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谁主沉浮》 序曲 () 一支笔在铺开的宣纸上疾走,奋臂挥舞,浓墨泼洒间,一行行大字铁画银钩,跃然纸上: “战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 荣华我已知庄梦,忠愤人将谓杞忧。 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 片云孤朋应肠断,椿树凋零又一秋。” 落于纸面的字强劲有力,在书写者更为强劲的腕力控制下,相互纠结的每个字力透纸背,呼之欲出。 “好字!”“好诗!”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声音来自站在书者身后的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身材高大,黑脸膛粗臂膀,另一个身材中等,敦实壮健,是一等一的壮汉,他们的身上、脸上,都布满了污泥与血渍,似乎刚刚经过了数番血战。 书者将毛笔轻轻地放在桌上,并不转身,但却是对着身后的人说道:“祖大寿、满桂,这诗写于何时,你们可曾记得?” 两人想都没想,同时说道:“乃一年前袁爷巡视觉华岛时所作。” “不错。当年我在觉华岛上,写下此诗,还有一人也颇为赞赏,并亲自抄写一遍,装裱后送给我挂在厅堂之上。可后来,我却要了他的命。你们当时都曾劝我,大敌未退,岂能擅自杀掉大将?我没有听你们的,始有今日之祸,此时在你们的心中,是否为此心有不甘?” 两个壮汉对视一眼,同声道:“末将不敢。” 书者转过头来,望着身后的两个人。虽然写得一手刚劲的字,但他却是一个身材瘦小、皮肤白皙、看起来非常书生气的中年男人,与两个壮汉站在一起,颇显虚弱,只是眼中那精光闪烁的眸子中,透着倔强而不屈的光芒。 “有什么话就说,不必吞吞吐吐,祖大寿,你先说。” 祖大寿微一思索,拱手道:“毛文龙久居皮岛,骄横跋扈,不服将令,贪墨凶残,早已天怒人怨,袁爷杀他,实在是有一万个可以站得住的理由。至于始有今日大祸一说,末将觉得事实并未如此。那皇太极绕道喜峰口,自外蒙古避开咱们的宁锦防线直取北京,事实上袁爷您早有预料,只可惜,皇上不听咱们的直言上奏,未曾在重要关口派去一兵一将,始有今日之祸,怎能与袁爷你诛杀毛文龙扯上关系?朝中若有人因此非议,纯属妄言。” “好,好。”袁爷点点头,又问另一大汉满桂,“满桂,外界多有传言,说你我不合,今日城外一战,你损耗兵马过千,又被我军误射,身中箭伤,你的心里,也不知是否还在怨恨我?这些我都顾不得了,今日事,我倒也要听你说说。” 满桂呵呵一笑,道:“我老满是个粗人,只知袁爷决定的事,是不会有错的。宁锦一战之后,袁爷你的风采已令我老满折服。什么将帅不合的谣言,咱们是理也不用理他的。那些费脑子的事我不去想,袁爷只要一声令下,折我一些兵马又如何?误射了我又如何?什么劳什子的对与错,我老满连想都懒得想。” “好,好,你是粗人,也是直人,但你直人粗人的说法,也自有你的道理。当年宁锦一战,咱们以心相交,其实已经是平生知己,今天你精忠报国,不计小恶,足可以见你赤诚之心。祖大寿,与满桂相比,你算得上是个足智多谋的智人。只可惜,直人也好,智者也罢,都无法消退皇上对我的疑心。今早你们也已经见到了,我们大军在德胜门、广渠门外与皇太极血战一天,死伤者已达六成兵力,而所带的粮草又远远不够了,可是皇上却不让大家进京歇息,自开战始,城门紧闭,如临大敌,连我都无法进入。我们这支勤王之师,只怕战得胜那女真人,也过不了自己人这一关。” 祖大寿与满桂听得此话,面上均有悲愤难抑之色。满桂拱手道:“袁爷,咱们撤吧!人家不待见咱们,何必受这种鸟气?” 袁爷微微一笑,看着祖大寿道:“你呢,也是这个想法?” “依末将看,现在我们只能派人进城,请孙承宗大帅、钱龙锡大人出面,诉说我们受的委屈。” 袁爷摇摇头,道:“皇上对我已经起疑,现在出动两位大人,其实于事无补,反而会连累了他们。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我大明江山,自开创以来,同室相操、干戈相搏之事,从未止绝。今日皇太极攻入北京城下,我关锦铁骑死伤还是小事,我只怕的是,从此后,借毛文龙被杀、皇太极入口之战,天下复又因为我袁崇焕一人,落入党争纷议之乱,扶持我的孙大人、钱大人,也会因此被卷进这个漩涡之中。” “他娘的!”满桂怒道,“老子在前线拼死厮杀,他们却在背后暗箭伤人,这仗不打了!袁爷,我派一支精兵护你回宁远,北京外城之围,您就交给我和祖大寿两个人罢了。” 祖大寿道:“满桂话糙理不糙,我看袁爷,这也是个道理。” “不,这不是个道理。”袁崇焕摇头道,“天下虽大,但其实没有我们的退路。只因为我们自打从军的那一天起,就立志要做一个忠臣,做一个良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我劝勉你们的话,你们可曾忘记了?我袁崇焕受大明皇恩,以一介书生成为封疆大吏,位卑尚且不敢忘记国恩,何况现在已经封妻荫子?所以,有委屈也好,有误解也好,甚至皇上对我有了杀心也好,都不能阻止我们的脚步,这一仗我们必须打下去,打下去,不是为了博得个舍生救主的好名声,而是为了我们心中的梦想。这梦想,历经刀光剑影,风刀霜剑,其实从来没有离我们而去,报效君王,救得百姓,我们为此而战,马革裹尸,死得其所。” 祖大寿与满桂被袁崇焕慷慨激昂的话语深深感染,同声道:“听大帅的,马革裹尸,死得其所。” 正说话间,突然门外有人报,北京城内,有圣旨到。 袁崇焕等人急忙迎接来使,来使是个太监,进得来也不废话,打开圣旨就念:“蓟辽督师袁崇焕接旨。” 袁崇焕三人跪下,太监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袁崇焕一心为主,劳苦功高,朕召袁崇焕即刻进宫,平台相会,共商国事,钦此。” 袁崇焕谢恩,又问道:“禀公公,我的军队连日苦战,车马劳顿,缺衣少吃,伤者惨重,不能医治,可否请圣上开恩,准我军士入城缓冲休养,稍息片刻?” 太监道:“圣上特别嘱咐,只准袁崇焕、满桂、祖大寿三人进城,其他人等,一律就地待命。” 袁崇焕、满桂、祖大寿三人听了这话,眼中难掩失望之情。满桂腾地站起来,就要说话,祖大寿急忙又将他按下,太监见了假作不知。袁崇焕问道:“公公请休息片刻,我安顿一下兵马,马上动身。” 太监道:“不用安顿了,现在就走吧。城中已经做好迎督师入城的准备,这就随奴才请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袁崇焕三人随太监走出大营,出得大营之外,一阵冷风突然袭过,吹得众人身不禁缩了一下。此时正是十一月,天气阴冷,北京广渠门外,只见几万大军暴露于荒野之中,到处可见伤腿伤臂的士兵,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靠在一起,呻吟不断,寒风吹过,吹得旌旗叭叭作响,也吹得众军士的衣袂飘扬不定。 祖大寿难抑心中的悲愤,道:“公公请看,咱十万关锦铁骑,与女真人一战之后只剩下了四成,剩下的人不但人人有伤,且缺衣少饷,若还不赈济,只怕就都要交待在这里了。” 太监无言以对,支吾几句道:“圣上晓得,晓得的。将军放宽心。” 几人穿过军营,一直走到城门脚下,城上守军见他们来了,从城门之上放下一个用绳子系着的大筐,徐徐降了下来。 太监向袁崇焕一拱手道:“督师大人,您先请。” 满桂大怒,道:“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开城门?你们要用这个东西送大帅上去吗?” 祖大寿道:“这也太过分了一些。” 太监道:“督师大人,圣上有旨,敌军环伺,为防不测,只能出此下策。请大人体谅大局,此时暂受得一丝委屈,但皇恩浩荡,圣上一定会感念大人之德。” 袁崇焕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大筐,片刻之后,缓缓走近,抬腿迈了进去。 祖大寿只觉得内心一阵刺痛,哽咽道:“袁爷,不要去!” 袁崇焕望着这俩人,眼中没有愤懑,透出的却是平和与坚定的神采。望着大家,袁崇焕平静地说道: “两年前,圣上在平台召见我,问我几年之内可以平定辽东,我说五年之内就可平辽。圣心大悦,赐我尚方宝剑,给我兵权人权,可惜,今日平辽之诺未能兑现,皇太极又打到了城门口,而朝中有人借此非议,又提起我擅自杀掉东江大将毛文龙的旧事,今日平台再会,吉凶难测。我袁某已经站在了这些风口浪尖的上面,既然身陷是非,再也躲不过去,那所有的功与罪,就由我一人承担着吧。” 城上守军见袁崇焕进了筐里,下一声令,绞索启动,大筐缓缓升起,蓟辽督师袁崇焕的身体随之缓缓向城上升去。 “袁爷,不要去啊!”祖大寿满眼泪花,在城下喊道。 但是,袁崇焕的身子已经升了起来,一步步向高高的城头升去,在这个升高的过程中,袁崇焕只见得祖大寿等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听不见他们的说话,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了。突然间,这个身经百战、永不服输、从无败绩的大帅,有种莫名的恐惧与感伤。 城上守军将袁崇焕从筐中扶了出来,说道:“得罪了,朝中有令,大帅别怪小的们。” “我知道,我不怪你们。”袁崇焕温言说道,扫视一圈,却见城中守军剑拔弩张,将自己围在了中间,为首一名将领将手一拱道:“大帅辛苦,大帅受惊了,小的乃这里的守将,奉地皇命,这里先给大帅赔个不是。卑职这就带大帅去平台觐见皇上。” 袁崇焕苦笑一声,道:“受惊谈不上,将军不必过谦。”环视左右,一阵劲风吹过,森然冷气袭入心头,不禁感叹道,“好大的风!” 劲风过后,却见天空阴云凝结,似乎山雨欲至,整个世界瞬间黑了下来。!~! .. 第一节 () 公元1629年,是为大明王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继位的第二年,此时的中原大地,正是群雄逐鹿、国家板荡、人民流离的时刻。大明王朝经过二百多年的风雨,积疾难返,日渐衰落,辽东劲敌后金国虎视眈眈,渐成大患,中原各省则是流寇四起,战火不息,内忧外患,一并而发。这从人们的行为举止都可以看得出来,已是十二月临近年关的季节了,北京城内,人人却仍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无过年的气象。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也比以往更早。自十月开始,竟然就下起了小雪,此后两个月间,雪就时常会抽冷子下了起来。到了十二月,天冷得更有些异常了。这一天傍晚,雪又下了起来,朔风吹处,细雪飘飞,街上冷冷清清,行人寥寥,一片银白掩映于微黯的天气里,分外肃杀。 北京东城区一带,雪下得似乎更紧一些。沿着一条小巷,空旷的路面上,有一顶小轿突然在雪中出现,吱吱声音中,小轿渐行渐近。抬轿的是四个壮汉,轿的周围则还有八个人屏声息气,矮着身子跟着行走,这八个人着锦衣,佩腰刀,穿黑色的皂靴,虽然强壮,但行走却杳无声息,且沉默寡言,一看就是练家子。他们护卫的这顶小轿外饰是用缎面铺就,里层装有厚厚的棉胆,外面虽有风雪,但遮掩严密,人坐进去就如同躲在温暖的棉被里,一丝凉气也渗不进去。 有两个路人见这架势,颇为好奇,窃窃私语: “看这架势吗,像是宫里的人?” “废话,在东厂胡同,不是宫里的人,敢这么直来直去?” “我猜轿里的人准是个公公……” 轿中有一声轻咳,带刀的锦衣卫士立刻欺身上前,向说话的方向怒视,目光如刀锋凌厉,把两个路人吓得当场呆立,不敢行进。 轿里有个苍老的声音轻轻说道: “算了,还有正事,别和路人为难了。” 锦衣卫士对着轿子躬身道:“路人无知,惊扰了公公大驾,奴才失职!” 轿中人依然轻声轻气地说道:“咱家从来不与草民斗气。既然知道他无知,就更不用一般见识了。几位辛苦,快点到那地方,见着那蛮子,咱们也好早点回家。” 第一部凌迟锦衣卫拱手道:“是。恭听曹公公教诲。” 轿子在东厂胡同绕了几个圈子。东厂胡同位于王府井大街之上,西至东皇城根南街。明永乐十八年,明成祖朱棣在这里设立东厂署,从那时起,老百姓私下把这地方称为东厂胡同。 东厂这个组织,尽人皆知。永乐时设它的目的是刺探“谋逆妖言、大奸大恶”之事,但是在百姓与满朝文武心中,大奸大恶这四个字,多半还是如数奉还给它为妙。东厂的职能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之外,办案的基层人员称为番子,直接受提督太监统领,只听皇帝一人之命,可不经过审讯调查就能随意抓人,权力之大,无可比拟。 轿子在一处大宅子外停了下来。这宅子外边平淡无奇,并不巍峨,但门口却涂得黑黢黢的,看起来却深不可测,两个巨型石雕狮子立于两旁,龇牙怒目,一块写有“明察秋毫”的长方形牌匾高悬在房顶,森然之气尽现。而在这块匾的左侧,还有一块并不大的黑匾,并不醒目,但是上面写的两个字却令人看了无不心惊胆战——“诏狱”。 诏狱也是东厂的特产。这里关的人,多半原来都是朝中的权贵,一旦犯事,就被番子拿来拘在这里,日夜刑拷,追赃讯问。落在番子们的手里,想活着出去太难了,即使侥幸不死,也要丢半条命,这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轿子在这里停下,带头的锦衣卫想发话,轿中的人说道:“不必扰了他们,我们直接进去吧。” 轿帘掀开,轿中人从里面走下来。但见他四十多岁年纪,慈眉善目,面色白净,严寒天气,也不见他穿棉衣,只一身粗布衣裳,除了顶上的冠帽看着有些富贵,其他方面也瞅着平淡无奇。 “好雪!”他轻轻用手在空中拂了一下,抓了一把雪花在手心,“也不知这是祥瑞,还是确有些冤情,你怎么看?” 被他问话的锦衣卫不敢多说,只低头道:“公公明察,公公说什么就是什么,奴才只听公公的话。” 公公叹口气,道:“不说话的都是聪明人啊!这满朝文武,聪明人是越来越多了。连你们这些小崽子们也想玩他们这一套了?只不过,你们的话原本就没什么金贵的,他们却是大明的臣子,他们都不说话,都在这里玩小聪明,这天下,还不就乱了去了。” 他的话音刚落,门口闪出了一个牢头模样的人,出了门就一跪在地,也不管地上积雪,磕头如捣蒜:“奴才该死,不知曹公公老祖宗驾到,有失远迎,请老祖宗赐我一死!” 曹公公呵呵一笑:“你不该死。这牢子里的人,该死的多了,不该死的也有不少,你这就死了,他们怎么办?起来吧。咱家只问你一句,对那个人,你们动了刑否?” “回公公,遵您嘱咐,小的们等得手痒,也不敢动刑。” “让他们再痒几天吧。这刑吗,谁也不许先动,动了的,仔细我砍他的手。” 一行人径直向诏狱里走去。这诏狱在外面看着不起眼,但一进去,你就会发现里面原来又深又长,黑糊糊的,只有一些微弱的灯光,勉强可照亮地面。牢头在前面拿着一个气死风灯,在前面引路,众人穿过一个长长的通道,向下拐了一个弯,里面的光线渐渐就亮了起来。 “将灯灭了。”曹公公低咳一声,声音几乎低得杳不可闻。 牢头急忙将灯灭了。他想,曹公公可能还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他的。对于曹公公的话,你只有马上执行,绝不能问三问四,这是规矩。坏了规矩,后果不堪设想。 曹公公的低咳似乎是个暗号。身旁的人变魔术般地拿出了一个黑皮套头的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从头到脚,曹公公被裹在了一团漆黑之中,再加上本来就微弱的灯光,让他有如一个移动的黑色幽灵,阴森可怖。 过道两旁是排得密密的牢狱,所有的牢狱都如铁箱一般,木笼模样,门口被密密的铁栅栏封死,几乎难见空隙,一把大锁挂在铁栅栏中间,一股股恶臭的味道从里面传过来,令人闻之欲呕。只听得牢房里一片沉寂,间或有细细的呻吟之声传出,但也并不响亮。 这一条布满牢笼的过道极深极长,一眼都望不到头,一排排牢房排列下去,也不知里面关着多少人。奇怪的是两边却看不见多少看守的人,狱吏们都不知去了哪里。走着走着,过道开始向下低着伸出一条路来,越走地势越低,最后似乎来到了地底。头顶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曹公公抬头望去,只见头顶三丈之处,有一排长长的铁壁通道架在那里,俨然是天梯模样,上面光线很弱,有很多狱卒在上面伫立。看不见他们的模样,只看见相同颜色的靴底在头顶悬挂,原来看守的人站在这天窗之上,如果不是刚才那一声低微的咳嗽,底下的人根本就不会发现上面有人。这监狱里的肃然之气,与别处大有不同。 牢头赔笑说:“公公恕罪,不知您远道而来,这些人还没来得及回避。我这就发话,让他们撤了。” “算了,人家忠于职守,不能因为我来就坏了规矩。也难为了你,这么大牢子,竟然一点噪声都听不到。” “公公明鉴,为了怕扰乱公公,我已经将所有人犯的口都用棉布塞上了。” 曹公公冷冷一笑:“堵住了嘴也堵不住心吧,这些表面工作,还是少做吧。” 牢头连连点头,不敢再说了。 走到最尽头处,众人在一座牢房处停下。这座牢房较前面的稍宽了些许,但门口的铁栅栏则更粗更密,门上锁也粗壮了几分。里面关着一个身形瘦小的人,头倚在墙角,一动不动,似乎睡去了。 牢头冲着牢里喊了一声:“袁蛮子,曹公公来见你,别装死了。” 牢房里的人如同没听见一样,还是一动没动。 牢头正要继续喊,突然间一股森然的冷气顺着他的后脖颈一直滑进了身体里,这冷气来得太过突然,有如冰冷的刀锋贴在皮肤上,以至于他以为自己瞬间已经被人拉进了阴曹地府接受屠宰一般,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冷气不是突然从地府上袭出来的,而是曹公公的一只手,突然按在了他的脖子上。这看起来白白胖胖的人,手却凉得异常。 “你叫他什么?”曹公公温和地问。 牢头恐惧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曹公公温和的声音里,分明有一种令人无法揣测的阴森气息。 “回公公,我叫他,”牢头颤抖着声音说,“袁,袁蛮子。” 曹公公若有所思:“噢,你叫他袁蛮子。你知道吗,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这样叫过他。你想知道,那两个人是谁吗?” 牢头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硬着头皮说:“愿听公公明示。” 曹公公阴阴地一笑道:“一个,是咱家,一个,是当今的圣上。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么叫他?” 牢头吓得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曹公公把手从他的脖子上拿开。牢头身子一晃,险些倒在地上。 “滚吧。”曹公公轻描淡写地说,“去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自己抽自己一百个耳刮子,一个也不能少,少一个,就让你下诏狱,懂了吧?” 牢头点头,一溜小跑地向外奔去。人还没消失在众人眼中,啪啪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他已经开始打起自己来了。 曹公公脸色开朗了起来,很开心地说:“狗奴才就是狗奴才,这耳刮子打得好响。” 牢房中的人突然“哧”地一笑。 曹公公说道:“虎落平阳,英雄落难,难为袁督师,还能笑得出来。” 牢房里的人开口回话,语音铿锵有力: “想我袁崇焕落到这份田地,居然还能令宫中最有权势的曹化淳公公亲自前来探望,这份荣幸,何德何能才可消受,又怎能不开心一笑?”!~! .. 第二节 () 原来这个在诏狱中关着的人,就是名满天下、智勇双、权倾一时的蓟辽督师袁崇焕。 袁崇焕,字元素,祖籍广东省东莞,万历四十七年进士,明天启六年出任辽东巡抚,镇守宁远。万历四十六年,女真领袖努尔哈赤称霸辽东,建立后金国,以“七大恨”祭天,正式向明宣战。战火一直蔓延数年。天启六年,努尔哈赤进犯宁远,宁远一战,他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拒绝努尔哈赤的劝降,利用火器大败后金军,并由此使努尔哈赤含恨身亡,扭转明王朝多年来的颓势。袁崇焕一战成名,但也因此树大招风,在阉党魏忠贤的排挤下,辞官而去。崇祯皇帝继位后,重新起用他,并委以重用,只可惜他到任后却做了一件令崇祯猜疑的事: 当时的皮岛总兵毛文龙独断专行,多行不轨,不听将令,袁崇焕就自作主张,将其捕杀。毛文龙是手持尚方宝剑的边关大将,镇守的皮岛在鸭绿江口东之朝鲜湾,又名东江,位于辽东、后金、朝鲜之间,位置十分重要,是阻挡后金大军的海上防线。袁崇焕不经请示就杀了他,令崇祯暗生不满,而毛文龙死后,皮岛一带缺乏良将镇守,更为努尔哈赤之子、新大汗皇太极大军南下解除了后顾之忧,直至发生了皇太极兵临北京城下的“己巳之变”。袁崇焕督师勤王,虽然以一己之力驱走皇太极,但崇祯却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反误以为他与清军有互通之嫌疑,诛杀毛文龙、皇太极袭入北京就是他暗中通敌之故,于是不问青红皂白,在平台召见袁崇焕,等到袁崇焕到来后,马上将他捉拿下狱。 今天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来看的,就是这位蒙受了不白之冤的大帅。 曹化淳听见袁崇焕发问,也报之一笑,道:“袁督师不愧为大将之才,遇此难境,尚能谈笑风生,咱家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遥想两年前,圣上接见大人,那时咱家还在司礼监秉笔,远远地躲着看见大人与圣上谈起辽东战事,大人之远见卓识,真令咱家叹服。” 袁崇焕道:“我一个落难的囚徒,今天不知明天的命,公公不必如此宽言安慰我了。” 曹化淳道:“话不能这么说啊。咱家还记得当时大人可是满腔豪情,大人当时还说了一句话,咱家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大人说,只要给你兵力,五年内可以平辽,不知大人可还记得这话?” 袁崇焕脸色微变:“我怎么不记得?就这一句大话,没料到竟助长了今天的祸事。” “我记得大人的好友许誉卿大人私下还曾对大人说过,五年内可以平辽,未免过于托大,可惜的是,大人的话既出,是覆水难收了。时至今日,大人五年内平辽的说法,圣上还常常提起呢。” 袁崇焕脸色涨红,激动起来:“圣上是因为这个治我的罪吗?五年平辽,虽有张狂之处,但如一切都按袁某部署,五年内阻住皇太极,应该不成问题。” 曹化淳冷冷一笑:“可是皇太极不久前可是打到了京城底下啊,五年平辽,略有张狂,但平不了辽,却让贼寇打到了家门口,那又算是什么?” 袁崇焕低头不语,沉思片刻,抬起头来说:“皇太极绕道喜峰口侵略北京城,我当年曾经有所预料,并上过奏折,但满朝文武不信,圣上亦没有派重兵驻守。话虽如此,诛杀毛文龙,也是原因之一。毛文龙若不死,皇太极顾忌后防,就不会冒险自喜峰口入关。” 曹化淳说:“那也就是说,你知罪了?圣上如此办你,也没什么冤屈了吧?” 袁崇焕讥讽地一笑:“原来曹公公是来审我的,那你就回圣上,我袁崇焕知罪了,我承认自己乃无能之辈,也承认为正军纪,手段有些强硬。但通敌之罪,实属栽赃。宁远一战,努尔哈赤因我而亡,皇太极与我有杀父之仇,岂能容我?辽东一带,杀女真人最多的是我袁崇焕,我与后金之仇恨,不共戴天,圣上待我,又恩重如山,我通敌叛国,有何所图?有何好处?谁能尽信?” 曹化淳哈哈一笑:“审人可不是我的事啊,自有三法司、镇抚司定夺,你不必和我辩解。我对你是否有罪,更是毫无兴趣。” “那公公来这里,就是为了讥讽我几句,看我的笑话了?” “当然不是,”曹化淳脸色一变,道,“我来是告诉你一个消息的,你可知道,祖大寿反了。” “啊!”袁崇焕大吃一惊,禁不住站了起来,“复宇他竟做出这种事来?他,糊涂啊!”他的脚重重地在地上一顿,满脸的懊悔。 曹化淳冷冷地说:“他可不糊涂,他是讲义气的人啊。他反,是因为你啊,大人!” 袁崇焕沮丧地坐了下去:“他现在在哪儿?” “他的兵马现在集结在山海关。圣上下旨,他不听,看意思,是要投诚那皇太极去了。他带走的可是咱们大明最强的劲旅啊!”曹化淳的话里充满了惋惜。 “不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袁崇焕痛苦地说,“我们共事十多年,宁远大捷,他也是功臣之一,这世上谁都能降皇太极,惟有他不能,他祖家一门将才,满门忠烈,说他反,我打死也不信。” 曹化淳摇摇头,不置可否。袁崇焕担心地说:“朝廷准备拿他怎么办?” “圣上说了,只要他肯迷途知返,回师勤王,既往不咎。” 袁崇焕情不自禁地对着空中一拱手:“圣上圣明,圣上圣明!” 曹化淳说道:“可关键的是,祖大寿他并不听圣上的话。” 袁崇焕一惊:“为何?” 曹化淳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因为他心中只有督师,没有圣上。” 袁崇焕愣在那里,正要辩解,曹化淳突然怒喝一声:“袁崇焕接旨,有圣谕。” 一般来说,宫中能口头传达圣谕的人,往往都是司礼监秉笔级别的太监,这曹化淳是司礼监提督太监,他传皇上口谕,名正言顺,袁崇焕不敢怠慢,急忙跪下道:“罪臣接旨。” 曹化淳并不看他,只望着天空道:“圣上有口谕:祖大寿非敢反朝廷,乃因惧罪耳。欲召寿还,非得崇焕手书。” 袁崇焕身形颤抖,跪在那里将头埋于膝内,没有答话。 曹化淳等了片刻,见他不回话,不耐烦地道:“你为什么不接旨?” 袁崇焕道:“臣非不愿接旨,实不能也。” “为何?” “罪臣之身,名不正言不顺,祖大寿不会听我的。” 曹化淳低下身子,用威胁的口吻道:“袁崇焕,你是不是对圣上判你一直有意见啊?你敢抗旨吗?” 袁崇焕冷静而坚定地说:“圣上英明,我怎敢有怀恨之心。但祖大寿当年服我,无非是因为我是他的顶头上司而已,如今我已成为罪人一个,有何资格再要求他为我做事?况且身为罪臣,妄谈国事,参与军务,罪加一等,罪臣之事尚没有个交代,不敢再牵罪上身,望公公如实向圣上禀告。” “你不遵从圣谕,就不怕圣上降罪,罪加的就不是一等,而是三等。” 袁崇焕态度坚定:“即便千刀万剐,亦不能乱了纲常礼法,请恕罪臣不能从命。” “都说你是个蛮子,你还真是蛮子脾气!”曹化淳叹口气,“圣上早知你会这么说了。” 袁崇焕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圣上英明。” 曹化淳道:“圣上英明不英明,就不用你来评价了。明天会有一些人来看你,你做好准备吧!” “是来刑讯的锦衣卫吗?”袁崇焕正色道,“崇焕恭迎大驾。” “错了。来的人不是来审你的,是来看你的。想知道都有谁吗?”曹化淳数着手指,“他们是内阁六部阁老,三公九卿,监察御史,还有六科给事中,翰林学士,朝中精英,悉数到。” “罪臣有何德何能,劳烦这么多大员亲临指教?” “这不是你的面子,是圣上为你安排的。” 袁崇焕笑道:“我明白了,不是来看我,是为了祖大寿。” “对。你真是聪明人。所有大员都是来劝你的,只要你给祖大寿写了密信召他回来,圣上龙颜大悦,群臣再讲了话,你的罪名或可洗清也未可知。” “我的罪名是洗不清的,”袁崇焕苦笑道,“虽只误说一语,错杀一人,但已经是罪不可赦,祖大寿回来之日,就是我伏法之时。” “凭你这句话,就该满门抄斩。”曹化淳脸色变得阴鸷起来,“祖大寿召不回来,你就更是死定了。” “你是说我应该配合圣上演好这场忠烈之戏?” “大逆不道啊袁蛮子!”曹化淳发怒了,“你还是执迷不悟吗?” “曹公公的意思我懂。只可惜我是罪臣之身,名不正则言不顺,祖大寿为何听我的?如果皇上有旨,当下诏书。”袁崇焕面无惧色,依然坚持。 曹化淳叹口气:“袁蛮子,你真是精明一世,糊涂一时,诏书是不会给你下的。” “没有诏书,那就更名不正言不顺,口谕岂能说明事情?但请明示。”袁崇焕虽身处逆境,仍寸土不让。 曹化淳道:“听与不听,只在你一念之间。袁崇焕,你是个英雄,但不是明白人。明天还有一个人也会来看你,写不写信,对这个人也非常重要。” “是谁?” “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孙承宗。” 袁崇焕沉默了,沉思片刻,关切地道:“大帅他也会来吗?” “会的。圣上今天召了他,咱家亲耳听说了,圣上要他带队,来劝说你。那孙承宗可是你恩师,也是你的老上级吧?” 袁崇焕的脸上泛起几丝柔情:“大帅对我恩重如山,此情终生难报。” 曹化淳道:“那就对了。你通敌叛国,弃关损将,孙阁老是提拔你的人,又是你的受业恩师,按照本朝的连坐制度,他恐怕也逃不脱干系吧?” 袁崇焕担忧地说:“你是说孙大帅也会受此牵连?不会的。圣上英明,他怎么会不知孙大帅的功绩德行?” “天上人间,炼狱仙乡,不过一线之隔。祖大寿召不回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曹化淳话里有话,但又故意不点破。 袁崇焕静默在那里,眼前浮现了孙承宗那和蔼可亲的面容:十几年前,自己还只是个参军,孙大帅慧眼识人,从千万军士中将自己选拔出来,此后十数年间,授以兵道,委以重任,多方扶持,两人虽是上下级关系,实为师徒之情,历经多年,炽情不减。自己身死是小,连累了大帅就罪过太重了,只一瞬间,他就下定了决心。 袁崇焕问:“我要是写了信,孙大帅是否就不会因此事而受丝毫连累?” “圣上的胸怀有如高山大海,祖大寿如此忤逆,尚能容忍,何况孙阁老这种功勋卓著之人?” 袁崇焕喊道:“好,就依你了。拿笔纸来。” “慢着!”曹化淳道,“你今天不要写。” 袁崇焕狐疑地看着他。 “不要写。明天再写。明天,三公九卿都来了,你要做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要念着皇上的恩德,忏悔着自己的罪过,感念着圣恩,再写这封信,你刚才不是说过吗,要配合圣上演好这出戏,你说对了。明天,你要流着眼泪演好这出戏。圣恩浩荡,君臣同心,这感人的场面,在诏狱里可不多见啊!” 曹化淳阴冷的声音回荡在诏狱空旷的四周,久久不绝。!~! .. 第三节 () 由山海关外城向东,至宁远方向,两骑飞驰。 山海关由明初的大将军徐达修建,后来经谭纶、戚继光、熊廷弼、孙承宗、袁祟焕等明朝几代军事天才重修,南起老龙头、北止九门口,长26公里的长城线上,分布有9座城堡、10大关隘、41座敌台、51座城台、14座烽火台、4座墩台,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长城军事防御体系。山海关共有东南西北四个门,东门方向面向辽东,是防域后金军队的重点环节。由东门开始,山海关与辽东整个军事防线形成一条锁链式的结构:出东门30余里,是山海关第一个前哨军事据点“中前所城”(即今辽宁省绥中前所),前面还有一座护卫城名叫前屯卫(今辽宁绥中前卫),再前行数十里,是“中后所城”(今辽宁绥中县城),在山海关城东两里的欢喜岭上,还有一座用于军事瞭望的高地名叫威远城,这些军事体系,形成了著名的宁锦防线,这道防线由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等几个晚明王朝的军事天才共同建造,数年来一直阻挡着后金(满清)军队的脚步,山海关就是宁锦防线的最后一关。 这两骑快马飞驰在这条军事锁链上。他们从山海关出发,马不停蹄,越过中前所,中后所,一直向宁远的方向,奔跑了近四个时辰,为的是追一个人。 这时天色已经将晚,两匹马跑了近一天,已经累得不行,但座上的两个人是骑马好手,用力鞭打下,马竟然还有余力向前挺进。 前行至一高山处,路分成两股,两个人勒马观看,年轻的一个问年长的:“爹,他们去了哪儿,我们选哪条路?” 年长的那人穿粗布衣裳,平民打扮,但是眼神锐利强悍,身材不高却敦实厚重,一看就是个行武之人。他看了看地下说道:“往左,这里土质凌乱松软,有践踏过去的痕迹,复宇兄不会走得很远。” 年轻人说道:“可是马却挺不住了。” “我的还行,要是实在不行了,你就歇个脚,我先行一步,你再追我。兹事体大,延误不得。” 年长之人用力鞭打马臀,马吃痛,健步疾驰,年轻人不甘落后,两人沿着向左的岔道,一路狂奔。 走不多远,只听得前方一阵喧哗之声,虽不见人影,但却见滚滚烟尘自远处飘来,年轻的喜道:“他们就在前方?” 两人拼力奔跑,跑不多远就遇见一个大下坡,马跑下坡去,又转过一个山坡,眼前突然豁然开朗,一阵令人眩晕的炽光直入眼帘,只见前方一片平途的宽地上,弓箭齐张,剑戟生辉,盔甲闪烁,竟然有一彪军马埋伏在此,排成数列,各持兵器,迎对两人。 年轻人紧忙勒马:“爹,坏了,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年长的人却不应话,只一鞭下去,马径直向军队中冲去,一片混乱声中,军士们张弓欲射,但这人来得实在太快了,双方又相距太近,他一下子冲进阵中,马蹄险些踢到第一排的军士。军士们一片混乱,竟然不得放箭,一声呼喝,众军士由横列改成环抱式,将来人围在了中间。 众军士向前围近,年长之人怒喝一声:“祖大寿何在?我是朱海峰!快出来见我!” 在几百名军士的包围下,这人一声怒喝,有如晴天霹雳,竟然声震山谷,回音荡荡。 “不得动手!”人群有人也喊了一声,一骑飞驰入军中。马上是一个身着帅服的明军将领,他将手一挥,众军士立刻向两旁退去,合围之势未变,但是里面的空间却让出了一大块,明军将领冲进包围圈,与年长之人对峙。 这名将领粗眉大眼,虬髯贲张,也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大汉。他与这年长之人相对片刻,突然眼眶潮湿,险些流下泪来,哽咽着将手一拱,道:“海峰兄,别来无恙。” “复宇兄,”年长之人也拱手道,“小别一月,你我二人本应该下马相见,但现在你我不知是友是敌,请恕小弟无礼,只能在马上与你说话了。” 远远的年轻人在包围圈之外喊道:“祖大寿你不可伤我父亲!” 祖大寿哈哈一笑:“世侄说笑了,我与你父亲海峰兄是过命的交情,我要伤他,那岂不是天打雷轰之罪?老天也不会容我。” 祖大寿乃是名振一时的勇将,字复宇,宁远人(今兴城),世代行伍,后投奔军中,在辽东征战多年,被袁崇焕赏识,曾主持修建宁远城,并直接协助袁崇焕获得了宁远大捷。说起来,打伤努尔哈赤的第一炮就是他亲手点燃的火药,因功劳卓著,海内闻名。袁崇焕手下有四大台柱,分别是满桂、祖大寿、赵率教和朱梅。祖大寿论功劳谋略,公认排名第一,现为辽东前锋总兵官,挂征辽前锋将军印,驻守锦州。 前来追他的这个年长一些的人,就是四大台柱中的朱梅,字海峰。他也是追随袁崇焕多年的勇将,参与过宁远大捷、宁锦大捷等多次战役,现为山海关总兵。那个随他来的年轻人,是他的儿子朱国梓,还是个监生,今年不过十**岁年龄。 祖大寿应了朱国梓一句话,又对朱梅说:“海峰兄也在说笑,你我从来都是友,哪有是敌一说?” 朱梅摇头:“也不尽然。你率兵趁我不备,从山海关出发,直奔宁远,我怀疑你是投降那皇太极去了,如果是那样,你我就绝不再是朋友了。” 祖大寿一笑道:“那你应该带兵来抓我,又何必一个人前来送死?” 朱梅道:“非也!我今天不但不带兵,我连官服都没穿,”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因为这一刻,我依然拿你当我的兄弟,我要以兄弟的身份来见你,因为我相信你祖家一门忠烈,你又深受袁爷教诲,不忠不孝之事,不是你祖大寿所为!” 祖大寿道:“不错,知我者你朱海峰是也。想当年,咱们在袁爷帐下,都受满桂排挤,又与那赵率教有隙,同病相怜,同声相应,结成兄弟之谊。如今,满桂、赵兄都已为国捐躯,四大台柱只剩下你我二人,袁爷又生死不明,咱们二人,依然还得生死与共啊!” 朱梅冷笑道:“好一个生死与共啊!你率兵出逃,直取辽东,要做乱臣贼子,我怎能与你生死与共?” 祖大寿怒道:“胡说!我率兵出逃,根本没有出卖辽东、投敌叛国之意,我是为了袁爷。袁爷待我们恩重如山,如今皇帝听信谗言,将他下狱。我祖大寿已经上了书,愿以家性命保袁爷无罪,并甘愿下诏狱替他服刑,但是皇帝不听忠言。如此昏君,岂能共事?!我带兵出走,不是为了投敌,我要保住一支血脉,将来杀回北京,救袁爷于水火!” 提起袁崇焕,朱梅也不禁黯然神伤。他与祖大寿、满桂、赵率教等人都蒙受袁崇焕提携,方有今日成就,四人虽然各怀心机,明争暗斗,但对袁崇焕敬仰之心,从无更改。也正因此,他们对袁崇焕以“袁爷”相称,视之为父。如今他蒙冤下狱,祖大寿如此过激,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朱梅道:“复宇,这里人多嘴杂,你不要口无遮拦。请你下马,咱们借一个安静之处,就此事细说分详可好?” 祖大寿笑道:“算了吧,你朱海峰一身好武艺,我下了马,近得身来你再施展开那家传的小擒拿手,千军万马也救不了我啊。这都是我的好儿郎、好兄弟,有什么话,就在马上说吧!” 朱梅剑眉一竖,回过头来对着朱国梓喊道:“国梓,你下马,到我身边来!” 朱国梓不知就里,但对父亲的话从不敢违背,于是下了马,径直走进包围圈,在众兵士闪闪的刀锋剑戟之下,这个面相文弱的青年毫无惧色,穿过兵器的丛林,一直走到朱梅身前。 朱梅侧身下马,将朱国梓向祖大寿身边一推道:“我儿子就留在你的阵中,若我对你有任何过分举动,你就让人将他乱刀砍死。” 祖大寿心里一声叹息。这朱梅虽然外表粗豪,但实际上谋略过人,沉稳刚强,自己平时对他也颇有忌惮,他一来,就不是个简单事。不过,他也明白,朱梅此举完为他着想,他刚才这一番话,已经是犯了忤逆的死罪,罪上加罪,军中人多嘴杂,若有人成心搞事,即使皇帝暂时不究,将来也难免是个祸患,借一步说话,反而会更加无所顾忌。 于是也道:“海峰兄你也小看兄弟了。国梓就是我的儿,我能伤他?我刚才不过只是说笑,又怎能不信你?”也下了马,将腰刀解掉扔在地上,摊开双手道,“你看我,也没有武器了,来,咱们就去后面那个小山坡上说话去!” 两人向后山走去,几个军士跟了上来,祖大寿回头骂道:“都给我滚回去!朱海峰岂能害我?”几个军士不敢前行,留在了原地。祖大寿又对朱国梓说:“世侄,你也随我们一起去。”朱国梓道:“祖伯父,我就留在这好了。”朱梅道:“你就让他留下吧。我不发话,他不会去的。”祖大寿道:“你们一家子,都是刚强人。” 两人边说边走,来到了距军马较远的一个小山坡前,朱梅回头看看,在这里说话已经不会被他们听见,神色便凝重了下来,对祖大寿道:“咱们就在这里坐下。” 两人寻着一根大松树,就在树下坐下来。坐下后,朱梅从身上摸出一件东西,扔给祖大寿:“这是给你的。” 祖大寿接过来一看,是一个皮制的酒壶,封得非常严实。祖大寿好酒,知道朱海峰远远拿来的,必是好货,拧开封口,嗅了一下,一股辛辣的味道扑鼻而来,醇香迅速遍布四周,忍不住用力灌了一口,叫道:“好酒!是女真鞑子们喝的酒!” 朱梅道:“不错。女真人生性强悍,他们的酒也比南人的浓烈了许多。这烧刀子是我当年从一个千夫长那里缴获的战利品,一直留到现在,特意带给你的。” 祖大寿道:“我虽然恨那些鞑子,但还真喜欢他们的酒,这是男人喝的酒,与之相比,我们汉人的绍兴女儿红就嫩了许多了。来,你也来一口!”他把壶递给朱梅。 朱梅摇头:“我不喝,我已经戒酒了,我答应过袁爷,以后再不饮酒,他在与不在,这个承诺我都要遵守。” 祖大寿叹道:“不错,我当年饮酒误事,也曾答应袁爷再不饮酒,不过,只要他不在我身边,我还是要忍不住喝上几杯,这一点我不如你。你对袁爷,才真叫忠心耿耿,要不,当年他为什么最器重你。天下第一关也还是由你来做总兵。” 朱梅道:“你错了。袁爷对人,从来一视同仁,满桂一直不服于他。袁爷一再忍让,后来下禁酒令时,唯独没有对他下令。但是满桂后来听说也把酒戒了。北京一战,我听说他为了袁爷,也和皇上据理力争,后来明知有去无回,也去与皇太极开战,最后战死沙场,满桂这人,总还是个好汉。” 祖大寿道:“不错。满桂不是个坏人,我们当年争斗,在袁爷这样的高人看来,不过是小儿之争。唉,”他叹息一声,“如今你我都如同孤魂野鬼,没有了袁爷这盏明灯,是摸黑走夜路啊。” 朱梅道:“你最近可曾梦到了袁爷?” 祖大寿道:“你还真问着了,我昨夜真的梦见了他。我梦见了袁爷给我写那幅字时的情景,你还记得他送我的那幅字吗?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好词啊!这幅字我至今还带在身边。” 朱梅感叹道:“是啊。可是我记得袁爷当时说过,他喜欢的不是这两句,他喜欢的是这首破阵子的最后两句话: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了却君王天下事,了却君王天下事,”祖大寿喃喃自语,突然激愤起来,“可是,他是了却了君王之事,但是,却赢了什么?” 朱梅关切地说:“你们去北京勤王时,我在山海关留守,都发生了什么?” 祖大寿的声音里难以抑制悲愤的情绪:“我们那天拼死打退了皇太极的军队,袁爷亲自披甲上阵斩敌十七人,血将他的战袍都染红了。大家只剩半条命了,皇上下旨要我们进京,但不许带一兵一卒,只要袁爷、我和满桂三人进去,要在平台相会。我当时有些不服,弟兄们日夜血战,车马疲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什么不安排我们进城歇息?但袁爷却要我不得妄动,要顾大局。我还记得,当日我们进京之时走的不是城门,袁爷和我们几个,都是被一个大筐吊上去的,我当时还劝袁爷不要上去,但袁爷不听。我们后来进了京,皇上在那里等着我们,跟着他的,还有首辅钱龙锡大人,和温体仁、周延儒那些文臣,对了,还有司礼监的曹化淳。皇上的脸色很难看,咱们拜见了他之后,皇上连客套都没有就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经我同意就杀毛文龙?袁爷一时呆住了,没来得及回话,因为杀毛文龙那件事皇上是知道的。没等他说什么,皇上又问,你曾说五年平辽,为何皇太极今日打到了城下,你们两人是不是有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满桂在城下被人射伤,是不是你派人干的?我和满桂听了都摸不着头脑,满桂的伤确是自己人误伤的,但那是城南的守城军,袁爷在城北,这两事完不是一回事啊。皇上命满桂当场脱衣,满桂身上确实是伤痕累累,但这关袁爷何干?皇上不听袁爷有任何解释,下令:着锦衣卫拿下。” 朱梅惊呼一声:“袁爷一世英雄,就这样被拿了。” 祖大寿痛心地说道:“我当时傻了,第一个反应就是绝不能让他们拿了袁爷,我要起身,却被满桂拉住了,你也知道,咱几人中满桂天生神力,他抓住我,我就动弹不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袁爷被他们拉走了。” “你就没有找过孙承宗大人吗?” “我去了。可是见不到孙大人。在孙大人家门口,我见到了洪承畴,他也在等孙大人。我要他给孙大人带个话,至今,我也没有见到他。” 朱梅长叹一声,低下头去:“袁爷一世英明,难道就毁于一旦?!”悲愤之情难以抑制,突然将手一伸,“拿酒来!” 祖大寿惊奇地说:“你不是不喝酒了吗?” “这杯酒是为袁爷喝的!”朱梅抢过酒壶,用力喝了一大口,“世间英雄,沦为刍狗,这悲愤之酒,怎能不喝!从此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朱梅喝酒。” 祖大寿接过酒壶,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只片刻间将这壶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朱梅不胜酒力,此时脸色焦红,已有醉态,他眯着眼睛斜睨着祖大寿道:“你今天带兵出走,不惜犯忤逆之罪,就是为了袁爷吗?” “不错。”祖大寿也喝得脸色通红,有如吞下了火一般,“这是袁爷的军队。满桂死了,赵率教死了,这支军队由我来带了,他们可以杀了袁爷,但是毁不了这支军队,只要有我祖大寿在,军队就垮不了,我要为袁爷保住这最后一支血脉。” “我敢问一句,你要带着这支军队去哪里?” “去宁远,去锦州,回我的家乡,我要占据一座城池,立地称王,从此针扎不进水泼不进,我要为袁爷守住最后一座城。宁远,那是一个多么光荣的地方,你还记得吗?努尔哈赤号称天下无敌,皇太极号称智勇双,可是,他们就是败在了我们的手里,败在了袁爷、还有你和我的手里啊,”祖大寿的脸上泛起了激动的光芒,他情真意切地拉着朱梅的手,“海峰啊,你也随我走吧。放弃山海关,咱兄弟俩一起,再打天下!” 朱梅摇了摇头:“你错了,大错特错。谬之极矣!” 祖大寿道:“我错在何处?” 朱梅道:“你这不是在帮袁爷,你是在变本加厉地害他。你以为袁爷如果在这里,他会同意你这么做吗?” 祖大寿痛苦地道:“你以为袁爷还会活着回来吗?他的罪名,是通敌啊!” “袁爷活与不活,并不能说明什么了。”朱梅站起身来,此时的他,醉意消,语音铿锵掷地有声,“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是袁爷的信念,这也是我们的信念。你如果就此叛了,你就负了袁爷的期望,也毁了他忠君爱国的一世英名,因为你带走的不是你自己,是袁爷培育了多年的关宁铁骑。想当年,辽人、蒙古人、汉人,结束战乱纷争,归于一心,共同对抗女真人,是袁爷的功劳,如今,你带着他们远走辽东,让大好局面重新四分五裂,是毁了袁爷的苦心孤诣。况且,你这一走,辽东空虚,军备松弛,人心惶惶,内讧四起,正是亲痛仇快,女真人趁机再打进来,苦的不是当今的圣上和那些昏臣,而是黎民百姓啊!你以一己之愤,铸成万世大错,孰是孰非,自当深思。袁爷平时的教诲,也盼你再想一想才好。” 祖大寿面有愧色,许久不能言语。 朱梅望着他,这个血性汉子,突然眼含热泪。 朱梅哽咽道:“复宇兄,不要走,留下来,继承袁爷遗志,再铸咱大明的钢铁江山吧。” 祖大寿心神一荡,内心深处泛起了一层柔软的波浪,突然间,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一幕: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将战袍上沾满血迹、疲倦不堪的袁大帅强行按倒,拳打脚踢,而身边,则是崇祯那张冷漠无情的脸,和曹化淳、周延儒、温体仁等人幸灾乐祸的奸笑,刹那间,他又狠下心来,腾地站起来道:“这个江山不需要我们,也不属于我们,海峰,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 扑通一声,朱梅竟然跪下来了:“复宇兄,不要一错再错,为了袁爷,为了你自己的身家性命,听我一劝,我给你叩头了。”说完真的低头要拜。 祖大寿惊道:“这怎么使得?”忙去拉朱梅。 就在这时,突然一骑快马飞驰而至,马上军官惊慌喊道:“大帅,不好了,又有人闯进来了!” 祖大寿一惊:“什么人这么大胆!快带我看看。”说完翻身上马,和那军官共乘一骑,向军列中奔去。只剩朱梅一人还留在那里。 却见军列之中,真的有一骑杀了进来,只听得兵器撞击声音叮当作响,看那意思,已经交上了手。 祖大寿只见那名骑士,一身明朝军士打扮,手拿一支长矛,和一众士兵战成一团,虽然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却无惧意,来往冲杀,骁勇不可阻挡。但见他也就只有十七八岁年纪,一脸风尘,遍身泥泞,似乎走了很远而来。虽然看起来形容狼狈,但却鼻梁高挺,双眼有神,英武逼人,这人竟然是个熟人。祖大寿高喝一声:“不得动手,都给我让开。” 那人看了祖大寿一眼,又惊又喜,叫一声:“大帅!”突然身发抖,似乎意志精神体力部崩溃,一个跟头,竟然从马身上翻了下来。 原来他一路奔波,连续跑了近三百里,又与众军士厮杀片刻,再加上心焦如焚,此时体力已经到了崩溃的极限,只因没有见着该见的人,才挺着一口气,如今见到了祖大寿,这一口气,终于再也不能坚持。 祖大寿冲上前去,将他扶了起来,道:“三桂,吴三桂,你怎么来了?” 被唤作吴三桂的年轻人筋疲力尽,喘息着说道:“大帅,快,快与我速回山海关,孙阁老到了,他带来了袁督师的密信。”!~! .. 第四节 () 山海关城内,总兵衙门府。 一位老者顺着推开的窗子遥望窗外,由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山海关天下第一关镇东楼。镇东楼巍然屹立,几片白云在它的头顶飘浮,一片静谧的感觉,浑不似正处在刀光剑影的乱世。 这里好静啊,山海关!他想。作为这座关城的缔造者之一,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太了解了,甚至知道哪一块砖的位置。不远处的南部长城入海口老龙头,不但他曾经主持修建,那里还曾经留下过他的墨宝。 山海关,自明朝建朝以来,素有天下第一关之称。这个名称的得来与明建都北京有重要关联。山海关与北京城相隔不过三百多公里,是京师的护翼,更是阻挡关外游牧民族的最后一道屏障。 1381年,明王朝开国之际,著名的徐达将军修建了这座城池,其主要目的,是为了阻挡元朝残余势力。因为元顺帝的残余部分逃到了漠北,山海关的位置正好处在京师与漠北的交会点上。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如今,元朝的势力被彻底剪除,漠北变成了辽东,但是游牧民族的势力依然存在,只不过,这些敌人更加凶狠,从蒙古到女真人,明朝挨打的局面似乎一直没有改变。 女真人比蒙古人更厉害,老者是这样想的。是的,这也是为什么自他的前辈戚继光大帅以来,所有有远见卓识的将领都如此重视山海关的原因。山海关是最后一道屏障,是底线,不能越过这个底线,越过这个底线,明王朝就完了。 山海关还是宁锦防线的最后一环,这个宁锦防线,他也是建立的功臣之一,当然,最有功的人,是还在监狱里生死未卜的袁崇焕。 由城里到城外,山海关已经形成了规模:由里面看,关城呈四方形,外用砖砌,四面均有关门,即东楼镇东,西楼迎恩,北楼威远,南楼望洋,城外设护城河,城南城北则是两座翼城,在主城之外,还有两座罗城,分别命名为东、西罗城,护城河则由其中穿过。山海关的东门面向辽东,那里就是他们老对手们活动的地方,他们要想越过这里,还得先经过锦州、宁远等几个军事据点。当然,过去并不仅仅只有这些地方,过去明王朝占据的地盘要大得多,但是天启二年的广宁之战,明王朝丢掉了辽东自沈阳、辽阳等地方的大片土地,最后不得不退缩到这最后的防线里。 那是耻辱的一战!关于此战的真相,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提起。此战的真正罪魁祸首现在还在狱中活着,但最不应有罪的人,他的头却被传首九边,早就成了鬼。这个人叫熊廷弼,当时任辽东经略,一度也是他的好友和门生。对于如何镇守辽东,熊廷弼曾提出过一个高明的战术,那就是以防守为主的“三方布置策”。“三方布置策”精髓是:以广宁为主,重点布防,抵挡努尔哈赤的精锐部队,在天津、登州、莱州置舟师(也就是建设海军)袭扰敌军侧后;经略驻节山海关,节制三方,徐图进取。针对努尔哈赤的强大骑兵队伍,这本是一个极其正确的思路。可惜的是,却得不到朝中群臣的支持,而反对最烈的,竟然就是熊经略的副手——辽东巡抚王化贞。 就是这个靠投靠阉党爬上来的王化贞,直接造成了广宁大战的失利。因为不执行熊廷弼的正确战术,他贸然躁进,盲目出兵,终于导致军大败,一退百里,丢掉了辽东大片的土地,若不是熊廷弼出关相救,明王朝整个辽东都要失了。更可惜的是,这个大大的军事错误却让从来不满阉党作为的熊廷弼背了黑锅。朝中所有文臣几乎一致裁定,熊廷弼与王化贞同罪论处。 往事历历在目,他当时任兵部尚书,眼看着熊经略被锦衣卫刑拷折磨,眼看着他的妻儿老小被欺凌侮辱迫害至死而无能为力,他知道熊经略其实一身好武艺,几十个锦衣卫都近不了身,他也知道为了防止他凭此脱身,锦衣卫先挑了他的脚筋手筋,再加了十三道酷刑,他一切知道,但无能为力,因为那时他也自身难保。熊廷弼已经死了好几年,可真正的罪人王化贞还在狱中活着。今天,历史再次重演,这一次,遭到报应的是他最钟爱的学生,他在狱中,因为还有一点利用价值而苟活着,也许到了明天,等待他的是比熊经略还要凄惨的下场吧。而自己,依然是无能为力。 面对着镇东楼威武的雄姿,老者不无自嘲地想,在**面前,在昏庸无道的君主面前,在争权夺势的党争集团面前,固若金汤的城池有什么用?坚固雄伟的长城有什么用?长城守得住枪炮火箭,可守得住人心吗?人心都已经烂到根了,一段城墙,一座城池又有什么用? 一声呼喊打断了他的思路:“孙大帅,他们来了,都在门外,等您发话呢!” 大帅是一个尊称。但是在这里,却含着更深一层含义,在整个大明王朝,只有他这个大帅的称呼是含金量最高的,即使过去了两任皇帝,经过了无数将领,也无一人敢不承认这一点。 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明王朝最高军事长官孙承宗说道:“让他们进来吧。这么拘礼干什么?” 祖大寿、朱梅及祖大寿的副将何守纲还有赶来报信的吴三桂、朱国梓等人悄悄地进来,分两排跪下,祖大寿、朱梅在前,齐刷刷地喊道:“末将拜见孙大帅。” “快起,快起。”孙承宗急忙赶上前,将大家一一扶起。 “你们都有变化啊。”孙承宗将朱梅、祖大寿一手拉住一个,无限感慨地说,“你看,大寿,你瘦了很多啊,真是人如其名,成了大瘦了,呵呵,朱梅,你也黑了许多,还有这么多的白头发了,一夜之间,青丝成白发啊。这一阵子真是难为你们了。” 祖大寿说:“大帅,我们——”见到了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不知怎么,他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朱梅见状,也掉了泪。 “不要哭,不要哭,行伍之人,让后辈看笑话的。”孙承宗从怀中拿出手帕,要替他们擦泪,但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不要哭了,崇焕的事,大家都不要太过悲伤了,皇上毕竟还没有定他的罪。”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情不自禁落下了泪,喃喃道,“先是熊经略,又是袁督师,忠心为国的人竟都如此下场,这世道是怎么了?” 众人相对而泣,悲恸心情难以言表,吴三桂、朱国梓也不禁倍感伤怀。 “好了,好了,都不要哭了。”孙承宗拍拍两人的肩,像一个慈父在安慰自己的孩子一样。他看了看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的吴三桂和朱国梓,慈祥地冲他们一笑:“这两位是?” 祖大寿道:“这是海峰兄的爱子朱国梓,这位是我妹妹的孩子,名叫吴三桂,现在在军中担任游击之职。你们还不拜见大帅!” 两人急忙要再度下跪,孙承宗阻住了他们:“不必客套,你们都是后生可畏。”他望着吴三桂,迟疑了一下,道,“你就是吴三桂?” 吴三桂头一次见到了威震八方、名声极大的偶像人物,脸都激动地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地点了点头。 “你父亲吴襄,可是官拜都司佥事,马上功夫非常了得的那位好汉?” 祖大寿插嘴道:“正是。” 孙承宗点点头:“不错,你和你父亲一样,也是一个好汉。” 吴三桂拱手道:“大帅过奖,小子不过一凡夫俗子而已,能入大帅法眼,惭愧之至。” “不必谦虚。”孙承宗道,“你的事迹,京师尽人皆知,皇上还曾提起过你。” “啊!皇上曾经提起过我?”吴三桂激动得脸上放光,“他老人家怎么知道我呢?” “皇上并不老。他和你差不多大,虽然天恩浩荡,但他依然很年轻。”孙承宗诙谐地说,“他知道你,是因为你曾经长坂坡救父的事情。” 吴三桂的脸上露出了骄傲而又略带羞怯的表情。这确实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这事发生在两年前,他父亲吴襄那时候正在祖大寿手底下当参将,一次出去视察边防,突然遇上了皇太极的大军,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吴襄也是一员勇将,四处冲杀竟杀到了城门底下,眼看弹尽粮绝束手就擒之际,吴三桂在城门上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哀求祖大寿出去救人。但祖大寿害怕一旦打开城门,清军大部队就会随之攻城而入,断不敢开门。于是吴三桂请令,只带十几个家丁前去救人,祖大寿默许。 吴三桂只带十三骑出来,在万马军中竟然杀入重围,与父亲会合,爷儿俩一路冲杀,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后金军越围越多,一路追来,后来还是皇太极念其英勇,下令不得放箭,最后两人得以安返回。皇太极熟读,当时不禁脱口而出:“这分明是长坂坡里的赵子龙啊!”从此,“子龙”这个称号,就在辽东满汉两个阵营中传开了。这段经历,颇多传奇色彩,当时就被当成了军中的活教材广为传颂,后来由随军太监传到皇帝耳中,崇祯大悦,还口谕嘉奖。 吴三桂见孙承宗提起了这段历史,心中十分欢喜,道:“微微小事,岂敢劳大帅提起。” “这不是小事,古人讲,忠孝两齐,你能如此孝顺,将来也必是个功臣。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武举出身吧?” “是。末将是武举出身。” “多大中的武举?” “十六岁。” 孙承宗拍了拍吴三桂的肩膀:“好啊,少年得志。现在朝廷是文官当道,尤其需要你这样的武官。” 朱梅并不认识吴三桂,但对这个事迹也早就知道,这时也插了一句话:“你这样勇武,要是在我营中,我保你会有大好的发展。” 孙承宗笑道:“你就不用挖大寿的墙脚了。边关紧急,大寿这里需要人才,比你还要迫切啊。”祖大寿道:“大帅说的是,只不过,也不知这边关之上,今后还是否有我祖大寿立锥之地。” 孙承宗脸色由祥和转为凝重,叹口气说:“大寿,你这次真的险些铸成大错。要不是朱梅阻了你一步,你到了宁远,就万难挽回了。” 朱梅道:“其实也不是我的功劳,是三桂舍死前来报信,才阻住了他,要不以我一人之力,这头倔驴哪能拉回来。” “不错。”孙承宗赞赏地看了吴三桂一眼,“我来到山海关城,朱梅已经走了,城中没有管事之人,这位小兄弟闻知我来了,不等向我请示,就放下所有军务,快马加鞭,赶去追你,终于没有误了大事,他遇事果断,行动敏捷,还真是个将才。” 吴三桂毕竟还是个少年,听大家都在夸奖他,脸涨得通红,很不好意思。朱国梓在一旁看着他,又敬佩又羡慕。 祖大寿道:“咱们还是说正题吧。袁爷在狱中怎么样?” 孙承宗道:“我们昨天去看了他。”朱梅、祖大寿、吴三桂等人听了这话情不自禁都向前走了一步,脸上是关切的神色。 孙承宗道:“他在狱中看起来精神还好。锦衣卫并没刑拷他。”祖大寿长出一口气,“那还是不幸之中的万幸,那些狗番子要是敢刑拷袁爷,我非和他们拼命不可。” 孙承宗摇头道:“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皇上那个人,疑心极重,你这一走,我怕他会以为你是受崇焕指使的,暂时不用刑,也代表不了什么。” 祖大寿面有愧色。朱梅道:“我说什么来着,你这一走,对袁爷有百害而无一利。” 祖大寿道:“对我的出走袁爷是怎么说的?” 孙承宗道:“我们就是为了这个去的。昨天,我和三公九卿、六科给事中、翰林学士、司礼监、镇抚司等各个衙门的人代表皇上去和崇焕谈判,要他写信给你。崇焕答应了,并且托我带信给你。我怕你走远了,我们见过面后,马上就赶了过来。” 祖大寿道:“那好。袁爷的信呢?” 孙承宗知道,这祖大寿是个血性汉子,也是极难驯服的主,在这世上,他只服袁崇焕一人,自己虽然贵为兵部首脑,但是没有密信,恐怕他也不会买自己的账。这人拥兵自重,目前已经是国家唯一的栋梁,故而崇祯对他才会如此倚重,换了别人,这罪名早就死了千次了,但对他,则是法外开恩了。 孙承宗也不再客套,从袖口掏出一个蜡丸,扔给祖大寿。祖大寿将蜡丸剥开,发现里面是一张卷起来的破布。展开来,原来是袍袖的一角。 孙承宗道:“你认得这袍子吧?”祖大寿道:“没错。北京一战,袁爷就是穿的这身衣服。”将这布展开一看,眼眶又潮湿起来,对大家道,“你们看,袁爷写的血书。” 众人近前一看,果然是血书。上面用鲜血写了几个大字:“班师速回,国事为重。袁崇焕。” 朱梅颤声道:“袁爷写了血书,没错,这就是他的字体。复宇,你还忍心走吗?” “不走了,不走了。”祖大寿道,“我马上调集所有军队,回山海关。” 孙承宗笑道:“你这样做,才不负了崇焕对你的一片苦心。” 祖大寿对部将何守纲道:“你把所有的军马都调回来,集结入关,等待命令。” 朱梅道:“忙了一天,咱们都搞得灰头土脸。今晚正好大帅也来了,不谈国事,就让我做个东道,咱们好好聚聚。”!~! .. 第五节 () 夜深了,喧嚣了一天的关城,也沉睡了。 吴三桂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事情来。 还有几天,他就年满十八岁了。十八岁就已经算是一个成年人了,他的婚事也定下来了,只等战事稍停,就要办成婚大礼。 但少年吴三桂的心中,这些事却不怎么放在心上。 从小在军事防区中长大,吴三桂和别的少年不太一样,尽管也是官宦子弟,但是他自小习武,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舞刀弄枪、打猎行军,结识的人物也都是军队中的粗豪汉子。因为从一出生起就生活在兵荒马乱的地方,这对他的成长起到重要的影响。在他年少的时光里,亲眼看见了北京许多文官以及包括皇帝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见到的血淋淋的事实。比如著名的广宁战役,在天启年间发生的这场战役中,熊廷弼与王化贞一退几十里,把山海关外的大片土地部丢失了,丢弃的尸体堆积如山,有人捡了几年的尸骨都没有捡完。这些事,吴三桂都有着鲜活的记忆。而这场战役对明朝来说至关重要,此后多年间,后金时有侵犯,明朝再也没有缓过手来。 山海关一带的这些狭长战线,是少年吴三桂最初的军事启蒙园地。广宁的耻辱之战,更使得这位少年心中燃起仇恨之火并立下从军报国的志向。 吴三桂十六岁那年考中武举,自天启末年参军,在舅舅祖大寿手底下做个游击。提起他吴家和祖家的关系,也很有说头。祖大寿外表粗豪强硬,但却是一个精细人,多年带兵打仗,建立了自己强有力的军事武装,他的势力,在辽东一带首屈一指,虽然位在袁崇焕之下,但在辽东实力及影响似乎犹有过之。作为辽东最炙手可热的军人集团的代表,他们家世代守护辽东,所有的男性家庭成员几乎都在宁远、山海关之间任职,到祖大寿时,已历五世。祖大寿是从最基层做起的将军,他的兄弟祖大乐、祖大成、祖大弼,子侄有祖泽远、祖泽沛、祖泽盛、祖泽法、祖泽润、祖可法等,都是上至总兵,下至副将、参将、游击的各级军官,分驻宁远、大凌河(辽宁锦县)、锦州诸城。 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原本是辽东巡抚李成梁的部下。李成梁死后,他积极寻找新的靠山,就相中了辽东强人祖氏家族。吴三桂的继母为祖大寿妹妹,这个资源对于吴家的兴衰非常重要。这位吴襄也非等闲人物,他于天启二年中武举进士,此后投奔李成梁处,多年征战,战功赫赫。吴家真正的兴旺,是在吴襄投靠祖家门下以后。靠着这层上下级关系与裙带关系,吴三桂早早地就得以进入军中担任要职。不光是他,吴家子弟也多数都进入军中。 吴襄早在多年前就注重培养个人的势力。因为辽东地僻势险,崇祯多年来奉行的安抚政策也在某种程度上助长了祖、吴两家向军阀集团化的方向迈进。祖、吴两家人除了执掌皇家军队以外,还明目张胆地扩充势力,仅吴家就拥有数千家丁的私人武装,他们身边的亲戚、部属、心腹分布辽东地区各城镇,成为当地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吴三桂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大的。 吴三桂年纪虽轻,但是参加的战斗次数不少。祖大寿没有因为妹妹的关系对他有所偏袒,相反给他的担子更重。天启末年那次救父的经历,让吴三桂一洗世袭子弟的名声,在军队中也颇有威望。 今晚,吴三桂有些兴奋。过去,他一直在祖大寿的麾下效力,对这位舅舅视若神明。今天,又目睹了与舅舅齐名的大将朱梅的风采,特别是见到孙承宗,让他有种莫名的兴奋。对孙承宗,他是一直敬仰有加的,孙承宗位高权重,名声极大,祖大寿和他还差了好几截,今天居然对自己赞赏有加,特别是由他口中得知,皇上原来也知道自己,在这个青年的心中,眼前前景一片灿烂,封妻荫子的梦想似乎即刻就要实现。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情不自禁地将窗子打开,窗外,一轮明月挂在天空,皎洁圆润,吴三桂想到再过几天自己就要成婚了,新娘子只远远见过一面,都没有看清是什么模样,也不知性情如何?是否貌美?一想到这个,心中竟有几分甜蜜的感觉。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黑影在眼前一晃,有人从窗前走过。 有奸细!这是吴三桂第一个反应,那个人身着黑衣,似乎还蒙着面,向窗子里扫了一眼,急速向远处走去,行踪十分鬼祟。 “站住,什么人?”吴三桂打开窗子,一个箭步就蹿了出去。黑衣人听见他喊,走得更快了。吴三桂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拿兵器,弯腰从地下拾起一块石头,追了上来,叫道:“站住!” 黑衣人跑了起来,身手极为敏捷,吴三桂操起手中石头,用力向他掷去。这一掷之力挟风带电,力道极凶,眼看着就掷到了黑衣人的后心,那黑衣人身形一扭,迅速侧身,竟将这石头让了过去。 “好小子!”吴三桂见一击不中,激起了斗志,在后面狂追起来。黑衣人跑得急,他也跟得紧。两人一路狂奔,不知不觉间就跑出了兵部分司衙门。 两人顺着城墙根下疾奔。黑衣人脚力很快,吴三桂也不落下风,追得极快,转眼间就跑出了四五里地,眼见越来越黑,已经跑到了城墙边上,再往前走,就是山海关的南门了。 “糟了!”吴三桂突然醒悟:莫不是他在诈我?前方还有埋伏?想到这里,他放慢了脚步。心想只可惜忘了带箭出来,否则以他神箭之功,一箭下去,此人哪还有命在? 那人见他放慢脚步,竟也放慢了脚步,最后竟然停下,转过身来,面对着吴三桂,伸出一只手指挑衅地勾了一下,似乎在招手让他过来。 吴三桂大怒,心想你小子还敢戏弄我?疾步上前,突然眼前寒光一闪,黑衣人的手里射出一道光芒,直向他面门而来。 吴三桂不假思索,侧身、猫腰,手中已经抄了一块石头,“啪”一声,掷了出去,只听“当”的一声,石头与那道寒光撞在了一起,光芒顿失,吴三桂上前一步,发现被他砸落的东西原来是一把飞刀。 就在这么一顿的时间,黑衣人竟然反客为主,冲了上来,一脚踢向吴三桂胸口,吴三桂不闪不避,迎着对方锋芒而上,也是一脚踢出,正踢向那人飞起的脚踝,这一招反客为主,后发先至,不等那人击到目标,他已经先将对手的招数破掉了。 黑衣人变招也快,不等他的脚踢到,撤腿抢身,改腿为拳,右手一拳打向吴三桂面门。吴三桂也急忙撤招,左手封住面目,也是右手一拳击向对方右侧脸颊,既挡又打,又是一个后发先至。 没想到黑衣人变招也快,拳改为爪,打改为抓,竟然腕子一反,抓住了他左手腕子,用力一扭,吴三桂叫道:“好一个小擒拿手!”手腕也一反,抓住了对方右手的手腕,两人的招数几乎一样,都同时抓住了对方的腕子,吴三桂右手迅速改招,兜起一拳打向对方后脑,这一拳力大且刁钻,若是击中,对方必得脑浆崩裂。 没想到对方也是一个想法,竟然左拳也是使的这一招,两人出手的方位角度完相同,就如同对练一般。“啪”的一声,两人的拳头相撞在了一起,只听喀的一声,吴三桂只觉得手上生疼,对方则晃了一晃,大大后退了一步,若不是有一只手腕被他扣着,怕不就摔了出去。“好功夫!”黑衣人虽然吃痛,也禁不住喊了一声。 吴三桂听这声音十分耳熟,心中惊异,急忙放开了紧扣着对方手腕的那只手,对方也是同样心思,两人同时撤手,各自后退一步,从杀阵中脱出。吴三桂道:“请问尊驾是谁?” 黑衣人活动着刚刚撞在一起的左拳,哈哈笑道:“好大的力气,老夫的骨头恐怕也让你打折了。” 吴三桂听了这句话,惊惧难当。黑衣人手一掀,将蒙在脸上的黑布扯下,原来他竟然是兵部尚书孙承宗。 吴三桂大惊,急忙跪下,拱手道:“末将不知是大帅,出手重了,万死难辞其罪,请大帅治罪。” “快快请起。”孙承宗将他扶起,呵呵笑道,“你这路小擒拿手使得好一个漂亮,不知从何处学来?” 吴三桂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孙承宗用力一拉,竟然没有将他拉起。吴三桂拱手道:“末将是从祖大寿将军那里学到的。” 孙承宗见他不肯起,也不拉他了,道:“你使得可比他要好得多了。那你可知道,他又是和谁人所学?” 吴三桂不假思索,道:“是孙大帅你。” 孙承宗得意地说道:“果然聪明。十年前我传授他此项功夫。但他一直擅长于马上,不能尽得其真谛,你的悟性远在他之上。要是再年轻几年,我也会落败于你之下。” 吴三桂叩头道:“末将愚蠢,雕虫小技,让大帅见笑。” 孙承宗道:“你不愚蠢,反而极有天分。我早在京城就听说你吴家父子武功高明,做人强悍,又听说你在万马军中救父脱险的义举,我怀疑未免言过其实。今日一见,我才尽信了。” 吴三桂道:“原来大帅是在考我来的。” 孙承宗道:“边关之上,藏龙卧虎,没有真功夫,那只能枉送了性命。但光有功夫,没有脑子,也不过只是个武夫。功夫之高深,有一人敌,有十人敌,也有万人敌之说。功夫好的人,一对一可以取胜,再好一点,或可敌十人,但只有有脑子的人,才是万人敌。我刚才考验你的应变,你做得不错,我飞身逃走,你不是盲目追击,而是以石块相击,我跑到城门,你还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我以暗器袭你,你以其人之道还击其身,我用最厉害的小擒拿手,你无论如何抵挡,都会落于下风,但在这间不容发的时间里,你竟然以彼招还于彼身,这是惟一的破解之道。你的心思缜密,反应迅速,应变准确,将才一说,绝非妄言。” 吴三桂道:“大帅谬赞。末将只是急中生智,其实无章法。” 孙承宗道:“最难得的是,我只出一句声音,你就知道其中有问题,马上收手。适才我们只在厅前见过一面,你竟然能记住我的声音,你的记忆力着实惊人。而你收手之迅速心念转动之快捷,又是如此随意自如,这一点,很多人已经比不上你了。你小小年纪就如此厉害,若假以时日,那还了得?边关有你这样的将领,是朝廷的幸事。” 吴三桂听得他这样说,正要谦虚几句,突然在这瞬间,他的脑海里转过了一个念头,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顿时把那些谦虚的套话丢到一边,干脆单刀直入:“大帅过奖了。但末将有一事相求,望大帅恩准。” 孙承宗道:“有什么事好说,你先起来再说。” 吴三桂道:“您若不答应,三桂也就没脸再起来了。” “你说吧。我自无不答应之理。” 吴三桂恳切地说:“我想拜大帅为师,学习武术兵法,将来报效国家。” 孙承宗一愣:“拜我为师?那又有什么好处?” 吴三桂道:“大帅收过的弟子,个个都是国家栋梁,末将不才,也想效仿这些前辈,为朝廷尽一份力。” 孙承宗笑道:“呵呵,你有这个想法,也是件善事。这样吧,你先起来,随我先去办一件事情,你若办得好了,我或可考虑你的要求。” 吴三桂道:“末将为大帅效力,万死不辞。”站了起来问,“不知大帅有何事要末将去做?” 孙承宗指了指城门,道:“随我出城门,去见一个人。”!~! .. 第六节 () 吴三桂与孙承宗自城门出来。孙承宗以头巾包住脸,以免被人认出。守将与吴三桂相识,也没有追问。两人迅速出了东门,沿着城墙三转两转,来到了一棵大柳树下,两匹马正拴在那里,嘴上套了嚼子,脚上也裹了厚厚的布,这是怕它们发出声音。看来对于今晚的出行,孙承宗早有准备。 孙承宗解了缰绳,道:“走,上马!” 吴三桂也解了缰绳,上了马,两骑乘着夜色疾驰。孙承宗骑在马上一言不发,神色凝重。吴三桂也不敢多问,只是随着他前行。 两人跑着跑着,来到了海边。这里沿线一带有著名的南海关口,关口之上有一座防域体系,称之为老龙头,城墙探出海面,形若龙头,因此得名。这老龙头是前朝戚继光所建,被称为海上长城,也是山海关南部长城的出海口。孙承宗曾在此处主持过重修工程。 关口之上有守军,但都认得吴三桂与孙承宗,没怎么废话就出了关口,两人沿着海岸线奔跑片刻,孙承宗突然勒住马缰绳,喝声:“且住。”吴三桂也停了下来。孙承宗回头看去,老龙头远远的只剩下了个轮廓,一轮圆月挂在龙头的上空,分外的肃穆。 孙承宗下得马来,沿着海滩走去。吴三桂跟在后面。孙承宗伸手入怀,掏出一物,扔给他,道:“接着。”吴三桂接过来,发现是一把短刀。孙承宗道,“你没有兵器,先拿着它。一会儿要是形势不对,我说杀,你就动手,见佛杀佛,见鬼杀鬼,一个不留。” 吴三桂虽不知他要干什么,但知道一定是件极隐秘、极重要的事,心中也难抑兴奋,道:“大帅放心,要有危险,我拼着性命不要,也保大帅安然无恙。” 孙承宗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向海滩深处走去,夜晚海水涨潮,黑暗中只听波涛怒啸,水声哗哗作响。孙承宗走到快接近海水之处,突然发出一声长啸,如海鸥之鸣。 夜色之中,这叫声听得分外清楚,但因为学得惟妙惟肖,绝不会让人听出是发自人的口中。孙承宗声音刚落,只听得身后也有一声同样的叫声。自海滩深处的一个小树林处,一个影子一晃,有人走了出来。 吴三桂紧走两步,手握短刀,紧跟在孙承宗身后,他也下定了决心,如果有危险,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孙大帅平安。 那个人渐行渐近,走到两人身前三丈处停下,夜色太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见他身形十分魁梧。 那人不再往前走了,说道:“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孙承宗接道:“鬼设神施,六朝何事,天限南疆北界。”原来两人在对暗号。 那人拱手道:“阁下可是袁督师派来的人?” 孙承宗道:“正是,袁督师问你,东西可曾带来了?” 那人听得声音,突然惊呼:“阁下的声音非常耳熟,莫非是孙阁老?” 孙承宗微笑道:“昔年陕西民变,流民为盗者甚众,时有好汉二人,虽然也为盗,但行侠仗义,极得民心。两人合称南北双侠,北山飞鹰,南山折梅,今日有幸,得以再见南山一枝梅李忍兄弟,一别数年,难为你还记得老夫。” 那人倒头便拜:“阁老不顾危险亲自前来,属下万分感激。” 孙承宗将他扶起,道:“不要多礼。咱们也闲话少叙,你的东西带来了吗?” 李忍道:“带来了,但不知这东西是否救得袁督师性命?”从怀中掏出一物,交与孙承宗。 孙承宗道:“救不救得,我们也只好赌这一把。李忍兄弟,袁督师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李忍道:“在后金大营听人说起来,皇太极用范文程之计,设反间计构陷袁督师。我本想杀范文程为督师报仇,但被发现,杀了几个鞑子兵,逃了出来。” 孙承宗道:“如此说来,你也就不能回去了。我马上修书一封,你就到祖大寿营中,暂时歇息。” 李忍道:“不劳孙阁老挂念。东西已经交给你了,我自有去处。” 孙承宗忧虑地道:“你为人性情偏激,我是知道的。袁督师身在狱中,也常担心你这一点,不论你要去何方,我要你始终记住一点,千万不能去的就是北京。袁督师自有我们朝中兄弟营救,你绝不可为之枉送性命。” 李忍抱拳道:“多谢阁老提醒。天地之大,总有我李忍容身之处,夜深风冷,阁老早回为妙,一路保重,请恕李忍不能多留。”话说完,身形一闪,竟然走了。只见他脚步移动飞快,只片刻间,又消失在那个小树林里了。 孙承宗望着他的身影嗟叹道:“性情中人,我不如也。他是不会听我的。” 吴三桂道:“此人来去如风,不知是何方英雄?” “他是陕西一带著名的大盗,绰号南山一枝梅。当年遇上袁督师,为他感化,自愿到女真人营中当卧底,历时五年,受尽千般苦楚,但也刺探了无数情报。有关这个人,除我和袁督师外,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袁督师被捉之后的消息传到敌营,他给我写了密信约我来这里相见,说是找到了解救督师的证据。” 吴三桂敬佩地说道:“这人真是个英雄!” 孙承宗道:“此人其实是个侠士,袁督师待他有知遇之恩,他才会涌泉相报。我只怕他将这个任务完成后,再无其他挂碍,一定会去北京救袁督师。唉,只怕这样的好汉,最后也会落得个悲惨的下场。” 吴三桂道:“我看此人有勇有谋,不一定就是有去无回。” 孙承宗满面忧色,摇了摇头,然后拿起手中东西,对着月光看了看,原来也是一个蜡丸。孙承宗将蜡丸打破,里面藏着一封信。 吴三桂知道这东西肯定关系着很重要的秘密,也不敢多问。孙承宗对着月光看了几眼,脸上带上笑意,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将这张纸放了进去,又将盒子盖上,道:“咱们走!” 两人骑马顺原路返回。一路走到城门口,守将认得吴三桂,放了他们进去。两人又回到了兵部分司衙门,一路上孙承宗无话,吴三桂也没有说什么。 到了衙门门口,将马系上。孙承宗道:“好了,事情已经办完,你也可以回去了。” 吴三桂迟疑一下,说了一声:“是。”欲说什么又止住了。 孙承宗道:“你还有何事?” 吴三桂道:“刚才大帅说过,如果将此事办完,或可考虑收末将为徒,不知大帅可否践此一诺?” 孙承宗笑道:“你还想着此事呢?你这人智勇双,行动干练,我还真的很赏识你呢。” 吴三桂趁热打铁,急忙跪下道:“大帅,末将愚鲁,恳请大帅受我一拜。从此后一日为徒,终身为父。” 孙承宗拉住他的胳膊,道:“起来。”用力一拉,将他拉了起来,接着说道,“我是很赏识你,但收你为徒的事情,是绝不可能的。” 吴三桂大失所望,脸上是懊丧至极的神色。 孙承宗道:“我不能收你为徒,是为了你的前程。” 吴三桂道:“跟着大帅前程无量,大帅何出此言?”言语中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怨气。 “你错了。”孙承宗道,“你可知道我正式收过的徒弟只有两人,一个是前任辽东经略熊廷弼,一个是现任辽东督师袁崇焕,我曾传授他们兵法、武艺,他们的下场如何,你是知道的。熊廷弼已经被杀头,首级传首九边;袁崇焕身陷大狱,生死未卜,吉凶难测,你跟了我,难保不会也和他们一样。” 吴三桂拱手道:“末将一心追随大帅,为国尽忠,不管遭遇何种险境,九死不悔。” 孙承宗摇摇头:“你错了。就是为了让你能为国家尽忠尽力,我才不能让你跟着我。这个时代已经不再属于我了,”说到这里,他有些伤感起来,叹道,“从熊廷弼开始,到今天的袁崇焕、祖大寿、朱梅等人,他们都曾受我提携,和我同声共气,情如兄弟,但朝中奸人,出于妒忌心理,已经对此颇有微词,屡上奏书,参我有结党嫌疑。你可知今上最担忧的事情是什么?那就是文官结党,武官专权,我孙承宗虽然问心无愧,但不能防止背后的风刀霜剑,我之一脉,屡受打击摧残,今上之所以容我到现在,实在是因为边事紧张,人手不足。我能够挺到现在,并非有什么奇迹和背景,不过是时候不到而已,你年纪还轻,前途远大,没必要卷入这个漩涡之中。游离其外,方能自保,你可知否?” 吴三桂道:“大帅高义,吾心甚向往之。什么党与不党,我并不在乎。我宁愿成为大帅一脉,追随大帅鞍前,绝无半句虚词。即便真与大帅为党,那也是末将的荣幸,我之忠心天地可鉴,望大帅明察。” 孙承宗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不收你为徒,并不是就将你看得远了,实在是因为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当此之时,也只有你最合适。”说完从怀中掏出那个锦盒,扔了过去,“接着。” 吴三桂将锦盒接过来。孙承宗说道:“拿着这个东西,明天天一亮就出发,立刻到北京去找一个人,交给他。此事除你之外,不得让任何人知道。” 吴三桂道:“是。”将锦盒放在怀中。 孙承宗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你不想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吴三桂道:“我只知道忠实禀行大帅的命令,究竟是什么,不是末将应该知道的,末将绝对不问,也绝不打开。” 孙承宗道:“那也不必如此。我就是告诉了你也无妨,再说,我也认为你应该知道。”他顿了一下,道,“这里面,装的是一封信,有了此信,一个人的生命就或可挽救。这个人就是袁崇焕大帅。” 吴三桂听了这话,非常惊奇,看了看这锦盒,手上的感觉刹那间沉重了起来。 孙承宗道:“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件。这封信如果传到了圣上的手里,袁督师的不白之冤就可以洗清。” 吴三桂非常好奇,但是没有发问,作为一个军人,他当然知道什么是该问的,什么是不该问的,他有预感,孙承宗马上会告诉他答案的,果然,孙承宗接下来就说了:“这封信,是毛文龙写给皇太极的。” 吴三桂听了大惊。毛文龙是东江总兵,坐镇皮岛,占据朝鲜与辽东的要道,阻挡皇太极多年,是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后来因为桀骜不驯,被袁崇焕杀掉了。袁崇焕此次入狱,与他诛杀此人也有重大关联,难道这个死去的人竟然与皇太极还有往来? 孙承宗道:“我知道这事你听了不会信。毛文龙与皇太极争战多年,今上一直甚为倚重。袁督师入狱,今上恼他的最主要的罪状之一,就是未经天子同意而枉杀大臣,并由此认为是皇太极假他之手杀掉边关重臣,两人暗中有染。但此信却能揭开事实的真相。这封信里,毛文龙以卑下的口气,商议与皇太极议和,要皇太极助他开发朝鲜、日本、暹罗的海上贸易,并许诺允以互市之约,双方利益均沾;这封信虽无投诚之意,但与敌合作之事实,却是洗不清的。” 吴三桂道:“毛文龙竟敢如此大胆,敢拿国家利益做交易?” 孙承宗道:“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天下人莫不如此。毛文龙占据东江多年,垄断海上贸易,霸占当地资源,鱼肉百姓,虚报军饷,做了不少坏事,皇太极与他作战,对他最大的影响是无法确保海上贸易来往之安畅通,影响到他的生财之道。他想与皇太极联合,为利而动此念头,并不为奇。” 吴三桂道:“我明白了,如果此信落入皇上手中,皇上也就会明白了,毛文龙原本是奸邪之徒,袁督师杀他,事出有名。再说袁督师与皇太极勾结之事,也就自然是无稽之谈。” 孙承宗道:“没错,所以这是能够解救袁督师的唯一一把钥匙。也是李忍冒生死危险从皇太极大营上盗出的重要证据,今上认识毛文龙的笔迹,他一看这封信,就会明白,崇焕所背的,是不白之冤。” 吴三桂知道自己背负的责任重大,看着手中的锦盒,心情激动,手都微微颤抖。 孙承宗道:“让你去送这封信,我其实已经考虑多时了,在京时,祖大寿多次对我提起你的事迹,我对你早有耳闻。今晚我一直在观察你,夜晚又对你多方试探,方知所听非虚。今上已经对我颇为怀疑,认为崇焕、大寿等人都是和我一党。我把这封信直接拿给他,或是委托一个手下人拿给他,他都会有所疑虑。你非我之一脉,与我以前从不相识,也不是边关上的重要人物,让你去送这封信,是最合适的人选。” 吴三桂道:“大帅不肯收我为徒,也是这个原因了。” “没错。”孙承宗感叹一声,“今上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如果你是我门下中人,他是不会信任你的。” 吴三桂道:“可是我又怎样能见到皇上?” 孙承宗道:“这也就是我说的第二个问题。你去北京,要找一个人,把信交给他,他自然就会明白要做什么,也自然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把你推荐给皇上,在皇上面前,他会教你如何说话,也会帮你说话。在这之前,他会告诉你,你能获得这封信完是巧合之中的巧合,是在一次巡视中截获的情报,按照他的部署,你就能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一说给皇上听了。” 吴三桂拱手道:“末将明白了。末将一定不辱使命,救袁督师回来,但不知我要找的人又是谁?” 孙承宗微微一笑,道:“这个人,才是你真正应该拜谒的师傅,你若能投到此人门下,才真能叫做前程似锦,不可限量。他的名字你可能也曾听说过,他叫洪承畴。” “洪承畴?” “没错。”孙承宗提起这个名字,神色变得庄重起来,“他是万历四十三年进士,现在的职务并不高,只是一名参政。但是,此人深谋远虑,智计过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假以时日,其成就应该不在我之下。最关键的是,在陕西追剿流寇一战中,他被委以重任,取得胜纪录,甚得今上欢心,已经被任命为延绥巡抚。可以说,也是今上目前最信任的人。还有一点至关重要,他并非我的门生。他来荐你,今上绝不会疑心。” 吴三桂道:“可是,他不是我们的人,为什么会帮我们?” 孙承宗道:“他虽非我门下,但忠君爱国之心,未减半分。在来之前,我已经与他会晤,我们一见如故,长谈彻夜。他对袁督师心存敬仰,遂决心帮我,此心不欺。” 吴三桂听得热血沸腾,想到能到京城见到这一号人物,又可以直接面见皇上,激情难抑,道:“那我这就去京城找他,明早就出发。” 孙承宗脸上露出慈爱的神色,拍了拍吴三桂的肩膀道:“你去找他吧。最好能够投在他的门下,他现在虽不能许你高官厚禄,但跟着他,你会更有前途。我老了,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国家安定,百姓富康,这梦想只能让你们这些年轻人实现了。到了京城,这个人你一定要结交,还有一个人,则要加倍提防,”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凝重下来,“他是司礼监的首座,名叫曹化淳。这封信千万不能落到他的手里。” 孙承宗提起了这个名字,心中突然倍感压抑,情不自禁地又说了下去:“这封信事关重大,除了洪承畴,不能落到任何人的手中。你知道袁督师为什么会被下狱,并不仅仅是今上对他有疑心,实在是因为袁督师得罪了朝中的一些人,他们想就此事发起新一轮的党争,争权夺利,血雨腥风,势所难免,我也不能脱身事外,而这曹化淳在里面兴风作浪,作用不可小视。你一定要防着他。” 吴三桂点点头,想到此行一定也充满凶险,刚刚涌上的激动心情又有些冷却下来了。 孙承宗说完了这番话,积压已久的内心,有些轻松起来,他拱手对着吴三桂道:“小兄弟,袁督师之身家性命,国家之希望,寄予你一身,今夜的话,你不可再对第二个人说起,到了京师,你也绝不能提起我的名字。你肩负重担,惟盼你能此行顺利,他日报效国家,不负我今晚之托。风寒露重,一路小心,今晚就此别过。我孙承宗先行谢过了。”!~! .. 第七节 () 北京紫禁城内,武英殿。 武英殿位于紫禁城内皇极殿、中级殿、建级殿三大殿以西,是外朝中的一个偏殿,与文华殿相对称,两殿额名似是文华谈文、武英论武,而实际并非如此。最初是以武英殿作为斋戒之所,但更多的时间是在这里从事宫廷之间的文化活动。 武英殿应该是一个热闹的地方,但此时却是一片空旷,静得连掉在地上的一根针都能听得见。曹化淳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如同进来了一只猫,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站在案前写字。这人穿黑色棉衣,棉布质地非常普通,因为用力,肩膀不停地耸动着。 曹化淳恭敬地拱手站在此人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那人写着写着,突然说道:“你来了?怎么不说话啊?” 尽管他背对着自己,曹化淳仍然满脸带笑,轻声轻语地说道:“奴才怕扰了主子的雅兴啊。” “我的雅兴不是你说扰就能扰了的,扰我雅兴的人大有人在,但不是你。算了,朕不写了。” 十八岁的崇祯皇帝朱由检将笔扔下,回过身来,英俊、瘦削的脸上满是汗水,曹化淳殷勤地探上一步,递过一张手帕。 崇祯用手帕擦了擦手,将它扔在地上,曹化淳急忙蹲下,没等它落地,就迅速地将它抄起来塞进袖子里。 崇祯道:“用脏了的废物,你那么在乎干什么?” “主子的东西,奴才都想收藏,对主子没有用了,奴才还当成宝呢。”曹化淳一改在诏狱的嚣张嘴脸,谄媚地说。 崇祯“哼”了一声,看了曹化淳一眼,道:“你也快五十岁的人了,怎么也不懂得保养自己,什么天气了,还穿着单衣?” “多谢主子挂念。主子您不也是穿着粗布的衣裳吗?”曹化淳道,“主子您贵为九五之尊,还这么简朴,奴才哪敢造次,已经是万万的自愧不如了。” “哼,国家穷得都揭不开锅了!朕哪还敢穿什么绫罗绸缎,上马金,下马银,那都是没有心肝的大臣们干的事!”崇祯鄙夷地说,在躺椅上坐了下来。曹化淳快步上前,从小太监手中拿过一个靠垫,垫在了崇祯的腰间,道:“天凉了,主子还不搬到正宫里去啊?” “搬到宫里干什么,朕在那里睡不好觉。人太多了,朕的心乱啊。”崇祯老气横秋地说。 “主子就是忧国忧民,奴才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啊。” “既然不知说什么好,那就不要说了。”崇祯道,“曹化淳,朕倒是有些事想和你说,朕昨天做了个梦,想不想听朕说说?” 曹化淳蹲下来替崇祯捶腿,道:“主子请讲。” “朕梦见了九千岁魏忠贤。” “啊?”曹化淳一惊,手上的动作放松了。 “朕梦见魏忠贤在威胁朕,但是朕不怕他,朕杀了他。”崇祯的脸上突然现出杀气。 曹化淳谨慎地说:“大奸大恶之人,主子岂能容他。” 崇祯冷笑:“可是我听人家说,现在宫里又出了魏忠贤?” 曹化淳心跳加剧,但脸上的神色反而镇定下来了,道:“请主子明示,奴才一定追查。” “曹公公,”崇祯探过头来,望着曹化淳阴沉地说,“我听说你在背后也被人叫做九千岁?” 曹化淳大惊失色,很夸张地倒退了几步,跪了下来叩头如捣蒜:“主子,奴才到底做错了什么?又是哪一帮烂嘴的在背后嚼舌头,请主子明察,请主子明察!” 崇祯道:“奏折就在桌上,我刚才还在批示,你去看一看吧。” 曹化淳连续叩头:“主子要杀奴才,奴才甘愿受罚。在主子面前,奴才不敢去看奏折。” 崇祯站起来,走到公案前,拿起桌上的奏折,道:“你不看,我就念给你听,你想听吗?” “主子不必念了,一切凭主子发落,主子说我有罪我就有罪。”曹化淳叩头说道,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崇祯一笑:“你有没有罪,朕可没有工夫查的。但说你是魏忠贤,朕还是不信的。魏忠贤掌权的时候,皇帝根本就看不见奏折,一切他说了算,有骂他的,更是看不见了,现在朕看见有人骂你的奏折,你没压着,这恰好说明,你不是魏忠贤。这太监虽然大都让人讨厌,但也不是坏的,有坏人,也有好人。” 曹化淳看着崇祯的后背,表面上惶恐不堪,但心里却有了阴阴的笑意。其实他心里早就知道这份奏折的内容,也知道是谁上的,之所以还让崇祯看见,当然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现在,一切如他所料,崇祯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对他更相信了。 崇祯将奏折撕掉,恨恨地道:“你说得也对,国家现在危难之际,这帮人只会嚼舌头,今天你整我,明天我奏你,真是人厌之,天厌之。” 曹化淳道:“主子息怒,不必和他们庸人一般见识。” 崇祯道:“你起来吧。朕问你,袁蛮子那边怎么样?他还在骂朕吗?” 曹化淳道:“他不敢。” 崇祯道:“我听说你不让锦衣卫给他上刑,这很好。袁蛮子人虽讨厌,但对国家还是有功的。古人说,刑不上大夫,这道理也是对的。对了,孙承宗走了三天了吧,祖大寿那边没事吧?” “回主子,祖大寿感念圣恩,已经回师山海关、锦州至大凌河一带等候命令了。” 崇祯讥讽地说:“不是感念圣恩,是感念袁崇焕的恩吧,还有,感念孙承宗的恩,这几个人,虽然能打仗,但是拉帮结派,风气不正由来已久了。” 曹化淳道:“他们都听袁蛮子的。” 崇祯道:“袁蛮子在狱中,倒做了件好事,朕有个意思,这就放了他吧,边关需要人,辽东军事吃紧,还得他来坐镇,你说怎么样啊?” 曹化淳的心跳加速,他知道一个最关键的时刻到了,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对他的未来产生决定的作用。 他想起昨天晚上,内阁的阁员温体仁悄悄地来到了他的家里,递来了一张十万两的银票。他当然知道温体仁的意思,他窥探内阁首辅的座位已经很久了,但是现任的首辅钱龙锡对他恨之入骨,视他为政敌,他是没有机会的。现在机会来了,袁崇焕是钱龙锡推荐过的人,又和钱龙锡私下的交情较好,这个事,正是扳倒钱龙锡的最好契机。 就在温体仁走后,内阁的另一个成员周延儒也来了。他送来的是五万两的银票,尽管没说什么,但他知道,也是针对钱龙锡的。钱龙锡要倒了,这似乎已经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但有一个秘密是大家不知道的,那就是咱家也讨厌钱龙锡。曹化淳想,那个上奏说咱家是魏忠贤的就是钱龙锡的门生,这个钱龙锡,自认为是朝中的清流,一直不把咱家放在眼里。整倒钱龙锡,即使没有这些银票,也是咱家首先做的事,这个机会来得真是太好了,咱家也不会放过的。 “你怎么不说话啊?”崇祯不耐烦地问道。 “这个,奴才不好说啊。”曹化淳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曹化淳看了看左右,走上前去,小声说话:“奴才手下的厂卫昨天给奴才报了个信,说祖大寿回来的消息一出来,内阁的钱阁老等几个人在家中设宴,大宴宾朋,非常热闹。” 崇祯警觉起来:“他们设宴?他们高兴什么?” “好像是钱阁老说了,一切在我意料之中。这是厂卫报告的。” 崇祯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在武英殿空旷的大厅里踱来踱去。曹化淳垂身站立,一句话也不敢说。 崇祯停在一个悬胆面前,突然发作:“这些文臣太可恨了!”他咆哮着说,“一切在他意料之中!朕难道是个傻子?”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曹化淳佯装惊诧,“也许钱阁老不过是多喝了几杯胡说了?” “他们从不胡说,你不了解他们。”崇祯道,“他们不胡说,他们最大的本事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拉帮结派,搞朋党政治。袁蛮子是钱龙锡推荐的,祖大寿是袁蛮子的部下,袁蛮子又是孙承宗的部下,他们这些人,关系都好着呢!”崇祯越说越气,恨恨地低语道:“袁蛮子不能放,绝不能放。” “可是钱阁老早说过,边关重任,惟袁崇焕一人可担啊?”曹化淳火上浇油。 “大明就他一个人了?还有洪承畴吧。”崇祯不忿地说,“明天召洪承畴,朕要给他高官。朕没有袁蛮子,没有了祖大寿,就没有可使的人了?” “对了,洪参政可真是个人才啊,主子真是慧眼识人。”曹化淳如梦初醒地说,“陕西流寇,给他起名叫洪阎王,他是杀人魔王啊,那些流寇,什么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之类的,见他就是望风而逃啊!” 洪承畴当然是个人才,就在三天前,他回京后曾拜见了曹公公,三万两的银票还在他家的床柜里锁着呢。 崇祯恨恨地说道:“你可知朕最讨厌的是什么?党同伐异,损公肥私,便己肥家,可惜,满朝大臣,没几个让朕满意的。国家就是让他们搞的,越来越底子空虚了。此时不矫枉振颓,太平何日可望?” 曹化淳道:“是。袁蛮子之事涉及文臣甚众,主子您要想由此事整顿吏治,那也正是适逢时机。” 崇祯哼了一声:“洪承畴现在在干什么?” 曹化淳道:“他在北京养病,听说近日一直在虎坊桥的小轩阁听曲,这人自从在陕西剿匪回来后,听说迷上了折子戏。” “他的舒服日子也过得差不多了。拟旨,朕要见他。” 武英殿不远处,一个小太监悄悄地走过来,远远地向曹化淳这边张望。 崇祯眼尖,看了那小太监一眼:“是找你的?鬼鬼祟祟的。” “没规矩的东西!”曹化淳说,“我去赶走他。” “算了,你事多,朕也累了。一会儿去坤宁宫,你先下去吧。” 曹化淳应了一声,下去了。那小太监见他走了,也急忙地闪了出去。 曹化淳快步走出武英殿,一出大门,就见那小太监正在外面等他。曹化淳见面就骂:“小王八羔子,你在门口探头探脑,成什么体统。” 小太监急忙跪下:“厂公息怒。厂公,不是小的不懂规矩,实在是出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 “有人潜进诏狱,想劫走那袁蛮子。” 曹化淳闻言大吃一惊:“什么?怎么回事?”!~! .. 第八节 () 事情发生在昨晚。诏狱有个规矩,一天换四次岗,上午,下午,夜初和下半夜。就在下午夜换班时,一个人穿着牢头的衣服混了进去。 这个人混进去之后,直接来到关押袁崇焕的囚笼前。因为袁崇焕是重犯,看押他的不仅是诏狱的牢子,还有锦衣卫的特使。特使眼尖,发现这人的面孔陌生,就跟了上去,又见他要打开袁崇焕牢房的锁。就出言发问,结果被那人一刀砍个正着。 也合该这人命不该此时绝,那天他脖子上戴了一串极粗的黄金链子。这一刀虽然力大,但只将链子斩断,没能砍断他的脖颈,特使大喊一声,转身就跑,这一叫声就把诏狱中的人喊出来了。当然,他也不过只挺了一刻,来人冲上去,一刀将他砍倒,但这么一阻,诏狱中的其他守卫都赶了过来,将来人围住。 “后来怎么样?”曹化淳脸色阴沉地问道。 “大家围住了他,但这个凶徒武功甚是高强,一连砍伤了四名厂卫,最后竟然杀脱了出去。不过,所幸的是他没有得手,袁崇焕现在仍在狱中。” “废物!”曹化淳气得大骂,“上百名锦衣卫,竟然连一个人都阻不住,要他们何用!马上传我的令,这事要追查到底。将袁蛮子转移到更安的地方,再加调兵马把守!” 小太监应了一声,起身要走,曹化淳道:“等等。”走上前去,左顾右盼了几眼,低声说道,“此事除了你以外,还有何人知道?” “只有诏狱的十几个来围捕他的牢头知道,我第一时间告诉了厂公你,其他宫里的人都不知道。” “把那几个知情者都给我叫到诏狱守着,咱家要找他们问话。你也在那里等我。”曹化淳说,心里已经有了算盘。一会儿他要带东厂的侍卫过去,凡知情者悉数捕获,就地处决。这个传话的小太监也不例外,袁崇焕马上转移。此事事关重大,不能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去。 曹化淳匆匆离去,崇祯的心情并没有好几分。自今年以来,他的心情就一直没好过,本以为用了袁崇焕,可以平息辽东之事,但没想到袁崇焕竟然有通敌之嫌,当然,在他心中,其实并不十分相信这件事,只是,他实在气不过的是,袁崇焕当年曾说过五年平辽的承诺,让他一度心情愉悦,似乎建国安邦中兴之业就要完成了,但没想到袁蛮子竟然说了大话,让皇太极打到了城下。天启年前,魏阉横行之时,都没有这种耻辱,现在竟然让他赶上了,尤其是,他这两年励精图治,勤勉治国,一直努力做个好皇帝,却没想到,昏君都没遭遇过的事,竟然都让自己遇上了。自己若因此蒙受了昏君之名,那错在袁蛮子一人。 还有可恨的是,大臣们不能忠心为国,反而为了各自利益阴结私党,蒙昧他这个皇帝的眼睛。曹化淳刚才的话,深深地激怒了他,内阁首辅钱龙锡看似老实,却原来也暗怀心机。还有那个孙承宗,仗着自己是先朝老臣,处处与自己作对,祖大寿明明犯了忤逆大罪,他非要自己当着众臣的面下了免死的谕旨,还要口头承诺,永不追究,他们敢于如此胁迫君王,还不是因为有了辽东这个软肋! 孙承宗、祖大寿,朕现在放你们一马,不代表会永远原谅你们,实在是权宜之计而已,崇祯想。昨天有大臣上奏折,里面一句话让他心痛得一夜难眠——“今日吏治民生夷情边备事事堪忧”,是什么原因搞成这个局面?崇祯痛心地想,文臣们都该死,他们负了朕的重托。今日袁蛮子一事,朕先要从吏治开刀,从内阁开刀,夷情边备之事,朕再不能信任孙承宗祖大寿这些军阀,朕要有自己的人,朕虽年轻,但不是昏君,也不是庸君,这些阴结私党的官员不能再蒙蔽朕的眼睛了。 信马由缰地想着,崇祯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坤宁宫。这个时候,他突然非常想念周皇后,近日袁蛮子的事一出,他在武英殿一住就是十天,冷落了这位皇后。也不知她是否因此有些不满? 进门的小宫女见皇上来了,急忙下跪,然后就要进去禀报。崇祯挥手让她们离去,说无须禀报。一路走进去,发现坤宁宫里,也很冷清。天气寒冷,但宫里似乎没有生起火炉子,与外面的气温竟无多大差异。想起一年多前,除掉魏阉之后,自己大权在握,江山稳固,那时,坤宁宫里充满了欢笑之声,自己与周皇后终于不用担惊受怕地过日子。夜夜恩爱,举案齐眉,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怎么世界就又变回来了? “皇上,你来了怎么也不通知臣妾一声。”婉转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崇祯回过头去,看见周皇后巧笑倩兮,正在他的身后。 “十天没见皇后了,朕很想念你。”崇祯走过来,将周皇后的手拉住,发现手竟然冰凉,心疼地说,“这么冷的天,屋子怎么也不把火烧得热一些。” “后宫里的用度太大了。我刚才出去的时候,已经让奴婢们把炭火熄了,人都不在,烧那么多柴干什么?皇上来了,我马上让他们把火烧起来。” 崇祯抓紧周皇后的手:“你贵为母仪之尊,这点用度,算得了什么?朝中的群臣如果能如你这样节俭,这天下就不会穷成这个样子了。” “皇上说笑了。”周皇后微微一笑,将手从崇祯手中抽出来,道,“臣妾去给皇上沏茶。还是要臣妾亲自沏的雪花茶吧。” “不要了。我想喝点酒,你也陪我喝点,也好暖暖身子。” 周皇后道:“皇上不是一直不喝酒吗?今天是不是有什么高兴事了,也说给臣妾听听?” “高兴事?”崇祯长叹一声,“有高兴事就好了。” 周皇后道:“怎么,还是辽东的战事?” 崇祯叹一句:“唉,袁蛮子负我。有些事你女人家还是少问。” 周皇后道:“我也听说了,宫里的人说袁崇焕投敌卖国,这是怎么回事?皇上不是一直很器重他吗?” 崇祯摇摇头:“不说他了,取酒来吧。” 红红的炉火升了起来,坤宁宫一下子暖了。崇祯与周皇后坐下来,烫了一壶花雕,对饮三杯。 “草民小富即安,朕真是羡慕他们。”崇祯不胜酒力,喝下几杯,脸就红了起来,“皇后啊,你跟着朕,有的时候还不如生在草民家,你的心里不怨朕吧?” 周皇后把酒给崇祯倒上,嗔怪地说:“皇上说哪里话,臣妾跟着皇上,是上天修来的福德,这一生一世,臣妾只愿服侍皇上,就是刀山火海,也万死莫辞。皇上再说这样生分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见臣妾了。” 崇祯赔笑道:“是朕失言,你莫要恼我。”将周皇后揽在怀里道,“朕这几日身体疲倦,心乱如麻,但对皇后的思念,却未曾减半分。今夜,朕要与你共枕同眠,睡一个好觉!” 周皇后把脸贴在崇祯的胸前,幽幽地说:“皇上你不要太累了,国家大事,又不是一天能做完的,有些小事,就交给大臣们去做吧,你是天子,不能事必躬亲,该放手时就放手让他们去干吧。” 崇祯苦笑道:“朕倒是想放手啊,可是满朝文武,有几个可用之人?” 周皇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将脸抬起来望着崇祯:“皇上,臣妾有一事相问,你对那袁崇焕要如何处置?” 一提起这个名字,崇祯有些不快,道:“朕自有主张。” 周皇后将身子抽出来,对崇祯拜了一拜道:“臣妾想请求皇上一事,对那袁崇焕,可否宽大处理?” 崇祯不高兴了,说:“这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朕自有分寸。” “皇上,臣妾从没有乱政之心。但是对这个人,臣妾也曾有耳闻,听说他是个清正的人,皇上,对他的处理你当要慎重。”周皇后言辞恳切。 崇祯道:“这是国家大事,你一个女流,又能懂得多少?” “国家大事臣妾不懂,但臣妾却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想当年,魏忠贤意欲害皇上,臣妾曾和皇上一起渡过难关,见过多少阴谋权诈之事。臣妾虽是女流,但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有些建议,也希望皇上能听见一句半句。”周皇后据理力争,“袁崇焕身系辽东重任,又与女真人抗争多年,努酋都曾经险些让他炸死,说他谋反,其实是不能服众的。” “他谋不谋反并不重要,但他结党,这个就不能原谅。”崇祯将周皇后从身边推开,不耐烦地说。 “我知道皇上讨厌满朝文武阴结私党,我也知道咱大明朝多年来党争不断,已成积习,但是皇上你要慎重,不要让某些人借着这个结党的由头,再掀起新的党争。” “你今天怎么了?”崇祯站起来,不满地说,“我是来找你躲清静的,你怎么又提起这些事了,你是成心不让我安生吧?” 周皇后将身子微微一低,笑道:“皇上别生我的气。我只是想尽一尽妻子对夫君的义务罢了,你要是不爱听,臣妾就不说了,我自罚一杯可好!”说完拿起一杯,一饮而尽。 崇祯伸手在她的脸上刮了一下道:“你这个皇后,就是缺少女人的温存,说着说着,就又扯到国家大事上了,朕真是拿你没办法。”说完脸上也放了晴,将周皇后揽进怀中。 周皇后道:“皇上的心思,我其实都明白。皇上来找我,其实也不是躲清静,主要是找个人说说心里话,臣妾今晚就陪皇上说说,保证不再惹你生气了。” 崇祯道:“这就对了,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但也是朕的女人,和朕在一起,朕还是希望你先做个女人,再做那个皇后。” 周皇后笑道:“皇上明察。我是个女人,但也是个母亲,皇上和你一起时,我还要你时常记得,你不仅是个皇帝,还是个父亲。” 崇祯如梦方醒:“哎呀,你一说我才想起来了。好像听说是朕的小公主病了,她怎么样了?” 周皇后嗔怪地说:“已经好多了,皇上不去看看她,却一味和臣妾厮磨,你这个父亲当得可不如皇帝称职了。” 崇祯笑道:“你说的是。我这个父亲真的不称职,几个皇子中,长平公主最娇巧可爱,也是最娇嫩的,可惜我对她的关怀太少了,罢罢罢,咱们酒不喝了,走,看我的小公主去!”!~! .. 第九节 () 吴三桂在北京三天了,没有能够见到洪承畴的面。他心急如焚,但是没有办法。在东直门洪府,他连续吃了三次闭门羹,门房每次都说洪承畴不在,也不知是真是假。 吴三桂住在东直门的一座客栈里。北京他是第一次来,对他来说,这里处处都透着新鲜,但是因为身负重任,他是一点游玩观赏的心情也没有。一天恨不得跑洪府好几趟,可是始终也不得接见。最后他想了一个招,在银号里换了五十两银票,递给了门房。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门房对他说了实话,洪大人这一阵子在小轩阁养伤听戏,什么闲杂人等也不愿见。这几天根本就没回家,这小轩阁在虎坊桥一带,是个著名的茶楼,里面有小花娇的秦腔折子戏,是洪大人比较爱听的。到那里就能找到他。 吴三桂千恩万谢,马上起程到了虎坊桥。这小轩阁并不难找,当地人都知道,原来是个三层的茶楼兼戏院,专门唱的是一些地方戏。 吴三桂进了小轩阁,早有伙计上来招呼,这里共分三层,一层喝茶,二层可喝茶也可听戏,三层即可住宿。吴三桂看了看,发现一层里喝茶的人不少,但看形象装束,没有行武之人的。洪承畴喜欢戏,一定是在二楼泡着,于是径直上了二楼。 二楼比一楼要雅致得多。檀木茶桌摆了十几张,还有一具搭好的戏台子,半个时辰以后,著名折子戏名角小花娇就要上台表演,表演的是一出著名的段子,很多票友都已经先来这里候着了。吴三桂看了看,这些人穿的都是富贵衣裳,一看可知,是京城里的世家子弟,不过看起来眉眼平庸,似乎大名鼎鼎的洪承畴并不在其中。 吴三桂叫来伙计,点了龙井茶一份,给过茶钱后,又拿出二两银子塞到他手中,说:“这个是赏你的。” 伙计眉开眼笑:“客爷,这怎么使得,小的无功不受禄啊。” 吴三桂道:“不必客套。我想问你打听一个人,有位洪爷,是不是也经常在这里听戏?” “您说的是哪个洪爷?这里姓洪的可不少。” 吴三桂把门房向他描述的洪承畴的形象说了一遍:“三十五六岁年纪,白净面皮,三绺长髯,额前一黑记。是朝廷里的一个大官。” 伙计点头道:“那我就知道了,他就坐那张桌上,这是小店给他老人家留的,这折子戏也是应他的邀特意给他请的,您看——”吴三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只见最后排有一张桌子,茶具茶点毛巾香帕等物件都摆好了,但是空着没有人。 “他还没来?”吴三桂问。 “这位洪爷在这听了几天戏了。你稍等等,小花娇一出场,他准来。” 事实并非如此,小花娇出场唱了几段戏,返场了两回。洪承畴也没有出现。吴三桂对这些折子戏毫无兴趣,咿咿呀呀的,和传统的京剧两个感觉,也不知她唱的是什么,要不是为了等着见洪承畴一面,早就走了。 不知不觉坐了近两个时辰,小花娇早下去了,茶客们也走得干净,洪承畴还没有来。吴三桂坐得屁股都疼了,也没看见要找的人,他把伙计叫来,嗔怒地说:“洪爷真的在那坐着?” 伙计说:“我要骗你,天打五雷轰!昨天还看见了这位洪爷,今天不知怎么就不来了。要不你明天再来看看,我给你留心着?” 吴三桂知道多说无益,只能自叹倒霉。坐起身来,出了小轩阁,此时天色已经将晚。他在门口东张西望,正想寻个车马,突然间,门口有人大喊一声: “徐老爷,我可找着您了!” 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冲自己拱手走来,走到跟前,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徐老爷,我家老爷等你多时了,酒宴就要开席,你老还有空在这喝茶听戏,快随我去吧。” 吴三桂一愣,心想这人我也不认识啊?却见那人冲着自己一路使着眼色,心想里面一定有什么说头,于是也不答话,跟着他一路走来,走不几步,见前方一个胡同口内有一顶小轿,四个轿夫站在旁边。那家丁一指小轿,道:“请徐老爷上轿!” 吴三桂怒道:“你开什么玩笑?”那家丁上前一步,低声道:“阁下是吴三桂将军吧?请上轿,我是洪老爷的人。” 一听到洪老爷这几个字,吴三桂心头一喜,即刻不再追问,好不容易有此人的消息,就算是陷阱也得上了,反正他身上带着短刀,京师之中,也未必有人敢大庭广众之下动武,于是不假思索,就上了轿。 刚一上去,“啪”一声轿帘就关上了,轿子抬起向前走去。吴三桂坐在轿中,这才发现这轿子原来四处都是封闭的,人一进去,闷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至于被人抬到何处,更是不得而知。吴三桂心里恼怒,心想这洪承畴也是朝廷大员,见一个晚辈何须如此装神弄鬼。手中握紧短刀,只要有何异常,立刻动手。 走了不知多时,只听一声:“到了。”轿帘掀开,一道光亮射了进来,倒不怎么刺眼,原来这时已近黄昏了。下得轿来,却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一个极为优雅的去处。这里是一个园林,亭台轩榭,绿树成荫,假山盆景,应有尽有,一轮昏黄的落日悬在头顶,分外清幽。 家丁道:“请吴爷随我走。”一路引来,吴三桂跟着他穿过一片竹林,眼前一亮,却见一面小湖映在眼前,湖前绿树繁茂,湖上还有一个小凉亭,听得阵阵琴声,自亭中传来,原来有一个着白布衣裳的人,正在那里抚琴。 家丁道:“请!”沿着湖面,有几个石阶。石阶之下,是一叶小舟,家丁引着吴三桂顺石阶而下,上得小舟,只划了几下,就到了湖中心。 湖中心之上,原来也筑有石阶,由湖底砌入,直入亭上。家丁将舟停于石阶之前道:“请吴爷上去。”吴三桂跨身出去,上了石阶,那家丁就将船停在这里等他。 吴三桂沿着石阶向上,伴着脚步声,却听得耳边清音环绕,那抚琴之人奏的是一曲。吴三桂是个粗豪汉子,听不出是什么曲目,只是觉得很好听,不忍打扰这仙音,就轻轻地上来,站到白衣人身后。 突然“嘎”的一声,白衣人停止弹奏,并不回头,只笑道:“贵客远来,有失远迎,洪承畴多有得罪,万望见谅。” 吴三桂拱手道:“不敢。洪大人仙风鹤骨,今日一见,末将倍感惭愧。” 白衣人哈哈大笑,回过身来,道:“附庸风雅,煮鹤焚琴,何谈仙风鹤骨?” 吴三桂见他三十五六岁年纪,相貌清奇,三绺长髯,额前有一黑记,正是家丁描述那人,更不怀疑,单膝下跪,道:“卑职吴三桂拜见洪大人!” 洪承畴道:“快快请起。”伸手去扶吴三桂双臂,突然手上加力,用力一扭,想要将他按倒。吴三桂心想,又来考较?当下身子一沉,身如磐石,双臂一分,解了他这一势,没想到洪承畴脚上突然发力,一脚卧在他两腿之间,膝盖上扬,直向他小腹顶去,力大且狠,如若中招,势必将他一下就顶入湖中。吴三桂侧身反击,以肘带拳,击向洪承畴面目,这一招挟风似电,后发先至,如洪承畴不理,那就不等洪承畴击到自己,已经先打到他的要害。 洪承畴反应也极为迅速,身形向后一退,硬生生地撤招,也躲过了吴三桂这致命的一击,口中说道:“好!” 吴三桂向前一步,直视洪承畴道:“洪大人所为何故?” 洪承畴笑道:“闲来无事,琢磨了几招。听说你是我军第一勇士,前来切磋,倒叫你见笑了。” 吴三桂道:“大人神功,不必过谦。适才那一击,我除了使出同归于尽的打法,基本没有破解之招。” 洪承畴道:“你果然是个好汉子,这技击之术,看来你还在我之上。这几日你也辛苦了,一直在找我,但我未能见你,是有苦衷的,京师之中,人多嘴杂,锦衣卫耳目众多,我费此周折,实在不得已而为之。” 吴三桂道:“大人心思缜密,三桂理解。” 洪承畴道:“孙大帅临走之前已经把你的名字告诉了我,所以我才知道你近几日一定会来找我。”将手一伸,“拿来!” 吴三桂道:“什么?” 洪承畴道:“孙大帅给你写的推荐信。” 吴三桂道:“明白。”伸手入怀,将孙承宗写给洪承畴的信拿了出来,原来临走时孙承宗怕洪承畴不识得他,特意写了一封推荐信。 洪承畴看了一眼,道:“是孙大帅的笔迹。”再扫了几眼,又抬起头来看着吴三桂说:“大帅很抬举你啊?” 吴三桂道:“大帅错爱,三桂惭愧之极。” 洪承畴快速看完,道:“我明白了。”将信攥于手心之中,微一用力,再打开手掌时,信已经碎成粉末。洪承畴张开手,碎末随风四散,飘入湖中。 吴三桂见他露了这一手功夫,心悦诚服,心想:原来大帅要我投他为师,是有道理的,这人武功之高,实难估量。 洪承畴道:“救袁大帅的那封密信,你可带在身上?” 吴三桂道:“此信事关重大,卑职已经将它藏于一个安之处,未能亲见皇上之前,不敢带在身上。” 洪承畴道:“好,你果然是个有心计的人。”手捋长髯,道,“皇上明日会召见我,我把你带去见他。你现在哪里住着?” “东直门的一家客栈,名叫鹏悦。” 洪承畴点头道:“我知道那个地方,你远道而来,本应为你接风洗尘,但现在京师局势动荡,你是边关守将,未见皇上之前,我不能与你有太密切的接触。你暂且回去,明天我见了皇上,自会来找你。” 吴三桂道:“是。三桂就在客栈中不动,静候佳音。” 洪承畴道:“好的,来,咱们一起坐船回去。”一手拿着琴,一手拉着吴三桂,下得石阶,那琴也有几十斤重,但他拿在手中,却如同提了一捆稻草,浑然不觉其重。 那家丁一直在底下等着,两人坐上小舟,不久就到了岸上。上岸后,洪承畴问那家丁:“你带了吗?” 家丁点点头,自怀里拿出一沓银票,递给吴三桂。 吴三桂道:“洪大人你这是何意?” 洪承畴道:“京师里面,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你且拿着,不要推辞,不够了,我再给你。”吴三桂百般推辞,洪承畴执意不肯,无奈何,吴三桂收下了。 洪承畴对吴三桂道:“我给你准备了一匹好马,你一会儿就骑着回去吧,出了门有人会告诉你回去的方向,我就不能远送了。” 吴三桂拱手道:“谢大人照顾。” 洪承畴道:“你是孙大帅的人,我做这些都是分内之事,今日就此别过,明日再聚。” 吴三桂拱手离去,洪承畴也一拱手,没有相送。看着他渐行渐远,洪承畴望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中。 直到吴三桂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洪承畴突然喝了一声:“来人!” 一个家人站了出来。洪承畴道:“给我备马,去曹化淳公公府。”!~! .. 第十节 () 吴三桂回到客栈,进了屋之后将门窗先紧紧闭上,然后从床榻底下拿出那个锦盒,打开来看,那封信还保存完好。 他将信取出来,将锦盒还放回原处,然后将信叠好,塞到了靴子底下,想想不妥,就又重新塞回床榻之下。 今日与洪承畴一见,洪之身手及气度,均自不凡,令他不禁又有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感觉。拿出怀里的银票,发现竟有三百两之巨,这点钱,已经够一个小户人家一年的费用,洪出手之阔绰,又非常人可比。 他带着激动的心情洗漱一番。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想想用不了两天,就要随洪承畴见到九五至尊,这份心情,真是激动难耐,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只穿着一双白色的薄袜站在地上,想象着眼前的桌子就是皇帝。 “陛下,臣吴三桂拜见陛下。”他对桌子作了揖,说道,觉得不妥,又跪了下来,在硬生生的地板上磕了几个头,道,“陛下,臣吴三桂拜见。” 又站起来,装成崇祯的口吻:“爱卿平身,朕有事问你。”又回到原位,跪下道:“臣谢主龙恩!” 正在这模拟表演得津津有味,突然间有人轻轻地敲门。 吴三桂移到门口,轻声道:“何人?” 只听得一个声音道:“这位爷,我来送点热水。” 吴三桂听得这是店中伙计的声音,看看桌上热水确实是不多了。于是不加怀疑,打开了门,门一开,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却见伙计的脸在门口只一闪,两个黑影从他身后倏然闪现,如同鬼影一般飘进了屋里。 吴三桂大吃一惊,伸手入怀就去掏胸前藏着的短刀,不料那两个黑影一下子就贴到了身旁,其中一人倏然出手,一把抓住了他伸到怀里的手,劲力十足,有如铁钳钳住,令他动弹不得,另一人速度更快,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三根手指压住了他的脖颈动脉血管,看那意思,只要他敢造次,立刻就会下黑手掐断他的血管。 这两人都是身手不凡的练家子,吴三桂一下子就探出来了,于是他再也不敢造次,大家僵在那里,有如被冻住了一般。这两人都是一袭黑衣,头上裹着厚厚的黑色罩巾,看不清面目,只剩下那诱他开门的伙计瞠目结舌,站在那里不明所以。 那用手搭上他肩膀的人回头冲伙计温声说道:“好了,这里没有你的事了,我们兄弟叙一下旧,你就出去吧,记得把门关好了。” 伙计应了一声,如遇大赦,急忙关上门出去了。 吴三桂手被人抓住,但脚还能动,这一瞬间,他迅速镇定下来,脚尖微微朝上扬起,瞄准那名抓他肩膀的黑衣人的小腹下阴处,蓄势待发,准备一有机会,便是一记阴招。 没想到黑衣人竟然看出了他的这一想法,叫声:“且住。”手一松,离开了他的脖子,接着身子向后一退,已经退到了门口。 与此同时,他的左手一松,那只钳在上面的手也松开了,另一个黑衣人也一闪闪到了边上。 吴三桂抽刀在手,对准前来的两人,道:“两位是何方神圣,意欲何为?” 先前压住他脖颈的黑衣人哈哈一笑:“都说辽东的小吴将军勇武过人,咱家不信,今日一见,还真是不负虚名。” 吴三桂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不必装神弄鬼。” 黑衣人傲然地说道:“对付你这种无名之辈,咱家还用不着装神弄鬼。”将厚厚的围巾掠开,用力一扯,扔到了地上。里面露出的是一张慈眉善目、苍白肥胖的脸。 另一名黑衣人喝道:“东厂提督太监曹公公在此,你安敢放肆!” 曹公公三个字一出,吴三桂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突然清醒,只觉似有一阵冷风突然袭上后背,一时思想为之冻结,竟不知如何是好。 “大胆!听了曹公公的名号安敢不跪!”那名黑衣人喝道。 吴三桂将心一横,大着胆子说道:“非是我不敬重曹公公,只不过你说是他,有何证据?” “这就是证据!”黑衣人一掌击在太师椅的椅背扶手上。紫檀木做的椅背扶手一下子齐腰而断,断口处极为平坦,就如同刀削锯割的一般。 吴三桂正色道:“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你想以此来胁迫我,万万不能,拿不出证据,我绝不服你。” “算了。”那被称为曹公公的道,“你就把锦衣卫的令牌给他看看。” 黑衣人啐了一口,自怀中掏出一个令牌,扔给吴三桂,这牌子做工极其普通,只在正面有一个“卫”字,刻得倒是遒劲有力。 吴三桂看了看,知道这绝不是假物,因为在这令牌背后一个不易察觉的地方,还有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的编号,这是他父亲吴襄告诉他的。他接过时,先仔细看过后面,果然是有编号的。这就说明这令牌不是假的。 吴三桂心思转得极快,将令牌在案前一放,马上朝曹公公下跪叩首道:“卑职有罪,不知曹公公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算了,不知者不罪,咱家要想来见你,你迎与不迎,都不重要。”曹化淳说着,大咧咧地在太师椅上一坐,竟闭目养起神来。 那黑衣人喝了一声:“曹公公大人不计小人过,起来说话吧。” 吴三桂站了起来,脑子飞速运转。他久在军中,但也知道这位曹公公的名声,临行前孙承宗的话又在脑海里浮现:在京师要提防的就是这个人,没想到此人竟然纡尊降贵,找上门来了。 “不知曹公公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吴三桂主动发问,心想既来之则安之,料他也不能把我这边关守将怎么样。 “咱家也不和你废话,也没有时间和你废话。”曹化淳开门见山地说,“还是我来问你,你大老远的来到这天子脚下,又所为何事啊?” 吴三桂早料到他有此一问,拱手道:“卑职在北京有个亲戚,家中有事,卑职是来探亲戚的。” 曹化淳冷笑一声道:“只怕不那么简单吧?若我没猜错,你是奉了孙承宗之命来见皇上的吧。” 吴三桂听了一惊,但脸上表情依然镇定自若:“卑职不是孙大人门下,不知公公所言,是何用意?” 同来的黑衣人道:“你就不必矫饰了。你一入北京城中,曹公公就知道了,你三次去洪承畴家,曹公公也知道。你去小轩阁,然后又随洪承畴的家人去找他,曹公公也知道,你小子肚子里的小九九,就不用在公公面前鼓弄了。曹公公问你什么,你就从实招来,否则——”欺前一步,眼露凶光。 吴三桂面无惧色,直视那黑衣人道:“天子脚下,阁下无凭无据,莫非想动粗不成?” “算了,”眼看局面要僵,曹化淳发了话,“咱家不想追究这些字里行间的话,咱家只有一事相问,你这次来北京,就没带什么东西来吗?” 吴三桂心想此事看来要糟,没想到锦衣卫如此厉害,自己悄然来京,竟然连动机都被他们查获了。于是冷笑一声道:“我不知公公所言是何用意,请公公明示?” 曹化淳说道:“咱家就和你明说了吧,你这次来京是奉孙承宗之命来的,你从孙承宗那拿了一件东西,是用来救袁崇焕的,你想把这个东西送给洪承畴,让他带给皇上,咱家说得对不对?” 吴三桂越听心里越惊,但嘴上还强自硬撑道:“公公这样说我,可有证据?没有证据,恕我无法解释。” 黑衣人道:“证据?呵呵,我告诉你,证据很容易有,不过不是问出来的,是打出来的。”“啪”一声他手起掌落,又斩断了他身边那檀木椅子的另一面扶手。 “洪九,不要造次,你们动起手来,惊动了人就不好了。”曹化淳制止了洪九的行为。又对吴三桂说道:“咱家今天不来逼你,你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于事,咱家佩服有信义的汉子。不过,咱家也要提醒你一句,世事混浊,星移斗转,你可不要站错了队!跟错了人!” 吴三桂昂首道:“卑职只知忠君爱国,心系圣上,卑职跟的人,就是当今的大明皇帝,卑职站的队,就是今天的大明江山,没什么错不错的。” “好!”曹化淳击掌道,“好一个热血青年,忠臣烈子,只不过,你的所谓良知与热血,用不了两天就会变冷、变少,两天以后,你再站在这里,是不是还能问心无愧地说这句话,就难说了。现在,趁着咱家心情还好,你最好把那封要命的信交出来,否则,过了今天,我怕你就再也不会有这个机会。” 吴三桂道:“公公威服天下,你既有令,卑职岂敢不从?不过我手里确实是没有什么信的。但不知公公如此威胁朝廷命官,又所为何故?” 曹化淳阴阴一笑:“好,你不光武功高强,原来竟也牙尖嘴利啊。你说得没错,你是朝廷命官,又身系辽东重任,还是那孙承宗老儿信任的人,咱家目前是动不了你的,不过,你要是一意孤行,咱家对那个人下了手,你就别怪我手狠。” 吴三桂道:“不知公公说的是什么人,就请明示?” 曹化淳道:“今天早上,咱家已经发了八百里急递,召一个人进京。这个人,对你至关重要,他的名字叫吴襄。” 吴襄这个名字一出来,吴三桂心头一凉,自己的父亲居然也卷了进来?急切地说:“你把我爹叫来做什么?” 黑衣人洪九喝道:“你爹在锦州被人告发,说他滥用私刑,克扣军饷,还与皇太极有通商之嫌,咱们请他过来,在诏狱里问个明白。” 吴三桂闻言大怒,道:“一派胡言。我爹为官清正,世人皆知,你们如此栽赃陷害,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正是为了王法不被践踏,咱家才会把他叫来问一问的,”曹化淳充满威胁地说,“吴三桂,你不是以孝闻名的吗?那些辽东人说你是孝闻天下,勇冠三军,你难道忍心看着你的老父亲在诏狱里和那袁崇焕做伴,受尽人世间折磨吗?” 吴三桂听了心头又是一凛,竟然说不出话来。 曹化淳道:“吴三桂,咱家早就听说你是个人物,也一直想来结交,否则的话,今天之事,咱家根本不用委屈自己的身份,亲自来见你。咱家今天来了,不是为了审你、查你,是为了点化你,这可是你前生修也修不来的福缘。你本是可造之才,智勇双之辈,咱家不忍看你继续错下去,也可以跟你透个底,昨天皇上已经口谕了,从明天起,可以对袁崇焕动刑了。你所依靠的那些人,马上就要树倒猢狲散,扶不起来了,所以咱家才说,你想要锦绣前程,一定要跟对了人,站对了队。” 吴三桂被他说得心情郁闷,低声说:“你们如此昧着良心对待袁大人,就不怕会有报应?” “报应?”曹化淳哈哈大笑,“那不过是痴人说梦。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重要,一是要靠皇上,二是要靠实力,报应排老几?袁蛮子不懂这些,孙承宗也不懂,你是聪明人,就不用我教你了吧?吴三桂,咱家今天也不逼你,今天咱家来找你,还是把你当成一个朋友,但是到了明天,那就不好说了。咱家只给你一晚上的时间选择,明天中午之前,我要见到那封密信,否则的话,你父亲就要被递解进京,洪九会好好地招待他,是你父亲重要还是那封信重要,你自己慢慢想吧。洪九,咱们走!” 曹化淳挥一挥手,和洪九两人大模大样地离去了。只剩下吴三桂一个人呆立在那里。!~! .. 第十一节 () 吴三桂思考片刻,觉得此事来得太过突然,还是先去洪承畴处问问端倪。当此之时,也许只有这位高深莫测的洪先生才能帮自己一把,破解这个阴森森的曹公公的阴谋。 事不宜迟,吴三桂将门窗锁好,从床榻底下拿出那封密信,塞入怀中,如今再把信放在这里,实在是太不安,刚才曹化淳要是搜,没准儿就会搜出来了。他再打开房门,看看屋外无人,于是蹑手蹑脚地出来,来到客房后院,到了马厩外面。 他没敢立刻上马,而是躲在马厩里面,隐藏了一会儿,看来此处已经被锦衣卫盯住,行动要格外小心。但是无论如何,今晚一定要出去见到洪承畴,否则等到了明天,曹化淳一定会动手,到时自己和父亲恐怕就再难逃出生天了。 他藏匿了一会儿,听见外面除了偶尔有敲更的声音外,没有一丝动静,他是习武之人,对一点点的动静都听得清楚,当确定外面肯定不会埋伏着人之后,他松开马缰,将马厩的外门打开,飞身上马,直奔洪府而去。 一路狂奔,还不停地看看身后,并无一人跟踪。他是个细心人,洪承畴的家人将他送回时,已经将路线都记清了。他住的地方离洪承畴家很近,只片刻工夫,就到了洪府。他下了马,看看四周无人,急忙上前敲门。 此时已是夜深时分,突然间“砰砰”敲起门来,在夜空中格外刺耳,只敲了不到两下,就有人在门里喊了一声:“谁啊!大半夜的这是?” 吴三桂急道:“请禀告洪大人一声,就说吴三桂求见,事关生死,拜托了!” 里面沉默片刻,只听得脚步声凌乱,接着“哗”的一声,门打开了,一个家丁先探头出来看看左右,然后一招手道:“快进来,大人在书房等你。” 吴三桂随他进了院,那家丁将门关上,锁好,领着吴三桂三绕两绕,来到一间厢房。厢房里有微弱的灯火,门前还有一梅花树,开得正艳,十分雅致。家丁道:“你且进去吧,大人在里面等你。” 吴三桂敲了敲门,只听得里面洪承畴说声“请进”。吴三桂进来,却见屋里烧着炉火,十分温暖,洪承畴穿着黑色的貂皮大氅,里面则是一件睡觉时穿的小黄褂子,正斜靠在床前看书。 吴三桂拱手道:“卑职冒昧,搅了大人清修。” 洪承畴道:“不妨事。我每天都要读书到夜深,现在刚只有了些困意,还没想睡呢。你有何事,这么晚过来?” 吴三桂将曹化淳来过的事及说过的话一一对洪承畴说了,洪承畴听他说得这些,初时脸色还算平缓,到得后来,脸色就变得极为沉重了。 吴三桂道:“兹事体大,卑职已经没有了方寸,所以前来请洪大人帮着拿个主意。” 洪承畴思索片刻,将手放下,站起来踱了几步道:“我看没什么大事。” 吴三桂不解地道:“大人有什么好法子?” 洪承畴道:“你可知道,我今天上午见过了皇上,皇上对辽东军事十分关心,我告诉他,你已经带来了辽东方面的情报,他很高兴,答应明天见你。” “可是明天,曹化淳就会将我父亲押入诏狱,我怕不等见到皇上,他们就会下手。” “他们不敢,如果皇上肯见你,他们是不敢动手的,因为他们也不能揣测皇上的想法。”洪承畴说,“只要明天一早你见到了皇上,把信一拿出来,一切就会真相大白,皇上不会不明白这信的含义,也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皇上他见到了信,会不会马上就赦免了袁大人呢?再者,我父亲的安又如何得以保证?” 洪承畴闭目沉思一会儿,道:“信你带来了吗?我看一看,信是怎么写的?” 吴三桂将信从怀中抽出来,道:“请大人阅。” 洪承畴将信接过来,扫了一眼,道:“没错。我曾与毛文龙共事过,我认得他的字。这毛文龙也恁是胆大了。”说完将信揉成一团,紧紧地攥于手心之中。 吴三桂突然间心头一颤,洪承畴的这个动作非常熟悉,他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生自心间,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了一步,道:“洪大人,你——” 但是这一步迈得还是有些晚了。洪承畴摊开手心,只见那封重要的、唯一能解救袁崇焕的密信,已经碎成了粉末。 吴三桂惊怒得几乎肝胆欲裂,他怒喝一声:“洪承畴你干什么?”冲上前来,欲抢走这封信,洪承畴伸手一推,吴三桂正在心神激荡之际,竟让他一下子推到了胸前,也没见洪承畴怎么使劲,但这一下竟然将吴三桂推出两丈开外,险些跌倒在地。洪承畴将手张开,一阵冷风吹过,碎纸屑顺着打开的窗子被吹出屋外,纷纷飘去。 吴三桂怒喝:“洪承畴你干什么?你这样岂不是害了袁大人!” 洪承畴泰然自若地说:“没错。我就是要害了他,袁崇焕必须死。” “你——”吴三桂怒视洪承畴,双眼都要瞪出血来,骂道,“原来你是个阴险小人!我看错了你,孙大帅看错了你。”突然间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曹化淳那里是你告的密,所以他才会那么清楚地知道我来的目的,也知道那封信的秘密,你们使的是一个连环计,先让曹化淳来威胁我,再逼我持信来见你,然后你就轻易地将信拿到后毁掉。我上了你们的当!” 洪承畴居然盘承认:“是,我就是这样盘算的,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一猜就知。” “原来孙大帅一直就看错了你,你居然和曹化淳他们狼狈为奸,你们是一伙的。”吴三桂指着他骂道。 洪承畴镇定地说道:“你刚才猜得都对,但只错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从来都不是和曹化淳他们一伙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叠好的信纸,递过来道,“你把这个拿上,明天去见皇上时,把这个给他。” 吴三桂不接,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模拟孙大帅口气写的一封信,信上说了,祖大寿、朱梅等人已经与袁崇焕决裂,并将兵马安置好了,只等皇上一声令下,就向皇太极宣战。” “呸!”吴三桂啐了一口,“一派胡言,我才不会把这信交给皇上呢!” “你必须要交,”洪承畴恳切地说,“如果不是那样,孙大帅他们这些人就死定了。” “你胡说,”吴三桂道,“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 “因为你现在已经没有别的人可信了,你也没什么人可以依靠。在京师,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捻死你,只有我才能保护你。” “你?”吴三桂冷笑道,“别骗人了。” “我没有骗你。为了让你相信这一点我要先告诉你一件你没想过的事。你可知,辽东自本朝以来,曾经出现过三个最杰出的将领,因为有了他们,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毕其一生精力不得挺进中原一步。这三个人,他们的名字分别是熊廷弼、袁崇焕、孙承宗,这些名字,想必你也都一一听说。” 吴三桂道:“那是自然。我从小就是听着他们的传说长大的。” “可是你们知道他们现在都如何了吗?”洪承畴的声音里突然有了种悲怆的力量,“熊廷弼大人提出三方布置策战术,主张以退为进,以逸待劳,防守中反击努酋,这个战术非常正确,可惜的是,他因为得罪了朝中的权奸,最后功亏一篑。朝中奸党派出王化贞做他的副手,实际上剥夺了他的兵权,王化贞不听他的号令,擅自倾尽兵力出战,被努尔哈赤击败,丢失我辽阳、沈阳大片土地,我大明子民备受荼毒,幸得熊大人出兵相救,才守住了山海关一脉。但最后结果却是,熊大人担了千古罪名,家入狱,刑拷至死,尸首被传首九边,家人流放三千里,三子部死于狱中。 “还有袁崇焕大人,他的忠心义胆,智绝才华,你我尽知。宁远因他镇守,阻挡清军多年,北京一战,也幸得他及时回师勤王,才得保京师百姓平安,他手下的四大将领在此战中损殁两人,袁大帅也战至身体无完肤,可是,当皇太极兵退之时,他马上就被下狱,锦衣卫明天就要开始对他用刑逼供了。 “最后是孙承宗大人,大人他的功德不必我多说了。满朝文武,精英之人多为他提携,大明有他在一天,江山可保一天,有他在一年,江山可保一年,他若长生不老,大明万世无忧,可是这样的一个人,近年来却被搁置不用,有名无实,空为内阁阁员,却没参政议政之权;空为兵部尚书,早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兵权,此次若非祖大寿谋反,他也不会再次被起用。我问你,这三人都是当世英雄,你我均不能比,但为何如此下场,如此命运?” 吴三桂只思索片刻,就说:“那是因为朝中有奸人作乱的缘故?” “你错了。”洪承畴摇摇头,“这不是奸人的问题。这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他们是治国安邦的良才,可惜的是,他们不懂人心,不通世故,更不懂得保护自己,爱惜自己,所以才会害人害己,直至贻害国家。” “你的话我越发的不懂了!”吴三桂道,“这三位大帅忠心为国,怎么反而贻害了国家?” “空有济世安邦之才,拯民水火之念,却耽于意气,不能爱惜羽翼,保力量,这就是对自己对国家的不负责任。前朝旧事,我想你应该历历在目,前朝魏阉横行之时,有所谓清流‘东林’党,他们个个都是硬骨铮铮爱民爱国的好汉,但是为何却一败涂地,落败于阉人之手?今日看来,是耽于意气之争而不能沉稳于变局之乱,顾小局之势但胸无大局之志,爱惜声名之誉却不爱惜生命之本,如此才导致一败再败。其实本朝自张居正阁老死后,历经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三大案,即陷入党争之祸,满朝文臣,人人纠缠于其中,各党之间,相互倾轧,耗尽元气,致使国力空虚。群臣为自保而忙于派系关系,令朝中纲纪不整,人心背离,若不是这种大大空虚的局面,魏阉何以会乘虚而上,一跃天上?” 洪承畴循循善诱,讲到酣处,竟有些忘情:“本朝自开朝以来,皇上开陈除新,抑制阉党,气象一新,但是,其中积疾难返之处甚重,仍为人忧。近日圣上不满群臣无为,阉党势力又有所抬头,司礼监重新执掌大权,魏阉余孽重回政坛,东林余党又成立复社对抗,钱谦益、钱龙锡等复社名流开坛讲学,似又要重新掀起清流、名教之热。而这一切,是为再次的党争造势。内阁中斗争波澜不断,你们身在边关,哪里知道?孙大帅身为东阁大学士有名无权,钱龙锡贵为首辅有德无才,温体仁才高八斗,但其实居心叵测,周延儒野心勃勃,狼子野心早已毕现,在这个局势下,若不能施展大志,亦先要明哲保身,其性命,可惜的是,袁大帅不通这个道理,先是妄下五年平辽之诺,又杀大将于边关重镇之上,复又与首辅钱龙锡、内阁孙承宗等人私下来往密切,种种事由,已经让他走上了不归之路。” 吴三桂听得傻了,万万没想到这里面竟有这么多复杂的情况,他问道:“袁大帅又怎么会走上不归路?我们给皇上看这封信,不就是为了救他吗?” “你的这封信根本救不了袁大帅,甚至不但救不了他,反而会引起皇上极大的反感。因为,皇上杀袁崇焕之心已决,这是我昨天与皇上谈话时探听出来的。皇上命曹化淳明日起对袁崇焕动刑,就是一个杀气腾腾的信息。这说明皇上已经准备动手,而动刑的目的不是为了逼袁崇焕认罪,而是要逼出他所希望的更多的东西。你到现在应该清楚了,所谓谋反,所谓通敌,所谓不听上令擅杀大将,这些罪名都不重要,甚至袁大帅认不认罪伏不伏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要凭此掀起新一轮党争之乱,而皇上虽然一心想要结束党争,但现在已经被人牵着鼻子走了,由袁大帅开始,新一轮的党争根本无法避免。” 吴三桂软弱地道:“就算是知道皇上要杀袁大帅,我们也应该做最后一搏,把这封信交给皇上,世间自然还有公论。” 洪承畴有些着急地说:“你现在怎么还死缠这个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公论其实一文不值,忠心又有何用?仁义又在何方?圣意才是最重要的,圣意已弃,何需枉言?你的这封信要是呈上去,落在曹化淳的手里,你想想会是什么结果,我想他一定会极力挑拨是非,说我们为袁崇焕翻案。皇上会大为愤怒,认为这封信就是孙承宗派人炮制的,因为毛文龙之事他已经定了性了,你认为皇上会因为这么一封信,而轻易反悔吗?再说,就算皇上知道这上面说的事都是真的,又能怎么样?以他的性格,他会宁可一错再错,一错到底,而这个错,还要几条命来填补,这几条命,不光是祖大寿、孙承宗,还有你我!你懂不懂?” 吴三桂只觉得心情一片灰暗:“那我们就不救袁大帅了,就看着他这样含冤死去吗?” “如果能救,以当年孙大帅之能力、威望、权势,熊廷弼大人也就不会死。你别忘了,孙大帅可是前朝天启帝的老师啊!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孙大帅一定和你说过吧,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袁大帅的时代也过去了。你我如果想留住这个时代,无异于螳臂当车。我们对他们最好的报答和缅怀的方式,就是我们要活下来,要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我们活下来,还要尽可能地让更多的人也活下来。明天,袁大帅会死,钱龙锡会卷进去,许多人都会跟着掉脑袋,但是,你如果对皇上送了我写的那封信,祖大寿就不会死,孙承宗就不会死,朱梅也不会死,边关不会无人防守,大明江山依然能保住,这才不负了袁大帅几十年的苦心孤诣。” 吴三桂被深深地说服了,但是他的心里仍然有如堵上一个大石块一样的极不舒服,他说:“洪大人,可是如你说的,难道这世间,就没有正义和公理了吗?” “什么叫正义和公理?正义和公理就是他们死了,你还活着,这就是最大的正义和公理!” 洪承畴掷地有声的回答深深地震惊了吴三桂,他呆立在那里,望着洪承畴那儒雅而英俊的脸,一阵阵的绝望,仿佛连心都停止了跳动。 “活下去,要爱惜自己,就是要活下去,”洪承畴将手放在吴三桂肩上,语重心长,“孙大帅、熊大帅、袁大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以后,就是咱们的时代,为了这个时刻的到来,为了你我心中不灭的梦想,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我们要学习保护自己,我们要活下来。为了活下来,我们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忍辱负重,甚至可以两面三刀,助纣为虐,黑白不分,但是我们和曹化淳他们不一样的是,我们是知道自己最后要做什么的,我们最后做的既不会负了自己,更不会负了大明王朝。” 洪承畴将那封自己写好的信塞到了吴三桂手中,说道:“拿着它,明天先交给曹化淳公公,再呈给皇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你要把曹公公视为自己最敬重的人,不管你的心里是怎样想的,你一定要让他感受到这一点,至于你和我,等过了明天,师徒之谊,就此开始。” 吴三桂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信,心里一片空白,无悲无喜。!~! .. 第十二节 () 吴三桂带着复杂的心情望着坐在皇极殿雕龙宝座上的崇祯皇帝。这个在他心目中神圣至极的帝王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威仪天下,相反,他看起来非常年轻瘦削的脸上竟有几分羸弱的感觉,这个人也远没有自己雄壮英武,而且面上的神色颓然,精神看起来并不十分的好。 倒是他雕龙宝座两旁的蟠龙金柱粗壮雄武,直耸至厅顶的天花板上,天花板上藻井倒垂着金龙戏珠的造型,照耀着宝座。显得年轻皇帝的身边竟有了一层圣洁的光芒,这让他看来,就有了几分帝王的气派。 面对着愁容满面且明显的因为睡眠不足而脸色苍白的皇帝,吴三桂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现在如果坐在这上面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甚至是自己,是不是比他看起来更像一个皇帝?这样想着,他不禁向皇帝的身旁看了看,站在皇帝左侧的是权倾一时的曹化淳公公,此时他侧身对皇帝,白胖的脸上挂满了谄媚的笑意,这和昨天他在客店里的嚣张嘴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洪承畴正对皇帝跪下,即使他跪着的背影,也依然是那么坚定沉稳,透出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潇洒。 “你起来吧。”皇帝说,洪承畴站了起来。皇帝又说,“哪个是吴三桂,要他站过来。” 吴三桂急忙走前几步,一头跪倒在地,把头叩得山响:“末将吴三桂拜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疲倦地挥了挥手,说:“平身吧。我知道你,听说你只带领二十骑,就在皇太极四万大军的包围下救出了你的父亲,你是咱大明的勇士,现在身居何职啊?” 吴三桂道:“回皇上,末将现在辽东前锋总兵官祖大寿帐下听令,为游击将军。” “游击就是游击,谈不上什么将军。”皇帝说,“洪承畴你说对吗?” 洪承畴道:“皇上明见。这只是军队里一个最基层的官职罢了,以微臣之见,像吴三桂这样以勇孝闻名的勇士,理应有他更好的位置。” “是啊,”曹化淳也接道,“皇上,现在辽东军事紧张,正是用人之际,这吴三桂在军中已经颇有名气了,皇上赏了他,一定会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 吴三桂看了一眼洪承畴和曹化淳,他们两人联名保他,其实是有内情的。他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苦涩,拱手道:“末将谢洪大人,谢曹公公抬举。” “你们说得极是。”崇祯点头道,“现在朝中背着朕有个议论,说朕拿下袁蛮子,辽东就没有人了。朕就是不信这样的话,朕有大明百年基业,亿万子民,怎么就只有袁蛮子一个人才?我大明人才济济,不是哪一两个人就能操纵得了的。洪承畴就是个人才啊。洪承畴,我听说你在陕西与流寇作战时受了伤,又是什么人伤了你?你现在怎么样了?” 洪承畴道:“回皇上。微臣在陕西与高迎祥作战时,碰上他手下的一个悍匪叫李自成的,微臣是在与这李自成作战时受的伤,伤微臣的是李自成手下一个叫刘宗敏的顽匪,臣只伤了脚踝,现在已无大碍。” “陕西的流寇与辽东的鞑子军,是朕的两大心病。朕用的那个三边总督杨鹤是个无用的人,让流寇势力做大了,你是个有用的人,去了就把他们打得四分五裂,朕觉得你这个人也不比袁蛮子差嘛。曹化淳啊,你现在就替朕拟个旨,调洪承畴去辽东吧,陕西让孙传庭过去,有他一个人,我看那些流寇也做不成什么。辽东军事事关大体,得派个硬手,不能光指着祖大寿他们。洪承畴,等你伤好了,就上任吧。” 洪承畴道:“蒙皇上厚爱,臣伤已无大碍,随时可听皇上调遣。” 吴三桂与曹化淳情不自禁地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目光又马上分开。他们心里都知道,洪承畴其实根本没有伤,他之所以找这个借口回京,当然还是为了袁崇焕一事而来。 崇祯道:“吴三桂,你从辽东来,那边军事如何,给朕说说。你不要跪着了,朕要你平身,你就起来说话吧。” “是!”吴三桂站起来说道,“禀皇上,辽东自袁督师,不,自罪臣袁崇焕入狱后,皇太极拥军一直在宁远锦州的外围环伺,但因忌惮祖大寿、朱梅等一批将官,并未挑起战火。但依末将看来,决一死战是迟早的事。皇太极手下有两个重要人物现在都赶到了锦州的外围地带,末将以为,近期他们可能会作为前锋部队发起进攻。这两人,一个是皇太极的长子豪格,一个是皇太极的哥哥阿敏,都是后金最能打仗的将领。依末将看来,一旦战火兴起,锦州会成为焦点。锦州现在由末将的父亲吴襄坐镇,臣出来时,辽东前锋总兵祖大寿已经回师锦州,准备迎战了。” 崇祯说道:“这么说祖大寿那边已经没事了?孙承宗在那边又做了什么?” “孙大帅现在山海关,布置山海关总兵朱梅建立后防。” 崇祯沉思片刻,道:“那孙承宗将局势稳定住了?我听说,他给朕写了封信,说明了辽东的情况,托你带来的,你把信拿给朕看看?” 吴三桂迟疑了一下,抬起头来,发现洪承畴和曹化淳都在盯着自己。曹化淳的脸上依然挂着谄媚的笑容,但是,眼中却殊无笑意,盯着吴三桂的脸射出一丝寒光。洪承畴却正好相反,他望着吴三桂,眼中则饱含着深情。 尽管眼光不同,但吴三桂知道,他们的动机都是一样的,都是盼着他把信迅速交给崇祯,解决这个眼前的难题。吴三桂也知道,如果他这时把信交上去了,辽东的军事会稳定,但辽东最大的功臣袁大人,却肯定有死无生了。 坚持良知还是委曲求?这两种力量在他的头脑内激烈地碰撞着,几个声音交织着出现:有孙承宗的殷勤嘱托,有曹化淳的威逼利诱,也有洪承畴的诚挚忠告,而这中间,还有自己父亲的生死存亡,这一刻,他的大脑肿胀,心跳加剧,那封信就藏在他的胸口处,心跳得好厉害,简直都可以擦出火花,将这封信点燃了。 崇祯有些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曹化淳马上喝道:“吴三桂,你怎么了,信没带在身上?” “回公公,信末将已经带来了。”吴三桂颤抖着手,从怀中将信封掏出来,递了上去。 曹化淳急忙跑前几步,将信递给崇祯。崇祯接过来,将信封拆开,看了起来,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住了。曹化淳与洪承畴紧张地望着皇帝那年轻的脸。只有吴三桂,沮丧地站在那里,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涌上心头。 皇上终于把信放下了,叹口气道:“孙承宗还是顶用的。这祖大寿也臣服了,他们要朕下旨降他们的罪,朕不是昏君,不会降罪于他们的。洪承畴、曹化淳,这信写得好啊。你们也看看。” 洪承畴和曹化淳走上来,装模作样地将信传看,两人都是一目十行,匆匆看完后,双双跪倒在地,齐声道:“皇上洪恩浩荡,有好生之德,君臣同心戮力,辽东平定,指日可待。” 吴三桂呆立那里,看着他们两人,面无表情。 崇祯却没有注意到这个场面,他茫然注视前方,已经陷入了沉思之中。片刻过后,他缓缓说道:“辽东军事,并未因此而受影响,孙承宗起的作用不小,就让他留在辽东,掌控大局吧。祖大寿他们一直拿袁蛮子敬若神明,朕虽不喜,但这次朕不罚他们,朕还要加他们的职,让他们也知道,朕对付的人只是乱臣贼子,绝不冤枉好人。辽东没有袁蛮子,朕也一样能控制局面。洪承畴,你还是暂时留在陕西,有孙承宗在,朕想你过不过去,意义不大。朕加你一年俸禄,你还要为朕剿匪,这条路长得很啊。吴三桂,你这次急着赶到北京,给朕带来宽心的消息,功劳也不小,朕也要赏你。曹化淳,你看看他这个游击将军上面的官职是什么,给祖大寿拟旨,升他两级。” 洪承畴、吴三桂跪下叩着,说道:“谢主龙恩,臣等以后当尽忠为国,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崇祯挥挥手,洪承畴站了起来。吴三桂跪在那里,虽然一下子升了职,但心中仍然有如压着一块巨石,沉重之极。他将心一横,突然说道:“皇上,臣还有一事请询。” 曹化淳闻言吃了一惊,急忙向他使眼色,吴三桂只做不知。崇祯道:“你说。” 吴三桂豁出去了,说:“皇上,辽东平定,孙大帅居功第一,但是,若没有袁崇焕的那封信,恐怕此事未必能如此顺利,皇上如何处置袁崇焕,辽东军民甚为关注,末将斗胆,请皇上慎重。” 崇祯闻言脸色一沉,不置可否,曹化淳怒视吴三桂,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洪承畴见势不好,也急忙跪下,道:“圣上,吴三桂虽然莽撞,但是他说的却也是不容忽视的问题,袁崇焕在辽东颇有声望,皇上确实要三思。” 崇祯道:“你们起来吧,不用怕朕生气。吴三桂说得也有道理,这袁崇焕,朕也有些拿他没办法。这个事上,他确实有功,不过——”崇祯脸上突然寒气乍现,“他虽有些微小功,但与阴结私党的大罪相比,这小功并不能抵过。曹化淳,给我仔细审着,看他的后面还有什么文章。那些帮他说话的,也都给我记下来吧。朕累了,诸位爱卿,今天就这样吧。” 洪承畴、吴三桂再也不敢多言,谢恩后告辞。崇祯那最后的话里透露出来的阴森寒意,令两人不寒而栗,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两人辞别了前来送行的曹化淳,从皇极殿顺左顺门出发,自东华门、午门,一路出来紫禁城。两人一路无话,面色沉重,各怀心事。 到得紫禁城外,洪承畴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你刚才好险!” 吴三桂单膝跪地,道:“刚才若不是大人相助,三桂恐怕已经有死无生了。” “快快请起,”洪承畴将他扶起,“今天其实十分委屈你了,你的心里,是不是仍然有些不快啊?” 吴三桂叹口气道:“辽东军情未变,只可惜了袁大人。我都不知如何向孙大人去交差。” “孙大人那里我也写了信过去,一切事情由我洪承畴解释。你放心,孙大人不会怪你的,事已至此,一切都无法挽回,我们只能向前看。”洪承畴关切地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吴三桂心灰意冷地说:“我先回客栈,那曹公公刚才也说了,八百里急递收回了,我父亲不会来了。我收拾一下,回辽东去罢。” “也倒不急。你难道忘了我昨天说的话。”洪承畴望着吴三桂,似有深意。 吴三桂微一思索,顿时明白了:“大人,你是说要收我——” 洪承畴抓住了他的手,亲切地道:“孙大帅信中嘱我,要我收你为门生。你在北京多待一些日子吧,我们也好多亲近亲近。那个客栈你也不要住了,就在我的听涛阁住下吧,就不知你是否会嫌弃我才疏学浅,觉得我不配教你呢?” 吴三桂再次跪倒,道:“大人说哪里话,能拜大人门下,是三桂前生修来之德。”用力叩头,“恩师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洪承畴再次将他拉起,笑道:“好,从此后,你是我洪某的弟子,师徒之谊,终生不变。”!~! .. 第十三节 () 崇祯三年八月十六日,崇祯在紫禁城平台接见自山海关赶来的孙承宗,陪同的还有内阁众阁臣及司礼监总管曹化淳、王承恩等人。 约一年之前,崇祯在这里接见蓟辽督师袁崇焕,并当场将其捕获,今天,在同样的地方,接见的是袁崇焕的恩师孙承宗。 孙承宗缓缓走上前来拜倒。自临危受命离开京师执掌大局后,半年来,孙承宗披肝沥胆,夙夜辛劳,憔悴了许多,上次离开京师时,发间还有黑发混杂,此时已经白了,脸上的皱纹深刻,也比以前苍老了许多。 崇祯坐在高高的坐椅之上,看孙承宗步履沉重地走来,心中不禁有了几分悲悯之心,道:“孙大人为国奔波,其行大勇,其心可嘉。来人,给孙大人赐座。” 孙承宗叩首道:“不敢。众位大人都立于君之两侧,为臣德行浅薄,怎敢擅专?” 崇祯眉毛挑了挑道:“这样说来,朕还要是公平一些的。孙大人所言有理。来人,端几把椅子来,请这几位大人坐下,”扫了一下脚下,“请内阁首辅钱龙锡大人、太傅韩广大人、阁部李标、成基命、周延儒大人看座,噢,还有你,梁廷栋大人,此次你接替孙大人执掌兵部,朕以后还要多靠你了。”言语中有很多讥讽之意。兵部尚书梁廷栋脸一红,忙说不敢。 众人坐下了,崇祯道:“再搬一把椅子来。”宫人将椅子搬上来,崇祯却不命人坐,指着空椅子道:“这个椅子就这么放着,给一个人留着。这个人,今天虽然来不了,但也是劳苦功高之辈,朕睹物思人,也要拜他一拜。” 说完走下来,真的向这椅子拜了一拜。 相貌文雅的首辅大学士钱龙锡道:“不知皇上要拜的又是何人?告之群臣,也好共同拜谒。” 崇祯冷笑道:“朕拜的这人叫袁崇焕,听说与钱大人也有相当不错的交情,你来拜他一拜,也使得的。” 钱龙锡听了一愣,群臣面面相觑,不知年轻的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崇祯回到位子上,道:“今天大家都来了,朕也不卖关子,今日平台之上,朕要问问诸位卿家,那袁蛮子引狼入室,罪行昭然,依大家看,定个什么罪为好?”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崇祯道:“怎么,一说这个都没话了?” 群臣中有一人站出来道:“依臣看,袁崇焕该杀!” 众人听得这人如此一说,心中一凛,将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钱龙锡不悦地喊一声:“温体仁,你如此断言,有何根据?” 礼部侍郎温体仁恭谨地说道:“依臣之看,袁崇焕可杀之罪有四条:一、付托不效。皇上将整个辽东托付于他,他竟然让那皇太极打到了家门口,此举罪过之大,不是一个渎职之过可以掩盖;二、谋款通敌。据三法司会审之证据,袁崇焕与那皇太极多次来往书信,竟达十封之多,言中颇多大逆不道之词,也多次提出议和之事,通敌之罪确凿;三、擅杀大将。毛文龙雄踞海上,居功甚伟,袁崇焕为一己利益,将其冤杀,天人愤之;四、顿兵不战。皇太极大军压境,袁崇焕救援不力,令我京师百姓多受荼毒,为保存实力,又纵容军队,不力施为,令我京师又陷入险境,更乃罪不可赦,以上四点,任其一条,都可以判其死罪,四罪齐犯,实乃亘古罕见,臣请杀他,以正国法,以平民愤。” 温体仁此话一出,四座皆惊。钱龙锡不禁摇头叹息,这一动作尽落入崇祯眼中。崇祯不动声色,道:“温体仁说完了,还有人要说什么吗?” 又有一人站出,道:“温大人所言极是。但依臣看来,袁崇焕所犯之罪,并非只有这四条。臣还请加上四条,一并治处。” 大家看去,说话的人是礼部尚书、阁臣周延儒,周延儒道:“温大人所说之四罪,尽在眼前,但袁崇焕其心不轨,却非朝夕之事,臣以为,另有四罪,隐藏已久,须得明辨,其一,专恃欺隐。他曾说五年平辽,但如今辽东未定,敌人入我京师门户,此乃欺君大罪;其二,贪墨无度。袁崇焕在边关一年以来,克扣军饷,天怒人怨,始有后来军士不敢奋力作战之事;其三,纵敌长驱。袁崇焕驻边一年多来,军备松弛,疏于防范,作战被动,致使皇太极兵力直驱而入,纵敌之举,昭然若揭;其四,遗散援兵,皇太极犯我京师,皇城告急,袁崇焕不整合兵力集中抗敌,反而分散祖大寿、满桂之兵,不思为国效力,为保存实力,其心可诛。此八罪在身,处死袁崇焕,乃天理昭然。” 钱龙锡等群臣听后只觉大谬之极,温体仁所说四罪,本就已经多有强加之嫌,这周延儒所加四罪,更是莫须有的无稽之谈。钱龙锡拱手上前,正要说话,崇祯却不看他,只冲着新上任的兵部尚书梁廷栋道:“你执掌兵部,袁崇焕这人如何处置,你也拿个意见。” 梁廷栋迟疑道:“袁崇焕虽然罪行严重,但他执掌辽东多年,毕竟有功,我——”说到这里,突然有人轻咳一声,抬头看去,声音发自曹化淳处,于是马上改口道,“但功过相抵,袁崇焕还是过大于功,我大明江山,自太祖开创以来,尝未有人能侵入到京师门户者,今袁崇焕令我大明江山受此大辱,他虽能挥师回救,但错已铸成,功不抵过,臣之意见,定当严惩,以正军威。” 崇祯道:“你这个意见,是你自己的还是兵部的?” 梁廷栋道:“臣当然代表兵部拿出意见——”话音未落,突然听得底下一人道:“我不同意。梁大人此话,乃一派胡言。” 众人听得这一声喝,都是一愣,却见一个青年自人群中走出,一张脸涨得通红,似乎已经气到极致。 梁廷栋道:“余大成,你只有四品官阶,如此地位身份,诸位大人还没发话,你怎敢妄言!” 余大成道:“今日平台召见,皇上已经下旨,愿听群臣意见,卑职虽官小言轻,但也在召见名单之中,既蒙皇恩允许我晋见,今日说出自己意见,有何不可?梁大人若以官职压我,我请皇上仲裁。” 钱龙锡、孙承宗见余大成出来,微感欣慰,这位余大成为人铁骨铮铮,朝中颇有清誉,崇祯本人也多有偏爱。他对袁崇焕颇多崇敬,他来说话,形势有利于自己这一方。 果然崇祯发话道:“余大成不必拘礼,有话直说。” 余大成走到崇祯身前,拜了一拜,然后面对梁廷栋,道:“大人说袁崇焕有罪,但在我看来,袁督师不但无罪,反而是有大功。” 余大成面向群臣,慷慨激昂地说道:“刚才两位大臣说袁大人有八罪,我只想问一下列位大人,北京城被围困之时,是谁的军队前来驰援?又是谁的军队苦战皇太极,数天内血染京城,未曾后退过半步?”冷冷看了梁廷栋一眼道,“卑职只想问一句,兵部既然执掌兵权,又能调动营兵,但城围之时,可曾有一兵出来迎敌,外城苦战的又都是谁人的军队?” 梁廷栋无言以对,余大成又道:“刚才周大人说袁大人有纵兵长驱之罪,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想问大人一句,若袁崇焕纵兵长驱,那宁远一城占据关险多年,宁锦防线阻抵努酋多年,此是功,还是过?温大人说袁大人里通外邦,暗中曲和,我再问温大人,宁远一战,炮轰努尔哈赤令其身死,这样的功勋,何用里通外邦?这样的仇恨,又怎能与敌人暗中曲和? “诸位一口咬定,此次入口之役,实乃袁大人之过,这更是可笑至极。需知,大人之职在于关内,不在于蓟镇,蓟镇被围,大人赶来急救,放弃关内,率军前来,这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忠心?若只为保存实力,自可以等蓟镇的军队前来援救,何用亲自前往?又何用血战数天,身被数伤?再有,关于蓟镇喜峰口、密云、墙子岭一带兵力空虚之事,袁大人早有奏折送上,但兵部扣住不发,未曾重视,才有今日之祸,袁大人纵有责任,亦在兵部之下。这份奏折原件尚在,请梁大人尽早呈于皇上。” 崇祯咳了一声,道:“梁廷栋,散朝后速拿来与我看。”梁廷栋急忙称是。 余大成见崇祯似乎已经被自己言辞打动,急忙趁热打铁,跪下说道:“皇上,袁督师蒙冤入狱后,朝野民间多有不平者。今日臣带来三份奏章,可传达民意,愿请皇上阅示。” 崇祯道:“什么奏章,拿来我看。” 余大成自袖中取出三份奏章,双手敬上道:“这三份奏章分别为:兵科给事中言官钱家修上,为袁督师申明六大冤情,另一份则是布衣程本直为袁督师写的鸣冤文章,还有一份是本朝何之壁上的奏书,何大人一家四十几口人愿为袁崇焕大人坐牢,并称愿承担一切刑罚。” 崇祯道:“你将这三份奏章都拿上来吧。”余大成将奏章送上,崇祯一一看来,问道,“这程本直是何人?” 余大成道:“民间义士。此次北京保卫战,他也曾经参加了。” 崇祯道:“好。”指着其中的一段文字念道,“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这人写下这句话,看来这袁崇焕在他心中,那是有如天神了。”将奏章合上,道,“余大成为袁崇焕鸣屈,虽官位小,但看来也是个性情中人,朕不是昏君,不会因你直言就怪你的。其他人还有话说否?”看了钱龙锡一眼,道,“钱大人有何意见?” 钱龙锡拱手道:“皇上明鉴,袁崇焕一案中,有诸多冤情。刚才余大成也已经说过了,蓟镇之责,不在袁崇焕,即使有责,也不当死。臣想请皇上网开一面,念在袁大人为我大明建立过不世奇功的基础上,从轻处理。” 崇祯点了点头,又道:“孙大人,都说你是袁崇焕的受业恩师,你又怎么看这事?” 孙承宗走上前来,跪倒在地道:“禀皇上,臣以为袁崇焕有罪,当罚。” 他这话一出,大家都是一愣,连崇祯都是一惊。在满朝文武中,孙承宗与袁崇焕最好,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怎么此刻他突然倒戈一击,说起反话了?钱龙锡更是惊惧,忍不住走上一步道:“孙大人此话何解?” 孙承宗沉稳地说道:“皇上,袁崇焕身为边关大将,却不能巩固边防,致使侧翼防线空虚,令皇太极乘虚而入,威胁京师,仅此一罪,所谓虚名,所谓大功,都无法抵消。所以臣以为,袁崇焕必须要罚,臣请求皇上将袁崇焕削职为民,发还原籍,永不录用。臣还请求——”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臣作为袁崇焕多年的上级,对下属管教不严,负有重责,愿入诏狱服刑,以正国法。” 崇祯笑道:“孙大人说哪里话?你有功于国,岂有入诏狱之理?”环顾左右,道,“今日听大家说了不少,朕会好好想想怎么处理袁崇焕事宜。今日就请退下,明日早朝,再做商议。” 大家纷纷谢恩,准备退朝。崇祯又道:“请礼部侍郎温体仁与司礼监曹化淳留下,其他的人就退了吧。” 大家拜别皇上出去,在门口钱龙锡追上孙承宗,低声道:“阁老今日这一番话,有何用意?” 孙承宗长叹一声:“既然已经是个死局,就不用再争他个是非对错,若能令大家脱身事外,保得命在,才是大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只怕,那温体仁、周延儒狼行虎视,老夫这韬晦之计,入不了他们的法眼。” 平台殿内,崇祯问计于温体仁: “朕自登基后一直考察于你,你这人不结私党,敢于直言,倒是个好官。今日你说袁崇焕的四大罪,都有道理。但朕观群臣之言,也颇在情理之中。袁崇焕之罪,我看不至于死,但如何掌握处罚之度,还要斟酌为好。” 温体仁微微一笑道:“臣还是以为,袁崇焕必须死。他若不死,圣上重振朝纲之风,恐怕难以推行。” 崇祯“噢”了一声,道:“你且说来听听。” 温体仁道:“臣观这袁崇焕并不简单,他的身后有强大的后台,余大成以如此品级的一介小官,敢于直顶尚书级的大吏,没有人支持,他没有这个胆子。而孙阁老的那段话,看似不偏不倚,大义灭亲,但其实暗含深意,他要皇上将袁崇焕削职为民,永不录用,看似公正,其实是想保袁崇焕的命。他想以自己的权谋之计左右皇上,这不是弄权,又是什么?” 崇祯脸上有将信将疑之色,道:“他们真敢这样操纵朕?” 温体仁道:“他们绝对有这个胆子。皇上可还记得那程本直的话,世上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在这个草民的心中,什么皇恩浩荡、国家大义,都不如袁崇焕一条命重要。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臣以为是公开挑衅天子之威。” “不错。”崇祯点头道,“这个程本直不能放过。曹化淳,着人迅速将他拿了,容朕亲自审了。” 温体仁趁机上前说道:“袁崇焕乃钱龙锡大人扶持之人,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臣这里有山东省御史的亲笔上书,有证据显示,钱龙锡曾受过袁崇焕数万两银子的贿赂。” 崇祯道:“有这等事?取过来,与我细看。” 温体仁与曹化淳暗暗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这个所谓的证据,当然是厂卫一手炮制的。 温体仁将上书递与崇祯,崇祯拿过来,一边翻着一边问道: “曹化淳,你怎么看?” 曹化淳道:“臣观这满朝文武,似有两派,一派主张严惩,如温大人周大人,一派则主张从轻,如钱大人孙大人,两派都系朝廷命官,协调与平衡之事,同样重要。臣有一计,可以令诸位大人都能称心,既重重惩罚了袁崇焕,又可保他一命,不令皇上为难,更有利于重振朝纲。但有一点,此计若施成,恐怕只有我们前去不行,那袁蛮子人太倔强,必要时也许还需皇上您亲自出动。不知皇上可能应允?” 崇祯道:“那有什么,朕本来也想见见袁蛮子呢。你们安排就是。”!~! .. 第十四节 () 自从上次有人冒死进入诏狱解救袁崇焕之后,曹化淳为防意外,把袁崇焕从诏狱中转移,押解到宫中禁地,命八百军士严加防守。关押之地十分隐秘,除曹化淳本人,谁也探听不到。 此地位于紫禁城外城的一间大四合院里,偌大的一个院子,只关着袁崇焕一个人犯。 说此地是牢房,似乎有点委屈。事实上,这个地方比起阴暗的诏狱来说,还要气派得多。这是一间厢房,桌椅床榻一应俱,唯一有区别的是,房间的主人被打断两条腿骨,用一个几十斤重的锁链将双脚套住,锁链的终端钉入地面里,锁链粗如儿臂,一把大锁悬于其上,除非曹化淳命人开锁,否则任如何刀劈斧砍,也休想将其断开。 虽然皇帝命令可以动动刑,但曹化淳除命人将袁崇焕双腿打断以防他逃走外,并未再加刑罚,相反,不但在吃穿用度上较一般人犯好了许多,因袁崇焕喜读诗书,曹化淳还特别命令,每天要把一些经史著作、诗词曲赋之类的书籍放在他身前,供他阅读。 袁崇焕双脚被打断,又戴上了几十斤重的脚铐,无法行动,只能终日坐于地上,靠在墙角内,靠读书消磨时光,锦衣卫不来刑拷他,他也就乐得个清静,终日不发一言。时日一长,双腿久不能行动,已经日渐浮肿,肌肉渐渐糜烂,有时伤痛来时,痛不可当,但他人很刚强,忍住不发出一声呻吟,只将牙关紧咬,发出“吱吱”的声音,在夜空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袁崇焕平日进食不多,又经常彻夜不眠,原来瘦小的他,已经剩下不到六十斤的分量,坐在那里,满脸虬髯,毛发密集,将瘦削的脸都遮住了,身形枯槁地陷了进去,在空荡荡的囚服遮盖下,更是形同骷髅。 这天晚上,同往常一样,袁崇焕用过简单的米粥青菜后,正在读,突听得“吱”的一声,门被推开,几个黑影站在门外。这些人是身着黑衣,脸上也是黑糊糊一片,似乎蒙上了面纱,看不清模样。 袁崇焕扫了他们一眼,理也不理,继续看书。黑影中一人走上前,进得屋里,将面纱掀起,一张白胖的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正是曹化淳。 袁崇焕头也不抬,只是看书,如同没有曹化淳这个人。曹化淳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袁崇焕还是没有理他。 曹化淳苦笑一声道:“怎么袁大人见了咱家,一句想说的话都没有?” 袁崇焕并不抬头,眼睛仍在书本上,说道:“曹公公有话就讲。” 曹化淳道:“今日皇上平台召见群臣,并叫来了袁大人的恩师和老上级孙承宗大人,对大人之罪进行廷议,大人可想知道结果?” 袁崇焕想都不想,说道:“不想。” “为何?” 袁崇焕抬起头来,望着曹化淳道:“我本无罪,廷议之举,从何而来?若皇上判我有罪,想也没用,若皇上判我无罪,自会将我释放。” “释放?大人可知如今朝野上下,处死大人的呼声正是一浪高过一浪。” 袁崇焕鄙夷地一笑,并不说话,继续看书。 曹化淳走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乃经世之才,今日落到如此下场,咱家也十分同情。咱家有心帮大人一次,今有一请,若大人应允,我可保大人一条命。” 袁崇焕眼光仍停在书上,道:“你说。” 曹化淳突然高声道:“来人,给袁大人取纸笔、印台、砚台来。” 外面早有厂卫上来,取来纸墨笔砚,放在袁崇焕脚下。曹化淳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团,打开来,道:“这里有一封认罪书,是我为大人拟好的。我这就念给大人,我念你写,写完之后,请大人按上手印,马上交呈皇上。皇恩浩荡,想起大人过去功绩,皇上没准儿赦免大人也未可知。” 袁崇焕冷冷说道:“认罪?我袁崇焕忠心为国,生死罔顾,又有何罪?祖大寿拥兵出关,我一纸书信将他召回,保住大明江山边关重地,纵有妄加之罪,亦可抵消。我又有何罪可认?” 曹化淳故作神秘,环顾左右一下,走上前来,贴着袁崇焕耳边说道:“大人,咱家今天给你交个底,你有罪也好,无罪也罢,都不重要。皇上只要你有个态度,你若无罪,那不是你错了,是皇上错了。你若有罪,那你不是对了,是皇上对了。皇上现在有心免你死,但你得给皇上一个台阶下,这世上只有臣子的不是,哪有主子的不是。你难道不明白吗?咱家再给你交个底,皇上真正要整的人不是你,是要用你这件事来整顿朝纲,严肃纲纪,你只要配合咱家,助皇帝铲除奸邪小人,皇上网开一面,或可保你一命。” 袁崇焕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噢?奸邪小人,那又是何人?” 曹化淳阴阴一笑:“这个,就不是咱家在这里要说的了,咱家只要大人知道,若大人肯服罪,在三法司会审时再肯作证指证朝中奸党,并坦承一切罪行均由朝中大员主使,大人的命就可保住了。具体指证之人,大人当天会知道的,这个时候,保命要紧,至于小小惩罚,亦不在话下。” 袁崇焕点头道:“好,我明白了,要我写什么,请公公念吧。”说完操起笔来,蘸上墨汁。 曹化淳喜道:“大人肯依从,那真是大事可行了。”于是对着打开的纸条念道: “我袁崇焕身居边关大将重位,疏于职守,独断专行,里通外邦,结党营私,殃及朝政。共犯有八大罪责:一、付托不效,二、专恃欺隐,三、谋款斩帅,四、纵敌长驱,五、市米资盗,六、顿兵不战,七、援兵四集,八、结党乱政。罪皆属实,愿受其罚,吾朝中尚有党羽若干,理当同罪,愿在三法司前作证揭批,以正国法,以振天威。袁崇焕书。” 他一面念,袁崇焕一边写,待得念完时,袁崇焕已经写完,将笔一扔,道:“请公公拿去。” 曹化淳笑道:“大人身明大义,顾大局,咱家十分钦佩。”将袁崇焕手书拿来,看了一眼,不禁脸色大变,道,“你这写的是什么?” 袁崇焕微笑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公公怎会不知?好,我这就背给大人听——”背了下去道,“故大道废,案有仁义。知慧出,案有大伪。六亲不知,案有孝慈。邦家昏乱,案有贞臣。” 曹化淳怒道:“我让你写认罪书,你这写的都是什么?” 袁崇焕道:“这些话正是公公教会我的。”举起手中的摇了摇,道,“袁某日读此书,终于明白了,每当国邦昏乱,自有忠臣蒙难,袁某今日之苦,也理当如是。现在正是大道废弃之时,忠臣必有劫难。若此时不能正其心志,忠其志向,人鬼之分,就只在一线之间了。” 曹化淳冷笑一声:“你这是执迷不悟,要与朝廷作对了。我看你人都死了,还怎么忠其志向,正其心志?” 袁崇焕笑道:“人死何足惧哉。忠君之志、报国之心,不会随肉身消失而灭亡,奸邪之辈,纵使占得一时之利,必将遗臭万年。” “说得好!”曹化淳身后突然有人应了一声,接着有一人走上前来,道,“袁崇焕,只不知你说的这些个奸邪之辈,所指何人?” 这人走上前来,曹化淳急忙退后一步,腰身缩起,作恭敬状。袁崇焕听这声音熟悉,但仍不管不顾地说道:“这朝中哪个人构陷于我,哪个就是奸邪之辈!” “哼!”那人冷哼一声,道,“那岂不是说,哪个人说你不是,哪个人就奸邪了?这话要是朕说的,难道朕也是奸邪之辈吗?” 说完这话,那人将面纱揭开。袁崇焕见了他大惊,叫道:“皇上!”想要起身下跪,但刚一动弹,就被铁链拉住,剧痛之下,呻吟道:“皇上恕罪,臣不能起来拜你。” 崇祯看了他的腿一眼,面上稍有不忍之色,道:“你落到今日这地步,怪不得别人,只怪你自己。” 袁崇焕面有愧色,道:“臣不能保得京城平安,令敌人打到北京城下,臣心一直愧之。” “不错,”崇祯指着他道,“你确实有负朕之托。你不该骗朕,说什么五年平辽;你不该背着朕杀我大将,折我军士;你更不该让我大明自朕手中蒙上如此奇耻大辱,我朝自建朝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能将兵力打到京城之下。你总该记得,本朝嘉靖二十九年,蒙古俺达部兵犯北京,嘉靖爷当场就将兵部尚书杀了,可那次外兵入侵,远没有今日的厉害。你害朕蒙上万世骂名,朕恨不得你死了,心才会安一些。” 袁崇焕听了这话,刹那间心如死灰,一年来的委屈、愤懑、痛苦、不甘种种情绪都涌上心头,禁不住说道:“皇上,五年平辽,我并未欺君,这次皇太极能绕道北京,实在是因为兵部不信我的话,不在蓟镇重要关口设兵所致。那毛文龙也确有可杀之处,谋款杀帅,纯属不实之词。皇上若能听进我的解释,若还能给我几年时间,我一定会实现承诺,但只可惜,皇上你只信他们的,不信我的。让臣空有凌云之志,却无法施展。” 崇祯怒道:“到现在你还敢忤逆朕,若不是你从前有功,十个你今日也死了。你所犯之过失,哪一个不是死罪?曹公公现在让你认罪,你有何凭证不认?今天朕就是要定你的罪,你认了罪,朕整顿朝纲之举才能进行下去,朕才能辨清奸党,严正风纪。朕且问你一句,这罪,你认还是不认?” 袁崇焕挺直身子道:“臣有罪,但罪不在曹公公所说八条之内,所谓结党之说,更是无稽之谈,臣断不能认。” 曹化淳道:“袁大人,皇上让你认罪,其实也是为你好。你今天认了罪,皇上一高兴,很可能还会让你施展才能,重回辽东呢。” 袁崇焕听得这话,悲愤心情涌上心头,指着自己的腿,悲愤地说道:“皇上,重回辽东,在臣看来,不过是梦呓而已。曹公公命人打折了我的腿,我的腿骨已碎,无法恢复,现在腿上肌肉松软腐烂,且长期无人医治,伸手一抓就能抓一把下来,这样的身子,还怎么去打仗?还怎么去指挥?大罪不定,为何刑讯大臣?此种公理,可有处诉说?” 崇祯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恨声道:“袁蛮子,你是不是觉得朕非常地对不起你?” 袁崇焕昂首道:“皇上,您若一意孤行,不听忠言,只怕对不起的不是我,而是大明江山。” 崇祯大怒,喝道:“你——”向袁崇焕逼近一步,曹化淳急忙扶住他,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崇祯自觉失态,稍微平静了一下,恨声道:“袁蛮子,朕知道你是个执拗之人,朕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昏君。朕只问你一事,那祖大寿叛出边关,孙承宗去了就将此事解决了,辽东之地,听说人们只知有你,不知有朕,只知你的令,不知朕的天威,此为何故?你入狱之后,钱龙锡他们又四处为你活动,今天在朝野之上,朕看见一个四品官叫余大成的,居然连命都不要了,就在朝堂与顶头上司论起是非来,这一切种种,又为何因?朕且不说你是否投敌叛国,但这结党之嫌,你洗得清吗?” 袁崇焕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曹化淳怒喝一声:“袁崇焕,皇上问话,为何不答?” 袁崇焕只拱了拱手道:“皇上,祖大寿若是真反,谁也拦不住。他若不是个好汉子,我的一句话,他也不会听。至于孙大帅、钱大人,他们都是忠君为国的良臣,我与他们,原本萍水相逢,君子之交,唯一相同的是,是对大明的一颗忠心。我们之间,原本肝胆相照,皇上若不信我们,臣无话可说。” 崇祯道:“我今天就是借你这个事整顿朝风。朕命你,即刻认罪,否则诛家。” 袁崇焕摇摇头,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但君要臣是非颠倒,黑白不分,恕臣不能从命。” 崇祯脸上杀气毕现,道:“袁崇焕你敢违抗君命?就冲这一点,朕也不能放了你,今日朕不管有多少人阻挠,就是要杀你,朕要拿你开刀,整顿大明风纪,看看哪个臣子还敢结党?还敢抗命?还敢擅权?” 袁崇焕淡淡一笑,道:“皇上杀我之日,就是大明风纪败坏之时,国堪破之,人心不在,违命也好,遵命也好,又何足道哉?” “你——”崇祯气得又要发作,曹化淳急忙上前道:“皇上休要着急,给臣一段时间,让臣来降伏这蛮子。” 崇祯气得满脸通红,指着袁崇焕骂道:“不用等时间了,这就下令,袁蛮子必须死,他必须死!” 崇祯气得歇斯底里,大发雷霆,而袁崇焕却又拿起了手中的书,任他如何发作,神态安然,视若不见。!~! .. 第十五节 () 崇祯三年,八月十九日上午,本应该是盛夏的季节,天气突然寒冷,下起小雨,最后雨变成雪,十分诡异。 “啪,啪,啪……”雪花飘落之处,一座凉亭之外,两柄木剑碰撞交缠,斗得正酣。 两柄剑缠到一处,突然一柄剑旋转变招,啪一声,将另一只剑击落于地上。 洪承畴哈哈一笑,道:“你已经连败十九场,捡起来再战!” 吴三桂的手震得麻木,颤抖着将剑拾起,与洪承畴战到一团。未出几招,洪承畴右肋出个破绽,吴三桂急忙挺进,没想到这是个圈套,洪承畴的剑后发先至,直触到他的咽喉。 洪承畴将剑停住,木剑的剑尖停在吴三桂的咽喉处滞住。吴三桂叹口气道:“我又输了!” “你的心并不在这里。”洪承畴将剑收回,拍拍身上的雪,“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擅长的是大刀长矛,马上作战,讲究的力大凶猛,这剑术技击之术机巧轻便,不太合于你的性格。你所以有些轻视,练起来也不太认真。” 洪承畴将木剑掷于凉亭之内。吴三桂递给他披风,洪承畴披上,道:“但你也不要小瞧了这剑术的奥妙,剑术虽然不适用于两军交战,但勤于此道,却会令身体轻盈,思维敏捷,机巧灵动工于智计,对于行军布阵之人,也尤为重要。” 吴三桂点头称是。洪承畴道:“你在北京已经待了整整八个月,这武功之术,已是突飞猛进,兵法之道,你也学习得甚佳,从明天起,你要以自修为主,为师不能再多帮你什么。今天,我们也就不练了。” 吴三桂看看天气,道:“天时尚早,恩师平日督导甚严,今日为何破例了?” 洪承畴长叹一声,道:“今天我想去看一个人,过了今天,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吴三桂说道:“此人是谁?” 洪承畴道:“辽东督师袁崇焕。” 吴三桂惊喜地说道:“你能见到他?带我一起去吧,我还没见过袁督师呢。” 洪承畴望着他,痛心地说:“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不过,不是在诏狱,是在西市的刑场。昨天晚上,内阁开了会,内阁、五府、六部、三法司、翰林院等文武大臣一致通过皇上的裁决,判袁崇焕通敌罪名成立,依律判处磔刑,妻妾子女并同门兄弟流放两千里,斩立决,今天中午,就是处斩他的日子。” 吴三桂闻言大惊,只觉天旋地转,手中的木剑落在了地上。 西市的刑场,是北京民郊最著名的场所。原因不在于这里有多么繁华,而在于这里,是老百姓看杀头的地方。 西市,在中解释为明代刑场名。位于今北京市西四附近,专为处决官吏之用。 有关西市,明朝末年的杨士聪曾在中记载:西四牌楼者,乃历朝行刑之地,也同样记载了西四牌楼时称西市的说法,自明成祖迁都北京后,直至明亡,约有二百余年的时间,这里都是处决人犯的地方。 明朝时的西市,存在两种不同的刑法,即杀与剐,故而也分在了两处。被杀的在西边的牌楼下,而被剐的则在东边的牌楼下。行刑时,在刑场上搭有席棚,这是监斩官停留的地方,还有一个木桩,是挂悬首用的。杀头比较容易,一刀砍下就行,剐的就艰难了,即按照律例被一小刀一小刀割肉,须应剐三千六百刀的犯人,也得身首异处。凡刑人于西市的,按理都有锦衣卫、理刑官、刑部主事、监察御史及县官监斩。 按大明律法,袁崇焕被判的是“磔刑”,也就是俗称的凌迟,即为剐刑。论理,他服刑的地方在西市的东楼之下。 凌迟,原来写作“陵迟”,本意指山丘的缓延的斜坡。荀子说:“三尺之岸,而虚车不能登也。百仞之山,任负车登焉。何则?陵迟故也。”意思是指,三尺高的陡坎,车子便拉不上去,但百仞高的大山因为有平缓的斜坡,车子可以一直拉到山顶。后世将陵迟用作刑罚的名称,仅取它的缓慢之义,即是说以很慢的速度把人处死。而要体现这种“慢”的意图,就是一刀一刀地割人身上的肉,直到差不多把肉割尽,才剖腹断首,使犯人毕命。所以,凌迟也叫脔割、剐、寸磔等,所谓“千刀万剐”指的就是凌迟。 凌迟是用刀慢慢地在身上割,在封建社会里,论执刑刀数之多,明朝当数第一,明代有两次著名的凌迟处死案例,刀数有明确的记载,一是正德年间的宦官刘瑾,一是崇祯时进士郑鄤。邓之诚卷二“寸磔”条云:“世俗言明代寸磔之刑,刘瑾四千二百刀,郑鄤三千六百刀”。如此大的数目,实在惊人。 与前朝大奸臣刘瑾一样,袁崇焕享受的就是这千刀万剐之刑,这是明朝官员执行死刑的最重的刑罚,崇祯将这个世间最惨无人道的刑罚用在了这个当年最器重的文臣身上了。而满朝文武,尽管受过袁崇焕恩惠的人不少,但因惧怕皇上责怪,对这个处理,竟无一人提出异议。 天一早,许多的老百姓早早地起来,摩肩接踵地云集着向西市聚集,因为今天是处死卖国大奸贼袁崇焕的日子。 京城的老百姓们不知道袁崇焕在辽东做过什么,以及他是如此受到当地人的爱戴。这些天子脚下的臣民只知道一个事,不久前,鞑子军攻到城下,他们在城外的亲戚、土地被烧杀劫掠,都是拜此人所赐,而天子下诏,他竟然还里通外国,与皇太极勾结,这家国大恨,今天都要清算,可谓是天网恢恢,大快人心。 很多青年已经跃跃欲试,他们在私底下商量,一定要赶在行刑前多吐这人几口唾沫,多扔几块石子,最好是能咬他一口,击他一拳才解气。 一个年过七十的老婆婆双腿瘫痪,也让家人抬着坐椅出来了。她有不少亲人在城郊住,在北京之变中尽被后金兵士杀掠,她听说要杀大奸贼,虽然身体不好,也硬让家人推出来了,当她听到几个青年戏谑的话时,一直沉默的她,突然脸色庄重起来,认真地说: “我要吃这贼子的肉,才能解我家破人亡之恨!” 这句话,大家先是一愣,又听得这老妇人的惨痛家史,于是纷纷赞成,于是,这句话如同瘟疫一样地迅速传开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吃奸贼的肉,已经成了大家的共识。 袁崇焕被从诏狱解到午门,先听取了大臣们代替皇帝宣读天威(崇祯帝此时没有露面),然后是三法司公布罪状,最后则是以游街的方式押往西市。这午门过去是帝王举行“献俘”仪式的场所,其路线是自前门经千步廊、承天门、端门再解至午门,沿路禁军森严,皇帝在午门城楼设“御座”,亲临审视并亲自发落,一面展示“天威”,一面是鹰犬报功。明代还在午门前举行一种特殊的刑罚——廷杖,这是专为对付封建王朝的臣子而施,当年嘉靖帝和正德帝最喜欢在这里杖击大臣,嘉靖还创造过一次击杀二百多文臣的最高纪录。但今天不知为什么,这重大的时刻皇帝没有露面,代替他来的除了三法司,还有曹化淳。 曹化淳怕袁崇焕胡乱说话,命人将胡桃塞入他的口中,这是一个很有创意的举动,不久就发挥了它的作用。 从午门解往西市,囚车在游行的过程中,行进得很漫长。袁崇焕瘦小的身躯被蜷着塞进做工粗糙而狭窄的囚车里,头颈都无法抬起来,看起来十分的弱小。没人相信这瘦弱的身体里曾经积聚过如此强大的能力,令凶悍的女真铁骑都闻风丧胆。如今,在大家眼中,这个蓬头垢面、猥琐不堪的小个子确实像一个无耻小人、不法之徒。人们围着囚车,跟着行刑的队伍走,形成了蔚为壮观的队伍。 吴三桂与洪承畴也在人群中。在路上,已经有人开始咒骂和向囚车扔东西,但是并没有太大的风波。他们一路上走着,快走到西市街口时,天气愈发寒冷,雪再次下起来了,而且越来越大,按古例,凡有冤情时,会下六月雪,但现在是八月,竟然下雪,没人明白是为什么,但也没人关心这个事。到了西市,洪承畴和吴三桂见到了他们一生中再难忘记的恐怖时刻。 西市聚集了上万人,当袁崇焕的囚车一出现时,人们冲了上来,脏水、臭鸡蛋、垃圾、女人的月经带、粪便等东西纷纷地砸了过来,连押解的人都不幸被击中,也沾染上了脏东西,锦衣卫前来驱散,但是双方竟然发生了冲突。在争打中,那个七十岁的老婆婆不知怎么竟然冲了进去,她突然从椅子上冲上来,张开嘴,露出森森的白牙,向袁崇焕的囚车冲去。 但是,拥挤的人流很快将她冲倒,很多只脚踩在了她的身上,她抬起头来,奄奄一息地发出最后的吼声: “吃了他,吃了他的肉,吃了卖国贼——” 这喊声被人们听到了,于是,群情激奋的喊声响了起来: “吃了他的肉,吃了卖国贼——” 袁崇焕艰难地被押到了牌楼底下,人们围了上来,一时水泄不通,人声沸腾,押解的官员见控制不住局面,大声喊道: “快点行刑——” 刽子手灵机一动,也喊道:“大家都不要乱,想吃这奸贼肉的随我来,都准备好零钱,等我一刀刀下来,论价出售——” 老百姓拥挤着向刽子手走去。刽子手挤出一块地方,将袁崇焕拖出来,准备行刑,老百姓冲了上去。袁崇焕想喊,但是不能出声,胡桃在他嘴里碎裂,刺穿了他的腮帮,刺进了他的牙齿和喉咙里。 老百姓拥了上去,人类史上最残酷的一次行刑开始了。 明史后来对这次行刑有如下记载: “遂于镇抚司绑发西市,寸寸脔割之。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啖之。刽子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腔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传视九边。” 刽子手一面行刑,一边开始售卖。在片刻之间,袁崇焕的肉身成了抢手货,抢到的就着烧酒下酒,抢不到的拿银子来买,百姓们将他的肉身当众吃光,只剩下一颗连着血肉的头颅,这颗头颅的作用,就是在行刑后要挂在九门之上,告诉大家,得罪皇帝,就是这个下场。 这颗头颅,被鲜血浸染,已经看不清面目,只有口腔里,塞满了碎胡桃的残渣。 吴三桂和洪承畴站在人群中目睹了这一惨状,吓得手足冰凉、身战栗,动弹不得。他们都曾纵横杀场,一个在陕西与悍匪血战,一个在辽东与异族对抗,手上的人命难以累计,但今天,这个残酷的场面让他们惊恐得张不开口、闭不上眼。 吴三桂眼见着这些平日里弱小的百姓们冲上去吃着袁督师的肉,他们的嘴上挂满鲜血与肉渣,眼中血红犹如野兽,嘴里发出令人心悸的嘶吼,这不是人,是鬼!吴三桂的腿软了下来,不得不靠着洪承畴才能站住,从此后,这个场景成了他梦中挥之不去的情结,并经常令他从梦中惊慌地醒来,再也无法入睡。 在狂乱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悄然地混了进去,与那些想吃肉的人不同,他的目标是袁崇焕的人头,但是他没能得手,当袁崇焕头骨分家后,那个人头迅速被刽子手拿走,送到了带队的锦衣卫手中。于是,他调整目标,将目标对准了那个杀人的刽子手,而这时,因为场面不好控制,行刑官员们正在组织大家撤走。混乱中,那个刽子手口袋中装满百姓购买袁崇焕肉身的钱财,心满意足地从行刑台上走下来,当他快要归队时,突然背后寒光一闪,刀将他的身体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场面太乱,大家竟然都没有察觉。 从那一天起,陕西大盗、“南山一枝梅”李忍视崇祯皇帝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并发誓千秋万代,至死不忘其仇。!~! .. 第十六节 () 袁崇焕被杀第四天后,洪承畴接到任命:陕西流寇再次作乱,高迎祥、张献忠、罗汝才、李自成四股势力雄踞一方,朝廷有旨,命他与孙传庭火速前往陕西剿匪。 吴三桂与洪承畴在北京郊外依依惜别。 洪承畴对吴三桂说:“三桂,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我师徒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情深意笃,实为平生知己,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还会有更大的作为。” 吴三桂眼眶湿润道:“恩师,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我实在舍不得你走啊,宁愿追随恩师麾下,再也不回辽东了。” 洪承畴道:“别说孩子话了,你还年轻,辽东才真的需要你,再说祖大寿与你有亲戚关系,又受皇上重用,跟着他,你会更有作为的。”从怀中掏出一书,道,“为师已经将生平所学尽数传你,但兵法之道,博大精深,且千变万化,更是值得琢磨。这本书,是前朝兵法大家戚继光亲著,戚大帅当年平倭寇,击俺答,建长城,实为我大明将领第一人。为师用兵,多从中吸取精华,你拿去,会有所裨益。” 吴三桂接过来,见那本书的名字是,打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洪承畴的笔录,知道这是本奇书,而这些笔录更是洪承畴的精华点解,珍贵至极,于是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洪承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道:“你看明白了这本书,当可用兵如神,但谈到天下无敌,却也不一定就能做到。当此乱世,真正无敌天下的兵法其实就在这锦囊之中,这是我毕生的体验,珍贵异常,从不传于外人,这次我把它传给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点,你若想看此锦囊,必须要通读完为师赠你的这本书,做到无一丝疑惑,尽解其中深意后才能开启,否则反而有害,你要切记。” 吴三桂道:“徒儿知道了。”将锦囊接过来,贴身藏好。 洪承畴叹息道:“说到用兵如神,谁也不如袁督师、熊经略、孙大帅,但是他们的抱负终于难以施展,并备受弹压,实在是因为不能参透兵法以外的东西,为师给你的这个锦囊,你若真的理解其意,今后的天下就是你的,谁也不能再撼动你的威权,但切不可操之过急地打开它,为师再次叮嘱你,你要记住。”吴三桂应了一声,并称一定牢记恩师嘱托。 洪承畴拍拍吴三桂的肩膀伤感地说:“三桂,忘记你在北京看见的一切吧,死去的人已经死去,将不再重来,你必须要走下去,不管多么艰难,也要走下去。长夜有时漫长,但只要有耐心,一定会挨到天明的。你我师徒今日就此别过吧,他日天高海阔,自有我们高飞之时。” 三月之后,已经升为参将的吴三桂遵从洪承畴嘱托,将前朝名将戚继光的兵法之书研究透彻,做到无一丝疑惑,这时解开锦囊,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 于是吴三桂解开了那个锦囊,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纸,纸上写着四个字: “揣透君意。” 吴三桂一时迷惑起来,这是什么意思?突然间,他想起了被凌迟处死的袁崇焕,脑子里顿悟一下,明白了洪承畴的用意。 “恩师,你告诉了徒弟永远制胜的法宝啊!”吴三桂感激涕零地喃喃自语道。 从那天起,一个充满理想的热血青年迅速死去,而随之诞生的,则是一个野心勃勃、权谋机变、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军事强人。 袁崇焕被杀后,首级被挂在九门之上示众。但第二天早起,他的首级就不见了。 曹化淳大怒,将九门提督及京师所有的锦衣卫头目部叫来,声嘶力竭地喊道:“三天之内,提袁蛮子的头来见我,否则你们的头就别在颈上挂着了。” 事实上,不是三天,而是三个月,三年,三十年,再也没有人见过袁崇焕的头,他的头,在人间蒸发了。 没有头也不要紧。袁崇焕死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京师发生了大地震,内阁首辅钱龙锡入狱。东林党的后续力量“复社”领袖钱谦益被罢官。内阁首辅由周延儒担任,温体仁任次辅,而那些为袁崇焕说过好话的人,都遭到了打击。余大成被发配充军,程本直被缉拿入狱,由崇祯亲自下令处死。 从此,明朝历史上最后一个党争时代到来了。 辽东一带,在孙承宗的带领下,祖大寿等人晋级一等,终于没有卷入党争之乱。 北京西交民巷有一家姓余的人家,主人过去当过小吏,后来因事辞官,就在当地做了点小买卖,生活安康。 有天晚上,一个人悄悄地敲开他家的门。 主人开门,惊喜地发现,来的是一个久违的人。 “李大侠,我可找到你了,你这几年都在哪儿,一向可好?” 南山一枝梅李忍却没有时间和他多说,他把一个袋子交给这位余家主人。 “这个给你,替我保存着,见不到我发话,就世代保存着,绝不能有丝毫损坏。” 余家主人打开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原来里面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我曾经潜入诏狱,但是我救不出他来。现在我只能盗得他的人头了。我曾有恩于你,我知道你也有报答之意,今天,你保护好这个人头,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你能做到吗?你要是做不到,就把这个还给我,我再处理。” 余家主人稳定了一下情绪,坚定地说:“你放心,你交代的,我会誓死遵守。” “好。这个人头的主人是辽东督师袁崇焕,现在城的锦衣卫都在搜捕这个人头。你把他埋到一个安的地方,等风声渐停,就转移走。你的家都要离开北京,否则以曹化淳的能量,他一定会找到你。你离开北京后,改掉姓名,你原来姓余,以后就改叫姓佘,去掉一点。记住,从此后你再也不认识我这个人,什么时候我回来找你,你再把这人头还我。” 余家主人道:“好。”又担心地说,“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南山一枝梅李忍冷冷一笑,“我会留在北京。我会想办法混进宫里,有人得为袁督师的死付出代价,朱由检,我要不眼见着你死,我就誓不为人!”!~! .. 第十一节. () 明清战争史上最重要的战斗之一——大凌河城保卫战拉开了序幕。皇太极从部署到出兵,不过几天时间,兵已经拥到了大凌河城下。祖大寿的军马正在修城。皇太极令部下按兵不动,派豪格率一支军队进攻锦州,当然,这一支军队刚一出发就被吴襄父子侦知,豪格败退。但这只是一个佯败。皇太极要的是辽东群将误以为豪格带去的是主力军队,而忽略了对真正主力部队的防守。丘禾嘉为防止更大的打击,命令军队马上修筑右屯。孙承宗发来手谕,告诉他此时应该集中兵力与祖大寿会合,防止皇太极攻城,丘禾嘉不听,命令军士加紧修城,两城同时开工。不过三天,皇太极倾部兵力,围攻大凌河城。丘禾嘉急忙抽调人手前来支援,皇太极亲自出战,阻住了丘禾嘉的兵力,并组织力量反击,将丘禾嘉击退到右屯,几乎军覆没。几天工夫,皇太极就将右屯与大凌河城隔开了。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多尔衮负责线监督围攻大凌河城。他站在高岗之上,与范文程向下看去,却见城中秩序有度,防卫严密,组织有序,不禁感叹道:“祖大寿真高人也!”皇太极爱才,闻得此事亲临现场观看,命令众人:“若与祖大寿交战,不可杀他,当生擒来见我。我要收服他。” 吴襄等人意识到情况不妙,率吴三桂携四千勇士强行突围,欲与祖大寿会合。这一次迎接他的仍然是豪格。豪格这次就不像上次那么废物了。他与大将杜度一道,阻吴襄军队于锦州城外,让吴襄的军队再也前进不了一步。 皇太极接连下了几道命令:一是增加兵力,不断派兵将大凌河城围个水泄不通,还调来了袁崇焕曾用来对付他的西洋大炮。共调来红衣大炮四十门,大将军炮四十门,八十门大炮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部署在通向锦州的要害路段,以阻击明军可能派来的援兵。另一部分则每日不定时地轰炸大凌河城。这些大炮当年曾令老汗王努尔哈赤含恨落败而死去,如今痛定思痛,皇太极寻来这些大炮,建了炮兵营,这次派上了用场。皇太极命令,因炮弹有限,不能滥用,要定时定量,但每天必须分时段向城内放空炮,以扰乱城中守军与百姓的士气与军心。 将炮运来后,皇太极马上部署第二件事:安扎营盘四十五座,绵延长达五十里。环城挖掘四道壕沟,深宽各丈许,毁掉水源,断了粮道,在壕沟之外沿城筑墙一道,建一丈二尺高,再修上垛口,宛如城墙一般,将大凌河城圈在了里面,成为城中之城。皇太极每日站于城上,将对方城中情况看个一清二楚,皇太极命令一组军士,每日在城池之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说笑不已,以消解对方斗志。 吴襄等人急发兵来救,但数次被豪格所阻,皇太极命多尔衮出兵,双管齐下,对抗吴襄的军队,吴襄首尾难料,自保都很困难,更不要说救人。祖大寿几次突围,但对方炮火凶猛,根本无法脱身,反而折损了不少将领。吴襄急发八百里急递,朝中大惊,遣大将张春携四万大军救援。张春军队与吴襄会合,向皇太极部进攻,这次出来迎战的是多尔衮与多铎兄弟。一战之下,多尔衮兄弟溃败,退至小凌河城,张春与吴襄率部追击,在小凌河口安营扎寨。安顿下来已是中午饭时,没料到众将刚刚端起饭碗,突然一标军马杀到。领头的正是皇太极本人,皇太极策马奔驰,威猛无匹,冲在最前方,一上来就连斩明军战将四人,后金军士见首领如此气魄,士气大振,杀回身来。多尔衮多铎兄弟首当其冲,率部众近万人杀入战团,明军猝不及防,在皇太极、多尔衮、多铎三人的联手抗击下,除吴襄吴三桂父子及时逃脱外,几乎军覆没,张春本人也被俘虏。 城外大战,城里都知道。范文程早已经命细作入城,散发消息。城中得知援军大败,人心惶惶。而最艰难的是,因为连续围困近一个月,城中食粮已经吃完,城外无法提供给养,吃饭、用水都成了问题。 祖大寿下令,杀掉一半马匹,以供口粮。但这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不久,城中开始有人吃树皮、野草为生,最后有人竟吃掉了刚出生的婴儿。 对于这些情况,皇太极早在意料之中,他这时做的不是命令大家乘势攻城,而是命令大家停止攻城,依然围而不攻,而这时他开始做一件相对来说比较斯文的事,那就是写劝降书。 据明史载,皇太极亲笔和用明朝降将代言而写的劝降书在短短的一个月内竟多达二十多件。这些劝降信篇篇言辞切切、情真意浓,但祖大寿个性刚强,不为所动。 围城长达近两个月,城中已经没有一点粮草。这个时候,明军空有百万兵力,却突破不了皇太极的钢铁防线。祖大寿无奈,命令杀掉城中所有牲畜,包括一切马匹、鸡鸭等等。 这天早晨,皇太极沙场点兵,却独发现不见了多尔衮,问身边众人,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临近中午,多尔衮才兴冲冲地来见他。一进大帐,等多尔衮行完礼,皇太极不悦地道:“你今天去了哪儿?眼里还有军法没有?” 多尔衮道:“汗王息怒。臣弟今天忙了一天,特意为了给汗王进献一份礼物。” 皇太极更加不快地道:“战事紧急,你也不是小孩子,还有心思说笑!” 多尔衮道:“请汗王移尊随我去营中大帐,你一见就知道这份礼物是什么了。” 皇太极随多尔衮进了他的营帐,却发现帐中有几个汉人装束的男女,老老少少,有七八个人,围坐一团,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 多尔衮指着这几人道:“这就是我给汗王的礼物。” 皇太极刚要发火,但看多尔衮神色严肃,不似说笑,道:“他们是谁?” 多尔衮道:“他们是祖大寿的家人,这里面有他的族弟、妻弟,还有子女,您看——”他拉过一个怯生生的只有十来岁的孩子,道,“这个人是祖大寿的小儿子!” “噢?”皇太极一惊,道,“这些人你是怎么拿到的?” “臣弟今天带了十几个随从,还有范军师,一起来到距此地五十里外的三十里村,找到了这几人。原来祖大寿狡兔三窟,除了正室,还养了一个偏房藏在那里。没想到此行收获不小,还拿到了他的儿子。” “怪不得你今天一上午没来!你们是怎么知道他们的下落的?” “是范军师探听到的。他在城中的细作,侦知到祖大寿的正室非常好妒,祖大寿为了怕她起疑,就将这个偏房的家人藏了起来。祖大寿在围城之际,还曾手书一信给这个偏房,要她们赶快避开。这封信,落在了范军师手中。那个送信的人供出了他们的所在。” 皇太极赞叹道:“范军师内应之强、情报之准,为我军立下汗马功劳。” 皇太极走过来,审视着这几个祖大寿的家属,这几个人见到眼前这位威严的将军,吓得不敢抬头。 皇太极走到祖大寿的小儿子身边,孩子吓得直往后躲。皇太极按住他的肩膀,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皇太极恼怒地说道:“一点胆色都没有,你不配是祖大寿的儿子。”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旁边一位老者跪下来,叩头求道:“大汗饶命!我们都是外系,不是祖大寿的直系亲人,一介草民,从没有与大汗为敌,请大汗大人大量,饶我们不死吧。” 皇太极笑道:“我连祖大寿都不想杀,我杀你们做什么?”指着那孩子道,“你会写字吗?” 孩子吓得不敢说话,只点了点头。 多尔衮道:“他会写,我已经办妥了。” 皇太极道:“你什么办妥了?” 多尔衮自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上去道:“我已经以他的名义写好了一封劝降信,让他抄了一遍,明日就叫人带到城中,送与祖大寿。” 皇太极赞许地点点头:“嗯,你经此一役,长进不小,竟抢在我前头想到了此节。” 这份劝降书第二天就送去了。当夜使臣回来,转述祖大寿的话,只有几个字:“悉听尊便,不降。” 皇太极第二日招群臣问话,道:“我命祖大寿的儿子给他写信,劝他投降,此人软硬不吃,还是不降,你们说,该怎么处置他的这几个家人?” 豪格道:“这还不容易,明早就将他们押到城下,逼祖大寿就范,他若不听,就一个一个地杀,看他能挺到几时?” 大贝勒代善道:“这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皇太极皱皱眉,道:“多尔衮,人是你抓来的,你有什么主意?” 多尔衮审慎地说:“人肯定是不能放的,依臣弟之见,就将他们养在这里,好吃好喝,绝不虐待。汗王要兴仁义之师,妄杀无辜之人,未免师出无名。祖大寿感念大汗恩德,也没准儿因此会降。” “没错,十四弟的话甚得我意。”皇太极点头道,“不论祖大寿降与不降,与我们是敌是友,我都不杀他们。明朝皇帝刻薄少恩,所以群臣不服,百姓不服,我不是崇祯,没有那么小气,我连祖大寿都不想杀,又怎会为难他的家人?传我话下去,这几人要好生供养,不能受了一点委屈。范先生劳烦你修书一封,明天让人转给祖大寿,告诉他,他的家人在我这里安然无恙,生活优裕,让他不必挂牵,放心打他的仗吧。” 范文程道:“汗王慈悲心肠,臣等甚为感动。依臣之见,祖大寿城中已经殊无余粮,投降之日,指日可待。” 范文程的话三天以后就应了验。大凌河城内,因为实在没有可吃的东西,开始人吃人了。先是百姓吃掉了自己家中的老弱病残、妇女儿童,接着军人开始捕捉百姓为食,最后发展到健壮军士互相残杀、互相吞食,大凌河城,已经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祖大寿已经无力控制这一切了。这个当年与袁崇焕一道纵横捭阖的汉子,如今因为饥饿只剩下不足百斤的分量了,他抽刀在手,想要自刎,但竟然连这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而门外,亲兵的眼神如狼一样地看着他,似乎就等他一刀下去,以便美食一番。想到一生抱负、一身功业,竟然会面临着这样的下场,想要为国捐躯,奈何敌人只是光围不打,竟然连一点机会也没有,一股悲愤情怀直冲心间,祖大寿感叹道: “人生岂有不死之理,但为国为家为身,三者并重。我不能再步袁督师之后,让愚人吃掉肉身了,今既想要尽忠报国,当惜此身。” 第二日,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祖大寿杀掉了一直跟随他多年的副将何守纲,任其肉身被军士吃掉后,开城门投降了。!~! .. 第十二节. () 一骑快马飞驰在盛京的驿道上。多尔衮骑在马上,难耐激动的心情。他一直骑到盛京大殿之外,下了马,直奔永坤宫,他要把好消息告诉给心爱的人。 他来到永坤宫外门,不顾忌讳,直接冲进去。侍女兰花儿吓了一跳,多尔衮急急地道:“大玉儿呢?” 兰花儿道:“一早出去了,说是去殿外的林子里打猎,还没有回来。” 多尔衮骑着马飞驰到他们经常私会的那片森林,这时已经是初春天气了,满山遍野的花都开得艳了,姹紫嫣红,甚是好看。多尔衮突然看见大玉儿就在万花丛中俏立,乐得合不拢嘴,下了马喊着她的名字,跑了上去,用力一抱,却抱个空,一跤摔在地上,原来是自己连日劳累,眼睛花了,出现了幻觉。 多尔衮站起来,失望地喊道:“大玉儿,你在哪儿,出来见我啊!” 忽听身后有人银铃般的一笑,道:“你是个疯子,我躲都来不及,见你做什么?” 多尔衮回头一看,却见身后的一个人巧笑倩兮地看着他,不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大玉儿吗?他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不是做梦,于是大叫一声:“大玉儿,我想你想得好苦!”冲上去就是一抱,没想到大玉儿闪得更快,这一下用力过猛,又抱个空,一跤又摔在地上。 多尔衮傻笑着站了起来,又要去抱她,大玉儿将手一拦,道:“别过来,我总是你嫂子,还有些规矩没有?” 多尔衮欣喜地说道:“你别和我说笑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大玉儿说:“是要娶媳妇了还是捡着金元宝了,看把你美的?” 多尔衮道:“大凌河一战,汗王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他赐我为墨尔根戴青(意为聪明的统帅)的称号,封我为固山贝勒。我现在真的成了女真人里面的巴图鲁了,你不为我高兴吗?” 大玉儿欣喜地说道:“我早就说过,你就是我心中的巴图鲁,现在,你不光是我心中的巴图鲁,你还是咱女真人人人称颂的巴图鲁,我怎么能不为你高兴呢?” “走,咱们一起庆祝一下,找个地方喝酒!”多尔衮兴奋地冲上来,要抱住大玉儿,大玉儿却又是一躲。 多尔衮不悦地说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既然为我高兴,又如此扭扭捏捏的?” 大玉儿摇摇头道:“我是为你高兴,但你不能像以前那样的对我了,不能再那样抱我、亲我了,你也不能再叫我大玉儿了。” 多尔衮如同一头冷水泼下,大失所望地说:“为什么?你是恼恨我离你的时间太长了吗?” 大玉儿笑笑说:“不是,我怎么会恨我的巴图鲁呢?你知道吗,明天大汗也要给我封号了。” 多尔衮喜道:“我知道了,大汗终于要封你为玉妃了。” 大玉儿道:“不是的,不是玉妃,是庄妃。” “庄妃?” “是的,大汗说,庄是汉人女子里美德的名词,它象征着尊贵、庄重和正统,大汗说,我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多尔衮神色黯然,聪明如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大玉儿话里的意思。“你是说,”他沮丧地说道,“你既然被大汗封了庄妃,就会忘记我了吗?” “不是的,我心里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玉儿急切地说,“但是我真的不能像以前那样和你在一起了,因为,”她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因为我的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因为我答应他,从此后只对他一个人好,再也不会喜欢别的男人。你忘了我吧,我不是你的大玉儿了,再也不是了。” 大玉儿说完,转身就跑了,只留下多尔衮一个人,呆了一样地站在那里。 多尔衮的心里五味杂陈,脑海中一片空白,胜利而归的喜悦,一下子被残酷的现实击垮了。突然间一种尖锐的疼痛刺进了他的心里。 “不——”多尔衮对天长啸,声如狼嚎,震荡在森林与山谷之间,回音不绝。喊到后来,声嘶力竭,多尔衮跪在地上,用头不断地撞击着冰冷的地面,竟然不知疼痛。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多尔衮回过身来,两眼血红,有如野兽般地低嚎了一声:“什么人?” “十四贝勒,逝者已矣,望你保重。”范文程满脸悲悯。 “什么?逝者已矣!狗屁!”失望、沮丧、羞愧,再加上极度的自怜自卑,让多尔衮几乎失去了理智,他癫狂地喊道,“我不服,我就是不服,为什么我什么都不如他,为什么他占有了一切,而我却一无所有,为什么?”说着说着,他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抽泣起来。 “十四贝勒,”范文程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关切地说,“忘掉那些仇恨与怨气,不要灰心,你已经成长了,你是一个真正的巴图鲁,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个事实。这就够了,何必要和别人去比?”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只有一个人知道我不是,那就是你。”多尔衮愤怒地抓住范文程的肩膀,“范先生,大凌河那一战所有的主意都是你给我出的,是你教我的!我是什么巴图鲁?我只是你的傀儡,我是一个没用的人,我是一个需要别人牵着线的傀儡!” “你错了。”范文程冷静地说,“那些主意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是一个人的,是他要我教会你的。” “我不信,明明都是你告诉我的,你说他是谁?是谁?” “是你的哥哥皇太极。” 多尔衮一下愣在了那里,他不敢置信地摇着头:“不会的,他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两个字——天下。”范文程说,“为了天下,你哥哥忘记了你对他的仇恨,忘记了你对布木布泰那不该有的私情,甚至他忘记了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捍卫的东西,他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女真人,为了大金国。他是一座高山,你永远也不会超越他,因为他锻造了你,你将来有一天也会成为一座高山,在他之后的高山!但是你永远也不会超过他!” 范文程掷地有声的回答让多尔衮惊得呆在了那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忘记大玉儿吧,忘记那些仇恨吧。当你哥哥让我把那本书送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已经开始在锻造你,你会成为在他之后最伟大的女真人,他教你学会了思考、变通、尊严,最重要的是——信仰。他的信仰,也就是你的信仰,你们是一脉的兄弟啊。你现在还恨他吗?你还应该恨他吗?你即将坐拥天下,还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吗?” 多尔衮无语以对。 范文程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首词说起来也是你们的一位祖先写的,他叫元好问,也是一位女真人。情之一物,是凡人的生死感应,但是,为了更高的追求,你当看破这一切。看得破,你成为千古人物,看不破,你就会成为尘世笑柄。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多尔衮思考片刻,突然跪倒在地:“多谢范先生教诲,范先生与我的师徒之谊,九死不悔。” 范先生拉起他,正要说什么,突然他们的背后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 “找了你们半天,原来在这里,快回去,出大事了!” 两人回头一看,是杜度。 “出了什么事?”多尔衮问道。 “祖大寿是假投降。他向汗王借了几千兵马说是去当内应取锦州,其实是借机逃走了。他现在逃进锦州城,把大门关上,死守不开。父汗大怒,要我们体出发,誓师讨伐。” 范文程道:“祖大寿不会那么轻易投降的,我早有预料。” 多尔衮担忧地道:“那我们现在——” 范文程将手一挥,豪情万丈地说:“放下一切,继续出发,夺取天下!” 大凌河城一战,令辽东三帅孙承宗、熊廷弼、袁崇焕精心创造的宁锦防线外围被打破,宁锦防线丧失了曾有的作用。从此后,祖大寿退守锦州,一守十几年,再也没有能力出关作战,他的毕生作为到此宣告结束。皇太极信守诺言,并没有因此伤害他的家人,而曾投降过的污点,从此终生戴在了祖大寿的头上,崇祯没有降罪,但再也没有给他升过职。此后几年间,皇太极势如破竹,率领群臣,在范文程、多尔衮的辅佐下,统一整个东北,并南下朝鲜,西征蒙古,屡挫大明官兵,其间,山海关总兵朱梅在豪格、多尔衮的联军打击下,不幸殉国。袁崇焕一力培养的四大台柱,只剩下了一个躲在城里再也出不来的祖大寿。孙承宗随之被罢斥,永不录用,辽东三帅的势力彻底被清除。明朝最后在辽东只剩下了锦州、宁远、松山、杏山、塔山、中前、中后、前屯等关外八城,再也没有建立起强有力的防域体系。 天聪十年(1636)四月,皇太极接受范文程、多尔衮建议,在盛京称帝,建立起大一统的大清帝国,将族名改称“满洲”。自此后,他也成为中国大地上的又一位皇帝,汗王之称,从此废止。皇太极称帝后分封诸王,代善、杜度、豪格等均封了王,多尔衮则被封为和硕睿亲王,作为皇太极身边的副手,进入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最中心位置。而由此,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也是少数民族建立的最强大的帝国——大清王朝即将在这对兄弟手中完成霸业。!~! .. 第十三节. () 明崇祯十二年四月,也是皇太极于盛京称帝后的第二年。紫禁城内,武英殿。 崇祯皇帝朱由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从早上至夜间,他几乎没离开过那张椅子,看奏折整整看了一天。 执勤的小太监不敢叫醒他,他们知道,皇帝在武英殿里看奏折,通常都是通宵达旦的。一连三个月,他们几乎看不见皇帝离开这里。他吃在这里、睡在这里,停止了一切的娱乐活动,工作强度之大,连这些日夜辛劳的太监们也望尘莫及。 让主子睡睡吧,皇帝当成他这样,真不知还有什么意思。执勤的小太监想。 崇祯在睡梦中支吾了一句,似乎在说梦话。他的身子动了动,小太监走上前去,将一个厚厚的大氅搭在了他的肩上。没想到这细微的动作竟然让崇祯惊醒,他身一激灵,猛然间抬起头来惊诧地说道:“什么人?什么人?!” 小太监吓得急忙跪倒在地:“主子受惊了,是奴婢我。” 崇祯脸上尽是虚汗,犹自没有从噩梦中醒来,惊慌失措地喃喃自语道:“你是袁蛮子?你终于找上朕来了?” 小太监吓得连连叩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主子你快醒醒吧。这没有什么袁蛮子。” 崇祯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这才清醒过来。他看了看四周,武英殿里空旷得有些吓人,崇祯道:“朕又做梦了,近来梦里总是见到那个人。他死了也不让朕安生。曹化淳何在?去把他叫来!” 小太监急忙下去找,不一会儿,曹化淳急急地赶来了。 曹化淳跪倒在地,声音都带了哭腔:“主子,听说你又做噩梦了,奴婢吓得都慌了神了。主子龙体保重,你不能再这样日夜操劳下去了。奴才请主子回乾清宫休息吧。” “我休息不了啊,”崇祯烦恼地说道,“民变未止,辽东未平,我哪睡得下?” “奴才听说,洪经略已经将那匪首李自成的军队打得溃不成军,剿寇大业,指日可待,奴才想只要假以时日,皇上可以高枕无忧了。” “你懂什么?”崇祯忧虑地说,“洪承畴是能干的,但是辽东那边就没有这样的能人了。朕刚看了吴襄的奏书,皇太极又发兵了,北直隶和山东都陷落了,辽东重镇,没人守怎么行?我想调洪承畴和孙传庭回来,让他们去对付女真人。” 第三部美人“可是,”曹化淳审慎地说,“陕西那儿离得开洪经略和孙大人吗?” “离不开也得离,现在只能拆东墙补西墙,让熊文灿去顶替他们吧,几个流民,能闹多少事?” 曹化淳没说话,流民的能量,他是知道的。陕西自李自成、张献忠等人起事以来,接连换了几个大员,都未能将其抚平。这些流民机动灵活,如百足之虫,几次将其围到死地,居然都能脱身而出。这次碰上了真正的对手洪承畴与孙传庭,居然可以将他们的领袖高迎祥擒获杀头,可以说居功甚伟,现在又将李自成、张献忠逼入穷巷,局势极为有利,这时临阵撤将,其实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但是他也知道,崇祯刚愎自用,是不会听他的建议的。 “洪承畴倒也罢了。就是怕那孙传庭倔得很,他会去辽东吗?” “他敢不去!”崇祯急躁地说,“朕的话,谁敢不听?他有多倔,比袁蛮子还倔?他要是不听,就着锦衣卫拿了他!” 曹化淳连连点头,将崇祯这话记在了心里。这孙传庭一直对他不买账,进京来从没有银子进献,有了崇祯这话,正好新账老账一起算。 “文臣不肯报国,武将不肯尽忠,现在就剩下个洪承畴可用,朕的天下,离亡不远了。”崇祯恨恨地说,“朕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他们毁了大明江山,哪个不服,抓,再不服,杀!” “奴才听说,辽东的吴襄、吴三桂父子,倒是尽忠报国的人才。”曹化淳说道。 “拟旨召他们进京,朕要当面问问他们。”崇祯说完,突然想起一事,“朕久在武英殿内,不知田妃的病情怎样了?” “这——”曹化淳欲言又止。 “吞吞吐吐的,说!” 曹化淳道:“田妃病情恶化,太医说快要不行了。但是她怕皇上为她分心,一直不让奴才们和皇上说。” “什么!贱婢,为什么不早和朕说?”崇祯怒道,“起驾,去祥宁宫,朕要见她。”!~! .. 第十四节. () 祥宁宫内,相貌秀美的田贵妃在病榻上躺着,眼睛闭着,脸如金纸,气息微弱。 崇祯轻手轻脚地进来,曹化淳跟在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崇祯心痛地走上前来,用手轻轻探了探她苍白的脸颊,田贵妃睁开眼睛,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皇上。” 崇祯痛心地说道:“爱妃,朕来得太迟了。” 田贵妃摇了摇头,这轻微的动作竟让她使出了近乎身的力气,以致那苍白的脸色竟然带了一丝红晕,如梨花溅血,当真是我见犹怜。田贵妃气息微微地说道:“皇上,臣妾不能起来迎驾,皇上恕罪。” 崇祯眼中几乎要流下泪来:“爱妃,朕忙于公务,疏于对你的照顾,是朕害了你。” 田贵妃眼圈一红,道:“皇上千万别这么说,臣妾的身子太弱,又不能替皇上分担什么,是臣妾累了皇上,臣妾的心,一直不安。” 崇祯道:“爱妃说的哪里话?你的病,是早就有的,可是我,真的是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说到这里,突然恨恨地道,“如果朝里的那些个文官武将能抵得上用,朕就不会分心,你也就不会因为思念朕而落下这个病根,这些人都该死,该死啊!” 田贵妃道:“皇上不要说狠话了,臣妾的病是一直就有的,臣妾只盼着能多活一天,多伺候皇上一天,就是臣妾前世修来的福分,就是臣妾有一天真的不在了,身在黄泉,臣妾也会为皇上祈福平安。” 崇祯将田贵妃拥在怀里,道:“爱妃,朕不许你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朕贵为天子,救不得你的性命,朕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提高声音,道,“曹化淳!” “奴才在!” “去把太医叫来,朕要他当着朕的面,治好我的爱妃,他若不能,朕灭他九族!” 曹化淳急忙下去,叫小太监:“去把蒋太医叫来,快!” 田贵妃流下泪来,说道:“皇上,妾身自己的身子差,其实与太医无关,臣妾只盼着,皇上能时常抽空来看看臣妾,虽死无憾。” 崇祯也落了泪,曹化淳乖巧地道:“皇上,奴才还是亲自去请太医来吧,不打扰皇上和贵妃娘娘了。” 崇祯道:“你且下去,我不叫你,不得前来骚扰。” 曹化淳应了一声,下去了。随后来到殿外,小太监早迎了上来,曹化淳道:“赶快去给国丈爷去个话,告诉他贵妃娘娘告急了。” 小太监应了一声,曹化淳想想不妥,道:“回来!”小太监站住了,曹化淳道,“你不要去了,咱家亲自去一趟吧,兹事体大,你们说不明白的。” 曹化淳急急地走出祥宁宫,前往国丈田弘遇宅第。这位田贵妃是他当年送进宫来的,这几年,十分得崇祯喜爱,他也凭此得了不少好处。周皇后为人端良恭俭,性情正直,一直不太买自己的账,而这位田贵妃一来之后,得了崇祯的欢心,其实也是他在朝中的靠山,田贵妃的父亲田弘遇也凭此鱼跃龙门,一家富贵,一年来,感念恩情,给他的进账也不少。如今田贵妃将死,这个靠山一倒,以后再行事就不太便利了,若周皇后重新得宠,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如何处理眼前的问题,他和田弘遇还真要好好地商榷。 走着走着,却见前方小太监领着一个人走了过来,小太监见到曹化淳急忙行礼道:“公公吉祥。太医已经请来了。” 曹化淳道:“蒋太医,贵妃的病如何?你看完后及时向我禀报。” 蒋太医诺了一声,低着头也没再说什么。曹化淳也不等他,只忙着向前走。 走着走着,曹化淳来到了迎他的轿子前,上了轿。小太监们将轿抬起,晃悠一下,曹化淳突然想起一事,拉开轿帘,问随行的小太监:“刚才过去的可是蒋太医?” 小太监道:“是,刚才过去的可不是他。” 曹化淳应了一声,将轿帘拉上,只走得几步,又将轿帘拉开,道:“他刚才和我说了什么?” 小太监道:“没说什么。” 曹化淳低声自语了一句:“不对啊。”想起往日这太医见了自己,又是请安又是问候的,话可是不少,今日怎么竟然如此无礼,一句话也没有说。一种不祥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又问小太监:“你今日见太医,有没有什么与往日不同之处?” 小太监道:“也没有什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不过,小的只觉得今天太医先生他的脚步健朗了许多,以前小的见他,走路是有些瘸的。” 曹化淳微一思索,突然脸色大变,道:“赶快回去。这里面有问题!” 祥宁宫内,崇祯与田贵妃拥在一起流泪,小太监进来道:“皇上,太医到了。” 崇祯站了起来,怒道:“他怎么才来?唤他上来。” 身材高大的蒋太医走了进来,跪下道:“皇上吉祥。” 崇祯急道:“吉什么吉?快过来给朕的爱妃看看!你们这些太医都是干什么吃的,治不好爱妃的病,朕灭你九族。” 蒋太医应了一声,站了起来,径直向崇祯走去。 蒋太医不去看躺在病床上的田贵妃,却站在崇祯面前,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崇祯怒道:“你看着朕干什么?去给爱妃瞧瞧!” 蒋太医镇定地说道:“回皇上的话,臣有一事相告。” “说!” 蒋太医微微一笑:“有人托臣给您带个好。” 崇祯问:“何人?” “袁督师!” 随着这话音一落,只见寒光一闪,在田贵妃的惊叫声中,一柄刀直刺向崇祯的颈项。!~! .. 第十五节. () 坤宁宫内,周皇后素衣素面,正对着一座巨大的沉香炉,眼睛微闭,敲打着一只木鱼默诵经文。袅袅余烟,绕梁不绝。 小宫女玉儿急匆匆地跑进来,叫道:“皇后娘娘,有好事了!” 周皇后睁开眼睛,嗔怒地道:“你毛兔子似的,喊什么啊?” 玉儿吐了吐舌头,跪下道:“奴婢该死,惊扰了娘娘清修,请娘娘治罪。” 周皇后摇了摇头,清瘦的脸上苍白得见不到一点血色,说道:“算了。我吃斋念佛已经近两个月了,在佛祖面前,你这点得罪,又算得了什么?有什么好事把你乐得这样,就说来听听吧。” 玉儿兴冲冲地走过来,道:“娘娘,那个贱婢要死了。” “胡说!”周皇后站起来,怒道,“你的嘴要放干净些,哪能这样背后说人?仔细我叫人撕烂了你的嘴。” 玉儿吓得连忙又跪下道:“皇后娘娘恕罪,玉儿实在是高兴得过了头,才口出污言的。” 周皇后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她微微叹息了一声,道:“人家死了,你又高兴什么?田妃她真的要不行了吗?” 玉儿道:“千真万确,听说她昨夜昏死过去了三回,她宫里的丫环说,太医认为她已经没有救了。” 周皇后双眼微闭,双手合十道:“只盼佛祖慈悲,留她一条性命,保她平安。” 玉儿惊奇地说道:“娘娘,那贱——那田妃如此排挤陷害于你,你怎么还为她祈福?” 周皇后道:“后宫原本就是是非之地,争权夺利、恃宠而骄,你恩我怨,都是常事,我早就看得开了。这几年来,皇上国事劳碌,我不能为他分担,反而处处与他拧着,总是拿家国大事来劝说他,他不愿亲近于我,也是常理之中。他在田妃那里找得到快乐,也未尝不是好事。我只担心,田妃病重,皇上若因此心伤再伤了身子,就不太好了。” 玉儿道:“娘娘真是大人大量,我要是娘娘,就做不到这么宽容,那人要是死了,我得放鞭炮庆贺。” 周皇后道:“你小妮子懂什么?母仪天下,不是人人可以做的,做妃子的、做皇后的,其实都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伺候皇上的。皇上平安,我们才能跟着平安,皇上喜欢谁不喜欢谁,那是天子的权力,咱们怎能因此而怨恨其他人呢?自古后宫是非多,都是这做臣妾的不明白这个道理啊。” 玉儿道:“皇后娘娘您真是母仪天下的典范!” 周皇后道:“就别拿这话哄我开心了。皇上去了何处?” “去田妃那里了。” “田妃倒也不是个糊涂人,”周皇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她病到这个地步,竟然能一连数天不见皇上,怕打扰了皇上的公务,如此说来,她对皇上,也是情真意切的,她既然如此顾大体,我们之间的误会,希望等她过了这一关,可以烟消云散。玉儿,叫人来,起驾!” 玉儿道:“皇后娘娘,您要去哪儿?” “我们去看看田妃。” 玉儿惊奇地说道:“娘娘你屈尊去看她?” 周皇后道:“她病得如此之重,我不去看看她,于情于理又怎么说得通?她和我一直有心病,以为我因为皇上宠她而怨恨于她,我去看看她,就便解了她这心病,于她的病情,也没准儿会有帮助。” 正说着,突然听得外面一片混乱,只得人声喧沸,一个小太监满头是汗地跑了进来。 玉儿道:“大胆!你敢不经禀报就闯进娘娘禁宫。” 小太监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说道:“娘娘恕罪。奴才奉曹公公之命而来,宫中有事发生,请娘娘不要出宫。” 周皇后怒道:“曹化淳管得也太宽了吧,管到我头上来了?!宫里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叩头如捣蒜:“娘娘息怒,曹公公也没说宫里有了什么事,只是告诉奴才,为安起见,请宫里各人均不要擅动。小的只是传话的,请娘娘可怜奴才家有老母还需赡养,不要让曹公公怪罪下来,杀奴才家!” 周皇后气得脸都变了色:“他曹化淳一句话,宫里的人就都不敢动了?这是什么道理?你且起来!我问你,皇上怎么样?” “奴才一律不知。只知道,是田贵妃寝宫里出了事,锦衣卫和禁卫军马上就到了,奴才怀疑是有了什么奸人混了进来。” 周皇后道:“如是这样,那还真要防范一些的,你且起来吧。去给我上田妃那里探听下,问问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起身谢恩。正在这时,只听得门外又是一片喧哗,玉儿出去看了看,道:“皇后娘娘,禁卫军到了,已经将宫里围住了。勇卫营提督求见娘娘。” 周皇后道:“我不见了。你只问他,皇上是否平安。” 玉儿出去,不一会儿回来道:“他也不知,只是要娘娘不要擅自出宫,并说曹公公一会儿就到,禀告宫中发生的事情。” 周皇后道:“看来宫里是出了些事情,你也退下吧,一乱起来,我就头疼了。我先去歇息一下,曹化淳来了,要他马上见我。” 玉儿应了一声下去了。周皇后由宫中径直向卧室走去,一个月来她吃斋念佛,忧思不绝,其实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此时突然生了事端,心烦意乱之际,竟然有些挺不住了,只想回到床上躺一会儿。 走进卧室,穿过翠绿的暖帘,躺在悬挂着流苏锦帐的月洞式罩架子牙床上,听得外面一片嘈乱,屋子里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凄清孤寂,只觉得胸中有些压抑。想起这几年来,自己一心想为皇上分忧,却遭了他的厌弃,皇上不再宠幸自己,甚至一连数天也不上她这里来一回,对此,她是有准备的。当年皇上不听自己的劝告,一意冤杀袁崇焕之后,国事日衰,对外,辽东军事紧张之势从未稍缓,大清王朝步步紧逼,关外土地所剩无几;对内,新上来的内阁首辅温体仁与周延儒又互相倾轧,文官内斗从无止歇,这些,她是知道的。她想皇上也是心里有数的,不久前,皇上还杀了周延儒,罢了温体仁的官,这说明皇上也知道他们并非善类。只是皇上的性格倔强,错了的事,一意孤行,也不肯承认,她多次劝说,反而让皇上对她也有了成见。皇上近来总是做噩梦,总是梦见袁崇焕,是不是对当年的决定有所忏悔呢?她不知道,也许田妃比自己更了解皇上吧?否则的话,皇上为什么又如此宠幸于她呢?现在,田妃那里不知又出了什么事,皇上他会不会因为伤心而伤了身体? 想到这里,她躺不下去了,只想马上就见到皇上,于是起身来,正要喊小宫女,突然听见翠绿色的屏风后面,传出轻微的声音。 周皇后道:“什么人?是玉儿吧,进来说话。” 话音刚落,屏风之后,一个人满身是血地蹿了出来,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刀架在了周皇后的脖颈之上。 周皇后大惊失色,一时惊诧得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正在这时,只听得门外有一个声音响起: “皇后娘娘吉祥,老奴曹化淳求见!”!~! .. 第十六节. () 曹化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出现,对于周皇后和那个突然出现的人来说,都是始料未及的。 曹化淳发现那个太医有诈,及时赶了回来。也是合该崇祯命不该绝,那柄刀一出手时,田贵妃一声惊叫,竟会使得那杀手出刀的手停滞了一下。 这一下救了崇祯的命。田贵妃突然的一声惊叫,再加上也可能是因为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精神高度紧张之下,杀手就这么稍微一滞,年轻的皇帝竟然有时间完成了一个闪躲的动作,这必杀的一刀擦着他的颈项过去,只划破了一些皮。 杀手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错在他不应该想取崇祯的人头,如果这一刀只刺心脏,皇帝就必死无疑了。结果他选择了颈项,要知道这是人身体最灵活的部位,一刀稍有偏差,未能伤敌,当他想出第二刀时,曹化淳到了。 曹化淳在进宫以前,曾在青城山苦学过二十年武艺,是青城门下最杰出的弟子,后来从军入伍,因为犯事,进宫避祸当了太监。此时他见情势危急,多年来练就的功夫和在宫中学会的应变之功也都派上了用场。他使了一个非常歹毒的招数来解围,他一把抓住已经吓傻了的那个带太医进来的太监,当做盾牌和武器砸向杀手,杀手回身一刀,刀刺进了小太监的身体,可怜小太监成了曹化淳的活盾牌,脑子里连一点意识都没有就死了。这一刀在他的身体里还未拔出,随后曹化淳的一抓也来了。这一爪挟风带电,直取杀手咽喉,正是曹化淳的绝技,但是这杀手也非同寻常,竟然在这时机迅速弃刀闪躲,这一抓没有抓到他的咽喉,只抓住了他的肩膀,连皮带肉地抓下了一大块。 杀手见情形不妙,夺路而逃。曹化淳关心田妃与崇祯安,无心追他,经此一吓,崇祯魂飞魄散,昏死过去。田妃原本就气息奄奄,在惊惧之下,竟然香消玉殒。 曹化淳知道出了大事,将崇祯抱起,直奔乾清宫,一路上不忘布置,命京师三大营、锦衣卫等各路人马护驾。明末之时,军备松弛,京师禁军数量不少,组织、作战能力远不如从前,等他们到来之时,杀手已经逃遁。 曹化淳分析,杀手身着太医服装,选择绝佳时机混进来杀人,决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看来此人一定潜伏在宫中多时,所以才能抓住这个时机。现在他负伤在身,看来跑不了太远,人一定还在宫中,多半就在这后宫之内。于是,他马上命锦衣卫、三大营等禁军,将后宫重重包围。安顿好皇帝,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皇后处,慰问兼查访。 现在他就在皇后的寝室之外,但他想不到,那个他一心想要捉拿的凶手,竟然还有能力在重伤之后混入坤宁宫内,挟持了皇后。 因为崇祯近年来宠爱田妃,很少来坤宁宫。宫内日渐冷清,防护也越来越不严了。这杀手久在深宫,对这一情况心知肚明,所以才敢大胆地潜入进来,并未被人发觉。现在周皇后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心中无比惊诧,但她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之人,虽然惊恐但并不慌乱,听见曹化淳的喊叫,就答了一声:“是曹化淳吗?”声音稳定如常,竟然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曹化淳在外面应道:“正是老奴,娘娘是否吉祥?” 周皇后只觉得身后一股男人粗浑的气息直冲进脖颈之中,滚烫滚烫的,弄得她的脖子有些痒痒,这与脖子上冰冷的刀锋恰成对比。只听得后面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叫他走,否则你性命不保!” 周皇后道:“曹化淳,我正在这里歇息,听得宫里似乎出了什么事,外面这么乱?” 曹化淳道:“有人混进宫里欲图行刺皇上,老奴已经将形势稳住,特来看望皇后娘娘是否平安?” 周皇后惊道:“有这等事?”想要站起来,但是后面却有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令她无法站起。周皇后关切地说道:“皇上他怎样了?” “托娘娘的洪福,皇上他只是受了一些惊吓,并无大碍。老奴已经将皇上安置在乾清宫内,并派重兵把守。待风波一平,自会接娘娘前去探望。” 周皇后的身后传来一声失望的叹息,周皇后心里已经知道,身后这人多半就是要刺杀夫君的元凶,于是强自镇定,道:“那好,你们快去追缉那个凶犯,待人查到,我和你们一起去探望皇上。皇上安要紧,你不用进来看我了。” “好,就请皇后娘娘安歇,老奴去去就来。现在人犯还在,危险尚未消除,皇后娘娘千万不可轻动。” 外面人声渐息,似乎曹化淳已经领着一干人等走了。 周皇后茫然失措,曹化淳这一走,这屋子里就只有她和这凶手两人了,这一下,危险不但未有丝毫减轻,反而更是险上加险。周皇后叹息一声,道:“他们都已经走了,你要杀我,现在就动手吧。” 突然觉得颈上一松,那把刀离开了自己的脖颈。只听身后一个声音说道:“我不杀女人。我要的是你丈夫的命,我不杀你。” 周皇后回过身来,却见眼前站着一个大汉,身着太医服装,肩上血肉淋漓,血正一滴滴地从肩上落下来。 那人见周皇后打量自己,于是将手一拱,道:“久闻娘娘乃圣明贤淑之人,今日一见,母仪风范,果然不凡。” 周皇后道:“你也不必妄言。你是何人,为何要混进宫里来行刺皇上?” 那人呵呵一笑,道:“贱名不足挂齿,说出来污了皇后的耳朵,你也不必多问。” 周皇后鄙夷地一笑:“你既然敢只身进宫做这冒天下大不韪之事,想来也是个英雄好汉,怎么,一个英雄好汉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示于一个女人吗?” 那人被这一激,情不自禁地道:“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有什么不敢为人道的?反正今天横竖是个死,我就告诉你也无妨,我叫李忍,江湖人送绰号,南山一枝梅。” 周皇后微微点头道:“南山一枝梅,好秀气的名字,却原来是个如此凶顽的汉子,只不知皇上与你有何仇隙,你处心积虑地非要杀他不可?” 李忍道:“你丈夫与我没什么仇,我一介草民,原本也高攀不上他,怪只怪他杀了袁督师,这满朝文武个个蒙昧,我却要为督师大人他讨个公道。” 周皇后一惊:“你原来是为袁督师而来?” 李忍道:“你丈夫杀袁督师,天下鸣冤。我李忍备受督师大恩,他大恩永生不得报,他的大仇,就落在我的身上了。” 周皇后感叹地道:“袁督师死了将近十年,还有人记着他的好?” “那又怎么能忘记?”李忍激动地说,“督师乃国家栋梁,他为大明,鞠躬尽瘁,居功甚伟,当日北京城若不是他拼死勤王,你们朱家天下早就亡了。只可恨皇太极使反间计,令他蒙受不白之冤。你丈夫崇祯,竟然偏听偏信,不待明察,就将他判于凌迟之刑,督师临死之时,肉身都被京城百姓吃掉,如此冤情,虽古来岳飞、于谦之辈,亦望尘莫及。他一家几十口,被流放至几千里之外,妻离子散,颠沛流离,三个孩子,都客死他乡,妻子自杀身亡,小女被卖入娼门,如此惨绝人寰之事,都是拜那昏君崇祯所为,我不杀他,天理难彰!” 周皇后听得心惊,道:“袁督师一家,竟然如此之惨,这我倒不知道了。” 李忍冷笑道:“这算什么。你丈夫临朝十年,杀掉的忠臣良将还少吗?即便是前朝第一功臣孙承宗大人,他不照样被罢了官弃于家中,我今天来杀他,是替天行道。只可恨天意难违,我混入宫中多年,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却竟然杀他不死,我李忍是个男人,不与你女人为敌。你若想杀我,喊人就是。我死就死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周皇后道:“如此说来,你在宫中卧底多年,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击?” 李忍道:“不错。我李忍是个粗人,但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今日杀不了你丈夫,只要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还会等待时机杀他,就算是死了,他日化成厉鬼,我也不让他安生。” 李忍怨毒的口气,让周皇后惊得后退了几步,颤着声音说道:“你,你,竟要如此对他?” 李忍见周皇后惊慌失措,一张清秀绝俗的脸上惨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是草莽英雄,平时很少与女人在一起,这时见到皇后如此娇弱的模样,心中突生柔情,但随即转念一想,心又冷了下来,他想:“我今日杀不了他,是他的造化,但我杀了他心爱的人,我也一样让他内心永不得安宁。”想到这里,恶念顿生,面上神色狰狞,踏上一步,道,“皇后娘娘,你丈夫造的孽,总得有人背吧,我看,你就替他背一下吧。” 周皇后见他神色凶恶,知道大事不妙,但在此生死关头,她心神却反而镇定了下来,不退反进,向前迎了一步,挺胸昂首道:“你说的是。我就替他担了你心中的仇恨吧,只盼你一个大男人,说话算话,我若替他担了,你杀了我以后,不得再找他的麻烦。” 李忍抽刀在手,眼前就是周皇后高耸的胸膛,这一刀下去,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就立刻分身两半,但不知为什么,眼前的这位皇后大义凛然,面无惧色,李忍竟凭空产生了一股敬意,这一刀就砍不下去了。 周皇后见他抽刀在手,却不砍落,于是道:“你动你的手罢,还等什么?”想到这里,突然心生酸楚,想起几年来,皇上对自己日渐冷淡,而自己眼见着他倒行逆施,每日里苛责大臣,滥杀无辜却又无能为力,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油然而生,于是惨然一笑道,“我死以后,你若放过我的夫君,大德大恩,我死后也会铭记。” 这凄然的一笑,在周皇后那羊脂白玉一般的脸上掠过,几分苦涩,几分柔媚,又夹着几分伤痛,犹如一缕清风吹过李忍的心灵,竟然令这粗豪的汉子,有了种想哭的冲动。刹那,家仇国恨,无尽委屈,负重忍辱,十载风雨,种种情怀,一时涌上心头,情愫来得猛烈,竟不能断绝,李忍长叹一声:“罢罢罢!”将刀插入腰间,双手一拱道,“皇后娘娘,我不杀你,咱们就此别过,下次再见,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正说着,突听门外有人说道:“皇后娘娘,老奴曹化淳求见。” 周皇后与李忍一惊。李忍抽刀出来,准备动手,周皇后做个手势,要他不能妄动,对着外面说道:“曹化淳,你又有何事?” “禀娘娘,老奴刚才搜查了整个后宫,没有那刺客的下落,老奴斗胆,想彻底搜查一下坤宁宫,请娘娘恩准。” 周皇后道:“好的,你就去查吧。” 曹化淳道:“奴才斗胆,想先从娘娘的寝室查起?” 周皇后怒道:“你说什么?”曹化淳急忙接口:“皇后娘娘,此事过后,老奴请娘娘赐罪,千刀万剐,绝无怨言,但此事关系皇上安危,老奴必须要严防死守,无礼之处,娘娘包涵。” 周皇后与李忍对望一眼,李忍攥紧刀柄,准备杀将出去,周皇后对他做了个停住的手势,用手一指床榻,低声道:“你上床上去!” 李忍听了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见周皇后神色坦然,不似说笑,于是指了指床榻,道:“你让我——” “快!”周皇后急促地道,“曹化淳马上就进来了,你想我们两个都死?” 李忍便不犹豫,道声:“得罪了。”揭开床被,钻进了皇后的床里。接下来的事更是万万出乎他的意料,却见贵为母仪之尊的皇后,竟也随之上了床,拉过被子,将他的身体裹了进去。两人并排靠在了一起,皇后的上身露在被子外面,但下身裹进被里,腿竟然与他的身体贴在了一起。 李忍只觉得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也不知是这床榻里的香气,还是皇后身上的体香,心荡神悸间,却听得周皇后不慌不忙地说道:“曹公公一心为国,心系圣上,我又怎能怪罪,就请你进得屋来,细细搜查吧。” 只听得曹化淳说声:“奴才得罪了。”卷帘掀起,自外面走了进来。 李忍的心怦怦直跳,此刻生死真的叫悬于一线,他也感觉到皇后贴在他腰间的腿也在微微颤抖,看来皇后似乎比自己更要紧张。 曹化淳进得屋来,鹰视一圈,却见皇后正半卧在床上,急忙跪下道:“奴才无礼,皇后恕罪。” 周皇后懒洋洋地道:“刚才外面一乱,我的心就烦了起来,懒在床上躺会儿,公公自便,我就不起来了。” 曹化淳道:“娘娘安歇,千万别惊着了。”一边说着,一边将头低下,眼睛已经在床顶扫了一圈,然后起来身,似乎漫不经心间,已经将屋子里扫视一遍,又走到屏风后面,看了一下,确定除了皇后停卧的床上,再也没有地方藏人。于是拱手道,“皇后吉祥,老奴查过,这里安,就请告退,坤宁宫内,容老奴再细细查来。” 周皇后挥了挥手道:“你去吧。何时方便见皇上,你马上来禀我。” 曹化淳应了一声去了。周皇后见他出了屋,急忙从床上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观望了一会儿,确信他已经走远了,于是回头道:“他走了,还不快下来?” 李忍急忙翻身下床,跪倒在地道:“皇后救命大德,李忍没齿难忘。” 周皇后淡淡地道:“算了,我也不要你报答什么。今日之事,我与你同卧一床,若被外人得知,我这皇后的位子就一定也坐不成了。” 李忍感激不已,道:“李忍以生命担保,此事绝不会外泄。但不知皇后为何救我?” 周皇后道:“我此番救你,不是为了我自己的性命,只是为了我的夫君,今日我救你一次,盼你也忘记对他的仇恨,不要再与他为敌。” 李忍为难地道:“这——” 周皇后情真意切地说道:“就算我求你了。你若答应这件事,我会安排人送你出宫,并保你一生安,再不会有人与你为难,今天的事,我也保证再也不会和任何人提起,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条件是,你放过我的夫君。” 李忍激动地说道:“皇后,那袁督师他的不白之冤呢?” “袁督师的不白之冤,历史会有公论的。”周皇后道,“我也不信他的那些罪名,我也曾劝过皇上,但是皇上毕竟还是皇上,他有许多的决策,有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他身边的奸邪小人,他也未必都分得清。”说到这里,突然对着李忍盈盈一拜,说道,“你能为袁督师隐忍于宫里多年,我看也是个忠义之士,今日我不想看见你死,也不想看见我的夫君死于你的刀下。我今天代皇上向你和袁督师赔罪了,若有机会,我会想办法为袁督师昭雪此冤,我今天救了你,只盼你能放过我们夫妻一马。君子一诺,重于千金,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若感念我的苦心,惟盼你能与我遵此一诺。” 李忍心潮澎湃,见周皇后已经拜倒于地,一时进退两难,痛苦地道:“罢了!你是母仪之尊,又有救我之恩,天地之间自有纲常理法,我李忍虽然粗鄙,岂能坏之?我就答应了你,离开京城,再不回来了!” 周皇后喜极而泣,道:“如此多谢了。我替夫君永感大德。” 李忍心情郁闷,想到今日应了这位千娇百媚的皇后,日后复仇大计,再难实行,一时心情极为沉重,无心再多留,拱手道:“如此这样,我就告辞了。” 周皇后站了起来,道:“你且慢走。如今外面禁军重重,你是走不出去的。”走上前来,面对李忍,自颈中摘下一物,捧给他道:“你拿着这个东西,对外就说是我的堂弟,将它挂在颈上,就不会有人怀疑了。我一会儿再安排人给你换些衣服,等风声稍小后再送你出宫。” 李忍接过来,却发现是一个翡翠玉坠,上面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做工精致,一看就是宫中精饰,而这凤的造型,亦只有母仪之尊才可配享有。 李忍将这玉坠握在手中,只觉触手温润,暖而光泽,这上面应该带着皇后颈上的体温吧?想到这里,不禁脸红心跳,再抬眼过去,皇后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皇后道:“壮士,无论山高水远,这块玉坠都可保你平安,只盼你一路走好,再也不要回到京城。我一会儿去见皇上,你在这里少安毋躁,用不了多长时间,会有人带你出去。咱们也就再也不要见面了。” 李忍心跳加剧,一时心事浮沉,情绪突然低落到了极点,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皇后那娇媚的面容,片刻过后,终于低声说道:“咱们不会再见了,皇后娘娘。”!~! .. 第十七节 () 崇祯十二年七月,距崇祯皇帝最宠幸的田贵妃死后的第二个月。 这天一早,天就阴得厉害,到得午时,突然就下起了大雨,雨密密麻麻,不得止歇,一直从下午下到了傍晚。 前往京师的客人被大雨阻滞,不能前行,只得找地方落脚。距京师三十里外,横跨蓟镇长城的一个叫乱石铺的地方,成了这些客人的落脚地。此地有一个药王庙,供奉的不知是哪位药王,这些客人们就都纷纷躲到庙里避雨。 这些人大都想赶在晚间进京城,但现在被雨阻住,行进不得。有几个人不顾一切出去,没多久又折了回来,一是雨大,二是雷声阵阵,闪电霹雳,其势惊人,他们怕遭雷殛,又扛不过大雨,不敢多留,不得不返回庙中,一时庙里抱怨之声,不绝于耳。 开始庙中只有一批进药材的客人,到后来,人越聚越多,有人在庙中生了火,这熊熊火焰,使庙里的温暖与室外的凄风冷雨恰成对照,于是,进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家围在炉火边上,闲来无事,相互攀谈,倒也热闹。 众人正在闲谈,突然听得门外一声霹雳,有一个书生急匆匆地撞了进来,一进来,就听见外面雷声轰隆,雨似乎又下得大了。那书生也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相貌白净,身体羸弱,身上已经近于湿透了,他打个寒战,回头看看天气,叹道:“好恶的天气,真是流年不利!” 坐中一老者笑道:“年轻人别说不吉利的话,还不快进来烤火?” 书生见到火,立刻犹如见着亲人一般道:“然也,然也。多谢老伯指点。”走到火炉前,将手中的雨伞与行李放到一边,就要坐下来。这火炉旁人们挤成一团,那书生放行李的地方则坐着一个和尚,那和尚瞪了他一眼,很是不喜的样子。此人面相凶恶,书生让他这一眼看得吓了一跳,不敢离他太近,眼睛向四处寻找,先前和他说话的那名老者挤了挤,留出个空位,道:“读书人,就坐这儿吧?”书生谢了几句,就挨着他勉强坐了下来。 大家围着炉火,坐成一排,脸都烤得红扑扑的。书生看了看四周,见尽是粗豪的汉子,似乎也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于是翻开行李,从里面掏出一本书来,凑到火堆前,竟然怡然自得地读起来。 不远处,那个和尚冷冷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色似乎很不屑。 书生却不以为意,在众人的冷眼下,读得甚是起劲,读着读着,脸上竟然带上一丝微笑,于众人吵闹喧哗声然不顾。 那老者挨着他,扫了一眼他的书,问道:“读得什么好书啊,竟然把相公笑成这样?” 那书生读得专注,被他这一问,先是一愣,随口就答道:“我读的是一本奇书,是复社四大公子之一的冒辟疆的一部即兴之作。” 老者道:“噢。”旁边坐着几个人闲着难受,于是也逗趣说道:“这位冒公子在书中写的是什么?这位相公说来与我们听听吧。” 书生闻此话微微一笑,并不回话,大家却愈发好奇起来,纷纷发问。书生见凭空多出了许多闲谈之人,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说道:“既然各位有兴致,在下不才,就给各位念念刚才在下读的这段妙文,这位冒兄可真是一个奇才,妙笔生花啊。”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就摇头晃脑,心神愉悦地念了起来: “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缃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燕,戈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陈姬之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 大家看他的样子滑稽,禁不住都笑了起来。老者说道:“我道公子看什么看得这么起劲,原来是读了一段艳俗之曲啊。” “什么艳俗之曲?”书生闻此言十分不满,“尔等哪知这是什么?这是这位冒兄描摹一位美人的语言,其用词精致,写意高雅,非常人所能领悟。冒兄甚有眼福啊,竟然能一睹这位美人的芳容,这份福分,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得到的。而他这一番精彩的描绘,令人遥想美人之神态,更加令人神往。”说到这里,眼中充满渴望,竟有些神驰意荡之意。 大家为这书生的迂腐行为忍俊不禁。旁边一个黑黑瘦瘦的汉子接口道:“但不知是什么美人,能让他写得如此妙笔生花?” 书生道:“诸位可曾听说过姑苏第一美女陈圆圆?” 这句话一出,底下立刻乱成一锅粥,大家纷纷插话,大意都差不多,就是听说过这人,然后就是对这位美人的仰慕之词。 先前那老者说道:“都听人说过江南有秦淮八艳,这陈圆圆就是八艳之一。听说还是里面最漂亮的一个。” “岂止是漂亮?”一个汉子接口道,“听说她歌艺舞艺色相均是一等,秦淮河畔,想见她一面,听她一曲的人多了去了,每天排队都排出三里。” “你也是说了皮毛,”另一人接口道,“要见这位大美人,得提前预约,你排一天队就能见到?不瞒各位,在下在秦淮河畔公干时,还专程去拜访过这位美人。” “噢?”大家的兴趣都被调了起来,纷纷插口道,“那她又是个什么样?” 那人摇头道:“想见陈圆圆,不花个百八十两银子是见不到的,在下那天带的银子少,但也勉强够了,但是人家陈圆圆一天就演一场,我那天去得晚了,连个影子都没有见到。” 众人纷纷嘲笑:“那你还说个什么劲?” 一个面相粗鄙的人站起来说:“这位老兄说得没错。在下贩药赚了点钱,听说秦淮河畔娘们儿多,不怕几位笑话,在下装了几两银子就想嫖那第一美人陈圆圆,可是人家卖艺不卖身,在下连门都没摸着就回来了。” 大家一片哄笑,书生面带不满,摇头低声道:“真是俗物,这等美人在他们口里说出来,莫不玷污了美人的芳名?” 众男人闲来无事,一提起陈圆圆来都勾起了心中的欲火,你来我往说得欢畅,污言秽语也不禁滚滚而来,除了书生和那名和尚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卷进了话题里,言辞中颇多淫邪之词。书生叹口气道:“都是我这本书惹的祸。”不愿听他们胡说八道,于是携着书,坐到一边去了。 如此一来,和那个远离众人的和尚就离得近了些。和尚见他坐过来了,将手一伸,不客气地说道:“拿来我看!” 书生一愣道:“拿什么来?” 和尚道:“你手里的那本书啊?” 书生这才明白,笑道:“这是描写女人的书,你也看吗?” 和尚道:“他们说得,我难道看不得?你不会这样小气吧,一本书也藏着不拿出来?” 书生道:“哪里哪里。”将书恭敬地递了过去,说道,“好的东西当与大家分享,大师喜欢就拿去看吧。” 和尚接过书来一看,见上面写的是《影忆庵随笔》几个字,作者处写的是“冒辟疆”三个字,问道:“这个冒辟疆是否就是复社四大公子之首?” 书生道:“没错,他就是复社四大公子之一,不过这个之首,我看也未必。” “此话怎讲?” “复社里有的是名人与高人,其他的三大公子,吴梅村、陈贞慧、侯方域也都是学识极高的名士,谁高谁低,可不是件容易排出的事。” 和尚随便地翻了几页,道:“你敢带着它出来,胆子倒也不小!” 书生奇道:“怎么了,这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和尚一笑,将书扔给他道:“倒也没什么,不过,这复社在朝野、在江湖上名气太大了,猜忌他的人不少,你拿着复社的东西,小心被人家以为也是复社中人。” 书生听了这话,脸色一下严肃下来,情不自禁地将腰板一挺,昂首道:“被以为是复社中人,又能怎样?现在朝中奸党横行,民不聊生,复社忧国忧民,清正无私,颇有经世安邦、忧国忧民之人,能成为复社中人,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又岂有什么不妥之处?” 话音刚落,只听得墙角有人冷冷一笑,十分不屑。 书生将视线投向那里,道:“阁下为何发笑?” 那发出冷笑的是一个疤脸汉子。他听见书生发问,于是站了起来,说道:“复社阴结私党,图谋不轨,多奸邪淫猥之人,我看他们才是奸党,早该取缔。你看你手中的这本书,上面是淫词艳曲,可见复社里面,藏污纳垢,多的还是男盗女娼之辈。” 书生闻言大怒,情不自禁骂道:“胡说八道!”接着又觉有辱斯文,马上接口道,“对不起,我不该说粗话。不过,阁下此言,对复社的评价实在是谬之大矣,令人不敢恭维。复社自成立以来,为国家,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民间颇有口碑,阁下可能是误听误信,有所误会,我也不去怪你了。但对复社之评价,还请阁下了解情况后,再来评论。” 疤脸人冷笑一声道:“复社哪有好人?从张溥张采开始,到什么四大公子,哪一个不是奸邪淫徒,听说复社有个领袖叫钱谦益的,居然好色如命,娶了一个**女为妾,伤风败俗,声誉扫地,也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书生听了这话,不怒反笑,道:“说阁下不了解情况,还真让不才说对了。阁下说的这位女子名叫柳如是,位列秦淮八艳之首,诗词曲赋,均属一流,豪爽英气,不下男子,那是世间一等一的奇女子,钱阁老能与此人结为秦晋,也正是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传奇。况且这位柳氏,虽入烟花之地,但性情刚烈,志气高洁,从未有过落人口实之污点。伤风败俗,那真是万分之一点都谈不上的事情。” 疤脸人笑道:“什么奇女子,无非床第功夫好些的青楼婊子,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陈圆圆,这些伤风败俗之辈,与复社人等一起,倚红偎翠,淫风浪语,搅乱礼法,令人作呕,实为天下人厌之,笑之。” 书生听这话觉得极不中听,摇摇头道:“正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也不与你辨这是非了,复社忧国思民,社中多忠义正直之士,如何评价,百姓心中自有公论,你无论怎么说,清水就是清水,你也是搅不混的。” 那疤脸人冷笑着说道:“我搅不混复社的清水,但是我能摆得平你。”说完站起来,大步向书生走来。 书生见他来势凶恶,有点慌张,但是脸上并无惧色,道:“怎么,你说不过,就想动手?” 疤脸汉子笑道:“没错。想要我不打你,只要你现在说一声复社是狗屁,就行了。” 书生哈哈一笑,道:“我看复社不是狗屁,阁下的话倒是有几分接近。你让我诋毁复社,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疤脸人凶恶地狞笑一下,举起碗大的拳头道:“你不说,我今天就在这里打死你,你要想清楚。” 书生昂起头来,道:“我虽是一个读书人,没你的力气大,但是我不怕你,你敢打我,我必还击。我打不过你,被你打死也就罢了,想让我说复社一句坏话,那是万万不能。相反,我但只有一口气在,还要为复社鼓与呼!复社尽是志气高洁的名士,奸孽横行之时,大明有复社,那真叫得上万世之幸。” 这人说得气宇轩昂,大家听得他这样说,情不自禁地都喝了一声彩,那老者也站起来道:“这位老弟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只是闲来避雨,无谓争这口舌之风。”众人也纷纷过来拉架。 疤脸人却不理会,只是恶狠狠地道:“你一口一个奸孽,胡言乱语,大逆不道。还竟然敢公开为奸党鼓吹,今日我不打死你,就没王法了。”上前一步,就要动手。 书生急忙退后,挽起袖子就要与他厮缠,那位老者上前阻拦,这疤脸人用力一推,将他推翻在地,书生上前扶起老者,道:“连老弱之人都打,阁下是不是也有些太过分了!” 疤脸人冷笑道:“为正王法,为正视听,我打死你也不过份。”走上前来,就要拉书生的脖领子。 正在这里,只听得门外有一个声音说道: “有没有王法,是官家说了算,阁下想恃强凌弱,那是万万不能。” 话音一落,一个大汉自门外进来,虬髯怒目,威武有如天神。!~! .. 第十八节 () 外面的雨下得还是很大,进来的人戴着一个斗笠,身上已经被浇得尽湿,但是却步履从容,看不出一丝慌乱之色。他身材高大魁梧,相貌硬朗,虎虎生威,庙里的人见了这人,心里都不禁喊了一声:“好汉子!” 疤脸人见这人突然进来,且如此威武,心里也有些惧意,道:“这儿没你的事,阁下别管闲事。” 那大汉倒也没说什么,只进来在那书生面前一站,抬起手道:“烦请这位秀才把这书拿给我看看。” 书生将老者扶起,安顿下来,见来人仪表非凡,起了结交之意,将书递于大汉,说道:“壮士如对复社有倾慕之心,就将这书送了于你,也未尝不可!” 那大汉翻了翻书,哈哈一笑,道:“谢了,我对复社没什么了解,对这位陈美人更没什么兴趣。当此世道,家国大事烦扰,内忧外患不断,复社中人既然爱国爱民,倒应该在国家大事着一着力,不惜以如此笔墨描绘一个青楼女子,也难怪被人家非议。” 那书生原以为他是帮自己的,没想到他这么一说,弄个大红脸,只得悻悻地说道:“家国大事自然是要关心的,但是冒兄写下这等美文,大家共赏之,也不失为情趣之事。”总觉得这话也难以自圆其说,叹口气,将书放进怀中。 疤脸人见这大汉似乎并不是要帮这书生,于是再次恶向胆边生,走上前嘿嘿冷笑,道:“你这个人为奸党说话,我这就教训教训你。” 说完对那书生迎面就是一拳,这一拳来得太快了,书生根本就来不及闪躲,眼看着就打到了脸上,那一拳却在半空中停住,原来有人抓住他的手腕,让他这一拳再也打不出去了。 抓住他手腕的就是那个戴斗笠的大汉,他的手犹如铁钳一样,疤脸人的拳头就再也不能动了。这人又气又窘,道:“阁下既然也不齿这复社中人的行为,为什么要阻挡我?” “哈哈,不齿二字,谈不上啊!”汉子笑道,“不过天子脚下,老兄这一下子来得如此凶猛,要是打上了可是会要他的命啊!口齿之争,说说而已,何必要人命呢。” 疤脸人用力挣扎,却挣不脱,也知道自己的武功和这人实在差得太远,于是冷笑一声道:“好,壮士说得极是,我就不和他计较了。请壮士放手可好。” 大汉将手一松,放了那人,拱手道:“多谢这位兄台海涵。” 疤脸人活动了一下酸楚得几乎抬不起来的手腕,悻悻地说道:“阁下多管闲事,不怕遭报应吗?好,有种的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再来看你。”说完狠狠地看了书生一眼,拿起地上的行李,竟然不顾外面下雨,拔腿就走。 走到门口,只听吱吱声响中,他险些和一队人撞上。却见门口进来了四个家仆模样的老者,后面则赶着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一顶精致的小轿,那吱吱的声音,就是由这马车发出来的。 外面雨大,这几人身上也浇得湿了,但是那马车却用厚厚的遮雨帘子遮得严严实实,水滴答滴答地从轿帘子顶端滑下来,溅在了地上叮当作响。几个人缓缓从门口进来,那疤脸人冲得急,差点和进门的几个人撞在一起,于是怒眼一翻,骂道:“没长眼吗?把老子撞到了要你好看!” 为首的老者态度谦恭地低头道:“对不起冒犯了大爷,是我们不对,请大爷恕罪。” 疤脸人骂了句脏话,恨恨地走了。这几个人走了进来,连人带马车,占了一大块地方,为首的老者说道:“不好意思。烦扰各位了,请挤个地方,多谢多谢。” 大家见他态度礼貌,于是也自动地挤出了一块地方,几个人将马车牵引过去,占了角落的一处地方。他们几人将马车安顿好后,也不坐下,依然站在四周,谁也不再说一句话了。那书生也被挤得离开了原地,正在寻思拿着行李到何处避避时,却听那和尚道:“坐我这里。”将身子挪了一挪,书生谢了一句,挨着他坐下了。 大家都安顿好了,众人这才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了刚才的事,大意都是说那要打人之人太凶恶了,看起来还会回来,要书生和壮汉小心之类的话。书生闻言也很担心地说道:“壮士舍身救我,我看他们多半还会叫人来报复,依在下看,不如暂且避避如何?” 大汉笑道:“刚才我在门前避雨,无意间听见你们争执,也是一时不平,才卷进了这个事端中,正所谓是祸躲不过,外面这样天气,我能躲到哪儿去?再说,今天晚上我必须到得京师,就是有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我脚步。” 书生道:“没想到只因我为那陈圆圆说了一些话,就惹了这些是非,壮士你为我无端卷进来,连累了你,真是叫在下过意不去。” 大汉笑道:“只可惜咱们要是因这个事和他们打起来,那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可能至死都不知道,阁下流水有情,却注定要落花无意。” 书生道:“谁说不是呢?不瞒壮士,在下这次专程去南京只为见一见这位仙人,可惜连她的影都没有见到,不知为何,南京整个教坊一夜之间都关了门,秦淮八艳我是一个影都没见着。心中思念一时,到得这庙中又读到冒兄的妙文才有感而发,没想到竟引来复社口舌之争。看来,这场祸事与美人无关,实在是因我而起。” 一旁和尚突然说道:“祸事已经找上来了,我看你才是应该躲一躲的。” 书生却倔强地说道:“这位兄台为我惹上仇家,我若舍他而去,岂不是贪生怕死、猪狗不如之辈?”挺起胸来说,“只可恨我手无缚鸡之力,不过舍了一个臭皮囊,为复社名声舍生取义,也算死得其所。” 那大汉见他一副天真模样,不禁忍俊不禁,笑道:“兄台不用如此,还是留着这臭皮囊吧,就是不为复社,为了将来还要会一会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也不能轻易舍生啊。” 大家一片哄笑,书生却不以为意,笑道:“然也然也。在下若能就此见陈圆圆一面,也算是了却平生志愿。” 哄笑声中,只听得那马车之上小轿之中,有人低咳了一声。这一声音在喧闹声中极不醒目,微弱难辨,但是站在轿前的老者还是听见了,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软毛巾,递进轿子里。 大家都注意那书生,没人注意这几个沉默的人,但这些动作却没逃过一个人的眼睛,那和尚在一旁斜睨一下,看得清楚。 大汉待众人笑完了,才道:“阁下是个情痴,在下真是自愧不如。不过,如今国家局势动荡,辽东鞑虏气势如虎,关内流寇又狼烟四起,身为我大明子民,当思虑为国家大计而贡献余生,鞠躬尽瘁,马革裹尸。我也常听起复社中人的义举,知道他们自成立以来,以清流自居,做了不少好事。我看阁下对复社尊崇,也必是个忠义之士,恰逢其时,正应该为报效国家而尽一己之力。秦淮八艳艳名远播,世人皆知,不过,若是与江山社稷、国家安危比起来,那真是不值一提。阁下的心,若能为大明江山多想一下,那真不愧你刚才为复社辩白的一腔真情!”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不禁点头称是。书生被他暗讽了一下,却哈哈一笑,并不生气,道:“兄台说得极是。我一味风花雪月,确实是显得见识短了。不过,此次我去京师,还真是要做一件对国家对百姓都有益的好事,忠君爱国之心,在下也比别人少不了几分。” 那大汉拱手道:“如此甚好。我大明天子洪恩浩荡,咱们做子民的只盼能尽一分犬马之劳,愿得国富民强,方才此生不负。” 那和尚听得这话,情不自禁哼了一声,声调里极为不屑。 众人正说着,突然听得门外一阵喧闹,一个极其刺耳的声音喊道:“里面的人听着,大爷回来了,谁也不许乱动。” 话音刚落,只见一队人马蜂拥而至,进来有二三十人,为首的正是那个刚刚离去的疤脸人。 书生脸色一变,道:“他们回来了,来得好快啊!” 大汉道:“你不要怕,若有不测,你先走就是。” 书生道:“冤有头,债有主,事情因我而起,我和你并肩作战。”说完想往前站。却有人拉住了他的袖子,回头看,是那个和尚。 和尚道:“你不能帮忙,站到我身后去。” 这些人蜂拥而至,黑压压地站成一排。先前离去的疤脸人扫视一圈,用手一指那大汉,对身边的另一个人说道:“七爷,就是他阻我好事。” 那个被称为七爷的人身材瘦长,四十多岁年纪,穿黑色衣服,一脸的苦相,愁容不展地看起来似乎如丧考妣,一张脸在阴沉沉的庙宇中极为吓人。 大汉迎上前去,道:“没错,正是在下。几位有何见教,就请明示。” 七爷将他仔细端详了一番,说出一番话来,令庙中所有的人听了都大吃一惊。 七爷说道:“以足下这种身份与名望,见教二字可不敢当。不过,小民还是要把话先说明白了,吴三桂大人,这里不关你的事。咱们拿的只是复社的吴梅村,你且让开,给个面子,咱们大家日后见面都好说话。”!~! .. 第十九节 () 吴三桂与吴梅村这两个名字说出来,着实的令庙中避雨的客人们吃了一惊。 这些人虽然大多是来此做私人生意的粗豪之人,但其中也不乏见多识广之辈,当然知道,这“二吴”真是现在名动天下的人物。吴三桂为宁远团练副总兵官,坐镇宁远重镇,数年来是辽东最得力的将领之一,能征善战,功勋卓著,国家栋梁一说,并不虚言。而那位吴梅村,正是名震一时的复社四大公子之一,此人的本名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太仓城厢镇人,也是复社的重要成员。崇祯四年,以会试第一,殿试第二,荣登榜眼,历任翰林院编修、东宫讲读官、南京国子监司业、左中允、左庶子等职。后来因故离职在家,以诗文为乐,在民间朝野均是一流人物。 说起吴梅村,不能不提提复社。复社是明末以江南士大夫为核心的政治、文学团体。崇祯六年在苏州虎丘成立。领袖人物为张溥、张采,时人称为“娄东二张”。二张组织能力极强,几年间合并江南几十个社团,其成员多是青年士子,先后共计两千多人,声势遍及海内。他们指点江山,臧否人物,这些年来创下了好大的名头,而在这些人中,最为有名的莫过于四大公子,分别是冒辟疆、陈贞慧、侯方域和吴梅村,四人均出身贵族,不但才高八斗,也均是当时名动一时的风流公子。 现在这小小庙中竟然藏着这两位风云人物?也难怪大家惊奇了。 这七爷说得没错,眼前这个粗豪大汉正是吴三桂。此时的吴三桂自得洪承畴所授兵书之后,已经在辽东领兵多年,因功绩卓著,官至宁远总兵的重要位置,但年经也不过二十八岁有余,此番奉旨入京,面见皇上陈情辽东事宜,被大雨阻住了,才驻留于此的。他本来一直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但没想到这七爷的眼睛真是厉害得很,竟然一下子就认出他来。 吴三桂笑道:“阁下慧眼识人,看来也不是个等闲人物。我估计阁下一定是官家混饭吃的,但不知是在厂还是在卫,就请说个明白可好?” 七爷摇头道:“我在哪里,并不重要,我是谁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小吴将军可别站错队,咱们今天只管拿人,别的不想管也管不了。”说到这里突然声调提高,叫道,“来人,将大门关上。” 几个手下上来,吱吱呀呀间将庙门关上了,众客人见他们个个凶神恶煞,吓得站成一排,谁也不敢说话。 七爷见门都关严了,于是又说道:“吴梅村在哪里,就请站出来说话吧!” 没人应话,大家看看左右,不知哪个人会是吴梅村。七爷冷冷一笑,道:“刚才还有人在这里大赞复社,现在一看形势不好,马上就噤声了吧?书生造反,三年不成,我看这些空谈之辈,也只不过说说而已了。吴梅村也好,复社子弟也好,不过是一帮纸上谈兵之辈,他们这些猪狗之辈,又怎敢在人前露头?” 话音刚落,只听一个人说道:“你们诋毁吴梅村可以,诋毁复社,那就是万万不能了。”接着一个人站出来,正是那个书生。他迎着众人走上前去,在七爷面前停下,说道,“在下就是吴梅村,几位看来是官家派来的,咱们岂不相见恨晚乎?” 众人听说这穷酸书生就是吴梅村,无不咋舌,而吴三桂则是心头一喜。看这人行为迂腐,憨直可爱,却原来没想到竟是才学品学绝对超一流的翰林大学士吴梅村,看他也不过二十几岁年纪,竟然如此了得?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面却都有所怀疑。 那七爷和大汉尽管都已经知道要找的人是谁,但看他真的站了出来,还是有几分不信。七爷思索了片刻就有了主意,将手一拱道:“原来吴大才子真的在这里,失敬失敬,未能远迎,深感抱歉,吴公子旅途劳顿,就请跟我们走一趟,歇个脚如何?” 吴梅村哈哈一笑,道:“和你们走一趟,我看不是只歇个脚这么简单吧?我看几位也是有备而来,若是只为吴某一人,不值得啊。你们几个要是想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这里也没什么外人。” 疤脸人恶狠狠地向前一步,挥舞着拳头说:“呵呵,我看你吃我一拳,咱们就连说都免了吧?!” 吴梅村毫无惧色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在下虽然辞官在家,可也是个四品翰林,你算什么东西?我想官高不过七品,车不过一乘,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与我叫嚣?我今天可以告诉你,你若今天敢打我一拳,上至皇上,下至复社子弟,定会将你千刀万剐,再说我与吴三桂吴将军在一起,你打朝廷命官,他也不会坐视不管,你敢打我,先问他答不答应?”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有条有理,临最后一句又把包袱丢给了吴三桂。一时间,包括疤脸人在内前来的二十几个人,竟都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动手。 七爷冷笑一声,道:“你刚才在这里大呼小叫,非议朝政,这是大逆不道的言行,再说你本来就是个罪臣,现在也已经无官一身轻了,咱们拿你,也说得过去的。弟兄们,上!” “且慢!”吴梅村将手在胸前一横,说道,“你们要拿我,什么罪名?你们若不是官差,哪有资格拿人?若是官差,又有什么凭证?” 一番话说得条条在理,吴三桂不禁微微点头,看这吴梅村外表迂腐天真,没想到分析起事来头头是道,口才也了得,原来也是个非凡人物。 疤脸人道:“你要凭证吗?这还不容易,我这就给你。”伸手入怀,往外一掏。 和尚大叫一声:“小心!”猛地一把将吴梅村拉到身后,只见一道寒光射了过来,和尚将袍袖一卷,“当”的一声,有个东西落在了地上,原来是一柄飞刀。 七爷道:“你这个和尚胆子还不小啊!”和尚哈哈一笑,道:“几位若是官差抓人,何必下此毒手?贫僧不挡这一下,小吴公子可还有命在?” 吴三桂也怒道:“这位大师说得极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几位如此行事,总得说个明白。” 七爷道:“也不用说个明白。咱们本来就是山上做没本钱买卖的,今天瞅这姓吴的不顺眼,就是来要他的命的,与你们这些人无关,你们要是不想死,就一边老老实实地看着,咱们拿了这姓吴的,马上就走人,我保大家安。” 吴梅村哈哈一笑,道:“你们是瞅我一直不顺眼,但是你们也确实是官差,只不过,你们想在这里杀人灭口,又不想落人口实而已。说什么做没本钱买卖的,不过是个借口,你们主子是谁,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就不要在这里混淆视听、装模作样了。” 和尚道:“他们的主子是谁,贫僧倒也想知道,不知公子可否一解贫僧之疑虑?” 吴梅村道:“大师刚才有救我之德,我又岂能瞒你!他们的主子是当今朝廷的一个大人物,也是咱复社的政敌,名叫魏藻德。你们可能也知道,这人一年前挤走了温体仁,现在是内阁辅臣。在下去京里面见皇上,要送一封奏书,对这姓魏的极为不利,他怕我见了皇上,就派了这些人前来灭口。” 庙里的人都吃了一惊,原来这些人竟是内阁首辅派来的杀手,看来这朝中的政治斗争,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了。七爷和疤脸人对视一眼,两人眼中杀气顿现,七爷低声道:“事已至此,这里的人就一个也不能留。”使个手势,手下们会意,抽出各自的兵器。七爷将手一挥,道:“这人胡言乱语,弟兄们将他拿下!” 话音未落,七爷的袖口突然射出一把暗器,飞刀、银针、铁砂、铁蒺藜应有尽有,这一把暗器撒网式射出,并无确定的目标,只听得一片惨叫,庙中的客人们躲避不及,不少人被击中,啊呀声中纷纷倒地。 空气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和尚叫道:“不好,这暗器上有剧毒!”一把将吴梅村拉到身后,袍袖挥舞,打落了些许暗器。一旁吴三桂则摘下斗笠,当做盾牌,啪啪声中,暗器有的被打落,有的则直接粘到那斗笠之上。 身边的客人们没有他们的身手,大多数都中了暗器,惨呼声中,不少人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那名老者也被暗器打中,在地上痛苦挣扎地爬行着,七爷不待他们喘息待定,又是一把暗器抛出,这一次打的目标准确,共分三路,一路对准和尚,一路对准吴三桂,另一路则对准了庙中角落里停着的那辆马车。原来刚才他一路抛撒暗器,对准的是庙中间围着的人群,这辆马车从一进来就缩到角落里去了,没有上来看热闹。第一次发射暗器时,因为他们躲的地方相对偏远,就没有打到那里,这次再发第二把,这里就成了目标。 远看着暗器呼啸飞去,就要部打在轿子上,只听得为首的老者轻喝一声,四个人心念一体,齐齐地用身子挡住了轿子,啪啪声中,暗器悉数打在了他们身上,几人同时倒地。 这七爷乃是成名多年的暗器高手,这一把暗器来得迅猛繁多,吴三桂与和尚奋力闪躲,没有让暗器打到身上,但吴梅村却没有那么幸运。虽有和尚挡着,但仍有一枚暗器击落在他身后的石壁之上,反弹回来,射在了他的脚脖子之处,吴梅村闷喝一声,坐倒在地。 和尚耳朵灵,只听得吴梅村一声闷哼,回过头来,却见吴梅村坐在地上,腿上留下赭红中又有些黑色的血来,和尚大吃一惊,道:“千万不可妄动,这上面有毒的。”紧紧靠在他身边,将戒刀操于手中,道,“吴将军,我来保护小吴公子,你对付他们!” 吴三桂叫道:“好!”他此番入京,来得匆忙,没有带上长兵器,只胸中藏着一把贴身短刀,拿了出来御敌。 七爷等人上来大开杀戒,一部分人上来围攻吴三桂与和尚,另一部分人则对庙中的其他人一路砍杀,刀砍斧劈,枪挑剑刺,各路兵器使了出来,但听得惨呼声声,这些人几无幸免,均遭了毒手。那名老者也被砍得身首异处。吴三桂想去救人,但七爷却将他挡住,笑道:“我向吴将军讨教几招!” 这七爷手中使的是个软鞭,挥舞开来,呼呼风声,将他阻住。吴三桂有心过去救人,但这人使的是长兵器,竟然冲不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手无寸铁的百姓被杀。 和尚怒道:“你们真是人性泯灭,猪狗不如,杀手无寸铁之辈,算什么英雄!”也想过去救人,疤脸人冲上来狞笑道:“我不杀他们,我来杀你!”一刀砍了过来,和尚迎刀相击,当的一声,疤脸人长刀险些脱手,心知不妙,叫道,“弟兄们快来!”向后退去,一名杀手跟进,举刀攻击和尚右翼,和尚躲都不躲,反手一刀,快如闪电,间不容发间,那人的脑袋飞出了半个,一腔鲜血喷向房顶。 疤脸人吓得魂飞魄散,叫道:“这人是个硬手,大家快一齐上啊!”和尚本想冲上去给他一刀,又怕这一动身吴梅村受累,不敢向前进,只得站在远地,兵来将挡,手来土掩,饶是如此,只要有人近得身来,必然身首异处,也不见他使出什么招数,只见他刀快得邪乎,谁靠近了也躲不过,刀光闪处,就是一颗头颅与身子分家。疤脸人率一帮使长兵器的人大呼小叫,围着他不敢上前,围而不打,只不停地发暗器放冷箭。 七爷一人独战吴三桂,难解难分,吴三桂虽然勇武,怎耐这七爷使的长鞭是软兵器,长约丈远,他手中只有一把短刀,周旋之下,近不了这七爷的身,竟然难以突破其包围之势。两人僵持中,只听得耳边惨呼阵阵,庙中其他的客人,片刻间被这些人杀戮干净。活着的只剩下吴三桂三人。 七爷叫道:“大家不用着急,吴梅村中了剧毒,挺不过一时三刻。小六,这里有我们,你不用管我,那轿中应该还有一人没出来,快去把他杀了!” 吴三桂怒道:“你已经杀了人家四个家人,难道这最后一人也不放过?”想要冲过去救人,却被七爷长鞭阻住。 被称为小六的杀手应了一声,冲到马车前,挥舞手中长枪,一枪向轿中刺去。 眼看着这一枪刺进去,轿中人必然丧命,突然听得一声低喝,地上直挺挺地弹起一个人来,手一抓,将枪抓在手中,大力一顿,枪杆折为两截。接着只听一声惨呼,小六的喉头出了一个大窟窿,当场毙命。原来那人折断枪杆的同时,另一只手插进了小六的喉咙。 这人正是刚才身中暗器倒下的老者,刚才他们仆役四人同时中了暗器倒地,大家都以为他们死了,却没想到是装的。老者叫道:“兄弟们,魏胖子的人太狠了,咱们也别装了,都起来吧!”声若洪钟,哪还有一丝苍老之感。 只听得几声呐喊,地上的那三人站了起来,老者道:“四弟看轿子,鹰爪子我们对付。”其中一人守在轿子旁。老者与另外两人冲入阵中,只听喀喀声响,凡是上来阻挡之人,一律徒手搏击,也不见他们拿任何兵器,只看他们举手投足间,前来阻挡之人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要不就是脖子被扭断,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三人如入无人之境,只走得三四步,就已经连伤七人,简直就像两架人肉绞肉机。七爷一旁看了,只吓得浑身是汗,没想到这庙中竟然藏了这么多高手,看来此行凶多吉少,无心恋战,呼啸一声,将长鞭拉开,退出与吴三桂的战团,横在这三人面前,道:“几位是何方高人,请报上名来?” 老者道:“报个屁!快动手就是。”七爷长鞭扫去,却在半空滞住,原来鞭鞘已经被老者抓住,这一鞭就再也没有了作用。 “铁索银鞭燕老七,哈哈,你这雕虫小技,也入得了我洪九的法眼!”老者哈哈大笑,用力一拉,七爷虎口迸裂,这长鞭就被他扯了过去。七爷将鞭子举起,只听得一声怒喝,也不见他如何用力,那牛皮制成的长鞭在手中就四分五裂,一节一节地脱落下来。 吴三桂听得洪九这两个字,心念一动,似乎有耳熟之感。 七爷横眼望去,见围攻和尚的疤脸人等十数人,已经连死带伤的只剩下了四五人,和尚若不是为保护吴梅村,只要杀得过来,相信片刻间杀掉这几人也不在话下,眼前还有一个吴三桂怒视自己,虎视眈眈,而轿外守护着的那个四弟连出手都没有过,这一战自己这一方绝无胜算,心灰意冷,道:“罢了,还有如此高手,咱们还打个什么劲,弟兄们,撤兵!” 他的手下们听得此话,匆忙间撤出战团,与七爷会合,和尚却不干了,大步走上前,道:“想走可以,解药拿来。” 七爷道:“好,给你。”从怀中掏出一物,往地下一掷,“噗”的一声,一股浓烟腾地升起,一股异香之中,大家眼前一片模糊,谁也看不见谁了。 烟雾起处,只听得七爷叫道:“杀!”呼呼风声,各种武器都招呼了上来。只听得和尚叫道:“大家小心,这浓烟中含有石灰等物,我们的眼睛能闭上就闭上,否则时间长了恐有失明之险。” 吴三桂等人挥舞手中兵器,眼睛微闭,在浓烟中拼死杀去,混乱中听得和尚又说道:“大家快快冲出去。这烟中的气味也有毒,多待一刻,命就难保。他们吃了解药在先,咱们快走!” 大家此时在烟雾中谁也看不见谁,不得不靠着声音辨识。吴三桂一路冲杀,只听得身边惨呼不断,也不知是谁杀了谁。吴三桂道:“大师你在哪里?”混乱中只听得和尚的声音响起:“吴将军,我带着小吴公子走,你往左手方向杀吧,那边靠着大门,冲了出去,若有机会,咱们再会!” 这句话喊完,只听得纷乱的脚步声都往左手方向跑去,吴三桂正要往那边挪进,突然心念一动,反而向右手方向前进,走不了几步,只听得身后有人跟了上来,一个声音在耳边低低说道: “你果然聪明,知道我这是声东击西之计。” 吴三桂也低声道:“大师真是本领非凡,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和尚道:“虽然大家都睁不开眼睛,但这帮悍匪擅长盲战,咱们行动要小心,不可让他们辨清行踪。我刚才已经记准了门的方向,就在我们右手边上,我扶着吴公子先走,一会儿走到门前,你我将手拉在一起,用力推开大门,逃生即可。” 吴三桂道:“好,只不知大师姓名,一别之后,若心存想念,又何以为见?” 和尚低声道:“在下了空,陕西人氏,吴将军若有缘,我当会去找你。闲话少说,一会儿拉手为记。” 吴三桂应了一声,向右手方向迈进,身后有刀风阵阵,不知谁人在和谁人交手,所有人听了和尚的话,都向左手方向冲了过去,右路就平静了许多,他一路摸索着向右手方向走去,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前方有个人近身过来,脚步声就在眼前。凌乱而细碎,不像和尚这样的高手所发,吴三桂更不犹豫,举刀就刺,刀刚要出手,只听得一声惊叫,似乎是个女人的声音。 吴三桂心念电转,这一刀就硬生生地停住没能刺出去,刚才纷乱中,没见这里有女人啊?正在这里想着,只听得和尚叫道:“我到了门口了,吴将军快拉住我的手,咱们一起冲上去。”吴三桂叫了一声好,伸手出去,一只手抓住了自己,触手之下,腻滑光洁,不似那了空和尚的手,倒像是个少女。 吴三桂一愣之间,只听得了空一声怒喝:“狗杂种!”只听得一声惨呼,声音是发自那疤脸人的,看来了空也握错了手,一刀下去,肯定是要了那疤脸人的命。 但这只手又是谁的?吴三桂还来不及想,一个绵软的身子已经跌进了自己的怀中,只听得一个娇柔万状的声音在耳边轻响:“将军救我!” 吴三桂只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不禁心中一荡。来不及多想,那女子的双手已经环抱在了他的腰间,软绵绵又富有弹性的部位紧贴在他胸口,脸上只觉一阵炽热的呼吸伴着芬芳的口气,在这腥风血雨之间,出奇得诡异,也无比得香艳。吴三桂更不迟疑,一只手抱住了这怀中的尤物,另一只手挥舞着手中的短刀,一路拼杀,向门口移动。 此时,擅长盲战的杀手们已经察觉了他们的方向,向这个方向逼来。吴三桂边走边战,只觉得怀中那女子光滑细嫩的脸颊与自己粗糙的脸颊不时地贴在了一起,说不出的舒服,只不知自己这一脸络腮胡须是否刺痛了她吹弹可破的肌肤?思想游走之间,他手中的刀可没停着,瞬间斩杀了两人,一脚踏去,踩着高高的地方,想来就是门槛了。伸手一推,前面摸到的是木质的感觉,喜道:“这是大门!” 怀中那个温柔细嫩的声音突然说道:“将军小心身后。”吴三桂听得耳后风声,也不回头,一刀反刺出去,只听得一声惨叫,这盲眼一刺,角度极准确刁钻,竟然刺中那人心口,杀手当场毙命。 吴三桂奋力一推,咣当一声,豁然开朗,一道强光直刺进来,风声起处,浓烟瞬间被吹开,吴三桂睁开已经闭得酸楚的眼睛,却见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空中出现一道彩虹悬于头顶,眼前一片模糊间,没来得及看见更多的东西,却听得怀中那声音急促说道:“将军快带我走,我不能落到他们手中。” 吴三桂道:“好。”还来不及看清怀中究竟是何人,就一路狂奔,离药王庙越来越远。!~! .. 第二十节 () 吴三桂一路狂奔,也不知跑了多远,感觉到身后不会再有人追上了,这才停了下来。他虽然身体强健,但这样没命地跑,却也依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何况怀中还抱着一个人。他的眼睛闭得时间太长,又蒙受浓烟袭击,酸痛难忍,眼前好一阵子金星四溅,许久才恢复了正常。 这时,就听怀中一个声音娇嗔地说道: “好了,已经安了,还不快快放下我?” 吴三桂这才想起怀中还有一人,说声:“好。”情不自禁地就松了手,只听得“哎哟”一声,怀中的那个女子就掉了下去。 吴三桂心说不好,急忙将她拉起,这一拉之下,只听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呻吟声,刚刚恢复了视力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 一路抱了她这么久,这才开始仔细地看上她一眼,吴三桂只觉得眼前一亮,整个世界都似乎一下子明快了起来。却见这女子不过十**岁年纪,上身穿一件浅绿色的窄袖短襦,披一件银白色对襟马甲,下身是娇绿底色的画裙,裙幅由十幅绢纱缝成,迎风微摆,腰间的无数细褶有如波浪低涌,风情无限,这种画裙,称之为“月华裙”,在当时的江南一带极为流行,在裙子上描画、刺绣、堆纱均可,着此裙者,也多半都不是寻常百姓。再见她眉目容貌,与这精致衣服相配,更是美得令人窒息,尽管刚刚遭逢剧变,发际有些凌乱,但她细腻洁白的肌肤,却似乎未曾染上丝毫的纤尘。而那清秀得如同山水白描出来的眉眼,则让吴三桂以为遇见的是画中的人物,眉如远黛入画三分,细长的眼睛则又似含着脉脉的秋水,洁白如玉的额头与鼻翼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让整个五官笼罩了一层圣洁的光辉,嫣红的双唇间细碎如白玉的牙齿,又为秀丽的面容增添了几分顽皮的趣味。刚才一路急奔,她的脸上有几分红晕,与白晳的肌肤相映成趣,真好似雪地梅花绽放,秀色无双。 “好美的女子啊!她是属于人间还是仙界?”吴三桂心想,看着眼前那美丽的面容,不禁痴了。 “嘻嘻,”那女子轻笑道,“果然是个赳赳武夫,不但重手重脚,看起人来,也是这般无礼。” 她一说话,吴三桂才如梦方醒,脸一红道:“姑娘指教的是,在下一时鲁莽,冒犯了姑娘,还望见谅。” “不必如此客气,说起来我还要多谢相公救命之恩。”女子说完盈盈一拜,拜完后看着吴三桂痴傻的样子又不禁扑哧一笑。 吴三桂急忙还礼道:“姑娘不必客气。姑娘一人藏在轿中,能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中及时脱身而出,也真算得上是临危不乱,殊为不易了。” “噢?”女子睁大眼睛,道,“你怎么知道我藏在轿中?” 吴三桂笑道:“我进得庙中之时,庙中并未见到一个女子,姑娘后来突然现身,能够藏身的地方也只有那顶轿子罢。” 那女子笑道:“哈,你这么聪明,看来还不只是个赳赳武夫啊。我在老家时,总听人说起辽东有位小吴将军,智勇双,今日一见,才知道他们并不是骗人的。” “姑娘也知道我的名字?”吴三桂兴奋地说道。 “你的名气这么大,想不知道也难。”那女子道,“说起来今天真要感谢你了,要不是你带我出来,落在那些人手里,还不知怎么样呢。” 吴三桂点点头,想这位千娇百媚的女孩若被什么七爷之类的掠去,那可真是暴殄天物了。于是说:“没想到这一场雨生出这么多事端,也真的让姑娘受惊了。” “也没什么,这个世道,发生什么都不会令人惊奇。你别看我是个少不更事的女子,但刚才我可没有一丝的害怕,因为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若是他们打破了轿子,你们也一定会救我的。”女子坚定又天真地说。 吴三桂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好人?” “我当然知道。我躲在轿中,你们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于是也就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你,还有那个书生和那个和尚,都是好人,至于其他人嘛,”女子顽皮地眨眨眼说道,“他们就都不是好人了。” 吴三桂好奇地说道:“那护送你来的那几位家人呢?姑娘把他们忘了吧?” “他们——”女子的神色黯淡下来,“他们可不是我的家人。” 吴三桂见这女孩透着古怪,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但是脑子思路却也渐渐清楚了:刚才混战之中,这女子其实一直躲在轿子中,未曾被伤到。后来迷烟四起,了空喊出向左手方向逃走的话后,她也冒险走出轿子,趁乱向右手方向行进。在如此凶险且急迫的情势中,这女人竟然头脑如此清楚,不但判断出了空声东击西之计,而且还能在杀机四伏的环境下寻找到一点生路,这份胆识与智谋,真非寻常人所能,看她外表仿佛柔弱,但实为女中豪杰也。于是顿时起了结交之意,拱手道:“在下与姑娘跑了一路,还不知姑娘现在准备去往何方?” “我嘛?我要去北京。” 吴三桂一惊,喜悦地说道:“那咱们正好顺路。” “不顺路。”女子将头一摇,“绝对不顺路。我去的地方你可去不了。” “那是为何——”吴三桂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女子倩笑兮兮,用手一指吴三桂道:“你这个大男人,问题可真是不少。” 吴三桂的脸不禁又红了,也奇怪,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从来没有害怕过,但和这个美丽精怪的女孩在一起,竟然笨口拙舌,一时手足无措,只得悻悻地说道:“对不起,请恕在下多嘴。在下这就送姑娘去找那几位随从。” 那女子看他憨憨的样子,本来忍俊不禁,听他一说这话,急忙说道:“相公万万不可,你要是把我送到他们那里,刚才还不如不要救我。” 吴三桂听了一愣,难道这女子也是被他们所胁迫的不成?问道:“这又是为何?” 话一出口,又觉不妥,道:“不好意思,在下又多嘴了,该死该死。” 女子道:“相公可不要如此说,你既不多嘴,也不该死,实在是我有难言之隐,就请相公不必再问了。相公今日救我,小女子永生铭感大德。但小女子还有一事相求,不知相公可还能否再帮我一次?” 吴三桂道:“姑娘但请吩咐。” “我想——”她迟疑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说,“你能否借我一些银子,再送我到水路之上,我想乘船离开这里,不去北京了。”说完这些话,那女子脸上又浮上一层红晕,但表情却十分坚毅。 吴三桂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钱袋,打了开来,里面有三百两银票和一些碎银子,吴三桂道:“我就这么多,不知够还是不够。” “用不了这么多,只这些碎银子就够了。”女子说完将手伸到乌黑的发际里,轻轻一掠间,从发际的后面抽出一根通体洁白的玉簪,这根簪子一拿下来,乌黑的云发就散了一半下来,遮住了半个脸,更显娇媚。吴三桂看得心荡神驰,不敢直视。 女子将玉簪捧于手上,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值些银子,相公就请拿去,算上我的心意。” 吴三桂摆摆手,正色说道:“姑娘这是干什么,我相助于你是举手之劳,岂能要你的东西?” 女子眼中脉脉含情地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以这个俗物赠相公,那岂不是辱没了相公的侠肝义胆?小女子赠相公这物件,实因是还想将来再与相公相见之时,能凭借此物相认。相公日理万机,心系国家大事,也没准儿下次见面,你就记不得我了。凭此信物,永记大恩,他日你我再相会之时,我会还你银子,那时就烦请相公将此物还与我便是了。” 吴三桂听得她如此表白,情真意切,看来是把此玉簪当做是信物了,而今天一别,更不知何时还会与这绝世美女相见。如此一想,也不再推辞,接过玉簪道:“那在下就不辜负姑娘美意,只盼你我能再次相见。在下一定会完好无损地奉还。” 女子笑道:“如此甚好。我也不客气,就拿了你的银子吧。” 她的话音刚落,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 “你也不要拿这些银子了,咱们送你,用不上的。” 女子和吴三桂勃然变色,两人回头看去,却见随行的四个老者正站在身后,身上有血迹,看来是一番厮杀过来的。 女子叹口气道:“你们真是阴魂不散,原以为这一下就可以摆脱你们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来了。” 为首的老者笑道:“若不是有这些俗物添堵,小姐又岂能自我们哥儿四个手中走失?这些俗物惊扰了小姐的雅致,咱们当然要替小姐教训他们一顿了,小姐不要怕了,他们都已经进了黄泉,再也不会惊扰尊驾了。” 女子幽幽叹口气道:“怎么世间的男人,都以好勇斗狠为乐?好,我和你回去就是,只盼你们不要为难这位相公,若不是他,我今天也就没命和你们回京师了。” 老者走上前去,对吴三桂一拱手:“将军神勇,老夫佩服。” 吴三桂拱手回之一礼,道:“洪九爷神勇,在下更是佩服。” 老者哈哈大笑:“一别十数年,小吴将军好眼力,还是一眼认出我来。” 吴三桂道:“曹化淳公公手下第一高手,一掌可以击断一块石碑的洪九爷,在下虽见过一面,但永生铭记九爷风范。今日似乎是在下看了很多不该看的事,是杀是剐,由九爷定夺。” 洪九笑道:“小吴将军说哪里话来,你是国家栋梁,咱们巴结还来不及,怎敢有丝毫伤害?小吴将军,今天的事涉及朝中一位大员,还有复社中的人,在下斗胆,想请将军先不要将此事泄露于众,待在下禀了曹公公,再来定夺可好?” 吴三桂道:“你放心,我会守口如瓶,若露出一字半句,当受天诛地灭。” “好!”洪九再次拱手道,“我信将军的。这个女子——”他用手一指,“是曹公公要的人,咱们这就带走了,将军这里没有什么异议吧?” 吴三桂嘲讽地道:“曹公公要的人,天王老子说不都不行,在下哪有这个胆子?” 洪九道了一声好,对女子说:“小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请随我们走吧。” 说话间,已经有车夫将马车赶来。女子点点头,看了吴三桂一眼,秋水玲珑的眼睛里竟然有几分不舍之意。吴三桂心神一荡,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了一步,拿起那玉簪道:“姑娘,这东西——” 女子微微一笑,道:“他日相见,再还我。” 吴三桂道了声好,眼见着洪九等人将马车牵了过来,这女子款款上了马车,马上就要随他们走了,突然间心有不甘,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姑娘,走了一路,在下还不知你叫什么,可否赐告?” 那女子已经上了马车,坐于轿中了,听他喊了一声,便拉开轿帘,银铃般地回了一声道:“我叫邢沅。以后见了就叫我阿沅吧。” “阿沅。”吴三桂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喃喃自语。 此时的吴三桂不知道,这个名叫邢沅的女子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而他们,在不久的将来马上就会见面,这一次见面,不但是两个人的命运,历史的进程也将会由此改变。!~! .. 第二十一节 () 吴三桂经此一役再也不敢多留,好在这时雨已经完停了,马不停蹄地赶路,晚间就到了北京。 进了京,第一件事就是赶回在北京虎坊桥胡同的家里,与父亲团聚。自他进驻宁远之后,与老父亲一别已经是小一年没有见过面了,思念之情,难以言表。 此时吴襄已经赋闲在家多年。自大凌河口一战后,吴襄被朝廷降罪,在军中戴罪立功,此后虽然东山再起,但后来在察哈尔因再次败于皇太极之手,还一度被崇祯怪罪,下了大狱,幸得他在朝中周旋多年,经洪承畴及后宫的高起潜、曹化淳等人说和,才无罪释放,此后一连几年间,他就在家中以养病为名,不再担任军中职务了。 吴三桂到得家中,家人急忙禀报。吴襄已经等了他一天了,连饭都没有吃,一听说他来了,急忙从寝室跑出来,正与前来探望的吴三桂撞个满怀。 “桂儿,你来了,为父一直惦记着你啊。”一见吴三桂,吴襄不禁老泪纵横。 吴三桂端详着眼前的父亲,才不过五十出点头的年纪,头发竟已经白了,形容憔悴,腰身弯曲,当年马上征战的英气荡然无存,只眉眼间还残留着一丝刚毅,似仍能留得住当年的岁月。想起老父只因一两次败仗,就被崇祯嗔怪,竟然一身本领再无施展之处,赋闲于家中多年,不平之情与思念之意集于一体,禁不住也热泪盈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哽咽着说:“爹,孩儿不孝,不能早来看你,请爹爹原谅。” 吴襄将他扶起来道:“说哪里话?你那边战事吃紧,怎能时时回家啊?快起来快起来,让爹好好看看我的儿,是不是这一年多来,又英武了几分!” 父子俩叙了离别之情,吴襄高兴,命人准备酒菜,要与吴三桂痛饮几杯,坐得席间,才想起问他: “孩儿,你昨天就起程,怎么这个时间才到啊,是不是雨太大,阻住了行程?” 吴三桂于是将今天在药王庙中发生的事一一说了,吴襄听他讲完了,触目惊心地道:“原来还有如此凶险之事?你搅进这趟浑水里,为一个吴梅村得罪了朝中内阁与司礼监两大权臣,只怕会影响你的前程。” 吴三桂听了却并不惊慌,道:“爹爹放心,我既然敢管这事,必有原因。孩儿并非冲动之人,我既然主动想揽这趟子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不会伤到自己。” 吴襄略一沉吟,已经明白了。他父子长年厮守,心意相通,也不再多问,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但你这也是下的一着险棋。不过,最近朝中局势险恶,多一份力量总是好的,复社在朝廷在乡野民间均有极大势力,其影响未必在当年东林党之下,你能博得他们的好感,亦未尝不是好事。最近朝中内廷、阁臣及复社党人对立,这朝中的紧张形势,也比辽东差不了多少。前一阵子皇上还遇了刺,现在大臣们又互相残杀,大明的天下,岌岌可危矣!” 吴三桂听说皇上也遇了刺,十分惊讶,于是问起端倪。吴襄就对他一五一十地道来,崇祯在禁宫中遇刺之后,最宠爱的田妃受惊而死,自己也吓得病了一个多月。最要命的是,刺客易容而来,神秘而去,竟然抓不到人。曹化淳急得要疯了,在京中遍布厂卫,两个月抓了一千多嫌疑人,关在诏狱里,将狱中关满了。 吴襄分析道:“你今天见到的事,分明是魏藻德与复社子弟为难,曹化淳的人本不想管,但是被卷进去,没办法,就动手杀了人,这事一定事关天大的机密,那个轿中的女人,多半是曹化淳从民间抢来顶替田妃的。你要知道,周皇后已经失宠多年,此次田妃一死,她要是再次得宠,恐怕这姓曹的就第一个不好受。你既然遇上了,没办法躲过去,就一定要装作没见到,不得透露一个字。” 吴三桂同意父亲的说法:“如此说来,曹化淳多半会来找我们。” 吴襄摇头道:“不会。曹化淳老奸巨猾,他手下的人当时并未露出身份,这事他也不想声张,不会自己主动揽上来的。不过,我怕他会因此对你起了戒心,未雨绸缪,明天咱们抽个时间去拜会公公,我已经准备了三千两银票,到时咱们呈上去,再对他说些忠心的语言,咱们吴家一直对他敬重有加,你又是边关重将,他不会为难于你。” “可是,明天咱们不是要见皇上吗?” “你明天是见不到皇上的,”吴襄说,“皇上明天在崇政殿要见三边总督洪承畴,他们恐怕要占用一天的时间,皇上不让别人打搅他。” “恩师也来了!”一听洪承畴的名字,吴三桂的眼前一亮,欢喜地说道,“他何时到的京,我要去拜会他!” 吴襄道:“见不到的。洪大人昨日到了京,但一进京就闭门谢客,一天里没人能见得到他。我知道这是为何,现在陕西流寇猖獗,那边他责任重大,眼看着胜利在望,但皇上不听臣言,硬是把他和孙传庭都抽了回来,换了熊文灿过去。他心里不满,又怕文臣们前来探这个口风,干脆就谁也不见,免得说错话,也免得说的话被别有用心的传错了。” 吴三桂道:“京师的形势还是这么云谲波诡,暧昧不明?我听说魏藻德和杨嗣昌上来以后,给皇上出了不少坏主意,连累了很多臣子,洪恩师怕受牵连也是对的。不知和他一起的孙传庭大人,他是否现在也在京里?” 吴襄苦笑一声道:“孙大人已经被下了诏狱了。因为他以剿匪事重为由,不愿接受皇上的调令,皇上大怒将他抓了。” “什么?”吴三桂勃然失色,“孙传庭大人可是孙承宗大人最赏识的部下啊,陕西剿匪,他建立奇功,若不是他,那匪首高迎祥又怎能被我大明擒获?皇上竟然不恤名将,反而将他拿了?” “皇上这个人你不知道吗?不管有多大的功劳,他是不允许你有一次忤逆的。况且又是孙承宗的门生。你别忘了袁督师也曾是孙阁老的门生啊。”吴襄说完,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将门窗又关严,道,“自从袁督师死后,他的疑心之病更加重了。只要臣子违逆了他一次,罢官是轻的,他心情不好,你就活不过明天。孙大人这次下了诏狱,洪大人就不得不回来了,否则的话,也没准儿是一样的下场。曹化淳这个事上做的还是不错的,没让动刑。要不,这千古奇冤就又多了一个。诏狱听着恐怖,可又有什么大不了,你爹我不也下过吗?” 吴襄的语言里充满着自嘲与苦涩。吴三桂痛心地说:“爹,孩儿这次回来,一是为向皇上禀告边关军情,二是寻找机会,求皇上恩准,让父亲您接管宁远,咱爷俩儿一起再创下大好的基业。” 吴襄摇头:“不可能!东山再起,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我与祖大寿合作多年,皇上将我们划到一个阵营之中,他岂能用我?不过,洪大人回来执掌辽东,对你倒是个大大的好事。洪大人与袁督师这一脉并无关联,他坐镇辽东,袁督师这一脉就彻底被清除了,你正好凭此契机,为咱吴家实现平生的抱负。” 吴三桂苦笑道:“爹爹说的是,只是碰上了这大清的皇太极,想实现抱负,难啊!” “是啊,皇太极太厉害了,比他的老子还要强,你爹我戎马一生,只要遇上他,就没赢过一次,那是吓得连觉都睡不着啊!”吴襄也感叹道,突然想起一事,问吴三桂,“桂儿,我听说那皇太极很赏识你,还偷偷叫人写了信给你,可有此事?” 吴三桂道:“有。皇太极这人极为爱才,当年舅舅假意投降于他,后来又反了。他竟然不杀舅舅的家眷,还留在营中养着。他早就听说过孩儿的名字,孩儿走之前,他还让人把劝降信偷偷地送到营中,给孩儿看呢。” “这些信一封不能留,部烧掉。”吴襄道,“小心朝中有人借机生事。现在朝中,兵部大权尽落于杨嗣昌之手,内阁大权尽落于魏藻德之手,这两个人是狠角色,也不是咱们这一边的人,现在他们得皇上宠信,曹化淳拿他们也没办法,不得不防。” 吴三桂点头称是。吴襄又道:“我写信交代你的事,你办得如何?” 吴三桂道:“孩儿已经办了。孩儿在边关这几年,经过仔细考察,选了将近三万人进入军中。这中间有辽人,有汉人,也有蒙古人,孩儿按恩师洪承畴所传之兵书,对他们日常严加训练,并施以忠勇报恩之教化,让他们不但作战勇猛,且绝对效忠于咱们吴家。孩儿不夸口地说,您让我建一只吴家军的梦想,孩儿已经完成了多一半。孩儿按袁督师当年的叫法,给这支咱们自家的军队取名为关宁铁骑,只不过,这支铁骑不是姓袁、姓孙,而是姓吴的。” “也不能姓祖。”吴襄阴沉地说,“你舅舅祖大寿虽然失势,但皇上一直没有动他,你可知道原因何在?那是因为他祖家一门精英,都在辽东坐镇,辽东天下,就是姓祖的掌管着。皇上虽然猜疑心重,也怕激反了祖大寿,以他祖家的实力,还不把辽东搞个底朝天?你记住,当此乱世,是非不在公理,公道在实力,什么是实力,就是有人、有队伍,现在祖家势衰,祖大寿被困在锦州,再也出不来了。皇上派洪承畴过去,就是想借机打压他家的实力,重新接管辽东。但是,这恰恰给了我们吴家一个机会,洪督师虽然有经世安邦之才,但他和袁督师、孙大人他们一样,只是一个文官,手头是没有真正忠于他的军队。你和他们不同,你是行伍出身,从小就在军营长大,咱们土生土长,军队就是赖以生存的法宝,也是咱吴家在朝中不倒的筹码。洪督师是你恩师,他过去后,除了你以外我想他也倚仗不了别人。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我们正好要借此机会发展自己的实力。你记住为父的话,只要你手头有人,不管朝中如何变幻,不管大明天下是亡是兴,咱们都有活下来的资本。” 吴三桂拱手道:“爹爹指教的是,孩儿这次回去,一定还要加紧招募新兵,勤于练习,让咱吴家军铁骑踏遍天下。” “对,多招人,要舍得下工夫下本钱。你爹我早年在行伍的同时,亦经商多年,家中还有积蓄,你若要钱,尽管开口。咱们的人现在还是少,两年之内,你给我召集十万关宁铁骑,咱吴家就是朝廷最倚重的力量,到时候你封妻荫子,何事不成?” 这父子二人,谈起朝中大事、个人抱负,兴致不绝,饭菜酒水动也不想动,说得酣畅之极。 两人正说到兴处,突然家丁来报,门外有人敲门求见。吴襄听了一愣,问道:“这么晚了,他们是什么人?” 家丁道:“禀老爷,那人说是国丈爷田弘遇家的。” “噢?”吴襄听了一愣,“国丈爷家的,那可是贵客,快请进来。” 家丁下去,不一会儿引着一个家人打扮的进来了,原来是送请柬的。家人说明来意:国丈爷田弘遇听说名震辽东的小吴将军到京,有结识之意,明晚在家中设宴,请吴三桂光临。 吴襄急忙道谢,又命家人取二十两银子赠与家人,将他送了出去。 等这人一出去,吴三桂问道:“这田弘遇贵为当今国丈,我吴家与他素无来往,他请我做什么?” “这事是挺奇怪的,”吴襄皱着眉头说道,在屋子踱来踱去地思索片刻,突然展颜一笑,道,“好,好,我明白了。” 吴三桂道:“爹爹明白了什么?” “他女儿田贵妃死了,他这是想拉拢你,重新聚集力量。”吴襄道,“他在朝中享受富贵多年,得益于两个人,一是田贵妃,一是曹化淳,现在他女儿没了,他要重整旗鼓,就得依靠更多有力的人,他请你,拉拢之意很明显。” “那——”吴三桂担心地道,“孩儿若是去了,岂不会被他的政敌们猜忌?以后在京中岂不又会生出许多事端?” 吴襄笑道:“那是肯定的。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你要看到,在国丈爷的后面,还有一个人,如能加以利用,这个人,将比田国丈强之百倍,他会是你在朝中的贵人。” 吴三桂道:“孩儿不明白,这人是谁还请父亲明示。” 吴襄深沉地说道:“他是曹化淳。” 吴三桂一愣。不等他发问,吴襄又说了下去:“曹化淳的能量千万不可小觑。当年袁督师一案,导致一届内阁倒台,在朝中颇有声望的钱龙锡大人入狱,这事表面上是温体仁在捣鬼,其实就是他在幕后操纵的。此后,温体仁上台,做了十年首辅,权倾一时,后来又被陈演和魏藻德赶下台,也是因为得罪了他。朝中权臣,不管多受皇上宠幸,只要惹上了曹公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田弘遇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也就是他与田妃一意拉拢曹公公的原因。” “现在田妃死了,曹公公也就孤掌难鸣了吧?” “你错了。曹公公从来就没有孤掌难鸣过。你可知为何?”吴襄说道,“那是因为他背后也有一个人,这个人是谁,你猜得到吗?” 吴三桂略一思索,道:“孩儿知道,那是当今皇上。” “没错。我大明建朝以来,最有权势的不是内阁首辅,而是司礼监,其原因就在于他们离皇上太近了。皇上的一喜一怒、一嗔一怪,他们是看得最清的人。”吴襄道,“同样的,群臣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他们也是最直接最快捷的能够让皇上知道的人,我说到这里,你就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说只要巧于利用,曹公公就是你朝中贵人的原因吧?” 吴三桂道:“孩儿明白。孩儿知道一件事,曹公公绝不能得罪,而必须结交,才能保证孩儿立于不败之地。” “对。如果当年袁督师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不会让北京老百姓吃掉了。你要知道,当年皇太极反间计能成,与监军太监中了计传了话有直接关系,这些太监可都是曹化淳的徒孙子啊!”吴襄若有深意地说,“咱们多年来给曹化淳进贡,可是他并没有因此与咱们有什么深交,现在机会来了,明晚上,你要好好利用,不要错失良机。”吴三桂点头称是。 此时夜已极深,吴三桂回到了自己的寝室休息。此时万籁俱寂,只偶尔听得几声蝉鸣和更夫敲更的声音,如此安静,吴三桂竟然睡不着了。 他想起今天这一天的凶险,实在不比身在辽东好多少。而今晚与吴襄的对话,则更让他内心惊怖,看来这京师之中,危机四伏,并不亚于战火硝烟,阴谋权诈,似更胜于行军作战。想起父亲为自己苦苦周旋,忍辱负重,内疚与感激之情,涌上心头。 翻来覆去,想着明天如何与权倾一时的国丈爷相会的事,更是睡不着了,心情烦躁起来,突然想起一事,急忙下了床,打开自己随身带的行李,找了一通,翻出了那件东西。 吴三桂躺回床上,将翻出的东西举起来,对着月光轻轻抚摩,胸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那是一柄玉簪,是名叫邢沅的姑娘在今天赠与他的。 抚摩着这通体洁白、触手生温的玉簪,姑娘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她那动听的声音似乎又响在耳边: “小女子赠相公这物件,实因是还想将来再与相公相见之时,能凭借此物相认。相公日理万机,心系国家大事,也没准儿下次见面,你就不记得我了。” 吴三桂情不自禁喃喃自语:“我又岂能将你忘记?” 想起这位绝世美女,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踏实了起来,不再烦躁了,但睡意更是一点也没有了。!~! .. 第二十二节 () 第二天一早,吴三桂不顾昨日劳累,早早起了床,用过餐后,去北京城里闲逛。 这几年他在辽东东征西战,难得有一天的宁静,虽然博了功名,也逐渐有了自己的军队,但边关苦闷,其实也没过上几天舒服日子,此次再到北京,难得忙里偷闲,当然要好好逛逛。 他一人一骑,自宅院里出来,一路闲绕,东走西看,不知不觉走到了德胜门附近。此处多酒肆商铺,非常繁华,他将马拴好,漫无目的徒步游赏,正走着走着,突然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叫道: “吴兄,你也到了北京。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不费工夫。” 回头看去,只见身后不远处,有两人正看着自己嬉笑,却正是吴梅村与了空和尚。 虽然只时隔一天,但突然与这两人相遇,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吴三桂又惊又喜,急步走上前去,拱手道:“没想到在这里得遇两位,真是天造之福。不知两位几时到的北京?” 吴梅村道:“得蒙大师相助脱险后,我们昨晚进的城。今天在北京闲绕,原指望着能与吴兄一见,没想到老天有眼,真的让我们找到了你。” “吴兄你的伤又如何了?”吴三桂关心地问。 吴梅村笑道:“幸得了空大师随身带有常备的解毒之药,这才解了我的毒,否则小弟就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了空道:“这里人多眼杂,咱们就别说这些事了,找个地方坐坐,大家再叙。” 三人寻了一个酒楼,上得楼来,叫了些酒菜。坐定之后,吴梅村道:“昨天真是惊险到极致,要不是大师和吴兄相助,我焉有命在?今天就由我做东,敬两位一杯。” 吴三桂道:“你二人后来怎么脱的险?” 了空道:“我挟着小吴公子,趁乱杀了出去,好在那四个老者武功高强,替咱们分担了那些强人,要不,这些鹰爪子手硬得狠,还真不容易杀将出去的。” 吴梅村道:“没错。杀出去之后我们就来到了京师,直接见了咱复社的领袖钱谦益大人。” 吴三桂道:“那也就是说,吴兄这次也顺利完成使命了?” 吴梅村道:“对,小弟将带着的奏书已经交给钱大人了,相信用不了几日,那幕后真凶就要遭受报应了。” 了空道:“我看也未必,你也不必高兴得太早了。魏藻德贵为内阁首辅,一两封奏书就想扳倒他,谈何容易?” 吴三桂听他们说起朝中之事,不愿插话,环顾左右,道:“今日兄弟相会,喝个痛快,国事莫谈,小心隔墙有耳。” 吴梅村道:“好的,我到了北京,见到了钱大人,就已经完成任务了,并将兄台与大师的高义,均说给大人听,只怕用不了一时三刻,咱复社中人,一定会对两位义举大力宣扬。” 吴三桂道:“如此太客气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梅村兄如此,倒也有些小题大做了。” 吴梅村笑道:“这个不劳两位费心。咱复社中人最喜欢英雄好汉,能与两位相交,也是咱复社人士的荣幸。相比之下,这些朝中的钩心斗角,我玩不来,也不想玩,今日一聚,小弟明日就回去了。” 吴三桂道:“吴兄这就要走?下一站要去何方?” 吴梅村笑道:“哈哈,兄弟下一站去的是南京,我与复社的陈贞慧、冒辟疆两位兄弟有约,要去秦淮河畔,参加一场盛事。” 吴三桂道:“看来兄台还是不能忘怀那陈圆圆的美貌,想去秦淮河找她吧?” 吴梅村正色道:“这次可不是了。我这次去是参加我复社一位兄弟的婚事。一位是名动天下的才子,一个是色艺俱绝的佳人,在秦淮河畔结下秦晋之好,这是今年咱复社的第一盛事啊。” 吴三桂道:“不知又是哪位兄台要娶亲?娶的又是何方的佳人?” “你可曾听说过秦淮八艳里有一位才艺最绝的李香君吗?她就要嫁给我复社四大公子之一的侯方域了。同为复社四大公子,我们当然要去凑个热闹。他们相知多年,历经坎坷,今日突破重重障碍,结为夫妻,我这个做兄长的为他们高兴得不得了,这北京城中的是是非非,当然可以部放下了。恰逢其时,也正好顺便去看一看美人陈圆圆。”吴梅村说得眉飞色舞,憨态可掬。 吴三桂微微摇头,心中不以为然,想现在国事颓废,这些复社子弟却还执迷风月,也难怪成不了大事。 吴三桂不愿与他多谈这些风月之事,于是转而问了空:“大师,你又有什么打算?若无大事,倒可以在小弟宅中留得几日。” 了空笑道:“贫僧习惯四海为家,多谢吴兄好意。我接下来会随同小吴公子去南京。” 吴三桂笑道:“大师也想去见一见那天下第一美女吗?” 了空道:“贫僧四大皆空,什么天下第一美女,在眼中不过如红粉骷髅而已,贫僧是担心小吴公子,这次得罪了魏首辅,别再出什么乱子,贫僧会护送小吴公子抵达南京,等他安到达后,我也马上就走了。” 吴梅村感动地道:“大师恩情,在下没齿难忘,这次还要劳烦大师相送,实不敢当。我看你也别四处走了,就和我在南京多留几天。岂不是好?” 了空道:“贫僧是个散漫人,又不通文墨,和公子在一起,也辱没了公子的名声。贫僧早年作恶多端,后得遇贵人相助,始归正途,出家后一心想要济世扶贫,替天行道。送公子到达南京后,贫僧会去陕西,继续做行侠仗义之事,只盼能赎回前世的罪孽就好了。” 吴三桂听了一惊,道:“陕西流寇作乱,正是兵马纷争之地,大师要去那里吗?那可是险地啊!” 了空笑道:“贫僧本来就是陕西人,回老家一趟,不过是叶落归根而已。陕西流民作乱,实因官府欺压太狠所致,在那里不平之事尤胜中原各地,贫僧去了那里,希望可以为穷苦百姓做些事情,也就不枉此生了。” 吴梅村击节叹道:“大师慈悲心肠,令在下望尘莫及,佩服佩服!” 吴三桂听他说了这些话,再看这和尚眼神中充满锐气,突然心念一动,只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猛然间想起一人,暗道:“难道是他?” 了空也看着吴三桂,举起杯来,慷慨激昂地说道:“你我三人,其实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之人,但难得昨夜大雨碰到一起,又都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见咱们虽身在江湖庙宇,但是血性汉子,今日能够相识,实在是缘分。只不知今日一别,何时再能相见?就让我们干了这杯!他日天高海阔,自有咱们驰骋之地。” 吴梅村激动地道:“能与大师、吴兄相遇,实在是在下的福分,来,干了这杯!” 吴三桂举起杯来,道:“我也干了,只盼两位若还能来京,一定不要忘了通知兄弟。” 三人碰杯,满饮杯中酒。豪气充溢心间,执手相握,开怀大笑。 三人边喝边谈,不觉时光飞逝,喝光了一坛酒,都有了些醉意。吴梅村与了空就要起程,吴三桂执意送出城外,两人不肯,只要他送到楼下即可。吴三桂看看天色已晚,想起晚间还要去田弘遇那里相见,便不再坚持。一日之内,三人共患难,又复相聚,都有惺惺相惜之感,未免难舍难分。 吴梅村道:“兄弟去南京,若能见到那天下第一美女,一定会把吴兄风采尽说于她听,告诉她,世间虽多狂蜂浪蝶,凡夫俗子,但仍有吴兄这样的奇男子。” 吴三桂道:“世间奇男子惟公子一人耳,我又怎敢妄称?盼兄台这次去了,能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做兄弟的,一定为你大大地庆贺一番。” 了空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请吴兄回去吧。兄台身系国家重任,前程远大,贫僧有一事相告,只盼将来封妻荫子、功成名就之时,能够心存黎民百姓,不负天下苍生,就是贫僧所愿看到的了。” 吴三桂道:“大师之言,三桂铭记于心。”想到就要与他远离,不知何日再见,又想起他与自己曾见过一人如此相似,终于忍不住将心中疑惑说出来:“大师说你出家以前是陕西人士,陕西曾有一位侠盗名叫南山一枝梅,不知大师可曾听说过?” 了空一愣,看了吴三桂一眼,哈哈笑道:“什么南山一枝梅北山一枝梅,不能为天下百姓济危扶贫,除恶务尽,那都只是井底之蛙、黄口小儿是也!今日咱们就在此分手吧,他日相见,再喝个痛快!”!~! .. 第二十三节 () 吴三桂与了空、吴梅村等人分手后,酒意渐渐上来,不敢在外面多多停留,急忙回到家中歇息,睡了一觉,醒来时候见天色渐晚,整好行装,带两个随从出门直奔国丈田弘遇府。 田府位于北京东城区府右街上一处名叫铁狮子胡同的地方,占地极大,一座豪宅,几乎占了半个街。田弘遇当年曾为扬州千户,女儿田秀英得宠之后,官封左都督,富贵一时,一说田府,东城区内百姓几乎无人不知。 吴三桂到了门前,敲门引出家人,家人又进去禀报一声,不久回来请吴三桂进去,说国丈爷已经等候多时了。 吴三桂随着家人进了一个大宅院,却见这宅院古色古香,坐南朝北,装修讲究。入了大门,经过天井,三面环廊之间,一株千年古松立于其中,亭亭如盖。移步间,只见院中奇花异草遍布,亭台轩榭,浮雕镂檐,彩绘绚丽,几十间正房、厢房环绕,布局精致,极为优雅。穿过庭院,隐隐听得厅堂之间传来丝竹奏鸣之声,吴三桂想:看来这国丈倒也是个风雅之人。 家人将吴三桂引入厅堂门外,吴三桂整装正待报上名来,却听见里面有个声音说道: “是将军到了吗?快快请进!” 一个人随之在厅堂门口出现,正是主人田弘遇。这田国丈也不过五十左右年纪,长得白白胖胖,保养得极好,身穿一身很随意的淡蓝色长衫,看起来颇有几分富贵之相。 吴三桂拱手行礼,道:“卑职吴三桂,见过国丈大人。累国丈大人亲自来迎,实在不胜惶恐之至。” “将军说哪里话。”田弘遇走上来,一把抓住了吴三桂的手,他的手温暖绵软,脸上的笑容更是真挚得如春风拂面,“将军为国鞠躬尽瘁,皇上背后提起也是多有称赞,今天得遇将军真面,实在是田某的幸事,来来,快进来说话,外面冷啊。” 两人进得屋来,却见田弘遇家中的客厅里多为黄花梨木、紫檀木家具,做工精致,景德镇瓷器遍布,古玩珍奇更是数不胜数,吴三桂道:“都说国丈乃当今风雅之士,今日一见,果不虚言。” 田弘遇道:“哪里哪里,小室鄙陋,倒教将军见笑。”于是引吴三桂坐了,并问下人,“备酒菜上来,我要与吴将军共饮。” 不一会儿,家人将酒菜呈上,田弘遇道:“府中有个江浙的厨子,擅做南方菜,将军是北方人,不知可否吃得习惯?若有不妥,府中还有北方的厨子,可为将军再准备一套菜系。” 吴三桂道:“不敢烦劳国丈,卑职对饮食的没有什么讲究。” 坐下之后,两人寒暄几句,吴三桂呈上了见面礼,田弘遇推却一番,收下了。两人随意闲谈起来,说的大都是辽东军事和客套话。田弘遇虽然贵为国丈,权倾一时,但是人看起来却很随和健谈,礼敬有加,且酒量颇豪,不知不觉,消除了吴三桂不少的隔阂。 说起辽东苦寒之地,田弘遇感叹道:“我等在京师每天日子安逸,哪里知道将军等人在辽东力抗鞑子的苦楚,皇上也经常提起此事,并为之夙夜难眠,将军明日得见皇上,也当把真实情况和皇上一一说明,否则朝中文官不知就里,妄谈建议,可别委屈了边关将士。” 吴三桂道:“国丈爷您能体谅卑职,真是边关将士之福,我也盼着国丈爷觐见皇上时,替卑职多说几句。” “这个好说,前几日见到内阁的曹公公,对你父子也是称赞有加。哪天让他帮着你父子说几句好话,皇上听了高兴,说不定还有赏赐。” 吴三桂听了心念一动,随即说道:“卑职当年曾与曹公公见过一面,几年未见,不知他老人家可好?” 田弘遇道:“好,好,曹公公现在深得皇上宠爱,真是内宫中权倾一时的人物,对将军曹公公也常提起,将军若有心见他,我会安排会面的时间。” 吴三桂拱手一拜:“那就有劳国丈爷,我父子一直想拜见公公,若能一见,当感念国丈爷大恩。” 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切都已经挑明。吴三桂知道,田弘遇明天一定会将自己父子的想法告知曹化淳,自己父子与内宫的线就这样牵上了。想到这里,心情轻松起来,田弘遇试探成功,也很高兴,道:“将军远居辽东,甚少娱乐。田某府中养着几个优伶,歌舞之艺不错,就让她们出来助兴,你我兄弟,再饮三杯如何?” 吴三桂道:“如此已经够叨扰了,怎能劳动国丈爷再调遣府上艺人?” 田弘遇道:“这又有何妨?”拍拍手道,“都出来吧!” 只听得一片鼓乐之声响起,二十个歌伎排成两排出来,这些人都肩披轻纱,上身穿着低胸小袄,下身着拖地长裙,袒露出洁白如玉的胳膊,身形曼妙婀娜,款款挪移,莺莺燕燕之间,一股香风扑鼻而来。这二十人身形相貌都颇为相似,都是十七八岁年纪,肌肤雪白,身材娇小,一看就知是江南的水土养大的,她们分站成两排,齐齐道个万福,然后伴随鼓乐,翩翩而舞。 吴三桂自小驰骋于戎马之间,于这风月场面所见甚少。他是个有野心有想法的汉子,平时不太近女色,此时见这一群美少女出来,着轻薄衣裳,相距自己不过咫尺,翩翩起舞,白白的臂膀在眼前浮动,若是常人,必有心荡神驰之感,但他的定力却是极强,眼见着眼前这香艳之极的舞蹈,竟然面无表情,拿杯子的手连抖都没有抖一下。 这一切都被田弘遇望在眼里,他凑上前去,讪笑道:“将军见到的这些舞者,乃江南教坊之人,最大者不过十八岁,也都没有破过身子的,不知将军身边可有侍奉之人,若有相中者,是她们的福分,田某就替她们做了主许给将军可好?” 吴三桂笑道:“多谢国丈爷好意,不过吴某是个粗人,又身在军营,身边还有妻子,这样的女孩子,还是留在您的家中为宜,送了与我,那就是暴殄天物。” 田弘遇道:“将军说哪里话来,你是天下英雄,她们若是有幸侍奉你,那是前生修来的福分,将军和老夫就不要说外道话了,这样吧,我就替你做主,一会儿从中选一两个貌美温顺的,这就与将军送到府中去。” 吴三桂离席拱手谢道:“不敢劳国丈爷大驾,只是卑职确实有要事在身,身系国家重任,只怕女色当前,一个把持不住,有负圣上重托。国丈爷不用客气,我心意已决,这些女子是一个不能要的。” 田弘遇原本想用美女作为进一步拉拢吴三桂的手段,但见他竟然不吃这一套,心中也有些佩服,正要说几句客气话,却见厅堂屏风之后,有人正在张望。田弘遇道:“何人在外面?” 一个家丁从屏后走出,道:“老爷,是我。” 田弘遇问道:“你有事吗?”那家丁走上前来,对着田弘遇耳边低语,吴三桂离他们较近,但因声音压得极低,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得田弘遇皱了皱眉道:“你说什么?她也要出来?”那家丁点点头。 田弘遇看了一眼吴三桂,吴三桂道:“是不是国丈爷有什么要事,如需要,请国丈爷自便,不用陪着卑职了。” 田弘遇道:“那倒不是,只是老夫府中的一个伶人,听说将军大名,想献之一曲。我府中的那个伶人,可算得上是这领域中一等一的人物,当年在江南教坊,歌艺一流,常人听之一曲,视为仙音。将军若不觉得唐突,就让她献曲一首,为将军助兴可好?” 吴三桂道:“好,只是三桂粗鄙,恐怕听不懂这佳音良曲。” 田弘遇对家丁说道:“你且召她来。”家丁下去,不一会儿只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传来,自门口处,那家丁手拿一把抚琴,身后则跟着一青衣女子,身形款款,莲步轻移,走了进来。她的体态轻盈匀称,只是脸上蒙着一层轻纱,看不清面容。 田弘遇挥了挥手,众舞伎退了下去。田弘遇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吴三桂将军,你有什么绝艺,就献出来吧。” 那青衣女子低首施个万福,却不说话。早有家人搬桌椅过来,那女子将琴放在桌上,一只白玉般的手自袖中伸出,在琴上轻拨几下,只听得清音寥寥,稍纵即逝,那女人面向众人,另一只素手也伸出,双手一齐轻拨几下,霎时有玉落珠盘之声,款款响来。 田弘遇道:“好,昔日白乐天有诗云: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你这几下,竟有这意境。” 那女子将头轻轻低了低,算是致谢,接着双手急拨,只听得一阵行云流水般的琴音自手中流淌出来,如急雨突至,山泉急溅,劲风吹过,白云飘散,悦耳而又清冽,吴三桂禁不住也叹了一声:“好!” 急促的琴音起伏跌宕之后,琴声又再舒缓下来,却听得一声轻咳,那女子伴着动听的琴音唱道: “梅村一卷足风流,往复披寻未肯休。秋水精神香雪句,西昆幽思杜陵愁。裁成蜀锦应惭丽,细比春蚕好更抽。寒夜短檠相对处,几多诗兴为君收。” 歌声动听,清脆婉转之间,有如春风拂面,阳光被野,令人听得心里痒痒又无比得舒坦熨帖,而字里行间抑扬顿挫之间,每次的停顿与呼吸也有妩媚人心的况味,又有绕梁三日回味无穷之效。吴三桂虽是个粗豪汉子,却也不禁听得心荡神驰,忍不住道:“好歌喉!” 田弘遇道:“此姝确有一副好嗓子,时人称之为美色甲天下,声艺甲天下,并不为过。这首歌写得也好,是我朝大才子吴梅村的作品,她竟能将吴才子的诗重新谱曲,这份才艺,也算不低了。” 吴三桂听说这是吴梅村的诗词,想起他那憨直的样子,不禁脸上浮现了开心的笑容。 突然听得琴声一转,刚刚舒缓的琴声竟又激昂起来,急促拨弹之间,那女子又换了一首新词: “忆昔午桥桥上吟,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汉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好词!”吴三桂情不自禁地一拍桌子,道,“这是南宋简斋居士的作品,当年孙承宗大帅曾将此词手书一份赠与我,今天听到这词,不禁想起孙大帅之风采,我大明王朝,坐中皆是豪英,又岂能容鞑子横行!” 看他如此激动,田弘遇尚未说什么,却听那女子扑哧一笑,也不再弹下去了。 吴三桂听得这个声音,突然心神一荡,似乎想起了什么,心里一阵紧张,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田弘遇道:“不错。这首诗词本来写得很豪放,此女竟能以柔美的女声唱得出来,还有别样的况味,柔中带刚,也真是难得。” 吴三桂直愣愣地望着这抚琴的女子,道:“国丈爷,你府中竟藏有水平如此之高的伶人,但不知姓甚名谁,可否让三桂知晓一二?” 田弘遇得意地说道:“那自然可以了。将军你久居辽东,可曾听说过名动一时的秦淮八艳?” 吴三桂道:“秦淮八艳,艳名远播。卑职当然也听说过。” 田弘遇道:“不错。在南京的秦淮河畔,有八个最出色的歌伎,她们不但个个色艺双绝,还是有才有德的才女,她们的名字在当今天下,又有谁人不知?今日坐在这里的,就是其中的一个,而且还是其中最美的一个!” 吴三桂道:“此人到底是谁,就请国丈明示。” 田弘遇笑道:“圆圆,将军一心想要见你,你就揭开面纱,让他看一看吧。” 那女子轻轻一笑,将面纱揭开,娇滴滴地说道: “奴家陈圆圆,拜见吴大将军。” 吴三桂看了她的面容,只觉得腾地一下,脑海中一片眩晕,心跳似乎都停止了。 这个人,正是昨天与他有一面之缘又令他夙夜思念的那位美人——邢沅。!~! .. 第二十四节 () 田弘遇说秦淮八艳艳名远播,无人不识,这个说法,并不为过。而又说陈圆圆是其中的独秀,也是客观事实。 秦淮河位于今天的南京城,是当时有名的烟花巷陌之地。南京亦是明朝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也是明太祖朱元璋最喜欢的城市,他登基不久,就曾经颁布过一条命令,将苏、浙、赣、闽、川、两湘、两广九个省及周围三州十五府富豪一万四千多户强迁至南京,并在国范围内挑选能工巧匠四万余户一同随行,这个大手笔让南京脱胎换骨,从而具备了帝国之都的繁华与富足。明成祖朱棣也同样把南京列为“陪都”,官府设置,与京师无不同之处。在南京的建设上,明王室曾不余其力,集中体现就是在秦淮河两岸,遍地是钟鸣鼎食之家,来往的是风雅高贵之士。从明朝建国至亡国,秦淮河的风韵未减分毫,秦淮河一带娼妓业在这一时期也就蔚然兴盛起来了。 “梨花似雪春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十里秦淮的一大绝货就是女色,每当夜晚,秦淮河两岸雕梁画栋,绮窗珠帘,奢丽繁华,更有那美娇娘争春斗妍,素手轻拨、朝歌暮弦的场面,使得两岸风光绮丽,富贵红尘,分外妖娆。 就在明朝行将灭亡、日薄西山的余晖落日中,秦淮河的香艳与浪漫竟然达到了鼎盛,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这八个女人。 她们的名字是柳如是、顾眉生、陈圆圆、董小宛、李香君、寇白门、卞玉京、马湘兰,这八个人,被称为“秦淮八艳”,她们不但美艳一时,名动天下,最重要的是都与当时的风云人物结下情缘,开创了中国历史罕见的“英雄美人、才子佳人”的壮丽时代。 她们所识的男性均是当世名人,巧合的,也大都是复社子弟。其中,柳如是嫁给了当时的文坛领袖也是复社首脑的钱谦益,顾眉生嫁给了“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复社名士龚鼎孳。卞玉京则曾与另一位复社大才子吴梅村有过倾心之恋,虽未结成秦晋之好,也毕竟有过一段浪漫的感情。而马湘兰也与复社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江南才子王稚登有过钟情之爱。但这其中,最轰动的莫过于李香君与当时的大名士、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上演了“桃花扇”的经典爱情大戏,并最终结成夫妻,这段情事在当时轰动一时。此外,董小宛与复社四大公子之一的冒辟疆的爱情故事也更是广为传颂。但在这些人中,若论美貌和声名,最高的却是陈圆圆。 明代大学士、复社中人张岱曾见过陈圆圆一面,惊为天人,并对复社大才子冒辟疆如此形容:“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陈圆圆之美由此可见一斑。 陈圆圆,本为昆山人,曾寓居过秦淮。她原姓邢,名沅,字圆圆,又字畹芳,幼从养母陈氏,故改姓陈。因家道中落,流落于李大娘的教坊中学艺,后来就在她开的妓院中定居。她对吴三桂说的,就是她的真名,只不过,因为陈圆圆这个艺名名头太响,她的真名反而不太为人知了,吴三桂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陈圆圆落在田弘遇府中,完是因为田贵妃亡故所至。田贵妃死后,曹化淳、田弘遇在宫中失去了靠山,于是就考虑再找一个美女安置在崇祯身边,一来可以挟制周皇后,二来也可以互通声息,便于自己在宫里行事,经过精挑细选,他们选中了艳名天下第一的美女陈圆圆。作为敬献皇帝的礼物。 当然,陈圆圆并不好请,而她的名声又太大,若是处理不好,这事过早地公布于众,反而对他们不利。于是曹化淳不得不派出了洪九等最精干的手下,用半是绑架半是赎买的方式将陈圆圆掠走了。田弘遇为了掩人口实,花费了二十万两银子之巨交给李大娘,作为赎买陈圆圆的银资。数量之巨,也可谓空前了。 陈圆圆虽然出身于娼门,但是个刚强女子,而且秉承卖艺不卖身的原则,突然来了一群人将她劫走,她当然不干。不过,洪九这些人自然有手段对付一个女子,最后陈圆圆也不得不委曲求,听命于他们。为了掩人耳目,洪九等人将她藏在一个轿子里,准备悄无声息地入京。也是机缘巧合,大家为了避雨,躲到荒庙之中,恰巧赶上了魏藻德雇人追杀吴梅村,于是,混乱中,机警的陈圆圆于轿中逃脱,这才有了与吴三桂相遇之事。 这些前尘往事,洪九等人知悉,但田弘遇却是不知的。陈圆圆在他府中只不过一天,曹化淳还没有时间见他们。他原准备等时机到了就送到宫中,没想到今天宴请吴三桂,这个歌伎竟然主动要求献艺,于是欣然笑纳,他哪知道这里有这么多事呢。 吴三桂睡不着觉思念陈圆圆,陈圆圆又何尝不是?她出身于烟花巷陌之地,见惯了那些一掷千金、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也听惯了那些所谓的甜言蜜语、虚情假意,委身于风尘,欢笑于勾栏,其实心中早就厌倦,突然间见到了仗义勇敢的吴三桂,从他将自己揽入怀中的那一刻起,他身上的赳赳武夫气概、强烈的男性魅力,硬朗的行事风格,都与自己平时在妓馆里见到的那些浮浪子弟有天壤云泥之别,那一刻也深深吸引了这个原本再也不相信世间还有真情的坎坷女子。身边的姐妹们大都有了意中人,唯独自己仍然孑然一身,不是身边没有合适的人,只是心气太高,一心想找个可依靠终生的男子,那些复社的才子们虽然个个才华出众,但毕竟只是文人,空有满腹才华,手却实无缚鸡之力,她并不喜欢,所以虽然众人对她无比奉承,她从不假以辞色。今日见到了强壮如山又武艺高强、不好女色的吴三桂,从在轿中听到他慷慨激昂的语言后,一颗芳心早就暗许,所以一见之下,才会以私人物品相赠。今晚她在田弘遇后院里,从教坊的舞女那里听说吴三桂来了,这才会主动要求献艺,以便见到意中人。 这些心思,吴三桂也是不知道的。陈圆圆虽然只是一个弱女子,但毕竟是风月场所之人,见过大风大浪,为人敢作敢当,有智计,有勇气,亦有魄力,这一点与寻常女子不同,当她一出来见到吴三桂时,从吴三桂如醉如痴的眼神里,她也敢于确定,他也是喜欢自己的,刹那一个念头在她心里迅速成形并坚定下来。她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要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找寻自己终生的幸福。 吴三桂听说她就是名闻天下的陈圆圆时,一时惊得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自己朝思暮想了一夜的女子竟然就是复社子弟们心中敬若神明的天下第一美女,这份心情,又是激动,又是羞愧,又是憧憬,又是恐惧,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田弘遇见他发傻的样子,却不疑有他,哈哈笑道:“将军,这天下第一美女之言,老夫没有骗你吧?看你,都看得眼发直了。” 吴三桂窘态毕现,拱手道:“三桂无礼,叫国丈爷和陈姑娘见笑了。”一双眼睛落在陈圆圆身上,竟然如同被磁铁吸住了一般,怎么也拿不开。 田弘遇笑道:“来,圆圆,过来。”陈圆圆走过来,田弘遇大手一伸,将她揽入怀中,道,“你这个小娇娘,把咱们勇冠三军的吴大将军看得眼珠子都拔不出来了,你说,你该当何罪?是不是该罚你敬将军一杯?” 陈圆圆靠在他怀里,娇滴滴地道:“干爹你又要难为奴家了,你也不是不知,奴家根本就不胜酒力。” 吴三桂看他两人打情骂俏般地调笑,心里极不是滋味,悄悄叹口气,将头低了下来。 陈圆圆都看在眼里,于是笑道:“干爹,既然是我冒犯了这位将军,我看就不用罚酒了,我为干爹和将军献上一曲霓裳羽衣之舞,助两位下酒,您看如何?” “好,好,”田弘遇开怀大笑,“吴将军,这在秦淮河畔,想让圆圆舞一曲,没有个几百两银子都做不到啊,今天我们何其有幸,竟然能一睹绝艺。圆圆,快来!” 陈圆圆娇羞地道:“没有曲怎么跳啊?就请干爹抚琴,奏一首霓裳羽衣之曲如何?” 田弘遇说好,于是陈圆圆将琴交于他。这田弘遇还真是个风雅之人,轻拨几下,极有韵味,未几,双手置于琴上,弹了起来,竟然弹得一手好琴。伴着琴声,陈圆圆长袖一甩,翩翩起舞。 秦淮八艳最有名的五人之中,陈圆圆歌艺出众,李香君工于昆曲,马湘兰精于女红,柳如是长于诗词,董小宛则长于刺绣,各有擅长,但论歌舞之技,却又不相伯仲。陈圆圆舞的这霓裳羽衣之舞,源于唐朝,相传乃杨贵妃所创,描写唐玄宗向往神仙而去月宫见到仙女的神话,其舞、其乐、其服饰都着力描绘虚无缥缈的仙境和舞姿婆娑的仙女形象,是皇族成员饮酒之时歌伎的助酒之舞,动作开合起伏,难度较大。《霓裳羽衣曲》早已失传多年,没想到陈圆圆竟然还精通这一舞技。但见她腰臀轻扭,玉臂长舒,步履轻盈旋转,身体曲线跌宕,有如一个仙人身在云端,随风飘动,映日荷花,遇风而舞,看得吴三桂两眼发直,只恨不得也和她一起,在这天上共舞,共醉,共缠绵。 正在神飞意夺之际,陈圆圆已经舞到了他的眼前,一双脉脉含情的大眼睛直视着自己,大胆而又火辣,身子也旋转着向自己这方向靠近,吴三桂只觉得脸红心热,情不自禁地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借以浇熄心中的腾腾欲火,但这酒劲甚烈,这一杯下去,竟然令身体又火烧火燎起来,连脸颊都烫了起来,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又倒上了一杯酒。 就在这心神激荡的时刻,突然见得陈圆圆脚下一软,轻轻呻吟一声,身子一歪,竟然倒向自己的怀里。 吴三桂大惊,急忙站起,下意识地伸手一拦,将陈圆圆扶住。就这么一起一落之间,只觉得手上一热,陈圆圆已经抓住了他的手,两人四目相对,虽只数秒时间,但情意交融,浑然忘记了世外天地。 田弘遇微微咳了一声,两人这才意识到双方的失态,急忙分开,吴三桂拱手道:“在下无礼,姑娘见谅。” 陈圆圆娇喘一声,掩着嘴道:“哎,这多年不习舞了,怎么就脚下发软呢,要不是将军扶这一下,奴家今天这丑可献得就大了。” 田弘遇酸溜溜地道:“不知道的见两位如此郎情妾意,还真以为是天作之合呢。呵呵,圆圆,你能让名闻天下的小吴将军扶你一把,也是前生修来的福气啊。” 吴三桂道:“都是卑职太无礼了,国丈爷恕罪。” 田弘遇道:“将军太客气了。来,圆圆你且坐下,陪将军与我喝一杯,你今天又是献歌又是献舞,可也真是辛苦得紧了。” 陈圆圆笑道:“我的心意已了,就不在这里叨扰了,干爹和吴将军还有要事要谈,我一个女人家在这里也不好,干爹要是没有什么吩咐,我这就下去了。”说完道个万福,也不等田弘遇发话,竟自下去了。 田弘遇苦笑一声道:“风月场所的女子,总是被娇惯得不成样子,将军不要见笑。” 吴三桂道:“哪里哪里。”因为紧张,手心都出了汗。 田弘遇道:“将军再满一杯,老夫敬你!” 吴三桂道:“不敢。”举起杯来,做个样子,接着道,“来,卑职敬国丈爷。” 两人举杯就干,就在这抬头干杯之间,吴三桂迅速张开手掌,手掌中有一张纸条已经被汗浸湿了。吴三桂用拇指捻来,见纸条上写着几个小字: “出来后院说话。” 这是刚才陈圆圆倒在他怀里时塞到他手上的。陈圆圆佯装失足滑倒,其实就是为了将这纸条送于他手中,显然这几个字她在知道吴三桂来之后就已经写好了,她的动作极快,吴三桂又配合默契,田弘遇竟没有察觉。 吴三桂将纸条攥于掌中,放下酒杯,拱手道:“国丈爷,今晚喝了不少水,卑职想去方便一下,请容卑职告退片刻。” 田弘遇道:“来人,带将军去!” 家人领着吴三桂出来,吴三桂道:“你告诉我在哪里就行,不用跟着我。”家人应了一声,给他指了茅厕的位置。 吴三桂进了茅厕,又悄悄地出来,看那个家人远远地站着没有注意他。于是悄悄地走向后院,却见后院里一排房屋林立,也不知要去向何方,正犹豫间,只听一个声音在身后说: “相公,我在这儿。” 回头看去,见陈圆圆正躲在一面墙壁后面,向他招手。 吴三桂一阵狂喜,走上前去,先警觉地看看左右,然后说道:“姑娘约我出来,可有事情?” 陈圆圆轻声说道:“时间太紧,闲话少叙,这一次相公可要救我。” 吴三桂疑惑地说:“姑娘此话怎讲?” 陈圆圆急促地道:“这姓田的不是好人,我是被他们掠来的,相公你侠义心肠,一定要救我出去。” “什么?”吴三桂道,“他们竟敢强抢民女?” “哎呀,现在没空说这个了,相公你只要说一声,你救我不救?” “姑娘有何吩咐,我自然答应。” 陈圆圆看了看四周,凑上前去,贴着吴三桂的耳朵说道:“相公,一会儿回去后,那老家伙可能会送你美女为礼物,你就说要我,看他给不给?” “啊?”吴三桂本来被她暖洋洋的口气吹在耳边,正十分受用,听她如此一说,不禁吃了一惊。 “相公,就依我说的办吧,只要能助我脱离苦海,我为你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他若不答应你,我也一样有办法摆脱他,但也要相公相帮。那时就要劳烦相公今晚子时,三更锣声一响,带上攀墙的工具,就在田府南院后围墙底下等我。” 吴三桂看陈圆圆美丽的脸上,是坚毅果断、成竹在胸的神色,点了点头道:“好,我就依姑娘。” 陈圆圆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心情放松了许多,笑道:“从见第一眼起,我就知相公你是个英雄,你真没让我失望。”伸出手来在他脸上轻轻一拂道,“大恩不言谢了,你快回去吧。” 这温暖的一拂有如电击,吴三桂只觉春风过脸,登时就傻在了那里。陈圆圆见他憨直的样子,忍不住一笑,消失在黑暗中了。吴三桂用力地摇摇头,清醒过来,又沿原路返回了。 到得田府厅堂,田弘遇道:“将军,这一去时间可不短啊,酒都有些凉了。” 吴三桂道:“今天高兴,酒喝得就有些多了,偏这两天又有些受寒,腹中不太舒服。”田弘遇命人温酒,吴三桂摆摆手,“国丈爷,天色将晚,酒足饭饱,三桂不胜酒力,想先行告辞了。” 田弘遇倒不挽留,道:“那也好。将军这一去,再见也不知是何时啊?不过,将军只要这几日不急着走,相信你我还会在一起的,正所谓一见如故,田某对将军颇为重视。以后不论世道如何,将军总是个带兵的,我们田府上下,希望还要靠将军佑护。” “这个放心,”吴三桂假装喝醉的样子,大着舌头说道,“国丈爷若有差遣,卑职自然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好,”田弘遇道,“将军走时,老夫自然要送一件礼物以作纪念,不知将军喜欢什么,老夫有的,尽可相送。” “国丈爷太客气了,”吴三桂道,“国丈爷家中,真是珍奇异宝无数,还有如此多的美女,卑职真是羡慕不已,羡慕不已啊。” “将军若喜欢美女,我这里的尽可以供将军挑选,”田弘遇殷勤地道,“将军看上了哪一个,我这就叫她们出来,跟将军走。” “这个,”吴三桂做出一副醉态,假意思索道,“有一人,卑职真是喜欢得紧了,就不知国丈爷是否舍得割爱?” 田弘遇道:“哪有这么客气?将军看上了谁,自无不可。” 吴三桂假意为难,道:“这个,卑职难以出口,请国丈爷先恕卑职无罪。” 田弘遇不耐烦地道:“将军真太客气了,你就说嘛,都是自己人,自无不可了。” 吴三桂做出鼓起勇气状,道:“卑职觉得那个叫圆圆的姑娘不错,国丈爷若能将她赏赐于我,我感恩戴德国丈爷大恩,做牛做马,永世难忘。” “圆圆,陈圆圆?”田弘遇大惊,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几步,道,“你看上了她?这个不行,不行啊。” 吴三桂大失所望,这一次他的表情不是装的了,道:“为何?” “将军有所不知,这陈圆圆不是我府中的人,她是曹公公钦点的,要在这个月底之前送于宫中侍奉皇上的,她只是暂住在我这里,宫里要的人,谁敢动她?” “啊!”吴三桂这一次可大吃一惊,张开了嘴,半天没合上。 (附:史载,陈圆圆初遇于吴三桂,应为崇祯十六年,此时李自成已经兵临城下,田弘遇为拉拢吴三桂保住自家平安,而送陈圆圆于吴三桂。但也有民间史料记载,吴三桂与陈圆圆似乎互相早有耳闻,亦有资料考证吴三桂曾求见陈圆圆,拙作将两人于田府相会的时间提前三年,小说家笔法,不必细究。但这是否是两人的初次见面,尚有可商榷之处。)!~! .. 第二十五节 () 子夜时分,吴三桂一人,悄悄来到了田弘遇府中南面院墙之下。 今日一见陈圆圆,印象更加深刻了,从田府中出来,满脑子都是她的倩影。特别当听说她是送给皇上的女人的时候,这份惊诧,就更是强烈。 田弘遇一再致歉,并表示再补送两个美女作为补偿,吴三桂以喝醉为名,一再谢绝,出得田府,不禁浮想联翩。 她是献给皇上的女人,自己若是帮了她,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但若不能帮她,她进了宫以后,此生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些想法,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不能断绝。到得子时,依然理不出头绪,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是陈圆圆楚楚可怜的倩影,扰得自己心神不宁,索性狠下心来,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今天就是还想见到她,又答应救她出来,不计后果,也得实现自己这个心愿,也帮她实现这个心愿。 于是,他带着百感交集的情绪,悄然又来到田府。为怕有人发现,他把坐骑拴在了距田府不远处的一处门宅附近,自己则徒步走到田宅大门之外,以免马蹄声响,引人注意。 望着田府足足有两三个人高的院墙,掩映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下,吴三桂想起了一首词:“庭院深深深几许。” 如此戒备森严的国丈爷府,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能够出来?吴三桂只觉得陈圆圆的这个想法,实在不可思议。 只听得更夫一声声敲更的响声远远传来,子夜时分,柝报三更,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 吴三桂看看四周,一片万籁俱寂,街上空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没有。突然只听得“喵”的一声,在夜空中极其刺耳,吴三桂向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只小猫出现在围墙之上。 那只小猫向下看了看,似乎在找什么,突然,一个石子从墙那边射了过来,正打在猫的屁股上,那猫吃痛,就从墙上掉了下来。 只听得墙那边有个声音轻轻一笑,吴三桂听得熟悉,于是低着声音说道:“是陈圆圆姑娘吗?” 只听“嘣”的一声,似乎是软牛皮拉开又弹出的声音,又一个石子从墙那边射了过来。不过,这个石子是裹在一团纸里的,石子一落地,纸团也随之剥落。吴三桂将纸团捡起,打开来,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墙太高,愿君相助。陈圆圆。” 吴三桂更不怀疑,这墙虽然有四五米高,但对于他这个职业军人来说,就太小儿科了。他随身带有绳索、软梯、飞虎爪等物件,就是做这个用的。于是就都拿出来,将绳索与飞虎爪系于一处,用力一扬,挠钩处挂在墙上,吴三桂将绳索缠于手上,只几下,就攀上了墙头。 再往墙下看,只见院墙底下,有一人身穿黑衣,手拿着一个大号的弹弓子,正在向上仰望,却不正是陈圆圆吗? 陈圆圆见他来了,咧开嘴灿然一笑,一口白牙,在夜色中分外醒目。吴三桂向她招招手,将绳子扔下去,陈圆圆将绳子接住,吴三桂示意她缠在腰间,陈圆圆依样缠住。吴三桂道:“且站稳了。”用力向上一拉,如腾云驾雾一般,陈圆圆的身子离地飞起,被他一股大力一直拉上了墙头。 “好啊!”陈圆圆没想到自己一下力都没使,这样容易就被他拉了上来,不禁拍手称快,“好像做梦一样,就飞了上来,你的力气可真大啊!” 吴三桂道:“你且站稳了,得罪莫怪。”将手揽住陈圆圆的腰间,用力一纵,又从墙头跳下,几米高的墙头,他轻轻地落下,犹如一片棉絮,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 陈圆圆在他怀中惊魂未定,回头看了看那一度禁锢她的院墙,拍拍胸口说:“这么快就出来了,好险!好险!” 吴三桂回头来看看这院墙,道:“你在里面是不是已经等了很久了?” 陈圆圆道:“三更柝声一响,我就在这里等你了。我不敢等得时间太长,你要是不来,我可就惨了,非让他们发现不可。” “那只猫儿——” “那是我随身带来的小宠物。非常灵活还通人性,我想法让它上了墙头,就是来看看你是不是在外面啊。” 吴三桂点点头,说道:“就劳烦姑娘随我走一程吧,我的坐骑就在不远处,为怕引起别人注意,没敢骑到这地方来。咱们一会儿换了坐骑,马上就离开这一带。” 陈圆圆道:“好,但要先想好了找个地方避避,这么晚出城,肯定会惊动那些人的。” 吴三桂道:“不行,先上我家里避避吧。明天一早,看能不能想法救你出去。”在夜色中看见陈圆圆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衣,在夜空中,白色的肌肤与衣服鲜明对照,非常光艳,笑道,“田府戒备森严,你怎么逃得出来?” 陈圆圆笑道:“我自然有办法逃得出,那老家伙是个好色之徒,晚上他来到我房中,我把他灌醉了,趁他人事不省,就逃出来了。” 吴三桂听她说得轻描淡写,知道其中不知还包含着多少的凶险,想这些混迹于青楼之人,对付男人有很多要命的法子的,这田弘遇虽然心机深沉,但着了她的道,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一想,突然觉得自己今晚的行动实在是非常冒险,会不会这个机灵古怪的女子也在利用自己?自己不过是她想要逃出的一个棋子,这样一想,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陈圆圆非常聪明,看他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笑道:“相公是不是听了我的话,觉得我这个人太过狡诈,对我也不信任起来?” 吴三桂道:“岂敢,在我心中对姑娘一直敬若神明,从来没有过丝毫怀疑。我只是不知,姑娘能够进入宫中侍奉皇上,是个天大的幸事,何以非要逃出来?” 陈圆圆道:“后宫种种钩心斗角的险恶之事,我在戏文里早就听说过了,去了那里,还不如在秦淮河畔自由。别人以为进了后宫就是麻雀变凤凰,我陈圆圆可没有那样的奢求,我只要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生活,一入后宫深似海,一去就再没有了自由,我宁可做个秦淮河畔的孤魂野鬼,也不要在那劳什子地方耗费青春。” 吴三桂道:“你有此想法,还真是个奇女子。咱们还是快走,先找个地方避避,再做定夺。”心里盘算一下,此女名声太大,现在的身份又极其特殊,留在家中实在不安,还是找个客栈先安顿一下为好。 他对京里的情况并不熟悉,一时间也想不起去哪为好。现在天色已晚,要是出城,城中的守军一定会盘问,如果被查出,那对谁都不利。他不禁有些后悔,自己今晚的做法是有些草率的,光想着与美人相遇,却没想到,真的遇见了又有许多后患。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客栈未必安,此女逃出田府,明天一早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以曹化淳之能,一定也会猜到她逃不出城,只怕北京所有客栈,都会被人盘查,还是放在自己家中,虽然也很危险,但短期内不至于被曹化淳怀疑。想清楚这事,吴三桂主意已定,说道:“闲话少叙,咱们这就乘了坐骑去我家,现在只有那里才是最安的。” 两人一路疾走,往吴三桂安放坐骑之处奔去。陈圆圆虽然只是个弱女子,但并不娇气,吴三桂走得极快,她也能跟得上。吴三桂有意加快脚步,她没有落后,吴三桂惊奇地说:“看不出,你的身体还真的不错。” 陈圆圆笑道:“你别小瞧我了,我从小就是穷人家里长大的,可不是什么娇小姐,从小到大,苦活累活都做过,你看我还会使弹弓子呢,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哪个会使的?” 吴三桂道:“是啊,我看你的弹弓子射得还是极准的,你什么时候练的这项绝技?” 陈圆圆道:“我从小顽皮,喜欢和男孩子在一起,那时娘每日忙里忙外,没有空管我,我整日价疯疯癫癫,上树掏雀,射鸟捉鱼,什么都做,就把这个练会了。”说到这里,天真地一笑说,“娘还说我应该托生个男人身,那样我也就会上战场,杀敌保国,封妻荫子,立了功名了。” 吴三桂惊讶不已,道:“看姑娘风情万种,色艺双绝,却没想到,少时也曾如此顽皮,还有过这些想法啊?” 陈圆圆的神色黯淡下来,道:“什么风情,什么色艺,都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手段而已。如果有来生,我真的不愿做个女人。在这世人,女人不过是男人的玩物。娘死得早,我被卖入勾栏之中,那些少时的天真、孩童的顽劣,都被调教成了对付男人的手段,说实话,你们眼中的陈圆圆,不过是一个精致的玩物而已,要是你们知道我内心的想法是什么样的,怕不也吓死了一群?” 吴三桂笑道:“那你内心的想法是什么样的?能否和在下一说?在下看你,果断刚毅,机智多端,不似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倒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呢?” 陈圆圆道:“我们秦淮八艳,名声远播,结交的又都是天下名士,若是只会一味撒娇装嗲,逢迎顺受,哪会有如此的名气?我算什么巾帼,你看看我的大姐柳如是,那才叫女中豪杰!她以风尘之身,能够嫁给天下第一才子,朝中第一重臣钱阁老,那才是千古绝唱的情事,还有我的二姐李香君,外柔内刚,意志坚决,突破万重阻力嫁给了复社的大才子侯方域,恐怕也是风尘史间的绝唱了。即使我最小也是脾气最好的妹妹董小宛,虽外表温柔可亲,也一样的是秀外慧中,才气峥嵘,否则又怎会让那位大才子冒辟疆神魂颠倒呢?” 吴三桂道:“你也不错啊,那位吴梅村公子,不也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吗?” 陈圆圆想起那天吴梅村天真的话语,笑道:“哈哈,他们复社的人,都是这样,一个个神神道道,每日把情啊爱的挂在嘴上,不过,我可不喜欢他啊。” 吴三桂奇道:“那就怪了,这位吴公子与钱阁老、侯公子、冒公子等人齐名,我看他才高八斗,人品正直,才能名气也不在上述几人之下,他与你,才子佳人,这是天作之合啊,怎么姑娘你会不喜欢他呢?” “那位吴公子是个好人,复社的公子们也大都是好人,但不是只有好人,才能让我喜欢的,”陈圆圆道,“喜欢一个人,不是看他好还是坏,有名还是无名,而是要发自内心地喜欢。那位吴公子,是个大才子,但我陈圆圆却并不喜欢才子。才子多情,但是却未必能够依靠,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上,一个男人,靠才华和多情未必能保护得住一个女人,世间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顶天立地,肩扛重担,既能保国亦能安家,我陈圆圆不羡慕才子佳人,只羡慕英雄美人。” 吴三桂道:“那姑娘心中的英雄,又是什么样的?” 陈圆圆突然停下脚步,深情地望着吴三桂道:“相公你不顾个人安危,先救我于京郊之外,又不计后果,再救我于豪宅之中,你心系国家重任,又能相助身外之人,在我心中,相公你就是个英雄。” 这一番表白大胆而真挚,几乎就是直接示爱。吴三桂一时尴尬,他虽行伍多年,但是并未在风月场所浸淫过,所交往之人,多为赳赳武夫,即使是女子,也都是温良传统、逆来顺受之人,突然碰上一个如此大胆示爱的女子,他虽然心头狂喜,但一时脸红心热,却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陈圆圆大着胆子说了这些话,也是心头一阵狂跳,数年来在风月场地,她习惯了娇嗔造作,逢场作戏,原本将感情看得极淡,对那些追求者也是常常以退为进,强颜欢笑,虚与委蛇,但今日见了雄壮伟岸的吴三桂,一颗芳心似乎突然有了属地,竟然一改常态,大胆表白,她想:“我这是怎么了?会不会我说了这些话后,他会更加地瞧不起我?”偷窥一眼,见吴三桂脸上表情尴尬,不敢直视她的脸颊,想道:“他也害羞呢?还真是个憨直的男子。”又想起复社的那些人,若是听了这些言语,怕不早就随之甜言蜜语、柔情蜜意地贴上来了,如此一想,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看似不懂风月,实则踏实稳重,心中不禁又是甜蜜,又为自己能为这样的人倾心而感到骄傲。 两人一时无语,默默前行,谁也不知怎么接话才好。虽然此时夜黑风高,路途遥远,但两人心中却有着无尽的温情,只恨不得这一路永无尽头,就这么走下去,此刻虽然无语,心中的波澜起伏,炽烈情感,却绵延不绝地涌了上来。 不多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吴三桂坐骑所在之处,为怕马儿出声,吴三桂早已经将它的口和足用厚厚的棉布塞满和包扎严实了,马儿被拴在一棵大树前,在黑暗中,非常安静。吴三桂道:“就劳烦姑娘和我共乘一骑,先回我宅中避避。” 陈圆圆点点头,却不急于上马,指着天空道:“相公你看,好圆好亮的月亮。” 吴三桂顺着她的手指方向,只见前方,一轮明月高悬,明月之下,一片片红砖碧瓦,青松翠柏,掩映在夜色下黑压压地沉寂着,更凸显着这轮明月,如白玉盘般地高高挂在空中,照亮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好美啊!”陈圆圆深深地吸了一口夜空中纯净而又清新的空气,欢快地说道,“原来这京城中只有夜晚才会这么安静,月亮才会这么圆这么美啊!” 吴三桂与她一起站在那里,看着那轮明月,心中充满柔情。这一刻,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中,个人的离合际遇、家国的征途坎坷,都变得不再重要了,时间似乎突然停止,而只有头顶的这轮明月,才见证了他们无比安宁又幸福的心事。 两人情不自禁地互相对望一眼,在夜色下,陈圆圆亮亮的眼睛有如天上的星星,光洁的脸颊犹如头顶的圆月,婀娜的身姿犹如追月的嫦娥,吴三桂一时心荡神驰,突然抓住了陈圆圆的手道:“圆圆,你不要离开京城了,就留在这里吧。” 陈圆圆激动地望着他,道:“相公,你肯让我在这里陪伴着你吗?” 吴三桂道:“我何德何能,敢要姑娘如此承诺?姑娘你要是不认为吴某是个无用之人,只要你不嫌弃,我情愿为你肝脑涂地。” 陈圆圆心绪激荡,情不自禁地向吴三桂的怀中靠近,吴三桂张开臂膀就要将美人拥在怀中,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大限即将来临,两位还如此卿卿我我?我看,肝脑涂地就不用了,脑袋分家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 第二十六节 () 吴三桂与陈圆圆闻言大惊,急忙分开,回头看时,只见身后有四个人远远地站着,月光掩映下,他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一动不动,显得颇为阴森。 吴三桂心中大喊糟糕。看来这四人是一路跟随自己而来,只怪自己情绪激荡,陷在与陈圆圆的感情世界里不能自拔,竟然一直没有发觉,现在他们突然现身,又说了这样的话,看来绝非善类。 吴三桂道:“几位是何方神圣,就请现身,不必鬼鬼祟祟了!” 只见四人中有一人干笑一声,道:“小吴将军,事隔不到两日,竟然认不出我来了。”向前一步,月光洒在他的身上,照见他的脸,吴三桂只觉头顶轰的一声,这个人,正是曹化淳手下的第一高手——洪九。 “九爷,”吴三桂声音干涩,微微颤抖,“别来无恙否?” “托将军的福,我们还好。不过有一个人就不太好了,”洪九阴森森地看了陈圆圆一眼,“有人竟然如此大胆,胆敢打昏当今国丈爷田弘遇大人,将他绑于床上,害他现在还安危未定,你说,这个人是不是胆子太大了。” 吴三桂闻言大惊,情不自禁地看了陈圆圆一眼。 陈圆圆苍白的脸色突然浮上了一层红晕,这不是因为惭愧,而是因为愤怒和激动。她走上一步,毫无惧色地望着洪九说道:“没错,田弘遇是我打昏的,但这和吴将军无关,你要杀要剐,冲着我来就是,可不要连累无辜。” 洪九冷笑一声:“不敢。陈美人不日即将送往宫中,荣华富贵,指日可待,若有一天得宠,我们还要倚仗美人照顾。再说,曹公公说了,务必要我们安送美人入宫,公公不发话,咱们怎敢轻易地伤害姑娘?” 他把脸转向吴三桂,话锋一转:“不过,小吴将军今晚的所作所为,咱们就有些不明白了。你既然明知这是公公要送往宫中的女人,怎么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帮她逃走,难道在将军心中,真的只有美色,没有公公了吗?” 吴三桂一时无言以对,不知如何对答。今天之事,看来陈圆圆考虑得并未周,只怕她一出田府,就被这洪九等人发现,洪九等人手段高明,之所以不加制止,就是为了引自己出来,看他们要逃往何处。现在自己已经百口莫辩。他心中突然起了个狠念头,看了看洪九等人,准备动手,然后再乘骑逃走,但稍一思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洪九武功高强,只怕自己并非敌手,而他身后还有三人,想一举将这四人击杀,几乎没有可能。再说自己能上马逃走,陈圆圆未必能安然脱险。 他还没想好应对之策。陈圆圆却说话了:“洪爷的话说得不对,吴将军是信了我的说法才来救我的。我告诉他田弘遇强抢民女,他激于义愤才要救我,本来想明天去见官讨个说法的,你们要把我送到宫里,这些事他根本就毫不知情。” 洪九哈哈一笑,说道:“真是郎有情,妾有意。这位吴将军一入田府,你就出来给他唱歌跳舞,难道咱们不知道你的想法?你下去之后,吴将军也假意找个借口跟了出去,回来后就跟田国丈要你,那个时候,田国丈已经将一切事情和他言明,他假作不知,仍然来救你。你却说他根本不知情,你们这点小算计,就不要在咱们面前摆出来了。” 陈圆圆、吴三桂听了这话心丧如死,看来,他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没逃过洪九等人的眼睛,洪九等人可能也一直潜伏在田府,一切尽在他们掌握中,只怕田弘遇本人都不清楚。 洪九道:“小吴将军,你的相好想替你把所有的罪都揽过去,可是咱们看来,你的罪是根本揽不过去的,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得罪的不光是咱们的曹公公,还有当今圣上。你是等我们动手呢,还是自己乖乖地随我们进诏狱,也许公公大人大量,会减你的刑也未可知。” 吴三桂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黑暗中,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洪九身后的一人怒喝一声:“吴三桂,九爷问话,你怎么敢不回,难道要咱们动手?” 怒喝过后,吴三桂突然跪了下来,高声说道:“九爷,我现在马上要见曹公公,有要事禀告。若是耽搁了你我都吃罪不起。” 洪九一愣:“你见曹公公做什么?又有何事?” 吴三桂道:“卑职要告诉公公,陈圆圆万万不能送入宫中,否则圣上降罪,谁也担当不起!” 洪九大笑:“危言耸听!陈圆圆有什么不能入宫,公公的旨意你敢违逆?” 吴三桂冷笑一声:“公公的旨意卑职自然不敢违逆,但要是皇上因为公公的决定而龙颜大怒,我怕公公的面上也不好看。” 洪九见他态度倨傲,似乎不像说笑,道:“你且起来,给我说个清楚。” 吴三桂道:“谢九爷。我现在得罪了公公,是个百死之躯,就不用起来了,我还是跪着说吧。这陈圆圆是万万不能入宫的,我的理由是——”看了陈圆圆一眼,狠下心来道,“因为她已经是破瓜之身,又出身娼门,阅人无数,这样的女人献给皇上,是对皇上的不敬,对公公的不敬。” 洪九和陈圆圆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两人都是一惊。陈圆圆听了更是心肝欲裂,道:“相公你——” 吴三桂不去看她,只是面对洪九道:“陈圆圆艳名天下闻名,与她曾有过关系的男人不计其数,秦淮河畔,人尽皆知,你们把这样的人送入宫中,如果皇上得知,降罪下来,你担当得起还是曹公公担当得起?” 洪九听了这话一时语塞,道:“可是,咱们听说,这女子是卖艺不卖身的——” “风尘之中的人,岂有卖艺不卖身之理?九爷,实不相瞒,在下数月前曾去过秦淮,与这贱人——”吴三桂看了陈圆圆一眼,却见她也正在望着自己,一双眼睛里泪珠盈眶,有如梨花带雨,心不禁抽紧了起来,当此生死关头,吴三桂也只得狠下心来道,“我与她有过一夕欢情,据她说,在我之前,复社的冒辟疆与吴梅村也曾经重金买过她的春夜之欢,这样的人,你们拿去献与皇上,岂不为天下人笑?” 洪九听他说了这些,一想事关重大,顿时也没了主意,问陈圆圆道:“陈圆圆,他说的可是真的?” 陈圆圆身体颤抖了一下,眼中流下泪来,但脸上却带着笑道:“吴将军所言极是。奴家十二岁就破了身,入了勾栏,正所谓,身在娼门,哪有良家?几位爷要是出得起银子,圆圆也会以身相待。这位吴爷,是个阔绰的主,他确实于一月前光顾秦淮,这一点,秦淮河畔的李大娘可以作证,奴家当时就与了他,做了他的相好,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洪九呸了一声,道:“那看来你这个什么卖艺不卖身的招牌,是玩假的了?你也不过是个婊子!”他回过头来对吴三桂道,“你的话,听来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咱们只负责将这陈圆圆送到宫中,其他的都不是我们能管的,你擅自将她劫持出田府,这个罪名,也足够入十次诏狱了。” 吴三桂道:“卑职因为这些事说来龌龊,不忍说出来污了国丈爷的耳,所以才假意要她,只怕令国丈爷蒙不白之冤。后来国丈爷对卑职说了要将她送入宫中的话,卑职听了惊诧不已,本想直接去见曹公公,但奈何天色已晚,兹事体大,拿不定主意怎么办,正好这贱人要卑职相助,卑职本想将计就计,将她救了去与公公说个清楚,既然几位来了,这就请几位将卑职与这贱人一起交于公公,由卑职亲自向公公明言。” 洪九看了看陈圆圆,又看了看吴三桂,道:“你们两个演的双簧不错啊?咱们搞不清这个事情的是非曲直,但你们是否在这里演戏,曹公公一见就知。这样吧,咱们这就先将陈圆圆拿下,我看也别在田府放着了,直接送往宫里。吴三桂,今天天色太晚,不能打扰公公休息,我先放你回去,明天一早,你自己和曹公公说个明白。你要是不敢去和公公对质,嘿嘿,你一家老小,咱们可就要照顾一下了。” 吴三桂道:“你放心,明天卑职一定会去找公公的。”看了陈圆圆一眼,见她的表情凄惨无比,心中一酸,道,“圆圆,你且和他们去吧。我自会和公公说明一切,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陈圆圆眼中泪光闪闪,说道:“不去又能怎么样呢?只盼相公一路保重。我不过是一个万人阅尽的风尘中人,相公不要为了我,而误了前程。” 洪九冷笑一声,道:“你这女子,虽然出身娼门,倒也明事理。”对吴三桂道,“都说将军你不近女色,为人周正,看来,也是所言有虚,美人面前,你也过不了这一关啊。不过你可听见了,你的前程远大,可不要为了这女子,为了一夜欢情,毁了一世英名。” 吴三桂道:“多谢九爷提醒,几位星夜劳顿,明天一早,卑职会将车马辛苦之费用呈上,以谢大恩。” 洪九等人听他这么说,知道明天早上会有油水,于是也不再相逼,只对陈圆圆道:“好了,还不走!” 陈圆圆无奈,只得低着头走到洪九等人身边,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看了吴三桂一眼。吴三桂情急生智,想了这个糟蹋自己和陈圆圆的主意,此时见陈圆圆如此伤心,不禁心中一软,眼含热泪,走上前一步,颤声道:“圆圆,对不起。” 陈圆圆凄然一笑:“你能如此待我,我已心满意足。我入了宫中,咱们再见无望,只盼相公忘了我吧,我不过是一个阅人无数的娼妓,不值得相公牵挂。只是我交于你的东西,你可要收好了,即使不见了我,也不要轻易交与他人。” 吴三桂知道她说的是那个玉簪,说道:“你放心,我会一直保存着,不会丢的。” 洪九道:“既然不过是逢场作戏,就不必假作生死离别状了。吴三桂你可听着,明天一早皇上可要见你,见了皇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见了曹公公又要说什么,你今晚要考虑清楚。” 吴三桂点头称是。洪九等人一招手,陈圆圆随着他们走了。望着这些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吴三桂跪在地上,痴了一般。!~! .. 第二十七节 () 崇祯十二年七月十九日,大明皇帝朱由检在皇极殿内召集几位重要的大臣,召开本年度最重要的军事会议。 皇极殿后来改名为太和殿,此处为皇帝坐朝的殿堂,也是俗称的金銮宝殿。明初取名奉天,这是根据儒家的天命论,说皇帝是奉天之命来统治人民的,明代中叶嘉靖朝重建时改名皇极殿,其意是皇权永远统治的愿望。自建朝以来,皇帝都是在此处接见群臣,并召开最重要的会议。 作为被传命的边关大将,吴三桂有幸能够进入这座大殿,心中十分激动。进得皇极殿内,他不禁为这里的雄伟壮阔而感叹,此殿净面积有三千多平方米,由七十二根柱子支撑。正中是六根金井柱支托藻井,柱身沥粉贴金云龙,其余殿柱俱涂朱红油漆。柱高由地面至天花梁直至十几米,殿内正中有一个约两米高的地平台座,上面设置雕龙宝座,两旁有蟠龙金柱,天花板上藻井倒垂金龙戏珠,照耀着宝座。一会儿皇帝就会出现,坐在那里了。 为了这次重要的会见,吴三桂几乎一晚上也没睡,尤其是经过了昨晚上的斗智斗勇、惊心动魄,就更加没有睡意了。他一大早就起来,恐怕自己落在别人的后面,但就是如此,他依然还是来晚了一步,当他到得殿中时,一个人已经在这里多时了。 那人远远地在殿内守护着,他站在很偏僻的阴影里,吴三桂只顾着东张西望,并没有注意到他,那人也不打扰他,直到他的眼光转来转去落在自己身上时,才微微一笑,亲切地叫道:“三桂。” 吴三桂定睛一看,眼前是一位相貌儒雅的中年文士,身穿朝服,气质出众,情不自禁哎呀一声,急忙走上前去,跪下磕头,道:“恩师来了,请受学生一拜。” “快起快起!皇上出来见着成什么体统?”洪承畴急忙将他拉起来。吴三桂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羞涩地一笑道:“学生实在是高兴得太过了,恩师见谅。” “说什么话?都是自己人!”洪承畴低声说道,将吴三桂好一番端详,拍拍他肩膀道,“好!出落成了一条大汉了,看来假以时日,就是国家栋梁。” 吴三桂感叹道:“恩师过誉了。一晃两年多没见,恩师你就瘦了许多,陕西那地方,一定是非常劳苦吧?” “匪首高迎祥死后,我们的日子好过了一些,最凶悍的十三路盗匪现在也已经四分五散,不成气候了,不过,流民并未减少,主要因为饷银太重了,百姓受不了,逼得又反了。”洪承畴道,“我们越是杀人,反的人就越多,这不是压不压的问题,实在是因为地荒得太多了,饷派得太厉害,再赶上流年不利,天灾不断,老百姓没有地种,有地种的又交不起饷,又赶上天灾。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是开仓赈灾,但兵部尚书杨嗣昌居然提议,还要‘三饷加派’,这是火上浇油,老百姓交了粮饷,还要交练兵的练饷,剿匪的剿饷,对付辽东的辽饷,最可气的是,在粮饷照交的基础上,这三饷是加派出来的。这是逼着老百姓造反,杨嗣昌的这个馊主意,害苦了老百姓。”提起陕西,洪承畴越说越气,怨言满腹。 “可是我听说杨嗣昌最近很得皇上宠信啊?”吴三桂说。 “没错。我和孙传庭写了一封奏折驳斥杨嗣昌,杨嗣昌知道了怀恨在心,在皇上面前进了谗言。要不,我不会被调回来的,传庭兄也不会下狱。哎,我们在外面打仗,最怕的是内讧,可是本朝开朝以来,内讧就没有断过。”洪承畴牢骚不断。 “呵呵,这一大清早,咱家的耳朵就有点痒,这是谁啊,在说是非呢吧?”只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出,从大殿后面闪出了曹化淳。在他的身后,则跟着一个身材肥胖、秃眉少发的小老头。 洪承畴、吴三桂急忙行礼,道:“公公好。”曹化淳点点头道:“两位来得真早。” 洪承畴道:“咱们心系皇上,一心想见他老人家,昨晚上都睡不着了。” “咱家可提醒你,皇上自从那次出了刺客的事后,心里一直不大舒服,你们见了面,可不许一味地发牢骚,尤其是孙传庭的事,不能说,知道不?”曹化淳道。洪承畴点头称是。曹化淳看了一眼吴三桂,道:“吴三桂,你一向可好?” 吴三桂心里有鬼,不敢直视曹化淳的脸,只低头俯首道:“谢公公挂念,卑职还好。” 曹化淳看着他的表情却自然如初,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回过头对身后那胖子说道,“魏阁老,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吴三桂。”接着又对吴三桂说道:“你在外面可能不认识,这就是咱大明的当家人,内阁的魏藻德阁老。” 吴三桂一听说他就是魏藻德,一下子愣住了。魏藻德却一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兴奋地说道:“好啊,早就想见你了,你是国家栋梁啊!老臣一直听说边关有位赵子龙,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好好干,为国为家,为皇上,博个功名,功在社稷,老臣这里先替京师百姓谢谢你了。” 吴三桂很勉强地行了个礼,想起几天前,这人暗中派人诛杀吴梅村,连老弱病残的百姓都不放过,何其心黑手狠,今日一见,竟然表现得如此热情平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洪承畴道:“卑职洪承畴见过魏阁老,愿阁老身体健康,诸事顺利。” “说到保重身体,那是你们这些封疆大吏的事啊,”魏藻德走上前去,亲切地拍拍洪承畴的手,一脸的春风满面,“洪大人在陕西剿匪,功绩卓著,非常辛苦,皇上是知道的,内阁也是知道的,那些悍匪现在成不了气候,是洪大人之功,我作为阁臣之首,已经奏明皇上,论功行赏,洪大人居功第一。” 曹化淳一旁咳嗽一声,魏藻德不说话了,但是一脸笑容地望着大家,显得很真诚。曹化淳道:“我看人都来齐了吧,我这就进去奏明皇上。” 他话音刚落,里面有个声音道:“不用了,我在这儿。”从屏风后面,走出了崇祯皇帝,身后还跟着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身着青衫,看起来很是文静。 众人见皇帝来了,急忙都跪下请安。崇祯疲倦地挥挥手道:“都起来吧。”大家谢主龙恩部起来了。吴三桂看一眼皇上,脸色苍白,眼圈有些乌青,看起来是没休息好。 崇祯坐在金銮宝殿之上,道:“今天的会本来还应该有杨嗣昌的,但是朕派他去了陕西,熊文灿是个无用的人,他招降了张献忠,可是又让人家反了。这个张献忠非常狡猾,只能杀,不能招降。熊文灿他吃了人家的好处,这才给了这个匪子以可乘之机。” “皇上英明,”魏藻德上前两步,谄媚地说,“熊文灿贪赃枉法,依臣之见,即刻下诏狱即可。” 洪承畴一旁听了皱皱眉,熊文灿是陕西大员中以招抚为主的干将,一举击败陕西巨寇张献忠,并迫使他投降,但张献忠首鼠两端,投降后没多久又反,而且拿出证据指出熊文灿当年曾受了他的好处,这是一个兵法上司空见惯的反间计,但崇祯又信了。皇上宁可信敌人的,不信自己人,他对文官们的猜忌之心,看来从来没有少过。只怕在这姓魏的鼓动下,能征善战的熊文灿也要性命不保了。 崇祯冷眼旁观,将洪承畴的表情看在眼里,咳了一声道:“该怎么处置熊文灿,朕会交给曹化淳,诸卿就不用操心了。今天这个会本来还有一人——孙传庭,但是他来不了,朕已经关了他一个多月了,洪承畴,陕西那边,对朕的这个决定是不是有些非议?” 洪承畴见问到自己,急忙拱手上前道:“不敢。陕西局势良好,孙传庭下狱后,他的军士没有异心,仍然誓死效忠皇上。” “效不效的我们不去管他,”崇祯道,“杨嗣昌去了陕西,他的兵马交给杨大人去执掌吧。洪承畴,陕西那边你做得不错,流寇听说已经被追得无处藏身了,立这么大功,想朕赏赐你些什么?” 洪承畴跪倒在地,道:“臣不要任何赏赐,只求皇上能答应臣一事?” 崇祯道:“你说,我自无不可。” 洪承畴道:“我请皇上免陕西三年粮税,此令一出,陕西平定,数日可待。” 崇祯听了他这话,陷入沉思中,没再接言。 洪承畴见皇上不置可否,于是继续说下去了:“陕西连年大旱,今年尤为严重。蝗虫成灾不说,田里更是颗粒无收,百姓无粮无钱,吃光树皮草根,开始吃人。陕西各地,到处都有卖儿女之人,有些儿女实在卖不出去,当地人就将其吃了,此之谓食人。食人在陕西越来越多,死人的肉身往往多病,有时还易腐烂,这些人吃了他们的肉身后,上吐下泻,病倒在地者数众,更有甚者,走到半路就倒地身亡。陕西一带,路边尸横遍野,内中有不少是食人之人。即便如此,杨嗣昌大人推行三饷加派,仍然要有地之人和无地之人交纳高税,百姓对付这事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悄然逃走,一个是官逼民反,长此下去,流民越剿越多,各地流寇猖獗,真的成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了。” 崇祯道:“你说的这些事,朕都知道。陕西巡抚马茂才已经写奏折都和朕说了,朕这次要杨嗣昌去,就是来解决这件事的,陕西的事,你们就不用管了。” 洪承畴道:“臣以为,陕西民变不平,大明江山总是有些隐患的。若杨大人去了陕西仍推行三饷加派,危机并未消去。” 崇祯道:“几个流民能起多大的事?你要我免三年粮税,圣明之君,自当以民为重,但是我且问你,你要我免税,那么收不来的这笔钱,就不能用于辽东,辽东关系北方门户,皇太极那个人的本事你也是知道的,我辽东若是守不住,大明江山,那就不是隐患,而是要完了。” 魏藻德附和道:“圣上英明,辽东问题才是我大明的首要问题,辽东解决,国内何事不可为?” 洪承畴不敢争执,但面上却有不以为然之色。 崇祯道:“话虽如此,但是洪承畴的话也有道理。传朕旨意下去,陕西的三饷加派,可延缓一段时期,魏阁老,你身为内阁辅臣,明日组织三品以上大员,为辽东将士募捐。” “啊——”魏藻德失望地说,“又要捐!” 崇祯道:“当然要捐,你们得捐出银子来,才能解陕西之困了,也不是让你们倾家荡产,你们都是朝中大员,妻贵子富,掏出点钱来为国效力,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魏藻德强忍失望的情绪,低声道:“皇上真是爱民如子,臣带头捐,我捐一百两。” 崇祯道:“你内阁大员,就捐这么一点,不太少了些吗?我定个数,你捐五百两,三品以下,捐二百两。” 魏藻德为难地道:“皇上,臣实在拿不出五百两啊。” “堂堂内阁首辅,拿不出五百两银子,真是笑话!”崇祯怒道。 “皇上有所不知,这一年来三次捐钱,臣家中已经没米下锅了。不光是臣,内阁所有的阁员现在的俸银还没发,都拖了快两个月了,这个情况下让大家捐钱,我看,效果不会太好。” 崇祯怒道:“你们就敢因此违逆朕的意思?国难当头,还惜那点小财干什么?” 魏藻德上前一步,道:“臣有一计,皇上若能采纳,当可鼓励士大夫们捐钱捐物。” “你说吧。” 魏藻德阴阴一笑,道:“请皇上带头从宫中取出部分内帑,赈之于民,臣以为,连皇上都带头舍己为人,就没人敢说什么了。” 崇祯沉默了,他看了一眼曹化淳,曹化淳明白,忙走上前贴着崇祯的耳边轻声说道:“臣已经查过库存了,内帑大约三千七百万两,封住了,没您的旨意,谁也动不得,宫中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崇祯点点头,问洪承畴:“洪大人,陕西今年赋税还有多少未能收上来?” 洪承畴道:“大约四百万两。皇上若要赈灾,臣看,首先挤出二百万两即可平定人心,这二百万两,一半用作军费,一半用于赈灾,至少陕西一省有多一半人在一个月内不会挨饿了。坚持到月底,只要流民的数量不再逐渐增加,臣以为,杨督师平寇之日就指日可待。” “二百万两,二百万两,”崇祯喃喃自语,“这个数目并不大啊。”转向魏藻德,“户部的账好好看看,哪挤不出这点钱?老是惦着朕的这点家底儿?宫中的钱有用处的,少了一厘都可能会死人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妄用。曹化淳——”曹化淳凑过来说:“臣在。”崇祯道:“自即日起,你要严格控制宫中用度,要宫中所有嫔妃、王子及公主,都要以朕为楷模,穿这种衣裳——”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不要铺张浪费,要从衣帽物件、柴米油盐上省起,节下来的用度,部用于辽东。” 魏藻德心里叫苦,心想皇帝又使这招,他不掏钱,就强行摊派给大臣,心里恨透了杨嗣昌,搞什么三饷摊派,现在反过来摊到自己头上来了。 崇祯道:“赈灾的事,就议到这里了。杨嗣昌那里,朕会让人带话,要他催税不要太紧了。吴三桂——” 吴三桂本来有些气闷,听得叫他的名字,马上精神一振,道:“臣在。” “给朕讲讲辽东那边怎么样?” 吴三桂道:“辽东的局势并不好,自那次大凌河一战以后,皇太极步步紧逼,我们已经被逼得只能退守到锦州以里,皇太极依然采用围而不打的战术,将祖大寿将军围在了锦州,锦州如今已经犹如一座死城,而且——”吴三桂看了崇祯一眼,道,“辽东现在也面临着军饷的问题,军队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发饷了,锦州城内,如果不是祖将军威望甚重,恐怕早就哗变了,锦州城外,兵士也多有微词,臣以为,若今年冬天到来之际再不发饷,连给兵士们添新的棉衣的钱都没有,恐怕也会动摇军心的。” 崇祯道:“洪承畴你听听,辽东的事情火烧眉毛,你要我免税,我怎么免?现在只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总比一个墙也不补好吧?辽东的事是最关键的,其他的都要让位。” 洪承畴坚持道:“可是臣还以为,流寇不除,始终是心腹大患,攘外先得安内,内乱不止,恐怕更要麻烦。民心能否稳定,臣以为才是真正的关键之事。” 崇祯听了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得他身后站着的那文士突然说道:“臣倒以为,洪大人的攘外安内之说,尚有可商榷之处。” 大家一直没有注意这人,他突然说话,都是一愣,觉得似乎以前没见过此人。曹化淳道:“各位大人,老奴介绍一下,这位是新进举人陈新甲,以策论之说名闻一时,请陈大人说话。” 陈新甲道:“不敢。臣只认为,外与内之间的关系,都很重要,但论其本质,当然还是以外为关键。辽东是我大明门户,门户守不住,就一切都没法谈了。若要安内,必先攘外,这是关键之所在,现在皇太极围住锦州,其实是忌惮我大明的宁锦防线,臣以为,皇太极的军力和实力其实远逊于我大明,为何他能围住我们?实在的原因是我大明多年来一直兵分两路,一路用于辽东,一路用于剿匪,无法集中破之,而辽东作战之攻略,自熊廷弼起,就以被动防守为主,以逸待劳,怯于正面交锋,却没料到同样也给皇太极休养生息之机,也令我军长期处于待命状态,耗费财力,这是姑息养奸。臣以为,皇太极最怕的是速战,我军应集结军力,一举攻破,才是大计。现在杨嗣昌大人在陕西以十面张网之策,困住匪寇。陕西基本平定,这是天赐良机,我军正好凭此良机,集结兵力,与皇太极决战,破之后再返回陕西,合力剿匪。臣以为,如果赶上冬天到来,我们打完这一仗,那么吴将军所说的棉衣问题就谈不上了,仗打完了,即使欠饷,我们没有强敌压身,他们就算是哗变,咱们也可以抽出身来对付。况且即便是为了欠饷问题,我军也要速战,否则越拖时间越长,军心不振,开支增大,后果只能是欠饷越积越多。兵法云,兵贵神速,又是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速战是解决现在财政问题的最好出路。” 洪承畴、吴三桂听了这番奇论大不以为然,正要说话,却听得崇祯道:“陈新甲说得不错,袁蛮子活的时候,说过大话,五年平辽,但没平了。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一直遵守着熊廷弼生前的‘三方布置策’战术,以守为进,现在看来,他的战术是错的,我们守了那么多年,守住什么了?皇太极反而借着我们的守势发展得越来越厉害,我们是在给他时间发展啊!而我们自己呢,军队滞留时间过长,军心涣散,军费超支,对皇太极不能一举击之,怯敌畏敌情绪日重,我军今天如果还不敢与皇太极正面交锋,锦州丢了,我看宁远也多半守不住,宁远再丢,我们就剩下山海关,这样下去,大明也快亡了。” 洪承畴对此论断持完反对的态度,但一时想不好怎么说,没有插言。他知道这位新进举人陈新甲是杨嗣昌的门生,也是崇祯近来比较倚重之人。速战论在明廷多年来都有不少跟从者,而背后支持者其实就是皇帝本人。其实任何一位有识之士都知道,皇太极兵力凶悍,满人作战勇猛,但是因为地域资源有限,农田缺少,他们的给养不足,最怕打持久战,坚持速战,其实是把一个大大的便宜让给了皇太极,本朝自熊廷弼始,至袁崇焕、孙承宗等人都反对速战,但崇祯本人却始终对此有所怀疑。 坚持速战的人还有一个最有力说服皇帝的原因,那就是速战可以缓解巨大的军费开支,速战之后,若能一举击败皇太极,欠饷就不是决定性的问题,换句话说,他们认为只要一鼓作气,打败了强敌,士兵们就算是心存不满,那时没有强敌环伺,也就好处理得多了。反正是要用这些士兵先打败强敌,用过之后,再作处理。 只有真正在军队里浸淫时间较长的人才了解,这种短视的想法实在是害人害己,政府如果对军人如此巧于利用,过河拆桥,那还有什么军心、权威可言?军队乃国家生存之根本,皇上对草民轻率,漠视其生死,对军人竟也如此冷漠,试问谁还能为国尽忠? 洪承畴当然知道,崇祯如此支持速战论的看法,其实有着他内心非常阴暗的想法。十年前,崇祯不顾众议,一意孤行杀掉袁崇焕之后,内心一直深为不安,他不思自己冷酷无情、刚愎自用,但反而常忌惮群臣对自己心存不满,因为袁崇焕之能天下尽人皆知,而辽东守将与满朝文武中,受他恩遇与提拔之人不在少数,并非仅仅一个祖大寿。袁崇焕生前最反对速战,崇祯现在却支持与他意见相左一派,无非是想向所有人证明,袁崇焕的战术是错的,而他当年杀袁崇焕,其实是一个英明之举。为自己当年的妄杀、错杀而找一点正确的依据,而从一个方面说明他其实对这件事的处理是很没有自信的。 洪承畴内心非常担忧,事实上袁崇焕被处死的后果现在已经非常明显了。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辽东成了个死穴,满朝名将,提起辽东个个噤若寒蝉,避之不及,除了一个祖大寿,辽东现在还能挺着作战的,只有吴襄、吴三桂父子了,其他众人,不是无所作为,就是根本不愿去担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此番皇上急召他进京,也是因为这个局面。但他并非辽东守将,一意坚持自己的观点恐怕也没有说服力,他将眼神转向吴三桂,悄悄使个眼色,意思很明显,要吴三桂站在辽东军人的立场上,向皇上进言。 吴三桂岂能不明白他的想法,向前一步,正要开口,魏藻德却抢在他前面,拱手道:“圣上,臣以为,辽东战事之颓败,完在于没有一员良将坐镇,无将帅之威,故而军心不整,这也是关键问题之一。臣推荐五省总督、陕西巡抚洪承畴大人挑起重任,坐镇辽东,行使将帅之令。臣还推荐宁远副总兵吴三桂官升一级,即日升为宁远总兵,力辅佐洪大人,臣还以为,原锦州总兵吴襄,因兵败之故被削职在家,戴罪赋闲,此案虽无冤情,但吴襄功大于过,功过完可以相抵。臣请将吴襄恢复名誉与待遇,撤销其一切罪名。这也是昨晚上我与内阁阁老陈演太师等一众阁臣商议的结果,此建议等于内阁的意见。” 崇祯听了微微点头,道:“魏藻德大人的提议很好,朕准了。辽东的事情不能再拖了,锦州已经挺了整整一年了,我们也需要与皇太极决一死战,派一个统帅过去,是大势所趋啊。洪承畴,你看如何?” 洪承畴道:“臣多谢皇上抬举,但臣现在还有一事不明,皇上这次命臣去辽东,不知臣可以领多少兵?皇上又给臣多长的时间完成重任?” 崇祯沉吟了片刻,道:“朕不懂兵法,但也知道,汉时韩信说过,名将率兵,多多益善。至于你能带多少兵,朕不能说出个实数,朕只给你八个人,他们是宣府总兵杨国柱、大同总兵王朴、密云总兵唐通、蓟州总兵白广恩、玉田总兵曹变蛟、山海关总兵马科、前屯卫总兵王廷臣,还有——”崇祯斜睨一眼吴三桂,“新上任的宁远总兵吴三桂,他们现在所有的兵力,包括他们自己都要听你的调遣,这八人即日起就是你的走卒,朕先给一年时间,你只要给我解了锦州之围就行,朕再给你一年时间,把皇太极赶出辽东。一年不行,两年也可以,两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之内,你若能平辽最好,平不了,只要保住辽东,朕一样封赏。” 魏藻德道:“洪大人,天恩浩荡,皇上将八大总兵的最精锐兵力交于你,辽东督师,若论拥兵之重、蒙恩之隆的,前所未有,希望洪大人不要辜负了皇上的殷殷厚望啊。” 洪承畴跪下来道:“臣诚惶诚恐,多谢皇上知遇大恩,臣必当鞠躬尽瘁,马革裹尸,为国尽力,虽死无悔。” 魏藻德道:“吴三桂将军,圣上一言九鼎,今日已经将你封为宁远总兵,宁远、锦州、山海关,实为我大明辽东命脉。宁远一城,是名将的摇篮,昔日我大明良将,多出于宁远。你父子二人,一为锦州总兵,一为宁远总兵,父子二人享此重要位置,实为我前朝前所未有之事,今日你以弱冠之年,就被委以如此重任,圣恩浩荡,你当以国事为重,不负重托才为根本。” 吴三桂也跪下道:“臣多谢皇上提拔重用,吾皇万岁万万岁!” 崇祯道:“好了。闲话少说吧,曹化淳你即刻拟旨,洪承畴为辽东蓟辽督师。还有,他要的二百万两银子,给我一周之内务必筹齐,送往陕西。要户部的人加把劲,别老是哭穷。” 曹化淳遵旨。崇祯下令退朝,临走时突然想起一事,问曹化淳道:“锦州总兵吴襄现在北京吧?” 曹化淳道:“是。” “明日召他入朝,朕要见他。” 座下的人都听得清楚,大家不约而同地看了吴三桂一眼,一个信息已经很清楚了,吴氏父子重新得宠,朝中倚重之人,非他们莫属了。 大家纷纷退朝,陈新甲、魏藻德、曹化淳纷纷对刚刚被委以重任的两位将军表示祝贺,对昨晚之事,曹化淳依然是只字未提,一番寒暄之后,吴三桂与洪承畴出了宫门。 两人一路沉默无语,一直走到无人注意之处,这才敢于放心交谈。洪承畴直接问道:“三桂,昨日我拜谒内阁钱谦益大人,听说你曾经于几日前救了他们复社的吴公子?” 吴三桂道:“确有此事。不过举手之劳。” 洪承畴笑道:“现在复社上下,都已传遍了你的义举。二张、钱阁老均是复社巨擘,连他们对你都青睐有加,实为不易。复社在国有极大的清誉和影响,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你短短时间内能获得他们的首肯,为师也颇感意外,看来这举手之劳,真是做到了点子上。” 吴三桂听了这话,知道是吴梅村将这消息散发出去了,心中暗喜,复社是朝中清流,势力极大,钱谦益、张采、张溥等人更是名震天下,得其支持,对自己前程与声誉有极好的推动,但他脸上却并不见其喜色,反而做担忧状地说: “只是学生一时义气,帮了复社,却得罪了内阁魏阁老,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不错。”洪承畴同意,“钱阁老昨日送上奏折一封,是弹劾魏藻德的,说他在民间强占土地,家人横行,打死了几个百姓,证据属实,但呈到司礼监后就没有了消息,我怀疑皇上根本没看见,或是看见了也没当回事。” 吴三桂道:“吴梅村誓死护卫与魏藻德派人追杀的,应该就是这个东西。” 洪承畴道:“今日复社与昔日东林一样,自命清流,总以为武死战文死谏,就可扭转形势,却不知圣意难测之道理。一封证据就能扳倒内阁次辅,想得太简单了。三桂,你与这些人保持君子之交即可,万不可纠缠其中,为他们得罪魏藻德尚可应付,要是得罪了曹化淳,那就大祸临头了。” 吴三桂道:“是。只不知那曹化淳与复社的关系——” “没有想象的那么对立。曹化淳在朝中的真正的对手不是复社,而是内阁的魏藻德和兵部的杨嗣昌,因为不想树敌太多,所以他对复社,一直网开一面。曹化淳这个人不是魏忠贤,他虽大权独揽,但并非完是非不分,总还给着这些朝中清流几分面子,特别是他前一阵子力劝皇上除掉温体仁与周延儒之后,复社上下对他也很认同。但你若与复社太近,他也必然不喜,要知道历来清流与内侍总是死敌,你可不要无端树敌。” 吴三桂把洪承畴的话记在心里,拱手道:“多谢恩师指点。”马上将话题一转,道:“恩师,今日皇上对你委以重任,我终于也有机会,与恩师共事了。” 洪承畴面上的神色却并不乐观,他摇摇头道:“不是那么简单,辽东这个死穴,今日终于轮到我来点了。” “恩师,八大总兵手下个个都是精兵强将,加起来有几十万之多,从来没有人能一举将他们部收于旗下,皇上这么做,对恩师这一次确实是太过信任了。” 洪承畴道:“我倒没敢这么想,八大总兵中,除你一人是我的门生外,其他人都是拥兵自重的主,未必能买我的账。再说,皇太极可不是李自成和张献忠,想和他动脑子,没那么容易,此外,为师现在最担心的还有两件事。” 吴三桂不解:“噢?恩师现在已经是辽东统帅了,还有何担心的?” “为师担心的是陕西那边,李自成他们这些人并不是你们想象的头脑简单的草寇,他们非常狡猾,又人多势众,不能掉以轻心,依我之见,现在最应该的是调孙传庭出来坐镇陕西,他和流寇作战多年,最有经验,而且威慑力也最强,但皇上是绝对不肯的。还有一件事让我担心,就是那个姓陈的书生,他今日的速胜言论,荒诞不经,但皇上似乎对此还支持。为师担心,此人不久就会执掌兵部大权,到时为师一个不慎,就是袁督师的下场。” 吴三桂不以为然地说道:“怎么会啊?皇上对恩师和对袁督师的看法,可是不一样的。” 洪承畴摇摇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皇上最早对袁督师,也是言听计从的。不说这些了,事在人为,咱们尽力吧。三桂,今日你一跃成为宁远总兵,也是可喜可贺的事,不知你现在又有什么想法来相助为师?” 吴三桂的脑海中电掣风驰,突然间想起了父亲昨晚的话: “洪督师虽然有经世安邦之才,但他和袁督师、孙大人他们一样,只是一个文官,手头是没有真正忠于他的军队的。你和他们不同,你是行伍出身,从小就在军营长大,咱们土生土长,军队就是赖以生存的法宝,也是咱吴家在朝中不倒的筹码。洪督师是你恩师,他过去后,除了你以外我想他也倚仗不了别人。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我们正好要借此机会发展自己的实力。” 吴三桂更不犹豫,直截了当地说:“辽东军队的作战能力远逊于清军,我想借一段时间,多招兵马,勤于练兵,以备决战之用。” 洪承畴道:“你的想法和我一样,老实说,皇上将八大总兵交于我的手里,这个决定乍一听来,十分令人鼓舞,不过,我细想一下,其实八大总兵中可用来作战的精锐部队,不过大同总兵王朴、密云总兵唐通、蓟州总兵白广恩三人罢了,你我现在就去山海关,招兵买马,屯兵练习。还记得为师送你的《练兵实录》吧,那就是一本练兵的书,这次为师要嘱托你在山海关给为师练一支真正能够作战的军队,为师要给这支军队起个名字,叫洪军。”说到这里,豪气顿起,将手一挥道,“为师当年跟随杨鹤巡抚时,曾以三百人破流寇四千人,从此创下了极大的名声,十几年来,为师的军队在陕西令流寇望风而逃,就被叫做洪军。这次为师要在山海关再建一支洪军,相信也不会比袁家军更差。” 吴三桂连连点头。洪承畴又说道:“只是,这次如果忙于练兵,就不能顺道去高阳了。” 吴三桂不解地道:“我们去高阳做什么?” 洪承畴道:“高阳是孙承宗大人的家啊。孙大人自离职后一直在家里赋闲,但听说他人老心不老,组织了一帮乡民成立了民团,准备有一天再上战场,为国效力呢。我本来想这次取道去看看他,但是现在改变主意了,咱师徒二人马上就去山海关。练一支能征善战的洪军之后,再给孙大人报喜。” 老谋深算的洪承畴陷入了对未来充满幻想的美好憧憬里,当然,此时的他万万也不会想到,吴三桂确实将会帮他练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只不过,这支军队不是他的“洪军”,而是吴氏父子的“吴军”。!~! .. 第二十八节 () 崇祯命令退朝,曹化淳等大臣们走光了,才最后一个人回到内宫,洪九等人已经等他多时了。 曹化淳也不理他们,径直走到太师椅前坐下,白胖的脸上尽是虚汗,洪九急忙走过来,殷勤地递过一块白毛巾。 曹化淳将毛巾放在脸上,敷了一会儿,然后起来擦了几下,脸上气色好了一些,将手巾递过来,洪九上前接住。曹化淳道:“和你说了多少回了,这些小事,下人做就行。你也是锦衣卫提刑千户,别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洪九道:“给公公做事,是我的福分。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哪敢用这个说事?” 曹化淳摇头道:“听你这话和我分明也有些生分的意思。在内宫之中,我比你大,但没人的时候,你总还是我师弟。”说到这里,脸上突然浮现了一层久难见到的温情,“还记得我们当年在青城山学艺的事吧,咱们学成武艺下山,也本想报效国家,博个封妻荫子的功名。可惜世道沦落,人心不古,咱两人投军没两年,因为揭露了上司虚报军饷之事,功名不但没能博取,还遭人陷害,险些身入大狱,结果呢,我逃出来一气之下进宫做了太监,你就落草为了寇。” 洪九拱手道:“属下怎敢忘记。当时若非公公机警,洪九早就在军中被人灭了口。今天若不是公公提携,洪九也可能早已经死在官军的刀枪之下了。” “你这个说得倒也没错,”曹化淳感慨地道,“世道险恶,从入宫第一天起,咱家就知道,一个人活得要变通,不能太直了,要是缺少警醒机变之心,就一天也活不了,所以进了宫这几十年,咱家也是天天违着良心,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这才千年媳妇熬成了婆。也亏了我在这里了,要不是我一力提拔,以你的身手和本领,没准儿也加入了李自成、张献忠这些流寇的阵营,成了一名反贼了。那咱们就成了永远的敌人了,人之命运,其实只在一念之间啊。” 洪九一脸感激之色,声音都有些哽咽地说道:“公公说得极是。所以为报公公之恩,我洪九粉身碎骨自当无悔。” 曹公公疲倦地挥挥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只要记得,只要你是个人才,咱家都会给你们出头之日。咱家其实最需要的不是奴才,而是人才,咱们大明最需要的也是人才,不是奴才。”说到这里,眼前浮现了几个人的样子,禁不住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咱大明其实有的是人才,只不过,是不是能分得清哪些人是奴才,哪些人是人才,那就要靠眼力了。咱大明缺的就是这些有眼力的人。”说到这里,又转个话题,“那个人怎么样了?” 洪九道:“已经安排到后宫里了。” “她是不是还在寻死觅活?”曹化淳道,“野性难驯样儿?” “她没有。这个女人很聪明,到属下手里后,什么话也不再说了,基本上是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曹化淳点点头道:“识时务!看来这人有那么大的名气儿,也不是浪得虚名的。这人若是个人才,能为我们所用,那真是事半功倍。”接着又问,“田国丈怎么样?” “不碍事。田国丈是在喝醉的情况下被她用钝器打伤头部,幸喜此女手劲较小,没伤着要害。” 曹化淳道:“好辣的女子!得好好调教,看来田国丈调教她是有些难度的,得咱家亲自出手了。那个吴三桂今天在朝上看了我,装得没事的样子,但咱家一眼看出,他心里虚得很,若我猜不错的话,这一时半刻他也该过来了,这人倒也是人才,但他的人品啊,”说到这里鄙夷地哼了一声,“咱家是半个眼睛也看不上的。” 正说着,门外有人报,吴三桂求见,洪九道:“公公神机妙算,他果然来了。” 曹化淳冷笑一声,命人传进来。不一会儿,一个小太监领着吴三桂进来了,吴三桂进屋就拜,叩头道:“曹公公,罪臣吴三桂前来领罪,得罪了公公,请公公处置,千刀万剐,三桂甘愿受之。” 曹化淳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走上前拉住吴三桂道:“吴将军这是怎么说的?这不是要折杀咱家吗?你是边关大将,朝中栋梁,你今日拜了我,这要传出去,这僭越之处,皇上知道了还不砍我的头?” 吴三桂道:“三桂行事不慎,确有该死之处,请公公降罪,三桂绝无怨言。” 曹化淳道:“哪里哪里!吴将军言重了。”两人推推揉揉,做足了表面工夫,才在洪九的“劝解”下,各自归位。等大家坐好后,曹公公命人上茶,吴三桂端起茶来还要赔罪,曹化淳摆摆手道:“不要再多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都是一场误会,不知者不怪吗?你也不要太计较了。咱家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不会抓着这个事不放。” 吴三桂说声多谢,从袖口中拿出一个布包,道:“公公大德,令三桂惭愧之余,更是心悦诚服。这几日回来的仓促,也没有什么合手的礼物进献,这里有些许意思,是家父特意嘱托的,请公公笑纳。不敢有劳公公原谅,只盼公公能允许小人将功折罪,多做些事补偿,三桂也就心满意足了。” 曹化淳道:“你也太客气了吧,咱们还用得着这个吗?”使个眼色,洪九将包拿了下去。吴三桂见他收了银票,心里也踏实了一些,正想说点谦逊话就告辞,但还没等开口,曹化淳却又阴阴一笑,道:“自古美人爱英雄,那也无可厚非。这陈美人见了吴将军的风姿,一时心仪,咱家也理解;吴将军见了美女,产生怜惜之心,更是在情理之中。现在吴将军英雄救美之事,已经传遍京师,咱家倒以为,这舍身一救,倒也一举两得,若是以做生意做个比方,吴将军做的这一单生意,那是没本钱套来的大彩头,真是令人自叹不如啊?” 吴三桂听了这话心里一惊,急忙拱手道:“三桂不知公公此话的用意,但请明示,以闻其详?” 曹化淳道:“药王庙内,将军救了才子,又救了佳人,结果是复社上下,对将军有口皆碑,而陈美人更以将军为当世英雄。田宅之内,将军二次出手相救,这份大德,更令美人折服。将军是赚了口碑又赚了人心,所以我才说,这真是一举两得。” 吴三桂听了这话,身发冷,头皮发麻,急忙离座,向曹化淳深深一揖道:“公公误会了,三桂只是一时冲动,其实并无此等深意——” “哎呀!”曹化淳将手一摆,阴阳怪气地说道,“将军不必着急。其实咱家对将军一直是青睐有加的。将军之人品,咱家还不清楚吗?我今天和将军透个不该说的话,今日一早起来,咱家翻开奏折,发现举荐将军的折子数不胜数,而这其中,最有文采的莫过于钱谦益大人和黄宗羲大人的,这两位大人,据说都是什么复社的领袖,在朝野在民间是响当当的人物,大人能让满朝清流如此高看,看来这国家栋梁之任,将来非将军莫属。咱家还正想着,择时去看看将军,将来也没准儿,还要靠将军您提携呢?” 这一番话连噎带损,把吴三桂听得脸上直冒汗,急忙拱手道:“三桂能有今天,一切都是拜公公所赐,三桂粉身碎骨,亦无可回报。请公公放心,以后有用三桂之处,尽管吩咐,三桂绝无冒犯和轻视公公之意。” “哎呀,你看你,一说又急了。”曹化淳走下来,亲切地拉着吴三桂的手道,“其实我一直念你是个人才,在皇上面前多有举荐。现在你和洪大帅联手,这是国家的幸事,咱家也替皇上高兴啊。不过——”他将脸凑到吴三桂耳边,低声说道,“国家重任,系于一身,那些儿女情长,我看将军也要放一放了,若能重整山河,壮我大明天威,不用将军说话,咱家自然会为将军争一份公平,说一句公道的。” 吴三桂惶恐地说道:“谢公公美意,谢公公大德。” 曹化淳哈哈一笑,道:“将军明白了就行了,那这就请回吧。一会儿咱家要去宫里见皇上,就不留将军了。” 吴三桂惶惶恐恐,行礼道别。曹化淳看着他的身影远去,脸上的表情渐渐严峻起来,洪九在一旁说道:“公公教训得好,把这厮吓得没尿了裤子?属下看着都解气得很!” 曹化淳摇摇头道:“错了,你以为他真怕我?” 洪九道:“我看他吓得满脸淌汗,那还不是怕吗?” 曹化淳冷冷说道:“你只是个武夫,还是不懂人心啊。这姓吴的父子两人,这心眼都深着呢!他们会演戏。吴三桂以为跑我这儿来,说两句好听的话,装几下可怜和害怕,就骗得过我?真是太小看咱家了!哼,他心里其实一点都不怕我,这个人,他就没什么可怕的人。” 洪九恍然大悟道:“公公,刚才他是装的?” “岂止是刚才,他几天前就开始装了。在药王庙里,他装成好汉的模样,替什么小吴公子出头,你以为他真是路见不平?那是他早就从吴公子的话头里听出端倪来了,他这是向复社买个好,博个好名声。后来没想到他出头得罪的人,竟是魏胖子的人,又想上我这来找个靠山替他挡着,昨天他老子来找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却又没想只一夜间,他又为了陈圆圆,得罪了我,今天他自己又来这装孙子,忽悠起咱家来了。这父子两人,是一路货色,人品不正,迟早是个祸害。” “祸害?”洪九挠挠头,道,“那怎么办?要不属下寻个事端,拿了他们?” “不能拿!皇上现在倚重他们。咱家也倚重他们啊!”曹化淳深沉地说道,“有兵有权,有勇有谋,这就是人才啊。面对这样的人才,魏胖子都不计嫌,咱家又有什么必要与他们为敌?咱家现在需要人才,也要奴才,这大明江山,有时要奴才,有时要人才,但不管人才奴才,咱家都要攥在手里,才能玩得转。这大明江山也才能玩得转。”!~! .. 第二十九节 () 崇祯散朝后,头突然痛了起来,这是他自从上次遇刺以后留下的毛病。那一刀来得太快,也太冷了,擦着他的脖颈而过,至今还留有一条细细的疤痕,崇祯每当摸到这条疤痕时,身都会情不自禁地战栗一下。 曹化淳轻手轻脚地跟在崇祯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一直和崇祯进了武英殿,才小心翼翼地说:“皇上,您的失眠最近好些了吗?” 崇祯坐在铺着厚厚毛毡的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朕的失眠自打那次出事后,就没好过。” “老奴前日曾经禀告过皇上,国丈爷田弘遇大人自田贵妃死后,怕皇上孤单,帮老奴联系着为皇上找了一个陪着暖暖身子的人,也许能治好皇上的失眠症。”曹化淳凑上前说道,“这个人现在已经到了宫中,皇上今晚,是否试用一下?” 崇祯摇摇头,道:“朕今晚没什么兴致,那些美女啊什么的,你别给我往宫里召了,朕不喜欢这个,不愿背上个昏君的恶名。朕今晚倒是想见见皇后,自那次出事以后,一晃好几个月了,朕也没去过坤宁宫了。” 曹化淳难掩失望之情,道:“皇上惦记着皇后,那是应该的。不过,我听说皇后最近吃斋念佛,坤宁宫是一片佛家气息,我怕皇上受不了那冷清啊。我看国丈爷的一番心意,皇上倒不妨见一见。” “难得他还挂着朕,不过,田妃死后,朕是没什么心情的。起驾吧。”崇祯突然来了兴致,道,“我们去看看皇后在干什么。” 曹化淳急忙点头,吩咐起驾。小太监们下去传旨,曹化淳使个眼色,小太监明白,传了旨却不下去,在武英殿外等候,曹化淳走出来,将小太监招到身边,贴着耳朵面授机宜,小太监连连点头,道:“小的明白。” 坤宁宫内,周皇后正在打坐,小宫女玉儿走了进来,急匆匆地道:“皇后娘娘,不好了。” 周皇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苍白而又清秀的脸上挂上一道嗔怪的红晕,道:“你又毛猴子似的,出了什么事啊?” 玉儿道:“我听说那个老家奴又从宫中整了一个女人来,要送给皇上。” 周皇后摇摇头,道:“在佛祖面前,你又说难听的话了?” 玉儿吐了吐舌头,急忙跪下道:“奴婢该死,口无择言,请娘娘恕罪。” 周皇后道:“你总是这样,下次要是再这样背后乱说话,看我不掌你的嘴,起来吧。” 玉儿悄悄地做个鬼脸,站了起来,心里并不真的害怕,她知道皇后娘娘慈善心肠,只是说说而已,服侍她这么久,还从没见过她体罚过任何一个人呢。周皇后等她起来了,又问:“什么女人?又是怎么回事啊?” 玉儿道:“今天早上我听宫里的姐妹们说的,说曹公公的人将一个美人带进宫里了,说是要献给皇上暖身子,治皇上的失眠症。” “美人?” “是啊,我是听慈宁宫里的秀儿说的,说是曹公公把这人安排在慈宁宫后院里住下了,秀儿只扫了一眼,看得眼都直了,说真是个美人胚子,咱这宫里就没见过这么美的美人!”玉儿担心地说,“皇后娘娘,这可怎么办啊?那个田妃刚死了,又来了这么个人,这可怎么办啊?” 周皇后微微一笑道:“要是她真的能治了皇上的失眠症,那也是好得很啊。” 玉儿不解地说:“皇后娘娘,您怎么一点都不上心啊?那个田妃来了以后,皇上就一连几个月不上这边来了,现在又来了这么个人,你就不怕皇上又总也不来了吗?你不怕皇上又宠了她吗?” 周皇后轻轻地拈了一下香炉里的香,轻声说道:“你们这些小妮子就会在背后乱嚼舌头,你们都不懂皇上的心,他不是好色的皇帝,他不来看我,不是与我有隙,是因为他真的在忙国家大事。我很担心他的身体,上次出了那事以后,他总是睡不好觉,抓了几味药都不管事,要是真的有个人能治好他的失眠之症,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又会怕他宠了那个人呢?她能治得皇上的病,不但皇上,我也会宠了她的。” 两人正说着,门口有人报:“皇上驾到。” 玉儿又惊又喜,道:“皇上来了!”周皇后整了整头发,正准备出去迎接,却见门口人影一闪,崇祯已经进来了,玉儿急忙跪倒请安,皇上将手一挥,她急忙下去了。 周皇后迎上去道:“今天是吹了哪股仙风,居然让臣妾见到了皇上?” 崇祯脸上一红,道:“几日不见,皇后又说笑了。朕思念皇后,那又有什么不对吗?” 周皇后凑上前去,抓住崇祯的手笑道:“皇上恕罪。臣妾见了皇上,欢喜还来不及,哪能有其他的想法。几日不见皇上,皇上又消瘦了一些,不知道能否睡得好一些了?” 崇祯道:“你不能陪我,朕又怎能好些呢?” 周皇后道:“那今天就让臣妾陪你吧。我让他们将暖炉的火烧得更旺一些。” 崇祯道:“好,不过怕待的时间也不会太长的。今天晚上,朕还想看些奏折,明早朕要听取陕西那边剿匪情况的汇报,朕不能一点情况都不先了解吧?” 周皇后嗔怪道:“人家的皇上都当得歌舞升平,怎么皇上你就非要如此劳累,连多休息一天都不行吗?今晚臣妾想要陪陪你,皇上难道还要一个人回到武英殿去吗?” 崇祯搂住周皇后的肩膀道:“朕又何尝不想休息,只不过,满朝文武能够顶用的人太少,只能让自己再辛苦一点了。” 周皇后道:“我听说那个洪承畴不是来京了吗?他还不能替皇上分担一些吗?” 崇祯警觉地道:“你的消息真的很灵通啊!” 周皇后道:“臣妾还听说,那位威镇辽东的吴三桂将军也来了,有他们两人在,皇上还有什么愁的。” “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知道那么多啊?就是他们太能干了,朕才有些担心呢。这满朝文武,要不就是弱智到极点,要不就是过于聪明,像洪承畴和吴三桂这样的人,都是极有才华之人,朕只怕,一旦给了他们兵权、人权、财权,将来倚仗太过时,就会控制不住他们呢。” 周皇后道:“这点我倒有些糊涂了,皇上既然要他们为国家做大事,怎么还担心控制不住他们呢?” “一方诸侯,拥兵自重,时间长了总不是事,我从陕西撤回洪承畴,就是有这个担心。听说他在陕西称王称霸,连军队都被人称为洪军,人们只知有他,不知有朕,这些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 “假的。”周皇后肯定地说,“洪大人那个人,一心为公,是不会有异心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我调他回来,命他去辽东,就是不让他有太多的机会,立下那么大的功劳,建立那么高的威信,另外,不让他的军队真的成了他的羽翼,咱们朱家天子,以前吃这个亏,可吃过不少。这些权谋之术,你是不懂的。”崇祯很有信心地道,“祖大寿那个人就是例子,他仗着在辽东有些势力,一直不太拿朕当回事,现在他在锦州困着,也该反思了吧?朕要是不派洪承畴过去,他能挺得过今年才怪!” 周皇后皱起眉头道:“皇上自有皇上的算计,不过,臣妾以为,在这个时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才是根本啊。皇上要是如此猜忌洪大人他们,我怕他们知道了会心中不快啊。” “你又知道什么?”崇祯有些不悦地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是在盛世中的话,现在适逢乱世,人心不古,我这个做皇帝的不藏着几个心眼,怎么能行?他们要是敢对朕有不满,那还说明朕担心的是对的。”见周皇后还要说什么,便不耐烦地说,“军国大事,咱们不要说了。今天朕见你,只是为了放松一下,你怎么老是提这些事?令朕想起来,朕今天心中还有一件不快之事,心里也堵得难受。” 周皇后道:“皇上有什么为难之事,就请和臣妾说说吧。” 崇祯气呼呼地道:“魏藻德那个庸臣,他气朕!” 周皇后道:“我看魏大人和气得很,又怎么让皇上您生气了?” “朕要他带头捐一些钱物赈灾,他居然胆大包天,想要朕拿出内帑来,这厮居然敢要挟朕,真是气死人了!”崇祯将魏藻德今天的表现说了一遍。 周皇后思索片刻,道:“皇上,依臣妾看,魏藻德的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咱们宫中的内帑,臣妾不知有多少,但想来也得有百八十万两银子吧,咱们拿出来一些赈灾,倒也正是适逢其时,没什么不妥的。” “你懂什么?”崇祯不耐烦地说,“历朝皇帝,没有动内帑的。内帑是皇室依存之根本,是我们的救命之物,这个时候,文臣不思进取,不思报国,居然要朕动这救命之根本,这不是陷朕于不义吗?那魏藻德、陈演之流,个个家财万贯,他们吝于拿出来,却动了朕的主意,想要朕掏自己的私房,他们的钱留着干什么?乱臣贼子,其心可诛。” 周皇后道:“皇上不要为之生气,这些人虽然可恶,但臣妾倒认为,皇上要是为了黎民百姓着想,这些钱还是可以拿出一些的,皇上带个好头,也许他们会在惭愧之下,效仿皇上。” “不会的,”崇祯摇头道,“这些人我比你了解。朕要是拿了钱出来,他们还会逼朕的,只要是朕开了这个口,以后就没完了,朕的钱,是有用处的,不能中了他们的计。” 周皇后有些激动起来,脸上不觉间又飘上了一层红晕,道:“皇上,请恕臣妾直言。现在是危急关头,臣妾也想请皇上拿出一部分内帑赈灾,钱财乃身外之物,今日若吝于施舍,我怕将来若真的大限临近之时,这些钱财也就没有了实际的用处了。” “胡说!”崇祯大怒,用力一拍桌子,叫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大限临近,你敢咒朕!你盼着大明亡吗?!你居心何在?” 周皇后吓得急忙跪下,连连叩头道:“皇上,臣妾说错话了,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皇上若不爱听这些,臣妾再也不说了,皇上千万别生气,臣妾死不足惜,气坏了皇上的身子那就是天大的事了。” 崇祯叹口气道:“算了,你何罪之有,我处罚你做甚?你们都不理解我,在你们心中,都以为朕就是个亡国之君,是个无用之人。朕的苦心没人懂啊!”说到这里,突然伤感起来,道,“来人,起驾,回武英殿。” 周皇后泪如雨下,道:“皇上你还是恼我说了那些话,皇上留步,臣妾绝不再说惹皇上生气的话了,皇上好不容易来坤宁宫,就再让臣妾陪您一会儿吧?”但崇祯心如铁石,竟不回头,随着小太监走了。 周皇后跪在那里,心如刀绞,泪水不停地滴落。 片刻之后,小宫女玉儿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道:“娘娘,炉火烧起来了,请皇上和娘娘就寝!”进来一看,发现只有周皇后一人跪在那里,惊奇地说,“咦,皇上呢?” “他走了。”周皇后慢慢地站起身来,此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泪,双眼红肿,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正在燃烧着的香炉之前,低声道:“你给我拿三炷香来,我要为大明王朝祈福。”!~! .. 第三十节 () 崇祯怒气冲冲地走出坤宁宫,身后的小太监紧紧跟随,见主子脸色严峻,一句话也不敢说。 崇祯一路疾行,穿过坤宁宫外的假山、园林、御花园,直奔乾清宫方向走去,走着走着,突然眼前一处假山后面,有一个青绿色的衣裳浮现在眼前,但只一闪间,又消失在假山之后了。 小太监眼尖,喝道:“什么人?”但却不见有人回答。 崇祯正在气头上,怒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叫他出来!” 小太监叫道:“皇上问你呢?再不出来,乱棍打死!” 只听得有人低声惊叹了一声,假山后面有一个人悄然现身,低着头远远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崇祯道:“什么人,让他过来说话!” 小太监道:“叫你过来,听见没有!” 那人渐渐走进,却原来是一个穿着青绿衣裳的年轻宫女,走了过来,依然低着头,却不说话。 小太监怒道:“见了皇上还不跪,等着满门抄斩不成!” 那宫女急忙跪下,却依然低着头不说话。 小太监喝道:“抬起头来,皇上要问你话呢!” 那宫女抬起头来,崇祯向下望了一眼,心中不禁惊叹一声:好一个美人啊!一张清秀的脸上,肌肤嫩白得有如羊脂白玉一般,眉含远山,眼蕴春色,红唇鲜艳欲滴,真是纤巧细腻,清丽脱俗。此时因为惊吓脸色苍白惊恐,更是我见犹怜。 小太监道:“你是哪个宫里来的,见了皇上竟然躲躲闪闪,还要命不要?从实说来,否则有你好瞧的!” 那少女拜倒在地,莺莺燕燕地说道:“奴婢是国丈爷田老爷和曹公公选来的秀女,出来方便,因为不认得路,才误撞到这里,因为不知皇上尊容,冒犯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小太监道:“说得好听,你犯了大不韪之罪,说几句软话就行了?给我自己掌嘴,打到皇上说停为止,敢不用力,看我怎么罚你!” “算了!”崇祯见这少女眼里含着泪水,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心软起来,“她不过是刚进宫来,不识得朕的模样,有什么大罪,值得你们这样为难她?不知者不怪,你且起来吧。” 那少女跪地不停地磕头,却不敢起来。小太监道:“皇上要你起来,还不快起,敢抗旨不成?” 少女站了起来,委屈地站到一旁,崇祯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和颜悦色地道:“看你也不过就十七八岁年纪吧,什么时候入的宫?” 少女道:“回禀皇上,奴婢前天入的宫。” 崇祯道:“果然是新来的,怪不得我不识得你。你叫什么名字?现在又在哪里?” “奴婢名叫邢沅。现在慈宁宫里暂居着,曹公公说将来要奴婢侍奉皇上的。”那少女突然不再羞怯了,很自然地说出这番话。 “噢,邢沅。”崇祯念叨了一句,又看了看她,自语道,“莫非你就是曹化淳说的那人?”回头对小太监道,“天色不早,咱们这就回宫吧。”说完不理邢沅,径直走了。小太监跟在后面,回头冲邢沅使个眼色,邢沅就急忙退了下去。 崇祯回到宫中,乾清宫内知道皇上今晚回来,所有的人员都在恭候,曹化淳站在最前面,脸上带着谄媚的笑,道:“皇上不是说要在坤宁宫过夜吗?今儿怎么回来了?” 崇祯也不回话,直接进了乾清宫。曹化淳急忙跟进,端着个铜水盆进来,准备伺候崇祯洗脸。宫里专门有伺候皇帝的太监,但曹化淳怕他们照顾不好,这些事情都亲自来干。 崇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曹化淳将毛巾蘸上热水,替崇祯擦脸,崇祯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曹化淳道:“朕困了,马上要睡了,你就不要忙了。“曹化淳道:“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伺候皇上就寝。”凑上前来,诡秘地说道,“皇上,奴才给您找了一个暖身子的奴婢,伺候你入睡,皇上你看可好?” “不用了,朕还是习惯一个人睡。”崇祯说,突然想起一事,抬起头来望着曹化淳道,“你说你和田国丈为朕找了一个暖身子的人,她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回皇上,老奴将她安顿在慈宁宫的后院内。如果皇上瞧不上她,就留在那里侍候您的皇嫂张皇后了。” “噢,”崇祯将眼闭上,道,“这女子叫什么名字,说与朕听听。” “回皇上,她叫邢沅,是江南人,以美艳闻名一时。国丈爷挑选了好长时间,才选中了这个人,专门送给皇上,治主子您的失眠之症。” 崇祯略一沉吟,道:“好吧。也难为你的一番苦心,那就让她今晚过来吧。朕一会儿要睡了,朕要是睡着了,要她别阻挠了朕的睡意就行。” 曹化淳欣喜地道:“是。”向小太监使个眼色,小太监点了点头。曹化淳将崇祯的脸擦洗干净,又帮他洗完了脚,扶着崇祯去了卧室。出得门来,见小太监还在门口站着,上去就是一脚,骂道: “还愣着干什么?去叫陈圆圆来!” 小太监急忙应了一声,刚要下去,曹化淳又道:“等等,”上前一步,贴耳说道,“告诉她警醒点,要她施展出浑身解数,一定要皇上过了今夜就再也忘不了她。嘴要严实,别说错话!” 小太监应了一声,就出去了,曹化淳非常得意,今天他随机应变,先命陈圆圆躲在御花园,再让随行太监配合,假装无意间撞见崇祯,成功地演了一出双簧。现在看来,戏演得很成功,若非如此,想让陈圆圆这么快就引起并不好色的崇祯的好感,并主动召唤,还真不容易。 崇祯躺在床上,非常疲倦,合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自从那次遇刺以后,每当闭上眼睛,他的眼前总浮现着那寒光闪闪的一刀,令他心惊肉跳,夜不能寐。 只听得门外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只听得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皇上,秀女邢沅已经带来了。” 崇祯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唔了一声。只听得一个人轻轻地走了进来,接着听见小太监道:“皇上吉祥,请安歇龙体,奴才告退了。”接着听得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 崇祯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倩影盈盈跪倒,轻声道:“奴婢邢沅,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困倦地道:“好了,不必多礼,关了灯,上来睡吧。”陈圆圆应了一声,将灯关上,屋子里黑了下来,只有月光的亮泽照了进来,黑暗中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陈圆圆身上薄如蝉翼的轻纱一层层地剥落,恍惚中,崇祯只见在皎洁的月光下一个雪白的身子一晃之际,陈圆圆已经钻进了他的被子里。 陈圆圆将身子贴近崇祯,一股淡淡的少女身上独有的香气幽幽袭来,沁人心脾,一对光洁的臂膀轻抚在他瘦削的胸膛之上,凉爽而又滑腻,年轻的皇帝不禁体内热血涌起,连年劳累、忧心忡忡的他自田妃死后,久无**,此时这光滑的肌肤一接触到他的身体,体内的**又腾地升了起来。 陈圆圆轻轻地解开皇帝身上的睡衣,柔荑在胸前轻轻抚动着,皇帝一阵冲动,翻过身来将美人压在身下,月光之下,只见美人因为紧张的缘故脸上竟然挂上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光洁的额头映上一层淡淡的阴影,更胜于月光的辉芒,这真是梨花带雨般的春情!皇帝轻抚着她圣洁的面容,惊叹道:“啊,美人,你到底是神仙还是人?”陈圆圆只轻轻地道:“皇上,我是人,是你的人,奴婢只求你怜惜,不要太用力了……”皇帝一阵冲动,粗重着呼吸,手在陈圆圆**的身上乱摸着,陈圆圆低声呻吟着,红唇微闭,银牙紧咬,在月光的掩映与偷窥下,皇帝的**上升到了极点,将陈圆圆压在了身下。 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之后,年轻的皇帝终于没有力量了。他的身体并不好,再加上长年熬夜,坚持的时间很短就再也不行了。但即便如此,皇帝还是感到了在其他妃嫔身上前所未有的快感。皇帝翻过身来,但是还不忍将怀中的美女放开,将美人搂在怀中,叹息一声:“你不是人,你是仙,你是来解救朕脱离苦海的仙人。” 陈圆圆见皇帝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禁不住扑哧一笑,道:“皇上你贵为九五之尊,奴婢要是仙人,您就是玉皇大帝了,皇上如此抬举奴婢,这教奴婢怎么承受得起?” 崇祯道:“美人在怀,实乃人间幸事,怎么说都不为过。”将陈圆圆拉到眼前,道,“朕刚才过于急躁,都没有好好看你,让朕看看。”陈圆圆面带微笑将脸贴到皇帝的脸前,鲜艳的红唇在皇帝的眼中,有如丰盛的鲜桃,崇祯按捺不住,在上面印上深深一吻。 长长的一吻过后,陈圆圆娇喘着从皇上的身子里挣扎了出来,崇祯将她放开,躺在床上叹息道:“曹化淳说你是来治朕的失眠症的,可是朕现在看来,有了你更是睡不着了,你哪里是朕的良药,分明是来要朕的命的。” 陈圆圆笑道:“皇上言重了,奴婢只怕伺候不好皇上,皇上你要这么说,奴婢真是万死也不能辞其罪了。”突然灵机一动,道,“皇上你总是睡不好觉吗?要不我唱个小曲伴您入睡吧,过去我妈活着的时候,我一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会唱小曲,特别管事。我也给您唱一曲,也许,皇上听着听着就会睡着了呢?” 崇祯好奇地说:“怎么你还会唱小曲?” 陈圆圆道:“奴婢不但会唱小曲,还会弹琴的,只不过皇上的寝室里没有琴,要不,奴婢还真想露一手呢。” 崇祯道:“就是有也不能让你弹啊,夜深人静,那成什么体统啊?这样吧,”用手轻轻敲了敲了床帮,道,“我倒也通些音律,你唱吧,我帮你用手在这上面敲打些拍子。” 陈圆圆歪着头想了想道:“多谢皇上。不过,我给皇上唱个什么好呢?这样吧,我就唱娘小时候给我唱过的歌谣吧,皇上您看行否?”崇祯道:“你唱吧。不管你唱些什么调子,朕给你打拍子就是,能把朕唱着了,朕记你一功。”说完就用手轻轻地敲打着床帮。 陈圆圆清了清嗓子,低声唱了起来: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青山隐隐水茫茫,时节登高却异乡。孤城孤客孤舟上,铁石人也断肠,泪涟涟断送了秋光。黄花梦,一夜香,过了重阳。” 歌声清丽明媚,有如一道春风划过,穿透了清冷的夜空。 陈圆圆唱罢一曲,贴在崇祯身上道:“皇上,我唱得怎么样?” 崇祯道:“歌声不错,就是这歌词俚俗粗鄙,听着不那么顺耳,不过朕想你娘可能也是个穷户人家,会些市井小调,并不为过。”用手轻抚着陈圆圆的裸背,道,“美人,你的歌声这么动听,想来这老天也真是有眼,给了你这么一副好嗓子。” 陈圆圆笑道:“皇上这次可猜错了。我的歌艺都是教坊里的姐姐们教的,从小就和她们学唱,时间长了也就学会了。” “教坊?”崇祯皱了皱眉,“你说你在教坊里待过,是哪里的教坊?” “江南有好多教坊,教坊里的姐姐们都是在那里专门学艺的,学成了以后就出徒了,”陈圆圆心无芥蒂地说,“出徒了以后,那就可以靠着这歌艺吃饭了。” 崇祯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道:“你是说,你也是在教坊里长大的,和她们一样,长大后也是靠这歌艺吃饭的吗?” “是啊。”陈圆圆眨着大眼睛说道,“我学了十年艺,然后在秦淮河上,跟着李大娘一起,混出不小的名声呢。” “秦淮河畔?那是南京的繁华之地吧。”崇祯的心一下子冰冷到了谷底,冷冷地说道,“是不是你们这一行的人,都有个艺名,你的又是什么?” 陈圆圆似乎没有察觉到皇上表情瞬间的变化,仍然直率地说道:“奴婢不敢瞒皇上,奴婢当时的艺名叫做陈圆圆。”说到这里,突然兴奋起来,道,“皇上,想不想听听这教坊里的曲儿,比我刚才唱的那个俚俗之曲,还要好听得多呢?”说完也不等崇祯回答,竟自站了起来,施个万福,轻展玉臂,边舞边唱起来: “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身现。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陈圆圆唱的乃是昆曲的名段,作者是当时的昆曲大家汤显祖。秦淮河上的歌舞伎大都通晓昆曲,唱作俱佳,陈圆圆是其中高手,这一段唱词唱得更是深得韵味,但在如此佳音面前,崇祯的脸色却越发的难看起来。 陈圆圆恍似不觉,唱罢一曲,倒在崇祯怀中,娇喘说道:“久已不唱,有些中气不足,倒叫皇上见笑了。” 崇祯一把将陈圆圆从怀里推开,“腾”地坐了起来,脸色铁青地说道:“陈圆圆,朕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陈圆圆见他突然翻脸,吓得急忙跪倒在床上,道:“皇上怎么突然生气了?您有什么事要问,奴婢不敢隐瞒,自然言无不尽。” 崇祯喝道:“朕只问你,你在和朕一起之前,是不是处女?” “啊,这个——”陈圆圆脸色绯红,支吾起来。 “说!”崇祯见她这个表情,已经猜到了几分,怒道,“有一句隐瞒,朕杀你家!” “皇上息怒,奴婢说,奴婢——”陈圆圆眼含泪水,委屈地说,“奴婢十几岁就破了身,不是处女,做这一行的,几乎就没有处女啊。” “什么!你不是处女!你们竟敢如此折辱朕!”崇祯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了,一脚踢了下去,陈圆圆惊呼声中,栽倒在床下。 崇祯大叫:“曹化淳何在?这个死奴才,竟敢把一个人尽可夫的**女送到朕的床上,朕要杀你家!杀你家!” 这一闹,一下子就惊动了宫中的人,曹化淳心有所属,一直就没离开宫中。一听说皇上发怒,吓得急忙跑了进来,一进来就见陈圆圆裹着个被子坐在地上,雪白的肩头袒露着,抖动得像风中的树叶,皇帝坐在床上暴跳如雷。曹化淳只觉得脑海轰的一声,急忙跪下,道:“皇上息怒,有什么事和奴才说,千万别生气!” 祟祯叫道:“给我把她带走!不要污了我的眼,她是**女,你们欺朕,天杀的!” “啊!”曹化淳这一惊非同小可,怒视陈圆圆道,“你和皇上说了什么?让皇上如此生气!” 陈圆圆哭泣着说道:“皇上非要问奴婢从哪学的歌艺,奴婢不敢隐瞒啊!” “完了!”曹化淳心哀若死,心想这个蠢婆娘,叮嘱她不要说漏嘴,她还是说漏了,看来真是改不了婊子那一套打情骂俏的招式,让皇上起了疑。正不知如何是好,崇祯又发怒了:“你还不带她走?你要气死我?!” 曹化淳道:“是,是。”命小太监,“把她给我带走!” 小太监不知就里,问:“带到哪里?” 曹化淳恶狠狠地说:“送到洗衣监,让她到洗衣房洗衣服去!” “把她赶出京城,不要让她秽了宫里,不要让她秽了宫里啊!”崇祯大叫。 曹化淳道:“是,是。赶出去,赶出去。皇上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小太监连推带搡地把陈圆圆赶出了崇祯的寝室。陈圆圆走得匆忙,拿起了衣服,都来不及穿上,裹着个被子就被推了出来。 小太监将她推倒在地上,指着她骂道:“穿上衣服赶快滚回慈宁宫,看明天公公怎么收拾你。” 陈圆圆将衣服拾起,一件件穿好,在如水般温柔的月光下,此时她的表情,既没有刚进来时的妩媚和春意,也没有了被赶出时的惊惶与可怜,相反,一种与她清丽的容貌和瘦弱的身躯极不相符的刚毅神情竟然出现在了脸上。 穿好衣服的陈圆圆对着月光双手合十,轻轻一拜,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陈圆圆在心里祈祷着:吴郎,我虽然不能在这里为你保住清白之身,但我还是想出了一个作践自己的法子,故意泄露了自己的身份,这样那个皇帝就不能永远地占有我了。我一定会想尽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与你相聚,即使受再多的侮辱与困苦,我也万死不悔。!~! .. 第三十一节 () “好消息,好消息!” 一大早,小宫女玉儿就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把正在那里打坐参禅的周皇后吓了一跳。 “小毛猴,你怎么又一惊一乍的,怎么狗改不了吃屎呢?”周皇后嗔怪地骂道。 “这次我可不怕娘娘怪了,”玉儿难掩心中的快乐说道,“那个老奴才这次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 周皇后道:“又出了什么事了?看你又说起粗话来了。” 玉儿兴奋地说:“听说昨晚那个老奴才把选来的美人送给皇上陪侍去了,结果皇上不但没高兴,反而大大地生气了,把那个贱人赶了出去,还骂了老奴才半宿,吓得老奴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那跪着不敢走,真是好玩死了!” “噢?”周皇后听了一惊,“皇上生气了,那是怎么回事啊?”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了,反正听乾清宫里的姐妹们说,那老奴才给皇上找的好像是秦淮河上卖唱的脏女人,把皇上气坏了,那个女的也被送到洗衣房洗衣服去了。娘娘,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洗衣房,脏女人?”周皇后喃喃自语道,“不会有这么简单吧?” “反正没有别的女人缠着皇上,娘娘,皇上就一定会一心一意地把心思都放在你身上了。”玉儿天真地说。 周皇后摇了摇头,虽然不以为意,但也不禁为小宫女天真而发自内心的善良想法而感动,她用手在玉儿头上抚了一下,道:“傻丫头,这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啊,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啊。这曹化淳也是的,怎么能不问清楚就把这样的女人送到宫里呢?现在又把她送到洗衣房那种地方,对人家也太不公平了。” “是啊,我听她们说,那个女人一进洗衣房里就让那几个老宫女收拾了一顿,洗衣房里都是又胖又老又丑的悍妇,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去了,可要受苦了。” 周皇后听了这话,心里不知怎么的,咯噔一下,有点不祥的感觉。 “我还听说了,本来皇上不知道她是勾栏里的人,是那个女的自己说的。娘娘您说,她是不是傻子,进了宫里,想让皇上宠着她,还不把这些脏事挡着点儿,哪能自己往外说啊?她这不也太傻了吗?” 周皇后突然直觉这里有些不妥的东西,她不想再听下去,站起来说道:“别说了,咱们走!” 玉儿吃了一惊:“去哪儿?” 周皇后道:“去洗衣房,去看看她去,走!” 洗衣监位于明朝内宫二十四监之一,是二十四监里最清贫也是最辛苦的机构之一,一般来说,犯事的宫女、太监或是老丑不中用之人才会被发配到这里,承受繁重的体力工作,陈圆圆因为得罪了大太监曹化淳,被发配到这里,当然是最正常不过的。 陈圆圆一进来就遭受了一顿毒打。洗衣房里多的是丑陋年老的宫女,因为长年屈辱和劳累,心理都有些扭曲,陈圆圆这样的美貌女子一进来当然令这些人又嫉又妒,再加上大家都知道她得罪了权势倾天的曹公公,于是,不问青红皂白,这些人把她关进屋来就是一顿毒打。陈圆圆最初还反抗了几下,但哪里是这些悍妇的对手,不一会儿就被打得满脸是血,身伤痕,好在悍妇们怕被人察觉,还是有所顾忌,拳脚都招呼在身上了,一张白嫩的脸上尽管青一块紫一块,总算是没有被尖利的指甲划破,万幸没有破相。 陈圆圆闭上眼睛,任她们凌辱、打骂,也不还手,她知道还手也没用,反而会遭到更大的摧残,终于这些人打累了,轮番在她身上吐了口水,然后又拉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扯起来,命令她去干活。 蓬头垢面、面容青肿的陈圆圆在一个大木盆前,洗着堆积成山的衣服,一旁几个肥胖粗鄙的中年宫女在嗑着瓜子,不断地向她施以污言秽语: “骚娘儿们,你在秦淮河上接客陪野汉子时,没有想过今天吧?” “看你那个浪样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想陪皇上,你以为你那里也镶了玉了,哈哈哈!” “你都接过多少客人啊?给老娘说说啊,说得好了有赏啊,赏你个野汉子吧,哈哈哈!” 陈圆圆一言不发,默默地洗衣服。对那些难听的污言秽语充耳不闻。几个宫女骂得欢,她却不说话,渐渐地也有点索然无味了。 陈圆圆将洗好的衣服抱了一堆,走到吊绳前晾上,一个胖宫女走上去,在她肩头推了一把,骂道:“骚娘儿们,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 陈圆圆冷笑一下,没理她,走到吊绳前开始晾衣服,哪知每当她晾上一件时,那宫女就拽下来一件扔在地上,刚刚洗过的洁白的衣裳一掉在地上,马上沾上尘土就脏了。 陈圆圆看着她,怒道:“你要干什么?” “老娘就是要你重新洗一遍,怎么样,你是江南名妓,是不是没干过这营生啊!”胖宫女一脸坏笑,挑衅地说道。 陈圆圆冷冷地说道:“我今天把你们应该干的活都干了,我已经仁至义尽,你不要欺人太甚。” 胖宫女笑道:“我就是要欺侮你,怎么着?浪娘儿们。” 陈圆圆咬紧牙关,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了胖宫女左耳的耳环,向下一拉,只听得胖宫女惨叫一声,耳环带着耳垂一起被拉了下来,耳边血淋淋的一片。 陈圆圆一脚踢在她小腹上,胖宫女迎面倒地,陈圆圆第二脚跟着上来,正踩在她的脸上,胖宫女惨呼连连,脸上鼻血纵横,在陈圆圆一脚脚地踩踏下,吓得大呼救命。 旁边几个宫女一时吓得傻了,没想到这个逆来顺受的小姑娘发起威来这么惊人,眼看着陈圆圆对那胖宫女一顿拳打脚踢,胖宫女不断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内中一人突然醒悟过来,道:“不能让她打了,要出人命了!”几个人冲上来就去拉陈圆圆。 陈圆圆犹如一只疯了的豹子,与几个人扭打成一团,但她毕竟人少势单,对方有五六个人,片刻间就被她们制住,几个人恼她出手凶狠,下手也不留情,拳打,脚踢,拉扯头发,连挠带咬,陈圆圆旧伤未愈,不一会儿又被打得遍体鳞伤。 几人正在扭打间,只听得一个声音怒道:“你们在干什么,快快住手!” 大家没管这套,接着打,只听得又一个声音急促地喊道:“你们疯了,皇后娘娘在此,还敢造次,等着杀头呢不是!” 几名宫女一听这话,急忙松开手,再一看,果然是皇后娘娘和宫女玉儿就在眼前,又急忙跪下,只陈圆圆一个人衣衫不整,面色狼狈地站在那里,没有跪。 玉儿怒道:“陈圆圆你这个贱婢,见了皇后胆敢不跪!” 陈圆圆这才跪下。几名宫女一齐喊道:“恭候皇后娘娘吉祥。”陈圆圆只是跪在那里,没有出声。 周皇后道:“你们几个人不好好恪守本职,为何殴斗?” 那胖宫女满脸是血,哭泣道:“陈圆圆欺负人,她打我。” 几名宫女异口同声地说道:“是,陈圆圆野性难驯,动**人,我们相劝不成,反被其打,她欺我们太甚。” 陈圆圆冷笑一声,神色傲慢,并不辩解。 周皇后道:“你就是陈圆圆?抬起头来让我看看。”陈圆圆抬起头来,此时她脸上血污未褪,有一只眼睛也有些青肿,但秀丽的容貌,仍然光彩动人。 周皇后微微点头:“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陈圆圆,我且问你,她们说的可是真的?” 陈圆圆微微一笑,道:“皇后娘娘,圆圆只有孤身一人,如何能欺负得她们六人?” 周皇后微微点头。那几名宫女还要说话,玉儿怒道:“你们几个贱婢不要胡言,刚才你们欺负她的时候,我和皇后娘娘早在远处看得一清二楚了。”几个宫女便不敢说话了。 周皇后道:“陈圆圆,我听说你是昆山名妓,在秦淮河畔好大的名头,却奈何进了深宫,又为何沦落于此?” 陈圆圆道:“所谓名头,不过过眼烟云,若能自己主宰得了自己的命运,谁又愿在秦淮河畔卖笑为生?谁又愿一入深宫,再无自由?圆圆今日到此,怨不得天,只怨得自己身为女人,无力回天。” 玉儿骂道:“你这个贱婢还挺有话说?女人怎么了,皇后母仪天下,你敢在她面前说什么女人不好,给自己掌嘴!” 陈圆圆看了皇后一眼,冷冷说道:“皇后乃大富大贵之人,我乃草民贱命,烟花娼妓,岂能等同?今日得罪了贵人,用不着自己掌嘴,圆圆甘受处罚,杀剐由之,原也没有指望着能活着出去。” 玉儿见她不服,瞪起眼睛刚要骂,周皇后道:“算了。玉儿,我看此女谈吐倒也不俗,你给她洗洗干净,换了衣装,一会儿送到坤宁宫,我有事要问她。” 玉儿吃惊地道:“皇后娘娘,你说什么,你要带她进入坤宁宫?” 周皇后道:“不必多言,走吧。” 陈圆圆在玉儿的带领下,沐浴薰香,重整妆容,换了一身新衣裳,被带入坤宁宫,觐见周皇后。 尽管两日来受尽折磨,但经过一番梳洗后,陈圆圆依然焕发着少女纯真秀丽的活力,特别是那一点脂粉也不施的脸上,更洋溢着出水芙蓉浑然天成的清纯。周皇后看得她一眼,也不禁有些痴迷,心道:果然是天生丽质,那个死去的田妃,远远不如她的,这样的样貌与气质,竟然迷不住皇帝,那可真是难以想象的事。 陈圆圆凝视着周皇后,皇后的相貌并无多少出众之处,但气质贤淑淡雅、高贵平和,那瘦削的脸上,竟笼罩着一层佛光似的光辉,令得她看起来又是祥和又是富贵又是慈善,让人心情无比的舒畅。陈圆圆久居风尘之地,身边接触的女子纵是惊艳之美,但甚少有真正的贵族,此时见了皇后,才真有自惭形秽之感,原来这母仪天下的风范,就是这个样子。 周皇后与陈圆圆互相对视片刻,竟都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周皇后打破了沉默,道:“陈圆圆,我虽然久在深宫,但是闲来也常听得宫中的人说起,秦淮河畔有八位奇女子,以艳名远播天下,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了?” 陈圆圆道:“皇后娘娘真是博闻强识,连这几个贱名都听说过。其实艳名远播,不过登徒子们以讹传讹罢了,只是几个苦命人,陷于江湖,苟活于世,辗转活命而已。” 周皇后道:“也不是这样说吧?我曾读过冒辟疆和吴梅村他们的文章,对你们几人真是推崇备至,也知道你们不光有艳丽的容貌,其实都是才女。皇上不识得你,也怪不得他,他关心的是国家大事,从不好风月。曹化淳如此对你,却实在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了。” 陈圆圆躬身下拜,道:“皇后不轻贱奴婢,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周皇后道:“你倒也不必谢我。我今日一见你倔强的性格,更证实了心中的一个想法。”走上前来,将手抓住陈圆圆的下颌,轻轻向上一托,让她的眼睛与自己平视,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当如实回答,你是不是不喜欢到这宫中,也不喜欢皇上?” 陈圆圆身颤抖,道:“皇后娘娘,皇上九五之尊,奴婢敬若天神,怎敢对皇上有丝毫轻视之心?” 周皇后道:“你也不必骗我。凡进入深宫之人,无不以接近皇上为毕生荣耀,你以如此相貌,又历练江湖多年,怎么会惹得他龙颜大怒?又怎么会轻易地让这宫中的人上至皇上下至奴婢都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如此不小心之人,曹公公和田国丈又怎会让你入宫?你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有意为之,今天就对我说了实话吧。” 陈圆圆哭泣道:“实在不敢隐瞒皇后,奴婢确有难言之隐,但不敢说。” 周皇后放开了她,转过身去,给香炉上了一炷香,道:“你但说无妨,或许在这宫中,我还可以帮你。” 陈圆圆望着皇后那清瘦但又坚韧的背影,突然间感觉到一个机会已经出现在眼前,眼前的这个瘦弱的女子,就是那深宫里唯一能够让自己脱离苦海的人,而现在看来,她对自己是友善的,不,她对所有的人都是友善的。陈圆圆以多年历练的眼光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真正的活菩萨,是她生命中的贵人与救星,这个机会此时如果不加以利用,恐怕今生就再也不会脱离这险恶的环境了。 陈圆圆跪地磕头,哭道:“皇后娘娘。奴婢是个娼妓,早已是破朱之身,我若留在皇上身边,恐污了皇上的威名,毁了后宫的清誉,奴婢并非不想侍奉皇上,只是心中自责与惭愧之心,不能断绝啊。再说,奴婢也已经有了心上人,和他订下了白首之约,并有媒妁之言。古语讲,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曹公公等人不顾奴婢身份,强行掠来,奴婢留在这里,上对不起皇上,下对不起夫君,若真的如此,奴婢只想一死,求皇后成。” 周皇后一惊,转过身来道:“你有了心上人,那又是谁?能否说给我听听。” 陈圆圆脸上绯红一片,低声道:“禀娘娘,奴婢的心上人是——他就是现在的宁远总兵吴三桂。” “啊,吴三桂?”周皇后这一惊非同小可,“那可是皇上倚重的大将啊,原来你们,你们——” 陈圆圆道:“我和吴将军一年前就在秦淮河畔相遇,并订下婚约。皇后娘娘,我现在身在宫中,吴将军不敢多言,但却心如刀绞,终日生不如死,奴婢一想到这些,也不想活了。” 周皇后道:“你说的当真?” 陈圆圆道:“当真!若有一句假话,陈圆圆甘入地狱,受尽痛楚。皇后不信,可调来吴三桂询问。”周皇后喃喃自语:“当此危难之时,抢了边关大将的妻子,这不是扰乱军心吗?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曹化淳也太大胆了!” 陈圆圆趁机道:“曹公公一心想送我于皇上,就是想让我取得皇上宠爱,借机树立他在宫中的威势,我不敢对皇上隐瞒身份,说了真话,惹皇上生了气,他就将我贬到洗衣房,还想杀我灭口。娘娘你也看到了,今天你若不来,我就没有命在。若吴将军在外面得知我死于宫中,我想,以他对我的情深义重,恐怕也不能独活。” 周皇后道:“他必须要活。宁远重镇,怎能离开他?曹化淳狼子野心,真是胆大妄为。你不用怕,就在坤宁宫里住着,我明日就和皇上说明真相。” 陈圆圆泪如雨下,道:“皇后要是那么做,以曹公公手段,奴婢就只有死路一条。奴婢只是卑贱之人,哪敢卷入宫中的是非,又怎敢让皇上为我的事而徒增烦恼?奴婢只敢和皇后娘娘一个人说些心里话罢了。娘娘要是可怜奴婢,要么就允许奴婢自裁,一死百了,要么就让奴婢出去见吴三桂将军一面,只要能见一面,再死无妨,他见了奴婢,也就不会再有牵挂之想,为国尽忠,了无挂碍,也算奴婢为大明做了点事吧。” 周皇后点头道:“你倒是个明事理的。也是,这些小事,又何必惊扰了皇上?你放心,你的事我做主。你若肯为大明牺牲,我也不会亏了你的。今晚你就在这里住下吧。来人!” 一声高喝,玉儿走了进来,道:“娘娘何事吩咐?” “传曹化淳进宫,我要和他面谈。”!~! .. 第三十二节 () 吴三桂与洪承畴做好一切准备,明日出发,直奔山海关。 当天中午,洪承畴在北京王府井胡同铁狮子楼酒家设宴,宴请八大总兵。八大总兵悉数到齐,一场豪饮,就算是大家完成了交接仪式,自此以后,由山西到宁远,从华北到东北,中原半壁江山,悉数归洪承畴执掌。 大家喝得尽兴,当晚吴襄又在家中设宴,不过这次宴请的规模就小了,只有洪承畴一人而已。 两人轻车简从,一人乘一马,一路闲聊,走到家门口,吴襄已经等侯多时,三人进府,摆上酒席,边吃边谈。谈得正酣之时,家人来报,说国丈爷田弘遇送来了一车礼物,就在门口。 吴襄奇怪道:“国丈爷给我们送礼物,这真是奇哉怪也。这我怎么敢收?”家人道:“国丈爷只说这礼物是送给小爷的,家人将这车礼物放下就走了,连一下也没有多停留。” 大家都觉得这事过于奇怪,于是一起出来看,却见院中停着一个牛车,车上用纱帘封得严严实实,堆起一人多高的顶棚,看起来,车上的礼物还真不少,似乎又怕被人发现,又怕风吹动,所以围了起来,堵得密密实实。 吴襄道:“解开这纱帘,看里面包的是什么?” 家人将这纱帘解开,这纱帘前前后后系得很多活扣,解起来十分费事,解到一半之时,只听得里面似有人轻轻支吾一声。 吴三桂惊道:“里面是个人?” 没错,里面真的是个人。家人将纱帘部解开后,一个人正缩在里面,惊惶地看着大家。 吴三桂定睛一看,突然心头狂喜,禁不住揉了揉了眼睛,证实一下自己并没有看错,接着就是一声狂呼:“圆圆!” 坐在牛车里的人真的是陈圆圆,当她看清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日思夜念的情郎时,也一样掩饰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叫道:“吴郎!” 吴三桂冲上前去,不顾众人惊讶的眼光,一把将陈圆圆从车上抱了下来,望着她的眼睛,激动得不能自已,喊道:“圆圆,真的是你吗?你可想死我了。” 陈圆圆倒在他的怀里,幸福地倚靠在他宽厚的胸膛里,说:“是我,我回来了,而且再也不会回去了。” 吴三桂只是一阵阵地傻笑,问道:“那又为什么?” 陈圆圆甜蜜地笑道:“我遇上了大慈大悲的皇后娘娘,蒙她大恩,说服曹化淳放我出宫,又找到田国丈,让他做主,将我许给了你。我对皇后娘娘说,咱们是有媒妁之约的,我撒谎了,你不会恼我吧?” 吴三桂惊喜地道:“我何德何能,能够蒙你青睐,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恼呢?”说到这里,越想越是兴奋,竟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抱着陈圆圆,在地上连着转了好几个圈,只看得吴襄和洪承畴眼都直了。伴着陈圆圆银铃般的笑声,旋转着的两人心中洋溢着幸福的感觉,浑然忘我之心,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 .. 第三十三节 () 六日后,山海关城内,总兵衙门府。 吴三桂与洪承畴阔步走进厅堂,山海关总兵马科等众人等在里面。 大家寒暄一番,行过拜谒之礼,马科向身后一指,道:“山海关城内最有威望的几大士绅,都来这里迎接洪大人与吴大人大驾。” 洪承畴二人向后看去,只见身后站着几个士绅模样的人,都是四十多岁年纪,文士装束,气度不俗,一看就是当地的望族。马科介绍: “这位是佘一元先生,这位是马维熙先生,这位是刘克礼先生,这位是吕鸣章先生,几位都是当地最有名望之士,关城维系,赖他们支持。” 吴三桂等人知道这些士绅在当地多建有民团,有权有势,又是坐地之户,不可小觑,于是纷纷拱手问候,佘一元、吕鸣章等人也素知他们大名,大家互相问候,言语来往之际,只听得一个声音在门外道: “是三桂兄来了吗?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大家闻言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留三缕长须的文士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进门就四处张望,发现了吴三桂就哈哈大笑,一把上前抓住他的双臂道:“吴兄,还记得我否?” 吴三桂看他面熟,还来不及猜出是谁,马科道:“吴兄,这位可是咱关城了不起的人物,他就是前任山海关总兵爷朱梅大帅的公子朱国梓啊。” 吴三桂一下子想起来了,当年祖大寿兵变逃出山海关,朱国梓曾随父亲一起追赶,当时只见一面,后来天各一方,直至朱梅战死,也未能再见一面。但对他当时英气勃发的样子,却也一直未曾忘却,于是拱手道:“朱兄安好,今日能与兄见面,何其幸也!” 洪承畴一旁也拱手道:“忠臣良将之后,洪某也十分久仰。” 朱国梓在山海关任监记通判之职,是个文职。当夜,大家夜宴,互诉衷情,喝得大醉。朱国梓与吴三桂多年不见,两人床夜话,谈得兴浓。 自此后一年多的时间吴三桂就留在了山海关执行练兵任务。虽然北京家中还有陈圆圆的温柔乡,但辽东军事紧急,他也只得放下这一切。此时的吴三桂,贵为宁远总兵,又是洪承畴手下第一红人,身边还有天下第一美女陈圆圆为伴,几乎爬到了人生的顶峰,幸福感充溢心间。在这种情绪下,他的工作做得也非常出色。 洪承畴到任之前,因辽东多年来缺少统一将帅的领导,军队兵士训练不足,将领作战能力低下,而这一切,尤以山海关守军为甚。山海关地处要道,兵士之能力、将领之优劣对整个战局至关重要,前方敌军不时压境,因此练兵实为亟待解决之问题,洪承畴的练兵计划此时开展,应该说是正逢其时。 这次山海关练兵,吴三桂严格遵守了与父亲吴襄的密约,训练一支外表是为明室作战,但内里忠于自己的队伍。不到一年时间,他的关宁铁骑由以前的近两万人扩充到了四万多人,逐渐发展壮大。吴三桂以戚继光的兵书为指导,练兵包括演习刺杀、熟练使用武器、布阵、进退方法、掌握战斗号令等等。吴三桂上报洪承畴,抽调朱国梓作为副手,制订计划,部署操练,监督进度。朱国梓为人坚毅正直,人缘极佳,而他父亲朱梅更是孙承宗和袁崇焕最喜爱的将领,曾任山海关总兵多年,也是祖大寿多年的战友,在当地极有威望,用他来配合行事,自然事半功倍。 吴三桂的练兵计划是成功的,他练的兵不仅是山海关的,还有宁远、锦州各镇的辽兵,每日无止停,吴三桂还提出了“不独练人,尤宜练(武)器,必人与器相合,器与人相合,而后可以言练”的理论,这些士兵不但有汉人,也有辽人,甚至还有蒙古人,不到一年时间,吴三桂练精兵四万,关宁铁骑由此壮大。 在吴三桂练兵的这些日子里,大清皇帝皇太极多次发动进攻,势力日渐增大。崇祯十三年(1640年)春天,皇太极大军再次逼近锦州,三月,将锦州包围,一时“填壕毁堑,声援断绝”。锦州守将正是吴三桂的舅父祖大寿,他又再次面临着与大凌河时一样的命运。清军围攻锦州,其目的是占据距锦州十八里远的松山,以此为据点,将战略向前推进,彻底打垮宁锦防线。当时锦州有松山、杏山、塔山三城,这三山背后靠海,互为犄角环伺,而这中间,松山距锦州最近,地势最为重要。 由此时开始,祖大寿进行了长达一年的坚守之战,在这位军事强人的固守下,皇太极竟然久攻不下。祖大寿也不断地向朝中告急。 崇祯十三年五月上旬,皇太极在久围祖大寿不下时,竟然还抽出一部分兵力绕道而出,经喜峰口长城迈进,在巨鹿贾庄与五省总理卢象升展开血战,负责与卢象升作战的,正是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一战之下,卢象升战死。卢象升是与曹文诏、孙传庭齐名的名将,也是洪承畴“剿匪”多年的同事,他的死,对于明朝来说,不但又损失了一员良将,更给继任的洪承畴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清军战胜卢象升后,由皇太极和多尔衮亲自带队,大军挥师保定府。 这天早上,吴三桂还在睡梦中,就被兵士叫醒,说洪督师有令,所有将领,集结于山海关东罗城下,有要事商议。 吴三桂匆匆赶到东罗城,却见练兵场上旌旗招展,人马成行,长矛闪亮,各大总兵与山海关守军、朱国梓及各士绅都已经到了。蓟辽督师洪承畴站在将台上,两眼血红,面目铁青,神色十分怕人。 洪承畴扫视一下,见人马都已到位,就高喝了一声道:“众将士都到齐了吗?” 底下是一片雷鸣般的吼声:“禀大帅,到齐了!” 洪承畴看着大家,眼含热泪,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众位将士,这一年多来,大家夜以继日,练兵不休,就是为了有一天要与鞑子兵决一死战,今天,鞑子兵已经杀上门来了,卢象升大人巨鹿庄一战阵亡,杀身成仁,舍身报国。我与卢大人同事多年,虽为他伤痛,也为他自豪!大丈夫当如此而死,才不负天恩!今天早上,我刚刚又听到的消息是,鞑子军挥师保定,攻进了高阳。” 洪承畴突然一阵哽咽,说不下去了,大家不知这平日指挥若定的主帅为何如此失常,谁也不敢相问,都等着他往下说。 洪承畴用袖角轻轻擦了擦了眼角的泪水,哽咽道:“今日天一亮我军探子报来消息,高阳陷落,你们知道吗?孙承宗大人一家就在高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孙承宗在山海关执掌多年,有再造山海关之功,这里面包括老龙头在内的很多关防都是他组织维修的,他又曾在朝中作为清流掌帅辽东多年,度人无数,是朝中阁老中最有威望的人物,他的生死存亡大家都格外地关心。 洪承畴流下眼泪道:“我方探子从前方得到的消息是,孙大帅一家为国捐躯,与鞑子军同归于尽,自大帅起,一家十九口人,无一生还。” 这句话说完,只听得下面一片沉寂,接着就是一阵阵的抽泣声。突然间有人放声大哭,此人正是朱国梓,这一哭引起了连锁反应,所有的人都放声大哭起来,一时哭声震天,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吴三桂黯然神伤,眼泪也止不住地掉了下来。想起当年,蒙孙大帅嘱托,进北京解救袁督师,虽未成功,但却得以结识洪承畴,一步登天,成为封疆大吏。孙大帅于己,实有栽培之恩、知遇之德。现在他也故去,辽东三帅,部辞世,创造宁锦防线、阻隔清军数十年的功臣们,竟无一存活。 “不许哭!谁哭谁就是孬种!”洪承畴怒喝一声,声若洪钟雷鸣,“若为大帅报仇,我们只记得一个字:勇!知耻而后勇,军人什么最耻,就是打败仗,自今日起,我们要与皇太极决一死战,占据松山,决不言败。为我大明,决不言败!” 众将士齐声高呼:“为我大明,决不言败!为我大明,决不言败!” 声音高亢,穿透云端,惊起飞鸟阵阵,驱散白云片片。 保定府高阳县,孙承宗府。 一行人缓缓走进孙宅。他们是皇太极、多尔衮、范文程、豪格、多铎等人。 孙宅里尸横遍地,血污成河。孙承宗一家十九口人,率领当地民团与清军展开血战,上至老者壮年,下至幼童妇女,无一幸免,部遇难。 皇太极踩着地上的鲜血从死人堆中走过,一直走到高墙大院的中间,在一棵高大的老槐树上,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吊在上面,已经死去多时。尸身僵硬,微风吹过,随之轻轻摆动。 皇太极面对着这个死去的人,感慨道:“你以一人之力,创造宁锦防线,阻我大清十数年不能前进,我本想与你在战场上一决生死,可惜的是,今天见到你,竟然是如此的死法。你是天下最杰出的军人,却投错了主子,你也本是带兵多多益善之人,如今只能带着一家十几口人和我作战。但你们的朝廷却未必领你的情,你们汉人爱说什么杀身成仁,你今天杀身,但成的又是谁的仁?” 声音掷地有声,但死人却已经永远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皇太极充满感情地说:“其实你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想法活下来呢?其实你为什么不能想到,我不会杀一个已经七十五岁的老人呢?你又怎么会想到,我皇太极不但不杀你,也不会杀你的家人呢?可惜啊,你这样的人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你们的大明朝!你这样的人不能为我所用,空有一身才能,又能有什么用?” 范文程走上前去,对着自杀身亡的孙承宗,跪下叩了一个头。 皇太极道:“范先生,你这样做,是因为心里充满了愧疚吗?” “错!”范文程道,“皇上,我今日看他失败,心里永远不会有任何的愧疚之情,成亡败寇,大势所趋。臣对昏昧的大明朝,对这汉人的天下,是绝不会有一丝的愧疚,臣只是敬重一个忠义之臣,他人已死,但虽死犹生。臣只盼大清多出几个这样的忠臣、能臣,多让臣能够拜得几拜,那就是我大清之幸,百姓之幸了。” “说得好。”皇太极道,“我也敬重忠臣,我也拜得几拜。”走上前来,行大礼。 豪格道:“父皇,你拜这汉人干吗?他可是你的手下败将啊!” “不,他不是我的手下败将。”皇太极充满智慧地说道,“他是明朝皇帝的手下败将。他从来没有败于我们之手,你还不明白吗?” 多尔衮道:“我也拜他一拜。”走上前来,与皇太极一起跪拜。众将见他们拜了,于是也走上来,分别拜了一拜。 行礼完毕,皇太极立起身来,回过头面对众人昂首说道:“孙承宗死了,袁崇焕死了,熊廷弼死了,我大清的三个劲敌都消灭了。但是,我们的道路仍然艰险漫长,因为又有一个劲敌来了!我听说有个五省总督叫洪承畴的来到了辽东,吹下大话,说要解救锦州,占据松山,为孙承宗报仇。众位将领,咱们这次一定要让他的牛皮吹破,即日起,大军回师,决战松山!我们要将大明军队彻底赶出辽东,赶出中原!”!~! .. 第三十四节 () 崇祯十四年(1640)年四月初,洪承畴率宁远总兵吴三桂、宣府总兵杨国柱、大同总兵王朴、密云总兵唐通、蓟州总兵白广恩、玉田总兵曹变蛟、山海关总兵马科、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共八镇总兵、十四万精兵抵达锦州城外的松山脚下,意欲与皇太极决一死战。与此同时,皇太极这一边也员出动,率多尔衮、豪格、多铎、杜度、阿济格、济尔哈朗等大将集结国兵力近十万人也先行到达松山前面的义州。皇太极这一次想要吸引明朝部兵力打一场总决战,于是不但倾尽国兵力,还动用了近乎部的给养,粮食武器倾其所有,光是红夷大炮就运来了三十多门,小炮更是不计其数。 锦州城外,松山之上,乌云翻涌,风云变幻,一场世纪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决战前夕,洪承畴与吴三桂先行登上高坡,向下望去,只见远方皇太极军队已经驻扎,旌旗蔽野,剑戟生辉,连成一片,就像在山间盛开一个个的小蘑菇一样,蔚为壮观。 洪承畴道:“他将主力军队部调来了,他是要速战!” 吴三桂道:“没错,看来对这一战,皇太极比我们要急。” 洪承畴道:“他急我们不急,今晚召集各总兵,我有计策,可以彻底扫清皇太极。” 当夜,八大总兵集结于大帅府,听洪承畴训话。 八大总兵来自于国各地,这里面真论能打仗的,共有三人,宁远总兵吴三桂、蓟镇总兵白广恩和山海关总兵马科。这三人都曾与皇太极的军队多次交锋,也是洪承畴比较倚重之人。 洪承畴环顾各位总兵一眼,决战在际,但各人的表情却各不相同。这其中,宁远总兵吴三桂是他心腹,山海关总兵马科、密云总兵唐通也还算驯服,但其他几人就不敢保证了。洪承畴很清楚,这些人来自国各地,以前很少有合作,这次皇帝一声令下,受自己支配,表面上对自己尊敬有加,但其实内心并不统一,皇太极军队凶悍,人所共知,这些人中也不乏有人产生厌战与畏战情绪,并有保存实力之念。 洪承畴心想:皇帝的想法总是非常天真的。他以为把所有掌握兵权的大员统统叫来,由自己领着来一场总决战就完事了。却哪里知道:自己贵为主帅,和几个部下连磨合的时间都没有,就要和这么厉害的对手开战,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洪承畴道:“今天我和吴总兵登高远望,见皇太极已经布防近十里,率众十万人,集结于锦州城下,看来他有决一死战之心,不知各位对与他交战之事可有信心?” 形象粗糙、作战勇猛的密云总兵唐通说道:“不管他来多少人,咱们只听大帅之令,你一声令下,咱们就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洪承畴听了这话看了众人一眼,发现大多数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暧昧不明的,大同总兵王朴则有不信服的神色,于是问道:“王朴,你意下如何?” 王朴哈哈一笑,道:“洪大帅,我这老西子这几年光打流寇,没和鞑子兵交过手啊!我有什么意见,一切以大帅意见为令。” 山海关总兵马科道:“大帅,鞑子兵作战凶悍,末将之见,我们不若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第四部战火“我就怕静观不成啊,马兄!”蓟镇总兵白广恩忧心忡忡地说,“皇太极那个人不打无准备之战。他把部队开过来了,那是非打不可的,我现在只担心,祖大帅是否能守得住锦州,锦州要是守不住,咱们这宁锦防线可就缺了角。” 前屯卫总兵王廷臣道:“锦州是不能丢的,宁锦防线可是孙大帅一手建立的,现在孙大帅以身殉国,咱们要是丢了锦州,孙大帅地下有知,灵魂也会不安的。” “对,为了锦州也得打,”玉田总兵曹变蛟支持这个观点,“皇上这次命咱们集结于洪大帅帐下,其中的一个目的就是要拿下锦州,锦州要是抢不回来,皇上那儿是说不过去的,我怕你我众人,个个要人头不保的。” 大家议论纷纷,独有吴三桂一人始终一言不发,洪承畴道:“三桂,你意下如何?” 吴三桂沉吟一下,道:“大帅,仗是非打不可的,皇太极这么多兵马来了,锦州又成了死城,不打怎么完成皇上的嘱托?末将只关心三个事,那就是何时打,怎么打,谁去打?” 洪承畴微微点头,道:“不错,我也关心这三个问题。”看了众人一眼,道,“今天本帅有个想法,想派一支军队作为先锋官,去试试那皇太极的能量,几位,你们谁愿意做这个先锋官,打这头一仗?”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洪承畴看了看大家,见似乎没有人主动要站出来,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笑容泛在他的嘴边,洪承畴道:“怎么,不是说要打吗?我一说打头阵,怎么都哑了?” 山海关总兵马科站出来说:“末将愿前往,末将驻守山海关,比其他几位将军更熟悉一些鞑子兵的风格,末将打个头阵,若是末将这一战回不来,请各位再接再厉,为国尽忠则罢。”说话间,有种壮士一去不复回的伤感。 唐通笑道:“那俺老唐也算一个吧,山海关乃我关外重中之重,马总兵肩负重任,怎么能轻易出动?老唐我贱命一条,死则死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洪承畴道:“也不必如此吧,两位怎么就这么肯定,此战是有去无回的?” 马科道:“不敢瞒大帅,皇太极用兵如神,鬼神难测,末将即使勉力出征,但并不是他的对手。” 唐通道:“我比马总兵的水平还差点,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洪承畴道:“你们明知不是他的对手,还贸然上阵,那就是本帅的不是了,那好吧,”转向众人道,“他们两个自认水平不如皇太极,你们呢?” 剩下的几个总兵互相看了一眼,有几个人已经开始摇头了。洪承畴道:“吴三桂,你在辽东和皇太极几次正面交锋,你怎么样?” 吴三桂神色端正,道:“末将不是他的对手。” 洪承畴道:“你们几个都不是他的对手,也就是说,咱们今天的八大总兵没有一个人能担当起这先锋官之职的了?” 几人面上都有愧色,吴三桂拱手道:“禀大帅,不是在下几人贪生怕死,刚才的话,实在是不得已而吐露的真言。我们几人,”指了指马科等人,“都曾和皇太极交战,也吃过他的苦头,鞑子是马上作战,来去如风,他们的战术是边打边走,最主要的是,他们骑兵作战,我们是步兵作战,速度赶不上他们,以硬碰硬,几乎就没有胜算。” 洪承畴道:“鞑子兵直至今日,还是以马上骑射为主,我军已经拥有数量众多的火器,以硬碰硬,有何不可?” “大帅有所不知,这里面没那么简单。”一直没有说话的宣府总兵杨国柱也插话了,“皇太极为了对付我们,真是用尽心思。他们的军队不但马术好,箭法也准,鞑子军节制我军专门有一种阵法,不知大帅可曾听说过:他们用盾车与骑兵相结合,形成一种‘结阵’战术,阵前布盾车,车前挡以厚木板,再裹上生牛皮,专门对付火器,其后是一排弓箭手,再后是一排小车,装载泥土,以填塞壕沟,再后面才是骑兵。战斗开始时,鞑子军先用盾车挡住我军火器的第一次发射,然后铁骑突然奔出,直冲我军。我军虽然拥有大量火器,但火器射程较短,装填又需要时间,不等我军火器准备完毕,鞑子军借着马快就已经一冲而上,我军猝不及防,就只能任其宰割了。” “是啊,”唐通也深有体会地说,“鞑子军现在的装备可并不比我军差啊,我军有火铳,他们也有,我军有炮,他们也有,他们还有骑兵和射手,和他们作战,我们是哪边也讨不去便宜。” 洪承畴道:“你们说得都对,这也就是我让你们练兵的原因,只可惜,练兵的时间还是太短,我军的作战能力还是逊于鞑子军的。所以依我之见,这决战开战的时间是急不得的。” 众将听得主帅这样说话,都松了一口气。看来洪承畴刚才说的先锋官一事不过是试试大家的。这八大总兵心里清楚,谁打头一仗都不是个好差事,除了白白损耗自己的兵力,基本上是没什么便宜可占的。 洪承畴见他们一个个如释重负,心里明白得很,继续说道:“我想皇太极命人围住锦州,其实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他是想让我们增兵救援,然后集结兵力,以点带线,以锦州这个点打我们一个聚歼战。皇太极为什么急于开战,各位一想就知,自他老子努尔哈赤开始,他们女真人都是打速战的,他们的战斗力强,是因为鞑子天性凶悍,但也是被逼出来的,他们和我们不一样的,因为他们打不了持久战。” 洪承畴双眼炯炯,侃侃而谈:“女真人游牧多年,一切给养基本靠掠夺,如果不抢,他们就供不上军队的开支,女真人数次犯我边境,又数次撤出,其原因在于此,他不抢我们的东西,他们怎么活?他们的军队向前挺进,只要我方坚守,他们自己的军需没有了,就得回撤。所以自孙承宗大帅开始,早就说过,鞑子兵最怕的就是拖。我们这次,也要用这个战术,拖!皇太极不是想早打个总决战吗?好,我们陪他们玩这个游戏,你集结大军,我也集结,但是我不主动出击,你想开战,我坚守。你十万人要吃饭,我十万人也要吃饭,但是你和我们不同,你们没有良田,没有给养,也没有海上的贸易往来,你们怎么解决军需?你们解决不了军需,军心自会动摇。你们十万人往上冲,我们利用坚城厚壁防守,你的炮火弓箭总有用尽的时候吧?你们没有了给养,还拿什么打这场仗,到时我们以逸待劳,等你们乱了阵脚时再打,就事半功倍了。” 众总兵听得洪承畴如此分析,均各点头,大家心思一致,这样下去,以逸待劳,既节省开支,又节省兵力,是最好不过的事。 洪承畴道:“我昨天想了一夜,想明白了一个完可以击败皇太极的战术,我们占据松山这个点,且战且守。松山、杏山、塔山三山相环,松山为制高点,可以牵制敌情。锦州城池坚硬,那可是孙大帅与袁督师亲手监造的,又有祖大帅坐镇,只要他还再挺一段时期,我们的兵练好了,给养部到位了,绝地反击不是难事。只要祖大帅能挺住三到五个月,过了今年秋天,我相信皇太极一定就受不了,我们拖着他,打又不打,撤又不撤,他的兵力又被锦州牵制,到时不用我们动手,他没有军需给养,就只能撤兵。只要他的兵往回一撤,我自会以松山为突破口,布置三路奇兵,一路与他正面交锋,一路伏击锦州,一路埋伏在险恶地段抄他的后路,三管齐下,他想不死也难。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就是祖大帅是否会赞成我的意见,而他又是否能为我再坚守三到五个月,死守住锦州?昨天,我已经派出死士潜入锦州城中,结果如何,明早就能见分晓。”!~! .. 第三十五节 () 锦州城内,满目疮痍,皇太极围城已经长达半年之久,城中粮草军需,又已经消耗殆尽。城中百姓同仇敌忾,誓与锦州共存亡,但城中少粮,却是实事,人人面有菜色,不少人走着走着就饿昏在地,街上到处可见觅食的孩童。 “锦州又变成一个大牢笼了,我就是这里最大的囚徒,可洪督师还要我再忍耐五个月?”面色焦黄、瘦得不足百斤的祖大寿面对着混进城中的死士发着牢骚,“国梓,你要我怎么和兵士百姓说,朝廷派人来增援了,可是人却留在松山不过来,任皇太极围着我们不走?” 坐在他对面的是刚刚提升为山海关兵部职方司郎中的朱国梓,当然,此时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洪承畴派来潜入城中的死士,昨天下午,他一人突破了皇太极的重兵包围混入城中,将一封密信交给了祖大寿。那是洪承畴写给祖大寿的信。 朱国梓道:“洪督师说了,以锦州一城牵住皇太极兵力,拖得一时三刻,皇太极必然躁乱,到时大事可成,若非如此,大军集结锦州,反而会被皇太极聚歼,攻守之势,就反过来了。大帅用兵多时,这些道理,一定会想明白的。” 祖大寿坐在那里沉默片刻,突然推开窗子,指着窗下说道:“国梓,你看看下面。”朱国梓向下望去,却见窗外,士兵们与百姓们围成一堆,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昨天,你一来消息就传出去了,大家听说洪大帅的特使来了,都高兴得不得了,都说这下锦州有救了,国梓,现在我要是出去说,洪督师不是来救我们的,我们还要在这牢子里关半年,他们会怎么样?他们会兵变的!”祖大寿悲愤地道,“大凌河一战,我城中百姓互相蚕食,被吃掉的十有三成,难道还要这场惨剧在今天的锦州上演?” “不会的,”朱国梓道,“今时不同往日,因为今天您要相信一个人,那就是洪大帅,以他之能,绝不会让锦州成为第二个大凌河!洪大帅的这个主意,是目前战胜皇太极最好的方略,唯一需要辛苦的是大帅您!只要您能够挺得住三至五个月,皇太极一定会挺不住,他的一部分兵力要防着锦州,另一部分兵力还要注意松山,洪督师是用您这一个棋子控制了局,现在看的,就是谁能耗得时间更长。祖大帅,下官只求你一件事,为了洪大帅的局大计,为了这一仗能以最小的伤亡获得最大的胜利,您,一定要挺住!” 祖大寿沉吟片刻,突然起身,一脚将门踢开,大踏步走到门外,朱国梓不知他要干什么,也跟了出来。 祖大寿一出来,在门口聚集的兵士与百姓齐齐地拥了上来,异口同声地呼唤道:“大帅!” “尔等都听着!”祖大寿朗声道,“洪督师的特使为我们带来了半年的口粮,大军即日就与皇太极决一死战。大家只要安心守住锦州,半年之内绝不会有人饿肚子,我祖大寿拿生命担保!” 大家听完欢声雷动,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朱国梓欣喜地说:“大帅,真的还有半年的口粮?” 祖大寿低声地道:“我变卖了自己的家财,换了一些口粮,藏在锦州城内的地窖中以防不测,今天是拿出来的时候了。不过,这些口粮就算是再省,也最多挺得几个月,我只给你最多四个月时间,四个月后,若洪督师不能出兵救援,我丑话说前头,我祖大寿为城百姓,也得投降了。” 朱国梓激动地道:“您放心,我也不走了,就和你一起留在锦州,这边的所有动静,我都会以最快时间飞鸽传信禀告洪督师,不会让锦州成为第二个大凌河。” 祖大寿长叹一声,道:“其实就算守住了锦州又怎么样?大凌河一战,我的家人部被皇太极俘获,连我亲弟弟都投降了,我是一个孤魂野鬼,又是个罪臣之身,锦州解围之日,也就是我祖大寿进诏狱之时。你们好自为之吧。锦州我是会守的,你告诉洪督师,让他尽力打好这一仗,但如果我城中的百姓再有人吃人的事情发生,我祖大寿就是天王老子也不会在乎,为保住我百姓安危,我什么都会做。” 朱国梓激动地说:“大帅放心,自即日起国梓陪伴大帅与锦州共存亡。” 自祖大寿下定坚守的信念后,洪承畴大兵集结于松山、塔山至山海关一带边防线上,按兵不动,与皇太极相持达两个月时间。这两个月时间,洪承畴一面练兵,一面加强军需供应。皇太极不敢擅自行动,相持期开始了。 两军相持的过程中,洪承畴不断地将给养运送过来,而皇太极面临的情况则是,军中的给养渐不够用,军士无仗可打,军情急躁。 两个月后的一天,洪承畴得知一个消息,新进举人陈新甲受崇祯重用,成为新的兵部尚书。这个人突然变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令洪承畴大吃一惊。而这个消息同样被一个人探知,那就是范文程。!~! .. 第三十六节 () 紫禁城中极殿内,崇祯召集内阁会议,出席的人有内阁首辅陈演、魏藻德等人,司礼监太监曹化淳、王承恩,还增补了新任兵部尚书陈新甲。 崇祯道:“诸位卿家,洪承畴大军抵达辽东快一年了,他与皇太极之间还没有开战,你们怎么看?” 满头白发的当朝太师、内阁首辅陈演说道:“依老臣之见,洪大人按兵不前,自有他的道理,他现在按兵不动,是想以逸待劳,待到天气转冷,皇太极军中粮草欠缺,军心大乱,自当一举击之。” 崇祯道:“魏藻德,你怎么看?” 魏藻德道:“臣也以为洪大人是在等一个时机,以逸待劳,一举攻之吧。” 陈新甲听了这两人的话,面上有不屑之色,崇祯看见了,问:“陈新甲你又怎么看?” “臣倒以为,洪大人这么做,似乎还有深意。”陈新甲故弄玄虚地说道。崇祯果然好奇地问:“有什么深意?” 陈新甲道:“拖得时间越长,军费增加得越多,洪大人按兵不动,无非是两个目的,一是增加饷银,这二嘛,呵呵,我看,满洲军队顽勇,洪大人也有保存实力之嫌。皇上您派他过去就是打仗的,仗要是打不起来,那就丧失我们的初衷了。” 崇祯半信半疑,陷入思索之中。陈新甲又道:“臣倒以为,现在我大明江山,积疾甚多,粮草给养,一半要分给陕西剿匪,一半又要接济辽东,战事拖得越长,我们的供应就越困难。夫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洪大人拖着不打,我怕冬天一到,军心疲倦,粮草再接济不上,军心就散了。为我大明长治久安着想,我看理应督促洪大人,集结部兵力,与皇太极决一死战,即使不能重创对方,也能令他们损兵折将,到时,我们再集结国兵力,乘胜追击。皇太极哪能禁得起这两次打击,这样的话,我们才有可乘之机,腾出手来,再集中精力剿陕西的顽匪,否则我们首鼠两端,必然顾此失彼。” 崇祯道:“依你之见,我们就要集中精力,一举攻之,才能缓解国压力?” “不错,两边都拖着,不如集中精力先破一边,才能占尽先机。臣还有一建议,臣建议现在就派一名特使到洪大人军中,传达圣意,监督战事,体验军情,上行下效。” “派一人到军中去?”崇祯迟疑了一下,道,“朕已经权放手让洪承畴处理辽东事务,再派一人,是否妥当?” “圣上,您难道忘了祖大寿之变吗?”陈新甲意味深长地说道,“辽东一带,可是大帅们说一不二的地方,古人常说一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崇祯恍然大悟:“你说得对,你这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辽东是得有人节制,要不迟早还会出一个祖大寿。你的这个建议朕准了,即日派监军去军中,至于何时开战,容朕再想想。” 陈新甲阴阴一笑道:“皇上,冬天马上要到了,光是大军的棉衣,一下子就要做出十几万套来,陕西大旱,今年产粮之地统统歉收,国计民生,容不得少数人拥兵自重,以逸待劳,休养生息啊!皇上请三思。” 崇祯眉头紧皱,没有说话。 三天后,宫中传来消息:崇祯下旨,加封洪承畴太子少保之职,即日起兵,与皇太极展开决战,一月之内,完成战事。另派陈新甲门生张若麒前往监军,负责督战。 与此同时,范文程在京城中的密探几乎在同时将消息传送过来,皇太极当即命令,调国兵力及火炮,云集松山。 张若麒得到命令后马上出发,两日后到抵洪承畴营中,送来崇祯手谕,圣旨上说要他“克期进兵”,不得迟缓。 洪承畴接到了崇祯的圣旨,知道已经不能挽回局势,当即召集八大总兵召开军事会议,商定,一月后集结粮草与皇太极开战。 但是,这次军事会议参加的人除了八大总兵外,还有张若麒,当他听到洪承畴要一月后开战之时,马上站起来说: “洪大人,兵贵神速,我听说皇太极已经抽集部兵力赶往松山,我们若慢了一步,恐怕会被他占据有利地形,圣上要你克期进兵,一月时限,依卑职看,未免有些太长了。” 洪承畴看着他,正要说什么。张若麒半带劝解半带忠告地说道:“大人,卑职这次来时,圣上特意嘱咐过,仗是非打不可的,要是拖到了今年冬天,还打不完这一仗,圣上可是要兴师问罪的。” 洪承畴双眉一立,就要斥责他,但转念一想,又换上了一副笑脸,道:“监军大人说得有理,容我想一想再做决策。” 但是他其实没有想的时间了,两天后,宫中又来了旨意,要他即日出兵,不得再拖。 崇祯十四年七月二十六日,洪承畴下令,挥师前进至松山与杏山之间,督师援助锦州,两天后,在监军张若麒的催促下,他做出了下令进兵的决定,除唐通留守外,其余七镇总兵各率本部兵力集结于松山城附近,粮草囤积于杏山、塔山之间,他自己亲率六万大军抵达松山。这时清军已经抢先一步到达在松山之间的义州,屯兵于此。豪格部则先率一部,到达松山之外的乳峰山上,占据着有利的地势。到此时,皇太极终于等到了与洪承畴掀起总决战的时刻。!~! .. 第三十七节 () 崇祯十四年八月四日,乳峰山脚下。 洪承畴大军集结于此地,共十三万人。当晚安营扎寨,七大总兵各据一点,分为七大营,军士造小营驻扎,上千座营寨平地而起,连绵一片,非常壮观。 锦州城内,祖大寿已经得到洪承畴要与皇太极决战的消息,城门处,人头攒动,兵器生辉,准备里应外合,一举击之。 这日一早,洪承畴刚刚起来,正准备出营观察地形,只见得一个亲兵匆匆跑进来道:“大帅,清军前来掠营!” “他们来得好快!”洪承畴道。他穿上衣服,刚走出大帐,就听得一阵“嘚嘚”声响,吴三桂与一众人等纵马过来,道:“大帅,他们在兵营两里处集结,似乎有开战之意。” “众将听令,列队出击。”洪承畴一声令下,军营中一片喧哗,不过片刻,已经列成整齐的队列,各大总兵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站成一排,身后是各自的兵马,洪承畴将手一挥,在前面先行,众兵士随后跟上,刀枪剑戟,旌旗飘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又有炮兵营拉开几十门大炮,并载满云梯、抛石机、刀车、水枪等武器,一字排开,炮兵在前,步兵在后,徐徐前进。 乳峰山两山相连,山势连绵起伏,有如女人的胸部,故有此名。两山之下一片平坦的平原之上,只听得轰轰马蹄声响,从地势高隆的山坡之上,十几支骑兵队伍汇聚而来,成扇面形状奔驰而下,马蹄带起层层浓烟,如几十道火龙御风而来,声势惊人。 洪承畴大军列队于平原之上,看着这几十股骑兵自山坡上冲下来,下来汇成一点,并成一排,在约五百米处停住,动作整齐划一,与明军对峙。 洪承畴道:“吴三桂,你看看敌人人数有多少?” 吴三桂看了一眼,道:“两千人左右。” 大同总兵王朴有些惊奇,道:“吴兄何以知之?” 吴三桂道:“这一队人马共分为二十股,你看每股队伍前面都有一手举黄色旌旗者,旗上有一只牛头,那是千夫长的标志,黄旗共有二十面,这意味着有二十个千夫长带队,故而大约有两千人之多。” “不错,”山海关总兵马科道,“吴兄好眼力!这些人手执黄旗,应该是正黄旗的队伍,不知是谁的军队?” 话音刚落,只见一骑单枪匹马地向这边冲来,宣府总兵杨国柱道:“嘿,还真有来受死的!俺赏你一箭!”解开佩弓,就要放箭。 洪承畴道:“且慢!此人是个来使,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那匹马停留在明军身前几十米处,却见来人是一个百夫长模样的清军,只听得他高声喊道:“明军听着,大清皇帝皇太极有令,尔等迅速解鞍下马,投降我主,饶尔等不死。否则我大清正黄旗主豪格铁骑所至,必将尔等杀个片甲不存,血流成河!” 洪承畴道:“这是豪格的军队,看来这只是一支先头骑兵,大部队还在后面。”突然怒喝一声,“吴三桂何在?” 吴三桂道:“末将在!” “都说你的臂力惊人,箭法精奇,今天让本帅见识一下,给我一箭射杀此人!” 吴三桂略一迟疑:“大帅,您不是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吗?” “没错,但本帅改了主意,今天就是要给鞑子来个下马威,你尽管射杀了他,本帅自有安排!” 吴三桂应了一声,一勒马缰,向前疾冲,前排的军士自动让开一条通道,吴三桂人在马上,侧身解下佩弓,抽箭搭弦,几个动作一气呵成,马蹄声响中,人已经冲到军队最前列,猿臂舒张间,箭如流星从手中佩弓中射出,排在最前列的步兵只觉得耳边“嗖”一声风响,那支箭就从眼前飞了过去,却见那名百夫长身子连动都没来得及动,箭就追到了面门之上,只听得坐骑一声长嘶,此人翻身落马,倒地而亡。 “好!”明军一阵欢呼,声震山岳。 清军见来使被杀,登时被激怒了。主帅将手中黄旗挥舞,只听得震耳欲聋的“杀”声响起,两千骑马飞驰而来,直向明军阵前冲来。 洪承畴道:“好!他们来了,大家原地不动,等我号令!” 两千骑飞速而至,千夫长冲在最前列,如风似电,眼见着到了眼前,最前排的步兵和骑兵没有大帅号令,不敢擅动,只听得“嗖嗖”风响,在浓烟滚滚之中,清兵开始放箭,箭如雨下,只听得惨呼连连,明军第一排中箭者甚众,纷纷倒地。 王朴看得心惊,道:“大帅,赶快用盾牌吧!” 洪承畴道:“等等。”眼见着明军被射中倒地的人越来越多,清军骑兵越逼越近,洪承畴道,“列盾!” 最前排的步兵自身后抽出盾牌,护在前方,只听得丁当声响,无数支箭射在盾牌之上,只片刻工夫,盾牌上就如同刺猬一样扎满了箭头。 箭已经伤不到明军,但这支清军仍很剽悍,竟然并不停歇,马仍在疾驰,眼见着与明军距离愈加近了,吴三桂道:“大帅,撤盾牌吗?”洪承畴道:“撤!” 明军前排步兵将盾牌撤开,自动后退一步,第二队步兵补上,人手一只火铳,原来是神机营。洪承畴让士兵不做抵挡,引清军过来,只是想引他们入射程之内。 却听得“砰砰”声响,无数颗铅弹带着火喷射出来,在最前列的清军铁骑猝不及防,纷纷中弹,马嘶人鸣中,清军阵脚大乱,洪承畴道:“放箭!” 火铳每打一枪都要重新装弹,所费时间不短,故而洪承畴等这一枪放完后,马上命第三队弓箭手补上,于是,二队后退,三队早已拉弓等候,满天飞箭如雨,刚蒙受弹药攻击,清军又被箭矢所伤,前进不能,主帅大旗一挥,骑兵后撤。 马科道:“大帅,他们要跑!”洪承畴冷笑一声,“跑得了吗,神炮营何在?” 第三队弓箭手后退一步,只听得“哗哗”声响,五十尊红夷炮由第四队推了出来,此时射程较远,由神炮营补上,有了前三队的攻击,第四队炮手早已有充足时间将炮弹上膛,只听得队长一声:“放!”轰隆声中,五十尊大炮齐发,声震山野,连地都震得颤了起来,清军躲闪不及,被炮轰得死伤无数,无法再战,一路仓皇而逃。 洪承畴道:“骑兵营何在!追!” 骑兵营在步兵之后,听得主帅令下,放马出列,追击残敌。马科道:“大帅,我们已经占尽上风,穷寇莫追!” 洪承畴道:“大丈夫当依时而动,今日我们一战功成,除恶务尽,以壮军心。吴三桂、王廷臣听命,你们带领骑兵,追杀这股残敌,一个不留,我不要俘虏,把他们给我逐杀干净。” 吴三桂与王廷臣接令,亲率一千骑兵向后追赶。洪承畴下令:“神机营、神炮营、步兵营及诸营听令,大军向前挺进,攻下乳峰山。” 马科道:“敌人进入山中。恐其有诈。”洪承畴不听,只命前进。 吴三桂等人率骑兵追杀被炮火与弓箭射杀后的清军骑兵,这一股人虽然落败,但是却临危不乱,坐骑又都是快马,只片刻间,进入乳峰山中,吴三桂等人紧追其后,眼见着拐进一座山峰之中,距敌人已经不远,突然听得“哗啦”“砰砰”之声,脚下的土地陷落下来,只听得惨呼连连,地底下遍布着铁蒺藜、拒马枪、钉子等物,刺穿马掌,马儿站立不稳,纷纷倒地,骑兵营阵脚大乱。 却听得山中一片杀声,乳峰山山底自山腰之间,手持黄旗的清军有如从天而降,满山遍野,杀将出来,只听得空中“嗖嗖”风响,听得人耳朵发麻,却见满天飞舞的是火球,原来这一队清军的弓箭手在箭尖上泼上了油,放箭之时,尽数点燃,如一个个小火把,射向明军。 明军被围住,惨呼声中,军士身上着火,人仰马翻。吴三桂等人避之不及,也被火烧到了身上,左右冲击,陷于火海之中。 随后赶到的洪承畴大军眼见着自己的骑兵营被人数远远多于自己的清军围住,陷身火海,无不惊心。王朴吓得身发抖,道:“大帅,他们原来使诈,咱们快出兵啊!” 洪承畴冷笑道:“兵行诡道,皇太极也懂这个道理。且慢,让吴三桂他们再挺得一时三刻!” 眼见着清军越来越多,明军被射杀、火烧者也是逐渐增多,吴三桂率部众拼死顽抗,正在此时,突然听得一声欢呼,从乳峰山山底冲上一标人马,却见一面黄色大旗飞舞间,这队人马电光一样冲上来,杀入明军阵营,开始肉搏战,马上人使长刀,刀锋起处,人头滚滚,大黄旗下,一员大将如天神,大刀挥舞间,明军死伤无数。 只听得清军大声欢呼:“豪格!豪格!”原来这一支军队是旗主豪格亲自率领的,满人习俗,大将每当杀敌时必亲临现场,以壮军心,连皇太极都要上阵杀敌,何况豪格。眼见着豪格神力惊人,如入无人之境,清军一窝蜂地冲上来,杀得明军人仰马翻。 洪承畴看着自己的军队在乳峰山内被人残杀,吴三桂遍身是血,与众敌周旋,喝道:“玉田总兵曹变蛟何在?” 曹变蛟道:“末将在!” “你的水师营要派上用场了吧!”洪承畴说了一句。 曹变蛟应了一声。一声令下,明军后排杀出一支队伍,这支队伍推出了几十辆木车,车上安的是水枪、水龙之类的喷水用具。曹变蛟怒喝一声:“放!”水枪、水龙一齐喷射,原来里面已经蓄满了水,只听得“哧哧”声响,水龙激射向天,将火焰熄灭。清军猝不及防,被水枪激得阵脚大乱。 洪承畴道:“各部听令,杀进乳峰山,活捉豪格!”众兵士齐声呐喊:“活追豪格!” 明军大部队杀入乳峰山中,与清军肉搏。这时已经是混战的局面了,混战中,吴三桂以一当十,斩杀清军百夫长五人,正杀到酣处,突然听得一声炮响,乳峰山侧翼,一支军队从山后翻了上来,着大明军服装,抄到豪格正黄旗后身,混战变成了合围,清军腹背受敌,反而进入明军陷阱。 王朴一直追随在洪承畴左右,见这支军队突然杀出,惊道:“这是哪部分军队?难道我们在这里早有设下埋伏?” 洪承畴道:“这是锦州祖大寿的守军,我早已经给他们传信,今日只要乳峰山战事一起,他们就出城救援。” 乳峰山位于松山与锦州之间,故而洪承畴算计好,只要两军交战,近于肉搏贴身状态,就让祖大寿出兵抄清军后身,形成首尾相顾之势,如今,这一局势已经形成,歼灭豪格之部,已成定局。 众将在经历火烧水淋之后,都杀红了眼睛,在杀声震天响之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清军虽然进入明军的包围圈,但仍然勇武异常,与明军厮杀不见一点颓势。只听得嘶吼之声震天动地,片刻间尸身堆积,血流成河。 王朴看得心惊肉跳,身发颤。洪承畴冷笑道:“大家都在拼命杀敌,你却看得如此惊心,你的人在哪儿,还不上去!”王朴应了一声,硬着头皮也带着军队杀进阵中。 正杀到酣处,突然间听得远处隆隆炮声,似乎正从山后传来,洪承畴脸色一变,道:“坏了,皇太极是在攻打锦州!” 眼见得豪格的军队向后山撤出,与阻挡他们的祖大寿军战成一团,洪承畴道:“命人进去与祖将军的队伍发话,命他们不得再在这里厮缠,速撤回锦州,回去帮祖大寿守城,皇太极大军正在攻打锦州。” 早有人飞马进入队伍中,高声喊道:“锦州有急,速速回撤!”这人喊了几声,就中冷箭而亡,但也终于在乱军中把信息带到。锦州军队头领急忙带师回撤,豪格等人就势逃往乳峰山后山,洪承畴命令穷寇莫追,放他们逃走。大军与吴三桂部会合后,马上挺进,向锦州方向进发,寻找皇太极的正面军队。 这一场大战,从上午打到中午,斩杀豪格正黄旗近两千人,以明军大胜而告终。!~! .. 第三十八节 () 距锦州四十里外的义州城内,清军大营驻扎于此。 皇太极站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前,正在聚精会神地作画,他手拿一支毛笔,有板有眼地在画着一幅山水图,在他身后,庄妃手拿着一帕香巾,在那里伺候着。 突然一阵剧烈的低咳,皇太极不能再画下去了,随着这急促的低咳声,皇太极的鼻孔里滴出两滴浓稠的血液,直接掉在了画纸上。 “哎呀!”庄妃急忙走近,用手中的香巾替皇太极擦拭还在流血的鼻翼,道:“皇上,你的鼻子又出血了。” 皇太极哈哈大笑,道:“当年围攻锦州,让这祖蛮子的箭不小心射在了脸上,这祖蛮子的力道还真是不小,留下这后遗症了。” 庄妃心疼地一点点替他将脸上的血污擦净,皇太极指着笔下的画笑道:“你看,爱妃,我这图中的江山,枯树之上独缺一点梅花,这鼻血留在上面,恰好就补了这梅花之缺了。” 庄妃心疼地说道:“皇上您的身体都这样了,还有心思说笑呢?” “这算什么?”皇太极不在意地说道,“我们大清国的勇士,哪一个不是一身鲜血走来的,流鼻血也算个伤吗?”说到这里,突然间一阵胸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竟然话都说不出来了。 庄妃心疼地替他捶着背,说道:“皇上你的身子这一年来一直不大好,早就劝你该歇歇了,你就是不听,这几晚你就这么一直咳啊咳的,叫我这心啊一刻也不得安生。” 皇太极笑着将她揽在怀中,抓着她的手正要安慰几句,门口有亲兵喊道:“和硕睿亲王多尔衮求见!” 皇太极道:“让他进来。”亲兵应了一声。片刻间多尔衮已经进来了,此时庄妃还在皇太极怀抱之中,多尔衮看了她一眼,无尽深意,尽在这一眸之中,庄妃急忙从皇太极怀中抽身出来,也不再看他,退到了皇太极身后。 两人微妙的表情尽在皇太极眼中,但他只作不知,轻咳一声,道:“你来是不是汇报豪格的正黄旗与洪承畴的战事?” 多尔衮道:“正是。”皇太极也不再多问,只道:“豪格这一部损失多少?” 多尔衮很惊奇,道:“皇上已经知道结果了吗?”皇太极道:“不知,但以我预感,豪格未必是那洪承畴的对手,你只要告诉我,他这一部还有多少人?” 多尔衮道:“乳峰山一战,豪格亲王这一部共折损一千九百人,只余不到四百人,在臣围攻锦州之后,脱险而出。” 皇太极道:“洪承畴是如何赢的他?”多尔衮将整个经过一一道来,皇太极一直听他讲完,沉思片刻,突然击掌道:“好!洪承畴果然是个劲敌。” 正要说什么,门外亲兵又进来道:“范文程先生求见!” 皇太极道:“快请进来!”话音未落,范文程已经进来了。 范文程向皇太极请个安,又向多尔衮示意,道:“睿亲王也在?” 皇太极道:“范先生来得正好,多尔衮刚才告诉我,豪格吃了一个大败仗,精锐骑兵被消灭了十之**,我大清自建国以来,鲜有如此败绩,我正在想着如何处罚他呢?” 范文程拱手道:“非也,非也,我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但依臣之见,这个败仗对我大清来说,不但不是坏事,反而一件可喜可贺之事,我正要恭喜皇上,这是个大喜事啊。” 皇太极道:“范先生说笑了,输了一仗,丢了乳峰山这个重要的关口,何喜之有?” 范文程道:“喜就喜在我们输了。这场战争过后,臣马上派京城的细作将整个战事情况传遍京城,并将我军伤亡人数扩大五倍,称洪承畴歼灭我军两万人,才不到一日时间,洪承畴军中就有人上书,直报朝廷,称洪督师速战之下,出师大捷。” “噢,是洪承畴上的书吗?”皇太极问。 “不是,是朝中兵部尚书陈新甲的亲信,参军张若麒。”范文程道,“这封奏书上到明廷中后,朝野轰动,崇祯大悦,已经下令嘉奖洪承畴。” 皇太极点头道:“我明白了,在这嘉奖之后,肯定还有些其他的说头吧。” 范文程道:“没错。崇祯听从陈新甲之令,已经下令,让洪承畴乘胜追击,直取锦州。” 皇太极道:“我明白了你说的喜是从何而来的了,洪承畴来不及修整,马上进攻锦州,朕想他的十三万大军,也会一并跟着来了。” “是,臣已经定下计策,届时通知北京城内一切内应,要明朝皇帝相信,洪承畴大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只要一路前进,与我们拉开总决战之势,胜负成败,只在此一举。” 皇太极道:“对。只要洪承畴把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锦州城下的松山之上,那我们就好办了,我们正可以集中兵力,一举击之。不过,洪承畴用兵十分厉害,我们与他正面交锋,胜算有几何?” 范文程道:“不管有几何,只要洪承畴肯拉开架势集结部兵马打响总决战,我们胜算的机会就会远远大于他,因为明军与我交锋,最不能打的就是速战。其实自我大清与明开战以来,明廷始终有两个说法,一是要坚守,一是要速战,支持前者与后者的,争论多年不休。事实证明,自我与大明开战以来,持坚守态度者,如孙承宗熊廷弼袁崇焕等人,往往可拒我军于千里之外,持速战态度者,其实正中我下怀。洪承畴大军集结,朝廷一定会下旨,要他速战,只要他打起速战,我们赢他就不成问题了。” “噢?”皇太极故作不知,“他要速战,我们又怎能赢他?” 范文程笑道:“皇上天资聪慧,这点小事臣不敢再班门弄斧了。” 皇太极看了一眼多尔衮,道:“他要打起速战,我们怎么赢他,你说一说罢。” 多尔衮不假思索,说道:“如果洪承畴真的率十三万大军攻打松山,臣请一支军队,自后面绕进,切断他的后路。十三万人,最大的问题不是行军,而是吃饭。臣已经看过松山至锦州的地图,在松山之后,紧接着有杏山和塔山两座山脉,一脉相连,形同锁链,直至宁远。这边只有一条粮道可行,臣请切断粮道,只要断了他们的给养,战事紧急之际,明军一定会内乱,我们破他就易如反掌。” 皇太极看了范文程一眼,两人都是赞许地一笑,皇太极道:“看来咱们大清国最聪明的三个人,今天都聚到一起了。”接下来对多尔衮道,“其实早在洪承畴大军进攻之前,朕已经去戚家堡一带看过,如果他的军队顺利攻入松山,我们可以在杏山周边的王宝山、壮镇台至南海一口线处下营,就地挖壕,挖出一条长八尺或是一丈高的深沟,深沟之中,埋上炸药、土雷等物,两军战后,后翼军队将沟中火物点燃,那么粮道之险,就此废掉了。” 范文程道:“皇上真乃明主,您的推测一点也不差。” 皇太极道:“多尔衮,朕会派你带一支精兵突围到洪承畴后身,用一天时间,将沟挖完彻底断他后路,不过,你这支军队可要孤军深入到敌人后方,但不知你能否胜任,又有何想法?” 多尔衮道:“臣只请一事。臣率兵出走之时,请皇上与洪承畴展开血战,不得吝惜兵马,一定要牵住他的精力,让他无力回来。臣请皇上舍得两千个人命,与洪承畴周旋,给臣一天时间,一定将他粮道彻底切断。” 皇太极道:“好。朕会亲自上阵,舍得几千子弟,誓破明廷精锐,这个买卖也算划得来。只不过,又如何让明廷信得我们的传言,可以支使洪承畴急功冒进呢?” 听到这话,范文程深深一笑道:“这个不劳皇上操心,由臣办成即可。其实此战我们的宝尽可押在明朝皇帝之身上。交战多年,臣对明朝皇帝之心早已洞察,明朝皇帝对袁崇焕也好,对孙承宗也好,对洪承畴也好,从来没有过丝毫信任,速战之说,之所以深获皇帝之心,实在是因为,明朝皇帝生怕大将拥兵过重、时间过长会养虎遗患之过。洪承畴手上有明廷一半精锐,明朝皇帝哪会尽由他驱使啊?皇上只需要记得一点,在此形势下,洪承畴如若落败,非是他用兵不行,只是因为一个事实,他的主子是崇祯,不是皇上您啊!”!~! .. 第三十九节 () 洪承畴与监军张若麒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一切都是因为那封奏书,奏书上去之后,崇祯龙颜大悦,传旨下去,除对洪承畴继续嘉奖外,再加一条,速战速决,与大清决一死战,并命洪承畴火速进军,直取锦州。 洪承畴据理力争,说此战虽然险胜,但我军伤亡亦在五百人之上,而此战敌方不过只派出两千骑兵,故而称不上大捷,以硬碰硬,其实并不是最好的办法。特别是十三万大军刚刚集结松山,营寨未稳、军心未定,初战小胜,不可妄动,最好以逸待劳,等皇太极大军杀上来,我军以大炮、火器迎对,正好可以实施敌疲我打之势。 张若麒却不以为然,他早已经奉陈新甲之令,严格监督洪承畴进度,并称皇上已经下令,即日出发,进攻锦州,不得延误,并拿出兵法依据,称带军作战,正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现在不乘胜追击,等皇太极站稳脚步,就晚了。 双方僵持一天,争执不下,当夜,又有一人来到军中,此人乃兵部职方司主事马绍愉,他是陈新甲派来的又一位监军,并带来了崇祯手谕“克期进攻,不得迟缓。”马绍愉告诉洪督师,“皇上对您寄予厚望,此次进攻锦州,不得有一丝耽搁。” 一夜之间,洪承畴身边多了两个监军,他很清楚,如果再不出兵,这两人的奏书就会星夜传送,崇祯一旦起疑,自己难保就不会是另一个袁崇焕,不禁发出一声长叹:“怪不得人人都说辽东是死穴,今日洪某凶多吉少。”尽管他脑子清楚,但是也不敢再拧着了,只得连夜召集八大总兵,商议出兵计划。 同一夜,皇太极与众贝勒及范文程等人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商议与洪承畴松山之战。 皇太极将桌上的地图摊开,指点给众人:“你们看,洪承畴的军队从宁远出发,乳峰山一战得利后,已经形成占据三山之势。这三座山分别是松山、杏山、塔山,松山距锦州十八里,杏山距松山二十里,塔山距锦州三十里,三山相连,背后靠海,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一定抢在洪承畴之前,赶到松山脚下,与他正面交锋。如果我是洪承畴,我会带大部队先到松山宣战,后股部队杏山作为后援,塔山则是粮草囤居之处。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洪承畴的军队分成两股,我们正面牵制住他,再派一支军队包抄他杏山的后援,将他们的主力部队圈在两山之间,多尔衮再率兵埋伏在杏山与塔山之间,只要我们一打起来,就地挖沟切断他们的粮道,洪承畴十三万大军军备辎重一定不少,我想他们既想速战锦州,粮草不会带得太多,塔山会有一部分粮草,但大部分粮草还是放在宁远的面大,我们只要断了他们的粮道,和他正面打一场硬碰硬的战斗,拖上几天,他们就会军心大乱,到时我们缩紧包围圈,看他怎么办!” 大贝勒代善道:“皇上英明,但锦州坐落于松山之外,如果我们打了起来,他们也出兵救援,我们将如何抵挡?” “他们是出不了兵的。”皇太极冷笑道,“我们要紧紧围住祖大寿,这次要把锦州城外的庄稼部收割干净,只留一片空地。我要锦州城寸草不生,只有我们的军士。从明天起,运大炮过去轰城,我看他祖大寿如何出来?”突然喝道:“大将杜度何在?” 杜度站出来。皇太极道:“朕命你今夜就出发,率镶黄旗四个营的军士火速到锦州城下,押送五十门红衣大炮,明日开战之前,给我万炮齐轰,我不让他有一人一卒再能出城应战。” 杜度应了一声。皇太极又道:“多尔衮呢?”范文程接道:“已经带一支部队今早出发,化装成明军模样,赶到杏山,只要明天战事一起,立即挖沟断他粮道。” “好!”皇太极大手一挥,豪情万丈,“诸将听着,今夜马上收拾停当,即刻起程,我们要在洪承畴到来之前,赶往松山脚下,明日和他们来一场结结实实的硬仗。从今天起,朕将与你们一起上阵杀敌,朕只给自己和大家三天时间,三天之内,就算死掉一半军队,朕不会退后一步,你们也不得退后一步。三天之后,等多尔衮亲王切断洪承畴粮道计划成功,就是我们尽歼敌人之日,从明天起,大家打起精神,我们要让明军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巴图鲁!” 同一时间,洪承畴与八大总兵也在商讨对敌大计。 “我军主力集中于松山一带,与皇太极开战。十三万大军由我亲自带领,马科、白广恩、吴三桂、王朴随我做前阵,与皇太极主力相抗,杏山作为我军后援,由王廷臣押后。塔山作为囤粮之处,尤为重要,曹变蛟,你看守此地,不必随我去主战场了。” 洪承畴一一部署后,说道:“锦州那边我已经派人前往通知祖大寿了,只要我们在松山开战,听我军炮响到四声后,他的军队就开城救援,形成首尾攻打之势,最重要的是,王廷臣、曹变蛟你们的后方绝不能有闪失,我军出发后,为求速胜,轻装上阵,粮草只备三天之需,咱们的军队形成一条长龙结构,你们作为龙尾,要保证龙头顺利前行,一定要互为倚重,首尾相顾。杏山、塔山绝不能失。” 众将听令。洪承畴又道:“今夜就请六镇总兵集结部兵马出发,我们赶到松山,抢在皇太极之前结营,明日只等皇太极来了,以逸待劳,打他个措手不及。” 就在洪承畴正在部署军力的时候,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有两个人连夜骑马已经赶往松山,至半夜时分,已经抵达松山外围一座高山之上。 这两个人,正是皇太极与范文程。 皇太极命大军星夜起程,但他对战事关注甚众,已经等不得军队集结,下令之后,挑选了两匹千里良骑,与范文程着普通汉人衣装,甘冒奇险,先奔往松山。 皇太极患了鼻衄之症,一路上纵马奔驰,颠簸之际,鼻中不断流出血来,他早有准备,随身带了一个空碗接血,不一会儿就接连泼掉了好几碗。 范文程道:“皇上你病情不轻,臣一人前来足矣,何必如此劳心劳力?” 皇太极道:“不妨事,等打赢了这一仗,朕再好好歇息。” 两人赶到松山之上时,洪承畴的军队已经向松山挺进,行至松山脚下。寂静之中,只听得“嗒嗒”声音,渐行渐近,那是无数只脚踏在土地上的声音。夜色中,大军犹如一条长龙,迅速向松山移动,洪承畴治军严格,只见人影幢幢,大队人马徐徐移动,竟然没有噪声之杂。 皇太极站在山峰制高点处,正好可以看见洪承畴大军自黑暗处向松山涌进。皇太极道:“洪承畴治军真是严明,只可惜正如我之所料,他已经把所有的军队主力部移往松山,你看,他的军队从远处而来,根本就看不到头,恐怕来的人在五万之上,既然有这么多人到了松山,我想他在塔山和杏山的军队多不了多少。他的军队主力都在前头,后方是薄弱环节,范先生,依我之见,他既然将军马集结一处,想速战取胜,我却非要分而击之,我让阿济格明天去打杏山,多铎去攻塔山,豪格去攻锦州,调杜度回来做前锋,我就来和他打这一场正面战,他们既然想要抢在我们之前到达,就让他们来吧。我反而不着急了,明天给他们时间在松山安营,我们则先向他们的后方进军。” 范文程道:“不错。洪承畴此人用兵出神入化,但是这明朝群将除吴三桂以外,都不能独当一面,不管他留下了八大总兵中的哪一个,我想两位亲王都能对付。” 皇太极的鼻中不自觉又流出血来,他轻轻用袖子一拭,哈哈大笑道:“明天我给洪承畴一个准备时间,等他安顿好了,我亲自和他会会。”!~! .. 第四十节 () 一夜之间,洪承畴十三万大军向松山挺进,到天明时分,已经在松山之上聚集。洪承畴命令就地安营,休息片刻,便向锦州方向推进。 吴三桂道:“洪督师,皇太极的军队看来晚了一步,此地向前数步就到了锦州。我想皇太极一定把人马都驻扎在那里,等我们过去。” 洪承畴道:“只要我们与皇太极开战,祖大寿会配合我们,他锦州城内还有四万守军,两股力量夹击之下,我们胜算极大。” 正说着,突然听得“轰隆隆”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初时声音稀少,到后来就连绵不绝,声声不断,直震得脚下的大地都随之震颤。 众军士听得头皮发麻,耳膜发颤,议论纷纷,吴三桂纵马到制高点,扫视一圈,惊道:“洪督师不好,皇太极正在炮轰锦州城。” 洪承畴闻言大惊,纵马上了高处,远远望去,只见距此地不过十几里处的锦州城外,硝烟弥漫,炮声隆隆,皇太极的炮队正在集中轰炸。 洪承畴将马鞭一挥道:“出发,前往锦州救援。” 大军前行不过几步,只听得前方战鼓喧天,东南角、东北角突然杀出两队人马,旌旗闪闪,刀剑生光,人声喧哗,马蹄飞扬,滚滚烟尘中,如风似电般地冲到眼前。 洪承畴将手一举,大军停住,前排神枪营就绪,正准备放枪,但那队人马却迅速后撤,后队变前队,向后退出五百米整。 这队人马刚刚消停,又听得一声炮响,又有两队人马自西北角、西南角杀出,与前两队会合至一处,四队军马汇集后即向后撤,行动整齐有如一人,再次后退至五百米。 王朴看得头昏脑涨,问吴三桂道:“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不进攻,反而往后退?” 吴三桂也不知就里,没有回答。 四队人马集为一队,站在松山脚下,如一棵棵苍松伫立不动,形成了一批人海森林。只听得炮声隆隆间,自他们身后,清军如蝼蚁般从四面八方汇集,渐渐地与这最先出来的四队人马汇成一条汪洋大海,顷刻间就黑压压地将前方堵住。清军人数越来越多,但却难得的是行动统一,只听得脚步声、马蹄声和衣服的摩擦声刷刷传来,竟然军无一人喧哗,也不发出一点声息,几万军马,荷枪戟立,静如松柏。 洪承畴道:“玩的什么阵仗?吴三桂,你领一千人马,过去掠阵!” 吴三桂应了一声,率一千军马向敌军冲去,眼见着这一千军马已经冲到敌人面前,突然只听得“嗖嗖”之声大起,只见在清军后面飞出满天冷箭,射向空中,一时天空如蝗虫密布,射向吴三桂军中。 吴三桂大叫:“撤!”这一千军马行动极快,迅速回撤,但即便如此,也有几人身中冷箭,翻身落马。 吴三桂道:“好奸贼!”回身就是一箭,这一箭射得力大且狠,一直射进了清军营中,只听得一声闷哼,一名骑在马上的将领胸口中箭,翻身落马。 “好!”明军见小吴将军一个回马箭,瞅都不瞅就射死对方一名将官,欢声雷动。 欢声过后,突然清军中冲出一人,骑白马,着黄色衣服,冲出阵来,只向明军阵营跑去,他出发之地距明军营还有一段距离,但此人坐骑却是极快,迅速已跑到两军对峙的中间地带,“刷”的一箭也射向明军营中,箭射完看都不看,转身回撤。 只听得明军阵中一声闷哼,前排一名游击胸中中箭,也是倒地。这人从军中跑出来,这一箭的射程比吴三桂还要远了几分。 “嗒!”清军阵中没有欢呼声音,但所有军士以脚踏地,以示敬佩。万马军中,人人的脚都踏在地上,连地都抖了几抖。 洪承畴冷笑道:“雕虫小技,也敢示人,给本帅拿箭来!”左右将箭递上,洪承畴纵马前行几步,拉弓放箭,这一箭射出的既快又远,如电光飞跃,竟然飞出五百米开外,一路追到了黄衣人的后心。 “好!”明军大声欢呼,洪承畴这一箭的射程比那黄衣人远了将近一倍,但难得的是准确度一点都没有偏差,大家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主帅竟然臂力如此惊人,眼见着这一箭长了眼睛一样疾追到了黄衣人的背心处,他就是有回天之术,也不可能躲过去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清军阵营中飞出一箭,也是来得急去得猛,正射在洪承畴射出去的这一箭的箭杆上,虽然相隔甚远,但大家似乎都听到了“喀嚓”的一声,洪承畴的箭竟然从中被射得断为两截。 洪承畴脸色微变,自己刚才为了炫技压住对方,远远地射出一箭已经倾尽所能,却没料到清军也有绝顶高手,后发先至,竟然射折了自己这毕生精力凝结的一箭,其准确度与力度,实乃生平前所未见。 这一箭落地,只听得清军突然集体欢呼,声震山谷:“大清皇帝皇太极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听得一声炮起,清军如潮水般地分开两股,一路人马自军中奔出,是穿着黄衣的骑士,在这标军马中间,八面大旗迎风招展,共分为黄、白、红、蓝等八色,一队队长矛手、刀斧手、盾牌手、弓箭手前呼后拥,分列两旁,八名锦袍大将簇拥着一个身着黄色盔甲的主帅来到阵前。 吴三桂道:“此人就是皇太极,末将认得他。那射箭的黄衣人是他手下大将多铎。” 洪承畴道:“刚才那一箭就是他射的?这人的箭法之高,不可想象。” 刚才那一箭确实是皇太极射出的。箭射出后,他扬起手中的弯弓在空中一挥,众军士不再喊他的名字,霎时间,几万人的军队肃然无声,突然静了下来,明军耳边只听呼呼风声掠过。 渐渐地风声越来越大,但这次大家看得清楚,不是有风刮起,而是清军正在缓步前行,一步步向明军挪进,几万清军一齐迈动脚步,发出的动静,正如有大风刮过一样。 在这前进的队伍中,带队驱骑缓行的正是大清皇帝皇太极本人。 在座的八大总兵都是能征善战之辈,但见清军如此气势,几万人竟然在主帅挥弓之后悄无声息,行动整齐犹如一人,无不心惊,此时虽然天地间一片沉寂,但在大家看来,清军这样一步步逼近,却比狂热嘶吼更加惊心。 洪承畴对吴三桂道:“命神机营、神箭营准备,等他们一进射程,马上放箭放枪,把皇太极留给我,我要一箭将他射于马下。” 早有人把弓箭递了过来,洪承畴将弓执于左手,右手扣了三支箭,准备施展平生绝学,只等射程一到,一弓拉开,三箭齐出,要皇太极的命。 眼见着清军一步步迈进,马科急道:“大帅,现在放火器可以了,放不放?” 洪承畴道:“再等他们走近五步,这个射程,箭也可以伤了他们。” 好像是听到了他们的话,皇太极突然将手一挥,清军刷的一声,体站住,不再前行了。 明军各大将领见此情景都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洪承畴隐约感到不妥,道:“不等了,神枪营准备!” 就在这时,走在前排的清军向两边分开,后队的清兵突显出来,却见一门门大炮正对准着明军大营。 吴三桂大叫一声:“糟!”原来清军步步前行,其实是掩护在后面的炮兵营,如今他们进入了自己的火器射程中,但神枪营的火器论强度论射程是远远不及皇太极的红衣大炮的。 “放!”怒吼声在两军中同时响起,神枪营与皇太极的炮队同时开火,只见硝烟四散之际,明军神枪营军士纷纷被炮火击中倒地。 “再放!”清军打出第二炮,又是一阵烟雾迷散,明军阵营大乱,只听得“嘚嘚”声响,清军阵营中杀出一队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明军阵营,顷刻间,已经追杀至眼前。吴三桂、马科见势不好,一声令下,率手下骑兵营两千人出来迎战。双方后援怕伤着自己人,不敢再放炮,而是纷纷放箭,在炮火笼罩中,箭矢如雨,不断有人翻身落马,有明军也有清军,也不知是哪方的箭射中的。 两军已经厮杀到一处,清军个个勇猛,明军也不示弱,只见得血肉横飞间,尸首堆集。吴三桂手挥大刀,接连砍杀数名清军头领,但清军却越围越多,只见一股股人流突破箭雨杀将进来,这两千人死伤大半,渐渐支持不住。 洪承畴道:“杨国柱何在?”杨国柱应了一声,洪承畴道,“你带步兵上去解吴将军之围!” 杨国柱应了一声,率领三千步兵杀入阵中,步兵在山海关训练多年,一入阵中,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削马腿,这是洪承畴针对清军骑兵厉害而特别训练的。杨国柱手下的所有步兵,身后带着西域产的弯刀,刀向前一拧一勾,马腿就被硬生生连皮带肉地拉了下来。 只见步兵杀入战团之中,砍瓜切菜一般,顷刻间就将骑兵营的马腿砍伤大半,但见刀光闪闪之处,一匹匹马纷纷跌倒,明军阵营欢声一片,但随即却突然冒起阵阵白烟,只听得明军连声惨呼,步兵阵营乱成一团。 “糟糕,马腿上系有石灰袋,皇太极好歹毒!”洪承畴惊道。原来皇太极早预料到他这一手,在所有马腿里侧都绑了一个石灰袋,步兵一刀砍下,马腿折断,石灰袋也泄漏,石灰飞舞,吹进步兵眼中,一下子就有多一半人眼睛烧瞎。 只听得一声声惨呼,明军这一队步兵捂着眼睛痛不欲生,战场中石灰飞舞,无论是清军,还是明军,眼中只要进了石灰,便都目不见物,再也没有了战斗力。就在此时,却听得一声炮响,又一支骑兵杀入阵中,这次是由大将杜度带队,这一组人眼睛上蒙有黑纱,石灰不能渗入眼中,又能看见眼前的景象,自然是大占便宜。这一群人杀入阵营,砍瓜切菜一般,将明军杀得人头滚滚,惨呼连连,吴三桂、马科、杨国柱三位主将支持不住,向后撤退。 洪承畴道:“王朴何在?带三千军马速去救援。” 王朴应了一声,率三千军马杀入阵中。在浓浓的白烟中,只见杜度勇猛非常,手中一支丈八蛇矛斩杀无数明军,一名明军将领手持钢刀将他截住,战不了几个回合,杜度一声怒吼,一枪将他自前心穿过,杜度大叫一声,使出蛮力,将这人挑了起来,在空中接连转了几个圈,清军大受鼓舞,拼力冲杀,势如破竹,明军死伤惨重。王朴见他们如此生猛,吓得腿有些发软,指挥军士向前顶住,自己却在后面压阵。 如此一来,双方刚交锋的第一个照面就都投入五六千兵力,这一万多人在松山脚下以硬碰硬,死伤无数。正在厮杀中,却听得一声炮响,皇太极阵中代善又率两千亲兵杀将过来,在他们身后,炮兵营推动大炮,隆隆声中,向战火中推进。 洪承畴道:“他们要炮轰我军大营,神炮营听着,给我架炮射击!”说着话手中扣着一支箭,搭弓上箭,一箭射向杜度,他观察多时,此时见杜度落单,找着了机会。 这一箭破空而来,哧的一声直射向杜度面门,混乱中杜度似有预感,将脸向左一偏,这一箭没能射到他的脸,“噗”的一声射入他左肩之中。 杜度虽然中箭,但此人极为凶悍,竟然忍住疼痛,一声怒喝,将箭从肩头拔出,单手用力,将箭折为两截,也不顾肩上血流如注,又杀入阵中,明军见这人如此勇武,不禁胆寒,纷纷躲着他。 洪承畴见明军已经抵挡不住,这样一路退下来,非让清军如潮水一样地攻上来不可,再说对方炮兵营已经架上了炮,大炮再一轰,自己这边伤亡更重。于是狠一狠心,道:“神炮营,架起炮来,给我轰他们!” 负责炮营的蓟州总兵白广恩闻言一愣,道:“大帅,放炮打他们?可是我们的人也在里面,炮火一起,误伤了怎么办?” 洪承畴道:“不妨事,给我打就是。” 明军架起大炮,向战场中一阵狂轰滥炸,可怜刚进去增援的明军,在混乱中被自己人炸死不少。炮声隆隆,吴三桂等人急忙撤出。而清军凶悍,在炮火中虽被伤及无数,但仍不退,依然忘我厮杀。 就在松山两军肉搏之际,距松山后身不过十几公里处的杏山也开战了。清军大将阿济格带着镶黄旗两营士兵进攻杏山守军。 阿济格命手下军士在箭头之上抹上火石粉,射向守军大营,然后又准备了几百把火把,将火焰点在箭头之上,又一轮射向军营中,火石粉遇火则燃,万箭齐发,如同打出几万发炮弹,只片刻间,杏山之上已经是一片火海,守军将士人人身上带火,自顾不暇,烧焦的味道充斥于鼻,阵营大乱,总兵王廷臣只带领一万人驻守杏山,主力与精锐都在松山,实在抵挡不住,不得不率军向松山会合。 阿济格也不紧逼,只在后面大呼小叫,驱兵在后面追赶,杏山守军大规模向松山撤退,剩下来不及逃走的,在经过烟熏火燎之后,已经没有战斗力,被阿济格悉数消灭。 杏山只在瞬间失守,塔山也好不了多少,杏山大火刚起,驻守在塔山的曹变蛟,就遇上了生平劲敌——多铎。多铎率正白旗四个营与阿济格部一道出来,分兵两路,进攻塔山,曹变蛟拼死抵挡,多铎部伤亡不小,但硬撑住不退,这一部的士兵自多铎起,个个勇猛异常,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山,仍然勇往直前,明军看得胆寒,怯战心理极盛,曹变蛟牢牢守住阵脚,不敢贸然出战。 短短半天时间,三处战火烽起,双方死亡惨重。而就在这三处硝烟弥漫之间,一支明军则由山的另一侧翻山而来,来到杏山与塔山交界之处。 这支军队正是多尔衮的正白旗,事实上昨晚上他们已经潜入明军军事重地,换上明军服装,潜伏多时,战争一打起来,多尔衮立刻率军士突围,直奔杏山附近的戚家堡一带。 皇太极的计划是在松山后面,松山与杏山之间挖一条深八尺、宽丈余的壕沟,埋上炸药引爆后,马匹与人都不能跨过,这样就把松山、杏山与塔山隔开,粮食运不过去。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三部殿后,就这样把洪承畴彻底包围。 三座山头同时开战,这给多尔衮带来了难得的时机,多尔衮自己领一标人马在外督战,然后命部下一千工兵,迅速挖壕,一千人抡锹挥镐,只片刻间就在地上挖出一道深深的壕沟,由此向两边扩展,左边至松山后身王宝山附近,右路直通大海。 多尔衮知道时间紧急,不能等洪承畴意识过来,发来援军,此时只能盼着皇太极、多铎部牵住明军两股主力,不给他们缓手之机。于是,命自己部下六百亲兵,也加入到挖沟的工作中,一千六百人迅速猛干,只半天工夫,已经挖出一条大沟。 这边,皇太极大军主力与洪承畴主力激战半天,双方各自发射炮弹几百枚,松山被炸得满目疮痍,清军死伤无数,但勇悍之极,进攻一轮一轮就没有停止过,饶是洪承畴久经沙场,此时也不禁惊得面容失色。明军伤亡亦重,吴三桂、马科、王朴三部只半天时间,死伤近万人。 战事打到中午,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清军大将杜度身受重伤,退回大营,济尔哈朗的军队又冲杀上来。吴三桂遍身是血,几番率队冲杀,喘息都已困难,他驱马到洪承畴面前,道:“督师,鞑子兵真的是疯了,怎么是同归于尽的打法,战斗力太强!我军有些挺不住了。” 洪承畴焦急地道:“锦州那边不知怎么样了?本应里应外合,但现在瘸了一条腿,祖大寿要挺住才好,咱们必须挺住,如果这一仗输了,下面的仗就没法打。” 锦州城内,祖大寿也不好过,豪格在城外架起五十门大炮,轰炸了整整一个上午,祖大寿坚壁清野,命众将严防死守,不能贸然露头。祖大寿算计好了,炮弹数量有限,估计挺得一时三刻,豪格部炮弹发完,就可缓解困境。 清军大营,皇太极与范文程商议下一步进攻事宜。范文程道:“已经打了整整四个时辰,我与敌双方军士都已疲惫不堪,但此战不能拖,我们打得越紧,多尔衮那边就越松,我请皇上再派莽古尔泰贝勒配合济尔哈朗再发起第二轮进攻,再拖得一个时辰,我想睿亲王那边大事可成。” 皇太极点了点头,自开战以来,他的鼻血就流个不停,不得不手拿一块绢布不停地擦拭。他一边擦着鼻子一边说道:“范先生说的是,下午这一战,我就亲自带队,杀他们个溃不成军!” 范文程道:“皇上你身体有恙,这一仗,我看莽古尔泰贝勒也能胜任,您就不要再犯险了。” 皇太极道:“胜负在此一举,我军经过上午一场大仗,军心已经有些松懈,我不出来,谁能压服得住?” 下午战事稍缓,清军不再发动进攻,洪承畴稍得喘息,命士兵暂时休息用餐,自己连饭也顾不得吃,组织八大总兵商讨下面的战事,没说得几句,突然听得外面鼓声震天,清军竟然又杀了上来。 洪承畴出得军营,只见松山脚下黄旗招展,一队队黄衣卫士纵马飞来,矢箭如雨,速度极快,在这支队伍中,一杆绣着黄龙的大旗迎风飘扬,大旗底下,一员大将手拿一柄大刀,足有五尺见长,刀宽背厚,虎虎生风,有如天神下凡,他身边有八名偏将围聚,更有刀斧手、弓箭手五百名跟随,只听得清军中一片呐喊:“大清皇帝、巴图鲁皇太极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群人纵马狂奔,迅速杀入战团。 皇太极手中大刀飞舞,他的刀比常人的长且宽出许多,一刀下去,几乎很少斩杀一人,必斩杀两人以上。只见他刀风起处,明军几乎没有任何抵挡之力,只见得皇太极的刀到了哪里,哪里就是人头滚滚坠落,明军心惊胆战,人群如海水退潮一般地让出一条路来,皇太极四处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清军军心大振,随着君主一路杀来,明军被杀得溃不成军,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只有逃窜的份了。 洪承畴道:“谁的军队在前阵拒敌?”王朴上前一步道:“禀督师,是末将的。”洪承畴道:“你去挡一挡吧?” 王朴满脸苦色,道:“督师大人,末将腿上中了一箭,走不了了。”说完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洪承畴环顾众人,只见他眼光到处,几位总兵纷纷将头低下,不敢看他,看来皇太极勇武,人人畏惧。看到吴三桂处,吴三桂咬咬牙,道:“督师,末将愿前往迎击皇太极。” “算了,”洪承畴摇摇头,疲倦地说,“人家皇帝都亲自来了,我这个主帅没有意义再躲下去吧。来人,给我备马,我要亲自出战。” 早有人将马牵了过来,洪承畴跳上坐骑,手拿一柄银枪,纵马飞驰入军中,吴三桂怕他有事,不等吩咐就跟在身后。洪承畴高声喊道:“皇太极听着,你敢妄杀我大明将士,今日我来取你性命,速来受死!” 战事惨烈,人声鼎沸,但在这混乱之中,洪承畴这一嗓子喊出来,竟然声震山间,人人都听得清楚。大家心中一凛,只听得皇太极哈哈笑道:“好,五省总督大人,咱们就来会一会,看看是你的枪更厉害,还是我的刀更无情!” 两骑飞驰着靠近,大家自动地让开一条路,让他们顺利会合。洪承畴驱骑到皇太极眼前,也不多话,一枪刺出,手中白光一闪,枪尖疾射向皇太极喉咙处,只听“当”的一声,皇太极封刀去挡,刀背碰在枪杆之上,迸出火花,皇太极身子晃了一晃,洪承畴虎口迸裂。两人只交手一下,立刻有惺惺相惜之意,皇太极道:“好枪法,不愧是明廷第一将领,只可惜跟错了人!”洪承畴笑道:“大王你也武功了得,只可惜,今日却要洪某送你上路了!” 两人抖擞精神,战到一处,杀得难解难分之时,突然听得头顶一声霹雳,震耳欲聋,两人情不自禁都抬头望去,却见在遥远的天空之上,五朵礼花徐徐绽放,灿烂光辉,映红了本已经有些阴霾的天空。 看礼花开放之处,似乎正对着松山的后山杏山方向,礼花开放后,只听得一阵阵隆隆爆炸之声,在山那边传来。皇太极本已提刀在手,准备放手一搏,此时略一思索,突然大喜,道:“大计已成,退兵。”说完竟不等洪承畴接招,将手一挥,转身就走,大军退潮一般地向后撤去。 打了整整一天,明军已经疲倦不堪,此时皇太极突然撤兵,大家是百思不解,不过,对于明军来说,皇太极肯放手,当然也是个好消息,至少也可以暂作休整。洪承畴也不愿再作困兽之争,告诉大家穷寇莫追,急忙命大军就地集结,稍作休整,明日再战。 一天之战,双方死伤甚众,明军这方阵亡约七千人,伤者四千人。所死伤之人,参战的总兵各部都有,以吴三桂部、王朴部、白广恩三部伤者最多,大家白天见了清军的凶悍,一个个心惊胆寒,不敢想象以后的战事还会惨烈到什么程度。 皇太极因何突然退兵?各大总兵当晚议论纷纷,但用不了多久答案就知晓了。没到晚间,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只带着几百人狼狈地前来会合,他告诉洪承畴,杏山已经失守,现在阿济格、多铎联军正在攻打塔山曹变蛟部,而在杏山与松山之间,只一天工夫,突然出现两股清军,占据要地,将松山、杏山、塔山分隔开来,断了大军的后援,并炸断了粮道。!~! .. 第四十一节 () 明军大营之内,一片呻吟惨呼声,白天一场大战,亡者无数,伤者更众。众兵士当夜休整之时,有人旧伤复发,痛不欲生,呻吟起来,这呻吟声似乎能传染,一下子就传遍了整个军营。 中军大帐内,也是一片混乱,争执不休。 粮道被毁,后援被断,令洪承畴等人始料不及。而最让大家感到心惊的是,清军竟然如此厉害,那惨烈的杀戮场面,对各镇的总兵来说,简直如同噩梦一样。 监军张若麒也改了口气,不再坚持速战速决,不断惊叹:“鞑子兵太厉害了!我们要谨慎行事啊!” 洪承畴看着各总兵围绕粮道被毁之事议论纷纷,也是忧心忡忡,此次在监军胁迫下,强行出兵,口粮只带够了三日的,看这架势,清军凶悍远远超过陕西顽匪,这仗几天之内是打不完的,三日之后,军无粮,又当如何是好? 张若麒见大家议论未果,于是提出一个观点:“我看不如趁着战事还没有蔓延,赶快撤回宁远,先解决粮草问题,要不我们就被围在这孤山之上,任那皇太极摆布了。” 大同总兵王朴居然也赞同:“我看张大人此计甚妙,今天这一仗大家打得势均力敌,趁着皇太极还没缓过劲来,咱们还是走为上!” 众总兵纷纷建议,说没有粮打不了仗,本来就欠着饷,现在又不给粮吃,兵士更未必肯卖命了,再说清军如此凶悍,再打下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不少人当即表示,撤回宁远是万之策。 洪承畴听着众人说话,皱眉冷眼旁观,一言未发。张若麒道:“洪督师有何高见,就请示下。” 洪承畴腾地站了起来,道:“我只有一句话,从现在开始,谁再谈撤回宁远这四个字,立杀无赦!我不管他是谁人,是谁派来的,均尊此令!” 说完横扫张若麒一眼,目光如刀。张若麒心中一寒,不敢说什么,众总兵见大帅怒发此言,也不敢再说话了。 洪承畴道:“才打了一天仗,看把你们吓成了什么样子了?鞑子兵从来就不是善男信女,你们难道没有思想准备?那些想撤回宁远的人,本帅只问你们一句,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来了?我们不是来解祖将军之围的吗?祖将军为了这一天,等了我们多少年?你们就这么走了,你们置祖将军于何地?置国家利益于何地?锦州丢了,宁锦防线还有什么作用?没有宁锦防线,又拿什么抵挡皇太极的军队?又拿什么看守国家的门户,只靠一个山海关吗?” 众将被他说得都低下头去,洪承畴冷笑一声道:“当初本帅说总决战时机未到,是哪个不听啊?说速战就可取胜,今日一见鞑子厉害,又有退意了?既然想打速战,我们就应考虑到今天这个处境,我们本来是想包围他们,现在却被他们包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个字:拼!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只有三天粮草,那我们就给皇太极三天时间,三天内,所有人拼着性命不要,一战定乾坤,现在的形势是,进是死,守也是死,横竖是死,我们合成一股,拼出去,死的就是皇太极!” 一席话说得大家又是惭愧,又是激动,吴三桂第一个道:“大帅,末将愿舍弃性命,为国捐躯,决不退后!” 众总兵纷纷表决心,洪承畴冷冷一笑,对张若麒道:“张大人,就烦请你和陈新甲大人说一声,速战之策,我洪承畴一以贯之,绝不敢有误!” 张若麒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悻悻地道:“洪大人忠心为国,其心天可鉴之,卑职敬佩,敬佩。” 洪承畴道:“今晚大家休整一下,明日一早,与鞑子兵再决生死,我们疲倦,他们也倦,所以胜算是平等的,谁赢谁输,只争一口气而已!” 众总兵应了一声,一想到明天又要开战,这应的声音就多少有些有气无力了。 夜晚,月朗星稀,经过白天的野蛮厮杀,大家都已经倦了。此时天地间一片寂静,只锦州城附近偶尔有几声炮声,但也是零星稀落,不成气候。 吴三桂血战一天,虽然斩杀敌人无数,但身上也有几处轻伤,夜晚躺在床上,伤口时隐时痛,睡不安生,索性出来溜达。走得几步,只见军营之外的山坡之上,一人席地而坐,正在月光下手拿酒壶自斟自饮。 吴三桂走上前几步,发现这人原来是王朴。吴三桂笑道:“老王你好雅兴,大晚上不睡觉怎么一个人喝上了?” 王朴叹口气:“不喝能怎么办?今天不知明天的命啊,也不知明天还有没有头在这喝酒,来,三桂兄你也来一口。” 吴三桂接过来喝一口道:“好酒,不愧为山西总兵,这时候还能喝上正宗的女儿红!” “哎,实不相瞒,带兵我老王不行,品酒可是强项,只可惜啊,酒喝光了还可以酿,兵要是没了,上哪去找啊?哎,我的兵啊,这些兄弟们去得好可怜啊!”王朴感叹道,明显话中有话。 吴三桂想起关宁铁骑此次随自己出征,一天之内就死伤几千人,想起平日训练他们之苦,也不禁黯然神伤。 “吴大人,我看你是个汉子,又肯喝我老王的酒,想对你说句话,但不知你愿不愿听?”王朴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 吴三桂道:“老王说哪里话,我当然想听。” 王朴道:“这以后,咱们打起仗可得留个心眼儿啊。” 吴三桂道:“留个心眼儿,什么意思?” 王朴道:“你可知道朝廷为什么要咱们打速战?是怕拖得时间太长了,饷银要得多,还有一点,也是怕咱们拥兵自重,你知道洪大人为什么要在这几天之内结束战斗,也是这个道理。唉,咱八镇总兵,其实手里面最实惠的也就是有这么几个兵,没有兵了,成光杆了,这总兵还当个球啊!” 王朴用力喝了一大口酒,愤愤地说:“今天这一天我算是看明白了,要是照这么打下去,你我就算不死,这兵啊,也快死得差不多了。朝廷不用担心了,人死了,饷银不用出了,洪大人也不用担心了,咱们当了炮灰,他老人家大功告成,光宗耀祖;谁最可怜,咱们这些兵头啊?什么大功小功,宫里的,宫外的,都有好处,就是统统没有咱们的份,什么有咱们的份儿啊?死人有。你的兵,我的兵,死干净的有份。可怜啊,我那些老兄弟啊,从山西随我到这儿,死得也差不多了。” 吴三桂听他说起这番话,眉毛一扬,有些不悦地说道:“老王你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说话可得警醒点,你怎么说完了皇上又说洪大人,还真是不要命了你?” 王朴自知失言,吐舌头道:“说错了说错了,我老王该掌嘴了,算了,夜也深了,酒也不喝了,明天等着上战场吧。不过,”他看看左右,小声说道,“今天这等言论你可别以为就我这么说,我看咱这八镇总兵人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王朴说完,摇头晃脑唱着小曲走了。吴三桂陷入沉思中。 他想起了父亲吴襄的话: “记住为父的话,只要你手头有人,不管朝中如何变换,不管大明天下是亡是兴,咱们都有活下来的资本。” 王朴的话其实深深地打动了他,想起明天的战斗,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而另一个想法又冲进脑海:保存实力重要,还是拼死解救锦州重要? 锦州救下后,洪承畴功高盖世,祖大寿功德彰显,但自己这一方却又要折损多少兵马,才能获得圣上一句褒奖? 值,还是不值? 正如王朴所说的,其实包括吴三桂在内的拥兵自重的八大总兵,今晚脑海中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皇太极大营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天血战,斩杀明军无数,尽管己方也损伤较多,但总算是给了明军一个下马威,而最重要的是,断了敌人粮道,令包围之势,一天之内就发生逆转。 皇太极非常高兴,摆宴庆祝,所有将领无论是受伤的还是没有受伤的,都聚集。皇太极举起酒杯,道:“今日大家劳苦功高,喝!明天再抖擞精神,打杀敌人!” 大家举杯痛饮,正喝得高兴之时,有人通报,多尔衮等人赶回来了。皇太极大喜,命赶快召见。 多尔衮等人风尘仆仆地走进大殿,范文程道:“今日一战,睿亲王立下大功,断了敌人后路,真是殊为不易啊!” “没错!”皇太极大笑道,“十四弟,你今天可真是朕的韩信啊!”大踏步走上前去,亲热拉住正欲跪拜的多尔衮,道,“看见你们发送信号的烟花在天空升起,朕这心中,真是高兴得不得了,你今天居功第一,想要什么封赏,快快说来!” 多尔衮拱手道:“臣弟只愿明日一战,能够亲手活捉洪承畴,就是最大的封赏。” 皇太极抓住他的手,哈哈大笑,道:“说得好!今日朕敬你一杯,明日与你携手擒敌!” 说完一碗酒一干而尽,多尔衮也干了。皇太极道:“来人!给朕满上,朕今日高兴,要再喝他一杯!”他正说得高兴,突然听得人群中有人哼了一声,将一个杯子摔在地上。 皇太极脸色一变,向人群中望去,指着那人道:“豪格,你怎么回事?摔杯子干什么?” 豪格不胜酒力,刚刚喝了不少酒,此时脸已经涨得如猪肝一般,带着浓浓的酒意愤愤地说:“臣不小心,摔坏了杯子,请皇上恕罪!” “什么不小心,我看你是故意的!”皇太极也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指着豪格骂道,“你此番乳峰山一战,让洪承畴斩杀我两千军士,我还没有说你,你倒和我闹起性子来了!竟敢在我兴致高时摔杯子?” 豪格忍耐不住,借着酒劲喊道:“乳峰山我虽败了,但我没有认输,请父皇给我一支兵马,我明天再与洪承畴一决死战,如果我败了,甘愿受诛。我虽败了,但也比某些人什么也不做强。你今天还说他是第一功臣,我就是不服!” 皇太极斜睨着他道:“你不服什么?” 豪格道:“今天一天,咱们各旗旗主,各大贝勒苦战不息,死了多少人,哪一个不是身带伤,他——”用手一指多尔衮,“他做了什么?我们在这里拼死拼活,他却躲到了后面挖沟,要不是我们死战,他能顺利活着回来吗?你却说他是第一功臣,我不信还有谁能服!” “混账!”皇太极大怒,将酒碗摔在地上,“你以为挖战壕是个小事?若不是十四弟在战火中以一天之力完成这个工事,合围之势,岂能完成?决胜大计,从何实现?将军决战,当以智力较量,若只比谁死人多,那只是匹夫之勇!” 豪格冷笑道:“什么智力?挖几条沟谁人不会?呵呵,就凭这个想居功第一,我不服,就是不服!” “你不服?好!”皇太极道,“来人,给我赶他出去,朕今天不想再看见你。” 来了亲兵就要往外拖豪格,豪格又羞又恼,道:“父皇,今天大喜之日,你居然为这个野种赶我出去?” 皇太极怒道:“你骂谁是野种?!”走上前去,啪的一掌打在豪格脸上。 豪格在众人面前被父亲掌掴,十分下不来台,将心一狠喊道:“父皇,多尔衮对你的仇恨之心,从未断绝,你今天不听我的话,重用了他,他日必受其害,到那时醒悟就迟了!” 皇太极怒不可遏,指着他道:“你——”突然一口气上不来,气血翻涌,“噗”的一声竟然吐出一口鲜血来,身子向后倒下。!~! .. 第四十二节 () 松山城外,深夜三更的皇太极大营,一片肃静。 多尔衮轻手轻脚地来到皇太极大营门外,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 此时已是月朗星稀之时,大营建在山坡之上,到处都是密密匝匝的树木,突然间树林中传来一阵布谷鸟的叫声,多尔衮一喜,向密林深处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刚一进得林子里,有个黑影在眼前一闪,他的肩上已经挨了一鞭子。 多尔衮平白无故地被打了一下,不恼反喜,哈哈一笑:“你这只迎春鸟,既然约我来了,又打我做什么?” 眼前那人轻轻一笑,道:“死鬼,我约你来就是为打你的,打死你个大头鬼,让你总也不来看我。” 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月光之下,明眸皓齿,巧笑倩兮,正是庄妃。 多尔衮满眼欣喜,看着庄妃,高兴地搓着双手,却并不走过去。 庄妃白了他一眼,道:“行啊,一年多没见,你还真长大了。” 多尔衮道:“何以见得?” 庄妃笑道:“我是看你现在变得规矩了,也不像以前那样无礼,那样见了人家急三火四的了。” 多尔衮闻言一乐,走上前来,张开双手道:“看来你是想和我亲热一下啊,那我就满足你啊!” 庄妃急忙退后一步,将鞭子横在胸前道:“别别!我这是夸你呢,你还是规矩点好,”说到这里神色黯然,“皇上他还在病中,我来偷偷会你,已经是大大不该了,你要是再和我动手动脚,那就是更加对不起他了。” 提起皇太极,多尔衮的神色也严肃起来:“皇上他的伤怎么样?” “皇上已经醒来了,他没事了,现在刚刚睡去。他醒来后就说不妨事,刚才只是一下子急火攻心了。其实皇上的身体并不好,这几年来他操劳过度,又很少休息,这一次,他是真的累了,”庄妃担心地说,“我真的怕他撑不过这一次啊。” 多尔衮道:“那你约我出来,又想说些什么,不会只是谈谈皇上的身体吧?”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其实皇上对你一直非常信任,但是豪格他们,却对你一直有心病。”庄妃关切地说,“我还是怕你像以前那样犟强的性子,和他们争执起来,你会吃亏的。有什么事你和我说,我再和皇上反映一下,应该更好一些。” 多尔衮轻轻一笑:“这个不劳你费心的。你放心,我多尔衮这两年随皇上出征,不光学习打仗,还和皇上学习做人,他的心胸,我也学了几分。豪格粗人,我不会和他们一般见识,关键的是,为了咱大清国的利益,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会戮力同心,绝不会自家内讧,乱了阵脚的。” 庄妃点头道:“如此甚好,看来这几年,你真是成长了不少。”说到这里,突然脸上一红,低下头来道,“其实我今晚约你出来,也是想见一见你,一年多来,你奉皇上之命出征朝鲜国,我一直也不能见你,也不知你是高了,瘦了,还是变成什么样了。自从去年你成家以后,我就老想着你过得如何,会不会像范先生讲的那个故事似的,和汉人那个皇帝一样,乐不思蜀,早忘了我这个人是谁了。” 多尔衮听得她在月下吐露心声,心中激情澎湃,禁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庄妃的手道:“你说的什么话?我在朝鲜国这一年多来,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你,但是你现在已贵为皇妃,又为人母,我又怎么敢再像以前那样轻易来找你,就算我成了家,以后生子生女也好,我对你的心,和从前没有两样。” 庄妃深情地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我想你也知道我的心,但我想你并不知道皇上的心,你和我的事,皇上是知道的,但是他还是重用你。你千万不要因为豪格的那些话,就怨恨皇上,你和我之间,大家只要心里想着就行了,也不能再做对不起皇上的事啊。” 多尔衮道:“这个自然,皇上对我恩重如山,我多尔衮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庄妃娇羞一笑,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不拿出来,说道:“那就好了。不过你刚才说你也想着我,你是怎么想我的,就说给我听听。” 多尔衮一只手拉着她的手,一只手探入怀中,拿出一物,道:“你给我的东西,我一直贴身带着,没有任何损伤。” 那是一个吊坠的玉佩。玉配上镶嵌的是一只小狗,正是数年前,多尔衮出征前,庄妃送他之物。 庄妃轻轻手抚着那只玉佩,满眼是柔情。多尔衮深情地道:“这一年多来,我每晚临睡前都要把它放在床头,想着你就在我身边,在那朝鲜苦寒之地,我从未敢对你有过丝毫忘怀,我一片心,天地可鉴……” 多尔衮正在那里深情地表白,突然听见树林深处有人不屑地一笑,嘿嘿两声,破空而来。 多尔衮一惊:“谁?”放开庄妃的手,将腰刀拿了出来,就要顺着声音追将过去。 庄妃脸色惨白,道:“不要追了,那个人是豪格,他今晚肯定一直在监视你,见你出来,跟踪到这里。” 多尔衮担忧地道:“被他发现了我们,我只怕他会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的。” 庄妃没有说话,惨白的脸上,却有了一丝坚毅的神情。 刚才发出笑声的那个人确实是豪格,他跟踪多尔衮,见到他与庄妃私会,故意发出声音来让庄妃他们心惊,等到一被发现,马上逃走,迅速来到皇太极大营外面。 门口亲兵将手中枪一横,道:“什么人?” 豪格骂道:“他妈的,老子你们都不认识了?!”亲兵见是皇子,马上放下武器恭敬地说道:“贝勒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见谅见谅!” “行了,”豪格将手一挥,“没你什么事了,我去见父皇。” 亲兵为难地说:“这恐怕不行吧。贝勒爷,皇上刚刚睡去,他有令,他若睡着了,不想有人打扰。” “我有军情要事汇报,耽误了事你们负得了责吗?”豪格骂道,“你进去禀告了就可,有什么事我兜着!要不我就踹门进去,我看哪个敢拦我?” 亲兵无奈,也知道这位贝勒因为是皇太极亲儿子的缘故,是个蛮横的主,于是只得大着胆子,进去禀报,好在皇太极此时已经醒了,听说有军情,马上召见。 豪格刚刚进去没多久,多尔衮就赶到了。门口亲兵见他来了,苦着脸道:“睿亲王您来晚了一步,大贝勒爷刚进去,皇上已经被吵醒了,你有什么军情,明天再来吧!” “什么,豪格已经来了?那我更要进去了!”多尔衮一听豪格已经进去了,急了,不管一切就要进去。 对这位主儿亲兵也没什么办法,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只得放他进去,多尔衮刚一进大营,就看见豪格兴冲冲地走出来。 多尔衮与豪格对视一眼,站在那里挡住了他的去路,豪格冲他冷冷一笑,并不挪开。 多尔衮强压怒火,道:“大贝勒深夜前来,惊扰皇上休息,不知有何公干?” 豪格笑道:“我刚刚发现了一个惊天大奸情,特来向父皇禀告一声,免得他蒙在了鼓里,被人欺侮。” “我倒要你说个明白,”多尔衮怒道,“有什么惊世奸情比皇上的身体还要重要?你明知皇上有病,还来这里乱嚼舌头,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当得起吗?” “哈哈,你少拿父皇来压我,你心疼父皇还是心疼父皇身边的人,这不要我说了吧?”豪格讥诮地说道:“是谁在父皇病中,还做出苟且之事,辱没父皇的声名?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拉拉扯扯,你们也太不把父皇放在眼里了,也太不把咱大清国的清规戒律放在眼里了吧?我今天不跟父皇说出你们的狼子野心,父皇还不知要被你们蒙蔽多少时间呢?哼,奸夫淫妇,其心可诛!” 多尔衮勃然大怒道:“豪格你给我闭嘴!我今晚去见庄妃,只是想询问皇兄的病情,我与庄妃自小青梅竹马,皇兄早就知道。我们光明磊落,从未做出对不起他人之事,对此皇兄也是心知肚明的。你今天说出如此污言,不是辱没了我,是辱没了皇兄的高风亮节,大敌当前,你不思通力合作,却在背后挑拨离间,是何居心?你的心,才更可诛!” 豪格怪笑一声:“你来诛我试试?我豪格当然知道通力合作这个事,但要看和什么人合作?是我自家兄弟我当然要合,但你这种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野种,我就是不合作!” “当啷”一声,多尔衮抽刀在手,道:“豪格,有本事现在就和我出去,咱们刀下说个明白!” “好!我今天就杀了你,给父皇雪耻!”豪格也拔出腰间的佩刀,满脸杀气地喊道。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皇太极寝室一个老仆跑了出来,惊慌失措地叫道:“亲王爷、贝勒爷,我的祖宗爷啊,你们别吵了,皇上刚才醒来,在屋里听了你们的话,一急又昏过去了,你们别吵了!快来救救皇上吧!” 听得这话,多尔衮与豪格大吃一惊,手中的刀都脱手而落。!~! .. 第四十三节 () 洪承畴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起,正要整装出兵,与清军打一场血战,突然手下的亲兵总管夏承德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叫道:“督师大人,蹊跷事,蹊跷事啊!” “什么事你这么慌慌张张的?”洪承畴不悦地说道。 “清军今天大营紧闭,高悬免战牌,任我们如何掠阵,不见有人出来。” “噢?”洪承畴闻言一惊,急忙整装出来。 七大总兵也都在外面列好兵马,正在议论纷纷,见洪承畴出来,都围了上来。吴三桂道:“今天清军大营紧闭,似乎不想开战?” 监军张若麒喜不自胜地说:“看来是我大明军威浩荡,终于让这些蛮夷有了怯战之心啊!” 洪承畴纵马到高处向远方眺望,却见清军大营内一片肃穆,可以见到营中有兵马不断地走动,但是却没有人向这边张望,也不见有开战的预兆,与昨天那气势汹汹的状态有天壤之别。 洪承畴道:“皇太极不是怯战之人,他今天如此安静,一定有更大的图谋,传我将令下去,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原地待命,敌方不动,我方也不动。小心皇太极趁我军懈怠,前来劫营。” 不管清军动机如何,他们停止了凶猛的攻击,总算是让所有的总兵官们松了一口气。明军们经过昨天噩梦一样的大战,见清军没有开战的意思,个个都感觉舒服得像是过年。一个个喜形于色,洪承畴见到自己的军士们居然个个是这种状态,脸上的忧色更重。 没有战事,一天就过得更快,到得中午时,大家正要用饭,一个兵士骑马过来,道:“吴三桂总兵,这里有一封你的家信,从驿站寄过来了。” 说完将信件递了过来,吴三桂也不避讳,接过信就撕开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从信封里传出,吴三桂只见信封里有一页纸,还夹带着一缕青丝,心中一荡,急忙将信封塞进怀里。 王朴眼尖,看得真切,凑上来打趣地说:“千里送家书啊?看吴兄如此紧张,应该不是一封简单的家信吧?” 吴三桂脸上一红,道:“不过是家中催问平安的信罢了,王兄不要取笑了。” 王朴笑道:“听说吴兄金屋藏娇,家中有一位天下第一美人相依相伴,真是羡慕死我们这些大老粗了,吴兄英雄美人,天作之合啊!你可要在战场上保住这条命啊,要不那美娇娘,就不知道便宜了谁啦!” 众总兵都赶过来说笑,吴三桂被大家说得面红耳赤,只是嘿嘿憨笑。也不和众人说笑,等到大家说得没趣,都散了去,这才悄悄走到无人处,拿出怀中那封信,打了开来,只闻得阵阵香气传来,心想:这一定是她用花蕊捻碎了后弄出来的味道,将信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行小字: “自郎君别后,妾长想心间,度日如年。与君相知,纵使天地崩绝,决无他想。望君领妾身深情,战火硝烟处,保重身体,在天愿为比翼,在地长做连理,此心不欺,此情不灭。留青丝一缕,愿君带在身边,以保平安。妾身每夜为君祈福,盼苍天早赐重逢之日。邢沅寄上。” 只言片语,但一片深情扑面而来。吴三桂轻吻了信中夹着的那缕青丝,饶是他英雄一时,也不免情为之短,眼中竟有几许热泪。 正在这浮想联翩之际,只听得背后有人窃笑一声:“我就说了是相好的寄来的,哈哈,我果然没猜错,吴兄还背着人啊?” 回头看时,王朴正在身后一脸坏笑。吴三桂有些不悦,道:“王兄不要说笑,内人有信寄来,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吴兄有情之人,我们真是羡慕也来不及啊。只不过,战火无情,冷箭无眼,咱们这些兵花子,可别给人家当了炮灰,到时什么功名,什么美色,就怕一时俱空,都是一场梦啊。”王朴话里有话,说完转身就走。 吴三桂怔怔地站在那里,想起王朴的话语虽糙,但句句是实,现在看来,与皇太极连番恶战,只是开了个头,能否活着回去,见到自己最爱的人,也是个未知数啊。一想到这个,他的心头沉重起来,竟有种心丧若死的感觉。 突然间听得军中战鼓响起,这鼓声是有大事时总帅招集众人开会的信号,此时刚是中午饭吃完,号声突然响起,想必一定是有了紧急的事。吴三桂不敢停留,马上前往中军大帐洪承畴处。 七大总兵几乎同一时间到达。进得帐中,只见洪承畴的书案上摊着一张地图,洪承畴正在用手轻轻抚摩着地图,眼中露出兴奋得难以抑制的光芒。 “诸位将军,昨日一战,大家见到敌军的厉害,不过,过了今天,形势就会发生逆转。我大明洪福齐天,现在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放在我们面前,抓住这个机会,过了今夜,就是我们大获胜之时。” 众将见主帅如此兴奋地说下这段话,不知就里。洪承畴将地图展开,兴奋地说:“你们可知皇太极为何今日休战?是因为他们内部出现了情况,昨天晚上,皇太极之子豪格与皇太极十四弟多尔衮发生内讧,两人各带军队决战,皇太极前去阻止,一气病倒了,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今早多尔衮已经将他的军队撤出清军大营三十里外,豪格派人去追击,两旗兵各为其主,已经分裂。他们自己人打起来了,主子又人事不知,现在清军正是群龙无首、一团乱麻,我军此时进攻,真是老天给的一个绝好的机会。” 大家听得这些话,兴奋至极,不禁议论纷纷。吴三桂有些怀疑地道:“这些事情大帅从何得知?是否属实,可有验证?” 洪承畴笑道:“兵行诡道,各占一方。其实早在我军开战之前,我已经派了若干细作混入清军大营,今天中午,这几拨细作都将信息传了过来。这些细作彼此之间并不认识,都直接听命于我,这次他们发来的消息是一致的。你们有所不知,皇太极有个妃子多年来一直和多尔衮有染,这些事,豪格都知悉,这几年来没少在皇太极面前嚼舌头,皇太极虽然面上不信,但内心对此总有个疙瘩,这次豪格与多尔衮反目,就与这个女人有关。皇太极精明一世,可惜后院起火,现在八旗中有四旗卷入了这场争执中,另外四旗实力较弱,已经自顾不暇,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我们正好可利用此天赐良机,将他一举击败。”说到这里,突然语音提高:“各位总兵听令,今晚子时,各路兵马统一听我指挥,进攻皇太极大营。我作为主帅,此战责无旁贷,自会领五千精兵,先行发起进攻,待到战事一起,尔等率大军长驱直入,活捉皇太极,就在今夜!” 众总兵听得主帅这么一说,想到居然老天赐给了这么一个大好机会,顿时都涌起了豪情,纷纷领命。洪承畴部署:“宁远总兵吴三桂听令,你率五千兵马居于左路。宣府总兵杨国柱听令,你带领五千兵马居于中路。蓟州总兵白广恩听令,你带领五千兵马居中右路。山海关总兵马科听令,你率五千兵马与我一起直捣皇太极中军帐内。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听令,你率本部一万兵马为我后翼,一待我军取胜,马上与中、左、右三路兵分四股,齐头并进,一旦我方失利,需马上跟进,以做后援。大同总兵王朴听令,你率本部两万军马作为后应,各镇总兵即刻部署各自兵马,两个时辰以内,集结完毕,等我号令,星夜出发。” 众将应了一声,马上分头部署。两个时辰不到,各部兵马集结完毕,洪承畴命令,马上取棉布料缠住马足,只等到夜色降临,四万大军马上出发,前往皇太极大营。 各镇总兵想到今晚,可以一战定胜负,都是兴奋之极,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王朴一人闷闷不乐,无心说笑。吴三桂问他这是怎么了,王朴低声道:“让我殿后,大功告成时,封妻荫子的是你们这些前锋官,我吃不上肉,能喝碗汤就已经不错了。” 众将怀着激动难耐的心情,终于等到夜幕降临。今晚真是个好天气,天黑如墨,竟然连月亮都没有,是一个偷袭的好日子。洪承畴大喜,命所有军士部着黑衣,以黑漆涂脸,而自己所领的五千精兵,则换上清军服装,作为先头部队,前往袭击皇太极大营。 洪承畴又摊开桌上的地图查看,这份地图是军中细作手绘而成的,详细记录各大旗主中军帐在大营中的具体位置,按清军习俗,主帅的大营就在正中位置。 洪承畴用笔在图的中心位置画上一个圈,指给大家看,道:“我自率五千兵马前往皇太极营中,你们呈环状紧紧包围,擒贼先擒王,只要主帅就擒,胜负就已经定了。” 当夜,四万大军向皇太极大营进军,所有人都着黑装,马匹和军士脚下着棉絮包裹,几万人悄悄行进,犹如一团团的黑云向皇太极大营逼进。在夜色中,只能听得见大家粗重的呼吸声,竟然听不到其他的异响。 清军大营在外面看来灯火辉煌,影影绰绰地见有人在里面走动,洪承畴大军向前走近,并无人察觉,待到相距几百米之遥,洪承畴领五千化装成清军的明军精兵,向前继续前进,其他六镇总兵呈扇形分成四股,向清军大营逼进。 洪承畴这五千精兵几乎没有任何阻挡就到营寨外围,一支卫队正守护在外围附近,见来了一股自己的部队,一名百夫长驱马向前,道:“是哪位旗主的人马?” 山海关总兵马科迈前一步,道:“我们是济尔哈朗旗主的兵马,前来增援的。”向前挺进几步,手中寒光一闪,悄无声息,那名百夫长人头已经落地。 洪承畴将手轻轻一挥,“刷刷”声中,几百支袖箭自前排军士身上射出,可怜这一组卫队,还未明白怎么回事,被射中要害,顷刻间,人人身中数箭,倒下一片。 “喀喀”声中,又一组人跟进,手中大砍刀白光闪闪,整齐有如一人,光闪处无数人头落地,这一组清军几乎没有一人来得及发出叫声,就都送了命。 洪承畴道:“好!前进。”一队人马长驱直入,拥进了清军大营。 却见清军大营一个接一个排得紧密,但是却见不到多少兵士,地上则丢弃着左一个右一个包裹,数不胜数,还有废旧的战车、散落的兵器及辎重行李等物,似乎在仓促间有人撤走,留下了不少东西,越往里走,地上扔的包裹就越多。洪承畴道:“看来两旗真的交过手,你看行李扔得满地都是。”正说着,斜里突然蹿出一支队伍,为首一位千夫长驱马过来,道:“列位是哪部分的?因何夜半出来?” 马科笑道:“我们是你爷爷那一部的,前来收拾你们这帮孙子!”不等那千夫长答话,手中已经飞出一刀,正中那人咽喉,紧接着众军士袖箭齐飞,惨叫声中,这一队清兵人仰马翻。洪承畴道:“长枪队!”一支军士杀出来,手拿长枪,连挑带戳,将这一队杀个干净。 洪承畴这一组军队几无阻挡,进入大营深处,其间碰到几股清军,人数不多,尽被消灭,不多时,已经来到皇太极大帐附近。洪承畴记得图中的位置,率队前行,却见有一座大帐雄伟壮大,伫立在正中位置,一杆“帅”字大旗迎风飘扬,门口则有一队士兵环伺。洪承畴道:“停!这就是皇太极的大帐,小心有诈,不得妄进。众将士,弓箭伺候!” 马科将手一挥,五千精兵人人手中有箭,这五千人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但勇武,个个还都是神箭手。洪承畴低头道:“用火石打着火,将箭头点燃,给我万箭齐发,烧掉这座大帐!” 只听一片“刮刮”之声,火石擦出火花又点燃在浇过油的箭头之上,明军手中人人如举起了一个小火把,洪承畴道:“听我号令,放箭!” “嗖嗖”声响中,明军万箭齐发,如一颗颗流星自手中激射,帐门外的亲兵卫队猝不及防,部中箭倒地,顷刻间所有的火箭都射进了皇太极大帐之中,只听“毕剥”声响,大帐火焰熊熊,随风迅速烧起。 洪承畴道:“好!放礼炮,告知各镇总兵发起进攻!”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巨响,险些将耳膜震破,但这却不是他军中的礼炮,而是传自皇太极大帐之中,只听巨响过后,皇太极的大帐如同一个燃烧的火球在原地爆炸,气浪滚滚中,火焰四射,硝烟漫天,明军站在前排的士兵,被气浪冲到身前,火花中肢体四分五裂,断肢横飞,极为可怖。 洪承畴只觉得耳前一阵轰鸣,什么都听不见了,突然间想起一事,情不自禁叫道:“糟糕!”原来这座大帐中装满了炸药,火箭一射,等于引爆了。 就在此时,只见满天如同飞雨狂射,无数支火箭从紧密相连的各个大帐中飞出,但这些箭却不是射向明军,而射向地上散乱的包裹,这些箭头带着火,一射到包裹上,只听轰鸣一片,所有的包裹都炸开,将地面震得尘土飞起多高,烟雾弥漫中,火焰涨势惊人。 只片刻间,明军五千精兵已经陷入到一片火海中,原来这些散落在地上的包裹里,装的是炸药,遇火则燃,火遇风势,迅速烧起。烟雾中,大家只觉得喘息困难,目不见物,身边又冷箭不断,只片刻间,伤亡了不少人。 洪承畴大叫:“不好,我们中了埋伏,快撤!”奋勇当先,率一支军队直杀向一个营帐之内。他算得清楚,清军大部分都躲在营帐之中,只要冲开一座营帐,与他们混战在一起,皇太极就没有办法将他们这一队人集中消灭。 眼见着冲到一座大营帐门口,忽听得“噼啦”一声,大帐倒了,五尊大炮露了出来,洪承畴见势不好,马上掉头,轰鸣声中,明军又伤亡数人。只听得炮声震震,杀声震天,各帐中清军纷纷杀出,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将洪承畴等人团团围住,为首一支军队拥着一将出来,此将手持一把大刀,威风凛凛,犹如天神,正是皇太极。 皇太极将手中大刀一挥,道:“洪承畴,你今天可还有命在否?” 洪承畴苦笑道:“你竟然使出苦肉计,佩服佩服!” 皇太极冷笑一声:“我大清皇帝不是你那位大明皇帝,既管不了自己的臣子,也管不了自己的将领和女人,若不是我出此计策,你军中的细作又怎能将信息传出,让你尽信!” 话音刚落,只听得两声炮响,又有两支军队杀将出来,正是豪格与多尔衮,两组军马,与皇太极汇合一处,将洪承畴团团包围。 洪承畴见此情况,知道自己孤军深入,陷入了他们的包围之中。正寻思着脱身之计,皇太极似乎看出他的想法,仰天大笑道:“洪承畴,我大清江山铁板一块,什么兄弟相残、争风吃醋的丑事,从没有过,你们汉人江山藏污纳垢,才会信这些小儿之事!你现在已经落入我之掌中,又有什么话说?” 洪承畴道:“你也不要高兴太早,你虽然以一计诱我前来,但我早有后手预防,我六镇总兵四万大军,已经呈合围之势,将你大营团团围住,胜负之玄机,仍然操纵在我之手中。” 皇太极道:“好一个胜负之玄机,操纵手中!来人,给我让开一条道路,让五省总督出去看一眼,他的六镇总兵,正在面临着什么样的命运!”!~! .. 第四十四节 () 炮声一响,四股大军立刻发起总攻。几万人同时出动,地动山摇,呐喊震天中,杀进清军大营。 军士一冲进大营,就发现营中已经是四处起火,火焰中看不清方向,只能一路前进。正行进间,突然听得“哗”的一声,脚下大地突然陷落,最先行进的三千人马都坠入地下,只见得烟尘滚滚中,一片惨叫之声,凡烟尘所到之处,明军人人惨呼连天。 宣府总兵杨国柱率中路军长驱直入,走在最前面,见此情景不禁大惊,道:“糟了,地下埋的是石灰!”石灰进入眼中,人的眼睛立刻被灼瞎,呛入口鼻之中,喘息不能继续,明军受此重创,完丧失了战斗力,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突然一队人马自身后杀出,这些人眼中蒙着透明的黑纱布,在石灰飞扬之中,杀到明军前面,却不冲击,只是原地站住,拖出数百只水枪,对准明军队伍,一声令下,齐齐喷射,一股黏稠液体激射而出,明军来不及躲闪,被喷到身上。杨国柱用手一摸,再放到鼻上一闻,大声惨呼:“不好,是油,快撤!”但是这时已经晚了,水枪队喷射完后马上后撤,弓箭手随后补上,箭矢如雨,箭上喂有硫磺等易燃之物,清军又上来一队人投掷火把,“呼啦”一声,自杨国柱在内,明军人人都成为了火人,如没头苍蝇,四处逃窜。 乱阵中只听得有人大笑:“洪承畴你会使水枪营,我们难道不会!”说话人正是大将杜度,明军此时哪还有战斗力,只知道逃命。自杨国柱在内,急忙后撤,这一撤又出了乱子,他们这队进来得最快,随后赶上的是吴三桂部、白广恩部、王廷臣部,几部士兵撞在了一起,这些士兵身上已经满是火焰,冲撞在一起,整个明军部队陷入火海之中。 偏偏这时,水枪营又跟进,油水四射,四部明军,被包围在熊熊火海之中。 杨国柱被烧成焦炭状,仍在喊叫:“大家拼死往前冲,解救洪大人!”但在混乱之中,哪有人听他的。几路明军除吴三桂部外,已经纷纷向外撤出。 撤出的明军却万万没料到等待他们的命运更是惨重,大军刚刚一向后移动,只见地动山摇,清军向他们开炮,但这炮打的不是人,而他们的脚下,只听炮声轰鸣中,大地被炸开了十几条壕沟,原来清军一边交战,一边在大搞地下工事,壕沟上面以石板和厚土堆积,此时炮火一轰,部塌陷,此功劳是多尔衮所为。明军人仰马翻,部陷入壕沟之中,清军也不包围,只不停地向着沟中射箭放炮,壕沟中埋藏着大量的火药、燃油,遇火即炸,可怜几万精兵,被落入这里,出不来,上不去,在火海中挣扎。 宣府总兵杨国柱被火烧焦而亡。几万大军已经被若干道壕沟阻隔,无法与大同总兵王朴的后援相呼应。吴三桂在乱军中振臂一呼:“大家不要慌,拼命向前冲杀,置之死地而后生!”但各镇总兵对这个建议却明显不感冒,大多数人向南海关出海口的方向逃窜。 吴三桂见这种情况突然心中一凉,想:“王朴有两万大军殿后,见到这里战火纷飞,为什么不上来啊!” 他哪里知道,这边战火一起,王朴率军赶上,见清军大营已经变成火海,明军人人陷入火海、石灰大阵中无法逃脱,清军乱箭齐发,不出一兵一卒,斩杀明军无数,王朴只吓得魂飞魄散,叫道:“好家伙,中计了,众儿郎,撤吧!”竟然不去救援,率大军撤回杏山。 吴三桂、白广恩等人拼死突围,却远远地见到隔着火焰与壕沟,自己的军队竟然回撤,不禁气得肝肠欲断。白广恩道:“原来大难临头,都是没义气的!吴兄,请恕我不能奉陪。”自带一支军马,也向南海关口方向逃去。 吴三桂见此时局势已经大乱,王朴逃跑,杨国柱阵亡,王廷臣被围在火海之中,生死未卜,白广恩也跑了,洪承畴与马科部又被包围,自己这一部孤掌难鸣,心想此战败局已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看众兵士都往南海关口方向突围,心念一动,率领手下将士,由右翼突围。 其实早在进攻之前,他已经仔细研究过地形,一旦事败,右翼有一座山峰,沿此山脊下去,可直通杏山,大家都往南海关口逃窜,但南海关口毗邻的是大海,此外一无躲藏之地,不似多山多树之处,尚可有周旋藏匿之道,所以他反其道而行之,自率一股部队向右翼进发。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完正确。皇太极早就预先知道明军撤退的线路,于是在杏山、南海关口伏兵两处,逃窜至南海关口的明军与代善的军队遭遇,此时明军已是惊弓之鸟,一战即溃,清军也不作肉搏之杀,只在后面驱赶,这一部明军被赶到海边,却又落入了范文程的算计中。原来这几天海上涨潮,气候大变,海水汹涌而至,明军被卷进大海之中,后有追兵,前有巨浪,逃向此处者几乎无一生还。 王朴带军撤回,将要到杏山处,突然一声炮响,两军人马杀出,正是大将多铎和阿济格,王朴哪有抵抗之心,率军四处逃窜,被清军杀得人仰马翻。 皇太极分兵三路,自有他的算计,论人数,他的军队逊于明军,所以需要壕沟、火器、炸药等辅助手段,将明军分隔成几股,逐一击破。皇太极在战前就已经与诸将分析并做出部署,洪承畴、吴三桂作战凶悍,可以采取只围不打或只赶不拼的战略,但对其他几部,只要他们被隔开乱了阵脚,务必赶尽杀绝。也正因此,吴三桂这一部迅速突围至杏山处,他见王朴部正与多铎部厮杀,吴三桂也学了王朴一把,不管不顾,脚底抹油,直杀回宁远。清军疲于分心,只有小股部队在后面追赶,当然不是他的关宁铁骑的对手。一场混战,他这一部虽未率先突围,但却是成功突围。 皇太极让出一条道路给洪承畴来,倒也不是完为了炫耀自己的战术,主要也是忌惮洪承畴本人武功高强,用兵强狠,也是怕激起他必死斗志,徒增伤亡,现在让洪承畴部杀出重围,眼见着其他总兵死的死,逃的逃,败的败,军心涣散,皇太极则命人采取包围的形式,将洪承畴赶到松山之上的一片荒丘处,命大军环伺围困,他却不再硬战,而是折回带领多尔衮、豪格两部人马,追杀明军残部。 这一路追杀,自松山至杏山,将明军尽数歼灭俘获,除白广恩、吴三桂两部外,其他几部上至总兵下至走卒,尽落入清军之手,那位率先逃命的王朴,只身一人侥幸逃脱,当然等待他的命运也不会好多少,在半路上被自己的军队抓获,后送往京城,斩首示众。 站在一处高山之上,皇太极眼见明军被火海烧身,又被巨浪吞没,惨状不可名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见吴三桂一部行动迅速,指挥若定,虽败不乱,不禁起了爱才之心,对部下道:“放他们走吧,不得强攻,此人乃我大清强敌,当由我亲自击之!”又转身对多尔衮道,“吴三桂乃是明军之中的赵子龙,若能为我军所用,当为平生幸事,你且记住,日后有机会招降了他!” 多尔衮、范文程点头称是。 这一战从夜半杀至黎明,明军前来攻营的四万大军军覆没,生还者不过千人,杏山两万守军被斩杀一万七八千人,另有一万余人被海水淹没,不知所终。残留兵马,分成两股,一股随洪承畴逃往松山,一股则由总兵白广恩率领,逃往宁远投奔先行赶到那里的吴三桂部。 黎明前夕,洪承畴兵败的消息传至锦州,锦州城内大哗,百姓围拥大帅府,要求祖大寿放一条生路,率大家逃出这座死城。祖大寿手下的部将、参将连夜兵变,将朱国梓抓获,并胁迫祖大寿将洪承畴特使朱国梓斩首,作为投降礼物进献。此时大将杜度兵临城下,大炮强轰。祖大寿见回天乏术,便以释放朱国梓为条件,答应城百姓及众将士,投降大清国。这日一早,祖大寿打开城门,大将杜度攻下锦州,祖大寿等人被俘,朱国梓先行逃出。守了十年的锦州城,终于沦陷。至此,松山、杏山、塔山、锦州四地部失陷,熊廷弼、袁崇焕、孙承宗辛苦开创的宁锦防线,也终于彻底被摧毁,只剩下宁远至山海关这道锁链的最终端部分。 皇太极一夜之间完成了几辈人的夙愿,非常高兴,当晚大宴群臣,彻夜狂欢。!~! .. 第四十五节 () 洪承畴兵败消息传至北京,崇祯大惊。此时洪承畴在松山之中扎地为营,建立一个城中之城,仍与清军顽抗。崇祯下令,给洪承畴官升一级,位列三公。命松山一战逃出来的吴三桂、白广恩、唐通三部收拾残部,再做救援。三镇总兵接旨,但半年之内却以兵力虚弱为名,并无实际行动。 崇祯大怒,要治三镇总兵之罪,但陈新甲又进言,称现在大局已定,不如安抚三镇,命他们戴罪立功,否则三镇总兵再有事,辽东更无人可守。崇祯无奈,虽然觉得此举对洪承畴极为不公,但是最后也默许了这一意见。 洪承畴余部不足万人,在松山作困兽之斗。皇太极并不着急,命令军队以围为主,不需强攻,断其粮草来源,意欲使他成为第二个祖大寿。另一方面清军也正好借此时机休养生息,立图再战。 洪承畴被围在松山多时,人马疲乏,军粮荒少,写了很多封信给吴三桂等人,也写信给朝廷请求救援,皇太极并不阻挡,任其信件流出,但是却一连数月,没见一兵一卒前来。 崇祯十五年三月的一天早上,皇太极正在睡梦中,突然有侍从冲进来,隔着一层床幔兴冲冲地喊道:“启禀皇上,有天大的喜讯!” 皇太极正与庄妃同枕而眠,一下子被惊醒了,骂道:“朕正在沉睡之中,你这奴才怎敢如此无礼,扰了朕的好觉!” 侍卫道:“奴才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惊扰皇上。是范文程先生让我来叫醒您的,让我告诉您一声,洪承畴今早被我军擒获。” “噢?”皇太极大喜,掀开被子,既没穿外衣,也不穿鞋,跳下床来向门外跑去,庄妃在后面喊他,他却是理也不理。 洪承畴并非被清军擒获,而是被内奸捉拿,抓他的人是亲兵头领夏承德。一月前范文程写了一封密信给他,称只要捉住了洪承畴,不但饶他不死,还可加官晋爵,此时夏承德已有反心。等待一个月,终于抓住了机会,原来洪承畴见救兵迟迟不来,夜不能眠,夏承德有时会给他找点酒让他借酒浇愁,借酒力入睡。这一天洪承畴身心疲惫,晚间多喝了几杯,神志恍惚,夏承德趁机在最后一杯酒中下了迷药。洪承畴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已被锁链锁上。原来夏承德惧其武功盖世,用粗链条将他身绑紧,就这样,稀里糊涂间,洪承畴被押到清军大营之中,松山最后的守军彻底崩溃。 抓住了辽东最高统帅,这在明清对抗史上还从来没有过。面对这个胜利,皇太极及部众欣喜过望,当夜,商量如何处置这位明军著名统帅,众贝勒、旗主几乎众口一词,要皇太极将其斩首,并将首级送往明朝皇帝那里,以逞军威,震其胆魄。 皇太极听了他们的建议,不置可否,又见多尔衮和范文程没有发言,便道:“范先生如何看?” 范文程拱手道:“臣贺喜皇上。但皇上若将此人杀掉,臣则认为松山一战,我们也只赢了三分。” 皇太极道:“那又为何?你且说来听听。” 范文程道:“兵法最高境界乃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何能做到这一点?武力不是手段,征服人心才是最高明的手段。明朝军中,洪承畴与祖大寿是两杆旗帜,他们不但军法高明,极富威望,更深知辽东军情、明廷虚实,这样的人物,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得一人,可以省我十万军力,得一人之助,可以减少我十万人十万次流血,得一人之力,可以免我大清子民奔波十年之苦,所以,如果能征服他们的心,于我大清有两利:一、可以助我们了解明廷的实力与现状,有他们在,明朝还有什么秘密可以隐藏?二、可以令其他的明廷将领军心涣散,人人胆寒,并最终跟随他们走上归顺之路。这就是臣所说的省我十年军力之故。所以臣以为征服他们的心,比赢得了他们的军队,杀了他们的头更为重要,惟此我们也能叫赢足了十分。否则这仗咱们就没有尽赢。” 皇太极点点头,道:“多尔衮,你又有什么意见?” 多尔衮拱手道:“皇上曾经多次说过,明朝这些将领能征善战,他们其实不是真正败于我们之手,而是败在了他们自己皇帝的手中,皇上你若杀了他们,请恕臣无礼,那就和他们的皇帝没什么两样了。” “好!”皇太极站起来道,“你们两个有这个见识,不愧我大清的能臣。朕对袁崇焕这种人都没有过杀戮之心,何况他们?征服人心的重要,朕早就知道了。范先生,洪承畴现在狱中,是什么表现?” “他在狱中不发一言,已经绝食一天,志在一死。几番劝降的人进去了,口水说干了,也没见他说过一句话。” “好,我倒要看看这些明朝的臣子们骨头有多硬!”皇太极脸上杀气顿现,“都说洪承畴是非常人物,我要降伏此人,当然也得用些非常手段。豪格,你监管着俘获来的明军,大概共有多少人?” 豪格道:“禀皇上,共有四千余人。” 皇太极冷酷地道:“明早开始,把这些人一组组地押到洪承畴牢房的窗前,每隔一个时辰杀掉十人,要让他从头到尾看个清清楚楚,并传我话给他,他若投降,这些人都可不死,他若不降,杀完这些人,刀就会落在他的头上。” 范文程面有不忍之色,正要说什么,皇太极却道:“退朝!”转身离去。 第二日一早,在洪承畴的牢房之外,一组组明军俘虏被押了过来,狱卒将牢中的门窗打开,将被铁链锁着的洪承畴推到窗前,强迫他盯着窗外。狱卒冷笑道:“皇上有令,怕你在狱中寂寞,要你每天看好戏,你若害怕,可以将眼睛闭上。皇上不降你的罪。” 洪承畴此时面容憔悴,但冷傲之气,却丝毫未减,听了狱卒的话,只是冷笑一声,双眼凝视窗外,不发一言。 只听得一声令下,刽子手上来,十人被一一斩杀,惨叫声中,十颗人头落地,洪承畴瞪视着他们,眼连眨都没眨一下。 狱卒道:“你只要开口投降,你的部下就可免于一死,你也可以获得自由,重获兵权,你降还是不降?” 洪承畴哼一声,并不说话。 一个时辰之后,又有十人被杀。洪承畴仍不说话,于是一天之内,连续杀掉一百余人。洪承畴眼见着他们被杀的惨状,眼睛都要瞪出血来,但却是一言不发。 当天晚上有人把消息告诉皇太极,皇太极冷笑道:“再杀一天,我看他降不降?” 第二天,又有二百人被杀,洪承畴站在窗前,目不转睛,仍是一言不发。 又有人报给皇太极这一情况,皇太极道:“好!明天开始,杀总兵!我看他的心能不能承受得住!” 第三天一早,前屯卫总兵王廷臣被押到窗外,按倒在地。王廷臣身颤抖,对着窗子里高呼:“洪大人救我!”刀斧手手起刀落,将他砍倒在地。 洪承畴看着他被杀,双眼红得如欲滴血,但却依然面不改色,一言未发。 第四日,玉田总兵曹变蛟被押了上来,曹变蛟非常强悍,被几个人按着仍然拼力挣扎,大声喊道:“洪大人,卑职不才,未能将您的水师营发扬光大,还让清军学会此技能伤了我无数兄弟,卑职一死以谢罪了!” 几个人将他按住,刀架在脖子上,他仍然大喊:“卑职当年跟随叔父曹文诏四处征战,早知会有今日,卑职今日为国捐躯,叔父地下有知,也会赞一声死得其所。天佑大明,我大明万岁万——” 话未喊完,刽子手一刀将头颅砍下。 曹变蛟叔父曹文诏是明朝一代名将,当年与洪承畴一道在陕西对抗农民军,功绩卓著,后死于李自成之手。自辽东三帅之后,曹文诏、卢象升、洪承畴、孙传庭也曾并称为明廷四杰,看着这个故人的后辈死在自己的眼前,洪承畴虽然面不改色,但一滴清泪,却从他的眼眶中滑落下来,无声地坠入脚下的地面里。 皇太极闻听,长叹一声道:“这洪承畴心肠铁硬,胆识过人,明廷用不了他,真是明廷之大不幸。” 范文程趁机道:“皇上,四日内已经杀了将近七百人,我看,对洪承畴来硬的是不行的,不如趁机罢手,容臣再想一个劝服他的良策。” 皇太极道:“你且想着,让我们再看一日。” 第四日,辽东巡抚丘民仰被押了过来,此人是个文官,与洪承畴同科进士,相交甚笃。 丘民仰虽然不是武将,但却没有吓得大失常态,几个士兵要按他,他怒喝一声:“不用你们,我自己来。”说完跪了下来。 丘民仰对着洪承畴开着的铁窗一拱手,道:“洪督师,你我共事多年,你对我主之心,天地可鉴,但成王败寇,大局已定。天不助明,已成定势,今日我有一言示君:如果放弃一己之耻辱,救得几千生灵,即使身死,亦自心安。话已至此,愿君深思。”说到这里,用力向前一扑,头撞在脚下的石板之上,当即身亡。 洪承畴望着他满头是血地躺在那里,禁不住一声长叹,不胜欷歔。 皇太极闻此情景大怒,道:“杀了一千人他还不降,难道要朕亲自出手!”正说着,范文程进来了,道:“请皇上速下命令停止杀戮,臣已经安排妥当,今天晚间之前,臣请会晤洪承畴,此人必降。” 皇太极笑道:“范先生若能完成此事,那真是我军中的孔明了。” 一转眼洪承畴被关在狱中已经整整七天了。七天之间,他想绝食而死,但是每到晚间,总是被狱卒按住,强行进食,他想自绝心脉,可惜手脚被铁链缚住,稍有动弹便响声大作,于是就会被阻止。一连七天,眼见着每天都有一二百明军被杀,刀斧手的刀都砍坏了几十把,洪承畴是一个强硬人,虽然身体和精神被双重折磨,生不如死,但却没有垮掉,任由狱卒嘲讽,总是不发一言。 这天一早,门被打开,他原以为又要被押到窗口看杀人,却没料到进来的是一个相貌清秀的中年文士。 那人将手一拱,笑道:“洪督师你好,大名久仰,风采果然非凡,在下范文程,这厢有礼了。” 洪承畴哼了一声,将头转过去,没有理他。 范文程长叹一声道:“不是范某自夸,放眼这九州大地,在君王面前最有智慧的两个文臣,范某常认为惟督师与本人是也。却没料到,这天下最有智慧的两个人会了面,督师却因是败军之将,竟然羞于与范某对话,唉,真是枉费了我对督师的英雄相惜之心了。” 洪承畴冷冷说道:“乱臣贼子,卖国求荣,有何资格与我并列?” 范文程笑道:“好,洪督师终于开了金口了,那就借这个话来说吧。你说我是乱臣,我从不以崇祯为主,臣之一说从何而来?你说我卖国,我且问你,大明是国,大清就不是国?大明的人是人,大清的人就不是人,就该被残杀?你说的国,是指大明朝的,范某却从不想以此朝为国。想当年,你们大明的老祖宗朱元璋是从大元朝那里抢来的江山,他本是明教中人,又是红巾旗下,可是他建国之后,可曾提过明教一个字,可曾为红巾各大旗主正过一次名?他得以建国,系依托于别人而来,乃巧取豪夺之产物,名不正,言不顺;他建国之后,更残杀功臣,愚弄百姓,无所不及,他的国,建立在肆血暴政、权谋奸恶之上,哪有一丝一毫的公正与公平?自他之后,明朝皇帝个个昏庸,百姓生不如死,这个国,我耻于认之,更耻于为伍。你说我卖国,有何凭证?说我求荣,更是可笑!我本是范仲淹第十八代孙,名门之后,荣到已经天下闻知了,我还有何求之?” 洪承畴道:“巧舌如簧!你既然敢称是范仲淹之后,岂不知范仲淹之事迹?当年对抗夷狄,力保大宋,他是汉人中的大英雄,他有你这样一位后代,真是他家门的大不幸。” “好!”范文程拍手道,“就接着你话继续说。你们都知我祖上曾对抗过西夏异族,却没想到我祖上更是一位心系黎民苍生的大英雄,当年他力抗西夏,却最终被一贬再贬郁郁而终,所为何故?无非是为黎民百姓安生,而说了一些话得罪了权奸,大宋皇帝,若能用他十年半载,当可国泰民安,可惜啊,主上昏庸,能臣治臣又有何用?由此联想,你大明朝从不缺贤人志士,铮骨忠臣,可惜的是,你大明皇帝比之当年大宋皇帝更要差之百倍。督师你贵为辽东统帅,当然不会不知在你之前的熊经略、袁督师、孙尚书的遭遇吧?你大明皇帝既残杀忠臣,又害百姓,三饷加派,害得民不聊生,陕西暴民,如雨后春笋,百姓苦难,更不知何日方休。相比之下,我大清皇帝,君臣一心,上下和谐,百姓安乐,国泰民强,试问,我大清国与你大明朝相比,两位君主在安民念民之上,差之何止千里?督师自小饱读诗书,当知道大丈夫当齐家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国道崩溃,弃暗投明,只为天下百姓着想,这才是儒家要义。孟子当年也说过,为官之人,当知君轻民贵的道理,民不成,国不成,民若亡,国即亡!为民生,我倒想请督师放下所谓的一己之念、愚忠之心,好好想一想自己的未来。” 洪承畴冷笑一声:“我乃大明臣子,当为大明天下马革裹尸,什么民贵君轻的大道理你不用给我讲,纲常礼法,我自小就懂得,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我的信念不会更改。” 范文程反唇相讥:“好!大人你意志如铁,在下佩服。只可惜,为你一己之念,害四千兵士人人断头,你一己之愚念,与四千人命相比,是值也不值?” 洪承畴昂首道:“他们既然随我出征,当然知道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的道理,如今能为国而死,是他们的造化,有何不值?” “哈哈,然则六镇总兵,为何只有随你出行的一路坚守岗位,其他几镇,都不顾你而去,却为何他们不能为国而死?” 洪承畴略一迟疑,道:“杀身成仁,岂顾他人!” “好一个杀身成仁!如果他们为此一诺而死算作大明造化的话,我且问你,你大明朝长年拖欠军队饷银,这些军士在外拼命,他们家人却忍饥受饿,生不如死,这些军士为混口饭吃,虚冒军功,残杀百姓,掠人食物,淫人妻女,兵不如匪,如此害兵害民之行为,仁在何方?”范文程掷地有声地道,“督师你今日兵败,累几万人无法生还,累他们的家人从此陷入水深火热中,请问督师大人,这又是谁的造化?督师所说之仁,又在何方?为节省饷银,大明皇帝不等时机成熟,就命你盲目出兵,大明朝对这些兵士,可曾有过丝毫宽悯之心?六镇总兵,不能戮力同心,是否与此有关?我再问大人,你不顾手下人死活,但你家人的死活你却是顾也不顾,你有四子,一妻六妾,你之一死,他们无人照料,必受你朝中政敌迫害,你朝皇帝,也未必不会如对待你的军士一样对待你的家人,你不顾手下的死活,顾不顾得家人?” 洪承畴道:“我志在一死报国,这点小利,岂能顾之!” “好!”范文程拍手道,“洪督师果然是忠臣铁骨,范某佩服。来人,放开洪督师,送你回明朝军营。”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洪承畴更是莫名非常,道:“你说什么?你要放我?” “没错。我今天就是要放了你,因为我知道,留你在此,不过我大清国多杀一名俘虏,污了一把屠刀而已,放你出去,自有人会替我大清国清算于你,死在敌人手中与死在自己人手中,哪一个更痛苦,你当然知道。” 洪承畴道:“一派胡言,我大明皇帝对我恩重如山,他岂会伤我?” “哈哈!”范文程冷笑,“大明皇帝给你八镇总兵,举国兵力,你一夜之间输得如此干净,有何面目再去见他?” 洪承畴道:“我今日兵败,完是陈新甲战术之误,我主英明,待我回来,自会明察。” “好,你主英明,但我却要问你一句,英明之人为何会冤杀袁崇焕,罢黜孙承宗?如果说你主曾受小人蒙蔽,为何此事过去十年,一切昭然若揭,你主仍未有任何表示?” 面对质问,洪承畴迟疑片刻,未说出话来。 范文程道:“有件事我想告诉大人,在你被俘之后,我对外一直封锁消息,并命北京的细作制造消息,称你已为国捐躯。这信息传入京城后,那陈新甲已经上书,要对你实行重葬,你主应允。据我所知,现在已经在北京城外为你立祠,稍后你主将携三公九卿亲自祭拜,并为你建祭坛十六座。按你朝礼制,一品官只能建九坛,给你建十六坛,已经是明朝以来最高礼制。对你如此风光大葬,那陈新甲正是借此缓解战术之误,你主崇祯也正是想以此掩饰兵败之实,你是他们现在用来找台阶下的一个棋子,如果我现在不杀你,送你回去,并告知天下,你还活着,这个剧将如何收场?以你主之多疑性格,他岂能容你安然无恙地回来?他会信你的话吗?而朝中诸如陈演、魏藻德、陈新甲、杨嗣昌之辈,又有哪一人会为你说句公道话?那些弃你不顾、擅离职守的属下们,为保自己性命,又哪一个不会将所有责任部推诿于你身?一旦成为众矢之的,我看袁崇焕之下场,在督师身上马上应验也未可知,你的娇妻爱子宠妾家人,也未必不会比袁督师一家人过得更惨!” 听到这里,洪承畴一惊,想到此事确如范文程所说,范文程这个反间计用得狠毒又巧妙,真是令自己毫无退路,又想起崇祯之个性与袁崇焕的命运,心惊之余,当年在西市目睹袁崇焕被杀时的惨状突然浮现眼前,情不自禁身出了一身冷汗。 范文程看出他心里的变化,微微一笑:“不过督师也不必为之烦恼。在下还有一计,可助督师解脱种种麻烦。明天一早,在下会派城中内应将你家人部安接出京城,返乡祭奠,你人已死,又正在被风光大葬,他们的动态应该不会有人追查。行至半路,我会派兵马护送他们前往辽东与督师相会。你与家人团聚,没有了后顾之忧,你明朝的皇帝、政敌就都奈何不得你。我主乃英明之主,不会计较你杀我军士的前嫌,也会保留你在明朝的一切待遇及职务。天下一统后,吴三桂等强将若肯归顺,仍是你的门生,你也仍是大帅身份,举国威望,不在话下。三日内,我范文程兑现对你的承诺,将你家人部送到,如若不能实现这个承诺,我自会上报我主,自裁谢罪。” 对范文程的话洪承畴将信将疑,不过,也不能不承认,范文程所说的,也确是一条可行之路。当自己退路无之时,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保住家人性命。 范文程道:“一个时辰后,我主会亲自会见督师,你现在只有这一个机会决定自己的命运,我主也只会给你这一次见面的机会,生死只在一线之间,望君考虑清楚。” 洪承畴低下头来,无言以对。 范文程拱手道:“督师细虑,在下告辞。”走得几步,突然回身道,“好多的尘土,都落在衣服上了。” 洪承畴冷不丁听得这句话,情不自禁地用手拂了一下肩袖。 范文程见他做出这个动作,不禁心花怒放,大笑数声,飘然离去。!~! .. 第四十六节 () “他会降?何以见得?” “一个人在大难临头,还顾及自己衣服上的尘土,皇上以为这人是真正的英雄吗?顾及衣物如此,又怎能不顾及生命?” 在这两句著名的对话过去之后的一个时辰,皇太极来到牢房会见洪承畴。 皇太极进得屋来,洪承畴正在窗前默默伫立,今天,窗外没有杀戮,一片晴空艳阳,真是一个宁静得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好天气。 洪承畴回过头来,与皇太极目视,两人相比,洪承畴清秀文静,虽然遍身血污,憔悴不堪,但仍透着士大夫特有的儒雅与贵族之气。而皇太极则几乎要比他高出一头,身材魁梧得有些走形了,倒真像个武将。 皇太极看着洪承畴片刻,突然满面笑意,走上前来道:“天气如此寒冷,将军您竟然穿得如此之少?来人,解开将军身上的锁链。” 左右上前,解开锁链,皇太极走到洪承畴身前,脱下身上的貂皮大衣,披在洪承畴的身上。 两人相隔极近,身子几乎触在一起,洪承畴身松绑,身体完自由,以他之能力,此时只要突施辣手,皇太极凶多吉少,但皇太极却似乎对此不管不顾,走到身前,披上大衣,拍打了一下洪承畴的肩膀,动作自然,手连抖都没有抖一下。 洪承畴面对着站在面前的皇太极,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皇太极也凝视着他,面带笑意,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沉默片刻,空气似乎凝结,洪承畴终于以一个动作打破了这有些令人窒息的宁静,他单膝下跪,用颤抖的声音喃喃说道: “洪承畴何德何能,今遇明主,从此愿肝脑涂地。” 皇太极没有大笑,但脸上的表情却如春风拂面,这欣慰的表情是胜利者的表情。 洪承畴投降后第二日,祖大寿正式投降。三日后,范文程兑现承诺,接来了洪承畴的家人,祖大寿的家人早在皇太极手中得到安抚。至此,明朝两大将领,都在清军大营里与家人团聚,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一周后,洪承畴降清消息传到京城,崇祯大怒,马上停止立祠、祭祀等活动,并命曹化淳捉拿洪之家人,但洪所有家人早已转移,曹化淳扑了个空,只得派杀手潜往辽东,欲刺杀洪承畴、祖大寿,这批人连清营都没接近,就被捉拿斩首。崇祯吃了个哑巴亏,给洪承畴的祠都立起来了九座,墓碑已经立好,为怕丑事外泄,成为众人笑柄,不敢对外公开洪承畴降清之事,只下文草草表彰几句。立下的祠与碑放在那里,无人问津。崇祯从此对陈新甲产生不满,最后终于找个机会,将他杀掉。 洪承畴、祖大寿投降后的当晚,皇太极大宴群臣,喜不自胜,宴会上,洪承畴与祖大寿均以家人性命担保,立下毒誓,发誓从此以清朝君主为真命天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皇太极大喜,赏赐他们金银军马若干。 豪格见皇太极如此高兴,有些不解地道:“咱们死了这么多人,才打下锦州,可是我见父皇也没有这么高兴,如今招了两个降将,却兴奋成这样,又为何故?” 皇太极此时已经连续喝了十七八碗酒,喝得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听到这话,借着酒劲,站起来面对群臣,朗声说道: “我们栉风沐雨,水深火热,奔波数十年,意欲何为,你们来告诉我?” 众将齐声答道:“为了取得那大明的天下。” “哈哈,这么多年来我们一路摸索前进,且战且思考破敌之术,有如盲人夜行,如今上天将洪先生、祖将军送到眼前,那就是给我们前进的路上送来一盏明灯,得一向导,我们眼睛不花了,路看得清了,直取中原,从此事半功倍。” 说到这里,更加兴奋,道:“都说明朝有三个最厉害的将领,分别是洪承畴、祖大寿、吴三桂,如今已经有两个归顺于我,另一个我想也为时不远,兴国大业,指日可待!” 他越想越高兴,情不自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一杯酒下肚后,突然觉得腹中有如火烧,头脑一片眩晕,只觉眼前天花乱坠,咣当一声,身子扑倒在地。!~! .. 第四十七节 () 松锦大战之后,在局势越来越有利的情况下,清王朝突然停止了对明王朝的攻击。 这一切,与皇太极突然发病有直接的关系。 自那次大宴群臣昏倒之后,皇太极身体突然急转直下,从最初的流鼻血不停发展至身无力、喘息困难,不过是一个月之间的事。此后一年间,皇太极为了养病,也是为了休养生息,停止了对明王朝剧烈地军事打击,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将主要的工作放在了一件事上,那就是不断给宁远总兵吴三桂写劝降信,想以和平手段彻底解决辽东问题。 最初写劝降信的人是祖大寿,后来是洪承畴,一拨又一拨的劝降信写出后如石沉大海,最后皇太极亲自写了劝降信,但吴三桂始终置之不理。 群臣不解,豪格多次询问皇太极,洪承畴、祖大寿这样的强手都能打得下来,何必对一个吴三桂如此上心,皇上竟然纡尊降贵,不断亲自写信劝降? 皇太极道:“此人乃明朝最后一个可用之人,与之硬拼,又会多伤我士兵生命,如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合算的事。” 其实在他内心中,还有一些另外的算计。松锦大战与明军以硬碰硬,虽然取胜,但消耗兵马、财力,也是开朝以来罕见的。至此不能再战了,否则恐怕兵士会有厌战情绪,更怕会伤了元气。 他看得更远的还有一步,那就是明王朝已经日薄西山,陕西流民已经发展壮大,北部江山,不用他动手,流民叛乱,已经够明王朝收拾的了,自己正好借机休养,以逸待劳,坐收渔人之利。 皇太极想得非常准确,此时虽然辽东战火暂停,但流民起义已经覆盖国各省,以李自成、张献忠为代表的起义军,一路势若破竹,攻克河南,特别是李自成,在河南收服了在当地颇有影响的侠客李岩,一路招兵买马,攻取襄阳,并在潼关与曾和洪承畴齐名的孙传庭决一死战,一战击败孙传庭,大军直取陕西。 辽东战火稍歇,但中原战火,从未停止。 就在这天时地利均有利大清王朝的时刻,一个突然的变数发生了,那就是皇太极的身体在日理万机的情况下,积劳成疾,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明崇祯十六年九月二十一日,清崇德八年八月初九日夜,皇太极在批改一份奏折时,突然一阵眩晕,倒在了地上。 皇太极多次的眩晕症状其实是中风的一种。满族人久居辽东苦寒之地,每日里的饮食结构比较单一,多为肉食,再加上皇太极本人嗜酒,又勤于政务,极少休息,所以才得了这种病。得了这种病本应该休息,但皇太极当时忙于松锦会战,战事结束之后又忙于继续北进的计划,每日里又多酒色,故而中风症状日益严重。 皇太极被人救醒时,身无力,喝下几碗参汤,又打开奏折继续批阅,只觉头脑一阵眩晕,眼前金星四溅,侍从近在咫尺竟然看不清面目,皇太极心中一惊,想:我连年征战,从未有过丝毫倦意,但这一年来,却屡有力不从心之感,莫非是大限将来之前兆? 不一会儿,庄妃闻讯进来,见皇太极坐在那里发呆,不禁悲从中来,走过来轻轻按摩着他的肩膀,哭道:“皇上就是不听我的,每日没黑没白地忙,刚才听他们说起你又昏倒了,简直吓死我了……” 皇太极拍拍她的手笑道:“我没事,千军万马都走过来了,一点点小头痛,又奈我何?”(虽然做了皇帝,但是皇太极其实并不太注重那些汉人皇帝的行文,在范文程与群臣面前还可做做样子,平时私下里面对家臣,仍是平时招呼,只要不登朝论事,说话间就随便了许多,那句自称的“朕”也改成了我。)庄妃将桌上的奏折统统卷起,道:“都是这劳什子害的皇上,让大玉儿将这些都烧了,省得他们让皇上劳心。” 皇太极道:“说的什么话?我不再看了就是。” 庄妃服侍皇太极躺下休息,自己则躺在一旁陪着他,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拍着,如同哄小孩子一般。不一会儿,皇太极就睡着了,鼾声如雷。庄妃心事重重,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侧过身来,用手轻轻抚着皇太极沉睡中的脸庞,即使双眼紧闭,这张脸庞依然透着男性的威严勇猛。突然间,另一张清秀的脸庞与之重叠起来,庄妃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无数个夜晚,每当被这粗重的鼾声惊扰得睡不着的时候,她总会想起这张脸庞。此时守在皇太极身边,也不知他正在做些什么?想到这里,突然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忍不住将空着的另一只手放在心口,轻轻抚摸。 正在那里有些伤感间,听得“嗯”的一声轻叹,只见皇太极睁开眼睛,直盯盯地看着自己。 庄妃脸色绯红,似乎被他看破心事,眼睛情不自禁地躲闪了一下,道:“皇上也不多睡会儿,这么快就醒了?” 皇太极被她这一问,脸上神色竟有些慌乱,庄妃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脸颊、鼻翼上是汗水,问他:“皇上你怎么了?做了噩梦吗?” 皇太极沉默片刻,突然间坐起,盯着窗外的天空,一言不发。 庄妃有些害怕,凑过去用身子贴住他的后背说道:“皇上你怎么了?” 皇太极声音低沉厚重,道:“爱妃,你我一起已经十年了,我对你如何?” 庄妃有些惊奇,说道:“皇上怎么问起这个?皇上对大玉儿万般宠爱,那是从来没有改变过的。” 皇太极突然回身,一把将她的肩膀抓住,力大且猛,把庄妃抓得一阵疼痛,哎呀了一声。 皇太极冷笑道:“我对你一直不错,可是你对我却又如何?你可曾做出过对不起我之事?” 庄妃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惊慌,但转瞬间就镇定下来,道:“大玉儿敢在列祖列宗面前发誓,我布尔布泰对皇上忠贞不贰,天地可鉴,若有一丝瞒骗,让我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为狗为猪,永世不能超生。”说到这里,眼圈突然一下子红了,哽咽道,“为皇上我大玉儿什么毒誓都可发,但你仍然还是疑我,你若不信我,也不必问我,拿出身上佩刀,将我杀了就是。” 皇太极摇头道:“我若疑你,容不得你活到现在。你若与那多尔衮有苟且之事,我也容不得你们活到现在。我只担心,我若有事,只留你一人时,若仍有人以此事相胁,你们又将如何是好?” 庄妃倒在皇太极怀中,柔声说道:“皇上不疑我,其他人又有谁敢说些什么。” 皇太极道:“我活着不敢,我死了呢?”庄妃惊呆了,道:“皇上你说的什么话,好好的怎么说这个呢?” 皇太极道:“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心里突然很乱,现在天色已晚,我心里有事也等不到明天了,你现在出去,给我把范先生叫来。” 庄妃刚想提出反对,但见皇太极神色庄重,也不敢反驳,于是下床,出去命人叫范文程。 范文程读毕兵书,刚刚躺下,就被唤了出来。不一会儿,抵达营中进来请安,皇太极也不客气,穿着睡衣接见了他,道:“深夜打扰范先生,多有失礼,范先生就不必多礼了,请坐。”左右有人将椅子搬来。 皇太极道:“范先生,朕今日一直心神不定,刚刚睡下时,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人独坐在高岗之上,却见脚下万马奔腾,带起烟尘滚滚。朕身边的诸臣、贝勒们都在马上,朕喊着让他们停下来,却无人理我。这个梦不知是何用意?范先生你精于易经之术,就请给我解释一下如何?” 范文程略一思索,微笑道:“皇上你近来身体如何?” 皇太极道:“还好。听从范先生之建议,朕已经将酒停了多日,这几日精神渐好,只是头偶尔有些晕眩感,刚刚还晕了半天,但并不妨事。” 范文程道:“臣斗胆问一句,皇上今年贵庚多少?” 皇太极听了一愣,笑道:“连年征战,从来不过生日,你问我有多大了,朕还真要算算,”想了一想,说,“朕今年已经五十二了。” 范文程笑道:“怪不得皇上会做这样的梦。” 皇太极道:“范先生此话怎讲?” 范文程道:“古人说五十而知天命。这些年来皇上连年征战,只知奋勇杀敌,攻城掠地,很少静下来想一想将来,现在松锦大战已经结束,辽东形势稳定,时间突然空余出来许多,皇上一定是想到将来的事了。你梦见站在高岗之上,那是说人到了一定位置有高处不胜寒之叹,而脚下万马奔腾,似乎是指皇上下面人丁兴旺,皇子皇孙、众贝勒爷围聚一时。” 皇太极听到这句话后,脸上突然愁云密布,一时竟然无语。 范文程见皇帝表情突然阴晴逆转,却并不感到惊奇,只象征性地问一句:“皇上怎么愁起来了?” 皇太极叹口气道:“朕就是想起了这个梦,再听范先生一解,突然间有了无尽忧虑,朕一人独站于高岗之上,似乎是孤家寡人,而脚下万马奔腾,这兴旺的人丁,若没有了朕在上面俯瞰,是否就会乱了阵脚,万马奔腾变成了横冲直撞?” 范文程微微颔首,但并不回答皇上的问题。 皇上似乎也不想听他的什么回答,只继续说道:“朕今天早上起来再读了一遍魏武帝的诗,内中有一句似有深意,令朕浮想联翩,那就是短歌行的一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是啊,人生譬如朝露,初看晶莹璀璨,但在暴阳照耀下,不久就会消失无形。汉人说五十知天命,朕一生强悍,从没有想过天命何在,更不信什么天地鬼神,但只不知这老天,是否也会因此要朕的命!” 范文程拱手道:“皇上洪福齐天,仙恩永享,何出此言?” 皇太极道:“朕不是杞人忧天,汉人皇帝过四十之后,往往会想起继承大统的问题,朕在位十几年,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今日就请范先生帮我想一想,若有一日朕百年之后,谁可执掌我大清江山,让我大清能继续乘风破浪顺利前行?” 范文程道:“请恕臣不能回答。” 皇太极有些愠怒:“你是天下第一智者,居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范文程微笑道:“此事事关王位大统,是皇上的家事,外臣本来就不能多言的。古往今来,汉人的臣子有多少人因此受了命、误了国的,数不胜数,请恕臣无礼,这个问题,就算皇上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臣也不能回答。” 皇太极思索片刻,道:“你说得对,这样问你,确实有些唐突。那朕就换个问题,在我大清国内,有资格继承我之事业的,我刚刚数了数,也无非三人,这三人是谁,我想范先生很清楚吧。” 范文程道:“这个臣倒可以猜一猜。若论血统,豪格亲王排在第一位,但若依祖制,睿亲王多尔衮是你兄弟,又战功累累,也有资格。如果这两人都不行,那就是福临贝勒,只是他年事尚小,不能亲政,论情论理,有豪格贝勒和睿亲王在,也不可能是他。” 皇太极道:“不错。朕刚刚想到了这个问题,其实真正有资格接我班的,也就是两个人而已。豪格是我长子,拥有正黄、镶黄、正蓝三大旗,多尔衮是我亲弟弟,拥有正白、镶白两大旗,还有阿济格、多铎的部众,他们的实力相当,功绩也相当,这两人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范文程道:“皇上所言极是。” “以范先生看来,这两人若论文治武功,哪个更好一些?” 范文程摇摇头:“请恕臣无知,臣看不出来。” 皇太极深沉地望着他:“你怕什么?你直说无妨,朕不是汉人皇帝,不会因此治你的罪。” 范文程道:“不是臣为明哲保身,有话不敢直说。实在是这两人实力能力太接近,臣想不出,谁更适合接替大统。” 皇太极道:“论行军作战豪格是个高手,论谋篇布局多尔衮更胜一筹,但若谈起我大清未来,我倒觉得他们两人都不如朕。他们各有几旗军马,但是却又只能号令各自的军队,不能折服对方,两人之间近年来争名夺利,又多有争斗,朕活着,还可以牵制他们,但朕若不在,只怕他们彼此看对方不顺多年,可能会骨肉相残。这一点,朕深忧之。” “皇上,臣有一言,”范文程深沉地道,“或可解开皇上之惑。” “你说。” 范文程道:“两个英雄,五旗兵马,合而为一,天下无敌,否则,英雄相残,五旗分裂,大清必乱。” 皇太极点头道:“你说得没错。” 范文程道:“臣倒以为,与其让两个英雄为争个第一,头破血流,倒不如,让两个英雄断了争夺的念头,这第一的虚名,从此就不设了。” 皇太极沉思片刻,突然间心里一亮,似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道:“多谢范先生指教,夜已渐浓,就请范先生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朕自有主意再请教范先生。” 送走范文程后,皇太极命左右速招多尔衮。 多尔衮已经睡去,皇上深夜召唤,不敢怠慢,也马上赶到了。 进得屋里,却见皇太极躺在床上,脸色焦黄,喘息似乎都很困难,多尔衮大惊道:“皇上您怎么了?” 皇太极呻吟道:“我今日感觉似乎大限已至,恐怕过不了今夜了。” 多尔衮不禁泪水盈眶,道:“皇上您说的哪里话,皇上您龙体吉祥,再活一百年也没有问题,皇上身系大清命脉,千万不可说这样的话啊。” 皇太极道:“我死不要紧,但就只怕我这一死,我大清的兴国大计,恐怕就要半途而废了,多尔衮,为我大清前途,我想向你借一样东西,你可能给我否?” 多尔衮道:“为大清江山千秋万代,多尔衮命都可以不要,皇上借什么,只要我有的,尽管拿去。” 皇太极冷冷一笑,道:“好。我就是要你的命,你可借否?” 多尔衮一愣道:“皇上是何用意?” 皇太极道:“你与豪格暗中有心结多年,我岂不知?只怕我不久人世以后,你们两个一定会骨肉相残,为了争个皇位的名分而你死我活、内讧不休,与其这样,不如先折掉一人,以免后患,我想来想去,多尔衮,你曾几次有害我之心,你母亲又是因我而死,我死之后,你若执掌大权,我这一脉,又哪个能得善终?所以对不起,我借你项上人头一用,你不会感到委屈吧?” 多尔衮站在那里,呆立半晌,突然一笑道:“皇上说得是。”说完伸手探入腰间,拿出一把短刀。 皇太极看着他抽刀在手,喝道:“你带刀进来见我,所为何故?” 多尔衮将刀拿在手上,向皇太极床前走近,此时屋中,除了他和躺在床上病得不能起来的皇太极外,再无他人,多尔衮手中的刀锋在灯光照映下闪烁生辉。皇太极见他手持短刀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一张脸上微有惊慌之色,在刀光掩映下更是阴晴不定。 多尔衮一直走到皇太极床前,突然屈膝跪下,将刀捧过头顶,送到皇太极眼前,道:“臣弟的命就在这里,恭请皇上取去。” 皇太极探起身子,将刀拿在手中,道:“我今日杀你,你可有不服?” 多尔衮斩钉截铁地道:“没有!” “为何?”皇太极一声怒喝。 多尔衮微笑着望着他,一字一顿地回答道:“为您曾教导过我的话,天下。” “天下?” “是的,天下。”多尔衮重复了一句,“为了天下,臣弟早已忘记了母亲的死,为了天下,臣弟也忘记了与豪格的仇怨,也是为了天下,臣弟今天甘愿一死。如果臣弟一死能保大清天下平安,臣弟死得其所。” 皇太极一声感叹:“好汉子!”当啷一声,把刀扔在了地上。 皇太极道:“起来吧。我怎会杀你?!”说完坐了起来,颓废之态一扫而空,目光如电间,又是皇帝的威仪。 “多尔衮,我只要你记着一件事,近来我虽身体疲倦,但无大碍,大清皇帝,我还要做他个十年八载,皇位这件事,大家也就都别惦记着了。我只提醒你一句,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永远是你的亲王爷,就算我不在人世了,我敢保证也没有人能动得了你。” 多尔衮跪下叩头道:“多谢皇上恩德。” 皇太极道:“不必谢我了。我还有一事求你。” 多尔衮一惊:“皇上求我?这怎么可能呢?皇上但凡有事,臣弟自当鞠躬尽瘁,求之一说,从何而来?” “我活着当然求不得你,但我死了的事,我就得趁着明白先求了你。”皇太极道,“这事嘛,说来也简单,我只是想让你放过一个人。” “皇上请说。您但凡有旨,我一定照办。” 皇太极望着多尔衮,深沉地说:“我要你放过豪格。不论我活着还是我死了,你都不能伤害他,因为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皇上何出此言?”多尔衮叩头如捣蒜,“豪格贝勒是我侄儿,又是我大清栋梁,我绝无加害之心。” “你现在没有,但以后就难说了。不过我只要你记住,你不要伤害豪格,因为我已经准备废除他的皇位继承人身份,他不能当皇帝,你和他同样的身份,他就不能加害于你。于公于私,你们都应为大清精诚合作,骨肉相残之事,永不能有。”皇太极语重心长地说道,“为我大清,请听我一言,只有八旗同心,才能尽取天下,八旗分心,大清必亡。” 多尔衮跪在地下,汗流浃背,道:“皇上放心,有多尔衮在一天,大清一定不会有骨肉相残之事。” 皇太极疲倦地挥挥手道:“这些年来你和我南征北战,我其实很了解你。对于汉人天下,咱们都是一样的想法。咱们大清欲夺天下,必先师法汉人,甚至更改祖制亦无不可。那些汉人降臣降将,能招抚的就招抚,能重用的就要重用,像洪承畴祖大寿,都是了不得的人才,还有一个吴三桂,我亲自写了很多信给他,他都没有回过一封。但我们不能放弃努力,假使汉人多几个降将,那我们大清就会少折些人手,少一些流血,百姓也少受一些苦,军士少受一些罪,这些道理,其他的旗主都不懂,只有你最懂,所以我这些年来一直委你以重任,就是因为你是晓得我的心事的人。你这人我观察多年,有心计,有忍耐,也有定力,但是,我希望你还要学会仁慈,仁者才能治天下。忘记仇恨,心中舍弃小我而成大我,这也是仁慈的一种。兄弟操戈,骨肉相残,汉人王朝司空见惯,我大清王朝这些年来也没少过,即使我们的父皇,也杀过不少子女、兄弟,但我希望从我这一朝,不要再出现这人间惨剧。你是我手下众将领中最有计谋之人,盼你能圆我心愿为好。” 多尔衮叩头道:“臣弟知道,臣弟一定不忘皇兄的嘱托。” 皇太极长叹一声:“我儿子福临还小,以后也许要靠你多加照顾,他是我和庄妃唯一的骨肉啊!我只盼你记得一点,我从来没有为难过你们兄弟,你们也不要为难我的子嗣。夜已深,你这就请回吧。” 多尔衮不敢多话,请安退出,一走出宫外,只觉得身一阵清凉,原来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等多尔衮走了,皇太极突然一阵心绞疼痛,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好了一些,于是命人召庄妃进来。 庄妃进来,见皇太极脸色蜡黄,心疼地道:“叫你休息,你又不听,夜已深了,一拨拨地叫人,还要身子不要啊?!” 皇太极微微一笑道:“我不妨事。”将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庄妃的手道,“十年来,每天握着你的小手,我就睡得香甜。你这只手啊,真是催眠的灵丹,”将庄妃手轻轻抚摩,“我曾说过你的手不如你姐姐海兰珠软,但却比她的要滑,历经数年,还真没有变过。” 庄妃笑道:“皇上喜欢我的手,就这样摸着一辈子才好。” 皇太极摇头道:“一辈子太长,我不敢想啊。”突然话锋一转,“其实每天晚上你陪着我,我的鼾声吵得你不能入睡时,你可曾想起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多尔衮吧?你可曾想过要他陪在你的身边?” 庄妃正在陶醉中,突然听得皇太极一言道破自己多年心事,真是惊得魂飞魄散,颤声道:“皇上你说这话,你这是又怀疑大玉儿对你的忠心了?!” 皇太极哈哈大笑:“哪有此事,我怎么会怀疑我的玉妃。”将惊慌的庄妃揽入怀中,道,“多尔衮相貌英俊,知识渊博,令你喜爱,无可厚非。哪个青春少男少女,没有过几段相思情缘?我是过来人,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心,我也了解。汉人常说,夫唱妇随,你既然跟了我,夫君的心愿,你也有帮助完成的本分。但不知你可愿意否?” 庄妃道:“皇上有什么心愿未了,就请说出来,庄妃性命不要,也要帮着皇上完成。” 皇太极道:“我的心愿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我大清一统江山,万世长存。为了这个心愿,我皇太极百死不悔,也不怕后人如何评说。所以,我才希望你也能助我。” 庄妃道:“建功立业,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一个女子如何做到?” 皇太极道:“你能。如果你是一个寻常女子,你做不到,但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是我的爱妃,是我皇太极的女人,你就一定做得到。”皇太极将庄妃从怀中推出,看着她的眼睛,阴沉地说道,“我只要你做好一件事就行,我死后你要帮我看着一个人,就是你心爱的多尔衮。” “啊?”庄妃一惊道,“皇上您的意思是——” “将来我大清江山,在我百年之后势必会落入此人之手,是福是祸,我不敢断言。我不能杀他,因为他确是不世之奇才,自我之后,必能振兴我之族人;但我又不能不防他,因为我们之间的恩怨,绝非朝夕之间能够化解,我的子嗣后代传承基业,是百年大计,不能毁于此人之手。所以我要你看着他——”皇太极动情地说道,“你们曾有过欢爱之情,我不计较,我也不干涉,但是我要你记着一点,我们都是爱新觉罗的子孙,你又是我皇太极最宠爱的人,在我们爱新觉罗家族的未来面前,个人情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多尔衮与你好也好,不好也好,他只要妨碍了我们大清的未来,就必须要剪除。你答应我——”皇太极抓住了她的手,“不能为了个人情感而让我大清万世基业有丝毫亏损,你答应我!” 庄妃心情激动,颤声道:“我答应你。” 皇太极说道:“立个最毒的誓。” 庄妃举起一只手,道:“我若为个人情感而使得多尔衮令我大清基业有所亏损,我就——”咬牙道,“我布木布泰就死无葬身之地。” 皇太极冷酷地道:“不光是你布木布泰,你的家族子嗣都在誓言之中。”举起她的手,道,“你跟着我说的再说一遍,我布木布泰在有生之年,绝不能让多尔衮做有损我大清万世基业之事,我也绝不扶持多尔衮做我大清皇帝,否则,我布木布泰家由老至小,一夜之间暴亡,堕入地狱火海永不超生。说!” 庄妃举起手来,脸上的泪水夺眶而出,落在地上,哽咽着说道:“我布木布泰在有生之年,绝不能让多尔衮做有损我大清万世基业之事,我也绝不扶持多尔衮做我大清皇帝,否则,我布木布泰家自老至小,一夜之间暴亡,堕入地狱火海永不超生。”说到这里,突然泣不成声,“皇上,难道这个誓言,连你我的骨肉福临也搭进去吗?” 皇太极森然说道:“那是当然,不算上他,这就不是个毒誓了。” 庄妃含泪发完了毒誓,只觉得悲从中来。皇太极却长出一口气,道:“我若有一天不在了,你孤儿寡母记住这宫中能够助你的人,不是多尔衮,而是济尔哈朗,如果有什么问题,自有济尔哈朗帮你。切记!” 庄妃应了一句。皇太极似乎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任务,极为疲倦地说道:“你且下去,给我唤左右,召豪格来见!” 庄妃哭道:“皇上你身体不好,就请先休息吧,别再召人了。” 皇太极拍拍她的手道:“爱妃放心。我见完豪格之后,就不再召人了,到时你再来服侍我。我们再休息不迟。”庄妃说不过他,只得含泪离去。 不一会儿,豪格也到了,满身的酒气,脚步也有些踉跄。皇太极闻得他身上的味道,眉毛皱起,道:“深更半夜,还在喝酒?” 豪格哈哈大笑:“让父皇担心了。儿臣与那多铎斗酒,他已经人事不省,儿臣赢了他五个牛录。” 皇太极微微摇头道:“豪格,你先坐下喝壶茶,醒醒酒,我有话要说。” 豪格坐下来,打个酒嗝,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皇太极怒道:“我大清王朝中,以你酗酒最烈,多尔衮兄弟都极少饮酒,你这样喝法,小心有一天在酒醉中被人取了性命,都不知道。” 豪格笑道:“有父皇在,哪个吃了豹子胆,敢取我性命?” 皇太极道:“那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豪格本来喝得有了七分醉意,突然听得皇太极说了这话,心中一凛,酒意醒了几分,颤抖着声音说道:“父皇此话怎讲?” 皇太极叹口气,伸手招豪格过来。豪格跪到他的床前,皇太极轻抚着豪格的头,慈爱地说道:“你是我的长子,众儿郎之中,我对你一直比较苛责,就是因为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我身边。你这个人我很了解,你作战勇猛,深通兵法,只可惜,为人鲁直,性格外向,缺少心计,为父一直严责于你,是盼着你快点成熟起来,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对你假以辞色,你不会怪父皇吧?” 闻听此言,豪格感激之极,叩头道:“父皇待孩儿恩重如山,孩儿怎敢怪罪。” 皇太极道:“好。既然你知道这个道理,我也就不怕和你说了,你的性格太直,父皇前思后虑,为防你今后受人伤害,想到了一个能保你的万之策,不知你能否遵从父皇之意?” 豪格道:“父皇为孩儿想的,孩儿怎敢不遵从?” 皇太极道:“那就好。父皇想来想去,决定封你为咱大清阵营里的兵马总元帅,让你成心愿,做一个族人里真正的巴图鲁,征战沙场,为咱大清效力。为了成你成为一个大英雄,父皇也同样要给你一个成为大英雄的条件,那就是废除你皇位继承人之位,让你专心致志,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什么?”豪格听了如雷轰顶,道,“父皇你莫非开玩笑?你要废除我皇位继承人之位。” “没错,废你之位,朕也废掉多尔衮兄弟接位的权力,让你们两人,以后专心打仗,为咱大清,同舟共济,携手作战。” 豪格脸色铁青,非常怕人,他一字一句地道:“父皇,孩儿斗胆问一句,这废除我王位继承人之事,是范文程的意思,还是庄妃的意思?” 皇太极不悦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满朝上下,无人不知,范文程是多尔衮师父,至于庄妃吗?”豪格鄙夷一笑,“他们之间的关系,儿臣就不用说了。” 皇太极大怒:“你胡说些什么?这事和他们两人无关,是我一人的意思。” “你一人?”豪格站了起来,极端愤怒之下只觉酒意上涌,忍不住将多年的压抑倾倒而出,“我早知父皇对那多尔衮一直多有照顾,战功多归于他,还亲传他兵法。但我是您的儿子,为什么父皇不能为儿臣着想?” 皇太极道:“我就是为你着想才有此策,你这人性格直爽,并无心机,你要是做了皇帝,咱大清上下,君臣不能同心,难免会变生肘腋,我只怕你到时应付不来。你现在手上有三旗,多尔衮有两旗,八旗之中,最强的五旗都在你们手中,如果为了一个皇位争来夺去,大清就永无宁日。皇位固然重要,但比起大清江山,又算得了什么?” 豪格冷笑:“然则我们没有资格,谁又有资格?” 皇太极道:“无论是谁,这个不用你们操心了,我身体现在还好,再当个十年八年恐怕不会有事,到时我自会考虑。” 豪格踏前一步,质问道:“父皇你在任时当然自无不可,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此事又如何定夺?” 皇太极怒道:“听这意思,你这是在质问我,还是你在盼我死?” 豪格冷笑道:“我怎敢质问堂堂大清皇帝?我只是好奇,难道一个庄妃,竟然就用枕头风说服我英明的父皇,竟然将他忠心耿耿的儿子彻底剥夺了继承皇位之权?难道在皇上心中,这个女人就比儿臣更重要?” 皇太极气得胸口一阵剧痛,几乎说不出话来,道:“我早就说过,此事与庄妃无关,是我一人的想法,还没有与群臣商议。” “那好!”豪格道,“我就请皇上今晚收回刚才的说法,皇位大统之事,压后再说。” 皇太极喝道:“你这是在命令我,还是威胁?” 豪格冷笑一声:“儿臣当然不敢,只不过,如果皇上一意受那妖妃蛊惑,儿臣倒是想起汉人的一句话来,叫清君侧!儿臣就替皇上斩妖除魔也无不可!” “你大胆!”皇太极怒喝道,“你还敢谋反不成?” “不管怎样,”豪格咬牙道,“我三旗子弟势与多尔衮兄弟和那妖妃势不两立!” “混账东西,你给我滚!”皇太极怒极,从床上爬起用力向豪格挥拳打去,豪格下意识地一躲,皇太极身子虚弱,一击不中,竟然自床上跌落。 豪格见父皇摔了下来,只吓得魂飞魄散,酒意一下子消了。想要扶他,又恐他怪罪,于是喊一声:“儿臣酒后失言,父皇不要怪我。”竟然不去扶他,转身就跑。 皇太极气极悔极,叫道:“给我赶走这个畜生,永远不要让我见到他。速叫济尔哈朗过来,我有话要说,给我传济尔哈朗——”喊得几声,只觉得头脑一片刺痛,脑海深处似乎“砰”的一声感觉有什么爆裂开来,眼前一片血红,双眼竟然流出血来,不能见物,抽搐中,一头扎到地上,再也没有能够站起来。 崇德八年八月初九日夜,皇太极暴死于崇德殿内,年仅五十二岁。他死后片刻,郑亲王济尔哈朗赶到,但终于没有等到他说出只言片语,皇位继承之人,始终不知是谁。 皇太极一生戎马,历经风雨,是真正马背上的皇帝,他在位期间,废除农奴制度,大行科举,重用汉人,推行汉化,重视生产,军事上积极主动,力克袁崇焕、孙承宗、洪承畴、祖大寿、朱梅、卢象升、吴三桂等劲敌,为大清王朝一统天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死之后,福荫尚存,余威不止,清朝统治者继续推行汉化之路,得以贯彻,大清王朝,日渐强盛。 皇太极一生中极少打过败仗,但最为遗憾的是,这位战无不胜的君主没能亲**败他最想战胜的袁崇焕,没能招降他最欣赏的将领吴三桂,也没能亲眼见到大清朝统一国。 千钧重担,落在后来人身上。!~! .. 第四十八节 () 在皇太极死后几个时辰,大清王朝内部,迎来最为危急的时刻。 首先是豪格发难,率领三旗军马出走,占据沈阳城外。多尔衮也不示弱,令其弟多铎、阿济格率两旗军马出击,五旗军分列两队,火并之势,一触即发。 也就在同时,李自成大军势如破竹,攻克陕西,并在当地建立政权,大军向河北、山西方向进发,攻陷北京不过是时间问题。 一时间风云突变,豪格手下人已经将各自兵马集结,多尔衮兄弟多铎、阿济格也将两旗精兵部调出来,准备与豪格决一死战。八旗子弟,人人卷入其中,支持豪格的与支持多尔衮的,分成两大阵营,骨肉相残之战,一触即发。 就在两军对峙之际,皇太极长兄、礼亲王代善当机立断,连夜派人到豪格、多尔衮营中送信,要紧急召开八旗旗主会议,商量立嗣大事。 八旗会议渊源已久,自努尔哈赤起,定下了凡事由八旗会议决定的制度,到皇太极当了皇帝,效仿明朝中央集权体制,将八旗旗主议事制度改为皇帝一人集权,但逢重大情况,仍以八旗会盟作为决策依据。此时形势危急,代善作为努尔哈赤现存诸子中最年长者,位高权重资格老,召开八旗会议,旨在解决这一危急情况。 九月二十五日深夜,豪格与多尔衮五旗人马都驻扎于沈阳城外,而在两人的宅中,同样也是风云突变。两黄旗中杰出的八个领袖人物索尼、鳌拜、图赖、图尔格、拜音图、何洛会、谭泰、冷僧机直奔豪格家中,企图拥立豪格称帝。八人为表示忠心和站在一个同盟线上,在豪格家中结拜为异姓兄弟,立下盟誓,誓死效忠豪格。 多尔衮家中也上演着同样的一幕,多尔衮的哥哥阿济格、弟弟多铎及大贝勒代善的孙子阿达礼等人,跪求多尔衮明天无论如何也要称帝,并表示已经将各旗兵马集结完毕,只要和硕睿亲王一声令下,明天就与豪格部决一生死。 面对两边劝帝的部众,两位旗主表现各异。豪格吩咐众人,要取得皇位,必须多增加支持,目前八旗中,实力最强的除自己和多尔衮外,还有外表木讷但内含心机的郑亲王济尔哈朗,要他们去打探一下济尔哈朗的口风,这八人马上去了郑亲王济尔哈朗家,郑亲王热情接待了他们,并表示,肯定会支持皇子,但此等大事也要先与多尔衮商量。 多尔衮这边则相对沉稳,面对着前来劝其称帝的几位旗主,多尔衮告诉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表示明日一早,八旗会议上再做决定。而另一边,多尔衮则暗中派人去请范文程,但范文程以病重为名,拒不接见来使。 两人这边暗中布置,另一人也在行动。 夜半时分,一身黑衣的人悄然来到郑亲王济尔哈朗家中,并交给其家人一个信物,要求呈献给郑亲王,郑亲王一见此物,大吃一惊,马上接见。两人进行了一番密谈,一个时辰后,黑衣人悄然离去。 这是漫长的一夜。这一夜,所有的人都无法入睡,只等到天蒙蒙亮时,才惊觉新的一天已经到来了。 9月26日凌晨,八大旗主及随行人员前往崇政殿东厢房外,召开本年度最重要的八旗会议。 豪格及索尼等人来得较早,大门刚刚打开,他们已经在门口了,随后来的是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等人,多尔衮来得较晚。八旗会议,来的是满族皇族,汉人官员没有一人到位,最有影响的范文程也不例外。 多尔衮率多铎等人慢吞吞地压后进来,一进大殿正好与豪格手下索尼相遇,多尔衮撞见索尼后,一笑道:“索尼大人,昨夜是否没睡好?谁为皇帝,心中是否已经有了数了?” 索尼冷冷看了多尔衮一眼道:“先皇有子,本朝有例法,不立皇子,安有他人?” 年少气盛的多铎听得他话语不善,眉毛一立,就要发作,多尔衮将手一摆,制止住他,一行人进入大殿。 大殿内豪格与多尔衮两拨人马分列而边,双方怒目而视,剑拔弩张。礼亲王代善主持会议,代善年事已高,说话慢声细语:“今日召大家来,是因为先皇突然猝死,群龙不能无首,特别是我大清正在开疆拓域的关键时刻,咱们八旗旗主就先立个规矩,由谁来掌舵,请大家议议。按照规矩,这种大会议,当由先皇胞弟主持,我就请和硕睿亲王多尔衮来主持大会吧。” 多尔衮刚要说什么,豪格阵营中站出鳌拜、索尼两人,跨前一步道:“先皇辞世,当然有皇子继承大统,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立皇子,咱们各旗绝对拥护。” 多尔衮看着两人冷笑一声:“我们八旗贝勒议事,你们两个算什么东西?这里面站着的不是亲王就是郡王,你们算哪门子人物?来人,给我轰出去,再敢多说,打死在这里。”鳌拜等人刚要说什么,早有亲兵过来,拉两人出去。鳌拜不服,正在争执间。多尔衮又说道,“礼亲王德高望重,又是极高的辈分,这种大会当然由礼亲王主持,请礼亲王不要推辞。” 代善站起来道:“既然睿亲王如此说我,那我就当仁不让了。”对着众人道,“咱们铁帽子王爷的会议,无关人等,就出去吧。”听了这话,亲兵马上将鳌拜、索尼赶了出去。 豪格见手下人受辱,恨得牙关紧咬,但礼亲王已经上来主持,也不敢造次,只能静观其变。 代善道:“今日请各位,是讨论一下谁掌大清的舵,就请大家说说吧。”话音刚落,多铎站起来道,“此事不用商量了,立我哥哥多尔衮吧,当年太祖有遗诏,我哥哥本来也是皇位继承人之一。现在皇兄逝世,轮也轮到我哥哥了,再说他近年来又功绩卓越,不立他,还能立谁?” 多尔衮喝道:“你别胡说八道,这事要听大家意见,先坐下再说。” 多铎犯了横劲,道:“你们要是不立我哥哥,就立我。太祖从小就喜欢我,我也是他当年想立的几个皇太子之一,没道理,我们这些太祖的儿子还活着,就立小辈吧,”冷眼看了豪格一眼,道,“不立我也行,我看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这些皇子都有资格,立他们谁都行,其他的我不服。” 代善闻此言涨红了脸,道:“这是哪里话啊?我今年都六十五了,还有几天活头,再说当年父皇早已经废了我皇位继承人的名号,立了我岂不是荒唐!” 代善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当年努尔哈赤的大儿子褚英因故被废,代善作为二子,原来是有希望成为皇储的。后来又传出与多尔衮之母阿巴亥有过暧昧关系,被皇太极等其他皇子借题挑拨,令努尔哈赤知悉后不喜,后来被废除了皇位继承人的身份。这是一段旧公案,代善是否真与阿巴亥有染,其实也没有什么真实的证据,努尔哈赤的大儿子褚英当年也是因为这个绯闻被废的,皇太极为了对付他,又用了这一毒招,令代善身败名裂,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参与皇位角逐,只因一个女人,废掉了两个皇子的皇位继承权,由此令老四皇太极继承大位,可见皇太极手腕之高明。此时多铎一说这话,代善的脸当然也挂不住了。 多尔衮道:“多铎你别胡说!”转向济尔哈朗,道,“郑亲王,这里除了礼亲王就是你德高望重,你就说一句。” 济尔哈朗冷眼看了看大家,道:“当然要立皇子,其他人哪有资格?”这话说得极为模棱两可,若论皇子,大家基本都是,所不同的是,有的是太祖努尔哈赤之子,有的是太宗皇太极之子,要立哪个皇子,他却不再明说。 多尔衮道:“这里面有好几位皇子,但不知郑亲王说的是哪一位?”济尔哈朗一声冷笑:“当然是先皇之子,我主皇太极雄才大略,他的位子如果不是他的儿子坐,那还有什么道理可言!” 多铎闻言大怒,上前一步,阿济格老成持重,一把拉住了他。多尔衮微笑道:“原来郑亲王已经有了人选了,那礼亲王您的意见呢?” 代善叹口气道:“既然非要我说,我认为豪格合适。豪格本来就是皇上的长子,皇上驾崩,又没有只言片语留下来,按照惯例,父位子承,天经地义啊!” 多尔衮这边听得此言都是一愣。豪格则大喜,代善与济尔哈朗各有两旗兵马,看来他们都支持自己,如果自己六旗在手,那么无论动文动武,都是稳操胜券,不禁喜不自胜,面有得色。 多尔衮看见豪格表情,微笑道:“看来各位都认为豪格比较合适,但不知我的豪格侄儿是否还有话说?” 豪格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冷僧机跟上来,贴在他身后低声道:“大局已定,不可操之过急,稍作谦逊,等众人一再要求后,顺水推舟,答应就是。”豪格应了一声,上前说道:“蒙几位旗主抬举厚爱,只是我豪格德少福薄,恐难当大任——” 话还没说完,多铎哈哈笑道:“他自己干不了啊!大家都听他说了,他说自己德少福薄,难当大任,也就是说,他不想干。好,我现在就说一句,豪格不当,我推举我哥哥!” 豪格本是几句谦逊之词,还没说完,就被他横空插了一杠子,让他一下子抢了先头,不禁又急又怒,道:“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不要断章取义——” 阿济格上来一步道:“我们大家都听得清楚,你刚才说了,你德少福薄,既然你德少福薄,我们又怎能选你,你自己也说了,你难当大任,你刚说过的话就反悔?你拿我们这些亲王当儿戏吗?” 豪格气极,但又欲辩无言,正在想着说什么解释,冷僧机站出来道:“自古以来父位子承,天经地义,我主不过谦逊几句,哪有不能胜任之理?自我大清辽东起事以来,我主鞠躬尽瘁,立下赫赫战功,于公于私,都没有不立他的道理!” 多铎喝道:“刚才说了,这是亲王郡王的会议,你是什么东西,有何资格发言?”冷僧机眉毛一竖,正要说什么,图赖站了起来,道:“我们都是八旗子弟,又为大清朝多立战功,豫郡王多铎如此辱我,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谁敢不立我主,我们就血溅崇政殿,以报先帝大德!”说到这里,“当啷”一声,抽出短刀来。 多铎狂笑道:“好,我就看你们怎么血溅崇政殿!”也拔出短刀,就要动手。 代善道:“都把刀放下,成什么体统!”但大家不听,豪格这边纷纷抽刀在手,多尔衮这边也不示弱,双方都拔刀出来,跃跃欲试。 多尔衮与豪格看着双方手下就要动手,却并不制止,只在那里静观其变。 代善道:“罢罢罢!看来我的话也没人听啊,我年事已高,没法分清个是非曲直,你们立谁我都没意见,大家既然愿意动刀子,就手底下见个真章吧。我走了,哪个当皇帝都行,拼赢了的一方和我说一声,我明早去给你们请安。”说完竟转身离去,任凭大家背后喊他,不再回头。 代善一走,会议没人主持,场面一片混乱,多尔衮对济尔哈朗道:“郑亲王,礼亲王走了,不愿管了,我看这里就由你来主持。现在我们几旗发生分裂,您的意见最重要,您就说一句,我们自无不遵从的道理。” 济尔哈朗慢吞吞地说道:“要我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谁当皇帝,谁做掌舵之人,先皇早有意见。你们在这里争来争去,无非是因为先皇没有个话而已,如果我告诉大家,先皇逝世前就已经有了人选,我想问大家一句,你们是听先皇的,还是只想凭实力,靠武力争个皇位呢?” 多尔衮道:“我们对先皇敬若神明,当然听先皇的。” “好!”济尔哈朗突然声调一高,“和硕睿亲王多尔衮,肃亲王豪格,及各郡王听旨!” 大家闻听此言都是一头雾水,但听得济尔哈朗不似说笑,于是只得齐刷刷地跪下,济尔哈朗从怀中掏出一个蜡封,道:“先皇临终前有手谕给我,已经写上由谁来做皇帝,我这就给大家看看。”将蜡封击开,里面露出一个纸团,济尔哈朗将纸团展开,大家看去,只见上面写着“福临”两个字。 “啊,福临,是那个五岁的孩子?”“怎么会是他啊,他也没有自立的能力啊?”“不可能,这圣旨是假的!” 众人在底下议论纷纷,济尔哈朗怒喝一声:“肃亲王,你来看看,这是不是先皇的笔迹?”豪格走上前去,看了一眼,灰着脸道:“是。” 多尔衮也走上前去,看了一眼道:“是。” 济尔哈朗道:“先皇早就知道,豪格德少福薄,多尔衮功绩微薄,都不是做皇帝的料,所以特意嘱托,要两位尽心辅佐新君,待他成长之时,负起兴国重任。” 众人都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又见这字迹确实是皇太极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整个殿内一片寂然,没有人开口接话。 济尔哈朗审视一圈,道:“大家可有意见?” 没人接口,突然听得有人拍手,笑道:“我主圣明。” 众人看去,却见拍手之人原来是多尔衮。多尔衮拍手之后,道:“臣接旨,愿奉福临为君,誓死效忠,鞠躬尽瘁。” 多铎惊道:“哥哥你——” 多尔衮笑而不答,豪格终于忍不住了,道:“军国大事岂非儿戏?将我大清江山交给一个五岁孩儿,打死我我也不信,说是父皇的意思,请再拿出证据来?” 济尔哈朗道:“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父皇?我刚才说了,我的意思也是能当皇帝的必须是皇子,福临虽小,但他却是根正苗红的皇子,你是他哥哥,弟弟做了皇帝,难道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豪格一时语塞。正迟疑间,突然听得身后有人说道:“此话不假。为臣愿奉福临贝勒为君,誓死效忠。” 豪格回头望去,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原来这人是自己阵营中的何洛会,气道:“何洛会你——”还没说下去,自己营中又站出一人道:“我也愿奉先皇之命,尽力辅佐新君。”这人是拜音图。 济尔哈朗道:“正黄旗中也有人愿听从先皇之令,我看,这个事也就不用议了吧,睿亲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多尔衮道:“我没有意见。大清江山,无论是谁来当皇帝,只要能让我大清开疆扩土,统一天下,我都没有意见,并会专心辅佐。福临当皇帝很好啊,他是皇兄之子,而且名字也好,福临,福气临门呢,我只担心,他现在年事较小,不明事理,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有叔父监国之一说,我看就暂时由我和郑亲王济尔哈朗代为摄政王,辅助他推行国事,大家认为此议如何?” 何洛会道:“此议甚妙。”听这口气,他已经完倒向多尔衮一边。 济尔哈朗道:“多尔衮亲王建议很好,我也没有意见。不知大家还有什么说的?” 多尔衮看了何洛会一眼,两人眼中无尽深意。其实早在一个月前,多尔衮已经和他暗中接触,何洛会卧底于豪格身边多时,这时突然倒戈,本来也在意料之中。 豪格看看四周,支持他的八大臣,最有力的索尼、鳌拜已经被清出,何洛会、拜音图倒戈了,礼亲王走了,郑亲王又不支持他,局势已经发生逆转,看来自己若不答应,多铎等人多半就会马上动手。且济尔哈朗拿出皇上手谕,若不遵从,有明显的抗旨之嫌,反正当皇帝的也是自己的亲弟弟,就算自己不当,又能怎样?一咬牙,什么也没说。 济尔哈朗审视一圈,见没有人说话,就道:“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异议了,福临即位,我与多尔衮摄政,就这么定了。” 多尔衮面带微笑。老实说今天的结果很出他的意料,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经想好了以后的路,摄政之后,他只要抓住小皇帝,虽然自己不能当皇帝,但一样可以君临天下,抵达权力的顶峰。因为,有一个秘密没人知道,那就是,小皇帝的亲娘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这个资源,谁也不会有。 多尔衮审视一周,发现济尔哈朗也在看他。 济尔哈朗,是努尔哈赤亲弟弟舒尔哈齐的儿子,与皇太极从小一起长大,他的父亲舒尔哈齐,战功赫赫,但无故被努尔哈赤杀掉,济尔哈朗在默默无闻中长大,平时没有战功,人亦随和,没有野心。阿敏被皇太极关押后,济尔哈朗接收了他的部牛录,这才有了自己的部众。大家从来都没有把他当回事,但没想到今天竟然力挽狂澜,让大清江山平稳过渡,自身也一跃成为摄政王,踏上了人生的顶峰。 但是别着急,摄政王只有一个,只能有一个,是我,不是你。多尔衮想道,对付你,其实不用太多的时间和头脑,一年之后,我要你自动让位。 多尔衮扫视一周,发现豪格正在恶狠狠地看着他,多尔衮向他报以一个最真诚的微笑。 别高兴得太早,豪格心想。当皇帝的是我弟弟,等他稍微长大成人,我会告诉他,你是一个大奸臣,我要借他之手除掉你。 现在高兴为时太早,但我会笑到最后,多尔衮想。给我一些时间,我现在要与你和平相处,但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偿还你一家人欠我们一家人的血债。 济尔哈朗回到家中,黑衣人已经等待多时。 “你随皇兄多年,学他的字迹真可以以假乱真,要不今天的局面就真的很难收拾。” “多谢礼亲王,皇上辞世之前,说这世人只有你能帮助我们,看来他所托之人,确非虚言。” 庄妃由衷感激地说出这些话。 多尔衮潜入庄妃的寝室,闪身在牙床之后,等待了很久。 却见门帘一掀,一个黑衣人带着一身的风尘进来,脱掉衣服,解开头巾,一袭黑发洒落下来,窈窕身姿,尽显出来。 多尔衮看得眼花口干,忍耐不住,扑身出来,将她抱在怀中。 庄妃惊叫一声,急忙将他推开,娇喘着说道:“你好大胆,竟然潜入到我的宫里来了?!” 多尔衮笑道:“如今再也没有人可以挟制于我,我怕什么?今天终于得偿心愿,我此时不得到你,还等何时?” 庄妃后退几步,突然手中寒光一闪,多了一把刀子,道:“你敢再近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多尔衮哈哈大笑,道:“你也会使刀子吗?我不怕痛,刺我来吧。”浑不在意,就要往前冲。 庄妃翻转手腕,将刀子对准心口,道:“再无礼,就让你永远见不到我。” 多尔衮不悦地道:“你这又是何苦?” 庄妃摇摇头,决绝地说:“你现在是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是皇太后,母仪至尊。我们不可以有一点不检点之事,再说皇上尸骨未寒,你这样做,是不是有些禽兽不如?” 多尔衮道:“哈哈,皇兄突然暴毙,我一直在想这局面如何收拾,但没想到是这个结局,我说今天的事情怎么怪怪的,原来是你在暗中做的手脚,联合济尔哈朗,立自己的儿子当皇帝,用自己的情人当摄政王,这真是一石二鸟之计。防止八旗分裂,又顺利让皇子继位,还把我扶上高位,只不知这些高明的手段,是你的主意,还是皇兄的意思?” 庄妃正色地说道:“皇上其实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不过是假我与济尔哈朗之手,完成他的构想而已。皇上死得太过突然,不然的话,肯定还有更好的方法。” 多尔衮道:“不用说他了,以后我会尽心辅佐你的儿子当一个好皇帝,不过,你也须用心在我身上,以后你我之间没有障碍了,天作之合,就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庄妃摇头道:“你是摄政王,我是皇太后,从此以后,你我情谊,一笔勾销。” 多尔衮哈哈笑道:“以后的事不管那么多了,我只要现在。”欺身上前,惊叫声中,将庄妃的刀子击落。 就在此时,突然听得门外“叭”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了。 “啊!有人!”庄妃惊呼一声,多尔衮奔到门口,将门推开,却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在往院子里面跑去。 多尔衮抽出腰刀,正要追赶,庄妃却凄然地说道:“不用追了,是他。” 多尔衮问:“是何人?” “是福临。他一定是在门外偷听我们谈话来的。” “噢,”多尔衮不以为意地说道,“是那个小孩子。” “不要小瞧小孩子,也许有一天他会要你的命。”庄妃说,“你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再让他看见不好。” 多尔衮笑道:“有什么不好?他懂什么?他得知道,今后没有了我,天下就不是他的。” 正说着,突然听得天空一声巨响,晴天里竟然打了一个雷,接着,雨突然就下起来了,急如怒箭奔射。 “好一场及时雨!”多尔衮叹道,回过身来,看着庄妃道,“如此大雨,我看我也就不用回去了吧?” 庄妃道:“你若敢留在这里,将来总有一天,会被天打雷劈!” 多尔衮哈哈大笑:“就算天打雷劈又怎样?在我喜欢的女子面前,怎么死,都是最好的死法。” 面对着无所畏惧的多尔衮,庄妃不知是喜是忧,只觉得身一阵战栗,再没有了力气。 而此时,门外正是雷声滚滚,怒雨急湍。!~! .. 第四十九节 () 崇祯十七年阴历正月初一。这一年是明朝建朝的第二百七十七年,史称甲申年。 这一天从早上起,大风就刮得天昏地暗,街上的行人被风刮得抬不起头来,走在对面都看不见人的脸,风很冷,打在身上像是刀子割一般。其实年前腊月二十六就已经立春,以前这时候天气是不会这样差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年似乎流年不利,初一早上,天就变了。 大风从早上开始刮,一直持续到晚间。京城里所有的店铺、饭馆、行舍部打烊,概不接客,其实本来也接不着什么客,如此恶劣的天气,再加上京城之外,陕西流民攻势猛烈,哪里还有客人过来? 天刚傍晚,就已经黑得如同夜深时分。在东直门外的羊角井胡同里,一骑马正在飞驰而至。街上行人稀少,平时热闹的大街极为冷清,这骑马不受阻碍,只片刻间,就已经进入了胡同里面的一处民宅前。 这是一座大宅子,从外面看壁垒森严,古朴风貌,像是一个大户人家。那人从马上下来,披着一件黑斗篷,戴着个蓑笠帽,根本看不清脸孔。他警醒地看了看四周,大风怒号,不见人烟,于是走上前来,用力叩门。 叩了几下,只听里面有人应了一声,脚步声近,一个声音自大院里传出:“谁啊?” 来人沉稳地说道:“商洛山下,车厢峡中,鱼腹网破,再起风云。” 里面但听得“哎呀”一声,“吱吱”声中,门户洞开,一老者自门里走出来,激动地握住来人的手,道:“听声音莫非是李公子!” 来人笑道:“韦老你好,在下正是李岩。” 被称为韦老的老者难耐激动的心情,道:“京城里危机四伏,李公子甘冒奇险前来,这叫小的怎么能承受得起?” “韦老说哪里话,今天一早那十几尊大佛顺利运进京师之后,我越想越觉得兹事体大,如无一首脑人物坐镇,恐怕生出事端无法应付,虽然京师危险,但李岩自追随闯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小小风雨,又何足惧哉!” 韦老知道李岩所言不虚。这位李岩原名李信,乃河南一带著名的好汉,出生官宦家庭,但为人侠肝义胆,济世扶贫,多与江湖人士交往,有“小宋江”之称,后来因与女盗首红娘子相好,被官府陷害捉拿,幸得红娘子相救,遂反出朝廷,弃富贵家业,追随到河南避难的农民军领袖闯王李自成,成为李自成手下第一谋臣,今天他来到北京,这说明此行事关重大。 李岩道:“闲话少叙,咱们这就去你院中,看看那十几尊大佛去。” 韦老引着李岩走进院内,这是一个里外套了几层的大四合院,走进一重院落,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在大院里面,赫然停着十几尊泥塑的释迦牟尼佛祖像。这些佛像个个都有两三人高,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韦老道:“从五台山运过来到京城,这些佛祖像颇费了一番周折,更难的是在入关之时还要挡得过鹰爪子们的盘查。这一切,多亏了那位了空大师,如果不是他以佛门子弟的名义将这些家什运来,凭咱们几个人,还真难让东厂的番子们漏过去。明天庙会之上,它们就摆在紫禁城外供人参观,到时只要子时一过,大事可成。” 李岩道:“我在闯王身边多年,听得了空大师英雄事迹,闯王与我,都非常想见之一面,只不知他今日又在何处?” 韦老说道:“大师行踪不定,助我等将此佛像运进来之后,就不知所终了。但是我相信明天他一定会出现,世外高人,我们不敢问他的去处。” 李岩点点头,走到佛像跟前,发现这些佛像部雕得法相庄严,身形壮大,特别是肚腹之处,部高高凸起,于是笑着拍了拍其中一尊佛像的腹部,道:“个中机关,相信就在此处吧?” 韦老道:“李公子果然聪明,这十几个佛像的肚腹中,装有十几门大炮,明天庙会之上,大明皇帝和群臣将会检阅百姓,到时只要他们一露头,我们的人立刻就会将这些佛像的肚腹敲碎,炮轰紫禁城,到时就算炸不死狗皇帝,也一定会把他的老窝炸个稀八烂!” “好!”李岩拍手道,“那些炮的引线、炮弹你们都检查过了吗?可不要到了明天,是哑的。” “公子放心,试验过数次,无问题。” “嗯。”李岩应了一声,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布包裹,递给韦老,道,“这里面有我最近新编的一些歌谣,我抄录了下来,你明日一早安排下去,庙会大庆之时,我要北京城内遍布我义军的传单,要这些歌谣传遍京师。” “公子高才,上次您编的那些歌谣我们一夜之间贴遍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老百姓们都已经耳熟得能背诵了。这次您又带来了什么,让小的先睹为快。” 韦老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沓宣纸,念道: “吃他娘,穿他娘,打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掀过一篇,又念道: “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迎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 韦老不禁感叹一声:“好一个闯王来了不纳粮,好一个管教大小都欢悦!这些年来,狗皇帝搞什么三饷加派,把老百姓害苦了,闯王来了不纳粮,这是活我百姓之正路。此歌一出,百姓必然欢悦。” “仔细收好了。明天一早,我要北京都知道这些话。” 两人正说着,突然间听得门外咚咚声响,有人在大声敲门。 韦老一惊:“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来?” 李岩伸手将腰刀抽出来,握在手中道:“我来的时候已经观察清楚了,身后并没有一个人跟着。你这里是否安?” 韦老道:“这个屋子是咱们最可靠的一个内应提供的,关于这些大佛藏在这里的事,只有我、了空大师和徐老七知道,京师之中再也不会有人得知了。” 两人正说着这话,只听得门外敲门声越来越重。 李岩道:“拿起兵器,看看再说。” 两人走到门口,只听得敲门声愈加急促起来,韦老手持尖刀,贴近门口,小心地问道:“是谁?” 门外有人粗重地喘息着说道:“天大地大,大总掌盘子最大,百家千家,只有姓李的一家。” 韦老惊道:“咱们的切口啊!自己人?” 李岩沉着脸道:“开门看看再说。” 韦老将门打开,一股冷风顺着敞开的门缝钻了进来,冷风中,一人正在门外伫立,冷不丁望去,把李岩二人吓了一跳。却见这人伫立在月光之下,身是血,一滴滴从身上滴落到脚下的地面里,这人头上油光闪亮,一根毛发也没有,左手拿着一把戒刀,右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上的血也在不停地滴落下来,在夜色之中,极为诡异。 韦老惊道:“了空大师!怎么是你?” 李岩听得这个人就是农民军中名声鼎盛的大侠了空,十分惊奇,正要说什么,了空却道:“先进去再说!” 说完闪身进来,身子一晃,险些倒在地上,看来他刚刚经过一场生死搏杀,已经精疲力竭,李岩一把将他扶住,韦老急忙将门关上。 李岩扶着了空向院里走,了空却抓住了他的手道:“我不妨事,李公子高义早就闻知,今日一见,三生有幸,事关紧急,不能多叙。韦老,你告诉我,这院子里可有地下通道?” 韦老道:“有,就在客厅之下。” 了空道:“事不宜迟,通知弟兄们,赶快从地下通道里撤退。” 韦老一惊:“为何?” 了空将手里的人头往地下一掷,道:“为他!” 韦老近前一看,大惊道:“这不是徐老七吗?他今早出去一直未回,怎么头在你的手里?” 了空恨恨地说道:“今早他出去后被曹化淳的人盯上,抓进了东厂,受不了刑拷,已经将咱们的计划盘供出了。” “什么?”李岩和韦老闻言极为震惊。 了空道:“他被抓之事让我得知,我潜入东厂后,得知了他变节之事。我本想杀他,奈何被番子们发现,一番厮杀,虽能手刃此人,但也身受重伤。东厂的人已经追来了,咱们现在不走,一会儿就迟了!” “这——”韦老与李岩对视一眼,迟疑地道,“那十几尊大佛——” “等一等!”了空将手一挥打断他的话,接着将头贴在地上,道,“你们听?”韦老和李岩也把头贴了上去,却听得地面上隐隐有雷鸣般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糟糕!听起来似乎是锦衣卫的箭队,他们已经杀过来了!”了空惊惧地说道。 “咱们走!”李岩当机立断,道,“大师说得没错,再迟得一时片刻,你我就会被这些鹰爪子围上了。” “那,我们那十几尊大炮岂不都要落入他们之手?”韦老心有不甘地说道,“可惜明天的庙会,我们就不能放手一搏了!” “经过今天的事后,明天的庙会一定会被取消的,这些炮已经没有了用处,”李岩冷静地说,“你放心,即使没有炮,只要我的那些歌谣传遍京城,相信一样会起到地震般的作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行转移,只要大家平安无事,这几日内,我们一定会让北京城天翻地覆!”!~! .. 第五十节 () 武英殿门外,曹化淳焦虑地走来走去。 “报!”一个中年太监匆匆地跑了进来,脚步踉跄间,险些摔倒在曹化淳脚下。 “你们办得怎么样了?”曹化淳没好气地说道。 “大收获!”太监喜不自胜,“公公,可喜可贺啊。奴婢们前去了羊角井胡同,发现那里停放着十几尊大佛,奴才们将大佛敲开,里面原来有十几门大炮。” 曹化淳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只急促地问道:“那里面住的人呢?你们抓住了几个?” “这——”太监一迟疑,“匪徒们极其狡猾,等奴才们到了,院子已经空了。” “笨蛋!”曹化淳气大骂,“一个人都没抓着,有什么喜可贺?!厂卫是笨蛋吗?混进来的人抓不着,等着的人也抓不着,我养你们有什么用!给我拖出去打死了!” 那名太监本以为会有赏,没想到等到的竟然是这个结局,禁不住跪地叩头如捣蒜,惊呼:“奴才该死,老祖宗饶命!”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只听得有人咳了一声,一个白白胖胖的太监从武英殿走了出来,说道:“皇上刚刚小睡,却被惊醒了,曹公公,你们闹什么呢?” 曹化淳认得来人是崇祯身边的贴身太监王承恩,急忙满脸堆笑地上前拱手道:“王公公,老奴这厢有礼了,惊扰了皇上和公公休息,老奴有罪,有罪!” 王承恩哼了一声,道:“管教徒子徒孙,回内廷里管去吧。曹公公,皇上从早上忙到了晚上,又大半夜地找你过来,是我见皇上他老人家龙体欠安,才由着他睡着了一会儿,让公公久等了一会儿,公公不会怪老奴吧?” 曹化淳拱手道:“岂敢岂敢!公公想得周,老奴非常佩服。” 王承恩道:“皇上现在已经醒了,就烦请公公进殿吧。” 曹化淳让王承恩领着进了殿来,见崇祯正坐在那里,面对着桌上的两份奏折,一脸的愁容。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崇祯的头发已经有一少半白了,脸上一片乌青的色彩,眼袋松弛,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曹化淳跪地请安,崇祯也不抬头,依然盯着那奏折,有气无力地说道:“曹化淳,朕一觉醒来,就见到了桌上的两个折子,这两个折子,说的是坏消息,只不过,一个坏些,一个更坏些,你想听朕先说哪一个?” 曹化淳略一迟疑,道:“皇上,你就说那个眼下最吃紧的吧!” 崇祯苦笑一声:“那就说这个,”举起手中的一份奏折挥了挥,道,“刚报来的消息,宣府大同失守,流贼的军队直袭山西,匪首李自成在陕西长安称王了,国号叫大顺,年号为永昌,朕的崇祯十七年,被他改为永昌元年,一个贼寇,也称了帝。从此,中原有两个皇帝了。” 曹化淳叩头道:“大逆不道,贼人如此行径,天必谴之。” “天?”崇祯长叹一声,“天要是有灵,贼人就不会如此猖獗了,天理在何方?朕是一直没有见到。既然说天,那就看看天都给朕交代了什么吧。曹化淳,你看看这个——”举起桌上的一沓纸扔了下去。 曹化淳接过来看,发现是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是首七言诗,上面写的是: “帝问天下事,官吏贪要钱。八方七处乱,十灶九无烟。黎民百姓苦,乾坤颠倒颠。干戈从此起,休想太平年。” “大胆!是何人如此大逆不道留下反诗,请皇上放心,老奴马上派人追查。”曹化淳怒道。 崇祯冷笑一声:“不必查了,这是天意。今天一天大风怒号,阴云不散,朕听说先祖的祭地凤阳又闹了地震,心实不安,于是去太庙祈福,顺便让道士占了一卦,结果出来的乩语就是这个东西。” “什么妖道敢如此愚弄皇上,老奴请求诛其九族。” “算了,”崇祯疲倦地挥挥手,“不要杀人了。这几年来,朕杀的人还少吗?袁蛮子是朕杀的,钱龙锡是朕杀的,周延儒是朕杀的,熊文灿是朕杀的,陈新甲是朕杀的,孙传庭没有让朕杀,却因朕而死,如果不是李自成难对付,朕不会免其死罪,将他从狱中放出来,出来是死,对抗顽匪也是死,他横竖也是死,逃不过去的。还有杨嗣昌,”一提起这个名字,神色中多了几分悲怆,“朕给他兵权给他人权给他财权,他却害得朕的祖坟都被贼寇李自成、张献忠毁了,他不自杀,朕也得赐他死。这些文官武将,个个误朕,如果朕杀光了他们就能解决问题,大明江山早就有救了。大明江山有救,朕宁可杀人无数,被人称为暴君;宁可让群臣憎恶,后世唾骂,又何足惜?朕也宁可身首异处,死后下阿鼻地狱,又何足惜?!” 崇祯说得悲愤,曹化淳听得一脸惧色,道:“皇上不可说这样的话,皇上明主,大明万世基业,定会渡此难关。” 崇祯摇头道:“不会的,朕看大明,只朕一世,就要到头了。”突然间一阵伤感袭上心头,道,“曹化淳,朕问你一事,你要如实回答,朕是不是一个好皇帝?” “皇上忧国忧民,乃万世明君。” “万世明君?”崇祯的脸上挂上一丝嘲讽的笑,“朕不是万世明君,是一世昏君啊,朕的千古骂名,洗刷不掉了。黎民百姓苦,乾坤颠倒颠。干戈从此起,休想太平年。这是朕的功绩,朕在位十七年,不近酒色,朝夕勤勉,杀了十几个内阁高官,十几个兵部尚书,留下的却是百姓苦,干戈乱,乾坤倒,动荡年,这是朕的功绩啊。” 曹化淳听他说得如此伤感,忍不住也悲从中来,抽泣起来。 “杀人没有用,哭也没有用,朕今天整整坐了一天,水米未进,反复想着出路。流贼已经打到家门了,朕只问你一句,现在朕还有谁可用?” 曹化淳思索片刻道:“各路总兵似还可用。” “他们可用?”崇祯冷笑,“我听说李自成兵一进山西,宣大总督、宁武总兵、大同总兵就都降了,连一仗都没有打,他们可用吗?” “老奴知道这些事,不过,在北京城外,吴三桂、唐通、白广恩、刘芳清、左良玉等人拥有重兵,又一向忠心,应该可以挡住贼寇。” “朕刚刚下旨,将这些人统统封官了。一向忠心,朕是不信的。但是朕只知道,他们有兵,有权,朕的江山,不得不靠他们了。可是,真的到了勤王之时,又有几人可用,朕不敢想啊。”崇祯无奈地说。 曹化淳知道皇上对这些军阀一向是不太相信但又无可奈何的,上次洪承畴遇难,居然调动不了一路兵马前去解围,这次李自成越打越凶,各路总兵仍在保存实力,大都按兵不动,任由其他各部人马耗尽力量而败。明朝内部,实乃一盘散沙了。这些事情皇上心知肚明,他不敢多言,只得以沉默对之。 崇祯说到这里,突然一阵困意上来,道:“李建泰代朕亲征之事,办得如何了?” 曹化淳道:“内阁票呈上来,说李建泰已经同意,并表示一定要守住山西,驱逐贼寇。” “好,李建泰总算是个明事的。明天朕要亲自赏他御衣一件,并在彰武门外,为他实行郊饯之礼。朕不能前去战场杀敌,他就是朕的影子,惟希望可以鼓舞军士气。” 亲征之事,是崇祯不得已想出的一个法子,李建泰是天启五年进士,崇祯十六年升任吏部右侍郎,后兼任东阁大学士。他是山西曲沃县人,山西是他老家,李自成的军队打到山西,他自告奋勇,要去山西代帝亲征,他本人又是山西巨富,军饷也不必担心,选择此人,实是两其美之策。 曹化淳道:“李建泰代皇上亲征,天恩浩荡,军士一定会上下一心,大破敌寇的。” 崇祯思考片刻,道:“也不能说得这么乐观。破了敌寇又怎样?还有辽东啊,我们在辽东仅有吴三桂一人,宁锦只有宁远、山海关两城,山西守不住,辽东那边再起事,我们安将何在?” 曹化淳道:“满人的主子皇太极病死后,老奴估计短期之内,他们是腾不出手来骚扰咱们这里了。” 崇祯摇头道:“满人凶悍,强于流贼,始终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死掉一个巨酋,亦不会影响他们北侵之路。现在大明朝内忧外患,几路锋镝直指京师,前有流贼,后有满人,咱们凶多吉少,被围攻之大势已成。我今天思前想后,倒有一万之策,需要上下同心配合方可。” 曹化淳道:“皇上有何良策,上下又岂敢不同心去办?” “这个可不好办。”崇祯道,“我想的这个良策,说出来必遭争议,这就是难办之处啊。” “争议?”曹化淳道,“天子一言九鼎,谁敢议之?” “这个就有人敢议。而且在朝中大有人在。我的这个良策就是,一旦亲征不成,只有南迁。” “南迁?”曹化淳自语一声,一时语塞。 南迁就是把首都迁往南京。南京作为陪都,自朱元璋建明朝以来,就一直由皇室成员把持,保留着重要的地位,其官员建制,朝中礼议,与北京无异。崇祯迁往南京之策,实为万难之下的抉择。明朝自建朝以来,一直视“失地”为最大耻辱,这些皇帝中尤以崇祯为首,连年征战辽东,无非是为雪失地之耻,杀袁崇焕,名为“议和”,实为崇祯不能接受“议和”而带来的对失地这一事实地默认。但今天皇上提出南迁,连坐镇了数百年的京城都不要了,等于把半壁江山让出去了,这就不仅仅是失地的问题,简直是明朝开朝以来从未有过之败绩与劣势,所以崇祯才说,此举一出,必有争议。 其实为了此事,已经有两个人先后垫了背。第一个是周延儒,在整倒钱龙锡、袁崇焕之后,周延儒执掌大权,督师辽东,崇祯当时迫于内忧外患,曾与他密谋过南迁之事,并叮嘱他绝不能外泄。但后来此事不知怎么为天启帝的皇后张氏得知,并告知周皇后,说宗庙陵寝都在此处,坚决不能迁!崇祯对这位张皇后一直非常尊敬,此事一出,不敢再提了。但没想到隔不了一天,群臣也都知道,纷纷上朝抗议,有人还以死相争。崇祯不得不承诺绝无此事。后来因此事嫌恶和怀疑周延儒,最终找个借口将他杀掉。 第二个垫背的是陈新甲。松锦大战之后,辽东形势危急,农民军又势大凶猛,崇祯迫于无奈,有议和之念,以便专心对付李自成、张献忠军。但议和就涉及失地问题,他与陈新甲暗中商议:两线作战决无体力,由陈新甲暗中办理对大清讲和之事,秘密进行。但此事不知如何又走漏了风声,朝中其他大臣得知,纷纷上奏,反对议和。崇祯对此的反应是矢口否认,说根本没有议和的事,暗里却写手诏给陈新甲,郑重警戒:这是天大机密,千万不可泄露让群臣知道。 这时,一件极为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恰逢陈新甲出外办事去了,使者将皇帝的密诏留在他书房中的茶几上离去,陈新甲的家僮误以为是普通的《塘报》(各省派员在京所抄录的一般性上谕与奏章,称为《塘报》),拿出去交给各省驻京办事处传抄。在这两个糊涂蛋无意间的联合下,此事大白于天下,群臣拿到了证据,一片哗然,立刻上奏章反对。崇祯说不过去,又恼恨陈新甲办事不牢靠,于是就杀了他以息众怒,这位新科兵部尚书,屁股还没坐稳,就当了替罪羊。 因为“失地”“南迁”这个敏感的问题,两位重臣先后送命,从此后,这就成了明朝的一个死穴,没人敢点。如今皇帝有了这个想法,老练的曹化淳顿时想到皇上所说的争议由何而来了,于是拱手道:“皇上的意思老奴明白,但不知需要老奴做些什么?” “有些事总得有人提出来,但不能是我。”崇祯也不客气,明说道,“我一直反对议和南迁诸事,又在群臣面前下了承诺,怎能出尔反尔?但如果有个阁臣或是给事中之类的官员据理力争提出此事,朕考虑大局,从善如流,当可行之。你明天就下去放个风,要陈演、魏藻德这些阁臣心里明白,朕要他们说几句话了,他们不好说,就找他们的门生说,总之只要有人开了头,这事就易办了。” 曹化淳点头称是,又问道:“但若阻力太大,此事不成,皇上您又有何良策吗?” “还有最后一策,那就是班师勤王吧。”崇祯苦笑一声,“当年入口之役,皇太极打到了北京,袁蛮子不也掉过头来勤王成功了吗?今时今日,历史也可以重演一次。吴三桂这些人是不能不安抚的,他们还有重用啊,朕已经命陈演拟旨了,马上升吴襄的官,并调到宫中与朕做个军情顾问,朕要他父子为朕效命,做我大明的栋梁。去了一个洪承畴,朕的代驾亲征、南迁之路若还不可行,朕只能靠他们父子了。” 曹化淳叹道:“亲征,南迁,勤王,皇上的这一套计策真乃运筹帷幄之中的良策,就算是诸葛武侯重生,亦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崇祯对这个马屁却不感兴趣,道:“如果这三个良策还不行,我大明江山就真的气数已尽了。” 崇祯说得悲观,但内心还是保存有希望的,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所有希望都像吹得极大的肥皂泡,在阳光下稍经微风,就破得无影无踪。!~! .. 第五十一节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农民军的十几尊大炮被曹化淳查收,锦衣卫、东厂诸番子正在连夜寻查未果之际,第二天一早,北京城内,大街小巷到处纸片飞扬,墙上则贴满标语,“吃他娘,穿他娘,打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迎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李岩编写的各种标语到处都是,几乎覆盖了北京城内。许多无知孩童四处传唱,街巷闻知。 曹化淳气得头都大了,马上密令体特务组织,日夜盘查,但却查不出个结果来。 同一天,李自成在陕西建国后,命人飞马传信,给崇祯下了一封挑战通牒,相约于三个月之内决一死战。李自成在通牒中态度强硬,直呼“大明皇帝听着”字样,落款则是大顺皇帝,把崇祯气得当即跌倒在地。李自成自然不管这个,称帝后不到三日,大军线进攻了。 李自成自崇祯二年起事以来,历经十几年战火。在与杨鹤、杨嗣昌、洪承畴、曹文诏、陈奇瑜、熊文灿、卢象升、孙传庭等明朝许多名将的较量中,也曾历经数次凶险,几次被围困,却都能化险为夷,逃出生天,这并不是他运气好,也不是他战术有多强,实在是因为崇祯用人的能力太差,对于军事重将,崇祯是用人且疑,且寡恩少义,“败一方即戮一将,失一城即杀一吏”,他手下的这些良将,个个才能都在李自成张献忠之上,可惜的是,这些人在崇祯眼中,不是人,是机器,不能出一点错误,出了一点错误甚至不出错误只要稍有违逆的话,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与崇祯相比,李自成为人讲义气,识大体,能共患难也能共享福,身边的人马越来越多,特别是认识李岩以后,整个军队的面貌焕然一新,有了新的、先进的政治纲领,取得了民心。 李岩投奔李自成,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与偶然相结合的产物。当年在河南李岩与红娘子拉起队伍造反,名满天下的李自成也转战到了河南。两雄相遇惺惺相惜,结为兄弟,共创大业,李岩为李自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来一批和他一样有智慧的人。 第一个是牛金星。这位牛举人,因考试复查时有人捣鬼,被取消了资格,而多年来怀才不遇,常常借酒浇愁,后来又因酒后伤人,痛打地方小吏而入狱,李自成来时受李岩举荐,有意投奔。后来事情泄露,再次入狱,处以死刑,幸得李自成大军及时赶到,救其出狱,出狱后,投入李自成门下。 第二个是宋献策。这是牛金星与李岩共同举荐的。宋献策是个只有三尺多高的侏儒,精通河洛算卜之术,他见到李自成后,送上一谶,上书“十八子主神器”,十八子隐含李字,意思说李姓人将来得天下。这是从天命宗教的角度再次为李自成造下了声势,李自成大喜,于是,将他留下,从此“十八子主神器”成为李自成号令天下的一个重要的精神号召。 还有一个人是顾君恩。他同样也是文官出身,当时的身份是拔贡,后来弃掉功名跟随李自成,出了很多的好主意,再后来还帮助李自成定下先取关中,再战山西,然后进攻北京的高明战略。 对李自成来说,这些读书人吸纳进来之后,军队的气象已经焕然一新,李岩曾对李自成说过:“取天下以人心为本,请勿杀人,收天下心”,李岩以他与生俱来的侠义情怀,为李自成的用军之道做了一个重大的调整,“请勿杀人,收天下心”这是一个“活天下人”的举动,而就是在此基础上,李岩在政治纲领的建设上为李自成做出了更大的贡献。 李岩提出了一个口号,那就是“均田免粮”。这个口号看似简单,只有几个字,但是内中深意却非只言片语可以说清。须知明末农民最怕的东西有两个,一是土地兼并,一是三饷加派,而李岩的政治口号则点中了这两个死穴。“均田”即夺取土地豪绅、皇亲国戚的田地分给贫苦农民,“免粮”即农民军驻地不再征收钱粮。这是一个非常明确且十分通俗的政治口号,它恰好反映了明末最大的底层民众——农民最朴素的愿望,在中国历次农民起义中,这同样也是一个具有较高水准的政治纲领,故而产生了巨大的政治影响,大收民心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自成自从吸收李岩之后,一路势如破竹,大军攻下河南后,一路北上,攻下四川、陕西,进军山西,直取北京,短短一年时间,占据中原半壁江山。 可惜崇祯并不懂得这些。他仍把希望寄托于天恩浩荡这类骗自己的谎话中了。一六四四年正月初二,他亲自带领群臣来到太庙大殿为代驾亲征的李建泰送行,行遣将之礼,当场手书“代朕亲征”四个大字,敕给李建泰,并赐李建泰龙节与尚方剑。文武群臣陪侍,还亲调一千五百名京营兵护送李建泰出正阳门,在正阳门外,由大内总管太监曹化淳亲自为他戴上红簪金花,披上宫锦,仪式极为隆重。 李建泰本人虽贵为阁臣,但却是个黑脸长须的大汉,甚有气势,代驾亲征,派头十足,但事实证明,这位大汉只是形象堂皇,作用极为轻微。他一出京师,立刻举步维艰,京城自山西太原一带的各地方长官怕他来索饷,竟然拒绝他进城,堂堂督师威信扫地,一路之上,除随行一千五百人外,大多数卑职也不服他,各地没有接应的军队,一路勉强走到山西,却听到一个如雷轰顶的消息:他老家曲沃县沦陷了,已经被李自成手下大将李过攻占。这一下子李建泰再也没有斗志了。原来他代驾亲征的真实目的无非是假公济私,率兵士保护家产而已,家已陷落,此行殊无意义。不到两个月时间,李自成追到真定,与李建泰遭遇,几乎没怎么开战,李建泰就投降了。 代驾亲征成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崇祯十七年二月二十七日,在得知李建泰投降的消息后,崇祯马上召开内阁会议,商议南迁之事。 在这次会议召开之前,曹化淳已经秘密走访了魏藻德、陈演等大臣,告知皇帝的意思,南迁之事,皇帝已经有所定夺,需要内阁大臣再推动一下,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人开了头,这事就定下来了。 曹化淳亲自在家中摆宴,将几位内阁大臣及监察史等官员都请来了,在席上举杯敬道:“几位都是国家栋梁,明日之会,国家之存亡在先生们的仗义之言,对此皇上也是寄予厚望的,明天该说些什么,就不用咱家说了吧?” 众阁臣异口同声,要曹公公放心。 出了曹家,内阁首辅陈演走得慢些,次辅魏藻德在前面等了他一下,等他跟上来,便说道:“阁老,对公公的话,您明日将如何应对?” 陈演意味深长地道:“圣上有意,咱们做臣子的当然是力支持了,南迁之事,咱们作为内阁首辅与次辅,当先多听得大家意见,再做定夺。明天一早,请魏阁老先说,由老夫压后再说。” 魏藻德佯作会意地一笑,道:“一切都以阁老意思为主。”但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当天夜里,崇祯睡不着觉,突然想起很长时间没见周皇后了,于是就信步来到坤宁宫。周皇后还没有睡,见崇祯来了,喜不自胜,走上前道:“皇上大驾来了,怎么也不先说一声!” 崇祯见周皇后几日不见,似乎又清瘦了许多,而见到自己进来,满眼的欢喜是发自内心的,不禁心里一酸,道:“满朝上下,只有皇后你是真心盼着朕来的!” 两人执手相握,说了些体己话。不知不觉夜已渐深,共同躺下休息。崇祯心里有事,睡不着,周皇后就问他所为何故,崇祯对她提起了想要南迁之事,周皇后十分欣喜,道:“南迁之议好啊!臣妾老家都在南京,咱们回去了,也正是回故里了。臣妾还记着,当魏阉横行之时,咱们还有回南京守皇陵避祸的想法呢,现在国家横祸尤胜于那时,躲得一时,避开了风头也好。” 崇祯道:“话虽如此,迁都大事,自祖制从未有过,话语间也得慎重,由内阁提出为好。” 周皇后道:“皇上只要肯明确表个态,内阁还不听皇上的?” 夫妻两人不觉说了半宿。第二天崇祯早早起来上朝召开内阁会议,陈演、魏藻德、李邦华等阁臣都已经来了。曹化淳在一边伺候着。 崇祯言简意赅,说明议题,李自成已经打到山西,京师危急,大家看怎么办?说完用眼睛看了陈演一眼,陈演眼神闭目,并不吱声,于是又看了看魏藻德,魏藻德也没说话。 这场内阁会议就是在这种沉默的气氛下进行了,在漫长的一上午时间里,在崇祯和曹化淳的催促下,有几个阁臣发了话,但基本上都是“国难当头,愿代驾亲征”之类的废话,对于南迁之事,没人开口提。崇祯脸色铁青,扫了曹化淳一眼。曹化淳急得脑门冒汗,屡次向陈演使眼色,但陈演自打一开会,就好像进入催眠状态,眼睛始终处在微闭状态,就没睁开过。再看魏藻德,魏则佯装不知,内阁两个最高官员都不表态,其他人就更不便多言了。 崇祯心里很急,但又不想自己提出迁都之议,于是不断地暗示曹化淳。曹化淳对此心知肚明,大家不想说话,无非是怕将来此事一旦有了非议会成为替罪羊而已。毕竟周延儒、陈新甲是前车之鉴,但谁也不说,皇帝更不说,此事又怎能行?于是干脆直接点将,指着左都御史李邦华说:“听说李大人曾有过迁都之议,就请给皇上说说你的想法可好?” 这次是直接点将,又把迁都提了出来,再回避就不行了。于是李邦华上来说出自己的想法:“臣以为若大势所趋,迁都也自无不可,南京是陪都,我们在那里稍缓势头,以便北京城内能专心作战,亦不失为良策。” 曹化淳见终于有人将事提出来,松了一口气,站到了崇祯背后。崇祯叹口气道:“祖先辛苦百战,始有今日成就,定都于此,已历数百年,若听先生之言,贼人来就走,朕一人走了方便,但恐又担负有损宗庙社稷之责啊!再说朕经常劝勉手下内侍,如事不可知,国君死社稷,朕之生命与国家社稷相比,其实并不为重,贪生怕死之事,朕做不来。” 崇祯说这番话自有他的用意,迁都事大,不能马上定下来,他是做个姿态,假意迁都并非自己所愿,这时要群臣一意劝谏后,才勉强应允,这本来也是个做足戏份的事,却没想到他话刚一说完,李邦华马上道:“臣以为皇上的话实乃玉口金言,迁都之事,确有从长商讨之说,但臣还有一建议,那就是可派太子前往南京监军,太子督师,君王固守,如此一来,两京都有明主坐镇,国就会首尾相呼,阵脚稳定了。” 闻得此言,阁臣大学士蒋德景马上接道:“李大人此话,实乃万之策,望君三思。” 崇祯见他自己南迁之事被改为太子前去监军,心中微感失望,于是说:“朕经营天下几十年,尚不济,一个孩子家,能济得什么事?” 这话的潜台词是,是朕要迁都,不要把太子拿出来说事。但没料到的是,群臣竟然都听不出这潜台词了,李邦华退下,大家竟再无意见。崇祯无奈,指着陈演道:“你是首辅,请就此事说一说吧!” 陈演上来拱手道:“迁都之事,涉及宗庙社稷,臣以为须从长计议,当此之事,举国动荡,人心不稳,臣请皇上不要轻举妄动,万一有什么安上的隐患,臣等万死难赎其罪。但皇上若执意为之,臣等照办就是。” 听陈演之言,竟然是反对迁都,崇祯心头愤怒,于是指着魏藻德道:“魏次辅的意思呢?” 魏藻德道:“臣也以为迁都兹事体大,臣完以皇上意见为重,皇上若要迁,自有迁的道理,皇上若要不迁,也自有不迁的道理,臣别无他想。” 两个阁老都不表态,一时陷入僵局。崇祯无奈,问及大家意见,大家均讳莫如深,将皮球重新踢给崇祯,会开了一个上午,迁都之事,并无人主动提出。局面僵化,崇祯无奈,只得下令退朝再议。 此后近一个月期间,迁都之事,群臣并无一人主动提出,崇祯骑虎难下,只好不再提了。而此时,李自成的军队大破山西,一路杀来,已经快要接近居庸关了。形势紧急,崇祯不得不提出第三个方案——勤王。 当时各路的勤王军队中,以吴三桂的最为强悍,但吴三桂的军队也有一个死穴,那就是此时他身为宁远总兵,军驻扎在宁远,如果调他回师,那就意味着得放弃宁远,此时宁锦防线已经被打垮,辽东边关仅剩宁远、山海关两个大关口,放弃宁远,意味着放弃宁锦防线最后的重要关口,放弃了仅存的几百里土地,这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无异饮鸩止渴。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李自成的军队攻陷太原后,一路势如破竹,直奔北京而来,而北京城内,四面楚歌,造反的歌谣贴得到处都是,曹化淳甚至已经腾不出精力去追查了。 崇祯思虑片刻,最终决定还是自己的命比辽东防线更要紧,为了保命,放弃辽东土地也是不得不行之事。于是,暗中告知曹化淳,想要调吴三桂入京护驾,但此事与迁都一样,涉及失地、弃关等原则性问题,自己不便提出,请阁臣上奏,到时一准即可。 于是再次召开内阁会议,历史再次重演。鉴于袁崇焕是因为弃地而被杀的,众阁臣这次的态度更加消极,以陈演为首,并不表态,只听皇上号令。崇祯要求他们必须表态,陈演提出:“一寸山河一寸金,宁兵万不可调。”兵部尚书张缙彦作为最高军事首脑,也不愿承担责任,提出意见:“调与不调,弃与不弃,愿再等些时间观察,臣只惟皇上意见为准。”又把难题还给了崇祯。 李自成军队愈走愈近,明廷上扯皮还在继续。崇祯命曹化淳做工作,说服了以吏科给事中吴梦麟为代表的一些文臣建议弃宁远城班师勤王,但吴毕竟官小言轻,还需要封疆大吏说话,可惜的是,能说话的不是坚持反对就是三缄其口,都怕将来担了失地的责任受牵连,没人主动提出来。 崇祯给陈演下了死命令,命他必须拟旨调吴三桂入京,并说明这是内阁的意见,但陈演拒不拟旨,提出诸多事宜,并阐明自己观点:“无故弃地三百里,臣等不敢任其咎。”还以辞职抗争,崇祯大怒,但又不好降罪于他,于是又转而命魏藻德拟旨,魏则以自己次辅身份不得擅越为条件,亦不拟旨。君臣之间出现僵局。陈演、魏藻德为缓解压力,经商议后,提出一个折中意见,调吴三桂父亲吴襄上朝,任中军都督府都督,共商战略大计,根据吴襄的判断,再做弃关还是不弃关的决定。 转眼一个月的时间就在这扯皮中度过了,在事情并无进展的情况下,吴襄奉旨入朝。!~! .. 第五十二节 () 崇祯十七年二月二十二日,中左门。 崇祯疲倦不堪地看着桌上的一份份奏折,只一天工夫,各省报来的奏折已经堆满了桌子,所有的内容几乎是涉及流民起事的,但这里面,却有一个独特的文件让他看完以后,心里有了别样的感受。 吴襄悄悄地进来,见崇祯看得聚精会神,不敢多说话,只轻轻地跪了下来。 崇祯并不抬头,却已经知道他来了,说道:“来人,赐座。老卿家年事已高,天气寒冷,不可长跪。” 吴襄感激地道:“臣多谢皇上体谅,臣没有事,跪着说话即可。”崇祯道:“不妨事。”早有人端了一个椅子上来,吴襄推让不过,坐了下来。崇祯又道:“将朕平时常喝的雪花茶沏一壶来,请老卿家品尝一下。” 吴襄急忙跪下道:“皇上恩典,臣何德何能,怎敢消受皇上的御茶?”崇祯走下来,亲切地拉住他的手,道:“老卿家父子为国鞠躬尽瘁,朕心里一直十分感激,你也不必客气了。虽然国家危难,没有更多的礼物赏赐,但区区一杯热茶,朕还是拿得出,也应该拿的。”吴襄连连称不敢。 茶端上来,崇祯与吴襄进入正题,道:“朕匆忙间叫卿家过来,是因为近来国事颓废,情景危急,我想老卿家也都知道了,陕西的流贼直驱中原,犯我京师,近来举国上下,人心不稳,抗敌前线,败绩频传,朕心实忧之。特来召你,是想听听老卿家对此可有什么高见?” 吴襄拱手道:“高见不敢说。臣近日听说,满人大营中皇太极病死后,一个六岁的孩子称了帝,手下各旗主没有执掌之人,已经没有能力犯我中原,而今我军正好借此良机,集结军力,一鼓作气击之。才是正道。” “不错,”崇祯说道,“朕也想的这个道理。逆贼猖獗,势如星火,这把火已经烧到京城之外,朕想把国最精锐的兵力调来勤王,朕近日也与群臣商议,倒有一个主意,朕想调老卿家之子吴三桂将军回师勤王,不知先生以为然否?” 吴襄听了一惊,道:“然而我子负责镇守宁远,这可是辽东第一军事重镇,祖宗之地,尺寸不可弃,何况是宁锦防线的最后关口,弃关回师是拆东墙补西墙,臣以为万万不可。” 崇祯笑道:“老卿家刚刚说过,辽东方面皇太极病死,一时半刻难成气候,但李自成这边来得又如此的紧急,孰重孰轻,只能出此下策了。” 吴襄心念电转,只觉得心跳突然加速,他已经有一种预感,一个可以令自己父子飞黄腾达、发展壮大的机会千载难逢地就在眼前,于是不再谦逊,傲然地说道:“贼寇现在占据了陕西、山西,但他们未必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京城外围,即使到达,臣以为只要给臣的犬子吴三桂一支精兵,以犬子多年与后金国争战的能力,当可手到擒来。” 崇祯听了这个大话,倒没有表示出多么欣喜,只说道:“我听说贼寇号称百万之众,人数如此众多,老卿家你能这么容易地战胜他们吗?” 吴襄道:“兵行诡道。百万之说,不过是个虚数,贼寇看似势大,但缺乏统一的组织和指挥,多为乌合之众。怪只怪我大明军队,能打仗的太少,而统军之帅,好使唤的兵更少,比如左良玉是个将才,可是他手下没有自己的亲兵,多用降将,这些人出尔反尔,殊无信义,所以处处受制;再比如孙传庭也是个将才,但他所有军士,多为陕西人,是逆贼的老乡,也未必肯尽出力。这两位将才一败一亡,我大明可用之人可用之军已经越来越少。目前看来,只有犬子的关宁铁骑,是最精干的部队。若用关宁铁骑,闯贼必将手到擒来。” 吴襄说这番话的用意其实深远,吴三桂现在在各镇总兵中首屈一指,但毕竟还没有成为一等王公贵族,危难之时,抬高他的作用,也就是增加政治筹码,正好也要利用这一筹码向皇上多提条件,这也是借势造势的一个政治手段。 崇祯道:“老卿家说的关宁铁骑如此了得,但不知与闯贼相比,你们的这支军队又能拿出多少人作战?” 吴襄略一思索,离座叩头道:“臣有一事相瞒,请皇上赐我死罪。” 崇祯被他搞得一愣:“卿家平身,你何罪之有?” 吴襄并不起来,跪着说道:“臣其实多年来一直有一事相瞒,臣的兵册上写着关宁铁骑有人数八万,但实际上,只有三万人。” “三万人?”崇祯大失所望,道,“这么少?他们打仗能力如何?” “这三万人是臣的死士,不敢说能以一敌百,以一敌十是没问题的,而这三万人中,还有三千人最为精干,这些人确能做到以一敌百,若将来与闯贼打硬仗,只有他们最可用。” “三千人?”崇祯失望到了极点,“三千人能当了多大的用处?人家号称百万,我们堂堂大明,竟然只有三千人可用。” “能有这三千人可用,也是臣多年之累积而得。”吴襄此时抓住了崇祯的心理,悄无声息间已经将刚才的口风转了个,“这三千人不是兵,而是臣与臣子的兄弟、儿子,为了笼络住他们,臣多年来节衣缩食,臣食粗粝,这三千人皆细酒肥羊;臣衣布褐,而这三千人却是锦罗绸缎;臣所住不过一屋一宅,仆役不过十人,这些人却都是高屋大院,役仆成群。” 崇祯大为不解:“不过是一些家人,卿家何必如此娇纵他们?” 吴襄叩头道:“皇上岂不知,自古有过养士一说。自古以来,凡养士,均是为得其死力相助。臣暗中养士,其实已经触犯天恩,并有积蓄实力之嫌,臣知道太平盛世,此行为必为死罪。但臣为何甘冒这天下之大不韪,养士在家呢?臣只信一条,今日臣舍命养士,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皇上您,是为了大明朝,臣倾其家产,得到三千个人心,臣绝不夸张,若要这三千人现在为皇上您去死,只要皇上下个令,就马上可以做到。试想我大明朝,若前线几百万将士人人有此信心,辽东也好,闯贼也好,拒之何由?所以臣才说,臣这三千人,每一人都可以一当十,纵然拿三万人来换,臣绝不会换。” 崇祯点头道:“不错,你说得不错,我大明朝就是缺乏能为国捐躯之人啊。那就依卿家之见,多养些死士报国,但不知多养些这样的人,还所需什么?” 吴襄低下头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古人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养死士要舍得工本,饷银就是其动力所在。” “饷银?所需多少?” 吴襄沉默片刻,大脑飞速运转之后慎重地说道:“臣之军队,目前尚需饷银一百万两。” “啊!”崇祯惊得手中杯子险些落地,“需要这么多?” 吴襄苦笑道:“臣怕皇上受惊,还没敢多说。这一百万其实是远远不够的,臣之三千死士,皆有数百亩上好良田,百金不在他们的眼里。关外还有六百万生灵要照顾,皇上若要臣多增加军队,多些死士,一百万远远不够,臣倒以为,若想再养三千人,还需一百万呢!” 崇祯颓然道:“钱?都是钱啊!”算了一下,道,“我也不怕说实话给卿家,内库现在仅存七万金,金银财物也不过二十万两而已。” 吴襄十分失望,道:“这么少?” 崇祯长叹一口气,将桌上的一份文书递给吴襄,道:“请卿家看看这个!” 吴襄接过来一看,却发现是一份传单,上面用红漆写着几行大字,吴襄念道:“朝求升,暮求合,打开城门盼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管教大小都欢悦。” 崇祯苦笑道:“这是一份抄自闯贼军中的歌谣,关中一带,川贵几省,传唱不息。闯王来了不纳粮,这是针对朕说的。写这歌谣之人,听说名叫李岩,是前朝尚书李精白之子,也算朝中重臣之后。这人居然反了,放弃万贯家财,跟着逆贼行事,可见这李自成,也确有些手段。朕刚才一看这歌谣,才明白为何百姓对贼人网开一面,甚至赢粮影从,实在是因为这几年来,朕要他们纳粮纳得太狠了。但百姓愚钝,他们哪里体谅到朕的难处。朕岂不想效仿文景,做一个爱民的贤君?只可惜,国库空虚,国本薄弱,小民怎知没有国哪有家的道理。国之不存,家又何在焉?!不纳粮怎么办?我大明军队如何生存?我大明皇室如何生存?军心涣散,皇室凋零,大明朝这可也就完了。卿家,现在这个形势,你要我一下给你最少一百万,我又怎么能拿得出?” 吴襄叹口气:“皇上就算一分饷银不拿,臣也愿以项上人头与三千死士的人头为皇上效忠,但只怕,闯贼大军压境,三千人挺得一时,挺不了一世啊!” 崇祯思索了一会儿,道:“卿家也不必悲观。卿家这就请回去,与吴三桂将军说一声,要他做好勤王的准备,官职我会提升他,饷银我也会解决,请卿家给我一点时间,我自然不会让你再为难的。” 与吴襄的这次谈话坚定了崇祯勤王的信心。当天下午,李邦华、吴梦麟等阁臣上来奏折,要崇祯这几日迅速办好太子赴南京监国之事。崇祯对让太子去南京避祸之说,心内不喜,于是不予理睬,当天即起草勤王令,号召各地明将以吴三桂为首率兵入卫京师。为此,又下诏书,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左良玉为南宁伯,唐通为定西伯,黄德功为靖南伯,升刘泽清职一级,加刘良佐等将领署一级,给没有实权的督抚马士英以实职,凡手中有兵的将领部加官晋职,而这里面,以吴三桂的地位最重,实力最强。 吴襄针对崇祯走的这步棋走对了。崇祯十七年,吴三桂登上了他在明朝带兵以来地位的顶端。 接下来就是兵饷问题。吴襄提出的一百万两兵饷如何筹集,成了崇祯首要面对的问题。兵饷筹集商议之前,崇祯密召贴身太监王承恩,要他调查内廷到底还有多少钱,王承恩查出还有三千五百万两左右,崇祯密令,按住不动,掌管好内廷钥匙,然后开始向百官募捐助银。明朝历史上最后一次募捐活动开始揭开序幕,规定以三万两为上等,最少不得低于二百两。各省官员钱数还不一样,省级以上官员浙江人六千两,陕西人五千两,山东人两千两,依次递减。但是这个活动响应的人寥寥,仅魏藻德捐出五百两,其他的人更少。内阁首辅陈演勉强捐出二百两。 崇祯进行最后一次人事调整,撤去陈演内阁首辅之职,由魏藻德顶上。但是也无济于事。崇祯又对准内廷,周皇后之父周奎、田贵妃之父田弘遇首当其冲,在贴身太监王承恩劝说下,各自捐出一万两,崇祯不干,周奎求助于周皇后,周皇后又从宫中挤出五千两。田弘遇又捐出了五千两。曹化淳、王之心、王承恩等大太监为做表率作用,各自捐出五万两。 一个月的时间,百官、勋戚、太监合捐出近二十万两银子,离吴襄所要的一百万两还差之甚多。但崇祯仍不让动内廷的财物。而李自成的大顺军是不等人的,在宁武关,大顺军遇到了最后一个强敌周遇吉,周遇吉不敌,向京里请求救援。崇祯却并不尽信,在捐银一月没有结果的情况下,他对群臣已经极端不信任和厌恶,于是,在曹化淳的劝说下,开始派太监监军。高起潜、杜勋、杨茂林、王梦弼等大太监部派往各重镇监军,只留下曹化淳、王承恩、王之心三个大太监留在京师。这些太监久居于深宫,既没有任何军事经验也没有对形势的了解,他们派往各镇,凌驾于各军事统帅之上。兵部尚书张缙彦提出意见,认为用太监监军颇伤大将士气,且分权而治,不利于军队集中指挥,崇祯不听。 太监监军之后与各镇总兵在管理、用权上多有矛盾,最后导致激化。唐通受封为定西伯后,即率八千兵马回师勤王,作为第一路勤王的总兵官,他遇上的迎接的人却是太监杜之秩,和区区四十两赏银,这点钱根本不够士兵一顿饭费,而杜之秩又处处为难,唐通忍无可忍,提出要去居庸关抗敌。而另一名勤王军队刘泽清闻知此事后,干脆就按兵不动了,任凭崇祯如何下令,也不再前行。左良玉等人也纷纷效仿,各路勤王军队,处于停滞状态。 三月八日,大顺军攻入宣府,巡抚朱之冯准备顽抗到底,但没想到却被士兵阻止,无人尊令,朱之冯气得自己亲自点燃大炮,但胳膊被众人拉住,动弹不得,朱之冯一气之下拔刀自刎。监军太监杜勋见势不妙,再坚持下去恐怕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于是开门带头投降。各地守军本无斗志,监军太监听说杜勋投降后不但未被杀还随军前往,都动了心思,明朝军心涣散,已无收拾的余地。 三月十五日,李自成军队抵达居庸关,与唐通遭遇。只象征性地打了一仗后,唐通即刻投降,成为松锦战线八大总兵中第一个投降之人。 唐通的投降迅速引起连锁反应。李自成大军所到之处,各镇守兵一击即溃,纷纷投降。李自成一直痛恨这些官兵,以前所至之处,往往以屠城方式泄愤,但这一年来他听从李岩建议,对投降者不杀不辱,仍官复原职,谁的兵还由谁带,前提是得和俺老李一起上战场,于是一路滚雪球般,队伍越来越壮大了。 三月十六日,李自成军队进入昌平,此地距北京城不过数百里之遥,昌平总兵李守荣自杀,李自成攻下昌平,连毁十二座皇陵,再从沙河挺进,当天晚上,火光冲天,杀声阵阵,北京城内已经听得见了。 崇祯每日召见大臣商议对策。但以内阁首辅魏藻德为首,群臣竟然以沉默对待。事实上,北京城内也不太平,李岩与了空兴风作浪,在北京发动几起民变,意在扰乱京城阵脚。各种宣传语录不断贴出,令人心大乱。李岩命人将唐通等人投降后未被杀辱反被重用之事在京城里大肆宣扬,群臣开始动了心思,寻思着自己就算投降,不过改朝换代而已,或可保命,但若负隅顽抗,那才真是死路一条。于是在崇祯追问下,都不说话,以保其身。崇祯大怒,大骂兵部尚书张缙彦“负国无状”,并当即将他撤职,张缙彦不悲反喜,跪地谢恩而去。 崇祯夙夜兴叹,有时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脾气也日渐暴躁,有些微小错,就把人往死里治,到得最后,周皇后也不敢多接近他。 崇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李自成的军队却势如破竹,迅速攻下昌平。崇祯发出八百里急递,命吴三桂火速弃城,回师勤王。三月十八日,吴三桂率宁远几十万军马弃城直奔山海关。这一举动也引起了辽东方面大清政权的注意。!~! .. 第五十三节 () 崇祯十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在皇太极辞世不到二十天的时间,皇太极与庄妃生的第九个儿子、刚满六岁的福临即位,年号顺治,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一,就在北京城内阴风怒号的日子里,大清政权迎来了顺治元年。 同一年,李自成在陕西西安称帝,年号永昌,这一年,被称为大顺永昌元年。 同一年,与李自成合作多年,最后又反目成仇、分道扬镳的张献忠在成都建立大西政权,年号大顺。 北京、西安、沈阳、成都,四个政权同时出现,而真正有资格逐鹿中原的是建立在西安、北京、沈阳的三个政权,三个人,即崇祯,顺治,李自成。 这一年,几个政权无一例外地都想到了顺字,但这一年,其实不太顺。 对此,驻守在宁远的吴三桂深有体会。 与几位前辈相比,吴三桂是幸运的。为了养兵休息,皇太极停止了对宁远的攻击,采取了一轮又一轮的怀柔政策,自祖大寿起,洪承畴、范文程甚至皇太极都亲自写过数封劝降信,在松锦防线已经被摧毁的情况下,宁远居然安然无恙。 但吴三桂心里却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罢了。清廷停止进击,并不是害怕它,而是在积蓄实力,未来岁月里,还有更大的冲击。 皇太极突然暴毙,这一消息大清国几番隐瞒后,终于传了出来,在北京得知这一消息的崇祯大喜,命吴三桂趁此机会出兵,一举击之。吴三桂表面奉旨,但其实按兵不动,他与清军交战多年,当然知道,眼前这点事情其实并非真的损坏了对方的元气。果然,用不了一个月,清廷大局稳定,摄政的正是与自己多次交手的多尔衮,他也不禁庆幸,幸亏没有贸然出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朝廷的圣谕不断传来,先是升官,然后是发饷,最后是勤王之令,要他撤出宁远,大军回师山海关,班师回朝,保卫京师。 吴三桂知道,北京已经非常危急,崇祯肯定是挺不住了,这才下了这么一个近于同归于尽的命令。但是撤出宁远,同样也是危险重重,因为清朝内部政权已经稳定,假以时日,大军一定会再次压境,宁远若失,只有山海关一座关城,明室江山,几乎没有翻身的可能。 进,是死,守,也是死,吴三桂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双输的位置上。 但对他来讲,班师回北京,却另有一层兴奋的心情在里面。因为在北京,还有一个挚爱的陈圆圆在那里等着自己。 在宁远城内,无数个夙夜难眠的夜晚,他都会把珍藏着的陈圆圆的那枚玉簪拿出来,轻轻抚摩,似乎握着的就是陈圆圆的纤纤玉手。两人自从北京团聚以来,只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吴三桂就奔赴前线,一晃已经分别一年多了,这段时间里,陈圆圆就寄居在北京的老家里,等着他回来。记得自己曾经承诺过,一定要给她一个名分,这个承诺一直没有兑现,这次回到北京,也是该兑现这个承诺的时候了。 吴三桂坐在床前,夜已渐深,殊无睡意,想起陈圆圆的柔情万种,又想起未来如此的险恶,百感交集。 明天一早,大军即将撤出宁远,前往山海关,这一次带走的是将近五万的军马,关宁铁骑部撤回。这五万人,自己培养了将近十年,如今,还没来得及用他们打一次硬仗,就要撤出了。 门外有人叩门,吴三桂道:“谁人?”外面有人喊道:“弟弟是我,我是三凤。” 来人是吴三桂的哥哥吴三凤,也在军中担任将军一职,这一阵子一直在北京老家。吴三桂没想到他深夜赶来,很奇怪。打开门来,却见站在外面的吴三凤满脸是汗,风尘仆仆,吴三桂急忙把他让进来,问道:“你怎么这么晚来了?” 吴三凤道:“是父亲叫我来的,他要我赶在你出发之前找到你,就怕我来晚一步,你就大军起营了。” 吴三桂道:“你来的还真是时候,我明天就要起程了。” 吴三凤长嘘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吴三桂命手下人给他沏茶,又问他:“父亲如此焦急地派你过来,是不是有话要说?” 吴三凤说道:“是啊,父亲在北京与皇上见了面,皇上很器重你,把勤王大事寄托在你身上了。父亲就是为这事让我来找你的。” 吴三桂道:“朝廷的圣旨已经到了,我已经将体兵力调集,正准备回师。父亲对此有何话说?” 吴三凤道:“父亲只让我说对你说一句话,他说你一听这话就会明白,这句话就是:做人莫学袁崇焕。” “做人莫学袁崇焕?”吴三桂轻轻念了一句,不解道,“此话何解?”突然间心念一转,道,“父亲难道不希望我出兵勤王,怕我和袁崇焕一样遭了陷害?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今时的对手可不是那皇太极了。” “父亲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要我告诉你,皇上同时封了八个人的官,命他们同时回师勤王,这些人,可都在等着你过来呢。依父亲看来,他们是想让咱们的关宁铁骑先和流寇耗上,耗差不多了,然后再取渔人之利,独享这份勤王大功!” “可恶!”吴三桂愤怒地拍拍床帮,道,“国难当头,这些人还如此没有心肝,他们真是枉费天恩。” “没错,皇上选的这些人现在在观望之中。唐通跑到了居庸关,和李自成正面作战,但近来听人说他也可能已经降了李自成。刘泽清装了病,左良玉奉旨不前,白广恩近在咫尺但是却按兵不动,现在各部勤王之师,只有咱们是一股劲儿向前,把所有的兵马都用上了。” 吴三桂沉思片刻,道:“可是咱们要是不动,北京城就真的危险了。” “动是要动,但是要抓好时机,我想父亲的话就是这个意思,不要只一味逞匹夫之勇。以当年袁督师之能,虽然力阻皇太极立下不世奇功,但是仍惨遭毒手,就是因为没有看好这个时机。” “时机?时机?”吴三桂喃喃自语,“既要出兵勤王,又不要让人坐收渔人之利,这个时机,怎么判断?” 吴三凤说:“我想父亲是想让你不要太急于进兵,最好是等到他们打起来了,耗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出兵,把时机把握到最好。要知道,走得快的不一定是笑得时间长的。” “这个我懂。但是明天大军起程,最多两天之内就到山海关,再急行军两至三日就可抵达京城,恶战怎能避免?既已出兵,就没道理走得那么慢,如果五日不到,就是欺君死罪。我没有理由不到,既要走,还要做得恰到好处,这个如何做到?” “这个父亲没说,他说以你之能,一定会想出一个万之策。” 吴三桂思索片刻,没有头绪,转换话题道:“三弟,我有半年时间没有去北京了,我那人可好?” 吴三凤笑道:“哪人?你说的是弟媳吗?” 吴三桂愠道:“不要取笑,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圆圆她性子刚烈,又出身风尘,我只是怕她久居于父亲那里,会有隔隙,所以一直放心不下。” 吴三凤也不再说笑,道:“这个你放心。你那位陈美人极为懂事乖巧,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上上下下,打点得都很满意,听说大夫人也暗中观察了她几天,说不出什么不好来。” “那就好,”吴三桂放松一口气,“我就是怕她身上脱不了那风尘气,让父亲嫌恶,没事就最好了。这次回去,我得先给她个名分,让她跟我两地相隔快两年了,什么名分也没有,我心里过意不去。” “父亲说了,这个事倒不急,他说的勤王之事,你可以考虑清楚,此事若能抓住时机,咱吴家光宗耀祖,就在一时,但若处理不好,也可能鸡飞蛋打。” 吴襄并没有看错吴三桂,没到第二天早上,他就想到了一个非常妥善的办法。他决定此次撤军不但带走驻守的五万关宁军,还带走了宁远城内几十万百姓,其理由是宁远城破,百姓必遭荼毒,为百姓安着想,吴将军下令,将所有宁远居民迁往山海关避难。 此令一出,宁远城人心涌动,人人称赞吴三桂将军真有刘贤德之风,百姓们都知道清军素有屠城的习惯,宁远城丢弃了,哪个肯留在城里?一时之间,百姓奔走相告,弃家舍业,身背细软,加入到撤退的大军行列中。朝野上下,一片感激之声,都称赞吴三桂仁义心肠,爱民如子,舍生死计百姓安危,朝中也不好对此有任何指责之声。 除了城区的军民,吴三桂还带着粮草兵备、官方文献、辎重行李等多方军用、民用物资,一行人浩浩荡荡,号称五十万之众,由宁远向山海关撤退,这么庞大的队伍,行动不可能快。一路上,百姓流离失所,妇幼老少啼哭之声不绝于耳,车挤马嘶,拥挤不堪,每天行军能到五十里就不错了,从宁远到山海关,急行军一两天的路程,居然走了整整五天。 这五天,对崇祯来说,是最焦急的日子,急递不断地发来,但对吴三桂来说,又何尝不是? 北京的消息已经封锁了,事实上,大家认为的勤王场面并没有出现,唐通先到,但马上战败投降,然后是白广恩,碰上了李自成手下最骁勇的刘宗敏,象征性地交了几次手,也降了。 吴三桂并不知道这件事,五天后,即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六日,他的大军进入山海关,山海关总兵高弟、当地八大乡绅代表吕鸣章、佘一元、刘克熙及朱国梓等人迎接了他。吴三桂将百姓分驻在山海关附近昌黎、乐亭、滦州、开平等各州县,准备大军继续北进勤王,但是有一件事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其实他这一计策这时已经一点作用也没有了,不过三天时间,北京城就要翻天覆地,连主人都换了人。!~! .. 第五十四节 () 一六四四年三月十五日,李自成的军队攻破居庸关和昌平。这意味着他们已经突破了北京的外围。 十多天前,起义军中间传出一个消息:闯王下了令,每天可以吃饺子了。饺子是中国人传统习俗中但凡有喜事时才能吃的食品,而对贫苦多年的陕西流民来说,能吃一顿饺子,以前是只有过年时才有机会想一想,现在灾年不断,更是一点可能都没有了。但自闯王大军进攻北京之前,闯王李自成就下了令,从今天起,军各将士,人人吃饺子,一直吃到攻破北京为止。 现在,距离这个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李自成大营中,一到中午就埋锅做水,煮饺子的香味不断传来。 居庸关守将是唐通,这位当年松锦之战的八大总兵之一投降后,打开了北京的门户。两天后,李自成大军挺进高碑店,另一路由刘宗敏带领,向西挺进西直门,当年用来对付义军的大炮被义军用上,这一天开始,李自成下令,炮轰北京外城墙,轰隆之声震天动地,连群臣上朝时都感到大地在颤动。大家相对而泣,惶恐难当,各自说着不太着边际的对策,但心里也知道,勤王的军队可能不会来了,有些人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既然弃城撤走已经不可能了,那么投降了又如何?会不会能保住一条命?这种情绪就像会传染,虽然大家都不说,但隐隐间,已经人人在考虑这件事了。 崇祯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瘦了将近二十斤的重量,他盼着各路勤王的军队快些到来,但是一次次伴随的是失望。这次崇祯一反常态,未加指责,相反的是一边给诸将升官,一边不停地下罪己诏,一个月之间,下了三次罪己诏,所有的诏都是指责自己误国,但是对于最为敏感的袁崇焕被杀及派饷问题,依然只字不提。 城中守军多为老弱,精兵早就派往陕西和辽东两地了。近几年来,崇祯不信文臣,厌烦武将,京城防务都交给了内监,由司礼三大太监曹化淳、王承恩、王之心操纵,内监派出近万人守城,但即使如此,守军也超不过三万人。一个人要守数个城垛,这对于作战力本就不强的老弱兵和内监兵来说,十分为难,而军中欠饷依然很厉害,临打仗时才每人发给一百文,城上无人送饭做饭,军士还要自己买食,城中被困,物价飞涨,一百文买不了几个馒头,因此军心涣散。这时李岩等人的传单已经深入人心,军士多为穷苦人家出身,人心思变,无心恋战,很多人甚至盼着农民军快些攻城。 而就在此时,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突然降临北京,只一夜间,京城各巷道突然遍布四处流窜的老鼠,随之,百姓中间开始有人病倒,城中的诊所、药铺堆满了人。史载,明亡前夕,一场巨大的瘟疫开始了。鼠疫横行,不久就蔓延了整个京城。 有人将疫情上报给崇祯,但崇祯已经无心过问此事了,自他上任以来,天灾**不断,这个,在他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北京城内,就是这样一个局面。 京城内防卫部交给了内监,除襄城伯李国桢外,即使负责分守各城门的卿寺、科道各官,连登城的权力都没有。这天中午,太阳高照,大家正在吃午饭,突然听得城外有探子敲打城门,喊道:“远处尘土冲天,似乎有大敌来了!”内监派侦骑出去侦测,不一会儿,这些骑兵回来,道:“只有少数散兵游勇,没有大敌。”内监命令大家继续吃饭,少安毋躁。大家刚刚吃上,突然只听得地面一阵颤动,接着轰隆隆的声音自远至近传来,只片刻工夫,就声震城野,守城内监向下一看,只吓得魂飞魄散,却见远处黄沙滚滚,一骑骑人马向这边挺进,也不知有多少人。原来先前的侦测骑兵怕与大顺军遭遇,只出城数里,草草一看,就赶快回来了,这么一来,反而给李自成的大顺军以进攻的机会。内监见势大乱,匆忙中调动三大营兵士守城,说时迟那时快,大顺军已经杀到眼前,喊声震天,炮声轰鸣,箭矢如雨。这些内监平时养在深宫,哪有作战的经验,只一味地命令三大营出城迎战。大顺军兵分三股,攻打平则门、彰义门、西直门,出城迎战的三大营兵士一击即溃,降的降,亡的亡,没用一个时辰,就军覆没了。 襄城伯李国桢登城督战,命令守城士兵出城迎战,但是无人听命,唤哪一营都没有人动。李国桢大怒,命人鞭打士兵,结果这一打不要紧,几营士兵都倒在地上,呻吟连连,都说自己已经身受重伤,不能作战了。李国桢接连打断了几条鞭子,竟然还是没有一营人出去,李国桢无奈,纵马直奔武英殿去见皇上。 此时早朝刚毕,但皇上忧虑未去,大家也没有散去。李国桢冲到午门就被内臣挡住,守门的太监说道:“圣上正在论事,外臣不可入内!”李国桢大怒,手拿马鞭指着太监骂道:“国事都到了什么危急的时刻,你们这些死奴才还敢挡驾!”纵马直冲,太监吓得急忙躲闪,李国桢冲进午门,直奔武英殿。 武英殿内,崇祯、魏藻德、范景文、马士奇、倪文焕等阁臣和王承恩、王之心、曹化淳等人正在一筹莫展,外面有人报李国桢闯来有急事,崇祯命马上召见。李国桢进得屋里来,一头跪倒在地上大哭道:“皇上,贼人正在攻打外城,勤王的兵不到,三大营部溃败,士卒不肯卖命,躺在地上不动,鞭一人则一人起,但其他人又复躺下,臣无能,请皇上治罪。但事已至此,我们怎么办?还请皇上与诸位大人拿一个主意。” 崇祯听得这话,长叹一声,看看群臣,大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魏藻德道:“我看皇上还是及时加封刘泽清为东安伯,他离得最近,让他快来勤王,吴三桂那边,还请皇上再加急递,我们也只能等他们了。”大家纷纷点头。 崇祯愣愣地坐在那里,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赞同,只坐那里茫然地不知在御案上写着什么,写着写着,突然将笔一摔,道:“退朝!”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就离去了,站在他身后的大太监王之心走过去看了看案头,脸色一变,急忙用袖子将案上的字抹去。曹化淳看见他这个不寻常的举动,走上前问道:“皇上写的什么?”王之心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皇上写的是文臣人人可杀六个字,这个时候若阁老们看见他还写这个,那还了得?” 曹化淳听了这话大惊,急忙到后宫去找皇上,想探个口风。来到武英殿后院,却见崇祯一人站在一棵老槐树下一动不动,犹如雕像。曹化淳不敢说话,只站在他身后伫立,良久,崇祯回过头来,脸色憔悴,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眼中默默流下泪来,道:“朕是昏君,群臣是昏臣,他们误国误朕,误了百姓!”曹化淳听得惊心,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三座城门苦苦坚守,但是大顺军却越拥越多,三大营士兵仓促出战,不但没能取胜,反而遗弃了很多珍贵的军用物资,阵地上布满火车(古时一种用来火攻的战车)、巨炮、蒺藜、鹿角等障碍物。这本来是用来阻碍李自成军队的,这次反为其用,李自成军队越拥越多,时人称之为“四面如黄云蔽野”,把北京城内围得水泄不通。 这天夜里,有人射书进城,称李自成方有谈判代表要进宫见皇上,有要事相谈。守城太监将此事禀告给王承恩,王承恩命人放绞索下去,绞索的一头是箩筐,谈判者坐于箩筐之中,被绞索拉到京城之上。等这人上来后王承恩不禁苦笑,原来这人是监军太监杜勋,当年还是自己的手下,此次投降后已经成为李自成农民军的谈判代表了。 杜勋过去见了王承恩、曹化淳之类的都是点头哈腰,以孙子自居,但这回就神气多了,他是作为李自成的谈判代表来的,而且说明了非崇祯不谈,其他的人是白扯。 以王承恩、曹化淳之能,恨不得一掌将他毙于殿下,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急忙禀报崇祯。崇祯下令,在平台秘密召见杜勋,并特意嘱咐,只令内阁首辅魏藻德及王承恩、曹化淳三人参与谈判,不可语之于任何无关人等。 平台之上,平时见了崇祯三跪九叩的杜勋早已换了一副嘴脸,只勉强行了个礼,就提出李自成的要求:“我主说了,要想让我主退兵,条件只有一个:割让西北,划疆而治,陛下你为明朝皇帝,我主为大顺皇帝,我主与你是平级,不奉召,不晋见,此外还要你犒赏军银一百万两,我主暂退河南。否则,我主说了,今天来北京城外共有八十万军队,大军所到之处,一切皆为齑粉。陛下若应允,我主说了,大明就与大顺联军,共同收复辽东。” 望着这个昔日卑躬屈膝今日趾高气扬的太监,崇祯帝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眼睛看着魏藻德,魏藻德将眼神望向别处,佯作不见。崇祯又看了一眼王承恩,王承恩摇摇头,再看曹化淳,曹化淳一脸茫然。此时崇祯心乱如麻,但老实说,在极端颓丧的情绪中似乎又看到了一点希望,他心中暗道:看来逆贼似乎没有赶尽杀绝之意,倒不如答应了他的条件,只要自己能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过,这么屈辱的条件让自己这个一向刚强的皇帝马上答应似乎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于是又把眼睛望向魏藻德,示意由他表态,但魏藻德不说。 杜勋见他们君臣只是不停地用眼睛示意,有些不耐烦了,道:“到底有何主意,就请皇上迅速定夺,我也好迅速回去复命,否则过得一时三刻,我主心急,大军就可能杀上来了。” 崇祯无奈,道:“魏首辅,你是本朝阁臣之首,此议如何,现在形势紧急,由你来定夺,怎么有利于国家你怎么办,不用考虑朕的心情。”这话已经挑明了,是要魏藻德替自己表个态。 但魏藻德与崇祯共事多年,早已经知道他的手段,此人是最会卸磨杀驴的,这时让他说话,如何肯说?于是拱手道:“臣惟皇上一人意见为准,臣没有什么意见,听皇上的,只要皇上说了,臣定要马革裹尸、为国捐躯。” 崇祯不耐烦地说:“我只要你说一句,行与不行,哪有那么多话?”魏藻德只是连连拱手,却不说一言。崇祯追问几句,问不出所以然来,一旁的杜勋面带讥笑之色。崇祯无奈道:“你先回去,和你主子说吧,朕稍后回话。” 杜勋应了一声下去了。崇祯面色铁青,直奔龙椅而去,王承恩见势不妙,道:“魏阁老且行退下,我们这里还有话说!”魏藻德见势不好,急忙退下,连招呼都没打。他前脚刚走,崇祯已经用力将龙椅搬起,向着他刚才站的方向掷去,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响起,让所有的人心里都是一颤。魏藻德听得这一声巨响,哪敢回头,走得更快了。 崇祯双眼血红,青筋暴起,指着魏藻德离去的方向骂道:“奸臣,奸臣,该杀,该杀!”王承恩急忙上前,扶住崇祯道:“皇上息怒,万万不可气坏了身子!”崇祯红了眼睛,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死太监,那杜勋就是你的手下,现在来替贼人要挟朕,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都想朕死?!”一掌打在王承恩脸上,王承恩跪地叩头道:“皇上骂得是,臣是该死,养出了这样的奴才,但奴才绝无与此人串通之心啊。就请皇上现在下旨,现在就挖了奴才的心,看一看是红的还是黑的。”崇祯骂道:“臣子误国,太监弄权,朕只要有一口气在,一定要好好地收拾你们!” 曹化淳站在一旁,听得崇祯喊出这样的话来,只惊得目瞪口呆,身让冷汗浸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承恩只是不停地叩头求饶,崇祯却平静下来,要王承恩起来,又让曹化淳下去,速叫驸马督尉巩永固进来。 等曹化淳走后,崇祯思索片刻,道:“王承恩,你给朕拟一道旨,朕要写一封亲征诏书,朕要写上,朕今亲率六师以往,国家重务悉托太子,快写!”王承恩应了一句,马上去取纸笔。 诏书还未写完,巩永固也到了。崇祯道:“你来得正好,贼人势大,恐怕得做长远打算,我要你速带家丁千人,护送太子出城,去南京避难,朕决定与京城共存亡,太子的命要保住,留得一口气在,我大明就亡不了。” 巩永固苦着脸道:“皇上,当年是您下旨,内戚绝不能私蓄家丁,臣哪有上千人?能凑够一两百人就不错了,再说现在城已经被围,我只怕强行突围,不但无功,反而折损了太子啊。” 崇祯听得一惊,手中的笔竟然掉在了地上,道:“那怎么办?事已至此,只得鱼死网破,王承恩、曹化淳,你们马上将内宫所有的内臣都组织起来,大家宁为玉碎,不为瓦。” 王承恩答应了一声,曹化淳却呆立那里,如丧考妣,连回话都忘了回。 三月十八日凌晨,天突然降下大雨,雷电交加,整个天阴得犹如黑夜,但这并没有阻挡住李自成的攻城之举。大顺军架起云梯强攻,守城士兵不敢硬拼,只能一味地以放炮守城,不一会儿,炮弹空了,就只能放空炮了,眼看着城池难守,负责守护彰义城的李国桢在彰义门上命人喊话下去:“李自成部众听着,我大明襄城伯李国桢愿入营为你人质,你派人与圣上谈判。” 喊话过后不久,只见一骑来到城上,骑上那人黑面长须,形如张飞,笑道:“大顺皇帝说了,我们现在稳操胜券,你算什么东西,何用你做人质!” 李国桢又羞又气,问左右:“这人是李自成?”守军中有明白人道:“这人是李自成的侄儿,名叫李过,绰号一只虎。”李国桢道:“你且回去,我要和李自成对话!”李过哈哈大笑:“猪狗一样的人,也敢和我大顺皇帝对话,我看你不配!” 李国桢气极,道:“此人如此辱我!”拔出腰刀就要自刎,左右急忙将他按住。李过在底下看见了,笑道:“你这鸟官也不用寻短见,当年你们欺压百姓、作威作福时可想过今天?俺们大顺皇帝说了,只要狗皇帝崇祯退位,我们马上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大顺皇帝有好生之德,今天再给你们一天时间,明天早上,如果他不退位,我们就攻城到底。” 李国桢回到京师,将这话和崇祯说了,崇祯怒道:“贼人敢如此辱我!”气得啊呀一声向后倒去,王承恩将他扶住。崇祯道:“吴三桂到了吗?刘泽清到了吗?左良玉到了吗?”大家说道:“几路勤王的兵都没到!”崇祯道:“卿等都听那李自成的话了吧,他是想要朕的命,你们若要荣华,现在取了朕的命换一条出路吧。”群臣道:“皇上说哪里话,陛下有福自当无虑,如其不测,臣等愿意巷战,誓不负国。” 崇祯道:“好,大家就做好巷战的准备,王承恩、曹化淳,你们速去安排此事,把宫中所有的人手都集中起来,老弱妇孺也不例外。”王承恩应了一声,但却不见曹化淳回话,四处张望,发现哪里都没有曹化淳的影子。!~! .. 第五十五节 () 一顶小轿急匆匆地在北京城冷清的街道上穿行,两个轿夫抬着轿子,一个大汉跟在左右,眼睛警醒地看着四周。 轿子外表看来毫不华丽,非常普通,但是轿中的人和这个押送轿子的人却是大有来头。 轿子三转五转,在北京羊水井胡同的一个大宅前停下,大汉看看左右,将轿帘掀开,低声道:“公公,到了。” 一股刺眼的阳光照射进轿子里来,曹化淳将眼睛眯上,深深地看了看头上的天空,自语了一声:“今天好晴朗!只怕这北京城的天空,以后是见不到了。” 尽管常年住内宫之中,但是曹化淳的房产在北京还有多处,多由养子曹钦打理。而在羊水井胡同他还有一处秘密宅院,里面私藏着他近年来收集的大量金银财宝,如今京城大势已去,曹化淳心念电转之间,已经做好了私逃的准备。 洪九将大门敲开,里面有一个老家人出来迎接,曹化淳下了轿,与洪九一起进入曹宅,曹化淳对洪九道:“你们且在外面等着,我进去一会儿就回。” 看了那两个轿夫一眼,使个眼色。 洪九会意,突然出手,一手一个,扼住了两个轿夫的脖子,用力一扭,两个轿夫声音都没出,立刻毙命。 看着被扭断脖子的轿夫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曹化淳叹了口气,拱手对洪九道:“师弟,我这一走,我在北京的家人都靠你照顾了。” 洪九也拱手还礼,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公公你且放心,我洪九就是性命不要,也要保住您的养子和家人安然无恙。” 曹化淳微微一笑,说道:“如此乱世,想要安然无恙,不过是梦想而已。我只是一个没卵子的太监,自己都保不了自己,怎能寄希望于你保护我的家人?我只要你记得,若有天当我的家人受人侮辱之时,你要帮他们及时了断,别让他们多受罪就行了。唉,这一天我早就想到了,该来的总会来的,那些所谓的权倾一时,根本换不了一天的太平。” 洪九道:“公公,天无绝人之路,您放心,您走了,有我洪九在,就和您在是一个样。” 想到就要离开北京,再看看忠心跟随自己多年的洪九,曹化淳心中突然涌起一片柔情,他感慨地说道:“师弟,公公这两个字,我听了这么多年,听得真是生厌了。想起当年我们在青城山学艺,情同手足,如今一晃已过去二十多年了,师兄我虽然未曾实现当年立下的志愿,封妻荫子,报效国家,甚至连做一个好人都没做到,但我对师弟你,总还有着当年的情分。如今我就要走了,你今天就叫我一声师兄吧,以后咱们再见面,公公这个词,我也不要再听到了。” 洪九眼含热泪,跪倒在地,用力磕了几个响头,道:“师兄,你对我的大德,洪九终生铭记,你一路保重,若有机会再见,洪九还为您牵马护轿。” 曹化淳叹了口气,向洪九挥挥手,回身推开了院子中间的一个大屋子,然后咣当一声,将屋子里的门关死。 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家具,空荡荡的,因为将阳光部遮住了,也有些阴森森的。曹化淳留恋地扫视了屋子一圈,然后悄悄走到房屋左侧摆着的一张八仙桌前,挪开桌子,将其中的一块砖撬开,里面一股寒气直袭而出,这底下原来是一个秘道。 曹化淳久在深宫,仇家甚多,故而做好准备,在这里挖好秘道一个,以便大难临头时能够顺利出逃。他在北京的财产虽然不少,但在李自成大军攻克山西之时,大多都已经兑成了银票,早就随身携带着了。如今大势已去,正好从这里逃走。此事万分隐秘,除了洪九,众心腹均不知晓。 曹化淳将秘道中的砖一块块挪开,一直挪到能够容进一个人的身子,他早有准备,随身带着风灯,怕秘道里太黑,于是先将灯点亮,这才屈身向下,潜入秘道之中。 身子向下一潜,人已经进了地下的通道里,将灯向前一探,正要往前走,却突然觉得颈上一凉,一把刀自黑暗之中伸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曹化淳大惊,第一个念头就是:坏了,此地已经被宫里的人发现了,情不自禁地举灯向前照去。却见秘道之中,有两个人正在与他面对面相持,两人皆穿黑衣,身裹得严实,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灯下闪闪发光。而其中一人手上持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却听得那持刀的人哈哈笑道:“好奸猾的太监,让我们在里面等了许久,再迟来一刻,还不把人闷死了。” 曹化淳虽惊不乱,道:“两位好手段,居然能进入到咱家的绝妙场所,看来是已经蓄谋多时了,只不知两位是来寻仇还是来寻财的?若是寻财,咱家现在身上就带着百万两银票,两位尽管拿去就是,若是寻仇,就请现在一刀将我杀了,也别费什么话了。” 另一位手上没有拿刀的黑衣人道:“曹公公这次可猜错了,咱们不是来寻财,也不是来寻仇的,咱们今天来,其实是来救你的,是来给你寻一条生路的。” 曹化淳奇怪地说道:“寻一条生路?此话怎讲?还请明示。”手上暗中蓄力,准备找到两人破绽,随时发出凶狠的一击。 那人笑道:“明示是当然的。但这里黑咕隆咚的,明示可能性不大吧。就请曹公公上去,咱们在你客厅里谈,不过,曹公公武功高强,是个狠角色,在下要委屈公公一下了。”话一说完,欺身上前,身手如电,点了曹化淳几处穴道。 曹化淳动弹不得,心道:“看来这两人不像是来杀我的,让你们点了我的穴道,也无什么大碍。” 两人将曹化淳架起,出了秘道之口,到了厅堂之上,大家只觉眼前一亮。两人将曹化淳放到一把椅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曹化淳道:“既然不是寻仇的,大家就亮了身份吧,也别掖着藏着了。” 那名手上没有拿刀的黑衣人道:“正是。”解开脸上蒙着的黑巾,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也不过三十岁年纪。拿刀之人也解开黑巾,却是一个光头和尚。 曹化淳看这两人,都很眼生,问道:“两位居然能潜进我家而不被怀疑,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相貌清秀之人道:“也没什么手段,只要能拥有一颗人心就行。”曹化淳略一思索,道:“我明白了,原来是你们收买了我家的老仆,否则绝不可能进得了我的屋子。” “收买两字,不要妄谈。这世上还有两个字叫做公理,另外还有两个字叫做正义,我想曹公公对这四个字可能从无所知。不过,在下却是靠的这四个字,感化了贵宅的这位义仆相助。大家都是穷苦人,穷苦人帮着穷苦人,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吧。”相貌清秀之人侃侃而谈。 曹化淳说道:“阁下不必说教,你是何人,就请明示,让咱家死也死个明白。” 相貌清秀之人微微一笑,道:“贱名不足挂齿,但我想曹公公可能也有所耳闻,在下李岩。” “李岩?”曹化淳惊道,“你就是贼寇李自成手下的那个文人?你好大胆子,敢在京城潜伏着。” “我想公公可能朝思暮想,一心要抓住我,但没想到不过几日,这贼与兵的形势就逆转了吧?”李岩讥诮地说道。 曹化淳点头道:“李公子江湖上人称小宋江,果然胆识过人、智勇双,栽在你的手下,咱家也没有话说。但不知这位好汉又是何人?” 李岩指着和尚道:“这位乃是侠僧了空大师。因为与我那位大顺皇帝哥哥神交已久,自愿帮我们义军做事。” 了空将手一拱,曹化淳道:“请恕咱家孤陋寡闻,对阁下一无所知。” 了空道:“你不知我,但我可知你,当年禁宫之中,你那一记天龙爪,令我肩上疤痕至今未消,每当阴雨时节就疼得厉害,也就不由得想起公公神功,果然了得。” 曹化淳心道原来我们还交过手?思索片刻,想不起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再想了。问道:“两位处心积虑抓住我,是想献给李自成吗?” “我哥哥要你何用?”李岩道,“我们抓住公公,倒是想公公帮我们一个忙。” 曹化淳苦笑道:“我现在落在你们手里,任你们杀剐,又如何能帮你?” 李岩道:“非也。公公执掌城门护卫大权,而今我主公与你们皇帝打得正欢,我想请公公助我们一臂之力,今夜子时打开彰义门,让我军顺利进京。既少些周折,也省些人命,更免百姓遭战火之苦。” 曹化淳怒道:“胡说!我蒙受皇恩,忠心为主,多年不改其志,又怎能做这乱臣贼子之事。” 李岩哈哈一笑道:“既然蒙受皇恩,为何在大难临头之际想私自逃走?又为何暗中建此秘道,直通城外?”走上前来,伸手探入曹化淳怀中,掏出一个大口袋,打了开来,里面是厚厚一沓银票,李岩道,“你怀揣几百万两银票出走,这等巨款,从何而来?如何解释?我们只要把这些证据拿给皇帝看,你又会是何种下场,不用我说了吧?” 曹化淳闻听此言如雷轰顶,丧气之极,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岩道:“其实你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只要你开了彰义门,我会保证,我大顺皇帝也会放你一条生路,你可以怀揣着这些银票,回老家过上舒服日子。如果不从,城破你就是死路一条,我把这些证据拿给皇上看你也是死路一条,两条死路,一条生路,由你来选。” 曹化淳迟疑了一下,心念电转间,已经有了主意,于是苦笑道:“你说到这样了,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李岩道:“好,公公若能助我们完成大业,公公的未来,交在我身上。”曹化淳接着他的话说道:“要我做这些事,倒也不难,盼你信守诺言。” 李岩道:“你放心。我们一会儿就走,穴道一个时辰内会解,到时就听公公好信。这些东西,”晃了晃手中银票,“就由我暂时保管,还有公公的房契地契及这秘道的设计图,都在我的手上,公公要是翻脸不认人,我自有办法将这些东西公布天下。” 曹化淳道:“这个你放心——”话音未落,那和尚了空在一旁插了话:“李公子,我也有一事要求一下曹公公呢?” 曹化淳惊道:“你也有事?” “不错。我想请曹公公安排我进入内宫,明天城破之时,我要借一个人的项上人头一用。” “是何人?” 了空微微一笑:“是你们的大明皇帝。我要用他的头来祭一位故人。”!~! .. 第五十六节 () 三月十八日中午,天空突然下起细雨,细雨中又夹杂着雪花,天气湿冷、阴郁,灰蒙蒙的,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极为阴暗。李自成突然命令攻城,炮火硝烟又起,军士蜂拥至彰义门外,守将又冷又饿,无心恋战,强打起精神防卫,好在李自成似乎并无大举进攻之意,放了一阵炮,就下令停止。 三月十八日傍晚,雨势稍停。大顺军再次拥到城下,第二轮强攻开始。在这轮强攻之中,一顶小轿悄悄地来到了彰义城门之上,守军不知轿中人是谁,正要呵斥,轿夫冲他们怒喝一声:“曹公公到了!”守将急忙行跪拜礼。轿帘打开,曹化淳没有下来,只是和守将说了什么。此时天空又下起了雨,他们的说话声音被雨声遮住。 远处的军士只见守将跪在那里拼命地摇头喊叫,似乎在抗议着什么事情,因为隔得太远,大家只见他表情激动,但不知他说些什么,说着说着,那名守将突然站了起来,也就在这一刹那,只见轿夫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颈,用力一扭,血从守将口腔中喷出,他再也没有喊出一声,脖颈被拧断而亡。 在细雨中,除了少数兵士外,大多数都没有发现这一杀戮事件。而发现的那些士兵见曹公公的人公开斩杀大将,都吃了一惊。马上有人奔跑着去告诉襄城伯李国桢,李国桢闻讯大惊,急忙带人赶了过来。但是等他来时已经晚了,彰义门已经打开。大顺军蜂拥而至,黄色衣服堆积城头。 彰义门,又叫广安门,是北京城内外门之一,此门一开,外门即破。几乎是与此同时,外城三座门的平则门、德胜门同时开启,当然,三门同时洞开,是曹化淳指使。不从者早已经被杀掉,三座大门一开,大顺军在刘宗敏、李过等人的带领下,蜂拥而至,只片刻间,北京外城内,已经陷入刀光血海之中。 李国桢见状大惊,慌了手脚,也不迎敌,转身就跑,他带领的大营兵见主帅都跑了,哪有心思恋战,一哄而散。 崇祯在武英殿内刚刚躺下休息,突然听得外面炮声阵阵,似乎就在床头响起,急忙起来,却正好看见王承恩慌乱地跑来,叫道,“皇上,大事不好,外城破了!贼军已经杀进北京城里。” 崇祯大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跳下床来,却见外面已是细雨霏霏,夹杂着雪花,扑打在脸上,湿冷难耐。宫中太监、宫女纷纷逃窜,乱成一团,崇祯叫道:“快通知各大臣,组织人手准备巷战啊!”王承恩苦着脸道:“外城一破,奴才就去通知各部阁臣,但是满朝文武都找不见人了!”崇祯叫道:“成国公朱纯臣有家丁千人,他曾说城破愿家巷战以报国,速叫他来!”王承恩哀叫道:“皇上,最坏的就是他,外城一破,他先投降贼人了!” 崇祯脸色铁青,道:“罢罢罢!连皇亲国戚都带头投降,其他人不用指望了!”突然想起一人,叫道:“曹化淳何在?他有一万厂卫,叫他速来护驾!”王承恩愤恨地道:“这个狗奴才!彰义门、平则门、德胜门都是他命人开的,原来他和贼人暗中勾结,皇上你看错了他!” 崇祯听得这话身晃了一晃,险些摔倒在地上,脸色灰青得吓人,苦笑一声道:“好!好!大难来时各自飞,都是朕的好臣子!”王承恩道:“皇上,臣还有六百家人,这就护送皇上先往内宫,臣再去调派人手。” 三月十八日夜,李自成大军部进入北京外城,守卫宣武门、齐化门、正阳门的太监王相尧、兵部尚书张缙彦、成国公朱成纯等未动一刀一剑,部开城门投降,所谓巷战保国,都是空话,只有极少数臣子与大顺军同归于尽,剩下的大都选择了投降。 微雨不绝中,内城各门部打开,烟火弥漫、硝烟四散,只见一队骑兵飞驰而来,为首一人身穿白袍,左手持银枪,右手举着一面小旗,上写“闯”字,叫道:“京城众守军及百姓听着,我乃大顺朝李岩是也!我大顺皇帝闯王李自成有话,守军放下武器投降,便饶尔等性命;百姓休要惊慌,大顺皇帝也是百姓出身,深知尔等之苦,今日助大家脱离苦海,助我大顺,人人有功!” 说话间来回穿梭,已经跑遍了几个街区,有些散兵游勇过来阻拦,李岩极为骁勇,银枪闪处,枪无虚发,冲上来的人被杀得人仰马翻,再也没人敢拦他。 李岩一队人连续在北京城内跑了几个来回,守军闻得喊话,无人恋战,纷纷投降,百姓听得喊话,不再慌乱,有些还加入了大顺军队伍。北京城内,到处都是大顺军的人,局面已经盘控制。 崇祯退到乾清宫,与贴身的几十个卫士,焦急地等待王承恩的到来,不一会儿,王承恩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崇祯叫道:“找到李国桢没有?大营兵何在?”王承恩哭道:“李国桢跑得不知去了哪里了,大营兵也没影了,皇上,大势去了,快逃吧!” 崇祯闻此言呆立片刻,突然哈哈大笑,道:“看来真是老天在亡我了!”王承恩惊恐地说道:“皇上,快走吧,再晚来不及了。臣这里还有六百死士,愿护送着皇上由后城逃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崇祯摇摇头,道:“不急,来人,给我拿酒来!”王承恩急道:“祖宗爷,都什么时候了,还喝酒啊?再晚了几步,咱们就走不出去了!” 崇祯愣愣地看着王承恩,一滴清泪自眼眶中缓缓滚落,凄然说道:“朕为了寻找破贼之策,一连三月没沾过一口酒,朕本是好酒之人,如今大限将至,连这个小小愿望难道都不能实现?”王承恩倍感凄凉,哭道:“皇上别说了,老奴去给你拿酒!” 王承恩将酒拿了过来,崇祯此时倒不慌乱,反而相当镇定。他拿起酒来,一饮而尽,道:“好酒,满上!”王承恩就给满上,崇祯也不说话,一连喝了几口,突然落泪道,“王承恩,朕非亡国之君,群臣乃亡国之臣,群臣误朕!”王承恩道:“是是,这些奴才们都该死!” 崇祯再喝一口,又道:“王承恩,只可恨成国公朱纯臣,朕命他护送太子出城,他未能完成使命。朕等他带人来护驾,他竟带头投降,他是皇亲,又是王公,尚还如此,朕还有可用之人吗?你说,是天亡朕,还是他们亡了朕?”王承恩哭道:“皇上不要埋怨了,还是喝完快走吧,老奴怕晚了一时三刻,就有大祸了!” 崇祯将酒杯往地下一摔,道:“不喝了,朕还有心愿未了,走!”王承恩不敢多问,随着他走,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乾清宫,直奔坤宁宫。 坤宁宫外,也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奔跑的太监、宫女、婢奴,这些人见了皇帝和总管太监也不跪拜,视若不见,只慌乱逃命。崇祯等人也无暇去管,一直走到内宫,却见宫内香烟缭绕,佛经声声,竟似乎是有人在做法事。 崇祯皱起眉毛道:“大难当头,还有空整这个劳什子?”却见坤宁宫内,几乎一个人也没有,偌大的宫殿之上,只有周皇后一人跪在佛像之前,低声诵经,极为虔诚。 崇祯走上前来,一把将桌上的香炉、佛龛等物扫落地上,道:“现在求佛求祖都没有用了,大限已至,谁也帮不了大明朝!临时抱佛脚管得什么用?” 周皇后抬起头来,看着崇祯,她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苍白得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周皇后平静地说道:“皇上此语差矣,臣妾数年来一直吃斋念佛,心向佛祖,谈不上临时抱佛脚。” 崇祯叹口气道:“大事去了,你身为天下之母,当以死殉国。”周皇后微微一笑:“臣妾随皇上十八年,历经风雨,岂惜一命!只可惜,臣妾十八年来,多次劝皇上爱惜臣民,皇上从未听过,今日身死社稷,臣妾心中无恨,但真的替皇上不值啊!早听臣妾之言,何有今日之恨?” 崇祯羞愧,不敢抬头仰视周皇后,说道:“罢了,你现在不要说这些话来刺激我了。我现在只想见见我的儿子。”王承恩急忙吩咐左右,速叫太子们过来。 不多时,太子、定王、永王三位皇子都到了,三人中太子年长,也不过十岁左右,见大家均脸色难看,吓得直哭。崇祯训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穿着在宫中的衣服,来人,给我换装!”左右早有人来,给太子三人换上了寻常百姓穿的粗布衣服。 崇祯见三位皇子换上了百姓衣着,但眉宇之间,仍有皇族的风范,禁不住眼含热泪,道:“快,都过来,让朕看看你们!”三位皇子过来,崇祯将他们搂在怀中,替他们一一整理衣装,流泪道,“尔等今日是太子,城破之后,与小民何异?你们各自逃生去吧,不必恋我,朕死于社稷,没有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亦没有面目再当你们的父皇,你们只记着,以后外面不像宫里,凡事要小心谨慎,碰上做官的,老者要称呼老爷,幼者的称号相公,或称呼兄长,见文人要叫先生,武夫要叫长官——”说到这里,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太子大哭,搂着崇祯的脖子,叫道:“父皇,我要和你一起走,父皇,你不要丢下我们啊!” 崇祯一声长叹:“父皇不能和你们在一起啊,父皇今日是个死局,怎么能让你们陪着共赴黄泉啊!你们只记得,留住一口气在,别忘了你们是大明的子孙啊!将来若是能再起来,要替父母报仇啊!要替父母报仇啊!”说到这里,悲从中来,高声道,“怪只怪你们不幸,生在了皇家啊!” 父子四人放声大哭,左右人等无不落泪。 哭声中,只听得当的一声,却是有人敲了一下木鱼,原来是周皇后,只见她双眼微闭,正在那里诵经。太子哭道:“母亲!”周皇后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眼中竟无眼泪,也无留恋之意,只低声道:“这都是命,听父皇的话,去吧!” 崇祯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道:“与你的皇子诀别吧,你也该上路了,迟得片刻,别落入贼人之手,污了我大明朝的清白!” 周皇后看着崇祯凄然一笑,苍白的脸上竟然挂上了一层红晕,道:“皇上,臣妾午夜梦回之时,还会想起曾与你走过的每一个日子。臣妾最难忘的是,你还在做信王的时候,天天与臣妾一起,最喜欢喝的是臣妾熬的雪花茶。那时臣妾就想着,做皇上有什么好,做皇后有什么好,如果能够如小民一样,天天喝茶,朝夕相处,岂不快乐一生?只可惜,皇上已经有几年没有喝过臣妾的茶了吧?臣妾为皇上熬的茶,到今日已经放坏了,现在也来不及再熬了,再品此茶,只待来生了。” 崇祯听得伤感,叹口气道:“别说了,是朕害了你,朕害了你啊!” 周皇后说完这些话,再不多言,拿起木鱼,飘然离去。太子、永王、定王高喊:“母后,母后!”周皇后竟不回头。 崇祯呆立片刻,突然道:“王承恩!”王承恩急忙上前:“老奴在!” 崇祯道:“速派人,传旨给后宫所有嫔妃,部自尽,以身报国。”王承恩略一迟疑,道:“都得自尽吗?”崇祯道:“身死报社稷,一个不能留,得死!你给我派人一个个落实!” 正吩咐间,突然听得外面一阵混乱,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喊道:“报王公公,有人杀进坤宁宫来了!” 王承恩闻讯大惊:“什么,贼人来得如此之快,已经杀进来了?”急忙带人出去看,却见门外,众内侍正围住一个着锦衣卫服装的人,厮杀在一起,王承恩只见那人满身是血,被众人围住,虽然勇猛异常,但不过一人而已,这才放下心来,叫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在禁宫撒野?!” 那人哈哈大笑,叫道:“俺乃大明辽东督师袁崇焕是也!今日来取狗皇帝朱由检之命!” 这人一声怒喝,用内力喊出,声震宫殿,连房梁都震得一颤,崇祯在殿内听了这话,身一阵发抖,战栗着说道:“是袁蛮子来索朕的命来了?是他吗?” 王承恩急忙跑进宫来,道:“皇上休慌,不过是一个莽夫,只有一个人,奴才有六百家臣,足可对付他。”崇祯身发抖,道:“快带太子走,快带太子走!”早有太监将哭喊的太子们拉走了。 只听得外面惨呼连连,也不知那人杀了多少内侍,只听得外面那人依然高喊:“崇祯听着,我乃大明督师袁崇焕是也,今日来取你的命!” 喊声越来越高,崇祯听得心乱如麻。王承恩道:“皇上别急,咱们先撤,这人微不足道,奴才的人自会对付他。”正混乱间,突然间跑出一人,哭道:“父皇,母后自尽了,母后自尽了!” 大家望去,来人是长平公主,是周皇后与崇祯的女儿,今年不过十六岁,长得如花似玉、楚楚动人,此时满脸泪水,虽然惊慌难耐,但丽质天生,依然我见犹怜。崇祯看得她向自己跑来,如花朵一般,不禁一阵心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长平公主拉住他的胳膊,叫道:“父皇,你快救救母后啊,母后自尽了!” 崇祯眼泪落下,轻轻抚了抚长平公主的头,道:“哎,尔等不幸,为何生在我家?!”突然另一只手猛地抽出身上用来防身的佩剑,一剑向长平公主砍去。 这一下变故突生,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来不及有所反应。长平公主年少机灵,见危险突至,情不自禁举起胳膊去挡,只听得“扑”的一声,一条手臂被齐根斩断,鲜血四溅之际,长平公主当即昏厥在地。 崇祯举剑还要再砍,王承恩一把将他的手拉住,叫道:“皇上不要妄动啊,这是你的骨肉!”崇祯道:“我女儿不能落入贼人之手,我要她身死报社稷!”还要再砍,但王承恩紧紧抓住不放。 只听得门外一阵大笑声,一个声音喊道:“我乃大明督师袁崇焕是也!今日要报我被狗皇帝朱由检冤杀之仇,谁敢拦我,遇佛杀佛,遇鬼杀鬼!” 王承恩惊道:“以一当百,这人还没死?”崇祯道:“快撤,随我到仁寿宫!”也不理倒在血泊的长平公主,转身就走,王承恩一行人急忙跟着离去。 一行人奔至仁寿宫。仁寿宫又称南宫,是懿安太后张氏之宫。这位张太后是崇祯哥哥天启帝的皇后,自天启死后一直住在南宫。崇祯对张太后极为尊重,平时不管多忙,也会来这里请安。 在仁寿宫外,一行人见到了张太后的宫女,崇祯道:“我不进去见她了,你进去传我圣旨,要她赶快自尽,以死报社稷!”王承恩道:“太后也要死吗?我想贼人再没有人性,不至于动前朝皇后吧?”崇祯道:“朕的皇后都死了,她没有理由还偷生。以死报社稷,皇族中人,哪有例外。” 王承恩急忙命小太监随宫女进去,监督张太后是否以身殉国。也是这位张太后命大,当时没来得及自杀,后来第二天在侧室自缢时,李自成军队进宫搜查,又被人救起,免于一死。救他的人是李岩,李岩深知她素有德行,所以救了她。但也就缓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张氏依然自缢而亡。这些都是后话。 崇祯在仁寿宫交代完了,已经没有什么后事了,此时虽已离开坤宁宫,但那喊声仍不断传来: “我乃大明督师袁崇焕是也,来取狗皇帝朱由检之命!” 此时已是夜深,城中火光四起,喊声震天,但这声音竟然仍顽强地穿过各种喧哗传进宫中。崇祯长叹一口气,道:“报应啊!袁蛮子化身恶鬼前来索命,朕今日难逃劫数!”环顾左右,发现身边只有王承恩一人,不禁奇怪地道,“怎么只有你一人了?” 王承恩苦笑一声:“皇上,刚才咱们一进仁寿宫,那些龟孙子们趁咱们一个不注意,跑了。” 崇祯点头道:“好,好!内廷三大总管,曹化淳投了敌,王之心早就不见了,只有你一人了,你为何不逃?” 王承恩跪下叩头道:“我自十三岁入宫,在宫中三十多年了,吃宫里的饭长大,靠宫里的营生活命,生来就是侍候皇上的命,一个没卵子的太监,我能跑到哪去啊?离开了皇上,又有谁会看得上我们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 崇祯道:“好!那你就陪着朕吧,黄泉路上,总算还有个做伴的。” 王承恩道:“奴才跟着皇上走,皇上说去哪儿,奴才就去哪儿。” 崇祯指着前方道:“前方就是煤山,朕小时候被那魏忠贤监视,没处可去,经常去那里游玩,长大了以后,出不去宫,心里郁闷,也经常和皇后一起到那里散心,故土就在眼前,咱们就去那里吧。”!~! .. 第五十七节 () 坤宁宫内,刀光剑影。化装成锦衣卫混入宫中的了空以一当百,越战越勇,虽然身中数刀,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但却格杀敌人数十人,杀得众内侍胆战心惊,无心恋战,王承恩和皇帝一走,马上就四散而逃。 了空筋疲力尽地走进坤宁宫内,一进门就看见满身是血的长平公主倒在地上,除此之外再无一人,再往里走,就是皇后的寝室,推门进去,只见一道白绫悬于梁上,周皇后脖颈套在其中,已经悬梁自尽。 了空大叫:“不好!”,飞身上前,一刀斩断白绫,将周皇后的身子抱了下来,探探心口,犹有余息,看来是悬梁时间不长,还有一线生机,于是用掌心贴在周皇后后心,用力揉推,催动内力,片刻间,只听得“嗯”的一声,周皇后竟然睁开了眼睛。 了空大喜,道:“皇后你醒了,真是老天有眼!” 周皇后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是一个血人,血还正在从他脸上一滴滴淌落下来,不禁大惊,啊的一声又背过气去了。 了空急忙又是好一阵推拿,将皇后救醒过来。周皇后睁开眼睛,不去看他,只气息微弱地道:“贼人,何必救我?我志在一死,让我死!” 了空道:“皇后娘娘,我不是贼人。你识得我的,当年我在禁宫行刺皇上,被那曹化淳发现,是你救了我一命,我才能活到现在。” 周皇后看了他一眼,艰难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认得你。” 了空急道:“你怎么会把我忘了呢?我叫李忍,有个外号叫南山一枝梅。是你当年安排我出的宫,又让人治好了我的伤,你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难忘。这些事你怎么忘了呢?” 周皇后再看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道:“我不认得你,快杀了我。我不想活了。” 了空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怎么能让她回忆起自己来,突然想起一事,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送到周皇后面前,道:“皇后娘娘,当初你送我这件东西,作为信物保我出宫,你还记得吗?” 了空给周皇后看的是一个翡翠玉坠,上面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做工精致,一看就是宫中精饰,而这凤的造型,亦只有母仪之尊才可配享有。 周皇后轻轻用手抚着那玉坠,眼中浮现几分柔情,道:“噢,我想起来了,这确是我送你的。” 了空激动地说道:“皇后娘娘,当年若非你相救,我早已死于宫中,你的恩德我从未忘记。我李忍一生历经风雨,但真正见过的大善人,除了袁督师,就只有皇后你一人而已。”说到这里,突然心口怦怦直跳,数年来压在心底的秘密就要吐露出来,又是紧张又是幸福,一时难以启齿,眼见着皇后虽然被救,但也命不长久,于是将心一横,大着胆子说道,“皇后娘娘,你的这件信物我李忍始终带在身上,每到夜深之时,目睹此物就会想起娘娘的大德,我李忍是个粗人,一心想报答娘娘大恩,但怎敢期盼着还能再见到娘娘一面?于是出了家,专做些济贫扶弱之事,以便不负皇后之恩。总算是天可怜见,今天终于让我见到皇后娘娘,我向天发誓,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了,也要救皇后娘娘出去。” 周皇后凄然一笑,道:“你的好心我领了,不过,我命已绝,谁也救不了我。” 了空怒道:“谁害你自尽的?我知道了,一定是那狗皇帝逼你自杀的,你放心,我这就杀了他,为你报仇。” “不,不,”周皇后急了,一把拉住了空的手,道,“不要去!你不能杀他,你当年答应过我的。他有错,但不该死,他是我的丈夫,他对也好,错也好,我这一生,就只为他一个人活。他是个好皇帝,只是做错了事,你们都不理解他,但是我理解,他——”说到这里,眼睛渐渐闭上,声音逐渐低不可闻。 “皇后,皇后!”了空大急,用力摇晃着皇后的身体,“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睡啊!”将皇后身体扶起,用掌心再次贴住她后心,输入内力。 皇后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只微弱地说道:“你若想报答我,就帮我一个忙,我的女儿就在外面,带她来见我,帮我照顾她——” 了空想起进屋时看见一女躺在血泊中,不知是死是活,看来她就是皇后的女儿吧?于是说道:“皇后放心,我这就去带她来见你。”冲出屋外,将长平公主抱起,撕掉袍袖裹住了她的伤口,探探鼻息,还有生气,于是兴冲冲地跑进来道,“皇后娘娘,你的女儿还活着,我抱她来见你了。” 进得屋中,却见周皇后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犹如睡去。了空喊了她几声,没有应答,走过来探了探她的心口,心跳已经停止。周皇后积劳成疾,又遭大难,终于没等到见到女儿,就香消玉殒。 了空怀抱着长平公主,站在那里,内心有如被抽空了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些年来,他风雨漂泊,活下去的信念只有一个,就是为大恩人袁崇焕报仇,但当这个信念难以实现之时,盼着见到心目中的圣女周皇后一面,就成了一个新的信念。如今,终于得偿心愿,但谁料到,只一瞬间,周皇后就已经逝世。突然之间,一切的希望都没有了,他只觉得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一阵阵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情难自抑,了空面对着周皇后的尸体放声大哭,哭声有如响雷,震动着坤宁宫的一砖一瓦,竟然把他怀中昏迷多时的长平公主都震醒了。 长平公主轻轻在了空怀里动了动,了空望了她一眼,哭声停止了,但眼中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一直落在了长平公主的脸上、身上。长平公主也好奇地看着他,虽然此人面相凶恶,但是不知为什么,年少的她竟没有害怕的感觉,眼看着这个人面对着母亲的尸体哭得那么伤心,突然之间,更有了一种感同身受的默契。 这一对视之下,了空知道,从此又要背负起一个新责任,这个责任是周皇后带给他的。而对于长平公主来说,她人生中真正的一页,这才刚刚开始掀开。!~! .. 第五十八节 () 崇祯十七年三月二十二日,李自成大军接管北京城后,在景山寿星亭附近,发现了崇祯与王承恩的尸体。 两人都是在树上上吊而死的,时间应该是在十八日的后半夜,也就是十九日的凌晨子时。 崇祯与王承恩面对而缢。他是先死的,王承恩跟着死。后人记载崇祯死状:“先帝以发覆面,白夹蓝袍白绸裤,一足铣,一足有绫袜。” 崇祯死时头发披散,光着一只脚,鞋子也不见了,非常狼狈。 崇祯死前,在他所穿的锦绸背心上,还留下了一封血书: “诸臣误朕,朕无颜见先帝于地下,将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决勿伤我百姓一人。” 崇祯皇帝朱由检,在位十七年,死时年三十三岁。史书称其为人“不迩声色,忧勤惕励,殚心治理”,但另一方面却又“用非其人,益以愤事”,“性多疑而任察,好刚而尚气。任察则苛刻寡恩,尚气则急剧失措”。 性格的巨大弱点使崇祯在治国兴邦上,难以走出一条正确的道路,相反,却把自己和大明江山一步步拖入到个人性格与能力缺陷的泥淖之中。而他为人冷酷自私、刚愎自用,对人多苛责少关爱,又最终使得群臣反目,众叛亲离。他在位十七年,百姓苦不堪言,临死前说的一段漂亮话,也改变不了其人庸碌、其心乏善的特性。 崇祯死后,北京城迎来了新主人,当李自成的双脚踏上紫禁城的第一天起,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四十天后,历史将会发生一个鬼神难测的逆转。!~! .. 第五十九节 () 北京外城德胜门门口,身穿黄衣、密密麻麻的大顺军队排成几列,将城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隐隐听得城中还有嘶喊声音;也依稀可见城中依然有硝烟弥漫。经过一夜的攻城,在凌晨到来之前,一切似乎已经渐渐趋于平静。 守在城外的大顺军队没有接到攻城的指令,事实上,这支军队刚一抵达,德胜门就打开了,里面的战事,是由李岩等内应先发起的。一股先头部队已经攻进城中,剩余大军守在城外,等候着一个人的到来。 “嘚,嘚,嘚……” 两骑马飞驰而来,一直奔到门前停下,马上两人,着黑衣,前面的是个年轻人,虎头虎脑,身形魁伟,后面的年长一些,头上一顶西北农民常戴的白色宽檐尖顶旧毡帽,帽尖折了下来,将脸挡住了一半。 众将士见两骑到来,齐声欢呼:“闯王!闯王!”戴旧毡帽的人将手一挥,众将士部噤声,行动整齐,犹如一人。 策马城下,年轻人激动地说:“二爹,德胜门不攻而破,北京外城部攻下,咱们大事已成,您的江山,是稳坐定了。” 年长之人微微一笑,显得并不十分激动,但声音之中,却也含着几分得意:“过儿,你也不必高兴太早,那皇帝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拿住了他,才叫真正的大胜利。” 年轻人道:“对。拿了狗皇帝,请二爹将他赏于我,我一刀挖了他的心。不,我要把他解往军中,千刀万剐,以解我心头之恨。” 年长之人笑笑,并不接语,只是反问一句:“过儿,当年拿住那福王朱常洵,挖心剖腹的活儿,就是你干的。怎么,这次你还想要重来一遍?” 年轻人恍然大悟状:“二爹,你这还真是提醒了我。其实论起来,咱这义军之中,和那狗皇帝仇最深之人,还是你。我擒了他,就交给二爹处理。自当由二爹亲手将他千刀万剐,烹熟了下酒。” 年长之人摇了摇头:“不,你若把他交给我,我老李也许会放了此人。” “啊?”年轻人听了一惊,“二爹,这人害了我们这么多兄弟,你怎么还要放他,你可是和他有深仇大恨的啊?” “我没有忘记与他的仇恨。但我近来常常反思一件事,这世上该杀的人太多了,一味杀之,是否能够杀得完?其实说起仇恨,明朝的这些狗官们,哪一个和我们不是仇深似海?那洪承畴、熊文灿、孙传庭、杨嗣昌、傅宗龙、左良玉、贺人龙,这些人个个手上都沾满咱们兄弟的鲜血,就算是老十三家阵营中,害过咱们兄弟的人也不少,除了八大王张献忠,还有闯蹋天、曹操、大天王、翻山鹞,这些个满嘴兄弟情义的人,对付咱们这些人,哪个曾手软过、慈悲过一次?若说报仇,若说报怨,咱们就是杀个一年两年,也杀不完。”年长之人语重心长地说,“但是今天我来到了这北京城下,马上就要把所有的恩怨都要洗清了,却突然间,不想杀人了。” 第六部英雄年轻人一愣:“二爹,这话从何说起?” 年长之人摇摇头:“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在一周前,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抓住狗皇帝后,如何将他百般折磨、千刀万剐,但是如今胜利在望,我却没有此心。我反而觉得,世人争斗不休,其实都很可怜。想当年咱们在商洛山中,让洪承畴、孙传庭打得只有十几骑,如丧家之犬,那时如有苟活机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活下去。可是就是没人给过咱们一条生路。现在这皇帝不也一样吗?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们胜了,他败了。他失去了天下人的心,他对天下人赶尽杀绝,才走到今天。我老李若杀他,和他又有什么分别?” 年轻人听得不解,挠挠头道:“二爹,你这话我听得有些糊涂,我李过是个愚鲁人,总觉得你最近变了,变得心软了。是不是认识了那个李公子以后,受他的影响太深了?” “也许是吧。李公子常叫我,要活天下人,不是杀天下人,否则,和八大王他们有什么区别?我这些日子来夜读《春秋》《论语》,也明白了很多道理,过去我们为活一条命,把杀人当成自保的手段,今日天下已经尽落入我李自成手中。活天下人,建立万世基业,才是我现在要做的事。” “二爹,不,我现在应该叫您皇上了,你看我总是改不过嘴来。”年轻人有些羞愧地说:“您这人行事,总是与我们不同,您的志向,和我们相比,就如同天地的差距。”年轻人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呵呵,”年长之人听了这话,开心地笑了,“什么皇上不皇上的,我是你二爹,是你们的大掌盘子,是你们大家公认的老李,这个身份,永远不会变的。你们对我,可不要像那臣子见了明朝的皇帝一样拘束,只要咱们弟兄同心,天下就是咱们的。”说到这里,豪气顿现,从怀中掏出一个纸片道,“前几天夜间无事,想起当年被困商洛山之时,所有的人都以为要完了,我却得做出一副挺得住的样子,内心十分苦闷,于是也曾试着写几首歪诗来消愁,当时写下这几句,随手一丢,也就忘了,也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竟又记了起来,就默写了下来。今天就拿出来,给你念念。” 年轻人听了脸上一红,说道:“二爹,你也知道,上阵杀敌我行,这谈诗作画的,还得李公子才行。你给我念,岂不是对牛弹琴。” 年长之人道:“不妨事,你听着就是。”兴致起来,对着纸条念道,“收拾残破费经营,暂驻商洛苦练兵。月夜贪看击剑晚,星晨风送马蹄轻……” 正念到此处,突然听得马蹄声响,一骑自德胜门方向疾驰而来,年轻人李过勒马上前查看,道:“二爹,是喜儿。” 马儿冲到二人身前,马上一个青年满脸通红,尽是兴奋神色,道:“义父,孩儿给您报喜,我先头部队冲进德胜门,在李岩公子的配合下,已经将紫禁城攻下,北京城内,局势尽在我们的掌握中了。” “好!”年长之人兴奋地在马臀上重击一鞭,豪情万丈地说道,“这就传我将令下去,我大顺军队马上进城,攻占北京,就在此时!”!~! .. 第六十节 () 凌晨时分,北京城内战火平息,李自成大军进城。 大顺军队十几万人进入北京,自北京外城到内城,一队队的人走过来,有如成群的蝼蚁,虽然人数众多,却军容整齐、秩序井然,人人都不做声,只听见齐刷刷的脚步声。老百姓们见军队开进,都将房门关上,但是不久又都开了门,因为他们发现这一队队军马只是向前行走,似乎没有骚扰他们的意思,有胆大的不但开了门,还跑到街上去看。士兵们并不驱赶,依然前行。观看的人越聚越多,只片刻工夫,北京的大街小巷上就挤满了人。 军士们见百姓围了上来,一边走一边念道:“不杀人,不爱财,不奸淫,不抢掠,平买平卖,蠲多钱粮,且将富家银钱分赈穷民”,念完这段又念,“朝求升,暮求合,打开大门迎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 军队一拨拨地进来,各色旌旗飘扬,也不知进来了多少人。一直走到西长安街口,一队队兵士部停驻,站成数排并列,只听得大家齐声喊道:“闯王,闯王!”看来李自成就要进来了。 西长安街门口,明朝的官员们站成几排,等着迎接李自成进京。这里面有魏藻德、陈演等文臣,也有曹化淳、王之心等内侍,还有田弘遇、周奎等皇亲国戚,负责守卫京城的大营兵总管李国桢也在里面,明朝旧臣,十成里来了九成。 只听得前方一阵欢呼:“闯王来了!”一队人马蜂拥而至,老百姓们都往前挤,却见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拥着一个满脸胡子相貌极为粗豪的汉子走进来。百姓们齐声喊叫道:“闯王,闯王!”那人哈哈大笑,道:“俺不是闯王,俺闯王哥哥还在后面呢!” 那人说完这话,策马向前几步,转身对身后随行人员叫道:“俺哥哥来了,给我鼓乐齐鸣!”说完将马鞭向空中一挥,这一队人马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各种乐器,丝竹管弦齐奏,奏响起一段谁也没有听过的音乐。大家只觉得这音乐听起来极为嘈杂,却也听不出调来,在这里迎接的明朝官员中有不少陕西人氏,知道这音乐被称为秦腔,是陕西一带最为著名的乐曲,但大多数人都是听得云山雾罩。 只听得隆隆几声炮响,所有侍立的兵士齐声高喊:“闯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大顺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权将军千岁千岁千千岁!”那粗豪之人听得哈哈大笑,喊道:“好,兔崽子们喊得好,给我再大声点!”众兵士齐声喊:“是,权将军!” 侍立的明廷群臣之中,李国桢正挨着锦衣卫头领骆养性,于是悄悄问道:“这人如此神气,不是李自成又是谁?”骆养性专门负责特务缉查工作,见多识广,道:“我听他们管他叫权将军,应该是李闯手下第一悍将刘宗敏吧。” 只听炮声过后,一队人马蜂拥进来,队中竖起一杆大旗,上面写着“闯”字,大旗底下,还有一柄黄伞,伞下一人骑着一匹彪悍的黑马,在众人簇拥下进了西长安门。这人戴着个破旧的白色毡帽,穿着酱紫色的缥衣,四方脸,粗眉大眼,看起来很和气,和寻常的庄稼人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一双眼睛上还戴着一个黑眼罩,让人看起来有几分诡异。有些发旧的毡帽上镶着一颗蓝色的宝石,这就是他与其他人最大的区别了。 见得此人进来,只听得所有人一齐喊道:“大顺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刷地一下,所有人等齐齐跪倒在地,黑压压跪了一大片。明朝众臣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跪还是不跪。 大顺皇帝李自成见所有的士兵都给自己跪了下来,哈哈大笑,道:“都起来,是自己兄弟,不要和咱老李客气了!兄弟们辛苦了,待大事安定,都有封赏。”看了看明朝群臣,冷笑道,“这些不跪的人又都是些什么人啊,我怎么一个也不认识?” 身旁一位身穿淡蓝色官服的文士道:“禀皇上,这些都是明朝旧臣,内阁、各部、各科道、给事中及内宫中人都在这呢。”李自成斜睨了他们一眼道:“都有哪些大官,烦请牛丞相一一给我说来。” 那文士是大顺政权的丞相牛金星,他指着这些明朝群臣一一说道:“这一位是内阁首辅魏藻德,这位是前任首辅太师陈演,这位是复社的名士周钟,这边的是内宫的司礼太监曹化淳,这一位是成国公朱纯臣——”满朝文武,他竟然如数家珍,一一道来,没有错误。 李自成挥手道:“停!都是大官,我可记不住。莫非他们不跪,是因为他们都是位高权重的大官吗?好,给我拿箭来,我且射他们一箭,看看这里面谁最有骨气?!” 早有人将弓箭拿来,李自成接过来,弯弓搭箭,对准明朝群臣,就要射出。这些臣子当然不傻,见情形不妙,以内阁首辅魏藻德为首,大家急忙体跪下,道:“罪臣拜见大顺皇帝,大顺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呵呵笑道:“牛丞相、权将军你们看,一夜之间他们就是罪臣了,这些人平日里对百姓作威作福,今日里都成了狗一样的人!我这一箭,是用来射杀敌人的,那些不配称人的我就不射了。”抬起头来,发现长安街的牌坊高高竖立在前方,雄心大发,道,“且看我射中这中间的字,以示天下太平!”拉满弦射了过去,却没射到中心,只射在了牌坊的瓦垄上。 旁边一位身材极为矮小、道士打扮的人道:“射在瓦垄上的沟壑中,这就意味着以淮河为界。”李自成大笑:“宋军师说得好!”转头来看看脚下跪着的明朝群臣,道,“把这里穿金戴银的这几个给我押下去,其他人等在这里候命!”早有军士上来,将魏藻德、陈演、骆养性等几个拉了下去,惨呼声中,众人见这几个衣着华丽之人都被抓了,暗中庆幸自己没有穿锦衣华服,也暗下决心回家赶快把破旧衣服穿上。 混乱之中,突然听得咕咚一声,人群中有人倒地了。原来是一位老者,听说李闯王来了,也来看个热闹,怎耐正午时分太阳毒辣,他又上了岁数,站不多时,体力不支倒地。这一倒地,人群中一片喧哗,早有卫士拿刀冲上。李自成看得真切,叫道:“不要惊慌,这人中了暑,快快派人速去找郎中营救。”早有官兵过来,将老者扛了下去。 牛金星道:“我在城外听说,城中近来流行鼠疫,天气不热,我观这老者不似中暑,别是身有疫病。可着军士看看,若疫情横行,恐对我军不利。” 李自成道:“不错,这就让军中军医下去,看百姓哪个身患疫病,统一救助。所需药品,统一补给。”众百姓听得这话,不禁都面有喜色,原来一切正如牛金星所说,京城内确实鼠疫横行,已经病倒了很多人,药品急缺,又缺救助,闯王此时发话,确实是令百姓如久旱逢雨,格外感激。 李自成见百姓面有感动之色,于是又指着人群说道:“众位乡亲,咱老李和你们一样也是穷苦人,大家是自家人,不要害怕。有什么委屈和我说,我替你们主持公道!”见大家没有人敢上来说话,于是对众士兵道,“把李公子编的歌谣给乡亲们唱唱!” 只得鼓乐齐奏,众军士齐声喊道: “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军人入城,有敢伤一人者,斩以为令。” 李自成道:“明朝皇帝诬我为匪,对我大顺军义举多有不实之词,但咱穷苦人都知道,如今这世道是官不如匪,官逼民反,官军比土寇更可恨。这次我们的军队入城,深知尔等之苦,已经约法三章,决不扰民。今日重申法令:老百姓的钱财一分不动,老百姓的人身安有老李保证,违令者斩,希望诸位百姓协助监督。” 众百姓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夸奖大顺军。 李自成一行向紫禁城皇宫走去,行进的路线由德胜门出发,行至大明门方向进宫,这条路线自进城前就由宋献策设计完成。李自成在前,军士及降臣在后面跟随,一路上只见楼阙雄伟,汉白玉铺就的御道修长笔直,直通向大明门。进了大明门内,又见两旁廊房相连,也有一百多间,李自成道:“皇帝一个人占了这么多间房子,他住得过来吗?如此贪占,也难怪老百姓会反。”牛金星道:“此地又称千步廊,红墙的后面,就是当年的各部衙门,中央大员就在那里办公。”李自成手搭在帽檐上,向里瞅了一眼,道:“那洪承畴、孙传庭、傅宗龙、曹文诏之流,都在这里办过公,商量过怎么对付我吧?”牛金星道:“正是。”李自成笑道:“我真盼着他们现在还在里面,看看今天我是如何来到紫禁城的。” 一行人走到承天门前,看见那“承天之门”的牌坊,李自成道:“我在驿站当差时,动不动就听见什么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的话,这承天之门,就是那皇帝颁布法令的地方吧?” 牛金星道:“没错。这承天门名字的由来,是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所定,取圣旨的前四个字:奉天承运。每当圣旨出宫的时候,要将那圣旨放在盒子里,盒子由绳子吊着,再由承天门上缓缓放下来,也是取这承天之意。” 李自成哈哈笑道:“原来那皇帝传圣旨,还要这么费周折?我一个泥腿子,今天来到了这里,难不成我以后再和众将说话,也要如此麻烦?” 牛金星道:“皇上乃天下之主,等在北京正式行登基大礼之后,有些礼仪章程是不能废的。比如皇上再说自己,就要称朕,不能再称我了。” 李自成道:“既然为天下之主,就应当为兄弟们、百姓们做主当家,这些繁文缛节,废了它也没什么不行。牛丞相说我是天下之主,好,看我一箭如何射到那四个字的中心!若射中了,就天下太平,百姓个个过上好日子。”一箭射过去,却射到了天之的下面,李自成道:“看来瞎了一只眼,连箭法也瞎了。”牛金星上前说道:“射在天之下,意思是中分天下,此乃大吉。” 说话间,李自成等人自承天门进入,来到午门,李自成看到午门的牌匾,就问:“这地方称为午门,就是过去皇上斩人的地方。” 牛金星道:“没错,午门又称五凤楼。过去献俘、议事、廷议都在此地进行,当年崇祯杀死袁督师,就是在五凤楼进行的终审。” 李自成“噢”了一声,道:“崇祯习惯杀自己的人,我是不会像他一样的。”提起崇祯,又有了好奇心,问道,“我听说那皇帝平时办公在武英殿,此地又在何处?” 牛金星等人引着他来到武英殿,到了武英殿外,宋献策在一旁解释说:“皇上,此处乃崇祯经常办公之处。”李自成嗯了一声,道:“明朝皇帝是死是活,有下落了吗?” 牛金星道:“李过正在追查。请皇上移尊前往皇极大殿,会晤群臣。” 一行人穿越紫禁城,由皇极门出,直奔皇极殿而去。走着走着,前面突然奔出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权将军刘宗敏,刘宗敏哈哈大笑,道:“闯王哥哥,俺替你先看了一眼,那皇帝老儿住的大房子还真是气派得很,俺已经命兔崽子们把行宫给你收拾了,那些明朝的狗官们,俺用链子拴了来,给你实行跪拜大礼,那些宫里的美女、太监们也一个没让他们走了,都放哥哥你后宫里,以后伺候哥哥。还搜出不少金银细软,也都给哥哥收好了。” 李自成笑道:“难为你如此费心。那些宫女就分给众兄弟吧,我一个人哪用得了那么多?狗太监们我看着添堵,都赶了出去就是。金银细软,按人数平均分了就是,我不要。”刘宗敏应了一声。 众人来到皇极殿外,大殿的雄伟宏大令李自成等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没走得几步,却见皇极殿前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一排排人,这里面有先混进城里的军士们,由李岩率领,也有刘宗敏、李过等先头部队,还有一些明朝旧臣,包括先前出现的魏藻德等人,都被刘宗敏命人带了过来,见李自成来了,大家齐齐跪下,道:“拜见大顺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将手一挥,道:“都起来吧,搞得这么啰嗦!”冷眼望去,见明朝旧臣跪倒一排,冷笑道:“看来这大明的高官们又来了不少,不知大明亡国,有多少官员为之殉国?” 黑脸膛儿的大将李过上前禀报:“皇上,臣刚刚得知,崇祯的驸马巩永固一家五口在京城被攻破后**而死,内阁大臣范景文投井而死,倪元璐、李邦华、吴麟征、马世奇等自缢而死,余者大部分都在这里。” 李自成点点头,道:“崇祯还算不错,有这么几个人肯为他殉国,这都是忠义之士。传我话下去,要好好厚待他们的后人,不可骚扰他们的宅第,有违此令者,斩!” 李过应了一声,李自成看了跪倒着的群臣一眼,道:“这些人怎么处置,牛丞相你来决定!” 牛金星走上前去,说道:“尔等前朝旧臣听着,我大顺皇帝有好生之德,你们虽然个个身系重罪,但我大顺皇帝决定放你们一条生路,让你们戴罪立功,凡拥我大顺皇帝为主并愿躬身服侍者,我们将择优录用,不愿在我朝为官者,若无大罪,也可告老返乡。” 此言一出,群臣大悦,议论纷纷,魏藻德更上前一步说道:“罪臣深感大恩,愿以大顺皇帝为主。” 刘宗敏走上前去,一脚将他踢倒在地,骂道:“我大顺牛丞相话没说完,哪有你先说话的份儿?”魏藻德让他如此凌辱,又急又气,险些昏了过去。 牛金星道:“具体面试时间,三日后五凤楼前进行。今日诸位且先回避,由刘将军统一管辖。三日后牛某自会决定你们的去留问题。皇极殿内乃我大顺皇帝议事场所,请无关人等退去,不得骚扰。”群臣正要称谢,刘宗敏喝道:“让你们走就赶快走,废些什么话!”他手下的兵士冲上前,连踢带打,骂道:“快走,快走!”群臣中不少位高权重之人,哪受过这种屈辱,但此时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只得忍辱在众军士驱赶下离去。 李自成向人群中扫了一眼,用马鞭指着一人道:“哈哈,李岩兄弟,你立了大功了,要赏赐些什么,我老李都给你。” 李岩站出来道:“多谢皇上。臣不要赏赐,只要皇上爱惜百姓,做太平之主,就是臣的最大心愿。”李自成大笑,纵身下马,向李岩走来,道:“朝求升,暮求合,打开大门迎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李岩兄弟你的话,老李不敢忘啊!你告诉我活天下人的志向,我也常铭记于心。”走上前去,在李岩肩上打了一拳,十分亲热。 李岩道:“今日北京城破,有两人立下大功,臣都带了来,希望皇上赏赐。”李自成道:“都是哪两位好汉,快请他们出来见我。” 李岩向后一指,早有一人迎上前来,媚笑道:“奴才曹化淳恭迎大顺皇帝,祝大顺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看了他一眼。曹化淳打开城门后,因时间紧急,穿的还是朝中大内总管太监的衣服,李自成皱皱眉,道:“这人是谁啊?” 李岩道:“他就是原司礼监的提督太监曹化淳,这次平则门、德胜门、彰义门三门洞开,不用我大军费一兵一卒,是此人之功。” 李自成点点头:“好啊,原来是个大功臣,你且过来。”曹化淳走上前去,跪在李自成脚下,不敢抬头,李自成道,“你且抬起头来,让我看看。”曹化淳满脸媚笑,抬起头来,道:“皇上吉祥。”李自成道:“果然是不怒自威,是大总管相。”突然飞起一脚,正踢在曹化淳胸口。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以曹化淳身手,这一脚万不能这么容易就踢到他,但一来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二来他哪敢发功抵挡?就一下被踢了个正着,一个跟头,身子如皮球一样地摔了出去。 李自成怒道:“老子在陕西的时候,受官吏欺压,更受你们这些没卵子的东西欺负,你们这些死太监狗仗人势,害苦了天下百姓。现在看形势不好,又卖主求荣,猪狗不如的东西,也敢来和老子说话?!来人,给我推出去砍了。” 刘宗敏应了一声,过来就拉起了曹化淳,曹化淳吓得缩成一团,不断告饶。李岩不忍,上前说道:“皇上,此人虽然以前作恶多端,但这次确实为我大顺做了些事,臣答应事成后饶他不死,盼皇上能饶恕他一命,将他赶出京城就得了,一个太监,料也没有能力兴风作浪。” 李自成道:“既然你替他求了情,我就饶他狗命。让他滚得远远的。我不想看见这人。”刘宗敏一个大耳刮子打过去:“给我滚!” 曹化淳一身武功,位高权重,横行多年,哪受过这个气,一时只气得横眉怒目,就要发作,但冷眼一看,见所有人都在对自己怒目而视,又马上换上一副笑脸,对刘宗敏道:“多谢权将军不杀之恩。”在众人哄笑声中仓皇离去,心中仇恨之火熊熊升起,暗下毒誓,与李自成誓不两立。 赶走了曹化淳,李自成又对李岩道:“另一位功臣是何人,若还是这些狗太监,我就不见了。” 李岩道:“这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此人武功高强,侠肝义胆,此次在北京帮助臣做了不少大事。”向后面喊道,“了空大师,请出来见见我主。” 人群中走出一个和尚,来到李自成面前,却不跪,只拱了拱手,神态却很倨傲。李自成却正相反,大踏步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了空的手,热情地说道:“好兄弟!你就是咱义军中大名鼎鼎的侠僧了空大师?老李一直对你多有耳闻,只恨不能相见,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英雄。” 了空微笑道:“英雄二字,如数奉还给大顺皇帝您。贫僧只是个莽夫,愧不敢当。” 李岩道:“了空大师也是陕西人士,出家之前,人送绰号南山一枝梅,乃是著名侠士,后来追随前朝袁崇焕大人。那袁大人被崇祯害死后,了空大师在京城潜伏多年,志在为袁大人报仇,后来行踪败露,才出家为僧。其高义之举不在古人荆轲、豫让之下,大师出家后,行侠仗义、济世救人,也创下了好大的名头。” 李自成听他这一说,不禁肃然起敬,说:“原来大师还有如此英雄事迹,真叫老李折服!大师这个名号,我当年起事之前就听说过,北山飞鹰、南山折梅,说的就是咱陕西两大侠盗,原来大师就是其中一人。老李真是失敬了,”再次拱手,道,“咱老李是安塞人士,不知大师是哪里人?” 了空道:“贫僧是临潼人。” 李自成道:“好。咱们都是陕西老乡,距之不远,更要多多亲近。大师高义,又为咱大顺立下大功,有何要求,尽管提出来就是。我这里对大师也有谢意,”对刘宗敏道,“权将军,把赏赐给众将的物品再做出一份,给这位大师送去。” 了空道:“不敢。贫僧四海为家,过惯了清苦日子,那些金银美女,要了一点用处也没有。既然皇上有心赏赐,贫僧斗胆,要皇上应允贫僧一个要求,皇上若能答应,贫僧感激不尽。” 李自成道:“你要什么就尽管说,我哪有不允的道理?” 了空道:“贫僧杀入皇宫时,救下了一个受伤的女子。后来得知,原来是崇祯的女儿唤作长平公主,那崇祯临逃走之时,大开杀戒,将皇后、嫔妃等部杀掉,这公主原也是逃不脱的,但被崇祯一刀砍下胳膊后,昏倒在地,崇祯以为她死了,这才放过她。现在此女被贫僧所救,贫僧斗胆,请皇上不要难为她,放她一条生路。” 李自成道:“你说那皇帝一刀砍了女儿?他竟然如此残忍?那公主又在何处?” 了空道:“我已经将她安顿在后宫之中,性命现在已无大碍,就是受了惊吓,一直昏睡不醒。” 李自成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老子不珍惜她的命,我老李岂能伤这可怜人?我这就传令下去,把她接到宫里,唤太医来治,让人好生伺候。大师放心,她在我老李这里,我会保她依旧锦衣玉食、高枕无忧。” 了空拱手道:“皇上大德,贫僧多谢。” 李自成笑道:“大师不必过谦。老李今日见了大师,十分投缘,大师若不嫌弃,今晚我还要和大师联床夜话,好好聊聊。大师云游天下,可否请暂留老李帐中,不敢有劳大师做什么官职,只要能让我时常与大师相见,我就心满意足了。” 面对李自成如此的信任与厚待,了空十分感激,说道:“多谢皇上,若皇上不嫌弃,贫僧愿陪伴在皇上左右,略尽薄力。” “好!”李自成将手一挥,豪情万丈地说,“今日我大顺军长驱直入,直取北京,我又能结识南山一枝梅这样的好兄弟,此大幸也,通知各部将士,今天我给大家放一天大假,请大家尽情狂欢,以慰我军连日劳顿之苦。”!~! .. 第六十一节 () 皇极殿中,李自成坐在龙椅之上,感慨万千。 “这龙椅坐着硬邦邦的,也未见得有多么舒服,怎么坐上去的人,个个都如此留恋?”李自成敲了敲椅背,“既然如此留恋这个位子,又不懂得爱惜百姓,那被人推了下去,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宋献策在一旁道:“古人说民贵君轻,崇祯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坐不住这个位置。” “不错。我老李就是民,他这个君不是被我这个民推了下去?”李自成反问道,“我现在倒是真想见一见这位糊涂皇帝,亲口问一问他,官逼民反这个道理,我一个粗人都清楚,他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怎会不知?就不知李过是否找到了他的下落,我老李和他争斗几十年,从来没有见过面,这一进北京城,还真是特别想和他会会。” 宋献策道:“他的下落是要找的,但是找到与找不到,其实也并不重要。他还能离开北京去吗?臣倒是有一个担忧,此事若不解决,对皇上还有隐患。” “噢,你说?” “崇祯的太子和其他皇子没有找到,臣就是怕,一旦他们出了京,可别死灰复燃,再来与我们作对啊!” 李自成思索片刻,道:“我已经派李过去找了。不行让田见秀再去查,军师你说的这个事,确实很重要。” 宋献策道:“臣还有一事要奏。大军入京后,至少有十五万人,这么多人,都拥在了宫中,十几万人要吃要住,如何安置?还请皇上早日定夺。” 李自成道:“不管来了多少人,不得惊扰百姓,这是进城时定好的。明朝有许多高官臣宦,就让大家现住在他们的宅院里吧。这些人平日欺压百姓,财产多为不义,咱们就替他们花花,住了他们的房,用了他们的人,也没什么不可。把明朝所有官员的住宅列出来,给各将军安置士兵之用。” 两人正说着,有一个内侍进来说道:“请皇上用膳。” 李自成一愣:“用膳?” 宋献策道:“现在已经是午饭时间,请皇上去吃午饭,宫里都叫用膳。” 众人来到内宫,却见山珍海味已经摆满桌子,刘宗敏、李过、李岩、顾君恩等文臣谋士都已经就座,李自成见满桌子菜大都不认识,于是走到一盘咸肉前,伸手抓了一块塞进嘴里,道:“都愣着干什么,大家吃啊!” 刘宗敏咽了咽口水道:“就等哥哥来说一句话呢。这皇帝也真是够浪费的,每餐都要吃这么多?”说完抓起一块鹿肉塞进嘴里,又喝了一大口酒道,“好酒!” 大家基本上都叫不上这些菜是什么名字,只觉得个个菜都好吃到了极点,一会儿就吃了个盘光碗净。李过拿起盘子舔了舔,说道:“还有饺子没有?我要吃饺子!” 刘宗敏大笑道:“你真是土包子进城,吃了一个月饺子,还没吃够?” 大家一阵哄笑,李过有些羞愧。李自成笑道:“告诉厨子给他做就是了,既然爱吃,就人人来一份。” 饭吃罢,还没等人将桌子撤下,乐曲声中,一群歌舞伎蜂拥而出,翩翩起舞。这些歌舞伎都在二八年龄,身材婀娜多姿,相貌如花似玉,把众人看得眼花缭乱。谋士顾君恩盯着这些人,眼睛都看直了,喃喃自语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原来皇帝过的就是这生活,酒色盈前,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刘宗敏哈哈大笑道:“顾先生看得眼都直了,是不是相中了哪个,和哥哥我说说,今晚让她陪你。”顾君恩微笑摇头道:“权将军说笑了。” 刘宗敏借着酒劲,站了起来,冲到众舞女身边,一把将其中一人拉过来,推向顾君恩怀中,在众舞女惊叫声中,大笑道:“我做主了,这个就给你了。”又拉过一个,对李自成道,“大哥,你看这个皮肤又白又细,就让她陪你如何?” 李自成微笑道:“你这个莽夫!也太粗鲁了!” 李过叫道:“我也要!”冲了上去,一把就扛起一人。众将都喝得有些失态,于是一个个冲上去,在一片惊叫声中,开始瓜分美女。 李岩坐在一旁,看不过眼,就要站起来说话,有人拉住了他的袖子,侧身一看,是宋献策。宋献策低声道:“闯王正在兴头上,让他们闹吧,别扫了他的兴。” 李岩看李自成面带微笑坐在那里,并不制止,虽觉不妥,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大家正闹着,突然门外进来一人,叫道:“大家静一静,我有要事。” 众人一看,原来是牛金星。刘宗敏道:“丞相来得正好,你来得晚了一步,好的都让他们挑走了,快快下手啊,要不一个都没有了。” 牛金星道:“胡闹,朝廷之上,成何体统?你们现在都是王公大臣,怎能一点礼数都没有?现在有比这个重要得多的大事。刚才营中有兵士来报,找着崇祯的三个皇子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李自成更是腾地站起,酒意消,道:“他们在何处?速领来见我!” 太子及定王、永王原来被崇祯安排由两名太监护着送往周皇后之父周奎家中,但没想到太子刚刚被送到周奎家门口,李自成就攻入北京。周奎怕引火烧身,竟然将大门紧闭,不给护送的太监开门。太监没有办法,将他们藏了一夜后,只得将三位皇子献给牛金星做见面礼,其条件就是要牛金星说服闯王,放他们一条生路。牛金星无故得了这样一个大便宜,马上禀报李自成。 李自成迅速离开偏殿,率群臣来到皇极殿见三位皇子。他到的时候,三位皇子已经被押送过来。见李自成等人呼地一下子进来,定王、永王吓得身发抖,太子朱慈琅倒是面容镇定,颇有皇子之风。 李自成坐在龙椅之上,要太子上来。太子走上来,站立在殿下与他对视,并不行礼,也不下跪。李自成道:“见了本皇,为何不跪?” 太子冷笑一声:“你是草寇,非我皇族,因何跪你?” 李自成脸色一变,道:“你敢违逆,不怕我杀了你。” 太子道:“父皇常教育我们,身死报社稷,你若杀我,请快动手。” 听了这话,李自成不怒反笑,道:“我李自成双手沾满血腥,但却没杀过女人、老人和小孩子,你们几个小小毛孩儿,我犯得上杀你们吗?你这太子说得也对,我是草寇没错,但是我这草寇却取了你们朱家的天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太子傲然道:“我未临朝执政,从何得知这些事情?你问百官去吧,我大明天子非是亡国之君,只因误用了亡国之臣,一切都是那周延儒、温体仁、杨嗣昌等奸臣做下的坏事,若非这些人,谁人可以亡我?” 李自成点头道:“你这孩子年纪不大,倒也明白事。你说得对,你们大明朝,用了不少贪官污吏,这才坏了风气,乱了纲常。你父亲现在不知身在何处,若见了他,我一定会好好地把这些道理和他说说。他若不死,我不杀他,我会替你养着他的。” 太子冷笑一声:“我父亲乃真龙天子,岂能在你治下苟活?你要杀就杀,不要假做好人。” 太子直言顶撞,刘宗敏怒喝一声,抽刀出来,就要动手,李自成扫了他一眼道:“且慢。”他看起来也不生气,反而笑着对太子说,“你本无罪,我不杀你。” 太子道:“你不杀我,可能应我三事?”李自成道:“你有什么难事?说来听听,能帮我就帮。” 太子道:“一、不可惊我祖宗陵墓;二、我父母若亡,请以礼葬之;三、不可杀我百姓。”李自成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是多难办的三件事,原来就是如此?都可依你。你祖宗陵墓我替你看着,每年若没有人祭拜我帮你祭拜,你父亲若是死了,我帮你厚葬,至于这第三条,简直就太可笑了。我就是老百姓出身,怎会杀我百姓?杀我百姓的,是你们这些皇族巨宦,不是别人。你小孩子,哪懂得百姓之苦?” 李自成确实说到做到,这次会晤之后,李自成命人将太子与定王、永王及长平公主会合一处,依然安放在各自宫中,门口有人侍卫,不能有任何人惊扰,一切待遇不变。 两天后,李过发现了崇祯与王承恩的尸体,运到李自成这里。李自成听说崇祯的尸体找到了,连饭都顾不得吃,急忙就出来看,两人争斗十几年,彼此从未见面,这一次见面则是阴阳相隔,死生两重天了。 李自成见到崇祯披头散发,脸色如土,穿着肮脏的蓝袍,光着左脚,双眼紧闭,似乎死得极为安详,不禁有一些伤感,面对着崇祯的尸体道:“你何苦如此?我是来和你共坐江山的,为何不应了我的要求,寻这短见作甚?”叹口气又道,“当年我刚一发兵起事,你就毁了我的祖坟,我为报复,也在凤阳毁了你老祖宗的坟。如果今天是我落在了你的手里,你会怎么对待我?冤冤相报何时了,现在胜负已分,我就厚葬了你吧。你死后上天也好下地狱也好,就算你再恨我,我老李也绝不再做对不起你的事了。我对你大明,也算尽了臣民曾有过的心。” 这一次人鬼相隔的见面后,李自成下令,厚葬崇祯,并决定亲自为之上香祭拜。!~! .. 第六十二节 () 李自成为崇祯准备的葬礼极为隆重。他传下令来,命大顺的文武百官都要出席葬礼仪式,选了最好的材料制成崇祯的梓宫(棺材),漆上红漆,给周皇后的梓宫漆上黑漆,并为崇祯换上皇帝专用的翼善冠、衮服及渗金靴,还为周皇后重新配上凤服,换袍带,一切殡殓事宜完按照帝后规格进行,再命太子为主礼祭之人,定王、永王两位皇子侍之。出殡当天,李自成率文武百官亲临祭坛祭拜。 李自成对着崇祯与周皇后的梓宫拜了四拜,说道:“你本是大明皇帝,现在因我而死。但我却早知道,你也不是昏君,不过是用错了人,做错了事,现在我来拜你,希望你入土为安,来生快乐。你我之间的仇隙,但愿从此一笔勾销。你若到了阴曹地府,也希望你忘记我们的仇恨,而多思一下自己的不是,想一想你对不住天下人的地方,若能改之悔之,那就算是对天下人的补偿吧。” 与李自成相比,明朝群臣对崇祯的葬礼表现得极为冷漠。除太子和二王外,竟无一人到场。崇祯一生刻薄,死后终于遭到报应,上至皇亲,下至内侍,无一人给他送终。 李自成拜祭完崇祯,两天后将他的尸体与生前最爱的田妃合葬,总算让崇祯后事仍然风光,没有暴尸荒野。 拜祭完崇祯,李自成回到皇极殿,牛金星进来禀报,说前明旧臣一众人等要求进见皇上,说有要事要奏。 李自成道:“这些人还都关着吗?”牛金星说:“他们都在权将军那关押着,昨天就喊着要见皇上您。”李自成道:“让他们选几个代表来见我,不要乱哄哄的一堆人来。” 不一会儿,陈演、魏藻德、李国桢、骆养性、王之心等前明高官、内侍头领等一众人等都来到皇极殿外,齐齐跪下,给李自成请安。李自成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望着脚下跪倒的这一群人,说道:“尔等要见我,有何事情?” 魏藻德走上一步,道:“我等都是前明旧臣,目睹大顺皇帝威仪,不胜惶恐与景仰,希望能改换门庭,戴罪立功,求皇上给我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愿在皇上麾下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自成呵呵一笑,道:“你们前朝皇帝经常说,要臣子身死报社稷,那皇子不过弱冠之年,也知道这个道理,怎么你们这些大臣,却反而不如一个孩子明白?” 魏藻德谄媚地笑道:“前朝皇帝昏庸无能,神憎鬼厌,罪臣多次劝他多行善事,善待百姓,他不听,始有今日,昏君无德,又怎可追随!” 李自成闻言大怒,啪的一声在龙椅上重重一击,道:“你说的什么狗屁话!你家皇帝尸骨未寒,你居然就说起了死人的坏话?!我虽不在这宫里,但也知道,你们这些臣子个个狡诈,人人无耻,害苦百姓的是你们,残害百姓的也是你们,现在居然想把债都推到死人身上,自己无事一身轻?” 魏藻德见李自成翻脸,吓得跪倒在地,道:“只要皇上饶我一命,我一定赤心相报。” 李自成冷笑:“好一个赤心相报。我就给你个机会,先在大牢反省几年再说吧,先给我学学怎么做个忠臣。来人!给我押下去,我不发话,不可放他出来。”众士兵上来将他抓起,用力往外推,魏藻德用力挣扎,高声叫道:“如果用我,随便什么官都可以啊,何必拘我?”军士们拿起刀鞘,在他头上连连打去,且打且走,把他押下去了。 李自成道:“还有哪个要说话,站出来吧?”群臣见魏藻德的下场,个个不敢上前,李自成道:“都没话是吗?那就押下去。”大营兵总管李国桢无奈,只得上前说道:“罪臣愿意终生服侍皇上,希望皇上能给罪臣一个机会。” 李自成斜睨他一眼,道:“这人是谁啊?” 牛金星说:“此人乃京城总督,襄城伯李国桢。我军攻打京城之时,是他主力督战。” 李自成道:“噢,原来就是你令得我几百好儿郎命洒沙场?不过两军交战,互有死伤也很正常,只是你身兼要职,又受皇帝重托,怎么不以身殉国?现在还觍着脸来这里做偷生之念,领军人物,难道不知道降比死更羞耻的道理吗?” 李国桢无言以对,思考片刻说道:“罪臣一时糊涂,与皇上作对。皇上应运而生,我只想留下余生,侍奉皇上,还请皇上恩典。” 李自成道:“你想侍奉我也好,不过,你在城上督战,杀了我不少孩儿军,这笔账怎么算?”李国桢无奈地说道:“两军交战,有生有死,在所难免。实在不行,我替皇上找出当初力抗皇上最凶狠者,将他们杀了偿命就是。” 李自成道:“这个主意不错,冤有头债有主,你是统帅,我看就由你先来偿还吧。来人,把这人拉出去给我砍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李国桢吓得傻在当场,连话都不知怎么说了。早有军士上前,将他按住,拖了出去,只听得一声惨叫,片刻间就有一个军士冲了进来,将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扔在地上,拱手道:“禀皇上,此人已经伏法。” 只听得“咕咚”一声,有人倒在了地上,原来是前朝太师陈演,见到血腥场面,竟吓得昏了过去。李自成笑道:“内阁大学士是见不得血的?来人,把这颗头提过去,和他放于一室,我想一夜之后他也就习惯了。”早有军士过来,提着李国桢的头,将正在昏迷的陈演抬了下去。 突然间一阵骚臭之味传来,臭不可闻,在座众人无不掩鼻,牛金星怒道:“怎么回事?”军士从明朝旧臣中提出一人来,将他掷于地上,原来是此人见到李自成杀人,又见陈演被押下去,又惊又怕,竟吓得屎尿齐流。 李自成掩着鼻子道:“这人也太没胆色了,是个什么东西?”牛金星道:“他可不是个小人物,他是锦衣卫总管骆养性,平日里缉人拿人,威风着呢。” 李自成道:“原来是锦衣卫头子。想当年孙传庭一战击败高闯王,累得高闯王被押到京师,凌迟处死,被处以三千刀极刑。押人审人杀人的,就是这帮人吧?”牛金星道:“没错。那押人审人杀人的锦衣卫的主子,就是他。” 李自成道:“把这个满身是屎尿的家伙给我拿了下去,砍了他的头挂在西直门上,祭奠高闯王。”军士应了一声,将他拉了下去。 明朝群臣见李自成顷刻间就杀了两个位高权重的明朝重臣,吓得一个个再也没有人敢说话了。李自成道:“看来大明的忠臣没有几个,城破时能以身殉国的,是忠臣。在这里趴着的,不用说,是怕死鬼,我看这些人,不用也罢。”牛金星道:“是,这些人继续关押。臣已经下旨,明日一早,要明朝二品以下官员部到五凤楼前报到,择才而用。” 第二日一早,明朝降臣一千二百多人天没亮就已经排到五凤楼前等着面试。一千多人脱了朝服,换上青衣小帽。这里面有年轻人,也有不少长者,最年长者都已年过八旬,因为人多,一下子在五凤楼前站满了,早有军士过来呵斥道:“都给我原地坐下,谁也不许喧哗。”大家哗地坐成一片,有人腿脚慢的,坐得迟了些,军士马鞭抽上,只听得惨呼连连。 大顺官员坐于会极门下,按姓名职衔一一叫来,被叫到者要起立应到,然后一一核对人数,最后总数报于牛金星那里备案。被叫者还要站起来应一声,有动作慢的早有士兵过去连踢带踹,形同囚犯。 如此一上午时间,将人数核对清楚。那官员道:“都给我老实坐着,叫名字的进来见我牛丞相。”从早晨到中午,一直到日落西山,这一帮人也没有等到牛金星召见。他们一个也不敢离去,连饭都不敢吃,有敢乱动者,轻者被军士脚踢,重则就掌掴其脸,这些官员平日里都是位高权重者,今日受此屈辱,人人敢怒不敢言。饥饿疲惫之间,横七竖八地躺在阶前。有年岁已高的更是昏迷过去,兵士冷眼看见,并不管。 天已擦黑,先前那官员这才出来,道:“凡喊名字者,随我进来,未喊名字者,原地不可走动。”于是开始喊名字,喊名字者部送往牛金星郊处,再进行审核,也就是说通过初选,未喊名字者则被士兵押到刘宗敏处待命。 众大臣虽已疲惫不堪,但此时都站了起来,刘宗敏的凶狠大家都见识过了,谁也不愿意再回他那去。于是凡被喊中者无不欢喜,未被喊者个个如丧考妣。 那官员一连喊了九十多个名字,然后就不再喊了,也不理余下的近千人苦苦哀求,带着这九十多人去见牛金星。于是兵士上来,将剩下的人部押往刘宗敏处。这些人饿了一天,被押进军营,刘宗敏正搂着几个宫中掠来的美女大吃大喝,见这一群人个个脸色如土、狼狈不堪地进来,不禁哈哈大笑道:“尔等当日个个高官厚禄,淫奢无度,没想到也有今天吧。”命令士兵将这些人驱到眼前一片空地上,让他们看着自己与将士们吃喝。 这些官员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看着眼前的这些人大吃大喝,酒香菜香味不断传来,个个更是饿得心焦不已,眼睛都要瞪出来。一众人等肚子咕咕怪叫,有人挺不住,昏倒在地,这一下有如连锁反应,顷刻间就有几十人倒下,剩下的也是摇摇欲坠。刘宗敏看差不多了,叫道:“兔崽子们,把吃剩下的饭都给我拾来,扔在地上,让他们像狗一样地给我舔净了。” 于是兵士上来,将剩饭剩菜都倒在了地上。饿得已经站都站不住的明朝群臣此时哪还有尊严可言,冲了上来,争先恐后,也不顾这些饭菜污秽,沾染尘土,齐齐往嘴里塞。有些人平日里养尊处优,一想到今日竟不如猪狗,悲从中来,一边吃着难以下咽的食物,一边就流下眼泪来。刘宗敏看见了,不悦道:“他娘的,老子给你们食物,你们还有意见?来人,给我把那些流泪的抓起来,再饿他们一晚上。”于是兵士冲进去,瞬间就抓了五六十人,余下的哪敢再哭,只得擦干眼泪。刘宗敏笑道:“这就对了,哭什么哭啊,给我笑!不笑的也一样给我抓。”而此时明朝群臣的笑,其实比哭还难看。 去牛金星那边面试的人,表现得比这边的人也好不了哪去,为捞个一官半职,几乎个个都是奴颜媚骨,比如原考官司郎中刘廷谏年过七十,胡子头发都白了,牛金星问他:“你胡子都白了,还当这个官做什么?”刘廷谏回答说:“我还没老,太师你若肯用我,胡子马上就会变黑。” 还有的人则一见面就长跪不起,自称“门生”,涕泪纵横,愿从此以牛金星为父母供奉。更有人暗中表示愿散尽家财,只要能给留一个位置。 那边刘宗敏折磨众大臣,牛金星面见群臣,这边宋献策忙着劝李自成登基。宋献策精于占卜,此时更测出一卦,称现在是“帝星不明”,“宜速正位”,牛金星也赶过来,称现在赶快登基,事不宜迟,最可笑的是一帮降官也出来凑热闹,这里面最过分的是成国公朱纯臣、原国丈爷周奎等人,这些人都是正经的皇亲国戚,此时居然劝李自成登基称帝。 面对着一拨一拨的劝说之人,李自成倒是很冷静,他对宋献策道:“登基是迟早的事,也不忙于一时片刻,不过我现在关心的是兄弟们的衣食住行,几十万人进了北京,拼着命打下了江山,要是再吃不好住不好,那就是我老李的问题了。我当皇帝事小,兄弟们论功行赏事大,把这事办好了,登基的事再议也不迟。” 于是下令,将明朝各大官员的宅第部分给众将及兵士们暂居,按功劳和职位,刘宗敏占据了田弘遇府,李过占据了袁佑弟府,谷可成占据了万驸马府,田见秀占据了曹驸马府等等。但将明朝这些高官大吏的宅院都占了,也无法安置部的人员,于是开始占据富民、巨商之家,到得后来,百姓之家也开始驻兵,兵马大量入城,分住民舍,将街道、胡同部占满了。 李自成又下令,大家车马劳顿,拼战不易,特放开酒戒,准许众将士纵酒狂欢三日,此令一出,军中山呼雷动,各将领及众军士或挟妓寻乐,或饮酒狂欢,北京城内,酒池肉林,歌舞喧天,鞭炮齐鸣,马路上到处可见喝醉的大顺将士,有如到了狂欢节。而为了保住性命,混个官职,那些未被关押的富商大贾、高官重位之人也大肆行拉拢之事,牛金星、顾君恩、宋企郊、宋献策等文官及刘宗敏、李过等武将,每日被这些人请来请去,不可断绝。 这天夜里,牛金星被复社中人周钟等请去喝酒,喝到酣处回来,家人在门口迎接,禀告说有人在客厅里等候多时了。 牛金星进来一看,原来是李岩。他们相识十几年了,关系一直很好,牛金星还是李岩推荐给李自成的。见他来了,牛金星满脸堆笑,亲切地走上前道:“哎呀是你!几次叫你都不来,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正好,让下人们沏茶,咱们好好叙叙旧。” 李岩神色严峻,道:“我不喝。我有事找你,十万火急。” “什么事啊?都这么晚了。” 李岩说道:“我刚刚去了闯王那里,他和权将军都喝醉了,不能见客,想来想去,我只能找你来了,却没想到你也出去喝酒了。你当年因酒误事,招来杀身之祸,我救你出来时,你不是发誓不再喝酒了吗,怎么现在也喝上了?” 牛金星笑道:“如今大功告成,我们从陕西起事,打到北京,大家心里高兴,未免就多喝几杯了。” “打到北京就天下太平了吗?你这个太平宰相的梦,做得也太早了吧?”李岩不客气地说道,“我就是因为这个来找你的。” “怎么了,北京都攻下了,天下还不是咱们的?” 李岩摇了摇头,道:“我刚才在城里巡逻,看见城里到处都是喝醉的军士,竟然还有军士在那里抢老百姓家的女娃儿,真是可恶之极。我将他们抓了起来,一问,是权将军的人。” 牛金星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道:“啊,有这等事?” “这还不是最恶劣的,我又在一家饭庄里看见我们的军士在里面吃饭,吃完后不但不给钱,还借酒劲打了店主,抢了人家一些财物,我也把这些人抓了起来,是制将军李过的人。” 牛金星道:“你就是为这个担忧的?我看也不算什么大事,这几天大家高兴,有些失常,也是难免的。” “你觉得是小事吗?你还记得闯王进京时说的话吗?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你看看现在,还有人再说这话吗?才十几天时间,我大顺军就都泡在酒缸里了,从将军到文臣,从士兵到走卒,个个喝得醉生梦死。”李岩激动地说道,“好像真的天下太平了似的。我听说权将军将明朝的一些降臣都拘了起来,任意凌辱,这不是胡闹吗?你不用他们,将他们驱走就是,何必如此做绝?” “这个我倒理解,权将军和闯王一样,都是苦日子过来,平时最恨这些官吏,现在拿了他们,借机报复,才是正常。”牛金星替他们辩解道,“他们也只是想出口气罢了,用不了多久,气出了,自然也就放人了。” “不是那么简单,”李岩担忧地说,“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又如此胡作非为,迟早会失去人心。人心一失,大事难成。我准备去和闯王说说这事。” “过两天再去,闯王这几天在兴头上,你别拿这些事说他,扫了他的兴。等过几天,我自会和他说的。” “我等不及了。”李岩说,“我写了一封信本想今天给闯王,但是他见不了客,我就交给你,烦你明天一早见到他时,一定要给他。” 说完李岩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札来,递给牛金星,牛金星接了过来,迟疑地说道:“这个,我会给他看的,不过依我之见,现在还是劝闯王快点登基为好,否则夜长梦多啊,这才是大事。” “与我信中所说的相比,登基不算大事。”李岩焦急地说,“若不能从我之言,这皇上当不当,也没什么意义。” “哎呀你,”牛金星急忙在他肩上打了一拳,“这时候可别说这样的话,老李正在兴头上,你说这个,大逆不道啊。” “咱们做他的兄弟,不能帮他看清眼前的问题,这才是大逆不道。”李岩坚持说,“明天一早你就把信给他,并且告诉他,我想见他。” “好好,我拧不过你,我就依你了。” 两人正说着,突然门外家人进来道:“李公子还在吗?” 李岩道:“我在,你有何事?” 那家人道:“门口来了几个人,说听说李公子在这里,请李公子出去说话。” 李岩奇道:“怎么还有人找我找到这里了?” 他和牛金星出去,只见门口站着几个书生打扮的人,看样子都很陌生。 李岩道:“是哪位要找我?” 那几人听得他这样一说,马上就拥了上来,焦急地说道:“是李公子啊,找到你太好了。” 李岩道:“我与几位素不相识,不知有何事找我啊?” 为首一位书生道:“李公子不认得我们,我们却知道李公子大名。我们几个是复社名士吴梅村的弟子,是一位叫了空的大师要我们上这里来找您的。” 李岩饱读诗书,素知吴梅村大名,但却不知了空与他有何关系,于是惊奇地道:“原来是吴大才子的弟子,幸会幸会,但不知了空大师要你们找我来干什么?” 那书生十分心急地道:“我们吴梅村公子一直在北京讲学,刚才因为小事纠纷,被抓到权将军刘宗敏那里了,了空大师听说了去救他,也被困住了,大师趁乱救我们出来,要我们来这里找你。盼李公子能和刘将军说一句话,放了我家公子,若去晚了,只怕他们两人性命都不保。” “啊!”李岩听得这话,顿时大惊失色。!~! .. 第六十三节 () 刘宗敏大营内,众兵士围成一团,将了空与吴梅村围在当中,吴梅村脸上鼻青脸肿,似乎被人殴打过,了空一只手扶着他虚弱的身子,一只手拿着戒刀,与众兵士对峙。在前方,刘宗敏坐在一个高高的太师椅上,双眼喝得血红,似乎酒还没有醒。 吴梅村被抓进来,纯属偶然。原来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北京与复社众名士讲学论道,北京城破,也来不及逃走,就与周钟、龚鼎孳等复社名士留了下来。李自成进京后,复社分成两派,一派以周钟、龚鼎孳、魏学濂为代表,为保性命,积极支持李自成称帝,并主动与牛金星、顾君恩等文臣接洽,周钟等人还写了修饰一番的劝进文章,准备明日进谏。而另一派则以吴梅村为代表,认为誓当忠于明室,伺机逃出北京,联合各地明室残余力量重整河山。两派今晚上聚会,谈得不欢而散。吴梅村率众弟子离开,走到家门口,结果又遇上大顺兵借酒闹事,正在殴打吴梅村家门口一卖布的老者,吴梅村上前与他理论,结果一众人等都被打了。 也是机缘巧合,了空听人说吴梅村在此地讲学多年,想见见这位旧日相识,于是探听好了他住的地址过来见他,结果正好碰上这一幕。了空出手相救,将几个大顺兵赶走。与吴梅村相会,却没想到这几个兵士是权将军刘宗敏营里的,这几个人不识得了空和吴梅村是何人,于是率了一队人马前来捉拿两人,事情越闹越大。了空见势不妙,急忙让几个学生先去找李岩,自己和吴梅村去找刘宗敏说理。到了大营,刘宗敏已经喝醉,竟然不听他们的,直接命令军士将两人斩首。了空被逼无奈,只得出手,打倒十几人,但对方人多,却也脱身不出去,双方对峙起来。 眼见着自己身陷重围,再难脱身,了空叫道:“权将军听着,我乃李岩将军的朋友了空是也,这位公子是复社名士吴梅村,也是个忠义之士,就算闯王见了,也得敬他们三分,今日事出误会,还请权将军放我们一马,不要令大家都为难。” 刘宗敏喝得大醉,口舌不清地说道:“俺管你什么无公子有公子的,你这和尚也少拿李岩来吓我!当年老子和闯爷打天下的时候,你们还都没生出来呢。今天这里没你的事,你这和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把这公子哥留下,让老子好好玩玩他,俺就饶你不死,否则,我他妈的谁的面子也不给!” 了空将手中戒刀一挥,道:“你敢动他一根毫毛,先问问我手中的刀!”刘宗敏大怒,道:“你这和尚死都不怕?给我拿下。” 了空冷笑道:“久闻权将军武功高强,勇武过人,原来也是靠人多来仗势欺人的。”刘宗敏歪着头看着他道:“此话怎讲?” 了空道:“贫僧出家之前,在陕西一带横行,号称南山一枝梅,从来没有过敌手,今天想会一会将军,争个高低。若是输了,甘愿受罚,若是赢了,”晃晃手中刀,“我就要带走这书生,你敢不敢赌?” “好!”刘宗敏腾地站起来,“打架是老子最拿手的,老子也最喜欢,兔崽子们,给老子拿枪来!” 左右早有人将刘宗敏的镔铁枪取来,这柄枪乌黑油亮,粗如儿臂,枪尖锃亮,在夜空中熠熠生辉,怕也得有百十斤重,两个军士才勉强托起,交于刘宗敏手中。刘宗敏将枪接过,手里拿着这沉重的镔铁枪犹如无物。只见他一脚踢翻椅子,手中枪在空中一挥,一道闪亮的弧线晃过,有如流星突至,呼呼风声中,刘宗敏的身子拔地三尺,一声怒吼,一枪向了空刺来。 了空叫一声:“好。”将吴梅村推开,迎刀去接,刀枪相撞,“砰”的一声擦出火花,了空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手臂一软,刀险些脱手飞出。了空心道:“此人好大力气!”不敢硬拼,闪过一旁,刘宗敏步步跟进,枪枪致命,了空竟然只能抵挡,没有机会反击。 了空最初见到这位权将军,粗鄙凶狠,似乎是个凶徒,但今日一见他出枪,才发现此人招法精熟,武艺之高真乃生平罕见。不禁激起了斗志,使出浑身解数,与刘宗敏战到一团,初时他只有抵挡之功,但到得后来,终于凭借着精熟的招法,与刘宗敏战到了旗鼓相当。却见枪尖闪动,刀风滚滚,两人只杀得地动山摇,呼呼风声中,围观众人无不瞠目。 刘宗敏哈哈大笑,道:“你这和尚果然了得,痛快痛快!”退后一步,一只手持枪,一只手抓住衣领,“啪”的一声将上身衣服扯开,露出黑毛密布的胸膛,高声喊叫着,又杀了过来。了空不敢怠慢,刀风起处,与刘宗敏又战到一起。 两人正斗得难解难分,却听得马蹄声响,一骑兵马过来,马上为首的正是李岩、牛金星。李岩叫道:“两位住手!”但两人斗到兴处,哪能拆解得开?李岩见此状剑眉一挑,翻身下马,也没见他怎么动作,就已经闪身至刘宗敏身后,伸手一抓,抓住刘宗敏腰带,用力一拉,刘宗敏神力惊人,但在他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抓之下,竟然生生地被拉退了好几步。 了空趁机也退后一步,撤出战团,道:“李公子好俊功夫!” 李岩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权将军,这两位是好朋友,就是闯王见了也会喜欢的,我求你放他们一马,有什么事,由我李岩一人承担。” 刘宗敏哈哈笑道:“这和尚如此功夫,不看你面子,就冲他这身手,俺老刘又岂能为难他们。”走过来,亲热地在了空肩上打一拳道,“今天没分出高下,来日再比。谁输了谁请喝酒啊!”将手一挥,道,“放他们走。”也不再寒暄,转身就走了。 了空望着他背影拱手道:“权将军慢走。”对李岩说:“权将军武功高强,人也豪爽,是个江湖好汉子。” 李岩道:“我大顺军营中,都是这样心直口快的好汉子。”转身对吴梅村道:“不知者不怪,权将军人虽然粗些,但心地还是不错的。公子受惊了,李岩替他给你赔个不是,今晚就请在李岩府中住下,明日一早,我引你去见闯王,他见了你这等人物,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吴梅村微微一笑道:“多谢公子相救之恩,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搅了。” 牛金星咳了一声,走上来说:“久闻复社吴公子大名,现在我大顺王朝正缺人手,吴公子若有意,本官倒是有心想给你留一个好的位置。” 吴梅村傲然道:“丞相好意心领,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吴伟业不想做官,不日就要离开北京,今晚幸会,有劳各位了,就此别过。”将手一拱,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就离去了。 牛金星愠道:“此人不识抬举?”李岩道:“复社中人,更多的是铮铮铁骨之士,这人可称是其中代表。” 了空看着他的背影道:“这人书生意气,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难免会吃亏的,我若不是答应了闯王,真该送他一程的。” 李岩道:“大师放心。吴公子这边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就是。他要出城,我可以派兵护送。” 一夜风波总算过去。第二日一早,复社的周钟、龚鼎孳、魏学濂等人就在朝廷外拜见,并送上亲手写的奏折,要李自成迅速称帝。牛金星将奏折送上,李自成只草草看了一眼,就扔在桌上,道:“这些人都不是忠义之士。” 牛金星道:“登基之事,众望所归,此事宜早不宜迟。登基之后,一切规矩都要重定,皇上您这称号先得改了,您要称自己为朕,众大臣也不得在堂上大呼小叫,未经禀报就上来,老十三家的风气必须要得以扭转。皇上在陕西称帝时,臣曾为皇上制定《大顺汇典》,这些日子修订的也差不多了,等到登基之前,臣请正式向群臣颁布,以后所有礼制,当以此为例。” 李自成说声知道了,又问起昨日审核百官之事。牛金星递过一张折子,上面是经过初审和核查后认为能够在大顺朝任职的明朝官员。李自成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一事,道:“我当年随高闯王起事的时候,听说崇祯手下有个最能打仗的将领叫袁崇焕,后来被崇祯杀了,他的后人不知可在?我倒想见见。” 牛金星道:“袁崇焕死后,他的家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流放,北京已经没有袁氏后人。”李自成道:“噢,那可惜了,我听了空大师说起此人事迹,也是个英雄,只恨不能相识。”牛金星道:“虽然这袁家在北京没人了,不过他还有个故人却在北京。此人名叫侯洵,当了多年的兵部尚书,是袁崇焕的受业恩师,现在正关在诏狱里呢。” 李自成问:“他因何事下狱?” 牛金星道:“此人当年因为袁崇焕的事被崇祯弃用,后来危难之时又复出当了兵部尚书,因为说了几句崇祯不爱听的话,被他拿下了。这侯洵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文武才,他还有个儿子叫侯方域,是复社四大公子之一,也是个名满天下的人物。” 李自成道:“原来也是个好汉子,那就放出来,让他官复原职吧。那崇祯好谋无断,偏听偏信,被他抓起来的人,多半都是有冤情的。你去狱里查查,把那些确实有冤的都放了,该用的就用,好人不能受屈,崇祯不能为他们申冤,我老李管这事。” 牛金星应了一声,想起昨晚上李岩所托之事,于是从怀中掏出信札道:“昨晚上李公子来找我,要我给你带一封信,说有要事写在上面,你看看吧。” 李自成接了过来,正要看,却听得外面有人大呼小叫道:“闯王哥哥,看俺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话音未落,刘宗敏就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肩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裹。 李自成皱眉道:“你这个大老粗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一进来就咋咋呼呼的,又有什么事烦我?” 刘宗敏将肩上的包裹在地下一放,兴冲冲地说道:“今天去了那个什么周国丈家,搜罗到一些好玩意儿,特来进献给哥哥你!你看——”将包裹解开,只见里面珍珠、翡翠、玛瑙、黄金砚台、玉如意、鎏金花瓶等物件装得满满的。刘宗敏笑道:“这花里胡哨的都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看着像好东西,就都拿来给哥哥了。” 牛金星走过来,一一翻检着,啧啧叹道:“这些珠宝细软是世间精品,看来这周国丈家中真是富可敌国。”拿起一件玉瓶,对着阳光仔细鉴赏一番,递给李自成道,“皇上你看,单是这件玉瓶,就是无价之宝,用价值连城来形容,绝非过分。” 李自成接过玉瓶,草草一看,道:“我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宝物,既然是好东西,刘宗敏,就给了你了!”说完随手就扔了过来,刘宗敏急忙接住。 牛金星叹道:“哎呀,皇上小心些啊!这么随手一扔,要是有个闪失,就毁了这宝物了。”李自成笑道:“什么宝物,在我眼中,都看不出好来,牛丞相要是喜欢,多挑几件拿走。” 牛金星道:“岂敢。这些宝物是权将军拿来进献给皇上,理应由皇上收之啊。”刘宗敏接着他的话说道:“牛丞相也甭客气,这帮明朝旧臣个个家中富得流油,要想搜搜,还有的是呢,回头我再查他几家,给牛丞相再挑几件好的。” 只听门外有人说道:“权将军你要是多查他几家,这些贪官污吏还不心疼死了!”说话人走进来,原来是宋献策。 李自成道:“宋军师来得正好,看有没有称心的,挑几件拿走。” 宋献策道:“这些东西先放着吧。皇上,现在有个事更紧急,咱们在外围的三路大军今天也进了城了,几路军马统一起来,大约有三十多万人,这还不包括河南李公子的人,这几十万人进了北京,吃穿住都是个问题。而且皇上你还曾答应过他们,到了北京就给大家分金银,一下多出了这二十多万人,银子也不够分啊。” 李自成“噢”了一声,坐起身子道:“明室皇廷中,有没有足够的储银?” 牛金星道:“臣一进皇宫里就想到这事了,臣审过那太监王之心,听他说崇祯在内廷里有不少钱财,但是臣派人搜查,只发现一些珍宝,银子却没有找到多少。看来北京被围之时,崇祯可能将这笔钱转移了,要不就藏到什么地方了。据王之心说,知道这笔钱的下落的人,只有王承恩和曹化淳这两个太监,但这两人一个陪着崇祯上了吊,另一个让我们赶走后就失了踪,谁也找不着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出这笔钱来。” 李自成皱眉道:“没钱怎么行?我当初答应过兄弟们过好日子,总不能让我老李言而无信吧?” 宋献策道:“饷银的事暂且不论,我大顺还有明室的半壁江山未收,若大军行进,还需要充足的粮草,粮草也是大事。” 李自成指着地上的宝物道:“把这些珍宝都卖了钱,能换多少钱财?”牛金星道:“这些虽是无价之宝,但现在北京买卖都停了,富商都躲了,一时哪找到这么大的买主啊?” 话音刚落,刘宗敏突然笑道:“几位哥哥愁的这事,依俺看,太简单了!交给俺老刘去办,几天内就能解决。” 李自成道:“你这么托大,难道有什么好计策?” 刘宗敏指着地上的宝物道:“给大家分钱,容易之极,咱们手里没有,找他们要啊!这些狗官们个个富得流油,不知道都在家中藏了多少银子。把他们的钱拿过来给大家分了,不就成了。” 大家听得这话都是一愣,刘宗敏又道:“那狗皇帝搞什么三饷加派,辽饷、练饷、剿饷,害苦了天下百姓。最可恨的是那个什么剿饷,咱们本来是替老百姓打天下的,他竟然还从老百姓身上刮钱对付咱们,这下好了,咱们反过来,从那些狗官身上找钱,再用之于民,不但大快人心,还解决了饷银的问题,难道这不是个妙计?” 李自成听了这话,思索片刻道:“你这粗人话糙理不糙,这倒也是个理。狗官们的钱本来是从百姓身上取得的,现在还给百姓,倒也不差。牛丞相,你看他说的这个法子怎么样?” 牛金星道:“若真的没有好法子,权将军说的倒也可一试。” 宋献策道:“不过只怕这样一来,那些明朝旧臣会对皇上您心怀怨恨,只怕有不利于我大顺之事。” 李自成冷笑一声:“我从起事那天起就没怕这些狗官们对我心存怨恨,现在北京的主人是我,不是他们,他们欠我们的,也该还了吧?这样吧,一会儿召集大家来,把这事议议,看大家的意见。”!~! .. 第六十四节 () 李自成进入北京之后,不习惯宫中繁琐的礼仪,仍然保持了当年占山为王时的习性,有什么事,常常还是边吃边喝边商量,今天也是如此,讨论追饷之事,仍然是在大的宴会中举行。李自成坐在上座,刘宗敏、田见秀、李过、李双喜、郝摇旗、李岩、任继荣、高一功等武将及牛金星、宋献策、顾君恩等文官在下座相陪,觥筹交错间,大家都喝得有几分醉意。 在中间的空地上,摆满了刘宗敏从周奎家中搜出的珍宝细软,李自成拿了出来,让众将领挑,自己一件不要。 对于从明朝官员身上追赃助饷一事,众将们议论纷纷,都兴奋不已。这些人多是贫苦人家出身,几乎人人家中都受过明朝官员的克扣勒索,听说现在反过来可以将这些方法用在仇人身上,个个高兴无比。所以李自成一提出,追赃助饷之事,几乎是人人赞成。 李过喝得脸上像要涌出血来,站起来道:“狗官们的钱就是从老百姓身上得来,今天咱们不拿,真便宜了他们了,我赞成权将军之意见!” 李自成养子李双喜追随李自成多年,从小就家贫,对富户有深仇大恨,此时也站起来道:“对这些狗官不能心软,他们个个狡猾,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这些人是要打的,他们把钱都藏起来了,你不打他们,他们不说。请权将军下令,把狗官们下到大狱,当初他们怎么对待咱们,咱们今天怎么样对待他们!” 大家说得兴起,声音越来越高。李自成将手一挥,道:“一说打打杀杀,你们都兴奋起来了,都别喊了,让牛丞相他们几个也说说。” 牛金星道:“皇上若能迅速解决饷银问题,那就能在北京正式顺利登基了,任何事情与登基大事比起来,那都不重要,臣只盼皇上能够迅速解决这件事,以便一登大统。” 宋献策道:“现在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抓紧缉拿那曹化淳,若是能够抓住他,找到崇祯藏起来的内帑,那就省事多了。” 李自成侧眼望去,见李岩坐在一个角落里,闷闷喝酒,对着他说道:“李岩,你又有何看法啊?” 李岩不胜酒力,硬被李过等人劝着喝了几大杯酒,已经有微醺之态,眼睛都有些红了,见李自成发问,他喝了一口酒,愣愣地看着前方,缓缓说道:“我不同意。” 此话一出,大家都愣住了,都住了声,李自成道:“你为什么不同意?” 李岩道:“无故刑拷大臣,恐怕天怒人怨,令旧臣离心,百姓惊恐,有害我稳定大局。我大军初入北京,根基不稳,理应顺人意,平民心,不能徒生事端。再说,追赃助饷,只解决其表,解决不了其里,反而会让军心动摇,乱象滋生。” 李自成道:“我们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这是活天下人的举动,怎么会乱了军心?” 李岩道:“富者未必坏,贫者若无约束,也未必好,这个事,不是大家想得这么简单。” 刘宗敏喝了不少酒,听李岩这么说,不禁站起来道:“李公子这么说,似乎还是站在前明旧臣的立场上了?咱们打天下,不就是为了把民脂民膏拿出来给大家分了过好日子吗,我们劫他们的钱财有何不对?” 李岩道:“只怕若是一味追饷拷掠,这些劫出来的钱,不但不能用之于民,反而令我大顺军心大乱,令我大顺军士,眼中没有江山只有金银,趋眼前利而忘大义!”说到此处,有些醉意,忍不住又说一句狠话,“若是那样,请恕臣直言,那咱们的军队就和八大王、左良玉他们的没有区别了!” “够了!”李自成平生最恨的人,就是曾想害死他的八大王张献忠和对头左良玉,听得李岩这样说,不禁有些恼火,禁不住一拍桌子道,“这事不用争了,我自有主意。饷银的事必须解决,我答应过大家进城就有银子花,我老李不是食言之人。” “皇上,”李岩站了起来,“臣昨天给你的信,你没有看到吗?” 李自成一愣,道:“信?” 李岩转向牛金星,激愤地道:“牛丞相没有把信给皇上看?” 牛金星咳了一声道:“信我已经交给皇上了,不过皇上心系饷银事情,没有时间看而已。制将军的担心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不过依我之见,先解决饷银事大,若无饷银,恐怕军心依然会乱,到时要是影响我大顺皇帝在北京正式登基,耽误的事就大了。” 李岩借着酒劲,说道:“关外有强敌环伺,关内有半壁江山还在明朝诸将手中,山海关有吴三桂的五万铁骑,四川还有张献忠的三十万军马,牛丞相,现在咱们四面处敌,只有北京一处落脚地,你真的以为皇上正式登基就解决部问题吗?你这太平丞相、内阁元辅就那么容易做得稳当?” 此言一出,牛金星大惊,心道:此人竟然看出我的心事!原来他一心想让李自成早日登基,其内心还有一个潜藏的目的,就是李自成登基后,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天下文臣之首,到时李自成彻底取了天下,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做首辅,这个梦想自牛金星考入举人后一直系于心中,跟了李自成,也是因为明廷实在没有给他出头的机会。此时李岩借着酒劲当着众人的面突然揭穿他的心事,这太平丞相四个字,不禁让他惊出一身冷汗,看着眼前慷慨激昂的老友,牛金星似乎有种不认识的感觉。原来此人真的如此聪慧,对自己的心事了如指掌,若不能为己所用,那岂不是最危险的敌人?牛金星突然彻悟了这个道理,就在这一念之间,他对李岩已经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感觉,而换上了另外一种想法。 李自成见局面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刚要说些什么,刘宗敏又说话了:“李公子不让俺闯王哥哥登基,又老替那些明朝臣子着想,俺就不懂了,这些人人人该死,当年在河南,那狗官们也差点要了你的命,你今天这么替他们说话,不怕伤了众兄弟的心吗?” 李岩酒意上涌,脸涨得通红,对刘宗敏道:“权将军我倒有一事还要问你,自进北京以来,你的军队在城内肆意惊扰百姓,又随意殴打大臣,你怕伤了兄弟的心,就不怕失了民心?” “好了,都不要吵了!”李自成一拍桌子,喝道,“今天大家都喝得挺多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看就这样吧,先都退了。追饷的事,我再想想。”说完转身就走。 李岩追上一步,道:“皇上,请务必回去看看我给您写的那封信。”李自成头也不回,说道:“知道了。” 看着李自成远去的身影,从这一句轻描淡写的“知道了”三个字里,李岩突然有一种极度惶恐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知道,经过今天的这一次谈话,一直赏识他的老李对他的印象就要改变了。 回过头,只见众将望着他,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无疑,人人的心里都已经与他产生了很远的距离,而这中间,只有牛金星脸上依然挂着非常诚挚的笑容。 李岩拱手道:“牛兄,兄弟酒醉,胡言乱语,兄长莫怪。” 牛金星亲切地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道:“咱们兄弟说这个干什么,我看今天倒是闯王似乎有点不快,哪天哥哥陪你去找他,得把有些过头话说回来啊!” 牛金星嘴上是这么说的,但是心里却是另一个念头: 李岩,为了我的锦绣前程,我随时准备把你当成最大的对手!!~! .. 第六十五节 () 虽然出身草莽,但李自成自当年起事后,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夜间入睡前,喜欢读一些书。 过去他耽于战事,常年来读的书是《孙子兵法》《春秋》《鬼谷子》,近日大局稍定,战事渐缓,听从李岩意见,开始读《论语》《孟子》等所谓仁义之书。 即使战事最紧急、情况最危急的时刻,李自成仍能安之若素,强迫自己在夜间读一会儿书,练一下剑,静其心志。这个习惯,已经养成多年了。但今晚,不知怎么的,他拿起书却读不下去,眼前总是浮现出刚才李岩和他争论的情景。 心静不下来,书读不下去,李自成突然感觉心里浮躁起来,于是起身,抽出随身佩带的青虹剑,来到院子中间,舞起来。 读书、舞剑,这是李自成多年来锻炼身心的重要手段,也是他数年来历经坎坷仍能安然度过的重要辅助手段。今晚也是如此,在如水的月光之下,李自成矫若游龙,手中的青虹剑如白练悬舞,与月华映成一体,白光点点,浑若天外飞仙。 “好剑法!”院中有一人伫立月下观赏许久,看到兴处,忍不住喊了一声。 李自成收剑看去,见来人原来是义子李双喜,便冲他点点头道:“喜儿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李双喜道:“来了一会儿,见义父练剑,未敢打搅。” 李自成应了一声,将剑抛于地上,闷闷不乐地在院子里的一块青砖上坐了下来。李双喜恭敬地将剑拾起,轻轻用袖子擦拭,低声道:“真是好剑。” 李自成道:“可记得此剑?” “当然记得,此剑跟随义父多年,斩杀了不少敌人。” 李自成点头道:“说起来,此剑与你也有些渊源。当年在鱼腹山中,我被杨嗣昌围住,手下只有你和刘呆子等十一人,妻离子散,自商洛山以来,未尝有此大败。我曾想拿此剑自刎,是你拉住了我,否则,这就是一把要了我老李命的剑。” 李双喜道:“此剑险些弑主,我曾劝义父弃掉此剑,但义父后来却说,要留一条命在,就拿此剑斩了那杨嗣昌的头,可惜后来晚了一步,杨嗣昌那孬种,未等义父到来,先行自杀了,终于令得此剑还是未能替义父报了仇。” “是啊。”李自成感慨道,“想起那段日子,再看此剑,方知今日得之不易。”说到此处,不禁一声长叹,“只是那时命悬一线,我却意志坚定,今日大功告成,却又有些心事恍然,感觉不那么舒服。” 李双喜道:“义父还在为今天的争吵而感觉不快?”李自成嗯了一声,并不回答,却反问一句:“这么晚了,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是权将军让我来和义父说一声的,”李双喜小心地说道,“他去找李公子去了。” “什么?”李自成剑眉一立,“这呆子失心疯了,还要去找人家争吵?!” “义父错怪刘叔叔了。刘叔叔因为今天酒醉和李公子顶撞了几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找李公子赔个不是去了,特别让我和义父说一声的。” “这还不错,刘呆子这人外粗内细,能让一步,总算顾大局。”李自成满意地说道,但又话锋一转,“我倒是担心那李岩,这人性格这么倔强,刘呆子又是个暴躁人,恐怕不一定能谈得拢。” “这个义父放心,都是多年兄弟,再说李公子这样的明理人,一定不会和权将军刘叔叔计较的。” “不错,他是明理人。我大顺军能有今天,李岩居功不小。只是,”李自成有些担忧地说,“他总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他是朝中名门之后,行事与虑事的风格,都和咱们这些粗鲁人不同。当年鱼腹山上,刘呆子为了跟着我,杀了自己的两个女人,郝摇旗也杀了自己的妻子孩子,这事放在他身上,就绝办不到。对于那些朝中的旧臣,他是有些偏心的。但这都可以理解,名门之后,贵族之身,原本和我们不同的。” “皇上说得有道理。”李自成话音刚落,身后有人接了话。大家回头看去,原来是牛金星。 李自成道:“丞相来了,院中凉了,去屋里坐吧。” 牛金星道:“不妨事。”接着直奔主题,“臣也是为了今天的事而来的。” 李自成说道:“我今天说了李岩几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正想着这事,丞相就来了,正好帮我解解。” 牛金星笑道:“巧了。李公子刚刚找我,也托我给皇上赔个不是,说不该在朝上直接顶撞皇上。” “唉!”李自成叹口气,“刘呆子托了喜儿,李岩托了你,有什么事就不能自己亲自来说吗?这兄弟之间,怎么越发的生分了起来?” “不是生分,只是皇上你现在已登大位,威仪四方,做臣子的有些敬惧之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不要他们敬惧我,我老李只要大家依然敬我尊我,拿我当总掌盘子就行了。什么皇上不皇上,没有兄弟间的情义重要。”李自成诚挚地说道,“今天他们在朝中争吵,我很心痛,也不知该向着哪一方好。丞相你下来之后,可曾听见底下的议论?” “我就是为此事来的。”牛金星凑前一步,低声道,“臣来之前,探知郝摇旗的军队正在喧哗,不满李公子言行,并要向闯王讨个说法。” “噢?”李自成听了一愣。李双喜也趁机上来说:“一只虎的队伍里有不少穷哥们儿,早盼着能攻下京城给家里寄些银子,权将军那里这样的人就更多了。他们也听说了此事,也都在议论呢。” 李自成道:“他们有这些反应也正常,我确实答应过他们,我不能食言。” 牛金星上来道:“即使不因为这个,还有城中几十万大军要吃饭,没有粮草,时间一长,必有事端。” 李自成道:“李岩说,若放任追饷,我们的军队会像张敬轩和左良玉的一样,若是如此,岂不有违义军称号?” “我看也未必。”牛金星道,“八大王、左良玉他们虽然兵匪殊途,但有一点是一样的,他们只劫富,不济贫,将所掠来的财宝尽归于自己掌中,故而天下人怨之恨之,而皇上你则完将这些银两用之于民,用之于兵,两者相比,天壤之别,公道人心,自有公论。” “李岩还说,若放任追饷,恐伤了民心,此话又怎能不顾?” “民心?”牛金星诡秘地一笑,“这民心是百姓之心还是前明旧臣之心,我看还要两说。李公子系出前朝名门,在他心中,对这些老臣总有着几分情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个无可厚非。但咱们军中,怀有此心却只是少数。十年前,商洛山一战,郝摇旗离皇上而去,不就是因为军中无粮,又无大户可以打秋草吗?今日为避免重蹈当年覆辙,必解决给养军需,否则到时,只怕就算得到前明旧臣的心,也就真失了我大顺军民的心了。” “牛丞相说得不错。”李双喜道,“义父,与狗官们相比,咱老营的兄弟们才是最重要的。” 李自成浓眉紧锁,没有接话,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 第六十六节 () 李岩的担心很快就成了现实。经过李双喜和牛金星的劝阻,一夜思索后,李自成准许了刘宗敏的建议,北京城内,大规模的追赃助饷活动开始了,刘宗敏、李过担任总指挥,文臣顾君恩协助,而所有的将官都卷入了追赃的活动中。 在顾君恩的策划下,助饷和追赃是分两步进行的,助饷是派饷,就是按指定的对象规定了数目来进行饷银的分派,按照实力与官职,明朝的旧人分为臣子、王公、太监、豪绅四个阶层,规定这些人在指定的时间内交纳规定的金额。 派饷的具体数目,按等追缴:中堂官即原明首辅、大学士一级的官,须出白银十万两,各部院、京堂、锦衣官为七万或五万、三万,科道吏部官为五万、三万,翰林官多则为三万、两万,少则为一万,各部属员以下的,均以千计。至于皇室勋戚之家,没有定数,人财两尽是标准。 不过,助饷没有多久就迅速发展成为了追赃,因为明朝的这些旧臣们交上来的银两较少,解决大部队的饷银问题只是杯水车薪。于是刘宗敏下令,加大追赃的力度,那就是不分对象,没有数目,无限度地追要,甚至随时追,随地追。由助饷到追赃,由尚有几分理性到无理性,这是一个极快的过程。 第一个受害的是前朝首辅魏藻德。这个一心想为李闯王效命的前首相,官没做成,却成了刘宗敏的阶下囚,而这回当阶下囚也不好当了。刘宗敏每日对他严刑拷打,逼他拿钱。魏藻德东拼西借,交出十万两黄金,这个数目已经够了,但刘宗敏并不满足,又追加了三十万两,每日仍然拷打不尽,到最后把魏藻德的家都抓来,一起打。 魏藻德的儿子被用烧得通红的铁条打得体无皮肤,求刘宗敏手下留情,并说自己的父亲有不少门生,可以从他们手中凑足款项,刘宗敏答应了。可是到了约定期限没能上交,魏藻德求刘宗敏再给他一点时间,刘宗敏不听,命令上夹棍,魏藻德本就年事较高,连日来又被不断刑拷,结果夹棍一上,没几下就断了气。刘宗敏当天下午,又对魏藻德的儿子动刑,没多久,魏藻德的儿子也死了。 第二个是王之心。作为京城内廷三大领袖之一的王之心,没有像王承恩那样殉国,没能像曹化淳那样溜走,留下来选择投降之路,不久就发现自己选的是一条黄泉路。追赃开始,他散尽家财,主动上交五十万两黄金,超额完成“任务”,但没想到这并没有换来刘宗敏的怜悯之心,刘宗敏看着满桌子堆得满满的黄金,笑道:“看来还是这些死太监们有钱!”于是命令,将王之心吊起来打,不分昼夜,把钱榨干为止,当天深夜,被吊着的王之心彻底绝望,咬舌自尽。 第三个是成国公朱国纯。此人乃“劝进”党主要成员,但不久就发现这个身份对自己一点帮助没有,在交出三十万两黄金之后,家被吊起来,一个一个打,刘宗敏告诉他,想要多一个活口,就交出五万两黄金,否则,就一个个往死里打,朱国纯受不了这个刺激,在一个清晨醒来,当看到自己年幼的孙子也被吊起来打时,心脏迸裂而死。 第四个是周奎。当年把自己的亲外孙子推给李自成不管的这个国丈,没想到自己的命运一夜之间就发生变化。刘宗敏将他捆起来,不给他饭吃,要他交钱。交出五十万两黄金之后,周奎说家中已无现金,只有田产,愿以田产充公,刘宗敏不干。于是开始动刑,动刑到第三天,周奎身亡。 接连打死了四个明朝权臣,接下来的是以陈演为首的内阁大臣,明朝众臣人人惶恐,开始有人想四处藏匿,有人想绝境逃生,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北京城内是大顺官兵,谁也跑不了。为防止百官逃走,大顺军开始到处抓人,“便街提士大夫”,也就是现在说的“满大街地抓人”。抓的人由刘宗敏统一管理,都圈在他指定的几个大院宅里。 追饷是以大册登记姓名,每一百人为一组,由八名骑兵武装押送到各营拘禁,然后统一到这些院宅里刑拷。北京城内,从早到晚,冤号之声不绝于耳。 三月二十三日,李自成下了一道命令:无论新旧翰林官,每人派饷银万两以上。二十七日又下了令,向“京中各官”派饷,规定:不论起用或不起用的官,皆派饷,其中被起用的官员,派饷数目少些,不被用的官,摊派的数目多,敢说一句“不办”的话,立即用夹棍严刑拷打,很多人被拷打至死。 作为追饷活动的总指挥,刘宗敏派几队人马出去抓人,有时还亲自出手,当然,他做的最多的事是在大宅院中设一高台,坐得高高的,看着脚下被刑拷的群臣。刘宗敏身边还放着酒壶和下酒菜,每天喝着酒,看着明朝旧臣被折磨,成了他最快乐的事。 到后来人越抓越多,总指挥也忙不过来了,于是各处兵营的士兵均可任意追饷,即使在路旁街边也可上刑,人人皆得用刑,处处皆可用刑。 从三月二十七日至四月一日,追饷的活动越来越扩大,由原来的官员、勋戚、宦官,到一般的士大夫阶层、商人甚至百姓,史料记载,“各处搜求渐宏,贩鬻之家稍有赀产,则逮而夹之,老稚冤号,彻于衢路”。北京城内一片鬼哭狼嚎之声音。当时的著名史学家杨士聪亲眼看见,刘宗敏所居府第有三个大院,受夹棍刑罚的每院有百人,这些人中,真正的有钱阶层只占十分之一二,大多数还是一些低级官员和小吏。还有一些商人,他们身受酷刑,惨状令人不忍目睹,而当天过后,这几百人无一生还。 北京陷入白色恐怖之中。李自成最初曾号令军队:“军令不得藏白金,过城邑不得室处,妻子外不得携他妇人,寝兴悉用单布幕绵。”这些命令在追饷面前,荡然无存。当士大夫阶层被祸及殆尽之时,接下来受害的就是老百姓了。 在金钱与残虐中寻求最大快感的大顺军,到后来已经完失控了。他们榨完了权贵的钱,开始任意捕捉富户和平民百姓,大白天,店铺和居民经常遭受抢劫,而在刘宗敏的纵容下,抢掠变成了淫掠,强抢民女的事件也多有发生。在追饷活动中,为了保命,甚至还有明官献出妻女家小,收买农民军领导人或下属将领,此时距大顺军进城不足一月时间,但军纪已经破坏到无章法。《流寇志》记载,到夜间,“兵丁斩门而入,掠金银奴女,民始苦之。”北京城内,到处跑的都是刘宗敏的兵,《明季北略》中更有记载:“腰缠多者千余金,少者亦不下三四百余金,人人有富足还乡之心,无勇往赴战之气。” 北京城内,人人自危,紧张的空气,似乎只要一点火,都能炸开。 这天深夜,北京铁狮子胡同一座大宅前,两骑马飞驰而来,马上两人穿黑衣戴斗笠,把身遮得严严的。到得门前,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摔下马来,下马之后,两人急忙地叩门,一边叩门还一边回头望着,似乎怕有人追来。 门“吱呀”开了,一个家丁从里面探出头来,叩门人急道:“快去通知吴老爷,我是田国丈,要他救我。” 家丁进去禀报,只一会儿工夫就开了门,道:“快进来,老爷在家中等你们。” 两人下了马,进了大院。家丁急忙将大门关上。 两人由家丁引着到了后院正房内,一位老者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这两人摘下斗笠,却见是一老一少,老的面容白净,少的书生打扮。那面容白净的老者带着哭腔说道:“天可怜见,今日我田弘遇落难,还能有吴老将军肯助我啊!” 那宅中的老者正是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此时他隐匿于北京的家中,非常低调,北京城破时一直没出来过,竟没有引起大顺军的注意。他在北京时,与田弘遇经常往来,此时北京城内皇亲国戚被缉拿,田弘遇见势不妙,就来他家里躲躲风头。 吴襄道:“田国丈说哪里话,此时我们不互相帮助,那还有谁可以依靠?”看看那个青年书生,道,“这位先生又是何人?” 那青年书生拱手道:“在下复社吴梅村,家父与田国丈乃是世交。北京城破后,一直暂居田国丈府中,听说那贼人要来追饷,与田国丈一起逃出,有劳老先生了。” 吴襄喜道:“你就是吴公子,听犬子多次说起,说你们是好朋友啊!”吴梅村微笑道:“岂止是好朋友,我们是患难之交!” 吴襄道:“两位快请。”又命家人倒茶,田弘遇道:“吴将军就不要客气了,这个时候,能有个地方落脚就不错了,哪有那个闲心还喝茶啊!” 吴襄道:“我听说魏大人、王公公、成国公都已经殉国了,周国丈被拘进去后,生死未明,多半也凶多吉少,不知田国丈家中,贼人可去骚扰过了?” 田弘遇叹口气道:“岂止是骚扰!我的几个小妾,前天部被刘宗敏抓走霸占去了,我散尽家财,交出五十万两黄金,他还不放过我,早上我听说,还要来第三轮追赃,我再不走,这条命也就交待在他手里了。你说的周国丈已经被他们害死了,当年我女儿和他女儿共同侍奉皇上,我们彼此还有心病,斗了那么多年,今天看来,一切不过过眼云烟,早知今日,当初托生在小农之家,也没准儿能保此生啊。” 吴襄听他说得凄惨,也只能叹口气。吴梅村道:“我们复社也好不到哪去。周钟公子一心想投奔李自成为臣,现在已经被抓去了,不知是死是活,还有我那才高八斗的龚定山兄,和他那千娇百媚的夫人顾眉生,不知遇上了贼人,又是怎样的遭遇?!”说到这里,突然激动起来,站起来道,“吴将军,我想离开北京,去山海关找三桂兄,要他回来与这些贼人决一死战,复我明室,你能帮我离开这里吗?” 吴襄道:“他回来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他的兵马太少,孤掌难鸣啊!此时城都被围住,你想走,又谈何容易?” 田弘遇道:“我听说曹公公成功地逃出北京了,以他的能力,也没准儿还能找到勤王之师,再杀回北京的。” 吴梅村道:“曹公公多年来人在内宫,在军中并无影响,若论实力与威望,还是三桂兄带队勤王最为合适。” 三人正在热谈,突然间听得外面隆隆声响,似乎有人在使劲叩门,接着只见那家丁急匆匆地跑过来道:“老爷,不好了!门口好像来了很多人,使劲地砸门呢!” 田弘遇脸色苍白,手中的茶碗砰然落地,道:“他们还是追来了,一定是我的家人告得密。吴将军,给我一把刀,我先走一步,免得落到贼人手中受他们凌辱。” 吴襄道:“国丈莫慌,天无绝人之路。我这宅中还有一个秘道,可以藏人,你们先去秘道躲一下,等贼人走了再出来。” 田弘遇双手合十,道:“一切倚仗吴老将军,我田某的命今天就是老将军所赐的。” 吴襄对那个家人道:“你先去挡一阵,别让他们轻易进来。”又对田弘遇二人道,“你们随我来。” 吴襄领着他们一直穿过后院,来到一间卧室,推门进去,只见似乎这里是个女眷的闺房,梳妆镜、抚琴等家具一应俱,有个牙床在屋的左角,一层青色的纱幔自床梁上垂了下来。 吴襄道:“这床板底下有个地洞,今天早上,我也听说要来第三轮追赃,已经先把几位家人转移到这里了,刚转移完你们就到了。没想到他们来得真快,你们也先在里面躲一躲吧。这里面虽然光线差些,但通风尚好,等到贼人走了,大家再一起出来,不过,在下有言在先,在里面也许会碰上一些熟人,只盼两位不要慌乱,也不要声张。” 田弘遇道:“这个将军放心。” 吴襄走到床前,将纱幔掀起,把床板挪开,一股冷风从底下传了过来,田弘遇两人上前看,却见里面很深,似乎还有些烛光闪烁,有个小梯子一直通向下面,看起来,这个洞还不小。 吴襄冲着里面喊了一嗓子:“里面的人听着,一会儿田国丈和吴梅村公子也下去,大家不要出声,也不要慌乱,过得一时片刻,我来接你们出来。” 里面有人敲击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声音。吴襄取出一只长烛,用火石点上,递给田弘遇,道:“他们听到了。两位快快下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田弘遇与吴梅村顺着梯子下去,两人脚一挨地,砰的一声床板就合上了,好在吴襄在他们下去之前,已经给了他们火烛,用它照亮,还可行进。 两人一路前行,走不到五十步,发现前面是个大空地,空地之上,还有桌椅等物,桌子上还摆着一些干粮,男女老少或坐或站,有三四十人,看来都是吴襄的家人。这空地似乎是个地窖,墙壁间留有通风孔,虽然光线昏暗,空间逼仄,但呼吸起来却并不阻滞。 田弘遇道:“大家莫慌,我们是吴老将军的好友,前来避难,多有叨扰,恕罪恕罪。” 他的话刚说完,突然听得有人“啊”了一声,似乎十分惊奇。 田弘遇听得这声音十分熟悉,将火把取起,向发出声音之人照去,这一望之下,大为吃惊,颤声道:“是你?” 在火光之下,只觉一个清丽绝俗的女子,从人群后面缓缓走出来,脸上也是惊讶的神色。 吴梅村走上前来,却见那女子虽也是满脸惊讶神色,脸上充满倦意,但不减半分清丽,在烛光照映下,娇美不可方物,不知怎么的,对这人似乎有几分熟识之感,于是问道:“国丈爷,你在这里遇上了熟人了?” 田弘遇用手指着这女人,惊慌地说道:“吴公子不识得她吗?她就是天下第一美女,昆山陈圆圆啊!”!~! .. 第六十七节 () 吴襄赶到门口时,大队人马已经进来了,那名来报信的家丁站在门口,脸上有红肿的痕迹,一脸委屈的神色,似乎刚被人殴打过。 这些人马大约百十来人,穿黄衣,是大顺军的打扮,只听得马蹄声响,这些人分开两排,两匹马自他们身后走了进来。马上两人,一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年轻人长得虎头虎脑,形态憨直,年长者则横眉立目,黑脸戟须,犹如张飞。 年长者将马一直踱到吴襄身前,傲慢地说道:“你就是这宅子的主人吧?知道俺是谁吗?” 吴襄道:“小可孤陋寡闻,不识将军大名,请将军恕罪。” 那年轻人上来说道:“这是咱闯王军中第一猛将,千岁爷权将军刘宗敏是也。我叫李过,绰号一只虎,你听说过吧?” 吴襄拱手道:“原来是两位尊者,久仰久仰。” 刘宗敏道:“废话少说,看你住这大宅子,搜刮的民财也不少吧,助饷的钱交了吗?” 吴襄道:“禀权将军,我昨天已经主动交出五千两白银,已经完成助饷的摊派了。” 刘宗敏道:“住这么大宅子,五千两可不太多啊!” 吴襄道:“容我再等两天,我写信给犬子,让他再寄些过来,请权将军放心,我就是有一分钱,也一定拿出来助我大顺渡过难关。” 刘宗敏举起手中马鞭对着空中指了一下,道:“行啊,那事以后再说。俺今天到这来,还有另外的事。俺不说你也明白,交人吧!” 吴襄一愣:“交什么人?” 李过叫道:“把那人给我拉上来。”听得一声喊,从军中拉出一人,穿着仆役的打扮,半边脸打得肿成了馒头,身上血迹斑斑,一瘸一拐地走来。 刘宗敏指着他道:“认得他吗?” 那仆人道:“是,他是吴老爷。”接着又说道,“我听我家主人昨晚和吴公子商议了,说明天一早要投奔吴老爷去,今天一早,他还让我备了两匹快马,说事不宜迟。权将军,我现在领您过来了,我一家老小,烦请您老人家放了吧。” 刘宗敏喝道:“把这狗奴才拉下去。”用马鞭指着吴襄道,“这奴才是田弘遇家的管家。这个田国丈居然敢抗饷不交,暗中逃走,真是罪大恶极,听这奴才说他是逃到你这里,把他交出来,俺今天就先放了你。” 吴襄道:“此人为求活命,一派胡言,田弘遇并没有来我家,将军不信,可以搜搜。” 李过道:“搜就搜,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并给我拿了。”众军士应了一声,马上四处搜寻。 过了片刻,兵士们回来,手里拿了几个大包裹,看来是搜了一些细软,为首的兵士道:“禀虎将军,这宅子除了几个家人,没有其他人了,连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几件。” 李过骂道:“老匹夫你手脚倒快,居然把人和东西转移了。”驱马上前,一鞭子打在吴襄脸上。 吴襄大怒,禁不住握紧拳头向前一步。他年轻时也是一员勇将,尤其精于内家拳,多年来位高权重,资格又老,一直受人尊敬,连崇祯都对他礼敬有加,这次受此大辱,忍不住就想豁出去拼了,但是转念一想,对方人多势众,己方形只影单,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于是又停下脚步,换上了一副笑脸。 但饶是如此,刘宗敏也看了出来,冷笑道:“老匹夫有些不服,看这架势,好像也练过。俺就会会你!”翻身下马,上来就是一拳打向吴襄面门。 吴襄见他来势凶猛,下意识地伸手格挡,使出内家拳的擒拿之术,但没想到刘宗敏这只是虚招,他手上动作,脚下疾如闪电,下了一个绊子,正踢在吴襄胫骨之上,吴襄腿一软,噼的一声倒在地上。众兵士一拥而上,将吴襄按住。 刘宗敏哈哈大笑:“就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摆出练家子的架势,可不也笑死人了。” 吴襄被按得动弹不得,脸被几只大手都按到了土里,高声叫道:“我是原锦州总兵吴襄,我儿子是平西伯吴三桂,我要见大顺皇帝,我要找他说理!” 刘宗敏俯下身子,对着吴襄说道:“老匹夫你少拿什么吴三桂来吓俺,吴三桂是个什么东西,俺看他就是个缩头乌龟,你们明朝的皇帝上吊死了,他怎么不来救啊?你拿他来吓俺,太也可笑了。”站起来道,“这些明朝的狗贼是不打不招的,给我上夹棍,让他尝尝厉害,看他还敢护着那狗国丈不?” 早有人上来,将夹棍取来,夹住吴襄的手指和腿骨,有人喊声号子,两边持棍者一起使劲,吴襄疼得脸上汗珠坠落,但此人极为刚强,剧痛之下,竟然一声不吭。 刘宗敏道:“还是硬汉子啊,给我再用力夹。”两边人喊一声,一起用力,吴襄痛极,昏了过去。 李过道:“取冷水来,泼醒他!”旁边有人端冷水上来,将吴襄浇醒,吴襄醒来后大呼小叫起来,刘宗敏冷笑道:“你这人也太奸猾,刚才装好汉,现在怕又上刑,又装起孬种来了,这么多心眼啊?好,俺今天就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来人,给俺烧红一根通条,捅到他屁眼里去,看看这老匹夫还有多少料儿可以装?” 话音刚落,只听得扑通一声,有一个人跪了下来,正是刚才那开门的家丁,他带着哭腔说道:“我家老爷年事已高,就请权将军饶了他吧!” 刘宗敏道:“你是什么东西,小心也给你来根通条通一通。” 那家人道:“只要权将军放了我家主人,我愿帮权将军找到那田国丈。”吴襄听他说这话,怒喝一声:“丁四,你敢?!” 丁四苦着脸说道:“老爷,请恕丁四该死,但要是不这样做,你这条命就没了。” 这边刘宗敏刑拷吴襄,那边地洞之中,吴梅村听说眼前的美女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陈圆圆,不禁又惊又喜,道:“真的?”忍不住上前一步,走到陈圆圆面前,欢喜地说道,“几年前我去过秦淮,见了你们的姐妹们,却始终没有见过你的人,今天一见,真是了却我多年遗憾,”说到这里,有些痴了,轻轻念道,“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缃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冒辟疆兄大才,所言不虚,除此几句,我真想不出还有何种言语可形容姑娘美貌!”情不自禁深深一拜,道,“姑娘艳美倾城,小生有礼了。一睹芳容,此生再无遗憾。” 陈圆圆禁不住咯咯一笑,说道:“你真是个呆子!” 吴梅村望着陈圆圆艳丽的容貌,傻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看得眼睛都有些直了,只觉得身在这黑洞之中,身处这危险之地,却真犹如人在天堂,身在仙乡,飘飘然间,竟然忘却了人间一切烦忧。 吴梅村这么直愣愣地望着自己,陈圆圆有些难为情,但是却又不觉厌烦,在这个书生的眼神里,她看到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清纯澄澈,虽然自己多年前曾在轿中听他说话,但其实并没有见过本人,此时一见,发现这人与心上人吴三桂相比,虽然愚直,但是也自有率性可爱之处。 陈圆圆自从蒙周皇后将她救出后,一直寄身于吴府,等待着吴三桂功成归来,这一等,就是两年的光阴。两年来,她与吴三桂见不了几次,相思之苦,难以断绝,本想去边关找他,几次被吴襄阻住,只能在吴府里耐心等待。却没想到,这一等,没有等到吴三桂,反而等到了北京城破,当年占有过自己的崇祯,也暴死荒野,整个人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人也憔悴了许多,此时突然见到吴梅村这个故人,想起当年的旧事,亲切之余,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忍不住冲着吴梅村一笑,重复道:“你们复社的人啊,都是呆子。” 吴梅村道:“是,是。姑娘你笑了,古人说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得你这一笑,在下就真是呆子又有何妨?” 只听得旁边田弘遇哼了一声:“大难临头,两位不必再卿卿我我了。吴公子,这位美女也早就名花有主了,她是吴三桂将军的相好,我看你也别做什么指望了,还是多想想怎么样摆脱困境吧。” 吴梅村道:“是,是。这个是要想一想。”突然走到墙角,东挖西掏,捧起一大把黑泥托着走过来,走到陈圆圆面前,道:“姑娘快抹在脸上。” 陈圆圆吃了一惊,嗔怪道:“你胡说些什么啊?” 吴梅村道:“姑娘别嫌脏,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姑娘如此国色天香,若被那些虎狼之徒见到了,岂不是危险之极?抹上这些,把容貌遮住,就不容易被他们发现了。” 人群中有一位老者说道:“这位公子说得对,陈姑娘你真是要小心啊!” 陈圆圆细细一想,觉得此言不差,于是也不迟疑,从吴梅村手里捉过一把泥,用力地抹在了脸上。她突然如此,倒把吴梅村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陈圆圆脸上已经遍布污泥,那张俏丽的容貌,完遮在污泥之内了。 吴梅村赞道:“我还怕姑娘受不了这肮脏之物呢,没想到姑娘的承受能力还真是了得。” 陈圆圆淡淡一笑:“在风尘里混过的人,什么苦难没有见过,这些小小委屈,又有何受不得?” 吴梅村道:“对了,还有一事姑娘要谨记。出去之后,为了不引人注意,还可以装成哑巴,这样那些贼人就更加不会理会你了。” 陈圆圆咧嘴一笑,道:“你这呆子说得都对,倒也是真的不呆。”污秽之中,雪白的牙齿格外醒目地显露出来,吴梅村不禁又看得有些心跳。 两人正在说话间,突然听得头上远处传来一阵声响,只听得有人喊道:“底下的老爷小姐们听着,我是丁四,老爷说那些人走了,要你们上来吃饭。” 人群中一个少年高呼了一声,就要往外跑,陈圆圆一把上前将他抓住,低声道:“你忘了爷爷的话,除非是他喊我们,否则绝不可上去。” 田弘遇在底下非常憋屈,早想上去了,刚刚迈出一步,听陈圆圆这么一说,也急忙就退了回来。 大家就都站在那里不做声,丁四又喊道:“你们怎么不上来啊?那我下去了。” 接着一个粗豪的声音骂道:“你奶奶的,哪有这么多啰嗦!”只听得丁四一声惨叫,接着又听见沉重的一声闷响,他的身子从空中被抛了下来。 陈圆圆惊得啊的一声,忍不住伸出手来抓住了吴梅村的手,细软的手刚一接触,吴梅村不禁身一颤,片刻间就下了决心,就算生命不要,也一定要保护美人平安,于是也用力抓紧了陈圆圆的手。陈圆圆刚才是一时情急,抓住了他,却没想到他趁机抓住不放,微感不妥,但是此时情势紧急,微微一挣没出来,也就没再挣脱。 只听得叭叭声中,几个火把扔了下来,将地洞照得大亮,大家见到火把坠下,吓得乱成一团,都往里面缩去,上面那个声音叫道:“都给我乖乖地上来,否则还有火把和毒蛇、猛兽下来陪你们。” 吴梅村环顾四周,发现这地洞是一头封闭的,只有床板这一个出口,再扔几个火把下来,火势连在一起,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于是对大家说道:“没有办法,我和他们打过交道,这些人说到做到,咱们只能上去了,我先上,你们跟着。女眷与孩子们跟在最后。”说到这里,依依不舍地放开陈圆圆的手,道,“姑娘记住我的话,千万不可开口,也不得抬头。” 陈圆圆冲他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依你就是。”这短短的几个字中包含着无尽的信任,令吴梅村顿时勇气剧增,于是率先穿过火把,登上梯子。田弘遇身颤抖,行动困难,排在最后面跟着。 一行人出了地洞,被众兵士押解到了院子中间,却见吴襄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棵大树上,这些人是吴襄子女、亲戚,见吴襄如此惨状,忍不住哭着要上前,但在众军士亮闪闪的刀枪面前,又都不敢轻举妄动,一时哭声一片。 刘宗敏拉过一个家人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给我从实招来!”那家人一一介绍,这里面有吴襄的几个儿子,还有他的孙子、孙女儿及远房的亲戚,介绍到陈圆圆时,见她脸上污秽不堪,禁不住一愣,吴梅村急忙上前道:“这是我老家过来的妹妹。” 刘宗敏见是他,一愣,道:“又是你这书生,怎么哪儿都有你啊?” 吴梅村一笑道:“又与权将军相遇了,幸会幸会。这位吴老将军乃前朝忠臣,还请权将军看在李岩将军和了空大师的分上,放他一马。” 刘宗敏道:“放与不放,俺自有分寸。”走到人群中间,指着田弘遇道,“田国丈,咱们又见面了,你别来无恙吧?” 田弘遇已经吓得身瘫软,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说道:“权将军,罪臣,罪臣——” 刘宗敏道:“行了,废话少说了,押下去细细地审。”军士上来,将身瘫软的田弘遇押了下去。 刘宗敏走到陈圆圆面前,伸手去托她的下巴,陈圆圆一躲,没让他捞着。刘宗敏道:“你这脸上抹的黑黢黢的都是什么啊?说!”陈圆圆只做没听懂的样子,张嘴啊啊说不出话来。 吴梅村走上一步,道:“我妹妹自小又聋又哑,她听不懂将军您的话。” 刘宗敏点头道:“噢,好,真是个可怜人。”突然出手,一把将陈圆圆胸前的衣服扯下一大块来,“嘶”的一声,露出前胸一小片雪白的肌肤,陈圆圆尖叫一声,急忙掩住胸口,往后就退。 吴梅村气极,上前一步道:“你要干什么?” 刘宗敏冷笑道:“呵呵,听这一声喊得多脆声!你不是说她又聋又哑吗?”吴梅村一时无言以对,刘宗敏道:“这些装聋作哑唬人的把戏,你爷爷俺做得多了。拿这一套来骗俺,还是省省吧。来人呀,把这女的脸给我洗干净了,俺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小美人?” 军士们上前就要动手,陈圆圆退后一步道:“且慢,不用他们动手,我自己来。”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背过身去将脸上的污泥擦拭干净,回过身来,艳阳之下,一张俏脸,让所有人都不禁眼前一亮。 刘宗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啧”的一声道:“哈哈,果然是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啊,这人又是谁啊?” 那家人道:“这位是我们小吴公子的宠妾,名叫陈圆圆。” 刘宗敏道:“陈圆圆,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啊!”正在想着时,突然李过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 刘宗敏骂道:“混小子,你这一惊一乍的,把俺吓了一跳,你想起什么来了?” 李过道:“我当年追随闯王在陕西打天下时,就听人说过,这天下最美的人,都在秦淮河上,叫秦淮八艳,而这八艳里最美的,就叫陈圆圆,人们都说,这陈圆圆就是天下第一美女。” “什么?天下第一美女?”刘宗敏看了陈圆圆一眼,喜不自胜地说道,“俺老刘这么好的运气,居然让俺找到了天下第一美女?” 李过道:“就是。权将军,这女的可不简单,听说还被送进宫里,连崇祯皇帝都没沾过呢。” 刘宗敏哈哈大笑:“好,皇帝爷没沾过的,老子就沾沾,这一辈子也不白活了。”说完大踏步上前,向陈圆圆走去。 吴梅村急忙上前挡住,道:“刘宗敏你不可无礼!”刘宗敏大手一推,将他推到一边,喝道:“把这人拿下。”接着一指吴襄的家人,“把这些人也拿下,和吴襄一起押走。”几步就走到陈圆圆身边,陈圆圆躲闪不及,被他一把抓住,扛在了肩上。 陈圆圆大声喊叫,连踢带打,怎耐刘宗敏天生神力,扛着她有如无物,任她如何挣扎,也动不得半分,刘宗敏就这样扛着,哈哈笑着向大门外走去。 吴梅村气得肝胆欲裂,怎耐身子被军士按住,一分也动弹不得。吴襄看着陈圆圆受辱,无计可施,禁不住长叹一声,老泪纵横。 刘宗敏走到门口,正要翻身上马,突然一声惨叫,重重地将陈圆圆摔在了地上。 众将士不知就里,都围了上来,只见刘宗敏用手捂住左耳,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怒道:“这婊子竟敢咬人,都给我走开!我要杀了她!” 原来陈圆圆见挣扎不开,又羞又气,于是张嘴一口咬去,刘宗敏的耳朵就在嘴边,这一狠咬之下,将他的耳垂咬掉,刘宗敏虽然神力,但剧痛之下,马上将她放开了。 刘宗敏怒气冲天地走到倒在地上的陈圆圆身前,抬起一脚就要向她的脸上踢去,这一脚之力,足可开碑裂石,踢在陈圆圆脸上,她就再不可能有活路。 吴梅村叫道:“权将军你号称勇武刚猛,天下无敌,却原来只会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刘宗敏这一脚本已经踢出,听了他这一喊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笑道:“你这书生若不喊这一声,还真让俺老刘背上这骂名了!好,俺今天就不杀你了。”指着陈圆圆道,“你这娘们儿性子烈,老子要把你调教过来,让你从此服服帖帖,杀你不算好汉!”但也不敢再扛她了,对身边的人道,“来呀,把她给我押下去。” 陈圆圆死里逃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反抗也是无用的,只能见机行事,于是随着这些军士走了。看着陈圆圆就要离去,吴梅村心如刀绞,叫了一声:“陈姑娘保重,我一定会想法救你的。” 陈圆圆回过头来,凄然一笑,望着吴梅村道:“卑贱之身,不敢劳公子挂念,公子也要保重。” 吴梅村望着远去的陈圆圆的背影,只觉得心神恍惚,站在那里,如痴如醉。!~! .. 第六十八节 () 武英殿内,李自成正在试戴皇冠。 这也是在为正式登基做准备的一步。不过今天试戴皇冠并不顺利,内监制作的皇冠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没有一次合适的。 李自成望着镜中的自己,戴着个不是大了就是小了的皇冠站在那里,怎么看都不是那个意思,不禁一阵焦躁,将皇冠取下来扔在地上,道:“不试了,我去射箭!” 内侍叫道:“皇上,您还有龙袍未试呢?”李自成却不管他,自顾去了。 皇宫内的演武场内,李自成纵马骑射,在他身后,一起观看的有数千兵士。 李自成一箭射去,正中靶心,众将士齐叫:“皇上好箭法。”李自成得意之极,禁不住呵呵大笑。 李自成搭弓上弦,正想再射一箭,突然从场外飞来一箭,抢在他之前射出,劲道凶猛,也是正中靶心,射中之后,箭身仍然摇晃不止。 李自成叫道:“好箭法!”只听身后有人哈哈大笑道:“献丑了!”一骑自身后飞驰而至,正是刘宗敏。 刘宗敏跑到李自成身前,一勒马站住,道:“哥哥好箭法!”李自成道:“是你这呆子!追饷追得怎么样了?” 刘宗敏道:“不到十天工夫,追到赃银将近一千万两,还有不少金银珠宝,俺都命人堆了起来,放在后宫,哥哥要用,随时可取。” 李自成点头道:“不错,看来追赃之事,你来做还是有成效的。这些钱要妥善放好,不得擅用一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将来部作为我大顺军的饷银,给兄弟们分了。” 刘宗敏道:“这些狗官们手中着实有不少好的宝物,特别珍贵的俺已经分出来,都给哥哥留着。” 李自成眉头一皱,不悦地道:“我一个人有吃有喝的,要那么多财宝干什么?你把这些都拿出来,给大家分了。我老李自起事以来,一直是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你不要进城以后,就坏了我的规矩。” 刘宗敏道:“是,是。不过,昨天我给哥哥找了一件好东西,俺敢保证,这个东西,只有哥哥你才配拥有,任何人是不能分享的。” 李自成道:“什么东西?若是那些珍珠玉器、金银古董,你趁早给我拿走。” 刘宗敏笑道:“不是,不是。那些俗物怎么能入得了哥哥的眼?俺以人头担保,这真是一件世间难得的宝物。俺本想自己拥有,不过,这宝物有些邪门,不是谁都能拥有的。俺老刘试了一夜,不太好使,就只有哥哥你英雄盖世,能驯服得了。俺今晚就将这宝物送到宫中,哥哥晚上回宫里,就看见了。” 李自成道:“说得邪乎!什么东西,让你说得这么稀奇。” 刘宗敏哈哈笑道:“哥哥晚上回宫就知。”撩起袖子,只见胳膊上是抓痕,道,“不过此宝物野性难驯,我这胳膊上的伤就是她带来的。哥哥可也使出些好手段才行,驯服此物,不比打一场仗更轻松。哈哈!”大笑一声,策马离去。 李自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叹道:“这呆子!”正想再练习射箭,有人来报,宋献策求见,在武英殿内中已经等待多时。 李自成来到武英殿内,宋献策正在等他,见他来了,就要见礼,李自成道:“繁文缛节,都免了才好,宋军师有何事找我?”宋献策道:“臣见皇上,有两件事情禀报。第一件是有关于登基之事。昨天臣夜观天象,又占了一卦,测到四月十七日乃黄道吉日,此日子适宜登基大典。前几日牛丞相已经按明朝旧制设置官职及各部衙门,并将降官重新任用,内部制度已经建,一切井然有序。臣与牛丞相商议,既然大顺王朝建立,自当以我大顺礼法重新建制,特请示将皇极殿改为天佑殿,大明门改为大顺门,乾清宫中高悬的‘敬天法祖’四字改为‘敬天爱民’,将明太祖朱元璋之位迁出太庙,其他朱家皇帝木主之位尽数毁掉。百官十二日开始在午门行演礼,十三日皇上在皇极殿行演礼,十五日颁诏,十六日在太学行释菜礼,十七日即位,大典宣告结束。”说到这里从怀中掏出一个奏折,道,“这里面的一切事宜,臣已经详细写在上面,请皇上一一详读,有何不妥之处,臣与牛丞相再行改正。登基事大,不能再拖了,宜速正位,大位不正,恐事中有变。” 李自成接过奏折,也不详看,就扔在桌上道:“这里面的事情繁琐,我也不大明白,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至于那个礼这个礼,听得头疼,还是简单些好。” 宋献策道:“这个臣明白。臣另外还有一事要奏,是有关于追饷的。昨天臣经过一个宅院,听得里面惨叫连连,声音凄惨,令人不忍卒听,臣进去看了看,发现原来是权将军的手下正在刑拷前明大臣,刑罚的人数竟有百人之多,有些人受不得刑罚之苦,昏死过去,权将军的人也不管他们是否还有一口气在,直接就扔到后院的死人堆里,后院之中,堆了不下几十具尸体。听说第二天一早,就都会被草草掩埋。这些人多为前朝旧臣,其中有奸恶之徒,但也有罪不至死之人,一概如此对待,实在是有些太过残忍,对我大顺的民心,亦有损亏。” 李自成“噢”了一声:“竟有此事吗?我只是听权将军说追饷非常顺利,已经有千万两白银进账,竟然一天死掉那么多人,这个我倒不知。” 宋献策道:“我军能战胜明廷,靠的是替天行道,积德行善,现在追饷追得有些过了头,令百姓惶恐,对皇上您的威望,也会有所伤害。”李自成道:“这个我明白,不管怎么样,不可惊扰了百姓,我明天说说刘宗敏,这事该停就停停吧。”宋献策道:“没错,现在的事情,是登基为最大事,京师之中,以稳定为首要。” 两人正在说着,又有人来报,说前朝兵部尚书侯洵放出来,官复原职,丞相牛金星及众臣子中午要宴请这位前明重臣,问李自成参不参加。 李自成道:“这人是个忠臣,宴请他好啊,我怎么能不参加!”于是邀了宋献策,一起前去。 侯洵是当年一手提拔袁崇焕的前明重臣,文武才,甚有威望。其子侯方域更是复社四大才子之一,父子两人,名头极响,李自成等人亦有所耳闻,宴请侯洵,几乎所有大顺臣子都到位了。 李自成十分高兴,与侯洵连干几杯,放眼望去,只见座下独不见刘宗敏与李岩,于是问道:“权将军与制将军哪去了?”众人都说不知,正说着说着,权将军刘宗敏到了,李自成道,“你这呆子怎么来晚了?罚酒罚酒!”刘宗敏笑道:“哥哥莫怪,我刚才将宝物送到宫里了,就放在哥哥的寝室里,一会儿酒散了哥哥请去享用!”李自成大笑:“呆子又再说胡话!罚酒罚酒!” 喝到半晌,见李岩还没有来,李自成问道:“制将军怎么还没有到?”牛金星道:“已经通知他了,不知为何没来。”李自成不悦道:“这几次喝酒,他总是不来。这人一进了京,整个人都变了,不理他,大家继续喝!” 喝到半晌,说起登基之事,侯洵起来说道:“皇上顺应民心,行登基之礼势在必行,这其中效天礼乃礼教大坊之礼,不可轻视,臣请皇上自行效天礼一周起,不得饮酒、近女色、不得行刑,方为吉祥之兆。” 李自成道:“这又是为何?”侯洵道:“天、人一气所感,不茹荤、酒是为心志清明,不近女色是为呼吸灵爽,不行刑是为养天地慈和之气,总之,仁慈博爱,感动上苍,才能令百姓称颂,天地祥和。”宋献策、牛金星也站起来道:“侯先生所言极是,请主公对这些吉言悉数采纳才好。” 李自成道:“好,侯先生说得有理,请以后多多和我说一些这样的道理。”指着刘宗敏道,“最近听说你的军队不受节制,多有扰民之事,你要管好手下,这追饷之事,可以告一段落。这仁慈之事,当从我做起,也当从你做起。”刘宗敏道:“哥哥你说什么是什么,俺照办就是。” 大家喝得高兴,喝到深夜才散。李自成多喝了几杯,已经有微醺之态,走到乾清宫,门口的侍卫见他来了,跪倒行礼,李自成要他们平身,侍卫道:“两个时辰前权将军来了,将一个包裹放到寝室里,说是进献给皇上的礼物,还说皇上已经知道了,我们没敢拦着。” 李自成笑道:“这呆子不知又玩什么花样?你们做得没错,下去吧。” 走进寝室里,只见里面灯光昏暗,一股淡淡的香味隐隐传来,李自成酒意上涌,看着眼前的窗棂、床几、家具、古董等房中用品,都有些晃动的感觉,他身体摇晃着走到床前,却见床幔垂下,落地的青纱长及地,影影绰绰间,只见得床上有堆得高高的一团东西。 李自成掀开床上的帘子,正要往上面躺去,猛然发现床上绑着一个人横卧在那里,心里一惊,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酒一下子醒了几分。 只见那被绑的是个年轻女子,双眼紧闭,嘴被纸巾堵上,胸口起伏间气息微喘,似乎已经睡去。李自成揉了一下眼睛,以为自己是做梦,再定睛看看四周,摸摸床沿床板,确定自己并非做梦,于是凑上前去看个更清楚。 这一看之下,不禁把这位草莽英雄看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是好美的女人!虽然屋里光线不强,此女又闭眼微憩,但是近距离看去,眼前女人的皮肤如凝脂美玉一般光滑细嫩,几乎吹弹欲破,身材虽被绑着扭曲,但窈窕媚态,散发出浓烈的女人味道,仍是喷薄而出,在被纸巾塞住的嘴角之间,一道血痕轻轻地划出一条红印,在雪白的皮肤映衬下更显示出一种惊人的艳。 李自成凝视着这血痕,心生怜惜之意,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把她嘴角上的这一道血印拭去,哪知手刚一碰到那光洁的皮肤,女人似乎有感应一样,突然醒了,睁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又惊又惧地看着李自成,拼命挣扎,奈何身被绑,嘴又被塞住,只能勉强扭动身躯,发出呜呜的声音。 李自成见她如此惊惧,微感吃惊,略一思索,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哈哈笑道:“原来这就是宝物?刘宗敏开得好玩笑!”伸手取掉了她嘴上的纸巾。 女人口中一旦获了自由,立刻骂道:“奸贼,快杀了我!” 李自成笑道:“我为何要杀你?” 女人并不解释,只是说道:“你不要问那么多,快快杀了我!” 李自成道:“刘宗敏这个粗人,一定是唐突了你这位佳人,我这个做哥哥的替他向你赔罪!”伸出手去,将她嘴上的血痕一点点抹去,他粗糙的大手一碰上那柔嫩的肌肤,女人又惊又惧,要想躲闪但是身又行动不便,情不自禁只能使出最原始的一招,张开口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掌,但是李自成却不以为意,任她口中紧咬着自己,还是将血痕拭去了。 女人嘴里狠狠地咬着这只粗糙的大手,牙齿深陷进去,李自成却似乎并不觉得疼,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反抗,也不说话。不知为什么,他如此镇定,反而令得女人心中惊惧的感觉更甚,缓缓将口松开,只见眼前的手掌上齿印深深,而自己的牙床因为用力过猛,都有些发麻了。 李自成看着自己的手掌,这上面除了厚厚的老茧外,此时还有深凹进去的齿印。李自成说道:“刘宗敏说你是野性难驯,果然不假。”抽出佩刀,刷的一声压在她的颈上,冰凉的感觉顺着柔嫩的肌肤一直渗入体内,令女人身不自禁地一抖。 李自成道:“你胆敢咬大顺皇帝,死一万次都够了。想怎么死,你自己说吧?” 女人听得他自称大顺皇帝,知道这人竟然是威震天下的李自成,心中绝望复惊恐,闭上眼睛道:“怎么死都是一样,你要真是个英雄,就给小女子一个痛快的死法。” 李自成手上微微用力,刀缓缓地陷进那雪白肌肤里,冰凉的感觉沁人体内,似乎是死神的嘴唇深吻在脖颈之上。女人将眼睛闭上,生死仅在一线之间,她却反而镇定下来,身竟然连抖也不再抖,只是气息微微加剧,丰满的胸口起伏不停。 只见刀光一闪,李自成的刀顺着女人修长的颈项滑落,刀光有如闪电一般在女人身上掠过,嚓嚓声中,女人身上的绳索应声而落。 “当啷”一声,李自成还刀入鞘,说道:“我李自成双手沾满血腥,但唯独没有女人和小孩子的,我不杀你,也不强迫你,你走吧!” 女人突然获赦,大出意外,活动着被捆得有些酸软的手臂,道:“你放我走?” 李自成点点头:“对,马上走,我要睡了,你在这里,我怎么睡?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你就说是奉我老李之令,提老李二字,就没人会为难你。” 女人下了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上的男人她见得太多太多,还从来没有一个人看见自己不动心的,眼前这个瞎了一只眼、一脸老农模样的男人,竟然对送上门来的自己一点心思都没有,这真让她大感意外。 李自成看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并不动,于是问道:“你为何不走?” 女人针锋相对地说道:“小女子只是有一事好奇,那刘宗敏把我当礼物送了给你,你为何放了我?” 李自成冷笑一声:“一个女人不应该太好奇,女人好奇,最易折寿。不过,我还是愿意回答你这个问题,我老李一不好钱,二不好色,出来打天下不是为了做皇帝,分金分银分美女,只是因为被人欺压得狠了,为了给自己和穷哥儿们讨个说法。刘宗敏当你是宝物,在我眼里,你其实一文不值。” 女人愣了一下,她怎么也没想到,听到的居然是这个回答,想了一想,盈盈跪倒在地,道:“小女子多谢英雄大德。一路听来,多是歪曲大英雄之词,今日一见,才知所言有虚。多谢英雄不杀之恩,今日就此别过,愿大英雄吉祥。”说完拜了一拜。 李自成微微点头,道:“大英雄?你这么说,还真有几分合我意啊。我多年来以英雄自居,也最佩服英雄,看来你这个女子,有识人之能,还有感恩图报之心,倒也不是凡人,叫什么名字,报给我听,可不许瞒骗于我。” 女人又拜了一下,道:“贱名说出来恐污了英雄的耳,妾身乃昆山陈圆圆,岂敢瞒骗英雄?” “陈圆圆?”李自成眯起眼睛,道,“这个名字很熟悉啊,是秦淮河上的那个陈圆圆吗?” 陈圆圆道:“是。那都是陈年往事了,妾身现在已经是从良之身,只安心做他人之妇。” “好!”李自成感叹一声,道,“如此说来,你果然是个宝物,那刘宗敏还真没有和我开玩笑!”突然神色严峻起来,说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能走了,留在这里陪我吧!”!~! .. 第六十九节 () 陈圆圆突然听得他话锋逆转,不禁大惊,道:“英雄又在说笑?” “不是。”李自成大咧咧地坐在床上,拍了拍床板,道,“脱衣上床,陪我共寝!” 陈圆圆惊惧地看着他,李自成也冷冷地望着她,神态间不似说笑。陈圆圆惊呼一声,转身就逃,但她身体刚一动作,李自成动作更快,已经到了她身后,抓住她腰带,拎小鸡一样,把她扔到了床上。 陈圆圆吓得缩成一团,颤声道:“英雄,你刚才还说要放了我的?” 李自成道:“那是刚才,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陈圆圆惊道:“那是为何?” 李自成道:“只因为你是陈圆圆。秦淮河上的陈圆圆,天下第一美女。我在陕西起事之时,你的名头就已经响遍中原。听说多少富家公子,对你一掷千金还不得一见,我还听说你曾经入宫服侍过崇祯,听说那皇帝老儿也曾宠幸于你,你居然视之如无物,又离宫而去。如此说来,岂不是皇帝也留不住你,也不在你的眼里?” 陈圆圆道:“那都是陈年往事,过眼烟云。我身在勾栏,被骗入宫,都是为人所迫,不是我自愿的,那些浮名,也都是别人给我的,与我何干?什么一掷千金之类的,更是无稽之谈。你是大英雄,不可信那些流言飞语,更不可言而无信啊!” 李自成笑道:“你口口声声说我英雄,你可知道,英雄这两个字,有何解释?” 陈圆圆道:“小女子孤陋寡闻,只知英雄行侠仗义,一诺千金,不知还有何解?” 李自成道:“你这女子虽然伶牙俐齿,但这次可大错特错了。所谓英雄与凡人的区别就在于,凡人只为一己私利,英雄则心系苍生;凡人只为蝇头小利,英雄却放眼天下,凡人爱金银,英雄爱江山;凡人爱美女,希望多多益善,英雄也爱美女,但要的是天下第一美女,除此之外,其他人又怎么放在眼里。”说到这里,李自成用手扳起陈圆圆的下巴道,“崇祯一直以为我是草寇,但他却不知,我的志向不是他库里的金银,而是天下,我要接管他的天下,他曾经留不住的女人,当然也由我来接管。” 陈圆圆的下巴被他捏得生疼,但是惊恐之下,不敢反抗,眼中含泪道:“小女子对大英雄也一直心存敬仰,只奈何小女子已经有了心上人,大英雄就是得了我的身子,也得不了我的心。求大英雄大人大德,放我回家与心上人团聚,大恩大德,永生难忘。” 李自成道:“你那心上人又是何人?说来我也听听,若比我更加英雄,我当可放你。” 陈圆圆道:“他是平西伯吴三桂,现在镇守山海关。” 李自成微一思索,道:“噢,原来你喜欢他啊,也难怪,听说此人勇猛无比,也是个英雄,不过,与我相比,他还不够英雄之名吧?我连明室江山都能够取得,这份功绩,放眼天下,谁人可比?吴三桂哪一点能与我比?但你能配上这样的人物,倒也不冤,我只想知道,你是何日嫁入他家的?” 陈圆圆羞愧地说道:“吴郎公务繁忙,还尚未明媒正娶我。” 李自成道:“原来如此。那吴三桂既然喜欢你,早该娶你了,怎么到现在你连个名分还都没有?如此无情之人,你留恋他有何意义?” 陈圆圆无力地辩解道:“吴郎对我也情深义重,名分之说,不过迟早的事。” 李自成冷笑道:“你入风尘之地多年,这些公子哥的把戏还看不清楚?什么山盟海誓,不过一纸废话!勾栏之人,寻常小民都瞧不起,哪还有嫁入豪门的可能?也罢,这次我就给你一个攀龙附凤的机会,我不日即将成为皇帝,你跟了我,英雄美人,何其匹配?也不辱没了你天下第一的名声!” 陈圆圆跪在地上,向李自成连连叩头:“大英雄你马上就称王称帝,连江山都有了,三宫六院,更是数不胜数,又何需为难我一个小女子?再说小女子身陷勾栏多年,又入宫为奴,早已经不是清白之身,留在身边,恐怕污了英雄的声誉,求英雄放我一马吧。” 李自成摇头道:“你说得不对。你是婊子没错,但我也未必比你好多少,你刚才不是骂我奸贼吗?没错,在崇祯和吴三桂他们眼中,我就是贼,可就是我这个贼,取了他们的天下。在这些人的眼中,你也不过就是个婊子,但是我李自成就是让这些人看看,我李自成一个贼可以取了天下当了皇帝,你陈圆圆这个婊子也一样能跟了皇帝,母仪天下!” 陈圆圆听得身一阵阵发冷,只是不断叩头,道:“我身份卑贱,无此福德,大英雄放了我吧。” 李自成站了起来,道:“我不逼你。今晚上你留在这里,好好考虑清楚,你若是不从于我,我明天就把你送回到刘宗敏那里,此人什么样,你也了解,我想你也有家人在他那里吧?你回去了之后,刘宗敏心中不喜,为逼你就范,就一定会杀你家人泄愤,你吴郎家中几十口生命,在你一念之间,何去何从,你想清楚吧。” 陈圆圆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其悲愤表情,当真是我见犹怜,但李自成铁石心肠,并不为所动。 陈圆圆哭道:“大英雄,你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再造江山之能,何苦逼我一个小女子呢?” 李自成站了起来,道:“我不是逼你,我只是给了你一条生路,让你选择。”说到这里,神色突然黯然起来,缓缓道,“当年我们被官府欺压,到苦寒之地做苦工,每日里忍饥受冻,生不如死,又常遭驿吏欺侮。宋献策先生为我算了一卦,称之为十八子主神器,说我将来能当皇帝,你可知这十八子是什么意思,十八子连起来那就是个李字,这就是说我能当皇帝了。为这个承诺,我咬咬牙,揭竿而起,反了他娘的。一个穷小子能当皇帝?谁人信之?后来在鱼腹山,一战之下,我的手下、孩子们都战死了,我老婆也失踪了。六万兵马,只剩下我和刘宗敏十三个人,外面是十一万大军,脚下是我兄弟们的残肢断臂,累累尸体。我后悔死了,什么十八子主神器,当初若不是信了这个,做这没脑袋的营生干什么?那时我真想投降,降了以后做个顺民,再也不做这什么皇帝梦。但是那崇祯不给我机会,他说了,除李自成外,人人可降,人人可得高官。好,不给我机会,我就把这当成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死路,这不是他不给我机会,而是他不给他自己机会。我发誓,若能活着出去,我再也不给这个人机会,我一定要一反到底,既然我想降都不能降,他也休想!唉,这样一路路杀来,看的死人多了,心也软了下来,我后来能杀崇祯时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我要他降,我要饶了他,回陕西老家去,把北京留给他,与他共治江山。他不要这个机会,于是他就死了。有时候能有人给你一个机会,那是多么好的事啊,因为每一个机会,就是一条生路,可惜的是,世人愚钝,有几人又能珍惜呢?” 李自成凝视着陈圆圆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非常恨我,但是你可知道,当年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给过一条生路,现在我给了你,不是因为你美貌,也不是我心软,只是因为你是陈圆圆,是我李自成看得起的人,自古都是英雄配美女,才子配佳人,你是婊子也好,是烈女也好,跟过什么人也好,都不重要,只要老李看得起你就行。应不应我,你自己想想清楚吧,我要先睡了。我睡醒之后,你走还是留,必然要有一个明确的答复。” 李自成说完这话后,就躺下睡了,也不再理陈圆圆,没多久,如雷般的鼾声就响起了。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李自成的鼾声在这深沉的夜空中听起来就格外的刺耳和聒噪,陈圆圆一个人独坐在空荡的屋子里,眼前是一个正在得意中沉睡的男人,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陈圆圆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子,一股凉爽的风吹了进来,吹乱了她乌黑的头发,也更加吹乱了她本已经纷乱不堪的心事。 面对眼前一轮皎洁的圆月,陈圆圆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祈祷: 吴郎,我若是真的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也是为了你的家人,但你会原谅我吗?真的会吗?!~! .. 第七十节 () 一阵紧急的脚步声把正在沉睡中的李自成惊醒,也把睡在他身边的陈圆圆惊醒了。 李自成怒道:“什么人?搞得这么大的动静!” 一个内侍在门外跪着说道:“是虎将军吵着要见您,说有重要事禀报。” 李自成起来穿上衣服,回过头来,看见陈圆圆裹着被子在那里眼含幽怨地看着他,被子外**的肩膀在灯下映出一片雪白的光芒。 李自成俯下身子在她脸上轻轻一吻,道:“美人,不必惊慌,我去去就来。”搂着她的身子,想要温存一会儿,但听得外面喧哗声越来越大,只得叹口气,放开她下了床。 李自成出了寝室,只见李过正惊慌地站在门外,身边是一群兵士,正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见李自成来了,都跪拜在地。 李自成道:“出了什么大事?” 李过道:“皇上,不好了,权将军和制将军交上手了。” “啊!”李自成不禁大惊,“怎么回事?” 李过道:“好像是权将军前两天抓了一个姓吴的老头追饷,连日拷打,被制将军知道了,去权将军那要人,权将军不给。制将军今晚就趁着权将军喝醉,带兵把人抢了出来,权将军醒后大怒,派人追去了,两拨人在西直门撞上了,现在就要开战了。” 李自成怒道:“大局未定就火并,成什么体统。”马上命人备马,与李过一起奔往西直门。 西直门脚下,两标军马对峙着,双方军士手持火把,将四下照得通亮,剑拔弩张之间,决战一触即发。 李自成刚一赶到,就听见刘宗敏正在军队前面破口大骂,在他的对面,李岩、了空等一行人率步兵、骑兵列成一排。面对刘宗敏的谩骂指责,李岩不发一言。 李自成怒喝一声:“都给我退回去,有事讲清楚再说!”这一嗓子有如晴天霹雳,把所有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众将士见闯王来了,自动后退,李自成驱马上前,来到两军对峙着的队列中间,指着刘宗敏道:“你这呆子今晚又喝醉了吧?” 刘宗敏道:“皇上哥哥俺没醉,是李公子太过欺人!他竟然趁俺不在,偷袭俺大营,伤俺兄弟,劫走了一个前明狗官,如此黑白不明、敌我不分,请哥哥为俺主持公道!” 李自成问李岩道:“有此事否?” 李岩道:“有!”李自成怒道:“给我个解释的理由!” 李岩指着刘宗敏道:“闯王哥哥,你可知这莽夫说的前明官员是何人?他是大明平西伯、宁远总兵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啊!这莽夫竟然连日来刑拷吴襄,把人家搞得倾家荡产,我今晚若不来,吴襄一家人的命就断送在他手里了。” “是吴三桂的父亲?”李自成听了心头一凛,酒意与睡意都醒了。 刘宗敏叫道:“吴三桂的爹又怎么样?他现在只有孤城一座,拥军几万,咱们怕他怎么的?” “孤城一座?”李岩气极,怒道,“你可知这孤城有何意义?他是中原通往辽东的门户,吴三桂不足惧哉,但若失了山海关,辽东的大清铁骑就会直入中原,我大顺就会腹背受敌,南有明廷余党,北有辽东满兵,夹在中间,两头挨打。你如此偏激行事,若激怒了吴三桂,他打开山海关大门,我们大顺的江山就岌岌可危了,这个责任,你负得了吗?” “好了!”李自成将手一挥,道,“不必再说了。”对刘宗敏道:“马上放了吴襄,搜了多少银子,部退回,他的家人要好生安抚。” “不必他放了,”李岩道,“我已经将吴襄一家人劫走,送往安地带了。那位与吴襄在一起的田国丈,已经被他打死了。我请皇上下旨,治刘宗敏的罪,以平吴襄及明朝旧臣之怒。” “治罪?我看就不必治了,”李自成犹豫地说道,“权将军毕竟有大功于我,为平旧臣之怒治我功臣之罪,未免会让人心冷。” “皇上哥哥,看来我前些天的奏折你并没有看,否则的话,怎么还会有如此想法?”李岩悲愤地说道,“既然皇上哥哥没有时间看,臣斗胆,就在这里上奏给皇上听。”说到这里,也不等李自成说话,直接背诵起奏折来,“臣李岩有四事疏谏:一、平定北京、扫清大内后,请主公择日率百官奉迎登基大典,选定吉期,先命礼政府定仪制,再颁示群臣演礼。二、文官追赃,除死难归降外,宜分三等。有贪污者发刑官严追,没收其产。抗命不降者,刑官追赃既完,仍定其罪。其清廉者免刑,可允许自愿助饷。三、各营兵马仍令退居城外守寨,听候调遣出征。今主上方登大宝,愿以尧舜之仁自爱其身,即以尧舜之德爱及天下。京师百姓熙熙皞皞,方成帝王之治。一切军兵不宜再借住民房,恐失民心所望。四、吴三桂拥兵自重,边报甚急。主上不必兴师讨伐,但仍应遣官员招抚吴三桂,并许以侯封吴三桂父子,仍以大国封明太子,令其奉祀宗庙,俾世世朝贡与国同休,则一统之基可成,而干戈之乱可息矣……” “好了,不要说了!”李自成听得脸上冒汗,面有愧色,道,“制将军说得是对的,是我老李一人之错!传我令下去,明天宴请吴襄,由我亲自向他赔罪,追饷之事,就此作罢!你们两军都给我回营去。”说完转身就要走。 “皇上,”李岩追上前道,“吴襄家人都已经救出,但还有一人没有找到,就是吴三桂的一个宠妾叫陈圆圆的,听说被权将军送到您那里去了,就请放她回来吧。” 李自成淡淡地道:“那个女子是勾栏里出来的,与吴三桂无名无分,我看就不必还他了,军国大事,一个女人能起得了多大作用?” 李岩道:“我却闻那吴三桂十分宠爱此人,事关重大,还请皇上不要贪恋女色,及早放那人出来是好。” “呵呵,”李自成冷笑一声道,“我现在放她也已晚了,昨晚上那个女人已经自愿跟了我了,成了我的女人,我还怎么往回退啊?这女人天生命苦,遇上了崇祯,不珍惜她,遇上了个吴三桂,只知玩弄未见真情,今日她弃暗投明,跟了我老李,才有好日子过。我老李没亏过兄弟们,也不想亏了这女子。”说完马鞭一扬,也不等李岩回答就走了。刘宗敏等人跟着离去了。 李岩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心焦如焚,回头问了空:“大师,陈圆圆被送进宫里这事,都有谁知道了?” 了空道:“吴襄一家人,还有那个田弘遇和吴梅村。” 李岩自语道:“田弘遇已经被刑拷而死。吴襄一家人在我那里,吴梅村我放他回去了。”突然脸色一变,“糟了!” 了空问:“怎么了?”李岩并没回答,沉思片刻,说道,“大师,我有一事相求,这事对你来说也许很难,可是你必须帮我。” 了空道:“有何难事?你说了我去办就是。” 李岩脸色阴沉晦暗,道:“我要你马上杀了吴梅村。” “啊?”了空大惊,“为何啊?” 李岩道:“吴襄一家人被我稳住,都在我控制之中。只有吴梅村一人被放回,行动自由。田弘遇多年来善待复社中人,他一死,复社人一定会与我为敌,吴梅村回去后只要将陈圆圆被掠一事透露出去,再经复社中人添油加醋地一说,搞到人尽皆知,吴三桂必反!所以我命你杀了他!不能让他抢先说出这事。”看了空面有难色,于是又说道,“算了,你不必去了,这个杀掉天下名士的骂名,由我李岩一人来背吧!”说到这里,也不再说话,鞭打马臀,飞驰而去。 了空望着李岩远去的身影,脸上表情十分担忧。 北京外城三十里处的一片荒滩之上,两骑马并排前行,马上吴梅村与了空正在依依惜别。 吴梅村拱手道:“多谢大师相救。若不是大师及时赶到,将我转移,那李岩找到我之后,我一定会遭到他毒手。” 了空愁容满面,道:“李公子不是坏人,他只是怕你这一走,令闯王与吴三桂反目。我为江湖义气,救你一命,但你能否守口如瓶,不要让战火再起?不要让李岩公子一片苦心,枉费东流。” 吴梅村摇头道:“不可能,圆圆以惊才绝艺之身,遭贼人如此污辱,身陷敌手,我怎能不想办法救她,放眼天下,除吴三桂兄外,有实力又有想法救她的人,还能有谁?此事若不能大白于天下,世间又哪还有公理和正义可言?” 了空道:“你说的都在理,只可惜,就怕你这一闹,天下必将大乱。” 吴梅村笑道:“天下早就大乱了,也不在乎一个女人吧?大师是不是有些后悔救出我来了,若是后悔,就请在此遵李公子一诺,杀我就是。我绝无一丝怨恨之心。” 了空道:“你、我与三桂兄当年有患难之情,我怎能杀你?我只是怕你这一走,对我三人来说,都难以交代,以后大家是友是敌,殊难分清。” 吴梅村笑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大师既然此时不杀我,那我就要走了,你再反悔,可也来不及了。”说完扬鞭打马,飞驰而去。 了空望着吴梅村远去的身影,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李公子,贫僧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为赎我之罪,自即日起我将陪伴在闯王身边,生死与共,无论他与那吴三桂、清军如何厮杀,就算我性命不要,也一定要保他平安,以慰你平生之志。”!~! .. 第七十一节 () 就在李自成大军进入北京之后的一周内,多尔衮正在迎接着自他成为摄政王以来的第一个考验。 这个考验,来自于他的弟弟多铎。 一切源自于多铎的好色。努尔哈赤的十五子多铎,作为多尔衮相依为命且最得力的弟弟,从少年时就勇武过人,能征善战,为大清王朝立下赫赫战功,而他还有另外一个“成绩”,也足以和上述功绩相比,那就是好色。 多铎好色,在清政权众多皇族中可称第一,每次攻城掠地,他最喜欢做的两件事,一是屠城,二是掠夺美女,连年征战以来,多铎霸占的美女多达几百人,都养在后宫里,一旦腻了,就赏赐给下人。 对于这位王爷的习惯,大家心照不宣,反正好色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没人说什么。 但是这一次,他好色好出了格,他居然看上了一个实在不该看上的人——范文程新娶的小妾,一个名叫莺娘的汉人女子。 自从皇太极死后,范文程为避免卷入皇族之争,就一直称病,不参与任何大的决策,养病期间,开始享受齐人之福,养花、养草、纳妾都是在这个时候做的事。 多铎与范文程的私交甚好,经常去他家里喝酒闲坐,有一次去范家喝酒,无意间发现了莺娘,惊若天人,于是借着酒劲,厚着脸皮就要向范文程索要。 多铎是什么人物,范文程当然知道。他当即假装喝多了告退,想以此来结束这个话题。 谁料到多铎借着酒劲,竟然跑到后院去找莺娘,范府中人没人敢拦这个阎王,竟让他把莺娘找到了,多铎按倒她就要非礼,幸得范文程及家人赶到,将他劝走。 但这事并没完,醉酒的多铎出门碰上了也刚喝酒回来的豪格,豪格见他气呼呼地出来,就问他何事,多铎不说,于是豪格约他再喝,两人喝酒中,多铎酒醉,说出刚才的事情,豪格笑道: “那范文程不过是个汉人降臣,竟然家中蓄养着这样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他们汉人常说妻子如衣服,朋友如手足。你贵为皇子,这点小小要求都不能满足,我看这姓范的是眼中只有我父皇,根本没把你兄弟俩放在眼里。” 这最后一句话激怒了多铎,他竟然趁着酒意带着一标人马来到范府,要来抢人,范文程见势不妙,急忙将大门紧锁,从后门带着莺娘来到郑亲王济尔哈朗府,寻求避难。郑亲王见事大,赶快派人去找多尔衮,多尔衮正在与庄妃一起,听得此事,赶往范府,等他到那时,多铎已经知道他要来的消息,先行离去了。 第七部命运此事一早就通过豪格的口传给众人知道,一时满朝哗然。范文程与莺娘不敢回家,就住在郑亲王府中,而如何处置多铎,也成为摆在多尔衮面前的一个难题,无数双眼睛也都在看着多尔衮。 多铎早上醒来后,想起昨晚的事,也有些后悔,因为惧怕多尔衮惩罚,连续两天早朝也没有去,只托人暗中带话给多尔衮,说那晚酒醉失态,又受了豪格的调唆,愿亲自去范府赔罪。 多尔衮听了来使的话,没做任何答复,只是要这人回去告诉多铎,此事自有分寸。然后就去上早朝,在朝中与众人议事,并无一字谈及这次风波。 待各项事议完后,多尔衮道:“郑亲王、肃亲王等皇族及各八旗旗主留下,有要事商议。其他无关人等退下。” 待无关人等走开,多尔衮突然满脸杀气,道:“诸位亲王、旗主,请随我去个地方。” 众人不知何事,但摄政王如此说了,怎敢不从?于是也就都跟着走了。多尔衮命一百名军士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崇政殿,走到一豪宅处停下,大家都识得,这正是多铎的住宅。来到这里干什么,没人知道,但见多尔衮脸色极其难看,谁也没敢问。 多尔衮对着身后的军士喝道:“给我进去,把多铎捆了出来!”众军士应了一声,也不通报,踢开大门就冲了进去,只听得里面人喧马叫,不一会儿工夫,乱哄哄的一行人就出来了,多铎还在床上睡觉,没任何反应就被五花大绑地捆了出来。 多铎大叫:“我犯了何事,为何捆我?”多尔衮走上前,一掌掴在他的脸上,怒道:“你犯了天大的错,居然还觍脸躺在床上睡觉,今天我不拿你,你以后就再没有王法了。” 多铎很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叫道:“我那晚上是喝多了而已。现在已经知错了,早上不是还托人给你送了话,若是为了一个汉人降臣你如此折辱皇族,我不服!” 多尔衮怒道:“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汉人降臣这四个字也是你说的?你可知道,咱大清能有今天,范先生功不可没,居功第一。先皇在世,常将范先生比为比干姜汤,如此忠心之臣,你竟也敢如此折辱?你如此待他,对不起先皇,对不起皇太后,对不起我与郑亲王济尔哈朗,更对不起范先生!” 说完横扫豪格一眼,道:“最近外面有很多不好的传言,说范先生遭我排挤,一直托病在家。我正不知如何礼待范先生以消解这些无稽之谈,你却又做出这亲痛仇快之事,范先生乃汉人文官之首,今日若不责罚于你,日后保不准还有似你这样轻视汉人官员之人。来人,给我打!” 有军士上前,将多铎按住,军棍举起,道:“摄政王,打多少?”多尔衮道:“先打二十!看他还嘴硬不?给我使劲,谁敢留情,我要他的头!” 大棍落下,行刑人在多尔衮眼皮底下,不敢留情。棍打得又实又狠,多铎咬牙忍受,竟不吭声,二十棍打完,多铎下身已经皮开肉绽。多尔衮喝道:“你认错吗?” 多铎低声道:“我错了就是。”多尔衮道:“大声些,我没有听见。”多铎高声道:“我错了!” 多尔衮怒道:“我没听清,再打二十!”于是大棍又下,多铎终于挺不住了,高声呻吟起来,惨叫声听得众人无不瞠目。郑亲王济尔哈朗道:“他既已经认错,就饶过他这一回。”礼亲王代善也道:“多铎年轻,不懂事,已经有了教训。这一次就放过他吧。” 多尔衮不听,一直到二十棍打完,多铎的下身已经是血肉模糊了。多尔衮问道:“现在知错了吗?不知错,再打二十。”多铎恨声道:“我已认错了。再打下去,不如杀了我算了。” 多尔衮并不理他,站起来对群臣道:“皮肉之苦,只是轻的责罚。多铎目无法纪,侮辱大臣,当罚俸银一万两,剥夺其十五个牛录。如果大家没有意见,即日起执行此罚。” 此言一出,众人皆很惊讶。罚银一万倒也罢了,剥夺十五个牛录实乃极重的惩罚,要知道八旗之中,多铎属于实力最强那一行列的,自己拥有四十个牛录,去掉十五个,等于剥夺了其多于三分之一的军队,这个责罚,不但对多铎是个损失,对一直支持多尔衮的这一脉来说,也同样损失巨大,多尔衮居然为了一个汉人臣子甘愿自己损失兵马,这个结果,谁也想不到。 多铎还要申辩,多尔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既然大家都没意见,就这么办了。”济尔哈朗道:“你这样惩罚多铎,我个人认为有些过了。”多尔衮道:“我看并不为过,若是别人,当可轻些,但多铎是我的弟弟,平日受我言传身教,尚且如此,不严管教,其他人以他为先例,还不知做出什么事来?”说到这里,看了豪格一眼,道,“肃亲王,据多铎说昨晚上他酒醉之时,你也曾看见了,可有此事?” 豪格正在那里幸灾乐祸地看着,没想到突然问到自己的头上,不禁一愣,顺口答道:“是有此事。” 多尔衮冷冷道:“你明知他酒后无德,却不加以规劝,反而邀他再喝,火上浇油,明知其大错将犯竟然不知规劝,你的错虽轻于他,但也一样不可赦免,我建议罚豪格俸银四千,大家可有意见?” 豪格正要申辩,礼亲王代善说道:“我没意见。”济尔哈朗也道:“豪格这事做得确实不对,我也没意见。”豪格不敢再说,只得沉默不语。 多尔衮道:“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下面就将多铎捆着,押到范府,向范先生亲自道歉。” 一行人押着被打得站不起来的多铎,向范府走去。走到半道,一骑马将众人截住,马上人下来就拜,多尔衮认得他是范文程的儿子,急忙将他扶起。范文程的儿子说道: “家父病重,今早去盖州寻一名医治病,临行时要我来见摄政王,说此事都由那叫莺娘的女子惹起,已经一早派人将她送回原籍了,永不许她再回来。并叫摄政王不得责罚多铎郡王,更不必来我府中谢罪,若不听从家父之言,家父说了,请允许他辞职,告老还乡。” 多尔衮道:“范先生去看病没说多久回来吗?”范文程的儿子道:“家父说了,少则三五天,多则半月一月,要我向摄政王告个假。” 多尔衮叹道:“既然如此,我们只能等范先生回来再去向他赔罪了。”于是又率众人回去,将多铎送回王府养伤。 当夜,多尔衮处理完公务,回到永坤宫休息,此处乃是庄妃行宫。 自从皇太极死后,多尔衮短短时间内就执掌大权,有恃无恐,去庄妃这里并不像以前那样顾忌,庄妃起先虽也曾小心谨慎,但时间一长,终于心软,拗不过多尔衮,也就由着他了。 多尔衮一进屋就坐在椅子上,满脸疲惫。庄妃走过来,亲昵地替他揉捏肩膀,道:“怎么今天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是不是朝中有些什么事让你分心?” 多尔衮抓住她的手,苦笑道:“还不是多铎那个浑球!”于是将今天责罚多铎的原委事由一一说了。 庄妃任他抓着自己的手,深思道:“你如此责罚多铎,大义灭亲,足可以服众了。就只怕多铎不服,对你会有误会。” 多尔衮道:“那个莽夫懂得什么?他是被人利用的,我们一母所生,我怕他误会我?我怕的是豪格、代善、济尔哈朗这些人,他们要是串成一气,那才是大坏事!” 庄妃道:“我先出去一下,你等我一会儿。”说完出去了。片刻即回,手里拿着一个碧绿的小瓶,举起来对多尔衮说,“这里面装的是最好的创伤药,我一会儿命人以你的名义给多铎拿去,我想他该不会再记恨于你了。” 多尔衮笑道:“你总是想得周到。”一把将庄妃搂在怀里,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道,“多铎他恨不恨我,我也不在乎,豪格恨不恨我我更不在乎,他老子活着的时候我还忌他三分,他老子死了,我又怕什么?我只是担心多铎这么一闹,会令得范先生这些汉人对我离心离德,以后打江山一统天下,这些汉人还重要着呢,一个也不能得罪。” 庄妃笑道:“你此话当真?我怎么听说,你自从当了摄政王以后,把这些汉人的权力部收回来了,先是范先生养病不出,再就是洪先生、祖大寿都是无职无权,你对汉人,似乎还有忌惮呢?”用手指在他额头一点,“现在的多尔衮,心眼可多着哩,他可不是从前那个傻子了。” 多尔衮笑道:“你女人家有些事是不懂的。我用汉人的原则是尽量多用将才。冲锋陷阵,替我杀敌,越是勇将越好,范先生、洪先生和祖大寿他们是帅才,这些人有了兵,是一方诸侯,有了权,个个都有经天纬地之能。用得好,以一当万,用不好,还会引火烧身。这万马军中,将才可以有无数个,帅只能有一个。从今往后,咱大清的帅就只能有我一个,帅才太多,非乱了不可。我不给范先生、洪先生他们兵权,无非是想用他们出谋划策,帮我谋点江山即可,但论到指挥大军,纲常独断,还只能是我一个说了算。” 庄妃道:“我明白了,你是想用他们之谋,施展你自己的抱负。这江山啊,将来就是你多尔衮的。”多尔衮将庄妃搂到怀中说,“不是我多尔衮的,是我、你和我们的福临孩儿的。” 庄妃搂住他的脖子道:“你真的在心中把福临也当成自己的儿子吗?”多尔衮道:“你放心,豪格我是一定要对付的,但是福临,我就当成是自己的孩子,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他,也是为你做的。” 庄妃听了感动之极,将嘴唇伸过来与多尔衮吻在一起,两人正在缠绵,突然听得门外有人道:“摄政王在吗?末将杜度有事求见。” 多尔衮不悦道:“找我怎么找到这里了?”庄妃道:“你去见他吧,一定有急事。” 多尔衮出去了,不一会儿就兴冲冲地回来了,进屋就道:“我不能多待了,我现在要马上动身去盖州,见范先生。” 庄妃道:“夜已经如此深了,有什么重要事非要马上去找他?” 多尔衮喜道:“刚才得到的消息,北京城破,大明朝完了。”!~! .. 第七十二节 () 多尔衮微服简行,纵马前往盖州,一行两个时辰,终于在盖州的一处院宅中找到了借故养病躲起来的范文程。 多尔衮先将多铎的事向范文程道了歉,然后又将责罚的结果向范文程说了。范文程摇头道:“摄政王你有些小题大做了,你既然想要杀一儆百,打了他也就是了,你夺了十五个牛录,这让多铎心中难免不服。” 多尔衮道:“你放心,这十五个牛录我夺了他的。但是他若有战功,我将来还会还了给他,范先生就不要为此事而费心思了。我这样罚他的目的,也是怕范先生心中有个疙瘩啊,现在外面传言,说我大权独揽,把范先生排挤走了,范先生一气之下,就病了,我真怕这传言太多,让范先生对我有所误会。” 范文程离开坐椅,向多尔衮拜了一拜,道:“摄政王千万别这么想,其实这些流言传出,亦有好处。你我曾有师徒之谊,如今你大权在手,又事事倚重于我,难免会有人说闲话。我所有的提议,都会被人说成是因为对你有私心才提出的,你刚执掌八旗,如果远离皇族,处处倚重汉人,也未免会让人瞧不起。让他们以为你我离心,其实对以后你之行事,也有好处的。” 多尔衮微笑道:“我也一直在想,其实你我从无隔阂,但这离心之传言,从何而来?这造谣之人看来倒真是个聪明人,不似在害我,倒似在帮我。如果能查出此人,我倒真想会会。”说到这里,眼睛看着范文程充满笑意。 范文程回之一笑,这传言从何而出,两人俱自心照不宣。 多尔衮道:“那些小事就不说了,今天我来,实在是因为还有一件天大的喜事,我急不可待要范先生知晓。刚才杜度来向我报信,说北京城昨天被攻破了,崇祯帝下落不明,大明朝已经亡国了。我们的老对手,这次不用我们出手,就被灭掉了。” 范文程“噢”了一声,脸上并无惊喜之色,只拱手道:“恭喜摄政王,这确实是个重要的消息。” 多尔衮奇道:“怎么范先生看来并不惊奇?莫非这个消息你已经知道了?” 范文程微微一笑:“摄政王的消息听得太晚了。看来这一阵子你一直忙于皇族内部的公务,对外界少有接触。其实北京城破已经有十多天了,那崇祯帝不是下落不明,而是自杀而亡。李自成的流寇部队进入北京,已经准备举办登基大典,国号名为大顺。” 多尔衮愈加惊奇:“怎么范先生知道得这么清楚?” 范文程道:“我在北京城内有一个手眼通天的探子,若干年前我们做过一笔交易,若我大清得天下,我可保他不死,还能享荣华富贵,但我所要他做的,只是如实地把北京城内发生的一切事端,事无巨细悉数告诉我即可,其他的什么不用做。这个交易他认为很划算,于是就答应了,几年来,我人在辽东,但北京城内朝野上下大小事情都一清二楚,系此人之功。” 多尔衮道:“这人是谁,可否告诉给本王?” 范文程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是从怀中抽出一个信札,道:“北京城内之事,在这书信上面。请摄政王过目。”多尔衮将信接过来,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的正是北京这一阵子发生的事,包括崇祯自杀、太子被捕获及追赃助饷等事。 “好手段!”多尔衮叹道,“这探子从何处得来这些绝妙消息?此人一定也是个非常人物,若能见到,我一定重重赏赐他。” “非常人物,岂能在乎什么蝇头小利?这人在乎的是自己的命。”范文程道,“此人在我辽东军中,并无名气,但在北京城内,却声名显赫,荣华富贵,均都不缺。他人在内宫任职,是京城内三大太监之首,手眼通天。上可与皇上对话,下能挟制群臣,北京城破,他开门纳降,居功甚伟,只可恨那李自成不用他,反而折辱了他,于是他写下了这封密信给我,并愿继续潜伏在北京,随时准备时机,助我大清成事,我们能得此人,实乃大清之福。” 多尔衮拱手道:“多年来,我大清诸事顺利,赖范先生情报得力,令我们少牺牲了多少军士,我替诸将向范先生道谢。” 范文程忙说不敢。多尔衮又道:“然则我看这密信中所说,李自成兵力进入北京,竟有四十万之众,如此说来,北京城中,现在其实是大军云集,我们现在是否应该避其锋芒,待我大清诸事顺利后,再做决战打算?” “避其锋芒?”范文程反问一句,“摄政王,我且问你,当敌人就在眼前时,如果你手中有一把长长的没有了锋芒的钝刀,还有一把虽短但是却刀锋锐利吹毛即断的匕首,你会选哪一件武器对敌?” “我当然会选择虽短小但是却锋利的匕首。” “不错,现在看来,我大清国就是那只短小而锋利的匕首,而所谓大顺王国,不过是一把又长又钝的刀而已。既无锋芒,何用避之?” 多尔衮拱手道:“我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愿范先生为我指点迷津。” 范文程道:“摄政王,你可知道我这一个多月来,借养病之名不出来见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我想世人可能都猜错了。一来,我当然不是因为与你离心,二也不是为了避开你们内部的皇权之争,我真实的目的是想让自己安静下来,仔细研究和分析一个人。” “又有什么人令先生如此费心思?” 范文程手捻长须,缓缓说道:“这个人叫做李自成。他是大顺王国的新皇帝,也是我们未来的对手。” 这个回答令得多尔衮心头一震,说道:“李自成,就是人们说的那个草寇头子?先生你一直在研究他?” “对。我这一阵子一直在想,一个贫贱之人,既无经天纬地之才,更无万夫不挡之勇,德性不见出众,才智不及中人,自起事起就屡次战败,数次险些身死敌手,又是什么原因可以令他一再逃出生天,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如得神鬼之助,上天遁地,无往而不利,最后竟令明廷所有名将纷纷落马,北京城内偌大一个基业,让他占了去?” 多尔衮道:“此人如此手段,一定不是简单人物。” “放眼这个时代,能让我们记往的有哪一个是简单人物?”范文程反问道,“但为何最后胜利的是他,而不是那位励精图治的崇祯皇帝?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之所以押住这封密信,不公开北京城破的消息,也不去和摄政王你去研究现在的形势,实在是因为我一直也没有想明白,不过,最近北京城内发生的一件件事情,却让我终于想明白了。摄政王,你今天来得正是时候,昨天,我已经把一个多月来的心得与想法写成奏折,正准备上交给摄政王审阅,今天,就让我先呈给你。” 范文程说完,命人取来了那份奏折,递给多尔衮。多尔衮打开看,只见上面写道: “夫明之劲敌,惟我国与流寇耳。如秦失其鹿,楚汉逐之,是我非与明朝争,实与流寇争也。战必胜,攻必取,贼不如我;顺民心,招百姓,我不如贼。为今之计,必任贤抚民,远过流寇,则近者悦而远者来,即流寇亦入而为臣矣。……不然,是我国徒受其劳,而反为流寇驱民也。使举其见在者而驱之,后乃与流寇争,非计之长也。” 多尔衮看到此处,心情突然激动起来,忍不住念出声音来: “……但有已服者,亦有未服而宜抚者,当严禁军卒,秋毫无犯,又示以昔日得内地而不守之故,及今日进取中原之意,官仍为官,民仍为民,官之贤能者用之,民之失所者养之,是抚其近而远者闻之自服矣。如此,河北数省可传檄而定也……” “对!”范文程打断了多尔衮的话道,“正如臣在奏折所说,要想战胜贼人,其实不难。只要掌握几个原理:‘严禁军卒,秋毫无犯,’说的是我军风纪;‘官仍为官,民仍为民,官之贤能者用之,民之失所者养之,’说的是吏治与民生的方针,其实这些道理无非就是两个字,安民。使民安,休养生息,方为我军制胜之本。” “不错,范先生这本奏折,实乃治世之明言,我当珍藏,传阅众军。” 范文程摇头道:“此话谬矣,一切道理是死的,道理如果只是用来说说,不去做,那就是空话。有何珍藏价值?李自成也懂得安民才能得天下的道理,我仔细研究过他进北京城之前命人传唱的歌谣,发现里面多都提出均田免粮四字,极为高明,正是安民的最好的口号,编制口号之人也实为天下才绝出众之士。只可惜,与我大清先皇相比,李自成施政方面的才能差之甚远,枉费了那位才子的重托。如我那暗探在密信上所说,入北京不过十天,他就开始推行追赃助饷制度,使明朝群臣人人自危,百姓离心之势在所难免,我敢断言,不出一个月,北京城内必然大乱,李自成必然失去民心,而我军此时出击,必然大功告成。” 多尔衮道:“先生认为我军现在出击是合适的时机吗?可是现在贼人刚入北京,士气正旺,又人多势众,我方先皇刚刚逝去,军心不稳,怎么有把握打这一战?” “把握只有一个,那就是李自成并不足惧。”范文程分析道,“理由有三:一、逼殒其主,天怒矣;二、刑辱缙绅、拷掠财货,士忿矣;三、掠民资、淫人妇、火人庐舍,民恨矣。天意,民愿,人心,他都不具备,我们战胜他,何用徘徊?” “好!”多尔衮一拍桌子,激动地说,“我这就回去部署,一个月之内,发兵北京!” “一个月?太长了。”范文程摇头,“一周我看都不算短。此时北京城内新旧交替,天下大乱,战火未息,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若一再延误,错失此时机,那就大事难成。要知道,李自成手下也不乏能人志士,若让他明白了我奏折中所说的道理,他安抚民众,积蓄力量,北京城内就是钢铁之城,我们再动手,未免就晚了。” 多尔衮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召集各部开会商议此事,一周之内,必有决定给先生。” 范文程道:“若真下定决心开战,有两个人当引起重视。一个是山海关的吴三桂,此人有勇有谋,手下又有精兵数万,而山海关位置重要,一旦开战,让李自成抢了先手,收服了吴三桂,外大门就再难打开,所以我军宜迅速招降吴三桂,若他不降,也要绕过山海关,不与他打这一场外围遭遇战。还有一个人是洪承畴,大军出发之际,一定要他紧随左右,洪先生与李自成交战多年,从无败绩,他太了解这个流贼的本性,用他谋划,事半功倍,以一当百。请摄政王切记。” 多尔衮点头道:“范先生的话我记住了。” 范文程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此战能够胜利,我大清一统江山之梦想就由摄政王手中实现,从此咱大清就会有三座高高的山峰了,除太祖、太宗两位皇上外,摄政王也是其中的一座,地位之牢固,再也无人可以撼动。” 多尔衮听了这话心中一震,拱手道:“多尔衮谨记先生教诲。” 多尔衮连夜回去,第二天马上部署,与众贝勒商议后,果断决定,国动员,征调兵马迅速集结。 这是清朝自建朝以来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规定“男丁七十以下,十岁以上,无不从军”。老弱病残,亦在编制之内,正是民皆兵,后人称清朝“前后兴师,未有如今日之大举”。 一六四四年四月七日,多尔衮召集众将,向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神灵祭告出师,揭开了大决战的序幕。八日,只有七岁的顺治皇帝福临驾临笃恭殿,并向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颁赐“奉命大将军”敕印,授权多尔衮“代统大军,往定中原”之最大权限,军中之赏罚之事,均允许便宜从事。并赐给黄伞、皇马褂等御用之物,以重事权。多尔衮权力之隆,已至巅峰。 九日,多罗豫郡王多铎、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续顺公沈志祥及范文程、洪承畴等一大批满汉蒙古将领都臣服于多尔衮之下,齐聚一堂,奏乐行礼,祭天行拜。礼毕,放起了礼炮,炮声隆隆中,这个漫长的誓军仪式结束,多尔衮统率满洲、蒙古兵,及汉军与恭顺等三王、续顺公的兵马启行。 从四月一日急召范文程入见,到四月九日民皆兵杀赴前线,前后不足十天时间,而此次决战,八旗旗主,汉人重将,部的精英将领都参与其中。 四月十日,多尔衮的大军从沈阳出发,穿越辽河平原。这次随军东征的大部队中,前明降将洪承畴也在其中。 大军出发前夜,多尔衮与洪承畴秉烛夜谈,论及天下事。 自松山一战后,被皇太极称为“明灯一盏”的洪承畴其实一直没有兵权,只是一个高级幕僚,但地位极为尊崇。多尔衮都对其只称洪先生不敢称其名。洪承畴在清营数月,一直处于赋闲状态,颇为寂寞,此时多尔衮问起与李自成决战之事,他正好畅所欲言,把自己多年来在崇祯那里不能实施的政见说给他听。 洪承畴道:“摄政王问我流寇之事,我愿将多年来与之交战中的经验一一详解给王爷听。流寇兵多,但军纪涣散,方向模糊,我军军纪严明,上下同心,此战不用拖得太久,一战即可决胜负。惟希望攻城陷地之后,能以范先生之意见为准则,不屠人民,不焚庐舍,不掠财物。并且转告各府州县官员,有开门归降者官则加升,民则重赏,军民进城秋毫无犯。即使抗拒不服,攻下城池,可杀官吏,但要保百姓安;而对于内应立大功者,则破格封赏。过去我大清多以屠城为乐事,激起中原百姓同仇敌忾之心,今当戒之。” 洪承畴又分析起李自成之劣势:“流寇本性,始终难改。遇弱则战,遇强则遁,今得京城,财足志骄,已无斗志,更无坚守之心,一旦闻我军至,必焚其宫殿府库,遁而西行。我军绝不能姑息养奸,应在限定时日内,驱精兵速行追剿,否则以李闯本性,只要容他逃走,必然还会东山再起,利用流民,再起波澜。” 对于行军路线,洪承畴则根据在辽东多年来实践,提出一条可行之路,他认为,避开吴三桂重兵把守的山海关,绕道蓟州、密云,则离京师最近。这条路线是当年皇太极与袁崇焕作战时生生开辟出来的,此时仍能派上大用场。 洪承畴的意见是对范文程意见的进一步延伸,对原本信心不是很足的多尔衮,同样弥足珍贵。于是,大军按洪先生意见,直奔蓟州、密云方向前进。 四月十五日凌晨,大军刚刚到达辽阳,范文程突然秘密求见多尔衮,这一次,他带来了一个令多尔衮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好消息:坐镇山海关的吴三桂派来了使者,愿意与清军合作,共同对付李自成。!~! .. 第七十三节 () 崇祯十七年即一六四四年三月二十七日,李自成在北京放出吴襄及他的部家人,退回了没收他的财产,同一时间,也放出了另外一个人——因松锦之战而入狱的原职方司张若麒。 张若麒在明与清松山之战担任监军,曾一度与洪承畴并肩作战,但其实他是当时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心腹。陈新甲因事被杀后,张若麒失去靠山,也因松山之战下狱。李自成放他出来,是因为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吴襄相交多年的好友。 李自成命张若麒为山海关防御史。此时山海关作为一座孤城,并未收复,但李自成已经给他封了官,其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以这个身份去见吴三桂,说服他降大顺。 第二天,李自成招来降将唐通。作为松山大战八大总兵之一,唐通当年也曾与吴三桂并肩作战,算是故人吧。李自成交给了唐通一个任务,带赏银四万两,前去犒赏吴三桂及关宁铁骑。同时,特授明降官左懋泰为兵政府左侍郎与唐通协守山海关,并专门携白银万两、黄金千两、锦币千端赏吴三桂,另有敕书一封,封吴三桂为侯。 一切事情办完后,当夜,牛金星宴请吴襄。 在监狱里被拷打了几天,吴襄精神憔悴,身体极差。牛金星先是安抚一番后,接着又提出,如今天下已定,大顺皇帝十分欣赏吴三桂,愿招降他委以重用。 吴襄苦笑一声道:“多谢大顺皇上好意,只是我子性格倔强,又对明室一直忠贞不贰,能否愿降,我这个当爹的恐怕说了也不算。” 牛金星道:“这个不劳老先生挂念,我这里已经替老先生写了一封信,老先生只要照着抄一遍,其他的事,由我们来做就是。” 说完从怀中掏出已经写好的信件。吴襄心里有些不愿,但此时自己还在人家的掌控中,哪敢反驳,于是就照抄了一遍。 随后,李自成召见唐通、张若麒、左懋泰等人,命他们携赏银、敕书、信件及八千军马前往山海关,与吴三桂见面。 此时北京失陷的消息早已经传到吴三桂耳中,吴三桂震惊之余,发觉“勤王”已无实际意义,于是马上命部下拨转马头,回师山海关。 明朝天下亡了,对吴三桂来说,这同样是一个希望破灭的时刻。除了驻师山海关,保存自己的军队和实力外,没有更好的选择,此时吴三桂正处在一个火山口上,面对着内外临敌的局面,内有李自成,外有多尔衮,何去何从?已经难以做出选择。 就在这去留徘徊、抉择难明的时刻,唐通等人到了。 吴三桂与这些人都是旧相识,见了好一番客套,将他们的人马安顿下来后,又亲自设宴请了众人。席间唐通等人拿出李自成的敕书,并将赏银抬出来,说明了李自成的劝降之意。吴三桂只是寒暄了几句,并没有表态。敕书、赏银也都没收,部还保管在唐通等人处,说要等与众将商议一下再说。等酒宴结束,把众人送走了,这才取出劝降信细看。 打来这封书信,果然是吴襄的笔迹,在看信的内容,如此写道: “汝以皇恩特简耑阃,非真累战功历年岁也,不过为强敌在前,非有异恩激劝不足诱致英士。此管子所以行素赏之令,而汉高(祖)一见韩(信)、彭(越)而予重任也。今尔徒饰军容,巽懦观望,使李兵长驱深入,既无批亢捣虚之谋,复无形格势禁之力,事机已失,天命难回,吾君已矣,尔父须臾。呜呼!识时事者可以知变计矣。昔徐元直弃汉归魏,不为不忠;子胥违楚适吴,不为不孝。然以二者揆之,为子胥难,为元直易。我为尔计,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赏,而犹孝子之名。万一徒恃骄愤,无节制,主客之势既殊,众寡之形不敌,顿甲坚城,一朝歼尽,使尔父无辜并受僇辱,身名俱丧,臣子均失,不亦大可痛哉!语云:知子莫若父。吾不能为赵奢耳,尔殆有疑(赵)括”。 吴三桂开始思考起来,按信中之意,父亲已经有降敌之举,还劝自己也降,如此说来,大明王朝真是大势已去了。自己往下又该如何走? 挥师勤王?听起来像个梦话,凭什么?一座孤城,五万精兵,对抗李自成号称百万的大军,放眼天下,有实力勤王的人,除了他,北还有刘泽清、左良玉、贺人龙等人,不过,自己与这些人并无交情,仅凭一句勤王的口号,能否说服他们一起出兵? 关键的是,这一出兵的结果可能是:未必能撼动李自成一分,却肯定连累了自己在北京的家人,其中有自己的父亲、兄弟、妻子,还有最心爱的陈圆圆。 一想起陈圆圆,吴三桂的心一阵绞痛。 圆圆,你在北京不知怎样了?那些贼人进来后,会不会伤害了我的家人,也连累了你? 他不敢再想这个问题,拿起这份劝降信,想起父亲老谋深算,此时写下这样的信,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想起刚才宴请唐通时,他的话还历历在目: “我老唐今天来这里,原是没脸见人的,不过,对先皇我也算尽了忠,当年他发六路勤王令,除了吴兄你和我,有几路到了?吴兄你在路上赶不过来,我老唐在居庸关还和他们真刀真枪地干过。皇上不会用人,找个太监处处挟制我,这仗也没法打了,降就降吧。李闯王是个宽厚的英雄,我降了照样有兵可带,有人可用,现在北京城内降的王公贵族多了。你死扛着,我看也不是个法儿,真打起复国之战来,那些个畜生们肯定是让你先上,耗光你的兵力,再坐收渔人之利。” 看见吴三桂有犹豫之色,张若麒也凑上来说: “老先生的宅第保持得还好,闯王昨天宴请了他,对老先生礼敬有加。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老先生第一个就受不了。何况你还有可心的人留在北京。既然忠孝不能两,我看就只能选一样了。再说有一点你也得考虑,你这儿可是大明的外门户,辽东那边,听到这个消息,那满洲人一定会发兵,他们的厉害,你我都见识过。此时不降大顺,落在他们的手里,那就一切都完了。用大顺兵力,或还可能保住山海关,也没准儿能收复辽东,到时辽东天下,还不尽是你说了算?降就降了,反正降的还是汉人,总比降异族强吧?” 不能不说,张若麒的话更加打动了他。 正思考间,有人敲门,吴三桂叫声:“进来。”有人推门而进,是朱国梓。 吴三桂将信塞入怀中,说道:“这么晚了,国梓兄还没有睡。” 朱国梓开门见山:“先帝殉国。这唐通等人来了,脸上一点悲哀的表情也没有,我看一定是替李自成来劝降的。” 吴三桂道:“没错,我正在想,现在该怎么做?” “不能降!”朱国梓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世受大明天恩,如今我主都为国捐躯了,剩下我等,正好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如果硬拼,是以卵击石。你得考虑清楚,我们不降,李自成一定会大军发兵来攻,而我们如何应战?这边仗一打起来,辽东满洲兵那边也趁乱过来,我们被夹在中间,除了一败,别无他路。我们败了是小,门户大开后,让清军入了关,中原大地,从此战火纷飞,百姓就再无宁日了。”吴三桂分析说。 朱国梓想了一想,道:“我倒是有一计,不知可行否。我们可以假意投降,与那唐通等人一起去北京面见李自成,暗中则命人通知左良玉等几路军队埋伏,等到了北京外城,李自成出城迎接时,我们就杀了唐通,擒贼先擒王,将李自成拿下。他们这些贼寇投鼠忌器,一定不敢前来进攻,等左将军几路人到了,我们大军直下,也没准儿能取回北京。” 听了朱国梓这天真的想法,吴三桂不禁笑了:“国梓,这兵家行事绝非儿戏,那李自成诡计多端,他玩了一辈子假投降,我这招能骗得了他吗?”拍了拍朱国梓的肩膀,“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你先回去,当务之急,是替先帝行治丧大礼,做臣子的,也算最后尽了一份心吧,降与不降,等这些事情做完了再说。” 朱国梓点点头,随即告辞,临走时不放心地又叮嘱一句:“不能降啊,三桂兄。咱们世受大明天恩,不能做不忠不义之事。” 吴三桂要他放心。送走朱国梓,正要睡下,又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山海关总兵高弟。 高弟进来后第一句也是说:“吴兄,今天唐通等人来了,是不是劝降的?” 今晚吴三桂宴请唐通等人,纯属私人身份,高弟及朱国梓等有事都未出席,所以高弟也有此一问。吴三桂道:“正是。降与不降,我正考虑,刚才国梓来过,说绝不能降。我也考虑,降了岂不是不忠不义?想和他们抗争到底。” 高弟忧虑地说:“你先听我说一个事再做决定吧。刚有探子来报,大清国已经倾城出动,发兵进攻辽东,号称二十万兵马,今天早上抵达辽阳,我看用不了几天,就会攻到山海关了。” 吴三桂惊道:“看来他们已经知道北京城内的事了?这些满洲兵来得好快。” 高弟说:“是啊,我刚刚算了算,山海关城内,我有守兵一万,你有五万关宁铁骑,加上各镇逃过来的辽兵不到两万人,我们总共只有不到八万人可用,还有几十万百姓。而我们的对手,哪一方都比我们兵多,无论与谁交战,都是死路一条。” 吴三桂道:“但是我们无论帮了哪一方取天下,又都是强助!” 高弟道:“没错。山海关处在中原与辽东咽喉之上,只要此关一开,两路军马就都能长驱而直入,所以他们才都对将军如此重视。今天早上,我们的探子刚回来,下午我就接到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的信,是写给将军您和我的,一式两份。我已经给你带来了。” 吴三桂接过高弟递来的信,发现也是劝降信,大意就是你若投降了,封妻荫子既往不咎之类的话。 吴三桂略一思索道:“多尔衮写此信给我,也是个稳兵之计,我怀疑他有可能避开山海关绕道直取北京,他现在真正想对付的不是我大明,而是李自成,他把李自成当成对手,是有问鼎中原的野心,这个多尔衮和皇太极一样,都是野心极大的人。”将信塞好道,“依高总兵之见,我们又该如何?” 高弟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明室已亡,想要东山再起,难上加难。先帝生前刻薄寡恩,导致勤王之兵寥寥无几。我们现在就是有复国之念,也没有这个实力。倒不如先保存实力,再相机而动,否则我们只要一个选择不慎,不但性命难保,辽东的仅有的这点资源也会丧尽。硬拼不行,我们只能选一方先降,这样才能保证辽东将来还是我们的势力,只要拥有辽东,拥兵自重,我们就没输掉一切。若要先降一方,当然是降汉不降满。” 吴三桂点头道:“高总兵的见识很有道理。容我想一想,当务之急,还是给先帝治丧为大事。” 高弟也告辞了。等高弟走了,吴三桂将门窗关好,拿起父亲的信仔细读了几遍,又拿起多尔衮的信仔细读了几遍,揣摩一番,心里有了主意,于是取来火石,擦着了火将两封信烧了。 三月二十八日一早,吴三桂为殉难的崇祯帝及其后妃治丧,军缟素举哀,并设灵位亲自跪拜,所有的山海关守军及将领、乡绅、民团悉数到齐,连唐通、张若麒等降将也来了,整个治丧仪式进行了半天,吴三桂跪倒在崇祯灵位前,泣不成声。这个臣子对先皇的最后一个仪式,就在他痛哭之中结束。 仪式完毕,吴三桂马上召集所有人员召开紧急会议,除唐通等人外,高弟、朱国梓等众将及吕鸣章、佘一元、刘克熙等士绅代表也参加了会议。 面对降还是不降,两派进行了激烈的争论,主降派以高弟为代表,不降派则以朱国梓代表,双方唇枪舌剑,谈到傍晚饭时仍没个结果。吴三桂始终没有发表意见,只听着他们不停地争论。 说到差不多的时候,吴三桂注意到佘一元一直没有说话,于是站起来道:“大家少安毋躁,听佘先生说几句。” 佘一元长得白白胖胖,文才甚好,在当地颇有名望,见吴三桂点他,于是站起来拱手道:“刚才听各位说话,说得都有道理,但兄弟却要问大家一句,这降与不降,到底是谁说了算,是我们说了算,还是老天说了算?” 他这一句话,把大家说得都是一愣。吴三桂道:“愿听佘先生详解。” 佘一元道:“兄弟认为现在的情况不是大家说了算,而是老天说了算。不降者有他们的道理,如国梓兄所言,身死报社稷,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那是为一个忠字;降者也有道理,如高总兵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是为一个义字。兄弟倒认为,既然这个决定并不在我们手里,那我们不如猜字来做个决断,老天让我们降,就降;老天不让我们降,就不降。” 大家听了都乐了,朱国梓道:“佘兄说笑,如此大事怎能随意一赌?” 佘一元道:“既然不能赌,那我们就按不赌的方法来分析此事。先说不降,我们若不降,李自成大军过来,清军也杀过来了,两边交战,我们要死在李自成手里,那叫身死报社稷,我们要是死在清军手里,那也是身死报社稷。但是我们可以不死吗?可以,只要降了任何一方,我们都可以不死。我们不死,辽东就还在,但是辽东是在汉人手里,还是在满人手里,那就难说了,完取决于我们降了哪一方。我还是把话住回说,我们要是不降,这辽东多半是落在满人手里,李自成他不要这块地方,李自成的军队虽然悍勇,但毕竟是流寇,与满人交战,他没把握胜。他胜不了,以他流寇本性,他就得走。他一走,好,辽东连山海关都归于满人之手,从此我中原百姓,北望山河,只能望洋嗟叹,而满人势力越来越大,有一天会跨过长城,直取北京,到时我们汉人王朝,就姓爱新觉罗,而不是我们汉姓了。” 大家听得他说的这话有道理,都不再争吵,听着他说下去。 佘一元道:“我大明天子自太祖起,最重视的莫过于辽东,最怕的事就是我汉室天下再归于蛮夷之手,我们常说皇恩浩荡,可知皇恩中还有一条:不可丢弃土地。为保这块我大明皇上最珍惜的土地,我的意见是可降李自成。理由有二:一、他是汉人,降汉不降满,这是原则所在。二、降了他,可以提条件,我占辽东,与他北京分治,就请我们吴三桂领帅,借他之兵与关宁铁骑一道驱除满人,恢复我辽东土地,在此处休养生息,待兵强马壮之时,伺机复国。此乃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好!”吴三桂听得一拍桌子,高声道,“佘先生说得有理,降汉不降满,休养生息,伺机复国,正说到我心里了,大家还有何异议?” 众人面面相觑,没法再提反对意见,当此之时,佘一元说的权宜之计也确实可以一用。只朱国梓提了一句:“不管怎样,这都是权宜之计,请三桂兄谨记,一切是为了复国,大明天下之国本,不可动摇。” 这次会议开完,吴三桂命佘一元以自己的名义修书一封给李自成,提出愿降,但道义上仍奉朱家天子为先帝。辽东一带,仍由自己统管。 此信一天之内火速传往北京,李自成见信大喜,于是回复,请吴三桂入京接受封赏,封为平西侯,山海关至辽东一带,仍由他统管,请他迅速入京晋见,并与家人团聚。李自成马上又命牛金星给另外几个军阀左良玉、高杰、刘泽清写去劝降信。这个时候,只要招降了吴三桂,其他几人应该也不在话下,天下形势,对大顺王朝极为有利。 吴三桂接回信后,立刻安顿山海关士卒,委派唐通总理山海关,高弟、朱国梓等人襄理,然后亲率大军,离开山海关向北京进发。 这是吴三桂短短的一个月内两次出关向北京前进,不同的是,前一次是去勤王,这一次是拜新的主子,二者本质都是一样,都是为求富贵与生存而做出的选择。 吴三桂大军一路前进,沿途大张告示,称本总兵所率部众要朝见新王,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民众不必惊恐。因为思念老父安危,又挂念着陈圆圆,吴三桂命军士加速前进,半天时间,抵达永平府(今河北省秦皇岛市卢龙县)沙河驿。 此时天正当午,吴三桂命令,大队原地休整,用过午饭再走。大队停下来用餐,正吃到半途,门外军士来报,称有人在路上截住先头部队,要见吴将军。 吴三桂命令将这人带来,不一会儿,军士押着一个人进来。来人衣着破烂,胡子拉碴,样子十分落魄,吴三桂看着他非常眼熟,还没认出是谁,那人却一把冲了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激动地叫道:“吴兄,真的是你吗?天可怜见,我一路急行,终于与你相遇了。” 吴三桂听这声音也很熟悉,迟疑一下道:“阁下是?” 那人嗔怪地说道:“哎呀,你连老朋友的声音都听不出了,我是吴梅村啊!” “原来是梅村兄!”吴三桂想起来了,于是也抓住他的手道,“我记得梅村兄一向风流倜傥,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好像刚刚逃脱似的?” “这事说来话长。不是刚刚逃脱,而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有水没有?有吃的没?我已经两天滴水未进了。” 吴三桂命人取来酒菜,吴梅村是真饿了,二话不说,拿起来就吃,吴三桂笑着望着他,心道一别数年,此人率性之态一成不变,于是命人端了坐椅,陪他一起坐下饮酒。 吴梅村一顿狂吃,话都来不及说,吃饱了才开始说话:“吴兄,我刚从北京逃出来,一心想来找你,却没想到没到山海关就见到你了。你带着这么多人,又是去哪里?” 吴三桂道:“李闯王来信要我过去谈谈,我带人过去会他。” “啊!你莫不是要降他吧?不能降!”吴梅村闻此言急得直摆手。 “怎么?”吴三桂一惊,心想,“莫非北京城内有事发生?李闯王邀我有诈?”于是问道,“怎么回事?” 吴梅村道:“李自成倒行逆施,在北京城内搞什么追赃助饷,把所有前朝旧臣都拘起来刑拷,令父也在其内。” “啊!”吴三桂大惊道,“竟有此事?我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吴梅村道:“吴老先生是和我一起被那刘宗敏抓过去的。不过,后来李自成又后悔了,把他放了出来,你家人现在都很安,听说还退回了勒索去的银两。” 吴三桂听到这里,心才放下,心道:“看来李自成还是忌惮我的,父亲虽然受些折辱,但总算没有出大事,等我回去,李自成亦应该有所补偿。”又想起一事,于是急忙问道:“我那人怎么样?” 吴梅村一愣:“那人?” 吴三桂道:“就是陈圆圆。她一直和我父亲住在一起。” 吴梅村叹一口气,道:“唉,我正要说起她。你快去救救她吧。” 吴三桂心里一急,只觉得心跳都加速了几分,问道:“她怎么了?” 吴梅村道:“她被那刘宗敏掠去,后来又送到了李自成宫里。” “什么?”吴三桂腾地站了起来,情急之下,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竟有此事?李自成不知道她和我的关系吗?那李自成又对她做了什么?她现在怎么样?” 吴梅村长叹一声道:“我逃走的时候,听说李岩曾去李自成那里要人,但李自成不给,还说什么,圆圆已经归他所有。你家人中只有她没有被送回来,现在应该还在李自成宫里。只怕她——”看了吴三桂的脸色怕人,忍住没有往下说。 吴三桂道:“你告诉我,只怕什么?” 吴梅村把心一横,道:“这话说来很是令人伤心,但我也要说了,只怕她已经被李自成霸占!吴兄,我拼了性命出来见你,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你要赶快去救圆圆,她现在身陷刀山火海之中,十分危险啊!” “啊!”吴三桂一声怒喝,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惊诧之间,一脚将眼前的桌子踢翻,挥手拔剑,寒光闪处,那张桌子被劈成两截。吴三桂颈项处青筋暴起,眼睛赤红,脸上豆大汗珠沁出来,怒到极致,高声喝道:“李自成这逆贼竟敢如此无礼!”顿了一下,又喊道,“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有何面目见天下人!我吴三桂堂堂丈夫,岂肯降这狗贼!” 暴怒之极,挥剑四处砍去,只听得风声呼呼,将这屋子中的桌椅凳子,瓶瓶碗碗都砍翻,剑光霍霍处,众兵士不敢上前阻挡,吴梅村身被笼罩在剑光之中,吓得身发抖,动也不敢动,只颤声道:“吴兄息怒!当此之时,不可太过冲动,还是想一想,怎么救圆圆为好——” 吴三桂将剑收住,指着一位兵士道:“张若麒可在军中?把他给我找来。”张若麒此次也随军前往,就在营中。那位军士急忙下去找他。不一会儿,张若麒赶到,进屋问道:“吴兄找我何事?” 吴三桂也不说话,剑光闪处,削掉了张若麒的一只耳朵,接着剑锋前行,抵在了张若麒的咽喉上。 张若麒来不及有所反应,只觉得耳边一凉,冰凉的剑锋就刺到眼前,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吴三桂恨声说道:“你这狗贼竟敢骗我?我家中出了何事?说!” 张若麒惊慌失措地说道:“吴兄,吴老先生一直安好无恙,怎能有事?” 吴三桂剑锋一转,惨叫声中,张若麒仅存的右耳也飞上天去,血喷如注,吴三桂道:“你再敢说谎,我就刺瞎你双眼,给我说实话!” 张若麒又痛又吓,连连叩头道:“吴老先生前几日是曾被拘入营中,但是现在已经放出来了,闯王已经下令停止追饷,我不是骗你,是怕你听完冲动,没敢说啊!现在都已经没事了。” 吴三桂追问道:“没事了?那我问你,陈圆圆为什么还不送回我家里?” 张若麒迟疑一下,道:“这个我就不知了。我只是来传话的,前几日也关在牢中呢,具体情况我哪能得知?” 吴三桂飞起一脚,将他踢出大营之外,接着飞身跑出营去,顺手扯过一匹马来,一跃而上,喝道:“众将听着,马上回师山海关!有延误者,斩无赦!”说完也不等大家回答,用剑猛刺马臀一下,在马的凄惨厮鸣声中,纵骑而去,马蹄扬起的烟尘,迅速形成一条奔跑的长龙。!~! .. 第七十四节 () 北京紫禁城乾清宫内,李自成正在试穿新绣制的龙袍。 这件龙袍是李自成进北京时内宫派裁缝量身定做的,经过近二十天的时间加紧赶制而成。龙服乃是仿制前明皇帝登基时所做的,又称冕服,为浅黄色,绣有十二章纹和盘龙团纹。 李自成将龙袍穿上,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领口处有些紧,腰身上勒得难受,怒道:“怎么做得如此之小?” 内侍急忙跪下道:“皇上,这完是按照你进宫时的身材定做的。这裁缝乃北京城内最有名的裁缝,不会量错的。” 李自成烦躁地说道:“还说没有量错,那怎么小了?”一转身,只听“喀”的一声,肋下扯了一个口子,李自成更加恼怒,“这人欺我?令龙袍毁了,给我把他拿下!” 内侍吓得急忙称是,正要退下。突然听得门外有个声音娇声说道:“皇上不必恼怒,是皇上自己这一阵子身子发了福,这怪不得裁缝。” 话话间,一人走了进来,此人身着大袖的红色上衣,下穿红罗长裙,均绣有金龙凤纹,肩上披五彩霞帔,头顶龙凤珠翠冠,却是前朝皇后的装束,正是陈圆圆。 陈圆圆进来后盈盈一拜,道:“皇上多年来含辛茹苦,如今进得宫里来过上太平日子,每日里酒肉不断,又睡眠充足,所以才胖了几分。这衣服是你刚进城之时所量,已经一个月了,不太合身,也属正常。” 李自成用手量了量腰身,道:“真是胖了。美人要是不说,我还真没有注意。”用手摸了摸腮帮,道,“脸上的肉也多了起来,这好日子过了不几天,怎么整个人都变了?”再看陈圆圆一眼,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穿上这后服,美人真是像极了天上的仙人!” 陈圆圆一笑不答,走上前来看那龙袍被扯的部分,李自成道:“毁就毁了,再做就是。” 陈圆圆道:“毁不了,这龙袍只要把腰身放出来,把领口再重新缝一下,把破口处补上,就天衣无缝了,皇上脱下来交给妾身,只要一晚上时间,保证皇上明天再穿,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李自成将龙袍脱下,交给陈圆圆,感叹道:“美人你不光美貌出众,原来还懂得裁剪之术啊!” 陈圆圆笑道:“秦淮河上做营生的,哪个不懂几分歌舞技艺、诗词曲牌、女红刺绣的?皇上你看这龙袍色彩鲜艳,手工绚丽,要是交给妾身亲自缝制,也不会输给他的。” 李自成大笑,将陈圆圆揽在怀中,道:“美人果然是不同寻常人,我得美人,生平所幸!”说完就要吻她的脸。 陈圆圆用手推挡他道:“这是宫中,皇上且注意着些。” 李自成毫不在乎地说:“我现在是宫中之主,也是天下之主,我要做什么,谁能管得?”硬生生地将陈圆圆的手拉开,在她光洁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李自成脸上的胡须贲张硬挺,陈圆圆被扎得娇声连连,李自成哈哈大笑。 两人正在笑闹间,门外有人报牛金星来见。陈圆圆急忙从李自成怀中脱身出来,还来不及走,牛金星已经进来了。 牛金星向李自成与陈圆圆分别行礼,道:“臣有要事与皇上禀报。”陈圆圆闻此言急忙行个万福,正要退下,李自成却道:“美人不要走,坐在我旁边。”陈圆圆说声不敢,站在李自成身后了。 牛金星看了陈圆圆一眼,无奈地说道:“臣昨日亲自挑选,在前明王公贵族家中及民间挑选秀女七十二人,准备入宫封为妃嫔,请皇上移尊过目,亲自遴选。”李自成将手一挥,道,“都退回去,我有陈美人,就不见那些人了。牛丞相若是觉得不好往回退,就赏给众兄弟们吧。” “这——”牛金星又看了陈圆圆一眼,欲言又止,陈圆圆会意,自动地闪到离两人远远的地方。牛金星走上前来,贴近李自成低声道:“皇上,陈姑娘虽美,但毕竟出身不好,养在宫中即可。皇上选妃选后,还得要门户清白、家境匹配的才好。” 李自成一拍龙椅的扶手,大声说道:“什么叫出身不好?我李自成还是草寇出身,不也当了皇帝?我眼里现在只有陈美人,别人统统看不上眼了。若是选皇后,非她不可。来,美人,”用手指了指陈圆圆,道,“过来陪我,走那么远干什么?” 陈圆圆走上前来,盈盈跪倒在地,道:“皇上,妾身有一事相求。” 李自成道:“有什么就说?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来就是。” 陈圆圆道:“皇上误会了,皇上赏赐给妾身的宝物,已经足够妾身享用一生了。妾身只想求皇上万万不可封妃嫔之号给我。妾身出身不好,家境贫寒,能够侍奉皇上,已是天降洪福,哪还敢要什么妃嫔称号?妾身只愿以平民之身侍候皇上,若皇上不应允,妾身就——”顿了一顿,咬紧牙关道,“就一头撞死在这里,让皇上再也见不到我。” 李自成惊道:“万万不可!你不想当不当就是,你可别做傻事。”牛金星趁机上前道:“皇上,陈姑娘深明大义,可钦可佩。就请皇上移尊,去看看新秀女吧。”李自成心情烦躁,道:“我不去了,你给我看吧。” 两人正说着,有人报制将军李岩求见,说有要事禀报,想马上见闯王。李自成道:“这个李岩找我,就没有过什么好事。选秀就由牛丞相看着办吧,我不去了。美人你回宫里等我,此间事了,我回去陪你。”陈圆圆道:“皇上处理公事为先,今夜妾身为你改制龙袍,请恕不能陪皇上了。”李自成道:“美人辛苦了。” 把这两人送走,李自成命李岩来见。不一会儿李岩走上来,脸色焦急,道:“皇上,大事不好。” 李自成正为陈圆圆不肯入妃嫔之事而心烦,见李岩进来就是这句话,腻烦地道:“你怎么一来就是这话?什么事快说!” 李岩道:“唐通回来了。” “唐通?”李自成一愣,“我让他守着山海关,他怎么回来了?” 李岩焦虑地道:“吴三桂大军行至永平,突然回师,进了山海关就袭击我部军士,唐通猝不及防,兵马溃败,只一人一骑逃了出来。” “什么?吴三桂反水!”李自成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唐通说他也不知。只说吴三桂本来答应得好好的,说要降我大顺,接受封侯。但人只走了一天,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进屋对他举剑就砍,就像疯了一样。他若是走得慢些,命早就不在了。” “那他带去的八千士兵呢?” 李岩脸色沉重,道:“这八千人都被吴三桂俘获,吴三桂已经将他们部坑杀了。” “什么!”李自成大怒,一脚将眼前的桌子踢翻,道,“吴三桂这狗贼竟敢如此伤我兄弟?!”伸手拔剑,却发现腰中无剑,怒极,寻到桌上一个砚台,用力一掷,啪的一声,这名贵的砚台四分五裂。李自成怒道,“唐通在哪儿?我要见他问个清楚。” “唐通身中十几刀,已经奄奄一息,留着一口气挣扎到这儿,和我说完这些事后就昏迷不醒了,我已经派太医去医治他了,等他醒来,我们再见他也不迟。” 李自成焦急地在屋里踱来踱去,道:“来人,给我把权将军找来,我要他挂帅,去山海关杀了吴三桂那狗贼!” 李岩道:“皇上息怒,以臣之见,事发突然,我们一定要冷静对待,不能冲动。吴三桂突然反水,一定是事出有因,以臣之见,很可能与我们刑拷他父亲、夺走陈美人之事有关,请皇上听我一言,山海关事关重大,如不用动武,就不要动武,一切以和平解决为妥。臣已经派出两个使者马上出发,去山海关安抚吴三桂,澄清误会。臣还请皇上马上封赏吴襄,送还陈美人,以平吴三桂之怒。兹事体大,皇上慎重。” 李自成冷笑道:“慎重?好,我问你,我平了他的怒,我死的八千兄弟怎么办?” “若两军开战,死的就不是八千人那么多。吴三桂的关宁军有几万人之众,而且骁勇善战,山海关地势雄险,易守难攻,能争取此人,还是以争取为上。” 李自成道:“几万关宁铁骑?呵呵,我有一百万大军,人数多上十倍,每人踢上一脚,用脚尖就能将他踢倒。那吴三桂有多大本事,比洪承畴厉害吗?比孙传庭厉害吗?还是比左良玉、傅宗龙、熊文灿、杨嗣昌他们厉害?这些人我都不惧,我如今百万大军在手,又何用惧他?” 李岩叩头道:“无论如何,请皇上等我那使者回来后,再做决定,死了几千兄弟,我也痛心。但皇上您也知道,吴三桂不足惧,堪惧的是山海关,关外还有十几万满清大军,如果我们处理不慎,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我们就大势危急了。” 李自成道:“好,我等他们消息。”心情烦躁之下,一脚又踢翻了一个凳子,道,“这皇位也不登了,等收拾了吴三桂再说。” 李岩道:“皇上,臣有一事,先斩后奏,请皇上恕罪。” 李自成烦闷地道:“有事快说!” 李岩道:“臣已经命使者以你的名义向吴三桂带话,说只要他不反,愿将那陈圆圆归还。若吴三桂应允了,臣请皇上将陈圆圆送还吴三桂,以免两军因此发生冲突,再有血光之灾。” “你!”李自成腾地站起,刚要发作,又强自忍住,道,“这事等使者回来再说!”说完转身就走了。 李岩叫道:“皇上,军情事大,你一定要三思而行啊。”但李自成已经消失了。 李自成离开李岩,并没有回宫里找陈圆圆,而是直接去了大营,找刘宗敏。 军士们见闯王来了,纷纷出来迎接,李自成问刘宗敏去了哪里,有参将过来,说刘宗敏、李过、顾君恩等人一早就去了城里,到现在也没回来,估计又去饮酒去了。 李自成道:“他们平时都去哪里?” 军士提供了几处地方,都是北京著名的酒肆妓院,李自成带着几个随从一处处寻找,终于在虎坊桥翠仙楼找到了这几个人的坐骑和轿子。 翠仙楼分为三层,一层是茶室,二层是饭厅,三层是客房,豢养着许多姿色艳丽的娼妓,与客人在里面狎戏,李自成命军士在里面等待,一个人上来。放眼望去,发现里面有很多是大顺军的将领,都穿便装在里面厮混,李自成穿的也是便装,这些将领都是来自底层,没人认出进来的这相貌平凡的男人正是闯王本人,但李自成却听他们一说话,就知是自己军中的人。 上到两楼,只听得有人山呼海叫,正是刘宗敏的声音。 李自成悄然上来,只见刘宗敏、李过、顾君恩等一人搂着一个**女,正围坐在一起喝得热火朝天,李自成悄悄上来,竟没有人发现。 刘宗敏正在那里高谈阔论: “俺对哥哥忠心耿耿,天可鉴之。俺有什么宝物都给哥哥拿去,不过哥哥还是要回去的,他总说这陕西是老家,北京才是落脚地。唉,俺是说什么也不想回去了,北京这花花世界,俺真想在这过一辈子。” 李过也喝了不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说道:“闯王不好财,不好色,咱们可比不了他。这财和色,还真是个好东西,要不怎么大明的这些个贪官们个个爱这个?我说宗敏大哥,你还是多搜些宝物和美女给我二爹送去,二爹见这些东西多了,也就不想走了,也就觉得北京多好啊,有的是金银财宝,美女娇娘!咱们兄弟也不走了,岂不就可以天天这样生活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连说这个主意妙,刘宗敏却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把众人都吓了一跳,顾君恩道:“权将军,大家正说得高兴,你怎么哭了?” 刘宗敏哭道:“有多少金银财宝俺都舍得给哥哥,可就是舍不得那个烈性的娘们儿啊!唉,俺连沾都没沾一下就给了哥哥,听说现在和哥哥天天一个炕头,她本来是俺抢来的啊!以后再也找不着那么好的娘们儿了!”说到这里,大口喝了一碗酒,继续哭道,“圆圆,圆圆,俺真是想死你了!” 大家笑成一团,李双喜道:“这个呆子居然吃干爹的醋,太可笑了。”李过道:“权将军居然会为个娘们儿哭成这样,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顾君恩也劝道:“权将军也不必难过,闯王也就是新鲜个几天的事,过个一月半月,你只要开口,以你们的交情,闯王什么不能给你,还在乎一个用过的娘们儿!” 他们越说越不堪入耳,李自成听得心头火起,腾地站起来,一脚将凳子踢飞,大家听得动静,回头看去,刘宗敏醉得眼睛都睁不开,看也不看就骂道:“他妈的谁发出的声音,给我拉下去砍了!” 李过揉了揉眼睛,惊慌地说道:“是闯王?”几个人发现原来是闯王,都吓了一跳,齐齐地站了起来,只有刘宗敏还在喝着嘟囔着。 李自成走到桌前,拍拍刘宗敏的肩,刘宗敏抬起头来,双眼血红,几乎都睁不开了,影影绰绰见是闯王,哈哈笑道:“哥哥来了,坐下喝一杯。” 李自成也不说话,坐下来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刘宗敏凑上前来,手搭在李自成肩上,亲热地说道:“哥哥,那娘们儿怎么样?好使不?我是连沾都没沾过就给哥哥送去了。”拉开胳膊,只见小臂上是抓痕,又说道:“除了让她抓了一胳膊这东西,我是连沾都没沾她一下啊。” 李自成沉声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吴三桂反了,我让你带兵去讨伐他,你能去吗?”刘宗敏笑道:“吴三桂是谁啊?”咕咚一声,人从椅上摔了出去,倒在地上就人事不省了。 众人见他丑态毕露,围在一起看得哈哈大笑。 李自成看着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刘宗敏,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 第七十五节 () 李岩派去的两个使者日夜兼程,只用两天时间就赶到了山海关,他们见到吴三桂,说明了招抚和好的来意,并把李岩的用意强调了一遍,只要吴三桂投降,坑杀兵士袭击唐通之事既往不咎,陈圆圆和吴襄一并送回。 吴三桂面沉如水,面对使者的劝说不置一词。 两天以后,两个使者的人头被送到北京,随之还附了两封信,一封信是写给李自成的,一封信是写给吴襄的。 两封信都落在了李自成的手里,他先看了给吴襄的信,这是一封绝交信,信中强调,不管父如何降敌,自己坚决不降,否则,宁可断绝父子关系,“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父与儿决,请自今日。”信中最后写道。 李自成看后将信交给牛金星,牛金星看完后叹道:“这吴三桂真的为了一个女人,连家人的性命都不要了?” 李自成冷笑一声:“这吴三桂真是个奸猾之人,他以为写了这封信,就和吴襄划清了界限,吴襄就没事了。这叫做苦肉计,我当年使烂的计策,现在又使出来了。传我话下去,把吴襄一家人放进大牢里,等拿到吴三桂后,一并处罚。” 李岩在底下听了,感觉不妥,正要说话,牛金星使个眼色不让他说话。 李自成再看第二封信,这是写给他的。越看脸色越是铁青,最后看完冷笑道:“好,好,他把我祖宗十八代都骂进去了,看来这个梁子,是没得解了。”将信扔给牛金星,牛金星只看了几眼就摇头叹息:“话说得太绝了,即使他再想投降,这样说话,也没法用他了。” 李岩道:“用语恶毒,不过是一时冲动,文字上较匹夫之勇,并不为能。我意思是还以招抚为主,他越是气大,我们越应忍让几分,先把陈圆圆送回去,再给他封侯,他虽有气,但见我们仁至义尽,人又送回来了,气也会慢慢消的。若不成,再发兵也不迟。” 李自成哼一声,并没理他,只问刘宗敏道:“以你之能,收拾吴三桂绰绰有余,你去擒了他,有问题否?” 刘宗敏咧咧嘴道:“哥哥让俺去,俺就去。不过北京城内最近事务较多,俺先处理几天再去如何?”李自成看了李过一眼,李过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我营中士兵军纪有些松懈,我得先把兔崽子们调动调动。” 李自成冷笑道:“北京的美酒腐蚀了你们肠子,北京的美女刮干净了你们的骨头,这花花世界,都留恋着不想走吧?一个吴三桂有什么了不起,我这次去山海关,一仗把他擒来,剁碎了给你们下酒如何?” 李自成一说这话,牛金星、宋献策、李岩三人齐声说道:“不可。”牛金星道:“大典未行,大位未正,皇上不宜亲征。”李岩道:“一个山海关拥兵不过几万,派权将军去收复即可,北京城内,根基未正,基础未牢,还要皇上坐镇。” 宋献策则说道:“我们不用急着去打他。吴三桂再怒,我想他也没有胆子敢上北京打咱们,现在的形势,吴三桂来于吴三桂不利,皇上去于皇上不利。咱们以逸待劳,吴三桂就没有招了。”李岩赞道:“吴三桂来于吴三桂不利,皇上去于皇上不利,宋军师的话有道理。” 刘宗敏却笑道:“我看亲征也不错啊,在北京待了几十天,没有仗可打,就想着和哥哥出去打一仗啊,哥哥你要去了,我给你当先锋,把那吴贼的脑袋砍下来给你下酒。”李岩等人听后都说不妥。 李自成哼了一声,道:“此事容我想想,明早定夺。” 李自成宣布散朝,大家都散去,牛金星留在最后,等众人散去,悄悄对李自成说道:“皇上不宜亲征,我看权将军、制将军和李过,都可以派去。”李自成点头同意。 当夜,李自成回到乾清宫,将陈圆圆唤来伺候,两人缠绵一番后,将灯熄灭了共眠。李自成却睡不着了,搂着陈圆圆长吁短叹,熬了一个时辰,一点睡意都没有。 窗外月朗星稀,万物沉寂,李自成的叹息声在深夜里听来格外清晰,陈圆圆也没睡着,就问道:“皇上今晚怎么心事重重,睡不着了?” 李自成看着窗外的星空,并未回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圆圆,你和我共处了十几天了,我李自成待你如何?” 陈圆圆轻轻用手抚着他硬实的胸膛,笑道:“皇上待我,真是好得不得了,我都无福消受了。” 李自成道:“你初见我时,心里怕得很,还把我的手咬得落下了疤痕,”说完举起左手,摊开手掌将那咬痕给陈圆圆看,“你看,咬得这样深,一辈子也下不去了。现在,你还这样恨我、怕我吗?” 陈圆圆轻轻用嘴吻了李自成手掌的那疤痕一下,道:“皇上是我心中的英雄,我现在不怕你,也不恨你了。” 李自成突然坐起,一把抓住陈圆圆的手,用力一握,阴沉地问道:“人们都说女人水性杨花,我看不假。你现在已经忘了那吴三桂了吗?我且问你,要是我和吴三桂两个现在都在这里,让你选一个,你会选哪一个?” 陈圆圆见他如此问,心中惊惧,手腕又一阵吃痛,忍不住落下泪来,道:“皇上我如此对你,还要疑我?你要不信我,就杀了我。我与吴三桂已经没有可能见面,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 李自成喟然长叹一声,将手松开,躺了下去说道:“你真是一个倔强的女人!不过,我倒喜欢你这样方式,宁可死,也不说一句假话虚话。你不用担心,你心中忘不了的那个人,马上就会和你见面了。” 陈圆圆听了一惊,道:“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我会和吴三桂见面?” 李自成看着她,说道:“我明日就将发兵,去山海关将他擒来,扔在你的面前,砍下他的头,送给你。” 陈圆圆听了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颤声道:“为什么要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自成道:“他杀了我的兄弟,又要和我作对,我必须要对付他,最重要的是,”他托起陈圆圆光滑的下巴,道,“他想要的是你。他以为这样就会逼得我把你交出来,却不知,你现在是我的人,你是天下第一美女,和这天下的江山一样重要,我谁也不会给。” 陈圆圆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自成抓住她的手,缓缓说道:“不过,我也想好了,我拿住了他,也可以不杀他。只要你向我求情,要我放了他,我就会饶他不死。你可知道为什么?” 陈圆圆摇了摇头。李自成怨毒地说道:“我知道在你的心中,一直只把我当成个草莽英雄,把他才当成了情郎,不过,我一定要让他亲眼见到,要是没有你,他就是死路一条。他想活,就得靠你求饶才能活下来,从此后,我要让他变成一条狗,靠着女人的求饶才能活下来的狗,我看他以后还怎么装出英雄的样子!我要让他彻底地毁在我的手里,只能眼巴巴看着你和我共宿双飞。” 陈圆圆流下泪来,叹道:“为什么?你们男人之间的争斗,要把我这无辜的女人也要扯进来?” “只因为这天下是我们的天下,不是你的。”李自成冷冷说道,“你是这天下的宝物,只配给那些有本事拥有天下的人,他吴三桂没有这样的本事,他就得接受这样的命运。” 陈圆圆叹息道:“命运,命运?你们都有权支配别人的命运,却有没有替别人想过,那些被你们支配的人,是否心里有过一天的快乐?” 但李自成并没有回答她,鼾声响了起来,他太累了,没等说完,就睡着了。 此时夜已渐深,北京城内一片沉寂,但陈圆圆的心却如同惊涛骇浪,再也不会有安息的时候。 她躺在李自成身边,心乱如麻,突然想起一事,急忙下得床来,走到梳妆台前,从里面翻出了一个镂金的首饰盒。 打开首饰盒,将上面的胭脂、水粉、贴纸等都拿开,从最里面抽出一个细长的银簪,将那银簪紧握在手中。却见那银簪在盒子里面压的时间太长了,有些浮尘在上面。陈圆圆用锦帕将浮尘擦去,对着月光轻轻旋转,在月光温柔地抚摸下,尖细的银簪,泛出一些乌青的光芒。 陈圆圆轻转这银簪,耳边浮现出当年名列秦淮八艳之时,妓楼老鸨李十娘的话: “咱们勾栏里的风月姐们儿,一辈子卖笑卖春,什么福都可能享到,什么罪也都可能受过,这世上没有享不完的福,只有受不完的罪。当有一天,罪受得差不多了,受得不能再受的时候,就用这个了结自己或是了结那个让你受罪的人吧。这银簪尖儿上喂有剧毒,只要沾上,神仙也救不了他。你们都是我的好姐妹,我真的希望你们永远也不要把它拿出来啊!” 陈圆圆将银簪握在手中,回到床上,李自成正睡得香。 陈圆圆坐起身子,将银簪举起,对准了李自成粗壮的颈项,此时李自成鼾声如雷,双眼紧闭,浑然不知危险就在眼前。 陈圆圆将银簪举高,手微微颤抖,此时只要她向下一刺,这夺取了大明天下的英雄就再也没有活过来的可能。她牵肠挂肚的情郎也就不会遭到他的毒手。 但,她能刺吗? 十几天来的情景突然一一在眼前浮现,李自成虽然不解风情,但对自己情深义重,呵护有加,从没有过加害之心,而且最难得的是,更从来没有过一丝轻视之意。想起身边的诸多男子,虽然肯为自己一掷千金,但往往都只是限于青楼买笑,又有哪一个,能在夺了天下、拥有无上权力之后,仍然如此敬重自己? 陈圆圆将银簪反转,对准自己心口,这一刺之下,就解脱了,再也见不到这些男人为了自己争个你死我活。 但是,她也不甘心,就算死,也得见到情郎一面,否则,死得岂不是毫无价值? 左思右想,想不出答案。陈圆圆将银簪收起,放回梳妆盒中,然后光着脚走了出去,连鞋子也不穿,一直走出卧室之外。 夜空中,微风轻吹,弯月高悬,无比静谧,在她眼前,一座假山、一个小桥、一片荷塘构成了如山水画一样动人的画面。 这已经是陈圆圆第二次在这里停留了,上一次还是做崇祯的宫人被捉进来的。故地重游,烦恼却是一丝也没有减过。 陈圆圆缓缓走上了荷塘中间的小桥之上,弯弯的小桥上面,一轮月儿映照着脚下的土地,似佛祖慈润的目光,温柔地抚摩着芸芸众生。 对着天上的皎洁明月,陈圆圆缓缓跪下,轻声祈祷: “苍天在上,明月在上,救苦救难的诸神在上,小女子陈圆圆有一事相求,请保佑我的吴郎渡过难关,请保佑他不要被人伤害。如果他前世有什么罪孽需要偿还,就请都降落在我身上吧。如果诸神显灵,让吴郎平安无恙,我一定会永生吃斋念佛,多行善事,散尽家财,大敬香火,以报大恩。若吴郎不能幸免,我——”顿了一下,道,“我也绝不再独活了。我一定会追随他而去。叩头为誓,赤诚之心,佛祖鉴之。”说完对着月亮,叩了三个头。 陈圆圆在这里向着明月祈祷叩头,却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有一个人正在看着她,把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人,正是李自成。 李自成看着陈圆圆在这里为吴三桂祈福,一颗心痛得几乎抽到了一起,一种绝望的情绪油然而生,过去几十年来,他历经数次生死考验,都没有这样地痛苦和绝望过。 她刚才差一点就杀了我,为的是那个吴三桂,现在发下了毒誓,也是为了这个人。 她没有发现我其实并没有睡着,她也并不知道,如果她的银簪刺下来,她就再没有了活路。 但即使她刺了下来,我会杀她吗?她不刺我,是念我的情义,还是有别的想法?抑或是,她想留一个希望,将来等我抓住吴三桂之后,为他求饶? 我夺得了天下,却夺不了一个女人的心,为什么?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令李自成心痛,心伤,复绝望。 陈圆圆还在那里跪拜不起,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李自成无心去听,一个人悄悄走开,信步走来,回到了乾清宫。 坐在乾清宫内,内侍们都已经睡去,一片死寂。李自成看着空荡荡的大堂,一阵巨大的空虚和寂寞的感觉涌上心头。 夺了天下,但为什么内心仍然如此的不快乐?做了皇帝,为什么仍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李自成无声地责问自己,月光如水般地洒了进来,李自成摊开手心,手心处有一枚细长的银簪。 这是陈圆圆刚才不经意放在梳妆盒中,被他随手拾得的。 李自成轻轻转动着这银簪,望着那尖细而乌青的尖端部分,他的眼神突然由迷惘无助变得怨毒阴冷。 “来人!”李自成一声怒吼,声音穿破夜空,令人惊悚。 内侍从睡梦中醒来,衣服都没穿好就跑了过来,道:“皇上何事?” “速叫权将军来!” 凌晨时分,刘宗敏突然带人闯入前明大臣家中,将陈演等重臣抓到西市刑场,然后大开杀戒。从陈演开始,一个一个地杀,从凌晨杀到三更,共杀掉四百人,其中尚书、侍郎级官员就有六十多人。 五更天,李自成上朝,宣布一日内集结二十万兵马,由他亲自挂帅,领刘宗敏、宋献策、李过、李岩、李双喜、郝摇旗、顾君恩、田见秀等文臣武将一道,杀往山海关。 李自成下令,将吴襄随行带走,作为挟制吴三桂的人质,并将吴家四十口人一并入狱监管。 李自成还下令,将太子、永王、定王三位皇孙也一起带上,为什么带上他们?对这个提问李自成报以冷笑道: “这几个人应该好好看一看,他们老子认为的天下雄关,器重的所谓名将,是怎样的不堪一击!” 临走时,李自成命令内宫,将陈圆圆囚禁,等到大功告成,擒获吴三桂之时,再放出来。 到晌午时分,众将士集结完毕,牛金星等人留在北京,处理内务,但就在誓师出发之际,李岩要求留下来,理由是精兵强将部出城迎敌,城中无大将,恐有其变。 李自成望着他,冷冷说道:“留下来也好。北京城内,需要你这位李公子。” 牛金星看了李岩一眼,李岩的眼中充满了无奈之色,牛金星冲他报以一笑。 但是在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定数:李自成对李岩已经有所猜忌,只要再烧一把火,这把猜忌之火一定会熊熊燃烧起来。 李岩离死不远了,牛金星心想,你就留在北京吧,这把油我会浇起来的。 李岩没有看出牛金星笑中的深意,但听出了李自成话中的怀疑,正想解释什么,他身后一个声音道:“李公子留下,我随你走!” 李自成望去,只见一个和尚走了过来,正是了空。 李自成道:“大师能帮我做什么?” 了空道:“我护卫皇上左右。若需要以我一命换皇上一命,我出这条命。” “好!”李自成将手一挥,意气风发地喊道,“大军即日起程,杀向山海关,活捉吴三桂!”!~! .. 第七十六节 () 李自成大军即将出发的消息迅速传到了山海关城,总兵高弟、朱国梓等人急忙求见吴三桂,做最后的劝说。 高弟道:“将军你这一怒,引得李自成大军来犯,我们山海关城内满打满算,能打仗的不过五万人,我们怎么抵抗李自成的百万大军?若将军是为那女子而迁怒,我看倒不如修书一封,给那李自成说一声,把那女人要回来就是,毕竟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将军还有老父、兄弟几十口人在北京城内,也需替他们着想。” 朱国梓也道:“高总兵的话有些道理。前两天李自成派使者来了,三桂兄你连问都不问,就杀了。我看有些不妥,现在事情已经破坏到无法挽回,李自成大军来犯,我们只有一座孤城,此时若无援军,必败无疑,依我之见,趁李自成大军并未压境,还是赶快和谈为妙。” 吴三桂脸色深沉,一言不发,两人又劝说了许久,他这才长叹一声道:“两位说得都是有道理的话。但我只想问两位一句,两位生平可曾有过最爱之人?” 这话问得两人一愣,正不知如何回答,吴三桂又道:“两位的最爱之人如果落到仇人之手,被其百般凌辱,请问两位,你会假装没事人般地投入仇人手下,为他效力吗?我吴三桂是个堂堂丈夫,头可断,但这种屈辱不可受,即使死在李自成手里,即使累及家身亡,我毕竟维护了我作为大明臣子的尊严。李自成无德无行,丧尽天良,投入到他手下苟且偷生,还不如身死报社稷,以慰大明天恩。两位不用再说,我心已决,我与李自成,绝无合作的可能。” 高弟与朱国梓互相看了一眼,高弟无奈地摇头,朱国梓道:“如果三桂兄真的决心身死抱社稷,我陪你就是。” 吴三桂送走两人,回到住所,一进门军士就进来报:“有人一大早就来找大帅,已经等候多时了。” 吴三桂命那人进来,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文士。吴三桂道:“你是何人?一早来见我又有何事?” 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是代表一个人来见你。这个人,我想将军也一定早有耳闻,那就是大清第一智者,内阁大学士范文程。” 吴三桂道:“噢。范先生大名,我早有耳闻,不知他找我来干什么?” 那人道:“范先生人在辽东,但对北京城内之事了如指掌,将军所受屈辱,范先生深表同情。特别要在下给将军带个信,今天一早,李自成誓师北京,要来讨伐将军,大军已经集结,如无意外,四五日之内就会到达山海关。” 吴三桂道:“这个我也探听到了。但这是我大明臣子和反贼之间的争斗,就不劳范先生操心了。” 那人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道:“范先生有信给将军,而且特别让小人给将军带来三句话。第一句话,李自成号称四十万大军来犯,若无外援,将军必败。第二句话,将军一败,不但身死敌手,红颜知己,老父家人,均遭连累。第三句话,若有外援,将军击败李自成,恢复明室,功勋之著,海内罕有,到时富贵荣华,不在话下。” 说完恭敬地双手将信递上,道:“这信中已经将所有问题都分析得清楚,我只是传了范先生的话而已。范先生还说了,将军想得到失去的一切,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战胜李自成。李自成若来亲征,这恰好是将军唯一的一条生路。” 吴三桂将信接过来,拆开看了几眼,又塞进怀里。那人道:“将军有何见解?” 吴三桂道:“多谢范先生好意,此事容我再想想吧。我与你们大清争战多年,斩杀你们将领多人,仇恨难以化解,要我向你们归顺,绝无可能。” 那人道:“将军杀死我军人数,超不过洪承畴、祖大寿,但他们现在在我大清营中,正享受荣华富贵,备受敬仰,我大清对待降将,优待如此,将军想必也有耳闻。范先生的意思,将军若需要外援,无需降我,只要将辽东一带割给我大清即可,我大清立刻借精兵十万于将军擒贼,你我两朝,分疆而治。借兵并不代表降清,将军当深思。在下还要斗胆提醒将军,您只有几天的时间可以考虑此事了,用我大清外援,是将军唯一的生路。” 吴三桂道:“你且下去,今晚我与众将商议后,给你一个答复。” 使者走后,吴三桂陷入深思之中。不能不说,范文程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 自己一怒之下,驱走唐通,坑杀来军,又杀掉使者,其实多少有冲动的成分。主要是想到陈圆圆竟然被那个流贼糟蹋,这情感实在难以压抑。他是个性情刚烈的人,对陈圆圆又一直心重,此时的屈辱,真是难以承受。 但冷静下来,又发现自己的决定非常不妥,如今这一决定,已经把自己推上了一条再也不能回头的路。吴三桂清楚,李自成并没有什么耐心给他面子。他能派使者来和谈,不是自己的实力有多强,而是忌惮山海关,忌惮山海关外的大清铁骑。 即使降了李自成,他也不会让我好过的。吴三桂很清楚这一点,一旦没有山海关这个筹码,自己一家人难免不会如魏藻德、朱纯臣等王公大臣一样,死得窝囊。无论如何,山海关不能放弃,这是最后一个筹码。 李自成不会容我,我降了他,他更有机会杀我,到时圆圆一样会落入他的手中,我的家人一个也活不了。我不能降他,不降还有一线生机,降了就只有死路一条,即使没有圆圆之事,我也不能降他。此人目光短浅,反复无常,他手下多为市井粗鄙之徒,难以合作,若成大业,绝不能跟着他干。 就是在这个基础上,范文程的话才有道理的。只要他肯借兵,我可以与大清建立盟约,我方不称臣,不给财物,只同意将辽东土地裂地割让,以作酬谢,我只借兵,不投降,打着匡扶明室的旗号,我就是天下的英雄。明室恢复,我可称王,明室不能恢复,我亦可称王。 反复思考后,吴三桂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于是命人传高弟、朱国梓、佘一元和吴梅村等人,聚集山海关兵部分司衙门,马上召开紧急会议。 不一会儿,众人来到兵部分司衙门。吴三桂已经在那里等他们了,见到众人,吴三桂也不废话,直接将范文程的信拿给大家看,并说出自己的意见: “大清国这次肯借兵,图谋的是我土地。如今国家分裂,国之不国,我辈中人,只要有利于匡扶明室江山,自无不能做之事。我的意思是,借兵可以,但绝不降。我要与大清建立盟约,共约三事。一、我们以亡国孤臣名义,约定此次借兵是为大明中兴,否则绝不借兵。二、划疆而治,我大明承认大清政权,南北自治,辽东土地,尽归大清,他为北朝,我为南朝,我方不给财物,也不向他们称臣。三、山海关位置显要,不能丢弃。我给他们设计了两条线路,一条从喜峰口、龙井口等进入,一条从墙子岭、密云等地进入,我要他们绕过山海关,截击李自成的军队,我军不费一兵一卒,据守山海关,让他们拼杀之后,我们仍以山海关为界,坐收渔人之利。这三条意见,我经过深思熟虑,大家若无异议,我马上给他们复信。” 众人听得这些话面面相觑,只觉得事出突然,一时都不知说什么更妥当。沉默一会儿,高弟先说话了:“我看将军这个主意不错,如果清军肯借兵,这还真是我们目前唯一的机会,就怕咱们提的三个条件那清军不能答应。” 吴三桂道:“他若不答应,我坚决不与他们再谈。” 佘一元道:“我们与满洲人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但为匡扶明室,有时也需要变通。现在看来,我们明室最大的敌人不是清国,而是李自成,我同意将军的看法,匡扶明室事大,什么不可以做?” “我不同意!”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大家看去,是朱国梓。朱国梓站起来激动地说道:“三桂兄,满洲人对我们始终狼子野心,从未断绝过。我看他们是以借兵为幌子,其实真正图谋的是山海关,再进一步图谋的是我们整个大明江山。你不要中了那多尔衮、范文程的计,我军现在虽然人数不多,但若都能忠心为国,身死社稷,也未必会输给李自成。大丈夫死则死矣,当求死个问心无愧,若背负起引满人入关的罪过,那才真是一死难赎其罪了。” 朱国梓的一番话引起了大家的议论。吴梅村叹道:“好一个大丈夫死则死矣,当求死个问心无愧。我虽不懂这些军国大事,但听这位仁兄说话,也不免热血沸腾,果然是个好男儿!” 高弟则不以为然:“你一人可以身死社稷,但山海关城内几十万百姓,难道个个陪你去死吗?书生之见!” 朱国梓听了这话,就要反驳,吴三桂道:“都不要说了,听我一句话。” 大家安静下来,吴三桂站了起来,说道:“身死报社稷,国梓的话的确让人热血沸腾,但有一点,你们不行军作战可能不知道,我的关宁铁骑目前缺饷已经长达半年,军士斗志衰颓,我山海关城内自我引宁远几十万灾民入关,缺粮已长达一月,军中无饷可发,百姓无粮可用,请问诸位,我们怎么打这一仗?” 大家听得这话相顾愕然,无言以对。 “李自成大军压境,必将围城。这一仗下来,旷日持久,势所难免,当年我的舅父祖大寿苦守锦州孤城多年,但至少还有外援,还有我大明军马来解救,还有粮道可以打开。如今我大明已经亡国,我们被围住,谁来救我们?再有一点大家可曾想过,若李自成与那多尔衮修书一封,抢在我们前面,实现南北划疆而治,那么我们不但没有任何可能再复兴明室,反而会彻底成砧板鱼肉,任其宰割了。那时我们主动权丧失,受苦的是几十万百姓,和我的关宁军。” 吴三桂分析得头头是道,大家点头称是,朱国梓也没有再说什么。 吴三桂说道:“当此之时,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我这就给大清国修书一封,把我说的三件事挑明。借兵之势,刻不容缓。” 就这样,在范文程的精心谋划和吴三桂的苦心算计下,明室最后一支强有力的军队向大清国伸出妥协之手。当天夜晚,吴三桂的信就送到了大清军营。 多尔衮听范文程详细讲了接触吴三桂的过程,又拿起这封信看完了,呵呵笑道:“吴三桂打得好算盘!” 范文程道:“摄政王从中读到了什么玄机,说来与臣听听?” 多尔衮拍拍手中的信道:“他要借兵,而不投降,说什么匡扶明室,这纯属一派鬼话。明室已亡,天厌之,人厌之,谁能匡扶?又说什么划疆而治,我倒要问问,现在这个时候,有资格说这话的人是他,还是我?李自成都比他更有资格。还要我绕道密云,伏击李自成,他留在山海关,坐收渔人之利,这人心地险恶狡诈,竟然如斯过分!可惜的是,我多尔衮不是他那个糊涂的大明皇帝,这些小小算计,哪能骗得了我?” 范文程道:“那摄政王的意思,是不答应他这三个条件了?” “答应!怎么不答应?”多尔衮笑道,“我给他吃个定心丸。他提的条件我答应,我还要给他来封信,告诉他,如果他肯降,我一定给他加官晋爵,恩泽子孙。但是我相信,用不了三天,他就没资格再提什么条件了。我不会绕道伏击李自成,我要让李自成的大军不受阻碍地直接攻入山海关城下,除非吴三桂打开山海关城门让我们进去,否则,我将看着他像个鸡蛋一样被李自成的手捏碎。” 范文程道:“摄政王的意思是我军将直取山海关,不再绕道了?” “当然。吴三桂受不了压力,一定会打开山海关让我们进来。自父皇征战以来,山海关成为辽东锁钥,阻我大清多年,皇兄虽有问鼎中原之志,但也一直绕不过这个关口。今天,李自成和吴三桂联手送来这大好良机,我不能利用,那真枉费我们女真人多年的梦想了。”多尔衮充满豪情地说道,“我会调集所有大军,直入山海关城下,我会等,等到李自成到来,等到吴三桂与李自成杀到两败俱伤,这个坐收渔人之利的人,将是我,而不是他们。” 面对多尔衮的精心算计,范文程不禁感叹一句:“摄政王,我终于在你身上看到了你皇兄的影子了。” 在范文程的指导下,多尔衮把这场原本的复仇之战变成了雄霸中原的决战。他先是安抚来使,然后,派其妻弟拜然与来使郭云龙一起回山海关探视真实情况。接着,又调用了劫掠来的四十门红衣大炮,这一切准备就绪后,他集结大军共八万人,不采纳吴三桂的意见,直接向山海关进发。!~! .. 第七十七节 () 一六四四年四月十六日,李自成大军由北京出发,号称四十万,实际上来了十五万人,一路浩浩荡荡,直奔山海关而来。 多尔衮率八万大军进驻宁远,然后下令,大军原地待命,整装待发,只要命令一到,立刻急行军。多尔衮此时按兵不动,只为等待吴三桂动静。 这年的四月,一场看不见的角逐,在多尔衮、吴三桂、李自成三个人中间进行。在这场角逐中,有人胜券在握,有人茫然不知,有人心焦如焚。 四月十七日,李自成大军进展顺利,沿途没有任何阻碍。一天后,大军长驱直入,经过密云、喜峰口等地,同样没有任何阻碍。 直到四月十八日,仍未传来李自成被阻止的消息,吴三桂才意识到,清军并无绕道伏击之意。于是,再次命人写信催促。信写完还没等发出,有探子来报,李自成大军已经起程,看这意思,激战之局,在所难免。 山海关城内,百姓都已经知道了李自成要来的消息,一时人心惶惶。此时对于山海关居民来说,无论是往东,还是往西,都是敌人,已经没有退路,只有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吕鸣章、佘一元等乡绅此时组织民团,几天工夫,凑足了一万多名青壮年,加上吴三桂、高弟兵马,关城之内,有八万人可以作战攻敌。 一大早,朱国梓一人一骑出山海关西罗城外,晚间才回来,他告诉吴三桂,远处望去烟尘滚滚,李自成大军人数不少,看这架势,如果快的话,星夜赶路,三天之内必到山海关。 高弟派出去的人也同时自东罗城赶回,向吴三桂禀告,多尔衮的大军行进到中前所处,突然停住,按兵不动,并无向前行进之意。 吴三桂听到这两个消息,长叹一声,然后将那封将要发出的信取回来,又重新写了一封,叫来部将郭云龙、孙文焕,道:“你们亲自出发,将此信交于大清摄政王。此信重要,绝不能落于任何人之手。”二将听命走后,吴三桂又命人传高选、李友松、谭邃环、刘泰临、刘台山、董镇庵六人进来。 这五人都是山海关当地的士绅,平日里与吴三桂交好。这次一并被招来,都不知是何事。进来之后,向吴三桂行礼,吴三桂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说:“李自成大军距我城不过百里,决战在际。各位都是土生土长的山海关人,理应为保卫山海关尽一份力。” 高选道:“不知将军有何事要我们效力,尽管吩咐。” 吴三桂道:“我要六位辛苦一趟,去前方阻住李自成,就说我要投降,然后为他们当向导,引他们走一条远路。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拖得他们一天半天,几位就算大功告成。”说完命人取来一份地图,打开来道,“这是一份山海关当地的地形图,但是有几处是错的。我想让几位将这张地图带给李自成。李自成从来没有来过山海关,也不懂辽东地形,只要带他们走上这条错路,拖他们一些时间,我就有办法退敌了。” 高选看了看这份地图,不解地说道:“但那李自成走得几步,若发现上当了怎么办?我们几人留在军中,他岂不会迁怒于我们几人,到时我们的安如何保证?” 吴三桂将地图卷起,冷冷地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几位若舍不得自己的性命,李自成大军到时,大家就都性命难保。”李友松道:“如此军情重事,绝非儿戏,我们几人又没有经验,恐难当大任。” 吴三桂道:“几位不必犹豫了,事成之后,大家是卫护关城的英雄。你们的后人,由我安置。若不听令,”脸上杀气顿现,“你们的家人子女一共三十几口人,我都已经派人拘在营中,若你们胆敢抗拒,明天早上,就不用再见他们了。” 高选等人面面相觑,事到如今,为保家人安,只好听命。 高选等人拿过地图和吴三桂亲笔写的降书走了。他们前脚刚走,吴三桂马上命令手下部将及当地士绅,集结部兵马及民团,在山海关南郊演武堂集合。 几万军马行动迅速,不一会就云集于演武堂下。吴三桂登上点将台,环视手下众将士,朗声说道:“闯贼李自成犯我京师,逼死我大明皇帝,侵袭我大明臣子,荼毒我大明百姓,此仇不共戴天。如今闯贼又大军逼犯山海关,关城危急。作为我大明子臣,我们当将士同心,同仇敌忾,为我大明复仇,保我关城,卫我大明。”喝道,“将闯贼逆臣押上。”有人押上一个吓得几近昏迷的人。此人是山海关当地移民,祖籍陕西,曾投靠过李自成的大顺军,后来与大顺军走散后又回到山海关城居住,近日被城中守将查出身份,于是就成了“祭旗”的人选。这个倒霉的人在大顺军中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如今被选为祭旗人选,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吴三桂道,“今杀此贼祭旗,众将士若有临阵退缩,叛国投敌,此人就是你们的下场。”喝令中,刀光闪处,人头落地。 祭旗之后,吴三桂与诸将官与士绅等人歃血为盟,并安排各城守卫人员。 山海关关城之外,有四座外城,东西方向为东罗城和西罗城,东罗城面向辽东方向,西罗城面向北京方向,南北方向则为南翼城、北翼城,南翼城面向大海,敌人无法强攻。东罗城面向辽东,李自成难以绕道攻来,攻击重点将来就是西罗城和北翼城,此两地要派重兵防守。吴三桂除派守军外,各城都有乡绅组成的民团总理和协理,西罗城由他自己亲自率军守卫,吕鸣章总理,朱国梓协理,北翼城由部将冷允登防守兼总理,佘一元协理,东罗城由马维熙总理,刘克礼协理。 这边大军部署完毕,那边郭云龙、孙文焕火速赶往宁远清军大营之中,将吴三桂的信送到。 多尔衮拆开信封,读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范先生看看,吴三桂终于坐不住镇了。”将信交于范文程之手,范文程打开信,只见上面写道: “接王来书,知大军已至宁远,救民伐暴,扶弱除强,义声震天地,其所以相助者,实为我先帝,而三桂之感戴,尤其小也。三桂承王谕,即发精锐于山海以西要处,诱贼速来。今贼亲率党羽,蚁聚永平一带,此乃自投陷阱,而天意从可知矣,今三桂已悉简精锐,以图相机剿灭,幸王速整虎旅,直入山海,首尾夹攻,逆贼可擒,京东西可传檄而定也。又仁义之师,首重民安,所发檄文最为严切,更祈令大军秋毫无犯,则民心服而财土亦得,何事不成哉!” 范文程道:“他终于不再看着山海关不放了。直入山海,首尾相攻,他信中这样说,那就是准备打开山海关,把山海关当成礼物送给咱们了,摄政王正好可以就此提出要求,要他归降。那就不是借兵,而是招抚了。” 多尔衮笑道:“不急。我要和他玩一个猫抓老鼠的游戏,范先生,你放心,一天之后,我让吴三桂主动来降,我不但要他降,还要他的人为我做事,坐收渔人之利的肯定是我大清铁骑。“多尔衮安抚来使,然后命令,大军出发,前往山海关。 中午时分,山海关城内,吴三桂正在誓师祭旗,多尔衮几乎在同一时间下令大军开拔,是急行军的命令。清廷将领早已经整装待命多时,此时听得令下,群情激奋,马上行动。 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三路军马在前,大军起拔之时,突然天上刮起大风沙,尘土飞扬,黄沙滚滚,几乎睁不开眼。多铎道:“他娘的,天气刚刚好得很,怎么刮起大风来了,这天气真是邪门啊!”范文程道:“晴天里风云突变,必然是有大事发生。我大清王朝,胜败在此一举,即使天崩地裂,不能动摇我军心一分。”多尔衮大笑道:“范先生说得没错,即使天崩地裂,不能动我军心一分。” 风尘之中,多尔衮下令:“大军不得后退一步,明天中午各路兵马到达山海关外城,有延误者,斩家!”众将齐声称是。 众将逆着风沙前行,离开宁远,直奔山海关。大军行进中,一支部队紧跟多尔衮之后,军容整齐如一,领头的是豪格。多尔衮回马过来,对着豪格一拱手道:“今日辛苦你了,拿下大明江山,咱们从前恩怨一笔勾销,你要什么封赏,我给你。” 豪格道:“不必客气。拿下大明江山,是我父皇多年愿望,即使没有封赏,我豪格一马当先,绝无二话。” 多尔衮大笑着回到自己的领队中。一人一骑在最前面疾驰,主帅带队,大家激情踊跃,片刻间抵达沙河,此时天已傍晚,风沙愈烈,几乎睁不开眼睛,军士行进困难。多尔衮走在最前方,脸上蒙了一层黄土,多铎追上他叫道:“哥哥,他娘的光吃土了,这么大风沙,咱们能走上去吗?”多尔衮道:“就是天上下着刀子咱们也得走!你放心,咱们难走,李自成也难走!咱们走不快,他也走不快。明天只要咱们先他一步到了山海关,要战胜他,就绝非难事!” 多铎道:“好!”回过头冲着手下军士高声喊道,“都给我听着,摄政王说了,下刀子也得走!咱们要抢在李自成前面到达山海关,是好汉是孬种,就看今晚!哪个敢说风沙眯眼走不了路,斩家!” 大军行进整整五个时辰,从中午一直走到了晚上。天色昏黑,又有风沙,行进越来越困难。多尔衮道:“且住。原地休息,两个时辰后,听行军号令,星夜起程,不能有误。” 大家休息。两个时辰后,天刚蒙蒙亮,行军号令吹响,大军再次起拔,多尔衮喝令:“众将听着,行进过程不许喧哗,交头接耳,有不经同意发出声音者,斩!”八万大军,以极快又极安静的速度前行,再进四十里,多尔衮下令,“原地休息,半个时辰后,再走。” 大军又休息。多铎上前道:“哥哥,怎么又歇?”多尔衮道:“急行军六个时辰,此地距山海关已不足百里,没等到山海关,大家在行军路上就把体力消耗尽了怎么行,我这是给他们时间补给体力。” 半个时辰后,大军再行。此时已经穿过中前所,再向前就是前屯卫、中后所等地,多尔衮道:“传令,歇半个时辰!”大家安顿下来,多尔衮却不歇,引着多铎走向一处制高点,向下一指,说道,“此地至锦州、宁远一带,过去称为宁锦防线,是三个能打仗的汉人建立的,他们叫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当年在这条防线上,咱们的太祖皇帝就是被袁蛮子用大炮炸伤的。自与明交战以来,这也是太祖皇帝第一次落败。那时你我还小,未知战事激烈,我只记得太祖临死时,一直称过不了宁锦防线,实乃终生遗憾。后来由皇兄把这条防线突破,今日又由我们兄弟彻底将它捣毁,你看我们已经穿过中前所,就要抵达中后所,已经到了这条防线的尾端,从此后,这条防线再也不能成为我大清之痛,兴国之业,就在我们兄弟手中完成!” 多铎十分激动,道:“哥哥,我真希望咱娘还活着,能看到我们哥儿俩完成这父皇、皇兄都没完成的基业。” 多尔衮微笑道:“你又焉知这不是娘地下有知,在保佑我们兄弟吗?” 傍晚时分,大家已到山海关外城。只听得众军士齐声欢叫:“看到了,看到了!”多尔衮策马望去,只见远处影影绰绰间,长城巍峨,关城矗立,山海关关城就在眼前。 范文程道:“此地距山海关不过十里,我大军行军一天一夜,走了一百多里,八万军马,无一掉队。”多尔衮道:“好。范先生年事已高,身体有病,能够坚持前来,殊为不易。”范文程道:“若你皇兄还在世,能看到我们突破到此城脚下,完成他未完的大业,那又是多好的事啊!”多尔衮微笑不答。 多尔衮大军一夜之间突破到山海关东罗城外围。而李自成的军队行至三河县时却迎来了六位前来诈降之人,并接受了降书和地图。李自成看到降书,哈哈笑道:“吴三桂并不是个英雄,他终于还是怕了我。”李过提醒道:“小心其中有诈。”李自成道:“把那六个使者押住,由他们带队,若有不妥,要了他们的脑袋。” 高松等人带队,引李自成大军走上一个远路,这高松为人能言善辩,十分机警,一路上巧舌如簧,说起吴三桂有悔改投降之意,竟编得头头是道,大顺诸军渐渐丧失警惕,以刘宗敏为首,都以为吴三桂终于怕了这十五万大军的威力,想要投降,军心松懈,行进速度,越发缓慢。而高松等人所带之路,也颇多曲折难走之处,一来二去,行军速度就更慢了。 由北京出发至山海关,本来只有两至三天的路程,李自成大军竟然走了整整五天,就是在这五天中,多尔衮的军队提前到达了山海关。 吴三桂得知多尔衮的人马已经抵达山海关外城,大喜,此时,他已经派遣出精锐部队占据了山海关西罗城外、石河以西的战略要地,这批人中有他自己的四万关宁军,还有吕鸣章、朱国梓带去的一万乡勇。主力部队,集结于此,志在一战。 吴三桂又命人给多尔衮去信,称一切部署完毕,请多尔衮出兵。多尔衮口头答应,但依然按兵不动,多铎道:“哥哥,好不容易赶到了,大家都盼着开战了,咱们怎么不走了?” 多尔衮道:“范先生常跟我说,兵法最高境界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今天就教教你这一道理,咱们按兵不动,让他们先打起来,打得差不多了,再收拾残局。”!~! .. 第七十八节 () 一六四四年四月二十一日,李自成大军抵达山海关外城,按高松所说,吴三桂等人将在这里迎接闯王,正式投降。 但李自成迎来的不是投降的吴三桂,而是吴三桂派来的炮队,大军刚一进入山海关城内外城二十里的五花城附近,就遭到几十门大炮齐轰,先头部队被炸死炸伤近百人。 李自成大怒,道:“匹夫安敢骗我!”命人擒拿六位特使,回答是这六人趁乱跑了,李过亲自追赶。这六人比较聪明,各自分头逃窜,最后抓住了五人,只李友松一人没有找到。李过无心再追,将高选五人擒于阵下,李自成怒道:“我相信你们,你们竟敢骗我?”高选道:“我们六人的家人在吴将军之手,若不来骗你,家人性命难保。”李自成下令,将这五人就地斩首。 李自成命人取过地图,按图中所示,攻破山海关首先要攻破的是山海关的外城西罗城,而此地又隔着一条大河,名为石河,石河西岸一片较大的空地,宜于正面进攻,亦是攻打山海关正面战场必经之路。沿着石河向北,另有一处关口名为一片石,此地布兵防守,可防止吴三桂军向北撤退,因为向南是大海,向东是辽东大清势力,吴三桂若逃,只能选这一处,守住此关,就是关门打狗之势了。 李自成当即部署,正面战场由他和刘宗敏带队,另一路战场由刚刚伤愈出征的唐通带队,两路部队同时出发,堵住吴三桂所有的退路。 一切部署完毕,当天中午,李自成大军前进十里,抵达石河西岸,一场总决战拉开了序幕。 石河古名渝水,发源于今秦皇岛市青龙满族自治县,由义院口关南出入海,流经山海关西侧,是进入山海关西罗城内的一道天然屏障。在山海关关城的右翼,石河冲击了一条鸿沟,由此或由侧面都可进入关城。石河自古以来就是害河,经常洪水泛滥,因此形成地势上的死角,历代兵家多以此为自然屏障。 “奔流一派北山隈,乱石交冲怒若雷。剩有湍澜从海去,更无舟楫渡人来。” 这首诗是明朝一个叫尚絅的人写的,诗中所写的这个“乱石交冲”“无人来渡”的地方,也就是石河。 石河河床沙石堆积,河水清澈且浅,褰裳可涉。它的下游自北面燕山山脉绵延至渤海约十余里,两岸地势开阔,是非常适合作战的战场,争夺石河就是争夺山海关关外大门的战斗,双方才都会投入了主要兵力。 李自成将军队驻扎在石河西岸,安营扎寨,将十几万大军分成几股,分别由刘宗敏、李过、田见秀等将领率领,自己则坐镇中军。 石河对岸,吴三桂的炮队一字排开。吴三桂驻守西罗城内,另有一万精兵及乡勇排营列阵,战场自石河东岸龙王庙至西岸谭家坡,一万人列营排阵,旌旗招展,屹然不动。 李自成指着前方道:“吴三桂很会用兵。他用的是一字长蛇阵,把一部分兵力放到城前,他带一部分人守在城中,若我军逼近,这前面一部分人会与我们以硬碰硬,一旦失利,马上回撤,城中守军会以炮火、箭矢阻我前进路程,我军若强攻,到得外城是一场血战,到得城下又是一场血战。古人常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即使强攻到城下,已经连遭两番打击,士气衰竭,死伤亦重。” 李过道:“那怎么办?我们等他们来攻,使个以逸待劳之术?” 李自成冷笑道:“雕虫小技,也能拦我?权将军、李过听令,领两军人马,渡过石河,向前方挺进。” 只听得刷刷声响,李过领骑兵营三千人列于阵前,李自成布阵:“选一万精兵分成五股。先派出两股集中火力攻他首尾两端,待战火开始后,后三股直捣中心,记住,五股部队之前要有敢死队,掩护后面炮队、箭手,特别是炮队,给我集中攻他们这长龙的两端,两端一乱,这一字长龙蛇就破了。只要一字长龙阵破了,马上运云梯、搭天车、抛石机上去,准备攻城。” “众将听令!”只听得李过一声断喝,三千骑兵分成五股,向五个方向冲去,骑兵之后,另有一万步兵殿后,在这一万步兵中间,混杂着弓箭手、火炮手各营士兵,呐喊声中,冲越石河,向对岸冲去。 吴三桂在城头看见五股骑兵分别攻向五个方向,马蹄带起的烟尘,犹如飞来五条黄龙。吕鸣章道:“骑兵来了,我军是否开炮?”吴三桂道:“等等。他想用五行之术破我一字长蛇阵,且等他逼近再说。” 三千骑兵距吴三桂大军越来越近,已经接近炮火射程,吴三桂看时间差不多了,对部将道:“传我令下去,变阵。” 部将飞驰到前,举出五色旗一挥。一字长蛇突然从中间截断,分成两股,把中间都空了出来,这两股分别占据两头,又截成两股,一共成为六股兵马,正好迎接这五路人马,一路对一路,又多出一路,只听得呀呀声响,几十尊大炮推了出来,原来这是炮兵营,占据中心位置,向各股军马开炮。 李自成看见吴三桂迅速变阵,道:“好!这人果然是个将才。变阵极快,应敌又准确,我分击首尾之术已被他破了。” 宋献策道:“那我们前去的骑兵,岂不将要无功而返?”李自成笑道:“且看他炮兵开炮再说。” 三千骑兵转瞬间已经冲到眼前,吴三桂部将手中又变旗,向下一挥,只听隆隆声响,炮兵向最先冲到的一股开炮。 朱国梓站在城头,道:“我军炮火一起,五股兵马趁敌人乱阵里杀出,定能杀敌不少,三桂兄你的布阵已经赢了他了。”吴三桂皱眉道:“这李自成用兵会如此稀松?哎呀不好!” 这不好之声未落,只见炮火落处,满天白沙飞舞,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爆炸,白色粉末状物体弥漫了整个河岸。一时间,人人眼睛难以睁开,对面的情形已经然看不清楚。 吴三桂惊道:“他们骑兵的马身上带有白灰袋,我军大炮一发,白灰袋被炸开,我军视线被遮,李自成会趁乱攻城!” 吕鸣章道:“大帅莫慌,我领五千精兵出去营救!”朱国梓道:“我也去!” 白灰笼罩之中,前面的三千大顺骑兵已经戴上眼罩,而后面的一万步兵喊声震天,就在这震天喊声中,只听得一阵阵轰然巨响,李自成的炮兵营赶来,向吴三桂的方向开炮。 炮火连天,已经是个混战的局面,李自成道:“他们的布局已经被打破,叫弟兄们甭管什么了,往前冲吧。”喊声阵阵中,大军向前冲锋。 李过与田见秀分领两营,依然按原先部署,冲击东北、西北两个角,此时在外面迎战的吴三桂军视线难明,又被炮火骚扰,虽未有多大伤亡,但是却失了先机,待得白粉末散去,视线渐渐清晰之后,敌军已经攻到眼前,此时什么兵法、战术都没用,炮手、箭手都来不及出手,只有肉搏了。只听得喊声阵阵,大顺军与关宁军战到一处,杀声震天,血光纵横处,混战一起。 宋献策道:“我军人多,这样打硬拼的肉搏,时间一长,我军必胜。”刘宗敏道:“他奶奶的,老子许久没有亲自动手杀人了,哥哥,我上?”李自成道:“杀鸡焉用宰牛刀!让他们先打,你一会儿再上。” 李过率人打西罗城西北角,此地守军不足两千人,多为步兵,但甚为顽强,且里面混有很多箭手,箭法精准,李过这一路军马冲到眼前,被箭阵阻挡,很多兵士死于箭下,竟然攻不进去。李过心中焦躁,叫道:“都随我来。”顺手扯过一个刚刚中箭而死的军士,将他的身子横在马前,自己贴在他身后,手持长枪,飞速前进。关宁军不断放箭,箭都射在了那死人的身上,只片刻工夫,就把那死者身上射成了刺猬。李过肩上也中了两箭,但却不以为意,一直冲进敌人阵营。这李过骁勇异常,长枪闪处,人仰马翻,李过身后,一队骑兵也冲了进来,李过叫道:“大家都下马,和他们混战,这样弓箭手就放不了箭了!”众骑兵闻讯都弃马,变成了步兵,只片刻工夫,就与关宁军杀成了一团,箭手虽然箭多箭准,但此时双方混战一起,怕伤了自己人,这箭就没有了用处。此时双方都弃马步战,只李过一人仍在马上,四处游走杀敌,高声叫道:“你爷爷一只虎李过在此,有本事的过来杀我!”枪挑处,人如秋风扫落叶般倒下。李过如此神勇,使关宁军人人胆寒,情不自禁向后退去,大顺军乘胜追击,军士越涌越多。 正在此时,只听得一声炮响,吕鸣章率五千人来接应。吕鸣章少时在峨嵋山习武,武功十分高强,他带来的五千乡勇,多为自己的门生,这五千人人人手拿大砍刀,骑快马,纵横处,只见大顺军官兵人头飞起,如砍瓜切菜一般,片刻间就杀到西北侧,与李过的人战到一起。后退的兵士见援军来到,斗志又起,又杀了过来,五千把大刀在空中飞舞,人头滚滚落地,李过这一部兵马为避其锋芒,不得不退后。 刘宗敏道:“一只虎挺不住了,我上!”李自成道:“你不用上,他们都去围击一只虎,北翼城有些空虚,你马上调你自己一万兵马去攻北翼城,拿下此城,我们大军就可直入山海关。” 刘宗敏领令,命众将攻打北翼城,但北翼城看似空虚,守将冷允登与吴三桂共事多年,极为凶悍,命守军部集结城上,滚木礌石,炮火箭矢,纷纷落下,大顺军进不得城前,就已经损伤惨重。第一队兵马竟然攻不上去,纷纷后撤。 刘宗敏大怒,叫道:“后退者斩!给我往前冲!”又一队兵马冲上,到得城下,只听得“嘶嘶”声响,无数支箭从城上射下来,这些箭头上都燃着了,箭射下之后,未等及地,冷允登命令:“倒火油!”滚烫的油从城上泼下来,大顺军冲在最前面的避之不及,被浇了一身,火箭落地,遇油而着,北翼城下,顿成火海,大顺军陷于火海之中,前进不得。 此时石河之上,战局已乱,原本的一字长蛇阵,已经分成若干股,双方都投入超过两万以上人马,各股战至一处,难分胜负。李自成见此情状,叹道:“都说吴三桂关宁铁骑厉害,今日一见,果然了得。我军若非人多,取胜很难。”接着又自语一句,“我们攻打北京与之相比,就容易得太多了。” 刘宗敏接了一句:“哥哥,北翼城守军顽强,我们硬攻还是放弃去帮一只虎?”李自成道:“硬攻。现在一只虎他们牵制住大部分人马,北翼城只有守军,他们不敢开城门,让兵士架云梯上去,命水师营调水枪灭火。” 激战从中午至傍晚,石河两岸死者无数,伤者累累,竟然难分胜负。攻打北城的大顺军凭着一股狠劲,突破到城下,架起云梯、搭天车,开始攻城,并架起抛石机向上抛打巨石,城上守军此时火油用完,开始往下扔石灰,大顺军第一队被打下城下,但是第二队又迅速补上。打到此时,守军废倦不堪,武器将尽,大顺军军士将云梯架起了几十座,开始向上攻城。抛石机则列在云梯之后,数枚巨大石头向城上射去,掩护大军攻城。 突然听得一声炮响,城头之上挂出一面白旗,守将冷允登站于城头,大声叫道:“我们投降了。不打了不打了,我们降了!” 攻城的大顺将领大喜,叫道:“他们投降了,他们投降了!”众军士齐声欢呼,冷允登道:“我开城门放你们进来!”北翼城门大开,守将欢呼,军士雀跃,爬上云梯的也无心再爬,都急忙下来,争先恐后,进入北翼城。 李自成在远处看见北翼城城门大开,自己的人正蜂拥而入,指着那边问道:“怎么回事?”刘宗敏道:“北翼城降了。”李自成微一思索,脸色大变,道:“此中有诈,让他们回来!” 但已经晚了。大顺军刚一冲进北翼城内,就进入了埋伏圈里,城内隐藏着一队军马,等大顺军一进来,城门迅速关闭,城门之上,守军向下放箭,先行入城的一千多士兵,无一幸存。而城下的大顺兵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之时,北翼城城中又杀出一队精兵,领头的正是吴三桂本人,这一路兵马更无二话,出来就杀,大顺军死伤过半,不得不退回。 刘宗敏气得哇哇大叫:“奸贼好生狡猾!”不待李自成发话,手拿银枪杀入阵中,吴三桂以诈降之计击退北翼城敌人,但也不敢久留,马上回城并鸣金收兵。激战一天的关宁军疲惫不堪,在吕鸣章、朱国梓的掩护下,一部分安撤回,剩下一部分人来不及撤回,仍然边打边撤。吴三桂命令:“关城门!”守将惊愕地道:“那进不来的怎么办?”吴三桂摇头道:“再不关城门,敌军就会攻进来了。他们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众军退回西罗城内,剩下一部分关宁军进不得城,只得与李过一部拼死厮杀,终因寡不敌众,部阵亡,自始至终,无一人投降。 进入山海关的第一仗就这样暂时告一段落,一天激战,双方死伤都近万人,胜负未分,但李自成大军逼近西罗城下,距夺取关城,已经实质性地迈进了一步。 望着地上的累累尸首,李自成叹息一声:“看来今天我遇上了真正的对手。累得这些好兄弟们身丧黄泉。”一扫对吴三桂的轻视之心,对手下众人道,“明日还有一场恶战,大家加把劲,争取一战取下山海关。” 山海关城内,吴三桂听朱国梓报上伤亡数字,愁眉不展,经这一战,关宁军折损了近四分之一,若明天再战,李自成大军凶猛,自己人少,是否还能抵挡? 而在他心中,还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心间:那多尔衮大军已经临近山海关,为什么他还不出兵相救?!~! .. 第七十九节 () 吴三桂盼着多尔衮的援军盼到眼睛发蓝,但多尔衮却命令众将士放慢了步伐。 就在李自成大军与吴三桂交战的前夜,多尔衮命令军队休整,后半夜才出发,凌晨时分抵达距山海关外只有十里处的欢喜岭。多尔衮下令,军再次歇息。 这时,已经可以听到山海关的另一面的隆隆炮火之声。 多尔衮站于一高岭处,向远方眺望,只看见烟火笼罩,知道李自成与吴三桂的军队已经交上火了。多尔衮非常高兴,对范文程道:“他们开战了,吴三桂就要挺不住了。” 范文程微笑道:“但不知摄政王何时准备入关?” 多尔衮道:“如无意外,一天之后,吴三桂会答应我们所有的条件。到那时,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和李自成的军队都耗得差不多了,我此时入关,时机才刚刚好。”指着眼前这片高岭道,“我刚刚问过向导,此地名为欢喜岭,又名凄惶岭,一个地方会有两个名字,范先生可知何故?” 范文程道:“此地距山海关极近,以前是出征或戍人离关必经之地,因离家乡而至塞外,故而心情‘凄惶’,但当地的戍人由塞外返归故乡时,同样会经过此处,登上此岭,眼望山海关近在眼前,又会有举目到家的‘欢喜’。故而有两个不同的名字,但其中的含义却有一个共同之处,都说的是戍人痛苦而又复杂的情绪。” 多尔衮道:“以后不会再有人有这样的情绪了。我大清统一江山之后,满汉之争,就此结束。我会下令,这个名字,就此废掉。” 范文程道:“满汉恩仇,积累多年,即使我大清入主中原,统一江山,但这刻骨深仇,仍然会在相当长的时间不能断绝。此地的双重含义,其实也正适于我大清的现状,一方面我方胜利在望,一方面未来任重道远,开创江山易,守住江山难,摄政王他日问鼎中原之时,仍当居安思危,防微杜渐,牢记臣的忠告,得民心者治天下,否则,一样会重蹈大明王朝的覆辙。” 多尔衮道:“好。范先生言之有理,那么此地的名字就让他保存下来吧,让后人永远记得,在历史上的这一个日子里,此地曾经欢喜又凄惶,喜乐两重天。” 两人正说着,多铎骑马上来,道:“哥哥,大军连歇了几个时辰,斗志被压得狠了,都问哥哥,何时拿下山海关,与那李自成决一死战?”多尔衮笑道:“不用着急,最迟明天中午,我军即可开战,今天还是让众儿郎们再歇歇,养足了精神明天好上阵杀敌!” 范文程道:“我们先头部队可否抵达一片石了?”多铎道:“我正要来报这个消息,图赖刚才来报,说他们刚刚到达一片石,李自成的人也到了。图赖未得大帅将令,未敢擅动,特来请示。” 范文程道:“李自成派人去一片石,想截住吴三桂退路,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们的人已经先行埋伏在那里。摄政王你虽想以逸待劳,不战而屈人之兵,但这一仗我们得替吴三桂打了。先替他料理了后事,省得有首尾之顾。” 多尔衮道:“多铎,你马上加派人马增援图赖。不管李自成派的是什么将领,这一仗只能赢不能输,现在天色尚早,中午之前,战事必须结束,若不能取胜,你与图赖提头来见!”多铎应了一声,马上出发,亲自率军马增援图赖。 多尔衮与范文程骑着马边走边谈,却见远方有一座雄伟的城楼矗立,看来是一个瞭望哨所,虽然无兵把守,但是威严之势,犹自显现。多尔衮道:“这个哨所修建的位置如此重要,为何无人把守?” 范文程道:“此地名叫威远台,又称威远楼。是吴襄吴三桂父子所建,作瞭望监测敌情之用,如今我大清已经不再是大明劲敌,此台废弃已经有月余,把守士兵也已经撤回城里。” 多尔衮笑道:“好。那吴三桂若肯投降,我们就在这里受降,他和他老子盖的营盘,成了我们今天对他的招降之地,也算是天意。” 两人下马走到威远台城楼之上,向前望去,只见前方炮火硝烟不断,虽然离得甚远,但仍感觉到战火惨烈。范文程叹道:“这一战之后,又不知有多少人身死他乡,又留下多少孤儿寡母?” 多尔衮道:“要想成就霸业,哪能不死人?一将功成万骨枯,为完成心中大志,死个把人算得了什么?”范文程道:“昔日唐代大诗人李白有诗: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只盼日后摄政王夺取天下,常思此话。让人世间的孤儿寡母,越少越好。”多尔衮嗯了一声,心里不以为意。 两人眺望远方,各怀心事,一时无话。这里有人追上威远台来,禀报说吴三桂遣使者到了。一共来了五人,都在摄政王大营中等候。多尔衮笑道:“我说的怎么样?他已经沉不住气了,这不又派人来了?” 多尔衮来到帐中,只见使者五人已经到了,五人拜过多尔衮后自我介绍,分别是佘一元、吕鸣章、冯祥聘、曹时敏、程邱古,范文程听得这五人的名字,对多尔衮道:“这五位是山海关城内有德行有威望的乡绅,这次对抗李自成,他们出力不少。”佘一元惊道:“贱名不足挂齿,范先生居然都知道,真是小可们的荣幸。” 时间紧急,大家也不客套。佘一元直接把吴三桂意思说了,今日与李自成已经打了第一仗,双方死伤甚众,李自成军力强盛,用兵厉害,盼望摄政王赶快出兵,否则关城将要不保。 多尔衮沉吟片刻道:“我大军已到城外,出兵没有问题,但我有两个条件,一、我要吴三桂开山海关门,让我大清军进关;二,我要吴三桂亲自来见我,接受我的封赏,否则,我大军就不会动。” 佘一元道:“亲自来见,没有问题,大军进关,恐怕还要商议。可否请摄政王派一名代表先进去和我帅谈谈,看能否先派一部分兵力入关,若大军部进关,我怕百姓惊扰。” 多尔衮道:“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不过,我大军不能进关,万一有什么事,我如何能及时帮你?你放心,我大军只要进了关,协助你们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出关。惊扰百姓之事,不会发生。至于派代表去,也可考虑。我稍后会派一个人选与你们前去。” 他话音刚落,范文程道:“不要稍后了,我一会儿随几位特使去山海关,拜见吴三桂将军。”多尔衮道:“范先生您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我军中大事又需要你,这些事情,要别人去做吧。”范文程道:“非也,去见吴将军乃我军出征以来第一大事,我若不去,何人可去?摄政王不必担心我的身体,老夫就是倒下,也得经过这一战之后再倒。” 大家正说着,外面有人来报,多铎求见。多尔衮道:“快让他进来!”多铎扬扬得意地进来,肩上还扛着一个巨大的包裹。多尔衮道:“你们在一片石遇见李自成军了吗?结果如何?”多铎笑道:“结果就在这包裹里。”将包裹扔在地上,解了开来,从里面滚出一人,是血迹斑斑,憔悴不堪,嘴里还被塞上破布,在地上挣扎着却发不出声音。 多尔衮道:“这人是谁?”范文程道:“如果我眼力不错,此人乃前明降将唐通,后来归顺了李自成,看来攻打一片石,他是主将。”多铎道:“范先生真是神机妙算,一点不差。这熊包到了一片石,与图赖交手,被图赖击败,想去给李自成报信,又被我追上,擒了过来。”多尔衮道:“好。这下李自成的如意算盘打空了,明日一战,我们就再没有后顾之忧。” 佘一元和吕鸣章对视一眼,再无异议,于是拱手道:“摄政王的意思我们已经领会,我们这就回去,和将军商议。”范文程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佘一元、范文程等人马上赶回山海关,此时天已傍晚,范文程赶到时,吴三桂正在布置明天的战事,连饭都没有吃。今天李自成第二次攻城,吴三桂吃了昨天的教训,死守城池,虽没有让李自成攻进来,但自己这一方伤亡不少,李自成两次受挫,明天一定会加足兵力强攻。正与众将商讨这事,有人报使者回来了,吴三桂急忙出去迎接,这一出去,就发现了范文程。 吴三桂与范文程见面,又惊又喜。他自行军打仗以来,多次听到范文程之名,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看来多尔衮对自己十分重视,派来了最重要的军中人物。于是急忙屏退众人,只留下佘一元五人与范文程密谈。 范文程简单说明多尔衮的意思,吴三桂略一思考,道:“如此形势下,我已经没有太多的资格和摄政王谈什么,要我亲自拜见接受封赏,也没问题,大军想入山海关,我会做安排。但我也有两个条件请范学士带给摄政王,一、不要伤我百姓,更不可伤我皇帝陵寝。二、若能寻到我皇的太子,当立太子为大明皇帝,建都南京,以黄河为界,黄河以北归大清,黄河以南归我大明,从此南北通好。” 范文程笑道:“怎么事到如今,将军还以为大明可以复活,还对他们抱有希望?”吴三桂道:“我毕竟是大明臣子,不能精忠报国,还引来曾经的外敌相助,已经惭愧至极。这是我最后的条件,没有商量。范先生若是不允,请恕我不能从摄政王之命。” 范文程笑道:“好,不用等摄政王下令,这两个条件都不过分,我都答应你。但不知吴将军何时拜见我王?”吴三桂道:“请范先生先回,最迟两个时辰,我会去拜见摄政王。”范文程道:“好。若无异议,两个时辰后,我们在城外威远台上见。”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有人来报,说吴梅村和朱国梓求见。吴三桂道:“就说我正忙着,没有空。”范文程道:“将军你先忙你的公事,我也不久留了,咱们一会儿见吧。”吴三桂道:“也好,暂不留先生。我派人护送先生离去。” 范先生刚走,朱国梓、吴梅村就进来了,朱国梓一进来就说:“三桂兄,听说来了大清特使。清人狡猾,你要小心。” 吴三桂道:“我有分寸。”朱国梓还不放心,道:“借兵可以,但是投降绝不成,山海关不能给了他们,吴兄切记。当年为保此关,孙大帅、袁将军还有我父亲朱梅、祖大帅等人呕心沥血,可不能让这雄关在我们手中有了闪失!”吴三桂心情烦躁,道:“我知道了。” 吴梅村上前说道:“吴兄,昨日一战,我这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也帮不上忙,只见战情惨烈,想起吴兄为圆圆一人甘受如此大苦,实乃至情至性之人。不过,两日战事,都是因为圆圆一人而起,为她一个人死了这么多人,我心实在不安。我刚才想了,要是吴兄肯让一步,我就去劝说那李自成把圆圆交还给你,也许能止住战火。我在北京与李自成接触过,觉得此人虽然粗鄙,但也不是完不讲是非之人,我想吴兄授以我特使身份,让我去和李自成说说,若能说得通了,大家仗也别打了,清人的兵我们也不借了,化干戈为玉帛,岂不两其美?” 吴三桂道:“多谢梅村兄好意。但我和李自成之间的仇恨是无法化解的,现在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分出个你死我活是绝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吴梅村还要劝说,吴三桂道,“两位先回去吧。这里有些军务事要商议,待此间事情一了,我再去找两位细谈此事。”此时他要布置去见多尔衮的大事,哪有心思和这两个书呆子胡扯。 这边范文程赶回大营,将吴三桂的条件说了,多尔衮笑道:“这人是当了婊子还立牌坊!他本来有意投降,但是还做这番表面文章。” 范文程道:“吴三桂心机狡诈,他此时还存着南北分治的念头,这一切与匡扶明室无关,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野心。他想借我们之兵,助他打败李自成,建立南京政权,然后他成为恢复明室的第一功臣,挟天子以令诸侯。等到羽翼丰满之时,他必会反我大清,实现自己的野心。” 多尔衮笑道:“我想等他权力再大的时候,他没准儿还想当皇帝。明朝那个什么太子,不过几岁年纪,充其量是个傀儡罢了。随便寻个理由说废就废了。这人算计得真是天衣无缝,可惜,我多尔衮岂会容他算计?这些条件我都能应,但只有一条我要抓住他,我要他剃发降我,我看他一个降臣,如何挟天子以令诸侯?” 范文程道:“我已经替你先行答应了。不过,种种事情要等到攻下北京再说,我已经想好了,此人的关宁铁骑如此厉害,将来打败李自成后,就让他去打北京,对如此奸诈之人,当巧妙用之。我们用他的兵、用他的人来完成大清基业,他现在提什么都可以答应,现在这个时候,实力才能说明一切,我们实力大于他,就算反悔,他也一样无计可施。” “不错,盟约可以撕毁,承诺可以违反,是非不在公道,在实力!”多尔衮说道,“要是他真寻了太子来了,我就赏那太子一刀,我看太子都没了,他怎么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应了他,不过嘴皮一动的事。” 正说着,有人来报,吴三桂又派信使来,称一个时辰后,来欢喜岭拜见多尔衮。多尔衮闻讯大笑道:“天下尽在我掌中矣,给我把洪先生叫来!” 一六四四年四月二十二日中午,大明帝国的英雄吴三桂终于低下了他高傲的头,亲自来到威远台拜见多尔衮。征战十几年来,这是两位在各自阵营里功绩卓著、声名远扬的将领第一次正式会面,当然,他们心里也清楚,在未来的几十年来,他们的命运将会连在一起,互为彼此,不可分割。 多尔衮率多铎、范文程、豪格、阿济格、代善、杜度、济尔哈朗、图赖等文臣武将聚集在威远台上举行受降仪式。在群臣簇拥下,多尔衮身着华服,威风八面。吴三桂则要从城下走到城楼之上,负责迎接他的人,是一个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人物——恩师洪承畴。 与多尔衮相比,吴三桂轻装简行,只带了高弟、佘一元、吕鸣章和几位部将,在威远城下与洪承畴见了面,这是两人阔别几年后的初见,故人相见,寒暄几句后,分外感慨。 洪承畴引着吴三桂走上威远台。威远台上,彪悍的八旗营兵站成八排,围成一个扇形,在扇子的尖端处,正襟坐着的就是多尔衮,多铎等人围在他的身后,城楼之上,旌旗随风招展,兵器寒光四射,气势十分压人。 吴三桂走上威远台来,向多尔衮拱手示意,道:“大明平西伯、宁远总兵吴三桂拜见大清摄政王多尔衮阁下!“多尔衮凝视着吴三桂,经过两日战火,吴三桂十分憔悴,但刚猛勇武之气,仍然不减。多尔衮心中暗叹一声:“果然是个好汉子!”但却依然面沉如水,对吴三桂的示意并不理睬。 吴三桂也观察着多尔衮,这位大清国最强的对手虽然锦衣华服,被人前呼后拥着,但看起来却有些羸弱和文气,更似一个正要进京赶考的读书人,只是一双眸子精光闪烁,透着与外表极不相符的强悍和精明。 吴三桂礼毕,多铎怒喝一声:“你乃亡国之将,见我大清摄政王为何不跪!” 吴三桂道:“我大明虽已亡国,但我大明太子仍在,大明江山仍有半壁尚存,身为大明将领,世受大明皇恩,不能跪拜其他国的首领。”神态倨傲,并未被多铎气势压倒。 多尔衮咳了一声,道:“吴三桂,这威远台是你父子所建,今日上来,有何话说?” 吴三桂扫射了一下威远台,感慨地说:“城墙再坚固,坚固不过人心。倘我有五十万精兵,或我大明臣子戮力同心,兴国之业,大可成功。如今功败垂成,生死垂危,没有什么可说的。” 多尔衮道:“你没有五十万兵,你大明天子有,但也一样亡国,这五十万兵与英明君主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李自成也有五十万精兵,但也不值一提,因为他也不是英明君主。放眼天下,英明之君惟我大清独有。故我大清才能十三副盔甲起家,占据你中原半壁江山。”突然怒喝一声,“亡国之将吴三桂,我再问你,你今天来这城台之上,意欲何为?” 吴三桂面无惧色,直视多尔衮道:“我要借大王兵马一用,诛杀那大逆不道的贼子李自成!” 多尔衮高声道:“你在说谎!来人,给我拿下!”话音刚落,八旗营军士蜂拥而上,寒光闪闪处,几十柄刀伸出,架在了吴三桂等人的颈项之上,长枪手、弓箭手亮出兵器、弓箭,将几人团团围住。 吴三桂被刀架在颈上,面不改色。高弟等人则吓得神色大变,高弟跪倒在地,哀求道:“大王饶命,我们是真心谈判,绝无二心。” 多尔衮冷笑一声:“谈判?你山海关尽在我掌中,你们现在自身难保,有什么资格与我谈判?” 吴三桂冷冷说道:“大王错了。山海关上下军民,惟我吴三桂一人马首是瞻,你今日若要杀我,我吴三桂血溅当场,并无怨言,但我山海关几十万军民誓与大王血战到底,城皆兵,决不降敌。大王就是攻下山海关,关外还有几十万大顺军,我想大王想夺取中原江山,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洪承畴在人群中咳了一声,走上前来对着多尔衮跪下说道:“吴三桂为报君父之仇,大王岂能不信?我洪承畴敢以人头担保,吴三桂绝无异心。若大王不信,请将我与吴三桂一并惩处。” 多尔衮并不答话,只凝视吴三桂片刻,突然哈哈一笑道:“洪先生快快起来,八旗子弟也赶快让开。本王开个小小玩笑,大家都当不得真的啊!”起身离座,一直走到吴三桂身前,似乎换了一个人一样,亲热地说道,“皇兄在世时常常提起你,恨不能收你于旗下,我还一直有所异议,今日一见你刚勇忠贞,方知此言不虚。来人啊,给吴将军和几位随行人员看座,上茶。” 多尔衮态度来个大转变,高弟等人松了一口气,吴三桂却并不惊愕,只微微拱手道谢,就坐下来了。 多尔衮道:“你们愿为故主复仇,大义可嘉,我自当领兵前来成这一美事,这个你不用担心。今天我就将大兵调入山海关城,供你调遣。你们先帝在时,咱们是敌国,今天为一家人,就不再说两家话了。我敢保证,我军进关,若有人动一株草、一粒米,定以军法处死。你们可以通告大小官员百姓,无须惊慌。我大军入城之后,协助你打退贼兵,自会出城,绝不扰民,这个你也放心。” 吴三桂拱手道:“多谢大王。我只盼能救回太子,兴我国邦,请大王一并成。” 多尔衮道:“你是大明臣子,心系大明并没有错。你朱家太子我会好生照顾,不过,我也有个要求,盼你能够答应。” 吴三桂道:“请大王示下。” 多尔衮道:“明日开战之时,你军衣着、形象及口音、习惯等都与大顺军十分接近,恐有误伤,我希望你军回去后马上剃发以相区别,咱们还要按满洲习俗,以订盟誓。” “剃发?”吴三桂一惊,与高弟等互相看了一眼,非常惊愕。 “不错,”多尔衮阴沉地说道,“只有剃发才能显示出你们的诚心,我满洲军队绝不伤一剃发之人,否则,刀枪无情,恐有损失。” 吴三桂迟疑起来,这时范文程站出来说道:“吴将军手下几万大军,一一剃发,并不现实,依我之见,只吴将军一人代表即可,关宁铁骑一向惟吴将军听命,只要你剃了发,其忠心就可以明鉴了,请摄政王恩准。” “好!”多尔衮大手一挥,“吴将军剃发即可。” 吴三桂低下头来,久久不语,此时场众人都在看着他,一时鸦雀无声,人们似乎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得见。 多尔衮打破了沉默:“吴三桂将军,我知道你对那大明皇帝心有感情,但我且问你一句,那大明皇帝急需你入京勤王之时,给你封了什么官?据我所知,是平西伯吧?若你能够把对大明皇帝的忠心转投给我大清,我可以在这里向大家保证,我封你为平西王,如何?” “平西王?”这三个字一出来,高弟等人不禁一阵交头接耳,几乎不敢相信。 多尔衮道:“你朱家皇帝自建朝以来,除了自己的皇亲皇子,从不给外姓封王。你虽然是一员勇将,但老实说现在大势已去,山海关根本就保不住了,你没有资格和我谈任何条件。但我大清却要把平西王这个名号给你这个降将,实在是因为我们欣赏你的才干,所以才能不拘一格。你大明皇帝多为刻薄寡恩之人,才落得如此下场,但我大清却正好相反,对待友善投诚之人,我们给予高官厚禄,一视同仁,这一点你可以问一问洪先生、祖将军,他们不会欺你。” 洪承畴接道:“不错,摄政王所言非虚。三桂你要考虑清楚。” 多尔衮又道:“若你不能剃发归顺,李自成大军明日攻城,我不敢保证我的军队是否会奋勇相助,非我族类,岂能帮之?” 多尔衮说了这许多话,吴三桂才终于抬起头来,望着多尔衮道:“若我听从大王之见,大王的兵马何时入关?” “仪式结束,马上入关。绝不耽搁。” 吴三桂站起身来,双拳合抱,缓缓说道:“若能借大兵入关,我愿剃发、盟誓,无恨无悔,只盼大王遵此一诺。” 多尔衮微微一笑,这是胜利者的笑。 一六四四年的历史演到这里终于接近最**的部分。吴三桂的这个举动,已经表明了他除了投降再没有别的出路了。一个从小长在马背上,听着抗清英雄传说长大的英雄终于降了。至此,大明帝国彻底走到了尽头,大清帝国的路则刚刚开始。 威远台下,按多尔衮意见,举行了正式授权的仪式,杀白马祭天,宰乌牛祭地,向天行礼,歃血为盟,斩衣折箭,仪式的主角是吴三桂,但真正的主角是多尔衮。整个城台之上,一片笑脸,可吴三桂的内心,却百感交集。 仪式结束后,多尔衮道:“既然时间紧急,关宁军无法剃发,进关后,可令你的兵士用白布系在肩上,作为记号。不然,同是汉人,无法分辨,恐致误杀。” 范文程道:“大事已毕,请摄政王领大军,随吴将军一起入关。” 多尔衮道:“好。不过我军人多,突然进关,惟恐百姓惊扰,事务杂多,可分批进关。第一批共分三路进关,左翼英王阿济格,统万名骑兵,自北水门入关,右翼豫王多铎,统万余骑兵,自南水门入,中间由我自率三万主力,统杜度及吴三桂将军入关。其余各部,暂留欢喜岭待命。安排完毕,请各部集结,一起入关。” 大军准备开拔,喧闹声中,高弟走上来悄悄对吴三桂说:“吴兄,你为一女子,肯背负天下之骂名,真英雄也!但是否值得,可曾考虑过?” 吴三桂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即使没有这女子,我也只有这一条路走。我宁可背负这天下骂名,也不愿做败军之将。” 一行人离开欢喜岭分三路进发,大军随后,吴三桂与多尔衮、范文程同行,一路上三人均面沉似水,并不交谈,各想心事。沿途因有吴三桂提前打招呼,非常顺利,守将大开城门,清军一路顺畅,一直走到东罗城下。 东罗城是山海关面向辽东的外城,最初只是作为关城的防御堡垒,用以屯兵、存入武器和弹药。城外设置三座城门,东门上则建有“服远楼”,城门之外有一长方形瓮城护卫。 吴三桂等人来到瓮城之外,却发现城门的千斤闸已经放下,大门紧闭,并无人出来迎接。 吴三桂微感诧异,对高弟道:“我走时命人打开城门,列队来迎,怎么门又关上了,是你下的令?”高弟道:“不是,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杜度走上前去,叫道:“我乃吴三桂借来的大清兵马,请速开城门!”喊了几遍,不见有人应答,杜度正要发作,却见城楼之上兵士们突然现身,也不回话,直接向下放箭,箭矢如雨激射,走在最前面的清军猝不及防,被射伤了几人。 杜度大怒,道:“你奶奶的怎么回事?”吴三桂急忙冲上前来几步,叫道:“我是吴三桂,守将何在?” 只见城头出现一人,叫道:“除吴大帅外,清军不能入城!”正是朱国梓。吴三桂大怒,道:“你在闹什么?还不开城门?” 朱国梓道:“三桂兄,你不是说只借兵不降清吗?你现在引这些清人进关,后患无穷。此关系当年孙大帅、袁督师和家父几代人心血,岂能因我们一时的胆怯而轻易放弃?你只身进关来吧,要死大家一起死,让这些人进了关,那是饮鸩止渴、放虎入林,我大明江山就绝无复兴的可能!” 多尔衮走上前道:“吴三桂,怎么是这样的情况,你在戏弄本王是吧?” 吴三桂脸色铁青,走上前道:“国梓,不要书生意气,如今李自成大军压境,我惟有此一条路可行。” 朱国梓道:“三桂兄,大不了身死报社稷,何足惧哉?你打开城门引清兵入关,这天下骂名,就由你一人来背了。大丈夫死则死矣,绝不能做不忠不孝之人!” 杜度气极,骂道:“孝你个屁!吴三桂已经剃发降我们了,你要他忠孝谁?” 朱国梓闻言大惊,问道:“三桂兄,他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剃了发,降了清?” 范文程走上一步说道:“阁下是当年名将朱梅之子吧?实不相瞒,你家主帅真的剃发降了我们。不但他剃发,五万关宁军都要剃发,阁下当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话,请打开城门,让我大军进城。” 朱国梓闻言如雷轰顶,忍不住破口大骂:“吴三桂,你这个懦夫,为一个女人你居然真的做了大逆不道之事?!我一直拿你当朋友、当英雄,我看错了你!” 吴三桂脸色阴沉得吓人,喝道:“东罗城守将冷允登何在?人死了不成?” 城头之上,冷允登现身出来,拱手道:“大帅!” 吴三桂道:“山海关城内我是主帅,还是朱国梓是主帅?!”冷允登道:“当然是大帅你!”吴三桂道:“本大帅现在有令,马上拿下朱国梓,关进大牢,再速速打开城门。” 冷允登一愣,没反应过来,吴三桂弯弓搭箭,对准他道:“你不听令,我就一箭射死你!”冷允登只得道:“遵命!”走到朱国梓面前,道:“得罪了。”派手下兵士将朱国梓捆上。朱国梓仍然破口大骂,人已经走远,骂声犹存。 东罗城大门洞开,吴三桂对多尔衮道:“请摄政王进城!” 多尔衮面对着洞开的城门,心花怒放,道:“你放心,我大军进城之后,明天定会助你打退李自成,明天,就是李自成的死期。”!~! .. 第八十节 () 山海关城内,多尔衮与吴三桂等人在总兵府商议明天这一战如何打。 多尔衮说:“明日一战,志在速胜,不能拖,我们既然想一战聚歼李自成,就不能给他援手的机会。明日打开城门,将军你要将部兵力都撒出去,引李自成也投入部兵力,形成混战肉搏局面,只要血战开始,听到我军号声一响,那就说明我军就要出兵了。到那时我们对李自成形成合围局面,此战必胜。” 吴三桂道:“那就靠摄政王了,明日我军会孤注一掷,一定会坚持到你军号声响起,只盼大王不要吝惜兵力,最后一战能擒住或杀死李自成,那就大功告成。” 当夜,李自成与刘宗敏、田见秀等人也在商量明天的战事。李自成说道: “到山海关已经两天了,我们始终没有攻进内城,此战明天能否取胜至关重要,不能拖,我的意思是明天出动部人马,拼死血战。此战若还不能拿下吴三桂,惊动了关外清军,引得他们也来捣乱,就麻烦了。明日权将军由你带队冲锋,最好引得吴三桂大军部出来,我们好聚而歼之。权将军,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让吴三桂亲自出城接战,只要他敢出来,我自有办法,将他斩杀于阵前。” 刘宗敏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杀他。” 两军分别部署,都想要速战取胜。 一六四四年四月二十三日一大早,大顺军已经布兵在石河西岸的红瓦店,做好了总决战的准备。李自成把所有的精锐部队部调来,志在一战取胜。大顺军来了多少军队,看看他的阵势就知道,从北面的燕山到南面的渤海,军队排成一列绵亘二三十里,从山海关向下望去,军队旌旗招展,军马嘶鸣,铺天盖地,气势惊人。 李自成与随行人员站在一座高岗之上,向前眺望,山海关关城近在眼前,眼前是绵延漫长的石河,此时正是石河干涸的季节,但是河床上还是有一些水涌了上来,步兵、骑兵有不少人都站在浅及脚跟的河水里,蓄势待发。 李自成环顾左右,发现在他身边只有几个随行人员,身后不远处,一个和尚正在背后看着他,李自成道:“大师,今日之战十分凶险,大师要注意安。” 了空微笑合十道:“同样的话应该是给皇上你,不过,有我在此,一定会保你平安。” 李自成点点头,对左右道:“把太子和吴襄带来。” 此次作战,李自成把崇祯太子朱慈琅与吴三桂老父吴襄都带来,作为人质。不一会儿,军士将这两人押了上来。 李自成道:“给太子一匹马,让他与我同行。”有人把马匹牵了过来,让太子骑上。李自成指着山海关对太子道:“前面就是山海关,数百年来,自你朝大将徐达建关以来,此关阻挡外敌,地位重要。不过你老子生前一天都没有来这里,他以为只要建了几座关口、用了几个良将,就可以保住万世江山,却从没想过,民心之重要,远胜于这些雄关良将,激起民变,丢了民心,那就是钢铁长城也保不了太平。” 太子看着眼前巍峨的燕山山脉,长城蜿蜒曲折盘旋其上,一座雄关伫立其中,犹如一条巨龙浮沉山间,展翼飞腾,这壮观的场面宫中哪能得见?听到李自成的话,太子无言以对。 李自成又指给太子道:“咱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名叫石河,听这里的住户说,石河自古就是害河,每逢雨季,水势一涨,山洪暴发之际,黎民百姓就遭了殃,洪水巨石滚滚而下,不知毁坏了多少民居、良田,又不知要了多少百姓的生命。你老子一生忙忙碌碌,却什么事也解决不了,就连这条河他也治不了。听说你们前朝有个辽东督师叫范志完的,还好像写下了一个《祭石河文》,求助于神灵保住石河不再泛滥。但什么作用也没起。你老子若是个英雄,就应该保护天下百姓不受欺压、不受迫害,可他不是,我是。李自成从不信什么鬼神,从我造反的第一天起,我就相信一切得靠自己,我得靠自己救自己,也要救天下人。现在石河就在我们的脚下,吴三桂他有石河厉害吗?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区别?一会儿这里将血流成河、尸骨成山,这里将不叫石河而叫血河。” 太子听他说得恐怖,又看脚下大军云集,脸色苍白,情不自禁身子抖了一抖。 李自成呵呵笑道:“记得当日你在朝中与我对话,说得慷慨激昂、句句在理,可是今天真的要打起仗来,却吓得一言不敢发,你们这些皇族子弟,成不了大事,更不是英雄!”回过头来,看见吴襄也在身后,他就没有太子这么幸运的待遇了,被五花大绑地推了上来,李自成笑道,“一会儿你儿子将要被我击败,你又有什么想说的?” 吴襄微笑道:“犬子征战多年,用兵出神入化,大王想将他一举击败,绝非易事。” “其实也很容易,”李自成道,“我只要把你押到城下,就可胁迫吴三桂投降,他若不从我,我就将你杀死,他平时不是个孝子吗?用你来逼他就范,即可轻易赢得这一仗。可是我不会用这一招,因为我是个英雄,你和你儿子不是,所以我要正大光明地打一仗,要你们爷儿俩今天输得心服口服!” 吴襄笑道:“大王打仗本事很强,可惜却不解人心,我的儿子是一个心狠之人,当他决定反水之时,其实已经将我的生死置之度外。否则,我们家都在北京,他要起兵,也应该有所顾忌的。今天,你把我拉来,除了增加他的仇恨,其实是于事无补的。” 李自成道:“没关系,我拿住吴三桂以后,把你父子俩一起砍头,头挂在这山海关城楼之上,让你们黄泉路上不再孤单。” 李自成说完这句话后,纵马向前几步,向着下面军队喊道:“权将军何在?准备攻城!” 只听得一声号角吹响,刘宗敏披挂整齐,手拿一柄丈余长的开山板斧,冲到军前,叫道:“兔崽子们,跟老子冲啊!” 喊罢引一标人马冲到城下,城上守军开始放箭,刘宗敏挥手叫军士暂且停住,自己引马过来,距城中不远之处停下,大声叫道:“吴三桂你这个缩头乌龟,躲着不敢出来啊!出来啊,让老子给你一斧,把你的乌龟脑袋砍下来给俺哥哥下酒啊!” 城上飞出两箭,分别向刘宗敏的额头和前心射去,刘宗敏竟不躲闪,反而向前冲了几步,一手持斧,另一只手伸出,也没见他有什么抓挪的动作,那两支箭就落入他的掌心之中。 刘宗敏叫道:“孙子献礼来了,爷爷还你!”用力向城上一掷,只听得惨叫连声,城上两名守军躲闪不及,被这掷出的两箭贯穿额头,脑浆迸裂而死。 城上守军无不胆寒,这人从下往上随手一掷,力道竟然比弓箭从上往下射出的还要大,且又准又狠,这份手劲,着实惊人。刘宗敏哈哈大笑,道:“吴三桂你还不敢出来,你可知你爷爷是谁?俺叫刘宗敏,你的相好陈圆圆就是被俺抓去的,俺已经将她献给我闯王哥哥了,小两口恩恩爱爱,临走时她特别让我和你说一声,说和俺哥哥过好日子,你就不用惦记她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炮响,城门大开,一队人马蜂拥而出,军旗招展,上写“吴”字,为首一将,白马银袍,手持长枪,有如赵子龙重生,怒喝一声:“奸贼,我今日容不得你!”正是吴三桂本人。 李自成在高岗之上俯视,见吴三桂出来,精神一振,道:“刘呆子果然有办法,引得这小子沉不住气了!” 吴三桂与刘宗敏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上来就是搏命厮杀,吴三桂长枪直刺,刘宗敏举斧格挡,“当”的一声火星四溅,吴三桂虎口迸裂,长枪险些脱手而出,心中一凛:这呆子好大力气!不敢与之硬拼,仗着枪法精熟,与之拼死周旋。 他率领的关宁军此时也杀红了眼睛,与刘宗敏的先锋部队混战一团,双方此次派出的都是精锐部队,杀到一处,旗鼓相当,片刻间就尸横遍野,死伤无数。 人群中只听得刘宗敏大叫一声,有如晴天打个响雷,只听“咚”的一声,他手中开山砍斧,飞上天空,落下来又砸伤了几个军士。原来吴三桂招法精熟,卖个破绽,一枪将刘宗敏板斧挑飞了。 刘宗敏大叫:“好厉害!打不过,撤!”拔腿就走,吴三桂哪里肯放,策马就追,刘宗敏先锋部队回撤,吴三桂等军马紧紧跟随。 李自成道:“刘呆子这是粗中有细,他是佯败,引吴三桂进我包围圈中,好计策!”接着下令,“让李过、田见秀两队出击,将吴三桂包围。” 吴三桂紧追刘宗敏,枪尖指向他的后心,几乎伸手就可以够到,但总是差了一步,如此一来,被刘宗敏拖出一里多地。突然听得炮声隆隆,李过、田见秀两军杀出,将他围在中间。 刘宗敏哈哈大笑,回过身来,手中多了一把长枪,道:“你爷爷再来会会你!”吴三桂抖擞精神,又与他战到一起。 关宁军被三股军队围住,但关宁军极为强悍,左右击杀,竟然杀出了一个缺口,关宁军向外围突围。就在此时,又听得两声炮响,山海关城门再开,两支人马冲出来解吴三桂之围,一路由副将冷允登带领,一路由乡绅头领吕鸣章带领,与大顺军三股兵马战到一处,大顺军本来是合围之势,反而被这三股军围住。 李自成击掌道:“好,都出来好!大圈套小圈,我就怕你不围我!”传令,“郝摇旗、李双喜听令,拔两支大军,将这三路军马悉数围住。给我围紧,不许有一只漏网之鱼。” 石河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场血战。在吴三桂本人的亲自带动下,关宁军杀红了眼睛,大顺军同样勇武不可抵挡,一会儿,是关宁军冲破了大顺军的右翼,打开了一个缺口,但紧接着,如同潮水的涨退一般,大顺军又补上了这个缺口,将关宁军杀得人仰马翻。 面对这惨烈的厮杀,李自成胸有成竹,太子则吓得身发抖面无人色,吴襄则是喟然长叹,不忍再看。李自成命令:以合围战术拖住吴三桂,让他们无法逃出包围圈,集中歼灭。大顺军开始收紧包围,这种正面的阵地战,人数多的当然会占尽优势。用兵多年的吴三桂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带领精锐部队,凭着一股勇气硬是冲开了一个缺口,但大顺军队人数实在太多,杀了一批,又上来一批,有如海浪冲击般无穷无尽,关宁铁骑死伤甚多,兵卒体力渐渐不支。 吴三桂心焦如焚,按照计划,此时多尔衮应该派兵出来截击了,但眼看着部众越死越多,连自己在内都进入了包围圈里,多尔衮为何还不出击? 城楼之上,多尔衮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脚下的厮杀,好战的多铎急得抓耳挠腮,不断地询问何时出战,多尔衮只是要他们再等等。 李自成军队越收越紧,但吴三桂等人抵抗仍然顽强。李自成下令,向吴三桂军中开炮,霎时间,炮声如雷,箭矢如雨。李自成再度发令:“连营并进!”十万军队分成了若干个小营,一个个包围圈开始缩小,吴三桂的军队已经被大顺军裹在了中间,又被这一个个小营分成了几十个部分…… 吴三桂一边抵挡对手一边回头看城头,不明白为什么多尔衮还不出兵。正在此时,突然听得一声号角,城中军号响起,吴三桂大喜,道:“大家挺住,援军要到了。”奋力厮杀,但争斗多时,不见城中有兵出来,吴三桂一惊,“莫非多尔衮是在骗我?” 山海关城头,军号开始吹起,多铎大喜,正要带兵出城,却没料到多尔衮下令,所有军队按兵不动,违令者斩。 这时山海关城内已经一片混乱,只听得杀声震天,炮声不断,战场上的炮弹飞丸,有很多已经射进城里,打在了民居与附近的庙宇之上,百姓惊慌失措,东躲西藏,惊慌、呼喊之声不断。清军见这阵势,群情激奋,战斗的**熊熊燃起。但号声响起,却不让出兵,个个都是百思不解。 面对身边急欲出战的诸贝勒、贝子及众将,多尔衮道:“尔等不要着急,你们看这吴三桂厉害,李自成更强,此时躁进,未免太早,李自成军队不可轻击,须努力破了他们的合围之势,大业就会成功。”接着,他部署兵力,命将士向南面靠海之处鳞次布列,冲击大顺军的阵尾,因为由上面看去,大顺军有如巨龙缠身,而吴三桂就在龙首处抗击,龙尾一破,大顺军首尾难顾,合围之势不成,更会狂遭反噬。 清军迅速摆好阵势,只待主将令下,马上出击。此时吴三桂军队已经呈溃败之状,李自成大军也部投入到争战之中,场面极为混乱。多尔衮命令:“吹号!” 众将一喜,正准备调兵,但多尔衮却又说了一句:“不许妄动,原地待命!”大家憋紧的劲头又泄了,多铎气得哇哇大叫,却无计可施。 只有范文程微笑道:“吹两番号还不出兵,吴三桂已经陷入绝望之中,只能作同归于尽的打法,战事将更惨烈,我军则群情激奋,蓄势待发,第三遍号再吹起,战争就已经结束了。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兵法大境界,摄政王你已经深谙其精髓了。” 正如范文程所想的,吴三桂见第二遍军号吹响多尔衮仍未出兵,突然间明白了:“原来多尔衮压根儿就没想帮我,他是想利用我军与那李自成耗尽兵力,他再捡个现成的便宜,此人好生奸毒!”想到这里,心情绝望,大叫一声,“弟兄们,大势去矣!别等援军了,和他们拼了!” 关宁军呐喊声中,与大顺军杀至一处,虽然被围,但这已经是困兽之斗,真称得是以一当百,大顺军一时间被杀得连连后退。 李自成身经百战,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道:“吴三桂这厮好生凶猛,告诉大家,一定要挺住,只要挨得一时三刻,歼他们绝无问题,若让这支军队突围,那就麻烦了。” 正在此时,突然天色晦暗,一股邪风刮起,只听得呼呼声中,地上的黄沙、飞石都被卷起,激尘蔽空,呼啸声中,风势越来越大,到最后竟然铺天盖地,席卷而至,人人口中灌满黄土,眼睛互相不能见物。 历史总是有很多偶然和难以预料的时刻,此时就是这样,这一阵狂风,对李自成来说,是天欲灭之,但对多尔衮来说,则是天助我也。狂风中,只听到喊声阵阵,人影绰绰,大家互相看不见对方,一时间两军方寸大乱,多尔衮马上下令:“吹第三遍军号,线出击!给我杀!“蓄锐已久的清军早就等着这一声号令,刹那间,奔腾如虎,马蹄纷飞,四万铁骑分兵三路,大开城门而出,三路统军分别由阿济格、杜度、多铎率领,直插入吴军右翼、大顺军阵尾和主战场之左翼。按照约定,肩上系白布者,是为友军,凡无此标志者,格杀勿论。但此时大风遮目,什么白布不白布的也看不清了,清军骑兵、步兵、箭手齐至,刀枪并举,剑戟闪烁,大顺军猝不及防,被打个人仰马翻,关宁军也有不少被误杀了。 按多尔衮部署,大顺军阵尾当即被正白旗军队冲破,李自成只见大风起处,隐约间自己的军队如潮水般退了回来,他不知就里,马上增援部队解围,但增援上去的部队却又遭遇一队骑兵。这支骑兵手持白旗,速度极快,如同风卷残云般,就将这队人马消灭。风沙中,只见一队队手持白旗的军队蜂拥而来,所到处但听得惨叫声声。血肉迸射间,已经听不清是从哪一方军中发出的声音。只见得大顺骑兵人仰马翻,对方竟然使出的是拐子马的招数。 李自成极为诧异,问左右:“这是何方军队?”但左右也都惶然,无一应答,仓促间,风沙卷得人站都站不住,身边的随从有的已经开始逃跑,李自成的马嘶叫不止,了空上前一把勒住马缰,道:“这股援军来得如此邪乎,似乎不像是吴三桂的人啊!” 正说着,风沙又突然间散去,天又转了晴,只见执白旗的人露出真实面目,他们都系着辫子。大顺军离得近,看得清楚,不禁惊呼:“是鞑子兵!” 多铎哈哈大笑,道:“众将小心听着,系白布者乃友军,其他的格杀勿论。”说完对着人群中的一个目标射出一箭,这多铎箭法之准,在清军中数一数二,他早就瞄准了这个目标,此时大风一去,马上放箭,只听得一声惨呼,大顺军中刘宗敏翻身落马,原来多铎瞄准的目标是他。 刘宗敏是军中第一勇将,他突然落马,令李自成大吃一惊,混乱中叫道:“快去救权将军!”李过飞身赶上,但被阿济格截住,不能近前。 吴三桂此时终得良援,大喊一声“杀!”率军队再次杀入重围。大顺军本来是合围他的,此时反被合围,顷刻间,战场上尸骨层叠。而刘宗敏中箭落马,众将斗志无,阵势顿时崩溃,向后退去,已经退到了李自成所站的高岗之上。 多尔衮在城上看得清楚,叫道:“豪格何在?”豪格站出来听命,多尔衮道,“你带一支兵马向侧翼进军,绕到李自成后身,别让他趁乱跑了。”豪格领命,引一支兵马自后面包抄。 此时李自成军营中阵脚大乱,了空道:“闯王,执白旗者是鞑子兵,不是关宁军。大事不妙,快随我撤!”李自成怒道:“我兄弟们都在拼死厮杀,你却要我撤!”正说话间,一骑人马向自己这方向跑来,后面则是大批追兵,李自成认得眼前带队之人是养子李双喜,道:“喜儿别怕,我去救你!”了空道:“闯王不要动!”人已经飞身杀入营中。 李双喜身后是大将杜度,李双喜与之交手,不敌败逃,眼看着李双喜就要跑来与李自成会合,杜度张弓搭箭,正射在李双喜后心。李双喜翻身落马,杜度冲上来,一刀砍下,这时了空已经冲过来,戒刀飞起,挡住杜度这致命的一刀,挟起李双喜,边战边逃,回到李自成身边。 李双喜这一队人马见主帅落马,乱了阵脚,被杜度这一队人围在中间,只听惨叫连声,被清军杀个干净,无一幸免。 了空背着李双喜跑到高岗之上,李自成冲了上来,见李双喜身血迹斑斑,已经奄奄一息,不禁虎目含泪。他的亲子多年前被杀,此后与养子一直相依为命,这时见李双喜伤重,一把将他搂在怀中,道:“喜儿别怕,你跟着爹爹,爹爹带你突围。” 李双喜气息微弱,艰难地说道:“义父不要管我,你先走。鞑子兵势大,我们这一战无论如何也赢不了,权将军、虎将军部身受重伤,但还没有死。你先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话语突然停住,双眼犹自睁着,但是已经没有生气。杜度这一箭射中了他的后心,终于挺不到说完这句话,就溘然而逝。 李自成号叫一声:“给我拿刀来,我要杀光他们!”但左右随从都已不见。李自成四处望去,只见太子倒在地上,已经吓昏过去了。猛然间却发现吴襄不知何时已经挣脱绳索,正在往人群中跑去,李自成怒喝一声:“匹夫哪里走!”驱马上前,抽出腰刀将吴襄砍翻在地,还要再砍,了空冲上去道:“此人杀不得,留作人质!”将重伤的吴襄挟在怀中,拉住李自成的马缰道,“闯王快走!” 李自成道:“朱家太子不能丢了,快快把他抓住。”这时李过等人已经突围过来,李过满身是血,冲过来叫道:“二爹放心,我已经把这瘟鸡拿下了!”李自成问道:“权将军怎么样了?”李过道:“找不到他,但我想他应该还活着。” 正说话间,只听得李过背后有人大叫一声:“李自成,放下我爹!”回头看时,原来是吴三桂追了过来,李自成哈哈大笑:“你爹已经让我砍成肉酱,过来取他尸体吧!”吴三桂怒发冲冠,驱马上来,李过将他截住,这时只听一声炮响,又一路清军冲上来,为首的是豪格。了空道:“闯王,快走,鞑子军越来越多了。”伸手牵过一匹马,与李自成并骑,掩护他逃走。 得了空之助,李自成仓皇逃去,众将无斗志,只得各自寻路奔逃。大顺军与关宁军乘胜追击,尘沙滚滚间,大顺军这一退就是四十里,四十里间,杀红了眼的关宁军与清军一路杀来,竟不止歇,石河成了血河,红瓦店真的是遍地红瓦,远远望去,惨声阵阵,人头滚滚。这一战,大顺军再也没有还手之力,一部分军队跑到了海口处,纷纷投海,赶上海水涨潮,淹死者不计其数。 有关这一战的惨烈,历史上多有记载。据统计,大顺军损失最重,主帅就死了十五人,而武将之首刘宗敏亦身负重伤。吴军同样死伤不少,双方实力就此大打折扣,清军则伤亡最小。石河西的红瓦店一带是交战最为激烈的地方,几万人的尸骨留在了这里,暴露于荒野之间,后来有乡民收了三年也没有收完。 石河一带,正如李自成所说的,变成了血河。尸体充斥田野之间,河水被染成了红色,被遗弃的辎重、军械难以尽数。有趣的是,后人还把这场战争进行了演义。李自成当年站立过的那个高岗,名叫将军台,而他宣布撤军的驻足之处,则被人起了一个形象的名字——回马寨。 就在石河之战发生之后,大清、大顺、大明的命运部发生逆转,中国历史上又一个“三国”时代被彻底终结。很多人的命运也随之改变,有人是胜利者,有人是失败者,也有人,则处在胜与负、生存与死亡、绝望与惊喜的边缘,终其一生,不得解脱。!~! .. 尾声 () 北京城内,夜色如墨,紫禁城后宫洗衣房里,一片死寂。 只听“吱呀”的一声,一扇陈旧的木门被推开,门上的浮土哗哗地落了下来。 一身粗布青衣、形容憔悴的陈圆圆惊慌地从床上坐起,只见开门处,一个黑影站在外面,阴森森的十分怕人。 陈圆圆十分惊恐,道:“你是谁?”那人并不说话,只是一步步走了过来。 陈圆圆抓紧被子,看着那人一步步地走近,突然又镇定下来,说道:“我知道了,你是他派来杀我的?好,要杀就杀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那个黑影一直走到她床前,陈圆圆这才发现他头上蒙着一层黑纱,只露出两只眼睛,更加显得诡异吓人,陈圆圆将手紧紧抓住被角,心都要跳出来了。 那人缓缓将脸上黑纱揭去,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陈圆圆定睛一看,吃惊地说道:“曹公公?” 曹化淳点点头道:“久违了。” 陈圆圆道:“你还留在北京没有走?” 曹化淳道:“没错。我一直留在北京,我不能走,我要亲眼看着这天杀的李自成死得有多惨!” 陈圆圆道:“他已经走了,率领大军去了山海关。” 曹化淳道:“我知道。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李自成离死已经不远了。我刚得知的消息,李自成在山海关大败,十几万人几乎军覆没,正往北京逃窜呢。” 陈圆圆一惊:“他败了!那吴郎他怎么样?” 曹化淳道:“你的吴三桂打败了他,我来这里,就是要接你去见他的。” 陈圆圆又惊又喜:“此话当真?” “没错,”曹化淳有些得意地说道,“我现在就接你走。李自成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我能混进宫里来见你,他更想不到的是,他身边一个最信任的人,帮助我完成了这件事。” 牛金星府内。牛金星正在听手下人禀报: “曹化淳潜入禁宫,将被囚禁的陈圆圆劫走。与在北京的乱党们会合,这些乱党们已经暗中秘制孝服、私藏兵器,准备等吴三桂打到北京后,发生哗变。” 牛金星道:“李岩在做什么?” 手下人道:“李岩送走了曹化淳。现在已经回到他自己的宅第。” 牛金星点了点头,手下人又道:“我们现在已经侦知了曹化淳等人的行踪,何不动手抓人?” “不抓,让他们走。”牛金星得意地说,“等到闯王回来,再说这事。如果闯王知道李岩私自引曹化淳进来劫走了陈圆圆,我相信这一次李岩就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李岩将军为什么帮你救我?” “因为他和我做了一个承诺,要我把你送给吴三桂,以为这样就可平息了吴三桂的火气,然后坐下来谈判,他还是想要吴三桂息兵止戈,归顺闯王。他到现在还以为可以用这一个办法使得吴三桂与李自成和好,帮他一起维护大顺江山。” “可是这能成功吗?” “不能。因为李岩这人虽然智慧绝伦,却不懂人心。我在宫中多年,太明白这些事情了。李岩自作主张,其实是招来杀身大祸。当年崇祯爷在世的时候,就是因为袁蛮子自作主张,杀了边关大将而怀疑于他,李岩现在做的,就是袁蛮子做过的事。” “那你明知道是这样,为什么不对他说?为什么又要救我出来?李公子可是好人啊!” “在这个世界上,人心多变,岂能简单分出好坏?就像我现在救你出来,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那些前明旧臣,现在以为我尊,准备等吴三桂来了之后,实行复辟。我其实早就清楚,这不过是秀才造反而已,现在真正有能力恢复大明江山、或者说能够保护你的,只有吴三桂。我会带你去见他,但我什么也不要,大明江山对我不重要,前明旧臣对我不重要,吴三桂对我也不重要,你也是一样。但李自成对我很重要。我那么帮他,他却在那么多人面前给了我一脚,把我像一条狗一样地踢了出去。他既然瞧不起我们这些没有卵子的人,我就要让他为他的狂妄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就在曹化淳与陈圆圆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李岩与弟弟李牟也在同一时间里说出了下面的话: “哥哥,你擅自主张,放走了闯王最亲爱的人,很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这样做?难道你不觉得,现在闯王对你,已经不像从前了,闯王进了北京以后也变了,他不再信任我们兄弟了。” “我都知道。但是我依然要这么做,因为闯王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我是他的兄弟,我们当年结拜的时候,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现在闯王有难,只有把陈圆圆归还给吴三桂才有可能解他之难,我这个时候不帮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既使闯王恨我怨我,甚至将来有一天还要杀我,我都不会后悔。我李岩做事光明磊落,总算对得起他。” “哥哥,你真傻啊!你这么为他着想,但闯王要是不理解,一切岂不是白做了?” “你错了,弟弟,我不是为他,是为自己。在这世上,混浊恶俗、居心叵测、卑劣无耻之人太多太多了,只有闯王,宅心仁厚,宽以待人,胸怀兼济天下之志,才是哥哥心目中的英雄,为他而做出的一切,我心甘情愿。我已经把这件事情的原委,写了一封信,交给了牛金星,我相信有这位好友在,经他的解释,闯王一定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山海关城内,刚刚从激战中恢复过来的吴三桂,被多尔衮叫到总兵府。 吴三桂疲惫不堪地走进来,多尔衮坐在大帅座位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冷说道: “你的军队不能入关,你现在要继续开拔,把李自成彻底剿灭,绝不能让他们有喘息之机。” 吴三桂无奈地辩解道:“大军血战方停,车马疲惫,伤众亦多,可否休整片刻再战?” “你疲惫李自成更疲惫,此时不能一鼓作气,日后让他缓过来那还得了?你放心,这次有多铎陪你,你们联手一定能把他彻底打垮!” 吴三桂道:“可是李自成刚才已经送上求和之书,他同意交出太子,并答应撤出京师,他已经是丧家之犬,我们此时不用打他,他也再没有什么威风可言了。我觉得他开出的这个条件,可以接受。” “你太不了解李自成了。这个人机谋善变,能屈能伸,每当处于绝境之时,他总会玩出这一手假装示弱的手段,等他缓过手来,这人就会东山再起。我的意见是,你先答应他的要求,要他大军在永平待命接受谈判,等他军马部驻扎落脚停稳之后,你马上与多铎联军,趁他没有防备,对他展开最凶猛的打击,一直将他打垮为止。” “可是,”吴三桂迟疑道,“我们要是那样做了,岂不是言而无信、背信弃义?再说,末将的父亲还在他的手里,这样做了,老父焉有生路?” “平西王,”多尔衮阴冷地一笑,“与天下比起来,自己的生死都不重要,何况他人?你贵为平西王,已经是人臣之首,此时正是建功立业的最好时机,些许小事,所谓清规,也应该放在一边了。” “可是,臣——” “没有什么可是了。你们汉人平时喜欢码牌为戏,总该知道,任何牌局总得有一个出牌人才能玩得下去,现在的出牌人不是李自成,也不是你,是我。我出牌,你们就按我的路子玩下去吧。” 吴三桂颓然地回到自己的宅第,进门时有家人来报,说吴梅村已经离开山海关,并留下书信一封辞别了。 家人道:“吴公子刚才过来找你,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且言辞激烈,对大人颇多指责。说你不该为了向那多尔衮显示忠心,杀死朱国梓。” “什么?”吴三桂闻言极度惊诧,“我什么时候杀了朱国梓?” “大人怎么会不知此事?朱国梓的头已经挂在山海关城楼之上了,是刚才挂上去的,还有一个告示,是以将军的口气写的,说朱国梓不听将令,暗中谋反,想暗害大清摄政王多尔衮,已经就地正法了,告示之上,还有大帅的将印。所有行刑之人都说,是听到了大帅的命令!” “胡说,他们栽赃于我!他们——”吴三桂怒极,高声喊道,但是当他看到家人那惊诧的眼神时,突然喊不下去了,他颓然无力地坐了下去,心想:现在朱国梓是多尔衮杀的还是我杀的,有什么不同?自从自己打开城门那一天,朱国梓就已经死了,他与自己的情谊也将再不存在。而山海关,这个让他心系一生的地方,其实早已经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自己了。 “梅村兄走了,可留下什么话没有?”吴三桂虚弱地问道。 “他只是留下四句诗让我转告将军: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家白骨成灰土,—代红妆照汗青。” “什么?梅村兄他竟然如此写我!他,他也不理解我吗?”吴三桂喃喃追问着,面色如土,跌倒在椅子上,竟然站不起来。 吴三桂想要迎候太子、分疆而治、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念头终于落空了。在多尔衮的催逼下,他趁李自成在永平待命准备谈判之际,发动大军出击。 李自成在永平带领最后的兵马,准备与吴三桂谈判,但是没想到迎来的却是吴三桂与多铎更猛烈的攻击,一战之下,李自成再次溃败,大军不得不向北京方向逃走。 李自成暴怒了,为吴三桂的背信弃义。于是他下令,立刻处斩吴襄,将他的头送往吴三桂处。然后再次下令,将吴家在北京的三十四口人严加看押,等到北京之后,一并处斩。 大家向北京进发。沿途之上,李自成接到了牛金星的信。 这封信让李自成再次暴怒,因为牛金星在信中揭露了一个大阴谋,李岩暗通曹化淳及北京城中的明朝旧臣,准备谋反,并私自放走了陈圆圆。牛金星的信中还附带着一张李岩写给曹化淳的信。李自成命人鉴定,确是李岩的笔迹。 这封信其实是牛金星根据李岩写给自己的申辩信中的笔迹伪造的,对此,李自成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自山海关大战后,了空一直追随在李自成左右。这天晚上,李自成屏退了空,将李过叫到自己的军营。 李过进了屋里,见李自成脸色严峻,手里拿着一封密信,扔给了他,说道: “李岩谋反。进入北京后,你马上带人,将李岩、李牟兄弟俩给我抓住,与吴三桂家人一起关起来。” 李过吃惊地说道:“李公子会反?有可能吗?” 李自成满脸杀气地说道:“现在这个时候,一切都有可能。还记得宋献策说过我是十八子主神器这句话吗?这是我能当大顺皇帝的吉兆,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李岩也姓李,北京城里,只能有一个姓李的说了算,是我,不是他。你不要再多问,进京后迅速将他拿下就是。”顿了一顿,又说道,“了空也一起拿下。” “什么?”李过更惊了,“石河一战,了空大师舍命救你,他可是有功之臣啊。” “我知道,但他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李岩,你可要记住,这和尚手里还有一张牌,就是崇祯的女儿,这个人和李岩串通一气,同样危险。留不得。”李自成阴鸷地说道。 大清国沈阳都城,崇政殿。 多尔衮以小皇帝顺治的名义,紧急召唤八旗旗主开会。大家到会之后,多尔衮喝令一声,十名军士蜂拥而上,将豪格按倒,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豪格大叫:“我有何罪?为何绑我?” 多尔衮与顺治一起坐在皇太极经常坐着的位置上,高高在上地望着在地上挣扎的豪格,冷冷说道: “我自出兵以来,你在背后经常说我的坏话,而且暗中阻挠,挑拨我兄弟关系,又多方制造事端,唆使八旗分心。这次石河之战,我命你截杀李自成,你并不出力,导致李自成逃走,所犯罪行,实不可赦。你先是分裂我八旗,又故意放走李自成,到底安的是什么居心?你这人,死有余辜!” 豪格听得此话气得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不断叫道:“我没罪,你冤枉我!你冤枉我!” 多尔衮并不理他,转身问济尔哈朗:“摄政王,我建议处死豪格以维护八旗稳定,你什么意见?” 济尔哈朗支吾道:“这个,这个——” 多尔衮也不等他回答,又问代善:“礼亲王,你有意见否?” 代善沉吟片刻,道:“摄政王决定的事,我无法反对。” 多尔衮道:“好。我——”正要下令,突然听得“哇”的一声,身边的小皇帝顺治哭了起来。 多尔衮一愣,正要询问,小皇帝却已经下了龙座,跪在他的脚下,拉住他的腿,哭道:“多尔衮叔父,你别杀我哥哥啊!” 多么衮急忙离席,将顺治扶起,说道:“这怎么使得,皇上,我——” 顺治继续哭道:“豪格哥哥从小看着我长大,他不是坏人啊!多尔衮叔父,我求求你了,别杀他行吗?他不是坏人啊!你要杀了我哥哥,我也不活了!” 多尔衮没想到突生变故,一时手足无措,正要解释,济尔哈朗说话了:“既然皇上替他求情,摄政王,我看豪格死罪可免,就让他戴罪立功吧,他毕竟是先皇之子。若不能建功赎罪,再做处罚也不晚。” 多尔衮抱着在那里痛哭的顺治,看看左右,大家脸上都有不忍之色,于是立刻改口道:“我也正有此意。豪格虽然冥顽不灵,但好歹也是我皇兄的长子,今日就免他一死。不过,”脸色一沉,“死罪可免,活罪难赎,即日起免去豪格一切职务及俸禄,剥夺其八旗特权,明日起归编于多铎旗下,戴罪立功。豪格,你不是还能打仗吗?明天起就去四川给我平定张献忠,你的兵还暂时由你带,平川后迅速还给多铎,并交还一切权力。四川不平,你提头来见!” 豪格听了不服,正要说些什么,济尔哈朗插上一句:“还不谢恩?”豪格此时命系人手,不敢造次,只得忍辱道谢。 多尔衮又换上一副笑脸,亲切地道:“豪格虽然有错,但毕竟也是我军中数一数二的勇将,为防止他出征后有后顾之忧,他的家小我已经部接到宫中,好生照顾,就如同我的家人一样。豪格,你放心打仗去吧。” 豪格长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家人现在已经部被多尔衮软禁起来,想要反抗,再没有机会,只得有气无力地说道:“摄政王费心了。” 多尔衮见多年强敌服软,心中舒畅,意气风发地说道:“我大军明早开拔!出师北京,收复中原大好江山,指日可待!” 永坤宫内,多尔衮与庄妃同床共枕。多尔衮心情兴奋,但庄妃却明显的闷闷不乐。 “你怎么回事?”多尔衮不满地说道,“如今大局已定,怎么总不见你有个笑模样?” 庄妃坐起来道:“今天福临回家一直在哭,说你要杀豪格。豪格虽与你不和,但罪不至死,你杀他不成,又软禁了他的家人,如此对他,有些过分,难道你忘了当年你曾和你皇兄许下的诺言,你说过要善待豪格的。” “原来你是为这个而心烦?”多尔衮哈哈一笑,将庄妃搂在怀里说道,“你放心,我对豪格只是稍加惩罚,只要他助我平定了四川,我恢复他一切职务。” 庄妃深深地凝视着多尔衮,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你不信我?” “我信你。但是不信你刚才的话,因为,你已经不是从前的多尔衮了。” 夜已深沉,多尔衮沉沉睡去,鼾声不断地响起。庄妃心中突然乱成一团,睡不着,走出永坤宫,却见宫外,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站在月光之下,对她凝望。 庄妃吓了一跳,走上前来,发现原来是六岁的顺治,急忙将他搂过来说道:“福临,你怎么半夜不睡,跑出来了?” 顺治脸上挂着泪痕,带着哭腔,说道:“母后,我梦见多尔衮叔父手拿着刀杀了豪格,又要杀我。我不喜欢多尔衮叔叔,我也不喜欢他老是来咱们这儿,你让他走吧,我不愿再见他了!” “胡说!”庄妃打了他一下,道,“不许瞎说。这话要是让你多尔衮叔父听了,他就会生气的,到时候就只怕——”突然间心事重重起来,轻声道,“只怕咱们娘儿俩都性命难保。” “母后,多尔衮叔父就是个坏人,我不喜欢他。我好想父皇啊!”顺治依然哭道。 “傻孩子,这天下的人,哪能这么简单地用好坏就能区分呢?”庄妃温柔地抚摩着顺治的头,说,“你的父皇、你的叔父还有你身边的这些长辈们,他们都是为了咱大清的江山、为了天下而忙碌着,你可以不喜欢他们,但是有一天你会理解他们的,你会发现,你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为了这天下的大事,成为咱满洲人真正的巴图鲁。” 顺治抽泣着说道:“母后,可是我不想要天下,我要天下又有什么用?我只想要父皇、要你、要豪格哥哥永远地和我在一起。这天下又是什么?” “这天下又是什么?”六岁孩子的一句话,突然间触动了庄妃的心,她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没有找到答案,心绪却更加迷惘。 此时一层薄雾突然轻轻袭来,给这如水般深沉的夜色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外衣,远处一声乌鸦啼叫,仿佛刺醒了沉睡着的夜空。庄妃凝视着眼前这笼罩在雾霭中的巍峨宫殿,突然间,只觉尘世间一切事情都是如此的亦真亦幻、难以捉摸,一时无语,痴立月下,任雾水打湿了衣袂。 已结局!~!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