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春山夜行客》 楔子 一夜风雨,花枝尽落。 仆役们静默有序地清扫着庭院,擦拭着窗棂亭台,这偌大的王府,经过昨夜风雨的洗刷,比往日里更显冷寂了。 不在寝屋,难道在书房? 灵竹转身又朝书房寻去。 也不在。 离去时,不经意间扫到了书案。踱步近前,书案上一片芜杂,一堆字画上面躺着一幅字: 昨夜满庭芳,今夕孤枕眠。 时雨抚空阶,落樱翘枝头。 夙昔纵绯然,今时长戚戚。 灵竹眉心微锁,酸楚不禁袭上心头,尽管这样的诗句这三年来每隔三五日便会看到一个,只是,今日之后,对小姐的这份怀恋,王爷怕是也只能藏在心底了。 原来在寝屋屋顶。 “王爷,礼部的赵侍郎来了。” 过了好一阵子,屋顶上的人才缓缓起身,一跃而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屋顶上去的,衣裳和头发都湿了,亦不知是被雨水打湿的还是被露水濡湿的。 赵侍郎是来送婚书庚帖的。一月后,王爷将与南平郡主成婚。此乃御赐皇婚,被视为安南侯南征孤竹前的誓师大会,亦是王爷向安南侯以示诚意的重要契机,遂各方皆甚为关注。 “司衣局也送来了婚服的式样,您可要过目?” “你看着选吧。” “……诺。” “灵竹,你是不是怨本王?” 本已转身离去的灵竹,顿足道:“灵竹只是王爷的婢女,无权干涉王爷的终身大事,更无资格怨,或不怨。” “口是心非。自本王接受了赐婚,你就开始疏远本王了。” “奴婢知错。日后定当更加恪守职责,服侍好王爷。” “灵竹……有些事必须做,但要做成,光靠我们自己不成,必须借力,你可明白?” 明白。正因为明白,所以自赐婚诏书下来,她一直在不断地安抚自己,不要去责怪王爷,不要去阻止王爷,不要越级干涉,不要……这三年,王爷是怎么过来的,她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面希望王爷能放下小姐重新生活,一面又担心王爷真的忘了小姐。三年里,王爷一再地回绝各方婚请,其中不乏皇上御赐的皇婚,今次何以接受,或许如王爷所说,与现下在做到事有关,这个婚必须结。可她又不由得想,王爷是不是也累了,需要一位新王妃来重振自己?毕竟王爷虽重情义,却也并非如那痴男情圣般,视儿女私情为终生所求,王爷所求应不止在此……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似乎都不该指责王爷,故人已去,日子总归要继续,可她心里就是不畅快,怎么想,怎么说服自己,都难以畅快…… 第一章 初入永平府 连日春雨过后,天终于放晴。 通往蓟州的官道上,三名坐骑远远驶来,路面水坑里的泥水四溅。坐骑上的人皆一身玄色常服,中间为首那位随着坐下马儿的疾驰腰间不时闪现一枚方形、图案如虎掌的玄铁令牌,看上去煞是威严。 一个大颠簸,趴在祖母膝上享着美梦的阿沅懵然醒来,继而听到车外一声惨叫,转而大醒。阿贵掀开车帘查看,原来车子一端陷进了泥坑里。 醒了会儿神,来回又颠得厉害,扶祖母坐好后,阿沅挪身到车外,正欲往下跳,被阿贵急声制止,便就势在车辕附近坐了下来,一条腿在空荡荡的车辕下方随意地晃荡着,一条腿曲起、手搭在膝盖上看着一脸怒容的春竹,笑道:“春竹,怎么成泥猴了?” “刚才有三个疯子经过,溅了我一身泥!” “哦……”阿沅了解似的扭身朝春竹所视的方向望去,除了他们几个,官道上杳无人烟。“可人呢?” “跑了!” “跑了呀。跑了就别骂了,骂了人家又听不见,省点力过来扶我下去。” “你一跳不就跳下来了吗?哪用得着我扶啊!” “春竹!叫你过去就赶紧过去。小姐就剩身上那件干净衣裳了,再弄脏了回头怎么见老爷夫人!” 春竹向来不敢当着阿贵的面造次。一脸不情愿地扶阿沅下车,小心着不让阿沅的衣裳沾上泥水,可脚下都是泥,要想不沾上一星半点儿几无可能,这不,刚一落地,阿沅蓝绒的鞋面上就溅了几滴泥水。 “往左往左,用力用力……”阿贵在一旁指挥着。 从刚才瞧见车轮陷进泥坑,阿贵就下来跟赶车的成喜还有护卫们想办法。她倒是跟阿沅想到了一处,车上少个人就少些负重,兴许这车轮也就出坑了。 细瞧那泥坑,足有两尺深,车身倾斜了近三分之二。成喜他们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地来回推,可脚下打滑,总是眼见着就要出坑了,却又滑回坑中。阿沅担心祖母,一个大跨步跨到车身旁,掀开车厢上的车帘朝里望去,发现祖母已挪到车门口,两手正死死地抓着车檐呢。“祖母,你还好吗?” “放心,没事,撑得住。颠几下罢了。”祖母的声音还是那么浑厚敞亮。阿沅每次听着都觉着特别踏实。确保祖母无碍后,阿沅又退到一旁。 “得,亏我刚才那么小心,现在全白小心了!” 阿沅低头一看,膝盖以下的裙摆和鞋面早已沾了星星点点的泥水,而鞋面除了脚后跟的边沿还隐约能瞧出是蓝色外,其余地方均污泥不堪。不就点泥巴吗!若非阿贵总是念叨,她才不在意呢。阿沅上下打量了春竹一眼,轻笑道:“跟你比起来,本小姐可是好太多了!” 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春竹被阿沅这句调笑又激得想起刚才被溅了一身泥的屈辱,气归气,嘴下却柔和道:“是比我好多了,不过我不用担心见老爷夫人,可小姐你这个样子,回头可不好见老爷夫人的哟。” “那有什么不好见的。大不了回头换身你的衣裳。” “不行!” “为什么不行?”阿沅单手插腰质询道。 “就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上次你穿着我的衣裳偷偷溜出府,害的我被侯管家骂惨了。求小姐你别再害我了!”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况且这次事出有因,没事的!” “那我也不要借你。” “这又是为什么?!” “你一大小姐穿一丫鬟的衣裳进京,要是被老爷夫人看到了,指不定以为我照料你照料得有多糟糕呢。我还不想被赶出府,请小姐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都跟你说了这次事出有因,他们会理解的……”春竹一脸不愿,似说不通了,“不借拉倒。大不了回头进城现买一身!” “这个主意好!”见终于摆脱了苦海,春竹狗腿地拍手奉迎道。 就在她俩逞牙口之际,车子终于在阿贵他们的努力下出了坑,待成喜他们稍事歇息后,又各归各位,继续启程。一队人马,除了祖母,各个狼狈不堪,听到祖母说进了城找家客栈先歇息梳洗一番再回府,大伙儿甚是高兴,纷纷响应。走了没多久,“永平府”地界的界碑便出现了。 两个多月前,阿沅和祖母一行人从渝州出发,到京城永平府与父亲、母亲,秋姨娘和弟妹们会合。 一年前,何如意奉旨从渝州知州特调翰林院侍读,兼陪太子读书。出发前,其母突遭病重,无法同行,遂托好友白新易代为照料,阿沅自幼与祖母亲厚,便一同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发生了不少事,先帝驾崩,新皇登基,东夷作乱,南方水灾……当然也有何如意由太子侍读晋升天子侍读,地位清贵,惹人艳羡。 说到特调,不得不提到一个人,丛梓良。 丛梓良是先帝侍读,现年已六十有八,身多疾,曾与何如意有过一面之缘,正是那次一面之缘方有了后日他潜心荐举之事。 先帝和丛梓良皆是贪嗜书画之人,历来酷爱品鉴收藏各地名画名作。西咸成文六年,丛梓良途经徽州,得闻何如意书画了得,经人引荐,窥得其迹,震撼之至,当下便许下结交之意。此后七年他多次欲将何如意调入永平府,皆因多方掣肘未果,直到一年前太子太傅作古,才有机会借先帝特许的旨意调何如意进京。无奈先帝半年后便仙去,自己身体又欠佳,常日卧病在床,切磋的机会实在寥寥,甚觉惋惜。何如意知其所憾,为感念其知遇之恩,倒是常去其府上拜访,以宽其心。 随着路面越来越平整,驿馆、茶舍、酒肆、行人渐多,距离永平府是愈发地近了。 阿沅一路趴在车帘边东看看西瞧瞧,远远就看见了侯管家和灵竹,将头缩回车内继而一个大跨步奔到车厢外,又一个大跳跃下车。阿贵掀开车窗一角查看,回头对祖母道:“侯管家和灵竹来了。”春竹在阿沅跳下马车大喊灵竹和侯管家时也按耐不住跟着跳了下去。 看到阿沅跑来,灵竹念叨着不要跑不要跑,脚下却不由得也小跑起来。映入灵竹眼帘的先是被泥巴裹挟的双脚,以及裙摆上星星点点的泥污。“小姐……您……您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啊,哈,反正就成这样了。没什么的!”阿沅难掩入城的喜悦,憨笑道。 “怎会没什么!夫人要是看到您这个样子,可要难过死了。” “这不还没看到吗!” 灵竹一直有注意到跟在阿沅后面有个人也朝这边跑来,待此人到了跟前才发现是春竹,惊呼道:“春竹,你……你怎么……” “阿弥陀佛,亏得你还认得出我。” “到底出了何事,怎么你们都跟在泥里打滚了似的?” “你就当我们是在泥地里打滚着来的,别问那么多了,有水没,渴死我了!” “水?这一路你们都没水喝吗?!” “有是有,就是脏了,喝不了。” 灵竹听后,正准备反身去拿水,祖母到了。 侯管家一直在旁未吱声,只默默地留心着阿沅、春竹,和慢慢靠近的马车。之前连日下雨,老爷想着老夫人可能要比预定的日子晚到几日,没成想真晚了几日。他和灵竹在此处的驿馆已等候了四日,总算等来了老夫人和大小姐。 待成喜把车停稳,侯管家和阿贵一人一边扶着老夫人下了车。 “侯管家,许久未见,你可好?” 侯管家谦恭道:“好,好。有劳老夫人记挂。” “好就成。家里可都安好?” “都好。老爷、夫人、秋姨娘,还有几位公子小姐都惦念着您呢。” 老夫人淡然一笑:“他们不嫌弃我这老太婆来给他们添乱就成。” “老夫人说笑了。老爷和夫人是真心惦念您和大小姐的。” “好!真惦念咱们,咱们这就回去见他们!” 侯管家略有迟疑,稍顿后道:“老夫人,要不在此处的驿馆暂歇一晚,此时天色已晚,回府尚需一个时辰。”老夫人明了他言下之意。此时天色已晚,进城恐遇上宵禁,加上大伙眼下姿容不整,着实不适合就这样子回去,便道:“那就在此歇息一晚,明早再回。” 侯管家得到允准后,安排老夫人和阿沅一行人到驿馆歇息,又找来驿馆的人将车身收拾妥当。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用过早饭,收拾妥当后出发。昨日还脏兮兮的马车此时光亮如新,惹得阿沅连声赞叹。 永平府不愧是天子之都。自打过了府界,商铺、楼宇、饭庄、茶楼、酒肆、花楼……应有尽有,惹得阿沅目不暇接;街市熙熙攘攘,空气中更是弥散着各味香气——花香、酒香、肉香、脂粉香,还有不知是什么但闻起来就是怪香的味儿,馋的阿沅不住地张大了嘴巴吞咽,惹来老夫人和阿贵连连摇头,不知何时,她已跟成喜坐到了一处,若非答应祖母不许下车,她早就跳下去游荡了。 从前在渝州的时候,觉着渝州城就够多姿多彩了,这次一出来,才知何为“瓮天之见”,如今一入这永平府,方知何为“软红香土,八街九陌”,除了兴奋还是兴奋。 依次走过朝阕大道,阜平街,北苏巷,马车最后在永清街尽头的一扇朱门前停下。 幺娘一大早就在门口徘徊,夫人时不时也出来看看。幺娘先跟候位在院中的一个丫头说了声,让她进屋去通传,继而转身出来迎候老夫人和大小姐。 自打进了屋,母亲崔氏便一直拉着阿沅的手,弄得阿沅想四处看看新家都不成,只能百无聊奈地站在一旁听她和祖母叙旧。 母亲大概是想她想得厉害,一脸的思女心切。 秋姨娘一如从前地温婉美丽,这一年在她身上似未留下什么痕迹。 曼泽长高了。不过一夸就脸红这毛病倒是没变,白嫩的脸上红起来像抹了胭脂,瞅上去极像个女娃娃。 去年离开时曼兮还要人抱,眼下已能走路了。别人说话,她就笑,也不管听不听得懂,就傻乐,嘴边一笑还有两个小梨涡,加上身形胖胖的,老可爱了。阿沅从见她第一眼就想抱她,无奈母亲总是拽着她不放。 曼舒呢,大概是这家里最不欢迎阿沅到来的。一直冷着脸,不说话,连问候祖母也仅仅俯个礼轻唤声祖母了事。父亲、母亲、祖母素来对家中几个孩子一视同仁,从未有过嫡庶之分,唯独曼舒对自己庶出这件事一直心存芥蒂。阿沅能想象,自己不在这一年,她在永平府定是过的甚为舒心。不过呢,日后怕是就没那么舒心了,遂对她此刻的冷脸相当地理解,且一点儿都不恼。 趁着母亲未留意,阿沅脱了身,跑出前厅,四处逛起来。 自打阿沅一出厅,灵竹就跟在后面,无奈阿沅一蹦一跳跑得太快,害得她追的直喘,还不忘叮嘱阿沅慢点。看到她们走了,也跟跑出来的春竹来到灵竹身旁打趣道:“一年未见,你还是这么喜欢瞎操心。” 灵竹白了她一眼,“这一年你倒是变得越发轻狂了。” 春竹咯咯地笑着,“也不看看我跟在谁身边!” “我看小姐都是被你影响的才对!” “天地良心,小姐哪里是我能影响的人。要说影响,那也是阿贵!” “你就贫吧,迟早贫出祸事来。”灵竹说着又跑起来,因为看不见阿沅的身影了。 “好啦,咱们慢慢跟着就行,小姐真要快起来,哪是咱们能追上的。更何况这是在自己家里,怕什么呀。” 灵竹此时已喘的不行,额角都出汗了,只好放慢脚步。“在自己家里是没事,怕就怕小姐日后出了府难保也这样横冲直撞,没个顾忌的。这永平府不同渝州,万事都得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一个不小心,可是会掉脑袋的!” “是是是,我的好姐姐,训诫也不急于这一时吧,瞧你这急的,脸上都冒汗了。” 灵竹用手背揩了揩鬓角,只觉得脸上在呼呼地冒热气,只好停下来,扶着一旁的廊柱喘气。春竹则一丝顾及没有地盘腿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托腮望天。 “哎,这一年你还好吧?” “还行吧。就是怪想你们的。” 春竹切了声。“想怎么不给我们写信呢!” 灵竹倒是想写呢。可她一个丫鬟,哪有专门写信的资格。“你呀,又疯痴!” “你能不能换个词啊!动不动就说我疯了,痴了,狂了!我疯了痴了狂了又怎样!我高兴!哼!” 望着春竹负气而去的背影,灵竹叹气。这辈子,春竹若能一直这般没心没肺地过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圆满。一年前三小姐还不到六个月,照顾她的乳娘家逢变故无法再照顾,加上老爷要北上赴任,一时难以找到替代的乳娘,她便临时被抽调过去照料三小姐。这一年里,她没有一日不想念大小姐和春竹。她们三个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名为主仆,实则与姐妹无异。现在大小姐和春竹也过来了,三小姐也有了专门照顾的乳娘,以后又可以三个人一起了,真好! 到了晚饭时间还不见阿沅,春竹和灵竹又去寻,前后找了一圈,最后在西屋的屋顶上找到了。阿沅正坐在屋顶上专注地欣赏永平府夜景呢。 灵竹一看急了,喊道:“小姐,你怎么又跑房顶上去了,快点下来啊!” 阿沅扭头对着地上的她俩道:“京城真不愧是京城啊!夜色比白日里还要璀璨夺目!” “阿贵好的不教,竟教小姐些上房上树舞刀弄剑的玩意儿!”灵竹小声抱怨道。 “舞刀弄剑怎么了。可以保护自己,又能打跑坏人。多好呀!”春竹反驳道。 灵竹又白了她一眼。“保护保护,都自己保护了,还要护卫下人做什么,那些人无事可做岂不都得饿死!” 饭桌上,何如意问阿沅刚才跑去哪了,让大家好等,阿沅撒谎说在书房看字画呢,看的入神,竟忘了时辰。中午到家时,父亲还在宫里未回,遂未见着他老人家。对这位老爹的责问,阿沅向来只要一抬出跟字画有关的说辞总是比较容易过关。一屋子人,除了这位老爹还有不谙世事的小曼兮,没人信她这鬼话。好在,她也不需要她们信。 至晚,母亲因许久未见,想同阿沅一同睡,阿沅不乐意。其实自小到大阿沅都不是个粘人的孩子,她心中自有天地,亦有自己真正爱的人,那就是祖母和阿贵。祖母和阿贵凡事都向着她,她喜欢她们事事处处都想着自己。 第二章 校场比武 昨夜睡得晚,加上两个多月不是在船上就是在马车上,一直未能休息好,体谅他们劳顿,府里第二日的早饭开的本就比平日晚。春竹已叫过阿沅好几次了,皆未果,最后母亲来才把她拖了起来。说今日可能有客到访,不能再赖床了。 说时迟那时快,刚用完早饭,姑母就来了。 姑母何如烟,是父亲的异母妹,今乃荣昌伯爵府主母,父亲和母亲在永平府这一年多亏了她照应。姑母为人和善,又有掌家之才,加之府内子嗣稀薄,膝下又育有两子一女,遂原主母病故后顺理成章地升任了主母。自从荣昌伯爵府被她接管后,一派新气象,在永平府地皆享有美誉,连带着阿沅一家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许久未见,姑母想跟祖母多絮会儿话,岂料未坐多久,府里便有人来催请,说小少爷哭闹不止,安抚不下,姑母不得已告辞回府。阿沅早就想出府去瞧瞧,便央着跟姑母一起去了荣昌伯爵府。刚进伯爵府大门没两步,遇上了正要出门的杜绍卿,听他同随行小厮嘟囔的几句碎语,似是要去参加什么活动,好像还蛮有趣的,阿沅便溜烟地跟在后面一同去了。 原来是校场比武。 在永平府地,未满十八岁的王公贵子齐聚,进行一年一度的武力对决,胜者获封当年的京府少侠。这项活动是永平府地王公贵子们每一年里最大的乐事,迄今已开展了三十多年,论规模还是规则皆已日臻成熟,愈发地有了它的发起人硕王闵修傑当年所示的风采。 这项活动的缘起,得从西咸成惠十二年说起。那年东凌国与南越大战,储君皇太子战死,和玹公主被选为新任继承人。为保皇室稳固,亦为得到强有力的保护、震慑南越再次进犯,东凌国国主向西咸王朝成惠帝发出国书,希望两国能重拾昔日秦晋之好。 东凌国虽小,却是西咸东陲接壤最多的邦土,历代均与西咸联姻,至东凌庆皇时因奸佞作祟,两国断交了数十载。失了西咸的庇佑,数十载间东凌国频遭周边诸国挑衅、侵犯,苦不堪言,素来希望同西咸修复关系,苦于一直未有恰当的时机。此番南越进犯,大有倾覆东凌一国之象,国将不国,东凌国元皇不得不俯身祈求,希望与西咸重拾昔日友好邦交。 与西咸不同,东凌国民风较开,男子与女子并无二致,和玹公主作为新任储君自是没有异议。但联姻,西咸要遣送的是男子,这在西咸不太合常理,一时间众口纷扰,决断难下。 两国联姻,边界安防自会省掉不少麻烦。此外,东凌国物备丰饶,国内水路、海路又通孤竹、禹国、毕罗、南越等地,其每年的国库充盈皆得力于国内的通商大道,历来是周边多国争抢的目标。若能重启联姻,西咸吴越徽三州的茶、布匹、纸墨、食盐、蚕丝等,甚至锦州、晋州的铁矿都有机会销到东凌、孤竹、禹国和毕罗,甚至更远的地方,那将是一大笔不菲的收益。自断交后,西咸也曾多次找机会希冀与东凌国再结通商之谊,但介于诸多掣肘,一直未能如愿。如今东凌国主动请求重拾昔日友好,以此为契机,顺便再结通商之约,再好不过。中枢阁诸位臣工几经商榷,决定接受东凌国的联姻之请。 但选谁联姻,可把中枢阁和礼部给难住了。东凌国未来国主选婿,这联姻的对象实在轻不得。中枢阁和礼部斟酌了许久都拿不准主意,选谁都得罪人。往来联姻多是遣送女子或外邦遣送女子来朝,像这次这般遣送男子去外邦联姻实属罕见,而且要遣送的不是皇子就是郡王,给他们几个脑袋他们也不敢冒然张嘴呀。就在中枢阁和礼部焦头烂额之际,和玹公主却声称要亲自来选婿,这样一来,中枢阁和礼部的难题顿解。公主看上谁,那谁估计也不好拒绝,毕竟事涉国事,到时候皇上再一撮合,这事估计也就成了。对此,两位大人在心里可是真情实意地感激了一番那位和玹公主呢。 和玹公主到达永平府那日,在今日的校场所在地巧遇两位公子正在打架,打得实在难看,公主看不下去出了手,其间还顺便讥讽了两位公子几句,那两位公子嘴巴甚是刻薄,声称他们不与女流一般见识,让公主快快回家去绣花。结果公主将两人打的鼻青脸肿,手折脚折的。离开后没多久,公主被一群人围攻,为首的正是刚刚被她痛殴的那两位,叫嚣着要好好教训公主,结果一群人还是被公主打的稀巴烂,公主又顺嘴讥讽了一句“西咸男儿竟皆这般柔弱不堪”。因为当时已在朝阕大道,永平府最繁华、人流最大之处,公主此言此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永平府地,各个王府侯门,甚至宫里都传遍了。 为了证明西咸男儿并非皆是柔弱不堪之辈,在正式接待的宫宴上,硕王闵修傑主动请缨与公主比试,地点就在今日的校场。结果不相上下。 公主对硕王印象极好,主动表明心迹,不料硕王对公主也是倾慕有加,遂两人喜结连理。此后校场比武便延续了下来。 经过多年发展,校场比武已不单单是比武那么简单,早已成了一门生意。 因场地露天,也不限围观,遂每年春暖花开之际永平府的男男女女皆翘首以盼这日的到来。对平头百姓来说,平日里哪有机会见到王公贵子,而且还是一大群王公贵子,遂每逢比武的日子临近,街上的人就格外多,校场附近更是多到无处下脚。因人流大,显贵也多,校场周边的商铺、茶舍、酒肆,甚至花楼遍地,捎带着一些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卦象的,给人写字的都早早地来到校场附近,以期能占到一个有力方位,多卖几个铜钱。 校场周围,平民和显贵们仅以一圈围栏相隔。舍得花钱的就能获得一个优渥的位置,附带赠送各位公子王孙们的小道消息。这些消息是那些前来围观的年轻女子和显贵家的小姐们最最心悦的,她们未来的夫婿没准就是场上的某一位呢。 比武一般举行三日,视参赛的人数定。今日已是第三日。 在场的人,阿沅一个都不认识,要说认识的,也就杜绍卿一个,还是刚刚听人叫他才得知他的名字。 前面的比试皆马马虎虎,看得阿沅一个劲地抿嘴皱眉摇头。 从阿沅出现,孝煜就注意到了。校场比武围观的女子很多,各种身份的都有,本不稀奇,稀奇的是阿沅所站的位置,她站在杜绍卿身边。这说明此女子不是普通的围观者,而且肯定是杜绍卿带来的。其实不止孝煜注意到她,还有几个王公贵子也注意到了,有人就此打趣杜绍卿怎么还带个女眷来啊,不用心虚成这样吧。杜绍卿回其上场见分晓带过,之后歪头不耐烦地叫阿沅要看到一边看去别站在他身旁。说这种活动参加的人都不许带女眷的。阿沅点头以示明白,往后挪了挪,可也没挪多少,只是看着不像站在他身旁罢了。她才不挪呢!别处哪有此处看的清楚啊! 几番对试后,轮到了杜绍卿,结果惨败。连前二十都未进。 决赛时,与刚才最后一轮胜者对决的,是一位身形颀长的少年。因他背对太阳站着,阿沅看不太清他的容颜,只隐约觉着他面相白净,眉尾上扬,带着一丝飒气。从开打起来,格局就跟先前所有的对试很是不同。白净少年招式伶俐,进退有度,看似轻盈实则暗含力道,相比起来,对手就显得笨重、蛮力些,一味地强攻,这种打法初期还可应对,时间越久越吃力。看的过程可算紧张刺激,但对阿沅来说,最有趣的还是拆解那些招式。直到比试结束,白净少年的每一招她在心里都给解了,只有最后一招,思来想去就是解不了。 闵孝煜是上届京府少侠,今次又夺冠,如果明年再拿下,他将连续三年拿下京府少侠,足以比肩十七年前同样拿过三届京府少侠的杨飞烨。 回去时,阿沅始终沉浸在思索如何拆解孝煜那最后一招,对杜绍卿的垂头丧气唉声叹气全然无察。这时身后有马匹急速驶来,疾风悍马,路旁的行人纷纷闪避,一个摊点的旗子被扯倒,摊位的桌子因拉扯不稳向一旁倒去,上面的柿子应势滚落一地,眼见后面的马就要撞到杜绍卿,阿沅跨步上前一把拽住杜绍卿胸前的衣裳,将他拽到路边,并伸手撑住了那个即将倒下去的摊桌。随在那些马匹最后的闵孝煜放慢速度,转身望着一丈来远一脸怒容的阿沅,看了一会儿,片语未言又转身离去。 闵孝煜心中忖度着。那女子刚才腾挪接物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练家子。刚才在校场看她对场上的反应甚是有趣,不像官家女子,可见其穿着梳妆加之又跟在杜绍卿身边,想必又是个官家女子。 因有了刚才的救命之恩,杜绍卿对阿沅态度大改,对她的身手更是佩服极了,两人这才各道了名讳。 伯爵府发现阿沅不见后,一直在找,甚至派人去了何府问阿沅是否回去了,后来有人才说见到有位小姐跟着二公子出去了。 阿沅在半路遇见伯爵府的人,本来是要去伯爵府的,可在校场待了大半日,此时天色已晚,便由伯爵府的人直接护送回了家。 一到家,就看到父亲坐在厅堂里,眉间紧锁,满面心事。母亲站在门口,看到她回来即刻迎了上来,急声道:“跑去哪里了!伯爵府和府里的人找了你一下午都未找到!” “呃……去看了一个比赛。”阿沅一边支吾着小声回道,一边偷眼瞄父亲。 “记着,日后不许再这样不声不响地玩失踪!” “孩儿记下了,不会有下次了。” “去洗把脸吃饭吧。” 对他们几个子女,父亲从未疾言厉色,却自有威严。想着今次会被深责一番,毕竟来永平府前父亲已在信中再三叮嘱她收敛性子,可父亲只是声显沉重地说了那两句不痛不痒的话便起身朝书房的方向而去。父亲的腰背看上去没有一年前挺拔了,不知怎的,阿沅突然觉得心口有点闷得慌,却摸不准为什么。 在这个家里,她可以怠慢任何人,唯独不敢怠慢父亲。在父亲面前,她向来举止合礼,恭顺有加。是敬畏,但更多的是敬,尤其在他指导她写字练画的时候,那时候阿沅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心是相通的,她甚至能听到父亲心里的声音。 阿沅盯着父亲的背影出神,额间忽感凉凉的,原来母亲的手指在那里戳了一下,宠溺道:“还不快去洗脸吃饭!” 阿沅随即笑着跑开了。 晚上临睡前母亲又来请求同睡,又被阿沅拒绝了。这次理由很充分,说自己不是小娃娃了,母亲再这样,父亲又该说她“不懂事了”。母亲最后只好又悻悻地离去。结果母亲刚走,她就跑去了阿贵房里。 两人来到后院。阿沅向阿贵请教如何解闵孝煜最后那一招。 阿贵没答她,反问道:“比武好玩吗?” “还行吧。” “看来不怎么好玩。” “最后一轮!也就是决赛!挺好玩的!” “好玩到都忘记时辰了!”阿贵语带轻责。 “好啦……父亲都没说我,你就不要再说我了。中途我是想着回来说一声的,可当时身边又没有认识的人,又不想错过比赛,就只好那样啦。你还说我呢。我瞅见我一进门母亲就派幺娘去请祖母了,结果祖母都没来。” “哟,还成老夫人的不是了。老夫人从早上起来人就不大好,姑小姐走后就一直躺着呢。” “什么!祖母身子又不好了?有没有请大夫啊?” “我们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老夫人身子难免吃不消,歇歇就好。” 阿沅哦了声,遂放下心来。 “阿沅,日后练习改为每十日一次,且只能在晚上。” 这个突然的消息令阿沅甚是不解,“为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行事说话都不能再像从前那般……” “我知道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也知道皇城底下凡事都要谨慎些,可至于这么小心吗!我是跟你学功夫,又不是干什么出格的事!” “你年岁也不小了,眼看着再过一年就到及笄之岁,到时也该说亲嫁人了。老爷和夫人的顾虑没错,是该收收性子学着端庄贤淑起来,那样才会寻得好人家。” 在阿沅心里,阿贵是个不屑礼法最是自由之人。“阿贵……你还好吧?” “听着不像我嘴里说出的话是吧?” 阿沅讷讷地点点头。 “你权当我是替老爷夫人跟你说的吧。” “你真希望我变成那样?” 阿贵半晌未语,像是在沉思,好久才道:“我不知道。或许你可以问问这里。”阿贵说着用左手的食指指了指阿沅的心口。 阿沅伸手按在阿贵刚指过的地方,那里一如既往地平静,并没有给她任何答案。 刚才还满目光华,此刻却眉心紧锁,心事重重,瞧着这样的阿沅,阿贵有些于心不忍。她若能决定,她希望阿沅此生都随心随性而活,不用恪守那些女子陈规,可她终究是个外人,一个躲在角落里不敢以真名真身份面对世人的异客,无权决定阿沅的未来。 下午老爷从宫里回来看望老夫人,两人的谈话她在外屋都听见了。老爷那句“还是渝州好啊,要是能回去就好了”,她思忖了一下午,越想越觉得这话里含着太多的疲累,想来这永平府地不是个安生的地方。后来老夫人跟她也说起这事,最后两人都心思沉重起来。 在赶阿沅睡觉前,她还是解答了阿沅的疑问。闵孝煜那最后一招使的是屠门岭的八月飞花,此招看似轻柔飘逸,实则威力尽在使出后的剑雨中。看来这永平府地有屠门岭高人在。 第三章 荟阁书院 在府里整日待着,阿沅无聊至极,除了逗逗还是小娃娃的曼兮,就只能靠观蚂蚁搬家、蚯蚓引洞来解闷,春竹能出府去买个线团她都羡慕不已。 知道她闷的慌,当她在府院内的槐树上睡着时,灵竹怕她摔下来,想叫醒她,可看她睡得香甜又不忍,只好找春竹拖了好几张大毯子铺在树下,以防阿沅不小心摔下来。春竹一直说不会摔下来的,小姐会轻功,根本不用担心,可灵竹不听她的,兀自铺上了毯子。 祖母瞧她蔫蔫的,叫她来给自己捶背捏腿,同她聊天解闷。为了能让她出府喘口气,还特意让后厨负责采买的陈七买了荣景斋的桂花糕,派阿贵带着她送到荣昌伯爵府去给何如烟。上次何如烟来时有提到荣景斋的糕点甚好,自己尤爱桂花糕。 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半个多月。这日阿沅和春竹、灵竹在院内踢毽子,母亲过来道:“明日你跟着曼舒和曼泽一起去书院。已经跟书院那边说好,你去跟大班。” 阿沅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书院?念书?” “对。去书院念书。” 阿沅的肩头顿时颓了,拧着眉头道:“又念书啊?” “念书多好啊!我还想念呢!”春竹兴兴道。 阿沅斜怼了她一眼,“那给你念好不好?” “可以吗可以吗?”春竹两眼放光地看看阿沅,又看看夫人。 灵竹怏怏道:“你可以去当书童!” “人家想想还不成吗!” “你呀,还是少做梦多做事的好!” 被灵竹这么一说,春竹负气跑到一边角落里去了。 幸亏春竹这一闹,母亲知道了该如何哄阿沅去书院。“不是总嚷嚷着在府里待着无聊吗,去书院的话,每日都可以出府的。” 在母亲说这话之前,阿沅就想到了,只是一想到念书,就心生抵触。可不去书院,待在府里更难受呀。权衡之下,还是去书院的好。 “跟书院老师说好了,你去大班。” “那岂不是只上一年?” “一年?”阿沅狐疑道。 “大班是结业班。明年七月结业。” 阿沅看着母亲,想得到确认。 “灵竹说的没错。现在离七月休期还有两个月,你且先去适应一番,等九月开学就习惯了。” “一年啊……一年还差不多。” 听到只要上一年学,阿沅的脸上顿时就晴了。 其实她不讨厌上学,上学有小伙伴,比待在府里好玩多了,她讨厌的是上学要学的那些东西。乐理啊、弈棋啊、女红啊这些她通通没兴趣,至于那些女诫、内训、规矩礼仪什么的,只有讨厌。诗词倒是不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让她有兴致的唯有书画。别人都说她这方面的造诣是遗传自父亲,久而久之,阿沅也信了,若不是因着父亲,又该如何解释她年纪轻轻就玄妙入神的书画功底呢。 可有兴致归有兴致,比起曼舒来,阿沅还是太懒了,所以常被父亲念叨。父亲老对母亲和祖母说,阿沅这孩子,天赋高是高,可话锋往往一转又说她太懒了,有天赋也是浪费,还是我们舒儿勤奋。曼舒没阿沅天赋高,却极为勤奋,遂书画功底亦不错,更何况抚琴对弈,诗词歌赋,礼仪典范……没有能难倒她的。秋姨娘常以此女为傲,每次父亲夸赞曼舒,秋姨娘都格外地春风满面,相比之下,母亲就局促些。每次局面太难看了,祖母就会出马道“我们阿沅不学那些又怎样,还不是照样长大,长得好好的”。父亲和祖母每次都要为此争辩一番,最后往往是父亲败下阵来,然后一切如旧。 对于阿沅在书画上的天分,曼舒是又羡又愤。阿沅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她往往要苦练很久,亦不见得能到达同样的水准。父亲每次数落阿沅太懒,不练字不练画时虽会赞美一番自己的勤奋,可她心里并不高兴。书院里每次学中、学末书画测评,每当有人拔得头筹,她都会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不是我?我可是何如意的女儿啊?”她的目标是样样都好,至少有一样要精湛到无人匹敌,可一直以来只是样样都好,并未有拔尖的,连小两岁的曼泽,书法都在男子小班拔得优等,她却始终只在五六名徘徊。 阿沅四岁时就被父亲带到书房开始教写字画画,书法和绘画造诣很高,后来又一直跟着白新易给他家四个闺女请的先生学习女诫、内训、诗词、乐理、女红等,她年纪小,学的东西却不少,遂进书院时进的是大班。 第一日去书院,阿沅就被书院的气派给镇住了,望着门匾上四个笔锋苍劲的黑漆大字“荟阁书院”出神。 “知道那是谁写的吗?”曼舒一下马车看到阿沅盯着书院牌匾出神,挑衅道。 阿沅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这几个字是谁写的,向她投去赐教的目光。 “那是……” “阮甫。那是阮甫的字。” 曼泽抢答道。 “阮甫?啊……想起来了,是阮甫没错!” 阿沅伸手宠溺地在曼泽的头顶抓了两下。曼泽对着阿沅笑,完全无视一脸不悦的曼舒。 进了大门,曼泽朝左,阿沅和曼舒朝右。左右各有一扇古铜色的竹漆门,门边分别坐着一位签到官,左面是男官,右面是女官。两人皆着青烟色长袍,除了发髻有别,一叶梅瓣女官绣在上衣右衽处,男官绣在下摆处外,并无二致。穿过两扇竹漆门,就分别进入了男院和女院。男院和女院均设小班、中班和大班,不同的是男子小班五岁入学,十一岁入中班,十六岁入大班,十八岁结业,以示成人。女子小班八岁入学,十一岁入中班,十四岁入大班,十五岁结业,以示成人,可以谈婚论嫁。女子所学多集中在闺阁仪典、女德方面,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礼乐典章等也学,却重在培养贤淑温恭的气质,并不似男子那般重在治学。 荟阁书院原本是王公贵族家的公子们学习的地方,后来鉴于王侯府邸的小姐们也多要请先生教导为女之礼,为妇之德,因需求多,先生分排实在有限,最后由礼部会同太学司商议,王侯府邸的小姐们也到荟阁书院念书,但与男子分开,这样既不违礼法,又能解决大部分的需求。礼部的这一举措很快便在全国他处有了效仿,但他处毕竟没有永平府这样多的王侯公子小姐,加上不少人认为这样有违礼法,渐渐地,有的书院要么荒废,要么最后变为大众书院,而显贵之家的小姐多半还是自请先生教导。从前在渝州的时候,阿沅就是跟着白新易家请的先生同三小姐和四小姐一同念书的。 自进入女院,就有一位与女院签到官穿着一致的女官在前领着。走过前院,又过了一道门,开始出现一排阁室,有五间,除了一间从外面不大能窥得里间如何,其余四间里坐着的均是比曼舒小一点的女孩子,应该是小班。穿过小班那排阁室,直走过一个中庭,又有一排阁室出现,也是五间。曼舒走到这里,怏怏地道了声“我到了”,并跟一直随行的女官点头行礼后,走进了第三个阁室。阿沅跟着女官继续前行。穿过中班的阁室又过了一个中庭,又有一排阁室出现,这排只有三个阁室,便是大班了。 第一个阁室同小班和中班第一个阁室一样,密实的看不见里间如何,还未到第二个阁室,阿沅便听到一个云淡风轻实则傲气十足的声音:“不就件云锦吗?要是喜欢,回头吴州的贡品到了,赏你们几件就是了。”恭维艳羡之声随之而起,闹哄哄的,以致阿沅和女官进来都没人发现,还是跟在她们后面进来的先生咳嗽了几声阁室里方才静下来。 原本围成一团的女子渐次散开,现出中间一位身着金色暗纹粉嫩云锦华服的女子。阿沅一看,心想刚才那个声音定是出自此女之口。此女鹅蛋脸,鼻尖娇俏,叶眉杏眼,唇口单薄,是个美人。阿沅不自禁地抿了抿自己的唇口。 阁室里环肥燕瘦,华服锦绣,只身穿着院服的阿沅倒显得突兀起来。 待各自坐定后,先生慢步踱到讲习台前,慢条斯理地介绍道:“今日有生客到来。姓何,名曼均,即日起便与诸位一同习规浸墨了。”先生说着指了一个方向,对阿沅道:“你就坐那里吧。” 气氛稍显严肃,阿沅不禁站直身体,朝先生所指的方向望去。靠外廊一侧往里第二列第五个位置。向先生和带自己过来的女官躬身致谢后,阿沅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屁股刚挨到座垫,就听见有人吊着嗓子道:“十三岁就入大班,不知是真的聪慧过人,还是乘势而上呀?” 阁室里顿时嘈杂起来,私语者甚多,芜杂间不断传出十三岁之语。 与科考不同,荟阁书院自有一套品鉴标准。凡是进了书院抑或未进将进书院的公子小姐,皆将在书院的表现和成绩视为升官进爵,求取良婿美妻的重要凭证,人人敬之、向之,不敢有丝毫轻视。 在书院,不管是男院还是女院,因旨在基学,遂小班和中班不做升迁限制,到了相应的年岁便入相应的班,除非表现特别糟糕的会限制升迁,直至合格才会放行,实在太差的,会做退学处置。因都是权贵子女,真正被退学者甚少。可大班就限制多了。一是基学不扎实的上不了,二是能入大班的,大多都才学过人,冒然跨班既是对规则的藐视,亦会被质疑公平性。遂大班向来严苛,无论入或出,无论测评或结业皆异常严格。阿沅十三岁,按理应该入中班十三年,如今直接跨到大班十四年,难免惹人口实。 先生重重地敲了几下案台,以示肃静,待安静下来,道:“何曼均书画底蕴丰厚,诗词鉴赏亦别有新意。以入大班之则,凡有一项达优良水准者,均可入。她入大班,并无疑义。” 先生话音刚落,又有声音质疑道:“先生您说的这些我们都未见识过,口说无凭,何小姐若不介意,可否现下书画一番,以证先生所言非虚?” 阿沅倒不介意现场提笔挥毫,正欲起身应战,不料先生对着质疑的女子道:“唐小姐去岁入班时在座的诸位亦未见识过您的墨宝,敢问唐小姐是如何入得大班?” 女子顿时哑言。 阿沅悄悄又坐回到垫子上,心里对先生甚为佩服,在书桌底下为其竖起了大拇指。 与阿沅同在一排,坐在阿沅左侧的杜婉儿此时倾身悄声道:“不用理会那些碎语,都是些喜欢挑事的。” 阿沅听后默默地点点头,以示明白,并小声道谢。 “好了,不就多个人嘛,至于这般大呼小叫的。学末测评马上就到了,到时几斤几两,不就分晓了。” 是那位着云锦的女子。阿沅好奇,倾身悄问杜婉儿,“刚说话那是谁呀?好大的气派!” “闵孝云。安西王府二小姐。” 阿沅轻轻地“哦”了声,又回身坐好。转而又倾身问道:“那你叫什么?” “杜婉儿。” 阿沅一脸“原来是你”地看着微微含笑的杜婉儿。 来书院前就听母亲提过,姑母家的大小姐杜婉儿、二小姐杜婉琪也在书院就读,杜婉儿跟她还在一个班。原来本尊长这样。阿沅又扭头看了眼杜婉儿,她眼角和唇边的笑意犹在,整个人如和煦暖风,吹得阿沅甚为舒坦。 第一日学的是刘清平的《淮南赋》,这首赋阿沅曾学过,知其意,便不再将心思集中在听讲上,开始神游起来,神游着神游着就睡着了。正梦见跟白家三姐姐白可音粘葫芦粘的起劲,鼻间瘙痒难耐,一个大喷嚏,醒了。婉儿被阿沅这声喷嚏喷的不轻,刘海直接被喷成了中分,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愣了。 一瞧婉儿那模样,阿沅乐得哈哈大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狗尾巴草道:“这从哪儿弄来的?” 婉儿快速伸手弄了弄刘海,回神道:“婉琪早上在路边薅的,塞在我包里的。” “还挺刺手的。你刚才就用这个挠我的?” “叫了你好一会儿你都不醒,只好用它帮忙喽。” “我正做梦呢,叫我做什么呀?” “都下学了。你瞧,就剩我们两个了。” 阿沅这才放眼四望,阁室里果然只剩下她们两人了。 “这么快就下学啦?” “我们女院只上半日课。男院那边才会上一整日呢。” “哦……这样啊。那走吧。” “好。” 行至中庭,婉儿的裙摆被地上的碎枝勾住了,婉儿挪摆了几下都未摆脱,阿沅回身瞧见,俯身将那碎枝抽出,扔到一边,问道:“书院不是要求都穿院服吗?为何大家都锦衣华服的?” “书院是规定要穿院服的。不过每月的最后一日是可以不穿的。” 阿沅明了地哦了声。“原来如此,早上那会儿我还以为我走错地儿了呢。” 婉儿莞儿一笑。“下月最后一日你也穿自己喜欢的衣裳来便是。” “其实这院服挺好看的,又轻便,我倒是蛮喜欢的。” 婉儿双眉微抬。心想:“大多数女子都喜欢穿得花枝招展些,她倒是不同。” 阿沅被婉儿看的略有不适,“为何这样看着我?” 婉儿还是一副笑态,轻摇摇头道:“无事。我们走吧。” 阿沅微张口角。嗯了声。 阿沅一上马车,就瞧见曼舒一脸不悦。想着是自己耽搁了,便也不跟她计较,径自闭目养神去了。 第四章 扬名帝都 对阿沅来说,书院最有趣之处便是人多。 半月后,把女院犄角旮旯都熟悉了个遍的阿沅又无聊起来。这日课间休息,她溜达到琴室后墙那里,纵身一跃跃到了墙的另一侧。脚还未落地,一股难闻的气味便扑面袭来,熏得她直皱眉屏气,四下瞅了瞅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雪隐之所。 前几日她四处闲逛时发现琴室后墙另一侧有男子的说话声,一直想一探究竟,只叹从未找到机会。 这时有男子的声音隐隐传来,阿沅匆忙一跃上了屋顶。上去之后才发现所站之处能窥见雪隐内部,一时情急没留意脚下,致使两片屋瓦向下滑去,揪心之际,那两片屋瓦似是感受到了她的担忧,竟在中途停止了滑落,阿沅这才心头稍安。听到头顶有响动,里面的男子抬头向上望去,发现没什么异常后,碎语了几句又继续未完之事。待无人注意时,阿沅悄悄挪着身子,伸手去够那两片屋瓦,把它们又安回到原先的地方,这才松口气又悄悄沿着屋顶向前爬去。 从上往下看,男院可比她们女院恢宏气阔多了。阁室一间连着一间,楼宇一座挨着一座,此时可能都在上课,庭院里并无人迹,除了隐隐的读书声,尚无其他声响。 阿沅轻脚落地,如探险般在一个一个回廊一个一个中庭间穿行,许是偷窥的缘故,格外刺激。绕到一个圆形拱门附近,有声音传来,阿沅脚下立顿,心想不妙,要是被人发现可不好,遂决定逃走。就在转身之际,一个怯弱的声音传来,“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撕的!”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阿沅悄悄挪到拱门附近,伸头向里瞄了眼,这一瞄可好,直接现身喊道:“干什么呢?你们几个!” 倒在地上的曼泽一看是阿沅,顿时“哇”地大哭起来,嘴里还不忘跟阿沅解释:“大姐!真的不是我撕的!真的不是我!” 阿沅俯身把曼泽扶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这时有个声音呛道:“他把我的课业本撕了!” 阿沅转身看着出声那个,跟曼泽差不多大,身旁还站着三个明显是中班的男娃子,看来是给那个小鬼撑腰的。阿沅回头看看曼泽,继而对着出声那个小鬼道:“可他说没撕你的课业本呀。” “还狡辩!你敢说你没撕!”中班男娃子中的一个这时吼道。 曼泽显然被这声吼给吓住了,哭都不敢出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就是不敢掉下来,那样子可怜死了,阿沅一看,心头顿时起火,声音也不由得厉起来:“说是他撕的,可有凭证?!” “就是他撕的!这些都是在他包里发现的!”另一个中班男娃子从怀里掏出一把碎纸道。 瞅着那堆碎纸,阿沅不以为然道:“在他包里发现碎纸就说是他撕的?那要是在你包里发现一堆碎纸,岂不可以说是你撕的?” 四人顿时哑了。 “你谁啊?凭什么管我们的事?” 阿沅本欲带着曼泽离开,突然被质问道。 “我?我是这家伙的大姐。明白吗?”阿沅说着摸了摸曼泽的头。 “这位大姐,你是不是走错地儿了,这里可是男院,不是女院!”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这是哪儿。不管男院还是女院,污蔑可都是不行的!” “谁污蔑了!他就是撕了我兄弟的课业本!” “谁看见他撕了?你?你?你?还是你?”阿沅一溜地指过那三个中班男娃子,最后指着那个小的问道。 “你们想赖账?!” “谁赖账!要算账,可以,拿证据来!刚才那堆废纸,不算!” 阿沅说完就带着曼泽走,这时有双手拽着曼泽的肩膀不许他走,阿沅伸手一推,那双手臂吃痛松开了曼泽,阿沅立即将曼泽护在身后。看到同伴受挫,其他三个作势将阿沅和曼泽围了起来,看样子是打算好好教训一下他们。 可他们哪里知道阿沅如此能打,很快便纷纷挂了彩,想撤都撤不了。自从来了永平府,阿沅还没跟人练过手呢,眼下正打的起劲,哪肯放手。 原本只是在僻静的庭院一角,随着你逃我追,不知不觉间已闹到了男院阁室的中庭,引来了不少围观。有围观的、有窃窃私语的、有起哄的……也有闵孝煜那般默默静观的。 只见那四个小鬼跑的贼快,阿沅追的亦甚为欢实。阿沅这时其实已累了,可面上却难掩兴奋。闵孝煜的嘴角下意识地闪过一抹笑。 围观的越来越多,最后惊动了全书院,再经由书院各位公子小姐之口,传入了永平府权贵府邸,阿沅由此全城扬名。 好在这次她不是无理取闹。最后查明是那小鬼自己撕了课业本偷偷塞到曼泽的书包里,污蔑是曼泽撕的。原由是曼泽每次书法都考第一,小鬼总被父亲训诫,心里一时不悦,就撕了自己的课业本来污蔑曼泽。 大闹书院,影响是不好,但书院也不好处罚太过,最后只罚阿沅在家抄《淑女有德》三百遍,三日不许上书院了事。不上学阿沅高兴,可抄三百遍《淑女女德》,那是要她命啊!……可她还是乖乖在家抄了三日。因父亲这次特别生气,特别生气!她从未见过父亲生那么生气,差点都拿戒尺抽她了。 想想啊,她这下全城出名了,她的举止实在不符合一个官家女子贤良淑德仪表端庄的典范。女子失德,是家风问题,父亲岂能不气。更何况父亲还是皇帝的陪读老师,父亲的脸面何存?还有日后婚嫁,谁家敢娶她这样的女子?母亲这次也不偏袒她,连祖母也不好再帮她说话。曼舒也埋怨她,说她丢人,害她在书院没脸见人。曼泽倒是仗义,不枉她为他出头,一再声明最爱大姐,大姐好厉害。 自此之后,书院里都知道了阿沅不是好惹的,有的是怕她,躲着她,有的是不屑于跟她说话,有的则是担心跟她在一块儿也被认为品行有缺,躲着她。就连已经熟络的婉儿和婉琪也变得不再跟她说话,碰见了也似没看见,躲着她。可她们的二叔杜绍卿却变得很爱跟阿沅说话。 自那日围观了阿沅大闹男院后,杜绍卿就对阿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常在上学下学的路上等阿沅,有时还让婉儿替他给阿沅捎纸条。婉儿每每一说“这样不好,还是不要了吧”,杜绍卿就摆二叔的架子,最后婉儿又不得不为他捎纸条。 杜绍卿老让阿沅指点他功夫,每次都借指点的名义诱导阿沅教他,头两次阿沅没察觉,不知不觉间就露了几招,后面就再也不上当了。杜绍卿生气说她小气,她只好认了这个名号。谁叫她答应过阿贵,不许把功夫外传呢。要是传出去了,不仅阿贵不会再理她,还不会再教她功夫,那她损失可太大了。杜绍卿再重要也没有不能跟阿贵学功夫重要啊,遂阿沅后来都果断拒绝。实在逼的没法,只好如实招供,他才不再纠缠。但一逮着机会,他还是诱导阿沅亮招。对此,阿沅觉得好烦,时常疑惑他是怎么念到大班十七年的。相识以来,真是没看出这人哪儿优秀了,太奇怪了。 两个月嗖地就过去了,学末测评一结束就要夏休了。阿沅从十多日前就开始盼着。 学末测评结果,书法、绘画,阿沅均是第一。 很多人想不通阿沅这样品行有缺之人,书画怎会得第一? 有人终于还是没忍住:“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写会画之人,该不会是请人代笔的吧?” 又是她!阿沅刚来书院时就是这人质疑自己入班资格的,今次竟然污蔑自己作弊!阿沅想着想着就来火,正想反驳,婉儿发声了。“曼均的书画功底我是亲眼见过的,绝不可能作假。更何况她父亲乃当今举世皆知的书画大家,又是天子侍读,自幼家学就丰,书画成绩斐然是自然的。” “照杜小姐这么说,我们这些没得过第一的敢情都是家学欠丰喽?” “我不是这意思…… “唉,书画大家?天子侍读?这福分岂是我们能有的,也难怪我们都得不了第一呀。” 杜婉儿一听自己的话被曲解急于辩解,又被另一个声音曲解了,急的脸倍儿红。 “唐小姐,您是在质疑测评标准吗?”先生此时正言道。 “先生说笑了,测评标准哪是我敢轻易质疑的,只是对这结果有些疑惑罢了。” “唐小姐有何疑惑,不妨开诚布公。” “先生您不会真的没听到吧?刚才唐小姐已经说过了呀。”这时另一个声音道。 “哦?敢问唐小姐可否将刚才的疑惑再重复一番,老身年纪大了,耳朵有些背,没听清您刚说的。” 唐佩如顿时窘起来,不知该不该对着先生再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半日没声响,先生作状重听,特意向坐在最前排的女子求证,“唐小姐可有再重复刚才的话?”那名女子恭敬道:“唐小姐没有再说。”先生于是问道:“唐小姐怎么不说话,难道疑惑这么快就解了?” 唐佩如涨红着脸急言道:“纵观何小姐的品行,不大像是……像是能写会画之人,遂有些疑惑。”紧接着另一个声音附和道:“测评书法那日天降暴雨,大家都未来书院,皆是在家完成作业的……这就难保都是出自自己之手……” “林小姐言下之意是想再进行一次书法测评?”先生此时插言道。 “不不不,不是的,先生误解了,我……我就是提出点疑问……” “不知何小姐可否现场书写一幅测评的篇目,以解大家的疑虑?” 一直静观的闵孝云此时发问道。阁室内众人齐刷刷地看看她,又看看阿沅。 阿沅灿然一笑,道:“当然可以。不知先生准否?” 先生迎着下方二十几双求问的眼睛,思虑后道:“既然何小姐愿意,现场书写一番也无妨。” 学末书法测评测的是岑坤的《春柳吟》,全词一百二十八字。阿沅以每列十字,最终十三列书写完毕。 当纸上出现第一个字时,闵孝云就听到一声低沉的赞叹声,随着纸上的字越来越多,赞许的声音越来越多,这些微弱的赞许声还有围观者面上隐隐变化的神情,皆预示着此前的希望落空。作为女院里身份最尊贵的女子,她向来自视甚高,荣宠不绝。书画、诗词、琴棋、礼乐、典章……哪一样她都不拔尖,于头位更无意趣,反正哪一项测评在她前面的人都得看她脸色行事,也就犯不着去跟他们争个什么第一,只要各项维持在前十,不至于太下面即可。可是何曼均的到来,却挑战了她尊贵的荣宠。 何曼均入院以来,我行我素,从未将她当回事。其他女子见了她都会行礼,唯独这何曼均从不行礼。书院规定,入书院者皆同,不再以书院外的身份论尊卑,可实际上皆同少有,日常里尊者贵者欺压低阶者甚多。只要不是太过分,书院一向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当初何曼均以中班的年岁跨到大班,闵孝云就不悦,大班十几年都没有跨班的出现过了,这无形中证明何曼均确实在某方面有过人之处。她想当然地以为,何曼均会像别的学业优秀的小姐一样,优秀归优秀,但在自己面前是不敢优秀的,可这何曼均却对她视而不见。对于厌烦的礼法她尚且要遵守,那何曼均竟可以肆意冲撞。最可气的是何曼均平日里闲闲散散,一到测评却项项优秀,书法和绘画更是挤下原先的头位,种种结合在一起,使得闵孝云心气难平。平日里围在她身边的唐佩如,林墨涵等说起那何曼均时,她便故意露出不喜,遂每次一有机会,她们就刁难何曼均,可每次都未能讨到什么便宜。 下学时,闵孝薇小心翼翼地跟在一脸寒霜的闵孝云后面,等孝云上车后,丫鬟扶她也进马车时,孝云瞪了她一眼,厉声叫她下去。孝薇怯怯地怔愣了会儿,等孝云怒视她,叫她滚下去时,她才慌慌张张地下了车。 闵孝云一直想拥有辆专门接送自己的马车,可父王不让,说她太娇气,非让孝薇跟她用一辆车。从前闵孝娴还在时,她须跟她用一辆车,好不容易等到闵孝娴嫁人了,又得跟孝薇用一辆车。孝娴也就罢了,毕竟是王府嫡长女,可孝薇呢,只是王府卫良人所生,母女俩都是下贱种,天天跟她一辆车,闵孝云每次一想到就来气。 在书院门口另一侧也正要回府的闵孝煜和闵孝翊将孝薇的窘况全程看在眼中,待孝云走后,孝煜叫孝翊把立在那里发呆不知怎么办的孝薇叫过来,让她坐他们的车一起回去。在车上他们才得知白日里书法测评之事。 第五章 祈神节 自上次大闹书院后,阿沅在书院里的一举一动皆受到关注,此次书院学末测评,安西王府二小姐刁难阿沅的事迹又在书院间流传,继而又由书院诸位公子小姐之口传入永平府各个王侯府邸。之前对阿沅只管摇头否定的由此又肯定了阿沅几分,多认为此女虽顽劣但才学过人。此事也渐次传入了皇帝耳中,皇帝还借机戏谑了一番何如意。何如意总算借此缓解了些先前阿沅大闹书院引来的侧目。 为了褒奖阿沅学末测评拿了头位,祖母早早地就让阿贵去准备。晚饭席间,当阿贵捧着一套澄曦堂的锦盒来到阿沅面前送给她时,阿沅激动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澄曦堂的笔,澄曦堂的纸,澄曦堂的墨,澄曦堂的砚……”阿沅打开锦盒,逐一摸过里面的东西,简直不敢相信,“这……真是送我的?” “怎么,不想要?”祖母嗔笑道。 “要要要要……到我怀里的不是我的也是我的了。” “小心墨散喽,你个猴皮!” 阿沅吐着小舌头,小心地把锦盒抻平抱在怀里。 阿贵接着又捧出一套锦盒,也是澄曦堂的,但比阿沅那个小点儿,来到曼泽身边,祖母看着曼泽道:“曼泽,这是给你的。” 刚才看到阿沅拿着锦盒时曼泽就满眼羡慕,此刻自己也有锦盒,兴奋难掩地接过,“我也有?” “你也拿了头位,当然也该有!” “谢谢祖母!” 曼泽深深地躬身俯礼后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里面也是一套笔墨纸砚,他喜爱地把鼻子凑了过去,墨香、纸香扑鼻而来。阿沅瞧见他这举动,也把鼻子凑进自己手中的锦盒里,贪婪地吸取那里散出来的香气。 “先送你小号的,等上了中班,要是还拿头位,到时候也送你大号的。” 曼泽嘻嘻地“嗯”了声。 瞧见曼舒一直垂目不语,何如意心下了然,安慰道:“舒儿也别灰心,只要勤加练习,日后也会有机会拿头位的。” “练习……我比他们练得都勤好吗!” 曼舒小声嘟囔着,坐在她旁边的秋姨娘在桌下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她知道,母亲那是让她少说两句呢。 何如意虽未听清她说了什么,单看她神情也猜出一二,遂又道:“阿沅的字俊逸洒脱,有大家之风。舒儿的字娟秀灵动,可行书犹疑,笔端不稳,还是该再多练练。” “父亲偏心,从小到大就没怎么教导过我写字画画,眼下却拿我跟阿沅比,太……太不公平了……” 曼舒说着哭了起来。秋姨娘道:“你胡说什么呢!老爷怎么没有教导过你。前两日不是还指导过你的字吗?” “那……可跟阿沅比起来,就是少了很多呀……” “你的问题我反复说过多次,你都没改过来。指导阿沅多?除了阿沅小时候我指导的多以外,她八岁以后我就没怎么指导过了,全凭她自己的悟性。她没你勤奋,平时练得也少,这我都知道。可她这方面天生比旁人敏锐,练一次旁人就得练十次甚至更多次,才能达到同样的水准。” “我……我……” “所以我常跟你说勤加练习,说的就是这个。你笔端犹疑,行书缺乏气韵,这些都需要多加练习来改善。不过最重要的,是要学着把心稳住,心不稳,笔端自是难稳。” “二小姐快别哭了。老夫人也有给您准备礼物的。您这一哭,老夫人的礼物都不好送了。”阿贵这时插话进来,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秋姨娘听到阿贵的话后,一边拿帕子给曼舒擦泪一边也劝解道:“好了,别哭了,瞧把眼睛都哭肿了。” “二丫头还想不想要礼物了。再哭,可就没礼物了!”祖母此时威吓道。 曼舒向来是怕祖母的。祖母老嫌她娇滴滴的,曼舒每次都觉得委屈却不敢出声。刚才看到祖母送阿沅和曼泽礼物,心想自己又没拿头位,定是没有礼物的,加上祖母又不喜自己,所以就没期待过。现下又说自己也有礼物,心里不免也有了期待,便渐渐住了哭声。 也是澄曦堂的锦盒,不过是中号的。虽然没有阿沅的大号看着气派,但也很好了。 晚间回房,曼舒还在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锦盒里的宝贝。秋姨娘宠溺道:“别看了,再看都要被你看出窟窿来了!” “看出窟窿我也要看!” “你呀!就会耍性子。以后不许再顶撞你父亲了。听见没?” “我哪有顶撞父亲。实话实话罢了。” “实话实说……有些话心里知道就好,嘴上可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不能说!?父亲就是偏心,阿沅四岁时他就手把手地教她写字,我六岁了他才教我,都没教几次,就把我送到姚先生那里去了。这个家里要是没有阿沅就好了!” “不,我要大姐!大姐会保护我!”曼泽这时声辩道。 “你搞清楚,我才是你姐!” “大姐也是姐姐。” “大姐也是姐姐……姐姐……”在床上爬来爬去,跟个小团子似的曼兮此时接着曼泽的话呀呀呀地也补充道。 曼舒气结。 秋姨娘满心和顺地看着三个孩子嬉笑打闹,心里无比踏实。这些年,她不止一次地感到幸运,幸运自己当年没有犹疑地嫁给老爷。虽是妾,心里却有着妻的安稳。这个家迟早都是她的,她儿子曼泽的,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自学末书法测评那日起,天公的心情就一直不美,隔三差五地下雨,时至八月初才有了夏日的景象,炎热难耐时,阿沅又怀念起先前雨水频繁的日子。但怀念归怀念,要是再像之前那样日日困在府中,她倒宁愿在烈日下狂奔。 姑母来家里看望祖母和母亲,离开时总说婉儿找阿沅去伯爵府说说话,等阿沅跟着姑母到了伯爵府,才知是绍卿假借婉儿的名义邀她来的。一开始她还担心婉儿会生气,毕竟是绍卿逼她这么做的,两三次之后,发现婉儿并未生气。 婉儿和婉琪是荣昌伯前夫人所生,跟婉琪的好动比起来,婉儿偏静,平日里除了去书院,基本都待在府里,看看书,绣绣花,养养花草,打发日子。自阿沅那次大闹书院后,她就没再跟阿沅说过什么话,即使碰到了也有意避开。母亲过世后,她心里总觉得空了一块儿,后来何夫人替代了母亲的位置,对她和婉琪也甚好,可她心里始终觉得缺了什么,常常郁郁的。俗话说,没娘的孩子如浮萍,摇摇磕磕,总缺点安全感。她有意识地凡事谨慎懂事,不让人说闲话,平日里也告诫婉琪,好在婉琪贪玩是贪玩,举止处事上倒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曼均,你跟二叔总在一块儿,真的没事吗?”等绍卿的间隙,婉儿问道。 “没事啊。”阿沅不解地看着婉儿。 “一点点不适都没有吗?” 阿沅不解地摇摇头,“婉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随口问问。” 婉儿明显有心事,可她不想说阿沅也不愿勉强,随即“哦”了声了事。她们又闲聊了会儿,绍卿才回来。 出了婉儿房间,阿沅这才注意到跟在绍卿后面的还有一位少年。少年长脸,英眉挺鼻,个头虽与绍卿相当,脸庞却尽显稚气,让阿沅顿觉好感的是他眼角始终含笑。 到了别院,招呼阿沅坐定,又吩咐随侍们上茶上果脯后,绍卿这才介绍道:“阿沅,这是孝翊,安西王府四公子。不介意一起吧?” 阿沅端着茶水喝了一口,穿过茶杯偷着瞄了一眼闵孝翊,道:“不介意不介意……只要四公子不介意就行……” “我介意什么?”孝翊不知阿沅所言为何。 “她是说,你堂堂安西王府四公子不介意与我们这样的人在一处才好。”绍卿得意地解说道,顺便看着阿沅,“是吧?” 阿沅转了两下眼珠子点点头。 “就是想介意也介意不过来了,有人早就没大没小了。”孝翊故作调笑地看着绍卿。 “论大小,你十四,我十七,谁没大没小?”绍卿按着孝翊的肩头,嘴巴凑近他的耳朵,威胁道。孝翊连忙求饶:“我我我……我没大没小,我没大没小……” 绍卿笑着松开孝翊后道:“孝煜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书院开学前应该就回来了。” “他耐性可真大,一休假就跑去大庾岭,一待就是两月。有时候我真看不懂他,说他致力武学吧,他又对文墨倾爱有加;说他致力做个文士吧,他又对进士为官似有兴致,看不懂,实在是看不懂……” “有什么看不懂的,哪条路走得通就走哪条呗,我们不都这样。” “话虽如此,可他我是真看不懂啊。” 阿沅一直坐着喝茶吃果脯,他们口中的“孝煜”应该就是校场比武上那位冠军,听绍卿这样说他,阿沅不由得在脑子里开始想象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哥喜欢的东西多点罢了,没你说的那么复杂。” “我看他挺复杂的。话说,你这天天跟在他身边,怎么差那么多啊?” “我……我哪里差了?!” “哪哪儿都差!” “你才差呢!学业没一项进前十的,校场比武比了这么些年,每次都在十名开外,还好意思说我!” “别光说我呀,说说你自己,也让阿沅了解了解你……怎么,还不好意思,那好,我来说!” 绍卿看着阿沅,一脸幸灾乐祸道:“这家伙除了棋艺、武功还成外,其他的跟我半斤八两,没什么可吹的。” “棋艺和武功还成……那还是比你强啊!”阿沅补刀道。 绍卿顿时气结,指着已经乐做一团的阿沅和孝翊,半天才憋出一句:“行……你们行……” 阿沅一直好奇闵孝煜去大庾岭干什么,遂趁机问道:“三公子去大庾岭干什么呀,要去那么久?” “有个神秘的师傅住在大庾岭,每逢年中和年末休假他都会去那里。” “神秘的师傅?你们都没见过?” 见闵孝翊也摇头,阿沅好奇道:“你不是每日都跟在三公子身边吗?怎会也没见过?” “三哥遇见这位师傅时我正在出水痘,天天躺在府里呢。怎么可能见到!” “那之后也没见过?” “那位师傅从来不出大庾岭,每次都是三哥独自前去。” “这么神秘呀!要是能见到就好了!”阿沅嘀咕着。 “除非三哥带你去。否则不可能见到的。可三哥是不会带人去的。” “这不跟你很像!”绍卿盯着阿沅道。 阿沅被他盯的发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想到时才发现还真是。这位师傅怕是跟阿贵一样,都不喜抛头露面,才不愿外人多知吧。 自这日之后,阿沅常在绍卿的别院见到孝翊,三人一起时切磋武艺居多,绍卿的别院有个小型的练武场,每次他们都互打的酣畅淋漓。练武之外,也会喝喝茶、吃吃点心什么的,日子过得很是轻松惬意。 天气转冷时曼兮生了场大病,连带着阿沅也病了一阵子,直到十一月才渐渐好起来。身体虽有恙,好在没影响到学中测评,阿沅的书画又皆拿了头位。这次没人再质疑,可除了婉儿,依然没几个人愿意跟她说话跟她玩。绍卿学中测评的结果很不好,荣昌伯勒令他除了去书院就在府里勤加研习,阿沅也就很少再去荣昌伯爵府了。没人跟她玩,阿沅就自己玩,时不时还是会跳上书院的房檐,跑到男院那边去,只是不在下地了,免得被发现又惹是非。有几次被孝翊发现,两人还互开玩笑呢。 日子一晃到了年尾。这还是阿沅和祖母第一次在永平府过年。 每年腊月二十六是祈神节,人们都会去京郊的归云寺祭拜神灵,以求来年家宅平安,子嗣康健。归云寺原本只有永平府的平头百姓才去参拜,因很多前去参拜过的人都说那里的神仙特别灵,近些年不少王公贵族也前去参拜,久而久之,这日出城的大道就变得异常拥堵。后来平头百姓们大都提前几日去参拜,把这日专门留给了王公贵族们,即便如此,这一日出城的大道还是拥堵的时候多。 腊月二十六这日,阿沅一大早就起来,急不可耐地催这个催那个,幺娘被她催的都忘了拿夫人的披风,马车驶出去二十来丈才想起来,又匆忙返回去拿。因都是女眷和孩子出行,前往京郊的大道上都是马车、随从,有的还有卫队。阿沅一路上兴致高昂,本来在马车里,非要跟成喜坐在一起。母亲数落她,祖母说她老子不在,就由她玩会儿,都在家憋了好些天了。母亲才没再管她。 归云寺位于京郊的清平岭和岷山之间,主殿虽在清平岭中段,上去的起点却在岷山,走上一段才会进入清平岭路段。许是多年来进寺参拜的人多了,通往归云寺的这条石块砌就的小路早已被踏平,看上去似是专门经由匠人打磨过一样。因只有这一条小路通往归云寺,遂路上行人一个接一个,远望去像一条流动的彩带,掩映在枯木绵密的丛林间。 从下面仰望,归云寺四周雾气袅袅,林木葱郁,与下面的凋敝景致截然二致。也不知是山气重还是雾气重,除了感到清冷外,阿沅觉得脸上手上都似浮了层水汽,湿哒哒的。 到了寺门口,祖母显然累了,坐在一旁的石墩上靠在阿贵怀里歇息。母亲、秋姨娘、曼舒也各自坐在一旁休息,唯独阿沅和曼泽还精力充沛,在寺门口四处转悠,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待休息了大概一炷香,祖母说进去吧,随即大伙跟着起身,阿沅和曼泽才又跟在长辈身后,一起进到寺里面。 在寺外时就知道人多,可一进来还是被惊到了。鼻端尽是香火气,耳畔尽是嘈杂声,更有如曼泽般大小的小儿来回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幸亏今日没带曼兮来,曼兮要是也这样在人群中穿梭,不走失他们也得找半日,那时还谈何参拜。 踱到正殿时,几位姿容甚是华贵的妇人和女子正好出殿门,母亲和秋姨娘随即躬身俯礼问安,曼舒也跟着俯礼,祖母和阿贵一看心下已了,定是碰见王公侯府的女眷了,遂也跟着躬身俯礼。王妃说了声“起来吧”,目光随即朝阿沅看去,问道:“你就是何曼均吧?” 阿沅闻言,又躬身俯礼道:“是。民女参见王妃,王妃吉安。” “经常听我们家孝云说起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伶俐的女子。起来吧。” “小女初到永平府,许多规矩尚未礼全,如有冲撞到孝云小姐之处,还望王妃见谅。” “夫人言重了。小孩子家拌拌嘴没什么的,也是个乐趣。” “谢王妃体谅。” “不过呢,女孩子终归还是文雅些好。……听闻何小姐的书画颇有何侍读的风彩,这点可把我们家孝云羡慕坏了,一直念叨着要向何小姐取经呢。” “王妃过誉了。小女只是略懂书画罢了,哪有什么经值得孝云小姐取的。听闻孝云小姐礼乐甚佳,民妇倒是希望小女多向孝云小姐取取礼乐方面的经才好。” “礼乐有什么经可取的,无非是该敬的敬,该尊的尊,做到尊卑有序,知进退,懂分寸而已。”一直静观的闵孝云此时插话道。 “孝云小姐说的是。” 这分明就是在数落自己!阿沅好几次想插嘴,都被母亲抢话了。 言训和威慑的目的已经达到,加上不断有人进殿参拜,王妃便收音道:“好了。不耽搁你们参拜神明了。”说完便带着闵孝云还有三名内妇离去。 祖母这时问道:“刚才那位是谁?” 母亲回道:“是安西王府的侧王妃。” “侧的啊,那阵势还以为是王妃呢。” 祖母说完转身,由阿贵陪着跪到蒲团上,双手合十地参拜起来。 “生气吗?”曼舒此时悄声道。 阿沅晓她问的什么。对于自己来永平府后的事迹,曼舒一直是不满的,刚才侧王妃暗里讥讽她为女不淑,曼舒虽有点幸灾乐祸,但同时肯定让她觉得连带受辱了。 “你觉得呢?”阿沅不悦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跪在蒲团上也参拜起来。她原本是想祈求神明让阿贵多教她些功夫的,经过刚才的事,她最后求的是一家平安顺遂。 出正殿后,阿沅跟着母亲和祖母相继又参拜了几位神明,母亲和祖母累了均在亭子里休息,阿沅自个儿跑到附近玩,爬到树上看鸟窝里新生的小鸟儿呢。看的正出神,欲伸手去逗窝里的小鸟儿,从下面突然窜上来一个稚嫩焦急的声音:“不许戳小鸟!戳了小鸟,小鸟就长不大了。” 阿沅朝下一看,原来是个小不点儿。她心情极好地回道:谁跟你说戳小鸟小鸟就长不大了?” 小不点儿回道:“我娘亲说的。” “你娘亲那是骗你呢。是不想让你爬树的。” 小不点儿不相信:我娘亲才不会骗我呢!你骗人!” “是你娘亲骗你的!你看,我戳一下他们,他们也没怎么样呀。” 小不点儿一看她戳了小鸟的窝,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哭的可大声了,阿沅一看,急了:“别哭别哭。我那是骗你的。根本没戳,我只是把手指伸进去了而已哦。” 可是小不点儿不信她,还是哭,越哭越伤心。阿沅有点颓,一个重心不稳从树杈上摔了下来,正想伸开双臂打算在空中翻个身以便双脚落地,却在半空被人接住了。 阿沅有些不自在,一落地便从闵孝煜怀中脱身,道:“多谢三公子。” 听闻阿沅这样谢道,闵孝煜心头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便明了,孝翊和绍卿肯定在她面前没少提自己。 小不点儿的母亲许是听到了哭声寻来的。一看到母亲,小不点就指着阿沅告状道:“娘亲,她戳了小鸟,小鸟要长不大了……” 阿沅讪笑着解释:“没戳,真的没戳……” 小不点儿的母亲只顾安慰小不点,可能也觉得不好意思,抱起小不点就走,阿沅的解释竟半句都未听进去…… 孝煜笑看着阿沅,神情意有所指道:“嗯,没有戳小鸟……”说完也离开了。 阿沅思忖着他离去时的神情,又看了看他刚才站的位置,顿时窘到不行。他刚才站的位置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有没有戳小鸟的! 第六章 夜遇 今年是阿沅第一次在永平府过年,诸事皆觉新奇,早早吃完年夜饭就惦记着出门。可父亲说了,今夜不许出门,待在家守岁。 前厅小院里春竹和成喜并几个丫鬟小厮在玩烟花,玩得不亦乐乎,阿沅跟着玩了一阵,可耳边不时传来的爆竹声,头顶转瞬即逝的烟花,还有府院墙外远远传来的欢闹的鼓乐声,挠的她心里直发痒,恨不得就此跳到墙外去。 母亲知她心思,扭头对祖母道:“要不……让她出去转转,亥时过半前回来?” 祖母慈眉善目地看看母亲,又看了眼心早就飞到府外去的阿沅,道:“如意老说我惯着她,实则是你惯着她才对!” “您又拿我说笑了。阿沅平日里是贪玩些,可本性上是个知分寸的孩子,”母亲有些羞怯,说着又朝院中的阿沅看去,“眼看着年岁大了,也瞎闹不了多久了……” 祖母会意,续道:“是啊,年一过就十四了,眼瞅着成大姑娘了。” “是呀,成大姑娘了……” 母亲说着说着伤感起来,祖母不便引她伤心,只叫阿贵带阿沅出去逛,亥时过半前务必再带回来。 听到可以出府,阿沅立即乐开花,朝厅上的祖母和母亲远远地躬身俯礼后,撒腿就往大门跑去,阿贵紧跟在后。春竹一看阿沅兴冲冲地跑出去,阿贵又跟着,就知道她们肯定出府上街去了,跟往年除夕夜一样,遂也跟着跑出去。 永清街上家家户户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红彤彤的烛光,像夜空里的点点星光,瞧着又喜庆又明亮;红红的爆竹燃爆后的碎纸屑落满一地,零零散散地还有些小鬼在玩爆竹、在纸屑堆里捡小爆竹。望着夜空中或远或近的烟火转瞬即逝,听着那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鼎沸,阿沅脚下不由得升腾起来,刚到半空,就被拽了下来。 “你疯了!在这里耍轻功!” 阿贵有些激愤地压低了嗓音道。阿沅随即左右瞅了瞅,小声嬉笑道:“走神了走神了。” 阿贵不悦地闷哼一声。这时春竹气势汹汹跑到跟前,“这次你们可不许丢下我!” 阿沅狡黠一笑,“你要能追上的话……”说完就向前跑去,那速度,春竹一看傻眼,在后面追的上气不接下气。 跑出了永清街,进入北苏巷,人潮渐渐多起来,到了阜平街,就热闹多了。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等踏入朝阕大道,满目所及,流光溢彩。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新年的喜气。各处牌匾明亮几净,两侧林立着迎春的对联。歌舞坊里歌声、舞袖、弹唱不绝,花楼里莺莺燕燕,不绝于迹,茶舍中静谧品茗谈心,酒肆中欢快畅饮,说书人激情澎湃……阿沅兴奋地窜来窜去,一会儿加入街上卖艺的活动,一会儿又窜到酒肆里别人的桌上,不由分说端起人家的酒一饮而尽,正待人家发火时,又谦卑无比地恭祝人家新年快乐,财源广进,说完即溜。也许是灯火太亮,也许是人潮太涌,阿沅有些看不到朝阕大道的尽头,恍惚间,宛如置身极乐之境…… 春竹从大娘手中接过刚炒好的栗子,一转身,哪里还有阿贵和小姐的身影。她跳下台阶,四下找来找去都不见她们的踪影,这才明白过来,气愤地跺脚大喊道:“骗子!” 阿沅刚才派春竹去买栗子,她和阿贵则坐在炒栗子摊点旁的台阶上休息。待春竹没留意时,阿沅拽着阿贵钻进了人流,到了僻静处,提议道:“我们上去吧!” 阿贵不悦地白了她一眼,“这里人太多了,京府衙门更是不少,还是去街上吧。”说完转身就走。 阿沅立即拽住阿贵的胳膊央求道:“不飞的,就在屋顶上看看。” “不飞?只站在一处?那回府站府里的屋顶上看也一样。” 阿贵说完又欲走,阿沅又拽她,继续求道:“哎呀,那不一样呀。府里的屋顶只能看到一点点,这里能看到更多。” “你少诓我了!你是想一个房顶一个房顶地看吧。” 被猜中了心事,阿沅嬉皮耐脸道:“那样不是更好吗?” “这里是永平府要地,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谁敢那样飞来飞去!” “所以才要你帮忙嘛!你轻功最好了,带着我,肯定不会被发现的。” “少恭维我!” “好嘛好嘛!” 阿贵被阿沅软磨硬泡的又烦小臂又酸,“上去可以,但不许撒开我的手,如果……” “不会,绝不撒开你的手!” 阿沅站直身体,举手起誓道。 瞧她那样儿,阿贵摇摇头,拽着阿沅的手臂一跃,上了附近的屋脊。 从上往下看,永平府又是另一番景象。富贵繁华,舞乐喧天,烟花袅袅,皆有了另一重面貌。那景象不似人间,似仙境,似仙境,又似人间…… 孝煜突然发现头顶有人影闪过,迅速跟了过去。对方轻功着实了得,转眼便没了踪迹。待他准备放弃时,人影又闪过,一来二去反复了好几次。他停下来喘息,身后忽然有掌风袭来,好在他反应快,躲开了,但还是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还未喘口气,又有掌风袭来,只听一声“阿贵,住手!”,对方伸到跟前的手骤停,退到了声者身后。 阿沅冷言道:“三公子为何一直跟着我?” 孝煜站直身体后回道:“在下不是有意要跟着小姐,只是刚才忽见头顶有人影闪过,一时好奇才跟了过来。失礼了。” 阿沅见他行礼致歉,态度极佳,想着原本也是自己行事不妥在先,便借着转移话题划过刚才的事情:“三公子也逛街市?” 孝煜淡笑道:“除夕盛景,一年难遇。不来看看,岂非可惜?” “不看确实挺可惜的。有个叠罗汉卖艺的,你看到没?可好玩了。” 阿沅的神情已放松下来,语气上也不似刚才那般冷硬,看来是放下对自己的诫心了,孝煜回道:“是吗?确定好玩?” “好玩!我还玩了两把呢!” 阿沅得意地笑着。 “那回头我找找看。” 他们并肩穿行在人海中,阿沅一路开心地说着自己的见闻,孝煜时而诧异,时而微笑,时而摇头。一直在找孝煜的孝翊在人海中看到他们时,有种他们已相识了很久的感觉。 “三哥,你跑哪去了,找你好半天?”侧头看到阿沅,疑道:“你怎么在这里?” 阿沅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孝翊想想,是自己问的不对。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她当然也可以。他实际上想问的是“你怎么跟我三哥在一起?” “碰上的啊!” “碰上的?……不可能。我一直跟三哥在一起的,我怎么没碰见你?” “可你刚才没跟他在一起啊。”阿沅闪着眼珠子郑重地回答着这位四公子的疑惑,又补充道,“还有,你现在不也碰见我了吗?” 从刚才碰见时,她就一直有意回避他会问她为何在屋顶的事,眼下更是糊弄起了孝翊。孝煜抿嘴解释道:“我刚才看到有颗流星闪过,情急追了过去,在半途遇见何小姐的。” 阿沅扭头,似懂非懂地看着孝煜。孝翊这才释然,“哦,这样啊。那你也叫上我吗。害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担心半天。” “没什么事。接着逛吧。”孝煜说完,拍了下孝翊的肩膀,径自朝前走去。 望着没入人潮的身影,阿沅抬抬眉角,看了眼阿贵,轻声道:“没事。”说完也朝前走去。 四人在街上又逛了一阵子。接近亥时时,阿沅向孝煜和孝翊辞别。进了永清街,远远就看到灵竹立在大门口,伸着脖子向这边张望。 阿贵知道灵竹一直不喜欢自己教阿沅功夫,遂对灵竹投来不悦的目光她权当没看见,只顾跟在阿沅身后进府。 “小姐,你跑去哪里了?亥时早过了。老爷一直在问你,夫人只说你在老夫人房里等着一起守岁呢。” “那赶紧去祖母屋里!”阿沅一边放轻脚步一边快速朝祖母的屋子移动。走着走着,这才想起春竹来,“春竹回来了吗?” “早回来了。你们又把她撇下,她可生气了,嚷着要去告诉老爷呢!我劝了好久才劝下来的。” 阿沅听着竖起大拇指,“还是灵竹你最好了。” 走着说着到了祖母屋里。一行人带进来的寒气似重了些,原本躺在榻上的祖母激愣了一下,醒来,道:“回来了。” 阿沅迅速脱下披风,脱掉鞋钻进祖母怀里抱着祖母道:“好冷啊!” 祖母被她这一抱,感觉寒气更重了,皱了下眉头。阿贵这时走到跟前,不悦地轻拍了下阿沅的肩头:“你这一身寒气就往老夫人怀里钻,小心老夫人受寒。” 阿沅闻言想来确会如此,遂欲起身,被祖母按下了。祖母嘟囔道:“好了。躺都躺下了,就别折腾了。” 阿沅把祖母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把自己跟祖母都盖的严严实实的,祖母说要捂死了啦,她却只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阿沅在祖母屋里跟着祖母和阿贵一起守了岁。隔日一早回屋时,春竹一脸的不高兴,看见她都不跟她说话,正打算宽慰宽慰春竹,灵竹这时急匆匆地进来道,“老爷被宣进宫了!” 大年初一早上卯时刚过,何府的大门就被敲响,来者是太后身边的贴身总管蔡昕。原来除夕夜各家欢庆时,宫里却起了波澜。 皇帝闵孝衍在大年夜的宫宴上当着太后、皇后、众位妃嫔、太妃、太嫔和诸位王爷的面与龚子优眉来眼去,惹得在场诸人不快,更引起几位太妃和王爷言语上的不满。宫宴上的事本已随着诸人离去告落,岂料皇帝昨夜不仅未守岁,还与龚子优厮混了大半宿,太后知道后动了雷霆之怒,一气之下,叫人连夜宣何如意进宫。可当时寅时初过,宫禁未解,遂等到卯时宫禁一解蔡昕便火速赶往了何府。宣人进宫这等差事原本不必蔡昕亲自出马,但事关皇帝私隐,太后才着他亲自前往。 路上何如意几次想从这位蔡公公口中得知这么急着入宫所为何事,无奈这位蔡公公口风甚紧,始终未能探知。 安阳宫正殿的坐榻上,太后正闭目养神。自知道皇帝昨夜的荒唐后,太后就再未入眠。 一踏进殿门,何如意便感到空气中游散着巨大的怒气。果不其然,未行几步,就听到太后的威严之语:“何如意,你可知罪!” 虽不知发生何事,但两年在宫中行走的经验使他觉着定是出了大事,顿时跪拜于地,忐忑回道:“臣,不知所犯何罪……” 太后冷笑一声:“先帝把你调到皇帝身边时,哀家曾盼着你能把皇帝教导的识大体,敬臣民,懂得怎么做一个好皇帝,可两年过去了,皇帝不仅没有上进,反而比从前荒唐更甚,你说你这个侍读是怎么当的!” 太后说到“荒唐”二字时格外地加重了语气,何如意的身子不禁抖了一下。荒唐?皇上做了何事让太后如此震怒,震怒到觉得到了荒唐的地步?何如意在脑子里迅速拼接着昨日在宫里的情形,对了,龚侍郎,一定跟龚侍郎有关。昨日他离开时,龚侍郎来了。龚侍郎常常夜宿宫城,该不会昨夜也夜宿吧?何如意越想后背越凉。 “皇帝年纪尚轻,行事上有诸多不妥,这些哀家都知道,遂一直寄希望于你,希望你陪在皇帝身边,教导皇帝多在国事上用心,用正心,可结果呢,你却常日教皇帝画画吟诗,沉迷于淫辞艳曲中,全然没把心思用在政务上!何侍读不会是仗着自己是书画大家,想借机更上一层楼吧?” 淫辞艳曲?何如意的鬓角不由地突突了两下。自陪侍在皇上身边后,他为皇上选荐的皆是历代名家名作,何来淫辞艳曲一说。心内虽很想反驳太后之语,理智却在阻挠他,不能反驳,不能反驳,不能反驳!好不容易压下心头焦灼,怎奈太后又怀疑自己仗着皇上侍读的身份和在外的书画声誉试图谋取更高的权位,这是他万万不能忍受的,情急之下,牙齿打颤地回道:“微臣不敢!望太后明察!” “不敢?我看你敢的很!听闻是你建议让龚子优陪侍在皇帝身侧的?” 果然,果然跟龚侍郎有关。“太后明鉴。去年四月间皇上患头疾,太医们几番建言要皇上宽心,不可神思过郁,可皇上的头疾始终未见好转。那日龚侍郎进宫,皇上与之相谈甚好,以致那日头疾竟未再发,太医也说皇上心境清朗,只要就此将持一月,头疾便可不药而愈。微臣当时替皇上高兴,遂随口……随口说了句……” “龚侍郎是陛下的良药,该长进宫陪侍在陛下身侧,是吗?”太后补言道。 何如意深深地伏拜在地,额头冷汗蹭蹭地往外冒。 那日一出宜兴殿,黄公公跟他说了句“何侍读,你好自为之吧”。他当时还不明所以,半月后,才意识到已祸从口出了。来京府一年多,平日里甚少交际,也不喜打听奇闻轶事,遂对皇上和龚侍郎的过往知之甚少。若了解的更多些,他断然不会口出那句话的。可惜啊,可惜…… 龚子优自皇帝还是皇子时就跟在皇帝身边,皇帝被封为太子后,龚子优被太后发配到了宫外。为了不激起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过大的情绪,太后只是把龚子优赶到了宫外,还向先帝请旨,为其在工部谋了个闲差侍郎的职位,赠其府邸,并赏赐了不菲的钱财银帛。那之后一年多,龚子优偶尔也会进宫,与皇帝说说话,但到了时辰是必定要出宫的。皇帝对此变动一直心存不满,时日久了,渐成心病,以致引发头疾,不能上朝。 自龚侍郎以有益皇帝头疾康复为由日日出入宫城后,皇帝的头疾一日好似一日,太后、皇后,其他妃嫔,还有朝中诸位大臣却一日比一日头痛。有人建言龚侍郎出入宫城过于频繁恐不妥,皇帝皆以“尔等是不想朕的头疾早愈是吗?”打发,连太后都不例外。 宫中朝野一直以来都有传言,说皇帝好男色,一开始很多人都只当做传言听听罢了,可日子一久,渐渐有人开始相信,尤其皇帝登基两年来,无一皇子皇女所出,刚过去这半年又与龚子优过从甚密,甚至到了招人耳目的地步,大臣们坐不住了,太后更是寝食难安。 自大年初一那日神色凝重地回府后,之后每日回府何如意甚少有神色不凝重的时候。阿沅不解,闲聊时问祖母,祖母只说:“皇家的差难当。你也学着懂事些,别闯祸,徒增你父亲烦忧。” 原先上学下学都是春竹陪着,现在改为阿贵和灵竹两个人陪着,阿沅越想越气,不满道:“干嘛像防贼一样防着我啊!” “防贼可比防你简单多了。只要在府院派人把手就行,你这样的,派人把手没用,得派人盯着。” 瞧着阿贵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阿沅喊道:“哎,还是不是一伙的!” “看情况。” “看情况?” “有时也看心情。” 阿沅石化。 灵竹瞅着车里两人,抿嘴偷笑。心想老夫人真是厉害,派阿贵来盯着小姐,算是派对人了。 除了上课时常常神思外游外,阿沅在书院的言行还算得当,没再有什么出格的。 闵孝云还是看不惯阿沅,阿沅也看不惯她。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互相就是看不惯。 家里气氛凝重,书院里也了无意趣,每日除了去书院就是回家,不是让练字就是让练画,好在母亲没强逼她绣花,弹琴,真是要疯了。要不是每月有三日还可以跟阿贵练练武,她真的想离家出走了。 氛围凝重的不只家里,整个永平府的氛围都在悄悄地变得凝重起来。 皇帝依然宠信龚子优,不踏入后宫半步。新皇继位两年多,无一子一女出生,这在皇宫内苑是很不正常的事。近日来,纷纷又有臣下上奏请求皇帝不能再荒废子嗣事业,尤其中枢阁老大陈继良陈请言辞激烈。可皇帝一概不理会。 皇帝的言行越来越乖戾,何如意受到的非议也越来越大。他已嗅出危机。主动请辞侍读一职,皇帝却不允。皇帝说他身边没有几个能说话之人,他是少有的几个,希望何侍读不要弃他而去。想起在皇帝身边这两年,何如意也心有不忍,遂又继续待在皇帝身边。他苦口婆心地跟皇帝讲了很多为君之道,皇帝听的时候看似认真,可一转头依然多半日与龚子优厮混在一起,在朝事上马虎,在子嗣上荒废。何如意的眉头越蹙越紧,渐渐地眉间那里现出一个明晃晃的“川”字。 第七章 前朝 北边的羌国又滋扰宁州、蒙州一带。晋安王再次带兵迎击,结果大胜。 羌国原本只是西咸王朝北面的一个部落,四十二年前这个部族出现了一位英勇的战士,乌达木·格尔齐,此人不仅骁勇善战,谋略更是过人,在格尔齐的带领下,原本散落在枯榆岭和荫山一带的十几个部族渐次都归其麾下,于二十六年前建立了羌国,成为西咸北边最大的劲敌。 羌国的国土多山林、岭、沙,主要以畜牧和狩猎为生,因地势原因,寒季较长,牲畜被冻死是常有的事,加上山林的猎物常年被猎,猎物稀缺时亦常有,临近西咸边界的人苦到不行时就偷偷潜入宁州、蒙州以求活命,羌国便会打着追击逃民的名义征讨宁州、蒙州一带,实则是借机抢掠钱财和粮食。在过往的四十二年间,西咸和羌国先后交战过不下二十次,大的战事就有十二次,这些战事中有近一多半是因抢掠钱财和粮食引发的,剩下的就是企图夺取宁州和蒙州一带以求一劳永逸。西咸一直很想收服这个劲敌,但格尔齐是块硬骨头,当年安西王没能将其拿下,如今的晋安王依然未能将其拿下,一直都是来了打,打了跑的状态。 瞅着晋安王还是一脸怒气,安西王拿起桌上的酒壶将其跟前的酒杯再次斟满。 “行了。原本是个喜事,怎地倒让你弄得像吃了多大亏!” 晋安王看了对面的哥哥一眼,沉声叹气道:“还不是被宫里那位给气的!” “喝酒!”安西王说着拿起酒杯示意晋安王跟着碰一杯。待酒杯空了,接着道,“你大胜而归,该庆该贺!” “你是没瞧见我进宫见他时他那德行!一下子我什么心情都没了,没当场发飙已很给他面儿了。” “他素来如此,又不是你今次回来才那般,实在不解你这怒从何来?” “我是替你可惜啊!当年要不是老三横叉一脚,今日坐在那龙椅上的就是你!” 安西王的脸色渐渐冷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这张嘴啊,什么痛快说什么,也不怕招事!” “二哥,这么多年了,你心里就一点儿不恨?要是老三和他那儿子都争气,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他们一个比一个窝囊,一个比一个气人,我……我这心里……替你屈的紧……” 晋安王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 “那大概就是命吧。” “命?我不信命!你敢说你信吗?” 过去这十六年间,他这位兄长虽不在朝局中心,亦不身处军机要职,可他知道,他无处不在。他不相信他说的,信命,也许有人信,但他绝非其中一员。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信,我瞧不起你!不信,我敬你!” 安西王忽然笑起来,可晋安王感受不到暖意,反而有股森冷袭来。 “不管信与不信,不也过了十六年吗。” “十六年……你也说过了十六了……父皇当年看轻你,那是父皇短视。难道你还想继续这样再过十六年不成?” “那不然呢!?” 安西王森冷的眼神骤然慑得晋安王不善言辞起来,可他没有畏惧,借着酒劲还是说出了在心里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话:“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以……” “放肆!” 安西王怒了!随手将手中的酒杯掷在地上,酒杯碎裂发出很大的声响,一直候侍在门外的朱越心下惊了一溜,随即又安定下来,继续候侍在门外。 晋安王被安西王突然的举动震的酒醒了不少,不无悲凉地苦笑道:“失言了!失言了……”说着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我说过多少次了,抱怨归抱怨,生气归生气,可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你怎么总是记不住!” “怕什么!又不是在外面!” 安西王的脸比刚才还要冷,沉默不语好一阵,像是在等心头的怒气消退。待心静了许多后才道:“有你怕的时候!记住,以后不许再提那四个字,永远都不许提,在哪里都不许提,听见没有!” 看着面前一脸肃穆的兄长,晋安王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心中虽不认同,但也不得不认清现实,有些话一旦出口是会招致杀身灭族的。“知道了。” 送走晋安王后,朱越吩咐下人煮了壶茶,给安西王醒酒安神。 “您就别气了。王爷的性子您不也清楚吗?心直口快而已。” “知道是知道,可就是忍不住要生气。” “王爷刚才兴许是喝多了,一时嘴上的疏漏,您也叮嘱过了,应该不会再说了。” “但愿吧。” “说来,王爷刚才有句话倒没说错。当年若非先帝捷足,今日兴许就是……” “你们都以为是先帝之过,可究根追底,是我父皇之过,是他信不过我,信不过我……” 安西王闵修齐十七岁上阵杀敌,二十三岁领职西境军副帅,二十六岁任西境军主帅,多次阻击羌国、莴箩、裴济的进犯,二十八岁那年与羌国在荫山那一战足足打了八个月,在粮草、战马、兵士皆疲的情况下艰难取胜,大挫羌国兵力,还乘机从羌国手中夺回了曾经的宁州、兰州和蒙州三州,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朝野都是极大的功绩,很多人都认定他此番回京受赏定是要被加封太子的,当时成惠帝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且那时朝野一直在议论立储之事。 当他也带着同样的期许回京受赏时,等来的却是陵王闵修文被立为太子,成惠帝禅位使其不日登基。更糟的是他被削了兵权,西境军主帅的位子被成惠帝委派给了当时在他麾下历练的昌王闵修元,取而代之的是他被封为安西镇北王,享国辅美誉。在外人看来,他以二十八岁之龄,就有此等无上的加封,实在是天赐的恩宠。可在明眼人看来,这哪里是恩宠,分明是打压,名褒暗抑,把他变成了一个富贵的闲散王公。 论功勋,他是所有皇子中最出挑的;论文韬武略,他也不落人后;遑论出身,他母妃是当朝一品皇贵妃,其余皇子皆没他身份尊贵;论人品德修,他也有贤名在外……很长一段时间他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何父皇会选了陵王,难道只因陵王是父皇最宠爱的璟妃所生? 太子之位失利后,原先结交的一些朝臣盟友皆渐次远离。母妃虽贵为皇太妃,日常用度也无增减,但平日里难免受些小人之气,没过多久便病逝了。一连串的打击差点击垮安西王,幸好军权虽被削,尚掌握在自己亲弟弟手中;姻亲中亦有阙下门门省林盛,吏部尚书袁鸿这样的在朝重臣。 “这些年要不是王爷您在撑着,这天下都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了。” 是呀,要不是我撑着,这整个西咸王朝怕是早就四分五裂,分崩离析了。父皇一生慈爱,为何偏偏对我这般残忍?为何?明明我才是那个位子的最佳人选,明明是我……父皇你真是没眼光,没眼光!我会证明给你看的,证明给你看,谁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你等着,等着…… 安西王无数次在心中,在易安堂中,面对先帝的灵位这番絮语着。他讨厌事情不顺利,事情不顺利,意味着他能力不行,意味着先帝当年没选他是对的,他不要,他要顺利,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安西王回神,问道:“东境那边有消息了吗?” 朱越敛了敛神情,正色道:“月底前会有消息进京。” 一晃又到九月,新学年开学了,曼泽因不想上学在闹脾气,秋姨娘在哄他。阿沅看着,忽然有些想念书院。书院她上了一年就结业了。没人陪着玩,可真无聊,可就算去了书院,也未必就有人陪她玩。 是日,姑母来家里。阿沅又借口跟着去了伯爵府。 自离开了书院,她就再未见过婉儿,到她院中找她时,婉儿却在暗自垂泪。一问才知,原来她被许给了远在缅州的邺国公的次子为妻,年一过就要成婚。婉儿难过,一是因着离家实在太远,二是也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实在惶恐。本来兴致还好的阿沅看她这样,也郁郁起来。 来永平府一年多,感慨倒是比从前十几年的都多。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将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将来自己又会被许给谁家,许给谁呢?后来又见到绍卿,他又提及闵孝煜。闵孝煜在今年三月,也就是京府少侠评选前一个月被安西王发配到宁州军营去了。虽说王公贵子在书院要上到十八岁才能结业,可也常有人上着上着就去别处了,没什么稀奇的。听绍卿讲,他是被发配去的。阿沅心想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才会被这么匆忙地发配出去。 那日回到家,阿沅一直蔫蔫的。很少见她心事重重,母亲、祖母纷纷问及,阿沅便说了在伯爵府的事情。大人们自然也是感叹一番,顺便又叮嘱她了几句。她们不叮嘱还好,越叮嘱阿沅越觉得愁闷。婉儿和闵孝煜的际遇,让阿沅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命不由己原来是这般无奈,将来自己会不会也步他们的后尘呢? 此后,每次跟阿贵练武她都特别卖力,心中似憋着火,每个动作打出去都像要穿过迷障,急于看清前路般。可那些火到底是什么,她又不是很清楚,也摸不着,只觉着压得自己喘不上气来。她跟阿贵聊天。从前阿贵都把她当小女孩看,说的话常常尽着她的兴来,如今跟她说话倒要认真许多了,她发现小女孩已经长大,开始有心事了。 家里曼舒越长越娇气,曼泽越长越硬气,祖母是一优一喜,其他人倒是觉得他们都长得挺好的。父亲对阿沅的变化很是满意,希望她继续修习书画。他不知道的是,他这个女儿只是有心事了,借着书画在抒发心中烦闷呢,心性,其实从未变过。 日子平淡地过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就又过去了。永平府并无什么新鲜事。要说喜事倒是有,最大的喜事莫过于皇后和瑾妃都有了身孕。再就是婉儿出嫁了。阿沅还记得当时陪着她拜别家中长辈的情形。前段时间也收到了渝州白家三姐姐白可音的来信,说也成亲了。一时间大家好像都成亲了,阿沅又变得满腹心事起来。 初夏时,叔父何如松带着表弟何曼勤送货到晋蒙一带,途经永平府,顺代来看望他们。 何家祖上在徽州是经商的,到了阿沅祖父那一辈才开始有了官运。何如意自幼文墨俱佳,祖父便让他走了仕途。叔父性情粗狂,为人热情,继承着商家的诸多品性,祖父便让叔父继承了祖业。叔父和表弟一来,家里热闹到不行。 一大家子人,连带着姑母也隔三差五带孩子到家里来,哄哄闹闹地过了大半月后,叔父和表弟便启程继续赶路了。阿沅央求父母希望跟随叔父一起去送货。起初母亲很不同意,后来祖母发话,母亲才没再说什么。 第八章 遇故人(1) 一路出永平府,先后入晋州、秦州、蒙州……晋州和秦州乃西北富庶之地,阿沅跟着叔父和表弟在这两地逗留了相当长一段时日。这两地好吃好玩的东西实在太多,阿沅每日不重样地吃不重样地玩,好在叔父和表弟是经商人家,没有一般官宦人家对女子的要求,在他们的纵容下,阿沅这一路感到前所未有地畅快,先前一年心内的郁结之气仿佛都随着此行烟消云散了。 进入蒙州时已九月底,蒙州早已入冬,阿沅自幼长在南方,从未到过如此严寒之地,永平府冬天也冷,可跟蒙州比起来还是暖的。阿沅不怎么能承受冷,先前游玩的兴致由此大减。此外,蒙州地势较高,到的第二日她就开始身体不适,头一直晕晕的,没有胃口,吃的特别少,幸好他们在蒙州也就待了半个多月便起身前往此行的最后一站,宁州。 宁州的地势比蒙州还高,阿沅身体更加不堪,说瘫倒了也不为过,叔父担心她吃不消,特意耽搁了几日专门请大夫为她调理,可也没好多少。到了目的地,叔父和表弟去忙通货事宜,阿沅独自躺在客栈里迷糊。忽然间鼻尖嗅到一丝烧花鸡的味儿,也不知是那味儿太过夺魂,还是她的肚子终于不再罢工,想吃东西了。挣扎着起身,挪到门口,喊来了店家,点了份烧花鸡,点了份花生米,还点了几样时令菜肴,还给自己点了壶酒。从前在家都不让她喝,现下没人管,她定要喝个够。 就在阿沅喊店家之前,闵孝煜和侍从赵莆刚点完茶水。孝煜是这家店的常客,每次来都会到柜台前跟店家客套几句,而对闵孝煜这位宁州营守将,店家也一向伺候的甚是周到。看到柜台上摆着一套甚是别致的文房四宝,孝煜顺口问了句,店家说是一位客商所赠,还顺便向孝煜美赞许多。心头喜爱,又听店家说那位客商就住在此处,便问可否引见。店家却说主人出门办事去了,只有一位身子不适的小姐在屋里。孝煜顺嘴又问了句病的可严重,听店家说只是受了些高原气,心头便松下来。说到这高原气,他刚来这边时也很不适应,一个月后才慢慢好起来呢。 叔父和表弟办完事回来,一推房门,就被浓烈的酒气呛得直皱眉,眯眼睛,用眼角余光快速扫了扫屋内,满桌狼藉,上面摆着至少五个酒壶和不堪入目的残羹冷炙,地上还有酒壶的碎片、散落的花生米、肉片……再看床上,阿沅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得正香,叔父抚额叹道:“这丫头还真如母亲说的,野极了!” 也不知是昨日那菜的缘故还是那酒的缘故,醉了近八个时辰的阿沅醒来后除了头痛欲裂,没觉得哪里不适,反而觉得身子轻了,有劲了,人也清醒不少,前些天的晕头目眩仿佛一夜间都跑得无影无踪了。她不知道的是,她酒醉的这八个时辰里可把她叔父急坏了,甚至请了大夫来看,好在大夫只说是酒醉,没其他问题,醒了就好。 还以为那高山气已经过去,没想到正常不到一天,就又不行了,好在没先前那么严重,总算有点力气可以四处走走。虽怕冷,身子也不大利索,可从蒙州起到现在,一个多月都没怎么在外面活动过,不是在客栈里躺着就是在马车里躺着,这里是此行最后一站,不能就这样再躺回去吧,那回去要是被问起来岂不是太丢人了。为着回去后的面子问题,阿沅坚定地出门了,跟着叔父和表弟去见客商,看他们谈事其实也蛮有意思的,她还跟着学了几招呢。 叔父自从听店家说起此地的驻地将军对他带来的文房四宝很感兴趣,又听说那位将军是永平府安西王府的三公子,还表示想见见他以后,叔父便盼着能早日与这位贵人相见。若能跟这位三公子做成买卖,那日后的商路定会打开不少。后来通过店家跟闵孝煜那边联系,约定了今日相见。 约定的地点是宁州营营地,孝煜当日在那里有军务。孝煜原本是想在城中的府邸接见阿沅叔父的,那样的话,日子就得往后挪几日,可叔父是个经商之人,习惯了遵循早办早有戏的原则,并不介意到军营这种地方来见面。对叔父来说,经常闯南走北,根本不在意那些虚礼。 一进军营,看见那些正在操练的士兵,原本还蔫蔫犯迷糊的阿沅,陡然间来了精神,到营帐这一路净斜眼盯着那些士兵瞧了。她这副样子被在营地另一处督军的孝煜看的真切。 孝煜一入帐,阿沅倒未现出惊奇。来之前,听叔父和表弟对话,她已猜到多半有可能是他。 叔父他们谈得甚是投机,阿沅趁机瞅了瞅帐中景致,一床一桌,另两张长长的几案,再就是帐中间的篷璧上有张大大的地图,两侧的帐柱上挂着弓袋,里面插着还算盈满的羽箭,那羽箭末端的羽均呈蓝色,阿沅不禁起身到羽箭旁,抽出一支来细观。 “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怎能随意动别人东西?”叔父诚惶诚恐地责备道。 闵孝煜倒未觉出有何不妥,劝慰道:“无妨。一支箭而已。” 被叔父责备后阿沅方才意识到逾矩了,抿唇恭敬地又把羽箭插回弓袋中,转身向孝煜拱手俯礼道:“一时好奇擅动了将军的东西,还望将军见谅。” 闵孝煜心下诧笑。印象中的她可不似这般知书达理,骤然见她这般,想来自己不在永平府这段日子定是发生了不少让她有此变化的事吧,遂回道:“若喜欢,可以拿把弓到帐外的场地练练手。” 阿沅闻言抬头愣了下,心头窃喜想试,可毕竟不熟,又当着叔父和表弟的面,不好太没规矩,遂试探着问:“可以随便试?” “倒也不是随便试。如若你射的好的话。” 瞧他那一脸质疑的模样,阿沅被激起了斗志。“那我去喽!多谢三公子。”阿沅说着转身拿起璧上的弓,又从弓袋里抽出一支羽箭,向帐外跑去。这时背后传来孝煜的声音,“拿一袋羽箭出去吧。一支是不够的。”阿沅停下转身看着他,突然觉着有些忸怩,但还是退回来取了璧上的弓袋。 “实在对不住,将军,这丫头平日里野惯了,没个规矩。”叔父瞧着阿沅出去了,回头谦恭道。 “没什么的。射箭而已。再说,她刚才挺有规矩的。” 孝煜说完拿起手边的茶喝起来。叔父愣了下,思忖着孝煜的话,从刚才起一直七上八下的心算是放了下来。来之前就知道这位将军乃是安西王府的三公子,这样的人,以他以往的经历,多半还是小心说话,谨慎做事的好。阿沅刚才那举动,他心里着实地紧张了一番,生意做得成做不成是小事,人出事那可成大麻烦了,回头也不好跟母亲和兄嫂交代。好在这位三公子不拘小节,性情看着也算舒朗,算是幸事。 相谈最后,叔父坚持要送孝煜一套文房四宝,孝煜却坚持要买,最后叔父只得收了银子。往来通关、结商总要送些经手的东西给人,算作见面礼,方便后面做事。一开始,叔父还一心想抓住孝煜这位金主,可后来一想,他一守城将军,跟他能有多少交集,做生意就更谈不上了。无非是看他对自家的文墨笔砚青睐有加,刚好此次来宁州,除了往年的布匹生意外,主要是想拓展一下新货文墨笔砚的销路,有个有身份的人青睐,总归是件好事,况且还是闵孝煜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只是没想到,他竟不收自己的赠礼,反而要用买的。心里虽不甚理解,却对其不失敬意。不白手拿人手短者,世下已少见了。 二十二支羽箭,竟无一中地。重新射出的十六支只有一支勉强与箭靶擦身而过,其他的亦全部阵亡。一开始还兴致满满,眼下除了气馁,还有酸疼酸疼的臂膀,阿沅垂头丧气地盘腿坐在场中,孝煜送叔父出帐篷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阿沅,回去了!” 听见叔父在叫她,阿沅抬头向这边看来,这一看就看到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他一定在心里笑呢!一定是!唉,太丢人了!怎么可以这么丢人!”阿沅心里暗叹着垂头丧气地走过来。 一行三人向闵孝煜告辞后,跟着侍从朝来时的方向而去。 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孝煜转身朝箭场走去。拿起阿沅刚才的弓,看着远处散落一地的羽箭……他想起自己刚学射箭时,也是这般,一个都射不中,没日没夜地练了七日,手都磨出泡磨出血了,才射中了一支箭,得父王夸赞肯定。有了父王的肯定,那些痛、那些伤仿佛也都不算什么了,至今想来,心口依然有微微快意。 第九章 遇故人(2) 叔父在宁州的买卖做的很是顺利,连新货文房四宝都销路可观,不仅原先圈定的商家定了货,还新增了许多新商家,数量上加起来竟比在秦州、晋州两个富庶之地的订货还多。何家祖上是做布匹生意的,后来延展开来也做纸墨,布匹生意一直不错,纸墨生意因是从叔父接管后才着手办起来,年岁短,质地、声望、渠道等都属于开拓阶段,遂此番有此成绩,叔父已然很欣慰了。 一日叔父同客栈的店家闲聊,得知闵孝煜特意叮嘱过店家要他多多在客人间为他家的文房四宝做宣传,心中立下感激不已。当初他不肯接受自己的赠送非要买,自己就想这大腿是抱不上了,没成想是自己小人之心了。文房四宝销路如此通畅,皆是闵孝煜的功劳。无论如何他都该当面谢谢这位恩人。 这次见面是在孝煜城中的府邸。正门至前厅前的院子两旁皆种了翠竹,只是这寒冬腊月,竹枝干枯,仅剩的叶子也早已枯黄,颤颤巍巍地挂在枝头,此时若有风来,怕是都要落尽了。进了前厅,那种萧瑟的感觉才好些,阿沅不禁哈了哈手。孝煜见状,问道:“何小姐可是觉得冷?” 阿沅闻言,小声嘟囔道:“有那么一点点……” 孝煜遂叫人抬了个火盆到前厅来,又让阿沅坐的离火盆近些。阿沅遵命地往火盆跟前挪了挪。 “将军不必客气,她火气大着呢。一大早就在客栈的后院里乱跳呢。” “什么乱跳呀!我那是在练功呢。” “别人练功都是练得浑身发热出汗,你倒是越练越冷啊,还要烤火盆!” “我那是早上练的,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了,怎么可能一直发热出汗呀!” 这种场面在孝煜的生活里基本是没有的,看着两人斗嘴,甚是温馨有趣,他不太想打断,可一会儿还有军务,容不得他在府邸逗留太久,可直接公事公办又显得不近情理,遂借着阿沅暖场道:“还冷吗?不行的话再添些炭进去。” “不……不冷不冷,很暖和了很暖和了……”阿沅急忙摆手道。 看着闵孝煜站在阿沅那边,叔父也不好再跟她争辩冷不冷的问题,言归正传,说明来意。 “将军,今日来,主要是想谢谢您的帮助,要不是您帮着宣传了一番我们的文房四宝,不会有现在这样好的结果,谢谢了。”叔父说着起身下跪行大礼,表弟也跟着跪地行大礼。阿沅见状,也起身行了女子大礼。 闵孝煜见状,从椅子上起身,轻扶叔父的小臂,道:“举手之劳。况且你们的笔墨确实好用,值得让更多人知道,用起来才好。” “将军已经用过了?” “当日我便用过了,手感甚好。” “没让您失望,真是太好了。” 孝煜像是想起什么来,叫来守在门外的赵莆,吩咐其到书房拿个什么东西来。赵莆拿来,阿沅才知是副写好的字。那字笔锋纤细,拐弯处却粗狂有力,足见开阔,足见细腻,可惜融合的不太好,若是融合的好一些,倒是有相得益彰,并生意趣之妙。 看阿沅看的出神,孝煜笑道:“听闻何小姐书画奇绝,不知对在下这副字有何观感?” 阿沅被他这一问,急忙在心里组织着语言,稍顿后道:“公子可别误信了外界传闻,我哪有传的那般厉害,厉害的那是我父亲,不是我。” “哦?难道是在下听错了?” “公子肯定听错了,我没那么厉害的,没那么厉害……”阿沅继续否认着。 “不论真假了。这见解本就因人而异。单论这副字,何小姐觉得如何?但说无妨。” “这人怎么非要我评他这副字啊!怎么说呢?说好,没那么好。说差,也没那么差。好在它有自己的气韵,嗯,就说气韵吧。”阿沅在心里腹语着,而后道:“这副字呢,清隽中不乏狂疏,开阔处又卷带细柔,跟公子挺像的。” 叔父虽文墨书画没有父亲那般好,但于鉴赏还是有些天分的。听到阿沅的品评,心下念道:“这丫头还算会说话。名为说字,实则说人。这位将军就如同他这幅字一样,清隽不乏狂疏,开阔不失细柔。” 孝煜细细品磨着阿沅的点评,他让她说字,他倒是论起他来了,虽与初意有悖,倒也不失意外之获。“多谢何小姐点评。” 阿沅此时尴尬极了,觉着耳根子都要烧起来了。明明要说的是这幅字,怎么说出来就说到他这个人去了呢…… 此时赵莆催促道,该出发去营地了。叔父和阿沅不得不起身告辞。 在这大老远的地方,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认识的人,着实难得。 自那日拜访过闵孝煜的府邸后,遇上叔父和表弟外出谈生意时,阿沅便自行出门去闲逛。一日在街上巧遇外出归来的孝煜,他脸上满是血污,肩口腹部多处负伤,被侍卫架着往府邸的方向急速而去。阿沅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忙跟在后面也进了府邸。 原来是探查栾岭一线时,被北越埋下的伏兵所击,不慎重伤。 阿沅第一次见到这种血光,惶恐的不知所措,面上爬满了不知所措。孝煜虽伤的不轻,意识却还算清醒。见阿沅那样子,叫陪侍在旁的赵莆带阿沅到别院去,派人陪着。赵莆走到阿沅跟前,请她到别院去休息,阿沅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出来,直到那满屋的血腥味淡了,也看不见大夫、血布的影子,才清醒过来:“没事吧?会没事的吧?” 赵莆看着眼前这位受了惊吓的小姐,和声细语道:“没事。会没事的。以前比这伤的还重时都没事,这次肯定更会没事的。小姐放心。” 阿沅迟疑地拉出一连串的“哦……这样啊……那……那就好……” 赵莆把阿沅带到了对廊的一间屋后,又吩咐一位侍从守在门外,便匆忙返回。这时大夫已经基本清理好了伤口,一旁的仆役正在清理地上和桌上的血滴和污物。 “安排好了?” “好了,您放心吧。” “等她安定下来,派人送她回客栈去。” “是。” 孝煜说完闭上双目,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待他再次醒来时,已是午夜。喝过赵莆端来的汤药问道:“何小姐回去了吗?”见赵莆面露迟疑,追问道:“怎么了?出了何事?” “倒没出什么事。就是何小姐下午那会儿在屋里睡着了,到现在也没醒,我也不好叫醒,所以……所以就派人到客栈跟她叔父说了声,明日早上再送何小姐回去。” 赵莆说完偷瞄了眼孝煜。这座府邸除了后厨那里有几位负责餐食的女眷外,全府上下再无女眷,也从未留过女眷过夜。搁从前他也不敢擅自留宿女子在府邸,但这位何小姐他瞅着将军对她似有不同,冒然将人叫醒不妥,一直等她醒来,可她一直未醒,就只好自作主张将她留宿,再派人去客栈通告。 孝煜显然被赵莆这一安排惊到了,但面上并未多显,只道:“既然这样,那明日一早就送她回去吧。还有,以后不许再这样行事!” 赵莆忐忑地应着。 第二日一早,阿沅在陌生的床上醒来,吃了一惊。仔细回想了一番,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一想自己一夜未归,叔父肯定急死了。立即起身穿鞋,在厨娘端来的净盆中火速搓了两把,擦干后奔出屋,朝大门跑去。无奈她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大门,急的不行,这时隐隐听到叔父的声音,循着声找去,果见叔父和表弟正在前厅中同赵莆说话。 叔父一见她跑来,小声责问道:“你呀你呀,迷糊死了!” 阿沅知道自己不对,遂沉默地承接着叔父的责问。因在别人家,叔父不便大声斥责,更不敢责骂的过了,听着声量和语气,待叔父怒气稍下去后,阿沅问一旁的赵莆:“你们将军好些了吗?” 赵普回道:“好多了。大夫说一月后便可痊愈。” 阿沅心里一松哦了声。这时叔父问道:“不知眼下方便探望否?若方便,我们想进去探望一下。” “将军服过药后还未醒,探视的话,改日可好?” “这样啊。那让将军歇息吧。我们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探视。告辞。” 叔父说着便向赵莆辞别。 那日后,阿沅一直惦念着探视,可叔父手上都有买卖,走不开,自己又不好独自前去探视,一直等一直等,直到五日后,叔父才腾出空来,带着她和表弟去了闵孝煜的府邸探望。 “将军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叔父望着闵孝煜苍白的面容道。 “那日你都不在,哪里比的出来他气色好多了。”阿沅心里编排着舒服。不过,比起那日所见,眼下他的气色确实好多了。 “多谢何老板惦记。小伤而已,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将军哪里话。您对在下的恩情在下永记铭心,您好生养着,有什么需要我们叔侄三人做的,您尽管吩咐。” 孝煜淡然一笑,阿沅瞧着心间猛然窜过一个词:病娇美人,遂听他道:“生意做的如何了?” “差不多快完了。来的时候心里特没准,想着这里的生意不好做,结果现在做的很不错,这趟回去可以好生歇息一阵了。” “归期有定吗?” “打算十日后回去。希望年前能赶到永平府。” 孝煜扫了眼阿沅,她正看着自己榻旁的剑台出神。真是少见,甚少有女子喜欢舞枪弄剑的,她倒是喜欢的很。 一起又闲聊了会儿,在榻前逗留了约半个时辰后,叔父起身告辞。 归期前十日,叔父和表弟出去谈事时,阿沅照例上街闲逛。有两次遇到赵莆,赵莆都叫她去府邸玩儿,第一次她忌讳着身份没去,第二次实在没经受住赵莆口中宝剑的诱惑,随他去了府邸。 看到阿沅来,孝煜看了眼赵莆心下了然,不悦地瞪了他一眼。那日阿沅来时,他就知道她对他屋里那把长暝剑兴致浓厚,眼下一进来,又盯着那把剑目不转睛。这把剑乃叶师傅所赠,他倍加珍惜,平日里除了习武用一下,基本都被他供奉在剑台上。心下虽不舍,还是同意了阿沅的请求,让她拿起来摸了摸。 有了这把剑的牵引,阿沅便日日往孝煜的府邸跑,一开始孝煜还有些忌讳各自的身份,见阿沅欢快,不知不觉也竟也忘记了那些繁文缛节。只可惜在一起的时日有限,不日阿沅便跟随叔父回去了。 第十章 友朋心事 回程比去时快多了,刚好赶在年节前到了永平府。 因临近除夕,叔父和表弟便留在了永平府过年。说起来,叔父已多年未跟祖母一起过年了,自从父亲调任渝州后,叔父只是每年走商途经渝州时才顺便过来看望他们一下,除了偶尔通信互报平安外,几无联络。 七个月未见,阿沅想死家里每个人了,家里人也想她。当然曼舒除外。听曼泽悄悄跟她汇报,她不在这段日子,曼舒又在家充老大了。自打她回来,曼舒就一直爱搭不理的,阿沅虽不在意曼舒的敌视,可日日在一个屋子里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多少还是有些郁闷的。好在叔父和表弟在,家里每日热热闹闹的,倒是冲淡了她那点不快。 整个过年期间,一家人都是在叔父和阿沅的见闻中度过的。初十一过,叔父和表弟便启程回徽州去了,他们这趟出门足有一年,也该回家了。 叔父和表弟走那天,姑母也有来送行。姑母和叔父的感情并不深,可叔父和表弟离开后,姑母却落泪了。 姑母的母亲是祖父在外面安置的小家,姑母六岁时母亲因时疫病故,才被带到何家,由祖母代养。十一岁时又随着兄长何如意的调迁到了渝州,跟叔父相处的时日实在短暂。加之那时知道她的存在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叔父都不喜欢她,为此,姑母受了不少叔父的轻待。可也不知为何,时隔多年后再见到叔父,姑母心中竟有种难舍久久不散。说不清是对过往的不舍,还是对这些年苦尽甘来的释解,他们都变得比过去更能接受对方了,也更柔和了。姑母感叹,“时间真是把好刃,能将一切都给磨平了。” 从早起就不见春竹的身影。 “春竹跑去哪了?” “跟小莲他们几个在西厢房做花灯呢?” “花灯?什么花灯?” “再过两日便是上元节,今年盛行自己做花灯。眼下好多府里都在做呢,街市上的彩纸都快被抢光了。春竹一大早就跑去抢纸,抢到不少呢。” 阿沅想起早上的情景:春竹抱着一团花花绿绿的纸和线团进到屋里,拿走案桌上一个线团后又转身出去,当时她刚醒,脑子不清,还嘟囔了句“干什么呢?” “春竹那笨手苯脚的,会做花灯吗?别到时候做出个四不像倒闹笑话了。” “她是粗心,不是笨手笨脚,她聪明着呢。” 灵竹平日里虽然老说春竹这不好那不对,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很维护自己这个妹妹的。阿沅会心一笑,“是是是,不是笨手笨脚,是聪明伶俐。……那我们现在去看看这位聪明伶俐的姑娘的战果吧。” 西厢房靠窗的一排长桌上已经摆了三只花灯,怎么说呢,其中一只看着还蛮像样的,其余两个……真的有点儿……呃……不忍直视…… 春竹、小莲,还有另外两个丫头围着一张圆桌忙乎着,看着春竹那认真样儿,阿沅本欲出口揶揄几句,又不忍打击她积极性,临嘴便改成了“听说你们在做花灯,做的怎么样啊!” 春竹抬眼看了阿沅一眼,又埋头专心在纸上刷浆糊。 “看着都不像花灯呀?”阿沅没出口的揶揄被灵竹给说了出来,自然招来春竹一记白眼。 静静地呆了会儿,灵竹实在看不下去了,道:“要不去伯爵府请教请教婉琪小姐?婉琪小姐的花灯做的可好呢,好多人都去她那里请教,有的甚至还出银子买。听说伯爵府这几日门庭若市呢!” 阿沅诧异:“婉琪?她会做花灯?” “是呀。婉琪小姐手可巧呢。” 从前因婉儿在,遂跟婉琪玩的不多,加上两人相差两岁,在书院时接触的也少,印象中的婉琪多半都是听婉儿说起的,也许是婉儿描述的问题,也许是自己理解的问题,在阿沅心中,婉琪一直是个行事上跟春竹有些相像的女子,那些需要灵巧,细心,耐心来做的事好像不是她会做的。原来自己想错了。 看着春竹那不甘心的小模样,阿沅逗她道:“要不我们去伯爵府请教请教婉琪?也当学门手艺?” 春竹不理她,顾自在手头的事上。 阿沅见她没反应,也无心说服她,反正她已经想去伯爵府找婉琪了,想亲眼见证一下婉琪做的花灯是否真的像灵竹说的那般好,伯爵府是否真的门庭若市? 门庭若市显然夸张了,但人确实不少。阿沅到的时候,不仅前厅坐了好几个人,连婉琪的院子里也聚集了好几个。一看这阵势,想必要等很久,阿沅便挪步往绍卿的院子走去。 绍卿身旁的随从宝新看到阿沅走来,拱手行礼道:“何小姐来了。” “你们公子在吗?” 宝新一脸难言。阿沅瞧着有事,“怎么了?” 话音刚落,正屋里传来一声厉呵。阿沅愣了几秒,回神悄声道:“你们爵爷在里面?” 宝新战兢地回道:“是。” 从前听姑母说起过,荣昌伯发起火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且要发一阵子呢。阿沅思量着,眼下还是不去打扰的好,遂跟宝新交代了句“别跟你家公子说我刚才来过”,便灰溜溜地往回走。刚出院子,就看到孝翊也朝这边走来。孝翊正要喊她,阿沅快速上前一步拉着他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他直接拉到了原先婉儿的院子,好在这个院中尚有人打理,他们便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孝翊只顾跟着阿沅走,待坐定才问道:“干嘛拉我到这儿来?我是要去找绍卿的。” “我知道。等会儿。” “等什么呀!”孝翊说着又要起身去找绍卿。又被阿沅拽着坐下,不解道,“唉,你干嘛老拉着我?” “现在不方便去找他!” “不方便?怎么了?” “总之就是不方便。过会儿再去。” “他屋里有人啊?” “嗯。” 孝翊这才安静坐着。看了阿沅一会儿,道:“许久未见,长高了。” 自去年随叔父离京到现在,他们一直没见过,说来有大半年了。阿沅转转眼珠子,逗他道:“只有长高了这一点吗?” 经她这一说,孝翊又仔细端详起阿沅,“黑了点儿。” “很快就会白回来的!”凡是再次见到她的人第一句说的都是“黑了”,唯独孝翊不是,反而说的是“长高了”,其实她不在意黑不黑,反而希望长高些,为什么呢?也没什么为什么,只是觉得长高些更好吧。 “看来晋蒙一带的风沙日照很强呀。” 跟叔父送货这件事,他们一家对外的口径是她随叔父回徽州老家一段时间。她现在的身份,年纪,要是让外人知道她跟个商家女子一样抛头露面,风餐露宿,不仅对他们家的声誉有损,更直接会影响她的婚嫁。可孝翊是怎么知道她去送货了呢?阿沅狐疑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二姐。她,你肯定很熟吧。” 闵孝云?她怎么会知道?……一定是曼舒在书院走漏了风声。这个曼舒! 阿沅在心里推演了一番,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便也没放心上。既然这位二小姐这么关心她的动向,她也不遑多让,随口问道:“那你二姐可好?” 孝翊闻言长叹一声:“她倒是轰轰烈烈地折腾了一番呢。” “哦?说来听听,反正闲着。” “别叫我说了,实在不好意思张口说自家的事。你要真想听,回头问绍卿吧。” 看来是不好启齿之事。又坐了会儿,绍卿才垂头丧气地走来。 见他一脸恹恹的,孝翊问道:“还是被训了?” “迟早的事,早训早脱身。” “说来那事也不能全怪你,全当霉运当头吧。” “谁让我担着那个职呢,甭管事情是不是我惹出来的,出了事,都得我担着。” 孝翊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阿沅从刚才就犯迷糊,此时插话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不怕你笑话,我头一回接待外宾就差点出了人命。”绍卿自嘲道。 自书院结业后,绍卿一直闲散在家,没有正经职事可做。在家闲散了一年多,去年四月礼部主客司下有一主事的空缺,荣昌伯费了一番周折才将他插到这个位子上。去年九月,羌国派使臣前来和谈,顺便为他们的九王子求亲,希望通过和谈与结亲缓解两国几十年来的纷争。自前年晋安王击退羌国进犯后,这两年羌国国运甚佳,风调雨顺,其近邻北越、莴萝也与之如胶似漆,羌国国力大增,依然是西咸北边最大的威胁。中枢阁和兵部商议的结果是接受和亲的请求较为稳妥。 求亲的九王子为格尔木的宠妃索达娜所生,传言格尔木的继任者很有可能就是这位九王子,所以和亲的人选又让中枢阁和礼部为难起来。 因皇帝的两位公主一个五岁一个七岁,前朝的公主亦无待字闺中者,只能从亲王中选。而论尊贵,当属安西王府为首。因允贤郡主闵孝娴早已出嫁,首选的对象自然就落在了允妍郡主闵孝云头上。可允妍郡主誓死不从,在家绝食数日,不惜自残,也要拒绝这门亲事。而允格郡主闵孝薇才十二岁,不适嫁,最后人选又落到了晋安王府二小姐允铎郡主闵孝静的身上。晋安王多年与羌国交手,彼此算是最熟悉的对手,关于这位九王子,晋安王不仅耳闻其聪慧,更在战场上与其交过手,年纪轻轻,身手与谋略却不容小觑,将来必有大成。遂当和亲的重任落在自己身上时,他未多加犹疑便应允了。 本来诸事已妥,待一应文书俱全,羌国使团便携允铎郡主返回羌国,谁知在离开前夜,使团所居的馆所却意外走水,好在当时使团的人员皆在馆所前厅宴饮,除了后院几个杂役遇难和毁损了随行装备外,并无其他损失。可羌国使团却怀疑他们使诈,坚持讨要说法。礼部自知理亏,百般解释,一层层纠责下来,最后纠到了绍卿这里,算是到底了,责由他全担,不仅担责,还被撤了职,故而荣昌伯才厉声斥责。 看着绍卿一脸沮丧,阿沅也不好问具体事由,只是安慰道:“我虽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想来定是不好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追悔也无用。还是想开些,好好睡一觉,说不定明早起来就好了。” “是啊。别想了。反正使团现在也走了。丢了饭碗也不打紧,再找个就是了。”孝翊也劝慰着。 绍卿不是不懂他们说的,只是比他们虚长几岁,好歹也算出入过仕途了,想问题不免比他们想的多些,感受也就更复杂些。睡一觉起来,或许会想开,但饭碗却不是那么好找的。主客司主事的活儿他并不喜欢,他想像孝煜那样去军营,到战场上去,可没人信他可以上战场,兄长头一个不信,还一再打击他参军的念头。不参军做别的,他也不知道干什么,也没事可让他做,好不容易才弄到个主事的缺,结果还搞砸了。他现在心灰意冷,什么话都不想说。 见绍卿无意再聊,阿沅和孝翊只好起身离开。 晚间在屋里聊天时,阿沅才从春竹和灵竹的口中知道了闵孝云拒婚的前后。 “她可真狠,对着自己的腕子下得去手。”阿沅真心佩服道。 “是啊,换了旁人,早从了,这位郡主确实对自己挺狠的。”灵竹接茬道。 “我就不明白了,要嫁的可是一国皇子,又不是平头百姓,她怎么那么不愿意呢?”春竹满腹不解道。 “听说这羌国地处蛮荒,常年冰雪天,是个苦寒之地,她不愿意嫁过去大概是觉得那里生活很苦吧。” “也是。堂堂安西王府的郡主,凭啥要去那荒蛮之地。替她嫁过去那位郡主真可怜!” “又可怜了!你怎地见谁都可怜。嫁过去那好歹是王妃,王妃的生活再苦能有多苦,别杞人忧天了。” “那么好的出身嫁哪个富贵公子不能嫁,非要嫁去那苦寒之地。还是可怜呀。” 春竹平日里大大咧咧,粗心大意,却着实有颗悲悯之心。她始终愤愤的,大抵还是觉得无论是闵孝云还是闵孝静都值得嫁去更好的地方。想着想着,阿沅又想起杜婉儿和白可音来。婉儿当初远嫁时心塞难耐,后来给婉琪的信中,虽未言及婚后的生活如何,字里行间却难免浸染了诸多忧思与沉郁,想来过得并不舒心吧。白可音白家姐姐的来信中,满纸浸染着儿女绕膝之乐,可阿沅却未从中感到快乐,反而生出些许茫然来。她只是想知道白家姐姐过得可好,可信中提到了很多,却唯独看不见那个叫“白可音”的人。 第十一章 回京 阿沅不在永平府那段日子,安西王府里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且这件事发生在闵孝云拒婚之前,这件大事的主人公乃安西王府二公子,安昭郡王闵孝礼。 这位二公子误将进京省亲的锦州知州的夫人当做不良女虏去并玷污了。这位夫人不堪其辱,当场自刎。这位二公子不是头次遇到这种事儿,遂并未放在心上。以往有家眷闹来,不是以权势逼退,便是花银子了事,可这次他手中这两样法器均失灵了。若仅仅是锦州这个不受重视的州的知州女眷,他多半可以像以往那样了结,可这次不一样,这位女眷还有另一重身份,她是莱国公的次女,当年只因与锦州知州情投意合才说服父兄下嫁的。 事情最先被这位夫人的随行婢女报到了永平府府尹处,永平府府尹最怕办这类涉及王公贵族的案子,因这位二公子在兵部任武库主事一职,隶属于兵部,兵部自然有权知晓处置,加上其舅父又是吏部尚书,更遑论他的出身,哪一个都是永平府府尹得罪不起的,只好将案子又通报了兵部,后面再见机行事。二公子的行事兵部尚书素来知晓,心下虽不齿烦扰,但碍于安西王府的权势一直睁只眼闭只眼。这次的事,这位尚书想着也会跟以往一样了结,却万万没想到后面还牵扯到莱国公。 莱国公坚持讨要说法,惩办主犯。事情最后分别又惊动了吏部、都察院、安西王府。 家丑难堪,安西王府不想担这个恶名。最后以是二公子下属犯事,他作为上级管辖下属不力了结,同时被免了在兵部的职缺,罚到京郊岷山去守军一年。 “老二这次算是栽了大跟头。” “这哪里是栽跟头,分明是罪有应得,自作孽不可活。” “他确实太过嚣张,也该吃吃苦头。” “再不圈紧他,整个王府都得给他败了。真不明白你父王怎么想的,任由他在外面胡作非为,全当看不见。” “父王那是做给有心人看的。有二弟在,这座王府才不会显得那么刺眼。” “你是说……你父王故意放任老二?” 世子闵孝杰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王妃身边的大丫头乐馨此时进来,柔声道:“王妃,世子,晚膳已经备好了。” “去请王爷了吗?” “乔大已经告知了朱管家,去请了。” “那走吧。”王妃随即起身,世子搀扶着,一同朝前厅走去。 “侧王妃的身子还没好吗?”侧王妃常坐的位子依然空着,安西王问。 乐馨恭敬道:“崔嬷嬷说侧王妃身子还未好,尚不能起身。” “都十几日了还没好?请大夫瞧过没?” 侧王妃哪里是身子不适,明明是儿子被发配到岷山守军心里不痛快闹情绪呢。瞧着乐馨为难的样子,王妃道:“袁妹妹的性子王爷您是知道的,何必为难我们乐馨呢。” 王爷不悦道:“再去西院请!要是还不来,就让她以后都在西院呆着,永远也别到这里来了!” 乐馨急忙应诺赶去了西院,在门口将王爷的话转给了崔嬷嬷。崔嬷嬷警戒地看了乐馨一眼,转身进屋。没一会儿,屋内传出尖叫:“南院的十几年了也没上过前厅的桌,他怎么不说!我就几日没去,就这般不待见,太欺负人了……竟拣我们孤儿寡母欺负!” 侧王妃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乐馨在外面听着不由的心下感叹:“同样是不愿上桌,一个是被盼着上桌,一个却是这般崔请……人比人,真是……” 乐馨在外并未等太久,侧王妃便出来了。十几日没怎么好好进食,侧王妃着实瘦了一圈,除了神情略显颓丧外,整个人看上去还是华贵明艳的。知道侧王妃素来不喜自己,乐馨只管恭敬地在前面引路,一心盼着赶紧到前厅了事。 直到坐在自己位子上,侧王妃还是一脸不悦。整个安西王府,也只有这位侧王妃敢在王爷面前这般使性子。王爷知道她心中不快,没再说什么,只道了声“开饭”,其他人才陆续拿起碗筷,用起晚膳来。 此后每日侧王妃虽来前厅用膳,可每次都姗姗来迟,要大家等很久,王妃早已气在心口口难开。等安西王答应会派人照应二公子在岷山的生活后,侧王妃这才不再使性子,每日准时上桌。 谁料二公子的事刚落下帷幕不久,和亲的事又落到闵孝云头上。侧王妃和闵孝云万般不愿。又是找王爷,又是找自己的父亲、哥哥,希望可以退掉这门亲事。 永定候袁田年事已高,除了侯位凸显尊贵外,于朝局已是个局外人,如今他们侯府的掌事人是袁鸿,现任吏部尚书。可和亲之事主要是中枢阁和礼部负责,此次因求亲的是羌国,兵部尚书亦有幸参议,袁鸿决事的机会实在寥寥。 “和亲的事,王爷打算怎么办?” 一日下朝后,袁鸿问安西王。 安西王站在城阙上望着前方。前方是层层宫城,从入宫的第一道门走到保和殿大殿上,通常要走近一个时辰,每次他走到保和殿的台阶都气喘到不行,心里不断地感叹“老了老了”,同时焦虑难挡,唯恐此生不能实现宏愿。 他原本打算将孝云许给陈继良的长孙。这位中枢阁老大历任三朝,最是懂人情世故,最是明了朝局动向,可他惯于明哲保身,外人很难亲近。对于自己这些年的动向,这位大人心知肚明,却从未有过实质上的阻拦之举,即使先帝在位时他借机重返朝堂,尽管只是作为听政列席朝会,他亦未曾拦阻过。他太难捉摸,以致安西王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来琢磨他,认识他,最后得出一结论:要想同这位陈大人建立更为亲密的关系,唯有结亲这一途。结亲是个不失体面又不会招人耳目的方式。可如今半途又冒出个和亲来,使他也为难起来。 “此事尚在商议中,目前只是人选提议,先观望着吧。” “若是……若是最后还是允妍郡主,怎么办?” 安西王顿了下,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以他所知,安西王对孝云一直都是有安排的,眼下怎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呢”?袁鸿心下不解。 “这次和亲事关西境边陲安稳,过多地阻拦只会因小失大。听闻那位九王子品貌才学皆甚出众,将来即便不能继任格尔木的位子,也必是大将之才,孝云若真嫁过去,也不算委屈。”通盘考虑一番后,虽可能错过与陈继良结亲,但和亲也未必就是坏事,能和成,对将来或许也是个准备。 袁鸿还想再说些什么,此时有两名官吏走来,只好住嘴,跟着安西王出了宫。 侧王妃和孝云一再请求王爷不要接和亲的旨意,王爷被她们扰的不胜其烦,不惜语出:“旨意要下,不接,难道要抗旨吗?”话虽没错,却着实挫伤了侧王妃母女的信心。加上袁鸿又在她们面前陈述过王爷的态度,母女俩更是绝望。自那之后,闵孝云就开始绝食,一连七日不吃不喝,昏死过去,大夫救过来后,自己又割腕自残,一系列的决裂手段用过后,中枢阁和礼部不得不将她从备选的头号选手中剔除,选来选去,最后才选定了晋安王府的允铎郡主出嫁。 四月刚过,闵孝煜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永平府。他这次回来一是为母祝寿,一是受自己的郡王加封礼。 安西王近日偶感风寒,原本在内厢躺着,听朱越说孝煜回来了,便着他扶自己起身更衣来到书房。书房是一块禁地,没有他的允准,任何人不能擅入。知道要去书房见父王,孝煜顿时紧张起来。 “孩儿参见父王。”孝煜跪地行礼。 “起来吧。” “谢父王。” 待孝煜起身站立,安西王才确定了刚才那忽闪而过的感觉:“这孩子看着稳重多了。这两年定是吃了不少苦吧。”这时喉间突然一痒,连咳数声。 “父王怎么了?病了吗?”孝煜脚下不由地往前迈了几步,焦急问道。 “不碍事。前几日受了点风寒,过几日就好。” “大夫可有来看过?”孝煜问站在一旁的朱越。 “回三公子,大夫已经看过了,说没有大碍,只要安心休养几日便可。”朱越恭敬地回道。 这位朱管家虽说只是父王身边的一个下人,可整座王府甚至外面的人都不敢轻视他,对他有时比对他们这些主子还要恭敬,无外乎他形同父王的影子,代表着尊贵与权势。孝煜自然也明白,既然他说无碍那定是无碍的,便没再追问。 “说说,在宁州这两年可好?” 因担心父王的身体消失了一会儿的紧张随着这句话又回来了,他谨慎回道:“每日练兵、巡查,跟着隋将军学习军务,甚为充实。” “隋戬是军中老人了,战事经验丰富,跟着他好好学。” “是。” “听说年前受了一次重伤,现下可都好了?” “都好了。有劳父王挂念。” “这带兵打仗,重在策略布局,战术调配,不是逞凶斗狠,现匹夫之勇,这点一定要时刻牢记。” “孩儿谨记父王教诲。” 风寒到底未愈,只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安西王就觉得胸闷气短,又见孝煜满身风尘,便道:“定是连夜赶路了,回去歇着吧。歇过来了换身衣裳,去见见你母亲,两年未见,定是挂念的。” 父王气色不佳,说话声越发气弱,想必是该休息了,孝煜便不再逗留,跪礼拜别。 朱管家扶着安西王再次回到内厢躺下,王爷似是刚想起来,问道:“孝煜回来有去兵部报备吗?” “去过了。您放心。三公子做事还是很妥当的。” “那就好。”许是呼吸不畅,王爷缓了缓又道,“把他放到宁州去,原本只是想磨磨他的心性,没想到这孩子还认了真,扎扎实实地学起军务来了。” “三公子聪慧,能吃苦,将来说不定能成一员大将。” “大将……”安西王看着头顶的樟木房顶遥想,“他能自保,平安度过此生足矣。” 表面上,王爷对几个子女一视同仁,对这位三公子更是甚少过问,但实际上,王爷对三公子最是不同。自三公子被发配到宁州后,两月一次的信报从未断过,汇报着三公子在宁州的情况。王爷对三公子有多爱护,朱越最是清楚,遂道:“王爷的苦心,三公子日后会明白的。” “成安侯府那边最近有何动静?” “成安侯最近去了一趟吴州,请了一位空门法师来京。听闻太后要在七月先帝仙去之日请这位空门法师诵经,以安先帝英灵。” “有何异常?” “一切正常。” “正常……太正常了往往是最不正常的时候。还是盯紧些。孝煜眼下在京,碰面……就不必了。” “是。” 孝煜原本打算回屋换身衣服再去拜见母亲,一入南院却先见到了兰姨,看样子,她已是等了很久。 “兰姨。”孝煜喊道。兰姨是韩夫人的陪嫁侍女,自幼就对孝煜疼爱有加,孝煜以前时常产生错觉,仿佛兰姨才是他的母亲。 “公子回来了。”看着孝煜一身风尘仆仆,满面倦容,兰姨心疼的哽咽。 “回来了。兰姨这两年可好?” “好好,都好。你受苦了。”兰姨说着拽住孝煜的小臂,不舍地紧紧攥着,攥的孝煜觉得微痛,还是任她攥着。 “母亲可好?” “夫人也好。前阵子听说你要回来,夫人找人给你做了几身衣裳,过几日就能送来了。” “是吗?不过我现在壮了,你们拿得准我的尺寸?”孝煜调皮地挺挺胸脯。 兰姨往后挪了挪身子看着,道:“是壮了,也结实了。”兰姨说着拍拍孝煜的臂膀,那臂膀硬邦邦的,咯得她手疼,心下一时不知是喜是悲,眼眶又热起来。自两年前孝煜突然被王爷发到宁州那么远的地方,她就常常担心个不停,担心他受伤受罪,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不过身条没怎么变,尺寸应错不了,即使错了,回头再改也来得及。” 孝煜笑着。整个王府里,就属兰姨最让他舒心了,这点连母亲都比不上。就像眼下在母亲屋里,母亲端坐在窗前,手里那本书始终未曾放下,让孝煜不得不心酸起来:他这个两年未见的儿子竟然都没她手中那本书重要,她竟不舍得放下它一会儿来抱抱他,问问他,可否一切安好? “这一路想必没怎么休息,回屋梳洗歇着吧,晚饭的时候叫你。”韩夫人柔声细语地说道,神情和语气不见丝毫波澜,好像面前站着的是别人家的孩子。 “母亲这两年可好?” “我很好,你不必担心。”韩夫人这次淡淡地笑着说,“回去歇着吧。” 兰姨心里轻叹,知道孝煜心有不甘,可韩夫人一向如此,只好也劝着孝煜回屋歇着去。 本就疲累,出了母亲屋子,孝煜觉得脚下更沉了,眼眶不由得发热。走到两年没进的屋子门口,发现门敞着,探头往里瞧了瞧,发现有个丫头正背身在摆弄桌上的花瓶。他抬脚进屋,丫头听见响声,回身一瞧,惊喜地喊道:“三公子你回来了!” “两年没见,樱子都长成大姑娘了。”她一转身,孝煜就认出来了。 樱子娇羞,低头道:“三公子一回来就取笑人家。” 孝煜知她脸皮薄,便不再打趣她,加上浑身不自在,难受的紧,遂道:“好啦,先不说你了。去打盆水来,我洗把脸。” “您沐浴吧。都备好了。”樱子说着往屋内的屏风后面走去。孝煜跟在后面,看到浴桶里热气袅袅,心下一松道:“也好。”说着就解衣宽带,全然没顾及樱子还在场。 “那个……那个……三公子……我先出去了……您若有事就喊我,我就在门外……”樱子支吾着说完就跑出去了。 孝煜愣了下反应过来,摇头笑笑。 周身被热水包围着真是太舒服了,像小时候被兰姨紧紧抱在怀里的感觉,温暖又安心。樱子在外面等了约一个时辰也不见孝煜出来,也没喊过她,想进去看看什么情况,又不敢,愁挫间正想去找哥哥来看看,孝翊这时风风火火地出现,口中喊着“三哥呢,三哥在哪儿”。樱子匆忙指指屏风后面,孝翊一个旋风转进了屏风后面。 孝煜头歪在桶边睡得正沉,桶里的水早就凉了,露在外面的肩膀上起了小小的疙瘩。孝翊推推他,又喊了几声,孝煜才悠悠醒来,“孝翊?” “怎么,两年没见就不认得我啦?”孝翊失望道。 “怎么会。只是你这……”孝翊的额头有擦伤的痕迹,“跟人打架了?” 品出他是在问额头,孝翊释然道:“没有!我是那种爱打架的人吗?是跟绍卿练武的时候不小心蹭伤的。” 孝煜明了地抬了抬眉眼,转身拿起一旁备好的衣服穿起来,继而道:“绍卿怎么样?听闻他被礼部辞退了。” 孝翊忽然委顿下来,“也活该他倒霉。” 孝翊跟孝煜详述了一遍前因后果,沉声道:“他如今整日意志消沉,说的几门亲事都被他自己给搅黄了,荣昌伯现在一见到他就恨不得杀了他呢。” “他那多半是太闲了,人太闲了,是最易消沉的。” “他总说想跟你去宁军参军,你觉得可行吗?” “荣昌伯不是不同意他参军吗?” “也是。荣昌伯一直不同意他参军,他自己想也没辙。……话说,荣昌伯为何不让他参军呀?参军也挺好的呀。” 荣昌伯为何不让绍卿参军孝煜大概能理解。这几年四境都不太平,随时都有大战的可能,上战场就必有牺牲。更何况绍卿武功平平,资质各方面也不拔尖,进了军营多半也是冲锋陷阵的时候多,那就更难保平安了。如若有的选,他也希望孝翊不要参军,就像现在这样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棋士或者闲散的王公最好。“你以为军营是那么好混的,想进去就进去!” “那也比闲着无事可做强呀。你也说了,人太闲了,最容易意志消沉的吗。” “可做的事那么多,又不只有参军一项。他爱钻牛角尖儿,你怎么也跟着一起了!” “我……我哪有,我这不是担心他吗!” “担心他,就跟我去找他。” 瞅着孝煜正在换外出的衣服,孝翊诧异道:“现在?” “现在。” “你不休息啦?听说你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孝翊说着特意看了眼他眼底,“瞧你这眼底乌青乌青的,还是歇着吧,改日再去找他。反正他什么时候都在,又跑不了。” “无妨。刚在桶里眯了会儿,这会儿精神着呢。”孝煜说着拍拍还在犹豫的孝翊的肩膀,转身往门外走去,孝翊只好跟在后面。 到了伯爵府,管事说绍卿出门了,现下不在府中。他们只好折返。半途孝翊突然想到个去处,猜想绍卿会不会去了那里,结果绍卿果然在芜柳居。 自认识了芜柳居的初瑶姑娘,绍卿便常来此处,一呆就是多半日。 不知是这阁室里的香催人眠,还是自身的困意未解,同绍卿说了几句话,孝煜就靠着一旁的软榻睡着了,约过了一个时辰,鼻尖飘来阵阵清茶的香气,才悠悠转醒。 “醒了?没见你这般失礼过。为了见我,你倒是挺舍得牺牲。” 孝煜坐起来活动了下肩颈和两臂,笑道:“看在我这般牺牲的份上,赏杯茶喝。” 绍卿对调冲洗过茶水和茶杯后,斟了杯茶递过去,“鼻子还挺尖,刚煮好茶就醒了。” “越州顶针?” “舌头也挺尖。月前刚到的新茶。” “还是月前茶好喝。”孝煜说着喝了口。喝完将杯子递过去,欲再讨一杯。 绍卿笑笑,接过又为他续了一杯。“悠着点儿,人家主人都没尝一口呢,可别被你一杯接一杯地给喝光了!” 刚才醒来就没见到孝翊和那位初瑶姑娘,经绍卿这一提醒,孝煜问道:“孝翊和你那位初瑶姑娘去哪了?” “在旁边的阁室里下棋呢。” 孝煜明了地抬抬眉眼,“想必这位初瑶姑娘棋艺不错,不然的话,孝翊早回来了。” “初瑶棋艺甚佳,在永平府所有的歌姬馆中是出了名的。” 孝煜微清了清嗓,身子向前倾倾,低声道:“可你无法将她带在身边的。” 绍卿半抬了抬眉眼,低眉道:“我知道。只是……放不下……” “这样下去,会很麻烦的。” 绍卿苦笑,“以前总盼着长大,以为长大了可以随心所欲,如今才知道是多么天真的愿望。” “从来就没有随心所欲,只有尽心而为。” “你知道你最招人烦的是什么吗?” 孝煜不明。绍卿回道:“就是太冷静。冷静的让人讨厌!” 以前孝翊也说过类似的话。 “不是我太冷静。兴许是还未遇到让我不冷静的事,或者人吧。” 绍卿盯着他看,思量着他刚说的话,许久后点头道:“或许吧。可能你是冷感强的人,需要特别特别大的变故才能让你解冻。” 孝煜笑笑:“敢情我是冰块!” “差不多!” “改日有机会可要再下一局!”孝翊跟初瑶此时从旁边的阁室进来。 “三哥你醒了!”孝翊快速跑到茶台边。 “早醒了。也不见你。” “我在隔壁同初瑶姑娘下棋呢。初瑶姑娘棋艺超绝,绍卿没吹牛。” 初瑶朝孝煜和绍卿分别行了礼,此时也在茶台的一边跪坐下来,听到孝翊夸赞她,道:“四公子过誉了。四公子的棋艺才是超绝。” “别别别,君子不夺人美名,还是姑娘的棋艺更超绝。” 绍卿此时插话道:“不用跟他客气。那美名你担得起。” 初瑶羞赧,低头不语。 孝翊斜怼了眼绍卿,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同意阿沅的说亲呀?你们两家本就结亲,再结亲,亲上加亲不挺好嘛。再说,你们两个不挺玩得来吗?” 孝翊这一问激起了孝煜满满的好奇心,压根儿没留意到绍卿的失措,和一旁初瑶骤暗的神色,追问道:“说亲?” “是啊。就是我常给你信中提到的那个阿沅。荣昌伯爵夫人说要把阿沅许给他,他竟然当着阿沅的面说不要呢!” 孝煜当然知道孝翊口中的阿沅是谁,只是猛然听到这个消息有点错愕罢了。他们一起看向失措的绍卿,绍卿被他们看得发毛,解释道:“那是我兄嫂打趣时说的话,焉能当真!再说……再说我跟阿沅那是兄弟情分,怎能跟儿女私情扯在一起!” 孝煜闻言唇角笑了下,转瞬即逝。 孝翊道:“你心里这样想,当时怎么不这样说,干嘛当着阿沅的面说她不适合娶回家啊,说话也太伤人了!” 绍卿这时反应过来,“你当时不在场,怎么知道的这般清楚!” “阿沅说的啊!”孝翊抿了口茶道。 绍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看吧。我没说错吧。她果然不适合娶回家!这种话竟然对着旁人说,还是对你这样不懂男女为何物的毛头小子说!” 孝翊对他这句话很生气,“你也别自诩甚高了。你看不上人家阿沅,人家还不稀罕嫁你呢。” “那好啊!都无意愿,岂不皆大欢喜!”绍卿赌气道。 孝煜间歇瞅见初瑶神色不佳,等他们俩吵的差不多了,这时道:“结亲贵在两情相悦,既然都无意,说开了更好。省的日后烦心。” “你又没两情相悦过,装什么和事老!”绍卿怼得孝煜也一时无言。 孝翊诧异地看着他,气冲冲地起身离开了。孝煜也无语地起身离开,只留下呆愣的绍卿自个儿凌乱。 第十二章 晏子坞 自打进了饭厅,孝翊便一脸不悦。 “谁惹我们孝翊生气了?瞧这眉毛都要着火了。”韩夫人难得地调笑道。 “还不是那个杜绍卿!” 兰姨和孝煜抿嘴笑着。孝煜担心他漏嘴带出阿沅来,忙道:“绍卿说话向来那样。他也就嘴上说说,心里其实并未那样想。好了,过两日他定会找你赔罪的。” “我不是在气他说我,我是气他说你,说你……” “好啦!都过去了。吃虾!今日有你最爱的油焖大虾!” 孝煜说着往孝翊的碗里夹了块虾,同时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孝翊要是再说下去,这顿饭估计要在各种追问中度过了。无论是关于阿沅的,还是关于自己的,眼下他都不想谈。 韩夫人将两兄弟的眉来眼去看的真切,两人定是瞒着什么,不想让她知道。她笑笑也不点破,只要不出大事,她向来不怎么过问他们的事情。 孝翊的生母许夫人因难产过世,许夫人生前算与韩夫人交好,遂孝翊一生下来便由韩夫人照料。有时韩夫人也恍惚,仿若孝翊才是自己的孩子,而孝煜才是代养的。孝翊生性跳脱,心地纯良,是个简简单单的孩子;而孝煜,同在身边养大,自己却不怎么能看清这孩子,或许也有自己的原因,他每次想靠近,自己就远离,他给过机会去了解他,是自己总是躲开,是自己选择了疏离……上一辈的事本不该牵涉小辈,可她就是无法毫无芥蒂地接纳孝煜…… 孝煜连喊了几声“母亲”,韩夫人才从自我的思绪中回来,惊疑地看着他。 “这是用宁州山林里的狐狸皮毛做的裘衣,送给母亲做寿礼吧。” 韩夫人从孝煜手中接过那件裘衣,虽未伸手摸到,小臂上传来的轻柔却已告诉她:甚好。 兰姨走到近前伸手触摸那领间的狐皮毛,触手温润之极,不禁赞道:“好软的皮毛啊!费了翻功夫吧?” 孝煜笑言:“也不算麻烦。宁州高寒,这样的裘衣很常见。 “摸着就暖和,穿在身上定是要更暖和些的。往后到了冬天,夫人的肩膀可就有救了。” 韩夫人淡笑道:“真是辛苦你还惦记着。” “母亲说的哪里话。儿子孝敬母亲,应当的。” 韩夫人维持着刚才的笑意,低头领受着孝煜的孝敬。 “三哥送您裘衣,我送什么好呢?”孝翊假装思考地摩挲着下巴走来走去。 “四公子不是找人在抄写《微雨花浣》吗?那不是送夫人做寿礼的?” 樱子道破了孝翊的故弄玄虚,被孝翊狠狠地瞪了眼,“就你话多!改日真得拿针缝了你那张嘴!” “四公子你确定会拿针吗?” 孝翊被怼得要过来教训一番,樱子见势跑出厅外,孝翊跟着追了出去。 “《微雨花浣》是什么?为什么要抄写?”孝煜心生好奇。 “一本记录南方日常生活的杂书,流进了京,孤本一只,孝翊那孩子有日听我提到了,想着我可能喜欢看,就找人去抄写了吧。” 原来如此,孝煜心念。 静默了会儿,孝煜感觉母亲似有话想对自己说却犹豫不决,便主动问起:“母亲可有话想对儿子说?” 韩夫人看了他一眼,温言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先前你没回来时,王妃过来说起给你说亲的事。漳州齐远伯家的小姐,眼下正在永平府省亲,你年岁也不小了,你看……要不要找个机会远远地看那小姐一眼,心里也好有个底……” 孝煜心下猛地收紧。此次回来前他有想过会遇到这个问题,下午在芜柳居时也间隙想起过这件事,眼下由母亲口中说出来,难免让他犹疑起来。到了他这个年岁,娶妻生子避不开,只是娶谁,怎么娶,他希望自己做主,他不容许自己的人生沦为他人手中交易的筹码。 见他不语,韩夫人探询道:“不喜欢,还是另有打算?” 孝煜抬眼看着母亲,郑重道:“都没见过,谈何喜欢与否。只是有点突然。” “是我问的唐突了。你别往心里去。” “不是……母亲……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还没准备好娶亲。” 韩夫人细细地瞅着孝煜,“心里有人?” 孝煜闻言惊愕地抬头看着母亲,心里不由地打鼓,支吾道:“不知道算不算……” 韩夫人灿然一笑,“若合适,还是娶个自己喜欢的女子最好。我刚也就问问,你别往心里去。再说,眼下你这只是回来一阵子,将来会在哪里也说不好,也不是个娶亲的时候。” 母亲虽一直对自己淡淡的,但母亲这份豁达和体谅却深深地打动着孝煜。“儿子半月后又得返回宁州,眼下确实不适合娶亲,还是不要耽搁人家小姐了。还望母亲代儿子向王妃回了这门亲事吧。” 韩夫人点头应允。 阿沅近来一直在画一幅长卷,长卷的景致多为她与叔父送货一路上的风物人情,她做了取舍和提炼,眼下已画了近五尺长。 曼泽悄没声地来到窗边,伸手递过来一个信封,上面写着“何曼均亲启”几个字。阿沅接过,问道:“谁给的?” “神秘人。”曼泽低声说完就溜了。 阿沅皱了皱眉头。放下手中的画笔,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撕开信口,抽出里面的信纸来。 信的开头是一只翘着前爪伸懒腰的小乌龟。那是她先前寄给闵孝煜的信画的开头。当时正打算给他写信,恰巧窗前院中的水缸里有只小乌龟正翘着前爪在伸懒腰,她临时起意便在信的开头描摹了这只乌龟,没想到他给她的回信中竟然也描摹起了这只小乌龟。跟她的乌龟比起来,他的太丑了,线笔扭扭捏捏,可她看的却很是乐呵。本以为是他从宁州递来的信,往下一看才知,他现下在永平府,约她明日未时半刻在晏子坞相见。 离开宁州时明明约定要互通书信,阿沅回来一月后就给他去了信,结果等了三个多月,才等来一封他的回信,却是从永平府寄来的。本来还有些生气,见他约自己去晏子坞,气便消去了大半。晏子坞乃永平府有名的文人骚客聚集地,他请她去那里,还是很了解她的嘛。在宁州时,最记忆犹新的事,除了得见孝煜那把长暝剑并用其练过武外,就属酒逢知己了。没想到,他们两人竟然会成为酒友。 次日用过午膳,阿沅假装午睡,待春竹和灵竹也在一旁的隔间睡着后,她悄悄起身。为了防止被门房的发现,她溜到后院,用轻功翻到墙外,朝晏子坞赶去。 见阿沅满头大汗地跑来,孝煜从怀中掏出巾帕递给她:“擦擦吧。” 阿沅接过,边喘气边擦着额角和两鬓细密的汗珠,“等很久了吗?” “刚到一会儿。” “那就好那就好。担心迟到,我可是一路跑来的。” “下次你可以悠着点儿,多久我都会等你的。” 阿沅闻言笑笑。擦好后本想把巾帕再还给他,刚欲伸手又觉得这样似不好,总要清洗过后再还给人家,遂收起巾帕揣进了袖袋里。 瞧见阿沅的小举动,孝煜并未戳破,“进去吧。” 一进门,跑堂的就问:“二位坐哪里?” 孝煜回道:“在下姓韩,昨日请过留坐。” 跑堂的了然。 二人便跟着跑堂的穿过前厅,来到了后面一间静谧、颇具墨客情调的静室。 跑堂的带他们到后,躬身道:“二位先稍事休息。餐食一会儿就送来。” 跑堂的离去后,阿沅并未就坐,巡视完静室内部,又绕到静室外部细细地观摩起来。孝煜坐在里间,隔窗望着院中满脸好奇的阿沅,他看向阿沅的神情是那样地让人娇羞,以致阿沅无意间碰上他的眼睛,脸上顿时就发起烧来。 吃食是一盘酱花鸡,一盘蟹蒸肉,还有两盘清淡的小菜,并两壶沉香酿。晏子坞之所以深受文人墨客喜欢,主要在这沉香酿,听闻喝了能令人诗性大发,灵感肆意。孝煜边斟酒边问道:“可看出什么新奇来?” 阿沅端起酒杯,入口前道:“茅草顶挺有趣的。好想爬上去摸摸。” 闵孝煜笑道:“你很爱上屋顶。” 阿沅调皮道:“还好还好。” “永平府的屋顶还是少上的好,一不小心就会被当做贼人、刺客击杀,要么就会被抓起来关进大狱的。” 阿沅吃的酣酣的,嘴里嚼着刚撕下来的一块花鸡肉,嘟囔道:“这个我知道。我爹爹经常念叨的。” 瞧她吃的急,鼻尖和下巴上都沾上了汁液,孝煜将一旁的餐布递给她,“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这些都是你的。” 阿沅接过餐布,擦了擦嘴角,端起一旁的酒喝了口,笑道:“也不知为何,一看到酱花鸡就控制不住,上辈子定是饿死鬼来着,这辈子才这般嘴馋。” “看你吃饭可有食欲了。” “是吗?那你现在有没有很想吃。”阿沅说着把手上剩下的花鸡递到孝煜嘴边,示意他吃,见孝煜推拒着,趁他说话,她把花鸡径直塞到了他口中。孝煜被猛然塞来的花鸡堵住了嘴,尴尬极了,遂上手把夹在唇边的花鸡又往嘴里塞了塞,不自在地看着阿沅在对面大笑。 “怎样?好吃吧?这花鸡就得用手撕着吃才好吃,像你那样拿筷子夹,文绉绉的,吃不出味儿来的。” 孝煜同意地点头,随后拿起手边的酒杯喝了一口压压心头的潮涌。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临时起的意,书信来不及。”一月底收到父王来信,那时若给阿沅去信告知,她事先是能知晓的。但那时他心中烦乱,亦不晓得该不该给她回信,冒然写信告知她自己将要回来,似有意在暗示什么,犹豫再三,便延误了时机,只好回来再联系她。 “还有,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我的信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军中琐事多,一直没顾上写。” “写封信而已,能耽误多少时间呀。” “是我疏忽了。抱歉。” 阿沅此时吃的喝的正美,也不跟他计较。“那你这次待多久?” “半个月。” “半个月?”阿沅忽然有些失意,“也太短了吧。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不能多待些时日?” “军营的假期都有规定,不能擅自更改的。” “嘁!” 两瓶沉香酿下肚后,阿沅已微醺,还想再喝,被孝煜制止了。出去时,阿沅脚下已有些不稳,孝煜扶着她,她还不让,非说自己没醉。 送到何府后门的时候,曼泽早已在那里等候。将阿沅交给曼泽并吩咐他好生照顾后,孝煜便带着赵莆离开了。 曼泽扶阿沅刚进门,就遇到了阿贵还有灵竹和春竹。他还跟她们打哈哈,阿贵一句“大小姐交给我们,少爷去温书吧”就把曼泽给打发了。实则,自打阿沅偷偷出府,阿贵就跟着她,直到看到阿沅微醺地回来,她一直在暗处跟着,只是脚程比他们快,先一步进了后门。 午睡醒来不见阿沅,春竹和灵竹满府找来找去找不见,找到老夫人那里,老夫人告诉她们,阿沅跟着阿贵出去办事了,让她们别乱找了,她们才安心下来。眼下看到阿沅一个人喝醉回来,她俩对了下眼,心中便明,又被骗了。 是有些醉,可阿沅神志还算清醒。祖母问她跑去哪里,她便如实相告,说去见一个朋友。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酒虫的缘故,阿沅眉梢带笑,尽显女子妩媚,祖母看得一时恍神,打趣她,说以后把你嫁给他怎么样,阿沅急了,说祖母笑她,忸怩地兀自睡去,谁也不理。不知是祖母那句话撬开了她不自知的内心,还是她自己意识到了什么,自那日之后,与孝煜说话,联系反而客气了许多,弄得孝煜深感莫名,不知发生了何事。过了许久,才渐渐恢复如初。 第十三章 加封礼(1) 出府时,答应过兰姨,晚膳会回府用。 “孝铎兄长可好?”孝翊双颊被食物鼓得满满地问道。 “很不巧,他出府办事去了。” 早晨出门本欲先去拜会孝铎兄长,待未时再去晏子坞见阿沅,未料到了成安侯府却被告知孝铎兄长已于前日离开永平府赶赴襄州办差去了。自两年前离开永平府他们就再未见过,本希望此次回来能见上一面,现在看来多半没什么可能了。 两年前,暄王叔因罪获狱最终自缢狱中,暄王府自此没落,被降为侯府。孝煜一直觉得暄王叔的死与父王有关,甚至为此同父王有过争执,也因此才被骤然发配到宁州。 宁州两年,他先后给孝铎兄长去过几封信,皆石沉大海,他曾怀疑过是否被人从中截留,如今想来,那些信多半是从未到过孝铎兄长手中的。 “两日前我还在街上遇见他,他说前阵子去了趟吴州,接下来要歇一阵子的,怎的突然又外出了?”孝翊疑道。 孝煜微蹙了蹙眉,“可能有什么急差吧。” “其实,孝铎兄长这两年也蛮艰难的,自从暄王叔走后……” “好了,赶紧吃饭吧,菜都要凉了。”韩夫人此时插话道,眉间闪过一丝不经查的微澜。 不用说,不用查,孝煜也知道孝铎兄长的日子有多不好过。宗室朝臣获罪,不死,也多半是被贬抑或流放,像孝铎兄长这样只是被剥夺了王爵,降为侯爵,还可以出任官职,已是莫大的宽宥。比起被贬或流放,受些旁人非议和白眼已是莫大的幸事了。 “没见到孝铎兄长,那你白日里去哪了?我下学回来都不见你。” 沉浸在为孝铎兄长唏嘘中的孝煜被孝翊拉回现实,清清嗓道:“在街上转了转。永平府这两年变化挺大的。”他同阿沅的接触一直没跟孝翊提过,孝翊小孩心性,说话常不经大脑,随口而出,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只能先瞒着他了。 “阜平街上去年新开了家茶社,那里的茶可香了。听说用的是安溪春茶,可入口的感觉却与别处很是不同。改日你可一定要去尝尝!” “当真?” “真的。我跟绍卿都去尝过了。” “就是你上次提到的那家茶社?”韩夫人此时问道。 孝翊喝了口汤,拿着汤勺嗯嗯道。 “母亲也去过?” “没有。只听孝翊提过。” “那改日一起去可好?” 韩夫人淡笑道:“好。” 难得母亲有雅兴,又肯一起同自己做些事,孝煜心中不禁欢喜。 因着韩夫人生日宴,孝煜加封郡王礼,十几日来安西王府里比起往日来忙碌许多。韩夫人性子清淡,不喜热闹,往年都是王爷在她生辰这日往南院送好些礼物,韩夫人简单吃碗寿面了事。今年因与孝煜的郡王加封礼放在了一块儿,遂办的较为浓重。说隆重,跟王府里其他人比起来,还是清简多了。 “母亲近日受累了。”瞧着王妃眉间微蹙,左手不断地按压右肩,世子起身到王妃身后,为王妃按起肩颈来。 王妃垂手静心享受着儿子的孝心。“比起操办别的宴会,这个算轻松了。” “南院那边向来安静,不争不抢的,倒是替母亲省了不少麻烦。” 王妃闻言哼了一声,道:“不争不抢,却什么都得了。比起西院来,不知高明多少呢!” “母亲慧眼。三弟的性子多少跟了那韩夫人,虽不至像韩夫人那般淡漠,却异常地冷静沉着。孩儿常常看不透他。” 王妃闻言侧头看了世子一眼,“为何有此感触?”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着他带着军功回来受郡王礼,心里多少有些羡慕。” “早先老三被派往宁州时,西院的还幸灾乐祸,说什么王爷不待见老三,连他的加封礼都不当回事,任由他荒废。可眼下呢,孰高孰低,不一目了然吗!” “听闻老二在岷山还是老样子,父王知道后气的不行。” “那还不是你父王纵容!袁氏一闹就给台阶下!”王妃脸上顿显愠怒,没一会儿又松下来,“随他闹去吧。横竖也不干我们分毫。” “但老三……” “老三怎么了?” “老三眼下军功在我们几个兄弟间是拔尖的,又赶上此时加封郡王礼,明里暗里声望都提升了不少。连晋安王叔都说老三很有父王当年的风范呢。” “说来,你怎么就在武事上没什么进益呢?你父王好歹以将帅立世,作为安西王府的世子,怎么着武事上也不该落于人后,你却偏偏在武事上不上心!” 世子面露愧意,支吾道:“儿子不喜武事,也志不在此,遂……遂偏废了些……” “倒不是要你做到带兵打仗那般,起码也该过得去,不丢你父王的脸面,你倒好,上次冬猎生生被老四都给抢了风头!” “老四都进京府少侠前三了,自然是比我厉害的。” “那老三还拿过两次头筹呢。技不如人就该想着多磨练自己,光羡慕有何用!” “是。母妃教训的是。”世子唯诺道。 “上次你舅舅提过的调你进阙下门的事怎么样了?” “又出了些岔子,暂时怕是不能了。” “一想到你与那龚子优同领工部侍郎,我这心口就喘不上来气!”王妃深叹道,不悦之色渐次浮上脸面。 “母妃稍安勿躁。”世子一手扔按在王妃肩头,一首顺着背部为王妃顺气。“好在他都不去工部,免了我不少尴尬。” “还是尽早调离的好。别回头连带着惹得一身骚。……不行,回头需找你舅舅再说说。” 调离工部,入阙下门不是件容易的事。阙下门执掌中枢阁所有政略、策书的撰写、下发、兼执行,乃朝野中除了中枢阁外第二大权策机构。进阙下门,不仅仅是官阶的升迁,更是一只脚踏入权策核心的重要契机,有仕途之心者莫不向往。早先父王也多方助力过,无奈总有掣肘,一直未能成行。世子见母妃如此不悦,又不好弗她心意,便没再说什么,由着母妃去游说舅舅。 第十四章 加封礼(2) 加封礼当日,礼部仪制清史司的赵郎中早早地便来到王府,宣读已经加盖了宗正寺印信的礼书。接收刚毕,皇帝身边的黄公公又匆匆赶来,送来皇帝的贺礼——一把羌国短刀——庆贺闵孝煜加封安晟郡王。那刀,刀身清亮,切口锋利,柄腕处有一小小的“乂”字形符号,孝煜曾在晋安王府中见过一柄类似的。据说这刀由羌国著名的铸刀师王允所造,因锻造工艺复杂,耗时久,甚是稀有。 因与韩夫人生日宴在一天,加封礼结束,收了一圈贺礼,接着韩夫人又收了一圈贺礼,又听了几折子戏,一天差不多就结束了。虽说清简地办了办,结果一天下来,还是累的慌,尤其韩夫人,宴会一结束就躺下了。 兰姨催着樱子和磊子还有另几个丫头将收到的礼物都搬到南院西侧那间屋子去,这些年悉数收到的各色礼物都存放在那里。 “今日沾了你的光,收的礼还算上乘。” “反正母亲也不在意,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倒也是。”兰姨稍顿,似是刚想起来,“问你个事,这次回去,能带个人么?” 孝煜轻挑了挑眉,“谁?” “磊子。”兰姨有点难为情,叹了口气,“带他去给你做做杂活就成。” 磊子自小顽劣,这两年许是做了不少让兰姨糟心之事,才逼得兰姨向他开口。 “他在府里待不住,让他跟着你,我放心。” “宁州是军营,经常要巡防,有时还会遇到战事,让他跟着,会……” 兰姨知道孝煜担心什么,忙道:“让他待在你的府邸里做些杂活就成,他识字不多,又不会拳脚,哪里上的了战场,去了也是拖累你,就让他待在府邸,做做清扫,采买这些,这些他做得来。” “……若他愿意,到时就带他一起走。” 兰姨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谢谢你,孝煜。” “没事,放心。” 从前未担朝职时可以随时进宫,如今进宫却要提前禀报,允准后才可进宫面圣。无形中,宁州守将的身份将他与天子隔远了,曾经堂兄弟般的情谊也淡了。 孝煜到宜兴殿时,皇帝正与龚子优在品尝越州新供的当季杨梅。 黄公公回话道:“启禀陛下,安晟郡王请见。” 皇帝手执一颗杨梅咀嚼着,“快请进来。” 原本挨着皇帝坐的龚子优此时起身整衣,下台恭敬地立在一侧。 孝煜进殿跪拜行礼,“臣宁州守将闵孝煜参见陛下,愿陛下福泽万年,平安康泰。” 皇帝此时伸手将口中的杨梅核掷于案上,道:“起来吧。” “谢陛下。” “两年未见,壮实了不少。宁州的日子不好过吧?” “守卫国土,匹夫有责,臣不觉的苦。” “越州刚到的新季杨梅,你也来尝尝。” 皇帝说着朝孝煜摆了摆手,示意他上前。可孝煜未动,双手抱拳道:“此乃御供,臣不敢僭越。” “一盘杨梅而已,上来吧。” 孝煜踟躇着,皇帝等着,龚子优此时道:“陛下,郡王估计不好意思呢。” 有些僵持的氛围因着龚子优这句调笑松弛下来,皇帝诧笑道:“出去两年,你倒是拘谨起来了。上来,赶紧上来!” 孝煜嘴角微搐,这才慢步踱至御前,将皇帝递来的一颗杨梅塞入口中,轻嚼,随即一口润汁浸满口中,清甜四溢。 “怎样?”皇帝好奇地注意着孝煜的神情,见他眉眼舒展,笑道。 “圆润爽滑,清甜浸脾。” 皇帝大拍御案,随即欠身将孝煜拉在身旁坐下。孝煜一时局促,坐了好一阵绷紧的肩颈才松下来。话常了一些琐碎后,孝煜郑重道:“恭喜陛下喜获皇子公主。” 皇帝不经查地微抬眉眼看了眼远在阶下的龚子优,随即微荡嘴角道:“你的恭喜朕收下了。你什么时候带个郡王妃来给朕瞧瞧?” 孝煜忽闪了两下眼神,“陛下说着怎么打起臣的趣来了?” “你年岁不小了,像你这般大的,子嗣早都绕膝跑了。听说漳州齐远伯家的小姐有说给过你,你拒绝了。怎么,不喜欢?” 孝煜心头疑窦顿生,皇帝怎么知道漳州齐远伯家的小姐说给过自己?“臣眼下驻守宁州,那里生活艰苦,平日琐事甚多,根本无暇他顾,还是……不要耽搁人家小姐的好。” 皇帝轻抚额角,笑道:“你呀,还是这副清冷的性子,凡事总想太多。守军就不能娶妻生子了?那四境那么多将领岂不都得打光棍,我西咸未来的领军将领何来?” 闻得皇帝不悦,孝煜忙正正身子,伏跪道:“臣之罪。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 “朕知道你怎么想的。罢了,回头等你想娶的时候再娶吧。” “谢陛下。” 作为加封郡王礼皇帝赠送羌国宝刀的谢礼,孝煜带了三件狐皮毛制成的襁褓进宫,分别赠与了皇后所生的双生子和瑾妃所生的公主。 殿门前早已空空,皇帝还兀自望着。 “陛下,郡王已经走了。” 听见龚子优的声音,皇帝才收神敛气,不无失落道:“走了,又走了。” “郡王还会回来的。陛下还见得到。” 皇帝嘴角一凛,怅然道:“再见时,就不知是什么情形了……” 龚子优低眉抿唇,静静地与皇帝安坐在宜兴殿中,任由那离愁别绪四处流窜,而后遁于无形。 皇帝闵孝衍兄弟姊妹不多,仅有的两位弟弟,一个生性自闭,伴有癔症,一个四岁时伤了腿,行动不便,皇帝自幼的玩伴就不多,闵孝煜是他不多的玩伴中最为谈得来的一位,以前还是皇子,孝煜亦是王府庶子时,彼此经常谈诗论画,倾谈心事,世事变迁,如今似只剩君臣二字了。 从前种种,孝煜亦是怀念,却不敢再如从前那般随意。身份巨变,束缚亦随之而来。今日殿上的情形恐成日后常态,心中再多感慨也不能改变什么,思来想去,心间烦躁更甚。至父王书房前,才匆忙理了理思绪。 “此番回去,一切都要有备而行,勿不可鲁莽行事。” “孩儿谨遵父王教诲。” “明日一早就要赶路。早些回去歇着吧。” “是。父王也要保重身体。” 孝煜眼含不舍地拜别。 待孝煜退出房门后,安西王问道:“今日进宫情形如何?” “一切顺利。” “宫里新添的那几个呢?” “小皇子受了点风寒,太医看过了,不碍事。” “照顾好了,别出岔子。” 朱越俯身领命。 安西王原本只想凭一己之力代替皇帝管理这偌大的王朝,并不想做那弑君夺权之人,他只想让天上的父皇看到他的本事,证明父皇当年错了,错了……可如今,天赐的机缘,皇位上的人自甘堕落,他若再矜持,就太懦弱、太让众下轻看了,天上父皇看到也会在心里讥笑他缺乏魄力吧。既然他们自己行事脱轨,辱没了皇权,皇室血统,那就休怪我抬脚踢人! 卯时一过,南院西侧的屋子出来一人,随即顺手又将门关上,由台阶下的人陪着到南院主屋跟前。 孝煜在韩夫人门口站了一会儿,跪地拜别。屋内亮灯,传来韩夫人略显沙哑的声音:“露气重,别跪着了。我一切安好,你放心。” 孝煜喉结动了动,踌躇了好一阵子才回道:“孩儿走了。母亲保重。” “路上小心。” 起身走了几步,再回头,主屋的门依然闭着,灯亮着。两年前离开时,也是这样,隔着门辞行,可上次没有这次这般难舍,不知为何,一种永别的思绪在心头萦绕。 过了最后一道关卡,回望已在远处的永平府,孝煜眉间的忧虑依旧未散。此次回来,时日不多,却明显感到永平府形势紧张,暗流涌动,制造这些的自有父王的功劳,可这股暗流最后将流向何方呢? 第十五章 病重 孝煜离京两日后,阿沅从曼泽手中拿到孝煜的信。 他道歉,说时间太过仓促,未来得及同她辞行。还在信中保证会回她信,希望阿沅能继续和他通信。还说了许多话,字里行间似在担忧些什么。另提醒她,永平府不同别处,易惹祸上身,叫她注意安全。阿沅一面烦他像父亲一样唠叨,一面又为他这样的唠叨心生欢喜。 自春夏更替后,祖母的咳疾一直未见好,前阵子改换了白云堂的药方,才渐渐有了好转。这日阿沅跟着阿贵去街上置办端午节制香包用的香料,顺便去了一趟白云堂,为祖母再抓一副药。在一旁等候之际,隐约听到帘子后面的谈话。 “整个永平府所有药堂的大夫基本都请遍了,还不算宫里的御医,就是查不出来到底是什么病?也是邪门了。”此人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是身上的病,就是心上的病,无非这两种,能奇到哪去。”这声音云淡风轻,似不以为然。 “话是这样说,可查不出病因,终归显得我们这些大夫无能不是,传出去也不光彩呀。” 一声轻笑。“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他们未担心脸面之事,你倒是担心起来了。” “哪能跟御医比,御医靠的是俸禄,我们靠的可是布衣百姓,砸了招牌谁还来看病?” “你这是心有不甘。好不容易逮到个给贵胄看病的机会,希望凭此行大运,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舍进了名声。” 此时有清嗓的声音传出,“这机会摆在你面前,你能不要?” 帘子后静谧了会儿,又听到“安西王府的差,确实是好差,可惜这幸运锤没砸到我头上。” “这位韩夫人定是很受安西王宠幸,要不然也不会劳师动众请这么多大夫前去诊治。” ……“或许吧。” 祖母的药备好了,阿贵接过掌柜手中的药包,转头对阿沅说了声“走吧”,阿沅便跟着出了白云堂,最后只听见身后飘来“咦,怎么没请你过去看看呢……” 自生日宴后,韩夫人就一直身体欠佳,近一月来更是水米难进,整日卧病在床,大夫来了一批又一批,皆束手无策,安西王愁闷不堪。 朱管家犹豫不决,思量着该不该开口,王爷瞧出端倪,道:“有事就说!” 朱管家抿了抿嘴角,沉声道:“要不……请白云堂的过来看看?” 沉寂。好一阵沉寂。 过了这么久,安西王也曾在心里起过请白云堂的来看看的念头,最后都被一丝侥幸牵住,希冀能有人看好韩夫人,结果还是失望。眼下已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再不让白云堂的来看看,后果要不堪设想了。 “请吧。” 朱管家抬眼看了王爷一眼。虽未看清神情,但瞧着王爷的身形,也知他隐忍,可惜韩夫人并不领情,兀自折磨自己,也折磨王爷。 白云堂是做药材生意的,医术亦闻名遐迩。白云堂的当家白译祺眼下正好在永平府分号办事。前两日刚与医道好友谈及这位韩夫人的病况,不料今日就有人上门催请他前去诊治。医者仁心,本不该推让。只是这位韩夫人与他们白家有段纠葛,这让他下决定存了犹疑。无论是出于医家救人的己任,还是忌于安西王府的权势,他似乎都没有回绝的余地,思来想去,还是跟着来人去了王府。 故人相见,分外伤情。韩夫人问起哥哥和家中可好,白译祺有礼应答,客气的很。大家皆心知当年事况如何,一时唯有感叹命运弄人。也不知是见到故人解了心中烦闷,还是白译祺的医术确实精湛,韩夫人的身体自那日后竟渐渐好了起来。 “你说,她这究竟是心病得了心药好的,还是这白译祺确乃神医圣手?” 安西王眯着眼思索。朱越垂眼温言道:“不管是哪个,夫人好了是真的。” 安西王左手搓着右手边的袖角,斜睨了他一眼,“就你会说话。我还不知道她好了!” 朱越淡笑道:“夫人好了,您也可以放心了。” 安西王闻言敛了敛神情,郑重道:“吴州那边现下什么情形?” “这个月新送的信报显示,还在送。” “他这是打算把整个吴州的赋税都填进东境那个大窟窿里去!” 安西王语带怒气,朱越谨慎回道:“眼下最担心的是越州那边,夷国公府那边同邢敏彦接触频繁。若越州也往东境那边填补,对其他三境尤其晋安王的西境尤为不利。” 安西王面色沉重,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短暂的沉默后,道:“叫顾铭屠来。” 朱越眼神闪了闪,道:“是。” 当年安西王被削军权,由当时还是昌王的晋安王接任。那时的晋安王年轻气盛,战事经验有限,加之晋安王性情粗疏,不善筹谋,渐渐地四境军权被分刮,最后只剩下老巢西境一隅留存。后来安西王逐渐列席参政后,北境和南境又渐次被拉回到安西王手中。唯独东境,失于他手,如今被夷国公当做了挑衅他与东凌国的襟带关系,削弱他对其他三境军事辖制的有力武器。 书房门甫一打开,东院那边传来哭喊声,安西王不禁蹙眉道:“怎么回事?” 朱越转身回道:“不清楚呢。许是哪个下人犯了事,王妃正在训诫呢。” 安西王冷哼道:“整日里乌七八糟!” 韩夫人近来身体不好,厨房和府苑皆得命令要格外照顾。王妃和侧王妃皆心中多有不满,明里暗里地发泄着。之所以夜深还吵闹不止,只源于一碗银耳羹。韩夫人胃口不佳,进食甚少,晚间时突然想吃碗银耳羹,兰姨高兴,便着樱子去厨房做。谁料侧王妃身边的丫鬟彦凤无故找茬,将快炖好的羹不小心给打翻了。两人遂争执起来。 王爷知道后对韩夫人道:“以后你这边开个小厨房吧。”“在一个锅里吃了二十年,不用麻烦了。开了小厨房传出去,有损王爷的贤名。”王爷听出韩夫人这是在讥讽自己。他也不介意,反正自她知道当年的事后一直这样,他早习惯了。再说了,韩夫人冷冷的样子别有一番风情,他心喜且享受着呢。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事后,王爷就此事质问王妃,也去敲打了侧王妃,知她不是个省油的灯,需特意叮嘱才行。侧王妃却委屈连连,嘴上是应了,待王爷一出府,却在自己的院门口对着韩夫人所在的南院说尽了难听话。全府的人都听见了,却没人敢吱声。兰姨忍无可忍想出去辩驳几句,被韩夫人制止。而王妃因刚被王爷质询过治家能力,听见侧王妃此番不合身份的撒泼,甚是愤怒,下了死令严防府内人嚼舌根,若有只言片语传到王爷耳中,乱棍打死。 但事情还是传到了王爷耳中。气归气,却也只能忍着。谁叫那袁氏有个在吏部当尚书的哥哥呢。 第十六章 流言 今年入夏入得早,刚进六月,就热得直冒汗,一到七月,说堪比火炉也不为过。安阳宫从六月初就日夜在正厅和太后寝室安置冰桶,外间尽管热得人打蔫,安阳宫内却始终如初春般清凉。 一众妃嫔和昌乐长公主离开后,太后就一直在正厅的塌上闭目歇着,蔡昕在一旁轻轻地为太后捏腿。比起熟悉的脚步声,从外间带来的暑气率先惊醒了太后,迫使她老人家缓缓睁开了眼睛。 “儿子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现下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一点也不懂的爱惜自个儿。黄兴,你这近前掌事是怎么当的,也不劝劝皇帝!” 进来后同蔡昕站在一处的黄兴闻言扑通跪地请罪道:“奴才该死,请太后宽恕奴才。” “是儿子的不是。刚见完陈继良,心里堵得慌,想到母后这儿来凉快凉快。” 太后紧了紧唇,不似刚才那般气急,“那也该避避日头,怎能这般莽撞。” “母后训的是。儿子记下了,下次一定注意。” 自从皇后和瑾妃相继怀孕并诞下皇子皇女后,太后和皇上的关系便缓和了,不再似从前那般剑拔弩张。近半年来,更是亲密许多。 蔡昕瞧着太后和皇帝言和,弯身拽了拽黄公公的衣袖,示意黄公公起来。黄公公微抬眉眼偷瞄了一眼,太后和皇帝正对坐着闲谈呢,遂提摆起身,跟着蔡昕悄悄移到了殿外。 “陈继良是三朝元老,不是什么要紧事,没必要弗他脸面。” “那老匹夫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总是摆出一副阁老重臣的架子!” “摆架子,顾名思义,摆的架子罢了。朝事上眼下以他为尊,该给的面儿还是要给的。有他在,能平衡朝局,亦能压着安西王,他要是倒了,才真是我们噩梦的开始。” 让权臣互相牵制,以达到权势平衡,来稳固皇权,父皇在世时这般教导,已故的程太傅,如今的何侍读亦曾这般教导,可皇帝不喜这些权术,从未真正上心过,更谈不上运用。这天下之主说来是自己,实则是安西王,满朝文武皆心知肚明,皇帝自己更是明白。若非母后和舅舅贪恋权位,将自己推到这皇位上,他是宁愿做个闲散王公,与子优逍遥度此生的。如今骑虎难下,前路尽是凶险,除了硬撑着,他实在不知还能如何? “对了,容妃入宫已月余,皇帝还未临幸吧。她是恽怀文家的女儿,皇帝当知其重。” 皇帝蹙眉紧闭双目。每次一涉及后宫,皇帝就异常烦闷。好不容易子嗣的事暂告一段落,又来了个容妃。恽怀文是北境统帅,下辖缅州、锦州、雷州三州,母后在打什么算盘他自然懂,无非是要建立自己的军方阵营。可是缠绵后宫,实在非他所愿呐。 “恽怀文曾在安西王部下效力,母后确定有了这次姻亲关系,就能断绝北境与安西王的牵连?” “断不断得彻底,结论尚早,但不至于毫无裂痕吧?这人呐,总是更顾及自己些。没顾到,只是时机不成熟,一旦时机有了,你且看他是顾着自己还是顾着旧主?”太后一副运筹帷幄之姿,皇帝听着看着差点就信了,结果被太后紧跟而来的一句话敲醒,“对容妃上点心。保她就是保皇位,保你自己,皇儿可明白?” 皇帝嗯了声以示明白。实则心中因此话题早已烦躁不已。 太后看出皇帝应的敷衍,心下不禁寒凉,叹着,如此白目,活该任人宰割! 正厅里好一阵沉默。大约一刻钟后,太后懒懒道:“皇帝回宜兴殿吧。哀家累了,要进去躺会儿。” 厅内没有动静时,蔡昕已悄悄进来。此时太后说要休息,他便上前搀扶着太后朝寝殿而去。皇帝无奈,只好起身,躬身俯礼后由黄兴陪着回了宜兴殿。 十来日后,不知从何处传起的,宫中竟传起了皇子皇女的流言,说皇后生的两位皇子和瑾妃生的公主看着跟皇帝不像,倒跟龚侍郎挺像。流言似长了脚,短短数日,已穿越宫墙,落入朝臣的耳中。因皇后牵涉其中,早已慌乱,根本无心整饬后宫的流言纷飞,太后只好出面解决,接连处死了五个乱传流言的内官和宫女,后宫这才安静下来。可流言并非杀几个多嘴的内官侍女就能消绝的,宫中流言依然不断,只是比起先前来隐晦了许多。时日一久,皇后和瑾妃相继闭门不出,偶尔出来,精神也大不如前。 宫里算是安静了一段时日,宫外却一直未曾平静。陈继良的夫人昌乐长公主进宫时特意看望了皇子皇女,回府后,语焉不详,但陈大人却大抵已有了判断。隔日在保和殿上会同礼部尚书和几位大臣极力劝解皇帝,再次请求禁止龚侍郎留宿宫城,不惜搬出历代先王来向皇帝施压。此番朝臣们意志坚决,誓要将龚子优赶出宫廷,不似从前那般仅仅嘴上反对。此番谏言与太后素来的心愿相合,太后未加阻挠,皇帝被逼无奈只好同意,不再让龚子优夜宿宫城,但允准他一月内奉昭进宫三次陪驾。几位大人素知这位皇帝疯痴,也不敢逼得太紧,主要目的既已达到,细枝末节上便不愿再顶撞圣上,此事就此暂落。 作为皇帝的身边人,此次宫中流言,何如意也未能幸免。早在流言之初,他便忐忑不安。以皇帝的心性和过往的行事,那流言恐未必只是流言。若真如流言所说,皇帝的皇位怕是要不保了,更甚者,一干人等也是要掉脑袋的。 入京五年,何如意鲜少与同僚话事交际,每日进宫,回府,两点一线,其余时候不是看书便是写字、画画。朝堂上的起伏他虽有察觉,却不愿参与其间,可皇子皇女之事,事关皇帝的大位与名望,他不能置之不理,也不忍置之不理,遂再次斗胆谏言,让皇帝远离龚侍郎,多事朝政,无奈皇帝将他也当成陈继良一伙,对他大加斥责,并罚其在宜兴殿门外跪了一日一夜,直到何如意昏厥在殿外,才着黄兴将其送回府,随后又将何如意潜回了翰林院,让他修书撰史。 品阶未变,可终归算是贬斥,整个何府由此沉寂下来。曼舒和曼泽在书院频遭奚落,阿沅几次想替他们出头,都被曼舒坚决拒绝,甚至言辞激烈地请求她不要再惹事了,还嫌我们不够丢脸吗。还搬出从前阿沅在书院弄出的笑话,说外界都在传他们何家家风不正,你不嫌丢人,我嫌,等等。阿沅郁闷难消,跟阿贵和祖母诉苦,也在写给孝煜的信中抒发烦闷。 自父亲被贬斥后,府内的管辖比从前更严了,从前借着去荣昌伯爵府的名义出府也不好使了,阿沅每日闷在府内,觉得自己都快变成霉球了。前几日绍卿托曼泽送来书信,邀她去芜柳居听曲品茗,说初瑶姑娘新排了首歌,进了新茶,可她无法脱身。祖母如今看她看的也紧,任她怎样哀求保证都不行。偷着溜出去,每次都被阿贵截回。母亲耳根子软,倒是放行过几次,后来被父亲训责后,也不再给她开绿灯了。 沉闷在府的日子,看书、画画、写字这些原本还算喜爱的嗜好也像枷锁般困住了她,似置气般,每次父亲母亲叫她练字画画,她就是不练,只一味地练武。兴许知道将阿沅强压在府里她心中憋闷,便对练武一事睁只眼闭只眼,不像从前那般管束的紧,由此,常常白日里就见阿沅满头大汗地挥剑如雨,庭院、后院、过廊里的树杈,枝叶时长散落一地害得清扫的仆役叫苦不迭。 比起出府闹出事情,还是在府里闹安全些。父亲、母亲、祖母一致这样认为。秋姨娘心中不悦,却习惯了温良贤德,嘴上面上自然未有说辞。曼泽和曼兮不仅没意见,更是常常跟着阿沅一起胡闹。唯有曼舒,每次一见满地枝叶,打翻的水缸,地上的碎瓦片,都不惜嗓地吼上一番,吼得全府震天动地,下人们私下里都管曼舒叫“河东狮”。 也许是渐渐习惯了圈府生活,也许是日日练武剔除了心中憋闷,抑或是终于知道再怎么折腾也不能出府,阿沅竟能静下来看书写字画画了。期间不仅给孝煜写过两封信,还给初瑶写过几封信。孝煜离的远,一封信等他收到要两个月,再等他回信,又两个月,来回不耽搁也要四个月,说来,她的烦闷倒多半是同初瑶的通信解除的。 不仅阿沅烦闷,绍卿也烦闷了一阵子,有了新职后方才好些。自打礼部的职事黄了后,几番打点,他又在柴英手下讨了个差事,在永平府治安防担任三防统领,负责永平府崇礼至龟甲一带的安防。这个职事是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寻的,荣昌伯虽不甚满意,可比起他先前整日流连酒坊歌馆,有个正经事做总归好些,便也没再说什么。于绍卿而言,算是间接实现了从军夙愿。 第十七章 闵孝云 年关将近,年节所需的货品陆续已备的差不多,母亲原本有对银钩翡翠耳环,先前不甚摔碎了一只,一直未配到合对的,口中常惦念着。昨日祖母念叨了句“没有合对的,就另置一副,何苦这般愁闷”。兴许受了祖母的感召,今日一早用过早膳母亲就叫幺娘去备车,打算去饰品铺子另置一副耳坠,顺便将久圈在府的阿沅一同带出去散散心。 久未出府,乍一出来,阿沅就跳下马车,自顾自地朝前奔去,足足像一只脱缰了的小倔马。母亲一路劝她上车都未果,最后只好威胁要是再不上车,便打道回府,不去买耳坠了。阿沅这才乖乖地登上马车。自上了马车到后来下车再连着转了几家铺子,阿沅始终被母亲紧紧攥着,片刻未能离身,正抑郁不堪时,遇到了久未谋面的闵孝云。 闵孝云由两个丫头簇拥着进来,先在铺子左侧的看台前看了一圈继而往右侧走来,原本还闷闷不乐一脸愁云,看到阿沅时瞬间换了副脸面,那股傲慢清高劲又摆了起来。碍于身份,母亲拉着阿沅向闵孝云行礼问候,知道这位安西王府二小姐不好惹,母亲行完礼便借故带着阿沅离开了。后来在另外一家饰品铺子母亲买了一对还算合心的耳坠子,这才打道回府。 过年间,各府走动本就频繁,各种流言蜚语,八卦轶事不少。阿沅也是借着这段时间,有幸跟着母亲、祖母出过几次府门。上元节刚过,叔父从徽州寄来的自家商号产的上等布匹便到了,祖母着母亲给姑母送些去,阿沅遂随着母亲又去了趟荣昌伯爵府。初五来时,绍卿执勤不在府内,今日碰巧他在。向母亲保证只是去找绍卿说说话后,阿沅径自朝绍卿的院子走去。 宝新见阿沅来,高兴地朝屋内喊道:“公子,何府大小姐来了。” 绍卿闻言挑帘露出脸来:“快进来,外面冷。” 屋内许是生着火盆的缘故,有股炭烧味儿。阿沅在火盆旁坐下,伸手在火盆上晃了两下暖暖手,问一旁的孝翊:“我脸上有花啊!这么死盯着我!” 自打阿沅进屋,孝翊就始终笑眯眯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不言半语。阿沅脸上自然无花,只是许久未见,想这样静静地看看她罢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是时不时地想起这丫头,想着想着还会傻笑。 “这不是很久没见了吗?想辨认辨认,看你有没有什么变化。” “那四公子观察的结果如何呀?” “高了些。再有就是……”孝翊想说实话,但这样会显得很没礼貌,转而道“你最近是不是练武练多了?” “咦,你怎知道?”阿沅惊讶道。 孝翊笑而不语。阿沅不解,看看绍卿,绍卿手握茶杯也笑而不语。阿沅生气道:“干嘛,打哑谜呀?” 绍卿率先笑出声,“什么哑谜!练武之人身形不同于常人,这能成什么哑谜!” 阿沅顿时明白过来,右手不由得摸摸了左臂。坚实有力。“我先前不是一直被圈在府里吗,无聊就只好练武喽!” 何如意被贬斥的事,绍卿和孝翊都有所耳闻。因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并不曾当面安慰过,绍卿遂道:“你父亲还好吧?” 提到父亲,阿沅忽然垂目,沉声道:“还好。如今每日在翰林院修书,时辰到了回府,隔日再去修书,来来回回,就这样。” “这样也好。远离朝局,也就远离了是非,不失为保身良策。” 阿沅看着孝翊,宽慰一笑。 “天子威严,兴来荣誉,怒来挥斥,从来如此。远离的好。” “父亲也这样说。他本就爱好文墨,侍君伴君这种事远非他所长,亦非所愿,眼下这样,也算他心向所之。” 话题似乎有些沉重,弄得原本就因担心冷风灌入而密闭的屋子更显憋闷,意识到这点,阿沅突然提起兴致问孝翊:“这么久没见,你怎么样呀?” “我呢,老样子,上学下学喽。” “七月不是就要结业了吗?” “那不还有好几个月。” “今年校场比武参加吧?” “嗯。最后一次了,以后就是想去也没机会了。” “是啊。趁着还能参加赶紧再玩玩,争取拿回头位。”提起校场比武,绍卿就心生遗憾。直到结业,连前十五都没进过。从前他总爱打击孝翊,吃了几年世态凉风,最大的感触莫过一去不复返,遂近来他鼓励孝翊渐多,打击渐少。 “回头我去给你助威!” 孝翊伸出右手小指,要跟她拉勾,阿沅笑她幼稚,但还是伸手与他拉勾做了约定。 孝翊身旁的小厮吉祥这时在屋外回话,说允妍郡主找到了,已回府。 “这下你可以安生坐着喝茶了。”绍卿淡然道。 孝翊肩颈一松,“可不是。”说着就朝一旁绍卿的怀里倒去,绍卿见势立马挪了挪位子,眼看就要落空,孝翊陡然又将身子拉直,坐回原位,口中编排道:“小气!” “要是安西王府里有人知道你没去找允妍郡主,而是在我这里待了大半日,猜猜会怎样!” “三哥老叫我敬着你,说你长我几岁。瞧瞧你这样子,实在是让人敬不起来!” 孝翊说着嫌弃地摇摇头。绍卿不以为然,依旧调笑地看着孝翊,还用脚趾戳戳孝翊的肩膀,孝翊不悦地拿起一旁的火钳作势要敲开那只臭脚,绍卿见状立马将脚缩回去。再慢半步,他的脚估计就要变成焦猪蹄了。阿沅看着他俩小儿心性,笑的直摇头,同时对闵孝云发生了什么颇感兴趣。“你家二姐出什么事了,还要你去找?” “不只我要找,全王府的人都被派出去找了!” “为何?” 孝翊无奈地看了眼绍卿,绍卿无视他的无奈,转头去看窗外院中枝干光秃的杨树。 “每次碰见你,都遇上了我不愿启齿的事情。” “不愿说算了。看把你难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踟躇了会儿,像在心里做了一番挣扎,孝翊支吾着:“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阿沅的好奇心又被吊起,鼓励的眼神看着孝翊,期待他往下说。 “父王将二姐许给了都察院的左都御使顾铭屠,二姐不愿意,离家出走了。” 阿沅闻言双目大睁。这闵孝云比她想象的还要生猛啊!上次绝食割腕,这次离家出走,自己常自诩要追求心性自由,可跟这位二小姐一比,实在是自愧不如啊! “我知你心里在想什么。可面对这样一位家姐,我也很无奈啊!” “这又不关你事,有何无奈的!” “话虽如此,可同在一府,难免殃及池鱼啊!” “你被训了,还是被打了?” “那倒没有。就是整个王府自年前就气氛诡异,侧王妃日日打骂下人,王妃又训责侧王妃,……总之,乱糟糟的。” 阿沅想起年前陪母亲逛饰品铺子时遇到过闵孝云,那时她还恍惚,为何一向志得意满,目空一切的允妍郡主会那般神情寡欲,兴许那时她正在为这桩婚事发愁呢。想起先前父亲被贬斥,家里的氛围也是诡谲沉闷,阿沅多少理解孝翊的烦忧。“且忍着吧。马上不是要开学了吗,也不用整日待在府中。” 孝翊闻言,笑道:“也是。只是苦了韩姨,整日要在府中受那耳鬓之苦。” 孝翊口中的韩姨当是孝煜的母亲韩夫人,上次无意间听到韩夫人病重的消息,后来一直也无从得知究竟怎么样了,遂借机问道:“听闻韩夫人去年病过一阵子,现下身子可好了?” “韩姨去年确实病过一段时日,那段日子真难熬,当时以为……”孝翊说着停下,阿沅明白他言下之意,“现在好了,就是自那次病过以后,胃口一直不见好,人也瘦了不少。整日待在书案前,写来写去,也不知在写什么……” 孝翊所述韩夫人的景况,阿沅无法全然感知,只是惦念着身体,“身子好了就行。兴许是刚好起来,胃口一时未恢复,过段时日兴许就好了。” “但愿吧。” 闻得他们的对话告一段路,绍卿抬声道:“还是冷啊!连乌鸦都不愿在树上多待会儿。” 阿沅和孝翊闻声也向窗外的树上望去。隔着窗,大树看上去氤氲一片,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生气,若非树皮纹路清晰,皮色良好,还以为它早已枯败了呢。 自前年拒绝了羌国的和亲后,闵孝云陆续还拒绝了甘北郡王、燕东纪王次子和建业候长子的婚事,理由是郡王爵位低,远嫁,建业候仅仅只是个户部侍郎,其子更是品阶六品,挑来挑去,等来的竟是被指派给了顾铭屠。顾铭屠身居都察院左都御史,位阶正三品,年过三十,未娶,府内只有一个侍妾,论条件,是极好的。闵孝云不想嫁,主要是不喜欢这个人。她小时候见过此人一面,在自己家,觉得这人长得就不是一副好人样,还奚落过他。此后每次遇见此人,他看她的眼神都别有意味,好像她是他的猎物一般,她害怕那种眼神。可是无论她怎么挣扎,母妃怎样恳请父王,父王都无动于衷。此外,她已经十九岁了,年岁不饶人,再这样耽搁下去,恐怕只能嫁去偏远之地,或者给人做小,百般挣扎下她才点头了。 那次和亲失败后,安西王打算继续将孝云许给陈继良的长孙,无奈昌乐长公主不喜孝云,只好作罢。去年年中,孝云的舅舅吏部尚书袁鸿突然向他提到,说顾铭屠想娶孝云为妻,托他作媒。乍听到时,安西王内心甚为不屑,腹诽着“凭他也配娶我的女儿”,他心中不屑,只因此人品性不佳,孝云嫁过去难免遭罪。可论门第,官阶,娶孝云,也算门当户对。再者,顾铭屠是个很重要的帮手,他暂时还少不了这个帮手,思来想去,最后同意了这门亲事。 孝云在舅家从年前待到年初十,自以为舅母、舅舅、外公都是体恤自己才宽慰自己,殊不知正是自己的亲舅舅将自己送到了顾铭屠手中。回府没几日,偶然听到父王和母妃的谈话才得知真相,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跑到清虚观去出家。观里的师太见其情急,知其是一时意气,便劝她在观内休息几日,几日后若还想落发再为她落发。在观内几日,见尼姑们每日卯时前刻就要起身做早课,三餐皆粗茶淡饭,着粗布麻衣,晚间更是做课至亥时,看着就辛苦,更遑论身在其中了,孝云渐渐地便失了勇气,打道回府,接受婚配。 喧闹了一月有余的安西王府算是安静下来。安昭郡王闵孝礼在岷山的刑罚也结束了,但安西王并未昭其回府,而是让他继续待在岷山,应了岷山守军将领一职。郡王妃和几个良人苦等许久等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个个灰头丧气,惹得侧王妃骂她们晦气,想男人想疯了,几位夫人委屈的在各自屋里哭泣不已。郡王不回府,自有逍遥处,可她们……她们怎么办呀……这不是逼着她们守活寡吗…… 第十八章 省亲(1) 自前年始,陆续已有四五家打探过阿沅,最后皆未果,多半是介意阿沅在外的名声,觉得她不够淑惠端庄,加之何如意被贬至翰林院,情形就更不堪了。可还是有眼光独到的。昌乐长公主从几年前就在为长孙选亲,连闵孝云都考虑过。昌乐长公豁达爽朗,喜自由不喜束缚,对阿沅很是满意。但最后不知为何,陈家最终选了夷国公府的五小姐。何如烟百思不解,昌乐长公主明明很喜欢阿沅,为何最后没成呢?阿沅由此长舒一口气,可吓死她了。 这两年,如此的亲事每隔两三月就来一次,何如烟甚是上心,一开始阿沅还觉着姑母那是因为亲人的关系才如此热心,时日久了才发现,姑母那是热衷媒婆事业啊。每次姑母一来,一瞧她的神情,阿沅便知又来给她说亲了,便匆忙逃的远远的。可能逃去哪里?又能逃多久?为此,她时常忧心,在寄给孝煜的信中吐纳烦闷。孝煜看着她的来信,心里盘亘着:“那我娶你如何?”两年多的书信往来,他对自己的心意已再确定不过。来年将重返永平府,亲事自是逃不掉的。若势必要娶,不如娶阿沅呢。 自宫中遍传皇子皇女流言以来,皇后和瑾妃郁郁寡欢,甚少出门,瑾妃心事犹重,病了很长一段时日。 瑾妃是蓟州知州府知同佟文岳的女儿,原是瑾昭仪,因生下公主才晋升为妃。 瑾妃时常看着两岁的公主,希冀从她的脸上寻些流言的蛛丝马迹。一次在御花池旁的邂逅,无意间与龚子优的手掌相触,倍感熟悉,令那流言在她心中的分量陡增,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如今龚子优一月仅有三次进宫的机会,到了时辰必定要出宫,实在没有机会相见,更遑论说上几句话,她只好在他出入宫门附近较为隐秘的角落里偷偷看上几眼。有几次甚至为了近距离地观察他,趁着他陪伴皇帝时,以给皇帝送吃食为由去了宜兴殿。疑虑越来越重,重到她不惜冒险外出到寺院祭拜时偷溜到龚子优的府邸去当面询问。询问自是没有结果,却也并非全无收获。 龚子优很早前就察觉到瑾妃的异常,之所以没有告诉皇帝,是他再天真也晓得“天家无情”。他没有正面回答瑾妃的质询,一是答应过皇帝,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他们两人知,一是他发现这位瑾妃是位通透女子,不肖他说估计也已知晓八九分了。有些话不说出来比说出来要安全得多。暧昧不清,何尝不是一种保护。瑾妃心中已有了答案,她们母女的未来多半凶多吉少,可她不怕,反倒生出些许从未有过的甘甜来。 十一月上旬刚过,闵孝娴随着回京述职的公公和相公一起回到永平府。自十七岁嫁去松江府,七年来接连生养了三个孩子,一直无暇回来拜望父母,此次终算得闲。 王妃多年念叨成真,一时高兴地哭起来,惹得孝娴也跟着哭,母女俩相互劝慰了好一阵子才平息下来。见世子妃嫂嫂、侄女侄子都安好,孝娴才起身一一去拜会了侧王妃、韩夫人、卫良人等,还在孝云、孝翊、孝薇处各寒暄了会儿。她性子谦和,任谁见了都说不出半点不好来。 看到孝娴闲适风光的样子,孝云心中愈发苦涩,孝娴一离开,便阴郁起来。 “为何她处处都强我一头?!” “你心里在气什么,我知道!事已至此,也翻不出去了。还是收收心,安心出嫁吧。” 孝云闻言一行清泪骤然落下,伏在一旁的桌角哭起来。 侧王妃无奈道:“哭吧。日后像这样哭的机会怕是也少了。” 孝云听后哭得更厉害了。 与西院的哀戚相比,王府前厅里此刻祥和一片。 刘长栎携子刘子戚与安西王和世子相谈甚欢。刘长栎向安西王陈述松江府的近况,安西王不时露出满意的笑容。刘子戚跟世子谈着工部在松江府的工事事宜,谈得也甚是欢愉。晚间一同在安西王府用过晚膳后,闵孝娴和孩子们留在了王府,刘长栎和刘子戚则回到回京述职官员所居的驿馆歇息。 回到驿馆时戌时已过,刘子戚跟着父亲到了屋里。刘长栎面显疲态,一进屋便手扶桌角坐进椅子里。 刘子戚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热的,遂拿起杯子,斟了杯茶递上前来。“父亲累了吧?喝杯茶润润嗓。” 刘长栎接过,吹了吹,饮下,间隙问道:“这一路你心不在焉,可是有话想问?” 刘子戚犹疑道:“父亲为何对王爷说松江府一切安好?吴州那边明明……” 刘长栎的眼神倏地一冷,刘子戚后面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口,不知还要不要继续讲……过了一会儿只听父亲道:“你以为安西王不清楚松江府的情形?”刘子戚蹙眉不解。刘长栎接着道:“明明知道却不问,为何?……等着吧,过不了两日,我们还得去趟王府。” 刘子戚思索着父亲的言下之意。对安西王这位岳父,他一来敬畏,二来因离得远,接触实在有限,了解并不深,但从父亲往昔的言行中也能感知到,他这位岳父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高风亮节,磊落闲适,父亲与之定有不少难为外人所道的勾连。 果不出父亲所料,两日后,孝娴身边的陪侍青绾来驿馆请他和父亲去王府,说夫人和公子想二位了。请他尚且说得过去,请父亲多少有些欲盖弥彰。到了王府,他被带去见孝娴和孩子们,父亲则由朱管家带去了王爷书房。一上午都未出来。 “那这次的呈报是如实写还是像之前那样写?” “既然他这般冥顽不灵,铁了心往火坑里跳,本王也就不拦着了。我倒要看看,他有何能耐从这个火坑里爬出来!” 刘长栎深吸口气,躬身道:“一旦如实写,便再无退路。王爷……确定要如此?” 安西王停下手中不断翻捻的茶盖,“怎么,你有疑虑?” “不……不,微臣……微臣只是担心……”他想说的是,“担心王爷后悔。”以他的观察,安西王对这位吴州知州白译玄甚是关照,从他做县丞到知州这一路,到如今私自将吴州属地的赋税和粮草借调给东境守将赵乾,王爷都一路扶持,一再姑息,想来是个对王爷很重要之人,突然像颗烂桃一样被扔掉,踩碎,永无翻身之机,实在是令他费解。 “你不必多虑。照做就是。他不知好歹,非要找死,就由他去吧。……对了,越州那边你收紧点儿,邢敏彦要是也像白译玄那样,你这个松江府知府怕是不好交差啊。” 刘长栎自然知晓其间的利害。他的松江府下辖吴越徽台四州,其中吴越徽三州乃整个西咸的钱袋子,吴州这个钱袋子已经被白译玄卖掉了,要是越州也被人卖了,他头上这顶乌纱帽不仅不保,连小命估计都难保了,遂恭谨回道:“微臣明白。这次回去将分别巡视吴越徽三州的实况,到时定郑重知会一番那位邢知州。” “不用忌讳他国丈的身份,该怎么敲打就怎么敲打。” 邢敏彦虽贵为国丈,皇后的生父,却一直仅位居五品,连个京官都没捞到。无外乎当年先帝赐婚后,几位姬妾为调任京府后的荣宠争个你死我活,最后生生闹出了人命,引得天下人议论纷纷,损了皇家颜面。先帝由此下昭命他永不许入京为官。自那以后,这位邢知州自知此生仕途已尽,名望尽失,再未娶贤纳妾,常日以流连戏园子为乐。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个道理刘长栎还是明白的。他一面应着王爷的差,一面忖度着到时如何敲打邢敏彦才既不辜负王爷所托,又能不得罪国丈。 第十九章 省亲(2) 在永平府待了近一月后,十二月初,刘长栎携刘子戚启程返回松江府。王妃一再请托他们过了年再回去,可松江府诸事繁多,不便长久无人照理,加上此次回去还要转道去往吴越徽三州巡视,没四五个月姑且回不去呢,不好在此再耽搁时日。闵孝娴好不容易回来,此番并未一同返回,而是和两个小孩待在了永平府过年,打算开春后再回去。 小时候一起的兄弟姊妹现下在府中的唯有孝云、孝翊和孝薇,孝云自小就不喜跟她一处,孝薇生性怯懦,常日里除了去书院就跟她母亲宅在北院,很少出来,能说说话的唯有孝翊。可孝翊已长成大小伙了,也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逗他玩,还得顾忌男女之别,好在哥哥的孩子还有孝礼的孩子加上自己的孩子常在府内玩闹,倒让她不至无聊、感伤过甚。 外公年事已高,身体欠佳,上元节一过,每隔三两日,孝娴便往曹国公府跑一趟。从前在京府的时候就知道舅母爱絮叨,过了这些年,舅母絮叨的功力见长,怪不得舅舅总不爱回府,连孝娴每次去都快招架不住了。也多亏了这位舅母,让她窥晓了不少永平府这些年的奇闻轶事,使得她那颗原本因久离而伤感的的心得到些许安慰。 这日探望外公出来行至正厅看见舅母在座上养神,一旁的春桃在为她捏肩。听见脚步声,舅母睁眼,见是孝娴,忙招呼她到一旁坐下。 “你下午可有事?” “无事。怎这样问?” “既无事,带你去个地方。” “何处?” “好地方!” 舅母说的神秘,神情又雀跃,惹得孝娴不禁好奇,“到底去哪儿啊?” “荣昌伯爵府的新主母你还记得发?这人忒聪明能干,又乐善好施。她家府院后面的一大片空地荒废了好些年,她前两年专门找人整饬了一番,栽种了各色花卉,奇珍异果,还专门搭了个雅舍。这眼下春光正盛,她那园子里瓜果飘香,花香四溢,时常邀请各府女眷前去品鉴促谈,下午我带你去!” 孝娴静静地听完,心生敬佩。那位新主母她从未见过,未出嫁前也只是从孝云口中偶然听过。此等妙处,怎能不去,当下便应允了舅母。 在荣昌伯爵府的雅舍里,孝娴第一次见到阿沅,也是阿沅第一次见到孝娴。孝娴对阿沅的印象极好。席间几位夫人开起玩笑,问何如烟为何不选阿沅做弟媳,难道是顾忌辈份乱了不成?何如烟只好如实道出,说这个想法早几年前就动过并问过当事人,无奈两人都无意只好作罢。一群人唏嘘几声随即又聊起其他轶事来。坐了许久,经由一位不甚熟识的夫人私下之口,孝娴才明白过来,此处原本是荣昌伯爵夫人用来给夫弟物色良配的去处,时日久了,才渐渐变成如今这样各府女眷的闲谈之所,当下便既佩服何如烟的心胸豁达,又佩服她的聪慧机智。前些日子同韩夫人闲聊时得知孝煜再过一月便会归来,想到自己这位弟弟年岁也不小了还尚未娶亲,便也动了心思,回府后连东院都未回,直接去了南院。 “三哥心里有人?谁啊,我怎么不知道?”一直在旁静默的孝翊问道。 “他倒没说。我姑且这么猜测。” “肯定不是这里的。三哥没去宁州前我整日跟他在一起,并未发现什么女子。这五年也只有前年回来过不到半月,也不可能认识什么女子,最有可能是在宁州,三哥在宁州遇上心上人了!” 看孝翊分析的头头是道,孝娴不禁调笑道:“敢情你有千里眼不成?” “千里眼不敢当。小小推演而已。”孝翊嬉笑道。 “说到你三哥,你这也到娶亲的年纪了,可有喜欢的女孩子?” 方向盘转的可真快,眨眼睛就转到了自己身上。孝翊局促地眼神闪忽,支吾道:“说三哥呢!怎么突然说到我身上了!” “还害羞了!”孝娴看着韩夫人,笑着指了指孝翊。 “若有心仪的姑娘,便跟我说说,我想办法替你求亲去。”原本只是孝娴的一句调笑话,韩夫人却当了真。 孝娴笑的更是大声,还不忘补上一句“那个何曼均真的很不错,你三哥那里不确定,你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这么好的女子,下手晚了可就成别人家的了”。 孝翊闻言脸红的像猪肝,起身跺脚,“不跟你们说了,净拿我寻开心!”刚说完,便一溜烟地跑出屋去了。孝翊后来很多次想起此时的情景。若当年自己接了这句调笑,求韩姨去阿沅家提亲,说不定现在阿沅还在,即便不在自己身旁,也在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孝娴笑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韩夫人也是,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竟跟着也笑了好一阵,素来苍白的脸上倒现出些红晕来。 “孝翊这一开玩笑就跑的毛病,倒是没变。” “别看他平日里总是贫嘴,实则脸皮薄的很。” 孝娴眉眼弯弯地看着韩夫人,“原本还想着定是孝煜的好姻缘到了,看来是我想多了。” 韩夫人敛了敛眉头,“你是好意。他明白的。只是这种事还是随缘的好,强扭的终归不妥。” 韩夫人神情淡淡,与刚才似无二致,但略显沙哑低沉的声音还是曝露了心中哀戚。自孝娴记事起,韩夫人就一直闭居南院,无欲无求,父王也不怎么过来,偶尔来也仅是坐坐,可南院的一应用度却从未清简过。长大些她才渐次明白,父王和韩夫人间定是生了某种嫌隙,且这嫌隙此生恐都很难消除。她少时曾悄然问过母妃,母妃也说不清楚。这么些年过去,她依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已不想再知道。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比起不好的事,如今她更愿意多听多看到好事发生。好事能让她心情好,觉得活着有盼头。 “随缘……”,想起自己的处境,孝娴失神片刻,回神道,“是啊,等孝煜回来我可要好好审审他,看看他心中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韩夫人再次淡笑道:“等他回来,你且好好审他。” 酉时即过,孝娴才回到东院,本以为孩子们一天没见她定会都跑来找她,结果一个都没有,全跑去跟哥哥的孩子们玩耍了。 “几个没良心的,一日没见了,也不想我!”孝娴幸福地抱怨着。 “做娘的一整日不着家,也好意思在这儿抱怨孩子不想你。”王妃揶揄道。 “母妃生气啦?”孝娴瞅着王妃一脸的委屈样儿,问道。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自己的闺女回家不先回自己屋,倒去别人屋里坐半日,要气那也是气我自己魅力没人家大!” 孝娴晓得母妃的脾性,平日在外端庄淑娴,刚强果敢,实则最受不得怠慢,尤其是自己子女的怠慢。小时候世子哥哥和自己不喜母妃准备的新年新服,母妃为此不高兴了很久。“我下午那会儿一心只想着尽早跟韩夫人说亲,没顾虑到您的感受,还望母妃原谅孩儿这次的无心之过,好不好?” 孝娴像小时候那样匍匐在王妃身边,拽着王妃的衣袖轻摇着。王妃逮到她的话中话,问道:“说亲?给谁说亲?” 见母妃已被自己成功转移了话题,孝娴温言道:“舅母下午带我去了荣昌伯爵夫人的雅舍,在那里认识了位何曼均小姐,是皇帝的前侍读何如意家的女儿。我很喜欢那女子,觉着给孝煜做媳妇不错。回来便去南院那边了。” “那边怎么说?” “听韩夫人的意思,孝煜心里好像有人?要等他回来再说。” 王妃不以为然地抬抬眼,“心里有人?什么时候的事?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吗?” “韩夫人也不确定。上次孝煜回来她同他说起娶亲的事,他的回答令她觉得他心中似有着落,具体哪家小姐,尚不知。” “难怪那时给他说亲他拒绝的还挺干脆。原来是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说过谁家的小姐?” “漳州齐远伯家的小姐。去年初就出嫁了。那姑娘挺不错的,可惜人家南院的瞧不上。” “母妃见过那位小姐?” “前年那小姐随母回来省亲,机缘下见过一面。” 孝娴了然,点点头。“没缘分呐!没缘分再可惜也没用。” “缘分?我们这样的人家,婚嫁哪有什么缘分可言,历来皆是你父王一句话了事。” 孝娴闻言垂下眉目,若有所思。心中虽向往缘分,但现实也正如母妃所言,他们这样的人家婚嫁哪有半点自由可言。当初嫁去松江府,也只是父王一句话,心中忐忑、惶惑,却不敢反驳。这些年夫家未苛待过自己,相公体贴,儿女绕膝,可谓平安喜乐,但心中隐隐地存了些遗憾,夜深人静时不免会幻想,如若遇见的是有缘人,现在又该是怎样呢? 见孝娴不语良久,王妃才发觉刚才的话似有不妥。从前去信问她在夫家过得可好,她回信总回挺好的。孝娴自小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孩子,要从她口中听到实话实在是难。刚才那话显然触动了她内心的开关,王妃便借机问道:“从前问你,你总说挺好的。实则我是不信的。哪有一直挺好的日子呀。说吧,说出来心里也舒服些。” 孝娴看看母妃,继而又垂眼道:“真挺好的。回永平府前我心中确实存了不少委屈,可这一路走来,见到了许多事,心中的那点委屈渐渐的也就抹平了。我已经够幸运了,再苛求可就贪了。” “子戚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 母妃一语中的。孝娴苦笑未语。 “我猜就是这么回事!这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吃饱穿暖了竟想着腰带下面那点事!” 母妃的盛怒,母妃的出言……令孝娴错愕极了。 “别那么看着我。从前你还劝我对你父王大度,如今到自己身上了,你大度的起来吗?” 孝娴苦笑着,似看开般,道:“阻止不了,自然也就看开了。只要别往家里带,我就当不存在。” “你这样由着他,迟早酿出大祸来。说不引人回家,他能保证现在不引,以后呢,以后还长着呢,谁说的准!” “有父王在,他不敢的。” “你父王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更何况你远在松江府,有心护也护不全呀。你自己要强悍起来,听见没!” 母妃一脸坚毅,像只母豹子护崽,孝娴深受感动和感染,一股力量在心中蹭蹭地上涌。“母妃说的是。孩儿记住了。” 第二十章 在劫难逃(1) 四月十六,闵孝云出嫁。 万事具备,只待她梳妆换嫁衣。 自前日起,她又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以期最后一搏,赢得父王转意。侧王妃又心疼又担忧,百般劝解无果,只得又心怀战兢地去劝王爷,亦无果,王爷似铁了心要她嫁,甚至不惜抛出“就算是具尸体,抬也要给我抬进顾府去”!侧王妃无处诉苦,只能对着特准回来参加孝云婚礼的孝礼吐苦水。 “又使性子!”孝礼冷哼一声,摇头道,“顾铭屠好歹是正三品大员,都察院左都御使,除了魏远,满朝文武谁敢不给他面儿。这样都不嫁,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公主呢,想嫁谁嫁谁啊!” 侧王妃被孝云这几日折腾的六神无主,眼下神情委顿,加之满面泪痕,看着着实让人心生恻隐。听到孝礼这话,更是脑壳嗡嗡响,两鬓突突跳个不停,可又无力反驳,只能一面哀叹一面怨怼地看着他。 “您别这么看着我!难不成我说错了?这次她要是再不嫁,日后可就更难嫁了。不说别的,就单说这年岁,她还耽搁的起吗?真不知她抽什么风!” “你这是做哥哥该说的话吗!这么长时间没见,一回来竟说这些浑话,你想气死我啊!?” “气死您还轮不到我,孝云铁定身先士卒!” “你给我滚!!” 侧王妃声嘶力竭地喊道。孝翊回来经过西院的外墙被这声怒吼吓得脚下不禁哆嗦了一下。 “西院又怎么了?”孝翊一进屋问道。 “还能怎么了。二小姐这两日又绝食呢。”兰姨边往餐桌上摆吃食边道。 “明日就出嫁了,这时候还能有什么转机?” “可不是。就是苦了那皮相,再精致的妆面怕是也遮不住这数日的憔悴。哎~” 在里间看书的韩夫人目光早已不在书上,也不在屋内的任何一点上。又一个牺牲者。这座王府里的每个人都是牺牲品,或即将成为牺牲品。多可悲啊!韩夫人不由得想起从前,想起进到王府这二十多年来的种种,牺牲从未间断……孝煜,能躲过这一劫吗? 左等右等不见樱子回来,兰姨只好出来寻。韩夫人近日对白鱼清汤情有独钟,遂近日每天都让后厨备着,刚漏掉了这汤,着樱子去取,这都去了有近三刻钟了还未回。 寻至南院和西院拐角处,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借着夜间廊角微弱的烛光,兰姨隐约看见墙角暗处有两个人人影在晃动,那扭捏样儿,可不是……兰姨顿觉脸上一臊,正要轻脚离开,一个熟悉的声音窜入耳中,脑中霎时炸了锅,那不是樱子吗!一股怒火涌上来,就要上前数落。可下一个声音传进耳朵,不由得住了脚,那……那……安昭郡王?这个登徒子!兰姨又气又恼,可又不能这么直接跑过去质询,那样遭殃的只能是他们母女,闹不好,那安昭郡王一句话,加上侧王妃再加把柴,把她的樱子讨去给那安昭郡王做偏房可怎么办?不行!不行!不行!兰姨急的在原地左思右想,手足无措之际,孝翊一声“兰姨”解了困局。暗处的两人听见有人,顿时分开来,男子一溜烟转身拐进了西院,女子似腿力不支,蹲了下来。兰姨见状,匆忙走到跟前,一把捉住在拣地上碎碗片的樱子的手,“那浑蛋有没对你怎样?”兰姨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还惊魂未定的樱子,樱子摇摇头,这时孝翊的声音也近了,“兰姨、樱子,怎么去这么久?”走到近前,看到地上的碎碗片,还有散落一地的汤渣,孝翊疑道,“发生什么了?”兰姨敛神回道,“她呀,走路不看路,把汤撒了。”“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碎了就碎了吧,回去吧,再不回去,饭菜都要凉了。”“可惜了……今天夫人没汤喝了。”“韩姨不会怪罪的,走吧~”孝翊说着搀扶着兰姨走了,樱子跟在后面…… 隔日一早,王妃、世子妃、孝娴、韩夫人、卫良人先后前来或遣人送来贺礼,知道孝云素来挑剔,各家选送的贺礼皆甚为精贵。可任谁都没见着孝云的面,贺礼均由侧王妃和安昭郡王妃代收。 四月十六日近卯时,整座王府在一声惨叫中醒来。声音从闵孝云房间的方向传来,侧王妃心头一颤,连鞋子都没顾上穿,披头散发地穿着寝衣便匆匆赶了过去,几番声嘶力竭的哭喊摇晃,孝云悠悠醒来,侧王妃这才反应过来,孝云是睡着了,并不是下人回禀的那样过身了。侧王妃立时心下一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又开始劝说,孝云只懒懒地微睁着眼躺床上,不言一语。侧王妃哭累了,也说累了,绝望道:“你父王说了,就算是具尸体,也要把你抬进顾府去!”孝云的眉头不经意间抖了下。父王说一不二,她是知道的。她只是想再试试,看父王是否真的铁石心肠,现在知道了,心也更冷了。母女俩相顾无言地待了半个多时辰,侧王妃恍惚间听到“我饿了,我要吃饭。”细听后才知是孝云在说话。她愿意吃饭了……愿意吃饭了……侧王妃高兴的不行,急喊“来人”,朝进来的丫鬟吩咐“快去准备莲子羹,蟹肉团,还有……还有……呃……先去准备这两样吧,郡主想吃饭了”。丫鬟遂匆忙下去准备。眼下饥肠辘辘,孝云只想喝碗清粥了事,远不必那么麻烦,可看母妃那般高兴,吩咐下人去准备她爱吃的,不忍弗她兴致,也没力气再争辩什么,兀自闭眼养神。这几日真是困死她了,她要好好睡睡,至于会不会耽误婚礼,她不关心,她现在只想睡觉,只想吃饭,其他的,爱咋咋滴…… 都察院左都御史娶亲,安西王府嫁女,轰动全城。 太阳西斜,午时将近时朱越悄无声息地进来回道:“礼毕了。” 安西王手中的笔停下,笔端积聚的墨汁渗透纸背后向周围漫开去,白纸上片刻后便印下了大大一坨黑点,无形无状,纸太白,显得那黑点格外突兀,像在叫嚣一般。“可算成了。” “这下您放心了。” “二丫头性子太烈,真怕给顾铭屠送去的是具尸体!” “郡主性子是烈了些,可那劲儿一旦过了,也就过了,不会再钻牛角尖的。” “但愿她此后安生些。……刘长栎眼下还在越州?” “还在。不过算日子,也快启程回松江府了。” “不知他那边敲打邢敏彦敲打的如何?这季的税银只有上季的三分之一,比之去年,只是其五分之一,再这样下去,南境、西境和北境的军饷调拨都要出问题,刘长栎松江府知府的位子也要保不住了!” “可要提前知会一下三境,以防……” “情分归情分,军饷归军饷,没了军饷,情分值几何?” “小的想简单了。” “提醒还是要提醒一下的,只是……提醒他们以防他人制造事端即可,其他的不必。” “您是担心夷国公那边会使诈,扰乱军心?” “军饷只是个引子,他们真正要的,是离心。” 是啊。虽说三境的主帅和不少部下与王爷素有渊源,可时移世易,曾经的情谊又能经得起多少世情岁月,必须不断加固,再加固,方有可能守住这份力量。夷国公手握白译玄和赵乾这两把剑,以誓死之决心一再挑衅,挑拨,以赋税为饵,来渐次瓦解支撑王爷的最重要的力量,这一招不仅狡黠,更是釜底抽薪,难怪王爷决定放弃白译玄了,不放,就得自己死。 第二十一章 在劫难逃(2) 三日后一大早,侧王妃早早地起身梳妆,外服换了好几套才终于选定一件绣有如意云的紫色云锦,头钗亦是挑选了好久才选了那枚紫玉镂金簪,装扮妥当,等候孝云携新姑爷回门。侧王妃如此重视这次回门,是想借机为孝云壮壮声势,顺便壮胆,亦让那顾铭屠知道,她的孝云可不是能随意欺负的主儿。 这日王府早膳开得也早,不到辰时,早膳已结束。韩夫人在自己院子里用过早膳后由兰姨陪着来到前厅。一年到头,除了除夕夜,整个王府从来没有这般齐聚一堂过,王妃、世子和世子妃及其一子一女,侧王妃、闵孝礼和安昭郡王妃及其两女一子,韩夫人和闵孝翊,卫良人和闵孝薇,再就是还留在永平府的闵孝娴和其一子一女。孩子们在厅前的院中嬉闹,不时跑进厅里玩躲猫猫,四月的清晨,莺声呖呖,童音阵阵,真是人间胜景。韩夫人被此景感染,难得地面含笑意,王爷心中大悦。王妃瞧见,敛神道:“今儿真是承了孝云丫头的吉,大家能欢聚一堂,王爷您说是不是?” 王爷回神道:“若能这般常聚一堂,甚好。这就要劳烦王妃多费心了。” 王妃抿唇笑道:“王爷说的是。袁妹妹,韩妹妹,卫妹妹,你们说呢?” 王妃意味深长地看看韩夫人、侧王妃和卫良人。侧王妃心情好,趁机向王爷求情,“这要常聚,首先得人都在呀。孝娴和孝云是嫁出去的姑娘了,不好计较,这孝礼,还有……”侧王妃说着扭头看了眼韩夫人,“孝煜常年都不在,想聚也没法聚啊!” 王妃知其心下之意,却不愿揽求上身,“孩子们大了,各有各的去处,我们这些在府里的常聚聚也是好的呀。” 侧王妃轻挑了下眉,看着王爷,故作委屈道:“孩子们都不在,聚来聚去有什么意思!” 除了院中孩子们的嬉闹声,大厅里静默了好一会儿。王爷被侧王妃注视的不自在,斜拧着身子看着她道:“你这总是想着把孩子拴在身边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趁着年轻不让他们出去历练历练,长些本事,难不成要养他们一辈子!” “可也……”侧王妃委屈地正欲辩解,被王爷打断,“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孝礼,你来说说你在岷山如何?”王爷说着看向坐在一旁的孝礼。 孝礼闻言闪躲了两下,恭敬地起身回道:“儿子在岷山甚好。父王和母妃不必为儿子担心。” 侧王妃一脸的上当受骗。前几日他才对自己诉苦说岷山艰苦,不是人待的地方,让她求王爷把他调回永平府来。这才过了几日就变卦!这个白眼狼! “听见没。他好着呢。别为他操心了,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侧王妃只得闷声不语。 辰时过半,丫鬟进来通报,说孝云夫妇到了。厅里一众人匆忙整理着下各自的仪姿,该坐的坐,该站的站。 孝云夫妇先向正厅主坐上的王爷和王妃行了礼,收了王爷和王妃的礼,又依次向侧王妃、世子和世子妃、韩夫人、卫良人、闵孝礼和郡王妃、闵孝娴行礼,并依次收了他们的赠礼。礼毕后,王爷和顾铭屠去了书房,世子、闵孝礼、闵孝翊各自离去,韩夫人和卫良人也各回各院,王妃坐了会儿也回东院了。王妃一走,侧王妃也带着孝云回了西院。孝云的身影在门外甫一消失,世子妃便悄声对孝娴道:“瞧见没?她走路的样子。”孝娴心下了然,嗔笑她一眼,“你刚成婚的时候难道不是这样!” 世子妃顿时霞飞满面,羞怒地推搡了孝娴下,道:“叫你瞎说!” “瞎说?那你脸红什么?” 世子妃下意识地伸手摸上自己的脸,是烫的。孝娴看她那样,用手绢轻捂嘴角道:“毕竟新婚嘛,可以理解。” “可也不像她那样呀。看样子都走不了路了。” 孝娴意味深长地瞅着自己这位嫂嫂,半晌无语,最后竟道:“也许他们闺房乐趣浓厚呢。” 世子妃傻愣当场。孝娴咯咯笑着出去找自己孩子了。 此时西院侧王妃屋里,孝云的眼睛已哭得红肿,领口的的衣裳松散,袖子被推到肘间的小臂上青紫斑斑,侧王妃满目怒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不行!我忍不了!必须找那顾铭屠评评理去!”侧王妃嗖地起身怒语道。 孝云呆愣两秒,迅疾抓住母妃的袖口声泪俱下:“不可以!母妃这一出去,全王府都知道了,这让我日后怎么见人呀!” 侧王妃心气难平,低头看着自己一直捧在手心的女儿受此等欺辱却无计可施,心如刀绞,颓然坐下,双目垂泪。“难道就让我看着你这般遭罪不成!” “还能怎样?这就是我的命!” 侧王妃看着孝云心灰意冷的样子,心急道:“孩子,你可千万不能想不开!会有办法的,母妃想办法,母妃想办法,一定不让那顾铭屠再欺负你!” 孝云凄然一笑,抬袖擦了擦眼角,“母妃在这里,我在顾府,母妃如何保证他不再欺负我!罢了,他总不至于要了我的命!父王还在呢,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的。” 侧王妃像是忽然被点醒,急言道:“对,你父王,让你父王去震震那顾铭屠!” 孝云冷笑一声,“父王?父王要是真在意,就不会不顾我的死活让我嫁过去。眼下只盼着他还忌惮父王,不要太折磨我就万幸了。” 侧王妃听着又哭起来,哀怨道:“儿啊,这是造的什么孽,要你受这样的苦!” 孝云两眼空洞,一脸无所牵恋,母女俩待了半晌,才唤了婢女来整理妆容,做离府的准备。 书房里,顾铭屠自跟着王爷进去,一直恭敬地回着问题,应着安排,谦卑有加。谈话结束时,王爷突然提到:“我们家孝云自幼任性惯了,这一时半刻恐也难改,你多担待些。若有难处,就来告我,我来训她。” 顾铭屠眼角突突了两下,随即和颜道:“郡主既已嫁臣,不管她有何错漏,都是臣应该担当的。不敢有怨言。” “你能这么想就好。这夫妻过日子,就是磕磕绊绊的,哪个府里都一样。”王爷笑着说道,顺手拍了拍顾铭屠的肩膀。 顾铭屠拱手点头道:“谢王爷关怀。” “还叫王爷?” 顾铭屠踌躇两下,道:“父王。” 王爷心情大好。“好了。你们今日回门,放轻松些。” 王爷说着率先开门走出去,顾铭屠敛神后跟在后面。 第二十二章 犹疑 今年天又热得格外早,五月天已烈日当头,屋外半刻都待不得。眼下进入中旬,更是难耐,整日汗津津的。孝娴去了一趟宫里,回来整个衬衣都湿透了。 自刚回来时进宫向太后和皇后请过安后,此次是她第二次进宫。皇后自幼长在越州,近日思乡心切,可偌大的后宫,竟找不到一个人可与她畅谈家乡风情,经身边的宫女提醒才想起孝娴来。松江府与越州虽隔着条乌陵江,但风物人情却并无二致,遂着人请了孝娴进宫去闲话一番。 孝娴一进府门就直奔自己的屋子,褪去湿透的衬衣,换了件新的,下人又端来净盆给她净脸,正对镜补妆,王妃匆匆赶来。 “一回来就听说你匆匆回屋,可是出了什么事?” 母妃一脸着急,孝娴安抚道:“无事。天太热,衣裳都湿透了,进来换换。” 王妃闻言神色缓下来,对着一旁的乐馨道:“煮点解暑汤来。”乐馨领命退了出去。看着脸色有些发红的孝娴,王妃微嗔道:“这会儿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怎么偏挑这时回来,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孝娴微惊,转瞬又心下了然。母妃素来善于察言观色,更何况自幼她有什么心思,母妃往往一眼便知。“没出什么大事。就是天热,小皇子受了热气,奶娘进来回禀,皇后动了气,身子也跟着不适起来,又召来了太医……我就只好回来了。” “见到两位皇子了吗?” “嗯。见到了。都能走路了。” “那你……觉得呢?” 孝娴不解道:“觉得什么?” “就是……就……”王妃想着该怎么问出口,踟躇了好一会儿悄声道,“宫里一直有传言,说那两位皇子和瑾妃所生的公主并非陛下亲生的。” 孝娴惊诧,“怎么可能!” “传言嘛。可能不可能都两说呢。” “怎会有这等荒唐的传言!” “这话说来就长了。改日找个空闲同你细说。你且说,见到的两位皇子,跟陛下可有相像之处?” 孝娴蹙眉回想起来。像?不像?她在心里反复了好几个来回,依然无从界定是否与陛下相像。“两位皇子都太小,看不出来有什么相像不相像的呀!” 王妃轻啧道:“眉眼什么的看不出?” 孝娴忽然有些烦母妃这样,微抗道:“您干吗也跟着瞎想呀!” 王妃抻了抻身子,“事关皇家颜面,真出了事,我们府里面上也不好看!” 孝娴不信地抿抿唇,哦了声,随即奉劝道:“这事还是少提的好。毕竟涉及皇家隐秘,传出去了同样有损我们府里的名声。” 王妃见她不想谈,还反过来教训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负气走了。 望着母妃离去的方向,孝娴的神情突然变的严肃起来。上次进宫时,相公曾私下让她借机去看看皇后生的两位皇子,相公一再拜托他务必去看看小皇子,当时不解还问他,他却只说难得进宫一趟,皇后又是越州知州的千金,去拜会也算结缘,于他们在松江府的职事有利无害。她当时没想太多,便应了会去看望小皇子。可后来因为雪天严寒,不便抱皇子出暖阁,加之那日天色已晚,就没看成。如今想来,相公当时应该也是想借着自己的眼一探究竟吧。 孝煜回来时已近五月底,比原先定的日子晚了半个多月。晋州段五月初足足下了七八日大雨,道路泥泞,实难行走。雨停后又因路途不顺绕道,又耽搁了五六日,好在之后一路顺畅。 五年前骤然被发配到宁州,五年后又突然被调回,去时匆匆,回时亦匆匆,心中纵有万般潮涌,踩镫上马那一刻都只能抚平。只是这次,他有了自己的打算。 “再过两月就秋闱了,太学司近来繁忙,到时定会忙上加忙,你过去正是时候,一来熟悉一下环境,二来借此机会做些学业上的积累,以你的才智,日后升任博士,司业,甚至祭酒都不成问题。” 孝煜默默地听毕父王的安排,心里翻腾了好几个来回,忐忑地回道:“儿子甚爱文墨,太学司的助教确实是个好去处。不过在宁州这几年,儿子已习惯了持剑挂印,更想去武职部门效力。还望父王成全。” 安西王未料到孝煜已有了打算,“哦?看来是为父安排错了。” 孝煜急忙跪地谢罪道:“是儿子的错。未能体察父王的一片苦心。” “别动不动就跪!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这样没骨气!” 孝煜踟躇着缓缓起身,也不敢看王爷,始终低着头。 “武职……也不是不可以。既然想去武职部门,可有想过去哪里?” “治安防副统领目前空缺,儿子想领此职。” 安西王抬抬眉角,神情略有松懈,“怕是已与柴英商定好了吧?” 孝煜心知瞒不过,点头道:“是。” “既你想去治安防,柴英那边也收你,就去吧。只是这永平府看似秩序井然,安防起来却没那么容易。日后的辛劳你可知道?” “儿子明白。世无易事,唯有尽心。” 王爷静静地看了孝煜会儿,没再吱声。 孝煜离开后,王爷道:“这孩子变得不一样了。” 朱越惯常淡笑道:“在宁州待了这么些年,可不就不一样了。” “想着让他去太学司讨个清闲,远离朝野纷争,他倒宁愿去武职部门。你说……当初是不是不应该送他去宁州?” “三公子生性沉着,治安防远离朝堂,与王爷您最初的安排出入并不大。” “幸亏是这样,要不然如何应他所求,可要伤脑筋了。不过……柴恪。柴恪统领禁军,柴英统领安防,这日后难保不会跟宫城内有所牵扯……” “这世间事,要牵扯隔着万里也会牵扯,牵扯不上即便近在眼前也牵扯不上。您多虑了。” “……” 趁着履职前的空闲,孝煜和绍卿相约在芜柳居相见。初瑶姑娘一如两年多前所见,倒是绍卿,有些靡气,孝煜刚一落座,他就问道:“孝翊没跟你来?” “去棋院了。” “他倒是潇洒。从前总嚷嚷着结业后要去参军,结果……扎进棋院后,就把参军那回事抛的找不到了。说起来,我们都结业很久了……” 绍卿说着遥想起来。孝煜眯了眯眼,也遥想着,可想着想着就觉得无趣。他没结业就去了宁州,何来结业? 过了好一会儿,绍卿才回神,端起跟前沏好的茶道:“祝贺你啊,闵副统领。” 孝煜闻言,端起茶杯与之碰了一下,笑道:“多谢。” “熟识的一群人中,就数你跟柴英最出息了,如今你俩一处办差,真他娘的羡慕!” “应该这么说,我们三个在一处办差了!真他娘的爽!” 孝煜竟然说粗话了!绍卿简直不敢相信。“你……什么时候变得……变得如此豪爽了!从前想从你嘴里听句操话可比登天还难哪!” 孝煜长舒口气,“从前总听你和柴英说,在宁州这几年,脏话、操话听了不少,大概是习惯了!” 绍卿倾身拍拍孝煜的肩膀,转头喊初瑶。初瑶听见喊她,进来问道:“何事?” “茶不尽兴,此刻当饮酒是也。去拿酒来!” 初瑶略有迟疑,“你知道的,此处只有茶没有酒的。” “那就去买!快去!”绍卿说着起身推着初瑶往外走,催促初瑶去买酒。待他回来又坐下,孝煜道:“这里的茶本就与别处不同,已经很好了,何必非要酒呢。” “再好的茶喝久了也就那样,没什么新奇。” “那她呢?” 绍卿微顿,看着孝煜道:“你说呢?” 孝煜抿嘴喝茶,稍顿片刻后道:“府内可好?” 绍卿没有拗过荣昌伯,于去年年中成婚了。新妇是柳淄侯府庶出的三小姐。此女性子温良,与何如烟甚是合得来。心性又宽厚,对绍卿在外面的花事甚少干预。好在绍卿在外也只有初瑶一人,遂府内还算安稳。 “还好。” “还好,为何这幅衰样?” 绍卿定睛看着孝煜:“等到你也诸事平庸,被人来回指摘之时,就会懂我现下的处境!不过,你不会有那一天的,你从来都不平庸,将来肯定也不会。” “家事不说,知你难处。治安防的差事,不是一直干的挺好吗?” “三年!治安防三防统领,三年!原本有望调去八防的,现在也泡汤了!” “你想去八防?” “谁不想去八防!” “是没选上,还是……被挤掉了?” “你说呢!” “看来是被挤掉了。” “这永平府啊,大到王侯将相,小到走街串巷叫卖,都得讲求个‘在朝有人’。本事?兴许有用,可光有本事是万万不够的。” “那我算不算‘有人在朝’?” 绍卿不解地看着孝煜,看了会儿突然笑道:“你?一口水都要每人一滴的家伙!这种事你做不来。” 孝煜苦笑。他确实做不来。所以也就只是过过嘴瘾罢了。“在朝有人”何止永平府如此,举国上下唯不是如此,连他自己,也受益于此,又有何资格鄙视这种潜规则。 那日他们喝得醉意浓浓,琴音瑟瑟,柳明暗香也未能消除那酒虫激发出来的愁闷,隔日酒醒后,依旧怅然不已。 孝煜回京已有五日,阿沅没有等来他一纸片语,又不能出府,心下焦急,遂写了封信派曼泽去安西王府悄悄递给孝煜。曼泽在安西王府外等了大半日,好不容易遇见个认识的人,遂将信给了要回府的孝翊,请他转交给孝煜。孝翊一看是阿沅的字,心中狐疑,却不好打开来看,晃晃悠悠地来到孝煜屋内,将信给了他,还特意强调了句:“阿沅的信。”并问道:“她干嘛给你写信啊!”孝煜轻咳了两声,避开他的注视道:“可能有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再说,你们并不熟啊,她怎么给你写信?会不会是写给我的,误写成了你?”孝翊说着觉得这个可能性越来越高,试图夺过孝煜手中的书信一查究竟。孝煜急忙将信藏于身后,“都多大了,还这样没大没小的。旁人的信是能轻易看的吗?” 孝翊泄气道:“那你拿出来一起看吗?看是不是她写错了收信人?” 孝煜心下有些慌乱。同阿沅的联系一直瞒着孝翊,他眼下有这等疑惑无可厚非,可并不知道阿沅信中写了什么,冒然拿给孝翊看,恐怕会生出无数个为什么。这样一来,母亲、兰姨,甚至府内其他人都会知道他跟阿沅的联系,现下诸事未定,冒然将阿沅至于有损名节的境地实在太过风险。任凭孝翊百般偷袭,他就是未让他得逞,好不容易将孝翊的兴致磨碎了,赶走了他,这才取出信来细看。 开头依然是那只翘着腿的小乌龟。这两年跟着阿沅画这只小乌龟,自己已经画的有模有样了,但跟阿沅的比起来,自然还是笨拙的很,好在尚算可爱。她在信中问他可否约见。回来一直没去找她,一是刚回来诸事缠身,一时没找到时间,一是接下来要面对的亲事,他需要再想想,希望想清楚了再去见她。 孝煜回京半月后,孝娴启程回了松江府。刘长栎刘子戚自年前述职完离京后一直在徽州、吴州、越州巡视,近日也离开越州,在返回松江府的途中。孝娴自幼就喜欢孝煜,这么多年没见,这次再见也仅只有半个多月的时间,离开时很是不舍,说了好多体己话。一心想为孝煜寻个好媳妇儿,在永平府这几个月她没少忙活,可惜临了也没寻到个中意的,为此她还打趣,说看不到他娶亲了,孝煜遂安慰她:“若娶亲,将来必让姐姐见到。” 孝娴出发十日后,安西王府收到了刘长栎在进入松江府地界时被杀害、刘子戚重伤,长子遇害的消息。因孝娴也在返回途中,担心也出事,王妃当场就急哭了,哀求着王爷一定要保护孝娴母子的安危。世子前几日去了怀州未回,闵孝礼又有公职在身,王爷让顾铭屠去追孝娴护送她回松江府,王妃心内一万个不放心,非要王爷另派人前去,还得是可靠信得过的人,搜罗了一圈,眼下只有孝煜合适,正好孝煜也主动请缨前去照拂孝娴母子。孝翊本想也跟着去,被孝煜拒绝了。他涉世不深,此去凶多吉少,还是待在府里安全些。 当天晚上孝煜就带着赵莆和十余名宁州时就一直跟随的将士出发了。 第二十三章 滞留 孝煜日夜兼程,赶了七日夜赶到了兖州地界。正碰上两伙人在火拼,一旁孝娴离开时乘坐的马车里空无一人,附近的死伤皆是孝娴出发时护送她的侍卫和随从。 孝煜在附近找了一圈,也不见孝娴姐姐的踪影,正愁闷时,耳畔有剑风袭来。打斗中有一人他甚感熟悉。几个回合后,那人似乎无心恋战,有意要放他离开。孝煜眼下找人要紧,无心细想究竟为何,便趁机逃离了火拼现场。 一连几日,一点线索都没有。一日,客栈的房门被敲响,来人说知道孝娴姐姐的下落。心中疑虑,可眼下也没别的线索,就当碰碰运气吧。孝煜随来人到了一处偏僻院落,见到一女子,看样貌,约有十四岁。相谈后得知,此女子乃兖州地界守将安世英的女儿安凝竹。孝娴姐姐为她所救。她本带着随从四处野游,半途遇到了出逃的孝娴姐姐。得知孝娴姐姐和孩子们被追杀,便救了下来,临时安置在这个小院中。 孝娴应是已猜到公公、相公和大儿子也有危险,一见到孝煜便急问,结果听闻公公遇害,相公伤重,大儿子丧生后,当场就晕过去了。安凝竹定睛看着孝煜调侃道:“郡王倒是冷静,一张嘴就把我好不容易瞒下来的事抖落了个干净。”孝煜微抬眉角,答非所问:“姑娘好眼力。不知姑娘先前是如何得知在下身份的?”安凝竹抿嘴笑道:“这个嘛,秘密!”说完便走了。虽只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但此女小小年纪便做事周全,聪慧敏捷,颇有巾帼之风。到底怎么知道身份的?这一路,他可都是隐姓埋名在赶路的?孝煜疑道。 在兖州耽搁了两日,待孝娴身子稍好些,孝煜便拜谢并辞别安凝竹,护送孝娴母子继续赶路。 经过此前的凶险,之后的行程孝煜格外警惕,一路上除了孝娴神情不佳外,还算平顺。因顾及孝娴惦念受伤的刘子戚,孝煜日夜兼程,一个半月后赶回了松江府。 刘长栎和长子的丧礼本应等孝娴的,但时值盛夏,实在不能耽搁,遂在子戚叔父的操持下于二十多日前已办妥。刘子戚重伤期间也由叔父一家照顾,松江府诸事暂由徐同知照管。松江府突遭横祸,外人多以为现下刘家和整个松江府办定是慌乱一片,却没想到一切井然有序,与从前并无二致。孝煜原本担心孝娴姐姐回来后的安危,看到一切安排妥当安心不少,但考虑到刘子戚重伤未愈,孝娴姐姐因丧子情绪不稳,新任松江府知府人选未定,潜在的危险依然重重,便没急着返回永平府。 孝娴一如从前打理着家中大小事务,照顾幼子,礼待访客,下人们都赞她坚强,是个好主子,可孝煜看的明白,姐姐那是在强装坚强,实则伤痛未减分毫。 前日晚膳时她突然离席,一个人坐在庭院的廊台下望月垂泪。孝煜问下人才知,原来晚膳摆了刘源最爱吃的清蒸鲈鱼,姐姐定是想起了丧生的刘源才没了食欲吧。 “你说,当初我若是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不由着源儿的性子跟着他父亲一起走,要是没有一起走,就不会……就不会……” 孝娴说着泣不成声,拳头不断地锤着自己的胸口,孝煜不忍,上前按住她自残的拳头,抱着她,轻抚她的背脊安慰着。他很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她,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才能缓解她那窒息的悲伤。一时间也心中拥堵,眼眶发热。 一日,下人来禀,说门外有位自称姓祁的女子想来探望公子,下人还禀,说这名女子之前也来请见过,当时是叔老爷当家,没让她进来。孝娴心下便明,此女定是刘子戚在外面养的那个。心中委屈气愤,却还是去问了刘子戚的意思。她多希望自己此刻能像市井泼妇一般,好好地臭骂修理一番那贱女和刘子戚,可她做不到,做不到……她气他们,也气自己,气自己窝囊,气自己懦弱……刘子戚说不见了,让她备一百两银票给那女子,叫那女子以后不必再来了。孝娴心中苦笑,觉得自己可悲至极。“你玩女人,不玩了竟要我去收拾残局!刘子戚啊刘子戚,你欺人太甚!”牙齿咬得后牙床咯咯响,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可终究没有说出来。她再次鄙夷自己! 那女子此后果真再没来过。 很多事,孝煜看在眼中,想在心里,想帮忙,却发现此时唯有站在一旁才是对姐姐最大的帮助。他原本打算等刘子戚身体好差不多了,姐姐从丧子的悲痛中缓过来就离开,岂料父王来信命他在松江府待到年底,并在信中提前解除了他的担忧。 送姐姐回到松江府的当日,他便分别给父王和柴英写了信。给父王的信中说明松江府的情形和接下来的打算;给柴英的信中写了领职会晚些,希望他体谅并保住他的位子别让人给抢了,而父王的来信中,已经明确告知他,安防营副统领的位子会一直等着他。 父王在来信中没有言明为何一定要让他待到年底,但也不难猜,定是跟松江府的下任知府人选有关。近日,府堂的陈典史几乎日日来家里,在刘子戚的房里一待就是多半日。刘子戚一直掌管松江府工房事,同府堂的陈典史应是无太多牵扯才是,眼下却过从甚密,想来定与那知府人选有关。有人不惜冒着灭族的风险截杀刘长栎,这松江府知府的位子看来且要有一番争夺,一时半刻估计定不下来,年底……年底或许才能定下来。 自孝娴遇险后,王妃就一直心神不宁,知道孝娴安然回到松江府后才放下心来,腾出心力来隔三差五地问王爷到底是谁下的黑手,安西王只告诉她还在查,次数多了,王妃也渐渐明白幕后之人多半已查出,只是不能告诉她。可她心中不安,总要知道是谁在下黑手才好防备,便让世子私下多加留意。 与王妃的茫然抓瞎比,侧王妃倒是消息灵通许多,都是托孝云这个耳报神的福。 刘长栎遇害的消息传到王府的第二日凌晨,顾铭屠便动身南下了。一个月后又返回。整个速度比孝煜快了近十日。 孝云也是无意间听到顾铭屠与人密谈,得悉整件事似与夷国公府有牵连。 “这话在我这儿说说就成了,可别说出去!”侧王妃压着嗓子小声嘱咐。 “知道。这话能随便到处说吗。”孝云同样压着嗓子小声道。 侧王妃轻嗯了声。又道:“从前羡慕孝娴,眼下可还羡慕?” 孝云挑挑眉坐直身子,“这种事有什么好羡慕的,躲都来不及。” “府里如何?他没再欺负你吧?” 孝云眼神闪躲着,语调清淡说:“他最近去崔孺人处多,……就还好。” “可别大意了。眼下你那府里是只有一位孺人,这日后保不准还会进去什么人,你这肚子可得争气。” 刚才还担心自己有没有被欺负,转眼又让自己上赶着有喜,这是当娘的吗?! 侧王妃见她半天不语,又敲打道:“前两日中枢阁商议松江府新任知府人选,听你舅舅说最后定了刘子戚。这从前还只是个六品开外的小工书,一跃竟跃到三品大位,皇帝体恤孝娴的丧子之痛,还特意封了她三品诰命夫人。虽折了一子,可她膝下还有一子一女,这诰命夫人的位子肯定坐的稳稳当当的。虽说糟了灾,却也得了福,她也没亏!” 孝云袖口里双手握拳,指甲嵌进手心,只有那痛感才能让她的躁郁有所缓解,面上无波无澜道:“您用不着这样旁敲侧击,横竖我现在是泼出去的水,好坏都得自个儿担着。即便有孝娴那福气,也得有命享才成!” “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懂话呢!我说这些还不是为你着想。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没个孩子傍身,这往后几十年的日子你要怎么过!” 知母妃是好意,可一想到顾铭屠,她就浑身发抖,避之不及,母亲却一再提到孩子,好不容易压下的心火也破口而出:“孩子孩子孩子,您能别再提孩子了吗?!” 孝云陡然眉头紧锁,一脸痛苦,侧王妃还欲开口敲打她,却换了口气,温和道:“我不是催你,是担心你没当回事。” 孝云缓了会儿才道:“我知道!” 母女俩不欢而散。 第二十四章 你愿意跟我成亲吗? 松江府新任知府令于年前腊月二十三到了松江府。 考虑到此时动身,也要年后才能回到永平府,孝煜便接受了孝娴的邀请,在松江府过年。初五刚过便启程,二月中旬时回到了永平府。 离开时还是炎炎夏日,归来已是春寒料峭,枯枝萌芽时。 简要向父王回禀了松江府概况并受了父王一番夸赞后,孝煜回到了南院。 刚落座,樱子便端着托盘进来,兰姨将盘中的补汤端到跟前,嘱咐道:“人参汤,去疲累的。快趁热喝了。” 孝煜笑着接过,“谢谢兰姨。” “我倒没怎么管,都是樱子盯着的。” 孝煜歪头看着樱子,“那也谢谢樱子。” 樱子娇羞,轻声道:“公子觉得如何?” 孝煜尝了口,入口挺淡,可下肚后顿觉暖和起来,一直紧绷的身子也跟着放松下来。“好喝。” “那日后给您常做。” “好啊。” 韩夫人默然看着他们。樱子的心思她看的清楚,可惜了……日后孝煜若有意,她可以做个偏室,眼下最紧要的,是孝煜的婚事。 因孝娴那件事,王妃这几个月对她热情了许多,并为孝煜的婚事积极地张罗着。先前还尚可借着孝煜不在她不好做主回绝,眼下孝煜回来了,这事总该有个了结。为免孝煜回头被问措手不及,韩夫人提前跟他提起了婚事。 这事早在去年由宁州回来后就该解决,后来外出松江府就耽搁了下来,如今再提,孝煜倒未觉得唐突。也幸得这期间有闲暇,让他好好想了想他跟阿沅的可能。 庐阳郡主家的二小姐是王爷相中的,韩夫人心中自是不喜。若她知此次结亲并未有利益牵扯其中,心里或许会好受些。 安西王是打心里喜欢韩夫人的,孝煜出生时他是真高兴。王妃一日无意间提及庐阳郡主家的二小姐在选亲,王爷便让王妃上上心,看能不能搓成孝煜的婚事。庐阳郡主府的家风学养在永平府是出了名的好,府内未出阁的几位小姐性情各异,才学品貌,娴雅温恭都是拔尖的,求亲者向来不绝。安西王府的亲,旁人自是求之不得,王妃没费什么力就弄清了对方的意愿,遂禀了王爷。王爷又让她去问问韩夫人的意思。已婚已嫁的几个子女的婚事皆是王爷自个儿做主,唯独孝煜这次,却要问问韩夫人,王妃心中多少有些不悦。不悦归不悦,可念着孝煜救孝娴的恩情,王妃便没过多计较。前去问话,韩夫人却还是如前所说,希望问问孝煜的意思。 “王妃那边还在等回话,你怎么想的?” “可否缓几日?” 韩夫人看着他,猜他可能要想想。“也好。只是别太久。这事王妃那边已经问了有十来日,拖久了不好。” “不会很久的,就这几日。” 孝煜眼神坚定,韩夫人便没再说什么。母子俩又说了会儿话,各自歇去。 这日早间,阿沅用完早膳出了前厅,在回房的路上曼泽悄默声地来到跟前,往她怀中塞了封信,转身便背着书包跑了。惊疑之下瞥见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心中喜悦,火速奔回房中查看。 孝煜约她明日在荣昌伯爵府见面。 明日婉琪出阁,她要随母亲去荣昌伯爵府。他定是受绍卿所邀,也会前去。 去年孝煜从宁州回来后,阿沅没见到他,只收到封信,告知她有急事要出永平府,等事情办妥后定来见她。岂料两个月后又收到他另一封信,说松江府形势复杂,估计要待到年底才能回来。他在信中虽未言明,但字里行间是希望自己能等等他的。阿沅心中不确定,行动上却实力闪避着母亲和姑母的各种说亲事宜。看着手中的信,阿沅心中叹道,“要是再晚些,我可就要招架不住了。” 婉琪嫁的是蓟州知州的次孙,嫁的比婉儿近。听说是荣昌伯的意思,让婉琪嫁的近些,日后方便照应。这跟嫁在了永平府没差。想起远在缅州的婉儿,阿沅不禁伤感起来。自前年来过一封信后,婉儿再没信来,阿沅也不知道她现今如何。私下问过婉琪和绍卿,也说没有信来。年前缅州州府沈知同来永平府办事,绍卿借机询问,终究是知州家事,那位沈知同也不甚清楚,只说“没听说知州大人家出什么事,应是都好吧”,绍卿便以此安慰自己,亦安慰兄嫂。 趁着母亲和姑母说话,阿沅溜到了绍卿院子里。见阿沅来,绍卿拽着孝翊出去。孝翊一头雾水,不解地看看孝煜,看看阿沅,嘴里一边念叨着“干嘛呀?干嘛拉我出去啊?”,一边不断叫绍卿别拽他。 那年孝煜与阿沅在晏子坞约见,孝煜搀扶着醉酒的阿沅的身影绍卿有看到。再回想那之前在芜柳居提到阿沅时,孝煜神情的变化。阿沅曾跟叔父送货到过宁州的事他也早就知道。后来孝煜从宁州回来,再在芜柳居那次,他也有试探过,心中早已明了八九。遂孝煜昨日说今日借他的地方一用时,他欣然应允。这世间多一对佳偶总比多一对怨偶来的令人欣慰。自己已然无望,便更希望孝煜能得偿所愿。 屋内静默了好一阵,一旁炉子上水壶里的水开了,热气顶的壶盖嗞嗞地响。阿沅被孝煜盯得很不自在,身子也似被绑缚般不敢动,小腿发麻到痉挛才轻轻动了动,小声微颤地问道:“你昨日来信,说有话说……是什么呀?” 孝煜还是不语,阿沅有点急,“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孝煜上前几步,伸手将阿沅抚在脸上的手拿下来握在手中,低头看着阿沅的眼睛道:“我在确认一件事情。” 骤然如此亲近,阿沅无措极了,觉着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什么?” 因挨得过近,阿沅的眼白和瞳仁都看的格外清楚,孝煜在那瞳仁里看到了自己。来之前尽管已经想得很清楚,可临了还是想再确认一下。这个决定不仅关乎自己,更关乎阿沅,他不希望将来后悔,更不希望阿沅因此受到任何伤害。 “你愿意跟我成亲吗?” 阿沅被这句话惊得不轻,差点噎到。 阿沅有想过孝煜可能有这方面的话想跟自己说,可没想到,他一开口竟然就说成亲,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孝煜轻轻捏了捏阿沅的手背,阿沅吃痛回神,不敢看孝煜的眼睛,低着头来回找,渴望找到个安放自己眼睛的地方,可是,无处安放。 孝煜将右手放在阿沅的后颈,稍一用力,阿沅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他。阿沅的面颊和耳垂染上了大片绯霞,使得原本就黑亮的眼睛更加闪耀,朱唇轻吐……身体里有股冲动欲向前,可理智告诉他,不可。待心里那股冲动渐渐淡下去后,孝煜轻语道:“不用现在回答。但也不要让我等太久。我等不了太久。” 阿沅看到孝煜眼中的坚定。他说话时吹到她脸上的热气带着渴望,一点一点像暑热袭来,渗入她脸上每一寸肌肤,旋即渗入全身,整个身子都跟着烫起来。 望着近在咫尺的眼睛,阿沅坚定道:“我知道。” 回府的路上,孝翊像研究棋局似地看着孝煜,孝煜被他看得很是不自在,嘱咐道:“回去后不许跟母亲提今日的事。” “条件呢?” “你要的答案,几日后便有。” “成交。” 三日后,孝煜收到阿沅的答复。一只翘着前腿的乌龟慵懒地卧在水缸中央。 他们曾经在信中互比过,阿沅是那只龟,孝煜是载着那只龟的水缸。“一生一世这样也不错呀。”“那就一生一世。” 孝煜看了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平静下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母亲。 “何曼均?她父亲可是那位书画大家何如意?” “正是。” “那就没错了。”见孝煜面有不解,韩夫人解释道:“去年,孝娴跟这位何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印象极好,想给你说亲来着。可那时你远在宁州,一切未知,便不了了之。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碰上了。” 孝煜抿唇赧笑,双颊有微淡的红晕。“阿沅性子活泛,极易相处,孝娴姐姐对她印象好是自然的。” 韩夫人的眉眼比刚才要舒展些,孝煜很少看到母亲笑,此刻这般喜悦更是从未见过。念及是因自己的事让母亲如此高兴,孝煜更是开心。 “能跟自己心仪的人在一起,是难得的幸事。这世间,错过的人太多了,你要珍惜。莫要辜负了这缘分。” 韩夫人说着说着声音里带出些许伤感,孝煜知道母亲大概是深有所感才会如此,遂回道:“儿子明白。定会好好珍惜。” “这事还需禀告王爷,由王妃出面来张罗。晚上无事的话不要外出,在院里呆着。” 韩夫人已经在王爷的书房外等了近一个时辰。在朱越的记忆里,韩夫人从未主动找过王爷,今日不仅主动来找,等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退意,看来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见王爷不可。朱越几次建言进去通报,韩夫人都说不用,等王爷谈完事再说。朱越便只好在一旁小心伺候着。 近亥时,书房的门开了,韩夫人侧过身,背对着书房。朱越过来请,“夫人,王爷请您进去。”韩夫人这才转身朝书房走去。 听到朱越说韩夫人已在书房外等了近一个时辰时,安西王有瞬间的恍惚,以为听错了。确定是真的后心头竟有点紧张,不禁笑自己,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当韩夫人迈进书房,他心里紧张,喜悦,面上却故作镇定。待韩夫人落座,他也坐下后,问道:“听朱越说你在外面等了很久,可是有要紧事?” “有件事需要跟王爷商量。” “何事?” “孝煜的婚事。” 自进屋来,韩夫人就一直未正眼看王爷,唯说到“孝煜的婚事”才正眼看了王爷一眼。安西王轻抿唇角,为韩夫人刚才那一眼心生荡漾。安西王有种感觉,孝煜的婚事怕是要脱离自己的安排了,如若不然,韩夫人当不会出现在此。“孝煜看中了哪家的小姐?” 早知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可这样被猜中接下来要说的话,多少有些不快,不过这样也省了她开口,算是扯平了。 “翰林院修撰何如意家的长女,何曼均。” 安西王眯了眯眼,“皇帝的前侍读何如意?那个书画大家何如意?” “是。” 韩夫人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屋内好一阵沉默后,王爷道:“你怎么看?” 韩夫人再次看了王爷一眼,一如先前那样不疾不徐,“这位何小姐我尚未见过。只听孝娴和孝煜提起过,听着是个性情疏朗的女子。” “孝娴?孝娴见过此女。” “是。” “能让孝娴挂在嘴边的女子,想来定是不差的。……孝煜年纪也不小了,何家那边若没问题,就尽早定下来吧。” 如此顺利便谈妥了,这倒是出乎韩夫人的意料。来之前心里打了诸多腹稿,结果一个都未用到。她微抬眉眼,欲言又止。王爷知她心思,道:“明日我会知会王妃一声,让她备礼安排人去何府提亲。” 韩夫人低头躬身道:“麻烦王爷和王妃了。” 生疏。明明是来求他的,却始终不肯低头,甚至连平视都吝于给他,只当他做外人。可又能怎样,心里有怨是真的,不忍责她亦是真的。“若云,孝煜也是我的孩子,何来麻烦?” 韩夫人稍顿后,起身俯礼道:“夜深了,不打搅王爷休息了。” 韩夫人行完礼转身就走。王爷望着她的背喊道:“若云……”韩夫人停下,等着王爷后面的话,等了好一会儿,听到王爷道:“夜深露重,小心点,别着凉了。”“谢王爷关心。” 刚才屋内的谈话朱越在门外听得清楚,王爷究竟是出于不忍回绝韩夫人还是真觉得这门亲事无碍,他尚不确定,遂问道:“王爷,这门亲确定要结?” 安西王手捻着下巴上并不算长的胡子思索着。“何如意如今只是个四品小文官,与朝中诸人亦无交际,素日里只穿梭于府中和翰林院文库,想来倒是比庐阳郡主家还要省心些。” “现在看着是这样,但这位何大人毕竟在御前侍奉过,就担心日后……会不会再有什么牵扯……三公子又是个重情义之人……” “何家是外来客,在永平府并无根基,姻亲上亦无动摇宫墙之力,这一点最是难得。他们若能安守己道,一世平安亦非不可。” 真的能如此当然最好。只是……朱越心中并不是很相信。这么多年,看了很多人,很多事,能如愿尚且要经历千难万阻,更何况本就潜在着风险的人和事。 跟父亲母亲摊牌前,阿沅先跟祖母透了底。事关阿沅终身大事,祖母嘴上应着会说服父亲母亲,心里却到底还是不定。 晚间,阿贵悄悄将老爷和夫人请至祖母屋内。 “安西王府?”母亲显然被这消息惊得不轻,同时觉着受了欺骗。这么久了,她竟然丝毫未有察觉,整日里还为阿沅的婚事操心不已。 母亲怨怼地看着阿沅,阿沅自知理亏,只顾咧嘴傻笑。 “安西王府那边同意这门亲事吗?别我们剃头挑子一头热,回头落个攀高枝的名声怎么办。”母亲怨归怨,可该问的却一个不落地问。 “听阿沅的意思,八九不离十。今儿找你们来,就是提前告知你们有这么回事,以防王府那边来了人,你们还蒙在鼓里。”祖母替阿沅解围道。 “她都把我们蒙在鼓里这么久了,我忙进忙出的忙她的事,她竟一点不体谅我的辛苦……”母亲说着说着委屈难过起来。祖母安慰道:“她没先斩后奏你就烧高香吧。我们阿沅还是知道分寸的。” 母亲被祖母这句话震得一时竟不敢出声。以阿沅的性子,做出“先斩后奏”的事来并非不可能,想来,现下可不就万幸吗。 父亲一直静坐未语,此时道:“王公贵胄的府邸,外人看着华贵无比,内里难免为是非之地。难进亦难出,你可知?” 王公贵胄府邸里的生活究竟什么样,阿沅自是没有体验过。借着孝翊的口多少虽有耳闻,读过听过的野史、正史、话本、评书,也知道侯门是非多,可她只想跟孝煜在一起,并不想参与任何争权夺利之事。 “我知道。女儿只想嫁一个自己想嫁之人。从前不确定此生能否遇见这样一个人,如今遇到了,便不想放弃。比起将来有可能要面对的是非,女儿更怕不能与他相守。还望父亲成全。” 阿沅跪伏于地,行大礼。 不久的将来,永平府必有大变,安西王府必然是这大变的漩涡之一,结局未可知啊。何如意多想跟阿沅说说心中的担忧,可那些担忧不能出口,亦不太容易说的清楚。心里不愿阿沅踏入那是非之地,却也清楚,儿女自有儿女福,此生若真有劫难要度,怎么躲亦是躲不掉的,做父母的哪能看顾一辈子。 “若你心意已决,那好吧。只是要记住,不负此生,勿求圆满。”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谢父亲成全。” 阿沅看着母亲,母亲强忍着泪水欲言又止,阿沅顿时泪如雨下,向母亲行礼,“谢母亲成全。”转而又向祖母行礼,“谢祖母成全。” 第二十五章 定亲(1) 两日后的清晨,裴燕子爵夫人和仪制清史司的顾郎中到访。 裴燕子爵夫人是永平府出了名的红娘,各个王侯府邸,权贵大家里,少不了经她手牵成的姻缘。这个时候到访,仪制清史司掌嘉礼的顾郎中也一并来了,显然是势在必行的阵仗。何如意心中对这种强势虽不悦,但比起直接派顾郎中来,已算好了。 招呼来客在前厅落座,奉上茶水,何夫人客气道:“两位润润嗓吧。这么早,辛苦了。” 裴燕子爵夫人笑颜颜道:“夫人您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渴,那我就不客气。” 子爵夫人端起茶水喝了两口。见顾郎中未动,何夫人微抬了抬手谦让道:“顾郎中,也请……”顾郎中微倾身子以示谢意,端起茶水仅轻啄一口便放下,继而又端坐好。 子爵夫人不知是喝了茶嗓子得了滋润还是本能发动,面色比起之前来更显明亮,连着说出的话都带着透亮。“不瞒你们说,我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今儿来啊,是受安西王妃所托,为安晟郡王求亲来的。” “刚听说您来了,就想着,您手中的这根红线该不会是轮到我们府了吧?您看,还真是!” 子爵夫人闻言嗔笑道:“夫人真是的,就会打趣我!我也没别的本事,不像夫人您那么会持家,我呀,就是嘴皮子活泛些,空闲了就帮各家公子小姐们牵牵线,显得还有点用处,不然真成了吃闲饭的了。” 子爵夫人笑咯咯的声音回荡在前厅中,何夫人谦让道:“哪里的话。结线牵缘,乃是大功德,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子爵夫人拿锦帕在身前轻扫了下,那神态似在说“哪里哪里,您过誉了”,实则受用至极。闲话到此,正事要紧,子爵夫人敛神道:“王妃看上贵府的大小姐了,想讨来当儿媳妇,是安晟郡王哦!不知何大人和夫人意下如何?” 何如意故作轻松道:“王妃能看上我们家曼均,那是我们的荣幸。安晟郡王文韬武略,性情温厚,乃永平府数一数二的公子,我们曼均能得此夫婿,亦是她难得的福气。这等姻缘,岂有拒之之理。” 子爵夫人满眼崇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口中不禁啧啧称赞:“何大人真不愧是大家。这话说的入贴又入理,听着真让人舒服。顾大人您说是不是?”一直默默就坐听着的顾郎中闻言,微抬眉眼,淡笑着轻点了点头。子爵夫人笑着又看向何夫人道:“夫人意下如何?” “我们做父母的,就盼着子女能寻个好人家,得一良人,安生过日子。真是谢谢您了,给我们曼均寻得这样的好归宿。” 何夫人说的情真意切,子爵夫人深有同感。“可不是。这做父母的,就盼着儿女娶得妙嫁得好,一生平安顺遂。何大小姐能得王妃眼缘,还是您和何大人的功劳,不敢居功不敢居功。” “夫人过谦了。没有您这根红线,也牵不起来呀。” 子爵夫人闻言又受用地笑起来。“夫人又拿我开玩笑。还是两个年轻人有缘,没缘分我这根红线再怎么牵也牵不上的。老夫人您说是不是?”子爵夫人说着又看向祖母。 祖母闲坐一旁,一直看着子爵夫人游刃有余地做着红娘。此时结局已定,再多的话也就是走个场面,便舒眉展颜地回道:“夫人说的是。这世间的缘分,能牵到一起的才是真缘分,牵不到一起的那是有缘无分。夫人您功德无量啊!” 突然又受到老夫人赞誉,毕竟是年长几十岁的长辈,冒然接受多少显得失礼,子爵夫人遂起身恭敬道:“老夫人鞭辟入里,晚辈受教。” 祖母见状赶紧正了正身子,“夫人礼重了,快请起。老身哪有什么见解,不过是在这世上多活了些年头,胡说些见闻罢了,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这人啊事啊,还是得搁在年岁里头看,方能看出个真假来。老夫人您才是眼明心亮。” 祖母闻言笑笑。“夫人过誉了。” 见事已定。顾郎中此时道:“既然何大人、老夫人、夫人都无异议,那此事可否就算定下了?” 子爵夫人闻言在何如意、夫人、老夫人面上快速扫了一圈,调笑道:“我们顾大人总是这么严肃。这亲自然是定下了,夫人您说是吧?” 何夫人再次被子爵夫人这八面玲珑的功力折服,笑着回道:“那就有劳夫人和顾大人了。” 子爵夫人扭头笑看着顾郎中。顾郎中会意。下面该他出场了。 顾郎中起身从身旁的锦盒中拿出一个纸轴,解开绑缚的细绳,摊开来到何如意面前。“这是定亲的文书,何大人请过目。” 何如意从顾郎中手中接过文书。此乃皇家宗室定亲文书,自不会有什么问题。此刻令他五味杂陈的是,短短三日,阿沅便要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了,从前总是担心她的婚事,如今尘埃落定,才觉得割肉般地疼。 仔细看过文书的每个字后,何如意在文书上签字盖印。顾郎中接过,核查无误后,将文书又卷成轴再用细绳绑缚起来放入锦盒中。跟着顾郎中到访的随从此时手中捧着另一个锦盒来至顾郎中跟前,顾郎中接过,捧至何如意面前,道:“这是一点见面礼。聘礼三日后会送至府上。” 何如意起身,欠身接过。锦盒中是对金边镂空镶白玉珠掩鬓,那白玉珠通体透亮,镂空的金边似花瓣叠次错落,反衬得那玉珠更显遗世独立,揽尽芳华。何如意心中不禁赞叹,挑礼之人想必是个看重我们阿沅之人,也是个心境澄亮之人,一直不安的心霎时得到了些许安慰。 见事已办妥,子爵夫人起身道:“那就恭喜何大人、夫人、老夫人了。回头可一定要记得请我喝喜酒哟!” 何夫人笑道:“夫人是红娘,怎会没有您的酒喝呢!一定的!” “那可说好了。”子爵夫人始终笑盈盈的,“好了。王妃还等着我跟顾大人的喜讯呢,我俩就不叨扰了,告辞。” 子爵夫人和顾郎中分别行礼告辞。行至何府外,子爵夫人深吁了口气,抬抬眉头道:“总算办妥了。刚才真是捏把汗,就怕一个不合心给搞砸了。” 顾郎中也一样,一直紧绷的身子出了何府才松散下来。“夫人刚才游刃有余,在下还以为夫人志在必得。” 子爵夫人连连摇摇,一脸不是那回事的样子。“从来没说过这么小心翼翼的亲事,夷国公府和昌乐长公主家的亲事都没这么紧张过。既要何府同意这门亲事,还要让何家有宾至如归之感,总之,不能让何家有任何被逼压的感觉。从前真没听闻安西王爷特别偏爱这位安晟郡王呀?” “听闻安晟郡王的母亲深得王爷偏爱,兴许是爱屋及乌呢。” “嗯,这倒有可能。” 随着离何府越来越远,两人的声音渐次听不清了…… 何夫人看着那对掩鬓,神情早没了刚才同子爵夫人周旋时的欢意,一半欢喜一半忧。 秋姨娘道:“阿沅的婚事这下算是定了。姐姐这是又舍不得了?” 何夫人看了秋姨娘一眼,唇角微拉,轻叹道:“以前是真着急,年岁不小了,婚事总是定不下来。这次真定下了,这心里……心里却难受得紧。” “女大不中留,迟早都要嫁人的。好在阿沅寻得了好人家,您该高兴才是。” 何夫人用巾帕拭了拭眼角,长吁口气,“话是这么说,可就是没法只高兴了事。等曼舒要嫁人了,你就懂了。” 秋姨娘低头轻叹,“说来,曼舒在家里也待不了多久了。” 祖母没有女儿,遂对何夫人和秋姨娘嫁女的心情多少不是那么的感同身受,本想说点什么,临了还是觉得闭嘴得好。 晚间秋姨娘房内。 “安西王府又如何?我才不羡慕呢!”曼舒胸口起伏颇大地回怼着曼泽。 “不羡慕?”曼泽不信地挑挑眉,“刚才你不是还跟流烟说那对掩鬓好看,要是也有一对儿就好了,你说是不是,曼兮?” 曼泽说着朝一旁在摆弄花瓶里花叶的曼兮问道。曼兮头微歪,眼睛上翻,似要想想,声音糯糯道“好像是”。 “叛徒!” 曼兮被曼舒吼得脖子一缩,急忙转身继续玩弄跟前的花叶。 “都多大了,还这样没大没小的!”秋姨娘责问道。“舒儿,你这学堂里学的知书达理都学到哪儿去了!你刚才那样子,哪家的公子愿意娶你呢?” 曼舒闻言哽咽道:“您只知道说我。明明是他俩联合起来欺负我!” “他俩不懂事,你为长,不仅不教导,还声嘶厉喝,就对了?” “我……反正都是我不对好了,总归我是多余……” 曼舒哭着起身跑回自己屋里去了。 曼泽和曼兮见状,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怯怯地瞅着地上。 秋姨娘瞅见他俩这样,原本还想好好训导一番,临时语气又放轻柔劝解道:“你们舒姐姐心气本就高,她自己已经够难过了,你们还激她,说你们做的对吗?” 曼兮小声喏喏道:“不对。” 秋姨娘又看看曼泽,曼泽嘴角微抿,道:“不对。” “泽儿,娘知道你喜欢阿沅,可喜欢阿沅的同时,不要忘了舒儿也是你姐姐。兄弟姊妹间融洽,家庭和睦,贵在不能厚此薄彼。” 曼泽点点头,嗯道。 秋姨娘见他俩认错态度良好,也不忍苛责太过,便让曼泽回自己房里去温书,让曼兮过来陪她。 第二十六章 定亲(2) 三日后,裴燕子爵夫人和顾郎中再次造访何府。纳吉、纳征、请期之后,又回了王府复命。 望着院中的聘礼,不止何如意一时恍惚,何夫人、秋姨娘和祖母亦恍惚。 “看来王府那边很是急着把我们阿沅娶过去呢。这一趟就把三道手续给办妥了。” “原想着王贵之家最是讲究那些礼法步骤的,没想到这安西王府倒是不在意这些。” 秋姨娘的话让何如意想起前两日还与夫人和母亲商议着,若是王府的聘礼过重,回头嫁妆该如何置办才好。如今看到聘礼,心里倒是松了口气。这套聘礼并不华贵,却足见主人之用心。想起之前那对金边镂空镶白玉珠掩鬓,再看看眼下的聘礼,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此前允妍郡主闵孝云的婚礼华贵无比,整个永平府无人不知。安西王府已婚娶的世子和安昭郡王,已出嫁的允贤郡主闵孝娴,哪个婚事不是声势浩大,全城瞩目。到了这位安晟郡王,却一反常态,这般低调,却又处处足见诚心。比起大操大办,何如意倒是更喜这样的低调用心。虽不知幕后是何人在操办,心中却是越发地放心了。 自昨日从顾铭屠口中得知孝煜将娶何曼均的消息后,孝云就一直想回王府问问母妃,奈何顾铭屠的姑母到永平府来探亲,她得在府侍候,抽不开身,今日好不容易趁姑母出府去拜会老姐妹,便匆忙换装回了王府。 孝云到时,侧王妃正坐在椅子上,由崔嬷嬷按着肩头歇息。 瞧着母妃面露疲色,孝云关切地问道:“母妃可是累着了?” 见是孝云,侧王妃忙指她坐。待孝云坐下,侧王妃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顾铭屠的姑母来了,你得陪着吗?” “老太太出门拜访老姐妹去了。我才得空。” “那老太太在这边还有姐妹?” “听说是儿时的玩伴,嫁到这里的。” 侧王妃哦了声以示了解。 “听说孝煜定亲了?定的是那个何曼均?” 侧王妃闻言,向身后的崔嬷嬷看了看,崔嬷嬷知意,躬身退了出去。“是呀。前几日敲下的。” “怎么偏偏是她!”孝云面露不解。 “南院那对母子喜欢呗。” “父王没反对?那何如意如今只是个翰林院次品小官,父王怎会看得上?” “你父王心里怎么打算的,我们哪里看的明白?也许是另有打算,也许……”侧王妃意有所指地看了孝云一眼。 “也许什么?” “也许只是不想弗了南院的意。” “这是婚事!不是小事。父王就算再偏爱韩夫人,也不会在这种事上马虎的。” “别那么自以为是地以为了解你父王。你父王心里有多少盘算,谁都看不清。为孝煜这婚事,南院的都主动去了你父王的书房。她进府这些年,就那年主动进过你父王的书房,可那之后她跟王爷的关系就冷了,一直到现在都没缓和。你知道她主动去找你父王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她要什么,你父王就会给她什么。” 孝云微张唇口,想说又欲言又止,稍顿才道:“我不信!父王那么精明狠决之人,怎么可能做没有好处的事。” “你父王的精明狠决只对外人,对他心里的人,从不狠决,甚至温情备至!” 侧王妃说着牙口紧咬,后面几个字甚至是从牙缝里渗出来的,孝云听的格外清楚。知母妃心中不忿,孝云心中亦不忿,急言道:“照您这么说,孝煜的婚事应该大办特办,可听说送去何家的聘礼都挺一般的呀,永平府目前知道的人也不是很多,搁从前,我们哪个的婚事不是满城皆知。” “低调。南院那边要求低调着办。聘礼是南院自己挑的,东院那边因为要出面办事,觉得寒酸,有辱她的门面,还特意往里填了几件贵重的物件呢。” “一直觉着那韩夫人不爱孝煜,聘礼都不上心,她果然不怎么爱孝煜。” “错!” “错?哪里错了?” “聘礼抬出府前,我差人悄悄去查看过。那些聘礼虽不能跟你和孝娴的比,更不能跟你哥哥和孝杰的比,可都不是俗物。那羊脂玉手镯,青釉瓷花瓶,庐阳玛瑙项链,缅州水晶金珠璎珞都是稀罕物,还不算那几匹上乘的云锦,虽都是陈年旧品,色泽图案却是极好的,拿出来做新衣一点都不落时。这能是不爱?” 孝云咬唇思索着。“可孝煜好歹是个郡王,还是我们安西王府的郡王,你说的这些虽不能说差,可跟他的身份也有些不搭呀。这传出去了,我们面上也不好看吧?” “好不好看,头一个,次一个,横竖也轮不到咱们,有人在前面顶着,你操什么心!” 孝云撇撇嘴。“也是。我操什么心。只是便宜了那何曼均!” “还不对盘哪!都多少年了!”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 “不喜欢又能怎样?你还能阻止她进府啊!” 孝云突然想起什么,“之前不是说的庐阳郡主家的二小姐吗?怎么突然就变成何曼均了?” “具体的不甚清楚。东院的因庐阳郡主府的事憋着气呢,可能先前跟庐阳郡主府做了什么保证,如今下不来台,正筹谋着又打老四的主意呢。” “孝翊?”孝云闻言诧异道,不敢置信地笑着。“他……他也确实到娶妻的年纪了。” “可不是!”片刻停顿后,侧王妃似想起了别的事,道:“你,上次跟你说的事可得上心,听见没!” 孩子吗?她知道。这崔孺人都要生了,她还没动静呢。一提到这个,孝云就什么兴致都没了。在侧王妃处又待了会儿就以“担心姑母回去了,她得陪侍在一旁”为由溜了。 西院到府门要经过南院的过廊,孝云碰见了刚回来的孝煜。 孝煜眉眼带笑道:“听说你回来了。这么快就走?” 孝云嘴角含笑道:“听说三哥哥定亲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孝煜低头,嘴角微扬,嗯了声。 孝云见他不语,上前一步,轻声道:“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作为妹妹,有义务提醒你一下。这位何曼均自幼风评不佳,还曾一度以商女的身份流浪在外,更是与荣昌伯爵府的二公子纠缠不清,娶这样的女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孝煜见她说的真切,恭敬谢道:“多谢提醒。你说的风评不佳,大概是那年惊动永平府的大闹书院吧。那日我也在场。不过我不觉得那有什么,那时大家年少,贪玩嘛。那个商女身份流浪在外……准确的来说,是她跟随叔父和表弟去送了趟货。何家祖上是商户,她只是参与了一下祖业而已。他们那次也去了宁州,我们有遇到,我还得了她家一套文房四宝,甚为好用。至于跟荣昌伯府的二公子纠缠不清……我想你说的是杜绍卿吧。何家与荣昌伯爵府是姻亲,经常走动乃人之常情。他们在一起时,孝翊多半也在场,无非聊聊天喝喝茶,常日慢慢,有人说说话总是好的。” 听着孝煜说了一大通,孝云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待孝煜说完,她努力克制着心中起伏道:“既然三哥哥了解的这般清楚,那就当我刚没说。祝你好运喽。” 孝煜笑着点头,微侧身子,让道给孝云过去。擦身而过后,两人的脸都变得冷飕飕的。 一进门,就接收到孝翊射来的冷眼,孝煜心头一顿,再看母亲和兰姨,也神色有异,皱眉道:“发生何事了?” “都怪你!” 孝煜一头雾水,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解地看了兰姨一眼,兰姨解释道:“庐阳郡主家的二小姐被许给四公子了。” 孝煜顿时怔住。 第二十七章 功亏一篑 自打王妃派人探过庐阳郡主家的意后,庐阳郡主就对自家三姑娘的婚事甚为上心。四个女儿虽个个品貌出众,才学过人,求亲者一直不断,可像安西王府这样显贵的人家可是从未有过的,既是王府那边先来探的口风,定是八九能成的事,遂将后来求娶三姑娘的求亲者都给打发了,且明里暗里地露了些口风出去。如今孝煜定了何府的何曼均,庐阳郡主觉得被耍了,心中气愤不已,可面上又不敢造次,只一昧跟裴燕子爵夫人诉委屈,说什么为了等王妃的亲使,把她家三姑娘的婚事都给耽误了,说着说着,就打上了孝翊的主意。王妃自知当初是自己先伸的手,如今事与愿违,脸面上下不来,正好孝翊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便同王爷说了情由,王爷没有异议,王妃又去韩夫人处讲明了利害。虽说不是孝煜的错,可事情成今日这般,孝煜这边多少也有些责任。韩夫人心里不愿替孝翊做主,却也不好像从前拒绝孝煜婚事那样来拒绝,正在为难时,孝翊碰巧回来。王妃当面问了孝翊的意思,还将王爷的指令也搬了出来,孝翊自幼便没了母亲,对王爷本就忌惮,一时没了主意,王妃便趁机诉说了好些庐阳郡主家二小姐的好话,孝翊恍惚间也不知为何点了下头,王妃便以当家主母的身份将事情给定下了。 王妃刚一走,孝翊回神了,这才觉出不妥,急得满头大汗,坐立难安。 “你确定不想娶这位三小姐?”孝煜郑重问道。 不愿!不愿!不愿!我想娶的是阿沅,还被你抢了去!孝翊一脸不愿。“刁蛮任性,欺负弱孺的女子,我才不要娶呢!” “你认识这位三小姐?” “不认识!以前……以前碰巧见识过她的真面目罢了!” “若你实在不愿……我来解决!” “你怎么解决?王妃那边显然是不能再去的。”韩夫人问道。 “那就从庐阳郡主府那边试试。” 韩夫人、孝翊、兰姨皆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不确定这事要怎么办才能圆满。 本应去年七月领职安防营副统领一职,诸事拖下来,一拖竟拖了近九个月,再不领职,副统领的位置真要被某人给剥夺了。本想定亲后无论如何都该见见阿沅,眼下也只好先领职,再办孝翊的退亲,这两件事眼下都耽搁不得。 孝煜接过副统领服,又听柴英说了一通安防要则,待柴英说道“今日你就先熟悉一下……”,孝煜截断他请求道:“对不住了。今日尚不能领班。再容我半日可好?” 柴英气结,手插腰间不悦道:“你小子怎么回事啊!这姐姐让你救了,媳妇也让你定下了,又要干啥?” 孝煜惭愧道:“实在抱歉。急事,耽搁不得。” 柴英见他说的郑重,想着定是急紧要的事,也不再难为他,只眼神死死地盯着道:“半日啊!” 孝煜笑道:“就半日!” 昨日已让赵莆连夜买通了庐阳郡主府三小姐身边的丫头,弄清了这位三小姐的行踪。这位三小姐一直跟阜平街“铭悦阁”的纪师傅在学画,今日下午正好要出府去铭悦阁。 孝煜匆忙赶到铭悦阁。一直守在外的赵莆告知人还在里面后,孝煜便朝铭悦阁走去。 铭悦阁是家专卖纸、墨、笔、砚,兼贩卖些字画的商铺。孝煜闲适地看着摆在案几上的笔墨和挂在墙上的各色纸和字画,此时柜前的杂役过来问:“贵客可是要寻笔?” 这杂役眼睛够尖,他只在两支笔上停留了稍长的时间,他便心领神会地知道他要什么。今日若非有事在身,他倒想试试刚瞧见那两支笔。“纪师傅可在?” 杂役一听是来寻纪师傅的,道:“纪师傅此刻正在授学。您若不赶时间,可否稍等片刻?再过一会儿授学就结束了。” 孝煜遂在靠近楼梯前侧的一只方凳上坐下,随手拿起近前的一副字看起来。狂草。是他最不擅长的。大致掠了两眼又放回原处。等了约一刻钟,楼梯间传来咯吱咯吱的踩踏声。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男子浅口布鞋,继而是一双女子藕色断面绣鞋。 见楼下有客人,纪师傅略顿了下脚步,柳依依察觉,朝前望了眼,亦发现有客人。待两人到了楼下,孝煜起身,微欠了欠身子,以示招呼。 纪师傅只当他是进店买东西的客人,略微欠身后继续同一旁的柳依依说话。待他们告别的差不多了,孝煜开口道:“柳小姐,在下闵孝煜,可否跟小姐说几句话?” 柳依依顿步,转身望着孝煜。听到他的名字,心中不禁诧异,但面上除了初始的惊诧外,并无波澜,屈膝俯礼道:“见过安晟郡王,不知郡王有何事要同民女说?” 柳依依一派自如,孝煜心中倒疑惑起来。此女利落大方,从容淡定,不像孝翊说的那样啊!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仅凭一面之感,还是难下判断的。“纪师傅,可否借您的地方一用?” 纪师傅刚听到柳依依对孝煜的称呼,心下也一惊。他这小店来过的身份最尊重的就属眼前这位庐阳郡主府的三小姐了,安西王府三公子突然到访,定是有事寻来,遂恭敬回道:“当然,请。” 柳依依跟着孝煜又回到了楼上。 “今日冒昧打扰,还望小姐见谅。” 见孝煜举止有礼有度,柳依依微调了下身姿,让自己的仪态更端庄些。此前差点成了这位郡王的妃子,从前没见过,倒不觉得有甚可惜,今日一见,心里多少能理解母亲为何那般不舍得放手。“郡王贵人事忙,肯抽空来见民女,定是有要紧事,不知是何事?” 聪明。通透。这点跟阿沅很像。“实不相瞒,今日乃为舍弟与小姐的婚事而来。” “安翊郡王?” 孝煜嘴角紧抿,心中谨慎地想着措辞。“实在惭愧,这桩婚事舍弟事先并不知情,突然被告知与小姐定下了婚约,甚是惶恐。为免误了小姐的姻缘,特来请小姐宽恕。” 柳依依心下叹然,道:“道观的师父说的果然没错,民女这桃花运看来着实不佳,竟先后被郡王您,和您的舍弟并嫌。郡王可否如实告之,民女究竟哪里不合两位的心意,也好叫民女日后改善,以期早日寻得良婿。” 柳小姐动气了,孝煜忙解释道:“无论品貌,还是才识,小姐都是闺中翘楚。姻缘这种事,贵在心意相通,勉强得来的,终究难以长久。小姐聪慧,当知其间之不同。” 如意郎君,何女不想拥有?只是这世间无价宝易求,有情郎难寻。孝煜所言,直戳柳依依心事。心中明白,却也不免为错过眼前的良人惋惜,口中便不肯松下来:“那位何府的小姐才貌出众,书画更是奇绝,民女自是与那位何小姐不能比的。民女自愧不如。” “柳小姐误会了。本王选何小姐,并非因何小姐才貌出众,书画奇绝,本王选她,只因本王中意她。”见柳依依心中怒气未平,还是介意此前自己失婚之过,虽觉冤得很,可事已至此,只能先尽力消除她对自己的怨气,才好说孝翊的事。 孝煜说的赤诚,柳依依心知不可再故作蛮缠。他们的婚事没成,说到底也不是他的错,是母亲期望太高,失望过大才又闹出婚嫁安翊郡王一事。“真是羡慕何小姐!” 孝煜见她神情听她语气,似有所谅解,便顺着她的话道:“有朝一日,柳小姐也定会遇到自己真心相待之人。” 柳依依低眉轻笑。“借郡王吉言了。” “那……婚事……” 见孝煜难言,柳依依忽然很想捉弄下他,便道:“这事我会尽力,但结果……可就不敢保证了。” 孝煜心头一松。有当事人相助,事情就成了大半。“本王在此替舍弟多谢小姐成全。” “郡王行此大礼,可是折煞民女了。民女刚说了,此事会尽力,但不保证结果。郡王要谢,还是等事成后再谢吧。” “那就有劳小姐了。事成,本王定携舍弟当面致谢。” 柳依依俯身行礼后先行下了楼。 无奈,王妃的亲使已先一步去了庐阳郡主府,正式传达了结亲之意。 柳依依尽力劝慰母亲退婚,未果。韩夫人那边出面说情,也被王妃顶了回来,小辈都未拧过长辈,此婚便就此定了下来。孝翊为此连着郁结了好几个月。 第二十八章 夜访 领职后,熟悉安防要务,各防诸事人等就足足花了三日,从前不觉得,如今身在其中才知柴英的差当得辛苦,一点不比上阵杀敌轻松。 这日整理完安防要务已近子时,回府途经阿沅家附近时,孝煜突然很想见阿沅,将马拴在附近的树上,步行至何府的后墙,一跃一跳便进了何府,顺着从前阿沅在信中提及自己的住所,摸索着溜到了阿沅窗前,正打算一探是否为阿沅的房间,窗户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阿沅就站在窗口。 见是孝煜,阿沅一惊,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孝煜一手按在窗沿上,一个侧跃,便站到了阿沅对面。阿沅微惊,朝窗外瞅了瞅,赶紧把窗户关上。 “想你了。” 阿沅顿觉脸颊发烫。从前没发现这人嘴巴这么坏,这两次说话都像故意要惹她心乱,害羞无措才罢休。阿沅娇嗔道:“你……好好说话!” “那……我想你了。” 见他不仅没好好说话,还更加过分,又一脸坏笑,阿沅羞忿,伸手就朝他的胸口捶去。 孝煜截住胸前的打击,一个轻拉,阿沅便倒向孝煜怀中。 脸面触到的衣服凉凉的,有深夜的味道,阿沅原本发烫的脸颊触到那抹凉意后倍感舒爽,狂乱的心口此时跳的愈加厉害,孝煜能感觉到那跳动,将怀中不安分的女子抱得更紧了些。 他身上有忙碌一天后的味道,阿沅嗅着嗅着呼吸变深,孝煜的肩口突然间异常潮热,问道:“你在干什么?” 阿沅抿嘴埋在他胸口,道:“你的汗味。” 孝煜嗤笑:“喜欢?” 阿沅“嗯”了声。 “那有什么好闻的?”孝煜笑道。 “就是喜欢啊。” 孝煜伸手摸着阿沅的后脑勺,触手的乌发柔滑如丝缎,“真想早点成亲。” 阿沅道:“我也想。”说完自己倒先笑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孝煜不舍地松开怀中的阿沅,发现阿沅眼波如水,面若桃花,情难自禁地在阿沅的眉间亲了一下,阿沅的身子顿时紧绷起来。稍顿后,孝煜道:“我该走了。” 阿沅道:“路上小心。” 孝煜离开后,阿沅轻轻掩上窗,冰凉的双手摸上双颊,烫,好烫,可心口好甜好甜,像灌进了蜜糖。 听闻孝煜定亲,皇帝亲自选了份礼,成文二十一年瀛洲王砚莳所绘的《日出嵩山图》。此画乃文苑阁三大镇阁之宝之一,引来无数艳羡,亦引来无数怨怼。 如此恩赏,安西王府几位郡王郡主从未有过。孝煜感怀皇帝知道他和阿沅都爱字画,送来如此贴心的礼物,可这礼太重,他实在不敢收下,几番推却未果,只得惶恐收下,再进宫当面拜谢皇帝。 太后听闻皇帝送了如此贵重之礼,甚是不悦。“挑件上乘的物件送过去就行了,为何送如此贵重之礼!赵景祺都被你气的好几日起不来床了!” “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孝煜和他那未过门的王妃都是好文墨又懂文墨之人,《日出嵩山图》赠与他们再合适不过。再好的画,无人懂得欣赏也不过是一张废纸,摆着还占地方。” “你就乱来吧。日后再要赏什么人恩赐,岂不都得参着这次的来,那文苑阁、漆宝阁里的物什儿迟早都得给赏光了!” “那也得有想赏之人才行。母后,有个想赏之人很难的,怎能不赏他最好的东西!” 母子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但皇帝的好心情很快就被嫉妒取代了。 自去年八九月间起,瑾妃开始常常出现在宜兴殿,每次都是以为皇帝送羹汤的名头前来。因她每次送完羹汤,稍留片刻便离去,皇帝未觉受到了干扰,便没说什么。龚侍郎每月进宫两次,倒是多半都能遇见这位瑾妃娘娘。 这日瑾妃又端来了羹汤。至御前时脚下不慎一崴,手中的羹汤随之摔碎在地上,瑾妃忙跪地谢罪,并伸手去捡那羹碗碎片。龚侍郎瞧见,未加犹疑赶至瑾妃身旁,执起瑾妃的手查看起来,右手虎口附近已被碎片划了一道血口。两人过于专注,丝毫未注意到不远处已然冷面如霜的皇帝。 皇帝大喊黄兴。黄兴听见急忙进殿,瞧见殿前地上一片狼藉,又见瑾妃跪跌在地,龚侍郎已退到一边,忙问道:“哎哟,这是……怎么撒了?瑾妃娘娘,您没事吧?” 瑾妃快速整理了思绪,慢慢站起身来,对着一旁的黄兴道:“我没事。劳烦黄公公找人来清理一下。” “那就好。娘娘您歇着。这些事奴才来就好。”黄兴说着欲扶瑾妃到一旁的椅子上就坐,岂料这时皇帝道:“黄兴,送瑾妃回宫!”黄兴和瑾妃顿在半途。龙颜不悦,稍事后,两人向皇帝行礼后出了宜兴殿。 殿内很快又洁净如新。可气氛却静谧的可怖。 “你喜欢她?” 龚侍郎倒吸一口凉气。“陛下误会了。” “是误会吗?” “是误会。” 皇帝冷笑一声。“朕的眼睛还没瞎!你俩刚才那举动那眼神,以为骗得了朕!” 龚侍郎应声跪下,磕头扶地道:“陛下明鉴。是小的一时失态,见瑾妃娘娘跌倒,出于关切才查看了娘娘有无受伤,没想到竟让陛下误会了。小的罪该万死!” 皇帝额间青筋毕现,强忍着怒火,道:“你敢说你没有一点喜欢她!” 龚侍郎低头未语,皇帝跪在他面前,伸手抓着龚侍郎下巴,迫使其与自己四目相对。 “没有!小的不喜欢她!一点都不。” 皇帝眼中的怒气和不安渐渐退去,龚侍郎感觉下巴一松,心里跟着也松了口气,但也凉了一口气。 “你不要喜欢她。”皇帝声音微颤,似带着哀求。尽管从龚侍郎的口中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可直觉告诉他,他喜欢她,起码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的。当初是他将龚侍郎推进了瑾妃的寝室,要一点感觉都没,恐怕也不可能。难道现在就是所谓的自食苦果? 此后那个月皇帝未召龚侍郎进宫,再见面时,彼此都憔悴消瘦了一圈。经此一探,皇帝和龚侍郎反而比从前更加浓情蜜意。 而瑾妃,自那日后便不被允许再踏入宜兴殿,更是被禁足宫内三月,以示惩戒。对外的说法是瑾妃莽撞,惊扰了圣驾。禁足多有不便,可瑾妃并不觉得凄惨,反而心生欢喜。那日龚子优下意识的举动让她生了某种幻想,被人在乎、被人珍惜的感觉真好!好到她觉得禁足不是惩罚,而是某种恩赐。 第二十九章 东凌来使 阿沅自幼随性惯了,仪礼虽学了多年,还是马马虎虎。母亲担心她日后进了王府在这方面吃亏受累,拜托姑母寻了一位从前在宫里当过差的嬷嬷来教导她。 单腰背挺直这一项阿沅就练了近一月,终于可以连着端坐两个时辰不动摇了。还有行走、端茶的法门,也是纠正多时才勉强过关。想着机会难得,秋姨娘便让曼舒和曼兮也跟着一块儿学。曼舒像是天生就会一般,一学就会。阿沅本来学的就意兴阑珊,被曼舒一句“好歹要嫁的是情投意合之人,也该有点诚意,你这样哪有半分诚意”给激到了,想想也是,便卯足了劲儿学,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劲头,幸而确有大进。 阿沅向绍卿和孝翊诉苦,还在他俩面前展示练习的成果,结果绍卿一个劲地笑,孝翊倒没笑,反而因阿沅这般上心心情复杂。 “你本来的样子就蛮好,三哥又不会介意。” “我知道他不介意,可是我介意啊。与其日后被人指指点点,倒不如现在自己努把力。” 孝翊苦笑:“可是努力了,依然还是会有人嚼舌。” “别人说是别人的事。我只想尽力,尽力了就没什么遗憾的。” 看着阿沅一脸坚定的模样,孝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喜欢阿沅怕是比三哥要早得多,细想来,大概从阿沅大闹学堂那时起吧。一直以来他以朋友的身份陪阿沅聊天,陪她练武,做她情绪的垃圾桶……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知己的模样,一如从小到大跟在三哥身边那般。越亲密的关系,他越不敢表露内心真实的想法,他怕一旦表露,就会失去对方,他好怕这种失去,好怕好怕…… 被阿沅和三哥蒙在鼓里,他并非一点都不伤心。只是后来想了许多,很能理解三哥的做法。他们身份特殊,自己能掌控的事又少之又少,怎能随便将阿沅拖入其间,让她承受巨大的风险呢。 三人在酒肆里闲聊,这时车道上行来一列车队,打首的车旁插着东凌国的旗帜。绍卿疑道:“东凌国有使团要入京吗?可这阵势看着不像是使团到访啊?”孝翊也纳闷。 这支东凌国来使并非官方到访,而是专程到安西王府来接世子妃、东凌国嫤黛公主的。现任东凌国国主、嫤黛公主的母亲和玹公主缠绵病榻多时,近来思女甚切,希望可以见见多年未见的女儿。安西王府早前已收到东凌国国主夫婿、西咸硕王闵修傑的书信,且已做好出发的准备。 世子妃此次归宁,任务重,风险大。不仅将面临东凌国国主异变,国内两派权势争斗,恐还将遭遇西咸东境军变,能不能安然归来还不知道呢。 “东凌国国内眼下形势复杂,吴王声势如虹,若想昶睿王子取胜,除非我方协助,否则很难突围成功。” “吴王背后无非是有赵乾和南越在做后援,切断赵乾这个后援,仅凭南越一支孤军,吴王是撑不了多久的。” “说到这个赵乾,真想宰了他!这几年总是借着同孤竹打仗、安防边境的名头从吴州直接借调军费和粮草,去年挑起的那场同孤竹和东凌的战事,越州的赋税和粮草也都被他给借走了。这几年其他三境的日子太难过了,将士的军饷常常欠拨,弄得人心惶惶,军心动摇,再这么下去,还安个屁的防,不引发骚乱就不错了!” “他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晋安王狐疑地看着安西王,“前两日碰到顾铭屠,他南下了。兄长可是派他去……”晋安王说着伸手在颈前做了个抹脖的举动。 “杀人不难。可杀人解决不了问题。杀了赵乾,白邢二人的位子很快就会有新人替代,新人摸不清套路,打起交道来更麻烦。要拔就连根拔起,让他再无翻身的机会。” “兄长是打算……” “再过两月,各地属官便会进京述职。这次他们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拍拍屁股就走人!” 晋安王心想:看来这次要一网打尽了。 酉时,暴晒的日头已收起锋芒,为躲入云层做着准备。孝煜走出安防营,由赵莆陪同,在街上巡视。拐进东梓路时,远远地就看到了闵孝铎,正欲喊他,却见他一扭身拐进了一旁的巷道。孝煜跟着也拐了进去,见他神神秘秘地进了一家外表看上去不甚起眼的茶舍。 这家茶舍的里间分别在座的有三人,夷国公的贴身管事薛尚甫,户部尚书李学儒,还有一位闵孝铎不认识,此人正是吴州知州白译玄。 往年吴越徽三州的知州并不需要进京述职,均由松江府知府代劳,但近三年尤其今年这三州赋税锐减,情形过于严重,加之松江府上任知府遇刺,新知府上任仅半年有余,对三州的情形掌握尚不足,中枢阁和阙下门商定还是让这三州的知州进京述职最为妥当。 “两位大人放心,此前的账目均已填平,任他怎么查都查不出问题来的,即便查出问题来,也是找不到证据的。”李尚书语带娇气,笑眯眯道。 “得李尚书神诡手段,让公爷和白大人安心不少。白大人,我们以茶代酒,敬李尚书一杯可好?” 白译玄闻言举杯,相碰后一饮而尽。 “哪里哪里。大家志同道合,最是难得。薛管事你说是不是?” 薛尚甫深以为然。“李尚书说的是。公爷常说李尚书是难得的同道中人,知己。” 李学儒喜上眉梢,笑颜大开,“能为公爷效力,是在下的荣幸,荣幸。” 白译玄和闵孝铎都不喜这样的谈话氛围,自顾自地饮啜着茶水。待那两人互相吹捧的差不多时,白译玄道:“此次北上,那顾铭屠刚好南下,不知为何,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薛尚甫和李学儒闻言皆收起此前的笑脸。薛尚甫道:“顾铭屠这只鹰犬!公爷说了,等年前这关过去,待到明年三四月东凌国的吴王事成,其他三境骚乱四起,我们就大胜了。所以大家务必要做好自己该做的,莫要轻敌,亦不必过分担忧。” “松江府那件事,幕后主使之人是谁,安西王应该已经查到了,却一直未有动作。这件事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除掉刘长栎的目的就是为了拖延查账,以便李尚书那边操作。如今这一目的已达成。至于安西王会如何追究此事,那是我们开始时就心知肚明的。” 若非父王惨死狱中,而真相是安西王杀人灭口,闵孝铎永远不会参与到这权势争斗中来。当时在台州之所以暗中放掉了闵孝娴母子,只因一时心头不忍,事后想想,确实妇人之仁了,若再有一次,他断不会手下留情! “既然当初选了这条路,本候便不会反悔。薛大人不必试探本候的决心!” “侯爷多虑了。在下并无此意。如有冒犯,还望侯爷见谅。” “本候答应国公爷的事定会做到,也希望薛管事代本候提醒一下国公爷,别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 “请侯爷放心,在下一定将话带到。” 这位成安侯同夷国公做了怎样的交易,白译玄不知,也不想知。他之所以加入,只因当初那句“你愿意看着安西王就此风光无限下去?”。是的,他不愿意。只要能妨碍他,让他不好过,怎么样都可以!他所求不过如此! 此次会面,一是为了让白译玄和邢敏彦两位知州在账目上安心,以备后面中枢阁的询查;一是让闵孝铎认识两位知州,他们在永平府期间的人身安全由他暗中负责。 邢敏彦原本也是要来的,可临了又反悔。他听从夷国公的指令,截留了本该上交的赋税粮草,转而借调给了赵乾,并按照户部的指示上报,可他毕竟是个优柔怯弱之人,卷入权势争斗实在是太令他害怕了。 邢敏彦这样的左右犹疑在某种程度上合了中枢阁老大陈继良的心思。 夷国公和安西王这些年来一直在较劲,近两年尤甚。哪方独大他都不喜欢,但若一定要选,他还是更偏向夷国公一方。安西王的权势和野心过大,那样的野心足以动摇国本,改朝换代,相比而言,夷国公的威势就弱许多,他最多就是想保住自己国舅爷的身份,保住一门世代的尊荣。陈继良也一样,改朝换代很可能就没他什么事了。怎么着也得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他内心深处是希望朝纲稳健,政治清明的,吴州、越州赋税不济,加之赵乾冒然攻打孤竹,挑唆西咸和东凌国邦交,实在是可恶之极。这种鼠目寸光,一味争斗,不顾江山稳固,百姓死活的做法,他是断然不允的,遂才坚持让三州知州进京述职,目的就在于敲打他们争可以,但要有起码的底线。 直至亥时三刻,孝煜才看见孝铎出来,如同进去时一样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一同出来的三人中有两人分别向另一位拱手拜别。除了户部尚书李学儒孝煜认识外,其余两人他均不认识,但有一人他觉得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想来被一一拜别那人应是个重要人物,他使轻功一路跟着那人的马车,跟了一段都无事,突觉身后有人靠近,正欲出手,却被那人按住肩膀,拽住了手臂,他急速弯腰转身与来人打了个照面,原来是禁卫统领柴恪。 孝煜撒谎说夜色撩人,在屋顶玩玩。柴恪不疑有他,信了他的胡话。“都是要娶王妃的人了还这么贪玩,没个正经。”孝煜搬出柴恪的弟弟柴英,“柴英娶了媳妇还日日跟安防营的将士们斗蛐蛐,玩骰子,跟他比起来,我这算什么呀?”“不要跟我提他,提他我就来气!”孝煜侧眼瞥那马车,早已跑向远处,心下不禁惋惜。 孝煜好奇统领此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柴恪遂说了宫里今日发生的事。 原来邢敏彦进宫看望多年未见的皇后,恰巧皇后、皇太后、两位皇子和皇帝以及龚侍郎均在御花园里散心。连日来阴霾笼罩,今日好不容易天气转好,晴空无云,微风徐徐,大家便想着出来散散心,行至御花园,碰上了,就在一处坐坐歇歇,说说话。 得悉皇后在御花园,邢敏彦便跟着领班的公公去了御花园。远远地他就听到两个稚童银铃般的嬉笑声。到了跟前,一一拜见了皇帝、皇太后、皇后,皇太后赐座,他惶恐推脱了几番才忐忑地坐下来。皇太后与他闲聊了几句,他小心应答着,眼光却有意无意地朝两位皇子和龚侍郎看去,试图从他们的面相上寻找那流言的痕迹,但终归不敢正面看,只能有意无意地扫两眼。他以为自己做的隐蔽,岂料皇后从他出现就很高兴,一直想同他说句话,无奈鉴于太后和皇帝在此,又不便说,说的话还要再三斟酌,待发现父亲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朝两个孩子和龚侍郎的方向望去后,此前的兴奋之情瞬间荡然无存。龚侍郎也有接收到这位邢大人投来的目光,好在他已习惯了外人探寻的目光,并未受到什么影响。而皇帝突然一句,“听说越州这两年的税收锐减,邢知州可有什么说辞?”这一问把邢敏彦从查探的目光中追回,顿时寒气上头,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这时太后一句“今儿还是不谈政务了吧”替他解了围。之后的时间里,邢敏彦满门心思都在平复刚才的紧张,哪还有心思再去查探皇子秘闻。 御花园散后,邢敏彦到皇后的宫中去话父女家常。 一番互问平安后,邢敏彦委婉地问出了皇子流言之事。皇后坚决否认。可皇子一日一日地长大,她早已不像最初那般笃定,她可以想象许多人可能也有父亲那样的额猜想。心中纵然疑惑重重,可她不能问,也不能跟别人说,连身边最贴身的丫头都不能说,父亲更不能。父亲接的祖父的班,若非祖父太能干,在越州地界根基深厚,仅凭父亲的能耐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上这越州知州的位置的。此次破例能入永平府,已是恩赏,她并不期望能从这位怯弱又花心的父亲身上得到任何慰藉。 岂料他们父女在皇后宫里的密谈竟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命柴恪将邢敏彦提到宜兴殿来问话。皇帝以管制越州不善为由打算追究其失职之罪来恐吓他,把邢敏彦吓得够呛。问罢邢敏彦被罚跪在宜兴殿门外。皇后知道后,赶去求情,连门都没入,就被告知皇帝吩咐了,若有人求情,他的跪罚便多加一日。皇后无奈只好去求太后。太后记得自己弟弟夷国公说过的话,要善待皇后,皇后的父亲大有用处,对他们的事业大有裨益,遂先安抚了皇后一番,随后来到宜兴殿。 太后和皇后赶到时邢敏彦已跪了近三个时辰,腿脚早就麻了,连伏在地上的双手都在发颤。对于一个已年过四旬的人来说,三个时辰确实够受的。 太后进去前皇帝正和龚侍郎在下棋,听见内侍通报,龚侍郎知趣地退了出去。 皇太后问皇帝邢敏彦所犯何罪,皇帝知道罚人的理由上不了台面,更何况邢敏彦的疑问也是很多人心里的疑问,他自己自是不好说出口的。其实太后在进来前已问过黄兴,已大致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所以还问皇帝,是为了让皇帝自己知道理亏,好进行劝说。 太后陈述了番邢敏彦的重要性,亦分析了眼下的形势,可皇帝并不认同,赌气道:“若安西王那么看重朕这个位置,朕让给他就是了!”太后气急压着声怒道:“皇子的事若是被安西王知晓,到时我看你还护得了谁!!”皇帝心中一颤。皇子的事若东窗事发,到时……到时……一股冷寒从脚底窜至头顶。当年让子优顶替自己同皇后和瑾妃行房,本就错了,是自己让他们一一陷入了危险中,如今只能尽力来掩盖……因自己的妄语,母后被气的心气难平,皇帝只好安慰道:“是儿子妄语了,求母后宽恕。”太后的怒气稍平后,再次劝解道:“皇儿在政务上要多用心,少与那龚子优接触!与之过从甚密,岂非更要落人口实,这也会置那龚子优于险境。皇儿想这样?!”皇帝听着,心内不胜烦扰,可母后所言甚为有理,他也不好反驳,遂应着。 此后皇帝倒是勤勉于朝事了一段时日,可没多久就又复从前了。形势逼人,太后起了杀心。 第三十章 死士 户部和都察院详查了吴越徽三州近三年的税赋账目,一一并询了三州知州,查了两个多月,账目上并未查出什么问题。这一结果陈继良早有预料,所以魏远来呈报审议结果时,他并不意外。 此番如此周折,意在警告夷国公,争权夺利不要枉顾边境安危,扰乱国政秩序。谁在这点上越界了,谁就要自担后果。这一点魏远深明。 魏远跟陈继良一样,既非夷国公的人,也非安西王的人。账目底下的猫腻他并非毫无察觉,夷国公想掩盖,安西王想掀开,与他同列督察御史的顾铭屠如今成了安西王的乘龙快婿,安西王若再得势,他这右都御史还能干多久呢?此番查账,他基本只是随着户部尚书李学儒把账目过完便交差了。 永平府的事已近尾声,白译玄得空去了白云堂在永平府的分号走走,出来时看到一辆车辇经过,车辇右侧明晃晃地挂着“安西王府”四个大字的车牌,此时车内一妇人恰巧掀了帘子一角,是兰锦,韩若云的贴身侍女。他忙向车内一旁的女子望去,惊鸿一瞥只看到了耳坠和下颚的弧线,心中不禁一颤。“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即便是只得窥你一眼,我还是这般难以自持……”忽然,起了个念头。 几日后,韩夫人收到一封白译玄的信。二十多年了,她还是头一回收到他的信。信中多思念之语,韩夫人看的心潮翻涌,昔日情愫在心间泛起阵阵涟漪,可再激动再不舍这封信也留不得,看完即焚了。 可还是被安西王知道了。 这封信的呈递过程看似私密,实则并未刻意隐瞒,朱越未费分毫便探到了。安西王心明,这是白译玄故意的,就是要气他,明知如此,却还是生气了。连着一个月出府回府都不再走经过南院那条过廊,而那条路从前是他出府进府的必经之路。 后院不安宁,儿子也不省心,安昭郡王闵孝礼又闯祸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位郡王与几位公子哥儿在岷山附近游玩打猎,为了玩的刺激不知从何处弄来火药,玩起了火药炸山的把戏,结果山体崩塌,导致原本被山体阻隔改道而行的河水毫无阻隔地全部倾泻到山下的村落,加上山体崩裂山石乱滚,山下的村民、房舍、田地损毁严重,搞得永平府府尹焦头烂额,民怨四起。 意外收获是,前年神秘失踪的那批兵器在此次事故中露面了。 前年,有批未登记的兵器流入永平府,可进府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永平府府尹料理事故后事时发现了几柄上好的刀刃兵器,以为是岷山守军将士落在此地的,便转呈到了兵部。兵部尚书一看是前年神秘失踪的那批冰刃,又呈报了安西王。 朱越和兵部尚书秘查了那片林区,在一处隐蔽的山洞内发现了简易的房舍、兵器架以及饮食起居和操练的痕迹,从现场遗迹来看,是匆忙撤离的。他们一致认为此处乃豢养死士之所。 这个发现令安西王琢磨了好几日。死士?二三百死士?谁人豢养?作何用?这样一把利器竟然在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久,若非此次事故,他日骤然冲出来,大业岂非要泡汤!越想越难安,急令朱越去查,务必要查出此把利器为何人所豢养! 岷山位于京郊,属于永平府的安防范畴。孝煜协同兵部一起追查那批兵器的去向,他并不知道那些兵器是谁的,用来做什么,只是当做一般的危险隐患来对待,直到无意间听到朱越问起兵部尚书有关兵器的事情,才察觉在查的这批兵器恐非一般的危险存在,很可能与在朝的某位权贵有关。 这一年,京府里发生了不少事,看似无迹可寻,没什么关联,可留心的话,很多事都有迹可循,且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拿在查的这批未知的兵刃来说,它从哪里来?为谁所有?用在哪里?还在京府豢养?背后之人的目的和胆量有多强烈,可想而知。 孝煜和兵部搜罗了近半月,一无所获。从那训练基地的概况来推测,有二百到三百死士,和配套的刀剑兵刃,这么多人这么多兵器短短三五日竟撤的无影无踪,可见其组织效率有多高。一直没有进展,兵部和安防营又都各有职事要办,所以留了些将士继续在岷山附近搜寻外,大部队收兵回营。 这起事故毕竟损伤惨重,民怨四起。安昭郡王罪责难逃。 侧王妃也知这次事态严重,罚是肯定躲不过了,心中侥幸着能罚轻些。王爷斥她就是太过骄纵闵孝礼,才导致他今日这般胡作非为。侧王妃见王爷不肯轻罚,不惜搬出闵孝云来,嘴上说的是这样惩罚她的亲哥哥,她在顾府的日子本就不好过,日后更要她怎么抬得起头,实则言下之意是要王爷顾及顾铭屠,您日后还要依靠您这位女婿的。可王爷并未当回事,最后还是将闵孝礼发配到缅州军营去了,同时削其封号。缅州是北境最苦寒之地,而刘霖是出了名的严苛。侧王妃听到儿子不仅被褫夺了郡王封号,还被发配到缅州,直接晕过去了。 外人皆赞赏安西王公私分明,赏罚有度,王府诸人却觉得王爷太过冷酷无情。闵孝礼所犯之事纵然该罚,可尚未到褫夺封号流放的地步。但朱越懂。王爷之所以这样安排,是为了将二公子送到一个有心人无法利用唆使的地方。此前二公子在岷山同宁国公府四公子多有接触,伙同之事恐对王爷接下来的计划有所阻碍。那位宁国公府四公子娶了夷国公府的三小姐为妻,再容二公子与这位四公子处下去,就要大事不妙了。王爷遂借此次山体崩塌之事将二公子送到缅州,褫夺封号,丢入军营,同时也是想彻底锻造锻造二公子的性子,二公子太胡来了,必须吃点真正的苦头,才能像样起来。 第三十一章 初瑶不嫁 自定亲后,母亲和祖母就一直操心嫁妆之事。这几个月想了看了不少物件,筹备来筹备去总觉得不满意,母亲尤其丧气。阿沅倒不介意这些,还一嘴一个嫁的是人又不是物件,每当她说这话时,母亲都会白她几眼。 祖母从前一直很洒脱的,不知为何在嫁礼这件事上变得比母亲还钻牛角尖。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是被姑母一句话道出真相来:“阿沅嫁去的那是安西王府,整个永平府乃至天下除了皇宫就数安西王府最尊贵了,人家缺什么,什么都不缺。快别纠结了,准备的再多,都觉得寒酸,还是可着喜欢的多准备些吧。” 祖母和母亲当然也清楚,只是一准备起来就似忘了,总想着准备好点儿,也好不让人家看轻他们,看轻阿沅。 何如烟这阵子也忙得很。杜绍卿的夫人生了一对龙凤胎,何如烟一边忙着照料月子中的杏芝,一边小心地伺候着荣昌伯。 家里夫人生了孩子,绍卿平日里下了缺却不回府,只在芜柳居待着,荣昌伯气的骂道:“有本事你永远别回来!就跟着芜柳居那骚货过去吧!”绍卿也是气结,回着:“不回就不回!”结果自孩子出生后还真就没回来过。若不是绍卿的夫人生性宽宥,多次劝解,荣昌伯都要去永平府府尹处提告他和初瑶了。 晚间临睡前,何如烟一边卸着妆面一边道:“杏芝这性子也太柔了,也难怪绍卿总不把她放在心上。” “你少给那小子找台阶下了!杏芝性子再柔,也不是他不着家不顾妻儿的理由!” “你看你,一说就这样气汹汹的,那是你亲弟弟,又不是旁人,怎能动不动就当着外人面呵责厌弃的。你总在杏芝面前说他这不好那不对,他一大男人,脸面上也挂不住的,更把他往外推了。” “他脸面上挂不住?我这张脸都快被他败光了,他可有半分愧疚!” “所以说你松个口,让芜柳居那位进门,不就什么事都解决了!” 荣昌伯诧异道:“你说笑呢吧?” “没说笑。” 见何如烟神色不像说笑,荣昌伯在床上坐直身子,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让那样的风尘女子进门!” “你先别激动,小心心口又疼。”见荣昌伯情绪激烈,心口起伏过快,何如烟匆忙挪身到他身边,伸手安抚他的胸口。 “你还知道关心我。刺激我时怎么就忘了!”荣昌伯哀怨道。 何如烟粲然一笑,手继续抚在伯爵胸口,身子却已靠在他身上,神情语气娇嗔道:“我错了还不成吗?别气哈!揉揉……” 荣昌伯被何如烟揉的身子发热,刚才的怒气渐渐平息下去。何如烟见机道:“我的意思是悄悄把人带进府来,安置在绍卿院里,对外有人问起,只说绍卿置了个偏房。杏芝那孩子心宽,从前就提过接那女子进来的话,当不会阻拦。至于那女子,能入我们家的门,自是高兴还来不及,怎肯胡乱说去。这样一来,绍卿会常回府,你也不用总是跟他置气,岂不两全其美?” 荣昌伯皱着眉道:“不行!万一传出去,在这永平府我们还怎么立足!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我们这样的人家,名声绝对不能受半点玷污!” 何如烟见说不通,也不再说了,转而提起日里采办时在市街巧遇安西王府侧王妃的事。 “那位侧王妃啊,目中无人,声色俱厉,不是个善茬。加上那府里人多,关系又复杂,这阿沅日后嫁过去,怕是日子也难过呢。” “高门大户纷争多,历来如此,她选了嫁进去,必然就要面对这些,旁人担忧再多也是徒劳。” “自古多少女子的婚姻大事能自己做主,想想,阿沅也算幸运,嫁的人好歹是自己选的,起码这心里啊是欢喜的。” “那你呢,当初可曾犹疑?” “你猜?” “我猜你当时很想抓住我这条大鱼。” 何如烟闻言拿起一旁的睡枕掷向他,反驳着:“瞧把你美的,还大鱼,小虾米啊……” 房内嬉闹声不止,门外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今年雪来的早,刚入十一月就飘起了雪花。再过一月,阿沅就要嫁人了。想着嫁了人,就得守王府的规矩,恐是更不能随心出府了,母亲和祖母遂对阿沅的看管松了些,让她最后再自由自由。 先前跟着母亲去荣昌伯爵府探望绍卿那对龙凤胎时,阿沅得知绍卿跟荣昌伯置气一直都没回过府,还听到姑母同母亲讲到了初瑶。很久没见初瑶了,也不知她近来可好? 原以为初雪就是隔靴搔痒地下下意思意思,没成想竟足足下了一日一夜,雪深足有一尺。阿沅将自己包裹严实带着春竹去了芜柳居。 芜柳居是翠竹搭建的馆所,白茫茫一片中,青翠的外墙凸显得挂在门口那两只小红灯格外醒目。 见阿沅来,初瑶忙迎了出来,接过阿沅解下的披风,放在一旁的椅背上。 阿沅静静地看着初瑶往壶中放茶添水,举勺净杯,摆盘置筷,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姿态悠闲静雅,真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女子,难怪绍卿乐不思蜀。 “听说绍卿这段日子一直在这里。” 初瑶抬眼看了眼阿沅,轻声道:“嗯。” “初瑶……”阿沅看着她,欲言又止,“荣昌伯爵府新添了一对新生儿。” “我知道。” “绍卿该回去看看。” “你也知道。他不愿意的事谁劝都没用。” 绍卿表面上看起来是个不计小节甚好说话之人,可碰到不愿之事,真的是谁都劝不动的。 “他要是一直不回去,对你对他怕是都不好。” 初瑶明白阿沅的意思。荣昌伯一直就不满绍卿同她在一起,如今府内既添新子,再这样不清不楚下去,对他对自己着实唯有伤害。 “我劝过,可他就是不回去。我有心想去看望,可……”初瑶笑的凄然,“还是不去的好。” “如果,我说如果啊,如果荣昌伯同意你进府,你愿意吗?” 初瑶低眉,眼睛一下一下地眨着,好一会儿道:“阿沅,你知道阮如寐吗?” 阮如寐。历史上有名的才女入侯府为妾后,抑郁而终。 这位阮如寐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家道中落,沦落风尘。可她不愿屈服命运,以出色的才艺谋生,赢得名声,后遇侯府公子,一心相许,入了侯门,却倍遭欺凌冷落,含恨抑郁而终。 “绍卿人如何,你心中当有决断。荣昌伯爵府今主母乃我姑母,是个心善慈悲之人。绍卿那位府中的夫人,我见过几次,也听姑母提起过,是个比她还宽宥的女子。你过去,当不会似阮如寐那般困苦。” “阿沅,我这半生历经了家破人亡,人情冷暖。我自是信你口中所言,他们都是极善之人,可我已没了信心再去重新开始。这间馆所是我的全部心血,如今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有人来喝茶,我煮茶,得些收入,能维继便好。” 从前只偶尔从绍卿口中听到,今次从初瑶口中听闻她的过往,阿沅不禁心生恻隐,也多少能明白她为何不愿进荣昌伯爵府。进了府,等于将自己的后半生压在了那里,且注定要被人指摘,守着这芜柳居过日子,反倒轻松。 “这样的话,你跟绍卿就不能再在一起了……” “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好几次说断都未断,如今,真的得做个了断了……” “舍得吗?” 初瑶眼圈微红。“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几年偷来的时光,我已经很满足了。” 看着初瑶哭,阿沅鼻子也泛酸。 “我没事,真的没事。比起从前饥寒难耐,被人卖来卖去的日子,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两人垂泪安慰了许久。 阿沅离去时在半途遇到回芜柳居的绍卿。 “你要真为初瑶着想,就该常回府去看看,安抚安抚府里众人,才是正事。” “不想回去!怕见那两个小人。” “怕你让人有喜?”阿沅气的在绍卿的胸口推搡了下,“那两个孩子是你的孩子,你怕什么?!” “你不懂!” “好!我不懂!不过我告诉你,你再不回去,受伤害的只会是初瑶。你哥哥本就对她印象不好,如今你更是不着家,你让你哥哥怎么想她!让外人如何想她!” 绍卿叹气,一脚将脚下的雪堆踢的七零八散。 “话我说到这儿!怎么办,你自个儿想吧!” 阿沅说完气嘟嘟地转身走了。独留绍卿还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让初瑶入府不可能,娶她在府外安新家初瑶又不愿,他常常不明白她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他反复说过,不介意她的过往,她总说她知道,却就是不愿意嫁他。他真的不明白。 第三十二章 自投罗网 一早,听到下雪了,曼兮腾地从被窝里蹿起,嚷嚷着要去看雪,没赖床,没撒娇,起床起的甚是感人!曼泽不禁嘟囔道:“要是天天下雪就好了。” 早膳后曼兮一直在院中玩雪,院中的雪被她弄得狼藉极了,看样子是想堆个雪人,可惜实在没什么经验,雪人的身子看着像个葫芦娃,乍看上去颇有些滑稽。雪人头堆上去没一会儿就滚落然后摔碎,几次之后,曼兮急哭了。 曼舒坐在廊下的凳子上,膝上盖着毯子烤着火盆在看书,不时对院中一再失败的曼兮喊着“笨!”……曼兮几次要急哭了,求她支援,她稳如泰山,丝毫不为所动,“太冷了,手会冻坏的,冻坏就不好看了”“雪有什么好玩的,别玩了,过来烤火……瞧你,手都冻成猪蹄了!” 就在曼兮快要放声大哭之际,阿沅一个箭步窜到曼兮身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小声道:“不要哭不要哭,爹爹在睡觉,小心吵醒他。”曼兮眼圈含泪抿嘴忍着,阿沅摸了摸她的头:“我们曼兮想堆个雪人,可是总也堆不好是吧?那是不是需要帮忙呢?”曼兮脸上挂着泪珠憨憨地点了点头。阿沅柔声道:“来吧,姐姐帮你!”曼兮软软地回道:“好,谢谢大姐。”阿沅回道:“不用谢。来吧来吧。”然后一大一小两个人在院子里堆起雪人来。最后完成了一个特别萌的雪人,只是那雪人的嘴巴是蓝色的,一只眼睛是红色的,一只眼睛是蓝色的,像是外星球来的。两人看后哈哈大笑,继而又捂嘴偷笑。曼兮偷偷把放在廊下的曼舒的护手袋拿了过来,那护手带是蓝色的,她就把一只当做了雪人的嘴巴,一只当做了眼睛,然后另一只眼睛阿沅把自己怀里的红色手袋取了下来。 何如意对外和家人说的皆是受了风寒,其实不全是。受寒是真的,但并不严重,之所以要在家休养闭门不出,主要还是为了闭门谢客。自从阿衍和安西王府的亲事定下后,各路从前不怎么接触的人纷纷前来问候,恭喜,他最不喜这样,也不擅做此类交际,故而佯装生病。虽也知这样是避不过的,但能避一时算一时,再不避避,他都要撑不住了。 前日皇帝忽然召见他。本以为有什么事情,去后才知,原来皇上只是想找他说说话。 “朕让你去翰林院修书,可记恨朕?” “臣不敢。每日能与文墨典籍相伴,是臣的荣幸。” “你走后,都没人跟朕说话了……你可愿再回到朕身边?” 何如意略有迟疑,回道:“陛下需要臣,臣万死不辞。” 皇帝却转而一笑,“算了,你还是待在翰林院修书吧。那里更适合你。” 皇帝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近来,前朝后宫暗流不断,身在其间,皇帝感受颇深。子优的病,太医都说是风寒所致,可真的只是风寒吗?在这皇家深苑待久了,阴谋论地想问题已成为常态,说是一种自我保护也可以。是该做打算,该!只是对不住面前这个憨人了。你为何偏要与那安西王府结亲?天下那么多男子,就不知道躲开吗?路是你选的,那只有对不住了! 皇帝接着又道:“朕没事,朕挺好的,朕只是忽然间想找人说说话,一时找不到才叫你过来。等子优人好些了,就可以进宫来陪朕了。” 何如意回道:“臣愚钝,竟不知龚大人身体不适。还请陛下降罪。” 皇帝拂袖笑道:“他身体不适你何罪之有。爱卿真是说笑。” 何如意忐忑不安。 皇帝又道:“说来也怪,子优这阵子总是精神不济,前几日天冷他又受了寒,这两日更是连床都起不来了。” 何如意劝慰道:“前两日确实寒潮凶猛,京中不少人因此受了寒。好在寒潮虽猛,倒不是什么难治之症。只要悉心照料,不稍几日便会痊愈的。陛下可放心。” 皇帝说道:“呈爱卿吉言。” 之后又说了些别的,临近傍晚时,何如意才出了宫。 回家的时候狂风肆虐,但凛冽的寒风都不及他心中的不安带来的寒意深,望着手中御赐的墨宝《春山夜行客》,心中更是惶惶难安。如今他人虽在翰林院,与朝务并无过多牵涉,但毕竟身处官场,各种消息动向总归还是知道的。加之阿沅定亲后,各路以前没有交集的人都跑来结交,他倍觉惶恐,也在这个过程中深感安西王府的势力有多大。这帝都、这天下虽是陛下的,实则早已是安西王的了。他不知道自己一家人未来的命运如何,除了不安便是焦虑,弄得他连家门都不敢出了。 此时不敢出门的除了何如意,还有安西王。安西王不敢出门倒确确实实是受了风寒,还很严重。朱越进去时王妃正在服侍王爷用药,待王妃离去后朱越才近前来。 “龚侍郎已一个多月未曾进宫,陛下甚是担忧,几次都欲出宫探望,均被太后给拦下了。” “是太后那药的缘故?” “有那药的缘故。不过那药已按着我们调配的,用量做了减损,龚侍郎这次病倒主要还是受了风寒,加上那药用了一段时日身子本就虚了,故而病的比较重。” “看好他!他现在还不能死。” “是。已经吩咐前去照料的御医务必尽心。” “嗯。” 朱越紧接着又说了皇帝召见何如意的事。 “可知道都谈了什么。” “也没什么。龚侍郎多日未进宫,陛下想找人说说话,遂叫了何如意过去。” “何如意……” “王爷,……” 朱越欲言又止,安西王瞧着起疑,“有话就说!” “要不要派人盯着何如意?” 安西王思忖着。 “何如意毕竟在御前侍奉过,虽被贬黜,但现在看来,与陛下的关系还是亲厚的,就怕日后……” 朱越在担心什么,安西王知道。这么放着是不妥,可盯得太紧,孝煜和若云一定会有所察觉…… “再观望观望,等孝煜婚期过了再说。” “是。但愿这位何大人能守住自己。” “只要他守在他现在的位子上,不插手任何事,便无妨。” 可朱越心中还是不定,想着“那样最好。” 第三十三章 东凌国变 世子妃秘密转道回到东凌国一月后,吴王起兵谋反。 叛军攻占了郢都,直逼宫城。若非昶睿王子的数百近卫和护送世子妃前来的俆延朗等十多位武将抵御,宫城眼下恐早已被攻占。 战况危急,世子妃再次劝谏母上,接受安西王的条件,让待命在郢都外的台州守将安世英的部队入境,抵御叛军。 安西王的盟书上言明,作为剿灭吴王叛军的回报: 一,东凌与西咸永结盟友之国。 二,东凌国须将通商的品类在此前的通商协定上再增两成,尤其是丝绸和茶品。 三,着力打击其国内的海盗势力,保护通商大道货船顺利通行。 四,修复与南越和孤竹的国事关系。 让和玹公主始终难下决断是二和三。 当年与西咸联姻时签订的通商协定这三十多年来几经修订,西咸入境和过境的货品已是最初约定时的两倍,如今在此基础上若再增两成,岂非坐实了吴王谋反的理由:她,和玹,公然卖国。这盟书一旦签了,就算保住了王位,也难堵悠悠之口,那些巨商大贾的口诛笔伐会顷刻间淹没这座宫城。吴王之所以拥戴者众,一呼百应,正是因为他打着保护商贾巨富的钱袋子,保护子民口粮的旗号。倒了一个吴王,难保不会再有第二个吴王,第三个吴王……退一步,让吴王成为新主?那她又该如何面对诸位先祖?皇室宗亲焉能保全?吴王此人急功近利,鼠目寸光,并非治国之才,他当权后,国家又会走向何方? 这两年,和玹公主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此番过度思虑,一夜间竟白了头。她多希望此时上天能为她指出第三条路,拯救她的国,她的子民,她的家人。硕王深知公主进退两难,是安慰之语,亦是真心话,道:“要不我去跟王兄商量商量,说不定有转机。” 公主笑道:“这是国是。我们眼下楚歌四面,哪有商量的余地。何况现在也出不去。” 出口后,硕王也知唐突了。伸手轻抚着公主的鬓角,语带哀伤道:“你受累了。” 公主凄然,“跟着我,你也受累了。” 硕王轻轻抹去公主眼角垂下的泪水,抚着公主的面颊道:“我不累。只要有你在身边。” “从前不怕死,现在竟怕的很,怕自己一走,留下这烂摊子要你和睿儿去收拾……” 公主说着因哽咽呼吸有些不畅,硕王轻抚她的胸口道:“你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睿儿已经长大了,你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公主缓过气来,眼神雾蒙蒙地看着硕王,“记得那年初次见你,你是那么英挺,那么夺目,却甘愿远离故土随我来到这里,这么多年,我一直好想问问,你可曾后悔过?” “不曾。不曾后悔。能与你此生能够相伴,是我今世最大的圆满。若有来世,我们还在一起可好?” 公主安心地闭上双目,原先聚拢在眼眶里的泪水顷刻而下。 夜深人静,寝殿里烛火点点,帷幔轻垂,和玹公主醒来,静静地望着一侧沉睡的硕王,望了好一会儿,强撑着身子起来,拿起一旁的外衣随意地披在身上,缓慢地走出内室,轻唤了几声在外守夜的内侍官。打盹的内侍官听见公主的询唤后,立即轻步近前。 公主来到御案旁,打开那已被放置近两月的盟书,逐字逐句地看着,似要再清楚地确认一番那盟书的内容,然后拿起一旁的信玺盖了下去。这一盖,盖进了东凌国的未来。原本还犹豫不决的公主此时神情异常坚定,吩咐内侍官去请徐延朗来。 徐延朗是晋安王手下的副将,为人稳健,武艺超绝,战事经验丰富,此次随同十三位武将护送世子妃归宁,主要任务就是缔结盟书,与郢都外的安世英部队里应外合,击退吴王,保护东凌皇室安危。 天将明时,世子妃被一阵刀枪厮杀声惊醒,连外衣都未穿,赤足急匆匆地奔至父王和母后的寝殿,见母后半醒未醒地躺着,父王、弟弟、御医守在一旁,皆一脸哀戚之色,情急之下忘却了来时的缘由,冲口而出道:“母后……母后她……” 硕王看了世子妃一眼,安慰道:“你母后累了,她想休息了。” 世子妃瞬间哭出声,忐忑地踱步到床前。两个多月前回来时母后两鬓虽有些丝银发,但看上去还是华发之年,怎奈一夕间竟两鬓皆白,眉宇尽皆不安。稍事安定后,世子妃才想起刚才急匆匆而来为何。一问才知郢都外的军队攻进来了,才明白母后为何眉宇不安。 寝殿外厮杀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可寝殿里诸人的心神皆附着在公主身上,对外面的刀兵相接竟似丝毫未在意,仿佛那厮杀不存在一般。 约辰时一刻,外面的厮杀声渐停,可空气里的血腥气并未减少,反而愈来愈浓。 寝殿的门被从里面打开,进来位满身血污的将领,向屋内主人禀道:“启禀国主,吴王及其余党皆以被擒。” 神色不安的公主听见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看了硕王一眼。硕王扭头对来人道:“吴王及其党羽派重兵看守,交由典狱司羁押。郢都内凡与吴王及其余党羽过从甚密者即刻抓捕,家眷一律圈禁,容后发落。” “领命。” 硕王再次看向公主时,公主面像安详,吃力地眨着眼睛,一一望过硕王、昶睿王子和世子妃,气息羸弱道:“尘埃落定了。后面……后面……就交给你们了……”说完公主便阖上了双目。寝殿里骤然哭声四起,似要用泪水将那殿外满地的血水冲洗殆尽。 吴王围困郢都已有半年之久,之所以久久没有攻占宫城,是想等和玹公主与安西王的盟约签订,这样一来,他攻进皇城的名头就更加充分了,也更能获得那些巨商富贾的支持和民众的拥戴。安西王从来不做亏本买卖,这点吴王非常清楚,所以东凌国使臣去西咸接嫤黛公主归宁,来去他皆未过多阻拦,目的就是欲让这盟约结成,他好名正言顺地谋权篡位。 原本有赵乾这个后援和南越这个盟友,十拿九稳,没成想赵乾的军队在半道被截,而其本人,以私通外邦,损害国体的罪名被顾铭屠亲自收押,以致原本该在东凌国南线支援他的赵乾军队未能到位,南门没有把手,致使安世英的一万大军直入东凌境内。祸不单行之际,南越又遭西咸荆州守将刘金鸣的夹击,南越自顾不暇,已无力再支援吴王大业。 谍报一天又一天报着安世英的军队行程,吴王一天比一天捉急,可奇怪的事,安世英的军队到了郢都外近二十天却未攻城,吴王思来想去,想来定是和玹公主与安西王的盟约尚未达成,才会有此僵持。结盟固然能使大业名正言顺,可眼下的局势,俨然已变成这盟结不成才是最有利的。盟约未结他尚有机会功成,一旦结盟,他将必败无疑。就在他侥幸之际,安世英却突然攻城。吴王虽是武将出身,可性情异变,为人吝啬,众将士一直以来心存不满,只是迫于局势未敢反抗,军心本就涣散。安世英原本想着会有一番苦战,没成想郢都没怎么费力就攻下来了,只是在宫城内费了一番力气。 赵乾被顾铭屠收押后的第七日,夷国公就收到了消息。听闻先前从吴州借调的粮草亦被扣押,心下大叹不妙,立即让薛尚甫切断了一切同白译玄和邢敏彦联络的痕迹。十日后,白译玄和邢敏彦果然在返回吴州和越州的途中被吏部尚书袁鸿以渎职、贪贿的罪名收押。 第三十四章 成婚(1) 婚期将近,孝煜急于将手头的几桩急事办妥,以便婚后多陪陪阿沅。这日巡查完来到禁卫营。远远就听到兵器相接的打斗声,进了门看到柴恪正在场中跟将士们操练。 柴恪身上仅着单衣,早已湿透,额角鬓角汗珠密布,兴致正浓。孝煜站在一旁看了会儿,柴恪方才收兵。 “今日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有点事需要跟肖副统领核实。这都半下午了,精力还这么旺盛,小弟佩服!” “等你成亲后就明白了。” 知道柴恪在调侃他,孝煜心有所懂地笑道:“好。” “三日后就要告别单身了,可有什么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告别就告别吧,反正迟早都是要告别的。” “你倒想得开!听说弟妹也有两下子,回头有机会切磋切磋。” “那得看她乐不乐意。” 柴恪乐了,“这媳妇儿还没娶到手呢,倒先学会护着了。” “夫子有云:礼敬有加,乃家庭和睦之道。” “得,别在我这两眼瞎面前卖弄文墨啊。” 孝煜抿嘴笑着。 “婚礼准备的如何了?可需要帮手,要的话,吱个声。” “婚事随简,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准备的,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谢了。” “成。三日后等着喝你喜酒啊。” 孝煜笑道:“定少不了你的,尽情喝,管够。” 说到婚礼,比起王府前几次娶亲嫁女来,孝煜这次着实算是最低调、最简约的了。韩夫人起先问他对婚礼有何想法时,他回简办。他知道母亲是个好静之人,也不喜与人说话,像这样的大事母亲是办不来的,最后必得要王妃来操办,他们母子骨子里都是清高不愿劳烦他人的,早前阿沅也跟他提过自己家里因为嫁礼的事情很是烦忧,所以还是简办的好。如此既不至于过分麻烦王妃,阿沅那边心里负担也轻些,再说,他也不喜张扬。可毕竟是安西王府娶亲,简办,不等于简陋,自然是比一般公候之家还要浓重些的。 韩夫人进王府二十多年,除了孝煜四岁那年得了湿热,她所住的小院朝北湿冷,不利于孝煜康复,请求挪到南院暂住一段时日外,这些年她几乎没再请托过王妃什么事,素日里大家相安无事,也无甚交情。临近孝煜大婚,筹备婚礼实在是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不得不再次请托王妃帮着安排婚礼事宜。她带着孝煜当面请托时,王妃客气道:“都是自己人,何来劳烦。这本应也是我的事,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可韩夫人心中明了,此等劳神费力之事,谁愿意做呢。王妃愿意担着,无非是看在王爷的面上。事后王爷到南院来亲自问还有什么需求时,韩夫人心里想说句谢谢,最终却没说出口,只一如过往那样,淡然地回了声“没了”。 关于韩夫人和孝煜所说的简办,王妃不确定是简办到什么程度。王妃自知孝煜母子在王爷心中的分量,太简陋了王爷那里过不去,只会认为自己心胸狭窄,可办浓重了又恐不合孝煜母子的心意,一时焦虑发愁。世子提起去年孝娴遇险,孝煜相帮之事。孝煜这份恩情王妃记着,这也是她烦恼的原因之一。希望既能满足他的要求又不跌王府的颜面。这事让王妃烦恼了好些日子,还特意去了自己娘家曹国公府问询兄嫂,先后又与光禄寺、鸿胪寺相商,最后才想出了个比较适中的办法。 既然是韩夫人和孝煜的意思,王爷自是不会反对,他们母子是这王府里最懂分寸之人,即便有时候王爷希望他们不要那么有分寸,偶尔像侧王妃那样闹闹脾气,耍耍性子也不失乐趣,可他们却从未那样过。王爷自知他们远非那样的人,如若他们是,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捧在手心里。 韩夫人和孝煜住的南院本就不大,一共四间屋舍兼一处书房,两个储藏室。韩夫人住一间,孝煜一间,孝翊一间,兰姨一家一间,这下一娶亲就更显局促了,王妃建议把北院腾挪出来给他们住,让卫良人和孝薇挪到南院来住。王爷没有反对,可心里也清楚,韩夫人多半是不愿搬的。果然,韩夫人没同意。韩夫人拒绝的说词是:“在这院里住了二十来年,都习惯了。还要卫良人和孝薇离开他们住了多年的院子,多有劳烦,就不搬了吧。”搬家就此告落。 樱子跟着王妃派过来的嬷嬷一起布置着孝煜的婚房。看着每一处自己从小到大清扫过无数遍的地方都被新的物件替换,樱子眼神透着哀伤,时不时地发呆。兰姨进来看到她这副模样,心内叹气。自己女儿什么心思自己清楚,可姻缘强求不得,强求来的都是苦,韩夫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发什么呆呢!还不赶紧把这窗花贴上!”听见母亲责难,樱子低头敛神,再抬眼时已是一副安心贴窗花的神情。 近日常常失神发呆的除了樱子还有孝翊。自知道阿沅和三哥的关系后,孝翊便不断地安慰自己,放下,放下,不是你的,不是你的……这样不断地自我告诫。告诫虽有成效,可随着阿沅的婚期渐进,他心里却越来越烦躁,在棋院对弈时常常走神,近来竟无一次胜仗。孝煜见他蔫蔫的,还以为他依然无法释怀同柳依依的婚事,才意志消沉。 说到柳依依,定亲后孝翊曾在街上遇到过一次。那时正申时左右,她从铭悦阁习字回府,在马车内喊他。待他驻足看清是她时,原本还疑惑的神情瞬间变得阴郁起来,好像柳依依是瘟疫,他急于逃离。怎奈柳依依并未放过他,反而下车质问他:“不知民女何时得罪了郡王?郡王一不愿娶民女为妻,二见了民女也如躲瘟疫一般?” “柳小姐这般善于察言观色,当知本王为何不喜?” “郡王的夸赞民女收下了。不过民女还是不解。若是定亲之事,郡王也知前后事由,先前郡王的兄长安晟郡王特意来找民女商讨过退亲之事,民女事后也多方努力,但事与愿违,这门亲事终究没能退成。这不是民女之过。请郡王相信,民女与郡王一样不喜这门亲事!” 孝翊见她说的义正词严,不像有假,虽信了半分,可心上还是过不去。“即便如你所说,又如何?本王就该娶你吗?” 柳依依骇然,反击道:“那民女就该嫁与郡王吗?!” 望着柳依依凛然离去的身影,孝翊一半诧异一半不解。她转身时那副“你以为你是郡王,本小姐就得上赶着非嫁你不可吗”的神情,孝翊后来想起过很多次,每次想起来,都恨得胸闷气短。 第三十五章 成婚(2) 比起孝煜那边的井然有序来,阿沅这边更多的是不舍。 这几日祖母和母亲满心里想的都是阿沅的嫁妆和嫁衣。嫁妆早早地就备好了,可祖母和母亲总是隔几日就说把那件什么换成什么吧,隔几日又说,还是那件什么好,还是换回去吧,再隔几日又说再加个什么什么……阿沅本没有那么紧张,她们这一来二去的,弄得阿沅也跟着紧张起来,这两夜睡得很不踏实,眼窝底下发青,母亲瞧见,嘱咐她早些睡。可阿沅还是睡不踏实,夜里总是醒来。 曼兮八岁了,已经是个懂事的小姑娘,知道阿沅嫁人后就不能常在家了,近日总是黏在阿沅身边,连去书院都要哄好久才愿意去。原本黏着跟阿沅一起睡的曼兮也由秋姨娘哄着回了自己屋,夜太静,阿衍在床上辗转反复多次,还是毫无睡意,遂起身披了袍子来到院中。 寒冬腊月,明月当空。阿沅看着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出神,没注意到来到身旁的阿贵。待肩上被披了件裘衣时才发现。 “这么晚了还不睡,再不消消眼窝下的乌青,后日可怎么当新娘子!” “那我就当头一个眼带乌青的新娘子喽!” 阿沅嘻嘻地笑着。阿贵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神色郑重起来:“夜深了,回去睡吧。” 阿贵说完欲拽着阿沅的手臂带她回屋,阿沅却突然问道:“阿贵,你想过成亲吗?”阿贵顿时驻足,匆忙看了阿沅一眼避开。“想过。” 阿沅来了兴致,追问道:“对方可是你喜欢的人?” 阿贵依然避着阿沅追问的眼神,半晌才嗯了声。 “那……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你……” “他不在了。不在这世上已有二十年了。” 阿沅张口结舌。这么多年她一直疑惑为何阿贵也不成亲,也没亲人,似孤身一人来到这世上。她从来不敢问她,问祖母,不知祖母是不愿告诉她,还是祖母本来也知之不多。阿贵就像个谜团,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她的家人,也没人知道她的未来,未来要去向哪里。此刻大概是借着婚期临近有感而发,亦或是此情此景的触动,她未经思索地问出口。没想到,竟勾起了阿贵的伤心事。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阿贵转身,眼神清亮地看着阿沅,郑重道:“阿沅,好好珍惜你将要嫁的那个人。天赐的缘分,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 阿贵说的恳切,神情中透着哀伤,那个早已离去的人大概带走了阿贵所有的希冀吧。 “嗯,我知道。” 不知是在院中呆的的久了身体寒气重,还是同阿贵的几句话语冷着了心,阿沅在被窝里躺了许久,还是觉得冷,蜷缩着身子,迷迷糊糊中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第二日早膳用过没多久,侯管家捧着一个锦盒来至前厅交予阿沅,说是门外有位姑娘送来的。锦盒的束带一端绣着朵红梅,芜柳居所有器皿上都镌刻有这朵红梅。阿沅心知是初瑶所赠。但不好跟母亲说是初瑶送来的。初瑶尚且顾及她的颜面,她也得顾及初瑶的颜面,兀自捧着锦盒回了屋才打开来细看。里面是对香囊,上面绣着“冬月腊梅”。藕荷色香囊上绣的是一个女子冬月赏梅,烟粉色香囊上绣的是一个男子冬月赏梅,合在一起,正是一对男女相互在赏着同一株梅花。再细看锦盒中初瑶附带的书信,阿沅更是感喟不已。自上次在芜柳居一番倾心相谈后,也不知道她跟绍卿近来怎么样。若非婚事在即,真想去看看初瑶。 婚日。 阿沅早早地就被喊起来梳妆。祖母和母亲一直在屋里陪着她。同阿沅一样,祖母和母亲的眼窝下也是乌青一片。母亲因为动不动就落泪,眼圈一直红着,显得那乌青倒越发地明显。 阿沅能感到祖母和母亲似有很多话要对自己说,但都忍着,只时不时地跟梳妆的大娘说这里要调整一下那里要调整一下。曼兮一直在一旁轻抚着嫁衣,不时回头看看阿沅,看着一点点变得不一样的阿沅,沉默着。阿沅心中酸涩,大娘瞅她要哭了,忙念道:“好姑娘,可千万别哭,一哭妆就花了。”阿沅只得仰仰头,睁大眼睛,生把泪水给憋了回去。 迎亲队早已在何府门外等候。阿沅一一拜过祖母、父亲、母亲、秋姨娘,恋恋不舍地由春竹和灵竹搀扶着出门上了花轿。 到了王府,一应礼数结束后,阿沅被迎进了洞房。这一坐就坐了足足四个多时辰,才等来了孝煜。阿沅早已饿得发昏,腰身僵硬,渴得不行那会儿春竹斟了杯酒给她吃,想吃东西,灵竹不让,说会坏了吉祥。嗯,灵竹总是很有原则。 闵孝煜在婚宴上喝了不少酒,他一进来,阿沅就闻到浓浓的酒香飘来,惹得原本就饥饿难耐的肚子更加叫嚣起来。本来洞房前还有些礼节需要喜娘在旁见证、指点着完成,可孝煜进来前把喜娘打发走了。他想着阿沅早已累的饿得发慌,不忍她再受那些虚礼折磨。进来后,又把春竹和灵竹也赶出去了。 盖头下的阿沅明**人,孝煜看的出神。 孝煜的眼神柔得像水,阿沅觉着自己下一刻就要被他的眼神融化。孝煜端起桌上早已斟好的合卺酒,自己端一杯,把另一杯递给阿衍,交杯饮毕。 “礼毕了吧?我快饿死了,要吃东西!” 孝煜笑道:“毕了。” 闻言,阿沅起身直奔放满吃食的桌子旁坐下来,旁若无人地吃起来,吃着吃着还不忘回头问孝煜:“你是不是喝了很多酒,要不要给胃里再填补点东西?” 孝煜看她吃的心满意足,笑道:“不用了。” 门外的灵竹急的怨念着:“怎么没有一起吃子孙饽饽,姑爷也真是的!” 春竹安慰道:“姑爷都不在意,你就别在意了。小姐都饿这么久了。” 灵竹忽然像是想到似的嘱咐着春竹:“以后不许再叫小姐了,要叫王妃。不许叫姑爷,要叫郡王。知道了吗?” 春竹翻了翻眼角:“知道了。这个时候都不忘教训人!” 孝煜静静地看着阿沅将桌上的吃食扫荡的差不多,待阿沅还要喝酒时,伸手制止,笑道:“夫人,今夜乃洞房花烛夜。夫人打算一醉方休,不顾为夫了吗?” 阿沅闻言脸上骤然火辣辣地烧起来,眼神闪到红烛,立马想到他刚说的“洞房花烛”,赶紧躲开,支吾着:“你都喝了那么多酒,我也要喝点,才公平吗!” 孝煜垂眼轻笑,点头道:“有理。来,为夫敬夫人一杯。” 阿沅喜滋滋地接过孝煜递过来的酒,干杯后一饮而尽。不知喝了多久,阿沅突然觉得自己凌空被抱起,继而落到一个轻软的地方,许是酒喝多了,喉咙干涩的厉害,嘴里边嘟囔着“水”边欲起身,可怎么都起不来,试了几次都不行,渐渐地意识越来越模糊…… 很久之后,孝煜从阿衍的颈间微抬起头,身旁的阿沅早已昏睡过去。看着近在咫尺的阿沅,孝煜觉着心里满满的,心口忽然划过一个愿望:“一辈子。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之后将阿沅揽入怀中,安然睡去。 第三十六章 人如其字 阿沅对镜梳妆,满面桃花,春竹不住地抿嘴偷笑。 “笑什么笑!” “我哪有笑,是小姐你面若桃花笑个没完呀。” 阿沅闻言敛色,羞怒,瞪了春竹一眼。 昨夜的种种因醉酒不大记得,可并非毫无印象。想着想着阿沅脸又烫起来,担心春竹和灵竹瞧见又要笑她,赶紧暗下深呼吸,以期压下那燥热羞赧。 清晨醒来,只觉头脑昏胀,腰身酸痛,而身旁的被褥早已冰凉,他应是早就起来了。阿沅净过面,喝了灵竹端来的醒酒汤,方才觉得清醒些。得知孝煜在演武场练功后,便满心期待着梳好妆去找他共进早膳,没想到自己竟走神,沉溺于昨夜的痴缠中,被春竹和灵竹窥了去,啊,好害臊! 樱子捧着一套衣裳进来,俯身行礼道:“见过郡王妃,郡王妃吉安。” 阿沅微侧了侧正在梳妆的身子,道:“起来吧。” “谢郡王妃。”樱子起身时悄咪咪地迅速环视了番屋内的景致,轻抿了抿嘴角后接着道,“郡王今日的衣裳已经备好了。” “有劳樱子姑娘了。”灵竹笑着接过。 “灵竹姑娘客气。这本就是我分内事,不麻烦的。” “郡王爷如今成了亲,日后这种备衣裳的事就不劳烦樱子姑娘了。” 春竹口气不善,樱子当下有些局促,当场愣住。 孝煜练功回来,满身汗渍,看见樱子刚好在,便道:“樱子,准备沐浴更衣。” 樱子踌躇未动。孝煜见状又道:“樱子?沐浴更衣。” “姑爷如今成了亲,沐浴更衣这种事难道不该由我们小姐来安排吗?” 孝煜微愣,想了想似有理。阿沅这时却笑道:“樱子是吧?今日且还是你去准备吧,我刚来,还不熟……” 春竹不解,欲出口,灵竹急忙道:“樱子姑娘且去准备吧。郡王爷早些沐浴更衣得好,晚了怕是要着凉的。” 樱子遂退出去准备。 孝煜去沐浴后,春竹皱着眉头道:“小姐啊,当心人家骑到你头上!” 灵竹不悦道:“还小姐呢。来之前都说过多少次了,要改口叫郡王妃,你怎么还是小姐小姐地叫,刚才还叫什么姑爷!” “你就知道揪我小辫子!平日里那般心细,竟对那小蹄子一点不防!” “你瞎说什么呢!满打满算我们到这里才一个昼夜,什么小蹄子不小蹄子的!” 春竹哼了声,“那个樱子,对我们姑……郡王爷心怀不轨!你们还给人制造机会,心可真大!” 阿沅挑挑眉头,跟灵竹互通了个眼神。 用罢早膳,孝煜带着阿沅来到前厅,一一拜过王爷、王妃,韩夫人,侧王妃,世子等人。刚回南院没一会儿,赵莆就来了,说柴统领请他务必回去一趟。新婚第一日便要当值,阿沅有意见,孝煜完全理解,但安防营的情况恐实在棘手,否则柴英断不会这般不识趣,这个时候请他过去。孝煜耐心地哄了阿沅好久,待阿沅气顺些了,才跟着赵莆去了安防营。 柴英同孝煜互通了这两日永平府的近况。 白译玄和邢敏彦由吏部尚书袁鸿大张旗鼓地亲自押送回了永平府,同户部尚书李学儒一道羁押在刑部大牢内。这两日永平府内突然出现了许多陌生客,形势有些不对劲,恐有大事发生。 朱越一件一件地汇报着眼下的进展,安西王闭目听着,中间停顿了好一会儿,安西王疑惑地看向他,朱越一脸犹疑。 “何事?” “……昨日宴会上混进了不速之客,韩夫人怕是已经知道白译玄被收押的事了。” 安西王稍顿。“还真急了,这么快就找救兵。” “那……韩夫人那边……” “早晚都要知道,无妨。” 朱越无言。那个后果,他不敢想。抬眼默默地看了看他家王爷,忽觉后背发凉,一场风暴即将到来,而他家王爷,受得住吗? 自昨日婚宴上得悉白译玄被收押后,韩夫人就一直心神不宁,茶饭不思,早上孝煜携阿沅来拜见时,也是强撑着身子,至午后便站立不住,躺下了。兰姨知她心事,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心焦难耐。 晚间孝煜回来,阿沅同他说起白日里无事去看望韩夫人,韩夫人神色不佳,似有心事,连晚膳都未用。阿沅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孝煜只安慰道:“能出什么事,可能这几日忙着我们的婚事累着了吧。”阿沅半信半疑。孝煜心中忖度着,母亲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些年,他隐约也听闻了些母亲与白译玄的过往,联想着近日永平府的情势,这位白大人此次怕是凶多吉少,母亲……母亲会没事吧? 韩夫人常年不上前厅一起用膳,孝煜和孝翊也多半都跟着一起在南院用膳,甚少上前厅来。阿沅初到王府,这些事尚不清楚,遂晨起向王妃请安时,恰逢早膳时间,王妃邀了阿沅一起用膳,阿沅便随着去了前厅。结果那个煎熬啊,别说吃饭了,呼口气都怕噎着自己。 一桌人,大部分她还认不全谁是谁,昨日跟着孝煜一同拜见时,他虽一一介绍过,可人有些多,加上当时有点紧张,所以谁是谁压根儿没记太清楚。 饭桌上明显分成了三派。王妃、世子一派;侧王妃、安昭郡王妃一派;卫夫人和闵孝薇一派。王妃和侧王妃不对盘,这是肯定的。至于卫夫人和闵孝薇,阿沅想着定是跟她一样,如坐针毡吧。若不是有王爷坐镇,那饭桌恐要变为战场呢。还是他们南院好,小是小了点儿,贵在自在。 阿沅从前厅回来后,想去演武场练武,被灵竹制止,说什么新媳妇进门不到三日就武刀弄剑的,多不好。阿沅只得转而去写字,写完正得意时,想到孝煜说过,韩夫人也甚是喜爱文墨,所以拿着写好的字去找韩夫人,想跟韩夫人谈谈写字心得,顺便培养培养婆媳感情。 巧的是,韩夫人也正在伏案写字。阿沅凑近看,“独倚寒窗清寂冷,一朝失足了残生”,好伤感的两句诗啊。阿沅悄默地看了韩夫人一眼,眉眼带愁,倒是与她笔下那两句诗甚是相应。 “你手上拿的什么?”韩夫人不经察地理了下神情,温言道。 阿沅回神,笑嘻嘻地将手上的纸摊开来放在桌上,“这是我刚写的字,听孝煜说,母亲也是甚爱习字的,遂拿过来给母亲瞧瞧。” 韩夫人看着跃动在纸上的字,苍遒幽幽,浪卷云舒,好字,抬眼道:“我们家孝煜真是娶到了宝呢!” 阿沅闻言脸上骤然一红,“母亲怎么取笑起我来了!” 韩夫人还是笑着。“你这般好,可不是他娶到宝了是什么。” “母亲!”任阿沅心再大,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自家婆婆这般调笑,眼下恨不得会个隐身术,把自个儿藏起来。 瞧着阿沅那害羞劲儿,韩夫人轻按了下阿沅的手臂,宽慰道:“好啦。我只是说句实话罢了。从前只知你父亲书画造诣奇绝,不知你也这般才情异禀,真是虎父无犬女。” “母亲真觉得好?”阿沅一面心里高兴韩夫人能如此说,一面又不确定韩夫人是否真心觉得自己的字好,话说,在自家婆婆眼中优秀可是很重要的。 “好!当然好!我也常写字,知道写成你这样,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你瞧……是不是相差很远?”韩夫人说着挪开点身子,将桌面上自己写的字一一铺开来。 那些字给阿沅的第一感觉是扑面而来的愁绪,很浓烈的愁绪,根本无暇细看其运笔、行路。“母亲真是折煞我了,哪有您说的那么好。况且……况且您的字也很好啊,有东西在里面,不像我的字,乍看上去好像有气势,其实经不得细看的。” 韩夫人微敛了敛神。她的字写的是她的心,阿沅许是也发现了吧。“好笔墨之人,一生所求不外乎我笔书我心,达到形神兼具之境。我那只是打发无聊的闲笔,跟你的字是不同的。你潜心练习,日后说不定能成一代大家呢!” 阿沅尴尬地笑着。“母亲您可别对我有这么高的期望,您会失望的。再说了,母亲也太谦虚了,您的字很好的,我就很喜欢。”阿沅说着俯身认真看着桌面上韩夫人的字。 韩夫人笑看着阿沅,未语。 阿沅在韩夫人屋里待到了快申时,见韩夫人面露疲累,才告辞回了自己屋。 韩夫人久久地望着阿沅忘记带走的那副字,心里似被安抚了些,面上不经意地流露出宽慰之色。 “您都看好一阵子了,郡王妃的字好?” 韩夫人抬眼看了兰姨一眼。“好。多好的字啊!” “我是不懂,都是字,有什么不同!” 韩夫人轻笑出声,“你也说不懂了,可不就看着都只是字了。” 这两日韩夫人一直忧心忡忡,眼下看着倒安宁些,兰姨不禁心喜:“这郡王妃看着是个识大体,心宽之人,孝煜日后算是有福了。” “字如其人,人如其字。我们孝煜真是捡到宝了。” 兰姨也跟着笑了。 第三十七章 伉俪追凶 阿沅带着孝煜回门,到了该回王府时,却一拖再拖。本来没什么难过的,可不知为何,祖母的一再催促却让阿沅突然伤心起来,迟迟不肯离开。最后还是祖母喊来了孝煜,半拖着阿沅才离开的。 孝煜问她为何哭,阿沅说也不知为何,就是突然感到难过,不想走。孝煜捏她鼻子,笑她跟个小孩子似的,阿沅怒瞪他。 行至凤彰路,马车骤停,阿沅和孝煜差点儿栽倒在地,待马车稍稳后,孝煜掀开车帘向外看去,黑压压一片衙役七零八落地躺在路上。孝煜一个跨步跳下车来,奔至躺在地上腹部被刺伤的人身边,“怎么回事?!”只听那人艰难地回道:“抓……抓……抓刺客……”孝煜朝那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黑衣人轻功了得地跃上了屋檐,他二话未说,火速起身去追那名黑衣人。行了两步,才发现身旁的阿沅。“你怎么跟来了?”阿沅没理他这句,只道:“再不追,人都要跑了!”阿沅脚下发力,没几步就将孝煜甩在了身后,孝煜一时顾不了其他,只好跟在她身后。 那名刺客许是察觉到身后追兵实力不俗,脚下加快了速度,阿沅和孝煜跟着也加快了速度,行至一街道拐角处,阿沅见时机巧妙,伸手抄起脚边地上的石子向前掷去,刺客躲避不及,脚下失措,不慎从屋顶跌落到地上。孝煜一个疾速漂移来到刺客身旁,拳头直向对方的颈间劈去,黑衣人腰功不错,一个侧身躲过了孝煜的袭击,却没来得及躲过阿沅的一掌,背部即刻传来剧痛。孝煜和阿沅都是自幼练剑的,赤手空拳非他们所长,几招过后,黑衣人似也发现了这点,将手中的剑利用到极致,拖延了不少时间。孝煜和阿沅联手,本是有信心将黑衣人拿下的,不料中途又有一名黑衣人加入,将此前那名黑衣人给劫走了。 之后,孝煜带着阿沅直接去了刑部,刑部尚书关本袖正愁眉不展。一问才知,前户部尚书李学儒的师爷住在凤彰路上。自十一月羁押了李学儒后,这位前尚书口风甚紧,什么都不交代,还自视甚高地挑衅审理官。最近发现这位前尚书的师爷行踪诡异,遂派了赵侍郎暗中监视其动向,不料今日竟有刺客入门,杀了这位师爷。 “听来,这位师爷也不像是会功夫之人,可前去的刺客却身手了得,若只是杀一个这样的人,断不必派这样的刺客出手。除非……” “要夺取什么东西。” “郡王妃所言极是。除了此前那两封证明其收受贿赂的信函外,之后抄没李尚书的府邸和户部文书时,皆未发现任何贪渎、舞弊之凭证,但据下官所知,李尚书所犯之罪远不止于此。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定是被他藏匿在了他处。” “你怀疑那些罪证被这位师爷收藏着?” “下官也只是猜测,尚无实证。不过经此这么一闹,倒是证实了下官所猜非虚。只可惜,那罪证怕是已被贼人劫走了。” 孝煜和阿沅从刑部衙门出来时天已大黑,从此处走回王府,怕是亥时也不见得能到。关本袖本欲安排马车送他们回王府,孝煜却只要了匹马,同阿沅趁着月夜,漫骑回府。 “回去定要挨训了,怕吗?” “不怕!反正有你陪着!” 孝煜笑着将阿沅往怀里又拢了拢。“今夜的月亮像极了收割麦子的镰刀。” 阿沅闻言抬头向天上望去,月牙儿细细的,弯弯的。“镰刀?你用过镰刀?” “是啊。” “割麦子的时候吗?” 孝煜轻笑,“嗯”了声。 阿沅又抬头,望着孝煜道:“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割麦子!那是农家人才会做的事,你怎会做?” 孝煜的下巴被阿沅头顶不断揉动的秀发挠得痒痒,说不出的心动,低头在她的头顶轻轻落下一吻。“那有什么奇怪的。” “奇怪倒是……没多奇怪……那是什么时候?” “小时候在大庾岭住过一段时日,那里的一位前辈自己耕种田地,刚巧赶上了麦子的丰收时节,便跟着学了学。” “之前听孝翊提过,说你每年都会独自去大庾岭待一段时日,是去看望那位前辈吗?” “嗯。以前上书院的时候常去,后来去了宁州,就没再去过了。” “那位前辈是不是不喜欢见人啊?” “为何这样说?” “听孝翊说,你从来都不带外人去的。” “别听他瞎说。孝翊贪玩,每次都闹着一起去,我没答应罢了。” “为什么?” “不喜欢带他去。” 阿沅一脸不信。 孝煜稍顿,阿沅又抬头看着他。孝煜笑笑:“孝翊说话总是不经脑袋的。而那位前辈,有些过去,所以……” 阿沅了然。“明白了。你的功夫也是跟那位前辈学的吗?” 孝煜轻摇摇头,心想,真是个聪明的丫头。“嗯。” 第一次见孝煜时,阿沅曾向阿贵请教过孝煜的招式,那时阿贵说孝煜使的是屠门岭的八月飞花。屠门岭乃北派剑宗圣地。孝煜刚才说这位前辈有些过去,想来这位前辈定是与屠门岭有着不浅的渊源。“不知什么时候可以一睹这位前辈的尊荣?若是能比试一番就更好了。” “下次带你去。” 阿沅惊愕,扭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孝煜,不敢信地半天未语。香唇在前,孝煜俯身轻啄了口,眉眼带笑地看着阿沅。 阿沅回神,顾不上害臊,追问道:“你说真的?” “真的。” 阿沅兴奋难耐,亦挺身送上香唇,在孝煜的唇上轻啄了口,还不忘郑重地再重复一次。“真的哦!不许反悔!” 瞧着阿沅那高兴劲儿,孝煜郑重地重复道:“不反悔!” 尽管骑着马儿,回到王府时也近亥时了。果真,被王妃狠狠地斥责了一番。孝煜解释了缘由,王妃的不悦虽有缓解,却依然不肯放过阿沅。说男人做事,女人就该乖乖回府,跑去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阿沅心里虽想反驳,可眼下也只得接受训责,谁叫今日是归宁日呢! 夷国公府的书房自午后就一直紧闭着,连晚膳时下人来请,夷国公都未出来。戌时将近,书房的门从外面被敲响,夷国公心下一紧,“进来”。薛尚甫轻脚迈进屋内,随手又关上门。 “如何?”夷国公心急问道。 薛尚甫从袖袋中拿出一叠捆扎在一起的书信,双手捧至夷国公面前。 夷国公颤着手接过,一一翻开来查看,越看脸色越松,口中喃喃自语着“妥了,妥了……” “这下您该放心了。肖夜出手,那是必成的。” 夷国公像是被点醒了似的,问道:“肖夜现在何处?” “在无若客栈。您放心。” “洛天成还算讲信誉。派出坐下最得力的弟子来办此差。可惜,此人不能为我所用。” “江湖人,讲的是一个“义”字。洛掌门不问红尘,但只要让洛掌门始终觉得亏欠于您,那……天矶阁不等于还是为您所用吗?” 夷国公思索着薛尚甫的话,回过味来,道:“再送批云螺去天矶阁。” “斐济上次进贡的云螺都分完了,眼下只能等下次进贡再行收集。” 夷国公叹口气,喃喃着:“下次……就得到明年九十月去了,洛天成能等这么久?” “没有云螺以前,洛掌门是用天阴水养着他那病弱的女儿的,想必是能等到下次云螺出现的。” “可这段期间若再想动用他的人办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这云螺乃斐济皇室稀有香料,每年进贡来的本就不多,一年又只进贡一次,眼下只能等着了。” “看来下次进宫得提前跟太后打好招呼,待那云螺一到就全部搜罗来,再伺机分批送去天矶阁。” “这样最好不过。” “赵乾年后初十左右就要被押解回来。这次务必要一击而中。绝不能让他活着受审!” “公爷放心,此次除了肖夜,成安侯亦会接应,一定能将那赵乾击杀于永平府外。” “万莫轻敌。那顾铭屠心机叵测,永平府是他的地盘,他做的安排只会比我们周密,还是让肖夜和成安侯好好策划一番吧。另外,让宋鸣挑几个精干的过去。” 薛尚甫略有迟疑,“死士这时候露面,会不会为时尚早?一旦露面,安西王那边势必会有所察觉。” “养了这么久,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赵乾是颗定时炸弹。此时不除,之后的计划均将付之东流。那时,死士再勇猛,又有何用? “是。这就传信给宋鸣。” 薛尚甫又提到太后的昭请。 自邢敏彦被收押后,皇后四处请托,皇帝却一心只扑在龚侍郎的身体上,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她只好去求太后。这位邢皇后此番甚是有主见,远非常日里展现的那般怯弱。她知道太后向来看重自己,实则是看重母家的地位。皇帝的直属姻亲中位居高位、有权势者寥寥,太后需要父亲这样有地位的姻亲来保全她和皇帝至高无上的尊荣,即便只是看上去的尊荣。皇后隔三差五梨花带雨地去求太后,求的太后心烦意乱。一条绳上的蚂蚱都知道此次受审关乎皇帝和太后日后的安危尊荣,太后和夷国公更是心知肚明。 赣州那次击杀赵乾失败,薛尚甫至今心中难宁。损失了洛天成手下十名精锐都未动那赵乾分毫,好在洛天成是个重承诺之人,否则此番闯李学儒师爷府邸探取密信并击杀师爷,还有接下来的再次击杀赵乾的计划,都不好实施。肖夜好安排,他听从洛天成的命令行事。可成安侯,他不确定他是否会照着他的要求去做。 当年为了将成安侯拉到他们这边,他和公爷不仅冒着风险告知了成安侯其父暄王真正的死因,还承诺会助他为父报仇。可这几年接触下来,成安侯远比他和公爷想的要狡猾得多,城府深得多,不是个能轻易受人差遣之人。此时俨然已很难再驱使此人为公爷效力,加上此前几次行动结果都不尽如意,此人对公爷大业的信心多少已有丧失,不拿出点干货来,是差遣不动的。所以将死士之事告知了成安侯。 第三十八章 上房揭瓦 又是一年新年。 这是阿沅第一次不在自己家过年。她格外想家,初一一过,便急着回家探亲,怎奈孝煜过年也要值勤。她本想自己先回去,可兰姨说还是跟孝煜一起回去的好。新姑爷头一次拜年,一起更吉祥。直到初五都过了,孝煜才抽出空来陪她回了趟家。 也就十多日未见,母亲像几年未见似的,拉着阿沅的手死死不放,满脸写着你可算回来了。祖母打趣道:“快让你母亲好好瞧瞧,她想你想的睡不着吃不下坐不安的,弄得你跟远嫁他乡了似的。” 母女俩贴己地待了会儿,趁母亲起身催请膳食之际,祖母问阿沅在王府过的可好。上次回门阿沅离家时艰难,祖母之后一直担心她是不是在王府过的不顺心。 阿沅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自成亲后,每次一回家就总想哭,眼下祖母一问,她又哭了。祖母还以为她过的不好,安慰她,结果阿沅却说没有不好,就是每日无聊的紧。祖母嗔她说吓她,宠溺地责骂了几句。一想这熟悉的日常以后是不能常有了,阿沅心里又酸涩起来。 曼泽和曼兮一直围在阿沅周边,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曼舒自阿沅和孝煜来时请安问候后,就被秦姨娘拖着去准备膳食了。许是相继说了几门亲的缘故,曼舒女儿家心思多了,人前比从前更显端庄,即便在阿沅面前,也客气淑雅多了,阿沅还以为是因着孝煜在的缘故,腹诽过几句。 孝煜自进门向长辈请安后,就被何如意请到了书房,名为“你既也爱好文墨,不妨跟我去书房,前段日子新得了份墨宝,一起去观摩观摩,如何”,好久都未出来。阿沅跟祖母和母亲说着话,心里却不时地想着他们在说什么呢?眼睛不时地朝书房的方向望去,祖母瞧见调侃她:“放心吧。你老子不会吃了他的!”阿沅装傻,嘟囔道:“我知道。”祖母宠溺地在阿沅的额角指了一下,道:“真是女大不中留!”阿沅环着祖母手臂,头在祖母怀里蹭来蹭去,意图将那羞赧藏起来。 回府的马车上,阿沅问:“父亲跟你说了什么呀,说那么久?” 孝煜回:“说你呀。” “说我?说我什么?” “说你不安分,让我多担待些。” “还要怎么安分!我这十多日可都待在屋里,看书、写字、画画,怕人说闲话,连功都没练过!” 阿沅越说越委屈,孝煜轻笑,揽过阿沅的肩,安慰道:“我知道。他老人家只是担心你。长辈吗,总是操心的多些。” 孝煜话说得入耳,可他脸上的窃笑让阿沅生气,伸拳就朝近在眼前的胸口锤去,锤着锤着身子被搂得更紧了,看见眼前青筋可见的脖颈,猛地咬下,孝煜吃痛,搂着阿沅肩的手臂稍微松了松,低头看向咫尺的人儿,道:“你属狗的啊!”阿沅不甘示弱道:“属虎的!”说着张嘴欲再咬一口,不料被孝煜抓住了后颈,被迫远离了他的脖颈,没咬着,欲再接再厉,孝煜竟亲了上来,阿沅担心被人看见,挣脱中,反倒被吃干抹净,气的吹胡子瞪眼……孝煜瞧着她那又气又恼又不甘的模样笑了一路。 回府稍事停留,孝煜便换装去了安防营。白译玄、邢敏彦、李学儒的三司会审过几日将开审,早先也有收到消息,说顾铭屠押解赵乾回永平府也在近几日。这几个月永平府偷盗、劫掠频发,陌生客陡增,应皆与这几桩要案有关。近段时间安防压力陡增,安防巡查昼夜不停,孝煜和柴英也昼夜换班,轮流值勤。 柴英向孝煜简述了今日的情况,说着说着瞧见孝煜左颈间那枚新鲜的印迹,不禁瘪嘴偷笑,孝煜诧异,“笑什么?”柴英依旧瘪嘴笑着,伸手在自己的左颈处指了指,孝煜会意,想起下午时阿沅那个恶作剧,脸上顿时烧起来,眼神闪避着,伸手将左领处的衣领往上提了提。柴英瞧见他那欲盖弥彰的举动,笑出声,“别遮了,领子短,遮不住的。”孝煜作罢,怨怼地看了柴英一眼,转身对着不远处的赵莆道:“去找个颈帯来。”赵莆赶紧出去找颈帯。那颗新鲜的吻痕郡王和郡王妃一回王府时他就瞧见了,可当时在场人多,他不好提醒,后来又匆忙赶来安防营,就给忘了。郡王爷刚才看他的眼神……死定了,回头肯定要被训一顿。 “弟妹挺猛啊!”柴英还是一副幸灾乐祸。 孝煜心下叹气,腹语着:“阿沅啊阿沅,你看你干的好事!” “嫂子也不弱啊!你肩上那齿痕……”孝煜啧啧道,“可以驾几把长枪了。” 柴英笑的更大声,“我夫人那是将门之后,没点狠劲,那怎成!倒是弟妹,看着瘦瘦弱弱的,下起手来还真是毫不手软啊!” “快走吧,你!”孝煜拿起柴英放在桌角的帽子丢向他怀中。 柴英接过帽子,笑嘻嘻地朝孝煜眨眨眼,那眼神意味分明,惹得孝煜连踢带骂“滚!” 柴英笑咯咯地出门,与进门的赵莆撞个满怀,瞅见赵莆手上的颈帯,笑的更大声更肆无忌惮。赵莆不明所以地进来,作势要替孝煜绑在颈上,岂料孝煜看着他,那眼神他绑也不是不绑也不是,最后孝煜一把扯下他手中的颈帯,扔到一旁的桌上。 赵莆一头茫然…… 孝翊今日从棋院回来的早,来找阿沅闲聊,聊着聊着两人就聊到了演武场上。对打了一个多时辰,打的全然忘我,原本还只在演武场上,不知不觉间就打出演武场,上了房顶,在各个院子,屋顶上穿梭,惹得全府跟着围观。两人察觉到时,已经晚了。不仅被王妃和侧王妃狠狠地训了一顿,还被罚跪在南院门口,不许吃晚饭。韩夫人和兰姨心里焦急,却也只能焦急。 孝煜回来时,看见跪在南院入口的阿沅和孝翊,初始还以为他俩在玩什么把戏,细问之下,才知他俩下午的壮举,扶额叹息,啼笑皆非,遂陪着他们一起跪,三个人一起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受罚的时间便过去了。 “说,下午是不是故意的?” 阿沅被孝煜圈在怀里,腰腹处被掐的有些疼又有些痒。起初她是有些介怀昨日下午在马车上的事,后来跟孝翊打着打着就完全嗨了,气是早就不气了,可嘴上不想认输,道:“是又怎样?” “任性!”孝煜捏了捏阿沅的鼻头。阿沅吃痛,皱眉,欲伸手还击,却没逮住机会,只好回嘴道:“谁叫你欺负我!” “欺负你?哎呀,都担这个名了,不来个真欺负,我可亏大了。” 阿沅觉着身下陡然一凉,再看面前人的脸越来越近,心知不好,抬腿就上顶,岂料孝煜早有防备,双腿按的阿沅动弹不得。阿沅心中奇怪,两人单打独斗也不是没有过,从来都势均力敌,有时还胜过孝煜,可一到床上,自己为何就变得这般无力…… 孝煜趴在阿沅身边,待阿沅呼吸渐匀,意识回来后道:“以后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万事要小心些,不要让自己受伤。” 阿沅两颊的红潮尚未散退,半眯的眼睛微张,看着近在眼前的面容。孝煜的眼睛清亮,那清亮里裹挟着一种似孤寂又似哀伤的东西,从第一次正式见到他时阿沅就有这种感觉。从前她时不时会琢磨那清亮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可成婚这段日子以来,这王府中的生活慢慢给了她答案。这里,没有纯粹的清亮可言。他让自己万事小心,她知道他指的是该小心什么。这偌大的王府,说是家,是家人,实则除了他们这个南院里的人,都是陌生人,甚至是敌人也未可知。 “如果实在无聊,就去练功,只是别在出演武场了。” 阿沅把头埋进枕头,想掩饰那忽然可能红了的双眼。这个人懂自己,知道自己最爱习武,明知自己武刀弄剑会被人诟病有失宗室女眷风范,依然愿意迁就自己。而自己却只顾心头爽快,完全没意识道自己的举动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 “好了。睡吧。”孝煜将兀自自责的阿沅揽进怀里,抱得紧紧的。他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一下两下,平稳有力,恰似一个风霜雨雪都无法浸入的堡垒,让人安心,阿沅不禁想把这份安心紧紧地抱在怀里。可能两个人都太用力,孝煜笑道:“松点松点,要喘不上气了。”阿沅又耍柰,反而抱得更紧了。孝煜无奈,只好自己松开,只以手臂轻揽着阿衍。阿沅嘻嘻地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睡去。 清晨孝煜起身时,阿沅还在睡。灵竹提早准备的膳食孝煜没顾上吃一口便匆匆出门。出了南院,碰见早早就候在墙角的樱子。“怎么站在这里?”樱子羞赧地递上个食盒:“里面装了些芋糕,是今晨刚蒸的。公子拿着路上吃吧。早上不吃东西肚子会疼的。”孝煜笑着接过,“回去吧。”瞧见樱子发尾上的寒霜,定是在此等了很久。 追着孝煜出来的灵竹和春竹在一墙之外听见,春竹的脸色早已冷清,怒眼盯着迈进南院的樱子,正要开口骂,灵竹捷足先登道:“还是樱子姑娘想的周到,郡王爷事务繁忙,提早准备好食盒是好的。”樱子点头朝自己屋走去。 “狐媚子!你瞧她刚才那狐媚样!” “你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难听!什么狐媚子,小蹄子的。好歹也是跟在郡王妃身边的,日后冲口说出来,可怎么是好?” “你别总把我想的这么蠢行吗!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我不知道?” “真知道?鬼才信呢!”灵竹说着转身朝屋里去。 春竹跟在后面,接着道:“之前你们还说我想多了,这些日子下来,我不信你们没看出来那丫头对郡王爷的心思。” 樱子对郡王爷如何,灵竹不是没感觉,只是樱子是兰姨的女儿,而兰姨对郡王爷来说,是如同另一个母亲般的存在,那样的话,樱子就如同郡王爷的妹妹,这层关系如此微妙,即便有发现,也不好说什么,更不便提醒,警告什么。郡王妃多半也是考虑到这些,才未曾言语过。唯有春竹,一如既往地一腔热忱,嫉恶如仇,这是她的优点,自己和郡王妃都觉得她最是忠诚,可也是她的缺点,容易惹事,坏事。 第三十九章 上元凶事 上元灯会。 孝煜要值勤,不能陪阿沅逛灯会。阿沅赌气不理他,转身便找了孝翊去灯会。 热闹的街市,流水的人潮,那点不开心很快就被阿沅丢到九霄云外了。 望着流连在人潮中的阿沅,孝翊那颗暗抑许久的心又再次躁动起来,继而又莫名地失落。他兀自收拾心情,突然听到一声惊叫,火速回神,赶到阿沅身边,一看才知,原来阿沅手中的乌梅汁将一位小姐胸口的衣裳蹭了一大片,而那位小姐正是他尚未迎娶的妃子,庐阳郡主府的二小姐柳依依。 看孝翊和那位小姐的神情,阿沅试问道:“两位认识?” “认识。” “不认识。” 几乎同时,却是截然相反的回答。 阿沅转着眼珠子一会儿瞅瞅孝翊,一会儿瞅瞅那位小姐。气氛略显尴尬,为了缓和一下气氛,阿沅轻咳了两声道:“小姐怎么称呼?刚才是我失礼了,小姐若不介意,我愿赔付小姐一套衣裙。” “不就蹭了点东西吗?想必柳小姐不会计较这等小事的……吧?” 柳依依瞅着阴阳怪气的孝翊,一脸隐忍。这人刚竟说不认识自己!哼!她堂堂庐阳郡主府二小姐可从未受过这等轻侮!“郡王爷不是不认识小女子吗?又怎知小女子我计较与否?” 孝翊一窘,肃容道:“牙尖嘴利!” “不敢当!郡王爷目下无尘,小女子就不在您跟前碍眼了,告辞!” 柳依依毫不示弱地说完,敷衍地行了个礼,以目向阿沅告别后转身就走,阿沅这时急声道:“柳小姐请留步!小姐的衣裙是我弄脏的,理应赔付,小姐若方便,可否现在一同去缎庄挑选?” 柳依依留步,转身看着阿沅。从刚才孝翊对她的态度,还有一旁侍女唤她郡王妃,柳依依心中已对阿沅的身份估摸的差不多了。安晟郡王妃,闵孝煜的妻子,这个取代了自己嫁给闵孝煜的女子眉目清朗,举止大方,任谁见了都会心生好感的,她自然也不例外。“郡王妃不必介怀。不过一件衣裳罢了。”柳依依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孝翊一眼。 阿沅注意到柳依依看向孝翊那一眼,心下了然,这位柳小姐跟孝翊不对盘,正在气头上呢,遂道:“要的要的,毕竟是我之过。还请柳小姐勿要推却,让我赔您一件衣裳吧,这样我心里也会好过些。” 阿沅说的诚恳,柳依依一派要理不理的样子,孝翊看着来气,又想说话,被阿沅暗下拽住手臂在小臂内侧狠掐了一手,顿时吃痛,眉心紧凑,看向阿沅,可阿沅只笑盈盈地看着柳依依。 阿沅和孝翊的小举动柳依依皆看在眼里,不喜孝翊对自己的态度,却对阿沅好感倍增,不好弗她的意,何况她都那样说了,再拒绝,岂不真落了那讨人厌的闵孝翊的口实。之后一行人一路上找着缎庄,边找边游玩。原本是为赔付柳依依衣裙选衣料,最后变成两人一起选布料,孝翊、春竹、灵竹,柳依依的侍女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堆布料。 孝煜跟人换班换到朝阕大道、阜平街一带巡视,心想着或许能遇见阿沅和孝翊他们。巡着巡着,巡了好久,也未遇到,正欲放弃,却在转身之际,看到阿沅怀里抱着卷布料挽着柳依依的胳膊开怀地正说着什么,两人看上去甚是亲密,心中不禁疑惑,“她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这是……洗劫了绸缎庄吗?” 四周人潮中突然飘来熟悉的声音,阿沅惊诧地看着站在面前笑盈盈的孝煜,一想到他早上舍弃自己选了当值那气还没消,瞬间收起刚看到他时的喜悦,一脸“我还在生气,我还在生气的模样。 “何止洗劫啊!她要是再多几只手,都能把锻庄搬回王府去呢!”孝翊抱怨道。 阿沅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你一大老爷们,拿几块布料就叽叽歪歪个没完,真没出息!” 孝翊闻言脸一下子就黑了,再瞧见柳依依抿嘴偷笑,径直走到孝煜身边,将怀里的布料往孝煜怀里一扔,怒视道:“你的媳妇儿你自个儿伺候去!”说完独自走了,瞧那背影,肯定气的七窍生烟了,啧啧…… 孝煜急忙将扔来的布料兜在怀里,转身望着孝翊的背影喊道:“你去哪儿?我在值勤呢!你回来!” “不回!”孝翊转身气冲冲地回了句,又继续走了。 阿沅看着一脸无奈的孝煜,道:“还真生气啦!” “要不然呢?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沅并不知道柳依依以前生气时也对着孝翊说过类似的话,权当是孝翊闹脾气走了,完全没注意到孝煜和柳依依那会心的一眼。 原本只想看阿沅一眼,这下孝翊走了,孝煜只好陪着阿沅又逛了会儿。路上人太多,他们每个人手里又抱着太多东西,行动实在不便,所以走的很慢。 孝煜好奇问了句,方才知道事情的缘由。柳依依那句“郡王妃人很不错”,孝煜知她言下之意。那个存续近一年的心结在今夜总算在她心中解开了。日后她与孝翊一成亲,大家便是一家人,带着心结终归不妥,还容易生出误会来。这下好了,日后可以畅心相处了。 人潮中有骚动。 跟随孝煜来朝阕大道巡查的衙役急匆匆跑来汇报,说有异客出没。孝煜将怀中的布料交给灵竹,转身时特意看了阿沅一眼。最近永平府很不太平,他本想劝阿沅回府去,可一想阿沅难得出趟府门,又不忍弗她兴致,遂只说了句“你们小心点儿”,便离开了。 自听到有异客出没,阿沅便没了游玩的心思,蠢蠢欲动地也想前去一探究竟。孝煜告辞的匆忙,害得她都没机会提出请求,见孝煜走了,瞬即也把手中的布料放到灵竹怀中,转身对着柳依依说了句“柳小姐,今日就此别过,很高兴与你相识,改日有机会,再聚啊!”,说完就紧跟在孝煜身后跑去。 灵竹的视线被布料完全挡住了,不知道阿沅随了孝煜而去,只听一旁的春竹喊道:“小姐!小姐!你不能去啊!” 灵竹急的身子不稳,满怀的布料一股脑儿全掉在地上了,灵竹视线得救,焦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春竹回:“小姐跟着郡王爷跑去抓坏人了!” “什么!糟了!若是被王妃知道,肯定又要挨训了!” 灵竹说完也顾不上捡掉在地上的布料,拔腿也向前追去,春竹跟着。 看着人潮中最前面那两个已经远去的背影,柳依依心中不禁再次感叹。她所期待的爱人,期待的相处就是这样的,无惧风雨,无畏人言,只为与倾心之人相守相伴。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布料,交给身旁的湘儿。 “小姐。这安晟郡王妃也太没个王妃样了吧。男人办差,哪有女人插手的份!一点大家闺秀的风范都没有。” “大家闺秀的风范?”柳依依轻笑,“只不过是满足他人的期许罢了,有什么好的!” 湘儿不解,眨巴着眼睛道:“可夫人不是总说……” “好啦……回府!” 柳依依眉间一敛,湘儿只好住嘴,紧跟在后。 孝煜在人潮中走了一会儿才发现阿沅跟在身后,皱眉道:“你怎么也跟来了?!” 阿沅嬉笑道:“反正逛的也差不多了。跟你去抓贼好不好?” “别闹。快回去!” 孝煜说完转身又急着向前跑去。阿沅还是跟在后面。 “阿沅!听话!回府去!”孝煜再次驻足,这次神色和语气都带了些许急躁。 阿沅敛色道:“我保证不添乱!让我去吧,去吧,嗯?” 阿沅央求着,孝煜踌躇间,只见赵莆带着人也正在追那名异客,遂也追了上去。 “可有发现?”孝煜脚下未停地问道。 “他连着进了三家客栈,似在找什么人或什么东西?” “可有伤亡?” “暂时没有。” 两人再未语,脚下未停地追着。追出了朝阕大道,进了阜平街的梧桐巷,突然从一旁的房顶上跌落一人,紧跟着跳下一人。那跌落之人正是孝煜他们一直在追之人,而那跳下之人却是阿沅。 阿沅正欲擒那异客,眼前突然砂粒横飞,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这时有剑风离自己越来越近,心急之下,也不知身侧是个什么异物,拔出就往前刺去,顿时一股热流喷了她一脸,待反应过来,才知那是血,手一抖,“哐”的一声剑落地,在僻静的巷道里发出清亮的声响。 待视线渐渐清晰,才看清,她刚杀人了。阿沅心中惊颤不已,嘴唇和手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孝煜一面握着阿沅的手安抚她,一面拿着巾帕擦拭着阿沅脸上和脖颈上的血渍。 “没事,没事。我在,我在这儿……没事,没事,没事……” 阿沅失神地看着孝煜,泪水和脸上的血水交融,使她的脸看上去比之前更显苍白,嘴里还不停念着:“我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 孝煜把她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安慰着。同时眼神示意赵莆将那异客的尸身抬走。 约半个时辰后,阿沅才平复下来。 “我们回家?” 阿沅惊魂未定地点点头。 孝煜扶阿沅起身,将她扶上马,自己一跃坐在阿沅身后,拥着阿沅朝王府的方向奔去。 适才异客止步的附近是家酒肆,近日恰逢正在改造,故而有沙石在地上堆放。异客情急之下,以沙石阻了阿沅的攻击,却不料被反杀。 当时见阿沅被沙石眯了眼,异客剑指阿沅,孝煜情急之下奔到阿沅身旁欲解救,阿沅却在状况未名下就势拔出他腰间的佩剑向前刺去。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依旧心颤不已。要是再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他就要失去阿沅了!论惊吓度,他一点也不比阿沅杀了人少。 “刚才那个人对你们是不是很重要?”阿沅弱弱地问道。 “一般重要。别想了,睡会儿,一会儿到家了叫你。” 阿沅侧头看了孝煜一眼。他神情松弛,不像骗她的样子。 那名异客是几日前永平府外劫囚的团伙之一,安防营这几日一直在追查。昨日逮到这名异客出入花楼,一直尾随着希望能找到其他党羽。现在,党羽没引出来,自己倒先挂了。 到了王府,春竹和灵竹早已在门口处等候。见阿沅魂不守舍,神色萧索,脸上、颈上和胸前的衣裳上皆有血渍,惊吓不已。 “小姐受伤了?!”春竹急的要哭了。 孝煜先下马,然后抱着阿沅下来。阿沅腿软,一时没站稳,差点跌倒,灵竹赶紧在一侧搭把手扶住。“出什么事了?” 孝煜看了灵竹一眼。“先进去。” 刚走过东院,绕到西院一侧,就听见尖利的声音道:“这是怎么了?满头满身的血。” 灵竹和春竹不安地向站在西院门廊上的侧王妃行礼。 阿沅微抬了抬眼睛。不看她也知道自己眼下有多狼狈。强撑着俯身问安。 孝煜微俯身点头向侧王妃请安。脸色和声调都冷冷的回道:“遇到点麻烦。有劳侧王妃关心。” 因为孝礼被发配到缅州的事,侧王妃一直心里不舒坦。看到世子和孝煜的时候,就会更不舒服。眼下逮着机会可以发发心中闷气,心情顿时大好起来。门房那里看到孝煜和阿沅如此模样回来,早已跑来告知她,她是专门在此候着的。 “孝煜啊,你这个王妃真是有欠教养的很哪,不只时辰感差,行事举止更是不知轻重,这进府才多久,就三天两头地给王府蒙羞,别忘了,这王府里可不只住着你们小两口!” 上次因为和孝翊练武的事已经连累孝煜被王妃惩戒,今次又因自己的任性,惹得孝煜被侧王妃刁难。阿沅心里很是自责。强撑着挺了挺身子,欲领侧王妃的刁难。孝煜却紧了紧环在她身侧的手臂,道:“侧王妃训诫的是。若没什么事,我们先回去了。”孝煜说完拥着阿沅转身就走。 “站住!你什么态度!我在训话,岂容你说走就走!” 孝煜顿足,转身,道:“不知侧王妃还有何训示?” 孝煜的冷然激起了侧王妃的心头火,说话声不由得就大了起来,“晟王妃从前在自己家什么样,我管不着,可既然嫁到了我们王府,就得守我们王府的规矩!亥时都过了还在府外逗留,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缘由晚归,在我们王府都是犯了禁的!晟王妃好歹也是名门大户出身,又念过书院,这为女为妇之德也不知是怎么修的!” 阿沅脸色本就苍白,眼下更显苍白。本来只连累了孝煜,这下连父亲母亲祖母都给连累了。孝煜察觉到阿沅身子颤了一下。今日侧王妃恐是有意刁难,不给服个软这事怕是了不了,遂神色语气缓和道:“侧王妃训的是。阿沅以后会注意的。日后若再有不妥之处,还望侧王妃不吝教导。” “不敢当!你的人还是你自个儿好生管着吧。我可没那闲工夫帮你调教。别以为这样说,今日这事就能混过去!来人,把晟王妃带去易安堂,跪不满六个时辰不许起来!” 随即有三个丫头过来拽阿沅的手臂,孝煜大喊一声:“放肆!” 丫头们见孝煜怒气满面,也不敢再有所举动。 见丫头们不动,侧王妃怒喊道:“还愣着干什么?!” 丫头们只得又上前拽阿沅。孝煜欲再阻拦,阿沅扭头对着那三个丫头道:“不用。我自己走。”随即离开孝煜的怀里,看着孝煜担忧的眼睛安慰道:“没事的。放心。” 孝煜懂阿沅的眼神。她担心事情闹大,担心他因她受罪,担心更多的人再因她受牵连……可他不怕受罚,不怕受牵连。可也知道阿沅是对的,此刻若跟侧王妃再僵持下去,情形只会比现在更糟。 春竹和灵竹一再地请求侧王妃,侧王妃没领情,反以她们服侍主子不力为由,罚她们也一并跪六个时辰。 一直在东院和西院间墙内站着的王妃转身道:“回去吧。” 乐馨疑惑道:“您不管了?” 王妃笑道:“西院的不是管的挺好吗,还管什么?” “您就由着侧王妃罚晟王妃跪祠堂?这原本是您才能罚的呀。” “西院的这些年越俎代庖的事干的还少吗?你竟还稀奇!” “可罚跪祠堂这等事没有过呀。易安堂是什么地方呀!” “不就是供奉列祖列宗的地方吗?宗正寺里她进不去,只能借着惩戒晟王妃这个由头在王府的赝堂里过过瘾,这点追求,咱们得满足。” 乐馨了然,笑道:“是。” 皇室宗亲的牌位都在宗正寺里供奉着。因当年储君异位,安西王一直心存不甘,宗正寺里他不敢问,便在王府中另僻一处,另供历代列祖列宗。每个月,安西王都会去易安堂中吐纳心绪,诉说自己所为为何,让先祖们知道自己的能耐,尤其让他父王,惠帝知道,他当年的选择有多荒谬。 寒冬虽已尽尾声,但夜里依旧寒凉刺骨。孝煜担心阿沅的身体,尤其晚上还发生那件血光之事,不知阿沅撑不撑得住。几次想去祠堂陪阿沅,都被韩夫人拦住了。母亲说的对,他要是去了,阿沅日后的日子恐怕更要难过。阿沅本是心性自由之人,如今却被困在这规矩甚多的王府内,孝煜第一次深切地怀疑,当初是否做错了,是不是不该将她困在身边? “别担心了。你兰姨带着裘衣去祠堂了,不会有事的。去洗洗,换身衣裳。”看着孝煜一脸疲累,担忧的样子,韩夫人劝道。本想叫他洗完睡一觉,可一想,他眼下哪里睡得着,便咽下了后面的话。 “她今日第一次杀人,心里慌得很……” 韩夫人走过去抚着孝煜的手臂,安慰道:“阿沅是个坚强的孩子,比你想的要坚强。” 孝煜看着母亲,满眼的不确定。“母亲这样认为?” “她的字如乌云破日,能写出那样字的人,内心定是极坚毅的。” 孝煜心下稍安。回房沐浴更衣,樱子端来吃食,吃了两口,便再无食欲,起身去了演武场,一直练一直练,练的全身衣裳都湿透了也不停。 得知晚间发生的事后,孝翊也一直未睡,一会儿去祠堂处看看,一会儿回来站在演武场边上看看他三哥。 “好了。别练了。天都要亮了。时辰差不多了,你不打算去接她吗?” 孝煜停下,喘着气,喘了好一阵,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屋,重新沐浴更衣,到易安堂外候着。 辰时一过,兰姨搀着阿沅,春竹和灵竹互搀着走出来。 看到孝煜时,阿沅疲累的双眸忽然模糊,嘴角却牵出抹笑来。孝煜上前将阿沅抱起来,说了声“回家”。阿沅阖了阖眼皮,缩在孝煜怀里回了屋。一直睡一直睡,直到晚间孝煜再次回来都未醒。 第四十章 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顾铭屠押解赵乾于初九到达永平府。在离府约三公里处遭遇了劫囚。即使事先已有安排,也得到安西王安排的剑客相助,还是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才侥幸保住了赵乾。 经此劫囚一事,直到开审前,刑部的天牢被看的密不透风。上元节一过,由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会审。 开审前日,顾铭屠造访刑部大牢,他来,主要为了确保开审前不再出任何纰漏。毕竟,想要牢里那位命的人可不少,而此人又偏偏重要的很,这时候不能出任何意外。 担心他喊住刚刚送饭那个狱卒,赵乾故作镇定道:“顾大人今日怎有雅兴到这阴鬼之地?” “赵将军这几日过的可好?” “托顾大人的福,甚好!” 赵乾的调侃,顾铭屠并未放在心上。“闲来无事,转转。赵将军好生歇息!”转身之际,又道,“对了,提醒您一句,千万别做傻事,要不然受累的……可就是您了。” 目送顾铭屠离去后,赵乾脸上堆起的笑意瞬间散尽。眼下,他是真的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夷国公一再暗示他把嘴闭紧,且保证会想法子救他出去。 成安侯托人(刚那个狱卒)却又告诉他,夷国公要杀他灭口,此前在赣州,还有几日前在永平府那次,都是夷国公的人要杀他灭口,如今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如果他手上有重要的把柄就交出来,成安侯允诺会保他一命。 赵乾一宿未眠,通盘复考了一遍自己的处境,夷国公怕是真要杀了自己灭口。唆使朝廷官员私下克扣上缴国库的税银,偷盗粮草,挑拨与友国的关系,都罪不至死,可,以割让城池作为条件与他国私下交易,却是通敌叛国的死罪。眼下的自己,俨然已是夷国公的眼中钉,肉中刺,必除之而后快! 但成安侯亦不可信。他与此人并无交集,此人却跑来说要帮他,以交易这种看似公平的方式。可这交易无论如何他都是被动的那一方。若将手上夷国公通敌叛国的罪证交予此人,此人回头不认账了怎么办?思来想去,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呜呼!看来天真要亡我赵某人!既已无路,那又何妨赌一把! 可他最后并未将全部罪证交给成安侯,只交出了其中两封手书,一封为夷国公让他支援东凌国的吴王夺权,意图瓦解东凌国同安西王府的姻亲纽带;一封是以边防的名义借调吴州的税赋和粮草,然后故意挑衅南越和孤竹,与南越和孤竹作战,以此来动摇四境边防,进而瓦解安西王的军方布局。那封夷国公允诺吴王成功后,割让南境三州的盟书他没有交出。夷国公对他赵家有恩,当年若非夷国公搭救,他全家早就死在晋安王的马下了。若自己不能保命,希望夷国公念及他并未交出那封盟书,放过他的家人。可审理至中段,他便死在了狱中。 夷国公原本以为危难已解,却不料此前从李学儒师爷处夺来的这些年李学儒替白译玄和邢敏彦做假账的账册竟出现在了三位审理官手中,这才发现此前抢到的那几本账册乃赝品,他上了安西王的当! 陈继良原本打算坐山观虎斗。此前见夷国公一副胸有成竹,事态尽在掌握的样子,料他是有把握度过此劫的,没成想竟输得连本都不剩了。 魏远同样没想到。此前夷国公信誓旦旦地说,此次会安然度过。本着大家目的一致,他找人于狱中了结了赵乾。如今夷国公落败,这件事反倒成了一枚炸弹,随时都能炸的他灰飞烟灭。 自邢敏彦被收押刑部大牢后,邢皇后屡次请见父亲一面均不得。每次都被告知,三司开审前任何人都不得请见。屡次碰壁后,她才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她这个皇后只在她宫里那些下人面前才有威严,唯有他们才把她还当个皇后。在很多人眼中,她怕是早已沦为了一个笑话。 她每日只能从预先打点好的参与审案的衙役那里得知些许审理消息。这日,得知白译玄死罪难逃,皇后急的要命。白译玄死罪难逃,父亲……父亲多半怕是也死罪难逃啊。 邢皇后只得再去求见太后。此前请见太后,太后曾允诺会照顾父亲,不会让她父亲在狱中受苦,至于最后怎么个情况,还得看三司审理的结果。她一直未见到父亲,也不知父亲在狱中是否如太后允诺那般被照顾得妥帖。一直未有坏消息传出来,想必太后是打点过的。如今审理已尽尾声,白译玄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父亲…… “太后,求您救救我父亲吧。父亲生性怯弱,从前是做过有失皇家颜面的事,可克扣国库税赋,盗取粮草这等险事他是断断不敢做的呀。还望太后明察,救救我父亲吧!” 邢皇后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审理的结果不妙,太后心里也烦躁也焦急,被邢皇后这一通请求,更是烦躁,明知邢敏彦是被夷国公逼着做的那些事,却还是当着邢皇后的面狠狠地训斥了一番邢敏彦,说他自作孽,不可活。 皇后心灰意冷地回了宫。看到已近四岁的皇子,心间陡然一亮。 这些年她饱受皇子流言的羞辱,活的艰辛。皇子越长越大,她在心里也总问自己,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回想当初与皇上共度春宵那几夜,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皇上每次来都只同她就寝,寝后即走,做那般亲密事,皇上却不曾有过片刻柔情蜜意,这不奇怪吗?奇怪……如今,连太后都不愿帮她,在这人人自危,又尔虞我诈的皇宫里,还有谁能帮她救父亲呢? 皇上不是最看中龚侍郎吗?那皇上一定不舍得龚侍郎伤心! 自龚侍郎病重被皇帝接进宫中静养后,两位皇子时常被黄兴以皇帝召请的名义接去龚侍郎所居的青天院。已经到了三日不见,如隔三秋之势。 皇后以皇子病了为由几次三番拒绝黄兴将皇子接走。黄兴为难,屡劝皇后不要为难他。皇后却只道:“不敢为难黄公公。只是有劳黄公公替本宫给皇上带句话。” “娘娘要奴家转呈何话与皇上?” “本宫要见皇上。皇上若肯见本宫一面,日后,皇上什么时候想接皇子走就什么时候接皇子走,本宫绝不拦着。” 黄兴迅疾回了宜兴殿,将皇后的话转呈给皇上。 半个时辰后,皇上在宜兴殿见了皇后。 “朕知道你为何要见朕?你父亲的事,三司会审证据确凿,朕不能因他是你父亲就徇私枉法,网开一面。” “臣妾知道父亲犯了重罪,不敢奢求豁免,只求皇上开恩,留父亲一命!” 因皇后阻拦,子优这些日子都未见到皇子,神智很是不好,皇上本就对皇后有气,眼下更是有所触动,怒言道:“你只知救你父亲,却不知有人因你的顽固差点送命!” 皇后闻言抬头看着皇帝,眼中的恳切逐渐被冷凝替代。“皇上不见臣妾。臣妾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皇上体谅。” 皇后突然间像变了个人,一脸孤注一掷,傲然无双,皇上不禁诧然,心中惊叹,“原来你并非懦弱。” “别忘了,皇子也是你的孩子。你不该拿他们当做你谈判的筹码!” “天牢里即将没命的,是臣妾的生身父亲,这点,希望皇上也能明白!” 皇后一脸决绝,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皇上不得已最终妥协。 皇上难得地召见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右督察御史魏远,问及审理进展。期间谈及邢敏彦身份特殊,顾及皇后和皇子日后的颜面,请托他们对邢敏彦酌情审理。 圣上金口已开,三位大人也不便弗了圣意,最后折中回禀,以渎职罪撤邢敏彦越州知州职,予其告老还乡,以示惩戒。 太后事后感叹:“往日里还真是小瞧了皇后。看着娴雅、柔弱,没甚主见,逼急了原来也会咬人,还知道一咬就咬命门。” 蔡昕回道:“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皇后也是忧父心切。” 自案子开审后,韩夫人比之前更是寝食难安。年前祈神节那日本应去归云寺上香,因身体有恙,没去成,原本还想借着那日出府查探一番的。接着又是新年,好不容易熬过了初十五,却不知以何名目出府门。进王府二十多年,除了每年祈神节、端午节她固定会出府门外,平日里几不出府。冒然出府,定会招致朱越的猜忌。这日阿沅来,提到永新街上新开了一家画馆,说想去看看。韩夫人也是爱好文墨之人,便趁机提议可以一起去。阿沅欣喜,满口应着。对这位婆婆,阿沅一直觉着难以亲近,现在有此机会,便想借机好好联络联络婆媳感情。 谁知出了王府所在的街区后,韩夫人却对阿沅说让她自己去画馆,她临时想起个事要去另一个地方,并让阿沅对她的行踪保密,连孝煜都不能告诉。阿沅心中疑惑,却还是答应了。缓过神来,才发现上当了,可同时又为自己这位婆婆的坦诚感到欣慰。 韩夫人转道去了白云堂,白译祺在那里等着她。 前世今生,这些年的种种,白译祺跟韩夫人说了个遍。他们心里都清楚,白译玄此次已是凶多吉少。 “大哥必须活着!” “苟延残喘地活……他是宁愿死的。” 白译祺的声调忽然高起来:“即便苟延残喘地活,也比死了好!” “要是他不愿呢?” 白译祺怨恨地看着韩夫人:“你们两个好自私!好自私!!只顾着自己心里那点不如意,全然不顾身旁人的死活!” 韩夫人凄然一笑。“自私?或许吧。” “我们白家别无他求,只求他能活着,留着一条命。我们白氏五代清誉,我爹最为看重,事到如今,他老人家都顾不上了,只求保得大哥活着。他还有儿女,他就是想死也该忍着。这是他为他的任性该负的代价!!” 韩夫人心中寒凉。人人都认为他们自私,任性。可这些自私,任性是他们愿意的吗?他们被辜负、被剥夺的人生又有谁在意?又该由谁来偿还?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理解,有的只是误解。可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去死,她也不忍。不忍他被父亲弟兄,儿女亲族唾骂,诅咒,不忍即便到了阴曹地府,他都不得安生…… 白译玄的判决近几日就会下来,安西王早料到韩夫人会来找他。 “放他一条生路。” “他千方百计地要置我于死地,叫我如何放他一条生路?”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他?” 安西王看着韩夫人,眼中带着琢磨。 “你知道我一直以来希望的是什么吗?” 韩夫人眼神瞬间冷下来,随即宽衣解带。 安西王骤然黑脸,怒气满面,厉声道:“你就那么爱他,爱他爱到都不要脸了吗!!!” 韩夫人颓然笑道:“脸?我这张脸除了在你这儿还有点用处外,还有什么用?” “在你心里,我就这般轻浮浪荡?!” 安西王眼睛发红,语带哽咽。搁在他们相识之初,韩夫人一定会有所触动,如今她只觉得恶心,讽刺。 “这不都是拜你所赐吗。你有什么可委屈的!”韩夫人说着手抚在安西王脸颊上,轻轻摩挲着。“该委屈的人是我才对,一直都是我,不是吗?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你要什么都行,只要你能放他一条生路。” 安西王气的身子发颤,此刻他特别想给韩夫人一巴掌,将她扇醒,最终还是没舍得,只怒吼道:“滚!给我滚出去!滚!!!” 韩夫人被安西王推开,心口憋闷难奈。她是来求他的,为何被他轻轻几句讥讽就讥得失了分寸,跟他杠起来。眼下他被激怒了,这要怎么收场? 安西王看着一脸失魂落魄,不知所措的韩夫人,更气了,自己率先夺门而去。留下韩夫人在屋内独自彷徨。 第四十一章 值得吗? 刑部天牢。 骤然得悉安西王要大驾光临,刑部尚书关本袖急命人将天牢边边角角清扫一通。 “都给我打起万分精神来,谁要是给我搞砸了,我就要了谁的脑袋!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天牢内不见天日,亦分不清白昼黑夜,在牢内三个多月,白译玄的神思已现混沌。可当牢门打开,那人在狱卒安置的椅子上坐下时,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稀客啊!” 安西王看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胡渣满面的白面男子,对,白译玄依旧是白的,尽管因睡眠不佳,饮食不当显得憔悴,清瘦,他还是白的,一如从前。若云就是因为这个人,变得不符他记忆中的若云了。一想到她昨夜献祭般宽衣解带的样子,他就怒火攻心想杀人! “若非有人请托,你觉得……你有资格见本王吗?” 白译玄嘴角的调侃稍顿,一丝不经察的愧疚划过心间,轻笑道:“您堂堂国辅,掌四境军权,揽天下社稷之责,普天之下,除了皇上,就数您最尊贵了,哦,不,您最尊贵。得您深牢探望,本囚确实荣幸之至!” 面对白译玄极尽挖苦讽刺之言语,安西王一笑置之。“你要死,本王成全你。不过有人不想你死,再三请托本王饶你一命,你说,本王是饶你一命呢,还是不饶你一命?” 白译玄脸上的调笑瞬间消失,冷眼看着同样冷眼看着自己的安西王。安西王口中的请托之人,不用想,他也知道是谁。除了她,这时候还有谁有机会,有资格到他面前去为他请托。 “我的事,与她无关!” “本王知道。” “所以,她的请托,你不必理会!” 安西王心下骤然一疼。败了,还是败了……这感觉真是糟透了,糟透了…… 二十四年了,他原以为他们当年那点情愫随着漫长岁月的流逝会消失,即便不能消失,也会渐渐淡薄,模糊,可他错了,天真了。他们依旧视对方如命。这些年,他都想错了。安西王仰头平息心头的动荡,幽幽道:“你就这么想死?”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死吗?” “进士及第,荭县知县,吴州同知,再到吴州知州,你以为光凭你自己,凭你们白云堂的名号就能如此平步青云?若本王真的想你死,你能顺遂地活到现在?!” 白译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在牢里光线不佳,不至于使他过分难堪。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可他家白云堂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红火,结交的名商富贾,达官显贵不在少数,于是对自己平顺的仕途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自己努力而来的,从来不曾也不愿去多想。如今看来,自己这些年还承了这位仇人不少恩情呀。 “别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难道不是心怀愧疚?!” “愧疚?”安西王突然冷笑道,“要不是因为她,你以为本王会在乎你?” 白译玄呵声道:“是啊。你是贼,贼哪会顾忌主人的感受!” 面对白译玄赤裸裸的讽刺,羞辱,安西王不仅未怒,心中反倒有丝怯弱划过。他一生恃强,除了皇位他力有不逮外,没有在任何事上受过羞辱和怠慢。唯独韩夫人这件事,他遍尝苦果,都未换来半丝笑颜。是,他是贼,是小偷,他偷了韩若云。可再来一次,他还会那样做。 那年,十六岁的韩若云随母琉璃郡主进京探望年事已高的外祖母固仑长公主。处于皇位被夺、母妃猝逝、一派颓然中的安西王因缘际会中见到韩若云。十六岁的韩若云清秀明亮,如夏日清晨的太阳,照亮了被阴云笼罩的安西王。安西王对韩若云一见倾心,可那时的韩若云已有心上人,与吴州有名的医药世家白云堂的少东家白译玄婚嫁待娶在即。两人商定待白译玄科考结束后便成亲。 对那时的安西王而言,韩若云的出现犹如一道光,一株救命草,照亮了他的前路,拯救他于深潭中。他不想放手。以白译玄的仕途,来逼迫白译玄的父亲放弃白译玄与韩若云的婚事。白家世代经商,于仕途官场向来只有羡慕的份儿。好不容易等到这一辈,出了白译玄这个好读书又有机会入仕的苗子,怎肯轻易放过。当初同意儿子与韩家的女儿来往,无非是看中韩家有官家血统,冲着朝中有人好办事,白家才同意的这门亲事。如今碰上安西王这尊大佛,哪是他们惹得起的。 白译玄高中后,兴冲冲地跑去跟他爹说要跟若云成亲,他爹却以韩家的女儿不适合他为由,为他另聘了当时吴州知州沈佩安之女沈晔卿为妻。他抵死不从,被关押在家数月,诸人劝说都无果。沈佩安知道后,降罪白云堂侮辱了自己和女儿,白老太爷一愁莫展,气的背过去,差点就去见祖宗了。家族荣誉、父母之命,仕途前程,每一个他都辜负不起,他挣扎来挣扎去,最后不得已妥协。之后一路从荭县知县做到了吴州知州的位置,仕途平顺的羡煞旁人。可没人知道,他失去了什么。在妥协的那一刻,他就死了。 韩若云得悉白译玄另聘了他人,去找他要解释,无奈她屡次去白家,都未见到白译玄,反倒受了白老太爷一通挤兑。从前她和白译玄在一起,白老太爷从未有过阻拦,反而甚是欢喜看到他们在一处。如今却要她远离白译玄,为何?难道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白家见白译玄高中,眼界吊高了,看不上自己,看不上他们韩家了? 直到白译玄成亲,她都没见到白译玄。最后一面,是在他离开赴荭县上任时。 “为什么?” 看着韩若云哭红的双眼,白译玄一脸悲戚:“忘了我吧。我是个贪图富贵之人。不值得你留恋!” “不!不是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你告诉我!”韩若云抓着白译玄的双臂伤心地哭喊道。 白译玄把头撇向一旁,忍住心头的艰涩和眼中的泪水:“没有发生什么事。家父觉得我如今中了举,应该娶个能助我仕途的女子为妻,我觉着也对,所以娶了内子。算我对不起你,你忘了我吧。” 韩若云还是一脸难以置信,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曾经那些花前月下,秉烛陪伴,难道都是假的吗?都不值一提吗?难道只有自己一人怀恋吗?为什么短短半年间,一切都变了,变得如此突然,如此陌生?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骗我,对不对?对不对?” 韩若云再次抓紧白译玄的手臂。他的回答没等到,却等来了他新妇的催请。 “相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白译玄使劲从韩若云的手中拽出手臂,轻声回道:“无事。这就来了。” 转身之际,他深深地吞咽了好几口气才镇定道:“回去吧。忘了我。” 韩若云泪如雨下,呜咽不止。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自己喜欢了四年的男子头也不回地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颓然倒地,让大地安抚她千疮百孔的心。 兰锦安抚了她半日,她才渐止了哭声,颓然地回了家。 半年后,安西王府托人来说媒,她早已心如止水,也不忍父母再为她担心,便应了婚事。婚后第三年她无意中得知了真相,从此与安西王形同陌路。那时闵孝煜已一岁多。每日看着还是小儿的孝煜,韩若云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孩子,时至今日,依然不甚清楚该如何面对孝煜。 “当年不是你自己选的吗?你敢说你对仕途没有野心?” “那是你逼的!没有你,我一样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若非你从中作梗,我怎会失去若云!” “到如今,你还认为,是因为我,你才失去她,真是可悲!这世上,真正想拥有的,谁都夺不走。被夺了去的,都不是你真正想拥有的。你扪心自问,你可曾真的想拥有她,可曾真的尽力去拥有过?” 没错。当年是他自己选的,即便是被逼着选的,那也是他自己选的。他完全可以以死明志来不选,可他没有。曾经他将这一切都归于被逼无奈,可夜深人静时,心底深处的不堪便会冒出来。他眷恋权势,眷恋仕途,甚至眷恋安西王给予的平顺……他一面痛恨安西王夺走了自己一生挚爱,竭力给他使绊子,不让他好过,以泄心头怨气;一面痛恨那个贪恋权势的自己,仇视那个为仕途平顺而欣喜的自己。事到如今,他已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为了报复安西王,还是为了惩罚自己。 “你用不着讥讽我!若云在我心中如何,不需你来评判!还有,报应总有一天会找上你的!别得意的太早!” 安西王嗤笑。“报应?我等着。你现在这幅样子,可曾想过这是上天对你当年没选她的报应?亏她还衣带渐宽地为你求情!” 白译玄红了眼,心口酸涩,可已没了力气再说什么,也说不清什么了……自那年奔赴荭县就任时一别后,他和若云再没见过,今生怕是也无缘再见了。这些年断断续续听闻到些她的情况,无数次地在梦里追逐着她的身影,问她,你过得可好,可还怀念曾经的岁月……可时间太久了,久到他已经不大能记清她的样貌,更不知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样貌可曾有变化。那日在永平府白云堂外瞥见马车中的她,就那一眼,他的记忆便复活了。那时他才知道,为何苟延残喘至今,无非为了再见她一面,问她一句,你还好吗? “她是无辜的。我的罪,我自己担,不要牵连旁人!” “现在才知道不牵连旁人,晚了。你也饱读诗书,精通史籍典章,当知官员下狱的后果。” “那就只好对不住他们了。” 白译玄颓然,说完转身面向墙壁。知他已不愿再谈,安西王起身,临走前踟躇道:“可有话带给她?” 白译玄未语,隔了好一会儿才声音微颤道:“偷生之人,不必再念。” 安西王驻足望着那蹲坐在地上的背影,横亘在心间二十多年的刺就这样被自己拔掉了,却没有半丝快慰,只觉心口微微发颤,发颤,仿佛将要失去什么…… 三日后,三司会审下了审判结果。 李学儒因渎职贪污罪,判处罢官,流放澹州。 邢敏彦因督察不力,致使麾下州际赋税、粮草被窃,差点引发边境大乱,判处罢官。 白译玄因渎职,贪污上缴国库赋税,判处罢官,受笞刑,流放儋州。 朱越看着一直闭目未语的安西王。这样的结果,虽说与最初的计划出入不大,但他猜王爷心中未必满意,尤其白译玄的结果。早前他还担心王爷若真处决了白译玄,韩夫人那边怕是过不去。如今想来,还是自己瞎操心了。韩夫人如何想,如何做,王爷心里岂能没底,说不定,先前那般处置白译玄,为的就是让韩夫人来求他呢。 这不,白译玄的判决一下,韩夫人就来找王爷了。 春日的夜晚,风轻夜凉,韩夫人端着亲自熬的枇杷羹而来。安西王放下手中的书,眼睛随着韩夫人的一举一动游移。 韩夫人将托盘放在桌案上,双手捧着羹碗到安西王跟前,温言道:“你嗓子不好,炖了点枇杷,趁热吃了吧。” 安西王心潮涌动,又不禁心口酸涩。 见王爷不动。韩夫人就近坐在一旁,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到王爷嘴边。安西王静静地看着韩夫人,不自觉地张嘴,咽下那一口枇杷羹。枇杷羹入口微涩,咽下时喉口却清凉舒润。王爷不觉间多吃了几口。 待喂羹完毕,韩夫人又端来漱口水,净脸水,服侍王爷完成就寝前的一应事宜,“早些歇息吧。”韩夫人说完径直朝床边走去,卸去外衣,朝床里侧躺了下去。 安西王静默地看着韩夫人一连串的举动,心中起伏不定。多少年了,他盼望这个场景多少年了,如今终于实现,明知这一切都不是因为自己,却依然难掩欢喜。 安西王轻慢地步入床边,卸下外衣,上床,放下帷幔,在韩夫人身边躺下。望着尽在咫尺的身影,却不敢伸手去抱,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打破此刻的安宁。 韩夫人感觉到身后那炽热又犹疑的眼神,深吸了口气,好似鼓了很大的勇气,转身钻进王爷怀中,王爷浑身霎时绷紧,胸口处不断传来的湿热的气息挠的他燥热难安,许久之后王爷终于安耐不住,一个提拉,将韩夫人拉至眼前,看着满面潮红,眼神躲闪的韩夫人,王爷一个翻身将韩夫人压到身下,唇附了上去。此刻,他觉得自己如同二十年前一样动情,一样如痴如醉…… 安西王紧紧地抱着韩夫人,依旧沉浸在刚才的缱绻中。他以为他们可以就这样过一夜,韩夫人却背着他道:“我该回去了。”安西王闻言一顿,手臂不经意间松了松,韩夫人趁机起身。安西王遂起身从身后抱着韩夫人,道:“就在这里睡吧。”韩夫人低头道:“不了。该回去了。” 安西王默默地看着韩夫人起身,穿衣,心越来越冷,“刚才是在报答我救了他一命吗?” 韩夫人绑着腰带的手顿停,“你要这么想也行。” 安西王凄然一笑,垂眼道:“他有句话留给你。……偷生之人,不必再念。” 韩夫人嘴唇轻颤,眼睛和鼻子突然酸起来,鼻音浓重地回道:“是吗?这句话他二十几年前就说过了。” “值得吗?” “你值得吗?为我这样一个……无心之人。” 韩夫人离开已经很久了,屋子里残留的韩夫人的气息也渐次微弱。安西王将自己埋进被窝,那里尚有她的气息,仿佛那些气息能安抚他此刻哽咽的喉口。 你忘了我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能对我说的话,难道就只有“偷生之人,不必再念”吗?韩夫人一路想着这句话回到南院,兰姨早早地就候在门外,瞧见韩夫人失魂落魄地回来,赶紧迎上来道:“没事吧?” 韩夫人忍了一路的泪水夺眶而出,鼻息急速地来回张着,兰姨知她伤心了。“我们回屋。” 回了屋,韩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想沐浴。” 兰姨道:“好。我去准备。你先坐着歇会儿。” 兰姨匆忙去准备。 韩夫人独自坐在桌边黯然垂泪。这么多年,徘徊了这么多年,等来的难道只有一句“偷生之人,不必再念”?我也想不必再念,可如何才能不念?从前我总跟自己说,只要你好好的,就好。不求什么了,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满足了。原来我不满足啊!我气命运弄人,气他害的我们分离,气我们远隔万里,连看上一眼都不能,气这一切的一切…… 兰姨备好浴来喊韩夫人,韩夫人才从回忆中回神,眼神空洞地看着兰姨,等知道要沐浴时,起身朝帘子后走去,见兰姨跟着,侧身对兰姨道:“我自己来就好。你去歇着吧。” 兰姨欲张嘴“还是我伺候你洗吧”。可一看韩夫人的神情,知她今日可能不想自己伺候,便应声退了出去。 温热的水像无数双柔嫩的手在身上爬行,一一抹去那不堪的痕迹。 第四十二章 解疑 随着白、邢、赵三案并审结束,永平府内流窜的异客渐渐少了。此前劫囚赵乾那批人除了被阿沅所杀那位,其他人再未出现。孝煜的追逃计划不得已被迫告终。 赵乾死于狱中这件事,孝煜始终猜不透是何人所为。天牢重地,看手如此严密,下手绝非易事。不是内部人所为,很有可能就是此前那批劫囚之人所为。可刺客又是如何进的天牢?那位盗取账册的黑衣人又是何人?功夫如此了得,绝非普通江湖客。 还有离剑,为何会出现在劫囚现场?叶先生不是说过,不涉朝局纷争吗? 诸多疑问,迫使孝煜急需去趟大庾岭,当面请教叶先生,以期能从叶先生那里窥得些许因果。 “我不在这三日,你替我多看顾母亲些。听兰姨说,母亲这几日精神不大好。” “知道了。” 阿沅低头生闷气,孝煜知道是自己不对。之前答应过阿沅,下次去大庾岭会带她一起去,是自己食言在先。“下次一定带你去好不好?不要生气啦!” “行了,别婆妈了,显得我多小气似的。” 阿沅说着一屁股坐在梳妆镜前,开始卸起妆面来。孝煜自身后帮她卸头钗。镜中一双人,女的俏,男的俊,互相看着镜中的彼此,孝煜突然从身后环住阿沅的腰身,将头埋在阿沅颈间,柔声道:“真的不生气了?” 阿沅翻了个白眼,抬手欲顶开孝煜的下巴,怎奈他岿然不动,突然身下一空,凳子已被孝煜占了去,而自己则被他圈囿怀中,气道:“现在气了!”想从他怀中解脱,可他丝毫不见松手,反倒笑着在她的腰间不断地抓挠。阿沅的腰间素来一挠就痒,阿沅被挠的笑声不止,在孝煜怀中扭来扭去,实在受不住了,求饶道:“好了好了,我投降,我投降!”孝煜这才住手,瞧着阿沅因刚才扭动而绯红的面颊,倾身就在那朱口上啄了一口。阿沅被偷袭,嗔怒道:“你干嘛!” “亲你呀!不喜欢?” “不喜欢!” “那这样呢?”孝煜说着抱起阿沅往床上一放,随即俯身吻向阿沅颈间。阿沅惊呼,手脚并用地推拒着。 “为夫明早就走了,你真的不想?” 阿沅的脸骤间红的像猪肝。孝煜瞧着笑的越发没心没肺。阿沅羞怒,喊道:“起开!”一脚上顶,孝煜急忙闪到床里侧,惊呼:“夫人,你想废了为夫啊!” 阿沅翻身下床,站在地上,胸口起伏不定道:“你……你自己睡!本姑娘才不伺候呢!”阿沅弯腰捡起被自己带下床的枕头扔向床上那一脸坏笑的人脸上,愤而转身出门。 孝煜在床上等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还不见阿沅回来,这才起身下床来找,里外找了一通,都不见阿沅。猛一抬头,发现屋顶上坐着一人,孝煜进屋披了外衣,复又出来。 肩头忽然多了件披风,阿沅一看是他,抖肩不想要他披的衣服,却被孝煜按住肩头训道:“夜深了,要着凉的!” 见阿沅没再动,孝煜才松手,在她身旁坐下来。远望去,只能看到零星的亮光。整个永平府都在夜眠,而他和他的阿沅却坐在屋顶眺望着朦胧不明的天际。夜风微凉,吹散了刚才屋内的燥热。孝煜侧头看着阿沅,伸手将她吹散的头发抚到耳后,就势摩挲起阿沅的耳垂:“你的耳朵好像兔子。”阿沅被他捏得怪痒,缩了缩脖子,侧头伸手也去摸他的耳垂,摸了两下道:“你的像龟壳。”孝煜皱眉道:“龟壳?”“对。龟壳,又厚又硬!”“好……我的又厚又硬,像龟壳。你的又小又软,像兔子。行了吧?”阿沅用眼角斜瞅了他一眼,那神情似在说“本来就是!”孝煜看着,不禁笑着摇头。 他们在屋顶坐了好久好久,阿沅只记得她回屋睡了没多久,孝煜便起身离开了。 约酉时三刻左右,孝煜到了大庾岭。时值五月底,初夏时节,天光尚未退去,一片暮色中尚能窥见大庾岭全貌。满眼葱郁,静谧沉寂,偶有雀鸣声传来,幽邃绵长。 自那年匆忙赶赴宁州后,便再没来过大庾岭。回来后又诸事缠身,也未得闲。此番若非心头烦扰难解,也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来。不提当年为躲避永平府水痘疫情,叶先生收留自己在此,只说那些年他无私地传授自己功夫,释解他内心烦闷,教他如何看待这世间万象……念及此,孝煜忽然心生愧意。 孝煜慢悠悠地上山,一路感知着曾经熟悉的一切,临近叶先生所居的古苑,耳侧突然一阵急风袭来,随即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孝煜快速转身,岂料那剑刺来的过快过猛,他刚一转身又不得不往后下腰,剑身直直地从他面上擦过。趁着持剑之人挪身之际,孝煜迅速直身跳到十步开外。这才看清持剑之人。 “离兄!是我!” 离剑还是刚才那副样子,一脸冷凝。 孝煜见他丝毫未动,知他这是要与自己比试一番了,遂正身拔剑。 对视一眼后,两人同时出招。一样的招式,一样的步伐,却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效果。孝煜轻快飘逸,离剑冷凝锋利;孝煜的剑招如阳光雨露,离剑如暗夜魅影。七十多招后,孝煜渐处下风,百招之后,已无力再战,只好鸣金收鼓。 “离兄剑术精进不少,小弟甘拜下风!” 离剑收剑入鞘,道:“是你练少了。” “惭愧!” 离剑看了孝煜一眼,没再吱声,转身上台阶朝古苑走去。孝煜跟在后面。 进了古苑,孝煜四下瞅了瞅,还是跟从前一样,东西两侧的墙根下依然种着黄瓜茄子西红柿,院墙上是绿油油的爬山虎,廊檐下依然挂着细碎的朱红色的珠串,风经过或者人走过撞到,皆会发出风铃般的响声,悦耳极了。 走过中庭,离剑脚下未停道:“师傅在崇室。”说完兀自朝左而去,回自己院去了。 进了崇室,孝煜左右张望,看到了帘子后正伏案写字的叶先生。 从叶先生第一次教他武功,他就想像离剑那样叫他师傅,可叶先生不允,只允叫他叶先生。他曾不止一次地问过为什么,问了四次才得到答案。但他心里清楚,那并不是真正的答案。 屠门岭的门规中有一条是不收朝廷权贵子女为徒。孝煜从学武第一天起,就被告知,屠门岭的内功心法、剑术一到十三级,皆可学,剑术十三级以后他不可以学,因那是屠门岭直系入室弟子才可以学的。至于内功心法,孝煜学的也非屠门岭入室弟子所学的,而是另一套由叶先生自创的心法。此心法虽与屠门岭的内功心法不同,却与屠门岭的基础剑术招式是相容的。只传授剑招,未传授心法,不算违背门规。传授剑招,又未收孝煜为徒,亦不算违规。 可令孝煜一直不解的是,叶先生如此看重屠门岭门规,为何会离开屠门岭,数年隐匿在这云深不知处的大庾岭? “你来了。”叶九天听到脚步声,低头依旧写字。 孝煜上前,隔着帘子跪地拱手请安道:“许久未见先生。先生可好?” 叶九天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放在一旁的砚台上,抬头看着帘子后的孝煜。“起来吧。进来进来。” 孝煜闻言起身,掀帘而进。 叶九天指着一旁的座垫道:“坐,坐。” 孝煜遂跪坐在垫子上。 叶九天的目光始终未离开孝煜,片刻后道:“几年未见,长大了。” 孝煜本就感到惭愧,现下更觉无地自容,尬笑两声,再次拱手道:“一直未来探望,还请先生恕孝煜不敬之罪。” 叶先生摇摇头,不以为意道:“我好着呢。有什么好看的!” 闻言,孝煜心稍安。这才抬眼仔细看先生。先生的两鬓几已全白,其间仅夹杂着几缕青丝。那年离开时,先生的两鬓虽有华发,但青丝尚存。好在气色甚佳,身子骨看着也硬朗。 “您这几年可好? “好!我有什么不好的!每日看看书,逗逗鸟,翻翻地,给花草蔬菜施施肥,晒晒太阳……再好不过了!” “也调配出了不少新药吧。” 叶先生说的每日生活好似很丰富,事实上确实很丰富,但最令他上心、开心的非调配新药莫属。从前在这里住的时候,每日就见叶先生早中晚三次去后山查看他种的那些药草,至于古苑内墙根底下的蔬菜瓜果,他只会早晨慰问一下。叶先生制的药有解药,有毒药,药在他那里,不分什么好药毒药解药,就是药,他喜欢研究药本身带来的妙趣。 屠门岭以剑术名扬天下,从未听闻过善于药理。叶先生的过去像团谜,时间越久,孝煜内心的好奇越多,如今经历的事多了,困惑也多了。 叶先生骤然大笑。“新药?我每调一个就是新药呀。只分……吃死人,和吃不死人,两种。” 孝煜眼角突突了两下,勉强地扯着嘴角笑了笑。“您还是这么幽默!” 叶先生不以为意,“也就你以为我那是幽默呢!那个……”叶先生头歪向左边,“离剑,可觉得我是厉鬼呢!” 孝煜嘴巴微张,有点吃惊。自少时与离剑相识以来,离剑就表现出强烈的自立自觉,从不说违心话。他至今都羡慕他那份坦荡,可此刻,他有些心疼叶先生。或许,在离剑心中,叶先生像个厉鬼吧。 “离兄素来肃穆,怕是您的幽默他未能体会到。” 叶先生又摇头,表情看上去甚不认同。“那木头,能体会什么!整日就知道练剑练剑,没一点生活情趣!” 孝煜嗤笑。“那说明离兄专注又勤奋。刚才来时与离兄试了几招,离兄进步神速,也是您的功劳啊。” 叶先生诧异,“试过了?这么快!” 孝煜点头。 “这个离剑!就知道剑剑剑!” 这时尼牟进来说晚膳准备好了,请叶先生前去用膳。叶先生看到一旁的孝煜,这才想起来,叫尼牟再去准备一份吃食,尼牟回,离剑师兄事先已吩咐过了,现下孝煜公子的吃食也已备妥。叶先生挑挑眉,嘴里嘟囔着:“还挺细心。那……那吃饭去吧。”遂起身携着孝煜去了饭厅。 离剑已在饭厅一旁就坐,见叶九天和孝煜来,起身向叶九天拱手行礼。叶九天一边叫他坐,一边拉着孝煜也坐下。 四菜一汤。其中有一份干炒青豆,那是孝煜的最爱。孝煜抬眼看了离剑一眼。低垂的眉眼下,紧致挺阔的鼻子,薄且偏长的嘴,因着主人冷凝的神情,嘴角和下巴都紧绷着。孝煜低头笑了一下。叶先生侧头催促道:“吃饭吃饭,喏,你的最爱。”叶先生说着把那盘干炒青豆挪到孝煜跟前。孝煜抬头看了离剑一眼,他依旧垂眉不语,镇定自若。 整个用餐期间,只听见叶先生不断地,口齿不清地嘟囔着“嗯,好吃,好吃……你们也赶紧吃”。叶先生吃完,放下碗筷,伸了下腰身,突然凑到孝煜跟前,道:“吃完饭带你去后山看看我的宝贝们。”说完便起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斟着茶水,悠闲地喝起来。 “现下天全黑了,能看见什么。还是明早去吧。” 孝煜下意识地往门外望去,天确实全黑了。 “哼!天黑了竹葵也看得见!” 孝煜看到离剑微叹了口气,继而放下碗筷,起身,转身之际道:“那祝你们好运!” 一片漆黑中,果然只有那一片竹葵亮盈盈的,似黑夜里的一片星海。 叶九天兴忡忡地为孝煜解释:“这竹葵啊,白日里黑不溜秋,没甚好看的,可一到晚上,就像换了张脸,亮的跟那夜明珠似的。你瞧瞧,是吧?” 像麦穗的头上,错落有致地长着一小截一小截边沿带刺的紫色条,亮光就是从这些紫色条上发出来的。 “这是新研发的?” “是啊是啊。别看它小小的,威力可大着呢!” 孝煜侧头不解。 “它可是全天下最毒的药!还有整容的功效,服过竹葵的人,眼睛和发色会变成紫色,紫的程度因服用的多寡而异。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孝煜心下一惊。想起离剑。晚间初见离剑时,就觉得他的眼睛和发色似有异样,但当时天光不明,他以为是光线的缘故。待到刚才吃饭时再看他,发现他的发色确实有些发紫,只是不太明显。至于眼睛,他全程都未抬头,只有起身离开时看叶先生那一眼,他才窥了一眼,眼睛似也有些发紫。难道……难道离兄中过毒,而叶先生用竹葵替他解毒? “离兄服用过竹葵?” 孝煜突然问道,叶九天脸色一顿道:“嗯……用过。” “离兄中了何毒,连您都解不了,要用此物?”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毒,幻光散而已。只是那时正在试竹葵的功效,就顺便给他试试喽!” 孝煜惊愕。“……您就不怕离兄中毒更深,要了他的命!?” “不会的。我心里有数,毒不死他的。” 叶九天一脸轻松,没有丝毫担忧。从前某些时刻,孝煜觉得,叶先生平日里嘻嘻哈哈,随意懒散,亲切和善,可某些时刻却让人不禁毛骨悚然。那时他小,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终于明白,叶先生骨子里兴许本就是自私冷血之人,那些平日里的随和,惬意,只是表象罢了。一旦涉及他的心头宝,他是不惜任何代价的。 直到回了房,孝煜的心口都在跳。 第二日一大清晨,孝煜还在迷糊间,房门就被推开,耳畔一直有人喊他起床。慢慢睁开眼,原来是叶先生。他喊自己去后山,看他养的药草。经过昨晚,孝煜已经没有兴致再去欣赏。可叶先生立在床边不走,誓言要孝煜随他去后山。孝煜无奈,只好起身,随他跑去后山。 白日里望去,好不壮观。伴着晨雾,孝煜有种不真实感。行经竹葵身旁,望去,果如叶先生所言,白日里黑不溜秋的,没什么可看的。叶先生一路兴致极好地向孝煜介绍着各种药草,可孝煜完全没心思听,心里想的都是竹葵,离剑…… 回到古苑,叶先生笑呵呵地拿着新采的药草去了药房,孝煜转身朝离剑所居的院子走去。 离剑正在院中练功。满脸汗渍,身上的衣裳已几乎汗湿。孝煜站在一旁看着。头发确实有些发紫,只有他转向自己站着的方向时孝煜才能看见他的眼睛。乍看看不出来什么不同,可定睛看时,会发现离剑的瞳孔透着淡淡的紫色。 “来一局?”离剑间歇问孝煜。 孝煜摇摇头。“等下还有事。晚些切磋。” 离剑闻言收工。看着孝煜,未语。那次奉命下山去阻挠赵乾被截杀一事,不巧被孝煜发现。他此次前来,定是与此事有关。 “用早膳去吧。”孝煜笑着说道。 离剑进屋换了身衣裳来到饭厅,孝煜已就坐一旁等候。这里每日只食早晚餐,叶先生早晨从不吃饭,往日饭厅只有离剑一人,今日多了孝煜,莫名觉得没有那么清寂了。 用罢早饭,离剑和尼牟进山砍柴。孝煜去找叶先生。 果然还在药房。叶先生专注地倒腾各种瓶瓶罐罐,一会儿把这个罐子里的东西倒入那个罐子,一会儿加入水,一会儿又加入不知是什么的有色液体,来回搅拌。孝煜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踱步到院子里,看看新结的黄瓜,茄子,青豆……逗逗鸡圈里的小鸡,摸摸熟悉的廊柱、珠帘…… 申时初刻,叶先生才从药房出来。进屋就躺下了。孝煜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晚饭毕,才终于有机会同叶先生坐下来说话。 第四十三章 你始终在骗我…… 孝煜从怀中掏出枚一指长的银针,置于面前的桌上。银针一头如绣花针般尖细,一头坠着两簇血红色的絮子,那絮子的材质偏硬气,遂整个形状并未因孝煜一直揣在怀中而有丝毫变形。 “先生可识得此针?” 叶九天拿起那枚银针,细瞄了两眼,用另一只手的无名指轻搓银针本体,看着光滑无痕,摸起来却凸凹不平。乍看极像天矶阁的断魂香,上手摸过后,天矶阁的断魂香,没错了。 “此针名唤断魂香,又名销魂散,顷刻间使人如坠梦中,于销魂处杀人于无形。乃天矶阁阁主洛天成的夫人柳飘飘的独门暗器。你从何处得来?” “此前办差,遇上一伙劫匪,一名衙役不幸中了此针,一刻钟不到便身亡,可身上却找不出任何伤口,只在后脖颈发现了此针。” “断魂香,无色无味,入人体后,针身便作废,如同一枚普通的银针,任凭你想据此查出什么,也查不到。” 难怪此前多方找人探查此针毒性,皆无结果。银针的事已解惑,离剑,离剑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劫囚现场?孝煜刚才特意说了获得断魂香的过程,就是想确认一番叶先生是否知情。可叶先生没有丝毫异常,就像听了一则轶事罢了。 “您以前说过,不涉朝事,不与为官者为伍,如今,可有变化?” 孝煜拿出断魂香时,叶九天就猜到孝煜不只想问断魂香,他实际想问的,是离剑当时为何会在那里。 “那是自然。跟当官的,权贵的打交道很麻烦的,你自己身在其中,比我清楚啦!” 孝煜垂下眉头,嘴角轻笑,心中腹语:“您没说实话。”叶先生越不说实话,孝煜便越相信他已涉朝政。可为何要瞒着自己呢?叶先生和离剑为父王效力,这件事有什么必要要瞒着自己? “也是。您逍遥自在,又有调药这样的乐趣作伴,怎会想不开去为权贵卖命。犯不着!” “对嘛。我闲散惯了,再说,如今一日不看看我那些花花草草,不摆弄摆弄那些药罐子,晚上都睡不着觉的。哪有心思跑去为达官贵人们效力!年轻时,倒有可能,现在,不会的,不会的……” 叶先生撒谎撒的极为真诚,若非那日看到离剑,他真的会被他这种真诚骗过。难道是离剑私自下山领了父王的命令?不可能。别的他不确定,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叶先生吩咐什么,离剑做什么。离剑从不会违背叶先生的意愿。 卯时三刻,孝煜起身收拾妥当,准备下山回府。到了山下,远远就看到离剑倚着一棵松柏站着。郁葱的松柏,微弱的晨光,轻卷的和风,远望去,离剑如在一幅画中,兴许周遭的一切太轻柔的缘故,使得画中人也变得柔和起来,不似常日里那般冷然肃杀。 “什么时候来的?”昨晚已道别过,离剑此番举动倒让孝煜不明所以。 “没等多久。” “怎么?舍不得我走?” 离剑侧头,切了声。有那么一阵沉默。离剑回头看着孝煜,还是一副镇定的样子,道:“你此番为何而来,我和师傅都知道。但我希望你不要再问,也不要再追查。师傅有他债要还,你就当他是在还债吧。” “那你呢?就甘心做他的小白鼠!” “我的命是他救的,他愿意什么时候拿走,随他的便。他有他的债要还,我也有我的债要还,是债,总要还的。” 孝煜蹙眉。情理上是这么个理,可孝煜心里觉得冷。从前他很喜欢来这里,觉得此处是个自由清净之地,可以让他暂时脱离王府那个窒息地,今日之后,怕是不想再来了。从前他总以为他们三个是一家人,原来只是他不了解真正的他们,他从来跟他们就不是一家人。 “那你多保重。” 孝煜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挥鞭起驾,扬起一阵尘土飞扬。离剑望着渐渐远去的人骑,心中默道:“你日后会明白。师傅不收你为徒,只是不想你背着他徒弟的身份被人追杀,并非不拿你当自己人。” 离剑回到古苑,见师傅难得地今日此时没去后院看望药草,而是站在墙头处,遥望着孝煜离去那条路。 “他此后怕是不会再来了。” “这不是您希望的吗?” 叶九天长叹一声。“他终归与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心思单纯,又重情义,天生就与我们这种只顾自己,只能活在阴暗中的尸虫不一样。你说是不是?” 师傅的眼神森冷,邪恶,还带着一丝兴奋。没错,他们都是自私之人,只顾自己,是没有办法在阳光下生活的,只能躲在阴暗中苟延残喘。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想活,想活很久很久…… 孝煜离府去大庾岭的当日下午,白译玄在狱中割腕自尽了。他一直靠墙里侧躺着,加之牢房内光线不明,狱卒便以为他在睡觉。直到晚间送牢饭的狱卒放碗筷时不小心碰到了地上铺的稻草,觉得手下黏黏的,拿起来一看,红红的,是血,惊慌地喊叫起来。那时距白译玄割腕已过去了两个多时辰。 隔日闵孝云进府探望侧王妃,提及白译玄于狱中自杀一事,被侧王妃身边的丫头听了去,在下人间谈论了起来,被恰巧出屋到院中散步的韩夫人听到。韩夫人面上顿失血色,整个人似被抽调了筋骨,猛然跌坐到地上。到屋里拿披风去的兰姨听见响动赶紧出来,看见韩夫人跌坐在地,脸色煞白,身子直发抖,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坐地上了?” 韩夫人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地看向兰姨,眼泪无声地不断涌出。兰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干着急。 阿沅原本在屋内作画,听见院中响动,急忙跑出来。见韩夫人跌坐在地,一脸痛苦。“怎么了这是?母亲母亲……母亲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可韩夫人像是听不见任何声音,兀自流泪,失魂落魄。阿沅和兰姨连拖带抱才把她弄回屋内,安抚在床上。两人一直守在旁边,约半刻钟后,韩夫人的呜咽声才渐止,可眼泪还是在流。阿沅看着,心想人的眼泪可真多啊!流了这么久,竟还能流出来。 阿沅和兰姨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好一直候在屋里。阿沅想着韩夫人从上午就没吃东西,眼下亥时都过了,便跟兰姨说了声去厨房为韩夫人煮碗羹来。兰姨说,我去吧,阿沅说,还是你留在这里吧,母亲比较需要你。 阿沅离开没多久,韩夫人从床上坐起。兰姨见状,赶紧去扶她。韩夫人来到梳妆镜前,吩咐兰姨为她整装。兰姨不明所以,一边整着装,一边小心地问,这么晚可是要去哪里?韩夫人未答。待整理好,韩夫人起身呻吟沙哑地对兰姨道:“我去趟前院。别跟着。”兰姨欲言,可一看韩夫人的神情,又把话咽回肚中。不安地跟在韩夫人身后,直把她送到南院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她萧索的背影往前院而去。 阿沅端着煮好的百合莲子羹回来,见韩夫人不在,问兰姨,兰姨只道,去前院了。等了好久也不见韩夫人回来,阿沅吩咐了兰姨几句,若有事,记得来喊她,便回了自己屋。 原来出卖尊严依然换不来他一条命,原来她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这些年下来,他怕是早厌倦了自己吧。也是,一个木头人,谁会一直挂在心上呢。 韩夫人整个下午都在想这些。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却是另一回事。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答应了的,他答应了会放他一条生路的,他答应的! 到了书房,安西王并不在。韩夫人转而去西院,依然不在。转去东院,还是不在,却知道了安西王的去处。安西王与中枢阁的陈继良正在宫里商议边防要事。云州西边的商国突然进犯,突破了云州地界,在云州境内烧伤抢掠近月余。离云州最近的南境守军本应前去迎击,可因先前调拨给南境的军费和粮草尚不足以支撑其境内瀛洲、善州和柳州的边防,再跋涉去解救云州,恐将两头失控。中枢阁和兵部、户部、安西王从昨日就在商量应对举措,晚间时又传话来,今夜还要在宫内议事,遂王妃领众人用过晚膳后闭门谢客。韩夫人一直以来对府内动向不甚关注,自然没有留意到安西王已经两日一夜未回王府。 韩夫人折身回到前院的书房处,站在书房一侧的廊檐下。王妃见韩夫人神色不对,韩夫人一走,便派乐馨跟着。乐馨一直站在暗处观察了韩夫人半个多时辰,回东院向王妃禀明。 “站着不动是什么意思?” “看样子,像是在等王爷。” “王爷今夜不回府,在宫里仪事呢。不都跟她说了吗?” 乐馨犹疑着。王妃缓过神来道:“定是出什么事了。要不然她不会去找王爷的。” “要奴婢去查吗?” “今日算了,明日再查查看吧。” “是。” 王妃躺下,乐馨将帷幔放下,俯身退了出去。 兰姨等了韩夫人许久,不见回来,拿了披风来寻。在壁灯的掩映下,韩夫人的影子被拉的长长的。月影西斜,独立廊下,午夜地星,孤影自怜。 肩头多了件东西,韩夫人站的僵硬的腿打了个哆嗦,不禁向后踉跄了一下,兰姨赶紧扶住,在一旁的廊沿上坐下。一日未进食,哭了那么久,又在此处站了这么久,人不虚弱才怪呢。更何况韩夫人身体本就不好。 书房里漆黑一片,王爷不在,所以她是站在这里要等到王爷回来为止吗?兰姨不知发生了何事,可看她这般执拗,自苦,心知定是发生了不得的事情,她急需找王爷说或者问问。这都快丑时了,王爷还未回来,难道要这样一直等下去吗? “夜深了,回去吧。等王爷回来,再来吧?” 兰姨劝慰着。韩夫人没动,只听见沙哑的声音道:“我在这里等着。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兰姨眼圈一下子红了。知劝她不动,只好把她肩上的披风又紧了紧,转身快速回了南院,端起阿沅刚才煮好的百合莲子羹又去热了一下,盛出来火速又往韩夫人那里跑去。行至南院附近,遇上阿沅。阿沅在屋里待了一阵子,躺下睡不着,又起身来到韩夫人的屋子,屋里灯亮着,可韩夫人和兰姨都不见踪影。夜深了,她也不便大声寻找,只能轻手轻脚地四处找着。找着找着就看到兰姨手里捧着那碗羹火急火燎地小跑着。一问才知韩夫人在王爷的书房门口,说要等王爷回来,不肯回屋睡觉。阿沅心下叹然,“母亲看似柔弱,实则是个硬性子呀”。原本想跟着兰姨一起去陪着韩夫人,可兰姨却说,这个时候还是不去的好。韩夫人怕是也不想被你看到她此刻的样子。阿沅便驻足在原地,目送着兰姨离去。可阿沅还是悄悄来到前院书房附近,在暗处看着倚在廊柱上浑身无力的韩夫人。心中不知为何,瞬间酸涩起来,眼眶也跟着发热。 韩夫人在书院门口坐了一宿这事,伴随着卯时各院丫头伙计起身干活传遍了全府。王妃和侧王妃均感惊讶。一上午也分别几次来到书房附近查看。经过昨日的肝颤寸断,再加之一夜未睡,韩夫人整个人看着比昨日更加憔悴。兰姨心疼,一再劝她回去歇息,她就是不动。终于在午时初刻等到了安西王回府。 朱越跟在安西王身后一入府门,便有人悄声告诉他韩夫人的情况。朱越脸上一紧。为免王爷一会儿措手不及,正欲上前跟王爷说声,岂料侧王妃迎了上来,抓着王爷的手臂依在身旁,嘘寒问暖,问个不停。王爷径直朝书房走去,侧王妃像是事先知道似的,只随着王爷的步伐,行至书房跟前,王爷脚下一顿,侧王妃“呀”地喊了一声,松开王爷的手臂,上前看着一脸憔悴,虚弱无力地倚着廊柱的韩夫人,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不用侧王妃提醒,韩夫人也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糟透了。可她已没心思关心那些外在的东西。她需要答案,她需要他亲口告诉她答案! 韩夫人抬眼望着站在前方的安西王,试图站起来,可身子太弱,又坐了太久,腿脚早已麻了,刚一起身,就又跌坐回去,再次起身,伸手扶着廊柱,又有兰姨扶着,才站起来。 一阵静默后,安西王开口道:“都出去。” 待其他人都离开后,安西王来到韩夫人身边,欲扶着她进书房,韩夫人嘶哑着声音甩来王爷的手,道:“不用。”安西王眉头一皱,放下自己的手,转身走到门前,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提壶拿杯,倒茶,一饮而下。这些动作做完,韩夫人才进来。安西王另拿一个杯子,倒了杯茶递到韩夫人嘴边,道:“喝口茶,润润嗓子,等下你可有好多话要说的。” 韩夫人嘴唇哆嗦着,未接。 讨了个没趣。安西王放下茶杯,径自在正对门案几旁的椅子上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韩夫人瞧着他样子,心中的怒气更重了。“你明明答应过我会放他一条生路!为什么?!” “为了他,你就这般糟践自己。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原本安然静坐的安西王突然起身来到韩夫人身旁,按着韩夫人后颈把她拖到案几后面的壁镜旁,嘶吼道。 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如鬼尸,神情似厉鬼。韩夫人凄然地看着镜中身后的男人,笑道:“你看,你花再多的心思,它还是瞬间就会变成这副面目狰狞的模样,与你期待的那个娴静美丽的韩若云相去甚远!” 安西王心口在滴血,这么多年,他做了那么多,等了那么久,依然换不来这个女人半点和颜悦色,连丝体谅都没有。她心中就只有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死去的人!死的好!死的好!安西王心中怒喊着,按在后颈的手劲儿不由得加大,低头凑在韩夫人耳畔,厉声道:“你尽情将你的娴静美丽留着给他!可惜,他看不到了。进了阴曹地府,也看不到!哦不,是不想看!你怎么尽心地救他,他可都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韩夫人身子抖得厉害,牙齿咯咯地打个不停,一脸绝望,半天才恨恨地挤出三个字:“你无耻!”随即挣扎起来。原先以为力气都耗尽了,眼下却突然力大无比,安西王按不住她,脖颈处被抓出三道血痕。挣扎了一会儿,那股新生的力气仿佛用尽了,韩夫人颓然倒地,昏了过去。昏倒前看着安西王绝望地呢喃道:“你骗我,你骗我……你始终在骗我……” 将韩夫人送回南院后,朱越来到书房,看着一脸颓丧的安西王。 “您为什么不跟夫人说实话呢?白译玄明明是自杀!” 安西王摇摇头。“没意义。白译玄只要没活着,她都会把他的死安在我头上。” 朱越叹气。“那您也不用说那些话再刺激她。明明您就没说过……” “行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先下去吧。” 朱越的话被打断,又被下逐客令,只得闷闷地出来。这个坎能过去吗?为什么心口一直在跳? 第四十四章 解脱 自韩夫人被送回来,阿沅就一直陪在旁边。阿沅小声问兰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为何如此伤心?” 兰姨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跟阿沅说。她也是刚刚追问朱管家,恳求了半天,才知道发生了何事。这长辈间的陈年纠葛,怎好跟晚辈说呢。“夫人的一位故人去了。” 阿沅微张了张口。故人去了,纵然是伤心的。可令母亲这般伤心的,怕不是一般的故人吧。定是个顶重要顶重要的故人。好奇是好奇,可毕竟是长辈间的事,她也不好追问,只跟着兰姨又在屋内守了一个多时辰。亥正三刻,韩夫人醒来,兰姨高兴,端过一直温着的红豆汤,要喂韩夫人喝。韩夫人见阿沅在一旁,哑着嗓子问兰姨:“现在什么时辰了?”兰姨答道:“快子时了。”韩夫人看向阿沅道:“这么晚了,你回去歇着吧。”阿沅轻声道:“母亲喝完红豆汤,我就回去。”这个时候还撒娇,兰姨不由得心下感激,看了阿沅一眼。韩夫人半躺着喝完了那碗红豆汤。阿沅也应约定回自己屋了。 韩夫人要下床,兰姨扶着她问:“这是要去哪儿?你身子虚,得躺着。” “我去写会儿字。” “写什么字啊!明日再写,现在好生躺着才是。” “躺太久了。睡不着。写会儿字,静静心。” 兰姨看着韩夫人的神色,瞧着不像诓她的。知她现在有心事,睡也是睡不着的,或许写写字能好点儿,便没再拦着。 到了案几前,兰姨拿起砚准备磨墨,韩夫人道:“你去歇着吧。不用陪我。” “没事,我不累。我陪你。” “不用。我想自己待会儿……” 兰姨欲言又止。只得放下砚,转身出去,一再叮嘱,有什么事,就喊她,她就在隔壁。 卯正刚过,兰姨如往常醒来。想起韩夫人,赶紧起来往书房跑去,到了门口,见案几旁无人,又转身去了韩夫人的屋子。韩夫人面朝里间躺着,被子也盖得好好的。兰姨心下一松,转身出去漱脸整装。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快巳时,还不见韩夫人醒来,躺着的姿势也未变过,兰姨觉得有异,近身查看。手一按上韩夫人的肩头便知不好,将韩夫人的身子摆正,韩夫人面色灰白,嘴唇无丝毫血色,浑身僵冷,已去多时。兰姨惊叫,嚎啕大哭起来。正在屋里指挥灵竹和春竹换掉春被,铺上夏被的阿沅听见惊叫声,夺门而出,径直朝韩夫人的屋子跑来。 只见兰姨跪在床前,抱着韩夫人的身子哭得肝肠寸断,而韩夫人一动不动。阿沅心下咯噔,近前查看,吓了一跳,不禁伸手捂嘴。跟着进来的春竹和灵竹亦惊得不敢出声。阿沅哭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昨夜还好好的,怎么一早醒来,母亲就没了?孝煜……孝煜让我好好照顾母亲的?母亲……该怎么办?怎么办?阿沅慌了神,整个南院都慌了神,没人注意到孝煜回来了,正站在门口惊愕地看着一屋子悲痛不已的面孔。 孝煜慢慢地走近,灵竹先发现了他,拽拽愣神的阿沅,阿沅朝她指着的方向看去,一愣,就哭出了声,这时所有人除了兰姨都发现了孝煜,皆悲戚地看着他。走到床前,看着床上已安然睡着的母亲,孝煜噗通跪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兰姨转身看见孝煜,哭得更加伤心。 南院的动静过大,惹得临近的西院诸人好奇。有个丫头悄悄溜进来,看到床前围着一圈人,每个人都在流泪,缝隙间看见躺在床上的人脸色灰白,一动不动,这不是……不是……心下惊恐,急忙逃出,跑回西院,见着崔嬷嬷就语无伦次地说起来。崔嬷嬷见她冒冒失失的,当下教训了几句,可听到那丫头的话后,心下一惊,急忙跑到侧王妃身旁告知。侧王妃一惊,不知真假,随即起身就往南院奔来。 掀开围在床前的众人,望着床上那人,侧王妃倒吸一口凉气,支吾着:“怎么……怎么回事?!” 可没人回她话。 不久,王妃也来了,卫良人也来了,最后王爷也来了。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屋内只留下了王爷和韩夫人。 安西王悔恨不已。明知她性子硬,自尊心强,还专门就此打击,从前白译玄还在,她尚有牵挂,受了讥讽,尚能忍受,如今白译玄不在了,支撑她活下去那根弦断了,他还打击她,他到底怎么搞的?怎么搞得!怎么搞得! 兰姨向孝煜详说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孝煜来到母亲的书房,案几边侧的三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最上面一封写着“吾儿孝煜亲启”,中间一封上写着“吾妹兰锦亲启”,最下面一封上写着“吾儿孝翊亲启”。孝煜打开那封写给自己的信。 吾儿孝煜: 这一世你我母子一场,细思来,做我的儿子,真是委屈你了。你自幼聪慧,懂得体纳他人艰辛,我却蒙蔽自己,自认为你不需要我的照顾亦可成长的甚好。是为母我的失职。好在有兰锦,让你自幼不至失了母爱。她是比我更珍惜你之人,她是你真正的母亲。若可以,请善待她。 我乃一自私怯懦之人,此生只活在了过去,已没了勇气再在这世间停留。对不起,留你一人在这世间,幸好你已找到此生良伴,有她陪着你,你此生当不会再孤单。 不要原谅我。我是一个冷情之人,不配被原谅。 此外,忘了我。忘了我这个良薄之人。 孝煜哭的难以自持,跌坐到地上。一直在外扒着门框默默看着的阿沅跑进来抱着他,也哭的稀里哗啦,整个书房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流。 整座王府因为韩夫人的故去陷入沉寂,所有人都不敢大声说话,拌嘴,连往日里喧嚣惯了的西院都安静下来,这当然不是因为韩夫人的故去大家悲痛,只因安西王悲痛甚重,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惹恼他罢了。 孝煜日夜守在灵堂,孝翊也跟着一起日夜守着。两个人几日工夫就清瘦了一圈。兰姨和阿沅反复劝他们去歇息一下再守灵,并承诺,他们歇息时她们会接着守的,可他们就是不听。阿沅又气又心疼,气的也跟他们一起守。结果,谁来吊唁,都见的到他们三个,孝子贤媳的美名倒是传了出去。 韩夫人的突然离去,对孝翊而言,打击并不比孝煜小。孝翊自幼失母,得韩夫人善待,养在身边,在孝翊心中,韩夫人就是他的母亲,他早就在心中起誓,将来要为韩夫人养老送终,尽管有孝煜在,这种事怕轮不到自己,可两个人一起,幸福就多了一倍,不是吗?如今,却是再也等不到他尽孝心那一日了…… 孝翊哭得比孝煜还惨,日日哭,眼睛肿的都快睁不开了。阿沅心中感叹:“真能哭啊!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敢情他也是水做的不成?”知道他伤心,可整日哭,她跟孝煜都比不过。 守灵第五日,绍卿来吊唁,见孝煜神色很差,让他注意身体,孝煜点头之后便向一旁栽倒,阿沅眼疾手快,赶紧撑住他的头,大喊一声,可他就是不醒。 睡眠不足,脾胃虚弱,都可以通过睡觉、吃饭来解决。可精神打击过大,该怎么办呢?孝煜这几日强撑着让自己跪在灵堂里,他到底想证明什么,又想让躺在棺木中的母亲知道什么,阿沅不知道。进府这半年多来,母亲和孝煜间关系淡薄,阿沅也有察觉。母亲留给孝煜那封信她也有看过,字里行间满是愧疚。母亲曾经一定拥有过非常绚烂的过往,否则无法解释绚烂破灭后她始终无法接受的事实。人世真艰难啊。 眼下阿沅不知道能帮孝煜什么,趁他睡着,她接着替他去守灵,像他一样,日夜守着。 兰姨坐在床边喂孝煜喝汤。孝煜呆呆地看着兰姨,突然开口道:“母亲的过去是怎样的?” 兰姨拿勺的手一顿,看着孝煜一脸恳切,递到嘴边的汤孝煜也不张口,也许该跟孝煜说说了,兰姨将汤勺放回碗中。兰姨低头沉默,片刻后,徐徐开口。 夫人自幼冰雪聪明,人见人爱,作为长女,五岁以前尽得琉璃郡主和韩大人无尽的宠爱。即使后来府中多了位小少爷,夫人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天真烂漫地长到了十四岁。 自六岁起,夫人便跟着吴州清昙苑的沈黎沈先生学习识文断字。十四岁那年春日的一个上午,沈先生带着一位年岁也十四岁左右的男子来到清昙苑…… “那人便是白译玄。”孝煜插言道。兰姨嗯了声。接着说。 自那以后,此后三年他们都在一处读书,相处的极好。白家是吴州药材行老大,兼之五代行医,威望甚广,唯一的缺憾是商户出身,在世人眼中,商人终归是下九流,在那些达官显贵眼中就更是了。可琉璃郡主不这么想,韩大人就出身商家,那时也还在经营酒酿生意,遂他们并未阻挠你母亲和白家大公子的来往,反而乐见其成。对白家而言,五代经商,才出了白家大公子这一位有望进士及第的子孙,他未来的婚配自是马虎不得。因着琉璃郡主的身份,韩家比一般商家高出了不止两三截,自夫人出生后,很多人家就盼着结亲,白家自然也欣喜这桩亲事能成。两家私下有个未成约的约定,待白译玄十七岁那年参加完科考即拜堂成亲。可一切都在夫人十六岁那年秋天陪琉璃郡主回永平府探望年老的长公主而改变了。 那年先帝登基不久,恰逢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又遇上了三十年难见的北斗流星,先帝遂在皇宫设宴,请了在京府的所有宗室亲眷,朝廷重臣的亲眷,进宫同贺,就是在那次宫宴上,夫人遇见了王爷。 夫人自过完新年便一直急着回吴州,她想在白家大公子赶赴科举前陪在他身边,为他打气。可长公主一直劝留,遂到阳春三月都快过了,才终于肯放她们回去。 回到吴州时,白家大公子已经去参加科考了,夫人便每日在家等着,隔三差五地跑趟白家,看看白家大公子回来了没。一开始没觉出异常,后来我们都觉出有些不对劲。从前一看到她,白家里里外外的人都很热情,如今却都躲着她,生怕见到她似的。夫人怀疑自己不在这半年多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便去问韩大人,没有答案,她又去试探着问白家人,依然没有答案。在疑惑不安中,终于在八月中等回了白家大公子。高兴地跑去白家,却被白家拒之门外,还被告知,白家大公子已聘了当时吴州知州的千金为妻,不日将完婚。 突然间,一切都变了,夫人不知所措,琉璃郡主气不过,去白家讨要说法,却被白家羞辱了一番。那时我们还不知道白家太爷为何那般趾高气扬,一副白家大公子要平步青云的姿态,大家都很生气,唯独夫人,始终不信,不信白家大公子会舍她另娶别人。她后来闯过十多次白家,誓要当面问问白家大公子,却一次都没成功,最后那次,她爬墙欲入白家,不幸被白家仆人从墙头打落,摔伤了腿,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才好。 她整日以泪洗面,恨自己只能躺在床上,甚至恨琉璃郡主带她去了永平府,要是她没离开,一切就不会改变。那段时间,整个府里都很压抑,琉璃郡主也病了。 白家大少爷最后还是娶了知州大人的千金。自那年蕻县一别后,他们再未见过,没想到,那次竟成了永别…… 之后半年,夫人甚少外出,大半时间望天半日,偶尔看书写字。一日,在长公主身旁侍候的卫嬷嬷专程从永平府前来,名曰奉长公主之命前来探望郡主,实则是来为夫人提亲的。夫人那时心灰意冷,早已不在意任何事,因着自己的事,家里变得鸡飞狗跳,她也想逃离家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便应了婚事。 虽不是明媒正娶,但王爷并未委屈夫人,一入府便封了夫人,若非宗室内眷的品阶有规定,王爷倒是想封侧王妃的。直到你出生后两年,夫人都过的甚是安逸。可老天爷总是爱捉弄人。那年祈神节,夫人去了归云寺,参拜完四处闲游时,无意间听到某位官家女眷提到了白家,便驻足听了会儿。结果听到些当年事情的蛛丝马迹。 夫人一回府就找王爷询问,王爷也是硬性子,两个硬性子碰到一块儿,事情只会变的更糟。自那以后,夫人便与王爷决裂了。不再去前厅用膳,一年中除了极个别的日子,也不再出门,王爷也不再踏入这里。这里像座孤岛一样,与整座王府隔绝…… 当兰姨说到母亲与父王的时候,孝煜隐隐地便知道事情会朝着什么结局而去。 “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何不愿亲近我,原来……原来她是厌弃我,我的存在,是他的屈辱……” “不……不是的,她是在乎你的,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在乎你,她一直都是爱你的……” “或许吧,但她是厌恶我的。如果不是厌恶,又怎会这么多年都不愿亲近,我是她的孩子,亲生的孩子啊……我不会恨她,就像她希望的那样,我会忘了她。我是她的痛苦,她也是我的痛苦……我们是该忘了彼此……忘了才能活下去……” “她没有厌恶你……她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你不知道,你小时候睡着的时候,她常常跑去看你,说一堆自责的话。你在宁州那几年,她常常夜里睡不着,嘟囔‘孝煜在那边还好吧?没出什么事吧?’王妃那边给你说过很多次亲,她都替你挡了。她常说,她这一辈子已然这样了,就希望你能按着自己的心意娶个心仪的姑娘,开开心心地生活……你能娶阿沅,没有她去找王爷说情,你怎么可能娶到阿沅……” 兰姨说的泣不成声。孝煜心里翻江倒海,这些事情,除了娶阿沅母亲去找过父王,其他的他都不知道,或许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 在灵堂守了近两个时辰的阿沅担心孝煜,中途起身回屋去看他,听到兰姨正在跟孝煜说着什么,便打算等会儿再进去,却在听到“夫人遇见了王爷”那里驻足。她承认她是好奇才听的,却听着听着,跟孝煜一样难过起来。古书上常说,人间悲苦,离散聚合皆平常,唯离散乃人世至悲。从前不以为然,现在才明白过来,诚不欺我…… 第四十五章 东境安 兰姨离开后,阿沅进来,见孝煜躺在床上暗自神伤,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决定告诉他。 阿沅总觉得韩夫人的死与那次她独自而去的那个地方有关。要是早点告诉孝煜,或许能早发现异常,兴许韩夫人就不会自杀了。孝煜一面安慰她,一面心疑,母亲到底去了哪里?根据阿沅的描述,孝煜第二天沿着那日她们走的路和分开之后的路分别走了一遍后发现,母亲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是白云堂。 在堂前,掌柜的告知他,东家近日家有丧事,不宜见客,请他过段时日再来。孝煜却坚持要见白译祺,“你且传故人之子请见”,掌柜见他外衣里面穿的也是丧服,心下嘀咕,兴许是东家的亲朋也未可知,遂让孝煜稍候。约半刻钟后,孝煜被请进了后堂。后堂里俨然已被布置成灵堂的样子,白译祺正跪在灵前。 见来人一直未语,白译祺背着身道:“郡王此时该在王府守灵才是,到这陋室所为何来?” 孝煜没吱声。径直走到灵前,从供桌上拈起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后退两步,鞠三躬,而后将香插入香炉中,再退后两步站定。 白译祺静默地看着孝煜的举动,嘴角微动。“棺木中乃一罪人,郡王不怕传出去,有损清誉?” “亡者为大。” “不知郡王今日到访,所为何事?当不是来专程吊唁的吧?” 一阵沉默后,孝煜道:“我母亲之前是否来过这里?” “是。” “所为何事?” “为棺中人。” 果然。母亲果然是因白译玄才来的。“来商讨如何救人吗?” 白译祺起身,转过来看着孝煜。“有些事,郡王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已经知道了。” 白译祺微诧。孝煜一脸憔悴,一看就是睡眠不足,也未好好吃饭,加上心事重导致的。同是至亲之人丧生,还都是自杀,孝煜急于解惑的心情他懂。只是往生之人的过往并不适于拿到台面上来说,更不适于在晚辈面前说。他不知道他从何人处得知,亦不知他知道多少,“知道了?既已知道,又何必再问?” “我只想知道母亲那日来此为何,又说了什么?” 白译祺这才明白过来。他不是真的想知道什么,而是来寻迹的。许多亲人离世的人,都有类似的症状,试图循着故人生前的足迹,来减轻内心的痛苦。 “那日她逗留了约半个时辰。说是来商讨如何救家兄,实则大部分时候聊的都是过往。二十多年了,能聊的也唯有往事。她说的对,苟延残喘的余生不是家兄要的,他宁愿死。只是家父和我过于自以为是,觉得救他,让他活着,才是为他好……” 母亲是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以为救了他,结果却害他了结了性命,自责太深,这么多年又无法从过去的事情中解脱出来,太苦了,才选择自杀来摆脱这重重痛苦,到另一个世界与那人相逢? 孝煜颓然地回到府中,阿沅总算松了口气。她就歇了会儿,再回灵堂时孝煜就不见了。府里找遍了也不见他踪影。他现在整个人都不在线,阿沅好怕他出什么事。想出府去找,被孝翊挡下,她出府不便,孝翊遂出府找去了。 一问才知他去了白云堂。阿沅一手在他背后不断地抚着,一手摸着孝煜的脸。那张脸十天前还红润光滑,现在却苍白粗粝,阿沅不禁心疼起来。 晚膳时孝煜突然起身,阿沅问他去哪儿,他说去趟前院。阿沅愣了下,赶紧放下碗筷,拽着他的手臂道:“你去前院做什么?这个时候不要做傻事!” 孝煜看着阿沅,沙哑着声音道:“听说父王病了,我去看看。” 阿沅这才渐渐松开手。可刚一松开,她就后悔了。他肯定不只是去看看父王而已,一定还有别的事。父王都病了七八日了,她之前也问过他要不要去看看,他都没反应。现在却要去,肯定有事。正要追上去拦阻,碰上外出找孝煜归来的孝翊。在外面大太阳底下跑了半个下午,孝翊又热又渴,拽着阿沅就要水喝。阿沅急着追孝煜,只叫他自己找水喝。孝翊问她这么着急干什么去,她没空跟他解释,只说要去追孝煜。孝翊却说刚才碰见三哥了,三哥去看望父王,你就别去凑热闹了,还是做下来陪我吃饭吧。阿沅急的一手甩掉孝翊拽着她那只手,连带着桌边的一个碗掉到地上碎了,发出很大的响声。兰姨听见,赶忙从外屋进来,口中念叨着“怎么了怎么了”。 孝翊被阿沅这突然的举动惊到了,不解道:“你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耽搁这么大一会儿工夫,孝煜怕是已经见到父王了。阿沅气鼓鼓地瞪着孝翊,吼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吃死你!” 孝翊被吼的莫名其妙,加上在外面太阳底下跑了半天,本来心头就躁,这下也生气了。“我吃怎么了?我在外面跑了半日,又热又渴,为了谁啊?就你会发脾气,本少爷也会!” 看着剑拔弩张的二人,兰姨叹道:“到底是怎么了吗!能不能好好说?!” 阿沅平静了下,没在吱声。见阿沅不再出声,孝翊坐下,拿起碗筷兀自吃起饭来。兰姨看着阿沅又问:“到底怎么了?” 阿沅抬眼看着兰姨,不确定道:“孝煜说去看望父王,可我总觉他是要去问什么事。感觉很不好,总觉得又要出事。” 兰姨皱眉。孝翊闻言,稍顿,而后轻松道:“看看父王而已,能出什么事。就会杞人忧天!” 阿沅闻言怒视孝翊,抄起跟前盘子里的鸡腿就朝孝翊砸去,孝翊一偏头,鸡腿直直地砸到墙上,又弹力反射回来,由于弹力不够,最后落在离孝翊不远处的地上。 “你想砸死我啊!”孝翊生气道。 “砸死你活该!” “你……你……你如今怎么变得这么蛮不讲理!?” “蛮不讲理?!”阿沅作势起身欲教训一番孝翊,刚一起身被兰姨拦住,劝解着:“别吵别吵!你们还嫌现在不够乱吗?” 两人应声再次安静下来。这次直到孝煜回来,没再拌嘴。 孝煜换上守灵服又去灵堂了,阿沅跟在他身后。望着萧索寂寥的背,阿沅很想问问他去父王那里有没有事,可终究没有问出口……跪到后半夜,阿沅早已支撑不住跪坐着睡着了。这七八日,她跟着也受苦了,眼窝底下青黑青黑的,人也瘦了,原本有些小圆的下巴现在都变尖了。孝煜慢慢起身,让酸麻的双腿渐渐恢复正常后,俯身将阿沅抱起来,朝寝屋而去。把阿沅在床上放好,盖好被子,起身欲返回灵堂时,阿沅醒了,拽着他的手臂。 “把你弄醒了?” “如果我说我没睡着,只是想让你抱抱,你会生气吗?” 孝煜突然笑了,尽管那笑容里浸满着哀愁,“不会。” 阿沅坐起来,双手握着孝煜的手,试问道:“你晚上那会儿去见父王没事吧?” “没事。” “骗人!明明就有事。” 孝煜这次连勉强都笑不出来了,眼眶忽然也跟着热起来。 阿沅见状,忙道:“你可以跟我说的,就算我帮不了什么,说出来,心里也会好受些啊。” 孝煜的眼泪滴落在阿沅手背上,眼泪应该是热的,可阿沅却觉得孝煜的眼泪不是,它们是凉的,像寒夜里的凝露。 “我去求父王,让母亲的灵柩随着白译玄的灵柩一起回吴州老家,安葬在一起。” 阿沅惊诧。“父王不可能同意的!”不说别的,就白译玄乃罪臣这一条,就不可能。清白时尚不可能的事,如今更加不可能了。“你该知道的。” “我只是想去试试。母亲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里的人,她的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吴州。她活着的时候被困在这里,如今不在了……她应该回去。我想母亲是想回去的,想跟白译玄葬在一起的……” “就算父王允准,白家的人愿意吗?白译玄是罪臣,整个白家的名声大损,如果再来这样一件事,那白家岂非要名誉扫地,他们怎么可能同意!” 从父王那里出来后,孝煜就知道自己做个件蠢事。是自己莽撞了,天真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那时他就想做这件事,特别渴望做,他想让母亲去后心愿得了。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父王那般疯狂狠决的样子,母亲的死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而自己却去请他放过母亲,让母亲同白译玄同葬。“我告诉你,你母亲,永生永世都只能是我安西王府的人!活着是!死了亦是!任何人都别想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你也不可以!!”父王的样子,父王说的话,令他战栗,同时也令他异常难过。为何这般苦,还不愿放手,为何?他百思不解。 “是我想简单了,莽撞了。” 阿沅伸手抹去孝煜脸上的泪水,“你是太想为母亲做点事了。” 孝煜伸手按着摸在自己脸上阿沅的手,“这段日子让你跟着受苦了。别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你睡会儿吧,我去灵堂守着。” 孝煜按住要下床的阿沅,“你睡吧。我不困。” “刚还说别让我担心,这么快就不听话。睡觉!” 阿沅说着快速下床,然后把孝煜按倒在床上,替他盖上被子,警告道:“乖乖的睡哦!若是让我发现你没在睡觉,我可要生气的!” 瞧着阿沅一脸认真。孝煜知她是真担心了,便躺着没动,答应会好好睡觉。也许真的累了,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睡得却不甚安稳,梦里尽是母亲的身影。 韩夫人最终葬在了景陵,牌位供奉于宗正寺中。 自韩夫人去后,安西王便病了,病的不轻,连韩夫人的丧仪都未能参加。 孝云回府探望母妃。两人谈及韩夫人之事,最后扯着扯着又扯到崔孺人都生了孩子,而她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幸好崔孺人生的是丫头,要生的是儿子,孝云的日子就要不好过了,侧王妃再次让孝云在孩子的事上上心。 世子闵孝杰终于从工部侍郎调到了阙下门。 韩夫人丧礼半月后,阿沅回了趟家。席间谈到韩夫人,阿沅也随了王府内的对外说辞,说是病故的。不是她不愿告知父母祖母真相,只是韩夫人的情况复杂,又牵扯甚多,还是不说为妙。 曼舒的亲家定了。夫家是徽州大商号乾记,长门长媳。 在曼舒的亲事上,何如意琢磨甚多。阿沅进了权贵人家,曼舒去商家,总比都扎进王公贵族间好,不至于一损俱损。可惜曼舒不解何如意的用心,一开始很是抵触。 这门亲事是阿沅的叔父保的媒。四月时叔父送货途径永平府,前来探望,得知曼舒在选亲,恰巧之前在徽州时乾记的当家提过他家大儿子娶亲之事,叔父想着两家关系甚好,两家的儿女男才女貌,品性又端,就想着结为亲家岂不更好。便两边说媒,两边都觉得好,事情便妥了。秦姨娘一开始心里也犯嘀咕,觉着怎么给阿沅选那么好的夫家,她的曼舒就得去商家。经过与何如意一番倾心相谈后,秦姨娘心里才好受些,还反过来劝了曼舒好些时日。 世子妃是在九初时回到的永平府。 和玹公主病故后,由昶睿王子登基,国丧,与国内诸位权臣、商贾世家解说同西咸王朝签订的通商协定,足足持恒了近五个月,才安抚了持有异议的人。与南越和孤竹重新建立了盟友关系。 陈继良收到东凌国交付的最终的通商协定文书,看了半日,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紧凑,随侍在旁的侍从不解道:“大人,您这是喜还是忧啊?” “又喜又忧啊!” “小的不解。怎么是又喜又忧呢?” “喜的是国库将大大丰盈。忧的是……”陈大人说着停下,想着“东境如今稳了,可这天下怕是要变天喽!”这后半截话他近来常常有此感觉。安西王这两个月来虽抱病未出来议事,貌似没关注任何朝事,可他什么都清楚,都知道。 侍从等了半天,见陈大人话说了半截不说了,问道:“忧的是?” “说了你也不懂。去沏壶茶来,我渴了。” 侍从讨了个没趣,随即躬身下去备茶。 第四十六章 宫变(1) 柴恪将马交给门口的侍卫,一进安防营大门,就隐隐听到打斗声。 宽广的演武场上,孝煜正挥汗如雨地以一敌十,打得正酣,而柴英坐在一旁的露台上看得起劲。 “他这是怎么了?从没见他这么不节制!” 柴英闻言扭头一看是自家哥哥,挺了挺身子,答非所问,“你怎么来了?” “路过。” 柴英一脸不信。 柴恪耸耸肩。“好吧。不是路过,是专程。啥时候回家?” “你管我!” “差不多得了啊!都离家出走半个多月了,也不想想孩子!” 他家圆子和嫣儿……这不提还好,一提还真怪想的。可一想起他们的娘,柴英心里那气儿就是消不下去。“不回!才不要回去呢!” “唉,当初是谁哭着求着非要娶人家的,如今人家生儿育女了,就不想理啦?” 柴英怒目,“我……我哪有!我是那种人吗?!” “你现在不就正在做那种人?” “你闭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行。我狗嘴行了吧!这谁家两口子过日子不是床头打架船尾和的,闹闹性子就得了。闹过了,受罪的可是自个儿。” 这十几日柴英一个人在外面,实际上并不好过。不是不想回去,是实在咽不下那口气,就这样回去,日后刘旭儿岂非更要嚣张,那他还有好日子过吗! 两兄弟争执间,孝煜走过来,拿起挂在台柱上的汗巾擦着脸上和脖颈上的汗,道:“柴兄今日不当职?” 柴恪闻言转身看着孝煜道:“嗯。路过,过来看看。” 孝煜侧头看了眼一脸憋闷的柴英,不用猜也知,柴兄这是来请某人回家的。孝煜将柴恪拉到一边坐下,叫人拿了壶酒来。 “现在是执勤时间,怎能喝酒?” 说话间,侍从已端来酒。孝煜拿起酒壶斟了三杯,“放心。这酒八成都是水,尝尝酒味儿罢了。” 柴恪端起孝煜递给他那杯,轻抿了口,果然只有淡淡的酒味儿。 “你有空来我们这里,看来宫里近来比较太平。” 柴恪微叹口气。“也不能说太平。只能说没什么大事发生。” 皇宫重地,再小的事都是事,没什么事这回事,根本不存在. 前不久就又发生了一起君臣对峙事件。 自皇帝一意孤行将病重的龚侍郎接进宫照料后,皇帝便日夜守在龚侍郎身边,连上朝都荒废了,十天半个月都不上朝,惹得群臣议论纷纷。陈继良等几位重臣多方劝解,皇帝一概不理,每日关心的唯有龚侍郎的身体,饮食和心情。 可龚侍郎自进宫后并未好转,身子越发地虚弱,前阵子连神智都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后来直接连床都起不来了。太医们轮番诊治,结论都不是皇帝想听的。 皇帝一心扑在龚侍郎身上,对什么都不关心。商国进犯云州地界,齐州闹鼠患,北越遣使前来请求和亲,雷州雪灾……从前皇帝于政事上虽形同听客,并不怎么发表意见,政事皆由中枢阁和议政大臣们来最终商定。可那时起码维持着帝王的尊荣,如今皇帝不上朝,日日围在一个男宠身边,像个奴仆一样地鞍前马后,大臣们怒了,联名上书,言辞间尽皆威逼,若皇帝再不上朝,就要皇帝退位,另择贤主而侍。 皇帝撕了所有奏表,一边声嘶力竭,一边癫狂疯痴地对太后吼道:“他们要废了朕!好!好啊!反正朕本来就不想当这个皇帝。谁愿意当谁当去!朕才不在乎呢!才不在乎呢!” “啪”的一声,皇帝的右脸上现出五道手印,整个右脸都红了。 “混账!皇帝岂是你想当就当,不要当就不当的!没用的东西!枉我这么多年在你身上费了这么多心思!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母后觉得亏?您怕了?” “你……”太后气的直哆嗦,身子不稳,跌坐到座塌上。 皇帝俯瞰着座塌上的太后,依旧语不惊人死不休。“别再说都是为了朕!这句话朕都听倦了!倦了!您那都是为了自个儿,为了高高在上的太后衔,为了万人敬仰的尊荣。”皇帝的身子随着一字一句慢慢蹲下来,看着太后不断变化的神情,越说越兴奋,越说越疯癫,好像要将从小到大憋在心间的话都说尽。“您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皇位?不是!!我从来就不想当皇帝,从来都不想!是你,是你逼我!把我逼到这个位子上!让我变成一头困兽,一只金丝雀,一个提线木偶……” “我逼你?我怎么逼你了!是先帝选的你,你自己答应的!我怎么逼你了!?” “您让三弟从秋千架上失足摔落跛足!让五弟痴傻!冯昭仪若非出身低微,八弟恐也难逃你的毒手吧?对,你没要了他们的命,已算恩慈了,你只是断了他们与我争储的资格!” 太后的脸变得煞白煞白的,满脸惊惧。 “您现在心里一定在想,朕是怎么知道的?朕原本是不知道,是父皇告诉朕的。” 太后震惊,猛烈地摇着头,口中不断否决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您做的那些好事父王可都知道。他之所以容忍您,是您把他逼得不得不容忍您,您让他除了朕无储可立!您逼的朕无处可逃!您说,不是您逼的,又是谁?!” 太后浑身颤抖地在座塌上打转,一点一点地向后缩去。“你……你……”太后气得晕过去了。 刚才还一脸胜利者姿态的皇帝瞬间一脸悲戚,眼神迷茫而无望,脚下不稳地踱步到门外,对站在一旁的蔡昕道:“太后累了。” 蔡昕一听,匆忙进屋,看见倒在座塌上的太后,大声喊着:“来人呐,请太医……” 自那日与皇帝大吵一架后,太后就病了。数日过去,皇帝始终未现身,只遣黄兴送了一碗冰山雪莲羹以示慰问。太后心寒,病情又重了些。 “您得放宽心,这宫里还得您主持大局,否则是要出大乱子的。” 太后咳嗽了两声,负气道:“出了乱子才好!让他知道知道是谁一直在为他撑着!没良心的东西!” “皇上易冲动,天性又不喜束缚,这您都是知道的,干嘛还跟皇上硬顶着来呢?眼下正是关键时期,您该忍忍!” “行了!你是来看望哀家的还是来教训哀家的!” “自然是来看望您的!”夷国公起身轻拍着太后的后背。太后刚才一激动又连咳数声,看着气都喘不顺了。“您可是太后,又是长姐,弟弟哪敢教训您呐!” 太后心气稍平后,鼻子里哼了声,道:“油嘴滑舌!” “您消气,消气……” 经夷国公这一提醒,太后确实想起件事来。这段时间只顾着跟皇帝生气,都把正事给忘了。“那龚子优没几天活头了,到时候皇帝定是又要折腾一番,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见太后终于肯好好说正事,夷国公正襟危坐,郑重道:“接下来的两个月是关键,皇子那事最近宫里又有人在传,您得赶紧好起来!皇子渐长,那眉目与龚侍郎愈发相似,要是被有心人这时候再拿出来,怕是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太后又气起来,头痛扶额,“你说他干的好事!连带着我们跟着整日担惊受怕!” “如今说这些已于事无补。还是多想想怎么安全度过眼下的危机吧。只要龚侍郎一走,即便有人再传,死无对证,时间一久,大多数人渐渐也就忘了。只要我们不认,那皇子就是皇家嫡系子孙,谁敢冒犯!” 太后像是受了夷国公的鼓舞,心头的斗志又渐渐回来了。 数日后,太后又杖毙了几名宫女太监,以示对流言的警告。可这次收效甚微,远没有上次那般立竿见影,流言反而愈演愈烈,呈不可控之势。太后一再惩戒后宫众人,称流言乃子虚乌有之事,怎奈突然又传出,有人知道流言内情,声称流言并非流言,乃是事实。流言就像长了腿,不到一日功夫,前朝文武百官,京城名望大家就都知道了,一时间议论纷纷,难辨真假。 太后和夷国公慌了,一再前去找皇帝。皇帝一再表明,当年那件事除了内侍官王允,就只有他和龚子优两人知情。至于皇后和瑾妃,即便觉出异常,但真实情况应该是不知道的。王允在事后就被皇帝处决了,不可能再有人知道实情。一定是有人谎称知道实情在动摇民心!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顾铭屠已在接王允的路上,不出七日便到。” “不急。都等了二十几年,多等几日又何妨。就让皇上在那位子上再多坐几日吧。” 安西王自韩夫人去世后,身体和精神一直不好,修整了近三个月才缓过来。瞧着昔日那个睿智、雄心万丈的王爷又回来了,朱越心里高兴,眼圈不由得红了。安西王瞧见,问着:“怎么了?” 朱越笑道:“没事,没事……” 可他的样子看着不像没事,安西王追问:“有事就说!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忸怩起来!” 朱越轻叹道:“真没事。就是看您好了,心里头高兴。” 安西王干咳了两声。“赶紧把那眼泪儿擦了,看着真晦气!” 朱越破涕为笑,赶紧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见朱越情绪平复了些,安西王又问:“还有什么事?” “刘霖来信说……二公子跑了。” “跑了?一年不到就受不住了!” “跑去哪儿了?” 朱越摇摇头。“但以二公子的本事,当是不会委屈了自个儿的。” 安西王叹口气道:“派人去找!找到看牢了!这时候别让他乱跑添乱!” “是。” “还有事?” 朱越顿了顿,“没了。” 其实有。韩夫人的母亲琉璃郡主自知道韩夫人故去后,伤心过度,已病入膏肓,不日,怕是也要去了。 王爷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眼下又是关键时期,不能出任何岔子。朱越在心里反复思量过,这件事还是等过段时日再告诉王爷吧。到时,王爷要责罚,就罚吧。 第四十七章 宫变(2) 西咸成嘉九年,九月十七日丑时,一辆车身通体玄色的马车悄然从南华门驶入,沿着朝阕大道背面的鹿甲巷,一路穿过回儿街,龚齐路,肆喜桥,朝霞路,天子街,于寅时四刻到达宗正寺。 被拍门声惊醒的守卫一脸要发火的样子,正待发作,看见眼前的玄铁令牌,瞬间惊醒,手心冷汗频频渗出,声音微颤地问候道:“小的见过御史大人,不知御史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请你们谢大人。” 顾铭屠说着兀自跨门而入,朝前厅而去,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罩袍戴着罩帽看不清面相之人。 守卫不敢轻慢,匆忙去禀告。 深夜被吵醒的人,脾气都不好。守卫在门外夹着身子缩着脑袋,门刚一开,头顶便遭重击。 “三更半夜的敲什么敲,敲那响作甚?!” 守卫顾不得头顶吃痛,一脸焦急地回道:“大人,左都御史大人来人,在前厅,看样子像是有要事。” 原本还迷糊的谢大人这下彻底醒了。 督察院监察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的一切言行,亦对他们宗正寺有监察权,能找来宗正寺,要么是哪位皇室宗亲犯了事,要么就是……谢大人赶紧回屋整衣,火速赶来前厅。 “顾大人辛劳。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呀?” 顾铭屠未语,看了坐在身旁罩帽未解之人一眼。那人会意,脱下罩帽,露出一张面目已被毁去大半的脸来,在深夜的烛火下,惊悚骇人。 谢大人惊惧不已,只一眼,便赶紧移开目光,看着顾铭屠道:“这位是……” 那人从怀中拿出一本已有些年头的册子,双手恭敬地捧至谢大人面前。那册子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寝食录。寝食录是专门记录皇帝和后宫妃嫔们饮食起居的,小到皇帝扔了一个纸团,哼了一声,妃嫔们跺了一下脚,打了个喷嚏……事无巨细,均详细记录在册。谢大人自然知晓寝食录为何物。看来与后宫有关,心下稍安。接过那本寝食录翻着翻着,谢大人的手抖了起来,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见事已成,顾铭屠起身介绍道:“这位是当年侍候皇上的内侍官王允。如果谢大人后面需要人证,他会竭力配合。” 谢大人心惊肉跳,寝食录上的字即便能造假,可每页加盖的柒喜印是绝不可能造假的。那是宗正寺独有的印记,仿冒是绝无可能的。 宗正寺始建于西咸成祖二十七年,谢氏世袭正一品,自成立之日起,便旨在守卫皇室和宗室秩序;供奉历代先王、妃嫔,宗室族亲灵位;掌管皇帝和宗室族亲的一切婚丧嫁娶的核准与批阅,不受任何衙门管辖,连皇帝都对其敬畏三分,不敢轻易逾越。 至高的权威,必然伴随着至苛的约束。 谢氏自第一代起,每一代宗正寺卿都只能娶一位夫人,只生养男孩,女孩一生下即会被送走,且终生不得查询,探访,男孩亦只能生两个。若遇上夫人不能生或者就是生不出来男孩这种极端情况,允准另娶夫人,原先的夫人便自动降为侍妾。之所以如此严苛,一是为了确保皇室宗亲的隐秘不被更多人知道,一是为了让谢氏一族能够专心为皇室秩序效力,当好皇室监察者这个差,不为俗世的妻妾争吵,兄弟隙墙所扰;世袭正一品大官,不受任何人管辖,便不会为权势银钱所惑,可持身中立。 两个男孩,自幼都会接受宗正寺卿教育,年满十五岁,最终被选为宗正寺卿那位接着继续学习继承者守则,没被选中的那个会被送往不知去处的远方,在远方安然度过余生。余生中若出现宗正寺卿无嗣或早逝无嗣,被送往远方的男孩的子嗣就会被选为新的宗正寺卿,来继续谢氏的职责。 谢氏男儿自幼被要求每日在列位先祖灵前心念谢氏祖训:皇天后土,万邦唯上,谢氏一族永生永世愿为曲周闵氏守卫秩序,如有违誓,谢氏一族死无丧身之地,永世不复超生。 闵氏发迹于曲周,是曲周最大的世家,那时皇权危危,天下四分,斗争异常激烈,东属的穆氏以求和为由,遣送了自家三小姐,世间第一美人穆滟蓉去给闵氏世公子闵行雨做妻。闵行雨仰慕穆滟蓉已久,欣喜不已,几番劝说父亲,终如愿。岂料过门后发现穆滟蓉已怀有身孕,姘头乃是一唱曲的。当时的世情最重名节,事情败露后,闵氏在世人面前丢尽了颜面,许多相随之士纷纷离去,更在与东属和西属的交锋中失了北属不少地方,闵行雨他爹因此一蹶不振,缠绵榻上多时,闵氏在世家的争夺中渐趋势微,而后一步一步走到即将消亡的境地。闵行雨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自责愧疚到想自杀,被自己的贴身侍从谢卯救下,告诫他:“不甘心就去拼,去杀,把那些笑你,讽你,踏你之人都踩在脚下,唯有如此,才能洗刷掉耻辱!而不是一死了之!” 之后不到半年,闵行雨他爹含恨而终,闵行雨继任闵氏族长,带着族僚和亲卫一战又一战地拼,最终于五年后踏平了穆氏,收归了西属莫氏,打进了皇城,皇帝自缢宫廷,改朝换代自此开始。 闵行雨没有用前朝的宫殿,而是在离老家曲周不远的永平县新建了一座宫邸,即现在的皇宫,永平县也由此发展起来,成为今日天子之都,永平府。 因着当年的耻辱,闵行雨晚年立储时犹疑难决。时任督察御史的谢卯便提出一计,即后来的宗正寺。一生历尽背叛、羞辱、厮杀、猜忌、权衡的闵行雨已很难再相信人,他谁都信不过,唯有一路扶持,出生入死,拼下江山的谢卯可信,闵行雨便请谢卯来当这宗正寺的长官,为表诚意,他下诏昭告天下宗正寺由谢氏世袭管辖;为保谢卯不受牵制,亦将宗正寺独立于各衙门之外,连历代皇帝的人选亦要经过宗正寺的审核。其他臣子认为给予宗正寺的权力过大,万一宗正寺犯了事,哪个衙门有权追查?加之当时督察院也无衙门可以监察,很多人本就对谢卯心存不满,借着宗正寺的事,便一股脑儿都陈请了,一时议论纷纷,风波不断…… 谢卯同闵行雨商量后,决定督察院监察百官,宗正寺监察皇室宗族,而督察院和宗正寺互相监察。此决定一经颁出,议论声才渐止。此后多年里,谢卯专职在皇室和宗族事务上,远离朝堂,朝堂上的人也渐渐忘记了还有这个人,只是偶尔会听到“宗正寺”这三字。 谢卯自知身负重任,为保万无一失,自行定立了家规、祖训。连闵行雨都说他太过严苛,不必做到那种程度,可谢卯言出必行,以身做则。每日清晨必在祠堂心念百遍“皇天后土,万邦唯上,谢氏一族永生永世愿为曲周一脉守卫血脉,如有违誓,谢氏一族死无丧身之地,永世不复超生。”以自省。遣散了两个侍妾,送她们随各自的子女去远方度过余生。一生克己,从未逾越。闵行雨临终时,对谢卯说:“卿克己复礼,朕自愧不如。有你在,朕放心。这个家,朕就交给你了……”闵行雨说完便咽了气,谢卯顿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回到宗正寺,对接任自己的儿子的管束越发地严格,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历经四百多年,谢氏一直谨守着自身的职责,半分未敢逾越。除了七代宗正寺卿早逝无子,由其弟子嗣继任外,谢氏的皇家卫士之路,四百年堪称一番平顺。 但毕竟历经了十三朝,四百多年,宗正寺的职责多少还是有些小变化的。除了皇宫内苑延续着历代规章,每日事无巨细地记录宫内各位主子的言行寝食外,宗室其他成员的言行监察皆已转到了督察院。至于婚丧嫁娶,除皇帝和亲王依然需要经过宗正寺的审核外,其他宗室宗亲的婚丧嫁娶只需向宗正寺报备即可。 谢大人也不知站了多久,顾铭屠和王允何时离去的他也没印象,手心脊背早已湿透,伴着冷意。他想起当年那位专职记录皇帝寝食、于大雪夜失足跌落枯井冻死的记事官罗文,亦想起在罗文之前就已经失踪的内侍官王允。这些事如今想起来,都似有了缘由,有了前因后果…… 当年宫内皇子皇女流言四起,他未详查,主要是忌于先祖训示,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切莫对任何皇室宗亲展开调查,隐秘调查都不可以。皇室宗亲不同于一般官宦,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冒然监察,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损害皇室宗亲的威严,而这个损害是无法弥补的。如今那流言又传了起来,结合这本寝食录,王允这个人证,还有模样同龚子优越来越相像的皇子,这一切都在提醒他,若处理不当,他们谢氏四百多年的努力就要在他手里毁于一旦了,而他,责无旁贷地必须要去纠正这个错误。 守卫闵氏皇族四百多年,多少秘辛都被他的先祖们埋在了宗正寺的档案库里。顾铭屠为何带着王允来,而不是让王允自己来,这背后的种种谢昂不消细思也知道,有人想借机改朝换代,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如何最大程度地维护皇家的威严与皇室血统的纯正。 翌日清晨,谢昂亲自带着宗正寺亲卫进宫,直奔龚子优所居的青天院,院内的侍从见是宗正寺的人,都不敢阻拦。彼时龚子优未醒,谢昂指派两名亲卫将龚子优架起来,龚子优早已骨瘦如柴,架着他如架着一把枯柴,亲卫没怎么费力就把他从床上弄了下来。脚底突然一凉,龚子优冷不丁醒来,气若游丝地问道:“谢……谢大人,何事啊?” 谢昂看着他好一会儿,道:“有事请龚大人去趟宗正寺,委屈龚大人移驾。” 龚子优一听去宗正寺,眼神一暗,很快便垂下眼睛,片刻后道:“好。劳烦您稍等片刻……容我更衣后就随您去。” 龚子优刚才眼神那一暗未逃过谢昂的眼睛。宗正寺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去了那地方的人多半都是出不来的,这个常识行走在这宫墙内的人都知道。龚子优自然也知道,他许是已猜到为何而去,却还能如此镇定,谢昂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确实是个俊秀风雅的男子,即便此刻病容满面,形销骨立,依然难掩其风华。许是有所触,他静静在门外等候,约半刻钟后,龚子优穿戴整齐出来,姿容比刚才更是俊逸几分,可能是将死之人之故,总给人一种油尽灯枯之感。 谢昂带着龚子优走了一段,借口还有事要去向太后禀告,让四名亲卫护送龚子优先行去了宗正寺,他带着余下的亲卫火速赶赴皇后的凤和殿。那时皇后刚起身,正在梳妆,谢昂带着亲卫无视宫门守卫,直闯了进来,于皇后寝宫外驻足,道:“下官谢昂,有要事请见皇后娘娘。” 早已有侍从进去禀告,因是宗正寺卿,皇后也不敢怠慢,遂将梳了一半的发简单挽了髻,插上几支朱钗,披上外衣便出来接见。见谢昂还跪着,忙道:“谢大人快请起。这么一大早,谢大人有何事要见本宫?” 谢昂起身直腰,看着皇后的眼神毫无畏惧道:“下官想请两位皇子去趟宗正寺,酉时前后会亲自送回来。还望娘娘允准。” 皇后闻言,脸色骤变,嘴唇有点哆嗦道:“为何?……为何突然要去宗正寺?” 谢昂还是一副镇定的神情,解释道:“近来宫内流言纷纷,屡禁不止,皇子日渐长大,再任由这些流言传下去,恐有损皇子、皇上和娘娘的威严。趁此之机,下官想带皇子去趟宗正寺,好生做个验证,一来堵住那些流言之口,二来也可还皇子以清白。” 皇后极力忍着内心的恐慌,面上假装平静,道:“流言传一阵自会散去的,随他们去吧。本宫都懒得理,谢大人也不必太在意。这皇宫内总是有各种各种的流言,都是瞎传罢了。不必当真。” 谢昂轻笑。“娘娘说的在理。不过在下职责所在,还是确认一番的好。还望娘娘体谅下官的难处,请皇子跟下官去趟宗正寺。” 谢昂说的头头是道,皇后不知该如何拒绝,唇口痴呆那个毛病又犯了。她不确定谢昂知道了什么,但知道如果自己再一味地阻止下去,一定会引起谢昂的怀疑,思量来思量去,决定冒险让他带走皇子。除了皇子与龚子优的相貌有些相似外,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什么。谢昂带走皇子后,皇后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安慰着自己。过了好一阵,才想起这事该让皇上知道,遂急匆匆朝宜兴殿跑去。 皇后到时,随侍在龚子优身旁的侍从已先一步进来禀告,说龚子优被谢昂带去了宗正寺。皇后又补了句,皇子也被带走了。皇帝急晕了,冲皇后言辞不善道:“救你父亲那视死如归的劲头哪去了!怎能任由那谢昂带走轩儿和时儿!废物,都是一群废物!”皇上说着踢了脚下的侍从一脚,用劲过大,那名侍从直直地被踢到了靠近门口的地方,跌在了太后脚下。 “都什么时候了,不想对策,只顾着拿奴才出气!说别人废物,你自己先头一个!” 众人闻言纷纷低头,头低得恨不得钻进地板里去。 侍从们都下去后,宜兴殿里只剩下了皇帝,太后和皇后。 太后看着皇后半晌未语,突然开口道:“你知道了?” 皇后知道太后问的是皇子的事,如今这个时候,再装傻已无意义,低头便是默认了。 太后的表情有些讥讽地看向皇上,道:“看吧。哀家说过多少次了,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这世上哪有永远的秘密,你以为把大家的嘴堵上,就安全了?幼稚!” “刚还说朕只顾着训人不想对策,您现在这又是在做什么?” 太后被怼了,十万分地想怼回去,可眼下不是跟皇上置气的时候,遂竭力忍着,稍顿后道:“谢昂带走了龚子优和轩儿、时儿,不打紧,问题是,他手上有没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也就是走一趟宗正寺,若没查出来什么,反而对我们有利,反倒可以洗清流言,不失为一件好事。” “谢昂从来不打无把握的仗,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有力的证据。” “那究竟是什么?你好好想想,当年可把首尾都给收拾干净了?!” “那事没几个人知道!”皇上说着心虚地看了眼皇后,皇后知他心里起了怀疑,心里气,可总不好当着皇上和太后的面撒气,郑重道:“不是臣妾!臣妾连具体怎么回事都尚不清楚!” 三人沉默良久。 “看来只能等着了。”太后突然说着起身,“哀家先回宫,叫人请你舅舅去了,回头听听他怎么说!” 皇后跟着也起身,坐立不安地回了凤和殿。 而宗正寺内,龚子优和两位皇子分别被医官抽取了几滴血后送到了一处。 谢昂暗地里看着龚子优和两位皇子相处融洽,乍眼看去,还真像是父子三人。此前龚子优在青天院静养时,皇上隔三差五接两位皇子去那里陪龚侍郎,此事谢昂也知道。所以眼下的三人相处融洽还不能证明什么,只能等酉时前后待检测有了结果才能判断。 他派人将皇子出生前一年皇帝和皇后、瑾妃的寝食录都找了出来,亦派人去戊房找来了那一年龚子优出入宫廷的记录,详细地比对了一番,很多地方都有蹊跷,可跟王允那本寝食录却很对的上,谢昂心中难免惊惧。具体的细节如何,还得提审过王允才能得知。 酉时将近,医官拿着检测结果来找他。白玉瓷的浅盅内,三滴血早已融合的严丝合缝,亲密无间。谢昂深深地吸了口气,前路凶险,可他必须只身前往,即便是粉身碎骨。 五代先祖曾从一位莴罗商人处得一偏方,此方由夹竹桃、燕子归、鼠草,晚春时节的露水一同煎熬,收其煮沸时的蒸汽液化而成的水,与七参混合,搅拌均匀,晒成干粉存放,名曰七参粉。此粉能鉴别亲缘关系,几无差错。五代先祖曾私下里用此粉偷偷在多对父子、父女身上试过,均未出过错,证明却乃神药。可此药他们谢家从未在皇室宗亲身上试过,今次乃第一次,令谢昂也是大开眼界。 两位皇子被按时送回了凤和殿,龚子优却依然滞留在宗正寺内,每日有人尽心伺候着。 这样一直过了七日,风平浪静。可皇上、皇后、太后等人每日却过得战战兢兢。皇上甚是担心龚子优,但也知道眼下这个节骨眼莽撞不得,强忍着继续等候,尽管不知道要等多久。 十日后,谢昂身着朝服,手持奏本,与诸位大人一同前往正和殿上朝。宗正寺卿从不上朝,除非有重大事由,才会上朝。众位大臣窃窃私语地猜忌着今日谢昂上朝所为何事。 第四十八章 宫变(3) 自谢昂在朝堂上出现,皇上就一直忐忑不安。心神不定地听了一堆奏本后,谢昂见大家所参之事皆已完毕,这才款款出列,跪地行礼,口中振振有词道:“臣,宗正寺寺卿谢昂有本启奏。” 皇上忐忑地坐正,声音略颤道:“爱卿平身。爱卿有何本要奏啊?” 可谢昂没起身,依旧跪着。“臣要奏的,事关国本,臣还是跪着奏吧。” 在场的大臣和皇上皆被他此言惊住了,全都屏息凝神地准备洗耳恭听。 “臣不久前得了一本成嘉四年正月初六皇后寝宫的寝食录,此本寝食录与封存在宗正寺同一日的寝食录出入甚大,臣做了多方比对和调查,亦审问了当年服侍皇后的侍女,现已查明,工部侍郎龚子优借着奉旨进宫伴驾留宿宫城之便,曾夜半时分与皇后私会于皇后寝殿。此行径辜负了圣恩,亵渎了皇家威权,损害了皇室血统的纯正,臣奏请以私通罪,处龚子优宫刑断头罚。废皇后衔,赐白绫。” 大殿内一片死寂,人人低头缩肩不敢言,简直晴天霹雳啊! 皇上向来只知道宗正寺不好惹,没想到竟这般不好惹。明知道谢昂说的与实情不符,却无法出口辩驳,因为真相只会让眼下的局面更糟…… 皇上脸色煞白,强忍着心头的不安和气愤,强自镇定道:“谢寺卿所言……可……可都是真的?无丝毫差池?” 谢昂自知皇上为何这样问,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他只能这么做,只有这样才能保住皇家威权,确保皇室日后的血统不受亵渎。谢昂抬头,回道:“臣已查明。这是奏本兼详尽的审查记录,请皇上过目。” 黄公公接过奏本和附奏,递给皇上。皇上手颤着打开奏本,只翻了一页,手抖没拿住,奏本和附奏皆掉到了地上。皇上额头冷汗频出,一直紧绷的神经似断了玄,张着嘴急促地喘着气,黄公公一看不好,口中不断地喊着“皇上、皇上、皇上您没事吧……来人,宣太医……” 龙椅上乱作一团,大殿内顿时骚乱不止,在这骚乱中,中枢阁老大陈继良意有所指地看了右都御史魏远一眼;而顾铭屠却恨恨地始终望着还跪在地上的谢昂。 皇后与人私通,本是后宫之事,后宫悄然处置便可,为何一定要闹到朝堂上呢?若是妃嫔自可这般处置,可皇后不同,乃一国之母,功过、废立皆是国是,不可私下解决,必须公断。这只是谢昂要在朝堂说出来的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涉及到日后立储。皇后因罪被废,其子虽会跟着受些牵连,但毕竟是嫡出长子,日后若论嫡论长起来,势必会引发朝堂上不同势力的争斗,最后争到储位的几率还是很大的。可两位皇子并非皇嗣,留着这样的皇子在这样的位子上,太危险,绝对不可!只有抛出皇子可能并非出自皇家这一疑问,即可断了皇子未来争储之可能。至于皇嗣,皇上还年轻,总归还是会有的。 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很快便以风的速度传遍了整个皇宫,宗亲和达官显贵的府邸。 皇上自朝堂上被移回宜兴殿后,太医赶来扎了几针,皇上才安静下来,但每过一会儿,皇上就喊着挣扎着要去找龚侍郎,口中还念着胡话,说什么“要去接子优回来……子优身子不好,在别的地方睡不惯的……子优……子优……”太医见他神情还是激动,又扎了一针……又扎了一针……就这样循环往复,直到后半夜皇上闹累了睡了过去才终于安静下来。 太后一直在宜兴殿中静坐,冷眼看着皇上不断发疯,太医和黄公公几次请见该如何办,太后只说“按住……扎针……”事情没有她原先想的那样糟糕。谢昂终归是皇家的守卫,无论发生何事,谢家都只会想尽办法保住皇家的颜面,保持皇家血脉的纯正。除失了位皇后,一切都未变,也不会变,一切都不会变……眼下最担心的是皇上能否接受龚子优的死? 太后自晨起听闻朝会上的事后便匆忙赶来宜兴殿,这期间没怎么吃过东西,只喝了碗杏仁羹,毕竟年纪大了,劳神这么久,面容和身子都疲态尽显。蔡坤已劝过几次,太后都不愿回宫,此番又劝道:“您回宫歇着吧?皇上已经睡了,太医就守在一旁,不会有事的。” 太后缓慢地睁开眼,看着床上的皇帝叹了口气,像是突然想到,问:“皇后那边呢,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可有动静?” 蔡坤回道:“没有。听说只静坐着,一日水米未进。” 太后扬了扬眉,“皇后这人啊,不喜争强好胜,为人又大方,可惜平日里性子绵柔,她要是能把她那次为父求情的果断劲儿拿出来,他这皇后还算当得起的。可惜了。” “那……谢寺卿的奏请……该如何办呢?” 太后又看了眼睡着的皇帝。“明日等皇上醒了再定吧。”太后说着起身。许是坐久了,腿、腰都麻了的缘故,太后身子晃了晃,蔡坤赶忙扶住,“您小心。让奴才扶着您。”太后遂在蔡坤的搀扶下回了安阳宫。 凤和殿自早上就静寂无声,所有侍从都不敢大声说话,连喘气都得偷偷的。 奈奈将一件外衣披在皇后肩上,皇后肩膀微动,奈奈看着皇后冷清憔悴的侧颜,小心道:“娘娘,夜深了,您该歇着了。” 皇后神情微动,未语,隔了好一会儿,奈奈以为皇后还要继续这样静坐下去,转身欲离开,这时听见:“本宫饿了,有什么吃的吗?”奈奈激动道:“有的有的,奴婢这就去拿。” 奈奈脚下生风般跑出寝宫后,皇后手撑着桌面站起来,因坐得太久,竟闪了下腰,苦笑着心想:“还没死呢,这么快就有了身首异处之感,看来是真的要死了。”这一日,她想了很多。乍听到自己私通龚子优,除了惊讶,更多的是羞忿,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为何要让自己来承担这个错误!急于去找皇上找太后找谢昂问清楚,可脚刚一迈出,身后就传来了轩儿和时儿的声音,她脚下骤停,心里有道冷光穿过,那一刻她似看到了答案,静坐这一日后,那答案更加清晰了。 求皇上、求太后、求谢昂?除了碰一鼻子灰,心更冷外,什么都不会得到。他们本就是元凶,是帮凶,恨不得自己立即消失,好解救他们出牢笼。而自己怎可天真傻气地跑去求他们,让他们笑话?! 不管是不是自己自愿的,主动的,知情的,自己与龚子优的私通是事实,轩儿和时儿不是皇子,是私通下的孽种,也是事实。没人在乎过程,人们只在乎结果。不管自己如何辩解,如何诉说委屈,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她,注定要死。时儿和轩儿,注定不能存活在这世上。早知道这一日会到来,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生前无人问津,死后却要留名百世,遭人唾弃,这人间一趟,真是不值,不值! “娘娘,夜深了,您用碗黄花鱼茸粥吧。”奈奈说着将碗筷、小碟一一摆在桌子上。 皇后移步到桌前坐下,安静地吃着。一日水米未进,突然有东西进到肚子里,肚子莫名地叫了一声,奈奈听见,轻笑道:“娘娘饿坏了吧。”皇后未语,继续安静地吃着。肚子是饿,嗓子是干,需要吃饭需要喝水,可兴许真是饿过劲了,眼下吃了几口便觉得饱了。奈奈见她放下筷子欲起身,忙道:“娘娘您不吃了?您才吃了一点。” 皇后道:“不吃了,吃不下。”奈奈无奈,只好收拾起桌面来。 奈奈再次进屋来,只见皇后端坐镜前,正在为自己梳妆。奈奈赶紧过来帮忙,疑惑道:“娘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梳头啊?” “能梳一次算一次,今后怕是也梳不了几次了。” 奈奈眼圈红了,哽咽道:“娘娘。奴婢知道不是娘娘的错!娘娘是被人害了!” 皇后手中的梳子一顿,镜中身后的奈奈哭红了眼,道:“你自小跟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悉心地照顾着本宫,都没顾上自个儿的终身大事,是本宫误了你,如今还要连累你…… “不……娘娘,是奴婢自个儿愿意留下来的,奴婢想永远跟在娘娘身边,求娘娘成全!” 皇后动容,眼圈也红了,弯腰将奈奈从地上扶起来,捧着她的脸,替她抹去眼泪,道:“傻姑娘。这次不一样,不能再跟着了,知道吗?趁现在旨意还未下,赶紧收拾一些细软,连夜出宫去吧。不要回越州。越州从此以后怕是也不太平了!” 奈奈直摇头,哭着道:“娘娘!娘娘!您让奈奈陪着您吧!” 皇后把奈奈抱着,这么多年,只有身边这个丫头一直诚心诚意、尽心尽意地待自己,不能让她这样傻地跟着自己去死,不能! 彼此安慰了好一会儿,皇后道:“去把轩儿和时儿抱来吧。今晚他们跟我一起睡。” 奈奈不明所以,皇后又道:“抱来吧,能多待一时是一时……”奈奈了然,用袖口擦了擦眼角,转身去了两位皇子的寝殿。 奈奈和奶娘一人抱着一位皇子来到皇后的寝殿,皇后已经将自己床上的被褥铺好,两位皇子被安放在床上,皇后吩咐奈奈和奶娘下去休息后,起身将寝殿的门从里间关上。然后转到梳妆台,抽出最下面一格,从里面拿出一个紫色缎面的方形小盒,打开来,里间并列两排陈列着四颗黑亮黑亮的药丸。皇后取了三颗出来,盖上盒子,又放到格子里。来到桌前,拿起水壶往杯子里倒了点水,看着手中的药丸,犹豫片刻后,将一颗放入口中,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待心口的起伏稍平后,皇后端着水杯来到床前。床上两个模样一模一样的小儿正睡得香甜,时儿的嘴角还在淘气地冒口水泡。皇后心一酸,眼泪流了下来,止都止不住。虎毒不食子,她连老虎都不如,竟要做这丧尽天良之事。可就算他们有幸能活下来,又该如何面对世人唾弃,被人戳着脊梁骨过此一生呀! 皇后捏住轩儿的下巴使其嘴巴张开,颤着手将一颗药丸放入轩儿口中,并喂他喝了一口水。轩儿被呛醒了,睡眼惺忪地感觉口中有东西,嘟囔着说:“母后,怎么睡觉还让轩儿吃东西呀!”皇后道:“吃了这个睡得香!来,喝口水。”轩儿听话,又喝了口水。这时时儿也醒了,见轩儿吃了好东西,声音嘟嘟道:“我也要吃。我也要吃。”皇后安慰道:“都有都有,别急,来……”皇后说着把最后那颗药丸送到时儿嘴边,时儿张嘴便吃了进去,连皇后的手指都被他咬了进去。小儿滑嫩的口腹让皇后的指尖轻颤。时儿喊着“水,水,我要水……”皇后又把另一杯水送到他嘴边,时儿大口地咕咕咕地喝光了,心满意足地伸手抹了抹嘴巴,眼皮又耷拉下来,显然刚才就没全醒,皇后摸了摸他的脸,劝道:“接着睡吧。乖!” 皇后起身,腿上无力,差点跌倒,药效看来已经起作用了。再过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就跟这个世界没关系了。这个世界的一切肮脏他们再也听不到,不用面对了。挺好的,挺好的……皇后艰难地移到烛台旁,伸手从烛台上取下一枚烛火,再艰难地挪到床边,把烛火小心地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仰面躺在床上,躺在轩儿和时儿的旁边,静静地等,等着将死之际…… 奈奈心神不宁一直睡不踏实,隐约觉得嗓子呛,最后干脆呛得咳嗽起来,睁开眼睛,发现从窗户穿进来的微光雾蒙蒙的,起身披了外衣去开门,还没到门口就发现有烟从门底下的缝隙间钻了进来,奈奈心下一惊,赶紧拉开门,朝皇后的寝宫跑去。 皇后的寝宫着火了,火势已经烧到了门口,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早在奈奈赶到时,已有几名宫女和太监到了,大家都吓傻了,站着一动不动。奈奈疾呼:“救火啊!”那群发呆的太监宫女这才急忙去打水救火。可火势早已蔓延,烈焰熊熊…… 柴恪夜间巡视时,发现凤和殿的方向有浓烟上飘,便知不好,带着禁卫火速往这边赶来,见火势甚大,又让禁卫去找人救火,一时间凤和殿里人声嘈杂,川流不息,一盆一盆,一桶一桶的水倒向那火光,可那些水像被火光吃了,丝毫未能阻止它的气焰。柴恪心知已救不了,这才注意到一旁的空地上,一名宫女被两名太监拉着,正哭得伤心欲绝,听她言语,应是皇后寝宫的近身侍女。不错,那人正是奈奈。 皇后的寝宫走了大水,除被太医施了针的皇上,整个皇宫都被从睡梦中惊醒了。 歇下没多时的太后醒来,惊慌地问道:“出了何事?” 蔡坤小声回道:“皇后的寝宫走水了。” 太后一惊,又问道:“皇后可有事?” “还在救火中,具体情况尚不知。” 太后提着心,再也睡不着,起身下地,蔡坤忙将外衣替太后披上。 等了近半个时辰,被蔡坤派去凤和殿查看情况的内侍官来回话。见两人悄悄耳语结束,太后道:“如何?” 蔡坤清了下嗓子,道:“火势太大,皇后的寝宫烧没了……” 太后肩膀一沉。见蔡坤面带犹豫,又问:“还有什么就说!” 蔡坤仔细地想了下措辞,道:“当时两位皇子也在皇后的寝宫……” 太后闻言,惊呼道:“什么!” 都没了?一把火都烧没了?想起那两个可爱的小儿,太后心口莫名地疼痛。虽不是亲孙子,但相处多年,两个小儿自幼“皇祖母、皇祖母”地叫着,总让她暂时忘记他们并非皇孙的事实,只当平凡天伦享受着。 “这个皇后啊!骨子里还真是个烈女呀!” 蔡坤闻言道:“皇上醒来若知道了,怕是又要闹一场了。” “闹吧闹吧……”太后说着叹气,起身又往床边走去。“早知道早脱身……” 蔡坤扶太后睡下后,交代了寝殿里的宫女几句,便朝凤和殿的方向而去。 火势已经基本灭了,只有零星的火苗一闪一闪地间歇忽闪一下。凤和殿从门口到回廊到庭院,一派狼藉,地上都是水,跟下了场雨似的。从前皇后的寝宫处早已烧成一片灰烬,两侧连着的房屋侧墙都被烧黑了,屋顶亦有烧损。 奈奈自始至终跌坐在地上,眼睛早已红肿,眼泪似都哭干了,盯着那片灰烬依旧在哽咽。 蔡坤在她身旁驻足,道:“人死如灯灭。这宫墙内,能自己决定去留、生死之人,甚少。你该为她高兴才是。天一亮,等着她的是比这一场火更猛烈的火,烧起来可是完全身不由己的。” 奈奈茫然地看着蔡坤,道:“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无辜的人却要遭受这等灾祸?” “这宫墙内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像你我这样的人能问的。连皇后尚且不能,更何况你我!” 奈奈崩溃,再度哭了起来。 蔡坤从袖带拿出帕子替她擦着眼泪,面色依旧沉静,道:“别哭了。收拾收拾,回去简单整理些随身的物件,卯时三刻在西酉门等我,我带你出宫。” 奈奈不解地看着蔡坤。蔡坤虽与她是同乡,但彼此身份悬殊,又在不同的主子身边侍候,平日里甚少接触。他为何愿意帮自己出宫? 蔡坤看出奈奈的疑虑。“皇后曾请托过我,日后若有事发生,让我念在同乡的份上帮你一把。想来那时,对今日之事皇后娘娘已有预感。你遇到了个好主子。别辜负了她一番心意。卯时三刻,西酉门,别忘了。” 蔡坤说完便起身离去了,留奈奈一人对着满目疮痍的曾经独自悲伤。 卯时三刻,一女子左肩上背着一个包袱,急匆匆地朝西酉门而来。 第四十九章 宫变(4) 皇上是午时醒来的。醒来也未有起身的意思,径自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想知道子优现在如何。自他被谢昂带去了宗正寺,至今已是第十二日了。他身子本就弱,在那里谢昂有好好照顾他吗?可一想到昨日朝会上谢昂之语,便犹疑起来……十多日没见到轩儿和时儿,子优很想他们了吧?一定是的,一定的……皇上想着想着突然起身,黄公公一惊,匆忙上前问道:“皇上,起身?” 皇上赤脚着地,黄公公赶忙将外衣为皇上披上,整理好,又拿来靴子给皇上穿上。皇上净过面,漱过口后才道:“去凤和殿把轩儿和时儿接来。” 黄公公一顿,面露难色。皇上见他不动,不悦道:“朕的话很难懂吗?!” 黄公公忙跪地领罪道:“回禀皇上,昨夜……昨夜……” “昨夜怎么了?”忍不了黄公公兴吞吞吐吐的样子,皇上打断道。 “昨夜……皇后娘娘的寝宫走水,两位皇子当时正好在皇后娘娘的寝宫……” 黄公公话还未说完,衣领处就被皇上抓着提拎到半空。 “出了何事?他们可有受伤?” 黄公公不敢看皇上,低头小声道:“火势太大,没救下……” 黄公公一屁股倒在地上,顾不上疼,一骨碌爬起来就去追皇上。 凤和殿庭院内一众太监宫女正在清扫、整理昨夜的狼藉,见皇上来了,纷纷跪下不安地请安。 望着面前一片黑黢黢的灰烬,皇帝一脸惊恐,一夜之间,一夜之间……皇帝哭着喊着朝灰烬跑去,在一片灰烬中刨挖,嘴里不断地喊着“时儿、轩儿”,哭得喊得跪在地上的众人腿脚直发颤,生怕皇帝下一句就砍了他们的脑袋。 黄公公赶到,跑去拦皇帝,没两下,两人手上身上皆狼狈不堪。皇帝自昨日起便水米未进,此番这几下挣扎便没了力气,无力地靠在黄公公身上。黄公公以为皇帝终于平静下来了,岂料皇帝突然推开他,疯了般地朝前跑去。 穿过一扇又一扇宫门,眼看着皇帝就要跑出宫,黄公公隔得老远就朝西华门口的侍卫大喊:“快!快!快拦住!”西华门的侍卫哪里见过皇上,即便见过,眼下皇上一副姿容不整的样子,侍卫也未必认得出。听见一名衣着不凡的宫人大喊,以为再追的是某位歹人,便执长枪挡住了皇上的去路。皇上怒目而视:“让开!朕你也敢拦!”侍卫楞了两下,瞬间被面前之人的言语吓住了。皇上?这是皇上?就在他怔楞的瞬间,皇上一弯腰从他的长枪下跑了出去,待侍卫反应过来,正要去追,脸侧就挨了一巴掌,只听到:“废物!不是让你拦着吗?”侍卫正要解释,眼前人哪有停步,直接略过他追了上去,只听见那人口中不断喊着:“皇上!皇上您等等奴才呀!皇上!”侍卫瞪大了眼睛,口中喃喃道:“真的是皇上啊!幸好刚才没拦住,吓死了吓死了!” 皇上凭着少时的记忆往宗正寺的方向跑去,惹来不少行人侧目。不甚撞到了人,被人揪着领子吼着:“哪来的疯子!走路不长眼啊!”皇上满心想的都是龚子优,只一味挣扎着脱身,压根儿没意识到抓着自己的人是何等的怒眼怒语。黄公公上前怒吼道:“还不拿开你的脏手!再不拿开小心你的脑袋!”那人见黄兴衣着不凡,心下忌惮,嘴里虽还在骂骂咧咧,却还是松开了抓着皇上的手。皇上身子一松,又朝前不管不顾地跑去。 孝煜带人在巡查,看到黄公公跑的气喘吁吁,视线又往他追着的那人望去,背影甚熟,皇上?是皇上!孝煜大步朝黄公公跑去,问道:“黄公公,出什么事了?您怎么在这里?”黄兴见是安晟郡王,像遇见了救星,抓着孝煜的手臂急切道:“快……快追皇上……皇上……”孝煜将黄公公交给随行的两名兵士照顾,带着其余的士兵去追皇上。好在没追多久就追上了。 皇上迷了路,正在一十字路口张望。孝煜上前问道:“皇上这是要去哪里?” 皇上一惊,回头,愣了下,像是终于想到了面前站着的是谁,匆忙抓住孝煜的手臂道:“孝煜……孝煜,朕迷路了……迷路了……” 孝煜道:“您要去哪里?” “宗正寺……宗正寺……子优被带去宗正寺了,朕要去宗正寺!” 皇宫内近半月来发生的事,孝煜也有耳闻。这段时日,皇上受到的打击定是不轻。看着皇上仪容不整,神智慌乱的样子,孝煜轻声道:“好。我这就带您去宗正寺。” 皇上眼神不定地看着孝煜,嘴里喃喃道:“好……好……好……” 听到皇上来了,谢昂惊诧片刻便冷静下来。皇上要见龚子优,他便带皇上去见龚子优。不说皇上还未在他的奏书上签字,即便签了字,皇上要见的人,自然都是能见的。 刚走到龚子优所居的寝室外,便听到一声震彻宏宇的悲吼。皇上听见,急速朝声音的方向跑去。一入屋,只见龚子优嘴角带血地趴在床边,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 皇上箭步上前,双手扶起龚子优,急问道:“子优,你怎么了?” 龚子优见是皇上,一脸悲戚,声音颤抖着问道:“轩儿和时儿……都不在了?” 皇上闻言,不敢看子优的眼睛,低头未语。 孝煜和谢昂见是这种情景便退了出去。 “原来是真的……” 龚子优说着身子往后倒去,皇上立马扶住他,将他抱在怀中安抚道:“朕知道你伤心,可你也要顾着点自己的身子啊!朕已经没了轩儿和时儿,要是连你……连你……要朕怎么活呀?” 龚子优嘴角轻笑,一脸绝望。“当初皇上动此念头,奴家就不该应和……将他们带来这世上,却是害苦了他们。都是奴家的错,奴家的错……” “不!不是你的错!是朕!是朕的错!朕不该一意孤行!可我们是有过快乐的,对不对?” 龚子优满面悲戚,凄然笑着。“快乐……” 皇上含泪语凝。他觉得怀中的子优越来越轻,一种不好的预感爬满他全身。他伸手托起龚子优的下巴,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似睁未睁,鼻息微弱,恐慌地喊道:“不要……不要丢下朕一个人……不要……你振作起来……振作起来啊……” 龚子优似听到了皇上的呼唤,闭着眼睛,微喃道:“子鸾……子鸾……” “子鸾”,皇上未成为储君前,子优常在私下里这般唤他。多少年了,子优终于肯再唤他一声“子鸾”…… 怀中的人再无动静,身子越来越凉。皇上呜咽地哭着,哭着,哭着……突然撕心裂肺的哭声将在旁屋内等候的谢昂和孝煜惊醒,匆忙赶来,只见皇上抱着龚子优痴痴痴地笑着。谢昂让太医上前查看,太医刚欲伸手把一下龚子优的脉,就被皇上伸手打退,嘴里还警告道:“走开!走开!不许碰我的子优!谁都不许碰我的子优!”并紧紧将龚子优往自己怀里又抱了抱。可怀中人没有丝毫反应。孝煜和谢昂、太医,对了一下眼,心下了然。 这时黄公公由孝煜的随从护送着也到了宗正寺。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皇上痴傻地抱着龚子优的景象。 黄公公劝了皇上许久,皇上就是抱着龚子优不放。后来实在无法,由孝煜做主,让太医为皇上扎了一针,皇上才安静下来,由黄公公护送回了宫。 他们都以为皇上是受了刺激情绪激动,暂时神志不清。过了五日,情形不仅没有好转,还越发严重,最后发现,皇上竟然疯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原本松了口气,多年的担忧终于相继根除,对未来充满期望的太后和夷国公,得知皇上疯了后,万念俱灰。 宫城被封锁,外人不得入内。早朝已有十日未开。六部多位大臣连日来聚集在陈继良的府邸,商议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全城戒严,整个永平府内的权贵府邸人心动荡,流言纷纷,大家都在猜皇上疯了,接下来谁将继位? 受周遭氛围的影响,阿沅也觉着不安起来。她不断问孝煜会没事吧,孝煜回她会没事的。可孝煜心里其实也不确定,直觉告诉他有事,且会是大事。他想进宫探望皇上,进不去。若说眼下谁最淡定,整个永平府怕是没有第二个人如父王般淡定如钟。他常常感到混乱,父王有时让他觉着敬爱,有时却让他惧怕,不敢靠近,父王一直像个熟悉而遥远的存在,仿佛触手可及,待伸出手去,却又抓不住。他不喜欢这种无力感。 时局难测,安防营近日都通宵执勤,孝煜同绍卿和柴英饮酒对谈,谈及当下,三人眉间皆忧思重重,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动惶惑不已。 曹国公和阙下门门省林盛两父子结合多年来朝堂的实际情形,得出安西王继位的可能性最大,与王妃和世子谈及,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侧王妃也没闲着,早早地就从孝云那里听说了宫内情形,去找她爹永定候袁田和哥哥吏部尚书袁鸿商量,得悉他家王爷继位的可能性极大,心生了不少憧憬。可一想到尚流落在外的儿子,便心急如焚。若王爷真的继位,那时孝礼不能不在,这可是关乎日后一切荣辱的大事。侧王妃请求自家哥哥派人去找孝礼。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皇上依旧疯癫,没有痊愈的迹象。中枢阁和宗正寺连日来的动作,太后和夷国公均看在眼里,恨在心中,可大势已于他们不利,眼下能想的唯有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安西王登基后,自己还有活路?就算安西王能忘掉自己从前的“伟绩”,夷国公自个儿也不敢忘啊!如今他只想保命。可成安侯却没给他这机会。 成安侯将他同赵乾的书信——故意挑衅孤竹和南越,引发两国的战争,趁机借调吴越两州的粮草和税银,以此削弱兵部和户部调拨给其他三境的军费开支,引发三境将士动乱,来达到动摇安西王军方势力的目的。还有同东凌国吴王联手,企图颠覆东凌国朝纲,破坏安西王同东凌国的盟约——一一摆在夷国公面前。夷国公面色骤变,心里一面咒骂死去的赵乾,一面惊颤,从前真是小瞧了这位侯爷,心机深厚啊! “你要什么?” “您知道我要什么。” 成安侯一脸志在必得,夷国公心中虽怒,可被人揪住了辫子,唯有认栽的份,深吸口气,镇定道:“要我如何信你?” 成安侯低头笑道:“您说呢?”看了一眼桌案上的书信,又看了眼夷国公。 出口后,夷国公便知白问了。他能拿着这些书信来找自己,便料定自己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被他吃定,自己却蠢得还问“要我如何信你”,简直自取其辱! “如今我只求平安。既然是交易,还望侯爷信守承诺!” “当然!”成安侯依旧一副尽在掌握的姿态,“本候一向信誉良好,这点国公爷可以放心。” 半生浮沉,夷国公自知承诺未必没有风险,可也只能赌一把了。半晌后,他缓缓道出先帝和暄王爷的真正死因。 文帝生前爱好文墨,一日里除了早朝和晚休,多半时候皆与墨砚纸笺为伍。文帝九年秋一日,晋安王征北越凯旋回朝,向文帝进献了一套文房四宝,名曰一宝难求。那一宝难求甚为精巧,尤其那墨和纸,国内诸多纸墨世家的都难以企及,文帝爱不释手,为此文帝重重地赏赐了晋安王,本想将此上佳的纸墨多多引进境内,无奈那纸墨中的一味用料极为罕见,一直以来就只能少量制作,不能批量生产,遂才叫一宝难求。文帝叹惋不已。此后只有书写兴致极浓时才会用此墨纸,书写的字和画也都单独陈列在文苑阁一侧,时不时去瞻仰一番。 得文帝赏赐,暄王爷有幸拥有了其中一幅字。文苑阁后来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火事,不幸的事,文帝最珍爱的那批字画都被毁了,连同那套一宝难求。自此以后,暄王爷格外宝贵自家那副字,日日瞻仰,轻掸浮沉。 夷国公说到这里,看了成安侯一眼。成安侯记得,有段时间,父王确实总在书房里对着一副字发呆,看的甚为着迷。父王看的当就是文帝赏赐的那副。 文帝仙去那年,暄王爷瞻仰那副字瞻仰的更为勤快了。作为同胞兄弟,暄王爷对文帝的思念如滔滔江水,却被一日来他府邸拜会的异域人士打断。此人精通各种药材、香料,看到暄王爷壁柜上挂着的那副字出神,走近细看,细嗅,细摸,之后说那纸中有一味罕见的香,名为百荱,取自一种叫荱的植物,该植物六十年开一次花,取其花茎萃取而成。该香料遇松烟和水会形成花尖子,花尖子乃剧毒,焚之可致人胸闷,五脏收缩,片刻内暴毙。那副字上的百荱并不多,墨中的松烟亦少,短时间内不会令人不适,可时日一久,积攒在体内的花尖子越多,便会五脏干裂而亡。暄王听后,确认文帝的死与那套一宝难求拖不了干系,便暗地里查找证据。可他的举动被晋安王和安西王发现了,以玩忽职守,贪污受贿,致使蓟州宝应河道工程不到位坍塌造成数千人受灾、丧生为由,被削爵关押,最后自缢狱中…… 说到这里,夷国公看了眼成安侯。成安侯眉间紧锁,额头上青筋爆裂,双手虽在桌子底下他看不到,可他那紧绷的双臂和肩头,证明他已怒火中烧,夷国公心内一喜,唇边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笑意,但很快便去无踪影。 “这么大一把柄,明明祭出就是大杀器,即使不能除掉安西王,也能让其脱层皮,您不用,反而大费周章地去玩什么制衡,为何?” 夷国公稍顿。“没人证,没物证,空口无凭,说出去,除了被当成靶子打,能有什么益处!本来还希望借着你父王那副字来让安西王忌惮忌惮,没想到那副字最后也被毁了。” “怕是不止如此吧?”成安侯不信。这事明面上连提都没提过,一定另有原因。 扳倒安西王一个人就一了百了了?幼稚!且不说那些在朝的亲安西王派,单说四境目前的实际掌权人,不是安西王的亲信,就是与安西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这些人多年在外,早就不把朝廷的命令当回事了!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能轻而易举明目张胆地对抗的,只能虚与委蛇暗度陈仓。“侯爷想知道的事在下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无事,侯爷就请回吧!” 听到逐客令,成安侯抬眉轻笑,点头道:“是在下逾越了。”说着便起身,行过礼后,转身离去。“侯爷……”成安侯听到呼唤后转身看着夷国公。夷国公眼中的深意他明白,低眉向桌上的那些信看了眼,道:“在下与国公爷并无私愿,日后只要国公爷不主动挑起事端,本候绝不为难国公爷。” 夷国公还望着成安侯离去的方向,思忖着他离去时那神情和语气,心中举棋不定。那封借由赵乾的手递给东凌国吴王继位后分割西咸东境四州给东凌国的盟书,始终是他的梦魇。赵乾、成安侯,由始至终都未提到这份盟约,赵乾是真的没来得及告诉成安侯,还是成安侯知道,握在手中打算日后作为要挟自己做什么事的把柄?恐慌袭扰得他坐卧不安。 皇上疯了,新皇一旦登基,自己多半凶多吉少,趁着眼下诸事未定,还有周旋挪移的机会,想来想去,夷国公还是觉得成安侯是最大的威胁,必须除掉,唯有除掉最安全。他飞鸽传书去天矶阁,要洛天成替他杀掉成安侯,作为对前两次刺杀赵乾失败的补偿,洛天成受命派肖夜前去刺杀成安侯。未料肖夜并未像洛天成那般义气,成安候以两盒云螺便收买了他。在肖夜心里,没有什么比让师妹好过些重要。此前云螺没了,师傅用天阴水为师妹度洗,师妹的身体已经尝过了云螺的滋味,再用天阴水已很难适应,虽不至于痉挛抽搐,瘙痒却难免,师妹的身上已遍布红斑和抓挠的痕迹,他心里早就有了决断,谁有云螺,他就替谁卖命。 夷国公左等右等,等洛天成的消息,等来的却是顾铭屠和他督察院的衙役。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太后得知夷国公被督察院以叛国罪收押后,当下晕厥,一败涂地,一败涂地啊…… 第五十章 不幸之遇 自宫里出事以来,王府内就戒严,无特别事,府中人严禁外出。阿沅已有近三月未出过府门。一日,曼泽来到王府,说母亲崔氏病重,想见她。阿沅特意向王妃禀明情由,随着曼泽回了家。 回家才知母亲只是偶感风寒,并不如曼泽说的那般严重。因近段时间以来宫廷朝局动荡,家人担心她,才想到这个法子把她请了回来。 起初阿沅是这样想的,同祖母、母亲叙旧叙着叙着才知,此番请她回来,是因曼舒的婚事定下了,下月就完婚,到时祖母和秦姨娘、曼泽、曼舒会随着送嫁的车队一起回徽州,以后都不回来了。阿沅惊诧,问为何?祖母说,自己年纪大了,想回去了。而秦姨娘在永平府这些年待的也不甚愉快,想换个环境,正好曼舒要嫁去徽州老家,便想带着曼泽和曼兮一起回去。其他人想回去阿沅尚可理解,可曼泽已十四岁了,再过两年就要参加科考,留在永平府远比回徽州老家要好,为何也要回去呢?母亲道,曼泽无心仕途,将来只想做一书画先生,你父亲也未反对。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可阿沅总觉得哪里不对,似有什么在催促着他们尽快离开。 好在父亲和母亲还在这里,让阿沅稍感安慰。 父亲说了好些话。阿沅从未见过父亲说过那么多话,有点像临别话家常。但父亲真正想说的似乎又不止这些,他几次欲言又止,惹得阿沅心头疑窦频生。 阿沅回府后同孝煜说起,孝煜亦心生疑惑,如此匆忙,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经过三个月的反复协商,中枢阁会同宗正寺、阙下门,一致同意由太后下退位诏书,宗正寺辅证,安西镇北王闵修平继位新皇。 新皇的人选是定下了,可如何说服太后下诏,又成了陈继良等人的头等难题。退位势在必行,太后心里也清楚,却百般刁难,无非是为日后担忧,当务之急,是要解除太后的后顾之忧,要解除太后的后顾之忧,就必须同安西王进行磋商。 大抵是已尘埃落定,安西王对陈继良提出的有关太后和皇上以及众嫔妃的安置均无异议,陈继良来之前未敢想过如此顺利,听到安西王那句“一切有劳大人安排”,他可算是松了口气。这几个月来,他心力交瘁,头发都白了许多,连他家长公主都说他变成白头老翁了。等年后正月十五复朝,新帝一登基,他必要好好歇歇才行。 安西王被选定新皇后,安西王府里人人面带喜色,王妃和世子自不必说。侧王妃则心急如焚多过喜悦。孝礼还没回来,此等封王拜相之时,他怎能缺席!从很久前侧王妃就不断地问他哥哥袁鸿,孝礼找到没有,可等来的都是“没有”“没有”“没有”……终于有一天,“找到了”。 却说,闵孝礼自从缅州刘霖那里逃出后,担心被抓回去,一路乔装,风餐露宿,将他二十七年间未吃过的苦都吃了个遍,徒行至宁州时,发现有三支人马在找他,后来变成两支,在宁州躲躲藏藏一个多月才弄清楚那两支人马是谁。其中一支是父王派来寻他的,另一支是舅舅派来的。他主动接近了舅舅那一支,流浪的日子自此终于结束。他终日胡吃海喝,放浪形骸,随行的没一个敢劝,也劝不动。就这样过了两个月,慢悠悠地行至晋州时,被父王派来的人截住了。也是在那里,他听到了父王即将继位登基的消息,并接受了掌事的劝告,“郡王若想改变命数,此番回京,定要多加收敛。今时不同过往,一步错,可就是深渊了。”孝礼听后像变了个人,回永平府的一路安分守己的像个作风雅正的世家公子,令同行诸人倍感惊诧。 “被王爷的人带走了?!”侧王妃惊道。 袁鸿点点头,宽慰道:“您别担心。王爷并未对他做什么,只让人送他回来。” 听到“回来”二字,侧王妃神色缓和,口中喃喃道:“回来好……回来好……”随即似又想到什么,“回来后,王爷会不会又把他发配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呀?他毕竟是偷跑回来的!” “应不会了。此前王爷把郡王发到缅州,是有原因的。现下已没什么可担忧的,应不会再把他送走了。” “真的?” “拭目以待吧。” 侧王妃向来对自己这位哥哥信赖有加,既然哥哥说王爷不会再把孝礼送走,应该就不会再被送走了,遂松了口气。 闵孝礼是浓冬十一月中回的永平府。回来前一夜永平府刚下过雪,次日初晴,寒气逼人。阿沅兴致好,和春竹、灵竹正用尚未化掉的的雪在院里堆雪人玩,南院院子里的雪被她们滚得差不多了,便依次出院到与西院相连的过廊上去采雪。阿沅跑的急,没发现前面有人,一头撞进了那人怀中,手中刚团的雪球也被撞散了,零碎的雪块散落在那人胸前和袖口上。阿沅忙道歉,一抬头,陌生人。那人身旁的侍从见主子被撞了,刚出口“哪里来的奴才,这般不长眼,竟敢冲撞……”一看是阿沅,张着嘴啊了会儿,突然换了副脸孔轻声道:“小的不知是郡王妃,小的失言,小的该死!” 本来就是自己冒失冲撞在先,阿沅便没在意下人的顶撞,道:“这位是……”那名侍从闻言赶紧介绍道:“这位是安昭郡王。” 阿沅了然。从前听孝煜提起过他这位兄长,印象中是个纨绔公子,不务正业之徒,可面前之人一脸肃然,下巴上稀落的胡茬凭添了几分不羁,还有那眼睛,黑亮黑亮的,透着一股勃勃的欲望,也只有那双眼睛,让阿沅觉得此人同孝煜说的有几分相似。 “见过兄长。”阿沅随即俯身行礼。 自打第一眼看到阿沅,孝礼就饶有兴味地打量起来。眼前的女子高挑明艳,言行、神情又透着磊落洒脱,许是在室外待久了,鼻头和嘴唇冻得通红,凭添了丝妩媚,莫名地让他挪不开目光。待听到侍从口中对她的称呼,不禁眉头微蹙,心下微叹,可惜。见阿沅行礼,他上前一步,与阿沅都快鼻尖对鼻尖了,双手抚着阿沅的手腕扶她起身,情不自禁地在阿沅的手腕处揉搓了两下。无意间触及阿沅腕处的肌肤,紧致细滑,若非阿沅觉出不妥抽出手腕,后退一步,他倒是想再与她亲近亲近呢。 “听闻孝煜娶亲了,新妇温雅大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猛然被夸赞,阿沅略感局促,自谦道:“兄长过誉了。……真有那么好,就不会常被说妇德欠奉了……” 后一句阿沅嘀咕的极为小声,孝礼没听清,但看阿沅的神情,也能猜出一二。瞧她那不适的样子,他心里又荡漾开来,真是个可人儿。就在他兀自乐的时候,侧王妃的声音传来。 “这么冷的天还不进屋,站在那里干什么!”侧王妃一听下人报说孝礼回来了,正在来西院的路上,高兴的急忙出来相迎。谁料出了西院门,一拐就看到自己儿子满目含情地看着孝煜媳妇,气不打一处来,出口的话便带了火气。 听出母亲话中不快,孝礼向阿沅点头示意后朝自己母亲走去,一上去就挽住侧王妃撒起娇来,举止亲密,耳鬓哄昵。阿沅看着他们离去,蹙眉不解。刚才虽略有不快,但大体上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的孝礼突然间变了副模样,阿沅一时接受无能,连连摇头。春竹见她进来摇着头,不解道:“怎么直摇头?雪团呢?” “安昭郡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沅这句答非所问问的春竹一头懵,扑闪着她那双大眼看着阿沅道:“安昭郡王?……” 阿沅嗯了声。 “您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安昭郡王来了?”灵竹此时问道。 “刚才在走廊上遇到了。” 春竹和灵竹诧异道:“遇到?难道那位郡王回来了?” 阿沅又嗯了声。 “我们哪知道安昭郡王是什么样的人啊!连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呢。”春竹嘟囔道。 “这位郡王的风评不太好。不过,都是听说,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还得真接触过才能知道。您……刚才跟那位郡王说过话了?” 阿沅看了灵竹眼,“嗯。在过廊上遇到了。” “那您觉得呢?” 阿沅歪歪头,做思考状。“嗯……有点复杂……” 灵竹似懂非懂。“反正以后怕是会常在府中遇到,有的是机会了解!” 晚上孝煜回来,阿沅说起上午遇到孝礼的事。 孝煜面色突然沉郁起来,吩咐道:“日后尽量避开他。” “他有那么可怕?” “有!” “怎么个可怕法!” “你想象不到的可怕。” “别绕口令啦,快说,怎么个可怕法吗?” 孝煜看着阿沅。阿沅那颗好奇心又骚动了,今日没个说法怕是无法收场喽。可又不能将孝礼曾经那些恶事都说一遍,还有那些他想埋在心底带进坟墓的屈辱。“他对女色完全没有抵抗力,任凭心情行事,你生的这般动人,为夫是怕他对你起了歹念。” 阿沅闻言,想起下午孝礼触碰她的腕处。见阿沅走神,孝煜蹙眉,急问道:“他可有对你怎样?” 阿沅回神,急忙摇头道:“没,怎么可能!光天化日的,况且还在府中。你别瞎想了。” “他可不会顾及是白天还是黑夜,府中还是府外,这府里一大半的丫鬟都被他欺辱过。他那两位夫人都是有了身孕,不得已,父王才强行命他收入房中的。为了府内安宁,也为了子嗣纯粹,他十四岁就被父王送到府外去寄养,可寄养也没好多少,在外面倒是更加放荡不羁。这么多年,都没长进。偶尔回来住一段时间,也不消停。” 阿沅听得气愤,伸手就是一拳,以为击打的是床,不料却打在了孝煜胸口。孝煜吃痛,捂着胸口一阵喊疼。阿沅见打错了,忙道歉着。孝煜却一个翻身将她压倒,伸手就去解她的衣裳,“让我咬一口,咬一口我就不疼了”。阿沅见他耍赖,伸手制止,可哪里制止得了,左胸处突然一痛,继而一阵酥麻顺着那里朝全身散去…… …… 阿沅渐渐平息下来,孝煜刚一离开,阿沅就把他踹向床边,尽管腿脚虚乏无力,可还是做出了那样的举动。看着已经瘫掉的阿沅,孝煜笑的合不拢嘴。阿沅气道:“下次你要敢再这么折腾我……小心我阉了你!”孝煜伸手护裆,“你不是说要生一打的孩儿围着我们转吗?阉了为夫,你怎么生孩子啊?”“跟别人生去!”孝煜闻言变色,欺身上前,搂着阿沅求饶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好!下次不这样啦!你不要跟别人去生孩子,你只能跟我生孩子!只能跟我!”阿沅没说原谅,只哼了声,任由孝煜抱着。好一阵后,孝煜才松开她,她这才注意到刚才捶在孝煜胸口的地方已经泛起了青紫,看来那一拳并不轻。看见阿沅瞅着自己的胸口,孝煜也朝自己那里看去。青了,说实话,挺疼的。看阿沅一脸愧色,安慰道:“没事,过两天就下去了。”阿沅看着他未语,一会儿才道:“这次扯平了,刚才……算是打你的补偿!”孝煜笑了,道:“那以后请夫人常常打打为夫……”阿沅闻言又踹了他一脚,转身提被不再理他。孝煜这次被踹下了床,站在床边笑看着床上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阿沅,心里感到无比的充实,真希望能永远这样下去。 第五十一章 中计 从小到大,阿沅也有那么几次真的想过,家里若是没有曼舒该多好,那样她应该会快乐许多。她从来不知道,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自己会难过。 曼舒出嫁,阿沅顶着冬日冷风早早地归了家。喜事盈门,可家中却无半丝欢喜之色,人人都似满腹心事,连新娘子都不例外。回想去年此时自己出嫁,父亲母亲、祖母也悲泣,但总归是喜极而泣,今次却不同,盈满着离愁别绪,大抵是祖母、秦姨娘和曼泽曼兮都将随曼舒一起回徽州的缘故吧。 今此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念及此,阿沅便心生难过,一想到祖母和阿贵,更是难过极了,说不准,今次便是生离死别,阿沅越想越难过,哭得难以自持。祖母劝解良久,她才渐渐止住。 瞧着阿沅红肿的眼睛,曼舒不悦道:“今日我出嫁,你这般作态,是何意?!别告诉我是舍不得我才这般的!” 阿沅破涕为笑,道:“你少做梦了!我怎会舍不得你!我早盼着你嫁人呢!” 曼舒静静地看了阿沅片刻,突然笑道:“彼此彼此。今次一别,我们后会无期!” 阿沅也笑道:“后会无期!”嘴上虽这样说着,阿沅心中却生出说不上来的酸涩,涩得她心口发闷。 “我终归不如你。这就是命。我认。” “一辈子很长的,现在说命太早了。且等你我都老了的时候,再来看看,你我,究竟有何不同。”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目送曼舒和祖母他们离去后,阿沅心中那份不安又来了,侧过头看一旁站着的父亲,父亲面有轻松之色,像完成了一桩重大心事。她始终觉得曼舒的出嫁仓促了些,祖母和秦姨娘她们回徽州突然了些,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父亲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父亲,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父亲侧头看着阿沅,唇角带笑道:“能有什么事。别瞎想了。回屋去吧。这里风大。” 父亲说完转身便朝屋内走去,阿沅望着渐渐远去的父亲。父亲许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回阿沅话时,眉心不自主地又蹙了起来,直到转身都未散,隔着那背影,阿沅都能感到,那眉心依旧未展。到底是何事?何事让父亲这般心烦,心忧,心惧? “想什么呢?想那么入神。”孝煜带着一身寒气回来,灵竹帮着卸了外衣和靴子,净了手和面,阿沅都未发觉他回来,待到孝煜冰凉的手抚上她的后颈揉搓时,她才一个激楞回神。 “你回来啦。” 瞧着阿沅吃惊的样子,孝煜狐疑道:“怎么了?今日送别祖母他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沅敛眉低声道:“没有。” “那可是之后发生了何事?” “也没有。” “那你怎么了?”孝煜说着双手捧起阿沅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阿沅再次打了个激楞,“你手好凉!”阿沅说着左右挣扎着,欲摆脱孝煜的桎梏。怎奈孝煜却不放手,反而把手伸到了她脖颈后,迫使她离自己更近些。阿沅再次打了个激楞,脖子不由得一缩,“凉凉凉……快拿出来拿出来……” “那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真的没事发生。就是……就是舍不得吗!” 孝煜闻言这才把手从阿沅的后脖颈处拿出来,改为握住阿沅的手。“别难过。等有机会,我们就回去看望他们。” “真的?” “真的。” 第二日一早,孝煜用过早膳去执勤,阿沅陪着一直送出了南院,沿着回廊还走了好一截子,两人浓情蜜意的样子惹得昨夜一夜未睡好早早起来在西院里练晨功的孝礼惊诧之余又心生不忿,一想起昨夜安昭郡王妃那死样,挥剑,一个侧劈,一旁树干上的侧枝应声而落。侍在一旁的巳儿闻声哆嗦了下,偷着瞄了他家郡王一眼,心想,刚还好好的,怎地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好吓人!好吓人!回神时巧见安晟郡王妃从回廊上走过,向他家郡王爷欠身俯礼后就转身回了南院,再瞅他家郡王爷,却痴痴地盯着安晟郡王妃离去的方向。巳儿心下一惊,不会吧?爷不会动了晟王妃的心思吧?此念一起,连忙在心里呸呸呸了好几声!不敢想不敢想!! “巳儿!”巳儿听到叫声回神“嗯?”了声,急问道:“小的在。爷有何吩咐?” “那院叫樱子的是不是有个哥哥?” 樱子端着膳毕的食盘沿着回廊朝后厨而去。巳儿转头看向他家爷,回道:“您说的磊子吧?” “人怎样?” “人嘛……”巳儿说着拿手挠后脑勺,“爷您指哪方面呀?” “把你知道的都说来听听。” 巳儿一听,心下一松,兴头十足地回道:“那磊子派头可大了,都是做奴才的,愣他总把自个儿当主子,总在我们这些下人面前摆谱。好吃懒做,赌瘾还忒大,上个月还偷了晟郡王妃的首饰拿出去赌,闹了好大一场呢,也亏得那厮命好,晟郡王只是训诫了他一番,并未对他怎么惩戒。” “看来是个赌徒。瘾很大?” “大!大着呢!隔三差五就往赌坊跑呢!” “大就好。” 巳儿看着他家爷那一脸奸笑,背脊不禁瘆了瘆,怯声道:“爷您是打算……” “回屋!更衣!” 孝礼说着将剑往巳儿身上一扔,转身朝自个儿屋走去。巳儿小心将剑插入剑鞘,而后轻脚跟在后面进了屋。 从晋州回来后,孝礼一直律己慎言,收起了过去那种放浪形骸的样子,侧王妃瞧着满心欢喜,不止一次地在王爷面前褒赞孝礼的改变。王爷趁机反问还怪他当初把他丢去缅州吗?侧王妃连连自认是自己眼界小,没能体会王爷的良苦用心。关于未来,侧王妃满腹憧憬。 兰姨从很早前就在为樱子选夫家了。这一年来王府内连番变故,她心内很是不安,望着早早地把磊子和樱子安顿好。磊子她是没办法了,虽说早已到娶妻的年纪,可谁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呢?好吃懒做又嗜赌成性。她常常想不明白,她,老常,韩夫人,孝煜,孝翊……这南院里这么多人,没一个人像他那样,他到底是怎么长成这副令她失望的样子的?她只能寄希望于樱子,希望樱子能有个好归宿。趁着王爷还未登基,把事儿定下来最好,王爷一旦登基,一些事反倒不好办了。 选来选去,终于选定了城西“钱记粮行”家的次子,此子尚未娶妻,樱子嫁过去就是正室。论家世,虽是商户,却是殷实之家,将来不必担心饿着冻着。论身份,正室总好过做妾,能活的敞亮些。若非说媒的人说她是孝煜的乳娘,抬了她跟樱子的身份,这门亲怕是也结不下来,满心想着这下总算妥了,却没想樱子不同意。兰姨知她心思。可孝煜对她并无意。眼见阿沅和孝煜两人恩爱,中间根本插不进去人,她愿做妾,人家还未必愿意呢。一时决断不下,便这么僵持了下来。 春竹和阿沅说起樱子的婚事,揶揄樱子掂记别的。进府快一年,樱子的心思,阿沅也看得出来。可她也不是圣母,断不会让孝煜纳了樱子的。 又是一年除夕。许是祖母阿贵、曼泽曼兮他们今年都不在京中吧,阿沅特别想念父亲母亲。也不知祖母他们走到了哪里,看到了哪里的新年烟花,听到了哪处的新年钟声? 春竹、灵竹备了好多年夜饭,左等右等不见孝煜回来,阿沅自个儿先去偏室给韩夫人上了香磕了头,没什么胃口,吃了一点儿,便回屋去了。 孝煜回来的很晚,回屋没见到阿沅,想着她可能又上房了。阿沅最近心情不太好,可能是家人离开的缘故,最近深夜上房顶次数增多了。孝煜陪她坐在房顶上。看着满天烟火,回忆起那年除夕夜遇时的情景。民间还是一派舞乐升天,像什么都没发生,阿沅说起那日从家里回来时路途所见所闻,说还是老百姓自在呢,每日只想着如何赚钱,吃饱饭穿暖……天都要变了,他们却一如既往地各自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子时将近时,孝煜带着阿沅回了屋,而后独自去了易安堂给列位先辈上香祝祷,而后到偏室为母上香。母亲离开已半年了,至今他都未能适应母亲已不在的事实,白日里还行,一入夜,一个人时,总是特别思念母亲。 许是昨晚在屋顶待久了,阿沅第二日早起时头昏眼花,浑身乏力。这一歇就歇了五六日才渐渐好起来。本来初二初三就该回来探望父亲母亲的,因着自己的缘故,直到初八阿沅才回了家。自己瘦了一圈,面上也略显憔悴,是因为生病,可父亲憔悴了好多,却不知为何,阿沅问及,父亲只说没事,问母亲,母亲也说没事,“天冷,你父亲年纪大了,人不经冻,吃的少了些,就瘦了。没事的,你别担心。”可阿沅怎能不担心。自去年九十月间起,每次回来,她都觉着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萦绕在家里,她真的很想知道,可父亲母亲什么都不跟她说。 回南院时,从西院传来侧王妃尖锐的声音,“她一个小小贱婢出身的孺人还翻了天不成!竟欺负到未来公主头上了!反了天不成!!”阿沅脚下稍顿,叹口气。灵竹道:“这允妍郡主平日里看着趾高气扬的,私下里还不知受什么气呢?”“她呀……平日里再不装点脸面,怕是撑不下去的。”闵孝云的前史阿沅从孝翊那儿多少算有所耳闻,虽自书院时起就不大喜她,可终归也没结过什么大仇,遂对她的处境,还是心生同情的。 孝煜早上随阿沅一起回的家,中午时有事又被叫走了。办完事本欲去何府接阿沅一起回家,半途又遇到去晏子坞采购沉香酿的孝翊,生拉硬拽地硬是先把他拽回了府。兄弟两个谈天说地,谈阿沅,谈柳依依,谈宫变,谈韩夫人,谈棋院诸多轶事,安防营怪事……谈着喝着,喝着谈着,不知不觉间就喝大了。阿沅回来时,瞧见他们个个醉态,懒得理他们,兀自回屋歇去了。 第二日清晨,孝煜是在樱子的惊叫声中醒来的,他们未着片缕地躺在床上。 昨夜他同孝翊一醉方休,醉的不省人事前他依稀记得樱子有过来扶他。之后的事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会……怎会变成这样?!难道昨夜他……不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可瞧着樱子露在被子外的颈间和手臂以及脚踝处的淤青,他又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未行禽兽之事。当下之急不是弄清这个的时候,当下之急是得先安抚樱子,这件事最好先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个念头一出,紧接着吱丫一声门响,孝煜便知完了。 兰姨就住在樱子隔壁,听见樱子惊叫赶紧过来查看,没想到一进来就看见床上的樱子和孝煜,一时惊的不知如何是好,满眼的难以置信。孝煜急于解释,可身未片缕,兰姨瞧着转了个身,孝煜这才匆忙扯过地上的衣裳穿上。看了樱子一眼,又看着兰姨的背道:“我不知道怎会变成这样?您放心,孝煜会给您一个交代!”兰姨缓缓转过身,痛心疾首地捶着孝煜的胸口,一直捶一直捶…… 春竹也听见了樱子的惊叫声,披着衣裳过来瞧,一瞧亦是一脸惊色,继而满面怒气,一面口中骂着“好你个贱蹄子!”一面就冲到床边抓起樱子的头发打了起来。樱子只顾双手死死拽着身上的被子,无暇顾及头上和脸上,头发被春竹扯得要断了似的,脸上也挨了春竹两巴掌,火辣辣地疼。这边兰姨和孝煜反应过来,孝煜从背后将春竹从樱子身边拉开,兰姨护在樱子跟前,不断地喊着“别打!别打!别打……”难堪极了! 那边厢,灵竹和阿沅听见响动也赶了过来。瞧了会儿,阿沅算是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着孝煜。孝煜自阿沅来后,目光就锁在她身上。今日之事远非一两句可以说清,他尚未弄清事情来由……到底还是让阿沅伤心了……他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西院的偏室里,孝礼肆意欢快地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回味着不到一个时辰前在此处同樱子那销魂的一刻。那妞看着干干瘦瘦的,一到床上却别有一番滋味,竟令他有些留恋。 “爷,南院乱了。”巳儿悄悄进来道跟前回道。 “乱了好!本王要的就是乱!” “小的不解。爷这是唱得哪出呀?”巳儿从几年前就想讨樱子做媳妇的,若非如此,他才不会一直笼络磊子那瘪三。听到爷要他协助磊子办这事,他就知道自个儿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这戏大着呢。你且看着,看着看着就看明白了。” “奴才愚笨,既是大戏,奴才怕是看不懂了。” 孝礼闻言,笑得肆意,把脚盖在巳儿头顶,“今儿这事你办的不错,你兄弟的事本王会为他做主的。”巳儿的弟弟几日前惊了宁远伯世子的车架,害得世子妃差点小产,被关进了大牢。巳儿一家无计可施,只能求他在王府主子们面前给求求情。 “谢谢爷!爷是巳儿一家的大恩人!巳儿日后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爷的大恩!” “本王累了,去把门拉上,在外面守着,别让人来扰了本王清梦。” “是。小的这就出去,一定给您把门守好了,不让人扰了您的清梦。” 巳儿出来把门拉上,像跟柱子般守在门前。用樱子换来弟弟,值!值!可这眼泪他咋就是流啊流,流啊流,流个不停呢…… 第五十二章 天子诏 孝煜进屋后一直未言,只看着阿沅。阿沅被他看得没了耐性,率先打破沉默道:“你就没有要解释的吗?”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清楚为何会在樱子屋里?这件事情我会查清楚。”孝煜说着上前,欲抓阿沅的手臂,阿沅却后退一步避开,孝煜只好作罢。 阿沅气的不轻,心中想问的太多,可孝煜一脸冷静,好像没发生什么似的。心中憋闷不堪,急需逃离,再不离开,她怕自己会说出做出令自己后悔的话后悔的事。 “好。我等着!”阿沅说着气鼓鼓地朝屋外跑去。眼见阿沅忍着眼泪疾走出了南院,灵竹赶紧催促一旁的春竹跟着。 灵竹进屋来看见孝煜身形萧索地站着一动未动,上前两步道:“小姐出府了。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 孝煜身体动了动,轻叹道:“灵竹,你是不是也在生本王的气?” “是。但灵竹明白,您会查清楚的。” 孝煜转身,看着一脸沉静的灵竹,嘴角带笑道:“你倒是跟你主子一样磊落。” “谢郡王爷夸赞。” “好了。去准备吧,本王该沐浴更衣了。” “是。” 灵竹一进炊房,看见兰姨也在准备沐浴用的热水,不用想也知道,是为樱子准备的。虽然心里对这件事疑惑重重,可当时樱子屋里那情景她脑海中一直挥不散,面上再怎么装的若无其事终究还是带了情绪的。 “阿沅……阿沅还好吧?” “王妃出府去了。” 兰姨欲言又止,片刻后哽咽道:“我知道现在请求这个有些过分,能不能……” 灵竹知她要说什么。女子失节,是多大的丑事,更何况樱子是个心思重的女子,眼下这情况,任何的风言风语,冷言冷语,都能把她赶上绝路。兰姨是想拜托她善待樱子。 “我懂。您放心。” 兰姨哗啦一下眼泪直流。慌乱地扭身背着灵竹拿袖口擦拭,口齿有些不轻道:“谢谢,谢谢……” 阿沅一出府,眼泪就再也忍不住,流个不停。春竹在后面跑着跟上来,看阿沅哭得厉害,怒言怒语地一路上把孝煜和樱子数落了个遍。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来晃去。一开始阿沅是想回家的,可到了半途却不想回去了。昨日她才刚回家,过了一夜,竟发生这样的事,回去让父母担心,她不忍心。在街上晃了约一个半时辰,春竹早晃得腿疼脚酸,口干腹饥,一个劲儿地朝阿沅喊着“小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绕了一大圈,阿沅都不知道要去何处,又能去何处。彼时她才发现,来永平府这些年,除了家,她竟是无处可去的……最后晃到芜柳居附近,才心一横去了芜柳居。芜柳居虽是茶舍,但初瑶亦做歌姬生意,自成亲后,她已不便再来。今次若非无处可去,她断然不会只身前来。 一番忠诉后,阿沅执意要留在芜柳居,初瑶只当她是气话,私下还是派人去对街的凤来客栈开了一间上等的客房,并备了几套男装,交予阿沅。 “不是我不愿留你,是你不能留在这里。乖,听话,都会好起来的。你且去凤来客栈住几日,我得空就去看你。” 初瑶的用心阿沅自是明白的,只是眼下心中憋闷,就想不管不顾地肆意而为,管他王府的颜面,孝煜的名望,自己的名声……直到初瑶提到父亲和母亲,那是她不能肆意而行的禁区。 孝煜沐浴更衣用过早膳后,起身出府去安防营,临走前吩咐灵竹盯好院内。 一天了,阿沅一天都没消息。他派赵莆去何府外查探,看阿沅是否回了何府,结果是没回去。那阿沅去哪了?难道去了芜柳居?按着阿沅的性子,她要真浑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柴英瞧着他一天心神不宁,问了几次,他只说没事。眼下瞧他坐都坐不住了,直言道:“得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瞧你难受那劲儿。”其实不难猜,多半是两口子闹别扭了。 孝煜闻言,想到自己身在此处心却四处悬着,干脆早点走算了。“那行,改日替你。” “回去好好认错。甭管是不是你的错,都说是你的错。女人嘛,很好哄的。” 孝煜笑得有些凄惨。柴英瞧见,拍了下他肩头,道:“不就吵个架嘛!瞧你,弄得跟死了老婆似的。” 柴英嘴欠惯了,孝煜平日里并未在意过。可今次却上了心,冷冷地看着柴英,柴英被他看得只得收起那一脸的调侃,正经道:“得。我嘴欠,自抽嘴巴子成吧!”说着就伸手朝自己嘴上抽了几下。孝煜这才神色缓和下来。 如果真像柴英说的那样,只是吵了个架自然是好哄的,可这次不是啊! 他刚出安防营,就遇见来这里找他的绍卿。听绍卿说,阿沅住在凤来客栈,是初瑶安排的。请他放心。 可算是知道了阿沅的去向,孝煜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究竟发生了何事?” “初瑶没跟你说?” “我们已经许久未见了。她托身边的小厮来告诉我,让我跟你说一声阿沅的情况。” 孝煜听后,顿了片刻,“终究还是走到了分离的地步。” 绍卿闻言神色顿暗。他和初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你呢?到底怎么回事?” “昨日孝翊从晏子坞搬回了好几坛沉香酿,拉着我喝,最后喝的都不省人事了。今早我却是在兰姨的女儿樱子的屋里醒来的……” 绍卿原本以为只是他们夫妻两闹矛盾,这次比较严重罢了,没想到竟是这样。“你……真干了?” “不确定……当时醉的不省人事……” “酒后乱性!你也有今日!”绍卿笑出声。 “这事诡异的很。意识模糊前,我明明记得是樱子扶着我回屋的。” “你怀疑这件事是樱子自己做的戏?” “若是她做的戏,她今早不该是那副模样。” “会不会……” 孝煜看得懂绍卿的眼神,知他言下所猜。六日后,父王即将登基成为新帝,他们这些子嗣自然跟着荣宠恩眷倍增。这个时候有人动心思,一点都不奇怪。令他奇怪的是,使出女色这一招,好歹也该找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子方可使他栽个大跟头,却偏偏选了樱子。出事了,他大不了收了樱子做填房,而这并不会对他的仕途、恩眷产生什么影响。是对方太蠢,还是另有目的呢? “父王还未登基,争储竟然已经开始了。” “真不知道是该替你高兴,还是难过。往后的日子……怕是难过喽……” “怎么着,不去客栈看看?”瞧着孝煜是回王府的方向,绍卿问道。 “不了。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说。” 绍卿叹了口气,“两个倔驴!” 倔驴?怎么会!他们只是都清楚唯有真相才能破解眼下的僵局。 不想去看阿沅?怎么会!他都想了一天了。可现在不能去,去了只会惹得阿沅伤心,什么都解决不了。昨夜到底怎么回事,他一定要弄清楚!必须弄清楚! 自过了初一,谢昂便一直会同礼部尚书、鸿胪寺卿为登基日做准备。历代帝王的登基大典对他们谢家来说,早已是驾轻就熟的事儿,只需按着几百年也未曾变过的仪程进行即可,完全不用事必躬亲,可他却事无巨细地一一查验,生怕错漏了什么。他这份小心,是从历代先祖那里承继下来的。他们身兼的使命,不容他们出丝毫差错,唯有仔细再仔细,小心再小心,才能安心。 也亏了他这份小心,才发现天子诏被人掉包了。 天子诏被何人掉包?何时被掉包?又是如何被掉包的?他想立刻都知道!可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通知陈继良和安西王,共商接下如何办才是。 四百多年,天子诏第一次缺席新帝登基,这是陈继良万万没有想到的。 安西王千算万算也未算到,自己的大业会在本不该出问题的天子诏上受阻。宗正寺四百多年的奉公持正,谢家数代的尽忠尽责,让他忽略了一件事:宗正寺并非铜墙铁壁,尽管它确实固若金汤;谢家历代忠节,可终究也是凡人。有心人若想取之,并非全无可能。大意,大意了! 天子诏被供奉在宗正寺内,历代新帝登基皆要有先帝的遗诏与天子诏共同佐证,方可承继大统。天子诏被人掉了包,宗正寺难辞其咎,首查之地自然也是宗正寺。 谢昂立即展开了调查,在排除了外贼入室掉包的可能后,将目标锁向了前年皇帝祭祖时。迄今为止,那是天子诏唯一一次出了宗正寺。 为防止天子诏遗失的消息走漏,明面上由顾铭屠来调查,谢昂暗中予以配合。凡是那日祭祖时跟在天子诏身旁,接触过天子诏,从天子诏身边经过的人全都被秘密处以了严刑,每日都有人被打的血肉模糊抬出督察院的大牢…… 一日…… 两日…… 三日…… 四日…… …… 正月十六已到。 所有人都翘首以待,等着新帝登基,开始新的篇章,新的生活。剑已出鞘,不得不发。 那假的天子诏做的甚是逼真,若非谢昂本人,其他人是看不出真假的。 陈继良提议,“登基大典还是要照常进行,这事关国运,事关皇家威仪,江山稳固,不可偏废。至于真的天子诏,还要继续找。谢寺卿作为见证人,见证新帝登基乃众望所归即可,只是程序上出了点差池罢了。谢寺卿以为如何?” 谢昂心里矛盾极了。这事本是自己看护不力,才造成眼下这种使得各方被动的局面,他想弥补,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减少损害,可……可以假的天子诏代替真的天子诏……这有违他们谢氏祖训,真这样做了,将使谢氏四百多年的坚守和忠贞一朝化为乌有,也将成为宗正寺的污点,永久留存。他们谢家历代不参与皇权争斗,一心只守卫皇室血统纯正和皇权威仪,此番若背离坚守,日后难免不会被以此污点挟持,成为皇权争斗的棋子。 “陈大人当知在下的职责。以假乱真,鱼目混珠,决非良策啊!” “本官知道这样做,太难为谢寺卿了。可眼下的局势……朝堂动荡,四境不安,强邻环伺,州县府衙贪污成风,赣州水灾,晋州旱灾,闽州海盗猖獗……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可再一日无君呐!龙椅再空悬下去,不知道还会生出多少腥风血雨来。明日安西王若不能顺利登基,那个后果老夫实在是不敢想啊!谢寺卿要以大局为重呐!” 谢昂思来想去,国事他不懂,历来也不甚关心,陈继良的忧虑不能全然体会,但龙椅每空悬一日所带来的危害,他心中有数。 一边是职责,一边是大义,偏废哪一个都不妥。他站在宗正寺的塔楼上,眺望巍巍宫城,内心进行着一番争斗。 同样内心在争斗的还有安西王。明日的登基大典若不能顺利举行,后面怕是夜长梦多了。若如顾铭屠提议的那般挟持了谢昂,让他以假的天子诏佐证登基,也许登基大典能顺利举行。可这个提议实在太过冒险。谢昂是谁?岂会怕挟持。逼极了,他要是来个自残谢罪,即便登基为帝,他这个皇位也会被打上谋权篡位的印记,那不是他要的。他一心要坐上那把龙椅,潜心掌舵着西咸这艘巨轮,只想向泉下的父王证明,他,安西王,闵修平,是个可以承继大统的皇子,是父皇你,看错儿臣了。现在只能赌一把,赌陈继良这位三朝元老,为着这江山稳固,为着他的身后青名,能劝动谢昂愿意以假的天子诏行登基大典,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心惊胆战的变故。 第五十三章 水落石出 王府里人人欢喜,憧憬着日后飞黄腾达,全然不知,所有的欢喜与憧憬顷刻间有可能就会化为泡影。 孝煜近日心思全用在了查明那晚在樱子屋里的事情上,对于天子诏风波丝毫未有察觉。他细心地问过樱子那晚的情况。樱子说:“那晚宝全喊我进去扶您回屋歇息去,说您喝醉了。我进去后,翊郡王不允,缠着要您继续陪他喝酒,还拉着一旁的宝全和我一起喝。后来我头有些晕,想起身去倒杯水喝,结果刚起身就栽了下去,后面……后面就不知道了……” 樱子没说谎,却也没说实话。事后第二日她曾堵住她哥哥磊子试图问个明白。 磊子只道:“娘说那亲事儿你不是不愿意吗,还不是心里惦着三公子。我这么做都是为你着想,这下都解决了,你还怨我!” “你!……你这也叫帮我!你让我日后怎么见人!” “我……我不是帮你我帮谁啊?你个没良心的!你以为你不嫁钱家,娘就不再给你另找婆家啦?你以为你不嫁,死守在这院里,就能守在三公子身边一辈子?”磊子说着戳了戳他傻妹子的额头,“傻蛋!你那心思这院里谁看不出来啊。你想守在人家身边,人家愿意让你守吗?那郡王妃和她身边那两丫头都鬼精着呢,你以为人家看不出来你那点心思?更别说人家两口子整日蜜里调油的,哪有你插足的份儿!不这么兵行险招,哪能心想事成啊!” 樱子没想要别的,只希望能一辈子在三公子身边伺候。为什么就是不行?!为什么?! “现在生米煮成了熟饭,这饭吧,虽说不咋地香,可它终归是煮成了。留在三公子身边不是你最想的吗,能留下就成,干嘛在意怎么留下的呢!” 气是真气,委屈是真委屈,可哥哥的话句句说到了她心里,她一时竟生了贪念。“你会这么好心帮我?三公子知道后怎会饶了你!” 磊子心下一虚,强自镇定道:“那有啥!哥最疼你了,哪看得了你受委屈不高兴的。你是三公子的人了,三公子就算知道了,顶多打我一顿了事,不碍事儿,哥受得住。” 樱子看着哥哥那癞皮样,心酸与苦涩爬满了心口。 孝翊第二日酒醒时已近酉时,听到宝全说及昨夜的事后,带着满身的酒气跑去孝煜屋中,结果屋内空无一人,往回走时看到灵竹。一问才知,阿沅出府去了。三哥去上职了。他气得跺脚道:“哎呀!这个时候还上什么职啊!阿沅去了哪里?”灵竹摇摇头。孝翊还当灵竹也跟着生了他的气,不愿意告诉他,毕竟若非昨夜他使性子非拉着三哥不醉不休,怎会发生那荒唐事!实则那时灵竹确实不知道阿沅去了何处。 孝翊心慌意乱,匆忙洗漱更衣完毕后去找阿沅和孝煜。怎地阿沅没回何府,他又去安防营找孝煜,岂料孝煜已经走了,走到半途,想起芜柳居来,急匆匆赶去,好在那位初瑶姑娘顾念他跟阿沅的情分,告知了他阿沅的去处。 “郡王安。”门一开,瞧见是翊郡王,春竹一脸不悦,懒洋洋地问安。 孝翊顾不得春竹那怨怼的眼神,径直朝屋内倚窗而坐的阿沅走去。一路不安的心看到阿沅那刻可算安定了下来。可到了跟前,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怎么来了?”不用看也知道,眼下孝翊正在心里自责呢。说来这事确实怪他,要不是他,孝煜怎会喝得不省人事。跟她在一起,孝煜都未曾喝得那般浑然不醒。 “抱……抱歉啊!……哎……你打我吧!” 孝翊双手垂在身侧,耷拉着头,像极了做错事的小朋友。阿沅看着不禁心里发笑。“真想我打?” “打吧打吧!” “春竹!把屋角撑窗子那根棍拿来!” 春竹幸灾乐祸地火速跑过去把棍拿来放到阿沅手中。 孝翊偷眼瞄了眼阿沅手中那枝棍,心里不禁一颤,这么粗!打在身上岂非要皮开肉绽!可又不能开口求饶。只得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忍一忍就过去了!过去了! 瞅着孝翊那视死如归的样儿,阿沅越发来了逗他的兴致,几次举起那根棍要落下来,却都没有落下来,不断调整着姿势,她每举起一次,孝翊就跟着心吊起一次,几次之后,孝翊受不了了,急得跺脚道:“你还要不要打!再不打我可就当你打过了啊!” 孝翊的最后一个字刚说完,就见阿沅抡着那根棍朝身侧打来,那气势定是使足了力气,孝翊赶紧皱眉闭眼决定承受这愤怒的一击。结果好一会儿,身上都没有痛感传来,也没有棍子打到身上的声音,只觉着身侧有个硬物按在那里。他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瞄,正巧逮着阿沅调笑地看着自己,立即睁开双目,怒言道:“你耍我!”正欲上前教训一下阿沅,不料原本按在身侧那跟棍子此刻却顶在了自己胸口。 “说!你错没错?” 孝翊知阿沅所问为何,刚才还气他耍自己,瞬间就蔫了,又回到一开始那负荆请罪的模样。“错。我错了。” “错哪儿了?” “错在不该喝酒!不该拉着三哥喝个酩酊大醉!”孝翊说着伸手就抽了自己一巴掌。 阿沅早没了刚才逗弄他的心情。那件事孝翊是有错,可根本之错不在他。她也只是心里烦闷,拿他消消气罢了,并不是真的要他道什么歉。孝翊这一巴掌让她清醒过来,自己过分了。收起手中的棍子,看着孝翊左脸上的红印,那一巴掌他没惜力,“行了。这事本也怪不到你头上。” 脸上疼是疼,可能让阿沅消气,也值了。孝翊悄悄叹口气,道:“我能坐这里吗?” 孝翊指着阿沅的一旁道。他自醒来没吃没喝,在外面跑了近两个时辰,早已饿的发昏,四肢无力,急需坐下来歇歇。 孝翊脸色不好,阿沅早瞧见了。“坐吧。我还没吃饭,要不要一起啊?” “要的要的。为了找你和三哥,我一口水一口饭都没吃。” 听到孝煜,阿沅神情稍顿。 孝翊一出口,发觉不妥,又瞄了眼阿沅,试探着问道:“三哥……知道你在这里吗?” “你说呢?!” 不知道。看你那神情就知道了。也是。专门跑出来,可不就是不想见三哥吗? 孝翊在客栈跟阿沅用完晚膳,又跟阿沅唠叨了会儿才回府。 见三哥屋子灯亮着,便直接进来。 孝煜正坐在桌边拿着酒杯小酌。 孝翊见着,一把夺过酒杯,猛地掷在桌上,酒杯中的酒水应声洒了出来,弄湿了他的手背。可他全然不顾,厉声厉色道:“你还喝!” 孝煜看了孝翊一眼,“回来了。” 孝煜一脸平静,跟个没事人一样,孝翊不由得又急了,在对过的凳子上坐下。见孝煜又去拿那个酒杯,急忙伸手把酒杯拿到自个儿跟前,“喝酒误事了,误事了!三哥!” 刚才离的远没看清,此刻孝翊在对过坐着,左脸上明显有被人扇过的痕迹,孝煜伸手掰着孝翊的下巴细瞧了下,还真被人扇过。“谁扇的?” 孝翊挣扎了两下,从孝煜的魔抓下挣脱,抖抖肩,身子塌了下去,低头道:“我!我自个儿扇的。” “下次下手轻点。” “你……你怎么也不心疼心疼我!?”孝翊闻言伸手抚上左脸颊,委屈道。 “知道错了,就该受罚。你自己既已动手,就暂且放过你了。” “我那一巴掌是扇给阿沅的,不是扇给你的,你少自作多情了。” 听到阿沅,孝煜看了孝翊一眼,垂眼问道:“她……还好吗?” “能好吗?出了那种事。”孝翊说着把脸往孝煜跟前凑,狐疑着“三哥,昨晚……你……真的……” “回屋敷你的脸去!”孝煜伸手将孝翊的脸往后一推。孝翊晃了几下才稳住不至跌坐到地上,气归气的,可想着三哥现在心里肯定也烦得要死,便不跟他计较,起身道:“不管你知不知道,阿沅现在在凤来客栈,我去看过了,吃住上还行。我明日再去给她带点好吃好玩的,你放心。” 见孝煜没吱声,孝翊悻悻地回自己屋去了。 孝煜叹口气。自己的媳妇还要劳烦别人照顾,这感觉还真是糟糕啊。想阿沅,好想啊! 在宁州那几年他的酒量增进不少,一般的宴饮难不住他。那沉香酿固然醇烈,可也不至于两坛下去就醉到不省人事。赵莆已查看过昨夜饮用的酒坛、酒杯和吃食,均未发现异常。 第三日他还是如常去上职。 柴英问他,“跟弟妹和好了?” “没。” “你好好哄了没?” “没见到人,自然就没哄到。” “没见到人?弟妹离家出走了?” “嗯。” 闻言,柴英大笑。“你干了什么好事啊,都把人给气跑了?” 孝煜不悦地瞥了他一眼。 柴英跑到孝煜跟前继续弄他,“说说,说说嘛,咋惹的?” 孝煜拿胳膊肘把他推开,起身朝演武场而去。 “咋惹的吗?说说呀。” 赵莆今日依旧留在院内,没去上职,留意着院内的一切动向,重点留意樱子的屋子。昨日没甚收获,今日还不知会如何。等啊等啊,可算是让他等到了点动静。磊子悄默声地出了南院,鬼鬼祟祟地来到过廊庭院里的假山后面,那假山因四周松柏浓密,倒成了个极隐蔽之地,最适合做些隐秘的勾当。之后,赵莆又瞧见昭郡王的侍从巳儿鬼鬼祟祟地进了假山后面,两人似有拉扯,没一会儿,地上掉了一包东西,磊子弯腰赶忙捡起来揣进兜里,两人又鬼鬼祟祟地回了南院和西院。 磊子的脚刚一迈进南院,就被赵莆捂住嘴半拉半拖地拖到了孝煜的书房。一直扣押到晚间孝煜回来。 孝煜拿掉磊子口中的布条,磊子惊醒,惊慌地看着面前的孝煜,不解道:“公……公子……公子……这是为何呀?” 孝煜拿起桌上那包银子,掂了两下,足有五十两。“说吧,昭郡王的侍从为何要给你银子?” “我……不是好那口吗,手头紧,所以……借了点儿……” “这么多银子,看来昭郡王的侍从很有钱啊!” 磊子的额角开始出冷汗。昭郡王之前虽吩咐三公子问起来不用瞒他,如实说了便可,可他还是不敢呐。那昭郡王到底为何要那样,他是不明白,可总归是有目的的吧。真的如实跟三公子说了,三公子还指不定怎么折磨他呢!背叛主子,吃里扒外,自己说了那是自寻死路啊!忍着,忍着,不能说!不能说! “他……他只身一人,平日里用不到什么银子,所以……所以就攒了些……” “你借他就给,你们关系很好?” 磊子闪着眼睛。“嗯嗯。”好个屁! “他就不怕他这银子有去无回。毕竟你可是输惯了的。” 磊子强笑。“我们关系好。赢了我就还他,还他的。” 孝煜的脸色顿时冷下来,不复刚才那般柔和。磊子收起强笑,口中的牙齿不自禁地上下打架,冷汗从鬓角不断往下流。 孝煜起身,从袖袋中拿出巾帕,来到磊子跟前蹲下,为他擦汗。 “这么多汗!屋里还没烧火盆呢。”说着又把手背放在磊子的额头上,“好凉!”磊子吓了一跳,身子往后缩去,岂料下巴突然被孝煜抓得死死的。近在眼前的两张脸,谁的心思都无处躲藏。 “说,到底是谁?!” “您说什么?小的听不明白。” 孝煜加重了手中的力气,“不明白?” 磊子觉着自己的下巴要断掉了。“小的真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啊!” “好!” 孝煜松手。磊子还觉着自己逃过了一截,结果却看到孝煜手上多了一把剑,吓得直喊:“公子!公子!公子!” “说!” 锋利的剑口抵在磊子的喉口,磊子觉着只要自己稍微一动,脑袋怕是就要搬家了,所以一动都不敢动。看来编不过去了,罢了,日后事日后担心,眼下保命要紧。“是昭郡王!是昭郡王让我干的!” “过程!” “趁着宝全不备,我在一坛酒里放了五石散。又诓他说您醉了,让他去叫樱子扶您回房歇息。” “为何是樱子,而不是宝全,或者你?” “四公子也喝得酩酊大醉,还吐个没完,宝全自然是要照顾四公子的。至于我……我当时装作在外面也喝多了,走路都不稳,自然就只能去找樱子扶您回房歇息了……” “樱子为何也会不省人事?” “那……那是因为……那之前我给她的茶水里也放了五石散……” 磊子偷看了眼孝煜,下面的话他不知道说出来孝煜会不会直接要了他的小命,遂停顿了会儿。“之后……之后,我把您送去了樱子的房间,昭郡王的侍从把樱子送去了昭郡王的房间……后面……后面我再把樱子送回她的房间……” 原来如此!果真如此!孝煜目露寒光,磊子瞅着不妙,大声喊着:“小的知道错了!错了错了!求您饶了小的这一回吧!公子!公子!求您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听着。今日在这里所说的,本王不想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你母亲和樱子,明白?”孝煜说着拿剑身在磊子的脖子处拍了两下。冰凉的剑身刺骨的凉意穿透裸露的肉皮钻进磊子心里,他提心吊胆地点头道:“明白!明白明白!” “你最好安分点儿,少惹事。别以为有你母亲在,本王就不会对你怎样。你若不信,就试试!” 磊子印象中的三公子清冷是清冷,可内里实则是个柔善之人。今日他才发现,三公子有着另一幅面孔,阴鸷冷情,令人心底发寒。 “不敢不敢!” “出去可知道怎么说?” “知道。” 孝煜拿剑砍断磊子身上的绳子。磊子一脱身,稳了稳神,向孝煜匆忙行礼后朝门口跑去。门一开,兰姨和樱子站在廊檐下,一脸焦急,被赵莆拦着。 自从磊子刚才大声喊叫着饶命,兰姨和樱子便听到,急忙赶来。却被守在门外的赵莆拦着,直接退到了廊檐处。樱子约略知道怎么回事。无非就是前晚的事。看来公子也是怀疑的。那日醒来看公子的神情她就知道。 “怎么了?怎么回事?”兰姨拉着磊子的手臂问着。 “没事。” “喊那么大声没事!你唬谁呢!还不说!还不说!”兰姨说着便上手在磊子的手臂上拧起来。磊子被拧的哇哇哇直叫。 磊子被兰姨追着拧了好一阵子,没好气地喊道:“赌钱又赌输了,公子训了我一顿!” 兰姨手下骤停,“你……你又跑去赌!你个败家子!我让你赌!让你赌!让你赌!” 趁着兰姨走神,磊子赶紧从兰姨手下脱身。眼见又要挨打,加倍的挨打,撒腿就跑。两人在院中绕圈圈地你跑我追,没多会儿,兰姨就停下直喘气,口中还在不断地骂着:“你个败家子!败家子!……” 看着母亲和哥哥,樱子扭头朝孝煜的书房望去。书房里灯依旧亮着,门却已闭上。心中不禁苦笑,笑自己傻……笑自己天真……笑自己……不自量力…… “他不能再待在府里,在府外给他找个安置吧。” “是。” 赵莆迟余了两下,问道:“那明日……您是去安防营,还是去接王妃?” “去安防营。” 赵莆不解。主子明明那么担心王妃,现在都真相大白了,主子为何不去跟王妃解释,接王妃回来,反而要去安防营。 见赵莆还站着,孝煜还以为赵莆还在等他什么指示,遂道:“很晚了,你回去吧。” “哦。” 第五十四章 回府 他怎会不想接阿沅回府。他恨不能此刻就去接。 解释不难。毕竟真相并未像自己担心的那般不堪。难的是如何安置樱子,这是他眼下最头疼的。 兰姨就樱子和磊子这一双儿女。磊子算是没什么指望了,兰姨大抵也从心里早已放弃,只图他能平安度日便好。兰姨将希望都寄在了樱子身上,从她为樱子的亲事忙前忙后上就看得出。如今出了这种事,以樱子的性子,一旦知道真相,很可能直接要了她的命,兰姨是受不住这个打击的。即便孝礼愿意负责,也断然不能让樱子嫁过去,那样等于葬送了她的后半生。嫁出府去?可失了节的女子能嫁去什么好人家!即便嫁了,日后也定遭人白眼冷落。 孝煜想了一夜,又一天,实在没有比自己收了樱子更稳妥的办法。可阿沅能同意吗? 天上的月亮离满月就差一点点,孤零零地挂在那遥远的天际。他又何尝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晃着晃着晃到凤来客栈外的对面,遥望着阿沅那一扇窗,思念如潮水般涌来。 坐在窗下的阿沅似有感应,起身掀开窗来四顾,可除了茫茫夜色,零星的灯火,什么都看不清。 三天了,三天了,孝煜都没来找她。他都不想她的吗?哪怕来了被自己赶走也要来啊!为什么没来!为什么都不来?阿沅想着想着哭了起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灰尘进眼睛了。” 阿沅用袖口擦拭着眼角。可红了的眼睛和鼻子骗不了人。春竹抚上阿沅的手掌安慰道:“小姐别难过。春竹会一直陪着你的,永远都陪着!” “谁要你陪啊!” “让我陪嘛陪嘛!”春竹撒娇求着。 “行了。睡吧。” 阿沅扭身又朝窗外看了一眼,还是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叹口气,起身关上窗,朝床边走去。 虽然远了点儿,看的不清楚,可阿沅在窗口那一晃即逝的身影还是安慰了孝煜的思念之情,或者说,激起了他更强烈的思念。自母亲去后,他就只有兰姨和阿沅两个亲人了,他希望尽自己的全力照顾好他们,不让他们受到伤害,可现在,要保护兰姨,阿沅就必会受伤。保护阿沅,兰姨又会受伤。他很矛盾,若母亲还在,兴许还能跟母亲说说,商量商量怎么办。 第四日,孝煜起床时,头晕晕的,身体也觉着乏力得很。一摸额头,有点烫,看来是发烧了。 灵竹端着盆水进来,在盆里拧了快湿毛巾,过来替他放在额头上。 “先这么替您降降温。要请大夫吗?” 孝煜摇摇头。 “那一会儿奴婢出去为您抓点药。” 孝煜嗯了声。 阿沅身边这个丫头甚是懂事,这几日都是她在服侍,待人接物,皆妥妥当当,像是一早便知道一切都会没事似的。 头晕的厉害,没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额头上忽然冰凉袭来,难受的身子顿觉舒爽的同时,他也醒来。 兰姨把冰的毛巾在孝煜的额头放平又抚了抚,见孝煜醒来,道:“醒了。可觉着好些了?” “嗯。劳您挂心了。” 兰姨伸手掖了掖被角。“我没事。可觉着饿?” 孝煜摇摇头。 兰姨欲言又止。 “您……” “其实你……” 两人同时出口。 “您先……” “我知道,那件事一定没那么简单。你只管告诉我,我受得住。” “是孝煜的错。让您失望了。” “别傻啊,孩子。兰姨受得住,受得住。” 兰姨一脸坚定。 “您真想知道?” “我没事,说吧。” “是西院那位。” 兰姨忍着泪,“磊子可有参与?” “嗯。” 兰姨忍着呜咽,却没忍住眼泪。眼泪像决堤了般,喷涌而出。 孝煜伸手欲扶兰姨,无奈自己体虚,刚一起身,眼前就冒金星,看着就要栽下去。兰姨忙伸臂在身后扶住了他,为他垫上靠枕。 “您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我知道,我知道……” 自己的一双儿女给孝煜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兰姨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孝煜才好。 “我想了很久,最稳妥的办法,是我收了樱子。不知您……怎么想?” 兰姨闻言看着孝煜泪水再一次决堤,这次她没忍住,呜咽起来。孝煜若能收了樱子,那自然是最好的。可这样一来,孝煜两口子势必会生嫌隙,那是她断断不愿看到的。可孝煜不收樱子,樱子又该怎么办呢? “可阿沅能同意吗?” “阿沅……阿沅会理解的。” “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不好!没把儿女养好!” “不是的。不是您的错。是我的错。西院要对付的人是我,是我连累了你们,是我的错。” 兰姨哭着摇头。两人互相安慰了好一阵子,灵竹端着熬好的药来才止。 孝翊来看了生病的孝煜一眼,说他要去探望阿沅,问他可有要带的东西和话。听到“没有”后,闷着气自个儿走了。 等病好了,我会自己去接阿沅。要你带什么话什么礼物! 孝翊却扑了个空。阿沅不在客栈内。他又转而跑去芜柳居,阿沅果然在那里。 听到孝煜病了,阿沅心下一惊,正要出口问“可严重?”转而又想到现在在冷战,不能对敌人表示出关心,只淡淡地“哦。是吗?”了事。孝翊瞧她这样子,又想到出门前孝煜那神情,心中一万个不解,合着只有自己一个人着急,人家当事人都跟没事人一样! 其实阿沅心里早就担心坏了。病了?怎么病了?严重吗?一旁的初瑶瞧着会心一笑。 孝翊待得无趣,坐了会儿便走了。 “还装哪!” 闻言,阿沅斜看了初瑶一眼,瞬间泄气。 “担心就担心嘛,问问又不会怎样。” “就不想嘛!” “死要面子活受罪。” “好啦!你就别说我了。人家心里难受。” “郡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当是清楚的。还在担心什么?” “我自然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可……喝醉了……谁又知道呢?” 初瑶叹口气。“如若……我说如若结果真的是最糟糕的那种,你可有想过要怎么办?” 阿沅直摇头,摇着摇着眼泪就出来了,“不知道……不知道要怎么办……” 初瑶抱住阿沅。此刻唯有她们彼此的怀抱能给予安慰。世间女子多命苦。她原本以为阿沅找到了最好的归宿,看来也不过是妄想罢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连着几日不见阿沅来请安,王妃问及,侧王妃便将南院几日前的事告诉了王妃。这种事在王宫内院不少见,本也没甚稀奇,王妃生气是因阿沅因此离家出走,还没人知道去向。王爷登基的大日子眼见着就要到了,这时候要是被人逮着大做文章,言及府内淫秽不堪,女眷失德,这让新皇的颜面何存,她这个王妃的颜面何存!连孝礼那混账东西都知道这个时候收敛,一向稳健持重的孝煜怎会……越想越气! 王妃给孝煜下了死令。“明日傍晚前,晟郡王妃若还不回府,就让她永远都别回来了,省得污了我们安西王府的门楣!” 隔日,孝煜强打起精神,在灵竹和赵莆的陪同下来到凤来客栈。 开门后,一看是灵竹,春竹喜上眉头,待瞧见站在她身后的孝煜时,立马黑脸。她想直接关门的,可又不敢。 “是谁啊?”从里间传来阿沅的声音。好一会儿没反应,阿沅踱出里间,一眼便看见站在屋中的孝煜。怎么弄得?怎么才几日就这般憔悴了。阿沅心疼了,却不愿就此原谅他,只站在原地看着他,孝煜也这样一直看着她,过了许久,阿沅率先出口问道:“答案是什么?” 孝煜平静道:“完璧归赵。” 闻言,阿沅心口一松。连日来的恐惧可算是过去了。上前几步,来到孝煜身边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孝煜便把事情跟阿沅说了一遍。阿沅听后,随着一句“混蛋!”,一旁的桌子因着她用力的一拍,茶水壶,茶杯皆被震到了地上,摔个粉碎。 孝煜牵起阿沅的手查看可有受伤。倒没出血,可手掌却拍红了。“别每次气急了就拍桌子踹人的,看,自己也会受伤的。” “他为何要这样!怎会有这么可恶的人!” “他自幼恶作剧惯了,这种事在他过往的履历中根本不算什么。你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平日里能避开他就避开他,少跟他接触。” “要是让我逮着,非阉了他不可!” 阿沅满目怒火,要即刻爆发似的。孝煜将阿沅的身子摆正,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又说了一遍:“不要意气用事!听话,避开他就好!” “为什么呀!他这么欺负你,为何要忍气吞声?!” 孝煜这次直接抓着阿沅的下巴,阿沅被他抓得生疼,再看他的眼睛,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没有为什么!这世道从来就没什么公道可言,身处劣势,不能硬碰,便只能躲开。” “我不信!我不信这天下就无‘公道’二字!” 新仇旧账迟早是要算的,但不是现在。他怕孝礼伤到阿沅,他今次能对他做这样的事,难保日后不会对阿沅出手,他只是希望尽量减少这种风险。把手从阿沅的下巴上移开,改按着阿沅的肩膀道:“阿沅,这世间有很多的不公事,也许有你说的‘公道’,但在王府,在皇家,没有这两个字。闵孝礼太危险了,你想象不到的危险,我不想你受伤!” 孝煜眼中的担忧阿沅看的真切,意气过后,她才反应过来,孝煜之所以这般敏感紧张,过去一定受过不少昭郡王的欺侮。“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他以前是不是对你还做过别的更过分的事?” 孝煜垂眼无语,算作默认,“但我不想你知道。我怕……你会笑我,嫌弃我……” 孝煜说着笑了,看着却甚是凄苦。 阿沅抱住他,“你不想说便不说。我可以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笑你,嫌弃你的。” 孝煜回抱着阿沅,抱得紧紧的。 “那……樱子怎么办?”阿沅明显感到孝煜的身子一窒。她知道兰姨对孝煜很重要,自然樱子和磊子于孝煜而言也非同一般。 孝煜松开阿沅,看着阿沅的眼睛犹豫着,阿沅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你要收她?”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阿沅甩开孝煜环在腰间的双臂,退开去,她一直只知道兰姨对孝煜很重要,却没想到会重要到这般地步,竟不惜违背与她的誓言。“那我呢?” “我只是把她收在院中,我们还是我们,只是多了一个人而已。” “只是多了一个人……而已?你真觉得只是多了一个人而已吗?!” “阿沅!我们不会变,我们还是我们!” 孝煜想上前安慰阿沅,阿沅却一再后退,口中却不断哭着念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孝煜垂头丧气。来之前,他知道劝说阿沅接受这个安排很难。阿沅是个说一不二,眼中不容砂砾的女子,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不容半分掺杂。她现在的样子只不过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罢了。可他还是带着一丝侥幸来了,希望阿沅那一半的明理、洒脱能接受这个决定。他违背了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拿她的豁达做赌注,只是他高看了女人在情感中的豁达与宽容,再豁达宽容的女人,在感情上都不会豁达宽容到哪去! “阿沅。在我心中,我只认为我帮了兰姨一个忙,一个会压垮她的忙,再无他意。我希望你能理解。明日酉时前,我在府里等你。我先回去了。” 孝煜说完便走了,灵竹留了下来。 灵竹进来,看到阿沅颓坐在地上,没呜咽也没哽咽,只顾流眼泪。 “小姐。起来吧,地上凉。”灵竹扶阿沅起来,扶到桌边坐下。“灵竹知道您伤心,您别怪灵竹多嘴,其实,郡王这几日也很不好过。事情弄清楚那夜,郡王一宿没合眼,想必就是左右为难呢。本来昨日郡王就打算来接您回去的,不料昨日一早便病了,连床都起不来。今早一大早又被王妃叫去训斥了一番,敕令郡王找您回去,若明日酉时前您还未回府,就再不让您进府了。郡王这才拖着身子来的……” 阿沅的睫毛抖了两下,扶着桌角呜咽着。灵竹抚着她的背安抚。春竹进来,见此情景,眉头皱成了个大疙瘩。 阿沅一天水米未进,晚上小睡了会儿又醒了,睁眼到天亮。又倚着床头发呆发了半晌,灵竹来提醒,说快未时了。她知道灵竹言下之意。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这个问题她已经想了一天一夜。想来想去,始终舍不下。现在的情况比她起初想的那个结果要好得多。表面上孝煜违背了他们的誓言,可实质上他终归没有。她渴望十全十美,却也知世事哪有十全十美。樱子或许只是他们生活表层的一个小黑点,吸纳这个小黑点,让她待在她的领地,不入侵她和孝煜的生活就好。那样,她可以接受。可这个小黑点,真的能安心地待在自己的领地吗?真的吗?阿沅很不确定。 孝煜自昨日从阿沅这里回去便又病倒了,这次还新增了咳疾。咳了一晚上,咳得睡不着,反正本来他也睡不着,满心满眼都是白日里阿沅伤心的样子,他好怕阿沅不回来,很怕,很怕……可他又不能强留她。他做了选择,已经伤害她,他不愿再去强迫她接受,阿沅随性惯了,他怕逼得紧了,反而极则必反。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等啊等啊,不知为何,今日的时间仿佛过的格外慢,可他又怕时间过的太快,快的他没等来阿沅,便已到了晚上。神思涣散,心焦不已,不久便昏迷,口中还说着胡话,赵莆和兰姨瞧着心慌,赶忙去请大夫。 孝煜嗓子痒得难受,给痒醒了,醒来第一眼就去瞅一旁的窗户。天黑了,黑了,再一看,屋内一个人都没有,心口突然巨疼,疼的哭了起来。在屋子另一端取被褥的阿沅闻声赶紧抱着取好的被褥跑来,急声道:“怎么了?怎么了?是哪里又不舒服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孝煜抬头。不敢信地盯着阿沅看了好一会儿,阿沅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道:“傻了!”孝煜一把抓住阿沅晃在眼前的手,将她拉进怀中。口中不断念道:“是你!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真的是我!” “我好怕你不回来!好怕好怕!” “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第五十五章 改天换日 谢昂思量了一夜。眼下的局面既因自己失职而起,那结束这个局面也必须由自己来。错就是错,但错若能换得天下太平,那就错它一回。 西咸成嘉十年正月十六,安西镇北王闵修平继任新皇,西咸成平元年始。 安西王妃被封为皇后,安西侧王妃被封为俪贵妃,卫良人被封为顺妃,已故的韩夫人被追封为雍僖皇贵妃。 安西王府世子闵孝杰被封邗王,安昭郡王闵孝礼被封昭王,孝煜成了晟王,孝翊则成了翊王,除了邗王承继了安西王府的府邸,其他诸皇子皆新赐了府邸。 允贤郡主闵孝娴被封为岳阳公主,允妍郡主闵孝云被封为庆阳公主,允淑郡主闵孝薇被封为安阳公主,各自亦分封有公主府邸。 早上寅时初过,阿沅和孝煜就被叫起来,梳洗打扮、用早膳,然后坐车去往宫城。一天下来,阿沅连连喊累。孝煜因病未痊愈,经过一天的折腾,于夜间又发起烧来,后来不得已又连夜请了太医,直至第二日卯时烧才退下去。 樱子在院内廊柱处站了一宿,不敢进去,也不敢问任何人。春竹端着水盆出来,瞧见她,也没理她。兰姨看见,兀自走过去,“你怎么还在这里!”伸手摸了摸樱子的手,冰凉冰凉的,定是守了一宿。“不是跟你说了回屋去吗?”“我……我没事。”兰姨不禁叹气道,“回屋去!我一会儿去找你。”樱子踌躇着,没动。兰姨这次不得不加重语气,“你还想不想知道他的消息!?”樱子这才挪开步,一步三回头地朝自己屋走去。 阿沅正在喂孝煜吃药,孝娴来了。 孝娴和刘子戚于年前出发,日夜兼程地赶了一个多月总算在前日晚间到了永平府,赶上了新帝的登基大典。昨日她就瞧着孝煜脸色不佳,似有恙在身,今日早早地便从宫里出来探望。 “怎弄得?好好的人怎地这般憔悴?”孝娴记忆中的孝煜一直都是清俊沉着的模样,这次见到整个人却消颓不少。 “无碍。只是受了寒,过几日便好,姐姐不必担心。姐姐可好?” 孝娴抚着孝煜的手,笑道:“好。你放心。” “那就好。” 自那年姐姐痛失长子,他亲历她的悲痛,看她现在的样子,当是已经走出了阴霾。真是庆幸。 阿沅站在一旁看着姐弟俩叙旧,不由得想起曼泽曼兮他们来,想的入神,竟未听见孝娴的声音,孝煜喊她她才回过神来。 瞧见阿沅那回神一刻的呆萌样,孝娴不由得心生欢喜。“转了一圈,你还是成了我们孝煜的媳妇儿。真好!” 阿沅不解。“姐姐为何这样说?” 孝娴笑着看了眼孝煜。“你说。” 孝煜笑道:“还记得你在荣昌伯爵府见到姐姐那次吗?” 阿沅侧头回忆起来…… “姐姐那次见过你后回来就向母亲提议,要把你说予我做妻。可那时……很多事情尚不确定,母亲那时亦不知你我的情分,遂回绝了姐姐的提议。” 阿沅惊诧。仅一面之缘,当时的允贤郡主就看中了自己? “这就是缘分呀。怎么打都打不散的缘分。看着你们俩,倒是让我觉着,我们这个家还是有值得令人欣慰之处的。” 三人闲话了好一阵子,直到灵竹来喊阿沅。新府邸那边的管事来了。孝娴和孝煜两人又聊了会儿,用罢午饭后,于申时起身回宫去了。皇后娘娘两年多未见女儿,甚是想念,只让孝娴住在宫里,不让她回刘子戚所在的驿馆,连公主府也不让回。孝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公主府开在哪条街上,门朝哪边开。 回宫后本想去见见父王,自前夜回来都未能跟父皇说上半句话,怎料到了宜兴殿,遇见顾铭屠出来,两厢见过礼后,孝娴欲进去,却被顾铭屠劝阻,“公主殿下此刻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孝娴闻言,侧目而视,片刻后道:“还未恭喜大人,荣升督察院总督御史。” 顾铭屠道:“谢公主。” “对了。本宫那位妹妹向来任性了点儿,还望顾大人多担待。” “庆阳公主嫁与臣为妻,是臣的荣幸。臣自当礼敬公主殿下。” 孝娴抬抬眉,心想,看来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顾铭屠离去后,孝娴思忖再三,转身往后宫而去。 孝煜在府足足歇了四日,身子着实好了,阿沅才放他回了安防营。 新府邸那边主要是阿沅在盯着修整安置,顺利的话,下月月中就可搬进新府邸。新府邸位于与永清街临近的石坊路上,跟其他几位皇子的新府邸比起来,大是大,就是破败,遂整修费了番工夫。可当初就是因着它离何府近,孝煜才舍弃更好地段的府邸而选了那里。这样,以后阿沅想回家就方便多了。 不回家不知道。原来父亲已病了二十来日。阿沅责怪母亲为何不遣人来告她,母亲只道“无碍。大夫已经看过了。”父亲也总说“年纪大了,有个头疼脑热的很正常,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还总叫她别没事老往家里跑,这样不好。阿沅则辩解“新宅子就在附近,不远,很方便的,没事。再说现在都分家了,不像以前那样被管得死死的,如今我出入没人管的。”父亲只道,“那也不行。成天这样往娘家跑,传出去可如何是好。以后少回来!”父亲难见地动了气。 阿沅不解。回家还要被骂!真是没天理。孝煜安慰她,那是长辈为她好。结果被阿沅没好气地狠瞪了一眼。 孝娴这次回来仅待了半月便跟着刘子戚一起回松江府了。有了上次的事情,这次她不愿再分开而行,身在这边,心却都悬在松江府的一双儿女身上,恨不得立马飞奔回去。 孝煜为她送行。 “姐姐一路保重。有空时多来信。” “会的。……上次你说的事,姐姐明白你的难处。但身为女人,姐姐还是要提醒你,阿沅虽是个心胸开阔的女子,可毕竟也是女子,是女子,断不会容忍自己的丈夫身侧另有他人。若不然,只能说明一点,她并不在意你。眼下她是回来了,可那不等于她从心里接受了这个安排。此后漫长的时日,才是考验。你可明白?” “我知道这次伤了她,我会用我的承诺向她证明,一切都没有变。” 孝娴安心一笑,“但愿一切都如你所愿。就送到这里吧。回去吧。” “姐姐保重。” “你也保重。” 他们都未料到,今此一别,再见时,竟是五年之后…… 邗王没能从世子顺势晋升为太子,这点皇后和邗王始终心存遗虑。如今晋升国舅的林盛心思也与从前不同,时常在邗王和皇后耳边说着今时不同往日,还是要让皇帝早日立太子为好。下面的昭王、晟王和翊王可都不再是从前的王府庶子了,都是皇子,机会均等,不早点筹谋的话,恐失了先机。 林盛有了争储的心思,吏部尚书袁鸿也没闲着。 昭王自回到永平府,一直未有正经职事,近日袁鸿向皇帝谏言,让昭王出任兵部武库清史司一职。 俪贵妃和昭王对此安排都不甚满意。袁鸿苦口婆心地劝道:“当前皇上初登大宝,无意立太子。这个时候谁着急谁倒霉。因着从前的事,殿下在皇上心中的印象一直欠佳,要扭转这个印象,除了继续殿下自缅州回来后的行事作风外,需再做出点实绩来,方能彻底改变皇上对殿下的看法。殿下想去晋安王手下做事,立军功树威望,自然是好的,但不免过急了些。莫说皇上,就是晋安王眼下也是不会让殿下到自己身边去的。晋安王眼中的殿下跟皇上眼中的殿下不无二致,即便碍于身份,殿下到了晋安王身边,殿下也必然得不到真正施展的机会。所以呢,还是先从小事做起最为稳妥,让皇上、晋安王看到殿下的努力,改变的决心,那样才会有转机。邗王那边如今跟殿下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不同的是,他已经跑到了朝堂的中心位置。文事,不是殿下的领地,殿下好武事,皇上从前便是靠武事安身立命,生然对武事成就斐然者青睐有加,兵部的武库清史司虽是座小庙,却掌管着全天下的军械,从研发、制造、储藏到更换,全是这座小庙在经管着。殿下若能住进这座小庙,住好了,不仅会入晋安王的眼,入晋安王的眼就是入皇上的眼,还可透过军械的流动,窥得宫城、永平府、四境的动向,手里有刀,总比手中无刀的好。” 袁鸿苦口婆心,俪贵妃虽觉得还是过于委屈孝礼,可哥哥分析的条条有理,叫她同意不是,反对亦不是。幸得孝礼听后很是认同,未加犹疑,当下便领了兵部武库清史司的职。 新帝登基后,四境守军未变,还是延续前朝的编制,只是新设了大将军衔,由晋安王认领,统辖兵部和四境。昭王此前想去晋安王手下做事,就是抱着这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 兵部尚书闫朗听闻昭王殿下领了武库清史司一职,心里很不是味儿。这位昭王从前在他的兵部就待过,那作风着实令他日夜难安,好不容易甩掉这个包袱几年,怎地又与之牵连上了。从前昭王还只是个王府庶子,尚得小心应对,如今是皇帝亲封的王,却在他手下办差,这……让他如何处事啊……说是下属,他还不得供着……苍天呐!! 新府邸的修葺已基本完善,等到一应家具和摆设都安置妥当,便可入住。阿沅巡视完后又转道回家去看望父亲和母亲,却在离家不远时,看到督察院总督御史顾铭屠带着四名随从进了自己家。父亲如今只是一阶小官,与这位御史大人理应没有什么交集,怎地这位御史大人会亲自登门? 一心思索,连近前站了人,差点就要撞上都未发觉,还是春竹拽她衣袖才回过神来。看到近前所站乃何人后,阿沅神色倏然一冷,悻悻道:“见过王兄。王兄吉安。” “起来吧。为何一脸心事,可是出了什么事?说说,为兄为你解忧!”孝礼刚才和几位从前甚是交好的公子哥喝酒相聚,醉虽未醉,可浑身的酒气甚浓,阿沅不由得皱了下眉头,退后一步,此举惹得孝礼笑道:“啊哈,……为兄刚才高兴,多饮了几杯。弟妹勿怪!” 对着孝礼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身体,阿沅下意识地往后有退了几步,道:“无事。在想是该置办清雅一些的屏风还是艳丽一些的屏风。这等小事,就不劳王兄费心了。” “还是艳丽些好。”孝礼身子往一边倾斜上下打量了番阿沅道,“弟妹平日打扮得素雅,添置点艳丽的,会生动许多。” 瞧着孝礼那暧昧不明的神情,阿沅衣袖下的双手不禁攥成拳。这等轻浮浪荡之徒,真该好好教训一番才是!再想起樱子那件事,阿沅此刻只觉得有股火直往头顶蹿,怕是他再多说一句,她的拳头就会往他脸上招呼而去。这时,有人唤她。 孝煜骑在马上立在不远处,疑惑地看着这边。 “怎么还未回府?”孝煜自始至终都未看孝礼一眼。 “这就回。”阿沅回道。 “走吧。”孝煜牵起阿沅的手转身朝赵莆牵着的马走去。 “三弟如今是越发地出息了,连为兄都不放在眼里。为兄真是伤心呐。” 孝煜闻言顿足道:“昭王殿下福威盛隆,在很多人眼中都是不容忽视的存在。臣弟那微不足道的一眼,想必昭王殿下不会在意的。” “怎么办呢,为兄我还就挺在意你那一眼的。” 阿沅感到气氛紧张是先从孝煜拽着自己的那只手上传来的。那只手瞬间变得寒凉,拽得她有些疼。 “臣弟的眼向来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对于那些不想看的,它就是看不到。这个还请昭王殿下见谅,不是不想,是实在无能啊。” “三弟这双眼还真是稀奇。真是羡慕三弟,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自己喜欢的。若能摘下来,为兄倒想好好研究研究,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沅闻言,心口一紧,握着孝煜的手也紧了紧。孝煜知她所忧,反紧握了阿沅的手,让她安心。 “昭王殿下的好奇心素来非旁人可比,只是臣弟这双眼,您想摘下来,怕是要费一番心思了。” “不急不急,来日方长嘛!弟妹,你说是不是?” 阿沅觉着瘆得慌。此时她算是理解了孝煜为何一再让自己远离这个人。他真的让人害怕!打心底怕的那种! 见着孝礼离开,此番对话算是结束了,孝煜心口刚松了一下,岂料孝礼经过自己时,却附耳道:“樱子那丫头很是不错,好生照顾着,昂!”说完便怡然自得地走了。 阿沅只隐约听到“樱子”二字。不用猜也知是关于什么的,那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孝煜周身强忍的怒气已说明一切。 “今日怎么出来这么早?” “柴英又跟夫人闹矛盾了,说要替我值班,就早出来了。” 阿沅“哦”了声。 “去了新府邸,想着能见到你,回头一起回府。可你却先走了。” “那边已经置办的差不多了,我想着再过十日我们就搬进去,你看可好?” “你决定。” 阿沅会心一笑。她本想问问孝煜,樱子要如何安置,踌躇来去,还是未问出口。 自从孝煜跟她表明要收樱子,再到她回来,之后又是新皇登基,王府内各院搬迁,诸事繁杂,樱子的事便一直撂下了。就要搬进新府邸了,如何安置樱子,总要孝煜开口才好。事已至此,她已不比最初那般生气,可不介意也是骗人的。世间事,也许就是这般,总不能尽如人意。此刻握着的那只手,温暖真切,恁凭何种理由,她都不舍得松开。就这样,牵着手,穿过人潮熙攘的街道,一起回家,一起在那里共度余生…… 第五十六章 顾铭屠秘密查询天子诏的下落,历经近一月的焦灼,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自确定天子诏是去年祭祀礼时被掉包后,顾铭屠便秘密收押了当日前后所有可能近身或接触过天子诏的人员,严刑拷打了一拨又一拨,最终在宗正寺护送天子诏的管司的回忆中寻出了蛛丝马迹。 那日管司奉命将天子诏带往祭礼所在的日坛,直到典礼结束,都是照着章程严加看管的。典礼结束,管司护送天子诏出宫回宗正寺,中途有位公公来禀,说他们的礼杖落下了,一查,果然少了三支,因那礼杖长而粗实,一人恐无法搬动,遂遣了随行的四名侍役返回去取,管司和剩余的两名侍役继续往宫门而去,欲在宫门外的行车内等候,一同返回宗正寺。时值盛夏七月,酷暑难耐,空气中更无丝毫微风习动,行至崇华门,管司大人已大汗淋漓,燥热难挡,遂停下在门口的阴凉处歇息。这时皇帝身边的黄公公意外出现,慰问了番管司,还差人去备了饮水来交予管司润嗓。之后便道别。 管司的记忆中,置放天子诏的锦盒一直是在自己怀中的,片刻未离身。在狱里被鞭笞得浑身疼痛,口感舌燥时,脑海中忽然冒出当日在崇华门的一幕。随着饮水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套外衫。黄公公说管司的外衫都湿透了,穿着被别人瞧见着实不雅,还是换件的好。管司想了想也对,自己头上顶的是宗正寺,让人瞧见衣衫不洁,着实不妥,遂接受了黄公公的建议。也只有在换衣裳那一刻,存放天子诏的锦盒离过自己的身。他不确定是不是那一刻被人掉了包……顾铭屠却已嗅到了蛛丝马迹…… 自打先帝和先太后移居东茗殿后,黄兴和蔡昕也跟着一同过去伺候。顾铭屠带走黄兴后,顺便派人将东茗殿给看管了起来。先太后勃然大怒,斥责顾铭屠胆大妄为,以下犯上,岂料顾铭屠面不改色道:“微臣惶恐,不过微臣有必要提醒太后一下,太后最好省点力气祈祷您和先帝……一切安好……” 令顾铭屠没想到的是,没费什么力气,黄兴便招了。 原来那近乎仿真的天子诏竟源于龚子优曾经的一句戏言。 龚子优身体欠佳后有次应召进宫,向先帝提及了一桩轶事。前任宗正寺看管天子诏的管司因年事已高,早在几年前便告老还乡,其孙因临到科考之年,便未一同返乡,而是留在了京府备考。不料却卷入了一起盗窃案,面临流刑。老管司不得已拖着年迈的身子再次入京,希望凭着昔日的情分,能请动宗正寺的谢寺卿为他孙儿说说情,谁料,宗正寺的门房连给他通传一声的机会都不给。老人家在宗正寺外苦等了三日都未等到谢寺卿,昏倒在路边,龚子优当时恰巧路过,便将老人带回了府。老人请求龚子优施以援手,可龚子优虽挂着工部侍郎的头衔,却实在只是个虚衔。多年来,又只游走在先帝身边,与朝中、京中各位官僚,显贵并无交集,只叹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到宗正寺那班奴才的无情,不禁口无遮拦道:“有朝一日,那天子诏若不翼而飞了,看他们如何横!” 说者无心,听者留意。那之前,皇子皇女的流言屡禁不止,先太后和夷国公又一再在先帝跟前述及安西王的种种悖逆之举,加上那时龚侍郎的身体治了许久都不见好,诸多事情搅和在一起,使得先帝不得不开始相信先太后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对先帝来说,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与龚侍郎厮守终老。可达成这点愿望,却难于上青天。如今有了皇子的事,成功脱身怕是不能了,只能拿住一个紧要的东西,以便他日东窗事发,可保他和子优、皇子皇女性命无忧。无奈一直未能找到那个紧要的东西,直到听到龚侍郎这句话时,先帝心头突然一动:天子诏,对,天子诏,天底下再无比他更紧要的东西了。 先帝安慰了一番龚侍郎,许他会着人去帮助那位管司孙儿的事。先帝派了黄兴处理此事,却是带着另一番目的前往的。 那位年老的管司听到面前之人所言之事,吓得口中不断念叨:“不可!万万不可!这可是要诛九族的,万万使不得啊!” “你且安心描绘出来,保你一家老小性命无虞。你且看那里。”此人说着看向临近的阁室。那阁室留有两指宽的门缝,老年管司顺着此人的目光望去,待那门缝中人也看向他时,管司心下一惊,牙齿不禁打起颤来,随后那门缝就合上了。“此人可让你放心?” 那是皇上身边的黄公公。黄公公在此,想必是皇上的意思。可皇上要看天子诏派人去宗正寺取来便可,为何要他描绘一幅呢?实在是费解啊!可又不敢问皇上要描来做什么。 “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小人……小人……” “只是描个样子,就能救你的孙儿,还可保他科考高中,这笔买卖很划算的。” 此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的老管司渐渐放下忧虑,提笔描绘起来。黄兴拿到描绘图后不到一个时辰,老管司的孙儿就被放出来了,还得到翰林院修撰何如意的举荐,以何如意门生的身份参加了秋闱。 那份描样经由鬼市一位匠师的鬼斧神工,变成了一份足以以假乱真的天子诏。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匠师心血来潮,大发善心,从来不多出工的匠师竟然多做了一份,那份多出来的,被匠师冠名为——有备无患。 那两份假的天子诏在皇上榻下的木板阁中放置了近九个月,终于在祭礼那一日派上了用场。 真的天子诏后来被带到鬼市,连同一幅成惠年间齐州画家丁笑声的《春山夜行客》一起,交予了一位画匠,嘱其将天子诏藏于此画的夹层中。这位画匠技艺绝伦,送回的《春山夜行客》与此前的《春山夜行客》除了触感上略厚一层外,外观上并无二致。之后,先帝将此画赠予了何如意。 听罢顾铭屠的复述,成平帝久久未语。 若非先皇后宫中失火,皇子丧命,龚子优痛绝而亡,先帝疯了,这个时候先帝怕是正拿着天子诏在威胁自己……想来,还真是后怕,后怕啊!看上去优柔懦弱,沉溺欢愉的先帝竟有这等深沉睿智的心思,从前还真是看轻他了。 怎么偏偏找了何如意为他藏匿此诏?! 成平帝不解。顾铭屠也正因是何如意,未敢擅自出手,特意先来禀告,请示。晟王在皇上心中素来与其他皇子有所不同,他不敢冒然提审何如意,以免坏了晟王和皇上的父子情。 “何如意应早已发现那幅画中的蹊跷了。将家眷潜回老家,独留在此,想来早已做好了准备。……去吧。” 顾铭屠本是想讨个明旨的,结果没讨到。不过明确了一点,天子诏是必须取回的,无论涉及之人是谁。 鉴于何如意的身份,顾铭屠没有将其带到督察院的狱所,而是带了四名随从去了何府。 听到管家来禀,说督察院的顾督御史到访,何如意便心下了然,整肃衣冠出来相迎。 “顾御史来了。” “看来何大人早知本史会来?” “顾大人职责所在,下官已静候多时。请。” 两厢就坐后。顾铭屠道:“既然何大人知道本史会来,必然也知道本史为何而来。” “自然。” “那……大人可愿物归原主?” “非己之物,下官素来不愿据为己有。只是下官与人有约,会好生看管此物,不好违背先主人的重托。若顾大人让下官交出此物,下官需先确认几件事情,还望顾大人以诚相告。” “何大人请讲。” “先帝现下如何?” “疯痴不已。” 何如意心口一紧。龚侍郎去了,先帝必然伤心欲绝。他原只是想着先帝身子会不好,没想到竟已经疯了。先帝骗了自己,将自己置于这诛九族的境地,可一想到当年赠予《春山夜行客》时先帝那恳切的神情和言辞,他又心生恻隐。先帝一定是无人可托才托的自己。如今多少能明白先帝为何要这样做,只是……只是终归还是徒劳啊!唯有自己,深陷这泥潭,进退维谷。交出天子诏,违背先帝重托,实非君子所为;不交,累及家族亲眷,实非为人子为人父之责。天要绝我! “可否保亲眷平安?” “自然。陛下也不愿与晟王殿下父子失和。” “这是下官唯一的心愿,望顾大人体谅。” “何大人尽可放心。只要物归原主,此事,日后便不会再有人提及。” 顾铭屠素来是皇上的鹰犬,他所言定是皇上所言,虚假不得。只要能保阿沅平安,一家人平安,他便安心了。 “您稍候。” 何如意起身离开。片刻后手捧一盒子进来,放在顾铭屠面前,“请。” 顾铭屠打开盒子,拿出其中的天子诏。确认无误后,盖上盖子,起身道:“那就告辞了。” “顾大人慢走。” 何如意望着顾铭屠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这下该放心了。” “放心了。” 何如意和崔氏互相笑看着。他们等这一日等的煎熬,如今终于可以解脱了。 顾铭屠带着天子诏火速进宫。谢昂早已在宫中等候。 一声“假的”,让原本安下心的诸人再次将心提了起来,齐齐看着谢昂,道:“假的?!” “是假的。同宗正寺里那份出自同一人之手。” 皇上始终未语。脸色却已难看至极。诸人都憋着气,不敢大声喘息。 寻回的竟是个赝品!顾铭屠愤怒难忍!“微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朱越这时道:“此前还奇怪黄兴为何会那般轻易松口,原来早知我们会扑个空。” “会不会是……何如意那边做了手脚?”谢昂疑惑道。 “不会是他。去审黄兴!答案只可能在他那里!” 顾铭屠随即起身匆忙赶回了督察院。 先帝又玩了一回,而他们上当了,皇上不知不觉间被这个游戏激起了好胜心。他倒要看看,先帝还能怎么玩? 顾铭屠一回督察院就直奔大牢,对黄兴施以严刑。可黄兴却一再说,不可能!不可能!他亲自经手的,绝对不可能错!莫非……莫非是鬼市的画匠做了伪? 黄兴奄奄一息时,都还在说不可能!顾铭屠心急如焚,怒火难消,转身便带人趁夜跑去了鬼市。寻着黄兴口中所说的那位画匠,人未找到,倒是给自己引来了鬼市强保。那些强保个个目露凶光,一副亡命徒的模样,那时他才清醒过来,知道来错了地方。鬼市是个平行于 正规商市的存在,历来不受府衙管制,自有其生存之道,因从不主动向外发展,只接寻来的买卖,所以一直以来官府衙门也不怎么去管他们,只要他们不扰乱秩序就行。鬼市的买卖从来都是银货两讫,每一桩买卖都是从零开始,想买消息,先付银子。 声明只是来做买卖的,那些强保才渐次散去。可惜,他买到的消息再次说明,最初藏于那幅《春山夜行客》中的天子诏也许本就是假的。真的天子诏,怕是只有先帝本人才知道在哪儿了…… 败兴而归的顾铭屠回府时子时已过,一进府门,便听见崔孺人鬼哭狼嚎的哭喊声。心头不禁躁气上涌。 崔孺人被绑在廊柱上,闵孝云执鞭在她身上抽着。啪、啪、啪……听到的人无不身上的肉跟着一颤一颤的。 顾铭屠上前夺过鞭子,“深更半夜的,发什么疯!” “我乐意!你管得着嘛!” “大人救我!大人救我!”崔孺人见救星回来了,梨花带雨地求道。 “别以为现在成了公主,我就不敢拿你怎样!听着,在这府里,你永远都只是我顾铭屠的女人,仅此而已!” 孝云的手臂被抓的生疼,挣脱不开。他说这样的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却每次还是能成功激起她心中的怒火。“你也就只能在这里耍耍威风。在我父皇面前,你还不是跟条狗一样地卑躬屈膝,邀功请赏。别装了!骨子里的贱货,镶再多的金银铠甲,都掩盖不住那股子贱味儿!” 今日诸事不顺,本就怒火难消,闵孝云这番讥讽简直火上浇油。她瞬间就知道了后果。 被拽回房后,脖子被钳制着喘不上气,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时,身上一鞭一鞭的疼痛让她又活了过来。在疼痛也变得麻木时,耳边传来:“不想给我生孩子?我偏就让你生!让你痛不欲生!”孝云身体猛地一颤。使出全部的力气想把身上的人踢开,却怎么都使不出劲儿来,手臂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看着那人在自己身上为非作歹,肆意驰骋,任她再不愿,也唯有眼泪看她可怜,给她回应…… 卯时半刻,天刚亮,有人来禀,说何如意的府邸昨夜失火,何如意和夫人都葬身火海了。顾铭屠一时惊愕,反应过来后,直奔何府所在的永清街。 眼前的何府已烧成了一片灰烬。这到底怎么回事?顾铭屠脑袋里一团乱。 第五十七章 舍身献义 晨起,阿沅正在帮孝煜整装,灵竹急匆匆进来,到了跟前却只顾着哭,身子打着哆嗦。阿沅惊疑:“出什么事了?” “老爷……夫人……殁了……”灵竹噗通跪到了地上。 阿沅手中的腰带啪地一声掉落到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蹲下来,抓着灵竹的双肩焦急道:“殁了?什么殁了?” “老爷和夫人殁了……” “怎……怎么会……怎么会……” 阿沅起身冲出门。孝煜拿起阿沅的披风急忙跟了去。 “阿沅!上来!” 未加犹疑,阿沅将手递给孝煜,一个纵跃便落在了马背上,孝煜扯过臂弯里的披风,手臂一挥附在了阿沅身上。清晨的街上,得得得的马蹄声格外响亮,那般匆忙、急切,任谁听见都会在心间不禁猜测一二:又发生了何事啊? 只见眼前一片焦土,几处青烟。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一夜间就变成这样?不顾脚下艰难,阿沅在灰烬中穿行,脚下,裙角很快就变得脏污不堪…… 孝煜没去拦她,比起阿沅满心的惊惧和伤心,他此刻想的更多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前岳丈匆忙将家眷送回徽州老家,匆忙嫁女,只留自己和岳母在这里,这件事他一直觉着有隐情,阿沅虽未表现出来,可心里一直也是存疑的。今日之事,会不会就与那隐情有关? “何如意死了?!” “是。” “怎么回事?!” “自焚,意外失火,抑或有人纵火,尚无从确认。但从现场勘察的情况来看,自焚的可能性较大。” “自焚?为何?” 顾铭屠抬眼悄悄瞥了眼沉思的皇上,回道:“有没有可能,他知道那封天子诏是假的,心知躲不过,便自行了结了?” “持坐家中,一心等着有人去找他,是早就想好了结局的。他若知道那天子诏是假的,这般行事也说不通。一个假的东西,这般充满仪式感地交予……说不通……若不知是假的,他自焚又是为何?” “真的天子诏……会不会……被他一起烧了?” 皇上的眉间陡然皱起来。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先帝给他那幅画时,里面究竟藏得是真的天子诏还是假的天子诏,先帝最清楚。该去问问先帝本人了。” 顾铭屠早就有此意,只是皇上一直未有指示,他不好冒然行动。“东茗殿怕是不好问。能否请先帝到督察院问话?” “他如今待在哪里又有何区别。” “是。” 顾铭屠转身欲离去时,听到皇上道:“何家那边也留意着。” “是。”顾铭图犹疑了两下,又道,“晟王妃那边……是否也要留意?” “你如今做事倒是畏手畏脚起来了!” 顾铭图立即跪地请罪。“臣知错。臣一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办差,绝不辜负陛下的期许。” “下去吧。晟王妃那边留意便可,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臣告退。” 出了宫,顾铭屠直奔东茗殿,带走了先帝。先太后与之理论了半日,除了将自己气倒外,什么都未能阻止。此前黄兴被带走,至今未归,她不清楚顾铭屠在查什么,只是半生的宫廷生活让她的嗅觉异常敏锐,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一定是! 傍晚的彩霞映红了天际,大地染上了一层霞光,满载着柔情蜜意,连带着那片灰烬都似得到了抚照,不似白日里那般残破不堪。 孝煜抱着阿沅回府。她整个人很轻,像片羽毛般,稍微一点风就能将她吹跑似的。 “我昨日在家门口看到顾铭屠了。” “他去干什么?” “……不知道……” 孝煜眉头不禁皱起来。岳丈现在的官职根本用不着顾铭屠专程去查什么,他亲自出马,只能说明一点,事情跟父皇有关。他后背霎时一冷,“难道是父皇……” 阿沅觉出孝煜将自己抱得更紧了。她现在需要温暖,需要紧实的怀抱,她没有丝毫不适,连喘气艰难都让她觉得安心。 孝翊听闻何家变故后,赶去查看,唏嘘一番后,也转道回了老王府。 得悉阿沅睡了后,孝翊悄声问道:“她没事吧?” 孝煜叹道:“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一时半会儿怕是过不去。” 孝翊满脸担忧,“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失火呢?” 孝煜摇摇头。 “她自幼跟家人关系亲厚,这以后……可怎么办?” “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孝煜的声音和神情透着一股坚定,使得孝翊原本不安的心跟着也安定下来。看着三哥,孝翊不禁想起了韩夫人。三哥也算过来人了,体会自然不浅。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可怎么过下去,也是个问题呀。 “之前听阿沅提起,过几日你们要搬新府邸了。那现在……还搬吗?” 孝翊的言下之意孝煜明白。从前是因新府邸离何府近,方便阿沅时常回家。如今再搬过去,倒成了伤心地。 “这事再定吧。” 孝翊没再吱声。 没了家,父母的灵位和灵堂都不知该设在哪里。孝煜像是知道阿沅所忧所虑似的,早早地便安排好了一切。父亲在京中近十年,却是没什么友朋的。除了姑姑外,也就两三诗画道友,遂灵堂也不必铺张,孝煜在新府邸设置了灵堂,以备吊唁。他们还未搬进去,那里又离原来的何府比较近,算是各方面都比较妥当的。 初瑶、绍卿都来吊唁过,各自劝慰了阿沅一番。短短两日,阿沅便瘦了一大圈。孝煜心疼,却并未过多劝慰。这种痛,他亲身体验过,只有真的痛过了,才能过去。旁人的劝说,其实没用。 这几日阿沅都待在新府邸那边,孝煜偶尔会回王府拿些东西。每次回来时阿沅还跟他离开时一样,静静地守在灵前,可今天,灵前却不见阿沅的身影。下人回禀,说阿沅出府去了,却不知去了何处。 初瑶那里,荣昌伯爵府,家里,何家老宅,都不在,她跑去哪里了?孝煜四下里寻找,夜幕已下,华灯初上,却看不见阿沅的身影,心急火燎之际,脑海间突然冒出那日阿沅跟他提到顾铭屠曾去过何府。他心口猛地一紧,调转马头直奔督察院。到了被告知,顾铭屠不在里面。他又直奔顾铭屠的府邸。阿沅果然在那里,此刻正拿剑指着顾铭屠呢。 “今日我这府上可真是蓬荜生辉啊,晟王妃和晟王殿下竟相继大家驾光临。” 听到孝煜来了,阿沅手中的剑却没有丝毫要落下去的意思。阿沅进来时,先遇到的是闵孝云。她说找顾铭屠,闵孝云没当回事,反讥讽了阿沅几句,岂料阿沅直接将剑驾到了她脖子上,这才引出了顾铭屠,孝云被阿沅推向一边,没站稳,直接跌坐在地上。心里一直憋着火呢。看见孝煜来了,就撒向孝煜。“闵孝煜!你这王妃披麻戴孝地拿着剑跑到我府上来,是要作甚!?” 孝煜压根儿没理会顾铭屠的调侃和孝云的质问,径直走到阿沅身边,和声细语道:“原来你在这里,害我满大街找。”说着欲夺下阿沅手中的剑,阿沅却未动,连眼睛都没看他道:“我要问他几句话!”孝煜没再拦她。他知道,今日要是没个答案,阿沅是不会离开的。 “说,那日你为何要去何府?” 顾铭屠见晟王站立一旁,俨然一副,你看着办的样子,原本没当回事,这下却不能了。除了皇上,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挑衅他,甚至拿剑指着他了,这种感觉久违了,久违的令他厌恶,却又倍觉刺激。 “官事。恕卑职无可奉告。” “顾大人执掌督察院,而我父只是微末六品小官,何须顾大人亲自督办?” “禀王妃。卑职有个癖好,心血来潮时总是会做些出格、不合身份之事。去令尊府上,便是如此。” “撒谎!” “卑职不敢。王妃这般拿着剑气势汹汹地闯进卑职府中,难不成是认为令尊的过世是卑职的缘故?” “你敢说与你无关?!” “卑职发誓。卑职若与何大人的过世有一丁点关系,卑职,不得好死!” 阿沅被顾铭屠这番巧言令色气得不轻,指在他颈间的剑发了力,顾铭屠的颈间顿时现出了一条血痕。顾铭屠是出了名的狠辣绝情,谎话能说成真话,话说到这里已经到头了,再下去,事情就不好收场了。孝煜这次用手掌握住了剑身,很快那剑上就染上了血,阿沅原本还在倔强,见孝煜流血了,心里一紧张,手上就松了,孝煜趁机把剑夺回自己手中。 “你干嘛?!”阿沅心疼地捧着孝煜流血的手哭喊道。 “不疼。”孝煜笑着。 “怎么会不疼?这么多血……”阿沅说着撤下袖口的白布,毛手脚乱地先给孝煜包扎了一下。 “回去吧。为了找你,我大半日都没吃东西了,好饿的。” 阿沅看着孝煜,间歇看了顾铭屠一眼。那顾铭屠正饶有趣味地看着孝煜夫妻俩,接到阿沅那一眼时,笑了一下,却笑得异常诡异。 见阿沅没反对,孝煜拥着阿沅,向顾铭屠道:“今日打扰顾大人了。改日本王会专程致歉。告辞。” “王爷和王妃慢走,不送。” “慢着!你们当我这府邸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孝煜这次冷了脸,看着一脸怒容的孝云道:“今日之事叨扰公主了。内子尚在丧期,情绪波动难免,还望公主体谅,勿记嫌的好。” “她死了爹娘,就可以随意跑进别人家里拿剑伤人吗?!笑话!还有没有王法了!” “有没有王法?”孝煜冷笑一声,“那也不是你说了算!” “闵孝煜!你!本宫的母妃是贵妃,本宫是皇上亲封的公主!你说本宫算的了算不了?!” “本王也是皇上亲封的王,而本王的母亲是皇贵妃,公主忘了!?” “你!来人!给我把他们捆起来!” 下人们闻言正欲上前围攻孝煜和阿沅,一直看好戏的顾铭屠这时道:“退下!”众人又依次退了下去。 “你咽得下这口气,我咽不下!你少管我的事!来人!给我抓!” 下人们犹豫不前,不知道是该听公主的,还是听顾大人的。 “要抓人回你的公主府抓去!这里是顾府,我说了算!” 孝云气的身子站都站不稳,差点跌倒,幸好被边上的丫头扶住。 “王爷王妃,请吧。” 孝煜看了顾铭屠一眼,点头以示谢过,拥着阿沅离去。 “窝囊废!被人拿剑指着鼻子都不敢吭一声!贱畜!就是贱畜!” 顾铭屠猛地从丫鬟手中拽过闵孝云,连拖带拉把她带进屋里。屋里随即响起抽耳光的声音,接着鞭笞声,喊叫声,辱骂声,衣服撕裂的声音…… “麻烦了。” 孝煜拥着阿沅骑着马,忽然听到阿沅这句,回道:“现在怕了?” “不怕。只是连累了你。” “我也不怕。” 阿沅抬头看了孝煜一眼,苦笑着。一天未尽水米,嘴唇干裂到不行,她这一笑,唇上立即裂开一道口子,有一丝血渗出来,孝煜瞧见,低头将那血丝吃进口中,并用自己的舌头滋润了那干裂的唇口一番。 “别想那么多了,该来的总会来,别怕。” 此后几日风平浪静,并未有人来找他们兴师问罪,直到何家父母的丧仪结束,都没有,平静的异常,似那件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实际上那夜之后的隔日闵孝云便进宫告状去了。俪贵妃听后,立马传人去请孝煜和阿沅进宫,要当面责罚训斥。岂料传人的宫人刚出了紫宸宫,就被皇上身边的侍官唐棣给拦了下来,说皇上吩咐了,不许任何人去打搅晟王和晟王妃。宫人只好回了紫宸宫如实将唐棣的话回给了俪贵妃。俪贵妃心气难平,跑去向皇上哭诉。结果被皇上三言两语地给打发了,还警告俪贵妃和孝云,不许去骚扰孝煜两口子,一旦发现,严惩不贷。俪贵妃和孝云满心不服,又不敢违背圣意,各自回宫回府打骂下人来泄气。 隔日顾铭屠进宫时,颈间的那道剑痕引起了皇上的注意,他便将昨夜之事如实禀告了皇上。晨起着衣时他特意没有遮住那道剑痕,也比平日里早了些进宫,就是为的让皇上来做主。这件事发生在他的府邸,不爽是不爽,可总不能动皇上心尖上的人。即便要罚,也要由皇上来定夺。这样一来,将来即便出了什么不好之事,也于己无关。 顾铭屠离去后,皇上一人坐在宜兴殿中,思量着顾铭屠所述昨夜之事。 “经过昨夜,晟王殿下怕是已经起疑了,定会来找陛下问询一番。” “这该来的还是来了。” “晟王殿下一旦知晓了前后因由,也不知会怎样?” “他二十五了,也该担些事了。” 皇上一直说只要晟王殿下能平安度过此生即可,实则还是对晟王寄予了后望的。晟王重情,一时半刻,怕是难如皇上的期望。朱越心知,却不便再道。天家父子,历来关系淡薄,这对父子将走向何种境地,他也不知,可皇上口中所说的,希望晟王殿下只要平安度过此生,怕是也难了。即便皇上不对晟王寄予厚望,其他诸皇子也不会允许晟王平安一生的。如今何如意又牵扯进了天子诏之事,这是皇上的心症,一日不解决,便一日不宁。 第五十八章 醉言醉语 入驻新府邸前,樱子怀孕了。 这两个多月来,南院诸人言语间都回避提及樱子。孝煜虽已做了收樱子的打算,却一直未有具体安置。樱子有了身孕,迫得他不得不尽快落实名分。 王妃以下,属夫人衔最尊贵,需要皇后亲自颁诏册封,再经由礼部和宗正寺挂册,方能成事。这中间都需要王妃一一操持和接应,远非收个良人和孺人那般自行决断即可。樱子的事,其间详情皇后知晓,皇上虽未过问,想必也有人早在他跟前提过。即便没有此前那桩事,以樱子的出身,也断然是领不了夫人衔的。通盘思虑下来,孝煜最后以良人衔纳了樱子。 阿沅还未从父母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整日呆坐着,对诸事都提不起兴致。对樱子怀孕一事,孝煜纳她为良人一事,皆“哦”一声了事。春竹瞧着,又急又气,嘴上不免开河:“姑爷都被狐狸精给抢走了,您怎么还跟个没事人一样!”灵竹一把将她扯出屋子,小声责道:“你呀你!还嫌她心里不够苦,净逞口舌之快!老爷夫人走的那般突然,小姐还未缓过来,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可……”“行了!把嘴闭上。樱子的事早就定下来了,眼下只是明面上知会诸人一声。你以后对着她说话做事可不能再像从前了,知道没!”“难不成还得我伺候着她!”“从今往后她身份不同了,就算不顾及她,也得顾及着小姐。小姐好不容易才接受的这个安排,你可不能再给她添乱!”春竹气的跺脚,“气人!气人!气人!啊……!!!!”“你!又发疯!!”灵竹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拉到了别处。 春竹和灵竹在门口的嘀咕,阿沅听得不甚真切,但大抵也能猜出个一二。父母骤然离世,她心生疑惑。想及年前曼舒匆忙出嫁,祖母和秦姨娘也匆忙返回徽州,这些事如今想来,或许都与父母的离世有关。这几日,她满心想的都是这些。樱子一事,两个多月前已有了结论,眼下只不过公之于众罢了。至于孩子,又不是孝煜的,她犯不上吃错,也无心吃醋。 四月间,春暖花开之际,阿沅搬进了新府邸。父亲母亲离世后,孝煜曾问过她,可否要换个新住处。她知道他是担心新府邸离从前的何府太近,怕她睹物伤情。可父亲母亲的气息尚在,她能感觉到……他们一直在…… 自那日从顾府回来后,除了安慰,孝煜没再和阿沅就何家父母的离世谈过只言片语,阿沅亦是。他没谈及,是因直觉告诉他,此事与父皇有关。他不知该如何跟阿沅说。阿沅亦未谈及,兴许也有同样的猜测也未可知。两日后,他曾专程去拜访过柴恪。柴恪身为禁卫统领,有些话他不便直言相告,仅告知他,近两个多月顾铭屠和谢昂入宫的次数甚多,是过往的数倍。凭着这条不算消息的消息,孝煜推演之下,隐约觉着,或许与皇位有关。这个猜测半月后,便从成安王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 快八年了。自暄王叔离世,他被发配宁州后,他与孝铎兄长便几无交集。回到永平府这两年,也甚少见面。少时的同袍情义,随着悠悠岁月,也慢慢淡去。如今碰见,面上依旧兄友弟恭,可情谊早已不复当年了。 “近来诸事缠身,还未向兄长道贺,孝煜自罚一杯。”吃罢手中那杯,孝煜又自斟了一杯,“这杯,以贺兄长晋升,前途似锦。” “谢啦。”闵孝铎亦吃了一杯。 “领了新职缺,往后兄长就可不必常年外出,可在京府多陪兄嫂和孩子们了。” “是啊。这几年他们也不容易,是该好好补偿补偿他们了。” 两人说着又各自吃了杯酒。 “弟妹可好?” 孝煜微顿,“还好。就是话少了许多。” “何府突遭变故,她一时难以适应也属人之常情。过段时日就好了。你且放心。” “谢兄长宽慰。” “自去年始,这永平府就没个安稳,一桩事接着一桩,闹得人心不宁。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了。但愿今后都能平安顺遂。” 安定?平安顺遂?孝煜看着孝铎,心内狐疑。 “近日常梦见昔日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孝渊、孝偲、孝柘、孝翊、孝礼、你,还有先帝,虽然先帝并不常跟我们一起,可在梦里,大家却都是在一起的。真想念那个时候啊!” 一丝苦意在孝煜唇齿间蔓延。曾经携手相伴,共度春华的手足,如今远赴的远赴、履职的履职、残疾的残疾,疯癫的疯癫…… “世事浮华,不再有了,不再……有了…… 孝铎说着又饮一杯,又饮一杯,连番四杯下去后,孝煜看到他眼角的濡湿。孝铎兄长的感慨亦是他的感慨,长大,原来意味着分离,离别,愁怨,如果可以选择,真希望没有长大…… 今日天气晴朗,微风习习,坐在这城中的酒肆间,甚觉畅快惬意。不觉间,他们都喝高了。说话没大没小,没轻没重起来。 “你说,皇上都如愿坐上皇位了,为何……为何还跟先帝过不去。先帝都那样了,还不放心,还把他囚到督察院去,为何……为何呀?!” 孝铎兄长说的语无伦次,还哭了,整个人看上去很是难过不解。可孝煜却立马醒了,细嚼着他刚才说的每个字。 一直到孝铎兄长酒醉不醒,他们才散。 孝铎兄长所言,孝煜不确定他是有意吐露还是无意而为,不管是哪种,先帝被囚于督察院这个消息于他而言,如获甘霖。 自中枢阁和宗正寺拟定新皇由父皇继任后,先帝和先太后就移居到了东茗殿。东茗殿位于皇宫西南角,是主位宫殿中唯一一个不在宜兴殿轴圈内的,是成庆帝当年专门为身患顽疾的怡妃建造的寝宫,最宜静养。虽地处偏僻,其精致华美却堪比凤和殿、安阳宫、紫宸宫等皇后、太后的寝宫。周遭又造有诸多瑶池美景,闲暇时游乐怡情再好不过。自怡妃病故后,东茗殿就再无人居住。后世几代君王的妃嫔多有人想去居住,都未能如愿。如今先太后和先帝居于此地,倒是与当年怡妃的情形相似。先帝在此休养,岂非更好,为何要被挪去督察院那种地方。督察院是什么地方,那是个进去就出不来的地方! 白日里喝醉,阿沅还是头次见到孝煜这般。 “怎么白日里就喝酒,还喝成这样?!”阿沅扶着他在床边坐下,为他脱下外衣,卸下足履。 “巡防时遇见孝铎兄长了,许久未见,便喝了几杯。” “巡防时你不是从不喝酒吗?今日竟这般破戒,仅为叙旧?” 孝煜被阿沅戳了个正着。他确实不只为了叙旧。 夷国公当年与父皇暗地里相互掣肘,斗得你死我活。孝铎兄长曾经与夷国公有过交集,过从甚密也未可知。如今,先帝、先太后、夷国公一党已皆数败退,死的死,圈禁的圈禁,流放的流放,唯独孝铎兄长不仅毫发未损,还获晋升,由成安候变身为成安王,从礼部负责采办的事中晋升为礼部侍郎,这番扶摇直上着实令孝煜心生疑惑。本想借着闲聊几句窥出一二,岂料这位兄长掩藏极深,他竟分不清他哪句真哪句假。好在此番得悉先帝去处,也并非一无所获。 车马颠簸,成安王腹中之物上涌,越涌越厉害,终于冲口而出,喷了侍从一脸,车板一地。侍从强忍着那恶臭之气,脱下衣衫抹去脸上污物,正欲为成安王擦拭嘴角,成安王又吐了,好在这次他机警,及时躲开了。马车里此刻的气味着实令人窒息,侍从急喊车夫停车,同车夫二人将成安王拖下马车,另雇了一辆人力板车将成安王送回了王府。 连着吐了三次,胃里才好受些,脑子也跟着清醒过来。侍从见他醒了,喂他喝了醒酒汤。又备好了浴汤,供他沐浴醒酒。 今次他是专门去跟孝煜碰面的。此前一直甚少碰面,一是他在礼部负责采办,一年中加起来有超过九个月都不在永平府,即便不外出,长途跋涉地一趟又一趟,也都在府内歇息。这些年这般舟车劳顿,他的腿生了疾,一走远路,一遇阴冷寒湿天气,便疼痛难忍。纵有闲暇,也是顾不上的。二是那年岳阳公主于台州地界遇袭,他曾与孝煜交过手,也不知孝煜起疑没有。从当年父王冤死起,便注定他们不能再做兄弟,既如此,又何须再去做那些无畏的交集,淡漠了,未尝不是好事,免得日后兵戎相见时心中纠葛。 彼时的户部尚书李学儒和越州知州邢敏彦都非心志志坚之人,根本受不得严刑酷法,没多久便招出了夷国公。他怕李学儒咬出自己来,毕竟当年那次茶社约见,李学儒见过他。李学儒和邢敏彦是咬出了夷国公,但仅以证词是难以撼动夷国公分毫的,就算证据确凿,最多也就是结党营私的罪名,只会使其失势,并不能彻底使其偃旗息鼓。而自己一旦被供出,加上父王的罪,怕是在劫难逃,更何谈替父洗刷冤屈?为了保命,他祭出了那份连夷国公都不知去向的盟书。此封盟书祭出,夷国公被以通敌卖国罪下了大狱,处了极刑。 他同顾铭屠做了笔交易。除了那封盟书,右都御史魏远于狱中毒害赵乾的证据他也一并交给了顾铭屠,由此换得了一线生机。 有了这两样东西,顾铭屠一则立了大功,二则除掉了劲敌魏远,可谓全赢。在向当时的安西王陈述盟书经过时,顾铭屠说能找到盟书亦有自己的功劳,这番倒是送了他一个大礼,因着这份大礼,新皇登基后,顾铭屠位居督察院总督御史的同时,他亦被晋升为成安王,官至礼部侍郎。历来只有异姓王才会被赐双字,如成景帝时的绥业王朱毓堂、成惠帝时的颖川王董玄武,成庆帝时的淮南王韩子虞,他乃宗室亲孙,竟被封为双字王,实乃大辱!心中气愤却不能发作。刚躲过了一劫,如今又与赐赏,总归是往前了一步,已是大幸。这份辱他迟早会会回去的! 若非与顾铭屠有此渊源,他也不会有幸到督察院中一坐,这一去,也不会有幸听到衙役低语提到先帝。近月余,这么久,那定是被圈禁在此。先帝已然疯痴,本应在宫内的东茗殿静养,安西王也已登基,何须再为难先帝,将其圈囿于此呢?何如意又无故死去,有人曾亲眼目睹顾铭屠当日曾去过何府。这些困惑,想必亦是孝煜的困惑。孝煜已是皇子,亲王,何况又事关他那位王妃,他查起来比自己方便。由着他去查,定能从中窥出端倪来。 成安王抱着这番心思,孝煜自是不知。隔日孝煜便进宫,以关切先帝为由,请皇上允准自己去东茗殿探望,以此来探证先帝是否在东茗殿。 自先太后和先帝移居东茗殿后,皇上就严令,先帝和先太后需要静养,无诏者不许前往探视,违者以藐视圣意论处。 孝煜心知不能如愿,却还要请示,无非是想探一番皇上的反应。大抵是父子俩皆心知肚明,遂谁也没让谁如意。 “顾铭屠那边没出岔子吧?” “陛下是担心晟王殿下知道了先帝的去处?” “他没问顾铭屠为何去的何府,却来问先帝,这不奇怪吗?” “顾大人办事向来严谨,当不会出这等纰漏。” “还是叫他小心些。没结果前,一丝风声都不能走漏!” “是。” 朱越出宫后直接去了督察院,向顾铭屠传达了皇上的旨意。不管有没有走漏风声,为以防万一,顾铭屠连夜用哑士替换掉了看管先帝的衙役,并将原来的衙役一并处死。重新布防了密室机关和暗道,严令:近者,格杀勿论。 照这一月来的情形,先帝怕是要在他这督察院常住下去了,除非哪天天子诏自己现身。 派去徽州监视何如意一家的探子来报,也未有发现。若非事涉晟王妃,他早派人进何府去搜了,哪用得着现在这般投鼠忌器。 真是憋屈死了。 第五十九章 新府二三事 孝翊要成婚了。 原本孝翊和庐阳郡主府二小姐的婚事本应在去年十一月就该办的,可那时宫里正发生巨变,紧接着皇权更替,诸事繁杂,便耽搁了下来,这一耽搁就耽搁到了今年八月。 孝翊一直不喜欢这门亲事,遂一直跟没这茬事似的,事事高高挂起。 比起孝翊的“查无此事”,庐阳郡主府那边可谓极其重视。 孝翊如今成了皇子,获封王衔,有了自己的府邸,这是庐阳郡主当初强撸下这门亲事时万万没想到的,所以啊,总是在府里喜笑颜开地说道“幸亏当日没由着二丫头性子退掉这门亲事,要不然今日这等荣耀哪是我们赶得上的”。柳依依每次听见母亲这般赘述,就头疼的直翻白眼直叹气。她与那翊王都不喜这桩婚事,要真成了婚,能处得来吗?她真的很怀疑!很怀疑!! 孝翊也很怀疑。婚期越近,越是怀疑,越是烦闷。 “别拉着脸了。自打婚期定下,就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都三个月了,你不烦啊!” 孝翊怨毒地睥睨了绍卿一眼。 “说来,还是我跟你三哥不好,要不是我们,皇后当年也不会因着脸面上过不去,硬把你推了出去。都是我们不好。”阿沅有些自责道。 孝翊心里一直也有埋怨,可当年三哥和阿沅若没成,他心里也定是不快活的。怪只怪世事弄人!“不干你和三哥的事。是我自己懦弱,不懂抗争,结果也就只能这般,任人摆布。” “懦弱……”阿沅若有所思地低声喃语着,“是呀,人不能懦弱。懦弱了,就要受欺负。” 何家父母的事,樱子的事……一连串的变故,绍卿和孝翊知道阿沅伤心甚多,这半年来,都没在她脸上见过笑容,从前那个总是面带笑颜,明朗洒脱的女子不知去了哪里。刚才又说出那番感慨之语,怕是又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吧。 “那庐阳郡主府的二小姐我巡视时曾遇到过,看着挺好,听说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你想错了也未必。先不要一瓢子把人打死,这人跟人,得相处之后方能知晓究竟几何。别太早下决断。” “用不着!有些人一眼便知,不需要花更多时间去了解!” 阿沅和绍卿互看一眼,心知怕是劝不动了,皆暗自叹了口气。 “府内最近可好?”见劝不动孝翊,绍卿转而问阿沅。 “没什么不好。从前在老王府里,规矩多,这不让那也不让,着实憋屈。如今倒是自由了,却什么都不想做。时间仿佛也过得匆忙,常常早上起来,再一回神,太阳都下山了。真是恍惚。” “你呢,多想想喜欢的,就知道想做什么了。这一天啊,也就那么些时辰,过就过了,明日不又来一遍吗!” “明日复明日,又当如何?” “能如何!尽力开心着呗!” 孝翊笑着。这三个月,他的笑颜也是少见。阿沅和绍卿瞧见也跟着笑了。 孝煜回来时看到的即是这幅景象。阿沅笑着,是她昔日里的笑容。他看着看着,竟看痴了。樱子身旁的丫鬟这时来请他,说樱子请他过去,他都没反应过来。待阿沅、孝翊、绍卿听见声响齐齐看向这边时,才回过神来。可惜了,好好的氛围,被那丫鬟一句话扫的丁点儿不剩。 待孝煜的身影跟着那丫鬟离去后,孝翊道:“一直没敢问你,处的可还行?” 阿沅知他问什么。自搬进新府邸,她一直无甚心情,甚少出房门,出了也是到演武场练会儿功,樱子有身孕,大半时间也在屋内待着,出来也是在自己院里走走,晒晒太阳,平日里甚少有机会见到。都是管家来禀府内诸事。兰姨如今跟樱子住在一个院里,是樱子院里的人,也甚少上前头来,遂一直相安无事。孝煜每隔五六日会去樱子那里看看,却从未留宿。府里新添的几个丫鬟小厮私下里议论着,王爷为何从不在郑良人处留宿。有人辩道,郑良人如今有了身孕,需要安心静养,王爷那是体恤良人,哪是不疼的。久而久之,这些议论声传进了樱子耳中。早前是做好了心里准备的,可真面对此等蜚语,心里难免不快。今日就是又受了下人们的闲言碎语,心中憋闷,遂派了身边的丫鬟菊香去前头守着,王爷一回来便请过来。王爷平日里一回来都去王妃屋里,樱子不敢去王妃屋里请,想见时都是用这个笨方法,等到王爷一回来直接请过来。 “她甚少出来,没怎么见过。” “相安无事便好。” 阿沅给了他个笑脸。可孝翊没觉出什么笑来。 这个话题跟阿沅不好谈,除了刚出事那会儿绍卿跟她谈过,后来便再未提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终究是不好插嘴的。 孝煜回屋时,已不见了孝翊和绍卿,“他们人呢?” “回去了。” “还想着一起吃晚饭呢。” “留了。都说有事。” 孝煜哦了声。 “现在传晚膳?”阿沅帮孝煜脱下外衣道。 “先歇歇。” 阿沅伸手给他倒了杯茶,递给他。孝煜接过,却未放开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凉?”现在可是七月底八月初的盛夏,旁人都热得要冒烟了,阿沅的手却冰凉凉的。 “无事。我的身子素来寒凉。” 从前阿沅的手脚就比旁人凉一些,可也不似现在这般寒凉。何家父母的事,阿沅一直未曾放下,这几月来饮食就寝都不大如前,人消瘦了,精神也不济,他看着心疼,除了劝他多吃饭多睡觉,无事时就回府多陪陪她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令她宽心。何家父母的事,自三个月前成安王告知他先帝在督察院,他进宫试探了一番父皇后,便再无进展。这几个月,风平浪静,静的他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他想跟阿沅分享自己的疑惑,却又怕跟阿沅分享,他怕事实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可怕。 “现在是盛暑时节,这般凉也属罕见。明日请大夫来瞧瞧?” “我没事。没觉得哪里不舒服。” “阿沅,我不想你有事。” 孝煜说的郑重,阿沅不忍弗他意,遂道:“好吧。” 第二日,孝煜没有照常日那样去安防营,盯着大夫来瞧过,问清楚了情况,才动身离去。好在只是胃部有疾,加上阿沅本身身子阴寒,进食又少,遂体感寒凉过甚。 阿沅吃过药,躺着休息,迷迷糊糊间听见喊叫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她悠悠转醒,披上外衣出来。灵竹瞧她出来,急忙赶上前来为她将颈间的披风带子系好。 “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 “郑良人的哥哥来看良人,像是拿了良人屋里什么东西,惹得良人痛哭,兰姨打骂,从那院都追打到前院了。” 因樱子那件事,阿沅早已对兰姨这个儿子失去了耐心。听罢,心中不禁冷笑。抬步朝声音所在的方向走去。 兰姨毕竟上了年纪,哪里是年轻小伙的对手,气喘吁吁地骂着,手上的笤帚就是落不到人家身上。磊子像逗猫遛狗一样遛着他母亲,阿沅看着着实来气,精神虽不济,但习武之人脚下素来不缺力气,一脚就把磊子踢倒到一边。磊子受疼,哇哇地哼唧着。随后几个小厮过去把他驾起来,驾到阿沅跟前,并从磊子身上搜出了两只翡翠玉镯,一串玛瑙珍珠项链,都是樱子正式被收为良人后,阿沅作为主母赠送的。 “王爷允你时常回来,是让你与母亲和妹妹叙旧的,是顾念旧情,不是让你回来打砸抢的!你若抱着这样的心思,日后也不必再回来了!” 磊子一听不让他回来,急了,“王……王妃,王妃,小的知错了,是小的错了,小的知错,下次再也不敢了,不敢了,求王妃宽恕,求王妃宽恕……” 兰姨见状,又羞又臊。经过樱子的事,她已没了脸面在阿沅面前求取什么。可这双儿女,再令她失望、伤心,她也无法坐视不理啊。“王妃,您就宽恕他这一回吧。他下次要是再敢,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俗话说,不堪僧面看佛面。心里再气,也得顾及着孝煜。阿沅转身将手中的镯子和项链交给兰姨,“您收好。”再抬眼,看见樱子在丫鬟的搀扶下也过来了。她已有五个多月身孕,腹部很明显,阿沅突然觉得心口发涩,上不来气,转身又到磊子跟前:“记住你的话,若再有下次,就别想再踏入王府一步!” “不会了不会了,小的不会了。” “松开他。” 阿沅在灵竹的搀扶下又回了屋躺下。也不知是被气着了,还是那大夫开的药在作祟,她浑身隐隐作痛,脑袋也晕乎得厉害。 孝煜晚上回来时阿沅还未醒来。听灵竹说午膳也未进,孝煜担心的眉头锁了起来,伸手按着阿沅的额头,似有些热。阿沅睡得好像也不安稳,眉头皱的紧紧的,口中也在胡乱喊着什么,貌似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像是发烧了。去请大夫来。” “大夫已经看过了。说不是发烧,是药在起作用,王妃正在把寒气排出体外。” “是吗?”孝煜担心的又握了握阿沅的手。手上不凉了,还出汗了,兴许真如大夫说的,正在排汗。 “听说磊子白日里来了。” 这个春竹!灵竹在心里又数落了她几句。 “是。” “还在府内大声喧哗?” “不过与家人嬉闹几句罢了。” “灵竹,言语谨慎是好事。可过于谨慎,就不好了。” 灵竹闻言羞愧。“郑良人的哥哥顺了良人屋里的东西,兰姨发现了,跟他理论了一番。” 孝煜起身,在一旁的桌前坐下,叹了口气,“恶习难除!吩咐管家,以后不许他再进府!” “兰姨求情,王妃已经允了兰姨……下不为例。” “他还在府里吗?” “在。” “去把他带到书房。” “是。” 自打进来,磊子就就觉得头顶直冒寒气,虽未抬头瞧上一眼,也知王爷此刻心情定然不佳,后背和手心不禁冒起了冷汗。战战兢兢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王爷道:“去银器铺时,你是怎么保证的,安分守己,踏实做事?这才过了半年,就忘了?” 磊子不由得一哆嗦,请罪道:“王爷恕罪!小的一时迷了心窍,手痒,下次不敢了,不敢了!王爷您就饶了小的这次吧!” “偷拿铺子里的钱去赌不够,还偷进了王府里,你是觉得本王拿你没办法,还是本王不敢把你怎样?!” 磊子身子一紧。他偷拿铺子里的钱去赌,第一次输了,第二次本想赢回来把偷的钱补上,结果第二次又输了,又偷拿,结果就一直没补上,还被赌坊的追债,被铺子里的掌柜驱赶,无奈之下才进府来看看能不能顺点值钱的东西拿出去当了换点钱,好度过眼下的难关。谁知母亲和樱子那死丫头一点都不可怜他,愣是让他一个字儿没落着,还挨了王妃一顿打,现在又被王爷训,真是倒霉到家了。哎呀! “小……小的……小的知错了,知错了,请王爷开恩呐!开恩呐!”磊子连连磕着头,头在地板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孝煜看着,听着,丝毫不为所动。自樱子那件事后,他便不敢再把此人留在府中。若非兰姨,他早处置他了。“错哪儿了?” “错……错在不该擅自拿了铺子里的钱,还有……还有不该顺府里的东西……” “还有呢?” 磊子急的猛眨眼,“还有……还有……还有不该贪赌……” “还有呢?” 磊子额角冷汗浸满,“还有……还有不该让母亲和妹妹受累?” “还有呢?!” 磊子张着口,急喘气,搜肠刮肚地想啊想,实在是想不出来了,支吾着:“小的……小的……小的……” “错在不该惊扰王妃!惹王妃心烦!” 孝煜这句话说得格外重,磊子听着心惊肉跳,匆忙磕头认罪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对不起王妃!对不起王爷!求王爷王妃饶了小的!” 一直憋着气的孝煜,此时才呼出口气,觉得好累。“既然城里你不愿好好待着,就去城外的庄子上待着吧。好好看看一食一饭,一钱一文来的有多不易!收起你那手痒嗜赌的毛病,若再犯,本王就剁了你那双手!” 磊子吓得哆嗦了下。去城外,荒郊野地的,能有啥盼头,心里百般不愿,可也不敢违逆啊,度过眼下才是最重要的,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是是,小的记下了记下了!谢王爷开恩!谢王爷开恩!” “赵莆,带他下去!” 赵莆把磊子从地上拎起来,拉着他出去了,连夜派人直接送去了城外的田庄上。 孝煜在书房又待了好一阵子,想了些事,出来时,发现灵竹立在院中,望着屋顶。孝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阿沅在那里。孝煜接过灵竹手中的披风。 孝煜悄默声地来到阿沅身边,将披风给她披上并系好。 “你看。天边多美。” 夏日深夜的天边,隐隐地泛着白光,云流和云块受其普照,变成了黑灰相间的灰黑色,在涓涓的流动间不断地幻化成不同的形状,有的流进了新的云块,有的兀自飘向了天际,也不知会飘向何处,或许在眼睛不能及的地方又重新找到了新的归宿…… 孝煜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嗯,很美。”说完扭头看阿沅。从前阿沅眺望天际的时候,神情是雀跃的、向往的。此时的她,是平静的,眼角带着一丝忧愁和迷茫。孝煜心间不经意之际划过一丝惊澜。 他从前其实不大理解阿沅为何总喜欢待在房顶上,以为那只是她贪玩的缘故,此刻他有些明白了。当站在房顶时,心中会莫名地疏阔,伸手就能够到远方似的。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第六十章 宫宴 父母丧仪结束后,随灵车一起回徽州老家的,还有阿沅的一封家信。等了三个多月,终于等来了回信。读罢,阿沅泣不成声,连着守在一旁的灵竹和春竹也跟着哭个不止。信中提及祖母因伤心过度,身子有过一阵不适,好在眼下已渐好。信中又言及曼泽、曼兮他们,除了为父母骤然遭遇不幸感到痛心外,皆一切安好,阿沅心中所忧这才有所缓解。 孝煜赶到翊王府时,正赶上拜天地,四下里瞅了瞅,没见着阿沅。等这边礼一成,同孝翊添喜几句,便径自去寻了。遇到绍卿才知,阿沅身子不适,在后院歇着呢。 “怎么回事?”见是自家王爷,灵竹回道:“王妃说身子乏,来了翊王府后没多久便歇下了。” 这几日晚上回府,阿沅都是早早便歇下,夜里睡得也算安稳,就是胃口依旧不大好。他想着许是前段日子阿沅劳心伤神没睡好的缘故,遂才嗜睡。 孝煜在阿沅身边待了约莫半个时辰,就被绍卿拉去灌新郎酒了,直到宴席结束,阿沅都未醒,回府时,还是孝煜抱着她上的马车。许是睡饱了,又或许是马车颠簸的缘故,阿沅醒了。醒来映入眼帘的就是孝煜满目怜惜地看着自己。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就这样也看着他,直到孝煜打破沉默:“这么看着我,不认识为夫了?”“怎么会。你这么好认。”阿沅的嗓子有些沙哑,孝煜的手掌在她脸颊上摩挲道:“饿不饿?”“饿。快饿死了。”孝煜一笑,“就快到家了,再忍会儿。”“哦。”自何家父母离世后,这是他们这段时间以来最舒心的一次相处,孝煜抱着阿沅的手臂不禁紧了紧。 又是一年中秋,各王府贵胄都进宫参加宫宴去了。孝翊因新婚,夫妇俩受到的恩赏最多。宫宴进行过半,皇上和晋安王先后离去,而后孝煜被请进了宜兴殿。 自先帝疯痴后,西蜀便蠢蠢欲动,一再寻衅滋事,扰得渝州、黔州地界军民难安。南境守将孙荟病故后,一直是其长子孙柏年在代父行职,这孙柏年为人刚正,行事磊落,遇事却优柔寡断,缺乏谋略,实非将帅之才。面对西蜀几经挑衅,皆应召无力,长此下去,怕是要助长了西蜀入侵的气焰,生了战事也未知。放眼眼下朝中,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替代孙柏年,看来看去,晋安王看上了孝煜。可孝煜是皇上心爱的皇子,他钟意归钟意,还是得征得皇上同意,孝煜点头才成。 孝煜看罢晋安王叔递过来的军情奏报,道:“西蜀看来野心不小。大有扩疆拓土之意。” 皇上和晋安王闻言面上均露欣慰。这军情奏报信息极简,概述略要,孝煜竟从中看出了要点,实属难得。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阻击?” 孝煜抬眼看了晋安王叔一眼,道:“此乃军政要事,孝煜不敢置喙。” “无妨。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孝煜踟躇道:“唯有一战,方解此患。” 皇上一直未语,此时道:“渝黔两州与西蜀交界带山峦横亘,于我们来说,难守亦难攻,如何战?” “请君入瓮。” “请君入瓮?如何请?”晋安王疑道。 “西蜀想要黔渝江一带,我们便趁机向其索要蕉城。以交易之名,行伏击之实。” “他们怎会上这当!不行!不行!”晋安王叔摇头否决。 “直接谈自然不行,所以才要一战……” “然后再来个声东击西……” 孝煜未吱声,神情却表明晋安王的猜测没错。 “黔渝江流经斐济、大阏、冼国,夺了这个地方,西蜀的货船日后就不必再受我们关卡的制约,收益势必剧增,这对西蜀的国力和兵力来说举足轻重。于西蜀而言,眼下是夺取这个地方的最佳时机,他们等这个时机怕是已等候多年,断不会这般轻易放弃。比起黔渝江一带,蕉城对西蜀来说,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以一个不重要的城池换取一片沃土,任谁看,都是一笔甚是划算的买卖。可晋安王还是疑惑:“可西蜀未必愿意拿蕉城来换啊。别忘了,蕉城一旦归我们,除了扫除我们与北越间唯一的障碍,同时也等于向我们敞开了西蜀的北门户,西蜀怎可愿意?” “西蜀自然不愿。可眼下西蜀国力虚乏,民众焦苦,又饱受北越侵扰,纵是不愿,总要取舍。再说,蕉城一旦归了我们,我们会瞬间成为北越第一个需要防范的存在,这无形中也解除了西蜀的外患压力。” 晋安王看着皇上。孝煜此番言论已不单单是兵法策略,更涉及到治国疏略,不仅晋安王心生讶异,连皇上都心头一震,从前只知这孩子爱文好武,没想到竟有这般治世之才。 “此法甚是冒险,一旦失败,后果……很严重。” “儿臣明白。” “那,你可愿担此职?” 孝煜一惊,他原以为只是问问他想法的。 见孝煜犹疑,晋安王道:“这请君入瓮,你不想亲自施展施展?”见孝煜尬笑,还是未语,晋安王急道:“你说你有这带兵打仗的本事,却天天跟那柴英混在安防营,能有什么出息!这不大小用吗?!” 孝煜被晋安王叔怼得不知说什么好。带兵打仗他是喜欢,可今夕非同往日,就是他想,也得皇上允准才行。现在倒是个时机,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去做真正想做的。可脑海里闪过了阿沅,行军打仗,生死难料,他犹豫着…… “不必现下答复。但不要拖太久,形势不等人。” 皇上如此说。孝煜回是。 事情没有结论,晋安王不爽,憋着气,一会儿看看皇上,一会儿看看孝煜。 出了宜兴殿,孝煜便看到孝翊和翊王妃,见二人神色慌张,急问:“出了何事?!” 孝翊和翊王妃便将宫宴结束时发生的事情陈述了一遍。 宫宴上,继皇上、晋安王、皇后离去后,各位王爷、太妃、郡王也相继离宫回府去了。宫宴上就只留下了俪贵妃、庆阳公主、昭王、昭王妃及其子女,晋安王妃和阿沅几个。阿沅原本兀自喝着酒,庆阳公主这时道:“晟王妃看着不怎么高兴啊!也是,此乃中秋之夜,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至亲不在了,这日子过起来,也着实苦了些。” 阿沅没理她,兀自又斟了杯酒喝着,全当没听见。孝翊此时道:“二姐还是这般喜欢玩笑。这有些玩笑私下里开开就行了,没必要拿到人前来。” “这成了亲果然不同啊!都学会数落长姐了。翊王妃了不起啊!” 孝云冷呲呲的。柳依依顿时从坐着的蒲团上起身,俯身请罪道:“王爷今日高兴,多喝了两杯,言语间多有冒犯,还望公主见谅。” 这翊王妃倒是个识大体的,知道服软。闵孝云轻笑,对着孝翊道:“孝翊,你这王妃娶得不错!” 孝翊闻言把头偏向一侧,端起酒闷喝着,就看到跟个没事人一样坐着的阿沅。心里不禁有点气,他为她鸣不平,她却事不关己,只顾自己喝酒。气的又把头转过来。柳依依瞧着他这一番举动,不经意地翻了个小白眼。 阿沅本以为这场不大不小的口舌之争就此熄火,没想到闵孝云又来了。 “听说三哥快要做父王了,晟王妃,不知你那府里的良人何时生产啊?” 阿沅闻言,收紧了手中的杯子,一抬眼,便看到斜躺着身子一脸看热闹的昭王,心里一股明火顿时上涌。 孝翊看着阿沅,知道她现在在压火,心里不断祷告着“忍住!忍住!千万忍住!”为了熄火,赶紧脱口:“听说十月底就生了。二姐这么想知道,难道想提早准备贺礼不成?” “都是一家人,这要添子添孙了,可不得提前备着。你这个做叔叔的,可得好好备份大礼才是!” 孝翊嘴角抽搐,尬笑着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是他这话音刚落,闵孝云又道:“我们的礼自然得备着,不过再大也不能越过晟王妃去呀,好歹晟王妃是当家主母,这礼自然是得备最好的。” 晋安王妃一直默默地听着,此时笑着对阿沅道:“这晟王殿下成婚时日也不短了,晟王妃也得加把劲,早日为晟王殿下诞下个一儿半女才是啊!” “不过,这主母尚未有孕,底下的人倒先孕了,也着实挺让人闹心的。” 闵孝云这句话说完,昭王妃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忍了。“公主定然深有体会。近来我确实为此挺闹心的,正想着要不要向公主讨讨经呢!不知公主可否分享一二?” 原本还故作轻松,调笑阿沅的闵孝云,此时面带愠色,声音也跟着冷了下去,“本宫是公主,横竖不过一下人,有何可忧的!” “哦……也对。公主乃千金之躯,伸手可摘日月,俯首可踏蝼蚁,想必连顾御史都在您面前俯首帖耳,瞻前马后,区区一个孺人,确实不足为惧。” 自打上次这何曼均闯入顾府,瞧见她与顾铭屠平日里的样子,闵孝云便一直心怀忧愤。那次本是她何曼均做错事,本想借机惩戒一番这个眼中钉心中刺,不料却被父皇包庇,今日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任她羞辱她,鞭斥她,此刻也不会有人拦得住她。 闵孝云想起那夜孝煜和何曼均离去后,顾铭屠对她的折磨,心里越想越气,若非那夜没有准备,她也不会怀了顾铭屠的孩子,如今日日被他派人盯着,生怕她做出任何不利于腹中孩子的事情。“这么多年,你这牙尖嘴利倒是一点没变!那夜的事,还没完!” 闵孝云咬牙切齿地说着。她已怒了,只是碍于在宫里,也在忍着。“是没完。有机会,还会去府上拜会的!” “你!”闵孝云怒目圆睁,显然已经气到了极点。紧接着她眉头紧锁,脸上现出痛苦之色,手捂着肚子,直喊“疼!”俪贵妃和昭王妃见状,赶紧跑到她身旁扶她,没一会儿就见有血水从闵孝云的裙底下渗出来,俪贵妃一看不好,大喊“传太医!传太医!” 阿沅见状,一时也傻了,不知如何是好。柳依依和孝翊也呆立一旁。 俪贵妃陪着孝云去内殿前,吩咐了侍卫,扣下宫宴场中所有人。不到半个时辰,俪贵妃满眼含泪、满面怒气地回到宫宴上,抬手就给了阿沅一巴掌,那一巴掌扇得阿沅眼睛直冒金星,嘴角开裂,血从嘴角流出,好在她还有意识,及时挡住了俪贵妃的第二个巴掌。 “你个贱妇!你还本宫的外孙!你还本宫的外孙!” 在场的人一边拦着俪贵妃,一边这时才明白过来,闵孝云流产了。 孝翊看不过去,辩驳道:“二姐孩子没了,我们也很难过。可这不关晟王妃的事!晟王妃一没碰过二姐,二没近过二姐的身。俪娘娘可不能冤枉人!” “本宫冤枉她!要不是她与孝云逞口舌之争,孝云怎会气到气血攻心,以致流产!不是她害的,是谁害得!” “俪娘娘!明明是二姐一直在逞口舌之争,怎能赖到晟王妃身上!?” “你给本宫闭嘴!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一伙儿的!来人!抓起来!都给本宫抓起来!” 几名侍卫说着就来抓阿沅和孝翊的手,可侍卫刚一近身,就被阿沅一脚给踢飞了。俪贵妃见此,更气了,口中念道:“反了!反了!拿下!全部拿下!”这时宫宴里的侍卫越来越多,顿时打成了一团。 昭王从内殿回到宫宴上看到就是一团打斗。孝翊自知这是在皇宫,近身的侍卫他基本没打,只是有意地躲避着捉拿。晟王妃却全然没有这丝顾及,将近身的侍卫一个一个放到。从前就听说过孝煜这个王妃会武功,却从未见识过,今日一见,身手倒是不错。看热闹归看热闹,但不能只看热闹,再这么闹下去,大家都脱不了身,这才走到气愤不已的母妃身边,抚着背安慰道:“母妃息怒!小心气着了身子。孝云……这事不能再闹下去了,回头闹大了,我们都脱不了身。这晟王妃,您罚她在此跪到天亮解解气就行了。” 俪贵妃挣脱昭王扶着自己的手,怨恨地看着他道:“她害得孝云流产了!你还让我轻饶她!孝云可是你亲妹妹!亲妹妹呀!你个没良心的!”俪贵妃说着往昭王身上掐去。 昭王被掐得生疼,一边躲着,一边回道:“这事说到底是孝云自找的。回头闹到父皇跟前,一五一十摊开来说,您看父皇会不会偏袒她!” “你!”俪贵妃是被气昏头了。可不是,这事真要闹到皇上跟前去,这晟王妃一没碰孝云,二未近身过,当时在场的人不少,就是想糊弄也不好糊弄。 见母妃渐渐平静下来。昭王又劝道:“母妃!赶紧叫侍卫们停下,再不停,可真要闹大了!” 俪贵妃这才不情不愿地朝侍卫们喊道:“住手,都给我退下!” 侍卫们闻言,依次停下来,退了出去。 阿沅喘着气,衣饰头钗因为打斗都乱了。孝翊过来,问道:“没事吧。”阿沅轻轻摇了摇头。 “崔嬷嬷!” “奴婢在!” “晟王妃言语失当,冲撞了庆阳公主,致使庆阳公主流产。罚其在此跪到明日辰时,以思己过!看好了,一时一刻都不能少!!” “是!” 阿沅不发一言,也不看孝煜一眼,身体是屈服了,可脸上尽是倔强。孝煜默默地也在一旁跪下来。孝翊见状,欲说什么,柳依依拉了拉他衣袖,直摇头,把他拉走了。 “你拉我做什么?!” “你也想跟着跪是吧?” “我!我跪怎么了!” “你跪可以!别牵连我跟着受罚!” “柳依依!”孝翊说着拿手指着柳依依,一副嫌恶的表情,“你有朋友吗?懂得什么是情义吗?” 柳依依翻了个白眼,叹气道:“你有点脑子行吗?你是能去请俪贵妃取消了对晟王妃的跪罚,还是能代替她受罚啊?!抑或去皇上跟前陈述事情经过,来为她鸣个不平!能吗?啊?” 孝翊被柳依依问的一愣一愣。 “就你有朋友!?就你知情义?!那又怎样,你现在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做!” 孝翊被说的想回个嘴,可到了嘴边,又发现不知道能说什么。 “今日庆阳公主是明摆着冲着晟王妃去的,只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栽进去!这事虽不是晟王妃挑起的,可真要论纠起来,晟王妃也很难说没有半点责任。这罚怎么着都得受,躲不过的。好在只是罚跪!你就知足吧!” “阿沅怎么这么倒霉啊!自过完年后就没一件好事!” 柳依依瞧他那样,又想起刚刚的晟王和晟王妃……哪像他和翊王这般……柳依依径自朝宫门走去,孝翊远远地跟在后面,不住地叹气…… 第六十一章 出征 昨夜宫宴顾铭屠只坐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离席了,后来发生的事他是近子时才听闻的。那时外臣已不能进宫,遂隔日一早便进宫探视。在行至福兴门时,遇到了跪罚结束出宫的晟王和晟王妃。昨夜之事,他已了解清楚。庆阳公主流产虽说与晟王妃并无直接关系,可终究不是毫无关系,这个孩子他可是盼了很久的,如今就这样没了。加之此前晟王妃夜闯他的府邸,当众剑指他与何如意夫妇的死有关,这笔羞辱尚未算清,如今又添一桩,顾铭屠此刻心里怒火滔天,却依旧恭敬地行礼问安。望着顾铭屠离去的身影,阿沅道:“这个人怕是得罪下了。”“早就得罪下了。”“你是说在顾府那次?”“这位顾大人看似冷面无情,实则自尊心极强,极要面子。你上次当众拿剑指着他,他哪里容得下。”阿沅沉默,思索着,也许是的。可再有一次,她还会那样做。 经过一夜休息,闵孝云看上去比昨夜好多了。孩子没了,她不仅不难过,反而如释重负。想起昨夜太医的话,俪贵妃气得哭起来:“好好的身子,你自个儿糟蹋。这下好了,以后就是想有孕也难了!” 自嫁给顾铭屠,她就一直在吃避孕的药,后来一次肠胃不适,让她怀疑是不是怀孕了,后来发现就是肠胃出了问题,并未怀孕。可她还是担心,后来就加重了药量。吃了近两年的药都没出问题,何曼均闯顾府那夜,她激怒了顾铭屠,她不是第一次激怒他,所以没当回事,以为事后只要及时吃药就行,可顾铭屠事后把她给圈禁起来,一圈就是七日,结果就怀上了。可由于长时间吃避孕药的缘故,身子早就不便有孕,即便有了,也很难坐得住,遂昨夜被何曼均稍微讥讽了两句自己才会受不住就流产。 “没有才好呢。我才不要给他生孩子!” “你!”俪贵妃气结。“没有孩子,这以后漫长的日子你要怎么过?!” “这您就别操心了。总归比有孩子过的舒心。” “没有孩子,你怎么在那府里坐得稳!现在只有一个崔孺人,幸好生的是个丫头片子。这往后,指不定还有什么王孺人、李孺人、赵孺人,生下儿子可如何是好?!没有孩子,谁会把你当回事!” “我可是公主!皇上亲封的公主!没有孩子,他顾铭屠还能休了我不成!他不会!他那么恋栈名位的人,怎会舍弃我这块金子招牌!纵他在府里养多少女人,生多少孩子,他都不会动我的位子!一他不敢,二他不会,他不会!” “你这么做到底为什么呀!?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痛快!他想在人前威风显赫,我偏不让他遂意!他想要我给他生孩子,好巩固他驸马爷的地位。我偏不!他加在我身上的羞辱,我要一点一点地还给他!” 俪贵妃听的心头猛跳,她这个女儿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谁啊!怎么这么倔!这么蠢! “您别这么看着我。我这辈子从被逼着出嫁那日起就完了!如今只不过想惩罚凶手罢了。” “你!你要干什么?!”俪贵妃猛地抓住孝云的手臂,厉声道。 “您放心吧。我倒是想报复父皇呢!可惜我力有不逮,只能先对付对付顾府里那个!” 俪贵妃心下这才稍稍一松。这时,侍女来禀,说顾铭屠来了。 “我不能再孕的事,您别跟他提。反正现在也这样了,您也希望我在那府里的日子好过些吧?” 孝云悄声道。俪贵妃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未语。 “给母妃请安。” “起来吧。”俪贵妃急忙换上了平日里的面孔。 “谢母妃。” “昨夜的事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孩子的事,以后还会有的。别太往心里去。” “谢母妃关怀。” “行了,你们两口子说说话吧,本宫累了。” “恭送母妃。” 俪贵妃一走,寝殿里的气氛陡然变冷。顾铭屠刚才的温和谦恭瞬间变成了冷面无情。待到在床边坐下,一股寒气袭来,孝云甚至不敢呼吸。 “厉害啊!几句话就把我儿子给吓死了!你还真是总给我惊喜啊!” “你要是喜欢,这样惊喜我不介意多给你创造几次!” “我只想要一个孩子!下次你最好保护好我的孩子,孩子有了,我们都解脱!”顾铭屠突然靠近,钳制着她的下巴,气息吹在她的脸上,可她觉不出丝毫暖意,只觉得冷飕飕,还有恶心。 “好啊!如果有下次!” 闵孝云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狡黠,顾铭屠不明所以,以为是她素日里的挑衅,可似乎又不全是。平日里看惯了她高傲的样子,此刻许是因身子虚乏的缘故,面色苍白不见血色,又未施脂粉,倒有种病西施的美感,让他想起那年初次在安西王府见到她时,那时她身子受寒,坐在庭院中晒太阳,冬日的暖阳照在她脸上,也同时照进了他心里。顾铭屠紧绷的身子不禁松软下来,鬼使神差地将钳制着孝云下巴的手变成轻捏着她的下巴,摩挲了两下,在孝云的唇上亲了一口,“你且在这里歇息,过几日我接你回府。”说完便起身离去。孝云被他刚才的举动整懵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她想不明白,他刚才是怎么了?跟变了个人似的。 顾铭屠从紫宸宫出来后直接去了宜兴殿。天子诏的事至今没有进展,他比皇上还急。作为皇上的第一心腹,他不想让皇上失望。 “孝云的事,朕听说了。你们还年轻,孩子会再有的。” “谢皇上关怀。” “唐棣,着内廷司送些补品去顾府,务必叫庆阳公主养好身子。” “是。奴才这就去办。” “微臣谢皇上恩赏。” “来,坐。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顾铭屠心下了然,遂道:“先帝还是老样子。问不出什么来。黄兴那边能用的刑都用过了,他知道的或许就那么多。徽州何宅那边一直在暗中监视,除了何如意的灵车回去,也无甚动静。” “一潭死水。” 顾铭屠战兢。小心回道:“要不要搅一搅?” 皇上微眯眼睛,“你想怎么搅?” “先帝那边一时间怕是无从下手。但徽州何宅,或许……”顾铭屠说着稍顿,“晟王妃那边可以试试?” 宜兴殿里有一阵沉默。 “这事先放放。眼下倒是有件急差要办。西蜀那边屡次寻衅滋扰的时机都选的很妙,如此精准地掌握着我们的动向,看来我们这边是出了叛徒,把这个人给朕揪出来!” “是。” “你怎么看?” 顾铭屠离开后,皇上问着进来的朱越。 “顾大人的法子倒不妨一试。搅一搅,这潭死水兴许就活了。只是这样一来,势必会惊扰到晟王殿下,往后,怕是要……” “这正是朕担心的。” “晟王殿下若能接下攻西蜀的差事,到时离了京,不妨一试……” “这件事要办的隐秘,又要以防天子诏遗失一事泄露,……还是交给外人来办最为妥当。” “离剑可行?” 皇上思忖着。论身手、论身份、论关系,离剑是最合适的选择。 “去给叶九天传信。” “是。” “那徽州那边呢?” “再等等。” 自从舅舅袁鸿那里听说,晋安王和兵部近日在为防御西蜀进攻选择将领艰难后,昭王便起了心思。他在武库清史司已经待了半年多,每日除了苦熬,还是苦熬,熬得他都快要干了。这次是个好机会,不能做统帅,做个将领也行啊!好歹是在立功建业的正途上。他今日进宫就是想请母妃在父皇面前为自己说说话。进了紫宸宫,没让侍女禀告,本想给母妃个惊喜,结果却意外听到一个消息。 “……有密探在监视徽州何府,那何如意又死的蹊跷,这里面肯定有事。以那何曼均的性子,岂会坐视不理。她只是还不知道。一旦有个蛛丝马迹,她定会有所动作。只要她动,迟早会碰道到父皇的红线,到时候,哪用的着我们动手,父皇头一个就不会放过她。” “你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也不瞧瞧孝煜两口子在你父皇心里是什么位置!” “那是没有碰到父皇的红线,碰到了,父皇可不管什么亲疏远近,一律……”孝云说着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把。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那顾铭屠是什么人,你竟然偷听他办正事!” 孝云不以为意,“他自己把正事带回家,不是我有意偷听的,是他防范意识不强!” “等他发现了,有你好受的!” “行了!天天数落我!” 眼见着有侍女要进来,昭王故意提高音量喊着“母妃”走进来,表现的像自己刚进来。 俪贵妃和孝云猛地一惊,心头皆划过“他刚才应该没听到吧?”的担心。 “我耳朵没聋!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昭王一进来就往俪贵妃身上蹭,跟个小狗似的。孝云看着,不禁冷笑,心里腹诽着:“没出息的样儿!” 昭王自小就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的眼睛一直是长在天上的,地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入不了她的眼,遂对孝云的没脸色从来也不当回事。她瞧不上他,不喜欢他,他也从未喜欢过她,正好,扯平了。 “儿子想您吗?抱抱!抱抱!” 俪贵妃纵是习惯了他这番胡来,也有些起鸡皮疙瘩,孝云就更不用说了,心里比刚才又嫌恶几分。 “起开!把我衣裙都弄乱了!” 母妃向来最重自己的仪容,自己是有事来求,不好扫了母妃的兴,遂起开坐到一旁去。 “前日刚见过,今日又来,你可从不会这么殷勤地来看望我,说吧,何事?”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您?儿子确实有件事想请母妃帮忙。” “何事?” 昭王踟躇着,看看孝云,又看看俪贵妃,支吾着:“借一步?” “走吧!走吧!说你们的秘密去!我要休息了!”孝云说着躺下,背过身去。 昭王于是跟着俪贵妃到了偏殿,将自己想参与攻打西蜀作战的诉求告诉了俪贵妃。 可惜,俪贵妃的巧舌并未求得皇上的允准。三日后,反倒是晟王被委任为攻打西蜀的统帅。 孝煜思索了五日,还是决定去西蜀。中秋宫宴那夜的跪罚让他彻底认清了一件事:唯有让自己强大,才能保护自己在乎的人不被任意欺侮。 他原本担心阿沅会有所不愿,可阿沅不仅没有不愿,还鼓励他去。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宁愿上战场的。如今机会来了,怎可拦着他去做想做的事。 七日后就要出征,这几日孝煜一面忙着跟柴英交代安防营的事情,一面暗自做着出征后府里的安排。安防营那边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担心的是府里和阿沅。 母亲不在了,宫里他并无依傍。宫外,孝翊和绍卿、柴英都能照应一二,但真出事了,却未必都能说上话帮上忙。思来想去,还是觉着护得阿沅和府内诸人的安全最为重要,遂专门去请托了晋安王妃。晋安王叔对自己寄望尤深,当会全心嘱咐晋安王妃看顾阿沅和晟王府的。 事出突然,阿沅也来不及准备什么,只让外面的裁缝铺连夜赶制了几身适宜西蜀那边穿的便服,另挑选了些孝煜素日里爱看的书籍,和两套笔砚纸墨,供他闲暇时娱情。 “你这整理的倒像我是去游山玩水,不像是去打仗。”孝煜拨拉着行囊中的东西,调笑道。 “打仗也有歇息的时候呀,这些你歇息的时候有用。” “仗一旦打起来,哪有歇息的时候啊。” “真的?” “真的。” 阿沅泄气。孝煜见状,拉她的手道:“找个空闲总还是能找到的。” 阿沅笑开。 “对了。明日我要离开一下,后日傍晚前回来。” “去哪儿?” “大庾岭。总觉得离开前应该去一趟。” 阿沅哦了声。 “要不明早你同我一起?之前答应过你的,再去时带你。” 阿沅支吾道:“还是下次吧。你这一走,府里的许多事都得有人来办,况且眼下樱子那边月份大了,府里不能没人。” 樱子的事,阿沅虽接受了,可心里一直还是介意的。以前他们都尽力回避着樱子的事,阿沅这猛地提到,孝煜有过片刻的局促。“也好。” “过两日你就要走了,走之前还要进宫,来得及吗?” “我会在后日傍晚前赶回来的。” 阿沅便没再吱声。 绍卿本来打算跟着孝煜一起去西蜀,孝煜也同意了,怎奈他兄长那关还是过不去,他今日来找孝煜,就是想告诉孝煜,他又去不成了。可孝煜不在,他便跟阿沅闲坐了会儿。 绍卿的性子敦厚有余,果敢不足,这是他屡屡受挫,一再与自己心愿背道而驰的最大原因。听他讲着,阿沅不禁想冲口而出:“先做了,又怎样!”搁几年前,她多半会这样说出口,如今却不敢了。自己可以这样做,却不能教唆他也这样做。这样做的后果,自己承受得起,他却未必承受得起。好生相劝了几句,绍卿才离去。 孝翊来找他三哥,也扑了个空。他成婚不到一月,竟然有一半时日都不在王府里,而是住在客栈里,名曰:不想回府。阿沅听着,也不知如何劝他才好。 孝煜如约定在傍晚时回来了,风尘仆仆的。因明日一大早就需进宫向皇上辞行,晚膳用罢孝煜和阿沅便早早歇下了。 “这一去,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我不在,照顾好自己。有不忍之事,且都先忍着,等我回来。切勿逞强。” 阿沅眼圈红红的,“我知道。你放心。” 阿沅虽这样说,孝煜却还是不放心。他不怕她惹事,只怕她身不由己。 “走了。” 阿沅拽着孝煜的手却没放。真要走了,阿沅突然不敢放手,她怕一放手,就再也抓不住,不知为何,那种抓不住的感觉此刻特别强烈,眼泪随着不断的摇头越来越猛。孝煜无奈,只好把她抱在怀里安抚着。过了好一阵子,赵莆不得不提醒,再不出发,怕是要误时辰了。孝煜这才放开阿沅。 “好好的。我会尽早回来的。” “嗯。”阿沅不舍地松开了孝煜的手。目送他远去。 第六十二章 无名剑客 孝煜出征后,阿沅忙了起来。 从前城中的粮铺、布庄、瓷器铺以及城外田庄上的大小事都是孝煜在管,如今他不在,便都落到了阿沅身上。一些人事上的事还好办,自己估摸着差不多即可,可一轮到要不要补货,甚至营生策略这些,她整个人就傻掉了。更别提账册,那个她更头疼。经常挑灯夜战,也未见得都看明白了,实在烦躁极了,常常“啊……!!!”地大叫出声,白日里还好,夜间偶然来这么一下,吓得府中人各个打激楞! 柳依依常过府来,多半是同阿沅切磋书画;孝翊来,则更多是与阿沅习武过招。阿沅一有空也会乔装去芜柳居找初瑶说说话。日子过得倒甚为充实。 这日趁着阿沅不在府里,磊子悄悄溜了进来。向兰姨好一顿诉苦,兰姨气归气,可到底母子连心,被他一番叫苦叫的心里软下来把磊子悄悄留在了府里,想等着阿沅回来后去求求情。 阿沅常用的纸没了,画笔也该添新,今日带着春竹去采购,岂料笔和纸都缺货,只好下了订等货到了再去取。一回来,就瞧见灵竹倚着廊柱在发呆,似在想什么要紧事。 接过灵竹递过来的茶,阿沅问:“想什么想那么入神?” 灵竹清清嗓子,悄声道:“那个磊子回来了。” 阿沅诧异,“回来了?” “是。” “现在在府里?” “嗯。” “怎么进来的?” “应是从后门溜进来的。我问过周管家了,大门今日除了您和春竹,无人出入。” 阿沅有些恼地拍了下桌角。能留到这会儿,应是兰姨允了的,阿沅心里不悦,可也不便就这么跑过去直接撵人,寻思着,歇了会儿,用罢晚膳没多久,兰姨来了。 阿沅礼让了番,两人坐下后,兰姨忸怩着没说话,阿沅猜着她来是为什么,便也没急,只等她开口。自樱子那件事后,她们不比从前亲近了,虽都知道樱子的事孝煜是被无故牵连的,可结果终究是由孝煜来担的,这心里的别扭总归是存在的。好一阵沉默后,兰姨才道:“我来,是想求您个事。” “您说。”阿沅假装不知。 “那个……那个我知道孝煜是好心,才把磊子打发到城郊的庄子上去的,想让他收收心,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您也知道,他是个坐不住的主儿,越是圈着越是容易生事,我想着……能不能……让他到城中铺子里去,做什么都成,只要让他待在城中就行?这样我也能常去看着点他,敲打他,别再犯浑!” 阿沅踌躇着,“您是知道的,磊子去城郊庄子上,是王爷安排的,王爷出于什么原因才这么安排,我也不甚清楚,若冒然让他回来,怕是不妥。” 兰姨没想到阿沅会这样回绝。她一直觉得阿沅是个蛮好说话的人,很多时候都是有求必应的。兰姨面露尬色,“也是,让您违背王爷的意愿,确实不太好。是我考虑不周。” “还是等王爷回来定夺吧。” “也好。那……能留他在府里住几日吗?快两个月没见了,怪想的……” 阿沅不想太过不近人情,便允了。 不日前,田庄上的刘管事送来庄上的账册和一些适季的瓜果蔬菜、生禽鱼蛋,提到过磊子在庄上的情况。磊子自到了庄上,还是一往的做派,不仅好吃懒做,还摆上了主人的架子,时常口出妄言,说他是王爷乳娘的儿子,与王爷情同手足。庄上的人敬畏也罢,忌惮也罢,都不敢、也不愿招惹他,遂他在庄子上过的甚是逍遥,说是田庄的主人亦不为过。兰姨来求情,明里是她舍不得儿子,暗里肯定是磊子在她面前哭求了想回来。这样的人,阿沅不相信他到了城中铺子里能比在庄上好多少。更何况,此前他在城中的铺子里手脚不干净,挪用了不少银钱。再回来,指不定还会闹出多大的麻烦。他好赌成性,让他回来,万一赌得过火了,出事了,可如何是好!还是让他先待在庄上吧。那里他再作妖,银钱是近不了身的;再者,城外偏僻,他的那些习性就是犯了,也没处撒野,时间一久,兴许就戒掉了,也算全了孝煜当初的一片苦心。 阿沅是这样想,可事情却没有照着她所想的发展。 巳时过了没多久,周管家来报,说兰姨昏倒了,要立刻请大夫。 阿沅急问:“怎么回事?!” “听说磊子跟郑夫人吵架,把郑夫人给气晕了。” 不用想,也知道为何。肯定是兰姨回去后告诉磊子自己的决定,磊子不肯,便争执了起来。 “赶紧去请大夫吧!灵竹,随我过去!” 阿沅在灵竹的陪同下往北院来。一进院门,就远远听见樱子哭着的声音:“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饶不了我?怎么个饶不了我?就你这样?” 把自己母亲气晕了,还跟就快临盆的妹妹置气,磊子嘴上硬气,可那语气骗不了人,他心里应也是怵的吧。阿沅心中不禁讪笑。 “别忘了!我现在可是晟王府的良人,而你,只是一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嗜赌成性的下人!” 磊子冷笑一声,“良人?你这良人是怎么来的?这么快就忘了?要不是这肚子,你以为你能成良人?” 樱子气得直哆嗦。“王妃拒绝的对!你这种人,就该一辈子待在庄子上,永远都别回来才好!” 阿沅听着,心想,幸亏兰姨此时晕过去了,若是醒着,看到一双儿女这般相互攻击,该多难过啊! “告你啊!别蹬鼻子上脸!别以为你肚子里的多金贵,野种一个!人家根本就不在乎!就你,护得跟个宝贝似的!” 樱子的脸唰一下白了,“你……你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你过分紧张这个孩子了。不过,紧张些好,免得出什么纰漏。” 阿沅此时进来,及时打住磊子未过脑的话。她答应过孝煜,不让樱子知道孩子的实情。答应了,就要做到。 见阿沅进来,樱子和磊子初惊之后,随即都平缓了下心情,恭敬地向阿沅问安。磊子方知刚才说错话了,还好这王妃及时打断,否则,他自己都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来。真要把实情说出来,王爷回头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跪下!” 迟钝了一会儿,磊子反应过来,这是王妃在让自己跪下,然后不情不愿地跪下了。 “不是跪我,是跪你母亲!” 磊子不明所以,遂挪动身子向床上母亲的方向跪着。不知这王妃又要做什么,他心里嘀咕着。 “在庄上做主子都不乐意,非要回来当伙计,你倒是清奇。说吧,为何非回来不可?” 磊子在心里骂了一声,铁定是那刘管事告的状!“先前在瓷器铺的时候,没当好差,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想着弥补的。可王爷又派我去了庄子上。最近这心里啊越发地不安,想回瓷器铺去,好好做事,以弥补此前的过失。” 阿沅哦了声。还挺能胡诌。“王爷既派你去庄子上,自有王爷的用意。你此番偷跑回来,可有把王爷的话放在心里?” 磊子心里一紧。“小的……小的只是很久没见母亲和妹妹了,甚是想念,所以……所以回来看看……” 阿沅瞅着他那心虚样儿,心头莫名地烦躁。“你母亲和妹妹都安好,你且顾好自己便可。明日一早就回庄子上去吧。日后想回来探访,提浅几日来信儿。这里是王府,不是街头杂市,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可母亲……” “你母亲会没事的!”阿沅打断他的话,语气和神情都不容磊子再狡辩。 磊子心知完了。可心有不甘呐!不甘呐! 阿沅走后。樱子冷不丁道:“横呀!怎么不横了!就知道窝里横!” “我奉劝你一句啊!别对那王妃实心实意的。她跟咱们的情分,同王爷跟咱们的能不一样吗!你现在这样子,真以为她能接受?还是自个儿留个心吧。省的他日糟了难,孩子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磊子说完就出屋回自个儿的小屋去了。明早又要回那破庄子去,他得连夜看看,能带些什么出去,在回庄子上前,去元桂坊再去玩一把! 樱子独自守在母亲身边,想着磊子离开前的话。 王妃与他们的情分不同。这个她一直都知道。成为王爷的良人,又怀了王爷的孩子,王妃肯定是不高兴的。所以自那件事后,她就有意避开与王妃接触,王妃定是也这样,遂这么久了,他们真正照面、说话的次数其实寥寥。孩子再过一月便要生了,这么久都无事,想必也不会再有什么事。王妃不喜自己和这个孩子,当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只要自己不去主动惹事,相安无事就好。这样想着,直到子时都过了,菊香才搀扶着她回了自己屋。 今夜之事,也令阿沅犹豫。她不是很确定自己这样处置磊子的请求是否合孝煜的心意,只是凭着自己的判断来行事。答应兰姨的请求,让磊子回来城中的铺子做事,孝煜回来即便知道了,应也不会说什么。只是一想起樱子那件事,还有磊子从前的种种,让她无法对此人放心。铺子里即便再次被他挪去银钱,也没什么大不了,怕是怕离得近了,他常回府,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事情来。虽然孝煜离开前并未要求自己照顾好府中,只让她照顾好自己,可作为一府主母,照顾好府中一切,是她的职责,此外,她也想让孝煜放心。毕竟,府中出现任何事,孝煜都会担忧。她能分担点就分担点。他都走一个月了,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一切又是否安好? 初瑶的芜柳居,生意一直不错,阿沅每次去都要等上好久,才能跟她说上几句话。即便如此,她也开心。看到初瑶忙碌的身影,飞扬的神情,更难的是那份自在,阿沅便更理解她当初的决定。不去做绍卿的妾、外室是对的。这人世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也没有什么是永世的安靠,唯有自己做自己的依靠,才是最可靠、也最安心的。 今日初瑶越发地忙碌,连跟阿沅打声招呼的机会都没有。她们眼神交汇,彼此领会。阿沅喝了壶茶,便带着春竹离开了。 回程时,天降大雨。此时正值深秋,雨水落在身上透心地凉。满地落叶,倾盆的大雨将树枝上仅存的几片叶子扫落在地,很快,那些新落下的叶子便与早它们一步跌落的枯叶一起在泥水中共舞,顷刻间便分不出彼此。就像此时在酒肆中避雨的人们,因着急事,或有人来接,步入那绵密、水雾迷蒙的大雨中,顷刻间便分不出谁是谁一样。 烟雨蒙蒙,煮酒一壶。对酒赏色,幸哉乐哉!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皆难以释怀,也曾想像过去那般心境自由,心情舒畅,却发现很难回到过去,心口总是塞着什么。今日在这僻静的酒肆,伴着这酒、这烟雨,塞在心口的东西好似散去了,久违地感到畅快,真畅快啊! 雨好似没有停的迹象。酒肆里的人越来越少,阿沅无意地扫视一圈,视线在一张桌面的包裹上停住了。虽然主人把它包裹的甚为严实,可阿沅还是一眼便看出,那包裹里面是一把长剑。阿沅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把剑,春竹叫她,她反叫她闭嘴,闹得春竹都不好意思,只得悄悄地以神情像那把剑的主人示以歉意。 心中实在痒痒,想一窥那剑的真容,阿沅这才把目光挪向剑的主人。草帽遮住了半张脸,从那露出的另半张脸和骨节分明的手指可以判断出,此人多半是位练家子。阿沅心头顿起一念,打一仗! 阿沅的目光太肆无忌惮、太张狂,男子不由得微抬脸面,沉声道:“阁下对此剑有兴趣?” 阿沅见男子说话了,也顾不上什么扭捏,直言道:“侠士这把剑看着就是把好剑,若能一睹其风采,是在下的荣幸。” “那就看阁下的本事了。” 话音刚落,阿沅就感到迎面一阵疾风袭来,她迅速起身后移。 酒肆中不多的几人瞧着这阵仗,都惊了,聚拢到一处,作壁上观。 从屋内到屋外,战了好几个回合,男子都未亮出那把剑,阿沅心急,将手中那根树枝当做剑,使出了阿贵教她的那招“伏地杀”。阿贵教她时,特别言明,此招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出。此刻是不是阿贵说的万不得已,阿沅不知,也没空想,她只知道此刻就是她的万不得已。树枝毕竟不是剑,威力自然也就比剑弱了许多,可还是迫使男子亮出了手中那把剑。 当剑身一亮,阿沅的眼珠子瞬间就亮了。隔着烟雨,万物都不甚清晰,更何况阿沅的眼睛。可男子就是看见了,他看见了那一瞬间阿沅晶亮的眼睛。那眼睛里浸满了渴望、兴奋、欣喜,是他过往的生活里从未见到过的一种存在,激荡人心。 那剑,身体发青,在雨水中泛着清冷的光。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两人又战了三十几个回合,浑身湿透,却不见退意。 阿沅终究未占得半点便宜,只好作罢。 阿沅想与此男子结交,不料那男子却道:“有缘自会相见。”江湖人,阿沅懂得,并心向往之。 阿沅输了比试,固然不爽。可打了一架,浑身舒坦了,又遇见个那么特别之人,还是赚的。一路兴奋地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回府。灵竹瞧着她这样子,不解归不解,可也知道她素来的脾性,今日估计是玩爽了,否则怎会这副样子回来还笑嘻嘻的。顾不得其他,赶紧去备了浴汤,让阿沅沐浴去寒。 离剑默默地随在阿沅身后,看着阿沅笑嘻嘻地回了王府。 一个月前,孝煜到大庾岭找他,拜托他在自己出征期间暗中保护他这位王妃。当日他是不甚理解,为何他那般请托。过去一个月的远观和今日的近距离接触,倒是有些理解了孝煜的担忧。他这位王妃平日里看似懂分寸,知轻重,实则不太能经得起他人挑唆和激怒,甚是有些小孩子心性。在这皇城根下,接触的不是王孙贵胄,就是宫妃贵女,言语上的稍有差池便会招来祸事。这点他无能为力,他只能防着暗中的偷袭。孝煜之前担心的昭王,这一个月来倒是无甚动作,遂一直以来还算平安。只是另一件事,他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孝煜去找他后的第三日,也就是他出征离开那日,皇上那边来信给师傅,要他去晟王府找一样东西。至于时机,要他等通知。 第六十三章 初瑶失踪(1) 在府内待了几日,忙活了一些城中铺子的琐事,阿沅又念起那日那位侠士来,念着念着就坐立不住,换了装,带着春竹,直奔那间酒肆。可惜,那位侠士并不在。反正出来也出来了,便顺便又去了芜柳居。 好在今日客不多,倒是同初瑶聊了好一阵子。直到新来了一伙人,初瑶去招呼,阿沅便就势在隔间里躺了下来。深秋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桌子杯盏倒地、碎裂的声音惊醒。 “怎么了?”阿沅半爬着身子推开隔间的门,语带迷蒙地问站在门口的春竹。 春竹一脸焦急,“那个……那个昭王殿下来了,简老板去招呼,被殿下身边的人给拦下了,非要简老板作陪,好像……起了口角……” 阿沅一听,瞬间清醒,猛地起身,夺门而去。 隔间的门猛地被推开,里间的人霎时住声,齐齐看向门口。 昭王初看时并未认出是阿沅,待细瞧了几眼,才认出来。“这不是弟妹吗,怎么也在这里?” 阿沅强压下刚才的怒火。心知眼下还是心平气和地协商为要。“见过王兄。” “弟妹既也在此,不妨一起?你们不介意吧?” 一旁一位贵族公子哥起哄道:“不介意不介意!” 其余几位没吱声,心中皆狐疑,昭王殿下喊“弟妹”,敢情这位女扮男装的女子是哪位皇子的王妃?一时竟都未敢应答。 阿沅闻言,心中冷笑。竟把她当做烟花女子!简直找死!她很想立马抡一拳过去,打得他满地找牙!哭爹喊娘!可看见一旁处在险境中初瑶,只好忍下了,这时候不能火上浇油!千万不能! “请殿下和几位公子受罪,是奴家招呼不周,这就重新安排。”初瑶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愿把阿沅牵扯进来。只要能息事宁人,今日就算重操旧业一回,她也认了。可她正欲出去叫人来收拾重新安置,却被昭王拽住手臂,生生给拉了回来,并揽在怀中。她不敢挣扎,也不敢去看阿沅,生怕自己一动就惹得场面难以收场。 原本强压下去的怒火随着昭王这个动作,再次袭上阿沅心头。虽未发作,神情和语气却已经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她不高兴!“好啊!既然王兄有这个兴致,那弟妹奉陪!只是他日皇后娘娘问起,抑或父皇问起,还望王兄不要忘了给弟妹辩驳几句。” 阿沅说着就要坐下。原本围坐在昭王身旁的贵族公子哥们纷纷吓得跳起。阿沅瞧着,甚是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干嘛都起来啊!坐啊!昭王殿下请客,别客气呀!” 昭王看着阿沅这番举动,心头是又刺激又担忧。他一直觉得孝煜这媳妇儿有趣的很,很想跟她玩玩。可这么玩,万一回头事情真传进了父皇耳中,他这么久以来希望改变在父皇心中印象的努力岂不都白费了?权衡之下嬉笑道:“是王兄考虑不周,考虑不周。王兄我以茶代酒,给你陪个不适。” 阿沅站着瞧他这举动,心中不禁腹诽:“算你还知道怕。”。 “还望弟妹别往心里去。今日之事,我替弟妹保密,弟妹……可也要替为兄保密啊!” 女扮男装,出入这带有伎馆色彩的芜柳居,传出去,自己也不好交代,阿沅遂道:“王兄客气了。只要王兄守诺,我自不会无事生非。” “那就好,那就好。弟妹请便。” 昭王殿下在下逐客令了。可阿沅未动。昭王不解,“弟妹可还有事?” 阿沅在心里筹措着语言,“王兄,此处虽有歌舞助兴,可终究是一间茶舍,而非伎馆,还望王兄保重。” 阿沅恭敬有礼,言辞中肯,任谁看着都不像挑衅,可昭王却偏偏觉着阿沅此话是在挑衅他,甚至辱骂他,神情莫测地看着阿沅。跟前的初瑶能感觉到,昭王殿下不悦了,不悦了,急忙脱口道:“今日是奴家照顾不周,扫了诸位的雅兴,都是奴家的不是。奴家在此给诸位赔不是了。还请各位主子给奴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阿沅看着,心知初瑶在救场,可她就是有种莫名的不安,好像初瑶要去做什么她不愿的事。还未等她出口,昭王却先道:“好啊。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过去伺候!你们都坐下,这茶才喝了一半,怎么着也得喝完一壶啊!” 昭王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阿沅一眼。阿沅那有气不能发的样子,他可太喜欢了!太喜欢了! 初瑶担心阿沅再起争执,起身往一旁的公子身旁坐去时,细声道:“王妃也请回坐吧。奴家照顾不周,这厢陪罪了。” 初瑶这般息事宁人,阿沅心中再气也不便再发。刚才太过激动,眼下冷静下来,心里也不得不感叹:幸好没有闹起来!倘若真闹起来了,保不保得住初瑶另说,她自己头一个脱不了身。若因今日之事,害得初瑶日后无法在京中立足,那她,才是那个最大的恶人。可就任凭初瑶被这般纨绔子弟羞辱吗?阿沅心中犹疑着。这时茶舍的帮工们过来重新整理隔间里碎掉的杯盏,同时布置新的茶具、茶盏、茶壶和轻食,阿沅不得已退出了隔间,隔着那渐渐闭上的门帘看了初瑶最后一眼。 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谁知又起波澜。 一日,初瑶身边一直跟着的一个小厮来王府找阿沅,说初瑶自前日被尧渊侯府的四公子请走后,便再未回来。 自打做了这王妃,行动便多方受限。现在即便知道是尧渊侯府的四公子请走的初瑶,她也不便出面去要人。踌躇了一番后,阿沅去了翊王府。孝翊在棋院还未回府,她便转道又去了棋院。 听到棋院的弟子来报,说有人找他,孝翊还好奇是谁,一见是阿沅,甚是惊诧。“你怎么来了?” “初瑶出事了,需要你帮忙。” 孝翊急问道:“出了何事?!” 阿沅瞅了下四周,悄声道:“你现在可能离开?此处不便细说。” “我这就随你走!” 出了棋院,孝翊迫不及待又问:“到底怎么了?” 阿沅便将几日前在芜柳居的事情同孝翊详说了一遍。 “你确定尧渊侯府的四公子就是那日诸公子中的一员?” “常日跟在初瑶身边的小厮确认过,是其中之一,错不了。” “我们先冷静一下,冷静一下。” “都三天了,还没回去。你说会不会……” “不会!你别瞎想!”可孝翊自己心里其实也没谱。二哥行事向来没有章法,没个轻重,跟在身边的人,也半斤八两。 “你出面,去尧渊侯府看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孝翊心口一噎。虽说京中王公贵子经常出入烟花伎馆不是什么新鲜事,可那都是私下里,从不曾摊到台面上的,他堂堂一皇子,直接到一侯府去要伎馆里的女人,这传出去了,得多难听!再让父皇知道了,定要训斥一番不可。可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你且容我想想,想想!” 两人走着走着,半道遇上了追来的柳依依。 “你怎么也来了?” 一见是柳依依,孝翊一脸的不待见。柳依依权当他是空气,只对着阿沅道:“我刚去见了家兄一面。家兄与那尧渊侯府的四公子过往有些交情,答应先去探一探底。我们先且等着吧。” “真的?那再好不过了。此番初瑶若得救,定当面拜谢汝兄。 “先把人救出来再说。” 孝翊一脸难以置信,柳依依被他看得不自在,厉声道:“别那么看着我。我会误以为你在仰慕我。像以前那样,无事我就好了。” 孝翊被怼,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说实话,刚才他确实有些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心胸狭隘,冷漠自私之人,竟会出手帮助初瑶。 阿沅瞧着这两人,心中不禁叹息。多好的一双人啊,为何总这样掐! 他们一起回了翊王府,阿沅也跟了过去,在那里等消息。 第六十四章 初瑶失踪(2) 尧渊侯府里,四公子顾景祥正热情地招呼着柳俊玮。 “柳兄,今日怎么得空来我府上?” “不瞒顾兄,今日为兄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就说嘛!平日里拉你去喝喝酒,听听曲儿都拉不动,今日怎会主动找来。说吧,何事?” 柳俊玮踟躇了两下,道:“芜柳居的简老板可是兄弟请走的?” 顾景祥没料到他是为这事而来,“柳兄识得那位简老板?” “去喝过几次茶。茶不错,人也和善。” “兄弟我前几日跟着昭王殿下也去品尝了一番,茶确实不错,简老板……也很不错。” 顾景祥后一句说的暧昧,柳俊玮只当没留意,听到昭王殿下,心内腹诽:“这二妹妹怎么没提这位主呢?”可话已出口,芜柳居老板朋友这个身份,他怎么着也得扮下去,随即附和着:“简老板是个生意人。与人和善,那是她的本分。不知顾兄请她过来可谓烹茶?” 顾景祥闻言笑出声。 将女子请进府,为何,柳俊玮心里当然明白。之所以那样问,只不过想给彼此个台阶罢了,免得哪句话没说好,好转身。 “柳兄说笑了。说到茶,那必得是在芜柳居里喝才叫好。” “那顾兄又是为何请的简老板过府?” 短暂的沉默后,顾景祥道:“柳兄与这位简老板交情很深?” “那倒没有。只是今日去芜柳居,简老板不在,茶没喝着,一问,说是被顾兄请来了府上,这不,就来讨杯茶喝。顾兄你可不能小气啊!” 顾景祥嗤笑,“怕是要让柳兄失望了。那简老板确实是小弟我请走的,可没请到我府里来。” 柳俊玮一惊,“那请去了何处?” 顾景祥突然严肃道:“去了何处,柳兄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言外之意,柳俊玮自然懂得,打岔道:“这么神秘呀!看来这茶,为兄我一时半刻是喝不着了。” “喝茶是小,为了喝茶,喝到刺,卡住了喉咙,可就不好了,柳兄你说是不是?” 柳俊玮喏喏地应着,失望地去了翊王府。 “这么说,初瑶不在尧渊侯府,那会在哪里?”孝翊疑惑。 “一定是昭王!是他扣留了初瑶!一定是他!”阿沅急道。 “若是昭王,这件事就麻烦了!”柳依依补充道。 “若是昭王,人会藏在哪里呢?”柳俊玮道。 “肯定不在昭王府。二哥自从缅州回来,一直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希望改变从前的形象,获得父皇的青睐。这种有损他计划的事,他断不会在明面上进行。一定是藏在了别的什么地方!”孝翊分析道。 阿沅心绪难平,在屋里来回走着。柳依依瞧着,安慰道:“你别着急。人总会找到的。只是就算知道昭王扣留了初瑶姑娘,我们也不便直接上门去要,最好是让昭王自己放初瑶姑娘回去,这样,我们大家才不会惹事上身,而初瑶姑娘那边,这件事也才算能真正结束。” “你不了解!你不了解!”孝翊摆着手否道,“到手的东西,二哥是从不会自己放手的!” “那就逼他放手!”阿沅此时顿足道,“他不是最担心在皇上心中的形象吗?” “你想……”孝翊惊道。 “没错!” “可这样,你也会受牵连的!” “无非被申斥一顿罢了!” “哪有那么简单!你堂堂一个王妃,出入伎馆,成何体统!且不说被父皇和皇后申斥,悠悠众口的污言秽语,要如何抵挡!”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还有三哥,你考虑过三哥吗?!” 孝煜!她怎么把他给忘了!真是急糊涂了!急糊涂了! 柳依依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夫君对他这位兄嫂有别样的情愫,说不在意是假的,可若说在意,其实也没什么可在意的。郎有情妾无意,闵孝翊无非是自作多情罢了!为此烦忧实在是自寻不快,,不值,不值!见阿沅不语,柳依依此时道:“这个法子可行,但代价太大!我们且看看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行。” “不能再等了。天一亮,就四天了。四天……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又即将发生什么……”阿沅说着哽咽起来。她是真的着急!昭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如今已经很有概念了。在那个人手中,她是片刻也不敢奢望无事发生的。 柳依依过来扶着阿沅在一旁坐下,抚着阿沅的背安抚着。 沉默了好一阵子,柳俊玮道:“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晟王妃不出面,让昭王出面。昭王去芜柳居并私自拘押了芜柳居老板的事儿我们找人在京中散开去,只要消息一散开,昭王忌惮声誉,说不定就把简老板放了。” “不行!那样等于直接戳了昭王的死穴,他气急,会杀了初瑶来个毁尸灭迹的!”阿沅辩驳道。 “是啊。这个法子不妥。”柳依依道。 屋中又陷入了沉默。从下午到晚上,大伙都没吃东西,翊王府的管事送来了几样简单的便食。柳俊玮和孝翊、柳依依都多少用了些,唯有阿沅,吃了两口便不动筷了。 “吃点吧。吃饱了才有精神啊!”柳依依劝道。 阿沅又勉强吃了几口,最后还是放下筷子。 “要不直接去找二哥要人算了!他要是不放人,我们就威胁他,把他跟他从前那帮狐朋狗友鬼混的事儿都告诉父皇去!”孝翊气道。 “你是活的不耐烦了是吧?!这昭王从前是什么性子,整个永平府谁不知道。如今是懂得明哲保身,韬光养晦了,可那不等于他就转性了!今日你威逼了他,他日,他势必会想方设法讨回去的!”柳依依气道。真是猪脑子! “让他放马过来!我才不怕呢!” “你不怕!我怕!” “够了!”阿沅此时打断。“不用再想了。没有更好的法子。这件事,无论怎么做,都会得罪昭王。既然这样,就让我来吧!总归,是我要救初瑶!” “不行!”孝翊坚决道。 “我的事不用你管!”阿沅吼道。 孝翊被阿沅吼得怔住了,片刻后,嘟囔道:“不用我管?那你跑到棋院去找我做什么!还有,初瑶也是我的朋友!不是只有你想救她!我也想!我也想!” 孝翊喊得大声,阿沅觉得自己的耳膜都被震疼了。乱了,乱了!她都说了些什么呀! 寅时都过了,柳依依留她在翊王府安歇,她不愿,深更半夜地回了晟王府。 “这阿沅怎么回事!从前遇事不都蛮冷静理智的吗,怎的今日这般情急,毫无章法,竟逞莽夫之勇?”孝翊嘟囔着直摇头。 柳依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念道:“她那是关心则乱。有朝一日,自己若也能遇到像晟王妃这样一位知己,就算死,也无憾了!” 第六十五章 初瑶失踪(3) 芜柳居风波两日后,尧渊候府四公子顾景泽身边的侍从来芜柳居请初瑶过府,初瑶以芜柳居的侍者从不出台,自己得以身事则为由婉言谢绝,岂料那侍从竟搬出昭王来威胁,未免再生事端,初瑶无奈之下跟随来人而去。 事情的起头是,昭王和顾景泽并几个王公贵子在顾景泽金屋藏娇的别院中纵情玩乐,请来的歌伎舞伎难以尽兴,昭王不悦,有人便提起初瑶来,还简略陈述了一番初瑶的过往。诸位一听初瑶本就是歌舞伎出身,都来了兴致,鼓动着要将初瑶请来助兴。昭王如今爱惜声誉的很,平日里都压着心中躁动,十天半月的才会稍微放纵放纵,甚是低调隐秘,遂请初瑶过府一事,是以顾景泽的名义进行的。昭王做此打算,还有一个原因,即,就算消息一旦漏出去了,也是顾景泽担着,半点儿溅不到自己身上。谁叫那顾景泽欠着自己人情呢。 无奈初瑶人是去了,却并未配合诸位公子的兴致,人就此被扣下了。因是昭王下令,初瑶一日不侍候,便一日不能离开,顾景泽不敢私自放人,这一扣就扣了三日,第四日晚间昭王兴致极高地说再扣几日,有好玩的。 昭王口中好玩的,是他发现了晟王妃在跟踪他,再联系此前听到的关于晟王妃与芜柳居老板的闲言碎语,昭王玩心遂起。他倒想看看,自己一日不放芜柳居老板,晟王妃打算怎么做? 此后两日,晟王妃都在跟踪他,他故意没去顾景泽那个别院,直到第三日晚上才去,还打开窗子让芜柳居的老板现身,目的就是让晟王妃如愿以偿。 这一等又过了两日,等来的竟是抢人的晟王妃。 黑暗中,他与芜柳居的老板静坐屋内,穿过开着的窗看着晟王妃一身夜行衣越过院墙,轻手轻脚地朝他们所在的屋子跑来。快到院中时,突然从四面冒出许多手执利刃之人,各个面露凶相,待晟王妃一动,便群体攻向她。 初瑶见此情景,差点惊呼出声。昭王戏谑地看了她一眼。 阿沅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圈人围住,心里不禁颤了两下。虽说自小习武,也常与人切磋,甚至打闹过,可真刀真枪地厮杀却从未有过,今日看来是要真的打上一回了。心颤脚虚,可来都来了,不能逃,逃了就太怂了,拼一把!稍顿后,阿沅刚向前一步,四面的攻击便扑来。剑出鞘,横扫四方。她只想救人,不想伤人,遂每有人扑上来,她只是击退,并未伤及,这样的后果便是始终脱不了身,无法前进,情急加上体力渐支,剑端无意间擦过扑上来一人之手臂,剑身立马见血。阿沅盯着那血,心颤了片刻。打斗中最忌走神,稍不留神,就会性命不保。阿沅没有察觉到向自己胸口砍来的刀,突然被一股力量托起,闪到一旁。回过神看向身边同样黑衣黑面之人,还没等她诧异完,周遭的攻击就又来了。血与剑仿佛天生一对,尝过血的滋味的剑再次挥舞起来,很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似的,所到之处,皆发出“噗呲”的声音,拔出时,又“噗呲”一声,这声音有种魔力,令阿沅兴奋,刚才还觉着体力有所不支,此时却倍感充沛。 阿沅差点被袭击时,初瑶吓得惊出了声,双手捂嘴呜咽。昭王则气定神闲道:“看来你对晟王妃很重要啊!她不仅冒风险来救你,还找了个厉害的帮手。有意思,有意思。” 望着院中阿沅全力以赴的样子,初瑶心里五味杂陈。论身份、经历,她们之间实乃天壤之别,阿沅却待她如姐妹,亲人,知己,她这千疮百孔的前半生,因为遇见了阿沅,而不再尽皆苦涩,一无所得。得遇如此知己,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无憾了。 阿沅用了全力,黑衣帮手更是从未手软,经他手的人非死即残,都倒在地上,要么不动了,要么嗯啊地喊个不停。院中,阿沅已掌控了局面。 昭王正笑着,忽然一个火把从眼前飞过。 黑衣帮手突然间用脚将散落一旁的一支火把踢向空中,阿沅正不解呢,岂料在火光闪过时,看到了初瑶!初瑶刚才那声惊呼黑衣帮手隐约有听到,只是不确定,才借助火把一测。 阿沅迅疾朝初瑶所在的方向跑去,就要到跟前了,门吱丫一声开了,昭王拥着初瑶出来。 “深更半夜的,何等狂徒在此撒野?!” 话听着甚为威严,有震慑力,可昭王的神情却满是戏谑。阿沅只顾看着初瑶,并未注意到昭王那副自鸣得意的嘴脸。 初瑶穿戴整齐,身上看着也不像受过什么虐待,应该没发生什么事,应该没有!阿沅在心里安慰着自己。这才将目光挪向昭王,执起手中的剑指向昭王,厉声道:“放开她!” 昭王扯着嘴角定睛看着阿沅,道:“凭什么?” “凭她是个自由人!” “哦?”昭王故作诧异,侧头看向初瑶,“那本王纳了你,或者本王买你做本王的奴才,伺候本王,这样会不会更好?” 初瑶的身子不由得一颤。出来前在心里坚定过打算,今天晚上就算是死,也得保全了阿沅全身而退。为何听见又要卖身,竟还是这般害怕?曾经的过往看来并未如自己想的那样,终于过去了,有些事,永远都过不去。 “无耻!放开她!她不属于你!” 阿沅的剑逼的越来越紧,再进一步,就要顶住昭王的喉咙,可这有什么关系,他费心做这一切,不就是想看晟王妃焦急发火吗?此刻正是享受的时候,怎能退缩! “本王要不放呢?” “那我就宰了你!”阿沅逼近一步,剑正对着昭王的喉口。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刺穿这个讨厌的家伙的喉咙!原本是想着悄悄救出初瑶,连夜送初瑶离开永平府。没想到来了才发现早有埋伏,结果变成硬抢了! 昭王瞧出了阿沅眼中的坚决,正满心期待地等着晟王妃从自己怀中抢走芜柳居的老板,不料就一眨眼的功夫,他连看清都未看清,怀中的人就已不在,而自己被人从背后拿剑顶着脖子。那剑身寒凉刺骨,他只觉得脖子挨着剑身的地方在突突突地颤个不停。 阿沅还未反应过来,初瑶就已被推到了自己身边。一直忙着应付那帮打手和救初瑶,也没顾上看清这位黑衣帮手是谁。眼下他从昭王手中救出了初瑶,又以剑挟持了昭王,只说了句“走!”阿沅顾不得其他,心中虽疑惑重重,却也知耽搁不得,遂带着初瑶匆匆离开,出了大门,直奔隐在暗处的马车。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这不是自己设想的结局!不是!昭王气哼哼地看着晟王妃带着初瑶离开了。更可气的是,被人拿剑架着脖子威胁!还被晟王妃给瞧见了!可气!可气! 大约一刻钟后,黑衣帮手才松开架在昭王脖子上的剑,纵身一跃上了屋顶,走了。 昭王身子一松,大口喘着气。这时巳儿不知从何处跑到跟前,轻抚着昭王的背脊,安慰道:“王爷受惊了!可要……派人去追?” “追什么追!追什么追!”昭王连打带踢地数落着巳儿。“刚才死哪儿去了?啊!!” 刚才一见自家王爷被人拿剑胁持,巳儿怕,就躲到柱廊后面去了。情急之下回道:“奴才……奴才……奴才怕您口渴,去后边备茶去了……” “狡辩!狡辩!我叫你狡辩!”昭王照例踢着打着。“茶呢?茶在哪儿!一群废物!废物!” 巳儿不敢再吱声,缩在一旁静静地等王爷消气…… 第六十六章 初瑶失踪(4) 快马扬鞭的马车驶过深夜的市井街道,马蹄触地的声音清脆响亮,旋即没入空旷的夜色中。 一进马车,见到一脸焦急的绍卿时,初瑶稍顿。车厢里一路沉默,直到驶过了朝阕大道,阿沅才放下心来,对初瑶道:“这里你怕是待不下去了。这位是翊王妃的兄长柳公子,在善州有位挚友,可安排你在那里落脚。你可愿意?” 初瑶听着阿沅的话,看向柳俊玮,向其轻点了头以示谢意。今日以这样的方式从昭王手中逃脱,昭王必不会善罢甘休。再待下去等于自投罗网,还不如一走了之。只是,有些人不舍得。“愿意。去哪里都可。” 初瑶的声音略带沙哑,眼圈微红。阿沅瞧见,不禁也难过起来,握着初瑶的手哽咽道:“芜柳居里可有不舍的东西,回头打包好,我派人给你送过去。” 初瑶笑得凄然。“飘摇之人,没有什么舍不下的。” 初瑶话音落下时,余光扫过了一直沉默的绍卿。唯有他,唯有他,若真有什么不舍,也唯有他。可他不属于自己,再不舍,也得舍…… 自与初瑶分开后,绍卿每隔十日都会去芜柳居附近转悠,若能远远地看上初瑶一眼,他那一天,甚至接下来的好几天,心情都会给外地好。 初瑶失踪的第三日,他照例去了芜柳居附近,见大门闭着,明显没有开业。他心中疑惑,可又想,初瑶长年累月营业,偶尔歇息一天,也属正常,便没往心里去。可第二日他再来时,大门还是闭着。第三日还是闭着,心里的疑惑这才越来越大,跑去敲门。从前跟在初瑶身边福祥开了门。询问之下,才知初瑶已经失踪五日了,并将事情的经过跟绍卿细述了一番。 绍卿听后,本欲直接去尧渊侯府找顾景泽问个清楚,可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妥,一来家世、身份都不及人家,吃个闭门羹的几率很大。二来顾景泽毕竟是名门贵子,说他把伎馆的女人请进了侯府,就算是事实,他也不会认的。打草惊蛇,反倒会坏事。既然福祥说此前去晟王府找过阿沅,阿沅定是已经做过一番打算的,且去问问,再商量怎么办吧。绍卿遂去了晟王府。 自前日在翊王府与孝翊和柳依依、柳俊玮商讨过营救初瑶的方案无果后,接下来的三日阿沅暗地里跟踪昭王,前两日没什么发现,第三日总算让她找到了藏匿初瑶的地方。这次她没前几日听闻初瑶不见时的不冷静、不理智,足足通盘考虑、权衡了两天一夜才最后决定,抢人。暗中抢人。自己只身救人,后面再送初瑶离开。这样即便昭王知道是自己救得人,毕竟未曾以真面目示人,他要发难怕是也没那么容易。自己只身救人可以,但总得有人策应。心里正拿不准找谁合适,柳依依过府来看她。问及初瑶的事情,阿沅便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柳依依虽有犹疑,却也不得不承认,眼下唯有这个法子是最稳妥的。但最稳妥,不等于毫无风险,还是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 绍卿来时,正赶上阿沅在与柳依依商量策应的事情。 “初瑶出了这么大事,你们怎么没一个人告诉我!” 绍卿与初瑶的情分不同。阿沅深知,遂没把他的指责放在心上,他也只是一时情急罢了。 “大家也是为你好。这件事不好办,稍有不慎,就会惹来一堆麻烦。你如今家有妻儿,不宜将你再牵扯进来。” “那是初瑶啊!阿沅你说什么呢!她有难,我怎能视而不见!” 一个大男人,说着说着竟哭了。 阿沅和柳依依看着,唯有默然。片刻后,阿沅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瞒你。但请你相信,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少受些伤害。” 绍卿缓了缓情绪,道:“现在情况是怎样?” “初瑶实际是被昭王藏了起来。” “昭王?不是尧渊侯府的顾景泽吗?” “名义上是顾景泽请走的初瑶,实际上是昭王把人扣下了。” 昭王?对了,福祥说过不久前那次芜柳居的风波。这个昭王什么品性,绍卿即便不听外言,仅以曾经同孝煜和孝翊在一起时听到的有关昭王的事迹,心中也是了然的,这一想,心里发紧,急言道:“太危险了!太危险了!昭王!昭王!” 阿沅见绍卿不安,劝慰道:“我已经查到昭王藏匿初瑶的地方,决定今夜去抢人。” 绍卿皱眉,不解道:“抢人?怎么抢?” “真刀真枪的抢!” “这能行吗?会不会伤到初瑶?” “我跟踪了昭王三日,他并非每日都过去。这两日我又细细地盯了那院子很长时间,那院中并无守卫,只有两三个丫鬟和一位管家。我晚上乔装进去,救出阿沅,再坐马车连夜将初瑶送出永平府。事后昭王发现人不见了,就算能猜到我们头上,毕竟未以真面目示人,他也无法奈何我们。” 绍卿思量着阿沅的安排,半晌无语。“那晚上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人多了会打草惊蛇的。” “多个人好有个照应。一个人不行!” 绍卿那骨子执拗劲儿又犯了。阿沅此时没闲工夫跟他扯皮,直言道:“我用轻功,轻上轻下,你能行吗!” 绍卿闻言,吃瘪,无奈地干张着嘴巴。 柳依依此时建言道:“杜公子要不跟家兄一起在马车中做策应,如何?” 绍卿一听,看看柳依依,又看看阿沅,不解。 阿沅遂解释道:“等救出初瑶后,需连夜送初瑶离开,稍有耽搁,怕生变故。翊王妃的兄长在善州有门路,可以安排初瑶的去处。” 绍卿的喉咙突然间似被什么东西卡住,呼吸困难。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在心间蔓延。 这一日荡漾在心口的情愫究竟是什么,他始终未弄清楚。现在他清楚了,是离别。初瑶说没什么不舍的。可他有。他舍不得她。舍不得。可自己这点舍不得只能留在心里。他不舍又能怎样,从前就留不住她,如今就算想留,也留不得了。 卯时将近,马车驶出永平府城区,再往前就要出永平府界了,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等安顿好了,记得要来信告诉我。” 阿沅哭着道。 初瑶同样泪眼婆娑,回道:“嗯。此去一别,也不知今生还有无机会再见。阿沅,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一定要幸福!我这一生漂浮不定,很多次都想撒手归去,是你,是你让我看到了活着的希望。今生能与你相遇,是我之幸。谢谢你。” “我也是。我也是。真的很庆幸能与你相识。你也答应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一定要幸福。” “嗯。一定。” 初瑶说着也抱紧了阿沅。 两人依依话别的样子令在旁的柳俊玮动容。绍卿强抑着内心的不舍,像株松柏一样呆立着,暗自伤怀。 许久后,阿沅和初瑶才分开。初瑶看着一旁的绍卿,轻轻走过去。用哭得红肿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绍卿被她看得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并将身前的初瑶揽在怀中,紧紧地抱着。初瑶亦紧紧地抱着。很久很久了,这个怀抱真的想念很久了。每次一想起的时候,她都拼命忍着,告诉自己:忍住!忍住!今天怕是最后一次了,就让她任性一回吧! “我要告诉你。这两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不念你,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也一样。这两年我每天也都在想你。想你吃的好不好,睡得安不安稳,开不开心……每天都在想……” “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懦弱、是我自私……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绍卿很想让初瑶留下来,可他说不出口,也不敢再说出口。他拿什么让她留下来呢?一颗心吗?那颗心已无法让初瑶逗留,连她的安全都无法保证,有心又有什么用。 初瑶不断抚着绍卿的背,安慰着,久久之后,两人才分开。 “我会好好的。你放心。” “我会想你,永远都会想你的。” “我也会的,会一直想你。” 当天光渐明时,柳俊玮建言道:“该启程了,等天大亮,路上行人一多,就不好了。” 阿沅过来抚着初瑶道:“走吧。” 初瑶最后看了一眼绍卿,又看了阿沅一眼,行至马车跟前时,忽然转身,对着二人跪地行了一个大大的礼。这是一个永别之礼,阿沅和绍卿心里尽管不愿这样想,但事已至此,今日一别,此生怕是难再见了。 第六十七章 樱子生产 阿沅悄然跃过王府后墙,潜回自己屋子。守在屋里的春竹和灵竹一见她,立马迎上来,问道:“成了?” 阿沅笑着嗯了声。 春竹和灵竹兴奋,差点叫起来,意识到不妥,赶紧纷纷捂住嘴偷乐。 “昨晚上可一切安好?” “嗯。就是吓得我俩一宿没敢睡,生怕穿帮了。” 春竹嘟囔完。灵竹道:“翊王殿下昨晚戌时来过,来找翊王妃,问起您。我回翊王妃申时过半便离开了。而您因为这几日没睡好,已经歇下。翊王不疑有他,又回去了。” 营救初瑶的计划一直瞒着孝翊,主要是出于不想将他牵扯进来。柳依依的兄长愿意帮忙,多亏了柳依依说情。若非事出情急,她也不愿将柳依依牵扯进来。好在现在明面上大家都无事,已是大幸。这几日神思劳顿,事情一了,她顿觉浑身不自在,而眼下,最急需的是补眠。 在阿沅大睡特睡的时候,翊王府里飘起了淡淡的醋味儿。 按照事先约定,翊王府后院出墙的梅枝上若绑有一截红绳,则意味着计划成功,若无,则表示计划有变。今日柳依依早早地便起身,不时去后院墙头那边看看。巳时时,终于看到了一截红绳,心中的担忧这才卸下。 今日不止她起得早,孝翊也起得早。自那日同阿沅商讨过如何营救初瑶后,这都过去五六日了,阿沅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实在不像阿沅的行事风格。昨日本想找她商量商量,怎奈去了她竟睡了。她竟睡得着! 这几日他私下里也悄悄托人盯着昭王那边的动静,没进展啊。真是愁人!昨晚一宿没睡好,早上早早起来,打算一会儿去晟王府找阿沅去。这初瑶还是得救啊! 他穿戴整齐,正欲出门,却听到:“你是要去晟王府吗?” “是又怎样?你管我!” 柳依依没理他的无理取闹。“不用去了。事情已经解决了。” 孝翊闻言转身,诧异地看着柳依依道:“什么意思?什么解决了?” “就是芜柳居的简老板已经救出来了。算时辰,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出永平府了。” “救出来了?!怎么救出来的?怎么回事?!” 柳依依将解救的过程同孝翊说了一遍。孝翊最强烈的感受是:自己被当成了局外人。连柳依依这个跟阿沅才处了不到两个月的外人都能参与营救,为何他这个与她相识、相知、相助了快十年的人却一无所知。他很伤心!很伤心很伤心! “她没让你知道,没让你参与,是担心你受牵连。我只是帮了点小忙,让哥哥做了点策应,实际上我也在回避。你不该恼她!” “她这么做拿我当朋友吗?拿我当亲人吗?拿我当……”意识到要出口的话不妥,孝翊及时刹住。可柳依依却接着言明了。“拿你当心上人吗?”孝翊诧异又囧,“你……你胡说什么呢?” 柳依依低眉轻笑。“躲什么!就你那点心思,能瞒过谁去。” “你别胡说啊!阿沅可是我三哥的人。” “你也知道她是你三哥的人啊。那就收起你那无望的心思,别一不留神给露出来,让有心人瞧见了,受罪的是谁,你心里清楚。” 孝翊愣愣地看着柳依依,半天无语。是,他对阿沅的心思至今没有完全放下。可也只是悄悄放在心里,偶尔安慰一下自己罢了。这个柳依依,太毒了!太毒了!真扫兴!真扫兴! “你行了啊!别张口造谣!” 瞧着孝翊那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柳依依笑着离开前道:“我有没有造谣,你心里最清楚!” 孝翊对着她远去的身影挥了一拳。可心里却不免咯噔了一下。她有句话没说错,要是被有心人瞧出了什么,拿来做文章,那……想想,还挺后怕的。 初瑶刚离开那几日里,阿沅心中犹疑,不确定那昭王会出什么损招来报复,奇的是,一连半月都没什么动静。刚松下来没几日,樱子生了,一应杂事又搅得她头晕脑胀,恨不得撒手离去。 樱子的产期比原先预计的十月底早了近十日。生产时樱子又惊又怕,她怕孩子出来的早了会不会有什么毛病,担心的不行,结果把自己搞得紧张兮兮,孩子出来的也极为艰难。生产的惨叫声足足持续了三个多时辰,直到婴儿的啼哭声划破静谧的黑夜为止。 阿沅悬着的心在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时终于卸下,可取代的却非舒心,而是另外一种她也说不上来的感觉。不是开心,也不是难过。不是羡慕,也不是嫉妒。不是无关,也不是有关。好像每一种都有,又似都没有。 那孩子像是知道自己委屈似的,总是哭,日子一久,王府里人人心生怨念,尤其夜间时,仔细听,能听到花样繁多的牢骚与咒骂。自从父母离世后,阿沅的睡眠便一直不佳,最近夜里被那小儿的啼哭扰得几乎难眠,一两日尚可,三五日,十来日都难眠,阿沅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因失眠而暴毙了。 请了大夫来看,大夫只道“新生儿怕生,待过个一两月熟识后便就无碍”。一两月?十来日都快要了阿沅的小命,一两月,她估摸着自己怕是早就成风干腊肉了吧。 为了防止自己因失眠暴毙,阿沅搬去了离樱子所居的院子最远的杂役房去睡觉,在那里睡了近月余。兰姨过意不去,说还是让樱子和孩子搬去那边吧,阿沅没允。她一个刚生完孩子做月子的女人带着孩子去住杂役房,且不说会不会落下什么病灶,让下人和外人看见知道了指不定怎么传她刻薄寡恩,小肚鸡肠呢!她才不要落下这么个名声! 死要面子的结果当然就只有活受罪的份。 那杂役房虽说是给杂役们住的,可自从搬来这新府邸,府中的杂役、下人添置有限,基本上都安排住在了南边闲置的屋子里,当时自己也没想太多,就那么安排了。要说腾出一间来给她晚上睡觉用,那铁定腾的出来,只是那方位依然能听见那小儿不间断的啼哭声,唯有这位处最最北边的杂役房不怎么能听见,即便能听见,也像从另一个空间传来的遥远的,隐约的声响,并不那么刺激耳膜,震荡脑袋。 阿沅没甚要求,收拾干净即可。惨就惨在,时下正值寒冬,寒气从那杂役房每个泥缝里往进蹿,恁是烧着炭盆,盖着三床被子还是冻得直哆嗦,根本睡不安稳,气的阿沅直骂娘!骂完娘直哭!实在糟心时也不睡了,起来在寒霜遍裹的夜里挥剑热身。离剑每每看到她这般,就眉头一紧。跟着她这段时日,他常常恍神,一些陌生的感觉时常突然冒出来,待他想要弄清楚,又倏忽不见。皇上想在晟王妃身上找的东西并未找到,当他发现这个结果时,心中不禁跟着朱越一起松了口气,当时这个感觉令他不解了很久。他自幼在大庾岭长大,身边唯有师傅和孝煜,孝煜后来离开了,便只有师傅。人世的很多事情于他都是陌生的,这种陌生一面令他新奇,一面令他心惧。师傅说他们是只配活在阴暗中的尸虫,阳光下的东西不能要,要了会丢命,可他在想到阿沅的某一刻,脑间闪过一个念头,丢了也没什么。他后来想,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大概是希望某种存在能够永远存在吧。 孝煜离开已两个多月,按行程,这个时候应该快到渝州和黔州地界了,也不知一切是否顺利。涉及军机要是,就算去兵部问,也多半问不出个什么。阿沅着灵竹备了些荣景斋的糕点,并将中秋时皇后分赐的几匹上好的云锦挑了两匹一起备上,去了晋安王府。孝煜出征前曾嘱咐她,有事可以去找晋安王妃帮忙。晋安王作为大将军,全国的军防动态尽在掌握,当初亦是他中意并举荐孝煜去攻打西蜀,自己只是想知道点孝煜的消息,想必晋安王叔应当不会为难她吧。 不巧的是,晋安王并不在府中,前两日刚动身去往宁州了。晋安王妃知阿沅所来为何,她家王爷料事如神,一早便叮嘱过她,她遂将孝煜目前的情况告知了阿沅。知一切顺利,阿沅心安,同晋安王妃叙话了许久才离去。 虽非嫡出,但也是要上玉蝶谱系的。阿沅带着樱子所生的孩子的生辰八字进宫,在皇后的见证下,看着宗正寺的姚司正将其添入晟王府一脉的玉蝶谱中,那个瞬间她明显地知道自己是不高兴的。她总在心里说服自己,大度点大度点,结果,还是大度不起来,就是大度不起来…… 出宫时只顾沉浸在自我情绪中,全然没留意到冤家路窄,直到那人道:“失魂落魄!是谁惹弟妹不高兴了?” 阿沅闻言而视,是昭王。本来心情就差,见到罪魁祸首,心情就更差了!要不是在皇宫,她真想给他一拳! 见阿沅面色不善,又瞅见一旁丫鬟手上捧着的小儿衣裳,那是皇后赏赐给府里那位新生儿的,昭王顿时明了,笑道:“听说孝煜纳的那个良人生了。生了个小子!小子好!本王喜欢小子。” 看着他那恶臭的笑脸,阿沅真的快要忍不住了,忍不住了,拳头在袖子里攥得手心疼,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打出去之际,灵竹道:“王妃,翊王妃还在府里等着呢。”灵竹点醒的真及时,再晚哪怕一秒,她的拳头就出去了。总有一天,她定要好好教训这个人渣一顿!打的他满地找牙,哭爹喊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既然王兄喜欢,那送给王兄可好?” “弟妹开玩笑呢!这可是孝煜的孩子,送了我,孝煜可不得杀了我?” 昭王说完嗔怪地看了阿沅一眼。此话他说的极为暧昧,言下之意大家心知肚明。 “别的孩子不敢说。这个孩子,若王兄肯收养,孝煜应该会很感激的。” 昭王呵了声,“弟妹竟开玩笑。虽说都是宗室子弟,可也不能悖逆伦常,这使不得,使不得!” 阿沅面现惊诧,笑道:“伦常?难得王兄也懂得……伦常……” 阿沅说的意味深长,昭王又不傻,自然听得懂。他也想三纲五常地活,可太难了,太难了…… 昭王没接阿沅的话,转而却道:“弟妹可知那芜柳居的老板去何处了?为兄甚是想念那位老板烹的茶,可惜关门了,没口福了。” 初瑶!你还敢提初瑶!若不是你任性妄为,初瑶怎会被迫离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被激了出来!也不知他对救初瑶那晚的事知道多少,她不怕东窗事发,可担心把绍卿和孝翊还有柳家公子牵扯进去。心有担忧,再想发火也是不敢发了,稍事平息后,道:“王兄怎么问起我来了?” “弟妹不也常去那里?为兄想着弟妹会知道些什么?” “真是惭愧。我也不甚了解。碰见王兄那次,也是我第一次去。” ”哦?原来如此,是为兄唐突了。” 装,继续装!昭王心里不禁笑道。那夜劫人,他可是做好了准备守株待兔的,本想逮着兔子好好玩一番,结果失算了……哎,可惜啊可惜! 灵竹此时又道:”王妃,翊王妃还在等着呢……” “王兄若无其他事,弟妹就先告辞了。府中还有事要办。” 昭王笑笑让道:“弟妹走好。” 望着渐渐远去的人,昭王有些出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总想逗逗孝煜这媳妇儿。 直到拐过廊角才不再觉得如芒在背,阿沅顿时松了口气。这才想起灵竹那句话来,问道:”翊王妃……翊王妃在我们府里?”灵竹愣愣,有些尬地回道:“奴婢就那么一说,您不是也不喜欢那昭王殿下吗……” 阿沅明白过来。那是灵竹的一句脱身计。“还以为翊王妃真在我们府里呢,正好可以把春竹要取回来的笔墨送她一副带回去。既然不在,那回头挑副送去翊王府给翊王妃吧。” 灵竹应着。 早上出门时,阿沅带着灵竹进宫,春竹去取两个月前下订的纸笔。因纸笔昨日刚到京府,送来店里的目前只有笔,纸今日才会陆续送到店中来,春竹只好等,等第一批纸送到了,领了王妃那套就回府。谁知直到午时都过了纸还未送来,无聊至极,另外几个也在等纸的人在闲谈,春竹无意间听到了“徽州何家”几个字,遂竖起耳朵多听了几句。 “说来也怪啊!那何家大爷莫名其妙地就没了。可惜了那双诡谲圣手,也不知将来何时能再出一位那样的书画奇才。” “可不是。怪呢?” “听说跟……”此人食指指了指上头,“有关。” 其余两人均咦了声,轻声道:“真的?” “听说听说……不过很有可能……” 依旧小声。“那何家大爷官至先帝侍读,清贵的很,听说与先帝关系甚好,这……”此人也指指上头,“一变,总要清除党羽的,不奇怪不奇怪……” “唉,仕途也是凶途啊……” “自个儿丢了命不算啥,要命的是累及家人亲族……” “何解……” “何解……” 此人悄声道:“自那何家大爷去了后,何家老宅一直被监察着呢!” 又是一连串轻轻的“咦”声。“被监察?!被谁?!” “还能有谁!” “看来是大事呐!” “可不是!肯定是大事!这都大半年了吧,日夜监察!” “难怪何家的盐庄这两个月都不卖盐了。一问,说是调整店铺,保不齐真是你说的那样,供盐的也收到了风声,怕事,不供给何家盐庄盐了。” “何止盐庄!缎庄好几个月都不上新了。开始大伙儿还以为是何家大爷去了,何家守丧,生意的事就暂时退退,这么看来,恐怕这里间有弯绕儿。” “你说,啥大事要监察这么久?直接带去官衙审问一下不就清楚了,何至于劳师动众,还鬼鬼祟祟的,咋想的!” “谁知道哩!衙门里那些混球做事向来没个章法,想起一出是一出。反正绕着他们走,准没错!” “何家算栽上了,就是想躲估计也躲不开了!” 唉! 就在众人叹气之际,纸来了!可春竹没听见。掌柜的连喊了三声“姑娘”,春竹才回过神了,满脸惊慌。掌柜的一瞧,问着:“姑娘,你怎么了?”春竹支吾着:“啊,没事,老板,我先走了。””唉,姑娘,你的纸!”春竹这才想起纸,伸手揽过掌柜送来的纸,道了声谢,出了店门。走着走着变成了跑,跑的没气了,才想起来拦了辆板车,快马加鞭地往王府赶。 一进王府门,春竹就大喊着“王妃,王妃……” 阿沅和灵竹在屋里听见春竹的喊声,听着凄厉,都赶紧跑了出来。就见春竹脚下一个不稳,被门槛绊倒了,整个人趴在了地上,下巴正好磕在了台阶上,顿时血哗啦地流出来了…… 阿沅和灵竹赶紧扶她起来进屋。 第六十八章 福祸相依 春竹心里急,身上疼,眼泪就这么流个不停,阿沅和灵竹只以为她是摔疼了才哭个不止。 灵竹取来药膏要给她清理,春竹却支开她,只一味抓着阿沅的手不撒手。阿沅这时才发现春竹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春竹咽了口唾沫,将刚才听到的话按着自己的理解说给了阿沅。虽然有些出入,但是主要信息都没有漏掉。 阿沅没吱声,只静默地似在想着什么。春竹都不敢大声哭了,抿着嘴忍着呜咽。好一阵后,阿沅道:“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阿沅说着朝屋内四周扫了眼,“恐怕这里也早就被盯上了。”此前有天早上她从杂役房回来时,发现屋角的画轴有移位,不是自己平日里摆放的方式。她当时问过职守在这里的灵竹可有动过,或者她不在时有人进来过,灵竹都说没有。那就证明有人来过了。到底是什么东西,让父亲母亲,自己,整个何家都被盯上了?! 越想越多,越想越怕,越想越想弄清楚这一切……阿沅觉得自己坐不住了,她必须马上回去看祖母一眼,必须马上,否则她难以安心! 阿沅嗵地起身,吓得灵竹和春竹均一愣。春竹揉着刚才摔疼的腰,口齿不清地看着阿沅道:“王妃,你……是要去哪里吗?” 灵竹也看着阿沅,她虽未言说片语,却已从阿沅的神情和身姿中猜了个大概。“回徽州!”果不其然。 “回徽州!?”春竹惊讶过甚,牵动下巴的伤口,喊完就被疼痛俘虏,倒吸好几口凉气。 “我必须亲自回去看一眼。什么一切都好,请我放心,切勿挂怀……全是假的……他们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 “这么冒然回去,尤其现在还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这样回去会不会不妥呀?”灵竹劝道。 “事情既然做的这般遮遮掩掩,就定然不是什么可以光明正大操作之事。我只是回家探亲,有何不妥?” “您的意思是以探亲的名义?” “对。以探亲的名义。” “可……可您这一走,这王府该谁来掌家呢?更何况,宗室女眷离京探亲是需要礼部和宗正寺核准的,眼下王爷出征在外,礼部和宗正寺怕是也不会准您离京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阿沅瞬间颓丧。出嫁时父亲就说过,权贵府邸喜乐不由人,枷锁重重,那时她一心只想跟孝煜在一起,天真地以为只要过自己的日子就一切都会好的。成婚这两年来,她的天真已经所剩无几了。她发现自己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巨大无比,笼线密实交织的大笼子里,她想飞出去的时候,没有一次能飞出去,没有一次,连同这次这么正当的理由,都办不到……心口突然透不过气来,紧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听不见了…… 春竹和灵竹顿时慌了,一面喊着一面扶着阿沅到床上。灵竹不断掐阿沅的人中、虎口,都没用,春竹急忙跑去请大夫…… 灵竹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那么慢过,慢的像是静止了一般,无论她怎么喊,怎么像从前那样应急解救小姐,小姐这次就是无动于衷…… 大夫一到,灵竹像看到救星一般,急切地拉着大夫至窗前,忐忑地看着大夫诊脉。大夫面色沉静,无甚起伏,灵竹心里七上八下,支吾着问道:“怎么样……大夫……” 大夫收起诊巾,慢条斯理地答道:“王妃有喜了。因情绪起伏过大,一时气血不畅才昏迷的。我开些安神补气的药,回头煎了饭后服用,不出几日便会无碍。另外,我再开些安胎药,回头一并煎了给王妃服用。” 有喜?王妃有喜了?灵竹和春竹被这个消息惊得一时都不敢相信,见大夫说的正儿八经,这才意识到是真的,连连应着大夫的嘱咐,并安妥地送大夫出去。 醒来听到自己有喜了,阿沅同样一愣,一时间不敢相信。她的身子寒凉,不易有孕。成婚第一年还按时服用调理身子的药,今年以来发生了很多事,平日里连饭和睡觉都无法保证正常,调理身子就更没放在心上了。现在想来,自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孝煜这一年来怕是担心坏了。快三个月,那应该就是孝煜出征前那一夜怀上的吧。腹中忽然被告知有孩子,这感觉怪怪的。连动一动,都怕伤着腹中的孩子,喝口茶,热了怕烫着他,凉了怕冻着他,阿沅觉得自己都快无所适从了。 现在怀孕了,就是能回去也回不去了。风餐露宿,路途颠簸,哪是她现在的身子能承受的。可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想回去亲自看一眼。晚间灵竹给阿沅捏有些肿胀的双腿,捏着捏着道:“要不……灵竹替您回去看看?” 阿沅看着灵竹,稍顿,“能行吗?” “能行。您放心。灵竹一定替您看得仔仔细细的。” 阿沅拽过灵竹的双手,将她拉坐在床边,道:“谢谢你,灵竹!真的谢谢你!” 灵竹伸手抹去阿沅垂下的泪,道:“小姐说什么傻话呢。灵竹是小姐的,小姐不用谢。” 阿沅抱住灵竹。若真要派个人回去看看,既不招摇又安妥的人,怕是也只有灵竹了。 “小姐刚有喜,有许多事需要重新安排,等我嘱咐好春竹,安排好下人们就动身。” “灵竹,有你真好,真好……” “灵竹有小姐,也真好。” 不能让灵竹孤身一人回去,总要给她安排好妥帖的保护她的人。歇了两日,待身子好些了,阿沅由春竹陪着去找绍卿。此事隐秘又担风险,阿沅没对绍卿说实话,只说灵竹想回老家看望一下多年未见的舅舅,顺便让她回去代为看望一下祖母和弟妹们,希望绍卿能找几个稳妥的护卫,护送灵竹去回。不是什么难办的事,绍卿应下,不到两日,护卫就找好了。 灵竹人是要离开,可心里总是不放心,临走都嘱咐个没完,春竹听她嘱咐这个嘱咐那个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推拉着她把她拉上了马车,并急催车夫快走快走!等到车真的走了,她又望着远去的马车望眼欲穿,满目失落…… 磊子回府来看望樱子,手上拎着礼物,美其名曰:舅舅看外甥。之前告诫过他,回府前要提前来信通告,他没提前通告,照旧直来,跟进自己家似的。结果被朱管家拦在了门外。几番游说都不行,结果坐在晟王府门外大声嚷叫起来。口中不断嚷着什么舅舅进府看亲外甥竟然不让进门,没一会儿门前就聚拢了一圈人。朱管家进来禀告,春竹气的就要出去撵他,被阿沅叫住了,对朱管家道:“去请兰姨,让她去管。兰姨让他走还是带他进来,你别拦着。”朱管家应诺后退了出去。 “小姐!你干嘛让兰姨去!她去了肯定带他进来啊!” 阿沅叹了口气,“那怎么办?直接撵走?他口号喊得那么响,不让进,回头这永平府里该怎么传我们晟王府!” “气死我了!” “把那块橘子给我。” 春竹气嘟嘟地把桌上的橘子扔到阿沅手边。阿沅拿起来剥,道:“让兰姨去,一来不表示我们让步,二来我现在身子不便,没有精力耗在他身上,安静地打发他来看一眼送他走。” “他要是赖着不走呢!” “不会的。兰姨会让他走的。” 春竹一脸疑惑。可阿沅乏了,想睡会儿,便用巾帕擦过手后躺下。兰姨是个明白人。她让兰姨去处理磊子,已经给了台阶,兰姨断不会自己拆了台阶的。 磊子在王府逗留到了晚上,果然又在磨叽不想离开,兰姨这次没理他,只撵他,终于把他撵走了。 兰姨回屋时,樱子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发呆。不用问也知,她在想磊子刚才说的胡话呢。 “你哥那嘴里整天胡说八道,也值得你花心思琢磨!” 樱子回神,回瞥了眼母亲迅即垂目,“胡话是多,不过偶尔也有那么几句真话的。” 兰姨一愣,“如今这日子是你自个儿求的,别去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不属于……那要是连我的东西都护不住呢?” 兰姨动气了。“王妃有孕本就是意料中的事,这不是现在才突然出现的,突然出现的,是你。王妃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樱子,咱们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娘的话里似有话,“娘……你想说什么?” 兰姨迅疾整肃心情,道:“没什么。娘就是怕你被你哥哥的胡话迷了心智,想歪了,做出错事来。” “娘,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会乱来的。” “那就好。夜深了,孩子也睡了,你去睡吧。我看会儿。” “娘,还是我看着吧。你去歇会儿。今日哥哥在,你都没午睡……” 磊子今日叨叨了一天,叨叨的她心烦意乱,连坐着都挫气,哪里还睡得着。眼下是真的神木已下,肩膀和腰身都硬邦邦地发疼,是该歇了。“那我先去睡会儿,一会儿你要睡了叫我,我来守着。” “嗯。快去睡吧。” 兰姨回去睡了。房中徒留樱子和襁褓中熟睡的婴儿。长长的睫毛,红润润的脸蛋儿,滑腻如丝缎的皮肤,樱子爱不释手地摸着。也不知道王爷现在可好。三个月了,王爷已经离开三个月了,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想念王爷,从来没有。她多渴望王爷此刻就在这屋子里和她一起看着襁褓中的孩子,一起摇着摇篮,一起等着烛火燃尽……王妃有身孕了,她当然知道王妃早晚都会怀孕的。只是真的听到了,心里却莫名地不是滋味儿。王妃当时听到自己怀孕时应该也是同样的感觉吧。母亲说王妃做了很大的让步。是呀,在她跟王爷密不透风的关系里强行插入了自己这个存在,还要接受这个存在,还有存在的存在,真的是做了很大的让步呢。她真的该知足,不该听到哥哥那句“王妃一旦有了孩子,你的孩子就是屎壳郎,屁都不是,一辈子都在人前抬不起头……”就动了邪念。娘说的对,人不能忘恩负义,不能! 磊子被撵出来后,并未立即回庄上去。心情不好,一路上遇到谁都冲人家横眉怒对的,胆小怕事的都绕着他走,碰上厉害的,才清醒过来,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地求饶。巧不巧地算他运气好,被正要回府的昭王给救下了。 见昭王要走,磊子冲到跟前跪下磕头求道:“殿下殿下,您可怜可怜奴才,就再救奴才一回吧!” 昭王的裙脚被磊子拽着,想上马也上不了。被这么个脏兮兮的东西拽着衣角,一股嫌恶之气斗升,厉喝道:“放……开!” 磊子手一抖,赶紧放开了昭王的裙脚,继而又求道。 昭王看了巳儿一眼,巳儿明了,手伸到腰际,拽下钱袋,扔到了磊子跟前,道:“这是王爷赏你的。省着点用吧。” 磊子瞅着那袋钱,很想拿,但想着拿了钱,要求的事就不好说,遂忍着没拿,道:“小的不是要钱,小的是想求殿下救小的一命!” 这视财如命,连自己亲妹妹都能卖的家伙竟对钱无动于衷,看来真是碰上比钱还麻烦的事了。昭王忽然来了兴致,问道:“谁要你的命啊?” 磊子见昭王有了兴致,立即将自己在田庄上的事跟昭王说了一遍。当然说的都是自己被逼的,不是他想杀人的。 自上次回去田庄后,磊子将刘管事狠狠地揍了一顿,严明下次他要是再敢去王府告他的状,就剪了他的舌头!看他以后还怎么翻弄是非!自那以后,庄上人人都怕他,却又无可奈何。好吃懒做也就罢了,作威作福也就罢了,他竟得寸进尺,私自撬了田庄钱库的锁,拿里面的钱隔三差五地进城豪赌,再次撬锁时被看管的人发现,追讨扭打中他把人给打死了。庄上的人发现后,人人拿着锄头、耙子、杀猪刀、菜刀,挨家挨户地找他,扬言要剁了他!他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逃出庄子,本想着躲在晟王府里,可怜娘都不留他,他怕再待下去,若让那晟王妃知道了庄上的事情,他岂不是羊入虎口,遂赶紧离开了。眼下真的是走投无路,举目无亲呐! “殿下你一定要救救小的呀!殿下,求殿下了!” “本王为何要救你?” 磊子傻眼,一时不知怎么接茬,脑子灵光一闪,道:“樱子……樱子生了……大胖小子……王爷……” 昭王瞅着磊子那滑稽样,接着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如果……如果王爷有需要,小的可以常去晟王府看望小公子……” “哦,这样啊!可本王并没有这个需要呀。” 磊子张了几次嘴都不知道说什么,末了像是赌一把似的道:“那晟王妃有喜了,等也有了小公子,您的小公子可就要受罪了……” 这无意间的一句话引起了昭王的注意。“你刚说谁有喜了?” 磊子没反应过来,愣了下道:“晟王妃……晟王妃有喜了……” 昭王脸上的神情难以捉摸,磊子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只见下一秒,昭王定睛看着他,郑重道:“本王可以救你一命。你这条命以后就是本王的,记住,你的命是本王的。” 磊子欣喜,连连磕头道谢。 “拿上银子去找崇月楼的老板娘,就说本王让你去的,她自会安排你的去处。” “谢殿下,谢殿下,谢殿下!” 昭王上马而去。磊子摩挲着手中钱袋子,喜滋滋地朝崇月楼的方向而去。 孝煜啊孝煜,我想要的,喜欢的,你怎么通通夺了去,上天不公啊!不公啊! 第六十九章 西蜀战事(1) 入冬后的雅鲁,阴冷寒湿,雨水落在身上像冰锥子碾过,透心寒地瞬间袭遍全身。 一路行经的营帐中,士兵们个个缩成一团,不时传出各色呻吟声,不知是在抵御饥肠辘辘还是严寒,抑或两者皆有,抑或只是梦中身心本能的呓语…… “明日起,我的膳食减半。” “那怎么成!缺了谁的也不能缺了您的啊!明日起,属下只用午膳便罢!” “上阵杀敌靠的是士兵,他们不能没力气。至于你,留着力气扶我一把就成。” “不行!您是一军统帅,您饿着,大伙儿吃着,那成何体统呀!再说了……还影响士气呢!” 孝煜回身,伸手就撸了赵莆后脑勺一掌,“胆儿肥了啊!教训起我来了。我还不知道影响士气!” 赵莆抚着后脑勺,委屈着:“属下这是为您着想!” “士气……也得先有力气才成!” 孝煜说完转身继续巡视营地。这雨不知道还要下多久。他很讨厌这里阴冷潮湿的天气,但眼下他倒希望这雨能多下几日是几日,他在等的粮草和兵器到了,那时再停最好不过。 押送粮草和兵器的队伍先于大军出征近月余,可大部队都到了,粮草和兵器却未到,探子回说是襄州和柳州大雨绵延近十日,致使宝庆河道决堤,沿岸乡镇、民众受灾严重,河道一时难以修复,不得已车队又转道而行,这才耽搁了行程。 驻扎雅鲁近一月,西咸大军未有丝毫动静,西蜀也奇怪,故先后试探过两次,孝煜佯装士气低靡,故而战败,又巧妙躲过西蜀探子的耳目,未让对方察觉到军队眼下断粮缺兵器的窘境。六万大军这一个月的粮草均是从雅鲁附近的乡民处筹集而来,为防西蜀察觉,也未敢大规模筹集,即便如此,这两日也很难再筹到粮草了。 策略上虽说一开始就打算吃败仗,好让那西蜀军占据的地方越多越好,以此来削弱西蜀军对西咸军的防御心,待时机差不多时,再反攻,夺江安,攻西蜀……最后夺取蕉城……可这粮草兵器一日不到,这作战策略便多一日风险。 上天终归是眷顾西咸的。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停的隔日粮草和兵器便到了。这批粮草和兵器是临时从台州、襄州两州和中途其他地方拼凑而来的,只够应付二十来日,后续的粮草兵部已经做了安排,会陆续运到。 听完押送将领的汇报,孝煜不经意向后扫了一眼,扫到一位故人。那年在台州地界救了孝娴姐姐的那名女子,她叫……安……她长高了,眉宇间比从前更添英姿。 有了粮草,整个军营像过节一样,将士们个个喜笑颜开,昨日还迈不动的腿脚今日竟健步如飞了,这人啊,填饱肚子果然才是第一要事。 安凝竹正在指挥将士将粮草和兵器归置,做好防潮防火的准备。井然有序,镇定自若,干练有素,一点不像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孝煜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儿,这才走近道:“又见面了。” 安凝竹闻声转身看到是他,行礼道:“见过将军。” 孝煜抬了抬手,以示免礼。 “那年走的匆忙,后来也没机会再见,未能好好答谢姑娘当年搭救家姐之恩,本王在此谢过了。” 孝煜的致谢甚是郑重,安凝竹静默以观。孝煜以为她在接受自己的谢意,岂料竟听到她道:“殿下若真想谢,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孝煜微诧,镇定后道:“请……” “这次的押送任务,父亲是临危受命,请殿下允许我父女二人留在军中,助您一臂之力。” 留下不是不行,只是按规定他们父女二人只负责押送粮草兵器,任务一旦完成就必须返回原属地。安世英是台州守将,武人没有不想上战场的,这种心情孝煜理解。可刚才安凝竹的神情又不像是仅仅出于这个目的而请求,难不成是又别的缘故? “好。本王答应你。” “谢殿下。” 粮草和兵器已经就位,将士们经过五六日的调整,士气正好,孝煜想着是时候主动进攻了,遂召集了诸位将领在营帐议事。议事决定,后日凌晨向西蜀驻地发动突袭。将领们陆续离开了营帐,孝煜留下了萧统领。萧统领过去一直驻扎在越州,今年年中才被调至渝州任守将,孝煜向其问了些东境的情况。从萧统领的言辞中,孝煜大致了解了安凝竹为何会做那番请托。东境容不下他们父女,他们必须另寻出路。 西咸这次突袭,打的西蜀措手不及,损失惨重。看这次突袭的阵势,下雨那些日子里西咸那边定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完全不像此前两次交锋时那般士气萎靡,节节败退,难道那是他们的策略?以退为进?西蜀统帅孟麒帆心中不禁疑惑。 国库亏虚,民生凋敝,北越侵袭频频,熬了近十年,才等来这个夺取黔渝江的最佳时机。此次大战只能胜,不能败,败了,他孟麒帆没脸见君王,没法对西蜀子民交代,更无颜面对列位先祖。生死皆在此一战。 此次突袭虽力挫西蜀大军,扭转了此前两次交手造成的颓势。孝煜此次突袭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需要好好筹谋一下,怎么夺回被西蜀占据的黔渝江要塞——江安。 江安四面环水,往来的商船均需持有西咸的通行证方可通行。西蜀此次入侵主要的目的就是夺取这个地方。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孟麒帆没有就此止步,深入了西咸境内,人生地不熟,粮草接续不畅,时日一久,士气开始涣散,以致节节败退。 孝煜正是摸准了这个节点,集中进攻,不让西蜀军有喘息的机会。原本江安和渝州的地界有一条水下栈道修筑的索桥连接,自江安被西蜀军占领后,索桥就被西蜀军日夜把持着,完全无法近身。商讨来商讨去,唯有从水下进攻一个办法了。 箫统领此前镇守越州,擅长水战,此次水下作战便由箫统领领军。安凝竹请求同行。孝煜惊讶她竟习水战。自打安氏父女加入军中以来,作战积极、攻防有序,一开始很多将领还颇有微词,渐渐地都被他们父女的作战风姿所折服。安氏父女有心为自己的将来博得一片天地,也有能力博得一片天地,于战事又有利,孝煜乐于成人之美,遂只要他们父女有请求,战略上得当,他都应允。 四更天时,江上雾气正浓,伸手难见五指。安凝竹领衔的水下士兵沿着索桥在水下行进,边走边用套头索将索桥上的守卫拽下桥来,为免守卫惊呼声和落水声响过大引起周遭守卫注意,从套头到接人再到封喉,皆快准狠,不带一丝犹疑。快五更时,索桥对岸的天空闪过一簇火花,箫统领速率将士穿过索桥直击江安城门。 从睡梦中惊醒的西蜀军慌乱整装,列队,防御,可一切都太匆忙杂乱,防御、攻击又毫无章法,城门很快就被攻破了,半个时辰不到,整个江安城就落入了箫统领手中。安凝竹本欲继续追击孟麒帆,箫统领作为老将,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此次作战目标已经达成,下一步的作战计划,需要从长计议。 江安大捷。全军上下士气高涨。赶走敌寇,收复失地,此战的首要任务已经完成。孝煜下令全军原地整休。下一步的蕉城计划,他需要好好想想,怎么展开才更好。 西蜀和西咸一直以来能相安无事,主要因玉山峰横亘在两国之间。 玉山峰全长四千多公里,西咸和西蜀几乎被它完全阻隔。此峰由无数座山峰组成,绝壁奇峰,犬牙交错,唯独西侧一隅因有山泉瀑布,经年冲刷流淌,山势尚算平缓,可这一隅在西蜀那侧,西蜀正是因着这隅便利,才敢越过此峰来进犯。 西咸一侧斧削四壁,山势居高,即便克服险难越过,西蜀那边势必也是有所防备的。这攻防战一旦开始,西咸便只有吃瘪的份儿。遂攻防战用不得。要突破这道屏障,必须另觅他途。 十日来,众将领日日集结在孝煜营帐,商讨破解玉山峰的策略,开始时大家还兴致高昂,各个奇葩点子一个一个往外冒,三四日后,各个愁眉不展地进营帐,又愁眉不展地出营帐,甚至有将领抱怨,那玉山峰本就不可能攻破,若是能攻破,也不可能等着他们来攻破,早几百年就被攻破了。话糙理不糙。很多将领心中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对孝煜这个攻蜀计划都心存质疑,都觉得把敌人赶回去就行了,没必要劳师动众,冒着损失惨重的风险去攻打西蜀。 别人不明白,安世英明白,安凝竹也明白。唯有越过这个屏障,去西蜀的土地上走一遭,才能彻底震慑住西蜀的进犯之心,否则此次胜利便失去了意义。朝廷不可能长年在此派驻大军镇守。一旦他们撤军,西蜀卷土重来的可能性非常高。所以,这道屏障必须越过去! 这日众将领离开后,孝煜独自在营帐中思索今日所议的结果,安凝竹进来。 “见过将军。” 孝煜微抬手以示免礼。见其脚底和裙角有湿漏,似还带有擦蹭的草绿色,心中不禁疑惑。“有个地方,想带将军去看看,不知将军可愿前往?” 孝煜疑道:“什么地方?” “您去了便知。” 这么神秘。孝煜不禁好奇。 寅时初过,安凝竹在孝煜的帐前轻唤了声“将军”,营帐的帘子随即被掀开,孝煜出来。安凝竹没来的及缩身,整个上半身几乎撞进了孝煜怀中,亏得此时天光暗淡,掩去了彼此的尴尬。 两人驱马跑了大半个时辰,在一溪谷处停下来。孝煜一路跟着安凝竹踩过脚下溪谷的碎石,穿过藤蔓绵密的山涧,沿着一处山峦搭驾的藤条梯一路向上攀行,攀到尽头,上来竟是一条坡道平滑的小路,周遭是茂密繁盛的不知名的绿色植被,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一直走,眼前渐渐开阔,随着越来越开阔,孝煜渐渐知道下面是何处了。山下正是西蜀境内。 孝煜观察了好一会儿,这才扭头看着安凝竹轻声道:“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密道的?” “盐枭。” “盐枭?” “对。盐枭。” 孝煜和众将士商议如何攻蜀策略这些日子里,安凝竹暗自在江安城中观察。 此处乃各国商船交界处,贩私走私肯定比内陆更为猖獗。要贩私,大道定是走不通的,必有小道。西蜀每年与西咸的贸易成交中盐业的量最大,盐,是必需品,又是消耗品,贩私的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发财的买卖。 安凝竹留意着城中几大盐铺的一举一动,一日可算让她窥出了点猫腻儿。她跟着那人一路走过了那条通往西咸的密道。 孝煜完全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他再次被安凝竹的机敏折服。 这条密道固然可以到西咸境内,但只适合少量人员通行,人员一多,势必会被发现。所以,可行性非常低。 他们在附近又密密查探了一番,将西蜀一侧的布防探的七七八八了,这才原路返回。熟料半路上遇到一个盐枭。那盐枭见他二人非同道中人,立即放了一个哑火,似是要提醒同伙。那哑火燃起升空后变成了一股青烟,转瞬即逝。 安凝竹伸手就朝那盐枭掷去三炳飞刀,那盐枭反应甚是敏捷,迅疾闪身躲过,拔腿就朝来时的路跑去。安凝竹见势追了上去,孝煜跟在身后。追着追着,忽然一支箭朝他们飞来,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安凝竹和孝煜不断闪避着,眼见一支箭朝孝煜的胸口而去,安凝竹突然转身,用背挡住了那支箭。由于转身过于匆忙,没留意脚下,一只脚当时踩在了山崖边上,背上受了一箭,身体不稳,直接就向一侧倒去,孝煜赶紧上前一步,趴在崖边拽住了下落的安凝竹的手臂。可惜崖边无所依傍,渐渐的孝煜失了力气,最终随着安凝竹一起跌落到了崖底。 第七十章 西蜀战事(2) 孝煜醒来时,发现自己跟安凝竹均被崖壁上的藤蔓裹挟着吊在半空呢。不禁心生感叹,要是没有这些藤蔓,他们此刻怕是早见阎王爷去了。 他轻轻动了动,除了左腿有轻微的疼痛,手臂和脸上有轻微擦伤外,没发觉身体他处有受伤。他拽着那藤蔓慢慢向安凝竹身边挪动,确定她还活着时,避开她背后的箭伤,将她抱在怀中,用藤蔓将两人拴在一起,然后拽着那藤蔓慢慢下落,落地时,他全身的衣裳都湿透了,这自然有他出的汗,也有崖底的湿气,还有藤蔓上的水渍。 崖底阴冷潮湿,孝煜抱着安凝竹在附近找了一圈,才找到一处不那么阴湿的壁口,将她安置在避风口后,起身去找干燥的树枝,干草等能生火的东西。找了一圈,没有直接能生火的树枝、干草,只好找回来一些,将它们放在风口处,待风干的差不多时,才拿进来一些生火。 万籁俱静,黑漆漆的壁口,火堆是唯一的光源。孝煜坐在火边烤着湿哒哒的衣裳,忽然一声呓语传来,在这漆黑静谧的深夜里格外醒目。孝煜起身来到安凝竹身边,发现她神情很是痛苦,眉头紧锁,额间和两鬓尽是汗珠,一摸额头,发烧了。就着火光,孝煜查看那伤口,竟已发炎了。他一直没替她拔箭,是担心这荒郊野外的,没有止血抵抗消炎的药,会伤及她的性命,原本打算回去后即刻为她医治,可下午出去找生火的东西,才发现这个地方跟个迷宫似的,一时半刻怕是回不去了。 他起身从内衬上扯下一段布料,到溪水边打湿,整理好后按在安凝竹的额间,每隔三刻钟换一次,直到天光发亮,发烧有了缓解,但伤口处开始有化脓的迹象,而且从昨日,除了喂她水喝外,她没吃任何东西,再这么下去,不病死,也得饿死。孝煜把她安置好,起身去找吃的。好在这迷宫般的崖底有些野果可采摘,溪水里也有鱼儿出没。回程时,更是让他发现了几株鱼腥草。有了这鱼腥草,就可以替安凝竹把箭拔出来了。 烤鱼味儿,啊,好疼……安凝竹在日暮时分醒来。确切来说,是肚子抗议,喊她醒来的。 孝煜听见声音,急忙过来查看,还以为她有意外情况。中午时替她拔了箭,用鱼腥草止血,还刮掉了脓疮。他也不确定这样是否就能好转,只是照着从前在宁州时的几点经验姑且试一番。 安凝竹还从未见过孝煜未刮胡子的样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孝煜出声,才发现原来是他。他看上去很憔悴,一脸倦容,想来是怎么休息的。 “你醒了。” “闻见烤鱼了。” 孝煜回看了眼火架上的鱼,回道:“可惜你现在身上有伤,不能吃,这有些野果,你先充充饥,待过两日,伤口好些了,再吃鱼不迟。” 安凝竹看着孝煜挪到跟前的野果,有几只杏子和几颗山桃。想伸手去拿,无奈趴着,稍微一动背部就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孝煜见状,起身扶她侧躺下来,然后拈起一颗山桃放在安凝竹手中。 安凝竹顿时觉得手中的山桃烫手,刚才还觉着有些冷的身子此时也觉着好像没那么冷了。待心头的慌乱过去后,问道:“我睡了多久?” “两天一夜。” “这么久?”安凝竹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一时激动,又扯到背后的伤口了,痛的五官变了形。 “眼下你养好伤最要紧。其他的等你伤好后再说” “可我们离开这么久,江安那边肯定急坏了。” “急也没办法。眼下就是想出去,也得找到出去的路才行。既然你醒了,明日我就专心出去寻寻,看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 本来是想替孝煜分忧,才带他去那条密道,如今倒好,反倒给他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安凝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看她一脸歉意,孝煜宽慰道:“变故是常态。放心吧。” “那条密道怕是行不通了。” “就是能用,现在也不敢用了,风险太大。还是另寻他途吧。” 孝煜这两日累坏了,鱼肉裹腹后,早早地便睡下了。安凝竹大概是这两日睡多了,直到天微亮时才睡着。刚睡着没多久,就被背部的撕痛给痛醒了。 “把你吵醒了。” 安凝竹定了定神,才明白过来,孝煜正在给她换药。整个背部裸露在清晨的晨曦中,乍冷乍热,安凝竹闹不清自己满额的汗水是疼出来的还是紧张出来的……一想到昨日也是这般,她把脸埋在臂弯中,孝煜见状,问她“很疼?我尽量轻一些,你忍一下。我一会儿要去找出去的路,可能要日暮时才能回来,那时你背上的草药药劲早过了,未免再发炎化脓,还是现在换一下的好。”殊不知,安凝竹主要是因为臊得慌怕自己脸红被发现而已。 药换好后,又帮她整理好衣裳。孝煜这才想起件事,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那个……抱歉,你放心,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再有人知道。” 安凝竹背对着道:“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理解万所。片刻的静默后,孝煜将早晨新摘的野果放在安凝竹伸手可及的地方,道:“白日里你先用这些充饥,今日出去我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其他吃的。” “嗯。你万事小心。” “嗯。走了。” 安凝竹目送着孝煜离开,看着手边的野果。思绪混乱。 一连五日,孝煜每日离开去找出去的路时替安凝竹把药换好,再给她备好充饥的食物,直到第六日,可算找到了一条出去的路,可要安凝竹身体再康复些才行。 第十三日,安凝竹背部的箭伤已大好,行动自如许多。他们这才启程回了江安。 见孝煜和安凝竹平安归来,军营中一众将士可算放心了。连着半个多月不见踪影,把大伙儿都急坏了,还不敢声张,生怕消息传出去扰乱军心,亦让那刚退出江安的西蜀大军再起卷土重来之心。 一番陈情后,众将士才知孝煜这半个多月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被困崖底时,为了找回来的路,孝煜同时探到了一条新的越过玉峰山的路径。 从西咸北侧的鸵鸟峰往上,经过一处山涧,会进入一个峡谷,那峡谷细窄,周遭被群峰环伺,不细看,还以为群峰连体而生。那峡谷大的列队无法穿行,可十余人的小队分批穿行还是可行的,隐秘又保险。行经到峡谷拐弯处,那里的峭壁坡度和缓,上下都算方便,从此处上去刚好还有个极宽敞的山洞,足以藏兵,而山洞的另一侧就是西蜀。从西蜀那一侧看来山洞是个高耸陡峭的牙子峰,实则从侧面出洞沿着峰峦间隙一直走就能走到西蜀的大地上。 这个路线可行是可行,但务必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一旦被困,将沦为瓮中鳖,活活被西蜀掐死。 经过近十日的准备,孝煜准备行军。安凝竹伤势大好,但未全好,孝煜本让她在驻地休息养伤,她不肯。遂随行。 此次行军安世英和安凝竹父女做了头先锋。孝煜垫后,准备总攻。先锋的突袭搞得过于出其不意,孝煜完全没有出手的机会,战事就结束了,因为安凝竹活捉了孟麒帆。大概是与西咸的战事刚刚结束,孟麒帆尚未班师回朝,留在此地整修。若非如此,孝煜他们此次战事也不可能这么快结束。 擒贼先擒王。孝煜由衷地赞赏安世英父女。 那孟麒帆乃西蜀大将军,三代世袭,在西蜀是个比国主还要重要的存在,在西蜀子民的心目中,大将军才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的支柱。可这个希望和支柱如今落在了西咸手中,西蜀举国惶惶然不知所措。 西咸止戈和谈的条件是用西蜀的蕉城来换回孟麒帆。西蜀国内主战派与和谈派展开了为期半月的博弈,最终和谈派占据了上风。 晋安王在蕉城已等候佳音多时。当蕉城的城墙上挂起西咸王旗,晋安王内心一块大石总算落地了。蕉城是通往北越的最佳路径。这些年北越不断在西咸北边挑衅生事,晋安王不得不常年派将士戍边、防御,可依然损失严重。蕉城如今到了自己手中,就等于打开了北越的南门,北越再要寻衅滋事,他就率大军从蕉城直捣到他北越腹地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继孝煜江安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府后,此次夺下蕉城的消息也传回了京府,本来是件举国欢庆的大喜事,结果被京府中另一桩更惹人牵肠挂肚的奇事给冲淡了。 先帝自打被从东茗殿带走后,先太后就再未见过,也不知先帝被带去了何处,如今又是个什么情形……说是先太后,实则与囚徒无异,她连东茗殿的大门都出不去。她现在很后悔,若是当初接受安西王的安排去春朝寺静修,即使依然会被监听,可好歹身在外,大有可为。唉,一步错,步步错啊…… 她先后追问多次,皆被告知:先帝在别处休养,一切安好,太后不必担忧。日子久了,渐生绝望,身体遂衰颓下来,精神也每况愈下,一波一波太医来过,皆未见起色。一日来了位面相甚为陌生的太医,举止唯诺,极怕太后似的。先太后想着又是个敷衍自个儿的,谁知用过那太医开的药后,精神倒是好了许多,此后便都是那太医来请脉。一日,太医照常来,把脉看诊时悄悄将一张便笺塞在了太后手中。太医离开后,先太后侧过身面向榻内侧,打开那张纸条,只见上面赫然写道:“敝人乃国公幕臣,受国公生前所托,愿为太后和皇上效犬马之劳。皇上今囿于督察院内,祸起天子诏。”太后一惊,拿着纸条的手不禁抖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曾不止一次在先帝耳边叮咛,要他堤防安西王,他每次都淡漠置之,还怨她担忧过度,原来……原来他不仅听进去了,还早早地就做好了准备……只可惜,可惜没能及时制止就……幸在天无绝人之路! 此后,先太后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却依旧佯装身体精神欠佳。数日后,永平府中开始流传天子诏作假一事,一夜间,竟传遍了整个永平府,速度之快之猛,前所未见。 整个朝野沸腾了,众声喧哗。众臣子纷纷向中枢阁老大陈继良讨要说法,在议政厅堵完后,又去陈继良府上堵;宗正寺卿谢昂也被围堵不断,勒令给出答案。此前最担忧的一幕,终于还是发生了。 顾铭屠在宜兴殿内跪着,神情肃穆,心中焦灼。他宁可被皇上痛骂甚至鞭笞,也不愿像现在这般静默。静默的空气令他窒息! “找!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太医找出来!!” “诺。” “别再让朕失望!” 顾铭屠不敢抬眼,片刻后回道:“诺!” 这一年多,天子诏之事始终原地打转,毫无进展,皇帝日日寝食难安,近来更是频频被噩梦侵扰,时不时地就将自己叫进宫追问一遍,再数落一遍,论压力,他可不比皇帝本人小。一日找不到天子诏,风险便一日大过一日。 先是先太后因先帝被带走一事,这一年来不断生事,他花了很多精力在阻隔东茗殿与外界的联系上。可再严密的监控与防御也无法保证意外的发生。此次都知道是先太后的杰作,可天子诏的消息是谁透露的却更为重要。那个下棋的人才是他们真正的威胁,所以那个太医必须找到! 还有晟王妃身边的侍女回徽州的事。虽以回乡探望多年未见的舅舅为由,但她毕竟是何府的家奴,势必会回何府一趟。在何府外监察了这么久,那府中人早已有了察觉,到时若跟那侍女言语一二,那侍女再回来跟晟王妃言语,事情恐会变得越来越复杂。抑或那侍女突然回去就是晟王妃的授意,就是让那侍女回去一探虚实的也未可知。 先太后和先帝不能动,圈囿起来,是为了堵悠悠之口——说新皇登基就扫荡前朝,免得落下忘恩负义,残暴不仁的名声。晟王妃和何府不能动,因着皇上顾念晟王殿下,还顾及何家人若再有闪失,联系到何如意的突然亡故,会引起有心人的联想,发现些他们不想让外人发现的事情。处处掣肘,顾铭屠这一年心力交瘁,举步维艰,如今发生这等事,说是突发,实则危机一直都埋伏在周围,只是他们一直未有动作,才给了有心人反戈一击的机会。 局面已然到了陈继良和谢昂不得不出来公开面对的时候。他们相继一再承诺,尤其谢昂,不惜堵上他们谢氏门楣数百年的清誉,承诺新皇登基、祭祖时的天子诏就是历朝历代见证新皇登基时的天子诏,绝非伪诏!陈继良还发了死誓!事态这才慢慢平息下来。 此次风波,授人以柄最大的是先帝不在东茗殿,而是被囚于督察院。事情一发生,顾铭屠就连夜将先帝转去了春朝寺。春朝寺位于蓟州普洱山的后山上,终年如春,最宜静养。有心人就是再想拿督察院囚禁皇族一事来生事,他们也可以此来反驳——是为了关照先帝的身体,才将先帝接出宫送到春朝寺去休养,原本也请先太后一同前往,可先太后更愿意待在东茗殿,这才作罢,并非他们故意将先帝藏起来,更谈不上囚禁先帝。 先太后听闻后,气得差点背过去。本想借此风波救出先帝,顺便跟安西王谈条件,让他们母子到宫外去静养。她心中非常清楚,眼下,唯有他们母子平安活着,才是对安西王最有利的。而眼下,对他们母子而言,最重要的,是从这宫廷中逃出去。只有出去了,万事才皆有可能。可临了却被倒打一耙,可恶!实在可恶!! 第七十一章 何府灭门 顾铭屠又晚了一步。找到那太医时,人早就没了。 那太医是太医院一名末等小医,进太医院已有些年岁,平日里都是替宫女和内官,及浣衣局、尚食局的人瞧个头疼脑热,甚少与其他太医有交流(实际上也没人想跟他交流)。太医院里原本有两位太医是专门指定为东茗殿看诊的,前后为先太后诊治过,均不见起色,后来只要一听说去东茗殿看诊,两人就连番推辞,院判不敢冒然指派新的太医前去,怕坏了顾铭屠的指令,便打发了那太医前去,想着稳住先太后的病况即可,一个小医官,出不了什么事。谁料那太医竟有两下子,先太后的身体竟有了起色,尽管起色不大,却着实比从前有好转,之后便一直安排那太医过去…… 那太医三代行医。说来也奇,从爷爷辈到他这辈都在太医院行走,却愣是未能跨过末等医官这道门槛更上一层楼,太医心里能不苦吗?肯定苦。奈何性情上难与人相处,行事上又优柔怯懦,错失了不少晋升良机,遂时常慨叹自食其果。 为先太后看诊——这是多大的恩惠!又是多好的机会啊!不敢置信!不敢置信!恍惚过后,太医诚惶诚恐地接了这个指派。 本以为人生就此别开生面,岂料祸端始开。 当值前夜,不足五岁的小儿被歹人劫持,扬言要他带东西进东茗殿,他不敢不从。他可怕死了,哪里敢看那字条上写了什么。一心想着完成交易,救回儿子。幸亏只是带张字条,他将其藏在脉枕内壁,从外面看上去如常,实则一侧缺口未缝严实,轻轻一掀,就能从脉枕内壁抽出字条。太医先后为那歹人和先太后送过两次字条。本以为儿子回来了,交易结束了,结果自己却丢了性命…… 翎闕安静地站立一旁,等着成安王的下一步指示。那太医从未见过自己的真容,两次碰面都是在夜深人静时,并无第二人在场,其实原本不用死也可以的,但王爷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自己解决了那太医,保不准还会让自己离京躲避。这些年王爷行事隐秘谨慎到,他觉着癫狂的地步。 “你离京尽快去趟徽州,密切注意何府的动向,记住,不要自己出手!” 果然还是要离开,翎闕不禁心中叹道,口中却应道:“明日一早我便动身。” “不。今夜就动身。速度一定要快,要赶在昭王动手前做好准备。” “昭王?您是担心……” “自打江安大捷后,昭王就坐不住了,再经这次的事,此时不出手削弱晟王同皇上的关系,更待何时?这点昭王想的明白。” “昭王出手,恐只会血流成河了……” “非此不能足也。” 翎闕看着眼前运筹帷幄的成安王,这些年王爷的城府越来越深,曾经连只兔子都不忍关起来的人,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对,恶魔。 此时想到昭王的,除了成安王,还有顾铭屠。 在天子诏作假的消息刚传出来时,昭王曾秘密请见过顾铭屠,试图从他口中一探虚实。昭王拉亲情,谈利益,谋未来……同他闲扯诸多,只有一个目的,希望自己与他联手,共克晟王。态度看上去极度诚恳,一副我干了,你随意的洒脱劲儿。可昭王这个人……他信不过,遂并未向其透露天子诏的实情,信昭王,还不如信自己呢。 坦白讲,昭王说的还是在理的。论亲情,他们是郎舅,虽说几无往来,但总不至于相害(这点他不信);论利益,晟王的路眼看着越走越顺,越走越宽,越走越稳,自己的路却会越走越难,越走越窄;论未来,晟王夫妇与自己早已结下心结,再说那晟王与自己本质上走的不是一条路,他不会天真地以为将来他们会走到一起……所以阻击晟王的晋升之路,势在必行。可怎么阻击呢? 背着皇上暗地里给晟王使绊子?不不不,那只会让皇上进一步对自己丧失信心,收之桑榆,失了东隅,连手中已有的都保不住,还谈何将来?可放任晟王照此下去,到头来被清理的就会是自己。可眼下,他顾不上想以后,只能顾眼前。 昭王没从自己这里得知天子诏的真假,不意味着他会乖乖地静观其变。他是个最不会静观其变之人,凡事最爱宁可信其有,而这样的人,会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顾铭屠现在最担心的是昭王在徽州那边冒然出手。一旦出手,刚平下去的天子诏风波将再起,还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局面。片刻未停,顾铭屠即刻南下,奔赴徽州。 说到徽州,灵竹自回来后,始终未能进府,只能暂居在舅舅家。 毕竟是打着探望舅舅一家的旗号归来,灵竹一回来便先去了舅舅家,隔日才轻装简行去了何府,谁知到了门口,门房不让进,只在门外见到了阿贵。阿贵带来老夫人的嘱咐:要灵竹务必尽快回去,说阿沅一人在那边,身边不能没个体己之人。家中一切都好,请她勿念。无奈之下,灵竹只好先回了舅舅家。 可舅母实在太烦人。若非顾及此行的目的,担心额外的举动引起暗处探子的注意和揣测,灵竹恨不得马上离开舅舅家,住到客栈去。 灵竹和春竹的父母在她们小时候就因水灾去世了,舅舅见她们可怜,将她们带回家抚养。可是舅舅家贫瘠难当,养活自家几口都难,再添上她们两个,无疑雪上加霜,舅母因此跟舅舅吵过不少架,灵竹和春竹也受过不少舅母的刻薄,不得已舅舅将她们卖去了何府,讨口饭吃。 这么多年,舅舅温厚未改,舅母照旧刻薄寡恩市侩,甚至比从前更甚;表哥也变了,变得不似小时候那般惹人敬爱,轻浮了许多。 表哥的夫人因产后调理失当,于去年走了,只留下个一岁大点的女娃娃。那女娃娃见着灵竹特别亲,舅母便打起了灵竹的主意。给儿子续弦续了一年,不是自己看不上人家,就是自己家太穷人家看不上,一直就没续着。舅母越看越觉着灵竹合适,不停地唠叨,暗示,况且又是自家姑娘,不用花什么钱就能娶回家,舅母想着,怎么都是划算的。可舅舅不同意,惹来舅母一顿编排,家里整日骂骂糟糟,最让灵竹气愤的是,舅母把自己锁了起来,说是怕自己跑了。灵竹气到头疼。 是夜,灵竹望着烛火出神,身后突然吱丫一声门响,灵竹惊觉,回身一望,迅疾起身,“你怎么来了?!” 阿贵将门重新掩上,上前低声道:“你多日未再去府上,又未听闻你离开,想着定是出事了,遂来看看……” 灵竹觉着有些丢脸,敛眉低头道:“让你见笑了。” “你这舅母在徽州城里也算个名人了。你这个,不是最离谱的。” 灵竹诧然。可转念一想,也是。舅母这性子,行事作风,这么些年,定是创下了不少夺人眼球的杰作。 “你得尽快离开,现在就收拾一下,我送你出去。” 灵竹迟疑道:“告诉我,府中真的一切安好吗?” 阿贵迎着灵竹追问的眼神,犹疑着。 “实不相瞒。这次回来,我是来替小姐确认一件事的。永平府中有传言,说老宅过去一年里一直在被暗中监视着。回来这段日子,直觉告诉我,这个传言不假。” “府中确实一切安好。这点你毋庸置疑。至于被监视……这也是老夫人没让你进府的原因。如今乃多事之秋,尽是雾里看花,监视这么久都未撤销,想来不是什么小事,卷入的人越少越好。” “虽不知是何事,可小姐怕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卷入了……” 阿贵心惊了一下,蹙眉道:“阿沅怎么了?” 见阿贵急了,灵竹赶紧宽慰道:“说不上来。看似没发生什么要紧的事,可就是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 阿贵听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先别想这些了。收拾些紧要的东西,我送你出去。再晚,就要被人发现了。” “可老夫人……” “老夫人这边有我呢。况且你在,也帮不上什么。还是阿沅更需要你。” “快收拾,快走!”阿贵连声催促着。 将灵竹送到在客栈休歇的护卫手中,离开前阿贵叮嘱道:“这边的情况不要对阿沅提,她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她现在忧不起这些事。照顾好她。” 明知道阿贵顾虑的是对的,灵竹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阿贵今夜来找灵竹,是老夫人逼她跟灵竹一同回永平府照顾阿沅的。阿沅这时派灵竹回来,多半是也察觉出了什么,或者听闻了什么,她在那边势必也不安全,老夫人很担心,逼迫了阿贵很久才把阿贵给支走。可阿贵临了还是没有跟着灵竹一起离开。老夫人的感觉没错,可她的感觉也没错。就在她来带走灵竹的不到两个时辰间,何府被屠戮殆尽…… 第七十二章 得逞 顾铭屠在赶往徽州途中听闻何府被屠后立即折返回京,还是慢了一步,消息已先于他五六日抵京。这次不比此前那次群情激昂,却着实比那次更让人心生惶恐。朝野间虽无人上奏讨要说法,似乎只将徽州何府被屠戮一事当做一次意外的恶性事件,但随处可见、可闻的窃窃私议远比迎面对峙时的杀伤力大多了,这是诛心,恐惧让人闭嘴。这是顾铭屠历来信奉并施行的策略,只是这次他成了那个被施行的人,包括皇上。 迎面飞来的折子从额前擦过,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轻微的疼痛过后他感到有东西从脸颊划过,是血。他的身板依旧挺拔,一副甘愿接受皇上盛怒的样子。作为皇上最忠实得力的爪牙,连番被对手打的措手不及,置皇上于风言、危机中,换做他,也会气的想杀人! “这件事背后的人……背后的人……”皇上说着说着身体不稳,朱越急忙上前搀扶,“给朕找出来!找出来!再有差池,你就提头来见朕!!” 最后几句话皇上是嘶吼着说完的。跟了皇上这么久,顾铭屠还从未见过皇上如此失态,如此慌乱,这次要是再失手,真的就没退路了。 刚才犹豫再三,终是没把昭王供出来。昭王敢冒着得罪皇上的风险也要屠了何府,固然有他试图离间晟王同皇上关系的原因,可绝不止于此,他敢做,必然是想好了退路。如今的昭王早已不是年少时莽撞不计后果的昭王,这两年昭王收敛禀性,潜心修身养性,兢业做事,为的就是改变在皇上和朝野群臣心中的纨绔印象,这一切无非是冲着皇上百年后的龙椅去的,所以昭王此次绝不会鲁莽行事。现在回头看,自己当时也许该对昭王多点信任,与他联手,或许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动,明明事情不是自己做的,可在所有人心中,徽州何府被屠一事,何如意当年突然身故,皆与天子诏有关。陈继良和谢昂所做的誓言和鉴证都沦为了欲盖弥彰的佐证。事情发生的时机如此巧妙,是个人,都会心生疑窦,更何况一生混迹朝野之人。此招,釜底抽薪啊! 想着顾铭屠离去时悲壮的神情,朱越将安神茶递到皇上手边道:“您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了。” 皇上用手背挡了,朱越遂将安神茶又放回内官的托举中,示其退下。待殿内只剩下二人时,接着道:“此次定是遇上对手了。要不然以屠大人的手段不会被打的这般措手不及。我们姑且等等,看是何人在背后织了这么大一张网。” “若是人家没打算收网呢?” 朱越迟疑。敌在暗,他们在明,现在说敌人收网了的确过早。“没收网,势必就会露出脚,顾大人行动起来反倒方便了。” “你几时与那顾铭屠有了这等深厚的……交情,一再替他说话?” 本来只是念及同僚这么些年,都是兢心为皇上办事、分忧,多少理解事有分岔时的无力感,遂才在皇上面前替顾铭屠美言了几句,没想到竟惹皇上疑心了。自打出了天子诏之事,皇上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神思飘忽不定。“小的与顾大人在皇上身边共事多年,交情谈不上,同僚之情倒是有些的。顾大人的手段和本事小的这些年耳闻目睹多少也知道些,是个能人。于是想着这次的事,顾大人也定能替皇上办妥,遂多嘴了几句……请皇上恕罪。” 见朱越说着跪了下来,皇上眉心一紧,“你呀……起来,起来……” “谢皇上。” “你说他是个能人。可自打朕登基以来,他就没几件事办妥过。天子诏查了一年多,毫无进展。东茗殿那边次次回禀尽在掌握,结果闹出了天子诏作假的事情。那送信的太医,一个小人物,也让他给找死了。还有……还有徽州那边,知道监察事情已败露,为何没有做万全的应急措施……就因为这样,才被对方钻了空子……现在好了,朕在所有人心中成了一个谋权篡位的小人,小人!朕这么多年的努力全白费了,白费了!” 皇上越说越激动。皇上一生所求,就是向他的父皇——成惠帝证明,他有能力做一个帝王,以名正言顺的方式。如今,随着天子诏作假一事被抖落出来,尽管谢昂和陈继良这两位最有威望的人出来力证那只是谣言,可随后徽州何府被屠一事,又将这个谣言在所有人心中的分量增加了许多,这次无力回天了。 皇上的暴怒,朱越怎会不理解。正因理解,所以更加慨叹。人一辈子想要达成一个目标,真的太难了。小坎,还可以对自己说,嗯,忍忍就过去了,可遇上过不去的大砍,怎么忍,怎么做,都是过不去的,结果已经来到,往后余生,都只是尝尽这结果罢了。 闵孝云用过晚膳,在院子中散步消食,经过顾铭屠书房时,瞧见里面灯亮着,口中念叨:“今日回来挺早啊!” “大人今日不到辰时就回来了。崔孺人带着小姐去见大人,结果被大人给赶回了小院,听小直子说大人一回来就黑着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孝云止步,回头看着一旁的颂芝,哦了声,便继续绕着院子散步。搁从前,她定是要在这个时候去找顾铭图吵吵架的,为的就是在他已经很糟糕的心情下让他更糟糕,她就是见不得他好,就是要他受罪,他受罪,他痛苦,他闹心,她就高兴,痛快,觉得爽极了!可现在不了。自打那次流产后,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同他对着干的心思淡了,只觉得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再转到书房门前时,这次书房门开了,顾铭屠从里面出来。两人隔着一段均止步望着。片刻后,孝云当没看见一样,回神继续朝前走散步,可脚刚一迈出,便听到:“你倒是闲情逸致,清闲的跟个无事人一般。” 声音越来越近,孝云也止步,回神回道:“怎么,顾大人有意见?” “不敢。怎敢有意见!公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敢有意见!” 不对。这气氛不对。闵孝云在心里忖度着。他今日怎与自己拌起嘴来了,完全不似从前那般冷言热讽。“知道就好!”孝云说完转身欲离去。这时背后传来:“只是这样的机会,日后还会有吗?” 孝云回神,诧异地看着顾铭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公主的尊荣,您尽早多享享,指不定哪一天,这些都会消失的。” “你……” “衷心劝告。今日我不想同你吵架。” 他竟然笑了。冲着她笑,虽然笑的很假。孝云凌乱了,呆呆地望着顾铭屠远去的身影。 “难道是……”徽州何府被屠这件事永平府中现在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知道了,“难道因为这件事他被父皇厌弃了?不对!比厌弃还严重。难道是削职?这个人把自己的仕途看得比命还要紧,他会甘愿被削职?……”孝云在心里猜测着。 她透露消息给晟王妃,是想看晟王妃情急之下做出挑战父皇红线的事,晟王妃那边现下没动静,她这边倒是先起了变化。她不确定自己的举动是否影响到了顾铭屠的计划。原本她是想着,影响就影响,他倒霉,她开心。可他真倒霉了,她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没有担心,没有开心,只是不担心也不开心,像在看别人的事,却又不尽是别人的事。说不清。 出府前,顾铭屠不是十分确定,对昭王的这次不义之举,是否要给出点回报。官场混了这么些年,头一次被人打得灰头土脸,毫无还手之力,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可意外遇见了闵孝云,大抵这就是上天在为他做决定吧。所以,此刻面对一脸得意,没有丝毫愧意的昭王,他能从心到面地坦然自若。 “顾大人不要这么严肃吗?好吓人的!” 顾铭屠没理会昭王的戏谑,兀自言说道:“殿下这招釜底抽薪……厉害啊!从前是臣眼拙,竟未看出殿下有这等谋略之才。” 挖苦、讽刺,这些昭王从小听到大,早就免疫了。“班门弄斧了。在顾大人您面前,本王那点计谋算什么呢?还是顾大人更胜一筹。” “殿下就不怕我告诉皇上,何府一门乃殿下之杰作?” “那你会告诉父皇,是本王杀的吗?” 顾铭屠和昭王心里都清楚,事已至此,唯有携手共进,彼此才有活路。 “现在外面的人都认为何府血案乃臣所为,这‘误会’,殿下打算如何解开?” 昭王会心笑道:“只要顾大人决心与本王一同共谋未来,本王自有办法还大人以清白。” 顾铭屠半信半疑。既然现在打定了主意不鱼死网破,那剩下的,就只有同织一张网这条路了。 “那就拭目以待了。” 两日后,顾铭屠收到一封手书和一个人。 那封手书是当年夷国公的师爷薛尚甫同那人往来的书信。与手书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份供书,那人承认是自己买通太医送消息给先太后,那太医也是他杀的。没提徽州何府血案。可聪明如顾铭屠,自然晓得这其间的用意,这是要他鱼目混珠,来摆脱眼下的困境。 但有个疑点。此人是如何得知先帝此前囚于督察院,又是怎么知道天子诏之事的?此人不是最后面那个人。那个人……会不会是昭王?若真的是昭王,那……昭王的心计简直深不可测!顾铭屠想着想着心头不由一凛。 夷国公的余党!这就说的通了。除了他和他的党羽,还有谁这么处心积虑地要置自己于死地。皇上不只信了这个结果,还特意要顾铭屠再次追击夷国公余党,务必一个不留地彻底清扫。 可每个人心里都有判断。不是拉出一个人来,说一切都是此人所为,事情就真的会变成,哦,原来一切都是这个人的阴谋,然后为此前被冤枉的人和事平反。这点,皇上、顾铭屠、在朝大臣,甚至民间百姓,大家心里都清楚。而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父皇此生都会活在天下人的猜忌中。他只有尝过了这种苦,才能稍微理解一点我这些年受的苦!” “做了这么多,就为这个?” “当然不是。但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目的。”昭王抬起有些醉意的眼睛看着吏部尚书袁鸿,“舅舅你不明白。父皇只喜欢孝煜一个人,从小就是。他表现的看似不关心孝煜,貌似很关心我还有邗王,其实不是的,不是的……但凡孝煜喜欢的,父皇都会想着方儿地为他实现,我呢,我小时候是贪玩,他除了训斥,还是训斥,从来不曾有过教诲……我一直以为父皇只是不喜欢我,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反正我也不渴求他的喜欢……直到有一天我明白过来,父皇何止是不喜欢,他甚至都没把我当回事,我只不过是他拿来掩人耳目的一件道具,有了我这个败坏门风、拿不上台面的儿子在,才不会有那么多双眼睛一直盯着那座王府,他才能暗度陈仓,才能做上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 昭王说着激动起来,被咳嗽打断。“哎,慢点喝……”昭王说的这些,袁鸿不尽知,却非全然不知。昭王放浪形骸那些年,他确实灰心过,想过放弃。这样的主君,就是孔明在世,也扶不起来啊。更何况,当年的他连阿斗都不如呢。 “父皇算计了我这么久,我算计他一回怎么了!……他不是最爱晟王吗?我看他以后还怎么爱?怎么爱……” 笑着、哭着、醉着……就任他放纵一回吧,醉一回吧…… 第七十三章 被困 自打何府血案的消息传进永平府,晟王府就被禁军重重围住。理由是:为了晟王妃和未出世的世子的安危,围困期间,一切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究竟是真的为了保护自己还有未出世的孩子,还是自己作为嫌疑人之一被监禁,阿沅自己也分不清楚。不管是因哪个,她现在都异常分裂,异常痛苦。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自己爱的人的父亲杀了她全家! 为什么?为什么? …… 身体里的血仿佛都在听到家里被血洗那一刻跟着流尽了。 父亲突然亡故时,她曾怀疑过,甚至大闹过顾铭屠的府邸,终因没有证据而作罢。在自己几乎已经相信那就是个意外后,一家人又突遭血洗……这能说都是偶然吗?意外吗?不能!绝不是意外!绝不是! “小姐。喝碗粥吧。您都一天没吃东西了。想想肚子里的小世子,他肯定也饿了。”春竹小心地劝道。 这些日子,加上害喜,加上失去亲人的悲痛,阿沅神思消靡,整个人像失了魂,春竹每每看着就眼眶发热。灵竹现在在哪里,安全不安全,她也不清楚,好怕她再发生什么意外。 阿沅看了眼,红枣莲子粥,突然胃里不适,一股恶心涌上来,直奔痰盂。又吐了,除了黄水,什么也没吐出来。没怎么吃东西,自然是吐不出什么来的。吐完后,阿沅无力地由春竹扶着又坐下,漱过口后,这才拿起粥里的小勺子,舀起一勺粥送到嘴边。可刚到嘴边,那股恶心又上来,又干呕了几下,这次之后,阿沅已经完全没了食欲,身子实在虚乏的厉害,只得由春竹扶着躺下。 这样下去不行。春竹想来想去,最后去找禁卫,要禁卫去请太医。禁卫也不敢耽误,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位太医来为阿沅诊脉。 太医的神色阴晴不变,瞧得春竹心里七上八下的。待太医刚诊完,春竹便迫不及待问道:“太医,我家王妃怎么样?” “我开副药,一日三次,按时让王妃服下,可缓解害喜症状。” “嗯嗯,麻烦太医了。” 春竹将太医送到屋外,太医临行前特意嘱咐道:“还是要让王妃心情好起来,心气郁结,是最伤身的。” 春竹应诺。回屋时,阿沅已睡着。能睡也好,能睡也好,春竹这样安慰自己。怎么才能让小姐心情好一些呢?恩……去挑些彩纸来…… 困在府中这些日子,兰姨一直未敢上前院来。这感觉像极了曾经的安西王府。她依然是那个守在南院里的守门人。 孝煜不在,阿沅怀着孕,如今又逢故家遭难,想想也知道,日子难过。阿沅不能出事,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孝煜回来可要怎么办?孝煜临走前虽并未嘱托自己照顾阿沅,只让自己看顾好樱子和孩子,可她心里就是惦记,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上前院来看看,宽慰宽慰阿沅。 兰姨看到阿沅在书案前挥墨时,一瞬间仿佛看到了韩夫人。待回神,才发觉自己有多离谱,赶紧收神敛神眉,提着自己准备的海参汤上前来。 “写字呢。” 听到响动音,阿沅抬头,见是兰姨,勉力扯出一抹笑回道:“您怎么来了?” “有些日子没过来,过来看看。” “谢谢您。” “谢什么。应该的。这是海参汤,最补身子了。”兰姨说着从篮子里拿出汤罐和碗勺,为阿沅斟了一碗。“来,趁热喝。” 阿沅一闻海参汤的味道,胃里又涌上来一股不适,她以为又要吐了,赶紧放下笔,准备去找痰盂,谁知刚放下笔,那股不适又慢慢退了下去。 兰姨瞧着,知她是害喜了,还不轻呢。“这女人怀孩子都这样。等害喜期过了就好。吃不下东西的时候逼着自己多少吃点,慢慢的就过去了。空着肚子,可不行。” 汤已经递到跟前,阿沅不好拒绝,便接过,一勺一勺地喝起来。第一口下肚时差点因反胃给吐出来,兰姨在她背上轻抚了几下,口中不断念叨着“没事,没事,多喝几口就没事了”,结果,还真就没再反胃,大概是那些汤把那股反胃劲儿给压下去了吧。 春竹回屋时,瞧见桌上汤罐和碗,疑道:“怎么有汤?” “兰姨刚才来过。” 春竹立马警觉,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声音有点尖地念道:“您怎么能喝那边送来的东西,万一里面有东西怎么办?” 春竹这警惕心也太强了! “你想太多了!” “小姐啊,现在是什么时候,小心点总没错啊!” 是啊。现在这个时候,小心点总没错!即便是熟悉的人,亲近的人,也不得不防着。为什么变成这样?如果连最亲的人,熟悉的人都不能信任,那还能信什么? 这两日她想了很多,得想办法出去,必须得出去! 府外禁军围得很严实……必须得在身子还方便的时候离开。 之前孝翊、绍卿、翊王妃,甚至磊子均想进府来,均被禁卫拦截在了门外,每日除了进府送菜的宫人,没有外人能进出王府。王府中每日所需的生鲜蔬菜均是专门由大内御膳房直接分拨出来,由专门的宫人送到王府。这点上倒看的出来,是真的在保护她和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可孩子一旦出世,又会怎样?她还能像现在这样安然无恙? 人是进不来了,消息自然也就进不来。自从知道祖母他们遇害后,后面的事她至今一概不知,与世隔绝一般。这种被隔绝感同样在折磨着她,加速她离开的步伐。 十日,徘徊十日了,依旧没有办法出去。看来,只能如此了。 阿沅自己一个人出去并非全无可能,可要带着春竹,风险就陡然增大。况且也需要在外面做一些外逃的准备,所以要先想办法让春竹出去。看来看去,只能从那位送菜的宫人身上想办法了。 她和春竹连续观察了那位宫人五日,宫人每日都是辰时前后来送菜,在府中耽搁大约两刻钟才起身离去。春竹原本想着自己藏在那送菜的车上,可那车上空间有限,无处藏匿,要是有个大箱子或者大缸子她倒是可以藏在里面被带出去。实在着急,她们甚至想过把那宫人绑起来,然后让春竹扮作那宫人模样逃出去,但这是万不得已之下才会用的下下策。 兴许是上天又垂怜她们,第七日便等到了机会。这日也不知道宫人送来了什么,竟然用黑黢黢的大缸子装着。 春竹瞧见立马回屋回禀阿沅。“小姐小姐,机会来了,今日有个大缸子。” 阿沅闻言起身:能藏下你吗?” “缸子挺大的,我这么娇小,定然藏得下。” “那缸子里装着什么,可知道?” “河豚鱼。说是挺稀罕的一种鱼,是坐着官船从吴州运来的,说是对孕妇极好,才送来我们府中两条。” 阿沅了然,片刻后,又问道:“那缸子今日怕是不会被带走了,之后也难说。” “我听见那宫人说了。明日回去时是要带走的。那缸子好像比较宝贝儿,说要带回去存放其他河豚鱼呢。 “哦?那你今日且准备好,早早藏进那缸子,明日一早就随着那宫人出府。出去后,一切照我们此前的计划来安排。” “知道了。小姐保重,春竹先去了,一定准备好一切等着小姐。” 晚间晚膳结束后,厨娘和众丫鬟婆子下堂歇息去了,春竹悄悄从暗处出来,走到角落那缸子跟前,掀开盖子一看,里面已经清空了,一直悬在心口的心这才平下来。她之前一直担心那些婆子明儿早上才清理那缸子,担心时间来不及,没机会藏进去。现在好了,可以放心了,遂一脚踩进缸底,缸口有点小,她左右摇摆了好一阵,才把自己略显肥胖的小身板挤进缸子里,然后盖上盖子,好在那盖子是由三片薄木板拼接而成,有缝儿留给她喘气,否则她非在里面憋死不可。 迷迷糊糊间,听见有脚步声,也有亮光渗进来,春竹顿醒,“天亮了?宫人来了?” “王妈妈,昨晚和的面发好了。” “嚯,我看看……嗯,贼好,弄出来,揉一下,开弄盒子。” “好哩。” 接着脚步声越来越多,锅碗瓢盆相碰的声音,锅铲铲锅的声音,洒水的声音,拉拉杂杂的人声一一传来,但大部分时候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什么是什么,只觉得“吵”。春竹现在就觉得特别吵,特别闷,好想掀开盖子,大吼一声,“能不能安静点!”搁以前,那是相当的可以,可眼下,不行……她现在只盼着那宫人赶紧来,赶紧把这缸子连着她一起带出去! 过了好久好久,那位宫人才来。春竹不禁绷紧身子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弄出一点响动前功尽弃。小姐的大计可都寄托在自己身上了,她可不能掉链子,死也要完成任务!嗯!春竹在心里发誓着。 有人来搬缸子了。缸子猛一离地,春竹的身子向一侧歪去,大概搬缸的杂役手不稳吧。这时她听到“搬呐!没吃饭吶!”有声音小声嘀咕“怎么今日这缸子比起昨日的来更沉呢?不是空缸子吗?”春竹一惊,肚子下意识地缩了起来。她现在好怕她们掀开盖子,万一……万一被发现,那就惨了!春竹心提到了嗓子眼! 万幸!万幸!缸子被安然放在了拉菜的车上,安全出了府门。 行至离晟王府远些时,宫人忽然内急,四处找如厕之所,杂役也跟着四窜,全然顾不上车上,春竹便趁机钻出了缸子,拔腿狂奔,直到跑出了两条街才觉得安全,这才坐下来喘口气,想想怎么照王妃的安排去做准备。 第七十四章 外逃 当年请求父亲母亲同意这门亲事时,父亲曾说过,“不负此生,务求圆满”,如今,和孝煜的这桩姻缘是终难圆满了。 又是个春风袅袅,新月花影映枝头的夜晚。多好的夜啊,却被这刀光剑影辜负了! 阿沅一袭黑衣,纵身一跃,上了屋顶,许久未试,手脚竟有些生疏,险些惊了脚下的琉璃瓦。这次是真的要走了,阿沅不舍地再次回望这座宅邸,这里是孝煜为她选的,是属于他们的家,如今却成了囚笼。世事总是这般叫人为难。她从未想过离开,一如她当初选择嫁与孝煜时那般坚定,她始终以为,他们会到白头,原来青丝如绢已暮年…… “何人胆敢夜闯晟王府!” 阿沅被这声威吓拉回了思绪,迅疾闪身躲过那枚射向自己的箭。 有了此番动静,禁卫们个个持戟以待,执箭的禁卫更是追着阿沅的身影连环射击。阿沅被追的紧迫,没一会儿便脚底虚乏,若非眼下她身子不便,区区几支箭如何难得住她!就在她觉得完蛋了时,有人来协助她!那人虽也蒙着脸,可那闪躲箭雨的姿势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一看便知是阿贵,心中顿时一松。 两人被禁卫追了大半条街,阿沅一边跑,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捂着腹部,幸好这时春竹赶着马车而来,再跑下去,阿沅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禁卫见贼人跑远,便停止了追击。他们的首要任务是保证晟王妃的安危,只要晟王妃无碍,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谁料刚返回到半路,就被后追而来的禁卫告知,晟王妃不见了。守领这才想起,大统领曾特意提过,晟王妃轻功了得,看来刚才那位贼人不是别人,正是晟王妃本人无疑。守领急率禁卫火速追击。 进了马车,稍微缓歇后,阿沅才发现赶马车的另有其人。春竹遂解释道:“这位是灵儿姑娘。是翊王妃派来帮我们的。” “翊王妃?”阿沅诧异不已,翊王妃如何得知她们的计划? 春竹遂将自己逃出府后的事情跟阿沅说了一遍。 那日春竹离府后没多久,就遇到了翊王妃身边的丫鬟湘儿,湘儿将她秘密带到一处,翊王妃等候在那里。原来那两只河豚鱼是翊王妃想办法送进王府的。 自打晟王府被禁卫军围困后,孝翊、绍卿和翊王妃屡次想进去探视,均被拦截在外。翊王日日焦虑,碎碎念,担心阿沅有个好歹,又担心她一时性起,做出什么糊涂事来。翊王妃与阿沅相识时间虽不长,相处更是有限,但有个翊王这样的复读机在旁,翊王妃对阿沅的了解倒是比想象的要多得多。翊王妃猜着阿沅定不会甘愿困于府中,势必会想办法出府。她着人在晟王府外观察了数日,清楚每日除了那送菜的宫人,在无人能进出晟王府,遂从那宫人身上开始找计策。正巧翊王妃的哥哥柳俊玮公干吴州,护送回来一批吴州特产,其中便有那河豚鱼。柳公子私下里截留了几只送来了翊王府。翊王妃寻思着阿沅也在等机会,便冒险制造了这次机会。 翊王妃隔日进宫向皇上和皇后请安时,故意走错了路,绕到了御膳房的地方。与御膳房掌事的内臣闲话时,特意提到了河豚鱼,很是夸赞了一番,还提及对有孕之人尤为有益。那河豚鱼必须养在特质的漆窑中,水也必须是吴江水,方能存活的时间长一些。隔日看到那宫人送去晟王府的生鲜蔬菜中有专养河豚鱼的缸子,便知道成了一半。之后那两日翊王妃便派湘儿一直守在晟王府门外,查看动静。这才春竹一出来,湘儿便找到了她。 听罢,阿沅一面心生感激,一面不禁佩服翊王妃的机敏与聪慧。 他们一直沿着出永平府的大道走,发现有追兵后,马车便转入了一个小巷道,接下去一直走的都是街市旮旯之地。阿沅和阿贵皆心生疑窦,春竹悄声道:“灵儿姑娘是驾车的好手,小姐大可放心!”阿沅闻言,哦了声,稍有宽慰地看了阿贵一眼。 打刚才再见阿贵起,他们还没空说句话。得了这会儿空隙,阿沅看向阿贵的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阿贵伸手来回地抚摸着阿沅的手臂。 逃亡之旅不许她们此时痛诉衷肠。离永平府城门不远了,他们必须在诰命到达前出城,否则诰命一到,城门一关,再想出城就比登天还难了。 马车在深夜的大道上疾驰,像一阵呼啸而过的风,所经之处片刻划过,复归沉寂。而远远传来的纵列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街市两旁的人家时不时有灯亮起,传来似有若无的咳嗽声和几句不甚清晰的呓语,大抵是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吧。 夜依旧沉,趁得天上的月亮愈发月光如水,亦趁得阿沅的脸色白的异常。刚才的打斗和奔逃兴许还是动了胎气的。阿贵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给阿沅披上,将阿沅紧紧地搂在怀中,一只手不断在阿沅背上上下抚摸着,安抚她,镇定她。 城门尽在眼前了,就要出去了,出去了……耶!春竹兴奋的不禁拍了下灵儿的肩头,回身对着阿沅道:“出来了!出来了!” 阿沅闻言,一直紧绷的身子和心总算松了下来。尽管后面的禁卫军还在追,可出了城门还是让她高兴,好像真正困住她的是那道门而非追来的禁卫军。 灵儿此时道:“有条小路可行,就是路有些不平,但是比走大道要安全许多。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阿沅明白她的意思。躲过了这道门,后面还有无数道门,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走!” 阿贵担忧道:“你身子吃得消吗?” “无事。就是刚才跑的急了。歇歇就没事。走,快走!” 灵儿得了命,抓紧手中的缰绳,朝小路拐去。 天际微白。小路两旁是半人高的春麦。前路宽阔无比,似没有尽头。阿沅看着,不禁深吸了口气,身体的不适随着那口气仿佛被排到了体外,令她顿觉身轻气朗,心静敞亮,想起少时在渝州的不少趣事。 不知过了多久,阿沅醒来时天光已大亮,日头正盛。春竹递来几块核酥和水袋,阿沅只拿起水袋抿了两口。本想多喝几口的,可一想现在在逃亡,前面有没有补给也未知,便仅润了润口作罢。 他们眼下还在蓟州境内。这个时候,大部分的关口怕是都已经接到了命令。他们只能走荒芜的小路,然后伺机想办法乔装通关。 皇上早晨一醒来,就被告知晟王妃出逃一事。惊怒之下,不得不着顾铭屠立即加派人手去追,特意强调,要活的。顾铭屠心里明白,之前的事皇上还没有完全放下对自己的不满,现在又派他任务,无非是尚无人能替代自己而已,但这同时也是自己将功补过,取悦龙颜的大好机会,这次必须成功! 顾铭屠将其麾下十二支外勤中的一半派出去追晟王妃。队伍实在庞大,不得不惹人侧目。孝翊和绍卿得知阿沅逃走后,皆倒吸一口凉气。阿沅这一逃,再想回来,怕是难了;就算回来了,也是另一番景象了。翊王妃几次想开口跟他们说一下相助阿沅的事情,最后还是没说。他们的担忧是真担忧,只是他们并不明白,晟王妃这一逃,兴许并不是一时意气,兴许她并未想过再回来,如今这局面,离开,是对大家都更好的选择。只是晟王……回来后,面对物是人非,家宅空落,又会是怎样的悲戚? 原以为走的路甚为孤僻,很少有人知道,结果还是被禁卫给追到了。 暮色时分,阿沅他们被追到一处崖边小路上。窄窄的小路上马车擦着崖边驶过,一侧就是万丈深渊,春竹紧紧拽着阿沅的手臂,紧张到快要窒息。阿沅同样紧张,生怕马车轮一个打滑就跌下去…… 身后的禁军不断喊着让他们停下,他们始终未停。突然,马车向一侧倒去,紧接着阿沅看见一旁的树离自己越来越远,春竹发出惊叫,阿贵死死地拽着她的手臂,有强风从下面向她袭来,她在风中不断地旋转,旋转,旋转…… 第七十五章 昨夜满庭芳 一夜风雨,花枝尽落。 仆役们静默有序地清扫着庭院,擦拭着窗棂亭台,偌大的王府,经过昨夜风雨的洗刷,比往日里更显冷寂了。 不在寝屋,难道在书房? 灵竹转身又朝书房寻去。 也不在。 离去时,不经意间扫到了书案。踱步近前,书案上一片芜杂,一堆字画上面躺着一幅字: 昨夜满庭芳,今夕孤枕眠。 时雨抚空阶,落樱翘枝头。 夙昔纵绯然,今时长戚戚。 灵竹眉间微锁,酸楚不禁涌上心头,尽管这样的字句这三年来每隔三五日便会看到一个。只是,今日之后,对小姐的这份思念,王爷也只能藏在心底了。 原来在寝屋屋顶。 “王爷,礼部的赵侍郎来了。” 过了好一阵子,屋顶上的人才缓缓起身,一跃而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屋顶上去的,衣裳和头发都有些湿了,也不知是被雨水打湿的还是被露水濡湿的。 赵侍郎是来送婚书庚帖的。下个月王爷将与南平郡主成婚。此乃御赐皇婚,被视为安南侯南征孤竹前的誓师大会,亦是王爷向安南侯以示诚意的重要契机,遂各方都甚为关注。 “司衣局也送来了婚服的式样,您可要过目?” “你看着选吧。” “……诺。” “灵竹,你是不是怨本王?” 已转身离去的灵竹,顿足道:“灵竹只是王爷的婢女,无权干涉王爷的终身大事,更无资格怨,或不怨。” “口是心非。自本王接受了赐婚,你就开始疏远本王了。” “奴婢知错。日后定当严加恪守职责。” “灵竹……有些事必须做,要做成,光靠我们自己不成,必须借力,你可明白?” 明白。正因为明白,所以自赐婚诏书下来,她一直在不断地安抚自己,不要去责怪王爷,不要去阻止王爷,不要越级干涉,不要……这三年,王爷是怎么过来的,她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面希望王爷能放下小姐重新生活,一面又担心王爷真的忘了小姐。这三年里,王爷一再地回绝各方婚请,其中不乏皇上御赐的皇婚,今次何以接受,或许如王爷所言,与现下在做到事有关,这个婚必须结。可她又不由得想,王爷是不是也累了,需要一位新王妃来重振自己?毕竟王爷虽重情义,却也并非如那痴男情圣般将儿女私情作为终生所求,王爷所求应不止于此……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似乎都不该指责王爷,故人已去,日子总归要继续,可她心里就是不畅快,怎么想,怎么说服自己,都畅快不起来…… 三年前从徽州匆忙赶回王府,看到春竹尸身那一刻,痛惜惊惧并存,至今午夜梦醒时,还时常惊出一身冷汗。 因在水中浸泡多日,原本就已惨烈的面目变得更加惨烈,说面目全非亦不为过。春竹尚可辨认,小姐却基本是凭借衣裳和找到的半支手臂……也是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小姐的尸身,王爷一直不相信小姐没了,自己也心存了这份侥幸,纵使希望渺茫……可从那么高的崖上摔下来,人都被摔得四分五裂,随着流水不知流向了何方……听当时追击的禁卫说,车上就三个人,那肯定就是阿贵、小姐和春竹,春竹已经确认了,那剩下的唯有小姐和阿贵,而找到的衣裳和断臂上的手镯又都是小姐的…… 七日后,王爷也回来了。自班师回京途中听闻徽州何宅血案后,王爷担心京中出事,便不舍昼夜地赶回来,却还是晚了一步。等着王爷的,除了噩耗,就是一屋子的空寂,哪里都不再有小姐的身影,连气息都微乎其微了。 之后近一年,王爷闭门谢客,是伤心,亦是惩罚自己出事时为何不在小姐身边,王爷常常半夜三更一个人要么在寝屋对着小姐的遗物喃喃自语,睹物思人,要么在屋顶一待待一宿……一年中,唯有雍曦皇贵妃的忌辰,会出府去趟景陵。 大抵是第二年五月的一日,赵莆将军风尘仆仆地归来,自那日后,王爷每日带着赵莆将军出门,深夜才归。不管是去做什么,王爷能振作起来,就是好事。后来,王爷突然就去宁州打仗了,一去就是大半年,归来后,又复归往昔,深居简出,再之后,又骤然接受皇上的赐婚。她不清楚王爷具体在计划着什么,但大抵清楚他为什么计划。小姐无疑对王爷是非常重要的。这是这么久以来支撑她到现在的原因。可王爷如今要成亲了……她不知道,往后小姐在王爷心里是否还会像从前一样,而自己,又该为了什么活下去…… 骤然的恍神,使她将一件要事给忘了,这时问道: “七日后,是皇后娘娘的寿辰,宫里举办宫宴。您去吗?” 虽然王爷接受了皇上的赐婚,但这三年来,王爷不曾进过宫,连此次赐婚的诏书还是皇上身边的首席大内官亲自送到王府来的,与皇上的关系尚且如此,更遑论宫里其他人。 “去。” 去。说的如此肯定。难道王爷要正面出击了吗? “南院那边这几日如何?” “良人今日出府了。” “……可有异常?” “如常。” 第七十六章 贪婪 四月芳菲尽。 阜平街“如画妆行”水粉铺后院的一间房舍内传出**之声,不时伴有呜咽和鞭笞声……可能是后院与前院相隔甚远的缘故,前院店铺里的掌柜和顾客浑然不觉,交谈甚欢,一派祥和之景。 “废物!真是十足十的废物!本王从未见过你这样没用的东西!那么好的机会都抓不住,你说,要你何用?!啊!要你何用!” 与背上那一鞭子的痛感相比,下身被猛然连撞那两下,才是最难忍受的,樱子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好像撕裂了,汩汩地流着什么,是血吗?她不清楚,只觉得有东西好像在流,向各个地方流,她突然觉得身上哪哪儿都疼,疼得马上就要死了一样……如果真能就这样死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晟王妃?昭王要她去争夺晟王妃的位子?不说晟王殿下心中并无自己,即便有,单论门第这一条,她就被远远地排除在人选之外。皇子的正妃,岂能是她这种上三代家奴出身,又无才学品貌之人能胜任的。晟王再不顾忌人言,再我行我素,那也不会用在自己身上。晟王妃?多么天真的提议!可就是这么天真又荒谬的提议,她当时竟然动了心,起了从未有过的贪念。因为这贪念,她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明知会是一场徒劳,却心存一丝侥幸,万一……万一呢?事实是,没有万一……有的只是自取其辱…… 都是命。从前她不怎么信命的,如今,现实由不得她不信。 自两年前昭王当着她的面说出当年的实情,她心中的那个疑团才终于解开。 王爷平日里待平儿甚为亲厚,平儿也很爱跟王爷在待在一起,每次平儿见到王爷便奶声奶气地喊着“父王父王”跑过去求抱抱,王爷从来都是迎着平儿伸开双臂将平儿抱在怀里,每每那个时候,樱子心里满是安逸,感到心满意足。可王爷从来不在她那里留宿,即便晟王妃已经不在了。她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自己真的有那么差吗?那么不招王爷喜欢吗?哪怕因着平儿,在她屋里坐一坐也好啊。可王爷连她的屋子都没进去过。仅有的那几次,也是因为平儿生病,王爷才来的。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奢望。原来以为的,跟王爷之间此生即便就这样几无交集地生活下去,起码他们之间还有平儿,他们还生活在一座宅子里,她时常还能见到王爷……她和王爷之间总归不是毫无关系的,可原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想过死,可一想到平儿和王爷在一起那温馨的场面,她就舍不得,舍不得这唯一的一点欢喜…… 人真是可怕的物种。不断灌溉善,善便无限宽广;不断喂养欲望,欲望便无限扩张。知道实情后的那一点羞愧,渐渐被贪恋那点欢喜所俘虏,仿佛王爷给平儿的那点怜爱也是给自己的,而后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怕失去……直到有一天,她害怕捅破这层众人皆知的纸,不得不答应昭王的索求,做他在晟王府的耳报神。 耳报神而已,却在一再妥协中将自己也搭了进去,越陷越深…… 哥哥曾说,“你要不那么贪慕晟王,那昭王能拿你怎样?谁叫你自个人放不下?” “昭王是什么人,哥哥难道还不清楚!他现在是吃定我了。他要是把平儿的事情说出去,王爷一辈子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的!我已经很对不起王爷了,不能再让王爷为我受委屈,不能!绝对不能!” “昭王现在正讨皇上和满朝文武的欢心呢,平儿这等有辱门面的事儿,昭王怎会自揭往自个儿脸上抹屎,你笨不笨啊!” “我是笨!笨就笨在被自己亲哥哥出卖!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任人欺辱摆布的地步!” “你……你……你……小点声!你想让平儿和娘都听见!” 对!对!不能让平儿和娘听见!她们不该听见这些肮脏的事情! 可王爷要娶别人了。 南平郡主。这三年,王爷拒了所有的婚请,整个永平府人人皆知,晟王对已过世的晟王妃情深甚笃。她曾一度幻想,这府中此生没有王妃也好,连王妃都不再有了,其他的女子那就更不大可能有了,那她就在这王府中陪着王爷,无人打扰地陪着。可那南平郡主却不畏人言,频频出入晟王府。 那南平郡主,是数次上过战场的女子,有着赫赫战功,威名响彻整个西蜀和整个西咸,甚至周边诸国。她自然是比不得的,也未曾想过要与其攀比。王爷和南平郡主一起上过战场,话过事,杀过敌,风过餐露过宿,共患难过……坐在一起喝过无数次茶,无数次酒,说过很多或重要或不重要的话……可女有情郎无意,要能成,他们早成了,说不定,皇上会是头一个拍手称快之人,会为他们赐婚,可他们没成。王爷对南平郡主无意,那她也就犯不上为此女去烦心。可就在连昭王也断定王爷和南平郡主不可能而信誓旦旦地跑去向皇上求亲,求皇上将南平郡主赐给自己做王妃后,王爷却要和南平郡主成婚了。 昭王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樱子莫名感到一丝快慰,尽管是夹杂在失落的间隙中的微末快慰,那也足以让她喘得一口气,来承接昭王失意后的怒火。其实如今想来,昭王当时让自己去争晟王妃的位子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一句戏言,抑或一个希望渺茫的赌博,傻就傻在自己当了真,还上了心,才会落得此刻身心遭遇欺凌。 樱子拖着疲累和疼痛的身子回到王府,本想歇息一下,可平儿缠着自己非要去找王爷,怎么哄都哄不下。平日里她恨不得平儿与王爷在一起时自己都在旁边陪着,今日她实在无力,便想叫母亲带平儿过去。可身边的侍女却道,“磊少爷派人送了一封信给老夫人,老夫人出府去了。”樱子心下一凉,“定是哥哥又闯什么祸了,要母亲过去救急。”原本就疲累的身子似要垮掉,她觉得脚下轻浮,马上就要倒下…… 让侍女带平儿过去,平儿还不要,撒腿就往南院外跑。樱子急的赶紧让侍女将平儿追回来。自晟王妃过世后,府里除了南院以外的地方都被下令不许随意闯入,更不许大声喧哗,尤其是晟王妃从前的书房和寝屋。平儿之前不小心闯进了晟王妃从前的书房,弄乱了里面的字画,王爷生了很大的气。王爷嘴上虽说让她看好平儿,不要让他乱跑,但他的声音和神情骗不了人,他很生气。此后,她便将平儿看的更紧,即便出了南院,也一定要有人跟在平儿身边,切勿再闯了王爷的禁地。 樱子匆忙换了一身衣裳,将面容和发髻重新收拾了一番,转出南院去找平儿。好在侍女追到平儿了。 晟王在院中的海棠树下坐着看书。经过昨夜的风雨,海棠树上已几无花瓣,仅余翠绿的花叶迎着微风在摇摆。地上隐约还残留着昨夜风雨的斑迹。 一见到晟王,平儿便挣脱樱子的手,向晟王跑去。 晟王闻见,扭头看见不远处一个小人,粉扑扑的面庞,颠颠颠地朝自己跑来。刚放下手中的茶杯,平儿边扑了个满怀。 “平儿今日中午是不是没有睡午觉呀?”晟王说着将平儿抱起来坐在自己怀里,语带责备地问道。 刚刚还兴致昂昂的平儿一听这话,低头噘着嘴嘟囔道:“平儿今日中午没有瞌睡。” “没有瞌睡也要睡。躺下就有瞌睡了。” “父王又没去平儿那里,怎么知道平儿没有睡觉?” 小机灵鬼知道顾左右而言他了。“父王什么都知道,所以平儿以后不可以偷懒,知道吗?” 樱子走到近前,刚好听到“父王什么都知道”这句,脚下不禁一颤,手心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哦……那父王你是怎么知道的?”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就会长大的。” “那我长大了,会像父王一样射箭骑马吗?” 晟王莞尔一笑,“会的。但前提是你要乖乖吃饭,乖乖睡觉。明白吗?” 平儿捣蒜似的点着头。低头时,发现晟王腰间挂了一枚新玉佩,上面竟刻着一条小金鱼。平儿爱不释手地拿起来把玩。 樱子见状,忙出声呵道:“还不快放下!这么没规矩!平日里我怎么教你的!”呵斥完平儿,樱子俯身向晟王谢罪道:“是妾身的不是。平日里没把平儿教好,请王爷见谅。” “无妨。一枚玉佩而已。”晟王说着从腰间取下玉佩,放在平儿手中,道:“既然平儿喜欢,那就送给你,好不好啊?” 平儿喜不自禁,一把攥住玉佩,倾身在晟王脸颊上亲了一下,还顺势环手抱住了晟王:“谢谢父王。平儿最喜欢父王了。” 晟王也抱着平儿,手在平儿背上来回地抚摸着。 这景象任谁看了,都会发出,多和睦的父子啊!樱子自然也不例外,她就是一直被这景象牵绊,舍不得放手,又无力挣脱眼下的困境,一直在悬崖边徘徊。旋啊,旋啊,旋啊……眼前突然一黑,她觉得自己向下倒去了,却在半路被人揽住腰身抱在了怀里…… “樱子……樱子……樱子……” “娘亲……娘亲……娘亲……” 有人在叫我,不能昏过去!不能!不能在此处昏过去!万一王爷请了大夫来为自己诊治,岂非一切就露馅儿了!不能!不行!也许是心里的意念真的起作用了,她终于还是没有彻底昏过去。 一睁眼,眼前便是两张焦急的脸。平儿哭了,看到樱子终于睁开了眼睛,一把扑进樱子怀里,紧紧地抱着樱子的脖子哭的甚为伤心。 “身子若不适,就找个郎中看一下。” 睁眼的那一刹那,原本抻在腰间的手臂已在不知不觉间抽离了,自己被扶着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虽然头还是晕晕的,但大体意识已经回来了。 樱子闻言,抬眼看了晟王一眼,可晟王的目光早已移向了院中某处。“无碍。可能是昨夜受了些风寒。” “那就早些回去歇着吧。文佳,送良人和公子回去。” 樱子不得已从石凳上起来,牵着平儿,在文佳的搀扶下回了南院。 第七十七章 寿宴 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热闹了。从宫门到畅春园这一路,林盛更加确信,当初劝皇后举办这场寿宴是对的。区区一介永定侯府,竟也敢骑到他们曹国公府头上撒野! 自去年邗王因结党舞弊被流放瀛洲途中突发心窒而亡后,皇后便一病不起,这一年多,后宫俨然已成了俪贵妃的天下,加之昭王在前朝混的风生水起,如今朝野普遍看好昭王的储君之路。 皇后仅邗王一子,邗王殁了,在储君之位上,他们曹国公府已没了指望。可任谁最后位居储位,都比昭王对他们有利。皇上虽对邗王结党舞弊一事心生憎恶,可终归还是顾忌身在松江府的岳阳公主。其夫刘子戚现任松江府知府,手握天下最大的钱袋子,更重要的是,刘子戚不像他父亲刘长栎那样好掌控,否则以邗王所犯之罪,怎可能只是赶出阙下门,削爵流放至瀛洲思过这么简单。结党,那可是要断头的大罪!他们这些亲眷也势必受到株连!皇上已经做了让步,他们也得懂得借坡下驴。再任性和不为下去,以他们这位皇上的心性和手段,必不会再忍气吞声。 皇后顾及岳阳公主,这才将林盛的话听了进去,派人张罗了这场自己其实并无兴致的寿宴。一来,借此向皇上表达谢意,对邗王对他们林氏一门的网开一面,一来,是向那俪贵妃还有昭王和永定侯府证明,她林蓉嫣,依然是这天下的主母,她曹国公府,依然是功勋世家,皇亲国戚,不容任何宵小之徒僭越欺辱! 来赴宴之人,心中皆明,此次宴会意义非凡。从踏入宫门起,个个便谨小慎微,生怕说错话,做错事。但也有不怕的,比如,此刻懒洋洋地坐着轿子入宫的庆阳公主,直到宴会场地畅春园才下轿。凡外臣,入宫门后一律是不允乘轿的,只可步行。可怜的宫门守卫,又要挨板子了! 庆阳公主旁若无人地在畅春园里逛着,仿佛这畅春园是自家府里的园子,自己是这宴会的主人。这位公主的品性,园中之人,多少都有耳闻,可公主今日之举还是令众人惊掉了下巴,一时间私语不断,这当中自然也不乏等着看好戏胜过这惊讶的,比如,成安王,比如,南平郡主,安凝竹。 自入宫后,安凝竹就一直在等晟王出现,不时地四处张望。晟王已经三年未进宫了,听闻他今日会来时,心中不胜欢喜。无论晟王出于何种缘由出席,他们这桩婚事,他总归没有回避,这是最令她欣慰的。 参加宴会的王侯贵胄陆续已经到齐了,可晟王还没到,刚刚还甚是期盼的心此时变得忐忑起来,该不会又不来了吧?安凝竹心里悬着。没一会儿,一个一身青衣的俊朗男子独步迈入宴会厅,朝自己的座位走去。众人的目光皆被此男子吸引。晟王。在座诸人无人不识,可近三年来,见过晟王的人却寥寥可数。 “晟王殿下可算来了!您要是再不来,南平郡主可要望眼欲穿了。” 猛地听到这句调侃,晟王和安凝竹皆愣了一下,之后,晟王一声不响地兀自在自己位置上坐下。安凝竹耳根发热地回道:“胡夫人又拿我开涮。凝竹乃待嫁之身,比不得夫人想怎样看胡将军就怎样看胡将军。可不就得悄悄看着,望着吗?” 众人心里又是一惊。今日这宴会惊喜还真不少啊。这南平郡主在武事上堪比男儿,磊落洒脱,没想到,于儿女情事上竟也这般不避耳目,不畏人言。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如坊间传言那般,南平郡主追晟王追的可紧了。 胡夫人也被安凝竹这直爽劲儿给唬着了。本想开个玩笑,没想到这南平郡主还当真了。“郡主好性子。我喜欢。他日定讨杯郡主和晟王殿下的喜酒喝,到时候,郡主可不能记仇呀!” “夫人说笑了。一杯酒而已。到时还望夫人和将军能来参加我和殿下的婚礼。” “一定一定。” 这一来一往。晟王两鬓处不禁突突了好几下,酒桌下的手也不禁紧了紧。这安凝竹,知她素来我行我素,从不在意外人的言语,可也不必这般大肆声张。从前,流言只是流言,现在倒好,流言成真了。她好歹也是个女子呀。啊,头疼! 昭王冷眼看着场中戏谈。当时求父皇为自己和南平郡主赐婚,是断定晟王不会与南平郡主有结果,可他却低估了南平郡主对晟王的执着。他万万没想到,南平郡主拒绝了父皇的赐婚,转而主动向父皇求了另一桩赐婚,求父皇为她和晟王赐婚,而最没想到的,是三年来拒婚拒的连父皇都已失去信心和动力的晟王,居然接下了这桩赐婚。 先是抢了宁州战事的主帅,再是搅黄了他送给京府同僚的禄粮和银钱,致使他因此受挫长达一年,再就是这次抢婚。前两次他就当陪他闵孝煜玩玩,可南平郡主事关日后储君大位,居然又被他截胡,实在可恶!可恶!可恶! 他闵孝礼前二十七年,作为父皇嫌恶的儿子流浪在外,替父遮人耳目;父皇登基后这五年,他“改邪归正”,克己复礼,勤政爱民,努力做一个父皇眼中,朝野心中满意的皇子,可这一路走来,他看到的,感受到的,却非他所愿。 何府血案、晟王妃坠崖,他确实成功地离间了晟王和父皇的关系,也确实成功地阻击了晟王的进阶之路,可他不开心,一点都不开心!换做他们几个皇子中任一人,这三年来晟王的所作所为,不说全部,仅每年祭礼这一项,就够晟王被贬离京了。三年,晟王三年未参加祭礼。可父皇对晟王没有丝毫惩戒,任由他来去自如。 从小他就知道,父王偏爱晟王。从那次晟王没有按时从书院回府,而是跟人跑去逛夜市,回来后被父王罚跪在易安堂一整夜,可父王自己守在堂内,陪着一起,他就知道,晟王从来就与他们几个儿女不同。越来越长大,这个事实就越加明确。 凭什么他就要像流浪狗一样被四处放逐,而晟王则像珍宝一样,被人人珍藏,保护,凭什么?凭什么! 如今,母妃稳居后宫,前朝有诸多大臣为自己奔走,这三年,漕运司在自己手也运行顺畅,甚得父皇赞赏。邗王已经不在了,翊王无论朝中还是后宫都无根基,不足为惧,唯有晟王,是他的阻碍。这三年,晟王与父皇没有交集,也无朝务,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朝中宫中亦无根基,好似也不构成威胁,可他就是知道,晟王没闲着。三年前的事,他肯定查到了什么,否则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自己。 南平郡主,他已经计划一年多了。为了娶南平郡主,他不惜亲手处理了自己的王妃来腾位子。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控,没成想到头来,竟然便宜了晟王。 凭着当年西蜀大战活捉西蜀主帅孟麒帆,让整个西蜀战事完满收官,安世英和安凝竹父女一战成名。安世英先是代替晟王驻守黔渝两州,后来晟王迟迟不赴任,又受晋安王所托,去宁州作战,安世英这才被正式任命为黔渝两州驻将。安世英这人真的很会打仗,为人玲珑,又足智多谋,短短两年,大仗小仗胜过无数,战绩实在卓著,甚至将南境统帅孙柏年都拉下马,成了整个南境实际的掌控者,由此获封安南侯,安凝竹获封南平郡主。 昭王一直希望在军事上有所建树,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始终没有机会。如今储君之路上,朝堂上有人替他说话办事,钱财上他有生财之道,唯独军防上,他缺乏助力。本来想拉拢成安王。成安王手中似有一支不知来处的军队,可此人城府极深,打过几次交道,他都无法看清此人,而成安王貌似也无意归入自己旗下。这才看到了安南侯。 若能娶到南平郡主,对他的储君之路无异于如虎添翼。可那南平郡主却中意晟王。又是晟王!为何又是他?他整整观察了两年才确信,只是南平郡主一厢情愿,这才下手实施计划…… 真是气人!气人!手中的杯子被捏碎了,发出不小的声音,惊到了坐在身边的良人。发现昭王手流血了,良人惊呼一声,立即招来昭王狠烈的一眼警告。 晟王看向昭王的方向。昭王生气了。生气就对了。要的就是让你生气。竹篮打水一场空。 晟王眼中的得意与讽刺,昭王看的明白,心中一股杀气在升腾…… 这时,内官的回禀响起。皇上和皇后入园了。众人快速敛神整衣恭迎皇上和皇后到来。 真的好久没见了,皇上竟有些失态。从入宴会厅看到晟王起便没怎么挪开眼睛。 自打三年前晟王妃坠崖后,他们父子之间就开始了冷战。其间缘由,各自心明。论起孤傲这点来,皇上的六个子女中,唯有晟王继承了皇上这一点。 “晟王来了。你能来,本宫很高兴。” 晟王起身,双手奉上一件礼物,道:“这是儿臣那年途经松江府,岳阳公主赠与儿臣的一串手珠,寓意平安。儿臣愚钝,后来一直不知放在了府中何处,近日才无意间找回。以此作为薄礼,恭祝母后身体康健,万寿无疆。还望母后勿介怀。” 皇后从乐馨手中接过那串手珠,是串栗色的玛瑙手珠,孝娴送给晟王的……“礼物贵在心诚,你有心了。” “心诚当然重要。不过这也太寒酸了吧?三哥,你府里不会紧缺到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拿不出来吧?”庆阳公主揶揄道。 晟王刚要回,翊王抢先道:“三哥府里怎能跟二姐你的公主府和顾府相比呢?您有公主月俸,有顾大人的俸禄可供花销,时不时还有尚衣局、司库局、地方上供的各类奇珍异品可供把玩,甚至……带回公主府或者顾府也是稀松平常之事,这些三哥可比不了。” “翊王!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俪贵妃此时道,听口气,明显在警告。 “俪娘娘。饭也不能乱吃的,吃不好,会死人的!前两天,紫宸宫一旁的湖里就淹死了一个宫女,说是吃错了东西失足掉落湖中淹死的。” “你……” 翊王意有所指,俪贵妃正要发作,皇上此时道:“今日是皇后寿辰,你们就不能消停消停!” “晟王。”皇后此时道。 “儿臣在。” 皇后紧接着又道“南平郡主。” 安凝竹也起身道“臣妾在。” “你们上前来。” 二人都在原地稍事犹疑,才一同上前跪下,听候皇后吩咐。 “这是本宫当年嫁与皇上时本宫母亲赠与本宫的一对善财童子,是开过佛光的。本宫之前一直病着,对你们的婚事也未照拂,就当做弥补,本宫将它们赠与你二人,愿你二人此生相扶相守,相约白头。” “皇后用心良苦,你们可不要辜负了皇后的一片苦心!” 两人一起向皇上和皇后磕头谢礼。 俪贵妃、庆阳公主皆一脸嫌恶,一个拿旧物送人当寿礼,一个拿旧物送人当新婚贺礼,呵,疯了,都疯了…… 可席间的袁鸿却心事重重。这场寿宴,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朝昭王看去,只见昭王在闷头喝酒,袁鸿心里不禁骂了一句脏话。 第七十八章 时局 席间歌舞、曲艺轮番助兴,宴会过半,多半人已有了醉意,整个宴会的氛围比起最初来活跃了不少。宴会过半后,皇上便离席了。皇上一离开,俪贵妃便离开座位跑到昭王身边,劝他少喝点酒,趁着今日宫宴,各个王侯府邸的女眷都进宫了,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哪家小姐,好给他做王妃。可昭王刚失意,心里全是愤懑,哪有心思这时候选王妃啊。庆阳公主在一旁揶揄了几句,兄妹俩差点又打起来。 今日来本就是表明心意的。向安南侯、向皇上、更是向昭王的,所以晟王一直待到了宴会结束,安凝竹也陪着待到了最后,似是赌气般,昭王竟也待到了最后。 散席离宫时,安凝竹不知道拿那对善财童子怎么办?是自己带回府呢,还是让晟王带回晟王府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问问。 晟王今日似喝了不少酒,走路的身子有些晃。安凝竹扶着晟王站稳后松开手,举着手中的东西道:“这个……怎么办?” 晟王半眯着眼睛看着安凝竹手中的东西,片刻后道:“你喜欢,就带回去。” “你不喜欢吗?” 转身欲离开的晟王顿足,“你说呢?” 望着晟王离去的背影,安凝竹苦笑道:“明知故问。安凝竹,你真是个笨蛋!” “郡主要是愿意,本王倒不介意把它带回昭王府。” 闻言,安凝竹翻了个白眼,转身看着同样喝大了的昭王。“不必!”说完就走了。 “闵孝煜根本就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你为何还要上赶着嫁给他?!啊!!” 一听就知道此次赐婚让昭王极为不高兴,他这是在兴师问罪吗?安凝竹停步转身回道: “殿下喝多了。该回府休息了。”说完接着走。可没走出两步,胳膊就被昭王从后面拽住,直接面对面地承接着昭王的再次质问:“他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你为何还要嫁给他?!为何?!啊!” 安凝竹的胳膊被抓得生疼。看来不回答昭王这个问题,是没法走了。那好吧。“敢问昭王殿下,您当初请皇上赐婚,难道是因为喜欢我?” 昭王未语。 “晟王喜不喜欢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他!想跟他白头终老!可以吗?” 昭王像看外星生物一样地看着安凝竹,口中喃喃自语“不重要?不重要?呵,你以为,你嫁给他,就能白头终老啦?做梦!做梦!他闵孝煜是什么人!呵,你还是不够了解他!不了解!不了解……不了解……”昭王说着忽然笑起来,松开安凝竹的手臂,晃晃悠悠地朝宫门的方向走去。昭王那些话在安凝竹的脑子里来回徘旋。不了解,不了解吗?那要了解到什么程度才算了解呢?这世上,有真正完全地了解一个人的吗?有吗? 昭王一出宫门就被人塞进了一顶轿中,惊魂未定正欲反抗时,看到最里间坐着袁鸿,这才松下心来。 “舅舅!你干嘛让人掳我!” “殿下喝多了,这样子让外人瞧见可不好。” 袁鸿坐着没动,恨铁不成钢地回道。 昭王慢慢安静下来后,道:“今日确实喝多了。” “日后殿下行事上还要再谨慎些,如今四处都有眼睛盯着,殿下切勿大意了。” 昭王嗯了声。 “今日的宫宴殿下怎么看?” 昭王心头一紧,“晟王。” “对。晟王。从前晟王躲在暗处,这次看来他是要正面出击了,如今又有了安南侯助力,不可不防。” 昭王在心里盘算着,忽然想起宴会上皇后送礼物给晟王和南平郡主之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皇后那个礼物……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你可总算想到正事了。袁鸿心中叹道。“自邗王之事后,皇后、林盛和曹国公府与皇上的关系一直紧张,这才给了我们和俪娘娘机会。今日这宫宴便是缓和他们与皇上关系的一个契机,皇后送晟王和南平郡主礼物,还特意选了陪嫁之礼赠送,这是意将晟王视如己出之意。一来进一步表明了对皇上的忠诚,一来特意拉近了皇上同晟王的关系,这点是皇上很在意的。那对善财童子绝非单单一个礼物那么简单。” “那个老妖妇想的还真多!” “未必都是皇后想到的。别忘了她那个好弟弟,林盛。他才是我们最该警惕的。” “上次邗王之事,怎么没把他给一起弄下去!” “殿下切记贪多。林盛可不是邗王。邗王败在过于患得患失,露出了马脚,这才让我们抓住把柄,一击而中。林盛,与其想着怎么对付他,倒不如我们自己想想如何不被他抓住把柄。” “出了何事?”舅舅如此说,定是出事了。 “有人最近在查结党。查的很紧,最近不要再与他们联系了,等风头过了再寻机会。” “晟王在查?” “不是。” “父王的暗卫在查?” “也不像。” “难道是……林盛?” “说不好。” 昭王忽然后背有些发冷。要是被那林盛查到他也在结党,那邗王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而且,很大可能,比邗王还惨。 祭礼又要到了。宗正寺卿谢昂和中枢阁阁老陈继良在下朝后说了点事,遂耽搁了出宫的时间,相伴出宫时,无意间听到几个末等小官在议论昭王和晟王。 西蜀战事时,时任兵部武库清史司一职的昭王,因助力后勤兵器保障工作做得不错,得晋安王夸赞,由此跟随晋安王先后上过几次战场,可惜政绩寥寥。之后意外在漕运上大展拳脚,混到了漕运总督的位子,并由此赚了不少钱,同时收揽了不少商贾巨富和官员,所以,若论当下朝野最被看重的皇子,非昭王殿下莫属。 与昭王相比,晟王殿下文武兼备,在朝野的根基基本都是那次西蜀战事打下的,至今还有好些人对他心存敬畏。但因为晟王妃一事,三年来,晟王同皇上的关系一直不佳,如今才渐见暖色。有钱有人脉的昭王此时若娶了南平郡主,等于稳固了自己在朝野的位置,可偏偏南平郡主选了晟王,晟王又接受了皇上的赐婚。晟王有了安南侯这个后盾,与昭王比起来,也不逊色呀。这就不知道,未来是谁更胜一筹呢? 谢昂和陈继良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三年前那场天子诏风波虽被他们合力压了下去,但这三年来的诸多事情证明,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猜疑,不是他们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人人心中都被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只待着时机成熟便生根发芽,如今两位皇子的剑拔弩张便是最佳的例证。 皇上自三年前那次风波后便疑神疑鬼,后又遭遇晟王因晟王妃坠崖一事,父子俩三年间未曾说过话谋过面,今年来才渐次缓和,但关系也远非从前了,回到过去几无可能,遂皇上近两年来身体和精神日渐委顿。邗王已逝,未来哪位皇子能突出重围,二人亦是心中无底啊。 第七十九章 隐姓埋名(1) 子夜时分。他还未来。 她在窗前已经等了近两个时辰,看似如常般泰然,内心实则焦急不待。她这样已经连续等了好几个晚上了。 几日前她遣人送信与他,请求单独约见。自年节前见过一面后,至今已有四月未单独见过了。此前在画院和街市上虽有碰到过,可每次都只能远远地,偷偷地看着,生怕被有心人留意到,进而联想或查到什么。她知道,他安排这一切都是为她的安全着想,可有时候,她宁愿不要这安全,只想堂堂正正地跟他面对面说句话,喝杯茶,吃顿饭。但那终究只能是一时的妄念。即便不顾自身的安危,也得顾忌他的。藏匿罪臣之女,会给他带来难以估量的灾祸。他从未向她表露过如今的处境,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知如今他的处境非同一般,各方势力在暗处针锋相对,一不小心,就会让对方抓住把柄,借题发挥,害了他的性命也未知。很想见他,也必须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让他冒险,不能让他冒险…… 可这次不同。他要成婚了。很突然。 她曾一度以为他此生不会再娶别的女子为妻。以他对长姐的情谊,起码不会这么突然。可这几日反复思量下来,又觉得,没什么突然的。三年了,一个不短的时间。他也该开始一段新生活了。可不知怎的,心中伤感,有些许失落。 那年家中突遭歹人血洗,幸得自己当时睡不着,起身去了后院的园子里溜达以打发漫漫长夜,侥幸逃过一劫。至今她还会从梦中惊醒,犹觉那场惨烈就在眼前。哭喊声、惊叫声、刀剑穿过人身体又抽出的声音,门框桌凳花瓶物件摔倒碎裂的声音……最难忘的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浓得像把好多血直接倒进了府里,它们四处流窜,浸染了府中各处,熏得她无法呼吸,那时她以为自己没被杀死,也会被这血腥气熏死。当喊叫声,刀剑声,人声消失许久后,她失魂落魄、战战兢兢地踱到前院……满目血光,母亲、哥哥、祖母、侯管家、烟翠……都躺在血泊中,她又惊又怕,哭也不敢哭,只顾小心翼翼、踉踉跄跄地跑到后院,从那里的狗洞逃了出去。 怕被追踪,她都挑穷街陋巷,荒郊野外走,一走就是半个多月。从小衣食无忧,又有专人侍候,哪里尝过饥寒交迫、贫困交加的滋味。一天,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满绫罗绸缎的床上。原来自己晕倒在路边,被人救了。救她的人,叫杏姨。园子里的人都这么叫她,杏姨也让她这么叫她。她被照顾得很好,每日三餐极为丰盛,每日还有新衣裳穿,无聊时还有其他的小姐姐来陪她说话陪她玩。园子里的小姐姐各个眉目如画,浑身上下香气四溢。她觉得自己仿佛闯入了一座秘密花园,在里面惬意开心极了。恍若之前那段流离失所的日子从未发生过一般。就在她以为自己遇见了大善人,苦尽甘来时,梦醒了。 一日,几个小姐姐拿着好看的衣裳来到她房中,替她精心梳妆,换新衣,然后蒙着她的眼睛将她带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一进去便有一股香气扑面袭来,让人不由得浑身舒坦,只想躺下来……她被安抚着坐在一处,并被告知不可摘下眼帘,说一会儿有好事发生。她以为是像先前那样玩捉迷藏,便安安静静地坐着,等着那声“开始”,然后她就去找藏在各处的小姐姐。等啊等啊等,等的她困的坐不住了,向后倒去。好像是床哎,那就睡会儿。迷迷糊糊间,她觉得有人在摸她的脸,摸她的身子,她嘟囔着“困,别挠我,让我睡会儿……”,可还是有人在摸她的身子,直到胸前忽然一凉,她不禁打了个冷颤,醒了。使劲睁眼,眼上的眼帘还在。透过眼帘她隐约看到有个人正趴在自己身上,对着自己的胸口在吮吸,她突然身子一凛,吓得伸手就去推那人头,无奈那人力气比她大,任她怎么推都推不开,只得曲腿伸脚向那人踹去。那一脚她用了足劲,总算将那人踹得离开了自己。她呲溜一下向后躲去,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扯下眼上的眼帘。眼睛被蒙的久了,甫一睁开,屋内的亮光刺得她不由得紧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方才适应许多。她在一张挂着大红帷幔的床上,屋内的烛火点了一圈,四角还摆着花瓶。花瓶里的花她看不太清楚,不知是什么花。伴着烛火,只觉得那些花特别妖艳,看着让人口舌干渴,身子发软,她使劲摇头,想要甩开那不断上涌的迷幻。突然,一只脚被抓住,转瞬,她像条鱼一样,被提溜起来,扼住了咽喉。脖子要断了,她双脚悬空地挣扎着,忽然,那人松手,她一屁股跌落在地上,屁股和尾椎摔的好疼好疼。她趴在地上大口喘气,听那人道:“不识抬举!竟敢踹本大爷!活得不耐烦了你!”话声刚落,她腹部被踢了一脚。那脚一定很重,她捂着肚子弓起身子,不这样,她觉得腰要断了。 那人从她身后将她扛起,仍回床上,像扔个麻袋一样。她下意识地往后缩。那人也爬上床来,双手并用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又圈囿在身下,她想故技重施,再踹他一脚,可惜那人这次有了防备,她四肢都被控制了。“还挺野啊!行!大爷我今日就换换口味,尝尝你这只小野猫。”说着脸朝她越来越近,她急的不知所措,猛地拿头向那脸撞去。只听一声惨叫,那人翻身倒向一旁,她趁机起身爬下床。无奈一只脚又被拽住,整个人趴在了地上,下巴磕得生疼。接着她觉得自己背上一沉,后脑勺被扇了一巴掌,直扇得她眼冒金星。接着头发被扯住,头皮要被拔下似的疼。“跑啊!跑啊!跑啊!我让你跑!让你跑!让你跑!……”各种拳头轮番在她身上碾过。烛火!希望!她抄起烛火用尽了全身力气朝那人抡去,那人见状,猛地跳开,她迅即向一旁躲开,这时头上的钗子刚好掉在手边,她什么也没想地拿起钗子对着那人,口中故作镇定地威胁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你!”那人半跪在她不远处,半斜着身子喘着气看她。听到她这句威胁后,不以为然地咧嘴笑道:“就你!小鸡崽儿一个,还想杀本大爷!”说完就起身往她这边走来。她艰难地站起来,向后退着,继而转着圈子与那人周旋。 “别给脸不要脸啊!本大爷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别不知好歹!把钗子放下来,小心划了你那张脸。那张脸本大爷可是付了很大一笔银子呢!放下!” 她突然把钗子对着自己的脸。“脸是吗?……现在满意了?” 左脸在流血,可她感觉不到疼,反而一种解脱感油然而生,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你!……你!……疯子!疯子!”那人见她毁了脸,突然情绪失控,猛地冲过来,看样子似要直接杀了她。 他将她推倒,骑在她身上,掐着她的脖子,怒目圆睁地喊道:“婊子!臭婊子!戏弄本大爷!戏弄本大爷!掐死你!掐死你!” 她挣扎着,突然一扬手,钗子插进了那人右侧脖颈,鲜血瞬间喷了她一脸,胸前的衣服也瞬间被染红了。那人向一旁倒去,在地上抖擞了两下,便不动了。她惊愕片刻,吓得赶紧起身,找门。门外这时突然有人声,可来不及了,门已经被她从里面打开了。门外之人见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眼睛往屋里一扫,便扫见地上躺着的人,她趁门外人怔愣之际闯了出去。可下一秒,她就被人追赶。最后,连这层楼的楼梯都未逃出去就被逮住了。 园子里出了人命,可一切照旧,跟没发生什么时一样。她被悄悄带到一间柴房里。大抵日暮时分吧,柴房的门开了。杏姨来了。 她口中虽惋惜她这张脸,面上和说出的话却让她不寒而栗。“你说你,好好陪许公子一晚不就没事了,干嘛要划了自己的脸,还要了人命!可惜了这张脸!幸而那许公子只是许主事的私生子,你陪条命给他就完了。要是许主事家的世子,我这雨薇阁都要被你给端了!我救了你一命,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她一直以为自己遇到了大善人,杏姨和各位姐姐们是见自己无家可归才收留自己,对自己好的。到这会儿她依然不敢相信,杏姨救自己是另有目的的: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那些有幼齿癖好的达官贵人玩弄。“杏姨……兮儿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你才派那个人来惩罚兮儿的?” 她哭得楚楚可怜。杏姨一脸怜惜,拿手帕替她拭泪。她以为真像自己想的那样,匆忙又补充道:“杏姨,兮儿做错了什么你告诉兮儿,兮儿一定改,请杏姨不要再让人来欺负兮儿了。兮儿害怕。” “你确实做错了。错在不该划了自己的脸,还杀了人。你说你这孩子,下手怎么重呢?瞧这口子,多深哪!这脸要是还有救,我还可以向许主事去求求情,让你将功补过。可你这脸……”杏姨说着摇摇头,一脸可惜的神情,“没用了。我会让人下手轻点的,你放心。” 杏姨说完起身预备走,预感不好。她声嘶力竭地挣脱着绑缚,可无论她怎么喊怎么求,杏姨连停下脚都不曾。 她觉得自己下一口气过后就要死了的时候,隐约听见“死透了!唐大人回去可定要向许主事禀明。奴家绝对没有徇私,血债血偿。请主事放心。”是杏姨的声音。 “管好你园子里的姑娘!要是再有下次,小心你的脑袋!” “是是是,绝对不会有下次了!请唐大人和主事放心,奴家保证!” “最好!走了!” “唐大人慢走!” 待姓唐的身影和脚步声都不见了,一旁的小厮问道:“还有一口气。” “把她丢去后山的乱坟堆吧。能不能活就看她自个儿的了。” “是。” 她被裹在破席子中抬了一路,然后“咚”的一声被扔在了某个地方。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乱坟堆了吧。她当时害怕极了,怕有鬼突然出来…… 她在草席子里躺了一日一夜,饿啊、渴啊、疼啊、冷啊,可周遭一点人声都没有。她使劲穿,使劲穿,穿了一日一夜,才勉强把头从席子里穿出来。清晨的时候下雨了,她就着雨吃了些雨水,不吃还好,一吃,肚子更饿了,身上更冷了……再没人来,她真的就要死了。难道就这样死了吗? 恍惚间,她闻见一股大米粥的味道,馋的她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 第八十章 隐姓埋名(2) 茅草房顶,树枝搭的窗户,土墙,破旧的桌上陈列着几个碗和罐子,外面有鸡叫声,狗吠声……这是阴曹地府吗?在她疑惑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的时候,一声“姑娘你醒了!”将她唤回。“老秦,姑娘醒了!姑娘醒了!”紧接着她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妇齐齐地凑在她跟前,殷切地看着她,问道:“姑娘你醒了!” 嗓子干涩,发出的声音像擦过地面似的含混不清:“这是人间还是阴间啊?” 老夫妇一笑:“傻孩子,当然是人间!你看我俩像阴间来的么?” 她这才确信,自己真的没死,这里还是人间。“你们是……” 老头回道:“前日我和老婆子下山给儿子上坟,在乱葬岗发现的你。” 原来如此。“谢谢……”她说着突然哭了,眼泪没有丝毫犹疑地顺着眼角流进了鬓发中,继而滑到了耳朵中。按说这些天没吃没喝,身体里应该早没水了吧,可眼泪却说来就来! “好孩子。别哭。身子可觉得好些了?” “谢谢……谢谢……”这时候她不知道为何当着这对老夫妇哭个没完。这段日子的所有委屈,害怕,惊险,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怎么止都止不住。 “好了孩子。别哭了。身子还虚着呢。起来吃点东西,有力气了再哭昂。去开锅吧。” 老太太吩咐着老头儿。老头儿闻言嗯了声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一大碗大米粥端到她跟前。“俺们日子苦,平日里没什么下饭菜,本来昨日专门上山采了些野菜的,可早起来一看,都被二狗给偷吃了。你将就着先喝碗粥,等晌午过后,我再上山采点野菜去。” “我就说昨儿晚上把野菜拾掇到灶台里面去,你非要放在外面,结果被二狗拱完了!” 老婆子抱怨着。老头儿也不生气,“二狗是越来越淘气了。今儿采回来的听你的,放灶台里。” 老夫妇人很好。她本就是打扰,哪里有资格嫌弃,大白粥就不错了。“不会。谢谢……” “快喝吧。”老太太催促她。 她喝的太急,呛着了。老太太伸手在她背上抚着,“慢点喝,别急,锅里还有呢。” 她不好意思地点了个头。 喝完粥,老太太又扶她躺下,叫她再睡睡。多睡觉身体好的快。也许是肚子里不再空荡荡,神情不再紧绷,她缓缓地又睡过去了。这一觉她睡得很踏实,没有噩梦,没有不安,没有担惊受怕。醒来时天将黑了。她撑着手臂试着坐起来,不小心拉扯到背上的伤口,倒吸一口气,缓了好一阵,待身上那股疼痛下去后才复又挪动身子。穿上鞋,慢慢挪到门口,听见老夫妇道:“明日你下山去镇上的药铺抓点药吧。姑娘身上的伤我看光用采的草药不行,日子久了会出事的。” “嗯。明儿一早我就下山去。” “把二猫顺便也带去吧。到了镇上找个店家卖了,换点银子。” 老头儿没吱声。过了一会儿才道:“二猫都跟了我们三年了。还是把二狗带去吧。” “还是带二猫去吧。二狗性子烈,适合看家。” 老头一笑,“平日里老骂二狗不听话,乱叫乱喊乱捣蛋,要把它卖了换银子。真要卖了,倒是舍不得。你呀……” “它要是连看家的本事都没有,我早把它卖了。这不是人家有本事傍身吗!” 为了给自己买药他们要卖掉自己的狗吗?不行。这不可。可看遍自己浑身上下,都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唯有脖子上那枚玉坠珍贵,能换点钱。可那枚玉坠原本是长姐的,是她从长姐手中死皮赖脸求来的。此前在雨薇阁,她可是拼了命才保住这枚玉坠的,幸亏他们打死她的时候没想起这枚玉坠,否则此刻它早就不在自己身边了。可真要拿去换药吗? “大叔大娘,我好多了,不用再买药了。” 老夫妇见她出来了。老太太赶紧起身过来扶她:“你怎么起来了?你这身子得好好躺着才是。” “我没事了。就是觉得身子虚乏。想起来走走,或许能好些。” “你身上的伤原先是用老头子在山上采的草药敷的,白日里我看有些地方开始化脓了,这不行,得用正规药了。” 她心中一紧,化脓?那看来是得用正规药了。她心里思虑了好几回合,才忍痛将玉坠从脖子上取下来。“这是我身上唯一可能值点钱的东西,大叔您拿去当了换点银子吧。” “这使不得!我看你睡着都紧抓着这坠子,想必对你是个可宝贵的物件,怎能当了!” “再珍贵,该舍的时候也得舍。人总得先活着。” “姑娘,你可想好了。这坠子一旦当了,很可能就赎不回来了。” “我知道。” “那好吧。”大娘把坠子给了大叔。 第二日中午,大娘端着煎好的药给她。待她喝完药,大妈接过碗,往她手中塞了一个物件,她一看,是那玉坠。“怎么……这个还在?” “老头子把二猫卖了,换了银子,除了给你抓药,还买了米,买了面,还买了几斤肉,一会儿啊,我给你烧荠菜炒肉吃,可香了。” “可……” “把坠子收好。我跟老头子虽不清楚你遭遇了什么,可我们遇见你的时候,你就剩一口气,浑身是伤,定是遇上大灾了。你小小年纪,孤身一人,想必也没有亲人了。这坠子留着,留个念想。没个念想,日子难过。” 老太太说着说着眼眶湿了。她什么都没说过,可老太太像知道一切似的。世间有这样的人真好,自己能遇上,真是幸运。“您……和大叔……” “实不相瞒。我们有个儿子,十年前因为跟镇上员外郎家的儿子打架,被人家给打死了。此后就剩下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原来如此。为什么这世间好人总是遇到不幸?自己是,自己一家是,这对老夫妇也是。 她在山上陪着老夫妇待了近两个月,身子渐渐好转后,她也时常陪着老夫妇一起上山去采药,挖野菜。药采回来再整理,晾晒,然后打包好,大叔再拿去镇上的药铺卖掉。大叔大娘这些年基本都是靠采山药换钱度日,偶尔鸡舍里的小鸡们下了蛋,大叔也会拿去镇上换米换面换银子。 一日,大叔从镇上回来,淋了一身雨。第二日一早便高烧起来,她和大娘轮流照顾,可大叔高烧始终不退。无奈,她们合力将大叔送去了镇上的齐宝堂,那里的大夫看了,说是风寒引起的肺腔感染,需要用一味叫“归元”的药来特别调理,可这药太贵了,一剂就要花去大叔大娘差不多一年的开销,大妈急的哭了起来。她将脖子上的玉坠重新取下来,拿它作为看诊费和药费。那玉坠果真是值钱的,不仅够大叔的医药费,还余下了近百两银子,够大叔大娘不劳作六七年的开销。 玉坠的事,大叔大娘一再地跟她表示抱歉。可于她而言,仅是报答他们的救命和收留之恩。她想着将来有一日或许能赎回那玉坠。希望渺茫,总比没有希望的好。但她没想到的是,那枚玉坠将她带到了他面前。 赵莆是循着那枚玉坠的踪迹找到她的。听赵莆说,家中变故一月后,他便奉晟王命来徽州打探消息。那枚玉坠是他在徽州城中一间茶楼里看见老板娘戴着,才顺藤摸瓜,一路找到她的。 那枚玉坠当年是他拿着晟王绘制的纹样专门找师傅打造的,世间仅此一枚,所以他绝不可能认错。一开始,他以为是长姐还在人世,找来找去,找到她才知道,这枚玉坠早在四年前就归自己了。 无处可去。她曾以为自己会待在雨薇阁,结果那是一个狼窝;以为会在孤山上陪着老夫妇终老,却意外被故人寻得。赵莆说的对,她该离开,她留在山上,迟早有一日祸事会找上那对老夫妇的。 她还记得,她跟赵莆是在那年立冬那一日到的永平府。那日北风呼啸,寒气刺骨,穿过赵莆家院子里的矮墙,她看见他一脸憔悴,胡子拉渣,急匆匆地走来。相见那一刻,他们即刻相拥。她像迷路的小孩终于找到家一样,毫无遮掩地在他怀中哭泣,哭得肝肠寸断,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停止,却赖在他怀中不愿离开。 他想将她送离永平府,认为这里太危险,她不愿离开,确切的说,她不愿离开他。没有见到他时,她不确定自己该何去何从,见到他后,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二姐一家听闻家里糟了血光之灾,扬言与他们何家断绝了关系。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不能离开他,就是死,她也要死在有他在的地方,那样,不至于让她觉得自己是孤零零一个人…… 对于她的坚持,他无奈地妥协了。他找到一位忘年故交,画院的馆长林致徐,请林师傅收她做弟子。也幸得她有画画的功底,天赋又不错,林师傅才收下她。可林师傅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告诉林师傅的是,她是他一位故友的孩子,家乡遭流寇袭击,父母双亡,这才投奔京府中来寻他帮助。林师傅是个通透之人,也未细问。至此她便以姬晦文之名跟着林师傅日日去画院研习画画。一待就是三年。这三年,时常出入画院的人都知道画院的林师傅有一位带着面纱的徒弟,技艺超绝,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景象。外人不知,其实她并未露出真实的水平。藏身画院,本来求的就是一个安宁,离他近一些,而非功名,有意藏针,却还是惹来侧目,实在令她苦恼。 林师傅不是一般人,自己那点小伎俩他老人家早就看穿了。作为补过,她被要求拿出真实水平同他老人家比一回。她自是谦卑应对。事后,林师傅一如既往。遇见她为难时,也时常为她解围。有时她想,若是没有家中血光之事,长姐之事,父亲之事,如今她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跟在林师傅身边,切磋画工,畅聊技艺?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也没想到,她这个罪臣之女,竟然会是画院的画师。 他给她安排了这个去处,可他从来没有真正放心过。一切只是基于她的执拗,不肯离开,他才迫于无奈做了这样的安排。一年中,他只去她的住处找过她两次,去年因为忽然听闻他要去宁州打仗,她总觉得他会一去不回,便擅自离了住处,跑到王府去见他。他当时很生气,气自己没有半点危险意识。她都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可她想见他,很想很想,此次就像去年那次一样,很想很想……可她毕竟长大了,15岁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 院中的门吱丫一声,她隐约听见春潮和他的说话声。他来了。 她拿起剪子,剪掉了烛火上已经烧尽的捻子,屋子里顿时比先前明亮了许多。 他一身黑衣,一如此前每次来时一样。眉眼在烛火的映衬下更明亮,不似从前那般晦暗无光,看来成婚一事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瘦了。” 她低眉浅笑。一定笑的很苦,她猜着。“可能是这几日没睡好。” “最近盯梢的多,一直没找到机会。” 他一直没来,她猜着定是不便。可知道归知道,亲耳听到他的解释,心里还是更舒怀一些。 “猜着是了。”她犹疑着怎么问出口。 他似是也猜到她为何突然遣人送信给他要见面。成婚这件事,是该跟她当面说一声的。 “是因为我与南平郡主的婚事吗?” “决定了?” “嗯。” 心中一沉,接着一酸。这不早就成事实了吗?自己这几日等他来,为的不就是亲耳听到他说吗?如今听到了,为何会心田拥堵,不知言从何起? “你……怨我吗?” 她强忍着心中潮涌摇摇头,“不怨。” “很难过?” 她低头未语。 他来到她身旁,将她搂在怀中,安抚道:“一切都不会变。” “真的吗?” “真的。” “那我还能叫你姐夫吗?” “永远都能。我喜欢你喊我姐夫。” 她将他搂得紧了又紧。虽然他那样说,但从家门被屠那一夜起,这世间便没什么东西是永远不变的。她知道,从今往后,很多事情都将发生变化,这些变化中包括他,和自己。 第八十一章 婚礼 连日来,晟王府里人进人出,都在为婚礼做着各种准备。灵竹这几日格外忙碌,事事需要她提点,勘查,接待,反观这府里的主子却各个悠闲自得,事不关己。魏良人整日待在她的南院,偶尔出院来晃一圈,像观街景一般,远观不前。而当事人,晟王殿下,关于婚礼的一应事务一概不闻不问,往好处说,是对操办之人信赖有加,往不好处说,好像新郎官不是他似的。 明日就是婚日了,灵竹前前后后又检查了一番,确保一应妥当,途经小姐曾经的卧房,见里面亮着灯,推门而入。殿下正对着小姐的牌位在出神。 殿下一直不信小姐真的不在了,所以卧房中供应的牌位一直都是用布盖着的,从未供过香火。可此刻,牌位上的布被揭掉了,也供上了香火。这么久了,没有小姐尚存于世的一丁点痕迹,大抵殿下心中也不得不信,小姐是真的不在了。 灵竹站了会儿,才道:“殿下……” “那年成婚的时候,阿沅说,要是婚期定在四月五月多好啊,到时候鸟语花香,春风扶柳,好不惬意呢。那天她被冻坏了……” 殿下说的凄苦,灵竹没忍住,眼泪涌了出来。如今倒是鸟语花香,春风扶柳的时节,可小姐不在了…… 此前因晟王答应了南平郡主的婚事,翊王跟晟王闹别扭。究竟为什么闹,翊王心中也不甚明了,只觉得不可以,究竟为什么不可以,却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还是翊王妃一针见血,“是不方便说出来吧”。被翊王妃掀了老底,翊王憋屈极了,苦于无言以对。王妃说的对,他就是在无理取闹。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心底那点情丝还是没断掉。心里纵然不情愿这桩婚事,还是跟着绍卿一起去找晟王。这情景多像六年前那场婚礼前的单身告别啊! 旁人都是一副恭贺新喜的姿态,昭王却不是,从面色到举止言行都浸润着不屑与挑事儿。婚礼间隙,昭王看见樱子,还有他那已经三岁多的儿子,小子长得倒是俊秀。这么一想一看心中倒是舒坦些了。总归他闵孝煜也不是事事称心如意。趁着酒兴正浓,他逮着樱子就把她拉进僻静屋内强行云雨了一番,也不怕被人瞧见。 整个婚礼,锣鼓喧天,人潮汹涌,足以掩盖掉一切不堪不屑。在一片热闹喜庆中,婚礼圆满落幕,可又有几人真正欢喜呢? 进洞房后没多久,安凝竹便兀自摘下盖头,坐到喜桌前对着满桌的喜食喜酒吃起来。喜娘瞧见,急声制止:“哎呀,我的王妃啊!不可!万万不可啊!这些都要等王爷来了后一起享用才吉利!” 手中的酒杯和筷子都被喜娘夺了去,安凝竹眉心一紧,“为了今日这婚礼,我已经饿了三日了!此刻头重脚轻,两眼冒金星,你还不让我吃不让我喝,你还让不让我活啦!”说着一把从喜娘手中夺回了筷子和酒杯。 喜娘百般阻挠,安凝竹吃的也不顺心,便唤了自己的陪嫁丫鬟冬若将喜娘给请了出去,顺便把门从里面给关上了。 喜娘在门外急的直拍门框,口中不断劝道“不可坏了规矩!不可啊!规矩坏了大大地不吉利啊!”可安凝竹似听不见,顾自吃喝着。冬若慢慢踱到跟前,忐忑道:“小姐……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好不好的,吉利不吉利的,都是妄念。吉利与否,可不是靠这些虚礼就能实现的。” 冬若哦了声,只好把嘴闭上。她家这位小姐自幼就特有主意,此刻应该也是吧,尽管看着很不成样子。 人果然是贪心的。从前追着晟王,希望他能打开心扉接受自己。徒劳数年无果,借着昭王和晟王暗中较力,借着父亲今日的威望,她赌了一把,赌赢了。可她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赢。他接受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和父亲的威望。他用这场婚礼,赢了昭王,阻击了昭王的皇储之路,仅此而已。她一开始就知道。却在他接受了婚约后,又渴望他能对自己亲近一些,像夫妻之间那样亲近一些。坐进花轿前,她都不确定,他会不会半途逃了,然后婚礼成了她一个人的婚礼,然后她沦为全天下的笑柄。直到拜完堂,进了洞房,她才踏实了。 可坐在这新房里,隔着盖头看着房中一切,她却没了任何兴致,一股悲哀袭来。她,安凝竹,一个磊落洒脱的女子,竟然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甘愿沦为争权夺利的一枚棋子。真是可笑!可笑啊! 她不敢再往下奢望。这个新婚夜注定是一个孤独的夜晚。既然知道结果,又何必故作姿态地勉强他做那些他不情愿的事情,让他为难,自己难堪呢。自己揭下盖头,自己喝酒吃饭,岂非畅快!心中纵然艰涩,可路是自己选的,他只是配合演出罢了。她不能得寸进尺地要求他演得逼真一些,再逼真一些。她还没到那种不顾廉耻的地步,也永远警惕走到这一步。 孝煜回房时,见安凝竹已睡下,心里刚才一直的纠结可算落了下来,但同时又有些愧疚在心头萦绕。毕竟是新婚之夜,即便不行夫妻之事,起码夫妻之礼该给她。可连这点,她都想明白了,并未给自己机会。 孝煜在桌边坐了一夜,安凝竹侧躺了一夜,两人都没睡着,遂第二日起来时,四目相对,皆满面倦容。 安凝竹率先打破沉默,道:“回头我叫人备一副被褥和躺椅在屋里。” 孝煜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这屋子他日后还是得常来,即便做样子,也要做足的。 “后悔吗?”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安凝竹说的狡黠,孝煜扯嘴苦笑。是呀,瞧自己问的什么话。 安凝竹起身着衣梳洗,旁若无人一般,完全没有其他女子那般忸怩,这让孝煜瞬间想起阿沅,阿沅从前也这般,但那是在自己面前,很熟了以后。看着安凝竹此举,孝煜不禁低头转身准备出去,安凝竹却叫住他,让他把外衣脱了,做出刚起身的样子。他愣了下便明白她言下之意,遂按要求脱了。之后服侍的丫鬟们依次进来伺候他们洗漱更衣,用罢早膳,进宫面圣,同时为安南侯送行。 安南侯此次出征孤竹,对稳固南境边防意义重大,遂送行的队伍不可谓不壮观。上到皇帝,下到五品侍郎,都在城门列队欢送。 刚送走了安南侯,皇上便将彻查南粮的重任委派给了晟王。京府中明眼人纷纷揣测圣意:这晟王从来不理朝政,甫一开始就是调查漕运南粮之事,如今晟王又娶了南平郡主为妃,势力不可小觑,皇上是不是有意要扶持晟王啊? 这一安排首先令昭王和袁鸿措手不及。 这几年昭王暗中注意着晟王的一举一动,掣肘他;晟王也不遑多让,也注意着昭王的一举一动,掣肘他。此次南粮中以次充好的官粮竟流进了京中大员的府邸,顾铭屠原本已想方设法压了下来,却被晟王悄悄将此消息透漏给了林盛。昭王用结党营私除掉了邗王,他自己不仅也结党营私,还借着职务之便从漕运中牟取暴利,为他的夺嫡之路镶金铺银,比邗王更过分,更难容忍。林盛抓住了这个把柄怎肯放过!他暗中密查多番,总算寻出了蛛丝马迹,遂上奏密折给皇上。晟王本是想借此次好不容易抓住的把柄断掉昭王一支臂膀,却没想到这个委任落在了自己身上。 因禄粮掺假,昭王被皇帝怀疑,命其卸职待命。这两年他从漕运上赚了不少钱,并由此为自己建立了朝中势力,这个时候可不能出岔子!是哪个王八蛋手脚不干净,露出了首尾?!俪贵妃担心有事,问昭王,昭王却只顾打马虎眼,说自己不怕查! 论这局面谁最欢喜,那必非成安王莫属。三年前那个局种下的种子今日总算开花了,从前他们兄弟只是暗中各自掣肘,此次终于要正面对抗了。 “皇上明知晟王和昭王关系不好,为何还要把这查禄粮的事交给晟王去办?这不是明摆着让他们两人互咬吗?” “皇上都不心疼,你倒是心疼起来了?等着吧,好戏这才刚刚开始。” 孝煜是新婚,按理需在家待满三个月方可外出理事,但此次乃奉圣命查案,耽搁不得,遂轻简准备了一番便进宫辞行。 晟王此次进宫是奉皇后之命。皇后请托他此次南下之际,顺便去趟松江府看望一下岳阳公主,并带些东西过去。出宫时,恰遇顾铭屠和庆阳公主进宫请安。 “晟王殿下初次办此类涉及银钱的朝务,若有不便或不解之处,臣愿为殿下分忧。” “顾大人有心了。若有需要,本王必定请教。” 晟王最后两个字说的意味深长。两人皆心知肚明,此次禄粮一事,乃你死我活,请教是不可免的,就看谁请教谁了。 “从前这种事都是你的差事,如今倒好,皇子们都亲自上手了。可见,父皇对你是多失望啊!”一直立在一旁未语的庆阳公主揶揄道。说完便自个儿朝内宫走去,徒留顾铭屠一人站在原地内心翻涌。 三年前何府被屠一事虽被自己掩耳盗铃给蒙混过去了,但自那以后,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便大不如前。他依然是督察院的总都御史,可威望随着在皇上身边的失势一落千丈。周遭的势利眼们嗅觉格外灵敏,这种落差令他备受煎熬、深感愤怒。 昭王眼下看来在朝野占据着上风,可皇上委任晟王去查南粮漕运舞弊的案子,这已经说明皇上其实并不是那么地信任昭王。当年选昭王就是一招险棋,如今骑虎难下,除了强撑已无他途,但愿昭王笑到最后吧。 帮着昭王除掉了邗王,接下来便是晟王。可这位晟王不同于那位心思单纯的邗王,本身心思深沉,难以捉摸,行事更是谨慎,更重要的是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旁人难以撼动。因为前晟王妃之事,晟王与皇上冷战,不听调令,不纳赐婚,不请安,不理朝事……这搁在另几位皇子身上,无论哪一项,怕是早就被治罪、冷落了,可晟王一直好好的。冷战这一年来似有解冻,可皇上并非只是寻常百姓家的父亲,也有骄傲的一面,不是晟王愿意解冻了,皇上就会完全不计前嫌。缝隙已造成,永远也缝合不了。如今只是皇上和晟王为了各自的需求在合作而已,父子之情,在他看来,早已淡了。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昭王从此次南梁舞弊案中脱身…… 第八十二章 死里逃生 晨光熹微,大庾岭还沉浸在昨夜的旖旎中,望着对面的古院,离剑心绪难宁。一个月前,孝煜就站在那里的台阶上望着这边,望了许久,仿佛所望之处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 阿贵从屋内踱出,额间的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两鬓,背脊上的衣衫也有浸湿的痕迹,看来这次她又耗费了不少内力。她能出来,说明屋内的人情况已有所改善。 三年前,他遵师命去永平府一家药行取一味药材送回大庾岭,就在离开那几日晟王妃逃出了王府。结果出了事。 以他的能力,晟王妃刚被囚禁在府时他便可以想办法救她出来。可这样一来,他的身份就会暴露,这事关师傅与当今圣上的约定:他们师徒此生不参与朝臣争斗;再者,晟王妃母家被屠,自己被囚,这里面的因果情形他并不清楚,他不确定这囚禁究竟是保护还是监禁。若是监禁,他这一出手,岂非无形中坐实了某种她与她家人的罪名,那岂不糟了,遂一直只在府外暗中观察情势。 可等他从大庾岭赶回时,王府外已没了禁卫,他还以为禁卫撤了,片刻后才惊觉不对,这才尾随着出动的禁卫一起去找。听闻晟王妃所乘的马车坠了崖,他连夜找寻,好在他从小在大庾岭长大,本就对山形、林木比旁人熟悉,早禁卫一步找到了晟王妃。她们都伤的太重,阿贵摔断了一只手臂,晟王妃的婢女当场丧命,晟王妃因被阿贵拖着,稍好些,可腿骨和脑部受了重伤,腹中的孩子也没保住。为掩人耳目,当时已经清醒的阿贵让他将晟王妃手上的手镯套在了她那支断臂上,并换下了晟王妃的衣裳,伪装成晟王妃已亡故的假象,后来追兵真的就消停了…… 他将阿贵和晟王妃带回了大庾岭,请师傅医治。 阿贵除了断支手臂,基本都是外伤,修养了月余便渐渐痊愈了。可晟王妃自此之后一直未醒,直到现在。师傅给晟王妃接了腿骨,药理上应该是痊愈了,可她一直未醒,也无法印证是否行走正常。师傅医治晟王妃的药中有一味药名叫八耳,这味药能纾解晟王妃腿骨间的淤血,促其再生,可这八耳与促使晟王妃苏醒的药物有冲撞,产生了副作用,每隔几日晟王妃全身就会长出类似霉斑的黑点,不及时清除,它们会越长越大。这种霉斑毒性甚大,师傅试了好多种药都不见效,甚至连竹葵都用过了也无效,无计可施之下,阿贵只能试着用内力来帮晟王妃驱毒,结果效果显著。可这个方法并不能根除霉斑的复生,每隔半月,霉斑就会复生一次,且那霉斑每复生一次就需要更多的内力来化解,日子久了,阿贵一个人甚难支撑,他只得加入其中,同阿贵轮流替晟王妃驱毒。 一月前,孝煜来,说要成亲了。当时他心中五味杂陈,想告诉他,晟王妃还活着,还活着,就在这里,就在你对面那间屋舍中……可他最后还是没说口。阿贵一再叮嘱过他和师傅,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晟王妃还活着,孝煜也不行。即便晟王妃现在醒了,好了,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只有是个死人,才是最安全的。她如今这个样子,即便醒了,也是不愿孝煜看到的…… “有心事?”阿贵一边调节着呼吸,一边问。 “今日孝煜成婚。” 阿贵拭汗的手在额间骤停,稍顿后,若无其事地垂下。“是吗?” “我们这样做真的对吗?他日,她若醒了,知道我们没有告诉孝煜,会生气的吧?” “不会。到时候,她会比谁都理解我们做的是对的。你该担心的是晟王,他若知道了,倒是真会生我们的气。不过我不关心他生不生气,我唯一关心的只有阿沅,她安全,最重要。 离剑陷入沉思,怎么想,都觉得惋惜。真是天意弄人。 阿贵一回屋,刚才强撑的故作镇静瞬间就丢盔卸甲了,整个人顺着门背滑坐到了地上。阿沅如今每月会发两到三次病症,她跟离剑两人轮流用内力替她驱毒,如此坚持了两年,如今她内力的恢复速度已经赶不上阿沅并发的速度了,且两年来内力一直虚空—修复——虚空—再修复,如此往复,已经很难存得住真气;离剑损耗也不小……再这样下去,她和离剑怕是要早阿沅一步见阎王去了,到时候阿沅怎么办?近来她一直在想,要不要带阿沅回凌云山。凌云山有天然的天泉,很适合疗养,而且师兄也有一些独门秘术,说不定对阿沅会有帮助。只是自己已经离山近三十年,再回去,师兄还认自己吗?屠门岭的人还在追击自己,回去又会不会再掀风雨? 她尚未决定带阿沅回凌云山,仅是做个备案提了一嘴,就最先遭到了那叶老头的反对。他反对她把阿沅带走。初始的理由是,“当初我不收不收,你们非要我收留医治,如今却说走就走,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不能走!”第二个理由是,他们二人都是各自门派的累赘,“你这一回去,不仅给自家门派招麻烦,据我所知,屠门岭可从未停止过对你的追杀啊!这顺带会把我给抖落出来。我在这深山里躲了二十来年,可不想被你泄露了行踪!被人追杀!” 说来,北屠门南凌云,至今仍是江湖人心中的至尊。叶先生当年偷偷练制禁药,触犯了门规,间接害死了当时天音阁的少天子,结果被逐出师门,一直遭天音阁追杀。阿贵当年的意中人——师兄方剑青,与屠门岭大弟子李朝英进行比武,签了生死状,方剑青落败被杀,阿贵气愤难平,独自执剑夜闯李朝英住所,趁其沉睡割其首级。之后阿贵一直被屠门岭追杀,凌云山自此也与屠门岭成了仇敌,各自镇守一边,僵持了近三十年。阿贵至今都不后悔自己的所为,只是如今想来,有些对不住凌云山的师兄师弟们,当时要是再思虑周全些就好了。 叶先生那两条理由都无法劝阻阿贵不带阿沅离开,还是最后一个理由比较有威慑力。以阿沅目前的状况,根本不宜挪动,况且大庾岭距离凌云山山高路远,路上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这个风险阿贵此前也想过。只是那叶老头嘴太臭,净说难听话惹人生气,她一时被那老头的气焰给气到了,说那老头就是想把阿沅留在这里当他的实验白老鼠……老头儿竟然也不否认,这更把阿贵气的半死,离开的心更坚定了! 师父那边显然也是无计可施了。继续留下来,也许在师父不断的试错中,晟王妃有朝一日会醒来,可万一半途试错了怎么办?晟王妃的身体已经不能再让师父试验了,再试下去,早亡的可能性更大。况且自己和阿贵的内力这一两年损耗过大,继续这样下去,他们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或许去到凌云山会有新的转机也未可知。 他提出,自己护送晟王妃和阿贵去凌云山。叶先生听后,气的骂他骂了三天三夜,最后负气不理他们了……离剑在叶先生门口跪了一天一夜……临行前,只见阿沅的床头放了两瓶竹葵和八耳,还附了一张单子,上面列举了途中可能出现的症状以及应对之法…… 他们一路乔装,路上虽遇到了些困难,但好在都在能解决的范围内,走了近四个月,终于到了凌云山…… 动身前,阿贵曾给凌云山的当家南无极去信,说明情由。在忐忑的等候中,收到了回信,师兄愿意帮她这个忙。 到了凌云山下,早早地便已有人在等候,带着他们从僻静的后门入了山。 一别近三十年,再次归来,阿贵心中五味杂陈。眨眼间,半生已过,真乃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这些年她藏匿在阿沅家中,隐姓埋名,除了心灰意冷,就是不想再因自己当年的行为给凌云山带去更多的灾祸。她让自己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杳无踪迹。当年听闻父亲病故时,她心痛难忍,差点就跑回凌云山去,到了山脚下,见吊唁的两派人龃龉中提及自己,说自己给凌云山蒙尘了,她便只能止步,远远地望父亲墓塚一眼,算作奔丧之旅的句点。此后她便一心留在何府,做何家老太太身边的近身侍女,再未踏足过凌云山半步。若非此次无计可施,她此生可都不会再踏足这里。 这里是她的家!离开那么久,再回来,心中竟一丝陌生感都没有,有的都是满目满心的亲切与熟稔。她默默地在心里跟自己说:“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除身体发了福,师兄的样貌还如她记忆中那般,温润淡然。师兄不计前嫌,收留了她和阿沅,这份宽宏的胸襟足以堪当凌云山的当家。爹爹当年中意剑青师兄做当家,认为无极师兄志不在山上,而在山水间。如今看来,志趣与能力并不能一概而论,完全可以并驾齐驱。 无极师兄将阿沅安置在了天泉,并针对阿沅的症状专门调制了药单,但师兄也无法确定效果如何,只能试一把。阿贵心中不禁叹道:“继续当小白鼠……”可又能如何呢?试试或有转机,不试,就只有一种结果,那就是死。在她有生之年,她绝对不让阿沅死,穷尽她的一切,她也绝不让她死!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