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茶香袅袅动客情》 第1章 甚荒唐 “快别睡了,都要被卖了,还跟死猪一样!”人伢子不满地朝车上叫嚷着,旁边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妇女略微探头,嘀咕道,“为着昨天要把她卖给倚红拢翠阁的张鸨母,这丫头片子趁我没注意,一头撞在了门柱上,这会子包着的头巾还渗血呢,也不知道有气没气!” 突然,前面几位少年策马而过,急的人伢子忙把驴车刹住,颠簸之下,车上的小人儿颓然睁眼,似是一愣。紧接着车轱辘被顽石一绊,险些倾倒。瘦的皮包骨的人儿眼见着被甩出,马上之人纵身接住,将娇小的身躯盈盈一握。 在小女娃看来,映入眼帘的小鲜肉,颇有点Mr TF的范儿。圆领窄袖的袍子,冠以浑脱帽,很有年代感的造型。衣身绣有旖旎的丹顶鹤纹样,佐以浅黄色加持,超然物外,借着腰间利落的玉带出挑临风之姿。白净的冗长面庞,剑眉轻挑,朗星般的眼眸微微眯起,打量着这个小人儿,下意识微扬起嘴角。 彼时,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命呜呼后,睁开眼自己就小了。面对陌生的人事物,只好淡定地看着对方,沉默是金。可偏偏是这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人伢子定了定神,看着这几个人光鲜的罗帛袍子,捡现成的碰瓷啊!但未免开罪这些达官贵人,便躬身说道:“几位郎君,鄙人乃本地的人伢儿,名唤刘全。刚刚差点儿遭难的女娃,因着模样儿清秀,本是被定了的伶人,现下惊住了,怕是小的会不好交差。还请几位郎君宽恕,小的斗胆求您,就把这个女娃带了去罢,多少给点儿就成。” 看着粗糙的麻衣,附着的脏污,渗血的头巾,与眼中的茫然,怀揣女娃的少年郎蹙了蹙眉。半晌,随手掷下了一大个银锭子,左臂拢紧了些,扬尘而去。人伢子跟他的丑婆娘没成想,竟能捡到这么个大便宜,捧着白花花的银锭子,活似祖宗似的朝马后磕头,碰了一鼻子灰。 “尚郎,何頋将那女娃买下,给他锭银子不就完了?”“这你就不知道了,女娃娃我见得多了,可如此波澜不惊的小人儿,还真颇有意趣。”“佑第看得不真切,这女娃好生调教几年,待长开了怕不是美被秋娘妒了。”一番说笑后,几人在一处门前落马,即刻便有仆从上前听候差遣。 此刻,从水火中被拯救的女娃还在理思路,因为隔壁拆房,为了省钱懒得搬出来,屋顶塌下来时,自己在睡午觉,愣是被砸了醒,醒了就升天了。被尚郎抱下来时,定睛一看,上书“尚府”的匾额,堪堪的古代风格解读。强忍着内心的彷徨与呐喊,告诉自己要立马接受现实。总结如下,作为90后废柴的杰出代表——剩女,我穿越了,不对,是借尸还魂了! 想着曹公的红篇开头,一把辛酸泪涌上,甚荒唐! 第2章 合格的婢子 看着怀里的女娃,那抹犹自舒展不开的眉心,犹似小大人般地郁郁,让尚郎的嘴角不住地扬起。 一旁的仆从看傻了眼,郎君居然也会笑。正在他腹诽之际,尚郎直道,“让苒春将这孩子带下去梳洗,换身衣裳后再喂点米汤。待她身子养好后,好生调教,总不让入了隶农之属便是。” 不一会儿,一个肥头大耳但胜在肌肤白净的婢女把我抱走了。先是让府医给我号了下脉,再者查看伤口有无大碍。只听一阵念念有词道,“这娃娃不妨事,伤口须得半月方好愈合。胃气无甚病灶,以食养为上。”最后朦胧间,有人帮我将渗着血丝的头巾换下,重新包扎了,凉凉的,很助眠地说。 晚间,一碗浓稠的米汤,里面参了些许芝麻,香滑蜜软,一骨碌喝下之后,我浑身都有劲儿了。打量了周遭的生存环境,顺带知晓苒春是尚府的得力婢子,只在郎君身边当差。调教外加看顾我这种三无产品,委实将牛刀拿去杀鸡了。 翌日,苒春将我唤醒,仍旧是粥,不过是兑了奶的乳粥,丝滑感不亚于德芙。本着洞明皆学问的原则,这位大婢子盘问了我一番,大致问答如下。 A:你从哪里来? Q:被人伢子发卖的。(一穿过来就命苦) A:父母兄弟姊妹俱在吗? Q:被打怕了,而且脑袋撞伤后,不记得了。(有点香菱女士的代入感) A:你几岁了? Q:不记得了 A:那你叫什么也忘了吧? Q:您真英明! 最后,这位叫苒春的婢子给我正名,奴家唤茗伊,不由想起了给侄子买的明一奶粉。 就这么过了将近半月,每日白米细粥,枣丁蛋羹的将养下,我的脸色逐渐粉嫩了。日子舒坦了,也该想想今后的出路了,依着苒春阿姐的话语,我要学着做个合格的婢子,掌握某项技能,才不至于沦落为下等的奴隶,日日脚踩黄土背朝天。 我不由地暗叹,技工在哪个时代都很吃香啊! 看着院子里正在萎凋的茶青,总算找到了点熟悉的味道。当天晚上,我告诉苒春,我想学烹茶。也是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奴家穿到了唐代啊! 或许是作为历史上的强盛王朝,在完成了物质上的富足,便是追求精神层次的升华——附庸风雅。 历经了东晋到南北朝的胡汉文化大熔炉,茶饮与琴棋书画比肩,柴米油盐并重,一路从市井打拼到王者祭祀的神坛。但茶叶喝到老,茶名记不了,作为纯天然的艺术兼食品行业,人才也是有限的,就不知陆羽(茶圣)成名了没? 毕竟之前也是学茶艺出身的,火候的掌握,品种的熟悉程度都不足以让我闹饥荒,装腔作势也尽够了。思及此,我又不禁露出不符合这副小身板的窃笑,殊不知,一双深沉明亮的眸子已将我的举止尽收眼底...... 第3章 天才茶僮 “郎君安好!”听到苒春阿姐的声音,我回头一瞧,这不是救我于水火的尚帅哥吗?拜电视剧所赐,我依着某冰的某媚娘传奇行礼,尽量把头低下,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有种拍戏的代入感。 接下来是尚郎与我的对话,内容总结如下。 A:身体无碍了吧? Q:婢子茗伊,在此谢郎君恩典,苒春阿姐悉心照拂了。(废话!有碍,我还能活生生站着?) A:可有学着做活了? Q:昨儿个准备习学烹茶洒扫(刚大病初愈就让我做活,万恶的封建主义!) A:那今儿个晌午,几位同窗过府一叙,苒春烹茶的时候,你帮忙打下手吧! Q:婢子谢郎君提携(如果我不是穿来的,第一天就无证上岗,科学吗?) 尚郎一走开,苒春阿姐立马帮我换上了水绿衫子,石榴红裙,这穿红着绿的打扮简直俗不可耐! 对着镜子,我总算见识到了这副皮相,眉色深且曲,细长之余,尾部略尖,如远处的黛山,不描而翠!清澈的眸子,像一汪看得到底的清泉,搭配着我钟爱的双眼皮,美目盼兮,不外如是。坚挺的鼻梁,让整个面庞格外立体,鼻尖略勾处,中和了过于规矩俗气的定格,更显清丽。最后,在鹅蛋脸的印衬下,端的一副东府蓉大奶奶的品格...... 走神之间,苒春利索地将我的头发从左右两边梳开,把额发稍往下缕,盖住了结痂处。依着我的稚气仪容,索性盘成球形双髻,又拈了两朵山茶花齐齐簪上,愈发显得天真浪漫。 为了预备晌午的茶叙,苒春先带我往正堂,熟悉烹茶器皿及流程。 基于茶叶的色香味形,唐代将茶叶制成茶饼。为了增益其味,冠以山泉水为上,取其清轻甘冽,煎出来的茶汤方得轻浮无比。便是煮水用的风炉(类似鼎的铁炉),务必要全程保证炭量的供给,断了再续上也是死火了,不中用!盛水的釜(就是现代的锅),夹茶饼的茶夹,夹木炭的火夹,用来碾碎茶饼的茶碾,括拂碾中茶末的拂末,过筛茶末的罗盒(纱绢做的筛网),贮放煎茶用盐的盐簋(盐罐子),收纳各色茶事物件的竹篮,都是一色儿俱全,马虎不得。 捣鼓了半日,终于迎来古代品茶现场,统共来了五位儿郎。高太师家的高耀魁,俗唤三郎;文司空家的文子墨,俗唤二郎;华侍郎家的华琛钰,俗唤大郎;常舍人家的常少春,俗唤四郎;杨拾遗家的杨羽蒙,因其年长,郎君几位唤其阿兄。 认亲完毕,依着苒春阿姐的步骤,釜内泉水初沸,如鱼目清吐,我加入清颗粒盐晶;釜边缘如涌泉连珠时,已是二沸,我将筛细了的茶末缓缓拨入,另以竹夹徐徐搅拌;当下,三沸止。 苒春阿姐让我逐一在排开的清月碗间分汤,及至末尾时,高三郎的醍醐(茶汤煮沸时的沫沫,现代习惯将茶沫刮掉,古代视为甘露食之,称其有情思爽朗之效),比之其他几位,稍显浅薄。 高三郎戏谑道:“尚郎,诚何欺我也?” 尚郎君笑谈:“三郎意欲何为?” 高三郎直道:“让这婢子不拘样式,作首打油诗便可。” 尚郎似是默许,故作赏玩杯盘,旁的几位郎君向我这边觑着,作洗耳恭听之状。 看着院中菊花与茶花比邻而居,我只得道:“山花始夕昏,与菊朋辈拂。花重枝岂胜,一尺盈芳菲。丹朱逊艳华,梨蕊尤相绌。怜者谓所思,荼蘼遗阿谁?”待我念完,几位郎君不由地往我这处直视,赞许之意甚是明了。 “为什么说始夕昏呢?不是含苞待放吗?”高三郎颇有寻衅地挑眉问道。 我只得道,“听洒扫的姐姐们说,昨儿个这些菊花及至黄昏时绽放,这几株茶花与之比邻,沾染了些许脾气秉性,亦未可知。” 语毕,众人登时喋笑不止,就连苒春阿姐也松开了旋紧的手帕,悄悄儿抿嘴。 高三郎喷了一嘴的茶,佯装老叟语调,“贤兄门风清雅,连府中婢子俱是别样心肠,触类旁通,玲珑机敏,真真可谓天才茶僮!” 第4章 高尚交易 尚郎温言道:“贱婢拙作,不污了诸位耳目才好。”说完又朝我补充了一句,“茗儿还不奉上茶点,当心三郎再治你个怠慢主家贵客之嫌!” 语毕,又是一阵讪笑,独高三郎眼底的那抹缱绻像釜底下燃着的炭火,不曾褪去。 唐代的煎茶与现代日本的抹茶相类,主消食开胃,直教茶点权且果腹。文人茶叙的点心尤甚,色香味形均有出处。 茶点统共由厨上的舂夏阿姐预备着。尔湘苑里才剥的竹笋,削圆了蒸上,取其祝愿蒸蒸日上之意,借着馔盘上的浅青色调仿效白鹭上青天的春景。架了梯子采摘的南烛叶片,投入石臼捣烂了,析出乌汁,再兑上映出莲蓬状模子的糯米,俗称“青精饭”。面上只比鸡蛋略小些,蒸得软糯无比,上桌时用细荷叶托着方才凑趣。想着与港式黑糯米糕相似,我就巴巴地央着舂夏阿姐把糖莲子搁在上首,她反复思量下也觉得甚好,便照做了。 荤点是烦了府内演习骑射的师父,现去逮了的野鸡崽子,只要净肉,片好即过油炸,咸浸浸的,与摊好的薄面皮子包覆好,每卷只得两寸大小。狠吃了21世纪的鸡肉卷,我仰视束之高阁的黄瓜,再一次抱住了舂夏的大腿,直道:“阿姐莫不如将瓜切成拇指大小,齐齐用面皮包住,解腻之余,满嘴清香,不叫油膻气将茶叙给腌臜了。”舂夏闻言,望向我的眼眸明亮几许。按理说我还不够格儿看菜唱名,兴许一而再的良策让她侧目,便将艾秋的活儿指给了我,惹得小秋娘子一阵龃龉。 虽是春日,但未免时气所感,贪凉伤身。郎君阿娘命苒春从库房寻来漆木髹红的果匣子,罩着的盖子满是镂空的素心兰纹样,统共上下两层,第一层馔满两盘,分别是蒸笋并青精饭,下属则是鸡肉黄瓜卷。清一色的清月馔盘,由伴月,伴星,伴辰等三位婢子依次平铺至六位郎君案上。我循着每道点心的先后,稚声念道:“青天朗日慕寒烟,晓荷蓬与心灵犀。莫道膻食乌洁气,尔偿新绿遗清芬。青天朗日,晓荷灵犀,白蒂清芬,还请诸位郎君品赏。婢子不才,见笑处莫存于心,开怀才好。” 言毕,登时啼笑不止,三郎连连称快,竟连矜持的杨阿兄也掌不住了。最靠边的子墨,其人颇具魏晋之风,醉心诗书,浅笑过仍旧将适才的辞藻低声吟咏,一番情愫油然而生,此是后话。 尚郎很是畅意,待晚间时分,众人方散去。高三郎略等其他四家走远了,及至我家郎君跟前,轻道:“尚郎,我家阿爷前日将东郊别院交我打理,难得的是那儿的一股子清泉,傍着坐霞亭,题诗是再好不过的。吾等不日再邀上一局,携这个伶俐的婢子,且烹几碗茶,如何?” 以下是高尚之间的讨价还价,总结如下。 尚:我出人,你出茶吧? 高:废话! 尚:要陛下亲赐的顾渚紫笋,嗯? 高:那是一串,留着哄祖宗高兴的恩典! 尚:我又不全要,陪你祖宗一起高兴,不好? 高:那我出地出茶,你出人出策划,嗯? 尚:成交! 第5章 真诚与偏见 基于茶叙的成功举办,我在郎君院中声名大噪。 但小秋娘子眸光中的羡慕嫉妒,让我解读到了恨。没成想,我这个现代的废柴,也能木秀于林,小窃喜是肯定的。可作为宫斗大戏的忠实观众,我要腹黑一点! 卯时(北京时间5点到7点),雄赳赳的鸡叫声气昂昂地把我唤醒。揉了揉尚未醒神的眼皮,我慢腾腾地换上轻薄的宽袖襦裙。这是前儿郎君赏的绸子,统共作了4套衣裳,依着我尚小的形容,本可以做个六套,但有好大家分,我央着府上单管四季衣裳的大婢子榛练,把分到的鸡肉黄瓜卷与她吃了,她也很痛快地将料子匀出,一并给苒春和舂夏两位阿姐各做了一套。 初来唐朝乍到,对着妆台上的脂子花片(现代的粉底腮红),我不感冒!况且,对襟的粉蓝衫子罩上过胸的水蓝裙,极衬我的肤色,脂粉是不用施的了。眼看如瀑的长发直直泄到腰间,阿姐们说的最简单的百合髻,我不会梳!偏偏她们太忙,我只好给自己定了个大长今的发型,又将额发挑出一缕,细细地编成一道麻花,盘在结痂处。趿拉上袜子,这才发现旁边一双新纳的平头织锦草履,与衫子是一色的,很百搭地说。 正当我兴冲冲地去寻阿姐,路过竹园时,冷不防瞧了一出夹枪带棒的“妆疯”。 艾秋:“呦儿,这公鸡都叫了几遍了,这几时来了位二层主子了?” 伴星:“你消停些吧,满院儿里就你磨牙,你没看郎君他们单指使那一个随行煎茶品泉吗?” 伴辰:“呸!同是伺候郎君的奴才,不过是路边拾来的花子,府上最下等的奴几都比她高贵!” 伴月:“你们一个两个的,只管架桥拨火,这丫生得水秀,郎君正在兴头上呢!把她惹恼了,管保打发咱们到隶农之属施肥了,且都消停些吧。” 前面三个只会与人拌嘴,最后一个的一番话,既作了为姊妹着想的好人,又加深了她们对我的怨毒,更厉害一层! “茗儿,你怎么干杵着啊,刚舂夏还嘱咐我们带你去早食。”伴月绿茶面带微笑,略显僵硬。我很不客气地白了她一眼,然后大大方方地走开。余下的三个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吃了我。 用完早食,榛练阿姐对着我耳语:“这履面儿是下剩的,你两位阿姐做主给你纳的,你可要仔细着穿,别枉费了她们的心。”我不禁眼眶红了,想起了现代,家里疼我的姑姑,她也经常买漂亮的鞋子给我穿的,也不知她嫁了没? 依着我的部署,本次茶会又名曲水流觞,杯盘要飘在水面上才好。万能的郎君阿娘再次登场,据说她未出嫁前,酷爱跟着家里的爷兄出门,骑马射箭不在话下。现自己当娘,对郎君的业余活动便十分支持。听郎君谈及茶会内容,便带着苒春,榛练并上我,一起在库房找了大半天,最终让将这套髹黑的雕花馔盘都带上(上了漆的木盘,猪肝色),以便盛放各色精致的面果子,只鹌鹑蛋大小。当然,光吃这些,自是不够的,其它肴馔待到了高府别院再由舂夏阿姐帮着预备。估摸着巳时许(北京时间11点),郎君阿娘遣了榛练阿姐过来帮忙,同我们三个并坐一辆马车,其他物事则统统往另一辆马车上安置,均由演习骑射的师父们随驾。随行的家奴均是会拳脚的,与郎君齐齐越上马去,带领大部队前行,出发! 第6章 花式套路 对于穿来后的第一次出游,我不淡定了! 披着一副不足十岁的皮囊,我任性地掀开帷幕往外瞧。看着街上纷繁的花木,妖格的芍药、冷情的木芙蓉和倾城的牡丹。我不禁感叹,古代绿化也做得这么好? 帮我们驾车的师父叫武西,瞅着我像傻子,鄙视地笑道:“这丫头片子真真没见过世面啊,满大街有什么可瞧的!” 我仍旧神游着,直到苒春阿姐慈爱地婆娑起我的脊背。许是宽袖的衣裳越发显得我拱肩羸弱,但作为21世纪的剩斗士,我要强!!! 看着一个个发红的眼圈,你们只能被我套路。 我:“阿姐,街上的树长得好齐整啊!” 春:“朝廷引渠水灌溉,这般福泽庇佑,还能磕碜了?” 我:“那辆车怎么用牛架,马车不是更威风?” 夏:“少胡诌,那牛车可是皇室贵胄家眷的官方标配!” 我:“咋都是木头盖的房子,木头造的院儿?” 榛:“方便盖新的!” 我:“那不怕雷劈,不怕火烧?” 春夏榛:............ 午时(北京时间13点)刚过,两个时辰下来(4小时),郎君在一座赶超现代唐园的府邸停靠。生性好动的高三郎猴急似地蹿出,其他几位郎君业已临府多时,将我们如拱月般拥进三郎一早备下的品泉居,紧挨着坐霞亭。 这座别院仍是双层木架构,上面还镌刻花鸟虫鱼,想着李世民家的胡人血统,真是时时刻刻要与大自然和谐一下啊! 依次落座后,高府婢子一一亮相,清一色白胖可爱,看菜后俱个退下,真真礼出大家。高三郎啃着古楼子(羊肉夹馍),怅然道:“这块儿虽然只数亩(好几千平方米!),但亭台花鸟还算齐备。“边说边喝了口胡麻粥,又道:“一应的米面果脯都是日前遣庄上送来的,鸡芦瓜笋也是园里头起的尖儿,权且凑合。另外,这个月下赏的肥美羔羊也捆了过来。便是我家阿兄,人虽没来,却也猎了好些兔狍熊猪,教好生圈养,就等着你府上的厨娘子掌勺了!“说完仍不忘跟尚郎使眼色。 依着尚郎示意,我徐徐上前,礼毕后脆生生道:“诸位郎君安好,今日引泉水载托杯盘,作一曲水流觞茶会,伴击鼓传花取乐。“ 高:怎么操作? 我:第一轮,品饮徐徐浮在水上的茶汤; 第二轮,浅尝缓缓飘流水面的茶点; 第三轮,品泉+击鼓传花=才艺展示 开幕式演讲完毕,苒春阿姐帮衬我部署,直教临清,临晓,临风,临露四个婢子将细小面果子托着分置在髹黑馔盘。舂夏便领着高府的婢子芸卷,芸舒,芸种,芸菓预备荤素点心若干。为了方便写字作画,榛练则是跟着高府的大婢子,红袖和添香,去搜罗上贡的蜀纸,用着脱墨飘逸。高三郎嘴角抽搐了下,肉疼地想着回去怎么向他阿爷交代。 看着一旁拨去荷叶的临清,我笑道:”阿姐,这些个破荷叶不妨事,咱留着,听雨落下的声音。” 临清纳罕,抬头望向我,不得不说,她虽胖(唐朝的女人都很胖),容色也平常,但这双眼睛生得不错。看着我黛眉含翠,银盆水杏,行动间袅袅婷婷之姿,她心道:“啧,啧,啧,原来瘦的人也可以很好看!” 第7章 曲水流觞 因是露天茶会,高三郎忙遣来三个书僮,唤作载寝,载衣,载弄,着他们依次抬来茶床、笔床、琴床并食床,好让榛练将四友(笔墨纸砚)平铺妥当。左面红袖忙把墨磨,右边添香则取鸡舌香(丁香味的大唐牌口香糖)与一旁倚石而坐的郎君们逐个奉上。 我不禁腹诽,添香是不是她的通房? 言归正传,这块坐霞亭落在地势较为凸起的山坡上,与泉眼毗邻。涓涓细流呈凹字状将亭子纳入,故而亭子有一半是靠着泉边的,不仅方便茶会进行时的馔盘投放,也利于漂移回收及再投放。 因着范围不大,隔着岸说话辨人都不费事。苦力担当的载寝,载衣和载弄将参与茶会的婢子们召齐,并教她们依着不同的差事列队,总共三组。 我对着众人朗声道:“以红绿蓝三色号牌确定先后次序,红色号牌高举时,负责看茶的红衣婢子邀郎君们齐齐入坐。以此类推,绿衣婢子们将茶汤托于馔盘,以便随波逐流。蓝衣婢子仍是将茶点托于馔盘,但务必飘至对岸。” 依着上面的规则,我又重复了两次方毕。三个载嫌我啰嗦,我正色道:“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因着亭子是檀木所盖,远远望去犹如黛墨,故而又名聚墨泉,正好重了文子墨的名讳。只见他会神地欣赏倚靠着的石头,以手触摸,若有所思。高三郎凑近,舌灿道:“吾家阿爷当初外放任职时,借着装束假和程假,将天南海北都痛快游玩了一番。途经杭州莲花峰一带,临了只捎上这天竺石,统共不过五块,其中一块在这别院竣工时被送了过来。你若是喜欢,我送你一块可好?” 文子墨欣然应允:“那就谢过了!” 一旁的杨阿兄口齿噙香,戏谑道:“今日大家作诗一首,以供隽刻,岂不美谈?” 常少春忙道:“阿兄也忒矫揉造作了!” 华琛钰也附和道:“此石质地清逸玲珑,若是穿凿了,倒是十分不值。” 子墨喃喃道:“三郎,汝于天然二字倒不辜负了。” 吾家郎君终于开口了,“子墨不若择日还席,全了三郎这天然意趣。” 文子墨温言道:“此举甚好!” 看着他与我家郎君确认过的眼神,我再次成为某茶会代言人。也是这某茶会,让我落下到唐朝的第一滴泪,此是后话。 这会儿已过未时(北京时间13点至15点),太阳西斜,午后阳光正好消弭茶性之寒,品饮起来更觉情思爽朗满天地。 郎君这边的地势较为偏下,茶床如同现代榻榻米,摆放上也不过与周遭立着的草儿一般高,真真席地而坐了。 对岸这边,亦备下一方茶床,供我们优雅地煎茶,好让郎君们愉悦地欣赏茶艺。仍是苒春阿姐作烹,我帮着碾茶罗末,并斟酌调料。 坐观我徐徐拂碾茶饼的风流体态,虽是瘦弱的身板,但却很笔挺。对比一众的白胖可爱,郎君们不禁感叹,不是胖才好看! 三沸过,茶汤出。 三个载高举绿牌,一众绿衣婢子将一早摆放好的清一色薄胎越窑盏列出,像果冻般晶莹润泽。依着盛放顺序,先进先出,很快便顺着水流飘到了对岸。 三个载高举红牌,红衣婢子以红袖添香为首,及至岸边捧起一汪汪绿云,近乎同时向六郎们奉上。郎君们缓缓哺饮,细品之下,比之往日更为鲜润甘活。 众人待要询问,尚郎笑道:“茗儿机灵,一早便与我说明了。顾渚紫笋,阳崖阴林而生,只采紫芽,还要卷芽。这种紫色的芽叶偏苦涩,待制成茶饼,口感会更醇厚些,一味地添加盐晶,陈皮之流,倒把茶气给搅浑了!” 高三郎咂舌,“我家阿爷寻访的茶博士,他烹茶时,我也曾留意过,同样是少了调味,怎喝起来这么回甘爽滑?”常少春跟华琛钰一如既往地附和(存在感略低)。 尚郎仍旧扬着嘴角,说道:“初初碾茶时,要讲究一个快字,将它们全盘击破;再者,徐徐图之。碾茶,类似钻木取火,会生热,还没煮就先让它焦了,这口茶就不中用了!” 杨阿兄不禁拍手称快,文子墨惊叹道:“真真是心较比干多一窍!” 尚郎也不谦逊,直言:“她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煎茶之道法,亦如是!” 第8章 流觞后续 对岸,望着尚郎那副自豪的卖瓜表情,众人都道,茗伊就是好! 我低调地示意,适时地让三个载高举蓝色号牌,一众蓝衣婢子将髹黑的雕花馔盘列出,每碟只得盛放一块点心,节饼黄瓜(现代醋溜黄瓜)、鲜蒸笋、七彩水晶菓(现代麻薯)、庚家粽子(江米小枣甜粽)、切块的樱桃毕罗(樱桃酱披萨馅饼)、小天酥(现代鸡米花)、炙羊肉(四两烤羊肉)和切块的连蒸苲草狍皮索饼(鹿肉饼)。 对岸的蓝衣婢子们将漂流过来的馔盘一一拾掇起来,并茶点俱个呈上,成功地让郎君们投入吃货的阵营。因着我瘦,阿姐们另取了个鸳鸯荷花式的螺钿八方盖盒(类似现代的糖果盘),将适才的点心都每样攒了些与我自吃。其它的点心倒也罢了,这个烤羊肉很是美味。我好奇地问舂夏阿姐,阿姐笑道:“合该你有口福,这是独独取出羊羔上的四两肉做的,配上胡椒去掉膻味,放一整个夏天都馊不了。”我不禁咂舌,“这比用十来只鸡配的茄子还精贵!”舂夏闪出了锐利的职业视觉,看着我说道:“那茄子怎么做呀?”我露出八颗牙齿,戏谑道:“你求我呀?”只见两只肥猪手往我的胳肢窝使劲儿乱挠,我立马认怂。 苒春阿姐没有闲着,看着绿衣婢子将茶盏回收,敦促蓝衣婢子取走狼藉的杯盘,还教三个载把茶床撤下,并烹茶器皿。估摸到了击鼓传花的时候,看着三个载流汗的浃背,阿姐狠下了心,再次指挥他们抬一架七弦琴到对岸去,给郎君们预备着,他们只好挣扎着去了。 约摸申时(北京时间15点至17点),郎君们也吃得差不多了,还给七彩水晶菓评了个颜值冠军。尚郎再次自豪地说道:“都是茗儿闹的,一肚子花招!”华琛钰也忍不住感叹道:“酪乳、菊花、绿豆、红枣、黑芝麻、莲蓉、葡萄。也真是难为她了。”常少春笑道:“好吃好看养生消食,真该我将她救起!”高三郎与文子墨点头如捣蒜。 只见岸边飘来了一髹黑大馔盘,托着一枝山花红艳艳,红衣婢子会意,交予添香递给高三郎。作为主家,从高三郎开始依次传递,由人见人爱的我来负责击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只见停在文子墨手中,他笑了笑,走到琴床前,操起一首《碣石调·幽兰》。先时听着,直觉心口沉闷,但很快律动为清澈明朗的韵致,涌出一股子清流般的格调,恰如空谷幽兰般,高洁耀眼。一曲终了,直教人意犹未尽。 想到之前的促狭,我便任性地在高三郎手中停住,他貌似看穿我的小九九,狡黠地笑道:“等等便有了!” 我眯着眼睛接着击鼓,依次中的有杨阿兄,华琛钰,常少春。原来他们一早商量好鼓捣一出健舞,虽然不知道他们表达什么,但矫健的英姿,富于阳刚之美。不得不说,唐代的人都很会跳。 最后这一鼓,花落尚郎家。作为压轴节目,他行至案前,操起中山兔毫,不过半个时辰,便就适才的场景像行乐似的描募了一副丹青。 众人看去,高三郎就先乐了,登时嘲讽道:“不过小巧而已。” 第9章 夜伴茶歌 夕阳的余晖笼罩,添香低垂着眉眼,上前叉手示礼,众人方知晓已至酉时(北京时间17时至19时)。高三郎仍旧不足,便提议道:“我等前去夜市转转,如何?”众人一致默许。 出了别院,行至纷闹的东市,我家郎君将承载器物家什的马车并奴婢先遣回了,只余我跟着。此外,武西师父照旧驾车。 高三郎见我时不时探出头来张望,便向我家郎君笑道:“今儿个轻车简从的,也不拘那些礼数了,我带着茗儿骑马吧?”尚郎看向我稚气的仪容,悠哉说道:“我的婢子,要骑也须是骑我的马。但三郎竟然开口,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以下是高尚私聊,总结如下。 高:少罗嗦! 尚:据说永崇坊的百戏茶肆是你家的本钱? 高:低调,朝廷明面上禁止的!(唐朝规定,官员不可经商) 尚:那咱们悄悄的讨杯茶喝,可好? 高:好,让你把茗儿大方地送我,成不? 尚:请圆润地离开! 听到后面那句,我仰天长啸,作为21世纪的剩斗士,咋一穿越就开花,还不止一朵! 高三郎恨恨地在马车边停下,我木讷地扶着他的手上了马,尚小的个头靠在他胸前正好。可能是怕我坠马,他拿左臂将我又收紧了些。但还是太年轻了,因为我很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跳得不行,就像有十几头小鹿在乱撞。姐好歹有着30岁的灵魂,淡定地往他的心口蹭了蹭,在沉默加速度的心跳中,我们于一座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茶肆前下马。 看着高三郎像揣着圣旨一般抱我落马,文子墨蹙了下眉,尚郎则是一笑而过。常少春与华琛钰望着三郎辣红的脸,讪笑不语,看破不说破。但粗线条的杨阿兄,指着他笑向众人道:“这都有通房了,咋还这般臊得慌呢?”(这种人注定没朋友!) 我只得道:“都是婢子的不是,把郎君捂热了。” 众人复又笑逐言开。 高三郎本想与杨家阿兄理论,这下子因着我的解围,顿时收起那副羞惭的模样,似品了竹沥水烹出的茶汤,如沐春风。 可我家郎君不乐意了,酸溜溜地说道:“茗儿不可促狭,还不过来?”语毕,我急忙站到郎君身后,表明立场。 子墨温言说道:“三郎还不带路?我已等得口干舌燥了。” 高三郎痛快说道:“那先给几位来碗解渴的蠢物吧!” 一行人笑着同高三郎走了进去,这座茶肆坐北朝南,搭盖所费的梨花木,纹理细腻柔滑,配上糊了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远远看着,犹如闹市中卓尔不群的桃源,不沾半点凡尘俗气。 掌柜的一见高三郎踏进,便扑地迎上来,领着我们进了三楼的茶室,足足有大学教室那般宽敞,四面垂着若干幅帷帐,细细地隽绣着青山绿水的灵动样子(类似藏族的唐卡),中间隔着架屏风,绘有踏花归去马蹄香的景致。茶床是上等楠木造的,轻触之下,檀麝般的幽香串入鼻息,怡人心旷。上头摆放着竹篾制的都篮,为的是容纳的茶具要十分齐备,故而得了这个诨号。及至屏风后头,置着一张床塌,方便郎君们集体卧坐小憩。 三郎对掌柜说到:“无需茶博士,我们自烹才有趣。”掌柜听了,蔫声示礼后便退下。 许是我家郎君惯的,我没等召唤就大步上前,像茶博士一样取出茶碾,釜和团茶等。郎君们早早就坐下了,喝着高三郎递来的荔枝香蜜。冷不丁三郎斟了一盏至我唇边,我流露出感恩的心情,一饮而尽。细品之下,翻卷舌头时弥漫的馥郁香气,可以推断是荔枝干酿的,若喝下这个,茶汤就更显涩口。 于是乎,我将茶末的投放量缩减一半,待茶汤一沸后,撤下一半燃烧着的炭。再者,趁水面缓冲到如鱼目微有声时就投茶。而后,持勺朝釜的南北方向迂回。以上重复不过三次,即刻出汤。 等茶一分好,我忙将郎君们先劝住了,憨笑着道:“郎君们且慢,容婢子歌上一曲,让茶气发散出来才更有滋味。” 子墨喃喃低语:“茗儿有心了。” “数不清,古今华夏苦荼名;品不尽,杯中茶汤真性情;吟不绝,灵动飘逸气自华;传不断,市井宫廷一路遥。别说那冰心一片在玉壶,更遑论,与村妪赏作烹。直指那蒙山顶上抽新芽,寻觅处,山泉潺潺觞寂寥。且做蠢物荡昏昧,他日里煎七碗茶,思归处,蓬莱山中直教喫茶去。” 一曲终了,郎君们喃声吟咏着辞藻,默默地端起茶汤。哺毕,唯觉入口清薄,舌苔上残留些许回甘,很是畅意。 子墨不解道:“茗儿,尔是何处人士,家中可曾教习诗书礼乐?” 我继续扯谎,“婢子不知,自打头撞伤后就记不得了。” 诸位郎君一阵唏嘘,可惜我这么个金玉质,竟屈才当了下等奴婢。 第10章 直男说 约摸着过了戌时,众人尽兴而归。 回府后,我困得不行(估计荔枝香蜜含酒精),进屋倒头便睡。春夏两位阿姐硬是把我扒拉了,按在浴斛(浴桶)里,我只好瘫坐在斛里的浴床(凳子)上任她们揉搓。 舂夏拿帕子给我麻溜地搓背,苒春犹嫌不足,一双白胖的爪子伶俐地解开我的韩式发髻,预备给我沐头。用木瓢舀着淘澄好的木槿叶汁,将我的发丝细细地淋透,还不住地由上往下轻揉。如此这般,反复了几次才打温水冲洗干净。接过舂夏阿姐递的头巾,直将我的湿发拧得干松松的方罢。 鼓捣了半宿,我方舒舒服服地躺床就寝。闻着肌肤沁透的香气,凉丝丝,清幽幽,敢情那浴汤泡了澡豆(撕了猪胰腺上的那层脂肪,勾兑了豆粉跟白蜀葵制成的唐朝肥皂)!可这是主人家的官方标配,我一个婢子怎配使得?纵使郎君心疼我,大可不必这般轻挑,反倒教人说我擒了反叛,狂三诈四! 带着种种不确定因素,夜深花睡去,殊不知,一宿倏忽而过,尚郎用了早食径自与他阿娘说话。 尚娘子端起郎君亲自烹煮的好茶汤,笑得不住,“这是你忽悠来的紫笋茶?” 尚郎无不得意,“三郎巴巴央我带上茗儿,这权当车马钱抵扣了。” 尚娘子付度着,直道:“茗儿虽是婢子,但这孩子眉目清明,生得有些见识,我倒是挺中意的。” 尚郎闻言,流露出孩提时的灿笑。 这般光景,不禁让尚娘子心下纳罕,自打大郎在沙场下落不明,这二郎就变了个人。虽说承了兄长的内敛持重,也对自己这个当娘的愈发顺孝,可那份无处宣泄的愤懑却让大娘子心下不安。 此刻,尚娘子舒心地说道:“我的儿,看你嘴里,眼里,口里,心里都挂着她。依我的主意,等她大了再开脸,明公正道地聘作良妾吧。” 尚郎畅意道:“阿娘,我真是您亲生的!” 这当口,尚郎兴冲冲地光临,我犹自香梦沉酣。“茗儿,快醒醒!”尚郎嘴上说着,手上还不老实,不停地轻拍我细嫩的面颊。 虽说是白日做梦,但难得回趟2019年的东山,谁成想竟被轻易唤醒!我挣扎着起身,没好气地揉着惺忪的眼皮,恨恨地仰视,只郎君笔挺地立着。我冷不丁从床边乍起,顾不得趿拉鞋袜,先自叉手示礼道:“郎君安好,昨儿个荔枝香蜜可是沾了酒气,婢子睡沉了。” 尚郎勾了勾我的小鼻子,“不妨事,用完早食,咱们去子墨家瞅瞅,帮着他出主意作东道!” 想着又能逛街吃点心,品口好茶汤,我好没出息道:“故所愿也,不敢请尔。” 顶着毒日头,郎君出府后便落马,与我同乘一辆马车。虽说我还小,但孤男寡女共处,难免尴尬。我遂将初来唐朝的各种问题搬出来,一一讨教。 伊:没有散茶可以喝吗? 尚:有的,只不及饼茶。 伊:没有茶山可爬吗? 尚:有的,改天一起爬吧! 伊:你听说过陆鸿渐吗?(茶圣陆羽) 尚:没,可这男人跟你啥关系? 伊:没,听说他煎得一手好茶!(茶文化鼻祖) 许是绊着街边的石块,车身忙忙停住。我正要顺势往前倾覆,郎君熟稔的揽着我纤细的腰身,宠溺地看着我,说道:“茗儿可要吃胖点,要是我不在,你被风吹走了可怎么好?”边说边轻抬起我的下巴,对视了足足三秒后,约法如下。 尚:没有我的许可,谁都不准碰你!(直男癌晚期) 我:命是你救的,你说了算! 尚:跟我妈说了,等你长大就嫁给我。(源氏情节,调教小女孩长大,成就自己的理想情人—紫上。) 我:当小妾? 尚:有意见? 我:没,你开心就好!(等我翅膀硬了就拣高枝飞走) 第11章 文府 临近隅中(中午),武西师父驾着车马在文府门前停靠。尚郎先自下车,一转头就扶着茗伊,直至她稳稳落地。 府门前的苍头(老奴)看在眼里,打量着这个精瘦的小娘子。通身气派的缎子襦裙,与之不符的双寰髻(婢子的标志),郎君言行间的过分维护,心下了然。叉手示礼的同时,不忘谦卑道:“郎君安好,我家二郎已盼了半日,老奴这就给您和小娘子带路。”并招手向一旁的僮仆示意,往前头说与他家郎君知晓。 一路往正堂走来,灰黑色的屋瓦下,皆是白墙红柱,明净醒目。就连硕大的斗拱也让人惊艳,因为拱身饰有燕尾彩画,配合周遭繁多的松树柏树,又是于自然意境的和谐作派。 依着唐王朝前堂后室的格局,厅堂乍一进来,直觉疏朗开阔,伴着似有若无的木香,略一抬头便能看到错落有致的梁架。 茗伊紧跟着尚郎登堂,引得他频频回视,怕她跟丢了。转身见她瞧得认真,便解释道:“子墨这府邸,贵在都用文柏作梁,暗合姓氏及家宅的处世之道。” 茗伊不解,“处世之道?” 尚郎那手中的折扇往她头上弹了弹,笑道:“柏字,拆开念,你细想去吧!” 茗伊心道,白木=白目? 及至入室,中间隔着道牧马屏风,四周仍旧是一应的长条帷幔(落地门帘),日光透不进来,便是下雨也不怕打湿的。为图观赏,还巴巴往上隽绣着红地花鸟纹,宝蓝小花瑞景图,无有一丝留白。 茗伊兀自感慨,正是这种不留余地的作风,让唐王朝轰然崩塌,只保佑有朝一日别当乱世人才好。尚郎早自顾自的坐下,玩味她那一脸的杞人忧,总觉得她像天上掉下来的,不安得让人心疼,牵挂,终至放心不下。 文家二郎从屏风后走出,“教尚郎久等了。” 茗伊上前叉手示礼,“郎君安好,今儿个叨扰,莫要吝惜茶汤才好。” 文子墨轻扬嘴角,笑向尚郎,“你教的?” 尚郎得意道:“那是!” 子墨瞧着尚郎这般兴冲冲,只得看向另一边,试探道:“茗儿,你家郎君有什么喜事吗?” 尚郎继续得瑟,不等茗儿作答,趁势道:“我家阿娘发话了,待茗儿长大些,就与我做妾!” 子墨面色微僵,徐徐走至茶床,待整理好坐姿后,仍旧一身的飘逸风度。与尚郎对视,直道:“既如此,也好,就把这串铜钱拿来烹吧,权作贺仪。” 尚文二人自小厮混,子墨对茗儿的缱绻,他不是看不出来。可巧与阿娘过了明路,未免日后心生隔阂,先断了其念想,压其气馁,纵有伤怀,日后也可徐徐图之,方不负兄弟情义。 茗伊冷笑着,随手摆弄文子墨给的牙白瓷罐,取出一枚细看,灰白相间,毫毛显,可不就是白茶饼? 茗:郎君,这可是寿眉饼? 文:你喝过? 茗:感觉有印象,但不真切。(那是,我喝过千年以后的!) 文:这是小时,阿爷借着程假(出差),举家游历。途经云贵,可巧当地人迎亲纳彩,与我们过路客奉了碗茶汤,正是这眉饼。作为纳彩之物,饼身带着的白毫呈眉峰般凸起,取其白头偕老之意。 尚:你小时候放到现在? 文:尚郎说笑了,这茶汤合乎脾胃,每年总使些银钱与那家纳彩之人,着其捎带过来。 茗:要是能拜访下那户人家就更好了! 尚:你想去哪儿,都依你。 文:......(秀恩爱,死得快!) 茗:您觉着这茶汤,滋味如何? 文:闻着鲜香甜软,慢品似豆汁般醇滑。 茗:郎君说的不错,只是滋味上欠缺些。以昙花煮水,其汁稠滑鲜醇,与这茶汤一般无二。 尚:二位学究,我渴了,先让我鲜甜一番,如何? 二人讪笑,茗伊作势取出茶具,只一套甜白菱花盏,虽说这白瓷杯更助汤色辨别,可仍旧弱弱地问道:“世人偏爱越州青窑,您怎么反倒用起荆州白瓷?” 文:“凭他去,不得我意,也是枉然!我只取纯然留白之物,以慰我心!” 茗:......(这是在表白吗?) 第12章 泡茶 文子墨的这番深情“表白”,茗伊不曾理会,直接岔开道:“郎君,这茶饼压得不甚厚实,可容我促狭一番?” 子墨苦笑道:“由你胡闹便是。” 尚郎亦笑道:“玩笑归玩笑,不可把茶叙腌臢了!” 茗伊翻了翻白眼,冷笑道:“不与你相干!”(逼我做妾,还好意思说嘴) 尚郎被她这么一抢白,心里别提多受用了!(有自虐倾向) 看着他二人谈笑间的无有顾忌,没有主人婢子间的谄媚或怯弱,便是夫妻也不过尔尔。子墨半是惆怅,半是欣慰,指着桌上的褐绿彩蝶花语壶道:“这是晨起,沐涵采集的花瓣上的露珠,预备给你烹茶的。” 茗伊微眯起眼睛,问道:“沐涵,郎君的通房?” 尚和文:......(孩子想多了!) 寻思着唐代没有特制的茶壶,忙又摸寻其它可供冲泡过滤的物件。候在门外的沐涵阿姐忙走上前来,向两位郎君示礼后,方探问道:“小娘子要什么,我给你寻来便是。” 茗伊抬头,只见一高挑丰体的阿姐正朝她问询,觉着是位好相与的,便灿笑道:“阿姐真好,有没有带盖的碗?” 沐涵微微愣住,立马差书僮留云去找府上单管金银器皿的,不一会儿便捧了个匣子回来。她打开一看,整一套团花纹银盖碗,每个足有碗公大小。边说边交到茗伊手上,说道:“你看这盖碗可还使得?” 茗伊拿起来细看,由盖至碗以四个方位的鎏金团花纹图案彰显端方,像极了佛祖坐下的莲,辉映出的银光愈发清灵,简约出尘。比之后世的大盖碗,打的更华美精巧。 沐涵一旁随侍,看向茗伊,只见她轻拈起钱饼一枚,四下里掰扯得松垮垮的,再兀自一片片断开,及至投入盖碗。手若柔夷,指如青葱,操作起来十分养眼。 须臾,釜内的水如涌泉连珠,茗伊作势撤下炭火,忙不迭舀起水,好绕着碗边缘打圈,及至八分满才止住。可等盖子往上一合,就没了下文。 文:就这么泡上了? 茗:是的! 尚:这是烹茶吗? 茗:不是! 文&尚:什么情况? 茗:泡茶! 茗伊的花样百出,他们早就看惯,只凭她折腾,倒不理论了。可沐涵不曾见过这般行事,疑惑道:“茗娘子,茶要泡多久呢?”茗伊掀起碗盖,教她辨识,直道:“你瞧,这茶片已经一片片落下,不见底下的,都晕染出一片杏黄了,可以出汤了!” 听了这般分说,沐涵只觉得新巧有趣。又见茗伊将食指朝盖钮按去,碗沿两侧交由拇指和中指牢牢把持,下剩的无名指和小指作弯曲状,紧紧依偎在中指边上,不教与盖碗接触。末了,将手腕朝下,使得盖碗垂向一边,直直出汤。正以为就此收场,岂料分茶更有讲究。 温润的白瓷四盏,头一杯只四分之一,其次二分之一,再者四分之三,后来是满杯。碗中余下的原路迂回,俱个斟满。 放眼看去,茶汤色泽一致,无清浅之分。茗伊展颜道:“郎君们且尝尝,沐涵阿姐也劳苦一番,权且作解渴的蠢物吧!”说完,边上的三个不禁言笑晏晏。 第13章 二次茶会代言 日头靠西,已到了正午时分。 二位郎君并两名婢子只顾悠哉地品茶,先不说嘴角沁着的毫香,单指那汇在舌苔上的清甜醇滑,不仅驱散了燥热的暑意,还能免去时气所感,诸如积食,惫懒,和水米不进等症状。 茗伊自上辈子喝惯了的,沐涵是打心底里受用,子墨和尚郎也觉得吃着甚好,便敲定了泡茶的东道。 子墨重重地向尚郎叉手示礼,认真道:“尚郎帮人帮到底,这茶会还是让茗儿全权协理了吧!” 尚郎再度骄傲起来,“无妨,她就指着这点微末技艺傍身了!” 看着自家郎君在那儿充大方,茗伊不禁扶额,但还是上前一步,补充道:“泡茶是不错,可与烹茶比起来,稍显简薄,还须往其他方面下点功夫才好!” 尚郎挑眉:“你懂得竟多,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茗伊露出八颗贝齿,灿笑道:“说来话长,我要用一生来作答,你不正听着吗?” 文子墨忍不住酸道:“你们回府再慢聊吧,先说要下哪些功夫吧!” 看着自家郎君赔了一身的风度,沐涵将扬起的嘴角死死压住。 茗伊扫视这一众生相,深深地呼了口气,说道:“泡茶操作较为简练,不免有些无趣。而且寿眉饼也不算高贵,以高三郎的性子,估计要埋怨主家刻薄了!“ 尚郎吃味,“你倒是了解他!” 茗伊:“回家再说!”(你个醋瓮) 子墨透支最后的风度,苦笑道:“那要我怎样才好?” 茗伊忽略他的无奈,直道:“郎君室外的那片毛竹还算好,拣一根大的,足够取出7个竹筒的就成。” 留云一听,不等他家郎君吩咐,便径自去办了。(适合跑业务!) 茗伊续了盏白茶,喝了方再说道:“再预备十个鹅梨,檀香末一两,沉香末一钱,我要炮制香料!”(偷师周后的鹅梨帐中香) 子墨道:“这有何难,沐涵仔细,让她预备就很好!” 茗伊深以为然,看着沐涵出去,眯着眼睛悄悄儿道:“真的不是通房?” 文子墨仰天长啸,尚郎掌不住了,先自笑了一阵,方道:“小妮子,再不老实,仔细你的皮!” 茗伊冷笑,半挑衅地说道:“好啊,那我就弃了你,当姑子去!” 尚:...... 子墨:“还需要预备哪些?”(你丫,不秀恩爱会死啊!) 茗伊指着案上的五足熏炉,继续说道:“除了银的,有没有瓷烧的熏炉?” 正说着,沐涵走了进来,手里是个螺钿花鸟红漆大捧盒。顾不得放下,便说道:“茗娘子莫不是要寻个白瓷的,好跟茶盏匹配,看着齐整些?” 茗伊拍手赞道:“阿姐真是个妙人!可有现成的,好歹找出来,容我比对比对,方便置香。” 沐涵抿嘴笑道:“府上只剩下些金银器,瓷的,遣留云上东西市一趟,要一车也有。” 听罢,茗伊认真地看向尚郎,一脸的卖萌,她家郎君也很积极地同她对视。阵阵秋波扫射下,他很无力,只得道:“还是我们亲自去挑拣吧!” 看着茗伊那般乖觉可爱,子墨也附和道:“等过中(吃午饭)就出发!” 第14章 买东西 匆匆用过饭食,茗伊带着去某港血拼的心情,在尚郎的将扶下上车。子墨与他的绯闻通房另乘一辆马车。 人前都撒了大把的狗粮,人后的尚郎直接沦陷,像膏药般往茗儿身上倒贴,也不嫌腻! 尚:你要整竹子抠的筒做什么? 茗:作花器,插花。 尚:有现成的瓶子,为啥不摆? 茗:竹筒打横,四四方方,寓意人生四平八稳,外加锦上添花。 尚:怎么要七个? 茗:除去茶会上的一个,先要给咱大娘子留一个,再者是文家大娘子,余下的让其它郎君们分了呗! 尚:我呢? 茗:忘了! 尚:...... 在郎君哀怨的太息中,茗伊径直踏入唐长安西市(外贸市场),看啥啥好。 于是乎,选择困难症犯了。可巧瞥见一个白瓷三足炉,炉身充当鹅肚。前饰有鹅的曲颈,活似‘曲项向天歌’的高配版。更难得的是,尾部呈六叶瓣式,涨了鹅的高贵姿势。 茗伊立马仰视她家郎君,他得意过后便付钱买下了。(不慢于扫码支付) 另一边,子墨也走上前与我们并肩,只沐涵略微朝后跟着。(安分的通房) “呀,我没看错吧?”茗伊说完拔腿狂奔。 众人顺着她的眼神确认去,定睛一看,不过胶泥垛的风炉尔,集体扶额。 对于二位郎君深深地鄙视,茗伊淡淡地默许。难得的是,沐涵阿姐却细心地与她分说。 “这是胶泥垛的风炉,平头百姓家常备的。府上不要这些个,你就更不知道了!怪道这样,当宝贝似的稀罕。”语毕,唐朝好通房也跟着讪笑不已。 “那个瘦丫头,把你手上的风炉给我。”路边一位黄胖黄胖的郎君说道。 沐涵阿姐听不惯这尖酸的刻薄话语,便同他拌起嘴来,“呦,羊群里跑出骆驼了,就只你大?这是我阿妹先看上的,钱我们付了,你要就自己去寻,还怕没好的来?” 黄胖的郎君听了,怒眼圆睁,登时骂将开来,“你要仔细!这会子我出双倍价钱,赶紧拿来,好多着呢!”说着把钱掷了过来,有着暴发户的嚣张土鳖矬。 茗伊一早被尚郎护在怀里,钱全砸在过路的僧人头上。 只见他一身缁衣,白得有些病态,但和善的气质让人一见就心安。眉目间如淡水流云,虽有着不甚高的鼻梁,但架不住尖润立体,更显出不俗的仪表。尤其是那嘴角上扬的唇型,带出对万物的慈悲欢喜,想是有大智慧的。 茗伊心道,可惜了!这么个模样,咋想不开要出家呢? 本着对茶禅一味的敬重,还是从郎君的怀中挣脱开,向他走了过来,认认真真地施了礼,方道:“小师父,为着我们的俗业,让您遭难了,给您赔不是。” 这个小师父看着茗伊,见她不似这些日子见过的女子那般浓妆艳抹,且连一应的头饰都不戴的,像佛龛上供着的水莲,淡雅清新。 但正如茗伊所预见的,他不是个平凡的和尚,而是倭国大大有名的驱邪师,能晓前世业障。他看着茗伊,虽身形稚嫩,可顾盼间有着笃定的神采,无半点世人的奴性与自诩。他不由将手伸出,掌心朝上。茗伊前世也是在寺庙里呆过的,颇有些夙慧,也学着他将掌心朝上。 小师父把自己的掌心往茗伊的手背轻轻托起,只见命运之线自断开处又横贯出示,又将另一掌合在茗伊掌心处安放,随即分开,心下已了然。原是再生之魂,于今世有一番作为。 他对着茗伊等人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徐徐方道:“既化生,必注定牵绊,不争是争,不恶口亦是恶口,无人得脱。女菩萨无需自责,守住初心,即可善终。” 茗伊大骇,这个小师父看出自己的来历,能帮自己穿回去吗? “你们墨迹完了没?有‘好画’(好话)且收着些,别脂油蒙了心,糊涂了事。快把那炉子给我!”(不死不休) 第15章 抓阄斗茶 黄胖子犹在撒泼耍横,文子墨不乐意了,尚郎更加怒了,直接给武西师父一个眼神。他忙疾步跃至众人面前挡驾,将手上的鞭子落地一甩,一阵撕溜的声响,叫人不住一颤。 没成想,武西师父还没正式出招,这胖子先就蔫了,杀鸡似的朝他身后的郎君使眼色,真是白长一身肉了! 他身后的儿郎,矮他足足一截儿,也是胖的!五官无甚出彩,蓄着胡子,皮色像是南非来的,权且叫他黑皮郎君。 黑皮郎君看胖子一脸的怂样,也没空理睬,径自站了出来,正对着茗伊,傲骄道:“你个丫头,知道这个风炉是用来做啥的?别没的使,随意给摆弄坏了!” 茗伊都气笑了,连敬语都没用,直道:“岂不闻‘竹炉汤沸火初红’?自然是用来烹茶的。” 那位黑皮郎君怔住了,可还是不甘心,“你才活了多大,就能知好知歹,烹出来的也配叫茶汤吗?” 这话撞茗伊枪口上了,心下冷笑,以为你是千年前的祖宗,要我供奉? 计上心头,便撂下话,“那我们就当着大伙的面,比比?看谁烹的茶汤最好。” 黑皮郎君也不甘示弱,“比就比!”。 卖风炉的店家忙赔笑地走将出来,向众人打着圈叉手行礼,“几位儿郎,还请消消气!鄙人唤石良,今儿的火气,都是我这些个炉子勾上来的。如若不嫌弃,就进里间来吧。四周帷幔一一打开,大伙儿也能旁观二位烹茶的情形,比试起来不但公平,还能防着路面飞扬的尘土腌臜了茶汤。” 茗伊等人听了也觉得有理,便依了他,浩浩荡荡踱步而入。这里足有两间空屋子那么大,为了错开格局,间隔着舞乐屏风,颇具异域色彩。除了可供烹茶会客,还铺陈着一应的器具,方便买卖。 石良引着茗伊跟黑皮郎君,把自己常用的茶床腾出来使用。而后寻了两个风炉与他二人,只不及茗伊买下的那个,朴而不俗。 为了避免偷师,石当家还亲自搬了架侍女炕屏,把他们二人隔开。 正准备开始,可黑皮郎君发话了,“店家预备让我等冲泡何种茶?” 没等石当家开口,慈悲的小师父兀自说道:“依我看,不如抓阄,抽到哪个,就烹煮开来。” 茗伊接口道:“今日带累了小师父,许是既定因果,不如您代为抓阄,替我们决断,可好?”黑皮郎君也没有反对。 石当家默默地写了粗茶、散茶、末茶和饼茶。(唐朝四大茶类)俱个揉成团状,用缁素碟托着,递至小师父胸前。他随手拈起一枚,打开一看,竟是散茶。 茗伊差点没笑出声来,自己可是高级泡茶师,烹茶还有限,散茶可是吃饭的家伙! 石当家松了口气,茶饼不可小觑,茶末也不便宜,散茶有的是!(不怕肉疼) 正因为所费的不是茶饼,而是一般的粗制散茶,一应的茶碾,罗合,拂末等都可一并省去。所陈列者,唯风炉,羽扇和银骨炭等。茶具配件可自行挑选。 茗伊得令后,全身心投入茶具阵营。让她万万没想到,竟然淘澄出一把提梁壶,还是素色的(纯陶),虽然比后世的大了一倍,但也很合用了。 正要捧着走,又遇着一色的缁素盏,一发并入麾下。再者,不过白釉葵口盘,茶则和茶匙,尽够了! 准备完毕,击鼓敲锣,斗茶大赛正式开始! 第16章 等胖了该多好看 这斗茶也要讲究个时间,石当家想了想,走到曲足香案前,正要焚香。尚郎补刀,“店家还是熏香的好,焚香有烟,茗儿瘦弱,哪里擎受得住!” 茗儿心底里咆哮,瘦的人不一定弱! 黑皮郎君,我呸! 黄胖子翻起了白眼,敢跟他家主人叫板,还瘦弱? 文子墨用鼻子深深呼了口气,估计是酸的。沐涵眼里闪着羡慕的光,婢子能做到这份上,也够了! 石当家扶额,没奈何地换上褐彩云纹镂空香炉,往里添置了几小块烧的滚烫的银骨炭,又取了枚云母片置放在炭火上,注了粒黄豆大小的香稞在云母片上,方才阖上炉盖。对着众人道:“香烬,则出汤,未能成者,即为输家!” 黑皮郎君立马开火滚炉,挑出散茶中最齐整的部分,并调配薄荷叶、茱萸和橘皮之流。直等到炉嘴里喷出一股子热乎气,才依次将上述的配料投入,待阖上炉盖,又急忙忙把选定的青瓷荷花式托盏摆开,预备分茶。 对面的茗伊就淡定的多,先是向石当家要了竹篾条,三两下就把炉身的中间部位给罩得严丝合缝。再有就是等水开的功夫,把分到的散茶细细挑拣出细叶、粗枝和碎末。 眼瞅着炉子冒烟了,掀开盖子,看着水面,直盯着蟹眼已过鱼眼生,才将桑皮纸像卷烟似的包着碎茶末,沿着水面四周注入,一手拿着茶匙轻轻搅动。待茶末都被水面吃尽了,才将粗枝投入,最后才是细叶。 在最后一撮香灰沉烬,二人的茶汤也出炉了。不过,黑皮郎君是直接倒进碗里,茗伊则是先把提梁壶续满。 小师父看到这里,点头微笑不语。 请进来喝茶的有一位蓝眼睛的,一位黑得比黑皮郎君还高一码的,一位采买的妇人,再者就是倭国小师父并在场的诸位。 黑皮郎君继续傲娇,“先喝我的!” 沐涵阿姐不服气,“这是什么道理?” 黑皮郎君,“要是她的不好喝,你们先喝了,涩了口,倒了胃,再喝我的,能品出啥意思?” 茗伊称意道:“阿姐无须同他对嘴,咱就依了他便是。” 尚郎跟子墨越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烹出来的茶汤定是要趁热品,凉了跟街边的凉茶有什么两样。 一行人先喝了黑皮郎君的,衬着青瓷碗的茶汤,虽也是绿的,但色泽上欠缺些,稍显黯淡。经过适才的一番对答,茶汤已凉了几分,没有茶味,还叫橘皮一流给盖了七八分。但清凉的薄荷润过喉吻,也算差强人意了。 走去品评茗伊的,她已将茶汤备好,只是又等量的备了若干碗清水。 蓝眼睛和黑炭皮问道,“what?” 茗伊脱口道:“For tasting ,and then the purity is good!” 这两个人睁着眼睛讶异道,“bsp;you speak English?” 茗伊后悔不迭,一个弃儿怎么通晓番邦语言,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A little.” 这两位赞许得点头,照做了。 顾不得一众的惊奇,茗伊跟他家郎君说道,“先喝碗清水,洗去口腔里残留的薄荷橘皮味,再喝我的才算公平。” 漱过水后,方是喝的茶了。 缁素盏配上绿黄的茶汤,黑白绿相间的色调,竟比青瓷碗的更凸显青翠。且是经提梁壶沉淀过了的,没有半点渣滓灰渍,倒也干净。 纯粹的茶汤,入口虽涩,但旋即在舌苔上化开,甘爽沁香,比起茶饼烹制,却是别具一格。 看着茗伊瘦弱的骨骼,稚嫩的身形,玉雪的品貌,除黄胖子外的一干人等,都在憧憬,等胖了该多好看啊! 黑皮郎君咳嗽了一声,打断大家跑题的思路,不满道:“该公布结果了吧!” 小师父双手合十,徐徐走了出来,“女菩萨的茶汤,比你干净,比你有茶味,比你有颜色,比你有滋味,你彻底败了!” 语毕,黑皮郎君跳了出来,跑到茗伊跟前,也径自倒了碗茶汤,一饮而尽。却如和尚说得那般,没好气道:“一个破炉子,有甚稀罕,要一车也有,黄班,我们走!” 看着他们落荒而逃,沐涵阿姐补刀,“早听人一句劝,何至于此!” 黑皮郎君也没发作,因为要回去找他阿娘帮着出气了,头个就要从沐涵下手。(熊孩子) 第17章 圆梦长安 看着沐涵对黑皮郎君的抢白,茗伊抿嘴笑了,“阿姐是斯文人,不兴与那些个草包掷气!” 蓝眼睛与黑炭皮两位郎君一个劲儿地朝茗伊竖起了大拇指,“Good!” 茗伊忽略郎君们眼底的疑问,直道:“Just so so.” 等他们走后,只那位采买妇人仍拿着眼觑她,看得茗伊不好意思起来,不得不尴尬道:“娘子安好,要再续杯吗?” 那位妇人描着蝴蝶眉,眼亮肤白,加上自发的雍容贵气,细看之下,不是一般人可比的。她向茗伊微微点头,接过续好的茶盏,探问道:“小娘子今年可是10岁,在乡间农户长大?” 茗伊道:“摔伤了头,不记得了。” 尚郎对着妇人道:“她本该被转卖,可巧被我所救,带到府上的。” 娘子听了转卖二字,皱起眉头。 尚郎忙接口:“娘子怎知道我家茗儿的年芳,家世?” 娘子道:“小娘子品貌与我家一位阿姐极其相似,她过世后,年幼的女儿便被养在乡间。她未出阁前,于烹茶熏香插花等趣事上颇有名气,看着这位小娘子适才的作派,与她一般无二。” 茗伊好奇道:“那您的那位阿姐,她家是做什么营生的呢?” 娘子道:“富贵闲人尔。” 这话里有所保留,尚郎也不好再追问。一则怕是茗儿身份尊贵,可养在乡间,不是家中突逢变故,就是身份不便示人;二则,若被领回,自己可堪匹配,亦或者于她性命有无大碍? 因着这两个缘故,尚郎只想着囫囵过去了事。 子墨像读懂了尚郎的心思,插口道:“样貌相像者,不足为据,想必娘子思念故人心切,一时看晃了眼,也是有的!” 娘子可不买帐,“不知府上是哪里,容我改日登门拜访,可好?” 尚郎违心道:“娘子说重了,东市尚府,一打听便有了。” 小师父双手合十(职业动作),“主雅客来勤。” 贵妇走前,还不忘回头,将自己的玄凤香珠褪下,亲给她戴上,由不得她推辞,径自离去。 茗伊抛开这个疑问,先问道:“小师父,庄周梦蝶,是庄周梦到变成蝴蝶,还是蝴蝶把庄周装进梦里?” 小师父反问,“你想作蝴蝶,还是当庄子?” 茗伊:蝴蝶 小师父:那就专心采花酿蜜,发挥特长。 茗伊:蝴蝶想把庄周从梦中点醒,可有法度? 小师父:这个问题先放着,我先讲个故事。庄子发觉妻子有二心,便施法让她做了个梦。梦里庄周身逝,妻子守灵时,情郎上门了,突发旧疾,需要人的脑髓入药。庄周妻子咬牙霹棺取髓,那一刻,梦醒了。他妻子无颜见他,一死了之。庄子心灰意冷,将房屋付之一炬。她的情郎来寻她,见起了火,扑进去就她,枉自伤了性命。庄子后悔不迭。” 见茗伊作沉思状,小师父又道:“万物化生,皆有个人的缘法,让妻子圆一个美梦,则长梦不醒;若劈棺惊梦,醒则省矣,徒伤性命。” 茗伊似悟了,喃喃道:“梦圆方得长安。” 小师父依旧是招牌动作,双手合十,“长安可使梦圆,安定下来既得因果。” 茗伊豁然开朗,微扬嘴角,说道:“多谢大师解惑,容改日亲自登门,品茶论道。” 小师父:“小僧常驻青龙寺,恭候大驾。” 第18章 来唐朝下馆子咯 与小师父作别后,茗伊的肚皮高调作响。 子墨抿着嘴,微低下头,笑得很含蓄。沐涵阿姐比划着食指,臊了她一脸。 尚郎直接发话了,“师父,把车驾到礼泉坊吧,我们进些热乎的吃食。”武西师父放下茶盏,连茶汤都不及咽下,赶忙去驾车。 尚郎径自牵着她,直到上了马车后方肯放下,焐了一手的汗。 现下,已安心在唐朝扎根,对于他,茗伊也不再那么排斥,当然还没可能升华到情感层面。可今日锋芒太露,总归惹人怀疑,幸而刚刚那位妇人的一番话语,稍稍给迷雾般的身世镀了一层金。 茗:你不好奇? 尚:好奇什么? 茗:我怎么就那么优秀?(自负) 尚:我看上的人,优秀很正常!(自恋) 茗:...... 见尚郎仍在玩笑,她只好霸气地操起对方的手腕,认真道:“实与你说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些劳什子。只是依稀知道要那般行事,便自然而然地照做了,好像我从前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反握住茗伊滑嫩犹如腐乳的小手,“只要你一直都在,便好!” 或许前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情爱,茗伊的心,跳个不停,脸也发起烫来,僵着个身子,不知怎么应对。 尚郎弹了弹她光溜的额头,像等待果子熟透般,缓缓说道:“快点长大,长胖,才好圆房!” 此话一出,茗伊刚刚酝酿的情愫,散得一干二净。哼,果然都是下半身思考的牲畜! 子墨的车厢内,沐涵忍不住问道:“郎君,可是对茗儿心生欢喜?” 他家郎君闭了闭眼,云淡风轻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她已是尚家妾,休要胡言。” 沐涵听罢,虽面露憾色,可心底别提多熨贴了。她也喜欢郎君啊,茗伊自然是好的,可架不住羡慕嫉妒恨呀,郎君能绝了那点心思,也是给了自己指望。 每个人怀揣着自己的小九九,直到了珍馐阁才省神。 茗伊像被托住掌心的波斯猫,由着尚郎搀扶下车。她摸着心暗道,头一回来唐朝下馆子,不兴奋,那是假的! 谁成想,店家一早就跟伙计在门前恭候,就差齐齐整整地来上一句欢迎光临了。原来,这是尚郎家的本钱,怪不得! 放眼望去,瑰丽的胭脂木(红木)筑就,面上满布着深入浅出的纹理,犹如三生石畔的轮回印记,滋生出佛家的禅意。而从现代考量,红色最能勾起人的食欲,所以某某劳的店面都是红色的,才大大刺激了汉堡薯条的消费。 唐朝的金发碧眼一抓一大把,焉知不是被偷学了去的! 尚郎走在前面领路,闻着木块里沁出的木樨清香,令人心旷神怡,燥热的暑意已消了大半(没有空调的唐朝也不热)。 及至进了包间,端看之下,窗牖边上垂下的帷幔,透着柔和的日光,隐约浮现出葫芦抽丝的花样,取其福禄绵长之意。 让人不由喟叹,到哪儿都要与自然和谐一下啊! 店家余江尾随着进来,对着尚郎说道:“郎君,几日前封严的鱼身见了红,正好作得鱼烩,又为着灶上新来的掌勺师父,您给尝个鲜,裁夺裁夺可好?” 尚郎看向子墨,笑道:“既如此,那就还照柳叶缕(刀法)的作来吧。”余江点头默记。 子墨:“我先尝点雪藕丝吧,再添个月芽豆。” 语毕,沐涵在一旁感恩戴德。茗伊瞅着她泛出的泪光,心下了然,估计是她爱吃的。 解读完毕,回神见尚郎也在瞅她,只得呵呵了。 尚郎没奈何道:“傻子!可有想念的吃食?” 茗伊继续充愣,“郎君吃得,我便吃得,您做主就好!” 虽是奉承的傻话,可人家尚郎却很受用。对着余江又道:“七宝羹(驼蹄羹),八珍烩,记得加几碗米饭。”停顿了一下,对着茗伊分说,“这菜有驻颜之效,一会儿你多进些。” 茗伊点头如捣蒜,余店家咂舌(专挑死贵死贵的点),子墨心里默默筑起了醋缸,沐涵才升腾起的小感动,又被别人家的郎君给比下去了。 尚郎接着念道:“醋芹,葫芦鸡、蒸饼、金铃炙、玉露糍和各类时鲜果子。” 余江一一记下了,正要出去备菜,尚郎扫视茗伊平坦的胸襟,来了句:“甜品就要木瓜雪蛤!” 第19章 姨母(妈)来了 自打珍馐阁回来,本人茗伊的饭食里总有一味木瓜烹制的佳肴! “茗儿,娘子又遣我给你送衣裳来了!”榛练操着大嗓门说道。(成为妾的待遇) 我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木瓜粉圆,僵笑着,“有劳阿姐了,用过早点了吗?”(中气这么足,吃了多少张饼啊!) 榛练这些天看我依旧做小伏低,也不拿架子,宽慰道:“你还不知道我呀,没吃饭就像烂了边的草帽——没沿(言)!” 我笑着接话,将手肘边的海碗递了过去,“阿姐,尝尝这个奶茶。” 榛练好奇地接过,“奶茶?” 苒春在一旁调笑,“昨儿个清点茶房,有一篓子作废了的陈茶,我见茶色都黑了,又是些散啊末的,正要扔了。合该它们的造化,被这促狭鬼撞见,愣是央求着保了下来。” 舂夏继续道:“这还不够,下晌问我兑了些牛乳,顺带走了罐糖。” 伴月刚巧进来,凑趣道:“我也是碰巧取东西,见她将茶泡好后,仔细地滤干净了,再拿白花花的牛乳浇下去,临了拿糖化开后,自个儿傻乐傻乐的!” 茗伊冷笑道:“可巧是阿姐您看到了,预先替我吱会了娘子,好让她占个头彩,喝杯新鲜出炉的!” 伴月绿茶一声儿没吭,她很清楚,若她是人精,这丫头也是只千年的狐狸! 苒春也不屑道:“你还说嘴呢,也就是刚好对上了娘子的胃口,才没埋汰你糟践东西呢!” 榛练是个惯会拌嘴的,斜睨着伴月,直说道:“让你取个东西,半天没见个人影,敢情是捏着眼皮擤鼻涕——劲用地不是地方!” 伴月又是恼,又是羞,但又发作不得,只能悻悻说道:“阿姐说的是,娘子说前堂来客人了,让我唤茗儿过去烹茶。” 榛练饶不肯罢休,“你自去吧,就回娘子说,我引着茗儿穿好衣裳再去。” 待她走后,舂夏啐了一口,“嗑瓜子嗑出臭虫——什么人(仁)都有!” 苒春不无担忧道:“好在茗儿是个伶俐的,又有郎君看顾着,不然可怎么得了!” 舂夏很有水浒一流的品格,昂起头道:“她敢再蹦哒两下,我叫她连豆腐都拣馊的吃。”(管食堂的都别惹) 榛练刚说了一匣子话,好容易拿奶茶润嗓子,还没全咽下去,就被这句话给笑喷了出来。 玩笑过后,三位各司其职的大婢子将我倒饬了一番。“娘子让你待客,应该是朝着更高一级的贵妾来加倍培养,你啊,仔细着点,把醍醐(茶汤煮沸时的沫沫)分匀咯。”苒春阿姐还记着高三郎那茬子事。 “阿姐,晓得了,我是卖草帽的丢扁担——留神(绳)就是。” 这身红花雪青的襦裙,一色的披帛,配套的织履,映衬着我如雪的肌肤,更能显出好气色。 但我是妾,妆发上还是素净些比较妥当,只稍稍有别于婢子即可。我左右往鬓边各缕出一截秀发,编成细细的麻花,再将余下的中间部分也打成一捆大麻花,径自盘成团髻。这之后,再把那两根细的往耳后缕过,在脑门上打个叉字型,方迂回盘在团髻周遭,连新长出的碎发也像沃荷包蛋似的,被梳弄得齐整整,看不到一丝旁逸斜出。最后再总的寻银梳背拢好便可。 见榛练阿姐正要给我簪上鎏金飞雀玉搔头(玉簪),我忙拦了下来。 “阿姐,我只是个未过门的妾:一则,过分金贵,恐折了福;二则,若是有相看郎君的人家,见我这般招摇,于府上的风声无益;三则,我体质寒凉,银饰有助除湿,温润精血。” 榛练听了,心下大是赞许,只可惜没托生好,只是个妾,不由开口道:“难为你,处世这么清明!” 与榛练阿姐信步至正堂,只见一个美貌贵妇正与娘子说话。一身素洁的白叠襦裙,面上拈了金线绣成的牡丹花样,怎么都形容不出其雍容华贵。 我依着规矩,走上前行礼,她连忙拉着我的手,抽泣道:“丫头,姨母寻你寻得好苦啊?” 我一辨认,这不是斗茶那天,赠我镯子的街头贵妇吗? 第二十章 身世之谜 这刚出场就被搂进怀里,儿一声,肉一声,满嘴心肝的嚷嚷,好容易挣扎着抬头,我忙道:“这位娘子,您先坐好,与我细细分说便是!” “是了,我的儿,你也坐到姨母身边来!”贵妇边说,边接过身旁婢子递过来的帕子,先往我面上拭了几次。 我在心底默默肯定了她的素质,她也知道有多少泪糊我脸上了! “您说是我的姨母,可娘子,茗儿依稀只记得,自己或是在农户长大,或是在乡间行走。跟您这一身的气度相比,委实是谬谈了。”我认真分析给她,以防错认了人,再将我派回,那岂不没脸? 贵妇见茗伊娓娓道来,无一丝荣升为暴发户的狂喜,也没半点寒门养大的小气扭捏,依旧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虽秉着倾城之姿,鲜有魅惑众生之态,眉目间清明的神韵,像极了佛龛上供着的水莲,润物细无声。 心下暗道,合该我妹把你生下,只有强过她十倍的!(除了体重) 想着定要把她认回去,便托住茗伊的手,直道:“那日,你佩戴这镯子竟没半点不适,我心里便肯定了七分。”说着又将镯子褪下,与之接触的肌肤上浮现出一朵栩栩如生的千瓣莲,煞是好看。 尚娘子大骇,“还真奇了,之前怎没发觉?” 贵妇分说道:“我阿妹生她时,正是破晓时分,也就是佛陀在菩提树下涅盘的时辰。” 尚娘子道:“这不是喜事吗?” 贵妇苦笑,“谁家不把这样的孩子好生供着疼着,偏托生了那般没缘法的人家!” 我忍不住插嘴道:“姨母,这跟我在乡间农户长大有什么关联?”(请讲重点) 贵妇轻叹,“我阿妹的夫家笃信道教,这千瓣莲是佛教的圣物,已是不讨喜了!可怜她阿爷(爸爸)在她落地时便突发心绞(心肌梗塞),撒手去了!阖府便觉着这孩子犯冲,也不想想,她阿爷是先天带的病根儿!要不是瞒得那么严实,我家才不与他作亲!” 尚娘子怕我难过,忙支开道:“之后呢?” 贵妇姨母道:“因着陛下对佛教也是极尽尊崇,她阿翁(爷爷)怕落人口实,说他苛待孤儿寡母,也不敢随意处置。只能装腔作势一番,先自个儿占了一卦,又请了孙思邈门下的,记不得是第几代的玄孙弟子帮着批命。一致裁定这孩子必要离了亲友,满十年整,方可归家,府门始得福泽!” 彼时,郎君前来厅堂寻我,也听了一耳朵,与阿娘跟姨母行了礼后,便不平道:“即是托人代为教养,怎会被人伢子充当伶人发卖?” 贵妇听到伶人二字,重重地顿了顿手中的茶盏,恨恨道:“我阿妹的婆母在儿子去后,时常与人怨怼,不外乎是说这孩子索了阿爷(爸爸)的命!” 尚娘子了然,“既这么着,要寻个好人家教养,怕是不能够了。” 贵妇见尚娘子有些见识,也不藏着掖着,直道:“可不是!这孩子的阿翁(爷爷)将教养的事情由她这个祖母处置,她借口那户农家是看管她陪嫁庄子的,老实本分,她阿翁便不大理论了。” 听到这里,我默默总结,我就是个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携祥瑞而生的矛盾共同体! 第二十一章 却孟散 见贵妇姨母哭嚷了半日,应该是葡萄糖跟生理盐分稀缺的时候,我咬咬牙,便跟榛练阿姐耳语了一番,不一会儿端来了奶茶和兔丁烧卖,本想着当饭后点心的! 我从阿姐手中接过,恭敬地端上前来,拿出入团宣誓的决心,诚恳道:“姨母可要保重些,茗儿已无父母亲可庇佑。” 这般声情并茂,半路冒出的姨母方停止了抽泣,“好孩子,这些是你预备的?” 我点头道,“不过自己捣鼓的吃食,姨母见笑了!” 尚娘子忙道,“你这孩子,也太谦逊了。不是娘子我说狂话,满长安也寻不出你这些个吃食!”尚郎点头如捣蒜。 贵妇姨母颇感欣慰,这孩子没长歪,还十分得乖巧。虽心里难过,可架不住好吃啊,去了半盘后,方继续说道:“我那苦命的阿妹,最是个长情的,郎君没了,襁褓中的女儿也被抱走,不知所踪,难免终日以泪洗面。” 尚郎蹙起了眉头,吞了口奶茶。 尚娘子嚼着兔丁烧卖,没等咽下就不平道:“连抱去哪儿都要瞒着?” 贵妇姨母吃饱喝足,又紧握起我腐乳般的小手,用起力来,怒道:“我阿妹的婆母以怕她遣人探视,影响合宅安宁为由,不让一个人知晓!” 尚娘子也不住哀叹了一声,“这也尽够了,可这月子里啼哭多半会落下病根的!” 贵妇姨母听出话里的关切,再次欣慰道:“正是这话,就不到半载,已添了落红之症,整个人渐次黄瘦下去。等夫家从任上升迁,我才得空回来,忙携了阿娘去看她。还记得是那年小寒的时候,再见面,她已现出下世的光景了。”边说边拿帕子兀自拭泪。 尚娘子一阵唏嘘,忙让她身边的又盈(与榛练比肩的大婢子)再续碗奶茶。 贵妇姨母喝了口奶茶,继续说道:“她晓得自己没几天活头,顾不得诉苦,急把这玄凤镯子从手上褪下,与我分说了一番,我才知道这千瓣莲胎记的始末。” 尚郎跟他阿娘聚精会神地听着,齐声道:“还有始末?” 我是快睡着了,哼唧了半天,都没交代我家是干什么的,我妈家是干什么的! “这朵千瓣莲是打娘胎就有的,我阿妹知她婆母心狠,怕这孩子遭歹人算计。仗着自小擅长的医道左术,糅合自己的一滴精血,把胎记隐去。又往玄凤镯上注了一滴,投入药水之中,浸泡了整整一宿。待来日相认时,佩戴者仅兄弟姊妹儿女,才不会出现疹子,红痒等不适症状,胎记浮出者,便可证实是自己的骨血。” 尚娘子奇道:“好个法子,真新奇的很!” 贵妇姨母不无惋惜,“我阿妹打小就聪慧机敏,喜欢研读医经术书,炮制驻颜的脂粉丸药。” 边说边比划白净的面颊,“我这里原是有颗泪痣的,祛褪又恐留疤,还是阿妹央着会拳脚的阿兄,进了山里几天才寻得草药,废了好些功夫才制成‘茴尘膏’。她临了跟我说,给这孩子服的是‘却孟散’。” 尚郎心里很是钦佩我的阿娘,“为什么叫‘却孟散’?” 我还不等贵妇姨母开口,便道:“但凡转世轮回,少不了喝碗孟婆汤,忘掉前尘过往。不肯喝的人,身上就会留下前世的印记,是为胎记。却是推辞的意思,向孟婆推辞,与生母离散,可不就是‘却孟散’了。” 话音刚落,贵妇姨母激动地泣不成声,又把我揽进怀里,“好孩子,你真是我阿妹的女儿,这话跟她当日说的一字不差。” “姨母,那我今年可是十岁了?”我配合地问一下自己苦命的身世。 贵妇姨母婆娑了我精瘦的肩胛骨,半抽泣道:“可不正是呢,我几月前遣人去你阿翁(爷爷)家问询。你那个便宜祖母不知上哪儿掰扯了个贱婢,冒充你的名头!” “姨母莫不是也拿镯子与她佩戴,方知是赝品?”我顺着她提供的思路分析出来。 “哼,那可不,先别说胎记,就那长相,还不如府上倒茶的婢子呢!”贵妇姨母不屑的说道。 榛练心道,怎么躺着也中枪! “姨母,我阿翁家是做什么营生的?”(古人说话都不落实重点) “不就是个看风水,观天象的吗!”贵妇姨母又续上第三碗奶茶,嫌弃地说道。 我在心底默默地补充,国家天气预报员兼职占卜师,收入稳定!只不知,我能分到多少遗产? 第二十二章 高调打假 看着贵妇姨母跑偏,沉溺在阿翁家的各种吐槽之中,我赶忙再次挺进主题,“姨母,为什么祖母要寻一个赝品来搪塞呢?直接说我病死了岂不更省事?” 贵妇姨母冷笑道:“还不是因为你有一个刚刚冲锋陷阵,凯旋荣升的表哥。” 我了然,灿笑道:“莫不是我那个好祖母,想与表哥作亲?” 贵妇姨母拍了下大腿,“那可不!求亲的人,往门缝里可以扫出好几个......” 许是烧卖吃多了,见贵妇姨母不停地打嗝,我忙跟榛练阿姐又交代了几句,不多时取来一套银平脱雏菊茶盏,并一把配套的壶。这是西市的石当家帮忙,嘱咐他那个在醴泉坊烧窑的小舅子来烧制。也亏的是他,我就描了个样子,还能想出办法在内壁上加了过滤的小孔。 贵妇姨母瞧着,很有东篱下采菊的悠然情怀,畅意道:“这个又是你变出来的?” 我装嫩道:“烹茶虽好,可真渴了,也品不出雅致,倒不如寻个简易的泡法,即便作了解渴的蠢物,也算不得糟蹋。” 姨母与尚娘子听了,齐齐说道:“这话很是。” “姨母,这几日我起得早,便起来收集竹叶和各色鲜花上的露水,独独装满了半个小瓷坛。昨晚刚埋在开满茶花的那片土里,头回开封就让您赶上了,怕您停住食,喝点福寿眉疏散疏散就好了。” 贵妇姨母由衷道:“好孩子,难为你了,打落地就没享过一天福,还能体贴旁人,女红雅艺也都来的。” 我顾着泡茶,不方便插话,你继续夸吧! 贵妇姨母还不忘转向尚娘子,感恩戴德道:“我家茗儿也是有福的,得蒙府上教养。” 尚娘子半真诚地说道:“您这说着可就见外了,茗儿就跟我女儿似的,我一见就喜欢!”(虽然我在府上动一根枯草根子,她也会过问!) 尚郎想要印象分,恭敬地插嘴说道:“姨母且放心,我定不会屈了茗儿!” 贵妇姨母由衷说道:“那我可替我家烟儿先谢过贵府恩义了!” 我好奇道:“我阿娘叫烟儿?” 贵妇姨母:“傻孩子,你阿娘唤迤瑶。” 尚郎不安道:“那烟儿是谁?” 贵妇姨母:“她指腹为婚的表兄。” 尚、我、娘:…… 贵妇姨母接着又说道:“我家烟儿长茗儿8岁,阿妹那时因她郎君体弱,拖了好些年才怀的茗儿。我便指着她的肚子说道,若是女的,就给我家做媳妇了!” 我忽略母子间打翻的五味瓶,先与姨母递了盏茶,再者娘子,而后郎君。想着已到饭点,便借口要作羹汤先自退了下去。 尚郎见我走远了,按下心中的不快,先与姨母说道:“夫人,茗儿的身份您打算如何公诸于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尚娘子思附道:“不怕您恼,我府上家业虽不算厚,但养她一世也够了!可若您贸然将她的身份公布,只怕是进了她阿翁家,也有的熬了!”(先把人留下,我儿子才有指望) 贵妇姨母感怀道:“我也虑到了,此番已与我家烟儿商议了一回,定要将这孩子接来夫家好生教养!” 尚郎立马道:“她阿翁家怕是不肯吧!” 尚娘子见儿子的焦急模样,憋着笑意,矜持道:“他家虽是厌弃茗儿,但也要顾着外头的体面,断不肯将自家孩子交托您抚养吧!” 贵妇姨母骄傲道:“我开口他可以不依,当今陛下发话,他还能威武不能屈吗?”说着呷了一口福寿茶,毫香鲜醇的滋味让她很受用。 尚娘子:“还要惊动官家?” 贵妇姨母:“那可不,把人调包他还有理了!敢情我不敢料理那个老虞婆不成!既这么着,就拼着没脸也要与他家闹一回,也让世人知道,我家茗儿不是个软弱可欺的!” 第二十三章 赝品的出处 处了这半日,尚娘子觉出茗儿的姨母是块暴炭,身后定杵着位钟情有财底气足的郎君,才能活得如此硬气!心里愈发尊重起来,遣榛练去膳堂传话,留贵客过中。 舂夏得令,忙牵了头羊上厅堂,我将眉笔蘸了兑水的口脂,方随她同去。 “姨母,您看看这羊羔,看上哪儿就拿笔圈了,好下菜!”我边说,边将眉笔递到她手上。 贵妇姨母笑个不住,对着尚娘子道:“大娘子有心了,想得这么齐全!” 尚娘子嗔道:“打出去,说这般见外的话作甚,原该如此!” 贵妇姨母在羊羔的肋下比划,描了个样子,我跟舂夏牵着它又退了出去。 尚郎继续定亲的话题,“夫人,您家烟儿可是冲锋陷阵,凯旋荣升的那位少年英雄?” 贵妇姨母听了这话,着实称了心意,半谦逊道:“过誉了不是?”边说便看向尚娘子,“保家卫国原是我们这样人家该行的事,蒙陛下恩典,祖上积德,才有这般造化。” 尚娘子想起自己沙场失踪的儿,交心道:“夫人说得在理,咱为人母的,也不过靠着平日礼佛,烧香,求着满天神明帮着庇佑罢了!” 尚郎怕阿娘伤心,忙又岔开,说道:“既如此,茗儿的祖母只需将她迎回,便可作亲,何苦再寻一赝品充数呢?” 贵妇姨母眸光亮了几许,“起初,我也跟你一样疑惑,后面还是我家烟儿有智谋,托他在沙场点兵的校尉何贵去打听。可巧他府上有位管事唤娄通的,这娄通的婆娘有个手帕交,正是鲍小娘的侍婢!” 尚娘子:“鲍小娘是何许人也?” 贵妇姨母像瞧戏本子似的,眉飞色舞起来,“他阿翁最宠爱的贵妾!” “这高门大院里头,不外乎是东风压倒了西风,想必这贵妾与她祖母不对付吧!”尚娘子老谋深算地说道。 贵妇姨母愈发兴奋,接过婢子掰好的石榴,噙在嘴里,乐道:“这还用说,也亏了鲍小娘,才把烂了谷子的污糟事情给搜罗出来!” 尚娘子升腾起八卦的趣味,热情地让又盈给贵妇姨母又续了盏奶茶。 她痛饮了半盏方道:“她祖母养了两个哥儿,独有一个姐儿。老大是个不成器的,没能耐做官,也没本事营生,只一味在平康坊醉生梦死;老二便是茗儿那短命的阿爷;下剩这金尊玉贵的幺女,你猜怎么着?” 尚娘子嚼了口葡萄,“别是低嫁了吧!” 贵妇姨母径自拈了颗淋了蔗浆的樱桃,咬了一口,得意道:“还真叫你猜对了!可您也不想想,那种小气刻薄的虞婆,怎会舍得叫明珠蒙尘呢?” 尚娘子会意,“别是闺阁里便失了脚吧!” 贵妇姨母刚将樱桃籽抿了出来,酸爽的说道:“跟聪明人说话一点就通,与她前院的花匠好上了!” 尚娘子心里也不由地鄙夷,“纵有万般好处,既主淫秽,也活该被打死!” 贵妇姨母听了这大实话,开怀道:“府上是知礼的人家,哪里知道她家的下流作派!” 尚郎听不下去了,挣扎着说道:“夫人,那不知廉耻的妇人,与这赝品有甚关系?”(我想听重点) 贵妇姨母看向尚娘子,尚娘子便了然,“莫不是,这赝品是那**所出!” 贵妇姨母乐开了花,眨了眨眼,“说对了一半。” 尚郎:“那另一半?”(求重点,少废话!) 尚娘子大骇:“该不会是那低贱的花匠……” 贵妇姨母翘起大拇指:“娘子睿智!” 第二十四章 清贵门风 尚娘子自打嫁作人妇,大小事虽经历了些,总不过是惩治个把通房狐媚,打发若干挑唆主子生事的奴婢。若论及损毁自身,不外乎那杳无音信的哥儿。 早食至过中,不足半日光景,听进去这些个滥情邪秽,罔顾人伦的阴司,怵得她脊背稍稍发凉。正自缓解,见茗儿从前头走来,后面跟着苒春,舂夏,艾秋,蕊冬,手上俱是一色的花鸟纹嵌硬螺钿髹红浑圆捧盒。 当下仅四人用膳,可架不住尚娘子的盛情,为表庄重,仍教把菜肴摆在壶门案(餐桌)上。一并连雕过漆的成套月牙凳都寻了出来。为着茗伊,舂夏将这些搬搬扛扛的苦力活全权指派给伴月、伴星和伴辰,且要亲力亲为! 冷眼看着她们进进出出,好容易才拾掇完,待要下去将息,轮换上服侍膳食的小婢子。这当口,榛练轻飘飘说了句,“伴月,还将那套冰丝水溶褥子取来吧!天这么热,纭裥绣的褥子虽好,可总不及这个凉快,坐着也不生汗。” 伴月藏在袖子下的五指紧紧并拢着,大拇指的指腹不停地与食指的中间部位摩擦。用鼻子深吸了口气,展颜道:“还是阿姐周到,我们这就取来!” 正要挣扎着去,苒春也悄悄道:“伴星,伴辰先下去歇歇儿吧,来了癸水,也该松泛松泛。” 她们仨实属因利相聚之流,今见伴月已落了下乘,正欲寻个台阶,彼此撇清,免得一同遭罪。现苒春抛出橄榄枝,早乐得上一边凉快去了,哪里敢吐出个‘不’字。 堂上,贵妇姨母把我揽在身边,本来夏天的襦裙就轻薄,被这么触摸着,更觉骨节分明,瘦可怜见。“哎,我的儿,等咱家去了,姨母给你加倍培养,不出几年就富态了!” 语毕,尚娘子讪讪的,劝慰道:“夫人的心是好的,现幸而是寻得了,可见,茗儿到底是有福气的孩子,好日子还长着。保不齐您到时还嫌腻味了呢。” 贵妇姨母扑哧一笑,捂着嘴,眯着眉眼,直指着娘子,亏得我给她顺着背,否则该笑岔气了。 待她稍稍回转,我忙道:“姨母别只顾说笑,今儿的菜肴可是我给帮着裁度的,您且看看,可能入眼?” 我高亢地唱菜,如下: 如意四宝(凉拌肉菜)——脱离苦海 白雪红梅(鸡髓笋)——香自苦寒来 槐叶冷淘(凉面)——清爽怡人 福泽绵绵(浇汁豆腐)——一生顺遂 再佐以五味茄丁,冷修羊,野鸡馄炖,蜜汁烤翅;甜品另派红装素裹(心太软),霓裳羽衣(泥沙芋衣)。 近来日头太烈,姨母只一味以茗儿的事由急在心里,腥的(鱼烩)凉的(酸梅汤)便愈发碰不得,激了肠胃不说,吃着还不受用,存在心里愈发热毒了。” 尚娘子点头暗赞不语,这才是自家这等清贵门风的作派,不兴圈养人乳喂的小猪,赔了只羊的鹅。 看着用料虽不甚讲究,却实在新奇别致得紧,远胜那些砸钱博噱头的,思及此,贵妇姨母对尚府很是满意,恼不得更高看了一眼。 等到食箸(筷子)动起来,两位娘子早把伤感气闷统统抛开,以胃助攻!结果,当然是偷师清代的茄丁,以及现代的心太软,并列第一。 吾亦吃得欢快,余一尚郎味同嚼蜡,茗儿的乖巧,机敏,懂事让人更加没了指望,他心里明镜似的,这位姨母大人定要把她逮回去做媳妇的,哪里舍得往外聘! 第二十五章 抓憋茶话会 用过饭食,当下四人一处坐着。 籽言上前撤下余馔(下剩的菜肴),籽福麻溜地换茶果摆上,二人俱留在一旁侍奉,再者就是贵妇姨母的两个婢子莲美,莲好。其余统统让她们告退。 依着二位娘子的心意,过往的阴谋算计过于污糟,茗儿尚小,怕是听了,左了性情可怎么好!是以不教她知晓。而眼前最要紧的便是给她正名,个中关窍势必要吱会,省得误事! 尚郎:“就算夫人舍得下脸面,那起子没脸的哪肯就范?光脚的毕竟不怕穿鞋的!” 尚娘子:“”夫人,我家哥儿这话在理!她们既敢这般行事,定是早早安排下了,纵能强攻,到底伤了茗儿的体面。 贵妇姨母:“我儿与鑫王交好,在沙场上有过命的交情。”边说边剜了勺末茶酥(加了茶末的大唐牌冰淇淋),兀自潮道:“且他堂姐是内定了的王妃,不过续弦,没指望大肆操办,只等个把月,便要入府的。” 尚娘子听罢,意思道:“已是做了亲,怕不常到府上叙些纳采定仪等事?” 尚郎似是想到了什么,便笑着拣了块冰沁西瓜,凉凉道:“真人都在这儿了,赝品摆上去自然就露馅了。” 贵妇姨母咂舌,讶异道:“怎么回事?” 尚郎道:“借未来王妃之名,备茶话会以叙族中亲友往来。邀上赝品跟她家属,低价的娘也好,下作的花匠爷也罢,别忘了茗儿的便宜祖母跟作死阿翁。倘若夫人的双亲也肯迈步,那茗儿的正名也会更加有说服力!” 尚娘子吃着茗儿做的奶盐松仁卷酥,满嘴生香道:“茶话会定要由茗儿操办,高低立现!” 贵妇姨母:“我是说这个绿酥(古早味的大唐牌奶油冰淇淋)府上也常做,怎没有尝过这个味儿?” 尚:……(能不能专心一点!) 尚娘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 茗:……(一只乌鸦飞过) 尚娘子定了定,讪讪道:“茗儿把茶末掺进去,捣碎冰犄,兑上水状的酪乳(酸奶),又淋了一层蔗浆,吃着不单降暑,还败肝火。总觉得不似往年那般爱长小疮痘!” 贵妇姨母摸着心口赞道:“这真真是胎里带的天赋异禀,随了她阿娘的灵秀!” 于是乎,我低调道:“姨母若是喜欢,等家去送您一坛子,您先思量,郎君的法子可行吗?” 贵妇姨母是打心底乐呵,喜欢得无可无不可,笑道:“这还不可行,那就没法子可想了,就这么定了!”狠吃了几勺,又问道:“你是今儿随我家去吗?” 看她这么憨直,跟着她着实让人发怵,但毕竟血浓于水,我本能地说道:“姨母先家去,我定是要回的,却不急在这一刻。倘或走了消息岂不坏事?恼不得要再叨扰娘子几天,另外,文府的茶赏已经应了,总要明日了结了才好。而后,方得再细细斟酌这个抓憋茶话会!” 两位娘子异口同声,“此言甚善!” 第二十六章 穆府 夕食(北京时间15时~17时),尚娘子说道:“夫人用过饭再回府上,只怕还不晚!” 贵妇姨母婆娑着我滑溜的面颊,不舍道:“放着这么水葱似的人儿,恨不得镶上穗子戴在身上,一刻不离才好。可巧今儿鑫王在府上与她表哥切磋武艺,现赶回去,没准还来得及见上一面,分说分说。” 如此,尚娘子也不虚留,遣舂夏上冰窖将我存的末茶酥取出两罐,贵妇姨母没客套半句,直接让莲美,莲好接过。(我肉疼) 看着牛车驾走,直到没了踪影,尚娘子方引着我与郎君一同用膻。(认亲后的待遇) 牛车上,贵妇姨母对着俩带盖的汝窑粉白花囊(酷似据了嘴的半个葫芦),寻思片刻,对莲美说道:“呆会儿,把这个末茶酥拿一罐与王爷跟郎君吃去。”莲美点头,心头扑通一撞。(春心荡漾) 贵妇姨母复又灿颜道:“原以为人没了,偏生在街上遇见,既认了,不承望能这么伶俐可人,进了尚府那等清贵门第,他家郎君又疼她!只吃亏一件,到底太过清瘦了!” 莲好宽慰道:“娘子还不足性,没听那家郎君的口气,为着咱姐儿差点被沽卖恼人呢!” 莲美接过话头,“幸而被救下,虽是作婢子,可吃穿跟差不多的人家一比,只怕还好些!” 莲好白了一眼,“但跟正经主子一比,就差多了!” 贵妇姨母笑个不住,“你瞧出来了?” 莲好:“看尚府那几个大婢子都让着她,一个小婢子能有那派头?” 贵妇姨母叹了口气,“那什么末茶酥,里面参的茶末,我还能尝不出来?上貢的顾渚紫笋!” 莲美才明白过来,“说是通房也不能够吧?” 莲好扶额,没好气道:“说你木,别不认!这怎么也是妾的例吧,还得是贵妾!” 贵妇姨母待要说开,已到了自家门口,与刚回府的主君碰头。 “老婆,想为夫了,巴巴儿在门口等着?”穆将军谑笑。 “老公,怕我跑了,上赶着堵我呢?”贵妇姨母傲娇道。 调笑过后,两人并肩携手,如新婚燕尔般入室缱绻…… 因着娘子的嘱咐,莲美捎了罐花囊自往清心园走来,见郎君与王爷正自耍起一套枪法,不由地立在一旁呆呆看着。 自己是府里的家生子,长郎君不过一岁。从小到大,郎君棱角分明的面庞如满月般萦绕在她心间。对着府里的奴婢,他从未摆出主子的款儿,温声笑语不断,花见花开。自习武后,白净的肌肤埋汰在毒日头下,高高的鼻梁愈发尖刻,黝黑的形容如精雕的玉石,出尘绝俗。再往后,遥身一变,成就了沙场上杀伐决断的少将军,更添了些果敢英姿。眼角眉梢边,总有一股子摄人的俊朗风情。 见他们已归坐,莲美忙收起自己的妄念,规矩地行了礼,方说道:“王爷,郎君,二位才下了功夫,尝点绿酥,取其凉意,岂不好?” 穆郎看向王爷,“殿下,别嫌粗糙,好吃着呢!” 不由分说,忙让莲美各剜了几勺,淋上琥珀色蔗浆,拿白玉莲瓣纹碗盛好,先敬王爷,再奉与穆郎。 鑫王笑纳,“这颜色分明,倒也别致!”及至尝上几口,酸甜中沁着茶香,包裹冰凉之感,爽快地了不得,由衷赞赏,“顾渚紫笋研末,还是头一遭品尝这等美味。你阿娘有心了!” 穆郎纳罕,直问:“阿娘不通小巧庶务,这些酥哪得的?” 莲美重重地深吸了口气,点头道,“今日去尚府拜访,一十岁小婢子捣鼓的冰饮,戏称是‘末茶酥’。娘子觉着有趣,便顺了两罐回来。” 穆郎了然,但也紧了下心肝,暗道:这十岁婢子,可是我那未过门的苦命媳妇? 第二十七章 披帛结绶(上) 越罗帐下,花簟床前,姨母操起‘老子按摩法’(唐朝养生国粹),直往姨父扫射。 “这么说,你打算让鑫王给个倚仗,好将茗儿名正言顺的接到身边娇养?”姨父受用得说道。 “虽这么想,也要老公点头,我才敢大着胆子把葇儿(准王妃)摘进来作戏呀!”姨母边说边不忘用肘子使劲一顶。 “嗯,老婆再使点劲!”姨父趁势央求。 “过几日,下个帖子,把阿妹那家子黑心黑肺的公婆小姑都邀上。余下,借口给院子里的美人蕉培土,叫单行把那个混账花匠雇来,正好让这对不知羞的撞个满怀,跟下作的风流种子相认,看他们还敢不敢使诈!”说着又换了姿势,用手指告着脖颈儿。 “真舒服,连日里重新部署驻扎在吐蕃的方案,一点松懈都不曾有,虑得狠了,像绷着根弦,紧得很!”说完,呷了口气,一脸快意。 “老公,清心园那边来报,鑫王在府上用膳。咱们先过去,好歹露点口风,到底要端到台面上裁断,需跟王爷通个气才好。”说罢,姨母足底双双探出,直直往姨父背上顶直。 “嘶,松快多了,就依老婆的,咱们这就过去!”姨父活泛地应承。 这穆夫人小了穆将军十岁整,文官清贵惯来瞧不上崛起的武将士勋,这亲事说起来也甚为罕异。 那穆将军十七岁时,他阿爷举家回朝述职。吃透了异域的烈日走沙,加之年少的儿郎本就贪玩,恰逢元宵佳节,又没宵禁拘着,乐得跟行人一道尬舞笙歌,细看灯轮载金载银。 彼时,长安城里外都是人,密密麻麻的一群,戴着光怪陆离的面具(万圣节的味道),男男女女易装反串(Cospy),更不乏即兴的裙幄宴(就地野餐聚会)等。 许是盛况空前,被挤兑得狠了,少年穆郎脱出人群,背转后,一旮旯儿倒是清净,立着的丹桂树借着风,吹送了一股子甜花香。 待走近辨认,原来早有一位鹤发老叟打着赤脚,背靠大树,慵懒地卧着草蒲。一身纭裥绣钩出的扶桑花纹样的红色织锦常服,流淌出的散漫之态,大大冲击了过于扎眼的扮相,沁出了出尘绝俗之感。穆郎虚了礼后,与之攀谈。 穆:老师父,您这瞧得本子给看吗? 叟:这是《鸳鸯谱》,天下人的婚书,不是你该看的! 穆:不就话本子嘛,左不过阴司鬼怪的。 叟:等会儿,你这腰上是什么? 穆郎顺着他指向,见一条披帛被腰间镶了宝石的刀鞘勾住了,忙取下把玩。看着不足的丈量,必是谁家不足岁的小娘子落下的,正要抛开。老叟忙道:“何必急的这样,日后交给你娘子便是。” 穆郎笑骂,“您老是灌了黄汤,愈发说起浑话了。我尚未谈婚,何来娘子?便是有了,外头使过的披帛,如何给得?” 老叟拈须一笑,“这披帛的主人,正是你今后要娶的娘子!” 穆郎只作不信,老叟复又将手上的《鸳鸯谱》掀了一页,与他相看,“呐,秋千架上,这眼边有颗泪痣的就是。” 穆郎仔细认了,这谱中的小娘子甚美,只是泪痣稍显不祥,便不大欢喜,直直道:“那我日后择亲,偏就不许那些个有泪痣的美娇娘便是了!” 听罢,老叟得瑟地走开,兀自高歌: 七夕旎上游,人海相厮磨。 披帛腰间挂,结绶还今朝。 玉兔捣茴尘,玄凤撷雀梦。 休说却泪黛,偕首到白头。 天晓得,自那日后,他就上了疆场,恰逢吐蕃的首领使性子,与朝廷派驻的地方官员不对付,三天一寻衅,五日单挑战。 也合该走了官运,回回去较量,每每立战功。等到大安了,自己也成大龄成功剩男,婚配便成了阖族共商的大事! 一日,阿爷来信,云已定下穆家嫡女,行三。末尾不忘注明,面上无有斑点疤痣,良配! 第二十八章 披帛结绶(中) “哇......哇......哇......” “主君,娘子生啦,是个姐儿!” 这年,忍冬花开的时节,文官穆府的大娘子诞下一女,行三。 “娘子,女儿哭声婉转,连绵不绝,名字还需应景才好。”穆特进苦笑道。(她太呱噪了!) 大郎,二郎点头附和。(她太扰民了!) 正寻思着,忽而瞥见花座上摆设的一株红珊瑚,穆大娘子会心道:“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就唤作逦琼吧!” 这年元宵,穆逦琼长到7岁,因阖家刚调回京都,诸事未曾料理齐备。加之不足四岁的阿妹迤瑶染了时气,请医师,熬药,哺食,直教乱成一锅粥。 想着府上也没些个新鲜东西,于是乎,她阿爷拍板,让大郎,二郎引着她见识放夜的长安灯火。 她阿娘尤不放心,亲自盯着她换了身卷草纹曳地长裙,湛黄色短襦,及了条草绿色披帛,再有就是两把小巧的金色钗朵,给油光水滑的双垂髻齐齐簪上,增色不少。 对着金玉般的人儿,她阿娘竟不自觉地打量起来。皮肉厚实,个头抽得老高,再发福些,长点膘才好富态。上承自己羊脂般的肤色,下袭她阿爷深邃明亮的眸子,已属上上之姿。纵然眉色淡了些,倒不妨是,总归要剃了画黛的。只一件,眼角的泪痣也跟着横向发展,恐有不祥,多有轻狂人家为这个不肯作聘的!(别是个剩女) “阿娘,我可以同阿兄们出去逛了吗?”逦琼不耐道。 “去吧,别淘气,萧家混沌虽好,不可吃撑了肚子。”穆大娘子嗔道。 逦琼胡乱应了,与她二哥同乘一匹马,由她大哥断后,扬长而去。 满街的热闹,观灯,猜谜,拔河,对弈,兄妹仨早玩烦了,更衬得心头闷闷,不知如何发作。 “三妹,前面有人玩射覆,咱也去耍耍?”二郎兴奋到僵着腮帮,鼓着魅人的笑。 “那敢情好!”大郎跟她齐声道。 见那作局的卜师是一鹤发老叟,借着身大红常服俏出满面红光,立着根幌子,上书:不中,任取一物! 别的倒还罢了,只是他酒葫芦旁的一本蓝皮画册甚为精致,虽不见里面的内容,可外头的这页已是醉人。 一位缁衣和尚,靠着块晶莹的大玉石,正给一株石缝里冒出的青玉小草灌水,这草上还挂着豆子般大小的红色果子,不觉叫人着迷。 老叟看向逦琼,点头微笑,拈着修长的胡须,“小娘子,隔板猜物,还是置物求辨?” 琼:我放物件,你猜。 叟:成,物件自备! 琼:好,猜错了把您的蓝皮画册给我。 叟:行,对上了,把物件留下! 言毕,卜师略欠了身,让青髫小僮引着她进了幻室,由着她爱用哪些个物件。须臾,逦琼端着一红漆描金方胜盒踱布行至人前。 “夜臼和烟,毛可安附,入泥怜雪,云何物?”语毕,又得意道:“师父,请便!” 老叟笑道:“石臼自然要捣的,着力在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是个(扌+皮)披字;雪是洁白之物,与黑泥相对,侧重留白!那么多盒子,巴巴儿拿上这个方胜的(形状由两个菱形部分重叠相连而成),想必这物件也是可折叠的巾怕之流,定是个(白+巾)帛字!” 边说边开盖,果叫他猜中了。 “小娘子承让了!”老叟虚礼将披帛连盒端了。 一条披帛,倒不值什么,只是逦琼直惦记那本画册,她大哥看出来了,便道:“师父是大智之人,舍妹不才,班门弄斧了!” 老叟复又大笑,“休要捧我,这娘子是富贵中人,予她看上一页便是!” 言毕,真翻了一页与她相看,画中是一对璧人,正自洞房,男子拿着一条披帛,交付女子。细瞧去,可不就是自己输掉的这条? 待要问询,老叟已收拾家伙,准备散场了,嘴上不忘唱到: 上元灯迤逦,哪堪人海涌。 黄发戏舞象,俏向腰间挂。 直言聘无暇,哪晓个中味? 月下花烛夜,缘来结子纨。 带着心底的疑惑,随时光荏苒,又是一年春风渡,穆逦琼已是碧玉年华,待字闺中。 第二十九章 披帛结绶(下) “穆夫人,您看,这是武官穆府的庚帖,他家郎君刚绶了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端的是年少有为!”官媒贺婆子乐和道。 “您说差了吧,他二十有六,急着议亲是真!”穆大娘子不爽道。 “我的大娘子诶,之前许亲的吴家郎君,因故去了。为这个,外边多有议论,都说是咱小娘子的泪痣惹得,现肯议亲的单这家了,家私人品官职也不算玷辱府上的门楣。若您再抱怨,也只好另择人家,可这根基怕是要比不上了!”贺婆子无奈道。(你女儿没市场,怪谁) “吴家郎君是不慎坠马,伤重不治,与我女儿的泪痣什么相干!这暂且不提,最近茶话会,满月宴和庆生席,我都不曾空下,一个个看得是清清楚楚,她那泪痣早脱得明明白白,还有什么可议论的。”(都微整了,还不抢手) 贺婆子轻叹,“大娘子,燕过留痕,到底有些影儿,才叫人说嘴。”(这年头只看重原装) 复又补充道:“两家同姓穆,日后的儿孙不也跟咱府上嫡出的一般?文武双全,这就很好嘛!”(见好就收吧) 穆大娘子短了气焰:“这倒罢了,正值郎君在吐蕃料理差事,我去封信,让他帮着相看一二。” 阴阴夏木啭黄鹂,“大娘子,主君的信来了!” 穆大娘子等不及拆开,亲手截了过来,大致内容: 望(见)过,英姿勃发 闻(听)过,博古通今 问(询)过,非面如满月不娶(无痣无斑) 切(磋)过,花枪耍得不错—战场上不容易殉职 备注,看花莫待花枝老。(赶紧嫁了吧!) 当天,两家交换了庚帖,来年春天,雀上柳梢头,迎亲送嫁,直闹到洞房花烛夜才消停。 穆逦琼以团扇覆面,见他八尺有余,容貌佚丽,称心道:“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穆将军见她是个直肠子,以后漫长的岁月,有这么个实在人陪伴,也不孤不独了。又虑到新妇小自己许多,怕屈了她,先自折了夫纲,伏低道:“我是个大俗人,只会舞枪弄棒。” 琼:我是个小女人,惯能拈酸吃醋。 穆:无妨,往后,人海茫茫,维系你一人。 …… 笠日,逦琼帮郎君翻箱整理细软,看到自己的披帛,唬了一跳。穆将军忙问缘故,她只得将儿时的趣事顽笑开来。 这才明了,两人皆因一本蓝皮册子,被那老叟给诈了,直道:鸳鸯谱引绿丝帛,三生石结白首约。 至此,深信姻缘前定,彼此更为契合,从没红过脸,连生了三个儿子才罢休。 大郎便是穆凤烟,穆小将军;二郎唤作穆凤棠,于前年中了举人;三郎穆凤池,年岁不大,兼两位兄长之优,秉文武之才,却不喜做官,颇好四处游历,且喜经商一流,令父母不喜,但是幺儿,溺爱些许,也只好凭他去。 舅姑(公婆)也于早几年相继辞世,家中昌盛不减,无可悬心,以上便是暴炭般的贵妇姨母养成记! 第三十章 鹅梨荼蘼 尚府,在大娘子的琳琅院用过夕食,郎君便拉着我先行告退。 刚沾上尔湘苑的地面儿,他便挨个派事,将春夏秋冬统统支开,独留我陪坐着,美其名曰续茶。 尚:你真要弃了我,跟你姨母家去? 茗:不跟…… 尚:我就知道…… 茗:不跟是傻子! …… 尚:你真要嫁你表哥? 茗:难不成与您做妾? …… 在与郎君的舌战中,他刚开口就输了。我强压着那股子得意,虚礼道:“郎君,明日还要去文府备办茶赏,我还有香料没炮制。茶已经续了满满的一壶,打发星,月,辰,服侍您可好? 尚郎如同对阵的螳螂,炸毛道:“你连人都派好了,心自然跟着野了,到底不是家生子,养不熟!”(白眼狼) 看他受伤的形容,我不得不软了话语,“郎君,先来后到,自然是您跟我近些!” 尚郎见我主动俯就,稍稍回转,不似方才那般气急。 瞅着他听了进去,正好趁势推敲,“我不过十岁,能不能入表哥的眼还两说。再则,他年少有为,盯着的女儿家多了去,难保不动心。还有句俗话,富贵不过三代!果真有了人选,可保几世昌盛,他还能甘心为着一个无权无势,还没长开的女娃放手?便是他发昏,姨父姨母还能由着他,不为长远计?” 尚郎转念一想,是这么个理。纵然议定,也须等茗儿破瓜(十六岁),耗个几年,够自己筹谋了!阴极阳生,豁然开朗,“只保佑真应了你的话才好!” 瞧着暴雨转晴的光景,我兑了碗蜜茶与他,不容置喙地说道:“郎君只管误我,可惜那现摘的十个鹅梨了!” 尚郎慢条斯理的端起安南茶碗,啜了两口,示意我继续说。 我分辩道:“这香唤作鹅梨荼蘼,难得的是借着鲜果的生机挥发甜香。您这么耽搁,果子放久了就会带着一股子熟透了的酒气,何来清新之感?” “那走吧,去制香。”他边说边作势要同往。 我忙拦道:“有更要紧的事情交代您预备。” 尚郎暗道:把更要紧的事交付我,不正是拿自己不当外人吗? 由此心下愈发畅意,立马道:“要亭台花鸟,还是添香仕女,亦或者几笔写意?” 我促狭道:“草虫可使得?” 尚郎扶额,“好好说话。” 我饶不肯罢休,“茶坞,于茶青上的一只小绿蝉,大小比米粒还不如。” 尚郎无语。 “你自己悟去吧!”扔下这句话,我立马退下,往窈香房方向走。 将十个鹅梨断开,去内瓤,呈瓮状。再把调配好的沉香末一两,檀香末一钱,勾兑在一块儿,逐个平摊到这些梨瓮当中。把切下的梨盖封口,寻削得锋利的竹签固定住。 不拘优劣,直将陈茶散末投入银釜煮开,让梨瓮逐个过茶汤蒸煮,度其梨肉软烂即可取出。一鼓作气,整个捣烂锤匀,方能让梨肉的甜香包裹静心的沉檀二味,轻松卸下心头的枷锁,隐隐的茶香熏陶下,洞察所思所想,明心见性。 以头巾为例,依着大小绞若干块素麻,裹起香泥,像拧帕子般,直教把香泥的汁子淘澄干净,再搓成泥丸大小,盛入蛾蚊香盒,省得走了气味。 头起里,焚香已是繁琐仔细,更遑论插花之精致,挂画之雅谑,愈发显出泡茶的极简。真要这般张罗,到底不恭些。 第三十一章 拿兵法说事儿 正为茶事发愁,尚郎登时踱步而入,“刚留云来传话,子墨家中蒙圣上恩典,明儿有的忙了,茶赏顺延一日!” 我先是雀跃,后面不由地忆起倭国和尚,或许去拜会下,有些意外之喜也说不准。但出门端的要凭郎君心情,把醋翁打翻,就什么都泡汤了。权衡一番,还是苦肉计靠谱! 我先自上前,故作愁苦,太息了一声。 尚郎看破我的小九九,配合地说道,“怎么,有难事?” 我顺杆爬,边递点心边说道:“郎君啊,制香废了许多功夫,挂画又是您亲自动笔,插花也是有门道的,放在一起比较,泡茶就简薄了,难免有喧宾夺主之嫌,不恭了些!” 尚郎边听,边接过青釉花口瓷碟,见垒着几块米卷,卷心包着黄瓜,不显腻味。于是搛了一块放嘴里嚼,“也有理,不然就烹茶好了。” 我开始挖坑,“是好,但这会儿有比顾渚紫笋更好的吗?” 尚郎又搛了一块,嚼着嚼着,被我给问住了。 约摸着时机成熟,我单刀直入,“点末茶就很好。” 尚郎笑道:“你这话不通,便是末茶,找不到更好的茶饼,不也是不恭?” 见他入了套,我认真道:“文府不比别家,那是连房顶的梁柱都带着气节的,茶赏也该有特定的涵义,方显不凡。” 尚郎点头,“说说你的主意吧!” 我心疼地看着被扫光了的寿司,是时候抛砖引玉了,矜持道:“听说僧侣打坐参禅都要借助饮茶来提神,禅院也有茶坞,我们就以茶禅一味为韵。” 尚郎了然,斜睨着我,“然后?” 知晓他开始犯酸,只须一激,便能叫他说错话。我故意灿笑,“明日我们去青龙寺吧,取些高僧大德自制的茶饼,就算滋味一般,到底真人真事,说给几位儿郎听听,也不乏意趣!” 尚郎玩味舌苔那点子残留的米粒,一口气从鼻孔呼出,“哼,你说了半天,不就是想见那个白净的和尚,倭国来的。” 呵呵!终于说错话了,是时候反客为主!我赫然冷笑,“让我去泡茶,是郎君自己做下的人情。人家文二郎跟您情同手足,我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办好看了,全了您们的体面。这会子,反倒拿话柄子扎我。既如此说,我乐得清净,泡茶就泡茶,也不怕人说我图受用!” 见我撒气,一副娇嗔的模样,真实鲜活。尚郎暗道:为了我的颜面,把事情办得这么尽心,可见她是向着我的。在我面前,也不惺惺作态,纵情恣意,不正是“内人”该有的交心情状?比较了一番,他温言屈就,哄道:“是是是,都是我小人之心,我明日便与你同去。” 目的达成,本着见好就收的原则,我白了他一眼,方扬起嘴角,“那就这么定了,灯深夜已昏,郎君合该歇息了!” 尚郎也体贴道:“都依茗儿的,你也早点睡吧,还要长高长大呢!下剩这些个,留给伴月她们收拾就好!” 我望向那簇烧得正旺的妒火,称意道:“我也都听郎君的!” ......(三个伴气噎) 第三十二章 空海 因惦记着要去青龙寺,干躺到荒鸡时分,我才朦胧睡去,天刚亮就下榻了。 初次拜访,空着手去不好搭讪,他是方外中人,金银玉帛这些俗器必不入眼,索性做些寿司过去倒是正理。 路过厨房,舂夏阿姐正瓢洗波棱菜(菠菜),见我过来,吃了一惊,“今儿是和尚打架扯辫子,再没有的事啊!” 我脸上讪讪的,没甚分辨。毕竟入府以来,就被郎君纵着,没当过一天正经奴才。 看我臊了一脸,她没再调侃,指着刚蒸好的金乳酥,“胭脂米还在银吊上熬着,你要是饿了,就先吃这热的吧!” 我心里暖暖的,先就着独隔通笼吃了一只,配了碗清凉臒(果子狸肉冻)。许是怕我吃絮了,阿姐又搛上一磁碟酸薤给我当零嘴。我一边咀嚼,边问:“阿姐,能给我蒸点江米吗?还要几张腐皮,切丁的房耳,作米卷用的。” 她吸了吸鼻子,耸动着职业嗅觉,“茗儿,你那肠子又闹起故事了?” 我殷勤地说道:“我哪懂什么故事,左不过瞎掰几句,阿姐就妙手生花,直教人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舂夏听着很受用,不仅把我列的食材都备齐,复又添了松茸,芝麻,弥补荤味的欠缺。为了熟练掌握制法,她足足做了10人份才罢休。 我也没闲着,趁便将些烧开的滚水拿五个竹筒接了,巴巴湃在井水缸里。正好苒春阿姐走了过来,我又央着她带我去茶房叨登些散茶。忽见一个土定瓷罐,在一众精致流光的印衬下,显出老式的淳朴,便问道:“阿姐,这里头是什么?” 苒春苦笑,“这是谷雨时节,主君在峡州的门生送的礼,叫什么【芳蕊】。娘子也不喝散茶,就搁到现在。你喜欢就整个拿去,白收着霉坏了。” 见我像揣了金砖似的,她忍不住拿食指戳了我脑门儿,“亏你在茶事上那样精明,可轮到自己找茶,老紧着不入流的宝贝起来!” 我没甚分辨,细细称了些【芳蕊】,直等到竹筒里的水凉了才投下,又将竹盖一一合上。 等我们踱回厨房,榛练阿姐也在,她正端着温盘,方便舂夏把米卷码好,拿竹篾编的髹漆提篮食盒装妥,是五人份的量。余下的,匀了独一份给她,往大娘子的琳琅院送了些,还有剩的仅可着尔湘苑的一众奴婢自吃。 当然,三个伴除外! 早食还没过,郎君便上赶着寻我。匆匆换了套嫩青的缭绫纱襦裙,捎带上竹筒,碟盏和提篮,便忙忙地出发了。 马车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才到,还没进山门,就先仰视凸起的塔尖,像极了唐王朝的恢宏气度,俯?世间万物。 像是掐准了,即刻便有接引僧人上前,双手合十,“施主们,小僧唤容印。空海嘱咐过,由我引几位前去茶坞相见。” 我心下大骇,空海,不就是那个传承唐密宗的日本和尚!与最澄,永忠携手,奠定日本茶道的遣唐使! 第三十三章 青龙寺 青龙寺,隋唐之前,坐落处曾为歌舞场,又名乐游原。 作为唐王朝的护国寺庙兼国际传教会所,上倚着皇城脚,下承望秦岭山。一扫青灯古佛的枯槁,坐拥太平盛世的黄金地段! 从板门经过,紧跟容印的步伐进殿,随处见的直棂窗,仰头看的斗拱,及至个别处的把头绞项造,俱是透紫的红。对比周遭的白,在观感上遭遇的冲击,莫名地让人升腾出敬畏,折服于它庄重的雍容气度。 再往深处去,一树树的雪白樱花,撺掇一缕缕清芬,袅袅佛音之间,没有强制的禁欲,而是由衷的无欲。 匆匆而过,怪道未进得门,先就看到塔刹,原是【须弥座基】加高了的缘故。承载着的【方形木塔】,通体无甚穿凿附会,木质本身却泛着金丝纹路,彰显与生俱来的华贵无匹。(皇权的天命所归) 当容印停下脚步,顺着他的指引,一眼望去,一簇簇迤逦的茶青,一白衣僧人正对着一叶子看得出神,彼其之子,美无度,殊异乎公路,不外如是。 清扬的风,拂过空海月白的面庞,他朝着我们的方向望了过来,人畜无害的微笑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我好奇道,“大师好,您怎么知道我等今日来访?” 空海照旧笑着,“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 瞄准旁边的枣木柱凉亭,我用手指着,“大师,过中了,日头底下站着,只怕染上暑气。这是寻常点心,难得的是今儿一早才备下,新鲜!咱们在亭子里进些吧。” 嫩青的襦裙,衬得我犹如茶园中走出的仙子,翠生生,水汪汪。空海的眸光略闪了闪,“茗施主有心了,却之不恭。” 琉璃瓦顶的亭里,我先将一块牙白的缎子铺陈开来,众人围坐在上面也不怕沾灰。这还是勒掯榛练帮忙裁剪的,配上成套的缁素碟盏,檀木箸,圆滑饱满的江米卷居中,飘落的几朵樱花作伴,像极了一幅浅近的丹青,题跋就叫【秀色可餐】。 别人倒罢了,大师看了米卷,晓得我的用意,会心道:“得此天然意趣,在此谢过!” 我待要开口,就遭尚郎抢白了,他吃味道:“大师谬赞,茗儿嘴叼,三天两头就自换口味,这些在府上只是权且果腹之用,不成敬意,别见笑才好!” 武西师父静静地听着,他也年轻过,为了心头的那几颗朱砂痣,没少跟人怼过。看着尚郎的眼神充斥着怜悯,自顾自吃开,总不接话,连袖子上粘的米粒也不放过。 我默默地朝盏内倒茶,先奉与空海,“大师,这是【冷芳蕊】,米卷虽好,到底干了些,需搭口湿的方便下咽。” 空海接过,饶有兴致地问道:“何谓【冷芳蕊】?” 我怕喷饭,待嘴里的米粒咽尽,方道:“不羡宿露雪瑶,只将井里的水拿旋子烫滚了,借着竹筒湃缸里,秤上些许春天制的芳蕊,于面上撒了一把。静放了两个时辰,故而泡的时候是凉的,喝的时候也是凉的,就想出这么个诨号。” 空海听后,兀自品啜,入口旋即清甜,喉吻鲜爽,舌尖甘醇,拍案道:“水凉过芳蕊,茶冷存香絮。” 我趁势续上,“山荫覆嫩芽,青龙旋香末。” 郎君紧接着,“稚儿贪厮玩,直将击筅飞。家主责过且,禁足不忍出。”(为了别的男人,竟忘了来干啥的?给我关禁闭去!) 呵呵呵…… 谈笑间,武西师父已经喝了第三盏,不是饮牛,而像在饮饕餮! 第三十四章 上等末茶 天这么热,加上郎君火辣辣的联句,像吃了姜似的,越发燥得慌。 我不得不拿出个态度,认真道:“大师,附近这片茶坞可是托您照管?” 空海心里明镜似的,配合道:“是的。平日里,与我师论完真言,拾掇拾掇花草,增益平常心。想着归国时可以稍带些许植茶心得,故而揽下这活计。” 我认真道,“可否领着我们细细赏究一番?” 空海泯尽盏中余下的【冷芳蕊】,“倒不是不能,只是一件,须得点碗上等的【末茶】,才能进得去这茶坞。” 我内心狂喜,作为上辈子资深的泡茶师,我的【大观茶论】可不是学着当摆设的!但依然挤出含蓄的模样,“那我只好献丑了!” 尚郎拉着我的衣襟:“我都没吃过你点的末茶!” 我也反揪住他的衣摆:“不服气吗?那你还老要我吃你家的茶!” 尚郎无语凝噎。 江米卷连粒都没剩,【冷芳蕊】的竹筒也干了,当然,有一半全进了武西师父的牛肚里!我将牙白铺垫并盏碟食箸都齐齐码好,一股脑儿收进提篮食盒,烦武西师父带去马车上放妥。郎君见他乏得狠,索性准他去打盹儿。 空海引着郎君和我,朝他日常打坐的禅室走去,行不至百步,便遇到了他的师父【慧果阿舍梨】。他的目光所到之处,如弱柳扶风般轻飘,在我身上顿了顿,看了空海一眼,轻叹:“前世已失去,来日得不到,当下或可期。” 还不等我们还礼,丢下这句偈语便走了(高冷)。 空海蹙了蹙眉心,旋即如常。 尚郎起疑,毕竟是看过《续玄怪录》一流,对轮回转世,灵异附体也是尽信的。心里付度道:先前在西市,拿【庄周戏妻】说事;再者,便是对番邦语的通晓,可与鸿胪寺的典客比肩;现在又扯上前世,来日。难不成是异世之魂? 我没去留意郎君的神色,兀自玩味这偈语中的先机。直到樱花花瓣掠过我的睫毛,我才回过神,空海已在一座傍竹眠柳硕花的厢馆前住了脚。 见他把门敞开,我们跟着进去,里面的布置像极了大学的茶道教室。我很自然地在榻上跪坐,郎君见我姿势如此精准娴熟,恐怕鸿胪寺刚任命的司仪还跟不上我的范儿。种种异样两下里凑在一处,他的眸光暗了暗,眉心拧出一道川,顷刻间被我洞悉。 我心下了然,他觉得我诡异!嗓子眼突然像被堵住了,难道这叫憋屈?我立马安慰自己,有一个正经姨母靠着,还早早地订了婚约,即便做不成亲,总会养我个十年八年,自己又有技艺傍身,不愁没有后路。 筹谋之下,底气不觉硬了些,也忽略了心底一阵莫名地失落——他终究疑我! 这期间,空海比我们越发忙活!他抓着叉竿支起窗棂上的合叶,坐北朝南的布置,不曾透进毒日头下的光,倒贴了不少凉意。 窗外紧凑着架筒车,他熟练地抓起茶床旁的粗陶敞口瓶里的一根挖空的竹筒,长度足有一尺半,直直搭在车上蓄水的一个机关,复又挪出一个特制的水桶,桶盖打着的洞与竹筒的口径吻合,没一会儿就听见接水流动的声音。 铁釜与黑泥垛的风炉进来就摆着了,开封的髹漆【庋具】,一件式的【黄杨木茶盘】业已取出。陈列着一色的黑瓷盏罐,竹筅和竹匙。 才闲下来,空海的耳朵随即动了动,辨出水桶差不多要溢出,将竹筒重新归位。择雕凿了夏蝉纹样的竹勺放到我手上,还不客气地示意我让座,就这么把我赶到他的位置。 我识相地候补,先把竹勺往【黄杨木茶盘】上一搁,径自取了火折子把炭燃起,复又央着空海帮我寻些槐木枝子,他立马箭步而出。 郎君这才偷空与我对视,“有现成的木炭,你要槐木干嘛?” 我冷笑道:“槐树叶可作【冷淘】,开出的花叫槐米,是一味中药,都有破瘀消肿,利于发散的功效,中和末茶的寒凉,再好不过!最难得的是,生就一股子春天的气息,如蜜般醇香,似花样清甜。用它的枝子燃出的烟蕴会增益水质,令茶汤自带一片悠扬暖香的韵味。” 第三十五章 点茶灵犀 【槐木说】论过,空海正巧回来,双手捧着个藤条编的笸箩,满是槐木枝子。 我从他手中接过,比划着放了几根。它们都被斧子细细地截成几段,匀掉屑末,烧起来干净利落,难为他虑得周全。心中生出一丝报偿之意,脱口道:“大师受累了,稍候片刻,吃茶去。” 粗粗听着,这三个字淡得狠,反复推敲下,却是有味的。吃茶是无有功利的闲暇雅致之举,清明豁达之心才能不为世俗所累,洞悉万物造化之美,活出超凡境界。【吃茶去】独得大道至简真昧,若能参透此缘法,于修为上颇有助益。 空海望向我,笑着的眸光像中秋的皓月,皎洁,透亮,一尘不染。 我斜睨着他,抿嘴一笑,知道他已经悟了。 独尚郎不置片语,他亦有所得,可他的心中挂碍太多,没能吃透此中真意。 他阿兄的下落,阿娘的饮泣,茗儿的身世。无论谁出了岔子,便是要他的命。尤其是眼下这个,连偈语都能信口念来,远非弃儿农户之女所能习得,她就是借尸还魂的异世之灵!但他依旧要护她,可架不住那起子不省事的翁家,倘若知晓她的异样,破着脸也要捅到圣上耳朵里。万一申斥下来,不死也要她裹上乌鸟羽衣,日日跪在堂前洗清自带的冤孽,活受罪! 须臾,水沸如腾波鼓浪,室内萦绕着草木芳香。 郎君怕我烫着,收起心中的忐忑,凑上前把铁釜及时撤下,将风炉一并挪开。 是时候点茶了!我握起右手边的黑瓷茶罐,该种质地并不稀罕,可盖上塑着只曲腿直身的猴子,摸头抚膝,舒目远眺,煞是有趣,让人不由地多看两眼。 空海分说道:“它讲的是玉女峰的猴儿,当地人给它吃食,教唆它往岩石峭壁上觅揽茶青。所制成茶,与之俱来的岩骨花香,苦则苦矣,甘醇浓烈至极。恰似红尘中看遍花开花落,方知惜福!” 没料错,他说的这是【大红袍】,我不由嗔道:“大师说出这般滋味,也该叫我们尝上一星半点,方好比对尽然。” 听到【我们】二字,尚郎心里慰藉得跟什么似的,总算没白养活! 空海油盐不进,只道:“【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须得是这样的一盏【末茶】,我才会喝!你若行的上,房中一应茶品,你尽可拿了去,我必无不应的。” 望着他近乎完美的说辞,时而高冷的形容作派,我只可惜他是和尚,如若不然,跟他过一辈子,也不枉来唐朝走上这一遭了! 郎君的干咳,让我收起不僧不俗的想头。将一字排开的空盏先择了一个。再把烧开的水往里注上七分满,再把这竹筅子往里一泡,筅身软些,点打末茶时才不好溅出。 紧接着,再补上一新盞,素指搛起茶匙,往茶罐内延伸,拨了三勺茶末入盏。看成色,先前倒是小瞧他了,这末茶粉坐实了碧粉缥尘,拂逆陆鸿渐的茶之九难篇,其细腻处不亚于妆奁里的脂粉。 顷刻间,舀上一勺水朝盏的周围打转,缓缓注入。随之把泡软了的茶筅抽回,往盏内循南北方位来回击打。直至浮起许多秘而不散的沫浡后,即止。 空海深受,只还不吃,“还需相看一二,度其沫不沉不破,方可。” 这也罢了,我仍旧照样另点了两盏。 期间,空海那盏内的沫浡一些儿也没少,反倒陆续冒出个把气泡。 空海认真地看向我,“茗施主的茶,未品便有这般好处,只怕司茶的宫人都不及你一二。” 我晓得他的关切,“没有外人的时候,手痒才点上一出,大家取笑。日常,我泯然众人矣!” 尚郎越发把话说破了,“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太过能为了,终究不合常法,保不齐损毁自身!” 我明白他的苦心,正色道:“守拙藏愚不免造作些,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第三十六章 茶坞 末茶哺毕,在空海的陪同下,我们往茶坞深处走去,在木樨树下行止。闻着甜香,我上前环抱着树干,比划了一番,合着要同郎君和空海一起,才好团团围住。周遭的茶树傍靠着它生长,覆阴纳凉,好不惬意。 我忽地想起一事,忙问道:“大师,才刚点的末茶,出处可在这儿?” 空海念佛,“茗施主的茶艺非只限烹饮,而乃聚于心魂,通晓茶之性灵。” 尚郎哑忍了半日,听他们心有灵犀的对答,终究掌不住了,岔道:“此言差矣,我家茗儿事事灵透,诚心都通仙呢!” 我直接略过他,向空海走去,“您的末茶,香绿鲜细,点出的茶汤也不滞涩,爽滑得似溜过的肥肠!” 见我把末茶与肥肠放在一起分说,空海扶额,尚郎笑喷,适才的哑忍醋意荡然无存。 我犹自分说:“自古名士,哪个不是【烹羊宰牛且为乐】,雅俗共赏!” 空海无语,直示意我说下去。 我抬起左手,把虎口抵住自个儿下巴,右手五指抓着左手的鹰嘴,小大人似的模样,“据我看来,定是蒸青的法子,方得这等滋味。” 空海一手接过滴落的木樨芳蕊,“那你怎么猜出是木樨下的茶香呢?” 我扬起嘴角,在一簇茶树中操起兰花指,一点一提,拈起一叶子,“覆阴生长的芽叶,质地软嫩鲜活,不似曝晒的那般厚硬熟韧。” 尚郎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眼角都勾出了一道纹路。 空海笑着将指尖的芳蕊捻碎了,随风散落在茶树间,烂石堆里。随即道:”茗施主城然......“ 我忙摆手,“先别急着夸我,能研磨出傅到脸上都不脱妆的末粉,必定是特制的小个石磨方可办到。” 空海心道,这异世之魂有些道行,果真能助益茶事道艺,也不枉来上这一遭了!复又佛系地微笑,“今天点的末茶,分你一半。” 我果断点头,“大师高义!” 尚郎讪讪的,看向我的神情,就像自己带出去的孩子老跟亲朋好友要吃要喝,寒碜,丢面子! 我浑然不觉,非但收了末茶,还拉着郎君与空海折回,去瞧他自制的石磨。 原来,茶坞中还建着一座轩馆,纹理不屈不挠,直而不疏,据空海说,这是铁衫造的。 他一面走一面让着我跟郎君,先开了晾茶室,再是焙茶间,接着是成茶房,最后上楼的便是储茶阁。这石磨归焙茶间收用。到底是私人定制,大小不及豆腐作坊的五份之一,为了方便慢功细活,磨心比磨床外沿要高些,推磨的把手虽是铁制的,一枚铜钱派上,它的孔竟能塞上这把手! 我贪婪地对着尚郎的眸子,他摇了摇头,噫吁嚱道:“让武西师父上西市支会石当家给你造一个吧!” 我昂起头,“贤哉郎君!” 空海见我乐出两个梨涡,心里微微荡漾开来。直至我们出了山门,马车渐行渐远,方才归于平静,转身时留下了一抹空寂的背影。 第三十七章 尚府家宴 粉彩的晚霞皴染了云边,燕子略过柳梢,飞进一面面围起的坊墙,不知寻哪一户安生。 尚郎看着我抱着那黑瓷坛末茶,兀自吃味。 我晓得他醋劲上头了,也不打算哄他,先时一次两次不打紧,次数多了,以后,比这还出格的事情不就更难回转了。另外,我毕竟驾驭着10岁女娃的身体,跟个少年郎谈情说爱,怎么想怎么膈应。 武西师父刚在府门前停靠,文东师父也正好打猎回来。两人掉了个个儿,文东将猎物并家伙什及马车拖进去将息,武西跃上马去,打了个转儿,往西市的方向奔去。 我跟着尚郎回尔湘苑,才进屋子,就见榻上摞了一叠衣裳,还杵着一座宝钿镶嵌的酸枝木镜台。 “茗儿,你总算是回来了。” 我抬头看是苒春,忙握着她手,好生问道:“阿姐,这么多衣裳首饰,又是大娘子赏的?” 苒春缕了缕我鬓边垂下的几根青丝,“这是穆夫人给你送来的,也送了大娘子好些西域的脂粉,吃食和佩饰。连带我们这些伺候你的,都得了!” 我愣了愣,有种一朝乍富的心情,兼旁观鸡犬升天的心声。 榛练见我在屋里,也进来瞧了瞧,“我的小娘子,合着在这儿等我呢!” 我往她便便凸起的大腹上蹭了蹭,这得吃了多少才有的厚实感啊! 她也不觉得臊,“赶紧洗洗,主君回府了,点名让你一同用膳呢!” 我不由哆嗦了一阵,“阿姐,我这束手束脚的,没的让人看笑话,就不去了吧。” 榛练朝我背上拍了拍,“我晓得你怯上,不妨事,我跟你阿姐这两个大婢子拥着你过去。你也别抱怨,还不是你那姨父的侄女的未来夫婿,也就是鑫王,暗地里支会主君,与你照拂一二。这才回的府,便指名儿要瞧你。” 苒春接口道:“不止吧,据说大娘子已经把郎君同茗儿的事儿告于主君知晓,茗儿又是世家小姐,想必是相看未来儿媳吧?” 榛练没吭声,仗着劲儿大,不容我反驳,直接把我端到台面上。 苒春把下首安插的妆匣挨个解锁,“这是鎏金蚌盒,这三个折枝花纹里盛的是口脂,对应檀口,丹唇和绛唇三色。难得的是里头加了西域的苏合香,长期涂抹据说还有润泽的效用。” 看着我一脸龟毛的神情,她抿嘴笑着说:“晓得你喜素净,呐,下头这两盒柿子花结银蚌盒里盛的是唇脂,勾兑了蜂蜡,你的唇色不点也鲜嫩,用这个权且润润,也不枉费了穆夫人的心意。” 后面这句实是怕我不懂周全事故,我抓着她手,纽股糖般撒娇道:“阿姐为我着想,茗儿知道。” 苒春拂过我滑嫩的面颊,“你是个有分寸的,我不过白嘱咐罢了。挨着唇脂的湛蓝月白点釉瓷盒里头,并排着十二根齿玉。” 我插嘴道:“剔牙不都用齿木吗?” 榛练白了我一眼:“这是用来挑口脂点唇的!” 榛练半托着6寸长的西域玻璃瓶,绿黄绿黄的,“这是大食国的蔷薇露,供你早晚洁面,别太省,使劲儿用,不够还有。” 苒春还待说下去,榛练忙打断,“晚间再细说吧,主君还等着呢!” 我扶额,任凭她俩揉搓,及至换上了出水芙蓉的绛紫襦裙,配的是一色的芙蓉云头锦履。苒春照旧给我绾了个双垂髻,一双白玉莲纹梳背,俱个簪上。 榛练迫不及待地把另一个匣子解锁,“这镶嵌猫眼石的金钏,倒是稀罕。” 看她们跃跃欲试的模样,我只得说道:“不过是家宴,咱府上清贵,看两位阿姐就知道了。比不得那起轻狂人家,得了点物事就显摆出来,倒入了俗套。” 这么一番连带奴婢夸奖的糖衣裹下,她俩才放弃了给我戴上的念头。 依着许诺,两位阿姐簇拥着我过去琳琅院,我顺带忽悠榛练给我说说主君的事情,她来了兴致,从主君的阿爷说起,再说到主君和大娘子的邂逅,接着是郎君阿兄的下落不明…… 第三十八章 鑫王的私心 从尔湘苑走到琳琅院,不下一百五十步,榛练陆续同茗依交代了首尾。 先从这清贵门第说起。主君的阿爷尚廉,字奉公,生前官拜尚书令,正二品!一生不受贫病交加的困扰,志在廉洁奉公,克勤克俭。及主君这辈,便期望他能继承衣钵,不可贪图享乐。固而起名尚清,字如许。主君现官拜兵部尚书,正三品! 都说虎父无犬子,他倒是还有得一拼! 再者便是他同大娘子的邂逅,直教应了那句【米已成炊】。 那一年狩猎,为着只雪兔,大娘子的弓箭射偏了,把他误伤。谁承想,还双双困在逮兽的陷阱里,整一夜!美其名曰出于女方家门的清誉考虑,实则给自己退了一门本就不待见的婚事顺了个名正言顺的台阶! 成亲后,他们一三五对打,二四六讲和,直到大郎和二郎呱呱坠地后,方收了性子,拿出副慈母严父的做派。 主君大半辈子都顶着个牌坊,轮到自家儿郎,名字上便不大勒掯他们。大郎尚瑞,字碧玉;二郎尚琛,字端玉。可见对其子爱若珍宝。 要说这尚瑞,打小被赞是天生的练家子,品貌与二郎一般无二,若不是沙场遭人暗算,失了踪迹,指不定跟穆少将军有得拼了! 琳琅院这边,尚清端起带托的青瓷莲花碗,啜了口乌梅浆,“鑫王看重穆少将军,有意将胞妹指给他,找我拿主意。” 大娘子接口道:“你都说啥了?” 尚清脸上不无得意:“我就顺着他的话说,大致是咱琛儿本就要收了茗儿,且过了明路,就这么给接回去,面上也不好看。” 大娘子抿嘴笑道:“这话合我心意。但穆夫人若执意要接走茗儿,还有法子可想吗?” 尚清畅意道:“不若效仿咱俩当初的境况,穆家还敢得罪上峰,不给鑫王一个交代?” 听到这儿,大娘子扑哧一笑,尚琛扬起的嘴角也不曾垂下。 “籽福,去把我妆奁下首第四个格子里的刻花涂金银盒取来。”大娘子说道。 尚清拈了下胡子,“还是娘子虑得周全!” 尚琛笑道:“多谢爷娘成全!” 夫妻俩见他这般雀跃,借着这股子兴头,索性让抬了圆桌,方显郑重。 桌椅齐备,碗箸杯盘刚摆上,茗伊正好踱步而入。 在榛练的示意下,她上前行礼,不慢不紧地说道:“主君娘子安好,茗儿来迟,失了礼数,还请容量。” 大娘子摆手道:“不妨事,不过家宴,不拘泥才好。” 尚郎朝爷娘微欠了欠头,便起身,走到茗伊身旁,牵着她手,待她坐稳当了才肯放下。 主君拈着胡子,笑而不语。心道:难怪我六根清净的儿子动了凡心,生的却是清艳袅娜,口齿也伶俐,就只痩了些。 茗伊入府时,正值25里外的灞桥驿出了点纰漏,主君前去督检,今日方归。她头一回见,不免用余光打量开来。暗道:面容端方,稍稍续了些胡子,老成持重。眼角虽有掩饰不掉的细纹,但依旧透出明亮清澈的神彩。高高的鼻梁,架起了腮帮,并上不甚厚重的嘴唇,可以想见,年少时何等的倜傥!只鬓边的华发暴露了一丝衰殇。 尚郎央着茗伊一同起身,她以酪浆代酒,接口道:“主君辛苦了,当保养自身,方是家中根本所在。” 尚清听着这诚恳不失端庄的说辞,心又道:嘴甜心善,难怪娘子也喜欢。 大娘子见籽福端着个足案髹漆雀鸟盘进来,便让尚郎接过。盛着的刻花涂金银盒,启开却有一颗透明莹润的红玛瑙剑璲,结了个攒心梅花的络子。 他轻轻执起,小心翼翼地佩在茗伊的腰间,丝涤垂坠开来,甚是别致。 茗伊虽是喜欢得紧,但也忍不住问道:“大娘子,这是?” 大娘子笑道:“先进饭食吧,晚些让琛儿与你细说。” 第三十九章 楼兰拾梦 思及明日的文府茶赏,饭毕,大娘子便打发尚琛带茗伊早早回去歇息。 刚出琳琅院,尚琛见她精神头还好,便道:“适才看你进了许多汤饼,要是停住食,夜里走了困就不好了。” 茗伊直直说道:“不妨事,喝两盏酽茶顺顺就行!” 尚琛倒是机辩,“行是行,难保夜里不自觉起身解手,倒睡不踏实。” 茗伊听出他的意思,配合道:“郎君虑得极是,那依您的主意呢?” 尚琛佯装正色道:“自打进府,都没带你好生逛逛,今晚素彩萱棔,我们沿着廊下走上一遭,有纱灯罩着,也不怕失了脚。” 茗伊兀自付度,这是有梯己话相告,廊下有仆人上夜,被听去了又要学舌。忽一瞥见木板桥下的白莲,不觉神往,央求道:“郎君,现下虽说光亮,到底不如白日,我总在府上呆着,还怕没有逛腻的时候?不如坐船游湖,正是玩月的好去处。” 尚琛原本就要详告红玛瑙剑璲的事由,这会子游湖,言谈间更隐蔽些。 即刻敲定,他回头朝苒春和榛练说道:“你们先回吧。艾秋和蕊冬到底不如你俩仔细,茗儿的铺盖汤水,需得你俩打点方才妥帖,待她回去洗漱就寝,各色齐备,无有不顺心之处。” 尚琛轻易不夸赞他人,更遑论府上的仆人。这会子因着茗伊,她俩深受了几句好话儿,意外之余,抿嘴称是,笑着退下。 盯着她们穿过灵璧石后,望不到人影,尚琛遂携着茗伊踏步。披着柔和的月光,静得能清楚地听见蝉鸣。 茗伊的手被握得紧紧的,此刻正压抑着心跳,试图通过深呼吸来缓和脸上火烧的感知。沉默间,已然走到了桥下泊船的十胜石子路。 打理船舟的仆人芃泽,自幼便是尚瑞的书僮。一手的好字,几下的拳脚,皆由他所授,人前认他为主,人后有师长之份。 看了眼手里的羊皮酒囊,兀自啜了口葡萄酒,这还是尚瑞头回上战场,从高昌回来赏给他的。对着有缺的月亮,他揉了揉眼眶。 见尚琛携着茗伊走近,忙不迭起身行礼,“郎君,茗娘子,这是要上船划子?” 尚琛见他发红的眼眶,知他又想他阿兄了,宽慰道:“嗯,我自己掌舵更凑趣。不几日,芃信就回了,这次耽搁了这么久,估计有眉目了!” 芃泽的眸子立马射出光彩,“是!” 复又馔满两个莺纹六瓣银盘并一对棕榈卷草的萨珊波斯杯子,齐齐拿红漆描金的攒盒装上,另备了一只鎏金舞马啣盃银壶,里面是香茸饮子,俱个往船上的藤屉搁置。 因着晚间,可以不用到遮阳幔子,遂卸下了,只余篙和桨。待把栓紧的绳子解开,团住了放船头,才让尚琛和茗伊上船,看二人坐稳了方自行下船。 泠泠夜色,尚琛正对着茗伊,左右各执一桨,往白莲密集的所在探寻。 茗伊见此情状,委实合意,故意问道:“郎君,这红玛瑙剑璲可不平常,怎得突然给我佩戴?” 尚琛扬起嘴角,“玛瑙,赤玉也;璲,端也。红玛瑙剑璲暗合了我的表字,端玉。你的红玛瑙剑璲与我身上的这个是一对儿。” 边说边放下手中的桨,抬起腰间埋着的配饰与她细看。 茗伊伸手接过,细瞧着,果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他那个打了柳叶络子。她心道:这算定情信物? 尚琛见她一脸的了然,窃喜道:“你仔细佩戴着,总别弄丢了就是!” 见他说得认真,茗伊不由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是内疚得紧,她只想安下心过活即可,调琴啜茗,无牵无绊。冷不丁砸下一堆桃花,没一朵是烂的,更不好随意抛洒,佯装无情的流水。 尚琛看她一脸认真的模样,知她听进去了,心下方安,重拾双桨,船身渐渐载入白莲之中,眼见没入了花簇,方停手。 茗伊环顾四周,俱是亭亭净植的白莲,周遭的清芬窜入鼻息,馥郁却不袭人,香袅但去妖娆,如慈母般拭去爱别离之滥觞,求不得之苦楚。 当下两人肃然起敬,正襟危坐,相顾无言。华阳鹤轻轻掠过,荡开一圈圈涟漪,也在两人心中激起一阵阵波澜...... 第四十章 四艺茶赏 次日,苒春和舂夏因惦着文府茶赏,天刚蒙蒙亮就醒了,照着茗伊昨日的嘱咐,把【鹅梨荼靡】等物件捎带清楚。 彼时,榛练也起了个大早,舂夏见了,调侃道:“花子,又来蹭饭了?” 榛练笑骂道:“你个烂了嘴的,少混唚!大娘子这尊菩萨,念着茗儿还小,苒春虽仔细,但到底出门一趟,我也陪着一道看顾,才不至疏漏。” 仨人一同用过小食,苒春约着榛练来寻茗伊,见她仍旧睡着。榛练怕唬醒了激起晕眩,忙打了盆温水,苒春拧了把湿巾,就势将她焐醒。 另一头,尚琛也足足睡到辰时才醒转,打了个呵欠,方道:“多早晚了,怎么才叫我?” 芃晓叫屈,“郎君,自打大哥儿失了下落,您便落了个缺眠的症候,何曾顺溜地睡过一夜?我见您半日没出来,想是又在借力行书,敢情睡得正香。” 尚琛没再理论,内里贴着【天净沙汗衫】,急套上【半臂青锦】,罩着圆领的【青绫长袖袍】,下接【紫气流云腰襴】,【内裈外袴】皆是紫白花绫。 芃晓执起【髹黑丝葛巾子】,满布菱格孔眼,将发髻拢总束起,寻了块【紫罗夹幞头】覆上,朝脑后包抄,结了两个垂脚。 尚琛坐在榻上,自个儿佩戴好【红玛瑙剑璲】,芃晓借着这当口,帮他套上【乌紫缎界金线短靿靴】方罢。 茗伊红着小脸,泛着迷糊,任凭榛练拾掇,苒春调停。等穿戴妥当后,正巧与前来寻她的尚琛碰头,二人只将烤饼就着冷淘粉粥忙忙地咽完。 距巳时,不足半个时辰,尚琛令武西师父驾车,他骑马去,脚程快些。随行的除芃晓外,还有芃麦和芃穗。 文府门前,沐涵一早直盼着茗伊过来,连着来回了三次皆扑了空,索性同看顾的苍头唠起嗑来。 苍头毛寿呷了嘴【庵茶】,敛了敛舌尖,涩口道:“洛璃县主怕是对咱郎君起了心思,左不过这两日,定要上赶着套近乎的!” 沐涵的额头拧出了三道细细的纹理,“这位县主虽不曾见过,可听说脾气大得狠,肤色也不白嫩。” 苍头白了她一眼,怼了回去,“哪是不白嫩,听说比炭还黑,一言不合就打骂她家婢子,得了个夜叉的浑号!” 正说着,见武西师父下车停靠,沐涵笑着同苍头上前行了礼。 尚琛稳稳地把茗伊带下车,她倒好,站直了脚跟便把他松开,雀跃地挽住沐涵的胳膊,“阿姐,这身藕荷色【扎染】襦裙穿在您身上,温婉得狠。” 当着一众人,茗伊好歹是二层主子,沐涵不好过分亲近,忙反手扶住茗伊的玉腕,只一味谦卑地笑着,欠着身引他们先往正堂走去。 彼时文府大娘子正差遣仆人抬来【大食床】,忽一瞥见尚琛旁边的小玉人儿,禁不住喜欢道:“琛哥儿,这便是墨儿挂在嘴边的茗小娘子?” 茗伊上前行礼,“大娘子安好,在此叨扰,您吝惜赐饭,深受。” 文大娘子掌不住笑将开来,“好个体面模样,又敞亮,又大方。” 尚琛笑道:“不过是个毛丫头,您可别纵了她。” 文大娘子热络道:“知道你们今儿个鼓捣茶赏,慢些儿再聊,先进去吧。” 尚琛等人向文娘子告了礼,随沐涵略过两侧的堂屋,穿花别柳,行至一轩馆,上书【岫云阁】。 茗伊刚进去,便听见一声恫吓,“一个弃儿,他阿娘也不拦着些!” 尚琛冷笑道:“几日不见,三郎竟练达起人情庶务了?敢情有通房的人,就是比别人懂得多些!” 适才发声的不是别人,正是高耀魁,现下被尚琛当面抢白,只得吞声忍气。 子墨见茗伊一身【绿萍连珠紫菱角花纹锦】,串起的一色属珠像架上盘绕的葡萄,绕着垂练髻匍匐,清新别致。脚下登着双【葱缎缕金线云头鞋】,映着日头,黄澄澄,绿油油,好生新巧。 尚琛刻意与她并立,一气的青紫相间,饶是廊下立着的仆人,远远瞧着,都能咬定他们之间必有关联! 茗伊脸上讪讪的,敢情搭了情侣装,不被待见!理了理气息,勉强扭出一个灿笑,“郎君们安好,容稍作片刻,我与沐涵阿姐先自下去,定让诸位领略一番【四艺茶赏】的风韵!” 子墨怅然,依旧柔柔地笑道:“那便有劳茗儿了,引着我等须眉至【和敬清寂】之地,一品【精行简德】之味。” 高耀魁心下不忿,虽不作声,盯她的眸光像是聚着一汪秋水,含情脉脉。他身后的添香,面儿上是朵合欢花,袖子里的内衬已被拳作一团,恨不能撕碎了才罢。 第四十一章 黑皮洛璃 苒春和榛练跟着茗伊,同沐涵抄近路往【出芷亭】走去,一旁俱是玲珑石砌成的假山,大小不一,高低错落。引藤萝穿梭石隙岩窍,独有一股淡淡的异香。 沐涵分说道,“郎君的阿姐,也就是芷娘子,入宫前最爱的便是在此处抚琴,侍弄花草。不单这里,府上凡有草植的地方都是依着她的喜好布置的。” 茗伊吸了吸鼻子,嗅着一阵一阵的清芬,“芳韵幽微,闻着让人心安,好似把诸多烦闷似褥子上的褶子一般拂去。此间必有杜衡和白芷。” 沐涵拍手道:“你的鼻子倒是灵敏,芷娘子不爱熏香,只喜这些自然挥发的气味。还让一并种上蘼芜、扶留和风连等香草。” 榛练也留心赏玩开来,指着像鸟的花株问道:“那花倒生得别致!” 沐涵顺着看过去,“那叫鹤望兰,倭国进贡的,芷娘子觉得好看,陛下全赏了她,她匀了些进府,府上的花匠丁克会养活,就生出这一大片。” 茗伊点头不语,向苒春示意,榛练帮着将袋子里挖空的竹节,权捣了出来。 茗伊先就一个使用,把竹节打横,往底下一瞧,傻乐道:“这孔倒是漏了,难为阿姐们心细。” 苒春笑道:“既是要插花,定少不了洒水润色,没开个孔,根还不憋烂了!” 沐涵虽也见过娘子们附庸花艺,可全不曾这般行事,故留神细看。 茗伊以手扶土,见是粘性强的壤,笑不作声。待把竹节填满,顺了把茝兰,比划了几下,饰在左边,复又拧了束紫芸陪侍,少许忍冬作衬。两支差了个头的鹤望兰岔将开来作擂,添了些要强的尘世喧嚣,有趣的紧。 随侍的三人渐渐看出些门道,不等茗伊嘱咐,兀自往空的竹节里填土,给拾掇好的插花勤洒了水,擦拭粘上的污泥。 这幅【稚女拧艳图】落在【岫云阁】上的几位儿郎眼中,子墨禁不住太息了一声,“若要是一般生在仕宦人家,还不知哪个有福气的得了去。” 怕横生枝节,尚琛未将始末和盘托出,打着扇子,“无妨,纵使无亲无傍,我也许她余生安好。” 高三郎冷哼,“妾能安好?” 尚琛收起折扇,“看你的通房就知道了。” 添香侍立一旁,珠圆玉润的她,一口银牙暗暗咬合。 高三郎无语,子墨嗤笑。 尚琛饶不肯罢休,“妾到底比通房来得体面。” 高三郎待要发作,见流云、长川和兰渡上前告了礼,欲上楼去。 子墨叫住,“你们手上拿着什么?” 流云忙道:“郎君,是花障,但做什么茗娘子不让说,怕失了即景的趣味。” 三位儿郎一听,这促狭的花招让适才的不悦半点也无,只将玄饮子就着腐皮包子,盼人齐了,好把玩茶赏。 待茗伊将插花收拾停当,华琛钰、常少春,杨羽蒙也来了,复添了廖县公的三郎,廖承佑。 沐涵先往大娘子处走去,见有客造访,上前告了礼,方道:“娘子,这是茗娘子头起指摘的插花,共有了七个,还没派上就给您送来了,说了让您别弃嫌。” 文大娘子诧异道:“平常不过拿铜瓶,瓷瓶和小瓶摆弄,还没见过这般样式,倒比那斗花汇上陈设的还精巧些!” 靠着伏几慵懒卧着的黑皮娘子,只顾看着沐涵,冷笑道:“阿娘,这就是那天在街上埋汰我的奴才!” 冷不丁被点了名字,沐涵抬头一看,虽着装打扮似女儿态,可这蛮横的气势,无礼的风范,不正是那天斗茶输了的黑皮郎君吗? 文大娘子怔了片刻,沐涵虽是婢子,可也是落难的官眷之后,一向柔顺,何曾有半点逾矩!把插花让濯青放好,便正色道:“洛璃县主,您这话可要说明白了,好让我知道怎生给您赔罪。” 一旁的县公夫人,廖娘子抿了口紫苏汤,理了理女儿眉间的鬓发,“前几日,我家洛璃女扮男装,为个破炉子,被府上的婢子抢白了一顿。” 文大娘子接口道:“那怎认得出是我府上的婢子?” 黑皮娘子撒娇撒痴,“还不是二郎同他一起,我偷瞧过他一回,方猜得出。” 这一脸花痴样都写脸上了,文大娘子就差没呕出来。 沐涵咽下酸水,直接跪下,“不知是洛璃县主,真是瞎了奴才的狗眼,烦请县主容谅,饶了奴才!” 文大娘子心疼得什么似的,又不好表露出来,只道:“既是无心之过,洛璃是个宽厚孩子,娘子我讨个嫌,就权且饶了她吧。” 廖大娘子得了意,看向洛璃,见她也受用,便道:“多大点事,也值得你在文娘子面前说嘴!人家婢子头也磕了,咱就此揭过吧。” 洛璃见沐涵做小伏低的模样,高了兴,“文娘子谬赞了,阿娘也忒把我看小了,一个奴才,跟街上的狗有啥两样,她吠了我一声,我难道还怼过去?” 沐涵噙住眼角的泪水,半身匍匐在地上,“谢洛璃县主宽宏。” 第四十二章 活色生香 【岫云阁】以桂木挑大梁,辛夷树作椽。初初还不觉得,因二楼作茶室,茗伊在此间筹划,呆久了方觉一股带冲的木香将百会穴松泛开来,畅快肆意油然而生。 于是让苒春和榛练把流云,长川和兰渡叫来列作一排,兀自摊派道: “花障于门楣处安插,下两尺为限,由流云归置。(大堂经理) 需设茶床一张、琴床一件、坐垫三个、三面围的白纱叠屏一架。茶床大小依茶客人数裁夺,归长川和兰渡置办。(后勤储备) 茶床由北至东西铺陈,白纱叠屏环顾四周,就势把郎君的四幅水墨丹青挂上,烦苒春和榛练阿姐摆平。”(艺术总监) 语毕,不出半刻俱已备妥。 茗伊不见沐涵过来,心里觉着不踏实,悠悠道:“沐涵阿姐怎地耽搁了许久还不曾过来?” 榛练接过苒春递上的丹青,小声宽慰道:“想是文大娘子有事嘱咐,在她自个儿府里,你个外人有什么可虑的。” 苒春朝窗外望了望,笑道:“你就欠我俩村你几句,这不,你的沐涵阿姐朝这儿走来了。” 茗伊也露脸瞧了瞧,好奇道:“这沐涵阿姐前面挺胸叠肚的两位娘子是什么来头啊,都越过文大娘子了。” 榛练到底是尚大娘子身边的大婢子,老道地说:“今儿个不是来了位廖县公府的儿郎吗?想必是家眷也跟着来蹭茶了!” 见其中一位小娘子皮色生得如同炮灰,茗伊越想越不对劲,仔细辨别了一番,忽而起了一阵恶寒。 苒春见状,忙关切道:“额,头回见县公娘子,心怯了?” 茗伊蔫了,“两位阿姐,那黑皮娘子是何身份?” 苒春见她这般,必有缘故,正色道:“听说那府的洛璃县主瞧上文家郎君,莫不是她?” 长川和兰渡见她们仨说大娘子也过来了,担心不够阔朗,遂又搬了张茶床拼上。听苒春猜度,兰渡忙接口道:“还真叫说对了,那洛璃县主可是出了名的【夜叉】!” 茗伊不解道:“【夜叉】?” 长川分说道,“她心也同皮色一般,没几个月,府上总要出去几个被打残的婢子,抽死个把昆仑奴也是常事。” 茗伊本来的三分畏惧顿时化作四分嫌恶,不屑道:“这也尽够了,还如此上赶着男家,没半点闺阁的体统!她阿娘也不管管。” 榛练悄悄拽了她衣袖,小声道:“打住了,咱都议论了好些话头,再说下去就不成样子了。再者,人家的地盘,也不严密!” 茗伊点头附和,净了手,就着琴床焚香。 待一切妥帖,忙遣流云下楼支会众人,“旦闻琴声曳止,便可信步至楼上,坐品茶赏。” 茗伊正襟危坐,以蔡氏五弄的《渌水》起调。 楼下的子墨闻之,喟然:“意境空灵,不乏律动的清拨,婉转间似鱼游摆尾,跳脱无拘。” 廖承佑亦云:“【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弹琴之人有心了!” 洛璃县主冷笑道:“人家这心指不定向谁呢!还用你说!” 廖承佑打小与这亲姐不对付,大庭广众之下,惟有冷哼一声,不便发作。 廖大娘子忙嗔了她一眼,洛璃县主权当没看见,可也没再言语。 尚琛打她一进门,就瞧出是那没脸的黑皮郎君。看沐涵面颊上流融的脂粉,必是哭过了,定教这泼皮县主给治的!心道:别把火往茗儿身上撒就成。 文子墨更是纠心,佑弟一来便露了口风,【我姐死活要嫁你】。没成想竟是那日的黑皮无赖,顾不上膈应,只保佑别拿茗儿泄气就好。 沐涵看向子墨,没对上眼神,吞声饮泣。 最后一个弦音绕梁,逐一上楼,至门楣处,花障挡驾,众人不解。 流云忙分辨道:“娘子,郎君们,委屈先,低持着身子进去便可。” 洛璃县主不等两位大娘子发话,嚷道:“放肆,便是附庸风雅,也需循着礼制,哪有为一盏茶折腰的!” 流云恭敬道:“县主果然有礼有节,茗娘子说了【礼贤下士,真高义也】。” 洛璃无语,只得与众人弯腰而过。 及入室,鼻尖倏尔萦绕沁脾的清甜,娇袭兰桂之气,潋滟百花芳馨。 乍一看,茗伊琴床正对茶床,中间一【筒花】置之于地,打横的器身载着一季春光:两支【鹤望兰】交头接耳,【含笑】其间,【葳蕤】横生,里有【兰】焉,【素心】以报之,【睡香】袅袅。 文子墨叹道:“融融春景绝纤埃,一花一叶一菩提。” 文大娘子也十分诧异,心道:一个弃儿,能有这般讲究,便是我的芷儿也不及她! 第四十三章 茶颜悦色 茗伊起身行礼,方跪坐着点茶,见她这般恭敬,洛璃县主无隙可寻,权且随众人纷纷坐将开来。 女眷挨着女眷,廖承佑和文子墨隔在中间,好歹有个避讳。尚琛与其他几位儿郎似往常一般落坐。 洛璃县主见茗伊从【都篮】中取出一套【缁素盏】,忙揪住不放,弃嫌道:“呦,合着让我等用这些个粗陋器皿,没地失了身份!” 茗伊见子墨欲解围,怕县主吃味,忙提起嗓门抢白道:“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此盏外黑,如佛家之黑袍袈裟,内釉似文人墨客的白衣绝尘,也不算辱没了诸位娘子和列为郎君。县主连胶泥垛的风炉都能入眼,何况这瓷盏!必是故意表白表白,好考究婢子的微末见识。” 这番恭维,不卑不亢,洛璃县主只得罢了。 尚琛始终扬着嘴角,此刻眼尾眯出了一道深深的纹路。 廖承佑冷眼旁观,在尚琛搭救茗伊那日,他也在场,眼瞧当日灰头土脸的小姑娘现这般灵气逼人,不觉侧目。 茗伊心无旁骛,才通了炭火烧水,复又添了月季花枝焦灼,炊起阵阵木香。 洛璃县主仍不肯消停,碎嘴道:“好好的,现成的木炭还不够使,巴巴儿燃花枝作甚?” 茗伊从容道:“【诗经·棫朴】,芃芃棫朴,薪之槱之。古人借柴烧木香祭天,祈求福祉。一则,月季花枝秉沁梅之芳,不似桂栀馥郁,别有一番淡雅清韵,更恭敬些。二则,所烹用水,沾惹些许方外幽然格调,增益茶味。两全其美,故而焚之,效仿诗经之香。” 洛璃县主不喜读书,不知从何辩解,兼自家兄弟狠狠白了她一眼,只得住嘴。 子墨与廖承佑小声说道:“真是你亲姐?” 廖承佑苦笑道:“非我所愿!” 文大娘子面上淡淡的,心头暗暗称羡,愈发觉得洛璃县主呱噪。 见女儿狂三诈四,廖大娘子亦无法,骄纵惯了的,哪是三两下说教就能回转的? 茗伊依旧静若寒蝉,待水沸如腾波浪鼓即止。拨末茶至盏中,约占了七份一,方将水淋上堆垛的末粉,一股脑打湿。现下凭南北方位来回击打,仗着竹筅泡过温水,倒也十分顺手,不曾溢出一星半点。 苒春跪坐于茗伊身侧,充当【茶僮】,将打好的茶汤递与榛练,由她作为【博士】派给茶客。依着次序,这第一盏尽归了廖大娘子,之后是洛璃县主,文大娘子,廖承佑,文子墨,尚琛,高耀魁,常少春,华琛钰和杨羽蒙。 众人一一接过,观之,翠色如翡;饮之,细滑如燕窝过喉,鲜活似开壳的牡蛎,甘爽不逊于【庵摩勒】,水边遍地丛生的豆蔻也可媲美,香醇之意灌顶,滤净周身浊气,得大自在。 廖大娘子独爱品茶,眼下兴致倒好,看向文大娘子,款款道:“生受了。” 文大娘子点头,但笑不语。 估摸着方才烧的水已凉了大半,茗伊另治花釉圈足八角杯,俱个注了小半儿水,复让苒春撤下残盏,由榛练重新奉上。 洛璃县主见自家阿娘那副受用的模样,已然忘了来此的目的,正因无可寻衅而心焦,眼见上了白水,登时发难道:“敢情连【续茶】都省了?剩了这白水,什么道理!” 饶是一众儿郎有涵养,也止不住齐齐怼上:“品泉!!!” 洛璃冷哼了一声,依旧看向茗伊。 见她必要一个说法,茗伊仔细说与她,“县主好眼力!当下,齿颊留存茶汤余韵,借着上善之水送下,就势激出至真之味,全了此番缘法,【吃茶去】。” 第四十四章 求和攻略 一番【吃茶去】的论调,令洛璃县主无语,少不得随着众人行事。 廖大娘子伴有消渴的症候,时不时口干舌燥,【品泉】后,直觉唇齿生津,两腋习习清风生。 廖承佑原不曾领略茗伊的才情,惊叹之余,少不得怜惜。又见自家阿姐几次排揎她,不悦道:“若不喜这里,就离了,再寻逗乐的去处,何苦置气?带累跟着的人也罢了,怎好在别人家罗唣!” 洛璃县主登时怒目,“青天白日,人家文娘子没开口,你倒撵起自家人了?敢情拿自己不当外人!” 廖大娘子才好些,偏生儿女又起口角,当着外人的面,顿时臊得慌,脸皮紫涨起来。虽溺爱洛璃,可家中门楣迟早要她阿弟立起来,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因此反倒没了主意。 正愁没个了局,文大娘子忙出来和稀泥,笑道:“快别介,县主能来,蓬荜生辉。若是仆人不好了,说出来交由管事的发落就是,没的为这点子小事不自在!” 怕廖承佑憋屈,复又说道:“佑哥儿还淘气呢,适才不过玩笑话,你个做姐的还听不出来?竟认真计较起来,莫不是等着与他对嘴?” 洛璃县主一时没了言语,兀自理了理裙裾。 茗伊冷眼忖度,必要趁势伏低,当众谢罪受罚为上。好歹过了明路,日后她再要争执,也架不住一句【罚也罚了,一次过,要量几次刑?】 计议已定,便起身上前,朝洛璃县主跪下,勉强弓着身子,颤巍巍道:“婢子愚钝,数日前在西市开罪了县主。虽说县主大度,不知者不为过,可到底没了尊卑体统,还请责罚!” 窗户纸被戳破,洛璃县主再也按捺不住,正待申饬,岂料又被文子墨哄住了。 他初次拿正眼看向她,浅笑道:“若单论罪过,那日里,不单两个婢子,连我跟二郎也有不是,更遑论倭国和尚,西域客商。风闻县主心善,西市赚的一袋气受,放着现成的琴音,聊解开来,岂不好?” 此刻,洛璃县主直觉脑袋腾空,心心念念的爱郎正与自己说笑,脚底也似在云边驾雾,连带身子都要飘起来了!哪里还会反驳。 一众儿郎唏嘘,谪仙似的子墨,说起瞎话来,眼睛不带眨的! 廖大娘子见文府主子跟仆人轮番劝和赔礼,倒显得自家小器,把替女儿挣面子的念头消了大半儿。 廖承佑见阿娘面露平和之色,方略过他花痴的阿姐,笑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即如此,适才余音绕梁,还不足兴呢。不拘韵格,茗儿拣一首擅长的曲子奏来,我们好借阿姐的由头,权且乐呵。” 茗伊赶紧应了,起身端坐,正要调情,冷不丁被洛璃县主喝断。 原是她渐次回转过来,方明了那一车话,赔礼恭维是假,借机替这奴才解围是真!恐怕连正眼都是为她才瞧的。妒火中烧之际,没成想被阿弟截胡,阿娘也不帮腔,只得恨恨道:“陈腔滥调,淫词艳曲,一概不要!” 此机锋一出,刚起复的融洽场景,瞬息冷将下来。 尚琛蹙起的眉峰,打茗伊跪地匍匐算起,就没消停过。见县主饶不肯罢休,眉毛都拧巴了,亏得她冲他眨了只眼,才稍稍松泛些许。 高三郎忍耐了半日,正攥紧了拳头,大有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气势,可巧被杨阿兄瞅见,将一只手死命按住。 常少春和华琛钰本就无可悬心,看着众生相,付之一笑。 茗伊仍旧恭谨地应声,而后如夜下昙花,丝丝琴声绽露。 廖大娘子同文大娘子笑道:“前几日宫宴,听了出《巴渝》,喝着曲子,琴音听得不真切。现下,静静听来,倒是清淡得宜。这弹的是?” 子墨叹服道:“廖大娘子真知!这讲的是东汉光武帝刘秀劝其同窗严子陵出仕,奈何后者意在青山绿水,婉言谢绝,一问一答间,方造了段绝唱。” 廖承佑看向阿娘,“以上下调子区别问答之音,省了唱和的曲子,倒显出飘逸洒脱,不伤于纤巧。” 常少春看向子墨,接口道:“你看,人家比你高明多了,肉甲相和,音色温润。” 华琛钰悄声叫绝,“谁都跟他似的,纯用指肉作耗,琴声伤于迟钝。” 曲罢,廖大娘子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婢子,虽说过于清瘦,但肌肤如月光皎洁,莹透。在一众傅粉环肥里,素面朝天更衬出清丽绝俗,若不是女儿不喜,她还真讨厌不起来。 茗伊见县主阿娘喜欢,趁热打铁,正色道:“【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还请县主散了不快,权当容谅奴才的怠慢之罪!”说完,又咬了咬牙,整个人匍匐在地,拱肩缩背,伴哭泣似的耸动。 这可怜见的,连文大娘子都看不下去了,闷声哼气。【暗道:你女儿不尊重,跑到闹市显摆,讨了嫌,不说安分守己,在闺阁里绣花。竟好意思上门打我家脸面,骂了文的,又欺尚的,打量文府是好欺负的?】 思量再三,芷儿已是充容,干等外孙满月又得晋升。这底气不由足了一层,直挺挺道:“廖府最是惜老怜幼的,廖大娘子佛爷似的,哪儿会跟你一个婢子过不去?还不赶紧磕头,以后别再顾头不顾尾了,让人觉得你仗势欺人,传出去可是要闹笑话的!” 茗伊同沐涵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上前,磕头如捣蒜。 洛璃被子墨点破,已是心虚,听不得这些话语。现听文娘子复又提起,不禁发怔:这话是在说自己吗,她莫不是看不上自己?发气是小,闺阁清誉事大!赶忙揽着她阿娘的肩膀,嗔道:“阿娘,时候不早了,阿爷等着吃您做的蒟蒻面呢。” 廖大娘子笑道:“哪里话,小孩子家家,不过些口角,哪里就闹这么大。这府上还有诸事须打点,就不叨扰了。文娘子,改日再一起做茶汤吧!” 文家大娘子欢送道:“那敢情好啊,这我送送您吧!” 一面说,一面像金兰姊妹一般,热络地走了出去。 第四十五章 尚瑞的下落 送走了廖县公一家,尚琛也没兴致呆着,与子墨作辞,文大娘子也没好意思虚留,遂携了茗伊及奴婢等打道回府。 茗伊乏了,在马车上蔫儿吧唧,不似平日欢腾,垂坠的睫毛更添了几丝郁郁。 榛练藏不住话头,挑明道:“为着沐涵受了歹话,你跟自己置气呢?” 苒春忍不住白了榛练一眼。 茗伊刚要开口,嗓子眼儿堵住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忍不住簌簌地往下落,滴在襦裙上,像初初绽放的水莲。 苒春忙挨近,揽着她的背膀,榛练拿帕子给她拭泪,断断续续地哭了一路。下车时,两眼肿得跟蜜桃似的,水汪粉嫩。尚琛心疼不过,扶着她下了马车,相携着往琳琅院走去。 尚:没有洛璃县主,还有旁人,她迟早是要受气的! 茗:为何? 尚:她是文大娘子中意的人,再过几年,定要与子墨做妾的! 茗:然后? 尚:你见过哪家妻妾情同手足的?便是正室大度,还有陪嫁的媵妾,你当是和气的? 茗:话虽如此,到底是因我才得了不是,叫人心底不落忍! 尚:这也不值什么,让她早些知道厉害,心里好有个成算,日后不至于被揉搓拿捏。 茗:妆奁里的那对鎏金菊花纹银钗,极衬她今日那身扎染襦裙,郎君替我遣人送去文府,可好? 尚:初入府,你作得打油诗可记得? 茗:山花始夕昏,与菊朋辈拂? 尚:那日后,隔天,我特意描了图样,遣人为你打制的,你轻易就送人了? 茗伊不由唏嘘,这厮又吃起醋了,忙反客为主,“这哪儿能怪我?郎君成天往我那儿堆东西,就这个,我还记不得呢,只当是贵妇姨母送的。您的东西,我怎舍得给外人,自然是留着自簪。” 尚琛畅意,笑道:“你姨母送的,也不可轻慢了。让芃晓往东市的华胜楼,拣对成色好的月朵珥珰,给她送去可好?” 茗伊见他虑得极是,不由展颜:“由郎君裁夺,再无不妥的。” 说笑间,已到了琳琅院,彼时尚大娘子兀自跪经,直挺着腰,两手扣在心窝,双目微阖。又盈随侍,见他二人来了,忙摆手,尚琛会意,与茗伊复又朝尔湘苑折返。 入夜,尚琛在书房,听着芃信回话,芃晓和芃泽也一旁侍立。 尚:料你也要几日方得回府,定是日夜兼程吧。 信:郎君说的是,但因着急迫,从南诏折回,紧赶慢赶的。 尚:你人没事吧? 信:谢郎君体恤,我倒没什么,就是跑死了几匹马! 尚:不值什么,在南诏境内搜罗到了? 信:因着南诏王仰慕我朝的饮茶风俗,特意令人寻觅制茶的技工,烹茶的博士。小的有幸混迹其中,约摸听着南诏公主【吾罗娜】近来被软禁。 尚:这与我阿兄何干? 信:原来,这公主几年前不知从哪儿捡来个汉人。据说当时浑身是血,连随从都劝说不中用了,岂料她竟生出执念,硬是遣四个力士抬了回去,命巫医诊治。意外的是,半年之后,那汉人竟渐次回转。 尚:那若是阿兄,好了怎得不送个信呢? 信:郎君问得好,小的与【芭珍榭】烧火的他瓦差交好,他又与公主身边的雅琳依有首尾。故而常透露一些秘辛与小的唠嗑。话说,那汉人只一醒来,公主便悉心望候,再三询问下,他却不知自己系何地何处何人,连父母名讳统统忘却。公主无法,给他起名【召树屯】。详谈间,觉其才识谋略不俗,且通晓南诏语言,文字亦然,便给他在【戈兰殿】派了个差事。 尚:那如何能断定是阿兄呢? 信:【召树屯】颇得南诏王赏识,恩赐之物不少,一应日常穿戴独爱碧青翡翠之流,这不是有了五分的可能? 尚:容貌你可曾见过? 信:郎君,依着形容倒是又肯定了两分,可到底要亲自相看才能做准。偏偏这事犯难,怎么也要精通茶事雅艺一流的,才进得去【戈兰殿】。此外,元简弓谋(王侯将相)方允出入,个把看中的心腹仆人才敢在此间走动。 尚:【戈兰殿】要有自己人才成! 一旁的芃泽兴奋不已,按捺不住道:“郎君,恕小的冒昧!若要安插个把仆役技工,成年的恐怕关得严谨,需得是不足及笄之年的小娘子方好混摸进去。” 芃信刚回府便与郎君述职,不曾见过茗伊,更不知彭泽言外之意,当即附和道:“郎君,阿泽这话极是,可务必要精通茶事,极伶俐者才可堪担此任!” 尚琛蹙了蹙眉头,岔开道:“你刚不是说公主被软禁了,与【召树屯】有甚官司?” 芃信见郎君不接话,心下疑惑,忙道:“南诏王欲将公主和亲,怎奈公主倾心【召树屯】,死活不肯听劝。南诏王虽惜才,到底忌惮外族骨血。发了狠话,若公主执意下嫁,就宰了【召树屯】!因此,望郎君即刻裁夺,若真是大郎,立马营救为上!” 此话一出,尚琛忍不住揪了揪心口,芃晓端了带托的浅黄琉璃盏奉上,尚琛一饮而尽,徐徐道:“明日启程,我跟茗儿悄悄走,尔等一同跟上。主君和大娘子那边,由苒春过后再容秉,不然反倒耽搁了!” 第四十六章 留书出走 丑时(北京时间1时至3时),还没听见鸡叫,苒春便拿湿帕子将茗伊激醒。 茗伊睡得正香,冷不丁被鼓捣起来,带着氤氲的愤懑,“阿姐,作甚起的比鸡早啊!” 苒春见她撇嘴,鼻子小声出气,强忍着笑意,嘘声道:“一会儿,让郎君与你细说吧,现下别惊动了人!” 茗伊虽生出小性儿,但见她这般正色,只得依言,简单洗漱了。 苒春拣了身素色襦裙让她换上,为的是不惹眼。环顾四周,她右手捧着些须细软,左手携着茗伊,蹑手蹑脚踱出,直到了府后头的小门外方停下。 芃信正守着一辆马车,时不时就往里头瞧,芃泽和芃晓各揣着缰绳在一旁等候。 苒春上前,扶着茗伊欲往马车里送,里边的人听见动静,把帷幕一掀。 茗伊一见,果不出所料,尚郎在里间端坐。先将手挡着茗伊的头,防的是磕碰。再来仔细引至坐榻,待她稳稳入定,方开口道:“苒春,若是大娘子问起,你先拿话支吾。实在遮掩不过,不消细说,只将这封信笺交予阿娘便是。” 苒春应了,复又说道:“郎君且放一百个心,婢子定会见机行事。” 茗伊顶着一头的雾水,也不好插话,只得静静坐着,听他二人对答。不多时,见苒春不舍地看了她一眼,由着郎君轻易放下了帷幕。 尚琛婆娑着茗伊的面颊,“你多睡一会儿,到了下一个站口,我再与你细说。” 茗伊见这阵仗,委实罕异,乖乖点了头,伏在他膝上兀自酣睡。 尔湘苑这边,榛练自昨夜被苒春再三的嘱咐,忙与舂夏合计了一番。大娘子那边好对付,就苑里头这三四个不省事。怕起枝节,一宿不曾合眼,专心在廊庑下盯着。实在坚持不住了,将窨了【木梨花】的【芳蕊】滚热水,借着那股子冲鼻子的香气,权且喝下提神。想着没好生甜睡,亏了气血,早起若能进些庶糖糕,裹上枣儿,去核切片的那种,吃着最是滋阴补气的。 适才见苒春二人才出苑门,伴月那屋里就起了动静,她凑上去,拿食指蘸了口水,戳破窗户纸一瞧,这混账正自拾掇衣襦。榛练心道:敢情想抓个现行,或是趁势取便,跟着走一遭儿? 转念一想,心中勾出丘壑,忙忙地央告舂夏如何行事。 伴月才出的苑门,还没走几步就被叫住了。 “妹妹,这是往哪儿走呢?” 伴月慌张地回头一看,见舂夏已在两三步外候着了。 见她一副心虚的模样,舂夏很是不屑道:“呦,妹妹算得一手好卦,知我今日要蒸蔗糖糕,现赶着吃现成呢!” 伴月强装镇定道:“瞧姐姐说的,昨日看伙房治了好些食材,想着有大灶要烧,便悄悄儿来搭把手,阿姐莫要嗔我多事才好!” 舂夏顺着她说道:“怎么会,那敢情好啊!我昨儿个在竹林那边刨洋芋,回来时被阶上的青苔滑倒,胳膊直直摔下,现在还疼呢。你来了,正好,帮我舂米!” 伴月如同轰去魂魄般,失落地同她去了。 旮旯里,榛练抓着一把舂夏刚炒的瓜子,将一切尽收眼底,十分得瑟地磕着。想着软糯的蔗糖糕,已是称意,越发卖力地盯着周遭,把个尔湘苑守得如铁桶一般。 三三两两的道口,一个茶博士刚支起酒幌子,眼瞅着前面车马驰来,吆喝道:“热乎的烧饼,喷香的肉粽,入味的茶叶蛋......” “郎君,起早雾气寒凉,咱们又都走了不下三个时辰。可巧,前边有个铺子,吃点热乎的,温润脾胃,倒也便宜!”芃信分说道。 尚琛听着某人的咕噜声,已是忍俊不禁,忙温言道:“也好,只别张扬了,我与茗儿在车上自吃,你们随意。” 半个时辰前,茗伊被肚皮叫醒,怕尚琛揶揄,只阖着眼皮装睡。现听着有吃的,来了精神,忙起身正襟危坐,又道:“郎君,不妨多带些干粮,便是露宿荒郊也不怕饥荒!” 芃泽听了,忙道:“茗娘子说的是,我这就去办,顺带多装些水。” 说完,同芃晓一道去了,只留芃信照看。 马车里,尚琛笑道:“怎的就要露宿荒郊了?” 茗伊狡黠道:“天不亮就死命赶路,还瞒着大娘子,怕是有机密事,一刻不得耽搁。既如此,莫要打尖住店,困了略歇歇,存点精神继续上路,等到了地儿,有多少觉睡不得呢?” 尚琛听她言语直白爽利,倾吐之情萌发,遂将此番出走缘故与她细细分说。 芃信原地守着,看马儿吃麸料,听了一耳朵,心道:好个小娘子,怨不得郎君偏疼她,比别人伶俐了十倍不止。行事又有章法,知情识趣的,便是做了管家娘子也不差什么了! 第四十七章 论私心 琳琅院这边,尚大娘子用过早食,理了理【手实】,对了下帐本,已近日中。见籽福端来茶点,心道:平常,琛儿请安总是不误点的,今儿个怎耽搁到现在,连个人影也无? 正值尚清休沐在家,与她说道:“昨儿个鑫王把阎立本的《萧翼赚兰亭图》赏了我。” 尚大娘子眼睛一亮,忙问道:“好像以前听阿爹说起过,这画上讲得可是太宗御史萧翼,从辩才手中将《兰亭序》骗到手的故事?” 尚清附和道:“娘子真知!干脆叫琛儿前来赏玩这幅画作,烦劳你跟茗儿给我爷俩烹茶,好好受用一日。” 大娘子见郎君难得的兴致,心下欢喜,转身向籽言嘱咐道:“上尔湘苑把二郎请到【泠然居】,还有茗儿,记得叫苒春跟着伺候。晌午饭往【露申榭】送去,迟些再上也不打紧。” 不多时,苒春随籽言入室,手中捧着一封信笺。 尚清正与娘子品画,见此情状,忙卷轴合上。大娘子接过信,与郎君忙忙地拆开细读,当下齐齐愣住,你道为何? 【喜】得是,瑞儿有了下落; 【悲】的是,孩子忘了娘; 【忧】得是,琛儿去了南诏; 【惧】得是,穆府如何调停; 【盼】得是,齐齐把家还。 足足过了一盏茶,二人才回过味,相视而笑,又是何故? 于情,尚瑞命在旦夕之间,需先发制人; 于理,南诏王仰慕天朝茶事,需茗儿协助; 于公,尚府有恩于她,此番尽可全了缘法。饶是穆府不肯罢休,对步朝堂,仅需顺理成章地聘她,既可保全茗儿的清誉,又能守住自家的清贵门风,更称了琛儿的心。 于私,穆府少将军不曾见过茗儿,若是知晓她与琛儿出走南诏,少不得膈应,亲事做不做准还两说! 按私心论,自家儿郎委实刁滑,夫妻俩忍不住得瑟起来。 尔湘苑这边,籽言跟着苒春赶着过来传话,见舂夏倒比往日清闲,靠着伏几,举着五瓣葵口茶瓯,衔着口沿,惬意道:“这伍子绿是刚沏的,已然出色了,你俩也兑一碗尝尝。” 苒春笑道:“主君跟大娘子正兴头,午餐可着精致的来。” 舂夏想了想,“暑气正毒,腻味的吃食恐不好消化,多配点凉凉的,酸酸的,清甜的,倒也爽口。” 籽言斟酌道:“主君今早还说,糖糕虽好,可吃不到三块就腻烦了。” 舂夏点头附和,“别的倒容易,把茗儿素昔捣鼓的吃食往上一端,尽够了!” 籽言又道:“阿姐抟些笼饼吧,许久没吃,图个新鲜。” 舂夏笑道:“瞧我这记性,大娘子前日说起过的。木梨树下的鲁花瓷黑釉大罐,里面装着两月前腌的【野猪酢】。这会子取些出来,切了丁,往笼饼里填上。一锅蒸了,保管喷香!” 榛练刚刚只顾吃糖糕,听到这话,忙忙咽下,刻意高声说道:“你的胳膊还生疼呢,不如让伴月上手吧,今儿个糖糕不也是她造的,我吃着,甚好!” 舂夏会意,笑道:“伴月,那就辛苦你了?” 伴月的脸上,笑意已然被消磨殆尽,现听了这话,更是青梗着脸,索性连样子都不做。直道:“阿姐吩咐便是,再无不肯的。” 籽言瞥了眼伴月葱管般的指甲,足有两寸长,有两三根折坏了,看那痕迹,应该是今儿舂米才断的。 苒春也留意瞧了,忙道:“既这么着,妹妹别怪姐姐心狠,不若把指甲绞了,揉面裹馅也更利索些。” 听到这里,伴月峨眉倒蹙,虽只那么一瞬,仍教榛练看了去。她忙忙拿奶茶润了润喉,朝着一众劈柴接水的道:“哎呦呦,你们见过哪家婢子留过两寸长的指甲?还不拿面镜子照照,配往上涂蔻丹不配!” 伴月心气高,死咬着唇瓣,一声儿没敢吭。一直以来,仗着模样标志,她把自己以准通房估价,先时伴星、伴辰和艾秋都是她调教出来的毛丫头,故而她仨像捧凤凰似的捧她,但凡紧衬点的活计从不让她沾手,这些年下来,可谓十指不沾阳春水。 榛练让箐儿把屋里使得的具匣拿来,不由伴月分说,操起剪子齐齐绞下。看着指甲上的红染,尤嫌不足,拿【锉刀】硬生生刮净,连带边缘的参差部分,借着【消息肉叉】细细剃去。 覻着伴月的怂样,伴星、伴辰和艾秋算瞧明了,她没指望了!自此,三人安分做事,再无妄念。 第四十八章 一路盘算 每隔30里就能瞧见驿站,半里开外,多有茶肆供行人消渴。有坐不下的,便自要了几碗茶,另与亲友就着饼饽择一处自吃,三三两两的,倒把条路硬撑出了场面,好不热闹。往来的客商见状,将袱货就地买卖,形成了颇有规模的互市。 但见一位儿郎似仆人举止,在一摊贩前驻足,稍稍比对了一番,使了几个钱便买下了顶胡帽。复又向茶博士要了些茶水,方径直往一拨车马走去,轻轻掀开车前的帷幕,把适才的帽子递与里边坐着的人。 “郎君,您看,这个可使得?” “别的倒罢了,底下缀绣的毛毡倒是精致!茗儿,你看下,可喜欢?” 原来,尚琛一行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已走了三天,经了不下15个驿站。今儿个故意停留片刻,打量周遭风俗民情,比对衣着打扮,不至于到了南诏,在言谈间露出马脚。 “郎君也太挑了!不过拿来覆面的,能用就成,哪还挑肥拣瘦呢?”茗伊边说,边掰了块回潮的【鸣牙饼】递与郎君,剩下的半个兀自咬了一口,就着芃信刚接来的热茶一并送下。 芃信识趣,一早探出身子,歇了帷幕,许是被车上的一少一小给腻味住了,他先自灌下一大碗茶,方与芃晓和芃泽大快朵颐。 茗伊悄悄覻着车外的人群,忽地说道:“郎君,您看,前面的那几位蛮人,有金齿的,黑齿的,莫不是从安南都护府过来的?” 尚琛对茗伊的来历已是了然,故意反问道:“茗儿,你个乡下丫头,还知道安南都护府呀!连金齿黑齿的蛮人都识得,好厉害啊!” 茗伊扶额,冷笑道:“我生在一个小乡村,不能行万里路,可以读万卷书呀!” 尚琛依旧玩味道:“有人教你认字吗?” 单看他那一脸的了然,得瑟,茗伊知他揶揄,忍不住促狭道:“有啊,一位叫孔乙己的师父!” 尚琛哪里知道缘故,竟认真道:“这先生姓孔,难不成是孔圣人之后?” 茗伊笑喷,复又继续道:“与其理论这些没要紧的,不妨揣摩咱下一步的打算!” 尚琛觉得有理,忙把前话丢开,将芃信叫了进来,就适才的揣测与之说了。 芃信心下罕异,对着茗伊赞道:“茗娘子眼尖得很,这些个蛮人多于都护府北部,滇西南部和永昌郡一代分布,在南诏境内,算不得高贵。小的也是混了个把日子,才从伙夫那边识得这些个下里巴人。” 尚琛此刻的笑意,可与金榜题名媲美,柔柔地问道:“茗儿可知如何与他们搭讪?” 芃信见自家郎君如此谄媚,嘴角止不住抽搐。 茗伊不无得意,“芃信,王宫内可有蝎尾蕉?” 芃信忙回神,细想了片刻,斟酌着说道:“南诏境内是有,可不被待见?” 茗伊奇道:“为何?” 芃信道:“南诏王【异牟寻】的老师【蛮利】,原是汉人,本名叫郑回。谁承想,那一年任雟洲西泸县令,因蛮人来犯,愣是被虏了去。已故南诏王【阁罗凤】吝惜他的才华,命其给王室子孙授课,时常将儒家学术指摘论究。再者,便是琴棋书画的赏析。故而多以中原之贵为贵。那些个本地的娆花艳蕊便入不得眼了!” 茗伊笑道:“那样更好!” 芃信不解道:“这怎么说?” 茗伊分说道:“将其境内的花草入花道,且不逊于中原雅意,往南诏王脸上贴金,这还不好?” 芃信先是欢腾,复又迟疑,“这主意好是好,可茗娘子,您有把握能博得王室赞赏?” 尚琛不等茗伊答话,直道:“赞赏是铁定的,只保佑别被个把王子看上就行!” 茗伊附和地说:“郎君英明!” 芃信忍不住泛酸,不由开了羊肚酒囊,灌了口【坑茶】,顺顺气。 茗伊嗅了嗅鼻子,眼睛一亮,“芃信,你喝的是什么茶?” 第四十九章 腊跺 芃信被茗伊一问,咽了咽方回道:“娘子,这可比不得您喝的好茶。”他边说边将羊肚酒囊呈上。 尚琛先自接过,只不给她,单单向芃信问道:“这是茶肆买的?” 芃信摇头,将腰间的荷包解下,递与尚琛,方继续说道:“回郎君,眼下的茶肆断不能有这个。走远些,只怕才有。” 茗伊才接过酒囊,见尚琛欲将荷包里的茶叶就势倾倒掌心,忙往【都篮】里取了只【葵口浅底鸿雁纹鎏金银碗】并一支【鎏金蔓草纹长柄银匙】,巴巴儿递给尚琛。 尚琛笑道:“哪里就腌臜了,你急得这样!” 茗伊正色道:“只要是茶,凭它好坏,乍一经手,借着热热的掌心,定会挥发各自的气息,沾染些许气味。” 芃信叹服道:“茗娘子懂得竟多,跟南诏国的【慈爽】比较,也不差什么了!” 尚琛索性把荷包全权由她摆弄,茗伊像呵护婴孩般拿左手托着,略抬了抬胳膊肘,右手搛着银匙轻轻挑拨,唯恐茶末枝梗擦过碗壁,掉将开来,白白地作付。 芃信本是有些拿不准,今见茗伊行事这般仔细,不由信服,再见她瞧得认真,忙一旁分说道:“这是【银生城】周边的茶山,今年才出的新茶,小的不过是下人,好茶断到不了我手。因【芭珍榭】的【他瓦差】,其相好【雅琳依】在公主身边服侍,时不时将一些平日淘澄的【炕茶】匀了些尚可冲泡的,每每托在【万爽】专司盘点柴炭的【图走水】给带上。【他瓦差】是个顶憨厚的,够义气,但凡得了些总抓一把给小的。小的推辞不过,也与了他些黄白之物傍身。” 茗伊只顾茶事,见他说个不住,忙打断道:“这茶叶,怎么个制法,又是怎生烹煮的?” 芃信笑道:“哪里谈得上制,不过是晒干的毛茶,借着陶盆烘烤,要喝的时候,往茶瓯里投上一把,烧开水滚了便是。” 茗伊依着他的说法照做,复往【都篮】中取了只带盖内兼滴漏的【鎏金六瓣朵形圆花纹扁腹银执壶】并两个鎏金银碗,先借着热水滚了,沤了第一遍。待第二回过水,估摸着出色了,才与尚琛跟芃信各斟了一碗。 尚琛先闻了闻,怡然道:“还没吃到嘴里,高长的香气就涌入囟门,连日滋生出的一点疲乏感倒是稍解了。怪道【驱愁知酒力,破睡见茶功】了。” 茗伊补充道:“郎君,这香气似庭前【长春】,惊艳无匹;可堪酪上樱桃,清甜满颊。” 见他们说得生动,芃信默默吃茶,心道:没有多读书,连话都不能好好说了。 尚琛吮了吮舌,指摘道:“才刚吃了,那点子发冲的苦涩,滋味甚厚!好在末了的甘醇也敌得过去。” 茗伊点头,没忍住叹道:“可惜了,在烤制的时候,没掌握火候,掂清份量,即便拿掐尖的茶叶也做不出一口好茶。” 芃信忙插上话,“茗娘子虑得是,就为这个,南诏王才急于寻觅会制茶的师父,烹茶的博士!” 此话一出,茗伊不由弃嫌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寻觅!王要的好茶,我造的出!” 尚琛来了兴致,“多久能造出来?” 茗伊用手扶了扶头上的【抛家髻】,傲娇道:“取八月间的成熟香竹,打出单节竹筒,烧旺的一簇薪火,采摘的鲜嫩茶叶一筐,不拘粗细。末了,添些芭蕉叶片即可。” 芃信道:“这炭火是现成的,可鲜嫩茶叶,甜香竹子,倒是犯难。依小的看,不如到了羊苴咩城再一同预备。” 茗伊道:“那也成,可要是能沿途采制些茶叶,就地散与蛮人品饮,没准连节度使并军将也能凑上来。” 尚琛会意,“你的意思是,沿途造势,届时不用芃信寻由头举荐,自有南蛮军将为你引见。” 茗伊灿笑道:“郎君英明!” 尚琛转念一想,“比起中原繁复的工序,倒是简便得多,那些清平军将能看得上?” 茗伊白了他一眼,冷笑道:“枉费郎君读了十年的书,殊不知治大国若烹小鲜?” 芃信心道:不就做茶吗?还能跟治国扯上关系! 尚琛经她这一点拨,恍然大悟,忙略略作揖,暗服道:“美人素手操茶事,可堪伊公掌上羹。” 芃信虽读书有限,也不甘心一头雾水,弱弱地问道:“郎君,娘子,能分说一下吗?” 茗伊不由笑了,“芃信,如果你是南诏王,举国上下都能制出一手好茶,烹出一壶好汤。不值得欣喜吗?” 芃信笑道:“那敢情好啊!” 尚琛帮腔道:“这套茶事操作简单,耐心学着,留心看着,掌握个大概也不算难为。” 芃信了然,浑身有劲儿,斗志昂扬道:“还是茗娘子有智谋,到底是郎君有眼光。此番南诏之行,定能成事。” 茗伊心道:真小看他了,没读过几本书,拍马的功夫倒是利落,左右逢源的,尚能存着一股子忠心,是个人才! 芃信的一番恭维,尚琛很是受用,看向茗伊,见她又在神游,打趣道:“这茶总要有个名字吧!” 茗伊回过神,眸光发亮,“腊跺!” 第五十章 郝仁家借宿 茗伊说了声【腊跺】,芃信身子不由一僵,奇道:“这不是【竹筒茶】的意思吗?茗娘子,看您年岁尚小,竟连蛮语都晓得!” 茗伊见尚琛一脸的泰然,心底涌出一丝暖流,佯装正色道:“芃信,我四岁就启蒙了,读的书比你吃的饼还多。别说蛮语,便是倭国话,我也能对答几句。你呀,该去读书了!” 芃信面上讪讪的,惭色道:“茗娘子说的是。” 尚琛没忍住笑意,也不好再打趣,叫他将适才用过的碗盏壶具一并端走。 芃信巴不得闪人,兀自下车,寻就近的茶肆瓢洗。 “信哥儿,你要作甚?”茶肆的店家郝仁客气道。 “郝当家,方便与俺瓢洗壶盏吗?”芃信恭敬道。 “这话说得,见外了不是?这几年你山南海北地跑,哪回喝茶不是赏钱一串一串地给,连俺家阿修的纸笔都是你送的。别说用点水,就是把我地里头起的竹笋掐些也使得。” 芃信一听,忙道:“郝当家,您这儿有长好的香竹吗?” 店家笑道:“怎么没有,自家的林子,跟茶树长一块儿,杂乱些。你若是急着要,我让小婵领你去。” 芃信大喜,“郝当家,方便我家郎君跟娘子一同去看看吗?” 店家道:“有什么不便的,看着这天色,你们就住下来,我那儿有几间茅舍,不嫌弃权且借宿一晚,明儿再赶路吧!” 见他说得心诚,芃信没好推辞,只答应着说与主家参详,便提着干净的壶盏先走了。 见他走远,店家把余下的散客清了清,正拾掇了碗盘茶瓯预备往里间走,一位梳着椎髻的小娘子信步而出。二话不说,抢过店主手上的傢伙,嗔怪道:“阿翁,说了你多少次,我来收拾,你只管算账就成。实在顾不过来,把阿修叫来打下手也不值什么。总这么操劳,真以为自个儿身子骨是铁打的?” 店家笑眯了眼:“小婵,咱阿修要奔前程的,读书要紧,哪儿能让他干这个。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尚未议亲,抛头露面的,怎使得?” 小婵撇嘴,“使不得?您还让我把过路客往家里带,也不怕闪了舌头!” 店主一边拆着幌子,一边分说道:“你别看他是个过路客,之前已见了几回。每每要茶添水的,哪次不是客客气气的。长相也颇周正,给起赏钱更不踌躇,看那身板,定是练家子。这样的品貌,与你作配,难不成辱没了你?” 小婵无语,只顾码好碗碟,好容易洒扫停当,正要与阿翁坐下歇歇,便见一簇车马齐齐挺进,祖孙二人不约而同地站起相迎。 “吁,吁,吁......” 马车就势停靠,车里帷幕一掀,先出来一个倜傥英姿的少年郎,再见他扶出一位极清秀粉嫩的小娘子,若不是形容尚小,倒也般配。 茗伊望向小婵,虽无十分姿容,黄黄脸儿却有着深邃的眼眸,顺着看下去,一弯尖削的鼻梁硬是将圆润的脸颊撑出精致的弧度,颇为可爱。 此刻,小婵亦细细打量茗伊。因十里八乡的,多推她为一枝花,她自负美貌。乍见了眼前这位,五官先不论,只单单肤色,宛如才剥的新笋,白璧无瑕;透出的光彩似日落时水面泛出的粼波,明媚照人,让她不由形秽。 两边相互告了礼,尚琛笑道:“郝当家,芃信已同我们说了大概,蒙您盛情,今夜定要叨扰了!” 郝当家挥了挥手,“郎君客气了,这里虽无京都的珠围翠绕,胜在峦山葱郁。让信哥儿和他弟兄驾马,老身引着您二位走着过去,可好?” 茗伊扬起嘴角,尚琛知她喜欢,忍不住分说道:“你脚下的锦鞋是新的......” 郝当家不知就里,直说:“不妨事,附近薇草相间,连着几日都是放晴的,就地走走,不会弄脏鞋面的。” 尚琛看向郝当家,“您老误会了,我是怕新鞋硌脚,我家茗儿多走几步,起了水泡可怎么好。” 一众人霎时无语,静的能听清一两只乌鸦在老树枝头的扑腾声。 茗伊腻味得紧,但见他说得认真,也不好发作,只挣扎地说道:“郎君,就我的出身,这几步路,哪里就走破了脚,先安顿要紧。” 第五十一章 信得桃花 茗伊执意要走,尚琛无法,嘴上答应着,可携着她的手时不时地紧了紧。 郝当家侧目,心道:主子都这么怜香惜玉,当仆人的还能牛嚼牡丹?俺家小婵要是能嫁与信哥儿,定能和和美美!揣着想头,郝当家故意放慢了脚步,让小婵差点儿撞上,好在芃信牵着马,忙忙地搭把手给扶住了。因蜀郡湿javascript:热,当地多乌蛮族人,惯以半臂着装,连世代旅居的中原人士也入了这风俗。 眼下,芃信触着她丰盈的皮脂,本能地悸动,再见羞红的脸颊,闻着那股子发散的【青桂】之气,已飘飘然。 茗伊冷眼瞧着片刻光景,察觉出郝当家的意图,先出来打圆场,笑道:“为着我们这些个外人,您的孙女倒落了下风!” 大伙儿跟着笑开,芃信跟小婵趁着兴头,彼此欠身。 郝当家见尚琛等人并无不喜,赶忙分说道:“郎君,往家去的路,统共两条。一是前面直走的吊桥,另一是右拐往下迂回的甬道,车马都能过,只是要费些时候。” 茗伊手痒,巴巴儿盼着早些制茶,便道:“郎君与我先随您老过去!”边说边朝尚琛使眼色。 尚琛会意,“郝当家若是放心,就由您孙女儿引路,让芃信他们跟着,往甬道那边走。” 郝当家正等这句话了,喜笑颜开地应承道:“老朽同信哥儿打交道,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茗伊见小婵嘴角含笑,打趣道:“芃信,你可得护好阿姐,哪怕少了一根头发丝儿,都不饶你的!” 尚琛顺了腰间的折扇,径自往茗伊脑门儿一磕。 芃信是个经不得玩笑的性子,每每来上一遭,脸就红到脖子里。他深吸了口气,回道:“茗娘子说得是,定不叫婵娘子有差迟。” 尚琛但笑不语,茗伊心道:有些人,书读得不多,桃花可不少! 芃信和小婵不约而同地对视,如弹指一挥间。若干年后,两人追忆起这日情境,便告诉自家儿郎,喜欢那个姑娘,就等着她栽跟头时,赶紧扶住,这媳妇就到手了! 郝当家料定这【郎子】跑不了了,十分称意。虑到今后小婵定要认尚琛当主子的,需寻个法子恭维,孙女日后也好站住脚。毕竟是一店之主,最擅观人于微,尚琛虽然一副平和之像,可内里油盐不进,独独对身边的小娘子十分体贴,从这儿下手倒有几分把握。 “茗娘子,往前头是吊桥,只管大步迈开,横竖都会咯吱响,您要是心怯,牢牢抓着郎君的手,别向下看。”郝当家半是捧,半关切道。 “劳郝当家费心。”茗伊由衷谢道。 尚琛听着很是受用,紧紧拽着心尖上的小人儿,见她两手俱个搭上,更是畅意。本想揶揄两句,见她蹙着的眉头丝毫没有松懈的意思,双目直直朝前方注视,感觉连呼吸都有些急促。心道:瞧她平日能的,原来怕登高呀! 茗伊提着嗓子,堵到心口,好容易挨到尽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见尚琛一副了然的嘴脸,让她不由添了两分懊恼。若是趁势发作,更显矫情,只能不情愿地憋着,四下里乱看。见郝当家随手顺了阴岩边上的绿草,不由好奇道:“郝当家,您采这个做什么?” 郝当家立马分说道:“这叫马耳朵,是世代流传下来的偏方。俺们当地喜食辛辣,每每口舌生疮,咽干痰多,只将它煎汤送下,喝个十天半月的,管好。再者,潮湿的地界,多有蜇人的小虫子,出点血倒不值什么,就只痒的人难受。拿它烧水,擦拭几次,凉凉的,还能润泽肌肤。” 他刚说完,就有披头跣足的蛮女和蛮男走斤,他们哼唧了几句,朝茗伊等人看了一眼,便各自走开。 别的没听清,只一句披毡被听了进去。茗伊想着,不如诈他一诈,好让他别使眼子糊弄,计议已定,灿笑道:“郝当家,您家里有多余的披毡吧!” 郝当家奇道:“茗娘子听得懂那蛮话?” 茗伊道:“就只听到【加斯瓦拉】,日头快落下了,我也冷不丁觉得寒浸浸的。要是晚间借灶做茶,有它覆在身上,省得受凉。” 郝当家不由叹服,这么小的年纪,懂得竟多,身边的郎君更不可小觑了。虑及此,心里又添了一层敬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招呼。边比划着路段,边分说道:“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小娘子若真要造茶,俺就在附近架起篝火,多暖着点也不妨事了。” 尚琛自由习读蛮语,也料到茗伊的意图,委实赞许,附和道:“我家茗儿淘气,让郝当家受累了!” 第五十二章 蓝袅豹子郝修 “丫,丫,丫……” 闻声望去,一只红嘴蓝羽的鹊鸟叫嚣着飞来,郝当家熟练地耸起肩头由着它立上。 没多久,一头比狼狗精瘦点的豹子朝他们狂奔,吓的茗伊只往尚琛怀里钻。 尚琛那个得意,左手揽着她的背,右掌贴着滑嫩的面颊,心道:美女多半是怕野兽的! 郝当家轻唤了声,“柴旺,这是客人。” 这豹子像是听得懂人话,瞬间收起戾气,温驯地匍匐于地,像是在同远道前来的朋友示好。 茗伊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喘了口大气,颤巍巍道:“郝当家,它是您养的?” 里间一位儿郎迎面走来,唇红齿白,可惜个子太过瘦小。头上总打了六条麻花辫,拢总拧就一对犄角,以灰色兔毛绒绳束起,添了些山野丛林之气,活脱脱召唤大地的灵巫。 “阿翁,我就说吧,今儿早起占了一卦,显得是黄色,定是有贵客至,您还说我扯淡!”这位儿郎边说边施礼。 尚琛同茗伊还礼毕,看向郝当家,“您家郝修?” 茗伊笑喷,听她家郎君干咳了两声,自知失礼,就势岔话道:“您老养它作甚?” 尚琛抢着答道:“莫不是看家护院?” 茗伊抽了抽眼角,咽了口唾沫,吃惊道:“当真?” 郝当家婆娑了柴旺,笑道:“哪儿能有假?这儿的豹子还算瘦弱,南诏境内的才称得上壮实。” 阿修召唤蓝羽鹊鸟,它亲昵地攀上他的胳膊,借势高高飞起,在棚上盘了两个回旋方于檐角驻足。 阿修朝茗伊说道:“蜀地湿热,多有蛇虫出没,它们的天敌便是这大只的山鸦。这是阿娘豢养的,我给它起名蓝袅。” 茗伊又止不住地笑了,尚琛知道定是不入流的野趣,才能教她笑得这般不管不顾。 郝当家见日头快落下了,问道:“茗娘子,这茶叶还采不?现下还有光亮,晚些就大黑了,纵提着灯火,也有摸不着的。” 茗伊觉得有理,挨了尚琛重重的一个脑崩儿,便跟着往屋后的一片园子走去。满布的茶树,与翠竹相长,杂以果卉。茗伊指着一串开有紫色小花的草植,问道:“这怎么像是可以入药的?” 郝当家忙道:“茗娘子料得不错,这是紫乌,有毒的!” 尚琛不解,“您老不似修道之人,地里怎生出这等毒物?若是没料错,必是与川乌同属一流了!” 郝当家分说道:“俺不卖官司,这是俺娘子留下的。” 尚琛追究道:“难不成她是蛮女?” 郝当家点头,“她本是南诏族人,沦落至蜀地,俺见她可怜,施舍了些饭食与她,倒给了她由头赖着不走了。借着报恩,每日洒扫房肆,烹煮下地,通身的气力比男子还强上几倍。后面,俺们就成了亲,生了娃,琢磨着这辈子就剩下含饴弄孙了。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在小婵四岁的时节,来了一群长相十分俏丽的蛮女,娘子告诉俺,那是【独锦蛮族】。” 说到这边,他深深叹了口气。 茗伊问道:”独锦蛮族?“ 尚琛分说道:”这是南诏境内专与王室通婚的贵族,单从字面看,就能知晓其容貌佚丽。“ 茗伊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又没问你,有什么可卖弄的!郝当家,您接着往下说吧。“ 郝当家红了眼眶,苦笑道:”那群人里,最漂亮的一个认出了俺娘子,原来她俩沾亲带故,详细的我就不清楚了。俺娘子也没来得及告诉俺,只说晚间上炕再与俺分说。俺也没心思问,这么多年夫妻,管她是个什么身份,俺都认定她是俺至亲之人,就等着大限那日双双阖眼......“ 茗伊同尚琛齐齐打断,”您娘子怎么了?“ 郝当家往脸上抹了一把,苍老的眼眸像洞开的微光,追思道:”晚间,俺洗了果子正要与她们自吃,冷不防着了那伙蛮女的道,拿剑朝俺刺来。好在俺机敏,抬起手臂挡了,可整个身子渐次麻痹,不听使唤地瘫软在地,心口也死命地跳,原以为一条老命要搭在这上头。见俺娘子朝她们跪了下来,把头都磕破了,才给了丸药与俺吃下。俺才觉得好些,娘子靠近俺耳语道:“屋后的紫花小草是你中的毒,寻个巫医考究考究,研制些汤药,日后防身,夫君珍重!”睡眼朦胧之际,她携着小婵的阿爷同那伙天杀的蛮女一道走了。俺想拉她们,可偏生没有气力,眼睁睁看她们走远了,不见了影子。“ 郝当家边说边拿臂上的伤疤与我们细瞧,尚琛问道:”若没猜错,伤你的人使得是浪川剑,南蛮惯用的手法,淬了毒在刀刃上,多半是见血封喉的!亏了您娘子,否则您顷刻便赴了黄泉!“ 茗伊好奇道:”若是传承族业,有不可告人的秘辛,那小婵跟阿修怎么没被带走?“ 郝当家欣慰道:”因着她阿娘带她回娘家,才逃过这一劫,回来见俺半死不活的光景,一地的狼藉,差点没哭晕过去。赶紧请了巫医【辛平卷柏】过来与俺相看,确定是川乌之毒。俺又挣扎着下了园子,拔了紫乌,央求他比对。辛平师父斟酌再三,捣鼓了些蜀漆并兰草等与俺煎服,另配了丸药傍身。待俺能下床了,小婵她阿娘又累倒了,号过脉才知腹中已有了阿修。“ 茗伊见他说得动容,续着说道:”之后,您老一家四口相依为命?“ 郝当家说道:”正是了,只可惜,她阿娘三年前就去了!难为俺家小婵,身兼母职,白天照看茶肆,晚间督促阿弟用功,自己的亲事还没个着落,又拖着一老一小,可怎么了局啊!“ 茗伊慰藉道:”您老放宽心,儿孙自有儿孙福,船到桥头自然直。“ 第五十三章 茶之造·取材 郝当家见茗伊说得认真,知她心善,指着两步开外的林子,分说道:“与淡紫色【鸡爪连】长一块儿的是香竹,内瓤细密,填了米饭蒸上最是香甜;蓝白相间的是【一枝蒿】和【虞美人】,毗邻的甜竹,闻着更细腻些。妙在都是八月中长成的,不算很老。茗娘子要多少,俺就地砍下。”他边说边揉了揉腕子。 茗伊小心听着,走上前细瞧,清新的韵味愈发凸显,抚平了心中繁琐的思绪,怡然自得。及至触手温润,沁凉,难得的是,这香竹口径不偏不倚,足够茶青埋填,正是做腊跺的料! 她面上袒露抑制不住地欣喜,笑道:“香竹照着这根样式,四根即可。另外,甜竹依着这例,两根尽够了。” 郝当家应了一声,将四个半人高的竹篓交予他俩,预备着装茶青,自个儿径自料理竹子。 茗伊择了一簇与山胡椒杂生的茶树,教尚琛只采叶,自己摘芽,一提一拉间,不觉天已黑漆,夜空闪耀万颗星。 二人同郝当家满载而归,才刚到门口,清晰的笑声犹如银铃般在耳边回荡。 “信阿兄,您能教我耍枪吗?”阿修笑道。 “你少顽皮,人家阿兄是忙大事的,别烦他。”小婵认真道。 “不妨事,阿修要真心想学,我抽空教你几招,勤加练习,等下次返程再过来给你指点几下,用来防身尽够了。”芃信安慰着说道,手上持着两副篱笆,硬生生将马棚隔开,免得三马同槽,厮咬起来弄紧衬了。 “还是阿兄疼我!”阿修称意道,噙着笑意刷马。 “你少兴头,文武兼顾,登时别跟我叫苦!”小婵提醒道,念着他那句【返程再过来】,脸颊晕染一抹羞红。见灶上的烟直直向上扑,忙搛了食箸,把蒸着的山猪肉翻了个身。 这期间,芃泽静静劈柴,芃晓默默烧火。 “许久没这么热闹了。”郝当家的眸光似是追忆往昔,流露出的欢喜带着丝丝惆怅。 茗伊不忍他哀伤,忙道:“郝当家,您干脆把小婵许了我们家芃信吧,郎君,您觉得呢?” 尚琛点头微笑,“你做主便好!” 郝当家就等这句话了,“那可是想不到的天上缘分,合该俺家小婵有福,就托茗娘子照应了!” 茗伊认真说道:“既怎么着,依我的行事,先把些许钗环耳铛奉上,权作定礼。待我们返程便亲来汇合,一道儿回京都,风风光光办亲事。您看,成不?” 郝当家施礼道:“全仰仗茗娘子周全,再无不肯的!” 茗伊学着抱拳,“您甭客气,一家人了。” 尚琛心道:自己的亲事还悬着呢,倒先替别人做嫁衣! 芃信收拾完马槽,抬头见茗伊等人立在门口,忙道:“郎君,茗娘子,郝当家。”边说着边走近,帮着卸下竹篓。 茗伊看向他,“先紧着茶青,寻个地方摊放才是正经!” 阿修一听,放下手里的活计,忙接过阿翁肩上的竹子,立在墙根下,复又把晒着的【水枝柳】腾出。 郝当家见状,往里间把挨着壁上挂着的筛子取下,统共八个,同他家小婵凑上,帮忙将茶青倾倒,再摊派开来。 见他祖孙亲力亲为,茗伊感念,便借口人手不少,将小婵同芃信摘了出来,嘱咐道:“把六根竹子起出单节竹筒,务必淘澄干净。” 芃泽柴也劈够了,拾起阿修的活计继续刷马。芃晓眼见不错,把蒸好的野猪肉一锅端。 好容易把手头上的竹筒,茶青,一一拾掇干净,闻着灶上飘香,众人才知道饿了。 茗伊馋嘴道:“小婵阿姐,我还没吃着碗里的,就先惦记锅里了,您手艺真是高啊!” 小婵对茗伊更多的是艳羡,经她奉承两句,又是喜欢,又是惭愧,只得笑道:“茗娘子谬赞,不过些野意,略尝尝,算是我们的穷心。” 徒留芃晓暗暗咆哮:我也炒菜了,怎么不夸夸我! 说说笑笑的,已然把饭扫光。 小婵心细,先时便把水给滚上了,足足预备下好几桶,专为茗伊等人泡澡,去去乏。 见茗伊朝向一旁晾着的茶青,直勾勾盯着,尚琛便与郝当家分说道:“现下茗儿的心全扑在这上头,别的一概先搁起,劳您垒起篝火,让大伙儿都暖暖!” 阿修先自应承,“不用阿翁动手,我三两下就可应付了!” 尚琛点头赞许,向郝当家笑道:“您孙儿甚是机灵,且孝顺!” 他眯着眼,扬着嘴角,“您可别夸他了,还小呢,再看看吧!” 芃泽同芃晓帮着阿修拾掇柴草,不多时,燎原的火焰照亮了周遭。 郝当家尤嫌不足,取了几件【加斯瓦拉】与尚琛等人披上,不显负重之余,深觉轻便。 尚琛见小婵手上捧着件全新的毡子,心知是给茗伊备的,忙双手接过,生受道:“有劳,我与她披上即可。” 见尚琛如此体贴,小婵不由朝芃信看去,两下里又对上眼,像被烧红的铁皮烫到,他俩忙忙地看向别处。 茗伊兀自估摸茶青【萎凋】情形,不禁试探起来,左手拈叶,右手捻芽。正出神,冷不丁有物件上身,唬了一跳,直直尖叫,惹得蓝袅扑起翅膀盘飞,柴旺引亢嘶吼。 除了她自己,众人齐齐放开嗓子大笑不止。 茗伊嗔怪道:“郎君,都怨你,今儿务必把这半摞的单节竹筒给塞满了!” 尚琛玩味地说:“若是我不肯呢?” 茗伊来了兴致,挑衅道:“也行,待家去,立马拜见我年少得志的表哥!” 尚琛无语,心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总被无情恼! 第五十四章 茶之造·烧烤 被她的狠话村了一顿,尚琛只得恨恨地把茶青往竹筒里填。 茗伊还不足兴,时不时往边上凑,比划着说:“郎君,您填的嫩芽还不够密,别跟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可着劲儿填上。实在够不着底,指着食箸鼓捣几下,就有隙可趁了。登时,再手握木棍一顶,愈发严实!” 看着自家郎君被这般辖制,芃泽同芃晓委实听不下去,心道:宁愿不当英雄,也要闯过美人关!他俩略看了几次,央着茗伊允准,也学着尚琛那般,径自把竹筒填得满满当当。 小婵才要上手,茗伊拦道:“阿姐灵巧,不若帮我预备另一件事。” 她不解道:“何事,这般认真?” 芃信从旁附和,“茗娘子,干脆让我一道料理,岂不更妥当些?” 郝当家听他这话,实实在在撞心坎上了,心道:看似尽忠,私心里,分明是对孙女儿的回护。虑及此,喜不自胜,才坐下不久,便挣扎着起来,同阿修齐齐上前,笑道:“敢情就俺祖孙二人一边凉快了!” 茗伊念着郝当家暮年之人,本不好再麻烦,眼下见他这般热络,更不好推辞,索性认真道:“郝当家,倒是有件难事,只怕勒掯您。” 他忙道:“快打住!但凡用得着老朽的地方,尽管说,若再客套,便是嫌俺老了,不中用!” 茗伊只得细细分说,“待会儿,这些填了茶青的竹筒统统要上架烧烤,烦您整出个火塘,火候的掌控需要拿捏精准,切记不能中途燃尽!” 阿修从未入过京都,不曾领略茶事精妙绝伦之处,看着茗伊如此行事,心中很是疑惑,现下听她这般说辞,称奇道:“茗娘子若不腻烦,好歹分说分说,好教我们也涨涨见识。” 茗伊来了兴致,展颜道:“不急,先把门口的芭蕉摘下若干,交予你阿姐,然后专心帮你阿翁烧火。”复又朝小婵和芃信说道:“你俩把芭蕉叶淘澄干净,往竹筒的开口处硬塞,务必堵死了!” 约摸半个时辰不到,郝当家已把一个似模似样的火塘起了出来。 茗伊啧啧赞叹了几句,顺手择了两个竹筒,左右各持着筒身开口处留存的竹柄,于红焰处安放。 不多时,里边发出“滋、滋、滋”的响动。 茗伊等人齐齐上前围观,面面相觑。尤其是阿修,疑惑得天庭拧出了一道川。 茗伊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眼前的竹筒皆取自八月间成熟的竹子,内里的水分香气十足。外经火上一烤,内兼茶青积聚,两下里煎熬,禀赋的清新淡雅之气,尽数腾空,融入嫩芽绿叶之中。适才便是竹汁流出,溢于其表,遇火而炸出的信号。务必趁势将竹筒翻身,省得一挑热,好教茶青一览无遗地汲取。亭亭净植的沾染下,制出的茶叶独有香远益清的底蕴。” 她边说边比划,大家伙看得仔细,听得明白,而后纷纷效仿。 不到两个时辰,一大摞的竹筒茶纷纷烤制妥当,干等着旁观茗伊如何烹煮冲泡。 第五十五章 茶之具·银壶 小婵把日常使用的带把壶并若干个茶瓯,悉皆朝石床上铺陈。 茗伊捧着支【腊垛】,见她已收拾出烹茶器皿,倒也齐备。但一应吃喝都从这床上调停,不免沾了些许油膻。 尚琛见她总不言语,知其于茶事上较真,素喜洁净,没等开口便径自朝马车走去。 茗伊出了一回神,正要同郎君耳语,便见他提着【都篮】走近,心下着实欢喜。可转念一想,又怕枉费小婵的心意,拂了她一家的颜面。于是计上心头,笑向她道:“阿姐,这是我家吃茶专用的物件,没等拿出来,您就已备下这出。既这么着,依我的主意,一齐冲泡开来,比比看不同材质的茶具,吃茶的妙用!” 郝当家早闻京都茶事之风兴盛,极尽奢靡。眼下瞧见的茶具器皿,已精致得了不得,正自寒碜,没成想茗伊竟说得这般体贴周全,欣慰道:“那敢情好啊,也认真领略一番,再不怕过路的军将笑俺粗鄙了!” 尚琛一听,忙看向茗伊,悄道:“教他们知道如何行事,平时招呼生意,通过言谈举止带出,不显刻意,又能引起蛮人注意,两全其美。” 茗伊不无得意,“那是!” 她边说边从都篮中取出【涡纹鎏金银釜】,交予满是疑惑的阿修,笑道:“瞧你,眉毛都跟鼻子拧一块儿去了,你先把自家的红泥小火炉满上,放火上滚。再舀些清水注到这釜里,七分满就成!” 见小婵一脸的唏嘘,茗伊洞悉贫苦人家的不知所措,忙央道:“阿姐等下接过你弟的银釜,帮忙烧水吧,水面腾波浪鼓即可消停。” 小婵好学,问道:“多滚了待怎样?” 茗伊耐心分说道:“那水就老了,若拿来泡茶,未免生硬,吃着不鲜活。” 尚琛把若干【葵口浅底鸿雁纹鎏金银碗】并【鎏金六瓣朵形圆花纹扁腹银执壶】罗列开来。见三个芃面面相覻,笑道:“你们不必拘泥,且都坐下来吧。自家娘子烹茶,你们也略尝尝,干杵着没事做,越发不自在。一会儿留神比对,日后但凡用得上,不怕打饥荒了!” 他们仨听了,亦觉有理,入定后目不转睛地观望,心道:能把郎君吃得死死地,都是有三板斧的! 茗伊把竹筒封口处的芭蕉淘澄干净,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将口缘及筒身逐次擦拭了一番。 尚琛从都篮中取出两只体态似钵的【火焰纹鎏金圈足碟】摆上,又把【鎏金蔓草纹长柄银匙】递与她。 茗伊笑着接过,搛了银匙往筒里边挑了几次,顺出一撮儿泛有余温的茶叶,烤得卷曲泛黄。兀自牟足了气力,朝筒身不住地拍打,三三两两的茶叶,纷纷簌簌地往下落,在银碟上垒出了小山,似秋风落叶,云卷云舒。 须臾,汤沸。 茗伊同尚琛各持了一碟子【腊垛】,缓缓拨入面前的茶壶。举手投足间,不约而同,心有灵犀,羡煞旁人。 尚琛学着她,持瓢舀水径自往壶内注入,把整个茶面打着圈儿淋湿了一轮,紧赶着分碗。 见郝当家等人作势要吃,芃信忙忙打住:“茗娘子管这叫醒茶,给茶面子涤尘,不是拿来吃的。” 阿修啧啧称叹,小婵颔首,郝当家侧目,余者见怪不怪。 待第二回添水,分出的茶色比之前润泽,深邃,方是可以吃的了。芃信等人吆喝众人才要端碗,尚琛又打住。 见众人一脸的惶恐,茗伊笑道:“郎君那儿用的是陶壶,你们该先吃他的,再接半碗温水润润嗓子,消弭前头的余韵,方好吃我的!” 郝当家知道阿修疑惑,见他作势要发问,忙拉了他衣襟,“你照做便是,稍后茗娘子自会分说,没得瞎耽误工夫!”听阿翁好说歹说,阿修不好分证,只得罢了。 小婵吃茶没有闻香的讲究,才要往嘴上凑,一股沁脾的芳馨袭来,不容分说,直教人心口涌出一脉清芬。及至入口,清甜的茶水参杂着些许爽涩,甘醇鲜活,但终究不似初闻时那般惊艳。 待饮进半碗白水,众人又吃起茗伊拿银壶泡的茶。 小婵头回端起银碗,不免小心翼翼,生怕失了手,惹人笑话。岂料刚吃了半碗,便卸下心中的挂碍,称奇道:“莫不是连茶叶都嫌贫爱富,怎么茗娘子的茶水更轻浮,绵软,鲜甜,涩感也不似方才那般滞厚。” 阿修附和道:“正是这话。” 郝当家此刻,对这位小娘子佩服得紧,恭敬说道:“茗娘子,俺们都觉得你的茶,吃着更好。您也别卖官司了,给俺们解解惑吧!” 芃信笑道:“茗娘子,您快说吧,我们也等不及知道个中缘故了!” 芃泽跟芃晓没有一丝言语,勉强算默许了芃信的说辞。 茗伊聚精会神地把碗中的茶水吃净,吮了吮舌,方正色道:“茶水最经不得的,便是沾染旁的气味,固有【膻鼎腥瓯,非器也】一说。其次,银器于食具论,可试毒。于饰品论,可除邪祟,驱湿气。及至为壶具,与流水不腐之效用相通,这也是泡过的茶水格外甜软的缘故。在【天竺】及其它国度,王室贵族多以此贮水,单为养生延年。” 第五十六章 慕茗而来 小婵听后,不由长叹道:“真个叫茗娘子笑话了,山村野店,不过与陶土瓦罐打交道。虽说世代经营茶肆,单把晒干的茶叶子往炉内煮了,放点盐、葱和橘子调味。尤其是天冷的时候,还要多多放姜,为的是驱寒。就势熬上一锅,可以喝个半月了。今夜吃了您的茶,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茗伊大骇,正色道:“阿姐,你们因不懂茶,但凡存点茶意的便将就了。殊不知,这与沟渠的弃水一般,饮之无益!” 郝当家正自称赏不迭,听她说出这番论调,不禁愣道:“这话同韦节度说的一般无二。” 尚琛眯着眼睛,问道:“剑南节度使【韦皋】?” 阿修诧异,“正是呢,郎君也识得韦公?” 茗伊初初听去,直觉耳熟,此刻恍然,韦皋可是促进南诏同大唐结盟的关键人物!重点是,他公元805年卒,现在继位的皇帝是唐德宗,也就是唐明皇儿子的孙子!确切地说,自己虽然错过了贞观之治,武后专权和开元盛世,但避开玄武门之变、安史之乱和马嵬兵变,倒也遂了心意,很不必当乱世人。怪道人都要数着日子过,清楚当下何年何月,委实让人心安。 猛地抬头,见尚琛斜眼睨着自己,似是洞悉一切的模样,嘴角噙着魔性的笑意,让茗伊委实不痛快。支起锐利的眸子与之对视,朝阿修笑道:“我家郎君可以当天师了,什么事他不知道!” 三个芃心道:多早晚了,还磨牙呢! 郝当家见时候不早了,他们尤自议论没要紧的,因而按捺不住,方道:“尚儿郎,你们赶了几日的行程,再不将息,只怕夜间走了困,躺床上更不得安生,白日纵使睡足日高时,内里也是虚乏!” 小婵附和道:“可不嘛!茗娘子快随我去沐浴更衣吧!” 尚琛也虑到了,遂把茗伊打发了,差芃信将银壶等物件淘澄干净。 阿修没等差遣,立马腾出间干净的空屋子,方便尚琛等人把腊跺码好,而后才领着他们下榻安寝。 许是累得狠了,除三个芃轮流执勤,已近巳时(北京时间11点),尚茗二人仍兀自酣睡。 “茗娘子,醒醒。” 茗伊挣扎着眯起双眼,见小婵朝着自己欠身说话,嗫嚅道:“阿姐,您起得比鸡早啊?” 小婵跟她同榻而眠,比先时熟络些,固也玩笑开来,打趣道:“谁都像你似的,睡得比狗晚!” 茗伊半阖着眼,轻拍卧榻之侧,轻佻地说:“过来,一起睡。” 小婵记挂着正事,认真道:“昨儿个不是提到韦公吗?他人来了,就在外边坐着,你要不要起身去看看?” 茗伊登时立了起来,“咋上赶着来呢?” 小婵扑嗤一笑,握着茗伊的双手,说道:“昨儿个烧制了那么多竹筒......错了,该念【腊跺】才是。今儿个我们才要去开张,信阿兄顺了两根给我,说是您家郎君的意思,又教我要照着昨夜那般冲泡。” 茗伊立马猜到了下文,反手扣住小婵,得意道:“于是乎,韦公凑巧巡视,无意间吃了口茶,慕茗而来?” 小婵娇嗔道:“可不嘛!跟着随从,扛了黄儿米,拎着细子鱼,再三再四地进门,干等着一睹茗娘子的风采。”她边说边端过木盆,催促她梳妆。 因昨夜出浴后,已然困得不行,只单以皂荚沐头,拿帕子拧干了便草草睡去。现下婆娑乌发,难免蓬松毛糙,茗伊不无纠心。 她先就着木案上盛着的淘米水往脸上搓了两把,兀自将妆匣打开,右手环握四寸长的刻花涂金银瓶,往左手掌心处倾倒。拿齿玉一挑,点了点朱唇,下剩的匀面,借着手上残存的油润将乌发从头抹了一遍,比方才要亮泽得多。持半月式白玉梳背对着两鬓缕了缕,就势挽了慵来髻。又刻意择三片银钿花小心地嵌入,纵然蹦跶几下,也不怕落下松垮。 小婵闻着瓶内锦里油散发的酥香,已然心驰神往。再瞧她就着石青窄袖罗衫,往外套了件红罗地蹙金绣半臂对襟,束了条宝相花绢褶茜裙,脚趿绛红穿枝花纹锦履,端得活色生香,十步芳草。 这会子已是过中,芃晓在灶上烧火,芃泽帮着收拾鱼杂。 尚琛换了身秋香色常服,刚刚走近,韦皋一眼就把他认出,关切道:“尚二怎跑这儿来了?” 尚琛先施礼,徐徐说道:“韦公安好,我家阿兄有消息了?” 韦皋唬道:“此话当真?” 茗伊才至院中,便风闻二人寒暄,故意放慢脚步,重重地踏出声响,秉声正襟道:“韦公安好,奴家来迟,烦请容谅。” 韦皋见她身量未足,言行却落落大方,捻须微笑,“这便是茗娘子吧?” 尚琛不等茗伊作答,径自与他分说道:“韦公,这是我家茗伊。”语毕,朝她走近乃至齐肩,一副严守禁脔的作派。 韦皋会意,自小看着尚琛长大,知他人前和气,内里刚性。一旦拿了主意,凭谁去,都犟他不过。对这小娘子如此上心,必是命定之人,不由仔细端详茗伊。 家里迎进官家,郝仁面上浮着光辉,此刻小心翼翼地预备一床的果点,颤巍巍地探问道:“韦节度,尚儿郎和茗娘子,你们都认识,就别干站着了,坐下勉强用些粗陋果品吧!” 阿修在他身后,移了炉子,芃信帮忙架上银釜,直待滚水泡茶。 茗伊雪作肌肤,娇袭一身红装,脆生生的柔荑利落地操持银壶碗匙,出尘艳艳。 韦皋接过银碗,饮毕,强行压住心中的赞赏之意,低沉着声音发问:“茶固然是好的,可操作这般简单,未免落了下乘,不显稀罕。” 茗伊冷笑道:“愈发简单的操作,平民皆得要领,百世而后流芳,茶道方可大兴。”说罢,忍不住村道:“珍藏密敛,矫揉造作,实在小器得狠,茶为之累也!” 韦皋拍手,连连叫好,对尚琛耳语:“尚二,携你家小娘子与我办件机密事吧!” 第五十七章 鸳鸯并 尚琛约摸知晓大概,探问道:“可是与【五盟】有关?” 韦皋看了眼周遭,佯装干咳。 郝当家识趣,下地采薇;阿修灵透,上树掏鸟蛋;芃信同小婵走到十步开外烤鸭。 韦皋这才放下心,反问道:“你都知道多少,说来听听。” 尚琛品了口腊跺,娓娓道来,“清水会盟后,圣上本以为吐蕃就此消停,没成想朱泚之乱时,它竟出兵干预,试图掠夺我大唐疆土。圣上早就想收拾吐蕃了,奈何天宝之后,元气尚未恢复,只得虚与委蛇。” 韦皋咬了口苜蓿蒸饼,附和道:“一丝不差,继续。” 尚琛嚼着米锦,“【白衣宰相】李泌虽已作古,但他生前业已筹划,联合回纥、突厥、南诏、天竺和大食,共同对抗土蕃。别的国家倒是爽利,就只南诏仍举棋不定!” 韦皋啧啧赞叹道:“真不愧是如许兄之子,观时局于微处,一语中的。” 茗伊附和道:“既这么说,韦公是要我们去南诏?” 韦皋拈了颗馃子,“南诏国王异牟寻自打西川惨败之后,被吐蕃绶了【日东王】的称号,对其颇有微词。我想趁机拉拢,教吐蕃孤立无援,好将它赶出云岭之外。若能借此安定各方,百姓也可少受战乱之苦,安居乐业。” 茗伊钦佩道:“奴家一无所长,若单论茶事,韦公只管吩咐,再无不尽心的。”尚琛一旁点头附和。 韦皋度其气度,胆识,便是差不多的须眉男子也不及她,赞许之情溢于言表。 茗伊继续问道:“韦公预备如何笼络?” 韦皋笑道:“王师郑蛮利,本名郑回。他现任清平官,是异牟寻的主要智囊,对两国结盟也是心之所向。” 尚琛微微瞠目,“他给您支招了?” 韦皋窃喜,“再过半月,回纥、突厥、天竺、大食和土蕃使臣会前去南诏拜会。” 尚琛冷笑道:“它土蕃拜会是假,收买恫吓它国归顺是真!” 韦皋点头,继续说道:“他只说若有精通茶事雅意之人,或可安插其间,趁便在其它使臣中挑拨,教土蕃无功而返。 尚琛直言,“详略步骤,望韦公言明!” 韦皋压低了声音,“我这几日一直在寻觅茶博士,再没有比你家茗伊更合适的了。一则形容尚小,教人不好猜疑;二则不单识茶,且会制茶,谈笑间,由物及人乃至道法自然,张口就来。如此精明伶俐,待你俩双双混进南诏王宫,届时她只消获得异牟寻赏识,允准出入祭祀、邦交、家宴、国俗等要紧排场,则可借机行事。但凡有秘辛告知,会有人同你们接洽,单以此信物为据。”边说边往衣据里摸出一个锤蝶恋花拍金银合,递与茗伊。 她双手接过,看向尚琛,见他点头方启开,原是只两寸大小的翠玉鸳鸯。 尚琛瞧出端倪,问道:“从雕琢的纹理看去,它的冠羽并不显。” 韦皋笑道:“尚二,你心思最是缜密,竟瞒不过你。此名【鸳鸯并】,雄鸟为鸳,雌鸟为鸯。你家茗儿这块是鸯,接应人手头那块是鸳,它们合并起来正好一对。” 他看向茗伊,继续道:“你好生收着,切记要与之成对的方可接应。” 茗伊识相地把它交付尚琛,灿笑道:“郎君暂且替我收着,待到了南诏境内再与我佩戴。” 尚琛乍听到鸳鸯并的始末,脸色早已沉了下来,可茗伊的一串小动作,却教他怎么也生不起气来。心慰道:怕我不喜,知晓男女有别,这般乖觉,不枉我操碎了心! 茗伊心道:只是不想打翻醋罐子! 尚琛寻思道:“韦公既有能耐安插接应,可否把我和【召树屯】安排在一块儿,与公主【吾罗娜】有私情的那位。” 韦皋反问,“倒不难为,只是你才说知晓瑞哥儿的下落,现又扯上召树屯,莫不是他与你阿兄有关联?” 尚琛点头,“韦公睿智!据芃信探访,此人失了记忆,可举止形容分明就是阿兄,只愁不得相见,此番前来也是为了此事。” 韦皋忙应承起来,“何不早说与我,既如此,莫再耽搁!我立马修书,一封与接应之人,一封与你阿爷,好叫他们心里有个成算。” 尚琛与茗伊欠了身,“多谢韦公周全!” 第五十八章 鸽房来信 京都东市,尚府的主君才下朝,将【廊下餐】携回,同娘子一处吃喝。 “这道【清风饭】加了龙脑末制成,拿金提缸盛着,往冰池里浸到透凉才捞起。夏日里食用,最是消暑,我想着你喜欢,就推说身上不受用,留着家去吃倒好。”尚清对着娘子宠溺地说道。 “老夫老妻了,还学那小家子作派,没得让人笑话。”语毕,嗔笑一番。 “还说嘴呢!因记挂着孩子们,你这几日进得不香甜,休要瞒我。”尚清见发妻面容憔悴,不由心疼道。 “郎君教训的是,妾身生受了!”尚大娘子边说边舀了一勺饭往嘴里硬塞。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小心点,别噎着。”尚清边说边舀了勺十遂羹送至她唇边。 籽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籽福一脸的风轻云淡。 又盈时不时上前布菜,看着主君娘子间的交融,不由红了脸。好容易挨到他们用完饭食,示意籽福徹下杯盘,兀自端上两碗聚香饮子。 尚清刚呷了几口,便见文东信步上前。 “主君,这是内卫鸽房传来的。”文东把信呈上,小心说道。 “怕不是城武兄寄来的。”尚清疑惑着,放下手中的寿州黄釉圈足碗,启开念道。 “郎君,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尚大娘子忧心道。 “真个巧啊!”尚清深深吐出了口浊气。 “看郎君这般兴头,可是有喜事!”尚大娘子颇为不解。 “城武兄跟琛儿他们在蜀地相遇,详谈之下要同赴南诏,解救瑞儿之余,顺带帮着谋划联盟南诏的机密。事成之后,于私一家团聚,于社稷有功,可不就是喜事吗?”尚清分说道,开怀大笑不止。 “郎君,先别急着乐呵。一个瑞儿上战场还不够,再搭上琛儿,万一有个闪失......”尚大娘子才放下的心不由紧了起来。 尚清立马打住,作势要捂她的嘴,“我的大娘子啊,此番茗儿才是胜算所在。” 他把详略与她细细地分说,末了,又补上一句,“如若穆夫人找上门来,你只消把事由略微透露,不怕她不依。” “这倒是正理,阿弥陀佛,我赶紧供盏海灯,多多点上灯草。只保佑仨孩子遇难呈祥,逢凶化吉!”说完,尚大娘子忙忙地出去预备。 尚清让籽言把饮子徹下,朝又盈笑道:“我从今儿起很不用喝这个劳什子了,给我来碗加蜜沙塘饮吧。” 又盈应声,笑着退下。 南诏境内,五色纱帐下,军将章仇口土正在读信,黝黑的脸庞凸显五官的削挺,扬起的嘴角魅惑横生。他边婆娑着莎丽娃肋下的肉翅,边玩味着说道:“十岁的【小阿】,亏他找得出来,想是有些本事,否则就便宜了吐蕃的狗腿子了!” “土军将难得一笑,您的仇要得报了?”莎丽娃先是弹玩着他脖子上挂着的【翠玉鸳】,紧接着婆娑他的胸肌,没一刻消停,眉塞乳丰地撩道。 “当初剑南西川一战,它土蕃迁怒于我南诏,竞把参战的军将一一斩杀泄愤,枉我阿爸一世英明,死得何其无辜。我把名字改成口土,为的就是要与它土蕃不死不休!”口土的眸光泠然,一字一字地说道。 莎丽娃不禁哆嗦,适才升腾起的春兴不由地散尽,朣体稍稍瑟缩。口土见她浑身瘫软,雄风拂槛,翻身将她团团裹住,长夜漫漫,奈何声声不息。 第五十九章 纳征授定 茗伊等人本该即刻动身,奈何韦皋有些许公事不曾安插,权且暂住几日。 是夜,郝仁一家同他们一处坐着吃茶,特地泡了一壶芽制的腊跺。 茶过三巡,小婵被阿翁支开,芃信迈开步子往里间捧出差不多半炕的东西,悉皆朝石床上堆叠。 尚琛径直发话:“我等不日启程,在旁人看来,萍踪浪迹,便是反悔也无处寻觅。为免去您老心中的疑虑,我跟茗儿私自把纳采、问名和纳吉俱个俭省。”又拿着折扇比划道:“值此良辰,特备玄纁束帛,并俪皮,权当纳征之物!” 茗伊径自上前,俱个双手捧上,双双递与祖孙俩过目。口中不忘说道:“您老莫要推辞,恼不得要以我家芃信为郎子。且请静候来年,最快早春,迟则晚秋,届时,让他顺路猎头雁子上门亲迎。” 郝当家看去,赤黑色的丝绸五匹,绛红色偏浅的丝绸五匹,上好的鹿皮一对。喜出望外之余,他忙给阿修递眼色,教其双手接过。 茗伊笑意凝塞地说:“郝当家,您吃了我家的茶,受下纳征之物,这订下的婚约再不好反悔!” 郝当家乐得不知所措,又听她斩钉截铁的说辞,正中下怀,不住地点头笑道:“说这话不怕闪了舌头!尚儿郎同茗娘子肯这般尊重,筹谋出这桩好亲事,打着灯笼还没处寻。俺要反悔,成个什么人了!打明儿起,俺断不让小婵再踏入茶肆一步,守着规矩,安心待嫁!” 诸事齐备,茗伊又托出一物,引得郝当家连忙腾出端碗的手接过。祖孙俩一看,原来是一只【掐丝柿蒂松石妆盒】。金灿灿,黄澄澄,差点没看花眼。 阿修虽小,阿姐的婚事自要与昆弟商议。他静观尚琛和茗伊的行事,一个仆人也正经求娶,色色齐备,喟然叹曰:阿姐好造化,得此等人家议亲,总算修成正果。 郝当家秉性恬淡,知足常乐,三两下礼遇齐攻,着实慌了阵脚。兀自僵着双手,生怕磨出的老茧把妆盒划花,扭捏不安道:“茗娘子,礼重了,留一二件钗环为定足矣,不敢多破费。” 尚琛认真道:“您老莫要再推辞。一则,芃信虽是家生子,却是我不可多得的臂膀,有着自幼长大的情分,他的婚事,无论巨细,都不能马虎;二则,家父官拜尚书,虽比不得皇亲国戚,却也是清贵门风,须得这般,才是我家该行的礼数;三则,茗儿有一事需您助力,花出的本钱从这上头贴补,才不愁饥荒。” 经此一事,郝当家俨然把尚茗二人当作芃信的爷娘,听见这宗缘故,赶不及问道:“二位只管差遣,将成一家子骨肉,不整那些虚的。” 茗伊麻溜地说:“我冷眼瞧着,此处人家,多有弃地不用的。烦您老挨户问询,若有田地很可以出卖的,通通置办下来。为保便宜,最好是连通共的屋舍也归在一处议价。宁可多费几起钱,莫要与人结仇怨。” 阿修禁不住问道:“从前也有乡人勤奋播种,耕耘,然所出稀微,不堪果腹。更有甚者,颗粒无收,这才息了心,茗娘子白白买下作甚?” 郝当家也十分疑惑。 茗伊讪笑,“凡天下之物,均有可取之处。蝮蛇虽歹毒,亦可入药;夜香脏臭,拿它施肥最能沃土。便是草木化灰,难不成由着它散去,谁家不堆起来浆洗衣裳?就连占卜用的龟甲也是千年前,先祖食肉所弃之壳。” 她停下来喝了半碗茶,留神挑起襟脚,指着阿修说道:“你看,就连拔下来的鹅毛,武陵蛮亦晓得缝在毡子上,别致不说,加倍暖身。” 尚琛给她添了茶水,续下去说:“似这般推敲,天下断无可弃之物,更遑论土地。” 阿修茅塞顿开,十分惭愧,端着架势,认真作揖,“二位说得极是,阿弟我狭隘了。” 郝当家粗粗听了进去,添了几分愚公移山的壮志,深深敬畏他俩,便道:“茗娘子请接着往下说。” 茗伊见他祖孙遇事清明,不是食古不化之辈,愈加大着胆子说:“您老得了地,就势将谷物麦穗一概剔除,单种茶树,清香的药草花泽也由您作主栽植。再者,您祖孙仨人照管,恐有疏失,可在亲近邻人间,择几位本分老成的,帮着一道料理。但凡月底,拿出几贯钱来,散与他们操持生计,再无不尽心的。” 郝当家再无不应的,只是顾虑道:“若真这样,大家都有些进益,怕的是阵势大了,官家干预......” 尚琛笑道:“那不妨事,我自会在韦公面前露露口风,给您寻个倚仗。” 郝当家彻底放了心,志得意满地说:“如此,再无不妥的。” 第六十章 偷师拜师 翌日,小婵羞红脸浇园,芃信傻憨笑挑水,俨然一副小家作派。 尚琛默然,指派芃泽跟芃晓留神照看,引得他俩比往日加倍小心。 且说阿修,总角之年,业已失沽。平日纵有阿翁阿姐看护,于诗书上终究自勉而已。昨晚领教过茗伊等人的学识、心胸和行事,钦佩得五体投地,不知该怎生表现,好多加亲近,相习见长。整宿翻来覆去,今早缠着阿姐,同意他揽下饮食的活计。小婵春心荡漾,禁不得呱噪,由他去料理。 想起杜工部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遂兴冲冲往园里摘菜,他抓一把芹齑,顺两撮蓼蓝,缕三株芝麻,捞四尾鲫鱼。而后,蹭蹭蹭启灶通火,滚热水,焯芹齑,研芝麻,兑苦酒,一刻不曾耽搁。两下里调一块儿熬煮,外加盐巴少许,内兼茴香浸透,佐以高汤浇覆,既清而馨,犹碧涧然。 郝当家看得分明,才要叫他阿姐过来看看,见他竟把刀俎搬了出来,敢情还要脍鱼生!颤巍巍探了探身子,却又不像,赶紧踮脚靠近,悄悄儿拘在檐下观望。 阿修本欲片鱼,可鲫鱼实在多刺,吃着恐不痛快,索性把头、骨并刺逐个剔除干净,细细切成鱼丝。一套刀法下来,离若散雪,轻如风飞,鲫鱼丝脍,始成! 荤素相宜,郝当家料定没下文了,才要请茗娘子等人进食,往后转身,差点没唬个半死。 原来,茗伊虽在客中,却不爱闲置。每每想到不久之后,身处南诏王庭,光会治几杯茶就能令蛮王高看一眼?若能融合大唐的饮食民俗,集茶饮并茶食,自成一派,茶道造诣上必能精进。于是乎,在郝当家观望孙子造饭之际,她敢情站他俩身后偷师。 见郝当家差点没出声,忙摆手,俩人继续悄悄儿伸头缩脑。 眼错不见,阿修手上多了好些个三春时节晒干的荷叶。他捣碎蓼蓝,拧出汁子揉面。青出于蓝的团子裹入蒸好的脯菜,并碳烤的野猪颈子肉,教人直流哈喇子。 阿修这头才笼上屉预备蒸熟,回过头见阿翁揣着现摘的榆荚,同茗娘子觑眼瞧自己,顾不得询问,径自掠到手心。真真烈火烹油,姜桂齐发,操起炊熟的黄儿米、稻米、栗米和麦子,并在一处炒炒。及至出锅,还不忘摊几颗山鸡蛋,裱出精致的花样作浇头。 觉察郝仁也要使出看家的绝活,茗伊腆着脸凑上去,美其名曰打下手,实则二度偷师。学着他拿蜜和面,搓成面条粗细,参匀后缕出一束束,扭出环状,下锅一炸,酥脆香甜,做茶点是难得的,名叫粔籹。 郝当家误以为她是小孩子心性,对着山野吃食图新鲜,半感激半慈爱,耐心地教她帮着治了粉餈。 忙活了一早上,众人才要进食,韦皋恰巧领着一位后生拜访。 尚琛跟茗伊有事相求,见他登门,如凤栖梧桐,顺势迎进。不及攀谈就双双拥至上首,郝仁一家自是附和不迭。 略微寒暄,得知来人名唤崔佐,此次要同赴南诏,携了几瓶小菜与众人尝新。 韦皋略微看了看菜色,笑道:“鲜鲫鱼丝脍,香芹碧涧羹。翻疑柁楼底,晚饭越中行。” 一旁的崔佐也惬意地说道:“都说主雅客来勤,一院子的客人,堪比下帖子请来的,原是这缘故。” 茗伊见郝当家不便自夸,阿修净显谦逊,小婵更是噤若寒蝉,便当仁不让道:“旁的不敢夸口,粔籹跟粉餈,奴家同郝当家都出了份力的,清雅的赞许,须得捎带上我俩才算公道。” 说得一众笑将开来,韦公奇道:“旁的都是哪位的巧手?” 茗伊努着嘴,朝向阿修说道:“傻子,还不靠近点?赶紧请赏啊!” 崔佐把阿修从头到脚溜了一遍,眸中透着喜色,笑道:“后生可畏啊!” 茗伊趁势道:“不若拜师吧,日后博得一句名师出高徒!” 韦皋度郝修的相貌,天庭饱满,耳垂厚张,目似髹漆,皓皓然如夜空眨眼的星斗,乃福寿双全之命格。拉扯崔佐的衣襟,示意该当如何。 崔佐已有几分天时地利的意思,得韦公授意,不觉又多了五分人和,起身踱步至阿修跟前,“为师现有公事在身,来年返程,随我一道考究学问,何如?” 阿修当即行了拜师礼,与崔佐一言一答间,耽误了不少功夫。 除了郝仁一家乐得不思果腹,余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尚:让你多管闲事! 茗:没读书,不好混饭吃;读了书,吃顿饭也不容易啊! 第六十一章 蒙顶石花 拜师大典礼成,茗伊无心搭讪,迫不及待开动。 尚琛恐她胃里虚空,贸贸然压上些干的,难免脾土不济。故而盯着她喝了半碗羹,方许吃别的。饮毕,遂拨了半碗榆荚饭,啃了一碟绿荷包,仍旧不足,又去了半盘粉餈粔籹。终究吃絮了,一脸的腻歪,忙忙尝了几口崔佐带的小菜,稍稍缓过味来,禁不住赞道:“这菜吃着有些意思,嚼起来发苦,不尽人意。偏偏搭着荤腥吃食,加倍解腻,口齿清香。” 崔佐说道:“小娘子竟会吃,人们管它叫伏道艾,产于安阳。” 茗伊想了想,反问道:“家乡菜,给郑回预备的?” 崔佐留心看了她一眼,温和地说道:“正是。我那里还有一些,待到了南诏,密会时捎给他就是了。今儿个下剩的几瓶,茗娘子且带了去。及至入宫,不拘怎么将使,混入茶点当中,接应人是位军将,他也颇好此口。只是怕人察觉与中原的关系,故而十分隐晦,不好私下传递于他。” 茗伊心下好奇,踟蹰道:“崔先生,至少该让奴家知道名讳吧。” 韦公暗暗点头,崔佐方答说:“章仇口土!” 茗伊抬头见蓝袅飞过,暗道:不过一土军将尔...... 韦皋见尚琛面有难色,料定有事相求,只不好开口。饭毕,以消食做借口,同崔佐一道往屋后头走去,命他与茗伊作陪。 杂草环生,石粒遍地,一路下来,崔佐颇有憾色,叹道:“近日考察下来,该地民风淳朴,鲜有不事耕作之人,奈何一派颓然光景。” 韦皋正为此事发愁,听了这话,不无忧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谷物栽植有限,收获不足供养寻常之家的嚼用,以致困窘。” 尚琛见机会来了,不假辞令地说:“此间幽僻,多烂石砾壤,宜种茶树。” 韦皋听出些门道,缕了缕斑白的花须,回应道:“虑得不错,可有完整的条陈,好预备实行。” 茗伊得了尚琛的许可,端着身子纳福,娓娓道来:“韦公,崔先生,容秉。据奴家看来,不若散些银钱与郝仁一家,交付他照管栽种。贴补用度是小,弥补蜀地闭塞愚顽是真。等南诏事了,返程时有望收获,就此辟出条茶叶商贸之路,加倍有益。” 崔佐插了句:“偌大一片土地,不是我看小了他,凭他一人就得周全了?” 茗伊就等他这句话了,矜着一脸的狡黠,从容说道:“先生问得好!郎君业已分派郝当家与毗邻的百姓去说和,但凡颗粒无收的,把田地连同舍屋一并买下。雇几位老成本分的土著,帮着料理,还能震慑若干眼红心热的乡人。每有盈余,不拘远近,每户散些钱粮,彼此相安。倘或一时疏漏,人人皆会提醒帮衬,岂不好。” 崔佐笑道:“选贤与能,讲修和睦,皆有所图,皆有所养,是谓大同!” 韦皋是何许人也?打一出生,便有高僧断言,他是诸葛孔明再生,能掐会算。现下听得分明,重新审视眼前的小娘子,其谈吐,真知,不在自己之下,似有不寻常之处,只不好表白出来。先就眼前之事说道:“果真如你所说,圣上必然大悦。只一件,须得老夫再与底下的人提个醒,休要趁空盘剥;若有寻衅滋事,或是偷奸耍滑者,官府务必弹压。如此,可保无虞!” 茗伊称了心意,半奉承半敬畏地说:“还是韦公高招,晚辈动之以利,终是小巧,您老使之以权,事半功倍。” 崔佐拍手称快,“韦公确实高明,哪里寻得妙人儿,此去南诏,必然凯旋而归!” 韦皋被齐齐恭维,掌不住道:“终是不喝茶之过,一个个,油嘴滑舌的!权且商量正经的,日后所出成茶,总该有个名儿,否则,如何显扬?” 茗伊不假思索,“蒙顶石花,可使得?” 韦皋不停呢喃,盯着她,一字字回道:“蒙顶石花,流芳百世,甚好!”。 茗伊心底突了一下,暗暗自嘲道:叫你高调,又被看穿了! 第六十二章 世家嫡女 与郝当家作别后,为赶上南诏秋祭,尚琛一行人均换上韦皋的马。茗伊自然同他共乘一骑,起初顶着胡帽怕惹人注目,愈往前行,多是戎装贵束的妇女,一般的纵马飞奔,比对起来,不显半分突兀。 连着赶了多日的脚程,在背山朝海的羊苴咩城,韦皋终于肯停下来将息一番。 像是事先安排,他们前脚进了客栈,后脚就有小二上菜送酒摆果子,一看: 大如覆杯的柑橘、红颜绿带的荔枝、朱橙香柚、粉桃翠李、甜蔗香梨、渍梅杏脯等; 热腾腾的稻米饭,香喷喷的栗粉糕、软糯糯的红豆粥、烙了羊肉的烧饼、冒着热气的驴肉包子和拉丝的糙米糕等; 细细切做臊子的蒜蘸肉,裹着冻汁的兔肉,足足五斤的鲫鱼脍,日头晒的鲫鱼脯,鹅掌鸭信,蜜饯烤鸭和甲鱼烧等。 其它的倒罢了,竟还预备着牛羊奶、乳酪和椰浆,茗伊不由夸赞一句,“主家心细如尘,人未至,却独独看顾不得沾酒的女眷,着实周到。” 这小二原不过十三四岁,眼见茗伊摘下了胡帽,不由痴了半晌,待耳听她绵绵的话语,已酥倒半个身子。 尚琛不悦,干咳了一声,他方回过神,傻乐道:“这位小阿,不是阿蛮奉承,没见过比您更生娇俏的。” 忽被尚琛如锯的目光刺到,脊背凉了半截,他只当没看见,忙看向韦皋和崔佐,“诸位,这兔肉可是本店一绝。” 崔佐疑惑道:“怎讲?” 小二且喜转过了由头,半是炫耀,半是分说,“北岳【昭雪山】终年积雪不化,那儿冻的肉品最是甘香,这些是快马加鞭从冰眼下使【郁刀】凿启,封送来的,快尝尝!” 韦皋笑道:“主家有心了!” 崔佐和尚琛互相让了让,三人不约而同地端起碗,饮后均现出一脸的酸爽。 茗伊看不过,先就着尚琛的碗呷了口热酒,皱眉道:“郎君,这酒酸得狠,比不得咱中原的清酒来得香甜!” 尚琛笑道:“从头算起,中原的酒也是这般滋味,西南一带不过是就此学了去,又因闭塞,食物有限,故而未得精进技艺,仍然不改其味。” 韦皋笑道:“上回走访匆邓的首领,苴梦冲,他率领族人与我治酒设宴。放眼望去,一众【诏佐】亲自淘澄稻米,搁日头底下晾干,方持旋子和药,同干米一并捣熟,析出的粉末绿盈盈的,滚入沸水,借势一手团成。不显堆垛的,每个团子须往正中刺出一道孔,拿藤条串成一串儿,取一则簟席安置,摘枸杞叶包覆严实,聚在火上熏烤。需要的时候装上几个,足够酿一坛子。” 尚琛笑道:“韦公博学,走到哪儿便学到哪儿!晚辈自愧弗如!” 崔佐同声附和。 茗伊不住地说道:“岂止呢!韦公的马儿也具神速,有着似连线纹样的旋花毛,透着青紫。” 韦皋苦笑不语。 崔佐笑道:“尚二,我知道你家茗儿嘴刁,不曾想眼睛更毒呢!” 尚琛作势要使扇子敲她脑门儿,茗伊侧着身子躲过,不巧歪了头上的【朝云近香髻】,成了个蓬头鬼。尚琛笑着帮她重新绾好,抿着她的浓密的乌发,笑道:“那原是圣上的【飞龙马】,韦公厚着脸,向圣上讨情借的,统共这么几匹,还巴巴儿写了《谢借马状》承恩呢!” “城武借来的飞龙马与我王赏赐的越赕骢,孰快?” 循声看去,见一位花发白面的老者启门而入,紫缎襟裳配着青缎腿衣,比起主家尚清,多了些鹤子梅妻的恬逸自适,与韦皋并肩,生发出了几许不曾吹落北风中的气节。 此刻,老者也打量着她,梳着溜光的髻,拧成一股层层叠叠的交织形状,像极了溪边洗濯的白鹭,生动别致。偶有碎发夺出,饶是增添了袅娜纤柔之感。正是: 头上金菊钗,耳衔点翠铛。 项间戏绿鸯,腰佩玉红端。 笼裙阙半臂,皓腕邀银钏。 秋风人影瘦,静住怜令颜。 崔佐屈身,尚琛颔首,茗伊秀礼,韦皋上前拍肩而笑,“回阿兄,您看,我给您招的【茶阿】可还入得了眼?”他边说边看向茗伊,说道:“这位便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郑公,切莫淘气,往后的日子全仰仗人家过活,比不得家里,由着你淘气!” 郑回笑道:“这倾城的小阿,不愧是世家嫡女,邀她来此,竟委屈了!” 尚琛正色道:“郑公谬赞,茗儿乃我尚琛未过门的正室。此次亦是要搭救我阿兄,算起来,也是分内该当的,算不得委屈!” 茗伊僵着一脸的讪笑,佯装附和,心道:我是世家的嫡女,也是六绝之女,更属弃女,有甚者,不祥之女!! 郑回点头,又与崔佐客套了几句,忙摆了手,“今日客栈生意清闲,闲杂人少,做得机密。又是我家的本钱,安心暂住下来,满饮此杯,权当接风洗尘!” 第六十三章 茶阿岀岫 “吐蕃闷声不响,在南诏边境增兵两万,还直接封锁了进入四川的直接通道。我王怒极,下令撤回助援的兵马。没你的功劳?”郑回半质问道。 “前阵子,吐蕃计划对四川再度攻占,我不是让你给南诏王捎了封信吗?”韦皋气定神闲地说。 “信的内容,无外乎与大唐结盟,共同击败吐蕃,字字包含深情!”郑回讥讽道。 “一式两份,有一封我假意被吐蕃截获,让其对南诏猜疑更甚。”韦皋佯装歉色。 “无中生有倒罢了,不是假道伐虢便好。”郑回半认真道。 韦皋正色道:“当初,阁逻凤得了大唐的助力,一统六诏。随后,我朝授予他云南王的封号,此地方得休养生息。修造梯田,筑就高河,不多时,家有五亩之桑,国贮九年之廪,实力焉能不雄厚?慢慢地,偏生出不臣之心。想来,终究是大唐吃亏,养虎为患,还不容我诈一诈?” 郑回方笑了,黯然道:“我是天宝年间参加的明经科考,任巂州西泸县令,公元756至757年,先南诏王阁逻凤反唐,率军攻占此地。我被俘虏了……” 韦皋忙道:“引回兄激起不快,都是城武的不是,先尝尝崔佐带来的几瓶小菜。” 崔佐听说,忙把盛着小菜的瓷瓶往一边推让,“郑公,请用!” 郑回拿起食箸搛了好几口,忍不住道:“这一吃,就知道是出县衙不到一百步的蔡家老妪卖的。” 崔佐笑道:“郑公是长情之人,蔡氏年迈,她家新妇照她的指点做的,因手艺好,开了个酒店,生意还不错。” 郑回自嘲道:“什么长情不长情,也就听城武叫上几句,我才想起原先当郑回的日子。现下,人都管我叫蛮利,郑蛮利。” 崔佐指着小菜说道:“蔡氏让我把几瓶小菜带给您,夹着几句话。她说,是您的变通,才从南蛮手下保住她家九代单传的骨血。目今,她日日含饴弄孙,有儿女承欢膝下,全仰仗您的苦心!” 郑回的筷子颤了颤,微微合拢,住了食。 韦皋就是要动之以情,好煽动他一道合谋。看时机成熟,方道:“剑南西川战败,吐蕃迁怒南诏,无故斩杀一众军将,给南诏王的封号也从赞普钟沦为日东王。由兄弟之国沦为附属番邦,连年增添的岁贡,异牟寻能不深恨?不怕你恼,连军事要塞都让安插吐蕃的将领,多早晚要死它手上,与其晚一步孤立无援,莫不如五盟集结,顺势反扑!” 韦皋中肯的语气,由不得他反驳。郑回叹道:“帅兴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城武这招不可谓不毒,便是我南诏舔着脸求和,它吐蕃未必肯依。你这是拿着刀架着脖子逼我王就范!” 韦皋取了埕酒,兀自斟得满满两碗,递了一碗与郑回,说道:“别的我不能做主,但唐皇断没有灭南诏的想头,自家门前雪还没扫干净呢,哪有下剩的气力!” 二人相互敬酒,茗伊、尚琛和同崔佐也一并拿碗中之物致敬。 郑回深知安史之乱后,李唐王朝元气大伤,不然何须联盟灭胡?异牟寻待他不薄,只要保住他的王位,对得起他们子孙的这份知遇之恩,亦算得功成身退。思及再三,方道:“既然你有这份胆量,我少不得同你说说【茶阿出岫】。” 茗伊喝着甘鲜的椰浆,稀罕道:“什么是茶阿出岫?” 郑回见她极伶俐,笑道:“云无心以出岫,诏佐们觉得出岫之景甚美,茶是天地间灵动的圣物,从云洞中走出来的女子堪配进献茶艺。故而用作拣选茶阿的说辞。阿在蛮语里是姑娘的意思,茶阿正是茶姑娘!” 茗伊颔了颔首,又道:“茶阿出岫,只单单烹茶,还是如本地之法炮制的泡茶?” 郑回眸中涌出一丝讶异,“皆可,若是能泡茶,然滋味与烹茶不差什么,更好些。” 茗伊心中有了丘壑,又道:“不插花,不挂画,不焚香?” 郑回道:“你有所不知,南诏境内除却王孙贵族,能得正规汉学授教的平头百姓,少之又少。焚香,插花和挂画,没有数年的耳濡目染,肚子里存些诗经礼乐做底,断然涵养不出丝丝雅意。是以,不是不要求,而是求不起!” 茗伊道:“照郑公说来,茶阿出岫,什么难事!也值得说道?” 郑回观她不似初生牛犊,不知畏虎,乃性格使然,继续说道:“因我王崇尚汉学,效仿唐皇春秋祭祀,封五岳四渎。不日将要在中岳神祠祭祀,撞上各国使臣来访。王后提了一句‘让使臣同去瞻仰点苍山的雪景’,王上便允准了。故而充当泡茶的女使除却祭祀,务必要周全好各国使臣。茶艺精湛,胆识过人,随机应变,三者缺一不可。” 韦皋咽了嘴蒜蘸肉,说道:“您别看茗儿只十岁,论起心眼子,不下百千个,胆识亦不消说,连尚二都教她提着行事。如何让吐蕃使臣借着这个契机惹毛您的王上,激怒其他使臣,这才是要紧。” 郑回朝冻兔肉上撕了点腿子,得意道:“王后现与辰妃不睦。” 崔佐一旁会意道:“您说的这位辰妃,可是吐蕃下赐的第一舞姬落香尘?” 郑回点头笑道:“正是!她与本次造访的使臣,据说是两小无猜......” 茗伊连着嚼了好些鹅掌鸭信,忍不住端起尚琛的酒碗,吃了口热酒发散。听郑回聊起辰妃秘辛,来了兴致,咂舌道:“若是教众人看见他们苟合,嘿嘿,不就有了不敬,不忠的由头。凭它开战断交,尽够了!”。 郑回看向韦皋,韦皋看向崔佐,崔佐看向尚琛,尚琛吃净碗中下剩的酒,从容道:“不是我教的。” 第六十四章 妹子交给我 芭珍榭,他瓦差正在泡澡,听到门启开的声音,忙嚷嚷:“谁在那儿?” 芃信探出半个身子,笑道:“兄弟,我回来了!” 他瓦差忙打起赤条,立身道:“好歹把你盼来了,灶上还热着水,你也泡泡?” 芃信痛快道:“不着急。好兄弟,你看我给你带了啥?”他边说边解开包袱。 他瓦差一看,不正是雅琳依的阿妈艳羡的大唐扬州的云锦吗?他嗓子眼添堵地说:“你出门一趟,巴巴儿替我带这个?” 芃信拍了他肩膀,笑道:“你看你,跟我做妖呢?扮成这副鬼脸,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他瓦差方笑了,转身抹了一回脸,仍是那副憨直爽利的模样。 芃信方继续道:“回了趟家,赶巧遇见从前的老东家。他在扬州开了家绸缎庄子。我诳他要娶亲,他顺了两匹给我。你留着哄你丈母娘开心吧!” 他瓦差没甚可说,蝎蝎蛰蛰地换了桶干净的热水,催芃信去泡泡。通灶开火地来回忙活,整了顿像样的饭菜,才唤芃信出来吃酒,就有人敲门。 趁他端菜的功夫,芃信先自迎客,原是熟人,忙笑道:“图叔,我才刚念叨,从大唐带的清酒很是香醇,正要邀您来吃几碗,可巧您亲自登门,省了我许多功夫。在此谢过,干!” 图走水嗜酒,独独至爱大唐的清酒。有感芃信乖觉,咧嘴呲牙地戏谑:“还是你小子有良心,近些天来,可真真累坏这把老骨头了!” 芃信露出一脸的疑惑,把图走水的酒碗倒满,边说:“可是为祭祀的事儿?” 他瓦差插口道:“不单应付祭祀,连带着各国使臣来访,皆因王后提一句齐齐款待。上上下下跟着不消停,羽仪长校习,玉食房的掌仪更是绞尽脑汁,唯愿有口皆碑,鼓捣吐蕃的糌粑,倒腾天竺的香草浆糊,扒弄回鹘的糖蜜脑麝,拾掇突厥的烤羊羔,撺作大食的玉米饼子......” 图走水拈起一只蜜唧,嚼得正起劲儿,呷了口清酒,好不痛快,乐呵道:“他们人前忙得跟什么似的,校习能不流汗,做饭焉得不起灶,亏得是我,周全柴炭的供应。” 他瓦差直点头,咬了条炸得酥脆的蜈蚣。 芃信见他俩受了自己这些好处,很可以嘱咐郎君的筹谋。于是,他特特推出两埕清酒,朝图走水的眼前递近。 图走水酒兴阑珊,十分受用,开怀道:“你小子,真真是个好的,但凡我养个女儿,定要把你掳作女婿!”边说边把酒纳入彀中。 他瓦差凑趣道:“图叔看人最毒,这信阿兄顶好的。有几句话,我就当着你们的面说,没碰上时也罢了,倘有人跟阿兄你不对付,我舍了这命也要同那人干上一场!” 芃信说不出的滋味,深吸了两口气:“您二位说的,自打我来这里做事,全仰仗图叔指点,兄弟帮衬。不然,哪里能不失于应候,得罪人的地方多着呢?” 图走水忙道:“还谦虚呢?据我瞧来,离你出人头地,也就是熬个几年。我南诏以武力为本,你的身手不下于章仇军将的负排,迟早有荣光的时候!” 芃信不假辞色地说:“图叔,兄弟,我确是有一事相求,不知允否?” 他瓦差剥鲫鱼脯,听他难得下声求人,忙搁置下来,定声道:“阿兄,你只管说,尽我所能罢了!” 图走水也附和道。 芃信作悲地说:“我自小走失的表妹找到了。” 他瓦差道:“这是好事啊!” 芃信挤出苦笑,“她因通晓茶事,被蜀地的客曹耳目掳走,听说不日要掺和进茶阿出岫的拣选!” 图走水寻思道:能被客曹耳目盯上的,必是有几分能耐。要是被选上了,也是好大的造化! 他瓦差笑道:“阿兄,你撞我心口上了!” 芃信忙道:“这从何说起?” 他瓦差分说道:“雅琳依也要帮着拣选,可以托她照拂一二。” 芃信大喜:“好兄弟,阿兄先干为敬!” 图走水道:“信哥儿,你表妹的芳名,容色,身段,都须得跟我俩形容一番,免得错认了人,枉费了心!” 芃信道:“她叫茗伊,一双眼睛如洱海面上泛出的潋滟,让人惊艳。纤柔的朱唇似御苑里被鸟衔出的九成熟的樱桃。” 他搛了块掺和茱萸橘皮的狗肉,对着他瓦差的胳膊比划道:“好兄弟,你这臂膀给她当腰都粗鄙着呢!” 见一碗猫崽子汤熬得浓白,芃信端起碗,不屑道:“俗话说,一白遮百丑,我表妹的那身肌肤比这汤要透亮许多,往点苍山一站,雪景都盖不过她的颜色!” 图走水知他不是信口胡诌的脾气,若真有那般天人之姿,自己揽下这个巧宗,何尝不是给自己增添几分助力? 计较了不多时,便猥琐地看了他瓦差一眼,“得叻,晚间你们去龙胆花丛下碰个面吧,同她好好说说,差不多的话,就挑拣出来,横竖都是预备款待的茶阿,多她一个也不值什么!” 他瓦差连声应道:“图叔说的是。”又朝芃信拍了几下胸脯,“信阿兄,您把心放到狗肚子里去,妹子交给我,保她无恙。” 芃信与他一碗酒,厮抬厮敬道:“你都信阿兄了,我能不信兄弟吗?” “哈哈哈......” 是夜,月华如水,斜长的暗影倒竖,芳树下的花丛窸窸窣窣,两登对的璧人正自撕扯,少不得温存一番。喘息过后,尤嫌不足,彼此玩味着私密。 “云锦你好生收起,给你阿妈做几身衣裳,哄她开开心!” “你啊,统共那点子俸禄,都给了我,你自己的腿衣都打着补丁呢!” “我糙惯了,光棍一个,往后咱俩成了亲,我的就是你的,还不许我提前孝顺岳家?” “不害臊!” “跟你说正经的,信阿兄的表妹被掳来参和茶阿出岫。这事,你到底能不能管?” “呸!你信阿兄,就不信阿妹了?图叔跟我说了个大概,你回去叫你宝贝阿兄放心,我保她选上。” “我的人都是你的,还谈信不信?阿兄给了我足够的金银,咱们把盖屋的事情提上日程吧。另外,就近寻个铺面开家小店,让你阿爸阿妈享享清福吧。”。 “都依你!” 第六十五章 君惠臣忠 橙枳青翠,香蔻绕垣,不饰而迤逦的南诏王宫,苴休殿内:一人服白氍,衣虎皮,头戴赤色莲花翘脚冠,如雪过天晴,红日出霄,凛然王者气象。但见他趿靴踱步,轩昂的器宇皆教摄人的眼眸衬得苍白无力,似有郁结于心。 郑回躬身朝前,菲菲朱紫绫袍罩,澄澄黄金瑟带围,皓然一股正气入世。他徐徐说道:“【缥信】,公主的事情暂且先放下,张罗神祠祭祀,使臣款待要紧!” 一旁的赤脚军将同他一般的装束,不过多了半副波罗皮罩在胸前,帮着劝谏:“缥信,蛮利师父的话在理。阿土已将召树屯治在帐下,还怕养出阿物不成?只是一件,他的文墨极好,白监禁着十分可惜!” 紫袍男子正是异牟寻,他勉强应了,复又对赤脚军将说道:“岂止可惜,分明是暴殄天物!” 郑回笑道:“阿土,莫要饶舌!缥信看得比你我要真切。” 异牟寻叹道:“如此,把【奉圣乐】的事情派给他一二,只不许与吾罗娜碰面!” 两人同声附和:“缥信英明!” 复又想起何事,异牟寻抱有憾色,对赤脚军将款款而谈:“各国遣使一道造访,内中有吐蕃使臣,【元】独属意你来奉迎,你肯不肯?” 赤脚军将名叫章仇口土,他一脸的隐忍与执拗,咬牙说道:“缥信言重,汉人有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末将职责所在,哪里讲究肯与不肯!” 异牟寻甚感欣慰,定睛端详眼前的阿土,黑亮的皮囊,亦正亦邪的冠伶之姿,令人不敢轻易直视。遥想当年,西川战败,吐蕃无故迁怒,肆意斩杀南诏参战人等,就连戎马一生的章丘老军将亦不能幸免。而凤伽异,也就是异牟寻的父亲,索性教无所依傍的章丘口土与他一道受教于王室,拜郑蛮利为师。他俩对外是肱骨君臣,内里恍若异性兄弟一般。 郑回见口土的回事没被驳回,自己又能在城武面前邀个满情,故遂心听完殿前这番【君惠臣忠】的论调,同章仇口土齐往戈兰殿吃茶。 才至殿门,不及进去,早听得一阵哐当。 三两驱尘的侍婢退出,执着笤帚,捧着巾盆,抬头看见郑回他们,其余两个忙垂首贴墙侍立,领头的才要问候,他俩忙递眼色与她,急急躲到香樟门后听墙角。 “一个无战场军功的汉人,仗着缥信,竟与我等同为清平官,想想就不服气!” “尹辅首,你不服气有甚用!那厮好歹是缥信的智囊,教他听了去,好不好,在缥信耳边言语几声,够你喝一壶的!” “段阿容这话说差了!论亲疏,你可是乌蛮贵族;论职权,位居我等清平官之首席,谁能越过你前头?” “爨何栋,我说你白白生了那对大眼珠子!你没看嘛,缥信又赐郑蛮利朱紫锦袍,连带金佉苴(金腰带)都镶嵌着瑟瑟(碧玉),大虫皮全副。这等的殊荣,段阿容都没有,明摆着给我们六位清平官提个醒。” “段谷普说得很是,可那厮日日穿戴显摆,跟谁没有似的!” “李阿容这话痛快,就瞧不上他那点子张致!” “李异傍,你可该去了!我叫你们来,为的是商量吐蕃使臣来访机密,且议论没要紧的,让郑蛮利钻了空子才是厉害!” “段阿容不必烦恼,苴梦冲一面在唐官韦皋面前应承,暗地里又与吐蕃通共一气,直待使臣一到,务要治个计谋,令缥信依旧臣服,不与李唐归附。” “段谷普说的是,若能拿下中原,吐蕃必能重新下赐赞普钟的头衔。我们南诏趁势重整疆域,把骠国,女王国,通通拿下!” “爨何栋,辰妃那边,让她多多在缥信面前装出些张致,搏些宠爱即可!好叫王后知道利害,劝她族人少掺和国政,消了独锦蛮部支持归附李唐的呼声!” “不愧是我等清平官之首,段阿容的招式,看似轻巧,实则四两拨千斤!” “李阿容这话怎讲?” “尹辅首,独锦蛮族仗着颜色好,血统正,得配的均是王室贵族。它们若执意归附李唐,不是我涨他人之势,只怕朝中有一半多的官将都要倒向归附的呼声。到时,我们这些固执臣服吐蕃的,岂不落人笑话?” “知我者,附览也!” “段阿容,辰妃那边不是难事。只是缥信属意章丘口土接待各国使臣,那厮的阿爹可是死在吐蕃手上的,就怕他寻些由头,乱了我们的部署!” “爨何栋这话给我提了个醒,土将军也是郑蛮利一手调教的,一股子汉人腔调,亦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归附李唐。” “段谷普说的不差,近日使臣宴请,李唐派遣了崔佐,不若给他点苦头吃,结些恩怨,种个恶果回去,倒助了我们!” “李异傍,才说你一句,你就出息了!此计甚好,我想着,祭祀接待,独独少不了茶礼,茶阿出岫,要有自己的人才好!” “段阿容谬赞,我的负排嵯峨弄掳了一拨人才,里边就有烹茶的茶阿,令他挑几个混进去,保管便宜!” “那就由你去周全,李异傍,这差事要办好了,我少不得给你个好处!” “在此谢过段阿容,依我看,那师徒已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们权且散了,改日再议吧!” “嗯,有理,那就散了吧!” 待六人去后,郑回方进来,章丘口土也跟着来撒茶吃。 他借口自斟有趣,令茶阿退下,拿出赏赐的杏犀兕觥,背上置长盖,盖中安钮,内盛茶叶。章仇口土覻着眼瞧,那茶不似寻常的焦炙颜色,微泛褐黄。 郑回取出一摞冲泡,与章丘口土细细品啜。 口土戏谑:“师父,您是故意穿戴齐整,引他们气恼吧!” 郑回笑道:“那是,横竖让他们挑不出一个错,白看着添堵也好!” 口土脖子一扬,鼻内哼出气息,不忿道:“师父,您从前可没少受他们的气恼!” 郑回挥了挥手,诚然说道:“好在缥信敬重,你这个傻徒弟撑腰,我才敢如此行事!” 口土饶了饶舌,灿动舌尖的茶韵,又道:“要我说,师父也和善太过,段诺突不好对付,尹辅首还怕他?寻个火坑给他一跳就完事了!” 郑回摇头不语。 口土又道:“师父仅仅教他们敢怒不敢言,从不曾动真格的,焉知不是为缥信的国政计!” 郑回笑道:“阿土,你观人于微,处事看似不羁,胸中沟壑分明,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口土禁不住夸,忙忙地将话支开,“师父,十岁的小阿可安置了?” 郑回深知他年幼丧父,养成一股不谙情长的脾气,故而附和道:“先在我的客馆安顿,你只消说是门下负排遣耳目掳来的便好!”。 口土答应着:“小事一桩!” 第六十六章 圣世美颜 地涌金莲,素馨黄遍,秋意浓时别离怨; 一串红罗,三七花列,爇短檠相思情切; 青凫白鹉,蓝雀彩鹦,忍步彳亍流年误; 其素兮,不失色演;其艳兮,不啻妖娆。 充耳不闻之,荪壁堂椒兮播芳; 阖目养神之,荔帷蕙幔兮建馨; 殿轩馆居,澄湖照茵,蚩骑啮铁,猩兽灿言。俯览鱼游鳖射,仰观鹤渡鹭扬。 满目琳琅,【大雪素】裹,梅鹿傍交,出脱仙娜宫的圣世美颜。 俗谓:对镜晨妆颜色好。大公主吾罗娜恰恰相反,整个懒怠梳洗,只在洛神榻上歪着。 “公主,帕子已被山椿露珠浸湿,最是嫩颜消肿,权且敷敷眼脸吧?”乙等宫女高俐茵劝慰道。 “你们都下去吧,唤雅琳依过来。”吾罗娜冷冷地喝退。 高俪茵无法,同服侍洗漱的樱歌华,樱舞朵,樱桃果退至**屋。 同为乙等的高俪挞见四人捧出的?帕,漱盂,纱笼绣履,全不曾动过一点,便知公主生起左性。 高俪茵道:“公主仍在美人榻上歪着,翻阅曹子建那卷《齐瑟行》。” 高俪挞嗔了她一眼:“还叫美人榻,公主管它叫洛神榻,别再混说嘴了!” 高俪茵叹了口气:“晓得了。公主传话,只要雅琳依服侍,看她在忙什么,不拘让三个樱替她,先妥帖公主要紧!” “我说呢,耳朵咋这般作痒,原来是你俩引的。”雅琳依湿嗒着衣袖,故意嗲声说道。 高俪挞等人像抢着香饽饽似的,赶紧把她拥入,连连赔笑,顺带把缘故说与她。 雅琳依没再耽搁,脚下生风地朝凌波殿奔去。 “......荣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公主......”,雅琳依欲言又止。 吾罗娜一看是她,乍伸直半个身子,问道:“可探听到什么?” 雅琳依上前摁住她,关切道:“公主,当心起猛了头晕,奴阿已得了准信。他现在章仇军将的帐下听用,派的是汇编《奉圣乐》的差事。据说是清平官郑蛮利主理,他俩为人刚正,屈不了召树屯的!” 吾罗娜双手扣住,捂着心口,又是喜,又是叹,登时涕笑交织,把先时的郁结越兴疏散开来。 三个樱伶俐,雅琳依努了努嘴,她们就蹑着脚行至一步开外,不曾露出一点声响。樱歌华捧出纱笼锦履,樱舞朵拳拳递上氎帕,樱桃果双膝跪地,双手托举盆盂过顶。她们仨俱是十四五六的年华,兰干细布织就的笼裙,好比一掬洱海翻腾的浪花,崩腾而澎湃。 雅琳依接过帕子,替公主拭泪,又劝道:“公主快别这样,各国使臣造访,神祠祭祀,所辖茗赏花絮皆由您主理。缥信这才喜欢些,要让木难宫的妖妇看到您这光景,指不定又该怎生编排!” 吾罗娜点头,收起那份牵肠挂肚,默许她装扮自己。 雅琳依沾了沾盛有胆唐香的轲虫金合,往公主的乌发上熏染,象牙月梳如瀑窜涌,错开两股辫,盘绕几圈,结成双髻。髻上耳后悉皆点缀蚌珠,贝母,夜明,琥珀,瑟瑟和金饰等。 目睹镜中的倩色,吾罗娜稍稍得意,只是眸光给人旨在头上的瑟瑟之感。 樱歌华见公主才开心些,不好传话添堵,可又不得不回,正自踌躇。 吾罗娜通过镜子,照到她面有色难,便主动问询:“有事?” 樱歌华斟酌着说:“公主,奴阿正要向您禀报,落香尘那妖妇又打发其心腹飞羽前来问责,茗赏花絮是否也服朝霞吉贝?若是,劳烦砍刺柏木,拾香草,交替焚烧三日,务必使吉服从头到脚,由内而外,沁香吐芳,意为净身。如此行事,方合吐蕃的章法。” 吾罗娜死鱼肚的面堂稍稍展颜,听到这句话,顷刻焕发冷冽的目色,恶嫌道:“她真敢问!不过风尘舞姬,会几支艳乐,就把自己当个人物?” 雅琳依见她刚好些,偏生又为辰妃着了气恼,不由心疼起来,仗起腰子啐道:“公主不理那妖妇也罢,若不是吐蕃赞普硬赏给缥信暖炕,她连宫城的正门都摸不进来!给她个辰妃当当,竟妄想与南诏王后比肩!” 吾罗娜经她一说,十分受用,扬起嘴角,硬口回道:“你亲自去木难宫,直说我朝并无辰妃可与王后并服朝霞的先例。若是怕违了吐蕃,可与缥信商议,若缥信允准,令客曹拟了文书,明发上谕,我立马备办!” 雅琳依得令,径自往木难宫走去,高俪茵替她继续服侍。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吾罗娜便见她兴高采烈地回来,禁不住诧异道:“怎么兴头成这样,是为哪般?” 雅琳依笑道:“我乍离了宫,没走几步,竟遇上信麼(王的母亲)!” 吾罗娜眼睛一亮:“然后?” 雅琳依眯起眸子:“奴阿告知了缘故,信麽让身边的甲等宫妇久梅保亲去传话。” 吾罗娜尝了口梅煎,“停下来做甚,接着往下说!” 雅琳依恭贺道:“信麽说,辰妃生得瘦弱,神祠周遭俱是经春不化的冰天雪地。她那里有件积年的鹜华裘,是前缥信掳来中原的绣娘,巴巴儿为她做的。一直没舍得给人,既然赶上了就赐予她,还叫仔细穿,弄紧衬了可是对前缥信不恭!” 吾罗娜心情大好,“再来半碗红莲粥!” 高俪塔才要拨饭,雅琳依忙道:“公主,信麽特意嘱咐,从今往后,祭祀朝宴,可着季节必要穿它!”。 吾罗娜为之一振,抖擞了精神,高亢道:“红莲粥,再来一碗公!” 第六十七章 诛人诛心 “茶仪晨安。”集了花间宿露的凝夕恭敬道。 “可够几瓮了?”茶仪荃尔贞笑问。 “打您吩咐祭祀茗赏花絮诸事,我跟凝夕日日勤勉。目今,冰窖十室让我们堆了差不多一室去。”同凝夕负责吃茶用水的荟幺先自邀功。 荃尔贞笑道:“这才是好阿该有的样子,过了今日,出挑些资质尚可的,拨两个给你们调教,让你俩也摆摆当教习的谱。” 凝夕沉静,依旧得体地回道:“茶仪调度,定然稳妥。” 荟幺跃跃欲试,谄媚道:“茶仪放心,定不教她们淘气。” 看着她俩的背影,一动一静的品格,荃尔贞莫名追忆儿时入宫的情状。 曾几何时,她也有一位亲生阿姐,静如姣花。阿姐长她两岁,15岁那年,得了王后诏佐允准,开恩放出宫去待嫁。那日,她正准备出宫,为阿姐添妆。谁知,去到家中,只看到阿姐被桐华布裹着,干等焚烧后,收骨入葬。 阿妈将一蜷撕扯下的褐发交付与她,只说好容易从阿姐的手心搜罗出来。两日后,在宴请吐蕃的茗赏上,一位蓄着褐发的吐蕃将军,他的额间发际线空了一撮,且有结痂的抓痕,声称夜间踩到只野猫,被混抓的。她分明记得,怀抱阿姐尸身恸哭,从指缝间发现垢留的血污。 拼着一身剐,她竟敢往吃茶用水里下毒,还教汉人郑蛮利瞧见,硬是截了下来。他听完个中因由,对她说:“你阿爸阿妈只剩下个你,你再要有个闪失,他们即便能活也活不下去,这是其一。吐蕃赞普若是借口缥信不轨,残害他的将军,南诏要付出的,可就不值你一人,而是上千上万的人家饱受战乱之苦,你忍心?这是其二。其三嘛,你是个通透的,要报你阿姐的仇,单单下毒也太便宜他了。须知,诛人诛心!使他被赞普抛弃,安答厌恶,声名狼藉,不用你动手,他也会了此残生。岂不比你搭上身家更有成算?” 从那之后,她便成了他的耳目,直到当上茶仪,依旧如此,变的是身份,不变的是约定,帮她诛心! 整个戈兰殿俨然郑蛮利掌握朝中势力盘根的据点! 正沉思,哪禁得一阵一阵的呱噪,把她勾了过来。 “托布婷,花生、核桃、黑白芝麻和酥油都备齐了吗?” “托由萍,你不会自己看吗?就会支使人!”托布婷说完气咻咻地走开。 “嘿,这是来天癸了?白问她一句,跟谁使性子呢!”托由萍没好气道。 荃尔贞叹了口气:“诶,你俩就爱磨牙,没见缥信有多重视此次的茗赏花絮?我们戈兰殿可是首当其冲的规矩地方,越兴辛苦半月,等使臣都走了,辰妃不挑刺了,我们就得安生了!” 慕橙摆出犀毗鎏金皮胎漆耳杯,边想起说:“茶仪,托布婷昨夜为挤牦牛奶,被喷洒一脸子,忍着奶臭味,骚达子味,愣是拎跟木棍搅出一大桶酥油。” 羡鸿端上一碗公酥油,半同情道:“饶这么着,辰妃那个妖妇还遣了翡生过来排揎,嫌她淘澄得不够干净,眼巴巴盯着,直看她重新剜过一遍才肯作罢。” 冷翠收尾道:“嗯,许是这个缘故,她整宿几乎没得睡,早起怕吃了不受用,索性空着肚子当班。” 托由萍先自愧了,面上未露半点,向荃尔贞告了刻钟,悄悄儿回**房寻托布婷,与她赔个不是。。 荃尔贞摇了摇头,遣哆芙各处传话,再过半个时辰,众茶阿集结,候公主大驾,荣选茶阿出岫! 第六十八章 土茗初会戈兰殿 想是掐准了,吾罗娜在一众宫阿的护持下,身着五色沙笼裙,横披晴彩锦方幅,脚踩五霞祥云履,款款进殿。 荃尔贞领头施礼:“公主在上,茶仪荃尔贞携戈兰殿一众茶阿恭候,公主仙泽永昌,圣照华光。” 吾罗娜睥睨,察各色齐备,不失温婉地说道:“茶仪费心,众阿免礼。” 高俪茵,高俪挞唱道: 仰银生诸山,恢茶荈之灵窍; 泽俚柔众弄,晔三春及霜华; 云水厄苦荼,事礼让而禅参; 袅出岫晴丝,比屋饮之俗道。 待她二人退下,荃尔贞接口:“待选茶阿入殿!” 果然,托布婷从西,托由萍从右,各携出六位小阿。她俩沿着同一条道慢慢走近,彼此碰头,迂回十二小阿身后,方面朝公主,同声唱道:“茗战首发,注阿魏一点,罩猪婆龙鼎,香烬曳止。可听明白了?” 十二位小阿齐齐应承:“奴阿知理!” 吾罗娜点头,粗粗略过,一样的不施粉黛,一样的橙色纱笼,椎髻赫然。一位十分白皙,十分纤细,十分秀丽的小阿让她侧目。 别看个头最矮,出茶动作却最娴熟,从炙茶饼到罗茶末,春笋般的嫩荑拿捏得恰到好处,每个步骤都很悦目,如波动丝弦管竹,流畅从容。 因她最先候汤,吾罗娜令雅琳依引其上前献茶。 吾罗娜端着犀毗耳杯,汤色若剜月染春,水旋绿云。她竟顾不得细细辨赏,径自啜饮。 看向眼前的小阿,笑道:“不显滞涩,你是怎么办到的?” 小阿矜持地说:“水只得三沸止,一沸茶末加之,二沸竹勺搅之,三沸出汤,刮沫醍醐。若是超出这个数,水入死性,茶饼再好,也烧不出轻盈的茶汤了。” 吾罗娜拍手,“好好好!” 雅琳依一早知晓她是信阿哥的表妹,小声耳语:“公主,她虽伶俐有余,焉知不是旁人教的?不妨此刻考她些别的,若从善如流,就算得过了。” 吾罗娜深以为然,她虽为情所困,却也深谙母后及其族人被朝中世家官将弹压,妄图借茶阿出岫塞个把人,寻衅滋事,少不得盘问一番。 公主:你可是汉人? 小阿:是。 公主:怎么来的? 小阿:是解木百佐先掳的我,后面的我就不晓得了! 公主:可会插花? 小阿:会一些。 吾罗娜发话:“一路逶迤,见殿外的水朱砂不错,你拿它入花,可好?” 小阿抿嘴:“公主抬爱,奴阿的福分。” 戈兰殿众人,吾罗娜一个不用,唯令雅琳依去折些水朱砂。不到一杯茶汤的功夫,她便把花,并一个无甚出彩的土盆交付小阿。 公主继续吃余下小阿的茶汤,放她在一旁插花。 统共五位茶汤还未治成,她已分宾序主,渐次出落一盆景,等候公主指摘。 吾罗娜斜眼睨了,顿觉一股禅意,忙问:“名字?” 小阿笑道:“奴阿听说公主精通汉学,您先猜着,看奴阿的插花可对景。” 吾罗娜正要猜度,可巧殿外传唱:章仇军将到! 伴着一阵宏亮不违稳妥的朗笑,赤脚踏入之人,紫皴绫衣红染罗袴,前胸后背夹大虫皮。蜷曲的鬓发索性散扬,金珠银线总起的若干发辨,时而倜傥,时而执拗,衬得他耀眼无匹,让人轻易不敢与之对视。 吾罗娜忙摆手,示意无需施礼,客气道:“土军将事忙,定是蛮利师父烦您前来验看!” 章仇口土自嘲:“公主猜对一半,缥信要我接待使臣,祭祀宴请断断缺不了茗赏。我须得从中把关,若有淘气生事的,也好赶着发落完事。” 吾罗娜正为召树屯发愁,土军将不请自来,她求之不得。他的意思很明白,怕朝中跟他不对付的,往茶阿出岫里塞人,在祭祀宴请里使坏。既有这个巧宗,何不把接下来的拣选拿来做个满情,说不得还能与召树屯碰面,以慰相思。 她指着小阿信口说道:“废了半日神,着实支撑不住,土军将得空的话,帮着猜度花名吧!” 章仇口土看过去,腰间桃红珠络穿着的,不正是与自己一对的翠玉鸯?她便是传说中的小阿? 他先安心看向插花,开口道:“以叶覆花,看似无花,实则有花。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脱胎自老子《道德经》中的无中生有,旨在自然之道,善用其类,可名为悟道?” 小阿看得痴了,暗道:这土军将名不符实,长安城的郎君们连带自家的,都没他那股子魅人的英姿。 听他发问,倒能及时对答,“军将慧眼,公主见笑,奴阿不才。” 章丘口土对着吾罗娜说道:“公主,这小阿兰心睿智,可以不必再考了,让她一边歇着......” 话未说完,接二连三地通传叠报:辰妃诏佐临殿。 吾罗娜脖子一扭,冷眼一瞥,不住地闷哼。 土军将啐了一口,单腿一挑,朝脚下的绵羊毯子白踢了一下,照着日光,分明起了朦胧尘雾。 荃尔贞面上嵌着疏离的笑,躬身回话:“茶仪荃尔贞与戈兰殿一众茶阿,幸得辰妃诏佐亲临,喜不自胜。辰妃诏佐妍泽晅曜,善为乐方。” 吾罗娜讪笑:“辰妃容谅,吾罗娜精神不济,屈礼了!” 土军将倒是以礼相待,“辰妃诏佐。” 辰妃颦眉蹙额,勉强笑道:“无妨,适才飞羽提着,我才想起茶阿出岫一事。公主病了多时,怕你精神不济,我才携了一众宫阿过来帮着验看。” 土军将并荃尔贞,悉皆说道:“辰妃诏佐有心。” 吾罗娜本不则声,突然呈出乖觉模样,嗲声笑道:“辰妃小器!” 辰妃疑惑道:“这话从何说起?” 吾罗娜指着她通身的曼陀罗华衣,高亢道:“信麽偏心,独独赐予您的鹜华裘,我原不曾见过。可巧盼您来了,偏偏衣裳没来,可不是小器!” 辰妃散了先前的风华之姿,隐隐色厉浮面。。 荃尔贞忙拥辰妃入定,吾罗娜见她憋气,十分得意,不再纠缠,只静静地看她欲行何事。 第六十九章 茗动王庭 辰妃虽慢了多时,风闻眼面前的小阿有些学识,公主兼土军将颇为看重,便故意说道:“我才进来时,听得分明,土军将让此小阿无需再考,怕是不妥,亦不公允。” 章丘口土深知辰妃难缠,定要与小阿下套。心里到底担忧,她能活了多大,怎敌得过妖妇的阴司。要是被套出话头,借此造谣,坐实他混入亲信,加害吐蕃使臣,图谋不轨。以段诺突为首的南诏世家大姓还不生吞了他?缥信虽向他,架不住齐齐发难,即便保得下他的命,也留不住他拿命博来的权势。故而不可辩,不好辩,不能辩,踌躇不定。 辰妃见他不则声,指着小阿说笑:“可有名字?” 小阿依旧恭谨:“辰妃诏佐问名,茗伊三生有幸,贱名污了尊耳,望辰妃诏佐降责。”语毕,叩倒在她的蔓罗裙下,伴随拱肩缩背,颤颤巍巍,便是冷心的【鬼主】瞧见,也决计不肯发难。 辰妃本想排揎她,消消公主一流的气焰,经她低声下气地分说,不仅没的说嘴,传出去倒显得她仗吐蕃之势,羞辱南诏公主,军将,乃至卑微的臣民。 吾罗娜本不欲再多事,但辰妃为难土军将,她却不能坐视不理。毕竟召树屯在他帐下,拼着让辰妃怨毒,也要襄助他一把。其为人至情至性,只消令他记得半分恩义,召树屯的安危就无可悬心了!刚要讨情,茗伊已然给自己解围,暗道:竟错看她了!年纪小小,乖觉伶俐,连辰妃那起妖妇都能制服。即便不收为己用,也要留下她。时不时在辰妃面前晃悠,膈应一下也好! 心中经纬满布,吾罗娜笑向辰妃:“茗伊这名字稍稍拗口,权且叫你茗儿吧!” 茗伊头虽未抬起,然赤诚表露:“公主仙泽深厚,得您赐名,实乃十世修来的福份!奴阿生当结草,便是超生了,也要化作仙娜宫前的块地,求您从我身上踏过。” 殿中的茶阿,但凡听得见的,皆想笑,又不敢笑。 土军将假意吃茶,拿犀毗耳杯挡住自己抑制不住扬起的嘴角,心道:要不是世家嫡出的娘子,纳入府中先白养着,待她大些,样样都长齐全了,封她个小妾当当也成! 吾罗娜正吃茶,听完扑嗤笑喷,茶汤洒了雅琳依的石青襦裙。雅琳依借口拿帕子,转身笑个不住。 荃尔贞前面笑得疏离,现下笑得纯粹,心道:留着她,即便不做事,说说笑笑地,日子也好打发! 辰妃犹不甘心,都没开始下套,反被这蹄子给算计了!但舞姬一流,最能哑忍,顶着倩笑说道:“茗儿真真是个妙人,随便说上几句就有人见怜,起身吧!” 茗伊刚也没白趴着,不停揉眼,才抬起头来,像大哭了一场似的,更觉可怜可爱。她自个儿饶嫌不足,要更可怜一些!于是,哽起鼻音,压低声道,抽抽噎噎地说:“辰妃诏佐恩泽,奴阿牢记。” 辰妃知她故意表白与众人知晓,好博同情,忙摆手:“快别这样了,说了半日,我口都渴了,不如......” 殿外亮唱到:缥信驾到。 殿中一众即刻齐齐施礼:缥信圣泽,福绵寰宇。 异牟寻凛凛而入,示意众人免礼,至上首入定,笑向土军将:“阿土,这批茶阿,质素若何?” 土军将正色回禀:“末将是粗人,终归不妥当,不公允。正为难,可巧缥信驾到,不妨由您拣选,省些口舌是非!” 异牟寻看向众人,疑惑道:“谁敢嫌你不公允,不妥当!” 余者皆不则声,辰妃摆出清愁之态,愧道:“香尘口不择言,冲撞了土军将!” 异牟寻了然,问清缘故之后,看向茗伊,笑道:“你就是茗儿?” 茗伊正经道:“缥信圣明,奴阿贱名,不值一提。” 异牟寻看她有礼有节,分说道:“因着你,辰妃得罪了元的爱将。旁的,你净会。不妨再治碗吐蕃的酥油茶,要吃着好,你就是此次茶阿出岫的魁首。如此行,众人皆不会有异议。” 茗伊灿颜:“缥信圣明,奴阿速速治来!” 慕橙,羡鸿和冷翠,依依将芝麻,酥油,花生和核桃等材料往殿中央铺陈。这是荃尔贞的意思,旨在教茗伊赢得堂堂正正。众目睽睽之下治的酥油茶,明明白白。 茗伊只将一般的炕茶加重份量,少舀一半的滚水,浓浓的浸泡出一碗公,滤得十分澄净。搭上茶汤的余温,兑进去足足一勺的蔗糖,与半勺酥油汇匀。下剩的,无非把芝麻,核桃并花生研碎,悉皆掺进油茶汤中,既成! 为显公允,吾罗娜进言:“父王,一碗公茶汤分装五只耳杯,尽够了!您别顾着自己吃,就把我们晾在一边嘛!尤其是辰妃,这可是她的乡愁,能不分一杯羹与她?她要吃着好,那就不怕别人抱怨不公了,从这里算起,有谁煮的酥油茶能与辰妃媲美?” 异牟寻被吾罗娜呕笑了,半是无奈,半是欢喜。无奈之处,女儿嘴上调笑,实则挖苦他与吐蕃称臣,反被处处辖制,分权分地,连到嘴的盈余都不得不让出!欢喜之处,身为公主,分得清局势,不再为那汉人与自己生分,又做回贴心小棉袄。心情大好之余,同吾罗娜,辰妃,章仇口土和荃尔贞等分着吃完这碗公酥油茶。 当日,由客曹明发上谕,茶阿出岫新进魁首,汉人茗伊。言传她茗赏花絮,各国茶艺,无一不精。再有,明珠生辉不能比其颜色,弱柳扶风无可方其纤体。诸多流言,不消撰述,始知茗动王庭。。 第七十章 吐蕃来使 雟州,原为李唐疆域,公元756年,前南诏王阁罗凤与吐蕃通气,联合攻下此地。以阳蓬岭为界,北归吐蕃所有,南则归诏所图。 州内剑南西山,大渡河东面,摩智邪骑着狮子骢,并排的有骁勇将军乞藏遮遮,副将尚结心和大臣廓·赤桑雅拉。四人身后,造匹青白红烧,浩浩汤汤,火焰般耸动。 “草枯马蹄轻,角弓劲如石。”摩智邪略微得意地吟诵。 “正值秋收,膘肥马壮,打战的好时候。依着论讷舌都督计议,让利罗式游说登赕、浪穹和施浪三诏诸侯。事成之后,灭了异牟寻,扶利罗式上位,整个南诏尽数入吾国彀中!”乞藏遮遮志得意满,对准酒囊狠狠灌了几口葡萄酒。意兴阑珊之余,不免唱起了蕃歌: 绿湖水呢一方, 翠树叶呢柳枝, 金雀鸭呢嘻唱, 鸣捷报呢欢呼, 闻好信呢腾庆。 所骑的骏马也止不住嘶叫,鬃毛间或两胯的火焰印迹,昭示着它的出类拔萃,引得若干匹马儿嘹亢,落日掩映,霞光擦过云边,添上几笔绚丽。 廓·赤桑雅拉嗜茶,神思清明,有着他们没有的洞察之能。对于乞藏遮遮的骄傲自满,他不置可否,扼要道:“据说南诏王庭,王后诏佐,帝师郑蛮利和勇将章仇口土等势力,都是归唐一派。此行不容小觑,千万要提防!” 尚结心喝的是青稞酒,听他这番劝说,十分不解,心道:同样都是吐蕃七大贤臣,活该你排第六,总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 量在制订了【九强布】的份上,嘴上仍要放尊重些,不由朝他笑道:“廓相尽可宽心,辰妃已经笼络住南诏氏族大姓,包括段诺突在内的首席清平官,均主张臣服我们的赤松德赞赞普,意在抗衡王后代表的独锦蛮族,剿灭归唐势力!” 廓·赤桑雅拉品了几口西山白露,吹起花白的胡须,不足道:“说起香姬(落香尘的艺名),真真看错她了!若她争气,为异牟寻诞下个幺儿,我们直接辅佐她的孩儿为南诏之主,大事可成,何须这般资费!” 摩智邪讪笑:“原不指望她成多大事儿,赞普的意思,异牟寻的后宫中,多个把吐蕃女子,养着当摆设也成。不过警醒他,别忘记吐蕃给他带来的荣耀和地位罢了!” 乞藏遮遮笑道:“区区舞姬耳,不过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弃......” 不曾说完,风声鹤唳,朝前望去,竟是人马,为首的乃牛犊小将章仇口土!他的脊梁骨凉飕飕,冷汗沁了一层,他阿爸的人头是他阿爸下令砍的! 尚结心也不由胆颤,他阿爸的人头是他阿爸砍下来的! 章仇口土金珠攒辫,红紫色的云锦衣袴,闪耀金线织就的月桂花样,跳脱的波罗皮纹路,从前胸延至后背,佩戴尚未出鞘的郁刀,纵然鞘上镶嵌玛瑙宝石,终抵不过刀身冲出的那股摄人的煞气。黝黑褐亮的皮色,朝面前的四人魅笑道:“近期收到贵国赞普信函,料诸位贵宾今日定能赶到。末将早食就在这儿张罗,生怕晚些耽误了!” 因廓相在场,摩智邪不敢拿大,礼让道:“章仇军将言重,赞普让我等备下薄礼,观摩南诏秋祭,顺带热络彼此的情谊!” 章仇口土戏谑道:“使臣说的是啊!辰妃从前天夜里便同缥信说道,要如何如何迎接,如何如何筹备,焉知不是心有灵犀,感应至深!” 摩智邪听着,像戳中了心事,忙看向天边的大雁。 章仇口土先行放他一马,看向廓相,因蛮利师父交代过,此次来访,竟然派出了吐蕃七大贤臣之一,定是巧舌如簧。再三叮嘱他,务必拿捏好对方的态度。章仇口土行了个大礼:“廓相,阿土在此有利了!” 廓·赤桑雅拉忙拉起他,辞笑道:“土军将无须如此。你我两国均尚武,军将非逊于人下,休要折杀老夫,呵呵!” 章仇口土进一步说道:“廓相受得起,阿土不过耍刀使剑的武夫。比不得您,位列吐蕃贤臣之一,还颁布九强布,规范命价抵偿的律法,举国无不称颂。” 廓·赤桑雅拉观他眸光流转,袒露蛊惑和复仇,却不乏赤心萦绕,动容道:“土军将博学多闻,后生可畏啊!” 摩智邪,乞藏遮遮和尚结心在一旁干听他俩谦让,恨不得忘了他仨,好方便自去歇息。 第七十一章 暖香帐饮 热络了片刻,章仇口土抬眼望了望天色,指了指不远处的营帐,信口道:“若当下加快脚程,破晓时分可达王庭。但夜间寒凉,不免饥荒。末将拿赤黑文深的大虫豹皮支起的营帐,烧了热热的炕火,委屈诸位使臣将就一晚。明早启程,下晌直达王庭,届时享用洗尘宴,倒也得宜。” 人困马乏之际,便都依了他的提议,各自的兵卒密密麻麻地围坐,烹煮,不失惬意。 入帐假寐片刻,廓·赤桑雅拉朦胧间闻得一股熟火清香。睁眼一瞧,由章仇军将的犀毗鎏金皮胎铜盖渌囊发出。止不住疑惑道:“章仇军将,里边装了甚阿物,这般喷香?” 章仇口土心道:果真如小阿所言,轻易上钩了! 收起心里打的如意算盘,从近身的负排长囊热河手中接过一只相似的渌囊奉上,辞色道:“此乃暖香茶,廓相不介怀,权且拿去漱口吧!”边说边递与他。 廓·赤桑雅拉没有客套,豪迈地接过。许是乍暖还寒,加之一路过来,饮了不少西山白露,脾腹不免透凉。当下吃了几口熟茶,甘爽的花香并竹韵,在舌苔之间拳拳化开,绵绵暖意贯通脉络,精神气也借机补足。畅快之余,连连赞叹:“非寻常茶饮可比拟”。 在他吃茶之际,囊热河依着章仇的示意,携了三只锤金嵌珠的酒囊,分别交付摩智邪,乞藏遮遮和尚结心,装的均是酥油茶。摩智邪的酥油茶里多加了一味玫瑰露,乞藏遮遮的是荔枝蜜,尚结心则是姜花。 似拼死吃河豚的情状,摩智邪先尝了一口;乞藏遮遮见他无恙,怕落于人后,方灌了两口;尚结心见他俩都无事,敞开胃口痛饮半壶。 抛开心里的忐忑,他们也觉得吃着比赞普宫里的酥油茶还要香甜。 待上了行炙,浑羊殁忽,消灵炙,古楼子,麻辣兔丁烧卖,茄干并梅煎杏脯等吃食,四人同章仇口土齐齐享用。 乞藏遮遮狠扒了盘中的茄干,十分尽兴,恼不得笑向章仇口土,声声言其费心。 尚结心见佳肴丰盛,放下些许戒备,半示好地笑道:“那些个炙,倒也不稀奇,赞普也多有馔赐。难得的是这烧卖,看着精巧,像花骨朵,吃着麻辣,像朝天椒,着实有趣!” 摩智邪嗜甜,独爱青精白莲团子,灌了浆的水晶菓子,笑道:“甜而不腻,莲子、菊花、琵琶、芝麻、核桃、杏仁均是入秋养生的食材,定是出自戈兰殿的餐素。” 廓·赤桑雅拉才吃了一盅牛乳蒸羊羔,受用得了不得,听了摩智邪的猜度,悟道:“正是了,恐怕这暖香茶也是戈兰殿的茶仪备下的?” 章仇口土看向他们四人,拜服道:“几位都是行家,末将如实招了,以上皆由茶仪荃尔贞协理。” 乞藏遮遮心口突了一下下,荃尔贞这个名字并不深刻,但勾起了记忆深处的另一个名字,荃尔淑。 那年,花好月圆夜,戈兰殿宴饮。一位生得文静隽雅的茶阿,见他醉酒,捧了盅酸汤与他消解,亲自喂他衔了醒酒石,他便牢牢记住她的名字并样貌。 隔了一年,他再次授命入诏,再见她时,却在耳房中窃听到其离宫待嫁的消息。他是个粗人,无心跟她个小小的茶阿倾诉衷肠,唯不停地灌酒。如厕时,与她撞了个满怀,便佯装走开,借口离场后,尾随她出了王宫。行至茂林修竹的碉楼,没等她进去,便强行拉其入了一蕉叶横覆的草丛,粗暴地消了阳刚之火,呼呼睡去。直至酒醒,掌心触到润滑的冰凉,他疑惑地睁眼,又是惊,又是悲,又是哀,又是叹。匆匆穿戴了,摘了几片蕉叶给她死透的躯体覆上,仓促而逃。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吃蕉叶覆裹的鹿脯,每入戈兰殿,总有不自在。 章仇口土知晓他的首尾,也不去看他,只朝廓·赤桑雅拉笑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廓相木牍法定得规整。于诗词上必是不逊的,何妨煮上一壶炕茶,消食之余,权当疏散衷肠?” 目今,廓·赤桑雅拉对章仇其人称赏不迭。若不是背负杀父之仇,保荐他成为吐蕃在南诏扶持的势力,有百利而无一害!因着赞普同论讷舌的失算,吐蕃失了人心,惋惜之余,便不忍辜负他的雅兴,擦了擦嘴边的腌臜,思索道: 明月秋夜无缺, 暖香金釜添柴。 沫浡吹起细浪, 竹杓盛起黄精。 章仇口土亲自烹茶,用的均是金器,边分碗边笑道:“精黄不及白露,邢瓷总逊越窑。熟碾伤于贞烈,缥末诟病纤细。温婉总领香尘,妙法归当尔淑。真味全在焦叶,酒醒始得奇趣。” 廓·赤桑雅拉嘉诩:“对仗工整,谈及邢瓷越窑高低,茶色黄绿优劣,熟茶焦灼的拿捏,饼茶罗碾的要领,好诗。” 章仇口土斜睨他摄人的眸光,对准摩智邪并乞藏遮遮,笑道:“二位觉得如何?” 他二人心虚,指摘香尘,尔淑,焦叶等字眼,惴惴不安,慌张笑道:“甚好,甚好!” 尚结心没那么多想头,多少读了些汉书,续道:“干将莫邪仕剑,蕃相诏将话茶。” 反复直戳痛处,摩智邪和乞藏遮遮青了面皮,好在营帐红光,掩盖了过去。唯有火焰跳窜,昭示彼此未曾消停的过往。 第七十二章 洗尘宴·恭迎 旭日初升,章仇口土携吐蕃来使挺进阳苴咩城,一路奔驰,浩浩荡荡的人马掠过,扬起的尘土足足有半人高。 异牟寻携后宫一众诏佐在王庭正门相迎,周遭的羽仪卫排成三列,持铎鞘,束戎装,佩金腰。他们皆由清平官子弟充当,印刻南诏人臣之众生相。 王后诏佐,名唤娜梵玲,人如其名,是个纤瘦窈窕的佛系美人。随意看向泥潭的神情,都如慈母般温和。人们常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皆因她的眸光眷顾,润泽悲悯而生。她服朝霞,衣身颜色丝毫不逊点苍山周遭的白雪。甜白的肤色并未显半分暗淡,反倒中和出五官的饱满精致。异牟寻与之并肩,看着倒像差了一个辈分。所幸同是白色氎衣,能轻易地彰显夫妻一体。 辰妃本想袭一身紫衣,可恨信麽点名要她着鹜华裘。所喜佩戴之物不拘,紫晶欧石楠,紫丁香耳铛,鸡髻花锦鞋,她尽妆扮上了。鹜华裘,顾名思义,源自五色野鸭子毛捻了金线织就,美则美矣,未免落了下乘,彰显不出身份,不似王后那般高贵端庄。 余下的不过择其家世,派系的根基而定,能来的不过十二人。分别是段氏的英妃,襄妃;李氏的敏妃,秀妃;爨氏的颜昭容,尹氏的默昭仪;洪氏的水昭媛,杜氏的丽修仪,赵附氏的合修容,罗氏的芙修媛,王氏的卫充仪,赵氏的虹充容。 “吐蕃来使,吐蕃来使,吐蕃来使。” 辰妃的心不停地悸动,随着一声一声的传报,像极了洱海翻腾起的细浪,拍打着她,让她清醒,使她慌乱。 章仇口土先自上前复命,“缥信,使臣摩智邪,贤臣廓·赤桑雅拉,将军乞藏遮遮和兵将尚结心已然带到。” 异牟寻挥手,笑道:“章仇军将功不可没,赐波罗皮全副,暂代都知兵马大元帅一职,统一切庶务!” 此言一出,在场的清平官,除郑蛮利外,余下六人并十一军将无不失色,这个头衔历来都为缥信儿孙担任,人臣是没有资格的! 异牟寻语毕,段谷普刚要驳回,便被王后诏佐截断,“使臣来访,乃我南诏鸿福,快快移至戈兰殿。洗尘宴业已备齐,给使臣接风要紧!” 异牟寻看向王后,十分赞许,笑道:“王后虑得极是,今日苴休殿议事,顺延至明日,莫要阻了与使臣接风的雅兴!” 彼时,廓·赤桑雅拉神情凝重,赞普当初对西川战败的处置,他是不认同的。毕竟南诏军将地位殊荣,根基不弱。杀了他们,待其儿孙起复,又是一个不小的梁子,时不时刺你一下,教人防不胜防!章仇口土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摩智邪在渡河边上,三两下就让章仇口土点破心事。临了,又兼辰妃一脸的春情煽动,没了主意。更怕被人瞧见,连个秋波都未曾暗送。 比起尚结心,乞藏遮遮愈发慌乱。荃尔淑的事情虽不值什么,可他的心里着实煎熬。加之阿爸结下的业障而烧起肝火。章仇为人甚是诡异,亦正亦邪的张致,让他发怵。似落入深渊,虿鼠虫蚁爬上周身,无从抓起。 使臣四人各怀心事,由异牟寻及一众诏佐相让,逶迤至戈兰殿。 公主吾罗娜盛装,茶仪荃尔贞正服,二人恭候多时。先行颂唱: 婆罗万物,俯览众生; 普光俚柔,泽被吾诏; 德赞洱海,赤造南华; 松翠长青,恩义千古。 廓·赤桑雅拉笑道:“日东王高雅,单论这番唱诵,暗合了我赞普的名讳,影射两国的情谊,值得传颂后世。” 摩智邪附和道:“对仗工整,颇具汉人章法。” 郑蛮利笑道:“曲有误,周郎顾;使臣的阅辩之能,可与公瑾的琴艺媲美。” 章仇口土拍手,“此乃帐下召树屯所作,哪里值得这般夸耀,不污了使臣尊耳,已是万幸!” 乞藏遮遮最看不惯的,便是说文解字的汉人。当下心烦气躁,莫名生出三分气恼!见郑蛮利其人,凭添出三分。目今颂词俱是出自汉人之手,又多了三分,故意讥笑道:“章仇元帅莫再谦卑,把这汉人一同请上宴席,不是更好?” 尚结心会意,助兴道:“果真如此,也多个录事之人,把赞普加厚日东王的美意呈出篇幅,更显和睦了!” 异牟寻咳嗽了一声,看向章仇口土,神情交错。 异:不是让你派他编乐吗? 土:又没说不让编词。 王后诏佐见缥信尚未则声,自家女儿已然双目迎水,不施脂粉的面颊染了粉晕。她摇了摇头,无可奈何,苦笑道:“章仇元帅,速把召树屯派进殿内轮值,即日起至祭祀茗赏后,再回原处当差!” 章仇口土无甚推辞,招了近身的负排长囊热河说道:“去,把召树屯调过来,顺带派个新兵照看他!” 第七十三章 洗尘宴·金器礼茶 “守瑟,派你个美差!”囊热河对新来的小兵笑道。 “不拘美丑,只要排长派的,都是好差!”唤作守瑟的男子,腰上携着红玛瑙剑璲,粗布袴衣掩盖不住他的俊美翩然。 他跟着囊热河进去一个打着羊羔皮的营帐,看清楚里边的人脸,忙不迭叩头。 那人形容端方,高高的鼻梁架起了腮帮。清澈的眼眸,肖似暗夜明珠,熠熠生辉。不甚厚薄的红唇盖过玉米粒般精致的牙口,吃亏在曝晒的不匀称的肤色,当个浊世佳公子犹不为过。 守瑟红着眼眶,卖力说道:“小的唤守瑟,今儿个起,悉听执事派遣,不敢不尽心的!” 囊热河听着喜欢,笑道:“召树屯,这小卒留给你使唤。” 召树屯躬身回话:“劳负排长挂心!” 囊热河忙摆手:“才刚吐蕃使臣把你的颂词一通好夸,缥信正喜欢着呢!王后诏佐命你去戈兰殿轮值,凡遇着好的词阙,可要仔细表白一番,你的日子也好过些,我们看着也放心!” 召树屯承蒙囊热河关照,诚然说道:“负排长费心,必尽我所能!”又看向守瑟,笑道:“小兄弟是个心实的,快起来吧,你我速速前往戈兰殿,别耽搁了!” 不多时,召树屯同守瑟便入殿随侍,正赶上吐蕃使臣见礼。 摩智邪却掌着大国风范,边念,边有负责搬扛的佣奴挨个循序归置: 金鹅酒十二樽,金胡瓶二十四只,金碗三十六只,金盘三十六只,玛瑙杯四十八只。 金翁六座,金颇罗八只,并盏器杂件若干。 金冠一顶,锦袍四袭,含绶鸟锦八匹,金宝带八副。 金帐四顶,芴床四座。 安扛伞一双,金鞍四副,银兽两对。 青稞酒二十埕,米酒二十埕,葡萄酒三十六壶。 飞梯十二架,鹅车十二辆,木驴十二对。 殿内屏声敛息,唯搬搬扛扛间的窸窸窣窣。 异牟寻巨细无遗地浏览过去,笑纳道:“赞普礼重,元在此深受。” 王后诏佐同声附和,方继续道:“今日就以赞普所授的鹅酒金器作艺,烹煮浓浓的油茶,同享福泽,何如?” 摩智邪,廓·赤桑雅拉,乞藏遮遮和尚结心异口同声:“日东王明智,王后高雅,南诏俚柔之幸,吾吐蕃赞普福祉。” 得了王后诏佐首肯,茗伊总算可以借着烹茶的由头,稍稍把头抬起,细细觑眼端看。 一番评去,中间所铸的鹅形容器,高约七尺,内可载三斛流状物,添加酥油茶,续杯正好。 再有,下首的青瓷比之中原的越窑,竟不曾逊色。额瓷通体光洁腻滑,如同褪去稚嫩的少妇,温婉怡人。与它一处放置的朵瓷,像极了花间荡着秋千的姑娘,粉面含春。 荃尔贞看她瞧得认真,轻声耳语:“这些不过他们吐蕃的寻常之家用度。你要看就看前面的,夏布瓷、蓝瓷和祥瓷。这才是正经的王孙贵胄的规格。” 茗伊照她说的看去,果真是精致十倍。然而,最上首的茶碗,因通体绘有纹样,愈发生动,填补了器物本身的冷寂之感。 正自沉思,公主已上前坐定,茗伊回了回神,直待公主喜欢哪个,就递上去供她使用。 第七十四章 洗尘宴·碗怨 用下赐金器礼茶,为显郑重其事,公主吾罗娜恭身上前,茶仪荃尔贞和茗伊等茶阿随侍在侧,预备烹制酥油茶。 吾罗娜粗略过去,朝荃尔贞耳语:“拿这个盛茶,汤色看着也分明!” 荃尔贞看过去,宝蓝湖光的敞口碗,绘有翠鸟衔枝的图案,分说道:“公主,这是吐蕃赞普方可使用的兴寿碗,只怕不合时宜!” 吾罗娜听着不自在,可召树屯在此,她无暇多劳心神,才要丢开,茗伊佯憨道:“茶仪,吐蕃赐给缥信的碗,难不成要供起来,连用一下都不成,那为何还要特特地赏赐下来,教使臣说与众人知晓?” 稚子之言,生生激起了吾罗娜的傲骄之心,遂不听荃尔贞劝说,立了主意,命托由萍同托布婷起出这套兴寿碗。二人才将捧出,却被厉声喝止。 “住手!”乞藏遮遮不假辞色,当即喝退她们。 二人如惊弓之鸟,慌忙跪地,吞声饮泣。原本粉饰出的一殿升平,就此褪去!异牟寻等南诏贵胄,悉皆不悦,面上淡淡的,实则怒火中烧。 亏得王后娜梵玲识大体,越过异牟寻先向乞藏遮遮说笑:“骁勇将军容谅。可是茶阿做得不妥?烦请指摘,也教她们知道哪儿错了。” 滴水不漏的姿态,由不得乞藏遮遮发作,少不得收起眼角眉梢的乖戾,压着嗓门低声说道:“兴寿碗乃赞普专享,便是赐予日东王,犹不好当作食器使用!到底该供奉装裹,以表赤心!” 话里话外的跋扈,令王后不喜,她冷笑道:“将军倒是行事周全。” 摩智邪不愧为吐蕃使臣,起身打圆场,笑说:“日东王,王后。但凡有识见的,皆知我吐蕃所产茶叶多源于赤都松赞赞普。有日飞来只美丽的小鸟,口里噙着小树枝,不经意滑落进泥土之中,长成了茶树。赞普下令佣奴烹煮,品饮后赞不绝口,遣人往远处寻觅,终于探得茶树的踪迹,此后茶叶便在吐蕃兴起。” 王后笑道:“吐蕃上上之国,仰承苍穹之庇,引得那起鸟雀也纷纷倾囊相授。” 摩智邪赞许:“王后聪慧不让柏洁夫人!还请细细分辨,碗身所绘图景便是肖自此流传。故而兴寿碗从不曾赏赐臣民,今吾赞普厚待日东王,方与之。宜观赏却不可亵玩焉!” 廓·赤桑雅拉见异牟寻面色不虞,也起身分说道:“好比章仇元帅,虽替此阙,然不过暂代,终究也是归日东王儿孙统摄。由人及物,道理终归一处,望日东王深思!” 摩智邪等人在右上首入座,其下首是章仇口土并十一军将,正对面是清平官七位并六曹长。 章仇口土看向廓·赤桑雅拉,自嘲道:“廓相有理,摩使高义,口土怎敢与兴寿碗相提并论,不过浊物一流!” 召树屯已誊写出一篇幅,朝负排长囊热河使眼色,囊会意,忙走近土军将身侧耳语。 章仇口土得意地说道:“帐下执事拙作,使臣们略听听,消了适才的无知唐突才好。” 廓·赤桑雅拉暗道:才将了他一军,还不卑不亢,静动得宜,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唉! 摩智邪知章仇不可妄自招惹,虚礼道:“元帅雅兴,自不当辜负!” 召树屯闻言唱词: 翠鸟衔枝,松芒闻之。 佣者作烹,慧眼识瑛。 三日五夕,茗荈葱路。 兴寿益思,君君臣臣。 于嗟鸠兮,告吾妄动。(唉,那些个斑鸠责备我们乱动。) 金包银裹,静瞻和睦。 蓝彰华显,荣曜苍山。 异牟寻读出召树屯的促狭语气,不觉笑了出来。王后见自家缥信渐渐平服,对摩智邪等笑说:“使臣可还喜欢?” 吐蕃自松赞干布,文成公主殡天,对汉学的研读大不如前。兼之年年疲于外战内斗,于汉赋楚辞这些个辞藻,已不甚了然。他们四人,属廓·赤桑雅拉文采斐然,但也不敢肯定【于嗟鸠兮】乃贬斥他们为鹧鸪的意思!只得假意笑道:“甚好,汉人马背上的功夫虽不及我们,但咬文嚼字,最是烂熟,怪道术业有专攻。” 召树屯颔首,付之一笑,心道:我不跟鸟计较。 守瑟拽紧的拳头,骨节隆起,咯吱咯吱响,心道:回去就喝鹧鸪酒! 吾罗娜鼻息粗重,荃尔贞忙悄悄说道:“公主,烹茶要紧!”她方渐渐平了气恼。 章仇口土知廓相出言讥讽,但想着四人被比作斑鸠鹧鸪之流,实在解气。笑道:“廓相谬赞,他区区执事,怎么当得起!” 廓·赤桑雅拉犹自假意称颂。 异牟寻笑道:“阿土休要饶舌!廓相才夸了他几句,你就磕碜起执事,可是不妥。” 召树屯谦卑道:“缥信礼遇,廓相嘉诩,元帅扶持,卑职汗颜。” 异牟寻挥手,“阿土掌元帅一职,军将自然少了空缺。由客曹长接替,客曹一职就由召树屯替上,不枉费廓相的一番嘉诩。” 客曹长中通竹忙起身,同召树屯亲自拜谢。 王后诏佐看向吾罗娜,见女儿端庄自持,神采飞扬。半是好笑,半是怜爱,高亢道:“速速治出酥油茶,金碗盛汤,金盘置点,莫再耽搁!” 吾罗娜,茶仪荃尔贞并殿中茶阿,齐齐回应:王后诏佐慈善,赤乌盘飞。 异牟寻知吾罗娜等人故意提起赤乌,意在贬斥赤松德赞也是只鸟。余光遍及使臣四人,他们均隐忍不发。自个儿委实畅意,闻着炊出的茶香,清心不少。 第七十五章 洗尘宴 · 回礼 荃尔贞备的是茗伊敬上的炕茶,吾罗娜端坐台上。她略伸手,凝夕便递上花间宿露,略抬头,茗伊便将氎布包覆的茶包递上。 待水面如鱼目蟹眼般此起彼伏,茗伊朝公主颔首,吾罗娜会意,接连投入六个茶包方止住。 三沸即止,滚入荃尔贞捧上的酥油,托由萍,托布婷依依奉上芝麻,核桃,杏仁,花生并蔗浆供公主佐料。 经过一阵搅拌,酥油茶喝着并不烫嘴,吾罗娜将荟幺烫好的金碗逐一分汤。冷翠,慕橙,羡鸿与一众南诏官将献上。茶仪荃尔贞亲自奉与吐蕃使臣,公主吾罗娜躬身奉与缥信,王后并一众庶母,方袅袅婷婷地归坐,眼睛仍不忘覻向召树屯。 下剩的,茗伊同凝夕拿金鹅酒盛放好,吃尽了好方便续上。 廓·赤桑雅拉问道:“这酥油茶能得这般喷香,甜而不腻,焉知不是茶汤的好处!” 王后笑道:“吾罗娜,快与使臣讲讲缘故!” 吾罗娜得意道:“廓相的赞赏不难得啊,不过戈兰殿才进的小阿,这般抬举,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可怎么好!” 茶仪荃尔贞携茗伊颔首,茗伊见荃尔贞点头,便回道:“此乃炕茶,取银生城界诸山所产,取八月间的甜竹裹之,火塘烤之。雕虫小技尔,委实不堪赞许,奴阿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 廓·赤桑雅拉在内的吐蕃使臣,均指着眼前的茶阿,发笑不迭。 异牟寻同诏佐们一般,笑逐颜开。 章仇口土笑得不似寻常那般魅人,而是痴痴地看着茗伊。 召树屯见守瑟的眼神时不时飘向说话的茶阿,不免猥琐些,才要责备他,可心底像被什么给揪住了,便不忍苛责,只拿酥油茶赌自己的嘴巴。 乞藏遮遮同尚结心笑了一阵,复又觉得今日的洗尘宴,南诏之流太得意了些,寻隙道:“为何取茶包煮汤,保不齐内里的滋味吃不透!” 茗伊分说道:“布身悉皆刺出小孔,不妨碍茶汁溢出,滤掉了煎熬过程中的渣滓,是为干净!” 落香尘眼尖,一早瞧出那是缥信和王后方能穿戴的白氎布。积了一肚子的宿怨,正好借此发作,还能在吐蕃将军面前邀功,得摩智邪青目,便讪笑道:“网纱替代不可,非寻上氎布。这些年,战事辎重,上下吃紧。缥信节俭,王后诏佐尤甚,如此埋汰物件,不知惜福了些!” 茗伊低着头,嘴角翘起,心道:我不寻上你便罢了,你竟排揎我,就别怪我刻薄了! 只听她高声回话:“辰妃诏佐说的是,且待我与众人分解。” 语毕,她便上前把冷却的茶包逐一解绑,细细展开,一块块如手巾大小。 殿中之人细瞧去,帕子已被染成杏黄。 英妃说:“被紧紧束缚的地方晕染了深浅不一的色泽。” 首席清平官段诺突道:“齐齐聚成一幅翩然景致。” 军将洪飞峦说道:“便是我府上,从扬州掳来的绣娘也断断搜罗不出此等花样。” 章仇口土听了去,朝他说道:“益州的也不能!” 吐蕃使臣个个称奇:“真真浑然天成!” 廓·赤桑雅拉叹道:“黄埃散漫风萧索。白居易说的,便是这个了。” 摩智邪起身,朝异牟寻问道:“赞普素喜风雅物件,日东王可否赠予?” 众人无不称赏艳羡,干等着缥信王后下赐,经他一说,登时息了念想! 吐蕃接二连三地挑事,异牟寻大为不满,对他的求取,不置可否。先自行拍手叫绝,笑道:“茗伊,这又是你变出来的花样?” 茗伊笑道:“缥信容秉,依着辰妃诏佐的说法,饶是用网纱制作茶包,下剩的作付,也是资费。使臣既然载金载银的抬了过来,我们南诏虽清贫节俭,断不可无甚回礼。这氎帕沾染了接风的茶水,寓意非凡,献于吐蕃的赞普,代为深表缥信的穷心,也是诚然一片。奴阿见识微陋,若有不妥,望使臣容谅!” 辰妃见满大殿的人,没一个质疑,面上已是过不去。又见她说上这一车的话,末了,还直接把块布拿去送礼,气得咬紧牙关,不作声。 异牟寻看向吐蕃使臣:“香姬系赞普所赐,元不曾屈了她。可她着实贤惠,知晓元的难处,不忍我充门面。即是她代为挑明了,我也不同使臣相让。年年的战事吃紧,国库早已后手不接,赞普仁义,必不会告我不恭。元特备此氎帕,权当回赠赤诚之心,望诸位代为容秉,无上欣喜!” 异牟寻边说,边下了榻。从茗伊手中接过氎帕,拿金盘捧着,亲自奉与摩智邪,还不忘补上一句:“笑纳!” 摩智邪本想着拿回去哄赞普高兴,谁承望被顺手将了一军!一车子礼品,换来六块氎帕,必会被满朝的臣子诟病,笑他无能! 他待要拒绝,异牟寻已发话,权且接过,容后再议。其余三个不敢则声,皆因他们的话语招了这么一出,直盼着过后寻机描补。 接下来的茶点,廓·赤桑雅拉,乞藏遮遮和尚结心,已然食之无味。摩智邪更甚,如坐针毡。南诏一殿贵胄均是敞开了胃口吃尽,说不出的扬眉吐气,笑语连珠。 第七十六章 下点猛料 夜静阑珊,茶仪荃尔贞领着茶阿们,仍在戈兰殿议事。 荃尔贞:今日的酥油茶,反响不错! 托由萍:明天接着喝吧。 托布婷:那你看不见明晚的月亮了。 托由萍:...... 茗伊:接着喝倒不是不行,每日一碗合他们吐蕃的式,只是少了心意,略显敷衍。 荃尔贞:茗儿通透,敷衍是小,辰妃问责事大! 茗伊刚要答话,哆芙领着章仇口土,召树屯并守瑟踱步而入。 荃尔贞等人赔笑告礼,章仇元帅先自挥手,“很不用客套,缥信留我在懿荼宫住着,好方便款待吐蕃使臣。” 茗伊见他们三个疲乏,忙取了竹沥水兑过的延年花茶,与他三人解渴。 守瑟接过时,不忘笑道:“茗娘子抬爱,在此谢过!” 章仇口土见他这般称呼,心口莫名地不舒坦!可郑蛮利一早吱会,此乃茗伊的未婚夫婿,兼尚书之子,自己不好得罪。再者,一个外人,没有说话的余地,只得冷哼。 召树屯却发话了,“守瑟,她毕竟是戈兰殿的茶阿,言语少不得换过来。平时也罢了,缥信素喜中原礼节,不在意这个。现下,一则,吐蕃使臣听见,未免生事;二来,辰妃与小阿不对付,教她的耳目听了去,徒惹口舌是非!” 守瑟屈礼,正色道:“客曹长说的是,卑职妄语。” 章仇的脸上方复了些光辉。 茗伊笑道:“也难怪,我们中原称呼女子都是娘子。起初的时候,我对这里把女子唤作【阿】的说辞也不甚习惯。” 荃尔贞见他们且议论没要紧的,自己忙入了正题:“元帅,今日吐蕃使臣占不到一点便宜,明日保不齐寻些事故,想来,尽够我们喝上一壶的!” 召树屯道:“元帅,茶仪,请恕卑职无礼!” 章仇拍了拍他的肩:“今日你可给本元帅长脸了,想问什么,只管问,自家兄弟!” 荃尔贞如是说:“正是这话,客曹长无须顾忌!” 召树屯方小声说道:“斗胆问一句,这辰妃可是与摩智邪有旧?” 章仇笑道:“你看出来了?” 召树屯细细说开:“也是合该撞见!我入殿时,她拿眼神一个劲儿斜睨着摩智邪。这也罢了,那厮却是生得端方,尤其是湛蓝的双目,便是我也多看了两眼!可接下来,每当他发话,辰妃的神采无一不彰显倾慕。她的左右宫阿飞羽跟翡生,二人想来是知道主子心事的,借着侍奉的由头,紧紧挡着周遭的人眼,容易遮掩。可我那个位子,不难捕捉到她的余光!” 荃尔贞冷笑道:“她入宫前,不过风尘舞姬,且吐蕃女子同我南诏风俗相当。女子未嫁前,可以同任何男子情义相许,便是搭上贞操也不打紧。我早就风闻她俩有旧,她能入宫封妃,还是摩智邪跟赤松德赞出的主意。” 召树屯喟叹:“她与西施无异,被爱人作付,痴心向谁?” 守瑟心道:阿兄虽失忆,心境同从前一般,最是惜花! 章仇口土翻了个白眼:“管她痴心不痴心,作付不作付,单论明儿个如何应对!” 守瑟笑道:“让他们鹊桥相会,使缥信同诏佐们,连着吐蕃其余的使臣,最好添上佣奴,都好好观赏一番,不就成了?” 章仇口土冷笑:“木难宫是你家开的,吐蕃使臣住着的懿荼宫是随便出入的?” 茗伊道:“戈兰殿是我们开的门,更是贵胄出入的地儿!” 章仇,荃尔贞,召树屯:“你的意思是?” 茗伊眯着眼:“莫不如给他二人来点助兴之物。” 荃尔贞:“暖情酒?” 茗伊狠批:“俗!” 召树屯:“催情散?” 茗伊不屑:“怂!” 章仇口土:“依兰香” 茗伊摇头:“难得!” 章仇口土又道:“那就......有了!龙涎香易得,可到底容易觉察出气味。” 茗伊看着他:“元帅深谙此道啊!” 章仇无语。 守瑟禁不得呱噪:“茶阿,您就直言了吧,别卖关子了!” 茗伊方促狭道:“我有个法子,教人瞧不出端倪,即便抖落出来,亦能说成无心之失。” 章仇口土也是爱使损招的,忙道:“往下说!” 茗伊忍不住笑道:“明日茶宴,我点的是末茶。” 召树屯道:“这个吃着虽好,就只掏空了肚肠,容易饿得慌。” 章仇口土:“你吃过!” 召树屯道:“有点印象,只不大真切,隐约记得是吃过的!” 茗伊笑道:“正是,饿了就要填补糕点,我已经让茶仪报上去,明日预备黄酪糕,得了公主首肯。” 守瑟接口:“看来,你是打算下点猛料?” 茗伊道:“知我者,守瑟也!” 章仇口土看不惯他们的一唱一和,听了一句两句,心里就老不自在。佯装笑脸盈腮,显摆道:“若缺什么,茶仪办不来的,你就列了单子,我使人预备。” 茗伊得了倚仗,恣意纵声地说:“五十只雄鸟和五十只雌鸽的脑花,二十只鹌鹑蛋匀出的蛋黄,十只野鸡蛋匀出的蛋黄,十只天鹅蛋匀出的蛋黄,把芹菜汁捣碎,拧出汁子,与切丁的碎羊肉。烤过的洋葱和胡萝卜。再来一瓷坛黄油。” 土元帅胃海翻腾,不住地说:“也无甚出奇,能管用?” 茗伊冷笑道:“您只管不信,我给您留一块尝尝就知道了!” 第七十七章 邪恋·鬼兰 乌头交错,临风而立;钩吻及室,香气夭夭。摩智邪辗转反侧,实难入眠,索性走出丹缨殿,在懿荼宫内打转。 绿茵茵的腥草地面,一品红散漫,五色梅点缀。再回首,几处不好沾染的罂粟花丛,兀自绽放,瑰丽,魅惑,妖冶,充斥着人性的欲望与贪婪。 他走近,又退出,往寝殿回步。 秋夜的风掣人身骨。猛地抬头,杂子树下,一地的腐叶,攀附着如同幽灵的白影。他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畏步不前。定了定神,方想起,这是鬼兰,牵起他记忆深处的烙印。 那一年,他奉命在羊同一带巡视,听人说天鹅往附近的玛旁雍错湖栖息,便驱策着狮子骢寻来。谁知,此间大树杜鹃林立,花红枝茂,香瓣飘落,直教人晃眼。朦胧间,一位飘逸着白纱身影的女子在树上翩然起舞,身段轻盈,柔若无骨。 他诗兴大发,诚叹: 羊同此间汇玉湖,仙鹅点水闹清波。 驱策过道附风雅,岂料天女倾城姿。 玛旁雍错树临立,杜鹃棵棵花始红。 白袅飘袂轻身舞,还疑飞燕入掌来。 他朝奴户打听,才知她是本地落雁乐团的第一舞姬,落香尘。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直到第六日,每当乐团演出,她一出场,他总在旁观摩,眼底的涟漪不外乎因她而起。 第七日,他得知乐团休沐,故意在湖边驻足。他见她半晌不动,上前探望,女子见他近身,方慢慢绕着他舒展胡旋舞。他们马背上的民族,都是能歌善舞的,轻易与之相伴起舞。一舞终了,两人会心一笑,坐在一处低语。 她说:“我的生父是汗人,系战后俘虏,于吐蕃成亲生子。早几年,他们双双辞世,徒留我依傍外祖。幸有舞技傍身,仗着色艺双绝,衣食不愁。乐团刚至此地,闲来无事,我便在湖边演习肢体,构思舞步。” 她问他:“你心悦我?” 他回她:“愿得汝心!” 第七日,他与她海誓山盟,结下白首之约。 第八日,论讷舌向赞普进言,需得一位女子下赐南诏王庭,好方便安插耳目。 第九日,赞普预备将其养女下嫁,赞蒙一万个不情愿,大闹了一场。 第十日,赞普宣他进宫商议此事。赞蒙暗中示意,若他能找旁人替代,可保他青云直上。他彷徨不过半刻,若能成事,届时日东王下台,他加倍补偿她,未为不可!胸中计议敲定,立马进言:落雁乐团舞姬,落香尘,色艺双绝,可堪此任! 第十一日,他引众而来,不是下聘,亦非迎娶,竟是下诏和亲! 她先瘫坐于地,似断了线的风筝;之后,木的一下,如嘶吼的猛兽,冲他咆哮;紧接着,掩面而泣,撕心裂肺。 他等她没了气力,攻她心房:“只消博得日东王宠爱,暗中联络朝中的反唐势力,助我安插耳目。扶持利罗式上台,我便杀了日东王与你泄愤,登时迎你为妻,不作她娶。名利双收,再也不用过卖笑的日子,不正是你所企盼的吗?” 第十二日,她奉诏和亲,他为她送嫁。临别时,她赠他一盆鬼兰。 他问她:“这是?” 她答:“鬼兰!” 他不解:“如此诡异!” 她答:“从前,有一只鬼,他爱上一位美人。美人爱着另一个人。鬼把那个人杀了,把美人囚禁了。之后,美人幻化成鬼兰!” 他骇然:“珍重!” 策马西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七十八章 尘哀·错付 蓝烟星辰缭绕,夕雾花满缀的宫阙,透着粉紫,渲染着忧郁的爱恋,缱绻,卑微。 “辰妃诏佐,夜深了,该歇着了!”飞羽拿了件羚羊皮短披肩与她罩上,心疼道。 “服侍我就寝吧!”辰妃覆着她的手,苦笑道。 转身时,不忘回头张望,悠悠说道:“橡树叶下的鬼兰,多多盖上腐枝烂根,才能开得更美!” 翡生跟着近前,“辰妃诏佐安心,奴阿定会办妥。” 撺了织锦,垒了珠玉的枕面,触肤生温,最是安神。以往,辰妃躺足两个时辰便酣然入梦。今日,已过了四个时辰,她犹自清醒。 月光透过湘妃竹帘散落一地的星星点点,她不由想到入宫之前的事情。 一日,外祖把乐团迁至羊同一带的玛旁雍错湖附近。 又一日,她见湖边大树杜鹃临立,红花盛开,煞是美丽。打量枝干粗壮非常,当即一跃而上,随风飘舞。 半月过去,她同往常一般,仍旧在枝干上舒展腰枝。风闻有人吟诗,旁的她听不真切,但最后一句,【还疑飞燕入掌来】,令她展颜一笑。 她停下来俯览,目光所及之处,一匹马,一男子,戎衣冠宇,尤其是那双湛蓝的眼睛,比玛旁雍错湖的水还要清冽,沁到她的心底,抽也抽不出来。 她顿时羞红了双颊,下了树,径直跑回家去。 如是几天,每当乐团演出,那名男子总会在一旁凝视着她。那种感觉,像从井口提出的水,猛地泼上去,全身震摄住,颤抖,心跳得厉害。 演出完毕,总会收到一束花,欧石楠和紫丁香。 一旁吃饼的外祖,对她笑道:又招蜂引蝶了? 她说:外祖又拿香尘取笑! 外祖:欧石楠产自万岛之国,代表孤独。丁香则是中原的药草,比喻相思情切,永结同心。 她说:那为什么花束上的欧石楠比较少? 外祖:傻孩子!这不明摆着呢,遇见你,他还孤单啥,把你娶回去就有伴了。 她沉浸在复杂的喜悦之中,一直到乐团休沐那天,更是将她提到云端,飘飘然。 他同她跳了支舞,跟她表白,许她白首之约,似乎一切都如她所愿。 那等同地狱的一天,他带着彩帛金饰登门,她欢心雀跃,以为要明媒正娶。岂料却是待赞普下诏,命她和亲! 宛如一道闪电劈下,她登时轰去魂魄。 她跟他闹,冲他咆哮,对他哭泣,通通敌不过他的功名利禄。她屈服了,只为那句承诺【迎你为妻,不作她娶】。 她就这样,被他亲手送给日东王异牟寻。 她走时,外祖把她父亲留下的唯一一本诗经交给她。她把金银财帛留给外祖傍身。走了几步,心有不忍,回身相看,外祖蹲在地上,埋着脸面,不住耸动。 他走时,她赠他一盆鬼兰,对他说:从前有一只鬼,爱上一位美人。美人爱着另一个人,鬼将那个人杀了,把美人囚禁起来。之后,美人幻化成鬼兰。 看着他骇然的神情,策马西风,不带回转。她哭了,她没把话说完整,鬼兰又叫幽灵兰,它的花语:卑微的爱,被抛弃的爱。 忆起今日种种,他对她的秋波熟视无睹;对她的欧石楠链,丁香花串,置若罔闻;对她的寻衅滋事,附和吐蕃将军的言谈,未有辞色。 她越是回想,心头愈发闷闷地不痛快,索性起身。不自觉寻上那本诗经,读到【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她哭了,少不经事,哪里知晓,情到深处方觉苦,痴心错付! 第七十九章 老婆明智 京都穆府,温岁苑中,越罗帐下。 穆大娘子:老公,今日怎如此晚归? 穆大将军:老婆,我同烟儿要去打战了! 穆大娘子:又是吐蕃? 穆大将军:老婆睿智! 穆大将军略显愧色:“明日是中秋,咱阖府好生做节。翌日,定要启程!” 穆大娘子指尖绕着他的华发,认真道:“老公关爱,我深受了。”她顿了顿,报怨道:“若非茗儿去南诏当细作,指不定她的身世早过了明路。多她这个贴心小棉袄,做节加倍有趣!” 穆大将军:“为夫晓得,那外甥女是你的心头肉。”他边说边揽过老婆的肩,宽慰道:“依我看,此番南诏之行做得机密,且韦公对她十分赞赏。” 穆大娘子会意:“老公,你的意思是?” 穆大将军:“由我们出面料理,茗儿的身份不难澄清。可若由陛下干预,昭示于众,再赏赐嘉许一番,就不怕有人再议论她的好歹,讥笑她是个孤女!” 穆大娘子:“依你说,她目今只待领旨谢恩了?” 穆大将军:“那可不?你当我为何急匆匆出征,亏得咱茗儿得手了!” 穆大娘子忙道:“吐蕃跟南诏闹翻了?” 穆大将军:“翻了一半!另一半,也算计得差不多了!韦公让我汇合尚清,抄近道于雟州台登北谷,旨在伏击吐蕃青海,猎城二节度。斩杀它些良将兵卒,挫挫蛮蕃的锐气!” 穆大娘子忙问:“那茗儿不日便可折返?” 穆大将军捏了她一把脸颊,“你着哪门子急啊?” 穆大娘子作势甩开他,不悦道:“一个姑娘家,跟着个男子出走,好说不好听啊!” 穆大将军忙道:“烟儿介怀?” 穆大娘子白了他一眼,“换作是我,你敢摸着良心说你不介怀?” 穆大将军反手将她搂在怀里,哄道:“介怀,介怀!但你也要想想,要没人家尚府,茗儿活不活得下来还两说!况乎俩人办的是正事,这点道理你还不晓得!” 穆大娘子嗔道:“要你充夫子?就你晓大义?”复又叹道:“我只是心底舍不得。” 穆大将军见她动容了,紧着一步反问她:“他俩夥同着家下人赴南诏,出生入死,能不滋生出情意?” 穆大娘子叹道:“也罢,到时就看这孩子自己的想头了,总不教她受委屈便是!” 穆大将军香了她一口,笑道:“老婆明智!” 穆大娘子捂着胸前瑞雪,腮红耳觞。复又蹙眉:“只是一件,鑫王肖想烟儿做他连襟,你是怎么个主意!” 穆大将军:“先拖着呗!等诸事都平服了,再看看烟儿的意思。话说回来,你到底留个心眼子,裙幄宴,花朝,重九,你都别落下,正经相看女家的品貌才是正理!” 穆大娘子软了话语:“行吧,若是成事,也算咱们高攀了!” 穆大将军佯装怒容:“得配咱烟儿,谁高攀谁还说不准呢!” 穆大娘子噗嗤一笑,翻身把他撂倒,旖旎一室春光。 第八十章 召树屯遇袭 翌日,章仇口土被负排长囊热河唤醒,说是回鹘使团隅中将至。他忙忙地梳洗了,匆匆赶往苴休殿议事。召树屯起了个大早,由于两人同在宫内右侧的丽澜殿住着,相去不远。正好撞见了,便问何事。 章仇口土正色道:“回鹘使团隅中就到了,我才要寻你,好生代为应付吐蕃那几位。缥信跟蛮利师父等我议事,我先走了!” 召树屯满口应承,由守瑟跟着,逶迤行至正殿。茶仪荃尔贞已在正殿候着,茶阿凝夕和荟幺随侍,预备献上寝觉茶。 召树屯见使臣尚未入殿,敬服道:“茶仪好早!” “彼此彼此,单看客曹长眼下的乌青,必是昨夜不足睡所致!”荃尔贞半是恭维半是关怀地问询。 “您也不比我强多少,下眼睑虚浮得如鸽卵!”召树屯半饶舌半关切地回应。 俩人正自说笑,一方弩箭瞄准他们几个,如爆开的炮竹一般,窜地一声袭来。 召树屯急忙推开荃尔贞等人,才要腾出手臂抵挡,守瑟已把弩箭踢出几步开外。 这时,乞藏遮遮同尚结心一道走了出来,拾起地上的弩箭,诧异道:“客曹长手下的小卒,功夫不弱啊!” 召树屯一脸凝重,虽以礼相待,仍故意说道:“二位将军难不成把饮琅殿当成了演习校场?” 乞藏遮遮佯装愧意:“晨起,见几只鼷鹿在绿茵地下蛰伏,激起了我俩的猎心。立了赌约,看谁射的多。奈何这些小东西跑得竟快,两面夹击都不曾逮到半只。好容易使了声东击西的法子,预备瓮中抓鳖,实在没料到差点伤了二位,真是罪过。” 尚结心也跟着假意附和。 召树屯和荃尔贞冷冷地笑开,心里跟明镜似的,纯粹要震慑他们,才故意来了这么一出。 殊不知,殿外的樱桃果已把此情状尽收眼底。恐使臣察觉,她故意加重了脚步,朝他们纳福,入殿后还故作喘息。 荃尔贞忙问:“公主有要事吩咐,叫你忙得这样?” 樱桃果方道:“回鹘使团日夜兼程,算了一下,隅中将至。缥信同王后诏佐预备相迎,不忍使臣们劳累,索性将接风宴同下晌的茶话会安排在一处。特命客曹长同茶仪好好预备,添些新鲜花样。我才进了戈兰殿,托由萍让我往这里寻您,我赶紧奔了来。” 荃尔贞笑道:“你速去回禀公主,我一概记下了,定然尽心!” 召树屯附和:“你只消说我们务必周全,公主身子孱弱,不宜劳神。” 樱桃果嘴上应承,才退出来,便暗暗决定如实禀告。 见她走远了,召树屯方与吐蕃俩将军继续过话。说不到三句,廓·赤桑雅拉和摩智邪业已起身。 召树屯引着他们,在佳瑶殿共进早食。 依着吐蕃的风俗,荃尔贞献上酥油茶,看着四人饮毕,方告了礼,躬身退下。与亲自来传膳的玉食房掌仪互相让礼后,各自走开。 掌仪甄美薇身后,三名大宫阿侍立,她们各领着两名小宫阿端菜捧盅。 布菜毕,召树屯指着其中一道:“这是玉食房的掌仪于半月前治出的菜式,取名椰凝红坠。” 摩智邪见此白红颜色,触动情思,不由问道:“定费了不少功夫吧!” 甄美薇恭敬回话:“采摘金秋自洱海边才出的新鲜椰子,于日落时分开口取浆。而后拿明矾佐之,凝固成冻状,方寻晒干的红坠子裱上,即成。” 廓·赤桑雅拉笑道:“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甄美薇颔首:“明矾杀虫祛湿,使臣远道而来,风餐露宿。所食之物不免藏污纳垢,须得就此消解。否则,胃里积出负累,容易害火眼。” 召树屯见摩智邪挑出了红坠子,忙笑道:“使臣不喜此物?” 摩智邪笑道:“平素甚少食用。” 甄美薇关切道:“原来是使臣不喜之物,都是美薇疏忽了!” 摩智邪笑道:“无妨,凡夫俗子,哪能样样都喜欢,事事都周全,掌仪无须挂心!” 甄美薇分说道:“明矾最能淘澄肠胃,使臣把椰凝吃尽,温和脾性的红坠子却不曾食用半点。平时倒也罢了,偏偏已是金秋,寒凉了些。且下晌的茶话会,吃的是末茶,本就伤胃些。美薇怕您这么一激,保不齐一轮通泄!” 廓·赤桑雅拉见她说得有理,劝和道:“你就吃了吧,别挑挑拣拣的,失了气度不说,白糟心一顿!” 乞藏遮遮和尚结心也跟着说他,由不得他不吃。 见此情状,召树屯同守瑟暗暗看向彼此,心领神会:下晌不糟心才怪! 第八十一章 讨喜的回鹘使团 隅中,羊苴咩城起了阵阵喧哗。 一波驼队被章仇口土率领兵卒簇拥,冗长却不失齐整。里面的人物,俱是五官精致,鼻梁尖挺,眉目如画,笑容可掬。围观的俚柔(百姓),但凡带着小孩的,都忍不住让孩子骑在肩上,朝他们抛出一支青嫩的柳枝,亦或两朵鹅黄的素馨。 附近,刚支起门面的店家雅喜达,跟老伴努芝悦就着口大铁油锅,烹炸各色糌粑、饽饼和绿荷包子等。努芝悦僵着半个身子,执着大铁箸,生怕包子的面皮被油给弄糊了,好不辛苦!亏得店门不远处响起了盘铃笛鼓,十分悦耳,她受用地说道:“当家的,这是啥鼓捣的,听着怪清亮的!” 雅喜达笑道:“你老糊涂啦!阿依几日前不是说了,各国使臣来访,她抽不开身,没法帮我们一道开张。我远远瞧了一眼,都是赶骆驼的,定是回鹘的使团!” 这时,里面出来一位健壮的少年,他扶起努芝悦,强行抓取大铁箸。他替她继续烹炸,边笑道:“阿爸,瞧您说的。阿妈那天听我要预备着入伍,忙跑日头底下收拾蚌肉脯,鲫鱼鲞和芦服酢,所以没听真切!” 努芝悦歇了口气,仗着腰杆说道:“还是立兴向着我,谁跟你阿爸似的,一句好话都整不出!” 这个叫立兴的少年复又对他俩说道:“我才在楼上俯身观望,几位身着窄袖青衣的靓阿,拿红绢束起五六寸的高髻,十分惹眼。尤其是她的肤色,在日光下照着,比才摘的剥皮的芦服(萝卜)还水嫩。她们虽拿青色薄纱遮面,仍难掩姿色。” 努芝悦看儿子两眼放光,哈喇子流了一地,狠戳了他的脑袋一下。 雅喜达笑道:“尽顾着看姑娘了?” 雅立兴憨笑:“我可是冤枉!她们两两轮着,交替跃上同伴的胳膊,摇手挥舞,声歌踏蹄。谁不是拿眼晴干瞪着?” 他边说边探眼,可骆驼长队,早已渐行渐远,往王庭正门靠近。 新晋客曹长伦藏热巴恭候多时,所领精锐,悉皆一字排开。见元帅领着人驼辎重,忙使负排长囊热河先自往苴休殿中告知缥信。 为首的使臣辛基克亚不待下地,先自在驼峰上颔首,身后的两位回鹘人臣,萨罗皮尔和隆术亨特也跟着行事。 章仇口土打着赤脚,带着金色银铃,一路叮当响,领着他们三位直直走到异牟寻跟前方止住。 “缥信,阿土特此复命!”章仇口土正色说道。 异牟寻笑着挥退,复又对使臣说道:“使臣劳苦,引着辎重靡费,元深感可汗大义!” 他与王后诏佐,位居上首。 回鹘使臣向前踏步到章仇口土刚刚的方位。像事先商定过的,俱个脱帽露辫,异口同声:“南诏王体恤,可汗有礼相赠,虽是简薄,可心意却足够。旁的不过铁剑银器,也有使过的,也有新晋匠造所铸。内中的金相瑟瑟(金镶玉珠),兜罗锦,毛氎绒,熟绫并斜褐等衣饰,皆天公主(回鹘皇后)操办,为盼贵国王后诏佐笑纳。” 王后笑逐言开,看向缥信,点了点头。对回鹘使团的赞赏,溢于言表。 段诺突忍不住夸口:“东西事小,可这脱帽露辫的礼节,旨在内部,惟回鹘可汗所享。如此尊重缥信,实是难得!” 不到两盏茶的功夫,辛基克亚凭借温润如玉的言谈礼让,出尘的面色神采,俘获殿内诸多王臣贵胄的褒奖,就连辰妃都不曾理论半句。 异牟寻见辛基克亚眉毛粗长逡黑,湛青的眼珠像极了吾罗娜头上缀着的猫眼石,粉绛的厚唇昭示其能言善道之能,八尺不足,七尺有余的身量,让他动了赐婚的心思。殊不知,正是这点想头促成吾罗娜他日远走,此是后话。 看礼毕,章仇亲自带他们往懿荼宫调息片刻,养足精神,好赴下晌的茶话会。 第八十二章 咋不去从商 仙娜宫中,凌波殿内,吾罗娜在洛神榻上歪着,面色不虞。 樱桃果正仔仔细细,绘声绘色地把召树屯遇袭的事情,俱无遗漏地回禀。 雅琳依垂首贴耳,高俪茵等人不敢则声。 吾罗娜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当听到那句【多亏守瑟腿脚快,否则那弩箭定会在客曹长身上射出个窟窿!】,她的心也跟着突突,脸色如同死鱼肚般惨白。 雅琳依忙兑了一碗【粉白黛绿】,给她压惊。 吾罗娜就着她的手,吃了半碗,长长地舒了口乌气,受用道:“净是莲花的清香!” 雅琳依见她复了精神,笑道:“新晋的茶阿研制的,碰巧叫奴阿撞见,厚着脸皮才要了这么些。本打算好好品度,谁曾想,吐蕃到处作妖,不安生!引得咱公主不快,吓得奴阿大气都不敢出,还得自己从中贴补。只保佑您有容乃大,否则殿里的宫阿都甭指望喘气了。” 吾罗娜握着心口,看向她,似有深意,笑道:“乃大就乃大,吃你点茶叶子就把你寒碜了?也罢,本宫把回鹘的天公主赠予的金注丝半袖赏你。我稍稍阖眼片刻,你逛逛再回来。” 雅琳依闪了闪眸子,取了半袖,径直逶迤到懿荼宫右侧的丽澜殿,召树屯正跟章仇元帅过话。 她也不躲,重重地踩出响动,使二人知晓。 章仇口土了然,起身预备要走。复又轻拍他的肩膀,认真道:“下晌再一齐清算!” 召树屯苦笑:“多谢元帅仗义!” 送走了章仇口土,召树屯方同雅琳依问询:“公主必是知道晨起的事了?” 雅琳依点头,将捧着的半袖奉上,叹道:“公主才好些,风闻客曹长险险被袭,立马央着奴阿把这个送来。您务必贴身穿着,刀割不破,剑刺不穿,要紧要紧!” 召树屯一把接过,觉得手上才捧的金丝半袖,似七八十斤重的磐石,无可回转。 雅琳依知道这懿荼宫,使臣集结,已不是可以久站的地儿,向他福了福,预备退下。 见她背过身去,召树屯忙叫住她,悠悠问道:“她可好?” 雅琳依回眸,苦笑道:“您若安好,她便无虞。” 召树屯竟无言以对,由她自去。 守瑟在猎马屏风后头躲着,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心道:人还没清醒,心就野了! 正自混想,听召树屯唤他,笑着走了出来:“客曹长有事吩咐?” 召树屯苦笑:“戈兰殿的下晌事宜,可还都妥贴?” 守瑟凑趣道:“万事俱备,只欠油油的一片绿地。” 召树屯本有些怔忡之感,经他一说,虽笑不出来,倒也不再自苦。复又说道:“你先去正殿瞧瞧,看使臣都聚齐了没?我整理下衣袴,随后就到。” 今早的事一出,章仇口土随即召唤他最精锐的负排,把丽澜殿围了个遍。守瑟无可悬心,兀自往饮琅殿走去。 彼时,露华殿内,回鹘的使臣仨也在筹谋。 隆术亨特:南诏王优柔寡断,虽有大唐的韦皋利诱暗诈,仍不肯下定决心! 萨罗皮尔:何尝不是,到底没咱马背上的魄力! 辛基克亚:你们倒小看他了! 萨罗,隆术:怎讲? 辛基克亚:先南诏王阁逻凤一统六诏,仍余三浪诏(浪穹诏、邓赕诏和施浪诏)的残余势力尚未剿灭,你道为何? 萨罗,隆术:吐蕃护持残诏势力,要扶浪人利罗式上位。 辛基克亚:那诸位还不明白这里头的关窍? 萨罗,隆术:...... 辛基克亚:他是在赌!若吐蕃先发制人,他出师有名。便是日后与李唐不睦,不至于孤立无援,仍有转圜的余地。且东蛮鬼主苴梦冲骗取大唐的信任,暗地里勾结吐蕃,韦皋必会收拾,费他什么事? 萨罗,隆术:原来如此,世上之人皆教他算计了,不去从商,可惜喽!” ------题外话------ 粉白黛绿,意味用心妆饰。 语出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 夜间,将茶叶以网纱包覆,制成小袋状,搁置在莲叶花心之中,待风露催香,晨起取出,始成。 第八十三章 守瑟昏迷 召树屯换上金注丝半袖,三两负排跟着他,往正殿同使臣汇合。一路逶迤,距饮琅殿两射之地,远远地躺着个人。他们忙上前查看,竟是守瑟! 召树屯急急探其鼻息,切其脉络,并无死兆。可任凭他如何推搡,都不曾将守瑟唤醒。 躲在暗处的负排叫幻真,早已折返,报与章仇知晓。 明处跟着的负排,幻舍,幻得,悉皆随自家主人出征涉险,眼界广于他人,立马瞧出端倪。 幻舍说道:“观其形容,无半分伤痕,似酣睡之状。如此不合常理,必是受了黑巫邪术。” 幻得端详着守瑟,疑惑地说:“大约三年前,主人让我秘密前往东蛮盯梢。三大鬼主之一的苴梦冲,他的小妾与管家偷情,就是这么个死法!” 幻舍骇然:“那厮与吐蕃勾结,便是铲除异己,也是先拿主人或主人师父开刀,怎么会对守瑟动手?况且守瑟才来的,要说结怨也不该啊!除非是......” 召树屯眸光淬火,一字一句地往下说:“他是冲我来的!昨日戈兰殿赋诗,是我惹得吐蕃使臣不快。早食的时候,要没守瑟护我周全,现下躺着的就是我了!”像被烧红的炭火零星的迸上,他顿时想通其中的关窍,惊恐道:“是守瑟踢翻了弩箭,难道那箭事先动过手脚?” 幻舍和幻得点头,默许他的揣测。 召树屯莫名地恐惧,颤声问道:“太恒院能治吗?” 幻得摇头,认真道:“元帅门下的巫祝系白巫氏族出身,兴许能有法子。客曹长宜先去料理使臣茶会诸事,小的即刻送他到元帅府诊治!” 幻舍也劝道:“这话在理!客曹长,未时将至,茶会断不容有失!” 召树屯仍旧割舍不下,盯着守瑟,一动不动。 章仇口土已然走到他跟前,见此情状,犹似年幼环抱阿爸尸身的悲愤,执拗。不觉红了眼眶,怜悯之心感发,蹲身朝召树屯说道:“客曹长若信我,我必保他无虞!” 召树屯看向章仇,坚定辉亮的眸光,由不得他不信,伸手拍着其肩膀:“我信你!” 章仇忙指派幻舍幻得料理,二人飞也似的把守瑟送了出去,召树屯方与他同去正殿。 饮琅殿中,乞藏遮遮和尚结心乐开了花,摩智邪和廓·赤桑雅拉却不自在得狠! 军将二人窃喜之际,回鹘的三位使臣亦翩然而至。 假意逢迎几句,左右各自坐开,直至章仇口土同召树屯前来问询,彼此不曾再过话。 召树屯卸下以往的平和,挑衅道:“骁勇将军,早食之前,您射的弩箭极好,可否容我再细看一番。” 尚结心被说穿了心事,不待乞藏遮遮开口,先自回绝:“弩箭被您的手下踢伤了,还留着做啥?” 召树屯已然肯定,冷笑道:“风闻贵国的兵器制造精良,以一抵十更是不在话下!竟教我的手下给踢飞,着实不成体统!” 乞藏遮遮见他面色不虞,无心与他逞口舌之快!廓·赤桑雅拉和摩智邪更甚,悉皆展颜,谁也不则声。。 辛基克亚洞若观火,和稀泥道:“人都齐全了,二位劳烦领我等上路吧!” 第八十四章 郎君哪儿去了 日跌,戈兰殿内,吐蕃和回鹘使臣均已就位。 以段诺突为首的清平官七位,以洪飞鸾为首的军将十二位,早早便来观望。再有,六曹(客、仓、户、兵、法、士)各部均拣一位资历最高的出席。 朝廷势力,不外乎亲唐和臣蕃两股。通过宴饮,不仅能洞悉各国使臣的意图,还能觉察缥信的言谈深意,为自己站队作出更加明智的选择,才是他们提前来此的目的! 摩智邪一流与段诺突和段谷普这等南诏大姓氏族最是交好。且对面而坐,彼此笑而不语。 乞藏遮遮看向李异傍,因是盘腿而坐,李异傍兀自缕了缕靴上镶着的绿珠。乞藏遮遮朝他竖起了大拇指,笑得十分得意。 章仇口土把这一幕稀松平常的恭维看在眼底,暗暗盘算:绿珠是瑟瑟之意,手指瑟瑟,不就是说守瑟?想到这里,他拳头攥紧处,骨节分明,咯吱咯吱响动。 “缥信,王后诏佐入殿,婵娟连理,荣耀山海!” 众人起身待缥信王后入定,方才归坐。紧随左右的还有公主吾罗娜,辰妃,英妃,襄妃,敏妃,秀妃,颜昭容,默昭仪,水昭媛,丽修仪,合修容,芙修媛,卫充仪和虹充容。 茶仪荃尔贞在席中置榻,缁素瓷,竹筅都是现成的。茗伊跪坐,候汤,取末,点打,差不多一注香的功夫,殿中人悉皆喝到了她打的末茶。 荃尔贞见王后点头微笑,朝茗伊示意,茗伊才稍稍松了口气。接着是茶点供应,事先已预备下了。辰妃的和摩智邪的那份是由荃尔贞亲自递上,自不必担心混淆。 诸事齐备,她才在周遭狠狠瞧了一遍,心里嘀咕道:郎君哪儿去了? 揣着心里的不安,她看向召树屯,召树屯正与回鹘使臣辛基克亚说话,并不曾看向她。 她不好唐突,暂且不提。 “辰妃,你怎么了?”王后问道。 “谢王后诏佐体恤,香尘许是夜间贪凉,现晕沉得狠,恐要先回去将息。”辰妃低声说道。 “无妨,先于殿后假寐片刻,元等茶会散了,与你同回木难宫。”异牟寻痛快道。 “谢缥信体恤。”辰妃苦笑道。 廓·赤桑雅拉同摩智邪说道:“当着面给辰妃雨露恩赏,还算他有心!” 看着飞羽和翡生侍候她退下,摩智邪心跳的很。惆怅之余,把香甜蜜软的黄酪糕吃尽。不免干了些,又添了碗末茶解渴,下身激起放水之感。 由负排管豪西引他去供使臣假寐的博文室如厕,摩智邪出来时,仍觉得不自在,心痒难耐。正觉出反常,兀自回转。 “邪少。” 摩智邪看过去,纤细聘婷,丰姿绰约,他心头割舍掉的朱砂痣,落香尘。他干涸的口舌本能地咽了下,喘着粗气:“尘尘!” 原来,辰妃适才掉了紫丁香耳坠子,遣飞羽去找,身边只翡生跟着,多顺从她,从不劝戒她半句。。 见摩智邪情意绵绵的唤着从前的名字,她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悸动,将他一把拥入寝室,叠被铺床。 第八十五章 给辰妃涨脸 戈兰殿内,男吹竹笙,女弹篾琴,数人环圈,拊掌踏足。 茗伊仍在榻上跪坐,预备着伺候,顺带寻觅郎君的身影。 茶仪荃尔贞兀自上前,如是说道:“茗儿。缥信,王后诏佐待要续茶。” 茗伊抖擞了精神,端起茶碗,挑起茶末,水沸三度,旋圈而注,上下击打。须臾,将两碗碧莹莹的末茶捧上。 荃尔贞亦双手接过,亲自奉上,经过缥信的左侧,辰妃适才坐着的地儿。她眼见不错,轻易借着袖子遮掩,把紫丁香耳坠子搁置箸旁。 今日末茶轻浮绵滑,不似以往青重涩滞,异牟寻未免贪喝了两碗。腹内正闹饥荒,忙动手提箸,搛酪糕填补亏空。看见一旁的耳坠子,笑道:“辰妃怕是身子十分不适,不然,怎会连耳坠子遗落都不曾察觉。” 可巧飞羽往殿里寻觅,王后见她过来,责之:“不是教你好生伺候辰妃,怎又折回?” 见缥信拿着耳坠子说事,飞羽回禀:“王后诏佐容谅。辰妃诏佐本欲假寐,发现不见耳坠子,特遣奴阿往来寻觅。” 异牟寻对着王后笑道:“元才拾得,她就遣奴阿来讨,怕是得了仙道,算准了来!” 此言一出,说得后宫一众诏佐都笑了。 秀妃边捂着嘴笑,边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仙道是假,缥信与辰妃心有灵犀是真!” 乞藏遮遮今日着实称愿。一来,折了客曹长召树屯的羽翼,挫了章仇那厮的锐气;二来,日东王当着面给辰妃涨脸,助了他们吐蕃的声势,不似昨日那般窝囊;三来,朝廷上的人也忒见风使舵了,要不是他好说歹说,许他日后的官位,李异傍才不帮他捣鼓黑巫之术。 人一得意,保不住自负,及至言语有失。乞藏遮遮就是这种性子,两下里笑道:“好个心有灵犀,日东王若是亲自与辰妃佩戴,必定传为美谈。” 尚结心贯是附和,怕异牟寻不肯,便道:“臣等一道去做个见证,好叫赞普知晓。为着日东王这份尊重,定然欢喜!” 廓·赤桑雅拉初初听着,便深知不妥。但话一出口,若被驳下,未免在回鹘使臣跟前失了颜面,朝廷上的亲唐势力又会足足添上一倍,竭力借此事惮之,也是上策。心中经纬已定,硬着头皮,假意斥责:“你二人休要过了头,日东王虽亲善,岂能左右其替辰妃佩戴耳饰。教赞普知晓,又是一场气恼,申斥尔等不知轻重,没了君臣之分!” 异牟寻知廓相深意,今早借着商议回鹘使臣来访契机,蛮利师父已与他透露首尾。他故意等吐蕃使臣施尽解数,自个儿再曲意俯就。届时,出了什么事,都不与他南诏臣民相干。 王后装腔道:“缥信小器,信麽都把积年的骛华裘给了辰妃。使臣邀您给她戴上个耳坠子,添桩美谈,有何不可?” 公主作势道:“父王,去吧!我同母后一道去看看辰妃,不好教她一个人在榻上歪着,太冷清了些!” 英妃,襄妃和敏妃点头赞许:“王后向来和睦后宫成百诏佐,妹妹们也同姐姐去瞧瞧辰妃吧。” 秀妃被李异傍使了个眼色,舌灿道:“缥信,适才经过,后庭的万寿菊,黄金桂争相绽放,助长秋兴。臣妾想着,上月,王后还提议要邀上后宫众姐妹一道赏花吃茶,谁知竟应道今日。眼下茶吃了,花还没赏,犹不足兴。现放着这巧宗儿,我等怎能不凑上?您与辰妃佩戴好耳坠,我等齐齐探望,尽了姊妹情分,顺带一道赏花。如此一来,即算不得偏心,又能全了对吐蕃赞普的敬意,可好?” 异牟寻笑道:“秀妃,秀外慧中,甚得元意。” 复又对王后叮咛:“如此,便同往之,晚宴也备在此处,让玉食房的掌仪多花些心思!” 王后笑道:“缥信放心,公主昨夜就预备下了,俱是稳妥!” 异牟寻笑向吾罗娜,她只一味恭顺,愈发凸显出内在的娴雅尊贵,引得辛基克亚侧目。 众人悉皆往辰妃假寐的慕雅室走来,不见半个人影,飞羽正自纳闷。 负排管毫西才走了过来,章仇口土假意问道:“不是叫你引使臣如厕,你怎好先自出来走动?” 管毫西如实回答:“我本在博文室候着,辰妃教我帮着找寻紫丁香耳坠,末将找了半天都没找着,想着先来禀报辰妃,再去观望使臣如何了!” 回鹘使臣辛基克亚冷笑道:“这坠子倒是贵重,必是南诏王亲赐的吧!” 异牟寻假意道:“辰妃也是痴心了些,一个耳坠子,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管毫西回道:“缥信若无吩咐,末将先去照看使臣?” 客曹长召树屯笑道:“我与负排同去吧,不好为个耳坠子慢怠吐蕃使臣!” 异牟寻淡淡地说:“博文室距后庭最近,先去赏花吧。飞羽先回木难宫,兴许辰妃回去取贴身物件,也未可知!”。 飞羽只得先自回去,眼巴巴看一众,浩浩荡荡,一径往博文室走去,总觉得心里有些后怕。 第八十六章 蛊征 翡生只在毗邻的花丛旁观望,凡有负排巡视,亦或宫阿途经,指着手上才折的花柳,借口说辰妃要她编些新鲜花篮,竟也遮掩地过去。 忽而见一拨人涌来,如一记闷雷轰在顶上,去了七魄。想着素日辰妃待她的总总好处,摸出颈上挂着的镂花银球坠子,默默寻思道:里边的毒蛊丸出自回鹘,服下顷刻毙命。若我身死,定可嫁祸给回鹘使臣,保辰妃无虞。 翡生正待服下,躲在暗处的负排幻真,见时机已到,立马将她擒住,夺下丸药,点住穴道,拖至章仇口土跟前。 王后诧异:“你不是陪着辰妃,怎叫元帅负排给拿了,辰妃呢?” 异牟寻知晓辰妃今日必有事故,却未留意过她身边的翡生,蹙起眉心:“怎么回事?” 凡忠仆,必有肝胆。翡生面无惊恐,只不说话。 章仇口土看向幻真,故作惮喝:“草包!这可是辰妃身边的翡生,岂容你拉扯!” 幻真呈上毒蛊丸,分辩道:“元帅,她适才在此,名为摘柳编篮,实则四下把风。见缥信,王后过来,欲服下这颗丸药自尽!” 章仇隔着氎帕摊开示众,自顾自说道:“葡萄大小,无甚出奇,一般的黑漆颜色。” 吐蕃使臣见翡生被俘,摩智邪和辰妃亦不在场,心下凉了大半。又见搜罗出丸药,乞藏遮遮气得肝疼,尚结心只剩喘息的份儿,廓·赤桑雅拉暗自跌足。 辛基克亚不觉一怔,忙问:“元帅可否先容我等一观?” 章仇口土连忙递与他辨认。 辛基克亚先是闻了闻,再走向庭内余晖遍及的林荫草地上探看。不多时,这颗丸药慢慢转变为红色,最后褪成黄色。 萨罗皮尔和隆术亨特大惊,指着他手上的药丸,骇然道:“蛊征!” 章仇口土问道:“三位使臣识得此物?” 隆术亨特颤栗道:“中土的七月十五,又叫鬼节。当天,取死亡之谷的朱厌(传说发动战争的戾兽),糅合死亡之海蜚尸(传说带来瘟疫的蟑螂),佐以不见天日的婴灵之血,炼制七日七夜。中间烧灼的不是柴炭,而是取鬼节当天才死不久的产妇的尸身助其焚烧淬炼。服之,顷刻毙命,死者化作毒蛊之身。焚之,毒气漫散,方圆百里沦为毒瘴之所,无人生还;掩埋,则流脓腐水,绵延沁透土壤之中,发散开来,人死物凋,沦为废城!” 辛基克亚眸光冷冽:“两军对垒,若有此物,胜过驰千军万马征讨,固而唤它【蛊征】!丸身由黑及赤至黄,暗合天地玄黄之术,旨在教万物回归混沌,可怕至斯!” 此言一出,异牟寻还算自持,王后娜梵玲合起双手念佛,公主吾罗娜低头沉思。 余者有咒骂幕后黑手的;有申饬彻查严办的;有请奏嘉诩章仇元帅之流的;亦有指出翡生乃吐蕃陪嫁宫阿,要吐蕃使臣给个说法的;更有甚者,进言王后诏佐过分仁善,致使后宫出此纰漏的。 萨罗皮尔犹自后怕,继续说道:“因过分残忍阴毒,炼制途中的戾气足矣致人于死地。加之材料不易得,很少有人炼制得出。她一个宫阿,如何来得?” 章仇不待作答,先自反问:“死亡之谷,死亡之海,可是回鹘世代口传的禁地?” 萨罗皮尔点头:“正是!” 话都说到这份上,异牟寻算是明白了,这是变着法的让回鹘与南诏结怨啊!他鼻头不住冷哼,看向幻真,反问道:“她想拿它自尽?” 幻真正色道:“缥信若是不信,可以摘下她脖颈带着的镂花银球,命太恒院医师查验,属下亲眼所见,从此间取出。” 隆术亨特越想越气,已是沉了脸色,粗着嗓子说话:“亏了元帅手下机敏,否则,我等便是百口莫辩了!” 异牟寻待要安抚,辛基克亚坦然道:“休要胡乱置气,这都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好叫两国生恨,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番深明大义的言辞,让在座官将拍手称叹。 异牟寻抬爱道:“回鹘使臣心明眼亮,能与贵国交好,实乃元之幸,俚柔之福!” 王后先自告罪:“缥信,都是娜梵玲疏忽,险些屈了回鹘使臣,殃及一城俚柔的性命!” 异牟寻见廓·赤桑雅拉等人在场,佯装正色:“容后再议,先找到辰妃要紧。若翡生是细作,那辰妃就危险......”。 话未说完,却被博文室门前的喧哗打断。 第八十七章 情不自禁 原来,召树屯趁众人盘问翡生之际,“咔”的一声,把博文室的门推开。 室内,罗袴锦衣,兜衾亵裤,褪了一地。 异牟寻跟王后忙忙赶来,经蛊征一事,羽仪卫队加紧环顾左右,章仇口土亦跟着护驾。 回鹘使臣不问他人是非,慢悠悠地落于人后。 吐蕃使臣料大事不妙,三人皆脚不沾地,奔至门前。 至此,在场驻足的清平官,军将,曹长,负排并宫阿,悉皆看了个遍。 他们嘴上没发出声响,面上的错愕久久不曾平复。 王后见他们面上的潮红凝重,让英妃拘着公主,不许她瞧见这些秽乱污糟。同异牟寻行了个大礼,郑重其事地说道:“缥信,先让太恒院的医师过来,查验有无遭陷害的可能?” 异牟寻面上淡淡的,冷声道:“王后料理即可。” 廓·赤桑雅拉紫胀面皮,紧咬着下嘴唇不放。见王后如此行事,由衷敬畏地说:“王后仁义,下臣仅代赞普先行谢过。若查得属实,有道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烦请交付我等带回去处置,必给日东王交代!” 异牟寻并不看他,而是向召树屯示意。 召树屯了然,上前进言:“廓相言之有理,在场诸位权当做个见证,好教世人知晓,南诏并无苛待犯事的辰妃与使臣。” 秀妃看向李异傍,李异傍看向尚结心,三人肠子都悔青了,才说嘴就打嘴!好好地,何苦撺掇异牟寻给辰妃带耳坠子呢? 辛基克亚等人姗姗来迟,虽然也吃了一惊,也不妨碍他们借此调侃:“贵国民风淳朴,怎敌得草原儿女波澜不惊,纵情恣意!” 乞藏遮遮正待发作,章仇口土已拔出腰间的郁刀,只待出鞘,其下的负排如箭在弦上,不再客气忍让。 尚结心忙一把按住他,拖到廓相身边,静待查验。 另一头,哆芙把博文室的首尾,一字不落地说与荃尔贞知晓,茗伊等端了些舒州翠尖与缥信王后凝神静气。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太恒院的四位医师已然候着。 王后直言:“免了那些个虚礼,赶紧先查验要紧。” 彼时,辰妃同摩智邪已顺开了,悉皆穿戴上,干等着他们查看。 南诏崇尚巫术,这四位医师更确切来说是巫医,且出生不凡,乃帝舜之子无淫的后人,姓朌。 他们四人得了王后的指令,分门别类地验看开来,逐一回禀。 朌望:这是上古时期,刑天与天帝交战之时,女巫盛之祷告苍天的鱼钵酒器。但凡酒气污浊秽乱之地,经它一试便如同以干柴烈火烹之,通体红遍。然,没一丝变色,此间并无催情酒水之类。 朌闻:以九尾狐尾扫之,媚香尽显,卑职一屋扫之,并无半分气味。。 章仇心道:还好没用依兰香,催情散和暖情酒之类。 第八十八章 情不自禁 · 续 朌切见朌问要作答,忙忙拦住,笑道:“我先回明了,就两句话嘱咐,比不得你有一出【斩经堂】出场!” 王后笑道:“如何?” 朌切扼要道:“已分别在二人的肾俞穴并三阴交穴,取银针试探。因药物作用激起的交合,骤然通窜,来势汹汹,精血有欠调和。针脚起落处,会留下明显的红点,如同朱砂点缀,三日后方好消散!他二人并无此像显,确无服食催情散等迷乱心智之药饵。且适才知晓,众人均是喝过末茶来的。那东西,最能静人心气,故而佛家道观皆以此为参禅打坐的仙饮!茶事过后,还能大行其事者,实乃从心所欲,不予拒!” 王后点头,看向朌问。 朌问:“以巴蛇之肉作蛊,喂他二人吃下,若扯谎,登时心绞腹痛。王后亲自问询,只怕比我们要真切,且来得仔细。” 王后看向缥信,点头道:“也可,当着众人盘问吧,留个见证,省得日后遭人非议,说我南诏屈打成招!” 见证二字,再度勾起秀妃、李异傍和尚结心等人的心病,愈发添了郁色。 辛基克亚、萨罗皮尔和隆术亨特经蛊征一事,早没了粉饰太平的谦卑做派,故意道:“吐蕃使臣自是代其赞普见证,吾等不好输了阵仗,仅代回鹘可汗替贵国佐证!” 廓·赤桑雅拉的嘴角忍不住抽搐,稳住阵脚,暗暗筹谋该如何了结! 乞藏遮遮发狠,定要弄死这些个见证! 辰妃同摩智邪坐在没有倚靠,相对矮小,屈了腿的裹脚杌子上。 茗伊一旁看着,在荃尔贞耳边言语道:“现成的榻不坐,非要寻这些个膈应人的物件,敢情不是泄愤呢。” 荃尔贞悄道:“你懂什么!就是要他们没得倚仗,没有余地立脚,人被逼到绝境,容易滋生敬畏恐惧之心。抓着此时盘问,他们又服了巴蛊,还怕不从实招来?” 茗伊一面听,一面注视着王后的问询。 王后:你们是情根深种,情不自禁? 辰妃:不不,是香尘深恨入了王庭,不得自由,才故意祸害使臣…… 话未说完,她疼得几乎不曾晕死过去! 摩智邪:本就是辰妃先抱的我! 王后:那你没气力推开她吗? 摩智邪: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难逃。到底没把持住! 辰妃疼得脸色青白,面上错愕非常。 王后:辰妃,你主动引诱使臣,目的何在? 辰妃:是,是的,是我主动的! 王后:你何苦如此教人为难! 辰妃:情不自禁,痴心错付! 王后:翡生已被拿下,她手中的蛊征,出自你手? 辰妃:蛊征? 王后:看来你也是棋子中的棋子! 听了这么一出真心话,异牟寻骨子里替辰妃不值,冷笑道:“罢了,辰妃幽禁木难宫,寸步不离!摩智邪,尔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摩智邪松了口气,感恩戴德道:“日东王从轻发落,吾仅代赞普深受。只是一件,落香尘本属舞姬一流,是我看错她了,竟这般放荡不堪。既然已澄清始末,无须带回吐蕃,由日东王发落便可。或打或杀或卖,凭您一句话,吐蕃必不置喙!”。 辰妃一直听他说话,死死盯着他蓝天般耀眼的眸子,直至起了一层水雾,耳边响起嘶鸣,眼前不由一暗。 第八十九章 别空着手回去 辰妃当着面受了摩智邪的狠话,急痛迷心,骤然失觉。 王后到底不忍,命人好生抬回她宫里,对朌切说道:“她虽是待罪之身,可还是妃子,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朌切虽勉强应承,仍旧照实回明:“只怕治得了病,医不得命!” 异牟寻知王后伤感,忙忙挥退。 殿中人去了大半,惟皇后,公主,使臣,清平官,十二军将,章仇口土及其负排,客曹长召树屯,亲身回护的羽仪卫队并续杯的茶阿。 异牟寻看向回鹘使臣,歉色道:“元本想着给几位接风,偏生出些许事故,教使臣见笑了!” 辛基克亚恭身笑道:“南诏王抬爱,吾等喜不自胜,来日方长,原不急在这一时!” 萨罗皮尔踌躇道:“只是蛊征一事,望南诏王妥善惩处,休要饶过那等奸邪毒辣之人!” 隆术亨特赶忙附和。 异牟寻无有不应:“使臣无须挂心,元必不放过纵恶之流!” 章仇口土出列,上前,正色道:“缥信,客曹长召树屯,其负排守瑟今早被人施蛊,沉睡不醒。手法极其掩密,无有一丝破绽可循。末将私心里议论,总觉得与蛊征一伙逃不了干系!” 茗伊一听,初初一愣,接着看向召树屯,见他一脸凝愧,已是冷了大半的心,连气息都粗重了不少。只一味抠着指甲边的倒刺,碰破了新肉,流出血来,婆娑着那点子粘腻的湿润,心头稍稍松泛些。 公主吾罗娜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郑蛮利大惊,私下腹诽:不知如何同城武说明。 王后摇头,眸光悲悯。 异牟寻震怒:“元的王庭,从何时起,成了宵小之辈来去自由的所在了!” 羽仪长带头谢罪:“缥信息怒!” 前后左右的羽仪卫亦同声附和。 异牟寻摆手说道:“也罢,是时候整顿一番了!” 段诺突进言:“缥信此言甚善!蛊征邪性,不比旁的,须尽快平服。微臣纵观朝野,不妨交给章仇元帅料理,定能极早调停,揪出幕后黑手!” 异牟寻允准,满怀深意地看向章仇口土,高声说道:“阿土,元除了你,亦不放心交付他人。即日起,元许你猪婆龙符,出入无阻。但凡跟蛊征有沾连的,证据确凿时,可自行调派抓捕,无须等元的旨意,作付良机!” 章仇口土本就要请旨查访,得此意外之喜,顺势应下。 段诺突腹诽:权且教你得意几日,查不出由头,等着革职法办吧! 廓·赤桑雅拉这才开口,半殷勤道:“日东王,摩智邪乃我吐蕃使臣,现下就辞了去。赞普英明,定会严惩,予您一个交代!万不要就此生分了才好!” 异牟寻幽幽说道:“廓相言重,使臣虽说犯事,这么白眉赤眼地回去,元恐赞普面上不好看。” 廓·赤桑雅拉仍旧客气地说:“还请日东王言明!” 异牟寻笑道:“昨日,元受了赞普的恩赏,很该回礼才是!好歹让使臣带上昨日看好的氎帕,交予赞普。一来,全了元的心意;再则,姑且算他当了回差事。便是有人问起,一句携礼而归,也说得过去!” 乞藏遮遮冷笑道:“日东王,你好意思......” 话未说完,廓·赤桑雅拉一径打断,“日东王好意,思虑周全,吾等深受。” 异牟寻认真道:“可行吗?”。 廓·赤桑雅拉勉强笑道:“甚妥!” 第九十章 后宫门第 亥初,各宫各殿阖门,巡视守卫当值。累了一天的奴才兀自打盹儿,正经的主子却是各怀心事,挑灯夜叹,拍案叫绝,不外如是。 此时,戈兰殿内起了一阵龃龉。 茗伊:郎君呢? 章仇口土:在我家治病。 茗伊:啥时能治好? 章仇口土:不担心无药可救? 茗伊:还有您做不成的事? 章仇口土不喜谄媚溜须,被她这么一问,心下不乐是假的! 且听他斟酌着说道:“不出一月吧,需采摘个把草药,顺带拜会大巫医!” 茗伊算是松了口气,连着灌了好几口菊花茶,猛地想起一事,发狠道:“谁干的?” 章仇口土不屑道:“乞藏遮遮,还有李异傍,估摸着尚结心是同谋!” 茗伊冷笑:“我当是谁呢!” 章仇口土看她那副难养的面相,不由瘆得慌,嘱咐道:“你一个茶阿,做得了什么!别瞎折腾,把自己赔进去倒不值许多!” 茗伊不以为然,揣测道:“秀妃跟李异傍是亲戚?” 章仇口土点头:“你们中土结亲讲究门当户对,我们南诏亦是如此!就比如王后,出自独锦蛮部,朝中的王族官眷,大多是同她沾亲带故的。” 茗伊不耐道:“照您说来,秀妃是因着家里的清平官出身才当上的妃子。” 章仇口土喜她聪慧,又分说与她:“正是!英妃,襄妃出自段氏,位居清平官首席的段诺突和段谷普之家。敏妃,秀妃出自李氏,他们仅次于段家,单看清平官席位也占了俩,就可窥得一二。颜昭容出自爨何栋之家,默昭仪出自尹辅首之家。除此之外,还有十二军将的姊妹女眷,比如洪氏的水昭媛,杜氏的丽修仪,赵附氏的合修容,罗氏的芙修媛,王氏的卫充仪,赵氏的虹充容。” 茗伊点头思付道:“虽说都是清平官,但李异傍没李附览高级吧!” 章仇口土笑道:“这你都看出来了?” 茗伊冷笑:“一般都是小喽啰在叫嚣,厉害的主都在一旁看热闹!” 章仇口土笑道:“你倒也看得通透!” 茗伊又道:“李异傍缘何对辰妃如此殷勤?” 章仇口土厌烦说他,鄙夷道:“清平官中,除了我师父郑蛮利,余者大都主张臣服吐蕃。前朝之势,多少沾带着后宫,所以秀妃才会奉承辰妃,在吐蕃使臣跟前示好。” 茗伊愈发疑惑:“可英妃、襄妃和敏妃并不与辰妃亲近,举止间透着疏离。” 章仇口土稍稍敬服起来,叹然:“她们是有心肝的,自然不会亲近噬亲的仇人部族!” 茗伊奇道:“噬亲?” 章仇口土看向殿外残缺的半月,眸光冷冽:“当年,剑南西川战败,因吐蕃迁怒,把参战的南诏军将悉数斩杀。她们的姨父和令姨表兄弟都折在这里头,能不深恨?” 茗伊道:“她们跟枉死的表兄弟应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章仇口土见她问得古怪,反问道:“怎讲?” 茗伊道:“她们的父亲死了连襟都不恨,她们就深恨?能没点骨子里的儿女情长做垫?秀妃都能帮着李异傍说上两句,她们愣是一声没吭。拼着忤逆亲生父兄,也要泄愤,说白了,还不是因为爱!” 章仇口土恍然大悟:“怪不得,自那之后,连亲眷探视都免了。每每宫宴祭祀,彼此都疏远着,看都不看一眼!” 他思索的当口,茗伊恭恭敬敬地捧了碗茶递过去,笑嘻嘻地说道:“这么晚了,带我去您家吧!” 章仇口土挥手:“不成!茶阿可是后宫宫人,哪能随便领出宫去?” 茗伊道:“缥信说了,但凡与蛊征有关的,随您调派差遣!您指着这个由头,还怕有人不依吗?” 章仇口土由自不肯:“守瑟出事了,你再有个闪失,师父非生吞了我不可!” 茗伊知他说得在理,犹自执拗道:“这黄酪糕的事情,我算是立了头功!您就当奖赏,好歹让我出宫见他一面!”她边说边红着双眼,紧了小嘴。 章仇口土经受不住,只得说道:“好吧,就当派你个差事,跟府上的巫医习得辨别之术,防着有人投蛊。”。 茗伊这才展颜,“多谢章仇元帅!” 第九十一章 叫我玉哥哥 漏夜时分,茗伊拿着客曹长召树屯亲拟的辨蛊呈函,与茶仪荃尔贞告假。章仇口土携猪婆龙符,捎带着她,尾随一众亲信负排,策马飞奔回府。 彼时,门下巫医祝余正为元帅遣来府中医治的小兄弟发愁。 “恐非药石可解!” “别啊,老祝,元帅可是起了誓的,管保治愈。您这么说,教元帅今后怎么做人!” “教他好好做人!医不好,反怨起我来,你们找下蛊的人算帐去!” “祝老,幻得不会说话,您就担待他拙耳笨腮。若是寻常的手下,元帅照旧风光大葬,赡养八十老母,抚恤待哺的孩童,聘嫁闺中的姊妹。可偏偏来的是中土的贵人,帮着元帅他们谋机密大事的,出了一点半点的闪失,倒不打紧。若在元帅手上有个好歹,敢情不是结仇呢!” “祝老,幻舍说的是啊!先不论对方的来头,元帅单单他师父那关就过不了!” “又与他师父什么干系?” “这人是他师父豁出老脸同剑南节度使韦皋商借的。” “韦节度是个人物,且宅心仁厚。也罢,少不得我先拿化生散与他吃了!” “且慢,你给我家郎君吃啥?” 祝余回头一看,章仇元帅与一位纤纤玉质的小阿并肩走来,她指着他问道。 祝余笑向章仇:“元帅,这位小阿是打哪儿来的,莎莉娃估计该哭了!” 章仇口土急了:“亏你还是南诏鼎鼎大名的白巫世家传人,满口里说的是什么!也不怕失了身份!”边说边努着嘴,朝向昏迷不醒的守瑟,苦笑道:“他是小阿的未婚夫婿,您赶紧把他的病情同她说说。否则本元帅要被踢到洱海里去放凉了!” 茗伊没功夫磨牙,忙走近榻前,挨着尚琛的臂膀坐下,紧握住他的手,关切道:“郎君何时能醒?” 祝余稍稍息声,“他中的是蛊,且是教人沉睡不醒的寐蛊。需要前往巫山寻觅仙草,与他服下,唤其神识。而后,拜访我的师父巫祝,烦她驱赶寐蛊的残留,顺带消弭他周身的戾气。” 章仇发话道:“何来戾气?” 祝余边说边掏出一掬药散粉末,“这是化生散,既名化生,便是能教他瞬息醒转的药饵。” 茗伊顷刻间明了,问道:“虽能醒转,却会令郎君滋生戾气,恐有不祥!” 祝余点头:“不单会滋生戾气,还会暂时忘却自己的来历。” 章仇口土迟疑道:“怎么从前没见你用过?这药打哪来的?” 祝余叹道:“它是上古的六位巫师神医,为救屈死的窫窳(yàyǔ),治出的不死药。窫窳服下,旋即复活,可惜生出凶残的秉性,暴戾异常。” 章仇口土疑惑道:“非用此药不可?” 祝余耐心说道:“因窫窳的狠倔,巫医自知此药剂量有所偏颇,复又加了栯树,婴儿舌几味不妒,不惑的药草。虽然戾气依旧,但也减轻了些许。刚送来那会,我就喂它服下?草,使睡蛊休眠,无法马上蚕食他的脑仁。务必尽快复苏他的知觉,否则,便是见到我恩师,使尽解数,醒来的不过是个活死人。” 茗伊不由心底一沉,缓缓说道:“先喂郎君吃下化生散吧,多少有些胜算。” 章仇口土不置可否,反复问询:“你师父当真能清除他周身的戾气,复他记忆? 祝余分说道:“集齐药草,师父必能使其恢复如初!” 得了家眷的首肯,元帅的允准,祝余遂以春花之水,和秋月之露,就着化生散喂尚琛吃下。 紫茸香未燃尽,人已醒转。 茗伊匍匐上前,双手交扣,“郎君,郎君,你可还记得街边拾回的茗儿!” 章仇口土一旁听着,很是纳闷:她不是名门嫡女吗,怎么说成街边弃儿了? 尚琛一把推开,冷然道:“你是何人,这是何地,我又系何人?” 茗伊顶着一肚子冷风赶来章仇的府上,又兼身子单薄,经不起他这一下推搡,一个趔蹶,差点没摔倒。 章仇口土忙忙从后边扶住,又与他分说道:“你是她哥哥,她是你捡来的义妹,你受伤失忆了,我们找巫医才给你治醒,你怎好推她!” 幻舍幻得跟着附和,祝余佯装点头,默许他们的说辞。 茗伊想着,这么敷衍也可,省得还要说上一车的话,一个解释不清,倒教他生疑,没的悬心。 尚琛犹自不信,茗伊忽地揣出自己贴身佩戴的红玛瑙剑璲,捧到他眼前,容他仔细辨认。又说道:“您若不信,净往身上兜揽,有无一枚柳叶络的红玛瑙剑璲。” 他依言找了找,与她所说如出一辙,又道:“那我姓甚名谁?” 茗伊见他听进去了,耐下心编排了一出:“茗儿只知这红玛瑙剑璲暗合您的表字,端玉,下剩的我就不知了。您说好,带茗儿回家,谁知路上遇了歹人,冲您下此毒手。幸亏有章仇元帅相助,祝余医师的悉心疗治,否则,您的性命堪忧。” 此时的尚琛,眸光覆上一层青紫,胸中似有无名之火欲发泄,及至茗伊拿出剑璲,触手的温润让他倍觉静谧,很愿意相信她的说辞。盯着她看了半天,幽幽问道:“我从前都叫你茗儿?” 茗伊灿笑道:“正是,郎君饿了吧,我去治些您素日爱吃的点心。” 尚琛不免疑惑道:“你既是我认的妹妹,为何不叫我哥哥?” 茗伊佯装泪目:“奴家不过弃儿,蒙郎君垂怜,方得逃出生天,怎敢真的称呼您哥哥,故而总改不了口!” 尚琛打断道:“往今往后,就叫我玉哥哥,郎君郎君的,没的叫人以为你是我的侍婢。”。 茗伊见他不假辞色,展颜道:“是,玉哥哥!” 第九十二章 常伴您左右 借着章仇府的小厨房,茗伊做了几样简单的吃食,才端上台面就赚了满满的口碑。 尚琛看着十分开心,说道:“这些点心倒是别致!” 祝余称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秀美的点心!” 章仇笑道:“托玉弟的福,我也正经尝尝中原的点心!” 茗伊见尚琛喜欢,心底莫名地雀跃,谦逊道:“青天朗日,晓荷灵犀,白蒂清芬,诸位笑纳。” 她边说边挨着尚琛坐下,“玉哥哥,这些都是你素日钟爱的茶点。” “好吃,茗儿也吃。”他边说边拿食箸搛了一块喂她。 章仇口土嘴里嚼着甜糯的饭团,仍免不了泛酸。 “元帅,您回府啦……” 尚琛兀自吃着碗里的,不曾看向来人。 茗伊循声望去,透着秋波的眼珠,挂着柳叶的弯眉,饱满的红唇,尖削挺拔的鼻尖,顶着一副蜜桃般的面庞,说不出的媚艳四射。她眯着眼朝章仇问道:“祝余巫师才念叨的莎莉娃?” 章仇莫名地烦躁,按捺不住地说:“你先退下吧,有贵客造访。” 莎莉娃从他的眸中洞悉到了生厌,瞥了眼榻上的人脸,纤细玉质的小阿让她明了一切。她拱肩缩背,让礼道:“叨扰贵客,容谅,莎奴这就退下。” 落寞的背影,使幻得和幻舍心下纳罕:她可是元帅的红粉知己,今日怎么不招待见呢? 祝余大抵看出了原由,端起一碗奶茶,喝了几口,痛快道:“这里头加了姜花?” 茗伊点头:“秋夜寒凉,走了困头,脾胃多暖着点,不至虚亏!” 祝余附和:“到底是中原来的娘子,举止间颇具慧根,通晓生息之道。” 尚琛舌尖满是熟悉的味道,愈发肯定茗儿与他的关系,不无动容地说:“我端玉的妹妹,焉得不聪慧!” 茗伊撒痴道:“都是玉哥哥教的!” 稚嫩的言辞,说得祝余都跟着欢喜,“合该端玉把你救起,只是一件,该把赴巫山寻觅药草,拜会我恩师的事情提上日程了。总忘着前尘往事,终归不妥!” 适才,章仇总不则声,像跟自己置气似的。尤其不乐意听到这对兄妹的对话,现说到点子上,恼不得插一句嘴:“这话恳切,有道是:争乎朝夕,不负韶华,过两日就启程吧!” 茗伊忙道:“我要与玉哥哥同行。” 章仇嗫嚅道:“你还有事情没料理呢!” 尚琛疑惑:“什么事情?还有我不知道的?” 茗伊见他眸光重新覆上一层青紫,知晓他戾气上头。她十指反扣他的双手,从容地说道:“玉哥哥,先前您受伤了,虽有章仇元帅帮着,我们吃闲饭总不是个办法。我会烹茶,正好元帅物色烹茶的婢女,就赶着烦他安插到宫里,好歹贴补盘缠和平日的用度,不愁后手不接!” 尚琛的手心被她焐热,一股暖意涌上心头,眸光澄清些许,温言地说道:“委屈茗儿了,待为兄复了记忆,必加倍补偿你!” 茗伊见他眸光的青紫渐渐褪却,放心地说:“常伴您左右,茗儿足矣,何来委屈!” 一旁的章仇闷闷的,心口像被啥堵住了,很是不畅快。 。 第九十三章 蕉叶覆鹿 直等到尚琛睡下,茗伊才肯同章仇回宫。 二人共乘一骑,章仇直接了当地问:“你怎么想的,去巫山作甚,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茗伊认真道:“没忘,经了郎君一事,更不敢忘!” 章仇见她恼了,莫名笑道:“那你预备怎么料理下剩的三个!” 茗伊冷笑道:“哼,之前念着松赞干布尚主的情分,不好做绝。倒教他们钻了空子,害得我家郎君连自己姓啥都忘了,少不得双倍奉还!” 章仇打心底中意她的行事,爱憎分明,最是爽利果决,忙附和道:“正合我意,可巫山之行迫在眉睫,你岂能两头兼顾?” 茗伊白了他一眼:“两日内,管保教乞藏遮遮和尚结心灰着皮色滚回老巢凉快,留个廓·赤桑雅拉断后。不然都走了,吐蕃的赞普就要借题发挥了!” 章仇笑道:“却是正理,要我怎生配合?” 茗伊挥手:“不必!郎君的仇,要我手刃方才甘心!” 挨着她身上的温暖芳香,章仇眼波缱绻,很是艳羡尚琛,耳语道:“一切随你,但许我暗中护你周全,方不悬心。” 茗伊被他口中的热气撺掇,亦觉暧昧了些,偏了偏头,刻意生分道:“元帅思虑妥帖,自是极好!” 章仇含情一水间,默默不得语,已然驱策至宫门。 二人往戈兰殿走来,立着一人影,定睛一瞧,竟是荃尔贞。 茗伊一把握住她的手,心疼道:“茶仪,您何苦为我守夜!” 荃尔贞舒展了她蹙起的眉心,笑道:“左右阖不上眼,与其干躺着,不如起来烹茶凑趣!” 章仇附和道:“横竖不得睡了,与我一碗醒神吧!” 茗伊盯着水面隆起的鱼目,不安分地问起:“乞藏遮遮可有什么软肋?” 荃尔贞忽然不则声,借口如厕走了出去,起身时面上的冷冽直教人寒到谷底。 茗伊顶着一头雾水看向章仇,他趁空将原故说与她知晓,茗伊委实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反转,弑姐之仇! 茗伊眼珠一转,“您刚刚说,荃尔淑临了是被芭蕉叶裹住的?” 她那生冷不忌的腔调,章仇会意,稍稍反胃道:“你该不会是想......” 茗伊给他倒了碗茶,笑嘻嘻地说:“元帅,这是寿州黄芽茶饼,才出的汤,您权且去去恶心。” 章仇口土忐忑地接过,才喝了一半,茗伊便说道:“今儿的茶点就来个蕉叶覆鹿吧!” 语毕,荃尔贞透了透气,才进来,亲见章仇元帅喷出了几尺长的茶水,指着茗伊,兀自呛个不停。 之后,整整一个晌午,南诏的羊苴咩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 王后诏佐维持着以往的和睦,陪着辰妃坐了个把时辰,看着朌切诊治,盯着她喝下半碗酥油茶,吃了半个饼才放心回宫。 茗伊鼓捣令章仇不忍耳闻的吃食,时不时央荃尔贞回忆她苦命的阿姐最后的模样,饶是有涵养,也经不起再三再四地问询。亏得郑蛮利坐镇,从中宽慰,不然险些逼得她发作。 召树屯已交由幻真护持,与廓·赤桑雅拉,乞藏遮遮和尚结心一道,送摩智邪至城门口。异牟寻虽未露面,却也指派了两队羽仪欢送。 摩智邪顶着凌冽的西风,郑重其事地接过客曹长亲捧的氎帕,少不得压上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语,粉饰太平。为保万全,内有半数佣奴陪着返程,外添熙熙攘攘的人群围观,走得不算冷清。 吐蕃三人昨日没睡好,一味劳神思索,待送走摩智邪后,回到懿荼宫时,已是力尽神乏。才要将息,客曹长又代传下晌的宴席,美其名曰:弥补对回鹘使臣的亏欠。 第九十四章 乞藏的反常 才不过一夜,戈兰殿内的布置悉数撤下,里外焕然一新。没了曼珠沙华的点缀,看的人心头不再焦灼。挂着露珠的七里香,韵飘斐然,与格桑花交错,相得益彰。刻意添置的飞燕草,远远望去,犹如一只只蓝色的蝴蝶,飞入心房的花朵。 乞藏遮遮本不想踏入,奈何召树屯那句【到底是吐蕃使臣的缘故,搅扰了回鹘使团的接风席面。】,他不得不憋着气恼赴宴。进殿伊始,他就老不自在,及至看到榻前的飞燕草,登时打了个寒噤。 章仇口土早早儿地就在此地守着,一来怕茗伊再有个闪失,二来给乞藏遮遮添堵。这不,见他汗毛竖起,章仇忙走近,热络道:“廓相来得早啊!” 廓·赤桑雅拉笑道:“昨日之事......” 章仇打断道:“昨日不可追,且共朝夕,不负当下韶华,方得尽兴而归!” 廓深感章仇的宽厚,相视一笑。 荃尔贞适时上前,恭敬地说:“昨日见使臣颇通茶饮,刚出色的小岘春,好歹漱漱口吧!” 廓·赤桑雅拉忙忙挥手,口内只说不敢当。他细细闻之,笑言:“这味道,像极了天竺的庵波罗果。” 乞藏遮遮和尚结心无法,且随他入席品茶。 一旁烹茶的茗伊笑道:“使臣说得不错,但奴阿觉得不尽然,不若以其吃尽的内瓤形容,更显鲜嫩。” 廓·赤桑雅拉见她眸光灵动,稚嫩的形容已现倾城颜色,不由笑道:“好个茶阿,描补得愈发恳切。” 茗伊说道:“此茶产自寿州(现安徽六安),壤土砾石,正是产茶的所在。旗枪的芽叶,少了焦灼,汤色翠绿,使臣可还喜欢?” 廓·赤桑雅拉尝了尝,乐道:“唇齿鲜爽甘活,如沐春风,怪道叫作【小岘春】。” 茗伊笑道:“沾了喜气的茶,博得使臣欢心,便是它的好处了!” 廓·赤桑雅拉问道:“沾喜气的茶?” 茗伊笑道:“一位年满15岁的宫阿,蒙王后诏佐恩典,放出去待嫁。因着男方是商贾起家,贩卖的茶叶里,数这个精贵,便充作纳征之物。她临走时赠予茶仪,倒全了今日的口福。可见世间万物,都有各自命定的缘法!” 乞藏遮遮静静地品茶,听茗伊说着相似的人和事,捎带着因果天道,使他愈发不快。只得拿话支吾,问道:“怎么曼珠沙华都撤下了?” 尚结心冷笑道:“倒是回鹘的格桑花被供上台面。” 章仇笑道:“不过想着将昨日揭过,万象更新,图个意思,使臣别多心才好!” 荃尔贞点头,分说道:“再有,下晌宴席专为回鹘而设,面上的花样聊作辛基克亚等使臣的乡情之物。” 茗伊附和道:“使臣可恼不得,贵国的曼珠沙华实在美丽,怕是要盖过一众花草的风头,故而通通撤下。诸位使臣若是喜欢,明日,后日,奴阿等定当想方设法,添上点意趣,满满的铺上一殿。” 一席话,引得在场的人尽皆发笑。 乞藏遮遮仅仅笑了两声,倏地留意起眼前的小阿。要在昨日,他只觉得不过是颜色甚美。今朝却觉得从头到脚,与过往的香消之人甚是相似,兀自狐疑。 尚结心指着飞燕草说道:“从前也打回鹘经过,单看它颜色好辨认,今日瞧着,倒挺像蝴蝶的。” 荃尔贞恭敬道:“殿内小阿说了个典故,尔贞动容,便同意以飞燕草入花道。” 尚结心奇道:“还有典故,说来听听!” 荃尔贞对茗伊说道:“你挑的头,由你分说。” 茗伊端着一副娴静的姿态,柔声道:“远古时候,某个部族遭受迫害,任他们如何逃窜,均无一生还。他们伏于草丛枝条间,咽尽最后一口气。魂魄竟能挣扎着返归故里,化作朵朵燕草。微风拂过,恰似美丽的蝴蝶,轻盈的飞舞,渴望自由,渴望上天还他们公道。” 尚结心不屑地说:“不中用!公道自己争去,拟些个花儿草儿的,叫风吹几下就坏了!” 他边说边问着乞藏遮遮,“将军,您说是吧!” 乞藏遮遮触痛心事,很听不下这些话,被尚结心问住,急道:“好好听典故,且议论这些没要紧的,喝你的茶吧!” 尚结心吃瘪,兀自牛饮,自嘲:招谁惹谁了! 廓·赤桑雅拉暗暗疑惑:人若反常必有刀! 章仇口土默念: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师父说得很是,不由对乞藏心生惋惜。。 茗伊稍稍解气,看着荃尔贞扬起嘴角,心想:顺道做了件好事! 第九十五章 站队 申时初,召树屯陪同回鹘使臣进殿,与此前不同的是,与吐蕃使臣对面而坐。 辛基克亚等人一笑而过,章仇口土故意问道:“客曹长,今儿个怎么让使臣们坐开了?” 召树屯佯装愧色:“缥信言明,昨儿个怠慢回鹘使臣,下晌务必上首而坐,可又没让吐蕃使臣屈居下风的道理。故特意分开安置,余下军将臣子,不拘哪一边,寻个位置落坐也就是了!” 廓·赤桑雅拉默不作声,只在心里怨怼摩智邪,不下百遍。 乞藏遮遮牙根嘎吱嘎吱作响,恨不得劈了摩智邪,把辰妃碎尸。 尚结心惟愿利罗式上位,把异牟寻踢下台好生摧残,一解滔滔恨意。 辛基克亚知晓南诏王的意思,摆明了让满朝文武知晓,该拿定主意站队了! 隆术亨特悄向萨罗皮尔说道:“我们算占了上峰?” 萨罗皮尔笑道:“尚未做准。看一会儿有多少能臣自发向我们靠拢!” 果不其然,陆陆续续临殿的官将,曹长等,不约而同地问询如何落坐。客曹长答得痛快,其他人小步犹疑。正寻思着,殿外响起阵阵唱词:缥信,王后诏佐临殿! 这一声唱词,宛如暗暗推出的一股力道,令一众官将不得不赶紧落坐。于是乎,匆忙间,有些硬让章仇口土,郑蛮利,召树屯和杨蛮佑等人作势推搡,入了回鹘使团这边,比如李异傍。 尾随襄妃的秀妃,见李异傍坐在回鹘使臣那方,心下疑惑:易主了? 异牟寻放眼望去,回鹘使臣那边落坐的官将有:段诺突,段谷普,李附览,李异傍和洪氏的大军将等。他向王后耳语:“良禽择嘉木而栖,世家豪勋没让元失望!” 王后噗嗤一笑,“缥信,是良才择贤主而仕。” 异牟寻:“有何不同?” 王后:“把他们比作良禽,不地道!” 话音刚落,引得异牟寻开怀大笑。 王后诏佐复朝回鹘使臣笑道:“使臣昨夜想是睡得酣甜,神采更甚!” 辛基克亚等人依旧起身,脱帽致礼,回敬道:“茶仪亲自送了几碗安神茶饮,让我们睡了个足觉。” 萨罗皮尔附和道:“我素来夜间多梦,从不似昨夜那般好睡!” 隆术亨特拍手叫好,“连日赶路,不免生了口疮,今日起身,竟发现消了大半,脾胃也顺畅了!” 王后诏佐看向茶仪,戏谑:“尔贞,既有这么好的茶饮,该各宫各院派发才是。” 荃尔贞出列,颔首轻言:“秉王后,内里加了远志、百合、酸枣仁和龙骨。全由新晋茶阿茗伊所为,昨儿个才鼓捣的,故而不曾奉与各宫妃嫔享用!” 王后笑道:“原来如此,晚间记得备上,适才听使臣赞不绝口,本宫都忍不住想吃了。” 荃尔贞笑道:“遵诏!” 吾罗娜贴心地说:“母后说了半车的话,渴了吧,茶仪看茶!” 语毕,茗伊从侧边缓缓而入,双手捧着金盘,盘内盛着腊面团茶,其后跟着冷翠、慕橙和羡鸿。她们各执新鲜的牛乳,粗细均等的盐晶,戳孔的氎帕,象牙柄茶锥,带唇口的金釜,甜竹剜的茶勺,黄杨木制的茶钳和若干只圈金驻足的白玉碗。 专司柴炭供应的图走水,特意点名让芭珍榭的他瓦差和芃信搬来炭炉,添了椿木,烧得火热,炊起阵阵草木馨香。 辛基克亚嗅觉灵敏,含笑叹服地说:“昔年拜访李唐王朝,茶艺精湛,自是不消细说。可眼下的茶赏,连带烧水都下足了功夫,倒不像身处王庭,竟是在草木下栖息,意境空灵,茶韵倍增。” 郑蛮利笑道:“茶之一字,拆开便是人在草木间,此举旨在应景。” 荃尔贞心悦诚服:“蛮利师父博学,一语中的!” 秀妃忍不住插话:“自打回鹘使臣驾临,安神茶饮问世。目今,烧的炉炭都有讲究,戈兰殿的心思真真细巧!” 公主吾罗娜冷笑道:“此次茶阿出岫,魁首是小阿茗伊。她本是中原人士,自小对茶艺耳濡目染,别说安神茶饮,【粉白黛绿】【晴天朗日】【晓荷灵犀】和【白蒂清芬】等,在座的,恐怕连蛮利师父都未必听过。” 郑蛮利点头默认。 秀妃涨红了脸,犹自说道:“中原来的茶阿,到底把其他的都比下去了。怪道选了一把,偏偏只端她上台面!” 吾罗娜白了一眼:“倒是想派庄德赞,庄修好,毕竟她俩是秀妃的令姨表哥的外甥的两房侄女。演习时,谁叫她们连当着面儿烹茶都哆嗦呢。可惜了,顾渚紫笋尖茶,生生撒了一地。” 秀妃脸上一阵一阵的热乎,把气往肚子里憋。 王后佯装责备:“公主不可淘气,秀妃是你的庶母,公然排揎她,断断使不得!”她顿了顿,又对秀妃说道:“公主被本宫骄纵,委屈妹妹了!” 秀妃忙挤出一个笑脸:“王后说笑了,都是臣妾小器,怨不得公主村我。” 吾罗娜附和道:“母后说的是,孩儿无状,这就给秀妃赔礼。”她说完,还真行了个礼! 没等秀妃开口,她又说道:“秀妃觉得本次款待宴饮,过分偏爱回鹘使臣。那便让庄德赞和庄修好出来预备吐蕃使臣中途的茶水添置,连点心也由新晋的茶阿,可布乔和耐星繁等奉上。论起来,还是爨氏和尹氏所出,八竿子打得着的姻亲。” 爨何栋和尹辅首皆不敢则声,心口像悬着口钟,时不时被狠狠敲打一下,惶惶不可终。要是那些个茶阿搞砸一项,单凭亲戚这关,便能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越想越惊,越惊越气,紫青了面皮。他们不好死盯着秀妃,只得看向对面的李异傍,恨不得劈了他,是他让他们一定要坐在吐蕃使臣下首的! 唇枪舌战间,茗伊拿茶锥敲碎腊面茶饼,拿白氎布包覆,挑起棉线裹得十分松泛。务必给茶块留足空隙,好诠释内物精华。 水沸如鱼目微有声,权倾投入; 涌泉连珠,茶勺环圈,茶汁溢出; 腾波浪鼓,略微观望,端釜离炉。 再来便是另一口干净的金釜,预备烧治奶皮子,托布婷挤了一宿的耗牛鲜乳,才沸不过两下,皮面一层一层翻滚开来,任她予取予求。 末了,勾兑了盐晶,再与泛着余温的茶汤作配,回鹘奶茶始成! 辛基克亚从不觉得煮茶的姿势有什么看头,但眼前还没长开的小阿吸引了他的眸光。他扪心自问:那做事的言行举止,与她稚嫩的容身大相径庭,沉稳、干练。不似王族贵女的落落大方,无有一丝小家碧玉的羞涩,而是一份与众不同的坦然! 章仇口土看得痴了,假如要偷袭他,估计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 经寐蛊一事,召树屯多多少少猜度出守瑟与茗伊的感情。不知怎的,见章仇元帅如此看她,莫名生出回护之意,遂故意咳嗽了两声,断了他当下的念想。 第九十六章 美人泪 奶茶陆陆续续浮于碗面,由着一个个茶阿拳拳奉上。 看着她们身着彩色大绫花锦,来回踱步,恰似飞舞的彩雀,让乞藏遮遮不停忆起初见她的情状。 回鹘使臣刚刚吃透咸香的滋味,便有糖蜜脑麝,烤饼,玉米面馕和绿荷包子等本国风味伏于案上,又添了不少没见过的精致点心,教人胃口大开。 萨罗皮尔拈起一枚晶莹的菓子,内里透着粉紫,细嚼嚼,同隆术亨特笑道:“跟面筋似的,里面尽是葡萄馅的,色香味俱全!” 隆术亨特弃嫌,比划着手里的碗:“吃这个,刚刚走过去的茶阿管它叫美人泪,口齿噙香。” 郑蛮利离他们最近,笑道:“美人泪?” 章仇在他身边坐着,点着近身的茶阿问道:“为何叫美人泪?” 她恭敬说道:“上面淋着的花蜜,是从美人蕉上现刮下来的,遂起了这个诨号。” 乞藏遮遮听得真真的,本就不自在。想起荃尔淑死前,眼角的泪渍,复又添了一层抱怨:“什么美人泪,未免声色太过!” 李异傍正愁吐蕃使臣疑他反水,连忙附和:“平心而论,到底是使团宫宴。品名措辞上要好生拟来,不兴矫揉造作的字眼,唐突是小,不敬是大!” 异牟寻煞有介事地看向王后,王后看向公主。 公主端着架势,从容回禀:“父王,母后,儿臣初初听去,也觉得不相宜。可茗儿的一番陈述,让我跟茶仪动容,立意准了这个品名。” 荃尔贞会意,领了茗伊上前问责。 但见她双膝跪地,王后顾盼之余,高声授意:“只管细细说来,缘何执意给这道点心择名——美人泪?” 茗伊正色道:“奴阿无有双亲,被强掳了来。天可怜见,幸得王庭这个好所在,不愁温饱。所羡者,太平盛世,安居乐业;所叹者,战乱纷飞,民不聊生。奴阿卑微蝼蚁,能与苍生的不过两行清泪;顾影自怜,如同美人蕉一般,柔弱可欺,不禁潸然泪下。正是: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缥信仁厚,王后贤德,定不会辜负南诏俚柔的殷切期盼,许我辈余生安稳!故而取了这个诨号,期缥信和王后感怀。” 殿内静如鸦雀,铿锵的语调,掷地有声,直击异牟寻的心房。 李异傍见缥信赞同,且殿内无有异议,再不敢吭声。 段诺突等人亦有所感,心道:这个小阿不简单,差点没把我说动! 回鹘三人拍手,辛基克亚领头说道:“南诏王雄韬伟略,连殿内的小阿亦不似寻常俗物,字字珠玑,诚然,太平有象!” 章仇看向郑蛮利,悄道:“师父,您真是慧眼识珠!” 郑蛮利微微一笑:“就指着她翻盘了!” 但见章仇吞吞吐吐,他十分看不惯,问道:“有话直说,一副扭捏作派,还是元帅呢!” 章仇口土咬着牙问:“能把她说给我吗?” 郑蛮利忙答:“打住,名花有主,何必单恋一支花骨朵!休得再提!” 章仇只好闷闷地作罢。 经了几面之缘,王后也由衷欣赏这个小阿,抬手示意她平身,巧笑道:“慈心的孩子,本宫许你一世无忧,等你十五了,就给你指门好亲,放出宫聘嫁。”看向荃尔贞笑道:“起居饮食,好生照料!” 荃尔贞颔首:“遵诏!” 乞藏遮遮暗自思量:奇怪,貌似有一支无形的手,刻意往我的伤口撒盐,教我心痛,逼我不安,让我自悔和神伤! 异牟寻睥睨到他的异样,故意问道:“乞藏将军,可还有不如意之处?” 尚结心见他不则声,忙暗暗踩了他一脚。乞藏遮遮神游天外,突地回转,不由打颤,忙道:茶点可口,正自回味,不曾注意日东王言语,无状之处,万望容谅!” 异牟寻淡淡地说:“无妨,若无旁的不悦,继续上菜吧!” 王后看向公主,点头示意。 他瓦差得令,同芃信缓缓扛着蕉叶覆鹿进殿。 庄德赞正与乞藏遮遮续奶茶,不料,他自己失手松了玉碗。 众人只听‘哐当’一声,案上一片狼藉。 庄德赞忙跪地讨饶,口内不住说道:“奴阿罪过,望使臣宽恕。” 原来,乞藏遮遮被眼前的蕉叶覆鹿惊着了,自打那事后,他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个! 廓·赤桑雅拉忙言语:“到底与秀妃有亲,不好得罪,赶紧饶她退下。” 他依言,抬头欲发话,庄德赞伏地扣头,被清楚地瞧见脑后点缀的飞燕草。乞藏遮遮心下一纠,登时怒眼圆睁,疾言厉色道:“还不下去!” 荃尔贞出列:“奴阿生事,扰了使臣雅兴,尔贞在此告罪!” 廓·赤桑雅拉让尚结心按住乞藏遮遮,与荃尔贞说道:“乞藏将军沙场驰骋多年,性子急躁些,不过是小小磕碰,哪堪茶仪如此,本相替他生受了!” 王后看向秀妃,正色道:“妹妹,与其罚她,不若放她家去吧。” 见乞藏将军如此斥责自家姑娘,秀妃已然失了颜面,幸得王后垂怜,忙点头依允。 庄德赞泪目,朝王后磕头,兀自告退。 茗伊默默颔首,暗自嘀咕:荃尔淑当年就是别着这朵花出宫的,因为她在那天自由了,奔向属于自己的希望。你断送了她的现世安稳,姑奶奶了结你的余生虚名,活该! 在此期间,章仇也没消停,大刀阔斧地朝鹿身踏进,如庖丁解牛般分出了精贵的四两,兀自片好,交由荃尔贞分发。 茗伊亲自奉与回鹘使臣,辛基克亚,萨罗皮尔和隆术亨特起身,笑向异牟寻,口内不忘说到:“南诏王费心,消灵炙难得,我等深受!” 异牟寻辞色道:“昨儿个令使臣扫兴,今日定当给足诚意,方不辜负可汗与天公主的盛情。” 另一边,庄修好、可布乔和耐星繁正要给吐蕃使臣奉上,荃尔贞提了句:“别急,点缀些蕉叶,看着清爽,不腻烦。” 三人依言照做,小心翼翼地近身置放,乞藏遮遮拉长了脸,冷声道:“我不好这口,撤去吧!” 爨何栋和尹辅首怕再有个闪失,打进肉时便死盯着他,见他如此不给仨宫阿颜面,颇为不满,只不曾表露。 可布乔才要撤下,廓·赤桑雅拉忙道:“放着吧,乞藏将军会吃的,章仇元帅亲自操刀,怎好拂了他的美意!” 乞藏遮遮只得罢了,勉强吃了一口,立马喷出下肚的羹汤。 托布婷领着春水和拂岚,随即上前,些须收拾了。复又添上熏炉,往里注入三把勒梨香,因呕吐沾染的酸馊之气,渐渐消弭。 荃尔贞亲自捧了盅洛神花酿,歉色道:“使臣请慢饮。” 乞藏遮遮呷了几口,才好些,越想越觉得蹊跷,便质问道:“为何他们吃了没事,就我吐了!” 第九十七章 离心 面对乞藏遮遮的质问,荃尔贞还没答话,庄修好、可布乔和耐星繁倒跪了一地,磕头如捣蒜。 三番两次的事故,下至一殿的宫阿,上至后宫诏佐,都对吐蕃师团颇有微词。就连主张臣蕃的段诺突等自恃身份的世家大族,也把心思动摇了五分。 异牟寻顾盼左右,心道:师父的计谋成了,吐蕃开始同朝中的臣服势力结下梁子! 王后再有涵养,亦频频蹙眉,恨不得离了这里,寻个清净所在。 吾罗娜知她看不得这些琐碎,连忙发话:“茶仪,可是鹿肉染了不洁,致使乞藏将军作呕?” 客曹长召树屯出列:“公主虑得极是,微臣已遣人告知太恒院,巫医即刻入殿!” 吾罗娜心突突地,会心笑道:“客曹长此举甚妥!” 召树屯才刚颔首,荃尔贞旋即出列。 她携身后的若干茶阿跪地,不卑不亢地说:“缥信在上,无论是否因鹿肉不洁,终归在茶阿手中扰了乞藏将军清净,尔贞甘领全副责罚。参与奉肉的茶阿,也敢一并作保,还请免去她们的皮肉之苦,万望缥信成全!” 大义凛然的陈辞,先是把庄修好等人感动坏了,泪流满面。 秀妃也软活了心肠,对吐蕃使臣的厌恶之心提了一二。 李异傍、爨何栋和尹辅首不由踌躇起来,木还没成舟呢,就打压起咱们的亲戚,真让他们成事,还有咱啥好果子吃呢? 廓·赤桑雅拉观人于微,隐隐察觉出大厦倾覆的势头,倏地起身,打起圆场:“茶仪言重,乞藏将军的脾胃与鹿肉不相宜,本相是知道的。在日东王的地界,闹得人仰马翻,倒是我等不恭了,待回去,保不齐挨赞普的训斥。” 异牟寻忙打住,正色道:“廓相才是言重,乞藏将军骁勇,是否脾胃不适,焉有不知之理?昨日的蛊征还未查清,若遇事故,断不可轻纵,细细查清方得相安。还有一句话索性说破,汝等万不可折元手里,否则,元拿什么与赤德赞普交待,拼着让你们挨训,元也不能担这罪过!” 郑蛮利暗暗叫绝:不愧是我教的! 章仇看向异牟寻:你没有辱没师门! 茗伊低着头嘀咕: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段诺突眼观异牟寻的果决,不禁自问:缥信竟如此英明,吾辈只需各司其职,何须苦心孤诣,反遭吐蕃算计! 乞藏遮遮见状,方回转过来,自己较真才是入了套。兀自向异牟寻歉然,诚恳说道:“日东王礼遇,末将不过说笑,当不得真,还请继续宴席,莫要扰了回鹘使臣的雅兴才好!” 异牟寻等得就是这句话,含笑正色道:“乞藏将军说笑,元乃南诏之王,说不得玩笑。既让盘查,没有因吐蕃使臣的一句玩笑话更改的道理,将军无需介怀,珍重自身为要!” 乞藏遮遮无语,懊悔不迭。 僵持片刻,太恒院的四大巫医均被请了来。朌望捧着全副兽皮,在殿内游走,嘴里小声念叨。 行至茶阿一流,茗伊听不真切,使劲看了眼兽皮,自问:白尾,长耳,与狐狸有几分相似,此系何物? 朌闻拎着只鸟进来,与它嗫嚅了几下,它便展翅飞向乞藏遮遮,顿于他肩头。 朌闻方开口:“将军只管与它对视。” 乞藏遮遮照做,直到那鸟开口,蠕动起舌头,要往他嘴巴里送时,正待驱赶,耳边传来朌闻的话语:“将军请张大尊口,以便它探查。此乃鸠鸠,惯以蜚虫毒蝇等扰乱胃脾的秽物为生。果真有人给将军下手,它便会汲取您的口涎,否则,一探便起出。” 语毕,以端庄自持为耀的王后,也忍不住转头窃笑;其他的妃嫔一早笑出声来;异牟寻看向殿内人臣使团,扬起的眼角细纹久久不曾垂下;连吐蕃这边的将相也把持不住,笑了几声;可怜了殿内的宫阿,想笑又不敢笑,憋得眼泪汪汪;茗伊等跪地的茶阿倒是畅意,低着头,虽无声却笑得解气! 章仇心下膈应:与鸟类舌吻,敢情就好这口? 果然,鸠鸠一探便伸出来,飞回朌闻身侧,立其肩上。 朌闻即刻回禀:“缥信,鸠鸠探过,并无毒药秽物作祟。” 朌望也探了个遍,接口道:“缥信,此乃狏(yí)狼的通身皮囊。凡所涉之地,有惑乱污气,其目色便会红透,显狰狞之态。适才逐一排查,不曾变化。诚然,无有不妥之处。 他才说完,朌切已给乞藏遮遮把了脉,斟酌地说道:“缥信,乞藏将军七情郁结,神思骤然甭张,故而扰乱了脾土,上了胃气,开些疏散的药草熬煮,喝上两剂便可大安。但只能治标,心病还需心药医,将军兀自珍重,方是保养之法!” 朌问也料理完毕,恭敬说道:“缥信,在座茶阿都吃下巴蛊,一一问询过了,没有腹痛难忍的事故,微臣肯定她们不曾加害将军!” 异牟寻礼遇道:“巫医辛苦,下去休息便是!” 四大巫医恭身谢过,由囊热河亲自送回。 王后发话:“戈兰殿众茶阿平身!” 荃尔贞等先自发声:“缥信,王后圣明!”。 吾罗娜冷笑道:“无事,宴席继续。” 第九十八章 我的心归你 是夜,懿荼宫中,丹缨殿内,廓·赤桑雅拉、乞藏遮遮和尚结心聚在一处商榷。 廓·赤桑雅拉:为着你的事,拉了满宫的仇恨! 乞藏遮遮:怀柔无法,威压便是! 尚结心:拉就拉了,还怕他不成! 廓·赤桑雅拉长叹一声,说道:“你们且去吧,独我在此周旋便可。” 尚结心急了眼:“廓相这是赶我们走?” 乞藏遮遮摇头:“草包!廓相在做两重打算。” 廓·赤桑雅拉勉强笑道:“风闻赞普欲授你青海大酋一职,当真?” 乞藏遮遮汗颜:“确实!” 廓·赤桑雅拉隐秘道:“你回去后,不日便动身前往赴任,与腊城大酋悉多杨硃【zhū】和论东柴汇合,部署好台登周遭的防线要紧!” 乞藏遮遮大骇:“廓相,您可是瞧出什么?” 廓·赤桑雅拉恳切地说:“我在剑南安插的细作回报,节度使韦皋近日与若干人集结,沿台登的方向游走。据他指认,里头的一位,乃初露锋芒的少将,穆凤烟!” 乞藏遮遮断言:“这么说来,大有兴兵而起之势!” 尚结心幡然觉醒,竟错看廓·赤桑雅拉了,端的满腹帅才!至此,由衷信服地说:“廓相心明眼亮,末将佩服。我索性也不回去了,悄悄会会东蛮鬼主苴梦冲,学您做个两手准备。” 廓·赤桑雅拉顺了口气:“可行,只是一点,要隐秘些,需防着章仇的负排盯梢。” 乞藏遮遮中肯道:“廓相高瞻,虽不过两日,他手下的人物皆武艺高强之流,我等断不敢大意。幸亏放倒了一个守瑟,否则还不知道要吃多少闷亏!” 廓·赤桑雅拉忍不住怄道:“要不是你俩擅作主张,激怒了章仇那厮,兴许就没有摩智邪那起子韵事了!” 乞藏遮遮知晓厉害,讪讪地说道:“都是本将自视甚高,不听廓相劝说,已至怀柔失策!” 尚结心口里愧悔,嘴上跟着他一道朝廓相赔礼。 廓·赤桑雅拉见他们如此,不好再苛责,释怀道:“一殿为臣,说这些作甚,没得生分!” 复又想起一事,沉吟道:“辰妃的近身侍婢翡生,她要招供,后患无穷!” 尚结心拍着胸脯说道:“廓相放心,那蛊征虽是东蛮鬼主苴梦冲给我的,却是借李异傍假手于她。倘或招了,也是李异傍顶上。若李异傍攀扯我们,就借机反咬一口,说成他日东王指使清平官栽赃嫁祸。” 乞藏遮遮接着说道:“即便不能反咬,也能推给苴梦冲。章仇元帅细查去,不难查到他头上,总归是他南诏的内乱,不与我等相干。” 廓·赤桑雅拉点头,又道:“若是东蛮鬼主招了,我们既失了内贼,又添了外敌,可怎么好?” 乞藏遮遮愈加从容地说:“从前,东蛮鬼主的势力教人闻风散胆。已故赞普钟阁逻凤执政时,便有心殚压。下令信道修佛,搅得人心各异,不再像从前那样信奉鬼主的神旨。他焉能不为后世忧虑!” 尚结心接着说道:“苴梦冲之所以吃了秤砣,铁了心跟我们谋大业,为的不过是重振之前的荣光。奈何他没有刚性,果真东窗事发,没准能叫他把心一横,直捣异牟寻的老窝。于我们来说,大有裨益!” 廓·赤桑雅拉点头不语,气息平复许多。 尚结心黯然地说:“只可惜,蛊征值此一颗,再没有了!” 乞藏遮遮不苟同:“到底真刀真枪杀他几场,不枉草原汉子的本色。那阴损的伎俩,施了只会祸及一生。此时没加诸自身,也会阴骘儿孙,亏得你没用。” 廓·赤桑雅拉同感,再三地说:“二位将军见微知著,本相可安心在此观望,你俩千万保重!” 他俩同廓相认真作别,各自入内安睡。 丹缨殿熄了灯火,戈兰殿另起炉灶。 荃尔贞笑道:“好好的,谁催你了不成?不下去歇息,弄得满脸满身,给我作祸呢!” 茗伊笑而不语,左手取出炙好的腊垛,右手帮忙给竹筒翻身调个,低着头嗫嚅:“茶仪,我要告假几日,同章仇元帅去搜集蛊征的线索!” 有那么一瞬,荃尔贞觉得空落落的,但很快回转道:“也罢,你跟着去历练一番,越发助了我。” 章仇口土见茗伊讪讪的,凑到荃尔贞跟前,分说道:“这个火塘专为烤制腊垛而设。她不在的日子,有需要时,茶仪就拿它款待,管保获赞。” 荃尔贞点头:“茗儿灵透,总能鼓捣出新奇的故事。每每追加问责,回回遇难呈祥。她才进宫不过几日,就觉得她来了许久。乍然离开,教人心底不落忍!” 章仇口土见她眼角闪烁泪光,忙说旁的与她释怀。 “才刚,客曹长召树屯探望了乞藏遮遮,他同尚结心准备明日返程。” 果真,荃尔贞卸了惆怅,骇然:“怎走得如此匆忙?” 茗伊旁观他俩过话,看盆内的藕粉木樨凝酪已经结了块,忙舀了两碗与他们对食,润嗓平肝火。 荃尔贞虽伸手接过,只不肯动嘴,一味问询乞藏遮遮等人。 章仇口土抿了一口,咂舌道:“明面上推说养病,需尚结心看顾周全。” 荃尔贞苦笑道:“原以为就此了结,到底没能一蹴而就,容他继续苟活!” 章仇口土示意让茗伊再盛一碗,又同荃尔贞说道:“师父已经跟韦节度通了气。一年内,必使其败北,杀之,以平息他手里的人命孽债!” 荃尔贞紧了紧力道,分明的骨节仿佛可以捏碎手中的瓷碗,重声说道:“当真!” 章仇口土拍手:“如假包换!” 寅时,月黑风高色,章仇口土携着茗伊出宫。 马背上,茗伊先自邀功:“元帅,奴阿说过,不出两日,便可教那俩吐蕃军将归去。现已做准,特来请赏!” 章仇口土探问:“我赏的,你都敢收?” 茗伊被他一激,冷笑道:“聊胜于无,来者不拒!”。 章仇口土低下头在她耳边言语:“今夜起,我的心归你,莫要辜负!” 第九十九章 求不得苦 二人共乘,本就紧紧挨着,哪里禁得起耳语。 茗伊被他口内呼出的热气熏腾,耳蜗作痒,难耐之际,经他表白撩拨,委实招架不住。她故作镇定,拢紧了毡边的棉毛,深深吞吐了气息,方才说道:“当真归我?” 章仇口土以为说动了她,喜不自胜地说:“嗯,碧落黄泉,至死方休!” 在茗伊看来,人世间的情爱不过烟花,易冷易逝,开头美好,末了不见踪迹,徒增伤感。故而随口说道:“既赏了我,便归我。我把它转赠给莎莉娃,定教她不可辜负元帅的真心。” 章仇口土见她说得轻巧,无有半点犹豫,胸口凉了大半,兀自冷哼。 他们相顾无言,前路寂寂,茗伊半睡半醒间,身感章仇驱策驻足,方慢慢抬眼。 府门前的幻舍已然恭候多时,上前预备伺候。哪知元帅先行下马,复又亲手护持茗娘子,直至稳稳落地,无需他沾手。 茗伊指着他,关切道:“玉哥哥可曾睡了?” 幻舍笑道:“祝余晚上下厨,给他煎了冉遗鱼鲞汤,说是喝了可以一夜无梦,眼下睡得正香呢!” 茗伊看向章仇口土,笑得不无谄媚,“元帅,在玉哥哥最近的方位,指一间厢房供我小憩片刻,在此谢过!” 章仇口土心下不自在,可看着她袅娜的体态,银铃般的语调。犹如羊驼一般,让人心生爱怜,只得说道:“在本帅隔壁安歇吧!”见莎莉娃走来,忙与她招手。 莎莉娃兴冲冲上前,倩笑道:“元帅要就寝吗?” 章仇口土看茗伊笑得猥琐,冷声道:“让窈姑和窕姨伺候她洗漱宽衣。” 见莎莉娃落寞的神情,茗伊故意拿手势比心,笑道:“莎奴姐姐费心,送您颗心。” 章仇口土无语,示意莎莉娃带她下去。 莎莉娃委实不明就里,勉强笑道:“茗娘子客套,且随我走吧!” 章仇口土看着茗伊的背影,望着疏离的月色,心道:早知今日绊人心,何必当初遇相识! 翌日,茗伊被人轻轻地拍打着面颊,待睁眼,正是尚琛! 茗伊才要起来,尚琛按住她:“慢点,起猛了头晕。” 茗伊见他眸光如水,心安道:“玉哥哥,你来多久了?” 尚琛勾了她的鼻尖,笑道:“都晌午了,祝余同章仇元帅都收拾齐备,只等你醒转,便可上路。” 茗伊讪讪的,羞涩道:“你先出去候着,我好穿衣服。” 他才出去,窈姑和窕姨随即入内,与她换上了素色芙蓉织锦褥裙,给她挽了个鸟蛮髻,把小脸扮得圆润了不少。 茗伊等人从长安带出的细软,均停放在郑蛮利的客栈。章仇口土生了一宿的闷气,挨到天亮,索性驱策往师父栈子里取走他们的物件,方便将使。 祝余见状,笑道:“元帅,不曾想,您也有今时今日的光景!” 章仇口土苦笑:“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万物化生终须如此,本帅亦然!” 见他正色,不似素日邪性,祝余知他心伤,不好再取笑,见茗伊露面,朝他努嘴。 章仇刚要上前,尚琛早早过去,挽起茗伊的手预备上马。 祝余没忍心看,只说:“都赶紧的吧,快些,明晚的这个时候便能见到我师父了!”。 莎莉娃隔着道门,直看到越赕骢扬起的尘土迷了眼为止。 第一百章 琵琶川密谋 琵琶川,川者,河也。作为毗邻台登地界的流域,正自悄悄兴起不为人知的暗涌。 韦皋一行人走马踏花,于此处落脚。这日,他领了几位衣饰普通,极不起眼的糙老爷们回来。 彼时,尚清等人正自饮酒,见有客驾临,忙起身下榻恭迎。 韦皋引见道:“这是两林、匆邓和丰琶的总管苏危。” 尚清和穆家父子忙上赶着亲厚见礼。 苏危架不住盛情,只得讪讪地说:“将军,尚书,俱是中原响当当的人物。如此礼遇,折煞苏某,当不起,当不起!” 穆凤烟豪爽道:“苏总管要这样,就是看不起家父和世伯,觉得我等不配让您承情!” 苏危这些年过得很是艰辛。隔三差五就被吐蕃的军将搜罗一番,何时被认真抬举过?先时偶遇,韦皋的敬重让他十分涨脸。现下更了不得,炙手可热的穆少将军在他面前也无半点骄矜,自己再虚让,倒显得造作。遂上前拍了他臂膀,看向穆老将军,赞许地说:“风闻少将军智勇过人,深得唐主器重。今日得见,果真雏凤清于老凤声,不可限量!” 穆辉不置可否,佯装弃嫌:“烟儿就一牛犊子,还没见过大世面,怎担得总管一阵夸!” 韦皋上赶着拉他们齐齐入定,故意问道:“苏总管,别只顾夸赞别人家的孩子,您的儿子啥时带出来,我们也见见。” 苏危的脸顷刻冷了下来,凝重地说:“几日前,缥信送出消息,说神川都督不肯放人,好在给了准信,确保我儿无恙!” 尚清也是失过儿子的人,牵动慈父情怀,抚慰道:“苏总管,我是过来人,且放宽心。儿孙自有儿孙福,擅自珍重,方才有望团圆!” 苏危朝他点头,像触动了什么,仔细看着他。 韦皋顿了顿,方说:“苏总管,您瞧什么呢,这般认真?” 苏危忍不住说道:“尚书大人酷似我见过的一位中土少将军。” 尚清虽晓儿子下落,可害他之人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否则,拿什么慰藉自家娘子几年的神伤!故而颤巍巍地斟满了杯中酒酿,认真问起:“烦劳苏总管细细说来,您口中的少将军,何处识得的?” 苏危一杯酒下肚,追忆道:“那要从三年前说起,当时奉缥信之命,我不得不给吐蕃做接应。中土领头的将军是李晟,它分开攻打两林、骠旁部,东蛮、铜山和清溪关。眼见吐蕃节节败退,缥信无心恋战,让我等鸣锣收兵。没成想,那位少将军在清溪关外将我们包抄,眼见他杀将过来,那身手如入无人之境,干等着取下吐蕃大将论赞热的人头。谁承想......”他忙打住,看了看周遭。 韦皋会意,屏退左右,苏危见状,方安心说道:“东蛮鬼主苴梦冲挡在他身前,佯装投降。我同若干子侄躲在后头观望,暗道:那将军到底年轻,哪里知道人心险恶,尤其在沙场,更容不得慈悲!” 尚清的拳头紧了紧,与他续杯继续问道:“总管且请满饮此杯,再叙说不迟。” 苏危接过,一饮而尽,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苴梦冲趁他不备,洒了把末粉,因无色无味,少将军还没缓过神,兀自放倒了。我当时看得真真的,人被他们好一顿暴揍。论赞热犹不解气,让苴梦冲把他扔到山沟沟喂狼!” 尚清颤栗着身子,胸前匍匐不迭,无语凝噎。 穆辉先自发话:“我就说,尚大那般武艺,怎能轻易失了下落,敢情是东蛮鬼主使诈!” 苏危骇然:“难不成,那少将军真是?” 韦皋拉着苏危说道:“他正是如许贤弟下落不明的大郎。” 尚清深知大郎宽厚,其防范之心逊于旁人,思及恪纯之心是其本性,从未加以善诱。万不曾料到,他因此命途多舛。 顾盼间,已然涕泗横流。 苏危过意不去,讪讪地说道:“到底是我南诏的不是,出了苴梦冲之流,在此代为赔罪!” 穆凤烟也恨骂道:“有本事真刀真枪来一场,施下作伎俩,宵小之辈!” 韦皋佯装大义,为难道:“苴梦冲几月前受了我李唐的招揽,许诺帮着劝说南诏王归唐。所以,尚兵部需以大局为重,别被私人恩怨蒙了心才好!” 尚清知他故意作出这番张致,只不理睬便可。 苏危的天庭拧出了一道川,挣扎着问道:“难得韦节度把我当个人,苏某也不肯相瞒。这东蛮鬼主苴梦冲,一直都在为吐蕃做事,怎会为了中原皇帝的几下招揽而轻易俯就,莫不是有诈?” 韦皋开始装憨,紧接着捶胸跌足,在之后,惆怅道:“如此,只能把机会递给回鹘了!” 苏危借故问到:“这又与回鹘何干?” 韦皋分说与他:“贤相李泌往生前,曾上谏北和回鹘,西结大食和天竺,均被我主采纳,满朝附议。就等着南通云南,再稍稍策反吐蕃周边的政权,实施环攻包围的战线部署,务要使吐蕃自困。” 苏危拍案,惹不住叫好:“十足十的好谋略,难为他怎么想的!” 韦皋附和:“只可惜,南诏这步是走不下去了!也罢,回鹘可汗已答应增兵襄助,扬言没了南诏的助力,也可大败吐蕃!” 穆辉作为老将,可惜道:“不过南诏王真真坐失了一个头功,保不住还要填些人马辎重,以备吐蕃的军需靡费。” 穆凤烟也说:“吐蕃乃强弩之末,怎能入鲁缟?临了,南诏亦要沦为冲风末力,吹不起毛羽,垂死挣扎罢了!” 苏危听着不自在,一连灌了好几杯桂酿,复又掰拳磨掌的自嘲:“怪只怪苏某无能,当不得要职,做不了多大的主。不然也能帮着劝谏缥信一把,同吐蕃那起子狗腿撇清干系!” 尚清假意平复心神,警醒地说:“总管慎言,令郎还在吐蕃手中。一个不尊重,吹到神川都督耳边,生出些气恼。也就手起刀落的事,您哭都没地儿哭去!” 苏危脊背起了阵恶寒,仰天长啸:“帮虎吃食,却遭反噬,诚奈若何?” 穆凤烟拿了埕官桂酒与他斟上,诚心说道:“受了总管嘉诩,烟儿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危把杯中桂酿吃尽,挥手道:“贤侄只管说来。” 穆凤烟正色道:“您去过赌场吗?” 苏危脱口便说:“那是自然!” 穆凤烟又道:“那您没看到过那些赌徒吗?” 苏危好似领悟过来,“你是说?” 穆凤烟认真道:“有时,孤注一掷,不失为自保之法!” 正所谓酒壮怂人胆,一杯杯佳酿灌下,苏危横了横心,笃定道:“韦节度,若有机变,危甘效犬马,只求保下孩儿性命!”。 韦皋等人满口应承,暗暗窃喜:好几埕官桂酒,没白费! 第一百零一章 十月之役 宁州,为抚宁戎狄之意,此刻却被生生掠夺。 节度使张献甫佯装怒极,冲锋号令:“众将士听命,今日断不容吐匪张狂,誓为百姓而战!” 吐蕃这边的将领尚悉董星近身呦呵道:“他说俺们是吐匪!” 比邻的论莽罗附和:“没错,就是来打劫的!” 尚悉董星:...... 论莽罗又道:“我刚盘点了一番,加上盛夏在泾、分、庆和鹿等州掳掠的,不仅能熬过冬,还够得上明年的军需了!” 尚悉董星:“那还同他打吗?” 论莽罗道:“咱的马儿可是蒲梢(西汉大宛马的一种)的后裔,绝对跑得过他们!” 尚悉董星扯着嗓门,高亢道:“马儿够吃!” 吐蕃士兵一听,不到半注香的功夫,人马溜了个精光! 扬扬洒洒的尘土还待消散,护卫简风掉头回秉:“节度料事如神,吐寇继续朝麟,坊等州掠去。” 张献甫已过天命之年,花发满头,细纹浮脸。可他仍旧得意,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摇头说:“不是我料事如神,而是韦节度运筹帷幄,他们果然抢点东西就跑路!” 简风不安地问:“可要增兵支援?” 张献甫挥手:“无妨,中原不差这点子东西,给他们抢。人无事便好,莫要与他们争执!” 他顿了顿,又问道:“刚刚掳掠的吐蕃士兵里面,怎么有些人眼熟得很,行动间轻易不伤害老弱!” 简风忙道:“小人才要回禀,那些都是今夏被掳的当地百姓。才看了几个,有葛大爷家的优哥儿,良子和小飒。可惜了一大家子,几个男丁全被抓了,剩了一屋子老弱妇孺!” 张献甫感慨良多,找他近身耳语:“给葛大爷家捎个口信,上台州前线帮着烧火煮饭的活计,可愿意?若肯,能得用的婆娘都派上,也是份营生!” 半晌,简风折回,兴冲冲地说:“葛老一家乐坏了,当着小人的面就收拾细软,说预备随军。” 张献甫又道:“如此,通知下去,后日启程!” 简风抱拳:“得令!” 话说青海,一间空房里,一头驴被铁笼团团围住。它正四处碰壁,奈何笼身底下铺陈烧红的炉炭,百般焦灼。口干舌燥之际,笼内竟贮有一桶卤汁,它猛地吃尽,复又四下逃窜,直到活生生被煎熬倒地! 神川都督论讷舌大悦:“听到响动了,是不是熟了?” 几个佣奴把门打开,伸头缩脑地看了看,方道:“都督,死得透透的,皮都脆开了,喷香!” 擅长掌勺的卢泥旺帮着片了一盆驴肉,由着侍婢端上。 论赞热一旁同饮,笑道:“都督,才刚回禀,常去的几个州都洗掠了一遍,得了不少东西!” 论讷舌环顾左右的侍妾,叼着围珠夹的驴肉,啜了一杯绕翠递上的青稞酒,惬意道:“干得不错,不日乞藏遮遮也要过来,估计很快又要来一票大的!” 论赞热忙问:“乞藏将军不是在南诏吗?怎得这么快就完事!” 论讷舌冷哼:“听苴梦冲那边的哨子回禀。大致是摩志邪睡了日东王的辰妃,他在人家席面上又吐又发气,招人不待见,索性就告辞了!” 论赞热呷了口酒,纳罕道:“摩志邪可是赞蒙(吐蕃王后)的人,官升得比谁都来得快,哪里会这般不小心?” 论讷舌点头:“谁不是这么想呢!可到底查不出有人陷害,只得认栽。不过,同南诏、回鹘和天竺等的会盟算是废了!” 论赞热佯装负气:“都督素日何等的英勇,眼下怎好软了阵仗。我等草原男儿悉皆骁勇,连带上马匹,也是所向披靡的,哪里还要他人助力方得成事?那也太窝囊了!” 论讷舌念他保过一命的功劳,不肯斥责,只淡淡地说:“本督不过随口说说,你置气给谁看呢!” 论赞热嘴里犹自嘟囔。 论讷舌继续说道:“晓得了,届时派你当前锋,可别借口尿遁!” 论赞热喜不自胜,急急倒了一大碗马奶酒,敬道:“末将誓不辱命!” 东蛮地界,尚结心驾着马儿狂奔,不及下马,苴梦冲倒亲自迎了上去,嘴边不住地说:“什么风,把将军刮来了?” 尚结心故意抱怨:“日东王的西北风!” 苴梦冲巴不得早点翻脸,笑道:“将军莫要气恼,浑羊殁忽已然备下,接风先!” 寒暄过后,杯盘狼藉。 尚结心挑明了说:“十月应战,你做接应,能吗?” 苴梦冲不敢应承,口头上勉强应道:“仓促了些!” 尚结心紧似一步地说:“章仇口土让盘查蛊征的下落,你晓得吧?” 苴梦冲不由来气,反问道:“怎不晓得,没看我这几日都称病不出吗?” 尚结心知他有气,软了话语:“鬼主,都是本将的不是,让您暴露了!” 苴梦冲冷哼:“罢了,我也晓得你不是有意,只能说他异牟寻命大,没死在这上头!” 尚结心懊恼:“我肠子都悔青了,鬼主,算我欠你的,定会还上!” 苴梦冲摆手:“谈这些个作甚!” 尚结心道:“好好好,不提不提。我只疑惑您那蛊征哪得的,怎只有一颗?” 苴梦冲叹道:“你说得轻巧,就这一颗,还是我师父巫诅搭上命,从巫祝的手里夺下的。” 尚结心追问道:“巫祝是何许人也?” 苴梦冲悻悻地说:“她是女祭之后,善诱灾祸,得天福旨,属白巫之流。” 尚结心附和:“传说,女祭和女戚,二人向天献祭。所到之处,一切灾厄尽消。” 苴梦冲点头:“正是。” 尚结心愈发疑惑,“既主白巫,怎会淬炼这般恶毒的蛊丸?” 苴梦冲摇了摇头,颓丧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知她可破蛊征之法。若章仇口土查到她,定能顺藤摸瓜,寻到我身上!彼时,我的死期也不远了!” 尚结心半是抚慰,办是怂恿地说:“鬼主尽可放心,跟着我等行事,定保你无恙!” 苴梦冲咬了咬牙:“将军既摊开了说,我也不绕弯子了。东蛮地界,终究我说了算,真打起来,我顺势揭竿而起,不是难事!怕只怕兔死狗烹,鸟尽藏弓!” 尚结心爽快地说:“鬼主早说开,不至于耽搁到现今。利罗式不过傀儡一枚,怎担得起大业?不单东蛮,其它地方都还需您全权打理。只求您能使尽解数,安抚民众臣服吐蕃之心,不怕滋生异动,可保长治久安!” 苴梦冲定了定心,“如此,我必当竭尽全力,共兴大业!”。 尚结心拍腿叫好,“得了鬼主的准信,何愁来日!” 第一百零二章 巫祝出场 祝余领着章仇等人往西北方向赶路,沿途瞧见不少黑齿,绣面和金牙的蛮部。愈往前行,奇花异草更甚,迎面有一峦山,雾气缭绕。 借着歇脚,茗伊同尚琛一处坐着,打量周遭的事物,感慨地说:“玉哥哥,此处饶是清雅!” 尚琛会意,深深吸了口气,而后微扬嘴角,忍不住勾了她尖削的鼻子。 章仇口土看在眼里,越发不自在,懒怠说话。 幻舍和幻得等人见生长的草植罕见,不好让马儿轻食,单拿麸料敷衍。 祝余昨日同尚琛处了一天,对弈几场,竟破了他珍藏若干年的【演武图】,遂引以为知己。茗伊是他未过门的娘子,自然与别个不同。故而留心她的举止,暗暗比对着,是否配得上才认下的挚友! 听她如此说,故意问道:“茗娘子,适才途经的地方俱是奇卉名草,没见你夸口。此间寸草不生,何来清雅之谈?” 茗伊合上眼,拿鼻子细闻,怡然自得地说:“之前草植却是罕异,可长于聚邕之峭(母鹿可以跟许多公鹿杂交的地面),入了脏浊之处,到底不洁。估摸着便是入药作赏都欠缺了灵性。不似眼前山路,隐约透着竹叶的气息。” 祝余拍手:“你的鼻子倒是灵敏!” 尚琛没等她答话,与他炫耀道:“嗅觉,味觉,都是茶人不可或缺的!否则,谈何制茶,识茶,烹茶,品茶?” 茗伊嘀咕道:怪道说,秉性难移!亏得祝老不嗜此道,不然,我又要与人筹备茶会了! 祝余冲他挤了抹坏笑,继续道:“此间的竹子,唤桂竹,根茎叶果都奇毒无比。我在此处停歇,不过为了取一些孝敬师父,供她入药!” 他边说边往山里走去,看着背影,茗伊腹诽:真不愧是巫医,送礼都可着剧毒来! 就一刻钟的功夫,茗伊把切块的黄酪糕逐一拿出来,与众人分食。 章仇一见,不由想起一事,开口便问:“对了,之前教摩智邪和辰妃情不自禁的黄酪糕,是怎么一回事?四大巫医悉皆排查,并未发觉助兴痕迹,又作何解释?” 茗伊倒了一碗木樨奶茶给尚琛配着,方说道:“单单以饮食勾动本我之欲,稍许情愫滋生,效用加倍,自然无可盘查!” 章仇等人看她说得头头是道,恰如身经百战的鸨母,造下无数**业障一般。但从稚嫩的形容中发出,引得他们瞠目结舌! 将将果腹,祝余已然折回,茗伊指着他手里的物事說道:“祝老,您手里是什么爱八物啊?” 祝余笑道:“几块未经雕琢的玉石。投入朱草之中,遂成红泥,谓之玉浆,食之可涤荡腹内浊气。习武的,可精进功力;悟道的,可增进修为;行医的,可炼制丸药蛊毒。” 章仇笑道:“您的师父还缺这几块石头,巴巴儿要你稍带?” 祝余白了他一眼:“此山只有桂竹,无其他草木,遑论人烟。所出的璞玉皆是不沾凡尘浊气,与剧毒相克的秉性。若是治了蛊丸,最能破除奸邪、惑乱和阴毒之流!” 茗伊忙奇道:“难不成可解蛊征?” 祝余笑得合不拢嘴:“嗯,你料得不错,这股子灵窍不亚于你家郎君!” 又看向尚琛,戏谑道:“你的玉哥哥也仗着他治病了!” 章仇见茗伊同尚琛虽年纪不大相合,可眼角眉梢的心心相惜,让他看着嫉妒。又兼祝余平日与他最相契,这会子跟他们比跟自己更加熟络些,不免失落。不及祝余收拾停妥,便跃上马儿吵嚷着赶路。 众人由着他,没命地赶了一百五十多里,就有几只鸠鸠迎面扑来,紧跟着是一阵醉人的幽香,闻着让人格外欢快。 一个总着两对犄角的女娃娃奔了出来,迎面扑向祝余,发嗲道:“余爷,可把您盼来了!” 祝余被她像蜘蛛似的挂在身上,苦笑道:“胜胜乖,先下来,没看见客人来了?” 叫胜胜的女娃犹不罢休,撒娇撒痴地赖着:“这位阿姐生得比画上的还好看,她旁边的阿哥虽没您俊,但也是再世潘安,不会与我个毛丫头一般见识!” 茗伊尬笑,半哄道:“胜胜才是美人,带我们去休息可好,这样子也方便你同余爷说话?” 胜胜见美貌的小姐姐这么夸她,受用得紧,立马从祝余身上卸下。牵起茗伊的小手,跑跑停停,在树洞下停驻不前。 里面走出一位比自己的贵妇姨妈还要年轻貌美的女子。一身花影叠绣的墨色襦裙,银朵,银链,银耳铛,银手钏和银脚镯作配,出挑不言而喻的俏丽和冷冽。 祝余尾随胜胜过来,看见她,忙道:“师父,几年不见,您出落得越发超逸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双颊:“真的?” 祝余恳切地说:“如假包换!” 茗伊方才知晓,她就是巫祝! 巫祝犹自浅笑,见来了一拨人马,摇了摇腰间别着的铃铛,登时就有几个小幺儿出来帮忙安顿马匹,腾挪客房。 章仇走在最前面:“多年未见,巫祝大师风采依旧,走在大街上,我也是认不出的!” 巫祝一脸的骄矜:“章仇元帅客气,若不嫌弃,多住上一月也无妨!”她边说边瞧了瞧他身后,见到茗伊的瞬间,眨了下眼。 茗伊捉了把尚琛的衣襟,尚琛方跟她一道见礼:“巫祝大师好施,我等叨扰了,万望容谅!” 巫祝走到茗伊跟前,笑道:“小娘子莫要客气,定是经历了千难万难才到我们这个地步吧!” 茗伊知她话中有话,也不打算支吾,直说道:“大师睿智,因缘际会,才得相遇!” 巫祝点头,看了眼一旁的尚琛,刷的一声,朝祝余问道:“被寐蛊祸害了?” 祝余忙道:“师父睿智,咱们先用饭吧,赶了这些路,没把我累散架了!” 巫祝握着嘴笑道:“哪里来的花子,可怜见的。胜胜,赶紧让木禾备饭!” 胜胜点头,张罗饭食去了。。 章仇等人也进了天坑用茶。 第一百零三章 寐蛊死 才一入坑,便有个穿着松花色衣袴的女弟子上前奉茶。 巫祝先自说道:“这是荀草茶,喝了能够增益肤色,洗去周身的浊气,焕发容光。”。 茗伊端起来闻了闻,笑道:“似兰花清香。” ...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零三章 寐蛊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四章 策反 因着药效未退,尚琛兀自沉睡。 茗伊同章仇等人却是饿得不行,正好胜胜把饭备下。反复催促了几次,他(她)们便一同出来进食。。 “这是横公鱼炖的汤,多喝两碗!”巫祝对他们几个说...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零四章 策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五章 策反后续 听了牟尼的评说,赞蒙蔡邦·马加东格不似原先那般疾言厉声,顿了顿,说道:“儿啊,在内,莲花生大师认定波邕妃是你阿爸的阿妈托生,对她极尽宠爱,捧得她比我这个赞蒙还尊贵。对外,为着摩智邪...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零五章 策反后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六章 谈心 “赞普威武,赞普英雄!”波邕妃一旁狂呼,乐得像天边的彩虹一样,引得人心生欢喜。 她周身,除却衣领,袖口的鸟虫纹样,悉皆葱缎锦衣。当地的习俗,素喜拿赭(红褐色颜料)涂面,旧称“红面脸”。草原气况恼人,既有风沙袭人,又不乏烈日暴晒。以赭和面不失为保养之法,且有辟邪保命的隐喻。配上她萦绕的麻花盘发,欲滴的瑟瑟(翡翠)珠钗添彩,让人移不开眼。 “王妃,尽力瞧好了!”赤松德赞朝她说道。他头戴茜绸缠绕,一径盘起的高帽。帽檐下缠有雪缎,其下的花发齐耳,总打成利落的发结。宽阔的胸膛前,坠着朔彩的红色念珠。兼白色翻领长袍比对着,愈发夺目,彰显尊贵的品格。难得的是,不忘在袖口和内里等容易带出的所在,压上深褐色打底,消了念珠夹带的艳丽,不减丝毫的王者威武。 他手掰着牦牛脚,一手将短刃插进它的命门,直至没了气息方拔了出来。复径自剖开牛膛,挖出了一颗扑腾扑腾的鲜牛心。 圈外的侍从由衷叫好,忙捧着裹金双狮圆盘上前,讨好地说道:“赞普好生勇猛,把草原的男儿悉皆比了下去!” 赤松德赞不无得意,将随身的缎襟一把撕下,往他身上一抛。不等他叩头便拿过他的金盘,盛了心,朝波邕妃对面走来。 那人忙千恩万谢的双手捧持,嘴里不住地说道:“谢赞普赐福!” “王妃,趁热吃吧!”赤松德赞操起草原男儿鲜有的温柔,款款说道。 “赞普,波雍不过是天边的云朵,无甚出彩,哪里值得您如此厚爱!”波邕妃嘴里说着,眼里浮着泪光,差点没把赤松德赞的心融化。 但见她接过他递进的短刃,兀自片下一块牛心,缓缓放入饱满的唇边,一点一点给咬碎,挣扎着吞下。 赞普不忍,忙倒了碗酥油茶与她压压胃口。 波邕妃承情,动容发颤地说道:“这是波邕吃过的最鲜美的牛心!” 他宠溺地把眉额凑近,碰了碰她的眉心,彼此覆唇...... 不远处,赞蒙蔡邦·马加东格正盯着,心中暗暗立誓:多早晚,定要你这头只会装憨卖乖的母羊死在我手上! …… 裱以珍宝的宫室屋檐下,金丝线缕的幔帐穿过青墨玉璧,沿边嵌挂铃铛,随着帐内交织的情状,摇曳声此起彼伏。 高亢的语调像帚星似的,瞬息划落,波邕妃露出半边身子,与仁兽白虎皮作的垫子衬在一起,更显活色生香。 她面色苍白无力,半嗔道:“赞普雄伟,波邕差点招架不住。” 赤松德赞大喜,不免骄傲些,信手把玩她如棉絮般柔滑的肌肤。 她把他的手够到自己满月般的面颊,认真道:“赞普,风闻您要与南诏开战了?” 他并无不悦,只是打量道:“我的小母羊,原来也知道草原之外的事了?” 她如实回答:“莲花生大师说与我晓得的。” 他一语道破:“王妃仁慈,不愿看到战乱,是不是?” 她微微低垂起面容,笑而不语。 他正色道:“羊卓雍湖与章波小湖,哪湖宽大,哪湖狭小?”。 她踌躇道:“嗯…这…” 第一百零七章 心淡 “赞普,从前,我们与李唐可是姻亲。布达拉宫不还在吗?文成公主的大像不也立着?如何竟要把刀往亲戚身上插呢?” “小母羊,你都知道那些是从前,可我们要做的事情是当下的!” 波邕妃直言:“赞普,有什么不同吗?” 赤松德赞一脸不屑:“从前,神圣赞普松赞干布,弱冠嗣位,各部虎视眈眈。与李唐联姻,可以提升吐蕃的威望,震慑内外。当时,何止布达拉宫,还有迎娶泥婆罗赤尊公主的红宫。而今,中原经了安史之乱,朱泚之变,哪里还有李世民在位时的盛世。反观,我吐蕃膘肥马壮,周邦的邻国,有谁敢,又有谁能冒犯?不趁着这个势头,一举拿下可以抢到手的,等你想了,是力气也不够了,马儿也乏了。” 波邕妃犹不肯罢休:“可是,赞普,要是输了,您想过没有,羊儿怕是连片像样的草都吃不到了。” “王妃放心,关乎中原战役的战场,无非是南诏这条捷径。将其策反,为我所用即可直捣黄龙!” 波邕妃蹙眉道:“可是,赞普……” 赤松德赞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示意她别再言语。 波邕妃默默低头。 赤松德赞方按下锋芒,款款说道:“王妃,乖乖在我怀里依偎,不要想你不该想的,生头小羊羔才是你的正事!” 波邕妃无法,只得淡了心思,与他胡乱睡了一夜。 …… 次日,睁眼时,女使阿月芝上前说道:“赞普见王妃睡得香甜,不让叨扰,自去了。” 波邕妃喝了碗新鲜的羊奶,又吃了两块糌粑,咬了口琵琶肉就命撤下了。 阿月芝忙道:“王妃又要去见上师了?” 波邕妃笑了笑,点头:“就你机灵,赶紧给我穿戴了,别耽搁时辰了。” 阿月芝抿嘴应承:“是,我的王妃!” …… 佛殿内,一位饱经风霜的花发大叔正自倒一肚子苦水。 “大师,我的孩子得了痨病,说不清是他先得的,还是比邻的提达姆家的孩子先得的。总之,是被苯教巫师拢总圈起,让医修给他们治病,也不知能不能得命!” “那你是想知道孩子是不是被人祸害得病,还是想知道孩子能不能留命?” “大师睿智,我都想知道!” “被人祸害又如何,祸害别人又如何?” “被人祸害,我可以去恨;祸害别人,我可以去赎罪。” “除了恨跟赎罪,你的人生没有别的事做吗?” “孩子的阿妈生下他便去了,若孩子也没了,我除了恨跟赎罪,没有可以留恋的了!” “被人祸害,你可以去查祸害的根源;祸害别人,你更方便查清楚因何而得病,给别人的孩子赐福,让他们避免早早夭亡,让他们的父母不用像你一样,顶着一头的白发还要给黑发的孩子送葬。” “大师,我做不到啊!” “可以的,把别人的孩子当成你自己的孩子,即便孩子没了,也好渡他升天,善积福泽!对得起孩子的阿妈,也补偿了你没有照顾好他的愧疚之心!” “这…我怎么没想到呢?…谢大师开导!” 看着那人去了,波邕妃犹未上前,倒是莲花生瞥见,淡淡地笑道:“王妃来了,又听住了?” 波邕妃回了回神,虔诚道:“大师又解了众生的疾苦!” 莲花生谦辞:“身观缘起,顺应缘起。” 波邕妃歉色,嗫嚅道:“大师可观,能应,波邕却无能施为!” 莲花生会意,合了下双目,不忍道:“赞普依旧要兴战乱?”。 波邕妃悻悻地点头。 第一百零八章 莲花生解惑 莲花生看了眼她发上沾染的花瓣,有所感怀,叹道:“花开花落,应时节而起复,并非王妃无能,一切皆有定数。我等尽人事,待听天命,如此,不负本心已是全了各自的缘法。” 她如释重负地说:“波邕受教了,必不因【求不得】所苦。” 莲花生举起一只祥瓷盏与她:“王妃聪慧,这是才上的茶,已经出色了,尝尝?” 她欣欣然双手接过,正经品呷几口,娓娓说道:“味如芝兰,沁心,润肺,通脾,受用得很!” 莲花生眸光温润,忆往昔:“这是在中原五台山考究天文历数时,寺里的后山上,每逢七月,漫野开遍黄澄澄的小花,又称旱地宝莲。小沙弥帮着采摘,仔细晾晒。末了,经由上师诵经加持方成茶饮供奉。” 她艳羡道:“它是单供庙里自饮的佛茶?” 莲花生摇头:“不然,有散众的,也有随礼香客的。每当我课业不得要领,喝上一盏半盏的,总觉得心思透亮些许,且有舒肝明目的效用。故而时常烦那庙里的主持稍带许多,供坐禅养生之用。” 波邕妃烦他又续上一盏,呆看道:“我说呢,此茶不似红尘香茗。盏中花开两朵,如地涌金莲,映照出一殿的佛光。” 莲花生称颂:“王妃夙慧,中原百姓唤它作【金莲花佛茶】。” 波邕妃忽想起一事,发问:“我才站在殿外,粗粗听去,苯教又在做祸了?多早晚,让赞普通通灭了才好。” 莲花生中肯地说:“王妃虽善,却不似愚人,只知行小善,坏了大义。识好知歹,不留后患,才是功德无量的道理。” 波邕妃饶是谦逊:“上师高看,我常听赞普恨骂,多少清楚个中厉害。” 莲花生不由可惜道:“难怪他恨!若论起吐蕃第三十二任赞普,囊日论赞当称英勇。可惜他有胆有识,意在一举歼灭贵族势力,过急了些,反遭苯教进毒遇杀而薨逝。以至于仅12岁的神圣赞普,松赞干布,弱冠嗣位,很是艰辛地稳住吐蕃的基业。他是个有见识的,知道不能雷厉风行的除之,借口联姻,将李唐的治国方略,信仰供奉一并引入,缓缓施为,倒也养出了一批不再执念于苯教的受众。” 波邕妃点头,拈了颗黄精馃子,叹道:“虽如此说,到底未曾发落了他们!” 莲花生否决:“赞普特意将寂护和我从天竺请来,加以礼遇,大肆推广吐蕃本土的佛教,不正是为了加紧动摇苯教在吐蕃人心里的地位?” 波邕妃自悟:“失了民心,他们剩下的无非财宝和战马。” 莲花生鄙夷:“身外之物,不过浮云粪土,寻个由头便能昧下。要紧的是如何发落那些贵族。” 波邕妃疑惑:“苯教贵族好战喜功的,赞普不也由着他们怂恿,一味地要与李唐和周边各国逞勇斗狠。” 莲花生赞叹:“这正是赞普的狡黠之处!” 波邕妃不解。 莲花生索性说破:“赞普的战场上,但凡难啃的骨头都丢给贵族世系里那些贪功之人争抢。败了,趁机借着外部之势扫清内乱;胜了,分点油水与他们沉溺安乐。醉生梦死之间,不难造些罪名安上,一举拿下贼臣,岂不省事?” 波邕妃仍不置可否:“赞普倒是英明,可心思虽好,就是太贪了些,只怕过犹不及。” 莲花生换上一轮新茶,从容道:“静候因果,闲看落花,浮华一梦,终归尘。” 看着波邕妃,他又说了一句:“王妃,你可想过赞蒙—蔡邦·玛加东格?” 波邕妃耸了耸肩,无法道:“我知她对我滔天的恨意。” 他继续追问:“你可想好应对?” 波邕妃吞吞吐吐地说:“赞普一次醉酒后说过,会将我赐予下一任赞普,保我一世平安顺遂。” 他苦笑:“下一任赞普,无非在赞蒙的几个儿子里拣选,他们能迕逆得过自己的阿妈?” 波邕妃孑然回应:“生而为人,终归长眠,不过早晚,固不作他想,大师勿要为我忧心。”。 莲花生晓她并不贪生,如是道:“求仁得仁,王妃甚善!” 第一百零九章 俚柔的议论 羊苴咩城,洪军将位列十二军将之首,暂代章仇口土之责,率领天竺使臣纷至沓来。引得周边俚柔争相欢呼,迎接远方的朋友。 “天竺使臣的辎重比吐蕃多多了,且新鲜得狠!” “废话,他们做着西域各国互通市易的买卖,奇巧的玩意当然如牛毛一样,数不清的。” “后面怎么跟着一群靓阿和俊儿呀!” “听说是天竺的幻术班子!” “幻术?” “你真是个狗不识的,连幻术都不晓得!” “您老见多识广,教给我也开开世面吧。” “这幻术靠在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功夫,演化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物事。” “您仔细点说,都变什么呀?难不成点石成金,撒豆成兵?” “你想多了,他们是人,不是神!可既然随使臣前来,必定拿出为人称道的四个明目。” “哪四个?” “剪绢还原、吐火术、断舌复原及烧物不损。” “那后面披着莼菜条的靓阿是做啥跟来的?” “估摸着是吹奏弹唱的天竺乐伎。” “真是有心了!大老远的,用的、玩的、看的和耍的,都想全了!” “也需得些个助力!” “怎么说?” “年底了,要给吐蕃纳贡;打战了,要给吐蕃养兵;败阵了,要给他们杀了泄愤。何时得过好处?天可怜见,回鹘,天竺的使臣送来这些真珠杂宝,不然,连西北风都喝不上的日子也有呢!” “还真是,我们南诏图啥呢,何苦受吐蕃的闲气!” 其它俚柔听了,不由纷纷怨声载道。 混在里头的一位老者,虽不喜不怒,可面色凝重。 其身后的佣奴轻声耳语:“廓相,需不需要教训他们几下?” 他太息:“不可!若真做了,又坐实了吐蕃欺凌南诏的流言,没得讨好。” 一个极有见识的说道:“天竺故意捎带这么一笔,怕是有意要巴结日东王吧!” 他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 那人认真道:“李唐的玄奘法师可是去过天竺,历经千辛万苦,求得大乘佛法的。这两国的关系不能说不好吧!” 他愈发拧起眉心:“怕是早就好上了!” 随着使团渐行渐远,他带着佣奴静静地走了。 老者走后,带头抱怨的几个俚柔,作鸟兽散。不多时,竟统共躲在一旮旯犄角里,像等凤凰似的顾盼。 没一会儿,走近一个人。 他们忙上前讨好:“主人,可把您盼来了!” 那人笑道:“才刚,我混在俚柔里听着,尔等说得不错。难为你们潜伏这几年,连我也挑不出毛病。竟真成了地道的南诏俚柔!” 其中一个带头的回应:“主人谬赞。不日,大食使团将至,亦如法炮制?” 他点了点头,又同他耳语了几句,随即各自走开。 …… 王庭之内,洪军将把使臣带至殿中,简单述职后即归位。 客曹长召树屯应召出列,接过天竺使臣递上的礼册。 两位使臣方才行礼,高亢道:“南诏王福泽绵长,被彼国之瑞华,共兴昌盛泰势!” 殿内朝臣无不颔首,无不喜色。 异牟寻意气风发地说:“天竺佛光圣地,得沐青眼,实属元之大幸!” 语毕,召树屯方唱颂天竺奉献的馈赠: 象牙制的珠饰若干; 绿松石珠饰若干; 蓝宝石珠饰若干; 各色香料精油若干; 供赏玩的灵猿两只; 斑斓孔雀四对; 檀香木四十捆,乌木四十捆,柚木四十捆; 龟甲制介胄八十副; 平纹细布、丝绸、棉纱若干; …… 颂毕,天竺使臣,拉赫曼和希沙木,二人出列。 他们款款上前,又近了一步,再度恭敬施礼,敬畏道:“区区薄礼,南诏王笑纳。” 异牟寻和梵娜玲异口同声:“使臣谦逊,贵国王礼重,深受!” 拉赫曼继续说道:“此番前来,王后向国王进言:赠礼不好单以身外之物表露。故,特意央我等捎带一批幻术杂技班子,助兴之余,旨在为南诏献上天竺的歌声与笑声。”。 异牟寻大悦:“贵国王有心,王后细心。心心相印的国度,承蒙礼让,元的一众俚柔必当欢喜自在。” 第一百一十章 心生嫌隙 全了礼数,娜梵玲念及车马劳顿,越过异牟寻,先自说道:“使臣好生歇息片刻,接风宴延至下晌,连带晚膳一道预备。配上天竺的幻术歌舞,愈发新巧别致。” 拉赫曼原是天竺赫赫有名的将领,大小战役不下过百,军功卓著。因恐功高震主,故请准卸甲赋闲。国王惜其忠勇,仍旧将要事与他备办。虽说年岁与异牟寻相当,可吃亏在几任夫人都是难产而亡,目今沦为鳏夫之流。 他久闻南诏王后美名,今日一见,心道: 通身月白氎服,银钗瑟裹。 不及三春之桃俏丽,胜过九秋之菊清素。 好一位佛系女子,不为年岁所缚,温润如玉,光洁耀眼。 他同希沙木满口应允,不忘深谢:“素闻南诏王后贤德,不亚于柏洁夫人,亲自经历了,才知所言非虚。” 娜梵玲报之一笑,又嘱咐召树屯:“客曹长费心,天竺使团一应用度不可或缺,若有不足处,可与公主调停。” 话一出口,吾罗娜立马应承:“定教使团宾至如归。” 召树屯也是一脸的责无旁贷。 异牟寻心里虽不自在,奈何王后发话,不好当众驳回,只得先按下不提,简练地散了朝臣。 陪同王后至凤仪宫,入了鸣鸾殿。卧榻之上,异牟寻挥退左右宫阿。 没等娜梵玲卸下簪环,早一把揽过她的腰枝,勒得她生疼。 她娇嗔:“缥信可是不自在,故意同我为难呢!” 异牟寻听了,立马狠狠捏了一把:“元不是说过断不肯把吾罗娜许给一个汉人的!” 她顾不上刺痛,冷笑:“蛮利师父不也是汉人,缥信不照样破格晋升为清平官了!” 异牟寻只得说:“蛮利师父满腹的才学……” 她不依不饶:“召树屯更是饱读诗书的!” 异牟寻犹不退让:“先南诏王可没把元的姑姑许他。” 娜梵玲心道:有事就往死人身上推。可终究软了话语:“缥信可还记得与我成婚时,曾立誓,二情同依依!” 异牟寻触动过往,少不得陪笑:“自是记得,此句出自汉乐府诗集中的【孔雀东南飞】。” 她覆上他膝头,款款问道:“缥信,您就不怕有朝一日,吾罗娜亦同刘兰芝一般,举身赴清池!” 异牟寻凝视着她,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阖眼假寐。 娜梵玲晓得他听进去了,也不好再逼迫,如小鹿般依偎在侧。 …… 朝会一散,召树屯携天竺使臣入懿荼宫安置,依着郑蛮利的筹谋,故意把他们拨在倚云殿住下,离吐蕃使臣的丹缨殿最近。 拉赫曼跟希沙木不由问他:“今日宫殿上,单回鹘使臣露面,吐蕃的廓相怎得不见?” 召树屯才要答话,辛基克亚等人先热络地凑上跟前。 两国使臣会面,少不了搭讪几句,方继续才问起的事由。 萨罗皮尔来了兴致:“吃味呗!” 辛基克亚佯装阻拦,不许他说下去,他便不言语了。 拉赫曼不解:“吐蕃向来强势,风头一时无两,有这么小器?” 召树屯模棱两可地说:“莫不是为着天竺国王厚谊,礼器辎重可观。今日一行,洪军将与我说起,只怪俚柔议论,不免传到廓相耳朵里,惹得他不快。” 希沙木讨教:“俚柔都议论些什么?” 召树屯:“不过是拿礼品数目比较,鄙夷吐蕃吝啬,褒扬贵国宽厚。” 拉赫曼摊开手:“果真如此说,那我天竺也无法度了。” 希沙木折衷道:“廓相到底治出了九强布(吐蕃律法),说他为这点芝麻小事不自在,也牵强了些。” 拉赫曼想了想,收起那份鄙夷神色,可心里已然存了个影。 召树屯的目的达成,便借口安顿其它天竺人马,退出懿荼宫后,恰逢荃尔贞领着茶阿出来后庭摘果子。 荃尔贞关切地说:“客曹长这是要去縻舍(南诏大使馆)?” 召树屯笑道:“下晌表演的是天竺的幻术歌舞,务必仔细查访各处,方可无虞!” 荃尔贞便道:“縻舍的扶郎茶和梨蕊糕不错,您只管同舍长讨吃,定会有意外之喜。” 召树屯知她话中有话,笑说:“茶仪力荐,自然错不了。” 她知他会意,便不再闲谈,又领着人摘些红菱和鸡头。 召树屯也匆匆赶往縻舍(南诏大使馆),前脚踏进,舍长恭长雪后脚跟上,恭声问候。 及至内室,召树屯见他倒茶,不经意提起:“听戈兰殿茶仪议论,你这里的扶郎茶和梨蕊糕不错,叫我同你讨吃呢!” 恭长雪顿了顿手里的黄釉陶盏,忙道:“原来是她说的,既如此,客曹长便是自己人了。” 召树屯愣道:“竟是暗语?” 恭长雪点头:“我俩是故交。” 召树屯才要问清缘故,就被他打断:“客曹长,不先问问縻舍里的情形吗?” 召树屯方想起正事,索性和他开诚布公地计议。 “天竺使团已统统入定了?” “是,且与吐蕃的佣奴离得最近。” “他们相处可还和睦?” “倒是很和睦!” “有没有法子引得他们不睦?” “法子多的是!” “说来听听!” …… “舍长,吐蕃跟你几辈子仇啊?” “我至今尚未娶妻!” “然后?” “多年前,差点嫁给我的靓阿,她叫荃尔淑。” 听到这里,召树屯抽了抽嘴角,怪不得他如此看重荃尔贞。但好歹嘱咐到:“给他们下套时,悠着点,别落下把柄。” 恭长雪略微颔首:“不死不休!”。 他退下去时,凛然的背影,笔挺执拗,引得召树屯担忧,心道:这就叫爱之深,恨之切? 惆怅不过半盏茶的光景,就听见一拨吵嚷,他慢慢儿地起身,走近正骂骂喋喋的几个人。 他们指着召树屯问道:“客曹长来的正好,凭什么让我吐蕃受这等闲气!” 召树屯看向挨了轻伤的恭长雪,淌眼抹泪的天竺舞伎,对盛气凌人的吐蕃佣奴头目说道:“您只管说清原委,末曹也好知晓如何补偿。”。 这个头目是尚结心的得力部下,名唤阗眉士,秉性与他不相上下。见上峰和乞藏将军走了,也没得些南诏的回礼,早就积了一肚子怨怼。今儿好容易逮了个机遇,便扯着嗓子抱屈。 第一百一十一章 驴肉风波 阗眉士不管不顾,接过部下库巴递上的青稞酒,嘴里猛涮了一通,吐了一地的污糟。 天竺使团的鄙夷之色渐露,就连围观的回鹘使团也忍不住弃嫌。 召树屯心里更不待见,依旧假意关切:“莫不是吃食不洁,讴得您直犯恶心?” 阗眉士冷哼:“客曹长倒说对了!” 召树屯忙怼向恭长雪:“舍长,你是怎么当差的,连这点子琐事都不经心了!” 恭长雪苦笑:“客曹长…这...” 一旁的天竺舞伎,放任眼角的泪水,边哭边道:“客曹长错怪縻舍长了!” 召树屯皱眉:“究竟是为的何事?舍长但说无妨,没得叫人白白看笑话!” 阗眉士容不得他开口,反问道:“客曹长,你可知我吐蕃在吃喝上的忌讳!” 召树屯正色道:“自然,最最要紧的便是不食驴马肉!” 阗眉士冷笑:“既然知道,还好意思送到台面上现眼!” 召树屯没再礼让,淡淡地说:“是不是明知故犯,不正审着呢!但求阗使稍安勿躁,容我仔细查明,也好公断不是?” 此言机锋,阗眉士没再造次。 召树屯向恭长雪发难:“驴马肉怎生入了使臣的口里?” 恭长雪无奈地说:“天竺使团并无这等禁忌,因灶上才来的庖人(厨师)是做驴肉笼饼出身,便上了这道看家手艺,单给他们尝新。” 召树屯话锋一转:“那就是盛递吃食的小阿之过,把人带上!” 说着,两位十三四岁的小阿早被捆了上来,双双跪下。 那位天竺舞伎忙探出身子,分说道:“与小阿没有干系,是茉沃儿惹下的祸事。” 召树屯看向天竺使团,眉心皱起。 舞团团长,名唤高德里,他急急上前分辨:“客曹长,因着縻舍长的精心预备,我等宾至如归。才刚念叨下晌的曲目,一时兴起舞乐。跳着跳着,没留意东西南北,是这也撺掇,那也撩拨,才耽搁了小阿们上菜。” 召树屯看向两位小阿,战战兢兢的,也不问话,单等她们开口。 阗眉士朝那个头高些的啐道:“哑巴了!” 縻舍长难为道:“她就是个哑巴。” 阗眉士:… 被点眼的小阿,名唤馨坊,虽是个哑巴,可她阿妹倒齐全的很,名唤温都。 因看不惯阿姐被责难,她深深吸了口气,径自说道:“客曹长评个理,才刚上点心,舞伎阿姐的身姿曼妙,看得吐蕃长官技痒,也跟着跳。口里还叫我们别凑近,把盘子搁着,他们自己分。就这么着,给混在一块儿了。” 回鹘乐团里的一个男子也上前帮着分辨:“客曹长,我是乐团团长呼禄,才刚我们也跟着奏起盘铃笛鼓,也确实瞧见了。阗长官确如此说,分盘的时候,还是他的部下库巴帮着端走的。” 库巴挨了阗眉士的白眼,饶不肯松口:“盘子都长一个模样,怨谁!” 有人帮着分辨,多了倚仗,温都也不怕他,壮着胆说:“有啥不好认的,天竺宝刹佛光,用的是水莲花式的一十一瓣冰瓷盘;吐蕃赞普威武,用的是白莲花式的一十三瓣甜釉盘。不信的话,拿出来比对比对,谁还冤枉了谁。” 恭长雪依她所说,把盘子放在一处,众人争相辨别,果不其然。 阗眉士辩无可辩,给库巴来了下窝心脚,招呼不打一声,走进内室假寐。 库巴直言晦气,寻上个把佣奴喝酒解闷。 恭长雪着人打水清洗一地的污糟,看向两位小阿:“你俩可怜见的,去灶上领些行炙,好吃一顿。” 她俩脸上复了光辉,手牵着手讨赏去了。 天竺舞团同帮腔的回鹘乐团示好,舞伎茉沃儿诚恳地说:“蒙呼禄团长仗义直言,解了我等的急难,茉沃儿深感大德。” 呼禄使劲摆手:“使不得,不过实话实说。目今,各国交好,大事化小事,小事作无事,方得兴盛永昌。” 召树屯见他生得眉目英挺,虽有些佝偻,却自带尊荣之气,不免疑惑。且招呼道:“如此,离下晌的宫宴还早着,不若趁势坐一块儿吃些,把名字认全,也是来縻舍一回。” 縻舍长附和:“客曹长说的是,头里,我也这么想着,只怕您事情多,不好腾挪;再者,各国使臣脾性各异,半点错处都不能有,踯手踯脚的,也不痛快,就没往上提议。难得今日投缘,一道乐呵乐呵才好。” 围坐间,召树屯又想起一事,问起:“茉沃儿,你刚哭啥呢?” 茉沃儿难为情,高德里代为说道:“吐蕃的长官跟她和舞,跳着跳着,上手了。茉沃儿着了慌,推搡不住,索性大声放哭。长官自觉没脸,没敢再唐突。借着驴肉笼饼的事,便一并发作。” 呼禄摇头:“好歹各为其主出使,竟连国之大体都不顾,真真丢了吐蕃的脸面。” 众人俱是一副怨怼,召树屯看了眼恭长雪,彼此心领神会。 召:做得很好! 恭:还有更好! 召:...... 不多时,灶上的庖人纶堡,抓紧预备了席面,另遣了两位小阿奉上。 呼禄、高德里、茉沃儿和縻舍长等人吃了召树屯打的末茶,闻到布上的菜香,才觉出饿了。 还没动筷,召树屯指着才要退下的两位小阿,口内说道:“把这几盘扁饴糌粑,热洛河(鹿血炖肠)和两壶奶酥油茶,给吐蕃使团送去分食。” 复又对呼禄等人歉色道:“今日之事,定要上秉缥信,少不得抚恤诸位。可眼下,不好叫吐蕃使团觉着我们通共一气,挤兑他们。” 縻舍长叹服:“客曹长虽才上任,可却比办老了事的还要稳当!” 呼禄等人也跟着夸上几句,引得召树屯连连摆手:“岂敢当!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都别干杵着,赶紧动筷!” 恭长雪忙指着馔盘:“这是兑了荔枝香蜜的奶茶,羊肉馅的油馕,今年才晒的蚌肉脯,三月前预备的连鲤鲊......想着茉沃儿恐要献舞,食不得荤腥,单做了清淡的素馕和榆叶羹。” 茉沃儿心下欢喜,不用人让,自顾自吃开。 呼禄和高德里也敞开肚皮,大块朵颐。 半路,呼见小阿来报,与恭长雪和召树屯耳语几句。 召树屯镇定地说:“客曹长受累,长雪先下去料理。” 茉沃儿不安地问:“出了何事?”。 召树屯欲言又止。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卒了个小阿 縻舍的旱厕附近,一具沾了亵物的女尸直挺挺躺着。 “给舍医瞧过了?” “瞧了两遍。” “死法?” “掐死的!” “没别的了?” “被强过!” 縻舍长看向紫涨着面皮,嘴唇咬出了血的温都,心底不落忍,好生地问:“你阿姐不是同你在一处领了赏?” 温都黯然地答应着,失神地看着阿姐的尸首,哭不出来。 茉沃儿这会子闯了进来,一起的还有召树屯。 她见温都压着气性,也不介意那股子腌臜气息,心疼地婆娑道:“我知你伤心,可你再不言语,你阿姐就白白让人给害了,连个抱屈的人都没有!” 温都抽动了嘴角,干着嗓子,挣扎道:“纶堡叔给我跟阿姐切了一大包行炙,还给我们告了假,准我们回家......” 见她咳个不住,纶堡即刻倒了碗水与她润嗓,自责道:“都怨我,没差个庖徒送送她们。” 温都继续说道:“我们从这出去,没走几步,我突然起了意思,叫她原地等着,自行去小解。等我出来,就不见她人了!” 召树屯思付:“这么看来,是縻舍的人做的!” 縻舍长质问:“最先发现馨坊的是谁?” 温都说道:“清厕的晚娘!” 言毕,舍卫就将一位粗布麻衣,约过不惑之年的老妪带了上来。 召树屯眯着眼睛打量她:“你就是晚娘?” 她拱肩缩背地回话:“回客曹长的话,老妇正是!” 他玩味道:“我记得,旱厕清理的时辰是在鸡鸣时分,你白日清理作甚?” 晚娘分说道:“因着晚间,家中有人来提亲。老妇想着提前把活做完,就可以交班了,哪里知道会碰上这事。唉!” 他没去看她:“说下去!” 晚娘如是道:“那会子厕门上翻的是绿牌,我想着没人,正好!可前脚踏进去,就见厕床边上伴瘫着才卒了的小阿。她眼睛瞪得老大,像跟人有仇一般,双手垂浸在粪水里。我都没敢上前,直接喊人来查验了。” 恭长雪继续问道:“照你说,至始至终,从没碰过厕床,没去碰卒了的小阿的尸身?” 晚娘忙道:“那可不,老妇哪来的肝胆,往死人身上凑!” 他忙一声恫吓:“还不把这个满口胡言的老妪捆起来!” 晚娘着了慌,忙向召树屯哭喊:“客曹长公断,縻舍长这是对老妇起疑啊!” 召树屯并不理睬。 恭长雪让几个舍卫摁住她,亲自抡起她的袖子,内里沾了亵物,还连带着星星点点的血污。” 召树屯怒斥:“好个刁妇,你自己瞧瞧,还敢不敢犟嘴了?” 恭长雪继续道:“赏你一顿洑水棍,看你招还是不招!” 晚娘饶是不肯松口:“客曹长,縻舍长,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担这莫须有的罪过!” 恭长雪接过茉沃儿递给的帕子,边擦手边说道:“本舍长记得,你家老头子是吐蕃人!” 晚娘呼吸局促,嘴上虽掩密,可着实心虚了。 门口围观的某人才要抽身,便被舍卫给押到跟前。 舍卫撸了他的靴履,抬起他的胳膊,抓着一角的衣袖,向縻舍长禀告:“舍长,库巴的亵污和血渍,与晚娘一般。” 恭长雪认真道:“叫舍医一并查看!” 舍医刮下靴履边沾带的泥壤,拿白绵布包起来,双手呈上:“縻舍长,老夫托大,敢肯定厕床周边的泥污与之相符!” 库巴吵嚷:“少满嘴胡吣!泥污不都长得一个样子,你凭什么断言!” 舍医冷笑:“因縻舍款待的都是各国使团,不好委屈诸位,吃穿用度必要样样齐全!就拿旱厕来说,虽挖出厕床,方便舒解,连带'倾脚头'(掏粪工)日日清理,也消不去那股子气味。故而在里头植种若干香茅草,主清新洁净,伴舒心醒脑。为的是呆久了,疑惑酒被风吹,防着眼黑晕眩。您的泥上可都是这个气味,且从浓烈上比对,与馨坊卒了的时辰相符。不信,可另寻巫医帮着一起辨认,管保无疑!” 召树屯喊道:“幻真!” 言毕,果真一个风一样的暗卫窜了出来。 召树屯对他耳语片刻,他立马闪人,正当众人疑惑之际,一股子浓烈的酒气袭来。阗眉士被拎着领子拖到跟前。 舍医当着众人,是体面也不顾了,直截扒褪他的袴衣,细细查证。 茉沃儿看得满脸飞红,架着温都的臂膀转过身去。 因着召树屯不曾下令回避,围观的各国使团络绎不绝,差点儿水泄不通。看着阗眉士的种种可疑迹象,他(她)们不由窃窃私语。 “这蔫了吧唧的,捅了多少下啊?” “都淬血了,没准犯的是朵黄花!” “可不是,你看身上给抓的!” “没准那卒了的,就是他祸害的!” “也对啊!既然是被挠的,指甲缝里总该沾带血沫,浸到粪水里正好可以遮掩!” “使臣把南诏王的妃子给睡了,使臣的部下又把縻舍的小阿给作死了,这是连外头的体面都不顾了。” “客曹长再不好好处置,越发让人觉得南诏国没有半点刚性了!” “要真有刚性,能让人把自家的军将给砍了?” “何止呢!听说利罗式走投无路,被吐蕃接济,好吃好喝供着呢!” “利罗式?” “就是南诏叛逃的余孽。” ...... 种种议论弥生,召树屯想起守瑟,难免不忿,心下称意:吐蕃使团已成众矢之的了! 恭长雪话语犀利:“阗长官,您可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经过一番折腾,阗眉士早醒酒了,懊恼愧悔,辨无可辨地说:“那时灌得狠了,去如厕时见她干杵在附近,一时来了兴致。被她狠抓了几下,酒兴上头,掐了她一阵,没想力道过了,就.....” 晚娘也不敢再隐瞒:“客曹长,縻舍长,库巴恰好是我老头子的亲戚孩子。论起来,该管我叫声婶子。才刚说的提亲,就是他要娶老妇的女儿。遇到这事,好说歹说,求我守口如瓶,只装作不知道,我也是没办法呀!” 库巴紧跟着回话:“婶子要清厕,只恐长官在内掣肘。小的是怕长官掉粪坑,就进去瞧瞧。见到那光景,立马同她扶他出去,商量着遮掩物证。” 温都心肝疼,想起她如厕时,阿姐正被人欺凌折辱,口不能言的惨状,以头抢地,咆哮道:“客曹长,縻舍长,定要给阿姐一个公道啊!” 召树屯冷声:“把阗眉士捆了,带进宫去,让吐蕃廓相给个说法,省的说我们屈了他的人!” 复又对縻舍长和温都说:“你们也同去吧!”。 温都感恩戴德:“谢客曹长!”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给王后簪花 懿荼宫中,倚云殿内,拉赫曼和希沙木小憩了片刻。他俩泡了回澡,穿戴了天竺的华服,齐齐往丹缨殿走去,恰好与廓·赤桑雅拉照面,彼此攀谈。 廓·赤桑雅拉正经说道:“暮年之人,身子容易乏,没能同日东王一道恭迎,使臣不介怀吧!” 拉赫曼笑道:“廓相客套!” 希沙木也附和:“别一口一个使臣了,唤名字就行!” 廓·赤桑雅拉点头称快。 正聊得热络,召树屯已然在不远处候着。 廓·赤桑雅拉等人见了,又是一通闲话,说笑间,愉悦地进了戈兰殿。 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的木芙蓉,水莲花,铺天盖地的装裹,裱出一份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大气美感。 希沙木先自疑惑:“莲花竟跑出这许多的颜色?” 召树屯一旁分说:“集齐拉拉秧、石榴、栀子、蓼蓝和红蓝草,捣染出汁子,或洒或喷或浸,不过费些功夫。” 拉赫曼贪婪地吮吸莲花的宁静气息,畅意道:“能变着法的鼓捣这片光景,真真用心了!不知系何人所为?” 郑蛮利挨着召树屯坐,召树屯离他俩最近,故而很容易听见他们的言语。 召树屯笑道:“公主布置,茶仪帮着预备。” 郑蛮利意味深长:“这些终归要王后过目,得了准信,方好筹措。” 拉赫曼听如此说,忆起娜梵玲的清素华美,心头突突的。 希沙木端详左右,顾盼间,不由赞叹:“室内的莲,稚嫩如含苞骨朵,豆蔻之出水芙蓉,作古似残荷更漏,竟能一一周全。花器最贵重不过冰瓷一流,最末等枯头老树根,饶是中土的花艺,亦不过尔尔!” 召树屯笑道:“殿内茶阿的拙作,入的了尊使的眼,已是她的福气了。” 希沙木心向往之,认真道:“可否请小阿移驾,切磋切磋花艺?” 召树屯犯难:“事不凑巧,容她几日,兴许就回宫了。” 希沙木抱憾:“如此,有劳客曹长留意,在此深谢!” 召树屯摆手:“使不得,区区一桩小事,不成个谢意,使臣可别同我等客套了!” 彼时,回鹘仨使臣、南诏军将、清平官和六曹长陆陆续续入殿,悉皆坐满,少不得跟天竺使臣起身表礼。这波好容易平了,那波又来寒暄,纷纷嚷嚷的,好容易挨到开宴。 经了摩志邪等人的糗事,吐蕃结下不少怨怼。虽有残余的眼线安插,可也不好与廓·赤桑雅拉热络,怕太过点眼,惹人非议。他虽然被冷落,头尾都挣扎出笑脸,撑起吐蕃该有的体面。 王后娜梵玲端起才上的红香奶茶,款款地说:“使臣切莫拘谨,满饮此碗。” 拉赫曼忙应承:“王后慈和如水莲,映照两国和睦的形容。” 娜梵玲巧笑倩兮,拉赫曼言辞谦卑,令异牟寻十分欢喜。他同王后双双举起金边白玉圈足碗,抬笑:“此言甚善,在座的都向使臣献上南诏俚柔的盛情,同贺两国情谊。” 语毕,拉赫曼跟希沙木痛快吃尽碗里的奶茶,回鹘和吐蕃的使臣也含笑陪饮。 荃尔贞领着若干茶阿,持着各式的盘案,盛载各色吃食,依依布上台面。 辛基克亚向希沙木笑道:“吃的有了,就坐等看的了。” 拉赫曼看向召树屯,召树屯唤过元帅留下的负排囊热河:“你亲去招呼高德里,支会他上场。” 囊热河应声退下。 紧跟着,一簇簇白纱裹的美人,如绽放的木樨,渲染出荼蘼芳菲的情状。 “这些美人赤足起舞,动静铿锵,时不时呼喝几声,看的人也跟着乐呵!” “我最怕看胡旋舞,转的人头疼,天竺这一舞,倒让我大开眼界!” “融合了龟兹乐、西凉乐和天竺乐,曼妙之余,不乏烟波流转,生动别致。” 廓·赤桑雅拉虽不言语,也忍不住细赏,心道:自家的后辈喊打喊杀,人家的后辈鼓瑟吹笙,何其可悲可叹! 舞毕,戏彩斑衣的幻术师徐徐上场。 召树屯一看,竟是舞团团长高德里本人。 “他怎么捧着只空钵呢?” “作甚灌上清水?” “快看,他把眼闭起来了。” “嘘!小声点,没听见他念念有词呢!” “只可惜听不真切!” 旁人尚可,王后睁着明净的眸子,自顾自嗫嚅:“怎么发芽了?” 异牟寻也纳罕:“连枝芽都长起来了!” 顷刻间,殿内一众一前一后议论:“竟然开花了,还是朵莲花!” 高德里顾盼间,缓缓走至异牟寻跟前,礼敬道:“南诏王,还请把这朵佛生莲给您的王后簪上。愿两国同气连枝,无有龃龉。” 异牟寻欣然允诺,把这朵巴掌大的水莲与娜梵玲簪上,二人齐道:“贵国灵善昭昭,后福绵延,得蒙连枝,惜之慎之。” 拉赫曼和希沙木也离了席,同高德里一块儿礼敬,复又齐齐入了宴席。 廓·赤桑雅拉见他仨一处耳语,时不时盯向自个儿,头疼道:尚结心,你人走了饶不消停,坑苦我了! ······ 戌时,接风宴方散,可苴休殿的灯火依旧通明。 异牟寻俯视捆成粽子的阗眉士、库巴和晚娘,引得他仨心里发怵,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廓·赤桑雅拉看向天竺使臣,赔礼道:“治下不严,失敬处望使臣莫要积怨,排解开才好!” 拉赫曼不冷不热地回敬:“无妨,不曾伤到,活生生立着!” 廓·赤桑雅拉没再客套,又同召树屯身旁的温都说道:“这把刀你拿着,一刀捅了他们也行,分几次抽刺也可,全当替你阿姐报仇,疏散心结。别再与人为奴,好生过活。” 他边说边把刀和金子递过去。 温都含着泪,看向召树屯,见他点头才收下。 当着异牟寻的面,她也不忌讳,直挺挺往阗眉士的前胸,乃至后背,一顿猛插。直到淌出一地的血污,才肯在脑门处补上致命一击。 廓·赤桑雅拉见她收了手,问道:“另外几个呢?” 温都戾气尽消,不卑不亢道:“缥信圣明,廓相公允,奴阿可以亲手处置杀我阿姐的长官,已是恩赐,不敢再造次!” 异牟寻点头:“好个规矩的小阿,客曹长好生照看,晚娘随你发落。” 召树屯忙忙点头。 异牟寻看向廓·赤桑雅拉,抱憾道:“廓相,此番多有变故,莫要生出嫌隙才好!库巴给您留着,回吐蕃再自行处置。如此,不算辜负了赞普的深恩!”。 廓·赤桑雅拉苦笑:“日东王公允,本相代赞普谢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将计就计 “往常,此间多有吐蕃士兵借过,可连着三日都不曾碰见,想来蹊跷!” “尚兵部,前面有坑,小心!” “穆少将军,亏得你提点,多谢!” “这里走兽稀少,好端端的,挖个坑干嘛使?” “它里外的泥土都是新的,必是挖开不久的!” “据鸽房报信,大食近日抵达南诏,算来,这是条必经之路,莫非......” 穆凤烟觉出不妥,勒令校尉何贵:“仔细查查,没准能有线索!” 见他急急地要往坑里跳,尚清忙道:“何校尉且慢。” 边说着,边负起周边的顽石,狠狠砸坑里。才一落地,便有刺皿弹出。 何贵才明白过来,忙道:“末将大意,差点着了道。” 穆凤烟半是关切,半是训斥:“亏得尚兵部机警,否则,该你千疮百孔了!” 他自愧不迭,复又往坑里搜罗了一番,瞬息跃上。 “将军快看,这内卫的腰牌,怎么陷在土里?” 穆凤烟接过他递上来的物件,眯起修长的眉眼,交予尚兵部辨认。 兀自寻思:“从前,吐蕃但凡掳掠,少不得绕道从此处经过。有好几次,我亲率部下围追堵截,狠杀了他们好些士兵。若大食使团,个把人死在这上头,我们大唐可脱不了干系,怎么也要背上误杀的罪名。” 何贵不解:“大食不是与我们大唐交好吗?倘或如尚兵部所言,俗话说,不知者不为过,量他们也不好同我们争执。” 穆凤烟中肯道:“这话不假,安史之乱时,大食也是派兵襄助过的。” 尚清冷哼:“你们年轻,哪里知道里头的厉害!要真出事,即便大食国王不追究,底下的将士能不怨怼?章仇口土就是个例,要不是他阿爸折在吐蕃手里,他能千方百计地帮着我们对付乞藏遮遮之流?” 穆凤烟附和,看向何贵:“倘或在对付吐蕃的关口,大食的士兵出了反水的,我们可就麻烦了!” 何贵了然:“可真是不赔本的智谋!” 尚清窃笑:“正是这深远的谋略,反倒便宜了我们!” 穆凤烟听他这么一说,放声大笑不止。 ...... 一群黑衣烁金的使团驱策行经,驾驭的马匹,栗色、棕色、黑色、灰色、骝色不等,弥漫浓厚的异域气息。 “哈伦,过此处,不日可达南诏。” “法德勒,哈里发(继承者,国王的意思)交代过,切不可掉以轻心。” 法德勒正色道:“那是自然。维齐尔(宰相的意思)临行前,曾多次叮咛。” 言毕,哈伦身后传来问询:“父亲,哈里发向着大唐的皇帝,让我们防着吐蕃,对吗?” 哈伦稍稍训诫:“马蒙,你喜欢发问是好事,但不要背地里窥伺哈里发的心思。” 马蒙勉强答应,朝身后的人说道:“贾法尔大叔,太阳快落山了,我们朝着它追逐吧。” 贾法尔笑道:“在大唐,管这叫夸父逐日。” 马蒙笑道:“您不愧是大食的“小维齐尔”(小宰相),邀您跑上一圈,还离不了汉人的典故!” 二人如同忘年之交,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追赶开来。 随行的团队跟着,突然听得阵阵嘶鸣咆哮,哈伦猛踢鞍胯,急急朝前头奔了过去,闻见好大一股子血腥。 他发颤地上前,见贾法尔已救下马蒙,正席地查看伤势。 贾法尔瞧他来了,忙庆幸道:“马匹陷坑里,被埋伏的刺皿穿透,替他挡了灾。” 马蒙秉性良善,看着马儿凸起的眸子,红了眼眶。 哈伦权且说道:“先把他带去车上,让法师上药吧!” 跟上来的法德勒,不及安慰马蒙他们,纵身下坑细细排查。 不多时,他拾起一物与哈伦说道:“竟搜罗出一块残破的骨头,不像狗啃的。” 哈伦接了过来,只说:“此地不宜久留,赶路要紧!” ...... 更深露重,秋夜寒凉,看着在法师艾卜身侧熟睡的马蒙,贾法尔犹自后怕。 哈伦走了进来,艾卜平静地说:“虽然小腿处被夹住,胜在靴履厚实及膝,刺得不深!” 哈伦蹙着的眉头舒缓了几分。 艾卜见他一味沉思,凝视片刻,悄悄儿道:“你寻思什么呢!不趁机休息,白天挣扎着赶路,容易伤身!” 哈伦苦笑,掏出那块残骨:“若不仔细瞧,差点糊弄过去!” 贾法尔忙道:“你瞧出什么了?” 哈伦笃定地说:“这是取吐蕃牦牛的肋骨制成的骨牌,是他们军队贯用的信物。” 艾卜:“你怀疑是吐蕃设下的陷阱?” 贾法尔反复思量:“此地并没野兽出没,布下陷阱,只能是伤人命的!哈伦,此番出使南诏,你可是整个使团的艾米尔(军队统帅)!马蒙是伤得不重,但如果是故意设下的陷阱,你可不能姑息。” 哈伦着了气恼:“我也虑到了,不是不追究,而是无法断定是不是成心的!” 贾法尔笑道:“论有心,就是与我们大食为敌;论无心,到底伤了哈里发的孙子,您的儿子。说到底,终究是碍着我们了!” 哈伦心下一沉:“哈里发让我探听各国的口风,好做决断,可眼下的情形......” 艾卜缓缓开口:“据我看,这意头是天赐的昭示,劝诫尔等切勿同吐蕃沆瀣!” 他二人附和:“法师公允!” ...... 羊苴咩城,因着近日使团接二连三纷至,俚柔索性都上街转悠,保不齐招个异国的贵婿。 “这大食的马儿,长得倒是灵气,眸子凸得圆溜,耳朵还会使劲儿动!” “听说他们的地界,风啊沙子的,遇到没雨的年份,宁肯孩子没得喝,也要把最后几口水喂给马儿,这么将养,肯定长得好啊。” “孩子还抵不过牲口?” “你懂什么!他们的马儿能作战,能狩猎,连吐蕃的马儿都敌不过!主人受伤时,帮着脱困;主人挨饿时,折了命也要把猎物送到跟前。他们大食,都把马儿像兄弟一样看待!” “别提牲口了,快看,那男子的鼻子像鹰钩,眉眼也深邃!” “面皮跟炭似的,不显摆显摆鼻子眼睛,还能看吗?” “还真别说,满腮的卷胡,配上那副形容,怪俊的!” “那里面的靓阿生得却白嫩,虽蒙着半张脸,依旧美得勾人。” “还真是,连带身上的珠子都亮眼!” “能有瑟瑟名贵?” “话不能这么说,鱼和熊掌没法比!” “那是琉璃,贵在稀罕,中土的人不都常道西方是琉璃世界嘛。据说大食殿上供的,使的,都是拿琉璃打的,玲珑剔透。人往上面一照,眼睛、鼻子和眉毛都能清楚地瞧见!”。 混在人群的廓相叹息道:“人被挤兑就罢了,连马儿都被嫌弃!” 第一百一十五章 四方集结 南诏王庭,天竺和大食的使臣已来了几日。此刻,同回鹘使臣在戈兰殿茶叙。 “这么说,吐蕃使臣真把南诏王得罪个干净了?” “那可不!” “提到辰妃,吐蕃进献的,还没捆了祭天?” “毫发未伤,好吃好喝供着呢!” “南诏王真不愧是王者啊!” “怎讲?” “被绿了还能这般大度,实属不易!” “诸位,此言差矣!” 他们几个循声看去,客曹长召树屯已走近跟前。 相互见了礼,召树屯开门见山地说:“才刚,末曹不慎,竟把诸位的话头听了进去。” 他们面上讪讪的,辛基克亚讨饶:“原想着今日午后休沐,才同几位使臣议论吐蕃的不是。没防着话头,带出了南诏王,冒犯之处,客曹长莫要计较才好!” 召树屯连连摆手:“这话说的,私底下,谁不议论两句。再者,我粗粗听着,也是向着我们缥信的,何足怪哉!” 天竺使臣拉赫曼和希沙木,双双捧起蓝釉盏,温言以对:“客曹长不拘小节,心胸开阔犹如苍山,心思澄净如同洱海。因缘际会得逢,三生有幸。” 大食使臣哈伦和贾法尔等人,齐齐说道:“在中原的时候,他们常以茶代酒,今日我等也效仿一回,愿客曹长满饮此盏。” 召树屯痛快吃尽,茶盏将将放下,荃尔贞已凑上前来。托由萍和托布婷各捧着贴花髹红盘案,里面盛放着奶茶,枣醴,果馔和糕点。 马蒙的鼻头动了动,乐呵道:“父亲,他们竟然会做枣醴!” 隆术亨特朝他们努了努嘴,因着同托由萍等人混熟了,愈发打俏道:“才喝了希沙木打的末茶,正想口热乎吃食,几位茶阿就端来这么些个香饽饽,有劳了。” 荃尔贞颔首:“难得大食进献了许多时鲜果子,就搜罗了几样,制成茶点,全仗着尝个新意!若是要谢,就谢大食使臣。” 回鹘和天竺的使臣忙做了个样子,正儿八经地道谢。 法德勒饶是严肃,也忍不住讴笑了。 艾卜见陶釉碗里盛着的桔子酪,映着碗身的葡萄纹样,饶有意趣,深受道:“茶仪有心了!” 哈伦见法德勒也要盛酪,才要跟着讨吃。 荃尔贞早端了碗杏仁茶,笑道:“早起,甄美薇就说使臣进了许多炸鹌鹑,恐要生痰。这才给您预备了杏仁茶,权且润喉。” 哈伦这才笑着接过。 马蒙嘴里嚼着面皮裹着的玫瑰饼,手里抓着奶油卷起的松瓤酥。 到底贾法尔会吃,拣了颗玛瑙枣子,不住地称快道:“内里是粳米,软糯可口,消了枣子的甜腻,着实美味。” 召树屯笑道:“又是茗儿弄鬼?” 荃尔贞点头,巴巴儿提起嗓门,故意表白:“难为她,临行前还嘱咐得这般齐全。” 使臣们纷纷发问: 茗儿系何人? 担得何事? 去得何方? 召树屯起初支吾着,被再三再四地提着话头,方肯将蛊征的事由并吐蕃使臣伤了自己护卫的事情给和盘托出。 天竺和大食的使臣纷纷皱眉。 别人还可,法德勒忙认真道:“南诏王未免宽和太过,纵得吐蕃欲壑难填,连面上的功夫也懒得周全!” 辛基克亚本就有意同召树屯一道表白吐蕃的不是,见召树屯顺利提及此处,佯装叹息:“这又算个什么,比这更出格的还有呢!” 哈伦瞠目:“把妃子睡了,护卫打了,连灭国之祸都沾带了,还不足?” 萨罗皮尔想了想:“不让用碗的事儿?” 他们听了,越发问询起来。 召树屯苦笑,荃尔贞见状,抛出一脸的憋屈,款款地说:“说来,是尔贞之过!” 艾卜忍不住道:“先莫论过失,我且问你,跟碗有什么关系?” 贾法尔等人忙忙附和。 荃尔贞继续道:“吐蕃赞普着使臣带来各色礼品,里边的兴寿碗,精致得了不得。殿内茶阿,也就是才刚提及的茗儿,同公主吾罗娜险些拿来盛放奶茶,惹得乞藏将军差点动怒。” 马蒙愈发糊涂,拧巴着脸说:“既是赏你们的,怎么不让用呢?” 哈伦点头,看着荃尔贞,恐她又说一半留一半的,让人闹心。 荃尔贞叹气:“乞藏将军怒气冲冲,说那是赞普方可享用的兴寿碗。我们南诏的缥信不过是依附的小国之主,算不得尊贵,更谈不上使用这类规制的器具。” 马蒙吐舌:“竟让南诏王如此没脸!” 拉赫曼身份殊荣,此番为的是王上的嘱托,务必摸清南诏王的心意。如倾向李唐,当即帮着断了吐蕃的盟友——南诏,向唐王献上微末的助力。否则,便是合伙吐蕃,反噬李唐,分得若干好处。 不过几日,廓·赤桑雅拉虽无可挑剔,可吐蕃使团在縻舍的举止,让他们十分不齿,心里的秤杆已经倾向了李唐。 哈伦心里忖度:戈兰殿是权贵汇集之所,茶阿的言谈,皆是旁听侧闻而来,并非空穴之风。荃尔贞的话音,诚然怨怼吐蕃。看其他使臣,也是不与吐蕃和气的,倒好做决断了! 理清这些弦外之音,哈伦佯装不愤地说:“吐蕃欺人太甚了些,真以为自己是诸方霸主,没人可以拂它意,人人都要求它赐福,跪舔不成!” 拉赫曼点头附和。 辛基克亚笑道:“想必诸位也清楚,今年,我们可汗娶了中原的天公主。她没有半点骄矜,与民亲善,有礼有节,可见中土的国风如此” 召树屯趁机道:“此言不虚,不仅中原的皇帝,就连驻守一方的节度,将军,都不是残暴不仁之辈。从来都是有商有量,惹得缥信时常懊悔,不该错附了吐蕃。” 辛基克亚见众人的心思都活络了,正色道:“话都说到这份上,我索性明言吧!” 召树屯故作结舌,目向诸位使臣,故意道:“您这是何意?” 他摊开了说:“可汗已同中原皇帝结盟,此番朝访,不过探听下南诏王的口风,若是一心归附李唐,眼下便有个筹谋要打算。”。 天竺和大食的使臣见他说得直白,也不好再装聋作哑,纷纷表白了合众的意愿。 第一百一十六章 长安的动静 长安月下,殿内密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圣上,何事引得您龙心大悦?” “鸽房密报,韦皋已说通两林、勿邓和丰琶的总管,单等吐蕃兴兵,帮着大唐一道反击。” “这事您之前不是提过?” “朕才说了一半,东蛮鬼主苴梦冲胆敢和吐蕃暗通款曲,还一边收下朕那么多的赏赐。” “那圣上怎么还乐呢!” “韦皋让朕授他为怀化王,当然,同着加赏的还有两林骠傍和苴乌星,只是他俩的恩赐比起苴梦冲,要少上许多!再顺道透点口风,只说苴梦冲向朕进言,他俩跟吐蕃有首尾。” “那他们还不恨透苴梦冲?” “岂止恨,定会帮着对付苴梦冲,没准不用朕动手,他就死得透透的了!” “假意封赐,让他沉溺自满,浑然不知危矣,真是好计谋! “不然,朕怎么会笑得如此开怀?” “圣上天纵英明,用人于微。” “哈哈哈哈哈哈哈” ...... 竹芦经舍,茶香袅袅。 “王爷,鸽房密报!” 鑫王接过信笺,看完差点没笑出声。 “王爷,何事这么畅意?” “凤烟他们意外洞悉吐蕃的圈套,同尚兵部将计就计,叫大食哈里发之孙险些出事。” “那大食使团能不追究?” “没有十足的证据,便是追究了,也罚不出大罪,索性按下不提。” “那岂不是白搭吗?” “糊涂东西!憋久了能不怨怼,一旦怨怼能不隔阂,眼下,大食已经决意同吐蕃划界了!” “穆少将军又立了一功了!” “凤烟却是少年英勇,定要让他做本王的妹婿!” ...... 门前冷落,内室喧嚣。 “老二家的阿姐是什么个意思?” “不外乎觉得她的亲外甥女配不上她们家的少将军呗!” “是不是亲的?你心里还没数?” “呵!当初你没吱声,现在倒大义凛然了?” 见自家娘子嗓门儿操得老高,詹老不由动气起来。 “从前,我原想着,老二去了,你心头过不去,稍稍苦一苦那娃子便完了!哪知,你还把人作没了,这还不足,竟又添了个假的上门充数!” 詹大娘子歇了心气,犹自嘟嚷。 “我想着蕙儿今生是没啥指望了,可琼儿的日子还长着,给她指个好人家才是要紧。她好过了,蕙儿的后半生就有了依靠,既尽了父母的心意,又全了两家的姻亲。” “唉!你还敢提那个孽障!” “你少一口一个孽障的,她可是你嫡亲的闺女!” “她是我嫡亲的闺女,也是同花匠私通的闺女,更加是珠胎暗结,生下野种的闺女!是与不是?” 詹大娘子气得浑身乱战,指着他的鼻子,说不出半句话。 “她是孽障吧!” “是,你是孽障她爹!” 詹大娘子说完,赌气先睡了。 詹老也不稀罕,索性去启祥馆找鲍小娘快活。 “主君,今夜不是该宿在大娘子的隆庆苑吗?” “快别提她了,越老越没个成算,总惹得我不痛快!” “主君快别气了,都是香羽的不是,让妾身给您松松筋骨吧!” “还是羽儿柔顺,今儿没上妆,更显清丽了。” “主君不嫌弃羽儿罢了,大娘子上月给您买的良妹妹,那才叫出水芙蓉呢!” “快别提了!” “怎么的,莫不是妹妹年纪轻,不懂得服侍?” “空有一副皮囊,半点风情不解,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弃!” 鲍小娘佯装打嘴,惭色道:“妾身罪过,今夜都拣主君不爱听的说,只是还有一事,不好不提。” 詹光甚少见她不爽利,直接问道:“羽儿同我多年,什么时候养成这哼哼唧唧的毛病,如实说开便是。” 鲍小娘佯装泪泣:“妾身有位手帕交,她的男人在穆少将军的校尉何贵家做事,风闻一事。” 詹光听出厉害,急急说道:“何事,细细说与我听。” 鲍小娘担忧地说:“鑫王有意将胞妹许配穆少将军,近几日,礼品都是堆山填海地送去。两府礼尚往来的,好不热闹。” 詹光缕了缕花白的胡子:“果真如此,那鑫王很看重这门婚事。” 鲍小娘附和:“正是这话,有一位四品官家的娘子瞧上穆府的富贵,三天两头上门,只求做个妾室。昨日风闻,那家的小娘子配给何贵做妾了!还是鑫王府上的管事牵的线。” 詹光皱眉:“鑫王的胞妹可是本朝的公主,有哪个尚主的人家敢在婚前纳妾的。即便纳妾,也要问过公主的意思,由她定夺,方得安生。” 鲍小娘忙贴在他身上,软语温存:“主君睿智,这正是妾身担忧的地方!” 詹光香了她的嫩肘,微醺道:“你怕大娘子一再地提老二家与穆少将军的娃娃亲?” 鲍小娘愈发伏在他肉翅上,嗲声说:“正是!主君,不是妾身造次。大郎成天在平康坊流连,老二去的早,小三又婚事不谐……” 詹光颓丧了眼眸,呷声叹气。 鲍小娘的柔荑早伸进他的胸膛,径自婆娑,慰藉道:“亏得主君的官声尚在,整个詹府的家业勉强支撑着,可若是惹怒了鑫王,得罪了穆府,那咱们詹家还有活路吗?” 詹光被她说的,后背俱是冷汗,叹道:“好在你提点,否则,一家子都栽在那讨债的孽障身上了。” 鲍小娘又道:“主君谬赞,您是奴家的天,奴家能不守着吗?这些妇人之言,能顶用的多少留心着。眼下,打发了老三的琼儿要紧。” 詹光仍旧犹豫:“她到底是我的亲外孙女。” 鲍小娘握着他的手:“主君仁慈,当年出了那档子事,能寻得人家把她聘了,还赔送上许多物事。这么些年,老三时不时地回来哭天抹泪。大娘子的私房也被掏了空。饶是这样,还寻摸着攀上穆府这门姻亲。想当初,老二娘家已是对詹府颇有微词。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若闹到鑫王察觉,派人摸清底里。怂恿穆大娘子告我们个冒名讹诈,真真死无其所了!”。 詹光咬了咬牙:“亏得羽儿清明,不然真真赔上了一大家子!” 第一百一十七章 詹光一家 翌日,双宜阁内,一大早就炸开了锅! “祖母,我不走!” “谁敢动我的琼儿!” 祖孙俩抱在一起,管事的程兴也不好发难,任由詹大娘子捶打推搡,心下叫苦不迭。 正没个开交,只见詹光悠哉悠哉的,由鲍小娘搀扶着,丫头小厮跟着,一步一步地踱了过来。 詹大娘子瞧他一脸的餍足,反观鲍小娘,也是一股子媚意。顿时,没好气道:“我说呢,一大早就抄起自家人,感情是被吹了枕头风,好把我们一个个都发配出去,给下作的妖精腾地儿呢!” 她紧着怀里的琼儿,让乳母聂薇和丫环舟竹护到里屋。 詹光才要发作,鲍小娘先往他肩背顺了顺,款款地说:“主君才好些,就要赶热灶不成?妾身才炖了盅雪蛤,只为图您受用。您先同大娘子好好说话,妾身这就去端来,叫大娘子也尝尝。” 詹光喜得无可无不可,笑道:“羽儿虑得极是。” 见她走远了,詹光扬起的嘴角唰得卸下,凝视着詹大娘子,怒斥道:“当家大娘子,跟个下人拉扯,还嫌不够丢人!” 詹大娘子硬气道:“死了儿子的人,害怕丢人不成!” 詹光是个灵台郎,擅观星象者,多少会些人事推演。自家娘子的昏聩,他不是不知道。奈何这妇人的八字旺他。他是个有志向的,大事小节从不与她分争,美其名曰:不与妇道人家计较!实则怕她怨怼,恐违了运势。 自打亲生的老二去了,她苛待老二家的媳妇,作践老二家的闺女,他也不大理论。毕竟那女娃的命格会妨他,早早超生也好。独独怕她想不开,来个疾病缠身,毕竟自己是司天台的,连自个儿家里都多病多灾,哪个皇帝还肯重用他。 原想着指望她延续下半辈子的福荫,谁成想今年开春,他先自占了一卦,竟跑出个家宅宿星相冲,隐隐有两虎相争的血光态势。 听了鲍小娘的议论,今日又是这么个光景,若不再一顿炮制,恐殃及自身。 思及此,他索性村道:“老二是胎里带的弱症,我不跟你发难就罢了,你反倒次次拿这事儿村我,辖制夫君,贫嘴恶舌的,罪犯七出!” 詹大娘子被戳到痛处,赌气说道:“你有本事休了我!” 詹光眉毛一挑:“要这么说,伤感情不是?” 詹大娘子以为夫君回转了心意,正自鸣得意。 詹光又续道:“和离即可,诺大的长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好做绝了!” 詹大娘子慌乱又不是,伤心又不是,只能泪汪汪地问:“你来真的?” 詹光正色道:“大娘子,为夫好歹是个灵台郎!观星象,写经作的,说出去的话,能有假吗?” 詹大娘子没再仗着腰子,做小伏低地说:“郎君,我没想放狠话。见他们要送走琼儿,才一时性急,毛躁了些!” 詹光没去看她,只道:“我直说了吧,穆少将军骁勇善战,府上富贵双全。若老二家的还活生生住着,倒能指望攀亲。偏生人家好好的妹子,愣是病死在咱府上。襁褓里的外甥女儿,也叫你作没了。” “哪里没了?琼儿不是吗?” “你信不信,再满口胡沁,我立马写封和离书!” 见她没了言语,他继续说道:“是不是亲生的,她心里能没成算?那天,她来府上,一见琼儿那丫头,面上已是淡淡的了。不说没个表礼,都多久了,你递了那么多帖子,人家也没再登门的意思,你还肖想呢!” 詹大娘子不好反驳:“如郎君所说,这亲,不结就不结吧。可琼儿到底是您的孙女,就留她在府里,为她寻个好人家聘了,还不成吗?” 詹光见她一副讨好的嘴脸,心里不由畅快许多:“我就是怕你情志不坚,架不住小三几句软话,又含了不该有的指望!” 詹大娘子忙赌咒立誓:“郎君,当年,小三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糗事。借口去乡间养病,偷偷生下这苦命的种子。在我陪嫁的庄子上将养,每年避暑的时候,才同小三去看顾个把月。好容易出落这副齐整模样。老二家的亲姐又上门问询那养不活的,我不拿琼儿充数,难不成等她告我们去?” 詹光听着也是,方说道:“小三她自作自受,你莫再喊冤;老二家的,是不是养不活,你心里有数;琼儿模样齐整不假,但也只是齐整。差不多的人家就罢了,休要挑肥拣瘦!好在穆大娘子并未追究,且不待见咱们,两边淡了也好,省得东窗事发。” 詹大娘子仍旧求告:“郎君做主便是,只求把琼儿留下,待到她成婚,也完了我一身的孽债。” 詹光只得说:“至今日起,无事相安就罢了,若自你算起,再出个纰漏,立马遣回庄子。别说给她聘嫁,小姑独处我都做的出来!” 詹大娘子心口的大石才刚落地,鲍小娘就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主君,妾身走慢了些,没叫您跟大娘子久等吧?” “羽儿来得正好,说了半日话,正想吃点汤啊水啊的!” ...... 透过门缝,詹琼看着吃雪蛤的詹光,一门心思积怨:老货,怎么不噎死你! 她身边的舟竹饶是担忧:“姑娘,你看这一家子,就老太太满心疼您。不然,您就被送回庄子里了!” 詹琼冷笑:“我才不要再回到庄子里!” 舟竹附和:“就是,这里好吃好喝,住的又好。” 詹琼继续道:“光这好还不成,阿娘说了,我要嫁得好才能继续过好!” 舟竹叹息:“姑娘,主君刚刚的意思,没指望您嫁得好啊!” 詹琼抓着她的手,眼睛像淬了血的珍珠,看向她说:“你肯帮我吗?” 舟竹虽瘆得慌,但勉强说道:“婢子打从庄子里就跟着您,您嫁得好,婢子才有指望。” 詹琼瞥了眼鲍小娘,同她小声耳语。。 ...... 第一百一十八章 詹琼的毒计 戌时,隆庆院起了动静。 “祖母,您怎么了?” “阿娘,您醒醒啊!要出人命啦!” “婆母,您醒醒啊!快叫府医过来!”。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府医、医僮、药匣子等,...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一十八章 詹琼的毒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九章 拉郎配 詹大娘子用了药汤,略微安稳了些,沉沉睡去。 见她无恙,詹蕙方携了詹琼,往双宜阁宿下。 一个帐子里就寝,人前的姑侄长长地喘足了气,促膝长谈。 琼:“阿娘,会不会露馅啊?” 蕙:“现下知道怕了,你早干嘛了?” 琼:“谁叫那毒妇撺掇的阿翁,差点没把我送回庄子!” 蕙:“谁叫你没用,不能讨你阿翁喜欢!” 琼:“谁叫我是您生的,不能讨你阿爷喜欢!” 蕙:“你......” 母女俩谈不拢,且彼此挤兑,只得相互背对着,胡乱睡去。 ...... 启祥馆内,詹光不得不放下身段,使出诸般柔情,好叫鲍小娘回转。 鲍:“主君折煞奴家了,区区妾室,当不起!” 光:“羽儿,适才没护着你,叫你受了责难,都是吾之过。” 鲍:“岂敢,主君心系正妻,齐大娘子心疼她阿娘,二姑娘顾着她阿婆,该的!奴家原不过是个妾,当家主母抱恙,在我这里有了干系,是该把话说死了,把事做绝了,才能水落石出呀!” 光:“羽儿,是我背晦,若平日也罢了,晚间人证物证样样俱全,我就是满心满口地向你,也堵不住悠悠之口啊!” 鲍:“奴家晓得,只是一件。主君,天地本无全,况乎人事。单论麻黄根的始末,未免太过齐全了?” 光:“羽儿,你的意思是?” 鲍:“妾身头一回孝敬大娘子,她就身子不爽,恰好二姑娘跟她一同吃一同睡,一口咬定吃了妾身的雪蛤引的。” 光:“你是说,是大娘子身边的人做的?” 鲍:“不然呢,能知晓大娘子的饮食禁忌,必要亲近之人才能想出如此周密的法子!再说这麻黄根,不算名贵,不拘墙角根子就能挖出一把。若要认真寻摸,府上多半的奴才婢子,均脱不了干系!细细想来,必要精通草木园艺之流,才能行得便宜。” 光:“实与你说吧,我心里只疑惑小三?” 鲍:“齐大娘子是大娘子用了夕食才过来的,且她们亦不是日日处在一块儿,怎么就能知晓她今日食了发物,还把时机掐的如此之准?” 光:“难道是......” 鲍:“主君,容妾身僭越,二姑娘自小养在庄子上,失了教养,言行欠些体统。最怕的是,习得鬼祟计俩,恐祸及主家。” 光:“她不过十二岁,那可是她亲阿婆啊!” 鲍:“主君,您没听府医说的,今儿的症候虽险,却还顺得开。她自小长在农家庄户,乡野之地,知晓些土方子还不容易。她就是掐准了没事,又能叫妾身歇菜,才敢冒险行如此事!” 光:“你同她有什么仇,什么怨,也值得如此狠毒!” 鲍:“白日里,大娘子不是嚷嚷着,是妾身给您吹的枕头风,是妾身撺掇您把她的孙女送回庄子里!” 光:“为这一句话头,竟能发狠至此,罔顾人伦纲常,孝悌之道,真真六亲不认的主!” 鲍:“歹竹焉能出好笋?” 詹光急忙白了她一眼。 鲍小娘只得说:“主君可别抱怨!当初,若只将她哄骗到底,不叫她与齐大娘子亲近,也不至于长成这副心眼!” 光:“不成器的孽障!反了她了,没个十足的证据,白眉赤眼地,叫我无从罚处。” 鲍:“嗯,也是呢,只好由得她在府上继续做祸了。” 光:“那不成,还往庄子里送去!” 鲍:“别!主君不就怕落个苛待遗孤的名声,才好心把她从庄子上接了回来,费心编排了体面的身份。现下,给凭空送回去,又该惹的人非议,叫您的幕僚知晓,保不齐跟圣上进言。到时候,您的位子还能做得安稳?” 光:“还是羽儿清明!唉,当初就不该由着大娘子胡闹,招来这么个搅家精!” 鲍:“主君莫要气恼,依妾身的主意,不若赶紧寻个人家聘了。” 光:“这年头,嫁不出去的海了去了,好人家哪那么好找?” 鲍:“主君,她到底托赖着詹家的门楣,比起小门小户也拔高了不少!” 光:“话是这么说,一时半会的,如何拉郎配?” 鲍:“主君,您忘了,耿副正的二郎正为退婚所扰。” 光:“倒不难,可那是卓冬正退了的亲。我倒跑去相与,不背地里招人议论吗?” 鲍:“若是为这个,倒也不难!” 光:“有啥法子,细细说来。” 鲍:”此刻,您就放出风去。对外只说,二姑娘幼失怙恃,及早做亲,方能加推命格,旺夫益子。他家二郎被卓冬正算准了的,命硬,逮谁克谁。多了这层缘故,谁还敢同他家做亲?便是肯,不过都是上赶着攀附的商户,他也是一万个不愿意。听了二姑娘这个巧宗,还不巴巴儿跑来央求。到时,您再作好作歹地表白一番。诸如:身兼父职,教养孙女,靡费辎重,府上内囊羞涩。便是人嫁了过去,陪嫁微薄,他也不好张扬。毕竟是他自己求来的,且二姑娘又是明面上的嫡女,面子够了,里子欠些,也不妨事。” 光:“好是好,就是心里不自在!” 鲍:“何事不自在?主君说出来,羽儿与您排解!” 光:“耿副正连同卓冬正,明里暗里可坏了我不少事儿。我几次三番都不曾理论,为的是面上好看。起出,风闻他二郎被退亲的事儿,我可是痛快地一晚上没睡着。这会子,让我同他家做亲。不是隔墙丢西瓜——给贼解渴吗?” 鲍:“主君,二姑娘可不是个消停的主儿,添了这么个媳妇,谁给谁解渴还不一定呢!单等他家事不宁,那耿副正可有的受了!” 光:“这话倒是合我心意,反正都是作嫁,让她祸害娘家的对头,算是尽孝了!” 鲍:“主君肯如此替她筹划,也是全了爷孙的情分!” ...... 翌日,程兴一早便接到主君的吩咐,前往东市的红人馆。 “这不是詹府的程管事吗?什么风把您吹了来。”。 程兴递上庚帖,笑道:“劳您上心,给我家小娘子寻门亲事。” 第一百二十章 天作之合 木棉树下,半新的府邸,堂屋里的主君正自憋闷,榻上的主母也是愁容紧锁。 耿二郎不忍道:“阿爷,阿娘,都是儿的命数不好,累及家声!” 耿副正心疼道:“二郎,命数这东西,都是看人。卓冬正的女儿是与你犯冲,终究是你们无缘。咱们再相看相看,总会有好的来!” 耿大娘子忙附和:“就是这话!阿娘已细细地叮嘱了红人馆的许巧嘴,叫她务必留心,定要给你找个可心的媳妇!” 二老的举止,舐犊情深,真个叫耿二郎无语凝噎。 正自苦中作乐,管事的庆喜忙上前回话,一脸的窃笑。 耿副正本就浮躁,乍见了他这副嘴脸,说不出的嫌恶。 见主君不开口,耿大娘子淡淡地说:“何事,蝎蝎螫螫的!” 庆喜笑道:“主君,许巧嘴来了!” 还没等他说完,夫妻二人忙道:“快传!” 许巧嘴本就在外候着,见他们召唤,又是熟络的,就径直走了进来。底下的奴才也不拦着,毕竟二郎的婚事,是府里头等的大事! 许巧嘴上来就说:“耿大娘子,我可给您带了好信儿,还不好茶奉上!” 耿大娘子款款道:“瞧您说的!便是随意登门,哪回冷落了您?” 耿副正连着吩咐:“霁月,还不烹碗好茶汤,孝敬孝敬许娘子!” 耿大娘子对近身的彩星说道:“早起,见你打开轩窗,猛地看到外头的柳枝上,立着两只黄鹂鸟。我就说那是两情缱绻的好意头,急急让你跟厨房预备满天星(金米)。这会子,许是做好了,你就去端来!再有就是糁拌(夹枣豆),金糕糜员外糁,许娘子爱吃。” 许巧嘴合不拢嘴:“难为主君和大娘子想着,把我当个人,算我没白赚辛苦!” 耿大娘子直入正题:“许娘子,是有人了吗?” 许巧嘴边应声,边把掖着的庚帖递上。 耿副正接过一看,先是纳罕:“怎么是詹中正家?” 许巧嘴得意:“不然怎么说是好信儿?” 耿大娘子疑惑:“算来,他是主君的幕僚,兼着顶头上司,门第上已是高出我们半截了!” 许巧嘴附和:“要不怎么说是好信儿?” 耿副正又道:“我记得他家独有一孙女,且是早年亡故的二郎所出。” 许巧嘴又道:“虽然是个失了双亲的嫡女,但好歹托赖詹中正的庇佑,也是个齐全孩子!” 耿大娘子又道:“她阿翁怎么肯低就?别是有什么缘故吧!” 许巧嘴道:“詹中正说了,这孩子幼失怙恃,因着命格,自小寄养在她阿婆的陪嫁庄子上,举止言行虽不骄矜,但难免小家子气。” 耿大娘子想了想:“那便是了,与其嫁到豪门显贵,遭婆家弃嫌。不若相与个门第相宜的,没多少讲究,日子过着更舒坦!” 许巧嘴忙道:“正是这话。詹中正还说了,开春时,给这孩子批命。说要及早做亲,方能加推命格,旺夫益子!这不,还有现成的庚帖,主君不妨细细比对比对,没得我红口白牙的胡诌。” 耿大娘子笑道:“论你,我是不怕的!” 见一旁温吞的耿二郎,许巧嘴调笑道:“二郎听我瞎吹了半日,总该搭理我这个只说不做的老婆子吧!” 在场诸人悉皆窃笑。 耿二郎讪讪地说:“詹中正家,知晓我退亲之事吧!” 许巧嘴点头:“那是自然。做我们这行,虽讲究门当户对,但更看重你情我愿,坦诚相待。我也不怕你恼,别说是退亲,就连因何故退亲,我都细细说与他们知晓!” 耿二郎的眼光动了动,只说:“詹中正不怕我命硬?” 许巧嘴挺直了腰杆子:“二郎饶是不言语,一开口就切中要害!” 耿大娘子同她家二郎齐齐发问:“怎么说?” 许巧嘴一脸的敬服:“前日我才收了詹中正的帖子,便寻思着你家二郎,立马拾掇了,厚着脸皮,上门帮着相看。原来,詹府的大娘子抱恙,只好与詹中正说道。他知晓首尾,一味摇头......” 耿二郎黯了眸光,蹙眉道:“若勉强也无用!” 许巧嘴白了他一眼:“我当时听着,也跟二郎你想到一块儿去。谁曾想,他下一句就是:若说二郎命硬,那我家琼儿,还是襁褓间没的爷娘,岂不是更硬!柴花狗撵兔毛,一样皮色,谁还嫌弃了谁不成?” 听到末了一句,耿二郎展颜一笑,耿大娘子更是笑得开怀。 耿副正端详着庚帖,暗自盘算,又闻得詹中正的私话,心下活动开了,与许巧嘴说道:“这话也就詹中正会说!他素有惧内的名头,且是个中规中矩的,不与人分争的脾性。” 耿大娘子发话:“你看了多时,是怎么个光景,快同我们分说分说!” 耿副正道:“这两个孩子的八字,巧得很,天作之合,大吉大利。日后,若有不顺,亦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耿二郎梅开二度,整个人活泛了过来,引得他阿娘都跟着喜极而泣。 许巧嘴又道:“先别急着乐呵,还有些不足之处,都竖着耳朵听仔细了,省得日后生恨。” 一家三口立马肃静斐然,大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架势。 许巧嘴:“耿副正与詹中正是同僚,知根知底的,应该也晓得他家大郎昏聩。” 耿副正点头如捣蒜。 许巧嘴:“詹中正家,老二去得早!他身兼父职,抚育孤女,独立支撑着门楣,实属不易!” 耿大娘子动容,耿二郎敬畏。 许巧嘴:“詹中正虽有些买卖,詹大娘子也有些产业,可出的多,进的少,连带上自家孙子,总要与他做个依傍。” 耿大娘子才要弃嫌,忽地忆起过往。当年出嫁时,爷娘把产业几乎都留给了上边的阿兄和底下的阿弟,没给她多少陪嫁。想想那时与爷娘兄弟分争的形容,被阿家弃嫌的憋屈,她好意思怨怼与她一般际遇的女子吗? 耿二郎心实,愈发添上一层怜惜,只盼着詹琼赶紧过门,好加倍疼爱她。 许巧嘴:“因着内囊羞涩,陪嫁上必不能丰厚。若不介怀,近日便可登门,好商议婚期,正经过了明路!” 耿副正思量:“卓冬正摆明了不与我亲厚,亏得我为他忙前忙后。倒是这詹中正,于工,从不给我磕绊,便是我不厚道,与他穿了小鞋,他也从不在意。我家二郎才被退了亲,我就能与上司结亲,既赚足了耿家的面子,又能稳住日后的官位。詹家老大不中用,没准等他荣休,还能保荐我上位呢!”。 再三思量,他痛快地跟许巧嘴说:“我明日就登门拜访!” 第一百二十一章 何仙姑上门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莲好:“大娘子别抱怨了,奴婢陪您扎花吧!” 穆大娘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老公和老大打仗去了,老二忙着读书,老三玩去了,只剩我一个孤鬼了!” 百无聊赖之际,莲美进来回话:“大娘子,何仙姑有事要禀。” 穆大娘子笑道:“茗儿不成器的翁婆又有事故?” 莲好一旁凑趣:“那可不!您才用过早食,可巧来了个话袋子,解解闷正好!” 思及此,穆大娘子登时来了兴致,爽利地说:“叫她进来回话!” 何仙姑是何人? 话说穆少将军驰骋沙场,身边总要有个把心腹,首屈一指的便是校尉何贵。那厮胆气十足,乖觉较常人更是多出了两分!但凡帐中的琐事,穆少将军悉皆交予他备办。不仅能周全的兵士和睦,又不借势耍威风贪小利,故而也得了穆老将军的赏识,连带着女眷也时常过府交接。 一日,见穆少将军面有犯难,何贵便好意问询,只求与他排解。知晓了自家将军的娃娃亲,他能不帮着调停。趁着休沐,便与家中娘子好生商议了一番。 他的娘子未嫁与他之前,与他家门对门住着。她家阿爷是靠算命占卜谋生,故而自己也学了些岐黄兑卦之术,被人戏称“何仙姑”。因着这个缘由,她虽嫁做人妇,时常做些相看福祸的买卖,结识了不少娘子贵人,闻得不少秘辛。 乍听了郎君的嘱托,竟是上司穆少将军与詹中正的姻亲始末。她理了理自己的人情册子,恰好有个鲍香羽,詹中正的宠妾。与郎君拍了拍胸脯,应下此事。三下两下唤来家里的管事娄通,指名找他家娘子尺素练。 这尺素练又系何人? 尺素练,人如其名,家里做染坊的。最早的时候,开张并不容易,只一个帮工并爷娘兄弟。帮工姓鲍,大家都唤他鲍叔。 那鲍叔也有一个与他东家一般年纪的闺女,名唤香羽。因着布匹卖得好,时常昼夜兼工。尺大娘子念着鲍叔是个鳏夫,便做主接了香羽过来,与自家闺女素练一道玩耍。就这样,鲍香羽跟尺素练一同吃,一床睡,好的跟一个人似的。 后来,尺家的作坊做大了,鲍叔也积了名气,另起了炉灶,携香羽离了尺家,但彼此的交情依旧。 到了成婚的年纪,尺素练如愿嫁给远房表哥娄通。娄通起先跟着镖局的师傅学了些功夫在身上,接了活计,难为尺素练,愣是跟着他走南闯北。 因缘际会,一次走镖时,救下重伤的何贵,帮着宰杀了几个吐蕃的细作。 何贵惜其英勇,感其恩义,好说歹说,硬是让他弃了本业,同他回府,安排了个管事与他做做。 重回故土,且好生安顿了,便要访亲会友。自然逃不掉儿时的手帕交,鲍香羽。彼时,二人相逢,尺素练才知她已经与人为妾,只愁没个生养。可巧自家的主母何仙姑最擅此道,便从中牵引,叫二人熟识。 经何仙姑指点,鲍香羽才晓得原委。自己多年无所出,竟是出在常年擦拭的脂粉上!她刚给詹光做妾时,詹大娘子巴巴儿拍给她用的。她自己想着颜色轻薄,鲜红香软,便不疑有它。天晓得,那是草红花制的,常年渗进皮脂,已是伤了根本。 用何仙姑的话说:“便是有孕,多半不能保全。即便保全,胎儿也会因体弱,一辈子药罐不离身。” 鲍香羽面如枯槁,心中恨意滔天,又苦,又气,又恨,真真没个死所! 亏得何仙姑一句:“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不若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被她提点,鲍香羽决计不生,只把些银钱在手,便是赶下堂去,也能过活。 可尺素练心疼她的手帕交啊!这会子,被何仙姑唤来密谈了许久,半公半私的,她立马与鲍香羽传话。这鲍香羽不负所托,哄得詹光酒后吐真言,洞悉詹大娘子的阴司。 此后,何仙姑、尺素练和鲍香羽三人,詹府但凡有些奇闻轶事,便争相告知与穆大娘子。 眼下,何仙姑被莲好带入内室,穆大娘子央着她一个炕上说话。她只得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 穆大娘子歪在榻上,莲美搬了杌子与她垫胳膊,又有婢子含翠捧着髹黑盘案,馔有茶汤和花糕等荤素点心。 她呷了口热腾腾的昌明茶,看向对面的何仙姑,笑道:“你就坐好吧,蝎蝎螫螫的!” 何仙姑忙道:大娘子宽厚,从不拿大,可奴家不能错了规矩!” 穆大娘子白了一眼,只好叫莲美给她续杯,边问道:“又出什么奇闻了?” 何仙姑捂着嘴笑:“说来还是天作之合呢!大娘子,詹中正同耿副正做亲了!” 穆大娘子正吃着糕,险些没喷出。她又是好笑,又是嫌恶地问:“那耿副正不是被卓冬才退了亲的?詹光竟肯与他家做亲,莫不是那赝品学她阿娘,闺阁里失了检点?” 何仙姑也学着穆大娘子,一脸嫌恶地搭话:“据说是詹琼那丫头设计陷害鲍小娘不成,反被她将了一军,指了这门天作之合!” 穆大娘子愈发鼓起了耳朵:“还天作之合,快一字不落地与我说说!” 何仙姑附和:“说来也是因鑫王才引的!” 穆大娘子放下食箸,认真说道:“又与鑫王何干?” 何仙姑道:“鑫王近来的情状,不是明摆着说与众人,绝了对穆府少将军的念想?” 穆大娘子没奈何地说:“谁说不是呢,三天两头地送礼,库房都快堆不下了!” 何仙姑:“鲍小娘把这情形说与詹中正,同他细数厉害,詹中正也是悟彻,怕詹大娘子发昏,一味地拿娃娃亲与您作好作歹。又怕一个不留神,叫鑫王察觉,盘查詹琼的底细。登时打点了,预备遣她回庄子。”。 穆大娘子:“这詹光还算明白,只是那老妪婆必定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把她的心肝肉肉留下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离嫁还远着呢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莲好:“大娘子别抱怨了,奴婢陪您扎花吧!”。 穆大娘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老公和老大打仗去了,老二忙着读书,老三玩去了,只剩我一个孤鬼了!...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二十二章 离嫁还远着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尚琛醒来 祝余:“再往前走两里,是历儿坡,那上头长满枥树。” 茗伊:“枥树是干嘛使的?” 章仇:“别的倒不稀罕,只结出的果子难得,食之可增进记忆之功。” 茗伊:“那敢情好,可否跟茶叶一起烹煮?” 祝余:“单吃惯了,还没试过煮茶。” 茗伊:“那咱们多摘些,回去鼓捣一番,没准又能馔出一味药茶!” 祝余:“嗯呢!没准你家玉哥哥喝了,就能醒转!” 茗伊才兴头些,经不住他言语讥诮,惟闷声哼气。 章仇口土也跟着瞪了他一眼,又同她安慰:“巫祝大师说了,因你家郎君不似寻常俗物,内里的调息还需多些时日,你也别过分悬心。” 祝余无法,信手拈了根草与她:“嚼嚼!” 茗伊一把往嘴里塞,吃下之后,适才的不自在,一些儿也没了,受用道:“这草像极了葵菜,吃完竟没来由地畅快!” 祝余附和:“认准了,这叫苹草,主消愁解郁。” 茗伊忙蹲下来,狠拔了一旮旯才停手。 章仇口土:“都有小半筐了,你当饭吃呢!” 茗伊倩笑:“这苹草味道香葱,可以做些荤素点心。” 祝余见她处处透着灵透,笑道:“这就对了,有功夫瞎操心,不若多识些草药根子,学着开发些海上方。日后派不派得上,还是两说,要紧的是,跟着你家郎君,多少能帮着妥帖周全,再不轻易着了人家的道!” 茗伊点头,对准枥树枝稍,把上头垂下的一络络黄白色的圆果悉皆摘了个遍。 猛地瞥见异样,指与祝余:“这又是什么爱八物,长得跟龙骨似的,怕是有造化的?” 章仇先笑道:“那是天婴!” 茗伊忙道:“你吃过?” 祝余搭话:“咱章仇元帅别看现在如此妖孽俊美,想当初......” 章仇先急道:“经你一描补,还有好画(话)?” 茗伊起了兴致,忙道:“元帅有话直说,我必不打趣!” 章仇方道:“那时,战事繁冗,吃食不过肉鲞之流,宿栖毒物瘴疠风沙之所。好容易熄了烽烟,也没好生弥补,失于调养,脸上俱是心火热毒,脓包痘刺。我这才着了忙,立马寻医问药。合该缘分,就遇上祝老,他与我服了天婴,辅之植褚,焉酸、帝屋和蒙木。前前后后,不下半月的光景,总算把我的脸给救了回来!” 祝余不无得意:“比之先前,愈发水嫩。” 茗伊暗道:怪不得章仇的容色较自家郎君还魅惑些,原来是仗着后天的助力。她央着章仇分说:“植褚、焉酸和蒙木,都有哪些效用,快同我讲讲!” 章仇看向祝余,祝余只得说:“我们顺着这条溪走!” 茗伊边走边看:“这水里躺着的石头可真美!” 祝余笑道:“那不是普通的石头,叫苍玉,衔在嘴里可以作醒酒石,保管千杯不醉!”他边说边看向章仇口土。 茗伊会意:“难怪接风宴席上,您总是千金不醉的主儿,原来是这玩意儿帮您逞能呢!” 章仇口土吐舌,由他们嘲笑,伸手往水里摸了几块揣着。 仨人走到溪流的拐角处,祝余指着旁边的一棵大树,与茗伊分说:“这树就是蒙木!” 茗伊上前辨认了一番,方道:“与槐树神似,不同的是,开着黄色的小花,就只疑惑结出的果子是怎生模样?” 祝余道:“它只开花,不结果,它的花可以生食,晒干含服,烹煮皆可。” 茗伊忙打断:“它的效用,不外乎警醒世人,莫要贪恋风月、富贵和功名,保持清明处事的真知。是与不是?” 祝余拍手叫好:“真没错看了你,却是个资质上佳的习医中人。快说说,难为你想得出这番论调!” 章仇口土也跟着附和。 茗伊耸耸肩:“只开花不结果,不正是应了人世七苦之求不得?故而吃了这求不得的因,便明了求不得的苦,也就无有怨憎会,爱别离的挂碍,习得担风袖月之姿。” 祝余连连叫好,又往溪边拐角处的对面跳将过去,茗伊等人跟着他行事。 祝余率先走到另一棵树边,开口道:“这长得像花椒叶的树就是帝屋。” 茗伊才要触碰,章仇先道:“小心,叶子上头有倒刺,结出的浆果才是可吃的。” 祝余点头:“吃了可以抵御凶邪!” 茗伊细细辨别了一番,忽又见着了一簇簇开着黄色小花的草地。 章仇口土先自笑了,嘲讽道:“眼睛怎么比狗鼻子还管用呢!” 茗伊不解。 祝余弯腰,信手拔了颗教她辨认:“你看,这就是焉酸。” 茗伊瞧了瞧,认真道:“虽都是一样的黄花,可它的草茎是方的,花下的圆状叶子叠了三次方长成。” 祝余附和:“这花吃了不值什么,倒是这草,确是解毒的仙丹!” 茗伊照旧拔了好些,正自忙活,见壤土里躺着若干五颜六色的石子,如鸽卵大小。 她像觅得珍宝一般,与祝余他们夸耀。 章仇口土咳了咳。 祝余笑得愈发带劲儿。 茗伊冷眼旁观:“别小气,说出缘故,我也跟着乐呵乐呵!” 祝余摇了摇头:“元帅头回进巫山时,也同你一般,见着这帝台石跟瞅见了珍宝似的,举止形容半分不差。” 他顿了顿,又道:“你俩,若论玩心,倒是契合得很!” 茗伊知他话里有话,借口拣石子的功夫,只不搭理。 章仇苦笑,帮着拣了好些帝台石。 祝余见他俩皆不搭话,自嘲了几下,催促道:“天色不早了,紧着些。” 茗伊才同章仇一道停手,跟着祝余往回走。 过了才刚拾掇天婴的地儿,又走了些时候,遇着一片缀满红色小花的草泽。 祝余:“这便是植褚了,快蹲下来看看。” 茗伊:“这草上生花,花中结果,还是带荚的果子,跟棕树的荚有八成像!” 祝余:“我考考你,这草,这花,这果,哪个有效用?” 茗伊:“我请教您,这植褚吃了,有何效用?” 祝余:“疗治梦魇!” 茗伊:“那就是吃草了!” 祝余还没怎么着,章仇口土忙道:“你怎么猜的?” 茗伊巧笑:“梦魇,大多由心而生的恶果。有果必有因,这花果自然不用再吃了,草根足矣!” 祝余诚然叹服:“凭你这副眼界,我再调教调教,不出一年,王庭的四大巫医也不好同你比肩了!” 茗伊旦笑不语,拾掇了植褚,便跟他俩折返天坑。 一路上,章仇口土看着茗伊眉飞色舞地说禅论道,直觉比以往经历的女子都要美上许多,且添了些超逸绝俗。。 不远处,胜胜风一般地蹦到他们跟前,对着茗伊的肩膀直晃悠:“阿姐,您家郎君醒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又把我忘了 茗伊被胜胜晃地差点扑落溢出的药草,乍闻得尚琛醒转,连带着背篓飞奔至石室,却被眼前的光景给惊呆了。 尚琛一把抓着巫祝的手,含情脉脉:“可是你救了我?” 巫祝僵着个脸,见茗伊来了,忙指着她说道:“是茗儿救得你!” 茗伊的眉心拧了拧,挣扎着上前,想知道究竟,半关切道:“郎君,你醒了?” 尚琛看着她,眸光难掩惊艳,可依然透着疏离,反问道:“你是谁?” 茗伊一路狂奔,现下心跳得很,经他这一问,两下里相激,一个没站稳,险些儿瘫倒。好在章仇口土从后面扶住,急切道:“小心!” 茗伊不及应他,边看着尚琛,边捂住胸口:“你又把我忘了?” 巫祝见状,好容易松开了尚琛,自嘲道:“低估了寐蛊那条虫子!” 祝余也挣开了猫在自个儿身上的胜胜,打量着眼前的光景,没奈何道:“师父,他依旧记不得从前?” 巫祝揉了揉太阳,看向茗伊:“先盘问一番吧!” 尚琛朝巫祝笑道:“我怎知你们是不是合起伙来套我的话?” 巫祝早已不沾男女情爱,无心同他对嘴,只不看他,由着茗伊调停。 茗伊自忖:郎君从前喜欢我,容貌究竟是末事。我于茶事雅艺的考究,引得他对我刮目相看,认定我是个难得的。加之贵妇姨母上门,定了亲的表哥,我对他不甚了然的心意,才教他患得患失,奉我为心头好!可他现下已然对我一无所知,若失于言行体态,反倒叫他看轻了去,且愈发疏离。不如把一腔伤感暂且隐去,先叫他取信于我,还可缓缓图之。即便他日后对我无意,也不妨事,我还有年少有为的表哥。郎君救我性命,护我一场,保他周全,携胞兄返家,也算报偿他。 她计议已定,强撑着一股气力,款款道:“如此,你问我答,也叫你明白我们是认识的!” 尚琛见她气定神闲,透着小大人般的郁郁,同尚小的形容极为不符,不免好奇。可自己猛地醒转,置身在这么个所在,兼巫祝这么个上上佳人看顾,太过匪夷所思,他不得不防着点。 尚:“我是何人?” 茗:“尚琛,字端玉。” 尚:“我家中只一八十高堂,下余一总角小妹,小妹唤苒春还是舂夏?” 茗:“诚然欺我!您二老俱在,上有一兄,名尚瑞,字碧玉,战场下落不明。苒春是您尔湘苑的大婢子,舂夏是厨上的巧妇,烧的一手佳肴!” 尚:“我至交好友几何?” 茗:“我才在您身边不过半载,只记得常聚府上茗饮的有:高太师家的高耀魁,俗唤三郎;文司空家的文子墨,俗唤二郎;华侍郎家的华琛钰,俗唤大郎;常舍人家的常少春,俗唤四郎;杨拾遗家的杨羽蒙,因其年长,你们几位唤其阿兄......” 尚:“常四郎家,在永崇坊的茶肆,你可知晓?” 茗:“您说岔了,该是高耀魁家,在永崇坊的百戏茶肆!” 几番试探,尚琛几近词穷,正低头寻思,倏忽瞥见自己贴身佩着的红玛瑙剑穗,忙摘了下来:“这是何物,出自何处,你若能答得上,我再不疑你!” 茗伊就等着他这手,径自取下自己佩着的茜翡。 尚琛先是一愣,再见她淡淡地说:“当年,您阿翁经过楼兰古城,率众行至白龙堆沙漠。他们突遇龙卷风,不甚被风沙迷了眼,不省人事。朦胧间,您阿翁见一红纱倩影走近,朝他伸手,与他十指紧扣。苏醒后,他已身在孔雀河畔,随从悉皆安然无恙,自己手中竟握有此双玛瑙。他虽不知就里,但既是逢凶化吉之物,传承儿孙也是好大的造化!” 尚:“剑穗自端玉,正好是我的表字,可我阿兄的表字是碧玉,你道为何?” 茗:“非也!主君读《后汉书·党锢传序》,念到其中的一句,【画半策而绾万金,开一说而锡琛瑞】。正闻得后院通传,大娘子待产,便断字造名于你兄弟二人。” 等她说完,尚琛饶是诧异:“你的红玛瑙剑穗究竟如何来得?” 茗伊冷笑:“不偷不抢,您硬塞给我的!” 经她一说,巫祝等人跟着笑了。 这么个会说会逗的小娘子,周身透着逼人的灵气,叫尚琛恼不得高看几眼,只是仍有几点不明。 若真是我给她的红玛瑙剑穗,岂不是连爷娘也认下了她这个媳妇? 看她身量,约摸着不过十一岁上下,自己何时好上这口了? 就算她是我认定的妻,我缘何置身此处,不该为阿兄的下落奔波,四处辗转吗? 他犹自腹诽,茗伊早看穿他的顾忌,柔声近前,款款地说:“我知郎君所思,可是疑惑怎得恋上一乳臭未干的毛丫头?怎得置身此地?” 尚琛不疑有它,重重地点了点头。 茗伊愈加软语宽慰:“芃信从南诏寻得大郎的下落,快马回程,跑死了几匹马......” 见他俩说得热络,巫祝忙拉了章仇,章仇拖着祝余,祝余被胜胜猫在身上,一股脑儿地全离了这里,好叫他们独处。 一出来,祝余忙跟巫祝商量:“师父,你说该怎么收场。” 巫祝只得道:“估摸着,他只是断章失忆,漏了茗儿这个人。” 章仇口土冷笑:“他不是心系茗儿,怎么偏生忘了她?看来,这真心也假的很!” 祝余忙道:“已经够头疼的了,你就别跟着添堵了!” 巫祝与章仇分说:“元帅不知,寐蛊毕竟侵袭过他的神识,干扰了他的认知。茗儿是他最最放不下的,而正是最深刻的人事物,最有可能被缺失。” 祝余点头:“啧啧,可见,这茗丫头是端玉的心头好!” 见他俩如此辩驳,章仇口土方不则声,兀自打起如意算盘。 你道是为何? 乍听见尚琛失忆的判词,怕茗伊伤怀,章仇比谁都焦灼。可现在静下来细想,心里竟跑出一丝侥幸。若他一直这么着,可能对茗儿的心也淡了下来,自己趁虚而入,加倍关怀,天长日久,总会生出几分情义。 思及此,他不由开怀,只同巫祝等人静静品茶,时不时张望石室。 胜胜见祝余没心思同他戏耍,巫祝也自顾着寻思,自己索性去张罗饭食。。 过了许久,茗伊见尚琛有些乏了,把荀草茶倒了一碗与他消解,借口张罗饭食,先自退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舍弃同他的从前 巫祝师徒早已候了多时,见茗伊正出来,忙簇拥着她坐定。 茗伊见他们面上的惭愧,反倒礼让:“大师不必自责,许是郎君命里该有这坎儿。若没您跟祝老,指不定他身子早冷了!” 祝余讪讪地说:“茗儿,难为你体量!想着先前夸下的海口,我这张老脸都快没地儿挪了!” 巫祝一把握着茗伊的手,婆娑着她嬴瘦的蝶背,宽慰道:“好孩子,自己都操碎了心,还念着旁人!是老身没把人治好!你放心,你家郎君不过断章失忆!我才刚琢磨出一味方子,针对失忆的症候,治好是一定的,就只不好断言何时痊愈。” 茗伊附和:“劳大师费心,茗儿代郎君爷娘先行谢过。依茗儿愚见,药疗虽好,尚需饮食养人。” 巫祝颇觉新鲜:“快同我讲讲,你是怎么打算的?” 茗伊斟酌着说:“今儿蒙祝老青眼,奴家也识得好些药草根子。举现成的说,那枥果既可食用,且有增强记忆之功,不如治成茶饮,亦或各色的糕饼和面果子。若吃惯了,兴许药效汇聚,或可一蹴而就。强似日日药罐子不离身,没得惹他生厌。” 巫祝和祝余笑道:“果真是个好法子!” 章仇口土半晌没吭声,此刻却与她使了个眼色,择一处密谈。 章仇:“他若是一时半刻记不起你,你如何自处?” 茗:“不劳元帅挂心,茗儿还余一位指腹为婚的表哥。” 章仇:“你不是他未过门的妻,怎得又跑出一个待嫁的?” 茗:“若无郎君,茗儿小命休矣!” 章仇:“救命之恩,非要以身相许?” 茗:“奴家乐意!” 章仇:“他爷娘兄弟,连带丫头婆子都记得齐全,独独漏了你。可见,你白认得他了!” 茗伊本就为此事膈应,被章仇白眉赤眼地提起,已是不自在,但仍挣扎着说:“不妨事,他没白认得我就好!”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心底却是从了他的说法。缘何连丫头婆子都记得,单单忘了我?可见,情爱之虚无! 胜胜适时地蹦了出来:“阿姐,已备下好些吃食,师父和余爷单等您和元帅了!” 茗伊和章仇口土前后脚过来用饭。 众人看了看,依旧有着微酸开胃,消邪除戾的横公鱼汤。主食仍是清肠稻米饭,不过是加了苹草蒸过的,叫人吃着欢喜。 茗伊晓得胜胜的用心,指着旁的吃食,勉强笑道:“难为胜胜竭力张罗,再同阿姐讲讲,边上这些貌似是新花样?” 胜胜就等她开口,忙沾沾自喜地说: “这盘趣雎,撒了胡椒烤炙的,不单果腹,更可怡人心境; 那盆玉团酥,兑了寒玉露冰的,沁人心脾,清热明目; 冬笋调以咸与酸,芼之椒与橙,与米饭同搅,极清爽可口,合茗阿姐的胃口。 荆饴同炒的糖蟹,盐酱瓜蔬荟萃,偏居一格的滋味,是章仇元帅的喜好。 最最费力的是这道帖乳花面英,每只不带重样,凑足了三十二种样式,甜而不腻,松软容易克化,有置身花海之感。” 茗伊惦记尚琛,只拿汤泡饭,拌着冬笋吃了半碗,便忙拨了两大碗饭并一大碗横公鱼汤,拣了几块炙趣雎,冬笋和面英。 见她亲自拿盘案捧了过去,章仇口土猛吃帖乳花面英,足足去了半数之多。 胜胜疑惑,同祝余耳语:“余爷,整整一盘糖蟹,都叫元帅给收了。怎么还吃得下这许多甜点?” 祝余看着她那白目样,叹了口气:“他心里口里都泛酸,吃点甜的才不会瞎吐!” ...... 石室内,尚琛正饥肠辘辘,接过茗伊呈上的饭食,略略颔首,便自顾自吃开。 茗伊不曾盯着他,独个儿煎水烹茶。 尚琛偷偷拿余光觑她,从备具,择水,侯汤,柔荑如行云,神情似落花,教人移不开眼。 见她拨了切片的果子搅入,鄙夷道:“适才观你茶艺不俗,道你是会吃茶的,怎得也学那起子愚人,喜和盐芼橙,参茱萸,裹仁塞杏。要知道,不苦不涩不为茶,回甘一瞬可清心!” 茗伊道:“郎君,您说得不差,但未免刻板了些。” 尚琛:“何解?” 茗伊:“竹沥水,梅花上的雪,花间宿露,都是烹茶的上上之选,因其清雅香气可增益茶味!这枥果不苦不甜,胜在清香爽口,入了这腊跺里头,还能抵消涩口太过的不足,更觉甘洌。” 她边说,边舀了一碗与他尝新。 尚琛接过,细细品来,不觉叹服:“果不其然,是鄙人狭隘了!” 茗伊淡淡地说:“郎君,您从前都唤我茗儿。” 尚琛饶是踌躇:“来日方长,我慢慢改口。只是这腊跺,喝着有熟火滋味,这茶名听着新鲜!” 两人正聊得投机,巫祝和祝余齐齐过来探问。 尚琛仍旧对巫祝颇为在意,见她来了,眸光时不时停驻,惹得茗伊大不自在。 巫祝察觉了几分,只得冷着个脸,眼神向上瞟,故作傲娇地说:“你虽清醒,尚须针灸周身穴位。” 章仇口土慢悠悠踱入,忙问道:“要针灸几日?我们还急着返程。” 巫祝认真道:“不出七日,期间,由祝余帮着配些丸药,以便家去调理。” 茗伊一一记下,借口收拾杯盘,一径走开。 巫祝见章仇也要跟她出去,恐他怄她,忙叫住:“元帅,我要与茗儿的郎君施针,你就留下来护持,老身也好安心下手。” 章仇只得依了她。 祝余明白师父的用意,自个儿退了出来,寻了寻,茗伊正在厨房蒸糕。 她环抱臂膀,缩成一团,落在他眼里,可怜体无比! 他忙唤了她一声,凑近道:“吃醋了?” 茗伊:“从前,我对郎君不冷不热,现在倒反了过来。” 祝余:“人都是喜欢得不到的东西!” 茗伊:“从前,见他吃醋,我还不以为然,现下倒是心领神会了!” 祝余:“茗儿,若没忆起从前,他便移情她人,你想过如何自处吗?” 茗伊:“断然不会小姑独处!” 祝余:“你能舍得下与他的从前?”。 茗伊:“花逝水东流,盘转旋涡,魂牵梦守,终化虚有。” 第一百二十六章 被嫌弃的尚琛 巫祝:“昨日说的都记住了?” 茗伊:“每日与郎君针灸足三阳经·足太阳膀胱经。” 巫祝:“联络的脏腑?” 茗伊:“属膀胱,络肾。起于目内眦,至耳上角,入络脑。” 巫祝:“那歌谣背来听听!” 茗伊略理了理,一口气说道: “足太阳经六十七,睛明攒竹曲差参; 眉头直上眉冲位,五处承光接通天; 络却玉枕天柱边,大杼风门引肺俞; 厥阴心督膈肝胆,脾胃三焦肾俞次; 气大关小膀中白,上髎次髎中后下; 会阳须下尻旁取,还有附分在三行, 魄户膏肓与神堂,譩譆膈关魂门当; 阳纲意舍及胃仓,肓门志室连胞肓; 秩边承扶殷门穴,浮郄相临是委阳; 委中在下合阳去,承筋承山相次长; 飞扬跗阳达昆仑,仆参申脉过金门; 京骨束骨近通谷,小趾外侧寻至阴。” 巫祝点头,看向章仇:“元帅,你们可以出山了!” 祝余对茗伊说道:“我与师父炼制的枉然散还未到时候,暂时脱不开身,你们先回去料理王庭的琐碎。” 他说完,瞥了眼尚琛:“待枉然散炼成,你的断章失忆也就好了!” 尚琛觑了眼巫祝:“不妨事!” 祝余哭笑:“你先一边调息吧!” 见茗伊一脸云淡风轻,他从容道:“你家郎君只好先由你照料了,务必勤针灸,三不五时,与他按摩推拿一番,更有助益!一应药饵饮食,你自己拿主意便可!” 茗伊少不得一番难舍,与巫祝泪目:“大师,等茗儿诸事了了,再与您茗饮。” 巫祝亦然:“那敢情好呀。” 看着她俩相拥,祝余调侃:“才不过几日,与我师父的情分倒越过了我!” 巫祝怄他,故意指着胜胜说笑:“都是当爷的人,还好意思吃小辈的醋!” 祝余扶额,又包了些丸药与茗伊,再三说道:“这梅花点舌丹,祛毒的;这是活络丹,活血的;这是紫金锭,祛暑的。我每样都单独包好了的。若日后派上大用场,可照我先前教你的方法炮制。” 章仇口土不甚明了,拉着茗伊问道:“你家郎君的寐蛊不是清干净了?” 茗伊反问道:“你当我心里只他一人是命不成?” 尚琛才针灸毕,阖目调息之际,却也竖起耳朵听了。闻得这小丫头的言语,不免赞叹:差点错看她了,原怕她一味纠缠于我。目今,她的心竟大得很,不执念于某人,有些造化! 他既看得上她,姑且继续听她的论调。 茗伊正与章仇口土分争。 茗伊:“蛊征的事情,您就这么不经心?” 章仇忙一口否决。 茗伊:“吐蕃能使出蛊征等阴狠毒辣的招数,难保没有下回。我们需得多多备些解毒良药,以便不时之需,方可保万全!” 章仇又提及紫金锭。 茗伊:“战事不分寒暑,不巧赶上了热毒的月份,士兵们等不到杀敌先就病倒,这折损得也太冤了些!” 章仇口土连连点头附和,很是敬服。 此时,胜胜也包了半炕的包袱,由幻舍并幻得等人帮着夹带。 章仇好奇:“祝老给的那些还不够你使?巴巴儿捎带上这么些,当饭吃呢!” 茗伊冷笑:“亏你还是堂堂元帅,一点后事都不虑!” 章仇口土悟了过来:“为战事备的?” 茗伊点头,正色道:“果真如蛮利师父信中交代,回鹘、天竺和大食纷纷把矛头指向吐蕃,那之后必少不了一番恶斗!” 章仇:“然后?” 茗伊:“上次,您提及服食天婴等药草的经过,奴家粗粗听去,感怀战事艰辛。因缘际会,有大师和祝老指点,这几日帮着奴家指摘,炮制了几味可疗饥固本的丹药和面饼等吃食。待回去,经您向缥信一说,我再与韦节度飞鸽传书,必能群起效仿。将士吃饱了,身体好了,才能鼓舞士气,更好地保家卫国。” 章仇口土不觉拍手:“我不过随口一提,你就能想到诸多妙用,推己及人,诚然至真至纯至善!” 巫祝点头附和,还故意重重地嘉诩:“卿本佳人,将来,不知哪个有造化的得了去!” 尚琛听得分明,遂睁眼搭话:“大师也是少有的妙人,娶妻若彼,夫复何求!” 巫祝扶额,看向茗伊! 茗伊也在看她,当即灿笑:“就是!” 她痛快地说完,紧接着,同胜胜打点行装,准备上路。 祝余默默地跟着她出去,时不时递上眼底的暖意,添置个把物事。 石室剩下仨人,章仇口土心中替茗伊不值,故意同巫祝半开玩笑地说:“大师,您看,我有没有这造化!” 尚琛虽然失忆,可几次三番地与自己表白,还非得当着众人的面,着实让茗儿没脸。思及此,巫祝也动了气,认真道:“茗儿不是顽石,元帅若有意,时时放在心里,多护着她点儿,还怕焐不热她?” 尚琛见巫祝嗔怪,忙道:“大师,您这是在怨我?” 巫祝:“尚二,我本方外中人,不沾男女情爱。你现下失忆,我不求你一定要收下茗儿,但我是绝迹不会同你纠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尚琛:“事无完全,成事在人。我的心没法现在就死,也不肯在这儿赴死,容我日后慢慢儿设法。” 巫祝是何人? 活了这把岁数,手底下烂了的桃花,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她斜睨着尚琛:“随你作死,不送!” 她说完,冷冷地转身,出了石室。 尚琛目送她目无下尘的倩影,冷不丁瞥到章仇的眸子,不由打了个寒颤。 尚琛只他对小丫头的心意,大度道:“元帅若是对茗儿有意,我必不深管,只是一件,不可唐突她。” 章仇的思绪复杂,不知该谢他,还是该教训他。半晌,像看傻子似的,冷冷地说道:“赶紧的,起程返诏,就等你了!” 尚琛见他不领情,只得穿戴齐整,跟了他出来。 胜胜正猫在茗伊身上,不肯卸下,哭天抹泪的。 茗伊哄不过,只得说:“胜胜,阿姐不走!” 胜胜道:“当真!” 茗伊:“当真,可你余爷要走!” 胜胜:“为啥?” 茗伊:“两个只能选一个!”。 胜胜讪讪道:“阿姐,一路顺风!” 第一百二十七章 随地小便的后果 “元帅,我们再赶上半日就进城了!”幻得畅意道。 “茗儿,你要不要歇下,吃口茶,进些苹草糕。”章仇口土对着怀里的茗伊,殷勤地说道,压根儿没听进幻得的言语。 茗伊才要答应,尚琛却道:“茗儿,我看你早食用了不少肉炙,应该还不很饿。权且忍忍,赶路要紧,我等不及见我阿兄!” 茗伊白了眼尚琛,心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说得很是! 她当即冷笑:“郎君说差了吧!” 尚琛见她那副嘴脸,顿时想起了高家三郎的通房。每当去乐坊听曲,三郎看见貌美的女子,总会央着随侍的通房添香,一道称赞。添香也笑得如此这般,教人觉得藏着刀子。 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哪儿差了?” 茗伊又冽出一抹瘆人的笑意:“我不单吃下两人份的肉炙,顺带喝了三碗杏酪,啃了四块米饼!” 尚琛:“然后?” 茗伊:“我要解手,没法忍,憋不住!” 章仇等人忍着没笑出声,纷纷别过头去。 尚琛尬了声:“自便!” 章仇先自落马,再仔细地扶她下来,生怕磕着碰着。 茗伊正儿八经地由他扶下,又道:“我怪怕的,烦劳元帅替我把风。” 章仇口土:“求之不得!” 看着两人一齐渐远的身影,尚琛貌似记起一幕,隐约像是高三郎和她一马同乘。他晃了晃头,再也忆不起许多。 茗伊找了个浅显的峭洞,蹲着正好,随即觑了眼章仇口土。 他当下守在五步开外,背过身去。 “啊!” 一阵喧嚷,别说章仇口土,便是远处的尚琛等人,也急忙过来探个究竟。 章仇口土转过去,只见一个容貌不逊自己的儿郎,正揉着自己的脑门儿,满脸的官司。 他只拉着茗伊问道:“这人欺负你了。” 茗伊还没言语,那人倒气急:“你哪只眼睛看我欺负她了!” 茗伊讪讪道:“我才完事,刚走出来便见这位英俊潇洒的郎君……我头回见男儿解手……一惊,就喊出来了……” 那人揉着脑门,哀怨地看她。 她只得补上一句:“顺带操起块石头,随便砸了过去……嘻嘻……” 她支支吾吾地说完,又瞥了眼那人,心道:都这么黑了,怎么还俊挺得没有道理! 章仇口土只得宠溺地护她于身后,犹自抱拳致歉:“自家妹子不周,冒犯之处,望阁下见谅!” 话音刚落,又有一拨人跟着上前,为首的一位已然下马,兀自关切:“少将军,您没伤着吧!” 那俊挺得不像样的人,忙回道:“尚兵部,就被石子随便砸了一下,不妨事。” 那人顺着少将军的方向看去,不禁咂舌:“茗儿,你怎么在这儿?” 茗伊正羞红着脸,忙探出头辨认,又是惊又是喜地反问:“主君,您怎么在这儿?” 那俊挺得不像样的人,瞅了瞅眼前的小丫头,忙急切道:“尚兵部,她就是茗伊?” 茗伊理了理思绪,跟着问道:“主君,他就是穆少将军?” 尚清笑道:“正是呢,敢情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尚琛等也赶了过来,率先认出自家阿爷,忙下马迎上:“阿爷,您怎么来了?” 尚清也顾不得其他,“琛儿,你跟茗儿不是在南诏吗?” 见阿爷唤得热络,尚琛也不自觉疑惑:自己当真对这个还没长齐全的丫头,用情至深?没毛病吧! 章仇口土挨个儿礼让,方道:“原来都是师父等了多时的好友,不若再赶赶,到了他的客馆再详谈也不迟!” 众人依言,纷纷越上马匹,嗖地一下,扬起一丈高的尘土。 夜色初露,客馆的阿蛮正在门口卸幌子,猛地抬头,见若干人马停靠,不由仔细辨认来路。 及至见了茗伊,乐呵道:“靓阿,阿蛮可等到您了!” 茗伊由章仇扶下马,笑道:“阿蛮这话说得,许是早已备下吃食,烧足热水,铺好热炕,干等我们下榻了?” 阿蛮咪起小眼:“靓阿还是那么聪慧,赶紧进去吧!” 章仇笑道:“尚兵部,少将军,大伙儿都风尘仆仆的,先泡个澡,再齐齐吃饭怎样?” 尚清依言:“如此甚好!” 独茗伊住了个单间,余者多有两人一室,方便商议要事。 比如尚琛,打一进门就同他阿爷叙起别后寒温。 琛:阿爷,我真喜欢这没长齐的丫头? 清:说喜欢都是轻的! 琛:她是我未过门的妻? 清:你求着我们应下的! 琛:连传家宝都送出去了? 清:你要,我们能不给吗? 琛:我全忘了,咋办? 尚清无法,提及穆凤烟,打量道:“你看,那被砸的少将军如何?” 尚琛点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尚清:“还有呢?” 尚琛:“人人踏破门槛争抢的东床!” 尚清:“还有你不知道的呢!” 尚琛:“莫不是跟这丫头有关?” 尚清:“他俩指腹为婚!” 尚琛:“那少将军同我一般大,怎么就跟个丫头订亲了,还是娃娃亲?” 尚清:“他们是表兄妹!” 尚琛:“真是助了我!” 尚清:“难不成你想悔婚?” 尚琛:“我已然忘却过往,想必也是天意,不若索性退了。看这将军面带秋波,八成也中意他的表妹,何苦与他结梁子。” 尚清:“你现在说得轻巧,已经在鑫王跟前应下,容得你胡闹?” 尚琛:“又跟鑫王何干?” 尚清:“鑫王执意将胞妹许他,奈何穆少将军并他阿娘,巴巴儿等着茗伊过门。我见你执意要她,你阿娘也不好拗你,只得依了。” 尚琛:“然后?” 尚清:“鑫王知道茗儿被你救下教养的事儿,乐得你俩成事。你自己犹嫌不足,私自领着茗儿来南诏,坏了她的清誉,还好意思悔婚?” 尚琛:“怎么连鑫王都知道了?” 尚清只得把茗儿的身世逐一说明。 尚琛:“我私自领着她来南诏?” 尚清:“不信,可以问你娘,问你尔湘苑的婢子。”。 尚琛摆了摆手:“眼下,阿兄的事情要紧!” 第一百二十八章 表哥好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章仇口土早早梳洗完毕,治下接风宴席。 要说这客房的预备,真真是巧了。茗伊对面住着穆凤烟,尚琛父子居其右,章仇口土在左边。 她才出门便与穆凤烟对上眼了。 穆凤烟看她换了身藕荷色掐牙对襟褂子,内里是月白色撒红梅襦裙,梳着溜光的单垂环髻,单以错银梳背点缀,不饰脂粉,清新不失俏丽。 茗伊亦在打量他,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面庞,加以黝黑的肤色,更显出雕琢般的英挺形容。想想便是尚琛不要她了,自己也有好的希冀,不由硬气了几分,稳稳地上前礼让,矜持道:“表哥好!” 穆凤烟打小就对自己未过门的小媳妇心心念念,总想着以何种情境谋面,冷不丁闹了这么一出,喜也不是,羞也不是,挣扎着笑道:“表妹妆安,阿娘在家同我说起,总夸你极标致伶俐。今日见了,亲身经历过,才知阿娘所言非虚。” 茗伊知他为了今日的事由尴尬,自己想想也是臊得紧,微红了脸,勉强笑道:“姨母虽未在我面前夸过您半分,但早就风闻,许亲的婆子把穆府的门槛都踏破了!果不其然,您俊伟不凡,把周遭的儿郎都给比下去了!嘻嘻!” 穆凤烟见她冰肌玉骨,较同龄娘子更显赢瘦,心里已是疼惜。听她言谈,生动有趣,着实得他喜欢。 当下里,两人双双下楼,见尚清等人正同章仇口土闲谈,借着章仇之口,尚清方知晓自家二郎断章失忆的始末,惟跌足长叹。 茗儿这才发问:“主君怎得亲自动身?” 尚清看了看周遭,章仇口土忙与他言明:“这客馆里俱无闲杂人等,从掌勺到上菜的伙计,都是蛮利师父收留的贫苦孩童,最是得靠。” 尚清听如此说,方道:“韦节度向圣上进言,需在南诏周边部署战线,为的是防范吐蕃和六诏残余势力作祟!再有便是要与郑公当面详谈,方便两国修好。” 茗儿:“那您没准儿能见召树屯一面…不…该叫大郎。” 章仇口土也附和:“本帅安排,定教尚兵部见着真人。” 尚清:“果真如此,我的心也不必悬着了。” 说着,跟尚琛一道儿谢过。 人陆续齐了,阿蛮、阿黄、阿部和阿落络绎不绝地上菜。 茗伊净了手,亲自与许了亲的表哥,施了恩的主君,没了情的郎君和献殷勤的元帅倒酒。 礼数给足了,便自顾自吃起来。 茗伊吃着椰枣糕,笑道:“酸酸甜甜的,怎么做的?” 阿蛮与她熟识,抢先说道:“还是托大食的福,大老远过来,还带上许多土产,兑了酸酪治的。” 茗伊笑道:“他们多半为骆驼带的!” 穆凤烟诧异:“你怎知他们为骆驼带的?” 茗伊尝了口鸡子羹:“椰枣核磨粉,制饼,骆驼吃惯了的,能不备着?” 章仇口土搛了条饼灌肠与她,又说:“自打相识以来,貌似没有她不知道的。” 尚清也道:“少将军慢慢儿就习惯了,打茗儿入府,别的不论,我府上霉烂的茶饼啊渣啊末的,都让她滔澄了个遍。作出的茶汤,茶酥,茶粥和茶点,堪称一绝!别人想不到的,她总能说出个门道,竟比老夫知道的多!” 茗伊咽下吃食,忙谦让:“主君过誉,茗儿不过微末见识,哪能与您并论?” 尚琛见他们把眼里的丫头片子一阵夸,不由高看两分,可心里仍旧打定主意退了这门忘却的定情,自己虽不老,也不屑嚼嫩草。 穆凤烟却是对她愈发上心,想着该找个时机独处,表白一番才好。 章仇口土见尚琛寡言,不由暗暗窃喜,只保他一辈子想不起来,好让自个儿搏一搏。但猛然瞥见穆少将军,那桃花眼长得,真叫人心痒。 尚清忙推了自家儿郎一把:“琛儿,你怎都不言语?” 尚琛只得道:“阿爷,这酒喝着甘醇,想是难得的!” 尚清本意是要他也同茗伊说说笑笑,免得生分,没成想他如此敷衍,自己只好尬笑,心道:得,也不替你操心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茗伊知晓主君好意,便道:“郎君,这是豪麻草酿的酒。” 尚琛不得不过话:“何为豪麻?” 茗伊认真道:“据《阿维斯陀》经载,豪麻是圣明之草,通身翠绿,肉厚汁多,芬芳满溢。采之酿酒,武士喝过,可以振奋心神,增益周身气力;文人喝过,可以思如泉涌,通达灵窍。” 帮忙布菜的阿蛮忍不住称奇:“靓阿懂得竟多,奴等都不认得它,亏得蛮利师父仔细谈起才晓得!” 尚清叹道:“茗儿,主君没说错吧,你懂得比我多多了!” 尚琛原不过信口说的,见她细细道明原委,不得不陪笑道:“茗儿好学,在巫山就同巫祝大师讨教许多,令人甘拜下风! 穆凤烟也跟着称叹:“怪道阿娘天天口里念叨,表妹确实过人,恼不得叫人高看!” 茗伊见尚琛提及巫祝,心里气不过,也不好再过分谦虚,教人觉得做作。兀自以枣醴代酒,灿笑道:“难得诸位郎君并主君青眼,术业有专攻,若茗儿日后有不足之处,别吝惜赐教才好!” 章仇口土大手一挥:“凡我所有,你悉数摘去,不要同我客套才好!” 见他言语诚然肺腑,可未免轻薄了些,穆凤烟没等茗伊开口,先自敬酒:“难得元帅亲厚,本将替阿娘,也就是茗儿的姨母,拳拳谢过,日后定当回馈您的恩义。” 茗伊顺势点头:“正是这话,待茗儿返回长安,必央着姨母好生酬谢元帅和主君一家的恩德。” 章仇口土吃味,酸道:“来日方长。”。 见这对半路结识的表兄妹如此色目,自家儿郎相形见绌,尚清暗暗叫苦:茗儿话里话外透着生疏,怕是也叫琛儿寒了心。只保佑鑫王那边加把劲儿,把这个东床快婿招了去,省得我趟上一顿不是。老夫自个儿多立些功勋,届时,便是他表兄妹成事,鑫王也不好轻易怪罪。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午安,人齐了再吃饭 扣、扣、扣、扣…… “谁啊?” “茗娘子,奴家是专门拨来伺候您的。” “这么早?” “还早呢!日晒三竿了,你还睡着,元帅不放心,特遣奴阿过来唤床,怕您夜里走了困!” 茗伊不觉揉了揉眼,伸了伸腰肢,方回过神回复:“行吧,给我备水梳洗吧!” 米儿规规矩矩地进门,一声响动也无。 茗伊见她容貌无甚出彩,好在面若粉桃,肌肤白净,仪表尚可。 接过米儿递上的帕子,她兀自从妆奁里取了蔷薇露,滴了几滴。堪堪往脸上贴敷,顿了顿才取下来。 米儿忙递上澡豆,供她揉搓。 茗伊淡淡道:“才刚的蔷薇露够净脸了,这个留着淋沐用吧。” 说完,她对着面盆,掬了清水,略拍了拍便了事。 米儿依言,复递上青盐与她涤牙。 想着日头虽好,到底寒凉些,她换了身蜜合色襦衫,底下配了条撒葱缎棉裙,罩了件掐牙银鼠坎肩。 想着今日未必就要入宫,且蛮利师父定然要过来,不好随意,就对米儿问道:“可会挽垂挂髻?” 米儿答应着,掌心让茗伊拿木樨油润了,方在发顶处,左右匀出两大股乌光漆黑的墨发。再细细结成对称的环,贴着面颊垂挂,额前稀稀疏疏留着些细碎发丝。 对着镜匣,衬得面盘盈润,少了赢瘦太过的病态美。 米儿又问:“娘子簪金钗银朵?” 茗伊信手挑了个黄金扣器,结结实实地固住发顶中间处。又笑道:“玉簪生绿,更添一意。”说着便拣了支玉梅花簪嵌在其左下盘环处,其右则是点了三颗珠翠的百宝嵌。 米儿不由咂舌,暗暗罕异她的来历。 扣、扣、扣、扣…… 米儿帮着问道:“可是元帅?” “嗯…将军也睡到这个时候啊!” 章仇本想钻个空子在茗伊跟前凑趣,哪知穆凤烟也没闲着,掐准了时机过来。 茗伊不紧不慢地敷了层珍珠膏,操起湛蓝月白点釉瓷盒,拈了根齿玉,启开一旁的鎏金蚌盒里的口脂,挑了绛红一色点唇。下剩的在掌心抹净,勾兑了滴蔷薇露,仔细化开,轻轻拍脸,登时甜香满溢。 见门外有人候着,趿了双蜜合色穿花缕金线的锦鞋就出来了。 哐当一声,章仇和穆凤烟齐齐扫视,见了眼前的小娘子,眸光闪出一抹惊艳。 茗伊:“表哥,元帅,午安!” 凤烟、章仇:“午安?” 茗伊:“额…就是日中安好的意思。” 凤烟、章仇:“嗯…午安!” “元帅,少将军也没用饭吧!” 茗伊同他们说着,乍见右边的尚家父子走了过来,客套又生分地施礼:“主君,郎君,安好!” 章仇默默嘀咕:谁叫住得近呢! 凤烟心下怨怼:凭什么我离得最远,还在对面? 尚琛见她言谈间的疏离,知晓是提及巫祝之过。自己本就有意同她淡了,此情此景,已然称心,微微颔首。 尚清昨夜筹划了一番,见他家二郎执意如此,自己手头的军务要紧,也无暇顾及,只得由着他,兀自同茗伊说笑。 章仇认真道:“先去用些荤素点心吧,等师父他们来了才是正经席面。” 穆凤烟笑道:“很该这样,毕竟夜长梦多。” 尚清对章仇问道:“郑公除外,难不成我家大郎…” 章仇但笑不语,彼此心领神会,说笑着下楼吃茶去。 …… 王庭内,戈兰殿中,六大清平官正自茗饮。 段谷普:“目今,你们几个意思?” 李异傍:“快别提了!我亲戚家的两个早折了,至今还落叔伯婶子的埋怨。” 段谷普:“不是还有几个?” 尹辅首:“您还说呢!留下的三个虽还担着差事,可都同荃尔贞一心。稍微同她们递信儿,倒破口大骂。” 段谷普:“反了她们了!” 段诺突:“小门小户的丫头,自幼娇生惯养,气性大了些也是有的,不妨好生安抚。” 爨何栋:“不中用,门下的邹苟替我去施些小惠,她们愣是不受,还破口大骂:若不是茶仪护持,她们的小命早没了,再休提通风报信的那等龌龊行事!” 段谷普:“她们家里也不管管?” 尹辅首:“怎么不管,可那几个丫头不光置气,竟敢同家里断了联系,叔伯婶子连面都见不着了!” 李异傍叹气:“几个小丫头倒罢了,哪及我还落了秀妃好一通数落,口口声声埋怨:为着当日替辰妃涨脸,缥信再也不踏入我的姣幸殿。” 李附览正色道:“而今,以不变应万变!” 段诺突咳嗽三声,借口去如厕,离了席。(尿遁:亘古不变的捷径) 李附览跟上,二人一同走了出去。 四下无人,段诺突说道:“适才的茶汤稍稍不妥!” 李附览:“怎讲?” 段诺突:“末茶放得少,水却加了六碗,茶汤薄了,品不出滋味!” 李附览:“这也不是难事,多余的两碗水不用,如法炮制一锅新茶就是了!” 段诺突:“正合我意!” 说完,他俩心领神会的走开,暗处的可布乔已然把话听了去,当即一字不落地说与荃尔贞知晓。 荃尔贞借口送上祭祀茶礼名录,径自遣了哆芙去同客曹长说项。 彼时,郑蛮利同客曹长才退出苴休殿。 郑蛮利:“一会儿同我一道出宫,有正事要办!” 客曹长:“也好,须得再去糜舍(南诏大使馆)加把后劲!” 郑蛮利:“暂且放放,有更机密的要与你说明。” 客曹长:“师父如此说,我怎敢不从,只是一道出去怕人侧目。” 郑蛮利:“不妨事,你我借口汇编《奉圣乐》,足够搪塞那起子小人。” 客曹长:“也好。” “原来二位在这里,叫哆芙好找!” 他们见哆芙过来,料定荃尔贞得了要紧的消息,便假意说道:“可是祭祀茶礼名录?” 哆芙附和:“正是,茶仪说了,才刚六位清平官大人吃茶,她亲自预备,这才耽搁了。教我定要亲手呈上,不可假手他人!” 客曹长:“不妨事!茶仪有心,我先略一遍,明日再递与公主过目。”。 哆芙应声退下。 第一百三十章 谈正事要紧 有朋客馆似往常一般开张,茗伊等人被阿蛮由甬道引至后头的别院。。 他一面走,一面说道:“这里是师父平日休憩的所在,池子里的鱼呀虾的,不仅足够客馆日常招待,余下的晒成干儿,接济了不...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三十章 谈正事要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先拿谁开刀 “你要先拿东蛮鬼主苴梦冲开刀?”郑蛮利奇了怪了。 “不错。”尚清斩钉截铁地说。。 “论讷舌贵为都督,统领神川一带,深受赤松德赞器重。南诏吃的一百个闷亏,里头有九十九个都是...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三十一章 先拿谁开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二章 唐代消食攻略 进了午食,郑蛮利同尚清闲话消食。 郑:“尚兵部,有件事需......” 清:“郑公,要不嫌鄙人拿乔,就唤我一声清弟吧!” 郑:“既如此,莫怪老夫托大,清弟唤我蛮兄吧!” 茗伊心头默念:蛮兄,蛮凶! 清:“蛮兄,您有什么但说无妨!” 郑:“把苴梦冲杀个十回,也不值什么。只愁失于后手!” 清:“您怕惊动了伙同他谋逆的?” 郑:“清弟看事通透,可想好应对?” 清:“为弟同穆少将军早想好了,统共两条计策,让他说与您听听?” 看穆凤烟一副呼之欲出的阵仗,茗伊把才要打的呵欠硬是憋了回去,待咽下口唾沫,不禁湿润了眼眶。 郑:“妙哉,少将军请讲!” 穆:“谬赞,郑公,可否请章仇元帅先同我等说说,同苴梦冲谋逆的大小官员亦或小部首领之流,具体都有哪些。” 郑蛮利依言,让章仇口土细细交代。 土:“吐蕃的,有乞藏遮遮,尚结心。” 穆:“你敢断定?” 土:“之前,宴请回鹘使臣,得亏茗娘子的黄酪糕,让吐蕃使臣摩智邪轻易着了道,同辰妃作出那些没脸的事。一招逼得她身边的翡生出手,让本帅的暗卫逮住......” 穆:“黄酪糕?” 土:“比暖情酒管用多了!” 穆凤烟、尚清和尚琛,三人瞠目结舌,默默看向一脸倦意的茗伊。 茗伊害臊不起来,只得尬笑:“不入流的伎俩,恐污了尊耳,谈正事要紧!” 穆凤烟脸上虽嗔怪,心底却是扑通一动,见表妹莹润的腮边透着粉晕,真想捏一捏这古怪的小娘子。 尚琛听她陈述,字正腔圆,不显半分羞愧,心下侧目。可心理却生出莫名的自豪,也不知这不讲节操的窃喜哪儿来的! 章仇口土冷不防被她白了一眼,度其眸光不善,立马看向穆凤烟,款款地说:“翡生意图祭出蛊征,被暗卫截下,这才落入我手。据门下巫医祝余所断,这蛊征出自他师父巫祝之手。此次巫山之行,提及蛊征,她对我等分说,此物于数年前,被巫诅所盗。” 穆:“巫诅?” 土:“乌仁的师父。” 穆:“乌仁?” 土:“他是苴梦冲帐下的巫医。” 穆:“单凭这个就能断定?” 土:“不止一件。” 穆:“那还有什么根据?” 土:“守瑟…不不…该叫尚琛,他中的是寐蛊。” 穆:“这寐蛊也是您门下的巫医,祝余的师父巫祝,被苴梦冲帐下的巫医,乌仁的师父巫诅所盗的?” 土:“不然!” 穆:“那又是打哪儿偷的?” 章仇口土忍不住道:“少将军,不如等末将说完,您再挨个儿问清楚,成吗?” 穆凤烟讪讪:“…您继续。” 土:“据门下的暗卫回忆,大约三年前,他被派往东蛮盯梢。意外撞见苴梦冲的小妾与管家偷情,末了,就是这么个死法!” 穆凤烟疑惑:“元帅,您说了半天,这些都是苴梦冲的物件,跟乞藏遮遮和尚结心何干?” 章仇口土才要答话,茗伊兀自说道:“那日在戈兰殿,郎君…不不…该唤一声,尚家二哥哥。为护佑他阿兄,拿脚踢翻乞藏遮遮他们放过来的冷箭,之后才昏迷不醒的。” 尚琛嘀咕:二哥哥? 尚瑞虽依旧忆不起从前,可这事他却铭记,语重心长地说:“是啊,二郎为了救我才落得这般,都是为兄之过!” 尚琛见阿兄黯然,忙道:“自家兄弟,这么说就生分了!” 尚瑞这才稍稍平复。 章仇口土:“乞藏遮遮之流,自以为人前藏得很好,没曾想,为着泄愤,轻易暴露了!” 旁人听了还可,尚清却是按捺不住了,急促道:“泄愤?” 接二连三地被插话,章仇口土郁卒,挣扎着说:“当日宴请吐蕃使臣,您家大郎提了首打油诗,叫吐蕃使臣吃瘪。又知晓我朝公主吾罗娜心仪于他,若他有个好歹,定能趁机使坏,所以……” 尚清不再搭话,单拉着尚瑞唠嗑。 尚清:“公主真喜欢你?” 尚瑞:“假不了!” 尚清:“你预备咋办?” 尚瑞:“娶得起吗?” 尚清:“……” 穆凤烟拍手:“可巧,末将同元帅想到一块儿,在吐蕃也安插了几个细作。上至赞蒙蔡邦·玛加东格,下至混迹痨病圈佣奴,故而也洞悉些许蛛丝马迹。” 章仇口土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穆凤烟说道:“这头一件,是同辰妃有染的摩智邪。” 茗伊想起辰妃,在那之后,她犹如走尸,每日也没个精神,不由忿忿:“那薄情寡义的孬种,怎么没被活剐了?” 穆凤烟:“他是赞蒙的人,原本该赐死的。因吐蕃二王子牟尼在场,替他说尽了好话。赞蒙蔡邦·玛加东格本就罚他跪了厚厚的狼牙刺,末了,到底捅了他一刀方罢。”。 茗伊腹诽:与跪搓衣板无异!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你俩都爱看三国 见心仪的姑娘也凑上前插话,章仇口土几乎捶胸,勉强开口:“先别管摩智邪死活,只说有何发现?” 穆凤烟:“吐蕃二王子牟尼让摩智邪煽动南诏王庭的耳目,尽早扶植利罗式上位!” 郑蛮利微微眸动:“尽早?” 穆凤烟频频点头:“不瞒二位,数日前,大食使臣入诏途中,竟有陷阱埋伏。还有更了不得的,底下还治了刺皿,好在教我等给端了。不然,恐怕要见血的!” 章仇口土忙问:“难不成想教我们背上这口黑锅?” 尚清笑道:“元帅错怪了!” 章仇口土:“尚兵部,您几个意思?” 穆凤烟犹自说道:“那陷阱底下躺着块大唐暗卫的腰牌。” 章仇登时叫骂:“该死的犊子,一箭双雕的伎俩。” 郑蛮利扯了扯嘴角,反问:“怎么个一箭双雕,你说与为师听听!” 章仇:“师父讲安史之乱,曾提及大食,对它襄助李唐平叛之事颇为嘉诩。为着过命的交情,便是哈里发自己掉坑里,没有十足的证据,断不会就此翻脸。可他底下的将士未必平服,好比我自个儿,若不是死了爹,何苦自损八百也要拉吐蕃赴死!” 郑蛮利点头:“说下去。” 章仇:“不管是谁落了陷阱,挨了刀子,没了性命,终归是不了了之。一旦生怨,便教人有机可乘,借此收买利诱,保不齐不在紧要处反水使坏,误了大事!” 穆凤烟自愧不如,暗暗纳罕:想当初,我都没他看得透彻。他个当徒弟的,尚且如此机敏,遑论其师父,恼不得韦节度如此看重郑公! 尚清嗟叹:“蛮兄教出了个好徒弟啊!” 郑蛮利挥手:“清弟谬赞,别纵了他!” 尚瑞不以为异,自打入了王庭,他就觉察章仇看着不羁,实则机智过人。 尚琛也不由生出亲近之感,诚然敬服:“元帅谋定而后动!” 章仇并不骄矜,从容说道:“书上现成的例,我不过套用!” 尚琛忙道:“可是《史记》?” 穆凤烟否决:“该当《汉书》吧!” 郑蛮利同尚清笑道:“见他们几个哥儿意气风发地谈论,才觉得自个儿真的是老了!” 尚清附和:“蛮兄即便老了,也是智叟一枚。” 郑蛮利大笑,看着茗伊睡眼惺忪,依稀可辨日后的倾城模样,忍不住拿话趣她:“茗儿,你觉得元帅说得如何?” 茗伊强撑起精神,信口说道:“元帅说得在理,张飞那厮,御下过分苛待,一不小心就被人把头给砍了!” 章仇愣住,郑蛮利笑道:“敢情一处看三国呢!” 茗伊不解:“元帅也看三国?” 郑蛮利笑道:“嗯,也是一样拿张飞说项,你俩见识倒是登对!” 穆凤烟心下不自在,看向章仇:“怪道元帅行事滴水不漏,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驭福祸。”。 此言机锋,章仇口土并不在意,他正偷着乐呢!喜欢一个人容易,要一起看雪看月亮,聊人生哲学,却难!可就这些日子洞察,茗伊兼得了,且还有着世人都没有的几样好处,他何其有幸,与她邂逅!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不要放弃治疗 见章仇心不在焉,穆凤烟脸上也透着几丝妒意,郑蛮利好歹年轻过,知道个中因由,皆为一个情字。他借故发话:“怪老夫,一味叫劣徒卖弄,正经该少将军开口。” 茗伊见说起了吐蕃的前朝后宫秘辛,起了兴致,附和:“就是就是,表哥,你接着往下说。” 穆凤烟复了些暖意,侃侃而谈:“吐蕃连日时疫横行,朝中人臣将领,或主张延医疗治,或主张祭祀山神母族。只苯教教主执拗,一味进言。口里说:这些人都是前世宿孽,或烧杀掳掠,或眠花宿柳,或罔顾人伦,故而遭此劫难。统共一处圈禁,任其自生自灭,才是全了因果缘法,方不负天地昭昭!赤松德赞无法,只得从其言。” 茗伊颇为恼火,冷笑:“不把人命当回事,随便一点天灾人祸就急地这样,半点担当也无,这吐蕃赞普的气数怕是尽了!” 这话有见识,郑蛮利和尚清颇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尚琛嘀咕:从前,因为她有见识,我才喜欢? 章仇同她分说:“你有所不知,但凡江山社稷,都时兴取信于民!你们中原,始皇奉行的是法家韩非,武帝倡导独尊儒术。同理,吐蕃打立世那日算起,仰的便是这苯教。才刚你表哥不是说了,圈禁时疫病患的主意是苯教教主提的,人家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 茗伊:“罔顾人命,谈何取信于民,看来是苯教的气数尽了。” 穆凤烟故意问她:“怎么就气数尽了?” 茗伊:“时气症候可大可小,闹得厉害了,就是险中求生。一味圈禁着,加重了疫情不说,保不齐不沾带些病气出来。不紧着请医延治,临了,连个抵御病气的方子都派不出,真真自作孽,不可活了!” 穆凤烟听罢,心中窃喜,何故? 他看不上灶边的巧妇,一身油膻; 也不乐意看雪看月亮的娘子,玩不起静雅; 更别提对月伤怀的佳人,没精力安慰。 他有报效家国的夙愿,必得一见识果敢的巾帼才堪匹配。父母慈爱,出身优渥,使他骨子里透着孝悌,不敢违了母命,死心立誓善待未过门的表妹。 如今看来,茗儿俏皮灵动,听得懂政事,透着良善,委实合他心意!往后即便封侯,独掌一方,也多个可以商量的知己,不孤不独。原以为举案齐眉的婚事,竟如此契合,令他意外之余,不胜欣喜。 穆凤烟神游天外之际,郑蛮利同茗伊谈得热络。 他斟酌道:“茗儿看得透彻,只是少些事故。” 茗伊:“怎讲?” 郑蛮利笑道:“赤松德赞能顶上赞普一职,哪里会不晓得时疫的厉害?” 茗伊:“那为何这般昏聩?” 郑蛮利:“今时不同往日。诚然如少将军所言,吐蕃若急着发兵,定要倾尽全力。既是奋起一搏,就绝不容许底下的势力有所分散。为着治疗时疫,恼了苯教势力,与其关联的派系怕是要生出不臣之心,此乃行兵大忌,易致后手不接!” 茗伊:“话虽如此,可被一个苯教如此把持,太窝囊了些!” 穆凤烟收起遐想,忙忙续上:“也不全是窝囊!” 茗伊:“表哥说下去。” 穆凤烟:“出于对苯教的的忌惮,旁人倒安静。独波雍妃同莲花生上师极力劝阻。奈何赞普赤松德赞不肯太拂了苯教的颜面。他权衡利弊,左不过一场时气病症,死伤几个也不打紧。” 茗伊疑惑:“莲花生上师?波邕妃?他(她)们什么来头,敢同苯教叫嚣,令赞普稍加权衡,倒是让人钦佩!” 穆凤烟:“莲花生上师是赤松德赞,不费辛劳,从天竺请来的传教大师,亏得有他,吐蕃的本土佛教才施展得开!” 章仇:“讲真,赤松德赞怕不是借此削弱盘踞多年的苯教。” 此刻,穆凤烟打心底服气章仇这厮,若不是为着自家表妹,该当拉着他下跪结拜了! 他顿了顿说道:“诚如元帅所言,苯教的信众大不如前!加上波邕妃极力向佛,她本就深得赤松德赞宠爱,连赞蒙蔡邦·玛加东格尚且靠后。大大助长了一些拜高之流的吹捧,令佛教信众倍增不少,对苯教的抵触也就多了!起初,时疫圈的设置,吐蕃民众只敢私底下议论。可接二连三往里头进人,招了几个负隅顽抗,就地正法的,已然激起民怨!” 郑蛮利:“如此说,在对付吐蕃的策略上,延缓征战才是正理,求速反而无功。” 穆凤烟:“不错,正值苯教根基不稳,疫情蔓延,民心动荡,轻易各自为政。彼时,只消同它耗着,天灾人祸的煎熬,将士必无心恋战。待到打起来,它吐蕃也成一盘散沙,咱们可省下不少气力!” 茗伊:“表哥,才刚您说有混迹时疫圈中的细作?” 穆凤烟:“不错,有两个,分别唤作柴措和旦木。可据圈外的细作碧根回禀,圈内缺食少衣,连被褥都是脏臭霉烂,没病的人住上几日也会闷出病来,他俩怕快撑不住了。” 茗伊:“表哥,碧根可有详述病容体态?” 穆凤烟:“左不过是同一般伤寒,咽干痛嗽,鼻痒喷嚏,表热内寒,捎带通泻。越到后面,常常是不住地咳,一口气提不上来就去了!” 茗伊:“若猜得不错,该是肺部病症。要是能捎带衣物口唾,或亲身经历,兴许能商量着定个方子。” 穆凤烟笑道:“吐蕃赞普放弃治疗,你个中原小妮子倒学会操心了?” 茗伊摇头:“不为旁的,单单两军对垒,若对方有心拉个垫背的,悄悄支使病患上阵,引得我军也沾带了病气,该如何是好?倘若时疫真蔓延开来,有效用的方子在手,或恐吓,或勒索,或周旋,都是一步绝佳的好棋。” 穆凤烟登时朝头上一拍,“顾着御敌,竟把这巧宗给漏了。”。 尚清也忙说道:“很是,要真染上时疫,我们也伤不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要去吐蕃 郑蛮利拍手:“茗儿同阿土才赴了回巫山,就这般长进了!” 章仇:“茗儿好学,巫祝大师观其资质极佳,便留心教了她几手,本以为依葫芦画瓢,没曾想,竟学得入木三分。”。 尚瑞跟着...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要去吐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六章 盘点各国新仇旧怨 见茗伊说的坦荡,颇有魏晋乌衣之风,众人都好笑起来。。 章仇与她分说:“赞蒙蔡邦·玛加东格的厨子,是我府里窈姑的孪生妹子,唤作窈娘。你见过她的,轻易认得出来!别看不过灶上巧妇,可...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三十六章 盘点各国新仇旧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七章 章仇的地狱 “阿丘,阿丘,阿丘!” “你害上寒了?早起就见你没精神,饭食也不曾吃净。” “不想干,只觉着有人在念叨我。”。 “你这磕碜样,怕不是恋你的,定是拿你磨牙了,呵呵呵…...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三十七章 章仇的地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八章 回宫前的叮咛 是夜,由穆凤烟陪着,章仇口土盯着,郑蛮利围着,尚清从旁学着,尚瑞帮衬着,众目睽睽之下,茗伊终于给尚琛做完了针灸。。 她同尚清嘱咐:“主君,为着祭祀茶礼,我明儿个定要回宫去了。务...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三十八章 回宫前的叮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九章 祭祀先导篇 章仇无法,恼不得说道:“且议论没要紧的,赶紧同本帅进了早食,好入帅府,及早回宫!” 茗伊从其言,只拿一小壶茶泡饭,搛了几根豉豆,就不吃了。留下不紧着用的细软,同章仇急急回了帅府。 她不知道的是,尚琛在暗处看她,直至那抹纤细的倩影渐行渐远…… 章仇口土策马扬鞭,不多时便到地儿了。 莎丽娃仍在门口等着,见元帅回来了,上赶着上前,预备伺候。 窈姑和窕姨登时朝她翻了个白眼,莎丽娃才要跑到他们跟前,冷不丁被鄙视,只得束手束脚地踱了回来。 章仇照旧,自己下来,而后扶茗伊下来。 窈姑和窕姨借口服侍茗伊洗漱,引他(她)们下地狱。 茗伊虽不怕黑,可眼下的光景,引得她忆起从前看过的惊悚毛片,诸如井下爬出的某女子,长发覆面;亦或者嘴角开裂的持刀娘子。 正神游着,猛地瞥见窈姑的红色绣花鞋,她很自然地一阵恶寒,起了一手的鸡皮疙瘩。 章仇只当她被眼前的光景惊着,稍稍懊悔,怎么也该多点些蜡烛。他解下身上的皮毡,与她覆上,朝窈姑说道:“扶好她。” 茗伊就这么被搀扶着带到翡生面前,但凡被禁锢的人,皮掉个几层,都是轻的。可饶是见了真人,她仍旧纳罕了半日。 翡生人如其名,生得翠色欲滴。 这才下地狱,就被煎熬成这副光景。眼下乌青,杏容枯槁,樱唇褪去,活生生的老了几十岁!(所以说,保养真的很重要!) 警幻同章仇耳语:“元帅,她不晓得蛊征是谁给李异傍的?” 章仇:“无妨,前事我已尽知,能揪出李异傍,够本了!” 他邪性地朝窕姨看了一眼,即刻送上了一盆雪白雪白的鹅毛。 章仇信手拈来,在拇指和食指间婆娑,笑道:“你当真不知李异傍的蛊征,是谁给的,嗯?” 翡生不由气短,抽搐道:“当真…” 茗伊见她紧着的拳头忽而收紧,忽而松动,眼眸也是游移不定,便道:“你要是存了疑惑,就直说出来,不对你施为,放开胆子说!” 翡生颤巍巍道:“李异傍给奴家的时候,装蛊征的蚌盒里混了粒青稞。” 茗伊:“这里头有缘故?” 翡生:“尚结心将军爱饮青稞酒,闲来没事,喜欢下酒窖自个儿鼓捣,常常沾得满身都是。奴家也不敢肯定就是他,只是一见那粒青稞,就浮现他的影子。” 茗伊向章仇说道:“不用再审了。” 章仇:“你怎么猜出她不确信?” 茗伊:“巫祝大师有云,人在心境脆弱时,易将自己最真切的情状表露。才刚,她被你的鹅毛吓得轰去半边魂魄,神情狐疑不定,身子向左侧不停地挪过。此乃自我和本我的相互冲突,旨在归结有凭有据的说法。” 章仇:“你也看出她怕鹅毛?” 茗伊:“应该是刑罚的一种,不留痕迹,高明!” 章仇:“笑刑,笑到死为止!” 茗伊:“您杜撰的?” 章仇:“那时,阿爸被吐蕃给杀了。我不知道,只一味在他们回来的路上堵他。可巧,见尚结心他爹拎着我爹的首级,一起的还有两个认识的叔叔,他们生前最爱一处吃酒耍乐。我忍不住上前撕扯,却被生生踢倒一旁。我哭着看那群吐蕃士兵,赫赫扬扬,神气活现地入城,笑得那么开怀。有那么一刻,我恨不得他们就这般死掉,该多好!等我得了恩赏,造下这座地狱,我就想着该如何惩罚,拷问那些作恶多端的。当初的情状,竟清晰闪现,于是乎,我就实施了笑刑。它比不得皮肉之苦,便是被有心之人算计,没伤着磕着,也不好定罪。” 他云淡风轻地追忆惨痛的过往,茗伊骇然,伸出小手,拉住他的大手。 章仇诧异,才有发话,茗伊温言:“我们回宫吧。” 他心底徒然一暖,面上登时一喜,笑道:“嗯,都依你!” …… 戈兰殿内,今日休沐,甚是清闲。托由萍连着几日被诟病末茶打得不细密,藕凝不够爽滑,花糕不好克化,只得没日没夜地练手。 乍见茗伊同章仇一道过来,如获大赦,欣喜道:“你可算回来了,我可以安生了!” 茗伊笑道:“茗儿躲懒,萍姐姐辛苦。” 荃尔贞正打仙娜宫过来,见他们正在说笑,心里也是乐呵。顾着旁人,只得端着:“茗儿爱顽,叨扰元帅,尔贞不胜唏嘘。” 章仇:“茶仪过谦,但凡你调教的,都是一等一的好!” 荃尔贞稍稍寒暄了几句不要紧的话,又同茗伊说道:“祭祀仪式在即,依着公主的意思,由你司茶!” 茗伊蹙眉:“我连祭祀的人物都没认全,一个不小心,被人耻笑是小,耽误仪式事大!” 章仇安慰道:“不妨事,让茶仪给你背背书,大节不亏就成!” 茗伊犹自撒娇撒痴。 荃尔贞笑道:“出去一趟,把性子都跑野了!回来就驳事儿,敢情不听我话了。” 茗伊唯唯诺诺地跪坐着,十分柔顺。 荃尔贞方款款地说:“南诏不比中原,虽开三教(儒释道),宾四门。但仍以根植于俚柔信仰的,加持巫术的道教为主流。 是以,祭祀仪式以道教,也就是五斗米道,三官手书的科仪施为。 祭天,著之山,手书藏于神室。 祭地,埋入地,手书匿于祖庙。 祭人,沉于水,手书投西洱河。 祭祀的诸神灵中,不仅有天、地、水三官,还包括五岳、四渎及管川谷诸神灵。 五岳指的是: 中岳点苍山,在大理; 东岳绛云山,东川界; 南岳蒙乐山,银生部界; 西岳高黎贡山,永昌腾跃界; 北岳玉龙山,丽江界。 四渎分别有: 黑惠江,纵贯大理州境; 澜沧江,纵贯云南南面; 潞江,纵贯云南西面; 丽江,纵贯云南北面。 届时,大祭师,小祭师,都鬼主,大鬼主和小鬼主悉皆在场。 水官通宝和火官通宝的方孔元钱,作为如意币(天地通用)使用。 第一百四十章 祭祀入门篇 当下已是九月,秋分日近,为着祭礼,吾罗娜日日往戈兰殿同荃尔贞议事。召树屯身为客曹之长,更是责无旁贷,帮着开单子,列神祗,反复斟酌仪式铺排。。 异牟寻和梵娜玲更甚,亲自督促,几次...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四十章 祭祀入门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一章 鬼主是怎样炼成的 茗伊听得颇有意趣,忙扯起披着虎皮的他,急问:“什么巧宗?” 章仇指着空盏,故意道:“口干。” 茗伊连忙续上茶:“石台香芽,元帅且用。” 章仇见汤色绿俏,正经品了几口,直觉舌尖鲜香,如口内嚼芒,嫩滑生津。受用道:“择一通晓召神劾鬼、符箓禁咒的人,视为鬼吏。专司替患病之人请祷。” 茗伊:“鬼吏,跟鬼主有干系吗?” 章仇:“有的,且听我说下去,细枝末节先放着。” 茗伊点头,恭敬地递上一盘绣球酥。 章仇信手拈了一只,继续道:“书病人姓名,表服罪的意思,统共三份,唤作三通。其一上之天,著山上;其二埋之地;其三沉之水……” 茗伊:“茶仪提过,管它叫三官手书。” 章仇颔首,把盏中芽茶吃尽,方说:“这鬼吏也不是白效力的,病者家需赔付五斗米作功给。因这缘故,鬼吏得了【五斗米师】的诨号。” 茗伊了然:“所以南诏祭祀,特有的科仪内容是这三官手书!” 章仇呷了片洛神花果煎,点头微笑:“起初,可能三五家供一鬼吏,名望高者得势,前来相与的多了,容易成为地方蛮众的守护者,渐渐奉他为主宰,专司主祭,更名【鬼主】。” 茗伊道:“那鬼主不过精通唱念做打,怎么反让地方官将都忌惮?” 章仇嚼着七返糕,笑道:“为官的,谁能没个三灾八难的?多的是地方向鬼主讨教,保全富贵家门。在他们面前,十次里,倒有九次感恩义,献殷勤,陪小心。有见识的鬼主,乘势怂恿地方蛮众,辖治官将,把大大小小的杀伐予夺之权攥在手心。” 茗伊:“权力大的受众多的就是大鬼主,反之就是小鬼主?” 章仇点头:“大部落的叫大鬼主,百家或二百家小部落就是小鬼主。信他们的人多了,就觉着他们无所不能,不单病患,连带复仇,索命,分娩,殓葬,举家和升迁……都在蛮众的请祷之内。所付出的供给也就多的多,一牛或一羊,皆可。” 茗伊咂舌:“如此一来,鬼主就是部落里十分富有的人物,还可以使钱让人为他效力,名利权兼得了!” 章仇点头:“南诏初立,滇东地区乃东爨乌蛮会聚的部落。首领为了有效控制部落,利用本民族【尚鬼巫】的信仰,想方设法,自立为鬼主!权柄在手,又能牢牢操控部民的身心识见,轻易坐稳自己的位子!” 茗伊:“史上,名头响亮的大鬼主,都有哪些呢?” 章仇:“螺山大鬼主爨彦昌,南宁州大鬼主爨崇道,他们属爨氏大鬼主;和蛮大鬼主孟谷悮,属孟氏大鬼主。” 茗伊:“我想起来了,茶仪提过,这两个属汉族,是南中大姓世家。” 章仇:“不错,为了稳固政绩,他们自立为大鬼主。唐初之时,滇东及滇南的乌蛮,滇西的白蛮,各有各的大鬼主。氏族和部族的首领,更高贵,唤都鬼主。” 茗伊:“那怎么还扯出了大小祭师?” 章仇:“鬼主要管的事情海了去,哪里还挪得出功夫祭祀?交给信重的奴仆,授命予他们,也是一样的。” 茗伊:“教您一说,苴梦冲还不算最能耐的鬼主?” 提起他,章仇就嫌弃:“他算个甚!船持才是正经的都大鬼主,苴梦冲和骠傍虽为大鬼主,可却由他差遣。之前,他们受了李唐的册封,若心生忤逆,地方节度使有权动用武力,予以更换。” 茗伊:“这话不通!” 章仇:“怎么?” 茗伊:“之前,韦公查出苴梦冲勾结i的证据。可他没杀了他,更没换了他,而是向上奏报。大唐天子更没剐了他,反倒授苴梦冲怀化王的封号。当然,同着加赏的还有两林骠傍和苴乌星。只是他俩的恩赐比起苴梦冲,要少上许多!韦公说,为的是离间他们,引出杀戮,好惩罚他。您又那么说,不通的很啊!” 章仇摇头:“到底是太年轻了,能不自己动手,乐得当好人!这道理不懂?” 茗伊:“您说的甚?” 章仇:“鬼主里,他不是最有权势的,可却是最狡猾阴狠的。拿近的说,蛊征不就是他帐下的巫医偷来的?就这么恶毒,还能当上鬼主,坐稳这个位子,可见他治下的蛮众有多么昏聩。大唐天子冒然杀了他,岂不是激起蛮怨?朝中本就僵持着一批吐蕃的走狗,真出了这事,定要大肆宣扬归附李唐的弊端。把张虔陀诬陷先南诏王(阁罗凤)的事情,一发说了称愿!” 他顿了顿,又道:“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种人,从外面杀进来容易,但他的爪牙仍旧会荼毒一阵。需得摘下他的伪装,从里头自杀自灭,才能斩草除根!” 茗伊:“确实!那茶仪讲的天尊柱,又是甚?”。 章仇:“我们自己编纂的《铁柱记》里提过… 第一百四十二章 细奴逻走上人生巅峰 听得一阵叽里咕噜,竟是从章仇身上发出,引得茗伊发笑。 心道:难不成顾着装扮,连饭都顾不上吃,忙着在我跟前耍帅? 忽又想起他的种种好处,兼讲解生动,且条理清晰。不禁心生感激,索性收拾出一床新鲜茶菓与他边吃边说。 章仇看她把一套的葵口式琉璃茶具派出。透黄的质地,轻易瞥见里头的阿物,仔细辨认,浸的却不全是茶。 章仇:“你往里头掺了甚?” 茗伊:“切丁的果煎。” 章仇:“跟茶叶一起泡开,能吃吗?” 茗伊:“那是自然,有醒脾的效用。您若吃得惯,日后征战可以多备着点儿。没得打一回仗就把自己弄紧衬了。” 她边说边与他敬茶。 章仇瞧她体贴自个儿,满面容光,作势接过,笑道:“还没吃呢,就花果鲜香满溢。” 待吃尽了,犹自说道:“蜜甜微微酸爽,加了柚子,蜂蜜,木梨花?” 茗伊笑道:“合着,您吃出了三昧!茉香蜜柚茶,还请元帅也能笑纳。” 此刻,二人谈笑风生,无有一丝客套虚情。对章仇来说,无疑是天上喜事,不由软语:“怪道说醒脾,还真觉饿了。” 茗伊就等他开口,忙指着几碟子精致菓子,殷勤道:“难为您说了这半日,先吃点热乎的,再细讲也不迟。” 章仇杵着眼面前几碟子精致点心,喜欢道:“这玩意儿倒新鲜!” 茗伊不无得意:“去巫山之前,就听茶仪背地里议论,左不过祭祀茶礼的琐碎。我琢磨早几年的茶点,来来回回就那几样,全都摆上去,也看不出新意。就赶着描了样子,让客曹长去料理。果真,他盯着天工署(巧夺天工之意,担当南诏王宫的器物制造)连夜赶工,到底制出了这些个模子。” 章仇:“里头的海棠花,梅花,笔锭如意我俱认得,下剩的双鱼、宝盖,作甚解?” 茗伊笑道:“那是八宝联春样式,我杜撰的。取宝瓶、宝盖、双鱼、莲花、右螺旋、吉利结、尊胜幢和金轮的模子印出来的。” 章仇笑道:“如此,祭祀那日都呈上,缥信必然欢喜。” 茗伊迟疑:“要说八宝联春,里头俱是吐蕃本土佛教推崇的吉庆祥瑞之物,缥信我是不怕的,只愁被鬼主诟病。” 章仇大手一挥:“缥信本就有意推崇佛教,好打压鬼主一脉的势力。你现做出来了,就摆上台面儿,提个醒也好。缥信定然喜欢!” 他边说边吃了块吉利结,直问:“这是怎么做的,跟栗果似的,如此香甜?” 茗伊讪讪:“奴阿说了,别冲我撒气,成吗?” 章仇不由发怵,就着果茶咽干净了,作视死如归状:“你说!” 茗伊:“每每出宫,回回都是同您骑一匹马,老闻您身上的一股子味儿......” 章仇讪讪:“所以?” 茗伊忙曲意:“故而问了祝老缘故,只说您不食蒜,紧着羊肉、花椒等加重气味的嚼用。虽偶尔吃点药剂治标,到底不如食疗固本。脚气冲天虽不是大的症候,但只要是病,都要治啊!” 章仇悻悻:“然后?” 茗伊:“我把莜麦磨粉,拿赤豆煮出的水,和出面皮子。再把蒜皮剥净,拿茶叶面子反复蒸熏浸染,务必泥烂。再同枣泥一处搓揉,拿模子印出来,放笼屉蒸熟即可。” 章仇松了口气:“一早说明不好?差点没惊着我,以为你又要恶心人了!” 茗伊反问:“那才不好,便是闻不出蒜味,提到蒜,你就肯吃了?” 章仇自嘲,又指了那碟子一寸来大的交子:“这又是什么?” 茗伊:“无甚出彩,拿西芹配了野猪酢做馅儿炸的,也是治疗脚气的食疗方子。” 章仇:“敢情一大床吃食,是你单为我做的?” 茗伊:“权作束脩,简薄了些,望师父不吝赐教!” 章仇:“那为师接着往下说,适才提及的天尊柱,要从张乐进求说起。 唐朝敕封的白蛮国主、云南大将军张乐进求,重修诸葛亮平定南中所立的天尊柱。落成之日,同还是乌蛮首领的细奴逻祭拜。 祭祀庆典上,一只五色鸟先落到铁柱上,随后又驻足于细奴逻的肩上。张乐进求认为这是天降祥瑞,当即举国逊之。此外,把女儿即云南民间传说中的三公主嫁给了他。细奴逻代表的乌蛮由此开创了蒙舍诏。” 茗伊总结:因为一只鸟,走上人生巅峰,有鸟命! 她又说道:“这种故事,多为了标榜自己乃上天命定,好叫后世一道儿尊崇。细想去,必是细奴逻本就深得俚柔爱戴。张乐进求不担虚名,索性把实权交出,把女儿嫁过去,生几个儿子,有人继位就成。横竖是他的骨血掌权!” 章仇又道:“你倒看得恳切!” 茗伊:“为着祖宗祭祀铁柱,后背也要跟着行事?” 章仇:“不尽然。追随到东晋时,净明道祖师爷许逊就在自家道观里供奉铁柱,一并称其为铁柱宫。” 茗伊:“他供奉柱子作甚?” 章仇:“说什么他为旌阳令(东晋的官职)时,江西有蛟为害,他与徒弟吴猛仗剑杀之。怎奈它戾气冲天,许逊绞尽脑汁,鼓捣出若干物件,唯有大铁柱能压得住它,遂视铁柱为圣物,只消灾解祸。那座铁柱宫还在呢,日后带你去瞧瞧!” 茗伊:“那叫神柱不行,非要叫天尊柱,多拗口呀!” 章仇:“道为最尊,常在三清,出诸天上,以是义故,故号天尊。你不是很能吗?作个注解。” 茗伊:“玉清圣境、上清真境和太清仙境,简言三清境。里头供奉三位至高神,元始天尊(玉清大帝)、灵宝天尊(上清大帝)、道德天尊(太上老君、太清大帝)。此外,四御中最受崇拜的玉皇大帝,被称为玉皇天尊。” 章仇:“道教最能耐的神,皆占天尊之称,以此造名,诚然最尊贵者也。”。 茗伊:“在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多事之秋 动身在即,上至都鬼主,下至百佐,凡分到些责任的,无不涌向羊苴咩城,瞻仰今日如昨的祭礼。 “听说,各国使臣一道去,才得这般整肃!” “满口浑噙,还不仰仗都鬼主的威望,才让此次祭礼如此尊重。” “那亏得是章仇元帅的苦劳,又与拿鸡骨头,瞎比划的婆奚什么干系!” “你竟敢污秽大奚婆,还辱没都鬼主?” “清者自清,只知攒权弄势,叫嚣李唐……” 看俚柔争执撕扯,人群中一狡黠男子露出了一丝鬼魅的笑…… 苴休殿上,依着惯例,都鬼主船持仍旧进言:“缥信,由大奚婆凭鸡骨占出吉时,可保出入无虞。” 李异傍故意道:“蛮利不是精通推演历算?为人称道的《推背图》不就是他李唐所出?” 郑蛮利连忙正色道:“异傍此言,折煞我也。论知乎决断,谁敢在大奚婆跟前逞强!” 语毕,异牟寻看着他,面露和悦。 李异傍才要回应,便被异牟寻打断:“蛮利所言甚善,都鬼主此举极稳妥,就劳大奚婆费心,元与满朝文武方可安心。” 都鬼主船持颇为得意,恭敬地说笑:“缥信言重,吾等份内责任,理应周全!”他边说边朝李异傍白了一眼,像是不满,像是挑衅,直搅得他捉急忙慌。 立在他身侧的李附览及时回应:“有都鬼主护持,大奚婆卜算,祭祀之仪必定顺遂。” 段诺突、段谷普和爨何栋等清平官,商量好似的,均点头称道。 颜面前的虚情,是个人都乐意送上,旁的曹长并其下属亦帮着夸了几句。 船持脸色渐平复,生出几许骄傲。 散朝后,异牟寻借口问询《奉圣乐》一事,让郑蛮利留下述职。一同侍候的还有召树屯和章仇口土。 异牟寻:“适才,师父受委屈了!” 郑蛮利挥手,谦卑道:“走了个李异傍,缥信也上赶着折煞老夫了!” 章仇附和:“师父别叫屈,阿土也让缥信留下来预备侍候了!同样是官,旁人倒是清闲,多的是功夫在戈兰殿吃茶配点心!” 平白说了这一通,连召树屯都泛着笑意。 异牟寻也忍不住指着他,佯装嗔怪:“惯会说嘴,多事之秋,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有那偷闲耍滑的,混水摸鱼的,更有甚者,唯恐天下不乱,背主求荣,乃至于落井下石。凡此种种,皆虚妄恶报。你在这儿任劳任怨,日后定有你的好果子吃!” 章仇口土端出一副待命的张致(姿态,又指装模作样),笑道:“阿土任劳任怨,卫队列帐的琐碎,王子公主的负排(保镖),君将休憩的馆驿,使臣下榻的雅房,随行宫阿奴几的耳屋。并越赕骢、白骆驼和大食马等坐骑,一应嚼用,悉皆预备下了。可还当得起缥信的爱重?” 异牟寻连连点头,又朝客曹长问话:“寻阁劝为首的诸王子公主,并王后和诏佐们,一应饮食饵料,务必小心再小心。荃尔贞精细,可到底在后头帮忙,不比你人前人后的应承,看事更齐全些!” 召树屯连连点头,唯恐不恭敬。。 郑蛮利见他心绪极佳,遂同他讲起这几日的俚柔议论……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我能当乞丐吗? “竟还有这等事?” “确凿无疑,在縻舍附近,连恭长雪亦有耳闻。使臣团队中,也风闻好些议论。引得众人背地里比对,多把土元帅一通好夸,都鬼主一流倒靠后了。更有甚者,直指鬼主把持权柄,同李唐叫嚣……” 召树屯附和:“后面的议论大有意味,不明就里,只当缥信跟着鬼主行事,不得已同李唐僵着。到底失了君王威武,怕是……” 异牟寻听完郑蛮利的分说,暗自揣测。 不由疑惑道:“俚柔们,白文大字不识几个,哪里学来的野话?”【白文是南诏文字】 郑蛮利:“不好说,只是一点,把阿土夸得没边了!” 章仇故意道:“原是为这个,我说呢,师父怎在船持跟前那般赔小心,怕不是躲热灶呀!” 郑蛮利白了他一眼:“还说嘴呢!没听李异傍如何议论为师吗?叫他们坐实外边的议论?以为咱师徒自侍功高,希图取而代之?” 章仇收起玩笑:“名师出高徒,他们见您如此谦卑,徒儿定不会是轻狂贪功之辈!” 郑蛮利叹了一声:“不哄得他们喜欢,多些顾忌,有的饥荒呢!” 异牟寻蹙眉:“师父有心了!”复又看向召树屯:“客曹长,你以为如何?” 召树屯:“温柔一刀,看似一般吹捧,却然凭缥信对元帅的恩赏,绝计不会为此不自在。可船持为首的鬼主一流,段诺突为首的清平官一派,必会心生不忿。以往不值什么,可眼下正是紧要关头,二者若是撺掇出些什么,难保不左右地方大小势力,齐齐向缥信进言……” 章仇口土:“正解!此举精妙,得破不外有三。” 异牟寻笑道:“你说说看。” 章仇口土:“下乘法,引得他们发难,令缥信不堪施压,先冷着我,到底寻个不是将我治死就成; 中乘法,他们活动了心思,里应外合,反了缥信,迎利罗式上位。 上乘法,引出幕后之人,借力打力,一举肃清里外反骨之人,日后施为不怕掣肘。” 异牟寻称意:“恼不得人赞你,句句说到点了上!如此说,利罗式无疑了?” 章仇口土颇有深意:“论好处,于他,可是求不到的机缘。且他也要凑祭礼的热闹,他回来没几天就出了这事儿,说跟他没关系,鬼才信!” 召树屯亦回道:“亏得縻舍长仔细,圈了几处暗地里排查,再找几个小幺混进去搜罗一番证据,即可水落石出。” 异牟寻看向召树屯,笑道:“客曹长,就有劳你费心,派俩小幺混进去,搜罗出一丝证据也好。” 召树屯听完,视死如归:“领命!” 章仇口土:“客曹长,全权仰仗您操持!” …… 戈兰殿,召树屯和章仇师徒吃茶。 没等续上,召树屯先倒自怨:“一时半会儿,哪里找乞丐去?”。 茗伊正烹着邕湖含膏,听他们叨了半天,饶是兴奋,很愿意帮着捣乱。计议已定,方撒痴撒娇道:“元帅,我能当乞丐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卖惨 縻(mí)舍附近,半张脸腌臜,跛了一只脚,蓬头鬼一般的小叫花子同一癞半头的,瞎了颗眼儿,瘟神爷似的大叫花子,依偎着乞讨。 他俩紧盯着眼前一群俚柔,仔细听人议论。 “蛮利师父佛爷似的品性,怎还不落好呢?” “祸害遗千年,好人不长命唄!” 小叫花子腹诽:长命的都是十恶不赦? “都是清平官,谁还比谁高贵,好意思拿蛮利师父作筏子,说给众人排喧!” “人家李异傍仗着世家出身,自然比没有根基的汉人强些!” “罢了呦,也就是祖宗的基业充脸面,打肿脸给人瞧好笑的!” “大奚婆懂个甚,连王羲之的书法都写不通的,还好意思通晓吉凶祸福!” 小叫花子默默嘀咕:会不会写字跟会不会算命,有干系吗? “正经就该由主阴阳占候的军谋曹长来料理,那才叫占卦卜吉凶的人物!” “哎,能着用的人才,白白作付,那一等没节操的倒是吃香喝辣,视人命于草芥。” 小叫花子:怎么听都是这厮在挑事儿,看来近日的风波同他脱不了干系! 她暗自盘算,观他容长脸面,五官粗夯,膀宽腰圆,端的好风凭借力之流。 猛地来了拨步兵巡视,同他们过了几句话,就驱着他(她)们作鸟兽散。 俩叫花子径自跟在容长脸的后头,七拐八绕的,见他径入一座王羲之庙里,再没出来,他们只得干杵着。 小叫花子:“立兴阿兄,咱们在外面焉知里面的动静?” 大叫花子:“你还不足兴,阿姐叫我拿命护你,你断不可恣意,柔顺些可好?” 小叫花子点了点头,猛地大声呼喊:“给道爷纳福,开恩,赏口饭吃吧,俺三天没吃东西了!” 大叫花子差点没把嗓子眼惊到肚子里,待要捂她嘴,已经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奴仆走了出来。 那人是一方脸,长相不出奇,格外不好认。他轻慢道:“这里虽只是普通道庙,可也不是你们这种花子该来的地方!” 小叫花子继续卖惨:“奴阿也知道,不配唐突庙宇。可实在腹内饥渴,只能搏一搏。见道爷瞧着面善,好歹施舍点羹茹,全仗着活命咯!” 方脸人对她的这番恭维,十分受用,又见她说得恳切,不由软了话语:“再略等等,香客今日在此吃斋,送走了他们,才好赏你们几口宾喻。”(南诏本地话:宾指盐,喻指饭) 小叫花子:“恩公周详,花粉必当铭记于心!” 老叫花子也不得不说道:“恩公再造大德,花飞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方脸人得意道:“你俩可怜见的,回去时,蒸馍多装几个,留着吃,不愁饥荒。” 彼时,有一位圆脸鼠眼悬胆肠唇的巫道走了过来,见是俩腌臜不过的花子,捂鼻息嘴地说:“眼睛不都朝上看呢。今儿个还跟花子拜把子了!聊得那么热乎。” 方脸陪起小心:“道师取笑。不过看他俩腹内饥渴了几日,没得喻备,讨上门不说,竟喊出来,还求到我跟前。好赖满大街看着呢!放任不管,愈发叫人生疑,显得咱道观不慈悲了不是?”。 圆脸点头,勉强说道:“既如此,留他们整理每日的泔水桶,抵了三餐供应。若她哥识字,不拘白文汉文,指派他做些记事的活计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为了口吃找死 圆脸的道师把话扔下就走了,不忘抛出个看戏的神色。 小叫花子敢肯定,这个记事的活计,怕不是烫手的山芋! 方脸的见圆脸的已将前话径自说死,只得端详起大叫花子,边打量着说:“你叫花飞是吧!” 大叫花子忙道:“是,道爷。” 方脸:“可识字?” 大叫花子:“只识得白文,且认不全!” 方脸点头:“那正好,你跟你妹白天帮着倒泔水,得空帮着记事,晚间没处落脚就住下来。后头还有间空屋子,紧挨着的那间住着位费婆子,平时少个着用,跟她一说,无有不应的。” 小叫花子忙拽起大叫花子,泪目道:“谢道爷提携!” 方脸却没了先前的得意,看着他俩,眼神颇有闪烁,直引着人往道观后门入。 小叫花子存了疑惑:确认过眼神,不算坏透的人!他是心虚呢,还是愧对呢,亦或是良心不安呢?不消思量,她故意道:“道爷,怎么不走正门?” 方脸的沉声唬她:“现下焚烧纸马钱粮,在场俱是还愿的香客,且都是尊贵人。你们一身的难闻气味,把他们腌臜了可怎么好?引得观主不悦,别说走后门,连差事都黄了,也是有的!” 大叫花子先告罪,佯装责难:“好容易得了这么个管吃管住的所在,你还不消停,连枯草根子都寻不着的日子,你是没过够吗?” 小叫花子没了言语,方脸见他说的气急,挥手劝开:“小孩家家的,可怜见的,哪里知道厉害?好好说予她就是了,把差事当好,蜜里调油的日子海了去了!” 大叫花子饶是推搡她告饶,小叫花子依着行事。方脸并不拿大,反同她说笑了几句。 绕了一路,这座道观虽谈不上十分宽敞,胜在小巧别致。随意看去,树木山石皆在,修剪打理得十分妥帖。 一颤巍巍的婆子踱步而出,看着小叫花子的脸庞像淬了毒的模样,从头到脚地过了一遍,调侃道:“方一贴,您不在前头治病射利,还走了个后门,连带上俩花子,难不成专为泔水来的?” 小叫花子暗笑:方一贴?就着长相,不算埋没了姓氏。 方一贴正色道:“费婆子,这是元道师点名让看顾的,全仗着他记事了!” 费婆子听记事二字,忽地一怔,朝着他手势比划的方向,不过一癞半头的大小子。虽不待见,也忍不住觑了大叫花子两眼,冷清道:“哪里找的,一身的腌臜!” 方一贴犹自正色:“送上门的,要口羹茹,被元道师瞧见,发了一回善心。” 见费婆子待要理论,方一贴不耐烦地说:“元道师说定了的,让他俩就此处安顿,你只管好生照应,余者不消你操持!” 言毕,他转身离去,不忘摸了把糖莲子与小叫花子细吃。 费婆子讨了个没趣,恹恹的,缕了缕散乱在锥髻边的散发,赶蚊子似地说道:“随我来吧,先洗个澡,去了味儿再说!”。 不远处,方一贴忍不住回头,看着俩叫花子的背影,心道:不是我想你们死,谁叫你们为了口吃,找死呢?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大王庙的阴司 “大王庙平日里香客有限,好在时常有随愿的给供海灯。小则五斤,大则四十八斤,加上灯草靡费,一月下来足够庙里大半年的花销了。再有就是丸散膏药的捣卖,倚仗各自肚里几张海上方治病射利。” ...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四十七章 大王庙的阴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二花的倾情演绎 送走费婆子和二姑,方道爷迎面走来,领着一位不认识的道士,见俩叫花子不似先前腌臜模样,且长的得人意,不免言语上多了些随和。。 只听他说道:“花飞,花粉,这是庙里影字辈的师兄,影蛮...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四十八章 二花的倾情演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九章 祖师爷·甘苦谈 好容易入了道德堂,见上首的三位盘腿而坐,元道师如是,且屈居下方,低眉顺眼,不似白日那般得意。 王道爷打从五谷堂算起,就没与他们一处,只在道师祖那边帮着布菜,勉强吃几口。这会子,屈居元道师下方,且并排盘坐着两位,与他一般衣冠的道爷。 没等花粉开口,影蛮先道:“这是道师祖,玄之、玄又、玄生。连元道师都是他们调教出来的!” 花粉:“方道爷是谁调教的呢?” 影蛮:“元道师唤元正,底下有个师弟唤元义。方道爷是元义道师调教出来的,元义道师卒,他便归元正道师教导。” 花粉:“跟方道爷坐一排的,是跟他同辈的?” 影蛮:“不错,方道爷唤方与,他本是同方固一起拜在元义道师门下,可方固与元义道师同日卒,他也就落了单。他旁边的道爷是方将、方夺,是元道师的得意弟子。” 花粉嘀咕:“同年同月同日死,拜把子都没这么赶巧!怎么死的?” 影蛮恫吓:“大王庙当差,不比当花子自在,管好自己这张嘴。” 花粉吐舌,又道:“他们都姓方,不怕叫错了?” 影蛮:“方本是字辈,大王庙多的是无家可归的,就以此为姓混着叫。方道爷是单在这儿的,比不得另两位,整年都在外头混迹,就连我见到他们的日子都是屈指可数。众人便称呼他们将道爷和夺道爷,他们也不大理论。” 花粉:“将、夺两位道爷,在外头都做什么勾当呢?” 影蛮:“你可以当着面问,我不拦着。” 花粉无语,花飞趁空问道:“道师辈就元道师为尊,道爷辈是方道爷他们独大,是与不是?” 影蛮:“不错,但还有一些字辈的轻易不好得罪,你俩需知晓。” 花飞:“您说,我记着呢。” 花粉抢白道:“道师祖唤玄之,玄又,玄生。取自《道德经》玄之又玄,有无相生。足可见名字的分量十足,又喻身份如此。” 影蛮:“料得不错。除去元道师和方道爷那一拨,以及世清兆影这四辈。和光同尘、抱朴含真、上善若水,悉皆出自《道德经》的故典,依次编排出字辈。有本家的,就着字辈取名,无父无母,便指着它为姓。” 花飞:“原来如此!” 花粉:“道师祖他们是何来历?” 影蛮:“道师祖,道师和道爷那一辈,都是贫苦来的。没有自己的姓氏,名讳,不过是因缘际会,得了几个效用的海上方子。正撞上世家求医,两下里治了命,得了恩赏和倚仗。他们携着银钱和名头买下这块地面儿,盖起这不大不小的大王庙。” 花粉:“那世家是何人物?” 影蛮:“这可不能了,连我也不晓得。你若是有机遇,倒是可以问问元道师。” 花粉:“为什么供奉王羲之呢?” 影蛮:“他的书法冠绝,且飘逸超然,放眼整个南诏,谁人不称颂?” 花粉吐舌:字写得好也能被供着? 花飞不由疑惑:“怎么偏世清兆影不与人同?” 影蛮:“传闻,那是玄之道师祖曾经爱慕的一个女子,所喜的几个字。” 花飞:…… 依着和、光、同、尘、抱、朴、含、真、上、善、若、水、世、清、兆、影的辈字,由右及左并排盘坐着,分别是: 和虚、光怀、同若、尘谷; 抱金、朴玉、含满、真堂; 上如、上登、上春、上台; 善知、善足、善常、善乐; 若和,若静,若清,若寂; 水焉,水知,水非,水福; 世仁、世涣、世然、世德; 清福、清寿、清康、清宁; 兆绿、兆野、兆平、兆畴(因伤缺席); 影蛮、影藏、影宗、影逸。 花飞担着记事的活计,花粉应了献茶的巧宗,故而能在影蛮旁边挣得盘坐之地。 玄生发话:“星回节将至,拟定吃茶的日子,让记事的明白开了单子,别把那几家尊贵的请重复了,让人觉得送虚情怕费事,没得惹人不快。” 元道师:“已经预备下了,单等忙完了这些琐碎就给您过目。” 玄生点头不语。 玄又发话:“何人接替衡获?” 元道师:“是庙外乞讨的花子,也是识文断字的,给谁活计都是给,不若给了他,权当行善!” 影蛮推了花飞几下,花飞方老实巴交的起身,等待回话。 玄又见他癞了半头,眉宇间挥洒正气,不似偷奸耍滑之辈,点头不语。 众人见状,知他使合了道师祖的意,不免多有逢迎,此系后话。 玄之徐徐开口:“香客礼茶预备得如何?” 元道师看了眼方道爷,他才开口:“影蛮调停。” 影蛮起身,笑道:“由花飞之妹花粉一齐经手。” 花粉被点到,急忙匍伏在地:“给道师祖纳福。” 玄之不由笑开,直说:“抬起头来。” 花粉依言,直直对上他的眼,不见半丝怯懦闪躲。 玄之一愣,复又道:“你是中原来的?” 花粉:“小时候摔过,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花飞:“阿妹是阿妈嫁到中原的阿妹所生,家里人死绝了,才辗转到我家的,可又逢了变故,才沦落到乞食。” 玄之发怔,不假辞色地说:“影蛮同花粉留下,有事吩咐。”。 元道师和方道爷彼此互看了一眼,深觉罕异…… 第一百五十章 你不像她 “不就一花子,竟能入了道师祖的眼!”卜世仁抱怨道。 “花子也分人,生得那样,好不可怜见的。”泰清寿眯着眼睛说道。 “隐秘些,当心让人听见。”向清福忙道。 “知道了,这不,话赶话带了出来。”泰清寿与他分说道。 “寻常我不理论你俩,可眼下,将夺二位不省油的,指不定在哪个旮旯儿里盯着咱们!”向清福好说歹说。 卜世仁冷哼:“岂止是不省油,没见他俩磨叽魇魔法的事儿吗?” 向清福反问道:“指着这一项,咱仨一年不到,上万的银子呢,还没算上绸缎金器。他们能不眼红?” 泰清寿:“他们莫不是想分一杯羹吧。” 向清福冷笑,卜世仁抢白道:“说低了不是。人家天南海北地跑路,怎会吃锅边肉?” 泰清寿:“这是想连锅端。” 向清福:“我倒是有个计策。” …… 道德堂内,又生二位识趣地走开,他们可不敢开罪这喜怒无常的大师哥! 花粉见玄之的眸光流转,双目迎水,隐隐透着追忆。 她心道:被情所困,庶及一生。 影蛮倒是不显拘泥,犹自说道:“师祖,您是为着圈禁营的事儿犯愁?” 玄之回过神:“猴儿,何事都瞒不过你。” 影蛮:“您只说,得治不得治?” 玄之:“现下还不算我看着还不妨事,” 花粉暗暗揣测: 依着字辈算下来,影蛮不过末流人物。 论亲疏远近,却强胜又,生二位师祖级的。他俩这副张致,言谈之中不见半分疏离和回避,敢情是忘年之交?还是沾亲带故的?又或者报恩?再不济,依着岁数,难道有血亲? 她正自寻思,倏忽之间吃痛,原来是影蛮正在把她捏回神。 影蛮说道:“你可有舒缓咳疾的药茶方子?” 花粉忍痛说道:“有是有,就是制作起来颇费功夫和物事。” 影蛮勉强露出了一抹笑意:“说来听听,看中不中?” 花粉:“我看泔水边上的茶树都长得不错,芽叶细嫩饱满。若能炒制出来,焙得干干的,拿瓷罐子装满,淋上蜂蜜。埋在树根底下,三日后起出。拿旋子烫滚水,喝上三个月有望大安。” 玄之诧异:“你的茶艺在哪儿拜的师?” 花粉:“脑袋磕破过,不记得了。” 影蛮:“师祖,就照花粉的说法行事吧,多少有点效用。” 玄之不好再追问,只得款款道:“需要的物件,统统找王道爷调停,别叫别人混出些不干净的东西。” 他说完又朝影蛮看了一眼。 花粉又佯装木讷:“连费妈妈都不说?” 二人齐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花粉又假意温顺地点头回应。 玄之见无甚可说,便道:“与我等做碗茶汤吧,试试浓淡。香客嘴叼着呢,没得叫他们弃嫌,瞎糟心!” 影蛮熟门熟路地取出一套整黄杨木雕琢的茶杯碗盏。 花粉咂舌:这可值不少金银呀!! 玄之:“你不像她,她从不说这世俗的话语!” 第一百五十一章 花飞的顾虑 从道德堂回来,花粉不禁琢磨起来:玄之师祖说的她,是何方佳人?难不成是我那苦命的娘亲? 影蛮也兀自狐疑:师祖看她的神色委实不对劲,难不成她与师父心底的娘子有干系?? 花飞更...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五十一章 花飞的顾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二章 心想事成 方道爷:“师祖竟然要吃她的茶?还吃了两轮?” 影蛮:“我也诧异呢,跟了他这么些年,也没见他吃过谁做的茶。还有件更奇的事。” 方道爷:“快说。” 影蛮:“别看粉丫头年纪小小,可茶艺却是炉火纯青,没个十年八年的功夫,学不到她那个地步。” 方道爷:“当真?” 影蛮:“真啊假的,您老经历一回就知道了!” 方道爷:“晚点详谈,她过来了……” 影蛮赶紧同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笑道:“唠了几下磕,你俩来得正好,口渴得紧。” 花粉:“那这香橼茶正巧应景,您吃吃看,可对口不对?” 方道爷:“没听过,还有这玩意儿,名字听着也好。” 花飞拿出兄长的架势,笑道:“不过小孩子家的把戏,您老这么夸口,别纵得她不知道北了。” 影蛮:“你也别忧虑到这地步,我看她不像那不知眉眼高低的。” 花飞:“这可不好说,紧着些拘着她,才不怕走了大褶子!” 方道爷:“粉丫头是难得的,你也别太拘了她,就这样玩笑言谈,就很好嘛。” 花粉:“还是方道爷疼我,来,这是才炊的茶点,您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方道爷和影蛮一看,约有八样,皆码在一个盘子上。更巧的是,都摆出了花样子。看着非常精致,直教人不好下筷。 他们先呷了口香橼,方道爷先道:“怎得跟白水一般?” 花粉:“您二位权且尝尝。” 方道爷只得呷了两口,即刻发问:“竟如此醒神,且清香,虽涩口却又酸爽,泛着蜜甜。且跟凝神开胃茶一般的效用,把我的馋虫都给勾勒出来。” 花飞:“道爷喜欢,吃着高兴,就是它糕点的福气。” 花粉点头,奉上食箸,悄悄道:“可不嘛,赶紧尝尝。” 方道爷和影蛮随即细细品尝了一番。 影蛮指着手里吃了不下几个的点心,笑道:“这是?” 花粉:“取回鹘大枣,去籽,中间裹上蒸好的糯米,往锅里一过就成了。” 影蛮:可有名字?” 花粉:“一点糍心。” 方道爷:“这名字好,香客们定然喜欢。” 影蛮:“那这个呢?” 花粉:“我一一给你们说一遍吧。 这是青天白日,拿油盐炒枸杞芽卷的盒子,吃着受用。 这是安乐茶饭,拿火腿煨汤添了梗米蒸成的,拿豆腐皮卷出,细细切成块。 这是心想事成,取柿饼蒸软切丁掺入橙浆之中作馅,裹入木薯粉皮之中,上笼屉蒸熟......“ 待她说毕,方道爷点头笑道:“供给香客的点心就由你来侍弄,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我说。或者,遣影蛮来同我说就是,只要好看为上。” 花粉忙点头:“多谢道爷提携,再无不尽心的。” 影蛮咽了口糍心,朝花粉笑道:“道爷都开口了,你紧着些预备。” 花飞忙道:“他小孩家家的,哪里能预备的起这个场面,不若另觅高明。” 影蛮却道:“你也别忒损她了,不就是怕她累着?” 花粉附和:“就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窝里斗登场 送走了方道爷和影蛮,花飞又开始抱怨:“茗娘子,您什么事都担下,还让不让我活了。” 花粉见他这般掣肘,按捺不住道:“那你就别活,我给你送终!” 花飞无语,悻悻地埋头刷碗。 “快开门啊!开门!” 花粉一听动静,忙跑去开门,认真看清楚后忙道:“费妈妈,您怎么这般狼狈,脸上身上的伤……” 费婆子喘着大气:“快别提了!” 花飞也走近搭把手:“赶紧先扶妈妈进来。” 兄妹俩左扶右搀地,直到进了里屋才细细问她缘故。 “妈妈,您先喝口玫瑰花茶,安安神。” “诶!” 花飞道:“妈妈,我去给您打盆热水,泡泡脚,松泛松泛吧!” “诶,去吧。” “妈妈,这是姜面果子和藕粉凝,您用点吧。” 费婆子先是略尝了几口,到后头却大快朵颐了起来,直到花飞进屋,她已复了气力。 费婆子见花飞安静给她洗脚,花粉认真与她蓖发,心下受用,暮年之人不免多了几丝动容,问道:“你俩咋不再问问,我经历了何事?” 花粉正色道:“妈妈觉着该同我们说,自然会说,做小辈的只管服侍,哪里有赶着妈妈要说法的理儿?” 费婆子揽着她,笑道:“光凭你这张巧嘴,这颗玲珑心,就够活命了!” 花飞可是怕了,每每来个人,夸上一通,就是一个活计与她备办,他不由道:“妈妈高看她了,一个毛丫头,就知道耍嘴皮子,讨好卖乖的。” 费婆子由衷说道:“你这当哥的还真是明理,不像外头的庸人,只会给家里的妹子挣贤良的名!” 花飞没好意思应承,只低头帮费婆子按脚。 花粉腹诽:您高看他了! 费婆子:“晚间,本是高高兴兴吃酒,谁承想那新娘子竟发起狂来,对着我们又抓又咬的!” 花飞:“别是着了道吧?” 花粉诧异:“费妈妈不是在这事上挺能的?怎么叫一个小媳妇紧衬成这样?” 费婆子不由着了脑,拍起大腿,愤愤道:“谁说不是呢!想想就不服气,后面亏得理清了就里,否则非憋坏了我!” 花粉讶异:“难道是您的对头故意给您小鞋穿?” 费婆子像觅到了知音一般:“可不嘛!就是……你们可要把嘴给把紧了……是又、生两位道爷!” 花飞忍不住问道:“他们好歹也是大王庙的,怎拆自家的台呢?” 花粉冷笑:“弑兄杀弟的多了去了,更遑论没有血亲的道友!” 费婆子附和:“粉丫头看事当真灵透,他们原想借我之手,掏澄出魇魔法的事儿。好给泰清寿他们震慑,把这宗肥油的活计揽了去。” 花粉:“他们又是谁?” 费婆子也不遮掩,直道:“卜世仁和向清福。指着这一项黑活,不下三年翻出的银子都能打出你这么个人了!” 花粉吐舌:“不止吧,不是还有点海灯的?” 费婆子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海灯的事?” 花飞接口:“您老别提了,一说就来气!” 费婆子半关切道:“他们可是给你俩气受?” 花飞:“他们瞅我妹的眼神,看着蔫坏!” 费婆子会意:“若为这个,你放心,粉丫头跟着我,不会叫她过那头去,便是去了,也有我陪着,让那些个脏东西没有由头下手!” 花粉吐舌,又道:“那个不是人的,还让我阿容别记错了海灯的数目,像谁会做假账似的,一张好脸也没给。” 费婆子冷笑:“卜世仁他们是得意了这些年,猖狂些,也不是一两天了!” 花粉:“就没人与他们比肩?” 费婆子:“影蛮吧,那孩子可是把不抛光的利刃,看着不给力,可真比划起来,轻易去掉人半层皮!” 花粉:“他竟这般厉害?” 费婆子:“他的来历可不一般!” 第一百五十四章 花费问答 话说这影蛮,人如其名,竟是个大有来头的。他的祖父和父亲可都是军将,那年剑南西川战败,被吐蕃给就地处决了。他祖母同祖父感情极好,闻此噩耗,一口气上不来就撒手人寰了。他阿娘料理了丧事就把他送来大王庙,跟着道师祖学本事。”费婆子咂舌道。 花粉暗自嘀咕:又是剑南西川,难不成这影蛮也同土元帅一般,恨透吐蕃,伺机以待,希图来日报复? 花飞啧啧称奇:“他阿娘面子就那么大,请得动道师祖?” 费婆子嗫嚅道:“据说,据说啊……” 花飞忍不住道:“您老怎这般吱唔?” 花粉挤眼道:“别是道师祖跟他阿娘有旧?” 花飞作势打断她:“莫要浑说,道师祖是何等人,能与咱这些俗人有瓜葛!” 费婆婆悄道:“他阿娘据说有一位手帕交,长得十分标致……” 二花来了兴致,齐声问道:“然后?” 费婆子叹道:“道师祖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情根深种……故而爱屋及乌,凡与她有干系的人物,都能在他这里得些便利。” 花粉趁势道:“她的那位手帕交是何来历,竟让道师祖爱而不得?” 费婆子摇头:“我晓得不详实,不过知个大概。据说来自大唐,还是位官宦嫡女,早早就与人有了婚约。道师祖那时已过不惑之年了,便是他想,人家爷娘能肯?在咱们这末等人看来,道师祖是有出息。可在那等门第里,他没有家世,没有官位的,哪儿配得上?还有顶要紧的,那小娘子并不慕他,他剃头挑子一头热。” 花粉心下了然,愈发认定那娘子是她苦命的娘亲!兴许能从影蛮他娘那里打听些娘亲的平生轶事!又道:“那影蛮他阿娘没来看看他?” 费婆婆道:“反正我是没见过的,兴许人私底下见了,也未可知!” 花粉继续问道:“他阿娘家住哪儿?” 费婆子道:“縻舍附近。” 花粉暗暗记下。 花飞见费婆子没有下文了,又接着问道:“费妈妈,那新妇是如何闹腾的?” 费婆子方自顾自笑道:“哎,说岔了,本是议论今日的遭遇,倒说了半打不相干的!” 花粉笑道:“能怎么闹腾?着了阎魔法的,小到拿刀弄杖,寻死觅活,大至持刀搬斧喊打喊杀。” 费婆子连连点头:“粉丫头说到点子上了,那孩子先时突地嚷头疼,接着就大叫一声,她男人伸手拉她,她忽地甩开,自个儿倒将身一跳,蹦跶有三四尺高。而后顺了地上的刀,遇鸡杀鸡,遇鸭杀鸭,后面贼狠狠地盯着宾客,看得人瘆得慌。亏得我跟老姐妹气力大,愣是抱住她夺下刀,捆了抬回房里,现下正身热如火,在床上胡言乱语,真真糟心呢!” 花飞问道:“您老治不了?” 费婆子被揭了短,没好气道:“要啥都能,我还在泔水边上住着?” 花粉打圆场:“费妈妈怎么不能,又要负责收拾泔水,又要帮着照看咱这些个闲人,还有上上下下的活计要料理,便是想学也没那个功夫,腾不出那颗闲心啊!” 花飞忙附和:“是是是,费妈妈不过是琐碎事儿多,没得空罢了!” 费婆子见他们恭维,勉强笑道:“唉,可不嘛!没闲心是一,二则有方道师罩着,横竖问他要几张贴子,和两剂丸药,没有不成的。” 花粉见有这么个丸药,两眼放光:“这么神奇,这丸药哪儿得的?” 费婆子谨慎道:“这可不能了,若真想知道,你自个儿问他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米囊,时疫,真相了 这边费婆子早早歇下,花粉犹自揣度,乍听得一阵蝉鸣,立马翻过身,蹑手蹑脚地踱了出去。 月高高,含笑树下,一修长的暗影来回踱步,见她上前,斜昵着嘴角,油滑道:“哪儿来的道姑子,这般俏丽?” 花粉抿起嘴,白了他一眼:“有你这么当元帅的吗?夜半翻墙,真真登徒子!” 章仇口土太息:“小没良心,我还不是放心不过,你不说声谢,还拿我打趣。” 花粉见他说得真切,软了话语:“是是是,元帅辛苦了,奴家只得以机密报之,方不辜负您的恩义!” 章仇忙道:“机密?” 花粉把随身的荷包起出,章仇会意,接过细瞧,纳罕道:“这不是米囊?怎会生在此处?你又是如何得来的?” 花粉点头,与他分说:“这是如厕的时候,在厕筹处瞧见的,那地儿除却香客孺妇,并无其他闲杂出入。” 章仇:“香客孺妇?那不难办,我让莎莉娃打听打听。” 花粉奇道:“莎莉娃懂这个?” 章仇:“他那不成器的父亲就是常年吸食米囊才把她卖了的,亏得遇了我,不然早在火坑里成灰了都!但凡刨卖纯料的人物,她都知道。便是晓得不恳切的,也总能打听得出来。” 花粉不然:“依着我的意思,还是别让旁人插手,我暗暗访查就是,省的打草惊蛇。这不,才接了给香客预备茶点的活计,想打听还不容易。” 章仇作势挨近道:“咱自个儿料理,自是极好。” 花粉后退一步,鼻里哼气:“少套近乎,我不过是防着她左性罢了。” 章仇诧异:“左性?” 花粉点头:“我不是跟巫祝大师学心术,我心下忖度,您这般偏着我,冷落她,日子久了,难保不心生怨念,辖私报复,咱们的事务必隐秘,走了一点半点,可是要出大褶子的!” 章仇觉得有理:“窈娘和窕姨也同我说过,我总不在意,你既这般说了,我必定留心,只是一点,你还是尽早离了此处罢,我瞧着雅立兴不大济事。” 花粉不无埋怨:“心思倒是奇正,就只太畏首畏尾了些,总掣肘我,怪烦人的。说到底,都怨你,把人家恫吓过了头,才引得他这般?” 章仇反问:“还不是你,不让多带个把人,我不把他辖制紧些,怎能放心由着你往这污糟地儿打转?” 花粉见他这语气,不由忆起尚琛,心道:若是郎君,必是放开手由着我胡闹,若出了事故,定要拿命护我安好。 章仇见她若有所思,知她所想,故意道:“召树屯才问起你的安危,就连尚兵部也提及了一二,可见心疼你!” 言外之意:尚二,你家郎君,并不管你死活! 花粉虽惆怅,却不肯示弱,犹自说道:“尚府与我有再造之恩,还需你在此表白?” 章仇就是喜欢这小妮子的傲娇,明明是伤心难过,却仍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眉间却透着小大人般的郁结之色,让人忍俊不禁,又难以割舍,终至放心不下! 花粉赶忙岔开话头:“还有一事甚是怪异。” 章仇回神:“何事?” 花粉:“道师祖让我准备一味药茶可慰藉病患离苦之心,你说奇不?” 章仇:“除却吐蕃,近日并无时疫之症需要疗治。再者,给病人茗饮,不怕冲了药性,这般胡来,只有苯教才做得出来。他们一贯不讲究对症下药,只晓得虚张声势,拿人顶缸。” 花粉:“元帅与我想到了一处,奴家觉着可能与吐蕃有干系!” 章仇:“这可有意思多了,你留心细细查探,回头我跟缥信上表,给你请赏。” 花粉起了鸡皮疙瘩:“那大虫皮我可不敢披!” 忽想起一事,她又问:“您可认识影蛮?” 章仇打趣:“我只晓得真相!”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大王庙的古怪 花粉没好气道:“跟你说正经的,这厮同你一般,与吐蕃有着滔天的血仇,在这大王庙又深得道师祖庇护,肯定晓得不少阴司。若能让他为我们所用,保不齐能挖出不少东西!”章仇正色道:“你说他叫影蛮,一听就不是真名,倒是可以从当年的伤亡军将里查起。” 花粉:“听说他阿娘住在縻舍附近。” 章仇:“那更便宜,我让蛮利师父去打听。”他边说边往她头上簪了根精致的步摇。 花粉忍不住拔下来细看,通体流光的赤色彩金,顶端镶嵌着玉石,虽只有黄豆大小,胜在触手生温。更巧的是,底下竟坠着个鸟笼子,笼子里纳了几颗细闪琉璃珠子。 她不由吐舌:“元帅礼重了,我在这大王庙里,戴这么精贵的物件,太扎眼了些。” 章仇笑道:“不妨事,就说是无意间拾来的,瞎扯个幌子也就是了。” 花粉:“可要是被那起子没脸的给哄抢了去,不就枉费了心?” 章仇:“就想看你戴上它的模样,本帅府里还有几箱呢,少几件不打紧,随你丢着玩也罢了!” 花粉暗暗比对:若是郎君,别说贵重的步摇,便是妆奁里的那对鎏金菊花纹银钗,他都不肯教我轻易送了沐涵。他的喜欢究竟小器得紧,不肯容他人染指,回过头细想,却更叫人笑话。思及此,心头竟生出一丝甜软。 章仇见更深露重,不好多加言语,紧着催她回去安枕。 翌日卯时,花粉起身预备早食,花飞自然不敢贪眠,帮着擀面皮,捣肉糜,她乐得腾开手预备几样时鲜的茶点。 直等到费婆子出来,正好吃现成的,她笑得合不拢嘴:“到底女儿家心细,怜惜我老婆子,我也学人偷闲,吃现成的。” 花飞忙接口:“费妈妈说的哪里话,从前也就罢了,现下我俩兄妹蒙您照看,定要好生孝敬您!” 花粉嗔怪:“妈妈站着,阿容也不知道拥她入定,只一味耍嘴皮子,真是个银样镴枪头!” 费婆子笑个不住,正经用起饭食,只觉比往日更有颜色,就连米饭也倍觉清香,指着一道辣椒拌胡荽,忍不住道:“这辣椒酱竟这般爽口!” 花粉心虚:“老一辈以此作生计,祖传的手艺,自然比外面买的强!”(袭自某干妈,莫怪) 费妈妈:“这叫啥来着?也好吃得紧,难得的是这米里边的鱼籽咬下去贼痛快!” 花粉:“这是鱼米之乡,片鱼的刀是先在冰里淬了一宿的,拿它行柳叶缕的样式,片出的鱼烩锁住了鲜美,在辣酱里涮了一轮,送走腥祟,裹入透着余温的粳米之中就是了。” 费妈妈:“这米也香得紧啊!” 花粉:“取羊腿煨汤,和着粳米炊熟,不仅能起香,更好去腥,愈发鲜甜。” 花飞凑趣:“费妈妈,您再尝尝这个!” 她略看了看,是一个陶盅,发问道:“这是?” 花粉:“末茶肉皮冻,您老尝尝。” 费妈妈依言,几口下肚,赞叹道:“了不得,入口即化。” 影蛮才过来,见此情状,作势道:“您老吃什么呢,如此受用!” 费妈妈见来人是他,赶忙邀他一同吃喝。 影蛮偏生才吃饱,就只拣了块糕,诧异道:“酸酸甜甜的,入口带着一丝冰凉,起早贪食了些元蹄,现在吃着糕聊解了腻烦,畅快得紧。” 花粉:“这糕的外面是取茯苓霜制的,内里的馅儿是梅煎酱,主开胃、消食和健脾。” 影蛮喜欢道:“可有名字?” 花粉:“雪中红。” 影蛮笑道:“可巧,今日有香客过来还愿,你就把这个端上台面吧!” 花粉:“当中可有女眷?” 影蛮:“那是自然。” 花粉:“我另外预备了些鸡油卷,鸡油可使发丝黑亮,给女香客吃,最合适不过!” 影蛮:“左不过只想着吃着可口便好,难为你还虑到了这一层,极好!” 耽搁了小会儿,花粉便跟着影蛮出来,往东向的甬路转弯,一径走过东西穿堂,向北厅之后,进了茹温堂。 影蛮先道:“这里迎来送往的均是尊贵人物,一般都是元道师接待。” 此处人多,花粉不语,唯点头应承。 影蛮见她如此乖觉,已经有了十分的把握,想同她密谋自个儿的恨事。 他俩从两边的厢房路拐过,很不用在那起子人跟前点眼,径自往小厨房张罗吃食。 花粉余光扫过,堂内除预备伺候的小道士,只将、夺二位道爷居前,方道爷靠后,小心等候差遣。 花粉一进门,便有一股椒兰之气迎面袭来,使人心旷神怡。柜子打开,才是惊艳。镶金的炉,银鎏的壶,玉琢的杯,木刻的匙,陶筑的盏,瓷烧的碗。 胳膊粗的脆藕,头大的西瓜,灵柏香薰猪,茯苓糖粉,金丝燕菜,奶皮酥酪,木梨蜜露,胭脂粳米,笼蒸酥酪……各色干果子并时鲜瓜子,猪酢菜鲞,一应齐备,虽比不得王庭,但也不亚于尚府的富贵了。 才被室内的用度和器物惊呆了半晌,忽见影蛮又取出整套的琉璃器皿,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拿这个装茶点吧,恭敬些。” 花粉咂舌,暗道:郎君家虽也有这个,可却难得成套的,说是皇宫的主子们专享,轻易不下赐。这一小道庙竟能轻易拿出,如此阔绰,必然古怪。 思及此,花粉故意问道:“那几位香客穿得可都是绸缎,必定是大富大贵之人吧!” 影蛮见此间不便多言,只笑道:“别想些虚头巴脑的,先把手上的活儿料理干净才是要紧!” 花粉耸耸肩,灿笑:“是!” 见各色瓷罐里均盛满花瓣,且是拿蜜浸着,又有现成的栗子粉,花粉便信手将它和了桂花蜜糖,蒸了盘新栗粉糕。 见一旁堆着山药和紫薯,借着银制的模子,映出花样,立马治了盘紫气东来,不消细说。 正堂内,穿着掐丝金线纱笼裙的妇人发话:“原以为把那些人圈禁起来自身自灭,这时疫有望清除......“ 第一百五十七章 满堂喝彩 妇人顿了顿,太息道:“谁承想圈外的人也一个一个犯了病,竟还成了势,苯教主无法,只得秘密将那些人处置了,可仍旧不见效,现下能遮掩的法子都用尽了,只得往您这里希图良方。” 元道师摆手:“前事我尽知,可几位都晓得,我虽有几副海上方,可终究不是正经的杏林中人,活不了死人,肉不了白骨的,没得反添了倒忙。” 将道爷附和:“正事呢,诸位与我师父的交情匪浅,知他为人,十分不能的事断断不好胡揽。” 夺道爷跟着分说。 方道爷默而不语。 妇人左侧的男子徐徐开口:“是的呢,交情匪浅,彼此知根知底的,亏得我们口风严实,不然叨登开去,可就事儿大了!” 元道师登时语塞,此人是赤条条地恫吓他,逼他就范。 将夺二位亦然。 唯方道爷悠哉,他半点不掺和,乐得一旁看戏。 妇人右侧的老者见他脸上不好看,笑道:“苛察布,你也冒失了不成,人元道师同我们有过多少助益,你岂能不知,怎好如此疾言厉声。” 妇人亦嗔怪:“正是呢,这些年,海量的银子流水似的入了这大王庙,自是不归到官中,尽归了元道师的口袋。他可是实诚之人,能不襄助一二?才刚不过是虚言,元道师定会尽人事,帮咱们把局势稳住的。” 元道师虽有十分的恼怒,可却不好不敢也不能轻易发作,只淡淡地说:“我尽力施为,其他的只能听天命了!” 将、夺二位道爷,晓得师父生了大气,可也不好帮腔,只能和着稀泥,舔着脸道:“说了半日的话,几位嘴巴都熬干了,进些茶点可好?” 妇人先道:“那敢情好,没日没夜地赶路,饭都没得好生吃过,正想口干净吃食。” 预备伺候的葫甲和葫未会意,往下厨房传话。 才进来便被阵阵的香味勾起馋虫,葫未忍不住道:“影蛮,你小子倒会脱滑儿,我俩就等着你们上点心茶果了。” 葫甲倒是安静,可俩眼直勾勾盯着花粉:“这个小姑子面生的很!” 影蛮向花粉说道:“这是葫甲,葫未,你管他们叫师兄便是。” 花粉心头冷笑:狐假虎威?她不冷不热地说:“师兄们有礼,此前未曾谋面,失礼处万望容谅!” 葫未认真看她,也纳罕道:“这小师妹生得倒是伶俐,我竟不知咱大王庙还有这等颜色。” 影蛮咳了咳:“她阿容是负责记账理事的,圆道师作主安插进来的,她则是道师祖定下的茶博士。” 二人忽地露出一丝惋惜,又道:“前头还等着你们的茶点呢,小心伺候,约莫着道师同香客不对付,里头说话热辣辣的,别失了手教他们白白撒气,不值多了!” 花粉见他们说得真切,也不算奸滑,才露出个好点儿的脸色:“晓得了,谢师兄提携。” 花粉捧着花茶物件,影蛮等人手一个攒盒,相继入了茹温堂。 二葫仔细一看,原来是个跛足的女娃,想着她跟她阿容今后的遭际,在心底不停太息。 妇人见为首的小姑子虽有不足之处,却生得雪肤花貌,心里着实喜欢,便道:“呦,好个可人的丫头,大王庙真能藏人,我可是头一回照面。” 元道师笑道:“这是新来的,她阿容单管记账理事。” 妇人不禁感慨起来,朝她摆手:“可怜见的,过来!” 花粉正紧着摆盘布箸,闻此言,便朝元道师看去,元道师对她这一举动很是满意,心道:这丫头有分寸!面上却故意责怪:“糊涂东西,到底新来的,比不得经历过调教的,人香客点你,你就上前去讨赏就是,还认真等我点头?” 妇人忙打住:“您老这话评得不公,这丫头才是懂规矩的作派,比不得那起子捧势力的,专会卖乖耍滑!” 花粉佯装胆小:“奴家才捧出玉盘,供吃糕安箸,就这么走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下的没皮没脸,跟夫人要化布施呢。” 语毕,众人一阵发笑,好一会儿才止住。 妇人旁边的老者也不禁赞诩:“大智若愚,是个有造化的!” 花粉趁他们嬉笑的当口,已把吃食统统码好。 妇人搛起一块撒了糖粉的黄澄澄的花糕,细细咀嚼,笑道:“花瓣做得?” 花粉:“妇人兰心,一吃就能说出关窍。” 妇人被恭维得十分受用,拿手指假意撮向她:“油嘴的丫头,还不分说分说?” 花粉:“这是秋蕙披霜,上面撒的是茯苓糖粉,膏体兑了人乳,合在一起食用,最是养人。” 妇人拍手,同元道师夸口:“与您结识了许多年,这大王庙来了不下百次,从没见过比这丫头更伶俐的茶博士。” 元道师也是意外之喜:“哪敢当,不过小孩家胡闹,偶尔入了您眼,众人担待罢了!” 老者才去了半盘的粉软花饽,指名问道:“那这个劳什子叫个啥?满嘴噙香的。” 花粉:“这是春梅绽雪,取梅花花瓣,和了竹沥水,混进松瓤和糯米粉,又勾兑了些蜜露,鲜甜却不腻味,还能促进脾胃蠕动,几位风尘仆仆而来,必是餐风宿露,没好生吃喝,松瓤可以滑肠,吃了图受用。” 老者捻须不语,嘴角上扬不曾落下。 妇人旁边的苛察布,见大伙说得热络,也趁势问道:“这丸菓倒是对我胃口。” 老者和妇人闻言,也吃了半个,兴许才进了清甜的,现在食了咸香的,愈发顺口。 元道师也甚是钟爱,笑道:“这又是个啥?” 花粉:“这是包罗万象,面皮是鸡油和了面粉炸的,内里裹入豆沙,肉松,咸蛋黄。茗茶最能引起饥肠辘辘之感,油腻些的点心更能弥补欠缺,才不致扫了品茗的雅兴和闲心。” 一席话说得有理有节,将、夺二位道爷也不禁感慨:差点错看她了,竟有旁人没有的能耐,倒是可以在她死前好生利用一番,也不算辜负了! 影蛮知她聪慧,却不承望如此可人,心道:我的憾事,独她可襄助,看来万万不能让她阿容就此失了性命,才可拴住她的心,为我所用。 第一百五十八章 黑色曼陀罗 一顿茶菓下肚,妇人等好不畅快,引得元道师也舒坦了好些。 花粉没再多话,借口撤下残馔,静柳扶风地跟着影蛮退下。。 影蛮只说:“香客要住上几日,才刚道师虽没露口风,可约摸着定... 《茶香袅袅动客情》第一百五十八章 黑色曼陀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