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覆长生》 第1章 昭王楚四年,三月,昭国发兵,攻取郑国三十七城。 四月,又夺梁国二城。 昭国鲸吞之势已成,隐有席卷天下之气。 梁公子平遥君临危受命,合纵燕、郑、卫、梁、祝五国联军,在黄河以南大败昭军,昭大将蒙远战败而逃。 联军乘胜追击至高杳关,昭军拒关不出。 面对高杳关这道易守难攻的雄关天险,平遥君无奈长叹,正欲退兵,却有陈国特使秘密前来,献上一物,言东海仙人所赐,可解此困局。 次日,高杳关陷落。 天下皆惊。 ———————— 五月。 烈日当空,不见半丝雨水。 而庐龙城内的气氛,却比这闷热的天气,更加令人浮躁、不安。 二十余日前,高杳关被五国联军攻破,昭国上下震惊。 但此时,更令昭国公卿忧虑的,还是昭王殷楚的病情。 殷楚身体一向不够健康,登基四年多来,大病小病没断过。 可这次,他先是病得卧床难起,自知年寿不永,才悍然派昭军入侵郑、梁二国,攻城略地。谁知非但没有大胜,反倒听闻高杳关沦陷,不由怒火攻心,病情恶化,怕是命不久矣。 这令昭宫上下人心惶惶,只因殷楚今年虽三十有六,膝下却只有两个儿子。 太子长赢乃王后宋姬所生,年仅十三;次子成桥年纪更小,八岁不到。 儿子又少,年纪又小,殷楚偏偏还有二十多个兄弟,个个正值壮年;数以百计的叔、伯,也不乏有权有势者。 昭国关于王位的斗争一向极为酷烈,兄终弟及之事数见不鲜,若是殷楚病逝,年少的太子殷长嬴真能坐得稳王位吗? 而此时,昭国公主阿蘅端坐于席上,思绪有些放空。 来这个世界已经四年了,可她至今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切。 关于上辈子的记忆,只剩零星的丁点,就像无数碎片,除非碰到某个特殊的契机,否则很难想起来。 她甚至忘记自己名字叫什么,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好像一瞬之间,她就陷入了黑暗,在羊水的包裹中,醒醒睡睡,不知今夕何夕。某天被外界大力推挤还不情愿,拼命挣扎,不想离开这个温暖的窝,最后扛不住那股剧烈的力道,才放弃了抵抗。 后来她才知道,就因为她那一番挣扎,这辈子的生母宋姬在生她时很是受了一番苦头,血流不止,差点难产死掉。 有这么一段渊源在,宋姬不喜欢她这个女儿,也在情理之中。 就连阿蘅这个乳名,也是因为她生在秋分,宋姬见草木茂盛,随口给她起的。至于大名,从没考虑过。 换位思考,阿蘅其实也能理解宋姬。 当年昭郑交战,郑军大败,昭军兵临郑都怀庄城下,郑王怒极,欲杀殷楚这个质子泄愤。 殷楚在大商人姜仲的帮助下,逃到昭军大营,从而在昭军的护送下回到昭国。宋姬母子却被他留在怀庄城,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就这么熬了五年。 直到殷楚成为昭国太子,郑国不敢怠慢,方将宋姬母子送回昭国。此时宋姬却发现,夫君身边早就有了一个垂髫孩童,算算时间,恰好是殷楚回国一年后出生的。 可见殷楚早就做好了长子死在郑国的准备,才会一回来就努力生儿子,以免后继无人。 面对这种情况,宋姬稳固地位的唯一办法就是抓紧殷楚,再给他生个儿子。 一方面,生子是立功,或许会被酬以正妻之位;另一方面,这样她也有双重保险——就算一个儿子没了,还有另一个。 可她生的却是个女儿。 而且,还是在她当上了太子妇、王后,享尽人间富贵,却差点因为生产,把她命给要了的女儿! 这令宋姬如何爱的起来? 对于阿蘅这个幼女,宋姬根本是眼不见心为净,而她上头虽然有两位婆婆,即殷楚的嫡母寿阳太后与生母夏太后,而这两人却谁也不会为一个公主出头——又不是公子,能接到身边养大,将来或有一日可以扶为君王。 所以,从很早开始,认清这个事实的阿蘅就知道,昭宫是一个怎样冰冷的地方。 这里没有脉脉温情,只有利益和算计。 就好像现在,虽然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急切、担心、凝重的表情,似乎非常在意殷楚的病情。但“风”传来的声音告诉阿蘅,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没错,风。 阿蘅刚出生的时候,就发现她与“正常人”不同,她可以感受到体内有一股热流,顺着经络,源源不断地循环。 她能感知风的流动,将热流运转到耳边,还能听到更远处传来的声音。 而等她睁开眼睛,清晰看见世界的时候,就连瞬间飞过的蚊虫都能纤毫毕现地在她眼中显现。 再后来,阿蘅发现,她能感知树木的年岁,催动花草的生长,听见水的流向。她还试过拿手指去触碰燃烧的油灯,却丝毫不觉得烫,挪开之时,发现指尖跃动着火苗。 阿蘅曾经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充满灵气”的世界,身边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但很快,她就发现,只有她自己是这样。 正因为如此,她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能力,而两位太后与生母宋姬对她的忽视,让这一难题变得十分简单——她只要在人靠近的时候就大声哭闹即可。 一旦她哭闹不休,服侍她的宫人就会被斥责,甚至被发落。而这些宫人们很快就发现,只要远远离开阿蘅的视线,她就不会哭。 这当然不合规矩,若要论罪,是大大的“疏忽、怠慢”,一旦罪名落实,便会被杖毙。 可人皆有私,公主哭闹,她们必定被重罚。公主安静,她们就安然无恙。宋姬又不关心女儿,从没临时起意来偏殿看阿蘅两眼,所以这些宫人也就大着胆子,任由阿蘅独处。 这正合阿蘅之意。 她每天都花至少六个时辰在锻炼能力上,而“风”就是她最喜欢的能力之一,因为可以收集情报。 迄今为止,她能操纵“风”,听见半径一千五百米内所有人的耳语。 昨天晚上,阿蘅就“听”到昭国百官之首,相邦姜仲秘密进了宋姬的寝宫——为了交换情报。 宋姬告诉姜仲,寿阳太后的弟弟安泉君,这几日频繁出入太后宫,神色鬼祟。姜仲也告知宋姬,殷楚的好几个兄弟都派门客带着重金,叩响了安泉君府邸的大门。 很显然,寿阳太后尝到了扶持一位君王上位的好处,未必不会故技重施。 宋姬为此惶恐不安,她知道,若是太子殷长嬴不能坐上昭王之位,他们母子就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她哭求姜仲一定要扶殷长嬴上位,甚至不惜对姜仲解衣。 丈夫重病垂危,妻子却向另一人宽衣解带。 这也不奇怪。 命都快保不住的情况下,为了活下去,有些人什么都能做。 阿蘅只是有点厌倦。 当然,除了厌倦,她其实还有些好奇。 第2章 由于前世记忆的支离破碎,阿蘅只记得昭帝殷长赢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却暴毙出巡途中。伴随着他的死,不可一世的大昭也在短短几年就走向了灭亡。 但这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又有谁能知晓?。 那些史书上或出现过,或未曾提到的人,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也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史书上冰冷的文字。 就好像她这辈子的父亲,昭王殷楚。 史书上展现的他,差不多就是姜仲手中的一件货品。仿佛殷楚上位这件事,全都是姜仲一手包办,殷楚本人则懦弱到毫无作为,先是只能被赶到郑国去当质子,后来只能任凭姜仲摆弄一样。 但阿蘅真正生活在昭国,了解昭国体制之后,就会发现,大错特错! 昭国自卫君变法后,近百年来,从上到下都严格执行卫君定下的政策,其中就有一条——昭国公子,若无功勋,便与庶人无异。 意思就是,哪怕你爹是昭王,只要你不是太子,那么你想躺着当贵族老爷?不行!你必须为国家立功,才能封官拜爵,否则就赶你出去当普通百姓。 至于怎样才算立功呢? 很简单,只有两条路——战功,以及,去其他国家当质子。 昭的几代君王,襄王、文王,还有如今的昭王楚,都有当质子的经历,才更有竞争王位的资本。 所以,殷楚根本不是什么被赶去当质子的小可怜,他是为了积累功劳,主动请缨,拿命去赌一场富贵的疯子。 胜则称孤道寡,败则尸骨不存。 而此刻,这个执掌昭国的疯狂赌徒令卫士远远地守在宫门口,殿中侍人宫人都退下,只留了长子殷长嬴一个人在侧。 阿蘅非常好奇。 殷楚临死前会对殷长嬴交代什么?这些话,会不会对“昭帝”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甚至直接地决定了两千年来的走势呢? 如果能“听”到,甚至“看”到,就好了。 她正这样想着,却突然觉得轻飘飘的,仿佛灵魂离开了身体,不自觉地向昭王的寝殿飞去。 昭王寝宫中,门窗紧闭。 正午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户纸,洒向光滑的石板,带来刺目的光亮;而宫殿深处,却只有闪烁的灯火,映着垂死君王枯瘦的面容,忽明忽暗,遍布阴影。 昭王的床榻已经被挪到墙边,殷楚吃力地靠墙坐着。 由于病痛的折磨,这位正当壮年的君王早已瘦脱了型,但他的目光仍旧如同鹰凖一般锐利,牢牢地盯着跪在榻前的长子:“长赢,你可知,孤为何要立你为太子?” 未满十三岁的殷长嬴,身高却已接近八尺,他的身材是少年成长时特有的消瘦,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 很显然,他早就反复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平静地回答:“回父王,儿子不知。” 殷长嬴很清楚,父亲对他们母子并没有多少感情,否则不会任凭他们在郑国挣扎五年之久,却绝口不提接他们回来之事。 虽然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时他的曾祖还在位,这位年老的君王已经打仗打得快疯魔了,在国内也是唯我独尊,由不得任何人反对。祖父、父亲地位都不稳,自身尚难保,更不会分心去管他人。 但襄王一死,继任者文王缠绵病榻,殷楚作为太子代监国事,大权独揽,却仍不主动开口向郑国索要宋姬母子,弄得郑国本来想借机敲诈点好处,最后发现这竟是个烫手山芋,不得不主动将二人送回。 可以说殷楚此举经过了一定的政治考量,并最后得到了不错的结果。但反过来也能证明,他并不在乎宋姬母子。 谁也无法保证,郑国真会送他们回来,一直扣在手里当人质也并非不可能,昭国不就捏着祝王的长子楚启、次子楚缓,始终不送他们回祝国吗? 听见儿子的回答,殷楚却没有丝毫不满,因为他知道,关于这个问题,殷长嬴并非真的不知晓,否则殷长嬴就该回答“长幼有序”这一标准答案了。 但很显然,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殷长嬴不能明着说出来,因为我比异母弟弟优秀,你才立我当太子,并由子贵母,立我母亲当王后,彻底稳固我的身份。而不是因为,我是你的长子。 毕竟,这一真相违反世俗“嫡长子继承制”的认知。 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殷长嬴已经比绝大多数同龄人要出色太多。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蠢货认为嫡长子继承是天经地义的,就像庶民跪拜公卿,公卿效忠天子,是日升月落一样永远不变的天理。 但他们难道不想想,如果人人都讲道理,那么夏王朝是怎么灭亡的?晋国是怎么被瓜分的?陈国又是怎么被臣子窃取,篡夺的? “阿政,你听好。”殷楚一字一句,说的十分郑重,“‘圣贤之言’‘礼乐规矩’,都只是用来驾驭臣子的。身为君王,你只需认清自己所处的环境,明晰自己该做什么,知晓周围的人该怎么用。然后,胁之以威,诱之以利!” “喏!” 殷长嬴肃然答应,但殷楚怕儿子记得不够牢,哪怕每句话都要忍着锤心之痛,说的非常吃力,却还是仔细为殷长嬴解惑:“世人皆道孤能做父王嗣子,乃是因为长信侯姜仲重金贿赂寿阳夫人。殊不知,若孤无大功,被父、祖铭记在心,一切便是枉然。” 这也是殷楚平生最得意之事。 他生母极不受宠,而他的父、祖甚至根本不记得他这个人!这导致殷楚连读书识字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习武了。 不识字,不会武,就代表在昭这套制度中,就算从军,也只能去当一个卒子,而不是当军官,哪怕他是王孙也不例外!可不当军官,他如何能入父、祖的眼? 殷楚一直渴望一个机会出人头地,而不是像一个仆人般长大之后,还要被赶出王宫,沦为庶民,操持贱业,终日为生计奔波! 而他人生中,有且仅有一次出头的机会,那就是他大伯悼太子之死! 太子病死,自然需要新立一个太子。提名里排第一的人选就是襄王的次子,殷楚的父亲安国君,也就是后来的文王。 但那时,安国君被派去郑国当了质子,如果想争取太子之位就必须尽快回国。 这时候就面临一个问题,昭必须在郑有个质子,谁去换安国君回来? 如果没人愿意去换回安国君,那么很可能结果就是,太子之位根本落不到安国君手上。等不到他回国,整件事就尘埃落定了。 安国君的兄弟们自然不肯放弃竞争太子的机会,跑到郑国去做质子,这个质子的人选只能从他的儿子里挑。 可那时,昭郑之间关系一度恶化,谁都能看得出来,为了争夺中原霸权,不出数年,昭郑之间必有一场大战。去郑国当质子,很可能命就没了。 这时候,最不受宠,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殷楚,跳了出来,说,我愿意去郑国换回父亲。 第3章 正因为殷楚的主动请缨,安国君才能及时回国,受封太子,也记住了这个儿子,认为他既孝顺,又有胆略。 若非如此,姜仲就算把家产耗尽,再说得天花乱坠一百倍,也不可能让殷楚被安国君立为继承人。 当然,殷楚此举不可谓不冒险。 他刚到郑国没多久,昭郑之间就动用倾国之力,打响了安野之战,以及后续的怀庄之战。 这两场战争让郑国几乎家家戴孝,殷楚在郑国自然备受冷遇,甚至差点被杀。 但时至今日,殷楚还是认为,替换父亲去郑国当质子,是自己人生中最英明的决定,没有之一。 他抓住了人生唯一的机会,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而昭国,同样是抓住了一次又一次机会,才得以崛起、变强,拥有今日的声威! 想到这里,殷楚心绪激荡,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昭国,自玄子封昭地,又至桓公立国,至如今已有六百载。昔日汉阳诸姜,煊赫一时,如今安在?而我昭国三十四代先人,筚路蓝缕,六迁国都,方有今日之基业!” 话一说完,他就捂着胸口,剧烈咳嗽。 显然,这番话又消耗了他为数不多的生命力。 但这些话他非说不可,而且说得非常露骨。 当年夏王室封了多少个姜姓诸侯?现在还存在几个?就连夏王室,都在前几年被昭王所灭! 为什么这些赫赫一时的强国,最后都亡国灭种了呢? 而作为后起之秀的昭,又为什么越来越强,已有鲸吞天下之势? 虽然每个国家灭亡的原因都不一样,但决定性的因素其实非常简单,不外乎四个字——君王无能。 自立国以来,昭就一直在打仗,虽然有输有赢,可从没停止过兼并战争的步伐。地盘越来越大,所以三番两次地把国都迁到前线去,一来方便主持战事,二来以此鼓舞人心。 而其他国家,只要接连一代或者两代,国君或看不清局势,一次挑衅多个国家,或贪图享乐,不愿打仗,国家就自然而然地衰落了下去。 所以,昭国选君主,第一条就是性格要刚烈,第二条就是能力要足够。 与这条相比,一切什么长幼、嫡庶、宗法……通通靠边站。 殷楚去郑国当质子的时候,是个几乎不认识字,更没读过书的睁眼瞎,学问还不如姜仲这个商人。 这要换做其他国家,比如陈国,那简直大逆不道,怎么能有目不识丁的君王呢?这种人就该羞愧地在家里自杀,别出来丢人。 但在昭国,大家一看,殷楚先是能主动请缨去当质子,可见胆略非凡;又能在异国他乡笼络到姜仲这样富可敌国的大商人为他卖命,甚至能在怀庄城戒严,郑王想杀他的情况下,逃到昭军大营,可见心性手腕出众,所以或多或少都认可了殷楚。 虽然迄今为止,殷楚都为自己年少时没怎么读书而遗憾,所以延请众多名师教导儿子,可他并不希望儿子只懂得遵循书本中的道理。 原因很简单,“道理”这玩意,就是块遮羞布,需要的时候,拿来披身上就好。真认为它能成为护身符的人,早就死得骨头都不剩了。 昭国的君王,可以道德败坏,可以残暴不仁,可以穷兵黩武,唯独不能是个废物! 殷长嬴沉着道:“儿子明白。” 殷楚也没时间追问,他已经感觉到了生命力在流逝,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所以,他喘着气,却尽量保持语速的平缓:“孤死之后,六国会如何?” “会遣来昭,名为吊唁,实为威吓、胁迫,迫昭割地求和。” “昭当如何?” “寸土不让!” 明白父亲是要考校自己,殷长嬴的思路非常清晰:“东方六国,各怀鬼胎。郑弱祝强,合纵难以为继。儿子年少,可欺之以弱,是以不能示弱。” 高杳关虽为天下雄关之首,几十年前却也曾被陈卫梁三国联军攻破,但又如何?还不是被昭国抢了回来? 六国不乘胜追击,一是恐孤军深入,容易战败;二是六国本身已经被昭打的很惨了,国内其实没多少青壮,经不起一再的消耗;三便是继续打下去,与昭相邻的卫、郑、梁自然能吃得满嘴流油,但更远的陈、祝、燕又分不到什么好处,哪里会肯? 尤其是祝国、郑国这两个有实力争霸天下的强国,都被昭打成了瘸腿马。祝国又怎么会让郑国吞掉昭的土地休养生息,自己却还在挣扎着恢复元气? 就连高杳关的守将,其他五国都绝不可能让郑人担任! 这样互相扯皮的结果,无非是效仿旧事,锁强昭于关内罢了。 既然如此,昭又何必割地求和,削弱自身呢? 再说了,当年强势的襄王在世,昭丢了高杳关,也就象征性割了三块地,表达退让的姿态。 如今昭国就更不用割地了,因为各国会认为,新昭王年纪太轻,国内必有一番龙争虎斗。不是王位更迭,就是权臣把持朝政。 这种时候,各国只需要坐等昭国内斗即可。一味咄咄逼人,反而激起昭上下同仇敌忾,认为他们欺辱少年君王,到时候来个全国一致反攻就不好了。 殷长嬴虽然年少,却对国家大事看得很明白,所以,他补充道:“再者,若割地,则长信侯相位难保。” 这句话,才是真正说到了点子上。 世人皆知姜仲“奇货可居”,以商人之身,操纵一国王位更迭,从而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但很少有人想过,殷楚凭什么这么信任姜仲? 若说姜仲对殷楚有恩,也不必酬以百官之首的相位。 区区一介商人,难不成公卿、大夫、封君之位都不能满足吗? 就算当年殷楚需要依靠姜仲才能逃离郑国,但他成为昭国太子乃至昭王之后,身边自然有无数人蜂拥而至。用谁不好,为何非要用姜仲呢? 许多人都以为,殷楚是被姜仲蒙蔽了,为此愤愤不平,认为姜仲果然是商人出身,无比奸猾,却不知殷楚自有一番考量。 【陈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何其风光?死后尸身无人收敛,以致生蛆。郑武灵王胡服骑射,令郑一举跃居强国之列,何等雄主?一朝退位,竟被幽禁,活活饿死!】 每每读到这两位霸主的遭遇,殷楚都会不寒而栗。 陈桓公在位的时候,难道身边没有忠诚可靠之人吗?郑武灵王少年继位,多年治国,难道没有培养出自己的亲信,没对大臣们有知遇之恩吗? 他们的下场为什么会这么凄惨呢? 殷楚反复思考过后,认为,这是因为他们太过于依靠“殿上公卿”,忽略了这些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就像昭国这些贵族们,他们当然支持殷楚,但他们也可以支持殷楚的兄弟们。 因为王位更迭是赢家击鼓传花的游戏,而这些公卿们的立场,当然不可能多么纯正。 对这些人来说,效忠哪个姓赢的,都是效忠。区别只在于,谁能许给他们更大的利益。 想要辨别这些人的忠奸,实在太难了,也根本不可能分辨得过来。 所以,殷楚用了另一种方式——他选择了郑国商人出身,在昭国既无家世,又无根基的姜仲,来做他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第4章 殷楚语速非常慢,每个字都说很吃力:“你亲政之前,需事事以长信侯为尊,切勿冲动。” 殷长嬴明白父亲的意思:“日后定会有人在儿子面前进谗,言长信侯大权独揽,不敬君王,意图谋反。儿子羽翼未丰之前,断不可因此等谗言动摇,自折臂膀。” 他的回答很正式,很官方,没什么毛病。 但“飘”在一旁的阿蘅却不住打量着这辈子的父亲,总觉得他那句“切勿冲动”另有深意。 她怀疑,姜仲昨夜进宫见宋姬一事,殷楚已经知道了。 虽然阿蘅“听”了全过程,知道宋姬和姜仲昨天确实没发生什么,但谁知道告密者会怎么说? 就算没有私情,可昭王性命垂危,王后却与相邦深夜密会,难道会谋划什么好事吗? 换作任何一个男人,这时候只怕都要气得怒发冲冠,临死前非得把“奸夫**”弄死陪葬不可。 他要处理姜仲,理由都是现成的——高杳关都丢了,你作为众臣之首的相邦,是不是该下台呢? 性格刚烈一点的公卿,甚至不用昭王说,直接就自杀谢罪了。 但殷楚忍了下来。 因为殷楚知道,让姜仲下台容易,但下一个掌权的臣子,谁知道他有没有贰心? 说的不好听一点,今天让姜仲下台,明天别人就能把少年昭王给换了! 姜仲纵有千般不是,但他的好处也很明显,第一,他不是昭人,在昭国没有根基;第二,他身为夏王室后裔,却“自甘下流,操持贱役”,跑去经商。而商人再怎么有钱,始终为公卿贵族所鄙。 也就是昭国,凭军功上位的新贵多,风气较为宽松,才能容姜仲,换做其他国家试试?祖上不是三皇五帝,家中不是累世公卿,根本连做官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当一国相邦了! 殷楚比谁都清楚,姜仲能坐稳相邦之位,所依靠的无非是两点,一是君王信任,二是开疆拓土的大功。 而后者,与昭王的立场完全一致。 以姜仲之精明,自然清楚,他的身家性命,与宋姬、殷长嬴母子的地位、安危,乃至昭国的命运,早就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所以,只要姜仲当丞相一日,他就会死保殷长嬴一日,而且绝不会放松昭国对外开拓的步伐。 这就够了。 殷楚咳了几声:“还有呢?” 殷长嬴明白父亲的意思,思忖片刻后,给出方案:“儿子虽尊奉长信侯,却不可唯他之命是从。对将领,当有功必赏,若有过,则看此人是否可用,决定杀或赦。” “对祝人,赐安泉君田宅、金银、美女,不予实权。楚启、楚缓颇有才干,令他们为儿子讲诗、书、史,并赐婚公主,延续姻亲关系。” 殷楚闻言,不由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位深谙人心的君王很清楚,自己一死,殷长嬴就算继位,真正亲政也要到二十岁加冠之后。 这其中七八年的时间,若真的让姜仲说一不二,未必就不会发生田氏代陈的悲剧。 毕竟,能不能坐稳是一回事,篡位与否又是另一回事。 万一姜仲大权在握,被小人吹捧的飘飘然了,认为昭王宝座自己也能坐坐呢? 为了提防这种可能,殷长嬴在没有亲政之前,必须做到三点。 第一,军国大事上信任姜仲,不管任何人进谗言都不予理会;第二,想办法牢牢将军队抓在手里;第三,不能真正让姜仲大小事情都一言堂决断,需要给姜仲制造一定的敌人。 那些留在昭国的祝人,就是很好的棋子。 昭自惠王以来,连续四代王室都与祝国联姻,祝材昭用,数见不鲜。昭国许多名臣良将都是祝人,在昭国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现在的大昭两位太后中,殷楚的嫡母寿阳太后便是祝国宗室女。而殷楚的后宫中,也不乏祝地贵女。 安泉君是寿阳太后的弟弟,贪婪无能,所以只赐田宅金银等实物,不可让此人干涉国政。 楚启、楚缓是现任祝王与昭国公主的儿子,从辈分算是殷长嬴的表舅,二人身份尴尬,又颇有才干,既可给于一定名分,又可联姻结好,以示看重。 如此一来,祝人们就会分化成两股力量,安泉君嫉妒楚氏兄弟的权势,而楚氏兄弟身为王族嫡系,自然不会向宗室屈膝。他们自己就会内斗起来,但在面对姜仲的问题上,他们又会抱团。 这就是昭王心中,在昭的祝人最好的状态——既形不成足够的威胁,却又是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能为昭所用。 再说了,这些人都是“自家亲戚”,君王用外戚,那是天经地义,谁能反驳? 更重要的是,按照昭国的规矩,殷长嬴没亲政之前,军国大事必须加盖昭王与太后两重印玺,诏令方能有效。 宋姬此人,无能、糊涂、易于控制,殷楚必须提防这个女人手中的权力对国家造成破坏。 所以他要殷长嬴提拔祝人,用寿阳太后来牵制宋姬。 但同时,殷楚也很清楚,十个宋姬的破坏力,也比不上一个寿阳太后。因为宋姬不懂政治,可寿阳太后懂。 宋姬纵然再怎么没有政治智慧,也懂得儿子才是她的护身符,殷长嬴在,她才是太后,殷长嬴没了,她什么都不是。 而寿阳太后,只可与之合作,绝对不可信。 若非为了牵制寿阳太后,当年殷楚继位时,也不至于亲自撕破脸皮,非要同时立自己的生母夏姬为太后,破天荒造成了两宫太后并立的局面。 按理说,他都过继给了寿阳太后,名义上就与生母毫无关系了。可君王都不要脸了,想要做成一件不影响国祚的小事,往往都能成功。 夏太后虽懦弱无能,但有“太后”这层身份在,便有她的用处。 殷楚察觉到自己气力逐渐衰微,恐没多少时间,心中盘点了一圈昭国上下、内外诸事,才问:“昭,对内将如何,对外又将如何?” “对内,休养生息,再训强军,赏猛将、谋臣与说客,吸纳天下人才,先夺高杳关,再取安野、长明二郡。”殷长嬴毫不犹豫地说,“若十五年内,未曾夺回高杳关,儿子便向祝国求娶公主,为我大昭王后。” 殷楚提醒:“还有阿蘅。” 这一句话,令殷长嬴和阿蘅都有些惊讶。 他们都没想到,弥留之际,殷楚还能想到她。 在阿蘅的记忆中,这个父亲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个路人。 这四年来,殷楚看她的次数屈指可数,父女相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天,说过的话不到一百句。 阿蘅以为,这位昭王根本就忘记了她这个女儿。 只见殷楚叮嘱道:“若郑国恢复元气,你必须把阿蘅嫁到郑国去当王后。” 第5章 殷长嬴的神情终于不复平静,他下意识皱眉,第一次提出反对意见:“父王,郑人反复无常,又为我殷氏同宗同姓,岂可许嫁公主?” 他之所以反对这件事,并非怜惜亲妹,毕竟他也没见过阿蘅几次,兄妹毫无感情可言。主要还是因为郑王年过半百,若十五年后还不死,把妹妹嫁给这等老朽,殷长嬴面子上挂不住。 殷长嬴拒绝的理由也很有力——昭、郑两国王室,祖上同出一脉,而自古以来,同姓不婚。虽说如今礼崩乐坏,没人真当回事,但扯出来当借口还是挺好用的。 “跪好!”殷楚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喝一声,“原本孤还赞你稳重,如此小事,何以失态至此?” 殷长嬴直挺挺地跪着挨训,心里仍旧不服,却很清楚,父王的策略没错。 昭国的外交政策是“远交近攻”,所以历代昭国君主都向南方的祝国求娶公主,并将昭国公主嫁到最北边的燕国,结好这两个国家。而进攻的重点,则放在地处中原,与昭接壤的卫、郑、梁三国上。 但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天下七国,陈、燕、梁早已无再战之力,卫国十余年前便已向昭称臣。有资格与昭争霸天下的,无非郑、祝二国。 正因为如此,若昭抢不回高杳关,令郑国恢复元气,那就必须与郑、祝同时保持姻亲关系,根据国势变化,选择联盟与对抗的对象。 在这种军国大事面前,个人的意愿不足为道。 殷楚甚至觉得,把女儿嫁给年迈的郑王更好。 郑王一旦死了,女儿就是郑国太后,先天有名分压制。新任郑王在辈分上矮昭国一头,外交上可操作的余地就很大了。 而嫁给太子,除了丈夫年轻一点之外,还有什么好处?太子是可以随时被换掉的,而郑王不是。 太子妃未必能当上王后,而王后只要不早死,肯定能当上太后。到那时,何愁找不到年轻男子当情人呢? 再说了,妙龄少女嫁老朽,比比皆是,寿阳太后不就是典型吗? 这位祝国宗室女嫁给昭国太子安国君当正妻的时候年仅十五,安国君却已经四十多,论年纪做她祖父都行。殷楚这个“儿子”的,年纪都比“母亲”寿阳太后大将近十岁呢! 但那又如何?天底下年轻男子数不胜数,昭国太子又有几个?难道有人会傻到不嫁给君王,反倒要嫁给臣子甚至平民吗? 殷长嬴虽然知道是这么个道理,但终究年少,既不甘,又不平,心想祝弱昭强,这能是一回事么? 但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反驳父亲。 而阿蘅望着形如枯槁的殷楚,既觉得可怜,却又忍不住心中的悲凉。 她终于正视了这四年来,一直在回避的问题——她想要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呢? 穿到这个时代,成为昭国公主,当然比穿成其他六国公主好。 毕竟谁都知道,昭是最后的胜利者。 问题是,昭国公主下场就真的好吗? 阿蘅依稀记得,昭帝寿数好像只有四十多。 她比殷长嬴小九岁,也就是说,殷长嬴死的时候,她可能才三十来岁。 如果她不能活到那时候,倒也罢了。若她活到那时候,等待她的命运是什么?是被二世所杀?还是落到叛军手里,受尽羞辱? 没错,阿蘅有超自然的力量,但这份力量能强化到什么地步,又该怎么用,她还拿不定主意。 找机会“假死”,跑到深山老林去修仙? 且不说那种生活方式是否能适应,以她现有的力量,尚不足以撇开众人的耳目,跑出昭宫。 更何况,殷楚都对殷长嬴交代了,她有“大用”。 这样一来,她的行动真能有以往那么自由吗?给她锻炼力量的时间,究竟还剩多少? 想到这些事情,阿蘅不由心绪激荡。 她一激动,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顿时犹如被收回线的风筝一般,转瞬就从昭王寝宫消失,意识回到身体。 而下一刻,乳母就推开门,匆匆将她抱起, 香气与汗味混合的古怪味道,从鼻尖冲入脑海,让阿蘅整个人都不自在,她却破天荒没有挣扎,任由乳母和宫人们步履匆忙,将她从偏殿带到昭王寝宫中——由于昭王快死了,所以太后、王后、公子、公主以及朝中重臣全都呆在偏殿,随时等候昭王的传唤,也好见他最后一面。 但就在这时,阿蘅突然闻到了一股诡异的,令她几乎要作呕的腥臭味。 这股味道始终盘旋在昭王寝宫,不曾散去,却一时半会分不清来源于哪里。 是将死之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吗? 阿蘅满心疑惑,忍不住抬头,就见殷楚躺在榻上,颤抖着伸出右手,侍立在一旁的殷长嬴会意,便道:“蒙将军。” 站在姜仲身后,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立刻出列,声音洪亮:“臣在!” “昭军战败,与卿无关。”殷楚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三位卿家都道郑强梁弱,寡人却一意孤行,此乃寡人之过!” 蒙远一听,顿时虎目含泪,伏地大拜:“败军之将,愧对大王。” 而被殷楚点到名的另外两位将军王乾和标公,眼眶也红了。 原本三位将军心里还有点疙瘩,毕竟开战之前,他们都觉得不适合同时出兵攻打两个国家,尤其是攻打梁国。 郑强,攻郑,诸国会作壁上观;梁弱,攻梁,诸国会唇亡齿寒。 但殷楚当时已经病得不轻,迫切地想在死前开疆拓土,死后好下去对祖宗说,我没有辱没你们的威名,不顾众臣劝阻,执意连打两国,才导致这等局面。 可不管事前怎么说,他们打了败仗甚至丢了高杳关,这点无可否认。 败军之将,就算被君王赐死,也无人会为他们说话。 即便如此,昭王也没有怪罪他们,反而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这是何等贤明的君主啊! 殷长嬴的心情却很复杂。 他知道,父王极端渴望完成曾祖父襄王未竟之业,夺得安野、长明二处战略要地。此番昭军大败,令父王极度失望,甚至加速了父王的死亡。 但父王却没赐死这几位将军,反而将责任归咎到自身,只为笼络这三位军中大将,用这份恩德,令他们为自己这个少年君王保驾护航。 而这时,殷楚又喊:“长信侯,你过来。” 第6章 伴随殷楚这句话,诺大寝宫霎时变得针落可闻。 阿蘅能感觉到,这一刻,许多人身上的“气”都为之一变。有人紧张,有人兴奋,有人恐慌,还有人极度不安。 为什么? 阿蘅有些疑惑,但她很快就懂了——除了她和殷长嬴之外,没人知道昭王会怎么处理姜仲这个“权相”。 主少臣壮,这是不祥之兆。 所以,很多人都猜,昭王会不会将姜仲赐死,以绝后患? 姜仲一死,整个昭国政坛就将面临一次大洗牌,许多人将万劫不复,也有许多人一飞冲天。 事关身家性命,子孙前程,在场所有人都牢牢盯着昭王殷楚,看他究竟会怎么处置姜仲。而蒙、王、标三位将军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只要殷楚一声号令,他们立刻就将姜仲拿下! 阿蘅好奇地抬头,打量位于风暴中心的姜仲。 这位大昭相邦鼻直口阔,相貌堂堂,鬓发乌黑,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此人心志坚毅,胸有成算。 只见他缓缓走到殷楚榻前,伏地大拜。 殷楚吃力地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试图握住姜仲的手,却因为没有力气,只是轻轻点了一下:“长信侯,你……襄助寡人于寒微之时,又对我大昭忠心耿耿。寡人,要去见先王们了,太子——” 姜仲原先还有些忐忑,但现在,他心中只剩下了痛苦和酸涩。 虽然当年,他投资殷楚是出于“奇货可居”之心,却也做好了兔死狗烹的准备。谁料殷楚却始终对他委以重任,深信不疑。 即便姜仲心中清楚,这是因为殷楚不信昭国公卿,更愿意用他这个毫无根基之人。 但士为知己者死,殷楚既能重用他,让他实现理想和抱负,又为他挡下一切非议和责难,临终的时候还将太子托付给他。 这是何等信任,又是何等大恩? 姜仲立刻行了大礼:“臣,为太子,为大昭,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殷楚听见姜仲的承诺,似乎松了一口气:“太子。” 殷长嬴立刻跪下来:“儿臣在。” 殷楚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再也没有力气,嘴唇动了几动,声音极其微弱,微弱到只有跪在父亲身边的殷长嬴,和六识过人的阿蘅听清了。 他在说,“大昭”。 这位昭国的君主,生命中最后两个字,还是“大昭”。 霎时间,悲意席卷了阿蘅全身。 她以为自己不会落泪,因为她就是个外来者,一缕穿越时空的孤魂野鬼,又与此间的血脉之亲并没有深厚的感情。 可眼睁睁地看着殷楚咽气,阿蘅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悲痛。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落泪,是遗憾?是惋惜?是感同身受?还是其他感情?但这一刻,她真的很难过,非常难过。 阿蘅忍不住想,上辈子的她,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死在病床上?有没有亲人在她身边,认真倾听她最后的絮语,为她悲伤,为她哭泣? “我想回家。”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阿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真的好想回家。” 不做公主,不要有超凡力量,当一个普通人,回到那个平凡温馨的家。 默默流泪的阿蘅并不显眼,因为寝宫里的每个人都在大哭,哭刚刚驾崩的昭王,一个比一个表现得更悲伤。 殷长嬴心中犹如刀绞,仿佛被切成两半。 一半是火,失去父亲的悲伤与痛苦化作楚楚烈火,似乎要将他吞没。 另一半则是冰。 明明是如此悲痛的时刻,他甚至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可他却比之前的任何一刻都要清醒。 这位少年君王撑着跪到摇摇欲坠的身子,缓缓站起,回望身后跪着的人,清楚地知道,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真正为殷楚的死而全然悲戚。 群臣自不必说,心思各异,哪怕姜、蒙、王、标四人,也不可全信。 而殷楚的至亲…… 寿阳太后空有“母亲”之名,此时也哭得很美,但心里在想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王后宋姬看似悲伤,可在一旁夏太后的衬托下,却显得无比虚假; 夏太后倒是真心实意地大哭,毕竟亲儿子死了,但悲伤之余,更多的是恐惧和茫然,因为她和殷长嬴这个孙儿并无感情,不知道孙儿会怎么对待她。 成桥已经八岁,宫中从来容不下孩子的天真,他知道父亲在位和兄长在位,对他而言完全是天上地下,脸上是掩不住的紧张、茫然。 最后,殷长嬴的目光落到亲妹妹身上。 他看见阿蘅在哭,无声地哭。 妹妹还那么小,不懂昭王的死代表什么,如果她知晓父王临终时候将她当作工具,安排好了去处,她还会为父王而哭吗? 殷长赢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孤家寡人。 从未有哪一刻,殷长嬴对这四个字,有如此深的感触。 而就在这时,有侍人躬着身,匆匆走来,禀报道:“冯夫人追随大王而去了。” 冯夫人就是殷长赢异母弟成桥的母亲,出身名门,当年与宋姬角逐正妻之位。因成蟜天真稚嫩,不如殷长嬴聪慧刚烈,从而落败。 他们母子,一向是宋姬的眼中钉,肉中刺。 冯夫人深知,殷楚一去,他们母子就落到了宋姬手上,性命难保。所以她听见殷楚死了,立刻吞金自尽,用自身性命换儿子一命。 虽说百年前,昭献公就废除了活人殉葬的制度,但妃嫔“自愿”为大王殉葬,这是美谈啊! 宋姬挑了挑眉,刚要落井下石,就听见殷长嬴沉声道:“孤之王弟,年幼丧母,孤不忍也,特封王弟为长安君。令冯媪暂代女职,抚养王弟成人。” 众臣闻言,不由陈陈称是。 按照昭国惯例,君王继位,那么他的兄弟就不该住在宫里,甚至不该留在庐龙,否则就有窥伺王位的嫌疑。 何况昭还有个“公子无功不得封”的制度,不能单独为成桥破例。 可如果父亲尸骨未寒,做儿子的就急匆匆将唯一的弟弟赶出去,什么都不给,吃相又太难看了。 从这点上看,殷长嬴的处理方式无疑是非常合适的。 他封成桥为君,却没说封邑在哪,户数多少,可见这就是个虚衔,是否能落实要看成桥未来的表现。而成桥的外祖家,既是昭国公卿,又能养出冯夫人这种自愿殉葬的好女儿,可见家风良好。 放成桥到冯家教养,也算对得起这位公子了。 正当群臣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的时候,殷长嬴又道:“先王仁德,布惠于民。诸姬、宫妇、宫人,为先王守孝三月后,可放归回家;无家可归者,由太后作主发嫁。若不愿离宫,便侍奉三位太后罢。” 第7章 殷长嬴的这番话,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惊讶。 家主死了,他留下的姬妾怎么处理,各国、各家处理的方法都不一样。 一般来说,世家会勒令这些姬妾殉葬,也有穷到叮当响,不要面子的世家会把她们转卖出去,或者当作人情送出;宫中则会让她们去守陵,或者在宫里养到死;假如太后嫉妒昔日情敌,也会让她们殉葬;或将她们赶出去,流落街头,又或赏赐给臣子们,以作践这些可怜的女子。 比如景太后的母亲向姬就是被赶出宫的妃嫔,后来嫁了个姓梁的人,生下了穰侯梁冉。 将父亲姬妾发嫁的例子非常少,少到一旦做了这种事,就必定会记载在史书上,还衍生出来了一个叫“结草”的典故。 但姜仲、蒙骜等人转过弯来,立刻明白,这是好事! 这些宫人无论是出宫回家,还是由太后发嫁,归根到底,最后都要嫁人。 根据昭国律法,女子要是十八岁还没出嫁,当地官员就是失职,要丢乌纱帽的!若有寡妇不肯再嫁,地方官甚至会亲自上场说媒。 二婚,三婚乃至四婚,在昭国都不会受歧视。 昭国律法还允许女子立户——不想再嫁?那招赘吗?只要你多生孩子,增产报国,我们允许女子当户主! 也就是说,一旦昭王大量放宫人归家,婚姻市场上立刻会多出一大批适龄女子。 同时,昭国讲究得是首级记功,也就是说,昭军虽然败了,但还是有不少人勇猛作战,奋力杀敌。而这些人都是要封赏、授田、赐爵的。 有了田,又有了地位、钱财和屋子,自然就缺个细君(妻子)了。 先王宠幸过的美人,当然轮不到这些人来娶,早被权贵们瓜分了。但大人物们看不上的昭宫宫人、宫妇,素质都很不错。 首先,这批人个个都是良家子,家世清白;五官也端正,否则不能背选进宫;干活还利索,毕竟在宫里天天都要干活,一旦失误,被处死也不无可能。 普通人能娶个相貌端正、做事麻利的细君,不就足够了?在昭宫干过活,这更是吹嘘的资本,脸上都有光啊! 战争,免不了有人折损,本来就要鼓励老百姓多生孩子,才能多青壮继续垦荒,打仗。 如今昭军打了败仗,更是需要提升士气的时候。如果昭王能将宫中美人放出来,让将士们能娶到细君,谁不感激涕零? 现在是五月,三个月之后便到了秋季。那时候百姓收割了粮食,手里刚好有点钱,时间恰好合适。 想通这一点后,众位臣子都认为,这是殷楚临终前对儿子的交代,好让少年昭王市恩于军中,便没人反对。 唯有阿蘅知道,先王根本没对殷长嬴交代这些,他是自己想到的! 他是同情那些女子从此就要苦守深宫,所以网开一面吗?不见得。 阿蘅不认为,殷长嬴会关心那些身份低微的宫人。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殷长赢是听见冯夫人自尽后,突然生出的想法。 从殷楚咽气,到冯夫人自尽,前后时间不超过一柱香。这意味着,冯夫人虽然没资格来昭王寝宫,但她的消息却十分灵通,才能这么快地做出反应。 这令殷长嬴十分不快。 他忍不住想,冯夫人才在宫中经营多久,耳目就如此灵便。那寿阳太后,以及殷长嬴的叔叔伯伯,乃至爷爷辈的公子们,还有这些人的母亲、妻子、儿女们,又在宫中有多少隐藏的势力呢? 抛开守孝期不算,祖父文王正式在位不到一年,父亲殷楚在位也只有四年,而后宫之中势力盘根错节,很可能交情绵延几十年。 殷长嬴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更不屑于去处理、分辨这些宫人的忠奸。 但他也不能学他爹,分不清公卿的态度,就提姜仲上来,用姜仲去压制众臣。 朝堂能这么玩,后宫却不能。 所以,殷长嬴本能地做了最好的决定——将这些人全部放出去。 他也有这么处理的权利,因为宫中的人理论上来说都是他的奴婢,受他支配,有资格反对这种事的只有三位太后。 偏偏她们不能说一个“不”,因为这是德政,不同意就是不够仁慈,也会被宫人们所憎恨。 一个人困守宫中,为了获得更好,只能攀附、结党,甚至做很多违心的事情。但如果她们能出宫,能有更广阔的天地,更好的活法呢? 她们还愿意替“贵人”们卖命吗? 对昭国来说,这也是有利的。太多女子留在宫中枯耗年岁,民间却很多男人娶不到细君,不利于昭国的发展和稳定。 大批量放宫人出去,一能市恩于这些女子的家人们,二能令军中感恩戴德,三能粗暴简单地拆掉后宫的大部分势力,四能获仁德之名,可谓一举多得。 至于宫中若是人手不够……真到那时候,再征就是了,又有何难? 鉴于整个昭王寝宫都在阿蘅感知范围内,所以她能清晰地察觉到,在场的宫人们,虽然表面上还是为殷楚的死而悲伤,但其实非常激动、兴奋、雀跃。 如果有选择,谁都不愿当奴婢,干伺候人的活。很多人进宫,一是无法违抗王令,二是为了赌一步登天的机会。 但如今先王已逝,新王年少,她们的年纪太大,上位的机会十分渺茫。 既然如此,为何不出宫嫁人,去过平凡安稳的生活呢?也好过留在昭宫,动辄便有性命之忧。 而侍人们个个都很羡慕,可他们已经受了刑,只能留在宫廷,无处可去。 等等,好像有例外! 殷楚突然发现,宫人之中,有一人情绪截然不同。 她下意识地看了过去,震惊地发现,那个与宫人们一同跪在墙角阴影中,低眉顺目的“人”,皮肤赫然是青色的,还覆盖层层鳞片,并且,全身都在不断往下滴墨绿色的,一看就让人感觉恶心的粘液! 阿蘅忍不住擦了擦眼睛,再度看过去,却发现那“人”还是如此,而身边的其他宫人却半点没有察觉到,就好像跪在那里的,是与她们一般无二的“人”!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8章 昭,第三十代国君,殷楚,薨于甲戌年五月初五,丙午时分。 昭国上下,举国服丧。 宫廷之中,一片缟素。 夏太后悲伤欲绝,哭得昏了过去,被紧急送往偏殿,接受太医令的救治。 而夜幕渐深,群臣离宫之后,新晋的宋太后也适时地“悲伤难抑,几欲昏阙”,被侍女们搀扶着出了灵堂,回到自己的宫殿。 长安君成桥在同一天内,既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母亲,嚎啕大哭不止,早就累得睡着了,被送去休息。 寿阳太后见阿蘅神思不属,举止恍惚,怕她因为年幼被什么冲撞,万一出事就不好了。 作为生母的宋姬可以遗忘女儿,但作为名义上的祖母,寿阳太后又想向新昭王卖个好,便对殷长嬴说要带阿蘅去另一侧的偏殿歇息。 殷长嬴直挺挺地跪在父亲的棺木前,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阿蘅装作自己睡着了,躺在竹席上,操纵风的力量,听寿阳太后房中的动静,便听见打扇的宫人轻声道:“太后,安泉君走的时候,特意命奴传话——” “让他死了这条心。”寿阳太后懒懒地倚在美人榻上,“现在这位新王,虽然年少,却不可轻视。” 这位昭王祖母辈的人,实际年龄只有二十五六,细长眉目,窈窕身姿,正是一个女人最鲜艳的时候。 毫无疑问,这是个顶尖的美人。 但比美貌更出众的,无疑是她的生存智慧。 安国君被立为太子时,祝国一口气送了十几个宗室女,上百个陪媵。而她在姐妹之中脱颖而出,让安国君立她为正夫人,又在安国君最宠爱她的时候,并不一心想着自己生个儿子出来,而是听从了姜仲的游说,立殷楚为嗣子。 正是这份抓住时机的本事,让她从太子后宫普通女人中的一个变成今天的大昭太后。 寿阳太后看得很清楚,夫君心冷、体弱、好色,又坐拥美人无数,一旦她怀孕,不能伺候对方,就会立刻失宠。 冒这么大的风险,能不能生下儿子,会不会在生儿子的过程中死去,又是否能将儿子抚养长大,还是未知数。 寿阳太后不喜欢冒这么大的险,无论以前,还是现在。 所以,殷楚病重后,她弟弟安泉君收了其他公子的钱,想要说服寿阳太后里应外合,扶植先王的兄弟上位,寿阳太后却一直不松口。 说到底,她这辈子就只是个太后,无论殷楚的兄弟还是儿子登基,能给她的都没什么不同。 假如殷长嬴无能,寿阳太后或许会考虑换个昭王,总比殷长嬴被人赶下台,她这个太后连带着也被清算好。 可她冷眼瞧着,殷长嬴虽年少,但从先王病重到病逝的整个过程中,言行举止都无可挑剔。故她慢悠悠地说:“你可有注意到,殷长嬴自中午到现在,整整五个时辰,一直跪在灵前,滴水未进,寸步不离?” 打扇宫人显然是寿阳太后的心腹,大着胆子说了真心话:“大王孝心可嘉。” 寿阳太后轻笑道:“公卿们人虽然走了,一只眼睛却牢牢地盯着宫中。明天他们就会知道,今儿宫门一落钥,宋姬便回去休息,殷长嬴却跪在先王灵前一整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你说,那些深受先王大恩的将军会怎么想?” 先是放宫人还家,收尽宫人之心;又长跪先王灵前,展尽孝顺之姿。 如此一来,宫变最重要的两大势力就全被少年昭王轻飘飘地拆散了。 你说这时候,你要发动宫变,是宫人们会听,还是将军们会听? 打扇宫人不敢再接话,寿阳太后也不需要其他人多嘴,只是在心中不胜感慨:宋姬,命真是好啊! 想自己出身高贵,一步步机关算尽,也就勉强谋了个太后之位,依旧如履薄冰。 而宋姬身份卑贱,若两人少女时代相见,对方就连给她做粗使奴仆的资格都没有,却凭生了一个好儿子,位置稳如泰山。 想到这里,寿阳太后轻叹一声,吩咐道:“明日安泉君进宫了,你告诉他,择他与大哥后裔中那些漂亮的女孩,好生教养几年,我会送她们一场大造化。” “喏。” 寿阳太后说得这么直白了,阿蘅还有什么听不懂的? 自己这位“祖母”看好殷长嬴的未来,决定过几年后,送家族的女孩子入宫。而她之所以带自己来休息,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示好殷长嬴,或许意在接手自己的抚养权? 毕竟,殷长嬴就这么一个同父同母的妹妹,哪怕再不关注,一年总要来看阿蘅一两次吧?寿阳太后借机见到殷长嬴,又有这么一份香火情在,无论是想要为娘家说情,还是把娘家女孩往殷长嬴面前一推,都有说法。 阿蘅顿时有些心烦意乱。 她并不想和昭宫里的任何“贵人”有过深的接触,更不想被这群人当作工具,随意摆布。 如果再给阿蘅几年时间锻炼能力,并继续全面强化身体素质,她应该能无声无息地逃离昭宫,但现在她还太小了,身体跟不上精神的高速增长,一旦过载就会出大问题,这令她的行动变得极为不顺利。 可她又不想认命,因为她心中还抱着一份期待——万一她力量增长到一定程度,能离开这个世界,找到回家的路呢? 她想回家,疯狂地想回家,不是昭宫,而是原本属于“阿蘅”的家。 就在这时,阿蘅又闻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阿蘅就收起所有外放的“风”之力量,化作密不透风的屏障,将自己牢牢地包裹,并将呼吸放平,努力让心跳平复下来。 下一刻,房间里伺候她的宫人们,全都无声无息地软倒了下去。 腥气越来越重,却又很快地远离,就好像怪物只是路过这里,立刻便离开了一样。 阿蘅犹豫片刻,还是从席上爬了起来,用“风”包裹着自己的双脚,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再利用“风”的力量,小心推开门扉。 整个过程,她都避免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她就发现,这座宫殿里已经没有醒着的人了,木制长廊上则满是墨绿色的粘液,一路衍生到复道上,而复道的那一头,就是灵堂所在的宫殿! 阿蘅站在复道的最高点,远远眺望,就见灵堂灯火通明,但本该守在殿外的侍人、宫人们,此刻也全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而那完全没了人形,四肢着地的怪物,正如闪电一般,窜入殿内! 第9章 昭宫巍峨,高墙广殿之间,以车道和复道相连。 复道凌空而架,受限于此时的技术,皆由木头所制。 阿蘅特意蹲了下来,小心翼翼用“风”将复道上的墨绿粘液吹开,发现无论是“风”还是被粘液覆盖的复道,都没有被腐蚀的痕迹后,阿蘅心下稍定。 只要这玩意不能摧毁她用“风”形成的护身屏障,她就有一半的信心能自保。 “这怪物白天不动手,偏偏挑晚上,怕是有什么缘故。”阿蘅如是想,“既然威胁未必很大,那这个险值得冒。”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除自己之外,超凡力量的拥有者,又岂能错过? 下定决心后,阿蘅立刻将“风”的力量运用到双足,向灵堂跑去! 每跑一步,背后都有“风”的推动,让她几乎不需要浪费任何力气,用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不到十个呼吸的功夫就穿过数百米,来到正殿门口! 然后,她就看见,那怪物趴在殷楚的棺木上,头几乎已经埋到了棺木里!殷长嬴则倒在棺木前,生死不知。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静,怪物猛地抬头,朝门口看过来! 那一刻,阿蘅终于清晰地看见了这怪物的样子! 简直就是毒蛇和蜥蜴的混合体! 三角形的狰狞头颅上,长着六只眼睛,金色的竖瞳令人不寒而栗;背后则生有两对翅膀,翅膀上没有任何羽毛,只有厚厚的鳞片,一看就能摧金断玉。 它的全身长度大概有两米多,如果将这东西看作人类,那么就是在喉咙、胸口和腰腹的位置,各长着一只脚,每只脚上都有四个如勾的爪子! 而几乎有一丈长、散发浓烈腥气的信子,正被这怪物收了回去! 明明该是吓到令人脚软的场景,但不知为什么,阿蘅居然还有心思注意到,这怪物的舌信尖端没有任何血迹。 她来得正是时候! 这个怪物,应该还没来得及对殷楚的遗体下手! 几乎是霎时间,阿蘅抬起手,便是三道疾风化作利刃,向怪物袭去! 这三道风刃并不算十分凶猛,却准确无误地攻向怪物上、下、左三侧,怪物若不敢硬抗这一击,那就必定要往右边回避! 怪物果然中计,毫不犹豫往右一闪,远离了殷楚的棺木! 而那本来该打在墙壁、柱子上的风刃,却轻飘飘地一转,化作无形锁链,牢牢地挡在了棺木之前! 怪物见到这场景,下意识地望向阿蘅,眼中凶光与惊惧兼备,翅膀不自觉地张开,身子竟向后退了一步。 有智慧? 等等,既然如此,它为什么会害怕? 阿蘅自认为刚才的试探并不足以酿成足够的攻击性和威胁性,震慑这种怪物。 “风”本身的力量就偏向温和,阿蘅之所以这几年主要精力放这上头,一是因为“风”无声无息,动静最小,对目前的她来说,作用却最大;二就是她很清楚,以后就算自己能开发出大规模杀伤的技能,也要依托“风”来强化。 打好基础,总是没错的。 由于她身体年纪尚小,就算潜意识里知道自己体内还有足够多的力量没开发出来,但心急冒险的结果就是病了几个月,差点一命呜呼。 正因为如此,阿蘅一直有意识地控制力量的强度,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对力量的精细操控上。 对阿蘅来说,一心多用,多线操作,中途变化等操作,都是小意思,简单到不值一提。 她没有参照物做对比,便觉得此事稀松平常,但看这怪物的反应,难不成这手本事挺罕见? 电光火石之间,阿蘅心念已经来回转了好几次,最后直接开口,问:“你是什么?” 那怪物发出“嗬嗬”的声音,刺耳至极。 阿蘅不由皱眉,下意识上前了一步。 谁知怪物竟似受到某种刺激,身形如电,猛地向她袭来! 好在阿蘅早有提防,夜风立刻化作护盾,挡在她的面前,与怪物相撞之时,竟发出金石撞击之音! 也就在这一瞬,风形成的锁链,已经牢牢地捆住了怪物的翅膀与最后那只脚! 但这怪物竟也无比决绝,被锁住的那一刻,竟不顾剧痛,生生地咬断自己的脚,以挣开锁链! 霎时间,绿色的污血迸射开来! 阿蘅恐这污血有毒,见殿内还有数十余人昏迷,立刻将风化作屏障,挡在这些人身上。 就是这为了救人,凝聚更大力量,产生的一瞬破绽,便被怪物抓到,只见它直接撕裂两对翅膀,任凭更多绿血溅出! 阿蘅见状,立刻撑起最大的防御,以免怪物趁机偷袭! 谁知这大好机会,或者说阿蘅故意卖的破绽,怪物却半点也不心动,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仓皇逃逸,转瞬就消失在夜色里。 这一变故,把阿蘅弄懵了。 她没有去追,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怪物的背影,暗暗思索。 这怪物……怎么感觉有些怕她? 她做了什么吗?好像什么也没做啊! 攻击是试探性的,只是为了把怪物逼开;战斗的大部分时间,她在防御;就算把怪物抓了,也没伤到它好吗?不过是捆起来了而已! 阿蘅有些不解。 她只是想把这怪物抓来问话,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呢!何况她战斗的时候,也全程都没一丝杀意和恶意! 到底是哪点刺激到了这家伙,让它居然拼着受重伤的代价也要逃跑? 算了,不去想,反正这家伙跑不掉。 它要逃跑,肯定要迷晕周围的人吧?那阿蘅也不怕大半夜在宫里穿梭了,反正没人会发现。 而这怪物身上墨绿色的粘液,就是最好的路标。 如果它往宫外跑,顺便把宫门侍卫也迷昏了,她不是刚好能借助这个机会离开昭宫了么?也省得天天被一群心怀叵测的人围绕,被当作工具盘算。 能够无差别让人昏睡的能力,真是好用啊! 抓到这怪物后,能不能解构它的力量性质呢?倘若自己也能掌握这一能力,就算今天不走,她想走也随时能走。 阿蘅正打算顺着怪物逃跑的方向追出去,却听见殷长嬴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阿蘅,你在做什么?” 第10章 殷长嬴的声音,就像一盆冷水,霎时间把阿蘅浇了个透心凉! 他醒了? 不对! 阿蘅略一感知,就发现其他人都还是昏睡着的,偏偏只有殷长嬴一个人醒着。 那么很可能,他根本就没有被迷昏! 殿中人太多,刚才的情况又太过紧急,阿蘅没来得及确认所有人的状况,才造成眼前的困局! 但很快,阿蘅就想到,无论殷长嬴是看了个全程,还是刚刚才醒,她都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自己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 寿阳太后带她去休息的宫殿,离灵堂所在的宫殿,直线距离都有近千米。 一个几岁的,平常都被人抱来抱去,脚都没沾过几次地的孩子,大半夜不惊动任何人,从一间宫殿走到另一间宫殿…… 这要是没问题才不正常! 想清楚这点后,阿蘅立刻明白,这时候说谎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所以,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才转过身,实话实说:“我看见了一个怪物。” 殷长嬴的表情有些莫测:“什么怪物?” 一炷香时间之前,殷长嬴正跪在灵前,就发现周围的人陆续倒下,而他也仿佛受到某种莫名力量蛊惑,昏昏欲睡。 那一刻,殷长嬴本能想到的是——有刺客! 极大的毅力和极端的冷静令他在最后关头,用随身佩戴的匕首刺了自己的手臂内侧,靠着痛祝恢复了神智,就见一个宫人蹑手蹑脚地走到父王的棺木身边。 还没等殷长嬴作出反应,便发现殿内似乎萦绕着某种异样的力量,然后他就发现突兀出现的阿蘅与这个“宫人”打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阿蘅的力量化作屏障,保护在他面前,从而影响到了他;还是因为怪物受了重伤,维持不住假面。 总之,怪物逃窜的那一刻,在殷长嬴眼里,就好像是这玩意突然褪去了人皮,骤然变成了怪物的样子,然后仓皇跑了。 阿蘅本来想描述一下怪物的样子,以取信殷长嬴,但转身看见殷长嬴的那一刻,她突然愣住了。 殷长嬴的身上,竟然涌动着极为狂暴的能量! 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的殷长嬴,在阿蘅眼中就像一个风暴眼,或者说黑洞。 原本流淌于天地之间的“气”,到了他的身边,似乎被某种无形之力影响,变得狂乱而霸道,充斥着毁灭一切的气息! 殷长嬴,居然也能掌握超凡能量! 阿蘅先是陷入了巨大的震惊,甚至不自觉有一丝地恐惧,因为她根本没办法去想,这样的殷长嬴会让世界变成什么样!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殷长嬴现在的状态,无疑是刚才被刺激到了,突然觉醒了力量! 他不会控制,可他与生俱来就很强! 如果殷长嬴控制不好这股力量,会出大事的!这种等级的力量强度,一旦失控,至少半个昭宫都要被夷平! 阿蘅来不及管那么多,顶着这近乎毁灭性地能量,艰难地向殷长嬴走去。 短短几步,她身上的“风”之屏障居然被冲击得完全碎裂,但她也成功地走到了殷长嬴的身边,然后踮起脚,握住了他的手,将自身的力量传输过去。 霎时间,一股奇异地共鸣,自灵魂深处升起。 两人都是一怔。 阿蘅感知到了殷长嬴的情绪——震惊、焦躁、痛苦、失落、难过、狂喜……种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冲击着他的心房。 而殷长嬴的“世界”,突然变了。 他从未发现,自己的听力这么好。 一阵风拂过,卷起树叶,缓缓落到地面,如此细微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居然能在夜里,看清窗棂上有一块不足指甲盖大小的地方掉了一块漆。 再然后,他突然觉得,怪物遗留下来的腥气,还有灵堂里点燃的熏香,都是如此刺鼻。 而某种更高更神秘的“感觉”告诉他,这诺大昭宫,阴影憧憧,潜藏着某些不知名的危机。 最后,殷长嬴才发现,自己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不,这么说不准确,应该说,借助这奇异的共鸣,他与阿蘅共享了感官、感知乃至情绪,并跳脱出了原本的自己,站在一个更高,更宏大的立场上,去审视过去、现在乃至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就好像灵魂脱离了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整座昭宫,乃至芸芸众生。 那些纷乱而复杂的情绪,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抽离了他们的身体,令他不再焦躁。 阿蘅本能地用“风”形成屏障,自我保护时,整个能量循环,也借由这层冥冥之间的联系,快速地被殷长嬴所掌握。 他试着用了一下“风”的力量,就见一阵狂风自殿前庭院席卷而起,摧折无数枝叶。 阿蘅由于实力更强一些,也更重视事物的细微之处,立刻看出来,这些被殷长嬴所操纵的风扫到之物,失去了大半生机。 同样都是“风”,由不同的人用出,差别竟然这么大? 她有些疑惑,松开殷长嬴的手,快步走出宫殿,来到走廊上,从花盆里拾起一支被狂风摧折的花,缓缓地将“木”之力量注入。 那朵即将凋零的花,在这份温和力量的滋养下,缓缓绽放。 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的殷长嬴,从阿蘅手里将这朵花接过,同样注入刚刚掌握的“木”之力量,可那朵花几乎是一碰到他的力量,立刻零落,枯萎的花瓣随着风,落到地面上。 殷长嬴思索片刻,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又从旁摘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输入一丝力量。 这一次,花倒是开了,开得无比娇艳、动人,比方才要明艳无数倍。 但阿蘅却能感觉到,这朵花的生机已经被耗空了,很快就要死去。 她叹了口气,向殷长嬴伸出手。 殷长嬴将花递到她手上,阿蘅轻轻点了点花瓣,什么都没说。原本艳丽无比的花就逐渐褪去了鲜艳的颜色,回归古拙质朴的本真,然后平和地、缓慢地,凋零,只留一缕残红,滋养着大地。 原来是这样。 阿蘅突然懂了。 性格决定力量性质,愿望决定展现方式。 殷长嬴的性格强势、霸道,充满野心和掠夺欲,所以他的力量无比狂暴,无差别地伤害所有人。 哪怕他心里想着“新生”,得到的结果,也只是昙花一现后的毁灭。 对殷长嬴来说,生也是死。 对阿蘅来说,死亦是生。 第11章 夜色深深。 皎洁的月光洒在长廊上,与宫殿内的灯火交相辉映。夏夜的蝉鸣伴随着远处侍人巡逻的声音,令宫中更添几分静谧。 殷长嬴和阿蘅却都沉默无语。 刚才那种诡异的共鸣状态只持续了不到半刻钟,就已经断开。 阿蘅没再继续展示诸如“水”“火”之类的力量,倒不是她怕殷长嬴“学会”之后,弄出什么酸雨或不灭之火。纯粹是因为,“殷长嬴居然也能掌握超凡力量”这一事实,令她无所适从。 她从自己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扒出了很多野史,什么昭帝东巡求仙,令方士带着童男童女出海寻长生不老药……等等,突然觉得既荒谬,又感慨。 后人看这些历史的时候,当然会讽刺古人痴心妄想。 可如果超凡力量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殷长嬴亲眼见过呢? 这世界上的妖怪,总不会只有今天这一只吧? 任何东西,只要存在过,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难不成昭帝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过程中,会接触不到这些奇闻异事? 他一定会知道。 区别只在于早晚。 或许,这就能理解他为什么对长生充满狂热的渴求,到了深信不疑的地步。 想明白这点后,阿蘅索性破罐子破摔。 她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力量,而以她目前的年纪,以及刚才一系列不符合常理的行为,无论表现得天真还是成熟,似乎都不合适。 所以她干脆什么都不说。 但这份不同寻常的沉默,足以令殷长嬴认识到,这个妹妹不光力量,心智也非常人。 这个年纪的正常孩子,不该是这种态度。 殷长嬴却半点都不惊奇。 他天生就无比聪慧,当别的孩子傻乎乎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玩乐的时候,他就已经能看穿周围的每一个人。 无论是母亲宋姬的惶恐不安,还是所谓“外家”奇货可居的心态,又或者郑人对他们的怨恨与畏惧,都让他深深地明白。他们母子被欺凌,是因为他们太弱;而对方不敢做得太过分,则是因为他们背后的昭国很强。 认清这一事实后,殷长嬴在郑国从未表现过自己出众的天赋,永远是那么平静、沉默,就像一抹低调的影子。 等回到昭国,他才展露了自己的才华。 以他的身份,在郑,过于聪明,可能会死;在昭,比谁都强,才能成王。 唯有天才,方能理解天才。 所以,当他发现阿蘅掌握着这么强的力量,却没有人知道时,他第一反应是震怒——几十个宫人们天天跟着阿蘅,贴身服侍,居然没发现半分端倪! 假如阿蘅有加害之心,任何一个与她接触的人,包括殷长嬴自己,很可能连防备和反抗都没有,随时会被她杀死! 下一刻,深深的杀意就弥漫上他心间。 不是对失职的宫人,而是对阿蘅。 殷长嬴比谁都清楚,那些宫人若是察觉阿蘅有异,绝对不敢不上报。这几年来,就连父王都没听到半丝风声,只可能是阿蘅有意隐瞒。 这是昭宫,她的父亲是昭王,母亲是王后,兄长是太子,她是嫡出的公主。论身份,没几个人比她高贵,她为什么要刻意瞒着? 很简单,因为她看穿了他们对她的忽视。 隐瞒,只是缺乏信任之下的本能。 想到这里,殷长嬴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 父王临终前的嘱托言犹在耳,可殷长嬴明白,那是因为父王不知道阿蘅的特殊。 既然知道阿蘅有这等力量,他就绝不能将阿蘅嫁到郑国去,她只能成为昭的一把利剑,就算是死,也必须死在昭国。 需要现在就杀了她,以绝后患吗? 殷长嬴权衡片刻,认为阿蘅将来或有大用,留下她对昭国利大于弊,便按下杀意,淡淡道:“孤会在庐龙宫中寻一偏殿,父王下葬后,你便住进去罢!” 昭王宫是一个大型建筑群,主要分为前殿、后宫,以及侧方园林三个组成部分。 前殿统称庐龙宫,分外、治、燕三朝,还有与之配套的许多宫殿和建筑,简而言之就是处理政事、宗庙祭祀,以及君王燕居的寝宫。 后宫则是太后、妃嫔、公子公主等居住之所,就没有正式名字了。昭王爱怎么命名,怎么改名都行。 殷长嬴的态度很明确——他决定将阿蘅从后宫挪出来,安排到庐龙宫。 这就意味着,他对阿蘅重新定位了。 不是用来联姻的政治工具,而是他能用得着的臣子。 这是命令,而非问询。 阿蘅顿时有些骑虎难下。 假如说从前她还有时间慢慢考虑、计划,但现在殷长嬴的强势介入,让她只剩两个选择: 要么立刻与殷长嬴大打出手,把对方弄晕,趁机离开昭宫乃至昭国,找个合适的地方潜心修炼。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殷长嬴将来一定会派人来追杀她; 要么暂时听殷长嬴的安排,住到他眼皮底下,从此行动处处受监控。 这两种,似乎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其实阿蘅还有第三条路,那就是现在把殷长嬴杀了,然后远走高飞。但“杀人”这件事,从来就没在阿蘅考虑范围之内,所以她本能地忽略了这个选项。 等等! 阿蘅突然想到,她不信任昭宫里的任何一个人,难道殷长嬴就信任他们吗?她敢说,这诺大昭宫,除她自己以外,唯一一个不会主动加害殷长嬴的人,就是宋姬。 偏偏昭国有规矩,昭王若没加冠,就不能亲政。这段时期,军国大事,必须加盖昭王与太后两重印,才能执行。 也就是说,殷长嬴没到二十岁之前,昭国的王权有一大半掌握在宋姬手里。 昭国可是有景太后这种执政几十年,快死了才肯还政给儿子的先例在,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父子、母子、夫妻反目,数见不鲜。宋姬沾到权力之后,可信度当然要大打折扣。 这种情况下,就算殷长嬴掌握了超凡力量,他会大肆宣扬吗? 不,不会。 羽翼未丰之前,他只会不动声色,暗中积蓄力量。 所以,他把阿蘅调到前殿,纯粹是因为他短期内不能将这股力量公之于众,自然也没有第二个修炼的参考对象。那他如何知道自己的修炼之路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 对阿蘅来说,也是同样。 她琢磨了四年都没想清楚自己力量的性质和来源,但仅仅是今天晚上与怪物、殷长嬴的陆续接触,就已经弄清楚大概,堪称获益匪浅。 搬到前殿,经常与殷长嬴切磋,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坏处,不是吗? 毕竟,她真正的心愿是离开这个世界,找到回家的路。想离开昭宫,只是因为受到了束缚而已。如果不被束缚,还有殷长嬴这个参照在,同样都是修炼,留在昭宫,远比自己远走高飞,胡乱摸索更好。 想明白这点后,阿蘅便轻轻点头:“好。” 殷长嬴深深地看了阿蘅一眼,突然说:“从今以后,汝名为姮。” 第12章 阿蘅怔住了。 她早就知道,这个时代的女子是没有大名的。 平民女性自然是称呼乳名,而贵族女性,要么如寿阳太后,因为祖上受封寿阳君,方被人如此称呼;要么如宋姬,以姓相称。 至于阿蘅,因为她是昭国公主,国姓是殷。所以她活着的时候,昭姬、殷姬、昭殷都可以是她的名字。假如她有封地,也能多个称呼。等她出嫁后,名字就跟着丈夫的身份走。 无论哪种,其实都代表着她们并不算独立的人,只是父亲、丈夫的挂件而已。 阿蘅对此也不在乎。 首先是因为她对这个世界,以及这重身份没有归属感,无论“殷姬”还是“昭殷”,她听了都不觉得是在喊自己; 其次是她压根没考虑过嫁人这个选项,全心都琢磨着怎么提升力量去了。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她之所以认可“阿蘅”这个乳名,主要是觉得有些熟悉,指不定她前世就是这个名字呢? 但无所谓有没有大名是一回事,殷长嬴给她起了名,又是另一回事。 这代表殷长嬴把她当“人”了。 假如没有属于你自己的名字,你又怎么能算一个独立的人呢? 何况“姮”这个字,在这时候其实不会用作人名,因为这是属于月之女神姮娥的专属称呼,就像男孩不会起“泰一”“东君”等神名一样。 可殷长嬴偏偏这么起了。 是他不通文墨吗? 恰恰相反,殷长嬴的文化造诣很高,而他这么做,显然别有深意——他要割裂阿蘅的世俗身份。 因为她本身就具备世俗所没有的力量。 昭国可以有很多个公主,却只有一个“殷姮”。 这是来自于殷长嬴的好意,当然,也容不得她拒绝。 阿蘅对这个名字并不讨厌,便点了点头,而这时,两人都听见殿内隐隐有了动静,似乎有人开始苏醒。 殷长嬴二话不说,径直往灵堂里走去。 阿蘅轻叹一声,运起风力,不消片刻,就已回到自己临时休息的房间,佯作酣睡。 又过了一会儿,阿蘅听见房里的人迷迷糊糊醒来,先是受惊,然后立刻靠过来探知她的情况,看见她“睡的正香”,这才松了一口气。 而隔壁房间里,寿阳太后有些惊讶:“我怎么盹过去了?” 打扇宫人也是心惊肉跳,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睡着,发现太后不曾察觉,心中大喊侥幸,忙道:“时候不早了,您也累了一天,还是早些歇息吧!” 虽然这份酣眠来得很蹊跷,但大部分人一是醒来的时候,神智不够清醒;二是今天也确实累了一天;三是就算觉得不对,也找不到其他原因。 而灵堂那些战战兢兢的宫人,见殷长嬴似乎没注意到他们的失职,庆幸都来不及,哪敢深想?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唯有阿蘅反复问自己:“我是不是做错了?一个掌握超凡力量的帝王,会带给世界更大的灾难吧?” 答案不言自明。 但阿蘅之所以没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防止局势走向更坏的地步,只因另一个问题卡在心间: 按理说,这个世界既然有怪物,那么肯定有捕捉怪物的人。否则怪物没有天敌,早就泛滥了。这种事情,就算百姓不知道,可为什么作为一国之君的殷长嬴,还有殷楚,也完全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她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阿蘅只能大胆揣测,或许那些具备特殊力量的人,甚至怪物,因为某些约束,不能出现于人前? 假如是这样,那只怪物又为什么敢铤而走险?以及,她的力量到达一定程度后,也会被“带走”吗? 阿蘅不免想到了上古先王的传说,移山倒海、平息洪灾……她从前都当神话故事听,但这一刻,她忍不住想,万一这些都是真的呢? 那这些先王动辄寿数七八十,甚至上百,阿蘅曾以为是吹牛,现在想来,未必不可能? 不过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想解开这些谜团,如今唯一的线索,就在那只怪物身上。 那只怪物今天受了惊,想要再逼它出来,只怕有些困难。 阿蘅不喜欢打无准备的仗,但她也不急,因为她知道,既然她能想到这一点,殷长嬴心里一定有数。 殷长嬴手中有权,而阿蘅无权,所以这件事交由殷长嬴来处理,远比阿蘅亲力亲为要好。 放下这桩心事后,阿蘅放空自己,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继续闭目修炼。 等到了寅时一刻(凌晨三点半),就听见乳母轻手轻脚地过来,小声唤:“殿下,该醒了。” 阿蘅利索地爬了起来,一句话都不说,正打算像往常那样自己穿衣,谁料平常从不吭声的乳母却突然哄到:“殿下,此乃孝服,还是由奴婢为您穿上。” 这当然是一句托辞。 阿蘅不喜欢旁人靠近,一岁不到便主动断奶,两三岁就自己穿衣吃饭,伺候她的宫人们都知道她的怪癖。见她只要独处就不哭,也不会因为她们不在而告状,就任由她去。 可如今寿阳太后也在殿内,万一被太后的随从知道她们竟敢这样怠慢公主,她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阿蘅沉默片刻,抬起了手,让她们为自己穿衣,心里却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现在确定,自己答应殷长嬴,从后宫搬到前朝,是个正确的决定了。 阿蘅很清楚,从前她之所以能得到一定的自主权,并不在于她使用的手腕多高明,而是在于昭王宫中能说得上话的人,没一个真正管她,所以伺候的人胆子一天比一天大,最终敢放她一人独处。 眼下不过是寿阳太后对她稍微照拂了一点,乳母和宫人就不敢像从前那样轻忽于她。假如寿阳太后真将她的抚养权拿了过去,一天三问,表示自己很关心“孙女”,这群宫人怕是要长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说白了,整个昭王宫,就是围着当权者转的。 上位者看顾你,趋奉在你身边的人就多,上位者忽视你,其他人自然也会冷落、无视甚至欺辱你。 不过这些复杂的心情,在穿上孝服的那一刻,就化作了浓浓的无语。 她居然忘了,遇上大事的时候,服饰得遵循夏礼! 第13章 昭国地处西陲,常年与西戎打仗,发家晚,又远离夏王室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所以礼仪方面,一向被中原各国所抨击。 等到夏王室衰微,礼崩乐坏,昭国就更不讲究了。 为了打仗方便,几十年前,昭国军人的衣服就效仿胡人,改成上襦下裤。伴随着风气的日渐宽松,人们日常也穿起了更实用的深衣或者袍。 虽然王公贵族们还是比较传统的,但女子不同啊! 女子爱美,无论深衣、袍还是裙,都能较好地修饰出身体曲线美,还更加具备遮挡效果。比“裳”这种就前后两块布,而且不允许拼接缝合,想不出丑,必须拿重东西压着衣摆,走路还要小心翼翼,否则铁定走光的服饰好看太多了。 加上对女子来说,真正庄重的场合,例如朝议,祭祀,都不需要她们参加,日常服饰可以不那么死板。阿蘅又没参与过类似迎娶、册封王后的大典,所以没真正接触过“裳”这玩意。 今天一见,她脸都绿了。 所谓的“上衣下裳”,感情就是上头套个麻袋,下头系两块布,而且还不能在里头穿亵衣亵裤! 这能是人穿的衣服?太羞耻了吧! 她现在年纪小还没什么,等再大几岁…… 阿蘅当即决定,今天全程开着“风”之屏障,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这两块布必须像拼起来了一样,纹丝不动! 不光现在,以后也是一样! 这一刻,阿蘅突然很希望殷长嬴早点一统天下,因为昭帝会修改衣冠礼仪。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自那之后,除了祭天这种重大活动还是上衣下裳之外,其他任何场合,包括上朝议政都是深衣长袍了。 她正神游天外,突然扭头朝庭院的方向看去,头皮顿时一痛。 负责给她梳头的宫人吓了个半死,刚要请罪,乳母见阿蘅没反应,顿时使了个眼色,宫人连忙立刻继续。 阿蘅却无暇顾及这些眉眼官司。 她能感应到一股十分强横的能量,正在缓缓朝这边过来。 这能量的存在感是如此鲜明,却又出乎意料地沉凝,就如巍峨的高山,浩瀚的大海,忘不掉,也绕不开。 是殷长嬴。 这才几个时辰?那么霸道的力量属性,他这么快就能娴熟掌握? 阿蘅先是疑惑,但很快,她就想到,既然力量性质反应了自身性格,那殷长嬴轻易就能驾驭这股力量,其实很容易理解——难道他会觉得他的性格有什么不对吗?当然不会! 既然不存在动摇和质疑,当然就不会狂乱。 阿蘅立刻想到,那只怪物看上去还保存了一定的有理智,但做出来的事情却不够正常。假如用这个理论来套,会不会是怪物的“道”出现了什么问题呢? 她不由陷入深思,而在这时候,寿阳太后的心腹宫人走了进来:“太后有令,带公主去主殿,共进早膳。” 阿蘅一听见“早膳”,又想叹气。 这年头不管王公贵族还是庶民百姓,都是两餐制。 但不同的是,贵族早餐时间一般都在凌晨四五点,百姓则在早上九点;贵族晚餐时间在中午十二点,百姓则在下午四点。 这主要是因为公卿要上朝,要议政。有时候在外朝一待就是一天,自然要在家中吃了早饭才来。反正晚上饿了,也可以在自家开宴会,吃点心。而百姓一天就只有两餐,必须要饿得不行了,才能吃东西充饥,好补充体力,继续干活。 只不过,就算是王公贵族,吃的东西也颇为一言难尽。 阿蘅漠然地看着面前摆着的早饭:一小碗蛋羹,两叠与其说是时令蔬菜,倒不如说是野菜的菜蔬,就没了。 这固然是因为国丧期间,一切从简,但就算是平常,顶多也就是加一两叠咸肉、咸鱼,一碗酱。盐味之浓,酸味之重,阿蘅闻着就差点吐出来,更别说吃了。 想吃新鲜的肉?要么逢年过节,要么等到秋天去打猎,其他时候想都别想。 就算少府会养殖牛羊,也不能天天杀来吃,而且也没那么多油能花在做饭上——保养军械尚且不够呢! 而寿阳太后面前的案几上,也只比她多一碗蒸的麦饭罢了。 至于蒸出来的麦子有多难吃,阿蘅不想回忆,反正她只吃了一口,再也没碰过第二次。听说豆饭还要更难吃,她完全没勇气去尝试。 宫中当然也不是没有好米,比如黄米和小米,这年头叫黍和稷,蒸着吃还是能入口的。但这是稀罕玩意,唯有重大祭祀、逢年过节,或者君王宴请公卿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平常想吃?就算是夏天子也不能这么奢侈! 阿蘅只能庆幸,伴随着力量的增长,她对饮食、睡眠的需求比正常人少很多,才能勉强不去计较这些。 换个人穿到这时代,估计先要被“吃”折磨得崩溃。 做惯了一件事的人,和临时去做某件事的人,状态完全天差地别。就算阿蘅没抵触乳母伺候膳食,可寿阳太后何等人物,一眼就乳母这模样完全不像熟练工。 她倒是没想到阿蘅会自己吃饭,只认为乳母偷懒,将这种琐事推给其他宫人做,不由暗想,这下好了,把阿蘅接来抚养的理由都是现成的。 就在这时,突然有侍人来禀:“大王来了。” 寿阳太后颇有些惊讶,乳母更是吓得放下了手中的碗,垂手退到阿蘅身后。 不消片刻,就见殷长嬴缓缓走进殿内,行礼:“祖母。” “大王请坐。”寿阳太后非常客气,“来人,为大王摆膳。” 殷长嬴彻夜未眠,却不见丝毫疲态,只见他跪坐在寿阳太后左侧,语气不急不徐:“孤方才去探望了夏祖母,太医令道夏祖母年事已高,骤逢剧变,需要好生休养。母后孝心可嘉,侍奉祖母身侧。。” 寿阳太后一听就知道,前半句可能是真的,但后半句绝对是假的。 宋姬是什么人,寿阳太后清楚得很,殷楚活着的时候,宋姬为了保住位置,可能还会做出孝顺媳妇的模样,博个贤名。现在殷楚死了,宋姬成了大权在握的太后,还会去侍奉婆婆?怕是连殷楚的葬礼都不想来吧? 哦,原来如此。 寿阳太后懂了。 宋姬今天怕是真的不会继续为殷楚跪灵,作为儿子,殷长嬴没办法干涉母亲的一举一动,否则就是不孝。但丈夫死的第二天,妻子就敢不到灵前。落到外人眼里,昭王室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所以,殷长嬴才特意来找她,想把这件事圆过去。 寿阳太后本以为殷长嬴希望她用婆婆的身份,压制宋姬,逼着对方参加足七天的跪灵,却听殷长嬴道:“母后一心侍奉祖母,无暇理会宫中琐事,放归宫人一事,还望寿阳祖母多费心。夏祖母病情凶险,孤与王妹忧心如焚,王妹自愿为巫,迁至巫庙,替夏祖母祈福。” 第14章 短暂的怔忡后,寿阳太后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宋姬,真有福气啊! 她已经明白了殷长嬴这么做的用意。 殷楚一死,后宫中必定迎来一场新旧交替的太后之争。 宋姬作为儿媳,本身就立身不稳。之所以能与寿阳太后掰腕子,一是因为寿阳太后无权,二是因为宋姬是昭王生母,昭王未亲政之前,她手中的太后印可左右军国大事。 但这也不能代表绝对的优势。 假如宋姬被寿阳太后捏住把柄,又被迫低头,那么,从此以后,宋姬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更别说掌握实权。 再说了,就算宋姬手握太后印,在殷长嬴没亲政之前,名正言顺地分享了昭国王权,那又如何?政令无法出王宫一步的大王都数见不鲜,何况太后乎? 正因为如此,殷长嬴才拿“放归宫人”这件事,与寿阳太后交换,希望今天寿阳太后也别去跪灵。 唯有如此,宋姬的名声才能保住。 三个太后都不在,总比只来一个更好。 何况他也不亏。 这件事若交到夏太后手里,八成会办的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若交到宋姬手里,只会成为她报复情敌,大肆敛财的机会。只有寿阳太后,既有手腕,又识大体,才能把此事办得人人称道。 当然,寿阳太后肯定会借此揽尽人心,染指宫权,但殷长嬴并不介意。毕竟,这本来就是条件交换的一环。 至于让阿蘅去当“巫”,寿阳太后却没放在心上,认为殷长嬴不过是做戏做全套。 宋姬毕竟居于深宫,之前也未见劣迹,她是什么德性,公卿还真不一定特别清楚。要是他们听说夏太后病重,宋姬近身服侍,原本跟着宋姬住的公主无人照顾,都只能搬宫、为巫,指不定真的会信。 就算不信,至少有块遮羞布,面子上好看我一些。 阿蘅默不作声地看了殷长嬴一眼,实在有些佩服这位少年昭王的手腕了。 按理说,公主住到外朝,本是一件不合规矩,容易引起争议和反对的事情。虽然殷长嬴一意孤行也不是做不到,但到底影响不好。 结果他却轻描淡写,同时把几件事解决了——既能名正言顺地把阿蘅搬走,也保住了殷楚的面子和宋姬的名声。既没开罪寿阳太后,又示好于夏太后。 当然,宋姬知道“放归宫人”这件事由婆婆寿阳太后来办,肯定是不乐意的,但她不高兴又能怎么样呢? 后宫之中的权力,本就此消彼长,寿阳太后若是借机攫取了一部分宫权,宋姬自然不能一手遮天。 如此一来,宋姬只怕每天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寿阳太后乃至殷长嬴心里都有底,她连把持后宫都做不到,何况利用太后之权为祸前朝? 难怪历史上的宋姬,明明手中握着足以操纵国政的权力,却只被诟病“偷情”“养男宠”等私德有亏,还真没做什么危害昭国的事情。 现在看来,不是宋姬不想做,也不是她品德高,完全是因为她本来能掌握的巨大权力,从一开始就被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翻不起风浪。 但同样,有宋姬在,寿阳太后也不可能把后宫捏在手上,随意摆弄。 就让这两个女人为了争夺后宫权力去打架吧,总比眼睛盯着朝政好。 想到这里,阿蘅抬眸,看了殷长嬴一眼。 恰好,殷长嬴也看了过来。 眼神交汇的那一刻,不知为何,阿蘅突然懂了殷长嬴此举的用意。 他并不希望母亲沾到太多的权力,并不是因为他没办法收回来。 相反,以他的手腕,想要兵不血刃地结束一场权力斗争,实在太简单了。更何况,他现在还掌握了超凡力量,随时都可以掀桌子重来。 正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权力是如此的令人迷醉,任何人握住它都不会松手。而他对母亲宋姬还有一分曾经相依为命的爱,所以他才不希望母亲过多地参与军国大事。 一旦宋姬像景太后那样,试图把持朝政,甚至长长久久,不肯放权…… 那他们就只能成为敌人了。 而对敌人,最好的方式,只有一个字: 杀。 阿蘅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突然觉得唯一能入口的蛋羹,也变得苦涩起来了。 而就在这时,寿阳太后问:“不知大王可选好了巫庙所在?” “孤已命人打扫了庐龙宫内一处主殿。”殷长嬴缓缓道,“待孤送父王出殡,王妹便搬过去罢!” 寿阳太后愣住了。 她本来以为,殷长嬴只是在后宫选个没住人的宫殿,辟做巫庙,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将妹妹挪到外朝去! 谁都知道,外朝门禁森严,哪怕以寿阳太后之尊,除非宫中大办宴席,否则轻易不得踏入外朝。 阿蘅要是搬到外朝,谁来伺候她?堂堂公主,总不能身边只有一群仆人,而没有身份高贵的女性陪同吧? 这一点,殷长嬴当然想好了:“孤欲择公卿之家年纪超过三十六岁,德行优良者,陪伴王妹。” 而就在这时,阿蘅突然说:“我讨厌外人。” 乳母吓得脸都白了,万万没想到,太后与大王在说话,公主竟然插嘴!不仅如此,她还昂着头,没有任何道歉的意思! 以公主的身份,做出这等无礼之事,顶多就是挨几句训斥,可她们这些伺候的人,统统要倒霉! 公主这是要害死她们! 乳母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怨恨。 可她不知道,阿蘅此举,正是在救她们! 阿蘅心如明镜,知晓她在殷长嬴面前暴露能力的那一刻起,她身边的这些人,就已经被殷长嬴当成死人了! 她甚至能肯定,自己前脚刚搬走,她们后脚就要去刑堂走一趟,在酷刑之下,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后,凄惨死去。 可她并不希望这些人死。 哪怕穿成了公主,阿蘅也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生来就该被人服侍。 在她看来,乳母与宫人们顶多算保姆、帮佣,虽然工作有些不尽心,但辞退即可,怎能轻易要人性命? 殷长嬴自然不会想到阿蘅突然开口,竟是为了几个下人。他只当阿蘅到底年幼,舍不得身边熟悉的陪伴之人。 区区几个仆役,对他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想什么时候杀都行,故他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孤已命太史令推算出吉时,七日之后,父王大殓。” 也就是说,留给那个怪物的时间,只剩下七天。 第15章 七天? 前来哭灵的公卿们听见这个消息,先是面面相觑,觉得先王停灵的时间太短了。 但转念一想,他们就懂了——适合出殡的吉日并不多,太史令肯定是上报了这两个月内的所有吉日给少年昭王挑选,而殷长嬴挑了最近的一个。 这也可以理解。 现在都五月中旬了,天气日渐炎热,要是停灵时间长一些,先王遗体万一开始腐烂了怎么办?还不如早点下葬,回归地下神国,与列祖列宗会面,继续享受君王的荣华富贵。 至于六国使节是否赶得上吊唁,昭国上下就更不当回事了。 等先王的讣告传到六国,六国再派使节,前后至少需要大半年,那多耽误事情啊! 现在又不是百年前了,当年的东方六国中好歹有一二强国,称霸天下,甚至能干涉昭国王位更迭。但现在的东方六国,若不修养几十年,断无与昭国再战之力! 六国之中,有三国的太子都在昭国为质!其他三国也都有公子在昭国当质子! 就算这次昭国打了败仗,甚至丢了雄关天险,也无法抹灭昭国是诸国之中最强的事实! 而同时,殷长嬴也把阿蘅去当“巫”,为祖母祈福,他非常支持王妹这一举动,并赐她大名为“姮”的事情顺口和公卿们提了一下。 包括长信侯在内的公卿们都不当回事,毕竟在他们看来,阿蘅只是公主,而非太后、王后。无论怎么安置她,都不会动摇国本。 就算这大名有些过……但亲哥起的,三位太后又没发话,他们犯不着为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与君王对着干。 唯有阿蘅默默地想。 沟通天与地,人与神的“巫”么? 这么一想,她还真找不到更贴切的名字,来形容自己掌握的这种力量了。 那从此以后,她就是“巫”吧! —————————— 殷长嬴以“祈福”的名义,让阿蘅留在灵堂所在的宫殿。 到了晚上,两人一个在东偏殿休息,一个在西偏殿休息——殷长嬴倒是能跪三天三夜不动,但他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没有坚持长跪下去。 他们都在等那个怪物的出现。 殷长嬴故意让阿蘅留下,就是知道那个怪物忌惮阿蘅的力量。一旦知道阿蘅在,第二天它铁定不敢来,第三天也未必。 但第四天,第五天呢?甚至第六天,第七天? 假如殷楚的遗体中有什么怪物势在必得的东西,它就非来不可!哪怕它的伤可能没好,这趟刀山火海,它也必须来闯! 他们等了整整五天,怪物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第六个夜晚。 阿蘅拿着一根树枝,缓缓注入自己的力量。 这是她经过上次的花开花谢后,琢磨出来的新巫术——木带生机,将她的一丝力量灌注其中,就能带上她的气息。 她想验证一件事。 那个怪物判断周围是否有人,究竟靠得是视力,还是五感,乃至更玄妙的“气”? 就在这时,阿蘅突然感觉到了异动! 下一刻,一股裹挟无边腥气的狂风,直接席卷了整座昭王宫! 就在这一瞬间,阿蘅已经操纵风力,将整个灵堂全部围了起来!而她本人,也在“风”的裹挟下,轻飘飘地站在了宫殿的屋顶上。 恰与蹲在复道上的怪物相对而视。 仅仅这一眼,阿蘅就发现,这只怪物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且不说怪物的体积足足壮大了三倍,原本被撕裂的翅膀,此刻也被厚厚的黑气覆盖,凝成无形之羽,每一根羽毛上都隐隐有怨魂萦绕;而断掉的那只腿,现在有点像昆虫的节肢,层层叠叠地环套,一旦弹射出来,就犹如一条几十尺长的锁链! 就像现在! 面对迎面重重打过来的锁链,阿蘅第一反应就是——不能硬抗,但也不能逃! 她不能赌这条锁链的力道能不能把宫殿打穿,万一宫殿塌了,正在里面的人全要死不说,发生这等近乎“天谴”的事情,昭国上层为了安定人心,甚至有可能复苏才废除不到几十年的活人祭祀! 电光火石之间,阿蘅手中的树枝已经“飘”到了半空中,疯狂地生长出枝叶,就如一座桥梁,连接起了这座宫殿的所有树木! 而这些树木以枝叶为媒介,受到她力量的刺激后,立刻“活”了起来! 它们不断生长、蔓延,茂密的枝叶就像一条条绳索,不断纠缠,将“锁链”硬生生拖在半空中! 而这些树木深埋于地底的根,也在“木”之力量的刺激下,不断往深扩张,根系密布整个地下。 想要与它们比拼力气,除非把整块土地连根拔起! 但这时,怪物已经扑扇着羽翼,再度掀起狂风! 这股风不仅充斥着腥气,而且还带着怨魂的嚎叫,就算阿蘅以屏障护住自身,听见这尖利到直刺心底的声音,还是有一瞬的头晕目眩。 而就在此刻,怪物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完全无视自己被锁住的节肢,已如闪电一般,急冲而来! 冠盖如云的树木是它的障碍,附着在上头的巫力剥离了它的片片羽毛,但这些羽毛垂落下来的时候,竟化作了无数长着羽翼的小怪物! 这些小怪物的嘴巴占据大半张脸,不断淌着粘液,还从里头伸出一根长长的,与其说是舌头,倒不如说是吸盘的东西! 一脱离大怪物的身体,它们就扑腾着到处乱飞,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阿蘅不由打了个激灵。 她忍不住想,这个怪物在外人面前是人类的样子,到底是因为特殊力量造成的障眼法,还是干脆它就披着一张人皮? 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但如果是后者…… 假如每个小怪物都可以寄生人体,最后将附身的人掏空,借助人体的养分,长成这种大怪物呢? 不可以让它们乱跑! 伴随着阿蘅心念流转,附着巫力的枝叶似被某种力量所笼罩,升起星星点点的火苗,旋即很快熊熊燃烧起来! 小怪物们拼命蒲扇翅膀,想要脱离无处不在的火焰。 但风为牢笼,木为网络,无论它们上天还是下地,都逃不开这巫力之火! 可那只被风、木、火齐齐锁住的大怪物,拼命挣扎无效后,口中竟突出一团黑气,化作无形之影,穿过屏障,直直往灵堂掠去! 阿蘅先是一惊,但旋即,她就感知到了灵堂内的场景。 黑影闯入的那一刻,迎接它的,是灼烧一切,不可一世的黑色火炎。 身穿素白孝服的殷长嬴站在先王的棺椁前,神色漠然,无喜,无悲。 第16章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快到阿蘅闪身进来的时候,这道影子已经被黑炎烧得只剩一半。 阿蘅见状,心中不由惊骇——好霸道的力量! 她已经注意到,自从影子出现后,怪物就再也没动过。 这令她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今天这怪物虽远比七天前更强,但却失去了生命力,只是一具被影子所操纵的傀儡。 由此可见,这道影子,就算不是“魂魄”,肯定也是一种类似生命本源,比如“内丹”“精魄”之类的东西。强弱与否另外说,但一定非常重要。 结果殷长嬴抬手就是如此霸道的黑炎,压根不留任何余地! 他就不想活捉这怪物,问出真相吗? 阿蘅突然发现,她和殷长嬴似乎有些想法上的不一致,但她压根来不及做什么,因为须臾之间,影子便被黑炎烧得一干二净。 而宫殿外,失去力量源头的怪物,很快就在巫火中化为灰烬。 阿蘅一边驱使树木恢复原样,外加用“风”稍微打扫了一下庭院,一边缓缓走向殷长嬴,却在快走到棺椁旁边的时候,停住了。 她隐约感觉,殷楚的遗体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该怎么说呢,就好像在此之前,虽然殷楚死了,可身上还是有某股“气”,暂且锁住了他身上最后一丝生机。 但现在,这股生机却在慢慢散去。 是因为肉身正在腐朽吗? 如果这股生机能被锁住,人会变成什么样子?植物人?还是活死人? 殷长嬴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故他冷冷道:“借尸还魂。” 阿蘅沉默片刻,才道:“七天。” 从先王死的那一天算起,直到今天晚上,恰好是第七天。 两人对时间的判断都很精准,他们都清楚,影子消失的那一刻,刚好是子时正。而也就在同时,先王遗体中的生气彻底散去。 可见这个怪物是有准备的。 它很可能就是要卡这个时间点,从而瞒天过海,借尸还魂。 但阿蘅不明白,就算怪物借助先王的遗体回来了,又能怎样?难道它还能当“昭王”不成? 还是说,殷氏王族的血统之中,藏有什么玄机? 阿蘅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最后还是说:“七日之前,它还是活的,今日却已经死了。” “无妨。”殷长嬴淡淡道,“让它来。” 阿蘅突然懂了! 她与怪物交战的全过程,殷长嬴必定感知得一清二楚。 所以,当影子脱离怪物身躯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这个怪物不过是个马前卒,真正的关键在于那道影子。 假如影子就是敌人的本体,那么他把对方杀了,当然一劳永逸。 倘若影子只是敌人的一道分魂,就算他们将影子抓住,也问不出任何东西。因为成大事者,不会吝啬牺牲分魂,就像对方毫不在意那只怪物的性命一样。 这才是殷长嬴不由分说,直接下杀手的原因。 现如今,先王的遗体已经没了利用价值,影子若要再找宿主,若是随便选人倒也罢了,可若非特定血脉甚至身份不可,最好的人选当然是…… 阿蘅望向殷长嬴,心道,也是,这天底下,想这位少年昭王死的人如过江之鲫,再加个怪物又何妨呢? 他身上肩负着一个国家,四面都是敌人,尚且能沉得下心,自己又为何焦躁? 想通这一点后,阿蘅只觉得豁然开朗,仿佛以前一直笼罩在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去,一条全新的路出现在她面前。 探索这个世界的本质、寻找回家的路,这些当然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不辜负每一天,唯有如此,才不算浪费新的一生。 也就在这时,原本早已被她驯服,一直都十分温顺的力量,突然暴涨! 糟糕! 她的身体素质暂时还跟不上精神强度! 几乎是一瞬间,阿蘅就感觉到极端的虚弱,仿佛生命力全部从体内抽离,眼前也开始发黑,本能地想抓住什么不滑下去,却被人扶住。 阿蘅勉力睁开眼,看见殷长嬴的那一刻,忍不住拉着他的衣袖,小声说:“别杀……她们……” 然后,她再也控制不住,直接晕了过去。 殷长嬴没想到阿蘅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只见他顿了一顿,方将阿蘅抱起,走到西偏殿,目光破天荒地扫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晕着的宫人,才走进去,把阿蘅稳稳地放到竹榻上,又探了探她的额头。 已是滚烫。 这一刻,殷长嬴的神色十分莫测。 经过这几天的锻炼,他已经能够掌握“巫”的力量,所以他比觉醒时更加清楚地认识到,阿蘅的实力比他强。只是因为力量性质的原因,不够具有攻击性,才显得二人势均力敌罢了。如果她能熬过这一次,力量层次上又会有一个质的飞跃。 要杀阿蘅,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但他沉默片刻,还是什么都没做,头也不回,缓缓往外走去。 —————— 先王大殓,出殡,阿蘅都没参加。 因为她一直在发烧,烧得一塌糊涂,烧到太医令都在心里纳闷,人都病成这样了,为什么还没死? 等到先王下葬,殷长嬴率公卿从王陵回来后,阿蘅的情况还是没有丝毫好转。 太医令战战兢兢地将情况报上去,本以为会迎来少年昭王的雷霆之怒,谁知殷长嬴只是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多余的话一句都没说。 然后,殷长嬴就召集公卿,谈完正事的时候,顺便说了一句,让他们速速上报陪伴公主的人选。 公卿们早就从宫人们那里收到消息,说公主病重,已经一个来月。昭王看样子都放弃了,只是例行公事让太医令开药。 这等举动,其实就代表着听由天命——熬得下来,便是命硬;熬不下来,就当她这个女儿一片孝心,随先王而去。 本来吧,贵妇进宫陪伴公主,这是天大的好事,人人都抢着做。因为这不仅证明自家教养好,也容易和后宫贵人们拉近关系,无论将来找人说情,还是送女入宫,都更加方便,不亚于多了条登天之梯。 但公主病成这样,又是另一回事了。 万一公主没能熬下来,死了呢? 虽然现在已经废除了殉葬的制度,可陪伴公主的贵妇也免不了担上“照顾不周”的罪名,为了不让家族蒙羞,她们只有自尽这条路可走。 可昭王都公然开口了,那就代表每家至少要出一个人,能不能选上是一回事,但不上报就是怠慢王令,轻则丢官夺爵,重则抄家灭族。 第17章 标公枯坐书房,不断叹气。 这位三朝老臣、昭国名将已年过花甲,他有十一个儿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家大业大,枝繁叶茂,家中奴仆更是数以千计。 但这个陪伴公主的人,却实在不好选。 假如殷长嬴是要求十六岁左右,出身高贵的女子,标公一口气能点出十几二十个孙女,人人都会为争这桩美差打破头。 因为大家都知道,靠近公主,就能离王更近,未必没有一步登天的机会。 可三十六岁…… 虽说昭国法令规定,女子十八岁必须出嫁,否则父母和当地官员就以违法论处。但没谁真会将女儿留到十八岁,一般都是十四五就嫁出去了,贫穷一点的人家甚至早早就把女儿卖去当童养媳。 这也就意味着,三十六岁的女子,其实已经是祖母辈了。 又要出身名门,又有这么严格的年龄限制,哪怕标公儿孙众多,可他稍微一算就知道,自家符合条件的寥寥无几。 假如公主没病得这么重,倒也没什么,虽说陪伴公主是苦差事,但这能为家族带来荣耀,无人敢耍脾气说不去。 可公主这等情况,自己无论送谁进去,都是逼她们去死啊! 标公并不怕儿孙怨恨,但他怕多年养尊处优,惯坏了府中女眷。假如把心怀怨怼的人送进去,再被小人告一状,全家都要遭殃。 但就在他为难的时候,他的长孙女宛子却主动请缨:“吾愿为大父分忧!” 标公恐她被人逼迫而来,便道:“你可知……公主——唉!” 宛子面露坚毅之色,毫不犹豫地点头。 见她是自愿的,标公不由松了一口气:“你的儿子们,将会成为我的亲兵。” 这算是很大的照拂了。 宛子低头,权做默认,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相貌平庸。但母亲安慰她,女人关键是要身份高。若是身份低微,再怎么美丽,也只是玩物罢了。 宛子严格按照母亲的教诲去做,十四岁就嫁给祖父选定的人,三十岁守寡。十六年来,从没真正做过母亲。 因为她的夫君不喜欢她,更喜欢娇美的媵妾。 宛子也没有嫉妒,毕竟,媵妾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啊! 等丈夫战死后,她带着媵妾和儿女们一起回了娘家,因为在标家,她的孩子们更能成材。 人人都说她贤德,但没人知道,她看见媵妾和儿女们的相处,心中只觉酸涩和遗憾。 儿女对她再恭敬和亲热,始终隔了一层,唯有面对亲生母亲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轻松自在。 宛子总忍不住想,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始终是个外人。 而她真正的家人呢? 大父忙于公务,根本顾不上他们;大母是续弦,不怎么沾他们这一房的事情;父亲战死,母亲病逝;兄弟们早已成家,对她这个出嫁多年的姐妹不过是面子情;她也不会去主动麻烦兄嫂弟妹,免得讨人嫌。 明明标府家大业大,人来人往,可她却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迫切地想离开这个环境,却又不知道去哪里,入宫陪伴公主,对他人来说是苦差,对她来说,却能逃离这一潭死水的沉寂。 若是公主病重不治,她就自尽,用这条性命来还标家多年来对她的大恩吧! 三日后,殷长嬴择了四位出身名门,或有贤名,或有文名的妇人入宫陪伴公主,宛子也在其中。 但宛子做梦也没想到,她与其他三位妇人一踏入公主居住的含章殿,就被软禁了起来。 负责含章殿大小事务的是一名内官,名叫郑高。 郑高见到她们后,态度还算谦和,只说公主病重,不能被打扰。然后就派寺人将她们“请”到了含章殿的一处偏殿,一人分了一间房子,安排了两个宫人,负责给她们打杂,比如送饭,洗衣服之类。 于是她们的活动范围,就只有这个偏殿,以及中间的院子。 想出去?对不起!含章殿外,门禁森严,重重侍卫把守,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去,何况是人? 四人又不傻,当然察觉到这其中的问题。 难道公主不是生病? 若公主年纪再年长十岁,这些贵妇怕是会胡思乱想。可现在公主如此年幼,若不是生病,又为什么不能见外人呢? 这四名贵妇中,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宛子一样沉得住气。 其中一位贵妇是殷氏宗亲,父亲又是九卿之一,位高权重。大概是觉得自己有那么一两分颜面,被关大半个月后受不了,抱怨了那么一两句。 第二天,她就消失了。 去哪里了?没人知道。 但就算是傻瓜也不会认为,这名贵妇是被送回家了。 她们足足被“关”了三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她们惊恐地发现,郑高其实不是含章殿的管事,而是昭王的心腹内官。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得踏入含章殿正殿一步,包括公主的乳母。含章殿里也从不熬药,压根不像有病人的样子。 察觉到这个事实后,含章殿上下更是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直到看见宫人、寺人们都换下素白的孝服,换上正常的衣袍,她们才恍惚意识到,马上就是孟冬(十月)了。 昭国遵循古历,以十月为一岁之首,这也就代表着,十月一到,就是新年,殷长嬴也该正式即位。 加上殷长嬴又是十月初生的,相当于过年、国庆加新王继位三件大事凑在一起,自然要大办,一扫先王之死带来的晦暗。 但宫中的热闹与她们无关,她们就好像被世界遗忘了一样。 终于,又有一名贵妇忍不住,在新年伊始,王大宴群臣的那一日,她将自己珍爱的发簪拔下来,赠给一位宫人,让对方帮自己传个信,邀她的夫君前来相会。大概也想借夫君之力,把自己弄出去,毕竟含章殿的气氛太诡异,太令人害怕了。 她见没见着夫君,宛子和另一名贵妇孙伯姬不知道,她们只知道,打从那天起,她们再也没见到这人。 这令两人更加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过界之举。 就当她们以为自己一生都要这么过的时候,郑高突然派人来传话:“`标氏、孙氏,公主欲见汝等。” 第18章 阿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一望无际的海滩,浪花拍打着礁石,卷走白色的细沙,再往里一点,则是如茵绿草。 庭院里满是盛放的鲜花,还有一丛葡萄架。 有个男子带着一顶草帽,正在修剪草坪,她知道,那是她的父亲;还有个女子拿着花洒,细心浇花。 她搂着女子的胳膊,一个劲撒娇:“妈妈,我真的很想去当‘天医’。” “我可没说不让你去。”母亲含笑道,“只是让你好好考虑。” “我早就想好了!” “你可别听那些人说得天花乱坠,就傻乎乎地同意。”母亲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无奈,“‘天医’之位的确空缺了很多年,才等来你一个适格者。可一旦选择这条路,就永远是去最危险的地方,与世界上最强大,却也最疯狂的那帮家伙为敌,你不害怕?” “你可要想清楚。” 父亲不知何时停下了修剪草坪的动作,神色十分郑重:“‘死亡’这个词,看似离我们已经很远,身体坏了可以更换,灵魂破损了可以修补,只要精神和意识还在,生命就近乎长生不朽。所以大家对死亡都没了畏惧,换身体就像换衣服一样随意。” “但成为‘天医’之后,你将承担最残酷的使命,执行最危险的任务,所去的每一个地方,面对的每一个敌人,都可以直接撕碎你的精神,粉碎你的意识,污染你的理智,让你彻底死去。” 下一刻,阳光、草坪、鲜花,还有父母,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冰冷、混乱和黑暗。 她感觉到周围在不断晃动,天旋地转,狂暴的力量似乎要撕碎一切,周遭是此起彼伏的尖叫:“空间风暴!” “救生设施无法开启!” “能量不够了!我们都会死在这里!除非……除非有人愿意燃烧自己的精神,补充能量——” 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优美绝伦,直接刻入人的心底,却不带任何感情:“我来吧!” “天医大人,不可!就算我们全都死在这里,也必须保住您的性命!” “这是针对我的陷阱。”这个声音是如此冷漠、无情,却又令人难以忘记,“只有我死了,你们才能活下去。” 她知道,那就是自己。 阿蘅猛地从榻上坐起,不断喘气。 她想起来了。 想起了身体被空间风暴撕裂的那一刻,究竟是何等的痛苦;想起自己是怎样利用力量,在恐怖的漩涡之中,保护了一丝意识的清明。 而后,她就像随风而动的花蕊,浑浑噩噩,落到了这里。 多么可笑啊,她不是“死”在敌人手里,而是“死”于自己人的背叛。 但那些人绝对想不到,空间风暴没让她真正死去,只是毁掉了她的肉身,让她的魂魄受到重创。可在她的故乡,只要精神不泯灭,就不算死亡。 总有一天,她会回去。 下一刻,阿蘅的目光就停在了自己的手上。 她将手举起,仔细打量,便发现这已经脱离了“人”可以理解的范畴。 假如说以前,她的皮肤只是过于白晳、没有毛孔,勉强能用“天生丽质”可以遮掩过去,可现在…… 正常人的皮肤会散发莹润如玉的光泽,在黑夜中甚至成了小型光源吗? 阿蘅脸色一变,立刻凝空气中的水成镜,看见自己的脸也是这样后,便知不好! 而这时,她突然感觉到,有人进了内殿! 此人还有巫力! 阿蘅目若疾电,直视来人,就见这名青衣寺人微微躬身,毕恭毕敬:“奴婢郑高,奉大王之名,照看公主。” 郑高。 这个名字,当真如雷贯耳。 昭二代而亡,这位昭王室远亲,昭帝心腹,大名鼎鼎的“中丞相”功不可没。 阿蘅心绪激荡,不由冷冷道:“你怎么有巫力?” 按理说,郑高本一个字都不会吐露。 但阿蘅沉睡多时,刚刚才苏醒,力量又暴涨,加之心情不好,问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地带上了一丝精神压迫。 故郑高无法自控,仿佛牵线木偶般,答道:“大王来隐官挑人,奴婢便在其中,蒙大王恩赐,侥幸得生。” 阿蘅先是一怔,等她想明白这代表什么之后,胃里不由翻江倒海。 殷长嬴这是在拿人命做实验! 阿蘅刚掌握巫力的时候,也曾想过,这股力量若是灌注到他人体内,究竟会怎么样,是否能制造出另一个巫? 可她犹豫良久,始终没有去做。因为她怕引发不可知的后果,万一害了别人性命,那她的良心一辈子也不能安。 唯有殷长嬴觉醒那次,她将力量汇入,那是因为本能告诉她,她的力量可以安抚住殷长嬴,所以她冲动之下就这么做了。幸好没酿成更坏的后果,否则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殷长嬴不同! 他能控制巫力之后,当然会去想,能否批量制造巫! 而且,他还要弄清楚,这份力量到底来自于父系,还是母系。 宋姬真正的家人是谁,无从知晓,但殷氏王族的后人还不好找吗? 比如郑高的母亲,祖上就是殷氏公子,但到这一代早就沦为普通百姓,又因为犯了事,受了肉刑,身体残缺,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就被扔到专门给犯人居住的衙门“隐官”里,然后生下了郑高几兄弟——父不详。 而在隐官里出生的孩子,男孩很小就要被阉割,送到宫里去做粗使寺人;女孩也从小就要当织布、浆洗甚至舂米的女奴。 这些人在官府眼中,比最低等的奴隶都不如,何况王乎?无论死掉几个,怎么死的,没人会在意。 假如说阿蘅原本因为“历史”的缘故,对郑高有所偏见,但这一刻,她却只觉得郑高可怜。 而她也意识到了自己对郑高的压迫,不由收回精神力,看见对方脸色惨白,冷汗涔涔,不由沉默片刻,感应到窗外已经开始飘落雪花,才道:“刚才是我之过……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以郑高心性之内敛,闻得阿蘅此言,仍有一瞬的惊诧——在贵人的眼里,他们这些下人就如蝼蚁一般。而公卿们对寺人更是一种极端的不屑,认为他们这些阉人辱没祖宗,甚至寺人们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位具备超凡力量的公主殿下,竟然会屈尊向他这么一个内官道歉? 但他只是将这份惊异埋在心里,恭顺道:“回殿下,已是仲冬(十一月)了。” 她居然睡了整整半年! 阿蘅顿了一顿,又问:“少掉的那些人呢?” 郑高低眉敛目:“她们太过粗笨,不够懂事,奴婢便给您补了几个机灵的。” 霎时间,阿蘅仿佛头部被重锤击中,目眩、恶心,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其实能懂整件事的逻辑: 殷长嬴暂时不希望他们拥有神秘力量的事情曝光,而阿蘅的状况一看就不正常,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以她“生病”为名,将事情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 他确实答应了她,不主动杀她身边的人。但如果这些人不甘被囚在此处,想要走关系调到别的地方…… 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第19章 漫长的沉默后,阿蘅又问:“偏殿多出来的那两个人是谁?” “标氏乃标公的长孙女,年三十六;孙氏乃武信侯的曾孙女,淮阳君的遗孀,年四十五;她们都是大王选进来陪伴殿下的妇人。” 两个。 阿蘅心里清楚,以昭国王室一贯好排场的作风,就算“给公主选陪伴的妇人”是个幌子,殷长嬴也不可能只选两个人。 她本想问一句其他人呢?但转念一想,万一郑高会错了意,上报殷长嬴,又给她补几个人进来怎么办? 这些人从踏入这座宫殿开始,想要出去,就只有两条路——跟着她离开,或者,死。 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 但阿蘅还是觉得悲凉。 标公是先王的托孤之臣,三朝元老;武信侯是昭国一代名相,淮阳君也是昭国名将。 虽然封君和彻侯的爵位都不能传给子嗣,但昭国对爵位一向吝啬,君、侯加起来不到二十个。他们家的女眷,基本上就是昭国最顶尖的贵妇了。 这两个妇人身份如此显赫,其他几个人的身份估计也差不多。但在殷长嬴眼里,她们连人都不算,便如那些能随意处置的奴婢一样,想关就关,想杀就杀。 想到这里,阿蘅不由苦笑。 也对,在昭帝眼中,天下何人不可杀呢? 昭帝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这当然是无上功绩。他终结了近千年来诸国争霸的局面,带来了真正的和平,也让纷争不休的各国终于成为了一个国家。 可他对百姓也毫无怜悯之心,称帝之后,修皇陵,兴宫殿,修直道、栈道、驰道、平道,开灵渠……桩桩件件,动辄发几十万民夫;又迁上百万百姓到四境戍边,开拓蛮荒。 这些举动,虽然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土地开发与民族融合,可中途死了多少人,有人管过吗? 等到他一死,帝国轰然坍塌,群雄逐鹿,天下烽火。 后世形容这段故事,只用了四个字。 十室九空。 没错,纵然天下大乱,凭她之力,也可独善其身。 但既然知道未来会是那种惨状,大部分人都会在徭役和战乱中死去,为何只想着回家和自保,而不是为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这里的人们做点什么呢? “阿蘅”是与殷长嬴离心,又因实力强大,被他所忌惮的陌生人。 而“殷姮”却是他寄予厚望,拥有非凡力量的殿上臣。 这一世,“阿蘅”能为百姓做的,远远没有“殷姮”多。 想清楚这一点后,阿蘅终于真正认可了“殷姮”这个名字,她静坐片刻,才道:“喊标氏和孙氏进来吧!” 既然她们都来了三四个月,还没犯一点错,那就证明她们是聪明人。 所以,只要看见她,她们就知道该怎么做。 “喏。” —————— 昭王长嬴三年,仲春(二月)。 “这是岷郡太守柳合的奏折。” 殷姮有些惊讶,没想到今天殷长嬴过来,竟不是探讨力量的修炼与提升,而是一封奏折给她看。 她接过这卷竹简,快速浏览了一遍,不由蹙眉。 岷郡太守在奏折中,只写了一件事——羌水的治理非常不顺,水利工程修了十年,已经快修得差不多了。但每次要修建最重要的分水口时,羌水就会泛滥,让平原变成泽国,导致分水口无从修建。 这两年折腾下来,岷郡的百姓死伤无数,柳合手上的人不够了。所以他希望昭王要么拨一批奴隶来,要么允许他带兵去周围抓野人。 在殷姮的印象中,岷郡以及周边的樊郡素有“天府之国”的美称。 但这三年,她与殷长嬴接触稍微多了起来,渐渐了解这个时代。才知道,由于著名水利工程玉垒堤尚未修好,此时的岷郡饱受羌水的困扰。 岷、樊二郡本就有“十万大山”之称,崇山峻岭,地势险要,水流湍急。但岷郡之中有一块平原,沃土千里。 可羌水却像一条恶龙,阻碍着一切。 羌水自高山而起,犹如天河。每当羌水泛滥,岷郡平原便被水淹没;一旦羌水枯竭,却又是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所以,此时的岷郡和樊郡,都是昭国用来流放犯人的地方,足见险恶。 但昭国君臣中早有明智之士,百年前便对天下大势发出判断,认为昭国最重要的两个战略要地,便是东北之高杳关,与西南之岷郡。 前者以雄关天险,东拒六国;后者“得之则得祝,祝亡则天下并矣”。 所以,早从殷长嬴的玄祖父开始,就开始派兵攻打岷郡,花了几十年统一了此地;然后又大修栈道,而且派去岷郡的历代太守都是水利专家,就是希望能治好羌水,将岷郡变成昭国的大后方。 眼看希望就在眼前,却生生没能踏出那一步…… 殷姮懂了:“大兄希望我去岷郡?” 她明白殷长嬴为什么有这想法,因为她看柳合的奏折时,第一反应也是,羌水的泛滥不同寻常。 殷姮听过干季,也听过雨季,但没听过哪条河发洪水两年都不带停的。 他们都是见识过怪物的人,自然会往“是否有怪物作祟”这上面想,至于是不是真有怪物,那就必须亲自走一趟,才能探查清楚。 殷长嬴淡淡道:“孤会给你配齐人手。” 殷姮品出了这句话的潜台词,顿了一顿,才问:“几年?” 殷氏王族的囚犯们,已经被殷长嬴的“实验”,死得就剩一个郑高了。大概是因为没亲政之前,不想弄出更大动静,他就没再继续。 毕竟,他是昭王,他今天多用哪道菜都会被盯着,何况身边多个人呢? 但殷姮知道,他肯定不会就此放弃。 巫这么强的力量,殷长嬴不拿来组建军队,她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殷姮还等着殷长嬴什么时候向她提这个要求,因为他们都清楚,殷姮的力量性质更温和,如果要引导“巫”觉醒,她更合适。可殷长嬴迟迟不提,殷姮就以为他还信不过自己,也没主动开口。 现在看来,他已经等到了合适的时机。 所以殷姮一听就知道,不管羌水里头有没有妖怪,她这次岷郡之行时间都不会太短,很可能要在岷郡留好几年。 殷长嬴的回答也很干脆:“待孤传召。” 殷姮对此也无所谓,无论待在昭国国都庐龙城,还是待在穷山恶水的岷郡,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故她只道:“给我三天,我要制造一件器具,以直奏君前。” “可。” 第20章 殷长嬴在征得生母宋太后,与相邦长信侯姜仲同意后,发十万囚犯、奴隶,前往岷郡,修建玉垒堤。 但同时,他又下了一道诏令,令王妹殷姮持王节,前往岷郡,主持羌水祭祀,无诏不得返。 为了让这个祭祀足够有排场,他还从少府、奉常、太仆这三个九卿衙门中抽调了一批基层官吏,携带足够的仪仗,一同随行。 此令一出,朝野上下,无不侧目。 关于公主,不管是朝堂还是坊间,猜测都不可谓不多。 大家都知道,昭国这位公主,自从先王去世之后就大病一场,病了好几个月,陪伴她的贵妇都受到传染,死了两个。另外两个虽然侥幸没死,但也躲在含章殿不敢出来,三年下来连个口信都不曾带回家。 后来听说是好了,但她居住的含章殿还是门户紧闭,外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只有大王偶尔会去探望。 逢年过节,更是从来看不到这位公主的身影, 相传,太后(至于哪位不知道)曾经问起过公主,但昭王避而不谈,太后也知趣地没多问。 从此以后,公主就成了这宫中的隐形人,大家也很默契地当作没这个人存在。 对于昭王的一系列行为,众人当然不乏猜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公主虽然熬过来了,但或许出现了什么问题? 比如,心智再也不会增长?又或者,不能说话了?再者,面部有疾?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是王室的丑事,昭王念在兄妹之情,不处理掉这个妹妹,只是把她关着,不许见外人,免得丢王室颜面,这也情有可原。 既然昭王摆出了这个态度,大家当然要配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个无足轻重的公主罢了,哪里比得上昭王过了三年孝期重要呢? 如今昭王刚好十六,正是少年慕艾的时候,若能为昭王生下长子,比什么都要赚!宋太后不就是所有女人的榜样? 歌伎尚可以成为一国太后,何况其他女子? 正因为昭国上到公卿,下到许多商人、百姓都惦记着送女入宫,盼望能得到大王宠爱。殷长嬴命殷姮去岷郡的事情,便没引起什么波澜。 大家都解读成——公主年纪渐渐长大,再留在外朝不方便,可若回到后宫,被人瞧见,那还不是让王室蒙羞? 与其如此,倒不如远远打发走,眼不见心为净,没看见诏令上都写着“无诏不得返”吗?这和流放有什么区别?只是名头好听而已! 就连护送殷姮的将军容尚也是这么想的。 容尚也有个绰号,叫“裨将军”,因为他从来没当过主帅独领一方,都是轮换着当标、蒙、王三位将军的副将,这个裨将的身份,一领就是二十年。 执行命令,他能做到最好;但让他自己决定一件事,就容易出乱子。 押运囚犯这种任务,容尚轻车熟路,可带公主去岷郡……容尚发誓,他从来没这么头疼过! 公主一直在车里不出来,负责与他打交道的是标宛子和孙伯姬。 这两位妇人一板一眼地表示,这盆花是公主心爱的,不能有损;那盆草是公主所喜的,不能死。 对了,还有那窝狸,更是一只都不能丢。这是要带去岷郡的捕鼠官,丢了信不信岷郡的仓吏和你拼命? 容尚顿时头大如斗。 带上这么多花花草草,还不能出事,路上肯定要耽搁不少时间,万一延误了日子怎么办? 在昭国,“失期”可是重罪,就算他是将军,一旦失期,也会被贬为最低等的城旦,从此以后子子孙孙都不算人,只能算罪奴。 可他又不能像驱赶罪犯奴仆一样驱赶公主,毕竟昭王没真把公主流放,遮羞布还是很足的,公主只是去“主持祭祀”,责任重大。若他真敢对公主不敬,一旦被上报到昭王那里,就是族诛的大罪! “我观这位容将军,似有不忿之色。”孙伯姬回禀。 标宛子叹道:“他不知公主神通,自然畏惧此去岷郡,一路艰难,有失期之忧。” 殷姮太了解官僚本性,无非是怕保不住乌纱帽,赶早不赶晚,不在意路上死多少人罢了,反正人只要没死到一定比例,他们就不会被处罚。 但当着她的面,容尚不敢做太过分,那群囚犯们日子也稍微能好过点。 反正就算中途遇到山体滑波、泥石流之类的事情,她也能解决,不至于真的失期,故她完全没放在心上,只道:“这些作物绝不能死。” 她也是这两年才知道,原来很多作物已经从西方传了过来。比如棉花、芝麻、大蒜、胡瓜(黄瓜)等等,但都是当观赏作物上贡的,没有普及。 没办法,硬件不到位。 殷姮倒是认出了棉花,可一是昭国的土地不适合种棉花,二是就算种了,这年头也没有足够的脱籽技术啊! 类似的作物还有很多,殷姮此去岷郡,干脆全都带上了。 她就不信,等岷郡成为“天府之国”后,没有一两个作物能在此地安家落户。 这三年来,她认出的外来作物中,能普及的,都已经逐渐被大众接受。最受欢迎的,除了苜蓿和大蒜之外,就数猫了。 西方那位乌氏大农场主把猫当“异兽”之一献上来,说它会抓蛇、抓虫、抓鸟,由于类似的野兽太多,没人当回事。 殷长嬴知道她喜欢这些外来东西,又因为巫力之故,对它们的用途有奇妙的感应。所以,每次有贡品呈上,郑高都会奉命送一份到她这里,让她过目,如果要就留下。 而她看见猫的时候,说了一句,此狸可捕鼠。 然后,先是整个昭王宫,再是整个庐龙城,最后是整个昭国,全轰动了。 要知道,这年头,不管是粮食还是竹简,最头疼的就是保存问题。潮湿发霉那是老天不给面子没办法,老鼠就令所有仓吏书吏都头疼了。 昭国对鼠患也特别重视,为了不让一只老鼠坏了整个粮仓,昭律中明文规定,一个粮仓中若有三只老鼠,仓吏就要被治罪。 所以,每个官邸,还有仓吏家中都要养狗,用狗来抓老鼠…… 但狗子再怎么努力,也钻不进老鼠洞啊! 液体动物,猫,却游刃有余。 几乎是一夜之间,昭国上下的官吏,尤其是仓吏,全都成为了最忠诚的铲屎官。 少府和治粟内史这两个部门天天盯着上蹿下跳的狸花猫念念有词,各郡太守也纷纷上书表示,希望大王能发给我们郡几只狸,有备无患。 小猫还没出生,排队的衙门已经预约到了三年后,堪称一狸难求。 这时候,如果某人家里有只狸,那就是权势、财富和地位的象征——真·家里有矿。 想到这个后世被调侃的梗,在此时居然成了真,殷姮不觉莞尔。 但很快,她的笑意就收敛了,因为她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第21章 殷姮虽坐于车中,从不出去,但她此刻精神感应之广,足足可以覆盖方圆三千米。假如操纵“风”,还能将这个距离扩大到近万米。 在昭王宫的时候,这么做有窥伺殷长嬴的嫌疑,她就没这么干。 可眼下都出来了,殷姮当然不会错过这个锻炼自己能力的机会,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修炼,对力量的控制越发娴熟。 正因为如此,她对整支队伍,以及前方的路,可谓是了如指掌。 然后她就发现了不对劲。 此地之“气”有异。 并非凶恶、煞气与死气,也不是灵山秀水,洞天福地,却给她的感觉有些怪,不似寻常之地。 “这段路叫什么?” 标宛子和孙伯姬答不上来。 殷姮思忖片刻,便道:“伯姬,你去向容将军要个人——太史局此番前来的人中,有你的侄孙,名唤孙青,把他喊来。” 孙伯姬吓了一跳。 她没有孩子,与夫家关系平平,娘家侄孙就是最亲近的关系了,听见孙青也在队伍里,孙伯姬恨不得冲过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孙青才十三岁,都没加冠,怎么会进太史局?又怎么会被派过来?他年纪没到,还没做官的资格啊! 但她不敢问。 殷长嬴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含章殿的所有人,他们必须变成聋子、瞎子、哑巴,如果他们不愿意,那就去死吧! 所以,这些人睡觉都不安稳,唯恐梦中说漏了嘴,惹来杀身之祸。 哪怕这一路上,他们已经没继续被囚禁,开始与其他人开始打交道了,但几年养成的习惯还是难以改变。 为了保住这些人的性命,殷姮这三年都装看不见。但现在,她决定慢慢把她们改回来。 所以她笑了笑,说:“去把孙青喊来吧!” 孙伯姬犹豫了一瞬,还是向殷姮大拜,然后匆匆命寺人去官吏所在的车辆,把孙青喊来。 她也好几年没见着孙青了,在她印象中,孙青还是垂髫童子。可命宫人将孙青带来后,孙伯姬先唬了一跳。 十三岁的孙青,竟已身高七尺有余,皮肤白皙,膀大腰圆,体型壮硕,一个顶俩。除了脸上还有点稚气,没有胡子之外,说他二十都有人信。 这年头,个子肥大那是勇武的象征,男人就是要一身腱子肉,一把好胡子,才值得称道,壮而美嘛! 像殷长嬴这种身材颀长匀称,身高一米九,体重一百四的,后世看是一等一的型男,走出去能迷倒万千少女。但昭国群臣总觉得他年少在郑国受了委屈,才会如此“消瘦”。如果不是殷长嬴个子高,怕是要沾一个“体弱”之名了。 殷姮一开始觉得这审美挺不能理解,而她在宫中看到的寺人、宫人,身材也挺正常,没几个胖子。直到这次出宫后,神识一扫,才发现社会主流风气居然是这样。 但她稍微想想就明白了,就算是王公贵族,也没天天吃肉的条件。宫人天天要干活,吃的东西又不多,更是胖不起来。 如果在常年吃素甚至吃不饱的情况下,还有这种体格,岂不就是天生的大力士? 在生产力这么落后的时代,力气就是活下去的资本,肌肉壮汉受人追捧也不奇怪了。 就算是自然丛林里,捕食者也是越强壮才能活得越久。 孙伯姬盯着孙青,有无数问题想问,但在他用冷水擦身、更换新衣的过程中,却只字未吐,最后只是叮嘱他:“千万不得冒犯公主。” 只凭这句话,孙青就察觉出了异常。 姑祖母太尊敬公主了。 这与传言不符。 孙青虽然年少,心智却非一般人能及,否则太史令也不会见才心喜,收他为徒。 他在太史局打杂了三年,虽然平常醉心于天文、地理、音乐、算术这些深奥学问,却也不忘竖着一只耳朵,听昭国朝堂上下的动静。 所以他知道,大王风评挺好,读书习武十分认真刻苦,也经常去宗庙跪先祖,扎扎实实为先王守了三年孝,不食荤腥不近女色,没有劣迹,却也没什么惊人之举。不像很多贵族子弟,老子刚死,就睡了父亲的美姬。 但自身的美好德行是一码事,朝堂上的事情又是另一码事。 大王继位已经三年,对朝政并没有作主的权力,军国大事都是相邦与太后决定。 话虽如此,可现在昭国上下有谁不知,相邦与太后有私情。太后对相邦言听计从,无有不应,手上的太后印,基本上就成了相邦的私印! 相邦手握重权,广蓄门客,生活奢靡,著书立说,不可一世,狂妄到让少年昭王以“仲父”相称! 这也是孙青为什么想办法钻营到这支队伍里来的原因。 太史局虽然平常清闲,可一旦需要用到他们的时候,哪怕错了须臾,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眼看还有四年,大王就要亲政,可相邦行事日渐骄狂,真的会放权吗?一旦这两位大人物打起来,太史局第一个遭殃! 毕竟,阻止大王亲政,最好的办法就是“时机不符”,而天时由谁来算?当然是太史局啊! 出于这种顾虑,孙青才主动请缨,加入这支队伍,把人人都避之不及的苦差事当作保命之机。 但他却没想到,公主竟会主动宣他! 是姑祖母说了他的好话吗? 不见得。 那公主是从何处得知他的存在?难道随行人员的名单,大王都给公主过目了吗? 但宫中不是传言公主病得已经成了傻子,而大王手中根本无权,大权都掌握在相邦一人手里,大王全靠几位将军的支持,王位才能不倒。即便如此,也只能忍辱屈尊,唤相邦“仲父”么? 如果大王连这点小事都能清楚地掌握,那传言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孙青心中七上八下,却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了漩涡之中,无路可退。故他深吸一口气,反而沉下心来,来到公主乘坐的安车之前。 大王特赐公主安车,由四匹骏马,两位驾手所控。 车厢内部极大,可容二十余人,并密布缕孔网眼,既可通过调节密合程度,从而管控车内温度,也可令外人无法窥探车内情况。 整个昭国,这样的安车只有三辆,都是大王的座驾,就连太后与王后都没资格乘坐,大王却赐了公主一辆! 虽然大家都说,大王这是以荣宠之名,遮掩流放公主之实。 毕竟,安车再好,也是外物。岷郡险恶之地,去那的人往往没活几年,就因为水土不服死了,哪里比得上庐龙城半分? 原本信这说法的孙青,此时却将信将疑。 除了含章殿的宫人、寺人外,他还是第一个能上这辆安车的外人。 而孙青看见殷姮的第一眼,心中便只有骇然——公主非但不见半点病容,而且容光之盛,恍若神人! 而宫人们,包括姑祖母与孙氏标氏的恭敬姿态,也告诉孙青,公主虽年幼,却是真正能作主的人,并非轻易能哄骗、摆弄之辈。 这对昭国来说又不是什么坏事,大王为何要故意隐瞒? 孙青心里七上八下,就见宫人奉了一盏香饮给他,公主则饶有兴趣地问:“这段路叫什么?” 第22章 “此乃褒斜道。”孙青本就博闻强识,有神童之称,在太史局三年更是了许多昭王宫珍藏的孤本古籍,见公主摆出了静听的姿态,便也将顾虑暂且放下,侃侃而谈,“因入口在褒谷,出口在斜谷,方而得名。” 殷姮对此时的地理还算略知一二,故她思索了一会儿,问:“褒谷、斜谷之名,莫非来自于褒水、斜水?” “正是。” 殷姮若有所思。 褒水乃是灞水的支流,而灞水是天下第一大河,澜河最大的支流。 同理,斜水是玉水的支流,而玉水,则是天下第一大江,沧江最大的支流。 也就是说,褒斜道不仅作为一条交通要道,打通了九州之中的西之雍州,与不列入九州的西南边境戎州,还是澜河与沧江挨得最近的一个地方,近到两个河谷距离不到五里,只有一个缓坡相隔。 无论从地理还是军事的角度,此处都是毫无置疑的战略要地。 为何此地之“气”有异?莫非是因为澜河、沧江毗邻之故? 殷姮沉吟片刻,又问:“我记得曾大父在时,便命武信侯伐岷,又命应侯修褒斜道,足足修了四十余年。此处既是河谷,地势尚算平坦,为何要修这么久?” 武信侯本就是孙伯姬、孙青的祖上,官拜昭国相邦,对这段家族荣耀史,孙青耳熟能详。 “公主有所不知,此段路还算平缓。但再往前走,便是悬崖高怂,绝壁凌空。数十年前,若要穿过那段绝壁,只能如猿猴一般攀援。应侯以穴山为孔,插木为梁,铺木板联为栈阁,足足四十年,方接通道路,令褒斜道成为驿道。” 此言一出,标宛子和孙伯姬,还有车内随侍的几个宫人,个个面无人色。 孙青言下之意,不就是褒斜道中有一段是悬崖绝壁上修建的栈道吗?她们竟要走在悬崖边缘! 万一栈道塌了呢?绝壁深深,一旦坠落,人就要成为肉泥,绝无生还可能! 殷姮却读出了其中的血腥。 以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想要做成如此伟业,就只能靠人命去填了。 问题是,她记得,从雍州入戎州的路,昭可修了不止一条,统称“栈道”。与遍布全国的“驰道”,北方的“直道”,东南的“平道”齐名。 其中最著名的有十二条,号称“十二道”,沿用到了千年之后。 所以,她停了一下,才问:“入岷郡的路,只有这一条吗?” “回公主,还有嘉陵道、子午道与石蛇道。”孙青回答,“但褒斜道,乃是其中最短、最好走,也最安全的路。” 四条栈道。 殷姮知道历代昭王都有很严重的强迫症,只是在殷长嬴身上特别明显。 他们认为“十二”是昭的圣数,所以昭国的一切规划,大到郡县数字,小到楼梯层数,全都是“十二”的倍数。 实在凑不齐十二,那就四或者六。 既然栈道已经有四条,勉强够用,那么按昭国的惯例,就算一统天下后,栈道也应该是以修补为主? 但修补也不意味着不死人啊! 看来培养“巫”这件事,确实迫在眉睫,否则按照昭国的习惯,打下一个地方就要修驰道,以便运军粮,这过程得死多少人? 就好比这次入岷郡,假如殷姮不来,光靠那十万罪犯城旦,只怕是路上就要死成百上千,这还是因为昭国律法,民夫死得超过一定比例,负责押运的官员就要倒霉。 如果没这规定,路上就能死一大半人。 可就算侥幸路上不死,等去修河堤,也没几个能活下来。 殷姮内心非常沉重。 很快,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记得,他们这支队伍带的粮食并不多。 当然,她与宫人们的粮食带够了,还有很多酱、咸肉、咸鱼等。确保她就算在路上,也能有公主的待遇。 这是殷长嬴亲口吩咐,少府准备齐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差池。 但剩下的粮车根本就没几辆! 她之前没想到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们路上会在郡县停留,当地商人、富户会用类似半卖半送的方式,为他们补给粮食。 可现在……她立刻问:“褒斜道要走多久?” 孙青答不上来。 殷姮想了一下,也是,这支队伍里估计就没几个人真正走过这条路,所以她决定换一种提问方式:“褒斜道有多长?” 孙青思索片刻,不大确定地说:“应当不足千里。” 那就以千里算好了,这时候一里差不多是四百米,千里……又是这么庞大的队伍,难怪殷长嬴规定,从庐龙城到岷郡郡治的期限是八十天! 光是这条褒斜道就可以耗掉大半个月! 殷姮不由皱眉:“粮食可够?” 孙青一听这话,就知道公主压根不清楚这些小事,便解释道:“臣等都带够了八十日的干粮。” 什么? 殷姮惊了。 这年头出差办公,还是自带干粮? 她立刻追问:“兵士也是自备粮食?” 孙青觉得奇怪,不然呢?难道指望官府发吗?所以他点了点头,答道:“自然。” 殷姮只觉不可置信:“那战时呢?” 孙青低头,沉默。 作为太史局的一员,他也算“士”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还是心里有数的。 昭国法律摆在那里,老百姓说几句朝廷上的事情,顶多就是罚款,或者罚做几个月苦力。但贵族公卿们敢大放阙词,妄议朝政,很可能就是“被自杀”甚至族诛。 他不能说的东西,标宛子却能说,她是将门之后,对这些了如指掌,又有教导公主之责:“依照昭律,战时军粮向各郡征发,武器由少府分发,不过衣物要自己配备。” 殷姮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她才问:“徭役呢?也是自备干粮和衣物?” 在场三人都点了点头。 征人家去做随时可能会死的苦役,衣服鞋子不发就算了,居然连饭都不管?这是什么世道! 难怪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就算是太平盛世也免不了繁重徭役,还有地主拼命搞土地兼并,想方设法把百姓变成奴婢。 对这个时代的老百姓来说,日子只有坏和更坏,与后世天差地别! 怒火涌上心头的那一刻,殷姮反而无比沉静。 她清楚,怎么说服殷长嬴改变这个制度,固然很关键。但无论她用什么手段,都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粮食绝不能像现在这么珍贵。 唯有粮食的产量上去了,价格低到任何人都能吃得起,甚至还有盈余,殷长嬴才有可能点这个头。 因为到那时,人,就比粮食重要了。 明白事情的轻重程度后,殷姮立刻打消了多留几日,探查褒斜道之心,只是将此地的异样记下。 她全部的心思都已经飞到了岷郡。 殷姮已决定,用最快的速度,将泽国千里的岷郡,彻底变为“天府之国”。 第23章 容尚觉得,自己快被昭国公主折磨死了! 他现在信了这个公主真病得烧坏了脑子,成了一个傻子——她居然说每隔三天就要煮一次谷米,分给后头那些奴隶和囚犯们吃! 原因是她觉得,褒斜道有些路段十分险峻,这些人如果饿得两眼发黑,很可能走栈道的时候一头栽下悬崖,直接殒命! 你说你身为公主,第一次走这么危险的路,不是应该害怕得发抖吗?居然还惦记这些破事! 一群奴隶罢了,饿不死就行,每天给他们干嚼一小把豆子已经很对得起他们了,还要让他们三天吃一顿饱的? 这小公主怕是久居深宫,自己吃喝不愁,就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她一样,也该吃饱穿暖。 脑子简直有病! 若这个傻瓜不是公主,他就看笑话就行,坐等对方把家业败个干净; 假如公主没拿王节,就算公主发话,容尚也可以不听啊! 只听说将军要听大王的,还没说过要听公主的,一句“末将只尊王令”就可以顶回去,就算官司打到大王那里,也只能赞他忠心。 但公主手上持有王节,代表着昭王的意志。容尚就不得不遵循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否则便是违抗王令,按律当族! 可这种稀奇古怪的命令,容尚真的不想听从! 后方的队伍无边无际,足足有十万人,加上负责押运这群罪犯奴隶的差吏,数量就更多了。哪怕一个人只吃几粒麦子,一次也要吃掉一车粮食,何况公主说得还是吃饱?需要消耗的粮食简直如山如海,难以估量。 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褒斜道,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自然不会有当地商家售卖存粮。想要粮食,就只能看运气好不好,路上会不会碰到商人。但以容尚的经验,哪家商人也不会春天千里迢迢来岷郡贩粮啊! 春天卖盐和女奴,夏天卖布匹和金银玉石,秋天卖粮食和毛皮,冬天窝在家里搂着美姬取乐,这才是商人的生活方式。谁会这么想不开,在春天贩粮? 就算是卖粮食给他们的那些商人、富户,也是因为前几年的陈粮略有霉变、生潮,正常价格卖不掉,低价卖又心疼。看见这支队伍过来,才如获至宝,将陈粮半卖半送,一方面拿到了收益,另一方面也算在官府落个好。 反正陈粮也能吃饱肚子,只要死不了人就行,区区奴隶,有吃的就不错了,还配吃新粮吗? 而官吏们自带足够的干粮,加上路径城镇,富户们也不敢短他们的吃穿,自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但公主介入后,这件事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说公主没让容尚掏钱买粮,而要发她自带的粮食,看上去省心省事了,但这才是最让容尚头疼的地方! 公主手上的粮食都是少府拨给的,最顶尖的新粮,她根本没吃过陈粮、次粮,这部分顶尖的粮食喂给奴隶,容尚一是心疼好粮,二是担心,要是这些粮被吃完了该怎么办?就算想买,都没地方买啊! 到那时,容尚拿不出足够好的粮食,怠慢了公主,可不就要倒霉? 要是能买粮,他宁愿多花一笔钱买足够的粮食,去喂饱那些奴隶,满足公主的突发奇想,偏偏买不到! 容尚特别想见公主一面,想办法说服对方收回成命,可公主根本就不见他,只是冷冰冰地派人吩咐命令,只需他照办,压根不给置喙的余地。 他又不敢强闯安车,那是王驾,若无王令,擅自靠近者族诛。 殷姮就见容尚犹如拉磨的驴一样,时不时在她车驾附近转悠,但就连走到三十尺之内都不敢,便明白殷长嬴为什么赐安车给她了。 她原本以为是保密的需要,现在才知道,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让人不敢直接冒犯于她。 假如她乘坐的不是昭王车驾,殷姮相信,容尚敢直接闯进来,找她收回成命。 可就在这时,孙伯姬却露出为难之色,半晌才道:“公主,孙青求见。” 孙青? 他也是来阻止自己放粮的吗? 殷姮思考片刻,还是决定见孙青一面,听听对方怎么说。假如对方奉容尚之命前来做说客,那就只能让失望而归了。 孙青一进安车,就察觉到车内气氛不同往常,令他捏了把汗。可他还是壮着胆子,大拜:“殿下仁慈,但臣并不认为让他们吃饱是好事。” 殷姮神色微冷:“为何?” 孙青敢来找殷姮,也是花了很大勇气的,若非上次见殷姮时,他判断公主是个有足够决断力,并且能听得进话的人,也不敢这样拿命开玩笑。 “殿下有所不知,骤然让这些人吃饱,极有可能会把他们往绝路上送。” 孙青见殷姮沉默,当她不信,心道公主从没挨饿受冻,自然不知其中门道,故他拿自家举例:“一年前,家父病重时,家兄曾向上天许愿,若家父能够病愈,便摆流水宴三日,不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皆可免费来食。” 孙伯姬一听,不由皱眉。 自从曾祖死后,他们孙家在昭国的地位可谓是一落千丈,若非几代孙家家主长袖善舞,又经年提供大笔物资支援军需,孙家早就不存在了。但即便如此,没有军功的孙家也该低调做人才是,为何这么张扬? 这是家业没落之兆啊! 殷姮却明白,这是孙家夸耀财富,以招揽门客。 孙家无武勋傍身,又有诺大家业,祖辈积累的面子和情份早有用完的时候。所以孙伯姬才为了家族,毅然进宫来服侍她这个公主,地方官员听见孙家还有这位长辈在宫廷,总会忌惮那么一两分。 但狐假虎威,终非长久之计。 所以,孙家早已准备了后路——广揽门客,或有一日,孙家落败,便可借门客之力,逃出昭国。 孙青似乎没察觉到自己一句话中透露了如此重要的信息,继续说:“家兄原先只是好心,却未曾想差点办成了坏事,许多人拼命往肚子里吃东西,坏了肠胃,甚至肚子坠痛还不肯放弃,若非家兄见机早,怕是有人要被活活撑死。” 第24章 孙青说得情真意切,殷姮听完,反应却非常冷淡,只道:“饿极了的人,吃不下这么多东西。” 她这辈子虽然踏足之地不过方寸,前世零星的记忆却告诉她,孙青前半句说的没错,假如某人天天吃糠咽菜,骤然大鱼大肉,很可能会坏了肠胃;但后半句不对,人如果饿了好几天,骤然能一次性吃饱,其实反而不如平时逐步加大饭量,将胃逐渐撑大,吃的东西多。 对于她的回答,在场的人都很惊讶——公主从没饿过,怎么会说得如此笃定呢? 但众人很快就想到,大王与公主身怀神通,目视万物,昭王宫中发生的一切当然逃不脱他们的眼睛。 别看殷长嬴不在乎宫人生死,王宫之中,如他这般,对宫人有贬斥、生杀大权的,也就三位太后,以及未来的王后。 其他妃嫔、掌事惩罚犯错的宫人、寺人,最常见的方式就是不给吃饭,先净饿几天,饿到眼花缭乱,就剩一口气,再给吃的。 这样一来,此人自然会深深记住饥饿的感觉,再也不敢出错。 孙青见公主只是反驳,没立刻将他赶走,便知自己还有解释的机会,立刻斟酌言辞,小心道:“公主所言极是,但此人犹如饿鬼,食物在眼前便看不见其他,吃到不舒服也要继续吃,也令吾等极为震惊。” 身体上的饱腹感,却没办法带来心理上的安慰? 殷姮沉吟片刻,才问:“此人衣食不继?” 孙伯姬的脸色顿时白了。 这话不好答啊! 她和标宛子是公主最亲信的人,清楚公主有特殊神通,能够与大王联系。 倘若孙青回答昭国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公主转头告诉大王,那该如何是好? 可那人若不是差点饿死,又怎么会对食物如此执着呢?公主并非轻易就能哄骗之辈,孙青若回答“不是”,公主岂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 孙青叹道:“祝国无道。” 孙伯姬顿时松了一口气。 殷姮却若有所思:“祝国也算东方六国中的强国,竟至如此?” 假如一个国家连饭都不让百姓吃饱,逼得百姓逃亡到其他国家,这个国家怎么能算强国? 孙青见殷姮对此感兴趣,忙将祝国的情况告知。 殷姮这才知道,原来祝国竟没有百姓! 这在昭国简直不可思议! 昭国实行授田制,按照军功多寡,爵位高低,授予百姓田宅,然后向百姓征收赋税。 通过这种方式,昭国的土地,大部分都控制在国家手中,小部分在民众手中。昔日牢牢盘桓在昭国身上的世家们早已烟消云散,哪怕是孙家、标家这样的家族,崛起也不过就三、四代,只要继承人不够出色,立刻就会快速衰落下去。 但祝国却走另一个极端。 当年七国陆续变法,只有昭国成功,祝国的贵族势力最大,反对也最激烈。他们不仅废除了变法,甚至变本加厉,让整个祝国除了王族之外,只有三大贵族姓氏。 “在祝国,只要不是三姓子弟,哪怕是宗室,也得不到重用。”孙青叹道,“小世家经不起任何风波,动辄灭亡,城外的农民都是世家奴隶。而城中的‘国人’,几乎都与三姓沾亲带故,很多便是三姓旁支,否则很难生活下去。” 所以,几十年前,昭国打下祝国旧都之后,当地的百姓迅速都成为了昭国最坚定的拥护者。因为在祝国,他们只能沦为奴隶,终日劳作,动辄被主人打死;而在昭国,只要他们家的子弟奋力拼杀,就能拥有自己的土地和屋子。 祝国百姓不傻,听见昭国待遇好之后,纷纷往昭国逃亡。而祝国三姓就派人设卡,来抓——总不能让人都跑了啊! 没了人,到时候拿什么来打仗? 孙青见殷姮神色平静,有些忐忑,却还是硬着头皮说:“家兄问那祝人,为何明明已经饱腹,却还暴食伤身。祝人回答,他在祝国,只能以树皮、草根、泥土为食,骤然吃到麦粥,只觉这是人间最美味的食物,怕以后再也吃不上。” 殷姮懂了。 孙青前面几句话都没动摇她的决心,但最后这一句,却让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时代等级制度的森严体现在方方面面,包括粮食。 哪怕是她很嫌弃的麦饭,也是用最好的麦子,属于王室特供,普通人根本吃不到。 假如她敞开供应,让奴隶们吃到饱,结果就是,这群人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一直吃一直吃,真有可能会出事。 就像孙青举的例子,明明吃饱了,但心中还是觉得饿。 饿,就是这个时代,普通百姓日常的生活状态。 这让殷姮心中酸涩难言。 她虽然早就意识到这个时代生产力落后,但身在深宫,衣食无忧,便没有很具体的印像,只是停留在“百姓只能吃两餐,好可怜”的状态。 直到这次出来,亲眼所见“吃饱”都是这么奢侈的一件事,想起自己曾经对饮食的百般挑剔,殷姮心中颇为羞愧,这令她更加迫切地想为这个时代的百姓做些什么。 殷姮思考了一下,改变方针:“以竹筒为容器,每人只准盛一筒。宛子、伯姬,你们带人去盯着,务必眼看着官吏发到每个人手中,不得冒领。”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一碗粥,七成粮,三成水。” 众人,包括孙青在内,心道哪家煮粥也没这么奢侈的,但宫人们都不敢反驳殷姮的意见,孙青则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不敢多言。 他刚要告辞,便听殷姮说:“孙青,你留下,我还有事情要问你。” 孙青闻言,先是一惊,旋即便是一喜。 虽说这惊、喜不过一瞬,很快就被他压下,殷姮还是捕捉到了,并在心中感慨——这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赌徒。 显而易见,孙青发现她的不同寻常后,便猜到她与殷长嬴的情分肯定不似传言。 正因为如此,他此番才主动求见,所有说辞都是精心策划过的,冒着极有可能触怒她,从此一无所有的危险,也要赌一个锦绣前程。 孙青眼中迸发的光彩,与其说是因为她,倒不如说,这一刻,他触及了一条通向殷长嬴的青云之梯! 第25章 公主打发走所有人,唯独留下孙青的做法,标宛子和孙伯姬当然不赞同。 但她们犹豫许久,最后还是不敢置喙,只是默不作声地离开安车,去执行殷姮下达的命令。 殷姮心中叹了一声,却还是先说正事:“我见平日送到我面前的粮食,与一般的粮食有所不同,这是为何?” 孙青先是疑惑,粮食有谷粒大小、饱满干瘪、口感精细与否之分,公主说得是哪一种?但他很快就转过弯来:“公主是说谷物外的那层壳?外壳粗糙,难咽,以公主之尊,送到您面前的粮食,自然是舂过的。” 这也是殷姮近日才发现的一件事。 由于端到她面前的粮食,从来都是脱壳的,小米和麦子被磨得很碎,黄米粥熬得很稠。所以她从未想过,现在居然还没有石磨! 直到她此番离开昭王宫,一直用力量观察整支队伍,以及沿途环境,才发现队伍里做饭,就是直接倒一把麦子或者豆子到釜里,连壳煮。 殷姮惊讶之下询问宫人,才知道此时的谷物脱壳,只有一种方法——用人力。 一个巨大的石臼,里头盛满谷子,然后需要人用棒槌狠狠地砸这些谷子,把米糠砸掉。一捧谷子可能要砸几百次,才能完全脱壳。 可想而知,这需要花费多少力气,又有多么辛苦。 哪怕是昭王宫,也只有上位者,以及他们身边的奴仆,可以吃到脱壳谷物做的饭菜——前者是因为身份尊贵,后者则是怕小人作祟。 这就是殷姮对此一无所知的原因。 她身边的人都因她而受益。 为了供应这些人日常所需,掖庭之中,有上千罪奴没日没夜地在舂米,他们没有衣服蔽体,没有休息时间,一旦偷懒就会被鞭打,随时都可能死去。 殷姮也是问过随侍的宫人们才知道,在昭王宫,舂米是只有罪奴才会去做的活。 这是因为,为防止头发掉到谷物里面,被贵人吃到,舂米的人必须剃光所有头发。如果是男人,还要剃掉胡子。而在这个时代,剃发乃是极大的羞辱,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发如剃头,唯有罪人才会得到如此待遇。 正因为如此,听完孙青解释舂米多么困难,需要多少奴隶,只有王宫贵族才能用得起后,殷姮“恍然大悟”,道:“为何要用人来做?那些奴隶又粗又笨,难怪做不好事情。既然石头可以碾碎谷物,为什么不能拿石头将谷物磨碎,指不定还能磨出更细的粉,做出更好吃的东西呢!” 孙青心道小公主异想天开:“公主,能够磨碎谷物的大石,必定要大力士来使用,这是暴殄天物啊!” 有这等力气,去战场厮杀不好吗?干嘛要当最低等的舂米奴隶? 殷姮不以为然:“一根木头尚能挑起两桶重物,为何一定要用抱的?” 孙青先是一怔,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道:“公主所言极是。” 他觉得公主说得没错,一根轻飘飘的木头、竹竿都能挑起远远胜过它们本身重量的物品,为什么石头不能被挑起呢?假如能找到某种办法,让石头灵活转动,研磨,谷物就能脱壳了! 孙青很清楚,公主与大王的关系,绝对不像谣言中的那么冷淡。大王煞费苦心保守公主的秘密,又将公主打发到岷郡来,必有要事! 这代表着什么! 公主才是大王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假如公主愿意为他在大王面前美言一句,胜过旁人千言万语! 孙青虽不知道大王究竟要公主做什么,但他很清楚,公主此行是因为岷郡太守的上书,所以等到了岷郡,一切就见分晓。只要过了褒斜道,天高地远,公主就未必需要继续坐在安车中。而那时,能够发现公主神异之处,想明白关键的聪明人比比皆是! 孙青深知,公主只是对他稍微有点兴趣,可并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假如他没趁着这个时间点,抢占先机,而是被公主遗忘。等公主被聪明人团团围住,他官小位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公主,更不知何时能出头。 可如果他能将公主的想法变为现实,哪怕只是公主随口的戏言,若转眼就成真,公主惊讶之下,就会觉得他可用,多召见他几次。而他见到公主的次数多了,自然会想办法让公主引荐他给大王! 所以他必须抓住每个机会! 孙青自身家业豪富,当然明白,假如他真能制作出碾碎谷物的农具,寻常百姓家哪里用得起?当然是王室、公卿们用! 只有不愁吃穿的贵族们,才会去追求食物的精细口感,不是吗? 这么一来,又有哪个大人物会不知他孙青之名? 看见孙青已经迫不及待,殷姮随意再问了几句,就将他打发走,然后一个人坐在安车上,无声地看着“窗外”。 她不清楚石磨具体是什么样子,所以只能描述大概。 以她两次与孙青接触后做下的判断,此人虽然年少天才,但功名利禄之心也十分强盛。只要能出头,他不会在乎自己究竟做佞臣还是幸臣,所以殷姮故意表现得对孙青只是好奇,却没有任何更多的兴趣。 为了博得她的关注,孙青肯定会去研究石磨。 殷姮只要在这个过程中,留神盯着,给他一些提示就好。 当然,殷姮知道,孙青肯定以为她是为了享受美食,才要弄出石磨。却不知道,她已经思考了许多天,如何利用“巫”的力量,提高粮食产量。 她不敢直接对种子灌注力量,怕引起物种变异,带来不可知的风险。所以她打定主意,等到岷郡之后,必须先弄个试验田,仔细研究后再说。 这是殷姮已经决定去做,并打算最好在两年内解决的事情,所以她必须考虑后续。 粮食产量一旦上去,谷物脱壳与精细化就势在必行。 毕竟,谷物外头那层硬壳,很多连牛马都消化不了,何况人?天天吃这玩意,不死就算命大。 尤其是小孩子,肠胃娇嫩,餐餐吃这么粗糙的谷米,能活下来,纯靠命硬。 想到这里,殷姮无声地叹了口气。 先定个小目标,五年之内,让昭国百姓都吃上大米和白面吧! 第26章 孙青离开安车后,满脑子都是“如何用石头磨谷子”,走到一半,突然发现不对。 坏了,公主只说让那些奴隶吃饱,没说看管他们的官吏怎么办! 虽说官吏自己带了粮食,但奴隶有而官吏无,必定会让官吏们满心不舒服。 这些小人物心中不满,怎么说也要找个宣泄怒火的地方。公主自然不会有事,公主身边的人被公主庇护,自然也无事发生,倒霉的只能是自己! 他刚才光顾着兴奋,竟然忘了这一点! 孙青想到这一层后,先是自我安慰,觉得姑祖母她们应该不会忘记这一层。 可他转念一想,公主发话,故祖母等人无有不从,那公主没提到官吏,她们真敢主动做主吗? 不会。 孙青心中很肯定。 就算有聪明人想到这一层,但他们不做,在公主的庇护下,不会有事;做了,反而会开罪公主,惹上麻烦。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平白生出一桩事非呢? 但孙青也不敢再去求见公主,在对方心里落下一个办事不力的印象。 几经挣扎之后,孙青想出一个法子——只见他立刻找到故祖母孙伯姬,小声道:“大母,公主的粮食……当真够?” 孙伯姬心情沉重:“若只是过褒斜道,倒是够了,就怕三天一餐,成了成例。未到岷郡之前,好粮便没了大半。” 珍贵的黄米,小米,也就是黍和稷,他们当然是不会,也不能拿出来的。但就算是麦子,也不够这么浪费啊! 孙青便给她出主意:“公主只说了让这些奴隶吃饱,并未规定非麦子不可。我见队伍中还有许多豆料,不如参杂其中?奴隶一半麦,一半豆;官吏全麦粥,这便够了。” 孙伯姬不由打了个哆嗦:“你让我欺瞒公主?” “侄孙绝无此意。” 孙青知道自己此时绝对不能得罪这个姑祖母,虽然他并不认为孙伯姬真能对公主有什么影响力,但对方一是长辈,二是公主的身边人,成事未必足,坏事却绰绰有余。 所以,他诚恳地说:“大母,有些事情,公主想不到,您作为身边的人,岂能轻忽?譬如,公主虽未明说要分发粮食给官吏,但只给囚犯吃,不给官吏吃,这是什么道理?自然也要分给官吏一份。” 孙伯姬自然也觉得这样不妥,可公主没叮嘱过啊! 看见姑祖母的态度有些动摇,孙青趁热打铁:“公主没说,是因为在公主眼里,官吏早就算在其中,压根不用多提。” 孙伯姬还在犹豫不决,就听见耳中传来殷姮的声音:“按他说的做,官吏的粥里,可以添酱。” 霎时间,孙伯姬的脸色大变,立刻对着安车的方向行礼:“诺!” 孙青不由怔住了。 他忍不住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安车已经模糊到就剩一个细小的点。 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的对话,公主竟然能听到,还能单独给姑祖母一人提示? 一盆冰水,直接把孙青浇了个透心凉。 他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也以聪明过人自诩,旁人觉得深奥晦涩的典籍,他一看就能读懂七八分。太史令爱他才华,将他视作亲儿子一般看待,倾囊相授,希望他娶自己的女儿,继承自己的衣钵,而不是一直以来的家族传承。 但孙青不想。 观察星象、水文,研究算术、音律,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他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像先祖武信侯那样,官拜相邦! 孙青非常有自信,并且认为朝堂上的人都是一群傻瓜,虽然看见公主有神异,超过他的想象,知道情势不如自己判断。可旋即轻易说服公主,又让他有些飘飘然! 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小聪明,在公主面前毫无掩饰! 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 又是何等令人着迷! 假如能获得这股力量…… 殷姮不知孙青的思绪已经飘那么远了,她刚才听见孙青的话,才发现自己确实忘了这些官吏。 大概是因为她对百姓同情,对官吏却没什么感觉的原因,下意识就忽略了这个群体的存在。 但认真观察过之后,殷姮就发现,这些官吏也很可怜,自己虽然背着干粮,却必须省吃俭用,十天半月都吃不上一顿热的,一顿饱的。一旦下雨,粮食发霉,处境就更惨了,与奴隶的区别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殷姮这才意识到,她平素接触的人,都是这世上最有权势地位,最富贵的一群人。而这群人的数量实在太少,少到不能当作整个群体的代表。 并不是每个官吏都能使唤奴婢,更多的官吏其实也就是领着一份微薄的俸禄,辛苦程度并不比自耕农少。 虽然在这个时代,他们的日子已经比普通百姓,还有囚犯奴隶好过一大截,可在殷姮看来,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正因为如此,殷姮才点头同意,并又加了一句,对标、孙二人说:“三天一顿,直到岷郡,说到做到,你们转述给所有人罢。” 听见这个消息,原本死气沉沉的队伍,终于有了一丝生机。 毕竟,大家都知道,昭国虽然律法严苛,但历代君王与朝廷诸公都很守信用。 说了军功换田宅爵位,就严格执行了近百年; 说了没有军功,公子也等同于庶人,就直接了当地赶走所有不敢上战场的公子,让他们自己讨生活,昭国就不存在“养宗室”这个概念; 在这些人眼里,持王节的公主就代表大王,只要公主说话,那就一定算话。 殷姮自然不能破坏昭国数代君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公信力,毕竟老百姓淳朴归淳朴,但你只要骗过他们一次,那对不起,绝对没有下次了。 故她沉吟片刻,心道:“既然如此,去岷郡的速度就要加快了,不过,在此之前……” 她必须处理一个问题。 与此同时,“土”的力量穿过重重岩壁,到达一个散发腥味的洞穴,一条盘旋得如小山一般高,鳞片黑到发亮的巨蛇面前。 第27章 殷姮的意识仿佛被割裂成了两半。 一半仍旧是自己,停留在安车中的身躯之内;另一半却寄居在“土”之力量构筑的临时身体内,漂浮在山洞的上空,如同神明一般,居高临下,俯视着这条巨大无比的黑蛇。 “土”的力量,稍加蔓延,很快令她估出了这条蛇的正确长度。 四十多尺。 也就是说,身长将近千米。 假如不是亲眼所见,任谁都无法想象,褒斜道最陡峭的绝壁之中,山岭之内,竟然沉睡着这么一条巨蛇! 但殷姮的心情却非常平静。 “我好像见过比这更恐怖的庞然大物。”心中有一种声音在告诉她,“与‘天医’曾经遇到的敌人相比,这条蛇不值一提。” 而且,这条蛇大归大,却没有像四年前先王病逝时,她所遇到的怪物那样,身上具有十分狂乱的“气”。 只是单纯的巨蛇吗? 殷姮并不想动静太大,让这条蛇苏醒过来,干扰到整个队伍。 她只是有意识地将自然界的力量,无论是天地之间的风,还是空气之中的水,又或者脚下这片大地,当作自己眼睛、耳朵乃至意识的衍生,以一个更加立体的角度,一丝一毫都不肯错过。 然后,她便发现,巨蛇其实盘在一块石头上。 这块石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场”,饶是殷姮,触及到的一瞬,也有目眩神迷,想要靠近之感。 它能提供修炼所需的能量! 殷姮先是一惊,未曾想到此地竟有如此重宝。 但很快,她又发现,这股“场”之中,隐隐有一丝不详。 “奇怪。”殷姮暂时不去探索那个石头,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旁边的岩壁上,一寸寸将“土”之力挪过去,突然发现,有一处岩壁与别的岩壁不同,带着明显的人工痕迹。 她沉吟片刻,将“土”的力量覆盖那块奇特的岩壁,很快,碎岩成沙。 不消多时,岩壁无声风画,露出一条隧道。 隧道幽深,殷姮却并不害怕。 她将“土”塑造成临时身躯,以“风”为眼睛,“风”先探路,“土”缓缓随行。最终在隧道的尽头,发现了一个非常质朴的祭坛,以及周围一些布满沧桑感的壁画。 这就有点难办了。 就算“风”能探索壁画上刻凿的人物,却不能分辨壁画的颜色啊! 殷姮思索了一瞬,利用“土”的力量,将来时的门堵住,这才无声地运用“火”之力量,照亮了整个山洞! 却没听见任何爬行动物,或者飞蚊蜘蛛被惊到的声音。 同理,也没激活任何机关。 殷姮一幅幅壁画看过去,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这些壁画讲述的内容,其实就是两个国家?部落?或者说种族之间的战争? 壁画里的人带着极其鲜明的特征,其中一方的人都只有一只手臂。男子有左手,女子则是右手,无论男女,额头都长着第三只眼睛,乘坐一种长着两只头的鸟。 殷姮一开始以为这是某种艺术上的夸张,或者特殊的仪式,另一只手要被砍掉,但她仔细看过壁画之后,认为这个种族天生就应该是这样。 而另一方更像正常的人类,只是壁画上特意将这些人的头发都染白,他们的坐骑则是……狐狸? 殷姮仔细琢磨壁画的内容,根据岩石的成分,颜料风干的时间,推测大概每幅壁画的成型时间,大概整理出了一个思路。 假如壁画里说得是真事,而非艺术上的夸张,那就代表,大概三千到两千年前,在这个地方,有两个种族,或者说国家在彼此争斗,持续了上千年。 独臂国擅长使用工具,驯服飞鸟。因为壁画上,独臂国的男女一直乘坐双头鸟出现,并有巨大的飞鸟为他们战斗,并背负沉重的器械。殷姮看到了类似投石车、风车,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用途的东西。 而白发国的人,擅长驾驭特殊的能量。 壁画上对这一点的表现形式,就是风火水地,各种天灾人祸轮着来。 殷姮判断,这个祭坛是白发国的,原因很简单——壁画上的一副,描写了白发国的祭祀。 大概是某次战斗获得前所未有的胜利后,这些白发男女凯旋而归,将独臂国的俘虏们统统带到祭台前杀死,而祭坛上空,隐隐有一个白发金瞳的男子出现。 “这种表现手法……此人不像是祭祀。”殷姮琢磨,“有点像是他们的神。” 她敏锐地注意到,壁画上描绘这个男子的时候,在眼睛部分,不仅特意用了昂贵的金粉,历经几千年依旧带着足够的光泽。 更重要的是,那是一双宛如蛇类的竖瞳。 “蛇神?” 不对。 虽然壁画的建造者不敢真的把白发男子的面容画出来,或者也没见过对方真容,但究竟是仙是妖,只要见过,其实能感觉到。 至少,从壁画上来说,这个白发男子的感觉很“正”,不像怪物。 但也说不定,假如怪物修炼到了一定程度,生命层次超脱,在凡俗人眼中,或许就真是神明呢? 这令殷姮陷入了更大的迷惑。 两个国家战斗的内容,她能看懂,但这个白发男子究竟是谁? 从壁画的时间来看,白发国存在至少八百年以上,难道此人一直活着?那现在呢,他还活着吗? 还有,白发国和独臂国打了那么多年,双方各有胜负,谁都没办法彻底杀死谁。那最后呢,这两个国家是怎么覆灭的? 文字呢? 这些壁画旁边,为什么没有任何文字记载? 哪怕是看不懂的文字,也好过一点都没有啊! “不知道岷郡有没有相关方面的故事流传。”殷姮自言自语,“哪怕是乡野之间的传说也好,只要存在,必有痕迹。” 殷姮突然想到,她也可以去问殷长嬴。 就算殷长嬴不知道,但昭王室作为目前七国之中最强大的国家,王宫之中藏书无数,不可能没有记载。 想到这里,探索完整个山洞,并记录下位置的殷姮散掉了“土”之化身,将全部的意识收回身体。 只见她轻轻一点,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鸟旋即出现在她的指尖。 第28章 昭王宫。 外朝。 一场小型庭议,正在举行。 “平遥君身体每况愈下,六国为高杳关守将人选争执不休。”昭国百官之首,相邦姜仲先定主题,“若是平遥君身故,究竟谁接替主将,我昭国夺回高杳关的可能更大?” 昭国最知名的两位老将,蒙元和标公的意见非常一致:“无论如何,断不能让许节接任这个主将。” 众人深以为然。 东方六国之中,厉害的将军屈指可数,郑国大将许节便是其中翘楚。 若不是许节一直镇守郑国北方,抵御狄人,也防御昭国由北方入侵郑国。当年郑国大败,国家指不定都没了,哪有现在恢复元气的机会? 昭国几位将军对许节此人都很了解,知晓对方乃是难得一见的,既擅长进攻,又擅长防守的顶尖将领。 他们本就对许节有些忌惮,假如调此人来镇守高杳关这一雄关天险,昭国拿回高杳关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至于六国其他将领…… 王乾下了判断:“皆不如任、许。” 任是梁国国姓,代指平遥君。 内史只觉此事没什么可能:“五国各怀鬼胎,不会容许郑国将领镇守高杳关,更遑论许节乎?” 郑国本来就是东方六国中最强的国家,又距离高杳关最近,要是派郑国将领去守这里,岂不是把这道雄关送给郑国? 其他五国的君王只要不蠢,就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要是郑国强了,他是会先打最强的昭国,还是先把我们这些弱国给吞并了? 但御史大夫却提出了相反意见:“许节坐镇郑国北方十余年,狄人闻他之名,不战自败。郑之北方,二十年之内,再无忧患。” 这也是众人的顾虑。 郑国国土很大,与北方的狄人,就是草原上那些游牧民族接壤。这群强盗时不时就入侵一下郑国边境,就像西方的戎人给昭国带来的麻烦一样。 你说不去管吧,他们有可能越发壮大,甚至威胁国家;去管吧,又会牵扯国内的精力和军力,没办法全力面对周围的国家。 昭国花了几百年,终于将周围的戎人、野人收拾的服服帖帖,举目之内,皆为昭臣。 但这是因为西方戎人虽然也放牧,可大多生活在山岭、平原等地方,只要建设城镇,驻扎军队,控制、同化起来就还算方便。而北方的狄人都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郑国大军无法一直在草原呆着,只能修筑边防线,设重点关卡镇守。 从前,郑国北方的威胁无非就两个,一是狄人入侵,二是昭国走这条线打过来。但现在,这两个问题已经都不存在了。 昭国丢了高杳关,无法东进,而侵郑北,必须从高杳关派兵出去。 至于狄人,被许节用十余年打得闻风丧胆,基本上一代青壮都死在了他手上,没二十年恢复不过来,更威胁不到郑国。 所以,郑国会有非常迫切的需求,调许节为高杳关主将。如果这件事能办成,昭、郑的强弱之势,就算无法彻底逆转,也会比现在平衡不少。 又有人道:“若要推我们看中的人为守将,怕是有些难度,但只是不让许节为守将,这有何难?我们可以派出说客,携重金前往六国。对其他五国的重臣加以收买,对君王陈述厉害,令五国联手,拒绝郑国任何将领继平遥君之后,镇守高杳关。” “同时,在郑王以及郑国重臣面前,想办法诋毁许节。郑国眼下的军队悉数掌握在许节手里,军中只知许,不知王,郑王难道没别的想法?” 朝臣们各抒己见,都希望自己能说服姜仲,尤其是没有军功的臣子们,表现得更加迫切。因为他们知道,假如姜仲采纳了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意见,并因此夺回了高杳关,他们也会被记上军功! 没有军功,又如何加官晋爵? 整个探讨过程中,殷长嬴只字未发,甚至连表情都没变。 没有人会忽视这位少年昭王的存在,因为他气势实在太盛,只是静静地坐着,便给人一种渊渟岳峙之感。 但更多时候,靠近他的人,会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包括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姜仲,最近一两年看到殷长嬴时,心里都不自觉地发虚。 因为姜仲搞不清楚,殷长嬴究竟在想什么。 姜仲与宋太后的事情,天下皆知,沸沸扬扬,不见这位君王发怒;姜仲为了试探殷长嬴的态度,让殷长嬴称他为“仲父”,殷长嬴也很随意地喊了。 不熟悉殷长嬴的人听到这两件事,自然会认为,昭王年少,被权臣所欺,不得不忍气吞声。 否则,光凭这两件事,都足以让姜仲死一万次了。 但问题是,姜仲丝毫没觉得,殷长嬴能与“年少气盛”“懦弱隐忍”之类的词沾边。 姜仲知道,朝中有许多公卿、重臣已经开始向殷长嬴示好,毕竟殷长嬴才是昭王,再过三四年又要亲政,此时不站队,更待何时? 也就是说,这群人默认昭国几年后,君王与相邦会有一场权力之争,并更看好殷长嬴,而非姜仲。 更别说几位将军受先王大恩,本就一心支持正统,这几年对姜仲也越发看不惯,认为他凭借与宋太后的私情,从而操纵国政。 可对这些示好,殷长嬴的态度同样冷淡。 这让许多人都摸不清,昭王到底是什么态度?他难道对夺回权力没有很强的迫切吗?假如有,他为什么不接这些示好?可如果没有……这不符合常理啊!任是哪个亲眼见过殷长嬴的人,也不认为他会怕姜仲啊! 假如殷姮在这里,就会告诉这些公卿,你们想多了。 她非常了解殷长嬴,知道对方为何这么无所谓。 在殷长嬴看来,昭国本来就是他的,目前只是暂时将权力寄存在姜仲的手上。所以他根本不介意让姜仲多打理几年,等亲政时名正言顺收回权力即可。以免提早交接,引发更大的动荡,对昭国不利。 殷长嬴想要收权,随时可以,包括现在,这才是他一点都不急的关键。 再说了,多看几年,朝臣大概是什么样子,什么立场,对昭有无作用,殷长嬴也能看清楚了。 殷姮可以肯定,等殷长嬴真的收回权力,现在的三公九卿至少要被清扫掉一半乃至更多,因为殷长嬴绝不会让无能、平庸之人占据高位。 殷长嬴只用两种人,一种是有能力的人,一种是听他话的人。 就在庭议举行得正热烈时,郑高弓着背,无声地走了进来,站到殷长嬴身畔,就见殷长嬴突然抬起手。 霎时间,所有声音都停止,众人面容肃穆,齐刷刷地看着昭王。 郑高会意,立刻让寺人们给诸公奉上香饮。 显而易见,殷长嬴有事情要处理,让他们喝口水,休息一会儿再谈。 看见殷长嬴去了后殿,众位臣子都在心中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而此时,郑高毕恭毕敬地呈上一只栩栩如生的木制小鸟:“大王,公主来信。” 第29章 殷长嬴取过小鸟,蕴藏巫力的指尖穿过木制的外壳,将鸟腹之中蕴藏的绢帛取了出来。 这张绢帛看似不大,但摊平之后,里面的字可不少。 殷姮详细写明了自己在褒斜道的种种见闻,包括她是如何感觉褒斜道这段路的“气”有异常;如何运用力量往岩壁深处探索;壁画的种种见闻;以及最后,她离开的时候,在巨蛇的四周设下机关,只要巨蛇醒来,她就能感觉到……等等等等。 殷长嬴快速浏览完毕,不由陷入深思。 独臂三目的种族,以及长发如雪的种族?后者还信仰一个白发金瞳的男子,至少长达近千年? 几乎是第一时间,殷长嬴心里冒出来的念头,居然是——凡俗人类,也能拥有千载寿命吗? 低眉敛目的郑高就看见,大王看完公主的信之后,沉思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重新回到前殿,继续方才被中断的庭议。 但这次,庭议结束得很快。 一方面是因为基调已经定下来了,昭国重臣达成共识,只要不是许节接替这个守将之职,谁来都可以。接下来就是具体操作环节,如何令郑王猜忌许节,又如何让其他五国在这件事上一条心,共同阻止郑国将领为高杳关守将即可。 另一方面就是,大家都对殷长嬴刚才为了什么事中断庭议很好奇。 就当这些人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殷长嬴终于说了第一句话:“长信侯,留步。” 姜仲心中一紧,却还是重新坐回自己的席位上。 其他人只恨自己没有千里耳,不能离开宫殿后,还能听见大王与姜仲说什么。但他们都忍不住猜,大王为什么主动让长信侯留下来呢?莫非终于忍不住,想要向长信侯开刀,以夺回权力? 他人尚且这么想,姜仲心里更加忐忑,他忍不住想昭王如果要处置他,会用什么理由,然后越想越觉得……这几年他的所作所为,足够死一千次,一万次! 霎时间,冷汗就浸透了姜仲全身。 虽然姜仲也不明白,见多识广如自己,为何对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如此忌惮。但他潜意识里,却不敢摆出任何傲慢的姿态。 殷长嬴并不愿去探究姜仲复杂的内心,他只是很随意地问:“听闻仲父令门客们编写了一本书,名唤《山海图》,记录了上古明君贤王的一切故事,以及过去的许多奇闻逸事,各式掌故?” 姜仲听见殷长嬴犹如聊家常一样的口吻,更加警惕。 但《山海图》又是他平生极得意之事,毕竟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就不求什么“利”了。 论财,多年前,他便富可敌国;论权,他已经是一国相邦,又在少年君王未亲政之前,打理国事,做到了为人臣子的极致。 正因为如此,姜仲能贪的,无非一个“名”字。 这才是他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命门客们编写《山海图》的原因,只要这本书能永远地流传下去,他姜仲的名字,自然也会名传千古,百代流芳。 姜仲不知殷长嬴为何提起《山海图》,左思右想,也没想到有什么问题,便只能说:“不曾想到,这本书的名气竟已传到大王耳中。若大王不嫌此书粗鄙,臣立刻命门客抄录一份,上呈给您。” 殷长嬴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姜仲看见这位少年君王已经透露了送客的意思,便主动告辞,但从昭王宫出来,回到自家府邸的一路上,他越想越觉得不安。 等一回家,他立刻召集自己的几个心腹门客,单刀直入:“大王命我呈上《山海图》以供赏阅,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门客们听闻此言,脸上都是只见惊,不见喜。 这些门客之中,有一人来自梁国,名唤杨辕。 此人本是小吏出身,但拜入名师门下学习,颇有见识,又善于揣摩他人意思,挺得姜仲倚重。 故杨辕第一个站出来,劝到:“相邦,大王这是对您有所不满啊!” 姜仲不由皱眉:“何以见得?” “相邦编撰《山海图》,声势浩大,如此巨作,三年成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杨辕叹道,“大王若是听闻,会怎么想?” 这恰好说中了姜仲的隐忧。 《山海图》的编撰,其实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但真正搞得人尽皆知,却是两三年前的事情。毕竟当时姜仲手握昭国大权,人人趋奉,知道他好名,欲著书立说,流芳青史,自然应者云集。 姜仲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可今日想来,先前的情况轻狂傲慢,无异于如今的催命符。 又有门客道:“相邦,众口铄金,并非长久之计!” 姜仲不由叹了口气。 他知道门客们的意思,无非是觉得姜家也应该送女入宫。若此女成博得大王宠爱,自然会为姜仲说话。而不像现在,大王的后宫中美人众多,却无一姜氏亲近之人。 但姜仲也没办法。 他当然想送自家女孩子入宫,人选都备了近十个。结果宋太后似乎对他动了真情,一听见他竟要送女,立刻将脸拉下来,想起了他府邸中的花红柳绿,二八佳人。 宋太后可不是多么明理的人,她喜欢你的时候,太后印你随便拿去盖,什么诏令都写得出来;不喜欢你的时候,你跪下来求她到死都没用。 姜仲开罪了宋太后,不得不放下身段,哄了无数次,又送了许多珍宝,才令这个女人重新眉开眼笑,但送女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门客们见姜仲为难,知道此事涉及太后,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多说。但杨辕却直言不讳:“相邦,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啊!” 他就差没直接说——你和太后保持这种畸形关系,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错,太后年轻的时候确实风华绝代,但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脸上开始有了皱纹,身材也不如年轻少女。 更重要的是,其他女人都围着姜仲转,小心服饰他,可到了太后这里……谁服侍谁还两说,何必呢? 假如宋太后是个明理的女人,能够带给你巨大的利益,倒也罢了。 可你现在这样子,好处没沾到多少好处,骂名倒是惹了一身,还有可能被大王记恨,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 第30章 杨辕的话虽然直白,姜仲却没有动怒。 事实上,他早就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一开始与宋太后保持情人关系,一方面是因为殷长嬴亲政之前,太后拥有军国大事的决定权,作为百官之首,他不能让这份巨大的权力落到其他臣子手里,威胁他的地位以及政治理想; 另一方面则是,宋太后当时不安主少臣壮,为巩固地位,有意逢迎,用女人最原始的方式来笼络这位相邦。 没错,宋太后确实不如年轻时美丽,但她的地位却成了巨大的加分项。有几个男人能抗拒一个风韵犹存,又是一国太后的妇人主动俯身,成为自己的情人? 更何况,按姜仲当时的想法,距离殷长嬴亲政还有七年,足够他为自己树立巨大的名望和关系网。到那时,殷长嬴也需要依仗他,未必能在几年内动得了他,他还能徐徐图之,说不定能混个善终呢? 现在的姜仲只想回到三年前,抽死当时飘飘然的自己。 可如今,他已经骑虎难下。 别的不说,光说殷长嬴那里,姜仲与宋太后的私情,真没有被这位少年昭王在心里记上一笔吗? 姜仲深恐自己被殷长嬴记恨,有心要寻找退路,前提条件就是他必须与宋太后断了。 但他却知道,这事万万不能由自己而起,只能由宋太后那边来断。 原因很简单,只有宋太后“抛弃”了他这个情夫,他才有可能安然无恙; 若他“抛弃”了宋太后,且不说这个女人会如何恼羞成怒,在殷长嬴那里,他更过不了关——你和我亲生母亲有私情也就罢了,还敢把她甩了?以臣欺君,罪该万死! 所以,他绝不能主动给宋太后送英俊男子,因为这就是一个嫌弃的信号。但假如不让宋太后接触别的男人,她又怎么会舍弃唯一的情夫呢? 姜仲心中长叹,决定尽快物色合适的人选,想办法赠给宋太后。而在此之前,他也绝不能开罪殷长嬴,最好能在对方身边安插自己的人。 送美女这套,目前是行不通的,但要送陪伴在昭王身边的属官,就必须慎重。要是第一次送的人不对,就没有第二次了。 故姜仲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杨辕身上,沉吟片刻,才道:“《山海图》字数上万,其中又有许多乡野传说,大王未必有耐心一一细看。杨辕,你口才好,若大王问到,你便为大王详细讲解。” 杨辕大喜过望!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去战场上厮杀,但想当官的人比比皆是! 对杨辕来说,姜仲能给他的,无非就是一场富贵。可昭王却能给他一官半职,甚至让他平步青云,成为三公九卿! 他这么努力钻营,竭力为姜仲出谋划策,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姜仲将他推荐到殷长嬴身边吗? 故他立刻行了大礼,郑重地说:“相邦再造之恩,辕没齿难忘。” 姜仲捻了捻胡须,没有多说什么。 这位百官之首当然能看出来,杨辕是个很有野心的人,这令姜仲十分担心,自己推杨辕上位,杨辕得势之后,会不会变成白眼狼,反咬自己一口。 但姜仲别无选择。 他必须派个钉子到殷长嬴身边,最好能了解殷长嬴所思所想,让自己能第一时间掌握情报,作出正确的应对。否则再这样下去,迟早哪一天,姜仲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以姜仲对殷长嬴的判断,这位少年昭王自身就是难得一见的天才,等闲庸才根本不可能被他看中,只有杨辕这种同样天才的人物,才可能入殷长嬴的眼。 所以,姜仲别无选择。 这种时候,他就算看出杨辕是一头狼,也只能咬牙把他往上推。 还在褒斜道的殷姮不知道,她的一封书信,殷长嬴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提前让两个对“历史”影响颇大的人,早了近一年登上舞台。 她只是奇怪,施加“风”之力量的机关小鸟为什么还没回来。 待到五天之后,栩栩如生的小鸟扑闪着翅膀,姗姗来迟,殷姮才略带惊讶地发现,殷长嬴居然给她回信了! 这有点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她知道她写的信,殷长嬴肯定会看,但以对方的性格,看完了,有些事情记在心里了,也就罢了,顶多批个“阅”字,已经算很看得起写信的人了。 别问殷姮怎么知道的,因为殷长嬴对臣子的奏折就是这个态度。 但殷长嬴居然给她回信了,虽然信如其人,言简意赅,半句废话都没有,内容却都是殷姮关心的事情。 首先是褒斜道的沿革史,包括周边之前是什么国家、民族等;第二就是那条蛇,让殷姮找出驯养之法,若能为昭国所用,就可饶它性命;若是不然,有朝一日,还是要处理掉,毕竟,这条蛇存在,始终会威胁栈道安全。 殷长嬴还在心中提到,独臂三目暂无记载,但白发国,他从《山海图》中找到了一个典故。 据说,极西有个国度,人人从生到死都须发皆白,而且生下来就有一只名叫“乘黄”的动物相伴,双方分享悠长寿命。若白发国人咽气,乘黄立刻就会死去;若乘黄死了,那个人也会迅速衰老,没过几年就步入死亡。 殷姮看完殷长嬴的回信,不由陷入沉默。 感情殷长嬴为了了解这些,还去看了《山海图》?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山海图》目前还没正式流传,应该只有姜仲和他的门客们知道全部内容吧? 以殷长嬴的行事风格,肯定是开口索要全本,然后快速浏览,找出自己想了解的内容,顺便把整本书背下来……但殷长嬴“突然想看《山海图》”这一举动,会不会被人误解,认为他想敲打姜仲? 殷姮思考了十秒,便不再去费神想这种问题。 昭国的政坛暗涌,与她何干? 与此同时,某个幽暗的角落。 “姜仲在命人暗中寻访男宠。”嘶哑的笑声,令人不寒而栗,“看样子,不用我费力接近他,再把他同化了。” 相邦身上也有昭国气运,若非万不得已,他可不想浪费力量在姜仲身上。 只见这人抬起布满鳞片的双手,摸着温顺跪在他脚边男子的头颅,下达指令:“你,想办法去当姜仲的门客,然后,在他的推荐下,成为昭国太后的男宠!记住,务必要让昭国太后与你生下儿子!” 唯有血脉之亲,才好进行某些……特殊仪式。 第31章 昭王长嬴三年,季春(六月)初。 历经七十天的跋涉,容尚终于带着长长的队伍,到达了岷郡的郡治,安南县。岷郡太守柳合率领郡县上下官员,出城十里相迎。 当然,主要是迎接殷姮。 柳合早已收到公主持王节,乘王驾,来岷郡主持羌水祭祀一事。 虽然他也很苦恼,认为岷郡被当成了大王流放公主的地方。偏偏他身为臣子,对这个公主轻不得,重不得。公主若有什么闪失,倒霉的还是他。 但眼下,最牵动他心神的事情,还是一同到来的十万奴隶、囚犯。 正因为如此,柳合先是与容尚会和,两人寒暄了几句。柳合从容尚那里了解到,公主一路都没出面,只是女官代为发表意见后,心里大概有数,却还是决定把礼数做足,两人便一同前往安车附近,拜见公主。 柳合姿态摆得很正,不卑不亢,却也没有任何傲慢:“府中已备好席面,还请公主移驾。” 出人意料地,标宛子却出来传话:“公主有命,直接往玉垒堤去。” 霎时间,柳合与容尚面面相觑。 怎么?难不成公主还把所谓的祭祀当真了不成? 容尚眉头紧锁,心里暗道又开始了,觉得公主麻烦的同时,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对他来说,只要把公主以及随行的队伍,还有十万人一同送到岷郡,任务就算完成了。他之所以还没回去,无非是因为还差一道交接的手续,柳合必须派人验看这十万人死了多少,并向朝廷上报。 但从这一刻起,公主已经交由柳合负责,而不是他容尚。 只不过话虽如此,可他容尚还带兵在这里,就要护卫公主的安全。 毕竟,昭王是公主亲哥,宋太后是公主亲妈,万一公主出了什么事,虽然按道理与容尚无关,可谁让你当时在现场呢。人家正在气头上,不和你讲道理,直接找个理由把你发落了,你又能怎样? 柳合倒是真愣了,可他反应也很快:“祭祀并非朝夕之事,如今场地都没有建好,还望公主暂缓几日。” 标宛子板着脸,重复了一遍:“公主有命,直接去玉垒堤。” 柳合见状,顿觉不对。 他虽然远在岷郡,却也关注着王都的动向,往来的商人们也经常会给他带来最新的消息,虽然所谓的最新,往往都是几个月,甚至大半年之前的事情,却至少没脱节得太厉害。 所以,柳合知道,公主何止是不受宠、被冷落,简直就是被王宫乃至朝廷上下忽视。明明是嫡出的公主,却混得比一些女官、贵妇都不如。 但看公主这不容置疑的态度,还有女官不折不扣执行的样子,所谓的传言,似乎有些站不住脚? 一个常年受到冷落的人,她身边的人要么受惯了欺凌,唯唯诺诺;要么因为心怀怨气,想走却不能走,有些抑郁。 若真是如此,他们会像眼前的标宛子一样,严格执行公主的吩咐吗?又会如此……哪怕面对一郡之首,也毫无畏惧吗? 究竟是什么给他们的底气? 难道这些王宫出来的人真以为,柳合奈何不了公主,也奈何不了他们吗? 这可是岷郡,柳合经营了十几年的地盘,郡守掌握财税、军政等大权,与土皇帝没有多大区别。 公主他不敢杀,只敢关起来,但公主身边的人,他还不敢动? 反正岷郡是公认的险恶,哪怕标宛子出身名门,只要报个水土不服病逝,谁会当一回事? 一时间,柳合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还是觉得此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所以他很快就下了决定:“还望公主稍待片刻。” 然后,他就喊了郡尉等属官来,让他们负责去办这十万奴隶和囚犯的交接。实在是这么多人,必须立刻安置下来,否则时间拖长了,就容易生乱。 容尚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逃避一下公主的事情,因为他一直觉得,这个公主是个大麻烦,能不沾就别沾。 所以,他很主动地说要留下来,说要处理相关的交接事宜。毕竟清点十万人也是很麻烦的事情,而队伍的名单,官吏的安排等,都是他手下的人最清楚,若没有他在,效率就没那么高。 殷姮在安车中,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暗道,这位柳太守是个能人啊! 这么短时间内就能做下决断,而且不吝于放权给属官们,这都是优秀官员必备的特质。 但同时,这也间接地反映了,柳合在岷郡的威望很高,能力和手腕也都很足。其他人对他都心悦诚服,所以他笃定,就算他放权,也没人敢架空他。 否则,以昭国官场一贯的惯例,优秀的副手,往往会想办法将主官给架空,自己把所有能办的事情全都办了,踩着上官的尸体来凸显自己。 眼看着柳合吩咐几句话,其他人纷纷去做。殷姮心里有数,就不再去管了,此时,她的意识已经慢慢向外衍生,扩散。 然后,察觉到了远方的山川与河流中,透着极度的暴虐与“不详”。 第32章 安南县位于羌水中上游,地处平原,不远处就是连绵不绝,一望无际的岷山,这也是岷郡郡名的由来。 这条犹如卧龙一般险峻幽深,又纵横近千里的山脉群,既是一道天险,保护着岷郡不受外界打扰,自成一方天地;却也导致岷郡的交通、文化等,都十分闭塞。 正因为如此,昔年夏王室评定中土九州,岷郡以及更偏远的樊郡等都没有列入其中。 公卿们对这方水土很不屑,认为是蛮荒之地,寸草不生。由于位处西南,就按照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的顺序,起了个戎州的别名。 但伴随着夏王室的衰弱,人口的繁衍,以及战争的需要,位处西方的昭国意识到此乃兵家兵争之地,也是争夺天下的关键之一。所以昭国连续三代君王宁可放弃东征的步伐,将全部的力量用在打下、建设、安定这片西南大后方。 昔日岷、樊二郡,本来有十几个小国,但在昭国军队的攻势下,皆荡然无存。别说王室贵族,就连国都也被夷平,重迁。 而安南县,就是昭国划定岷郡范围后,新建的城池。 昭国之所以将郡治定在这个地方,明面上的原因只有一个——方便修河堤,治理羌水。 至于郡治距离羌水最险的一段路这么险,万一出事,会死多少人……不就是因为险,才要定在这里吗? 治水这事又没有定数,三五年就完工的也有,上百年不完工的也有,不能像其他工程一样,随便就把工期定了,没按时间做完就处斩。 这样一来,就有个问题——昭王怎么知道玉垒堤修得怎么样了? 要是岷郡的官员敷衍了事,天天哭着治水辛苦,问朝廷要钱要人。结果,到手的钱全吃喝嫖赌花完了,人也报个病死,转手就卖给奴隶商人,半点都不用在实事上,朝中公卿们也不知道啊! 昭国君王从不高估臣子的节操,所以殷姮的曾祖父打下岷郡后,强硬规定,郡治就定在羌水最险的地带周边,不许迁移。 反正羌水治好了,你们这些当官的自然安然无恙;没治好,你们就自己当泽国的鱼虾去吧! 唯有这把利剑悬在头上,岷郡大大小小的官员才这么拼命,实在是怕哪天羌水真的暴涨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们的小命就全要玩完! 殷姮听到这段逸闻时,佩服自己这辈子的曾祖父深黯人心。因为她很清楚,假如不这么弄,洋工一磨就是几十年的事情,这群官僚未必做不出来。 由于前往玉垒堤最快的路,就是穿过安南县,殷姮利用“风”的力量,沿途将安南县粗略一扫,心里就有了数。 与其说安南县是一座城市,倒不如说,它更像一个半军事半工业的基地。 正常的城市,当然要有商人,有富户,有小吏,有奴仆,还有生活在城市里,以各种职业,比如说给别人打短工啊,比如说卖力气或者手艺为生的百姓,按照这个时代的叫法,应该是“国人”。 当然,也有生活在城外,以种地为生的自耕农。 更重要的是,这些往往都是以家庭为单位的。 一个家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才叫家。 但这些,安南县统统没有。 安南县最多的,只有一种人——成年的,精壮的男人。 人数大概在二十万左右。 假如加上新迁来的十万人,这已经抵得上昭国一个郡的人口了。 殷姮发现,大部分的男子都住在统一修建的房子里。说是房子,其实也就是就地取材的竹屋。 大概是为了防止羌水泛滥,房子做了两层,下面一层就是用竹子撑着,上面一层住人,屋顶搭个草棚子就行了。屋子里头既没有煮饭的瓮,也没有席子,就这么空荡荡一个房间,只是个睡觉的地方罢了。 殷姮算了一下竹屋的数量,除以人口平均数量,得出结论,每间屋子里大概要睡二三十个大男人。 由于是大白天,男人都不在屋子里,有些人在城外种地,有些人去了河堤。 这其实就相当于一半屯垦,一般修筑工事了。 统一的房子,按这个来编号,一人出事,全屋连坐,这也很符合昭国的规矩。军事化管理,律法严苛。 可女人有多少,又住在哪里呢? 殷姮没仔细算,只估算了一个大概,认为女人的数量差不多在四千左右。 至于老人,基本上没有;小孩,有一些,但不多,也就寥寥数百。 毕竟,有女人,才有孩子。 而这四千个女人,除了五六百个一看就是官吏家眷、女婢,与家人同住的女子外,其余三千多个女子,基本都住在安南县西部的一大排竹屋子里。 她们多半形同枯槁,骨瘦如柴,眼中只有麻木和绝望,毫无生机。即便如此,很多女人的腹部也高高隆起,哪怕以她们现在的状态,生孩子很可能就要了她们的命。 殷姮的脸色有些难看。 她很少情绪这么外露,身边的人见状,无不噤若寒蝉,人人都把头埋得不能再低,恨不得立刻从安车上消失。 而就是这一瞬的不悦,令原本温驯的“风”,突然多了一丝锋锐! 顷刻间,汹涌的水流声,自不远处传来! 此时,整支车队已经穿过了安南县,到达羌水附近。 柳合见羌水又在暴涨,俨然有再度泛滥之势,立刻掉转马头,来到安车附近,急急道:“公主,此处危险,还请速速回到安南,登上竹楼避难!” 他话音未落,羌水竟已平地生波,水流汇聚,高达数丈,向岸边呼啸而来! 如此恐怖的场景,震得众人脚都软了,饶是柳合见多识广,也不由大脑一片空白,马儿也意识到了危险,不断嘶鸣。 众人满心绝望,以为自己马上就会被洪水吞没。 下一刻,岸边泥沙随着狂风,汇成巨幕坚墙,挡下了这排山倒海的一击! “是谁!”震天的咆哮声,在这方土地响起。 羌水之中,缓缓升起一只身长数百尺的鳄鱼,准确无误朝着车队的方向,恶狠狠地问:“是谁入侵我的领地?” 面对如此奇异的情景,所有人吓得再也站不住,或瘫倒在地,或不断叩拜,或吓得僵住了,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而就在这时,一个悦耳至极,却无比冷漠地声音响起:“昭国公主,殷姮。” 第33章 自报姓名的时候,殷姮已经站到了岸边,与江心的鳄鱼遥遥相对。 然后,她就看见鳄鱼脸上浮现很人性化的困惑:“公主?那不是人类的叫法吗?我记得,我以前吃过好几个公主。” 这句话听上去很像恐吓,殷姮却知道应该是真的。 数百年前的昭国,面对泛滥的洪灾,尚且有拿公主祭河神的习惯,何况岷郡这等蛮荒之地? 大型祭祀嘛,肯定要用人当祭品。祭品的身份越高贵,自身越纯洁就越好。童男童女,妙龄少女,都是祭祀的好材料。 羌水的平稳对岷郡太过重要,以前的小国为了维护稳定,舍一两个公主祭祀,又有什么稀奇? 但她却毫无惊惧之心,平静道:“我是人类。” “人?”鳄鱼有点吃惊,上下打量殷姮。 在它的视觉中,没有美丑之分,但它能感受到殷姮体内极其磅礴的力量,强到令它本能觉得危险。 这也是它为什么愿意停下来,与殷姮说话的原因。 鳄鱼疑惑地问:“你与姬青阳是什么关系?” “那是何人?” “你们人类中的第一强者啊!”鳄鱼伸出爪子,挠了挠头,“他的名字通过每一缕风,每一滴水,每一片树叶,每一只飞禽走兽,传遍天下,就连我都有所耳闻。在他之前,我们根本就不在意所谓的‘人类’,在他之后,我们全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不能忽视的种族,名字叫‘人’。” 殷姮记下这个名字,并问:“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鳄鱼没太大的时间概念,回忆了很久,才说:“应该是两千年前?三千年前?还是四千年前?记不清了。” 千年时光,对鳄鱼而言,或许只是弹指一瞬。 就如清晨到落日,对人类来说,不过半天,对蜉蝣而说,却已是一生。 殷姮心里有些感慨,神情却很漠然:“我与姬青阳无关,而我这次前来,只想问你,这两年来,羌水多发洪灾,是否与你有关?” 鳄鱼理所当然地说:“洪水?哦,你说涨水啊!他们在我身上动手脚,让我不舒服,我就把他们赶走。” 听见这话,渐渐回过神来的柳合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柳合原本十分惊慌,毕竟羌水中出现一条超级大的鳄鱼,还口吐人言,怎么看都像妖神降临人间,违背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 这种情况下,人类根本无法反抗,只能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无论好与坏。 但殷姮将这巨大的灾祸拦了下来。 不仅如此,殷姮平静的态度,以及鳄鱼对她的客气,给了柳合极大的底气。让他认识到,就算是这条能操纵羌水的鳄鱼,也非不可战胜。 柳合毕竟是个聪明人,他不怕处境有多困难,就怕自己面对的是没有解决方法的绝境。 一旦告诉他,这问题有解,哪怕希望很渺茫,他就立刻能冷静下来。 而现在,柳合已经从鳄鱼和殷姮的对话中,听出了几个含义。 一,这条鳄鱼,应该就是羌水水神。 二,鳄鱼虽然不排斥吃人,但它不会主动以人类为猎物。掀起洪水,只是赶走人类,避免他们修建玉垒堤的方式,而不是为了猎食。 三,这条鳄鱼拥有足够高的智慧,或许是可以谈判的。 这三条,尤其是第三条,令柳合有点心动。 假如羌水水神能够谈判,只要经常送上祭品,让对方别兴风作浪就行。若对方更好说话一点,同意他们修建河堤,岂不是更好吗? 但这时,他就听见殷姮宣布道:“岷山、羌水经过的岷郡、樊郡,皆为昭之国土。你屡次掀起洪水,杀死昭之子民,本应罪无可恕。看在你不知情的份上,若愿接受昭之册封,供昭驱使,或能留你一命。” 霎时间,鳄鱼的神色变得十分凶狠:“你说什么?” 殷姮面色不变:“我奉王命,前来征讨于你。若你愿意投降,此事便皆大欢喜。” 她当然知道其他人怎么想——既然鳄鱼能交流,那就和它谈判吧,反正年年祭祀就行了,保羌水平静不就行了吗? 但殷姮不愿。 既然能用更好的方式解决问题,为什么要每年牺牲活人当祭品呢? 而她心中也清楚,殷长嬴必定也不接受所谓的“谈判”。 对鳄鱼的祭祀再怎么盛大,也无法做到真正控制鳄鱼,万一这家伙欲壑难填,胃口越来越大,索要的祭品越来越多。总有一天,昭国没办法满足它。 到那时,鳄鱼撕毁条约,再发大水,又来一场泽国千里,找谁说去? 所以,在“对怪物的处理方法”上,殷长嬴虽然没有明说,但殷姮早就懂了,以这位兄长的行事风格,这件事,只有一种解决办法。 若从,便加以约束和控制,令它为昭国效命; 如若不从…… 殷姮无声地叹了口气。 鳄鱼愤怒地咆哮,犹如雷霆,震得在场所有人身体瘫软,根本无法动弹,只有惊雷在耳边炸响:“区区人类,竟妄想驱使于我!去死吧!” 伴随着他的话语,江心之中,水柱凝聚成龙,呼啸着向殷姮袭来! 两道土墙拔地而起,顷刻便有百丈之高! 眼看着土墙直接在面前生成,竟有遮住苍穹之感,孙青突然发现,自己原本流失的力气也在逐渐恢复! 几乎是一瞬之间,孙青就反应过来,他们之前毫无力气,只能瘫倒在地,不仅仅是被吓得,也是因为羌水水神无形之中的震慑,现在能动了,是因为公主将羌水水神的威慑隔开了! 孙青的心情激荡不已。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种时候,公主竟然还会保护他们! 下一刻,巨大的碰撞声穿来! 知道他们留在这里,必定会成为公主的累赘,孙青一股脑地爬起,连滚带爬,冲到姑祖母身边,将孙伯姬和标宛子扶起,然后拉着这两个人,火速找到柳合:“方伯,小子有一言:我等留在这里,只会成为公主的负担!” 柳合何尝不知这一点,但他怕自己这么一走,万一被公主记恨怎么办? 就在这时,殷姮的声音传来:“你们速速退到县城内,将这里留给我做战场。” 第34章 羌水上空,水龙与土龙拼命厮打。时而土龙将水龙拦腰截断,分为多段;时而水龙将土龙打散,化为凌乱的泥土和细沙,簌簌朝江面落下。 与此同时,鳄鱼也摇摆着尾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殷姮。 风墙凭空凝聚,拦在它必经之路面前。 仔细一看,却能发现,这道风墙竟是无数条风之锁链拼接而成!而这些锁链的每一节,都由细小却锋锐的风刃组成! 下一刻,无数风刃,向鳄鱼席卷而去! 鳄鱼反应很快,身体化作无数水珠,消失在羌水中! 殷姮立刻操纵“风”,让自己悬浮在半空中,就见她一抬手,狂风化作最锋利的刀刃,生生将不远处一座山峰的峰直接顶劈断! 霎时间,无数泥沙和石头倾倒而下,却又突兀停住。 旋即,它们便在空中组合,化作一条更加狰狞的土龙,呼啸着向江心袭来,温驯地盘到了殷姮的脚下。 殷姮站在龙头上,俯瞰怒涛汹涌的江水,心中却无比平静。 她已经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她很强。 鳄鱼虽然有不弱的智慧,但它的行事风格更偏向野兽,之前殷姮稍微展露一丝力量,它就感觉领地受到侵犯,立刻发动洪水攻击。殷姮拦下这一击后,它才愿意停下来,听殷姮说话。 假如殷姮没有足够的实力,早在被鳄鱼发现的那一刻就死了,根本不会有后来谈话的机会。 第二,不管鳄鱼是不是真的羌水水神,至少,它是可以被伤害,甚至被杀死的。 殷姮确信,“姬青阳”绝对击败,甚至杀过所谓的“水神”,原因也很简单——倘若鳄鱼所言为真,对这种寿命动辄几千年,实力又如此强横的长生种来说,它们眼中的人类,就如同其他飞禽走兽一般,并无区别。 同样弱小,同样无能,同样寿命短暂。 但姬青阳却全天下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在几千年后,鳄鱼一提起人类,想起来的仍旧是他。 殷姮认为,姬青阳要么就是杀了太多鳄鱼的同类,要么就是打败了长生种中,某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存在。 唯有如此,他才会被公认为“最强”,也让长生种们记住了人类这个种族。 说句不好听的,这就像人类面对动物一样,鸡鸭鹅鱼,人们都不介意,因为太弱小了,都是盘中餐。 但碰到老虎、黑熊,人们自然而然就会提高警惕,因为一不留神,它们就能致人于死地。 若没有足够的胜利、鲜血与死亡带来冲击,以人类寿命之短暂,实力之弱小,凭什么让这些长生种记得你? “这条鳄鱼没有说实话。”殷姮心想,“假如它真是羌水水神,玉垒堤一旦修好,羌水就会被分流,很可能对它的实力会造成一定的影响。所以它才千方百计想要阻止分水口的修建,为此不惜两年之内,发动数十次洪水。” 殷姮早就察觉到,鳄鱼身上盘旋着极度狂暴和不详的气,但刚才的交手中,她又发现,这股气的来源并非鳄鱼本身,而像是另一种无形之中,附着的力量。 这令殷姮忍不住猜想,频繁地杀人,对鳄鱼来说,是否本身也有所损伤呢? 或许,这就是长生种之所以存在,却没有出现在人前的关键? 毕竟,人类捕猎飞禽走兽的时候,就算会手下留情,却也只是为了让这些动物繁衍生息,方便明年继续。省得竭泽而渔,来年就没有口粮了。 这是出于生存的需要,而不是出于怜悯。 同理,长生种既然对“吃人”这件事不抵触,那它们为何不出现于人前?不管是圈养人类,还是勒索供奉,它们明明都可以这么做的啊! 哪怕大部分长生种不这么干,总有一两个食谱奇怪,喜欢吃人的吧? 偏偏没有,一个都没有。 这些长生种全都藏了起来,好像特意在躲着人类。 譬如这条鳄鱼,昭国两代岷郡郡守带人修了二十几年的河堤,都没见过它一次。 由此可见,假如鳄鱼不是误会了殷姮,以为她是抢地盘的同类,它根本就不会出现在人前。 但这解释不通。 就算它们不想吃人,也没必要避开人。 不爱吃肉的人,世上又不是没有,难道这些人还要躲着鸡鸭鹅走吗? 除非…… 它们有必须躲着的理由。 殷姮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然后,她做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她竟用风刃割开了自己的中指指腹,挤出了一滴血! 血珠慢慢向下飘落。 快落到江面上时,鳄鱼猛地从水中冲出,朝着她的位置,猛地甩尾! 这条尾巴并非真实的血肉,所以在飞舞的过程中,迅速拉长到几十丈,犹如一道巨型的锁链,拦住了殷姮的行动方向和视线! 同时,鳄鱼贪婪地盯着那滴漂浮在空中的血,张开了血盆大口,以饿虎扑食地姿态,拼命冲过去! 但就在它快要触及那滴血的时候,血珠无风自动,被“风”所携,落回殷姮指尖,化作丝帕上殷红一点。 “我果然没猜错。” 说话的同时,殷姮驱动土龙,挡住鳄鱼这凶狠的一击。 两条尾巴的碰撞发出巨大的响声,土龙身上的细沙就如同无数把尖刀,将鳄鱼的尾巴割得支离破碎。 虽然这么做的代价是土龙只剩半截,但岸边的泥沙很快飞起,化作全新的龙尾。 只见殷姮站在龙角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鳄鱼,轻描淡写地说:“人类的血肉,对你们来说,应当如同珍馐佳酿,难以抗拒吧?”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它们为什么躲着人类走。 吃人,应该会受到某种危及自身,后果十分严重的惩罚;不吃,天天看着人类在眼前晃,却又熬得难受。 鳄鱼不再回答,身边又有五条水龙破水而出! 羌水的水位也在不断升高,即将掀起滔天的潮涌! 殷姮的神色,也已经冷了下来:“这两年来,洪水中死去的人,究竟是进了鱼虾的腹中,还是被你——吃了呢?” 第35章 快到嘴边的美味都飞了,鳄鱼的双目中顿时迸射出狰狞和疯狂:“死都死了,还要计较被谁吃了吗?” 殷姮冷冷地盯着鳄鱼,一言不发。 她可以接受飞禽走兽无知无觉,啃噬腐肉,因为它们没有足够的智慧,生存只凭本能。但她无法接受一个智慧生命,以另一个智慧生命为食。 这是根治在殷姮灵魂深处的信念。 在支离破碎,多数都是片段的记忆中,她依稀记得,前世自己所处的世界,就有非常多的智慧种族。他们彼此相处或许不容洽,但每个智慧生命都享有共同的权利。 在那个世界,人们对“公民”的认知,不来自于对方的出身、长相和种族,而在于“是否拥有智慧与情感,并能够思考”。 殷姮的家乡一直有个观点,就是,只要智慧生命的劣根性存在,战争就不可幸免。尤其是他们这种世界,随时可能接触到其它世界,就算你不对人家心怀恶意,人家也未必没有盯上你。 所以,对于战争,以及发动战争的人,他们有一套详细的律法,以及处理的方针。至于具体是什么,殷姮记不清了。 只不过,一旦出现吞噬其他智慧生命的存在,就是毋庸置疑的杀人犯,量刑非常重。若是早早就知道律法,却明知故犯,一旦被抓,可以在审判结果都没下来之前,先送到恒星监狱。然后在这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有黑暗、冰冷和封闭的地方,度过漫长的大半生,甚至余生。 “天医”曾经的职责之一,就是跟着军方,抓捕这群疯子。 当然,因为她的家乡吸纳了很多世界,加入同盟,有些世界的原住民在懵懂发展的时候,意识不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犯了多大的错,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认可比自己低等的智慧生命算同类。 譬如某些世界,长生种自称神族,高高在上,奴役其他短生种族。所作所为,放到殷姮的世界,足够在恒星监狱过十辈子。 但鉴于类似神族之类的种族,勉强算做未开化,不知者虽不至于无罪,却能罪减一等。只要认错态度诚恳,就必须服从安排,去做一系列有益于社会的事情,将自己的罪行赎清,才能成为合法公民。 当然,罪行越重,这个时间线就越长,需要做的事情也越多,越繁杂,越危险。 这才是殷姮之前对鳄鱼态度尚可,认为鳄鱼可以接受昭国册封的原因。 但现在,她不觉得鳄鱼有救了。因为对方根本不会认识到错误,所谓的“改造”也就无从谈起。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呼啸的风,盘旋在殷姮身边,化作无数风刃形成的锁链,然后—— 生生切开了江面! 绵延的羌水,就这样被狂风,从河流正中间分开。 与此同时,露在外头的河床部分,砂石拔地而起,与水流混合,形成最坚固的土墙! 顷刻之间,殷姮就以一人之力,将原本宽逾百丈的羌水,硬生生变成了两条宽约五六十丈的并行河流! 孙青站在安南县的城墙上,倒抽一口冷气。 一旁的孙伯姬差点吓得跪到,扶着侄孙的手,喃喃:“公主……” 柳合与赶过来的容尚倒是看明白了——公主这是打到了鳄鱼的要害上! 你不是羌水水神吗?那我就直接将羌水一分为二! 假如你有事,那就证明这招对你是有效的,只要从源头将羌水截断,分成无数条支流,你的力量就能被削弱到忽略不计;假如你没事,那么就更好了,因为这证明你与羌水的联系没有那么紧密。 换句话说,这样一来,不用摧毁羌水,你就可杀! 容尚虽然是个将军,见惯了血与火,面对如此情景,还是有点腿软。 他忍不住回想,自己这一路到底有没有得罪公主? 好像是有的,但又好像没有。 可不管有没有,他自己说了不算,公主说了才算啊! 标宛子的心思更纯粹一点,她自己无儿无女,又照顾殷姮三年,虽然不敢说对公主视如己出,毕竟宋太后还活着。但无可否认,她在心里确实将殷姮当作了自己的女儿,忍不住为殷姮担忧起来,怕她在战斗中受伤。 至于其他人,早就吓得或瘫倒在地,没有力气;或跪在地上,不断磕头了。 殷姮俯视着鳄鱼,面色已恢复沉静。 怒火席卷了她的脑海,她却比任何一个时候都平静。但她心里却明白,愤怒让她冲破了原本的临界点,变得更加强大。 不,应该说,恢复了一定的力量! 所以,原本她预估自己只能阻断百丈江水,本想在江心切割出一个长方形,将鳄鱼困在其中。但就在要施展的那一刻,突然改变了想法! 我能做到! 几乎是本能地,有个声音这么告诉她。 不仅如此,她的脑海里还闪现出了一个画面——恒星湮灭之时,她没做任何防御,静静地站在太空之中,张开了精神防御网。 铺天盖地的震荡,便止于她的面前! 霎时间,殷姮突然明白。 曾经的“天医”,究竟有多强! 而也就在那一瞬,她再看鳄鱼,目光已截然不同。 原本心底的那一丝忌惮彻底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冷静与沉着,甚至带了点漫不经心。因为潜意识告诉她,眼前的敌人,也不过如此。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心念也随之驱动。 下一刻,羌水化作无数条利箭,向鳄鱼席卷而去! “你竟然能控制羌水!” 鳄鱼的语调,已经彻底变了:“不,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殷姮轻描淡写地说,“这很难吗?” 第36章 原本随心所欲驱使的羌水,突然有部分不受控制,倒戈相向,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刺向曾经的使用者! 对鳄鱼来说,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只见羌水中心立刻有无数鳞片,缓缓垂落江底,以及大团殷红的鲜血浮现,扩散。 但就在殷姮目光与精神双重的锁定中,身受重伤的鳄鱼突然不见踪影。 跑了? 殷姮微微皱眉。 怎么跑的? 算了,只要羌水还在,鳄鱼就没办法彻底跑掉,也不必急于一时。 殷姮想清楚这点后,随手一扬,土墙化作无数细沙,飘落在岸上,堆砌了十余个土坡。原本被风与土一分为二的羌水,也再度合流。 做完这一切后,殷姮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安南县城墙上,不过须臾,便已经出现在柳合身边,淡淡道:“羌水水神身受重伤,已然逃逸。岸边沙土,尔等可随意取用,修建河堤。若要开凿支流,需上报于我,我好探察地形。” 发现她来了,众人齐刷刷低头,俯身,不敢直视殷姮,唯恐冒犯了她。 柳合到底是一郡之守,又是个能吏,心理素质比旁人好不少,无数念头在心中翻滚无数个来回,最后化作一句:“臣,遵命。” 殷姮又望向容尚,拿出手中王节:“大兄口谕:大上造容尚,抵岷郡后,司护卫殷姮之职。” 对于这个结果,容尚十分惊讶,却本能地从命:“臣,奉召!” 然后,他那受到巨大震惊的脑子,终于慢慢回过神来了。 公卿大夫们都死死盯着王宫,盯着大王。何况大王年少,手中无权,对宫禁的约束自然不够强。因为宫人、寺人们虽然生死取决于大王一念之间,但他们也不敢得罪掌握实权的太后和权臣。 如此情况下,长信侯与太后的私情尚传得人尽皆知,公主有如此神通,整个庐龙城内,却无一人人知晓? 不,大王一定知道,否则大王不会特意派公主来岷郡,但其他人…… 容尚也不笨,立刻就想到,少年昭王对宫廷的掌控力,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强。他不希望公主的事情传出去,那么就一丝风声也不会有;同理,长信侯与太后的私情被传,究竟是大王有意为之,还是根本不在意,所以不去管? 无论哪一种,都让容尚冷汗涔涔。 这种时候,留在岷郡护卫公主反而是好事,要是卷入庐龙城的是是非非,指不定哪天小命就没了。 柳合见殷姮没别的举动了,立刻道:“还望公主屈尊移驾。”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 知道大王亲妹要来岷郡,虽然坊间流言都是这个公主被流放,但大王没明说,柳合就不敢怠慢。 因为制度问题,大王没下诏的情况下,柳合不能修建行宫招待公主,却也竭尽所能,修建了一处宽敞、气派的庭院。虽然远远不能和昭王宫的建筑群相比,但在整个岷郡,已经是难寻的豪宅了。 柳合可以打包票,自己绝对已经做到了极致,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是一郡之守,手握大权,就看不起公主。 可现在,面对拥有超凡力量,随意就能捏死他的殷姮,他却还是捏了一把汗,不知公主会怎么想。 所以,他连忙补充:“院子修建得颇为仓促,来不及移栽花木,若公主有喜欢的,请告知微臣。” “这样就挺好。”殷姮回答,怕柳合会错意,又加了一句,“我需要足够空旷的场地。” 柳合这才松了一口气。 鉴于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等一行人抵达院子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 殷姮谢绝了柳合宴请的要求,说过几天,然后其他人匆忙往院子里搬东西,孙伯姬负责指挥。她则站在庭院的池塘边,一旁的标宛子担心地问:“公主,您今天……” 话说了一半,欲言又止。 殷姮却明白标宛子的意思,轻轻笑了笑,说:“无妨。” 标宛子还是忧心不已。 大王一直隐瞒公主的能力,明显另有打算,公主却一来岷郡就和羌水水神对上,万一这个消息传出去…… 看见标宛子还是眉头紧锁,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殷姮安慰道:“就算庐龙城的人真听说这则传闻又如何,你以为,他们会信吗?” 标宛子一想,觉得也是。 换做四、五年前,若有人告诉她,大王和公主天生神圣,怀有奇异的力量,甚至能令江水分流,标宛子必定是不信的。 百姓或许会认为君权神授,王族无所不能,大王洞见四海,烛照八方。但他们这些公卿却清楚地知道,那只是王室用来愚民的手段,就算一国之君,也只是凡人,会老,会病,会死,会有喜怒哀乐,也会猜疑和恐惧。 假如那时的标宛子听见这则传言,只会觉得,岷郡到底是偏僻之郡,百姓愚昧无知;柳合大概也不想在那不毛之地当郡守了,才抓住一个机会,就这么谄媚讨好大王,用神话大王同胞妹妹的方式吹捧大王,目的是为了换个富庶的大郡。 想到这里,标宛子就放心了。 这几年,她一路看下来,发现公主平素虽然沉默寡言,但却非常有主见,成熟到不似这个年岁的孩子。而大王的心智、手腕、力量,无不令标宛子心悦诚服,认为大王天生就是君王。 所以,标宛子一直非常担心,她怕公主会因为有自己的想法,与大王发生冲突。 标宛子的这份心思,殷姮心知肚明。 作为昭国的一分子,标宛子不希望殷姮和殷长嬴闹矛盾,因为他们两个都拥有超凡力量,一旦针锋相对,不是大王与公主的争斗,而是两个强者的对抗; 作为殷姮的伴妇,标宛子为了殷姮好,不希望殷姮以妹妹的身份忤逆兄长,以臣子的身份质疑君王。 虽然殷姮自己顶多能理解第一条,没办法认同第二条。但这位女性长辈对她真诚的好,她还是能感觉到的,所以殷姮偶尔也会向标宛子解释一些事,以宽对方之心。 比如现在,殷姮告诉标宛子,她展露力量就是殷长嬴的意思,标宛子就不会担忧到彻夜难眠了。 但殷姮却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因为她需要标宛子做另一件事:“宛子,你替我问一下柳郡守,安南县东边的那些女人,都是什么来历。” 第37章 标宛子领命,刚要告退,殷姮突然想到,自己这么做,柳合会不会误以为她在问罪? 殷姮之所以一路上对容尚冷冰冰的,命人传话,不容置疑,主要是因为她当时没展露力量,只能仗着王节,王驾,以及一个公主的名分狐假虎威。若她态度稍微有一丝软弱,就会失去权威,说话便不管用了。 但现在,她已经用力量证明了自己,整个岷郡上下都必须重视她的意见。这时候再摆出说一不二的架势,柳合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估计会不舒服。 殷姮当然不怕柳合,可她也没必要与这种封疆大吏闹僵,这样不利于她把岷郡当试验田,探索怎么发展生产力,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好。故她喊住标宛子,补充一句:“令他意会即可,不必直接问。假如他要拜见我,就让他直接来。” 标宛子应下的同时,心里也有些吃惊。 公主竟然如此笃定,认为柳合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特意赶来向公主解释?那些女人究竟怎么了? 她不认为殷姮会误判,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柳合听见标宛子的暗示,心中就是一沉,但听见公主给了他解释的集会,又松了一口气,立刻携礼拜见公主。 殷姮对他带来的礼物毫无兴趣,她自己跪坐在主座上,请柳合坐在左下首,标宛子陪坐在右下首,命宫人奉上香饮后,便问:“安南县中,女子为何如此稀少?” 柳合很清楚,公主身边的人初来乍到,压根不清楚安南县的事情,本地人也暂时沾不到公主的边,不会告诉她这些。公主却准确无误地点出了地点、人物,那就只能是公主自己“看”到的了。 正因为如此,他丝毫不敢隐瞒殷姮,只能叹道:“岷郡穷困。” 这就是最根本的理由。 岷郡山川众多,唯一的平原又隔三差五被水淹,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 以前褒斜道等栈道没修通的时候还好,因为百姓只能留在这里,无处可去。但昭国打开了岷、樊二郡和外界的通道,自然有商人到来。 这群商人敏锐地发现,岷郡的女子虽然野性难驯,性格泼辣,身姿也比较娇小,不是主流审美的高挑修长。 但这么多短处,却有一样就能补足——她们的肌肤十分白皙。 一百遮百丑嘛! 所以奴隶商人们特别喜欢来岷郡,他们用为数不多的粮食,就能带走许多女子、女童。姿色平平的就卖去当女奴;颜色出挑的,就先送到郑国去接受专业歌舞培训,然后输送到各国权贵豪富之家。 由于岷郡女奴的畅销,导致这几十年来,岷郡的女人越来越少,而女人越少,针对女人的犯罪就越多,女人就更不想留下来,从而形成恶性循环。 柳合告诉殷姮,在他来岷郡之前,岷郡的女性人人自危到什么地步呢? 安南县令、县尉家的女眷,从来不敢出门,只能窝在内宅,用高高的院墙围着。外头的下人房,只要有三十岁以下的女人居住,被下人们凌辱还在其次,关键在于,她们还会被人半夜翻墙进来偷走。过个十天半月,就能在某个野地或者林子里找到她们的尸体,往往是体无完肤,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能走的女人,全都已经走了。”柳合神色平静,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留下的这四千女人,除了部分官员家眷外,其他的都是犯官家眷。” 标宛子的脸色顿时就白了。 殷姮轻轻叹息。 她懂了。 能留在岷郡的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家里有人当官,有钱有权,可以护得住她们的;另外一种就是举家被流放过来,根本没办法离开,商人也不敢买的。 这也是标宛子惊恐的原因。 公卿贵族家的女眷,一向都是很自傲的,她们出身显贵,呼奴唤婢,穿金戴银,不用为衣食发愁,人生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觅得良人。 她们看不上那些为了谋生,奴颜屈膝,谄媚讨好的女奴女婢;更瞧不起出身低下,以色事人的歌妓舞姬。 而她们的出身也注定了,前者只能当她们的奴仆,后者就算成为妾室,生死也掌握在她们手里。 所以,这些贵族小姐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们的父亲、兄长、丈夫会因为犯了事,举家被流放。 此时的她们,失去了权势的庇护,身边也没了保护她们的奴仆,就只能沦为俎上之肉。 任何一个曾经她们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粗鄙男人,都可以凭借力量,肆意享受她们的身体。甚至把她们强抢了,蹂躏了,糟蹋了之后,还会转手卖给更不堪的人——前提是她们没被活活折腾死。 柳合当然知道,那些女子过得是什么日子,西边那排竹屋,与其说是给她们住的,倒不如说是个大型妓院。只要男人愿意给她们一顿口粮,就可以去肆意享乐。 但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因为他派兵把这些女人保护了起来。 虽然这些士兵也不会放过这些女子,还要拿走她们的部分粮食,却好歹能保住她们的命。 否则,让她们和家人居住,不消三天,就全被偷走、抢走,然后被折磨死了。 标宛子吓得面无人色,宫人们也瑟瑟发抖,只有殷姮的神色依旧沉静。 她知道,这件事上,她没办法去怪柳合。 流放来的人,自然不可能携带金银,也不再有奴婢使唤。可他们无钱无权,谁也不会替他们盖房子。就算这群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贵族真能熬得住苦,学习手艺,把房子盖起来了,可他们哪里抵得过那么多如狼似虎的男人,怎么可能保得住自家女眷? 二十万男人,三千多女人啊! 若柳合不这么定规矩,安南早就乱成一团了。 但她还是很讨厌这种事情,所以她又问:“宫中、少府、隐官之中,都有无数女奴,每天织布、制衣、洗衣、舂米、煮饭、扫洒……为何到了岷郡,却是如此情景?” 殷姮可以理解柳合不发给这些女人粮食,因为岷郡粮食本来就不多,不能白养任何一个人。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柳合不让女人们用双手谋生,非要让她们去卖身? 说不句好听的,那三千多个女人,还能算人吗?她们已经失去了任何尊严和希望,眼神麻木,形同枯槁,除了还能喘口气以外,与活着的尸体有什么区别? 柳合闻言,不由叹了口气。 第38章 对于这些女子,柳合也怜悯过。 这些犯官不乏祖上封官拜爵,名动天下之人;也有不少本就是公卿贵胄,高居庙堂。看见他们从云端坠入污泥,妻女沦落至此,柳合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情。 他总会忍不住想,万一自己某天行差踏错,又或是因为玉垒堤迟迟没修好,触怒了大王,他的家人下场也会如此凄凉。 每每想到这里,柳合就希望能让这些女人稍微过得好一点,而不愿自己定下的规矩,有朝一日,可能会坑到自己的至亲。他宁愿自己的女儿、孙女们没日没夜地做苦役,都不希望她们这么惨。 但他别无选择。 没错,织布、制衣之类的活,多半是女人的工作。可岷郡这二十万男人,没几个要衣服啊!他们天天都是要干苦活的,修河堤,种地,一天都不带停。若是穿了衣服,这衣服岂不是半天就脏了,一个月就已经不能穿了吗? 布匹就是钱,除了富有天下的王室外,还有谁家这么糟蹋钱的吗? 就算是王宫,难道就没有衣不蔽体,每天只能干活的苦役?只是公主见不到,就以为这些人不存在,仅此而已。 做饭也是同一个道理。 呈给贵人的饭食当然要精心烹制,要舂米,要煮熟。但粮食不是钱?薪柴不是钱? 王室富有天下,所以会给寺人、宫人们做饭吃,因为这些人或许会被贵人们撞见,若是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未免不雅。 可其他地方的奴隶就没这么好待遇了,每天给你一把谷子,让你干嚼,人不至于饿死就行了,要求还那么高,你以为你是谁?吃一个月热饭所花的钱,足够买好几个奴隶了! 至于扫洒,那就更不需要了。 除了王室公卿的宫殿豪宅需要时时打扫,以免贵人们的袜子、裙摆粘到灰尘之外,普通百姓很多累了就直接睡在田埂上,回来就睡稻草垛里,岂会在意干净与否呢? 殷姮听完柳合的叙述,顿时沉默了。 她确实没想到,在她看来算是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对岷郡的大部分人来说,竟都不是必需品。 这令殷姮有些为难。 她本来想着,创造适合女性的工作岗位,不仅能将这些可怜的女子拯救出来,让她们靠双手自食其力,也可以吸引更多女性前来,却偏偏卡在了第一环。 没错,她确实可以用自己的身份和力量,逼柳合放人,然后让这些女子去纺纱织布,洗衣做饭,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岷郡只是她的一站,绝非她的终点,她总有一日会被殷长嬴召回庐龙城。 假如不在离开之前,替岷郡建立一个完善的生态循环,等她一走,事情未必又不会恢复原状。 现在岷郡最大的问题就是女人少,没有女人就没有家庭,更没有孩子。但女人在哪里都是稀缺资源,殷长嬴可以一次发给岷郡十万奴隶囚犯,可要他立刻派十万,不,哪怕是一万女人过来试试? 就算宫中放人,也都是嫁给卸甲归田的士兵,谁会往岷郡这种不毛之地来? 想到这里,殷姮有了新思路。 虽然她很讨厌奴隶贩子,但不得不承认,这年头,想要让一个地方快速填充大量女性,还必须靠这些家伙。 要让他们带女人到岷郡来,就必须做到两点,第一,这里富庶;第二,女性在这里有利可图。 就像郑国一样,歌舞伎事业驰名天下,所以各地商人都带着女人往那边涌,盼望自己手中也能出一个宋太后。 殷姮当然不会做这么掉份的事情,她只是突然想到,沿途看见路上也有许多桑树,可见岷郡的气候挺适合蚕桑。假如能弄出一种高端的丝织品,贵比千金,商人难道会不趋之若鹜? 岷郡本土的女人没有丝织人才,没关系,殷姮立刻问标宛子:“此次少府的随行人员中,可有蚕桑、纺织的好手?” 标宛子立刻回答:“少府从织室中,拨了一百二十名熟手随行。” 一百二十人? 单单给她做衣服,需要这么多人吗? 看见殷姮没说话,标宛子还当她不高兴。 标宛子看见少府派来的人时,也觉得殷姮被怠慢了。毕竟,一百二十人听上去多,而他们此行也带了很多布匹、丝线,但制衣、染布、分线、刺绣……等等,都要人来做,也就是将将够,可能还要日夜赶工。 故她忍不住道:“大王孝期刚过,少府实在拨不出更多的人手。” 殷姮先是惊讶,然后就是哭笑不得。 她懂了,少府虽然碍于殷长嬴的命令,必须派人跟过来。但殷长嬴不可能详细规定到每个部门必须出几个人,少府自由支配的话,就按章程办事,给殷姮配齐人手不错,却也不会有半分优待。 而且,跟着她过来的这批人,手艺估计也不会特别好。 毕竟,殷长嬴出孝了,可以纳妃嫔了。少府当然要忙着讨好大王的枕边人,顶尖的绣娘都往那边送,一个被流放的妹妹算得了什么呢? “我的衣服不急。”殷姮想了想,说,“我希望她们能改进现有的织机,最好能变成两到三人一同操控,织出更精细的布匹,更优美的花纹。” 看见标宛子似有不赞同,殷姮又道:“安南县桑树遍山,却无人采桑养蚕,这样不好。你带人把桑树最好的几个地方围起来,建立蚕屋和织场。让容将军派人看守,负责守卫的士兵,每三天加餐一次。” 然后,她又望向柳合,征求意见:“柳郡守,我欲征那些女人养蚕,她们的粮食由我来出,不知您意下如何?” 柳合虽然摸不准殷姮要更好的锦缎,究竟是为了自己享乐,还是有别的想法。但公主都开口了,又是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他自然二话不说,直接点头。 处理完这件事后,殷姮与柳合寒暄了几句,就示意标宛子送客。 然后,她一人独自坐在位置上,过了许久,方轻轻叹息。 羌水水神虽然远遁,而且暂时不敢回来,但此事不解决,岷郡就算几年内发展得再好,也会被一场洪水摧毁一切。 她必须想个办法,先把羌水水神给搞定,才能安心去处理后续的一应事宜。 殷姮已经发现了,羌水水神确实依托于羌水而存在,所以她忍不住想,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把那只鳄鱼给“抽”出来,与羌水做个切割呢? 唯有如此,此时才算彻底解决。 第39章 又是一年,仲春(二月),初。 料峭的春寒还未褪去,昭王宫中的妃嫔和宫人们,都已经换下厚厚的冬装,换上了最大程度能展现自己曼妙身姿的深衣。 她们竭尽所能地打扮自己,希望能吸引殷长嬴的注意。 公卿、侍卫和寺人们看见这些多情的妃嫔、宫人们目光永远追逐着大王,自己就连找一两个宫女当情人都成了妄想,便有人在私下调侃:“虽说宫中女子都爱慕大王,但现在这位大王却当真不同凡响。若是大王隐瞒身份,往庐龙城内走一圈,怕是满城男子就没活路了。” 另一人点头:“奈何大王勤于政事,加上现有的美人,也没几个能入大王的眼。” 说到这里,两人同时叹气。 若大王有一二宠妃,能吹吹枕边风,倒也是好事。想走门路的人,自然知道该找谁;不想走门路的,也不能得罪宠妃,礼得备好。 偏偏大王这一年来,美人幸了不少,却压根不记得这些女子的模样。 这导致昭王宫中,出现了数百年未见之奇观——后宫妃嫔的位分、乃至每晚侍寝美人的安排,都是郑高这么一个寺人说了算。 为什么郑高有这么大的权呢?因为殷长嬴根本不去后宫,都是喊人来前朝。 后宫与前朝一向津渭分明,前朝之人或许能进后宫,但后宫女子无诏不得进前朝——太后除外。 前朝分外、内、燕三朝,燕朝就是殷长嬴居住的宫殿群,郑高每天会安排数十个,甚至更多美人待在燕朝一处宫殿内,让她们梳洗打扮好。如果殷长嬴想起了,他就立刻安排人过去,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换人;若殷长嬴没想起,这些女子也只能空等一夜。 然后殷长嬴又根本不记得这些女子是谁,对他来说,美人来来去去,没太大区别。所以他不会主动说,上次那个谁谁谁伺候得好,这次再宣她来。他甚至连封赏、份例这些都不放在心上,反正身边的人都会处理好。 这就导致后宫妃子们为了见到君王一面,拼命给郑高送礼。只求郑高将她们带到燕朝,再将她们送到殷长嬴面前。 可公卿们知道这件事后,简直炸了锅! 岂有此理! 公卿们不排斥给宠妃送礼,因为那是君王枕边人,指不定哪个就能混成王后、太后。讨好了她们,将来自家人也能优先在未来的公子面前刷个脸熟,若能成为公子的伴读,就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可让他们去讨好区区一个寺人,那就太丢人了,而且也不划算。 他们讨好宠妃,图得是日后前程可期。寺人的地位却依托于王权,大王若有个三长两短,身边的寺人第一个遭殃。 可不讨好吧,更不行,这种君王的心腹之人,你也开罪不起啊! 当然,更多人猜测,殷长嬴为什么不主动去后宫?昭国这么多代君王,勤政的不少,也没见这种根本不去后宫,只喊人来燕朝的啊! 就有人猜测,殷长嬴不去后宫的原因,只怕是因为去了就要见宋太后,而这位大昭太后实在是风流放荡,听说最近直接弄了个情人当假太监,夜夜笙歌。大王看到生母如此,心生厌烦,也不是不可能。 众人眼神乱飞,认为这一猜测应当十分接近真相,却不知殷长嬴不主动去后宫的原因很简单——太浪费时间了。 昭王宫宏伟壮丽,单从燕朝去后宫核心,乘车就要三刻钟左右。有这个时间,殷长嬴可以看多少书,批多少折子? 就算闲着没事,修炼也比花时间再路上好啊!虽然他乘车的时候也一样修炼,但到底所有差异。 殷长嬴并不知道朝野对他诡异行为的猜测,此时,他刚刚看完殷姮新传来的书信,陷入深思。 殷姮在信中,主要和他说了几件事。 前几次(时间跨度大概在四个月前到一周前)的来信中,殷姮提到,她为了解决羌水水神的问题,不仅走遍了羌水的支流,抓住了好几个更弱的“水神”。还在两个月前,进入岷山深处,发现岷山连绵不绝的群峰里,有好几座山里,“山神”或者说“山灵”或者说“山鬼”的存在。 她研究之后,发现共同点,那就是这些孕育了“水神”和“山神”的地方,都有人活动的痕迹,哪怕只是个未开化的野人部落。 而殷姮在这个过程中,还发现了古遗迹的存在。 所以殷姮有了一种猜测——这些山神水神,是否以某地的精华或“概念”为核心,然后因为“人气”或者说“文明”的催化,才能诞生? 这一猜测,令殷长嬴提高了警惕。 殷姮没参与昭国的祭祀,不清楚整体流程,自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殷长嬴却知道,每年昭国君王都要带领臣子祭祀泰一神(太阳神,至高神),东君(春神)等神祇,这是自古以来就流传下来的传统。 人们祈祷太阳永远明亮,盼望春天风调雨顺,只有这样,人们才能生活下去。 至于其他神明,比如姮娥(月神)、大司命、少司命之类,都属于各地信仰,不在非祭祀不可的范围内。 假如野人部落的存在,都能催生山神水神,那么以国家为单位的祭祀,真不会滋生出更强大的存在吗? 同时,殷姮也写到,她发现山神水神身边,还可能有一种特殊的存在。 即“伥鬼”。 所谓的伥鬼,就是人类死掉之后,灵魂却因为某种原因被束缚在了某个地方,不能离开,只能依托于强者,需要它们提供力量,才能继续存在。 比如这个山神身边的伥鬼,他自称已经死掉了好几百年,甚至忘记了曾经的姓名。只记得他接触过一块诡异的石头,后来死在山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尸体被豺狼分食,却没办法离开,然后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灵魂也越来越淡。 而那座山峰刚好有一个活着的山神,形象是一头鹿,性格比较温和,看见这家伙灵魂即将消散,就将力量赐予。 从那之后,这只伥鬼的命运就被鹿形山神绑定了,一旦山神死亡,他必死无疑。但伥鬼死了,山神却不会有事。 殷姮虽没明说,但殷长嬴却已经联想到了。 他将力量赐予了数百殷氏远亲,唯有郑高活了下来,这是否说明,郑高虽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可从“巫”的角度来说,已经成了他的奴仆,或者说,“伥”? 第40章 关于山神水神和伥鬼的详细情况,殷姮足足写了五张绢帛,可谓事无巨细。因为她知道,殷长嬴最关注的就是“巫”的一应事宜。 然后,在最后一张绢帛上,殷姮才写到,她在处理此事的闲暇之余,还弄出了一些于国民有益的新奇东西。 比如说,可以让水源更有利灌溉农田的水车;再比如,可以轻松碾碎谷物,使之脱壳,甚至能将麦子、豆子研磨成粉的石磨;又比如,以经纬为根基,两人操纵,一同纺织锦缎的提花机。 至于什么稻田养鱼的法子,因为昭国大部分国土都不适宜种植水稻,所以她只是随口提了一两句而已。 殷姮在信中问,这些发明创造,是现在找个理由,让柳合派人送回去呢,还是等殷长嬴亲政之后,她再送过来? 殷长嬴放下全部六张绢帛,郑高很识趣地立刻上前磨墨。 不消多时,巫术驱动的机关小鸟就振翅高飞,飞过昭王宫,一路飞越千山万水,向西南方向的岷郡飞去。 此时的岷郡,已与一年之前大不相同。 安南县南边的上千亩土地,全部翻过了一遍,只等半个月后,将水稻种下。羌水以及新开辟的支流罗水周围,竖立着几十个竹制的大水车,以及成排的水力磨坊。 水流带着水车,昼夜不停息,正在给谷物脱壳。 安南县西边靠山,也建了一大排房子,这就是蚕室和芝房——前者专门用来养蚕,后者专门用来养蘑菇。 至于安南县的北边,则是粮仓,还有织室,少府派来的织娘们手把手教导灵巧的女子,如何纺织出精美的锦缎。 而织室创建大半年以来,织得最好的一匹锦缎,就放在殷姮面前。 这匹锦缎底色是最纯正不过的黑色,上面却用黄、红、青三正色绘制了栩栩如生的凤鸟,衬托它的繁花,又用最素雅的白编织出了云朵。 织娘将包着锦缎的布掀开的那一刻,饶是训练有素的宫人们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标宛子和孙伯姬更是愣在当场。 因为她们从没见过这么美的锦缎,就好像会发光一样。 就连被邀请过来的柳合都有一瞬的恍惚,但男人嘛,对这些抵抗力到底高一些,很快就回过神来,可他清楚,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为这匹锦缎发狂! 在场的众人中,唯独殷姮没有特殊的反应。 她前世好东西见得多了,所以她更看重这匹锦缎代表的意义。 在这个服装颜色和穿法都代表着礼仪和正统,不能丝毫偏差的时代,人们以“青、黄、红、白、黑”为五正色,其他全都是间色。王室公卿的衣服一般都是上正下间,正色为主,间色为辅。 但染出纯正的颜色,难度其实很大,因为植物染料到底不像工业染料那样,流水线出来的永远都是一个模板。人工提取染料,人工印染,始终会有偏差,间色才是大多数,正色更难染,才显得珍贵。 如果不是为了一举打响岷郡锦缎的名头,殷姮压根就不会这么麻烦。 当然,她发布这个命令的时候,下面的人会了意,都认为她要自己享乐。谁知道殷姮第一句话就是:“再有六十余日,便是母后的生辰。” 霎时间,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柳合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公主想将这匹锦缎作为生辰贺礼,呈给宋太后?” 殷姮轻轻颌首:“正是。” 这可大大不妙了啊! 柳合当然不能指责公主一片孝心,惦记生母,最好的东西赠给对方,这是孝顺,是政治正确。 但宋太后是什么人,柳合就算身在岷郡,也听到了无数风声。所以他很清楚,一旦这匹锦缎送上去,哪怕一时半会得到了嘉奖,可宋太后必定会派人过来,继续向岷郡索要更好的锦缎,至少不能比这匹差! 这可就糟糕了啊! 万一他们没能做出更好的呢?上位者可不管你怎么想,她要的东西,你拿不出来,那你就死定了! 而且这匹锦缎,他们也花了足足两个月才织成。假如宋太后索要更多,他们却拿不出足够的数量呢? “方伯无需担心。”殷姮淡淡道,“我自有分寸。” 她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本想找个理由,把这匹锦缎连同许多锦缎一起,当作殷长嬴的生日贺礼赠给他。 至于殷长嬴到底是分给某位太后,又或者赏赐某个妃子,都随他便,反正殷姮只是要一个明星示范作用。 试想一下,若是昭国太后,或者殷长嬴的某位宠妃,突然穿着这匹锦缎做成的衣服,艳光四射,不可逼视,其他女人会怎么想?当然要打听这锦缎哪里来的啊!对那些妃嫔、贵妇来说,别人有,我却没有,这能忍? 等听到是岷郡的,商人逐利,立刻会不惜代价赶到岷郡来,收购稍微次一等,但同样色泽艳丽,花纹繁复的锦缎。 因为他们知道,这些锦缎都是钱,足以变成千金的钱! 假如那时候,柳合告诉他们,锦缎产出有限,因为织娘不够。并在字里行间透露想要扩大生产,满足王室需求,奈何没人的苦闷呢? 毫无疑问,商人们绝对会用最快的速度,带一大批心灵手巧的女子来到岷郡,只为了讨好柳合,获得锦缎的供货渠道。 但殷长嬴的回信,却让殷姮有了新灵感。 他告诉殷姮,宋太后身边多了一个假扮太监的男宠,殷长嬴初次见到对方就发现,此人身上的“气”,与当年那个怪物有相似之处。 殷长嬴本就认为这家伙有猫腻,所以按兵不动,免得打草惊蛇,又断了线索。殷姮刚好提到“伥鬼”,让殷长嬴有了灵感,认为此人或与伥鬼无异。而他还发现,长安君身边有个宠姬,也与这个男宠等同。 在信中,殷长嬴还提到,宋太后近来已经珠胎暗结,只是时日尚短,若非殷长嬴是“巫”,怕是还不能一眼看穿。 殷姮看到这里,已觉触目惊心。 长安君与殷长嬴同父异母,假如宋太后这个孩子生下来,便与殷长嬴同母异父。那怪物凑齐殷长嬴父母双方血统的孩子,到底要做什么? 第41章 殷姮没办法忘记五年前的那只怪物,那是她认识到这个世界还有另一面,并且回想起过去许多事情的契机。 所以她收到殷长嬴的信后,总是忍不住想,幕后黑手到底图谋什么呢? 这一年来,她击败了十几个山神水神,威名响彻岷郡。后来每到一地,只要当地有山神水神,都直接过来拜见她。 这些长生种也老实交代,人类的血肉对他们有致命的吸引力。 原来,对长生种来说,生命越长,就越容易迷失。它们不能离开生养自己的山林河流太远,每天又没什么事做,只能修炼。 时间久了,一直过这么单调的日子,就容易发疯。加上修炼也可能出问题,导致自己神志不清。 而人类的血肉,可以帮他们稳定神魂。 神魂的稳定,代表不容易迷失,甚至让自己更加平静,修行更加顺利。 但吃人有没有坏处呢,当然是有的。 这个世界有一种叫做“业”的东西,冥冥之中运转,长生种若是吃人,确实有可能得到一时的平静和稳定,可被业力缠绕后,更容易心魔入侵,变得更加混沌、疯狂,最后失去控制。 殷姮特意问过,它们失控的结果是什么。 鹿形山神活得比较久,听说的事情多,告诉殷姮。假如是水中诞生的长生种,堕落之后,该条水源就无法自控,会不停向四周泛滥;而山中诞生的长生中,一旦陨落,要么山峰崩塌,要么开始逐渐变得人迹罕至,寸草不生,又或者瘴气弥漫。 为了证明自己话语的真实性,鹿形山神还特意指引殷姮去了岷山深处的禁地,那里有个山谷,几十里内瘴气弥漫,就算殷姮用“风”的力量护体,想要核心地带也举步维艰。 鹿形山神告诉殷姮,那就是岷山山神的墓地。 正是因为岷山山神的死,才滋生了他们这些小山神。 由于鹿形山神是第一个出生的,所以无形之中活得了一丝岷山山神的遗泽,才知道一些当年的秘事。 就在殷姮思考此事的时候,孙青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公主,锦缎只有一匹,但太后却有三位。您若将锦缎献给宋太后,若是寿阳太后与夏太后都向宋太后索要,这该如何是好?” 殷姮停住了。 她还真没想过这一点。 殷姮本想着,宋太后已经被男宠迷得不知所以,那个男宠又别有居心,加上殷长嬴作壁上观,所以这个孩子肯定会生下来。 虽说这个时代对女性没有多少贞洁方面的要求,大家都认为,贞洁虽好,情爱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欲望,人生本来就短暂,不要用那么多条条框框束缚自己。 尤其是在上流社会,婚前与情人弄出私生子的贵族少女,守寡后与情人有私生子的贵妇比比皆是,一般都是远远送走,或当奴仆养大,没有谁会真当一回事。 但一国太后生下私生子,终归是天大的丑闻,这孩子铁定不能活下来。 这还不同于当年的景太后,对方与敌国君王私通并有儿子,那是为了麻痹对方,时机一到就悍然出手,吞并了对方的国家。私生子也没了继续存在的价值,敌国王室嫡脉,必死无疑,景太后对自己的幼子并没有多少怜悯,让对方随生父一起去了。 可以宋太后的心智,加上殷长嬴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宋太后怕是对这个男宠动了真心,自然也舍不得杀这个孩子。 假如殷长嬴有意为生母遮掩,这消息还传不出去,可殷长嬴不想遮掩,宋太后也不知道儿子有这能力,为了让私生子平安出生,乃至长大,宋太后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庐龙城,以掩人耳目。 殷姮本想着,锦缎送给宋太后,对方顶多穿一次。那时候孩子月份大了,宋太后自然要走,所谓的继续索要也就无从提起,因为享受过自由之后,她铁定不会再回庐龙城。而没有王令,就算是大王生母,也不能随便命令柳合这种封疆大吏。 但孙青确实给她提了个醒——她完全没考虑到这个世界上有个问题,叫做“婆媳矛盾”。 所以,殷姮从善如流,立刻改口:“那就当贺礼呈上,不说是送给谁的。” 后宫中的女人爱怎么争就怎么争吧,她不参和。 孙青见殷姮虽然答应了,却没当回事,不由在心里叹气。 公主现在得大王信重没错,但两人终究有年岁差距,如今又远在千里。纵然有方式联系,那又如何? 人心易变,尤其是君王。 大王此时已经有了诸多妃嫔,将来还会有王后、公子、公主,那才是大王真正的亲近之人,大王与公主的情分又能保持多久呢? 将来若是宠妃吹枕边风,又或者小人日日进谗,大王是否会猜忌同样有强大力量的公主,认为她会威胁到自己的王位? 公主明明智慧如海,也会关注小人物,对待他们这些身边之人更是细心周到,却从来不在意这些小节,这令孙青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对公主印象极好,因为公主从不仗着身份尊贵,力量强大,容貌绝世就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相反,公主虽然性子冷淡,可待人极好。 她非但不打骂下人,动辄夺走人命,还对他们无比关心,让他们吃饱穿暖;对待奴隶、妓女也一视同仁,体恤他们,希望他们能成家立业。就连河堤的修建,以及安南县的扩建,还有周边河流、山脉的治理,公主都要亲力亲为,亲自去看一遍才能决定。 若非羌水水神的事情还没解决,公主早去樊郡处理盐井的事情了,哪里还会一直留在安南县呢? 正是怕她一走,羌水水神就回来报复,公主才留在安南,迟迟没有动身。 这样的公主,孙青无比心悦诚服,他由衷地希望大王能与公主亲密无间,一同治理好昭国,让昭国更加强大。可他也知道,这世界上最异变的就是人心,公主骄傲,不理会这些琐事,有可能就会成为致命的危险。 就在孙青犹豫了一下,想着怎么开口劝诫的时候,殷姮突然说:“这次贺礼的运送,就由伯姬带队吧!孙青,你跟着伯姬一起去,我有额外的事情交代你。” 第42章 听见殷姮说有事要交代孙青,众人识趣,纷纷告退。唯有柳合,临走的时候看了孙青一眼。 他与孙青相识一年,交道打了不少,见孙青聪慧绝伦,博闻强识,知机善变,相貌堂堂,不由对这个少年非常欣赏。 事实上,柳合一直在琢磨,到底将小女儿嫁给孙青呢,还是将长孙女嫁给孙青呢? 两个女孩年纪都与孙青相仿,小女儿伶俐、漂亮、讨人喜欢,但被他和老妻娇惯,脾气有些硬;长孙女温婉、贤德、识大体,相貌却只是平平。 嫁小女儿过去吧,怕他们夫妻不合,适得其反;嫁长孙女过去吧,又恐她太过温吞、平淡,笼不住丈夫的心。 但柳合迟迟未下定决心,主要不是因为人选未定,而是因为殷姮俨然是一副把孙青当作心腹的架势,而孙青天然又和殷姮上下关系,注定会被当成殷姮这边的嫡系,这让柳合踟躇起来。 孙青都能想到的事情,柳合不会想不到。 公主和大王将来是否会生出嫌隙,甚至彼此不认同,谁都说不准。 这种大人物一旦立场相悖,往往就是不死不休。柳合怕自家再与孙青这么一联姻,牵扯更深,不得脱身。 可若是不联姻…… 柳家儿孙的资质,柳合心里清楚,都只是平平。万一自己哪天没了,儿孙又是这般不中用,柳家也维持不了几日辉煌,指不定还要靠公主照拂。若是多个好女婿,多条路,岂不是更好? 孙青这等人杰,可不是随便就能遇上的,错过这个村,哪还有这个店? 柳合心绪万千,却知道自己必须一两日内就做决定,而这一决定,很可能会影响整个柳家的未来。 故他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了。 待所有人都离去后,殷姮才望向孙青,平静道:“我本打算,此番你秘密混在队伍中,同伯姬回庐龙城。自有人会带你去见大兄,届时,你只需要将这一年内岷郡发生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系数汇报给大兄即可。以你的才干,以及做出石磨的功绩,应当能去少府历练几年。” 孙青虽然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听见殷姮这么说,还是忍不住狂喜,但他却克制住了,因为他知道,殷姮既然这么说,那就是另外有了更好的主意。 果然,殷姮顿了一顿,又道:“大兄与我一直在探索,为何旁人不能掌握‘巫’之神力,唯独我们兄妹二人拥有?但传输力量给他人的结果,就是制造活着的‘伥鬼’,此法不妥。” “这一年来,我见过的山神水神愈多,了解愈多,就忍不住想,若人在巨大的巫力刺激下,于在生死边缘游走,是否能激发潜质?而一年前,我与羌水水神战斗时,它以精神之力压迫你们动弹不得,你是土墙竖起后,最快恢复力气并站起来的人。” 言下之意,假如孙青都无法激发“巫”的潜质,其他人估计也不行。 殷姮仔细想过,无论殷长嬴、郑高还是她,除了体内流淌殷氏血脉外,还有个共通之处,那就是天生过目不忘。 在她的前世,这是脑域开发度高,精神力高的表现。 正因为如此,殷姮才琢磨,会不会成为“巫”的前提条件就是对精神力有很高的硬性要求? 而且,殷长嬴觉醒巫力,也确实是在她和怪物战斗的时候,虽然不至于面临生死危机,但那时候四周的“气”疯狂动荡,殷长嬴本就资质非凡,这么一刺激就觉醒,也是正常。 殷姮回忆与羌水水神的战斗,想起所有人中,也确实是孙青最先恢复力气,并做出了反应,便觉得这个猜测或许很靠近真相。 当然,她之所以这么急,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从殷长嬴的回信中,敏锐地感觉到,殷长嬴动心了。 殷姮当然不想制造伥鬼,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奴仆,无论生前死后都握在自己掌中,这样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太残忍了。但她清楚,殷长嬴肯定是不介意的。 假如殷姮不能快速找出一种更高效,更无害,对昭国更有利的选拔“巫”的方法,等殷长嬴亲政后,他定会用人命堆出一支伥鬼军队! 这才是殷姮必须冒险一搏的原因。 若非如此,殷姮是怎么都不愿意将一个无辜的人拉进来,让他去承受这么大风险的,哪怕对方自愿也一样。 而此时的孙青,已经愣住了。 他当然觊觎过“巫”的强大力量,但他想了很久,觉得这怕与血脉有关。 公主乃是王族嫡出,大王同母,出身尊贵,祖上又是五帝之一的黑帝,觉醒神异力量是正常的。而他祖上不过臣仆之属,旁支庶出,故他也就渐渐打消了这个心思。 可听公主的意思,他竟是最有可能觉醒巫力的人? 巨大的狂喜过后,就是随之而来的恐惧与担忧。 孙青很清楚,公主说得第一条路,对他来说,完全是看得见,摸得着,知道未来该怎么走的路——公主将他引荐给大王,大王将他安排进少府,而他则努力做好大王交代的事情,慢慢往上爬,等做到少府少监,就将直属上司,九卿之一的少府监给架空。再做个七八年,就差不多能当少府监了。 这么算起来,那时孙青也就三十左右。 三十岁的九卿,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但另一条路,具备更大的风险,却也可能带来更大的富贵。 公主说得很明白,用这种刺激的方法让他觉醒巫力,注定九死一生。 虽然目前公主掌握到的信息是,只有力量灌注到比自己弱小许多的生命体内,才能制造伥鬼,而公主即将采用的方法仅仅是外界刺激,不会直接把巫力输进去,可谁知道这样有几分成效呢? 他有很大可能会死,就算侥幸活下来,也有可能成为公主的伥鬼。 公主的态度很明确,假如他不愿意,绝不会拿他来做实验,还会按照之前想好的那样,将他推荐给大王。 孙青也知道,公主是坦荡磊落之人,她这么说了,就代表她一定会履行诺言。 一边是清晰可见的光明未来,一边是晦暗难辨,极有可能性命不保的疯狂抉择,孙青破天荒地犹豫了。 第43章 殷姮见孙青一时难以抉择,便道:“距队伍启程还有几日,你可晚些给我回复。” “多谢公主美意。”孙青却很快就想清楚了,整个人的气质也一扫之前的浮躁,竟变得沉着了起来,“臣愿意一试。” 他刚刚一直在犹豫、权衡,甚至有些骄傲不安,毕竟这个选择关系到身家性命。 但就在殷姮让他回去多想几天的时候,孙青却突然想通了。 公主为何完全不在意外人对她的看法,又连“婆媳矛盾难处理”这种孙青这个大男人都知道的事情,却丝毫没放在心里? 很简单,因为公主够强。 只要公主一直拥有这么强的力量,那后宫中的三位太后,以及大王的宠妃、公子、公主,这些人对她的不满,乃至进谗,都像尘沙一样微不足道。 其他人会害怕得罪大王亲近之人,公主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纵有一日,大王与公主分道扬镳,其他人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也很小,顶多算是落井下石罢了。 若他们真走到那一步,关键原因,有且只有一个——公主的力量能威胁到大王的地位,而她的立场和态度,会对昭国有所威胁。 换而言之,其他人敬畏大王,是因为大王拥有处置他们的权力。但在公主这里,因为公主强,所以这份权力被无限削弱了。 若不是大王也掌握“巫”的力量,他甚至奈何不了公主。 假如公主不是“巫”,没有这么强,那么以昭国历来对嫡公主的使用方式,要么就将她远嫁他国去当王后,要么就将她嫁给其他国家留在昭国的质子。无论哪种情况,公主都不会有现在这么肆意。 孙青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其实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而让他下定决心的,则是他突然想到,无论山神、水神还是伥鬼,少则寿命几百,多则不知活了几千几万年。 假如成为“巫”之后,不仅能拥有力量,还能拥有更长的寿命,那他为什么不去争取呢?最坏的结果,要么就是死,要么就是成为伥鬼。 但死在这个世界不平常吗?若他留在太史局,就算做到了太史令,也可能因为天时没算好,或者卷入政治斗争,动辄死无全尸。 纵然他抓住机遇,成功做到了九卿,就能保证一辈子太太平平吗?昭国的相邦都有许多不得善终,比如给孙家带来今日地位的祖先武信侯,信任他的大王一死,新王上位,就把武信侯赶出了昭国。 相邦尚且如此,何况九卿乎? 而成为伥鬼,总比万一碰上什么事,被割一刀去当寺人好吧?前者就算死了,至少还是男人的身份死得,不至于辱没祖宗。 何况公主善良仁慈,若是因她之顾,让孙青成为伥鬼,她一定会十分愧疚,寻找解决之法。就算不能彻底解决这件事,也会给孙青很大的优待。 所以,孙青怎么想都觉得此事最大的风险就是他可能会死,但很多人冒着死亡的风险去赌其他的事情,却也拿不到这么高额的回报。故孙青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态度:“青,愿为大王、为公主分忧。” 殷姮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 这一年下来,她也看清了孙青的品格,虽然野心勃勃,也颇为功利,但在生死一事上,还是有些畏惧的。 殷姮听孙伯姬说过孙家的事情,所以她知道,孙青这种性格的养成,很大程度源于他的父亲、兄长的身体都不算好,常年在生死线上挣扎,能活下来都是运气,别提振兴家族。而他又年少多才,祖父对他寄予厚望,加上孙家日渐没落,他亲眼所见。 这种情况下长大的孙青,有着很强烈的上进心,为了往上爬,他会不惜一切,但他又很恐惧死亡。 他可以十岁就拜太史令为师,压根不回家,一直住在太史局,就是为了充实自己之余,寻找接触殷长嬴,获得对方青睐赏识的机会。但他又能在感觉到庐龙城局势不妙的时候,选择明哲保身,混到了来岷郡的队伍中。 正因为殷姮对孙青的性格了如指掌,所以她认为,孙青在回去想几天之后,答应的概率在七成以上。 可她没想到,孙青竟然都不需要犹豫几天,几乎在短短一瞬就做了决定! 那一刻,殷姮就知道,她还是小瞧了“超凡力量”与“更长寿命”对世人的吸引力。 这令殷姮对“巫”之力量的普及一事,变得更加慎重。 殷姮当即就下定决心,在激发人类成为“巫”的技术没有彻底成熟,所有“巫”的挑选都必须由她过目的时候,她宁愿选一些资质稍微平庸,但品德良好之人,也不想挑出资质非凡,却心性败坏之人。 只因后者一旦作恶,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前所未有的灾难。 怀抱着这个想法,其实殷姮都有点不想拿孙青当这个小白鼠了,毕竟孙青虽然有才,可品德这方面只能说在及格线边缘徘徊,万一这家伙走了邪道…… 但一是话已出口,殷姮言出必践,干不出出尔反尔的事情;二就是她认为殷长嬴的资质已经是震古烁今。 毕竟,她前世的记忆虽然不够清晰,却依稀有印象,故乡的人口是昭国的万万倍,甚至更多,科技程度也远超昭国无数。 那种情况下,她检测出有成为“天医”资质时,已经震动了整个上层,若非她父母位高权重,能保得下她,怕是她早就被军方秘密带走了。成为“天医”后,更成为了某些人心中的隐患,最后逼得别人不顾一切,宁愿暴露内奸身份也要杀她。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算对她天赋和能力的最高赞扬了。 殷长嬴与她的资质仿佛,其实有一定道理,殷姮一直怀疑自己之所以会成为对方的妹妹,就是因为当初她身受重伤,灵魂本能寻找安全之所时,被这股强大的天赋吸引,认为呆在对方身边能够被庇护,才有了今日的昭国公主殷姮。 正因为如此,她更不信这种等级的天赋俯拾皆是。 所以,孙青就算觉醒了,走偏了,也没关系,反正殷姮应该能压得住。就算她不去干预,殷长嬴也会处理。 一扫这个顾虑后,殷姮便站了起来,缓缓道:“你随我来。” 第44章 殷姮带孙青来到附近的一处山谷。 孙青见一路上,殷姮畅通无阻,宫人、寺人们虽然对公主独行忧心忡忡,却不敢真跟上来,只能远远目送殷姮离开,不由越发心潮澎湃,认为自己的选择没错。 唯有自己强大,才可以打破一切规则。 “你站在这里。”殷姮把孙青带到山谷中心的一处平地上,告诉他,“此乃灵气汇聚之地,在这里,你可以更直观地感知到天地灵气。” 孙青有点发怔。 此处实在平平无奇到了极点,山谷低矮,草木普通,也有飞禽走兽……简而言之,没有任何鸟兽全无,寸草不生之类的异状。 所谓洞天福地,就算不如仙家一般玉树琼芭,也不至于平常到这等地步吧? 但就在他愣神的片刻,原本平静的山谷突然就像一只怪兽,张开了狰狞的大口,大地瞬间龟裂,露出无数幽深的裂口! 几乎下意识地,孙青就要往安全的地方跑,他本能地想要寻找公主的下落,却发现山谷不知何时已经雾气弥漫,压根分不清来时的路! “公主!” 孙青顿时惊住了。 公主呢?公主在何处?公主不是说,尽量保他吗? 但下一刻,孙青立刻意识到——公主从没说过会保证他的性命,只说过觉醒为巫是一条非常危险的路,是他自己认为公主仁慈,一定会保他! 可如果公主不保他呢? 孙青终于真的慌了,哪怕之前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现在他才发现并没有!因为有公主在,他从来没真正以为自己会死。 而这时,裂缝也越来越大,孙青一个不留神,摔了一跤,脚跟处的土地就已经开裂,他的双脚顿时无处着力,只能拼命用手扒着前方的土地。而手腕撑着的地方,土地同样浮现裂纹,很快就向四周扩散! 孙青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又往安全的地方跑了几步。 可山谷就这么大,迷雾又越来越浓,到了前方的路压根都看不清的程度! 加上孙青已经晕头转向,他甚至无法记得还有哪里是安全的,而前面五步不到就被浓雾覆盖,他又没办法去探查。 而后方,裂缝就像活蛇一样,已经追了过来! 孙青忙不迭躲避,但伴随着山谷已经被裂缝覆盖,他避无可避,终于一个失脚,坠入了万丈深渊之中! 纵然在下坠的那一刻,他依旧有着某种幻想,以为“风”会将自己托起,公主会救他。 可并没有。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尖锐的岩石割得支离破碎,掉到悬崖底部,成了一滩肉泥。而他的灵魂终于脱离束缚自己的躯体,慢慢上升。 然后,孙青就看见了一生最莫可名状的恐怖之物。 不,也不该那么说。 准确地说,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巨大的、畸形的、恐怖的、骇人的……他甚至无法分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本能知道,那就是“自己”。 而他甚至也不是“看”的。 漫长的恍惚之后,孙青才意识到,自己的五感发生了扭曲。 用鼻子来看,用眼睛来闻,用耳朵来吃,用嘴巴来听…… 触觉不是靠着血肉之趣,而是用某种更高的,更不可名状的意识…… 几乎是本能,孙青想要逃离眼前的可怖之物,却又无法控制那股莫名地吸力,不由自主地向怪物的方向飘去。 就在他满心绝望之际,眼前的一切却都烟消云散。 狰狞古怪的“自己”,幽深黑暗的悬崖深处,乃至血肉模糊的尸体,都不见踪影。他还是站在山谷原地,公主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仙姿玉貌,宛若神人。 孙青拼命地喘着粗气,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点愣愣地,带着一丝试探地问:“公主,刚才……” “你先看看周围。” 殷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这么说。 孙青环顾四周,又是一怔。 他原本觉得此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山谷,路过都会被忽略,但现在一看,只觉此处宝光暗藏,内蕴锦绣,就连一株野草都彰显着不凡的韵味。 怎么说呢,就好比同样品种的两朵花,一朵在这个山谷,一朵在外头的道路旁,外人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但孙青如今却能发现,山谷里的这朵花充满盎然的生机,甚至有种“活”的感觉;而道路旁的那朵花,就只是普通的花而已。 “这是巫术视觉。”殷姮淡淡道,“要么习惯,要么掌握,否则你的日子会很难过。” 孙青心中涌起狂喜之情,却立刻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对殷姮行了叩拜大礼——因为他的人生,从此截然不同。 而公主,无异于他的再生父母,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殷姮坦然受了孙青的礼,才道:“在队伍离开之前,我会将自己的修行感悟分享给你,能掌握多少,就是你的事情了。” 孙青未曾想到公主如此大方,但转念一想,却又明白,这才是公主。 可另一个问题缠绕孙青心中,令他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公主,臣方才……” “你没死,那些都是我构筑出来的幻象。”殷姮淡淡道,“这是我最近研究的方向之一,如何干涉人的五感。” 孙青闻言,不由大惊:“公主——” “有了结果后,自然会抄送大兄一份。”殷姮不以为意,“你当大兄不了解这些吗?若你是这种态度,不去庐龙城反倒更好。” 孙青知道殷姮这是在提点自己,立刻端正态度。 没错,他不能因为觉醒了力量就飘飘然不知所以。 或者说,正是成为了“巫”,拥有了殷姮所说的“巫术视觉”,从另一个更高的角度去看待世界,更了解力量的本质后,他才更加明白,公主究竟有多强。 站在公主身边,孙青只觉自己如同暗淡无光的星子,旁边则是皎不可攀的明月,又或者是散发无尽光与热的太阳。 假如大王实力也与公主等同,孙青扪心自问,他绝不敢生出一丝一毫忤逆大王之心,哪怕大王要他的性命,他也双手奉上。 这样实力的差距,大到足够让人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勇气,只有绝望。 第45章 殷姮见孙青适应得很快,便道:“既然你已经觉醒了‘巫’之力量,我有件事需要你做。” 孙青立刻行礼:“还请公主吩咐。” “你先不要跟着车队一起回庐龙城,等他们走到一半再追上去。”殷姮也是临时想到的,“我需要离开安南县一趟,才能将羌水水神诱骗回来。” 孙青秒懂。 羌水水神一日不除,就一日是安南县,乃至岷郡的心腹大患。 它畏惧殷姮,不敢再次出现,偏偏殷姮又找不到它。 没办法,谁让羌水水神依托于羌水而生呢?除非它像上次那样主动暴露本体,趁机将它抓住。否则谁知道它躲在羌水的哪一段,乃至哪一滴水珠里? 总不能把羌水抽干,只为了找区区一个羌水水神吧?那就太本末倒置了。 殷姮为了提防羌水水神报复,这一年来就算离开安南县,顶多也就去一下周围的岷山,随时能够赶回来支援,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殷姮见孙青觉醒了巫之能力,便决定找他做个帮手,一同抓捕羌水水神。 孙青自然也很乐意,昭国军功最重,其他六国的军队是敌人,这些山神水神难道就不是?哪怕朝中诸公一开始不承认,可以后见多了,总有不得不承认的时候。 现成的军功摆在面前,不拿就是傻瓜。 但孙青有一事不明:“敢问公主,羌水水神判断您是否在附近的依据是什么?它能感应到您的存在,还是说,需要作出一些牺牲?” 所谓的牺牲,当然是指,假如羌水水神来试探,一次两次,不要管它。 那就肯定要死人。 殷姮思考了一下,才说:“它应该能感知到我,而我感知不到它。” 这并非因为殷姮不强,恰恰相反,正因为她太强了,存在感太鲜明了,加上她现在还没想起来到底怎么隐藏自己的力量。 所以在长生种们的眼里,不懂如何藏匿气息的殷姮,简直比黑暗中的灯塔还耀眼,隔着几百里都能感知到。 假如换个环境,或者殷姮更强一点,她也能感知到羌水水神。只可惜,现有的力量并不足以令她覆盖整个羌水,所以问题就有点不上不下地卡在这里了。 但孙青的出现,完美地解决了殷姮的困扰。 “我会将羌水‘扫’一遍,并按照柳郡守的意思,再度将羌水分出一条支流。”殷姮缓缓道,“然后,我便以‘去樊郡主持祭祀’的名义,离开安南县,乃至岷郡。” 孙青立刻懂了自己的任务:“羌水被再次分流,对羌水水神是又一次削弱,加上公主一走,它未必愿意继续蛰伏。而臣要留在安南县,拖住时间,不能让羌水水神伤害安南县分毫,更不能让它逃离。” 这是只有孙青能做的事情。 虽然岷山的一些山神与殷姮关系尚可,愿意臣服,但无论山神还是水神,他们力量覆盖的范围仅限于滋养自己的这片土地。 山神离开了诞生之地,就会变得虚弱无比; 同理,水神若是离开了自己所属的河流,也会失去大部分的力量,乃至消亡。 当然了,若是两条河水交汇,又都有自己的水神,两个水神必定会彼此争斗,不死不休,最后胜者吞噬掉败者,壮大自身。 但羌水是岷郡内最大的河水,其他河水都是支流,就算侥幸诞生了小水神,也不敢去挑衅羌水水神。 这就是为什么,此事非要孙青不可的原因。 除他之外,任何人都帮不上忙——除非殷姮把千里之外的殷长嬴喊过来,但这样只会适得其反,吓得羌水水神再也不敢出来。 “此事宜早不宜迟。”殷姮淡淡道,“你是第一个觉醒的‘巫’,大兄也会想见你,所以,你不能留在岷郡太久。” 孙青以为,殷姮的意思是,他是殷氏王族之外是第一个自由的,不受控制的“巫”,这就注定殷长嬴不会让孙青一直留在岷郡,需要接受监管和控制。 等以后“巫”渐渐多了,或许孙青就能获得自由,可绝不是现在。 对这个命运,孙青有心理准备。 殷姮见他神情,便知他想歪了。 鉴于自己刚才干涉孙青的五感,那么折腾过人家,殷姮此时就多说了几句:“你莫要随意揣测大兄,他一向用人不疑。” 以殷长嬴的性格,才不会猜忌谁呢,因为他根本就无所谓任何人对他的态度,只需要这些人好好干活就行了——殷姮除外,因为殷姮目前比他强。 殷长嬴为人处事其实非常随意,他用得上谁就给予谁官位和权力,做得好就赏赐高官厚禄,做不好就撤了。用不上谁,无所谓的时候就这么过去了,如果对方能影响大局,直接处理了,就这么简单。 拿帝王心术去套殷长嬴的人,未必会死得很难看,但关键的事情上很容易歪。 一旦根源上歪了,做出来的事情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结局是生是死,就难说了。 孙青闻言,又惊又喜,而且是惊大于喜。 他原本以为大王会猜忌他,现在听公主这么一说,大王心胸是何等宽阔? 可这样的大王,却更让他畏惧。 因为对孙家这样的家族来说,大王是什么样,其实有个模版可以套。面对不同的大王,只要用不同的策略就行。 但无论是有为的大王,还是昏庸的大王,他们都会有多疑的本性,随时警惕公卿染指王权。只要从这个立场出发,就能提前预判到大王的很多反应。 举个简单的例子,对付政敌,最狠毒也最有效的谗言是什么?就是污蔑对方想造反! 只要列举一二三四似是而非的证据,很多大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会把这个当权的臣子给干掉。 就像后宫妃嫔诬陷,巫蛊永远是最厉害的一招,只是牵连容易太大,不好收场,把自己赔进去,全族都要没了。所以一般人都不敢乱用,还是以污蔑太子对大王不满,想要造反为主。 可公主口中的大王,完全没有任何模版可以对照的啊! 伺候这样的大王,谁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何事能令他欢愉,何事又会令他不悦?一个不好,再多的荣耀和富贵,也会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第46章 公主打算前往樊郡! 这个消息才传出半天,整个安南县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樊郡?公主去那干嘛?” 容尚在安南县好歹待了一年,也渐渐知道了戎州的具体情况。 假如说戎州二郡中,岷郡是昭国人心中的不毛之地,那么樊郡就是比岷郡还荒凉一百倍的地方,尤其与现在的岷郡,更是没法比。 岷郡自从羌水治理好之后,其实不比昭国的重要产粮之地差。稻谷第一年就实现丰收,据说那还是因为种子下晚了的原因,否则收成更好。 大家都坚信,今年按照农时来播种稻种,有公主的庇佑,一定能稻谷满仓,仓吏们还担心小狸们还没长成,数量也不够多,抓不了那么多老鼠呢! 所谓的“稻”,脱壳之后,蒸出来的米饭,容尚品尝的那一刻,激动得差点流下泪来——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软糯,这么好吃的饭!他感觉自己一顿能吃下两斤!根本就不带停! 据公主说,她还在改良稻种,希望能实现一亩地五六百斤粮食的产出。 容尚虽然是将军,却也通晓农事,知道现在产量最高的大豆,一亩地能一百多斤就是老天赏脸,难得的丰收年了。像栗、麦、稷,一亩地的收成往往不足百斤,所以小麦虽然很难吃,但昭国还是大力推广小麦,就因为小麦一年可以种两季,能收获更多粮食。 但公主却说,一亩五六百斤的产出? 容尚没办法想象那幅场景,但他相信公主能做到,并对此充满了憧憬。 因为公主说出来的话,从来没有落空过。 好比去年,公主指导大家在稻田里养鲤鱼的时候,谁都不认为能养活,只是碍于公主的命令,不得不这么做,偏偏那些鲤鱼就是又大又肥。 更不要说改良提花机,容尚也奇怪,公主根本不懂织布,但为什么就能在最关键的节点上,提出正确的意见呢? 最后,他只能像其他人一样,认为公主生而神异,无所不知。 但要容尚说句公道话,岷郡能有今天,虽然离不开公主的力量,柳合的努力,却也与岷郡自身水土丰饶,气候适宜有关。只要羌水不泛滥,岷郡就能成为粮仓。 这一点,昭国的几代大王和公卿都很认同,所以才一直派水利专家来当郡守,就为了治好羌水。 可樊郡,那是什么地方?根本就是昭国打岷郡的时候,顺手打下来,压根不关注也不在乎的地方。 他已经听岷郡的当地人说了,樊郡那里的土地十分贫瘠,就连野草都不怎么长。 据说樊郡的山羊为了吃草,居然都学会了在悬崖峭壁上行走,何况人?当地人为了活下来,那可真是茹毛饮血,却还是经常死人。 正因为这种恶劣的环境,所以樊郡没有任何自耕农、手工业者、商贾,只有一种结构,那就是地方豪强。 樊郡的每个县,都只有一家,一姓,其他人都是这家人的奴隶。 因为恶劣的环境迫使人们必须集中力量,只为活下去,才有了这种畸形的情况。 同理,樊郡的县,与其说是县城,倒不如说,是一个兼备军事防御和农业生产的大型庄园。 整个县都是人家的了,昭国还派什么县令,郡守?还不如给对方一个人情,就让当地豪强暂时领这个职位,反正人家也识相上贡。 当然,这也是因为樊郡实在太太太太穷了,朝中公卿没人看得上的缘故,否则地方豪强势力再大,难道还抵御得了昭国大军不成? 就那么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容尚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公主干嘛要去? 他身边的人倒是精明,小声提醒道:“听说樊郡盛产水银、朱砂,或许对公主有用?” 容尚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自己忘了这茬。 朱砂、水银,这些都是王室才能享用的好东西,因为这时的方士们都相信,朱砂能够辟邪,水银能令人复生,所以历代君王的墓室里都需要大量的朱砂、水银,让国君能在地下神国享受与生前同等的富贵和待遇。 容尚身为公卿,不敢对王权有半分僭越,自然也想不到此事。 但经过旁人提点,他立刻觉得对啊,樊郡每年都不需要上贡粮食,只需要供给足够的朱砂、水银即可,算是昭国各郡中唯一的例外。 公主显然不可能随便去樊郡,无诏擅自离开,这可是死罪,所以公主此行,必定得到了大王授意。而大王什么让公主去樊郡,这还用想?难道大王不希望得到更多的朱砂、水银,装饰自己的王陵吗? 像容尚这般有疑问的人当然不止一个,而这个“解释”,很快也在私下传开: 公主要去樊郡,肯定是大王命令的,否则谁愿意去那里呢? 这天,几个官吏在河堤上一边捧着竹筒吃饭,一边小声议论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个声音问:“公主为什么要听大王的命令?” 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似乎有某种魔力,几人完全没多想,自然而然地回答:“公主当然要听大王的啊!” “为什么?他很强吗?” “大王就是昭国的天,昭国的主宰,是昭国所有子民的父母,也是公主的嫡亲兄长。”官吏们仿佛被某种力量蛊惑,不自觉地说出心里话,“不管是臣子对君王,还是妹妹对兄长,公主都没道理不听大王的。” 等他们说完,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恍惚,却又没发现什么不对,继续闷头吃饭。 而这时,潜伏在水底的羌水水神转动着浑浊的眼珠子,慢慢思索。 它确实没感觉到殷恒那庞大的,犹如日月一般鲜明的存在感了,但它又担心这是对方故布疑阵,为了骗他出来。 可现在听了这些人类的话,又有些不确定。 王…… 好像那些人称呼姬青阳,也说他是人类中的王。 狼群中的狼王,一向是最强的狼担当,这么说的话,人类的王应该也是人类的最强者? 鳄鱼唯二知道的人类就是殷姮和姬青阳,所以它思来想去,都觉得殷姮如果被昭王命令离开,确实非走不可。 “再观望几天。”它对自己说,“如果她真的走了,我必要杀尽这些胆敢分流羌水,削弱我力量的可恶人类!” 第47章 仲春(二月),末。 载满诸多贡品,包括锦缎、稻谷、竹笋、石磨、水车等新奇物品的队伍,由柳合的长子、次子,以及孙伯姬带队,一行近千人浩浩荡荡,向国都庐龙城出发。 而次日,殷姮的安车轻车简从,只带了几十个人,悄无声息地朝樊郡的方向驶去。 与前往庐龙城的盛大队伍相比,殷姮此行十分低调。低调到她走了五六天,安南县上上下下的人都以为她还在。 毕竟,公主平常也神出鬼没,一般很难见到她。 但她的行踪,却瞒不过有心人。 “启禀水神大人,在下认为,公主确实已经离开了安南县。”一名昭国官吏模样的人,此时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鳄鱼面前,小心翼翼地说。 鳄鱼还是将信将疑:“你确定?” “公主随身最亲近的两个女官,孙氏已经前往国都,而标氏近日不见踪影。另外,负责护卫公主的容将军,也‘抱病’了好几天,就连亲近的副将也销声匿迹。”官吏斟酌着言辞,对鳄鱼回禀。 知道鳄鱼不清楚这些,此人立刻解释:“依照昭国律令,女官、将军,无诏不得私自离开原本所在的地方,他们既然不在安南县,必定是收到了大王的诏令。” 这就是昭国制度的严苛之处。 整个国家从上到下的官员,除了盖有王印的诏令以外,其他任何命令,哪怕是大王派亲近之人传达的口谕,他们都不会接受,更不会执行。 只有正确盖印、并且在太史局留档的诏令,才具有真正的效应。官员若是无诏行事,抓到就是杀头大罪,轻则自己一个人丢了性命,重则抄家灭族。 鳄鱼听懂了。 只见它摇了摇头,奇怪地说:“你们人类的寿命本来就短,还将生命浪费在怎么制定规则,夺走同族的性命上,真是无法理解。” 对长生种来说,夺走同族的性命,只有一种原因,那就是江水合流,地脉汇聚。短兵相接的长生种们别无选择,两个之间只能活一个。 这是生死存亡之战,才会如此酷烈。 动物也是一样,如果不是为了生存下去,它们也不会杀死同类,吃掉对方的尸体。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绝境下没有办法的选择。 至于人类…… 鳄鱼看着这个人类中的“官”,也觉得匪夷所思。 它没办法理解,人类为什么会制定一连串规则,只为了找理由夺走同类的性命——不是面对生存危机,仅仅是他们想这么做。 它更没办法理解,为什么人类会主动出卖同族,就为了更强大的力量,更悠长的寿命,甚至都不是为了这些,而只是源于憎恨。而他们居然还认为,鳄鱼对殷姮也心怀恨意? 怎么可能! 鳄鱼之所以想要对安南县动手,并不是想报复殷姮。 事实上,它对殷姮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只有对强者的敬佩。 在长生种的世界里,与敌人战斗,失败,失去力量乃至丢掉性命,这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啊! 失败者没资格去憎恨胜利者,只能憎恨自己的弱小与无能;胜利者也不会去玩弄失败者,因为对胜利者来说,它们的目光永远会投向下一个目标。 它要对安南县动手,仅仅是因为玉垒堤的修建会分流羌水,削弱它的力量,所以它要将玉垒堤给毁了。 而只要安南县存在,玉垒堤就算毁了还能重建,所以它要彻底摧毁这片土地,让人类再也没办法踏足,就这么简单。 可鳄鱼不明白,为什么当它蛊惑人类,打听情报时,这个人类明明清醒了,甚至发现了不对,却主动投靠它? 官吏听见鳄鱼的话,非但没有否认,反而附和道:“您说的没错,人性就是这样自私。” 鳄鱼冷笑一声,丝毫不顾及此人的面子,或者说,在它的世界里,压根没“面子”这个概念:“虽然我不懂你们人类的想法,但殷姮这样的强者,你也敢背叛,这足以证明人类的野心和贪婪。” 它聆听了此人的心声,知道此人联合它对付安南县,竟是为了对付殷姮。 这令鳄鱼觉得匪夷所思。 在鳄鱼的认知里,殷姮想要夺走此人的性命,就如同呼吸那样简单。 官吏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实力低微,在这个怪物面前根本没有反抗之力,无论对方要操纵他的意识,还是强迫他说出心里话,他都只能原封不动地照办。 内心中最黑暗的一面被怪物所知,他心中不是不恼怒,但更多的,则是对殷姮的恨。 公主为什么要来岷郡呢? 要知道,公主没来岷郡之前,柳合虽然是能吏不错,可光是治水,以及维护安南县,包括全岷郡的稳定,就足以牵扯掉柳合全部的精神。 在这种情况下,岷郡死几个女人,死几个奴隶,柳合哪里会知道? 对柳合来说,贩奴的利益当然不足为道,一方面是因为柳合本身就出身大家,家中豪富,看不上这几个钱;另一方面就在于柳合有政治追求,希望修好玉垒堤,不仅能位列朝中公卿,也能名留青史。 所以,柳合绝不会去做私下贩奴之类的事情,他只希望能把玉垒堤修好,省得工期一再延误,昭王若是不满,柳合说不定要掉脑袋! 但对岷郡的其他官吏,尤其是本地世家来说,贩奴,简直就是一条暴利的生财之道! 岷郡气候本来就不好,一旦生病,人就很难活下来;玉垒堤的修建无比辛苦,更容易死人;女人在这里危机四伏,更想往外面跑。 柳合身为郡守,当然不可能事无巨细地知道这些,对下面的人来说,多报几个人“暴病”,不就行了吗? 当然,这也是在岷郡这种人手不够充足,昭国官僚系统覆盖还不够深入的地方才能这么干。要是在昭国其他郡县,哪怕人死了,还要有官吏去检查,核对牙齿等等,确认无误才能上报。 否则奴隶、女人、孩子都是钱,你说死了就死了?贪婪的官吏能一年之内把人全卖了信不信? 可公主一来,岷郡当地世家就没办法继续这么玩了,叫他们如何不恨? 哪怕公主切切实实为岷郡做好事,可只要阻碍了这群人的生财之道,自然就有人恨不得她去死,并付诸实施。 第48章 就在鳄鱼犹豫不决的时候,安南县,郡守衙门。 柳合眉头紧锁,脸上是止不住的担忧:“若是羌水水神此番不动,陈朗此人,我也一定要将之擒住,上报朝廷!” 陈朗就是那名投靠鳄鱼的官吏,也是安南县的县尉。 昭国的“尉”一般都主管军事,征兵、徭役等,县尉地位仅在县令之下,可谓位高权重。但由于安南县乃是郡治所在,上头都是陈朗开罪不起的人物,他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陈朗出身岷郡本地的世家,虽然自家族地不在这里,势力却还有那么一些。但岷郡与樊郡不一样,昭国可以容忍樊郡豪强坐大,因为公卿们对樊郡压根不在意,只要不出乱子,不牵扯昭国的精力就行。但岷郡不同,作为昭国的战略要地,岷郡本地那些不逊的世家大族,早就在昭国征服这片土地的时候,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 昭国统治岷郡,这些家族的日子,当然不比从前宽裕。昭人没来之前,土地、人口都是当地世家、豪强的,现在昭国军队一来,这些全都收归昭国所有,地方豪强不能随便抓百姓当奴隶,当然会有很多不满的本地世家存在。 但对于岷郡不安分的豪强,无论是上一任郡守,还是柳合,都只有一种处理方式——找这家的罪名,然后按照昭律,发配充军,刚好修建河堤稀缺人力,这是送上门的政绩,不要白不要。 也正因为如此,陈朗,以及他背后的一些家族,只敢依仗职务之便,偷偷贩奴,尽量让生活保持从前的水准,却不敢明着与郡守闹别扭,表面上的态度无比恭顺。所以多年来,柳合从来没发现陈朗心怀不轨。 谁料这次,公主定下声东击西之计,需要有人将昭国的制度科普给羌水水神。她二话不说,就指了陈朗,就一句话——此人对我有恶意。 对柳合来说,这不亚于天崩地裂。 孙青见柳合焦躁不安,为了结好这位封疆大吏,便用子侄般亲近的口吻安慰道:“方伯勿要担心,公主并不将此等小人放在心上。” 柳合只能苦笑。 作为一郡郡守,代天子守岷郡的方伯,他居然连治下官员连这种宵小之辈都没发现!而公主明明发现此人心怀憎恨,却也不当回事! 这让柳合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朗的心思,柳合在知晓陈家贩奴之后,便心知肚明。无非是陈家曾经在岷郡也算累世公卿,作威作福,虽然昭国灭了岷国,改国为郡,陈家跪得快,被竖作典型,给予了一定的地位,但日子比以前难过不少,想要维持排场,只能偷偷靠贩奴补贴。 对陈家人来说,他们自以为已经退让到不能再退让了,田没了,奴隶也没了,只能靠贩奴经商过日子。现在公主就连他们唯一的财路都要截断,让他们只靠着一点微薄俸禄生活,他们自然对公主恨之入骨。 小人蝇营狗苟,只想着安南县若是被大水淹没,大王震怒,必定处罚公主。这么一来,公主自然会倒大霉,以昭国的律法,指不定还会被处死。 可陈朗也不想想,别说大王此刻没明说是派公主来治水的,只是说来主持祭祀。就算大王发了诏令,结果是公主办事不力,让安南县被水淹了,那又怎样?区区一个县城而已,丢了就丢了,哪里比得上公主的重要性? 柳合心知肚明,以昭国目前的情况,哪怕丢掉一半的土地,只要公主还有这么强的力量,大王就绝不可能与公主闹僵。 至于公主…… 公主昭如日月,压根不将这些细枝末节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柳合再度叹息。 陈朗自以为能借力打力,赶走公主,却不知对公主来说,他简直微末到不值一提。可这却苦了柳合,令他三天之内生生熬瘦了五斤。 此时,面对孙青,柳合半是真心,半是故意叹道:“公主仁慈,我等却不能心怀侥幸,此事一毕,我就将陈家上下,以及姻亲悉数擒住,然后上书向大王请罪。” 孙青闻言,便有些不解:“可公主……” 柳合打断孙青未尽之言:“即便公主不将陈朗之事告知大王,但我们做臣子的,又岂能心怀侥幸,为此等狂徒隐瞒?” 他这是在提点孙青。 柳合已经看出来了,孙青这个人比较功利,能露脸的事情,他不管多难都会去做,但明显讨不到好的事情,孙青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于这等心态,柳合虽然不喜,却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孙青也才十五不到,年轻人嘛,轻浮,耍点小聪明是正常的。 但孙青一旦步入官场,这种心态就要不得了。所以,柳合才故意提起这个话题,就是为了提点孙青。 公主虽然没把陈朗当一回事,可她不说,她身边的人不会说吗? 就算她身边的人也不说,那柳合处理陈家,总要有个借口吧!陈朗是县尉,身份到底不同,柳合可以罢免他,但把人家全家都抓了,充军,怎么可能不给朝廷一个交代? 虽然柳合对安南县包括岷郡的控制比较得力,但谁能保证,没人在暗处对他虎视眈眈,翌日将此事当作攻讦他的把柄?要是人家罗织罪名,说他贪图陈家之财,或者因私废公,故意借郡守大权,对陈朗下手呢? 没错,柳合当然能自辩,可这么一来他就要解释为什么自己要处理陈朗,而且是因为公事,不是私事打击报复。 到那时,柳合再把前因后果和朝堂诸公说清楚?那大王会怎么想,公卿会怎么想?陈朗敢对王族动手,柳合居然敢知情不报?你安得什么心? 孙青也不是笨人,柳合这么轻轻提点一句,他立刻想到这些,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柳合见孙青懂了,便又叹了一声:“所以啊,有些事,纵然知道不会好,却还是要去做。”因为你今天以为省事了,明天就要花百倍、千倍的力气去补回来,说不定还没办法补救。 孙青深深向柳合一揖,正准备说什么,却突然怔住。 他的耳畔,响起了滔天洪水之声。 第49章 这一天,平静了一年的羌水,水位突然暴涨! 汹涌的江水很快就淹没了用来测量刻度的石人,并在疯狂持续上涨,水面已经超过了河堤,却没有向外溢出一丝一毫! 正在修建河堤的奴隶们见了,也不顾官吏的鞭子,吓得拔腿就跑,边跑边喊:“邪神来了,邪神来了!” 而就在下一刻,已经高过岸边五丈,俨然遮天蔽日的江水,突然向羌水北岸,即安南县所在的方向倾泻! 河岸上的人见状,更是拼命往外跑,但两条腿又怎么快得过这滔天洪水? 正当这些人满心绝望之际,北岸的柳树突然不断增高,抽条,枝叶用最快的速度生长,与周围的柳树相连,形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叶片覆盖其上,堵住所有的孔洞! 一时间,洪水竟被柳树墙所阻隔。 陈朗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声音也开始颤抖:“公主,公主没走?” 假如公主在,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公主报仇啊! 鳄鱼却远比这区区人类冷静,只见它冷笑一声,比起刚才的焦躁不安,此刻只有笃定:“不,殷姮不在,这些柳树里面只是附着了她的力量,然后她将这股力量借给了另外一个人类,让对方勉强能够驱策这些柳树。” 说罢,它竟称赞了一句:“人都离开了,力量居然还能持续这么久,真了不起。” 但越是强大的力量,就越难驾驭。 只怕那个人类,此时想要控制这些柳树,都要调动全部的精力吧? 鳄鱼心知肚明,殷姮留下这道柳树墙屏障,就是为了防止它滥发羌水,令岷郡平原颗粒无收。 而她的自信来自于,这一年来,她与岷山那些山神有接触,了解了它们的大部分情况,知道山神不能离开诞生的山峰,水神也不能离开所属的江河。 所以,殷姮只要将岷郡所有的地下水源都封住,确保与羌水没有任何勾连,它不能借机潜入人类的聚居地,再种下这道屏障,就认为高枕无忧了。 “这是高看了它们,也小瞧了我!”鳄鱼心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眼珠子一片猩红,“岷山山神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稳稳凌驾于我之上。就凭它死后力量散逸,滋养出来的几个小山神,岂能理解我的本事?” 只见鳄鱼一个瞬身,高逾五十丈的庞大身形,已经出现在了岸边! 它竟然直接上岸了! 这个变故,令孙青倒抽一口冷气。 公主从未说过,这条鳄鱼可以上岸! 但此时,他已经没工夫思考了,因为鳄鱼体型实在太大了! 哪怕它的速度并不快,但它每走一步,都会留下重重的印记,而它周身萦绕的,不加掩饰的力量,都在不断地给周围带来毁灭性的破坏! 孙青一看就知道,安南县的城墙,以及县中的任何建筑,绝对经不起这鳄鱼一巴掌。普通人要是被它尾巴甩到,便会直接变成肉泥! 几乎是下意识地,孙青就想跑! 他知道,如果说安南县三十万人里,有谁能逃掉,就只有他了。 而他跑了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离开昭国。就凭他现在拥有超凡力量,去东方六国中的哪一个,都会被奉为座上宾。 但这个念头只是刚刚浮起,就被孙青打消。 公主能激发他的潜能,就能令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一千个,一万个“巫”觉醒,不消十年,东方六国绝对不堪昭国一合之敌。到那时,他这个叛国贼,绝对会死的很难看,非但肉身要死,怕是灵魂也要被摧毁殆尽! 所以,绝不能让鳄鱼毁掉稻田!更不能让它踏入安南县! 孙青站在城墙上,咬着牙,最大限度地调动自己的精神力,驱使所有能调动的东西,试图阻拦鳄鱼的步伐! 看公主操纵风火水地,举重若轻,孙青本当这事很简单。 可他很快就发现,公主一心多用,精细操控已经登峰造极,而对刚刚踏入巫之门槛的他来说,想要同时移动多个物体都很吃力! 孙青无比庆幸,自己“巫”的天赋偏向“木”,而安南县最不缺的,就是数百年的参天大树! 这些树能在多次的洪水中屹立不倒,本身就具备十分顽强的生命力,公主为了以防万一,又为这些大树额外植入了巫力,孙青刚好能借用! 很快,古树们就伸出枝叶,形成一条又一条粗壮的绳索,拦在鳄鱼面前! 虽然这些绳索无异于蚍蜉撼树,鳄鱼一尾巴甩过去,就足足有几十条绳索断裂;一巴掌拍下去,又有几十条绳索被毁。但这些绳索,确实拖住了鳄鱼行进的步伐! 而这时,柳合也看出了端倪:“它不能离开脚下的土地!” 他记得很清楚,这只鳄鱼可以借助水流,短暂地飞天,但现在,面对重重锁链,鳄鱼却没有选择“飞过去”这种更轻松的方式,而是硬闯! 这绝不是它不想,而是它不能! “我懂了!”孙青也立刻想通了,“羌水滋润这片土地已经千万年,所以大地中残留着微弱的羌水之力,它就是借助这种力量,才能上岸!” 柳合何等人物,当即举一反三:“距离羌水越远,它的力量就越弱。” 但两个人谁都不敢说,能否将羌水水神引到远方。 因为安南县距离羌水实在太近,又住了三十万人,面积十分宽广。鳄鱼想要到更远的地方,就必须从安南县中“穿”过去! 这也就意味着,想要杀死鳄鱼,或许要用安南县被摧毁至少一半做代价! “百姓的撤离情况如何?” “不乐观!”郡尉满脸都是绝望,“很多百姓,包括官吏都吓得不能动了,让他们此刻往外跑,几乎不可能!” 柳合皱了皱眉,已经下定了决心。 只要能将羌水水神拖著,等到公主回来,就算安南县死一半人,也是值得的。 孙青不敢,也没资格做这个决定,但柳合身为一郡之守,却有这个权力。 只是,若柳合真这么做了,将来朝中公卿追责,他就只能一死以谢天下了。 柳合深吸一口气,正打算开口,让孙青作出不支之态,诱骗鳄鱼进入安南县,就见天地之间,突然刮起狂风。 第50章 风? 几乎是第一时间,无论孙青还是鳄鱼,脑海中浮现的都只有一个念头。 殷姮来了?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阵狂风似乎只是大自然的一个玩笑,除了卷起许多落叶外,并没有带来更大的伤害。 鳄鱼松了一口气,孙青的心则悬了起来。 他想起公主说过,她会离开安南县至少五百里,一旦鳄鱼出现,孙青就必须催动殷姮在树木中留下来的力量。 这么一来,殷姮当即就能感知到安南县出事,便会立刻往回赶。 但就算御风而行,五百里也不是须臾就能跨越的,至少需要孙青拖一刻钟才对。 可现在,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没拖到,孙青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 鳄鱼当然也知道殷姮留下的力量一经触发,她就能察觉的事情,便决定速战速决。只见它张大嘴巴,口中慢慢凝聚出一枚蓝色的光球! 孙青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他虽然不知道这枚光球是什么,但看见这玩意越来越大,周围的环境越来越炽热,而在“巫术视觉”中,这东西也越来越耀眼,不是肉眼见到的蓝色,而是散发更加纯粹的,青蓝色的色泽,深职逐渐在往紫色变化,便知这光球绝非等闲! 必须打断它! 孙青几乎疯了一般,调动一切力量,纵然大脑和身体都因为过载而头疼欲裂,也不顾一切操纵所有自己能驱使的树木去攻击鳄鱼! 但这一次,鳄鱼压根没有躲避! 孙青明显看见,几条木藤如蛇一般,深深地绞着鳄鱼的肢体,甚至嵌进了它的血肉里,可鳄鱼却像根本感觉不到痛楚一样,仍在持续蓄力。 而这时,它口中的光球,已经有石磨那么大! 孙青绝望的神情映入鳄鱼猩红的眼瞳,鳄鱼脸上闪过一丝疯狂的微笑,口中的蓝色光球已经如离弦之箭,带着浩大的声势,向正前方疾驰而去! 光球所经之处,草木就像受到了烈阳的灼烧,迅速枯萎,然后化为灰烬。 就连岩石,也无法承受这灼热的温度,化作细细的沙土,随风飞扬。 孙青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柳合已经闭上眼睛,准备等死。 可预想之中的结局却没有到来。 就在光球距离他们尚有数百米,热浪已经扑面而来之际,一切却突然戛然而止。 下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羌水中响起。 原本就高过河堤五丈,还在与柳树们纠缠的河水,此时化作无数水花四溅,而在羌水的正中心,升腾起浓密的白烟。 那是大量的水一瞬间遇到极高的温度时,生成的大片水蒸气。 “原来是这样。”冷漠却优美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轻柔的风,扶住了孙青。 殷姮站在一棵榕树如云的冠盖上,神色淡淡,眼中却有一丝了然:“概念生物。” 这个词,除了她以外,根本无人听懂。 事实上,那阵狂风吹拂的时候,殷姮就已经到了,但她第一次试验空间跳跃,脑海中闪过无数相应片段,还在捕捉那一丝灵感,看见事态没到最糟糕的程度,就暂时没现身。 然后,她就看到光球凝聚、壮大、发射的整个过程,并洞悉了此物的本质——温度超过八千摄氏度的水球。 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毕竟水到了一定的温度就会蒸发,温度越高,蒸发越快,怎么可能在超高温度下,还有水能保持液体状态? 可同时,殷姮脑海里也浮现一个词,“概念生物”。 也就是在那一刻,殷姮明白了,为什么山神、水神出现的原因——人类相信这座山、这条河中有神灵,而信仰的人足够多,足够虔诚,再加上一定的契机,这些长生种就会诞生。 正因为如此,羌水水神才能将根本不存在的概念,例如超高温水球,化作现实。 最明显的一点例子就在于,水不像火,到不了那么高的温度,而光球的颜色却按照火升温的色泽来变化。 可见,这概念是依托于“认知”而存在的。 即,鳄鱼绝对见过控火的高手,甚至体会过对方火焰的滋味,刻骨铭心。所以它在制造高温水球的时候,潜意识地认为色泽变幻就该是怎样的。 将不可能的空想化作可能,这就是概念生物诞生的原理,以及能力。 想通这一点后,殷姮也知道为什么长生种不能杀人,否则会业力缠身。 虽然人类后续的信仰与否,并不能影响长生种的生死,就比如羌水水神,哪怕羌水周边人烟灭绝,可只要羌水存在,它还有理智,就不会消亡。 但谁都无法否认,它之所以诞生,来自于人类对羌水的原始崇拜。 所以,这才是吃人能稳定它们的神智,却也能加速它们消亡的根本原因——你因人类而生,怎能靠吃人变强? 没错,有些野兽确实会吞噬同类的尸体过活,但这样一来,它们便永远是野兽,无法变成智慧生物。 假如山神水神也吃人,自然会被渐渐被兽性所控制,堕落到疯狂。 当明了羌水水神属于概念生物的那一刻,应对的方法以及过去记忆的片段,也立刻浮现在殷姮脑海。 所以,她双手一扬,已经直接将鳄鱼周围的空间切割出来! 孙青见自己全部的力量都被排斥出了鳄鱼周身五尺之外,立刻明白,公主虽然低估了羌水水神,但他们也全都低估公主! 先前公主转移走那枚光球,明显不是靠风的力量,而是瞬息之间挪到羌水正中央。 而公主赶回来的速度这么快,是否也是借助了这种力量呢? 巨大力量对比造成的落差,令孙青心生绝望,可他又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努力修行,也会达到这种程度吗? 殷姮不断压缩着自己切割出来的空间,鳄鱼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绝望地挣扎,却被迫在空间行程的牢笼里,慢慢变小,变小。 最后,竟然只剩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一只宛如模型的小鳄鱼在里面不断挣扎。 只见殷姮右手一扬,陈朗已出现在她面前。 不等陈朗发现自己悬于半空,恐惧求饶,殷姮已将这只无形的小盒子打入陈朗的心脏! 第51章 做完这一切后,殷姮驱使无形之风,将已经晕过去的陈朗拎到了孙青与柳合面前。 再然后,便见她调动一缕木之巫力,漂浮在孙青太阳穴两边,轻声道:“放开抗拒,真心接纳它,不会让你变成伥鬼的。” 这也是她刚刚想起的能力之一——如何利用精神驱使自身能量,治愈别人。 在殷姮原本的家乡,精神力的接触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甚至远远胜过身体的接触,因为前者一不留神就会触及到对方的灵魂。 而灵魂,远远比身体娇贵、脆弱,也重要无数倍。 所以,如何利用精神力量和语言安抚,消除他人的防备心,从而治疗别人;却又不因为自己过于庞大的精神力,从而对患者的精神留下永久性的创伤,是那个世界所有医生的必修课题。 尤其是“天医”,在这个环节上更是必须做到极致,否则一不留神,她过强的力量很容易就在对方的识海中留下种子,从而彻底改变这个人。 但开放识海,同样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假如殷姮愿意,以她压倒性的力量,顷刻间就可以把孙青变成自己永久的奴仆。 孙青不清楚这其中的凶险所在,他此刻已经精疲力劲,只是凭着本能在强撑。听见殷姮这么说,就努力让自己卸下了全身的防备,接纳了那一缕精纯的“木”之巫力。 霎时间,他就觉得一道微风,一股暖流,缓缓滋润着他紧绷到极致,几乎要裂开的大脑,令他浑身飘飘然,如登仙境。 好在他想到这是在公主面前,才勉强控制自己,没有露出丑态。 木之巫力只在他识海边缘徘徊了一圈,便迅速撤离,孙青已经缓了过来。 柳合见状,便对殷姮行了一礼:“公主,陈朗此人——” “让孙青带回庐龙城。”殷姮淡淡道,“我把羌水水神关在他体内了。” 柳合只觉如听天书。 他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鳄鱼慢慢缩小,已经觉得世界疯了一半,明明公主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却无法理解。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以柳合的目力,自然看不到那么远。 可孙青却看得分明。 正因为如此,孙青有些紧张:“公主,羌水水神进入陈朗身体后,是否还能使用能力?” “不能,因为我把它锁住了,它出不来。”殷姮回答,“你只要看守陈朗这个普通人类,一路将他压到庐龙城即可。但他们意识内可以交流,不排除陈朗也有‘巫’的资质,与羌水水神达成合作,修炼出‘巫’的能力,打伤你后逃逸的可能。” 孙青闻言,不由更紧张了,却知道这个任务非自己不可,何况这也是在大王面前露脸的好机会,便应了下来。 殷姮见安南县也没什么损失,就道:“余下之事,有劳方伯。” 柳合也肃然道:“多谢公主海涵。” 殷姮轻轻点了点头,身形已经消失。 安南县五百里外,一处山腰,车队停在那里,生火做饭。 标宛子在安车中,焦急不安地等待。 突然,身边一缕清风拂过,她侧身一看,殷姮已经坐回位置上。 标宛子见殷姮平安归来,不由松了一口气,将煮好的香饮奉上。看见殷姮抽绢帛,知道她要给大王写信,标宛子立刻要上前磨墨。 但这时,殷姮却轻轻道:“宛子,你也出去用午膳吧!” 言下之意就是,请让我独处一会儿。 标宛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令公主情绪如此低落,却不敢多问,只能退下。 等到安车中空无一人时,殷姮看着绢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本来想给殷长嬴写信,告知她今天的发现,譬如,山神水神都是概念生物,而想要控制、消灭、驱赶它们。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给它们找一个人类身体作为依凭。 这么一来,它们就从诞生之地的“概念”被抽离出来,变成了一个人类。 虽说人类死了,它们未必会死,可能会找一具新的身体依附,却再也没办法回到自己的生长之地,也未必有这么悠长的寿命了。只能不断更换身体,寻找活命的契机,就像……他们当年一同遇到的那个怪物一样。 但这封信,殷姮却没办法动笔。 因为她发现了另一件事。 这也是她刚刚才想起来的——当精神强大到一定程度后,对自身的一分一毫都有足够清晰的了解,哪怕肉身摧毁,也能汲取天地之间的力量,对肉身进行重组。 只是由于她当时身受重伤,又在空间穿越中损失惨重,残余的力量不够直接重塑肉身,只构筑了一个胚胎,才需要经过一个“长大”的过程。 宋太后,只是她无意识中选择的代理孕母而已。 用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杜鹃,生了蛋之后,自己不孵,而是将蛋放在其他鸟儿相似的蛋中,让别的鸟儿代为孵雏。 假如这个时代有验证DNA的仪器,或者鉴定血亲的术法,都能精准测出,殷姮与宋太后并无母女关系。 “这样的我,根本不能算昭国公主吧?”殷姮在心里问自己。 灵魂上,她就不认同自己与殷氏王族是一家人,本来血脉相连,还勉强算有联系。可现在看来,就连这层关系都没了,所以…… 她要把这件事告诉殷长嬴吗? 殷姮坐在安车里,思考了很久。 以她一贯的行事作风,本来做不出鸠占鹊巢,冒名顶替之事。 虽然这个时代的人根本就不清楚,母亲可以分为两种——卵子的提供者,以及,子宫的提供者。她们只知道殷姮是从宋太后肚子里生出来的,自然不会认为她的身份有什么问题。所以,只要殷姮不说,其他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只不过,殷姮自己觉得别扭。 无论血脉还是灵魂,她都不能算昭国公主,却享受公主的待遇,这不符合殷姮为人处事的原则。 但同时,殷姮清楚,殷长嬴同意她来岷郡,原因之一便是——她是昭国的公主,两人利益是一致的,昭国好对他们都有利。 假如她告诉殷长嬴真相,对方是会一如既往地对待她呢,还是立刻将她召回去,严加看管呢? 想到岷郡、樊郡的贫瘠,百姓的穷苦,殷姮犹豫了许久,才下定决心:“算了,就让我昧着良心,瞒上几年,等这两个地方好了,我再说真相。” 第52章 知晓自己的身世后,殷姮好几天都没什么精神。 她总认为自己不能算昭国公主,如今却枉担了这个身份,宫人、寺人每唤她一声公主,都令她心生惭愧。 但很快,殷姮就强打起精神来,因为她感知到了前方有大队人马出现。 殷姮拿精神力一扫,就发现这数百人的队伍中,做主的竟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相貌温婉的女子,便问标宛子:“樊郡十二姓中,哪家是女子当家?” 对于樊郡的豪强,殷姮并没有任何了解,也不在意。 她之所以前往樊郡,不过是偶然听柳合提到过樊郡的水土情况,觉得贫瘠得不同寻常,怀疑当地可能产盐,过去看看自己的猜测是否为真罢了。 天下七国中,只有靠海的陈国不缺盐,但那群公卿贵族却将制盐、卖盐这项生意给垄断了,把盐价定得奇高无比,一斤盐可以换数百斤粮食。别说普通百姓,就连小地主家都吃不起,只能吃商人们走私的咸鱼。 殷姮可以不在意,但她对标宛子、柳合等人提过此事,又说了要去樊郡看看。柳合便将樊郡当地情况打听了七七八八,告知标宛子。故此刻,标宛子如数家珍:“自然是十二姓之首的雷家,雷家家主前几年没了,儿子又还小,便是他的遗孀雷杨氏撑起了整个樊家。” 标宛子虽然看不上地方豪强,可字里行间却透着对樊杨氏的一丝佩服。 殷姮这一路走走看看,也稍微了解了一下这个时代的真实情况,知晓孤儿寡母一般都是被欺凌的对象。尤其是在宗族这种环境中,又是边境,男人不刚强一点都可能被生吞活剥,何况女子? 别以为血亲就多亲近了,有时候自家人对付起自家人来,比敌人还狠毒。 樊杨氏能以弱质之身,执掌整个樊家,必定有过人之处。 殷姮沉吟了一下,又问:“雷家既是十二姓之首,那他们就是辰县的豪强?” 标宛子颌首:“正是。” 朱砂有个别名,叫“辰砂”,原因很简单——最顶尖朱砂的生产地,就是西南戎州的辰国。 虽然辰国早就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变成了樊国的重要城市,樊国也被昭国攻陷,改国为郡,辰县又成了樊郡的郡治,昔日的辰国早就连影子都不剩半点。但数百年下来,“辰砂”早已取代了“朱砂”,成为这种矿石的别称。 当地老百姓可能还是会朱砂朱砂地喊,可在公文之中,都以“辰砂”为正式名。 殷姮记得,昭王宫中,君王、太后与她所用的漆器,以及宫殿的彩绘、油漆等,很多都以辰砂为原料。 想也知道,这笔消耗不可谓不小。 殷姮略加思索便知道,雷杨氏必定有求于她:“请她过来。” 标宛子会意,立刻行了一礼,恭敬退下,去找容尚。 容尚此时早已命士兵列队,持弓,虽说此番他随行之人不过十个,可他却比千军万马在身后还要底气足,因为他不相信有什么公主解决不了的问题。 故他让副将大喝:“来者何人!” 前方的大队人马立刻停下,须臾,所有人都下马,便有一个中年男子站出来,道:“樊郡郡守雷动,特来拜见公主。” 标宛子已来到容尚身边,附耳小声说了几句。 容尚会意,也下了马,稍微靠近雷动,看见对方腰间配着的黑绶铜印,确定此人身份不作伪之后,就行了半礼。 雷动有点受宠若惊,连忙回了半礼。 殷姮“看”见这一幕,大概就了解雷动的地位,顺便也清楚樊郡的大概情况了。 无非就是豪强做大,官员与豪强不是一丘之貉,就是橡皮图章。看雷动的样子,即便不是后者,也相距不远。 不过这也怪不得雷动。 同样是一郡之守,他和柳合压根不能比。 昭国的郡守权利本来就大,而连续三任昭王为了尽快地让岷郡从千里泽国变成天府之国,不容许其他一切外在因素干扰郡守治水。对岷郡几乎是完全放权的状态,郡守说是当地的土皇帝都不为过。 对于岷郡的大小官员,柳合甚至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只要他事后上封奏折解释一下,并且理由还算说得通,昭王就一个字都不会说,无论是先王,还是殷长嬴都一样。 当然,前提是要治水得力,否则你就人头落地吧! 但樊郡……昭王和公卿们只有在勒令樊郡上供辰砂和丹砂(即水银)时,才会记得昭国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其他时候,根本就是不闻不问,就连征兵和发徭役都不会征到这穷乡僻壤来。 只要樊郡当地这些豪强不造反,又能如数上交辰砂和丹砂,管他们怎么在樊郡作威作福,朝廷一概不问。 樊郡就连郡守的任命都很随意,往往是上一任郡守临死前上一封奏折,认为某某可以接替我的位置,昭王就直接批了。 雷动的郡守之位就是这么来的。 他的堂弟,雷家上一任的家主,临终时上表,将当时是辰县县令的雷动推荐为郡守。 正因为如此,雷动必须承堂弟这个情,在雷氏宗族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都无条件地站在弟妹雷杨氏这边。 这一次,岷郡那边先发来公文,说公主要来樊郡祭祀山川。 而雷杨氏消息灵通,早就听说公主有神异之处,便宴请雷动,希望他能出城数百里,迎接公主。 雷动资质平庸,当辰县县令的时候就是堂弟的应声虫;等堂弟死了,他当了郡守,又是弟妹雷杨氏的应声虫。 听见雷杨氏这么说,他立刻将整个郡守衙门,还有辰县衙门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官员全都拉出来。由于雷杨氏也要来,他干脆让所有人连细君一起带上,紧赶慢赶,赶了大半个月,走了两百多里,才迎面碰上公主的车驾。 他本心里打鼓,因为樊郡从没迎接过这样的贵人,谁料容尚态度和蔼:“方伯不必如此客气,您来得正是时候,公主旅途枯燥,想找人说话解闷,不知贵眷可否随行?” 第53章 雷动正纠结怎么开口,将弟妹推到公主面前,听见容尚这么一说,如获至宝,连忙唤妻子和弟妹在车里换好干净的外衣、鞋子,擦掉脸上头发上的尘土,去拜见公主。 殷姮没故意用精神力去看,她还不至于这么无聊。只是观察这一行人的时候,没来得及收回。 然后她就发现,这两个女人,外衣和鞋面虽然都是用细麻布做的,但年纪较大的那个,里衣却是轻柔的丝绢所制,鞋的内衬也用锦缎垫了一圈。 殷姮心里便有数了。 不消片刻,两名女子在寺人的引导下,进入安车。 前头的女子被安车的豪华所震慑,一进来头都不敢抬,直接伏地大拜,声音都有些打颤:“雷杨氏,拜见公主。” 后头稍微年轻一些的女子怔了一瞬,反应却很快:“先樊郡郡守雷白之妻,杨氏,拜见公主。” 标宛子一听,眉毛就微微皱起。 在场的宫人们都是一等一的人精,一听就明白,这是雷家内部的矛盾。 雷动之妻先一步自称雷杨氏,那雷白之妻该怎么自称呢?若是支支吾吾,在公主面前说不出话,可是不敬之罪! 宫人们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无非就是一族姐妹又嫁了一族兄弟,却分了个高低上下。大的那个忍气吞声多年,现在觉得自己丈夫位高权重,能翻身了,却还是处处被小的压一头,心中不顺,意图使绊子,不料被人家反将一军而已。 标宛子相信,大杨氏肯定不敢在公主面前耍心眼,只能说,给小杨氏添堵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下意识就带了出来。 这更令标宛子不快。 你们关起门来如何宅斗,那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但在公主面前玩这种心机,试图把公主当枪使,不管是不是有意,都是不想活了。 堂堂郡守之妻,居然连这点事都不懂? 更不要说,大杨氏还对公主不敬。 面见贵人,却不自称夫家官位,你以为你是谁?天底下姓雷的官员那么多,公主难道要一个个记吗? 殷姮却不管这些弯弯绕绕。 她看出了雷家内部不合,也知身边的人为此不悦,但她压根没放在心上,平静地说了句“坐”。 见二人紧张地跪坐,殷姮又眼神示意宫人奉上香饮,看她们喝了一口,稍微平静了一点,才问小杨氏:“你的名字?” 大杨氏以为公主问自己,吃惊地抬头,然后被殷姮容光所慑,怔在原地,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也舍不得挪开目光。 小杨氏不敢抬头,恭顺道:“乳名一个秀字。” 殷姮点了点头:“杨秀,你兴师动众,百里出迎,所为何事?” 杨秀未曾想到殷姮这么直接,但思及自己打听来的公主神异之处,她不敢隐瞒,便将心一横,再度伏在地上,声音恳切:“望公主救救樊郡!” 她这么一伏,倒是把大杨氏吓了一跳,终于从殷姮的容貌中回过神来。 大杨氏正欲斥责这个弟妹,标宛子终于忍不住了,示意宫人将大杨氏带到安车的外车厢去,由寺人们看守并服侍,别在内车厢添乱。 宫人们办事很麻利,二话不说就把大杨氏“请”走。 大杨氏刚想尖叫,被半拉半拖到外车厢,看见几个面白无须,身材高大的寺人,想到这是大王的车驾,立刻软了半截,不敢耍郡守夫人威风了。 杨秀用眼角的余光瞟到这一幕,更是紧张得一直在流冷汗。 但她有个好处,越慌乱,就越能冷静下来。 故杨秀用最快的时间让自己的心绪平复,尽力将语调变稳,又向殷姮大拜,才道:“不敢隐瞒公主,樊郡的辰砂矿,已经快枯竭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殷姮思考片刻,才问:“是枯竭,还是你们无法再深入开采了。” 杨秀绝望道:“二者皆有。” 这其实也很正常。 千年前,樊郡得天独厚,辰砂矿俯拾皆是。但因为商路不通,百姓也不知节制,肆意开采,到处涂抹。 等到后来,辰砂矿名贵,举世皆知。贵族们靠着这个赚得盆满钵满,就更不会放过这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可树木被砍了,尚且要十几年才能长出来,何况矿石呢? 尤其是等昭国打进来,修建了栈道,商路通畅后,樊郡的豪强一边向王室上供,一边偷偷向方士们高价卖辰砂,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只有樊郡十二姓最核心的人知道,其实矿已经越采越深,开采的难度也越来越大。 但昭王室的索要,并没有变少,反而更多了。 就拿十到五年前来说,短短五年时间内,昭国驾崩了三个大王。每个大王的王陵里,难道不要朱砂涂抹?不要水银灌溉? 这么一来,用到的辰砂和丹砂何以千斤? 再说了,殷长嬴现在已经纳了许多美人,虽然目前还没有高位的妃子,但将来总会有吧?公子、公主陆续诞生,也是理所当然的,总要准备宫殿住吧?屋子怎么说也要修一修,重新粉刷一下吧?一旦他立王后,那就更需要修葺宫殿,打造全新的一应器具来迎接王后了。 杨秀只要算一下王室接下来几年会向樊郡索要的辰砂数量,就夜不能寐。 她心里很清楚,樊郡现在的产量,绝对是入不敷出的,之所以还能如数上缴贡品,那是因为以前的库存。 但这样并非长久之计。 假如说维持每年日常供给,或许库存还能坚持几十年,可君王的大婚、葬礼,以及国内重大活动,譬如立太子、祭天等,朝廷都会额外向樊郡索要辰砂。 这样的活动,只要多来几次,不出十年,雷家的存活就要消耗一空。 要是不能满足王室的需求,他们雷家顷刻间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正因为如此,杨秀伏在地上,可谓是声声泣血。 她向殷姮痛陈这些年来,雷家开矿有多么不容易,多少矿工把命填进去,却不能换回足够数量的辰砂。 为了开矿,雷家将几乎所有的奴隶都抽调到了矿山,种地、采果子之类的重活都交给女人来做。一旦矿塌了,就是家家户户披麻戴孝。 而这几年,矿道已经塌了好几次,青壮男子死了三成,不能再往更深的地方挖,让这些人白白送命了。 杨秀说到动情处,内车厢的宫人们眼角都有泪光,标宛子都有些动容,觉得辰砂矿对樊郡来说,非但不是好事,反而是天大的负累。 只有殷姮神色冷漠如初。 等杨秀说完,她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赐礼。” 标宛子就将早已准备好的布匹赐给杨秀,心里却不解——如此惨事,也不能令公主动容吗? 可她不知,见过杨秀之后,殷姮沉默许久,一边摇头,一边给殷长嬴写了一封信。 第54章 庐龙城,昭王宫。 “大王。”郑高小心翼翼地说,“占卜有结果了,太后身体不适,乃是目前的居所犯了讳,应当回避。” 殷长嬴神色淡淡:“既是如此,便请太后迁至故都王宫。” 郑高低头应喏。 他知道,殷长嬴此刻的心情虽然谈不上坏,却也绝对称不上好。 堂堂昭国太后,大王的亲生母亲,居然疯狂地迷恋一个男宠,甚至到了对此人言听计从的地步。 虽说男欢女爱,人之大欲。普通百姓家的女子,丧偶之后尚且可以再嫁,太后总不能连男宠都不能找吧? 只不过,太后养男宠可以,有情夫也可以,甚至给情夫谋一官半职都没什么。殷长嬴绝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看见他连太后和相邦的私情都没当回事吗?无外乎就是体恤母亲,既然此事能令她欢愉,又不影响朝政,那就随她去呗! 可怀了身孕,却还不服药落胎,而是想把孩子生下来。为掩人耳目,甚至作假占卜结果,坚持要回到昭国的故都去,这就太过分了。 郑高也是巫,故他清楚地知晓,那个男宠并没有靠“巫”的力量迷惑宋太后,准确地说,压根就没有特殊的能力。纯粹是凭某方面的特殊天赋,将宋太后迷得神魂颠倒,仅此而已。 这也是殷长嬴一直作壁上观的原因。 若是亲妈被人施术所害,他当然不可能不管。 可亲妈本身就这幅无可救药的德性,只要某个男人可以满足她的情欲,她就与对方的傀儡无异,殷长嬴索性听之任之了。 郑高作为殷长嬴最亲信的侍从,自然不希望君王这种状态持续太久,否则他们这些近身之人的日子会很难过。好在他有后招,故他又谨慎道:“大王,公主来信。”然后小心翼翼地奉上机关鸟。 殷长嬴从鸟腹中抽出绢帛,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唇角突然勾起一丝笑。 既不像是高兴,也不像是讥讽。 郑高恰好看见了殷长嬴的表情,立刻低下头,却在心里奇怪:公主究竟写了什么,令大王的心情一瞬之间就变了? 其实也没什么,殷姮只是抒发心中的郁气而已。 杨秀的那番表演确实很到位,如果一个不谙世事,或者不清楚樊郡内情的人听了,定会对他们深表同情,觉得辰砂矿对他们来说,确实是很大的负担。 但殷姮不会。 她先前随意用精神力扫杨秀所在的队伍时,已经发现,雷动之妻大杨氏虽然外衣和鞋面都是细麻质地,里衣和鞋的内衬却是丝绢锦缎所制。 樊郡不产丝绸,而相邻的岷郡在羌水治好之前,丝织品的产出也不多。 据殷姮所知,就连柳家,自家豪富,又是实权太守,柳合的妻女也只有几件绸缎衣裳,平常还是细麻、动物皮毛为主。 只有昭王室,或者长信侯姜仲这种本身就是富甲天下的人家里,才会拿绫罗绸缎当里衣来用。 富贵人家当然不至于买不起丝织品,但里衣不同于外衣,外衣很多人穿十几天,甚至一两个月都不换,可里衣贴身,总是要天天换的吧?丝织品又贵重,不能拧不能浆洗,万一十天半个月碰不上晴天,干不了,怎么办? 这才是为什么少府从织室调了一百二十人服务殷姮一人,标宛子还觉得不够的原因。 殷姮所有的衣服,从里到外,每天都要换,如果沾到污渍,更是一天要换几套。可这些衣物材料贵重,洗起来困难,尤其是冬天的衣服。只能一箱一箱地做,然后统一到了阳光好的时候再洗。 大家当然知道丝绸轻薄贴身,穿着舒服,可没钱做那么多里衣,很多人就不用丝绸做里衣了。省得今天穿了丝绸的,明天却是麻布的,怎么都不自在,睡都睡不着。 大杨氏能穿丝质的里衣,甚至拿绫罗做鞋子内衬,可见奢侈,也侧面反映出雷家之富贵,甚至胜过柳家。 虽然柳合不贪,但柳合自己家里有钱,而且昭王室从来没忘记过柳合,年年赏赐从不带停,商人们也有不少孝敬。 即便如此,柳合这个实权太守,富裕程度竟比不上雷动半分,那雷动的钱是哪里来的?还用想吗,当然是走私辰砂! 正因为如此,殷姮在信中对殷长嬴感慨,杨秀是个聪明人。 她知道,辰砂矿不是永无止尽的,但人心的贪婪是。 殷姮相信辰县的辰砂矿确实开采得很深了,到了采无可采的境地,杨秀说得也是真的,因为这些她没必要骗人,也骗不了人。殷姮只要实地下矿一看,什么都瞒不过她。 但雷家的库存不多,绝对是假的,就算有一定真实性,原因也不是昭王室的索要,雷家内部自己的走私才占了大头。 可这些话,杨秀绝对不能说出来。 辰砂是王室特供,就连公卿都只能等昭王赏赐,才能获得。虽然商人那里肯定有货,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若雷家摆明车马要卖辰砂矿,那就是自找死路了。 一方面是昭王室的索要,一方面是族人对暴利的贪婪,双管齐下,就算是金山银山,也有开采完的一天,何况辰砂矿已经开采了近千年? 杨秀既然是一家之主,那她就不能禁止族人私卖矿石,否则她顷刻间就要被推翻下台。 而殷姮的到来,给了杨秀机会。 杨秀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想搭上殷姮这条线,如果殷姮心软,又能说动殷长嬴,将樊郡的供奉从辰砂改成金银或者粮食,自然最好。因为樊郡穷困,人尽皆知,就算是正常纳贡,朝廷也会有所减免。 哪怕不能做到这一步,那也没关系,只要博得殷姮的好感,将来雷家倒了,杨秀或许能靠这层关系捡回一条命。 这令殷姮感慨不已。 杨秀日常生活就算不奢侈富贵,却也绝不会像见殷姮那日一般简朴,可人家为了打动殷姮,就是能装样子。 只不过,杨秀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坏在她根本就看不上眼的堂姐身上。 第55章 殷姮写这封信给殷长嬴,一方面是为了告诉他樊郡的真实情况,另一方面就是在感慨商人的作用。 毫无疑问,殷姮对樊郡的豪强没有好感。 这些人依靠自己的强权,将整个县城都握在了自己手里。除了这一家,这一姓之外,其他百姓都是他们的奴隶,只能一生埋葬在矿井之中,用一代又一代人的斑斑血泪,铸就豪强堪比王侯的奢侈富裕。 但殷姮却知道,殷长嬴暂时不会对这些人动手。 想要解决这些豪强,杀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杀人很简单,可秩序重建就变得很难。 只杀首恶,治标不治本;全部杀光,打击面又太大。昭国正是需要人力的时候,就算把这些人发配当奴隶呢,都比直接杀了好。 可若要重整樊郡的秩序,彻底根除这群豪强的势力,无论是杀是流,朝廷都必须派军队,最好还能迁移一批百姓过去,用人口来盘活人口,用风俗来影响风俗。 这是目前的昭国做不到,或者说,不愿做的。 假如是战略前线,昭国肯定会不惜一切,迁移人口去填充,反正昭国历史上也不是没打国倾国之战,发一郡所有男丁去战场都不是一回两回。 但樊郡是大后方,没出问题的情况下,能不浪费其他郡县的人力,去收拾这摊破事,自然最好。 正因为如此,殷姮心里很清楚,就算殷长嬴知晓这一切,他的解决办法也是按兵不动,等到六国一统,再来收拾这些边边角角。 殷姮却有些郁郁。 她由衷地希望这个国家的百姓都能变好,哪怕种田、织布非常辛苦,至少也是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而不是沦为奴隶,一生都为他人践踏。 当然,殷姮也知道,修玉垒堤的那些奴隶和囚犯,同样十分悲惨。 但二者还是有所差距的,修河堤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至于开采辰砂矿……讲道理,殷姮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性。 而且,殷姮坐镇岷郡的时候,已经对柳合表达了态度,希望柳合体恤民力,不要把这些人当消耗品使用,为这些人争取了一定的待遇; 不仅如此,她还决定,等玉垒堤修好后,上书向殷长嬴求情,看在这些奴隶、囚犯修河有功的份上,赦免他们的罪行,让他们重新成为平民百姓,就地在岷郡安家。 以殷姮对殷长嬴的了解,这位兄长应该会同意。 樊郡豪强的所作所为,令殷姮看不惯。 正因为如此,殷姮虽然没有直接建议殷长嬴该怎么做,却在信中写道,她本以为樊郡偏僻,谁知钱能通神。 在暴利的诱惑下,商人们不走更方便,但会被昭国军队检查,根本没办法走私的栈道,而是走死伤率很高,却不会被发现的小路,也要去樊郡偷偷采购辰砂石。 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买到辰砂石,就不愁销路,甚至能给自己谋取更高的地位。六国王室,还有那些大名鼎鼎的方士,乃至想要求仙的贵族们,都会趋之若鹜。 为此,他们不辞辛苦,带来了各国的稀罕物品:薄如蝉翼的丝绸,温如羊脂的美玉,精雕细琢的金饰,削铁如泥的刀剑…… 这就是商人聪明的地方了。 岷郡尚且没几个手工业者,樊郡就更差了。就算给樊郡这些豪强金银,他们能怎么花?还不如直接把好东西往这些人面前一摆,事情就成了。 所以殷姮感慨,商人真是无利不起早,哪里有好处,就往哪里钻。 她有时候吧,觉得商人太趋利了,但有时候又觉得,物品的流通,还真离不开这些人。 就比如殷姮对岷郡的构思,就是希望能通过打响岷郡锦缎的名号,吸引更多商人带女子前来。哪怕他们要把这些女人卖去做纺织女工呢,也比朝廷强征好。 毕竟,有时候朝廷下令,容易小事变大事,大事变得不可收拾,可这事由商人们来做,就方便多了。 殷长嬴把整封信读完,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地笑。 他看出来,殷姮所说的两件事,都不是重点。 她之所以写这封信来,原因很简单,就是不开心,被气着了,找他倾吐。 这令殷长嬴觉得很新奇。 父王的忽视、母后的不喜、宫人的怠慢、外界的流言蜚语、狰狞的怪物、旁人的殷勤或者憎恨,殷姮全都知道,却没任何特殊的反应。似深海,如明月,管你外界怎么变,她孤芳自赏,宁静淡然。 区区一个地方豪强,居然能把殷姮惹怒? 殷长嬴读信的时候,丝毫没有“这些豪强太过分了,孤要立刻把他们弄死”的愤怒,只有“阿姮居然会为这等小事生气”的稀奇。 只因对他来说,雷家实在太渺小,不值一提。 樊郡十二家在当地是土皇帝没错,但对殷长嬴来说,完全就是随手捏死的蝼蚁。现在纵容对方蹦跶,只是因为不想徒生枝节,影响他灭六国的布局。 殷长嬴早就决定,等六国一灭,六国的全部贵族,还有这些所谓的地方豪强,统统给他强制迁徙到庐龙城,或者打发去为他看守王陵。 至于所有新打下来的郡县,主官全部换成昭国的官吏,方便管理——这也是昭国攻城掠地之后一贯的处理方式了。 明知这些人都是秋后的蚂蚱,微不足道之辈,也值得殷姮特意写信过来,向他倾吐心中抑郁? 殷长嬴觉得这有点反常了。 岷郡一定发生了什么殷姮认为不重要,所以没写在信里,却一定影响了她心境变化的事情。 殷长嬴不认为殷姮会主动瞒着自己,做不利于昭国的事情,他只是在想,难不成出了什么变故? 只见他思索片刻,就问:“岷郡的车队还有几日到?” 郑高立刻回禀:“车队还未经过褒斜道,若要抵达帝都,至少要四十余日。” “太慢了。”殷长嬴冷冷道,“派人秘密去见孙青,让他快马加鞭,直接带着羌水水神回来。” 第56章 两百多里的路程,要走多久? 假如是骑兵疾行,又是平原,不负重的情况下,也就是两三日。奈何樊郡多山,队伍中又不乏女眷、车马,故一行人足足走了七天,才到达樊郡的郡治辰县。 殷姮略算了一下时间,心里顿时有数,知道杨秀一定在安南县留了人,甚至买通了安南县的官吏。 羌水水神被抓那日,应有人快马加鞭赶到辰县,告知杨秀,殷姮已经离开安南县,在往樊郡前行。 杨秀收到消息后,用不到一天的功夫将这群人全都叫齐,匆匆出迎,这才能在殷姮刚踏入樊郡没两天,就将殷姮堵个正着。 对于杨秀的决断力、行动力和游说旁人的本事,殷姮颇为欣赏,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愿意称杨秀的意。 故接下来这几天,殷姮没见任何人,就好像那一次的见面后,对于大杨氏和杨秀,乃至整个樊郡的女眷,她都失去了任何兴趣。 这令樊郡上下惶恐不安。 樊郡豪强中,不乏年过古稀,甚至耄耋之龄的老者。当年昭国军队打进樊郡,轻而易举就将樊国灭掉,改国为郡的事情,他们还记忆犹新。 越是用武力统治别人的存在,就越害怕更强的武力。 樊郡豪强敢仗着自己的力量,将百姓变为矿奴,看中了商人的宝物却不想付钱,就杀人夺宝。 但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公主做什么。因为他们知道,哪怕公主手无缚鸡之力,他们能将公主杀了,却也没办法抵抗昭国的大军。 正因为如此,大杨氏和杨秀这几天的日子不好过,所有人都在问她们——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没能讨公主欢心?公主是否因为你们,对我等有了意见? 大杨氏言之凿凿,把罪名都归到杨秀身上。 杨秀却一声不吭,只是将殷姮赏赐的精美布匹摆到身边,震慑众人,一颗心却越来越沉。 她这几天翻来覆去地琢磨,越想越胆战心惊。 公主究竟怎么想的呢? 看似对她们有兴趣,却听完之后,态度很冷淡;说嫌弃了她们吧,又赐下宫中才有的华美布匹,仿佛很看重她们。 若不是公主赐下重礼,令这群人摸不清公主的态度,不知公主这几日的冷漠,究竟是她们惹公主生气,还是公主舟车劳顿,不想被打扰。 否则,杨秀敢断定,他们会立刻将她绑了,乃至杀了,向公主请罪。 杨秀每每想到这里,便不由汗湿重衫。 她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太自大了? 杨秀从小就是个聪明姑娘,否则怎能把多疑自私的祖母哄得离不开她,把心思狠毒得继母压得服服帖帖,把体弱多病,性情乖戾的丈夫捏在掌心? 要是换作旁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至少婚事没了,哪能像她这样,在家硬生生架空继母,让对方成了摆设;出嫁后又让夫婿对自己死心塌地,甚至守寡之后,还能以弱质女流之身,执掌整个雷家? 正因为多年来的无往不利,绝境都能走出一条生路,杨秀面上谦虚,内心其实颇为自负一身本事。却不曾想到,年纪幼小的公主,只是一个暧昧不清的态度,就可能打碎她所有的努力,令她现在拥有的一切付之东流。 杨秀虽然惶惶不可终日,却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放弃的人,她见情况不对,立刻嘱咐贴身的侍女、仆妇,去与伺候公主的宫人、寺人套近乎。 既然以情没办法说动公主,那就先以财先砸公主身边的人,砸出一条路。 她就不信,公主身边这么多人,竟然没一个爱财的? 杨秀的所作所为,自然瞒不过殷姮,甚至瞒不过标宛子。 哪怕殷姮时时刻刻用力量去关注外界,宫人、寺人们也不敢瞒她。收到东西的第一刻,就立刻和标宛子说了。 这也是殷长嬴训人有方。 殷姮住在含章殿的三年,当然有人会想方设法地打听,公主到底怎么了?或者宫人塞钱给管事的,希望能够调离。 但殷长嬴用事实告诉了所有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管你是贪财还是图情,凡是敢乱说一个字,动不该有的心思,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殷姮在王后宫中待过,知道王宫上下贿赂成风,你不塞钱根本办不了事。只要钱给得足够,别说妃子与宫人、寺人的私情,就连大王昨天吃得菜是什么,与爱妃在帐中说了什么话,公卿们都能打听到。 可殷长嬴修继位之后,外朝如何不说,内朝和燕朝绝对和铁桶一样,严严实实,只要他不想,一丝风声都透不出去。 正因为如此,标宛子对杨秀意图收买宫人、寺人的事情非常生气,结果殷姮却道:“宛子,你可莫要对杨秀摆脸色,正常以待就行。” 标宛子愣住了,半晌才道:“公主不厌恶杨秀?” 她本以为,公主对杨秀的态度,已经是很明显的不喜呢! 殷姮闻言,不由笑了:“杨秀有郡守之资,我为何要厌恶她?昭国若能得一能吏,难道不好吗?” 标宛子险些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郡守? 公主对杨秀的评价竟如此之高? 要知道,这几天,标宛子也派人打听了一下杨秀,听完之后,简直对杨秀此女,可谓十分看不顺眼。 未出阁之前,将继母压得抬不起头来,这是以幼凌长;出嫁后将丈夫管得死死的,不准他靠近姬妾,结果丈夫故去,她膝下只有一个病歪歪的儿子,这是善妒不贤;以平民的身份,迫使郡守对她言听计从,这是以卑欺尊。 标宛子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哪家女眷敢这么干啊! 不,其实还是有的,比如昭国大名鼎鼎的景太后,做得比杨秀过分一百倍。但人家是太后,臣子敢非议吗?当然不敢,所以标宛子就当这件事不存在了。 殷姮很清楚,杨秀如果再和雷家绑在一起,走得就是一条死路。 雷家不会念她的好,朝廷则不会把她当回事,可杨秀却没想清楚。她只担心有朝一日交不出辰砂矿,雷家会倒,却不知道,只要昭国能腾出手处理樊郡,樊郡十二姓就一家都活不了。不管他们是恭顺,还是不恭顺,结果都一样。 昭国绝不会容许豪强坐大,生在豪强之家,天生就是罪。 但这不是杨秀的错。 她生在这个地方,长在这个地方,眼界能比旁人宽广,看到更远的地方,已经很了不起了。 殷姮只是想推杨秀一把。 就像杨秀初见殷姮时,自陈的姓名一样。 为什么非要当雷白之妻杨氏呢,为什么不可以当“杨秀”呢? 第57章 标宛子失魂落魄地退下了。 她不明白,对一个女人来说,温柔、贤惠、恭顺,难道不是美德吗?杨秀哪点都不沾,为何公主却对杨秀赞赏有加? 标宛子不懂,以美德来要求一个人,这不是对女人的专利;同理,以能力来评估一个人,也不独独属于男人。 不止是她,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人都不懂这一点。 好在此,昭国的风气还算开放,杨秀的所作所为,严格上来说不算离经叛道。 这也是有原因的。 昭国连年打仗,需要人口,主流学说又是法家,实用为上。所以女子二婚三婚都是好事,是美德,守寡反而大错特错;二是男人去打仗了,女子撑起一个家的事情数见不鲜。 要是对昭国女子说,女人要贞洁,要从一而终,要温柔顺从,对方能呸你一脸,一句女人不当家,全家都要喝西北风,腐儒们也只能抱头鼠窜,感慨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儒家当道的陈国就不同了,靠海,打仗少,国家有钱,儒生们自然能说三道四,指指点点。约束本国女子还嫌不够,骂昭国和祝国这两个边陲强国不讲礼仪,不守规矩,民风粗鄙也不是第一回了。 但他们嘴上这么能说,打仗却从没赢过,东方六国经常联合起来对抗昭国,第一个溃败得往往就是陈国军队。 当然,哪怕在昭国,上流社会也是对女子束缚最多,却也是最少的,端看你自己有没有能力了。 若是有能力有地位,自然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若是没能力没地位,就只能听凭别人管束。 但杨秀…… 想到这里,殷姮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有心帮杨秀,却不知道杨秀自己会怎么选。 对杨秀来说,执掌雷家就是她前半生能得到的最大胜利。而这一切都是靠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地争抢来的,是她心血所在。 不仅如此,杨秀的独生子更是未来的雷家家主。 殷姮不确定杨秀是否能舍得放下。 可如果杨秀放不下…… 即便殷姮再怎么看好杨秀,也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毕竟,在针对豪强的问题上,她和殷长嬴的立场是完全一致的。 豪强,就不该存在。 对昭国来说,当然是百姓都当自耕农,耕者有其田,为国家交税、服役最好。耕战制度,本就是昭国的国策。可世家、豪强们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不断兼并土地,把百姓变成自家奴隶。 殷姮可以容忍犯罪的人被发配去做苦力,但她不能容忍世家豪强变着花样,让百姓卖儿卖女,沦为奴婢。 她知道世家豪强肯定不会收敛,那么就让这些人统统自食其果,尝一下当奴隶的滋味好了。 想到这里,殷姮下意识地抬起头,往帝都的方向望去。 已经七天了,殷长嬴居然还没回信。 若是往常,顶多三天,回信就该到了,怎么这次耽搁了这么久? 难不成殷长嬴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殷姮一想到殷长嬴恐怖的力量属性,就有点担心,就怕殷长嬴力量失控。他一旦出事,约等于核弹爆炸,整个庐龙城都要灰飞烟灭。 她本想写封信回去问,转念一想,这像不像在打听殷长嬴的情况?窥探君王,似乎是大忌? 可若不闻不问吧,始终有件事悬在心里。 殷姮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家书,通篇都在问候殷长嬴的情况,然后拿出了备用的机关小鸟,注入“风”与“水”的复合力量,将之放飞。 做完这件事后,殷姮的心才彻底定下来,放开精神力,利用“风”的力量,把方圆五十里全部扫了一遍。 然后,她就发现,此地与其叫辰县,不如改名叫“雷家坞”。 辰县位于群山南面,从山脚建到了半山腰,山脚的建筑寒酸无比,就是成排的竹房子或者草房子,不足半人高。房子门口的那个洞,唯有三岁小儿能站着进出。成年人若要入内,只能像狗一样地爬进去。 殷姮本以为这是给奴隶睡觉用的,心中大怒,暗道安南县负责修河的罪犯好歹还有竹屋大通铺能睡呢,你们这里居然给奴隶睡狗屋? 结果她很快就发现,事实比自己想得更糟糕! 这些脆弱到风一吹就倒,几乎没什么遮风挡雨能力,而且极为羞辱人的房子,居然是给那些负责修葺房屋、织布、制衣、种菜、养鸡养鸭、做饭……总之,专门为雷家人服务的粗役用的! 至于奴隶睡哪……矿洞里随便睡啊,还能指望有房子吗? 与山脚房子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山腰,成排的石头房,里头铺了厚厚的动物毛皮,还有高高的院墙,打造得像军事堡垒,堪称易守难攻。 殷姮看了一眼,就不愿再看。 再看下去,她怕自己现在就忍不住把豪强们全都一网打尽。 虽然她有能力把这些人全抓起来,可她没足够的人手收拾残局。 樊郡的问题不在于十二姓,就算没了这十二家,还会有新的豪强出现,因为樊郡的环境太恶劣,土地又贫瘠,不怎么生产粮食,人们不抱团就活不下来。而一旦抱团,豪强的存在就无可避免。 想要彻底根治这个问题,必须靠朝廷出人出钱出力。 别的不说,至少先把大路修通了。 道路通了,其他事情才方便,道路不同,一切休要谈起。 殷长嬴还没亲政,虽然对宫廷的掌控力很强,对朝堂之事也心中有数,了如指掌,可到底不够名正言顺。 修路这等大事,现在的他一个人还决定不了。少不得放到朝堂去谈。而朝廷诸公,铁定不会同意在樊郡修路。 修路,尤其是山路,在这个时代,无疑是极其耗费人力物力的事情,用人命填出来的栈道就是前车之鉴。 其实殷姮也不大同意。 她自己倒是想用巫的力量来修,可她很清楚,殷长嬴一旦知道她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种事上,肯定立刻把她召回去。 这也是殷姮为什么要用孙青来测试的原因。 若是她能找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刺激巫觉醒的办法,批量制造巫,把巫当特殊工种用之后,修路就方便多了,也不用死那么多人。 正是因为目前没有特别好的解决办法,所以殷姮忍着怒火,不再看辰县情况,转而去“看”隔着几个山头的辰砂矿。 “土”的力量才一深入矿脉,殷姮的神色立刻凝重起来。 矿道又要塌了! 第58章 盛产辰砂矿的山,就叫辰山。 据说千年之前,漫山遍野都是辰砂矿,在光的映衬下,犹如一轮红日,这座山峰便冠以“辰山”之名。 现有辰山,再有辰砂,然后是辰国,辰县。 若不是辰国被樊国取代,今日的樊郡,本该叫辰郡才是。 辰山极大,光是主峰就有千丈之高,周围群山拱卫,或多或少都出产辰砂。但质量最好的,还是只能从主峰中挖。 由于离得远,殷姮的力量不能深入主峰内部核心,但光是她目前探知到的情况,就发现辰山主峰已经被挖得很危险了。就像一颗大树,被虫子从树根的地方开始,生生被钻了一个难以忽视的大洞。 这并非危言耸听。 殷姮粗略一算,发现进去的矿道竟有十几条之多,再往深处,更是阡陌纵横,犹如迷宫,她一时半会竟不知要从哪条路将力量衍生出去,才能到达终点。 等她再加大探查力度,便发现许多条都是死路! 殷姮瞬间懂了。 这个年代的人,并没有一套系统理论指导他们如何科学挖矿,怎么样选取受力点,如何支撑。所以,他们只能采用最笨拙的方式,就是不断往前挖。 一股脑这么挖,肯定有坍塌的时候啊! 清理矿难现场需要花费的人力成本太高,而且可能会造成二次坍塌,得不偿失,最好的方法,就是换个地方挖。 就这样,辰山外表看上去还是巍峨无比,里面却几乎被挖成了一座大迷宫,哪里都是废弃矿道。虽然不至于影响整座山的格局,但山体的部分地带空成这样,还在拼命往里挖,矿难的频率当然一天比一天高! 殷姮的力量只触及到了中间部分,却已经能感受到,又一次矿难即将到来。 事故的地点一定是在山体深处,偏偏她现在离得不够近! 想要阻止灾难的发生,殷姮必须亲自下矿,至少走到矿道一半的位置去,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力量。 殷姮不假思索,立刻下令:“转道,去辰山!” 容尚习惯了对殷姮的命令无条件执行,当即吩咐士兵们改道。宫人和寺人们也不会有异议,但樊郡这些官员、官眷简直炸开了锅。 虽然他们靠着辰砂矿赚得盆满钵满,富得流油,比起庐龙城的公卿们日子还舒坦,可要问他们几个人去过辰山? 不是下矿,只是单纯去辰山看看。 毫无疑问,一个都没有。 知道自己有只下金蛋的母鸡就行了,难道还要亲自去看下蛋过程吗? 可就算他们再怎么抱怨,也没办法改变公主的心意,只能跟着车队又走了一天,来到了辰山主峰脚下。 然后,容尚也惊了:“公主要下矿?” 标宛子满心无奈,却还是点了点头。 容尚叹了口气,也没办法说什么。 公主年纪不大,却非常有主意,之前在安南县的时候,一个人不带就这么直接深入岷山,和山神们“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容尚一开始还恪尽职责,想要跟着公主,公主也无所谓,就让他跟着。然后他们一行人就被山神用藤蔓绑起来,用来威胁公主,结果还是公主救了他们。 自打那次之后,容尚就学乖了,因为他很清楚,一旦遇到了危险,究竟是谁保护谁。 就他们这普通人的小身板,真要碰到山神水神,就是人家一个眼神的事情。别说护卫公主,不当拖累就不错了。 但不进岷山,是因为知道里头有山神,善恶难辨,他们不能去当公主的累赘。眼下公主只是要下矿道,他们不跟着就说不过去了,故容尚问:“公主有何吩咐?” 标宛子语带疑惑:“公主欲带千石至六百石官员及其家眷一同进入,尔等护卫他们即可。我等则留在外头,等待公主。” 这令标宛子十分不解。 公主以前每次出行,尤其是去深山老林,都是一个人去,从没这么讲过排场啊! 容尚却能猜到几分。 他到底是朝廷的将军,知晓朝廷对豪强的态度从来都是宁枉勿纵,公主与大王一条心,自然对豪强亲和不到哪里去。故他猜测,公主之所以带这么多人下矿道,不过是觉得樊郡豪强骄狂、自大、无知,要借机立威。 否则,这帮家伙在樊郡当惯了土皇帝,不知道天高地厚,指不定生出什么非分之想呢! 容尚丝毫不觉得殷姮此举有什么问题,甚至觉得公主太心慈手软。 早在几十年前,卫君变法,军功田宅爵位耕战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昭国的世家就陆陆续续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兴的军事集团。地方豪强就算侥幸能保住家业,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否则就有可能被当地官员盯上,用你家人头滚滚换自家光辉政绩。 正因为如此,容尚活了三十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樊郡豪强这么嚣张的存在。 不就是出来迎接公主两百里么?以为他没听见私下的抱怨声? 公主可没让你们千里迢迢地来欢迎,人家柳郡守也只是在安南县等着而已。 你们为了讨好公主,主动摆出了这等姿态,却又如此不满,光这一条就该杀! 朝中诸公为了求见君王,经常有在外朝一等就是一天,接连等候十几日,才能得见大王一面。诸公何曾说过一个“苦”字?难不成你们比诸公还高贵? 当然了,容尚之所以如此不高兴,其实最大原因还是眼红了。 正如殷姮能从雷动之妻身上看出樊郡豪强奢靡,容尚看一眼樊郡官员身上的佩剑,脚上的皮靴,也知道这群土皇帝日子有多舒服,心中越发忿忿——我容家三代从军,为昭国立下汗马功劳,虽然不至于像标、王、蒙家那般显赫,走出去也是军方一座小山头了,结果日子还过得不如你们这些边疆的土包子? 瞧瞧这帮家伙,日子多舒服啊,不用上阵拼杀,不必随时面临战败、战死、因为各种原因被抄家灭族的危险,只要让奴隶拼命挖矿就行。 换容尚来,他也愿意过这等躺着就能好好活一辈子的日子啊! 容尚越想越气不过,已经打定主意,下次的每月奏折里,把樊郡这群王八蛋的奢靡一定要如实上报。 他就不信,这等横财不会扎诸公的眼! 第59章 容尚的不忿和嫉妒,虽没有直接表露,却也没有刻意遮掩。 其他人是否有所察觉,杨秀不知,但她自小就擅长从细微之处观察一个人的态度,揣摩对方的心思,自然看出了这位将军对樊郡豪强,尤其是对雷家的不满。 可她却毫无办法。 杨秀心里也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都说了衣着尽量简朴,樊郡的官员、官眷们却还要穿绫罗绸缎,配好玉好剑。 一方面是她只管得到雷家,管不到其他十一家,人家听她的是给雷家面子,不听她的,她也没辙; 雷动这个郡守既然是雷家的橡皮图章,对其他家族自然也没有足够的威慑力; 另一方面就是,樊郡这些豪强虽然在本地作威作福惯了,心里却很羡慕帝都的繁华,一听见贵人来了,自然要装点得当,以免被贵人瞧不起。 但这群家伙也不想想,区区边境的土包子,人家瞧不起你实属正常。若你虽然土,却不穷,那就对不起了。 有钱,就是原罪。 毕竟这年头,想要来钱,要么靠封地租税,要么靠经商。 前者都是达官显贵,至于后者,哪个背地里没点龌龊事?别说一查一个准,就算不查,朝廷要整你,你能脱身? 想想几天之前,她还自认为局势尽在掌控,公主的到来是天赐良机。再想想现在的危机四伏,明明是大热天,杨秀却出了一身冷汗。 将军都能看出樊郡豪强之富,公主身边的人难道看不出? 若真是如此,自己那一套声情并茂的说辞,非但不能令公主动容,反倒是实打实的欺君之罪了。 虽说公主不算君王,可谁让公主手上有王节呢? 在持王节的使者面前撒谎,就与在大王面前撒谎一个性质,轻则人头落地,重则抄家灭族。 殷姮早就发现杨秀这几天心神不宁,辗转难眠,涂了厚厚的脂粉掩饰憔悴的面色,不由暗叹。 她对标宛子说杨秀有郡守之资,确实不错。但就算杨秀能当郡守,殷姮也不会让杨秀真去当,杨秀自己也当不好。 无他,郡守的第一要务,就是心狠,敢杀人。 虽然殷姮自己不杀人,但这只是她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原则,画的红线而已。她心里也很清楚,有时候不用重刑,不足以威慑住人。 哪怕在她那个时代,死刑已经变得很慎重了,可恒星监狱的大名却如雷贯耳,可止小儿夜啼。 挖空一个恒星,里面没有光,没有声音。就算你大声喊,也不会听到回音;一直走,东南西北都是平地,无边无际。 在这种地方关一辈子,和死相比,那个更惨? 还真不好说。 放到这个时代,既然没有恒星监狱这么可怕的存在,顶多就是罚作奴隶,做一辈子苦力,但性质却没有多大区别。 昭国和东方六国都是一百多年前就开始变法,但只有昭国成功了,为什么? 殷姮在殷长嬴的许可下,看过昭国的王族历史,知道昭国为了变法,前前后后赔进去了七八个国君。 这些国君中,有被大臣派兵围着王宫,被迫自杀的;有被“强盗”大摇大摆冲进王宫,直接杀死的;还有某天吃了一碗羹,就一命呜呼的。 至于“突发疾病”而死的,那就更正常了。 但偏偏昭国历代国君性格就是这么刚烈,上一个国君被世家暗杀了,下一个国君还要接着变法。 不管他们当公子的时候,是流亡国外呢,还是在国内装孙子。也不管他们表面上的性格是懦弱呢,还是骄狂。反正上位之后,统统都是铁腕君王,铁了心就要继续变法,杀起人来从不手软。 昭王与世家的斗争持续了一百多年,历经了九代君王,终于在殷长嬴的高祖父那代,终于把昭国的世家砍得七七八八。 否则卫君收全国之田,按军功分发给百姓,岂有那么顺利? 若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位昭王妥协,就会像隔壁的反面教材祝国一样。 祝国几乎和昭国同时开始变法,奈何上一个支持变法的强权君王一死,贵族们立刻反攻倒算,在这位君王的灵前,把发起变法的相邦弄死了。 继任的国君一看,贵族太强,惹不起,妥协了,不再变法,孤与公卿士大夫共治天下。 结果就是祝国的王权日益旁落,国内三姓独大,百姓全都沦为三姓奴隶,君王也需要依靠三姓才能活下去。 祝王或许能砍掉三姓中的某个人、某一支,却不能将这个姓氏连根拔起。 这样的国家,日益衰落,连国都都成了昭国的一个县,连续好几代太子都来昭国为质,也就不奇怪了。 所以,对于杨秀的困境,殷姮身在局外,反而看得更清。 名不正言不顺道在其次,关键就在于,杨秀手上就算握着一些家奴,却不敢杀人。 当然,杨秀肯定处置过人,奴仆啊,奴隶啊之流。但在殷姮看来,这些都不管用。 就算死一百个奴隶,也构不成威慑。 假如换处在杨秀这个位置上的是殷长嬴,他一定拿族中势力最强的人开刀。 殷姮毫不怀疑,等殷长嬴亲政后,若有公卿鬼鬼祟祟,那就是撞他手上了。他刚好需要杀三公九卿,还有自家亲戚立威,求之不得。 想到这里,殷姮下车之后,向杨秀招了招手。 标宛子会意,立刻板着脸,命令道:“杨秀,公主希望了解矿洞的一些常识,你,过来,负责为公主讲解。”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杨秀身上。 容尚心中一凛,暗道这个女人难道得了公主青眼?听说此女才是雷家真正的掌舵者,要不下次那封奏折暂缓一下,不说雷家的事情? 只要雷家能把他喂饱,大家一起发财,他可以既往不咎嘛。 但想到这里,容尚又暗自摇了摇头。 昭国律法可不容许官员贪污,公主神通广大,他可不能在公主眼皮子地下犯这等禁忌,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把命都丢了。 可若不做点什么,容尚又不大甘心。 至于杨秀,简直就是如闻纶音,她忐忑不安地走向公主,心中却更加紧张——公主应当有用得着她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第60章 杨秀在走向殷姮的短短一路上,心里已经转了无数个念头。 她知道,自己已经错了一次,利刃都悬在了脑门上,生死只在公主一念之间。偏偏她压根就想不到,自己还能为公主做什么。 将雷家献给公主吗? 且不说她能不能做到,就算排除万难将雷家彻底弄到手,公主难道就能看得上? 大滴的汗珠自杨秀额头滚落,险些将她的妆弄花,而她的衣衫也被冷汗浸透,看上去不雅极了,却没人敢笑,甚至没人发现。 因为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直视公主容光。 杨秀也低眉敛目,却敏锐地注意到,公主的鞋子没有沾任何尘土。 若说在安车上,一尘不染是寻常,可公主已经下了车,踩到了地面,此处又距离矿洞很近,风中都飘散着沙尘,公主的衣衫鞋履为何却整洁如新? 杨秀紧张到已经开始胡思乱想,靠这些细节分散注意力,却不知,殷姮这是为了不糟蹋衣服,习惯了用“风”之巫力包裹全身,反正就当锻炼微操能力了。 这样一来,外衣压根不用洗,反正一点灰尘都没沾。 否则,殷姮根本没办法把织室的大部分织娘都派出去改进提花机,每天都只能忙着给她做衣服。 安南县可不比王宫,处处整洁干净,许多地方都是尘土乃至泥沙。而殷姮的衣服一旦沾上泥巴,基本上就废了。 没办法,谁让她的衣服件件都是大裙摆,最短都要拖到地面呢? 这是礼制,殷姮没办法改,只能尽量让衣服保持干净,以节约人力。 标宛子为此偷偷哭过不止一回,认为殷姮真是太委屈,太可怜了。 虽然殷姮完全不觉得衣服多穿几次有什么问题,可没办法,谁让宫中贵人的衣服,基本上都是穿一次就直接换的呢? 他们倒也不是故意奢侈到这份上,主要是以现在的染布技术,衣服往往洗一次就会严重褪色,不再鲜亮,对王公贵族来说,自然不能再穿,丢不起那个人。 这也是殷姮觉得樊郡豪强奢侈的原因之一。 殷姮穿曳地长裙,那是没办法,按照公主的规格,衣服就得这样。若她乱改,自己未必有事,身边的人铁定倒霉。 如此情况下,她尚且知道可惜布料,而樊郡豪强呢? 要知道,就连柳合去河堤的时候,有时候都不穿官服,短打加草鞋就这么去了。下河嘛,双腿要在泥里趟,当然不能把衣服毁了。不是败不起家,只是没必要。 人家封疆大吏尚且如此,你们樊郡倒好,就连两三百石的小官,翻山越岭还穿深衣皮靴?一天毁一套衣服? 没错,你们有钱,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别人没资格管。 问题是,这钱是你们自食其力赚的吗?这是人家矿工们的买命钱!也是你们走私换来的钱! 殷姮之所以让千石到六百石的官员,即樊郡的郡守、县令等,乃至他们的细君全都跟着自己进矿洞,并非容尚所想的那样,为了立威。 她纯粹是想给这群父母官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体验一下,供养他们奢靡生活的矿工过得是什么暗无天日,朝不保夕的苦日子。 哪怕其中一两个有所触动、反思,稍微抬抬手,让矿工的日子好过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她也能记下此人的名字。 等到殷长嬴收拾樊郡豪强的时候,殷姮还能提一笔,求个情。 毕竟,这样的人,就算没有才干,至少有几分基本的品德和良心,尚存一丝人性未泯。 但她的好意…… 殷姮感知了一下周遭的“气”,知道这些人都在不满,只是不敢说出来,她不由在心底轻叹。 怕是没一个能领会到。 若真是如此,也怪不得她。 无能又无德之辈,凭什么踩着百姓的尸骨,一世富贵无忧? 殷姮抬起头,看着眼前黑黝黝的矿洞。 她只是站在矿洞的门口,还没进去,都已经发现里面充斥着不详的“气”。 那是千百年来,死在矿洞里的矿工们留下来的最后挣扎和呼喊。 殷姮驻足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什么话都没说,率先走了进去。 容尚和杨秀紧随其后,士兵们用危险的目光看着其他人,众人不敢怠慢,也只能硬着头皮,举着火把,走了进去。 等踏入了矿洞,殷姮将“风”和“土”的双重力量进一步铺开,心情就变得更加沉重。 每一条废弃的矿道下面,都是累累白骨。 殷姮一开始还想计算,究竟有哪些事故地点,每个地点一共有多少具尸骨。 她想把这些地方全记录下来,以后有条件了,把这些地方一一挖开,让这些不知枉死多少年的可怜人能够有个墓碑,有座坟。 等到后来,殷姮却没办法算了,她的内心已经被悲哀填满,心情沉重到根本难以化开。 因为她发现,很多尸骨都被时间、岁月和地质打磨,变得支离破碎,根本拼凑不起来一个完整的人形。 就算殷姮身怀巫力又如何?她能一一鉴定某根骨头究竟属于谁吗? 殷姮沉默地走在最前面,整整半个时辰都没说一句话。 容尚见状,当然不会多言,反正倒霉得也不是他。只是打定主意,还是离樊郡这些豪强远一点,无论他们送多贵重的礼物,多美的女人,都一概不收。除了对杨秀稍微客气些,樊郡其他人若要求见,直接闭门送客。 他尚且如此,负责“解说”的杨秀更不敢开口说哪怕一个字。 至于本该负责带路的监工,因为身份低微,压根没资格出现在公主面前。 虽然很多人在心里奇怪,公主从没来过矿洞,前头又没人带路,怎么一条死路都没碰到。 可他们被矿洞阴冷的风一吹,加上队伍熙熙攘攘数百人,却没一人说话,黑暗的矿道里,只有脚步声回荡。这样诡异的气氛,令众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就算有疑问,也只能藏在心里。 就这么走了半个时辰,殷姮终于探知到了矿工们的所在——就在前面几千尺的位置,足足分了几十条矿道,每条矿道里都有上百个矿工! 他们没人穿衣服,就这么光着身体,拿粗劣的石铲在挖矿。 有些铲子已经裂了,没办法挖,甚至没办法凿,就必须用手去刨,指甲全都没了,十根指头光秃秃的,鲜血淋漓。 可他们不能停下。 一旦停下,监工的鞭子就会毫不留情地挥下! 也就在这一瞬,整个辰山,突然摇晃了起来! 第61章 殷姮知道矿道会坍塌,方想让樊郡官员们体会一下真实的矿难,却没想到,辰山竟会地震!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意识到,这地震来得不同寻常! 下一秒,磅礴的力量便以殷姮为中心,向所有矿道飞速蔓延。 矿道的石壁立刻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层层加固,剧烈的晃动非但没有令矿道坍塌,甚至就连一丝半点的灰尘都没有洒下! 唯独一条矿道内,那股突如其来的震动还在不断加剧,矿道上方的石头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殷姮不假思索,当即对那条矿道加强了防御,并留下一句“原地待命”,身形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杨秀虽然早就听闻公主神异,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见此情景,还是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 樊郡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不知多少瘫软在地,惶恐难安。 殷姮却无暇顾忌他们! 她一边全面加固所有矿道,一边集中精神,与这股促使地震发生的力量对抗,并且在飞速往这条矿道的方向赶去! 两股强大力量的不断拉锯,令该矿道时而平静,时而剧烈震荡。 而在震荡之中,又不断有石头落下。 矿工们不明所以,只认为矿道又要塌了,忙不迭扔下手中的石铲,争先恐后地往外头跑去! 这条矿道里头有接近两百个矿工,宽度却只能容纳两人弓着身子,并排进入,最近的岔道口也在五百尺以外。 平常若是没出事,大家按次序进出还好,这一乱,立刻就不妙了! 殷姮丝毫没有放松对这条矿道的感知,很快就注意到,矿道距离岔道口大概三分之一的地方,一个瘦小的身影不小心被地上的矿石绊住,摔倒在地。 而后面的人根本没有注意,争先恐后地从这个人身上踩过去! 殷姮一见不妙,立刻用“木”的力量,欲将此人保护起来,可还没等她出手,岩壁中就似突然长出手一般,将此人活生生地拉了进去! 殷姮神色一凛,终于知晓,此人绊倒不是偶然! 这场地震,便是为这个人而起! 大部分矿工还在无措地奔跑,有些矿工则停在原地,茫然地东张西望,殷姮已经闭上眼睛,将所有的力量转化成“土”之巫力,把精神力彻底铺陈开来,感知幕后黑手的所在! 对方却也知道殷姮不会善罢甘休,气息弥漫整座辰山,无处不在。 以为这样就能拖延时间,混淆视听吗? 殷姮冷笑一声,精神力覆盖整座辰山,脑中已经将模型建立完毕,并飞快计算。 不消片刻,她就把辰山的中心点给算了出来。 然后,殷姮二话不说,直接利用强大的力量,硬生生从山体之中开出一条路来,直达辰山正中心所在的溶洞! 溶洞之中,一块红色的玉石发出莹润的光,醒目非常。 殷姮并没有上前,指尖却已冒出了紫色的火焰。 她的意思很明显。 再不出来,我就把辰山的核心毁了! 下一刻,幽幽的叹息响起。 一名身穿红色衣裳,头戴金冠的男子凭空出现。而他的身后,瘦小男孩慢慢落到红色玉石上,已经没了呼吸。 殷姮感知何等敏锐,一见就知,男孩虽然绝了气息,但体内生机未绝,周身气机则与这名红衣男子相连,二者密不可分。 见此情景,殷姮的神色冷了下来:“你害他性命,就是为了夺他躯体?” “吾本打算等他自己死了,主动将躯体献给吾。”红衣男子叹道,“但阁下的到来,令吾不得不早作打算。” 殷姮看见辰山山神是人形,本就觉得奇怪,只是壁画中见过那名白衣金瞳的男子,知晓长生种中未必就没有人形生物,她才没有多想。 但这一年来,她与山神、水神也算打过不少交道,知晓它们的思维方式。故一听对方说话,她当即察觉到了反常。 殷姮略加思考,得出一个令她心惊肉跳的结论:“你曾是人类?” 红衣男子怔住了。 殷姮没有错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包括周身气息的变幻。对方却也没有瞒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苦笑道:“不错,吾曾经是人。” 他的坦然承认,并没有让殷姮轻松多少。 殷姮心里很清楚,与山神、水神打交道,看似吃力,实则轻松。因为这些长生种虽然有智慧,思考的方式却趋向于本能,比人类单纯多了。 就拿羌水水神为例,看见殷姮强,殷姮问什么,它就答什么。对弱者,它也不屑说谎,顶多不搭理你而已。 但人类不同。 人会因为自己的私心、情感、欲望等种种理由,对其他人撒谎。 殷姮已经看出来,红衣男子确实依托于辰山而存在,说是辰山山神也不为过。可他的力量却非常微弱,弱到很快就要消亡。 所以她一拿辰山核心威胁,对方立刻出来了,态度还很诚恳,就是怕她毁掉那块红色的玉石,令辰山彻底失去灵气,他这个山神自然也就坚持不了多久。 或许,这就是对方急于夺舍的关键。 想明白这一点后,殷姮就不急了,因为掌握主动权的人是她,而她只需要分辨红衣男子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即可,故她直接问:“制造意外,难道就不会被业力缠身?” 红衣男子并没有直接杀人,他只是让山摇了摇,又在要杀的人脚边放了几块绊脚石,仅此而已。 地震来临时,自己不慎被绊倒,然后被踩踏而死,这份业力怎么算?会归咎到地震发起者的身上吗? “自然也是会的。”红衣男子叹道,“只是相对少一些罢了。” 殷姮在心里感慨。 看,这就是人。 天生天养的山神水神,怎么也学不会借刀杀人,羌水水神被业力弄得半混沌了,面对殷姮的质问,还是梗着脖子,坦坦荡荡地说“它们该死”。 人却能自己手上不沾半点血,轻飘飘地设计一两个“意外”,就断送一条性命。提及这条枉死的人命时,还在遗憾,自己做得如此精巧,依旧要沾上业力。 片刻的沉默后,殷姮又问:“能被夺舍的人那么多,你为何独独选了此人?” 第62章 殷姮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微妙。 她其实并不知道红衣男子夺舍的标准,可她却不能表现出来。 一旦对方发现她信息缺失到几乎一无所知的地步,真话中混杂假话蒙蔽她,就成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 所以,殷姮表现得非常平静,既像是好奇地随口一问,又像意味深长地试探。 红衣男子有一瞬的犹豫。 倘若说殷姮对超凡世界的不了解,来自长生种们的避世隐居,那红衣男子的劣势就在于他多年来困在辰山,与目不识丁的矿工为伴。别说世界变成怎样,就是樊郡之外,他都一无所知。 这等情况下,若要比谁更吃亏,难说;可要问谁更急,不是一目了然吗? 红衣男子实在不敢赌殷姮到底知道多少,一是因为他很虚弱,与殷姮交手必输无疑,不敢冒险去欺骗、激怒对方;二便是,纵然在他那个时代,也没见过像殷姮这样,年纪这么小,实力却这么强的。 他忍不住想,殷姮真没有师傅,或者家学渊源吗? 正因为红衣男子底气不如殷姮足,故他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此子既是吾血脉后裔,又意志坚定。死去之后,生机可停留七日,堪为夺舍的最佳人选。” 殷姮若有所悟。 她之前就注意到,先王殷楚故去的第七个晚上,生机才彻底散去。但来到安南县后,她也见过不少人死去,别说七天,生机一天都没留足的大有人在。 当时,殷姮就猜测,生机的残留长短,与人的潜质和意志都有关系。 殷楚虽然病弱,却是心性刚毅之辈,目标明确,临终之时又有遗憾未尽,故生机锁在体内的时间长一些。 至于安南县的奴隶们,许多都只是庸庸碌碌地活着,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妻儿,没有目标,更没有未来可言,对生和死都麻木了,体内生机自然散得快。 红衣男子的回答,不过是证实了殷姮的想法而已。 但很快,殷姮就注意到了另一个关键。 红衣男子的潜台词就是,夺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可能需要好几天。这个时间内,被夺的那具躯体生机不能散,否则就会失败。 可殷姮记得很清楚,那只怪物一击不成,第二次是等到第七天晚上才来的。 这是否证明,对方比红衣男子更强? 殷姮思考片刻,又问:“若只是血裔即可,放眼整个辰县,有多少你不可夺舍之人?难不成这么漫长的时间里,就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她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在赌。 红衣男子一看见她来了,立刻就要弄死夺舍对象,冒着被她发现的危险也要完成夺舍,显然有他的急迫性所在。 殷姮想知道原因。 当然,她很清楚,正面问,人家未必会说真话,只能靠诈。 不管红衣男子是怎么从人变成山神的,观他气度,生前必定是个大人物,要么很强,要么地位很高,或者二者兼有。 所以殷姮就赌他子嗣众多,枝繁叶茂,经历多年,血脉早融入大地。就像东方六国的世家,族谱一拿出来,个个血脉能追溯到三皇五帝时期。 红衣男子显而易见地陷入了挣扎之中,久久不语。 他越是如此,殷姮就越知这个问题果然很关键。 看见殷姮没有动摇的意思,一直等着他回答,最后,红衣男子还是叹了一声,无奈道:“唯有辰国遗民,吾才能夺舍。” 得到这个答案的那一刻,殷姮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她之前就在苦苦思索,人究竟如何才能变成山神,又为什么,眼前的红衣男子虚弱到都快要溃散了,却还能保持神志清醒。 这与殷姮之前了解到的情况严重不符。 长生种的虚弱一定伴随着疯狂与堕落,这是无可回避的事实。 岷山山神的陨落令岷山主峰瘴气弥漫,周边的山谷都寸草不生; 羌水水神虽然尚能保持一定的清醒,却也处于半混沌状态,为了保住自身实力,不惜发动洪水,戕害人命,染上无数业力; 红衣男子与辰山相连,凭什么可以幸免? 但现在,殷姮终于明白了,红衣男子是利用辰山的灵气,以及辰国的气运,用某种仪式结合在一起,生生造出来的神。 与其说他是辰山山神,倒不如说是“辰山与辰国之神”。 所以,辰国在,红衣男子就在,而辰国亡了,红衣男子的力量就不可逆地,一日比一日弱。 殷姮虽然不大清楚,“辰国遗民”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血脉?祭祀?某种传统或者习俗? 但听见“血裔”二字,再想想当年那只狰狞的怪物,她不由暗想,难道幕后黑手竟是昭国的某位先王不成? 这也不无可能。 试想一下,当一位君王的生命走到尽头时,突然知道,有一种方式可以让自己获得更长的生命,更强的力量,只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比如终生不得离开某地,外貌会畸形变异,等等。 又有多少人可以拒绝这个诱惑? 殷姮的心绪变得有些复杂。 殷氏王族的先祖可能沦为怪物,并不会激起殷姮心中任何波澜,因为她对殷氏王族没有任何归属感,就和听外人的事情差不多。 可她不知道殷长嬴知道这个消息会是什么想法。 奈何此事干系实在太大,她非但不能瞒,还得尽快写信回去,事无巨细地告诉殷长嬴。 没办法,只要一想到昭国每年都要举行的祭天、祭祖等活动,殷姮就头皮发麻——你怎么知道你祭祀的老祖宗是不是还活着,已经变成了贪婪的怪物,等待夺你的舍?而每年的祭祀,就是对方定位你的方式? 种种念头,在殷姮心中不过一闪而过,她的目光却一直没离开过红衣男子。 殷姮知道,红衣男子在等着她问,人类到底怎么样才能变成山神。 毕竟,就算她猜到了原理,也不知道具体仪式。只要她感兴趣,一定会想方设法弄到整个过程。 偏偏殷姮对“长生”毫无兴趣,因为对她来说,一旦回家,悠长的寿命就唾手可得,不需要再花力气去追求,甚至走偏门。 故她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问:“我听说,人类中曾有个强者,名为姬青阳,他的结局如何?是否也变成了山神或水神?” 第63章 “姬青阳?”红衣男子愣了一下,才摇了摇头,“闻所未闻。” 殷姮加重语气:“当真?” 红衣男子迟疑了一下,方道:“吾虽未听过此人,但吾那个时代,若某人有氏,便代表他拥有一块土地;若某人有姓,就象征他占据了一条河流,河流所经之处,皆是他的领土。” “姬水、青阳地,这就是他姓氏的来源,对吗?” “正是,但……”红衣男子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可姬水,怎能被人类所占?” 殷姮还在思索哪条河流,哪块土地的古称为姬、青阳,见红衣男子第一次流露这么明显的情绪,不由奇道:“何出此言?”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红衣男子有些语无伦次:“‘那一位’若是活着,怎么可能让姬水被人类所持?帝江和姜重黎都没做到的事情,这个姬青阳是什么来路,凭什么能从‘那一位’手上把姬水夺来?‘那一位’出事了?不,不,怎么可能!” 殷姮立刻发现,自己露馅了。 一定有什么红衣男子认为她本该知道,而她却浑然不知的东西。若非此人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无暇多顾,她先前好不容易营造的优势,只怕要荡然无存! 几乎是下意识地,殷姮周身力量暴涨,气势惊人:“‘那一位’是谁,帝江和姜重黎又是谁?” 若不是情非得已,她并不想以势凌人,可红衣男子透露的情报实在太重要,故殷姮只能在心中说声抱歉,却不改自己迫人的气场:“还望阁下事无巨细,告知于我。” 红衣男子被这股恐怖的力量所摄,本来就苍白的脸色,简直要透明了。 一方面是力量的巨大对比,另一方面,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故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帝江和姜重黎是当时人类的两大霸主,他们带领自己的军队,吞并其他国家和部落,征讨妖鬼,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既然已经暴露了,殷姮也就破罐子破摔,只见她微微皱眉:“妖鬼?这就是你们对山神水神等长生种的统称?” “外型奇特,多为兽类,却能口吐人言,身边还跟着伥鬼和附属眷族,自然是妖鬼。” 红衣男子自嘲一笑,感慨万千:“姜重黎不过一支偏师,就打得辰国精锐尽丧,吾化身妖鬼,拼死阻挡,也只能重创主将,随即便沉睡数千年之久。好不容易醒来,已是沧海桑田,辰国早被樊国取代,吾之力量也日渐衰微。” 提及过往,此人竟放下戒备,平静地与殷姮聊了起来。 他告诉殷姮,数千年前,他是辰国之王。 那个时代,妖鬼也分很多种,有与世无争的,也有拼命吃人,以壮大自身的。坏的当然比好的显眼很多,所以在人类那里,才得了个“妖鬼”的统称。 辰国偏安一隅,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辰山山神诞生没多久,天真烂漫,保护着这个国家,与王室关系很好。 帝江与姜重黎的对峙,摧毁了原本的平静。 姜重黎派军队兵临辰国,勒令辰国交出辰山山神。 “山神一旦离开诞生的山脉,不会越发虚弱么?”殷姮奇道,“姜重黎为什么要辰山山神呢?” 哪怕时隔数千年,提起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红衣男子眼中还是流露出深深的憎恨:“阿辰自辰砂矿中诞生,天生对妖鬼有抑制之效。他们要将阿辰从辰山抽离,制作成对付妖鬼的祭器!” “山神的抽离,也不会影响辰山分毫。”殷姮缓缓道,“你又为何会牺牲自己?为了朋友?” 说到最后四个字,她语气有些微妙。 她会信一个人能这么高尚,却信不过一国之王。 “他们不止要带走阿辰,还要带走玉髓。”红衣男子指向那块红色的玉石,“此乃辰山核心,阿辰便从其中诞生。它曾告诉吾,一旦玉髓被拿走,辰山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寸草不生,最坏的结局就是整片山脉所在轰然崩塌,最终成为戈壁乃至荒漠。” 这是要断辰国的根。 离开了辰国,百姓还是百姓,王族却不是王族了。 所以,面对姜重黎的军队,辰王只能拼死一搏。而辰山山神为了不让敌人的阴谋得逞,主动让辰王“吃”掉了它。 如此一来,辰王既拥有了山神的力量,又承载一国国运在身,成为半人半神的存在,终于将敌人拦在了国都之外。 殷姮轻叹一声,又问:“既是帝江与姜重黎争霸,为何会需要对付妖鬼的利器?” 辰王冷笑道:“自然是畏惧‘那一位’!帝江和姜重黎归根到底,无非是在争夺九州。奈何天底下最强的妖鬼就是澜河水神,哪怕他不过问世事,可只要他还在,就没人敢自称是‘天下共主’!” 澜河,水神。 短短四个字,竟令殷姮毛骨悚然。 世间最长、流域最宽的两条河,便是沧江与澜河。 只不过,沧江流域是近千年来人口迁徙,才慢慢开拓出来的土地,都不能归入九州之列,统统被称为蛮夷之地。 人类文明的主要发源地,政治和文化的中心,即九州,就是单指澜河流域。 而澜河,这条长达六千公里,流域覆盖了整个九州,支流数以万计的广袤河流,居然孕育出了一位妖鬼? 这位妖鬼强大到辰王连它的名字都不敢提,只敢以“那一位”来称呼。 电光火石之间,殷姮突然想到自己看过的壁画:“澜河水神是否也是人形,白发如雪,金色竖瞳?” 辰王如实道:“我从未见过‘那一位’,不敢肯定。但妖鬼实力越强,身躯就越是庞大。只有最顶尖的妖鬼方能返璞归真,将躯体化作人形。” 殷姮心中已有了定论。 壁画位于褒斜道的悬崖内,那地方恰好是沧江与澜河的交汇处,说与澜河水神没关系,谁信? 殷姮记下此事,又问:“这么说,姬水是澜河的某条支流?” 辰王点了点头:“最大支流。” 什么? 澜河最大的支流,不就是灞水吗? 殷姮的脸色立刻变了! 昭国最重要的几个城市,国都庐龙城,故都雍城,以及许多军事要塞,都建在灞水旁边啊! 第64章 短暂的震惊后,殷姮镇定下来,缓缓道:“澜河最大的支流原本没有名字,是昭国先王为了彰显霸业,方命名为灞水。” “不可能。”辰王丝毫不管是否会激怒殷姮,直接反驳,“除非我们两个说得不是一条河流,否则澜河最大的支流一定是姬水。围绕着这条河流的归属权,帝江与姜重黎带领各自的部队,战斗了百余年之久。” 殷姮眉心微蹙。 假如辰王所说的一切为真,那么几千年前的人类,无论寿命还是力量,以及对超凡世界的了解,都比现在的人强太多。 但这与羌水水神无意间透露出来的信息矛盾。 殷姮记得很清楚,羌水水神说过,人类这个种族,之前是不被妖鬼看得起的,直到出了姬青阳,才被妖鬼所重视。 可辰王却说,他没听过姬青阳的名字,但姜重黎的一支偏师,已经能对辰国,尤其是辰山山神造成灭顶之灾。 这两种说法,无疑是截然相反的。 羌水水神,辰山山神,这两个妖鬼,究竟谁说谎了呢? 按理说,殷姮应当相信羌水水神,因为羌水水神虽然混混沌沌,却是天生妖鬼,不似人类一般会撒谎。 但殷姮却更愿意相信辰王。 原因很简单,辰王若自身是个普通人类,他就绝不可能与辰山山神平等地当朋友,更不可能承载一国国运,成为全新的辰山山神。 可要说羌水水神说谎,殷姮也觉得不是。 殷姮斟酌片刻,便用最平淡的态度,缓缓道:“我来樊郡之前,途径岷郡,与羌水水神打过交道。它未曾听过帝江与姜重黎之名,却知晓姬青阳。” 辰王闻言,不由轻蔑地笑了:“真没想到,这个胆小鬼居然苟活到了现在。” “哦?”殷姮不咸不淡地说,“它可是威风得很,屡次制造洪灾,戕害昭国子民。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从王都千里迢迢,前来此地。” 辰王却没有丝毫吃惊,只冷笑道:“当年西南之地数百妖鬼,羌水实力最强,岷山实力其次。它们联手,本该把姜重黎拦在岷山之外。谁知姜重黎看穿它们两个的心性,不惜代价击杀岷山,重创羌水。” 他顿了一顿,然后咬牙切齿地说:“若羌水拼死一搏,姜重黎以及军队就算不死,也要半残。羌水却心生胆怯,与姜重黎签订协议,允许军队借道。” 说到这一段,辰王字里行间都是深入骨髓的恨意。 殷姮懂了。 辰王说过,打败辰国的是姜重黎的一支偏师。 可假如辰山山神对姜重黎的计划那么重要,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现在,殷姮明白了,姜重黎确实亲自来了,但他与岷山山神、羌水水神那一战,已经身受重伤,只怕是强撑着签订完合约,然后就不能动了。 也就是说,假如当年,羌水水神敢和姜重黎拼命的话,确实能阻拦姜重黎的军队在岷山之外。 可凭什么呢? 妖鬼不是人,没有争夺天下的野心,也没有行遍天下的能力。羌水水神再强,它的足迹也只能在羌水流经的范围内。 姜重黎的军队要进来,入侵了它们的领地,它们已经殊死战斗,保住了荣耀。 归根到底,姜重黎要杀的不是它们,岷山山神已经为此战死,羌水水神凭什么要为另一个妖鬼而拼命? 故殷姮思考了一会儿,便道:“唇亡齿寒,不外如是。” 没错,羌水水神确实没必要为同类拼命,可岷山山神、辰山山神接连战死,姜重黎若是再来,羌水水神怎么抵抗? “它受了很重的伤。”殷姮缓缓道,“伤到记忆都有所残缺。” 就如殷姮一般,灵魂与精神体受到的伤至今未愈,所以对过去之事,还是断断续续,只能看见碎片。 辰王冷笑道:“它可不像阿辰,阿辰年幼,尚且没有赐予力量给人的资格,但它们可以。只不过,妖鬼将力量分给眷族之后,一旦眷族死去,那些力量可是收不回来的。若它不敢出来为眷族战斗,就只能生生看着这部分力量被毁。” 说到这里,辰王又有些解恨。 哪怕他没有亲眼看见那副场景,却也能想象:“羌水流域,何其广也?羌水的眷族数量之多,甚至能与‘那一位’的眷族世代为敌。失去一点记忆算什么?能活到现在,已经算它命大。” 眷族。 殷姮想到壁画上的内容,若有所悟。 这么想来,壁画中奇形怪状的人,应当就是澜河水神与羌水水神的眷族。因为得到了妖鬼的力量,所以自然而然地,身体也发生了某种变异。 他们依靠妖鬼得到了这么强大的力量,限制是什么呢?不能离开妖鬼力量的范围内?妖鬼一死,他们也会死去?变异版本的伥鬼? 这也不是不能解释。 殷姮早就奇怪,羌水流域极广,为什么羌水水神却弱到不堪一击,动辄逃逸。原来她碰到的羌水水神,早已是一个空壳。 但这么一来,就有另外一个问题。 几千年前,世界上有妖鬼,还有妖鬼的眷族,人类尚且能挣扎出一席之地,甚至与这些恐怖的家伙打成平手? 既是如此,为什么数千年后,人类只能苦苦挣扎,活到三十多就算高寿,目前军队处在青铜往铁器过度的世代,百姓却还是用石器居多? 殷姮眉头紧锁,只因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个世界的文明,出现了断层。 而且这种断层,并不是像某些星球一样,来了一次大灾变,生命基本上死得差不多了,个几千万年再重新繁衍,反倒像一种人为的压制。 别说千年,就算是万年,人种和环境没变,潜能就很难发生巨大的变化。 何况这世间能出殷长嬴这等奇才,就代表其实人种也没变。 既然如此…… 殷姮沉默片刻,又问辰王:“我有些好奇,辰国鼎盛时期究竟有多少人?” 辰王闻言,便露出了自豪的神情:“两百余万。” 这个数字能比得上昭国一半人口了,但昭国已是六国之中版图最大的,假如七国为一国,昭国的版图至少占据七分之三。 区区一郡之地,竟能养活这么夺人? 殷姮深思片刻,又问:“以何为食?” 第65章 殷姮这个问题,将辰王问住了。 只见他沉默许久,才摇了摇头,自嘲地说:“枉我自认为王十载,勤于国事,从不怠懈,却不料连国民以何为食都说不出来。” 殷姮不由轻叹。 君王不知百姓平常吃什么,只会有两种情况。 一,这个君王是笨蛋,或者毫无实权,只能被臣子愚弄得团团转; 二,这个国家什么粮食都不缺,百姓根本不必为了衣食住行发愁,又没有战争的困扰,压根就没有屯粮的意识,君王才会出现这等“无知”的情况。 换作现在的昭国,粮食产量低,又连年打仗。每年地里亩产多少,每个仓库里多少种粮食,每种多少石,全都要备案。非但郡守心里有数,殷长嬴也了如指掌。若是查出粮食有折损,哪怕粮仓里有三只老鼠呢,仓吏也要贬做城旦去当苦工,牵扯再大一点,郡守有可能都要抄家灭族。 正因为如此,殷姮才更加唏嘘。 若真如辰王所说的那样,只能证明几千年前的土地与气候十分适合粮食生产,百姓根本不需要怎么照顾田地,随便撒点种子就能躺着过日子了。 这么肥沃的土地,合适的气候,殷姮这辈子没见过,可她上辈子见过无数,并不觉得惊奇。 气候,殷姮暂时没办法,但土地…… 殷姮灵机一动,突然有一个想法。 她以前觉得自己先研究出一套改良土地、作物的方法,然后再多弄几个“巫”出来,就能解放生产力。 可现在想来,就算她琢磨出了方法,也未必有人能付诸实践。 “巫”的力量性质是由性格决定的,虽然殷长嬴那种充斥毁灭能量是极少数,可看孙青就知道,哪怕他是木属性居多,也充满着躁动不安的气息。 想要找到巫,还是性格没有攻击性,力量温驯,愿意更多土地的巫,除非全民普及对巫的教育和选拔,否则太困难了。 但“巫”不行,眷族却不一定不可以呀! 眷族的力量本来就来自于妖鬼,而天生的妖鬼,就是从山林水泽中诞生的自然生物,总比人类更贴近自然吧? 只要找那种力量温和,适合耕作的,让它们分割力量给眷族,以眷族来耕种土地,不就行了吗? 至于妖鬼愿不愿意分享力量,人类又是否信任妖鬼…… 殷姮看着辰王,若有所思。 岷山山神的陨落,诞生了十几个小山神。 若她能清晰地看见妖鬼的诞生与陨落,知道“概念”形成的原理,未必就不能人工地掌握这种分享力量的方式。 反正樊郡山川这么多,她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来研究这套机制。 至于实验品…… 殷姮下定了决心,然后对辰王轻轻地笑了:“时候不早了,你先举行仪式吧!希望您能一直保持如此坚定的意志,也盼望能与您再见面——以人类的身份。” 说罢,她就轻轻地,从溶洞中心离开。 辰王并不信她就这么走了,可殷姮就是很随意地回到队伍里,说了一句“走吧”,就带着所有人离开了辰山,甚至离开了辰王的感知范围内。 过了大半天,辰王终于忍不住了。 他必须去赌这一次,就算殷姮中途冲过来要害他,他也没办法。 故他挣扎了许久,还是进行了附体仪式。 可辰王不知道,就在他感知范围边缘,不超过一丈的地方,殷姮坐在安车里,轻轻叹了一声:“果然如此。” 她之前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辰王夺舍之后,是作为一个普通人重新开始,还是连带着想修炼出超凡力量呢? 殷姮认为是后者。 拥有过超凡力量的人,没几个愿意成为普通人,而且辰王说过,被他夺舍的对象,意志力极其坚定。 “你都说了那么多真话,为什么最重要的一句却没说呢?”殷姮在心中想,“或许,你也知道,一个国家,不可能有两个国王吧?” 假如她真是昭国公主,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当场杀了辰王。 原因很简单,辰王一旦作为人类复苏,又掌握超凡力量,他势必会想重新成为一国之君。如果他发现了现在世界的情况,更会无比膨胀,甚至会有一统天下的野心。 毕竟,与他之前的时代相比,现在的人类,实在太羸弱了。 哪怕辰王畏惧殷姮和殷长嬴的力量,偏安一郡之地,对昭国而言,也是巨大的不稳定因素。 但辰王不知,殷姮并无杀他之心。 她只是觉得,你可以复生,这是你的权力。因为在她的定义里,辰王灵魂和意识一直存在,本来就不算死。 可若这“生”,是用另一人的“死”换来的,这就与杀人无异。 奈何殷姮又做不出杀了辰王,复苏夺舍对象的事情。 辰王和那个被夺舍的人,二者已经联系到了一起,必定要一死,一生,决出胜负。殷姮如果进行干预,无论帮谁,都会让结局轻而易举地倒向她想要的方向。 但她没办法做出这个决定。 让一个人活下来,另一个人去死,无论谁死谁活,这都不该由她这个外人来决定,不是吗? 所以,她在发现辰王与夺舍对象息息相关的时候,她只做了一件事——唤醒了被夺舍者的灵魂,让对方全程从头听到尾,并在最后提了一句“坚定的意志”。 殷姮相信,此人听得懂。 辰王虽然拥有强大的力量,却非常虚弱,而战场发生在夺舍对象的身体乃至精神内,即,辰王是客场作战。 这也就意味着,辰王的胜算并没有那么高,两人顶多是七三,甚至六四开。 假如辰王对殷姮全程都是真诚的,殷姮也会公平地告诉辰王,让双方都做好心理准备,可谁让辰王始终留了一手呢? 所以,殷姮也藏了半句话没说。 她只是坐在安车上,通过敞开的车窗,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辰山,安静到宛如一尊精美绝伦地玉像。 日升月落,日落月又升。 等到第四天,殷姮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望着辰山,说了一句“好了”。 下一刻,地动,山摇。 第66章 殷姮停在辰山边缘不肯走,队伍自然也无法离开。 虽然没人知道公主究竟在等什么,但经历了矿洞诡异的坍塌与加固事件后,无人敢多嘴一句。 事实上,这四天,樊郡的官员们都处在惶恐不安中。 从辰山撤离的,不仅有他们,还有成千上万的矿工。 而这些官员,还有官眷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活生生的、脏兮兮的、光溜溜、骨瘦如柴的男人。 贵妇人,还有贴身伺候她们的侍婢惊叫着把眼睛挪开,仿佛那边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多看一眼就受到多大的侮辱一般,这几天也是尽量避着那个方向,哪怕这些人全都卑微地匍匐着,根本不敢他们的队伍百丈之内。 官员们就是另一种心情了。 公主离开辰山后,让他们待命,等到吃饭时间,突然问,这些矿工吃什么。 雷动身为郡守,当然不知这些小事,立刻去问杨秀。杨秀倒是清楚,连忙回答,奴隶每天吃陈年稻米——没脱壳的那种。 真正吃过这玩意的人就会知道,这东西若是生吞粗糙得连嗓子都能划破,就算煮了,也难以下咽。 但本该喂给奴隶吃的稻米呢?为何没有? 平常敷衍了事也就罢了,如今公主在此,寺人随便走一趟就能看见奴隶们吃什么,由不得樊郡的官员不胆战心惊。 虽说在这些人眼里,奴隶根本就不算人,可卫君变法之后,昭国其实就已经废除了奴隶制度,让百姓成为自耕农,一手拿犁,一手拿剑,方有昭国百年强盛。 国内所谓的奴隶,真正的称呼是“城旦”“隐官”,都是犯了罪的人以及他们的后裔。天底下最脏最累最苦,死亡率最高的活,比如修王陵,修河堤,修军事要塞,昭国都是优先让城旦去干,人数不够了,才会征发徭役。 百姓嘛,留着为国家种地和打仗就好了。 正因为如此,城旦和隐官不管在名义上,还是事实上,都属于王室私人所有,其他人碰都不能碰,公卿豪强们能蓄养的,只有门客和奴隶。 所以,假如公主追问,这些矿工是什么,雷家绝不能回答是奴隶,否则就是板上钉钉的僭越之罪。 可要说奴婢? 区区一个地方豪强,奴婢过万,堪比王室? 你想干嘛! 鼓噪作乱?聚众造反?裂土封王? 虽然朝廷诸公对樊郡的情况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其他郡县的人不知道啊!若被当众揭穿樊郡豪强以一县百姓为奴婢,闹得人尽皆知,事情就严重了。 若真走到那一步,三公中的相邦、御史大夫中,至少要自杀一个,用性命来谢罪,朝廷也必须立刻发大军来征讨这些乱臣贼子,否则无法维持朝廷的威严。 这也很简单,樊郡的百姓都能被豪强全弄成奴婢了,朝廷却不管,那我其他县的世家、著姓,是不是可以有学有样? 昭国二十四个郡,若是都这样玩,朝廷管不管呢? 管,就要连樊郡一起收拾;不管,规矩就全坏了,还谈什么雄图霸业? 既不能说是奴婢,又不能说是奴隶,那就只能说是“自愿”来挖矿赚钱的百姓了。 这么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既然是百姓,工钱如何先不说,你至少要给百姓吃顿好的吧? 就像公卿名士们喜欢豢养门客一样,肯定不会每个月都发钱啊,谁家都经不起这么花,顶多只管吃管住。 奈何杨秀派人去问监工,为何还不给矿工做饭。监工战战兢兢,却硬着头皮说,历来发到他们手里的,都只有发霉到根本不能吃,又小又黑,全是霉点的稻谷,以及发芽,长毛的各种豆子。 即便是这种人根本不能吃的东西,监工那里也没有足够的存货。 雷家本来每七天给他们一次粮食,上次给是两天前,本就只够每个矿工每天吃一顿,而且是七成饱。 可监工真正拿到手的粮食,只有一半都不到。 为了防止矿工吃饱了聚众闹事,他只能省着点花,每两天或者三天给矿工吃一次,一顿能吃三成饱就不错了。 监工还觉得自己挺机智,毕竟上头的事情,他一个小人物不敢过问,可要矿工们闹乱子,他也兜不住。现在这样最好,矿工行如饿殍,没力气逃跑,至于有没有力气干活……工头们的鞭子,难道是假的吗? 但上头问起,监工就吓得魂飞魄散。他甚至根本就不敢把残余的粮食搬出来,因为一搬,霉味之大,根本遮不住。 那一刻,杨秀的脸色无比难看。 最后,她只能脱簪披发,穿着粗麻衣服,长跪在安车不远处,向公主请罪。 因为她知道,其他人已经准备将罪名推给她了。 此处是辰县,负责挖矿的是雷家,怠慢矿工的也是雷家家仆,要问罪,不找他们母子找谁? 殷姮没有表态,杨秀就跪了足足三天,粒米未进,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她,迄今还不倒下。 而她跪着的那个地方,已经成了一片空地,人来人往,却没人敢往她身边靠。 “这群人真是……”标宛子面露讥讽,后半句话咽下没说。 难道他们以为,推一个杨秀,以及她的儿子出来,这件事就能轻描淡写地解决? 她祖父位列上卿,受四代昭王信重,享封君之位,家中奴仆近千,尚且不能随意打死奴婢,以免被人状告,说是轻贱人命。樊郡豪强毫无节制地役使百姓,让百姓过着畜生都不如的生活,全都该杀! 不仅标宛子,其他宫人们心里也清楚得很,杨秀肯定不知道拨下去的粮食,到了矿工手里已经成了这种样子。 在这件事上,杨秀就算不够无辜,却也没那么重的罪。毕竟,这中间动手脚的人,绝对不止一个。 但宫人们进宫之前,多半都是普通百姓出身,见樊郡豪强如此奢侈,百姓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心里哪会舒服? 若是公主愿意放过倒也罢了,可现在,公主的态度明显就不是那么回事,她们也就装作不知道,无一人收雷家厚礼,更无人帮杨秀说话。 可就在地动山摇的那一刻,殷姮先是闭目感知了一下,然后缓缓道:“让杨秀过来。” 第67章 殷姮停在辰山边缘不走,其他人当然也必须留下来。 虽然没人知道公主究竟在等什么,但经历了矿洞诡异的坍塌后,无人敢多嘴一句。 事实上,这四天,樊郡的官员们始终处在惶恐不安中。 从辰山撤离的,不仅有他们,还有成千上万的矿工。 而这些官员,还有官眷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活生生的、脏兮兮的、光溜溜、骨瘦如柴的男人。 贵妇人,还有贴身伺候她们的侍婢尖叫着把眼睛挪开,仿佛矿工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多看一眼就受到天大的侮辱般。 官员们就是另一种心情了。 公主离开辰山后,让他们待命,等到吃饭时间,突然派人问,这些矿工吃什么,怎么没见他们开伙。 雷动身为郡守,当然不知这些小事,立刻去问杨秀。杨秀倒是清楚,连忙回答,奴隶每天吃陈年稻米——没脱壳的那种。 真正吃过这玩意的人就会知道,这东西若是生吞粗糙得连嗓子都能划破,就算煮了,也难以下咽。 但本该喂给矿工们吃的稻米呢?为何迟迟没拿出来? 平常敷衍了事也就罢了,如今公主在此,寺人随便走一趟就能看见奴隶们吃没吃,吃什么,由不得樊郡的官员不胆战心惊。 虽说在这些人眼里,奴隶根本就不算人,可百年的变法下来,昭国历代国君一边把世家差不多杀了干净,一边陆续废除奴隶制度,并解放了大部分奴婢。让昔日的奴婢、奴隶们统统成为自耕农,一手拿犁,一手拿剑,方有昭国百年强盛。 国内所谓的奴隶,真正的称呼是“城旦”“隐官”,都是犯了罪的人以及他们的后裔。天底下最脏最累最苦,死亡率最高的活,比如修王陵,修河堤,修军事要塞等,昭国都是优先让城旦去干,人数不够了,才会征发徭役。 百姓嘛,留着为国家种地和打仗就好了。 正因为如此,城旦和隐官不管在名义上,还是事实上,都属于王室私人所有,其他人碰都不能碰,公卿豪强们能蓄养的只有门客和奴婢。 所以,假如公主追问,这些矿工是什么,雷家绝不能回答是奴隶,否则就是板上钉钉的僭越之罪。 可要说奴婢? 区区一个地方豪强,奴婢过万,堪比王室? 你想干嘛! 鼓噪作乱?聚众造反?裂土封王? 虽然朝廷诸公对樊郡的情况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其他郡县的人不知道啊!若被当众揭穿樊郡豪强以一县百姓为奴婢,闹得人尽皆知,事情就严重了。 若真走到那一步,三公中的相邦、御史大夫中,至少要自杀一个,用性命来谢罪,朝廷也必须立刻发大军来征讨这些乱臣贼子,否则无法维持朝廷的威严。 这也很简单,樊郡的百姓都能被豪强全弄成奴婢了,朝廷却不管,那我其他县的世家、著姓,是不是可以有学有样? 昭国二十四个郡,若是都这样玩,朝廷管不管呢? 管,就要连樊郡一起收拾;不管,规矩就全坏了,还谈什么雄图霸业? 既不能说是奴婢,又不能说是奴隶,那就只能说是“自愿”来挖矿赚钱的百姓了。 这么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既然是百姓,工钱如何先不说,你至少要给百姓吃顿好的吧? 就像公卿名士们喜欢豢养门客一样,肯定不会每个月都发钱啊,谁家都经不起这么花,顶多只管吃管住。 奈何杨秀派人去问监工,为何还不给矿工做饭。监工战战兢兢,却硬着头皮说,历来发到他们手里的,都只有发霉到根本不能吃,又小又黑,全是霉点的稻谷,以及发芽,长毛的各种豆子。 即便是这种人根本不能吃的东西,监工那里也没有足够的存货。 雷家本来每七天给他们一次粮食,上次给是两天前,本就只够每个矿工每天吃一顿,而且是七成饱。 可监工真正拿到手的粮食,只有一半都不到。 为了防止矿工吃饱了聚众闹事,他只能省着点花,每两天或者三天给矿工吃一次,一顿能吃三成饱就不错了。 监工还觉得自己挺机智,毕竟上头的事情,他一个小人物不敢过问,可要矿工们闹乱子,他也兜不住。现在这样最好,矿工行如饿殍,没力气逃跑,至于有没有力气干活……工头们的鞭子,难道是假的吗? 但上头问起,监工就吓得魂飞魄散。他甚至根本就不敢把残余的粮食搬出来,因为一搬,霉味之大,根本遮不住。 那一刻,杨秀的脸色无比难看。 最后,她只能脱簪披发,穿着粗麻衣服,长跪在安车不远处,向公主请罪。 因为她知道,其他人已经准备将罪名推给她了。 此处是辰县,负责挖矿的是雷家,怠慢矿工的也是雷家家仆,要问罪,不找他们母子找谁? 殷姮没有表态,杨秀就跪了足足三天,粒米未进,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她,迄今还不倒下。 而她跪着的那个地方,已经成了一片空地,人来人往,却没人敢往她身边靠。 “这群人真是……”标宛子面露讥讽,后半句话咽下没说。 难道他们以为,推一个杨秀,以及她的儿子出来,这件事就能轻描淡写地解决? 她祖父位列上卿,受四代昭王信重,享封君之位,家中奴仆近千,尚且不能随意打死奴婢,以免被人状告,说是轻贱人命。樊郡豪强毫无节制地役使百姓,让百姓过着畜生都不如的生活,全都该杀! 不仅标宛子,其他宫人们心里也清楚得很,杨秀肯定不知道拨下去的粮食,到了矿工手里已经成了这种样子。 在这件事上,杨秀就算不够无辜,却也没那么重的罪。毕竟,这中间动手脚的人,绝对不止一个。 但宫人们进宫之前,多半都是普通百姓出身,见樊郡豪强如此奢侈,百姓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心里哪会舒服? 若是公主愿意放过倒也罢了,可现在,公主的态度明显就不是那么回事,她们也就装作不知道,无一人收雷家厚礼,更无人帮杨秀说话。 可就在地动山摇的那一刻,殷姮先是闭目感知了一下,然后缓缓道:“让杨秀过来。” 第68章 辰王的口不择言,令殷姮愣住了。 她倒不是惊讶辰王用词之恶毒,而是脑子有些懵。 殷姮完全没想过,辰王这个在国家风雨飘摇之际,不仅率众抵御强敌,保住国家,还趁机反杀了辰山山神,堪称心志果决,敢想敢做,并具备超凡力量的一国女王,潜意识里居然也会认为女人最大的价值是生育。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辰王的话并不能说有错,至少在这个时代,它有一定的道理。 在殷姮的故乡,由于科技的极度发达、智慧种族生命的漫长、优渥的福利制度,还有社会整体观念的原因,繁衍的概念被无限弱化了。 肉体衰老早已不是问题,换个身体就行,只要思想不混沌,你就永远年轻。 没有了“养老”的负担,”生育“的功能也从女性身上被解放出来,可以自然孕育,也能人工培育。 这种情况下,要不要孩子,完全取决于自己。 想要孩子的人,一辈子生几万个也不稀奇;不想要孩子的人,也根本无所谓。 还有很多生下孩子不愿养的,也没事,只要你每年交一笔钱,政府就帮你养。等孩子成年,就不用交钱了。 假如你不愿交钱,把尚未成年的孩子丢了、卖了、送走了。那就不好意思,有一个算一个,去牢里好好改造,认真反省,刑期动辄以百年为单位。 万一某人意识或者精神上出了问题,没有了自如的行动能力,也没关系。只要你工作了足够多的时间,社会福利就会回报给你,从病到死都不用担心。 可这个世界不然。 落后的生产力,基本没有的社会福利制度,桎梏人类的羸弱躯体,让“养老”成为大难题。 上位者们很清楚,指望人的良心实在太难。所以他们用“孝”作为约束,将社会风俗确定下来,令子孙供养老人成为成例。 更何况,这时的所有人都认为,人死之后,灵魂将在冥府生活。而冥府荒芜,长不出粮食,死去的人需要靠后辈供奉的祭品为食,没人供奉祭品,要永永远远地饿肚子。 这就让“无后”变得更加令人恐惧。 这种环境下,具有生育功能的女性被当成资产,就变得理所应当了。 正如殷姮在岷郡时看到的那样,商人只会带走年轻的女人乃至女孩,因为她们的美貌和身体都可以换来丰厚的回报,男童、老妇和老人,就算白送,人家也未必要。 类比一下现在,殷姮大概能猜到几千年前的社会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人类或妖鬼的力量,当然是毋庸置疑地强大,他们可以对抗自然,甚至改变自然。但在社会观念上,与现在并没有太大不同。 这么一想,殷姮其实也能明白辰王的想法。 作为一国之王,辰王确实可以不生育,挑选十几个养女,择优秀的继位即可。有王位的诱惑摆在前头,无论哪个养女都会对她毕恭毕敬。 但只要人类无法摆脱肉体衰老的桎梏,社会又没有足够健全的制度支撑,就算拥有超凡力量,哪怕没有辰山山神这个外力影响,对养老的恐惧始终会在,从而促使一部分人对繁衍充满渴求。 一个强者,在他如日中天的时候,自然能控制局势,等重伤了、实力衰退了、老了甚至肉体死亡之后呢? 亲生的孩子都未必会尽心,把老迈无力的父祖圈起来,不准他们与任何人接触,缺衣少食,让他们“自然死亡”的例子数见不鲜。 就连一代雄主郑武王,年老时也被亲生儿子活活饿死,何况收养的? 因为利益跟随你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你能给的,别人就不能给吗? 拿半辈子去豪赌人心,赢了到还好,万一输了呢? 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或许明白其中的道理,却一辈子都没办法真正理解,故殷姮望着辰王的眼睛,不无困惑地说:“我有时候觉得非常奇怪,这里的人,一边不讲道理地看重生育,一边又无比地轻贱生命。” 一旦女人没有生育能力,这个女人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除非她美貌绝伦。 可很多人家里,孩子一窝一窝地生,却没那么多口粮养大。把孩子卖成奴婢、童养媳的比比皆是,直接将孩子扔了、杀了的也大有人在。别人问起来,就说孩子病死了。 “被夭折”的孩子中,又以女婴居多。 一个劲地生孩子,生下来却不好好养,这难道不畸形?不病态? 辰王却没法子理解殷姮的疑惑,她甚至不知道殷姮为什么会觉得奇怪。多少年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对此提出质疑的人,才是怪胎吧? 殷姮见辰王的反应,一股悲凉自心底而升。 她本来以为辰王能够理解自己,毕竟是男权社会的女王啊! 可现在,殷姮却明白了,辰王虽然是女王,可靠着辰山山神——虽然是妖鬼,可性别还是男——上位的辰王,无疑是这套规则最坚定的捍卫者。 “我不知道究竟是你可悲呢?还是我可悲。”殷姮喃喃自语,“但仔细想想,我还是觉得自己比你幸运不少。” 听见殷姮这句话,辰王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恐怖:“你说什么?” 这根本就不似人类能发出的声响,简直就像厉鬼的嚎叫。 殷姮却不为所动,只是轻轻道:“因为我只是迷路了,终有一天可以回家,而你——” 伴随着她的话语,那双眼睛中的狠辣渐渐变成不甘和绝望,拼命挣扎,却还是被另一双澄澈的眼眸取代。 “……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殷姮的话语,飘散在风里。 她深深地望着辰山,眼中透露出一丝悲悯。 而此时,“土”已经自发地将被夺舍的人抛出山外,“风”则托着这具瘦小的躯体,飘到殷姮的面前。 那人挣扎着看了殷姮一眼,声音小到几乎没人听清:“……阿姆……” “风”吹拂着他的面颊,露出了真容,瘦到脱形的脸上,依稀能看出稚嫩的面容。 非常年轻,不会超过十四岁。 想到同样年纪,却膀大腰圆的孙青,殷姮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故她看了杨秀一眼,缓缓道:“去寻此人的父母来,若没有,你便当此人的养母。” 第69章 殷姮的命令一出,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炸开了锅。 标宛子犹豫了整整三天,终于在知晓此人身世后,再也忍不住了:“公主,杨秀乃是郡守之妻,那人却是氓隶、奴婢之子,这……” 氓隶是什么?连姓氏都没有的人! 奴婢是什么?祖宗都没有的人! 郡守,却是高高在上的大夫啊! 在这个士庶分明,人人以姓氏、祖先为傲的时代,君王、(公)卿、大夫、士、国人、氓隶、奴婢的壁垒深到难以想象。 君王有国,公卿、大夫有家。 所谓的“有家”,就指拥有自己的封地,至少是一座城。 国君与公卿、大夫的区别并不在于城池的大小,几百年前,小国国土面积不如大国一座城的情况比比皆是。关键在于,国君“受命于天”,拥有祭天告地的权力,卿、大夫只能祭祀先祖,故以家代国者为“篡”。 唯有上述三者,可以有姓有氏,骄傲地追溯自己的先祖到三皇五帝,族谱记载自己源于哪一支。 士和国人,则有氏无姓。 你说你自己有姓,也出身高贵?对不起,其他人不认,那就是没有。 氓隶则指城外、山脚的百姓,但因为他们没有姓氏,也可以被认作野人。 虽说昭国因变法之故,只要立军功,就算奴婢都可以重新当平民,国人一跃成为大夫的事情也不少见,阶级的壁垒远远没有其他国家那么令人绝望。 可“士庶有别”的观念还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殷姮让大夫遗孀收养氓隶之子的行为,樊郡上下就没一个认可的,标宛子都看不过眼。 殷姮却对此不屑一顾。 什么是公卿?九卿中的少府、太仆,一个是王室的私人管家,一个主业是帮国君赶马,副业才是管理国内马政。放到一般人家,这不就是管家和马夫吗?但他们却是“卿”,甚至因为见国君的次数更多,地位隐隐在其他九卿之上。 什么是大夫?为君王看病的太医令,记录君王一言一行的太史令,为君王编排歌舞的乐丞,都是大夫。 什么是士?说个笑话,为君王管理、整理衣冠的“典衣”“典冠”,乃至为天子酱菜里挑蛆虫的,也是“士”。 若非如此,天子“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七十二士”是怎么来的?自然是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服务天子的人啊! 真要论工作性质,某些公卿士大夫,真能比奴婢好到哪里去? 偏偏在社会大环境持之以恒的洗脑下,十万个人里面或许只有一人能跳出窠臼;可这些人里面,一百个也未必有一个能成功的。 但正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才会有国家、乃至王朝的更迭。假如人人都死脑筋,也就不会有大夫杀国君,甚至篡夺国家的事情了。 殷姮并不需要其他人教自己怎么做,只是问:“那人的身世查出来了?可有长辈在世?” 标宛子面露难色。 她觉得这些污糟事说出来都脏了公主的耳朵,可公主询问,她也只能如实回答:“此子生母乃是雷氏一婢,颇得主人喜爱,嫁给一个心智有瑕疵,动辄打人的仆役。几年后,此女将夫君害死,罪大恶极,处黥(脸上刺字)、劓(挖鼻子)、刖(斩去双足)三刑,然后发配到最低等的娼寮,在那里生下了此子。” 殷姮一听就懂,不由面露讥讽:“我怎么不知昭律有所改动?妻杀夫,不是三刑只择其一,然后去隐官做一辈子苦役吗?” 标宛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低头。 这里头的玄机实在太简单,无非就是婢女得男主人喜爱,女主人心生嫉妒,想法子糟践,先是把婢女嫁给一个动不动就打人的粗使奴仆。男主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不为婢女出头,却贪恋对方的美色,继续与她私通。 女主人妒火中烧,可碍于丈夫还活着,不敢弄死婢女。等丈夫一死,她立刻就用最恶毒的手段去对待这个婢女,毁掉对方的容貌和未来还不够,一定要把婢女往死里整。 殷姮顿了一顿,又问:“那个姓雷的男人,死的时候多少岁?” 标宛子忙道:“五十又二。” 殷姮只觉可笑。 这个时代,三十多岁就儿孙满堂,五十岁称句老朽也不为过。 哪怕是大王,一个二十岁的大王征美,与一个五十岁的大王征美,百姓的反应也会截然不同。 前者,无论是疼女儿的还是卖女儿的,无不趋之若鹜; 后者嘛,卖女儿的,什么情况都照样卖。可疼爱女儿的人家,自然要快点找个好郎君,将女儿给嫁了。 假如说跟着老男人能得足够的好处,也有人愿意,寿阳太后就是典型。但这个婢女得了什么好处吗? 显而易见,没有。 她仍旧是婢女,不仅要干活,还被女主人针对,将她嫁给傻子,天天挨打。 就算这样,老色鬼还是不放过她。 可笑得是,这个造成了她一生悲剧的男人,却是唯一能庇护她的人。 哪怕对方从来没有庇护她的想法,可正因为他对她身体还有那么一丝贪恋,令他的妻子始终不敢做得太过分。 而等他一死,婢女就遭遇了对一个女人来说,最残酷的折磨。 殷姮沉默片刻,又问:“她是家生子吗?” 标宛子忙道:“据说是从远处的山林中抓回来的野人,到雷家的时候还很小,话都不会说。” 三四十年过去,当初的事情,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了。 殷姮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堵。 一个女人的一生,竟可以如此悲惨。 小时无忧无虑在山林长大,却整个部落都被抓走,男人要么被杀,要么被发配去当矿工,很快就死了;女人成为了奴婢、玩物。稍微长大一点,因为姿色出众,被男主人染指,被女主人针对。再后来…… 殷姮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问:“诬陷她的人呢?” 标宛子见殷姮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不由小心翼翼地说:“尚在人世,却已年过花甲。” 殷姮听出了标宛子的弦外之音,怒极反笑:“你想让我放过她?” 第70章 殷姮的情绪从未如此外露过。 宫人们齐刷刷地跪下,头都不敢抬。标宛子伏在地上,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声声泣血:“公主息怒,若为一奴婢重罚年迈老妪,一旦传出去,于公主清名有损!” 殷姮冷冷地扫过所有人。 哪怕她们一言不发,殷姮也知道,她们都是这样想的。 这些人都认为,那名老妪不够宽容、仁慈、大度,手段太过狠毒,不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但没有一个人觉得,她应该以命相偿。 哪怕众人都清楚,死在她手中的奴婢绝对不止这一个,可那又如何? 区区婢女,别说死一个,就算死十个,二十个,那也只是有损这家的名声,说他们不是仁德之家罢了。 这还是因为,害死这个婢女的是女主人,人们对女人的要求,总是严苛一些。 若是男主人,无论是将婢女当作礼物一般赠出去,还是因为旁人一句话就将舞姬的手砍下来,或者为了表明自己不好色,当场将美妾杀了,这可都是流传千古的美谈啊! 甚至,众人还认为,对方能活到六十多,如此高寿,证明上天认为她没犯错啊!否则怎么能活这么久,无灾无病呢? 再说了,过去的事情,算就算了,人都老了,再去计较那些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刻,偏激的念头,宛若诡异地邪火,舔舐着殷姮的心脏。 她甚至有“我干脆用巫力催动此女全身细胞,暂且让她重返青春,然后再打断她的腿,把她也扔到最低等的娼寮里,尝尝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滋味”的想法。 豪强出身,很高贵吗?就可以随意这样摧残一个人吗? 岷郡那三千多的女人,最差也是地方豪强出身,祖上封君拜爵的也有不少,大夫之后比比皆是。可被流放之后,为了活下来,她们不也只能出卖身体,麻木地活着吗? 若不是殷姮将她们接管,养着她们,教她们纺织技术,她们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越想越愤怒的殷姮,丝丝力量不自觉地逸散出来,原本坚固的石头屋子立刻出现无数道裂纹,随时可能化作湮粉。 众人如风中落叶,瑟瑟发抖,仿若被重物碾压全身,却不敢有丝毫动作。 殷姮立刻意识到不对,收回力量,心里却像被堵着什么一样,最后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说:“都退下。” 所有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离开了。 殷姮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关在了笼子里,没有人能够理解她。 他们把她当作神,当作妖,或许内心里,也会把她看作无法理解的疯子,唯独没把她看作一个活生生的人,去聆听她的思想,去理解她的一举一动。 她下意识地想写信给殷长嬴,向他倾诉,却又止住了。 殷姮反复在问自己,殷长嬴难道没有草菅人命吗? 为了瞒住她的事情,他杀了多少人?为了测试能力,他又害死了多少人?他以后还会发动战争,过程中又要死多少人? 你为何不憎恨他,而对一个老妪大发雷霆?难道就因为他是昭王,未来还会是昭帝,而这个老妪,只是你随手能够处死的人吗? 若真是如此,你与那个不敢对丈夫抒发愤怒,只敢虐待奴婢的老妪,又有什么分别? “不是的。”殷姮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缓缓滑下去,将头埋到双腿之间,痛苦地喃喃自语,“不是这样的。” 记忆的深处,浮现短暂的碎片。 一双暗红的眼眸,温柔地注视着她:【阿蘅,你真做好当“天医”的准备了吗?】 【当然,我……】 【你没做好准备,你只是觉得,自己既然有这种能力,就该去救更多的人。叔叔阿姨尊重你,知道他们不赞同,你会痛苦,就没有多说一个字。】对方直接打断了她,态度不容置疑,语气却很温和,【但我必须提醒你,医生是一项非常吃力不讨好的职业,尤其是“天医”。】 他声音十分温柔,话语却非常犀利:【你救了别人,别人未必会感激你,觉得这只是你的职责所在;若你倾尽全力,却救不了人,他人就会指责你没有尽力,将怨恨与悲伤发泄到你的身上。而你自己也会痛苦,为什么自己不够强,没能救下这个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十分的天真与活泼,反驳道:【但这种人毕竟少,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对方轻轻地笑了:【那又如何?九十九条赞美和一条恶毒言辞,哪个更显眼,你会不清楚?】 她没办法反驳。 这个人似乎走近了她,轻轻按着她的肩膀,温和地说:【阿蘅,你不是喜欢音乐吗?当个音乐家就很好,不要去当医生,试图去拯救他人。就算天医号称‘离神最近的人’,可终究不是神。你没办法,也没资格利用自己的力量去干涉任何人的命运。哪怕你短暂地帮了他们,到最后,往往是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可,想要救人,也有错吗?】 【没有错,但你不是像我这样冷酷的人。】对方轻轻叹了一声,【我选择从政,是因为我早就有将人命当作数字的觉悟。我愿意为自己的每个决策负责,哪怕这个决定会让很多人恨我入骨,甚至可能令许多家庭家破人亡。可只要对社会有足够的益处,我甘愿背负这些肮脏与罪孽。】 【可……】 【我知道你想说……没错,他也是个温柔的人,也像你一样天生力量强大。为了不浪费这份力量,他放弃了自己的理想,选择从军。】这人摇了摇头,带了点无可奈何,【但他能用“我是军人”来自我说服和拯救,军人只是刀刃,国家的方向就是军人的剑之所向,手染血腥也再所不惜。你去当医生,你能救人,可谁能救你呢?】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对,可“阿蘅”没有听进去。 那个温柔而天真的女孩子,固执地认为,既然上天让她拥有这份能力,那她就该竭尽所能去挽救更多的人。 然后,她的笑容越来与少,越来越少。 曾经的活泼,最后蜕变成了无与伦比的冷漠。 落入这个世界之前,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再笑过了。 第71章 寅时一刻,庐龙城,昭王宫。 孙青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 他原本按照公主的吩咐,利用“巫”的力量,昼夜不休,两天之内就赶上了车队,却没与车队汇合,只是远远跟着。 谁知车队还没过褒斜道,就接到大王派来的八百里加急,言宋太后思念女儿,让车队加快速度。 孙青一听,便知太后欲询问公主情况是假,大王想尽早见到羌水水神才是真。 正因为如此,孙青立刻星夜兼程,赶往庐龙城。 还没踏入王都,孙青便察觉到一股极其可怕的力量萦绕在王都北方,令他战战兢兢,甚至有转头就跑的冲动。 公主的力量也很强,如骄阳,如明月。但无论太阳,还是月亮,都只是觉得遥远,却没有强烈的灼烧感。 这股力量却不然。 假如孙青了解现代科学,就能给这股力量找到最准确的形容词——静谧无声,却吞噬一切的黑洞。 只是在那里,就足以令所有人畏惧不已。 孙青几乎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才踏进城门。 他毫不怀疑,那股力量的主人已经感知到了自己,而他也坚信,对方正是大王。 事实上也没错。 整个庐龙城内,也只有殷长嬴拥有这么可怕的力量。 不过他的存在感如此鲜明,也与个人习惯有关。 殷姮一向收束力量,除非锻炼,或者需要探查的时候,否则她的感知范围不会刻意超过方圆五百米,以防自己一不留神,窥伺到太多隐私。 哪怕别人不知情,也不认为这算什么,可她也习惯了自我控制。 羌水水神和辰山山神都是在她使用过力量后,才感知到了她的存在。而它们也很明显把这个当作入侵领地的信号,做出了一定的反应。 殷长嬴则不然。 他压根就没有“收敛”这个概念,虽然力量都控制在体内,可感知能放多远就放多远。对他来说,这就是一种修炼方式。 虽然他也不会去看任何人的府邸,包括相邦家里,因为这些人太过渺小,根本无法令他的目光留驻。 对他来说,这就是他的领地,任何超凡生物想要过来之前,都必须掂量一下,自己的资格够不够。 孙青当然不足以与殷长嬴匹敌。 这样恐怖的力量,光是站在对方面前,都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孙青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在雄狮面前,动弹不得。 他甚至很难保持自己神智的清明,完全是下意识地,大王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因为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只要说了一句假话,就会比死还惨。 而他甚至不敢,也没看见大王的相貌与神情。 这一瞬,孙青前所未有地庆幸,公主提醒过他,不要自以为是,认为凭着自己的小聪明能应付大王。 而他也确实将公主的话给听了进去,摒弃了原本的浮躁。否则在这么强的力量差距面前,他若玩弄聪明,就只有死路一条。 公主……也确实对他很好。 孙青突然就明白了。 殷长嬴一看孙青的样子,就知殷姮从未拿精神力压迫过对方,导致孙青压根不知道,在巫的世界里,强和弱的分别,远远比人类残酷一万辈。 人能凭自己的心机、城府和演技,骗过地位比自己高的人。 但对巫来说,只要强大的巫愿意,弱小的巫根本就没有反抗的权力,别说在大巫面前撒谎演戏,就算大巫想操纵弱者的意识,抽出此人的灵魂,将对方做成傀儡,也就是心随意动的事情。 这个妹妹…… 殷长嬴一边听着孙青事无巨细地阐述殷姮到了岷郡之后,究竟做了哪些事;一边思绪有些发散。 他早就注意到了,殷姮对每个人都很好。 殷长嬴从小在宫廷中长大,深知后宫里的女子,无论她们多么心狠手辣,表面上都要装出一副温柔和顺的模样。 因为男人就算不喜欢过于温驯的女子,也绝不会讨厌。 尤其是妃子们,为了收买人心,更是对宫人、寺人时常打赏。但等她们上位之后,立刻就会变一副面孔。 宋太后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郑国讨生活的时候,她低声下气,对谁都能妥协,谁都能让她低头;她当王后的时候,由于出身低微,哪怕因子而立,地位终究不稳,不敢表现太过,只敢在气不顺的时候,责罚宫人、寺人出气。 可等她当了太后,就完全变了一幅面孔,这几年来,被她勒令打死的宫人不计其数。有几次,她只是发现眼角爬上了细纹,或者头上多了一根白发,就会非常愤怒,而她身边的人就要倒霉。 打死、毁容、被剃掉头发去舂米……都是家常便饭。 若说前几年,去太后宫中服侍是人人都求之不得的美差,因为大家都知道,大王是孝子,会经常去拜见太后。 但现在,年轻美貌的宫人不免对此事畏之如虎,宁愿去夏太后、寿阳太后的宫殿,都不想分去宋太后那里。 谁都知道,漂亮姑娘进去,十个能活着出来一个就不错了。 殷长嬴看得多了,对于女子的柔顺,就没感觉了。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的微小谨慎,只是来自于她们权力不够而已。 就如殿上对他唯唯诺诺的公卿,回到家中,也会因为一件小事,就大肆鞭挞奴婢。 在强者面前恭顺,未必是此人的真品性,但阿姮…… 殷长嬴若有所思。 他虽然早就发现,阿姮对身边的人都很好,却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她年幼之时,那些宫人照拂她之故。 至于这些人是否怠慢,只能说阿姮年幼,母后又不尽心,让她错认为,这种待遇就是正常的,这些人对她还算好。 而他,因为阿姮的求情,也就轻拿轻放了。 但现在,殷长嬴突然觉得不对。 看阿姮的为人处事,并不像不懂这些的人,她怜惜身边的人也就罢了,为何连城旦、囚犯这些与她毫无干系的人,也要处处维护? 第72章 阿姮,是个没有欲望的人。 殷长嬴第一时间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却很快推翻了。 因为他不信。 任何人都有欲望,有追逐、沉迷、渴望拥有的事物。 有人好名,有人贪利,有人好色,有人栈恋权力,也有人不惜一切代价,疯狂地渴求长生不老。 若要问区别,就是强者不会被欲望掌控,反而能驾驭欲望;弱者却容易陷进去,难以挣脱。 但他这个妹妹呢,她执着与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首先,显然不是亲情,也不是权力和地位。 然后,也不是旁人的崇敬、敬仰、膜拜与畏惧。 以阿姮的聪慧自然清楚,只要她表现出神异之处,在昭国的地位就会截然不同。 父王一定会欣喜若狂,认为这是天降吉兆,将她奉为神女。 从此,她将被供在神坛上,供所有人仰望,一喜一怒都能轻易主宰无数人的生死。况且那时候,殷长嬴还没觉醒力量,她就是独一无二的。 倘若他一直没成为巫,只是个普通人,就算贵为大王,难道就能不听这个妹妹的意见? 但阿姮却从头到尾都没提一个字,甚至没展露半点稀奇之处。 她的故意隐瞒,自然是不信任他们的表现,可退一步来说,也证明她完全不在乎权力和地位。 王都之中流言蜚语遍地,都说她傻了,被流放了,她难道真听不到?可她什么时候真往心里去过? 殷长嬴本以为,阿姮沉迷力量,因为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修行。 但现在,他发现也不是。 沉迷力量的人,很难控制自己一直不去使用这股强大的力量,尤其在身边没有足够多参照物的情况下,更会不断地想验证自己有多强,阿姮却没有这么做。 对她来说,只要妖鬼不危害昭国,不伤及人命,她就无所谓对方是否听从昭国。 同样,这也证明,阿姮对昭国的繁盛与否,也未必在意。 否则,她绝不会赌万一的可能,一定会处置这些妖鬼,以绝后患。 名利? 若真要求名养望,应当从世家、士族下手。可阿姮在岷郡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那些犯官之后,城旦奴隶们,反倒开罪了地方士族。 难道她不知道,就算城旦们帮她说一万句好话,只要士族厌恶,她就不可能有好名声吗? 美色? 殷长嬴思考片刻,觉得也不可能。 一方面是因为阿姮现在年纪还小,孙青的汇报中,也没提阿姮与谁走得近;另一方面则是,他们成为巫之后,已经开启了“巫术视觉”,一切微小之物在他们眼中都纤毫毕现。 在这种无比清晰的视觉中,除非同样是巫,否则普通人中的美人,在巫眼中简直不堪入目。 若不关掉巫术视觉,殷长嬴怀疑自己对后宫那些美人根本没有提不起任何劲,因为略微一扫,连她们脸上覆盖的每一粒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更不提朝臣脸上的褶子了,更加伤眼。 答案排除到这里,殷长嬴难得陷入疑惑。 权力、地位、名利、美色、力量、荣耀、责任……这一切都不值得她追求吗?那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孙青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突然听见大王起身,他不敢抬头,就见一双黑色的革靴缓缓越过他。 然后,他就察觉到一股极其可怕,莫可名状的力量。 仿佛某种莫名的吸引力,促使着孙青小幅度地扭过头,就见黑色的火焰吞噬陈朗的全身,不消片刻,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 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 这一瞬,孙青似乎听见了陈朗凄厉的惨叫,却很快就消弭无踪,快到让孙青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 但他很清楚,绝对不是。 陈朗的灵魂,已经被大王直接烧毁了。 孙青难以控制身体的颤抖。 太可怕了,简直太可怕了。 对此世的任何一个人来说,挫骨扬灰,魂飞魄散,都是最可怕的八个字。 孙青原本不信大王受命于天,是上天之子。他一直认为,大王也是凡人,也会有人的弱点,只要急大王所急,想大王所想,就能求得高官厚禄。 但看见大王与公主,他却突然信了。 未必每一任大王都是天子,毕竟百年来道德沦丧,曾经属于天子专属的王号,已经成了七国君王都有的称呼,甚至还有君王想要称帝,认为自己功盖五帝。若真是受命于天,上天为何不劈雷下来打死这些僭越的诸侯? 可昭国如今的大王,一定是真正上天之子吧? 对上天来说,人类如同蝼蚁,晚了几百年发现蝼蚁逾越的行为,派儿子和女儿降临来收拾残局,惩罚这些逾越者,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殷长嬴压根没管瑟瑟发抖的孙青,黑色的火焰烧毁了陈朗的躯体,也摧毁了殷姮留下的巫力牢笼。 羌水水神身形还未来得及暴涨,殷长嬴的手已经按在了它的双眼之间,五根指头轻而易举地就刺穿了鳄鱼坚硬的外皮,握住了它位于脑部的核心! 然后,殷长嬴右手直接合拢! 羌水水神轰然倒地,不断缩小,缩小,最后慢慢变成一个水蓝色,却夹杂着斑驳黑点的小水滴,漂浮在空中。 殷长嬴缓缓收回一丝灰尘都没沾的右手。 就在他摧毁羌水水神意识的那一瞬,庞大的记忆碎片涌入他的脑海。 那是羌水水神最后的挣扎。 寥寥十几年的意识,与数千年甚至上万年的记忆相比,哪个更令人沉迷? 假如不能坚持自我,就会在这个环节迷失,将自己误认为“羌水水神”,而不是“殷长嬴”。 他本不必如此麻烦,更不用如此冒险。 从殷姮的信中,殷长嬴已经知道,羌水水神是个空有力量,实则胆怯的小人,未必不可用,但想要驯服对方,需要花太多时间。 孰轻孰重,这位年轻的昭王分得很清。 更何况,他也从不认为自己会输。 从羌水水神的记忆深处,殷长嬴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最需要的东西。 神降之术。 第73章 三天后。 樊郡,雷氏祖宅。 贴身侍女小心翼翼地说,“主母,小主人已有两日水米未进——” “谁都不许替他求情!”杨秀不过听个开口,就柳眉倒竖:“我真是宠他宠得太过,竟让他无法无天至此!” 众婢噤若寒蝉,不敢再说。 杨秀揉着太阳穴,疲惫地叹气。 她只有一个儿子,偏偏这孩子不光相貌和脾气,就连与生俱来的心疾也像足了其父。听见公主命杨秀收养一奴婢之子,将来要与此子称兄道弟,甚至此人还要分割属于自己的家产,不由大发雷霆,称公主“居心叵测”云云。 杨秀闻言,不由大怒,立刻把独子禁足。 谁知独子被宠坏了,竟拿绝食来要挟她! 杨秀既愤怒,又无奈。 自己这个儿子,当真是被养在蜜罐里,天真不谙世事,习惯了身边的人对他俯首,所见的人都笑面相迎,便以为自己真有多了不起。却不知道,这些权力和荣耀不过是水上的浮沙,经不起风轻轻一刮。 若不是公主表现出了看重杨秀的态度,将那人交给杨秀当养子,他们母子连命都未必在,还能安然住在祖宅里,发号施令? 想到这里,杨秀内心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那个被公主所救,无名无姓之人,至今还没醒来。公主根本不准雷家的人去照顾对方,直接让寺人去伺候,将所有探视的人挡在院落之外。 但这几日,杨秀又收到消息,说是公主发怒了。 虽然公主因何发怒,是否消气,宫人和寺人们都不会多说一个字。可从这些人的表情和动作上,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公主的怒气并没有过去。 这令杨秀更加紧张,时刻派人关注公主那边的消息——她不敢派人窥探,更不敢套近乎,可只要看宫人们的举止,就知道公主心情如何。 就在这时,一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匆匆走进来,附耳小声说了几句,杨秀更坐不住了:“青袍黑绶,身材高大,却面白无须?” 青袍与黑绶,代表此人至少是六百石以上的官员,但身材高大,面白无须,这很明显是寺人的特征。 整个昭国能让寺人当官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太仆所属的中车与中厩,即掌管宫中车、马的两个部门。 这两个部门的负责人,严格来说只能算中层官吏,执掌一部的“令”才六百石,副手“丞”更是只有三百石。 但中厩不说,存在感低一些,中车府的地位却极为超然。 中车府负责昭王的安车管理、出行随驾。大王也不会每次出游都把太仆喊来驾御,经常是中车府令为君王驾驭安车,可以说是心腹中的心腹。 哪怕杨秀位于偏远的樊郡,也知道,如今的中车府令叫郑高,乃是大王从隐官中亲自提拔出来的人才。擅书法,懂刑律,被大王所倚重。 人人皆知,郑高所说的话,就代表着大王的意志。 这样一位大人物,不声不响来到樊郡? 杨秀、雷动等人闻得消息,如坐针毡,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去拜见。 若去了,该怎么解释自己知道对方来了?被认为窥伺公主怎么办? 可若不去,万一被记了一笔,落下不是怎么办? 更有许多人,认为自家女儿、孙女、侄女、外甥女等,貌美如花,若是能通过这位郑大人引荐给大王,未必就没有一步登天的机会。 如何结交这位郑大人呢?自然是快点备上厚礼,哪有寺人不爱钱? 且不提樊郡豪强们是如何各怀心思,郑高悄然无声地到雷家后,第一件事便是向殷姮问安。 标宛子硬着头皮说:“公主……去了山里……” 郑高盯着标宛子看了三秒,才问:“是何方向?” “……不……不知……” 标宛子只觉这位郑大人阴冷的眼神,简直就像盯上青蛙的蛇,让她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死无全尸,可她无从辩驳。 公主震怒之后,并未将怒气撒在他们这些伺候的人身上,只是说了一句“有事去山里,办完就回来”,便消失无踪。 他们就算想找公主,也没办法啊! 但落在郑高眼里,不由暗道公主仁慈,将周围的人都惯坏了。 公主走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去找? 一个人找不到,那就所有人都去找。你们的人不够,就发动整个辰县的人进山去找,不找到不准回来,更不准吃饭。 公主天性善良,看见所有人不吃不喝,就为了找她,一旦知道,自然就会回来了。 只不过,郑高心里清楚,标宛子可以这么做,自己却不能。 因为他是巫,能一定范围感知到公主的存在,若他明明有本事自己找到公主,却这么劳民伤财,公主嘴上不说,心中肯定不悦。 故他只是淡淡地扫了这群人一眼,二话不说,便以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先在辰山附近转了一圈。 最后,他在西南的一处山林中停了下来。 此处树木的枝叶凌乱,泥土比其他地方明显薄了一大层,没有鸟兽敢于靠近,至今还残留一定的力量波动。 郑高闭上眼睛,描摹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公主情绪失控,力量外泄,为了不伤到其他人,偷偷来到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肆意地去任由力量摧毁四周的一切,只是将伤害控制到了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 然后? 公主发现了什么? 郑高继续往里走,惊讶地发现,翻过重重险峻的山岭,竟然是辽阔的平原,却没有任何人类生活的痕迹。 他蹲下来,仔细观察,便发现原因。 此处的土地十分贫瘠,说是寸草不生也不为过,而一旁流淌的溪水,也又咸又苦,根本就不能喝。 而这时,郑高的意识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仿若自虚空之中投来。 明白这不是他能参与的场合,郑高深吸一口气,默默地发动了神降之术。 殷姮发现郑高,先是一惊,然后就是疑。 郑高怎么会在这里? 她二话不说,直接几个空间置换,立刻跳跃到郑高身边,却在抬头的那一刻,愣住了。 头戴通天冠,身着玄色深衣的殷长嬴,站在她面前,静静地注视着她。 第74章 神降术。 几乎是第一时间,这个词汇就浮现在殷姮脑海。 虽然“降临”这种事,一般发生在后裔或者信徒之间,可从理论上来说,以郑高这个活着的“伥鬼”或者“眷族”为载体,殷长嬴降临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但以殷长嬴现在的实力来说,想要跨越这么长的距离,实现神降。对降临者和载体而言,都是一种巨大的负担。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来见她…… 想起最近的三封信,殷长嬴一封都没有回,这次又莫名其妙本人亲自前来,殷姮不免有些担心:“大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殷长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道:“阿姮,你的心乱了。” 殷姮怔住了。 她沉默许久,才轻声道:“是的,我,没办法再逃避了。” 一直以来,她都装聋作哑,自欺欺人,拒绝去面对这个世界的真实,心想反正这不过是漫长人生的短暂旅途,无需放在心上。 但那天发生的事情,让她终于深刻地意识到,这段旅程并不短暂。 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会在这个世界渡过多长的时光,才会想起过去的一切,包括家乡的坐标。 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又是何等孤独。 殷长嬴随手一扬,远处的山上,无数石头化作细粉,落在他的身边,垒成一座台阶。 殷姮先是有点莫名,但很快就有些尴尬。 她倒是忘了,自己现在才三头身,与这位身高一米九的兄长差得太多,扬起脖子看他,虽然她不觉得累,但估计对方一直低头觉得麻烦了。 殷姮很自然地坐在台阶上,殷长嬴思考了一瞬,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明明神降之术不能持续很久,可他却像没事一样,沉默不语。倒是殷姮,心中有股冲动,忍不住说:“大兄,我很痛苦。” 殷长嬴平静地说:“你若不喜樊郡豪强,将他们都杀了便是。” 殷姮惊讶地睁大眼:“可……” “六国,心腹之患;樊郡,纖介之疾。孰轻孰重,孤心中有数。”殷长嬴淡淡道,“此地之人竟敢令你心乱,对昭国的危害便远胜过六国。” 殷姮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殷长嬴的态度很明确,在他心中,大巫的重要性胜过一切,甚至比昭国一统天下的雄图霸业,优先级还要更高。 区区樊郡豪强,居然令殷姮不悦,那么就全杀掉好了。 樊郡豪强之所以能逍遥法外,无非是因为昭国人力财力和物力分布都有主次先后,既然主要目标放在六国上,就没办法收拾他们。可有“巫”的介入,那就不是难事了,完全可以双线处理。 无论殷长嬴还是殷姮,或者郑高、孙青,哪怕还未苏醒的无名奴隶,想要平推樊郡,杀死所有人的人,不过都是时间长短,效率高低的问题。 “不,我——”殷姮沉默许久,才说,“我真的很讨厌他们,但……这不是杀一两个人,一两个家族,甚至一个郡的豪强就能解决的问题。” 她侧过脸,望向殷长嬴,明知道对方很大可能没办法理解,却还是轻声说:“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同样是人,就因为所谓的出身,便被分成三六九等。所谓的世家够奴役百姓、戕害奴婢,难道就是凭一个好出身,好姓氏吗?” 话一说完,殷姮先苦笑起来。 殷长嬴……应该不懂的吧? 毕竟,这是一个王侯将相有种的时代。 殷氏王族的先祖,可以追溯到三皇五帝中的黑帝,在前两个王朝都是公卿,本朝则是大夫。 后来,这一脉的祖先,靠着自己的努力,也成了大夫,孙子又成为了国君。 哪怕殷氏王族代代先王的努力不可否认,否则也没这么大的国土。但他们仍以能够追溯上百代,无一白丁的家谱而自豪。 殷姮静静地望着殷长嬴棱角分明,俊美至极的侧脸,心中却是自己落入这个世界,穿梭时间洪流时,“看”到不知是上一个轮回的“历史”,还是这个世界“未来”的片段。 这位完成千古伟业,不可一世的皇帝,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建立的朝代只存在了短短十五年,在他死后,就被一群庶民黔首推翻,从此开启了前人做梦也不敢想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时代吧? 殷姮的眼中,浮现淡淡的悲哀。 倘若说一开始,她只是觉得“昭国公主”的身份难以自保,努力变强。可现在,在知道其他人很难伤害到自己,她又不知道究竟变得多强才能想起过往的情况下,目标如此渺茫,看不到任何希望,让她……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但这时,她突然听见殷长嬴说:“你说得不错。” “?” “公卿之家,不乏蠢蠹;士族乃至小吏之家,也能出奇人。”殷长嬴对殷姮的论调非常赞同,“为君王者,自当不拘一格提拔人才。” 公卿、大夫、士、庶……这些旁人认为是真理,严格遵守的规则,在殷长嬴这里都等于没有。 对他来说,百姓是牛马,官吏是猎犬,公卿是放牧人,而他则是这一切的主人。他能随意使唤、处理自己的所有物,而一头牛、一只狗,对他来说,究竟有多大分别?几乎等于没有。 殷姮顿时有些无力:“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思考了一下,指着荒凉的戈壁,对殷长嬴说:“大兄,你看这里,原本也是有树木的,可被人砍伐光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一棵树要长成材,至少要几十年:一个人也是,从出生到长大,需要十几年。每个生命都这么宝贵,为什么要分出三六九等,让一群人把另一群人当作消耗品用呢?” 殷长嬴深深地看了殷姮一眼:“若此处一无所有,你为何利用‘巫’之力量,钻了那么多洞穴?” “我那是发现这里能产井盐!”殷姮有点恼羞成怒,“大兄你别转移话题,你认真听我说。” 殷长嬴漫不经心地说:“你说。” 第75章 殷姮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望着荒凉的土地,眉宇间透着说不尽的孤独,却听见殷长嬴评价:“阿姮,你过于善良了,这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痛苦。” 他并没有质疑,妹妹为什么会有“士族和黔首的生命都很宝贵”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因为他能懂。 对他这个昭王来说,公卿也好,奴婢也罢,都必须臣服于他。所以他无所谓对方出身,只要能为他所用,他就提拔。若是无能之辈,就算是他的儿子,他也不会给于任何优待,顶多赐点金帛,去做普通国人吧! 同理,对拥有强大巫力的阿姮来说,高居庙堂的公卿,卑微肮脏的城旦,不都是毫无力量的普通人吗? 大家都是普通人,自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从这条道理衍生下去,公卿和奴隶确实是一样的——孙青是相邦、封君之后,而那无名奴隶则是氓隶、婢女之子,可他们都是很有潜质的巫。 殷姮虽不知道殷长嬴已经逻辑自洽,完美地解释了“公卿与奴婢无异”这条惊世骇俗的言论,但同样的话,她曾经听过。 从另一个“哥哥”那里。 她记不清那双暗红眼眸的主人究竟是堂哥、还是表哥,或者是邻家哥哥。但她记得,对方也曾说过,她不该去当天医,因为她不够冷酷。 “我……” “你的善良令你不忍心去伤害其他人,但他们未必会感恩,甚至会成为刺向你的利刃。”殷长嬴缓缓道,“公卿、大夫、士、庶、奴婢,壁垒分明,一因人性贪婪,二因攀比之心。这并非坏事,也无从杜绝。” 殷姮无话可说。 殷长嬴确实看得很透,很多人拼命奋斗,不就是为了让自己,乃至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吗? 而更好的日子,是怎么界定的呢? 当然是比出来的。 假如家家户户都吃同样的东西,住同样的房子,未来也早就定好了,大家都一样,谁会有向上的动力呢? 可要是你大鱼大肉,我吃糠咽菜;你广厦千顷,我破屋两间;你左拥右抱,我光棍一条,这谁能甘心? 昭国之所以比东方六国强,就在于任何阶层的人都有上升渠道,只要你拿命去博,就有出头的机会。看见平常与自己称兄道弟的家伙,转眼间就成了军官,高高在上,自己见到还要谦称、行礼,又有多少人能服气? 哪怕在殷姮的时代,吃穿用度每个人都差不多。人们可选择的余地更多,寿命更长,乍一看好像真的很乌托邦。 可阶级真的完全不存在吗? “但这样是错误的。”殷姮轻声道,“无论如何,去践踏别人,都是错误的。” 你可以不那么正直,也可以不那么善良,也可以疯狂追逐利益。但故意伤害、践踏、欺辱旁人,绝对不可以。 殷长嬴不动声色地问:“既然认为是错的,为何不去干涉?” 殷姮沉默了很久,才说:“因为,我不可能永远正确。” 这句深埋心底多年的话,一旦得见天日,令她自己都不寒而栗。 但说出来了,却没那么讳莫如深。 “我曾经想过,利用自己的能力,改造所有我认为‘错误’的人。给他们种下精神种子,切掉他们体内贪婪、愚蠢、无知的一面,只留人性的光明和美好。”殷姮就这么平静地,说出了无比可怕的话。 然后,她停了一下,又说:“可仔细一想,如果我真要这么做,第一个该被‘治疗’得就是我自己。因为我否定了人的多样性,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殷姮的脸上,浮现很明显的自我厌弃:“我想利用这份力量帮助更多的人,却又不希望违反自己的原则,对很多事情只能视而不见。这样的我,实在太自私了。” 她一边说,一边转过头,望向殷长嬴,却看见对方眼底竟闪过一丝笑意。 殷姮怔住了。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兄长有如此明显的,正面的情绪,而不是那种如海一般的深沉和平静。 “大兄,你为什么会……笑?”殷姮纠结半天,还是忍不住问,“我刚才说的话,真有那么可笑吗?” 殷长嬴突然伸出手,揉了揉殷姮的头发。 这位少年的君王,此时此刻,竟流露出一丝符合他年纪的意气,语气都变得轻快了起来:“你道心乱了,竟只是因为,你见不惯豪强欺凌百姓,却怕今日你因一己喜好去决定豪强生死,来日就可能仗着力量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殷姮睁大眼睛,难以接受殷长嬴完全不当回事的态度:“他们触犯律法,自当交给官府审判,我怎能仅凭自己的想法,就去决定人家的命运?” 假如做不到,也就罢了,可她是能做到的,这才吓人啊! 但殷姮马上就醒悟过来,对殷长嬴说法律的神圣性,简直就是在浪费口舌。 在封建君主制的国家,君王的个人意志凌驾于法律之上。这个世界只有君王才具有神圣不可侵犯性,表现形式就是君王绝对不会错。敢说君王错的,请乖乖自尽,否则就全家全族一起去死吧! 殷长嬴会重视昭律,也尽量不会去破坏它的权威,但在他所拥有的权力面前,昭律和一张废纸也没什么区别。 这么一想,好像更绝望了呢! 殷长嬴觉得妹妹生无可恋的样子很可爱,索性再揉了一把,才语带笑意地说:“确实够了,不过是傻够了。” 殷姮呆了半晌,才有些沮丧地问:“真的很傻吗?” “是很傻。”殷长嬴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本来就无权处置他们,却为此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这还不傻么?” “我……” “他们是孤的子民,生死荣辱,自当由孤一言决之。”殷长嬴含笑看着她,“孤决定将樊郡十二姓的男丁悉数处决,女子则发配为奴。” 殷姮本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是真的! 他真的要把樊郡十二姓,上上下下几万男人全都杀光! “等等。”殷姮急忙道,“盐井才刚刚发现,需要大量盐工……” 殷长嬴轻轻点头:“也罢,既然阿姮求情,就依你所言,将他们贬为盐工。” 第76章 殷姮满脸纠结。 她感觉自己被套路了。 但内心深处,殷姮又很清楚地知道,殷长嬴刚才绝不是开玩笑,他说到做到。假如她刚才不求情,樊郡十二姓的男人,绝对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可…… “阿姮?” “我还是有点没办法接受。”殷姮双手抱住双脚,把头深深地进去,整个人毫无形象地缩成一只团子,闷闷地说,“让我冷静一下。” 几万人的生死,就被他们轻飘飘的两句话决定了? 下一刻,她就感觉一股力道直接把自己拎了起来,吓得她赶快挣扎着落地,站直,顺便理好被揉乱的头发。 然后,殷姮犹豫片刻,才试探道:“大兄,你刚才的决定,是不是太……” “哦?阿姮的意思是,不求情了?” “不,我只是觉得——”殷姮连连摇头,唯恐他改变主意,斟酌着说,“有点太过随意了。” 殷长嬴不以为然:“此等小事,何须深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的轻松并未褪去,与平时的高冷、深沉、寡言,截然相反,算是他难得“平易近人”的时刻了,虽然只有一点——假如不考虑他深邃立体,英俊到让人快呼吸不过来的样貌。 但一股寒意,却顷刻间席卷了殷姮全身。 她明白了。 樊郡十二姓所有男丁,总共几万人的生死,对殷长嬴来说,确实只是小事。 所以他才会认为,她为了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竟会影响道心,简直傻到可爱。 这件令殷姮无比痛苦的事情,在殷长嬴那里,解决方案简单无比。 殷姮在意樊郡豪强的不法行为,可她不能违背道心,出手惩戒。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她只是负责救人的医生,不是象征公平和正义的法官,无权代表法律去惩处他们。 殷长嬴却不然。 他本就是君王,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所以他直接给这些人定了死刑。 若殷姮求情,那就稍微放宽一点;若她默认,那就这么执行;假如殷姮觉得还不够解恨,死嘛,也分很多种。 自尽也是死,喝毒酒也是死,砍头也是死。至于腰斩、车裂、凌迟……就看殷姮的心情了。 至于这些人究竟犯了多大的错,罪行是否致死,他根本就不在意。 他要解决的事情,从头到尾只有一件——殷姮的道心动摇了。 这就是殷长嬴亲自前来的唯一原因。 他要亲自见证,殷姮的状态到了哪种程度,会对昭国产生何种影响,是否还有救。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会想办法去解决,虽然只会试一次,却已经是难得的厚待了。 若是不行…… 殷姮在心中,默默地,无声地,自嘲地笑了。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是杀?是囚?还是更惨烈的下场? 原本,殷姮还被殷长嬴的行为感动了一下,因为对方的举动太具有迷惑性,太容易打动人了——你不想杀人,没关系,杀人者是孤,但因为你求情,孤饶了这些人一命。 这不是杀人,而是救人,心里是不是就好过了许多? 但短暂的感动后,殷姮立刻清醒了。 因为她意识到,这只是殷长嬴的手段。 就像他赐予公卿高官厚禄,田宅美女;赏给后宫妃子绫罗绸缎,华服美饰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用几万人的性命,就能换来殷姮这种等级的强者为昭国死心塌地地卖命,这是何等地划算?别说这些人罪有应得,就算清白无辜,他也不吝牺牲掉这些人,换得殷姮的忠心。 殷长嬴也没有掩饰这一点。 就像他说的,与六国一比,樊郡不值一提。可与殷姮一比,六国更不值一提。樊郡豪强影响到了殷姮的道心,那就该死。 可世间最大的悲哀就在于如此。 殷姮比谁都清楚,他们两人彼此之间,都无一丝一毫兄妹情谊,充其量是一个谈得来的朋友——前提是她不能忤逆对方的意志,不能损害他的核心利益,甚至不能公开场合下他任何面子。 可她也必须承认,这对其他人来说,已经是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成就了。 哪怕她真是殷长嬴的妹妹,其实也是他的臣子,需要听从他的命令。但殷长嬴对她的看重,显然已经超出了对臣子的界限。 主要原因,自然是殷姮实力强大,次要原因则是她心地善良。殷长嬴认为,殷姮会是他最好的助力,既能最大程度地帮到他,又不会觊觎他的权力。 所以,他会对她好,她说的话,他也能听得进去。 这就够了。 在一个封建帝制的社会,你说的每一句话,最高统治者都愿意聆听,甚至愿意采纳,这代表着什么? 意味着你可以影响到他,并通过他,去改变这个国家。 这是所有臣子毕生都在追求的理想状态,也是殷姮曾经的想法——成为殷长嬴看重的人,阻止他将来一系列滥用民力的行为。 可当目的达到的这一刻,殷姮心中只有无尽的苦涩。 因为她比谁都要清楚,他对她的宽容,最大的前提,来自于他,或者说,这个国家,还需要她。 当有朝一日,她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 昭国历史上,被君王推心置腹,百般厚待的臣子,有哪个善终了吗? 明知如此,殷姮却没办法拒绝。 没有殷长嬴的支持,她想要改善百姓生活的愿望就无从谈起。昭国上下唯王命是从,其他任何人说话都不管用。 没错,她可以去东方六国,那里的君王肯定也会无条件支持她,但他们肯定先盼着她训练军队,和昭国开战,哪怕她拒绝也没用。 她当然可以不上战场,君王强迫不了她。但百姓生活越好,吃饱穿暖,身体强健,对六国来说,就是越优质的兵源。敌军兵临城下,她总不能干涉国君征兵,阻止本国百姓保家卫国吧? 难道她不与殷长嬴站在一条战线,强强联手,反要与他为敌,先打一场世界大战吗? 至少现在,殷长嬴确实对她很好,也愿意纵容她。那她为殷长嬴做事,顺便推动一下这个社会的生产力,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这甚至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不是么? 想明白自己究竟该做什么之后,殷姮一扫方才的迷茫,望向面前的君王,无比平静地问:“大兄,你想看盐井吗?” 第77章 殷姮那日情绪失控,独身遁入山林,力量逸散之间,不经意将土地刮薄了三层,却发现地下水竟是盐水。 她本就认为樊郡可能产盐,发现盐水之后,也就放下暂时烦心事,专心寻到这片贫瘠之地,利用巫的力量,连续打了几个近百米深的大洞,经过反复实验后,终于确定,此地可大规模开采井盐。 这五天来,殷姮一直在琢磨此事,连简易的器具都做出来了。故她带着殷长嬴参观的时候,动作非常流利。 只见她先从盐井中取出富含高度盐分的盐水(学名卤水),然后点燃火焰,快速加热蒸发。最后将盐分析出,杂质则沉淀在下面。 由于她全程利用巫的力量,风火水一起上,过程非常快,不消半个时辰,如雪一般洁白的盐粒已经出现在殷长嬴面前。 这样顶级的盐,饶是殷长嬴昭王之尊,也从未见过。 但他并未欣喜若狂,反倒点出关键:“阿姮,你方才使用的火焰,温度已经超出薪柴能达到的极限。” “我知道此法不可取,所以我想了个法子。”殷姮胸有成竹,“盐井四处的土壤中也含有盐份,可以先取出泥土,将盐水浇在上面,暴晒蒸干水份。如此反复十余天,土中含盐量就会变得极其可观。届时,再利用筛子,将盐土淋水,筛出,最后的盐水经过熬煮,应当就能食用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殷长嬴来得突然,再过两天,她连全套设备都能做齐。 但这种靠人力的方法,远远不如靠巫力省事,殷姮不由感慨:“打盐井、取卤水,晒盐土,终究是靠天吃饭的麻烦事。” 若能高温烘干,省了多少事啊! 殷长嬴点了点头,手中浮现十几块发光的晶体:“把它们用在盐奴身上罢!” 殷姮惊道:“这是……” 自然概念结晶? “孤杀了羌水水神,发现此物,应是它的内丹。” 好吧,说内丹也不算错,但……“为何有十几块之多?而且属性不同?” 殷长嬴泰然道:“郑高路过岷郡时,孤令众妖鬼前来接诏——交出内丹,意识回诞生之地沉睡;或者,死。” 殷姮不说话了。 她完全不想问,这些内丹,究竟几个是妖鬼活着交出来的,又有几个是死后掉落的。她觉得吧,若不是每个山川水泽的核心,即妖鬼的诞生之地,一旦拿掉,那座山、那条河也不复存在,殷长嬴肯定会把核心也一起拿走。 殷姮也猜到了,殷长嬴还不知晓怎么使用内丹来制造眷族,便将这些一并给了她。 这令殷姮心中五味杂陈。 说殷长嬴利用她吧,对方又太信任她了;可说他真全然信任她,倒也未必。 就算她带着内丹跑了,或者把樊郡的人都制作成她的打手又怎么样?真到那时候,昭国那么多山林水泽,殷长嬴就不能去抓妖鬼杀,弄出其他眷族吗?若是等急了,批量制造伥鬼军团他都干得出来,眼前只是小意思罢了。 而且,按殷长嬴的意思。 殷姮无声地叹了口气。 樊郡的所有人,怕都是要成为“眷族”了。 这就是殷长嬴,昭国的王,未来的昭帝,留给这些人唯一的活路。 “我知道了。”漫长的沉默后,殷姮郑重地点头,“大兄,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让他们活下来。 哪怕我知道你只是不在意,可我也明白,你本决定了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哪怕没有我,也就是晚十几年的事情。 但我没办法去恨你,因为我已经想通了。 我憎恨那个老妪,以及樊郡的豪强,是因为他们享受了高高在上的地位,却没对樊郡做任何有益的事情。就像生活在樊郡的吸血虫,畸形地汲取这这片土地的养分,让这里的百姓日子苦不堪言,数量越来越少,矿石也竭泽而渔,唯有自己的荷包日益富豪。 但你不同。 你是一个国家的君王,承担了所有的荣耀,却也要背负所有的责任。一旦地动山摇,日食月食,人们就会认为这是你的问题。 而你也不像很多大王,丝毫不顾国家,只顾自己享乐。 只要对国家好的意见,至少现在的你,听得进去,愿意改进。 假如天平两端,一边放着你的功绩,一边放着你的罪行。你的功劳,也远非历代君王能比,因为你注定达成前所未有之伟业,将天下统一。 而我只希望,在你迈向宏图伟业之前,能利用我对你的影响力,让路上的白骨少一些,再少一些。 这就够了。 殷长嬴深深地看了殷姮一眼,身形缓缓消失。 下一秒,殷姮面前的人就回了郑高的样子,而郑高一苏醒,直接往旁边栽倒!若非殷姮反应快,他要直接跌到百米深的盐井里去! “糟糕!”殷姮一见郑高状态,神色大变,“你怎么伤得如此之重?” 话一说完,她就懂了。 当然是因为神降之术的巨大负担。 或许,还有岷郡时,与妖鬼们战斗,乃至神降之术留下的伤。 殷姮立刻将郑高放平在地,握着他的手,将温和的水与木之巫力输入,为他治疗。 郑高模模糊糊,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看见殷姮似乎半跪在自己身边,眉宇间满是关切,徒劳地为他治疗,艰难地问:“公主,臣有一问……假如那个妇人,真的杀死了她的丈夫……” 殷姮一开始没听懂。 但稍微一想,她就明白,这是在说那个可怜的婢女。 她不知郑高为何会问起此事,却还是遵从内心的想法,回答:“无论如何辩解,杀人都是罪,可此女杀夫,绝不能与一般杀人犯等同。若让我来判这桩案子,大概会让她做十几年苦役,也就够了。” “为何?” “因为她挨打的时候,没人帮她,更没人救她。”殷姮语声平静,眼底却有一丝怜悯,“日复一日的家庭暴力,就算没杀死她的肉体,却已经在精神上将她摧毁殆尽。假如她不反抗,迟早会被活活打死。” 听见殷姮这么说,郑高轻轻地笑了。 殷姮见过无数次他谄媚、虚伪、阴冷的笑,却没见过这么悲哀的笑容——远比哭要悲凉。 也就在这一刻,他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通过力量,无意识地传入殷姮脑海。 女子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浑身上下,都是血,发出虚弱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 小小的孩子勇敢地挡在母亲面前,却被面目狰狞的男子一脚踢开,口鼻都流出鲜血。 就在男子想再踹孩子几脚的时候,女子不知哪来的劲,一跃而起,将对方扑倒,夺走了他手中的棍子,狠狠地击打他的头部。 哀嚎,咒骂,求饶…… 她却不为所动。 就像他打她时,无论她怎么求,他也没停过手一样。 直到最后,再也没了声音。 第78章 郑高醒来时,发现殷姮坐在屋内的窗户边,静静望着窗外。 他几乎是立刻爬起来,准备请罪,却听见殷姮轻声道:“抱歉,治疗你的时候,不经意看到了一些画面。” 一向八面玲珑地郑高,少有地怔住了。 殷姮怕他多想,又解释了一句:“我并非有意,也只看到了一个场景,是——”她犹豫了一下,委婉地说,“你当时回忆的那一幕。” 郑高怔了半天,原本的如簧巧舌都不见踪影,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公主体恤。” 殷姮摇了摇头:“好好休息吧!等你伤好,再回王都复命不迟。当然,若你现在要走,我也不拦你。” 说罢,她就起身,离开了这间屋子,并体贴地带上了门。 郑高静静地坐在榻上,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的母亲与先王,有同一个曾祖父。 当时,卫君变法已经十几载,可躺在祖宗功劳簿上过日子的宗室、贵族,还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 母亲的祖父毕竟是公子之尊,有王室赏赐的金银,就算当普通人,也不愁富贵富贵。但其子生于温柔乡,养尊处优地长大,家中没有土地,又舍不得宗室的富丽排场,却不敢去战场拼杀换个前程,只能花妻子的嫁妆充场面。 妻子的嫁妆花完了,就花儿媳的,儿媳的嫁妆也花完了,怎么办呢?家业已经没落,再没有富贵人家的女儿愿意嫁进来,那就只有卖女儿了。 若非卫君变法,把宗室从昭王室扒干净了,否则这可是宗女,你们这些泥腿子哪里娶得到? 被父母贱卖的女儿,自然不值钱。 尤其是那人发现,母亲已经失去了“殷”这个高贵的姓,只有“郑”这个氏,等同于他花了高价,试图攀附宗室,结果昭国对宗室真没有任何优待,他相当于花了一半家产,只娶了一个普通国人,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利益后,无疑被气疯了,动辄对母亲拳打脚踢。 寻常百姓,丈夫打妻子,早被邻居报官,扭送官府,处以相应的刑罚了,轻则剃掉胡须和鬓角,重则被罚去做苦工。但深宅大院,男主人打女主人,就算她哭得再惨烈,外人也听不到。而听得到的人,根本就不会说出去。 郑氏就只能忍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想到这里,郑高低低笑了。 其实,公主所见到的,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只是他臆想出来的画面。 他和早夭的弟弟,都是母亲杀夫,被罚到隐官之后,不知道与谁生下的儿子,所以才跟着母亲姓“郑”。 那个拦在母亲面前,英勇无畏的孩子,早已被父亲凶狠的一脚踹得离开了人世。 母亲无数次在他面前垂泪,哭泣着自己的懦弱无能,怀念着失去的儿子,对他和弟弟这两个被人强迫生下的孩子,她根本看都不看一眼。母子唯一的肌肤接触,就是母亲一边哭,一边打骂他们。 如果我是大兄就好了,年幼的时候,郑高总是会想。 那样,母亲就会爱我,会抱着我,会哄我;而不会这样,靠近我的时候,只是打我。 但后来,他就不去想这些了,因为母亲死了,弟弟也死了。 而他,却得到了大王的恩赐,不仅离开了隐官,拥有了像士人一样,读书写字、学习律法、练习武艺的机会! 不仅如此,大王还给于了他官位,和超凡力量! 大王令他重获新生,是他的神明,为了大王,他可以付出一切。 郑高作为殷长嬴心腹中的心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六国不过是明面的敌人,真正可怖的敌人始终潜伏在暗处。 大王千金之躯,不能轻易离开王都。公主却没有如此顾虑,可以替大王踏遍万水千山,探索许多藏在深处的秘密。 公主心性纯善,既不贪恋权力,也不会有谋害大王之心,乃是大王最好的帮手。 樊郡这些豪强,居然令公主道心险些失守,让大王不得不分出心神,进行神降,处理此事,以宽公主之心,简直罪该万死! 寻常寺人,自然一天都不敢离开大王,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一应荣耀都来自于大王。一旦离开了大王,他们就什么都不是。 但郑高随侍殷长嬴多年,最能揣摩上意,自然知晓,若自己纵然晚十天半月回去,也无人能取代自己在大王面前的位置。可若自己不管公主,用最快速度赶回王都,殷勤侍奉在大王身边,才会真正令大王失望。 公卿让大王失望,顶多回家吃自己;寺人要是令大王失望…… 郑高从榻上起来,整理好衣冠,推开门,就见公主站在院中,一个宫人正弓着腰,低声说着什么。 发现郑高出来了,宫人连忙行礼,退到旁边,大气都不敢喘。 含章殿伺候的所有人都无比恐惧这位“郑大人”,唯恐被他扫到一眼,这是那三年来,从心底深处根植的恐惧。 谁都知道,若郑高认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有异心,不需要证据,更不需要请示,直接就能让他们从含章殿,乃至从世界上消失。 殷姮瞧见了这一幕,却没说什么,只道:“那个人醒了,郑大人,要一并去看看么?” 郑高弓着腰,无比恭顺地说:“但凭公主决定。” “那就一起去罢!”殷姮轻声道,然后对宫人说,“把杨秀喊来。” 宫人如蒙大赦,立刻溜了。 郑高亦步亦趋地跟着,始终站在殷姮身后,却与她保持一人的距离。过程中也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所到之处,无论宫人、寺人,无不噤若寒蝉。 两人还没走进被辰王夺舍之人所处的院子,就听见鸡飞狗跳之声,宫人们都快急哭了:“这位大人,请您下来——” 殷姮抬头一看,就见那个少年猴子一样,窜到了树上,在枝叶的掩护下,瑟瑟发抖。 看见她,对方眼睛一亮,刚要跳下来,郑高已经快速走到殷姮面前,挡住她的视线,语调阴冷:“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他说话的同时,黑色的“气”已经拧成一条锁链,直接将那个少年从树上脱下来,狠狠摔到地下! 第79章 殷姮先是惊讶郑高这一连串动作,但她用精神稍微一感知,就明白原因——这个少年竟不着寸缕! 显然,郑高是体贴她,认为这种场景会吓到她,不能脏她的眼,才挡在她面前,而且对这个“冒犯了她”的人这么凶。 殷姮不好解释,自己上辈子是个医生,各大种族的解剖图都看过无数,压根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一个世界有一个世界的规矩,殷姮只能默认下郑高的好意。 这时,标宛子心惊胆战地走到殷姮旁边,不时觑郑高一眼,声音都有些发颤:“回禀公主,我等给他穿好了衣服,可……” 那少年一醒来,就将衣服全扒了,瑟瑟发抖地窜到树上,怎么哄也不下来。 后半段话,在郑高冰冷的目光下,标宛子不敢说了。 几个寺人吓得连滚带爬,把被郑高捆住的少年抬了过去,手忙脚乱地给他套上衣服。少年还要挣扎,但黑色的锁链却越收越紧,吓得他不敢再动。 殷姮稍微一想,就知道缘由。 正如岷郡那些负责修河堤的城旦们没有衣服穿一样,对樊郡的豪强来说,矿工是消耗品,自然也不会给他们任何衣衫蔽体。 布就是钱,能省一分,为何不省一分呢? 少年从小就是矿工,自然也没有穿衣的意识,或许在他心中,只有监工才配穿衣服,他并不配。 但这反应…… 殷姮思考片刻,才从郑高身后走出来,望向少年,柔声问:“你还记得多少?” 少年整个人都已经瘦脱了型,简直就像一张人皮挂在骨架上,更显得眼睛奇大无比。但那双眼中,只有清澈和崇拜,显得越发闪亮。 殷姮走向少年,弯下腰。 其他人见状,立刻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郑高没多说什么,只是又用阴冷的目光看了少年一眼,就像盯上青蛙的蛇。 少年瑟缩了一下,殷姮不由微笑道:“郑大人,不必担心。” 然后,她右手指尖轻点在少年额头上,略微探查了对方的识海一眼,便收回分出去的一丝力量,温声道:“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为了与辰王争斗,为了不被辰王庞大的记忆冲刷,迷失自我,他将自己的前半生也一并舍弃。 郑高一听,便知殷姮对这名少年有一丝怜惜,立刻为自己方才的行为描补:“此人既形同稚子,还望公主给他赐名。” 殷姮本能地有点抗拒。 她很厌烦类似“赐名”之类,彰显地位的事情。 在她看来,名字意义重大,她非此人长辈,又不打算将他当奴婢,实在没资格给对方赐名,这是羞辱。 可殷姮也清楚,其他人并不会这么想,他们认为公主赐名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如果自己拒绝郑高,其他人看见这一幕,会不会误会,认为她对这个少年并不重视? 短短一瞬的犹疑功夫,郑高已经发现,殷姮对这个提议并不热衷。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可他立刻找补:“公主,姓氏一事,事关重大。唯有公主,可令此子姓雷。” 殷姮摇了摇头:“我并不想让他姓雷。” 郑高懂了。 公主想让此子认杨秀为母,并不是想用雷、杨二家来抬高此子的身份,恰恰相反,她想用此子来保下杨秀。 也就是说,公主想让此子姓杨。 郑高觉得公主有些天真,不懂驭人之术。若她想令杨秀,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将杨秀打落尘埃,再将对方从绝境捞出来。 就算杨秀能看穿公主的手段又如何?她必须依附公主,永远也无法背叛,否则天下将无她的容身之处,这就够了。 但郑高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 也只有自己这等身份地位的人,才想着如何用恐惧、利益、把柄等制衡他人。大王生来就高高在上,对人从来只分用与不用,不玩这些心思,公主亦然。 想明白这一点后,郑高就知道如何劝说殷姮了:“公主,此子只是一时心如稚子,未必没有恢复之日。若强令他认他人为母,只怕今日之感激,明日便成了取祸之根。” 当然,他不认为此子能对付得了殷姮,但他知道,公主心善,不愿因为自己一时私心,反而遭人怨恨。 殷姮想了想,觉得也是,很认真地询问郑高:“郑大人意下如何?” 郑高恭敬地说:“此子不通礼仪,自当从头学起。此等琐事,何须公主操心,请交托给臣。” 殷姮当然不会怀疑郑高的办事能力,而且郑高确实是个好人选,能制得住那名少年,又管得了其他人,还能体察她的心意。 而她的当务之急,则是研究如何牵引出内丹的力量,形成眷族。 所以,殷姮点了点头,认可郑高的方案。 郑高又道:“公主,此子父母皆亡,亲族具无,若无一身份高贵的人为之命名,便始终是无名无姓之人。” 假如殷姮不为这个少年起名,其他人肯定也不敢逾越,少年就一直没名字,确实不大像样。 故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他乃樊郡人氏,自辰山中新生,便叫樊辰罢!” 郑高也不一定要让这个少年有名字,准确地说,此人是死是活,与他毫无干系。他只是通过这几句试探,准确地摸索出了殷姮的心态,知道如何与她相处了。 公主,既心软,又心硬。 说她心软在于,对于看中的人,她会为他们的考虑;但她的心硬在于,爱屋及乌这件事,在她这里,压根不存在。 譬如,对杨秀,公主仅仅在意她本人,杨秀的父、兄、弟、子等,均不在公主怜惜的范围之内。 虽然郑高不能理解公主为什么能把“个人”与“家族”分得这么开,因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户当官,提携全村,这才是常态。 但郑高服务的人是大王,因为大王看重公主,所以他也把公主放在心上,算半个需要服侍的人,自然是处处以他们为先。 公主既然觉得这样好,那这就一定好。 将樊郡其他豪强一概做成眷族,独独宽恕杨秀,这是公主的仁慈,但杨秀未必不会为亲人去祈求公主开恩。 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令公主烦心。 郑高看见跪在一旁的杨秀,心中已经有了定计。 第80章 殷姮向郑高要了一百只兔子,又在辰山找了个安静偏僻的地方,随意操纵“木”之巫力搭了个树屋,开始专心研究内丹的用法。 自然而然地,郑高便将她身边的一切琐事接了下来。 郑高已经摸准了殷姮的心态,无非就是,若某人没犯事,那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绝不因一己好恶,随意奖惩;若是触犯法律,按律执行即可,也没什么情面可讲。 对看惯了形形色色,各式人等,常年揣摩殷长嬴心态的郑高来说,殷姮这样的上位者简直太省事了。 他也不罚那些宫人、寺人,平淡地目光一扫,这些人已经胆战心惊。 假如郑大人真要追究,这一年来,他们别的不说,怠慢公主的罪名,那是板上钉钉,必死无疑。 可他不说罚,也不说赦,就代表这件事被他记着,没有过去。 这群人自当卖力表现,将功赎罪。 而此时,樊郡其他县的豪强们也听见公主到了的消息,早就拖家带口,纷纷赶往辰县,前来拜见。 听见大王的心腹郑大人也来了,这群人更是激动不已:“快,快,叫家里的女孩子梳妆打扮起来!” 这其中,以杨家的人更激动。 杨家的家主是杨秀的胞兄杨黍,而他的左膀右臂,正是他的异母弟杨稷和杨麦,皆为他的继母所出。 这也是杨家令人啧啧称奇的地方了。 谁都知道,杨秀的继母将杨黍、杨秀兄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他们除之而后快。因为她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杨家,女儿嫁到雷家。若是丈夫发妻的子女不死,这个目的就永远无法达成。 但他的儿子们,却与前头兄长的关系非常好。 “樊郡十二姓里,我们杨家的姑娘一向以貌美而闻名。”杨麦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最轻,沉不住气,先说,“若是比美,侄女们一定不会输!” 他们原打着“带自家女孩子来,陪伴公主,就算当个侍女都很荣幸,万一被公主带去王都就赚大发”的主意。 听说公主年幼,不知道她喜欢同龄的玩伴,还是能照顾她的年长女性。所以,杨家干脆在族内召开了一次小型选美,将六到十四岁,懂事、机灵、貌美的女孩子全都选了出来,一共有三十人之多。 但现在,他们却觉得人少了。 郑大人可是大王身边的心腹,若能得他青眼,被推荐给大王,无异于一步登天。 退一万步说,哪怕是被郑大人本人看上,也是荣耀。 实权寺人在宫外有家有业,有妻有妾的事情数见不鲜。而这些女子的娘家人,自然也拿足了好处。 至于她们自己的想法,重要么?受家族锦衣玉食供养这么多年,这不正是你们奉献的时候?有吃有穿,不许干活,这还不好? 杨稷沉稳一些,忙道:“三弟,你太冲动了,那位郑大人可是……”他目光落到下三路上,比了个“割”的表情。 杨麦条件反射地一抖,热情立刻被这盆冷水浇了个透。 可他不得不承认,二哥说得有道理。 寺人受过刑,身体上已经不算是完整的男人了,一群美女在他面前晃,他到底是喜悦呢,还是愤怒呢? 万一马匹不成,拍到马腿上,那就糟糕了。 哥俩一致望向大哥,就见杨黍成竹在胸。 杨稷见状,不由大笑:“大兄想必早有了主意。” “那倒不是,全靠你们阿姊。”杨黍轻抚长须,气定神闲,“阿秀极得公主看重,几番对她另眼相看。” 杨稷、杨麦闻言,却丝毫不觉得惊奇,反倒有种理所当然:“阿姊本就非凡,自能得公主赏识。” “但——”杨黍欲言又止。 “大兄,可是有何顾虑?” “顾虑倒也谈不上,只是……”杨黍斟酌片刻,才道,“听闻公主身边,原本有四个伴妇,皆出身公卿之家。如今跟随在公主身边的标女官,便是标公的长孙女。但现在,有两个名额空缺,据说,公主打算让阿秀补一个名额。” 杨稷、杨麦先是大喜,然后就觉得不对:“这等好事,大兄为何未见喜色?” 对他们这些地方豪强来说,王都来的贵人,那是一定要攀附上的。最好能借助他们为跳板,前往大王身边,博一条青云之路。 公主看重杨秀,这是好事啊! 杨黍压低声音:“但为兄又听闻,公主令阿秀认一个矿奴为子。那个矿奴,据说也是雷家的私生子。” 辰山发生的事情,自然传遍了整个辰县,也传到了这些豪强耳朵里。 虽说没亲眼看见的画面,一般人很难信,可“公主救了一个矿奴,令杨秀做他养母”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早就传开了。 这群豪强当然不会信公主真敢这么羞辱大夫之妻,所以他们就开始脑补——此子是否也是雷家血脉? 自然是的,否则公主为什么要令杨秀收养他呢? “为兄怀疑,这可能不是公主心血来潮,突然做的决定。”杨黍忧心忡忡,“你们想,公主要带走阿秀,但阿秀舍得宝奴么?” 三兄弟面面相觑。 他们都知道,杨秀只有一个独子,生来心疾,病弱,暴脾气。如果不是杨秀时时庇护,又有雷家财力,不计一切搜集天材地宝,寻访名医,否则这孩子根本活不过三天。 假如杨秀跟着公主走了,放他独自面对雷家那群豺狼虎豹?只怕没过两天,就尸骨无存了。 跟着公主走?那就更不可能了。 公主的车驾,是你能跟就能跟的么? 就算公主开恩,让你跟着,难道公主还要派人照顾你这个病人? “阿姊,不会这么蠢吧?”杨麦结结巴巴地说,“公主青眼,别人求都求不到呢!” 杨稷倒是很认可兄长的观点:“阿姊看上去强硬,实则是个心软的人,母亲那样苛待她,她仍旧厚待我等。宝奴……哎,她就这一个儿子,离不开宝奴,也是正常的。” 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难不成,公主给阿姊找这么个儿子,就是让阿姊免除后顾之忧?” 若真是这样,问题就大了啊! 莫非公主对宝奴不满? “为兄还听见一则传言。”杨黍面沉似水,“宝奴对樊辰十分不喜,私下甚至对公主多有抱怨,口出不逊。” 虽说杨秀当即封锁了这个消息,但她带去的人,许多都是杨家世仆,前主人问话,当然有人愿意说。 杨稷、杨麦闻言,齐齐色变。 第81章 漫长的沉默后,最沉不住气的杨麦忍不住出声,打破了死寂:“大兄,二兄,这……这该如何是好?” 他现在的感觉非常糟糕,就像面前有个金娃娃,不拿呢,舍不得;拿呢,却可能烫着自己的手。 两位兄长都不说话。 杨麦再接再厉:“要我说,宝奴是雷家的人,与咱们无关。阿姊也是心善,才为雷白守了那么多年,换做哪家女子,夫君没了,不是回到娘家,重新嫁人?” 他这么说,等同于完全无视了杨秀做雷家大夫人十年来,给了杨家多少方便和好处。 否则杨家嫡长女,丧偶的时候也不到双十年华,接回来再嫁人不好么?干嘛放她在雷家苦熬?还不是因为,与嫁人相比,杨秀守寡利益更大? 话又说回来,好处都吃到嘴里了,还能让杨家吐出来不成? 就算杨家真割肉放血,那也未尝不可,与杨秀待在公主身边一比,其他什么荣耀都不算事。 杨黍和杨稷同样是这么想的,只是他们沉稳一些,知道这话不能明说,否则吃相太难看了,有“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之嫌。 只不过,青年丧偶女子的所有权到底归属夫家,还是娘家,一直都是个大难题。 按昭律来说,女子丧夫,自当归家,再嫁。 可实际操作起来,非常麻烦。 一是因为夫家为了娶妻,往往都掏空至少大半家当,不肯放人;二便是,许多女子已经生儿育女,归家改嫁,孩子未必能带走,她们舍不得。 所以,地方官府处理这种事情的做法,一般都是和稀泥: 当地里正会把两家的当事人,以及族长喊来,笑眯眯地问,男方有没有未婚的兄弟啊! 一般来说都是有的,谁家没三五个娶不上细君的光棍呢?就算没有,那也没关系,有没有未婚的堂兄弟、族兄弟? 既然有,事情就好办了,让这女子再嫁给夫君的兄弟,不就行了?同一个姓氏,少收点礼金,孩子也一并照顾起来,不是更好? 当然,这是正常情况。 假如碰到非正常情况,比如一年前,宫里征人,谁都知道,大王已经出了孝,这是宫中在变相征美,全国上下都很激动,尤其是王都附近的百姓,知道一步登天的机会来了。 若某家有个女儿,正值韶华,生得貌美。别说夫君死了,就算没死,娘家人也会直接把女儿抢回来,然后往宫里一塞。 有本事,夫家去向宫里要人啊! 至于女儿在宫里是生是死,时好时坏,是做宫人还是做妃嫔,娘家人顶多金银打点,其他基本插不上手,一切都要靠这个女子自己去拼。 百姓的想法,有时简单到可怕——不搏这一把,一点机会都没有;搏一搏,万一就出头了呢? 当然,公卿、士族的节操也高不到哪里去。 杨稷比弟弟更了解大兄一些,他知道,大兄对他们说这些,其实就代表大兄已经拿定了主意,只是不方便宣诸于口罢了。 故杨稷沉吟一下,便道:“雷白已经故去了十年,阿姊没道理把一辈子都赔在雷家,更何况——” 后半句话,他咽了下去,可三兄弟都心知肚明。 想也知道,公主那边的机会,不可能永远都是一式两份,永远同等,总有个先后高低之分。某些特别难得的机遇,只有一次,也极有可能。 若是宝奴不死,在娘家兄弟和独生儿子之间,杨秀到底会选择谁,还是未知数。 总不能他们杨家女被公主青眼,最后却是雷家得了好处吧? 杨黍对宝奴这个病弱外甥,平常也是疼爱有加的,但现在,外甥的存在,可能拦了自家的路,他忍不住叹道:“阿秀不会放弃宝奴,这事已经成了死结。” “怎么会是死结呢?”杨稷风轻云淡地说,“宝奴自小身体就不好,雷家又多是豺狼虎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阿姊百般呵护,加上天恩赐了。” 杨麦愣住了。 他看了看平静无波地亲哥,再看了看唉声叹气的大哥,突然觉得,一向喜欢喊打喊杀的自己,才是这个家里最傻的人。 —————————— 殷姮在辰山树屋里待了足足半个月,以报废了五枚内丹为代价,终于明白妖鬼如何制造眷族。 原理分两种。 一种是身体改造,即,分出一缕力量,对生物进行改造。 殷姮拿最温和的“水”和“木”内丹做了试验,发现将力量灌注到兔子体内后,兔子的血肉、经络、骨骼,全都在发生着改变。 完全来源于“自然概念”的力量无声地对兔子的全身进行改造,而在这个过程中,兔子体内也产生一股微弱的力量,在抵抗着外力的入侵。 “原来如此。”殷姮懂了,“这个世界的人类之所以强大,在于自然的力量注入后,他们体内也会产生一股力量,进行抵抗。” 假如用这个世界的理论来解释,那就是,自然之气是“清”,人体之气是“浊”,只有清浊融为一体,才能更加强大。 但只有意识强大,天赋绝伦的人,才能引导出“浊”的力量。 对很多资质平庸的人来说,没有外力刺激,一辈子都无法觉醒;就算有外力刺激,假如内心不够强大,也只能沦为这股力量的傀儡。 就像兔子,它们没有足够的智慧,不懂如何抵抗“清”之巫力的入侵,最后就彻底被“清”改造。 从此,“清”之巫力充盈它们的全身。它们的血肉、骨骼,全都已经由巫力构成,再也没有一丝“浊”的气息。 不仅如此,它们被哪颗内丹改造,从此就附属哪颗内丹,从此无法反抗。 另外一种,则是精神操控。 这种在兔子上很难,因为兔子太脆弱,可对人类来说,具备足够的实践价值。殷姮虽然没实验,可她已经想起来了具体应该怎么操作。 于是她就发现,这两种方法,其实到最后都殊途同归。 就拿殷姮自己为例,她的肉身被摧毁后,重新凝聚的身体便是由天地灵气构成,再转化成俗世血肉。由于受创太重,才不得不以一个婴孩的形态,重新开始“长大”一次。 这其实就是“清浊合一,随意转换”的过程。 第82章 《覆长生》第82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3章 《覆长生》第83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4章 《覆长生》第84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5章 《覆长生》第85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6章 《覆长生》第86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7章 《覆长生》第87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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