“这般凌厉的做派,和陛下年轻时真像,怪道陛下如此宠爱这个小辈!” “小辈......了不得啊,江山代有才人出,长安郡君,我有预感,数百年来第一个以女子之身登上祭天坛、担任钦差的这个皇族女,将会成为大周最大的变数。” -- 金银山庄。 姜茂文满头愁绪,低低呢喃,“这陆韶怎么像是和我们杠上了?” 不但出钱扶持和他们金银山庄不对付的白鹿山庄,还专挑他们的生意抢,就算亏钱也要抢,数日以来,已经被他撬走了三四桩大生意。 姜茂文险些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刨他祖坟了?! 但是没有! 姜茂文自认没有得罪过陆韶,上次的事情他不和陆韶计较已经是他大度了,怎么陆韶还死咬着他不放呢? 姜茂文百思不得其解。 心绪烦乱之时,抬眼却看见女儿姜荷打扮得楚楚动人正要出门。 没来由地,姜茂文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不怎么管女儿的姜茂文忽然出口叫住了姜荷:“你要去哪儿?” 姜荷也有一瞬间的惊讶,她没想到父亲会突然过问自己的行程。 姜荷自然而然地笑了一下,“锦绣坊出了新款式的衣裳,我和许家妹妹越好同去。” “嗯,去吧,你的月钱还够吗?” 姜荷仰脸一笑,“父亲愿意贴钱给女儿买衣服,女儿求之不得呢。” 姜茂文递过荷包,目送姜荷的背影转出大门,眼神一暗,叫来随身侍卫,“去查查小姐这些天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人。” 第二百二十六章 斩网(八) () 锦绣坊里,如霞的缎布陈列在及腰高的木台上,被络绎不绝的客人随意挑拣。 陆韶站在二楼的栏杆处,俯视下方,视线飞快地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 “大公子。” 面相富态的掌柜步履缓慢,在陆韶身旁站定后,眼睛不经意地顺着陆韶的视线朝下瞥了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口叫了陆韶一声。 陆韶姿势未变,只有眼睛转动了一下,朝掌柜的方向递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掌柜眯着眼睛,笑得像只招财的瑞兽,“白鹿山庄那边已经谈妥,愿意归于我们盟下。素来与金银山庄合作的商户也打点好了,属下可以保证,不出半月,金银山庄必然会成为颍州城的一段过去,和一个人人唾骂的对象。” 陆韶微微颔首,“我来时,范质向我说起过梅掌柜,他的原话是‘五湖四海盘中算,三教九流珠上忙’。当时我心中尚存一丝疑虑,但今日一见,我便知道范质没有说错,纵横淮水两岸的金算盘果然名不虚传。” 除了对上郭知宜的时候,陆韶脸上一贯没有什么表情,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肃厉感。就如现下,夸人的时候也是不苟言笑。 看起来......虽然格外认真,但有点用力过猛。 梅掌柜哭笑不得,“大公子谬赞,属下不过尽己所能,不敢居功,不敢居功。” 陆韶对梅掌柜的谦词不置可否。 “此次我南下,一为途盟,二为蛛网,如今途盟之事已成大半,只有蛛网之事仍旧头绪混乱,少不得要请梅掌柜费心了。” 梅掌柜乐呵呵地一笑,“大公子放心。颍、寿两州境内,凡是商会的人都在秘密地留意公子所说之事。” “如此极好。” 陆韶点了点头,视线一转,落到锦绣坊里一道熟悉的身影上。 姜荷。 姜荷今天打扮得很漂亮,红衣翠袖,整个人鲜亮得仿佛初春最明媚动人的花骨朵。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店内四周的锦缎上划过,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到手下的布料上,而是在店内逡巡,像是在寻找什么。 梅掌柜看了眼身前挺拔的身影,打趣道:“她莫不是在找公子?” 陆韶没有说话,转身就离开栏杆,推门进了一个隐蔽的里间。 梅掌柜察觉到什么,“公子?” 陆韶点头,“有人在跟踪她,不是我们的人。” 梅掌柜摸着小胡子嘀咕:“那会是谁呢?难道是姜茂文察觉到什么了?” 陆韶正欲开口说什么,被突然赶到的侍卫忍冬打断,陆韶蹙眉道,“出什么事了?” 忍冬喘着气到:“唐,唐大人那边,查到姜茂文那老狐狸后面的人了。” “谁?” “刑部尚书姜茂典。” 陆韶的脸色一变,梅掌柜眯起的笑眼掀开一条缝,透出些许精光。 一阵短暂的安静之后,陆韶抬手在桌子上捶了一下,懊恼道:“姜茂文,姜茂典,我早先竟然没有想到。 但是话说回来,他们身份相差如此悬殊,两人的关系应该不是很亲近?”他并没有发现金银山庄和刑部尚书姜茂典有什么来往。 忍冬:“他们两个的确是同族兄弟,姜大人的祖父和姜茂文的祖父是堂兄弟,他们两个人算是同辈的堂兄弟,虽有往来,但不亲近。” 陆韶眼睛眯起,“金银山庄的事情姜尚书插手过吗?” “应是......没有。” 陆韶冷静地思考了一下,稍微松了口气,“还好,我们手脚还是自由的,不必顾忌姜尚书。” “为何?” 陆韶想起姜茂文的模样,摇了摇头,“姜茂文这个人势利又短视,如果能扯着姜尚书这么大一块虎皮吓人,那么有关他和姜尚书的事情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姜尚书和姜茂文可能不止是关系不亲近这么简单,甚至存在某种龃龉也说不定。” “不,是必定存在龃龉。”笑面的梅掌柜忽然开口,悠悠一笑,“摆在面前的不就是吗?” 陆韶眉梢微动,“你的意思是……把这件事牵扯到姜尚书身上?可一旦把姜尚书拉下水,事情的发展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梅掌柜摇头轻笑,“大公子以为,金银山庄和姜尚书的事情该如何解决呢?” “当做不知道,姜尚书不会主动趟这趟浑水。” “公子所言有理,”梅掌柜话音一转,“然,此乃下策,尤其是对长安郡君来说。” 陆韶侧首看他,眼神微冷,视线里探究意味很重。 梅掌柜顶着陆韶的目光,脸色没有分毫变化,果断道:“二公子曾交代过属下,郡君乃未来的大夫人,切要尊之敬之。” 陆韶一僵,轻咳着转过头,唇畔微微上翘的弧度被紧紧地压下,“上策是什么?” “不直接把这件事牵扯到姜尚书,但可以间接,”梅掌柜捋了一把小胡子,笑道,“颍州姜家不是只有姜茂文一家。而他们,可没有哪一家不想和姜尚书扯上关系,哪怕是一点点。” 梅掌柜接着说道:“恰巧,我认识姜家一个落魄的旁支,他们非但和姜茂文不亲近,反而因为一些陈年旧事结下很深的梁子,如今两家势如水火。公子不妨好生利用一番,也许对长安郡君有大用呢。” 陆韶心中一震,迅速明白过来梅掌柜的意图。 “那旁支在哪里,叫什么?” 梅掌柜一笑,“颍州城北,姜茂林。” -- 北风呜呜地低吼着从街巷间穿过,身材瘦削的男人低咒了一句,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钻入家中。 迎头又是孩子的哭声。 “爹爹,我头疼。”面黄肌瘦的女孩子缩在母亲怀里,低低地哭着道。 姜茂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过身,强挤出一丝笑意,“云云忍一忍,明天就去看大夫。” 女孩的哭声更大,“爹爹骗人,爹爹昨天就是这么说的。” 姜茂林脸上的表情一僵。 怀抱着小女孩的妇人低声呵斥了女孩两句。 姜茂林起身,看着四面空荡的墙壁,听着从窗缝房顶漏进来的风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抬手盖住了泛红的双眼。 怎么办? 怎么办?? 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的女儿头疼,他这个父亲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疼得彻夜难眠,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姜茂林满心都是绝望。 这时,把女孩放回屋中之后,双目含愁的妇人缓缓走到姜茂林身边,把软软的手搭在姜茂林身上,闭着眼颤声道:“夫君,我们送云云去吧。” 姜茂林手一抖,“你,你刚刚说什么?” 妇人掏出帕子,低泣道:“云云的头疾......为了云云的头疾,夫君已经搭上了自己部的家当,可,可云云却不见丝毫好转,就算能找到医治云云的办法,我与夫君身无分文,也请不起大夫买不起药。与其继续这样拖着,倒不如......不如,让云云安乐痛快地离开,对所有人都是解脱。” 第二百二十七章 斩网(九) () 解脱...... 这两个字对现在的姜茂林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解脱了,便再无这些痛楚无望悲哀心涩。 姜茂林神思一阵恍惚,初为人父时胀满心房的狂喜,女儿第一次开口说话时含糊不清叫着的爹爹,女儿学步时蹒跚着向自己奔来的笑颜...... 无人知,昨日的喜不自胜是今日的心痛如绞。 姜茂林手指紧紧掐进了手心的肉里,说话的声音透着强忍的压抑,“不,别,还不到最后,你等我再去问问,你好好看着云云。” 姜茂林不等妇人答话,转身踏入寒风,发了疯似的跑到医馆,红着眼喘着气,哀求道:“林大夫,救救我女儿吧。” 林大夫无奈一叹,“姜兄弟,不是我不救,是你女儿需要的一味药材太过名贵,我们这小小医馆里没有。” 姜茂林抓着林大夫的衣襟急切地问道:“哪里能找到?” “找到又如何呢?找到了你也买不起。”林大夫颇为不解,“不过是一个女儿,迟早要嫁人,会成为别人家的人,为这么一个女儿搭上这么多,值得吗?” “云云是我的女儿,是我的骨血,是我最亲的亲人,有什么不值得的?!” 林大夫感慨道:“同样是父亲,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什么?”姜茂林愣了一下,随后攥着林大夫的肩膀摇晃道,“林大夫您快说哪里能找到那味药材。” 林大夫被他晃得快吐了,忙道:“别晃了,别晃了,我告诉你,城南的回春堂就有,范氏的回春堂。” 姜茂林动作一停,张了张嘴,颤声道:“多谢。” 林大夫“”了一声,“不必谢我,我什么忙都没帮上。而且就算你知道了回春堂有药也没用,你买不起的。太贵了,拿金银山庄举例吧,就算是姜庄主也得卖了他的山庄才能买得起需要的药材。” “不过话说回来,”林大夫状似无意道,“姜庄主最近有了其他来钱快的门路,手里头的钱早就今非昔比,就算不抵押上山庄大概也是能买下的。” 来钱快的门路?姜茂林手头正缺钱,立刻就注意到了这几个字,视线“嗖”地投到林大夫身上。 林大夫抖了一下,作出一副失言的后悔模样,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不小心忘了你们两家的旧事,不该提姜庄主的事情。” 姜茂林没吭声。 他环视左右,见四下里没有人看向他们这边,犹豫一下上前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姜茂文他......他最近有什么来钱的路?” 林大夫讶然,“你问这个干什......噢,我懂了,你想学他的路子,行不通行不通。” 林大夫连连摇头。 姜茂林皱着眉不解:“为什么?为什么他行我就不可以呢?” 林大夫凑近了点,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说道:“姜庄主他走的是掳掠年轻女孩贩卖到别处的路子,你能走这条路吗?” 姜茂林怒发冲冠,“什么?他这是犯法!” “诶呦喂,你小点声。”林大夫朝看向他们的人尴尬地笑笑,拉着姜茂林走到一旁,“没办法,你们姜家是不是有个亲戚在京城当大官?姜茂文打着那位大官的幌子,这下面的小官一听说就害怕了,有几个敢管的?” “荒谬!胡闹!混账!”姜茂林愤怒异常。对于姜茂林这样的女儿奴来说,拐卖年轻女孩的行径无异于狠狠刺中了他的逆鳞。 “那位大人和他姜茂文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敢?!” “什么?”林大夫愕然。 姜茂林怒道:“那位大人的先人和我们颍州姜家的先人有过不小的过节,导致两边根本没有什么来往,那位大人根本不可能给他姜茂文撑腰。” “竟然还有这样的背景在。”林大夫惊讶得好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沉默许久之后,林大夫忽然出声,“我忽然想到一个救你女儿的办法。” “你说?” 林大夫认真地看着姜茂林,“如果你所言是真,那你完可以求京城的大人相助。” 姜茂林皱眉叹气,“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两家有过节,两家根本没有什么来往。” 林大夫摇头,“他们不来,你可以往。如果你带着金银山庄的消息去拜访那位大人,想必他不会不见你。相反,在京城里为官不易,处在他的位置自然被很多人盯着,他不能行差踏错一步,而金银山庄的事情可不是小事,对那位大人的影响可不会小了。你如果事先提醒了他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向他求一味药材这种小事,他会不给吗?” 姜茂林恍然一惊,面色变了几变,最后眼神一暗,像是做下什么重大决定似的,“你说得对。” 等姜茂林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医馆门口,林大夫才长吁一口气,抹了抹额际不存在的冷汗,抬头看向站在里间门边的陆韶和梅掌柜两人,“公子,梅掌柜。” “你做的很好。”陆韶瞥了外面一眼,淡淡道,“他离开的日子照常给他女儿看病,药钱我出。” “公子言重了。”林大夫擦汗一笑,他怎么敢收陆韶的钱呢。 一旁的梅掌柜笑眯眯地多看了陆韶两眼。 -- “姜茂典?” 陈州城里,郭知宜捏着陆韶的来信笑了笑。 姜茂典会和金银山庄有关系吗? 郭知宜沉思半晌,摇了摇头。 不像。 以防万一,郭知宜还是修书一封,交代人查了查姜茂典。 写完把信递给候在一侧的卫士后,郭知宜忽然出声问道:“陆韶身边来了什么人吗?” 卫士愣了一下,忙道:“有一个叫梅掌柜的人,很是面生,那个人整天一副笑脸,最近和陆公子走得很近。” “梅掌柜?”郭知宜摩挲着手指,“叫什么?什么来历?” “梅去疾,淮水一带名声很响的金算盘。” “梅去疾……”郭知宜哭笑不得,真是一个朴实但真诚的名字。 但是,金算盘? 难怪她总觉得,陆韶这次的举动有些异样。 第二百二十八章 斩网(十) () 借着姜家旁支姜茂林的嘴,既把刑部尚书姜茂典从这件事完完地摘出去,扫平查这件事的一大顾忌,又变相卖了姜茂典一个人情,增加了一位潜在的朋友。就算不能成为朋友,姜茂典也不会站在郭知宜的对立面。 很精巧的一计! 郭知宜眯了眯眼,看着卫士道:“有一点得提醒陆韶,姜茂林不会一无所察,他如果发现了什么,也不用大惊小怪,一切如常便是。” 卫士闻言一顿,“属下不明白,如果姜茂林发现了不对劲,见到姜尚书之后……胡言乱语,岂不是弄巧成拙?” 郭知宜淡淡一笑:“姜茂林的作用就是走个形式,实际并没什么作用,不管他会不会发现什么,都不重要,因为,姜尚书一定会有所察觉。” 梅掌柜给陆韶出的上京告状这一计,有一个很大的bug——姜茂林手里没有任何证据,他甚至对金银山庄的内情都知之不详。 甚至,从颍州到京城这一路,没有官府的通行文书,他根本就不可能进城出城! 所以,无论如何,姜尚书都会察觉到,有人在借此人暗中提醒自己。 至于,察觉之后的选择,郭知宜有很大的把握姜尚书会做出一个偏向她的决策。 卫士似懂非懂地颔首。 郭知宜挥了挥手,“我吩咐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卫士:“三州的五座大城已初露端倪,在各地青楼乐坊里查到了许多来历不明的女子。从这些女子口中问出来不少蛛网贼人盘踞之所,高大人和唐大人正在布置人手,打算把这些贼子一网打尽。” 郭知宜点头不语,白怜心思细腻复杂,擅于揣摩人心,更擅于用药迷惑人,不用酷刑就能挖出对方竭尽力想隐藏起来的东西,这份本事用在审问上,倒是恰如其分。 “关潼呢?” 卫士古怪地迟疑了一下,“跟着白小姐,说是要当白小姐的护卫。” 郭知宜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白怜说了什么话,或者动了什么手脚。 罢了罢了,跟着白怜多呆一阵子,这孩子就知道遇事该多长几个心眼了。 郭知宜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这些身份不明的女子是从哪些地方查到的?” “青楼……” 郭知宜眉目肃然,直接打断了卫士的话,“我知道是青楼乐坊,我问的是,这些青楼乐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或者说,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或相似之处?” 卫士苦恼地思索半晌,仍旧想不明白,只得无奈地把三州呈上来的册子翻出来送到郭知宜面前,“就是这些了。” 郭知宜只粗粗一扫,并未细看,手指轻轻叩着,思索着问道:“我想知道的是,这些地方和赵家有没有关系?” 卫士轰然一惊。 郭知宜的眸光更加幽邃深暗,“我不相信毫不相干。” -- 京城姜府,日暮的风陡然凛冽起来。干枯的黑色枝桠如同剪影,疯狂地左右挥舞着,褐色的鸟儿挂在树尖,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窗棂上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 窗棂之后,皱起的旧书大敞着被推到一边,桌边的老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许久。 “父亲,您找我?” 姜大公子姜辄端,容貌虽不出色,然而眉宇轩昂,自有一番自信昂然的气度。 姜茂典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打量两眼自己儿子,才开口道:“家里今天来了个颍州来的族亲,你可知道?” 姜辄端不明所以地点头:“孩儿有所耳闻,但他所为何事却是不知。” 姜茂典指了指面前的书信:“你看看。” 姜辄端挑眉,接过书信浏览了一遍,神色变得有点复杂,“金银山庄?这……长安郡君还真是明目张胆。” “你怎么看出来的?” 姜辄端理所应当道:“女钦差本就引人注目,何况她在京南淮北弄出来这么大动静?何况姜茂林的说辞一看就立不住脚,明显是有人教唆他前来的。”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姜辄端沉默片刻,泄劲一笑,“没办法,将计就计呗。” 姜茂典笑了笑:“那你去颍州走一趟吧。” 第二百二十九章 斩网(十一) () 姜辄端没有丝毫犹豫地应下,见姜茂典没有其他的吩咐才转身离开。 “等等,”但就在姜辄端转身的瞬间,负手站在窗边的姜茂典突然拦下了他,神态是顾虑难决的忧闷。 这和平日里的姜茂典相差太多,姜辄端不由心中一紧,眉毛也随之皱起,“父亲,莫非此事还有什么隐情?” 姜茂典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凝在姜辄端身上许久,然后转到窗外的长空落日,眉宇间带着遍历世事的沧桑和深沉,“和此事无关,只是忽然有些感慨,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老了,天下的未来很快就握在你们这些年轻人手里了。” 姜辄端有些莫名奇妙。 姜茂典没有多做解释,只笑了笑,“去吧,路上小心。” 姜辄端一头雾水地告辞离开了。 姜茂典扭头,目光沉沉地盯着远天的夕阳,瞳中有余烬在徐徐燃起。 -- 三日后,高阳悬空,长天一碧如洗,古老的颍州城气象焕新,连城郭和酒旗的颜色都鲜亮了几分。 站在城门前望远处的原野,黄褐色的沉闷荒芜之中依稀可见浅浅淡淡的草色,蓬勃的生机就这样深藏在沉郁的大地中。 唐景明微微仰头,将城外景象尽数收入眼底,面相愈发严肃威严,身边随行的一众下属大气不敢出。 唐景明浑然不察气氛越来越沉闷,垂着眼睑专心致志地走神,先是把自己知道的各路神明拜了一遍,祈祷今天风调雨顺,百姓能有个好收成,后又想了想近来的待办事项,把鸡毛蒜皮们按照紧急程度排序,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过了几遍。 唐景明并不算精明,家世也不突出,是个勤能补拙的励志型选手,一路打拼才坐到今天这位置。 高处不胜寒,在他这个位置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唐景明比谁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也比谁都爱惜羽毛。 可惜,他不主动找麻烦,麻烦却主动找上了他。 唐景明看着远处,轻轻叹出一口气。 空阔的原野上,南来北往的笔直官道尽头忽然出现了许多小黑点,是一支马队。 马队行进的速度很快,尘土在他们身后高高扬起,将他们的身影衬得若隐若现。不多时,马队和他们的距离迅速缩小,马上的人影也变得清晰起来。 唐景明视线一凝,听着群马重重踏在地上的声音,如同性烈的野兽隐而未发、威胁意味很重的吼声,心中没来由地一紧,仿佛被战鼓的鼓槌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敲击着,澎湃而刺激,遥远的厮杀和血腥竟在这一刻扑面而来。 唐景明藏在袖中的双拳紧紧攥起,额上青筋忍不住跳了两下,他深深地呼吸了下才恢复面上的平静。 听说那位身边跟着的亲卫都来自禁军精锐,现在看来,传言不虚…… 唐景明心道。 在他对面,扑之而来的马蹄声在他不远的前方戛然而止,那股摄人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只有官道上仍旧不平静的烟尘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唐大人。”为首的人驱马慢慢往前来了两步,遥遥对着这边拱手行了一礼。 唐景明抬眼看去,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又波动了一下 说话的人腰挂长刀,背负强弓,身披黑色斗篷,一身气度不凡,既像寒光冷冽的名剑,又带着与生俱来般的高贵。 唐景明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这边的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唐景明在心底深深地感叹,见到长安郡君之前,他很难想象,以悍勇冷厉扬名的女子是何等模样;见到长安郡君之后,他立刻就能将这张脸和他知道的那些事迹联系起来。 金甲巾帼镇北境,强弓长刃安汴京。 近来的半个月里,更是一手搅动了蔡水两岸的三州五十六城。尤其这四五日,微服暗查了陈州八城,亲手当众处决了五名违令的暴徒。本来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一众官员,这下还有哪个敢小看她? 唐景明正了正心神,回礼道:“见过钦差大人。” “唐大人不必多礼,长安是晚辈。”郭知宜淡淡一笑,开门见山道,“大人这边查得如何了?” 唐景明说道:“日前接到郡君的急令,下官当即便派人封锁了颍州城,搜查了城内所有乐坊青楼这些玩乐之所,找到十余名来历奇怪的年轻女子,正在逐一盘查。” “辛苦大人了。”郭知宜点了点头,“还有金银山庄的事,有劳大人费心了。” 唐景明连连摆手,这是他治下的事情,他没有及时发现已是失职,何况这件事情里他出的力并不多,反倒是长安郡君手下的人一直在忙活。 郭知宜微微一侧首,白怜和关潼两人会意走出。 郭知宜在唐景明稍带疑惑的目光中说道:“长安近日有金银山庄之事在身,那些年轻姑娘们的事情就暂时由他们代长安过目。” 虽然眼前这一男一女看起来年轻得过分,但郭知宜已经发话,唐景明只好点头。 安顿好这边的事情,郭知宜立刻带人离开了唐景明安排的住处,直奔陆韶的栖身之地而去。 然而,郭知宜没想到的是,她事先没打招呼突然过去,竟恰巧撞见了极其不可思议的一幕 锦绣坊的后院里有一个玲珑精致的鱼塘,鱼塘中央是一座四角飞檐的小亭子。 此刻,在亭中的石桌旁,两道身影正偎依着,像是在说悄悄话。 其中一人,正是陆韶。 郭知宜抱臂站在通向小亭子的游廊前,垂眼低低笑了一声。 身旁的亲卫当即退避三舍,躲到了墙角。 像是察觉到什么,陆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似笑非笑的郭知宜。 陆韶:“……” 陆韶心里结结实实地慌了一瞬,很快又冷静了下来,面对身侧姜荷的询问,强作镇定地答道:“她是我表妹。” “表妹?”不知何时,郭知宜已经走到亭子边上,正懒懒地斜倚着柱子,勾着唇角把陆韶的话放在齿间碾磨了一遍。 陆韶…… 陆韶有些不敢直面郭知宜的目光,视线飘忽不定。 姜荷虽然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氛围怪怪的,但也没察觉到具体哪里不对劲,笑着朝郭知宜点了点头,“不知姑娘贵姓?” “郭。” “郭姑娘。” 郭知宜含笑看了眼姜荷,然后扭头看向陆韶,佯作低声道:“不知亭中的姑娘可是我未来的表嫂?” 陆韶浑身一毛。 郭知宜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姜荷的脸颊红了两分。 郭知宜的笑容扩大了两分。 陆韶实在扛不下去了,忙找借口支走了姜荷。 这下,亭中便只剩郭知宜和陆韶两人了。 郭知宜提裙坐到亭中的石桌前,抬眼看着陆韶,莞尔一笑,“表哥?” 陆韶求生欲极强地倒了杯茶递到郭知宜面前,“听我解释,郡……” “安安……”陆韶咳了一声,不自在地小声叫了几声郭知宜的小名。 过于硬核的撒娇服软下,郭知宜很快就绷不住脸上的表情。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我要是不听呢?” 陆韶呆了下,低着头道:“郡君不会,郡君向来明理冷静。” 郭知宜心情刚平复一点,这回直接被气笑了,明理冷静? 她站起身凑近陆韶,逼得对方连连后退,“陆韶你以为这是打仗呢?感情的事有理智可言吗?我是有多心大,才会看见自己的夫君和别的女人说笑,第一反应是冷静镇定?嗯?” “不,是准夫君,也不是,准不准还另说呢。”郭知宜摇头冷笑。 陆韶慌了,立刻连连道歉,把原委和盘托出,“我们的人有一次查探金银山庄的时候不小心触动了机关,被庄主姜茂文发现,姜茂文很快把关在庄子里的几个女子转移到了别处,我们的人查不到这回关在了哪儿,又担心姜茂文狗急跳墙对她们不利,这才想着看看通过接近姜茂文的女儿能不能查到一二,谁知刚刚才……就撞见了郡君。” “想法很好,看得出来,姜茂文的女儿对你很有好感。”郭知宜展眉一笑,“看不出来,陆公子这么有牺牲精神,连美色都可以出卖?” 陆韶气势很弱,但说话很坚定,“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做对不起郡君的事情。” “对不起我的事情?”郭知宜轻笑,“比如呢?牵她?抱她?亲她?或者更进一步?” 陆韶脸色微红,猛地摇头。 郭知宜按住陆韶,在他耳边低语:“陆韶,你听着,就像这次姜家的事,你必然不希望我做的,我也不希望你做。我这个人不但占有欲很强,而且还有洁癖,你撞到我手里,和我在一起,搭上的就是一辈子。” 陆韶唇角抿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我自找的,所以心甘情愿。” 郭知宜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下,视线轻轻地投向不远处的矮树。 树边正站着一个人。 是姜荷。 姜荷正打算离开的时候,郭知宜的亲卫忽然拦下了她。非但拦住了她,还把她押到了树边,捂住了她的嘴。 她本以为这些陌生男子是打算图谋不轨,挣扎着想向陆韶求助,但她没想到,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控制着她站在原地。 随后的事情就更出乎意料,她发现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亭中的景象。 然后她就看到,那个平日里又凶又冷、英俊高大的男人正被低他一头的姑娘按在桌子上亲…… 那不是他表妹吗? 姜荷脑子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地想道。 第二百三十章 斩网(十二) () 姜荷的心中瞬间闪过许多难以置信的想法,一抬眼,恰好对上郭知宜轻轻淡淡的一瞥。 这一眼实在很有威慑力,像是猛兽对侵犯自己领地的对手发出的警告,危险,且带着高傲的不屑。 姜荷下意识地移开眼,不敢直视那个女子。 但下一秒,视线垂落浅浅的鱼塘中,看见自己退却的影子,姜荷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然……竟然没忍住后退了…… 姜荷一阵羞恼,咬牙抬首看向亭中的女人,不肯示弱地瞪着对方。 郭知宜却是移开了目光,轻轻笑了出来。 姜荷这瞪着眼睛的模样,真像只骄傲的…斗鸡。 郭知宜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 陆韶见郭知宜露出了笑容,心头的大石总算是……落地? 如果郭知宜没有忽然附耳说最后一句的话 我可没这么容易哄好…… 陆韶轻轻抿了抿唇,心中漫上一阵苦恼……八分甜的苦恼。 郭知宜一笑,从陆韶身边离开,转身向姜荷的方向缓缓走去,黑色的斗篷随着走动轻轻扬起,露出斗篷下绣着银色暗纹的锦袍,和腰间一柄长刀。 郭知宜的手指正按在刀柄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脸上是饶有兴味的笑容。 姜荷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双手下意识地架在身前摆出了一个防御姿势。 她眼神凝重地盯着对方,身的汗毛几欲竖起。 危险! 悚然的恐怖感在她脑中炸裂开来,意识之中只剩下这一个难以克制的心惊肉跳的感觉危险! 眼前的人非常危险! “你到底是谁?”姜荷警惕地看着对方闲庭漫步似的缓缓逼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侍卫在她身后跪了一地,“你是什么人?” 郭知宜懒懒地偏头一笑,“你管得着么?” 姜荷盯着她,双眉一拧,猝不及防地有了动作,宽袖甩动,脚尖旋半圈,侧身,抬肘,一条手臂圈在郭知宜的颈间,另一只手攥着匕首向喉咙处刺去 千钧一发! 就在刀尖距离颈间肌肤不足一根小指宽的地方,冷冰冰的匕首再难寸进。 郭知宜捏着薄薄的刀身,低眉勾唇笑了下,反手一甩,夺到匕首的控制权,随后又是一记重重的肘击,转身,朝腿弯踢了一脚。 刹那间天旋地转,等姜荷回过神来,两人的形势已经完反了过来。 被制服在地上的是姜荷,被匕首指着的也是姜荷。 更让姜荷觉得屈辱的是,对方只用一只手就能压制她,让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你!” “快放开我!” “你想干什么?!” 姜荷惊恐地看着尖锐的匕首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 郭知宜依旧笑眯眯的,什么也没有说,脸上轻松慵懒的笑容像是在看什么逗乐的小宠,但下一秒,“啊!!!” 很突然的,姜荷的胳膊被卸了下来。 郭知宜松开匕首,轻描淡写地拂了拂衣袖,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把她带走。” “是。” “郡君这是要……”在一旁围观了程的陆韶这时才慢吞吞地走出。 郭知宜一笑:“人质。” 陆韶颔首。 郭知宜又笑了。 料峭春寒里有和风吹过。 两人的眉眼都变得格外温柔。 梅掌柜和忍冬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外,围观了程。 忍冬压低声音问身侧的梅掌柜,“用姜茂文的女儿做人质的法子,之前我们不是已经否定了吗?姜茂文那样唯利是图的人,未必会把自己的女儿看得很重。如果我们打草惊蛇,他不管不顾硬要拼个鱼死网破可怎么办?” 梅掌柜呵呵一笑,“鱼死网破?刀下鱼肉,还能扑腾起来吗?” 忍冬不解,但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因为郭知宜正看着他们的方向。 梅掌柜理袖,挂上殷勤而不谄媚的笑容向前走去,“草民见过钦差大人。” 郭知宜半垂着的眼睑掀起,兴味地打量着眼前一副忠厚老实相的梅去疾。第一次见她,选择的称谓不是她更为人知的身份“长安郡君”,而是这个新任命的身份……这份心机,细思极可畏。 “真是人不可貌相。”郭知宜眼露赞赏之意。 谁能想到呢,就这么一个丢到大街上再找不出来的中年人,竟是淮水一带风生水起的金算盘? 五湖四海盘中算,三教九流珠上忙。 高手在民间啊。 郭知宜心中感慨。 梅掌柜连连谦让,“一介草民,承蒙大人高看。” 郭知宜选择性忽视了他的谦词,闲谈几句后,话题一转,落到自己更加关心的事情上,“梅掌柜南来北往,朋友遍天下,各地商贾也多有结交,之前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梅掌柜抬眼,笑着的眼睛眯了一下,“大人是指?” “金银山庄,还有某些有权贵在背后撑腰的玩乐之所。”郭知宜微微侧首,视线从斜上方落下,一瞬不瞬地盯着梅掌柜,不错过对方脸上丝毫的细微表情变化。 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 四周亲卫的动作齐齐停住。 连反应迟钝的忍冬都察觉到了什么。 梅掌柜没有丝毫迟疑,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无奈惭愧的神情,“说来愧疚,草民确实早有耳闻,只是……草民无权无势,不要说对上背后的大人物,就连面上管事的人都不敢得罪……知情不报,草民、草民也有罪。”梅掌柜面露悲色。 郭知宜开始怀柔,“梅掌柜言重,朝局动荡,官府失职,才使恶人当道,各中自有百般无奈,怎能怪到梅掌柜身上呢?” 郭知宜软言软语地说了一堆,最后才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此番长安亲赴各地,意在将暗中毒手连根拔起,诛恶扬正万难不辞! 久闻梅掌柜大名,还请梅掌柜伸手相助。” 郭知宜拱手行了一礼。 梅掌柜一番受宠若惊,连表忠心,当即指天立誓必鼎力相助。 等人都走后,陆韶把郭知宜送到暖阁,抬手揽住关门后才露出倦容的郭知宜,“我暗中查探过,梅掌柜这个人很可靠,郡君不必费心试探。” 郭知宜按着眉心,“无妨,梅去疾的本事值得我拿出这样的诚意。” 陆韶放轻了声音,“郡君总是这样操劳。” 分明是金尊玉贵的天之娇女,却时刻紧绷着,没有一刻放松的时候。 郭知宜闭着眼睛调笑:“我想了想,要是不忙碌的话,现在我应该躺在惬意舒适的宫殿里,享受着一堆仆从的侍奉,身边还有一个总是冷着脸的别扭侍卫可以逗弄,真真是神仙日子。” 陆韶低头笑,没有说话。粗糙的手指沿着郭知宜的眉骨来回轻轻按揉,时不时会碰到浓密纤长的睫毛,像小羽毛划过,痒痒的,从指尖一路蔓延至心口。 陆韶坐在软榻边上,郭知宜侧躺在软榻上,闭着眼把头靠在陆韶肩上。 陆韶动了动肩膀,微一侧身,郭知宜便枕在了陆韶的臂弯间。 陆韶垂眼看着被半拥在怀间的人呼吸渐渐平缓,温柔又无奈地笑了笑。 窗棂里流进丝丝缕缕清浅的天光,层层柔和的光晕在两人身上缓慢地流动。 时光安静,温柔。 但短暂。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郭知宜立刻睁开了眼睛,迷茫了片刻的眼睛很快重新聚焦,恢复清明,让人怀疑她刚才有没有真的睡着。 陆韶唇线绷着,垂下的目光充满不愉。 “出什么事了?”郭知宜拉开门问道。 “回郡君,姜辄端姜公子到了。” 郭知宜眯着眼睛想了想,“姜尚书的儿子?呵呵,东风来得如此之快……” 第二百三十一章 斩网(终) () 姜辄端来了。 他在郭知宜的计划里作用并不重要,但象征意义却很大。 他的到来,意味着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即将告一段落。 郭知宜推开门,大步流星地往刺史府赶。风鼓动她宽大的黑色斗篷,绣银纹的白衣鲜亮耀目,如同长夜退却时的曙光。 陆韶不言不语,以一个绝对保护的姿态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那姿态,深沉稳重,如山之巍巍。 刺史府里,姜辄端和唐景明都在,两人是多年未见的旧识,这次正好碰见,一见面便相谈甚欢。 郭知宜落落大方地和姜辄端见了礼。 姜辄端虽然年轻,但接人待事却很是老成持重,并没有因为郭知宜是女子就轻视对方,举止端方,不卑不亢,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恰到好处。 郭知宜喜欢和这种有脑子的人合作。 姜辄端拱手道:“郡君有御令在手,是陛下钦点的巡差,辄端愿听从郡君调遣。” 郭知宜微笑着点头,也不客气,直接道:“长安正好有一事不知道如何是好……” -- 幽暗的柴房内。 吱呀的推门声响起,空气中的浮尘惊扰得四处蹿荡。 “怎么样?”郭知宜扬手在鼻前挥了挥。 “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蹲在地上的白怜,失望地站起,跺了跺有些麻的双脚。 被审问的人,也就是姜荷,两眼放空,神情呆滞,视线聚焦到虚空一处,连郭知宜走近都没有反应。 郭知宜微微皱眉:“她没事吧?” 白怜笑眯眯地挽住了郭知宜的手臂,“我记着长安姐姐的嘱咐呢,只是给她下了点迷惑神志的药,用量很少,等她睡一觉就好了。” 郭知宜点头,余光扫见视野斜上方的一双黑靴,抬眼笑道:“关潼?” 关潼仍旧别扭着,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没再说其他的。 年少或许无知,无知需要求知。 跟在郭知宜身边的这些天,他亲眼求证,亲身经历,心中的抵触已然消减不少。 郭知宜极有可能是个好人,他想。 这个认识就意味着,他的旧人(关潼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对方比较贴切),胭脂刀楚拾戈,极有可能是个坏人。 关潼想到这里,心中忽然生出淡淡的难过。 关潼的心事过于好懂,郭知宜不需如何察颜观色就猜到几分,在心底无声笑了笑。 郭知宜声音放缓,“正巧,省得我去找你了,眼下有件事情需要你相助。” 关潼抬眼,看上去很惊讶,对上郭知宜肯定的目光后,心头泛起一股麻痒的感觉。 关潼别开视线,抿直的唇线松开,“有什么事你直说,反正我也拒绝不了。” 关潼咕哝出后半句话,唇线重新紧紧抿起,眉头不明显地皱了下。 郭知宜莞尔一笑。 站在郭知宜身后的白怜也在笑,只是笑里藏着难以察觉的讥诮,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郭知宜起身,“白怜也一起吧。” 白怜眨眼,唇角上提,“愿为长安姐姐鞍前马后。” “带上姜荷,我们走。”郭知宜扭头吩咐守在门外的亲卫。 关潼微微惊讶,但没有问出口,跟着郭知宜一路向城外走去,到了一处荒凉萧瑟的破庙,才道:“我们这是要……” 郭知宜微笑,“勒索。” -- 金银山庄里,姜茂文正在嘱咐下人,“山庄的弟子们都召回了吗?” “回庄主,已经部守在山庄各处,日夜严密巡逻,必不叫任何人擅闯我金银山庄。” “好,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通知我。”姜茂文悬着的心落下大半,“对了,小姐呢?” “小姐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儿了?”姜茂文眉头深深皱起。 “……锦,锦绣坊。”下人吞吞吐吐道。 “糊涂!”姜茂文大怒,袍袖狠狠甩了下,“锦绣坊过去是范家人掌管,如今和那姓陆的小子关系匪浅,那小子像条疯狗似的正盯着我们,姜荷竟然还主动凑过去,还嫌山庄不够乱吗?!” “庄主息怒。”下人忙道,“小姐做事有分寸,想来很快……” “不用多说,”姜茂文怒气冲冲道,“立刻派人把她给我带回来,不准她再踏出山庄半步。” “是是是。”下人抹了把额头冷汗,连滚带爬地跑了。 然而,姜茂文刚刚转过身,方才的下人又跑了回来,“庄主!” “又怎么了?” 下人气喘吁吁:“庄门前来了个年轻的公子哥,自称姓姜,来自京城,偶然路过此地,慕名前来拜访庄主。” 姓姜,又来自京城,只这两条消息就令姜茂文身一震,他瞪着眼睛,“你说什么?” 姜茂文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狰狞,下人不敢看他,依言重复了一遍。 京城来的,那只能是刑部尚书姜茂典的人。 姜茂文、姜茂典,看名字就知道他们本是一家。 但是,姜茂文的先祖父动手误杀了姜茂典的先祖父,两家关系势同水火,深仇不共戴天。后来姜茂典这一支得势,姜茂文更是有多远躲多远,万万不敢招惹姜茂典。 可现在,姜茂典那一支的人为什么忽然向他们示好呢? 姜茂文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姜茂文烦躁地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直到下人战战兢兢地提醒,姜茂文才抬头,攥紧拳头,深深地吸气,强迫自己镇定,“把人请进正堂。” 姜辄端抬头看了眼金银山庄的贴金牌匾,面带微笑地步入金银山庄,在下人的引导下往正堂而去。 在姜辄端离开后,陆韶从树后露出一半身影,抬手往前一指,几十余道蒙面武士分散在四面八方,无声而迅速地向金银山庄靠拢。 陆韶则悄悄翻进了山庄里,暗中跟在姜辄端身后。 “姜大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姜茂文笑得格外殷勤。 姜辄端作揖行礼,“庄主客气,小侄奉命去淮南办事,回京恰好路过此地,听人提起附近名声颇盛的金银山庄,又想起原本是亲族的颍州姜家人,故前来拜访。” 姜茂文说道:“承蒙公子惦念,我这小小的庄子万万不敢在公子面前显摆。” 姜辄端刻意回避了不愉快的旧事,说话先带三分笑,和姜辄端聊起了家常。 姜茂文渐渐放松了戒备,可偏偏这个时候,忽然有下人急匆匆来报,“庄主!大事不好了!” 姜茂文自觉颜面有失,忍不住训斥道:“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子!没规矩的东西!” 姜辄端垂下眼回避别人的家事,借着喝茶的动作掩住了嘴角一抹淡笑。 下人顾不得许多,“庄主,小姐被歹人掳走了!” 姜茂文眼皮一跳,“什么时候的事?说清楚。” 下人捧着手中信函,“就在刚刚,庄门前忽然来了个蒙面人,留下一封书信和一句口信就离开了,他说,要想救回姜小姐,今日日落之前带五千两银子送到城南二十里的山神庙,否则……明天一早小姐的尸体就会出现在闹市街头。” “什么?五千两?”姜茂文眼睛一缩,拍桌大怒,“异想天开!就算卖了这庄子也凑不齐这么多钱!何况只有半天的时间?” 姜辄端摇头,“对方必定另有目的,庄主近日得罪什么人了吗?” 姜茂文眼睛一闪,“金银山庄一向与人为善,不曾得罪人。” 姜辄端想了想,说道:“如此,庄主还是尽快报官为好,只是送信之人蒙着面,令人无从查起,半日内只怕难救出姜姑娘。” 姜茂文又急又气,指着下人道:“你们为何不拦下那人?!” 下人嗫嚅:“拦了,但那人的武功高强,没拦住。” “庄主莫急,万万不可自乱阵脚。”姜辄端起身劝慰姜茂文,“当下之急是救人,小侄身上带着两千两银票,庄主先拿着救急。” “这怎么好……”姜茂文推辞道。 “人命关天,庄主先拿这钱稳住歹人,护住姜姑娘性命。至于不够的那部分银子,庄主少不得要尽快向颍州城的亲朋好友凑一凑。” 姜茂文点了点头,感激道:“多谢公子仗义施援,公子大恩,山庄上下铭记于心,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姜辄端说道:“庄主不必客气,若有什么是小侄力所能及的,小侄必倾力相助。” 姜茂文深揖一礼,“今日山庄危机四伏,恐不能招待公子了,改日我必定登门谢恩。” “好说好说。”姜辄端起身欲走,听见身后的姜茂文唤道,“辄言呢?” “少爷已经赶回来了。”下人道。 “让少爷先带着庄子里的银子去城南,想办法稳住对方,我去凑剩下的银子。” “……” 姜辄端垂眼,行至正堂门口,微顿,不经意地朝墙角处瞥了一眼。 -- 离歹人的要求还差一千多两银子,姜茂文不得已低头向有过合作的老伙计借钱凑。 但是…… “老爷不在,您请回吧。” 姜茂文不知第几次被拒之门外,脸色铁青,站在门口发泄般地痛骂一通。 门内,珠光宝气的妇人听着外面的骂声,不确定地问老神在在的富商,“老爷,为何要与金银山庄结仇呢?日后那姓姜的……” 富商眼睛都不睁,“金银山庄……得罪了梅掌柜的金银山庄还能存在几天呢?” 妇人哑然,不再多言。 饶是姜茂文气昏了头,这时也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他急忙赶回山庄,发现姜辄端正站在庄门前。 姜茂文有些奇怪,正欲走上前去。 姜辄端回头朝他笑了笑,那笑怎么看怎么讥诮,然后他身后走出一个人 陆韶! 姜茂文瞪大了双眼,朝庄门内看去,只见山庄里里外外已经被蒙面武士彻底控制。 姜茂文悚然一惊,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中计了! 姜辄端是个幌子,他的出现是为了出其不意地打乱山庄的部署,顺带混淆自己的视听,把自己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 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分散山庄的护卫力量,进而不动声色地掌控整个山庄,包括山庄里所有的人,和山庄背后藏着的……秘密。 姜茂文心一凉。 另一边,城外。 姜辄言和他带着的二十余名山庄弟子,刚踏入山神庙的范围就落入陷阱,尽数被生擒。 至此,未有一伤一亡,颍州地头蛇,庞大的金银山庄被连窝端掉。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口供 () 半个月后,颍州城。 日头亮得刺眼,吹来的风却很是清寒,城内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一切似乎如旧。 然而紧闭的高大城门,却又带着某种不安和异样的暗示。 “官爷,行行好,小人千里迢迢专程来颍州城来求医……”衣着简陋的老人弯着腰,向执戟肃立的甲士苦苦哀求,却被甲士毫不留情地打断,“上面有令,颍州城城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否则以敌寇论处。” 老人苦求不得,无奈地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城楼,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背影愈发佝偻。 看得人心生不忍。 甲士悄悄叹气,等人走了才低声和同袍道:“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同袍见四下无人,八卦道:“,你知道为啥突然戒严了吗?” 甲士摇头,“你知道?” 那同袍生有一双小眼睛,眼里满是精光,得意道:“我一个远方表哥在刺史府里当差,提过一嘴,说是有钦差到了咱们颍州城。” “钦差?”甲士疑惑,“钦差到了,和闭城有什么关系?” 小眼睛“啧”了一声,说道:“你的消息也太闭塞了。金银山庄,知道吗?对,就是你想的那个金银山庄。现在已经是个空庄了,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都下了大狱,庄主少庄主都在死牢里关着呢!” 甲士大惊:“金银山庄?怎么可能?他们犯了什么事?” 小眼睛摇头,脸上是厌恶的表情,“天大的事!据说是勾结匪寇,掳掠良家女子卖与他处,从中捞黑钱。” “岂有此理!” 小眼睛说道:“这回闭城貌似就是为了搜查金银山庄的同伙。” “什么同伙……” “你们交头接耳地嘀咕什么呢?!”呵斥声从不远处传来,“早上才说过不能松懈,都当耳旁风了?” 甲士和小眼睛立刻分开,站回自己的岗哨,挺直身板一动不敢再动。 另一边,刚刚还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走出守城甲士的视线范围,佝偻的背渐渐挺直,蹒跚的步伐变得刚健有力,混浊的双眼里闪过一丝凌厉。 他身边不远处,几个高大壮实的男人悄无声息地从隐蔽的密林中转出,“老大,怎么样?” 伪装成老人的男人眉目阴沉,“进不去,打听不到城内的情况。” “那…怎么办?”几人面面相觑。 男人蹙眉沉思许久,“禀报使相,做好最坏的准备。” “老大?”几人不可置信,“**窟已毁,陈、颍、寿三州的线路再出岔子,使相多年的筹谋岂不是毁于一旦?” “没办法,谁能想到会突然杀出郭知宜这么一个异数呢?皇帝也是昏聩,竟任命一个女人为钦差。”男人想起郭知宜,心中一阵郁闷,郁闷之后又是后悔。 当初就不该安排青邱那丫头去接近赵员外,这样就不至于遇见郭知宜,和**窟有关的罗网也不会这么早就暴露于人前。 “总之,先把这边的消息禀报使相。” “是。” -- 颍州地牢里,空气阴闷潮湿,血腥的气味蛮横粗暴地撞入鼻孔。 常年看守死牢的狱卒不适地动了动鼻子。 但他不敢回头。 身后不是地狱,但残忍胜似地狱。 剧烈的粗喘声里夹杂着气音,张大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嘶哑的气音。 有人猛烈但徒劳地挣扎,铁链哗啦哗啦地响,急促而尖锐,整夜整夜地不停。寒冷,饥饿,强加在身心上的残酷折磨,夜以继日,意志在崩溃的边缘吊着。 “嘭。” 地牢的大门被重重地推开,狱卒忙抬头看去。那人逆光走来,狱卒只看到对方黑色的轮廓。 等人走近,狱卒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 他认出了来人,对方是这里的常客,负责审讯里面的重犯,总有百般手段能逼出犯人的话。 不过,无论这人是第几回来,狱卒依然很难把这人的容貌和手段联系到一块儿。 来人是个很年轻的女子,长得很漂亮,眼睛弯弯的像是天生笑眼,看起来乖巧又讨喜,总使他想起自己十四岁的小女儿。 他的女儿也很爱笑,喜欢各色鲜亮的首饰,喜欢新鲜好闻的脂粉,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去河堤边的柳树下,踮着脚伸手去够树上的蒴(shuo)果。当她抬手时,翠色的袖子就往下滑落,露出一截嫩藕似的手腕。隔壁家的坏小子,一定躲在不远处暗暗地盯着,盯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见没有人,才跳出来,装腔作势地走到女孩身边,借口帮她摘果子,近距离地偷看女孩含笑的脸庞。一不小心被女孩逮到,立刻闹了个大红脸,样子别提有多傻。更傻的是他女儿,每次回家脸蛋比灯笼都红,还强作无事发生,以为他这个当爹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思绪收回,狱卒垂着眼侍立一旁,看着女子浅水红色的裙裾下,一双缀着珍珠的绣鞋若隐若现地从自己面前走过。 漂亮,尊贵,是他初见这女孩所下的定义。 后来,他又补上了一条,蛇蝎心肠。 狱卒一言不发地跟在女孩和她的侍卫身后,为他们打开牢房的门,而后悄悄后退了一步。 侍卫掐着犯人的下巴,迫使犯人抬起头来蓬头垢面,满脸血污,是姜茂文。 世事无常,不久前风风光光的金银山庄庄主,如今沦为阶下囚,一身伤痕,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侍卫取出水壶,动作粗暴地把水灌进姜茂文的口中。 姜茂文呛得咳了起来,面容痛苦,剧烈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半个月了。”白怜的声音回荡在幽暗的牢房,平静,不带一丝感情,“你是我遇到的嘴最硬的人。可是有什么用呢?你的夫人,儿子,女儿,他们都交代了。” 姜茂文身都是伤,有用鞭子打出来的伤,有棍棒留下的伤,最不忍看的是血肉模糊的手指。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 然而,他笑了。 他笑得猖狂:“如果你们什么都知道,那何必留我性命呢?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又何必三番两次到这种地方来呢?” 白怜直视着他:“因为我缺一个幕后主使的名字。” “没有幕后主使……” “不用否认。”白怜淡淡地说道,“那个藏在京城的幕后主使是谁?” 姜茂文血丝密布的眼睛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我想做就做了,不需要任何人指使。” 白怜并不看他,自顾自地说道:“我好像并没有向你介绍我的身份,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是千金大小姐的呢?我难道不更像长安郡君的侍女吗?你去过京城?还是,你以前见过我或者我的画像?为什么呢?” 牢房内又是一阵沉默。 “还不肯说?”白怜轻笑了下,“那我们来聊聊另一个话题,你说,卖人的生意一本万利,你想做就做了,对吧?” 白怜也不管姜茂文应不应她,只笑着道:“想来在你姜庄主眼里,女子对他们的家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女子的性命也无关紧要,女子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个物件,既如此,姜荷姜大小姐,应该也是如此吧。所以,就算我把姜大小姐丢进军营,也无所谓咯?” 姜茂文终于有了反应,猛地朝白怜的方向扑去,然后很快就被侍卫死死地按在了地上,他像溺水的人似的,剧烈地扑腾了两下,但这是徒劳的,他只能双眼发红地瞪着白怜,什么都做不了。 白怜见状,脸上的笑意更大,“姜庄主何必这么大的反应呢?我还没说完呢,庄主不是还有一个宝贝儿子吗,京城里荤素不计的权贵可不在少数,不如我为令公子引荐一二,对方看在我的面子上肯定会多疼爱令公子几分。” 姜茂文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冰凉。 这一刻,恶鬼的言语落入耳膜,他反而不再愤怒,脸上的表情呈现出一种畸形的扭曲。 他低下头,很无力地垂下,瘦削的肩背塌着,很苍凉;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热气喷出形成的白雾都比别人薄淡。 他久久没有说话。 白怜眯着眼站在一旁,忽然疾风般地抬手卸掉了姜茂文的下巴。 “想咬舌自尽?”白怜细细擦拭着手指,冷笑道:“庄主远比我想的自私得多,眼里只有自己,连妻子儿女都不在乎。不过,这样也好,他们这下该对你彻底失望了吧?” 白怜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轻,只有姜茂文和她两人听见了。 姜茂文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秒,姜荷和姜辄言被推进了这间审讯房。 两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们听见了刚刚的对话。 于是,阴冷的审讯房里更加冰冷。 只有白怜笑着,她像是对这种场面喜闻乐见,俏丽的脸上笑得灿烂。 “听到了吗?”她走到姜荷身侧,“你父亲根本就不在乎你呢?” 姜荷冷着脸没有说话。 整个牢房里只有白怜的声音,轻轻地,刺骨地,在幽闭的空间里肆虐,摧残着岌岌可危的亲情。 “不如这样,我们来玩个好玩的,”白怜拍拍手,从侍卫身上要来一枚铜钱,“我手里有一枚铜钱,铸有‘广顺通宝’四个字的一面是正面,另一面是反面。我呢,现在把这枚铜钱从我头顶这么高的地方抛下去,庄主来猜猜它落地时是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 “庄主如果猜对了,就可以选一个孩子救下,我可以保证,一定放他生路。”白怜勾着唇角,笑得宛如恶鬼,“但如果庄主猜错了,就得选一个孩子……先上路了。不过呢,我不是个冷血的人,也不想让庄主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在自己面前,庄主只要提供一条有用的线索,就可以救人一命。怎么样,够宽宏大量了吧?” “不要想着不猜不选,那样他们就只能一起上路。” 姜茂文挣扎着,满眼痛苦,“你这个……一个女子,竟恶毒至此!你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白怜捂着眼哈哈大笑,“天谴又如何?就算下一刻横死,你看我会不会害怕?!” 白怜笑够了,才放下手,嘲讽一笑,“庄主如何有脸在我面前提天谴二字呢?庄主莫非不知道被你卖掉的那些女子是何下场?” “好了。”白怜按了按眉心,闭着眼,“我不想废话了。游戏开始。” 第二百二十三章 指向 () “等等。” 姜荷忽然开口。 白怜疑惑地投去视线。 姜荷道:“我有一个问题。” 白怜温柔道:“尽管问。” “你刚才说,如果我……父亲猜对了,能救下一个人,对吧?那另一个人呢?” 白怜笑如春风,柔柔和和,“自然只能先走一步了。能救下一个人就很好了,做人不可以贪心,对吧?” 姜荷心一沉。 白怜见没有人说话,眨眼一笑,“那,开始喽。” -- 刺史府,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并得以执行。官兵和衙役们穿梭来去,走路带风。负责审讯的官差,第一时间把审讯结果上报,郭知宜一一过目后,唐景明立刻签发抓捕文书,随时待命的官差立刻带队前往,不漏一点风声地把人抓回来……一切都井然有序。 颍州城监牢里的人口更是以爆炸般的速度膨胀。 公堂里,郭知宜对照着口供和文册,圈出一个个重点关注的对象。 关潼护卫在她旁边,神情低落,一言不发。 郭知宜将手中的一页纸看完,放下笔,半垂着眼睫,问道:“金银山庄里救出的七位姑娘安顿好了吗?” “是……六人已经妥善送回故里,”关潼不忍地低下头,“剩下一人,已经按照郡君的嘱咐厚葬了。” “现在,你还觉得楚拾戈没有错吗?” 关潼不说话了。 郭知宜也沉默着,视线移向书案边巴掌大的精巧陶盆,那里面种了一簇黄绿色的矮草,上面零星点着几朵紫瓣白蕊的小花。 这是颍州的春色。 春色不浓,但足够慰人。 尤其睹物思及小心翼翼捧来它的人,再荒芜的心原转眼也能草繁花盛,一切都向阳而生。 关潼抬眼,视线在书案边的花草上停留一瞬,然后停在郭知宜眼底的浅草疏花上。 “斯人已去,谈对错有意义吗?”关潼低声道。 郭知宜淡淡一笑。 关潼又移开了眼。 郭知宜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关潼身边,拍了拍关潼的肩膀。 关潼眼睫抖了抖,他听见郭知宜叹气了,就在他肩侧。听起来似乎是轻轻一叹,但好像藏着其他很深沉复杂的情绪。为什么呢?是因为自己刚才的回答吗?失望,还是不满? 关潼忍不住想了很多。 然后他听见郭知宜终于开口了,“之前没有发现,站到你身边才注意到……你比我还要矮上一截呢?” 关潼一梗,拨开郭知宜的手往后跳了一步,瞪着眼:“你才矮呢!我…我只是长得晚!大、大器晚成没听说过吗?” 回应他的是一头被rua乱的头发。 关潼炸了。 郭知宜无视关潼炸毛的吼声,噙着笑扬长而去。 “长安姐姐何事如此开心?”白怜忽然从身后跳出,背着手笑眯眯道。 郭知宜捻了捻指尖,一笑,“无事,就是……遇见个炸毛的小豹子。对了,你呢,磨出来点什么东西没有?” “小怜出马,怎么会空手而归呢?”白怜故作神秘地一笑,“长安姐姐这下要欠小怜一个大人情咯!” 郭知宜侧首,“哦?看来小怜是挖出来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 白怜背在身后的手移至身前,握着一个小卷轴晃了晃,“喏,在这里,很了不得的东西哦!” 郭知宜接过卷轴,目光垂下,一落到纸上,首先被纸上的字迹吸引。很工整隽秀的字体,锋楞不显,起势和收笔甚至有些圆润,是有点可爱的字,像白怜本人一样,看上去柔软无害。 可也只是看上去。 郭知宜收起心思,垂下眼睑,将纸上姜荷的口供看了遍,又细细端详了口供后的几张人像。 彪形大汉,眉目带煞。 良久,郭知宜脸色严肃地收起卷轴,“姜荷果真这么说?” “亲口所言,绝非捏造。” 郭知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神明亮,“小怜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小怜不敢居功,”白怜摸了摸鼻子,吐舌:“只是,还有一件事,长安姐姐听了不要生气才好。” 郭知宜此刻的心情很好,畅快道:“你尽管说。” 白怜语速飞快道:“姜荷逃了。” 郭知宜笑容停滞:“什么?” 白怜一缩:“是我把她放走的。” 郭知宜深呼吸:“为什么?” 白怜咬了咬唇,交代了事情原委。 -- 牢房冷寂,残忍的游戏在姜茂文三人面前展开,由不得他们拒绝。 “猜错了呢。”白怜移开脚,露出脚下的铜钱,笑眯眯地看向姜茂文,“那,按照规则,庄主可以选择由谁来为您的错误负责。” 姜茂文咬牙,死死瞪着白怜,脸上的肉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地颤抖,他粗重地喘息着,不肯抬头,不肯说话,做最后的抗争。 白怜朝侍卫递了个眼色,立时,姜荷两人的喉间抵上了冰凉的锐器,“庄主?” 刻意拖长的声音绵软而危险。 姜茂文眼中隐隐约约掠过了一丝挣扎,面上浮现出痛苦之色,良久才沙哑着声音道:“别伤害辄言。” 姜茂文答得艰难,说完便深深地埋下头,不敢面对女儿姜荷投来的目光。 牢房里因为他的回答死寂了一瞬。 但很快又被低泣声打破。 姜荷眼里闪着泪光,脸上浮现出极复杂、极痛苦的表情,既有难以置信的悲痛,也有一丝早知如此的愤怒。 白怜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逼近她,佯做惋惜:“姜姑娘听到了?这可怨不得别人。” 白怜边说,边看了眼扣住姜荷的侍卫。 抵住姜荷脖子的锐器会意地往前送了送,冰冷锋利,和温热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喉管显得如此脆弱,像纸一样易破。 鲜血无声地顺着秀美的脖颈滑入衣衫。 姜荷绝望地看了姜茂文一眼。 姜茂文痛苦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姜荷这下彻底死心。 白怜脸上的笑短暂地消失了一瞬,在姜茂文避开姜荷视线的时候。但这点异常没被任何人察觉。 她仍旧笑得甜美,欣赏风光一般欣赏着眼前的景象。 就在最后关头,姜荷忽然颤抖着吼了出来,“等等,住手!” 白怜挑眉,“让她说。” 侍卫后退一步,刀仍抵在姜荷脖颈。 姜荷畏惧地看了眼闪着雪光的刀,垂下眼剧烈地喘息,声音里带着压抑和恐惧:“你刚才说,一条有用的消息就可以就一个人的命,对吧?” 白怜点头。 姜荷道:“那我……他不说的话,我说,能换我一条生路吗?” 白怜耸肩:“自然可以。” 想了想,白怜又拿出自己的玉佩,走过去附耳诱惑道:“听说过京城白家吗?小女不才,忝为白家嫡女,只要你提供足够有用的消息,我可以以白家的名义保你一世安康。” 姜荷瞪大眼睛,震惊地看向白怜。 她自然是听说过白家的,只是没想到,白家的人会是这副模样…… 这时一旁的姜茂文也听见了白怜的这句话,他像是被俺下了什么开关,整个人开始疯狂地挣扎,面色也变得狰狞,不断地嘶吼谩骂,意图阻止姜荷说出不利的话。 “……你如果说了……白家也保不住你……” 姜荷完听不到姜茂文在叫嚷什么。或者说,她完不想听见。 她定定地看着白怜,对方的话久久在她脑海中回荡。 她没办法不心动。 她没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她没有别的选择。 几息之后,姜荷低声道:“在颍州城西有个隐秘的宅院,除了我父亲没有人知道那里和我们家的关系,我是不小心发现的。那里应该是处很重要的所在,父亲每次前往都会乔装打扮成别人认不出来的模样,每次在那里一呆就是好久,还经常在那里会见很多奇奇怪怪的人……” 白怜问:“奇怪的人?哪里奇怪?” “他们一脸凶神恶煞,看上去不像好人,可偏偏父亲对他们恭敬的很,父亲见到刺史大人都没有那么恭敬。” 白怜拍手,满意道:“好,你随我来,你配合我把那些人的容貌画出来,再指出那个宅院的位置,我就放你离开,并送你白银千两作为盘缠。” “好。”姜荷绷紧神经,跟在白怜身后往牢房外走去。 临走到牢房门口,姜荷脚步停了下,回头看了眼姜茂文,神色凄然决绝: “走到这步,怪不得我。” 姜茂文没有说话。 此刻,他只是面色呆滞地看着虚空,神色颓然地喃喃,“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 郭知宜听完,没有责怪的意思,“无碍,你是为了大局,已经做的很好了。” 白怜笑弯了眼,“长安姐姐真好!小怜不会让长安姐姐失望的。” 因为她方才没有说的是,她在白怜走后,便派人去四处散布了姜荷的消息。 她不杀姜荷,可是身怀重金的姜荷孤身一人,能在混乱的世道里活多久呢? 至于什么白家的名义,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辛苦了,你先好好休息两日吧。”郭知宜交代白怜两句后,转身就出了院子,风风火火地带人去颍州城北姜荷所说的宅院搜查了一遍。 果不其然,在那里搜出了姜茂文藏匿起来的账本和许多私密的往来书信。 郭知宜欣喜若狂。 因为这账本详细记录了金银山庄这些年来的往来账目,包括转手出售女孩们的记录,连接手的店家都详细记录在册。 而那些私密书信的信息量,就更加恐怖了。 原来这姜茂文竟是**窟这个组织的八大头目之一! 陆韶侍立在郭知宜身侧,窥见她脸上掩不住的喜色,他的面容也温柔许多。 “还有这里,”陆韶俯身,指尖点在书案上摊开的账本上,“从姜茂文买下人的这些店家,背后大部分是赵家人在操控。” “看到了。”郭知宜回抱住陆韶,高兴地蹭了蹭,“这次,我一定狠狠地撕下赵家一块肉。” 陆韶趁着郭知宜出神思考事情,心猿意马地,悄悄地把人完地笼在了自己怀里。 -- 京城一间茶楼里。 白延卿蹙眉看着眼前的茶博士,“你一向谨慎稳重,这次出了什么事急着找我?” 茶博士一边倒茶,一边压着声音道:“公子可还记得,半个月前,公子命属下派人去颍州,盯着大公子安排去暗中跟踪怜小姐的人?” “对,怎么了?他们出事了?” 茶博士一顿,“并没有,因为长安郡君的缘故,颍州下了戒严令,他们没有进入颍州城。但是,他们在颍州城外遇见了一伙儿意图乔装打扮混入颍州城的人。这伙人举止怪异,又逢上这敏感多变的时候,下面的人就多留心了点,暗中跟踪他们一段时日,听到他们说起,长安郡君是个异数,要尽快禀报使相云云。” 白延卿冷笑,“使相?大周的使相统共只有两人,京城里只有一位,这才刚刚闭门思过了一个月,又开始作妖了?有这般心思和精力,若是用到打仗上,大周西北战事何至于如此吃紧!” 茶博士见触及白延卿的逆鳞,再不敢多言。 没人知道,白家的青锋露芒傲公子,怀揣金戈铁马的从军梦已经很多年了。 只不过,多年来求而不得,便不再求了。 白延卿闭上眼,呼气:“盯着点这群人,小怜那边先不管。” 第二百三十四章 () 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句老话用在赵家身上再合适不过。 金银山庄过去有多风光,现在跌下时就有多狼狈。 审判结束后,口供也完整交代了整个作案的流程,以及涉案的人员,一部分已经伏法,另一部分尚在逃亡。郭知宜把案情和通缉令发往各地州府,以昭彰天下,之后就在颍州把姜茂文斩首示众。 斩首当日,颍州城市绿化率断崖式下降,地皮秃噜好一大块。 本来该惯例性地捡菜叶砸犯人,但因为现在是早春,百姓们自己吃尚且不够吃,用来丢人太浪费,不丢又不解气,最后灵机一动跑出去拔了一筐子地头的野草,往犯人身上丢去,边丢边骂。 路上也有不少人丢石头,石头如雨点一般向姜茂文落去,所以未及法场,姜茂文已经满身是血了。 这还是郭知宜派人拦下打算泼粪的百姓之后的结果。 郭知宜擦汗,敬佩地看向唐景明,“此地民风如此热情淳朴和……彪悍,唐大人辛苦。” 唐景明:“……” 郭知宜真诚道:“不过泼秽物的就免了,留着施肥多好,不必浪费在这种恶人身上。” 唐景明深吸气:“受教。” 法场上,郭知宜和唐景明一道登上高台,列坐其位。 唐景明犹豫一瞬,问道:“郡君需要挂上帘子遮挡一下吗?” 郭知宜笑着反问:“唐大人觉得长安有何不可见人的吗?” 唐景明对上郭知宜坦荡的神色,倏然一笑,“是下官多虑了。” 午时已到。 监斩官朝高台上投来询问的视线。 唐景明转而看向郭知宜。 郭知宜坐在高台中央,看着四周乌泱泱的人群,点了点头。 监斩官接到指令,开始宣读罪状,每读一条,下方就是一阵骚动。 “……为祸一方,残害百姓,罪不容诛。”监斩官收起罪状,锐利的视线在场扫过,“善有赏,恶有罚。故此今日,在钦差大人和刺史大人的见证下,在颍州父老乡亲的见证下,犯人姜茂文将斩首示众,以抵其过。” 下方传来一阵叫好声。 郭知宜看去,是那些受害者和他们的亲人。 无不红着眼眶。 郭知宜心中立刻变得有些沉重。 侩子手的刀高高扬起,丧犬一样的姜茂文忽然仰起头,直勾勾地看向郭知宜的方向,狞笑着大吼:“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小小年纪便祸乱朝廷,你以为杀了我就没有人知道你包藏祸心、窥窃神器了吗?哈哈哈!” 人头在狞笑声中落地。 这场闹市问斩就此落下帷幕。 然而,高台之上,却是一片寂静。 颍州地方大小官员面面相觑,心思微妙,不约而同地偷偷向郭知宜瞥去视线。 陆韶眼睛眯起,拳头攥紧。 众目睽睽之下,郭知宜轻笑:“看我做什么?” 郭知宜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理了理衣裾,她没有官服,但今天这个场合穿自己的命服也不合适,所幸只穿了偏男性的燕居服,整个人看上去干练。 “临死之言却也如此荒谬可笑!承蒙抬爱,但本郡君尚不到双十,若真能祸乱朝廷,那朝廷的文武百官未免太过无能!” 沉默的唐景明随后站起,站到了郭知宜身后不远,“胡言乱语,大人不必在意。” “自然,本郡君一向很有自知之明。”郭知宜微微侧首,余光扫过在座的一众官员,淡淡一笑,“告辞。” 郭知宜转身朝高台下走去,不用官兵维持秩序,人群便像摩西分海一般让出来一条道。 郭知宜笑着向两侧的人群道谢。 站在前排的人心潮澎湃,脸色微微发红,“不不用谢。大人为民除恶,该是我们道谢。” “对,该是我们道谢!” 一时间道路两旁尽是呼声。 呼声中还夹杂着一两道突兀的声音,“大人长得这般俊,可有婚配呀?”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郭知宜也不恼,一笑了之。 就是陆韶,面色很不好。 郭知宜眼看酸味都快实质化了,忍住笑意,向两边的百姓道:“我奉陛下的旨意巡视四方,目的就是体察民情,诸位颍州的父老乡亲要是有什么冤屈和意见尽快到公堂陈述。我一定会将大家的意见上达天听。” 四周又是一片叫好声。 站在人群后的白怜、关潼和姜辄端看着人群中心的那人,各存心思。 美人钦差除恶贼的事迹和昔日北境女杀神的传奇一经结合,立刻为说书人津津乐道,经口口相传,如同涟漪层层展开,迅速传播到颍州城的角角落落,并且还在不停地往外传播。 没过几日,郭知宜往颍州城的大街上一站,就有人能认出她来。 郭知宜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是好是坏。 郭知宜无视了围观的炙热视线,面不改色地按着腰间佩刀,下指令道:“带走。” 众人向被层层围起来的建筑物投去视线,心中讶然,“这已经是被关掉的第十家青楼了吧?” “以后城里都不许开青楼了吗?” “不让开也是好事。” “可这样以后就没有快活的地方了......”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青楼的老鸨(bǎo),一个丰腴富态的妇人哭哭啼啼地被押了出来,“青天白日的,大人要查封奴家这小店也得给个说法吧!大人身份尊贵,吃穿不愁,自然不知,奴家和手底下的姑娘们身份低微,只能依靠小店过活,要是小店关了,这不是要把奴家和姑娘们逼上死路吗?大人可怜可怜姑娘们吧。” 妇人哭得委实凄惨,在场的路人竟有几人心生不忍,为她们求起情来。 郭知宜面色冷峻,居高临下地看着妇人,“说法?本大人给你的说法就是,今后这家店不可能再开出现在颍州,不只是这家店,还有你,也不可能再出现在颍州。” 妇人泪眼朦胧,惊呆在原地。 郭知宜冷笑,“你早就知道金银山庄的事情,却知情不报,甚至为虎作伥,帮着通风报信,强卖无辜的女孩儿,你的罪不比姜茂文轻!” 众人哗然。 郭知宜趁势道:“大家都知道金银山庄的贼人掳掠民女,可大家不知道的是,这些青楼妓院也是帮凶!若不是这些地方出重金买人,金银山庄又怎会生出大肆掳人的想法?” 众人立刻醒悟过来,没有金钱的驱动,这种残忍的事情怎会如此多发? 郭知宜顺利转移把民愤转移到利益链的终端,“所以,凡是牵涉到金银山庄一案的青楼妓院,本大人一个都不会放过。还请众位配合,不要阻挠官兵行事,长安在这里先谢过诸位。” 聚在两边的百姓连连摆手。 郭知宜颔首,微微一笑,眼睛里划过一抹志在必得。 第二百三十五章 () 寒梅吐芳,古枝虬结。 一个人在树下练剑。 剑收,男人细缓地做了一个吐纳,沉声道:“何事?” “大人,我们布置在陈、颍、寿三州的暗桩被拔掉了。”身着黑衣的魁梧下属跪在地上,不敢看那人的脸色,“部。”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流逝得特别缓慢,他心惊胆战地等了许久,也不见那人发话,于是更加提心吊胆。 “为何?谁干的?”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是长安郡君郭知宜。她的一个下属无意中撞进了京城**窟,守在那儿的人本想把他解决掉,却不料......” “却不料,没有把对方解决掉,还正好把**窟暴露在多疑细致的郭知宜面前,”男人的语气带着嘲讽,“再然后,一步一步,连老窝都被人扒了。一群草包。” “属下失职,请大人降罪。” “算了,不怪你们。既然事已至此,无力回天,那就去想办法物尽其用,最大程度地利用它的剩余价值。” 下属抬头,询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男人在明晃晃的剑上弹了一下,寒光一闪而过的利剑映出一只冷漠幽深的眼睛,“忍了那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够久了,趁这次机会把这个碍事的人解决掉吧。” “是。” -- “混账!” 赵俊拍桌大骂,“好一个郭知宜!好一个长安郡君!她这是要与本相不死不休?” 赵正谊舌尖发苦地站在一旁,“伯父息怒,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眼下最紧要的是想个应对之策。陈州和颍州等地戒严一月有余,我们的人进不去,里面的消息也穿不出来,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尘埃落定,三州的铺子被她毁得七零八落。在这次的事情里,我们真的从头到尾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得到,她现在手里有没有什么我们的把柄也不得而知。” 一个女子,就让他们如此狼狈。 赵正谊心中既担忧又害怕。 郭知宜的能力和势力远超他的想象,不管他怎么看,都只能看到冰山一角。 赵俊听见赵正谊慌乱的语气,心中更加烦恼,“现在知道怕了,当初干什么去了?你那个白眼狼儿子和太后怎么就没能除掉她呢?” “伯父慎言。”赵正谊低声提醒道。 赵俊猛然抬眼,伸手扣住赵正谊的脖子,“慎言慎言,除了会说慎言,你还会说什么?本大人贵为三军统领,立下开国之功的大周枢密使,为何要对一个小丫头低声下气?若不是你无能,在本大人的荫庇下都不能阻止陛下任她为钦差,如今怎么会是这么被动的局面?会由得她上蹿下跳这么碍眼?” 赵俊的手青筋暴露,渐渐收紧,直到赵正谊快喘不过来气,才把人甩开,厌恶地啐了一声,“畏首畏尾的东西!有什么颜面做我赵氏子孙!” 赵正谊伏在地上,剧烈地喘息,“伯父教训的是,不知伯父有何高见?” 赵俊一甩袍袖,眼神狠厉道:“郭知宜就是一柄阴损的匕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冲出来捅你个猝不及防,本大人没有那么多功夫专门盯着她,与其被动应对,不如主动出手。” 赵正谊抬眼,双眼还残留红痕,眸光幽深:“伯父是要......” “杀了她,一劳永逸。” 赵正谊定定地看着赵俊,瞳孔微缩,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好。” “但是......”赵正谊垂下眼,神色尽掩,“郭知宜和她身边的侍卫武艺都很高超,侄儿手中没有得力之人,不知伯父可否借个武功高强的人?” 赵俊点头,“明日自会有人到你府上,你随意支使。” “是。” 赵正谊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小步小步地退出去关上房门。 在院中洒扫的老仆无意中瞥见赵正谊衣角沾上的灰,心中划过一丝狐疑,悄悄侧身用余光仔细打量了几眼脚步匆匆的赵正谊,混浊的眼里闪过若有所思。 当日傍晚,暮云染红半个天空,披着白狐斗篷的静美女子缓缓走上汴水的古桥,然后在古桥拱起的顶处驻足,秋水明眸里是水天相接的壮美画卷。 路过的人望见这一步,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不忍心打扰这如画美景。 但是偏偏就有一个不解风情的老头子,走路头也不抬,直愣愣地撞得美人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路人眉头一皱,下一秒就想捋袖子骂人。 却见那美人稳住身子后,立刻回身扶住了罪魁祸首的老头子,“老人家没事吧。” “没事没事。” 美人微微一笑,“那就好,老人家走路慢着点,小心着点。” 路人目送老人离开,美人也转身欲走,连忙拉着旁边的人问道:“那个美人是哪家小姐?” 旁边的人指着汴水之畔的高阁,一笑,“那里,史家大小姐。” 路人怅然若失:“难怪,这般人美心善,原来竟出自大名鼎鼎的史家......” “是啊,她是史家嫡系唯一的血脉,也是当今史家的家主......” 旁边的人还在科普,但这个路人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史倾棠半垂着眼,缓缓从街道上走过。过于出色的容貌,让她显得与整条街格格不入。不少人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中间夹杂着低低的议论声。 但她却像浑然不觉,步履依旧从容淡定,像遗世独立的仙人般从喧嚣中穿过,回到自己的“洞府”。 关上门,史倾棠立刻卸下疏离淡静的面具,捂着胸口长长地喘了口气。 “家主,您这是?”侍女看见史倾棠的模样,立刻担忧地上前扶起史倾棠。 “无碍。”史倾棠推开侍女,大步流星地往书房走去,进去片刻后又出来,手中攥着个一指粗、一长的小木筒。 护卫在史倾棠院子周围的侍卫见状,立刻上前道:“家主有何吩咐?” “速去东仙......不,风吟居,把这个亲自交给范公子,要快!” “遵命。”侍卫神情严肃,拔腿就走。 史倾棠舒了口气,倚在书房门口,眸中闪过若有所思。 赵俊打算直接对郭知宜出手,这倒是出乎她的预料。 按理说,不应该。他的一众谋臣难道拎不清轻重缓急吗? 性子偏稳妥的赵正谊应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吧? 史倾棠想起线人特意提起的细节,微微眯起了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赵正谊......” 第二百三十六章 () 风吟居,范质取出木筒中的密信,脸上的表情转瞬间变得幽深莫测。 “公子,出了什么事?”星纪看见范质脸色的变化,拧眉问道。 “赵俊要,对我那未过,门的兄嫂,动手,多派些人,手暗中保护,万不可,出差错。” 星纪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范质烂七八糟的句子,心中一片麻木之后的平和,“遵命。”然后转身出去安排人手。 书童仰头看向范质:“大公子和长安郡君他们提前得到了消息,理应不会出什么大事,可是公子的脸色为什么还是这么奇怪?” 范质勾唇一笑,“你知道,这情报,是谁送,过来的吗?” 书童点头,“史家大小姐啊。” 书童说完之后,自己也反应了过来,“史家大小姐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范质笑:“再想。” “这种机密的情报,估计得贴到赵俊他们议事的房间门口才能听到......吧?”书童脸色立刻变得十分惊恐。 能在赵府安插自己的眼线,这这这...藏得太深了吧? 范质对上书童投来的震惊视线,惊叹地点了点头。 史倾棠和史家,都比他之前调查的厉害得多。 一个能绵延几百年的望族,果真不可小觑。 单就一个史老爷子,能不取分毫地传道授业于无数人,能把几百年基业交到一个小姑娘手上,能以身殉阁而面不改色。这般魄力,问世间,何人能与之比肩? -- “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护卫?”郭知宜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靠在马车上问道。 驾车的陆韶扭头道:“范质递来消息,赵俊可能会对郡君不利。” “原来如此。”郭知宜嗤笑一声,轻嘲,“看来我对他造成的威胁还不小呢。” 陆韶想到他们这次的收获,“郡君这次带回的人证、物证的确能威胁到他。” 郭知宜垂下眼,轻声道:“还不够呢?” 如果再算上赵俊派人刺杀她......够不够呢? 郭知宜一边捏着车上的果脯和零嘴往嘴里送,一边在心里盘算。 过了一会儿,郭知宜坐起来,敲了敲车壁,“陆韶,我忽然想到这其中的一个蹊跷之处,事关紧要,让忍冬驾车,你进来车里说吧。” 陆韶握着缰绳的手攥紧又松开,“好。” “郡君他们怎么停下了?”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的白怜,疑惑地问道。 关潼的声音从车前闷闷地传来,“我也不......现在知道了。” 白怜面无表情地关上车帘,向后躺倒在车厢中,“我可算知道为什么长安姐姐为什么不和我乘一辆马车了。” 啧,好想骂一句狗男女。 算了算了。 前面的马车里,陆韶和郭知宜相对而坐,“郡君发现了什么蹊跷之处?” 郭知宜捏起一块果脯递到陆韶嘴边,“我有些好奇,这个消息是怎么得到的?我手底下的人可没这么大的神通。” 陆韶接过果脯,想了想道:“应该不是范质,他在京城的势力不深。” “那就是史姐姐了。”郭知宜若有所思地说道,“史家,魏人辅,真是出入意料。平日里不显山不显水的,没想到都是表象,都是冰山一角。” 郭知宜一边沉思着呢喃,另一边手中投喂的动作也不停。 “很出人意料吗?”陆韶淡淡的声音忽然响起。 郭知宜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自己被陆韶捏住的手。 郭知宜挣了一下,没挣开。 以郭知宜的力气都没有挣开,可想而知,陆韶用了多大的力气。 陆韶手臂的肌肉紧紧绷着,手上青筋毕露。 郭知宜察觉到这有些怪异的气氛,干笑道:“你刚刚说什么?怎么了?” 陆韶没有回答她。 陆韶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以一种阴沉严肃、掠夺感十足的目光。 郭知宜心道不好,陆韶八成是发现了她的想法。 她苦笑,“陆韶,你听我说,我不......嘶!” 陆韶突然发力拉了一下郭知宜捏着果脯的手,郭知宜的上半身随之微微往前倾倒。 “你!”郭知宜震惊地抬头,看着陆韶幽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微微低头叼走了她指尖的果脯......然后在她的指尖啄吻了一下。 郭知宜被指尖湿湿的触感震惊得半晌没回过来神。 “陆韶你......”发什么疯呢? 她的后半句话没说完就被陆韶按进了自己怀里。 陆韶紧紧拥着郭知宜,像是抱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气息都有些不稳,“我不许。” “什么?”郭知宜哑然。 “我不许。”陆韶吼道。 “......”郭知宜闭上眼,沉默下来。 陆韶的下颌抵在郭知宜的肩上,在郭知宜耳朵边上反复道:“我不许!我不许你用伤害自己的方法达到目的!不许不许不许不许!你听着,我不许!” 陆韶的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像极了苍白无力的他。 陆韶一直很清醒,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深爱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一份什么样的爱。为了这份爱,他甘愿做她的剑与盾,他甘愿这份爱卑微地一再退让,他甘愿为之承受一切苦难。 沙场,朝堂; 北境,南疆; 为你征战天下,也为你埋名卸甲。 没有什么立功封侯的志向,也没有高尚的家国情怀。 一切只为你。 所以,陆韶绝对不容许郭知宜再次用自己的伤,去换取想要达到的目的。 他恶狠狠地说道:“如果郡君伤了自己的手,我就砍下自己的手;如果郡君伤了自己的腿,我就砍下自己一条腿;如果郡君胸腹受伤,我就万箭穿心不......” 郭知宜捂住陆韶的嘴,无奈一笑,“不许说些不吉利的话。你也不想想,要是你真的缺胳膊少腿,我还得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又是擦身子,又是喂饭,堂堂郡君活成了丫鬟,惨。” 陆韶别开视线,“如果那样的话,郡君就会只围着我一个人转,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嗯?”郭知宜的声音扬起,带着危险的感觉。 “......” 耷眉垂眼不说话的陆韶,莫名有种委屈巴巴的即视感。 但是揽在郭知宜腰间的手臂却是一分力道没减。 郭知宜有些好笑,抬手拍了拍陆韶的肩膀,“好了好了,我保证,不会糟蹋自己的身体。” “嗯,”陆韶闷闷道,“只有我能。” “???!” 郭知宜磨牙,“想造反吗?” 陆韶抬眼看他:“想很久了。” 想很久了...... 想很久了...... 想很久了...... 郭知宜脸色一变,身僵在原地,手脚开始发凉。 随后是一阵阵的心悸...... “陆闻,你想造反吗?”一个残年风烛的老臣把年幼的皇帝护在身后,身发颤,底气不足地指着台阶下的男人高声呵斥道。 男人的面相可以本可以称得上俊美无铸,但是被额际的刺字给破坏了,反添几分阴鸷凶煞的邪气,眼神也是冰冷狠厉,让人看了打颤。 男人穿着冰冷的铠甲,提着正在滴血的剑缓缓走来,身后是一条血路。 一阶,两阶,三阶...... 上朝时无比漫长的台阶,此刻却变得无比短暂,男人越来越近,没有人能阻止他。 终于,男人站到了高台上,阴沉地看着坐在龙椅上的幼帝,轻轻勾唇,“想很久了。” 老臣无力地仰天长叹,泪流满面:“大周!难道我大周的气数真的尽了吗?!” 小皇帝惨白着脸,恐惧地抽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陆大哥......” 男人对这个熟悉的称呼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冷漠地提起剑,剑尖对着小皇帝的眉心。 忠诚的老臣悲愤地痛骂:“陆闻,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你不得好死!”随后朝冰冷无情的寒剑扑去。 一室血光。 郭知宜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双眼失焦,对陆韶焦虑的大喊声丝毫未觉。 针扎似的剧痛密密麻麻地爬满心脏,顺着神经蔓延到身。 郭知宜眼前一阵模糊,随后归于黑暗。 “郡君!!!” 陆韶惶然地吼道。 车外,一群寒鸦惊起,然后没入影影翳翳的枯林。 第二百三十七章 昏迷 () 郭知宜这一场昏倒来得猝不及防,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以关潼的身份,被迫护卫在最外层,不得靠近中间的马车。关潼不忿地瘪了瘪嘴,收回不时往身后瞄的视线,嘴硬心软地说道:“女人真是麻烦又娇弱。” “可你被女人打败了。”一旁的亲卫冷冷道。 “那是不小心。”关潼哼了一声,赌气地背过身去。 然后,不过两息,关潼又转了回来,别扭地问道:“她以前经常会出现这种突然昏过去的情况吗?应该不会有事吧?” “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她身边的侍卫?” “我跟在她身边还不到半年。” “看不出来啊。”关潼惊讶,兴致勃勃地追问,“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跟着一个女人呢?” 亲卫扫了关潼一眼:“和你差不多。” “也是被她抓起来的?你也不是很强啊,哈哈哈哈。”关潼笑了出来,但笑着笑着又平静了下来,“所以说,她这种祸害怎么可能出事呢?嘁。” 关潼别开眼,不再往身后看去,视线紧紧盯着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做好了随时攻击的准备。 太阳沉下去了,夜晚总是格外躁动,不过没关系,在夜里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他的眼睛。 -- “为什么郡君会突然昏过去?”陆韶的脸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情,浑身朝外散发着低气压,让人心头仿佛压上一块巨石。 “闭嘴,吵死了。”白怜冷冷瞥了一眼,然后收回尖锐的视线,专注地看着躺在自己面前的郭知宜。 她双手微微发颤着探向郭知宜的脖颈。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脉搏,连颈上都…… 陆韶见白怜神色有异,眼神更加阴沉,直接探手按在了颈侧。 陆韶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握住郭知宜的手腕。“不可能……”陆韶脑中轰鸣,脸上血色尽失,身都在痉挛似的发抖。 白怜同样完不明白怎么回事,明明不久之前还活生生的没有一点异常…… 她捏着拳头,脸色难看地问道:“郡君之前得过什么重病吗?” 陆韶嘴唇抖颤,心脏剧烈地跳动:“她受过很多的伤。” “除此之外呢?” “没……”陆韶忽然想起破庙里的场景,呼吸一滞,“不,有一次很奇怪,我们和莫大夫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曾经请莫大夫帮郡君看过伤,莫大夫那个时候说郡君的脉相很奇怪,是绝脉,不过后来按照方子喝了点药,很快就恢复了。” “绝脉?”白怜眼神立刻变得锋利,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多月前,被刘株追杀的时候。” 白怜眉头皱得很紧,摇了摇头,“后来我给郡君诊脉的时候,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虽然郡君的身子不怎么好……但是不是绝脉,绝脉这种脉相只在生机稀少的将死之人身上才可能出现。” 陆韶猛然想起什么,浑身一震。 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一片纯黑、深不可测的空间中,郭知宜含着淡淡的笑,负手站在空荡荡的空间中央,望着眼前的白影,“你说我吗?” 白影不说话,表示默认。 郭知宜捂着脸,慢慢蹲下,大声笑了出来,像是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 白影不解地低头看着她。 郭知宜突然暴起,一把扣住白影,揭开了白影的真面目。 那人有着和郭知宜一模一样的容貌,细看却又有些微小的不同。对方的眼角是微微上挑的,带着锋锐凌厉的感觉,眼神也淡漠冰冷,不带一份感**彩,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人的心是不是冰雪做的。 郭知宜愣在原地,脸上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面前的这道影子,是原主?!! “三个半月。用我的身子多活了三个半月已经是我对你的施舍。” 郭知宜眯起眼睛,“所以我现在该感激你?” 对方平静地看着她。 “鸠占鹊巢太久,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享受宠爱的时候,不心虚吗?” “恋上陆韶的时候,你把梦谶的警示置于何地?” “这是属于我的世界,无论你多么用力想留下自己的痕迹都是徒劳,这里对你来说,只是昙花一梦,你最终、注定、一无所有。” 对方淡淡启唇,话语简单、刻薄,又一针见血,轻飘飘地击中郭知宜防御最薄弱的地方。 郭知宜呼吸一乱,扣着对方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郭知宜垂下头,晃了晃肩膀,眼神暗了下来。 -- “还没有醒过来吗?”关潼怔愣地望着紧闭的房门,心中的焦虑堆积,已不容许他自欺欺人。 两天了…… “我去看看。”关潼拔腿就要往楼上跑去。 “别去。”亲卫摇了摇头,神色难看地往上面看了一眼,“陆公子现在心情正不好,不要在这个时候上去招惹他。” “可……” 就在此时,客栈门外响起一阵马蹄声,蹄声急骤,如同暴雨急促地拍打屋檐。 守在客栈四周的亲卫立刻警惕起来,如同狼一样高高竖起两只耳朵,警觉细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来者何人?” “自己人自己人,我们是范大人派来的护卫,保护郡君和公子回京。”对方一行约有三十人,尽着一身青衫,看起来很是平凡。 然而,对方不时泄露的鹰隼般的眼睛和无声无息的走路声,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对方的不普通。 青衫护卫们并没有轻易靠近客栈,而是远远站在门外,把信物和范质的亲笔书信扔了过来。 “为什么忽然添这么多人手?”亲卫接过信物和书函,确认对方身后,并未卸下防备,依旧警惕地看着对方。 “公子得到消息,有人要对郡君不利。” “谁要对郡君不利?” 听见这道沙哑的声音,亲卫和青衫护卫俱是一愣。 陆韶从亲卫走出,脸色憔悴,目色阴厉,这使他本就煞气深重的脸更加骇人。 青衫护卫迟疑了一下把范质的交代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陆韶沉默片刻,短促地冷笑出来,“赵家……” “来得正好,”陆韶活动着手腕,阴狠乖戾道,“一有任何消息立刻通知我。” “啊……遵命!” 陆韶说完,目光沉沉,转身又回了房间。 青衫护卫捂着胸口喘了口气,“怎么回事啊?刚刚吓我一跳,陆公子他的脸色太吓人了,出什么事了吗?” 亲卫叹了口气,担忧道:“出大事了!郡君已经昏迷了两日,到现在还没醒。” 青衫护卫瞪大眼睛:“怎么可能?为什么?” 亲卫没有回答他。 然而,感受着四周低沉的气氛,青衫护卫的情绪也不由得低沉了下来。 第二百三十八章 屠杀 () “有人来了,确认为敌。”客栈四周的护卫立刻拔剑出鞘,警惕地盯着前方。 对方像是没有预料到客栈四周的守卫力量会有这么强,一时竟不敢妄动。 黑暗里,两方势力展开了无声的对峙。 “你们都回去。” 忽然,室内的烛光晃动了一下,大门猛地被推开,昏黄的灯光刹那间倾泄而出。一个黑色的高大人影从门内走出。 “陆公子!”亲卫忙叫住陆韶。 陆韶没有回头,久积的暴怒在他眉宇间酝酿成了一场滂沱的暴风雨,没人敢挡在这股惊心破胆的气势面前。 “我说,你们都回去!” “今天晚上,你们的职责就是保护郡君,任何人不许踏出客栈一步!!” “……是。”亲卫咬了咬牙,转身退回到客栈以内。 陆韶扔掉宽大的外袍,只穿一件单衣,提一柄环手直刀,朝着未知的黑暗走去。 -- 翌日晨起,女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把镇子里的人从睡梦中惊醒。 人们骂骂咧咧地从家中走出,不耐地朝门外走去。 然而下一秒,人们齐齐呆在原地。 “血……血……好多血……”惊颤的声音仿佛是一个讯号,唤醒了呆滞的人们。 男人们立刻把小孩和女人推回家里闩上门,掂起棍棒警戒地朝街上走去,小心谨慎地打探情况。 但是,越往前走,他们就越心惊胆颤。 一整条街上都是血,时不时可见死相恐怖的尸体。 “这这这这是什么东西干的?” “目测得有几十具尸体了吧。” “三十六具。”神情凝重的官差从人群中走出,把不相干的人群从血案现场赶了出去。 但人群虽然走了,议论声依然不绝。 “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人?” “看打扮不是咱们这儿的人。” “不管是哪儿的人,但这件命案发生在咱们这儿,都太可怕了。” “是啊,昨天晚上一点动静都没有,连家里的狗都没叫,这得多少人才能毫无声息地杀了这么多人呢?” “或许,不是人呢?” “别吓人了……” 无关人等被部驱逐之后,官差们面面相望,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惧色。 和普通百姓不同,他们直接接触这些尸体,发现的事实更加恐怖 这些人身上的伤口竟然出奇地相似! 看起来像是一人所为! 这个猜测过于不可思议,以至于这些官差不敢相信。 但仵作验尸的结果无情地验证了他们的猜测。 看到结果的几个官差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县令更是直接瘫坐在椅子上,“天要亡我!死了这么多人,我可怎么交代哟!” “不用担心。” “呸,说得轻巧……等等,你是什么人?”县令浑身一个激灵,险些从椅子上弹起来,害怕地盯着忽然出现在门口的人,色厉内荏地呵斥道,“何何何人胆敢擅闯官衙?来人,快来人!” “大人。”官差畏惧的声音从甲士身后传来。 县令气道:“你们……” 县令话说到一半,忽然看见甲士从怀中取出一块明黄御令,没说完的后半截话瞬间憋回了肚子里。 见御令,如陛下亲临。 县令没时间思考眼前这人为什么会有御令,身体下意识地就从椅子上起来,跪伏于地,“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甲士收回御令,言简意赅:“我此次来主要为西街的命案。” 县令一下子抬起头,惊道:“大人知道原委?” 甲士对着半空拱了拱手,“钦差大人南巡回京,途经此地,突遭刺杀生死不明。街上那些便是昨晚上与我们交手的刺客,你们看看还有没有活口,能审问出些东西吗。” 县令额上冷汗直冒,钦差来了,他这个县令为什么一点信儿都不知道?! 钦差?哪位钦差? 对了,最近是有位女钦差闹得沸沸扬扬的,听说还是皇上的亲孙女! 对面的官兵刚才说什么来着? 生死不明?!! 县令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出窍的魂魄奄奄一息地吊在头顶。 甲士见状,善解人意道:“无论如何,这件事不会波及到大人身上,大人尽管放心。” 县令缓了缓神,“那钦差大人现在如何,下官知道这附近的几个出名的大夫。” “不必。”甲士干脆地拒绝,转身就走。 “等一等。”县令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小心地问道,“钦差大人身边的护卫够吗?” “不用操心。” “那……昨天晚上杀了那些刺客的是……有多少人?” 甲士脚步停了下,没有回头,“一人。” “一一一人?!!!” 甲士勾了勾唇角,转身离开官衙。 “回来了。”交好的护卫看见他,在肩膀上拍了下。 “嗯,陆公子呢?在楼上吗?我去复命。” “不,在后院呢。” “真稀奇,今天竟然没去郡君跟前守着。” “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好友后怕地搓了搓胳膊。 以一人之力,杀三十六人。 这种实力,何其恐怖! 平日里还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难不成这就是郡君看重他的原因? 啧啧,不敢比不敢比。 -- 与此同时,京城。 赵俊打量着演武场上的武士,对身边的赵正谊侧首说道:“未免以后出了岔子,你又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你亲自来这里挑人,然后带上足够的人,务必在郭知宜进入京城地界之前,把人解决了,不得出任何差错。” 赵正谊俯首作谢,“侄儿必不负伯父的期望。” 赵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继续朝演武场中心走去,“既然来了,就顺便多挑几个,把京城里的麻烦一并解决了。” 赵正谊问:“京城里的麻烦?” 赵俊阴险一笑,“郭知宜在京城里的同伙,在背地里暗算了本相这么多次,是时候算个总账了。” 赵正谊微惊:“伯父要对史家的那个姑娘动手?” “史家不过一个空壳,不足为惧。”赵俊一哂,“但是看在史老头子的面子上,本相不伤她性命,给个警告足矣。” 赵正谊心中犹豫了一下,他想说,魏人辅待那姑娘如亲女,那姑娘在陛下面前也颇有脸面,和这么一个姑娘斤斤计较,既跌了身份,又捞不着什么好处,得不偿失的事情何必去做呢? 但没等他说出口,赵俊已经说起了另一件事情,“当务之急,还是西北的战事。当朝武将,能与我和殷弟比肩者,不过徐崇徐统领一人尔。李荣和李锐两个毛头小子,终究年轻气盛,镇不住西北的场子。” “不日,我将奔赴西北前线,京城这边还是得交给你看着。” “谢伯父厚爱。”赵正谊垂眸,咽下了满腹复杂的心思。 赵正谊从赵府中走出,已是傍晚时分。 他深深地回望了一眼暮色中的赵府,没来由地,竟生出一股压抑和窒息的感觉。 赵正谊长出一口气,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赵正谊?”白延卿一眼就看见了对方,连忙躲到墙后,无奈扶额,“怎么走到赵府这边了?” 七拐八拐避开赵正谊,白延卿才来到上次见面的茶馆。 迎上来的还是熟悉的面孔,茶博士恭敬地奉茶,“公子。” 白延卿抿了口茶,“暗中跟踪的人怎么说?赵俊最近有什么动作?” 茶博士脸色很不好看,抿了抿唇道:“那伙意图乔装打扮混进颍州城的人,属下们跟了他们一路,发现他们并没有进京城,而是绕过京城一路往北而去。” “往北?”白延卿思索道,“上次你说过,他们要把颍州的事情禀报给使相。使相?往北?” 白延卿按住眉心,眼神一厉,“怎么就忘了呢?北面……有且只有一位使相!” 赵殷! 赵俊的族弟! 赵殷身在北境的邺都,竟也要插手颍州的事情吗? 至于吗? 颍州背后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呢? 第二百三十九章 威胁 () 风吹起薄薄的纱帐,尾端系着小铃铛轻灵作响,碧色的春意无声地流入房间里,。 陆韶坐在床边,眉眼半垂,安静地凝视阖眼沉眠的人,带着疤痕的大手覆在莹白的小手上。 热度顺着掌心的纹路蔓延至心口。 须臾,陆韶眼中的坚冰融化一角,“手是热的,所以郡君只是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真久,但没关系,我会等着郡君醒来。” 陆韶低头,牵起郭知宜的手在自己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门口,忍冬焦急地来回转圈,却怎么都不敢进去打扰,等陆韶出来立刻上前。 “公子,西北来信。”忍冬将京城的密函递给陆韶。 “方四?”陆韶面无表情地拆开信,一目十行地浏览。 “属下至西北一月,亲历数场大战,今已明晓情势:敌众我寡,势不均,力难敌,守即是胜。幸赖主帅李荣调度有方,兼有悍将李锐,冲锋陷阵,西北局势或可稳定。然近日忽闻,太原刘株竟北面辽人,自堕为儿皇帝,以父事辽帝。辽军兵力骤增,形势岌岌可危,将身许国之日不远矣。属下死不足惜,但悔未能亲睹郡君大业有成,大憾。另,定难节度使或有反意,据传因赵俊被召回京,须惕之。而洛阳傅燕青实难琢磨,不可轻信。” 陆韶合上信,冷淡道:“饮鸩止渴,自取灭亡。” “那我们现在……” “不用管。” 忍冬一下子抬起头,疑惑地看向满脸漠然的陆韶。不用管?! 西北战事正胶着,方四乃郡君心腹,就这样不管不顾?! “这一战,大周没有胜算。”陆韶垂着眼把信塞进袖笼,“传信方四,胜负是其次,最紧要的是活着回来,保存有生力量。” 没有郭知宜在的场合,陆韶总是格外寡言少语,根本不会刻意费口舌解释为什么。 忍冬也乖觉地没有问,领命就是。 “回京,即刻动身。”陆韶转身拿过郭知宜的刀,手指在刀柄处摩挲了两下,移开视线抬起头,神情严肃,带着点郭知宜的影子,但更多的是郭知宜梦里的暴君的影子,不由分说道:“分两路往回赶,我带人证和物证星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回京,余下人等保护郡君,能快则快,安稳为上,如有阻拦者,视同阻拦圣驾,可就地处决。” 忍冬心中一凛,挺直身板抱拳道:“遵命。” 阳光透过纱帐落在郭知宜的脸上,看上去安祥而平静,陆韶维持着一脚踏出门外的姿势,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温柔一闪而逝,转过身立刻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绝不会让郡君的心血付之东流。 陆韶冷着脸想道。 -- 京城的街道上,相对而行的两架马车忽然撞在了一处。 其中一架被撞得变了形,歪在地上,车轮骨碌碌地转着。 史倾棠从倒地的车厢中钻出,捂着胳膊咬牙看向对面的人。 另一架马车的车夫猖狂笑着扬长而去,擦身而过时,在史倾棠身边轻声道:“史小姐才冠京华,想必是个明事理的,何必要参与到这见血不见刀的争斗中呢?” 巡逻的官差很快抵达,但肇事者已经逃之夭夭。 史倾棠面无表情地拂开侍女搀扶的手,看着对方逃走的方向,抬眼阴沉一笑。 “明事理是明事理,可惜我天生不爱听劝,偏爱和人反着来。” 侍女在一旁后怕道:“家主?” 史倾棠理袖,浑身的气场冷厉如冰,“去最近的锦绣坊。” “史小姐请。”下人轻车熟路地引着史倾棠往楼上走,把人带到最顶层后微笑着转身离开。 星纪俯身行了一礼,引着史倾棠到了红门雅间,然后站在门口把守。 “看来范公子早已等候多时。”史倾棠解下斗篷,递给侍女,坐到范质对面。 范质笑眯眯地递过热茶,没有解释,表示默认。 史倾棠轻笑出声,范质这样的人,不花言巧语已是很大的诚意。 “郡君快到京城了吧?”史倾棠问道。 范质摇头,“郡君不知为何,忽然陷入昏迷,至今未得到苏醒的消息。” “什么?”史倾棠手一抖,几滴热水溅到了手上,脸上一贯的平静不再,露出几分错愕,“小怜也束手无策?” 范质没有说话,史倾棠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短暂的沉默过后,史倾棠呼出一口气,果决道:“我去接她。” “你不能去,我已经加派了人手护送郡君,史小姐不会武功,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史倾棠的神情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 范质干笑了两声道:“史小姐留在京城更有用,兄长已经带着证据先行回京,到时必定会和赵家正面对上,少不得要请魏丞相相助。” “放心,师伯那边我会去说。”史倾棠抿了口茶,看向窗外,“大理寺卿严渊那边也交给我。” 范质弯着眼睛笑了笑,“那么,剩下的障碍就由在下扫除。” 两人很快敲定分工,然后分道扬镳。 “公子在看什么?”星纪推门而入,抬头就看见范质噙着笑正倚在窗边朝外看。 “我在看史倾棠。”范质饶有趣味道,“这次,多亏了赵家,把史倾棠的斗志给彻底激发出来了。” -- 两日后,陆韶一路杀至京城。 赵正谊派出去的杀手一个也没回来。 “看来是阻止不了陆韶进京了。”赵正谊对着满屋的书画,喃喃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接下来最关键的是,打探陆韶手里到底有什么证据?”赵俊推门而入道。 “伯父。”赵正谊惊讶地起身,“侄儿无能。” 赵俊挥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这次的事不能怪你,是本相低估了对方的实力。” 赵俊突如其来的善解人意让赵正谊有点摸不着头脑。 “仅仅一人,连斩我辛苦栽培的杀手十余名,这么强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怎么会屈居一个女人之下?”赵俊眉头紧蹙。 赵正谊躬身道:“陆韶的来历成谜,侄儿早先便调查过,什么都查不到,就像是横空出世一样。” “他跟随郭知宜,是镇北军的人吗?” “这……大皇子和皇上直接统领的镇北军十分忠诚,密不透风,我们的人什么都打探不到。” “罢了。”赵俊拂袖,冷哼一声,“颍州那边有眉目了吗?郭知宜都查了些什么?” “回伯父,侄儿查到,郭知宜在颍州主要调查了和**窟一案有关联的匪窝,连带着查封了许多风月之所,我们的暗桩十不存一。”赵正谊越说声音越低。 赵俊闻言肉疼不已,气道:“她以什么名义查封的?” “勾结掳掠民女的匪寇。” “什么?!”赵俊气结,“这种勾当你们也敢干?” 赵正谊忙道:“伯父莫恼,侄儿敢保证绝无此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侄儿怀疑,郭知宜是在诬陷,意在借机铲除我们的眼线。” 赵俊拧眉,“欲速则不达,比之白家、史家一流,我赵家终究是少了些底蕴。此番事了,下面的人彻底清洗一遍。” “是。” 赵俊看着外面的天色,眼中划过一丝轻蔑,“但是,就算如此,我赵家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就能挑衅的。” “伯父,”赵正谊犹豫着问道,“侄儿听闻定难节度使最近有点不老实,他不是您在暗面上的手下吗?莫非伯父是想……” “不错,西北越乱,大周就越不安稳,”赵俊得意一笑,“在这个武力至上的世道,皇帝要对本相动手,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这竟是直接向皇帝施压了! 赵正谊眉头皱起,心中涌起一阵不太好的预感。 第二百四十章 墙倒 () 汴梁城外城方圆四十余里,东南西北四面有四座正门,正南门曰南薰门。 巍峨的城门前,两排守城兵士森严而立,明晃晃的刀枪一字排开。不论来者何人,未进京城,便先被这股气势所迫,不得不乖乖接受盘查。 这时,一阵低沉的闷雷声突然从城外不远处传来,为首的卫士遥遥看了一眼,抓紧手中的刀戟,神情变得冷峻无比。随后,龙吟般的马嘶和滚滚烟尘由远及近奔涌过来。 “什么人?”为首的卫士举起寒刃指向疾驰而来的马队,对方人数不多,看起来不到十人,穿着看起来很普通,但每个人浑身的气势都极为不凡,既凌厉又浩荡,甚至不输禁军的精锐。 马队最前方的人远远看见了他,在临近跟前时用力勒住了缰绳。高大的战马吃痛,抬起头向着云天‘咴咴’嘶鸣。 卫士按住心中腾起的一丝畏惧,又上前高声问了一遍。 最前方的人,陆韶,平复着微乱的喘息,递过怀中的通行文书。 卫士垂眼浏览后,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卫士不着痕迹地侧过身挡住了身后同袍的目光,压着嗓子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公子,需要属下带人护送您进宫吗?” 陆韶转过头,嘴唇轻微地动了动,“不必暴露自己。” 卫士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然后当作不认识陆韶一般,若无其事地转身朝身后的同袍挥手,“放行。” 陆韶翻身上马,驱马向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的护卫紧随其后。 从南薰门而入,一直向北行,再通过朱雀门,这才算进入内城。从朱雀门继续往北,是一条长长的、笔直的宽阔大道,叫做御街。御街的尽头便是皇宫大内的入口,宣德门。 然而,就在陆韶刚通过朱雀门走到御街上的时候,忽然被巡城的官差拦下。 对方态度十分傲慢,“哪来的贱民,不知道御街上不得纵马吗?” 陆韶看了眼他们的装束,京兆府的官差? 怎么像街头混混似的? 陆韶摇了摇头,不耐地睨着对方,“哪来的狗官,不知道阻拦加急文书是重罪吗?” 对面的官差阴森地笑了一下,二话不说就带着手下人朝陆韶动手。 陆韶本就焦躁,这下更是被惹恼,神色阴郁如暴雨前的天色,骤然抽刀,飞身下马,向对方疾掠而去,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突然出现,身穿黑色甲胄的禁卫军乌云般压来,迅速把双方团团围住。 正在对峙的两方皆是一愣。 陆韶停下动作,神色警惕起来,手中的刀架在身前,锐利的眼睛牢牢盯着来人。 “我看谁敢动手?!”一道中气十足的喝声从禁卫军的最前方传来。 阻拦陆韶的官差小幅哆嗦了一下。 但陆韶见到来人,绷紧的弦却松了几分。 “大统领。”陆韶立刻作势欲跪。 徐崇立刻拦住了陆韶的动作,“不必多礼。” “大统领为何出现在此?”陆韶不动声色地问道。 徐崇哈哈一笑,拍了拍陆韶的肩膀,“这不是怕你在路上耽搁吗?” “好了,废话不多说,陛下念叨郡君很多时日了,如今正在宫里等着,赶快去吧,别让陛下久等。” “多谢大统领。”陆韶点了点头,纵马离开。 徐崇这才转过身,给了五个闹事的官差一个眼神,“正愁抓不住狐狸尾巴呢,这倒好,主动送上门了。” 徐崇笑着转过身,招手叫来一个禁军官兵,“把他们押下去,带回去好好审问。” “遵命。” “收兵。”禁卫军步伐整齐划一,如同潮水般退去,迅速消失在街道上,如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街边的酒楼上,一扇窗户悄然推开了一条缝隙。光风霁月的白延钊噙着淡淡的笑倚在窗后,目光望着外边正在离开的禁卫军,口中轻声道:“也算是为长安郡君略尽绵薄之力了。” “大哥为何要帮郭知宜?”白延卿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桌上的杯子,说话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倨傲。 白延钊扭头,屈指在对方额上轻敲了一下,“说什么呢?怎可直呼郡君名讳?” “唉,”白延卿按了按自己被敲的额头,“明白,下次不会了。 但是大哥你还没说为什么呢?难不成大哥你也看上长安郡君了?” 白延钊无奈地摇头笑道:“怎么和小怜问了一样的问题?” 白延卿扬着唇角打趣一笑。 白延钊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莞尔一笑,“我还是一样的回答。” “我之所以帮长安郡君,只是因为长安郡君是个好人,为民伸张正义的好人。在乱世中行善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大哥说的是。”白延卿笑了一下,而后借着喝水的动作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嘲讽。 白延钊负手而立,轻轻喃喃道:“接下来的戏是……哦,该去赵大人那儿走一趟了。” 白延卿意味深长地看着白延钊的背影,“我陪大哥去吧。” “好。”白延钊颔首。 -- 皇宫里,郭维面无表情地看完了陆韶递上来的证词。此时此刻,郭维的心中或许是惊怒交加的,但当帝王也有这么久了,批奏折不见多大长进,表情管理却是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 郭维合上证词,把文书放到一边,沉着脸看向跪在下首的陆韶,意味不明地问道:“安安呢?醒过来了吗?” “郡君她……至今未醒。”陆韶死死盯着衣角的纹路,愧疚道。 “这些证据确实弥足重要,你抛下安安先行进京,朕可以理解,”郭维微微眯起眼睛,话音一转,“倘有一日,安安与令慈同时遇险,你先救谁?” “……” 如果郭知宜在这,心里必定立刻被“???!!!”刷屏这个经典又令人窒息的问题竟然出现在这儿了,还被岳父给问了出来? 点支蜡烛送给陆韶。 但陆韶的反应很快,几乎不假思索地选择了郭知宜,“陆韶无父无母。” 郭维没有表态,只是冷哼了一声,又问道:“如果是十万火急的军机和安安的性命相比呢?” 陆韶抬起头,直视龙颜,“郡君。” “在陆韶这里,郡君的性命高于一切。” “如果真有陛下所说的一日,那陆韶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用一座关口、数座城池甚至是半壁江山来换郡君的性命都不会犹豫半分。”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护卫在郭维身后的徐崇眼中寒光乍现,猛然将目光投向陆韶,驻足片刻后又担忧地看向皇帝郭维。 只见郭维瞳孔缩了一下,搭在椅子边上的手骤然紧握成拳。 少顷,就在徐崇忧心忡忡时,郭维移开了视线,轻轻叹口气,带着一丝难察的神伤和疲惫。 “好了,证据已经送到朕手中,剩下的事情交给大理寺,你带一队禁军去接郡君。” “是。”陆韶面色不改,行礼告退。 宫殿里恢复寂静,郭维眼神幽深地抬手抚过写有证词的卷轴,神情晦涩不明。 一时间,无人敢出大气。 起居注的记录者以书写迷局的方式,忠实地记录下此番诡异的交谈。后来的史官在下面注道:“一语成谶()。” 第二百四十一章 人推 () 翌日,白家两位公子前去拜访赵府,却重伤而出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京城。 茶馆酒肆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 “嘿?你听说了吗?这怎么回事?” “不用猜,这么蹊跷里面一定有猫腻。” “这还用你说,你倒是详细说说其中的猫腻?” “详细是说不详细的,世家的水都深,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能弄明白?” “嘁” “别啊,但是我一个远房亲戚是赵家的下人,我倒是对这件事知道一二。” “快说快说。” “据说,那白家的两位公子去赵府的时候,脸色铁青铁青的,很不好看,压根就不像是拜访,倒像是去找麻烦的。后来,赵府的管家引着两位公子到了正堂,不多时,赵相爷也到了正堂。他们说了些什么我那个远方亲戚不知道,可谈得不愉快是铁定的事情,我那个远房亲戚在外面院子里都能听见争吵声,后来还有打斗的声音。等到两位公子逃出来的时候,身上都受了不少伤,血窟窿里不停地往外冒血,地上留下了一条血路。” 众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气。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有人胆大地猜测道,“难不成赵、白两家要斗起来了?” “爆料”的小胡子中年男人唏嘘着叹了口气,“非也非也。有谁知道,昨日御街上禁军和京兆府官差起冲突的这件事?” “我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可大了去了。”小胡子摇头,“昨日的事情是京兆府的几个官差阻拦那位女钦差的加急信件才引发的冲突。但是后来听说,那几个官差是假冒的,背后有人指使,并不是京兆府的官差。” “谁指使的……” 话没说完,其他人立刻反应了过来,。 原来是因为这,白家的两个公子才会脸色那么难看,拜访赵府也是去讨说法的,这样看起冲突也不奇怪。 但奇怪的是…… “赵府的人为什么要派人阻拦加急书信呢?” “你们猜呢,那个女钦差在南面弄出来的动静可不小,不知道查出些什么要命的东西了,不然也不会在回京的过程中被追杀了一路,险些性命不保,昨天听颍陈两州边界过来的人说,那位女钦差,现在还生死不知。可怜可叹呐,虽说只是一个女人,但只论功劳,的的确确是办了些好事的。”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这不寻常的意味叫做“山雨欲来风满楼。” -- 赵家自然也察觉到了这股异常的涌流。 “有人在背后操纵,”赵正谊是赵俊最得力的侄儿兼心腹,明里暗里亲自办过不少事后,对局势变动的敏锐程度直线上升,心中早就萌芽的不安迅速膨胀,俨然有些风声鹤唳,“是谁?白家人肯定有参与,其他呢?姜家,严家,还有丞相府撑腰的史家?不好说。” 他心中甚至还有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测。 “郭家?” “谁?!”赵正谊一惊,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在他对面,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正优哉游哉地倒茶。 “好茶。”那人赞道。 “……郭知宜。”赵正谊瞳孔缩了一下,“你不是……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不,难道你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郭知宜偏头一笑,“赵大人说呢?” 赵正谊闻到从窗外飘入的淡淡血腥气,苦笑了下,瘫坐在椅子上。 “不重要了……” -- 两天后的早朝,大殿上的气氛格外诡谲。 帝王什么都没提,像是对外界的风云变幻一无所察。 但是,赵俊却明显察觉到有不少打量的视线偷偷落在自己身上,早朝的程脸色都黑如锅底。 终于,早朝快要结束,在大太监李四福拉着嗓子喊“有事启奏,无事上朝”的时候,魏人辅忽然出声打断了李四福。 “臣有一事请陛下主持公道。” 郭维掀眼皮,两个老狐狸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魏卿请讲。” 魏人辅转身看向赵俊道:“敢问使相大人,我那师侄史倾棠不知是何处开罪了使相,使相竟要下如此狠手,派人撞断了她的手臂?!” 赵俊皱眉:“魏相所言我一无所知,魏相休要诬陷于我!” 魏人辅横眉冷目,“哼,当日与我师侄相撞的那架马车的车夫已经在大理寺监牢了,是非黑白一审便知,何来诬陷之说?严大人说是吧?” 群臣的目光瞬间投向大理寺卿严渊。 严渊垂着头不紧不慢地走出来,“魏相所言确实,车夫确已招认,受赵使相府上的人指使。” 赵俊沉沉看了严渊一眼,“回陛下,臣确实不知此事。” “如果此事不知,那犬子的事使相大人不会也不知吧?”京兆尹白询慢条斯理地开口。 赵俊脸上覆上一层薄怒,“贵府的两位好公子,不分青红皂白来我府上要挟于我,又做何讲?” 白询带着儒雅的笑说道:“不知犬子何德何能,竟能要挟使相大人?” “莫非……”白询笑意渐深,“使相大人真如坊间所言,有什么把柄落在犬子手上?” “一派胡言,市井流言怎可当真?!” “空穴才能来风,使相觉得呢?”白询仍旧笑吟吟的,“白某人虽然老眼昏花,可也看得出,使相大人对长安郡君这位女钦差可是不满得很呐!由此观之,那些传言也并非都是假。” 赵俊气急败坏,指着白询就要开骂。 这时,郭维开口:“白大人,不可妄加揣测。” “臣以为,白大人并非妄加揣测。”严渊忽然出声,“两个多月前,小女曾前往赵使相的留菲园中赴宴,回府后立刻抱恙,神医谷的大夫诊治后,说是饮下了早已禁绝的春华酒。更让臣后怕的是,小女饮下的那杯酒原本是给长安郡君的,两人悄悄交换过酒杯,长安郡君这才误打误撞地躲过一劫。陛下试想,春华酒这种禁酒为何会出现在留菲园的宴席上,为何会独独出现在郡君的酒杯中,又是什么人有本事找到这种酒?!” 严渊神色冷峻地看向赵俊,“臣暗查许久,发现是贵府的姑娘暗中指派下人将春华酒倒给郡君,但是贵府姑娘背后似乎还有长辈在指使。三十年前春华酒酿成的惨案至今历历在目,臣有理由怀疑,使相从那时起,便对郡君起了杀心。” “或许,早在更早的刘子陂一战中,使相便对巾帼将领出身的郡君心怀不忿了?所以,从京城到颍州,郡君无论在哪儿,身边都不安稳,几日前更是在回京途中遇到两番截杀,至今生死不明!” 赵俊额际青筋直跳,转头看向龙椅上的皇帝,“陛下明鉴,臣追随陛下三十载有余,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会因这么一点小事和一个小辈斤斤计较?!” 郭维定定地看着赵俊,“克明啊,朕相信你的忠心,但是这不代表朕会包容你的所有错误,错了就是错了。” 郭维挥手,李四福会意地捧着一个卷轴向台阶下走去。 “这是长安在颍州拿到的证词,克明你先看看,众爱卿也都看看。” 早在听到郭维第一句话的时候,赵俊就愣在原地,直到李四福走到面前,都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使相大人?”李四福出声提醒。 赵俊回过神,劈手夺过卷轴,飞快地看了起来。 “一派胡言!陛下,这份供词是假的!”赵俊信誓旦旦,“臣的族亲却是在各地开了些铺子,但绝不会干勾结**窟匪寇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此事正谊可以作证……”赵俊忽然停了下来,底气十足的声音瞬间消失,一阵阵寒意攀附着脊背汹涌而上,浸透了他身。 因为他忽然发现,在整场朝堂争吵中,自始至终,赵正谊一句话都没有开口说过…… 第二百四十二章 喋血 () 赵俊浑身僵硬着往后退了两步,抬起手指向赵正谊,嘴巴张了张,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赵正谊抬头看了他一眼,苦涩地扭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环视四周,金銮殿辉煌肃穆,所有人都摒着呼吸,连表情都一变不变,像一尊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不外如是。 赵俊阖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脸上的表情恢复沉静,他直直看着郭维,辩解道:“陛下明鉴,臣常年跟随陛下征战四野,很少驻留京城,何从知晓**窟的事情,更别提暗中指使他人勾结匪寇?!!” 郭维沉默了片刻,眼神锐利地扫过群臣,问道:“诸卿以为呢?” 魏人辅拱手,“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理应敢作敢为,如今人证物证俱,使相何冤之有?” 赵俊厉声:“魏相也曾是与我一同浴血沙场的同袍,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性子?做过的事情,我何曾抵赖过?今日这事情,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为何要认?” 魏人辅垂下眼,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正是看在曾是同袍的面子上,人辅才要劝说,使相不如痛快地承认了。” 赵俊眉头一拧,本想说些什么,结果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咽了下去。 他忽然从魏人辅的话里察觉了一丝异样。 想到什么之后,他骇然地抬起头,视线越过金銮殿的朱门画檐,向皇宫之外的方向看去。 外面,有浓浓的黑烟从京城四处升腾而起,天色都变得黯淡起来。随后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四面响起。 赵俊猛地扭头,看向龙座上无悲无喜的帝王,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悲哀又可笑,“陛下还是陛下,狠起来一点余地都不留,可笑的是,我还以为……” -- “以为自己是王座旁一头危险的狼,殊不知,王座上的人只把他当作一条不安分的狗。”白延钊迎风站在城门前,唏嘘地叹道,“老的老谋深算,小的阴诡狠辣,毫无准备就想和这两个人斗,武夫就是武夫,头脑简单还异想天开。” “我好像明白大哥的意思了,”白延卿回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女子,握着剑的手紧了紧,“祭天坛,女钦差,长安郡君从截杀中安然无恙地脱身,来自颍、陈、寿三州的证据顺利交到了陛下手上。金銮殿上帝王和权臣对峙,结局未知,这个时候,皇城里赵家的私兵却忽然乱起来了。” “呵呵,勾结匪徒,草菅人命,刺杀钦差,还特意加上了意图谋逆。为的,就是一次把人紧紧按死到地底下,不留一丝翻身的余地。够狠。”白延钊一哂,“权力的游戏就是如此残酷。”而迷人。 话落手起,“当”的一声,瞄着他的额头疾飞而来的羽箭,被一柄长剑挡住,然后落到地上。 “大哥小心。”白延卿抬剑指向前方,寒眸如鹰,“叛军攻过来了。” “你照顾好自己就是。”白延钊微笑,驱马冲向敌军,身着黑色甲胄的禁卫军紧随其后。 “他们的剑很特别。”城楼上,郭知宜看见白家兄弟两人的剑后,轻笼着眉问道。 “琼卢和凌秋,桃溪山庄仅存于世的绝世双剑。”陆韶沉声道。“白延钊手里那把通体黑色的剑是琼卢,白延卿那把霜色的剑是凌秋。” 郭知宜眯了眯眼睛,思索着说道:“据说龚州伏牛山下有座冶铁城,城里有座赫赫有名的铸剑山庄,桃溪山庄,千百年来的名剑近半数出自这里,其中不乏龙渊、昆吾、宵练这些绝世名剑,甚至还包括秦朝的尚方宝剑。但是在三百年前,桃溪山庄一夜之间被人灭门,铸剑的技艺也自此失传。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一下看见两把。” 陆韶看见郭知宜的神色,“郡君想要?” “不是,我只是想起来,你一直缺个趁手的兵器。”郭知宜看了眼攥在陆韶手里的环首刀,“当日从方庆云手里夺来的这把倒是出乎意料的锋利强韧,只可惜和你的武功不搭。刘子陂一战中我见你用过一把三尖两刃的长刀,又快又狠,大杀四方,那样霸道的刀才衬你。等来日我派人四处打听打听。” “多谢郡君。”陆韶笑了笑,轻轻的暖意丝丝缕缕地从心底缠绕而上。 其实,真正让他高兴的,不是郭知宜念着要送他什么,而是郭知宜的脸色看起来终于好了很多。 郭知宜前天才从昏迷中醒来,醒过来的时候两眼通红,眼泪流了满脸。他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梦里见到了什么,可问郭知宜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肯说,脸上的神情忧伤又脆弱,看得让人心疼。 好在这两天,情况好转了许多。 先是暗闯赵府,威逼赵正谊交出联络赵府私兵的令牌,然后调集四路禁卫军守皇宫,歼乱兵,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郭知宜的冷漠。 话少,脸上的表情也不多。 自带让人退避三里的疏离气场。 陆韶看见这样的郭知宜,是真的慌了一下。 但还好,郭知宜的态度正在一点点和软下来,像是坚冰正在消融,也像是受惊的刺猬一点点重新放下警惕和防备。 “我们也下去吧。”陆韶沉思的时候,郭知宜已经转身往城楼下走去,陆韶连忙追上去,把人拦了下来,“郡君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冒险的好,还是我去吧。郡君就在城楼上,看我为你荡平乱寇,为你奉上胜利,好吗?” 郭知宜慢慢抬眼,视线在陆韶坚定的眼中停留良久,倏尔一笑,笑意很浅,只带一点低低的气音,“好。” 饶是如此,陆韶也大松一口气。这还是阴霾了两日之后,第一缕照破乌云的曙光。 紧接着,陆韶就听见郭知宜说道:“此间事了,我会把一切都和你说明白。” “嗯。”陆韶笑了下,迈腿朝城楼下走去,手里握着的依旧是郭知宜惯用的佩刀。 郭知宜眼睫像蝶翼似的扑闪了一下,随后慢慢收回视线,向身边的亲卫要来了弓箭。 郭知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整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 面部线条紧紧绷着,神色愈发冷硬,修长细直的五指缓缓收紧,强弓被拉成满月,轻颤的弦后,鹰眼中寒光乍现,这一瞬之间,箭如流星,破云而出! 风起,扬起女子耳边一缕碎发。 百发百中的神射手静默无声,感知着空气细微的流动,眼利手稳,毫不留情地瞄准敌人最致命的要害。 城楼下,陆韶手起刀落,利落地收割人命; 通体漆黑、看似没有锋刃的琼卢则和他的主人一样,外表温仁端方不带杀气,实则切金断玉削铁如泥,与之相交的兵器都断成了两截; 与之齐名的凌秋也不遑多让,暮秋般的肃杀之气近乎实质地折射在霜白色的剑光中,穿过凋零的生命,开出血色的雍容花朵。 在他们三人的率领下,最精锐的中央禁军如同黑色的洪流,迅速淹没了一切的刀光血影。 时间好似凝滞了,天地间一幕盛大的黑白默剧辉煌拉开,在刹那的定格之后悲壮收场。 火起四面,喋血宫门。 这场被称为“承德门之变”的流血政变以失败告终,并在百年后成为一宗众说纷纭的历史疑案。谁也不知道这场政变的幕后主使真的就是赵俊,还是别有用心的帝王……和他宠信的长安郡君。 但无论后世如何揣测,在当下看来 “赵俊这个名字已经成为过去了。” 史倾棠站在静远阁的顶楼,俯视大地,平静的声音消散在风里,谁也没听到。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东方 () 中央十万禁军,分编为六军,掌控宫廷的龙虎军,守卫汴梁的控鹤军,马军龙骧(xiāng),还有三支是步骑兵混编的神捷军、神威军、奉**。这三支军队和龙骧军已于数月前被调往西北前线。驻扎在汴梁的军队,只剩不足五万的龙虎军和控鹤军,以及城内的八千衙役,守备略显薄弱。 郭知宜有意速战速决,遂投入大量兵力,以十倍于敌方的碾压性数量优势,雷霆般迅速镇压了乱军。大部分京城百姓都是刚听说有乱军逼宫,还没来得及惊惧,那边乱军已数被擒的消息就又传到了耳朵里。 没有参战的八千衙役则悉数被调往各个坊市,维持秩序,避免人心浮动。另外还专门派出禁军早早埋伏在赵府附近,赵氏族人尽皆被捕,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这一日,京城的街道几乎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四面的城墙上身披黑色重甲的禁军来往巡视,执长刀长枪,表情冷漠。百姓莫不噤之。 赵俊被押着从宫中走出来时,抬头就看见迎面走过来的四个戎装的年轻人,郭知宜和陆韶,还有白家兄弟二人。 看见彼此时,双方的脚步都是一顿。 一方是年轻气盛,风华正茂,一方是灰头土脸,暮气初显。 对比过于鲜明,连一向高傲的赵俊都猛地生出一种“后生可畏”的心惊感。 但很快,赵俊便强压下了这种想法,他叫住已经擦身而过的郭知宜,“郡君留步。” “赵大人有何事?” 赵俊看着金碧辉煌的大殿,“赵某有一个问题压在心里许久,不知郡君可能解惑?” “长安才疏学浅,不敢班门弄斧。” 赵俊呵呵一笑,“敢问郡君,《尚书周书》牧誓篇有言,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不知何解啊?” 陆韶眼神一暗,有戾气隐隐流动。 白延钊则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郭知宜。 “何处牝鸡可司晨?赵大人莫不是看书看魔怔了?”郭知宜真诚地劝道,“还是开眼看看世道来得有用。” “妖孽当道,大周气数必不能长久!”赵俊抬手指着郭知宜,厌恶道。 郭知宜不在乎地一笑,转身叫住押送赵俊的四名禁军,“你们听到了啊,这个人诅咒大周气数,罪加一等,别忘了和大理寺卿提一句。” 禁军忍笑,“遵命。” “进去复命。”郭知宜转身,向紫宸殿走去。 -- 起自微末,达于青紫,终之惨淡。 前半生欧皇附体,后半生衰神不去。 赵俊的人生也算传奇,本是一个卑贱的伶人,却凭着歌声误打误撞得了京城望族顾家三小姐的芳心。总是温婉示人的顾三小姐,在爱情面前变得大胆而炙热,不惜变卖自己的首饰凑钱资助赵俊脱贱籍、习书文、练武艺。顾家家道中落之后,赵俊却成了汴梁城数一数二的青年俊杰,颇得许多大人物的青眼,官运亨通得一发不可收拾。后来北汉国动荡时又烧冷灶投靠了郭维,直接一飞冲天,平步青云。 但后半生的倒霉……则是来得莫名其妙又出乎意料。是因为过于强悍跋扈,还是因为招人妒忌,又或者是政治阴谋? 没人说得清。 但在眼下,日行百里的快马星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将赵俊和赵氏族人的罪状大白于天下,天下一片哗然。 各个州府的角落里都在议论指点这件事,连大周最南端的黄州亦然。 “枢密使兼中书门下,乖乖,这么大的官!” “勾结贼寇,草菅人命,刺杀钦差,还有意图谋逆,这么多罪名按上去够他死好几回了。” “就是可惜了这么一个人才,听说他带兵打仗还是有两手的。” “是啊,现在东边和西边都在打仗,这日子越过越难喏!” 带着斗笠的男人抱臂站在一旁,噙着一抹淡笑看完了整个皇榜。 “她倒是有本事,可惜赵家的大山才刚削去一座山头。” 他身边的侍女余光观察着四处巡查的官差,出声提醒道:“公子,此处不宜久留。” “是啊,毕竟我也是赵家人。”男人抬手压住斗笠,斗笠下是一双熟悉的眉眼。 赵温纶。 因策划谋杀郭知宜而沦为通缉犯,在**窟里却送了方四一个有关太后的重要情报,自那以后便销声匿迹。 赵温纶揽过在**窟中舍命救下的侍女阿酌,姿态亲昵如一对伉俪情深的小夫妻,“走吧,出了黄州,过了长江,就到大梁了,到了那儿,我们就自由了,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从头开始也许会更难。”阿酌毫不留情地出言打击。 赵温纶低低笑了出来,“再难也不会比赵家的日子难,再说,这不是还有你吗?” 阿酌淡定地撇开视线,声音透着平稳冷静,“公子自重。” 赵温纶心情颇好,调笑:“偏不。” -- 兖州西南地界,四万重兵集结在九龙山脚下。从山顶看下去,漫野旌旗招展,气势雄壮。 慕彦超站在山上,整个人精神振奋,心情激荡道:“古人诚不欺我,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哈哈哈。” 师屠笼着手站在身侧,笑道:“郭家王朝的大部分兵力都被西北战场牵制,京城防备空虚,这是天时。我军先发制人,事先摸清了方圆千里的地势,占据险要,这是地利。” “更何况,”师屠扭头看了一眼慕彦超另一侧的年轻男人,那人眉骨微突,凤眸凌厉,下巴微微抬起,天然一副矜贵模样。师屠眉梢不明显地动了动,语速很慢,听起来很有意味深长的感觉,“还有大梁三皇子亲自率两万大军相助,我军兵力是官军的两倍有余,这是人和。” 三皇子扭头瞥了师屠一眼,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对他来说,和一个混迹花柳之间的轻浮书生说话,是对他身份的侮辱。 师屠不在意地笑了笑。 -- 巨野岗。 “殿下在想什么?” 高行周从军帐中钻出来,刚打了个哈欠,一抬头,就看见郭荣正抱着一把刀坐在高地上发呆。 郭荣回神,看着高行周在自己身侧坐下,谦逊地笑道:“高元帅不必和我这般客套,沙场上没有地位之分,只有袍泽之谊,恰好你我二人年龄相仿,不若以兄弟相称?” 高行周洒脱一笑,“行周自是求之不得,郭大哥直呼行周的名字就是。” “哈哈,好。” 高行周坐直身子,朝远处眺望了眼,“郭大哥方才在思虑什么事?是接下来的一战吗?” “非也。”郭荣的目光投向很遥远很遥远的方向,“你行军时可看见路上的田地了?已是春和日暖的时候,土壤也解冻了,算算日子春耕应该已经开始,可你看,举目四望,大片大片的良田却荒着无人耕种。民以食为天,农事不兴,百姓的日子必定不好过。 甚至,《商君书》有言,“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战争糟蹋农事,农事就跟不上,军粮艰难,兵力衰弱,战争就很难获胜。眼下我大周似乎已然出现了这种困境,由不得我不忧心忡忡。” 高行周偏头一笑,眼睛微眯,“行周倒是知道一个治本的法子,只是很难实现。” 郭荣侧目,眼神一亮,“什么办法?” 高行周眼神幽深,“需一雄才大略的帝王,扫**,平八荒,平定天下,而后养百姓,创太平盛世。” 郭荣一阵心惊。 高行周脸色肃峻,无昔日的风流浪荡模样,“白马银枪,只追随敢做千古一帝的人。郭大哥明白行周的意思吗?” 郭荣愕然地转过头,语气苦涩无奈,“即使我现在看起来风光尊贵,既有自己的领地和军队,也有形同宰相的地位,但这些名号哪个都站不住。血缘终究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你说的那个位置,看似离我很近,但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也许终我一生都难以企及。” “郭大哥不愿搏一把吗?” “父皇于我有恩,我绝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事。” “小恩与大恩,孰轻孰重?” “……” 高行周笑了一下,表情不再严肃,脊背也不再挺直,又变回了那个懒懒散散的贵公子,“不论如何,行周的意志不会变,郭大哥永远是郭大哥。” 高行周起身往回走,在郭荣看不见的地方,唇角微不可察地牵了一下,眼中有暗光划过。 另一个帐中,房朴面色凝重地盯着面前巨大的八卦图许久,抬手在四象的位置放上了一颗棋子,喜道:“青龙将终于出现了。” 广顺二年春,皇子荣与慕彦超战于九龙山,三战三败,且战且退。 慕彦超志得意满,看着舆图上的关卡道:“只消最后一战,我便能打得郭荣和高行周再无还手之力!” 众将俱是面带喜色,高呼:“恭贺元帅!” 三皇子冷冰冰的脸上也缓和了几分,“慕帅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慕彦超心中不悦也不敢表现出来,堆笑道:“自然,到我入主汴梁城的一日,江北十二城任君挑选。” “这还差不多。” 师屠冷眼看着这一幕,在心里讽笑不已。 面上却是如出一辙的大喜之色,他走到舆图旁,“元帅看这里,此地乃天然形成的一线天,正是郭荣军队败走的必经之路,如果我们事先埋伏到两边,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慕彦超看了看,大悦:“子苏真乃吾之子房。” 三皇子也难得点头,“师先生确实谋略过人。” 师屠不卑不亢地笑了笑。 第二百四十四章 平叛 () 第二日,慕彦超军队的部署就到了郭荣手里。 郭荣帐中一片肃穆,几名将军和房朴都面色严肃地凑在舆图前分析情势。 这么一来,拄着长枪,没骨头似的高行周就格外显眼。 俊美风流的相貌,玩世不恭的腔调,大周最不像主帅的主帅是也。 高行周本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追随他已久的五六位将领习以为常,眼观鼻鼻观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高行周有一下没一下地以枪敲地,“唉,装输也很难的,再不打,我这白马银枪的名头,就该变成银枪蜡样头了。” 众人哄笑。 高行周板起脸,“笑什么笑,我可指着一战扬名好去未来夫人那儿邀功呢。” 和高行周关系亲近的帐下将领拆台:“八字有一撇了吗?” 高行周悠悠起身,朝那个将领勾了勾手指,对方不上当,防备地后退了两步。 高行周莞尔,“你躲什么,哎,算了,没事儿,我给兄弟几个一块解释解释刚才那个问题。” “看见我手上这条疤了吗?”高行周噙着笑,缓缓吐出几个字,“未来夫人留下的。” 其他人嘲笑,“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你的路还长着呢!” 高行周郑重地挑眉,“太没有觉悟了,难怪一个一个到现在还讨不到媳妇。这道疤的意义大着呢,它是我与夫人有肌肤之亲的见证,是我们感情的开始。” 众人:“噫” 高行周上半身动了动,一手握长枪,一手拄在椅子把手上,托着下颌得瑟地笑,“多谢祝福,放心,我们大婚之日的喜酒大伙儿都有份。” “……” 郭荣看在眼里,抬头笑道,“放心,下一战就是高家枪一展威风的时候。” 高行周精神一振,“哦?怎么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郭荣微笑,神色明明白白地写着志在必得,“我记得,高家枪里有一绝技,叫回马枪?” “不错。”高行周摩挲着下巴,眯起眼睛一笑,“绝计,好一招绝计,不成功便成仁啊。” “但是我喜欢。”高行周挺直身子,笑得邪气。 -- 天高风急,孤鹰低空盘旋,落到巨岩上,锐利的视线四处警备地盯着。 巨岩下面,一支队伍步伐整齐地逼近,兵士们俱是眼神如狼,神情肃厉,手提寒枪,身披重甲,骑着高头大马。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说缓慢,但周围却萦绕着重重的肃杀之气。 “敌军进一线天了,快禀报元帅。” 慕彦超站在山腰的巨石后面眯着眼睛看了看,“领头的是高行周!呵呵,白马银枪白马银枪,偏到了高行周这里,成了白马金枪,招摇过市,想不让人认出来都难。” “我们动手吗?”身边的将领问道。 慕彦超摆手,“再等等,等进来的人多了再动手。” 战场上的高行周敛起一身浪荡不羁,容貌俊俏但神情冷漠,身姿挺拔,如同他手中那一柄寒枪,既是冲锋陷阵的杀器,也可以是挥斥方遒的旗帜。 高行周如同一头侵略性极强的掠食者猛兽,以野兽般的直觉灵敏地捕捉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四周的杀气宛若实质地呈现在他的眼睛里,强弱分布几乎一清二楚。 他垂下眼,弧度很小地扯了下嘴角,自言自语道:“双蛟湛金枪,你也激动了吗……不急,很快,很快……” 郭荣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一线天的确是我们败走的必经之路,但是,它也是慕彦超追击我们的必经之路。”郭荣笑得云淡风轻,“派一支千人先遣队从一线天撤退,以迷惑慕彦超。先遣队人少,慕彦超辛苦布置了那么久,为的是一举重创我们,所以先遣队经过一线天的时候他必定不会轻举妄动。等到他后知后觉,发现先遣队后面没有后续军队的时候,先遣队差不多已经走出了一线天。” “然后,”高行周抬头,看了看头顶只有一隙的苍蓝,两边山石嶙峋遮住无限天穹,“军大张声势地往另一个方向走,轻装简行,伐木造船,伪装出要南下走水路绕开九龙山群峰逃跑的假象。” 高行周挑起一点金色枪尖,在昏黑的峡谷中格外醒目,然后“唰”地往下一压,顷刻之间,千名特意遴选出的精锐骑兵同时加速,纵马如雷霆般迅速往出口处奔去。 与此同时,慕彦超那边按照高行周和郭荣的安排收到了属下的通报,“什么?高行周队伍后面没有军队?郭荣带着人往东南去了?!” “是,河道上密密麻麻都是周军的船。” 有将领捶地,冷哼道:“可惜了,郭荣胆小不敢冒险,特意避开了一线天,下面的高行周就是个障眼法。” 辛苦部署许久,到头来却是白忙活一场,放谁头上都像吞了只苍蝇似的。 慕彦超青着脸,“放箭!既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就把命留下吧。” 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雨点般从天而降,却在矫健的战马面前相形见绌。高行周一条长枪使得密不透风,金属箭簇和枪尖不断碰击发出刺耳的鸣声,冲出峡谷的最后两里路程,高行周留在队伍后方掩护,孤身挡下大半箭矢,最后竟分毫未伤,千人先遣队的甲士无不敬服。 慕彦超闻信气得眼前发黑。 师屠在一旁思虑片刻,劝道:“元帅此时万不能乱了阵脚,郭荣故意用高行周迷惑我们,为的是争取时间逃跑,但是郭荣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元帅看这里。” 几个急性子的将领也凑了过来,“师先生快说!” “他们想走水路绕开九龙山,但是如今不是涨水的季节,河道还没有安排人清淤,水浅舟深,行船缓慢,他们逃不了多远。我们人马精神,现在追应该还追得上。” 慕彦超拧着眉,思索道:“嗯,的确能追上。” “但这样我们太被动了。” “一直跟在周军屁股后面,太憋屈了!” 其他几个将领提出了反对意见,语气硬冲冲的。 师屠轻轻一笑,“其实,还有一个更快的办法。” 十几双视线齐刷刷地落到师屠身上,师屠也不卖关子,“郭荣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无非是想绕过九龙山,可……在我们眼前不就有一条近路能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九龙山吗?” 慕彦超若有所思,“你是说,从一线天穿过九龙山,到前面阻截他们,虽有风险,倒也可行。” 其他将领也都赞同。 慕彦超又派两拨人出去探查,再三确认郭荣确实率大军从水路逃跑了,这才拿定主意 “传令下去,军整顿,有序下山,走一线天追击周军。” 少顷,山野间旌旗摇动,烟尘滚滚。 “噗咳咳。”地上的枯草丛忽然颤了颤,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睛从草丛底下冒了出来,“终于下山了,忍不住了,差点呛死我。” 他从地上爬起来,拔掉身上伪装用的草枝落叶,露出身上穿着的周军制式的盔甲。 在他之后,像是发出某种信号似的,一个接一个的兵士从枯枝衰草丛中爬起来,抖落一身伪装。 “太他娘的刺激了,慕彦超的人肯定想不到我们也埋伏在山上,哈哈哈!” “看来慕彦超身边就有我们的人,就是不知道这人是谁,能手眼通天到把慕彦超的布置清清楚楚地给我们递出来。” “是啊是啊,太厉害了,最危险的一次,我都能看见慕彦超那边的人。当时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怕被他们发现了。” “还好你没暴露!” “好了,别废话了,按计划行事。”胡须黑面的将军从他们身后走出,众人噤声,井井有条地回到布置好的位置,各司其职。 另一边,高行周也好整以暇地堵在一线天的出口,手中长枪隐隐地翁鸣着,蓄势待发。 郭荣的声音再次浮现在他耳边,“慕彦超以为我们要南下走水路绕开九龙山群峰逃跑,这时候,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两条,掉头追击我们,或者……抄近道去前面截击我们,而唯一的近道,就是一线天。 而我们的人有一半就躲在慕彦超设下埋伏的地方不远处,只等着慕彦超率军下山,从一线天穿过时,取而代之伏击慕军!” 高行周注意到山上的动静,脸上笑意渐深,“成了。” 峡谷两边山峰上埋伏的人,再加上堵在一线天出口的高行周一行人,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布袋形陷阱。 周军、慕军,设伏者与被伏者,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完对调了。 -- 此时的慕彦超完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倒是他身边的小白脸军师先倒下了。 “怎么回事?”慕彦超皱眉看着脸色惨白、口中吐血的师屠,心中升起淡淡的担忧。 大夫看了看后,叹气,“师先生是操劳过度,身子熬不住了。” 慕彦超懊恼,“是我疏忽了,你的身体到底不能和武将比,连日来还跟着我们跑东跑西,辛苦你了。” 师屠抹去嘴上鲜血,强撑笑容,“屠立誓效死于元帅帐下,这点辛苦算得了什么。” 慕彦超微微动容,“好,好,有你辅佐,本帅何愁大业不成?!你就留在城中休养,等本帅凯旋归来,定要祭告天地,焚香再拜,与你结为异姓兄弟。” 师屠感激不已,“屠三生之幸。” 慕彦超派人把师屠送回城中,亲率三万大军向峡谷挺进。 九龙山乃齐鲁大地最雄伟壮阔的一座山脉,九峰耸立,连绵若腾龙欲起,故名“九龙山”。山峰与山峰之间的峡谷幽深狭长,宽窄不一,最窄处仅一线,最宽处能容百人并行。 广顺二年春,周军与叛军在此激战,自此以后,这座山谷更名为“万尸谷。”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大捷 () 三万周军蜿蜒穿行在两山之间的峡谷,犹如一字长蛇。蛇首的慕彦超走到出口时,蛇尾的大批兵士尚未进入峡谷。 首尾难以相顾,巨大的危险犹如垂云无声地铺展笼罩开来。 慕彦超勒住缰绳,战马打了个响鼻,四蹄在原地踏了几下。慕彦超高高坐在马上,神态傲慢地和高行周四目相对。 “这不是白马银枪的高家贵公子吗?怎么不继续夹着尾巴逃跑了,回来送死吗?” 高行周缓缓勾起嘴唇,笑得和善,“是回来送死,只不过不是我死,是送慕帅归西。” “狂妄!”慕彦超冷笑,“宋州高家一世盛名,注定要断送在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手上。” 高行周笑了笑,不再赘言,长枪一振,大喝着朝前冲去,身后千余骑亦是神威凛凛,气势强横雷厉宛如千军万马。 一点金光乍现,随后血雨如注。 天地间除了兵甲撞击的声音,再无其他动静。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红色的,如血的殷红色。 -- “不好,我们中埋伏了!!啊!!!”混乱的战局中,慕彦超听到一道又一道惨叫声从自己身后响起。 他惊怒地回头,正对上飞蝗般扑面而来的流矢。 “怎么回事?!”慕彦超震怒。 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了。 这个认知骤然出现,让慕彦超坚定的意志里出现了一丝名为惶恐的裂缝。 身边的人抹了把脸上的血,抵挡着不时飞来的长箭,艰难道:“元帅,我们中计了,两边都有埋伏。” 什么?!! 转眼间,心念百转,慕彦超瞳孔一缩,“怎么可能?!郭荣不是走水路跑了吗?” 难道……逃跑也是障眼法?! 郭荣一开始就打算利用这个地形对付他?! 不,不对,有哪里不对。 郭荣不可能知道他的军力部署,除非……有奸细! 谁?! 是谁?! 能探知这么机密的情报,能自如地传递消息,一定是他身边的人! 而且还深受他信任…… 慕彦超的心神摇摇欲坠,大怒之下竟是“哇”地吐了一口血。 -- “节帅!”站在崖顶的房朴看见来人,转身行了一礼。 郭荣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走到崖边,俯视着蜿蜒狭长的深谷,“战况如何?” 房朴高兴地笑了笑,“大局已定,我军必胜无疑。” 郭荣心中也是一喜。 他眯了眯眼,看见陷入阵中苦战的慕彦超,“拿弓箭来。” 身边的牙将立刻捧上弓箭。 郭荣侧目,手指搭在箭上,拉开了弓弦,箭脊上泛着冷锐的铁光,箭锋遥遥对准了慕彦超的方向。 “嗖”破风声响起,长箭在强弓的加持下一下洞穿了慕彦超的胸膛。 慕彦超抬头,憎恨地看了眼射出这一箭的郭荣,在满心的不甘中从马上摔了下去,而后被人潮淹没。 头顶是漫天箭雨和滚石滚木,出口是以一当百的湛金枪高行周,入口是郭荣手下最得力的虎将马义。 这场战斗的胜负几乎没有什么悬念。 只是虽然这么说,但战斗的惨烈仍然超出了郭荣和高行周的预料。 两万精兵,折损了近四分之一。 三万敌军,一半被屠,一半被俘。 九龙山的这条枯谷里,人为地制造了一条流动的血河。 “嘶嘶!轻点轻点!”高行周趴在地上,呲牙咧嘴地抽气。 副将一脸无奈地上药,“您又不是第一次受伤了,怎么每次都叫得这么惨。” 高行周无力道:“因为每次都会疼啊。” 副将嘀咕道:“那您打仗的时候还不小心点保护好自己,每次都跟不要命似的。” 高行周一哂,“打仗的时候哪有功夫管这么多,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您……这次您……”副将欲言又止。 “怎么了?” 副将停顿了片刻,“这次您为什么不亲自动手杀了慕彦超呢?慕彦超和您离得很近,论武艺也完不是您的对手,您是故意把功劳让给……” “好了,”高行周垂下眼,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你去找大夫要点好药,要能不留疤,我这张俊脸一破相就完了,快去!” “是。”副将叹了口气,起身出去找药了。 高行周趴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后,小心地拉上衣服爬了起来,挪到书案前,提笔画了幅……自己的半果像。 -- 收到这幅像的人足足沉默了半晌。 “怎么了?”郭知宜凑过去看史倾棠手里的东西,“你看到什么了,发了这么久的呆?” “没什么。”史倾棠面无表情地收起画,“无非是些需要费脑子收拾的没脑子的东西。” “嘿,这话怎么这么绕呢?”郭知宜直觉史倾棠手里的东西很不寻常。 但史倾棠很不想和郭知宜分享自己被个流|氓调戏的糗事,岔开话题道:“对了,小怜呢?好一阵子没见她了。” 郭知宜摇头,“我在回京路上昏迷了几天,醒来后就再没看见她,听关潼说,她没有回京,而是扭头往西去了。” “关潼是你这回去颍州捡回来的小子?”史倾棠笑了笑,“夜可视物的那个?” “对,人不大脾气不小。” “不如送他去沙场上历练历练,”史倾棠道,“小怜肯定是冲着李锐将军去的,方四正好也在西北,李荣将军又承过你的恩情,西北虽然形势不好,但送人过去历练的话倒没什么不放心的。” “也好。” “话说回来,”史倾棠摩挲着杯子,在脑中组织了一番语言,“你和小怜相处的过程中,有没有觉得她哪里不对劲?” “没有。”郭知宜撑起身子,脸色正经起来,“怎么了?” “我查到了她的身世。”史倾棠叹着气说了一遍白怜的身世,“……她是顾胭染的女儿,在顾胭染离世后养在白夫人膝下。我可以确定的是,顾胭染的死不是意外,和白大人、白夫人都脱不了干系。小怜幼时体弱多病,也是白夫人的手笔。 小怜小时候应该是不知道这些往事的,神医谷谷主,也就是他舅舅顾清川,和白大人一同瞒下了这些往事,让小怜真的以为自己是白大人和白夫人两人的亲生女儿。但不知道为何,三年前小怜忽然发现了,巨大的刺激之下整个人性情大变,乖张暴戾,阴晴不定,甚至在白府投过毒,自己还服过五石散。” 郭知宜皱起了眉。 “但她在你身边时,一点异状都看不出来。”史倾棠抿了口茶,“也不知道她接近你是为了什么。” 郭知宜叹了口气:“不管为了什么,总归她救过我一命。我会让人好好查查她的去处。” 不知为何,郭知宜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担忧。 第二百四十六章 郡主 () 诛杀叛军首领慕彦超,生擒大梁三皇子,郭荣在东部立下赫赫威名,大胜而归。 回城之日,帝王亲自到城门前迎接,京城百姓也纷纷夹道相迎。 当日晚,宫中就摆起了隆重的庆功宴,朝臣命妇尽数到场。 宴会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但陆韶却敏锐地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发现了郭知宜的心不在焉。 他想起郭知宜前些天对他说的话,心头不自觉浮上一层隐忧。 郭知宜前段日子的那次昏迷来得毫无征兆,连白怜都束手无策,整整三日后才突然地醒转过来,而且醒来时的神情很不对劲。 但是郭知宜醒来不久又忙起了赵俊的事情,这件事就这么被压了下来。 直到解决了赵俊政变的事情,他才知道郭知宜昏迷中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一直知道郭知宜是有些异常的。 从刘株追杀他们时起,他便隐隐察觉到了郭知宜的变化,虽然外貌身体和原来没有丝毫不同,但是眼睛里流露的神采、脸上的细微神情,却像是完变了个人似的。 他原本不信鬼神,但郭知宜的这种变化让他潜意识里做出了借尸还魂的猜测。 孰料,事实竟比他想的还要惊世骇俗。 她说,她只是一缕来自异世的孤魂,不知道为什么依附在了这具身体上。 说来也是奇怪,陆韶毫无疑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陆韶想,可能是“孤魂”两个字打动了他。 亲生父母想杀了他,养父母也不想他活。他不也是无亲无故漂泊在世间的一道孤魂吗? “我有时候很害怕,害怕被笑得那么温柔的爷爷和父亲发现,我原来是个披着他们最疼爱的孙女和女儿的皮囊的冒牌货。我自己也很怀疑自己的存在,是我夺了她的身体占了她的人生吗?我是不是不该来到这里?我是不是不该以欺骗世人的这副姿容活着?”郭知宜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格外忧伤。 陆韶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那才是最真实的她。 脱去伪装后的她。 不用做别人的她。 强大也脆弱的她。 “所以,我是不是该去死呢?”郭知宜忧郁地望向他。 “不!”陆韶被她极端的想法吓得心脏漏了一拍,“不要!” 郭知宜自嘲一笑,“我不敢,也不舍。” “在我昏迷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这个世界的郭知宜。和一个与自己完相同的人对视,真是一副诡异的场景,我也不知道那是梦还是心魔。 她说我鸠占鹊巢,说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说我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她说的我都相信了,陆韶你呢?” “不是,不是这样的,”陆韶抓住郭知宜的肩膀,摇头,情绪起伏很大,“大小姐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她的生命已经结束了。隐帝派人诛灭郭家的时候,她虽提前得到消息,买通守城卫士,把家里人送出了京城。但是她也因为刻意露面吸引追兵的注意力,受了很重的伤,几乎没有什么生还的希望了。你和大小姐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郭知宜眉目疲惫地笑了笑,“那还好,我没有放弃。” “是上天给了我这次机会,我选择珍惜,好好珍惜,珍惜遇到的一切 和你。” 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睛里都有光。 “所以陆韶你不会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吧?”郭知宜挑眉,以一种很轻松的口吻道,“我梦见你造反了。” 陆韶一愣,摇头。 他神色很坚定地发誓, “我永远效忠你。” -- 广顺二年春,大皇子荣以东征大捷之功加封“晋王”,长安郡君以平内变之功,加封长安郡主,赐金千两,公田百顷,食曰千户。 朝野震惊。 “爷爷您的赏赐太重了。”御花园里,郭知宜挽着广顺帝郭维,哭笑不得道。 郭维哼了声,“要不是你爹拦着……” 郭知宜无奈道:“爷爷的心意我都明白,但我又不缺衣少食,要这么多钱也没用,不如都捐做军饷吧,西北战事胶着,兵士正拼命杀敌,我们皇室万万没有坐在京城享乐的道理。” 郭维叹息,“也好。” 早春的御花园里,已有了红粉争艳的好风光,祖孙两人又坐着说了许久的话。 直到李四福出来提醒,郭维才不舍地往回走。 “对了,”郭维临了想起什么,“你见过傅家姑娘了吧?” 郭知宜一愣,傅燕青的妹妹?爷爷的义女? “她是个好姑娘,”郭维稍一停顿道,“再过三个月,你父亲就和她完婚了。安安大了,会理解你父亲的。” 是陈述的语气。 这意味着晋王妃已经定了,爷爷只是告知她这件事,而她只能接受不能有异议。 就算有异议,也没有用。 郭知宜垂着眼,扯起嘴角应了一声。 她想起在破庙里那个温婉如水的母亲,轻柔地拥着她的女儿,温声慢语,“怎么哭了呢,可是受伤了?” 如果是原主的话,她会难过吧? 郭知宜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涩来,她抬眼看向郭维,“爷爷觉得,安安变了吗?” 话一出口,她便生了几分悔意。 “想什么呢,”郭维慈和地笑了笑,抬头,鬓发间的斑白更多,沟壑纵横的脸上显示着他经历过的风霜,“这段日子你来回奔波,着实辛苦,好好休息休息养养精神,不要胡思乱想。” 郭维说完,笑着扶了扶郭知宜头上的步摇,转身离开了御花园。 郭知宜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第二百四十六章 书院 () 三月,南风裹着温软的气息,叫醒料峭京城。 于是,杨柳垂垂如烟,桃花灼灼如霞,市井的人们纷纷脱下厚重的冬装,换上轻便鲜亮的春装,三五成群,冶游于郊野明媚大好的春光中。 史倾棠半蹲着,拿帕子擦去书扉页上的尘土,动作细致小心,连包角的角落都不落下。外面的灰尘完清理干净后,史倾棠起身,把书放到阳光明朗的空地上,仔细地用木块压住了书页的四角,不致被风吹起。 静远阁前大片的空地上,就这样摆了满地的书。一排排,一列列,摆满了整座院子,中间只留出一条窄窄的过道。 史倾棠忙完手头的活,看了眼满地的书,疏淡的眼睛里浮出几许欣慰的悦色。 她走回静远阁阁门前,暖洋洋的春日阳光直直地洒在门口,门口摆着一张圆形的小木桌,桌上有薄薄的水雾从茶杯中静静地升起,桌旁摆着两张花梨木色的圈椅,一张是空的,另一张上面正斜倚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 霜白的裙裾上湛蓝色的水涟纹若隐若现地流动,眉心一点浅碧色凤尾钿,本就偏冷的面相更多了几分使人退避的清凌疏远。 事实也是如此。 铁血杀神,手腕强硬,没几个人敢接近大周这位最尊贵的郡主。 但史倾棠正巧在这仅有的几个人里。 两个人坐在一张小小的桌子前,像平常人家的好姐妹一样,懒洋洋地喝茶、晒太阳,无所不谈,哪怕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怎么不出去走走?”史倾棠微仰着头,视线落在远处的纸鸢上。 郭知宜往后仰了仰,懒懒道,“累。” “郡主娘娘近来心情欠佳啊,”史倾棠侧目看向郭知宜,“不如说与倾棠一听,也好消遣消遣这无趣的日子。” “危险发言哦,”郭知宜撑着脸说道,“本郡主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好,那倾棠换一种说法,”史倾棠轻轻笑着移开了视线,“倾棠最近有一苦恼之事,不知郡主可愿分忧?” 郭知宜警觉地说道,“如果是让我帮你赶走高元帅,我可赶不走。毕竟高元帅现在是我父王拜把子的兄弟,算是我的长辈。” 史倾棠的表情僵了一下。 郭知宜见状,在心里啧啧大叹,这两个人之间果然有猫腻。 她促狭一笑,“我看莘华书坊最近出的话本子里男的都是貌丑无能又不举,被女方嫌弃,被亲友背叛,最后无一例外下场凄惨,唉,也不知道妙笔先生最近是受了什么刺激?” 史倾棠微微一笑,“谁知道呢,不过倾棠倒是听说,妙笔先生下一个本子叫冷面郡主俏侍卫,描写细腻,内容香艳。” 郭知宜笑容凝滞,随后立刻变脸,恢复一副正经到不行的模样,“不知有什么是在下能效劳的?” 史倾棠手指指向满地书籍,“郡主可愿助倾棠办好这书院?” 郭知宜想起办书院的事宜就头大,“我出钱还不够吗?” 史倾棠笑着看她,“晋王殿下升任汴京府尹,师屠和青邱协理东仙小筑,郡主在京中还有何要事在身吗?” 郭知宜幽幽叹气,“一口一个郡主,压榨我的时候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史倾棠满意,“那就交给郡君了。” “等等,”郭知宜眨了眨眼睛,“史大家主,您这撂挑子的速度太快了点,帮忙帮忙,我只是个帮忙的,交给我,您呢?” 史倾棠起身,一只手搭在郭知宜肩上,轻描淡写道,“自然是要准备制举了。” 郭知宜一口茶喷了出去,“制举?” 史倾棠挑眉,“怎么?” 郭知宜掏出帕子,擦了擦溅出来的茶滴,“没什么,就是有些意外。制举允许女子参加吗?” “陛下同意了。” 行。 好的吧。 她爷爷的思维有时候真的很出人意料。 郭知宜沉思许久才消化这个事实。 “也好,也该让朝内外的迂腐的老古板好好看看,谁说女子不如男。” 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风起,白色和青色两道衣带飘飘的身影,相对而视,畅快地笑了起来。 “书院叫什么名字呢?”郭知宜问道。 “静远书院。” 郭知宜点头,“那书院的第一任山长由谁来担任呢?如果由魏相或者房大人这些名声响亮的人来担任,定能吸引更多生徒前来修习。” 史倾棠摇头,“不必,第一任山长就是我。” 对上郭知宜怀疑的目光,史倾棠解释道,“名者,实之宾也。连这点观名见实的本事都没有,我静远书院不需要这种急功近利的短视愚钝之徒。” 郭知宜扶额,“好吧好吧。” 史倾棠这是打算对生源严格把关了。 虽说是好事,但是如果不拿出些有吸引力的长处,没有什么人来,难免会贻笑大方。 啧。 史倾棠有史倾棠的清高的坚持。 那么就得靠她动些其他脑筋了。 “授业的老师你请到几位了?”郭知宜摩挲着手指,思考道。 “二十三位。” “???几位?”郭知宜怀疑自己听错了。 “有二十位师叔师伯,郡主在雅集上见过的。”史倾棠数了数,“还有三位,魏师伯,房师叔,白大人,他们会在闲暇时过来讲学。” 郭知宜:“……” 好了。 这么强大的阵容她还谋划个锤子哦。 “还有一个问题,书院的事情不会耽误制举吗?”不需要专心备考吗? 郭知宜真诚发问。 史倾棠一头雾水,“为什么会耽搁?” 郭知宜:“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史倾棠还是有些不解,“但是办书院和制举都不是很消耗精力的事情。” “哈?”郭知宜倏尔瞪向史倾棠,“那怎么还需要我帮忙?” 史倾棠面不改色地改口,“虽然这两件事拎出来哪一件都不是非常消耗精力,但他们加在一起就很消耗精力了。” 郭知宜额头的青筋跳了两下。 史倾棠笑了笑,意味深长道:“秦初,太宗私幸端门,见新中第的进士们鱼贯而出,高兴地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gou)中矣。’郡主觉得呢?” 郭知宜一下子抬头,直视史倾棠,良久之后,唇角轻轻勾起,“史姐姐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史倾棠没有说话,弯腰拾起一本书翻了翻,“静远阁中典籍无数,汗牛充栋,这才是倾棠的底气。” “郡主,家主。”下人的禀报声打断了郭知宜和史倾棠两人的交谈,“晋王府家臣正候在门外,说是宫里来人召郡君进宫。” “我知道了。”郭知宜点了点头,同史倾棠辞行,转身朝门外走去。 史倾棠敏锐地注意到了郭知宜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心中划过一丝狐疑。 是她的错觉吗? 为什么……她觉得郭知宜听到下人递的话后表情有些不虞? 为什么呢? 晋王…… 陛下…… 她见到这两个人应该开心才是。 刚才的表情明显不对。 不,不止,她这段时间的状态都有些不对。 赵俊秋后处斩,慕彦超被斩于晋王之手,掌控汴京城的白询急流猛退挂冠离任,晋王的地位水涨船高。 眼下形势一片大好,郭知宜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 奇怪至极。 史倾棠把心中的疑惑记下,打算问问陆韶。 -- “师屠?” 门外,郭知宜看见驾车的人,眼睛眯了起来。 这人已经和陈州城里初见时截然不同了。 陈州城初见时,郭知宜尚能从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里窥得他的情绪和**。 但眼下的师屠,已然不能看出内里的心绪。 锋芒内敛,不动声色。 真是可怕的成长速度。 “好久不见,应该叫师大人了。长安何德何能让师大人牵马驾车呢?” 师屠无奈笑笑,“郡主就别取笑我了。” 从外表看,和守礼青涩的俊俏书生无二。 第二百四十七章 大变 () 但郭知宜是知道师屠秉性的。 她摇了摇头,掀开车帘钻进了马车,倚着车壁感慨,“一别数月,今非昔比。” 师屠抚平车帘上的褶皱,拉住车帘把车厢遮得严严实实,而后做到前面,扬鞭驱马缓缓起行,“半年前,我只是陈州城巍峨的城墙上一个普通的守城小卒,不起眼得就像城墙上千千万万块砖石的其中之一。我站在城上,目之所及是千篇一律的屠杀,耳边充斥是哀鸿的鸣叫。那个时候,我是真的看不到前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是一黄土就了结了一生。” “但好在我这个人的运气不错,遇见一个只在传言里听过的人。” 车厢内一片沉默,并没有应声。 师屠不在意地接着回忆道:“那个人和传言里一样强大而漂亮,但是并没有传言里那么冷血残忍。所以我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宿,鼓起勇气,孤注一掷地赌了一把。” 师屠轻快地笑了起来,看上去朝气蓬勃,“现在看来,这一把是赌胜了的。” “恭喜?”郭知宜凉凉道。 “不敢当不敢当,”师屠连连摇头,“在属下心中,郡主永远是属下的恩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只要郡君一句话,属下万死不辞。” “你有这份心我自然感激不尽,”郭知宜拨弄着垂下来的一缕头发,“只是……如今你到底算是父王的幕僚,你来路敏感,看不惯你的人不在少数,未免有心人臆测些有的没的,日后不必在我面前自称属下。” “遵命。”师屠握着缰绳,半垂着眼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容属下最后以这个名义禀报一件事。” “说。” “怜小姐的下落找到了。” 郭知宜猛地抬眼,“在哪儿?” “浮山。” “浮山,”郭知宜重复了一遍这个熟悉的地名,心中咯噔一下,“浮山不是三军会战的中心吗?” 战况最激励的时候,浮山城一天之内甚至三易其主,说它是整个西北战场最危险的地方都毫不夸张。 “是,关潼也已经到了地方,现在两个人都被方将军看着。” 郭知宜按着眉心思索许久,“就这样吧,让他们先待在西北,京城这边先压住这个消息不要往外透露。” 白怜啊白怜…… 郭知宜想起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又是怜惜又是无奈。 出身尊贵的第一世家,容貌又是一等一的出色,可惜命运给了她迎头一击。敬爱的母亲原来是杀害自己亲生母亲的仇人,景仰的父亲原来是个手段卑劣的伪君子,短暂的十多年完完活在别人的谎言和恶意中。 性情大变也在所难免。 但尽管如此,在郭知宜看来,白怜的性子依然保有善的一面。 太后诱骗她进宫,打算对她下手时,是白怜出手救了她,甚至舍身为她挡了一剑。如果不是真心把她当成友人,绝不可能那么果断地挺身而出。 在颍州和陈州也是,审讯时毫不留情,救人时毫不犹豫。 怎么说,都算是一个好姑娘。 除了偏执点没毛病。 她和陆韶赶回京城镇压赵府私兵叛乱的时候,手忙脚乱,一时无暇顾及白怜。 可就这么短短两天的时间,白怜就不见了身影。 郭知宜也是后来问了青邱才知道,原来白怜是看到了方四传回的加急战报,得知李锐在前线负重伤的消息,立刻不管不顾地去了前线。 不,也不是不管不顾。 临走之前还坑了她老爹一把。 她把自己研制出来的春华酒送到了大理寺。 所以…… 严瑾瑶误饮春华酒那件事就变成了白家和赵家两家都有参与。白家瞬间吸引了朝臣的注意力,继赵家之后成了又一个重点关注的对象。 赵家和白家竟然也有联系?那么他们两家的联系有多深? 一时间众人纷纷猜疑不定。 面对这种境况,白询也是果断,自请离职,以待大理寺卿查明真相。 然后,大理寺卿亲自动手,查出来的真相是白府下人手脚不干净,偷了主人家的东西拿出去卖。 事情到这地步,本可以画上一个句号。 但白询却上书自称愧疚,言此事虽是无意之失,却险些酿成大错。他治家不力,难逃其咎,遂主动挂冠离任,退出了朝堂。 皇帝三次相劝都未能改变白询的心意。 郭知宜摸不清白询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根据她的观察,先有白延钊在攻打汴梁那场大战前违令放京城百姓出逃,后有白询小恶深省、严于律己,白家的声名在民间是越发的好了。 而且,不只在民间,就是在皇帝面前,白家人也比之以往更加得脸了。 虽然白询不再是京畿地区的一把手,但是白延钊却成了皇城司的三大勾当公事官之一,皇城司原叫武德司,隶属禁军,掌宫钥,启闭皇城门,后来逐渐独立,成了天子的耳目之司。 皇帝把白延钊调到这个地方,就是在表示对白延钊的亲近和看重之意。 所以,即使白询退隐了,京城里的朝臣也不敢小瞧白家。 郭知宜自始至终就不担心白家如何,几百年的深厚底蕴就注定它不可能轻易倒下。 让她不安的是白家人现在对白怜的态度。 他们有没有发现是白怜临走前动的手脚呢?如果他们发现了,白怜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郭知宜思虑片刻,觉得白怜还是暂时留在西北更好,于是把白家的事情从脑中压了下去。 -- 马车不紧不慢地走在京城的石板道上,马蹄踏出了清晰而缓慢的节奏,听来很是悠闲。 车外,街道两侧商铺鳞次栉比,熙熙攘攘的叫卖声、高谈声、欢呼声鼓震着人的耳膜,处处都充满了市井气息。 “汴京繁华如梦,是我始料未及的。”马车外传来师屠赞叹的声音。 郭知宜掀开窗帘,有些出神,“这样繁华的城市我也始料未及。” 她不是没有见过更繁华的都市,但没有一座城市能如眼前的汴京一般让她触动。 也许是乱世中的繁华太过难得,也许是她为之倾注了太多心血。 潜移默化之间,这座汴京城已深深融进了她的生命里,一呼一吸,一颦一笑,在此后经年,丝丝缕缕地勾连着再也剪不断。 以后会更好的。 郭知宜看着生机勃发的汴京,在心中默默地想道。 “宫门到了。”沉思间,朱墙碧瓦的宫城已至眼前。 厚厚的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掀开,一张笑嘻嘻的脸凑了过来,做了个搀扶的手势,“恭请郡主娘娘。” 郭知宜挑眉,“小王叔就不怕长安折寿?” 郭意城想了想,轻咳两声,故作老气横秋的模样,倨傲地盯着郭知宜,“乖侄儿,还不快来拜见你王叔?” 郭知宜乖巧地笑着道,“王叔~” “嘶嘶”王叔本叔抱着脚单脚跳着原地打转,脸色扭曲狰狞,“安安你下脚好狠!” 郭知宜一脸无辜,“这么多人看着呢,我就是轻轻地、轻轻地踩了那么一脚,踩死蚂蚁的力气都没用上。” 郭意城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第二百四十八章 团聚 () “陛下,康王殿下和长安郡主到了。”御花园里,李四福余光注意到郭意城和郭知宜两人正在朝这边走来,忙低声在郭维耳边轻声提醒。 正在下棋的郭维和郭荣两人都是一愣。 从李四福的角度能够清楚地观察到帝王脸色的变化,顷刻间眉眼间温柔像春水般溢出,慈爱溶解了皱纹间长年累月堆积的冷硬。 李四福也笑了笑。 为帝者,喜怒是不能形于色的。 所以要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得圣心,只需要看看陛下在他面前流露了几分真实。 李四福微微抬头,安静垂落的拂尘轻轻摆动,昭示着风的和缓熏柔。 在那风之来处,在那和风的来处,有人分花拂柳而来,带着整场春日的明媚。 那就是能让帝王流露出十分真实的人啊。 李四福心中感慨,笑着向来人行礼。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郭意城笑嘻嘻地,三步并作两步钻进凉亭,在郭维两步远的身前站定,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父皇,王兄。” 郭知宜跟在郭意城身后,依次向郭维、郭荣和守在一边的徐崇见了礼。 郭维见到两人,脸上立刻浮出喜色,然后,面不红耳不赤地打乱棋盘,收起棋子,动作熟练,神情自然,“不下了不下了,安安和意城来了。” 郭荣静默,片刻后才道,“难怪魏相不肯进宫,总叫儿臣来陪父皇。” “嗯?”郭维哼哼了一声,“人辅那家伙老奸巨猾,棋品又不好,谁稀罕。”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帮着史倾棠整理书阁的魏人辅猛地打了个喷嚏,刚拿到手里的纤薄的古籍残页“嚓”的一声裂成了两半。 担心魏人辅身体的史倾棠忙从书架间转出,一抬眼正好看见风中飘扬的残页,凄凄凉凉可怜巴巴的残页。 史倾棠沉默了。 史倾棠视线上移,与魏人辅四目相对,什么都不说,就静静地看着魏人辅。 魏人辅少见地有点心虚,他是明白这残卷的价值的,正因如此,他更觉得老脸有点没地方放,视线在虚空中游移不定。 “呵……”这场短暂的对峙,以史倾棠先绷不住脸上的笑告终,她走到旁边的书案上铺开一张白纸,“在倾棠这里,残页固然珍贵,但师伯的墨宝更珍贵,就辛苦师伯把这两页重新撰抄一遍了。” 魏人辅自然心甘情愿。 史倾棠自然而然地捋起袖子,站在一边磨墨。裙裾上青色竹叶纹路大片大片铺开,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空山林海里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带着雨后青苔的清冽干净,悠悠地萦绕在另一只苍老的手边不经意露出的零落花瓣。 天光从窗外倾泻而下,时光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皇宫凉亭里,郭维等四人围坐在一张小小的圆形石桌前,宫人和侍卫都被打发得远远的。此刻,在这个小小的凉亭里,没有君臣之分,有的只是饱经磨难后终于重逢的祖孙四人。 桌上摆着些简单的吃食,多素少荤,粥也是很简单的蔬菜粥,旁边还有几盘应季的时鲜水果。 这桌饭简单得和平民百姓日常吃食一样,甚至还不如一些小富之家,任谁都想不到会是帝王的家宴。饶是如此,连平日里看起来最像娇贵公子哥的郭意城都没有半点怨言。端起饭扒拉得比谁都快,甚至还敢向帝王碗里伸筷子夺食。 “爹你是不是把府里原来的厨子给招到御膳房了?”郭意城口中的饭还没咽下去,鼓着腮帮子问道。 “你怎么知道?”坐在对面的郭维惊讶地抬头。 “吃出来的!”郭意城神情中带着几分自得。 郭荣忍俊不禁,向郭维解释,“爹你不常在家不知道,意城的鼻子和舌头可是咱们家最灵的。家里的厨子要是哪一顿饭油盐酱醋哪一样少放了点儿多放了点,他都能尝出来。” 郭意城疯狂点头,眼睛亮亮地看着郭维,“爹你就说厉害不厉害!” 郭维:“……” 郭维顿了一会儿,“阿荣,我现在有点不确定,你弟弟今年多大了?十三还是三岁?” 郭意城瞪大眼睛,伤心欲绝,“爹你竟然连我的年龄都记不清,我还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了?” 郭维么得感情,转过脸,“是我儿子,但不是我生的。” 郭知宜噗地笑了声,再次收获了郭意城的白眼一枚。 郭意城气鼓鼓地盯着郭维,深吸了好几口气后,发现还是憋屈。郭意城磨着牙挤出几个字,“你们等着。”撂下狠话,郭意城发狠地夹走了桌上最后的一块肉丸,得意洋洋地俯视众生,欣赏够了其他三人脸上的懊恼和不甘(?),才慢动作一样地把肉丸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地吃,一脸人间美食好吃到落泪的夸张表情。 其他三人:“……” 郭维叹着气摇头,拿起筷子高贵冷艳地拨开白米饭在最下面,赫然藏匿着几个肉汁四溢的圆滚滚。 郭意城脸上的表情一僵。 郭知宜啧啧了两声,紧随其后,扒开米饭,夹出来一个肉丸送入口中,吃完还不忘点评,“确实很好吃,外酥里嫩,软糯鲜香。” 郭荣…… 郭荣刚一动筷子,郭意城憋屈和难以置信的小眼神就飘了过去,声音可怜巴巴,“哥,你肯定不会向他们这么过分吧?” 郭荣眼神一化,“自然不会。” 郭意城一阵感动,双眼亮晶晶的,此刻他眼中的郭荣浑身都在散发着兄长的慈爱(?)之光。 此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世上只有哥哥好。 只、有、哥、哥、好! 谁都别劝他! 以后他哥在他这里就是第一位了! 他就是他哥冬天里的暖裘衣,夏天里的凉玉扇! 他要想他哥之想,急他哥之急! 郭意城正这么想着,下一秒却忽然惊恐地发现郭荣也从自己碗里扒拉出几个圆滚滚。 郭荣笑着把自己的圆滚滚夹到郭意城碗里,“好,既然你喜欢,那就都给你。” 然而没有听见回应。 郭荣诧异抬头,发现郭意城已然石化在原地。 “……” “生亦何欢呢,”郭意城的神情从震惊到悲愤到痛心再到超脱,最后归于平静。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一脸平静地把碗里的肉丸快速地塞进了嘴里。 郭知宜快要笑疯了,憋笑憋得脸疼。 郭维则是一脸不忍直视,眼里写满怀疑,“老实说,我也很怀疑,这又臭又蠢的崽儿真是我亲生的吗?” “爹!!” 笑声在湖面荡起涟漪,顺着风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徐崇和李四福齐齐抬头,对视一眼后,俱是摇头失笑。 这大抵是最不像帝王之家的帝王之家了。 候在宫门外的师屠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向直直向自己走过来的高大身影,眯起眼睛笑了笑,“好久不见,陆侍卫。” 陆韶保持着单手扣刀的姿势,在师屠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师屠,寡言少语:“你可以走了,我会接郡主回府。” 师屠笑了笑,走到马车前温柔地摸了摸马头,而后抬头,视线从斜下方挑起,挑衅一笑,“偏、不。” “唰”陆韶眼神一暗,攥着刀鞘拇指一顶,长刀立刻从刀鞘中滑出一截。刀背光滑如镜,反射着凌凌寒光。 师屠低头,清楚地那柄刀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毫不怀疑,这把刀能轻而易举地划破自己的喉咙,穿透自己的胸膛。 “别这么激动嘛,”师屠笑笑,投降似的挥了挥手,无奈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听到郡主的事情就这么大的反应。” 陆韶阴沉地看着他,手中的刀没有收回。 师屠耸肩,主动抬手把陆韶的刀按回了刀鞘。 在两人距离拉近的瞬间,师屠轻声道,“都是郡主的属下,要是闹了什么矛盾,郡主可免不了一番苦恼。” 师屠说完,立刻后退了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从旁人的角度看,这副场景怎么看怎么剑拔弩张。守门的卫士频频朝这边投来警戒的视线,似乎十分担心这两个人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庆幸的是,这两人还顾忌这是在皇宫门前,并不敢闹大,很快就各自散开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桃源 () 郭知宜出来时,陆韶已经收拾好了表情,没有让郭知宜看出丝毫不对劲的地方。 郭知宜看见陆韶,眼神亮了亮,毫不犹豫地抛下了身后的郭意城,“小王叔,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郭意城一脸深沉地叹气,“女大不中留啊。” 然后被郭知宜按着脑袋推到了一边。 郭意城:“……” 郭知宜脚步轻快地走到陆韶身边,在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抬眸,未语先笑,“你今日怎么有时间出来了?” 年底十一月武举,陆韶从开春便得开始准备,饶是如此,依然时间紧任务重。 大周依禁军统领徐崇和丞相魏人辅的建议,特置“将材武科”,初场试武艺,内容包括马步箭、枪、刀、剑、戟、拳搏、击刺等法;二场试营阵和战车等项;三场各就其兵法、天文、地理所熟悉者言之。 功夫陆韶自是不必担心的,但营阵和兵法却是非下一番苦功夫不可的。 所以最近许多天来,郭知宜都尽量不去打扰陆韶,两人见面的时间少得可怜。但是倘一想到“爱则为之长远计”的道理,两人反倒释怀许多,非但不以现下这种分离的状态为苦,反觉如今小儿女情态的相思和想念更韵味绵长。毕竟,过去的时日里不断地被推着前进,身边不是权势搏斗便是刀剑厮杀,少有如今这般平静无事的日子。 陆韶被眼前人的笑晃了一下,瞬间所有紧绷和不安潮水般褪去,只在山回路转的心湾湾留下涓涓的温热。 他克制着,站在离心上人两步远的原地,眉眼和四月初的和风一样温和,“温书时偶然抬头,看见窗边停着燕子,于是想到了你。” 然后,书上的文字就再看不进了。满心满眼,都被飘动的纱帘外的罗燕占据。 郭知宜想到陆韶说的画面,噗嗤笑了出来,打趣道:“思春了?” 陆韶大窘。 郭知宜绷住脸,憋回笑意,跳上马车,招手道:“可巧天色尚早,父王今日整日都要留在宫里,陆公子可愿陪长安共赏汴梁春色?” 陆韶自然是同意的。 “去哪里?”陆韶自然而然地坐到驾车的位置。跟随郭知宜左右的亲卫自觉退避,只远远地跟着,保持着不离开视线范围的距离。 郭知宜想了想,“你说呢?” 前面的人沉默了片刻,就在郭知宜以为陆韶想不出来,打算出言打破这片的时候,前面的人忽然开口说话,“去城外如何?” “?”郭知宜心中不解。 马车骨碌碌地碾过汴梁斑驳的石板路,朝着远离粉墙朱户的地方驶去,然后在东郊的一处原野上停下。 “到了吗?”郭知宜从车帘中探出半个脑袋。 陆韶跳下马车,走到车窗边,手里拿着一根布条,嘴唇动了动,声音有点弱,听上去似乎没多大底气,“郡主可以先闭上眼睛吗?” “哦?”郭知宜盯着陆韶手里的布条,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拿起,直盯得陆韶身发麻。但陆韶还是咬牙撑着,没有缩回手。 郭知宜饶有兴趣地笑了笑。这下她倒是十分好奇陆韶到底准备了些什么。 郭知宜利落地拿起布条,蒙上眼睛,“喏,好了。” 陆韶“嗯”了一声,随后马车再次缓缓起行。 又过了许久,久到郭知宜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马车才将将停下。 “到了是吗?”郭知宜抬手就要去解系在脑后的布条,却忽然被人攥住了手腕。 这是一个被钳制的姿势。 郭知宜觉得她应该有那么一瞬间的惊慌的。 但是没有。 因为陆韶的气息对她来说太过熟悉。就算是闭着眼睛,她也能判断出眼前的人是谁。 “嗯?”郭知宜勾起唇角,拖得长长的尾音微微上扬。 即使看不到,陆韶也能想象到被蒙住的那双眼睛中该是如何潋滟而摄人心魄的神采。 陆韶心头一热,垂下眼掩饰性地咳了两下,然后顿了下,忽然意识到现在的姿势有多引人遐想。 郭知宜本是懒懒地侧倚在车壁上,一只手堪堪维持着抬至耳边的姿势,现在这只手和撑在身侧的手一齐被陆韶攥住按到了身后。陆韶则是半跪在进入车厢的边缘处,上半身倾着,恰好把心上人笼在自己胸前。 甚至,因为郭知宜微微抬首的动作,那截白皙如玉的脖颈也完完、毫无防备地露在陆韶眼前。 “……” 陆韶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 “陆韶?”郭知宜催促了一声。 陆韶恍然回神,立刻起身拉开了距离。他转过身子,悄悄深呼吸了几下,定了定神,才身后牵起郭知宜,带着人又往前走了几步。 “到了。”陆韶低沉悦耳的声音在郭知宜耳边响起。 与此同时,蒙住眼睛的布条也被人轻轻摘下。 突如其来的光明一时有些不适,郭知宜抬手挡在眼前眯了眯眼睛。 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粉透天的花海。 极目望去,不见际涯的桃花林中,落英缤纷,飘零如雨。行于林间,则见花树枝头,灼灼如火,浓淡相宜,或鲜红如碧血,或艳丽如胭脂,千树万树织就一场绮丽若梦的胜境。 彼时,霜衣的美人仰首看花,玄衣的男人低头看花。 眼眸中俱是这场春日韶华中最动人的景色。 “我竟不知,山间的桃花开得这般盛……”郭知宜明朗地笑了笑,转身看向身后的男人,“更令我意外的是,陆韶你竟也会有这般浪漫的心思?” “浪漫?”陆韶疑问,抬手摘了朵盛开的桃花放在手心,“是说它吗?” 郭知宜失笑,两只手覆住陆韶的手背,合拢,把那朵明艳的桃花同陆韶的手都合在掌心,轻声道,“是这个。” 陆韶眼睫轻颤,半垂着眼对上郭知宜抬起的明眸。 四目相对,桃花灿然。 芳草在地上无声蔓长,曳地的长裙上水纹流动,是有人轻踮起了脚尖。 日落。 天边烟霞被染成桃林一色。 一匹白马慢慢悠悠地从阡陌走过,郭知宜坐在马上,陆韶牵着马走在前面。 迎面吹来晚风,和缓轻柔。 在他们身后,几个亲卫正呼哧呼哧地拉车。 “咱们哥几个今天的作用就是把郡主不要的车给拉回去?!” “……” 不然呢? 第二百五十章 窃书 () “郡主!”守城卫士远远看见郭知宜,立刻迎了上来。 郭知宜抬手压了一下,示意不必声张。 守城卫士忙退守到两边。郭知宜低调地进了城,朝晋王府的方向而去。 然而,未行多远,就有一个毛头小子突然从巷道里冲出,跌跌撞撞地朝她的方向跑了过来。郭知宜正低头说话,完没有注意到他。等郭知宜听到旁边阵阵惊呼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然撞到了马身上,在反冲力的作用下被撞得连连后退跌倒在地。 幸而,是陆韶在牵着马,行进速度很慢,不至于酿成血光之祸。 郭知宜迅速翻身下马,弯腰蹲下扶住少年的肩膀,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少年咳了几声,一睁开眼看见陌生的郭知宜,先是愣了下,然后一把推开郭知宜,捞起地上的包袱就跑。 再然后,没跑两步就被郭知宜揪着后领给拎了回来。 “?你跑什么啊?”郭知宜拎着人甩了甩问道。 “要你管!快放开我!”少年兴冲冲地吼了声,抬脚就朝郭知宜踢去。 陆韶眼神一厉,拨开郭知宜的手,亲自动手把人制服。少年几乎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唔啊……放……开我……” 郭知宜蹲下看着奋力挣扎的少年,正想问这少年的来路,身侧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抓住他!抓小偷!” 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人扶着墙角,一边喘气,一边大喊,“快抓住他!” 身边立刻有四个打手模样的人打算冲过去。 这时,这个中年人顺着小偷的脸往上一看,正好对上一张漂亮而且熟悉的脸。 中年人呼吸一滞,立刻捂着胸口大吼,“停停停!住手!住手!快住手!” 四个打手已经冲到跟前,这个时候说“住手”也来不及了。因为莫名憋火的亲卫们已经和四个打手动起了手。 再加上越聚越多的百姓,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等到场面稳定下来的时候,四个打手连同中年人已经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郭知宜眯了眯眼,看了眼先前的少年,又看了眼中年人,“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中年人哭丧着脸,“参见郡主,小人姓范,是莘华书坊的管事。” 郭知宜“哦”了一声,“那你们这是?” “都是因为那个臭小子,小小年纪,手脚不干净得很!” “你住口!”少年恼怒道,小炮仗似的。 郭知宜挑了挑眉,蹲下问那少年,“和姐姐说说,你拿他东西了吗?你尽管放心,如果没有,绝不会有人把你怎么样,如果拿了,还回去认个错就是。” 郭知宜照顾着少年人的敏感心思,特意用了“拿”字。 少年低着头瞥了郭知宜一眼,没说话。 他并非不信郭知宜的话,他刚才听见那个管事叫这个女人“郡主”了。 郡主两个字在大周意味着什么,他是明白的。 正因如此,他更不敢在郭知宜面前承认自己的过错了。 不多时,少年人的脸色涨红,像抹了胭脂。 郭知宜一掀眼皮,视线挪到中年的范管事身上,“他拿了什么东西?” 范管事气道:“是两本古籍,俱是珍本,是我们书坊好不容易搜罗到的。” “哦……”郭知宜拉着调调回头看那少年。 少年红着脸,外强中干:“我又不是不还,就是借走看两天而已,小气。” 话没说完,脑袋上就被人捶了个包。 “嘶……疼疼疼……” 郭知宜揪着少年道:“不问自取是为偷,把书还给人家。” 郭知宜朝陆韶使了个眼色,陆韶会意地松开手,给了少年活动的空间。 少年看着守在四面的彪悍大汉,心里头那点逃跑的念头也“嗖”地一下熄灭了。 少年委屈巴巴地把书掏出来递了过去。 郭知宜看了眼,把书保护得还挺好。 “是什么书?”郭知宜随后一问,孰料得到的答案竟然是“史照温老先生的手稿”。 郭知宜这下真的惊了一下。 范管事解释道,“众所周知,史老先生现存的手稿大多封存在静远阁内,所以流传在外的都格外珍贵,尤其是像这两本这么完整的。” “原来如此,那确实需要好好保管起来。”郭知宜把书递给范管事。 “多谢郡主。”范管事接过书,躬身行了一礼。 “额……”范管事抱着书,嗫嚅地看向正欲离开的郭知宜,“郡主……” “还有何事?” 范管事指着那个少年,“这小子……”不该送官吗?范管事心说。 郭知宜笑了笑,“窃书在前,冲撞本郡主在后,既然撞到了本郡主手中,不该由本郡主处置吗?” 范管事人精似的,分明从郭知宜平平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威胁,心中一怂,不敢忤逆这位郡主的意思,连连称是,唯唯诺诺地抱着书退下。 等人离开,郭知宜才低头看缩在一旁的少年,“为什么拿那两本书?因为它们值钱?” “才不是!”少年像是被戳中弱点,一下子抬起头,直直和郭知宜对视。 “那是为什么?” 少年的气势骤减,嗫嚅半晌才憋出来几个字,“因为……想看。” “想看……”郭知宜若有所思道。 少年低着头,“我很仰慕史老先生,两年前有幸亲眼见过他一眼。” “我自幼没有习武的天分,反倒对读书习字大感兴趣,但母亲却希望我能习武保身,读书在她眼里是最无用的事情。两年前,我听说史老先生在我们那儿的义堂讲学,就悄悄背着母亲去听了。我并不敢光明正大地坐到义堂里听学,只敢躲在窗外偷偷地听。老先生讲得很好,我听得入迷,一时就忘了自己是偷偷摸摸去的,结果被老先生抓了个现形。老先生没有像我原本在心中想的一样生气,反而很高兴地笑了出来,还送了我四本蒙书。” “后来,我再得知老先生的消息,就是半年前那场大变,”少年轻抽了口气,微顿,“再想看老先生的书,已是无处可寻。所以,所以,我看到那两本书就想抄录一份,我真的只是想抄录一份!”少年的眼神坚定而认真。 郭知宜轻叹,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你叫什么?” “薄越。” 第二百五十一章 () 郭知宜神色温柔,语气中不无惋惜,“这么有求知精神的小孩儿,真是可惜。” 薄越抬眼,摇头,“天欲降大任,必磨砺其心志,苦劳其筋骨。虽然我家清贫,但不算坏事。” 郭知宜愈发刮目相看,“若是我家那孩子也有这觉悟就好了。” 薄越低头,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郭知宜唤来陆韶,“既然这孩子有这么高的觉悟,你一会儿差人给他安排一间僻静的牢房,日日的吃食要新鲜的,定期送过去笔墨和书文。” 薄越愣了一愣,舌头有点打结,“牢、牢房?” 郭知宜笑,“你读过书,自然该明白犯了错就得接受惩罚。本来呢,珍本无价,盗窃珍本算得上重罪,但你放心,我会找人打个招呼,这件事会从轻处理。” 薄越呆在原地。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是他表现的不够好吗? 不是,您可是堂堂郡主啊?! 看见一个艰难困顿但是上进的小孩,这个时候不是该大手一挥给他安排个读书的去处吗? ……当然顺带能撒点钱就更好了。 薄越真真是一口气憋在喉咙差点噎死。 等他回过神,郭知宜已然转身打算离开了。 薄越这下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一下扑过去,拉住了郭知宜的裙角,“郡主娘娘留步!” 郭知宜在小孩看不见的方向勾唇笑了笑。 “求郡主开恩。”小孩额头冒汗。 “哦?”郭知宜弯腰,低眉看他,声音四平八稳,一点也看不出当街逗人家小孩的幼稚。 薄越觉得自己脸上都有汗在往下滴,磕磕绊绊道:“薄越不该……偷拿书坊的书,不该……冲撞郡主。” 郭知宜莞尔一笑,“不敢了?” “……不敢了。” “下次的话……” “不会有下次了。” 郭知宜眉梢微动,“好吧。” 薄越心头稍松,偷偷抬头看了郭知宜一眼。 看到郭知宜噙着笑嘱咐身边侍卫,“把这小孩带给倾棠看看。”薄越心头忽地又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他怎么觉得,刚刚这人是在逗他呢? “……”迷惑。 正不解着,迎面忽然走来一个锦衣公子,在他们这群人面前停下。 薄越抬眼打量了下,不认识。 但是他旁边的长安郡主却是笑着行了一礼,“高叔父。” 薄越惊了下,暗自把这个人的相貌记了下来。 高行周唏嘘着摇头,“还是别这么叫了,都把人叫老了。” 郭知宜失笑。 高行周没揪着老不老的话题说下去,转而问道,“你刚才说把谁带给倾棠看看?” 郭知宜指了指身边的小孩,“他。” 高行周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主动请缨道:“我带他去。” 郭知宜想了想,“也好。” 目送高行周拎走薄越,陆韶站到郭知宜身侧,问道,“郡主好像有意撮合高大人和史小姐。” “算是。”郭知宜想起静远阁上迎风而立的出尘女子,轻叹,“固然我眼中他们二人很是相配,但究竟如何还看他们各自的缘法。” ……估计难成。 郭知宜默默地想。 -- 严府。 大理寺卿严渊踩着薄暮到家。 早已等在门口的严夫人笑着迎了上前,接过披风递给丫鬟,帮着严渊换上常服。 严大人看着低头给自己系腰带的夫人,笑了笑伸手拥住了自家夫人,“你是一府夫人,委实不必做这些下人的活计。” 严夫人白他一眼,“怎么,想让年轻貌美的小妖精给你宽衣解带?” 严大人委屈,“我怎么敢?” 严夫人哼笑,在严渊腰间拧了一把,“想都别想。” 严渊吃痛,脸上却还是傻笑,握着夫人的手在耳边小声道,“提亲时我便说过,严渊这辈子生是夫人的人,死是夫人的鬼,严渊的身体自然也只给夫人一个人碰。” 严夫人嗔怒,“一大把年纪了,没羞没臊的,不怕带坏两个孩子。” 严渊不以为意,“怕什么。” “是啊,不用怕不用怕,教不坏。”严和颂欠欠的声音从窗边飘来。 严夫人剜了严渊一眼,抄起鸡毛帚朝窗外扔去。 严渊哭笑不得,上前揽住夫人,“不气不气,一会儿我去教训那臭崽子。” 说着打了个眼色,严和颂一乐,一溜烟蹿了。 等严夫人挥开严渊,追出门外的时候,严和颂已经跑没影了。 只有规规矩矩的严瑾瑶安静地候在院门口。 严夫人先在心里给严家父子记了一笔,缓了缓神,脸色恢复如常,向严瑾瑶走去,“瑶儿怎么等在这儿?” 严瑾瑶乖乖道:“兄长带我来的。” 严夫人心里突突冒火,“都是大人了,还没轻没重的。” 严瑾瑶没有反驳严夫人,虽然她心里觉得,她大哥大多数时候还是很靠谱的。 “父亲。”严瑾瑶抬眼看见严渊从后面走出来,板正地行了一礼。 严渊摆手,“自家人哪来这么多礼数。” “女儿明白。” 严渊看着敛眉垂眼的女儿,在心里轻叹了一下,把人带到书房询问道:“瑶儿有段日子没有出过府了吧?” 严瑾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但虽然疑惑,她却不会反问说“父亲为何这样问?”。 乖巧,懂事,这是严瑾瑶。 严瑾瑶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操心老父亲轻声劝道,“外面春光正好,你闲时不妨出去走走。还有长安郡主也回来多时,史家姑娘也闲在静远阁中,我记得你们关系挺好,怎么近日不见来往呢?” 严瑾瑶沉默片刻,“父亲希望女儿与她们来往吗?” “交友之事,不是我希不希望,而是你喜不喜欢。” 严瑾瑶蹙眉,像是思索。 犹豫许久,才问道:“女儿与她们二人来往,不会给父亲招致麻烦吗?” 严渊诧异,“你怎么会这样想?” “女儿虽在闺阁却也有所耳闻,如今朝中隐隐分为晋王和康王两党。长安郡主身后是晋王殿下,史家姐姐背后是魏丞相,很大可能也是支持晋王。父亲也是众多双眼睛紧盯着的朝廷要员,如果女儿贸然与长安郡主和史家姐姐来往过密,少不了要被有心人误认为是晋王党人。” 严渊听完女儿的分析,失笑,“瑶儿多虑了,你们小女孩家家的事情如何能影响党争呢?” “可是,”严瑾瑶想起前阵子,因为她误饮的那杯春华酒牵出的一系列变故,不安道,“白大人那件事不就是因为女儿……” 严渊打断她,劝解道,“那件事是因为政争波及到了你,不是你引起了后面的纷争。是为父没有尽到责任没有保护好你,你没有做错什么牵连到严府。从头到尾,你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不要多想。” “……是。” 严瑾瑶在书房待了许久才离开。 “听见了?”严渊翻开本书在看,听见轻微的响动后,一掀眼皮子,“你妹妹为严府做的考虑比你可多太多了。” 严和颂从书架后走出,脸上不见了惯常的嬉皮笑脸,神情严肃认真,“瑾瑶一向敏感多虑是不错,但以往她并不会过问有关朝政的事情,但今日……不但提起了,看样子还思考过很多次。二王之争?呵。她一个闺阁女儿如何得知这些? 严和颂眼睛暗了暗,“看来咱们府上也不干净。” 严渊叹了口气,放下书遥望了眼窗外。 天幕深蓝,弦月如钩。 汴京的表面沉寂下来,而汴京的深处獠牙和触手才刚开始张开。 夜风拂面而过,夜巡的禁卫军小队若有所察,齐刷刷地亮出了兵器,“什么人?!” “喵呜~”绿色的眼珠在黑夜里有些诡异。 “是猫啊。”小队的兵士嘟囔着转身离开了。 几步之遥的转角处,蒙面人静静走开,无声地穿行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 一扇普通的窗户悄然推开,昏黄的烛光流泻而出,很快又消失了。 年轻男人警觉地朝窗外看了看后,轻轻关上了窗,转身朝向进来的蒙面人半跪了下来。 “大人。” 等在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也俯身行了一礼。 蒙面人“嗯”了一声,没有摘下面巾,翘着腿坐到房屋正中的交椅上,单手撑着侧脸。 “子夜,北面如何?”是个女人的声音,隔着一层面巾,听不出明显的音色。 方才关窗的男人抬头,“一切如常。” “平静是风浪的前兆,这次我们要先发制人。”蒙面人下令道,“子夜,暗中联系易州边军,做好防备。” “青邱,‘东仙’和‘西楼’如何了?” 青邱垂眼答道:“汴梁城,东仙客似流水,西楼蛛网密布。” 蒙面人不甚明显地笑了声,站起来走到青邱面前,弯腰,在青邱耳边道,“做的很好,但还不够,我要的是,东仙客是四海客,西楼网是九州网。” “……属下明白。” 烛火颤动,蒙面人的影子随之动了动,低低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出来有段时间了,我先回去,有事暗号联络。” 蒙面人轻巧地跳窗而出,在墙头和屋顶飞跃而过,身姿矫健,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晋王府。 烛熄人静,唯余月色皎然。 春夜的风轻轻吹过,送来一缕箫声。 不远不近,呜咽清寒。 屋顶的蒙面人脚步一顿。 翻身跳入院中,走了两步,抬眼就看见凉亭边,有人浴月华,吹洞箫,衣袂轻扬,飘然如仙。 蒙面人站在原地,轻声道:“父王……” 第二百五十二章 倚风 () 箫声止。 晋王投向蟾宫的视线拉回地面,落到几步之遥的蒙面人身上。 郭荣似乎并不意外,温和地笑了笑,从飞檐小亭中走下,从自己身上解下披风盖到那人身上。 郭知宜微愣,垂了垂眼,拉下面巾,“父王……” 郭荣叹了口气,轻得像三月末的微风。 郭知宜以为他会说教些什么,孰料入耳却是,“冷不冷?” 郭荣抬手,撩开垂在额前的发丝,“小时候不注意,总受凉,到年纪大了就该受苦了。” “不冷,女儿穿得很厚。” 郭荣摇头,“就算不冷以后也别在晚上出去。月色浅,天色黑,阴翳遮掩住一切好的坏的,不见光的地方总让人联想起什么不好的东西。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被漆黑的夜色包围,四面是看不见的窥伺,我就再难安寝了。” 郭知宜挽住郭荣,态度柔顺,又带着点俏皮,“不会有下次了,女儿不会让父亲担心了。” 是“父亲”,而非“父王”。 郭荣弯起眼睛笑了笑。 郭知宜仰头:“父亲不问女儿去做什么了吗?” “你可以有你自己的秘密。” “?” “我不会对你的秘密刨根问底。 我相信自己的孩子,懂事明理,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也相信,如果时机到了,你会主动告诉我一切。” 郭知宜心中一热。 郭荣是她生平少见的开明父亲。 “嗯,女儿一定会告诉父亲的。”郭知宜笑着向郭荣保证。 郭荣一路把郭知宜送回房间,反复叮嘱,不许做危险的事情,万事以自己的安为先。 郭知宜一一笑着答应了。 事实上,短期之内,她确实不会主动参与到什么危险的事情里。 京城已经安定,西北战局她又鞭长莫及。 眼下她的心思都放在了东仙小筑和西楼的完善和发展上。东仙小筑,是完受她掌控的茶楼,明为茶楼,暗为线人接洽之地,现下由青邱掌管。东仙之下,则是更为隐秘的西楼,各个州府的情报尽数汇集于此,形成庞大的信息漩涡。化名子夜的叶子阳是西楼的骨干,也是她在西楼的副手。西楼组建的时间晚于东仙小筑,而且比东仙隐秘得多。除她本人以外,再无别人知晓,陆韶也只知道个名字,甚至西楼成员之间彼此都不认识。 按照郭知宜的布局,东仙要渐渐上升,浮于水面,为人所知。相反,西楼则渐渐下沉。不管黑道白道,明里暗里,有点手段的人就能查到东仙小筑背后是她,如此众人的视线便落在了东仙小筑这块“冰山一角”上,冰山之下的西楼更难为人所觉。 在某个不可预知的未来,东仙和西楼必然会成为她的杀手锏。 郭知宜垂下眼睑,捏着写有“东”、“西”两字的纸片靠近烛火,纸片在她的眼前化为灰烬。 屋内明亮了一瞬,而后归于黑暗。 -- “史姐姐。” 晨起,鸟鸣婉转,天清花明。 史倾棠刚推开屋门,就看见郭知宜正坐在墙头上笑着朝自己招手。 郭知宜今天一改素日里的疏冷凌然,穿了一身桃红色衣衫,整个人瞬时明媚娇妍起来。 一笑,风煦花盛。 史倾棠的心情也随之明朗起来,昨日高行周上门纠缠的不虞数消弭。 “郡主今天来得格外早。” 郭知宜跳下墙头,安安稳稳落地,拍了拍手,走近道,“我听说书院不日便将开门招纳生徒,所以来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 史倾棠笑笑,“正巧,我带你观览一遍,你看看如何?” 史倾棠领着郭知宜穿过几道游廊,走到一道朱红大门前,推门而出。 外面是僻静的街道,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在街上晃荡。 郭知宜走出大门回首一看,大门是大气的将军门式结构,两旁放置着两个石鼓。大门的正上方空着,还没有悬挂任何匾额。 “这是大门,过几日上面会挂上御笔亲题的匾额。” 过了大门,进二门,一段过厅后,就到了书院的核心部分讲堂。 “讲于堂,习于斋。我按照以前祖父授徒的习惯做了些改动,定下了这个讲学规制。”史倾棠推开一扇门,“府上地方有限,我只设了五间讲堂,二十四间斋舍。这是其中一间讲堂。” 郭知宜抬眼看去,讲堂正中摆着高约一米的长方形讲坛,应该是老师授课的地方,上面还摆着一张红木雕花座椅。讲坛之后是木制屏风,上面镌刻着许多小字。 郭知宜好奇地上前看了看,上首便是《静远书院记》五个字,大段大段的古文之后,落款是……倚风君。 郭知宜默了片刻,“这个倚风君,该不会是你吧?” 史倾棠挑眉,意思很明显,不然呢? 郭知宜深吸气,“……好。” 憋了一会儿,郭知宜还是没忍住问道,“这个自号的来源是什么?” 史倾棠顿了下,抬眸,“平生不倚春光力,几度开来斗晚风。” “原来是这个意思。” 倒是……很有斗志的一个名号。 郭知宜一一参观了斋舍,和现代宿舍有许多相似之处,每间屋舍有床、箱架、方桌各两个,板凳四条,每斋有厨房、浴房各一间,厕屋五格。 甚至史倾棠还专门预留了几间女斋舍,“虽说希望渺茫,也许派不上用场,但万一呢?哪怕有一个女子愿意前来便是感天谢地了。” 一趟参观下来,郭知宜不住点头。直到走到尽头,回到静远阁前,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讶然道,“书院是完备了,但史府呢?” 以她所见,整座史府都被改造成了书院。 史倾棠笑着道,“史府便是学府。” “??这怎么成?” “放心,我留了个院子。”史倾棠风轻云淡道,“如果真没有地方住,我就搬到郡主府里去,郡主不会把我扫地出门吧?” 郭知宜笑,“欢迎还来不及呢。” “对了,薄越那孩子呢?你看怎么样?”郭知宜把薄越的事情说了一遍。 史倾棠恍然,“我说你怎么忽然送了个小孩儿过来。” “薄越……”史倾棠想了想,“天分是极好的,但是性子……不够踏实。冒进冲动,满脑子小聪明。”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嗯,天分难得,磨一磨性子会好上许多。” 郭知宜看着史倾棠道,“能得你两句天分难得,可见是真的出色。” 史倾棠摇头笑了笑。 两人边走边说,在清园的小亭中坐定。 临风饮茶,又谈起书院的事情。 说到一半,郭知宜忽地传来纸笔,提笔写就一份契书,印上指印递给史倾棠。 史倾棠疑惑不解,展开一看,却是一纸赠文。 郭知宜将五百户食邑转赠给了书院。 史倾棠惊讶地看向郭知宜。郭知宜洒脱一笑,“建国居民,教学为先。你在做的事情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我这个皇室郡主若不尽一份力,总觉得于心难安。” 史倾棠也不推脱,收起契书,微笑着说道,“也好,其中一间讲堂便以郡主封号为名,以兹纪念。” 郭知宜:“……免了。” 史倾棠抿了口茶,“郡主食邑千户,五百户捐做军饷,五百户捐于书院,高风亮节,为何怕被人知晓呢?” “……倒也不是。” “那就这么定了。”史倾棠这次意外地坚持。 郭知宜一笑而过,不与史倾棠在这等小事上争执。 “依我看,书院万事俱备,史姐姐打算何时开门招纳生徒?” “还未定。” 郭知宜闻言,认真思索了片刻。 静远书院算是这个时代的大学,如果办好了,确实能培养大批精英。但这个收益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实现,创立初期几乎是个纯投入的阶段。 虽然是纯投入,但是也不能盲目投入。 生徒是书院的根基。要使书院发展起来,招纳一批天资好点的生徒必不可少。 如今的静远书院有名师,有藏书,按理说,软硬条件在大周都是一等一的,就是知道的人不多。 如果能想办法扩大点知名度就好了。 知道的人多,愿意来听学的人多,筛选的余地才更大。 郭知宜灵光一现,想到一个办法。 第二百五十三章 珍本 () 郭知宜走到书阁里,指着满目书卷,“若论诸子百家的孤本珍本,怕是没有哪里能比得上你这里了。” “所以?” 郭知宜神秘一笑,“读书人大多爱书如命对吧?” 史倾棠附耳过去,听完了郭知宜的主意,脸色一下变得难以形容,“郡主真是……” 太贼了。 三日后,京城最大的书坊内。 文铸是个秀才,前北汉的秀才,没来得及参加乡试北汉就亡国了。幸好周帝爱才,下诏功名沿袭不变,他还是秀才,免税免徭役,见到官员也可以不拜,他也不用再参加一次童生试,可以直接参加乡试。 眼看大周建国已有半年,重开贡举已为时不远。 能找到的往圣先哲的典籍他都看过了,但是还不够,还有很多典籍在战火中焚毁丢失,无缘得见,成了心头大憾。 最近听说京城有家新发展起来的书坊,里面典籍浩瀚,书目繁多,有不少古籍的复刻本。他决定来碰碰运气。 书坊占地面积很大,宏伟的大门前“莘华书房”四个烫金大字在太阳下熠熠闪光。文铸敛神,抬脚迈入书坊大门。 书坊外面是人声鼎沸的闹市,一进书坊里面,却像是踏入另一个洞天,周遭迅速寂静了下来。 幽兰吐芬,翰墨飘香,偶有翻书声飘入耳中。 文铸在这清幽的环境中心情很快平静了下来。 他走到柜架前一本一本地挑选了起来。 这本看过,这本也看过…… 看了半晌,大部分书卷都是熟悉的封面、熟悉的标题。 文铸不由得有些失望。 这时,文铸指尖一顿。 一个陌生的名字跃然眼前。 听林集…… 听林集??? 听林集!!! 是他想的那个听林集吗? 文铸眼睛一热,激动得双手发抖,哆哆嗦嗦地拿起安安静静躺着的册子,翻开 老天爷在上,真的是一千多年前的文圣柳听林所著。 史书载,柳听林虽著述等身,但无一流传于世。 世人仅能从散落在各种残页中的只言片语一窥藩篱,探之愈深而仰之弥高。 文铸捧着书走到角落,书坊四角摆着若干张桌椅,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旁边还摆着一小丛青翠盎然的矮竹。 文铸撩袍坐下,视线粘在纸上一般,分秒都舍不得移开。 “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啊……” “原来这个字” 文铸不断惊叹,连连点头。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并没有发现四周的人也都是陶陶然的模样,神情举止与他如出一辙。 日影下移,天色变换。 书坊内忽然爆发出一阵哀嚎声,声音凄厉犹如临死的猪。 路人纷纷侧目,心道如今看书看疯了不成? 书坊里面的读书人觉得自己离疯也不远了。 好不容易一下看到这么多千载难遇的古代经籍,立刻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待到心潮澎湃难以自拔之时……却发现没了,没了…… 戛然而止地没了。 前一页的结尾还是“必先”两个字,翻过来却看见“试阅已终”四个大字。 “!!”看书的人觉得自己要疯。 文铸深吸了口气,觉得眼前的四个大字刺眼无比。 好生气! 气狠了的文铸用不能更温柔的力度合上了书。 卑微如此。 憋屈如此。 但是又不能怎么样。 文铸闭了闭眼,默念数十遍冷静之后,又翻到刺目的最后一页。 试阅已终…… 试阅是什么意思? 试阅…… 文铸琢磨许久,心头忽然蹦出个可怕的想法。 这句话是不是在暗示能找到本?只是需要通过某种途径付出些什么代价? 文铸拍案而起,当即跑到管事面前询问。 管事微微一笑,视线投向窗外那座汴梁城抬头可见的高阁,“这本册子出自那里,公子说呢?” 文铸怔愣了下,“难怪……但是静远阁的藏书一向不对外示人,今日诸般举动却是为何?” 管事故作神秘,“公子不妨亲眼看看。” 文铸低头一思索,果断地放下册子,神情凝肃地大步朝高阁赶去。 与此同时,流金溢彩的繁华汴京城中,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怀揣着薄薄的册子朝同一个目的地赶去,面容庄重虔诚,宛如朝圣。 薄暮之下,汴水浩浩荡荡淌着暖融春意,烟林半掩住微醺的红日,玫瑰色的霞光瑰丽夺目,为古老孤独的高阁镀上一层金边。 静远书院,四个御笔亲题的大字在庄严穆重的门楼下,犹如尘封在匣中的稀世琉璃,甫一邂逅天光,恣肆地折射出灼灼的光芒。 文铸一时痴愣在原地。 直到家丁的声音把他唤醒,他才意犹未尽地收回飞絮般散落的思绪。 文铸上前问道:“不才汴梁文子陶,二十有六,不过一区区秀才,敢问可能入尔书院?” 家丁不卑不亢地深揖一礼,“文公子请入内,准否由山长定夺。” 文铸跟着家丁穿过层层游廊月门,在一个幽静的小院中站定。 青树参差,翠蔓摇缀,有一道修长的身影正立在斑驳的石亭边。木簪束发,高冠长带,着一身明竹清风袍。 端方如玉,不外如是。 任她貌胜天仙,第一眼让人侧目的却是她身上文静清冽的气质。 文铸忍不住心旌神摇了一瞬。 但也只有那短短一瞬。 他忽地对上了对方的眸光,深沉平静,让他恍觉如见幽篁深林中的寂寂月光。 对方的身份顷刻跃然心上。 文铸沉了沉眼,作揖行礼,“山长。” …… 郭知宜凭栏而立,撑着下巴看楼下一个又一个的年轻面孔走近,像孤雁归群,弯渠曲溪融入江河,翠意盎然的碧叶汇入林海。 “静远书院招纳生徒的事情应该稳当了。”她思索道。 “我觉得我应该立首功。”薄越在一旁幽幽道。 流传在各大书坊的册子大半是他撰抄的。 郭知宜揉了把薄越的头发,“能不经考核直接入书院,难道不是最大的奖励吗?” 薄越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说话了。 “胆子见长啊。”郭知宜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手中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条软鞭。 薄越一个机灵,哆嗦了下。 和这人相处日久,见多了她和和气气的笑模样,一时竟忽视了这人的本质。 霜刀御鞭,白马金鞍。 纵有高贵优雅的皮囊,也掩不住这人骨子里的阴狠狡诈劲儿。 薄越悄悄抬眼打算观察下郭知宜现在的脸色,却发现那人的注意力早就不再自己身上了。 薄越暗戳戳地顺着郭知宜的视线看去,看见府外的街边上一对男女正抱在一处。 薄越唰地收回视线,脸色泛上微红。 这个长安郡主还真是……连别人抱抱都要看! 还看!还在看! 薄越忙着低头在心中唾弃,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郭知宜眉头不知何时紧紧地锁了起来。 第二百五十四章 初遇 () 郭知宜三步并作两步,纵身一跃,踩着墙头翻到院外,慢慢朝那两人走去。 薄越听见耳边倏然擦过风声,眼睛眨了一下,再看时身侧的女子已经掠至墙外。 薄越瞠目。 他看了看房顶到墙头的距离,明智地选择站在原地观望。 郭知宜下去的着急,到街上后却反而不着急了,只远远站在旁边,不做声响也不靠近。 直到先前的那两人中的女子像是受惊般,忽然推开男人,连连后退,在侍女的保护下转身就走,郭知宜才走出来,从男人背后的方向出现,追着先前的女子朝前而去。 薄越细心地注意到,郭知宜和男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停顿了一瞬。四目相对间,好像短暂地交流了些什么。但这对视过于短暂,两人的表现也不像熟识的模样,薄越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他的目光更多地在那个男人身上驻足,想看看能让郭知宜变脸的人长什么模样。 ……从衣着来看,就是个普通书生嘛,和今日来史府的众多书生没有什么差别。 薄越这么想着,陡然对上一双微弯的笑眼。 那人长身玉立,气质儒雅,微仰着头,漆黑的眸子里是星星点点的笑意,和如明竹似清风的史倾棠给人的感觉很像。但不知为何,薄越看到那个男人的瞬间却是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某种危险的讯号让他的身体作出本能反应,后退半步缩到了柱子后面,避开了与那人的直接对视。 躲了片刻后,那种发毛的感觉消失,薄越后知后觉有点丢脸,他羞恼地重新探出脑袋,发现那人已经不在原地了。 “看什么呢?”高行周突然出现,呼撸了一把薄越的脑袋。 薄越惊了下,扭头看见是高行周,立时把到口边的不满憋屈地咽了下去。他转而问起刚才的事情。 高行周听见薄越的描述,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应该是师屠。” 是一个自己没听过的名字。 薄越想起自己刚才的感觉,直觉对方不时一个普通人,“这个人是什么来路?很厉害吗?” “很厉害。” “和元帅您比呢?” “想知道?”高行周懒懒撑在栏杆边,见小孩点头,噙着笑问道:“那你先跟我说说,你平日里是怎么称呼倾棠的?” “老师?” “啧,她竟真的收你为徒了。”高行周低声嘀咕,伸手在自己身上摸出一块玉佩递给薄越。 薄越捧着块一看就很昂贵的玉佩,巨懵。 高行周站直身子,负手而立,理所当然道:“见面礼。” “???” “倾棠的弟子自然也是我的弟子,来,叫声师公听听。” “…………”薄越真诚地说道,“弟子不敢替老师擅作主张。” 高行周哼了声,神情从容自信,“早晚的事。” 薄越目送高行周跳进院落中,朝书院内部走去,心中默默疑惑,是不是武功好的人都不爱走门和楼梯呢? 他摇了摇头,扬手在后面叫住高行周,“元帅,您的玉佩!” “长者赐,不可辞。” ……恕他直言,您入戏太深。 高行周并不知道薄越如何腹诽,或者说,就算知道也不在意。他轻车熟路地拨开花丛柳枝,绕过曲径游廊,找到了史倾棠所在的清静小院。他并未上前打扰,而是无声地攀到树上,透过林叶缝隙暗暗地看着下面。 不少书生闻讯而来,一见到考核他们的竟是一个女人,脸色瞬间就拉了下来,零星还有几人扭头就走。史倾棠的面色自始至终从未变过。哪怕有人故意刁难,也都被史倾棠不软不硬地怼了回去,而且还旁征博引,从三坟五典,到诸子百家,再到经书纲纪,信手拈来,说得人哑口无言。以至于到后来,不少等在旁边的人竟失了稳重之态,只顾着拍手叫好了。 热闹和人气儿蛮横地撞碎了一院清幽。 高行周远远看着,心情大好。 时人多不喜女子抛头露面,他却没有这种狭隘观念。在他眼中,女子之中不乏有能人,她们腹有才华,身怀奇艺,不该也不会被囚于闺阁后宅。 比如前秦王朝的平阳公主,和那位不可一世的女帝。 再比如,当世的长安郡主,和他眼前的史家家主。 他很欣赏这样的人。 尤其是…… 高行周的目光寸寸从史倾棠身上拂过,看她容色胜春棠,看她才气灵比仙,看她一身明竹清风疏疏淡静之下只有他知道的别样风情和人间烟火。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抬眸、低眸,展眉、凝眉,浅笑、畅笑,每一个微不可察的表情下都藏着动人的颜色。 哦,还有那张一贯表现着疏冷端方的脸…… 高行周笑了下,也只有他知道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皮囊下,藏着怎样旖旎风月的七情六欲。 只有自己能亲手撕破伪装的皮囊,只有自己能亲眼目睹真实的喜怒,只有自己能拥抱亲吻、将那个人拉入凡尘。 ……这种隐秘的占有感和侵略欲,让高行周那颗沉寂多年的心重新躁动起来。 高行周眼中闪过一道暗光。 -- 却说,另一边郭知宜追着人到了另一条街上,赶上那人后便将人请到了东仙小筑。 “郡主如何得知是瑾瑶?”严瑾瑶手指捏着面纱的边角,问话间带着三分小心三分不安。 郭知宜把神态举止放柔和些许,将茶盏推到严瑾瑶面前,“你我先前有过数面之缘,我识得你身旁的侍女,便猜到是你了。再者,京城再找不出几个比你好看的人,单凭眼睛和身段我也能认出你来。” “……郡主谬赞。” 一般来说,女孩子被夸赞外貌,心里总会高兴的。但郭知宜觉得严瑾瑶并非如此。她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僵硬起来,眼神久久落在执杯的手上,长睫也低沉忧郁地垂着。 郭知宜察言观色,引导着谈起了其他话题。等严瑾瑶脸上的神采恢复了许多,她才若无其事地问起她在史府看到的那一幕,“我看见你时,见有人撞了你一下,不打紧吧?可有受伤?” 严瑾瑶微顿,摇了摇头。 郭知宜呼气,“幸好你安好无恙,不然我心中该要愧疚不已了。” 严瑾瑶侧目而视,“郡主为何这样说?” 郭知宜苦笑,“实不相瞒,我认识撞到你的那人,他以前曾是我的属下,后来……总之,他不是个多正经的人,我今日撞见他凑到你身边,有些害怕他唐突了你。” 不是多正经的人吗…… 严瑾瑶垂下眼,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幕,心中生出丝丝的疑惑。 她是听了父母的建议,才决心出来走走。本是信步随游,但行至半途,适闻静远书院之事,便改道去了史府,打算看看可有自己能尽一份力的地方。 不料,史府之门庭若市远超她的预测。 她有点怵人多的地方。 因此,走到史府门前的时候,严瑾瑶忽然停下了,她心中犹豫起来,一时不知到底进还是不进。 犹豫间,目光没有注意外界,一群小孩忽然从她身侧跑过,不知道是谁捣蛋地伸手推了她一把。春泥半融,街道上尤其是两边非常湿滑,严瑾瑶被推得猝不及防滑了一下,侍女惊叫着完没来得及扶住。 眼看就要摔进地上的湿泥中,忽然一条有力的横臂伸出,揽住柳腰一带。严瑾瑶就这样落入一个宽阔的胸膛间。 心神怔愣的某个瞬间,严瑾瑶依稀听到了有规律的心跳声。 第二百五十五章 游春 () 先前被人流冲到一边的丫鬟华菱急急跑回严瑾瑶身边,气喘不匀,又惊又气,“小姐,小姐您没事吧?哪来的小孩儿,没一点儿规矩!” “不要紧。”严瑾瑶本人倒是十分镇静,听上去没有受惊。 师屠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手,彬彬有礼地退后两步,保持相当君子的距离,微微笑着,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姑娘无碍便好。方才情急,无意冒犯,还请姑娘莫怪。” 师屠皮相好,气质也出色,华菱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方才被群童撞到的怒气无形之中也消弭无痕。 严瑾瑶眉眼半垂,视线规矩地敛着,没有多看对方一眼,有礼地言谢:“公子多虑,公子施援之恩,小女子铭记在心。” 华菱会意,熟练地取出荷包掏银子。 师屠婉拒,“在下举手之劳,若能酬一分善意和谢意,便喜不自胜。然,姑娘倘若要用金银俗物代替人与人之间最真挚难得的善意和感念,岂非证明了在下举手之劳果真不足挂齿?” 严瑾瑶一愣,“我并无此意。” 师屠眨眼笑道:“在下也并无此意。” 严瑾瑶了悟对方的玩笑话,伸手拿回递出去的荷包,“公子豁达,是小女子想岔了。” 然而有一只手先一步拿走了那只荷包。 “送出去的礼物,岂有收回之礼?”男人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道。 严瑾瑶沉默片刻,颔首行礼,转身告辞。 师屠没有再言,没有挽留。 …… 严瑾瑶细细思量两三遍整个过程,隐隐约约找到了一两处长安郡主口中的“不正经”的蛛丝马迹。 严瑾瑶收回思绪,对郭知宜浅浅一笑,不在意道:“不打紧,总归日后不会有什么交集。” 但这话落地的第二日,严瑾瑶就打脸了。 京郊千亩桃林盛开,京中士女联袂游春。严瑾瑶被严母按着盛装打扮了一番,送到了郊野。 严和颂把妹妹安护送到桃林,看着严瑾瑶走到郭知宜一圈人身边,才放下心来,勾着狐朋狗友的肩膀去了别处。 “别别别……别走啊,”友人被拖着走开,踉踉跄跄地走不稳路,仍不住地回头看,哀怨道,“你这是往哪去呢!” 严和颂随便道,“赏景,看花。” 友人用不争气的眼神眼神看他,“满山的景和花不都在这边吗?你不让我看你妹妹,好,那我看别人总行吧?长安郡主,史家小姐,李家姑娘,我看她们总……” 严和颂嗤笑,直接了断地打断,“你是不想要你的眼了,还是不想要你的头了?” 友人蒙圈,“什么意思?” 严和颂往郭知宜的方向瞥了一眼,推着友人朝远离她们的方向走开了,“一会儿自己看。” 看什么? 友人在心中缓缓生出疑问,然后在下一幕找到了答案。 长空一碧,风煦春暖,几瓣桃花悠悠飘来。一队着寒甲、佩锐兵的禁军紧随其后,迈着齐整的步伐行至郭知宜一圈人外。突兀的画风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不少人开始窃窃低语。其中,被他们议论最多的,便是走在这队禁军前方的三人。 最中间的人是高行周,兼具矜贵感和侵略性,最是为人熟知。一左一右,一个笑面书生,一个冷目武士,俱是气度大方,不似寻常人。这两人是不为人熟知的师屠和陆韶。 两路人交汇,各自见礼后,禁军便退至后面不远不近处,护卫周边。 “真巧,又见面了。”落在后面的师屠笑着走上前,低声同严瑾瑶打了个招呼,走到近边时眼中划过一丝惊艳。 严瑾瑶的态度一如既往,规矩有礼,稍显疏远。 师屠不在意地笑了笑,去了士人扎堆的地方。 严瑾瑶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对她来说,和一个陌生人(一面之缘算不得熟),尤其是陌生男人交谈,是一件让她很有压力、很不安的事情。 还好走了。 严瑾瑶默默地想。 -- 桃花林中,三五成群,俱是说说笑笑。 其中又以郭知宜身边最热闹。十来个小姑娘把郭知宜簇拥在中间,坐在木凳上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说东说西。 许是同为女子,又听了前段日子的传闻,又见了皇帝的封赏,一时间亲近郭知宜的女孩多了许多。再加上郭知宜对女孩一向好声好气,说什么都很捧场,越来越多的女孩围了过来。女孩子清丽婉转的笑声半个林子都听得见。 “唉。”穿了一身浅烟水绿裙子的李秀秀孤零零地坐在一边叹气,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好听的声音。 “你一叹气,花都不开了。”严瑾瑶手心放着一朵凋败的桃花,放到李秀秀眼前。 “严姐姐。”李秀秀惊喜地抬眼,在看见严瑾瑶容貌的一刻眼睛一下直了,“严姐姐今天好漂亮!” 严瑾瑶微顿,“你也很漂亮。”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李秀秀笑得花痴,“不是一个等级的好看。严姐姐美得像画上的仙女!” 虽然从小到大对她容貌的夸赞听过很多,但严瑾瑶还是被李秀秀直白而真诚的夸奖给听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转移话题,“你刚刚是为什么叹气呢?” 李秀秀眼睛一亮,像是遇到救星似的,抓着严瑾瑶激动道,“正好,严姐姐帮我看看。” “嗯?” 李秀秀神神秘秘地从袖笼里取出个小巧的红木盒,“你看。” 红木盒里装着些红色细粉,像上妆时的水粉,只是颜色明艳了些。严瑾瑶疑惑着,在李秀秀的示意下抬手捻了一点抹在手背,手背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红印,红印中还隐约带着点金色。严瑾瑶抬起手对着太阳,然后看见手上这道红印上出现了金色的细碎的光芒。 华贵耀目。 “这是……” “我做的。”李秀秀眉飞色舞,“做这个小东西,花了我不少功夫呢,红色的粉是用五十多种花瓣磨成的粉,金色的细粉呢,是我用珍珠粉、鳞粉和金粉做的,调制了好久才成功,也不知道长安姐姐喜不喜欢……长安姐姐喜欢武艺,喜欢领兵打仗,会不会不喜欢这些女孩家家的玩意啊?” 李秀秀声音越来越低,底气越来越不足。 “郡主会喜欢的。”严瑾瑶轻声道。 她向正认真聆听别人说话的郭知宜看了一眼,又重复了一遍,“郡主会喜欢的。” 李秀秀霎时笑得灿烂起来。 “谢谢严姐姐!这个是送给长安姐姐,感谢长安姐姐恩情的礼物,等改日我再做一份给你好不好,你喜欢什么颜色可以提前告诉我哦!” “好。”严瑾瑶目送李秀秀欢快地跑向郭知宜,把小木盒捧着递了过去。 郭知宜收到礼物时的表情比严瑾瑶预想的还要惊喜。她是真没想到小姑娘真的费了这么多心力给自己准备这个礼物。在她看来,李秀秀的红粉质地细腻,比现代的各种妆粉也差不了多少。 郭知宜临水而照,在眉心粗粗点了个梅花形,而后笑了下,“怎么样?” “好看!我就知道一定会很好看。”李秀秀捂嘴激动地笑道。 女孩多爱美,其他女孩也纷纷围上来看,惊叹不已。 连史倾棠都不得不承认,李秀秀调的这个颜色很适合郭知宜。 “连史姐姐都这么说了……天哪!”李秀秀开心地抱住史倾棠的手臂,“那改日我也送个给史姐姐吧,史姐姐喜欢什么颜色?” 史倾棠仔细观察片刻,摇头:“无功不受禄,做这红粉应该很费心力。” 李秀秀抿起嘴巴想了想,“有功是不是就可以受禄?” “啊,”李秀秀突发奇想,“不如我也入史姐姐家的书院就学,这样史姐姐就可以收我的感谢礼了,对不对?” 史倾棠哭笑不得,“别胡闹。” “哪有胡闹?”李秀秀瞪大眼睛,来劲了,“难道史姐姐家的书院不肯招纳女孩子?” 史倾棠微顿,脸上笑意蓦地深邃起来,“自然……欢迎。” 李秀秀开心地笑了笑,“那太好了。” 她刚想说些什么,旁边有人忽然惊叫了一声,随即更多的喧闹惊起。李秀秀顺着声源看去,发现闹嚷人群最中间――竟是郭知宜。 “怎么了?” “郡主的脸……脸上……” 李秀秀心中咯噔了一下,她立刻扒开人群,朝郭知宜看去。 只见大片红色在郭知宜的额头蔓延开来,连眸中白色眼球也被红色的血丝密密缠绕住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若灵 () 轰的一声,李秀秀脑中空白了一瞬。 怎么会这样…… 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别人的注意,陆韶甫一察觉异状立刻到了郭知宜身边,见她额头上的红印竟是渐渐红肿起来,大大小小的红疹愈发明显。 他心中火起,正要发怒,手忽然被握住,见郭知宜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郭知宜心里大概有数,她现在的情况应该只是普通的过敏,看起来吓人,其实并不算多严重。但耐不住身边是一群小姑娘,一遇到这状况就慌里慌张,除了喊叫不知所措。 场面一度显得非常混乱嘈杂,直到禁卫军把无关人都驱赶到数十步开外的地方,郭知宜耳根彻底清净了。 她要来清水打湿帕子,在额头轻轻擦了几下,眼睛闭了闭又睁开,先安抚了陆韶三言两语,后叫来了李秀秀。小姑娘又慌又担心又后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 郭知宜最无奈的就是眼下的状况了。她明白小姑娘的一腔善意,自是不忍见她因这种谁也没预料到的意外愧疚自责,遑论流言霏霏,无辜背上什么不好的名声。 “别哭了,不是你的错,你的心意我明白,也很喜欢,只是我和它……有缘无分,消用不了。” 李秀秀绞着手指,咬着嘴唇抬头看郭知宜,“长安姐姐……”她声音轻颤,心中感激,但手脚却像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不敢上前接近。 她好怕好怕再出现什么不好的事情啊。 郭知宜笑了下,折两朵桃花别进小姑娘的发间,“不必多想,好好玩,好好休息。” 郭知宜嘱托了史倾棠看好小姑娘,离开时顺道把人送到家,然后快步走到陆韶身边,低声道:“走吧。” 她知道陆韶心里怕是已经很着急了,走路的速度很快。 亲卫早已麻利地备好了马车,高行周和师屠都在马车边等着,见人过来,立马上前问道,“如何?需不需要……” “不需要。”陆韶态度冷淡,语速也快,把人送上马车后,立刻起行往京城的方向赶。 高行周咂摸着道:“嘿,着急了。” 师屠淡淡一笑,“他一向如此。” -- 事实证明,郭知宜提前交代史倾棠照顾李秀秀,格外有先见之明。 郭知宜走后,桃林中的贵女几乎都和李秀秀拉开了距离。长安郡主的情况究竟如何还未可知,谁也不想引火上身。 “郡主的脸看起来……真的很严重。” “别是要毁容吧。我有一个堂姐,便是用了来历不明的脂粉,整张脸都起了疹子,又红又肿,四处求医了许多年都无可奈何呢。” “啊?!太吓人了。” “也不知道有人存的是什么居心……唉,看来以后甭管是谁送的东西都得小心着点。” “是啊,就算是看起来再懂事,再关系亲近的人,也不行啊……莫名其妙被反咬一口可太冤了。” 严瑾瑶一语不发地坐在一棵树后,听别人扎堆嘀咕这件事。 华菱守在一边,环视四周后,凑到严瑾瑶跟前,小声道:“李小姐今天太不走运了吧,虽说长安郡主大度,不与她计较,但估计明天李小姐谋害郡主的谣言就在京城传开了。” 严瑾瑶纠正她,“不是郡主大度,是这件事本就与秀秀无关,她那盒红粉我也试过,并没有哪里不对。” “而且说来,”严瑾瑶低低叹气,自责道,“若不是我鼓励秀秀,秀秀可能不会送出去……” 华菱摇头说道:“小姐不要多想,和您无关。” “是吗……”严瑾瑶抬头,看李秀秀红着眼跟在史倾棠身后正打算离开,路过聚在一块的三个贵女时,中间一个面相刻薄的女孩忽然出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恩将仇报和六亲不认,果真臭味相投。”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 史倾棠的动作一顿,停下来瞥了出声的人一眼。 说话的女孩穿一身黄衫,华丽的金玉发饰戴了满头,说话皆是高傲地抬着下巴,不正眼看人。 严瑾瑶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许久,也没能将这人的脸和某个名字对上号,遂扭头问华菱,“她是谁?” “小姐有段日子没出过门,不知道也正常。她叫白若灵,是白家不知道哪个旁支的一个姑娘,最近才被接到京城,养在白夫人膝下,对外说是白府的嫡女。” 严瑾瑶“嗯”了一声,随即想到另外一个问题,“那怜小姐呢?” 华菱迟疑一瞬,才道:“坊间传言,怜小姐早就和白家人不合,后来因为检举春华酒一事,更是和白家断绝了关系,逃去了谁也找不到的别处。” “不合?怎么会不合?” “坊间说是,怜小姐性子乖张叛逆,后来又服食五石散,脑袋吃出了问题……” “无稽之谈。”严瑾瑶的视线落到所谓的白府嫡女白若灵身上,语带讽意,“坊间的传言比六月的风善变,昨日还是夏风,今日就成了冬风。” 从前都在夸赞白怜如何如何聪慧貌美,转眼就成了不清醒的逆女,风向转变之快,想也知道是有人在暗中抹黑,而且不仅仅是一般的抹黑,看这样子竟像是投入了很大功夫以图操纵人言。 严瑾瑶一方面对被流言蜚语构陷的白怜生出了感同身受的同情,另一方面也对听风就是雨、助长谣言的愚人深恶痛绝。 不远处,史倾棠正被白若灵纠缠着。 白若灵出自汉阳白氏,本是旁支中一个小小庶女,在家中也毫不起眼。她名义上算个主子,但背后却要百般讨好受宠的大丫鬟和仆妇,才能勉强维持一点大家小姐的体面。如果哪日不小心得罪了老爷和夫人面前的红人,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她无比、无比痛恨她的出身,却又因无力改变而绝望不已。年满十六岁的今年,她的婚事也被定了下来,嫁给一个年纪当她父亲都绰绰有余的富商。 她好恨,好不甘心。 她的一生都要像个皮影戏偶一样被别人操纵吗? 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出嫁前两日,她趁下人不注意从家里逃了出来,跑到了汉水边上。东风烈烈,江水滔滔,绣鞋被打湿的那一刻……她忽然后悔了。 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胆,她不敢死,舍不得死,这世上她还有很多留恋的东西。 白若灵在江畔站了良久,又灰溜溜地逃回家了。但当她回到家中时,却发现家中被人洗劫一空,满院子都是尸体,找不到一个活人! 就在她无处可去的时候,白延钊如天神般突然出现在汉阳救了她,把她带回了京城,安顿在白府。 白若灵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传闻中的白大公子! 因为存着这样的心思,白若灵收起所有的脾气,小心翼翼地侍奉白夫人,讨好白夫人,想在白夫人眼前留下个好印象。所以,白夫人看不惯的长安郡主,她也看不惯,让白夫人在京城失了颜面的史倾棠,她更存了刻意针对的心思。 第二百五十七章 风流 () 孰料,史倾棠的反应却是一片茫然。史倾棠侧首询问丫鬟,丫鬟也道不知。于是史倾棠看白若灵的神情更加莫名其妙。她在心中揣摩了一下,约莫明白了对方的来意,扭头对李秀秀莞尔一笑,“春林初盛,林间雀鸟的鸣声聒杂许多。” 李秀秀听出史倾棠的意思,一来是讽刺对方出身,是不知道打哪来的野鸟,二来嫌弃对方聒噪。她附和道,“我在汴梁许多年,今春也觉得野鸟格外多。” “而且特别丑。”李秀秀语速飞快地补了一句。 两人一问一答,让白若灵觉得自己完被无视了,她心头微恼,刻意提高了音量,冷嘲热讽,“有些人啊,看起来满腹经纶,实际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连最基本的人伦纲常都不管不顾,竟还有脸去误人子弟!” 白若灵说得痛快,原本围在她身边的人拉都拉不住,最后尴尬地看了看四周,悄悄拉开了同白若灵的距离。 白若灵没发觉气氛的异常,她刚来京城不到一个月,勉勉强强记清了不能招惹的权贵和世家子弟。但孤家寡人的史倾棠不在此列。 一个二十不到的丫头,除了那张脸有点看头,其他什么都没有,无父无母,没有家族庇护,能在京城翻起多大的浪花? 白若灵睨着史倾棠,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快意。 李秀秀蹙起眉头,她是知道白若灵底细的,一开口就直踩对方痛点,“怜姐姐的姐妹和她相差真大。” 白若灵果真被刺激了一下,呛声道:“白怜是个好下毒害人的,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说不定你谋害郡主的毒药就是从她那儿要的呢。” “你不要诬陷人。”李秀秀气道。 “慎言。” 史倾棠警告地看了白若灵一眼,转身拉着李秀秀离开了。 白若灵被史倾棠那一眼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恼火不已,可偏偏人已经走了,怨恼地在背后说了一堆坏话。其他人碍于白家的面子干笑着附和。 严瑾瑶坐在树后听完了程,派人送了壶水过去。 “严瑾瑶?严家大小姐?” 乡下来的白若灵头回得到正儿八经的世家贵女另眼相待,颇有些受宠若惊。 严瑾瑶朝她淡淡的笑了下,低头抚弄着自己的手背,“白小姐觉得好看吗?” 白若灵扫了一眼,见她手上小块殷红层层晕开,形状是朵雍容的金粉牡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严瑾瑶微笑着说道,“我也觉得秀秀调出的水粉好看。” 白若灵:“……” 严瑾瑶轻描淡写地瞥了眼变脸的白若灵,笑意悠悠敛起,转身戴上面纱也朝林外走去。 华菱急急追了上去,在身后悄悄说道,“小姐今日真是出人意料。” “怎么?” “小姐一向不爱理这些无关的闲事,今日竟为了李小姐出头,华菱还是头一遭见呢。” 严瑾瑶抿唇,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你说得对,日后不会了。” “啊??”她不是这个意思啊。 华菱正闷头想怎么说,不期然撞到了忽然停下的严瑾瑶身上。 “小姐?” 严瑾瑶没说话,她正惊讶地看着前方的人,“师公子。” 师屠笑意扩大,“严小姐记住在下的名字了啊。” 严瑾瑶没答话,反问道,“师公子在此有何贵干?” 师屠指了指一旁,“高元帅去护送史小姐回城了,特命在下保护严小姐。” 严瑾瑶想拒绝,被师屠堵了回去,“军令难为,严小姐不要为难咱们这些当属下的。” 严瑾瑶深呼吸了一下,松了口。师屠顿时笑得灿烂起来。 路上,师屠开口道,“虽说君子不该背后言人之短,尤其对方还是一位姑娘,但在下还是想提醒严小姐,那位白小姐一看就不是大度的主,严小姐日后遇上了还是小心为上。” 严瑾瑶客客气气道:“多谢师大人提醒。” 此后直至回城,一路无言。 目送严瑾瑶进了府门,师屠坐在马车上,撑着下巴挫败地笑了下,“真是冷淡呐。” 一旁和师屠相熟的侍卫打趣一笑,“传言兖州有一俊俏书生,去花街走了一趟,便勾得所有艳色美人思之如狂,时人常作一件美事提起,名曰‘泗水风流’,以喻美景良辰、赏心乐事。我原想,天底下大抵没有面对这位风流书生不为所动的美人了,可不曾想,今儿就见着一个。” 师屠一哂,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 另一边,被陆韶带走的郭知宜却并没有回到京城,陆韶驾车将她带到了山下的一处小村落。 说是村落,但环境干净,房屋规整,院落不多,更像是一处山庄。 “这里是哪儿?” “范质的庄子。” 果然。郭知宜知道是范质的地方,警备心便放下两分。看见陆韶朝她走来时,顺从地张开双臂,乖巧被陆韶抱了起来。 她的腿其实并没有受伤,能跑能跳的,但她没有提出不让陆韶抱,一来是她乐得少走两步,二来……眼下的状况她不太敢再去触怒陆韶了。 郭知宜索性安安静静地待着,随陆韶带她往哪儿走。她比了个手势,亲卫会意地拉开了点距离。 不多时,两人就来到一处收拾好的小院。范质和侍卫星纪已经等在院中了,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老人。 “是庄上的大夫。”陆韶紧绷的声音终于松了点,“这里比京城近,大夫的医术也很高明。” 郭知宜笑眯眯道,“我相信你啊。” 大夫很有眼色,低着头并不多看,把脉时自觉垫了层柔软的帕子。大夫开完药,留下方子,就乖觉地退下了。郭知宜瞄了一眼,觉得没什么问题,而后范质很快让人找齐了药材,煎好药呈上来的速度也不慢。 郭知宜捂着鼻子一饮而下,把药碗放到一边,不等陆韶递来,就低头衔走了陆韶手里的蜜饯。 花瓣似的唇轻触掌心,刹那间的温热让陆韶呼吸停滞了片刻。五指渐渐合拢,他盯着自己的手,眸色深得吓人。 但郭知宜错过了这一瞬间的眼神变换。 她的注意力在范质身上,范质出现在这里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点,一看就是早有准备的。 范质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这片桃花林我观察了许久,预备买下,在此地建座专供人游乐的庄子,郡主觉得呢?” 郭知宜再次被范质的壕气震到,沉默片刻,“…………有想法。” 第二百五十八章 秀秀 () 第二百六十章 意城 () 第二百六十一章 比试 () “过来。”城外桃花林一事后,郭知宜初进宫,即刻就被郭荣给叫住了。郭荣盯着她的脸,上上下下打量许久,才松开眉头,不满地嘀咕,“你呀,这次也太不小心了,女孩子的脸就是半条命啊。”郭荣手指点了点郭知宜的额头。 郭知宜乖巧一笑,完不反驳。 郭荣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要是哪天朕不……那么放纵你了,看你怎么办?”郭荣说到一半,微顿了一下,但很快他便不着痕迹地将这点停顿遮掩过去,不教郭知宜察觉分毫。 “噫,那安安可不久大难临头了,真吓人。”说着吓人,但郭知宜双手托着下颌撑在书案上,眼里含笑,看不出一点害怕。 “……” 乖是真的乖,皮是真的皮。 在家里是又乖又俏的小姑娘,到了外边就是又野又厉的小伙子。 郭荣拿自己这个孙女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吹胡子瞪眼地把人赶出去,自己静了静心,精神集中到桌上成堆的折子上。 郭荣提起笔,深吸气,头也不抬地朝缓缓关上的殿门低声嘱托,“别走太远。” 李四福失笑,在门外称是。 郭知宜没有目的地慢慢踱步,绕过几道回廊,穿过厚重的宫门,意外走到了御花园里。 御花园里春光正盛,奇花异草目不暇接。见状,郭知宜四处游弋的目光顿时停住。 她记得,前朝隐帝刘承,最是喜爱各种奇花异草。如今宫中的珍奇花草,大多都是那时留下的。只一年的功夫,皇宫大内的繁花依旧,但看花的人却是完不同了。 世事变迁,让人唏嘘。 郭知宜这边感慨着,跟在身边的内侍见她驻足,堆笑说起了百花的来由。郭知宜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听,不时温声笑着点头。 小内侍得到鼓励说得更加起兴,“御花园许久没人游览,郡主还是今春第一个一睹芳颜的人呢。”说完,小内侍瞄了眼郭知宜的脸色,不忘说两句俏皮话拍马屁,“不过说来也是这些花儿倒霉,没人来的时候是半个人影也见不着,白白地浪费了好不容易开出来的景色。如今吧终于有人来看了,但是竟来了个比它们还美的,只怕日后要羞得不敢见人了。” 郭知宜失笑,“你倒是能说会道。” 小内侍憨憨一笑。 有李秀秀那件事在先,郭知宜怀疑自己的体质对什么花粉过敏,并不敢在御花园多待,只在水边的凉亭里多站了一会儿。 风拂水而来,温柔中带着些微凉意,似乎能抚平心海的皱纹。 郭知宜闭了闭眼,身边的人有眼色地后退了两步,四周立刻安静下来。 片刻后,郭知宜突然开口问道,“宫里总是这么安静吗?” 小内侍点头,含笑道:“陛下勤政,后宫空悬,偌大的皇宫也就只有郡主和两位王爷来的时候热闹了。” “对了,还有晋王妃来的时候。” “晋王妃?”郭知宜眼睑低垂,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郭知宜的语气慢悠悠的,听上去和善又温柔,但小内侍却是忽然颤抖了一下,他敢打赌,他绝对在长安郡主的话里听出来一丝冷意。 小内侍立马改口,“是傅小姐。” “紧张什么,”郭知宜低头捡起被风吹掉的一片柳叶,轻飘飘地一笑,“京城人人皆知,三日后晋王大婚,洛阳傅氏女将成为大周的晋王妃。板上钉钉的事情,有什么不能提的?” “是…是是。”小内侍低下头,不敢多言,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郭知宜轻嗤一声,再无了赏玩的兴致,转身回到钟灵宫,正好碰见前来寻她的郭意城和李秀秀两人。 郭知宜抬眉,唇角动了动,牵起一个温和的笑,“小王叔和秀秀怎么来了?” 郭意城大大咧咧地说道,“李姑娘说想见你,我就陪着来了。” 李秀秀不好意思地一笑,“臣女前日犯下大错,日夜心中忐忑,不敢不亲自到郡主面前赔罪。” 郭知宜牵住李秀秀,带着人往自己宫里进,“我不是教倾棠姐姐转告你了嘛,不碍事的,何况瑾瑶也专程与我说过,你那盒红粉并无异状。此事只是意外,我是相信你的,你不必挂怀。” 李秀秀眼睛亮亮地“嗯”了一声,心中高兴得像是烟花炸开。 这时,郭意城后知后觉迷瞪道:“什么桃花林?又发生什么事了?” 郭知宜一脸无语:“小王叔最近都不出门走动的吗?” 郭意城揉着头,满脸苦大仇深:“是啊,舅舅最近总拘着我,逼我看这个子那个子,还不许我斗鸡,不许养蛐蛐,我京城头号纨绔的排面都快没了。” 郭知宜了然,笑了下,“国舅爷也是为小王叔好。” “哼,”郭意城移开眼,撇着嘴道,“谁知道是为了谁好呢?” 郭知宜敛目,深深地看了眼郭意城,在心中愉悦地笑了笑,面上不动声色。 到了钟灵宫中,李秀秀的眼睛像盛着碎光一样,亮晶晶地看向四处,脸颊微红,手脚都有点不知道往哪儿放。 郭知宜打趣,“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紧张起来了?” “臣女,臣女……”李秀秀磕磕绊绊地开口。 “唉,看得本王着急,”郭意城坐没坐相地倚着柱子坐在阑干上,懒洋洋地说道,“本王替她说,她仰慕安安你许久,今儿见到你快高兴傻了。” “唔,是这样啊。”郭知宜悠悠道。 李秀秀脸红了一下,直觉自己头顶都快冒烟了,她羞恼地瞪了郭意城一眼,扭过头看向郭知宜,闭了闭眼……承认了。 郭知宜见状,更觉好笑不已。但是看见小姑娘已经不好意思到随时有可能在钟灵宫挖个地缝钻进去,郭知宜体贴地把笑意憋了回去。 “对了,本王看李姑娘的武艺好像不错,不如你们比试比试?”郭意城在边上饶有兴致地问(撺掇)道。 郭知宜缓缓扭头,静默片刻后,一脸不忍道:“小王叔该不会连秀秀都……” “你怎么知道?”郭意城脱口而出,随后立刻捂脸,“啊啊啊!不许造谣胡说,那是本王让她!” 才被郭意城摆了一道的李秀秀,很不给面子地低低笑了出来,幽幽吐字,“是呢,康王殿下只让臣女出了七分力。” “哦……”郭知宜挑眉,看向蹲在柱子边几乎自闭的郭意城。 郭意城郁结,“那是李秀秀她真的还挺厉害的,毕竟是李荣将军的女儿,将门虎女,依我看,不比十三四岁时的安安差多少。不信的话,你们比试一下?”康王殿下坚持不懈地从旁挑唆道。 “嗳,”郭知宜佯作无奈,“好吧,我就帮你找回这个场子,让京城人知道谁才是这座京城最不好惹的小霸王。” 李秀秀抿唇笑了起来,而后抬头,明眸里写着跃跃欲试。 郭知宜低头一笑,再抬眸,已是一副严阵以待的姿态。 郭知宜微微点头,几乎在同时,李秀秀脚下立刻迈开了步子,手掌劈向郭知宜的面门,被郭知宜一个后仰躲开。一击不中,李秀秀迅速调整步伐,出现在郭知宜靠左的侧前方,一手格挡一手袭向郭知宜的肩膀。等郭知宜抬手扣住肩膀上的那只手的时候,李秀秀即刻松开了另一只手,足尖轻踮半旋,灵活地绕到了郭知宜背后,抬手从后颈绕过,打算扣住郭知宜的颈项。 但不等她收紧手臂,郭知宜猛地低头,侧身,一把捞住李秀秀的手腕,顷刻将人困在了自己身前,再动弹不得半分。 比试结束,郭知宜立刻松手,关心道:“没抓疼你吧。” 李秀秀笑着摇头,神情较比试之前更亢奋,“没有没有,郡主果然很厉害。” 旁观的郭意城倒是有点担心,“安安天生神力,你真没事吧?” “真没事,”李秀秀撩起一截袖子,露出皓腕,“看,手腕上没留下一点红印。” 郭意城被那截白森森的腕子晃了眼,慌忙移开视线,支吾着转移话题,“安安你怎么一点都不让着点人呢?毕竟人家比你小。” 郭知宜轻笑着看他,“像让着小王叔一样吗?叫人家到时候也像小王叔一样,谁都敢上去挑战一番?” “……” 有被冒犯到。 郭意城的注意力顺利被转移,“好了,本王宣布,以后和长安郡主再不是朋友了。” “唉,好啊,陆韶准备的东西看来是派不上用场了。” 郭意城一顿,迅速补上一句话:“……而是最亲近的亲人。” 李秀秀被叔侄俩的相处模式逗笑了。 郭知宜失笑地移开视线,转身看向李秀秀,“你习过武?” “算不上习武,”李秀秀赧然,“就是跟父亲学过点防身功夫,没法和郡主比。” “别,不必贬低自己,”郭知宜努嘴,压低声音道,“你要是贬低自己,让康王殿下情何以堪?” 李秀秀噗嗤笑了出来。 “喂,你们在说什么呢?”郭意城没听见这两人说的什么,但直觉和自己有关,且不是什么好话,看向两人的目光变得狐疑起来。 郭知宜摇头,“我在说,秀秀的身法很灵活,底子也好,很有练武的潜力。” 郭意城惊叹,“能得到你这么高的评价,我大周岂不是又要出一位女将军?” “说不定呢?”郭知宜朝李秀秀眨了眨眼睛。 李秀秀微愣,扬脸灿烂一笑。 -- “你最近怎么又和长安郡主走这么近?” 李秀秀刚一进门,就被李夫人拦下质问。 李秀秀眼神微变,顿了片刻后,一脸茫然地看向李夫人,“因为康王殿下在呀。” “康王?”李夫人蹙眉思索,“康王殿下和郡主关系很好吗?不应该啊,杨夫人说过……”李夫人低声嘀咕了几句。 “母亲说什么?”李秀秀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关键字眼。 “没什么。”李夫人抬眸,严肃地看她,“总之,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也许你现在还不理解,但你照做就是,等你再大一点你就会明白母亲的苦心了。” 李秀秀乖顺道:“女儿明白。” -- “明白,本王明白。”郭意城不耐烦地放下茶杯,阻止面前人唠叨,“这不是李家小姐没去过皇宫,本王带她进去转转,正巧碰上安……长安了,真不是本王有意去找长安的。” 对面的杨敏学一顿,“原来如此,倒是舅舅错怪你了。” “嗯嗯,”郭意城撑着脸点头,“本王正是按照舅舅的意思,带着人小姑娘在京城到处玩玩,舅舅别总大惊小怪。” “……好。”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大婚 () 三日的时间眨眼而过。 晋王府天未亮就热闹了起来。大红的喜字装点在最显眼的地方。匆忙进出的人们脸上也带着笑容。 偌大的府邸里似乎只有怀安院一座小院儿是安静的。 郭知宜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上寥落的星星,轻轻叹息了一声。 到底她和原身心灵并不相通。如果原身面临这样的情况,难过和落寞是少不了的。但是于她,理解归理解,完的感同身受终究是做不到。 “算了,不勉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少一点主观因素的影响,万一是好事呢?”郭知宜自言自语。 白苏低眉走到郭知宜身后,为她披上外衣,“郡主若是心里不痛快,今日不露面也无妨,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郭知宜轻轻摇头,从空中收回视线,看了眼外面喧天的花光,“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落人口舌。” -- 傅家府中,也是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碌。 “节帅。” “节帅。” 傅燕青身披轻铠、佩刀执锐,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走来,沿途下人跪了一地。 “哥哥,你干什么去了?满身血气的,哪像是要参加喜事的样子?”傅小姐从镜中看到来人,佯作不悦,出言抱怨道。 “出去办点事情。”傅燕青说话惜字如金,他走了两步绕到桌边,放下刀,冰冷的目光环视一圈。在屋内忙活的下人们立刻纷纷行礼告退。 很快屋内就只剩下了兄妹二人。 傅燕青眼眸黑漆漆的,如同深潭,深邃内敛。他言简意赅地开口,“我亲自调查了你传回的消息,确实无误。” 傅小姐艳红的双唇微微挑起,然后又听到傅燕青接着说道,“但是不,还有一股暗流藏在更深处,寻常人连一线都窥不到。” 傅小姐细长如柳叶的眉毛微动,手指把玩着桌上的金玉饰品,“狡兔三窟……哥哥果然有先见之明,料到长安郡主并非普通的女流之辈。我提前来到京城,暗中密切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没想到竟还有漏网之鱼。” “不过不要紧,隐瞒是猜忌的种子,血脉至亲之间也在所难免。长安郡主既然隐瞒晋王……呵呵,我们且袖手旁观,指不定哪天这种子就枝繁叶茂了呢?” 傅燕青垂眸:“当初你非要选择郭荣,我提醒过你这条路不好走。” 傅小姐微笑仰首,看向傅燕青,“哥哥怕我弄巧成拙?” 傅燕青沉默。 傅小姐咯咯笑了出来,“父亲母亲去世得早,我可是哥哥一手教导起来的,哥哥该对我多点信心才是。 我自然明白,长安郡主是晋王唯一的女儿,不可妄动。而且晋王大业困顿,若想图谋生机,她定然是一枚重要棋子,所以我不会动她。”傅小姐起身,长长的裙裾扫过桌角,“至于以后,她如果老实,怎么闹腾都随她,否则……” 傅小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你明白就好。”傅燕青转身出去,吩咐候在外面的下人,“时辰不早,快点准备。” -- 四月十九,风煦日暖,宜嫁娶。 卤部仪仗,彰显天家威仪,宴乐仪卫,则向京师传递喜气。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箫鼓喧天,晋王府四处扎花点彩,入目尽是如火的红色,比过年还要喜庆热闹。 这也在所难免。毕竟,郭荣大婚对晋王府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上至天子,中至朝臣,下至宾客幕僚,甚至府中的仆妇,都注目着这件事情。 郭荣一早就被一群热情激动的丫鬟压着好好拾掇了一番,面上白白净净,身上大红袍、簪花帽等等一样不少。都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通收拾后,郭荣面色红润,意气风发,看上去年轻了好些岁。 临出门迎亲之前,郭荣在门口冷不丁地瞧见了安静立于人后的郭知宜,突然恍惚了一下,他下马走到郭知宜面前,踟蹰片刻,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眼中浮出一抹愧疚。 郭知宜低眉,也静默片刻没有说话,恰到好处地留出一丝短暂的相对无言的忧伤,然后又让这点忧伤很快消失无踪。她抬眸,撑起笑容打趣父亲,“父王今日好生俊俏!” 郭荣闻声,洒然一笑,抬手按了按郭知宜的头,在礼官的催促下踏上了迎亲之路。 郭知宜转过身,主持府内大局:“都别愣着,今天还要接驾,谁要是出了差错,我可不饶他。” 众人一凛,立刻忙碌起来。 郭知宜转悠着走到后院,花间池畔,已经布置好了桌椅。此时并无宾客,只有下人来来回回穿梭的身影,从中不难猜测今日府中的热闹程度。 郭知宜没有走过去,坐到了一处人少的栏杆上远远看着。 “郡主。”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郭知宜没有回头看,唇角已不自觉地提起。 “你回来了?”她眼梢自斜下挑起,微微仰首看向风尘仆仆的陆韶。 陆韶“嗯”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个红玉发簪,小心地插进郭知宜发间。戴好后,他瞥见她耳垂边的红玉耳坠,那是自己以前送的。郭知宜身为郡主,皇帝最宠爱的郡主,衣服首饰自是想要什么有什么,不会缺了,可她偏偏选择了自己送的,还是在这种众人瞩目的场合。这个事实令陆韶心情愉悦至极。 长长的流苏自发间垂落,搭配额间的茜色流云额坠,相得益彰,将郭知宜本就出色的容貌衬得更加出尘。而且这种出尘,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俏,明媚亮丽的颜色为这张冷脸添上几分不明显的魅惑。陆韶只是看着,呼吸就乱了几分。他急忙移开眼,轻咳几声。 “嗯?”郭知宜敏锐至极,察觉到陆韶的表情变化之后,莞尔,一语双关道:“我该夸你的,眼光极、好。” 陆韶微窘。 他想起自己今日赶来的目的,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晋王殿下大婚,陛下会摆驾晋王府,郡主若是觉得吵闹,不妨随陛下一道回宫。” “你放心,我有分寸。”郭知宜微微一笑。 太阳越升越高,晋王府里的宾客也越来越多。 不多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迎亲的队伍回来啦!”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齐齐朝门口看去。只见高大俊朗的新郎官微微俯身,从轿中牵出一个同样身着嫁衣的女子。旁边的喜婆一串一串地往外撒吉利话,宾客看着新人俱是笑逐颜开,拍手称庆。两人携手同行,踏过火盆,迈过马鞍,从喧扬鼓噪的花光中走来。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盛大隆重的仪式过后,新娘子送进洞房中,新郎官在外面招待宾客。 身为新郎官的晋王,自然是众臣的闹腾对象,喝酒是少不了的。还好康王平时欢脱,关键时刻靠谱,没和别人一起闹腾他皇兄,反倒帮衬着喝了不少酒。 一片欢腾中,郭知宜在这场盛典中显得有些可有可无。于是,一早就盯着她的人准备伺机而动。 第二百六十三章 惊变 () 晋王府内外人声鼎沸,郭知宜应付过一拨京中贵妇人,趁着面前没人的间隙,端起酒杯走到人少处吹了会风。她深呼吸几下,胸口的闷气一扫而空,耳边的嗡嗡声响也一并消失。 “好受多了,还是这里舒服。”郭知宜没有立刻离开,她在外面多待了会儿才准备返回宴席。不过,在她转过身之前,一阵脚步声忽然从身后传来,声音越来越清晰。 郭知宜的动作顿了片刻。 “郡主为何躲到这静处,独自饮苦酒呢?”来人道。 郭知宜微微转头,侧目看她,是一个满头珠翠、珠光宝气的年轻女子。 女子相貌算是上乘,脸蛋十分清秀,若是素妆,还称得上一句小家碧玉。可惜,女子的穿着打扮过于张扬华丽,浓妆艳抹,穿金戴玉,硬生生把一个脸蛋的优点压了下去,反而留下庸俗、刻薄的糟糕的观感。 这般做派,京中少见。 而且这人的面极生…… 郭知宜眼睛转了转,顿时想起青邱半月前上报的消息,她瞥了对面女子一眼,将眼前这张脸和白若灵的名字对上。 郭知宜不着痕迹地皱皱眉,执起酒杯抿了下,才道:“用岭南最新鲜的荔枝精酿而成的琼浆玉液,怎么能说是苦酒呢?白小姐莫非是嘴巴出了问题?” 吃了个软钉子,白若灵按捺着不敢发作,只讪讪一笑,“若灵所言之苦,并非味道之苦,而是——心情之苦。” 郭知宜偏头一笑。 白若灵忐忑一下,“郡主为何发笑?” 郭知宜视线移回,与白若灵对视,在脑子里搜寻片刻后,故意感慨道:“千余年前,庄子与惠子已有濠梁之辩。常言说,先哲逝已远,古道照颜色,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当世之人,尤其是负有第一世家盛名的白家后人该是耳熟能详才对。” 白若灵:“……” 什么乱七八糟的? 豪什么? 白若灵艰难地想了想,什么都没想出来。 郭知宜见状眼梢微弯,面相柔和几分,但眼神并不见暖意,“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乐?” “……” 白若灵迟钝地想到,自己选在人少的地方来见郭知宜,现在看来很有先见之明。 郭知宜八成是故意为难她的,不然直说后面一句话多好? 后边这一句话谁不知道呢? 非得在前面弯弯绕绕说这么多,京城人说话都这么多套路? 有毛病吧? 然而这话她只敢在心里想想,面对长安郡主她只能干笑,然后抬出白家的名号暗戳戳地压对方一把。 “若灵受教,是若灵驽钝了。” 白若灵深吸气,找补道:“白家不过区区世家,信奉的是天地伦常,恪守的是祖训家规,按例,修文习武是男儿之务,女儿之要务,在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哦对,白家戒训,身为女子,应是卑弱第一。但郡主自是不一样的,霜刀御鞭,白马金鞍,郡主是坊间口口相传的巾帼英杰,白家的女儿万万不敢比肩郡主。” 郭知宜似笑非笑地看了对方一眼。 这是……明褒暗贬? 明显到这地步,说是明贬也足够了。 呵。 先前她听说数日前白若灵于桃花林中当众挤兑史倾棠,还觉得这人没脑子。 现在看来,这人是真的没长脑子。 初入京城,两眼一抹黑,就上赶着给人当枪使。 不,可能连枪都算不上,就是个一次性消耗品。 郭知宜索性收回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语气散漫,不留情面:“是不敢比肩,还是不敢苟同呢?” 白若灵立刻抬眼,对上一双阴惨惨的笑脸后,顿时又低下头,磕巴了半天再抬头,只看见转角处红色裙角一扫而过。 “被耍了?”白若灵气恼地一甩袖子,跺着脚走回宴席上。 华贵优雅的白夫人端着温柔的笑脸,瞥她一眼,“怎么气冲冲地回来了,不是叫你好好和郡主相处吗?” 白若灵在白夫人面前不敢耍丝毫脾气,小心翼翼地瞄她:“可是郡主压根和传言里说的不一眼,比传言里说的还要不好接近,说话还不好听,看不起我,还总是针对我。” 白夫人嘴边露出一丝笑意,声音轻柔地说道,“没办法,天家人有高傲的资格,在他们眼中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想为钊儿分忧,我们不得不放下身段迎合。” 想到白延钊,白若灵的脸色不明显地红了下。 她轻咳几下,小声道:“母亲是史家的千金,白家的主母,身份、地位样样高贵,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白若灵吸了口气后,满眼敬爱地看向白夫人:“若灵深受母亲和长兄的恩泽,理应为白府尽力。请母亲指点,女儿该如何迎合那长安郡主呢?” 白夫人慈爱地看着她,谆谆教导:“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看似繁杂,实则简单,不外乎‘将心比心’四个字。” 白若灵垂眼思索,眉宇间皆透着认真的神色。须臾,她抬眼,不好意思地问道:“母亲,如何将心比心啊?” 白夫人微顿,犹疑地看了白若灵一眼,然后慢声细语地解释:“意思是,你要学会观察揣摩对方,猜测对方的想法主意,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对方会怎么看待问题。” 白夫人偏头,对上一双恭顺、求知的眼睛。 四目相对,空气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 “就这些吗?”白若灵不确定地问道。 白夫人默了下,“不然呢?” “哦。”白若灵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白夫人按了按眉心,保养得当的玉手恰好掩住眼中不耐烦的情绪。很短的时间过去,白夫人放下手,笑得如同春风,“不能此刻体悟,也是常事。你随我来,亲眼看看。” 白若灵一喜,立刻起身跟着白夫人朝长安郡主的方向走去。 “郡主。” 郭知宜闻声,停箸(zhu)起身,得体地施了一礼,“白夫人。” 她来干什么。 郭知宜在心中琢磨道。 走了小的,来了老的? 她和白夫人的关系不算好吧? 怎么今日这么反常,都往她跟前凑? 奇怪。 白夫人言笑晏晏,“我听闻,小女方才与郡主起了几句口舌之争。” 郭知宜立刻警惕起来,真的是来找场子的? 如果是真的,那也太跌份了。 一时间,郭知宜看向白夫人的目光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白夫人被这诡异的目光看得一阵恶寒,脸上的笑容都变得僵硬了片刻。 默念“不气不恼气度好”数遍后,她迅速调整好脸部肌肉,使脸上的笑容看起来自然而真诚,“我是来替小女赔罪的。” 白夫人说着,自然而然地从白若灵头上摘下一个金灿灿的步摇,递到郭知宜面前,“郡主发饰过于简单了,不如收下小女这鎏金缠丝步摇,你二人冰释前嫌,结为好友,岂不是美事一桩?” 郭知宜看了眼白若灵,对方不敢怒也不敢言,还得保持微笑,点头表示“嗯嗯,不愧是母亲,母亲说得好。” 郭知宜沉默片刻,不忍地移开视线,道:“我与白家小姐并无争执,夫人误会了,这金步摇还请收回。” 白夫人笑着推拒:“若无争执,自是更好。至于这金步摇,一来,权当小女与郡主交个朋友。” “这二来,郡主的打扮委实过于素净,既配不上郡主身份,也不够隆重,倒显得郡主心情不怎么好似的。” 白夫人微顿,噙着一丝笑意,轻飘飘地说道。 郭知宜扯了下唇角,笑意淡淡。 什么叫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晋王大婚,她这个前王妃的女儿耷拉着脸不高兴,不就是在暗示对新王妃不满? 呵,先是明里暗里说她衣饰不配身份,隐含德不配位的暗示,后又挑拨她新王妃之间的关系。 口蜜腹剑,不外如是…… 早在白夫人开始和郭知宜说话时,她们两人所在的区域就成了一众女眷目光的焦点。 现下听见白夫人的话,皆以为白夫人在说笑,并无恶意,于是纷纷打趣地笑了起来。 郭知宜眼睑微垂,短促地哼笑了一声,而后挑眉看向白夫人:“衣饰一定要华丽繁复吗?简单些不好吗?” 白夫人一脸包容地看她,“若是普通百姓,自是无甚干系。不过,对郡主这般身份和地位不凡的人来说,衣食住行,一举一动,都是身份和地位的体现,当然不可轻慢。” 郭知宜抬眸,眼露讽意,“不知白夫人可曾听过逍遥先生的‘富贵曲’?” “美人梳洗时,满头间珠翠。岂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 郭知宜直视白夫人,分明是散漫不羁地笑着,言语却如剑一般紧逼而上:“不知白夫人这一个步摇,戴的是几个乡的赋税呢?” 白夫人哑然片刻。 正欲反驳,忽听身后有人便鼓掌边走近,“说得好!” 白夫人表情一僵。 就在她顿住的瞬间,四周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第二百六十四章 怀安 () 众人拥卫的皇帝,此刻正站在白夫人身后,不知来了多久,听去了多少。 皇帝微微抬眼,将席中情状尽收眼底,回头淡淡一笑,“岂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你看看,小丫头都懂的道理,多少大人反倒糊涂了。” 魏人辅捻须,笑道,“有道是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陛下尚俭,郡主耳濡目染,德行可表,是我大周幸事。” 一旁朝臣纷纷应和。 皇帝闻言大悦。 他招手叫来郭知宜,“朕整日焦头烂额,许久不曾过问你的功课,这逍遥先生的诗文原是朕打算推荐于你的,不料你竟先有所涉猎,我们爷俩也算是意趣相投,哈哈哈。安安今日早些回宫,朕与你一道探讨逍遥先生的诗文。” 郭知宜明白自己这位爷爷的心意,行了个礼,眨眼笑道:“遵旨。” 皇帝眉毛舒展,抬手在郭知宜头上按了一把,转身离开,带走了乌泱乌泱一堆人。 从头到尾没分给白夫人一个眼神。 白夫人非但不恼,反而松了口气。 毕竟是她失言在先,陛下没有说什么已经是留了几分情面。 她有些怀疑郭知宜是早早看见了陛下,才故意出言引诱,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白夫人只能在心中暗自怄火,今日这一遭赔了夫人又折兵,委实晦气。 她强撑笑容,维持住应有的体面,打算熬过这场宴席,早早离开。 但偏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皇帝走后,席上众人继续推杯换盏,只是多少有点心不在焉,早先过分热情的态度也逐渐降了下来。 郭知宜乐得没人紧紧盯着她,钻了个空子,躲进宾客稀少的凉亭。 不多时,史倾棠也跟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条小尾巴,一见到郭知宜眼睛就弯了起来。 “郡主。”虽然心花怒放,但礼数一点不差,李秀秀行完礼,偷偷瞄了郭知宜一眼,立刻又移开了视线。 像只羞答答的小蘑菇。 郭知宜失笑,“前几日见你,还不这样呢?今日是为何?” 李秀秀脸颊微微鼓起,笑道:“郡主今日不像郡主了。” 说完,见郭知宜递来疑惑的眼神,连忙解释道:“郡主比往日,唔,温柔了很多。” 李秀秀微顿,将本想说的神情丰富改成了温柔两字。 “可能是吧。”郭知宜眉梢微挑,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 叫来丫鬟上茶,郭知宜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面轻敲,看向史倾棠,“白家近来的动向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史倾棠坐姿端正,微微前倾,做出了倾听的模样。李秀秀则自觉往后退了几步,退到凉亭边缘。 郭知宜摆手,“你听去也无妨。” 李秀秀笑了下,站在原地没有动,抬手做了个望风的手势。 郭知宜莞尔,转头继续说道:“先是白大人急流猛退,后是白延钊出任皇城司的勾当公事官,小怜被他们放弃,取而代之来了个白若灵。这白若灵呢,先是对你出言不逊,后又意图不明地接近我,你说古怪不古怪?” 史倾棠低头思索许久,“两位白大人暂且不说,只看白家这两位千金,我与郡主皆知,小怜是顾胭染的女儿,养在白夫人膝下,是白府名义上的嫡女,白若灵进京之后也是养在白夫人膝下,同样是白府名义上的嫡女。这是她们的相同之处。” “不同之处呢,在于她二人的出身、秉性。白府的嫡女,看上去是个高贵的身份,实际能发挥的作用却只有一种,联姻。通过联姻,巩固家族的势力。白若灵的性子比小怜好拿捏得多,兴许这是她能取代小怜的原因。” 郭知宜沉默了片刻,“除了这一点,她其他地方比小怜可差远了。” 这点史倾棠也很赞同。 “但是,兴许是她出现得突然,总让我心中不安,觉得有哪里不对。” 郭知宜皱起眉,凉亭中一时安静下来。 一阵风吹来,凉亭四周的轻纱帐微微晃动。 丫鬟从外走进,大气不敢出,轻手轻脚地将茶具放到石桌上,挽袖倒茶。 “白若灵……”郭知宜手指摩挲着下巴,“白家旁支,进京前是汉阳人氏。” 郭知宜动作一顿,支起的手肘缓缓放下,“汉阳,这个地方怎么有点耳熟呢?” 史倾棠抬眼,投来疑惑的视线,“什么……嘶!” “嘭!” 史倾棠话说到一半,突然倒抽一口冷气,一下子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 几乎是同时,一个青瓷茶壶摔碎在她坐的地方,滚烫的茶水洒了满地,还在不停地冒烟。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郭知宜顾不得再思考下去,立刻起身走到史倾棠身前,焦急问道:“你没事吧?” “史姐姐没事吧?”李秀秀傻眼一瞬,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大碍是没有。”史倾棠低头提起裙角,淡青色裙裾洇湿了大半,变成了浓重的蓝色。 “史姐姐的裙子还在冒烟,应该烫到腿了吧。”李秀秀眉头皱起。 郭知宜深吸气,神色冷峻地看向一旁不停磕头求饶的丫鬟,“抬起头。” 丫鬟哆嗦着抬头,脸色苍白,哭得凄惨。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是一时失手。” 郭知宜充耳不闻,她记下这张脸后,立刻叫来亲卫,“把她带下去看好,先不要声张。” 郭知宜不用多说,亲卫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行动非常迅速。 郭知宜转身扶住史倾棠:“前面不远是我住的院子,史姐姐先去换身衣服,大夫很快就到。” 见史倾棠迈步的神情有些痛苦,郭知宜心中担忧:“还能走吗?院子不远,不如我抱你过去,或者背你过去。” 史倾棠摇头,撑起笑容,“还行。” 郭知宜见状也不勉强,只将史倾棠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为她分担部分重量。 “秀秀,辛苦你守好这里,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多谢。” 李秀秀连连摆手,“郡主放心,有我在呢,郡主先带史姐姐换衣服去吧。” “嗯。” 郭知宜的院子离得很近,几乎就在百步之外。 不多时,史倾棠就被搀进了郭知宜的屋子,扶到了软榻上。 郭知宜把人放下,先吩咐侍女去准备冷水,然后蹲下制止了史倾棠拉扯被打湿的裙子,“小心点,先看看有没有烫伤。” 史倾棠脸色缓和,微微摇头,“想来并不严重。” “小心为上。” 白苏带着两个侍女,端来冷水,轻轻浇在史倾棠被烫到的地方,然后小心地剪去覆盖在伤处的衣料。 “起了水泡,还好没有破。”郭知宜稍稍松了口气。 大夫很快赶到,但鉴于男女有别,只问了问情况,留下些救急的药便退下了。 “先涂上这个,女医随后就到。”郭知宜在水中洗净手,端起药仔细看了看。 黑色,很粘稠,呈糊糊状,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粉末,药味很重,发苦。 眼看郭知宜竟要亲自动手,史倾棠忙哭笑不得地阻止:“不必劳烦郡主,一点小伤,也不是伤在手上,我自己便可以。” 郭知宜笑了下,不和她争。 史倾棠一边慢慢把药涂在腿上,一边随意地问道:“晋王府是大周建国之后才修建的府邸吗?” “是啊,原来的郭府被烧毁大半,修都修不好了。” 史倾棠垂下眼睑,“方才我进来时,看见你院门口的匾额,上书‘怀安院’三字,字迹特别,是晋王亲笔吗?” 郭知宜颔首,“不错。怎么,有哪里不对吗?” “怀安院……”史倾棠低低重复了一遍,随后淡笑,“没有,我第一次见晋王亲笔,有些好奇罢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