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妆面吟香》 第1章 1:获救 天气阴沉,朔风凛冽,铅灰色的天空中开始撒下盐粒般的细雪。不一会儿,细雪就被一片片雪花替代,越落越多。呛人的北风一阵阵呼啸着,时不时刮起一阵漩涡, 天地苍茫,几乎让人看不出哪里是哪里。 这时,隐约一阵沉闷的车轮声传来,打破了北风呼啸的节奏,一条还算平整的小道上不甚慌忙地驶来一架马车。马车围着暗红色厚毡,看起来颇为暖和。车夫拉了拉帽沿,感觉冷,遂又将手拢入袖中。 马车前面不远处,两人两骑在前开路。这两人二十岁左右,衣着相仿,容貌酷似,所乘两骑也都是健硕白驹。这两人本是双生子,哥哥纪平弟弟纪安。 “堡主,眼看雪要大了,不赶快些吗?”纪平侧过脸提高声音向车内询问。 “无妨。”车内传出一声懒洋洋的回答外加一个随心所欲的哈欠,以及……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叫。 “依照这个速度,我们到家正好赶上午膳不是很好么。”车内的人悠悠地说,顺便拉了一个同盟,“对不对,哈啾?” 像是附和对方,车内再次传来两声“汪汪”。马上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了然的轻轻摇了摇头。他们家堡主就是这样,能躺着绝不站着,能慢些绝不赶快,表现得懒洋洋的时候更是如此。 “那我先行去给夫人报个平安。”纪安道。 “去吧。”然后车内人又说了四个字:“老孙,停车!” 马车平稳地停下来。 随后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了马车毡帘,车内一股暖流倏地钻出来又倏地就地消散了,车上下来一位身量颀长的男子。 这男子三十多岁,身披白色丝绒长袍,脚踏云纹软底皂靴,剑眉高鼻,一双笑嘻嘻的眼睛顾盼生辉。紧接着一只几个月大、脖子里一圈黑毛,像是带了一个纯黑项圈的小白狗也跳下车来,在他脚边兴奋地转了几圈,“汪汪”两声便跑到一边树林里去了。 男人原地伸了个好不讲究的大大懒腰,毫不留情地破坏了刚才下车时的倜傥风姿,嘴里嘟囔了一句:“看来雪越来越大了啊,雪片都成雪团了。” 车夫在一旁哈哈气,扑了扑大腿边的雪,裹了裹衣领。 “老孙,冷么?”男子侧头问车夫。 “不碍事,堡主,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车夫老孙恭顺地回答。老孙不过四十五六,爹娘都在纪家堡当差,他也出生在纪家堡,言词不多憨厚老实,在纪家堡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车夫。 “堡主,天气不好,虽然所剩路程已不远,但我们还是抓紧赶路的好,免得夫人担心。”纪平趁机建议到。 “嗯,哈啾方便完我们就走。——还是这空旷野外之地空气格外清冽啊。” 话刚说完,一边林子里撒尿的哈啾毫无征兆地“汪汪汪”叫起来。 男子一愣。有情况?! 不知是否已经撒完尿的哈啾屁颠屁颠跑了过来,邀功似的摇了摇尾巴又转身跑了回去。 “纪平,走,去看看!” “是,堡主。”纪平轻轻拍了拍马背,顺了一下马毛,快步朝哈啾跑回的林子里走去。 林子不大,里面有一片低一点的凹地,哈啾正好奇地冲地上的东西“汪汪”乱叫。 ——一个男孩。死活未知。 被称作堡主的男子迅速朝四周望了几眼,风雪遮眼,四处皆是苍颜,除了自己一行哪里还有人影?再看地上男孩,约莫七八岁,头发凌乱,脸上一道道污痕触目惊心,尤其是眉眼周围、嘴角处。他身体单薄瘦削,衣衫破旧褴褛,四肢蜷缩,浑身散发着冰冷。 “堡主,这……”纪平欲言又止。 男子没有说话,脸上带了严肃,俯下身,掰开男孩手指,只见他手心里紧紧抓着一点脏兮兮的土。男子手指搭上男孩脉搏,良久,一丝微不可查的脉动从指尖传来,尽管极弱,男子还是灵敏地捕捉到了。他心下一松,先笑了一下,呼出一口气:“嘿,小鬼,恐怕你要感谢我的救命大恩啦。” 纪平知道这是自家堡主对这孩子的生机成竹在胸了。 果然,下一刻:“阿平,酒!”男子低声呼了一声。 纪平手脚麻利地从腰带上的酒囊里取出一只小巧扁平的酒壶,递过来。男子把刚刚从怀中摸出的一个红色药丸捻了一半喂进男孩口中,又托起小男孩的头,接过纪平递过来的酒,给他灌了一口。药和酒甫一入腹,男孩眉头一皱,微不可闻地低咳一声。纪平看着男子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嘴角上扬,心说,“堡主好身手,要不是有时候有点不靠谱定然更厉害。不过,关键时候还是挺靠谱的。” “阿平先不要忙着崇拜我,虽然你家堡主我确实了不起。”男子瞥见纪平脸上神色,自恋地摇摇头,看起来颇无可奈何。 纪平…… 果然,这个人没有阳光也灿烂。纪平毫不犹豫收起刚才上扬的嘴角,果断把关于自己家堡主靠谱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先护住心脉,保住命。”男子调侃完纪平吩咐到,“好了,送到车上吧。” “真的带回去吗,堡主,万一是个麻烦呢?”纪平这会儿脑子开始转圈,适时提出自己的看法。 “嘶,没看出你这小子原来是个冷血啊,”男子瞟了一眼纪平,“你家堡主我做好事你没有骄傲感?快别废话!”他说完伸出食指向树林另一边一指,“那个,我去去就来。” 纪平腹诽:不明不白带回去个来历不明半死不活的孩子要是夫人责怪下来你自己兜着? “是,堡主!”纪平也只敢默默在心中抗拒,行动起来还是很迅速的,弯腰抱起男孩就走。 男子一转身往远处走去。哈啾想跟上,男子回头“嘘”了一声,哈啾便乖乖呆在原地不动了,眼看着主人向树林另一边而去。 “哈啾!”纪平唤了一声,快步抱起男孩回到车边。 哈啾看了看纪平又看了看主人去的方向,哪里有主人的影子?当机立断跟上纪平。 老孙也不多问,忙掀开车帘,帮忙把男孩放进车内。 车内烧着银碳,温暖如春,内置一只小几,小几上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书边一只精巧的细瓷杯里尚残留着一缕茶香。纪平把男孩放下来,让他躺舒服一些,男孩僵硬的四肢抽动了一下,像是一下子适应不了猝不及防的温暖。 哈啾跳上来,温顺安静地趴在男孩身边。 纪平退出马车,翻身上马,老孙做好了随时驾车离开的准备。一刻钟不到,一个白色身影一晃,男子掠了过来,车帘一掀闪进马车。 “阿平,老孙,走啦。”他仿佛伸了个懒腰,“不知夫人做了什么好吃的午膳?快马加鞭吧!”。 雪花飞舞,扬起的马鞭带起一股风,一马一车过处留下一溜马蹄印和两道不深不浅的车辙,不一会儿行迹便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掩盖了个干净。 第2章 2:纪家堡 午时初刻,大雪纷飞的落梅镇经过一车一马。驾车的是老孙,骑马的是纪平。暖和和的车里半靠着纪巺纪大堡主。平躺着昏迷不醒的小男孩,趴着眯眼假寐的哈啾。 落梅镇东北约莫二十里就是纪家堡。 午时三刻,纪家堡大门宽敞迎接归家的主人。老孙驾驶马车径直前行,很快停在东厢房的一间暖阁前,纪平飞身下马,从车上小心抱下小男孩,放进暖阁的塌上。暖阁里温暖如春,生着火,软软的绸门帘隔绝了外面的寒气。纪巺除下披风,在备好的热汤里净了手,接过一杯热茶饮了。与此同时,小男孩也已经被人收拾好了,换下了破旧褴褛的衣服,脸上和身上的伤口被仔细地避过擦拭干净,换上了细软的中衣。清洗干净的小男孩安静地昏迷在那里,小脸看起来居然清秀明朗。 纪巺面上从容,拿出一只精致的包裹,铺开银针,指尖捻动,开始施针。不说其它,单看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就让人打心底里产生一种信赖,更何况那动作清晰中自带的一股行云流水。 不过会儿,男孩身上布满了银针,纪巺额上起一层薄汗。 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了,施针终于完毕,他舒出一口气吩咐了一声:“留针小半个时辰。” 有人在旁边低低回答了一声:“是!” 不知何时,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美貌夫人轻轻走了进来,看到纪堡主在全力施针,便不动声色摒退了跟在身边的两个丫鬟,默等在一边。 纪堡主吩咐完,站起来一转身看到了等在一旁的美丽女子,顿时喜笑颜开,道:“阿卓,我回来了!” 阿卓春风拂过般笑了笑,没说什么,错开了身子,让过纪巺。 纪巺更开心了,边从阿卓身边经过,边说:“知我者,阿卓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来到桌边提过一支笔,在纸上快速写下一个方子,递给一旁的丫鬟,“即刻去煎,煎好放温即服。每日早晚各一副,三日后报我!” 丫鬟接过药方去了。 纪巺这里吩咐完便抓起了阿卓的手,把她带到怀里,貌似撒娇地说:“阿卓,这十多日你可想我?阿卓,我饿了!” 这女子便是纪大堡主的夫人陈卓尔。据说,当年纪大堡主与夫人陈卓尔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便喜结连理了。 陈卓尔出身江南殷实之家,其父陈老爷子一生经商崇尚儒道,是为儒商。陈老爷子处事精明为人热情爽利,操劳半生挣下偌大家业,膝下三子,唯此卓尔一女,视为不二明珠。陈大小姐五岁开蒙,不咋读《列女传》、《孝经》等著作,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言论也没有烦到她头上。受其父影响,长至十七岁时已是满腹诗书和满腹账经。陈大小姐诗书常读,读完《论语》居然有点不喜孔子他老人家,说孔大圣人讲究太多,“食不言,寝不语,席不正不坐”什么的太过麻烦;陈大小姐闲来爱翻账本,常常翻到半夜,第二日就睡个长一点的懒觉。高兴的时候也偶尔捣个蛋,换男装溜到外面逛个痛快。 后来嫁于生性不拘的纪巺之后,随夫来到纪家堡。时光如飞马,转眼十一个年头,为人妻为人母,陈大小姐早已是摆掉了跳脱,有着十足的女主人味道的堡主夫人了。 被抱个满怀的陈卓尔埋头在自家夫君怀里,心想,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只得含混不清地道:“嗯嗯,好好,知道了。” 陈夫人有许多话要问,可是终归堡主大人吃饭要紧。于是,夫妻二人出了暖阁往自己住处走去,纪巺简单交代了十多日临安之行的种种见闻,尚未谈到救人经过,忽听到不远处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喊到:“爹爹爹爹!”只见一个披着白色绒毛披风的五六岁小女孩挣脱一个丫鬟的手忙不迭跑过来,一头扑进纪巺怀里,搂着他的脖子,不由分说“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才仰着红扑扑的脸蛋儿,睁着笑意盈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道:“爹爹,阿宁想你啦!哥哥也想你,可他不承认!” 一个八九岁的隐隐有些少年身量的男孩走过来,施了一礼,不疾不徐地说:“爹爹!——阿宁,别胡说。” “阿宁没有胡说。”阿宁嘟着小嘴巴,“哥哥每日都好好做功课,说是等爹爹回来查验呢!” 男孩有些不自然地抓了抓袖边。 纪巺了然地笑了笑:“看来,我不在家这十多天默儿用功了不少。默儿,明日辰时来我书房我来考一考你。若是进步不少,爹爹送你一个礼物如何?” “是,爹爹!”纪默回答过父亲,心中暗道,“莫不是又送我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爹爹哪儿都好,就是幼稚。” 幼稚的纪大堡主用过午膳心满意足,和夫人一起回到风信斋,这才正下色来。 “阿卓,此次临安之行我听说了一个消息。据说前些时日沉香阁多出来一个生意上的竞争对手,起初对方来势汹汹并且隐隐有取而代之之势……” “取而代之?福州沉香阁立于江湖这么多年,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早已在制香、调香技艺上无有比肩者,那些爱美的富贵人家的小姐、娇妻美妾都对沉香阁的香精、香脂、香膏、香水情有独钟,倍加推崇。更有甚者,某些香品千金易得一盒难求,更遑论近年皇宫御用香品九成都来自沉香阁。取而代之,怕没那么容易吧?” 纪巺:“嗯,沉香阁的东西一直以来你也在用。” “也的确好用——所以啊,究竟是何方神圣要动太岁头上的土,拔老虎身上的毛?” “这就是我要说的奇怪地方了。我总感觉这事不简单,处处透着古怪!”纪巺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沿,“想起这些事——我有些困了,俗事大都耽误我睡觉喝茶品酒看医书。” “夫君威武。”陈卓尔嘿嘿一笑,“咱们等说完这件事再睡觉喝茶品酒看医书,不迟。” 阿卓偶以为还是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尽管纪堡主的魅力值上下浮动较多。 于是纪巺接着说:“对手嘛,虽然各行各业都避免不了,但不管是可敬的还是可恶的,一旦出现就是可恨的。你猜怎么?他们在沉香阁商号隔壁开同样的铺子,卖同款的商品,价格上则要低得多。” “这是恶意竞争,这样下去沉香阁会损失不少。”出生于商贾之家的阿卓嘴里这样说两眼却透出了别样的光芒。生意场上会遇到不同的难题和考验,但是烧脑级别的难题反而让人头疼之余也产生摩拳擦掌般的兴奋。 “话是没错,要知道沉香阁毕竟经营多年实力雄厚,应对经验也丰富。他们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一边派人暗查对手实力背景,一边针对这起不入流的竞争方式做出回应,可是,一月不到隔壁的铺子竟然就莫名其妙闪电般撤了,无声无息好像整件事没发生过一样,沉香阁居然也没有查出来对方的蛛丝马迹。而对方的香品亦没有与众不同的配方,所用香盒香瓶也无特别之处,连铺子里的掌柜也不是当地人。” “这就怪了,为什么呢?图什么呢?”阿卓不解。做生意不是为了赚钱?只为了享受一次性博人眼球? “这就是蹊跷之处。我有一种预感,恐怕这事还会牵连到我们纪家堡。他们撤铺如果不是以退为进,就……只怕是在酝酿一场阴谋。” “你是说,他们在织网,会慢慢扩大势力,这一次是试探?” “完全有可能,或者说不排除这些可能。我们纪家堡看似跟制香没有关联,但是,我们精通易容术,更有江湖上觊觎的‘化羽于飞’,纪家堡的命运时时都在江湖网中。”纪巺若有所思。 世间会易容术者不少,但纪家易容术当世为首,无出右者。坊间用“纪家出手,再无易容”来传说纪家堡易容术的独步当世;纪家轻功“化羽于飞”更是以轻若鸿毛,迅如交睫绝顶江湖。 “我回来之前岳父大人提醒我们疑云不散之前要处处小心。” “这是自然。” “至于刚才那个孩子,”纪巺说,“也真是巧,如若不是哈啾发现他,不出半个时辰定然殒命,遇见我是这小鬼命大。趁纪平抱他回马车之际我在周围探查了一番,发现离发现他的树林约二百米处的另一条岔路上有打斗痕迹,虽然被雪掩盖,但顺着风里传来的血腥气并不难找到。路边有削掉的断枝,路上有车辙,有脚印,有血迹,还有……一截断绳,像是用钝物所割,不过,将断未断之余有人用力撕扯它才彻底断裂。” “是绑住男孩的绳子?” “阿卓果然判断力精准——没错,就是这根。”纪巺指了指不知何时放在桌上的一根色泽发暗的绳子,看起来硬邦邦的。陈夫人手里垫了一片纸,用手指夹起绳子端详了一番,淡淡血腥气钻进鼻子。 “那孩子的脚腕处破了,有绳子的勒痕,不浅。手指上有撕扯绳子的蛮力摩擦。” “这么说,割绳的东西应该很钝——坚硬的石块?”陈夫人道:“依我看,应该有其他人帮他忙,帮忙割绳子的人有线索吗?” 纪巺赞许地看了夫人一看,觉得阿卓真是思维敏捷,“暂时没有更多,我只能大概判断那个帮忙的也是个孩子,年龄跟我救的这个男孩差不多大。” “要说男孩是被绑架的,肯定不是为财,那孩子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脸和手上的皮肤有点糙,明显不是养尊处优的啊,手上也没有显而易见的握笔或者拿剑的薄茧之类的。”陈夫人若有所思道。 纪巺为男孩施针之时她在一旁观察的也很细致。 “绑架的目的对于绑匪来说永远不止为财这一种啊夫人。如果我没有猜错,一定是有人绑架了一些孩子,为避人耳目故而用马车做掩盖,马车本身就应该是个不小的笼子。”纪巺捻了捻手指,接着道,“我已经让纪平去查了,看看附近最近有没有孩子消失。” “什么!马车是笼子?”陈夫人呼了一声。 为人母亲心总是软的,听到纪巺这样说她颇有几分不忍。论功夫,陈夫人只会一些三脚猫的花拳绣腿聊以自保,这些年来虽然人生阅历增多,但是心肠还是难以变硬。 “你打算怎样安排这个孩子?”陈夫人看着自己的夫君,问出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等孩子醒来再说吧。他身上有暗伤,服了半颗‘红颜’,三日之后便能苏醒了。” “红颜?你,你你……”陈夫人指着自己的败家相公,呼了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不用其它药?这样的保命药你也只有三颗而已!” 纪巺柔声道:“当时情势紧急,我根本没来得及多想,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看到他,我便想起了默儿跟阿宁。” “默儿阿宁”让陈夫人一下子无语了,她不再说话,只长出了一口气,罢了。 第3章 3:醒来 第三日,申时初刻。纪堡主接到丫鬟来报,男孩醒了。 陈夫人阿卓正在前厅烹茶,纪巺正倚榻看一本《医匮要略》,听闻此报,夫妇二人移步东厢暖阁。哈啾屁颠屁颠跟着。 三日来,纪巺每日辰时为男孩施针,外加在树林救他时给他服的灵药“红颜”半颗,几日来那男孩的状态一直平稳。 状态平稳的男孩眼皮跳了跳,眼珠颤动了几下,慢慢睁开了眼睛。仿佛累极了,只一下,半睁半闭间他又闭上了双眼,以至于小丫鬟忙着收拾桌子没发现这一点。过了一会儿,似乎积攒了一些力量,男孩再一次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精神尚好,先是轻轻转头看了一圈自身所处的环境,看不出自己在哪里,只觉周身暖和和的,又看了看一边干活的女孩儿,也不识得。想动一动,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力,过了一阵他又攒了一点力气,喉咙里勉强能发出一点声音:“呃……” 只这一点声音难为正在干活的小丫鬟凭着灵敏的听力听到了。 “你醒啦?”小丫鬟脸上现出一抹惊喜,扭过头朝外唤了一声,“莺歌,快禀报堡主,他醒了!” “醒了?不是明天才醒吗?”暖阁外名莺歌的丫鬟听到唤声跑进来一看,见人果然醒着,二话不说,“我这就去!” 男孩听了,一脑袋迷茫:明天才醒?莫不是今天醒的不是时候?我躺了多久了? 小丫鬟看他面露不解之色,安慰道:“你别听她的话,我们堡主说你伤得不轻,三日后才能醒来呢。” 男孩动动胳膊,身上是疼。 他看看面前这个女孩儿,以前没见过这样的人,低声问了一句:“这是哪儿?你是谁?” 只听小丫鬟笑眯眯地说:“这里是纪家堡啊,我家堡主救你回来的,我奉堡主之命照看你。” 这小丫鬟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模样周正,打扮干净整洁,声音不大很好听,带着一股子亲切。 他愣了愣,想了一想,叫了一声:“谢谢姐姐。” 他的声音微哑,人躺在床上说不出的柔弱,小丫鬟对他的乖顺很满意,于是又笑了笑,回答他:“你倒是懂礼貌。堡主一会儿就来。” 男孩没再说话,感觉有些疲倦。 纪巺和夫人到东厢暖阁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这样一个疲倦且累的样子。 哈啾看到男孩先是低“呜”了一声便伸着舌头摇着尾巴兴奋地往上凑。 “有你什么事?人是你发现的,但是我救的!”纪巺对哈啾的摇尾谄媚嗤之以鼻,很是看不惯,不客气地评价道,“小白眼狗!” 然后他看向小男孩,“小鬼,你醒了。不错嘛,比我预期的要醒得早。” 男孩神情还有些木然,眼神也不能长时聚焦,他想要开口,却被纪巺打断了:“嘘,别说话,我看看。” 说罢他伸出右手,手指搭上男孩手腕。男孩只感觉搭在腕间的手指干燥温暖,让人放松,不由松开了被子下握着的拳头。 不消片刻,只听纪巺说:“有些虚弱,不过还不错,到底是孩子,有活力,恢复也快。” 说完,他从怀里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玉瓶,倒出一粒淡青色药丸,分开一半喂到男孩嘴里。 “你需要多休息,什么都不要想,睡一觉。” 男孩只觉一股清香之气充满了口腔,尚未来得及回味,药丸便和着唾液化了,便不由自主咽了下去,模模糊糊听到自己发出来一声呓语般的叹息,沉沉睡过去了。 “这孩子聪敏坚强,看样子也懂得感恩,难得。”纪巺看着阿卓,“这倒让人喜欢。” “是啊,也没见夫君这样夸过谁。”陈夫人打趣道。纪巺一本正经看向夫人:“阿卓此言,”他抿嘴摇摇头,“默儿是你和我的儿子,自然不差。” 自家孩子不夸也是好的。 “可怜了这孩子。”陈夫人看了看一边睡着的男孩,问纪巺,“阿平回来怎么说?” “近日附近没有失踪的孩子——这也在意料之中。绑架七八岁的孩童必定要秘密行事,他们敢在白天赶路除了防范措施做得好,那些被掳来的孩子必然家不在附近村镇。” 会和沉香阁事件有关吗?可是关联又在哪里呢? 纪巺有一种隐秘的直觉,这男孩背后的绑架者和纪家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男孩一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再醒来头脑清明不少,小丫鬟端来了香粥,看到粥他忽地觉得饿了。吃了一小碗,小丫鬟却没有问他还要不要再来一碗,他也没敢再要。然而,一个时辰之后小丫鬟又送粥来了,还带了一小碟菜——两口而已勉强就粥。就这样他大半日之内喝了三次粥,每次一小碗。小丫鬟告诉他大病初愈之人进食要少,次数要频,适时加量,慢慢将养。这是夫人吩咐下来的。 就这样呼呼过了两日。期间纪堡主和夫人来看了几回,只是不多时便会离开。 男孩喝完粥闲来无事不是胡思乱想就是睡一会儿。清醒时候他想得最多的是纪家堡,纪堡主和夫人。 他从小丫鬟姐姐那里知道了纪家堡是一个地方,具体什么样的地方他不知道;他直觉纪堡主和夫人十之八九是好人,不然不会救他,给他调理身体,让他住暖和的房子。关键他们都长的好看,和画中人物一样。 渐渐他躺的有点不耐烦,觉得自己躺了这么多天太久了,纪堡主和夫人怪罪下来怎么办?自己什么也不干就这么躺着,不会受惩罚吗?惩罚?惩罚!想到这个词他一下子浑身一个激灵,吓了一大跳,身上顿时疼起来,结痂的伤口如火烧一般让人战栗。他仿佛看到那些人逼他吃药,动则甩动鞭子抽人,恶狠狠地一鞭子下来身上就多出一道血印。大多时候他们用鞭子抽他们的脚背,他疼得咝咝直叫。 他突然浑身颤抖冷汗直冒,闭着眼睛、眉头皱死、牙关咬紧,攥着拳头四肢僵硬。小丫鬟见此情景吓了半死,赶紧跑去报告纪堡主。纪堡主和夫人一起赶过来,看了看他的症状,叹了一口气,说不要紧,噩梦哪是容易醒的? 纪堡主坐在他床边,动作轻柔地拍着他的身体,让他慢慢放松下来。 “孩子,你想和我说说吗?” 这孩子貌似虚脱了一般,看着纪巺的眼睛,带着放空的情绪说:“他们很坏,每天逼我们喝药……”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握拳……握住了纪巺的手,或者说纪巺握住了他的手。他本来想抓住一根稻草就是安慰了,没想到抓到的却是一只拉他上岸的温暖有力的手。他觉得自己的鬓角湿湿黏黏的。他泪眼婆娑地看了看纪巺,又看了看陈夫人,觉得在这么好看的人物面前流泪有些丢脸,于是脸红了起来。 陈夫人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好笑又有些心疼。 “不怕了孩子,”她几种情绪交织,有点百感交集地说,“你的名字呢?你自己的家是哪里?” 男孩看着她,眼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我不知道,一想就疼。” 他试着回想了一下,刚一动脑仿佛有个尖锐的针狠狠戳了一下脑子,一种锐疼不留情面地袭来,疼得他使劲挤着双眼皱紧眉头,恨不得能把疼痛挤出脑海。 “别想了,都过去了。”陈夫人连忙说,“想不起来没关系,等你好了再说。” 纪巺取出银针,在他极泉、肘窝等处施下针,至男孩呼吸平顺,气息归膻方才离去。 话说纪大堡主的长子纪默几日来一直胸中闷闷。 那一日父亲去临安十多日终于归了家,他带回来一个小男孩,生死未卜。父亲全力救治、照顾小男孩之余也没忘考察他课业。考察完自己的课业父亲表示还满意,“我没忘,你课业要是好我会送你个礼物,让我好好想想这次送你什么比较好,容我几天?” 父亲征询他的意见,他同意了。既然父亲能这样诚心诚意说宽限几日,自己就安心等他想好吧。 过完这个冬月,明年入春他就十岁了。作为一个九岁多将近十岁的男孩子,且不论他性格如何,他的好奇心总是很强的。他想去暖阁看看躺着的奄奄一息的小男孩是什么样子。 他进去暖阁的时候小丫鬟去厨房拿粥了,正好不在。床上的男孩正在沉睡,看起来有些单薄。他面色苍白,脸上皮肤有点粗糙,眼睛闭着看不出机灵与否,五官还是端正的,看不出来丑。 他若有所思地想,看他那单薄的样子我定然比他年长,父亲送我的礼物不会就是这个小瘦猴子吧?他被自己突然而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怎么有这样的念头呢?明明床上躺着的是一个还算眉目清朗的小男孩,自己怎么想到了“猴子”?大概素日受爹爹影响太多了。可万一父亲送的就是这个活蹦乱跳的礼物该怎么办? 他带着不该乱想的羞愧,再也不敢耽搁,迅速逃了。 第4章 4:收留 “阿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药叫做‘六亲不认’?” 从东暖阁男孩那里出来,背着手的纪堡主脸上露出少有的严肃,对夫人说道。 阿卓脚步一顿,咬了咬嘴唇,面上有点慎重,“少年时候听父亲说起过。据说这种药是多年前一位毒医所炼,服用之后轻者丧失记忆不知今夕何夕,重者狂性大发六亲不认难以控制,是谓绝恩断义六亲不认。这种药一旦服用均是难解,毒医本人炼成之后多年苦制解药也是无果。毒医是个传奇人物,视无解的‘六亲不认’为自己制毒上史上的败笔,听说后来这炼制‘六亲不认’的药方被他本人亲手所烧——你莫不是怀疑……” “没错,我是怀疑那小鬼被逼所喝之药就是‘六亲不认’?” “会不会有可能是有类似症状的药物?”阿卓道:“再说那药方已被毒医本人所毁。” “阿卓,药方有没有被毁只是个传言,毕竟没有人去证实真伪。也许,药方确实已经被毁,然而被毁之前难保不被人所见,况且我在一本医书上看到过服用‘六亲不认’之后的症状,跟那孩子的症状简直太像了!” 纪堡主说完这些话思路有点跳跃,“改日我要亲自去拜访这本医书的作者,看来有关详情需当面讨教。” “相公,”阿卓笑了一笑,拉过纪巺的衣袖,挽上他的胳膊,“依你看,这孩子症状可严重?” “不是很重,也不轻。看来这孩子至少服用了‘六亲不认’十五日之上。这种药要服满整整三十日方能洗尽一个人之前的记忆,一旦服满七七四十九日服药者就会性情大变难以掌控。——不知毒医前辈制这种药的动机何在?若能见毒医本人一面问问就好了啊!” “真是可怕!相公有好的医治办法吗?”阿卓问。 “尽我所能调理看吧。”纪巺无奈地道,“毒医他老人家给人出了个难题——阿卓你说,他老人家还健在不?” “你当我是神仙还是神算?”阿卓看了看跟在一边的哈啾,“小哈啾,你猜呢?” 纪巺毫不客气地哈哈笑起来:“哈啾要是猜中了就成了旷世妖狗了。” 哈啾仿佛听出了主人拿自己打趣,同样不客气地“汪汪”叫了两声,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卓,那孩子我们该怎么安排才好?”纪巺问陈夫人,眼睛里带了一味期待。 “人是你救的我才不管。”阿卓故意道。 “阿卓你又调皮!”纪巺宠溺地摇摇头,“知我者除了阿卓还有谁?” 阿卓沉吟片刻,“正好默儿也缺个伴,我看他年龄小一点,你若愿意就让他做默儿的师弟吧……他既不记得自己名字又不知道家是哪里,要是认做义子也好。”阿卓道,“你说呢?” “夫人都吩咐了,我还有何话说?自当唯夫人命是从!”纪巺显然对阿卓的回答甚为满意,笑呵呵地带高帽。 正说着,哈啾跑了回来,身后跟着同样奔跑的阿宁。 “哈啾别跑,你怎么就不听话呢!”阿宁气喘吁吁地喊着,旁边跟着两个丫鬟,同样呼喊着:“小姐当心点!慢点跑!” “阿宁,你又欺负哈啾了?”陈夫人上前抱住跑到跟前的阿宁,哈啾则机灵地绕到纪巺身后去了。 “没有啊,它不跟我玩,我就是给它讲讲道理。”阿宁说,“哈啾,你说是不是!” “哈哈哈,”纪巺给逗笑了,忍不住道,“让我来给你们评评理吧。哈啾,小阿宁给你讲道理的时候你要竖起耳朵好好听知道吗?她拖着不让你走你就忍着嘛,我们哈啾最可怜了!” 哈啾“汪汪”几声,伸着舌头原地打了几个转儿,表示同意,扒着前腿往纪巺身上扑。 “爹爹,阿宁也最可怜。”阿宁撒娇道,“爹爹抱抱!” “好,爹爹抱!哈啾,我们走了,去花园玩雪喽。”纪巺抱起阿宁去花园掷雪了。 陈夫人看父女二人玩得高兴,笑眯眯去了前厅。 隆冬已过。 天气依然寒冷,不过比起隆冬是好了许多。 男孩身体也好了许多,随之转好的是精神,十多日过去,再看男孩,那双眼睛黑眼珠甚是清澈。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光,更透着机灵。刚刚获救时因为昏迷和伤势他睁眼的时候不多,现在那双眼睛简直亮得不能让人忽视。如今他能下地走路了,脚腕的扯伤和脚面的鞭伤在内服、外敷药的作用之下也好了七七八八。 陈夫人告诉他,什么都不要想,养好伤是大事。纪堡主表示赞同,说“好心情”是最好的药,人生不易,快乐至上,其他的只管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男孩养伤期间阿宁来看过他两三次,对这个新来的哥哥颇为好奇,叽叽喳喳问了不少问题,但都没有得到答案。比如:我五岁半了,小哥哥你几岁了?你叫什么名字?哦,你忘了。你家是哪里啊?也忘了?你在我们家不走了好不好? 这些问题让男孩看起来神色有些黯然,因为哪个问题他都不好回答。末了,纪巺和夫人郑重地问他:“你愿意留在纪家堡吗?” 男孩眼睛睁的很大,里面透着碎光,“真的可以吗?我愿意!” 不愿意能去哪里呢?这家人看起来那么好,救了他的命,房子这么大,留下来一定能帮他们干活儿。他好不容易趁乱逃出来,只一个念头想着一定要逃,却没想过逃走能如何,更没来得及想能不能活下来。既然老天眷顾他让他遇到纪堡主捡回了命治好了伤,他当然要好好活着。 但他忘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来历。 当初他和其他孩子被关在马车笼子里,没有姓名只剩下编号。他们被拴住双脚,走走停停的不知道过了几日。他们害怕、恐惧,不知道会被送到哪里,会不会死。开始的时候他还知道自己是谁,后来服了一种药之后就忘了,一想就头疼。 他记得那一日,半路上突然出现一群人,双方打斗中意外劈开了关押他们的笼子。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想要扯断捆绑自己的绳子,急得满头虚汗,心跳加速,脑子嗡嗡作响。那个挨着他,跟差不多大编号七的男孩用偷偷捡来的小石头帮他磨断绳子,最后两个人连磨带扯把绳子弄开……那个七号男孩现在怎样了?是死是活? 纪巺夫妇看他面上阴晴不定,喜悦、痛苦、忧伤等情绪交替闪过,许是想起了前事,待出口安慰,阿宁在一边高兴地跳起来,拍着小肉手说:“太好啦,阿宁又多了一个哥哥!”说完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你会天天陪我玩的吧?” 小男孩从自己复杂的情绪堆里抬起头来,“嗯,我会陪你玩对你好的。纪巺道。” “我和阿卓商量了一下,决定收你为义子。不管你是谁,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纪巺的徒儿了。纪家堡就是你的家,默儿是你师兄,阿宁是你小师妹。你们以后要互相关心守望相助。我和你师娘为你取了名字,姓纪名恕,表字灭明。希望你宽恕过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生机灭处光明再现!” 男孩郑重屈膝跪地,对着纪巺夫妇拜了几拜。再看他时,眼里有泪光闪动,只听他说:“纪恕谢过义父义母,我,我……”他一度哽咽,最后加了一句:“我喜欢这个名字!” 陈夫人听到这孩子的话,眼圈发热。 “明日起,你就搬到默儿那里,开始和默儿一起用功吧。”纪巺安排了一些生活事宜方才离去。 今日对纪恕来说,简直做梦一般好不真实,他悄悄掐了自己一把,原来都是真的。 第5章 5:新的开始 第二天一早,纪恕就在丫鬟的引领下去了纪默的“敦敏院”。因为他本就没什么东西,不需要搬来搬去,一个人跟着丫鬟过来倒也干净。 纪默在院子里等着他。那孩子端正在院子里,旁边也没什么人,大概把人打发出去了。看到纪恕跟着丫鬟过来,他不说话,只用一双大眼睛盯着纪恕看。 “少爷!”丫鬟走向前去施了一礼。 “嗯。”纪少爷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 “夫人交代,让少爷和恕少爷去前厅用饭。” “嗯。你先下去吧。”纪默不带多余表情地答了一句,丫鬟又施了一礼,走了。 “你……”纪默有点不自然,迟疑地对纪恕说,“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听到这话,纪恕仿佛没有意外,自然地点点头:“是啊!”说完,咬了咬嘴唇,轻声补充了一句,“什么都不记得了。”然后好像安慰自己,仰起脸冲纪默笑了笑,“说不定我以前过得也不好,忘了也没关系。我一睁眼就见到这么好看的大房子,这么好的义父义母,多好啊!还有一个可爱的阿宁妹妹,一个……师兄。” 纪默淡淡地皱皱眉,“一个……师兄?” 他有点别扭,第一次当人家师兄——阿宁还不算。面对新来的师弟,觉得自己和他相处怪不习惯的,忍不住好奇,又忍不住想要端一会架子。 “爹爹很喜欢你,以后,你不要让他失望了。”他小大人一般说完这话,看了看纪恕,兀自心道:人会不会太笨?最好不要跟阿宁一样闹腾,不然作为师兄我要操双份心。 再然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句:“你,想不想先看看你的房间?” “那个……”纪恕想起丫鬟的话。 第一次和义父义母一起用饭,迟到了会不会不好? “不耽误。”纪默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胸有成竹地说。 纪恕虽初来乍到,倒也不拘束,不忍拂了他意,大大方方地道,“好啊——是那一间吗?” 他指着对面的三间正房,西面那一间。 纪默点点头,内心有点惊讶。 “我乱猜的。”纪恕看到纪默脸上闪过的惊讶表情,有点不好意思。 “那原本是我的书房,我把它腾出来了。现在是你的了。”纪默带纪恕走进屋里,“东面那间是我的。” 房间很大,外室和内室之间隔着素雅的屏风,这样简单的书房和寝卧都有了。纪恕看着这宽敞漂亮的居室、陈设简单大方的桌椅、书桌上整齐俨然的文房四宝,内心喜欢又感动。他的手指拂过桌沿,书桌有点冰。 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做梦。 “你喜欢就好。”纪默站在一边,将纪恕的情绪收在眼底,“该走了。” 他们出了敦敏院,穿过一个小花园,纪默指了指花园斜对面的一处院子,告诉他那是阿宁的“婉凝小筑”。 阿宁的住处名字倒是简单直接。 纪巺和夫人正在花厅等着纪默和纪恕到来。 “相公,你看默儿和恕儿能相处好吗?默儿从小到大玩伴很少,不知道多一个师弟他会不会适应?” “应该没问题,男孩子之间好相处。”纪巺饮下一口醇茶,对夫人道,“默儿性子不随我,跟他大舅父颇像,这孩子话不多,平素知道用功还是比较稳重的。至于恕儿……那双眼睛生的机灵,也许爱动一些,这样的话俩孩子倒是互补。” 陈卓尔想想了自己的儿子,嘿嘿笑了。这小子为什么就像自己大哥呢!那老成持重的样子让人想起来都觉得好玩。 纪巺看到夫人笑了,也想起了一件趣事,忍不住要嘴角上扬。有一次,那小子急着去学习骑马,结果忽视了脚下被绊了一跤。纪巺等在马场边上,眼看着他摔疼了半天都没爬起来,自己也不去帮一帮,戏谑道:“默儿,很疼吧?就算是小男生偶尔也可以哭一哭的,我绝不笑话你。” 纪平纪安看不过要去搀扶,纪巺“咳”了一声,定住了两人企图前迈的双脚,只得罢了。一旁的其他人更是不敢擅自行动了,只管无语望天。 纪默挣扎了一下,就不哭。他艰难地松开了眉头,沉着脸堵着气爬了起来,用小手捋了一下前胸皱了的衣服,半瘸半拐走过去,幽怨地看了一眼不知还是不是亲爹的纪巺一眼,吸了一下鼻子,转身走向自己的小马。 还是七岁的纪默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做傲娇。 此刻傲娇的纪少爷带着新鲜出炉的师弟一路向父母院中走来。 阿宁在院子里已经玩了一会儿,看到哥哥们进了“趣梅园”,高兴地奔了过来。 “哥哥,恕哥哥!” “阿宁,又跑那么快!”纪默脸上没什么表情,见怪不怪地提醒她。 “宁妹妹,你要小心摔到。”纪恕微笑。 阿宁朝纪默做个鬼脸儿,笑眯眯拉过纪恕的手,“爹爹和阿娘在花厅呢。” 趣梅园是纪堡主和夫人的住处。陈夫人喜爱梅花,在园中开阔处兴致勃勃手植了多株白梅和红梅。此时梅花有的已然开放,清香淡淡,有的含苞枝头,娇嫩可人。几个人往里走,过了趣梅园的前厅,穿过游廊,路过一处花园,经过东西厢房,来到花厅。 纪巺看到三个孩子一起,忍不住唇角含笑。纪默施礼见过双亲,纪恕随纪默,见过义父义母。阿宁坐到母亲身边。 几个人落座,丫鬟们端菜上桌,侍立一旁。 纪巺顺了顺衣袖,坐直身体,一改刚才的和颜悦色,纪默和纪恕也不由坐直了身体,挺直了背脊。纪巺正了正色,严肃道:“今日是我们一家人第一次聚在一起用早膳。以后,除了晚膳你们一起来这里用,早饭和午膳都是你们敦敏院的厨房自己备,你们不用过来——我们纪家没有旁的规矩,只有百条家训和一干家法。不管是谁,如若违背家训是非不分曲直不辨,做下错事,那便家法伺候,轻则戒鞭加身,重则斩去双手逐出师门。”说完他顿了顿,感觉到自己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过于严肃了。于是他清清嗓子,换成一种自然随和的神情,看起来整个人轻松多了,继续道,“恕儿以后就和默儿一起用功完成每日课业,不可玩忽懈怠。默儿——”他偏头看着纪默,“用完早饭把每天课业的时辰安排和家法家训给恕儿一份。”接着他顿了顿,又看向纪恕:“家训家法每晚睡前要背,恕儿务必背熟家训家法铭记于心。” 两个男孩子点头称是。 此时此刻在纪恕眼里,纪巺的形象突然不一样了,究竟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 一种崇敬之情在他心里油然而生。 “阿卓。你有什么要补充的?”纪巺说完,询问夫人。 “没有什么,你说的已经很好,”陈夫人眸光柔和,“他们只要健康长大就行啦!——快吃饭吧,粥都要凉了。” 饭桌上摆着乳饼、芙蓉糕点,水晶小包子,莲藕酥肉……单单只山药红枣粥就让人食指大动了。 第6章 6:课业日常 直到晚间纪默把一份课业安排表给了纪恕,纪恕才明白纪默每天都在做什么。表上每个时辰要做的功课都条分缕析清楚明白。 伴着课业安排表一同递过来的还有纪家家训百余条。 纪恕看得目瞪口呆,他每个字都不认识。 或者是不记得了。 功课好说,练就是了,但是家训怎么办? 纪默看着他那张着嘴巴呆愣的样子,翻翻白眼心中鄙视。 就不会跟着先背会背熟然后再识字吗? 呆愣过后,纪恕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好! 第二日,抱朴堂。 “抱朴堂”离纪默的敦敏院很近,纪默和纪恕每日的第一项功课是到“抱朴堂”配合纪家剑法练习轻功。 卯时起床到“抱朴堂”练习轻功“化羽于飞”和纪家剑的基本功,是纪默三年来的习惯。他已经跟随父亲纪巺学了将近三年的纪家剑法,基本功还算扎实。然而这一切对纪恕来说都要从零开始,点滴积累。 练习纪家剑法的基本功要讲究气息的吞吐。纪恕跟着义父兼师父纪大堡主念心法口诀:轻身是身,轻心是心,身心无我,抱元归一…… 剑法练完,就要走“化羽于飞”的步位。 据说,纪家轻功“化羽于飞”的创造者是纪巺的曾曾曾祖的师父欧阳奢,纪巺要尊称欧阳奢老人家一声师尊。“化羽于飞”也是这位师尊的成名绝技。 相传这位师尊极不寻常。有人说他为人洒脱不羁自由自在,有人说他荒诞不经疯疯癫癫,总之是一个不念旧俗不走寻常路的前辈。这位奇人成名之后惹得不少江湖人士为之倾倒,甚至对之推崇备至。与此同时,江湖上有另一拨人则对欧阳奢的成名之技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并讥讽那些崇拜者简直是一群愚蠢之极的跟风之辈,毫无头脑的拾人牙慧之徒。然而无论褒贬,那位师尊都一笑了之,不以为意。他本是一位来去无踪的独行侠,练成绝顶轻功“化羽于飞”之后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至于纪巺的曾曾曾祖如何走了狗屎运遇到了欧阳奢这尊大神,完全是也是机缘巧合。 一日,年轻气盛的纪巺的曾曾曾祖外出游历,半路遇到了一位前辈,这位前辈正邋里邋遢的躺在路边的草垛上晒太阳,将不修边幅演绎得淋漓尽致。他刚睡了美美一觉,做了一个好梦,梦到一场丰盛的好宴。在梦里他不由分说就着一杯江州大白吃了好大一只羊腿,然后拍着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地醒了。醒来的第一眼,他看到一个正赶路赶得不知疲倦的年轻人突然就起了逗趣之心。而这位好命的曾曾曾祖还不知道面前这位疑是乞丐的师尊前辈是个高人。 起初年轻人对老乞丐的逗趣不为所动一笑了之,不过心里有一点怜悯他的衣衫褴褛罢了。谁知老乞丐不识趣,不但不停口还出口越来越没有分寸。 这就恼人了! 他一生气血气上涌,堪堪起了杀心。 “唉呀,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冲动么?” 老乞丐轻轻避过年轻人的剑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这是你自己找死!”年轻人毫不客气又是一剑。 “哎哟,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么?”老乞丐轻描淡写,用长指甲掏掏耳朵,悠哉游哉道。 现在的乞丐都这么嚣张吗? 他心中一横,不说话又是一剑。 “啧啧,年轻人啊,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乞丐看似不急不躁又轻飘飘避过一剑。 于是年轻人不挥剑了,此时他再看不出面前人的斤两就枉为剑客了。 “前辈说的不错,晚辈受教了。”他客气地施了一礼,“但前辈也不可倚老卖老戏弄晚辈,晚辈不才,‘士可杀不可辱’还是知道的。” 哼!真是个难缠的老叫花子! 呵呵,这小子有点意思。 老叫花子没事找事地想:遇上这小子缘分啊! “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老叫花子眼露精光看着年轻人。 “晚辈不知。告辞!”年轻人收起剑,头也不回就走。心道:你是谁干我何事!为老不尊! “你真不知道?”老叫花子一脸不可思议,“不知道你可以问我啊,我一高兴就告诉你了。” “告辞!”年轻人转身走得毫不拖泥带水,没有一点好奇。他想,即便你再厉害,假以时日我定会更厉害。你都老了,而我有无限可能。 “哎哎!别走!别走!我教你功夫怎么样?”老叫花子看他真要走,没一点留恋的意思,脱口而出。他想,唉!人都是贱的!乖乖他娘的,这小子对我胃口! 殊不知,上赶着的不是买卖,年轻人已经大步流星走了。 老叫花子岂能轻易让他就这样走了?不管是谁,他一旦看上了无论如何也要强买强卖的。 老叫花子行走江湖,混迹于三教九流,久而久之脸皮也修炼得相当厚。他对年轻人紧追不舍,扬言要教他功夫。年轻人偏偏对他所谓的功夫不屑一顾,白给都不要。他粘上了年轻人,像一只狡猾的蛇甩都甩不掉。年轻人恼怒之余不得不一次次拔剑相向,甚至爆粗口说他臭不要脸,老叫花子则笑眯眯接受了,并甘之若饴。年轻人无法,只得对其无视。两个人走着闹着,各自的性子都得到了磨练。 后来,强买强卖之下曾曾曾祖拜了欧阳奢为师,“化羽于飞”就这样戏剧性地传了下来,并成了与纪家的易容术同样顶级的纪家功夫。纪家剑法倒成了二者的陪衬了。 纪恕听完纪巺所讲的“化羽于飞”的由来,心中神往,居然还有如此狗血的传说?那样一个糟老头子为自己所创的轻功起这样一个带着美好气息的名字倒像是个有情怀有故事的人啊! …… 纪恕紧跟着纪巺念完“化羽于飞”的口诀,再紧跟着学习踏步,如此反复,直练得腿脚僵硬身心俱疲,快要走不动路。 相对于初学者纪恕的狼狈,纪默倒是身轻似燕,满面精神。 其实学习轻功对纪恕来说为时尚早,他没有功夫底子,身体并不具备练习轻功的条件。 可他虽然瘦弱单薄看起来却七八岁了,从年龄上讲并不算早了。纪巺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让纪恕先接触轻功这门功夫。让他先把心法口诀并走位熟记于心,希望到时候练功效果不会差。 练完功夫的师兄弟二人回敦敏院用早饭。 早饭结束稍事休息之后二人开始识字读书。教授这门课的是一位温和博学的先生。说来奇怪,纪恕本不识字,但是一看到那些字他便感觉很亲切,写字的时候不用人提醒居然自然而然有模有样地就提起笔写起小楷来。 纪默很惊讶,头顶盘着一脑袋疑问。 “这个字,你识得吗?”他问。 “不认得啊!”纪恕对纪默的这一问也颇为惊讶,“就是有点熟悉。——我写的怎么样?” 纪默点点头。 一个时辰的习字读书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午时,用完午膳,休息过后,下午的重头戏要来了! 第7章 7:课业日常(二) 未时,趣梅园。 纪巺的书房,风信斋。 书架后的密室。 密室较小。密室墙壁上一只雕刻精美的青鸟头顶一只发光珠子,照亮了这个仅可容纳三四个人的空间。小小的密室尽头,有一段台阶通往下面,顺着台阶往下,再转过身就到了地下一层。 纪恕睁大眼睛看着这里。这地下一层空间很大,低矮的镂空屏风把这宽敞之地隔开了好几间。每个隔间里面都摆放了一张大桌子,桌子旁边是一根竖杆,竖杆的同一侧伸出三个放置灯具的凹槽,燃着灯。此外,四周墙壁上镶嵌着好几颗明亮的宝石,宝石发出暖白的柔和光芒——毋庸置疑这里是亮堂的。 “这里是我的工作间,也是你们学习和练习的地方。”纪巺道,“我们纪家的易容术之所以冠绝天下,在于每一代人不懈的努力,简单说靠的是眼力,心力和手力。眼力是要有敏锐的观察力,洞察力;心力是要心有七窍:看人是人,看人不是人,看人还是人;手力,讲究手指灵活、力度适当,指端感觉灵敏。你们要从最基本的训练开始,练好了才有资格进行下一步。几代以来我们纪家人丁单薄,收徒也少。祖训:除了父传子之外,一生只许再亲传一徒,宁缺毋滥!” 纪默听完父亲的话默然。他五岁开始接触这些,除了每日做常规练习之外父亲并没有让他更进一步。 今日这些话主要是说给纪恕听。 纪恕对义父的话似懂非懂,虽心怀迷茫,却记在了心里,尤其后面几句。 纪巺把他们领到桌子旁,桌子上摆放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体模型和几瓶颜料。 “桌子上的模型是你们平时练习的道具——要清楚人体每一块肌肉的分部和肌肉之间的牵引互动,尤其是面部。此外,你们二人需每日观察对方脸上不同的情绪所表现出来的表情,画下来,直到养成习惯;而桌子上的这些颜料,红色,黄色、黑色、蓝色、白色,每日把这些颜料两两混合,看看会出现什么结果,以后再逐日增加难度,三三混合,深浅混合……将结果分别画出系列图谱,保存,作为日常训练和作业。”纪巺带他们到桌子跟前,吩咐道,“以后没有特别状况,每日的未时和申时两个时辰你们都要在这里学习和训练,直到得到我的满意。” 纪巺说完,凑近了一些,笑眯眯对两个孩子道:“加油哦,我看看好你们!——默儿,你知道怎么做,这几天你师弟就交给你啦,不许偷懒,我每天都考察。还有,把豆子给你小师弟准备一包。” 说完他摆摆手,头也不回扬长去了。 留下纪默无力叹气,纪恕懵然吃惊。 义父就这样走了?师傅就这样,走了? 纪默叹完气,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淡定对纪恕说:“开始吧,你先拿起模型。” 纪恕听话地拿起桌上的模型,模型既精致又逼真,触感就像是真人的皮肤,不由得让他很是叹服。 “真是神奇,摸起来跟真人一样,用什么做的呢?”纪恕小声嘀咕一句。 “一种树胶,提炼出了杂质之后做成的皮肤,这种胶需要从外地购来,我们这里没有的。”纪默解释。 “那一定很贵喽!”纪恕啧啧称奇,“摸起来好像带着温度?” “是。模型内部置有一块暖玉。这种胶需要一定温度才能塑形,太冷会凝成一团,而太热就会化掉。” “哎呀,真是娇贵。” “这算什么?爹爹有更好的,到时候你自然就会见到。” 显然,纪默对模型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他一块块取下人体模型上的肌肉告诉纪恕它们的名称和用途,表情发生变化时肌肉之间的联动,受损了该怎么弥补…… 纪恕学得认真,第一次接触也没感觉无趣。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了,纪默带纪恕走出去,到花厅和父母妹妹一起用晚膳。 阿宁见到他们两个很是高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纪默习以为常,淡定以对,纪恕对这个活力十足的小丫头很喜欢,莫名觉得熟悉和亲切,好像自己的生活里原本就有这么一个聒噪的小人儿。 “爹爹,我们只顾着了模型,颜料还没来得及……”纪默对纪巺说。 “没关系,今天能这样很不错了。”纪巺打断纪默的话,“你母亲怕你们学习辛苦亲自煲了菌丝雪莲汤,阿卓,你手艺越来越好啦!” “恕儿快尝尝!”陈夫人笑盈盈盛了汤递给纪恕一碗。 纪恕喝了一口,只觉香甜可口,满腹生暖,不由赞了一口:“真好喝啊,谢谢母亲!”他真诚的样子让阿卓心中一酸,她摆了摆手,“那就多喝一点,正长个呢。” “娘亲我也要喝!”阿宁也要。 纪默看了阿宁一眼,深觉她行为幼稚,然后不动声色地自己盛了一碗。 哈啾守着自己的食盆,摇着尾巴吃完就“汪”一声,向众人刷存在感,等着纪大堡主亲自给它添食。 饭毕,两人回到敦敏院,纪默回自己房间拿了一小布袋东西丢到纪恕怀里:“接着!” “这是什么?”纪恕接过布袋问道。 纪默只看着他不说话,一副“打开就知道了”的意思。 纪恕打开布袋,发现里面是红的黑的豆子。 “这个做什么?”纪恕不解。 “练眼力、手速和指尖的灵活度。”纪默道,“以后袋子随身携带,有空就练。” 是的,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倒出袋子里的红豆与黑豆,再一粒粒捡起来。各种捡法:单手捡,双手捡,交叉捡,一粒粒捡,两粒两粒捡,一只手捡红豆一只手捡黑豆,拇指与剩下的四指分别配合…… 纪恕不由怀疑这样训练确定手指不会麻木吗?眼睛真能看的过来? “熟能生巧,日久自然灵敏。”纪恕看出纪恕脸上的纠结,从怀里拿出自己的袋子,袋子里装的居然是白芝麻和黑芝麻。 纪恕…… 一股前路漫漫的艰辛之感扑面而来。 默默把布袋抓在手里,突然觉得整个手指都软绵绵的了。 直到他听见纪默语气波澜不惊地说:“今晚就先背家训前十条,背完再识字,我教你。” ……好吧,这样消食也行。 就这样,夜幕笼罩下的敦敏院时不时传来高一下低一下的诵读声。 第8章 8:新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年关。 纪恕每天在纪默的陪伴下学习,做功课。 纪默年纪不大,但各方面的功底都很好,基本功颇为扎实。纪家剑法七十二式他已学完了三十六式,挥起剑来有模有样,缺少的只是力度和进一步的领悟——没办法,年龄限制;轻功方面,他走位精准,也学完了三成;至于诗书,他四岁开蒙,如今写文自不在话下;平素他怀揣一袋芝麻,午休的时候就把芝麻倒在一个托盘里,坐在自己的书房认真分拣。纪默寡言少语,捡完芝麻再默默收起,然后拿起桌案上的颜料搭配颜色。 陈夫人担心他对自己要求太严格,又不多说话,憋坏了如何是好?就时不时拿出账本来让他帮忙看,给出点建议,建议好坏不论,重点在于出声就好。 开始的时候,他看完账本不懂的地方就问问自己娘亲,后来熟悉了流程,看完账本发现问题就说,说完就闭嘴,从不拖泥带水东拉西扯。有时候陈夫人让他假设自己是掌柜的去思考一个问题可以有几种解决办法?他就想一想,一旦想到了就言简意赅说一说,倘若被说“尚有不妥”,他就虚心请娘亲指教。懂了就点头,不懂就皱眉摇头。还是话不多。久而久之,陈夫人认命地发现自家儿子就是这样,学东西很快,学完就放肚子里了,不爱叽喳显摆。不像阿宁,是个古灵精怪的话唠。 经过一些时日的相处,纪默发现纪恕这个小师弟个子低自己半个脑袋,但智商绝对不在自己之下。自家爹爹是他们师兄弟的师父,但是喜欢放任他们不管,每日指点完毕就不知跑哪里喝茶看书晒太阳去了。他老人家奉行“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纪巺了解自己的儿子,有纪默在,他自然会带好师弟。 纪巺觉得儿子真不错。他只需检查他们二人的进度就好,不行再接着练。人生苦短来日方长,哪一种方式不是修行? “孩子们的人生还是他们自己多操心。” 纪恕任劳任怨地接过父亲不声不响撂的挑子。 在纪默的监督之下纪恕磕磕绊绊往前走,每天都在长进:剑法慢慢入门;轻功走位逐步熟练、稳定;人体模型结构悄然印进脑海之中,逐渐知晓了面部情绪变化时牵动的是哪一块肌肉。他也在午休时候拿个托盘倒上豆子,跑到纪默书房,坐到他对面,学着纪默的样子分拣豆子。一开始很慢,手指不听使唤,酸疼;连脑子也不听使唤,晕头转向,眼前乱做一团。为了集中精神,他在一边叽叽咕咕,嘴里“红黑红黑”说个不停,纪默忍无可忍下令逐客,纪恕满脸堆笑,口中说着抱歉就是不走。后来他口中不再念念有词,只见嘴唇时不时一动一动,再后来就全神贯注手指翻飞了。 那日,师兄弟二人捡了半个时辰,纪默偶然抬头的当口突然发现小师弟手指居然这么灵活?! “哈哈,师兄我也要捡完了!”纪恕看着托盘里所剩无几的红豆黑豆,一阵高兴,边检边呵呵傻笑。 纪默目不转睛地盯着纪恕的手指,喃喃道:“挺……好。” 说完他伸出手,抓起纪恕的手掌——以前没发现,这小子居然手指纤细修长。他又捏捏纪恕的指关节,柔韧性也一流。 “怎么了,师兄?”纪恕不解。 “没事。”纪恕收回手,“记住,无论如何都有保护好自己的手,爱护你的手就是爱护你自己的名誉和尊严。除了大脑,这双手就是我们的武器。”他肃然看着纪恕,“这话是爹爹说的。” 纪恕看他说得严肃,郑重点点头。 每次师兄弟俩人捡完芝麻和豆子都会每人打来半盆水,倒入小半瓶药末,看药末没入水中和水融在一起浮起一层淡淡的白雾,再把手浸入药水中泡上一刻钟。一刻钟之后手再拿出来,方才的酸疼疲惫一扫而空,手指不起茧灵活又柔韧。泡完手闭目养神一会儿,就到了该去密室的时辰了。 在密室里巩固认得的人体结构和肌肉分布,画一张张不同情绪下人的面部表情图。搭配颜料。 只要努力足够,时间就会给你额外的奖赏。 纪恕每晚背家训,这时候差不多会背了一半,字也识了有几十个,时间早的话睡前还可以跑到外面花园溜达一圈。 纪默会骑马,趁着天色不暗可以跑到趣梅园临近的纪家御场骑一圈马再回来。 纪恕当然也跃跃欲试想去,但是他的功课还不是太熟,时间不允许,只得悻悻作罢,另寻机会。 眼看新年将至,纪巺也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得紧。他穿着普通有钱人家的衣服,骑马带着阿宁到落梅镇去凑热闹。阿宁在马上兴奋得小脸通红,爹爹揽着她的腰,她在爹爹怀里手舞足蹈。纪平在堡内管家,指挥家仆布置前厅、打扫厢房、挂灯笼、结彩绳。纪安跟着纪巺到了镇上,就像一个普通富人家的小厮,采购一些年货驮在马背上。阿宁喜欢的一些花花绿绿小玩意儿也买了来。给两个哥哥带的礼物也一并买了放在一处。 落梅镇不算小,年关来在镇上置办年货的人摩肩接踵,货郎叫卖声此起彼伏——卖猪肉羊肉活鱼的,烟花爆竹门神的,大刀面具小灯笼的,捏面人吹糖人糖葫芦的,馃子包子麻花的,苹果瓜子核桃的……大件小件挺齐全,也有一些村民趁着年关卖几只家养的鸡或者十几二十几颗土鸡蛋,有的板车上面堆着萝卜白菜…… 新年对于穷人来说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人活一世无非盼着平安健康吃饱穿暖,无论以往日子多苦多涩,还是心存了一份好念想。毕竟只要活着就有无限可能。 纪恕看着堡内众人忙忙碌碌面挂喜色,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获救、失忆、重生,不足仨月却仿佛已经跋涉了好久,久到让人回想不起来身在何处;又好像所有一切不过短短一瞬,一觉醒来眨眼之间天就亮了。 以前过年不知怎样过的,许多事情像是很熟悉又像是第一次经历,义父说那种熟悉或许是感官和皮肤留存下来的记忆。那些记忆也是身体记忆的一部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一直以来纪巺对两个孩子的用功很满意,认为孺子可教。 “过年嘛,境况特殊,你们日常功课减半吧,过完元宵节再恢复。” 纪恕听完义父的话很雀跃,拉着纪默的袖子问:“师兄我可以学骑马了吧?” 纪平正好走过来,听见纪恕的话,问道:“你想学骑马?恐怕你师兄教不了你。” 纪默用点头回答了二人。 “学骑马危险啊,万一马惊了呢?摔了呢?”纪平道,“你师兄不过比你大一点,小孩子哪能控制得住?” “啊?那怎么办?”纪恕有些失望。 “我来教你啊!”纪平有点得意地说,“我的骑马术可是堡主亲自教的!”纪平觉得这个救回来的孩子很机灵,与纪家堡有缘分。 “可是纪大哥你不是忙吗?”纪恕将信将疑问,“你真有空教我?” “是哦,过年是忙了些,不过总有不忙的时候,抽空呗。”纪平刚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哎哟哎哟,我得走了!——等我有空啊!”一溜烟跑没了。 看着纪平消失的背影,纪恕心中有点惆怅:这人说话靠谱吗? 正想着,只听得几声欢快的“汪汪汪”,哈啾乐呵呵摇着尾巴跑了过来。 这阵子哈啾长了不少,壮实了。 第9章 9:阿宁的礼物 “哈啾,你又不等我!” 撒欢小跑的哈啾后面跟着跑得气喘的阿宁,再后面是悠哉悠哉走着的纪大堡主。纪堡主手里提着一个包裹。 他们刚从落梅镇回来,这会儿要到敦敏院。 敦敏院,纪默书房。 纪默与纪恕二人刚好习完两张大字,就听到院子里卷过来一阵清脆的热闹。 二人来到院中,果然前面跑着哈啾,后面跟着粉雕玉秀的阿宁和风流倜傥的纪大堡主,养眼父女二人组。 纪默:“爹爹。” 纪恕:“义父!” “呶,阿宁带给你们的礼物。”纪巺扬了扬手中的包裹。 打开包裹,纪默的礼物是几只九连环——每一只都环环相扣,环的大小不尽相同。这些环有的手掌般大,有的长不盈尺,不过做工无一例外有点粗。 在落梅镇能买到这样做工有点糙的九连环已是不易。 纪恕的礼物则是一只飞镖盘和几只配套的铁质小飞镖。 纪默收到阿宁送的九连环脸上看不出欢喜与否,这样的玩具他有,都比这些要精巧得多了,不过他都没怎么玩过,觉得既幼稚又浪费时间。然而,纪恕一拿到飞镖盘却很是喜欢,觉得这礼物送到自己心坎里去了,他准备把它订到卧房的外墙上,只要在敦敏院,只要有空,想玩便可玩——多好玩多方便啊!到时候可以和师兄比赛,谁输了就抄家训,不,抄家训太无聊,没意思,那就比赛骑马好了。前日,纪平终于抽出了空,带着他在御场溜了一会儿,差不多他快要会骑了。 他拿着飞镖盘高高兴兴地想着,冷不丁怀里被人塞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九连环。 纪默瞪了他一眼,心道: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笑得那么傻!他抬了一个眼皮,“幼稚。这一只给你。”说完,拿起剩下的几只头也不回走了。 阿宁看纪默这么别扭,皱着小脸嘟着小嘴说:“哼!什么哥哥啊!” 纪巺揪了揪她的小辫子,安慰道:“谁让他是哥哥呢。你送他礼物他心里一定很高兴啊,九连环多好玩呐,头脑笨的人根本解不开。哥哥定然是怕当着我们的面解不开被人笑话,回去偷偷解去了。” “是么?”阿宁高兴了,“我就知道,哥哥明明喜欢还不承认!” 哈啾在一旁转来转去,谁给它一个眼神或是喊它一声它就冲谁散发热情,扑到人怀里蹭,更有甚者,你要是一笑它就往你脸上凑,颇有点蹬鼻子上脸的意思。 “阿宁妹妹,这飞镖盘我喜欢的很,谢谢你。不如我做折纸给你?” “好啊好啊,恕哥哥会折什么?会折哈啾吗?”阿宁兴高采烈。 “你看着就知道了。”纪恕从怀里掏出几页纸,那是他在密室里画的画,当时他自己感觉效果不太好又没舍得扔掉,出来时便放进了怀里。只见他抽出其中一张,手指灵动地捏在手里,三折两折之下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狗成了。阿宁又是喜欢又是惊叹,拿着折纸爱不释手。然后纪恕在她的要求下又折了一只青蛙和一只蚱蜢。 别问他为什么会折这些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折纸挺好玩,完全不料想他一上手,那些小动物什么的就像藏在在他手心里的幻术,一股脑都跑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变成了一只只栩栩如生的精灵。 纪巺一直看着纪恕折纸的手指动作。那纤细的手指骨节分明,一上一下柔韧灵活,轻重缓急张弛有度,各个手指间的配合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弹力……所有这些和着他的节奏,形成一种令人舒适的韵律。 这孩子,这孩子…… 纪巺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情绪:不欺然这孩子是一个天才啊。 天才,对他来说是好还是坏呢? 纪巺心里一阵激动——这是,捡到宝了?我纪风信运气不错! 他心中喜悦,想着要好好培养一番这个孩子。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先教他点什么! 纪巺精神振奋,觉得该练练这孩子的胆子,他一高兴脱口而出道:“恕儿,走,我教你骑马去!” 什么?纪恕听完义父的话,半晌没回过神来,确定自己没听错后他两眼放光欢呼一声,迫不及待跟纪巺去了。 他“求骑马得骑马”,实实在在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幸福来得猝不及防”。 纪巺抱起阿宁,领着纪恕,穿过趣梅园对面的花园,御场就在花园外面,一墙之隔。 纪巺放下叽叽喳喳的小麻雀阿宁,去马厩里牵来一匹健硕白马。 “来,认识一下,这是‘霜鹘’!”纪巺手掌轻轻抚过白马的背脊,像轻抚一个溺爱的孩儿,用自豪的口吻轻轻道,“她顶漂亮吧?刚满四岁。别看她这么高大,年龄却比你还小。” “很漂亮!”纪恕着迷地看着“霜鹘”,喜爱之情油然而生,“义父,长大了我也会拥有一匹这么漂亮的马吗?” “哈哈哈!”纪巺爽朗地笑了几声,“宝马配英雄,只要你足够优秀,一定会有一匹配得上你的好马,到时候义父送你一匹!” 纪恕不由得脸红了。一来因为兴奋,二来他小小的心中涌上来一股属于男子汉的冲动——长大了说什么也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纪巺安置好阿宁,阿宁远远地乖乖呆在一边,看爹爹教恕哥哥骑马的要领。她看到爹爹手里抓着一段缰绳,一会儿放开一会儿收紧了,口中说着什么,之后他突然身子一轻,端端正正坐到了马背上。“霜鹘”很听话,也很配合,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了几米远就转了回来……再然后,恕哥哥按着爹爹的指教上了马,清俊的脸上扬起一个暖暖的笑。 不过来回几个小圈,纪巺牵着“霜鹘”回到马厩拴好,再出来的时候手里牵着一匹棕黄的矮马。 专门为纪恕准备的。 …… 敦敏院。 纪默拿着剩下的几只九连环回到屋内,果然如纪巺所说,在书房研究起开解九连环的方法来。 想要轻松把这些环解开的确有点难。 表面看似普通的东西有时隐藏着大智慧啊。 纪默想了一想,眉头开始舒展,专心致志开始拆解起来。 第10章 10:祭祖?往事 大年三十,岁除之日。 纪默、纪恕练完基本功回来,正待用早饭,陈夫人进了敦敏院。敦敏院已经人洒扫干净,门神桃符也均已贴好,门前挂上了喜庆的大红灯笼。 朝阳初升,敦敏院看起来明亮宽敞。 陈夫人进院,目光转动,大致瞧过一遍觉得甚满意,再看到亲子、义子并立而站叫过娘亲,心中更高兴了。 十多日前陈夫人刚读过了自家商号掌柜的书信——陈夫人出嫁之时,陈老爷子给了不少陪嫁:田产地契商铺连同掌柜。这些书信有述职的性质,也可以看成是年终总结,掌柜字里行间都显示出今年茶叶和丝绸生意不错。 论武功,陈夫人身手一般仅可自保,然,看账本却有一套,少女时代就头脑清明、伶俐聪敏。陈夫人和纪堡主每年开春之后都要有一次例行的江南之行,亲自去巡视名下的动产与不动产,处理一些问题,倘若有一些新的意向正好方便商议和推出。再者,春者,春日时新,小雨如酥,花香草暖,新燕啄泥,处处好风景岂能白白错过? 辜负春时春景实乃罪过也。 纪堡主洒脱好醇酒,趁此春和景明携夫人赏春醉流霞也是一桩美事。 陈夫人进屋,身后丫鬟将托盘上的新衣放下。夫人指着四个托盘,对两个儿子道:“今日岁除,明年就是春节了,阿娘为你们每人制了两身衣服,一身今日下午祭祖时穿,一身明日穿。你们每日用功,我也没差人来量,只记下了你们的大致尺寸,应该不差。” 这两身衣服一身淡青,一身大红,大红的镶了二指宽刺绣黑边。 二人谢过母亲。 陈夫人点头,吩咐道:“申时祭祖,别迟了。默儿带恕儿同去,换上那套淡青色的衣服,红色的明天换上,喜庆。” 陈夫人走后,纪恕摸着托盘上的衣服,衣服料子上城,柔软好看。新年有新衣他满心欢喜,心想,不知道我以前有没有穿过这样好的衣服?恐怕是没有,当初发现我的时候不是一身破烂么。 想及此心中黯然,自己究竟是谁?家住何方,父母安在?过年了可否有人念着自己? 他捧着衣服一时百感交集,叫也不应,纪默晃了晃他胳膊,他才从呆愣中醒过来,恍然看了纪默一阵。纪默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吃饭去了。 “我和你师娘为你取了名字,姓纪名恕,表字灭明。希望你宽恕过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生机灭处光明再现。” 他想起义父的话,这句话一遍一遍在他耳边萦绕,直绕的他满耳都是“宽恕过往……光明再现。” 突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我真蠢,我是谁又怎样?关键我就是我啊,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都是我,不是旁人。阿猫阿狗也好,纪恕也好,壳子没变,实质会越来越好。宽恕过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醍醐灌顶一般,他一下子想通了!几个月来第一次真的明白了纪巺的良苦用心。 “谢谢义父义母。多谢你们留下我,给我一个家,悉心教导我。” 他像甩掉了一个思想包袱,一个沉甸甸压着他双肩的包袱。 顿悟的纪灭明身上轻松,去找师兄吃饭了。 申时,纪家祠堂。 纪家祖上几代子息单薄,男丁尤少。纪巺的高祖膝下一子两女,曾祖一子一女,祖父两子,但半途长子早夭,唯剩幼子,就是纪巺的父亲。 此时,纪巺带领夫人陈氏、儿子纪默、义子纪恕立于祠堂。 贡品香烛齐备。 蜡烛燃烧,烛光微动,映着一众面庞。 众人面色庄重,祠堂里寂然无声。 纪巺手中拿着备好的香支,点燃,插进炉中。做完这些,双膝跪下,只听他口中道:“丙子岁除,丁丑在望,后辈纪巺携妻子以告:巽不知高祖曾祖饮食喜好,一应备好茶果牲醴酒馔敬上,唯盼先辈随心意得享;祖父喜茶、父亲好酒,巽一一铭记在心,特献好茶‘一叶眉’、醇酒‘君子醉’。除夕之夜守岁祈福,巽愿诸位先辈随心所欲不醉不休。巽平素虽喜好山好水,然,于家族尊严、存续之大事丝毫不敢懈怠,还请放心。巽妻贤子孝,近日又喜得义子,一并告知。愿先辈护佑我纪家子孙头脑清明,自强不息,纵不敢生当人杰,亦期无愧于心。”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篇,说完举酒酹祖,跪拜。拜完他深深看了一眼父亲纪寒柏之灵位。 陈夫人,纪默、纪恕随纪巺跪拜,拜完随之起身,退出祠堂。 三年前。孟冬。 纪巺之父纪寒柏外出办事,归家途中。 天命之年的纪寒柏靠在马车里的软垫上昏昏欲睡。这位纪家堡当家堡主和他的人马沿途虽有歇息休整,但一路劳顿仍免不了困乏,尤其是马车起伏颠簸,马车内温度适宜,靠垫又软,更加他一路思虑,此时想到两日后就能到家,不由心绪放松,身体也放松下来。 前面三百米处是一个斜坡,坡上长着一片竹林,故而此坡唤做青竹坡。青竹坡竹叶是一种沉淀下来的青,北风阵阵,莫名给人一种肃杀之感。 昏昏欲睡的纪寒柏猛然睁开双眼,一种对危险的感知伴着一阵心悸而来,他甩开倦意,迅速吩咐马车暂停。 “师父,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子扭转马头从前面跑回来。 “锦池,吩咐大家务必小心”纪寒柏掀开马车棉帘,“前面竹林不太对。” “是!”男子答完又调转马头跑到前面说了声什么,前头的几个人均放慢了步子。 突然,一声呼哨,竹林里窜出来一队白衣蒙面持剑之人,来人训练有素,看来个个身手不俗,迅速三五组合直击前头人马。 前面人先前得到堡主示警此刻并没有露出慌乱,而是迅速做出反应与白衣人战在一起。 白衣人目标明确,他们把纪家人打伤却并不取人性命,然后直抄马车而来。纪寒柏下意识右手摸了摸心口,左手向上一掌,身子一轻脚踩“凌虚幻步”,飘飘从马车顶而出。 双方一时胶着。 然,对方势在必得,将纪家人死死咬住,眼看情形对自己越来越不利,纪寒柏大声询问:“纪家堡与人为善不曾有死敌,你们这般藏头露尾,究竟是何人所派?江湖宵小倒还罢了,本就杀人越货见不得光,若是老友,今日这般苦苦相逼纪家堡记住了这份牵挂!” 对方不为所动加紧攻势。 “师父,您先走!”锦池跃到纪寒柏身边,“这里交给我!” “恐怕对方不会轻易罢手,他们是有所图——如果他们以为我们纪家堡就这点实力,那还真是对他们不住!”纪寒柏沉声道。 为首的白衣人耳聪目明,听见此话,又一声短促的呼哨,其他白衣人跳出战斗,向为首的白衣人迅速聚拢。 为首的白衣人嘶哑着声音道:“纪堡主,请迅速交出怀中之物。” “师父!”锦池看着纪寒柏,手上青筋凸现,英俊的国字脸浮上来一股怒气。 “师兄果然好手段!”纪寒柏反笑了一声,“我早该想到他对我念念不忘!” “主人无意伤人,只想要纪堡主交出怀中之物。”白衣人嗓音嘶哑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师兄还真是仁慈!讨要别人东西的方式也礼貌得紧!”纪寒柏迎风而立,靛蓝色的衣摆掀动,“我要是不给呢?” “到时候主人所做的恐怕就不再是警告!”白衣人道。 “好一个警告!这警告就是半路杀出不留情面吗,不就是明抢?说那么冠冕堂皇做什么!”锦池气急,忍不住抢白几句。 纪寒柏举手轻轻止了一下,锦池不再言声。只见纪寒柏神色萧索,右手探入怀中拿出一本书和一张精致的面具,自言自语一般:“师兄要的是这么?” 白衣人看到纪寒柏手上的东西,眼色一振,便要上前去取。然而纪寒柏毫不理会,手掌一紧,内力使出,刹那间手里的精美面具扭曲变形后成一团粉末,书也一并化成碎末随风飘散了。 身旁的锦池大惊道:“师父!” 白衣人见此节外生枝不由惊怒交加,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纪寒柏不为所动,看着白衣人:“回去告诉师兄,好久不见,纪寒柏对师兄甚是想念!” 白衣人恨恨压着嗓子:“纪堡主好手段!”说完响起一声呼哨,一群人迅速消失在远处。 半晌,纪寒柏仍沉默地定定立在原地。 锦池命人查看随行人员伤势,伤者就地救治包扎,整顿马车行李继续前进。 翻过斜坡,路过竹林,几里之外便是一处名为“河驿”的小镇。傍晚,一行人在简陋的小镇上投宿,吃饭休息,喂马,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干人马用过早食抓紧赶路,第三日午时终于到了纪家堡。 纪巺在大门外迎接父亲。纪寒柏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整个人透出一身浓重的疲倦。锦池扶纪寒柏下了马车,冲纪巺摇摇头,纪巺咽下一肚子话,从锦池手中接过父亲,扶回寝居去了。 两月之后,纪寒柏死。 第11章 11:新年来客 除夕。 纪恕第一次在纪家堡过年,哪里都好奇。 陈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两道菜,厨娘一边笑呵呵夸赞夫人好厨艺,一边把自己做的更好的饭菜端上桌。陈夫人给了厨娘除夕赏,厨娘高兴地回去跟家人团圆了,临走前不忘提醒夫人,子时要煮的饺子包好放在了灶间的长桌上。 趣梅园的花厅因为几个孩子而热热闹闹,气氛温馨。花厅的餐桌上摆满了菜和点心,每个人爱吃的都有。阿宁最喜欢松仁碎,捣碎的松仁裹上糖烤了既甜又酥;纪恕喜欢那道入口透香的酱肘子,他这阵子喜欢吃肉,估计该长个了;纪默喜欢那道色泽红亮的糖醋鲤鱼,酸中有甜甜里带酸,就像他每日勤于练功,停滞的时候心中是酸的,每有长进心里便有小雀跃——酸甜苦辣都在心里,不足与外人道;陈夫人喜欢喝汤,给自己盛了一盏银耳百合汤;纪巺面前一坛醇香“君子醉”,一坛上好女儿红。 哈啾的食盆里有骨头有肉,也是它爱吃的,这会儿正埋头苦干。 陈夫人给了每个孩子一个荷包,荷包里是压祟钱。 阿宁拿着荷包,小胖手指头在里头掏来掏去,掏出几枚碎银子、几片小金叶子和一只小金牛。小丫头拿着小金牛爱不释手,喜欢得什么似的。纪默没有打开荷包,只是淡定地塞进腰带里罢了,纪恕充满好奇地打开荷包,只见里面一只同样的小金牛,碎银子和金叶子似乎比阿宁多了些。 想来纪默的也是同样的。 纪恕很开心地谢过义父义母。 吃完饭大家到院子里放烟花,天气晴好,夜幕中星子闪烁。璀璨的烟花照亮一方夜空,光芒四射。纪巺手中握着一只酒杯,杯子里是半杯“君子醉”,在大家无人注意的欢乐里,他举起杯遥遥朝祠堂方向敬了一敬。陈夫人把夫君的举动看在眼里,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又恍如没看到一般和孩子们一起笑闹去了。 纪巺把空酒杯塞进袖子,呼出一口气,拿起一只燃着的香,把旁边箱子里的烟花拿出来,冲孩子们道:“不如我们看看谁的烟花更漂亮?” 放完新一轮焰火,大家进屋围着暖洋洋的炉子吃瓜子,讲故事,比赛捡豆子和掷骰子。丫鬟星儿沏好一壶茶,陈夫人刚为夫君续了一次杯,阿宁就忍不住困了。她挨在纪恕身边,小脑袋像小鸡子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纪恕一回头看到此景赶忙手忙脚乱地扶住阿宁,纪巺走过来把阿宁抱了起来,放到软榻上,盖好被子。 子时,纪巺拿出一长挂鞭炮出门放了,纪默纪恕跟在后头凑热闹。纪默好像挺喜欢放烟花、鞭炮之类的,每当这时便开心笑起来,脸上绽放出了属于小少年的明亮和朝气来。 踏着鞭炮的尾声回屋,纪默、纪恕和睡得迷迷糊糊的阿宁给纪巺夫妇磕头拜年,热热闹闹拜完年大家才各自回去休息。 新的一年开始了。 大年初一。 一大早纪家堡来了一位男子。 纪巺不慌不忙出屋迎接。 大厅里站着一个个子高高国字脸的英俊男子。风流倜傥的纪堡主紧了紧衣带,熟稔地开口道:“新年好啊师弟!” 男子抬头看到纪巺,满面春风迎上来:“师兄,新年好!嫂夫人好——嫂夫人呢?” “你嫂子一会儿到。锦池,怎么样?冷吧?” “还行,我一个大男人又不怕冷。” 纪巺走过去,亲自为师弟添一杯茶:“叔父和婶婶还好吧?过完这两日我带你嫂子和孩子们去给二老拜年。这些年让他们二老挂心了。” “师兄说得是哪里话!我爹和娘都好,身体还行。大家都好比什么都行。” 锦池,纪家堡前任堡主、纪巺之父纪寒柏的另一个徒弟,小纪巺两岁,长的浓眉大眼,身材魁梧,性格豪爽开朗。他本是纪寒柏好友李盛的独子,七岁来纪家堡拜师学艺,直到十八岁。小时候锦池长的虎头虎脑,双眼明亮,说话伶俐,惹人喜爱,更难得的是双手灵巧,于是纪寒柏就收他做了徒弟。纪巺和锦池自小一起长大,彼此了解,彼此亲厚,宛如亲兄弟,甚至比亲兄弟还亲,一起捣蛋一起挨揍。名副其实光屁股的交情。纪寒柏突然去世后,除去清明、中元,重阳,锦池每年初一都来和纪巺一起去给师父上坟,到坟前祭拜。 正说话间,纪默、纪恕和另一个小子走进了大厅,这小子和纪默年纪相仿,大眼睛,生的结实,走路一阵风。还没到跟前就听见他声音响亮:“师伯,过年好!”说罢跪地便拜。纪巺看他磕完头,笑呵呵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抛过去:“好小子,接着!就知道你跑到默儿那里去了!” 那孩子高兴地接了:“谢师伯!压祟钱,嘿嘿。” 这男孩是锦池长子,八岁,大名文俊,小名榆钱儿。他娘亲生他时正值春天的榆钱儿结出来。那日,他娘挺着肚子在园中散布,抬头看到院子角落里一棵榆树上挂满了榆钱儿,一串串碧绿鲜嫩,不免口谗,差人搦下一篮,谁知刚笑嘻嘻吃下两口,肚子便一阵抽搐疼了起来,众人闹哄哄一阵好忙。晚些时候李家便添了一个白胖小子,李老太爷高兴得差点扔了拐杖跳起来。锦池夫人觉得这孩子与这榆钱有缘,遂拿“榆钱儿”给孩子起了小名。 纪默脸上带着笑意,上前行礼磕头:“师叔,新年好!” 锦池上前拉起他,满含欣慰地说:“默儿,长大了!” 他又上下打量了纪恕一番,点点头:“师兄,这就是你救的那孩子?稍微有点单薄,嗯,是个机灵孩子。” “恕儿,这是锦池师叔。”纪巺对纪恕道,“快给师叔拜年!” 纪恕依言拜过锦池,锦池受他拜了,依纪巺样分别给纪默纪恕一人一只荷包:“这是我来时你们婶婶让我带的,拿着!宁丫头的等我见了她再给。” “师叔,阿宁现在就要!”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好听稚嫩的童音传来。陈夫人牵着阿宁过来了。 纪恕想,阿宁妹妹这叫“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了。 阿宁外穿簇新的桃红色棉夹,头上梳着两只小辫儿,扎着粉色、嫩黄的小花,漂亮极了。 锦池听见阿宁说话,大步走过去抱起她:“有、有,怎会没有阿宁的!”他拿出一只绣着小白猫的淡青色荷包塞到阿宁手里,“师叔最喜欢阿宁了!”说完,他看向陈夫人,“嫂嫂过年好!” 阿宁谢过师叔,然后从师叔怀里下来给他磕了头,甜甜地说:“师叔,我好喜欢婶婶绣的小猫咪!白白好吗?” “当然好啊,又白又胖,白白长大了哦。” 白白是锦池的夫人养的一只白猫。 陈夫人笑着答过锦池,对一边的男孩说:“阿俊,过来!” 男孩窜过来,边拜见陈夫人边佯嗔道:“我早想给伯母磕头了,谁知你们都夸阿宁妹妹可爱,都没空理我。” 这句貌似委委屈屈的话把众人逗乐了。 吃过新年的第一顿早饭,纪巺带众人去纪家墓园拜祭。 祭拜完毕,回来路上。 “师兄,师父之死你可有查出什么?难道真是师伯?”锦池问纪巺。 纪巺摇摇头,示意他小声,以免孩子们听见。锦池看了看身边,发现纪默就在身后。纪恕和榆钱落后几步,二人居然脾性相投,正说得投机。 锦池…… “爹爹不必隐瞒默儿,我那时七岁了。”纪默看着纪巺平静地说。 纪巺一阵无语,又有点百感交集。纪默话不多,可心思是通透的。他只是不爱说。 于是纪巺不再刻意对他隐瞒,接过锦池的话:“线索不多。要真是他……你当年和父亲一起回来,当时情景最是清楚不过。父亲临终前只说‘在其位,谋其事,担其责’。告诫我行事要大气不可钻牛角尖。” 锦池一时沉默不语。 师父之死,受打击最大的除了纪巺,就是他了。 第12章 12:试招 同锦池父子一起来的马车卸下礼物就回去了,只剩下父子俩办完事再走。 这边锦池牵马要回,榆钱儿不配合,开溜了,只留下一句话:爹爹事忙先回吧,榆钱儿不敢拉爹爹后腿,过两日再跟师伯一起回去。 美其名曰这两日跟纪默哥哥多学点功课。 这倒霉孩子! 大过年的不回家什么意思?说什么跟纪默学习,疯玩才是真的!锦池不好发作,看到纪巺在一旁憋着笑,只得交代一番,上马走了。 纪恕跟榆钱儿很是合拍。自从他想开之后就不再为“自己是谁”这个问题纠结了,再纠结还那样,除了头疼郁闷不开心有个屁用? 还是安心做自己吧! 所以,一个人人放飞自我的第一步是万事想开,第二步是我就是我。 纪默和纪恕做功课的时候榆钱儿要么在一旁厌厌看着,要么找阿宁去玩,玩一会儿觉得阿宁太小不懂事就跑回去找纪默哥俩,纪默和纪恕功课一结束最高兴的还是榆钱儿,他用自己总也用不完的精力折腾。以前没有纪恕的时候纪默被他缠着去玩,大都耐心陪着,大部分时候看他闹腾,不参加;如今有纪恕在,纪默有时候鄙夷他玩的幼稚,眉头一皱走开了事。但是怪了,那俩小子总会行为一致地拉上他,好像他不在他们玩不痛快似的。 初一下午的时候,纪恕拿了一挂炮,榆钱儿兴奋地点了一支香要放,哈啾也跑了来,在纪恕屋子里钻来钻去——纪巺不在的家的时候,哈啾总会来找纪恕,像他的一个小跟班。 不知怎么弄的,他们还没把鞭炮拎出去点着,鞭炮居然自己在屋里噼里啪啦炸开了。纪恕和榆钱儿吓得一时忘了反应,只本能地缩写肩膀捂着耳朵杵在了那里,哈啾一个激灵“哧溜”跑了。 纪默正在自己屋里捡芝麻,听见响动赶紧从屋里跑出来,把两个呆若鹌鹑的家伙拽出屋。好在鞭炮不长,在屋里噼里啪啦燃了一阵,结束了。 好一阵俩人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一醒过神就知道自己闯祸了。 纪默站在一边看着纪恕的屋子和蔫头蔫脑的那两位,懒得说话。 外面的家仆闻声赶来,有人去禀报了夫人。 陈夫人着急忙慌地赶了来,看到两个闯祸者毫发无伤全须全尾,心放下了一半。她上前检查一番两人身上,发现两人的外衣边角和袖边有几处烧烂的小洞,没有皮肉伤,再看两个人都不敢抬头无精打采,垂着拳头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搓擦,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默儿这怎么回事?”陈夫人问一旁淡定的儿子。 “娘亲,是默儿不对,没看好他们。” “唉!”陈夫人叹了一声,儿子都这样说了自己还能说什么? 大过年的也不好呵斥惩罚。 话说回来,俩人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男孩子有不淘的吗? ……除了纪默。 有默儿这样既懂事又稳重的儿子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苦恼。 陈夫人摇了摇头。 纪默看着母亲脸上的精彩表情,心道:阿娘又在胡思乱想。师弟果然是个活蹦乱跳的猴子! 很快家仆收拾干净了屋子。陈夫人眨眨眼珠:“这样吧,我想,你们俩受了惊吓需要平复心情,一个时辰之内你们每人把布袋里的豆子分拣两遍静静心。默儿,你来监督。”然后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嗯,好自为之吧孩子们。”然后,轻飘飘地走了。 看着陈夫人轻盈离去的背影俩人面面相觑,就这样?走了? 纪默:“别看了,捡豆子。” 俩人乖乖去了。 傍晚时分,敦敏院进来一个人。 纪默正在配色,纪恕和榆钱儿刚射完飞镖,拿起九连环准备拆解。 来人十八九岁,来人身材颀长,一身蓝衫。他脚步轻快,身形轻灵,自带一派风流倜傥。他径直走进了敦敏院,看到三兄弟在同一个屋里忙活。 不用说又是在纪默的书房。书房里燃着灯。 纪平跟纪巺出门尚未回来,纪安忙着堡里的事宜,这人来时未经通报,不知是谁。 他在书房门前站定,询问屋里人:“在下沐风,不知可允书房一叙否?” 满嘴风雅之词。 纪默心中疑惑,身体已然开始戒备。 纪恕和榆钱儿不认得此人,两人对与纪家交往之人不熟识,于是双双看着纪默等他回答。 纪默:“阁下哪位?家父外出未归,诸事有家母做主,如若阁下初来纪家不识路,我这就差人带你去见家母。” 纪默在纪巺耳濡目染之下场面话也能说上几句。 纪恕却听得明白,暗暗佩服大师兄厉害。 “不急,我本就是为见少堡主而来。”来人不卑不吭,对答如流。 纪默的戒备变成了警惕。 看这人眉目清俊,谈吐自得,不像是奸恶之辈,但是,人不可貌相。爹爹说这世间披着羊皮的狼多了。难不成此人是为了师弟?是了,师弟身份未明,其本人尚且不知来自何处,别是心怀叵测之人来找麻烦吧? 纪默不动声色:“不知阁下找我为何?” “听闻纪家剑法高妙,轻功‘化羽于飞’更是上乘,令江湖之人心生向往,沐风亦是敬佩,想要讨教一二。” 纪默顿时对来人的意图充满讶异,你一个成年人来找一个孩子讨教,确定不是欺负?要讨教也该找父亲才是,这算怎么回事? 纪恕和榆钱儿听闻此话也是愣了。 师兄要是打不过怎么办?要不要出去报信? 纪恕向榆钱儿使了个眼色,榆钱儿人机灵,立马会意,侧身要往外溜。 纪恕心想,要是师兄打不过我就上,抱着腿也要将他扑倒。 年轻男子看到两人的小动作,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 这俩小子倒是义气。 纪默正要拒绝,男子好像看出了他要说什么,激将道:“不敢?看来纪家剑法和轻功不过如此,浪的虚名吧!” 纪恕一听很是气愤,这人莫名其妙啊,找抽的么?想要反驳,榆钱儿一把拉住了他,没让他上前裹乱,自己也不开溜报信了,目光投向了纪默身上。 纪默咽下了要说的话,一种被轻视的愤怒突然生出,我纪家是你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傲慢之人可随便诋毁,评头论足的么?哼,你算什么,不知天高地厚! 多说无益,纪默脱口一个“请吧”,出了书房。 男子看他出了屋,随之也离开门前来到院落。 此时夕阳正好,将落未落,院子里还算明亮。 纪默不废话,亮出一个起手式开始跟他过招。男子动作不疾不徐一一将纪默的剑招拆解,然后加快动作开始进攻。纪默踩着轻功走位身体轻巧避过,然而不过十余招纪默就落了下风,慌忙避过男子的一记虚招,脚下一错,败下阵来。 纪默:这人究竟是谁,如此熟悉纪家剑法和轻功? 纪恕:每一招都被他看透了。 纪默、纪恕:大事不好! 轻松赢了的男子看着惊怒交加,沮丧又失落的纪默,不再装腔作势,只见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揭下来一张精巧的面具,面具下的脸不是纪巺是谁? 榆钱儿惊叫了一声:“师伯?” 纪恕失声道:“义父!” 纪默定定看着他,眼圈似乎红了。 纪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拍了拍纪默的肩膀:“默儿,你不错,没让我失望。”他又看了看另外两个小子,“没错,我易容了,看来效果还行,完全没认出我是谁。但是,你们察觉了吗,我并没有变声,你们和我周旋的时候却忽略了我的声音——任何时候,面对你们不熟识之人,尤其敌人当前一定要胆大心细,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不受对方干扰,情绪不轻易被对方牵动——默儿,方才你冲动了。没错,能激怒你的,就是你在意的、想要守护和保卫的,这些既是你的软肋,又是你的武器,明白吗?——你们两个小鬼,明白了吗?” 两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纪默悄悄握紧了拳头。 “这算是我对你们的考试。默儿,明天起,你正式开始动手易容。你们需要学习的有很多。” 这是纪恕第一次见识到易容术的魅力和强大:一人千面,初心不改。 第13章 13:何为易容 两日后纪巺去锦池家拜年,带走了榆钱儿。 纪恕继续他的基本功训练,纪默开始全面接触易容。 在密室,纪恕仍然详细观察着肌肉群和骨骼之间的牵连关系,顺便拆解和安装人体模型身上的肌肉块儿,尽力做到闭上眼睛也知道谁跟谁是邻居谁跟谁是一家。做完这些,不用人催促,他就自觉勤奋地画一张张不同的面部表情图。开始画的惨不忍睹,直画到慢慢也能看了。 每个人身上长着多少块骨骼以及骨骼在全身各处的分布都是一样的,然而骨骼决定了人的相貌,不同的人之所以容貌、高矮不同都是因为他们来自不同的爹妈。不同的爹妈造就了骨骼长与短、宽与窄有着各自差异的后代。而成长中不幸来自外部的创伤也会让一个人的面相改变。同一个人的一辈子因为不同时期的经历不同,各个时期的长相也都不一样。通常善者善相,恶者恶貌。 然而,世人所说“善者善相,恶者恶貌”,也不尽然。 因为人性复杂,又擅长伪装,导致凡事都有例外,因此判断一个人善恶美丑不能用固定俗成的观念去进行,否则上当受骗在所难免,轻则破才,重者失誉,更甚者小命不保,也因此无奈之下人类发明了“表里不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披着人皮”等词语来警示后人。 “人啊,怪复杂的。” 闲来无事的时候纪巺总会时不时为纪默他们讲述一些如上之类的题外话。当纪巺给他们讲这些的时候,纪恕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这看法让纪巺为之刮目相看。孺子可教! ……所以,看似再平常不过的基本功练习当中蕴藏着深刻的人生道理:善于观察,胆大心细。不仅仅透过面部表情看穿一个人的内心,更要把握住一个人内心波动时不自觉下所传递的微表情。 不管怎么说,人的面部肌肉变化要经过以下过程:肌肤娇嫩如蛋清,幼儿期;活力四射吹弹可破,青春期;鱼尾纹、法令纹、笑纹潜滋暗长,中壮年;皱纹横生、肌肉松弛、鹤发鸡皮,离入土就不远了。 特例除外。 少年老成者有之,装嫩卖萌不自知者众,逆生长让人羡莫嫉妒恨者也有。 易容者,简言之,改变自己或他人容貌,使其表面上成为另一个人。 一个与自己有关,而又无关之人。 最高超的易容术不着痕迹。 一旦易容术成,我便是你,是他。我不是我。 纪家易容术高超精绝。 是以,作为纪家弟子怎能不好好把握一番? 练习,练习,再练习! 直练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世间万千音容烙印脑海,百态形貌成竹于胸,直至融入身体的每丝记忆里。闭上眼,所有关于易容的一切都在心里、在指尖、在寸缕发肤。 纪默…… 纪恕…… 一股子任重道远的气息迎面砸来。 此外纪巺为二人布置下又一项功课:此后每三天出堡一次,由纪平陪护,去落梅镇外观察形形色色之人:襁褓幼儿、少年少女、路边乞丐、彪形大汉,粗壮妇人;可爱的、美丽的、英俊高大的、威风八面的,丑陋的、黯淡的、鼠须獐目的,卑下猥琐的…… 为期五年。 ……外出观察的日子,倒也美哉美矣!因为有榆钱儿在啊! 话说榆钱儿。那日纪巺去锦池家拜年,带榆钱儿回家。榆钱儿在路上就开始向师伯打听何时回纪家堡。 纪巺:“问候完老爷子,倘若无事申时即回。” “师伯为何不住上一晚,多陪我爷爷喝几杯?”榆钱儿语气谄媚。 “说吧,你小子打什么坏主意?纪巺看他卖乖便知晓他心中有事。这孩子的内心远比长相细巧。 “冤枉啊师伯!”榆钱儿趁势卖了个乖,“我就算有主意也是好的,嘿嘿。” 纪巺眼角给了他一个余光,瞧他这笑的,就差把“鬼主意,耍滑头”几个字写在脑门上了,还尤不自知。 纪巺轻轻哼了一声,小子你还嫩。 纪堡主悠悠然然不理他,静观他作妖。 榆钱儿看师伯不接自己话茬,开始东拉西扯。 “师伯,默师兄基本功比我强多了,他平时怎么练的?” 纪巺慢吞吞:“自觉自律,努力刻苦。”末了,又补充一句,“同样教法,你爹不藏私。” 榆钱儿嘿嘿再笑,表示了然,又道:“师伯,依您看我和灭明谁的年龄长一点?” 这又扯到纪恕身上了。 “我还是觉得我比他年长一些,再过写日子我都九岁了。”榆钱儿仿佛被自己的话题带深了,自顾自说起来,“师伯,您真会起名字,灭明就很好听,我也喜欢这样叫。” 纪恕:“那是自然!” 毫不谦虚。 “师伯,我爹每天让我练功,我也没个伴儿——我弟弟还小,根本没机会跟人对比,看不出进步多少啊,您说对吧?” “你每天有无长进,长进多少,这一点你爹还是能看出来做到心中有数的。”纪巺淘淘耳朵,终于漫不经心地道,“说吧,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榆钱儿闻听此言做梦娶媳妇儿一般,立刻大喜道:“我就知道师伯疼我,师伯您能不能跟我爹说说让我跟默师兄和灭明师弟一起练功?” 灭明师弟都叫上了。 纪巺不看他:“不行!” 榆钱儿被这个简短有力的拒绝震懵了,马上着急地问:“为什么啊师伯,您跟我爹好好说说,我爹听您的!” 纪巺:“因为我不同意。” 榆钱儿一下子蔫了,有点结巴:“您……您不同意?” “是——啊。”纪巺拉长语调,“怕你的步调跟不上啊——” “师伯,我……我一定会努力练功的,保证不偷懒不耍滑,要是您见我偷懒耍滑了您就,您就……”他几乎急得一时说不上来话了。 纪巺托着腮帮子,乜了他一眼,没睡醒似的逗他说:“那就怎样?” “就……罚我不吃不喝不睡不玩!”他肚里搜刮着词儿,“默师兄不理我,灭明师弟讨厌我……” 他嘴里一边说心里一边哀嚎:“师伯啊,快答应我吧,这惩罚对我已经是极限了,不能再加了!” 纪巺欣赏了一会儿他的窘相,终于干脆道:“好吧,那就试试!” 榆钱儿原本既紧张又期待地睁大了眼睛等着他回答,听到师伯终于松了口,当机欢呼一声:“我就知道师伯最疼我啦!” 第14章 14:术业专攻 转眼就到上元节。 上元节的花灯很好看。 今年纪家堡请了十多个制作各种花灯的巧匠来堡制作花灯。 原因无他,纪堡主想要欣赏制作花灯的过程:看人家剪裁、扎龙骨、上色、糊纸、蒙绸。 他带着三个孩子看得不亦乐乎,边看边点评:看老李的手指——灵活度,啧啧,一看就是常做花灯的手。 有的巧匠制作花灯走的是全套功夫,有的大型花灯制作则要几个人通力合作,不管如何,工匠们手脚不停各有绝活。 看着都是享受。 “这就叫‘术业有专攻’。”纪巺对孩子们说。 阿宁才不管他说了什么,只顾着兴奋,逮着人家的涂色笔就想在花灯的绸布上添上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的几笔,纪巺也不管,只道:“嗯,挺好!”说完还朝阿宁竖了竖拇指,然后吩咐道:“这画就留着,糊上吧。” 之后大家就看到了一个糊着小牛图案的灯笼上,素雅绸布上的小牛多了几条长短不一的尾巴(丁丑牛年);一个绘着仙女的灯笼,仙女脸上莫名添了几个黑痣和绿痣;还有嘴巴和眼睛长到一起的孔雀,红白相间的小兔…… 凡是阿宁兴之所至,能荼毒的都没有放过。 哈啾更是兴奋,阿宁在哪它在哪,空前和阿宁的行动保持了一致。有时候它蹲在阿宁旁边,有时候在制作场地转两圈再跑回来,有时候衔过来一只工匠用的小刀,极尽谄媚讨好。 纪默无语望天,一声不吭。 纪恕:“哈啾,那不行,刀子放下,危险。” 哈啾就屁颠屁颠重新衔起来小刀弄走了。 纪巺看着这一切,咂着嘴巴心满意足。 陈夫人坐在纪巺身边,在躺椅上喝了一杯茶。天凉有微风,午后的阳光有点暖,她就这这点暖迷迷糊糊差点睡着了。 纪巺怕她冷,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几下。夫人睡眼迷离,纪巺喉间有点紧,他凑上去用一种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阿卓,要不要我抱你回屋?” 陈夫人听见这话,愣了一下,接着瞬间明白了自己夫君说了什么,一下子醒了,脸皮不动声色地红了起来。 纪巺状若无意地与她拉开距离,不依不饶地低声咕哝:“你那样子分明是引诱我。本就你不对。” 陈夫人当众被自己夫君调戏了,颇为懊恼,顿时对纪大堡主的脸皮厚度上升了一层认识。她低咳了一声,摸过自己的茶杯,喝了剩下的半盏茶,有点凉。丫鬟过来要给她添茶,她摆了摆手,然后站起来飘走了。 纪巺坐在那里看着这一切,揉了揉自己下巴,吃吃地笑了。 上元节过后锦池把榆钱儿送了来。 榆钱儿这孩子性子不知随了谁,能磨人。那日在李家,纪巺对锦池说了榆钱儿想来,锦池当然不允,怕这熊孩子闹腾,麻烦师兄。纪巺言说无妨,师兄弟在一起练功也好,可以互相监督彼此促进,锦池才禀过老父亲带了他来。 回去之前,锦池化身管家婆对儿子好一番叮嘱,榆钱儿乖的像条小奶猫一一答应,锦池这才放心离开。 二月初纪默过了十岁生日,同月底榆钱儿满九岁。纪恕不知自己生辰,纪巺给他定在了被救那日,十一月十八。 三月初三,半春已过,桃李芬芳菜花香,莺歌燕舞草丝长。纪巺携妻女易容共赴临安。 随行的特制檀木小箱子里有面具。 临行前纪巺对纪默和榆钱儿做了深切教导。榆钱儿小纪默一岁,基本功虽不比纪默却比纪恕好许多,纪巺决定让纪默和榆钱儿二人一同学习易容术的面具分类及制作。 纪恕仍然练习剑法、轻功口诀和走位,捡豆子、画表情、配色。 易容,在纪家有“皮肤上涂抹颜料”和“戴面具”之分。 涂抹颜料好说,用细毛刷蘸调配好的颜料在面部涂抹:额头、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嘴唇和下巴,不同年龄不同表情下需要的颜料浓淡、深浅不一,需要突出表现和需要黯淡隐藏的部位都要做好。黑白灰红黄是常用的基础颜料。 倘若涂抹技法高超可以省掉毛刷,仅凭手指就行了。 而制作面具需要的则是耐心和定力,全面要求眼到、心到、手到。 人皮面具,用人皮制作?不,那都是假的,耸人听闻罢了。等等,真有用人皮制作的面具?或许吧,那绝对与纪家毫无干系。用真正的人皮制作面具者无非都是丧心病狂的变态之徒! 穷凶极恶天良尽失惨无人道毫无人性的家伙。 活该天诛地灭。 纪家的面具制作材料有三:羔皮,胶类,蚕丝。 羔皮经特殊药水浸泡至软,除味,削薄、手裁,精制。 有时也用猪皮牛皮,方法同上。 胶类面具制作……果胶树胶什么的,大都做塑形模特了。 蚕丝面具。上好的蚕丝在配好的药液中褪掉杂质,生织或熟织成丝匹,小心翼翼制成柔软丝滑的精美面具。 想要?价高者不一定能得之。 面具可否重复使用?当然。用过的面具在纪家配制的药水里浸泡一刻,可再用三次。 此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胡须。 女的和年轻男子都好说,成年男人是有胡髭的。 粘胡须也是个精细活,同样离不开灵活的手指——一字须八字须山羊须络腮胡……黑色的苍色的白色的红色的,软的硬的,不一而足。 纪堡主亲自上阵强化培训完儿子和师侄,这才走了。 纪平跟随纪巺外出居多,功夫也好,因为要看好少爷和纪恕、榆钱儿,这次却没有跟着堡主夫妇同去。纪安不及纪平爱说话,但双胞胎的能力相当,就随着了纪堡主。此外,锦池家离纪家堡不算远,纪堡主离堡期间算是个照应。 纪堡主出发前放言,几个崽子胆敢偷懒怠课就等他回来算总账。至于账如何算,没说。但他总有法子。到时候说不定被他逮着易容成一个娇滴滴的丫头可就不好了。 那种情景光是想想,身上鸡皮疙瘩就要掉落一地。 不过有纪默在,偷懒的事不好做。他单单一直看着你不说话就足够让人浑身痒痒没法挠了。 从这个方面来说,他跟纪巺不愧是父子。 第15章 15:他也有根 每天除了练功,纪恕还在艰难地识字。 其实,现在已经不能说他识字艰难了。几个月下来他大概认识了好几百字,但是在纪默眼里他还处在艰难识字的幼儿期。 识字、写字是他每日辰时的主要功课,他看着那些字在他眼前跳来蹦去似曾相识,偏偏念不出来。就好像一个老朋友,阔别多年,好不容易见面了,大家彼此认得出来,激动地拥抱之后就是喊不出对方的名字。那些字在嘴边来回折磨着他的神经和舌头,让他抓耳挠腮着急跳脚满面尴尬。 还有抓狂。捂着脑袋发狂。 纪默知道他以前是识字的,尽管被救的时候一身破衣烂衫。第一天小恕和他一起读书时他就看了出来:小恕识字,或者说有人教过他读书识字。他第一次拿笔时是那么自然而然。父亲也曾说过,小恕被绑架的时候被迫服用了一种药,那药对人的记忆伤害很大。他能执笔、会写、不识得,一定是药物留下来的遗害。 而这个遗害使他的人生也好像只是从获救之时才开始。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关于过去,他不能思,也不能想,一想就汗如雨下头疼欲裂。 但纪默知道,他也是有根的。 教他们读书识字的梅先生是个严格的老学究,很有学问,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倔老头!老天仿佛总是喜欢跟特别倔强的人开玩笑,看他们跌倒翻跟头之后不哭不闹不屈不服铁骨铮铮站起来仿佛让人不解气似的,偏要让他一跌再跌,直到他满头青丝跌成如霜华发,身体不再强壮,岁月不再年轻。 梅先生就是一个被老天戏弄的倔强之人。他早年参加科考却屡试不第,岁岁年年终于心灰意冷,经人介绍辗转来到纪家堡做了少堡主纪默的先生。 纪堡主知晓梅先生满腹经纶、为人身正、命运坎坷,对其颇为敬重。久而久之梅先生也对纪堡主的这个不骄矜不多言的勤奋儿子青眼有加。尽管纪默将来不走仕途,但梅先生还是欲使出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直到后来他的学生又多了一个纪恕,一个……榆钱儿。 梅先生看纪恕这孩子还算努力,就多了些耐心,教他不要多想,甚至让纪恕学习打坐冥想! 这就令人震惊了。 纪默:原来先生一介大儒也会这个? 榆钱儿第一次上梅先生的课,见恕熟练地盘腿打坐冥想,也吃了一惊。 灭明这是做什么? 纪恕…… 梅先生的打坐冥想和练功之人不一样。梅先生只是想让他放空自己,不思不想。 纪氏家训纪恕早已背熟于心,渐渐也认得了里面的每个字。他每天识新字、读一篇书,尽力完成功课,再跟师兄一起捡豆子、画画、配色。 生活很规律。 做完之后就打打飞镖,拆解九连环——他手很巧,最难的也能拆开。 长大就是一个不断抛弃旧的好奇,燃起新的兴趣的过程。 “我得知道我们纪家堡多大,是什么样子的。”纪恕想。 闲暇之余纪恕开始逛纪家堡,跑到好玩的角落就玩上一阵,见到虫子耍弄一番……几次下来哪里好看,哪里热闹,哪里僻静,哪里有回廊,哪里有花园,哪里的厢房里放置了什么他几乎都清楚了。 榆钱儿没来的时候哈啾也是个不错的玩伴,偶尔纪恕会带它在花园里跑一阵,远远扔个东西它会跑过去捡回来。哈啾很聪明,总能领会他的意图。可惜前阵子义父义母把它带走了。 那时候榆钱儿还没来纪家堡,纪恕做功课都是跟纪默黏在一起,做完就会笑眯眯地央求师兄出去玩一会儿吧,纪默就放下手里的东西陪他玩一会儿。他在花园里的小湖里掷石子或者瓦片,一颗石子就能激起好几片水花,瓦片就更厉害。纪恕对这些好像有种天生的领悟力。 而纪默以前从没玩过这个。 纪寒柏去世那年纪默七岁。爷爷的死对爹爹打击很大,他记得爹爹好久都没有从爷爷的死亡里走出来。一向乐观的爹爹在自己的密室里躲着,用配制药水和制作面具麻痹自己,一边想事情一边又把想的东西否定掉,痛苦了很久。爹爹尽量不在他和阿宁面前表现出伤心。但那种突然失去至亲而产生的伤心他能感觉到。 有一次他站在爹爹身边,想拥抱一下他,没想到爹爹却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蹲下身子抱住了他小小的身体,一只手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呢喃似的说:“默儿,以后我死了你可要开心点,这样我才能放心。” 他呆呆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用自己的小手摸摸爹爹的脸,没摸到,却摸到了他的耳朵,他说:“爹爹,你不要死。我不要。” 总之,那一段日子很苦恼。 爷爷的死对他又何尝不是个打击呢?疼爱他的爷爷说没就没了。 他也很伤心。他想,爹爹已经那么难过了,我就不要太伤心了,爹爹看到我伤心就会更难过。我要强大,我要比爹爹还厉害,我要快点长。 有我在都不会死了。 所以他很努力,又不动声色。 有时他也想跑想闹想玩个痛快。但另一个念头就会冒出来:我更厉害了再玩吧。我不能先玩,等我更强了有的是时间。 纪恕玩石子会喊着他,登花园假山时会拽着他。 “师兄,看夕阳!” 纪恕指着天边红彤彤的太阳:“快看啊,真好看!像一团火烧起来了!” 是啊,真美! 莲塘里一片寂静,藕芽还在水底沉睡,纪恕指着莲塘一某处:“啊,有鱼!师兄,快看!那儿,那儿!——呀,跑了!” 鱼儿游走了他有点遗憾。 不过,转眼他又高兴起来:“师兄,有机会我下水去帮你抓。” 纪默:“你会游泳?” “那有何难!我水性可好了!”纪恕想也不想回答。 回答完他就愣住了,自己吓了一跳:“我……我觉得我会。” 纪默点点头,嗯了一声。 纪恕:“师兄你相信我?” 纪默看着他抿嘴他笑了笑。 纪恕也傻呵呵笑了。 “那一言为定,等我给你抓鱼。” 榆钱儿来了之后乐趣就多了起来。 顶有趣的一项是课下一起画表情图。 纪恕说,不知道“挤眉弄眼、哭笑不得、痛哭流涕、皮笑肉不笑”画出来怎个样子。 榆钱儿听完就跃跃欲试,对着铜镜开始挤眉弄眼,皮笑肉不笑,直到大家达成共识觉得就是这个表情了,就拿起笔刷刷画起来。 榆钱儿兴奋地说:“来,灭明,你对着镜子试试那个,那个呆头呆脑。” 纪恕就佯装自己是个木偶。 “不行不行,是‘呆’,不是‘木’。‘呆’明白吗?这样,像我这样——”榆钱儿纠正他,不厌其烦,“‘呆’是有表情的,眼珠子会动,‘木’就不会。” 他做着做着发现纪恕在一旁不厚道地哈哈笑了,顿时发觉自己上了当。 “灭明,你属狐狸的吧!”榆钱儿白他一眼。 “不知道啊,我想不起来了。” 纪默看着两个人闹着,嘴上不说话心里却开心。 只要不出格,随他们吧。 小恕在榆钱儿的激发下算是彻底暴露本性了,想来从前也是个淘的! 第16章 16:第一次出堡 第一次出堡的日子。 纪平忠实地执行着纪堡主出发前布置的任务:每隔三日陪同纪默师兄弟出堡观察外界人等。 落梅镇。 纪平骑马,纪默、纪恕、榆钱儿步行走在刚刚到达的镇上大街。 纪恕:“有点累啊。” 榆钱儿:“何止!简直气喘吁吁!” 纪默:“也没那么夸张。轻功你俩白学了吗?” 纪平:“让你们步行不就是为了练你们轻功?就这点路。” 千万别说你们是纪家堡的人。 丢不起那人。 可是压根没用轻功好不好!是谁说不让用的? 纪平说,堡主临行前吩咐了,前几次出堡不准用轻功,先定定耐力。 “看来诸位耐力堪忧啊!”纪平望天而叹。 纪恕有点脸红,不敢再抱怨一句。 纪平:“榆钱儿啊,摸摸你那脚还在不在。” 榆钱儿瞪了他一眼。 纪平哈哈笑起来:“以后每出来一次我都会为你们计时。走吧。” 前面不远有一处茶竂,纪平带他们过去,要了一壶毛尖,纪恕喝了一口,只觉得香气扑鼻、味道甘爽,忍不住道:“好香!” 纪默尝了一口,放下了。 榆钱儿捧起茶碗小口抿了一点,眉头一皱:“这算什么,勉强中等而已。” 纪恕:“榆钱儿你还懂茶?” 榆钱儿:“叫师兄!” 纪恕反驳:“你不定比我小呢。” 榆钱儿:“我比你高啊!” 纪恕:“你看起来高一点罢了,我只是稍稍单薄一些。” 纪恕说的没错,他单薄,看起来瘦小,倘若真的比个子两个人其实差不多。 纪默听着两人越来越离题的斗嘴,只当没听到。习惯了。 纪平喝完一碗,扽了扽空茶碗:“暂停!茶好坏不要紧,主要是听我安排。” 两个人遂不再言声。纪恕想,反正我也不懂茶,解渴就好。 “你们三人一起去镇上的大街小巷随便逛就行,注意看人的面部特征,根据言行判断出人的性格,并把不同性格的人分类。最好快速融入镇上的环境,不可醒目张扬,万事安全为要。没问题就去吧。”纪平安排完又为自己续了杯,喝了一口。 “那你呢?” “自然在‘梅髯小居’等你们,午饭就定在那里。”纪平吹开一片浮起的茶叶,“不用问我‘梅髯小居’在哪里,倘若午饭前你们找不到就会饿着肚子啦,饿到找到我为止。” “这是什么规矩?纪大哥你耍赖耍的简直太明显了。”榆钱儿第一个不能苟同。 “嗯,榆钱儿的意思是不能让你陪我们一起挨饿。”纪恕补充。 纪平:“不会啊,尽管放心,饿了我会先吃的。” 纪恕…… 纪默看看纪恕和榆钱儿,他们跟自己一样,口袋里空空如也,连一片多余的纸都没有——除了身上的玉佩,玉佩当然不能当了。 他第一次发现纪平是狡猾的。 哼哼,果然人不可貌相。 他什么也没说,朝纪平比了比大拇指。 纪平视若不见,表面继续喝茶,内心泪流满面:堡主大人,做决定的是你,背黑锅的一直是我。 此刻远在江南的纪堡主眼皮跳了跳,鼻子有点发痒。 磨蹭无益,纪默率先走出茶竂。 榆钱儿赶紧拉着纪恕跟上,讨好道:“默师兄,就看你的了,我怕挨饿。” 纪恕倒是觉得好玩儿,多刺激啊! 他内心很高兴。 果然,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落梅镇大街小巷十几条,一天逛完除非走马观花。好在并没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 ——轻功精进之后,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先以极快的速度争先恐后把那地方的大小方位摸清一遍,甚至把这项活动当成了一种比赛乐趣。 不过都是后话了。 万事开头难,总要有第一次。 他们在落梅镇边走边看。镇上人多,男女老少皆有。衣着光鲜者有之,普通装束者有之,补丁加身者有之;有人满面红光笑容可掬,有人形色匆匆面露哀容,有人动作缓慢神情呆滞…… 几个大小乞丐蓬头垢面凑上来请求施舍,他们师兄弟三人面面相觑,慌乱地摸摸身上,半个铜板都没摸着。然而乞丐看他们的眼神太过渴望,他们只得一连说了几个“对不起”。 榆钱儿有些羞愤,无奈又不忿道:“下次出堡一定得让纪大哥允许我们带着银钱,这简直毁我英俊善良的形象啊!” 纪恕:“外面的生活跟我们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纪默深以为然。 还没感慨完毕,只见一个普通打扮的中年妇女拉了一辆板车,一边使劲朝前拉一边大声哭,车上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人紧闭双眼眉头紧皱,显然是在忍痛。 纪默朝一边侧侧身子,以作避让。 纪恕乍见此景身体陡然一个紧绷,他双手握拳,面色苍白,连呼吸都急促了。 纪默赶忙上前拉住他的手,紧紧握住。 “小恕,看着我!”纪默声音不高,语气坚定,看着纪恕的眼睛,“不要怕,没事了!” 他年龄不大却莫名给人一种沉稳和信赖感,纪恕满眼惊惧抓着他的手,好一会儿才慢慢清明起来,然后低低叫了一声师兄。 榆钱儿一路看得兴高采烈,正待喊“灭明”,一转头却发现了纪恕的不对劲,他连忙窜到跟前,抓住纪恕的胳膊,紧张地问:“灭明怎么回事?” 纪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榆钱儿给了他一个回视,从纪默眼里他看到了担忧和关切。 纪恕终于慢慢地呼吸正常,看到榆钱儿的紧张和纪默的郑重,有点不好意思。 完全没料到出堡伊始一干现世和各色人等就扑面而来,给他们上了活生生一课。 果然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而落梅镇不过是其中一个缩影。 本以为生活满是好玩有趣、花红柳绿、歌舞升平,谁知道还有伤痕累累的痛不欲生和无可奈何的奋力挣扎。 美与丑从来都是并存的。 接下来一路走一路看,眼看到了午时,几个人还没找到“梅髯小居”。 “到底在哪里呢?我们找了半天了。”眼看着日到中天,榆钱儿率先垂头丧气起来。 “不着急榆钱儿,办法总会有的,看我的!”纪恕人小鬼大,蹭蹭跑到一边去问过路的人去了。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榆钱儿一拍脑门,“还是小灭明厉害!” 三人问了两条街,问过了走路颤巍巍的老妪,问过了满街疯跑的顽童,问过了手持香雪兰的卖花女,连一个醉醺醺找不着北的汉子都没放过…… 答案出奇地一致:梅髯小居?没听说过。 榆钱儿正准备表达失望情绪,只见方才那醉汉踉踉跄跄地摔过来。纪默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阵劣质酒气毫不留情地扑鼻入脑,简直欲把人掀个跟头。 纪默别过头,嫌弃地掩住鼻子,松了手。 啪嗒!酒鬼跟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酒鬼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什么?梅……梅髯小……居?懂……事,事……搬箱……” 榆钱儿耳尖:“默师兄!” 纪默:“我不聋。问问他。” 榆钱儿得令,弯着腰问人事不省的醉鬼:“哎,别睡啊,十班香啥意思?” 醉鬼口齿含混:“哈,有好酒……嘻嘻……” 纪恕笑眯眯走过来:“好了,别折腾了,有了!” 榆钱儿:“真的!在哪?快说!” “看到没,那个小姐姐,我刚问过她,东石板巷,梅髯小居。” 纪默和榆钱儿朝纪恕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一个水灵灵的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 榆钱儿流着哈喇子,眼都直了:“哇,厉害啊灭明,漂亮小姐姐哎!” 纪默表示不认识他。 纪恕表示喜闻乐见。 小姐姐明眸善睐,浅笑嫣然,看到榆钱儿散德行也不恼,落落大方地朝他们点点头。 “走吧,我带你们过去。”少女道。 “小姐姐不会骗我们吧,我听说漂亮的女孩子都是狐仙变的。”榆钱儿一开口就给人惊喜。 纪恕:“榆钱儿,你没听过漂亮小姐姐都是善良的仙女么?” “哦,对对,瞧我这记性!——仙女小姐姐,你是怎么知道‘梅髯小居’的?” “因为我就是梅髯啊。”少女答道。 “什么?”这回连纪默也不淡定了。 小少女的眼睛里流光溢彩:“是啊,梅髯就是我。” 纪恕:“梅髯姐姐好名字。” 榆钱儿:“确定不是‘燃’烧的燃,不是理所当然的‘然’也不是冉冉升起的‘冉’?” 纪默:“就你识字多!” 梅髯:“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爹爹的胡子,老爱抓他的胡子玩,爹爹说胡子又叫‘髯’,我喜欢这个字,就让爹爹把这‘髯’字作为我的名字。” 榆钱儿:“这品味怪奇特的。” 纪恕:“不如说是梅髯姐姐从小就有主见啊。” 梅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好像有特别的感染力,几个人都笑了。纪默勾起唇角笑得文雅,纪恕笑得单纯开怀,榆钱儿笑得没心没肺。 很快到了东石板巷。 顾名思义,东石板巷是落梅镇东街的一条巷子,巷子窄窄的很不起眼,难怪被人忽略。 不过巷子倒是很干净。 接近巷子尽头有一处不大的门店,门楣上书“梅髯小居”四个大字。 果然是“小居”! 难怪找不到。 “爹爹,我回来了!”梅髯朝里喊。 里面有人应了一声,随即小隔间里走出来一个粗布麻衣的男人。乍一看他个子高高,肌肉紧实,小麦色面皮,鼻梁挺直英俊……留着寸余胡髭。 纪默…… 纪恕…… 榆钱儿…… 胡髭不该又密又长的么? 男人眼波转动,看到三个小鬼一脸惊愕的表情,笑了。 “如果有什么让你们误会的,请多包涵!”男人笑呵呵地说,“欢迎光临寒居!” 恰好纪平从里面走出来,一看到他们三个就面色鄙夷:“哟,找到地方了?你们应该多谢谢小髯,要不是她出门送酒遇上你们,估计你们这会儿还在大街上徘徊呢。” 师兄弟三人面色微窘。 纪默朝男人行了一个晚辈礼:“这位就是梅叔叔吧?” 男子摆摆手:“梅清河不过一个好酒之人,不喜拘束,随意就好,不必多礼。纪堡主与我也本是朋友。都饿了吧?正好饭菜备齐了。” 纪平:“堡主喜爱的‘君子醉’就出自梅先生之手。” 纪默心道:原来爹爹喜爱的“君子醉”就是梅先生酿的,果真应了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可是无论怎么看,总觉得梅先生这样的人都不该只在一个简陋的小巷子里默默开店酿酒。 一天很快过去了。 当纪平带着他们回到纪家堡,黄昏星已经在西天兀自闪耀了。 第17章 17:不一样的化妆术 两个月后。 纪巺和夫人、阿宁回到纪家堡。 俩月不见,阿宁似乎长高了不少,带回来许多外面的新鲜玩意儿。 人还没到就能听到她的呜哇乱叫,满满的兴奋从嗓子里喊出来,伴着哈啾同样兴奋的狗叫。 跑到敦敏院,她抱着纪默,头埋在纪默怀里拱来拱去,又抱着纪恕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轮到榆钱儿,阿宁说榆钱儿哥哥我也想你,想得我牙都要掉了。 榆钱儿表示有点心塞。 牙明明好好的。 哈啾也见缝插针朝纪默怀里拱,见阿宁蹦跳它也跳起来往纪恕身上扑,听阿宁天真烂漫地说也想榆钱儿哥哥了,就冲榆钱儿“汪汪汪”叫了几声。 “可恶”的见风使舵的哈啾,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狗。 实际上要掉牙的是纪恕。他门牙已经换完,忽一日又发现了里侧一颗松动的牙齿,最后新牙长了出来,旧牙就被顶掉了。 而纪巺一回来就把纪平叫了过来问话,几个孩子也拿着自己的作业过来。 纪巺看着他们近段以来各自画的图,还算满意,最后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最能体现一个人精神面貌的是眼睛,透过眼睛能看到一个人的过往和善恶。 而如果要找一个人的破绽,那就是眼睛! 时光荏苒,岁月不居。 两年后。 纪恕的牙齿差不多已经换完,这回真的轮到阿宁掉牙了。 这两年间,纪默的个子拔高了许多,隐隐透出美少年的青涩,俊逸的气质渗透在沉稳内敛里,每每陈夫人见到这样芝兰玉树的儿子内心里就充满了掩不住的骄傲。 纪默想要长大变强的念头始终不曾有一点动摇。 榆钱儿同样长高了,隐隐透出与纪默同高的趋势。这两年他有点嘴碎,越发贫味充足。由于暗暗偷懒的时候有点多,所以各项功课输纪默不少,勉强合格而已。榆钱儿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对功课一点不担心,可是望子成龙的锦池却怕他最后成为一条虫,一度急得跳脚,每每两人相见都会擦出教与学、捉与逃的火花。对此纪巺表示观赏比劝和更有意义,乐得凑趣看热闹,一时间纪家堡倒也其乐融融。 其实锦池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如今这样已经不错了,只是内心不愿过早承认、脸面上不甘于悄然默认罢了。 父子间闹一闹权当发泄,发泄完也就各自舒解了。 两年来纪恕变化最多。除了必要的功课之外他简直迷上了绘画。没错,就是绘画。 画各种各样的女子,美人图。 阿宁的绘画先生同时成了纪恕的。 各种各样的颜料在他手里化成各种各样的美人:不同的面庞大小,不同的额头宽窄,不同的眼眸倾诉,不同的眼窝深浅,不同的颧骨高低,不同的下巴圆尖……不同的美人不同的美。 纪恕用功的时候很用功,定力也好,任榆钱儿在屁股后喋喋不休我自岿然不动。因为有纪默这个高起点的师兄监督,两年多来他的基本功还不错。 纪默的习惯几乎一成不变,这也影响了纪恕。最初做练习的时候纪恕都是在师兄屋里完成,纪默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注意力不知不觉就集中在手头的功课上。他现在已经开始捡芝麻,手指的柔韧度已经很高。榆钱儿来了之后,敦敏院专门为他收拾了房间,但他也和纪恕一样每天都赖在纪默的房里不走。 只是有点坐不住。 每当他屁股上扎了钉子一般在凳子上磨来磨去,试图给纪恕搭话: ——灭明…… 纪默就会严厉地瞪过来,给他一记杀伤力颇重的眼刀,顺便看一眼纪恕以示警告:你敢偷个懒试试! 纪恕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头一低用功去了。 易容术施展的关键是大脑、双眼、手指之间的灵活配合,没有刻苦的训练就没有来自灵魂深处的高度契合。 显然他们都明白这一点。不同的是,纪默有严格的自觉;纪恕有纪默看着,不能跑偏;榆钱儿有心堕落无人作陪,只得作罢。 因此,纪默的基本功最好,纪恕次之,榆钱儿再次之。 与纪默始终如一的勤奋不同,做完功课纪恕也淘,和榆钱儿不一样的淘。 春天的时候削笛子、捞蝌蚪、抓青蛙;夏天的时候上树、钓鱼、摘莲蓬;秋天的时候骑马、捉鸟、爬后山——纪家堡背靠玉岚山,山上树多鸟也多。纪巺对此没有意见。锦池却抱怨说少壮不努力长大咋办呢,师兄你也不管管!纪巺振振有词:师弟啊,稍安勿躁,人生安得常少年。只要不出格,随他们去吧,况且他们也不差。 锦池没办法,师兄本尊就好玩,读书骑马品茶,下棋晃荡晒太阳都是内行,找他能有好话? 锦池只得叹气,叹完气私下里找榆钱儿开小灶,直开的鸡飞狗跳蛋打。 榆钱儿爱玩,有乐子就跃跃欲试,而纪恕跟着榆钱儿玩着玩着爱跑题。 二人捉到一只青蛙—— 纪恕:“哇,墨绿色的!跳进草丛恐怕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榆钱儿:“少见多怪。” 纪恕手一松,青蛙真的跳进草丛不见了。 正捉小鸟呢,突然一抬头天上悠悠飘着一片白云,云的边缘被太阳照亮,一半是淡金色的透明,一半是团雾样的厚重。 纪恕:“榆钱儿榆钱儿快看呐,天上云真好看!” 榆钱儿:“你没见过云咋的?快来帮忙布网!” 小鸟捉到了,在网里扑棱着翅膀,榆钱儿高兴地跑过去把小鸟拿出来。 纪恕:“榆钱儿,这是什么鸟,全身的颜色搭配透出高级美感,你看,红色腹部、黑色鸟喙,白色双眼,宝蓝色翅膀。啧啧啧啧!” 边摇头边感叹。 榆钱儿…… 能不能好好玩不煽情? “榆钱儿,你抓了鸟都不看看它的吗?”纪恕满脸不可思议,“哎呀!” 等他看完小鸟,又是手一松,鸟儿扇扇翅膀飞走了。 榆钱儿忍无可忍,压下暴躁的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灭明,你真不是故意的吗?实话实说吧就,保证不揍你。” 纪恕:“……我是故意的。” 纪恕对色彩的把握功底见深。 绘画先生的教导加上对色彩的喜爱和领悟,他的画中人愈来愈见光彩。 出堡的日子他关注最多的也是一个人、一片林周围的环境色调如何,外面世界和天地万物都可以收在他画笔下的习册里。他的习册开始是各种颜料的配色,后来是不同衣着颜色的鲜艳美人,再后来他开始放下原来的色彩汇,返璞归真起来,只用红黄蓝黑白灰。 纪巺看着纪恕对色彩的领悟如此跳脱,不知这孩子内心深处是怎么想的,于是有一天,纪巺招来了他,想要跟他好好谈谈。 纪巺:“恕儿,还记得你刚来堡的时候吗?” 纪恕:“我记得的,义父。那时候若不是义父救我,我早就死了。” 纪巺:“那是你这个小鬼头命大。那时候我为你把脉发现你的手心里还紧紧握着一撮土,我就想,这孩子为什么要在手里攥着一点土,这土对他有什么特别意义?后来我发现你手里的土是为了抹在脸上,对吧?” 纪恕想了想说:“当时情况很急,我很害怕,怕他们万一再抓到我就糟了。我想,抓一把土吐几口唾沫拌成泥,抹在脸上他们就认不出我来了。这——义父你怎么知道?” 说完觉得当时自己行为有点荒唐,脸红了。 纪巺:“猜的。” 纪恕原本期待会得到一个更高明的答案,结果两个字就把他打发了。这答案让他呆了呆。 纪巺看他那样,清了清嗓子:“恕儿,长大了你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当然是一个好人!这个,呃,跟你一样受人尊敬?” 纪巺笑了:“嗯……有点笼统,应该再具体点。那你想做什么呢?” “易容啊!我们纪家的易容术那么厉害!” 纪恕想,这还用问吗? 纪巺终于吐出来一口浊气。你喜欢易容术就好,毕竟你是我的徒弟。 还好没跑偏。 “我看你很喜欢画画,而且画的不错。”纪巺继续道。 “嗯!”纪恕答,“我想看看不同的色彩穿在人的身上产生什么样的效果,还有……”纪恕觉得自己的想法还不太成熟,不足与外人道,但义父不是外人,尽管如此他还是不确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义父会不会遭到嘲笑。 纪巺看他吞吞吐吐,先笑了:“怎么,不好说?” “我还没想好……”纪恕欲言又止。 纪巺:“行吧,那就想说的时候再说。” “义父,你说化妆是不是易容术的一种呢?”纪恕眉头纠结,眼神诚恳地看着纪巺,“我想试试,但是有许多东西还没弄明白。” “哦?画妆?”纪恕听完先是惊讶,继而若有所思,“画妆都是爱美的女孩子喜欢的,你也有兴趣么?” “是啊,我觉得脸上不同的部位涂上不同的色彩,把握好浅淡的话感觉一定会不一样,不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吗?我在落梅镇的胭脂行里见到的都是红的粉的胭脂和眉墨,这些胭脂也能做口脂,可如果颜色更多一些呢?如果眉墨涂在脸上呢?”纪恕越说越兴奋,“照样可以改变人的容貌,达到易容的效果吧?” “比如呢?”纪巺鼓励他说下去。 “比如……”纪恕仿佛一下子被问住了,他觉得有些话呼之欲出,可最终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于是坚定地说,“我会做给您看的!我的化妆和别人的不一样!” “好,我拭目以待!”纪巺点点头表示肯定,“可别忘了,我们纪家也有用颜料易容。” “嗯!”纪恕看着纪巺,眼中溢出一种光来,这光芒太盛,以至于纪巺产生了一种光芒四射的错觉来。 “我的化妆术一定是不一样的!”纪恕坚定而神往地想。 第18章 18:抱朴堂比剑 银杏叶黄,秋高气爽。 抱朴堂。 纪默、纪恕、榆钱儿三师兄弟正在比试。纪巺坐在夫人与锦池中间,手捧一杯香茗,浅浅啜了一口。 锦池双手搭在膝盖上,一脸严肃。 “师弟,比试的是他们。”纪巺闲闲看了看锦池,“旁边几上有好茶,你可以边饮边看。” 言外之意,放轻松。 “我哪有那闲心。”锦池瞥了师兄一眼。 纪巺笑笑摇摇头:“哎呀,皇帝不急……” “相公,快看!”陈夫人赶忙打断他后半句话,把几个人的注意力引向了纪默那边。 纪默一身劲装,高挑挺拔,挥剑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潇洒自如。他正使出最后一剑,这会儿卖了个破绽,胸前门户漏了一处,榆钱儿见了大喜,“嗬”了一声就要扑过去。 纪巺看了微叹一声,这小子想得美了,判断力还是不成熟。 “你个小兔崽子!”锦池自言自语骂了一声。 纪恕现在圈外观战,这时也皱着眉头,想提醒一声“榆钱儿不可!”可是又看看师兄,把唇边的话咽了下去。 纪默看到榆钱儿要扑过来,知道自己的破绽诱对方上了当。只见他上身一矮,脸一仰,从榆钱儿的剑前闪了过去,接着一个海底捞月,再将身子朝前一送,榆钱儿华丽地一个趔趄,出圈了。 纪默站定,慢慢把剑收了。 榆钱儿提着剑站在圈外,气有点喘,他输了也不恼:“默师兄好样的,嘿嘿。” 锦池看着自己脸皮厚实的儿子,当着师兄夫妇和小辈的面不好发作,没的显得自己修为低,只好私下暗火汹涌。然后他又自我安慰道:“龙生龙凤生凤,虎父无犬子,有我在想来阿俊将来不会太差。” 榆钱儿嘿嘿笑过之后很自觉地站到一边,没心没肺地观摩去了。 他们比试的不止是剑上功夫,还有轻功化羽于飞。 纪默的轻功已经达到了“凌虚幻步”之境,离最后的“御虚生羽”和“化羽于飞”只差两层。 这成长都来源于他的勤奋刻苦和极好的领悟力。 纪默看了看同样站在圈外的纪恕,纪恕一接到师兄的眼神,立即知晓轮到他了。他二话不说持剑走了过来,在师兄对面站定,笑嘻嘻地寒暄:“师兄你英俊潇洒身手不凡待会儿切磋要多多指教我才好!” 纪默给了他一个“那么多废话”的眼神,举起了剑。 纪恕明白自己定然比师兄不过,一来师兄年龄比他大,各方面启蒙都比他早,二来师兄的勤奋无人能及。天道酬勤,这话一点不假。师兄的剑法虽不能随心所欲,但也已经熟稔于心,假以时日一定能将每一式都融会贯通,不出几年,招招式式就会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力度和灵活度更上一层。如果师兄将来受到更高的启发…… 师兄灵秀,未来不可限量。 平时师兄说的最多的大概就是“幼稚!”二字。 他和榆钱儿比赛射飞镖,邀师兄做裁判,他只有两个字:“幼稚!”然后头也不抬继续捡芝麻。 拉他一起去翻墙爬树,他看着墙头,对这毫无挑战性的事情充满鄙夷之色:幼稚! 后来在他和榆钱儿的闹腾下师兄终于偶尔表现出“无奈”“可笑”“鄙夷”以及“微笑”“温暖”“顺从”“保护”等表情了。 人与人之间果然都是相互影响的。 趣梅园的梅树好攀得很,纪恕和榆钱儿在树上捉迷藏,师兄绝不参与。 “每次切磋,师兄总是强我一大截。每每师兄指导我时,在他高我太多的实力面前,我只有被碾压的份儿,马不停蹄也追不上,看来我要学会智取。” 想及此,纪恕也举起他的剑,准备迎战自家师兄。 纪默和纪恕之间的差距确实不是一星半点。 纪恕灵敏,纪默聪慧。 纪恕努力,纪默更努力。 好在纪默也不会在师弟面前逞强,反而对纪恕教导颇多。 纪巺平常指导不到的地方都在纪默这里弥补了。 纪巺看着自己儿子和义子,这两个孩子他是了解的。纪默的功夫一步步稳扎稳打,他把别人用来说话的精力都放在了手上和眼上,久而久之观察力卓然;纪恕跟着榆钱儿一起闹腾的时候多,脑筋灵活,比较跳脱。 尽管实力有点悬殊——且看吧,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比赛结果呢。 纪恕一上来先亮亮剑,亮完之后他便不用了,剑基本成了摆设。纪默开始比较纳闷,这小子唱的哪一出? 榆钱儿急了,灭明这是做什么?没睡醒还是咋的? 只纪巺和锦池看出来了。 端坐在上的师兄弟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小恕这是想消耗默儿的体力啊!不过,默儿年长些,体力肯定比小恕好。恕儿啊,到时候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的确,纪恕就是想要消耗纪默的体力。纪默持剑而来,纪恕只是避开锋芒挟剑而走,二人用的都是轻功。两年来化羽于飞的口诀与走位早已熟透于心,这会儿纪恕不挥剑,不出招,全神贯注地躲。他身影既快又轻,快的时候甚至有三次能偷袭到纪默的身侧,两次转到纪默的后背。纪默反应很快,不出十招就摸到了纪恕的意图,在险些被他偷袭到之后,纪默开始重视起这个小师弟来。这孩子平时跟着榆钱儿一起玩闹,看似榆钱儿的跟屁虫,其实不然,他心眼子多着呢。不少时候榆钱儿都被他耍得跳脚而浑然不觉,甚至还傻傻地以为纪灭明比他小,跟不上他的节奏。 纪恕……长大了会是一个省事的? 这会儿算计起自己师兄来了。 纪恕则不以为然:师兄你实力在那闪闪发光地摆着,还不许人家想办法输得稍微不那么惨点? 纪巺:嗯,恕儿反应能力和心眼都在线。 纪默:既如此,那就多磨练磨练吧! 纪默突然朝纪恕笑了一下,加快了自己的出剑速度。纪恕利用轻功一飘,看到师兄朝自己明媚一笑,刹时不淡定了。 师兄这是要干嘛?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啊啊。 不由心跳加快了几拍。 下一刻纪默的剑就迫得他脚步乱了,他一个不察速度就慢了下来,本能地挥出了他的剑。 纪默:好,配合很好。 纪恕流泪:师兄好狡诈! 纪默:彼此彼此。 两人两剑在圈子里忙着你来我往,这边榆钱儿伸头伸脑眼睛不够看,精彩啊!没想到小灭明有两下子,竟能挑战默师兄。 这边纪巺和锦池看得明白,小恕马上就要败了。 纪默不慌不忙中卖了一个破绽。与方才同榆钱儿比试时一样。 纪恕手忙脚忙地避开了。 纪默眼中露出一点赞许:看来之前认真观战了。 纪恕暗暗腹诽:师兄,你故技重施,以为我是榆钱儿?不带这样的! 纪默索性一气呵成,向右迈了一步,脚踏坎位,身子一冲一撞又卖一个破绽,取了个巧,轻轻松松把震位的纪恕带到巽位。 纪恕左脚一偏,出圈败了。 锦池:“师兄,小恕能做到这样不错了。” “是啊,恕儿进步确实挺大,不过,还是需要多加磨练。”纪巺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茶,“反应么……对于他的年龄来说,算好的。” 锦池遂想起自己的儿子,不由一阵窝心。 纪巺看他脸色有点沉,又说道:“小孩子性格不同,造化也不一样,阿俊也不错,头脑灵活宅心仁厚,像你!” 锦池本来想狠狠瞪视榆钱儿几眼,纪巺一席话顿时让他止了声。他默默低头看了看地面,长长呼出一口气,声音低沉地问:“师兄,师父他,他明明知道害他的人是谁,为什么不说?” 纪巺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没再接话,起身拉住夫人手臂:“阿卓,走了。” 陈夫人看看纪巺,又看看锦池,欲言又止,最终罢了。 “对了锦池,”纪巺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等会儿他们三个的优点与不足你来指点吧,说得详细一些。” “还是师兄你来吧,我去看看阿宁。”锦池仿佛害怕被纪巺强行拉住一般,说完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纪巺…… 他只好留下来面对纪默他们三人,这三人早已站成一排,目光炯炯等着聆听教诲了。 纪巺看他们目光诚恳,点点头给了他们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又见他们一脸期待和紧张,不由先笑了。 “这两年你们没有白费。”他道:“要把你们手中的剑和你们脚下的步子化成你们身体的本能,还需要更加努力!” 他顿了顿,看着三个男孩儿,他们已经是少年身形,正在拔高的骨骼生机勃勃。 “默儿,你的表现我本无需多言,如果非要说,——生命有责任,也有自由,你会明白的。榆钱儿,我以前大概没告诉过你,你最像你爹爹,锦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别让他失望。只有把基本功练扎实才能提高更快,出剑最忌冲动,和默儿比试中你就犯了这个毛病,以后多多捡芝麻吧。恕儿,聪慧和机敏你都有,记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小聪明或许能救人一命,但能与绝对实力对抗的唯有更强的绝对实力。不可否认,聪敏也是一种需要磨砺的实力。” 他声调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但每一个字都如带有生命一般钻进他们的身体和大脑,再一遍一在他们的识海留下冲刷过的痕迹。 他看到他们的眼睛由平视到沉思,最后坚定起来,才满意点点头,打了个响指:“两日后,易容术比试。” 第19章 19:牛刀小试 两日后。 午时,敦敏院。 纪默捡完芝麻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面无表情地观看纪恕和榆钱儿恶搞一只叫哈啾的狗。 哈啾面前蹲着阿宁。 阿宁脸上的表情丰富,一会儿睁大眼睛,一会惊呼一声,一会儿摒神静气,一会儿殷殷询问。 “阿宁,你别说话。”榆钱儿嫌弃阿宁有点吵,存在感太强,出口示意她闭嘴。 阿宁八岁,门牙掉了两颗,一说话嘴巴有点漏风,所以她时不时伸舌头舔舔牙龈,说话的时候抬起白净的小手掩着嘴。 阿宁对榆钱儿的提示有点不乐意。 “哼,恕哥哥都不嫌我!” 纪恕听见阿宁提起自己,于忙乱中抬起头,眼含笑意,冲阿宁咧了咧嘴。 阿宁不做声了。 哈啾是阿宁带来的。阿宁来到敦敏院正赶上哥哥们做完训练,哈啾看到纪恕立刻摇头摆尾充满谄媚的亲切。关于这点哈啾遭了不少榆钱儿的白眼和嘲讽。 榆钱儿道:“这见异思迁的狗!” “哈啾才不见异思迁,它知道自己喜欢谁!”阿宁理直气壮地反驳。 榆钱儿朝她做个鬼脸:“你说得都对行了吧?” 阿宁这才高傲地抬起下巴,哼一声:“算你识相。” 纪默对阿宁和榆钱儿之间的斗嘴见怪不怪不置一词,纪恕对此也习以为常,不参与他们言语之间的你来我往。偶尔阿宁会向他求救,他当然向着阿宁这边,哄的阿宁高兴,他知道榆钱儿不会真的跟阿宁争高下,大多时候只是兴致所在,磨练嘴皮子所需。 他们对这个妹妹都是疼的,尽管疼的方式不一样。 纪恕一看到哈啾跟着阿宁来了,突然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今日申时他们师兄弟不是要在密室比试易容术么,他想,拿哈啾先练练手也不错。 哎呀,觉得自己手痒得厉害怎么办! 他甫一说出自己的想法,纪默沉思一下没说什么,阿宁和榆钱儿却立刻积极响应,拍手叫好,两人意见达到了空前的一致。 “灭明你这主意好,我怎没想到呢?”榆钱儿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阿宁激动得连榆钱儿的话都忘记了反驳。 说做就做。 先安抚好哈啾。 阿宁和纪恕轮番上阵—— 阿宁半倾着身子,讨好地对哈啾说:“好哈啾,你最好了是不是?待会儿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你当主角,我们都配合你!等游戏结束了让你吃好多好吃的,红烧排骨,蹄膀,酱肘子……都是你的。” 说的自己险些要流哈喇子了。 当榆钱儿听到“你当主角,我们都配合你”差点在一旁笑倒喽。 纪默在一旁直抽嘴角。 纪恕捂着肚子闷笑。 哈啾听明白了阿宁的话,看着阿宁的眼睛,嘴里流着涎,“汪汪”两声要舔阿宁的脸,算是答应了。 阿宁安抚完,纪恕过去搂着哈啾的脖子用脸蹭了蹭它的脑袋,以示友好。哈啾觉得很受用,像个小孩一样喉咙里低低呜咽了几声。纪恕的手又在哈啾柔软发亮的皮毛里轻轻挠着,哈啾舒服地闭着眼睛,任他挠痒痒。 “好了好了灭明,别再把哈啾挠睡着了。”榆钱儿出言提醒。 安抚完哈啾,纪恕跑进屋里拿出自己调好的颜料和备用颜料膏,找了几大团毛发,镊子、溶于水的胶水、深色的细绳…… 榆钱儿打下手。递工具,递颜料。 纪恕手速很快。先是白色颜料刷满哈啾全身,哈啾的毛发变得淡起来,接着他把黄色颜料晕开开始第二层涂抹,哈啾的身体奇异地、渐渐地变成了深色的棕黄。过了一会儿,纪恕用中号细密的毛刷为哈啾的毛发做了梳理。 在阿宁的目瞪口呆中哈啾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然而还没完。 纪恕把备用的毛发做成一缕缕卷毛,浅棕和深棕分开,用胶水小心翼翼粘到哈啾的尾部、头部和脖子周围,之后他又处理完哈啾的脸部,加宽它的鼻子,加大它的嘴裂…… 最后,哈啾呈现出来的简直是一头缩小版的狮子! 旁观的纪默见此情形,耸然动容。他没想到小师弟居然做到了这一步! 榆钱儿愣愣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灭明,这简直,简直……” 哈啾很兴奋,它一高兴一张嘴,阿宁则“哇”一声哭了起来。 纪默一步跨前抱起阿宁,把她带到了一边。 哈啾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高高兴兴地要去舔纪恕的手。 纪恕看到阿宁哭也吓了一跳,它拂开哈啾殷勤的嘴角,低低喝了一声:“别闹,哈啾!” 哈啾老老实实呆一边去了。 这里正在忙作一团,外面有人来了。 一个闲庭信步的身影从外面进来,听见有人劝阿宁别哭,他微微皱皱眉,莫不是这几个皮孩子磕碰了阿宁? 来人正是纪巺。 他走进院子第一眼便看到了乔装改扮过的哈啾。 狮子? 阿宁! 哪来的? 纪大堡主先是心里吃了一惊,几个念头起落,不由加快了步子,待到跟前才发现完全是个冒牌的! 它的眼神分明是哈啾的眼神。既不慵懒也不霸气。 怪不得只听阿宁哭不见几个小子慌乱,而自己也是关心则乱呐。 哈啾见自己的正牌主人来了,不顾榆钱儿喊叫制止,三步并作两步就要跟主人撒娇。 纪巺半蹲下身子,伸出骨节细长的手揉了揉哈啾的脑袋。 “好家伙,换行头了啊!威风!” 听到爹爹说话,阿宁埋在纪默身上的头抬起来,叫了一声“爹爹”,嘟着嘴蹭到纪巺身边去了。 “阿宁,还怕吗?”纪巺宠溺地看着小女儿,“无论哈啾外表变成了什么样子它还是哈啾,你忘了吗?” 阿宁脸红了,突然觉得刚才的行为有点丢人。 纪巺看了看纪恕的手,那手上沾染的颜料还没来得及洗掉。不用问,谁为哈啾易的容一目了然。 纪恕本以为会收到义父的责罚,毕竟这是他的临时起意,有点胡闹的嫌疑。他有点忐忑地看着义父,想从纪巺脸上看到严厉和责怪,然而并没有。 不仅如此,义父眼里满是赞许。 只听他道:“恕儿,你怎么想到的这个点子?这就是你说的化妆吗?新奇!之前我还在纳闷,原来‘此化妆非彼画妆’,这个化妆的指向宽广多了。” 第20章 20:牛刀小试(二) 榆钱儿看师伯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胆子大了起来。 “师伯,你看灭明还厉害吧?我帮忙打的下手。” “哪都有你!”纪巺瞪了榆钱儿一眼。 榆钱儿有点悻悻然,摸了摸鼻子,心道,我这是背锅吗? 阿宁有点幸灾乐祸地朝榆钱儿做个鬼脸,惹得榆钱儿举起拳头佯装要揍她。 纪恕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义父,那日进密室之前我在您的书架上看到了一本《异珍考》,翻了翻,看到里面有一种名为‘狮’的动物,觉得威风,就……看到哈啾就突然想能否化成那个样子。” 《异珍考》是纪巺某次去京州,在一家旧摊上看到觉得有趣顺手买来的,里面画的都是些奇奇怪怪没有见到过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动物。 “嗯,嗯。”纪巺一连嗯了两声,顿了顿,“阿宁没见过这东西,当心她会吓着。你们……” 这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陈夫人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你们这些做哥哥的就这样为阿宁做榜样的?!” 声音里自带一股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怒气。 哈啾凑热闹不嫌事大,听见女主人的声音,“汪汪”两声迎接去了。陈夫人没见过化成小狮子的哈啾,甫一照面一头怪物迎面而来,猝不及防的陈夫人吓得花容失色,险些跌倒,大叫一声,“啊!——”,被连忙上前的纪巺扶住。 纪默行动不及爹爹迅速,只得半途作罢。 陈夫人正在花园散步,听人报告说小姐受了惊吓,赶忙来看个究竟,没想到自己也险些吓出毛病来。 “这、这、这是什么东西?”陈夫人咽了口唾沫。 纪巺:“不用紧张阿卓,你再看看,这不是哈啾么?” 陈夫人仔细辨认一下,外形上没看出来,倒是哈啾摇尾讨好的样子让她分辨出了八九分。榆钱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只抬头望天。 纪恕有点羞愧,又有点内疚,不敢抬头看义母。 胆敢惊吓了自己亲娘,纪默这回也不护着他们了。 阿宁早不怕了,跑过去捉住娘亲的胳膊晃了晃,撒娇。 纪巺佯装生气,训斥道:“瞧你们干的好事!阿卓本是风一样的女子,怕过什么?以后再这样胡闹,仔细让你们不眠不休捡两日芝麻!——还不快把哈啾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了!阿卓,我们走。”一番折腾阿卓终于忘了自己为何而来,就这样被自己夫君搀走了。 纪恕和榆钱儿把哈啾领到浴堂,装了大半桶水,为哈啾卸妆。 哈啾美美地洗了个温水澡,洗完澡精神抖擞活力十足,一路撒欢儿跑趣梅园去了。 趣梅园,风信斋。 申时,密室。 纪恕接触真正的易容术之秘时日不多,除了基本的骨骼与肌肉之间的牵扯、面部表情、配色、捡豆子捡芝麻,剩下的无非是提取涂于面部的黑白灰红黄等基础色,还有药水的配置,胶类的杂质去除与利用,羔皮的选择,蚕丝的处理。等这些方式方法烂熟于心,大脑、眼睛、双手协调一致、三位一体,方可开始动手易容。 一切艰苦的训练都是为了最后的出手。 一出手就华章重彩石破天惊。 试问,哪一样收获不是砥砺在前,风光在后? 是以,纪恕还需要在基本功上不断摸爬滚打。 这次易容术技巧的比试在纪默和榆钱儿之间。 纪恕并没有参加。 没错,易容术是一种技巧。易容术出神入化者其技巧当然也高高在上。纪恕只要旁观就行了,旁观本就是一种学习。 旁观者清。 纪默先是用纪家的基础颜料把自己易容成了一个面黄肌瘦一脸倦容的街头醉鬼,得到纪巺肯定,点评之后用湿帕蘸药乳擦去面妆,之后再拿出自己用羔皮制成的面具。 借助面具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这张面具色泽稍深,制得削薄柔软,眉、眼、唇处镂空,鼻孔两边那里是裁开的。 在高手那里,每一张面具都不一样,因为每张面具对应的都是不一样的人脸。除了双生子,有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吗?即便是双生子也有差别。 千人千面,这世上生得圆脸方脸尖脸者不一而足数不胜数。面部肌肉分布虽然相同,但有的人肌肉发达一些,有的松散一些,有的紧实一些,各人均不尽相同。 纪默手指轻盈而迅速,看起来赏心悦目,他用自己面前的面胶涂抹了一下自己的脸。 倘若面上某处垫高一点点,那么整张脸都变了。 快得让人来不及看他脸上所涂的面胶,他已经把面具严丝合缝地粘在了脸上,并处理完面具与自己肤色的过渡,活脱脱成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赫然就是他们都见过的梅清河,落梅镇上酿出“君子醉”的梅叔叔! 除了身量、发型和胡髭,简直是完美翻版! 纪巺点了点头。 这小子欣赏梅清河? “记住一点:我们易容成另外一个人,除非万不得已,都会尽量选择和这个人各方面的契合点,尤其是身高和胖瘦。当然了,我们纪家易容术可不单单是让我们自己变成别人的样子体现好玩,江湖上用到我们易容术的地方太多了。”纪巺道。 最后一项比试是展示制作的蚕丝面具,这也是所有面具里最娇贵的一种。 熟制的蚕茧除掉了油脂和杂质,经均匀的力道撑开并做了定型,再经调配好的颜料浸染成想要的面色,烘干,就可以制成又韧质感又好的面具了。 纪默对蚕丝面具的把握尚欠火候。 纪巺只是让他把平时制作的蚕丝面具拿出来细细看了看,没让他用此易容。 接下来是榆钱儿,榆钱儿易容术的基本功比不上纪默,但还算扎实。 他虽然爱玩,可毕竟真心喜爱易容——易容多好玩啊!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榆钱儿将自己易容成了锦池的样子。 或许是父子俩身量差不多,或者是为了证明自己,总之,当纪巺看到另一个“锦池”站在密室和自己相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慨万千。 锦池临时有事没来观看俩孩子比试,如果他看见儿子变成另一个自己和真的自己坦然相对,不知该做何感想。大概不会认为儿子如此做是为了挑战自己吧?更有可能会承认儿子易容术学得还不错,暗暗欣慰。 纪大堡主在最后做了总结: “你可以易容成另一个人的样子,但最不能替代的是他的眼神。易容,务必抓住一个人眼神里的失落、迷茫、犀利、精明……” 第21章 21:神秘来客 寒来暑往,春秋更替,不知不觉间抱朴堂边的银杏树吐了五次芽,美丽的叶子又灿如黄金了五回。 一晃又是五年。 五年过去了。 当人们惊叹纪家堡的易容术冠绝天下的时候,殊不知流逝的光阴有一双无人能及的大师级别的手,他于无声处早已改变了万事万物的样子。 多年以来,纪平每隔三日带着纪默纪恕他们出堡历练,已经走遍了纪家堡方圆百里的地方:落梅镇、白果镇、秸秆镇、鸡鸣镇、大李村、老庙村、井上街、驾云岭…… 阅尽各色人等,百般生活。 他们长个子的同时长着心眼,长心眼的同时长着本领。 大多时候纪巺对他们不闻不问貌似放养,实则被放养者自己知道其中的酸甜苦辣咸。 每次出堡的日期、地点、距离、目标完成度都被“奶妈”纪平记录在册,内容翔实,故事生动,可当做睡前话本。 几年来,除此之外也没见纪平干了其他什么事,大概看管他们成了其主业。 可喜的是,五年间小阿宁从一个换牙时掩嘴巴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娇俏的亭亭少女。想当年榆钱儿还因此嘲笑过她的豁牙丑,把天生爱美的小姑娘不知气哭了几回。 “哎呦,越哭越丑!”榆钱儿不依不饶。 好几次陈夫人出马把榆钱儿教训了个人仰马翻——敢嘲笑我的宝贝女儿,捡芝麻去吧! 榆钱儿龇牙咧嘴地捡了两天芝麻,一日三餐之外都在与芝麻奋斗。 而一坐下屁股就像针扎的榆钱儿十七岁了,他个头颇高,挺拔健壮,面皮不黑不白,脸部轮廓清晰,双眼光彩有神,看来是很好的继承了锦池的特征。 此时,挺拔健壮的榆钱儿大声唤了一声:“灭明!” 纪恕正趴在一棵树上全神贯注看一只白兔子打洞。兔子洞离树十多米远,周围全都是杂草。 榆钱儿再喊:“灭明,哪儿呢你?” “榆钱儿,你不会小点声!”纪恕有点气恼,也不看兔子了。 兔子一听见声音就警惕地抬头望了望,尽管啥也没望见还是小心为上,后腿一蹬一溜烟跑没了。 以前他们上后山哈啾时不时也会跟着,如今,哈啾年岁大了,不再跟随他们四处调皮撵兔子,大多时候都静静卧在纪巺身边养神。 哈啾不在少了许多乐趣。 榆钱儿过来看到纪恕一脸不满的样子就哈哈笑起来,灭明被打扰受气的样子真逗! 纪恕个子不及榆钱儿高大,他还是有点清瘦,配上那张俊秀明朗的脸,倒是有些玉树临风。 “师兄呢?”纪恕懒得理他的幸灾乐祸,问道。 “默师兄?没见着,正要问你呢。快找找,还是你把他拖出来的。” 纪恕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的小岔路上有人答道:“我在。走吧,回去。” 纪默一身月白装束从小岔路上走过来,一只手拎着一只小袋子,另一只手里拿了两只蜜黄色的山果。他把果子分别扔给纪恕和榆钱儿各一个,又重复了一句:走吧,回家。 纪恕和榆钱儿接过果子,随便在袖子上擦了一下,就开始啃。这果子叫做“山黄”,听起来名字通俗得很,可是却很好吃,一口下去汁液溢满了口腔,蜜甜蜜甜的,所以又叫“山蜜”。 榆钱儿边啃果子边腾出嘴:“怪不得找不到你,原来去摘山蜜了,怎么不多摘几个?” “师兄,别理他!——吃你的吧,不知道山蜜本来就少吗,长的也不是地方,指不定师兄还没吃。”纪恕把山蜜擦干净,掰开一半递给纪默,“吃吧师兄。” 山蜜长得确实不是地方。 玉岚山不是很高,但算是一座不俗的山,山上最险峻的地方不是最高峰玉岚峰,而是西面的玉雪顶。玉雪顶的半腰处有一小片平坦的山体,山蜜就长在通往玉雪顶半腰的山体上。 而通往玉雪顶的山路步步惊险,一不小心脚下就溜了,一旦溜下去就万劫不复。没有高超的轻功和胆识是没有人敢轻易挑战玉雪顶的。 最近这两年每到秋天山蜜成熟之时纪默就会去半腰摘上五六个,再多了他也不摘。 榆钱儿也一度想要去玉雪顶探探险,但到山峰下一看就改了主意,说是想要多活几年。纪恕觉得自己倒是不怕,但是义父和师兄都告诫他非轻功不到十层不可,不得已只得作罢,然而私下里从没放弃过攀上玉雪顶的念头。 纪默接过纪恕递过来的半个山蜜,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吃了。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 纪默在前,榆钱儿和纪恕在后,三人一起下了山。 不远就是纪家堡的后门,三人从后门进去,拐过几个弯,经过几处矮房,一片园子,往前再走过一个院门,前方就是趣梅园了。 晚膳尚未备好,纪恕和榆钱儿自去敦敏院换衣服,纪默先去母亲那里送剩下的几个山蜜。阿宁也在。 阿宁看到小袋子里的山蜜高兴地欢呼一声:“啊!山蜜!”,接过来就要去找人清洗,院子里的丫鬟得到吩咐赶忙去了。 “哥哥,你们去后山怎么不叫上我?” 纪默笑了一下,没回答。 陈夫人道:“傻丫头,还不是哥哥疼你,你以为上山轻松么?” 阿宁嘟了嘟嘴:“是啊,哥哥最疼我啦!” 阿宁不热衷易容,也不大不喜欢看账本,平时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看医书。纪巺对这个爱好医学的女儿疼爱的不得了,终于有人跟自己的爱好一样了,自己的医术也总算后继有人,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小女儿。 “爹爹呢?”纪默问母亲。 陈夫人道:“在书房。” 说完陈夫人顿了顿,欲言又止,最后轻轻叹了一声:“有人来了。” 纪默从母亲那里出来,心道:看母亲的表情,父亲书房里的来人像是熟人却又不像是熟人。从母亲的叹气和欲言又止来看,那人定然是不怎么受欢迎,或者,父母并不希望此人前来,那么……无论如何,母亲应该是知晓那人来历的。那他会是谁呢?又来做什么?在书房,书房?什么人需要在书房接待?为什么不是前厅? 他想着想着脚步不知不觉间朝纪巺的书房迈去,待他发觉自己身在何处时不由吃了一惊。 前面十步之外不是风信斋又是何地! 他连忙顿足停住,转身欲走。 刚走两步,只听得书房的门轴一响,房门被人从里打开,接着走里出来一个全身暗红装束的男人。这人不高不低,身材匀称结实,面色平和,眼神锐利。 纪默回身站好,没有作声。 他看了纪默一眼,对错身在后的纪巺道:“纪兄,这位是……” 纪巺看了纪默一眼,声色如常,答道:“这是小儿。默儿,还不见过叶将军!” 纪默上前行了一礼:“纪默见过叶将军。” “纪兄客气,叶某不过粗人一个,在主上面前鞍前马后罢了,哪里称得上将军?倒是纪兄你——” 他多看了纪默几眼,觉得上天对眼前这孩子太过不薄,生的颀长俊逸倒还罢了,身上还带有一种聪睿沉稳,不骄不躁站在那里温润如玉又不卑不亢。 他接着说:“倒是纪兄你,有子如此夫复何求!他日主上要是见了令郎风采,定然也会赞赏有加。” 他话是对纪巺说,眼睛却是看着纪默。他的眼神专注有力,似乎想要透过眼睛看到人的心里去。 从他不大的声音里,纪默听出了谈判的的味道。 这人此话何意? 纪巺轻笑了一声:“叶将军过奖,小儿生长于鄙陋之地少不更事,见识有限,何来风采?将军莫见笑!” 叶将军褪去寒暄面色,脸上浮现出一层凝重:“纪兄,事态紧急刻不容缓,望纪兄看在天下生灵的份上……”下面的话他没说,只是拱了拱手,“叶某告辞!”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纪默一眼,出了趣梅园,走了。 纪巺自己没说送,也没让人送。 人都走远了纪巺还立在原处,没动。 纪默老老实实地陪着。 好一会儿,纪巺才抬头望望纪家祠堂方向,对纪巺说:“默儿,你来。” 纪默心说:爹爹同往日不一样了。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沉重和无奈的忧伤。 第22章 22:扑朔迷离(一) 纪默随父亲走进书房。 纪巺关上书房门,带纪默下到密室。 纪默内心满是讶异,却没有多问。 密室。纪默纪恕和榆钱儿平时上课的地方。 然而纪巺却没有停下。他在密室尽头的墙壁上“扣、扣、扣、扣”敲了四下,本来严丝合缝的墙面应声而开,很快,面前出现了一道一人容身的缝隙。 父子两人走了进去。 原来是是另一间不算大的密室。 密室里墙上嵌着的两颗鸡蛋大小的珠子正散发着乳白色的柔光。里面桌椅齐全。墙边置立着两排六层格子的架子,架子的方格里摆着精美的盒子以及其他纪默叫不上名字的物品。 纪巺坐在上首的雕花楠木椅上,示意纪默也坐。 纪默面向父亲坐在了右侧下首,只静静看着父亲等他说话。纪巺晓得儿子秉性,不待他问就道:“默儿,你可猜得叶将军来意?” 纪默没想到父亲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问题,他略略沉吟了一下,斟酌答道:“依默儿看来定是有非常事,您称对方为将军,想来他是代表——君上?” 纪巺点点头:“是,也不是,差不多吧。叶将军名叶潇,是当朝三皇子麾下的将军,他此次前来是想要为父做一件事。” 纪默听到这话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洗耳恭听下文。 纪巺看到儿子的举动,无奈笑了一下:“默儿,不用紧张。” 然后他才道:“你知道你祖父因何而死吗?” 纪默放松了表情,看着纪巺眼睛,摇了摇头:“不知。” 时常心底猜测而已,又不敢问。 祖父的死对父亲打击太大了。几乎是父子间谈话的禁区。父亲不提,他又怎能去揭他伤疤呢? “和当今君上有关。”纪巺眼睛平视前方,就像回看往事,叹了一声,突然道,“就告诉你吧,这么多年你也长大了。” “十年前,你祖父办完事情从外地回纪家堡,归途中行至青竹坡遭遇数十名白衣人埋伏,遇袭。当时情况危急,你师叔锦池和纪家其余十几人拼力抵抗但收效甚微,无奈之下,你祖父问白衣人一个问题……” 纪默道:“问的什么?” “‘师兄要的是这么?’”纪巺道,“你祖父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和一张精美绝伦的面具,问黑衣人‘师兄要的是这么?’” 纪默:“那是什么书?想必那张具也是世间少有。” “没错。可书和面具都毁了,当着黑衣人的面被你祖父一掌化为齑粉。”纪巺嘿嘿笑了两声,带着一股“可以理解’”的幽默感,“依你祖父为人,这件事他的确做的出来的。” “那时候我还小。”纪默话语中不无遗憾,“祖父是个怎样的人?” 纪巺沉默了一会儿:“他……是个好父亲。有时候人总是会犯错的,有时候对与错的界限本就让人难以分清。而‘抉择’本就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他回答的含混不清,纪默似懂非懂,也没有再问。 “那白衣人呢?” “白衣人亲眼见他毁了书和面具,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走了。” 纪默若有所思,停了一会儿,他问:“祖父的师兄是谁?他派黑衣人劫道,又被祖父轻易识破,看起来有点欲盖弥彰。” 听完这话,纪巺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赞许:“我的师伯么,”他想了想一下措辞,想要表述更恰当一些,“江半图,他本是个为人和善之人。” 纪巺像是陷入了回忆里,缓缓道:“我记事的时候江师伯尚未出师,那时他还在纪家堡,尚未娶妻。小时候我调皮捣蛋,爱找他玩,他就趁休息时间给我编各种各样的鸟笼子,我再把从玉岚山抓到的好几种鸟儿关在笼子里,听它们的鸣叫声。师伯闲来无事喜欢做木工,我差点以为他将来要做一位出色的木匠而不是一个厉害的易容师。” 纪巺轻笑了一声,接着道:“我印象最深的是江师伯眼睛不大,但笑得温和,直到后来,他在纪家堡遇到了我的表姨母,我母亲姨母的女儿,琼枝。那一年,表姨母随家中长辈路过纪家堡便顺道来看望我母亲——琼枝姨母从小在我外祖家时日颇多,虽然她小我母亲十岁,但与我的母亲一直感情亲厚。琼枝一来,我的母亲很高兴,出于孩子的好奇和欣喜我也很兴奋,我一兴奋就想要向谁炫耀一番,于是我想到了师伯。那天,我激动地跑到师伯的住处告诉他我表姨母来了。我对他说,我表姨母长得极美,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了,对我也很好,笑起来也好听!” 纪巺说着苦笑了一下,想要站起来拿茶壶倒一杯茶。 纪默看到父亲的举动,抢先站起来拿起茶壶给父亲倒了一杯。 纪巺看他一眼,点点头,啜了一口热茶,继续道:“师伯听完我的话不以为然,还笑我说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是美丑么?我听到他这样说就很着急,迫切想要给他证明一下我的眼光。——要是早知道后来事情发展到那样我绝不会急着去证明什么的。” “琼枝姨母不止人长得美丽端庄,性格也好,善解人意开朗活波。当时我心里迫切想着要让师伯见见姨母就好了,这样他就会知道我所言不虚。” 纪巺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起来:“默儿,你相信命吗?呵呵,罢了,你怎会知道什么是命?后来,师伯终于见到了琼枝姨母并被她吸引,再后来师伯离开纪家堡,听说娶了姨母,再后来听说姨母难产而死,孩子也没了。从此师伯孑然一身性情大变,暴力乖张。” 他眼神黯了一下,喃喃道:“诸多事端谁能料到呢。” 纪默听得认真,他不由得问:“那个,您那个琼枝姨母真的死了吗?” 纪巺:“死者为大,谁拿死去的人开玩笑?” “后来,您的师伯,您可有再见过他吗?” “师伯从此不再轻易见人,自然是没有。” “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祖父的书和面具呢?”纪默不解,“这一切和当今君上又有什么关系?” 第23章 23:扑朔迷离(二) “这就是我今天要告诉你的重点。师伯痛失爱妻之后好生消沉,人鬼不见,但他是纪家堡的弟子,易容术当然不容小觑。十年前,济南王和当今君上争夺储君之位,双方各自为充实己方实力而多方拉拢人心,当时还是皇子的君上找到了我师伯江半图。哼!权力斗争向来你死我活,几番试探之下师伯终于身陷政治漩涡不能得脱,为保万无一失,师伯向当今君上推举了我的父亲、你的祖父。你的祖父知晓此番举荐震惊不已,可谓是又惊又怒。没想到自己的师兄尚且自身脱离不得,竟然还拉上了自己。更没想到的是昔日的二殿下——今日的君上,竟然以尊贵之身亲自来我们纪家堡密见了你的祖父。他言辞恳切,向你祖父陈述了当时的时局利弊、其身为皇家子孙为国为民的一腔拳拳之心、殷殷之意。哪怕是当时,也不得不说君上的口才一流,极有说服力,听完他的话不由得让人涌起一腔男儿热血——默儿,还记得家训第二条吗?” 纪默正听得认真,忽听到父亲发问,他稍稍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是!不论何等因由,纪家子孙当远离官场是非,永不得介入庙堂纷争。” 纪巺道:“是了!介入尚不可以,亲自参与更是不能。你祖父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但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无论如何,一旦沾上断没有全身而退之理,彼时,君上见你祖父犹豫之心尚存,许是急了,言辞中便隐含威逼之意。你祖父不忍一家老小性命系于自己一念之间——我曾亲眼看到他定定凝视着你眼中含泪,你那时尚不满两岁,本正幼小可爱。君上见你祖父终于有了妥协之心,趁势又下了一剂猛药:倘若事成,纪家堡功成身退,不但可以受当朝庇护,就连传世孤本《驻颜》和那张可以与人脸共生的绝世面具都一并赠予纪家堡。这两样东西本就世间难求,世人均梦寐以得,何况我们易容世家?” “《驻颜》和面具?” “没错。《驻颜》上记载着一种上古养颜驻颜术,世所罕见难得,而那面具,更是可遇不可求。” “真的有与人脸共生的面具?”纪默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他也隐约听过这个传说,没想到竟与自己家的渊源这么深。 “嗯,传说是这样的。但‘若要取之,必先与之’,想要如此的话,付出的代价也是难以想象的。” “什么代价?” “当然是你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难道是,寿命么?”纪默惊道。 “正是!据说那面具被命为‘洞鉴’,名字好不好听且另说——也不知是何时传下来的东西,制作者又是谁?一旦与人脸共生,此人便风华无双,周围之人不自觉便被其吸引,而共生的代价是,这个人的寿命至少减掉十年。尽管如此,洞鉴对很多人来说还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这两样东西如此珍贵罕有君上岂能轻易割舍?此间道理祖父难道不明白么?” 看来,权力的诱惑更大。 “自然是明白不过。你祖父心想,反正纪家堡不能摆脱牵制,如果君上当真遵守承诺,这两样珍品就算不为己有,拿来一观也是好的。何况,纪家堡从此受到君上青睐,岂不两全其美?” 纪默一时无言以对。对与错都是过去式了,作为一个局外之人,不好评判。 他只好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你祖父佯作君上侍从秘密随君上进了京州,主要任务就是暗中察看济南王外貌音容、行为举止,制作出多副济南王的面具,随时备用。两年后,先皇身体抱恙,不曾想这一病来势汹汹,眼看要不行了。济南王奉命受召,匆匆从宫外赶来,将于御前承继大统。岂料,最后从内殿出来双手捧昭接替帝位的居然是当今君上!众臣工内里惊涛骇浪,外表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等济南王匆匆赶到,早已为时已晚,遗诏上所书承袭大统者赫然是君上之名,于济南王半点关系也无。可笑济南王心机费劲,却最终没抵过当今君上技高一筹。” “君上果然是机关算尽。祖父做的面具,先皇自然是看不出来,更何况又是弥留之际。”纪默嗤笑了一声,“那个位子就那么好么!” “自古无情最是帝王家。” “祖父就是君上登位之后回来的吗?” “是,尘埃落定之后,君上遵照当初承诺放你祖父归家,并把《驻颜》和面具一并交给了他。” “可是,最终《驻颜》和洞鉴还是在半道毁了。” “你祖父临终前告诉我,君上给他的这两样东西本就不是真的。” “什么?”纪默再次惊呼了一声,“难道君上背信弃义不成?” “他当时对我说,‘这样也好,纪家堡终归是完好无损,只要君上在,我们纪家到底会受到庇护。巽儿,在其位,谋其事,当其责。我死不足惜,也算瞑目了。答应我,此事到此为止,切记!’” 纪巺眉头皱起,还有一句话他没有告诉纪默——纪寒柏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纪巺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情形:进京州之前他虽心有块垒,但意气洒脱。一别几载,岂料归来之时竟是诀别之日!他身中奇毒,任自己想尽各种办法而无力回天。临终前,他想握住他的手,父亲怕他沾染上毒素而坚决不许,最后他眼睁睁看着父亲吐完几大口黑血身死…… 一股怒意自上而下萌发。 简直可恨! “可祖父到底怎么死的?” “毒。书和面具都带毒,无解。” 纪巺医术了得,他说无解,自然是遍尝失败之后的结论了。 不约而同地,父子俩沉默半晌。 过了一会儿,纪默问道:“洞鉴到底在哪里?白衣人真的是江……所派吗?” “种种迹象表明,不像假的。这几年江师伯音信全无,我也不知道他那样做到底为了什么。至于洞鉴,这些年我派人查了不少,均是无果。” 人都是会变的。关于江师伯,纪巺心里当然有多种猜测,好的与不好的。只是,很多时候不愿朝不好的方面去想罢了。 纪默只觉得父子俩之间的谈话裹挟着一股血雨腥风,而真相仍然隐藏在层层迷雾中令人难以看清。 第24章 24:叶将军的来意 时间回溯到一个时辰之前。 风信斋,纪巺书房。 房门紧闭,纪巺与叶潇叶将军正面向而坐。 叶潇看上去三十来岁,几年前与纪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纪巺在京州办事,事情进展也很顺利。那日,纪巺闲来无事与京中一友相约到名气颇高的福顺楼吃酒,恰逢叶潇与几位兄弟也在福顺楼聚首。偏偏纪巺的这个朋友性格开朗,交友甚广,识得叶潇同路的一位兄弟,彼此见到之后一阵寒暄,就这样纪巺认识了叶潇。 叶潇军旅出身,效力于大将军李准麾下,统管李将军三大营之一的飞虎营,是一位骁勇善战的优秀将领。彼时纪巺得以与叶潇相识也是巧了,前一日叶潇刚接到军令,不日将动身前往西北边线换防,这是他出发之前的最后一次和京中的弟兄们聚首。 没错,大将军李准就是当今君上的第三子。 堪称军事奇才的三皇子,战争嗅觉十分敏锐。李准担任兵马大将军几年来,在原本的军事建制基础上对军中存在的问题进行了大胆的改革,该精简的编制绝不含糊,同时加强练兵以提升战斗力。 他手中掌握着当朝最精锐的三支军队:飞虎、猎鹰、霹雳三营。 这几年李将军坐镇三军,国家边防相对安定,然而,本国边防安定的同时也是敌方蓄养实力的有利时机。 “我上渊立国百年,几代国主励精图治,敬畏天地,以民为贵,而今政通人和,举国富庶,边民安定。而与我相邻之西北胡羌,游牧之族,处苦寒贫瘠之地,族人生计维艰。近年虽惮于我边地毫不松懈之镇守,然,其从未停止过对我上渊繁华之觊觎。加之几年前年胡羌部族首领更替,新族长乌哈托血气方刚志不在小,号令部族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以待时机。几年过去,追随乌哈托的可战之力已八万余。胡羌部众向来彪悍,其军事实力不容小觑,早晚,上渊与之终有一战!” 这是大将军李准一年前对敌我双方现状的分析。 大将军料事果然奇准。 这几个月来上渊国西北边境开始不太平。 原因无他,秋季过后,严冬要来了。 正是胡羌发动骚扰、杀人越货,抢掠越冬财货的好时机。 也正好试探。 叶将军人在军中,除了治军严明之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脑筋转得快,会周旋,平时在军中顶着一张严肃脸都是装的,久而久之倒也装的炉火纯青。 所以,叶将军善装。不咄咄逼人的时候还算是有人情味儿,有时候味儿轻些,有时候味儿重些。 此时他坐在纪巺对面人情味儿颇重。 “纪兄,”他说,“几年前一别再见,纪兄你风采不减当年,更让叶某感动的是纪兄你居然还一眼认出了叶某,叶某荣幸之至。” 纪巺知晓他在扯淡。你我之间有那么熟么?于是客气道:“不敢当。” 叶潇看他语气中透着疏离,随即爽朗地笑了:“纪兄这纪家堡委实不太好找啊,为见你一面着实费了我一番气力。” 纪家堡建造于玉岚山下,前任堡主纪寒柏死后纪巺将纪家堡的伪装又加了一层。 纪巺平时喜欢自在晃荡,家财万贯吃喝不愁,最希望自己喝酒品茶赏花晒太阳研究医术的时候不被搅扰,自然对纪家堡的安全格外上心,他一上心必然较劲,较劲的结果就是纪家堡固若金汤,让那些不请自来者的讨厌者往往兴高采烈地来,灰溜溜地滚。 纪巺也笑了:“叶将军不愧是飞虎营老大,好本事,佩服!”说完,他脸向前凑了一下,促狭地说,“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吧?唉,看来我是不中用了,叶将军居然轻而易举踏进我苦心造就的纪家堡,我被打脸喽。” 叶潇听他言语之中责怪之意明显,赶紧告罪:“纪兄见谅!叶某不请自来实在是惭愧,可是我也是万不得已。” 纪巺见好就收,事已至此,也不见得非要揪住不放,于是他改了口气,一本正经地问:“将军,那刮您来的是什么风?” 叶潇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罢正言道:“大将军派叶某前来,有事相求纪堡主!” “三皇子?”纪巺疑道,“纪某身无所长不问世事,只安于这一亩三分地,三皇子有何差遣纪某的地方?” “不瞒纪兄,我此次前来实是受大将军委派,行动隐秘,并无其他外人知悉。一来不知纪堡主能否答应,二来也是军机不可泄露。” “哦?”纪巺沉思道:“什么事要征询纪某答应?既然是军机不可泄,纪某还是不知道的好吧?” “不不,这件事纪兄你才是主角,少了你万万不可。”叶潇忙道。 “不知怎么个万万不可呢?是万万不可,还是非我不可?”纪巺似笑非笑地问。 “这……纪兄又说笑了。”叶潇心说:外面传闻纪堡主易容术高超绝伦、为人随和,除了纪家堡的生意需要偶尔出堡,其余时间大都和夫人在堡中喝酒品茶研究医术,不怎么理会江湖俗世,更与朝廷无甚瓜葛,这样一个人能答应大将军的要求吗? “世英,听说几年前你与纪家堡堡主纪巺有过一面之缘,想来对他并不陌生。你想办法再见他一面,请纪堡主为新练的铁英骑定制一千张面具。” 世英,就是叶潇的表字。 那日大将军唤叶潇入帐,劈头给了他一个这样的任务。 叶潇一听新任务立马一个头两个大,什么叫“对他并不陌生”?纪巺和他,基本上还算是陌生人好吗!谁听说过“见一面”就能发展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友谊的? 叶潇正待为自己说一句辩驳的话,又听大将军道:“这是军令!” 大将军沉沉的黑眼珠看着叶潇,一股属于上位者的无形压迫让他闭上了刚想要张开的口。随即一种属于军人的自豪感油然而生,铺天盖地瞬间将他淹没,他挺直了背脊,坚定地回答道:“是!将军!” 如今好不容易进了纪家堡,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的纪堡主看起来精明的很呐! “铁英骑么?”纪巺听完叶潇来意,托着下巴,“要那么多面具做什么?——哦,抱歉,这是军机,纪某不该问的。” 第25章 25:游说 叶潇洒脱一笑。 “这倒无妨。铁英骑是大将军历尽艰辛从军中亲选亲训的三千精兵,无论是团体作战还是单兵行动,其作战能力、作战经验和作战速度都卓然超群,当得上万里挑一。普通士兵要想进入铁英骑必须经过重重选拔,经受住百余种铁与血的考验方可。此次西北边防多方异动,一场战事必不可免,经朝廷决策,由大将军坐镇,一月之后将派遣十万大军分路奔赴西北防线。我众敌寡,但战线太长,出发前将军欲抽调一千铁英骑随军,意欲‘上兵伐谋’,采取速战速决之策赢取战斗。而‘伐谋’的关键一环取决于纪兄你!” 铁英骑可算作是大将军李准的亲卫了。 纪巺:“百炼成钢?” 叶将军一听,问的是铁英骑,马上肃然说:“没错。” “一千铁英骑,一千张面具,一千张……哎呦,纪某不才,无能为力。” 不用想,一个月,千张面具,你自己做做试试! “以纪兄聪明干练,想来知晓天下局势。”面对纪巺拒绝,叶潇并未灰心。 “纪某偏安,不知,也不感兴趣。”纪巺铁了心不跟他多废话,“叶将军看这秋高气爽、天地一清,将军长年身在军旅为上渊安危劳心劳力,如今既来纪家堡何不住上几日,好教纪某带你尝尝玉岚山的野味?” 叶潇苦笑一声,不理会他的逐客令:“纪兄雅意叶某心领,玉岚山的野味还是有机会尝的,等我们大将军平定胡羌,叶某还会过来叨扰也不一定。不过,纪兄若肯帮大将军忙,叶某来玉岚山尝野味的机会应当更大些!” 纪巺哂笑了一声。 自从父亲被君上算计死于非命,纪巺对皇家再难信任。 虽然“鸟尽弓藏与兔死狗烹”意思相同,可纪巺就是觉得“藏”比“烹”强那么一点点,尽管结局相同,但父亲死于更令人心寒的“烹”! 凭什么我们就该为你们的争权夺利陪葬! 叶潇仿佛没有看到纪巺的哂笑,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心想,且不管它辱不辱命,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吧!于是缓缓道:“我们上渊国地处中原,百年来,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当今君上荣登帝位之后夙夜勤正,励精图治,轻赋薄役。十几年过去,尽管仍有些弊制存在,但历代痼疾残留,割除弊制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君上为国为民之初心未改。然,上渊国虽国富民强,但强盛之国也经不起战事频仍。除了南边的南召国,国小势弱,是上渊的附属国,暂不会与我抗衡之外,上渊北临赤狄,难摆其不间断骚扰;东与倭贼江海之隔,此贼常年对我上渊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西有胡羌——入秋以来,羌人对我边民多次偷袭抢劫,多番试探我边防驻军实力,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怕只怕,上渊、胡羌开战,北方赤狄与东方倭贼趁机偷袭。纪兄,”叶潇说完这一段,转向纪巺,用热忱的目光看着他说,“依你之见,面对周遭外患,我们该如何处之?” 叶将军不愧是踢皮球高手,说了一阵家国情怀,饶了一圈,把一只旋转的皮球踢到了纪堡主跟前。 纪堡主能不接么! 纪巺明白他的意思,同样不急不缓地说:“李大将军果敢勇决,麾下强将如叶将军者也不在少数,有大将军和叶将军在,是上渊人民之福。” “是么?纪兄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叶潇接过话说。 纪巺未免上当,没有顺口回答说:“愿闻其详。”只是挑了挑眉毛,没作声。 叶潇看他不作声,心道:好一个纪狐狸,求你办点事就这么难么! 想到这里,叶将军才发现自己只顾熬鸡汤了,把“求”人办事还有的程序忘了! 为什么求,怎样求,许诺的报酬呢? 叶将军代表大将军三皇子,从某种意义上是代表上渊国,所以只能先动之以情。而晓之以理嘛,纪大堡主是个聪明人,点到为止就好了。 情,大了说:家国情,民族情;小了说:夫妇情,儿女情。 燃情之际,让人为之奋不顾身,为之赴汤蹈火,为之心弛神往,为之颠沛流离。 然后才有你向往的自由。 纪堡主本是个热爱自由之人。 能打动他的倘若不是家国,那就应该是自由吧。 “叶某来时,大将军曾交代:若纪堡主愿为铁英骑制作面具,行军打仗之际虽然最需要的就是银两,但也绝不会拖欠纪堡主所需一切费用,请堡主务必放心。” 利诱吗?纪堡主不稀罕。 纪巺:“天下擅长易容者并非只有纪某一个。” 叶潇:“话虽如此,但将军大人他需要的是最好的易容大师,这个人非纪兄莫属啊!将军所谋之战必然要做到万无一失,这不单单关系到上渊民生国运,更关系到每一名浴血奋战的士兵的生死。纪兄,家国天下,国安才能家宁,对也否?” “叶将军所说都是‘肉食者谋之’之事,纪巺一介布衣,所钟的也不过是世间最琐碎不过的事情,不敢劳皇子挂怀。” 无论叶潇说什么,纪巺皆不为所动。 那年他眼睁睁看着老父身死,犹如困兽无能为力。“此事到此为止”,父亲的临终之言让他一次次在无人的角落里自责与愤恨交织,久而久之于不知不觉中他心中打了一个结。 谁能给他解开?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上位者的把戏无外乎如此。 早看开了。 我不欠你们,你们也别再来招我。 面对纪巺的再一次逐客,叶潇摇摇头,没想到这骨头难啃啊,好在“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不成,还有下次。 幸好第一次没报太大希望。 最后,仍不死心的叶潇说:“纪兄,我看这纪家堡背靠玉岚山是个绝好的所在,一年四季美不胜收,令人沉醉。纵观天下,又有什么是长久的呢?唯有珍惜当下才是上策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与纪兄共勉之,叶某告辞。” 纪巺礼貌地点头称是,口中却说:“如此就不留将军了,他日如若将军解甲归田路经纪家堡,万望将军不嫌纪家堡寒酸简陋,进来坐坐,饮上几杯。”他亲自打开书房门,等叶潇迈步在前,他才随其后,“叶将军慢走。” 叶潇刚迈出门槛,一抬头只见十步之外一长身玉立的青年正欲离开。 青年一身内敛,气度沉稳。叶潇忍不住问身后的纪巺:“纪兄,这位是……” 第26章 26:翻墙而入 事实上叶潇找到纪家堡并进入其中确实费了半天神。 从京州王城出发之际他扮作了一位寻常商贾——一年四季带着几个伙计四处奔波,满脸倦色,风尘仆仆。 叶将军常年生活在军中,不说其他,单是日常训练就让他肤色比之常人深了许多。再加上其人体格强壮,颇会说话善于周旋,商贾这一身份竟也与他神之符合,别人不疑有他。 叶将军任务在身,丝毫不敢怠慢行程。 来到落梅镇,他放下几个伙计——实际上是随从,一大早只身前往纪家堡。奇怪的是他兜兜转转来到纪家大门外之后竟一下子分不清楚了东西南北,眼前的纪家堡看上去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大门破旧,房屋低矮。 叶将军一度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他硬着头皮前去敲门。 应声开门的是个背部佝偻、半聋半瞎的糟老头子,叶将军好话准备了一箩筐,可那老头打了半天岔也没弄明白眼前敲门人意欲何为,最后又颤颤巍巍自主主张地关闭了破大门。 叶潇一阵无语,既不好硬闯,也不好硬推。等他发觉自己好不容易敲开的门又紧闭了时候,不由得哑然失笑,叶将军居然吃了一个糟老头子的闭门羹。 锲而不舍的叶将军再次敲门,敲了半天又出来一个磨磨蹭蹭的老婆子,她艰难地打开大门的一条缝,目光浑浊地看着来人,抬抬干瘪的下巴,用四处漏风的嘴说她不是看门人,她老头子才是。老头子刚刚方便去了,要等老头子回来才能判断他能不能进来。 叶潇…… 一度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纪家堡,堂堂纪家堡的看门人就这样的? 叶潇只得等。 边等边想:纪家堡果真是这个样子?听闻凡纪堡主出手的面具普通一张就价值千金,何况堡主夫人又是出身商贾,嫁资颇丰。纪家堡应该家产万贯金光闪闪才是,可如今纪家堡大门这样破落,难道传闻有假? 不对啊,江湖有人传说纪家堡堡主疲怠懒散,看他家中破落难道因为不善经营? 也不对,纪家堡易容术了得,难不成眼前这一切都是装神弄鬼? 嗯,有可能! 放下心来等啊等。 好不容易等老头子过来,叶将军上前:“在下叶潇,原是堡主旧识,有要事请见纪堡主,烦请老伯通报一声。” 他边说边瞪大眼睛看老头子的破绽,但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只得作罢。 老头子看他眼珠贼亮,心中暗嘲:小样儿,能让你看出来! 老头子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道:“施主回吧,刚才我刚见过堡主,我家堡主他不在家。” 施主? 刚见过堡主? 不在家? 这都是什么逻辑? 叶潇发现自己被消遣了。 这时门里一个七八岁的伶俐小姑娘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对叶潇道:“我爷爷年纪大了,耳朵听不见,这里有点不清楚。”她指指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家堡主不见客,你走吧,不送!” 说完,搀扶老头子到门房休息。 “小姑娘,能告诉我堡主为何不见客吗?”叶潇忙问。 “堡主忙着呢,陪我们夫人用完早膳还要去散步、煮茶……哎呦!”她突然叫了一声,好似犯了大错,连忙腾出手捂住嘴,“我不该跟外人说我家堡主的事的!” 搀扶完老人,小姑娘走回来。 “再麻烦小姑娘通报一下可好?就告诉堡主说叶潇求见。”叶潇有事求人,不敢唐突,他从怀中拿出一颗小珠子,递给小女孩,“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应该有颗漂亮的珠子,这珠子送给你。” 小姑娘接过珠子端详半天:“先生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珠子嘛——是怪好看的,好吧。”说完,她手里握着珠子,关上大门,一蹦一跳走了。 过了一刻钟,小姑娘回来了,她打开大门看到一脸期待的叶将军,正在大门外来回转圈圈。 叶潇看她过来立即上前:“怎样?” 小姑娘看他过来,眼皮一耷,为难地说:“对不住啦,堡主他老人家看我手里珠子好看,而我也喜欢,一高兴又给我了两颗。” 她摊开手,只见另外两颗珠子静静躺在小女孩手里,比方才自己给的还大一圈。 女孩儿又道:“堡主说懂事的小姑娘是不能随便收陌生人的东西的,还说,让不让你进来我自己看着办!” 叶潇一听这话大喜,这简单啊!只要自己说上几句好话不就成了! 可还没等他喜上眉梢,冷不丁女孩儿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来:“我想好了,你还是打哪儿来到哪儿去的好!”说完笑嘻嘻摆摆手,迅速关上大门不见了。 叶潇…… 顿时有点恼火又有点哭笑不得。好歹他也是上渊国堂堂正正的将军,常年混军营,威风加身,寻常人见了他谁敢不尊不敬? 今日不到一个时辰居然被人耍了两次!耄耋之年的老者倒还罢了,其中一个居然是乳臭未干的可爱小丫头! 当我叶潇是软柿子做的? 门内,除去伪装的纪平跟小女孩儿击了一下掌:“好样的,乖女儿!” 门外叶潇磨了磨牙,当机决定不再走寻常路。 谁说进去纪家堡一定要走正门? 他开始寻找进入纪家堡的另类方法。 大门,哼,不走也罢! 翻墙么,要找个隐蔽的翻墙点。 哪儿隐蔽呢?这些院墙看起来破破烂烂,光秃秃的毫无挑战力,身后不远处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过路人的交谈,被发现了就不好看了。 眼看午时已过。 终于,叶将军在一处貌似后院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既隐蔽又好翻越之处。 叶潇小心记下这个地方。 未时末,英勇神武的叶将军翻身一跃跳进了纪家堡。 结结实实做了一回“翻墙君子”。 这就算进了纪家堡。 叶潇探头探脑,不,左顾右盼,寻找自己所在方位。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一个淡漠的声音响起:“叶将军好身手!” 第27章 27:难解心结 叶潇急忙转身,眼前那个负手而立、器宇轩昂的中年男人不是纪巺是谁? 纪巺不理叶潇的错愕,自顾自又道:“一别经年,将军别来无恙啊!” 叶潇翻墙被人家主人当场撞破,除了刚开始的错愕,很快镇定起来,可见也是个脸皮厚的。他暗想,谁小时候没干过翻墙爬树偷瓜砸狗的事?只不过,现在年龄大了,面子也大了。索性心一横,大不了不要脸了。 不要脸的叶将军兀自呵呵笑了两声,看了一遍与破大门大相径庭的纪家堡内院,道:“纪兄果然好品味!” 纪家堡内处处透着整洁、雅致、大气。 就这样,叶潇被纪堡主请进了书房。 行军打仗讲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了一个“不殆”,来之前,对于纪家堡及纪巺其人叶潇还是做了功课的。 然而终究百闻不如一见。 叶将军最后还是被纪巺“请”了出去。 好一个软硬不吃的纪大堡主。 “好在还是有收获的,”叶潇心满意足地自我安慰道,“纪堡主的儿子不错。对啊,除了儿子,他还有个义子和师侄。老纪啊老纪,老天都在帮我,到时候看你不答应?” 无端被人念叨的纪恕和榆钱儿突然鼻子发痒。 是日酉时。 捡芝麻的纪恕发现大师兄有点心不在焉。 “师兄,越界了。”纪恕敲了敲桌子。 纪默抬头茫然望了纪恕一下,才发现自己的手伸到了纪恕的芝麻里。 “要不,这些你都捡喽?”纪恕试探地说。 “默师兄难道在想梅髯姐姐?”榆钱儿觍着脸笑得满脸猥琐。 这几年,梅髯不定期会来纪家堡送纪巺爱喝的梅清河亲酿“君子醉”。梅髯谈吐之间落落大方,深得陈夫人喜爱,阿宁也常在她左右“姐姐”长“姐姐”短地叫,要是时间充足的话也会来敦敏院坐一会儿。 纪恕看热闹不嫌事大说:“榆钱儿,你看破不要说破。” 纪默高冷地瞪了两人一眼:“胡闹!”但是脸上还是露出了被调侃的红色。 “脸红了,我就说嘛!”榆钱儿拍拍桌子,“默师兄,你不坦诚哦。” 纪恕:“师兄,梅姐姐人长得美且不说,还开朗坦率善解人意通情达理,你是怎么想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默师兄,虽然梅髯姐姐看似大你两岁,可是生月在年底,算起来也就……” 纪默不等榆钱儿说完就抓起桌子上一张废纸,快速团了几下塞进了他的嘴里,自己站起来出去了。 纪默动作太快一气呵成,导致榆钱儿来不及躲开和挣扎,猝不及防嘴里含了一团纸。他把纸团抠出来,咳了几下,看向纪恕:“恼羞成怒了?” “师兄有心事。”纪恕道,“每次你嘴都很损,师兄也没怎么滴你,今天不一样。” “什么叫我嘴损,比你我甘拜下风多了——就是啊,默师兄绝对有心事。” “想办法让师兄说出来才好,不然憋坏了。”纪恕搓了搓手。 榆钱儿一看他搓手就知道这小子有下招。于是迫不及待地凑过来:“快说快说!” “让我想想。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让师兄自己说出来。”纪恕道。 “废话啊灭明!我发现你也不坦诚了。”榆钱儿嗤之以鼻。 “本来就是!有什么方法能比师兄自己主动说出来更好?”纪恕反问。 榆钱儿表示没有。 “这不结了!师兄这人,有什么问题你过去直接问就好,能告诉你他会说,反之,你着急也没用。”纪恕总结。 “高明啊灭明!”榆钱儿竖起大拇指,在纪恕眼前比了比,“要不说我就喜欢你呢,明白人。” “你去问吧。”纪恕看着他,轻描淡写地说。 “你,不经夸!”榆钱儿顿时觉得有点气短,“咱俩相比,默师兄还是喜欢你多点。” 也是,相对榆钱儿的嘴贫,纪恕说话更迂回一点,也过脑子。同样的话榆钱儿说出来直接,纪恕说出来就乖巧多了。 这边两人嘀嘀咕咕讨论得热烈,那边纪默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觉得这秋夜风儿吹、虫儿鸣,一颗颗闪烁的星子格外明亮如洗。 他沉了沉心情,走出院子。 他不知道该往哪走,只信步而来,经过花园,路过几处厢房和横着的游廊,走着走着竟然到了松柏亭。 松柏亭是纪寒柏生前所建,亭子旁边植了几株木犀,木犀的绿叶在深秋的微风里轻轻摇曳。 纪默坐在亭子里一动不动。 十年。 虽然过去了十年,祖父的死仍然让父亲不能释怀。 如何释怀? 死者临终前拼尽最后一口气说一切到此为止。 死者为大,不能不尊。 作为人子难道不能为父亲找到一个明白的死因,让他瞑目九泉之下? 让亲父之死不明不白,是为不孝。 这些年来父亲内心的煎熬无人能知。表面上他云淡风轻,似乎还有些懒散,闲暇之余品茶吃酒煮茶专研医书晒太阳,专研医术……其实他也在苦寻一个解药吧。 当今君上,毁了一纸承诺的是不是你?下药毒死祖父的是不是你? 师伯祖,青竹坡所派黑衣人到底意欲为何,是真的索要《驻颜》和洞鉴,还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 制作面具,李大将军为何又非要父亲出手?按理,身为皇子兼将军他手下可用之人众多,尽管比不上父亲,倒也不缺好一点的易容师才是。他看中的是父亲的声誉?也对,叶将军前来本就是秘密行事。 十八岁本该要顶天立地,这些年我一直在强大自己,我准备好了。 如果有些事想也不明白那就换个方式:行动,去做! 他在这里梳理思想,殊不知纪恕和榆钱儿争执了半天,最终决定由纪恕去游说师兄吐露心事时却不见了纪默。 不会想不开吧,去哪了? 俩人赶紧去找,假装若无其事找半天没找到,结果俩人一回到院中,见师兄正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捡剩下的芝麻。 二人一阵高兴,连忙口喊“师兄”,一蹦一跳窜进屋里。 纪默不理会他们的蹦哒,神色如常道:“坐!” 俩人乖乖在纪默对面坐下如刚启蒙的小书生,一致看着纪默,等师兄发话。 纪默看他们乖得异常,唇角牵动“哼”笑了一声,这才开口。 第28章 28:要走?一起! 纪默开口道:“最近我要出去,游历。” 其实心里有点紧张,也有点郑重。 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真正为自己要做的事情下定决心。 两个师弟含笑的表情皲裂在脸上,异口同声地说:“游历?去哪儿?” 纪默淡定地点头表示他们没听错,自顾道:“明天我会去禀明父亲。” 纪恕问:“师兄,那我和榆钱儿呢?” 榆钱儿赶紧有话学话:“是啊是啊,默师兄,我跟灭明怎么办?” 纪默看着纪恕:“小恕的剑法和轻功还差一点火候,毕竟年龄小一些。再勤奋一点,突破第十层只是时间问题,不妨事。易容术已经成了,还有你所谓的‘化妆’,喜欢就去做好,师兄没什么担心你的。” 纪恕看着师兄认真的样子,突然心有些热。这么多年他在纪家堡汲取温暖慢慢成长,毫无悬念地长成了纪家人,融入他们,成了他们之间不可缺少的一个。 而师兄给他的宽容和陪伴最多。 “榆钱儿,你的剑法胜过小恕,轻功略逊一点,易容术也已经成熟。平时你对小恕的化妆不也感兴趣吗?你们两个多切磋。” 榆钱儿这会儿也不贫了,因为无论怎样看默师兄都是认真的!哪里见过默师兄一次说这么多话?说不定一觉醒来默师兄就真离开了,到时候上哪儿找去? 师兄弟三人一起多年,彼此了解,纪默的决定无疑让纪恕和榆钱儿措手不及。 三人中,纪默的剑法已经娴熟于心,招式之间融会贯通;轻功于去年突破了“御虚生羽”之境,最终达到了最后一层“化羽于飞”。 一踏入“化羽于飞”整个人身心境界都不一样了:身体恍若化成了羽片,轻飘自若,任何一点微风都是借力。 轻若羽毛,迅如交睫。 腾挪消失于眨眼之间。 出去游历,傍身的本领是有了。 加之纪平伴着他们一起出堡历练了五年,这几年他们每隔三日出堡,外出的经历也有了。 也算是提前见识了江湖。 这两年,身为管家、保姆、记账先生的纪平终于在堡主的授意下摆脱了这三位少爷:不用操心他们的外出琐事,不再担心他们的外出安危,无需思虑他们的外出吃喝。蓦地无事一身轻。 (当然,人都是贱脾气,纪平轻松之余有一段时间竟然浑身发痒,一时不操心他还不习惯!——这都是后话了。) 没了纪平的陪伴,依照纪巺的意思,纪默、纪恕和榆钱儿仍然要继续按时出堡。 久而久之,他们之间磨合出了堪称完美的默契,行动力很高。每新到一处,先以最快的速度搞清此地地名、地名形、周围临近的城镇、村舍,然后再不慌不忙低调融入人群。 每次他们出堡把自己打扮的都不一样。一开始,他们对易容术接触甚少,由纪平给他们做一些简单伪装以隐蔽身份,后来他们再大了些,掌握的易容术已经如吃饭喝水一样平常随意,就把自己易容成想要的样子,既方便又有趣。 况有轻功在身,来来去去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回堡路上还可以再来个即兴比赛…… 不得不说,纪大堡主对弟子的训练是有远见的。孩子们早晚会长大离开家、离开父兄,投入到他认为更有意义的远方。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过程尽管辛苦,可以少走弯路。 至少能解决吃喝拉撒这些基本生存需求。 十八岁的纪默想走得更远。 祖父的死因,父亲的隐忧,叶将军的到来迫使纪默想了许多。 见纪默真的要走,纪恕忍不住叫了一声: “师兄,你是认真的!要出门一起啊,带上我俩!”纪恕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和榆钱儿,然后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师兄,我虽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年龄,但肯定不会小了,十七八岁也说不定啊,也该出去磨砺一番了。” “对啊,”榆钱儿补充,“灭明说得没错,一起吧默师兄!” 两个人眼神热烈,浑身激动,好像下一刻就能整装出发似的。 就怕他们这样。 纪默头疼地捏了捏额角,具体去哪儿自己还没想好。 这两个家伙开始拖后腿了。 好一阵暗悔。 他决定速战速决,遂站起身来,公事公办道:“我帮不了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别来缠我,没用。” 纪恕和榆钱儿被大师兄此话一噎,只得识相地停止了聒噪,俩人互相使了眼色,将房间彻底留给它的主人,出去了。 纪默看他们出了门,最后还没忘把门替他带上,便又坐回了凳子,放空双眼神游去了。 这边纪恕和榆钱儿一起回到榆钱儿的房间。 俩人因为纪默的话而激动得睡不着。 有些想法一旦打开就再也不能轻易关闭了。 少年人本就是要展翅高翔的鸟儿,翅膀一打开就要按捺不住蠢蠢欲飞。 纪恕瘫在榆钱儿书房的凳子上,他手指瘦长,指节一搭一搭敲着扶手,看着房顶:“榆钱儿,你说义父是个怎样的人?” 榆钱儿不知道纪恕为何这样问,感觉这思路有些跳脱,于是道:“怎么?” “回答就是了,不要废话。”纪恕看他一眼,抬了抬自己下巴,示意他有话快说。 “师伯么,人很好,比我爹强多了!”榆钱儿提起老爹锦池勾起了伤心事,撇了撇嘴,“我爹吧,对我就没有满意的时候!——且不说师伯的易容术和轻功,就那医术,啧啧,了不得!人也和气,你见他发过脾气吗?” 纪恕想了想,还真是没有。 不过…… 总觉得义父内心深处有一种难言的忧伤。 有一日他追一只闯进莲塘凉亭的貂儿,小貂儿窜得很快,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行迹。他循着踪迹往前,边观察边一路小跑,眼看跑到了松柏亭。远远地,他看见义父一袭青衫背对自己伫立在亭子里。他上前唤了两声“义父”,义父都没有答应。 恰好草丛里闪过一个小身影,小貂儿! 他欣喜之余大声叫了一声。 先抓住你再说! 小貂儿在亭子前不远处一闪即逝。 他绕过亭子奔过去,忍不住侧眸看了义父一眼。 只一眼。 义父脸上呆呆的,眼神悲伤,像是怀念又像是自责。 他心里顿时吃了一惊。难怪叫了两声义父都没有听到,原来义父注意力根本不在此处。此时的义父跟往日任何时候都不同:有点单薄,有点萧索,有点无助。 独独没有平素的从容淡泊谈笑自若。 他不忍再看第二眼。脚步不停追过去了。 悄悄掩下满腔困惑。 谁知跑了没两步听得身后义父的声音传来:“恕儿,干什么跑恁急?” 他脚步一滞,停下来,假装气喘吁吁一脸薄红,转身笑嘻嘻对义父说:“义父,我,”他顺手指了指草丛,“一只小紫貂儿,跑得飞快!” “调皮啊!”纪巺道:“就没见到我在这儿吗?” 神采飞扬与平时神色无疑,丝毫没有方才那一瞥的落寞。 他不由得怀疑自己看错了。 “义父,我太着急捉那只小紫貂儿了。”纪恕有点不好意思,揉了揉眼角,又掂掂脚尖着急地看了草丛一眼,哪里还有小貂儿的影子? 纪巺看他猴急忙慌,不由失笑,摆摆手让他去了。 …… 纪恕收回神,接过榆钱儿的话道:“义父他,有自己的行事原则,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明天我们去找义父说,说不定他会答应我们和师兄一起。” 榆钱儿:“万一师伯不答应呢?” 纪恕白了他一眼:“实在不行找义母啊!到时候让阿宁妹妹做个助力。义父最疼阿宁了。” 榆钱儿:“阿宁?别到时候帮了倒忙就好了!” “你对阿宁有偏见啊榆钱儿!不愧跟阿宁妹妹从小斗嘴。” 榆钱儿嘴硬地说:“那丫头嘴巴是个饶人的?整天拿着她那些银针,斗不过我就恨不得在我身上扎上几下。哎呦,凶!” 纪恕听完哈哈大笑:“榆钱儿你出息啊!宁妹妹怎么不扎我?” 榆钱儿“嗤”了一声,有点担忧:“灭明,要是伯母出面也不成呢?多想想办法,好应对。” “实在不行少不得我们在义父面前耍上一番了,把他交的十八般武艺都展露出来,到时候义父一个高兴就答应啦!” 榆钱儿觉得纪恕嬉笑之言有些道理,再看他的样子又好像没有正行,接连叹了几口气,滚到床上去了。 纪恕心道:看样子榆钱儿真想出去见识见识啊,叹气都那么真诚。 于是他问:“榆钱儿,到时候义父这关过了,师叔那关呢?” “我爹?”榆钱儿把锦池老爹这茬忘了。 纪恕不催他,耐心等他回答。 “我爹这关,”他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好说。到时候给他留书一封就好。” 纪恕对他的简单粗暴有点吃惊,自己要出去浪荡了,走之前跟老爹面都不带见的?就算不见老爹也要见见娘亲啊! 脑补一出锦池师叔见到留书跳脚的样子。 肩膀抖了抖。 正要讥讽他一下。 这边榆钱儿接着道:“反正老爹对我恨铁不成钢惯了。” 于是纪恕闭了嘴。 第29章 29:二次拜访 昨日叶潇没有说动纪巺,被请了出去。 他不甘心。 何况他身负使命。 一回生二回熟,次日一大早叶潇就来敲门了。 这回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个子不高,脸色黑红。 他开门开得相当公事公办。 先是问有否预约。 没有得到标准答案。 叶潇:要是有预约还说啥废话,关键是没有! 叶将军这么多年混下来人是狡猾的,他顾左右而言他,只说和纪堡主是老相识,朋友一场。 名贴也没有。 叶将军出门的时候也没带这个,但凡带了早就屁颠屁颠递上了。 守门的汉子不干了,要什么没什么,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说你是叶潇,我还说我纪武呢! 叶将军没办法,好话说了一箩筐,没用。 守门汉子是个实心眼:堡主吩咐了,没有预约没有名贴一概而拒! 纪家堡有头有脸,纪大堡主有身有份,岂能说见就见? 其实,纪巺料定叶潇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今日专门安排纪武守门。 叶潇深感头疼,纪家堡的大门就那么难进? 今日这个守门的一根筋汉子比昨天那几个还奇葩——昨天的小女孩儿虽然也将他拒之门外,但人家胜在伶俐可爱。 叶潇眉头一皱,好吧。 说时迟那时快,叶潇趁纪武不备手腕一翻,一记手刀下去,硬巴巴、不通情达理的纪武顿时人事不省,被叶潇一伸胳膊揽过后背送到门房去了。 叶潇放下纪武,抱了抱拳,道了一声:得罪! 然后又体贴地关严大门,春风得意地朝里去了。 除了几个洒扫的仆人,偌大的前院安静祥和。 仆人们见到叶潇既不惊诧也不多问,继续各干各的。 太阳已经升起来,晚秋的早间有些冷意,空气里透着一股冷冷的秋爽。 叶潇走过几个回廊,前面是一个大厅。 应该是会客厅吧。 叶将军想的没错,这个前厅就是纪巺的会客厅。 此时会客厅大门洞开,可以看到最里面安置着一张红木雕花长桌,长桌左右各一把配套椅子。 一个素衫男子正坐在上首啜茶。 叶将军郎笑了几声,上前对厅内人道:“早啊纪兄!看来纪兄深谙养生之道,早起一杯——”他进来大厅,看看纪巺的杯中物,“百合蜂蜜茶?” 纪巺也不起身,淡淡道:“叶将军这是宾至如归啊!” 叶潇大大方方坐下来,假装忘记纪堡主的不悦,拱手道:“纪兄,咱们也算是旧相识了,叶某对待朋友之心天地可鉴,绝无恶意。只是军命难违,还望纪兄多担待。” “叶将军与其在纪某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另觅高人——到时候别误了大军开拔,将军很闲么? 叶潇苦笑:“纪兄一再推脱莫非心有苦楚?或者是担心报酬不足?纪兄尽管开口,我自会禀报大将军。” 纪默摇头:“将军可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纪某自幼沐浴纪氏家训长大,纪家家训第二条明确训导纪家子弟不可涉足天家恩怨,不许卷入庙堂是非,否则仗责一百逐出家门。纪某对此始终心怀敬畏,谨遵教导不敢丝毫违背!将军若是念在你我本是旧识,就请回吧!” “纪兄此言叶某理解,可是纪兄,此次烦请纪兄并未关涉朝堂……” “纪某言尽于此,叶将军不必多言相劝。”纪巺打断叶潇的话,不想再谈下去了。 “纪兄,我哪里是在相劝,分明是恳请!”叶潇看上去无奈极了,“何况叶某一早前来拜访朝食未进,想必纪兄也未用早膳吧?你看这……” 纪巺哑然失笑,只得道:“承蒙将军不嫌弃!这边请吧。” 叶潇心中一阵狂喜,好好好,一起吃饭总能见到堡主的儿子、义子和师侄吧?到时候再努力一把! 不得不说,叶将军想多了。 除了晚膳,这几年纪大堡主何时与儿子一起共过朝食? 叶将军打他的算盘,哗啦作响。 纪巺前面引路云淡风轻。 话说纪默,昨晚睡得还好。睡前,他清空思虑,看了一会儿头顶的纱帐,心情居然平静下来。 大概是做完决定之后的安心。 很多时候我们做重大决定之前彷徨心慌,大概都是因为举棋不定难以抉择。一旦决定之后,所有的彷徨无助也都烟消云散了。 那个认定的方向,那个明朗的目标,自带着光环在远方殷殷招手。 纪默一觉睡到卯时。 早膳之后就是他要向父亲陈述自己想法的时候。 父亲会答应他的。 他有着属于一个儿子的、来自血脉的直觉。 至于叶将军所提之事,已遭父亲拒绝,那么此事便也结束了。 纪默是个君子,君子的想法常常就是这样磊落。 磊落的纪少爷没想到叶将军此时正与其父在一起,更没想到身经大小战斗的叶将军心里正弯弯绕绕地想办法拉他们师兄弟上贼船。 叶将军:有时候迂回战术是必要的! 与纪默相反,纪恕和榆钱儿昨夜拉扯到相当晚才睡。 两人先就纪巺答应他们的可能性假设了一阵子,然后又未雨绸缪了一旦被拒绝的补救措施,最后说起了这几年的出堡的见闻,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叹气,活像两个精神病人。 终于困了,上下眼皮直打架,纪恕迷迷糊糊爬到榆钱儿床边睡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光着脚丫子踩在泥里捉泥鳅,那泥鳅太滑了,他不得不使劲掐住泥鳅的头不让它乱动,朦朦胧胧中有个分不清男女的人叫他:“阿修,阿修,还不快上来!仔细你爹……”后面的话音极小,他没听到。他极力想要扭过头去听听后面的话是什么,喊话的又是谁,可是手里的泥鳅反嘴咬了他一口!他突然觉得手指火辣辣一阵疼。 很是生气。 “敢咬小爷,该死的!”他使劲甩了甩手,想要把泥鳅甩上岸,可是,甩不掉。 “嗨嗨嗨,灭明,醒了!” 只听得耳边聒噪得厉害,他烦躁地睁开眼睛,看到榆钱儿拍着他的肩头喊他起床。 他这才发现自己睡姿颇为销魂:趴睡在床边,上半身没盖被子,牙齿磕着右手指,已经磕出了一溜牙印儿,哈喇子顺着指缝浸湿了一小片枕头。 一激灵醒了! 动了动,脖子还是酸的,肩膀麻木,连带手掌都如万千小蚂蚁在啃咬。 他坐起来,觉得整个人都沉沉的像是灌了沙土。 “早课啊兄弟!你睡得还真实诚。”榆钱儿看他一副龇牙咧嘴收脖缩肩的难受样子,“你还行吗?时辰到了!” “嗯,好。”他起身试图化解身上僵硬的状态,谁知脖子越发疼了。缓了一小阵,勉强跟着榆钱儿去了抱朴堂。 抱朴堂里师兄正在用功。 纪默看到纪恕的样子一阵无语,上前替他揉了揉大椎、肩井等穴位。 感觉好多了。 “下了早课去父亲那里吧,你这落枕加上风寒侵体需要针灸料理。” “是,师兄。” 居然将自己睡成这副样子,惭愧啊! 这些年他身体虽然有些单薄瘦弱,但是极少生病,一来每日早课勤习不休,二来饮食合理起居规律。 没想到昨夜一个兴奋弄巧成拙,想要跟师兄一起离堡的话还如何与义父开得了口? 纪恕面上赧然,心下惴惴。 对自己受风落枕的事实充满了懊恼。 早膳过后,纪默和榆钱儿带纪恕找父亲。 纪堡主不在趣梅园。 前院会客厅。 吃饱喝足后的叶潇也不说走,纪巺也没好立即逐客,俩人就一些无关琐事闲谈了一阵。 叶潇谈性颇浓,依稀有外交使臣风采,试图将话题不着痕迹引到纪巺的儿子们身上。 恰时一名家仆来报:少堡主和恕少爷来了。 叶潇听罢心中一喜! 天助我也! 纪巺眉头微皱,这些小子们来做什么?难道知晓叶潇在此? 转念一想,不应该啊:未免叶潇巧言蛊惑,纪平事先安排了下人不许随口乱说。 一大早的定然有其他事情。 果然。 纪巺一看到纪恕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看明白怎么回事的还有叶将军。这孩子偏偏这时候受风落枕? 真是时候。 简直就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叶将军怀揣一颗狐狸心,不露声色,暗自窃喜! 第30章 30:惊艳 纪默看叶将军在此,礼节性低头见礼。 纪恕和榆钱儿初见叶潇,不知何方神圣,两人一致看向纪巺,纪巺含笑介绍:“这位是叶将军,一早来咱们纪家堡——道别。” 纪默表情如常,一副彬彬有礼;纪恕和榆钱儿上前致礼。 每人都不失礼数。纪家好教养。 叶将军笑得开怀,看似平和的眼睛里难掩锐利。可再看叶将军的表情,怎么看都透着无利不起早。 纪巺叹了声:“臭小子过来!” 纪恕坐在方凳上,半褪衣衫,露出脖颈和一片肩背。 纪巺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只精巧的小包,打开,取出几根银针。 榆钱儿眼疾手快搬过来另一只小凳让纪巺坐了。 纪巺没说什么,叶潇却忍不住心中赞许:这个大高个少年不错,有眼力有行动。 有时候成就一个人的就是细节。而多数时候一个细节恰恰正是一个人性格的体现。 纪巺先在纪恕右手背二三指节某处用力捏揉几下,又在背部风池、大椎、肩井等处下针,捻指留针不足半刻。 “回去再拔个火罐即可,排出寒气。这些小事以后就让阿宁来做。”纪巺说完又转过脸充满歉意对叶潇道,“少不更事,小事都能这样慌里慌张,将军见笑了!” 拔罐没什么难的,这几个师兄弟都会。阿宁跟纪巺研习医术自然更不用说。 叶潇不以为意,道:“纪兄哪里话,依我看纪兄家里这几个孩子个个意气风发少年英雄,不逊你纪兄当年!” 纪恕觉得这个叶将军其他本事不知如何,眼光倒是独到。 榆钱儿内心颇为激动。上次听人夸奖是多久之前来着?每次自家老爹见他三言两语没完就只顾想揍他,哪里还有机会发现儿子的长进? 且不管叶将军的夸赞是否真心,先受了再说。 心里美滋滋儿。 叶潇不等纪巺接茬就又自顾道:“听闻纪家堡家训甚严,对弟子要求颇高,无论外貌、资质、耐力、人品皆是人中龙凤,今日有幸得见果然诚不欺我!佩服!能者,本该有更广阔的用武之地,所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大将军惜才,几位贤侄若来我军中效力……” “将军!”纪巺脸色不虞陡然拔高语气,“将军慎言!——默儿,告诉叶将军纪家家训第二条!” 纪默上前,行了一礼,道:“纪家家训第二:不论何等因由,纪家子孙自当远离官场是非,永不得介入庙堂纷争!” 叶将军看纪巺言语郑重,马上道:“纪兄误会!叶某断无此意!纪兄当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自古每一个王朝兴旺、每一处江山端丽、每一个家庭安居和睦,背后都有人远离父母妻儿、顶着脑袋朝不知夕地坚定守护,你看不见的地方,总有人负重前行!如果人人都难舍娇妻幼儿不思报国,试问纪堡主,国安在?家安在?国将不国家将不家!乱离亡国之人不如太平安世之狗啊纪堡主!今日你我在牢固壮丽的纪家堡谈笑风生,可我上渊大军一旦出师……”叶潇突然打住,征西大军尚未开拔,不吉利之言断不能说出口,“前朝便是活生生的实例!” 叶潇言语激动,一口气说出一大段,说完胸膛兀自上下起伏,脑袋嗡嗡作响。 不被逼一把就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口才! 差一点就要痛哭流涕,自己都感动了。 当说客也不容易! 纪巺没料到叶潇如此激动感奋,这番话让他蓦然想起父亲的临终之言: “巽儿,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这样也好,”纪寒柏看着立在床边的纪巺,“人啊,很多时候看似别无选择,其实处处都是选择,关键看你坚守的是什么,又为何要坚守。我违背纪家祖训落下这个下场,其实……其实我早有心里准备,不怨怼,不后悔……家训是人定的,是太平时期要遵守的,乱世……乱世人人都是漩涡,多的是身不由已……” 我错了吗?纪巺耳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我没错,我不过是在坚守自己要坚守的东西罢了。 他眨了几下眼睛,深呼一口气,吸了吸嘴角。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尤其是纪恕和榆钱儿。 “‘效力军中……’我没听错吧?”纪恕用眼神跟榆钱儿交流。 榆钱儿抬了抬眉毛,看了叶潇一眼,眨巴两下眼睛,是的。 “看义父意思不同意啊!莫非,姓叶的将军昨日来的?昨日晚膳推晚了半个多时辰!师兄定是知晓的!”纪恕看了一圈,又给了榆钱儿一个眼神。 榆钱儿深以为然,点头。 纪恕和榆钱儿的小动作没能逃过旁边纪默的眼睛。纪默瞅准机会瞪了他们一眼,两人才算消停。 “军营么,说不定当个将军还不错!”榆钱儿神往地想。 纪恕却兴致缺缺:“军营有可以让我易容、化妆的人么?料想是没有,都是正在打仗或者准备打仗的士兵。” 纪默思忖:“我暂且出去游历几年,说不定能找到祖父去世的真相。这也是一种分担。至于……父亲不会轻易答应叶将军。” 叶潇看纪巺立而不言,不知他是何意。不由心想:反正说也说了,不妨再多说几句,横竖不就是一拒再拒么,再多说几句何妨! 于是叶将军一不做二不休:“纪堡主,叶潇方才本无意冒犯,有命在身实属无奈。况为国为家乃大义之举,无关朝堂个人私利,面具制作完毕纪兄完全进退由己。此事若纪兄能再慎重考虑一番叶某定感激不尽。” 纪巺暗道:罢了,他这一番言论纪某倒成了无情无义之人。家国之大者向来是为国为民无关个人私怨。对此我欣然接受也不算违了纪家家训。父亲……他看的比我透彻,家训到底是一种警诫和约束,一种不可触碰的原则底线,而是非对错的选择全在于心之所向。我做不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然,对国,不失赤诚心;对民,心怀报偿意;对己无愧无疚…… 思及此,纪巺道:“也好,我答应了。” 叶潇乍一听这话,简直不能相信:“呃……哦,呵呵呵,哈哈哈!我就知道,家国天下纪兄你不会袖手旁观。” 榆钱儿见叶潇这样,心底开始鄙夷。敢情将军没见过世面? 纪默忍不住道:“爹!” 纪巺扬手制止了纪默的话:“就这样吧,我想好了。” 纪恕还在那里忍着肩背的疼痛,快些找阿宁拔火罐才好。 “不,”纪默没有因为纪巺的制止而不言不语,他仿佛下定了决心,“爹爹,既然如此让孩儿去吧,这些年我苦练勤学,未必不如爹爹您!” 纪恕这才反应过来义父说了什么,他迅速理了一下思路,明白叶将军此次前来是为了让义父出手制作面具,先是遭受了义父拒绝,二次前来因为他们误打误撞才让义父改了口,应承下来。想来叶将军面对义父的拒绝也是无计可施,一大早前来纪家堡,所备后招应该就是他们师兄弟!说来也巧,偏偏他受了风寒落了枕…… 师兄,也是因为叶将军才萌发的外出游历之念吧? 纪恕不等纪巺说话,上前一步:“义父,恕儿去更合适!” 榆钱儿这边急了:“灭明,你裹什么乱!” 纪巺倒不觉意外。 叶潇不理解了:这是怎么啦?纪堡主一答应这还都抢着要去了。 “义父,这些年承蒙您对孩儿爱护有加悉心教导,恕儿才能日日无忧无惧,如今恕儿长大成人,可以毫不羞惭地说孩儿也已习得一身本事,不输于义父!制作面具让恕儿去吧,纪恕立誓,绝不会丢义父和纪家的脸。有义父做孩儿靠山,孩儿定会无所畏惧!” 他面庞青涩未退,看着纪巺一眨不眨,无疑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了。 纪巺看着他,第一次以一个男人看待另一个男人的眼光,心中感慨万千。 “灭明要去自然我也要去!”榆钱儿仿佛受了蛊惑,“师伯,阿俊也不差。” 纪巺欣慰地看着榆钱儿,这么多年来锦池跟榆钱儿父子俩斗智斗勇,这不也长成了有担当的男子汉了么! 纪默方才猝不及防遭到纪恕抢话,正待反驳,不料榆钱儿又插了进来,他一旁听得仔细——榆钱儿也起哄要去。 他想说师兄在此还轮到你们,话未出口,又被人抢了先—— 只听叶将军见缝插话道:“叶某果然没有看错,贤侄们果然少年英才!纪兄,你看这?” 纪巺:“答应了将军,纪某自然亲赴!” 突然,纪恕从腰间拿出几只纸包,熟悉纪家易容术之人当然知晓这纸包为何物。 只见他伸出修长手指,打开纸包,露出里面黑色、白色、灰色、黄色的颜料,这几种颜料都是纪家易容术的基础色料,它们被纪家弟子随身携带,有的用油纸包裹,有的精心放进同色小瓷瓶里,藏于前胸或腰带之内,随用随取,便宜行事。 纪恕行动迅速,指尖在不同的颜料包里各蘸取一点,看不清他如何动作,只见手指翻飞之余,他的脸顷刻之间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褶皱纵生,老态龙钟的老人! 叶潇顿时目瞪口呆,这就是传闻中的纪家易容术? 没想到有生之年能亲眼所见纪家弟子展现如此鬼斧神工之作! 他有点结巴地说:“纪兄,这这这,有其师必有其徒!实乃巧同造化!佩服,佩服!” 叶潇说话之间纪恕手却没有停,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细棉手帕,手帕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淡淡香气,他看也不看一眼这让人不忍沾污的手帕,用它在脸上抹了一把,只一把,手帕瞬间看不出色来了,他的脸干净如初。 他丢掉手帕,手指继续如音韵一般轻柔跳动,不过刹时之间,再看那张脸居然成了一个巧笑倩兮顾盼生辉的明媚少女! 叶潇再次叹为观止,惊为天人! 纪恕再用另一方白手帕抹了脸。面容平静地看着纪巺:“义父,让我去吧!” 其实,同样内心震惊的还有另外三人。 纪巺:这就是他从前与我说的化妆,脱胎于易容术,但恕儿拓展的更深,他的化妆术果然非同一般,这几年功夫没有白费。这孩子悟性太好了……还是要多磨练几回方不至吃亏。 纪默:相比于基础色易容,师弟的化妆术更精,需要的色彩也更丰富。 榆钱儿:灭明,厉害!大拇指为你竖一整天! 纪恕:不枉我占用太多阿宁妹妹的书画先生。 他们都知道这几年纪恕沉迷于色彩难以自拔:有时候他盯着一个人看上半天,直把人看得毛骨悚然;有时候盯着一幅画自言自语喋喋不休,或者托着下巴发呆,榆钱儿和高龄哈啾多次从他身边来回走过都被熟视无睹;有时候他盯着一朵花,有时盯着书中某一页,研习如何调制各色香粉…… 研习完就找人来试手。 这些年榆钱儿着了纪恕几回道自己也说不清了,总是突然之间自己被点了穴位,然后可恶的灭明就用他罪恶的手指在他脸上进行所谓的“化妆”,让人哭笑不得;阿宁也被他哄了好多回,不过很多次都美滋滋的觉得自己被恕哥哥变美了许多——除了骷髅、烟熏、半面…… 被荼毒的还有阿宁的随身丫头、纪平的小女儿——无一不成了他手指下的仙女儿或者恶鬼。 简直,让人又爱又恨! 纪家易容术方式有三:制作人皮面具;黑白灰基础色涂面;果胶塑形。 纪恕更偏爱第二种。 他要用更多更丰富的色彩完成易容,后世将这种易容术称之为:化妆。 任手掌沾满颜料,看妆容流淌色彩。 只要去做,便无可阻挡…… 第31章 31:赴京 阿宁在“婉宁小筑”听说哥哥们在大院花厅,恕哥哥夜来受寒需要拔罐,急忙命丫鬟带着特制的小陶罐来了。 来到花厅门前正听到榆钱儿跟爹爹力争“灭明去我也要去!” 陈夫人也来了,她听说几个孩子在前院会客厅闹成了一锅粥,放心不下,前来劝解。 听了事情来龙去脉,她没有多言,对于孩子们的想法,她相当有同理心。 他们争着要替他们的父亲、义父、师伯去军营效力,这份孝心可嘉,难能可贵。 身为长辈除了老怀甚慰还能说什么呢? 纪默几次示意纪恕闭嘴,无果。不但如此,这个小师弟还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就让众人集体惊艳了一回。 除了淘怎么没发现这小子原来胆子这么大呢! 末了,纪恕居然用:“义父,师兄他想要外出游历,只是未有机会获准您同意,原定早课结束就找您商议此事,不想恰逢恕儿落了风寒。师兄心有求索,您就成全他吧!比起师兄,恕儿更向往去军营,我想借此机会见识更多的人,也许……”作为了结束语。 许能查出我的身世。 昨夜的梦境好熟悉,好奇怪。 余下的话他没说,纪巺是明白的。 纪巺看着纪恕的眼睛,里面除了坚定就是热忱,让人动容。纪巺又看了纪默,纪默平静地回视着父亲,心中略略起伏。不曾想,阻止师弟不成,反被将了一军。 纪巺:“默儿?” 纪默低头默认了纪恕的话。 旋即他又抬起头,一双眼睛同样充满了坚定:“爹爹,我年长,去军营更合适!” 榆钱儿也没闲着,见缝插针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师伯,默师兄去当然也好,可阿俊以为默师兄肩负的东西更多。相比而言,我更赞成灭明去军营。况且灭明去我也去,我们俩个可以相互照应。我爹也……会同意的。他整日对我恨铁不成钢,”榆钱儿摸了摸鼻子,“我好好历练,说不定回来就成钢了呢。” “臭小子,你这是打算去哪儿?还要不告而别?”突然一个熟悉的大嗓门传来。 榆钱儿赶紧后退了几步,有意无意躲在了纪默身后。 锦池到了。 他办事正巧过纪家堡,顺道过来看看。 你又抽什么风?”锦池昂臧七尺一站,冲榆钱儿瞪目而视。 纪巺拉住锦池。 奇了怪了!这师弟平素言语行事颇有分寸,为嘛一遇上自家儿子就不能淡定?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犯冲? “锦池,这是叶将军。”纪巺引见。 叶潇见了锦池:“李兄,叶某倒觉得你有个好儿子啊!” 锦池道声:“惭愧!” 纪巺看向纪默他们:“你们几个先去厢房等着,我有话同叶将军说。” 阿宁在厢房为纪恕拔了火罐。 不多时,纪默等人重新回到客厅。 最终结果,纪堡主同意纪恕和榆钱儿随叶将军同去。 纪恕面露微笑,放下心来,榆钱儿在锦池面前难得含蓄一回,没有因兴奋而跳起来。 纪默面色失落,心中黯然。 纪巺语重心长:“默儿,想去游历随你安排,你可以随时出发。” 纪默点头称是。 时间紧迫,叶将军定于即日午时出发。 纪恕双膝跪地郑重拜别义父和义母。 在自己不知生死的岁月里是他们给了他无差别的家庭温暖,一路看着他成长,没有苛责,只有宽容。这是他十几年来得到最多的呵护 “师兄,我们会很快见面的。” 纪默“嗯”了一声,眼神交互,一切道别尽在不言中,他伸手拍了拍纪恕肩膀。 阿宁准备了一包裹瓶瓶罐罐,里面尽是常备药丸和药膏。 看着恕哥哥和榆钱儿眼睛都红了。 榆钱儿站在锦池身侧。 锦池:“去吧!” 榆钱儿突然跪下给老爹行了一个大礼。 锦池眼睛有点涩,他努力装出一副恶脸:“好好努力!” 榆钱儿站起来,拜过师伯、伯母,看了纪默几眼,最后走到阿宁面前刮了她一下鼻子。 阿宁一如既往地好嫌弃啊! 纪巺语重心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恕儿,你心志坚定,务必要不改初心。” 纪恕敛容:“是!” 癸未暮秋,纪恕和榆钱儿随叶将军奔赴京州南郊大营。 纪家堡渐渐远去,在视线里晕成一片轻雾融入天地之间。 第二日,纪默亦收拾行囊,背起月明剑,往江南出发。 密室里,纪巺从怀里掏出与叶潇定的契约。 契约云:诚者天道。今上渊国飞虎营将军叶潇与纪家堡堡主纪巺立下契约。癸未暮秋某日,纪巺义子纪恕、师侄李文俊奉李大将军之请随叶潇奔赴京州大营,奉命“制作面具”,为期两月不足,一月有余。纪恕、李文俊年不弱冠,潇以自身性命担保纪恕、李文俊二人好生去返,如有其余差池,大小不论,负荆来见! 纪巺看着自己与叶潇的落款、手印、日期。背靠圈椅,闭目。 一纸契约不过求一安心罢了。鸟儿展翅飞走,何时归巢早已不由他人。 叶潇早通过信鸽报知大将军:任务完成,即回。 三日后,京州南郊大营。 官道上数匹马飞驰电掣而来,正是叶潇一行。未及大营门前,叶将军早掏出腰牌一晃,停也不停疾驰而过。 纪恕和榆钱儿紧随叶将军,门前匆匆一瞥,只来得及看到“南郊大营”几个大字和营门上的猎猎旗帜,便打马而进。 奔过一射之地,叶潇飞身下马,众人亦跟随。 几名亲随就此散开。 叶潇领纪恕和榆钱儿去主营拜见大将军——但大将军日理万机,并不在营中。 叶潇命人安顿纪恕、榆钱儿,他自转身去找大将军复命去了。 纪恕榆钱儿二人被领到住处,来不及洗漱梳理,倒上军床便呼呼睡了。 三日行程,日夜马上颠簸,绕是纪恕和榆钱儿年少身强也早已疲惫不堪,身心早已超负。 管它东南西北,睡足一觉再说。 好在无人来扰。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纪恕只觉饿得厉害,旁边榆钱儿肚子咕咕直叫。 “哟,饿死小爷了!这儿人呢,都什么时辰了,当真要饿死小爷不成!——灭明,我这会儿能反悔么?” 纪恕忍着饿。比饿更痛苦的是浑身哪儿都疼,这一路可是受了老鼻子罪了!长这么大头一遭。 那些当兵的全都是铁打的吧! 铁打的叶将军不经念叨,终于来了。 “快把饭菜送进去!”叶将军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正在抱怨的榆钱儿赶紧坐起来,觉得叶将军这会儿最可亲! 叶将军大步跨进营房,身后跟着两个提着食盒的小兵。榆钱儿也不见外,招呼过叶潇就揭开盖子去拿吃的,活像几天没吃过饭。 纪恕无语望天,风度呢?教养呢? 叶潇看着榆钱儿的行为举止反倒颇有欣赏之意。 “这是个真性情的孩子,聪明、不拘小节,假以时日完全会让人刮目相看。脾性对我胃口。”叶潇暗想。 纪家堡出来的子侄辈本就没有弱的。 纪默勤奋沉稳,纪恕多变灵动,榆钱儿坦率开阔。 叶潇过来不止为了送饭,也是为了安排。 话说叶潇回到大营终于在校场见了大将军,彼时大将军正在校场观看新阵型演练。 听闻叶潇来见,大将军道声“快请!” 一抬头便看到叶潇风尘仆仆,一身倦色。 大将军道:“世英辛苦了!” 叶潇肃然:“为我上渊奔忙乃分内之事,何苦之有!” 大将军一指校场内火热的练兵场景:“我上渊男儿一向坚韧不拔,哪个身上流淌的不是一腔报国之勇?只可惜‘兵气消为日月光’终归是纸上痴梦,纵然我们想要安世太平,可贼敌从不容许我们酣睡!枕戈待旦方更能磨砺我上渊无上忠勇,也好,管它偷偷摸摸还是来势汹汹,我们狼来打狼,狗来打狗!” 看完演练,叶潇随大将军回到主帅军帐。 “世英,坐!——来人是纪堡主义子和师侄?”大将军沉声询问。 “是,将军!” 大将军一身威严,目光如炬看向叶潇。 “世英,这一战我们势在必得!任何环节不容有失!” 叶潇跟随大将军李准多年,尽管年长大将军好几岁,但在大将军面前,七尺之躯仍不免颤颤。 李准,当今君上第三子,十七岁领兵,靠的不是三皇子的尊贵身份,而是真真切切的实力。 君上子息不多,共有三子四女。大皇子李晏,生母徐淑妃,二皇子李卓和三皇子李准均乃宁皇后所出。未免皇子间为那个位子争得六亲不认头破血流,君上还算看得开,早早立下了储君,体现了毋庸置疑的英明。本着立嫡原则,年岁与大皇子相差两年的嫡长子李卓光荣成为太子。 然而皇家事繁,多的是不足与外人道。 —— 叶潇明白大将军的意思。 他也不废话连篇,开门见山:“人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将军见过二人便知。” 这话让目光如炬的大将军面色柔和了不少,他对叶潇的办事能力是信赖的:“嗯。我有要事需马上回宫,等我回来再见他们。你且做好安排。” “是!” “苏小闹,”大将军偏头对身侧的一名侍卫道,“协助他们,无论他们需要何种材料,不用经过我,直接找军需要来便是。” 苏小闹,是大将军的一名亲兵。 那个叫苏小闹的亲兵看起来十六七岁,身材瘦瘦的,大眼睛,眼神里透着圆滑和精明。他微微抿起嘴唇,一丝笑意从优美的唇角一闪即逝,他用低音稳重地回答了一声“是!”。 叶潇对这个苏小闹不甚喜欢,觉得他年纪轻轻未免有点老成持重,而且,他表现出来的稳重总带着若有若无的刻意。 打心里不喜欢这样的小白脸儿。 至于苏小闹小小年纪怎么能留在大将军身边当差,官方说法是他身怀解乏安神之本领(尽管这个官方仅限于军事高层)。 大将军日理万机难免身心俱疲,吃不香睡不好实乃常事,久而久之身体自然也会受损。 大将军不仅仅是天潢贵胄且还要振国安邦,因此,事关大将军的一切均不容轻忽! 苏小闹年纪虽轻却偏偏能松筋安神,于是机缘巧合到了大将军身边,又鸿运冲天得到了大将军的信任! 也不少人窃以为大将军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因此格外青睐这个瘦弱的俊美少年。 第32章 32:初遇 铁英骑有自己单独的营区和校场。 当晚纪恕和榆钱儿用过晚食,叶潇便安排他们离开方才歇息之地去往另一个地点。 “铁英骑营区守卫森严,没有大将军允许任何人不得妄入。你们在此有专人负责,不过,我会向大将军请示来看望你们。叶某告辞!”叶潇离开前对他们道。 “看来叶将军也在‘不得妄入’之内啊!”榆钱儿小声对纪恕说。 纪恕瞥了不远处叶潇背影一眼,对方身影明显顿了一下,估计被榆钱儿的话噎着了。 榆钱儿浑然不觉,继续道:“说不定我还有事请教叶将军呢!” “你能有什么事?放心吧,你跟叶将军没有交集,人家是将军,管不到你的易容术。” “这你就不懂了,没听过‘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吗,你我都是行人,岂不讲究一个‘缘’字?” 两人小声你来我往,丝毫不觉居处多了一人。 “咳咳!” 两人听闻咳声均吃了一惊,抓紧手中本来要放置的工具,齐齐抬起头,只见一个侍卫装束的少年摆出一副彬彬有礼却生人勿近的庄重垂手而立。 纪恕心道:好清亮的眸子!年岁与我相仿,不知是谁? 榆钱儿倒不客气:“吓着我们了!你是——谁啊?” 有人来而不觉,纪恕不由一阵羞愧,到了营中警惕心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被吓一跳也是活该。 少年不理榆钱儿的抱怨,开口道:“我乃大将军亲卫苏小闹,奉将军之命前来告知二位:二位如有任何需要,物什贵贱不论,只要开口,大将军都会满足,我会直接问军需处取来。” 纪恕答道:“那就有劳苏,苏大人了?” 这声“大人”苏小闹没有应声也没有反对,纪恕就算他是默认了。 “你们身处铁英骑自然要懂铁英骑规矩:有事先告知与我,无事就在制坊,不得乱行乱闯乱看乱言,违者军法处置。至于处置轻重,就看大将军了!”苏小闹正立肃然道。 “你当我们是盗贼么,还不准‘四乱’?”榆钱儿不满了,“我们可是大将军请来的,现在是贵客,战争后就是功臣!” 纪恕上前一步拉住榆钱儿:“好了好了榆钱儿,人家也是告知,职责所在,当然知道我们是贵客——我们什么时候见大将军?”后半句话是问苏小闹的。 苏小闹答:“大将军政事繁忙、军务缠身,或许二三日,不日即归也说不定。”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 榆钱儿表示疑问:“亲卫不是时时伴随将军左右,应当知晓大将军……” “一者,亲卫不是将军本人;二者,将军有事不找亲卫商议;三,大将军亲卫不止一人。而我正被将军派在你们这里。”苏亲卫截断榆钱儿的话。 纪恕发现苏小闹思路清晰,说话条理分明,嗓音有点刻意的压低。 他不由悄然靠近一步,果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很轻,很淡,如果不是留心根本闻不出来。 再看他的喉结,喉结处肌肤平滑,哪里有什么喉结? 纪恕忽地在心里笑了,原来如此。 “既然人家费尽心思隐瞒身份那我也不便道破。且看她一介女流混进军营潜伏在大将军身边要做什么。” 没错,苏小闹是个女的。 不得不说他(她)扮像无疑是成功的。不知道她已经在大将军身边待了多久,是至今大将军尚蒙在鼓里,还是其他人也都没看出来? 这个苏小闹除了胆大心细之外,还有就是个子高挑,满身利落,一脸英气,声音稍低。可以看出来她没有经过易容,仅仅人为地加深了肤色。 纪恕的观察力是相当厉害的,早在他迷上色彩和绘画的时候就体现了出来,他可以盯着一幅仕女图一整天,细细品味它的着色。作画者的落笔走向,人物的衣着、神情等细微处都逃不脱他的眼睛。更不用说纪家的易容术常规训练“男女面部肌肉与表情的相互牵连”了。 只要稍稍留意,眼前人是男是女还是一看便知的。 苏小闹很是警惕,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洞察力非凡,据说又是易容术高手,遂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提高一点声音:“制坊就在你们睡房右侧,二位要是精力尚好可随时开工,即便今夜开始也无人反对。” 纪恕胳膊肘戳戳榆钱儿:“榆钱儿,要不我们先去看看?” 榆钱儿对苏小闹的性别倒没有起疑心。他性格本就大大咧咧,无关小事自然不去留意。 榆钱儿欣然答应。虽说平时作息按时,但毕竟此时与在纪家堡不同,有军务在身,自然可便宜行事。 二人说去就去,苏小闹早于一旁先一步退出。 制坊果然就在睡房右侧,里面燃着两排马灯,灯光照亮之下,可以看出制坊很大,当中安放两只宽大长桌,桌子上放着一些削刻用的大小刀具和颜料罐、笔搁、宣纸,小炉,颇为齐全。桌子旁边摆着几把椅子。 桌子旁边堆着羔皮。 看出来羔皮的准备很及时也很充足。 这都要拜叶将军所赐。出发前纪巺告诉他为赶时间不妨先把所需的材料备好,于是叶将军从善如流,提前告知大将军差人备好了这一切。 纪恕上前用手指捻了捻羔皮,烘干的刚好。 一千张面具,一个月。 不同的面具,每日至少三十三张。需要他和榆钱儿俩人手脚不停,且不能出任何纰漏。 “这任务量有点大啊,灭明!”榆钱儿感慨。 纪恕:“你怕了?” “这点事难不倒我。”榆钱儿冲纪恕扬扬胳膊,“使不完的是力气!要是阿宁在就好了,还别说,还挺想那丫头的。” “又想跟她吵架斗嘴?幼不幼稚!”纪恕边说边抄起桌上的小楷毛笔,一口气写下好几种药材。 “麻烦苏大人取这些来。”纪恕递给苏小闹,“多谢!” 榆钱儿竖大拇指:“灭明,够快!” 通常遇到舞文动墨之事榆钱儿大多奉行“君子动口不动手”,要么纪默来,要么纪恕来,他只管欣赏。 榆钱儿知道纪恕写下的是浸泡羔皮用的药材。这是制作面具必不可少的一步。 苏小闹接过纸,看了一眼,点点头走了。 榆钱儿看着苏小闹离开的方向:“有点狂啊!” 纪恕但笑不语。 “也不是狂,多半是一种自我保护。”不知为何,纪恕突然隐隐有此种感觉。 “许是相处多几次就好了。”他道。 今夜不需要进行面具制作,最主要的事情是熬制药汤,待药汤熬好适量加入温水至汤微热,再将裁剪好的羔皮层层放入药汤,压实、充分浸泡。三个时辰之后取出晾干待用。 片刻之后,苏小闹提着几大包药材来了。 纪恕心想:“这样一个行动力迅速的女孩子为何偏要留在军营?望眼看去全都是男人有什么好?何不在外面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就像宁妹妹。” 纪恕见过最多的女孩子就是阿宁,其次便是梅髯了。每次和师兄、榆钱儿一起出堡见到的女孩子也不少,但都不及阿宁可爱好看,不及梅姐姐大方端庄。 眼前的苏小闹是另一种女子。 他突然又觉得其实苏小闹这样的女孩子也不错,胆子够大心思够用。 但不知来历如何。 苏小闹放下药包,站到一边,尽量少说话。 “呃,这里交给我们就好,小闹大人回去休息就是!”纪恕道。 榆钱儿已经开始拿药包拆封,随口附和我:“是啊,这里够我俩忙的,你插不上手。” 苏小闹听完心下舒了一口气,正合心意。于是她也不客气,道了声:“明早我再来。”转身走了,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这边纪恕和榆钱儿俩人快速泡药熬药——纪家弟子每个人行动都很迅速、细致、轻柔,这跟人的长相和手指粗细无关,靠的是平素不懈的训练。非但如此,凡纪家弟子都有一个不用言说的习惯:除了睡觉,无论何时身上都带一小包芝麻、几包或者几瓶颜料、几小瓶自己亲手配置的药水、几方洁白的细棉手帕。 东西不多,用处很大,方便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如果能够就地取材,这些东西便不会拿出来。 话说苏小闹回到自己住处,关门、燃灯,动作一气呵成。 她拿起几上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然后扑到床上,踢掉短靴,一骨碌滚到里侧,瞪着眼睛不动了。 好半天,她才眼珠轮了一圈,自言自语道:“那个家伙不会看出来吧?哼,看出来又怎样,只要他敢说我就拔了他舌头,阉了他!” 说完自己先吃吃笑了。 停了一会儿,她又嘟囔道:“困死姑奶奶了。当我是好使唤的?最好别惹我,不然我闹死你!” 渐渐没了声,也不知在说谁。 第33章 33:将军的允诺 纪恕和榆钱儿忙了整整半宿。 先是浸泡药草,再是熬制药汤。 两刻钟的浸泡药草,两刻半钟的熬制药汤,一个时辰的晾温,半个时辰羔皮的层层放置,加上三个时辰的浸泡。 这是第一批泡制的羔皮,因此只用了百张。尽管制作程序早已烂熟于心,亲手操作早不下百次,但他们还是决定开头保守。 只要手中有活,他们都会保持沉默,保证精力是集中的,尽管许多动作早已刻入了手与脑的记忆,逐渐成为了身体本能的一部分。 忙完先前的各个步骤,到了最后三个时辰的浸泡环节,前半夜已经悄然流逝,两人掩上制坊大门,利用余下的半宿回到卧房休息。 愉快的劳动总能带来愉悦的安眠。没有梦,也没有想师兄和阿宁,他们醒来已是天光乍现。时间刚刚好。 换上一套利落的装束,俩人先是到制坊瓮中取出浸泡好的羔皮,晾上。 制坊外。 校场操练的声音此起彼伏传来,让人恍然若梦。 “灭明,我怎么像在做梦,来,掐掐我的胳膊看看是不是真疼!”榆钱儿用手肘碰了碰纪恕。 纪恕想也没想在他小臂处掐了一把。 榆钱儿一个激灵疼得叫起来。 “没错,是真的!”榆钱儿一脸满意地说。 “老兄,活都干了一宿了,还能是假的?”纪恕半笑不笑,“不过,昨夜听闻营里打更之声倒有些让人不知身在何处。既来之则安之吧。” “想不想逛一圈军营?”榆钱儿怂恿道。 当然想啊! 纪恕毫不谦虚地说:“以我们的身手逛一遍军营谁还能拦着了,但是你忘了‘四不乱’?” 于是榆钱儿想起苏小闹来。 话说大将军的亲卫不是也应该早起么? “依我看,还是灭明你说的刺激!”榆钱儿一点没有将纪恕的话放在心上,“管它什么‘四不乱’,轻功走位来一遍?” “你想被当成飞贼喊打?”纪恕饶有兴趣地看着榆钱儿,嘴角一抹坏笑,“我可不想!” 榆钱儿看他笑立马跳起来:“我就说吧,从小你就不是省油的灯,看着瘦弱乖巧,其实一肚子坏点子。” 榆钱儿想起来自己跟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尤其是一次次遭袭被化妆,往事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 “说吧,你又打什么鬼主意?”榆钱儿控诉到半道改了主意,贱兮兮地小声问,“快说来听听!” “知己!”纪恕眯着眼睛拍拍他肩膀,“堂堂铁英骑军营大摇大摆逛一遍才好啊!” 榆钱儿高纪恕半头,此时纪恕拍着他的肩膀让他有种被仰视的错觉,只可惜还没享受这种错觉就被纪恕的话惊了一下:“灭明,你开玩笑的吧?” “是啊!”纪恕白了他一眼,“不然呢?别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我们可是替义父来的,不能给他丢脸!” 他和榆钱儿此时代表的是纪家堡,他们的声誉就是纪家堡的声誉,纪巺的声誉。 不能有丁点差池。 至于大摇大摆逛军营,有机会一定要逛的。 但不是现在。 说话间苏小闹来了。 她身后跟着两个提着食盒的伙头兵。 纪恕觉得这饭食来得有点早。要是在纪家堡,这个时辰他还在做早课。 打过招呼,纪恕和榆钱儿并没有急着用饭,而让人把食盒放在制坊的桌子上。 “苏大人,昨日的药草麻烦你再弄来若干,接下来会用到不少,分量远远不够。”纪恕对苏小闹道,“索性,我把需要之物全开了给你,劳你准备齐全,也省得来回奔波。” “也好。”苏小闹回答。 言简意赅,多余的话一概不问不说。 祸从口出,言多必失啊。 至于口音她倒不担心,军营里来自不同处的人多了,除了京州本地,哪个还不带点儿出生地口音? 跑出来一趟本就不易,她可不想中间出什么岔子。 她还要回去跟那帮姐姐哥哥们斗智斗勇,气煞他们呢。说起气人,她可是有一整套的! 苏小闹是个行动派,但也是个随心所欲的行动派,她看了制坊里晾着的羔皮,心下嘀咕,这两个少年还行,虽然一个清瘦一个挺拔,面相上一副富家公子的无害单纯,但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绣花枕头。 接过纪恕列的单子,她看也不看揣到怀里,然后点头告辞,回房睡回笼觉了。 反正大将军不在无需她调香安神,她只负责纪恕和榆钱儿手下的事情,目前看来事情既不多又不大,乐得清闲。 制作面具本就是精细活儿,纪恕和榆钱儿不能急。务必把准备工作做好。 一千张面具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说白了都在手上的精细度。而今,纪恕和榆钱儿要面对的恰恰就是就些。纪巺当初拒绝叶潇是因为父亲纪寒柏,不是因为面具数量和难度。 好在后生可畏。 管它难与不难,尽管来,我们有的是耐心和热血,还有……本事。 谈笑间就能定乾坤的自信。 头批百张羔皮晾好之后就可以开始面具制作了,一边制作面具,一边浸泡新的羔皮,时间差打的刚刚好。 然而,纪恕和榆钱儿并没有进行制作。他们在等。 等大将军。 第三日辰时,暂告忙碌的大将军终于回到铁英骑大营。 他第一时间来到制坊。旁边跟着苏小闹。 纪恕和榆钱儿榆钱儿停下了缩减一半时间的早课。 几百张泡制好羔皮整齐地放在大桌上,既柔软又轻薄,在这期间,纪恕和榆钱儿已经把晾好的羔皮做了削薄处理,大致形状已定。 见过大将军——大将军不是个拘礼之人。不待他们上前施礼大将军就平和威严地说:“免了吧!” 他趋步到桌边,伸手摸了摸柔软的皮子,那皮子薄薄一层,手感细腻光滑,色泽稍深,与长年行旅者的肤色吻合。拿起来看甚至透着光。 大将军心中暗赞一声:纪家堡果然实至名归。 不由对这两个少年高看了一分。 苏小闹看着这几天脱胎换骨的羔皮心中也是惊奇万分。 果然术业有专攻! 有趣! “我要的是毫无破绽万无一失!”大将军开了口,眼如鹰隼在纪恕和榆钱儿身上定定看了一遍。 语气里是不容置疑。 言外之意:我不要过程,只要结果。 大将军年龄二十七八,肤色稍深,身材颇高。左眉上方一道寸余疤痕,因为离眼睛很近,想让人忽略都难。 以至于疤痕风采掩过了他英挺高直的鼻子。 大将军眼神幽深,看人时透着威严,轻抿的双唇看起来甚有决断。 “这真的是三皇子吗?他身上流淌的是皇家气度还是军人气度?”纪恕想。 榆钱儿眼中透着热切:“啊,这就是大将军?厉害!被大将军看一眼浑身血都热了。” “我要的是毫无破绽万无一失!”将军的话在纪恕和榆钱儿的脑海中回荡,如一记重锤敲响,激起了纪恕全身的倔强和勇气,还有属于纪家人的高傲。 纪恕恭肃答道:“‘名不徒生,而誉不自长。’纪家弟子心之所系在家在国,丝毫不敢懈怠,大将军放心!” “如此,甚好!”大将军看着纪恕,“果然少年怀志气,你就是纪恕?” 纪恕:“是!” 大将军又看向榆钱儿,稍作沉思:“不用说,你就是李文俊。——他日若有入伍报国之意就来找本将军吧!” 榆钱儿激动得两眼放光,真的能跟在大将军身边上阵杀敌吗? 单是想起来就心潮澎湃。 他这边只管澎湃,纪恕却对大将军道:“大将军,灭明有事想要征得您的同意。” 大将军表示洗耳恭听。 “我们要见那一千铁英骑。还有,将军,您也看到我们已经做好了面具制作的准备工作,我想问将军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面具呢?” 苏小闹听到这话又感到奇了,她自动忽略了纪恕的后半句话,在心里皮笑肉不笑地想:想见铁英骑,胆子不小哇! 铁英骑是直属大将军的特训尖兵,是一群精英中的精英,上渊的一只铁拳。这支三千人的军队,实力莫测,面目成谜,有独立的着装和口令。 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然而,大将军对纪恕的话很满意。 没错,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大将军点头:“我要他们带上面具就是胡羌人。” 纪恕:“是!将军!” 跟他猜想到的一样。 “至于你们想要见铁英骑,本将军允了!” 第34章 34:铁英骑 “想见识铁英骑,本将军允了。” 大将军这句话让苏小闹又吃一惊。 不得不说,大将军气度非常。 这下更有趣了。 苏小闹忍不住打量起这个纪灭明来。很显然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也是个有胆子的。此时他除掉外袍一身利落装束,看上去颇为清瘦,尽管个子比起与之同来的榆钱儿稍低一些,但身上散发出来的能量一点不必别人少。他说话不卑不亢,眼神明亮,唇角带笑,为自己凭添了一股自信与和煦,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李文俊,那个被称为榆钱儿的,自从来到铁英骑所在的北营,话比纪灭明多,手脚也麻利,但是明显的,纪灭明才是二人之中的主导者。 需要的清单是纪灭明开的,做工流程也是他安排,不知是不屑于做这些细活还是懒,这些东西榆钱儿一概不出手。 不,也不是懒,李文俊搬东西、制皮子也是不含糊的,那么,应该是习惯使然。从默契的程度看,两人一定相处多年、屡次磨合。 苏小闹猜得没错。 他们表现出来的何止是默契,还有“相爱相杀”。 “灭明,不许再偷袭我,快把我脸上的妆卸了!嗷——” 这样的场景在他们过去几年的生活中屡屡上演。 当然,榆钱儿也有引以为傲的身手,玉岚山上的兔子他抓到的最多,纪家堡后院的马他骑得最快。 默师兄也甘拜下风、自愧弗如。 “跟上!”大将军道。 这是要去校场。 苏小闹却不动声色。她不去。 将军也没有说什么,径直走了。 校场。 朝阳初升,深秋的早间天气带着不可忽视的冷意。 然而,偌大的校场热气腾腾。一排排兵卒光着膀子操练得热火朝天旁若无人。放眼望去,有的在穿越障碍,有的在相互格斗,有的在操练阵型。 大将军没有停,而是不发一言从一队队操练的下属前走过。 任何推荐和夸赞都不足以道眼前的情形。 对于铁英骑来说每一个人都是步兵、骑兵、弓弩手,甚至是斥候。 既善于团战又擅单个出击,既长于近身肉搏又可以长途奔袭。 是铁锤,又是尖刀。 十支小队,每队三百士兵,铁英一到铁英十,都是悍卒。 纪恕专看他们的面部,还好,羔皮面具的色泽与他们肤色相当。 一千张面具,他要看够三千人脸,做到大将军口中的万无一失。 他们的脸也与普通人脸没什么不同,还好。 这些年来,纪恕师兄弟三人对各色面孔早已司空见惯。 然而还有不同! 首先,气势。来自强兵的气势,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坚毅和忠勇。 其次,表情。校场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内心再汹涌,表面都是平静和木讷的。 就算愤怒,也平静;就算机敏,也木讷。 铁英一到铁英十的队长看到大将军过来,一路跑来见过他们的最高统领,又一路小跑归队了。 榆钱儿看着这校场、这操练、这阵势,痴了。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应该就是其中的一员。看着校场上那些人肌肉紧绷汗珠滚滚,他自己浑身的力量也开始膨胀起来,热血沸腾着,冲撞着他的大脑和神经。 他十七岁,高大、结实、挺拔,他在玉岚山脚下跑过,攀登过那里的最高峰。他精力旺盛,浑身使不完的劲儿,活得无知又开心、憨傻又痛快! 现在,校场的风刮来的都是雄性的气息,他大脑转得有点乱,跟着油然而生出的都是力气。他顿时觉得玉岚山的最险峰也没什么,他也敢去尝试攀登一番了。 他突然渴望去战斗。 像个真正的兵卒一样,去战斗! 这里让他有一种归属感。一种同呼吸共命运的亲切。 他的表情热切,眼睛睁的很大。 纪恕扯了扯他袖口:“口涎都流三尺了!” 跟着大将军转了一圈,真切切见识了铁英骑的“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大将军十七岁自请从军。 那日早朝大殿之上三皇子李准奏请进入军营,君上听完陈述大为吃惊。 老三虽说平时爱看兵书了些,话少了些,但还算少年心性,而今突然要自请入伍,实在没有道理! 然而,三皇子铁了心要离开皇宫,誓要加入上渊三军,成为其中最“显眼”的一份子。 三皇子表现很坚决,君上和皇后挺闹心。 在君上和皇后闹心之际,大皇子李晏和二皇子李卓听闻此请心下窃喜。 当时正值上渊国东部边境不稳,倭贼屡次犯边挑衅。据说倭贼狡猾且心狠手辣,每次挑选好目标之后趁夜悄然而来,烧杀奸淫无恶不作,令当地驻军防不胜防,每每令人痛恨切齿又苦于束手无策。 老三走了好啊! 战场上可是刀枪无眼,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白丁布衣。 万一……呢,岂不是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三皇子自请从军之际,福建边防守军已折损两员副将,伤了几百民众,毁了三四个村庄,正是人心惶惶。 剿贼将领李十枫连向朝廷上了三道折子,痛陈倭贼之害,一并向朝廷请罪,恳请兵部派人协助剿贼。 君上见到折子勃然大怒,小小倭贼居然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副将折损?百姓流离?我上渊颜面实在无存! 既然统领无能,合该就地免职! 一时朝堂议论纷纷。 情绪激昂痛斥倭贼者有之,主张尽早派兵肃清者有之,分析福建临海地势者有之…… 兵部侍郎暗暗筛选了一遍可派出将领的名单。 不料,三皇子李准站了出来。 三皇子单独站出来发表意见的时候不多,这次他没有同往常一样听完朝议就走。 他走出朝列,面向君上,朗声道:“父皇,儿臣愿赴福州建东协助剿贼!” 此话一出,大家立即息了声,集体转头看向这个据说喜爱看兵书的三皇子。 别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一个爱看兵书的皇子也只是个皇子罢了。 真的认为自己振臂一呼就成了将军? 谁还不会纸上谈兵! 李准道:“儿臣这两日细细分析了福建沿海形势,尤其是近来受到重创的建东海清。海清地形复杂,海湾众多,加之海风、潮水作用之下,想要发现登陆的倭贼自然比较困难。事实上倭贼多次登陆之地确实很是隐蔽;其次,倭贼所乘船只轻便,驾船技术高超,又擅长水性,抢掠之后撤离迅速,故而难以抓捕;再者,倭贼并无固定抢掠之地,我方专务剿贼之军尚且左支右绌,难以防范,何况沿海渔民终日劳作忙于生计,更是有心无力;最后,”他顿了顿,“也恐怕有人里通外贼,混淆我军视听。” 他一席有理有据,话侃侃而谈,那些等着看热闹者听完个个始料未及。甚至君上也被他的话打动了。 这纸上谈兵谈得颇为头头是道。 君上忍不住问道:“依我儿之见,如何应对?” 李准朗声道:“重防、锄奸、严打!” 六个字囊括了一切。 “平定建东倭贼之乱所需兵力几何?为时多久?” 时值夏末秋初,恰是鱼肥稻熟之季,建东百姓忙于生产,亟待收获。 “朝廷可派一万兵力,最迟冬月可定。” 七日后,兵部派水军将领四品中郎将石封领兵一万赴建东剿贼。 三皇子李准作为参军同行。 入建东前,在参军李准的建议之下剿贼军人马潜行。进驻建东之后且让李十枫继续遵照之前方式剿贼,佯装焦头烂额,实则重组剿贼阵型。李准一边重新勘察地势,一边收集倭贼情报,制定合适的作战计划,务必将倭贼一网打尽。 与此同时,离海边最近的百姓分批逐步撤离出村庄,由官府统一安置。村民则由一批严选精挑的兵卒取而代之,扮作普通渔人的样子。 经过精密的计划和严密的布置,八月中旬,剿贼军与倭贼第一次大规模遭遇,首战,捷。斩贼首级三百二十七;九月初至十月上旬,剿灭和俘获的倭贼已达一千六百余,并抓获了里通倭贼的、原籍建东浪头村海盗头目王水禹及其喽罗二十一人。 腊月既望,剿贼军回到京州王都。 自此一战,三皇子李准声名渐起。 后几年,李准跟随镇北元帅墨玉辗转北疆及西北等地,他迅速成长,军事能力卓然,震慑边疆;再后来,南召小靖王反,南召王赵景承请求上渊支援平叛,李准亲率王师八万不过月余平定小靖王之乱。 拜大将军。 大将军长年驻外。 上渊朝堂暗潮汹涌。 大将军此次率军出征,或许是最后一次。 身为皇子,他手握军权,有人深深不安。 就让面具覆盖下的铁英骑跟着我再战一回,肃清胡羌之患,为我上渊赢得至少十年之安。 …… 末了,纪恕问大将军要了胡羌人画像。 画像有男有女。 这下才算是彻底胸有成竹。 而榆钱儿,被大将军以及铁英骑的豪壮与沉默深深折服。 第35章 35:军情 西北边城瘦马岭。 数月来,守城主将宋三思奉命严守城防,丝毫不敢懈怠。 边城不定,城中百姓早接到命令无事绝不外出,小心翼翼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上渊与胡羌之间为方便生活开设的互市断断续续之下也停了个干净。原因无他,几个月来不知为何互市上冲突不断,平静的交易半途总会被一群横冲直撞的马贼打破,等大家反应过来,货物早被抢走。他们出其不意,行动迅速,一看身手就是经过了专业训练,一看抢劫手段就是老手所为。他们呼啸而来,又扬长而去,相当嚣张。互市监很是被动,毫无办法。 后来查明,这些所谓的马贼都是乌哈托堂弟乌木齐格的手下。 上渊派人与之交涉,然,乌哈托顾左右而言他,推脱自己族人也遭遇了损失。使者忍无可忍,被质问之后乌哈托答应严查,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互市被迫关闭。 事实上,抢劫一事本就是乌哈托授意为之,目的在于试探。几年的休养生息过去,他手下已有八万忠实英勇的骑兵,个个彪悍强壮。 上渊富庶繁华早就不是听闻。 倘若能长驱直入占而有之…… 单只一想便已让人热血沸腾。 而且,百年上渊,也不是那么铜墙铁壁吧。 上渊卫国大将李准还能为将几年?就算他自己想要马革裹尸,恐怕也有人不许啊! 好吧,时不我待,机会总是人创造出来的,你创造机会,老天就会站在你这边。 边城瘦马岭等地不断遭遇骚扰和偷袭。 然而,近日来,瘦马岭外格外安静,白日没有胡羌散兵挑衅,夜晚也没来偷袭。 事出反常! 恐有妖。 宋三思下令守城士兵打起精神,保持警惕。 是夜,将士们坚守岗位,不敢丝毫大意。 寅时,三十里开外,月亮城。 一支信号箭嗖地射向高高的天空,随即一道炫目的橙红在漆黑的天幕炸开,一股穿透性极强的力量撕裂了深夜防备森严的口子。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宋三思接到报告,恨不得连滚带爬从屋子里窜出来,登上三层高台,吃惊地看着信号箭的光芒炸开又一点点燃尽。 月亮城遭袭! 事态紧急! 驰援! 这是涌上他心头的第一个念头。 转念一想,不对,当心调虎离山! 正在这时,城门守军有人大喝一声:“什么人!” 突然之间,城外不远的空地上出现了一队人马,火把燃起,“嗬嗬”声从火把照亮处传来。 防御!迎敌! 这是宋三思的第三个念头。 …… 王城京郊,铁英骑大营。 大将军李准看完加急战报,拧了拧眉头,没有说话,把它递给在座的几位将军传阅。 战报是新鲜的,还散发着一缕缕硝烟的味道。 几日前,月亮城陷落。 月亮城不算大,内有民众万余,驻防军八千。 当夜,乌哈托属下将领都赫领兵两万攻上了城墙,斩杀守卫,打开城门。八千兵士殊死抵抗,不敌。之后,城内燃起大火,守将陈田战死,民众拖儿带女四散奔逃,嚎啕呼喊、乞求哀号声经夜不息…… 秋尽夜冷,昔日祥和平静的月亮城在萧瑟苍白的星子下泣血。 接到消息赶去救援的雁陇驻守副将赵吉远亦损失颇重,无奈只得返回退守。 同一夜,瘦马岭遭突袭,守将宋三思艰难防守,城门三度受损,暂无重大人员伤亡。战报发出前双方尚在对峙。 “这明显是是乌哈托赤裸裸的预谋,偷袭月亮城的同时牵制宋三思。”叶潇看完战报牙直痒痒。 “不得不说,乌哈托是个将才。”刘献忠道。 “这一战有的打!我们就狠狠给他个教训!”谢怀谨道。 只有杨振铎没有发声。这人不说则已,往往一说就一语中的。 “杨将军,你看呢?”叶潇问杨振铎。 “乌哈托此人志不在小,有勇有谋,且行动迅速,”三十岁出头的杨将军看了看自家大将军,一字一句道,“大将军遇到了对手!” 杨振铎此话一出,不止叶潇,另外三人牙都有点疼了。 李准傲然一笑,点点头。 没错,棋逢对手,就看谁棋高一筹了。 乌哈托,你以为我身上的血是凉的?! 大军开拔之日愈来愈近,大将军和诸将在主营分析敌我双方所占的各种优劣,商讨作战方略,制定作战计划,分配作战任务和安排人事。战事一旦开始,各种状况都会发生,战场上的随机应变至关重要。 与此同时,纪恕和榆钱儿也在加班加点制作面具,流程严谨,进度有条不紊。 除此之外,半个月来,有两件事最影响纪恕注意力的走向。 第一件事是榆钱儿。 校场一行,入伍从军对榆钱儿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他兴致浓烈,甚至有走火入魔的意思,让纪恕十分之头疼。 于是榆钱儿耍嘴皮的特长得以淋漓尽致的发挥。 “灭明,我想从军入伍,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对一件事这样上心过。” “可不是么,简直是念念不忘。” “你觉得我条件怎样?”榆钱儿一脸期待地看着纪恕。 “高大威猛,不可一世!” 榆钱儿兴奋地拍着纪恕肩膀:“知我者,灭明也!”然后接着道,“要做就做铁英骑,我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简直每个毛孔都透着热望。 纪恕就伸手在他眼前晃几晃:“醒醒醒醒,别睡了,还说梦话!” 榆钱儿拍开他的手:“灭明,我是认真的!” “没看出来。”纪恕道,“成为铁英骑,你这起点是不是有点高?从军入伍的门在哪儿你知道吗?” 榆钱儿“啧啧”几声:“没听过‘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么。还有什么什么‘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好男儿本该志当存高远!我要同大将军一起在战场为上渊杀敌。” “好样儿的——那几张制好的放这个厢笼里。”纪恕边收拾边说。 榆钱儿见他忙手忙脚又忙脚忙手,不顾腾出嘴来,只得暂且跟他一起作当日的归置。 第二件事,苏小闹。 苏小闹见识了好几次纪恕手制面具,对他的手法颇为欣赏,顺带也欣赏了纪恕这个人。 她觉得纪灭明这个人吧,身上藏着宝藏似的。 总能带给人好玩和惊喜。 没错,就是好玩和惊喜。 在大营,大将军夜晚休息或者白日小憩的时候,苏小闹就在将军内室为他点上安神香,清心安神以舒缓将军的疲劳。安神香的气息若有若无,效用绵长。而当大将军会见诸将忙碌的时候,她为大将军准备的则是凝神香。 做完该做的,苏小闹就来制坊,闲观。 半个月的相处,她已经对纪恕和榆钱儿二人的秉性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在他们面前她依然做她的高冷少年,话却比之前多了不少。 大概是同龄人之间的吸引。 苏小闹这个大将军亲兵颇为闲适。 榆钱儿对他的闲适表示质疑: “小闹大人,亲兵都像你这样的吗?” 苏小闹抬起高冷的双眸,英气十足,简短地问:“哪样?” “清闲啊!你不觉得你很闲吗?”榆钱儿有点不可思议。 “不觉。”这次苏小闹白了他一眼,心道,我哪里闲了,本姑娘忙的时候能让你看见? “行吧,算我没说。”榆钱儿不再纠结苏小闹清闲与否,“灭明,我想好了,等我们完成这批面具我就去从军。” 说来说去还是从军。 看来榆钱儿真的是念兹在兹了。 “你想好了?”纪恕这次不再半开玩笑,而是认真问他,“确定不是一时冲动?你也看到了,操练就已经很辛苦。” “我能承受!” “真正的战场我们谁都没去过,可是我也知道,战场上才是真正的刀枪无眼,危险无处不在。”纪恕语调缓慢,眼神真挚,“去从军,意味着风餐露宿,甚至食不果腹、病痛伤患;意味着长途奔袭、疲倦不堪,还有孤独寂寞迷茫,甚至是满心绝望——死无葬身之地,也在所不惜吗?” 听完纪恕的一番肺腑之言,榆钱儿沉默了。这些他不是没想过,可是心头就是有一股热血燃烧不尽,一个证明自我的念头徘徊不散。 午夜梦回,同胞战死,梦中的他在尸体遍布的战场上爬行,看着破烂的铁英骑的旗帜他又想哭又想笑。 梦里他清晰万分地想:就这样死了也行。 当他满身冷汗从梦里惊醒,愣愣地盯着屋顶,心里是怕的。 怕过之后—— 加入铁英骑!这个念头也扎根了。 说不定我会成为一个将军。他想。 如果有可能,我是会成为一个将军的! 榆钱儿面对纪恕的问话,郑重点了点头。 一边的苏小闹嗤笑了一声。 榆钱儿立即觉得自己受到了讥讽,马上怒目而视,凶恶恶地问道:“你有什么意见?” 苏小闹不理他的色厉内荏:“没有。” 又不关我事,我有什么意见?想笑便笑罢了。 纪恕脑门一阵抽筋:“那个,苏大人,大将军那里万一有差遣呢?” 苏小闹鼻孔重重“哼”了一声,哼出了一口郁气:“不会。” 想支走我?多谢您白费心。 “二位一旦有何需要我刚好前往军需库即刻取来,也方便告知大将军二位进度。”这是苏小闹说得最长的话。 她看着纪恕和榆钱儿忙碌,尤其是灭明那双手指翻飞的手,感觉心里平静。 偶尔呛一下榆钱儿,再看纪灭明在一边脑门抽筋总是很愉悦。 军营无聊,谁也不能把苏小闹这点乐趣剥夺了。 第36章 36:来信 纪家堡。 纪巺正在读一封信。 接到信的那一刻平素洒脱自在的纪大堡主难掩心中喜悦的激动,几乎是哆哆嗦嗦拆开了信封。 陈夫人目光切切,信封未拆,两眼先红了。 信上是纪默的笔迹。 爹爹、娘亲如唔: 展信万安。此刻,默儿正在外祖家的小锦轩伏案执笔,案前烛影生光,窗外竹影摇曳,默儿心中恍若有万千世界铺展。 忆起离家当日情形,默儿此时仍犹如身在梦中未醒,然,一路行来,万水千山,纪家堡才是默儿心中最美之处。 爹爹可好?一直以来,默儿铭记爹爹教诲,说来奇怪,离家愈远这些教诲愈是刻骨铭心;娘亲可好?如今在外祖府中,外祖每每讲起娘亲幼时趣事,总是开怀畅笑,娘亲音容便也时时浮现在默儿眼前。娘亲本是读书之人,不凝滞不拘礼,至情至性,承欢娘亲膝下是默儿此生之大福分。 今日辰时,默儿去了一趟爹爹亲创之“济世堂”。亲见临安城众多百姓感念爹爹济世怜悯之心,内心深受震动。默儿亦深感这些年来坐井观天盲目自傲,实则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 小恕和榆钱儿可有信来?对他们爹爹尽可放心,纪家堡弟子定不会差! 阿宁的医术可有精进?阿宁承继爹爹精妙医术实在是阿宁之福。 另,孩儿不日即要另往他处。万卷书好读,万里路慢走。 孩儿一切均好,勿念!惟望爹爹、娘亲神怿气愉,万千保重。 恭敬金安! 纪默叩上! 某年月日 纪巺读完纪默家书,心下欣慰,对夫人道:“难得默儿这小子如此啰嗦!” 陈夫人眼中带泪,红着眼圈展颜一笑:“默儿一向话少,定然是想家得紧了!” 纪巺道:“阿卓有所不知,这孩子一旦大了就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得越远越好,固然想家,不在外面栽些跟头是不轻易想回来的。” 这话不知是安慰还是感慨。 纪默也单独给阿宁写了一封,简要讲述一路见闻。阿宁见信如获至宝,早抱着大哥的信脚下生风回“婉宁小筑”去读了。 “也不知恕儿和阿俊情况怎样?”陈夫人叹了口气,“恕儿那孩子是个有主见的。” 陈夫人话音刚落,只见纪平一脸带笑地走了进来:“堡主、夫人,信!” 纪巺夫妇一听又一封信,急忙站起。 纪巺接过纪平手中书信,只匆匆一瞥,是纪恕的!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夫妻二人情绪尚未从纪默来信中缓过劲来,纪恕的来信又让他们心潮起伏一回。 “快拆开看!”陈夫人道。 纪巺依言匆匆拆开信封,只见足以与纪默媲美的小字跃然纸上。 义父义母(师伯师母)膝下: 安启。 一别纪家堡数日,恕儿甚是想念义父义母阿宁妹妹! 自来大营,恕儿和榆钱儿勤恳有加,尽心竭力,丝毫不敢懈怠。所幸天道酬勤,叶将军所托之事完成大半,以此进度,余下一半之工不日即可完成,双亲万勿挂怀。 然,恕儿有虑:战场之上风云万变,面具虽成,届时难保不有意外。思来想去,恕儿深觉理应随军而往,以解万一之险。 恕儿谨记纪家堡家训和义父教诲,知晓行事当以纪家尊荣为重,眼见纪家盛誉系于我手,孩儿岂能袖手一边?如此,恕儿即便安于堡中仍心中惴惴不安。 恕儿感恩义父义母多年殷殷教导。每思及此恕儿无不热泪滚滚,涕零如雨。 往事历历在目,恕儿铭刻肺腑。 恕儿明白义父义母对恕儿爱之深切,双亲见此不孝之言定然着急气怒。恕儿惶恐,祈愿义父义母万不可为此动气、伤怀!早年,恕儿读诗,有“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之句,义父为恕儿解读之情景恍如昨日。义父心胸,恕儿如何不知? 初来军营,恕儿和榆钱儿经大将军许,校场之上得瞻军中精锐铁英骑风采,深深为之折服。榆钱儿本来血气方刚,佩服尤甚,每每心驰神往恨不能遂成为其中一员,唯有“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能道出其心境。 看出来榆钱儿是认真的。 关于此事,榆钱儿已修书一封告于师叔。 想必师叔不会爽快答应,还请义父为榆钱儿多多美言。 师兄可有信来?师兄尝书:纸上得来终觉浅。纪家堡外天大地大,以师兄修为,定是要有所受益方才愿归。 阿宁妹妹医术可有精进?宁妹妹聪慧伶俐,悉得义父医术亲传只是时间而已。 此外,恕儿另有家书一封给阿宁妹妹。 恕儿已然成人,一切均好。得义父教诲,行事分寸自能把握,愿义父义母不以恕儿为念,保重身体,静待孩儿他日全身而归。 言短意长,敬请福安! 纪恕叩上! 某年月日。 只见纪巺读信先是眉头舒展,满脸笑意;继而眉头渐锁,一脸阴云;再后来眉头一松,蓦地一叹。 然后他目光又在信纸上后几行流连几遍,许是脑补了师弟见到榆钱儿信里所写,急得要跳起来的样子,不由又哑然失笑。 唉—— 这些孩子们呐! 铁英骑大营。 苏小闹正一脸认真地对纪恕说:“纪灭明,能为我制作一副面具吗?” 纪恕看她不像玩笑,道:“不能!” 苏小闹对这个回答颇有点意外,追问道:“为何?多少银子我给!” 纪恕无奈地说:“大人,我一没时间,二没心情。” 苏小闹皱皱眉头,挑起眉尖看他:“苏小闹。叫我名字!再叫‘大人’我毁了你工具。” 语气阴沉,每个字都透着不由分说。 说完,她看向榆钱儿:“还有你!” 榆钱儿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心想,我招你惹你了,恶狠狠的吓唬谁?正待问个明白,只听见苏小闹劈头又摔过来两个字:“闭嘴!” 榆钱儿努努嘴,挑挑一边的嘴角,做了个同样不善的表情,嗨呦,谁怕谁! 纪恕脑门又开始抽筋。 “我是真的没时间,等我们忙完了,如果有再见之日,我就做几张送你如何?”纪恕手指不闲着,抽空对苏小闹说,“送你几张更好的,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帮你化妆。” “画妆?纪灭明你!”苏小闹一听,脸上顿时浮上一抹可疑的粉红,压低的语气里带着嗔怒,“消遣我?谁不知道那是出嫁的女子才画的!” “女子”两字有点咬牙切齿。 纪恕见此,心里好笑,话里却带着微不可查的戏谑:“苏——小闹,你误会了吧?”他故意拉长了一点尾音,“我说的此‘化妆’非彼‘画妆’,不是你想象的样子,莫非……苏小闹你——” 苏小闹直直瞪着他,眼神里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好像一旦他嘴里吐出的不是好言语,就要扑上去掐死他似的。 纪恕夸张地打个冷战,呲着牙笑了,接着刚才的话:“有心上人了?哪家姑娘,说来听听?” 榆钱儿看他德行都要散了,忍不住插嘴道:“难道是我错觉吗,灭明,我怎么发现你老在苏小闹面前没个正经?” 苏小闹瞬间收起炸毛,恢复傲娇,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 纪恕则给了他一记白眼。 只顾魔怔着做你的从军梦呢,眼前这个人是男是女你都判断不出来了,亏你还是纪家弟子。 想及此,忍不住又给了他一记白眼。 苏小闹听纪恕说等忙完送她几张更好的,心想,这还差不多。想着能戴上纪灭明送她的面具,心里又一阵高兴。纪灭明是谁啊,先不说他是纪家堡纪巺的义子,这些日子只旁观都能看出来他的水平不低,(榆钱儿多次抗议,这是偷窥,偷师!偷师可耻!可她是苏小闹,她才懒得偷,就喜欢光明正大看。)经他手做出来的面具能差的了?非但不能差,必须是上好的啊!关键还是“送”,省下来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她越想越美,又不好把内心的小九九宣之于口,也不好表露于面,只好忍住脸上绽开的笑容,硬生生把美滋滋压回身体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话说,纪灭明所说的“化妆”又是什么有趣又好玩的东西?改日一定探个究竟! 苏小闹决定了,即便纪灭明和李文俊随军出征,她也要等他们凯旋归来,让纪灭明兑现方才出口的承诺。 跑不掉的! 大将军出征之时就是她离开之日。 她要离开京州去各地好好玩玩,玩够了再说。 一切来日方长,她一点也不急。 第37章 37:随军,允了! 西北边境战况不断。 近几日,陆续有新的战报传来。情势不容乐观。 瘦马岭,宋三思尚在苦守,而雁陇就快要挺不住了。 西北三府驻军将领蒋思成所派援军与都赫部已有两次交锋。 都赫骑兵迅捷勇猛,援军骑兵缺乏磨砺,动作有滞。 不敌。 京郊,大将军营。 战报经诸将军传阅一遍便搁置一边,大将军十多年军旅,早已不急不缓,不骄不躁。 只因他是大将军,肩上担的永远不能只是一城一地的得失。 最重要的是方略已定,军事部署已经完毕,兵马粮草万事俱备,只待出发。 还有,那一千张面具也快成了。 制坊。 “今日将军一定会来的吧?”榆钱儿有点紧张。一大早起就把这句话问了个十多遍。 “不会。”纪恕再也不想回答,只得用这两个字结束。 “纪灭明你不能这样!”榆钱儿活像个受骗多次终于认清现实的少女,表情既不甘又痛心疾首,“大将军会来的,前几日找人试戴面具的时候将军说过,等所有的面具制作完毕会亲自来取。” “谁说不是呢!”纪恕揉了揉困倦的双眼,打了一个哈欠,“同一个问题你问了八百遍,我也肯定回答了八百遍,可你不信啊!” 榆钱儿实话实说:“我有点紧张。” “那就帮我捏捏肩膀。”纪恕有气无力。 榆钱儿不理他,突然朝桌案上一趴,含混不清道:“困死了,我睡会儿,人来了叫我。” 纪恕捏了捏眼角,他也困啊。 …… 辰时初刻,大将军处理完事务来到制坊的时候,入目看到的便是整齐摆放在两个大桌案上的、几只表面打磨光滑的暗红色小箱子和没来得及收拾的、一片凌乱的大小刀具,一瓶瓶颜色层次不一的药水,以及,趴在桌案边酣睡成婴儿般甜蜜、毫无防备的纪灭明和李文俊。 昨夜,两人为了赶时间,彻夜未眠,处理完了最后的细枝末节。 累极,困极。 铁英一陈明上前欲把二人叫醒,被大将军抬手制止了。 大军开拔尚有三日。 这两个年轻人很拼。 “这……”铁英一不明就里。 大将军一言不发,只伸出手指打了个手势,众人立即明白了意思,于是集体行动小心,闭嘴禁言了。 大将军饶有兴致地走过去掀开桌案上那几只箱子,只见里面静静地放着层层叠叠的面具,随便拿起一只都透着光。倘若仔细看来,面具与面具之间都有些细微处的差别。 果然是精致活。 既精致又精细。 在这些箱子中,其中有两只大一点,箱面颜色也淡一些。 大将军心下微微奇怪,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长长短短的胡须! 一旁的铁英一和铁英五见此光景最为惊叹。 他们出身于平常之家,加入铁英骑之前分属不同的大营,平常校场操练,战时奔赴疆场,哪里见过如此精巧细致的物什?二人既兴奋又克制,生怕吵醒了熟睡中的那二位。 一刻钟,不过眨眼之间。 一刻钟之后,立刻有人上前唤醒了纪恕、榆钱儿二位。 二人沉睡中被唤醒,睡眼惺忪,不约而同打了个肆无忌惮的大哈欠,脸上带着枕出的印痕,嘴角挂着一溜发亮的涎水。 纪恕随便抹了一把下巴,眼看又要趴下重回梦乡。 众人看着这两位眼也不睁困成了狗的样子,很是好笑,然而大将军在此,只得敛容屏气生生忍着了。 铁英骑忍功也是一流。 有人上前又推了纪恕和榆钱儿一把,唤了一声:“大将军在此等候多时了!” 这一声不打紧,纪恕还好,使劲甩了甩脑袋,算是清醒了。榆钱儿一听大将军来了,先是猛地睁开眼睛,眼神空洞,就地问了一句:“哪儿呢?”伸手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嘟哝道:“没做梦吧?”翻了翻眼珠,这才朝周围看了一圈。 大将军?! 他一个激灵,脱口而出道:“大将军,我想加入铁英骑!” 纪恕不忍看他德行,只得偏头望屋顶,假装跟他划清了界限。 大将军对此并无怪罪,似乎也并不诧异,脸上现出一丝玩味:“不是谁都能成为铁英骑,理由呢?” 叶潇带着这俩少年从纪家堡回来的时候就告诉过大将军,眼前的这两个少年面上年轻,实则很是与众不同。纪堡主纪巺之所以最后答应他们两个出来,定然经过了深思熟虑。一则了解二人实力,二则他们更需要一个证明自我的机会,或者是一个出师仪式。 纪堡主为人父、为人师,从内容到形式从不拘泥。 纪恕痴迷化妆且不说。李文俊身上的潜力还有待充分挖掘。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李文俊想要从军一事恐怕不在纪堡主意料之中。 李文俊其人,剑术比不上默师兄,轻功比不上恕师弟,手上功夫比之二人同样稍显不足。然,此人心胸开阔——也叫没心没肺;做事细致,为人机灵,有眼力见儿,心思活泛。 要是从军入伍的话绝对是好苗子啊。 叶将军爱才,暗搓搓地想,必要的时候可以勾引一下下啊,哦,不对!引导一下下。 此时—— “报将军,李文俊想去战场杀敌!” “想杀敌?单凭想法远远不够。” “我身上有一腔热血!” “那么,你要为谁而战?” “为我上渊百年基业!为我上渊天下苍生!为大将军!为我自已!” …… 大将军莫名心头一热。 他数次出生入死,听到过的口号足以汇成江海,“为上渊”“为君上”“为生民黎元”“为大将军”,可是没有人说“为我自己”! 世间众生芸芸熙熙攘攘,哪个不是为的自己?有人为了私利,有人为了理想,不过是理想大小不同罢了。大的理想装的是家国天下,小的理想装的是衣食无忧。有人为了实现理想没了自己,有人为了满足私欲没了他人。 损人利己易,推己及人难。 这李文俊倒是个实在人! “即便如此,你也没有资格。”大将军看着他,一语否决。 “为何?”榆钱儿不甘。 大将军:“我上渊征兵并非随随便便没有规矩。” 这……还真不知道是何规矩。 “我征讨西北十万大军开拔在即,可没有时间单独招募李公子,更没有教头单独为你操练。” “我可以做大将军护卫!”榆钱儿仍不死心。 铁英三看这孩子急得脸都白了,看了将军一眼,道:“李公子不可,将军护卫都是特训过的!” 纪恕看榆钱儿脸色发白——昨夜没睡好,这会儿又焦急,简直让人看不下去。 于是他整整袖子,施礼大将军道:“大将军,纪恕有话说。” 大将军看向纪恕,“讲!” “纪恕也想要随军而行,请大将军务必应允。” “哦?” 今天,纪家这两个年轻人实在是令人惊喜啊! 榆钱儿在一边莫名松了一口气。 可是等他反应过来纪恕说了什么话时,一个呼吸不稳就呛了。 这个纪灭明够深啊! “纪恕没有它意。据闻战场之上风云变幻,纪恕心想,面具虽已制作完成,但最怕后期发生不可意料之变数,况,纪恕熟悉化妆之术,有纪恕在,自然竭力避免各种偏差。” 大将军若有所思,没有即刻言语。 然而,纪恕也并没有等大将军作答,而是向榆钱儿使了一个眼色。 榆钱儿狠闭了一下眼睛,心中抗拒,但突然又生出一股赌气般的勇气,大义凛然地走到纪恕面前。 纪恕示意榆钱儿坐下,自怀中掏出几只小小颜料瓶,看了铁英三几眼,然后指端蘸上颜料。 突然之间,他的十指像是瞬间附了某种看不见的术法,快速地上下点动着,只消一会儿功夫,眼前哪里还有方才的李文俊,分明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铁英三! 铁英三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嘴里仿佛塞了一只鸡蛋。好一会儿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自己脸上拧了一把。 疼! 拧狠了。 …… 大将军和其他人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李铁英三”结结实实地惊艳了。 无一例外。 终于,大将军点了点头:“好,本将军允了!” 榆钱儿不干了,他好说歹说费了半天口舌,大将军都没有吐口,灭明几下子就让将军答应了,天理可在? 他急急地问:“大将军,那我呢?我还记得大将军曾说过‘他日若有入伍报国之意就来找我’,大将军……” “二人皆允!” 榆钱儿的话戛然而止,愣愣的再也不说一个字了。 过了一会,他自己一个人嘿嘿笑了起来…… 三日后,征讨西北十万大军誓师。 开拔! 第38章 38:出征与归途 辰时初刻,京郊官道。 一白一枣红两匹健马自北向南飞奔而来。马背上的两人一个衣着金丝暗红,一个一身皂黑嵌银。 正是纪巺和锦池。 上渊锐师开拔之际。 二人前来壮行。 几日前,锦池收到榆钱儿家信,本来高兴一场,谁知打开信封看到信中所写不由得头皮发紧险些火冒三丈。夫人看他面色不善,顿时知晓榆钱儿这孩子又有哪句话惹了他老子了。 这父子俩!就不能有话好好说么! 与此同时,纪家堡。 纪巺将纪默和纪恕的来信折好放进信封,交于阿卓,吩咐纪平道:“阿平,备马!” 纪平:“堡主,这时要出堡吗?” “去见锦池!” 李家,锦池书房。 师兄弟二人在锦池书房谈了半日,起初时不时听锦池懊恼道:“师兄,可是他……”,后来再听不到锦池言语,只闻书房传来的一声声叹息了。 再后来纪巺走出锦池书房,与锦池夫人告辞,与纪平双双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纪家堡,趣梅园。 陈夫人问道:“风信,真的就让恕儿随军去吗?” 纪巺道:“不然呢?” 陈夫人:“战场危险之地,不比其他。” 纪巺长出了一口气:“我岂能不知?恕儿他既有如此想法,想来必是深思熟虑。你不也说恕儿有主见?何况,阻挠只会适得其反。殊不见土里的种子,就算扭曲生长也要冲破压制,笼子里的鸟儿放飞才能飞得更高,叫得更欢快。何况我们恕儿本就不是笼中鸟。” 陈夫人深以为然,点头称是。 京郊官道。 秋意森然。 远处,誓师的豪迈之气尚在九霄盘桓,将士们带着决绝和忠勇踏上征途。 前锋已经先行走远。 远处的纪巺和锦池登上一个高坡。 不远处大军旗帜飘展,气势如虹。 初,步兵在前,骑兵在后。 此情此景,锦池胸中热血上涌,同时涌上来的还有一股酸楚。 毫无疑问,十万大军中,定是有一个总惹他生气的自家儿子,他随军出征倒是一派天大地大海阔天空,可是自己呢?乍一想就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把那个不孝子揪出来痛快教训一顿,可是,人马浩荡哪儿揪去!能揪回来吗,估计那崽子巴不得离开家一万里远才好。 让人担心都想不到方向。 窝囊! 锦池心中各种想法乱窜,许是太过激动,胸口起伏厉害。一边的纪巺拍了拍师弟的肩膀。 “知道你担心。要相信阿俊!” “哼!他需要我担心?翅膀硬了!” 锦池面色不虞语气沉沉。言语之中隐隐透出着急。 纪巺望望天,轻笑了一下。 这个师弟为啥这么别扭呢! 前方,纪恕和榆钱儿正跟着大将军随铁英骑而走。 二人骑马挥剑本不在话下,行军速度虽快,但不至于昼夜不分拼命赶路。再者,二人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又有轻功加持,算是适应。 榆钱儿不知问谁找了一本《孙子兵法》,闲暇之余用起功来。 他平常哪看过这书? 纪恕在旁为之加油打气,说什么要想成为将军首先得知道何为战事。 “先熟读兵法,读完再看‘三十六计’,这两样都是关于战术战略的精妙之作。你先在理论上让人刮目相看。”纪恕这样对榆钱儿道。 “也行!”榆钱儿五官扭曲,看起来有点牙疼,但似乎下定了决心。 “这就对了!”纪恕满意地看着榆钱儿牙疼,“就算咱们当不了将军,将来成为一个有内涵的铁英骑也是不错的。战场上不光需要蛮力,更需要脑子,任何时候带着脑子出门都是好的。” 榆钱儿听他说话感觉十足的别扭,就好像他往常出门不带脑子似的。因此不满地瞪了纪恕好几下。 纪恕:“你别瞪我,我这全都是肺腑之言,寻常人我不愿讲给他听。” 榆钱儿不再跟他废话,也不再瞪他,抱着书一边儿啃去了。 …… 时光如流,岁月不居。 一年后。 落梅镇十里外官道旁。 高高的榆树枝杈上坐着一个年方十七的少女。只见她脚穿一双淡黄色软底轻便绸鞋,两只鞋面上各绣着一枝桃粉芍药。少女轻轻巧巧晃荡着双脚,眼看晃得鞋面上的粉芍药要飘出丝丝缕缕的香来。 她纤细莹白的左手里握着一个油纸包,右手时不时从包里捏出一只饱满酥香的松子,不急不徐一粒一粒地磕着,磕完再撒下一片片松子壳。 也不知坐在树杈上做甚。 巳时末,远方的官道上两匹战马自南而北一路狂奔,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带着归心似箭的急切从地面的扬尘中自远而近传来。 悠闲晃荡着双脚的少女倏地停止荡来荡去的动作,迅速把油纸包朝怀里一揣,懒懒地自言自语道:“可算是来了,等得本姑娘好心焦。” 随后,她扬手朝马蹄声响处远远一抛,一团粉末状的东西散开在空气中须臾不见了,随后几丈开外处一股浓烈的桂花香弥散开来。 马蹄声越来越来,转眼到了眼前。 马上之人突然勒住缰绳,胯下的白马听话地停了下来。 他吸了吸鼻子,疑惑道:“不对啊,灭明,这个时节还有桂花吗?” “应该……没有吧?”纪恕皱皱鼻子回答。 这马上二人正是纪恕和榆钱儿。 此时,这二人已离家将近一年。 既近乡情怯,又恨不得须臾至家。 没想到战争持续了十个多月。 艰苦卓绝。 最后一场战事取得险胜之后,上渊大军方才得以一步步肃清西北防线百余里内乌哈托残部。 说是大军,其实,出师十万,而今伤亡已逾六成,甚至更多。 之后,他们随着第一批队伍从战场撤离。四日前行至白水,二人请示离开队伍赶回纪家堡。 一路上他们极少说话,贫嘴的榆钱儿也貌似稳重了许多。 二人面色有点黑,风尘仆仆中一身劲装不掩疲倦之色。尽管如此,纪灭明与榆钱儿看起来依然目光炯炯、意气风发。 身下坐骑扑着鼻息,马蹄轻踏,空气里透着一种属于暮秋的明媚凉爽之气,还有一股原本属于这个季节,但此时已然谢了的桂花香。 榆钱儿又吸吸鼻子,确定是桂花香气没错。 第39章 39:有缘再见 坐在树杈上的少女忍不住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二人这才发现前面树上有人。 “你们这警惕性真差!”少女又开始双脚一荡一荡。 “你谁啊,藏头露尾的!”榆钱儿仰起头皱紧双眉,记忆中没见过这号人呐。 “听说你们没死,我就来喽。”少女语出惊人,“再说,我可没藏头露尾,这不是好端端在这坐的么。” “什么?死?这个字岂是随便说的,不知道不吉利吗?”榆钱儿脑子开始转圈,“不是,我说,谁告诉你我们没死的?不对,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 被人带沟里了。 纪恕拨转马头,原地转了两圈,待看清树上坐的是谁,不由抿嘴笑了。 昔我往矣,风沙扬尘叶落尽;今我来思,杨柳依依暖风熏。 树杈上的少女额头光洁,右边鬓角简简单单插几颗亮灿灿的南珠,胸前垂落两条辫子,一身粉色装扮,眉间英气早已悄然消弥,剩下的除了俏皮还是俏皮。 不是苏小闹是谁? 苏小闹见纪恕浅笑,心下欢喜,暗想,纪灭明认出我来了。 她从树杈上一蹭而下—— 这边榆钱儿先是吓了一跳。 不会摔着吧,这女孩子也太不讲究了!人家都是一跃而下,轻飘飘的好看,这个可倒好,直接双腿朝下一顿,臀部一蹭,直愣愣落下来了。 哎哟,千万不要别了腿闪了腰。 然,不劳他担心,这女子以如此不雅姿态落地居然也是轻飘飘的。 榆钱儿眨了眨眼。原来,看走眼了。 纪恕看她跳下来,笑着招呼道;“原来是苏姑娘。” “纪灭明,你们总算回来啦!”苏小闹笑盈盈道,说罢,抬起下巴,挑衅地看了看榆钱儿。 榆钱儿后知后觉,见此情形有点目瞪口呆,他指着苏小闹:“我天!苏小闹是你?你怎么是个女的?” “什么怎么,本姑娘本来就是女儿身!” “你,你你,这身打扮比亲兵装束顺眼多了!”榆钱儿有点语无伦次。 苏小闹:“瞎说!我哪种装扮都好看的!” 榆钱儿对苏小闹带来的惊喜和好感瞬间减半。 这人也太不客气了。 他一转眼又想起了什么:“灭明,你早就知道她是个女的?” 纪恕点点头:“第一面见她就看来了。” “你,你你,为嘛不告诉我!”榆钱儿一脸痛心,“嗷,灭明,你不是从前的你了。” “判断一个人是男是女这种最简单不过的小事,对我们来说是基本功。”纪恕道,“当时你一门心思在从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哪里顾得上其它?”纪恕鄙夷他,“你怪我?” 榆钱儿干巴巴“呵呵”两声,想要不甚高明地把这事遮掩过去了。 最好的办法是顾左右而言他—— “苏小闹,你怎会在此?” 苏小闹春风拂面地一笑:“友情纠正一下,‘苏小闹’这个名字纯属好玩,本姑娘苏豆蔻!” “我就说嘛,苏豆蔻多好听,比苏小闹高级多了。” 苏小闹点点头,肯定地说:“都好听,不然我为什么自称‘苏小闹’?” 纪恕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他问出心中的疑惑点:“你怎会知道我们会打此经过?” “简单啊。”苏小闹,不,苏豆蔻道,“与胡羌一战我们上渊胜,捷报早已抵达京都,获胜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得到处都是,传不到我耳朵里才不正常吧?” 说得也是。 “重点!”纪恕看着她简短地说。 “重点就是,大将军一定第一批回还,驻扎在京都郊外,待几日后续大军到了再与诸将军一起进京面见君上,”苏豆蔻忽然压低声音,“听说君上已经准备好御驾亲自到京郊迎大将军了!” “你倒是消息灵通。” “过奖!本姑娘是谁啊,我可不是笨姑娘。” “我打断一下,请问这是重点吗?”榆钱儿忍不住插嘴。 纪恕深有同感,这还不算是重点。 苏豆蔻摆摆手:“你们两个命大,怎么能轻易把命交代到西北蛮荒?再说,你们又不是士卒,上阵杀敌还轮不到你们。大将军也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你这话就不对了,一旦上了战场,每个人都是战士。”榆钱儿道,“谁说我们没有上阵杀敌?” “反正我就知道你们死不了。你们这手上功夫那么厉害,还没祸害人呢,不会轻易死的。你们一回来铁定要先回纪家堡吧,而这条道离纪家堡最近,我就在这等你们喽。” 纪恕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位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呢! 估计当初在铁英骑大营憋的不轻。 “恭喜你如愿以偿等到我们了,见也见过了,豆蔻姑娘请回吧,我们急着赶路呢。”榆钱儿抬了抬右手马鞭,“就此别过吧。” 苏豆蔻不慌不忙,转头问纪恕:“纪灭明,带上我吧。” “什么?”榆钱儿闻听此言炸毛了,“带上你?我们熟吗?” “熟的。”苏豆蔻认真地看着榆钱儿的眼睛,“在铁英骑大营一直跟你们打交道的是谁?是我!你忘了?还有,”她又看着纪恕,“纪灭明,你说不忙了送我几张面具难道也忘了?” “没忘,我是这样说过。”纪恕道。 “面具呢,此时你手中应该不会有,不如带上我回纪家堡,等你歇息好了做给我?我可是怕错过了你们就在这官道上一直苦等三日了,真真切切体会了什么叫望眼欲穿。” 其实,怕错过了是真的,至于等嘛,也就半日而已。苏豆蔻既然算好了时间岂能在此白白受罪干等? “你说,我们就这样带着你回家算怎么回事?名不正言不顺,处处不合适。苏豆蔻,抱歉!有缘再见!离家日久,我都等不及了!”榆钱儿招呼纪恕,“灭明,走——喽!” 纪恕点了点头,看了苏豆蔻一眼:“豆蔻姑娘对不住,纪灭明先行一步。苏姑娘可以到附近的落梅镇找个客栈住下来,到时候,我自会找姑娘兑现承诺。告辞!” 说罢,抖动缰绳,一夹马腹,赶上榆钱儿一前一后绝尘而去。 苏豆蔻若有所思,朝远处的身影挥了挥手,眼露喜悦。 落梅镇! 纪灭明,不见不散。 第40章 40:至家 午夜梦回的路途,无数次外出归来的地方。 深秋的纪家堡带着几分古朴端庄。 没有在这里住过的人不能理解乍一见到她的容颜就忍不住呼吸紧促、浑身轻颤的不由自主。 渴望的,幸福的。 泪水在眼眶打转,她的名字回旋在舌尖。 梦之念兹。 纪家堡。 深吸一口气,纪恕推开了大门:“纪伯,我回来了!” 为他开门的是纪武。 纪灭明把缰绳朝纪武手里一撂,来不及过多寒暄,便往里飞奔而去。 纪武手忙脚乱结果缰绳,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恕少爷回来了! 纪恕不像纪默。 默少爷平时不爱说话,沉默稳重。家仆丫鬟什么的见了他上前行礼,往往被他轻描淡写一个字就打发了。久而久之,家里下人对纪默这个名副其实的大少爷,心里敬意如滔滔江河,面上却彬彬有礼恭恭敬敬。而纪恕,有点聪明,有点机灵,有些爱说爱笑,为人平易多了。 纪武被他唤过许多次“纪伯”。 纪伯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纪恕就跑得没影了。 他一路狂奔,走廊上见人也不停,惹得院里做活的人既惊讶又惊喜地互相询问:“是恕少爷回来了么?” “终于回来了!” 趣梅园。 纪巺刚在书房写完几个大字,搁了笔,心中还算满意。 “‘真水无香君子醉’,字不错,好像又长进了?”陈夫人立于一旁,“我倒是想起了‘一陌春深花自落’,马上下元节了吧?” “是啊,”纪巺道,“今年下元喝不到梅髯亲送的君子醉喽。” “瞎说。酒窖里不是还有?梅清河是个实诚人,临走前送你那么多坛,够你喝一阵子了。” “是啊,好酒不嫌多。”纪巺道,“阿平可有什么消息吗?” 陈夫人道:“有,你要听哪个?默儿的还是恕儿的?” “夫人年方二八,调皮如阿宁,巽当然唯夫人命是从,”纪巺笑眯眯地问,“夫人想我听哪个?” 陈夫人噗呲笑出声来:“默儿去了京州,你是知道的。近日并无来信。阿平昨日说恕儿要回来了,恐怕就在今明两日。若是今日的话,大概不会早。” “哦?”纪巺道,“确是好消息,阿平人呢?” “落梅镇蹲守着呢,说是等恕儿一起回来,一年不见,都想念得紧!” 纪巺含浑“嗯”了一声,沉默一会儿,并未说话。 恕儿要回来了。 想到这里,他又自嘲一笑,这阵子很是多情,莫不是自己老了。 纪恕一刻不停跑到趣梅园,进了月洞门。 熟悉的园子,熟悉的株株梅树反而令他脚步一滞,不敢朝里走了。 纪恕一颗心砰砰乱跳,他用手抚了抚胸口,深呼吸两口气,这才抬脚继续朝里走。 脚步轻拿轻放。 熟悉的花园和小径,熟悉的梅树枝叶婆娑,与一年前的时光重叠在一起,令人恍然如梦。 远远地,他隐隐听到一个亲切柔和的声音,那声音透过耳膜直抵他的内心:“……恕儿一起回来,一年不见,都想念得紧!” 突然他喉咙发紧,眼眶也酸涩得厉害。 忍不住,他疾步向前。 风信斋的们敞开着,里面有两个这辈子带给他最多温暖的身影。 纪灭明整整衣衫,认认真真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朗声道:“义父义母,恕儿回来了!” 正在房里说话的两个人均是一震,同时向外看去。 陈夫人:“是恕儿?!” 纪巺也失声道:“恕儿?” 陈夫人先是从书房迈出来,几步走到纪恕身边,纪恕又磕了两个头,方才被义母拉起。 纪恕上前一把将义母搂进怀里。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个怀抱里了。 半晌,他才放开义母,用袖脚拭去了陈夫人眼里的泪珠。 陈夫人:“恕儿……黑了,瘦了。” 纪巺随夫人后脚出来,默立一边看这母子俩泪目而视。 纪恕对义母笑了一下,“想义父义母还有阿宁,想的。” 说完,这才唤了一声“义父”! “回来了好!”纪巺微笑着点点头,“考考你。” 话未说完,纪巺上前一步伸出一拳。 纪恕忙接了。 顿时,两人你来我往,拳拳掌掌开始过招。陈夫人闪到一边,心想,夫君越来越小孩子气了,年关之时默儿回来即是如此,今儿个又来了。 很快,两个人过了百十来招,各人遇到险招要么避过要么化解。比完招式还不罢休,二人又开始比试轻功。只见父子俩人的身影一会儿在小径一会儿在树梢,一会儿在花园一会儿在房顶,好不让人眼花缭乱。 反正陈夫人看得两眼应接不暇。 这时纪平着急慌忙走进趣梅园,话还没说,入眼便是两个飞檐走壁,你来我往的身影。 他只得闪到一边静待结束。 纪平小声嘟哝:“哎哟,我说堡主这见面礼,独一份!” 不一会儿,两人从梅树枝上跳下来,站在方才纪恕跪拜的地方。 纪巺面不改色,心情颇为愉悦:“好小子,不错,功夫没拉下来,轻功又有长进。” 纪恕:“是!孩儿不敢给咱们纪家堡丢脸。” 他的轻功已达到化羽于飞的第二层。差不多能去玉岚山的玉雪顶摘山蜜了。 纪平这时才走上前来,插话道:“恕少爷骑马太快了,飞一般似的。我就去了个茅厕的功夫,回来就有人报我,说是看到恕少爷骑马飞奔而去,根本来不及拦住啊!” 纪恕听着纪平絮絮叨叨,感觉内心很充盈。 做梦一样。 心是安的。 从纪平话里他听得明白:纪家堡诸位都在关注他回来的日子,纪平更是早早算好时辰在落梅镇等着,以便第一时间接到他。不料他快马加鞭,镇上不及停留就回来了,恰好错过纪平。 纪恕笑着问道:“纪平哥哥可好?” “好好,都好!”纪平赶紧回答,然后看着他,“黑了,不过看起来更有精神了。堡主,我去让人备饭,加些好菜。” 目送纪平身影走远,纪恕才转身问道:“义母,宁妹妹呢?” 陈夫人言语温柔:“你们走后,阿宁乖顺了不少,每天白日里跟着你义父学习医术,晚上研究医理。现在说起医术来头头是道,俨然一个大夫啦。这会儿,多半是在她自己院子里练习施针。”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阿娘在背后说我什么?” 第41章 41:至家(二) 纪恕忙向后看去。 顺着话的尾音,他看到一个身着雅青薄衫的少女款款而来。 少女说话间一眼瞥到纪恕,随即吃了一惊:“恕哥哥!” 眼看着她脚步乱了起来,加快了速度,几乎成了奔的。 不是阿宁是谁? 一年未见,阿宁已是身材修长,肥瘦正好,明眸皓齿,说不出的纯真可爱。 直奔着诗里所描绘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中的“窈窕淑女”而去了。 她跑到纪恕面前,扑上去,抓住纪恕的胳膊,惊喜万分道:“恕哥哥几时回来的?怎么也没人通报我一声?” 纪恕刮了刮她挺秀的鼻子:“刚刚到家,好多人还不知道。一年不见宁妹妹越来越好看了。刚才义母还说你很用功呢。” 阿宁挽着纪恕的胳膊,颇为自豪:“那是!我能逊于哥哥们吗?——咦?榆钱儿呢?” 陈夫人看女儿喋喋不休,一点端庄也无,无奈地道:“阿宁,你恕哥哥刚到家,还没进屋呢。” 阿宁马上恍然大悟,甜蜜地挽着纪恕的臂弯:“对啊对啊,先进屋。” 于是几个人方才进了趣梅园的小花厅。 有人煮了红茶端了进来。 纪恕捧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整个人都熨帖起来。 阿宁坐在恕左侧,时不时想要插话。 纪恕开口道:“义父,榆钱儿与我在落梅镇分开,先回了李家。他说,过两日就来看望义父和义母。” 纪巺点头:“那是自然。” 陈夫人尚未从纪恕回来的惊喜中出来,她看着纪恕,仿佛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恕儿似乎长高了一点,晒黑了。尽管还清瘦,但是看起来也结实。一定吃了很多苦才这样。” 纪恕安慰她道:“义母,西北边地的确是苦,但恕儿没什么不适应。您看我,挺好。” 陈夫人佯装生气,瞪了他一眼,语气里含着嗔怪:“好什么!出门在外本就是处处不便,何况在西北荒凉之地,只是风沙就够人受了!何况还要行军、奔袭、打仗?” 阿宁一旁啧啧称奇:“母亲大人懂得真多!” 这话惹得大家笑了起来。 纪巺补充道:“恕儿,你义母说得没错。不过,这次回来你身上多了一种成熟,比之前尤为从容不迫。的确长大了,是个男人了。” 纪恕:“是。——义父,师兄呢,现何地?” 纪巺:“上元节过后去了京州,据说有事要办。” 阿宁看纪恕一身风尘仆仆,衣服有些破旧,头发有些凌乱,整个人虽笃定了许多,可哪里还有之前的那种清韵之姿? 她挨着纪恕坐着,像小时候那样拉着她的恕哥哥,:“爹爹,阿娘,先别顾着很恕哥哥说话,恕哥哥一路辛苦,还是沐浴一番换身衣服吧。泡个热水澡最是解乏。” 陈夫人这才意识到阿宁说得颇有道理,于是午膳备好之前纪恕去了敦敏院沐浴更衣。 敦敏院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院外那棵碧梧桐叶子落了大半,但依然能看出来曾经的枝叶繁茂。走进院子,里面干净整洁,石桌和木凳上恍惚残留着手指的余温。那时他和榆钱儿坐在木凳上拆解九连环,师兄坐另一边或读书或捡芝麻。师兄定力颇高,他跟榆钱儿二人说说笑笑也没影响到师兄用功。 来到浴房,早有丫鬟在浴桶放好了温水。 沐浴完毕,趣梅园的花厅饭食早已摆好,颇为丰盛。 红烧猪蹄叫花鸡烩鲤鱼狮子头爆牛肚糖醋里脊翻花肉片蜜三刀…… 义父义母阿宁夹的菜在碗里一只处于……冒尖状态。 吼吼,果然还是家的味道! 其乐融融。 午膳毕,他与阿宁一起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敦敏院歇息。 一觉醒来已是落幕时分。 他不觉饿,抓了一把午后摘的冬枣,晚食也不要吃了。 就这样忽忽过了两日。 第三日一早,锦池带着榆钱儿来了。 榆钱儿和锦池站在一起不由让人感慨岁月易逝。当初纪恕第一次见榆钱儿之时,他还不满十岁,而今已然满了十八。 榆钱儿高大英俊,倘若不开口,甚至给人以青年才俊的错觉。 可惜…… “宁丫头,听说你医术得师伯真传,了不起啊!”榆钱儿见过纪巺和师母,又看到亭亭玉立的阿宁,忍不住开了口。这一句说完他尚不觉过瘾,又嗓音低了一点,“到底真的假的?” 阿宁天真烂漫,闻言嘴巴一撅,小脸一扬,颇为自豪地嗔道:“榆钱儿哥哥看来想试试我的银针?” “哎哟,不必不必,信你是真的还不成么!”榆钱儿连连摆手。 阿宁这才放过了他。 “阿俊到了该说亲的年龄了,还这般爱逗趣呢。”陈夫人在一旁打趣。 一听这话,榆钱儿立马老实了:“师母说什么呢,还早着呢。” 惹得几个人哈哈大笑。 榆钱儿难得不好意思了一回,讪讪地用手指蹭蹭鼻子,道:“再怎么也得默师兄先定吧。” “说起师兄,”纪恕道,“义父义母,恕儿过几日想要去京州找师兄去,顺便见见世面。” “对啊,过几日我也要去京州,灭明与我正好一起。爹爹已经答应我从军,回来之前我也已与大将军约定好,先依照上渊从军流程进入军营,然后找叶将军进入新军校场操练,明年铁英骑选拔的时候正好可以去参加选拔了。” 锦池一直黑着脸听榆钱儿说完。虽然对儿子的想法有了妥协,但看起来并十分不认同。 榆钱儿对此见怪不怪,没有去纠结父亲的脸色,依旧兴致勃勃道:“铁英骑以一当百十分厉害,加入铁英骑是我的愿望,但不是最终目标,我是奔着当将军去的。” 纪恕对此言并不怀疑。他见识了榆钱儿对从军的炽热之心,也见识了榆钱儿从最初艰难的啃食兵书到熟悉兵家理论的过程,更见识了他在西北战场的表现。不得不说,榆钱儿在军事方面是有天赋的,只是尚且需要打磨。 有些人是天生属于军营、属于战场的。 榆钱儿就是这样的人。 锦池看儿子说得高兴,心里暗叹一声,罢了。尽管自己毫无“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想法,但儿子心意在此。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随他去吧。 英雄出少年,那就趁着年少正当时。 锦池的脸逐渐由阴转成了多云,再转成了晴。 第42章 42:她有心疾 苏豆蔻居然真的,货真价实的在落梅镇等了足足六日。 不得不说这姑娘是有定力的。 在落梅镇,好吃的好玩的只需两三日就能体会到彻底。剩下的时间就在客栈里打发了。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起初还好,几日过去她开始急躁。话说,急也急了,躁也躁了,依她的脾性居然没有跑去纪家堡找上门去真是奇迹。 短短几日,大大磨砺了她的耐心。 “总有一天你要还我的,纪灭明!”她趴在客栈的床板上咬牙切齿。 第七日,落梅镇迎来了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男的英俊女的好看。 这三人打扮得干净清爽,看起来既不富贵也不寒酸。 正是纪恕、榆钱儿和阿宁。 阿宁软磨硬磨得到了纪堡主和夫人的允许,跟着纪恕和榆钱儿去京州。 他们直奔客栈,打听住店的客人,苏豆蔻。 落梅镇上总只有三家客栈,他们已经打听完了一家。 客栈查无此人。 往前走,下一家。 苏豆蔻百无聊赖地懒懒靠着窗子。 窗子临街。 这间房是她为了方便观察街道行人专门找掌柜的换的。 她身上已不是几日前那身装束,这回穿了一套红色的衣裙,上身罩着一件白绸小短褂。红白相间煞是惹眼。 她正坐在窗台上,靠着一扇窗柱,悬着脚。 脚上穿一双绣着白色流云的红绸鞋子,半眯着眼无聊又困倦地荡啊荡的。 荡着荡着就睡着了。 纪恕他们来到“君悦客栈”牌子前,停下脚步,正待上前打听,突然楼上落下来一个小油纸包,不偏不倚正摔在榆钱儿脚下。 低头一看,原来是半包松子。 谁啊?这么不小心,砸着人了怎么办! 他抬头一看:一个姑娘。 姑娘闭着眼睛逆着半晌的日光昏昏而睡,对自己掉落了零嘴浑然不知。 “苏豆蔻!——!”他叫了一声,“灭明快看!” “她还真是听话,真的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榆钱儿道,“心真大,睡着了?这睡的,恐怕被人掳走都不知道。” 纪恕看着睡得毫无防备、一脸恬静的苏豆蔻,感觉这姑娘有她独特的可爱。 让人心里生出一种毫无道理的柔软。 纪恕捡起小油包,捏出一粒松子,对准苏豆蔻轻轻一弹,松子不偏不倚打在了苏豆蔻的眉间。 苏豆蔻吃了一惊,刹时醒了。出于本能,顺手摸了窗框一把,稳稳坐好了。 她很机灵,眉头一皱,眼露凶光,立刻找到了射力来源。 这一切动作不过是瞬间完成。 下面三人暗暗吃惊。 吃惊之余,阿宁觉得这女子真是帅! 纪恕:防备心这么大? 榆钱儿仰脸哈哈一笑:“豆蔻姑娘警惕性有待提高啊!” 苏豆蔻见是纪恕和榆钱儿,不过一个愣怔,随即换了笑脸,从窗口跃下来。 “落梅镇是个好地方,不只好玩,还让人放松。——纪灭明,你总算没有食言,本姑娘可是用足了耐心等你。” 纪恕道:“抱歉!让你久等了。” “无妨啊,我乐意。”豆蔻冲纪恕展颜一笑。 原来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很是清澈。 纪恕莫名有点脸红,轻咳了一声,别过脸去。 苏豆蔻不以为意。她饶有兴致地打量了阿宁几眼,出口道:“小妹妹,你是谁?” “我叫阿宁。”阿宁乖巧地回答。 纪恕:“这是我妹妹。” “是我们的妹妹!”榆钱儿摸了摸阿宁的脑袋,自豪道,“跟我们一起长大的,最好看的宁丫头。” 紧接着他就惨遭一个白眼。 纪恕看着阿宁宠溺一笑:“没错——不要翻白眼,丑。” 阿宁乖乖点头。 苏豆蔻心想,是妹妹就好。 这妹妹也可爱。 她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纪恕:“京州。找我们师兄。” “徒步?” “骑马。” “马呢?” “前面,林子里。” “好。等我片刻,这就去收拾。。” 纪恕:“豆蔻姑娘,面具我做好了,现在就可以送你。” “……” 苏豆蔻有点发愣。 这是不想让我跟你们一起啊。 “可是,你并没有问我要什么样的面具对不对?”苏豆蔻眼珠一转找回了自己的思路,“既然送人面具,就要送他想要的。所以,我和你们一起去京州。” “不方便吧?” “方便得很,正好我可以和阿宁妹妹做伴。”苏豆蔻说完又加了一个理由,“我不着急回家。” 榆钱儿道:“苏豆蔻,你家是哪里?” “好奇是不是?等一起上路我才好告诉你们啊!”然后,她又为自己的人品打包票,“放心,我一定是个好人!再说,我一个弱女子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此话一出,倒让人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可是榆钱儿仍辩驳道:“坏人也不把‘坏人’二字写在脸上。” “不会写在脸上但会刻在心里。我的心里没有刻。你们精通易容术者阅人无数,好人坏人看不出来么——少罗嗦,等我!” 纪恕不由想起义父说过的:你可以易容成一个人的样子,但唯有眼神是最不可替代的。若要识破一个人的伪装,就要识破他的眼神。 苏豆蔻身子一轻,跃上窗台,跳到客房里取来桌上的包裹。又走到门里的一处角落,用脚踢了踢床单蒙着的一堆东西。那东西动了动。她一把拉开床单,露出两个被绑了双手双脚的年轻男子,口里塞着他们自己的袜子。二人看到苏豆蔻就站在面前,顿时睁大双眼,口中“呜呜呜”叫着,头摇得仿佛拨浪鼓。 “怎么,这会儿不想着要占本姑娘便宜了?”苏豆蔻笑嘻嘻地看着狼狈的二人。 两个人慌忙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 “呜呜呜……” “唉,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想要说什么,怎么办呢?”苏豆蔻状若无奈地咂咂嘴,晃晃脑袋,“不管了,再说本姑娘也没兴趣知道,你们两个臭男人竟敢打本姑娘的主意!今日算你们走运,遇到贵人了,”她突然变了脸,厉声道,“不然……” 两个人吓得一个激灵,紧紧靠在一起不敢动了。 “可惜了我的“三步香”,明明是一点都不想浪费啊。” 苏豆蔻好整以暇地拍拍手,懒得再跟他们废话,从从容容关上门,下楼退了房,施施然从正门走了出去。 出得客栈,雀跃地走到纪恕他们面前。 终于可以走了。 四人四匹马。 别看阿宁不过十五六岁,骑马也是好手。那匹枣红马就是她最喜爱的。 苏豆蔻看他们都轻松上马,一个人站在那匹白马前徘徊不定。 “苏豆蔻,你,不是不会骑马吧?”榆钱儿看她一个人站在马旁边纠结,很是奇怪。 岂止是不会,她对马有阴影。 能站在马旁边就已经是莫大勇气了。 苏豆蔻白着脸,与刚才的喜悦判若两人。 纪恕也没想到这一点。 苏豆蔻看看纪恕,看看榆钱儿,又看看阿宁。 “你别看她,她八岁就会了。”榆钱儿道。 这就有点扎心了。 纪恕:“纪家人骑马和轻功都是基本技能。” 这句话又扎心一次。 苏豆蔻面色苍白,一派生无可恋。 闭上眼,咬着牙,一脸视死如归。 就是死了也要跨上马背去。 她还就不信了。 纪恕忽然很理解她的心情。 几个月前,他第一次在战场遭遇敌人。 顾不得多想,靠着本能他挥着手里的剑,那只剑是义父给他的,第一次饮血。 缠斗结束之后,他心里兀自狂跳着,捂着肚子脸色发白,后知后觉地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他杀人了。 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然而不是。 后来,他夜里又做了好多梦,梦到自己杀人。梦到不知是谁的血淌了一地。梦到有人追他。听到有人叫“阿修,上来了……” 本来,他随着佩戴面具的一小支铁英骑离开营帐去探路——他还想着,如果有人脸上的面具掉了,他还可以迅速化个妆做个补救。 他承认那时候有幼稚的私心。 战场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他杀了人,见到了许多断臂残肢,听到了凄惨的叫声。 闭上眼睛都能感受到鲜血喷出来的温热。 他不是军人,他不知道别人的感受是什么样的,但他自己过了好久才慢慢被迫适应了战场。 表面上看起来他没什么,然而“心里有疾”这个事实秘密折磨了他好久,折磨得不轻。 苏豆蔻不敢骑马必然不是因为马可怕,而是她心里有个可怕的、跟马有关的“心疾”。 “不用逞能,你可以跟我共乘一骑。”纪恕不忍看她自己做心理斗争,兀自道。 苏豆蔻听到纪恕这句话如见救星,急忙道:“好啊好啊,你不准反悔。” 说罢,心一横,背着小包裹就窜了过来。 纪恕探出身子,伸出左臂,用力一提,苏豆蔻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苏豆蔻坐在了马上,脸色越发惨白,身子不受控制地抖着。 纪恕才发现自己莽撞了。 坐在他前面的、跟他胸背相贴的是个活生生的好看姑娘,这怎么得了? 他的脸腾地红了。 他赶忙侧身下马:“我看豆蔻姑娘还是跟阿宁共乘一骑比较好。” 苏豆蔻噗通跌下马去。 榆钱儿看热闹不嫌事大:“嗷,灭明,脸都红啦!哈哈哈!” …… 苏豆蔻瞪他一眼,阿宁瞪他一眼。 阿宁跳下马来,去扶苏豆蔻。 苏豆蔻浑身发软,站不起来了。 “恕哥哥别理他!榆钱儿哥哥你故意的!” 榆钱儿忙息事宁人:“是是是,我错了!” 纪恕心中愧疚万分。 阿宁摸了苏豆蔻的脉搏,发现她手指冰凉,脉搏急跳不稳。 除此,并无大碍。 “苏姐姐要是愿意,以后我可以教你。骑马也很好学的。” 阿宁转移她的注意力。 “呵呵呵,阿宁妹妹……还是以后再说吧!”苏豆蔻哆哆嗦嗦谢绝阿宁好意。 “好吧,等你想好了再说。不过,会骑马真的方便很多。” 苏豆蔻也知道这个道理,奈何见到马她心里就发怵啊。 马是她的克星。 第43章 43:小屏山下 小屏山下,日入时分。 晚风微凉。 纪恕一行四人入住了眠风客栈。 眠风客栈建在小屏山下,共有两层,每层都用碗口粗的圆木搭建,漂亮结实,洁净温暖,颇有特色。客栈有一个大院子,院子周围种满了花木。对面是一条饶山的小路,平时经商的赶路的歇脚的,人不算少。 有着世俗的热闹。 纪恕他们骑马走了一天,凭着上次入京记忆,找到了眠风客栈,开了两间房,入住了二楼。 用过晚食,闲来无事。 阿宁捧着一本医术翻阅,隔壁的榆钱儿居然也没有闹腾,翻出包裹里的《吴子》一本正经挑灯细读起来。 纪恕不用捡芝麻,也不便叨扰榆钱儿用功,赶路一日居然仍觉一身轻松。遂趁着外面日色稀薄信步走来。 前面不远有个小斜坡,坡上栽种了几株冷石榴,此时冷石榴花开得正欢。火红的石榴花一朵一朵如点缀暮色的小小灯笼。 纪恕觉得好看,就上了小坡。 “谁?”一个声音从小坡的另一边传来。 纪恕脚步一顿:“苏豆蔻?” 苏豆蔻已经从另一边上了坡,看到纪恕欢喜道:“纪灭明!早知道你也要出来就喊你一起了。” 纪恕纳闷:“苏豆蔻,你怎么在这里?” 彼此间慢慢相熟,纪恕便自然而然舍了“苏姑娘”或者“豆蔻姑娘”,直呼其名了。 “没什么,采花啊!”苏豆蔻笑嘻嘻道,“我看这石榴花甚是好看。” 果然,她手中抓了一只小袋子,棉纱缝就的袋子柔柔地鼓着肚子。 一小袋子冷石榴花。 此时的苏豆蔻完全与在军营之时判若两人。那时的她女扮男装一脸英气,话少,声音刻意压低以掩女形。 再接触,任谁都不会想到她竟是个开朗活波的女子。 越是两相对比越是让人觉得苏豆蔻身上令人迷惑之处不少,她言行之中流露出来的秉性让人觉得这女子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难以忽略的光芒。 苏豆蔻,你到底是谁? 突然,纪恕大脑灵光一闪,苏豆蔻不会是苏家的人吧? “你和福州沉香阁是什么关系?”纪恕脱口而出。 笑嘻嘻的苏豆蔻闻听此言收敛了笑意,亮晶晶的眸子看着纪恕,似乎叹息了一声,然后又笑了:“纪灭明,你果然聪明啊,这都能猜出来。” “不难猜,”纪恕大大方方道,“我义母偏爱沉香阁的香制品,香膏啊口脂啊,哦,对了,阿宁随身带的就有两盒沉香阁的胭脂,还欢喜地拿给我看,挺不错。你姓苏,又会制香,还在我和榆钱儿经过的落梅镇外十里官道撒下一把桂花粉。苏姑娘,尽管天下姓苏者众,但纪恕还是觉得你应该来自沉香阁。” “精彩!”苏豆蔻拍拍手,“不愧是纪堡主养大的义子。” “过奖!”纪恕道,“我只是觉得只有来自沉香阁的教导,才配得上豆蔻姑娘的慧心妙手。毕竟,沉香阁有着百年积淀。” 谁知苏豆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纵然百年积淀恐怕也是难掩丑恶腐朽!” 纪恕眉头微皱,眨了下眼睛。 不明所以。 “纪灭明你看,天上好多星星!”苏豆蔻蔑视完沉香阁,一抬头居然发现了天幕上点缀的繁星。 她一把拉住纪恕的衣袖,仰起小脸,神往地说:“可惜没有月亮。小时候,我最喜欢看月亮了。觉得月亮真是又神奇又美,呼呼呼像一只小亮钩子,又呼呼呼长胖了变圆了。我阿娘就在月光下跳一支舞,告诉我,月有圆就有缺,人生本苦,活得恣意高兴就好。” 她沉浸在回忆里,抓着纪恕的衣袖半天也没有松,纪恕却身体僵硬了一瞬,默默地等她把话说完。又觉得她口中的月亮“呼呼呼”的变化很是生动形象,心里不由滋生出缕缕愉悦来。 他想起自己小些时候,在纪家堡和榆钱儿一起,大晚上睡不着跑出去捉鸟,特别是有月亮的夜晚,莫名的会精神振奋。 月色溶溶,的确更有一番风味。 苏豆蔻说了半天也不见人接话,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抓的是什么。她脸上一红,抱歉道:“小时候我总爱一只手抓着阿娘的衣袖一只手指着月亮,嘿嘿,你不会介意吧?” 纪恕道:“无妨。” 一颗心却砰砰跳了起来。 这是不是才是真正的苏豆蔻?爱说爱笑,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和苦恼? “你,想要学习骑马的时候,我可以教你。”纪恕突然想起来苏豆蔻还不会骑马,于是提出建议。 “好啊!” 纪恕完全没料到苏豆蔻回答得竟然如此爽快,有一瞬间的惊讶。 苏豆蔻见他如此,哈哈笑了,她笑得开心,笑得明媚,完全就是一个心无城府的少女。 “怎么,你不相信?还是,说教我其实只是说说而已?”她看着纪恕的眼睛,尽管这时候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她就是那样望着他。 纪恕:“没有。” “没有什么?”苏豆蔻不依不饶追问。 “只要你学我就教。” “当然要学。我想好了,”苏豆蔻道,“有些事情与其逃避,不如面对。阿娘说得对,‘苏豆蔻,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没什么可惧怕担心的。’” 如果,如果一个人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谁还需要拼命争取? 如果世间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利益分割,没有欲壑难填,谁还想要拼命争取? 争取,也是因为心中有值得去追寻的东西。 而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争取。 天边如小钩子一般的月牙儿逐渐西沉,慢慢消失不见。 “纪灭明,你不好奇我为何不敢骑马?”苏豆蔻继续问道。 “好奇。”纪恕回答,“可我不想探寻别人的私密。你不说,我便不问。” “好!好一个‘你不说我便不问’!”苏豆蔻道,“纪灭明,我觉得你是个君子。” 这话让纪恕有点窘:“惭愧!说起君子,我师兄才是!与师兄一别期年,对他甚是想念,”纪恕停顿了一下,仿佛看到了纪默,“不知师兄还好吗?” 如果说君子端方,大概只有师兄能称得上吧。 坚定隐忍、勤奋不辍、不疾不燥、温和识礼…… “纪灭明,你难道不觉得自己也很好吗?”苏豆蔻道,“不止易容术了得,且做事认真,守信重诺。”苏豆蔻兀自点了点头,肯定地说,“嗯,一个人好与不好我不会看错!” “哦?是……吗?”纪恕猝不及防被苏豆蔻一夸,更觉得这女孩子有点不可思议。 他半认真半玩笑道,“我的确不错,照此说来,我的优秀还算明显?” 苏豆蔻无语望望天,广袤的天幕上除了几颗星子兀自闪烁,其它的什么也看不到。她心下暗想,纪灭明不但人是优秀的,脸皮也是厚的。 尽管如此,她还是实话实说道:“军营制坊一月相处,你的优秀不止我能看出来,也可说是有目共睹。据传,铁英三至今对你的化妆术惊为神功,敬佩不已。况且你本就是个胆大心细,知进退、审时有度之人。” 这些话一字不差清晰无比地钻进了纪恕的耳中。听完,他居然呆了一呆。 从来没有过哪个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今日今时,不只有人对他说了,而且这个人还是个与他相处仅仅一月的女子。 目前为止,他只凭猜测,知道她大概是福州沉香阁苏家的女子——而她也没有否认。 这个女孩子倒是……通透得紧! 直到回到客栈房间,他还在回味苏豆蔻的话,那些话不多,却真真切切给了他不小的冲击。 让他进一步思考自己到底是谁,为何活着,活着为谁。 倘若之前他还不太清楚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为自己将来所做之事尚存迷茫,那么苏豆蔻的这番话误打误撞地为他拨开了眼前的迷雾,让他的前路为之一清。 他问自己:化妆术是什么? 他自答:化妆术本质上就是易容术,或者说化妆术成胎于易容术又脱胎于易容术。 佩戴面具与化妆本就是一种精彩,两段颜色。二者是本色与出彩的关系。 他醉心化妆术,那么,就把化妆发扬光大吧。 想及此,纪恕顿觉涌起一腔热血,这热血沸腾着他的身体,燃烧着他的大脑。他既清醒又飘若云端,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失了魂一般飘进客房,进了客房也不说话,凭着本能为自己倒了一杯开水,毫不知味地饮了一口。 忽地,他抬头、睁大眼,直直瞧着榆钱儿,用梦游的声音和语气道:“榆钱儿,将来,我要在市井繁华之地拥有两层大铺,定个好名字,专门经营化妆之用,你看怎样?” 榆钱儿就等他进屋说话,没想到等来了这几句,于是笃定道:“灭明,你出去散心前后不过两刻,怎地就被山林狐妖勾了魂魄?看这光景,三魂七魄怕是没了两魂六魄。” 纪恕顿时回过神来,郑重道:“榆钱儿,我说真的!” 榆钱儿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我说灭明,你中意的是哪里的市井,哪里的繁华之地?” 纪恕:“这个嘛,我还没想好。不过总会有的。” 榆钱儿:“既然如此,别的你也不差,——就先留意那个繁华之地吧。” 第44章 44:二八“老妪” 第二日。 破晓,眠风客栈。 “恕哥哥,动身之前能否为我化个妆?”阿宁早早起身,正巧在走廊遇到一身整洁的纪恕。 “就你爱美。”纪恕道,“这么早?” 阿宁抿了一下嘴:“咱们家不都是这么早么!” 纪恕点头表示赞同。 “榆钱儿哥哥呢?” “他?大概在哪一片山坳里吧。这小屏山风景优美,早起空气清新,随便哪一片空旷之地都适合练剑——他一早就背剑出了门。” “榆钱儿哥哥变了许多。” “是啊,许是终于找到自己喜欢的路了。照此下去,想来必会有一番作为。” 阿宁点头称是。 “那……”纪恕指了指阿宁与苏豆蔻的房门,“人呢?” 阿宁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 “恕哥哥,苏姐姐又聪明人又长得美,对不对?” 纪恕看宁丫头打趣自己,佯装瞪她一眼:“阿宁你又调皮!” “我说得不对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总之,恕哥哥你懂的。苏姐姐还在睡,要喊她起来么?” 纪恕连忙“嘘”了一声,拉阿宁一起下楼,来到院子里。 店家小二正在喂马,几个早起赶路的客人拿着馒头和包子,水囊里灌了水,正要出发。 刚刚纪恕听完阿宁的话,本想要矢口否认,但是又不知好否认什么,只觉得女孩家的名誉颇为重要,于是低声道:“我跟苏豆蔻还不甚熟,宁妹妹不可乱说。” 阿宁看他突然小心谨慎不似往常,娇嗔道:“知道啦恕哥哥,你说得对!我们跟苏姐姐都不熟!说不定待会儿人家一起身收拾干净就走了。” “什么?你说苏豆蔻要走?”纪恕忙道。 阿宁摇摇头,心道,方才还说跟人家不熟,这么关心做什么! “走不走的苏姐姐倒是没说,阿宁不是纳闷么,既然与我们彼此间不熟恐怕不会一直与我们同路吧。” 纪恕不觉舒了一口气,道:“她要我送她面具,面具还没拿到,她岂能说走就走?” 不然也不会在落梅镇等待六日了。 然后,他又道:“趁天气凉爽,待会儿榆钱儿回来我们就上路。走吧,你想要什么妆,到我房间来。” 阿宁一听纪恕要为她化妆,立刻兴奋起来,颠颠颠地跟着纪恕上了楼。 客栈二楼。 苏豆蔻睁开双眼打了一个哈欠,精神了。然后她张开双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直伸得浑身舒泰,五脏六腑都充满了力量。 她偏偏头:“阿宁?” 没有人回答。 掀开被子,翻身坐了起来,快速穿好衣服,蹬上一双素白的薄靴,打开门,苏豆蔻朝纪恕的房间走去。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高高低低的说话声。 苏豆蔻敲了敲门。 纪恕:“进!” 苏豆蔻开门进屋。 只见一个女人面冲门而坐,对面的男子,正半弯腰背对房门。 不识得。 苏豆蔻心下狐疑,口说“抱歉”,正待要退出房门,只听那个坐着的女人急忙道:“苏姐姐,莫走!” 声音正是阿宁。 苏豆蔻脚下一滞,大吃一惊:“阿宁,你怎么了?” 说着就要三步并两步冲进去。 阿宁连忙摆摆手:“苏姐姐,我没事,你慢点!” 阿宁的话让苏豆蔻生生顿住脚。 这时纪恕直起身,对阿宁道:“好了。” 阿宁站起身笑嘻嘻:“恕哥哥谢谢你啦!”说完她又转头对一脸惊讶的苏豆蔻道,“苏姐姐,我这个老妪妆逼真吧?你是不是一眼都没认出我来?” 苏豆蔻此时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扶额道:“不错不错阿宁大娘,你这黑发鸡皮惊艳到我了。” 阿宁谦虚道:“苏姐姐,昨夜你不是还告诉我想要见识恕哥哥的化妆术吗,这就是喽。——惭愧惭愧,惊吓到你。这张脸我是很满意。我就说不能太逼真吧,恕哥哥非要说水平在那摆着,实在无能为力做到太差。” 纪恕一旁默然。 苏豆蔻围着阿宁啧啧称赞:“纪灭明,你是怎么做到的呢!这岂止是鬼斧神工,简直是,简直是……” 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阿宁的脸,指腹上立刻粘上了一些褐色颜料,不过丝毫也没有影响她的心情,看了一下手指她接着道:“只要不开口说话你绝对就是不折不扣的老太太。” 然后她又生出一脸向往:“纪灭明,果然是你化的么?你到底怎么做到的?你当着大将军面前为铁英三化妆的时候恰恰我有事不在,后来听他们把你传得神乎其神我还将信将疑……我也想要化妆。” 纪恕:“别听阿宁瞎起哄!” 苏豆蔻:“不,我也要化。就化成阿宁现在的样子,我们可以扮作一对双生子老大娘!” 纪恕听完,忍不住就笑了,阿宁则早已笑得捧住了肚子。 “哎哟……恕哥哥,快给她化!” 榆钱儿背着剑走进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待看清阿宁的尊荣,榆钱儿直接跳了起来:“阿宁,我怎么觉得你既好玩又胡闹呢?哈哈哈!” 阿宁得意地白了他一眼:“哼,我早就习惯你没有好话了。” 闹了一阵,几个人下去用了早饭,准备出发。 当然,用饭之时阿宁免不了被同在大堂的其他客人窃窃私语。 大堂南面靠窗的桌位上,有一双探究的眼睛时不时朝他们悄悄瞄上一眼。 出发前纪恕苏豆蔻化了一个与阿宁一模一样的妆容。 他的手指在苏豆蔻的脸上轻轻点点,手指所触之处让人感觉麻麻痒痒,仿佛细细春雨唤醒了属于春天的隐秘躁动。 苏豆蔻那张除了她的阿娘再没有人接触过的脸悄悄红了。 少女的皮肤细腻光滑,那隐藏在青春肌肤下的温度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粘在化妆者修长的指端,非但久久不散,简直就像一团灼烈的火焰呼呼燃烧起来。纪恕蓦然觉得指端的火越燃越亮,以至于这双手成了一个令人瞩目的焦点。 “灭明,纪灭明?” 纪恕听到有人唤他的时候正愣愣看着手指。他甩甩脑袋,定睛一看,手指上除了一些香粉什么也没有。 “咳,我在想一些事情。马上就好。” 苏豆蔻:“纪灭明,我有一个主意。” “什么?” “以后你化妆用的香粉胭脂啊眉黛口脂啊我都包了,如何?” 纪恕想起沉香阁的东西价值不菲,立马又否定道:“不成!” 他现在所用的化妆用品大都是在落梅镇的胭脂铺子里买来的,东西不是上乘价格也合适,大都作为他练习时候用了。 若用沉香阁的香制品上妆,无疑是最好的,但…… 苏豆蔻一片好心付之东流,情绪有些失落。 “觉得无功不受禄的话你就付银子好了,或者,你为我制作面具、化妆——纪家的面具不是很值钱么,单凭一个‘纪’字就不但但是金银所能衡量的了!”。 说起银子,自从西北战场归来,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了,是男人就要顶天立地,而养活自己是第一步。 挣银子啊。 十几年来他所学都是易容术,可他偏偏更钟情色彩和化妆。 身为男子,男子出手化妆必然受制颇多——谁让世间热衷于化妆的几乎都是女子呢?一个出身良家的女子会欣赏一个为之赴汤蹈火的男人,但又怎会让一个男人为之拂面化妆呢? 所以,他需要做的很多。 甚至,他已想好了到时候戴上面具以女子面目示人。 对世人保持一种风雅浪漫的神秘——不失为一种选择。 “苏豆蔻说得对啊!”榆钱儿深觉苏豆蔻所说有理,“这是一种资源互惠,省时省力剩银子。”说完又夸赞一句,“苏姑娘聪慧之人!” “那就这样定了!恕哥哥,以后我们就叫你‘化妆师’!” 阿宁也表示赞同,然后又神秘兮兮问道:“苏姐姐,你真的是苏家人?” 苏豆蔻索性不再隐瞒,但是用了一种曲折的表达:“阿宁,你真的是纪家人?” 阿宁:“那还有假?如假包换!” 纪恕手上加快速度,迅速把苏豆蔻变成了一个年迈老妪。 经纪恕神奇的化妆之手,阿宁与苏豆蔻果然成了一对名副其实的“双生子老大娘”。 阿宁看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苏豆蔻,几乎笑成了一个孩子! 第45章 45:萍水相帮 纪恕一行四人退了房。 店小二牵来马,看到二位黑发美服、鸡皮老妪不由瞠目结舌。 多看几眼再多看几眼。 再听那老妪声音,分明是少女清脆细嗓。 奈何昨日朱颜,今日白发? 平明怪事多。 四个人四匹马。 阿宁、苏豆蔻共乘一匹。 苏豆蔻:“明日起我开始学习骑马。” 榆钱儿:“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纪恕:“明日争鞭,又将南陌垂杨折。” 阿宁:“明日登峰须造极,渺观宇宙我心宽。啦啦啦……” 出了院门,来到大路,青春做伴,催马扬鞭。 今日天气好,心情也好。 苏豆蔻昨日乘马身累心更累,整个人可谓身心俱疲。 总之是怕摔。坐在阿宁身后双手死死搂着阿宁的小腰,要么死死抓住阿宁的衣服,惹得阿宁也是一百二十个不舒服。 催马扬鞭……也不能跑很快。 刚跑不过几里,听到后面有人呼喊:“公子等等——,前面公子请等一等——!” 公子…… 几个人听力都好,闻言诧异,好奇心使然,纪恕和榆钱儿率先停了下来。 只见一匹马背上驮了一个中年男人,从他们后方赶了过来,喊话者正是来人。 “谁啊?”阿宁问道。 榆钱儿摇头,不知。 几个人各自看了一圈,分别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不解。 陌生来人好歹骑马奔了过来。到了他们面前缰绳一勒,翻身下马,抱拳施礼道:“冒昧了,冒昧了!在下李秋生,前方十里渠李家庄人氏,方才于眠风客栈见识几位才情高妙,特赶来恳请几位帮忙。” 说罢眼睛又忍不住看了阿宁和苏豆蔻两眼。 重重揖了两揖。 苏豆蔻眼中出现出一丝玩味。 大概好玩的事情来了。 榆钱儿首先发话:“请问阁下认得我们?” 他坐姿随性,马鞭抡指一圈。 看起来说不出的纨绔。 纪恕暗笑一声,又装! 自称李秋生的中年男人更加确信这几人非同寻常了。 这男人眼神精明,但态度诚恳,姿态放得也低,莫名给人一种诚实可信感。 一看就是个长跑江湖的。 生意人。 纪恕道:“不知这位大叔唤住我们所为何事?” 李秋生道:“方才在眠风客栈大堂用饭,李某无意间见二位……女公子转瞬之间变了形貌,在下便想,上天垂怜,我这是遇到高人了!所以,几位公子出发之后,李某随后跟了上来,碰一运气!” 李秋生说完,又抱拳施礼道:“还望几位公子见谅!” 苏豆蔻眼角带笑,侧面拢嘴低声对纪恕道:“纪灭明,人家八成是看上你化妆术了。” 纪恕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却也有了思量:除了给阿宁和苏豆蔻化妆,自己并没有做出格之事,自问行事还是低调的。 如此看来,还是太招摇了。 阿宁则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从纪家堡出来之时,爹爹和阿娘就细细嘱咐过她,遇事不可自作主张,万事听恕哥哥和榆钱儿哥哥的。 榆钱儿使了个不着痕迹的眼色给纪恕,对李秋生道:“我们着急赶路,恐怕不便帮忙。” 纪恕一脸笑意,人畜无害:“确实如此。” 李秋生听闻此话,立刻急了,忙道:“二位公子见谅,李某实在是毫无办法才想到或许你们能帮我一帮。还请诸位听我把话说完,可好?成与不成,李某都不会亏待几位!” 李秋生面上带着期待与乞求,眼巴巴等着他们答应。 榆钱儿:“你那么确定我们可信?” 李秋生:“李某做生意走南闯北十几年,自信看不错的,几位公子面善,十之八九出自有教养的大户人家。” 这马屁拍得不着痕迹,听着着实让人受用。 榆钱儿:“我们一旦出手,酬报自然不低。” 李秋生:“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纪恕道:“你且说说何事需要我们相帮吧。” 李秋生为人还是地道的,距他们不太远处,有好几个伙计打扮之人赶着马车时不时朝这边望望,落在后面并不上前,应该就是李秋生的随从没错,相必是专门一旁听命的。 李秋生面露凄然道:“实不相瞒,在下年过不惑,膝下原本二子一女。如今犬子俱已成婚,只是可怜我那十四岁的小女儿。”他长叹一声,眼中带泪,接着道,“小女儿玉莲……那一日暑气蒸腾,天热得紧,又恰逢正午,莲儿去庄前池塘浣衣,不想正有两个两三岁的娃娃在塘边嬉戏。正午时分许多人家正准备午饭,池塘周围四下无人,小娃娃家里长辈也一时不察孩子并未在家。莲儿正待放下水盆唤娃娃上来,谁知……” 李秋生忆起伤心往事突然有点说不下去,眼中居然流出了两行热泪。意识到自己失态,他赶紧撩起衣袖擦拭眼睛,满含歉意道:“公子见笑了,对不住!——莲儿见两个娃娃不慎猝然滑入水中,霎时不见了踪影,急忙扔掉手中衣物跳入池塘施救……莲儿本就水性不好,等救出俩娃娃,她,她……” 下面的话不用说,大家都明白了。 莲儿为救人自己必然是活不成了。 本是个良善的小姑娘。 李秋生接着道:“三年了,莲儿她娘不能接受莲儿没了这个事实,起初每日以泪洗面,后来渐渐神志不清,非要说莲儿还活着,还会回来的。附近大夫都请遍了,道士、神婆也请了,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见好。我见二位女公子能换脸变成他人模样,就想着能不能请求公子……” “找人扮成莲儿的样子?”纪恕打断他道。 “是是是,李某正是此意!虽说有点病急乱投医——许是莲儿她娘能见上莲儿一面病好了呢?” 此番情景令阿宁想到了爹爹和娘亲,原来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 “恕哥哥把我们扮成这个样子,叫做化妆,放心吧,恕哥哥会帮你。”阿宁道。 李秋生听阿宁这样说忙千恩万谢。 苏豆蔻笑笑看着阿宁,这丫头倒是热心。 榆钱儿纨绔似的朝纪恕吹了声口哨:“别看我们,你自己决定。只是我们半个月的行程要是在这儿耽误了,接下来真就要赶路了。” 纪恕看看阿宁,看看苏豆蔻,在后者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苏豆蔻没出声,末了只是对他粲然一笑。 榆钱儿看他们这样刚想要说什么,苏豆蔻顶着她那张老妪的脸庞狠狠瞪了他一眼。 榆钱儿忙举双手做投降状。 惹得阿宁掩口吃吃笑了。 纪恕:“好,那就速战速决。李叔家住哪里?烦请为我们提供莲儿生前所穿衣服,颜色、样式,发式,最重要的——她的长相。” 李秋生见纪恕松了口,忙道:“好好好,家中存有莲儿的画像,还是当时请道士时所画,我一直为留个念想没有舍得烧毁。” 此时他既悲伤又高兴,仿佛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只不停道:“纪公子,麻烦你们了!我就想着啊,让‘莲儿’好好劝醒她娘,没有了女儿,我不能再没有老妻啊。” 纪恕:“答应了你,我们自当尽力而为。” 李秋生招呼了落后的仆从跟上,自己则在前面带路,一行人朝前面的十里渠而去。 第46章 46:一妆慰半生 十里渠,顾名思义是一条十里长的水渠,或许更长一点,沿着十里渠散布着一些村庄。李家庄就是期中的一个。 相比而言,李家庄是个不小的村子,村子前后邻水,自然水塘较多,大多数的水塘里都种植着芙蓉。 时值九月,不少水塘里莲叶已萎。风儿相送,半枯的荷叶起伏,哗啦清响,虽没有朵朵白莲圣洁高雅令人心旷神怡,然而别有一番深秋滋味。 不失为一处赏心悦目的残荷图景。 李秋生家坐落在村庄边缘,院落两进,房子青砖绿瓦。 看上去挺大。 是了,李秋生家毕竟是经商人家,还算富裕。 纪恕他们在院落外停下,嘱咐李秋生拿来莲儿肖像,又如此这般细说一番,李秋生点头称是。 然后一行人状若无事,各自准备去了。 午时前后,一个身着轻薄淡粉罗衫的少女走进了李秋生家的院落。 少女长相甜美,尚残留着一些婴儿肥的面庞有些圆,单眼皮的双眼很有精神。她留着齐眉刘海,顶上头发挽起,插了一只镶翠玉银簪,后面的头发松散着披在背后——头发和衣服却都是湿的,少女面带委屈,走路很轻,整个人说不出的柔弱幽怨。 院子里没有多余的人,很安静。 李秋生正在屋里跟妻子说话。 只是,李秋生在说,却没有听到有人搭话。 半晌,一个虚弱低哑的声音道:“当家的,莲儿怎么还没回来?不让她去洗衣她偏要去,这都半个时辰了……” 李秋生:“你忘了,莲儿……” 那个低哑的声音立刻提到了一些,夹杂着一点尖利道:“胡说,你又骗我,我不信!” 少女听到内室人说话,慢慢走进堂屋,她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叫了一声:“阿娘——” 内室的人听到有人喊娘,身子均是一震! “莲儿,我的莲儿!莲儿回来了!”李秋生的内人霍地站了起来,甩开手急急就要往外赶。 李秋生连忙扶住她的手肘:“慢点,不急!” 李夫人不理他的提醒,三步并两步跨出内室,定眼一看,果然是莲儿! 她话都没说眼泪就哗地流了下来,真真宛如脱了线的珠子。 李秋生看着眼前的“莲儿”也愣在了当地。 苏豆蔻心脏抽疼,会不会太逼真了?啊哟,这可要了老命了! 两刻钟前—— “纪灭明,莲儿让我来吧!”她自告奋勇要来扮成莲儿。 “你?能成吗?不是闹着玩。”榆钱儿道。 “不然你来?”苏豆蔻看着榆钱儿,“小看本姑娘?早告诉过你,本姑娘不是笨姑娘!” 榆钱儿笑了:“好好,那你来!” 纪恕:“行吧,你看起来的确比阿宁合适。” 阿宁:“为何啊?” 纪恕:“咳咳,论经验论演技你还有点小。” 人家苏豆蔻可是在大将军身边待过且最后全身而退的。尽管私下被说成了小白脸,落了一身骚。 …… 李夫人哭着扑向“莲儿”,抱着“莲儿”一直哭啊哭不撒手。好像要把这三年来的思念全部哭出来不可! 李秋生愣了一会儿想起来此“莲儿”不是自己亲闺女,纯属是糊弄老妻假扮的,赶紧拉着老妻劝解道:“莲儿娘啊,莲儿刚回来许是累了呢,让孩子坐下再说吧。” 李夫人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松开“莲儿”,拉着“莲儿”的手细细打量着,抬手要抚摸这张朝思暮想的脸。 “阿娘,不可!”“莲儿”忙道。 “怎么了孩子,可是哪儿不舒服?”李夫人忙缩了手,“我的莲儿长高了,也瘦了,都是阿娘不好,没有照顾好你!莲儿饿不饿,娘这就做好吃的给你!” 苏豆蔻摇摇头。 “啊!这身上怎么都是湿的?头发也是湿的!莲儿,你的脸怎么那么苍白?” 苏豆蔻心下叹气:您老终于看到我的衣服和脸了! “莲儿”道:“阿娘,你难道不记得了?” 李夫人满脸狐疑:“莲儿你说什么?” “阿娘,我既是你的莲儿也不是你的莲儿啊!” 李夫人愣了一愣:“莲儿,娘不许你胡说!不不,你什么都不要说,娘不想听!” “阿娘……” “别说!”李夫人突然语气严厉,打断“莲儿”的话,“娘不听!”然后有突然温和地说:“莲儿,你手怎么这么冰?娘这就给你做好吃的,暖一暖。” 说完不等人回答,自顾自踉踉跄跄奔去了灶房,和面去了。一边找和面的瓷盆,一面流泪不止。 苏豆蔻跟了出来,看李夫人这样,眼圈红了。 李秋生跟了出来,对苏豆蔻道:“姑娘,还请你见谅啊!”然后又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我这样做会不会对她打击更大,但是,你看她这几年瘦的都不成人行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 苏豆蔻看他,不知何时他也是泪流满面了。 过了一阵子,李夫人端来一碗亲手做的汤面,面上卧着两只鸡蛋。 李夫人招呼:“莲儿,快吃!” “谢谢阿娘,我这就吃。” 李夫人一边流泪一边看“莲儿”吃面,“莲儿”一边吃面,一边偷偷流着眼泪。 苏豆蔻暗骂了一声:“他娘的,这都什么事!以后这类事自己再也不干了!……纪灭明靠不靠谱啊,脸上的颜料不会花吧?” 她一口口吃着面,一口口暗骂娘,阻止自己想起自己的娘亲,娘亲……她,她,她…… 再也没有娘亲了…… 苏豆蔻索性不再吃了,筷子一扔,先哭个够再说! 苏豆蔻流着眼泪抱着李夫人,李夫人吓得赶紧问:“怎么了莲儿,面不好吃吗?” “面很好吃,我想娘了……” 李夫人拍着“莲儿”的后背:“娘在,娘在!莲儿不哭。” “莲儿”仰起不知有没有哭花的脸,破罐子破摔地说:“阿娘,你要保重好身体好不好?不然莲儿会心疼。你答应我!” “娘答应你,答应你,你说什么娘都答应!” “以后好好吃饭,好好跟爹爹过日子,不许想我,不许哭!” 李夫人一愣:“莲儿,你说得什么话!” “阿娘,莲儿吃了您做的面,见你这一回,就要走了。” “净说傻话,你要去哪儿?娘不许你走!” “阿娘,你知道吗,因为你特别好,特别心善,本来你命中没有莲儿的,可是老天爷感念你的善心,才把莲儿赐给你做女儿,如今十四年了,莲儿要走了。老天爷让莲儿回去呢,你不许么?” “不,我求求老天爷让你留下来,老天爷会答应的!” “阿娘您听我说,”“莲儿”柔声道,“您对莲儿很好,老天爷都看在眼里,可是上天有上天的规矩,违背不得。如果您在莲儿走后,一直吃斋念佛,行善乡里,下辈子莲儿还做您的女儿,陪您到老!” 李夫人满面含泪:“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莲儿”伸出小指,“不信我们拉勾吧!” 李夫人将信将疑伸出右手小指。 拉完手指盖完章,“莲儿”又道:“阿娘,莲儿若是一直不走,老天势必要惩罚莲儿,到时候您不心疼么?” “你是娘的心肝儿,娘如何不疼!” “这就是啊,只有您心甘情愿让莲儿走,莲儿才走得无牵无挂,来世才能有福报,对不对,阿娘?” 李夫人拉着“莲儿”的手,定定看着她的脸,仿佛要把她的一切都装进心里,刻在眼睛里,迟疑着,确信着,最后答道:“好,娘答应你,娘什么都答应你。” 说完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她的莲儿终于回来了。 可是她的莲儿…… 她留不住。 最后,“莲儿”在李秋生夫妇的目送之下离开了李家…… 许久,李夫人犹自喃喃自语:“莲儿,娘会好好的为你积福……” 第47章 外篇:《骑马记》一 “我的马有名字的。”纪恕牵着他的白马,对苏豆蔻说,“来,给她打个招呼。” “马还有名字?” “是啊,马既有灵性又通人性,是一种胆小、敏感的动物,很聪明。我的马今年八岁,名字韶光。” 苏豆蔻很惊奇。 七岁那年,父亲将她领回本家。那个家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心生恐惧,——它太大了,以至于苏豆蔻觉得,要是自己想要走出去的话,恐怕是不行的,会在里面迷失。 一切都充满了未知。 弟弟夭折了,阿娘病死了,她站在这个看起来四通八达的大宅院里,想着每一条路都通,每一条路都与自己无关。 通不向她想要去的地方。 这里几个兄弟姐妹看起来都挺好,温和有善意。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其他族人对她也敬重,称呼她“三小姐”。是的,她的父亲早在认识她阿娘之前就已经娶妻生子,因此她有两个异母姐姐和一个异母弟弟,以及若干堂兄妹。 爹爹是大名鼎鼎的沉香阁阁主。 她想,大概别人对她的敬重就来自这里。 阿娘死了,临死前拉着她的小手道:“没了阿娘,豆蔻,你知道怎么办,对不对?” 她点点头,放心吧娘,想要的东西我都会努力去争取。 阿娘这才满意地眼角含着一大滴泪闭上眼。 她不哭不闹乖乖坐在娘旁边两个多时辰,她的爹爹才赶到。见到她爹的第一眼她就问:“娘是睡了还是死了?还能醒过来吗?” 她爹爹一只手抱着她阿娘的身体一只手拉着她的小手,摇了摇头。 她的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说:“爹爹,我饿了!” …… 苏豆蔻轻轻唤了一声:韶光。 却无端想起了一句诗: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纪恕道:“韶光温顺听话,是我的第一匹马,前年义父送我的生日礼物。” 苏豆蔻:“这礼物好!——若是谁把马送我做礼物,我是不要的,不但不要,还很可能跟他急!” 纪恕笑了笑,没做声。 苏豆蔻:“我八岁那年,苏见香和苏继香,哦,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有一天邀请我一起学习骑马,结果我摔了下来,差点被马蹄子踏死,好在我命大,没做成马蹄下的亡魂。” 她说得云淡风轻,纪恕却听得脊背发冷。怪不得苏豆蔻见马即惧。 …… 那天,苏豆蔻的两个异母姐姐来书房找她,她正翻看一本名为《香考志》的书。 “三妹,快别看书了,咱们骑马去,可好玩了!” 苏豆蔻放下书:“骑马么?我不会啊!” “不用担心,很好学。有专门的驯马师教的。” 苏豆蔻很好奇,兴冲冲跟着两个异母姐姐去了沉香阁射场。 到了一看,除了异母弟弟苏闻香哪里还有其他人?偌大的射场只有他们四个人和一匹马。 苏豆蔻在他们的搀扶下艰难地登上了马,谁知刚刚坐好,还没来得及收紧缰绳,马突然受惊跑了! 苏豆蔻立刻吓得花容失色脸色苍白,呼吸一急促,大脑登时成了一团浆糊,还没来得及尖叫,“噗通”一声,摔了下来。她当时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谁知那匹马一转屁股又掉过头来,在苏豆蔻的右肋上补了一蹄子,这下苏豆蔻彻底晕了过去。 当她醒来的时候爹爹正坐在她的床边,两个姐姐和弟弟也在。大姐姐哭哭涕涕地说,爹爹,都怪我,豆蔻说想要去骑马我就带她去了,要是我阻止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差一点,差一点就……爹爹,您惩罚我吧! “相公,怪我!”苏豆蔻又听见一个声音道,“怪我没教好他们,没让豆蔻喜欢上我,接受我……” 下面的话苏豆蔻自动屏蔽了,不想听。她怕听着听着就气笑了。她躺在那里,浑身都疼——呼吸都是疼的,更不能笑。她漫无目的地想着:你没教好你的孩子倒是真的,可是,我为什么要喜欢上你接受你?除非我死了。 她的爹爹黑着脸坐在那里,抓着她的小手一声不吭,看她睁眼醒了,急忙道:“豆蔻,你哪里疼?”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 苏豆蔻却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不是不疼,是都疼啊!还想让你们都出去。 她爹爹看她摇头,心放下来一半,对那几个主动来认错的娘几个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 苏豆蔻想,阿娘看到我这样会不会生气?不但没有保护好自己,还让自己躺在了这里动弹不得。真没用啊。 她想阿娘了,还想不到一岁就夭折的弟弟。娘长得真美啊,小弟弟也很可爱! 据说爹爹和娘第一次见面源于年轻时的一次游历,说是游历其实是为了寻香——找寻制作香料的新材料,花啊叶啊茎啊籽啊的。那天,爹爹骑着马拿着新采的一块蓝绪草的根茎,越看越是喜欢。蓝绪草太难得,是制作叠香的不可或缺的材料。他边走边仔细端详手里的宝贝,时不时笑两声,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灰头土脸和表情诡异,也忘了调整缰绳,以至于在别人的惊呼声中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冲撞了一顶精致的软轿。 轿夫躲闪不及,扔了轿子,小丫鬟惊叫着扒开轿帘:“小姐,小姐!” 轿子里一个好听的声音道:“慌什么,我没事。”说完,顺着丫鬟扒开的帘子钻出来一个年方二八的女子。 这女子是个佳人。 她身着淡蓝直领高腰襦裙,下身一条淡蓝绣百蝶千褶长裙,盈盈走出软轿。 “出什么事了?”她双眸淡扫轻启粉唇。 苏宥亭这才发现自己闯了祸。 他急忙将蓝绪草的根茎揣入怀中,下马施礼致歉。 “既是无心之失,那便罢了。”少女道。 这声音让人如沐春风。 小丫鬟不高兴道:“小姐!” “没事,走吧。”少女说罢招呼轿夫道,“看一下轿子,没问题就继续上路。” 苏宥亭早已被少女的气度惊住,再看少女不卑不亢婉转优美不由心中一动。 少女是个佳人,更是个妙人。 这一动让他心中懊恼不已。暗骂自己登徒子,人家好心放你走,你居然有如此龌蹉之想。 何况,你已是有家室之人。 苏宥亭,福州沉香阁家主之子,年二十三,行二。苏家大哥自幼身体欠佳,难以操劳,因此,下一任阁主之位非苏宥亭莫属。 苏宥亭相貌端正一表人才,秉性温和,精于制香,深得老阁主器重与喜爱。待到苏宥亭弱冠之年,老阁主便想着要为这个各方面都令他满意的儿子张罗一门亲事。福州城中有头脸人家的未出阁姑娘大都听过苏宥亭之名,暗地里对他倾慕有加,都希望能与苏家结缘嫁与苏宥亭为妻。 苏宥亭有几个相交不错的好友,其中宣纸李家的长公子李思敬就是他的好友之一。 苏宥亭偶尔也去李家玩玩。 李思敬十七岁的妹妹李思兰尚待字闺中。李思兰人生得好看,心里也住着一个苏宥亭,苏宥亭为数不多的几次去李家串门,李思兰都偷偷远观过。 苏大哥实在是人中龙凤。 谁让少女情怀总是梦呢。 这个梦要是实现了多好。 某日,李思敬诚邀苏宥亭来李家观赏他新得的七彩琉璃盏,苏宥亭欣然前往。 不料,待他吃了一杯酒醒来之时居然在李思兰的床上! 苏宥亭顿时大惊失色两股战战,懵了! 李思兰在苏宥亭醒来之后也悠悠睁开双眼,看着衣衫不整的自己顿时哭红了眼睛,这要传出去还怎么活! 后来,两家为了遮丑既按部就班又不动声色地匆匆为二人举办了婚礼。 初为人妇李思兰娇羞识礼眉梢带喜。 初为人夫苏宥亭无悲无喜落落寡淡。 尽管没有证据,但他坚信婚前那种猪狗不如的事情不是他做的。 他爹,老阁主气的肝疼。这逆子让人失望啊! 虽然对事情的来龙去脉老阁主心有保留,但是,即便儿子真冤枉也是活该啊,能被人无缝衔接地摆一道不是蠢吗? 好在这儿媳妇娘家也算望族。 其他大家的闺秀听说苏宥亭做了李家的快婿,顿时集体失了魂,心中暗骂李思兰狐狸精。好葡萄怎能让狐狸精吃了呢! 狐狸精吃葡萄吐籽么? 淡淡过了四年。四年来苏宥亭制香水平大进。他谢绝了昔日好友各种邀请,把自己关在制香楼里日夜倒腾,倘若不在制香楼就在寻香的路上晃悠。 反正他爹做沉香阁阁主做得风生水起,暂时不用他操心,他乐得沉浸于他的制香。 回夫人那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然而李思兰肚子争气,四年来生了两个女儿。 两人真正的相敬如宾。 苏宥亭本想着就这样过完一辈子算了。 然而,眼前被他冲撞的少女让他心头一亮。 平静无波的心田莫名泛起了涟漪。 他询问了少女的家门,定要改日上门赔礼。 少女看了几眼眼前灰头土脸的年轻男子,不置可否,最后礼貌性地施了一礼,上轿走了。 几日后,苏宥亭果然守信,收拾好自己,备好礼物,带着两个小厮去了林家。 哦,之前苏宥亭撞到的少女姓林,林院外的小女儿林无忧。 …… 苏豆蔻记事起就和阿娘住在一片寂静的宅子里,娘闲来无事就教她识字看书,她不愿学绣花娘也不勉强,笑笑罢了。阿娘脾气很好,脸上鲜有阴霾,唇角总是挂着笑。爹爹时不时会去,给她带好玩的好吃的,给娘带些布匹和香料,娘总说,又不出门用不了那么多。 这时爹的脸就黯淡下来,他说,无忧我对你亏欠太多。 阿娘就说,你是我自己选的,认定的,怎么能说亏欠呢,我甘之若饴。 我不愿跟你回沉香阁,是因为在这里我才真正是你的妻。有你,有豆蔻。 你来或不来,我都在。你在或不在,都是你。 语气里满是笃定。 爹爹搂着她和阿娘红了眼睛。 …… 马蹄下侥幸生还躺在床上艰难度日的苏豆蔻想着阿娘会不会生她的生气,她明明答应过娘会保护好自己,不让自己轻易受伤。想要的就自己去争取。 可奄奄一息躺着算哪门子保护好自己? 这一躺就躺了将近两个月,后来实在躺不下去了就求着爹爹让自己起来走走。后来,她肋骨那里留了个三寸长的浅涡。 爹爹倒是对他颇为上心。在她躺卧的日子,不许姐姐们来看她。听说她们连同她们的娘在爹爹面前哭了好几回,然而爹爹硬了心肠,从不松口。 闲得紧的时候她就想,爹爹不让她们来看我不是为我树敌么,怎的爹爹这个道理都不懂? 我要快点长大,强起来。 于是,以后的日子里,她和异母姐弟们开始了几年的“融洽”相处…… 从此她再也没有关注过关于马的一星半点。 没想到马还有自己的名字。 苏豆蔻看着纪恕笑意如春道:“韶光,是个好名字。” 第48章 外篇:《骑马记》二 “苏豆蔻,你不要躲。手缩到衣服里是怎么回事?”纪恕哭笑不得。 “没躲啊,我不是在观察么。” 纪恕:“你观察到什么了?站那么远观察得到吗?” “嘿嘿,能的能的,我眼睛好,有穿透力。”苏豆蔻偷懒耍滑的时候脸皮够厚。 纪恕也不拆穿她,而是体贴地右手牵着缰绳,左手伸向她,“过来!” 苏豆蔻见躲不过去,只好磨磨蹭蹭挪了过来。想想都觉得丢脸,是谁信誓旦旦想要学骑马的?是谁在大家赶了一天路又疲又累之后喊着纪灭明让他来教的? 可是,她做了很久的心里建设,真到了跟前却忍不住怕了。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沉睡多年之后一股脑浮了上来。 马蹄踏在身上真疼啊。 纪恕看她磨磨蹭蹭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伸着他的手。 那种疼在身上不能去回想的痛苦他有过切身的经历,他理解。 梦里都不敢想。 因为梦都是疼的。 这种疼,温柔以待是最好的疗养。所幸,他遇到了那些真心实意给他温暖的人。不另视,不苛责,给他了名字和希望。 苏豆蔻挪了过来,纪恕一把抓住她的手肘,那手看起来有力量,最后却轻轻落在她身上。苏豆蔻莫名一怯,呆呆看着纪灭明。 有一种被珍视的错觉。 纪恕低声道:“不用怕,我在。来吧。” 苏豆蔻身不由已地点点头。 纪恕把缰绳递到她的右手,告诉她:“不要站在马的后方,也不要站在它右边。它在防御。——你今天的穿着很适合,鞋子看起来也舒服,骑马的时候方便才是第一。”他声音不大,咬字却特别清晰,听起来声声入耳,苏豆蔻一字不落记住了。 她一边点头一边问:“还有吗?” “第一次上马不要紧张。”纪灭明看着苏豆蔻,“你能做到的!” 苏豆蔻脚踩马蹬爬到马背上,闭上眼睛坐好。 纪恕摸了摸她的脚与马蹬接触的地方,提醒她稍稍朝里一点。 韶光仿佛感受到了苏豆蔻的紧张,有点不安起来。 纪恕手在马鬃那里爱抚了几下,贴着马耳低语几句,韶光才算安静地不动了。 “腿放松,不要死死夹住马腹。” 苏豆蔻放松了腿。 “脊背挺直,好。精中精力听我说:等你学会骑马,纵马驰骋的时候身体再贴着马背不迟……到时候你会发现每一匹马都是一个小孩子,有的听话一点,有的略微调皮,它们有它们的感受和性格。让它懂得你发的号令,它要听话,也要尊重。” “好像挺复杂。”苏豆蔻道,“我……大概不行。” “不,”纪恕道,“你行!要相信马,更要相信自己!想像一匹马就是你的朋友,命令它,相信它,尊重它。最后,你换来的就是,它也相信你!” “不,我做不到,我没有朋友。” “阿宁呢,算不算你的朋友?榆钱儿呢?……我呢?” 苏豆蔻沉默了。 阿宁,是朋友,更像妹妹;榆钱儿嘴太欠,勉强算一个。纪灭明…… 朋友这词用在纪灭明身上,让人有点淡淡失望。她情绪复杂,一时对朋友这个词有点抗拒,有点忧伤。 纪恕长年研究人的各种情绪,苏豆蔻的情绪变化他一一看在眼里。 那像风一样突如其来的忧伤击中了苏豆蔻的小心房。她本来以为自己够坚强了。 看来并不是。 纪恕:“把缰绳给我。” 苏豆蔻:“不行了,还是明天吧!” 纪恕对苏豆蔻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伸着手,一双明亮清秀的眼睛温和地看着苏豆蔻,固执地不肯收回。苏豆蔻被他看得微微发窘,只得让步。 说来奇怪,纪灭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瞬间把苏豆蔻的忧伤击了个七零八落。 呼—— 纪恕牵着马,苏豆蔻坐在马上,一个低声指正,一个调整坐姿。 苏豆蔻骑了一圈下来的时候腿是软的。不过,就在刚刚她学会了一些施于马的号令。 马儿马儿出发吧!那就拍拍它的马鬃或者脖子,要么扬起或者轻荡缰绳,也可以小腿夹动马腹。 马儿马儿停下吧!不妨收紧缰绳,勒住马头。 此外学到的还有上马和下马。 不过,现在腿脚酸软的苏姑娘脑子里一团浆糊。 纪恕礼貌地架着苏豆蔻的胳膊肘,以防她就地摔到。 幸好,阿宁看完了一章医书跑了出来,叽叽喳喳接过去了这个让纪恕深感抱歉的人形“累赘”。 阿宁奇怪地问:“苏姐姐,学习骑马而已,你的手至于这么凉?” 苏豆蔻:“会了不难,难了不会。” 阿宁想了想,有些道理。 苏豆蔻说完了这句便再也不肯言声了。她死气沉沉地卧倒在床上,脸色发白,手脚冰冷,就像一个濒死者。 阿宁不放心,看了她好几次,摸摸她的额头,不发烧,就给她倒了一杯水。苏豆蔻挣扎着爬起来一点,撑着身子就着阿宁的手喝完了那杯水。 她开始想她的阿娘。 阿娘不是个懦弱的女人。 爹爹说过多次让她搬到苏家,她不肯。 她说,这样可以让爹爹省却许多为难。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可你爹爹只有我一个。 自欺欺人的阿娘啊! 苏豆蔻喃喃自语:您什么都不肯,可到底,除了身死,得到了什么? 一连几天纪灭明都在教苏豆蔻骑马。 前三天,苏豆蔻在马上,纪恕都牵着缰绳遛圈。第四天,纪恕觉得苏豆蔻已差不多克服了上马的恐惧,可以自行骑马溜达了,就告知苏豆蔻自己扯住缰绳上马溜圈吧,他要袖手旁观。 苏豆蔻:“不!纪灭明你真的放任我不管吗?” 纪恕:“真的。但纠正一点:不是放任不管,是一旁守护。” 苏豆蔻:“可不可以再商量商量?” 纪恕:“不可。没有余地了。” 于是苏豆蔻撅撅嘴,认命地跨上了马。她上马已经熟练,左手扶马鞍,左前脚掌插进马蹬,右手握缰绳,一使力,翻身上马,相当漂亮。 纪恕叫了声“好!” 她拍拍马脖子,马儿韶光接到信号迈步开走。 渐渐走出了一射之地。 纪恕在后面不紧不慢不远不近地缀着。 苏豆蔻有点得意,遂得意洋洋地回头冲纪恕笑了一下。 一股意气风发油然而生,她一夹马腹,加了速度。 纪恕道:“慢点——” 苏豆蔻心道:“不妨事。再快一点。” 前面是个转弯,该拨转马头回来了。 可是,苏豆蔻没有转头的迹象,倘若再加快速度——对于一个新手来说,势必难以控制。 纪恕脚下加快,使出化羽于飞,朝前冲去。 苏豆蔻发现自己行事莽撞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的身子一个趔趄,脚掌绊着马蹬,栽了下来,不,她悬在马背上被马蹬拖着! 苏豆蔻“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不叫还好,这一叫韶光怕了,惊了。 一怕一惊之间,韶光马头一回,转了个身,加速跑了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纪恕纵身上前一捞—— 右手抓住缰绳,左手接住苏豆蔻,把她护在怀里。 纪恕:“苏豆蔻,安静!松手!吁——” 他声音急促有力,苏豆蔻一个激灵,闭了嘴。纪恕就势向前跨了几步,拉着缰绳,抱着豆蔻,让韶光安静了下来。 韶光感受到了他的镇定,还有……责备和安抚! 苏豆蔻缩在纪恕怀里,像个逃避责任的鹌鹑。 纪恕松了缰绳,让韶光一边站着。他腾出双手,扶住苏豆蔻的肩膀,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苏豆蔻,看着我!” 苏豆蔻一脸惊恐看着纪恕。 “记住,马是胆小敏感的动物,尤其它受惊的时候,不要大叫!” 苏豆蔻本能地点点头。 纪恕突然抿嘴笑了:“傻姑娘,苏豆蔻你是不是傻?” 苏豆蔻摇摇头。 “还说不傻,分明是个天字一号傻瓜。” 平时看着怪机灵的,怎么一碰到马就抓瞎? 是啊,她一碰到马就吓傻了。 纪恕想到这里心情又沉痛起来。 他想把她揽进怀里。 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纪恕吓了一跳,手上触电一般,急忙放开了扶在苏豆蔻肩上的手。 他用食指蹭了蹭鼻子:“呃,好了,我们再试一次。” “什么?”苏豆蔻不明白。 “骑马。如果这次你放弃了,怕是以后你都不会有机会学骑马了。” 苏豆蔻顿时身体缩了缩:“不!” 纪恕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地说:“苏豆蔻,你相信我吗?” 苏豆蔻被他的郑重感染,慎重考虑了他的话。她深呼吸了好几次,紧紧闭上眼睛停顿了一会儿,再睁开,眼中剩下的唯有清明,她用同样的郑重地回答道:“我信!” 骑完马回到客房,苏豆蔻这次是放松的。 她,离会骑马不远了。 等等,韶光受惊的时候,纪灭明毫不犹豫救她了?眼中满是关切?还抱了她? 她的心脏扑通扑通非正常跳起来。 与此同时,纪恕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捻了捻手指,手指上仿佛还残留着苏豆蔻身上的香气。 看着手指,他陷入了沉思…… 第49章 49:京州际会 “纪灭明,你怎么做到的?” —— 苏豆蔻从李家出去,抱着被众嘲的心情回到纪恕他们那里。 哭了一场,脸上指不定花成了什么样子。 苏豆蔻出了大门掩着脸。 在李家不便清洗,少不得到最近的水塘好好清洗一番了。 恰巧,纪恕他们就等在最近的水塘。 见她过来,阿宁立刻眸含惊喜,迎了上去。 “苏姐姐!” “阿宁先别理我!”苏豆蔻错开阿宁的热情,抬脚就向水边奔。 “怎么了?”阿宁纳闷了,郁闷地缩回了持着一小面铜镜的手,“镜子……” 纪恕:“怕是担心面妆花了吧。苏豆蔻,你不妨临水自照看看!” 苏豆蔻心中抗拒,嘴里嘟哝:反正站着说话腰不疼。……也罢,都蹲在水边了还能更丑不成! 放下撩起的水,苏豆蔻伸头朝水中一瞥——妈哎!这是谁? 愣了一下才明白一个时辰之前纪灭明把她扮成了莲儿,水中映出的莲儿那张脸正好端端的与她对视着! 泪水洗面之后,脸上妆容居然没有花! ——“纪灭明你是怎么做到的?” 防水的么? 简直又惊又喜。 “本就不是难事,——我送你的面巾呢,只需轻轻擦拭就能把妆卸了。”纪恕提醒道。 苏豆蔻脸上一红:“哦,我忘记了。” 阿宁在一旁思忖:苏姐姐眼里只有恕哥哥了,眼神都是热烈的。 榆钱儿在一旁敲打着马鞭,佯装抱怨道:“别忘了这里还有俩人呢。” 纪恕轻咳了一声,去牵马。 苏豆蔻无声背过身去,掏出怀里的面巾把脸上的妆卸干净,又掬水洗了脸,这才上岸挽着阿宁的胳膊走去。 阿宁:“苏姐姐,你觉得恕哥哥怎样?” 苏豆蔻:“很好啊!” 语气毫不迟疑。 阿宁咯咯笑了。 “嗯,我也觉得恕哥哥很好,又英俊又有本事,聪明的紧!”阿宁嘴巴靠近苏豆蔻耳边,低声道,“恕哥哥好像还没有心仪的姑娘。爹爹和阿娘也还没有为恕哥哥提亲。” 苏豆蔻这才发现阿宁的问话别有它意,不,分明是意有所指。 想到这一层,苏豆蔻有点羞赧,双颊泛起了一层红润。 “好阿宁,谢谢你。你可知纪灭明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问完既期待又紧张,呼吸都轻了。 “我和恕哥哥一起长大,虽然他很少提及这些,但,目前看来,大概他更钟意为人独立恣意、有情有义的女子吧!恕哥哥对你……” 苏豆蔻睁大眼睛,侧耳倾听。 ……突然她不待阿宁说下去,一把攥住阿宁的手,郑重又急切打断道:“阿宁,不要说!” 阿宁有些诧异,她看着苏豆蔻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热烈的渴望,也有纠结的矛盾。 “无论怎样,我想要自己去了解。” 这样的苏豆蔻突然让阿宁有些心疼,她对苏豆蔻点点头道:“好。” 天高云淡。 京州。 几日来繁华的王都一片欢腾。上至君上下至黎民都在期待远征西北的大将军李准胜利归来。 捷报传来举国沸腾。 据说,君上已命礼部准备了盛大的郊劳仪式,只等他们抵达京州近郊。 胜利之师属于上渊啊。 获胜的消息总会长出传播的翅膀,大翅膀尚未飞到更远之地,经过发酵的消息会再次生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小翅膀,经人之口蜕变成一个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蔓延在王都的大街小巷,成为街头巷尾老百姓茶余饭后津津有味的谈资。 西北战事斩获胜利,跃跃欲试的西北苍狼被拔却了利爪,只得含着呜咽狼狈地逃窜。 有人甚至把大将军说成了无往不胜的战神。 此时,令人瞩目的上渊大将军三皇子李准,正在归途的马车里闭目将息。他脸上疲倦未扫,还因思虑过重而双眉凝皱。 抵达京州近郊不过还有两日路程。 这次,他归来之日便是交出兵权之时。上渊的半数兵权在他手里已然十年有余,是时候交出去了。他是皇子,天潢贵胄。不可能一辈子都守在边疆。 也不可能一辈子都手握兵权。 战后要悉数交于君上。 出征之前,父王便找他谈了。 君上身体已大不如前。 哪怕为了上渊他也必须解除兵权。 或者为了太子顺利登位。 手握重兵之人本是一把锋利之剑,而且是双刃的。 政治需要权谋,而权谋出在人心。 对于一个手握重兵的皇子,一个有军功又有威信的皇子来说,重兵在手实在是利弊有点难说、好坏有点难辨。 对有些人来说,兵权在握的他本就是如鲠在喉的那根难以下咽的利刺。 这次上渊艰难取胜,获取大捷,实在是很不容易,他不是铁打的,他也累了。 不舍也要舍。 恐怕他回到王都就要蛰伏了。 可该如何蛰伏才好? 王都上空时刻风起云涌,阴晴不定。 …… 王城。 京西双子湖。天晴无风。 偌大的湖面水平如镜。 双子湖之所以名为双子,在于湖心有两片小岛。两岛几乎同等大小,之间连着一处浮桥。不同的是一座岛上修建了亭子并观景台,另一座岛上植了萱草并两株合欢。 岛上亭唤作清袅亭;萱草与合欢大概取了“萱草解忧,合欢蠲忿”之寓意。 总之,双子湖无论听起来还是看起来让人感受到的都是美丽与友好。 此时,清袅亭里坐着一位身着白衣的俊公子,左手边放着月明剑,右手里捏着一只玉雪清透小瓷杯,杯中茶香馥郁水汽氤氲。 他看着远处,暮光中不知看到了什么,然后抬起手中瓷杯轻轻抿了一口。 “白眉,你说小恕阿宁他们几时能到?”白衣公子淡淡出声。 哦,是了,白衣俊公子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也挺俊俏的,不过,他坐在亭柱的微弱的阴影里,一时没让人看到。 名为白眉的年轻公子鼻子哼哼了几声,也不知说了什么。 白衣公子眼露疑惑,扭头看了一眼,才发现白眉原来靠着亭柱睡着了。 他摇摇头,不能理解这样也能睡着。 然而,过了一会儿白衣居然兀自微笑了起来。他突然想起了师弟小时候。 从前,每当夏日午后他们都会一起在敦敏院的石凳上捡芝麻,小恕偶尔也会托着下巴打瞌睡。开始他装模作样坐得挺好,过一会儿小脑袋就开始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带着节奏点着。不定哪一下点的狠了,他就突然受惊一般睁开迷茫的双睛,瞄一下眼前的芝麻,迷迷糊糊捡上几颗,然后再继续小鸡啄米。爱恶作剧的榆钱儿这时候精力是最好的,他从外面花园里揪几只狗尾草,聚精会神地盯着小恕的鼻子,拿草轻轻挠着他的鼻尖和鼻孔,痒得小恕直皱鼻子,皱完鼻子还是痒,就迷迷糊糊用手揉。如此三番,最后小恕果然睡不成了,就开始精精神神跟榆钱儿打闹。 他有时懒得理会那两个家伙,只管自己若无其事地继续捡芝麻,有时实在受不了他们了,他就收起芝麻回书房,眼不见为净。他一走,两个家伙也不闹了。知道闹得大了,师兄忍无可能啦…… 白衣俊公子纪默又抿了一口茶。 上元节过后,他离开纪家堡来到京州,至今差不多已经一年。 临安有纪家的生意,京州亦然。 纪家易容术冠绝天下,自然也通晓民间各种面具制作:大人的、孩子的,戏班的,杂耍的,优伶的,青楼的等等,当然也有一些定制的顶级面具装饰。面具不同,用处不一,对普通人来说买面具只是为了好玩,面具的形象大都是生活习俗中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人物或者动物——神仙鬼怪牛头马面小鸡小猪小狗……丰富多彩;而像戏班、优伶、青楼等特殊行业,佩戴面具不过是为了唤起富贵有钱人的感官趣味。说白了不过是为了生存。 普通的面具可以用纸糊,用布蒙,用木刻,用石雕,用铁打;而高级的面具制作工序就复杂多了:纯金的或纯银的、金银镂空的、上置宝石琉璃的,镶珠嵌玉的,缀上鲜花贝壳的,黏上翠羽绸纱的;全面、半面、额面……材料形状不一而足。有人兴致所至甚至把面具制成一朵花的样子,一条狐狸尾巴的样子,一只眼睛的样子……漂亮的温和的丑陋的惊悚的,往往要看面具定制者的嗜好和心情了。 总之,把玩也好,收藏也好,自用也好,送人也好,总有关于面具的生意。 ……当然这些和纪默、纪恕、榆钱儿在纪家堡学得的面具制作不一样。 一个更重技艺,一个更抵人心。 都在体现面具的精髓。 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去买、去定制,一个却要私下去谈了。 纪家在京州的生意就是制作(定制)各种各样的面具。 都是明面的生意。 那个睡着了的青年白眉,就是纪家设在京州“千面阁”的大掌柜白静石的儿子。 白眉人很有趣,也精明,擅长算术。 此时天色渐晚,冷意四起,纪默放下瓷杯。起身。 昨日收到家信,期年不见的师弟他们要来了! 第50章 50:白眉 纪默拍了拍白眉肩头:“小白,醒了!” 白眉双眼使劲睁了睁,还没睁开完就立马又闭上了,仿佛睁眼也是个气力活,能省下就省下来。他背抵亭柱伸了个懒腰,打了个抒情的哈欠,这才含浑开口道:“干嘛?” 纪默见他不睁眼,只得又说一句:“回家。” 白眉这才勉为其难睁开眼,他四周看了看,将皱眉、挤眼、困惑、恍然大悟等动作一股脑做了个全套,这才突然提高了声音叫道:“哎哟,天这就黑了?” 纪默不再理他。 他急忙一下子站起来:“少爷,咱的船呢?” 纪默早已解开了缆绳,一声不响跳上小船,白眉这才忙不迭连滚带爬跳上船,朝纪默嘿嘿一笑:“少爷,我睡得肚子都饿了。” 纪默白他一眼。 几个月的相处,白眉已经拥有了从这个不大说话的少堡主眼睛里读取信息的能力。这会儿看纪默不爱睬他,叹了一声。还没叹完又踩着尾巴似的大叫一声:“少爷,咱们煮茶的小炉子呢?” 他不等纪默回答就伸着脖子朝亭子里看了几看,没看到,就自觉地开始在船上找。原来纪默早收拾好放到干净的角落里了。 白眉舒了一口气,讪讪笑了笑:“少爷,您手脚够麻利的,也不等我收。” 等你?你睡得那叫一个浑然天成,就差成为一只…… 纪默及时打住了非君子的想法,轻咳一声。 要说这白眉也怪,自从纪默来到王城之后他就着了迷似的天天跟着纪默,活像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呃,其实也没想着甩。 白眉十八岁,会算账,爱跑腿,跟榆钱儿差不多。人不及榆钱儿淘,话不比榆钱儿少。 有眼力见儿,跟就跟着吧。 而在白眉看来,大少爷纪默话虽不多,但是别人说话他也不大厌恶,鲜有不耐情绪,也不会横加阻止。他身上高傲清淡,但不冷;做事不冒进,有章法;举止言谈有理有度,不卑不亢。无论吃饭、写字、还是做其他事情,凡是与动手有关的,那双手既柔韧又有力,说不出的从容和游刃有余。 这样云淡风轻的少爷少找。 往那一站,仿佛焦点是他,又不扎眼。 但是个让人不敢轻易冒犯的存在。 一开始跟着默少爷是他老子白静石的意思。 千面阁大掌柜白静石与纪家堡堡主纪巺之间这么多年表面上看是下属,其实私下里更是互为益友。 白静石是纪巺当年一手提拔的,多年历练为人处事早已八面玲珑。 话说当年,纪巺尚未成亲,正是意气风发的好年岁。那日,他在临安府茶馆与几位友人品茶谈事,当时为他们上茶的就是白静石。 白静石为纪巺他们沏了一壶上好龙井。放下茶壶,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相当简洁地向他们介绍了龙井的特点。他脸色如常,态度认真,口才一流,短短几句话让人明白了龙井茶的与众不同之处。纪巺本也深谙茶道,尽管觉得懂茶是一个茶馆小二的基本技能,但还是顿时对这个年轻伙计印象深刻。 之后,短时间内纪巺又去过该茶馆两次,每次都是那个名为白静石的小伙子沏茶上茶。 他发现这个白静石颇为进退有度。 这就有意思了。 纪巺悄悄派人查了查白静石的家庭背景,发现茶馆老板正是白静石的舅父。 白家祖上中过进士出过官,到了白静石祖父一代家道开始中落。白父早年中过秀才,然而,后来却屡试不第,以致终于心灰意冷,遂将考取功名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岂料白静石对考取功名不甚上心,却对做生意兴致勃勃。白父对此很是不满,白静石不敢明目张胆与老父亲对着干,就悄悄央求舅父到舅父开的茶馆学习,私下里做着百倍努力。 纪巺心想,怪不得这小伙子做事比其他人出色。 后来通过多次接触,纪巺对此人品行做了更深入的了解,认为这个同年努力好学忠诚可信。 与其说他热衷做生意不如说他更擅长经营管理。 纪巺私下找他谈了几回。 二人颇为相见恨晚,惺惺相惜。 纪巺便让他去了自己刚刚创立不久的位于京州王城的千面阁,跟随前辈学习,直到后来他一步步独当一面做了京州千面阁的大掌柜。 今年上元节过后,白静石听闻纪默要来王城,便让自己的吃货儿子陪着大少爷逛京州王都。 是啊,白眉这个家伙擅长吃喝玩乐。 白眉自己就是个少爷。 对于一个吃喝玩乐皆样擅长的大掌柜家的少爷来说,陪一个尚未谋面的少堡主,白眉是抗拒的。 然而,见到纪默之后,他就改了主意了。 默少爷做事能力不是一般强啊! 来到王城的第一日,默少爷彬彬有礼拜会了白静石,他的不俗谈吐和进退有度让白静石对之赞赏有加。 简单休整之后,第二日,默少爷居然易了个普通的容换身普通衣服,拿起他的月明剑,骑上马出门了!白眉碍于老爹淫威不敢不跟上啊,可是人家比他快多了!他哼哧哼哧跟在纪少爷后面跑了两天,这位初来乍到的少堡主才算是消停。后来,他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原来纪默少爷围着王都转了一圈,对王都地段啊地形啊了解了个清楚。 ——这习惯都归功于纪默几年如一日的出堡历练经历。 眼看要用不上自己,白眉怒了! 好歹自己也算是个翩翩公子地头蛇,怎能容忍自己被忽视到这种地步? 当然不能忍! 他心里憋了一口气。先让默少爷认识自己,重视自己! 第三日正午,他好不容易跟上了默少爷,于是上前道:“少爷,饿不饿?饿了我带你去吃好的,这京城好吃好玩的地方没有我白眉不熟悉的!” 岂止是熟悉,简直是常客! 他完全没料到的是,高冷寡言默少爷居然说,好! 于是的白眉带纪默去了一笑楼。 白眉要了个雅间,要让纪默尝尝一笑楼的酥鹅。 纪默看着一桌子特色菜,没说什么,优雅从容开吃。 白眉奇了!按常理来说不是该赞叹一番好吃么,或者,该说一下“两人而已,要这么多浪费了!”? 然而,并没有。 此后几天白眉都带纪默吃有特色的好吃的,推荐他去有趣的地方。 吃的倒没什么,而去与不去好玩、有趣、与众不同的地方就不再是白眉说了算了。 纪默少爷很有原则,觉得好的方他会去,不感兴趣的一概拒绝。 …… 不知不觉,白眉就成了一枚狗皮膏药,专贴纪大少爷。 狗皮膏药觉得贴在纪少爷这里安全贴心,高大上。 …… 二人上得湖岸,白眉要搬煮茶小炉,被纪默阻止。 纪默:“放那吧。” 白眉:“呃?” 不明白。 转念一想,他道:“少爷是想要下次再来么?可为什么不干脆放在湖心亭子里?” 谁说下次来非要去亭子里?湖面荡舟品茶不也很好? 纪默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牵过林子里的坐骑,跨上马,他对白眉道:“走了!” 白眉也手脚麻利地牵过自己的马,翻身而上,鞭子轻甩,跟随纪默而去。 子城门已关。 离子城门几里的地方有个何家庄,离庄子不远的大田里有个还算完好的草棚,纪默将两匹马拴在棚里,掏出一只面具易了容,又套上一身黑衣。迅速做完这些,又把白眉捯饬了一番——白眉对易容换脸兴趣浓厚,热情经久不衰。 然后纪默提起白眉,脚下展开化羽于飞,几个看不到的起落间便到了城门附近,瞅准空隙避开巡逻一跃一跨之间便到了城里。 白眉感觉很羞耻,内心是抓狂的。 论功夫自己也不差啊,为什么自从遇到少爷就处处不如人了呢? 丢人啊,羞耻! 肚子还不争气咕噜叫了几声。 纪默在一条巷子里放下白眉,瞥了一眼自惭纠结的白眉。 白眉看少爷眼光瞟了过来,立马精神振奋,狗腿地嘿嘿两声:“少爷,再不吃东西你就要一直提着我了。” 纪恕:“嗯。” 白眉一听,雀跃道:“走走走,有一家特好吃的凉粉儿店,包你吃过之后念念不忘,去尝尝?” 于是两人去了桂堂巷一家不起眼的小门店,吃了一回正宗的桂堂凉粉儿。 吃饱之后,白眉浑身舒泰,精神更好了。 晚风轻吹凉意拂面,二人信步在回去千面阁的路上。 白眉想起几日前的那件事,有点苦恼:“少爷,依你之见,前几日那事到底如何?” 纪默思考了一下,慢慢道:“尚未看清。不过,似乎有人故意为之,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牵着我们走。或者说,想要牵着我们走。” 白眉配合地打个冷战:“少爷,你别吓我!听着骇人呢!” 纪默看他嘴脸,嗤笑一声:“你怕?” 白眉心道,不拆穿不行么。你这么无趣我居然还愿意跟着,真真脑袋被挤了。 不过,能一眼拆穿本少爷,本少爷心里受用! 白眉玩世不恭道:“是啊,好怕!不过,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对方敌友难辨,我们且顺着走。——以后不用再喊‘少爷’,名字就好。”纪默道。 白眉短暂愣了一下方才明白纪大少爷后半句话的意思。 “成啊,我倒是没问题,就怕我爹听到了揍我。”白眉倒是没那么多讲究。 “不会。” 看他说得笃定,白眉吐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纪默边走边想,师弟他们究竟何时能到呢? 第51章 51:千面阁 千面阁。 当年由纪巺一手创建的千面阁位于京州王都最繁华的渊上大街。 年轻的时候精力充沛,脑筋活泛,想要做的事情也多。最终,纪巺从各种层出不穷的想法中选择了最靠谱的一种——依托纪家堡的易容术创建千面阁。 起初的各项事宜无论繁简他都尽量亲力亲为,力图将千面阁打磨到最好。选店址、访巧匠、进材料、定掌柜,他都层层把关。 他顶着一张为人熟悉的脸,但不为人知的是这张脸上戴着同样的面具。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家人,以及极为信任之人除外。 纪寒柏死后,纪巺就很少参与千面阁的经营管理了,全权交于了白静石。 除非是客人私下的特殊要求,纪大堡主才屈尊出手。 这几年纪大堡主做事不讲报酬高昂与否,主要是看缘分。 而作为千面阁的大掌柜白静石也没有让他失望。 多年来老白利用他的左右逢源和八面玲珑将千面阁经营得有声有色。 千面阁名声在外,位置是好,但外观并不豪华。它门面开阔,门额书写“千面阁”三个大字,门柱上一副对联:千人千面一芥子,一相一貌诸波若。 进得门来大堂里搁架上、橱柜里展示着各种面具。接待的伙计们统一装束,干净利落笑容可掬,里面的古朴桌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方便来客登记,也方便守店掌柜记下客人的特殊定制要求。 当然,私密的、暗下的交易不会到这里来。 此时纪默与白眉已回到了千面阁的后院。 千面阁前堂、后堂,后堂之后的厢房、天井,以及后院都是各有千秋的。它们之间前后相连又各自独立,承担着各自的用途。 后院住人,装饰低调又奢华。 纪默手里把玩着一张人皮面具。这张面具比较精致,看制作方式仿佛与他们纪氏有些渊源,制作水平与自己也不相上下,只是……除了师叔锦池、师弟小恕和榆钱儿,他想不出还有谁能有这样的制作水平。 事情回到几日前。 那日巳时,户部侍郎崔明玉之子崔子清在西城小红楼寻欢,不料途中被人刺杀。崔大人乍闻噩耗两眼一翻一头栽倒,等家人手忙脚乱救他转醒,崔大人老泪纵横老牙一咬,发誓要找出真凶为儿报仇!第二日早朝,他颤颤巍巍在大殿上跪倒,声泪俱下求君上做主务必抓获凶手,还上渊京城一个治安清明。 有人当机心下鄙夷:堂堂户部侍郎居然教出如此一个纨绔子,光天白日明目张胆去小红楼嫖妓,不是活该么! 负责京城城防的巡判首领也不乐意了,人死了就死了,管上渊治安什么事?自己不定怎么跟人家结仇了,这事也赖我们? 要说此事不算光彩。 倘若崔大人不去深究,君上也不会亲自插手去管,可是,崔子清有官职在身啊,京西四街守卫长。 大小是个官。 这件事性质就变了。 ——刺杀朝廷命官。 一时间,同朝者幸灾乐祸者有之,作壁上观者有之,事不关己者有之,当然也有那么一些心下叫苦者。 谁不知道崔大人跟大皇子李晏走得近?太子尚未登基,呵呵,这大宝之位么…… 鹿死谁手还没到终局啊! 太子敦厚仁善,可大皇子机智聪明,也不差。 三皇子么,战前运筹、阵前决断,本就是个人物,虽长年不在朝廷,但实力同样不容小觑。 何况,三皇子不日将率胜利之师返京。 …… 有人看好戏,有人心不安。 太子党一方隐隐有不好预感,崔子清被刺身亡怕不是有人针对太子做文章吧? 朝堂之事君上听闻崔明玉哭哭啼啼说完此事,大惊。举国欢庆之时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刺杀之事? 崔子清一案让君上深感君威受到了冒犯,又,君上圣心怜悯崔明玉老年丧子,遂下旨令刑部严查崔子清遇刺被杀一事。 再看京城民间,一时间沸沸扬扬,各种言论满天飞。堂堂户部侍郎之子光天化日青楼被刺身死,是情杀?仇杀?还是,误杀? 刺激啊! 白眉爱玩,当然要拉着默少爷去探查一番。 崔子清遇害当日午后,白眉就催促着纪默去了。 事发之后小红楼外看热闹的人远远近近的有不少。 京西部尉接到报案后已将案发现场隔离,请来仵作验了尸。 崔子清背部要害中了一刀。 宽刀利刃。 一刀致命。 其余再无伤处。 确系他杀无疑。 隔离区外一些人正小声议论。 白眉:“少爷,要是能进去亲眼看看就好了。” 看他那表情颇有点抓耳挠腮欲欲跃试。 纪默看着小红楼,若有所思。 在他收回视线之际,无意间抬眸向右看了一眼,发现右前方有个人不一样。 那个人很敏感,纪默刚扫视到他身上,他就回过头来扬起一边嘴角一笑,也不知是笑谁。 看那笑,似乎有些不屑一顾。 笑杀人者还是被杀者? 笑围观者,还是…… “没可能笑我。”纪默想,“来京州王城这么久,我确信没见过此人。” 那他一笑究竟何意? 纪默不由自主地朝那个人走去。他从那人一笑就已判断出那人和自己一样,脸上是带着面具的。 不会有错。 一般戴着面具的人是看不出其真实年龄的,面具本就为了隐藏,戴上它之后展现出来的年龄是为了迷惑他人。 从面部看佩戴面具者年龄,是没有意义的。 眼睛!纪默想起父亲的话:一个人最不能说谎的地方是眼睛! 那人的眼睛里透着玩世不恭,以及看透真相的嘲笑。 纪默看着他,他打量着纪默。突然,他迈开长腿转身离开了。 纪默一言不发跟上去。 而白眉几次踮脚朝小红楼内部眺望无果终于死了心时,一回头少爷不见了!他急忙前后左右寻找,结果发现少爷正在右前方不远处,而离少爷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个长腿男人,他似乎知道被人跟着,却不急不躁地看也不看只顾向前走去。 白眉急忙去追纪默。只见纪默身行一顿,弯腰捡起了什么。 白眉追到纪默跟前的时候,纪默手里正抓着一只精致的面具,端详。 “少爷,这面具怎么回事?” 纪默:“刚才那个男人掉的。” 白眉四处再看时,哪里还有一丝男人的影子? …… 他究竟是谁? “是不是不小心掉的……” 纪默立刻打断白眉的推测:“不会。如此私人的东西怎会说掉就掉?再说这面具制作精良,——面具制作程序本就繁琐,再制作精良的话一定价值不菲。倘若是你好不容易得到的,你会说丢就丢?” 白眉:“不会。” “所以,定是他故意掉落的,我跟随在他后面,他是知道的!” “看来是个怪人啊!只是不知道是何居心。” 纪默不再说话,朝男子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 既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就是对方不愿被跟上,可,又为何留下面具呢? “看来对方已对我了解不少。也了解白眉。——白眉与他是一伙的?几个月来他与我形影不离,为的什么?” 纪默心神不定,看着手中的面具,又看看白眉。不对,如果白眉与他一伙,如此一来不是正好暴露了?还是,暴露本身就是一局? 白眉被他看得心头一跳,立刻叫了起来:“哎哟少爷,你那是什么眼神?别是看上我了吧?” 纪默经他一嚷,顿知自己神游失态,脸上一红,低声道:“胡说什么!” 抬脚走了。 幸亏脸上戴有面具,脸红什么的看不出,不然糗大了。 白眉摸摸鼻子,跟上。说得不对么! …… 千面阁后院。 “少爷!哦,不,纪默,”白眉看他聚精会神观察面具,忍不住道:“这面具上有花不曾?” 白眉这一说还真是对了。 面具上没有花,但有字。 一个“江”字! 寻常人是看不出面具上的字来的。 纪默之所以看到了字,在于他们纪家制作面具时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纪家出手的面具右上角都有一个蝇头“纪”字!本就小到几乎看不出,何况这个字又被涂了特殊的药水。 类似一个标签。 当纪默有意无意看面具的右上角时,顿时发现了这个秘密。 这秘密让他大脑一阵嗡嗡作响,心中巨震! 巧合? 太巧合了点! 除了纪家,江湖上无人能制作出这样精致的面具,可,“江”字怎么回事?又有谁如此了解纪家面具的秘密? 江,江…… 纪默在记忆里搜寻与这个字有关的家族与名字。 突然,他灵光一闪! “江半图!” 他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天啊,真的是江半图吗?真的是父亲的师伯,祖父的师兄吗? 还有祖父的死! 以及这十多年江半图的杳无音信。 可是,他为什么要给自己面具? 纪默心中一片沸腾。 白眉被他一惊一乍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默少?你想到了什么?” 纪默来不及跟他说话,他取下笔架山上的毛笔,蘸了墨,写了起来。 刚写完“爹爹”两个字,想起来白眉还在跟前,于是他道:“劳驾,你先出去。” 白眉看他严肃,愣了一下,没说什么,转身去了外面。 纪默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他要给父亲去一封信。 第52章 52:浪子罗隐 醉翁楼。 二楼靠窗二人桌。 一个身着白色上衣,外罩黑绸马甲的男子正举止随意地坐在桌边。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面皮不白——或许以前是白皙的,养尊处优的人常见的那种白皙,而今经过了风霜的洗淘,白皙不见,被一种介于白与黑的粗犷取而代之。 他举止随意,带着一种看破世俗嘴脸的我行我素。他会让人看了他第一眼忍不住再看第二眼。第一眼,他的脸有点粗犷,第二眼那有点粗犷的脸居然是英俊的,一种仿佛和他毫不相干又与生俱来的奇特的英俊。 迷人的英俊。 他叫罗隐。天罗地网的罗,隐匿的隐。是个浪子。 人称浪子罗隐。 浪子不喜拘束,就连他的剑都是软剑,缠在腰里。 罗隐嘴里衔一只鸡腿,漫不经心地啃着,啃一口鸡腿,就着酒坛饮一口酒。他鸡腿啃的很慢,酒却喝得很快。眼看一坛酒就要见底。 “呵呵,连酒也不经喝了。”他嘴里嘟哝一句,仰脖喝下最后一口。 奇怪的是,除了左手里的那根鸡腿骨头和右手里的酒坛子,他面前饭桌上仅有一只盘子,盘子里空空如也。 敢情这人只要了一只鸡腿一坛酒。 其他人见他这样均不以为意。有点司空见惯的样子。 这时楼下上来一男一女,男子约莫四十岁,肤色浅栗,浓眉高鼻,双眼沉静如一汪深潭;女子二十出头,眼角含笑,粉面含春,一看就是个端庄大方之人。 他们二人上楼正好听到罗隐口中嘟哝“酒不经喝”。女的抿嘴而笑,看了一起的中年男子一眼,男子会意,并未说话,径直上来坐到了罗隐隔壁。 二人要了两荤两素四盘菜,点了一壶上好女儿红。女子拿起酒壶倒了一杯,放到男子手边。 “阿爹,您尝尝,比起您亲酿的‘君子醉’如何?” “多大的人了,还调皮?”男子喝了一口,口中看似责怪,实则充满了宠爱。 这二人正是梅清河、梅髯父女。 之前父女二人先是赶在清明前夕回了一趟福州老家,为梅髯的母亲添了坟烧了清明纸。 梅清河的双亲健在,老父见到多年未见的独子终于回来了,老泪纵横,拄着拐杖跳着脚便骂这个不孝逆子回来做甚! 梅清河的老娘拉着倔强的老头子,质问道:“阿清这样还不是随你?!清儿好不容易回了家,你想要把他赶走还是咋的?你个倔脾气老头子,清儿再被你骂走了我就死给你看!” 老头子这才消停下来,擦干眼泪长叹一声。 老太太拉着梅髯的手看也看不够,又是心又是肝儿的,直叫的梅髯热泪涟涟。 从小没了母亲,有个奶奶也好啊! 老头子看自家不孝子一个人把孙女儿养的挺好,看哪里哪里顺眼,这才气顺。气顺之余转眼又悲从中来,这些年这逆子带着孩子是怎么过的啊! 梅家也算家大业大,就养活不了你们爷俩? 造孽啊! 梅清河跪在二老跟前磕头认错,百感交集。他的老父亲要打骂他,气的跳脚,可也……跳不起来了。 可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过几日他还要离开。可是看着年迈的高堂,他怎么也开不了口! 最后还是梅髯做了回恶人,告诉祖父祖母不日就要和爹爹一起去京州。 “好祖母,我和爹爹保证办完事就回来!”梅髯信誓旦旦道,“您想,这么多年,爹爹就这一个心愿,不完成他不会甘心的。现在机会来了,您忍心看着爹爹错失这次机会整日郁郁寡欢么?” 老太太一脸纠结,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就认死理! 既专情又固执。 有时候老太太气的恨不得再把他重生一回! 老太太不是老糊涂。她拉着梅髯的手,再三嘱咐道:“要早去早回,万事小心,生命为重,切不可让家人挂心!” 老爷子一脸阴沉,拄着拐杖生闷气。 梅髯走过去拉着他的胳膊,哄他开心。讲了好几个笑话外加一长溜保证,老爷子这才面色稍霁。 …… 梅髯看邻座的男子手里拿着鸡骨头轻轻敲着桌沿,津津有味居高临下地看着窗子外的大街,吃完喝完仍一副不准备离开的样子,有些好奇。 “兄台?”梅髯看他悠哉游哉,有些好奇,看了自家爹爹一眼,开口道,“不知小女子与家父有没有这个荣幸,邀兄台共饮一杯?” “姑娘这是叫在下?”罗隐拿鸡骨头指着自己。 “正是!” 梅清河朝他轻点了一下头。 “好啊!”罗隐笑嘻嘻地一抱拳,“在下罗隐。二位如何称呼?” 罗隐大大咧咧坐过来,看了梅清河。又看了梅髯。 “这位是家父,”梅髯道,“小女子梅髯。” 梅清河道:“梅清河。” 罗隐了然:“原来是梅姑娘,梅兄。” 梅髯爽利,为人坦率,于是问道:“方才听阁下道‘酒不经喝’……” 罗隐听她这样说,心道,这个女子倒也心直口快,比一般男子强多了。他哈哈一笑,道:“姑娘有所不知,罗隐好酒但不滥酒,一日两坛绝不多饮!” 保持清醒,才能确认活着。 “有意思。想不到罗大哥竟是如此自律之人。” 罗隐:“梅姑娘心性爽快,不输须眉,也是难得!” 梅髯道:“许是天性使然。我如何也赶不上爹爹沉稳。爹爹说我更像阿娘一点。” 梅清河早年丧妻,十几年过去早已接受事实。据说梅清河与爱妻恩爱甜蜜,爱妻去后一度数年一蹶不振,要不是女儿梅髯,恐怕伤心之余早随爱妻去了。感情方面,梅清河专情痴心,但不是钻牛角之人,爱妻之逝虽是扎在心口的一根尖刺,可也从不避讳女儿提及亡妻。 罗隐听梅髯提及阿娘却顿时敛了笑容,一只手握紧酒杯,用力之大,指节发白,很快手心里流出酒来,小小酒杯居然破了。 梅清河眉头微皱,看向罗隐。 梅髯失声叫道:“罗大哥,你……” 罗隐自觉失态,脸上阴霾散去,随即露出一抹自嘲:“二位见笑了!”说罢提起桌上酒壶,仰面咕嘟嘟喝了几口,喝罢放下酒壶,大笑道:“好酒!痛快!” 梅髯看他如此,面上忧色隐去,微笑道:“这算什么,我爹爹自己酿的‘君子醉’才好呢!” 罗隐:“当真?” 梅髯:“当真!” 罗隐:“听这酒名就透着不一般!那在下岂不是很荣幸结识二位?”说罢,他认真抱拳道,“不知他日再见罗隐能否向梅兄讨要一杯‘君子醉’?” 梅清河:“好说!” 方才罗隐失态又很快恢复正常,梅清河作为过来人是理解的。那个名字那个称呼之所以不能提,一定是伤他至深。 …… 京南。一处隐秘别院。 一个身着灰色长衫的男人无声无息进了院子。院子很大,栽种着桂花和石榴,西墙边还有几株攀上院墙的葡萄。 来人一路往里,终于在最里的院子里看到了一位坐在葡萄架下的老人。老人年逾花甲,双鬓染霜,蓄着半尺胡须,正在清洗一副白玉棋子。他十指修长柔韧,一动一静都透着淡泊优雅,单看他的手指,完全看不出他的年龄来的。 来人在几步开外站定,恭敬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尊上!” 老人手指不停,依旧慢条斯理地清洗棋子,清洗完一颗把它擦拭干净放到漆黑的小木罐里,木罐上面那层漆黑泛着自然的光泽,很是让人喜爱。 “找到了?”老人头也不抬,提高一点声音问。 “是!”男人字句清晰道:“今日正午时分公子在醉翁楼吃酒,之后应邻桌一对父女之邀,公子又与之共饮了几杯。期间相谈甚欢” 老人停下手里的动作,若有所思:“哦?” “这对父女姓梅,与公子是初识!几日前刚来京都,住在飞云客栈。” 老人听完没说什么,拿起棋子继续清洗。半晌,他摆了摆手,示意男子退下。 男子悄无声息地出了院门,仿佛没有来过一样地走了。 此时,老人身后的主屋里走出来一个女人。 从她衣着打扮来看,她个子是高挑的,身子是纤细的,走起路来也一定会婀娜多姿,步步生莲。 再看她的脸,天哪!这个女人生着一张绝美的脸! 皮肤细腻、光滑白皙,毫无瑕疵的脸上没有哪怕一丝皱纹。 她有着饱满的额头,眉若远山,目如秋水,明眸善睐,加上挺直的鼻子,红润的唇角——整张鹅蛋脸让人看了如沐春风。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说的大概就是她了。 这样的女人怎么看都应该是个尤物。 无疑! 只要看她一眼就不由让人猜测她的身份—— 她一定是个不小心迷途在人世的仙子,只是暂时没找到回到上天的路径罢了。要么,她就是个专门留在人间祸国殃民妖精。 不然,人间哪里会有如此绝色? 这个女人完全让人看不出年龄。 可是…… 当她迈动双脚走起路来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僵硬。 只见她僵硬地,一顿一挪走到老人面前,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浓烈的、说不出的悲凉! “江半图,是不是京儿?我的京儿是不是有了消息?” 她急切地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第53章 53:十年一梦 江半图停下手里的动作,起身,用石桌上的绢布仔细擦了擦手。这才伸出双手去扶女人的手肘。 女人却抗拒地躲开了。 “琼枝,你这是何苦?”——这个女人就是江半图... 《妆面吟香》第53章 53:十年一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4章 54:内心独白:罗琼枝 那一年,我十七岁。父亲为我定了一门亲事。据闻,对方家境优渥,与父亲有生意往来。 我们还算门当户对。那个与我订婚的男子长我一岁。据闻,是个聪明上进之人。 ... 《妆面吟香》第54章 54:内心独白:罗琼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5章 55:泰来赌坊 京南外城古柳巷。古柳巷除了巷子深幽,其实也没有其他独特之处;除了有一家大一点的气派赌馆,其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的。 这是普通人对古柳巷的印象。但对于赌徒们来说... 《妆面吟香》第55章 55:泰来赌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6章 56:归师 纪家堡。纪巺收到纪默来信,信里所写让他眉头紧皱。带有 “江”字标记的面具?师伯江半图?应该是他。他想不出还有哪一个江姓之人知晓他们纪家的规矩。 ... 《妆面吟香》第56章 56:归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7章 57:重聚 又两日后,纪恕和榆钱儿一行四人来到京州王城远郊。天阴欲雨。远远望去,宏伟坚固的城墙沉默深沉,对面三个大的城门结实厚重, “王城”两个大字更添雄浑威武,城墙内隐约显影的... 《妆面吟香》第57章 57:重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8章 58:无忧 “所以,面具之事有进展吗?”来王城的第二日,用过早膳,纪恕听完纪默近段追查的事情,问道。 “有一些,不多。对方太过谨慎,”纪默长出了一口气, “这几日大将军回京都,整个... 《妆面吟香》第58章 58:无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9章 59:山雨欲来 苏豆蔻大吃一惊:“爹爹,究竟何事?” “说起来,八年前发生过类似情况。那时候你还小。”苏宥亭道, “我还没有做沉香阁阁主,苏家家主还是我的父亲,你祖父。”苏豆蔻若有所思... 《妆面吟香》第59章 59:山雨欲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0章 60:真相 戌时已过。纪恕躺在塌上睡不着。赴过大掌柜白静石的接风晚宴,几个人从福顺楼出来,抬起头能看到天幕上闪烁的星星。 白日天晴,夜晚的星空便热闹了。回到千面阁... 《妆面吟香》第60章 60:真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1章 61:往事不堪剪:江半图自白 那时候我正处于痛苦。琼枝不肯要洞鉴,只妄求一死。笑话,你死了我怎么办? 京儿走了。好久也没有回来,大概不会回来了吧。三十一岁那年,琼枝生下我的骨肉,我... 《妆面吟香》第61章 61:往事不堪剪:江半图自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2章 62:君意难测 大将军李准果然依言交上虎符,解了兵甲,也不领职,禀报父皇告了长假,认认真真当起一个闲散王爷来。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君上,大皇子与太子对此都满意。殊不知更松气的... 《妆面吟香》第62章 62:君意难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3章 63:蛛丝马迹 “师兄,”纪恕道, “这几日我们有收获。”纪默轻轻嗯了一声:“收获是有,不过要甄别。”白眉带着大包小包刚从外面回来路过纪默书房刚好听到这句话。 他吃穿住行样样精通,算账... 《妆面吟香》第63章 63:蛛丝马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4章 64:月隐宫 看来, “泰来赌坊”的幕后主人让人如雾里看花。只有雾不见花的那种。纪恕:“近日查访下来,王都街道、茶楼酒肆、赌坊,均不见有其他制作人皮面具的。”纪默:“意料之... 《妆面吟香》第64章 64:月隐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5章 65:幕后 几年前,月隐宫崛起于江湖。夜幕低垂,乌云翻涌;星子不见,月堕渊薮。 月华尽失,长夜漫漫,是谓月隐。月隐宫实力莫测。因为无人知晓其方位、见过其宫主、了解其人数、洞察其职... 《妆面吟香》第65章 65:幕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6章 66幕后(二) 二人落座。白静石看着一桌热腾腾的佳肴:“阁下费心劳神请来白某,不只是为了让白某尝鲜吧?” “久闻千面阁白大掌柜之名,老朽神往已久,今日得见,果然是爽利之人!”瘦高男人... 《妆面吟香》第66章 66幕后(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7章 67:父子相见 罗隐回京都王城两月余,将近仨月。自从上次遇到梅髯父女,又过了十多天。 他每天的活动都是去不同的酒楼饮酒,一天两坛,决不多饮——除了在醉翁楼偶遇梅髯父女破了例之外。 ... 《妆面吟香》第67章 67:父子相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8章 68:沉香阁 今日,罗隐喝完每一天的第一坛酒,下了酒楼。 “飞云客栈是吧?”罗隐边走边想, “我记得他们父女说过下榻在飞云客栈。——是东边还是西边?”飞云客栈。 罗隐站在客栈外... 《妆面吟香》第68章 68:沉香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9章 69:豆蔻来访 白眉从白静石屋里出来再也待不住,直奔千面阁而去。纪默和纪恕听完他从老爹那里打听来的消息陷入沉默。 还有兴奋。居然与月隐宫有关!不简单!那样精致的面具从... 《妆面吟香》第69章 69:豆蔻来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0章 70:确然无疑 阿宁正聚精会神看着洁白宣纸上的一粒火红药丸。 “怎么和父亲炼制的不一样呢?到底哪里不一样?”隐隐约约漏掉了什么,可她一时说不上来。 不管怎样,能制出药丸已经是惊... 《妆面吟香》第70章 70:确然无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1章 71:计划 白眉打了一个响指:“那么,我们需要制定一个计划!”纪恕:“首先,确定要去的人。师兄,我,豆蔻。”苏豆蔻嘴角上扬,心情愉悦。 纪默:“我用白眉的身份,小恕……扮... 《妆面吟香》第71章 71:计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2章 72:赌痴 午膳过后,白眉回转来。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众人一看他的情绪便已知事情并不顺利。 不等大家询问,白眉就主动开了口。 “爹爹说,赌痴其人就在王城,不假。但此... 《妆面吟香》第72章 72:赌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3章 73:神秘的宁先生 子城内最大的赌场是源柜坊赌场。据说背后的靠山是某个外戚。赌场很大,派头也足,单只门口就站了四个叫做保镖的汉子。 看来乡野之人怕是进不得这里,世面没见过,吓都吓死了。... 《妆面吟香》第73章 73:神秘的宁先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4章 74:怪人怪趣 四双眼睛齐齐看向白眉。白眉正在神游,想阿宁喜欢吃什么,冷不丁被围观,顿时有点尴尬。 他张了张嘴,嗯啊了两声,这才发现被人对面指点了。他看看身旁的几位,那几位也在看他,... 《妆面吟香》第74章 74:怪人怪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5章 75:一热一冷 “呵呵呵……”宁先生一笑, “这话我是不信的。想必你自己也是不信。”白眉嗤笑一声,不再作答。 ……出了源柜,阿宁心里还有点痒痒。她想为宁先生把一次脉,几次欲出口... 《妆面吟香》第75章 75:一热一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6章 76:遇刺 是父亲!苏豆蔻脚下生轮,火急火燎一路朝外跑。纪恕急忙喊了一声:“豆蔻莫慌!”紧随苏豆蔻的脚步去了。 当时他匆匆看了纪默一眼,不等他说话,纪默就道:“快去吧!务... 《妆面吟香》第76章 76:遇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7章 77:云桑 书房里燃着好闻的酥草香。苏豆蔻此时才发现自己后背凉凉的,里衣全湿了。 她亲自为纪恕和云桑沏了一壶百香茶。苏豆蔻为云桑捧了一杯。 “云姐姐,方才在父亲院里... 《妆面吟香》第77章 77:云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8章 78:各怀私心 云桑的话让人脊背生寒。纪恕与苏豆蔻面面相觑。……苏豆蔻一瞬间决定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既要插科打诨暗中观察,又要撒泼耍赖主动出击。苏豆蔻想到做... 《妆面吟香》第78章 78:各怀私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9章 79:青青子矜,悠悠我心——梅苏初遇 今年与往年不同。他的心愿将了。之后他会和女儿回到福州老家,陪伴老父亲和老母亲享尽最后的天伦——那是他们二老多年来不曾变过的夙愿。 只是从前他不在,以后不会了。... 《妆面吟香》第79章 79:青青子矜,悠悠我心——梅苏初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0章 80: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情为何物 苏老对面而坐的姑娘正是苏沁兰。苏家沉香阁的女儿。苏沁兰天资聪颖,酷爱制香。 苏家这一代制香的佼佼者,男有苏宥亭,女有苏沁兰。苏沁兰小苏宥亭一年,与梅清河初次相... 《妆面吟香》第80章 80: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情为何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1章 81:较量 苏宅,梅开院,苏宥亭内室。 “堂叔,我想让这位姐姐给我爹看看,她也是大夫。”苏豆蔻拉过云桑, “只要她治好我爹,我答应给她许多酬金。”苏宥川无奈地叹了口气:“蔻儿,这不... 《妆面吟香》第81章 81:较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2章 82:两难境地 苏宥川冷冷道:“云姑娘若是清白,就等着官府为你洗脱嫌疑吧!”苏豆蔻心中懊恼,暗骂自己太傻,居然未能想到这一层。 纪恕也是如此。云桑更是有一瞬间的愣怔。... 《妆面吟香》第82章 82:两难境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3章 83:快晴湖,比翼双飞 梅清河内心的震撼两日来尚未平复。原本打算祭拜过爱妻芳魂,今晚便要向苏宥亭问个水落石出。 岂料苏宥亭此刻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你所说可都是真的?可有凭据?”当时梅... 《妆面吟香》第83章 83:快晴湖,比翼双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4章 84:一十八载空余恨 苏宥川接着道:“‘四叠’回肠,迷音安魂,沉沉不知今夕何夕;‘五叠’又名 “一香反璞”,闻之使人身轻体泰乐而忘身,如初生婴孩不染红尘,返璞归真;而香品的最高境界是‘七叠’,据传,一缕 “... 《妆面吟香》第84章 84:一十八载空余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5章 85:主意已定 云桑对苏豆蔻有点泼辣的维护方式十分受用,初涉江湖,被人关心总是好的。 “苏姑娘不用着急,我又不跟他们一起去。”云桑用端庄柔和的声音道, “他们连个‘请’字都不会说,只简单粗暴用... 《妆面吟香》第85章 85:主意已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6章 86:解毒 那几个捕头与仵作是在一家离部尉衙门颇近的的酒楼上醒来的,醒来之时已是临近子时,浑身酒气,臭不可闻。 几个人乍一醒来确定了身在何处之后纷纷吓了个跟头。完了!出门办差如何... 《妆面吟香》第86章 86:解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7章 87:我心如月 泰来赌坊二层贵宾室。一位中等身材的皂衣男子禀告完毕,无声无息从右手侧最里间的贵宾室退了出来。 贵宾室内端坐着的那位用拇指与食指轻轻捻着下巴和胡须,脸上浮现出一丝叽诮的... 《妆面吟香》第87章 87:我心如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8章 88:扳指“苏二” “纪灭明,谢谢你!”纪恕的话让苏豆蔻心里涌上来一种难以言说的甜蜜,甜蜜过后又涌上来一股不可回味的酸涩。 一时间她的心情在蜜水里滚过了一遍,又在醋水里浸泡了一番。她心中... 《妆面吟香》第88章 88:扳指“苏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9章 89:堡主驾到 纪恕快步走进主房。关了门。这里是苏宥川的外厅、内室和书房。除了灯光摇曳,静无一人。 纪恕站在书房里四下看了看,书房可真不小。书架案牍壁画一应俱全。 ... 《妆面吟香》第89章 89:堡主驾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0章 90:歪打正着 翌日。晨风贴面凉意郁郁。纪默走后,纪恕、苏豆蔻、云桑三人趁着破晓前的安宁小睡了一会儿。 天光不及大亮之时便醒了来。千面阁厢房。纪巺亦小睡了一阵... 《妆面吟香》第90章 90:歪打正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1章 91:齐聚 白眉起得早。自从阿宁住到千面阁后院之后,他也颠颠搬了来,以期每天睡前能与阿宁道声晚安,早上醒来就能为心爱的女孩买来几大包各具特色的早点。 好在阿宁对他的心思浑然不觉,... 《妆面吟香》第91章 91:齐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2章 92:抽丝剥茧 纪恕回到苏宅与苏豆蔻、云桑从从容容用过早膳。与苏豆蔻的些微急躁不同,纪恕是一个耐心十足的人,他原本是个暖心的俊朗青年——自西北战地回来之后,他就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妆面吟香》第92章 92:抽丝剥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3章 93: 今天一个白天事情纷繁——早膳之后纪恕刚刚妆好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颇为满意,苏豆蔻的丫鬟素缕过来禀报:门外有一个自称苏阁主故人的男子想要见苏大小姐。 苏豆蔻在苏宅的会... 《妆面吟香》第93章 9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4章 94:四叠回肠 白静石书房。纪巺听完白静石的回忆,开始皱眉头。 “你也觉得不对劲?”白静石问道。纪巺抿抿嘴,点了点头, “是啊!” “只怪我当初睡得人事不知,至今完全搞不... 《妆面吟香》第94章 94:四叠回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5章 95:不单纯 白眉闪身入了老玉行。白潮表现出若无其事,亦从容迈进了进去。公子办事,他决不允许自己离开公子五步之外。 然而,老玉行外,在他们看不到的十米开外之处,两个普通打扮... 《妆面吟香》第95章 95:不单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6章 96:不期而遇 非常时期,苏宥川并没有反对李侃的话。李侃走后,苏宥川又细细回想了苏豆蔻身边那个年轻人的一言一行。 那个名为纪恕的年轻人有点贼。是该要留心。他起身走向书... 《妆面吟香》第96章 96:不期而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7章 97:相帮 纪恕有点发愣,这话问的,有点暗讽啊。不知晓对方是谁,纪恕也不跟他废话,压着嗓子厉声问道:“不做亏心事何必在此鬼鬼祟祟?” “呵呵!”这人气笑了, “想我张珪半生光明磊落... 《妆面吟香》第97章 97:相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8章 98:见大小姐 吟香院。小丫头兰兰年龄尚小,没见过世面,宅子里的人尚且不能认清。 她正在打扫,一抬头,院子里一前一后进来两个男人。她吓得一个哆嗦,把扫帚扔了。 “别怕!”纪恕连... 《妆面吟香》第98章 98:见大小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9章 99:各方牵扯 张珪说完,看着一动不动的苏豆蔻。苏豆蔻此时心中翻着骇浪,眼里藏着风暴。 “张叔叔,你走吧,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身。”苏豆蔻平复好心情, “越远越好。”她站起来,从寝... 《妆面吟香》第99章 99:各方牵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0章 100:铤而走险 苏宥亭呼吸渐好,渐趋平稳。云桑掐着时辰喂了他余下的药丸并辅以一次短暂的针灸。 药丸是她亲自喂下的,针是胡大夫施的。当苏宥川出现在苏宥亭的梅开院时,纪恕和苏豆蔻... 《妆面吟香》第100章 100:铤而走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1章 101:药序 纪巺笑嘻嘻:“端己不方便亲自探望,也不用麻烦手下其他人了,派我去你看如何?保证把事情办的满意!”纪巺需要一个堂而皇之的身份。 与白静石一样,他也不会顶着纪家堡堡主的名... 《妆面吟香》第101章 101:药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2章 102:灵药“红颜” 苏豆蔻,我能帮你!苏豆蔻听到纪恕的话,抬起头,眼光闪了闪。 “这样子有点傻。”纪恕抬手抚了抚苏豆蔻的鬓角, “你忘了?我有半颗‘红颜’,足以起死回生,是颗良药。当年,义... 《妆面吟香》第102章 102:灵药“红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3章 103:将醒 大皇子李晏斜斜依在软靠上,手握一杯酒。琥珀色的琼浆在杯中微荡。 听完来人的禀报酒杯也见了底。 “有趣。”李晏似眸底酝着火, “密切关注吧。拎请轻重。” “殿... 《妆面吟香》第103章 103:将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4章 104:假死 离开苏家,纪恕和云桑坐上马车,马蹄响处,车子驶离和昌大街汇入交叉的紫荆街道,很快融入了车水人流。 马车走走停停,穿过紫荆大街往东十余里再往南一拐,来到一个幽静之地,名曰芳华里... 《妆面吟香》第104章 104:假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5章 105:赠书 纪恕手心里静静躺着青眸小黑。圆圆的小铃铛如一粒敛却光泽的幽黑葡萄。 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云桑在另一间卧房休息。纪恕已告诉她,入暮时分有事要出门... 《妆面吟香》第105章 105:赠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6章 106:助力白眉 纪恕翻着书不能淡定了。宁先生果真是看上了白眉?天子脚下开赌坊,宁先生身份不简单啊。 可他果真是赌痴?不过,看他对赌的了解,也不一定。别的不说,... 《妆面吟香》第106章 106:助力白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7章 108:演技派 白眉只是嗤笑了一声,并不答话。纪恕上前一步,语气高傲:“这位可是是堂堂千面阁大少爷!”男子听了,不过一个愣怔,恍然笑道:“哦?!原来是‘千面砺石’的公子!久仰!在下... 《妆面吟香》第107章 108:演技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8章 107:赌心 暮色四合。王城外城,南。一辆奢华低调的马车稳稳停在青檀大街。马车里先后跳下来两个年轻男人。 看这俩男人打扮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常随和小厮。这俩人跳下马车之... 《妆面吟香》第108章 107:赌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9章 109:都是局中人 苏家。苏家一片乱象。兵荒马乱。苏宥亭苏阁主从醒来到死亡之间只不过一刻钟。 或者一刻钟多一点点。此时,苏豆蔻呆呆地,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傻了。 ... 《妆面吟香》第109章 109:都是局中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0章 110:突发事件 白眉与纪恕、纪默二人使了一个眼色。二人会意。迅速地踩了几个走位,二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拦路之人放倒。 只看得白少爷目瞪口呆。这波操作……简直帅人一脸血... 《妆面吟香》第110章 110:突发事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1章 112:往事猝不及防 楼上楼下,不是垂直距离,可纪恕看得清。他睁大了眼,没看到自己要找的红色胎记。 那时候那个胎记还只是指甲盖儿大小,这么多年过去它要么长大了一些,要么维持不变。 居... 《妆面吟香》第111章 112:往事猝不及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2章 113:千钧一发 月蚀发了狠。他本来就狠。他成长的岁月里只有无情,没有温暖。他对谁都温暖不了。 他只有冷冰冰的刀和阴沉沉的眼。假赌徒胸前挨了一脚退到门边。这一脚... 《妆面吟香》第112章 113:千钧一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3章 114:月蚀,还是七号? 月蚀带人追索了一晚,无获。他浑身冷冰冰的挂着戾气。天亮之前回到了赌坊楼上。 而另一边,天刚刚亮纪恕便在包间里醒了。他睁开眼,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 ... 《妆面吟香》第113章 :月蚀,还是七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4章 115:为了小亲兵 “不知那个假赌徒是不是看中的就是那间密室?”纪恕一扫方才的淡淡忧伤, “无疑,另一拨人对泰来赌坊的试探比我们更急。”那拨人先是假扮赌徒混入其中,之后又用烟雾搅乱敞厅,... 《妆面吟香》第章 115:为了小亲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5章 116:安定王是个政客 “今日本王约你便是为了这小亲兵。”纪恕听完这话内心一阵激动。 “谢王爷!”安定王看着纪恕,眼神玩味:“谢本王,你要如何谢?”这句话问的纪恕一愣。 ... 《妆面吟香》第115章 116:安定王是个政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6章 117:施救 “马车夫”陈怀比较稳重,他看着纪恕:“纪公子莫要误会,我们王爷心在社稷苍生,行事断然不会不利于苏大小姐。何况,西北一战,纪公子随军那么久,大将军是什么样人公子应该了解。苏阁主遇害一... 《妆面吟香》第116章 117:施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7章 118:施救(二) 纪恕道:“放心!”记住部尉史随从的长相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纪灭明,你要对得起义父的教导,不可给纪家抹黑。现在,考验你功底的时候到了!”纪恕微不可查地深吸了一... 《妆面吟香》第117章 118:施救(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8章 118:爱情来得太模糊 纪默换了一身衣服,从千面阁后门出来,径直去了紫荆街道南的芳华里宅院之处。 这一片宅院清幽雅致,平常都是江叔打理。单从宅院的大门来看,赭色大门古朴破旧,除了透着一种沧桑的稳重气... 《妆面吟香》第118章 118:爱情来得太模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9章 119:你稳重来我跳脱 纪默的脸上腾起一片可疑的红晕。连他的心跳也似乎急切起来。云桑又道:“我本来有些不喜你的。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太过英俊,有点让人……不适应!”嗯,的确是不适应。 ... 《妆面吟香》第119章 119:你稳重来我跳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0章 120:前路在望 部尉府的马厩里有几匹膘肥体壮的马。一个善骑者看到良马无疑会豪气顿生。 纪恕看着马厩里的马,又看了看苏豆蔻,眼里带着心疼和询问。苏豆蔻点点头。 马是她心里... 《妆面吟香》第120章 120:前路在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1章 121:安定王不会聊天 安定王之所以选择沉香阁,只有一个理由。十多年军务缠身,浴血混战也只有一个原因。 他志在家国天下。 “既如此,我堂叔的后盾又是谁?”马车之内,苏豆蔻目若含... 《妆面吟香》第121章 121:安定王不会聊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2章 122:对的时间对的人 一个时辰过去了。 阿忠守在门外不敢离开。 宁先生,他的主子,把自己关在室内都一个时辰了还没动静。 一直也不叫他。 主子哎…… 二楼贵宾室内。 宁... 《妆面吟香》第122章 122:对的时间对的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3章 123:对的时间对的人(二) 源柜赌坊。 宁先生直直站在那里看着“生莲”。 腿疼得钻心。 他闭上眼睛。心痛的厉害。 一如既往的痛。 腿疼让他汗湿衣衫,心痛让他呼吸紧促。 他还... 《妆面吟香》第123章 123:对的时间对的人(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4章 124: 晚些时候,不会聊天的安定王回到安定王府,李通正在王爷的书房外候着。 “王爷,苏豆蔻来了!” “哦?”安定王语气中透着一点讶异:“这么快?”那丫头不是刚被... 《妆面吟香》第124章 12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5章 125:转机 “大皇子。”纪恕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 “我想,那个会打咱们千面阁主意的人是大皇子。”纪巺:“嗯?何以见得?” “义父,苏阁主遇刺当晚,孩儿在苏大掌事的密室中见过... 《妆面吟香》第125章 125:转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6章 126:不要拒了安定王 阿忠小心翼翼敲了敲门,倘若门里没有回应就准备破门而入。他不能再等了。 先生的腿……不能再受伤。敲门声消失在纹丝不动的木门里。阿忠吸了一口气,正待以肩撞... 《妆面吟香》第126章 126:不要拒了安定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7章 127:兄弟相克 苏豆蔻霍地站了起来。像一只浑身炸毛的小兽盯着安定王。手不自觉的握紧了。 苏豆蔻想一拳砸上面前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对方好整以暇,仿佛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 安... 《妆面吟香》第127章 127:兄弟相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8章 128:踏破铁鞋无觅处 “那个姓苗的呢?”大皇子李晏问。江半图:“痴痴傻傻,完全好坏不辨。”李晏眉头一扬,语气玩味, “哦?”落到月隐宫手里而不死,难得。。 “想来殿下对... 《妆面吟香》第128章 128:踏破铁鞋无觅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9章 129:柳暗花明又一村 谷朗?纪恕转动的身子顿了一顿。向声音的来源看去——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脸上笑得璀璨,眉眼弯弯显得俏皮灵动,正朝一个男子招呼着。 。男子目测三四十岁,个子中... 《妆面吟香》第129章 129:柳暗花明又一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0章 130:姓江,名半图 弦歌居,云桑这几日过着被高规格保护的舒爽生活。担任护花使者这一光荣使命的是纪家大公子,默少是也! !几日近距离接触下来,默少发现眼前的姑娘大致有三种状态:安静时;严肃认... 《妆面吟香》第130章 130:姓江,名半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1章 131:试探 是日,纪默陪着云桑出了弦歌居,徒步走出芳华里,走上紫荆大街……在相邻的街道上游荡闲逛。 。云桑对或繁华或冷清的街道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对上渊百姓的生活有了一个近距离的接触。 她兴... 《妆面吟香》第131章 131:试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2:你中过“六亲不认”? 福州离王城千里之远。 来往之间骑最快的骏马也要二十日,或者更多。 福州沉香阁从得到苏宥亭遇刺身死的消息到奔赴京州王城前后最少也要二十多天。 王城苏家。 苏大... 《妆面吟香》132:你中过“六亲不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3: 纪恕兀自头晕不止,无力搭话。 纪默抬起头,看向云桑的眸子里满是焦急惊讶之色:“怎样?可严重?” 云桑的手指从纪恕手腕间拿下来,若有所思,半天没有言语。 纪默一直看... 《妆面吟香》13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4:双幕戏 “一个条件,什么条件?”纪默皱眉道。 云桑哈哈一笑:“也不是什么条件啦,一个要求而已。” 纪默定定看了她几眼——眼前的女子不只透着野气,更是淘气得不轻。 他眼神一... 《妆面吟香》134:双幕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5:子夜时分 晨起。 安定王府,书房。 安定王身披轻奢暗红外袍立在书房窗前,望着伸到窗口的一枝腊梅出神。 腊梅都已经开了…… 入冬以来寒意仍在不断攀升,眼看就要落下今年的... 《妆面吟香》135:子夜时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6:惊险之夜 苏豆蔻和王羽接到小云暗号,破窗入了库房。顾不得关心库房内的缠斗,苏豆蔻用火折子点燃一只蜡烛,接着微弱的烛光在库房的一条宽案之下找到了一副简陋的薄棺。 苏豆蔻一见棺木顿时双眼发... 《妆面吟香》136:惊险之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7:合适的大夫人选 “你说谷朗?” 苏豆蔻怀着惊异之心静静听纪恕说完前因后果,忍不住问道。 “确切来说是云锦。”纪恕嘘了一口气,声音小下来,“我的身世之谜多半就在他那里。” 这么多年... 《妆面吟香》137:合适的大夫人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8:投桃报李? 安定王李准从源柜赌坊出来,唇角噙着笑意。 脾气又臭又硬的表弟终于肯好好医治自己的身体了。 这是好事。 说起脾气,没有遇见匡书桥之前的宁兰泽可是个温和识礼的翩翩公子... 《妆面吟香》138:投桃报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9:不是好人 阿忠内心是激动的! 倘若白少爷喜欢的那个叫阿宁的少女真的能治好少爷的病根,那就太好了! …… 千面阁后院。 阿宁手中捧着《草本手札》,这本薄薄的书已被她翻了... 《妆面吟香》139:不是好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0:有趣的人 白眉反对道:“阿宁,不要去!那个宁先生不是好人!” 阿宁听见这话顿时不乐意了:“他是个病患,而我是个大夫!” 白眉有些委屈:“阿宁……”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不听... 《妆面吟香》140:有趣的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1:你有我 纪恕果然站住了。 “你要做什么?”纪恕讶然。 是那个不像乞丐的乞丐。 “你这人忒实在,怎么说走就走?” 纪恕扬了扬眉,“所以?” “看在你两次给铜板的... 《妆面吟香》141:你有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2:我答应你,你说 又三五日过去。 苏宥亭能坐一小会儿,也能走三五步路了。。 起初时候苏宥亭浑身绵软无力,醒来后又迫不及待高烧了一场,好了之后随侍的大夫每日为他施针调理,上好的金疮药用了,饮... 《妆面吟香》142:我答应你,你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3:问与答 云桑愣了愣,继而笑了:“默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这条件我不想浪费,你要等我想好。” 纪恕在一旁也愣了:“云桑,你答应为我解毒,什么毒?”。 云桑道:“你不知自己身上有什... 《妆面吟香》143:问与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4:挺身而上 纪恕调整一下坐姿:“十一年前的冬天,有一辆马车上囚了一车七八岁的孩子,他们都被迫喝了一种叫做‘六亲不认’的药,你可知晓?” 谷朗裹了裹身子:“不知。”。 “是么?”纪恕一... 《妆面吟香》144:挺身而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5:变数 纪恕来不及多想,一个踏步上前就要挺身而上! 突然他发现缠斗的场地之上还有另一人。 那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安定王和月蚀,随时准备找到空档插手。。 只是,月蚀强大,安定王也... 《妆面吟香》145:变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6:遇刺,也是机会 不消一刻,昨晚救王爷的人就被请了过来。 几人来到跟前,其中一人他很是熟悉,但,渐渐地,李准睁大了眼睛—— “是你?!”。 为首的那位一抬手,做了个洒脱之极的动作,带... 《妆面吟香》146:遇刺,也是机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7:纪大堡主有话说 纪恕扶额。 义父的关注点果然是一如既往地跑偏。 难道从谷朗口中问出的话不应该更得到关注吗? 正在这时听到门外江羿的声音传来:“少爷!”。 纪恕心头一动,是师兄... 《妆面吟香》147:纪大堡主有话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8:走着瞧 “且不说为父如何脱身,”纪巺道,“依据这些日子以来收集的线索和信息,我们可以得到足够的结论了。”。 “义父说得没错。”纪恕点头表示赞同,“孩儿相信豆蔻的吐真香不是徒有虚名,所以... 《妆面吟香》148:走着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9:如此接近,如此遥远 李通从宁兰泽那里回来之后,一并带回了阿宁配的药,李准服下之后脉象开始透出干瘪和紊乱,伤情一时间加重了不少。御医将诊断结果报呈了君上:安定王爷此次遇刺受伤本不算太重,然而因常年征战身... 《妆面吟香》149:如此接近,如此遥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0:灭明香 纪巺与纪默从书房走出来,来到院子。 石凳,葡萄架…… 纪巺抬起头,天色阴沉,寒风四起。 纪默伸出手,手心里竟然接到一小片雪花。 这里是师伯居住过的地方。。 ... 《妆面吟香》150:灭明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1:尽人事 安定王府。 安定王主卧外间,小花厅。 纪恕和苏豆蔻坐于下首。。 安定王李准威仪不减,坐在上首,看不出身上有伤的虚弱,一开口就开门见山:“苏豆蔻,接下来需要你全力以赴... 《妆面吟香》151:尽人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2:自导自演 京都苏宅。 福州来的苏家人坐在客厅里,一个比一个面色凝重阴沉。。 从主位到次位看过去,依次坐着苏宥川,苏宥亭之妻李思兰,其子苏闻香,以及其他嫡系和旁支的叔伯兄弟,还有李思... 《妆面吟香》152:自导自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3:你要怎么惩罚我呀 李思敬看场面突然有点紧张,于是站起来道:“当务之急,应当赶快找到姐夫尸身——苏豆蔻可在王城?她带的那群亡命之徒又是什么势力?”。 “应该还在王城。”苏宥川道,“不过有一件事需要... 《妆面吟香》153:你要怎么惩罚我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4:来一波清醒 “你要怎么惩罚我呀!不如让我好好听一听!” 前半句似调侃似询问,带着小女儿的娇憨,后半句却每个字都带着嘲讽的尖尖和不屑。 这声音一响起,众人全都一个振奋!! 抬眼望... 《妆面吟香》154:来一波清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5:不会让你得逞 清心香的淡淡香气迅速弥漫了整个会客厅。 有人暴跳起来:“苏豆蔻你干什么?!” “这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苏闻香冲向苏豆蔻:“苏豆蔻你找死!”。 那几个分别被... 《妆面吟香》155:不会让你得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6:好戏开场:螳螂捕蝉 苏宥川自负一笑:“不信?急什么,好戏才刚刚开始……” 苏豆蔻双目一凛:“苏宥川,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苏宥川脖子往后缩一些,纪恕手中的匕首亦如影随形般往后缩了缩,仿佛黏... 《妆面吟香》156:好戏开场:螳螂捕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7:风景这边热闹 “不止她,还有我!” 纪恕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苏宥川握着小瓶子的手不住痕迹地移向胸口,藏起来,之后跨前一步转过身来。 他不能把后背交出去!! 苏豆蔻挑眉笑问:... 《妆面吟香》157:风景这边热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8:自作孽不可活 苏豆蔻纵身往下一跳! 苏宥川瞪着眼睛手一指:“快拿下她!” 她这一跃的行为看着漂亮潇洒却简直是自投罗网,完全是自找的。 苏宥川心里一个兴奋和紧张!! 下面的人... 《妆面吟香》158:自作孽不可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9:为他担心 发生在苏宅之事外人并不知悉。 苏宥亭被救走那晚之后,苏家就戒严起来,没有足够的本事进不得苏家。 除了韩王李晏和安定王李准。。 而阴云笼罩的王城酝酿了几日的大雪终于纷... 《妆面吟香》159:为他担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0:谁是杀害苏沁兰的凶手 苏豆蔻从苏宅回来之前,云桑已经为苏家众人解了毒。苏宥川绑在椅子上被爆怒的苏家人揍了个鼻青脸肿,差一点生活不能自理,短期内是好不了了。。 苏豆蔻袖手旁观乐见其事,笑眯眯靠在门边看... 《妆面吟香》160:谁是杀害苏沁兰的凶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1:局 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彼时早朝时间。 君上坐在龙椅之上,打着精神。 文武百官肃然而立。 近侍李公公抖了抖拂尘:“君上有令,百官各司其职,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 《妆面吟香》161: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2:两件糟心事 苏豆蔻离开苏宅的时候对李思兰说过,赶紧处理好京州沉香阁之事,以免到时候乱了套。 可是短时期真要处理好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京州沉香阁的分号不少,里面的掌柜们几乎被苏宥川... 《妆面吟香》162:两件糟心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3:愿不愿做我嫂嫂 韩王府。 “李大人,事情已经办妥了?”李晏问坐在下首的刑部侍郎李怀书。。 “回殿下,已经办妥。”李怀书道,“下官已派人知会苏家,李某绝不会姑息沉香阁出售劣质香品之事,李某... 《妆面吟香》163:愿不愿做我嫂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4:醉酒 夜幕低沉。千面阁后院的厢房暖阁。 白眉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纪恕烫了一壶酒。 此时,云桑将第三杯温酒喝下肚,眼睛里浮上来丝丝醉意。。 阿宁双颊早爬上了两坨腮红,她嘿嘿... 《妆面吟香》164:醉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5:重逢 阿宁醒来的时候外面依旧雪纷纷。 一身疲累早在一夜好眠中烟消云散,伸了个懒腰,更是神清气爽。 她看看自己,身上衣服还是昨日的,于是隐隐想起来昨晚醉酒之事。。 现在什么... 《妆面吟香》165:重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6:天寒地冻,诸事不歇 一场大雪下了足足五天。 纪恕离开弦歌居也已经三天。 天寒地冻,年关将至,政事不歇。。 尽管行路艰难,北方各地还是断断续续报上来数道雪灾的消息。小至村镇乡邑,大至府郡... 《妆面吟香》166:天寒地冻,诸事不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7:我回来了 纪巽状若无意再问:“云桑以前可看过这本书?” 云桑思索了一会儿,并未从记忆里搜寻出相关的书籍。 “不,”她道,“未曾见过。不过就是……感觉熟悉了一些。”。 “不瞒你... 《妆面吟香》167:我回来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8:我回来了(二) 冷冷的空气中那个单薄的身影披着一领轻裘,缓步而来。 客厅里的众人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呆呆望着步入厅内的那个人,失了言语。。 李思兰眼一红,泪水划过憔悴不少的脸颊滚落而下,... 《妆面吟香》168:我回来了(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9:公堂之上 苏松香用稳重的声音把李怀书女儿脸上起红点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苏宥亭听完松香的话捻了捻手指:“这么说,这个李……” “李筱雯。”。 苏松香立刻报上李怀书女儿的名... 《妆面吟香》169:公堂之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0:公堂之上(二) 府衙何大人双目圆睁:“你真是苏阁主?” 苏宥亭“孱弱无力”:“如假包换!” “你不是已经……”。 关键时刻一旁的师爷拽了拽何大人的袖口,在何大人的嘴边拽回了“死了么... 《妆面吟香》170:公堂之上(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1:威胁孩子他爹 短暂的愣怔之后,苏豆蔻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纪恕眉梢轻扬,给了她一个有些得意的眼神。 苏江之与苏闻香更是想不到出现了如此翻转。试问,那个婢女确定是原告家自己的婢女?? ... 《妆面吟香》171:威胁孩子他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2:我的心你可明白? 上渊国的上书房里呈报雪灾的折子一日多过一日。 君上体有不适,太子参政已不止一日两日。。 前几日淮扬盐场之事触动君上,几日下来,随着盐场黑幕渐浮,君上震怒,下令严查!一时间... 《妆面吟香》172:我的心你可明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3:台前幕后 纪恕脸色慎重下来,他珍而重之地握住苏豆蔻那只手:“我懂。” 苏豆蔻:“你真的懂?”。 纪恕笑了,既温柔又坚定:“傻丫头你放心,我答应你不把自己置于险地,以后……只要你不厌... 《妆面吟香》173:台前幕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4:迎新年纳余庆 朝堂上疾风剑雨,有人注定要过不好这个年。 然而人们对过年的热情还是挡不住。 这几日大家都来到了千面阁,千面阁复又热闹起来。。 纪恕,纪默自不必说,阿宁也不再总往宁先... 《妆面吟香》174:迎新年纳余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5:浮生几日闲? 庆安十三年的新年在天灾人祸中度过。 新年开始的第一天,君上责令内阁发诏,布告天下,宣布改元。 年号“成康”。 自此,上渊进入成康元年。。 成康元年的上元节未至... 《妆面吟香》175:浮生几日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6:自己至关重要 纪恕站在厢房门口,嘿嘿笑了起来,“师兄……” 突然间像个孩子。 纪默含笑对纪恕点头:“嗯。这是好事。” 然后又郑重看着云桑:“谢谢你!”。 云桑摆摆手,“不用... 《妆面吟香》176:自己至关重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6:有些事情最终要尘埃落定 上元前夕。立春已过。晴。 房顶和沟渠之上还有不少未融的雪迹。 一片一片,在阳光下耀着白光。 空气里还透着料峭的寒意。 这个时辰不少人已用过早膳。。 日光... 《妆面吟香》176:有些事情最终要尘埃落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8:一曲离殇 “好身手!” 纪巽尚未说话,不动声色后退一步,那个身后出现的人就开了口。 “彼此彼此。”纪巽并没有自谦,“阁下的帮手呢?”。 “帮手自然是有。”那人没有否认,“不请... 《妆面吟香》178:一曲离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9:一曲离殇(二) 纪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住涌动的悲伤。 罗琼枝缓缓摘掉一只手套,在纪巽面前露出那只手。 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 罗琼枝用那只疤痕交错,几乎看不出样子的手... 《妆面吟香》179:一曲离殇(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0:积年的错与对 “江半图,”罗琼枝闻言闭目摇头,缓缓道,“你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哈哈……”江半图扬起一边嘴角,他的脸此时有些狰狞,厉声道,“我救你有什么错!我想要你活着有错?”。 ... 《妆面吟香》180:积年的错与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1:有些事注定不能回头 早时,纪恕为苏豆蔻和云桑化了妆,将二人扮成了两个英姿勃勃的美少年。 三人刚走到街上,还没来得及逛上一圈,纪恕就被人撞了一下,接着手里就被塞了一张字条。。 待他放眼找寻的时... 《妆面吟香》181:有些事注定不能回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2:处险 “上!” 说时迟那时快,纪巽一声轻呼之后脚下轻点,带起一个令人眼花的旋转,身子已经轻飘飘跃上东厢房檐。之后他借着房檐上的瓦片提了一点力,脚踏虚空向外落去。。 纪默紧随其后... 《妆面吟香》182:处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3:一梦香消 江半图瞳孔一缩:“罗琼枝!你做什么!”。 “放了巽儿父子!”罗琼枝眼神盯着江半图,“我不理解你这样做为了什么,我也不关心这些年你成了什么尊主,巽儿是我表姐的孩子,表姐待我胜过亲... 《妆面吟香》183:一梦香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4:倾城不见来时路 纪恕和苏豆蔻、云桑快马加鞭赶到的时候,纪巽和纪默已经用了最后的力气支撑。 江半图没有发话,那些手下没有人敢私自停下。。 纪恕见到此情此景心头突突乱跳,不由分说从马上一跃而... 《妆面吟香》184:倾城不见来时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5:洞?鉴 “不要?”江玉京握紧罗琼枝的手,眼圈赤红,急切道,“阿娘,你说,不要什么?”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江半图脸上、颈间和握紧的拳头青筋毕露。。 ... 《妆面吟香》185:洞?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6:父子之争 主屋内。 “没想到,不过个把时辰,这里竟如此热闹。”纪巽看向罗隐,“江尊主与旁人之间有何仇怨不关我事,我只是来是向姨母道别。”。 “你是纪家堡堡主纪巽?”罗隐手握洞鉴,浑... 《妆面吟香》186:父子之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7:表……叔,我们见过? 眼见江半图就把洞鉴贴到了自己脸上——纪家弟子的手敏捷灵活不是徒有虚名。 可江半图对面的罗隐同样也算是纪家弟子。 一样手快! 罗隐瞳孔一缩,软剑一挑,刷刷刷!! ... 《妆面吟香》187:表……叔,我们见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8:不眠 纪恕心中疑问窦生。 桌案前站着的人抬起头来,目光掠过李通望向纪恕,神色不变:“纪灭明,本王正在等你。” 纪恕和李通脚步不停,朝桌案方向过去。。 纪恕听完李准的话有些... 《妆面吟香》188:不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9:一言为定,不可反悔 东方刚刚泛了一点白哦。 还太早。 纪恕还是穿戴整齐起来了。 昨晚答应安定王之事需要尽快去做。 ……。 纪恕来到安定王府的时候瑶青王妃已经去了王爷的寝殿。... 《妆面吟香》189:一言为定,不可反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0:赴毒医谷 节气过了雨水,风里就有早春的味道了。 尽管还是冷。 柳树的枝干开始悄然泛出青皮。 在纪巽的妙手之下,纪默的伤势好转很快,纪平的伤也好了很多。。 自从过了上元节... 《妆面吟香》190:赴毒医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1:司幽村 纪恕声音有些沉:“多半出事了。” 云桑一听这话即刻急道:“出事?怎么可能?” 纪默偏头看了看她,虽然不是很清,但可以看出她真心实意的焦急。。 他问:“你很在意他们?... 《妆面吟香》191:司幽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2:毒医谷,我们来了! “看,我们到了!” 这句话实在让人振奋。 “哪儿呢?”阿宁忙问。 云桑小手一指,“前面,下方。”。 顺着云桑的手指往前看,目之极处苍苍茫茫,而收回目光,俯瞰下... 《妆面吟香》192:毒医谷,我们来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3:访客 面前的景色太美太壮观! 晚霞透过一处断崖洒在远方的石壁上,晕出一层柔橘色的光彩,这光彩与谷底盈盈的绿色苗木辉映,说不出的柔和与生机勃勃。。 近处,简直是一片花的海洋,各种... 《妆面吟香》193:访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4:毒医前辈 云桑抬手敲了敲门。 笃笃,笃笃,笃。 “我老了,耳朵不好使,再敲我打你。” 一个中气十足的老人声传来。。 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云桑正待敲下去的手堪堪停在半路... 《妆面吟香》194:毒医前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5:为了践诺 当金光铺满整个毒医谷的时候,笼在谷里的雾气就散了个一干二净。 早起只闻鸟鸣而不见身影的鸟儿也扑棱着翅膀在谷里撒野了。。 除了小小的信鸟,一眼望不到边的毒医谷里有不少红绿蓝... 《妆面吟香》195:为了践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6:纪灭明不错,你喜不喜欢? “践诺?” 云桑有些吃惊。 “看不出啊,怪老头!”云桑激动的时候就不叫爷爷了,“您什么时候许的什么诺?”。 老毒医眼一瞪,手一摆:“这是老夫的私事。老夫还没来得及问... 《妆面吟香》196:纪灭明不错,你喜不喜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7:十年沉毒,不易解 云桑一下子撒开抱着老毒医胳膊的手:“爷爷,您可不能乱点鸳鸯谱,纪灭明心悦之人是苏豆蔻。”。 第一次见面当着苏豆蔻的面就说“这小子不错”,好吧,初次见面对别人印象不错适当夸赞情有... 《妆面吟香》197:十年沉毒,不易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8:解毒的报酬 翌日,早。 天色灰青。 当老毒医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手拉开门时,就见到了立在门口三尺之外等着的纪恕与纪默。。 看到二人同在,老毒医并未有惊讶之色,从容把哈欠打完。 ... 《妆面吟香》198:解毒的报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9:离谷 “就是这本,”云桑接过纪恕手里的册子,“我曾经看过这本无名药册。啧啧,看这册子里的两座山,不是逐浪和息云山么。” 纪恕:“逐浪和息云?”。 “正是。”云桑从屋里出来,就着... 《妆面吟香》199:离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0:山风太自由,春日太暖 当东方露出第一道晨曦的时候,纪恕与苏豆蔻在鸟儿的晨鸣中醒来。。 昨晚他们攀上此刻所在的山崖时,皓月未满而悬,清辉泼洒。站在高高的山崖,疏星皎月之下的毒医谷因为生起的雾气而朦胧不... 《妆面吟香》200:山风太自由,春日太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1:司幽虫 外面山雨已停。 不大的山洞里燃着火。 又是一个夜晚。 纪恕和苏豆蔻已经吃了带的干粮,出发时皮袋里带的水尚没有喝完。 火堆欢快地燃着,烘干了两人的外衣。。 ... 《妆面吟香》201:司幽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2:小幸运 “云桑只说过司幽虫喜人气,除此之外呢?” 苏豆蔻很快解决了手里的干粮,饮了几口水,“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纪恕拍拍她的手:“无谓担心都是徒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接下... 《妆面吟香》202:小幸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3:不如说是指引 鼻尖是银丹草清凉微辛的香气,头顶是神秘悠远,深邃明净的青金之色,天地之间仿佛展开了一个宏大的秘境。 原来,司幽山竟是这样的司幽山。。 纪恕的意识竟然慢慢沉静下来,就连遥远... 《妆面吟香》203:不如说是指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4:幽光流金 就算是指引符号恐怕也没那么巧吧? 纪恕一时心旌摇动。 他不知道从前来过司幽山看到司幽虫的人到底遭了何种下场,可他觉得眼前这种现象不一般,逗引的他想要去一探究竟。。 ... 《妆面吟香》204:幽光流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5:危险将至 日落西山,千峰衔苍。 纪恕和苏豆蔻并肩坐在小山洞的上方,看下面的司幽虫谷。 头顶的司幽虫群在他们来到司幽虫谷的时候并没有大片跟来。 很是奇怪。。 晚风有些凉。... 《妆面吟香》205:危险将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6:围猎 苏豆蔻紧张的心情落下了半拍。 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一下子有些激动。 她霸气地给了纪恕一个回吻,心也在那一瞬间镇定了。 豪意生,怯意退。。 昏暗中,纪恕扬唇笑了... 《妆面吟香》206:围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7:迷幻 火堆动了! 最近的距离最大的敌意! 纪恕瞳孔收缩,他终于看清了那些狼的样子。 无疑,生长在司幽山的狼个头更大,四肢更有力。。 它和同伴红着眼睛,呲着它们尖利锋... 《妆面吟香》207:迷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8:护卫我的女孩儿 纪恕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苦恼。 这丫头偏偏这时候陷入了幻境之中。 群狼沉默地逼近,势在必得。 眼睛血红,口涎横流。。 如果说方才是纪恕与苏豆蔻逃出山洞的最佳时机... 《妆面吟香》208:护卫我的女孩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9:烧着的幽谷 怎么回事? 方才他急着冲出来没来及望一望下面。 司幽虫谷起火了? 那里除了遍地的司幽虫——死了的司幽虫,哪里有可供火烧的柴料?? 想起遍地的司幽虫纪恕心里落下... 《妆面吟香》209:烧着的幽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0:生死盛宴 二人就这样以猝不及防的方式狼狈地掉在了司幽虫谷。 月亮照在谷里,映着司幽虫变透明了的翅膀,整个谷竟然是明亮的。 可下一刻苏豆蔻畅快淋漓地尖叫了一声。。 “啊——!”... 《妆面吟香》210:生死盛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1:活着是上天的恩赐 在光与火,冲突与鲜血中司幽虫在重生。 纪恕与豆蔻在灵魂的震撼中看到幽谷深处飞起来的光点越来越多,越聚越密。 原来,这就是司幽虫生与死的距离与蜕变。。 短短五日的寿命... 《妆面吟香》211:活着是上天的恩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2:归兮 心中有目标,前行有方向。 又三日后,纪恕与苏豆蔻二人又翻过了一座山,终于来到逐浪山脚下。 在逐浪山脚,二人奇迹般地发现了一种草。 其花红,其叶蓝,名曰红蓝花。 二人见此花都倍觉亲切。 对于丹青爱好者纪恕来说,红蓝花汁不仅是入画用的良好颜料,也可用来化妆。 而在沉香阁,红蓝花最常见不过。倘若将红蓝花曝干,细细研磨,再经以苏氏手法加入牛髓、猪胰等物,即可制成一种稠密滑润的脂膏,俗称胭脂。很受女孩们的欢迎。 红蓝花的用途不仅如此,如若阿宁在,见到红蓝花她一定会娓娓道来:初生的红蓝花嫩苗不仅可以做菜吃,味道极是肥美,而且还可以入药。待到红蓝花开,可将丹花制作花饼,阴干收起来,用的时候捣碎了,佐以当归,煎水服下生新血;入肝经,活血润燥,止痛散肿,行男子血脉,通女子经水。 “我们的好运气终于来了。”苏豆蔻难掩心中欣喜,“这么可爱的花开在这里,就是给我们接风洗尘打气啊!” 再看看他们自己,脸上花花绿绿,身上气味莫名,衣服也破了。活似两个野人。 好在摆脱了司幽虫,翻山越岭来到逐浪山下。 七八日了啊,不容易! 仿佛过了七八年的光阴。 纪恕被她的乐观感染了。 这一片红蓝花像极了庆祝他们来到逐浪山脚下的样子。 苏豆蔻放下包袱,滚在红蓝花丛里,抱着红蓝花的叶片和花朵几乎泪盈于睫:“沸冬子,苓药花蕊,我们就要见面了。” 别的不管,先揪一捧花丝入了肚腹再说! …… 毒医谷。 纪默捡起地上的石子,在毒医谷最南边的崖壁上划下第四十七道痕迹。每个痕迹代表过去的一天。 金乌展翅,日影番息,白驹过隙。 是的,纪恕与苏豆蔻从毒医谷最南端的迷障之地离开毒医谷,去逐浪山与息云山采摘灵虚草、沸冬子、苓药花蕊和朱雀麻已经过去了四十七个日夜。 纪默正为此懊悔。 最近几日更是懊悔到无以复加。 他心中已经暗暗做了决定。 今日是最后一日,最后的期限。 给自己的期限。 他望着被山壁隔绝了的红日,红日望不见,崖壁上半个影子也没有。 “我只等到子时,”他心中默念着,“小恕,如若你们今夜子时不归,我便去找你,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带回来。” 两个月,去他的两个月! 自己当时怎么就信了老毒医说的让他们务必两个月之内赶回来的鬼话? 他为什么就那么听话地呆在了毒医谷?从知道他们遇上司幽虫开始就应该立刻跟上去寻他们的! 怪自己听信了老毒医的胡言乱语,说什么那是小恕自己的命运,别人瞎掺和不得;什么山路不比平原大道,一个不留神就错过了彼此,想再要汇合就千难万难,白白浪费精力和时日…… 他为什么要听? 他才是纪恕的大哥! 不能想象小恕万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该如何向阿爹阿娘交代,这辈子如何才能心安? 懦弱啊!失策。 随着纪恕他们离开的越来越久,一向稳重寡言的纪默越来越原地躁动不安起来。 他强压下自己心中的躁意,找个地方盘坐下来。 静等子时来临! 就等在这里,人不回来他就出发! 纪默闭上眼睛…… “唉!” 耳畔传来一声幽幽叹息。 睁开眼看,是云桑。 他心中叹气,别过眼睛。 不是迁怒,而是焦灼。 “怎么,因为担心纪灭明就不理我了么?” 云桑口中的话有些委屈与低落。 纪默默然无声。 “唉,你果然是怪我的。”云桑见他不说话,上前一步,“你这是有多怪我?以至于我手里拿了什么你都视而不见。” 纪默这才重新把目光转过来。 云桑手上拿了一只包袱,身上还背了一只。 纪默眉头微拢:“你这是做什么?” “舍命陪君子呗。”云桑叹道,“你都要去找纪灭明了,我不能袖手旁观。” “你知道?”他看着他的眼睛,“这跟你没关系。” “此言差矣!”云桑在他身边蹲下,“纪灭明和豆蔻都是我的朋友,我的担心不比你少。至于我与你嘛——”云桑拉长声调,突然有些似怅然若失,眼神闪了闪,没有再说下去。 纪默静静看了她几眼,微微张了一下嘴唇,手指动了动,紧抿了嘴巴。 云桑笑了一声,稍稍偏了偏头,诚恳道:“纪默,你别怪我爷爷,爷爷他……虽然年岁大了些,有些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随性,可他耳聪目清不是糊涂之人。我还是觉得,他让纪灭明去采药有他的道理。” 纪默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 分明在问:何以见得? “我长这大,每年都能见到那么几个人慕名来到毒医谷,或是求医或是问药。其中有人留下报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心满意足而去,也有人兴致勃勃而来垂头丧气而归。”云桑仰着脑袋,想着往事,“怪老头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为人解毒,他的态度从来没有像对灭明这么模棱两可过。” “是么?” 一个多月来,纪默每日跟随老毒医,做他的助手,跟着他查看谷里的草药长势,听他絮絮叨叨跟草药说话,看他在其中一个山洞里养了一笼笼的山鼠与田鼠——恕他直言,他甚至觉得老毒医对那些鼠类甚至比对人类还亲切友好。 “是么?”他平铺直叙道,“恕我眼拙,实在没看出他老人家对解‘六亲不认’之毒上心。” 云桑无奈道:“你是关心则乱。” …… 夜幕降临。 四月末,天气暖,今夜的天空繁星闪烁。 嘭! 突地,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纪默猛地睁开眼睛。 山崖之上砸下来一个什么东西,落在离他一丈之外的乱石堆中,清泠泠地弹跳了几下,才不甘心地没了动静。 惊起了不远处巢窠里一只昏昏欲睡孵蛋的老鸟。 霎时,纪默就站了起来。 “什么声音?”云桑急忙拎起包袱挂在身上。 纪默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 山风,惊鸟,树叶飒飒…… 213:虚惊一梦 毒医谷,竹屋内。 云桑早拉着苏豆蔻去沐浴更衣了。 阿宁拉着纪恕的手双目红通通的,显然是哭过了。 “你这是做什么,傻丫头?”纪恕抬抬手想抚一抚她的脸,可是瞥了一眼自己的手,罢了。 他的手又黑又脏,皮肤的纹理粗糙不堪,掌中布满了硬茧。 他温和道:“你看,恕哥哥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上一次我从西北回家也没见你这么伤心。” “那不一样。”阿宁鼻音有点重,“我看司幽山可比战场恐怖多了,悄无声息就把人给吞了。” 纪恕胸脯一拍,“你哥哥我有那么弱?” 阿宁这才破涕为笑。 纪默似乎有点懵。 他悄悄掐了一把自己手背上的肉,掐的有点重,手背那一块狠狠疼了一阵,他这才相信他的师弟已经回来了。 “我去烧水,等会儿你好好泡个澡。”他叹了叹,对纪恕道,“你这样子比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乞丐好不了多少。” 纪恕嘻嘻笑:“有劳师兄,让师兄担心啦。” 纪默又看了几眼他身上的衣服,摇摇头,去了灶房。 一个时辰前,当纪恕带着苏豆蔻落到毒医谷最南面的崖底,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是完全震惊的。 完全没料到从高崖上扔落那根木棍的人原来就是纪恕,他的师弟! 他的师弟一向俊逸机灵,风度倜傥,可眼前这个一身破烂,身材瘦削,眼神疲倦的人就是他的师弟吗? 当他确定他就是纪恕没错时,他的眼圈腾地红了! 不用问,这一个月来,小恕和苏豆蔻一定是受尽了罪,吃尽了苦头。 纪恕一边往锅里添水,一边深深自责。 …… 一刻钟之后,纪恕靠坐在浴桶的边缘,眯着眼睛泡在热水里,吞吐着绵长气息,舒服地简直要叹息出声。 山上有奔流的清泉,也有静幽的深潭,清泉可以冲澡,深潭可以游泳,但都不及用热水泡澡来的熨帖。 四月末的天气即便是晚上也已经升温不少。 温热的水将他全心全意地包裹,他的四肢百骸每个毛孔都舒展着,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 …… “纪灭明你饿么?”苏豆蔻手里举着一捧红蓝草,乍一看有花也有叶,“这些都是我专门预备的,包袱里还有,快嚼一嚼全部吃了。” 纪恕默默用手指捏了一撮,放进嘴里嚼了。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一瞬间感觉可能有些苦,也可能带一些甜头。 咽了下去,他朝苏豆蔻呲了呲牙,那牙齿上泛着绯红,仿佛一个红牙妖怪。 天不算热,但他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汗渍,看起来风尘仆仆。 他与苏豆蔻站在山上,逐浪山不算太高。可是他们行动很慢,一则攀爬困难,一则还要搜寻沸冬子和苓药花蕊。 此外,他们身后还不远不近地跟了一匹身量不小的饥饿的狼。 这匹狼从他们进入逐浪山就跟上了他们,不远不近地缀着,活像一张讨人厌的狗皮膏药。 狼本是群居动物,不知为何它却是一匹独狼。 饥饿而执着,眼里冒着耐力十足的绿光。 上了逐浪山他们才发现山上的石头比树多。山脚下还好,半山腰里的树的数量也还说得过去,郁郁葱葱的样子像极了一座内涵丰富的青山,符合他们对它的想象。然而,越往上,树木越稀少,乱石众多,当然……可以获取的食物也少。 纪恕心中腹诽,为什么那两种药草非要长在如此贫瘠之地呢?活活泼泼地生在水草丰茂的地势不好么? 还有那匹凑热闹的狼,这样不离不弃地跟着他们简直是耍流氓啊啊啊! 他们包袱里有阿宁给的提升精气神的药丸,可接下来的路途还长,需要省着服用。 “这草你觉得怎么样?还算可口么?”豆蔻看纪恕咽下了红蓝花叶,目光灼灼地期待他回答。 “好得很,你看我是不是神清气爽?”纪恕不忍拂她一番好意,冲她一笑,“幸亏你机灵,不然这么美味的花叶哪里吃的着。” 苏豆蔻嘻嘻道:“是吧,做人最需要的是未雨绸缪,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可见老天待我不薄。再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诚不我欺,我这辈子遇到你是多大的运气?” 纪恕打趣她:“小豆子倒是实诚。” “唉~灭明,你瘦了!”苏豆蔻突然就收了笑容。 纪恕胸口一酸。 苏豆蔻又何尝没瘦? “我……”他刚想说话,苏豆蔻纤手一伸,直视他的眼眸,温柔一笑,“什么都不要说了。我懂。” 纪恕咽下了要说的话,挑了挑眉,眼的余光扫了一眼那匹狼停留的地方。 狼呢? 突然,他感觉身侧带起一股劲风伴随着一声低呜。 不好! 狼! 趁他们一时大意绕了过来。 本能地,他猛地拉开身边的苏豆蔻,脚下踩着化羽于飞“一叶飘零”式向后跃开——然而,还是迟了,那匹饿狼使出了浑身劲儿,闪电般扑到他的左腿处,嗷呜一口咬掉了他大腿外侧的一块肉。 这是本着拼了残命也要吃一口肉的架势。 是以,纪恕左腿被生生撕掉一口肉的地方很疼! “啊!”他短促地闷叫了一声,陡然头重脚轻起来,完全不受控制地摔下山去…… 噗通! 刷!纪恕睁开了眼睛。 “醒了?小子!梦到什么了?”一个探究的声音传来,带着点幸灾乐祸。 纪恕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还坐在浴桶里,其水尚温。 虚惊一场,原来是场梦。 “你这一胳膊拍下去力道不小。”老毒医站在浴桶对面,“看,老夫这衣服都被你弄湿了。” “前辈,”纪恕抹了一把脸,“前辈好雅兴,来看晚辈洗澡吗?” “哪里话!”老毒医赞许道,“你小子行啊,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不但把药采来了,身体也壮实了不少,能经受住药性了。” “前辈……您的意思是要为晚辈解毒?” 他自己的身体他知道,将近两个月野外生存,他瘦是瘦了,可也明显结实了。 “聪明!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不需要老夫一遍遍絮絮叨叨,挺好,挺好。”老毒医搓搓手,“这一点你比你那个木头师兄强多了。可惜,我那丫头看不上你呦!” 听起来妥妥的满腹遗憾。 “老夫过来就是要通知你接下来的两日好好歇息,两日后老夫为你解毒。”老毒医耐心解释道,“我可不是来偷看你洗澡。” 214:毒医前辈良苦用心 老毒医说完话啧了两声,施施然端着微胖的身子离开了。 纪恕目送他离开屋子,掩了门。 外面很黑,空气里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草药香气。 尽管崖高天晚,四十七个日日夜夜,他们回来了! 采来的四种药草分装在四个袋里,已经送去了毒医前辈那里。 前辈就是前辈,装药草的袋子是老毒医提前备好的,便于回到谷里及时处理。 他这会儿已经完全清醒,回想着方才的梦和老毒医的话。 他想,多半是当初逐浪山上那匹狼给了他巨大的心理阴影,刻在了脑海里,以至于精神猝然放松,形成了梦。 翌日。 纪恕睡了个饱,金乌踩着火轮升上了头顶他才伸个懒腰从床塌上爬了起来。 洗把脸,出了屋,恰好看到苏豆蔻、阿宁与云桑正从谷那边一片掩映的腊梅树后转出身影,朝这边走。 苏豆蔻晃着头,以一种极不愿回忆的表情对二人道:“唉,别提了,那匹狼又饿又疲,可还是极有耐心的缀着我们,实在是难缠的很!” “你和恕哥哥一定惧怕吧?”阿宁紧张地问。 “倒也不怕,”苏豆蔻挎着篮子的手抬了抬,“就是有些想不通它为何如此执着。” “为何?”阿宁追问。 “后来才知道那狼也受了极重的伤,它的目标居然也是逐浪山阳的灵虚草。” “真的?”阿宁睁大充满疑问的眼睛,“它怎么受的伤?” 豆蔻轻笑了一声:“你啊!别急。”她好笑道,“它怎么受的伤我还真是不知道,不过,据我们观察来看,应该是与同类争斗受的伤吧,脖子和前腿上有被撕咬造成的口子。我听说,狼群之中势均力敌者也常常为了争狼王之位而缠斗,彼时都獠牙相向,毫不迟疑。” “那它得到灵虚草了?” 豆蔻收了笑容,“当时我们体力有限,并没有在意它,直到我们发现了一株灵虚草。那株灵虚草真的是美极了!生在乱石之中,与其它杂草丛生在一起,可我们一眼看到了它,只有它,全部四枚叶片绿得就像上好的翡翠,上面滚着晶莹的露珠。一时间,我们甚至忘了疲劳和饥饿,纪灭明狂喜之下就要去采摘,可那只狼突然就扑了上来,低低咆哮着盯着灭明伸出的手。纪灭明手指向前一探,它就龇牙示威,纪灭明手指一缩,它就扑向灵虚草。这样我们怎能还不明白它的意思?可是这草药对我们也很重要啊,好不容易找到一棵说什么也不能轻易放弃……” 苏豆蔻停顿了一下,胸口起伏明显剧烈起来,不用说,下面的情形她们想一想都明白了。 少不了人与狼之间的剑拔弩张和争夺的惊心动魄。 一会儿之后苏豆蔻缓了一口气道:“最后,我们给了它两枚叶片……而我们也足够幸运,”她脸上重新浮上来一抹笑容,“在那之后,我们又极力搜寻之下,终于在另一处得到了第二棵。” 听及此,阿宁与云桑也悄悄舒了一口气。 苏豆蔻一边走一边为她们讲入山采药过程中的种种见闻,听得二人时而血脉蒸腾,时而头皮发麻,时而惊呼不可思议,时而心疼地唉声叹气。 纪恕和苏豆蔻二人就是这样冒着未知的生命危险过了四十七日。 “这还真是奇了。”云桑接过话来,“我听说过山里野兽们受伤之后会自行寻找草药嚼碎了咽下,自行疗伤,却不曾亲眼见过,怪老头曾去过逐浪山和云息山脉——你们两个别看我,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云桑向二人解释:“这件事我也是刚刚知道。司幽山存在多少年来一直人迹罕至,爷爷他有意无意提过年轻时偶然去过逐浪山和息云山脉,不然我哪能知道司幽虫的事情?” “前辈这是什么意思?”阿宁停下脚步,“他明明知道山中危险至极,难道恕哥哥就这么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三人正说话间,岂料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声音的主人显然就是老毒医本人。 “灵虚草、朱雀麻、沸冬子、苓药花蕊,就是解‘六亲不认’之毒的必备药材,一味不能少。”老毒医背着手,像是刚刚巡视完领地的地主爷,“那小子不亲自去采回来,难道要老夫去么?再说,就他那身体底子不经过一番严酷锤炼又怎能经受住解药的洗劫?” 苏豆蔻适时道:“原来毒医前辈有这样的良苦用心。” “你这个女娃子倒让人刮目相看。”他认认真真上下打量了苏豆蔻半晌,“入山那样的苦也吃得,跟那小子也算相配。” 老毒医又走了几步,抬头看到纪恕正朝这边看过来,遂扬声对他道:“你小子眼光不错,福气不浅。这两日就是你的享福日,大可好吃好睡虚度时光。好时光就是用来虚度的,哈哈。” 纪恕笑了笑,他确实起得够晚,睡得够香。 老毒医嘴里嘟嘟囔囔:“两日后够你受的喽。” 说完再也不理人,径直走了。 纪恕转了一圈,吃了一些东西,唯独不见师兄,问了云桑,得知师兄一早就去了老毒医那里。 看来,师兄做老毒医的助手很是尽职尽责。 很快过了两日。 第三日一早,纪恕醒来的时候纪默也在,看样子正在等他。 今天是老毒医正式为纪恕解毒的日子。 等纪恕洗漱完毕简单用过早食,半个时辰之后纪默为他端来一碗蓝幽幽的药汁。 蓝色幽然,看起来对人很不友好。 但既然要解毒,纪恕自然做好了吃苦受罪的准备。 但当他端起碗想要一鼓作气干了这碗药时,一股无论如何都忽略不了的气味刁钻地钻进了鼻孔。 满碗的腥膻之气夹杂着涩苦。 “呕——” 纪恕顿时双目含泪,胃肠翻涌。 “师兄,能不能不喝?” “不能。”纪默淡然拒绝道,“你需要一口气喝完。” 纪恕:“……” 他愤愤地想:“看来这药势必要夺人性命!” ……罢了,他闭了眼睛,堵了鼻子。 大不了咽不下硬咽,咽下去再吐出来。 豪迈地端起药,一口气灌了下去…… 215:引药 一碗药一路灌下去,眨眼间药碗见了底。 “啪”一下,随着药汁全数进入肚腹,纪恕手里的碗摔落掉在了地上,成了七八瓣。 啊! 纪恕一只手捂紧了嘴,闷叫了一声。 绕是纪默料到了会出现这样的情景,还是忍不住紧张了一瞬,急忙从旁边的小案上拿来一块蜜糖,递了过来。 纪恕眼泪都要飙出来了。 实在不是他矫情,也不怪他没控制住手一松打碎了碗,这药到底是什么药,苦的他差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纪恕长这么大没尝过这种苦,简直是苦到了骨子里。 “想我堂堂七尺之躯竟然被苦得口不能言。”他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脑海里浮上来这么一句话。 起初就是觉着这是碗猛药,喝的时候他也抱了视死如归的态度,没想到这药却当真如此猛。 纪默看他涕泗横流,根本无暇看一眼他递过来的蜜糖,只得上前扶了他坐下,将蜜糖塞在了他的嘴里。 蜜糖入嘴,纪恕舌尖陡然尝到了一股包蕴在苦里的绵软的甜,一时间他的整个口腔里苦中有甜,甜中有苦,个中滋味难以言喻,也让他终于有了机会思考。 “师兄,这,是,什么,药?”他停停顿顿把几个字说完,将蜜糖抵在舌尖上,甜与苦的交织让他口舌生津。 这是一种奇怪之极的体验。 “好些了吗?”纪默看他因为苦极而满脸扭曲的脸终于变回了正常,开口道,“此乃毒医前辈以一点点灵虚草为药引熬制的一种激发你体内‘六亲不认’之毒的引药,等你身体里被压制了这么多年的毒素最大限度的激发出来了,才好为你进行下一步解毒。” “是么,”纪恕闭着眼睛感受着这种苦,“这么说不是毒医他老人家趁机给我下毒,这我就放心了。” 纪默看他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由莞尔,“看你嘴里来苦劲已经过了,嗯,这阵子你没白受罪,身体耐受力的确更强了些。” “自古祸福相依,”纪恕贪婪感受着蜜糖的甜味,“这不是一回来就交了好运了么?师兄,这药刁钻啊,蓝幽幽的看着就恶心,我本以为喝下去绝对会吐,可没想到我这居然还是好好的。” “不会让你吐的。”纪默实话实说,“毒医前辈在药汁里面加了生姜和另一味止吐的草药,确保你能全部喝掉,发挥出引药的最大功效。” “原来如此!”纪恕恍然大悟,“姜还是老的辣啊。还是这蜜糖好吃。” “蜜糖也是一种药。”纪默耐心为他解释,“为的是一苦一甜互为补充。” “真的?我还真没吃出来药味儿。”纪恕有些吃惊,“现在药都这么好吃了?真像我在息云山上吃的蜂蜜。” 他想起之前与苏豆蔻一起攀上息云山的一处断崖时,无意回眸之间发现的一个山蜂巢。 彼时他心脏一阵狂跳,对苏豆蔻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然后兴奋异常地做好准备与苏豆蔻二人去取蜂蜜。他先在身上佩好香囊,再用树叶将自己做好伪装,又让苏豆蔻做好了隐蔽,最后凭借着自己高超的轻功,于万千蜂针之中,万千惊险之下夺得了沉甸甸的蜂巢! 至今想起来,那粘稠透亮、黄灿灿香喷喷甜蜜蜜的蜂蜜真香真甜啊,为他们解决了食物短缺的燃眉之急,仿佛就是来自上天的赐予! 纪恕沉浸在蜂蜜的香甜里突然觉得嘴巴里又苦了起来。 他咂咂嘴,又咂咂嘴,苦啊! 是真的苦。 原来那块蜜糖已经没了! 他抬起询问的目光望向纪默。 其实,这两日纪默在老毒医那里时候居多,为纪恕准备解毒的药引和各种药材。 来谷中将近两个月里,纪默都在老毒医各种挑眉竖眼之下辨认各种毒性不一的草药。纪默本就稳重,为了能给师弟解毒他表现出了最大的容忍和耐力,对来自老毒医的傲慢和刁难坦然视之。 云桑则对老毒医针对性的行为很是不解,她想不通爷爷为什么唯独对纪默挑剔有加。 她问了,老毒医胡子一吹,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她只得作罢,私下以为怪老头又疯了。 纪默稳重内秀,在怪老头严厉要求之下,居然认识并了解了几乎所有的毒性不一的药草,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此时此刻,他无法忽略纪恕殷切求解的灼灼目光。 “今日都会有些不舒服,”他轻声向他解释,“需要你自己克服,我真的爱莫能助。实在抱歉。” 纪恕听完,不在意地摆摆手,“师兄说的哪里话,不管师兄的事你干嘛向我道歉?师兄为我做的种种我如何不知?你已经尽力了。放心,这点苦头我还是能吃的。” 纪默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然而令纪恕完全没有想到,师兄竟然寸步不离陪了他整整一天。 因为,一碗药下去,纪恕真的不一样了。 好不容易口里苦味慢慢淡化了下去,他就倒在了床榻之上——整个肚里开始翻江倒海般地闹腾起来,又酸又沉又麻又疼,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布满了密密层层的汗珠。 “我错了师兄,”他从牙缝里拼命挤出来几个字,“老毒医到底是什么时候与我结仇的?还是不共戴天那种!” 纪恕不像纪默,是那种打落牙齿和血吞都不会说一句的性子,他有话不会憋着,尤其是这个时候。 纪默陪着他苦笑不迭。 只得说道:“你身上积毒太久,所谓拔毒就是要将陈年旧毒从血肉之中踢除出来,这个过程本就是痛苦不堪,你且忍忍。” 纪恕咬着牙:“我忍。” 期间,苏豆蔻、阿宁她们来过几次,都被纪恕赶走了。 老毒医也来过一次,看了纪恕的状态颇为满意,然后交代了纪默要注意的事项,扭动着耄耋之年微胖的腰肢就要离开。 离开之前,他一眼瞥到屋角木架上横放着一截三尺来长的棍子,立即定住了身子。 “老天爷,老夫看到了什么?”老毒医眼露精光,或者说双眼放光。他兴奋地原地转了两圈,搓着手,“那是紫陌楠吗?” 216:紫陌楠 老毒医凑上去认认真真端详一阵,掩饰不住的惊叹道:“这就是紫陌楠!” 纪恕浑身难受如在地狱翻滚,自然是没空理会老毒医说了什么。 一旁的纪默看他对那根不起眼的棍子兴味十足,于是道:“这棍子是小恕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 就是纪恕和豆蔻回来当晚,那根被纪恕从崖顶丢下来吓了人一跳的棍子。 说来也奇,这棍子从高高的崖顶摔落下来竟然完好无损,令人刮目。它之所以被纪恕带了回来,完全是因为这根木棍在山中陪了他多日,俨然成了他的一只拐杖,直到最后他仍不忍扔了它,把它当做了一个死里逃生后的纪念。 “啧啧,紫陌楠呐!”老毒医自顾自道,“我就说这小子有福气运气好吧。这棵紫陌楠一定是从息云山上带回来的,其它地方没有。” 纪默眉间动了动。 看来老毒医对这不起眼的木棍了如指掌啊。 再看他的态度,恭敬之中带着崇拜,崇拜之中又带着珍而重之,这充分说明它十分珍贵来头不小。 老毒医端详够了,也抚摸够了,突然态度一变,厉声冲纪恕道:“你这小子也太放肆,竟敢将这么个大宝贝随意横放,简直暴殄天物!” 可惜,纪恕身陷水深火热不能自拔,完全没听到他的训斥。 倒是纪默对老毒医前后转变甚快的态度有些始料未及。 他平静解释道:“小恕生性洒脱随性惯了,对这些身外之物本就不甚计较……” “什么?”老毒医瞪着眼睛,“这简直,简直……” 他气呼呼转着身子,最后终于说出了一句痛心疾首的话,“孤陋寡闻啊!” 纪默:“这紫陌楠到底有何神奇之处,还请前辈详说。” “紫陌楠,喜阴,生在息云山,长势极慢,可谓百年树木……啧啧,像这手腕子粗细的,比你经历的岁月都长,树龄二十五年都不止。”老毒医话语简洁,毫不拖泥带水,“它集坚韧柔韧于一身。闻之,清香醒脑;敲击之,其音清脆悦耳;置之烈阳不燥,沉之冷水不裂;可雕可琢,可观赏可把玩,有市无价,一宝。只可惜……” 他眼色暗了暗。 “可惜什么?” 老毒医扼腕叹息:“太少了,不,是极少。” 随之,他又喜滋滋道,“曾经有人将紫陌楠打造成兵器,据闻也好用。” 纪默:“……” 第一次听老毒医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这紫陌楠似乎完全在牵着老毒医的情绪走。 同时,他也为师弟有这个幸运得到紫陌楠而高兴。 老毒医喋喋不休说完紫陌楠的种种,突然两个健步来到纪恕跟前,看纪恕正痛苦地拧紧着眉头,不由分说一把抬起他的后颈,一个手刀在他脖颈后侧落下,动作麻利,简单粗暴。 纪恕正欲睁开的眼睛来不及看清眼前何许人也,遂又一翻,彻底昏睡了过去。 “前辈!你!” 纪默来不及上前阻止,他又惊又怒,脸色都变了,张口就要质问,可老毒医一抬手阻止了他。 他道:“看在这小子运气好带回了紫陌楠的份上,老夫就帮他一把,让他少受点苦,你也不用一直提心吊胆照看他了,等他自己醒来就行啦。怎么?你那是什么表情,以为我会害他?不信任老夫?” “小恕真的没事?”事关自己兄弟,纪默不为所动,沉声问。 “哼,爱信不信!”老毒医却并不肯离开,而是搬来一只条凳,小心翼翼把紫陌楠取下来——入手自然是沉甸甸的,破有分量。 他坐在条凳上,抱着紫陌楠像抱着稀世绝珍,对纪默道:“放心,老夫不拿走,就坐这看它。” “前辈若是实在喜欢这紫陌楠拿去欣赏也未尝不可,照我师弟的秉性应该不会计较一截木头,更何况前辈对小恕还有解毒救命之恩。” “一截木头?你认为这是区区一截木头?你,你你!” “木头”二字让老毒医觉得自己和紫陌楠都受到了冒犯,不由气结。 纪默面无波澜地看着老毒医,用沉默肯定了自己的意思:在他这里,再好的木头也还是木头。 老毒医有些恼火,口无遮拦起来:“老夫看你才是木头,朽木!也不知桑儿那傻丫头到底看上你哪一点了,除了长得好看点,学东西快点,手脚勤快点,记性好点,人稳重点,也没见你哪点能入眼呢?太没趣了。” 纪默:“……” 难道,这就是这些日子老毒医不断故意刁难他的原因? 谁告诉他的? 他的心湖仿佛被人投进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一圈一圈的涟漪荡漾开去。 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老毒医又哼了一声,专心看木头去了。 …… 纪恕再次醒来已经是酉时,屋里正掌着灯。 睁开眼,看到苏豆蔻正坐在塌侧忧心忡忡握着他的手,阿宁站在一旁垮着小脸。 “你们这是怎么了?”纪恕看着眼前二人的架势,笑道,“就这么担心我?阿宁你是大姑娘了,不许再动不动红眼睛了。不好看。” 阿宁撇撇嘴,矢口否认:“你还笑,我没有。” 她刚为纪恕把过脉,脉象平稳中带着隐隐的缓涩,顽疾且有回表之势。 大概是因为老毒医那一碗虎狼引药,解除了纪巽长久以来对纪恕体内毒素的压制。 纪恕收回目光凝视着苏豆蔻,手指重重捏了捏她的手:“我没事。” 苏豆蔻见他醒来,早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能挺住,感觉怎样?” 纪恕感受了一遍身体状况,有些委屈道:“身上好多了,就是……什么时辰了?有些饿。” 他倒是很清醒。 阿宁立刻自告奋勇一溜烟往外走,“饿么,我去拿吃的给你。” 蓦然,纪恕耳边响起老毒医的声音:“知道饿就好,今天这药,明后两天还各有一碗。” “前辈?”纪恕顿时觉得后脖颈僵硬起来,“您怎么在这儿?” 当时他浑身各种不舒服,昏昏沉沉,虽没有看到朝他挥手刀的人,但他断定就是老毒医。 老毒医绝对跟他有仇! “看在紫陌楠的面子上,老夫一直在此。”老毒医不知道纪恕内心戏,抱着紫陌楠有些不情愿道,“没想到老夫这么大岁数,末了了居然要承你小子的情,沾你小子的光。说吧,你想要这紫陌楠打造什么,今儿老夫破次例,满足你!” 217:不如打造一把飞梭 纪恕:“紫陌楠?” 老毒医臂膀举了举。 纪恕看清了。 就这结实到匪夷所思的木头?纹理清晰的树皮上布满宛如特意雕刻过的古朴花纹,美极,上手也重实。 他在息云山偶然得之,看它挺直好看就带了回来。 恰时纪默从外面进来,听到纪恕的疑问,遂将老毒医之前关于紫陌楠的话对他说了。 纪恕听完愣了愣。 他果真有如此好运气? “不过说好了,余料给我。” 老毒医目光炯炯盯着纪恕。 纪恕不在意道:“前辈喜欢尽管拿去。” “你说什么?”老毒医惊了,“送我?” 纪恕答的洒脱:“您不是为我解毒吗,比起命来,送你一根木头算什么?” “哼,一对儿不识货的,你跟那个默木头就是天生的师兄弟,没跑了。”老毒医傲娇道,“你小子以为老夫这么大岁数了还贪?白送我我还不要呢。” “前辈误会了,您辛苦为晚辈解毒,晚辈无以为报。” “你的报酬老夫已经收了,”老毒医挥挥手梢,“实不相瞒,灵虚草等四味药草极为难得,你采了回来就已经足够了,到时候用不完,剩下的还不是归我?尽管老夫有可以不讲道理的资格和资本,可一码归一码,老夫不是那种不讲道理之人。再说,我要你这么多紫陌楠做什么?带进土里?” 他的话纪恕听懂了,可他听懂之余却不明白了:“那您的意思是?” 老毒医翻了个白眼,头一别,不予解释。 苏豆蔻见状,拍了拍纪恕的手背,笑道:“纪灭明你傻了,方才前辈说的明明白白,用紫陌楠为你破例做一个物件,这是多大的荣幸?你快好好想想。” 听闻此话,老毒医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苏豆蔻很上道。 纪恕这才彻底明白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谁让他一日昏昏沉沉到现在刚刚清醒呢。 他沉吟片刻,想了一想,试探问道:“前辈您不是说这木头能做成兵器么?我想做个趁手的兵器,您看怎样?” “当然能做。”老毒医回答的很是干脆,同时也十分警惕,“你想要做什么?” 纪恕哑然失笑。 看这老头的样子恐怕是担心做了兵器之后不剩什么余料了吧。 这棍子三尺来长,他岂能用完了? “日月如梭走相续,不如……前辈为晚辈打造一把飞梭如何?” “飞梭?”老毒医一番思量,终于点头道,“好,就飞梭。” 纪恕补充:“便于携带,极趁手那种。” “那是当然。”老毒医终于神采飞扬起来,“你小子就别操心了。咱们先说好喽,这兵器不比其他,快则一两月可成,慢则三五年也可能,不能急,不能催,只能等。” “好。”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也不急于一时半刻。 他练的是纪家剑法,必然使剑,但始终觉得手里缺点什么。 偶然得到紫陌楠,或者就是天意,正可弥补他的欠缺。 …… 接下来的两日,每天一早纪恕刚醒来就会看到纪默端来的一碗温热的引药,他二话不说扬起脖就咕咚咕咚一气喝尽,然后躺在塌上等药劲发作。 不知是老毒医得了紫陌楠心情大好,还是他自身的原因,接下来的两日纪恕远远没有第一次喝药痛苦,喝完药他甚至可以在师兄或者豆蔻的陪同之下出门散上一圈。 期间,他自嘲地说自己提前过上了垂垂老矣的生活,可谓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他一点都没有料到,自己几日的痛苦不堪与昔日活蹦乱跳之间仅仅不过是三碗引药的距离。 反差之大令人喟叹! 三日过后,老毒医有请。 终于开始正式解毒了。 老毒医主要的解毒方法就是配制解毒药丸和解毒散,待纪恕依次服用下去,差不多一个月之后即可清除体内余毒,之后再加以对症调理,直至身体痊愈。 为了倍增药效,药丸和药散里面依次适量加入灵虚草,沸冬子,朱雀麻和苓药花蕊。 纪恕每每吃药都能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有时意识尚在,身体却是麻木的。 其中滋味简直不能一一道来。 阿宁心疼纪恕哥哥。这半年以来,她的医术水平又增进了不少,为了将纪恕的身体调理到最好的状态,她为纪恕把脉之后,依据脉象为他施针,不知不觉间为纪恕减轻了不少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 她想起年前那次她醉了酒,第二日醒来云桑在她的《草本手札》上写下了灵虚草沸冬子等四种药材。 显然,云桑当初写出来的,与老毒医给出的这几种草药的内容是有些出入的。 她甚至把几种草药的生长地都弄混了。 可最终,老毒医还是让纪恕历尽千辛万苦上山把药采了下来。 缘分! 可不就是缘分! …… 拔毒如抽丝,是个精细活。 为了保证解毒丸的药效,每粒药都经毒医本人亲自最新配制,前后成药间隔不足三个时辰。 再者,纪恕每天服药的分量都很精准。 难得毒医他老人家白胡子一大把,精力充沛,堪比顽童。 令人惊奇的是,老毒医竟然对纪默的态度有了改观。 不再挑剔和故意刁难。 而是变成了若有若无的赌气,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酸味的幽怨。 纪默倒没什么,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而云桑却觉得她的老毒医爷爷充满了任性的孩子气。 需要她的安抚和劝慰。 这把她拉扯大的爷爷其实更像是一个一直盼着她长大、好不容易她长大了却又担心她被坏男人拐走的老父亲,前前后后操碎了心。 而纪默,无疑就是那个可能会拐走他的宝贝孙女的坏男人。 老毒医年岁大了,看人看得更明白了。 尽管耳聪明目,可他又能怎样?既不想心甘情愿成全他们,又不能棒打鸳鸯阻止孙女找到一辈子的幸福。 他只能先帮她考察清楚。 想要娶到他的孙女,务必先要过了他这关。 末了,他既伤心又欣慰地想:桑儿那丫头眼光还不错的,那个纪默,别的不论,至少在品行上做他的孙女婿够格。 要是再能与桑儿一起继承他倾注了一辈子心血的毒医谷就更好了。 218:梦里岁月长 啊!” 纪恕叫了一声。 疼痛一股脑涌上来,充斥着脑门。 “我看看!别动!”苏豆蔻小心翼翼掀起纪恕左大腿外侧的衣服。 覆盖的衣服已经破烂了,上面渗着血迹。 被狼咬了一口的地方霍霍地疼着,一突一突地。 “看来,它真是饿极了,”纪恕脑门上汗岑岑,“这一口丝毫没留情。” “怪我。”苏豆蔻低低地垂着眉头,检查他腿上的伤口,甚至连羞耻都顾不上了,“若不是为了救我你怎么能被它咬了。” 衣服下大腿侧的那块肉被咬的狠,血肉模糊地在腿上挂着,差一点就咬掉入了狼腹。 苏豆蔻当机倒吸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打着颤:“这么严重!怎么办?” “这不算什么。”纪恕笑着安慰她,“小伤,甚至都谈不上伤筋动骨,很快就好了。不过,还是要简单处理一下。” 他说的云淡风轻,仿佛在说着别人家无关紧要的事情。 之后他在苏豆蔻看不见的当口咬紧牙关,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苏豆蔻虽是个可靠放心、值得信赖的姑娘,可这次因为受伤的人是纪灭明,她胆子缩了。 但他的话还是让苏豆蔻镇定不少。 “怎么处理?”她问。 “要清洗伤口……”纪恕坐在那里有些狼狈,有些体力不支。 “哦哦,我明白。”苏豆蔻仿佛一下子反应了过来,“你别说话,歇一会儿,交给我。我来。” 她从包袱里掏出装水的皮袋,上手就要麻利地揭掉封口的木塞子。 “慢!”纪恕拦住她:“我们的水不多,省着用尚且不够,不要浪费了。” 他刚刚咽下两粒云桑给的解毒丸——被狼咬不是小事,大意不得。 苏豆蔻手一顿,对上纪恕的视线,眼圈有些红:“你都这样了,还……” “听话,”纪恕按着她的手,“比这厉害的伤我都见过,这真不算什么。你看,我们身边有些绿草,把它们的叶子揉碎了,里面的汁液正好用。” 苏豆蔻瞥了一眼那些草叶,硬硬的。 ……心一横,她要揭开木塞的手不停:“那不能用,你就别管了。” 纪恕看她赌气的时候抿紧了唇角,不由笑了,阻挡她的手稍稍用了力:“放心吧,这些都是普通的草,一点毒都没有,安全得很。” 他虽然不学医,但跟着义父那么多年,简单的草和草药还是能认的。 …… “啊——!” 剜心的疼。 纪恕一下子满头大汗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满室明亮。 这是白天! 他睡着了,做了个梦。 还是噩梦。 原本早膳之后他服了解药,之后在豆蔻的陪伴之下出去散了步,沿着老毒医开采的药田多走了一会儿,心情颇为舒畅愉悦。 今日已经是老毒医为他解毒的第二十天。 还有十天他身上“六亲不认”的毒就能全部解了,光是想想就让人雀跃。 散步回来他有点困,遂躺下歇了一会儿。 不成想,他又做噩梦了。 上次做噩梦是在浴桶里泡澡。 还是那只狼。 纪恕擦掉头上的汗水,因为紧张,手指都是软的。 梦中那种紧密的疼如影随形。 真实!切肤! 切肤之痛莫过于此! 他摸了摸左大腿外侧那一块,还在疼。 似乎是苏豆蔻手指捏着揉碎的草叶,仍在为他擦拭伤口时的那种疼。 甫一碰触就疼得撩心。 又似乎是他握着的匕首贴着腿上的汗毛,锋利地划进了皮肤——起初是冰凉一片,过后就是烧灼般的疼,冰冻般的疼。 “怎么了灭明?” “恕哥哥!” 外面的苏豆蔻和阿宁听到纪恕痛苦的叫声都跑了过来。 他从塌上坐起来,朝她们摊摊手:“做了个梦。有点吓人。” 苏豆蔻关切地嗔他一眼:“哪里不舒服就说出来,可不许你骗我们。” “对啊恕哥哥!”阿宁这阵子长高了,看起来也成熟不少,“毒医前辈让我们密切关注你的身体状况,你可得照顾好自己喽,你也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你解毒,之后再安然无恙回家。快把手伸出来我瞧瞧。” 纪恕对苏豆蔻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乖乖伸出手腕,让阿宁为他把脉。 阿宁歪了歪头。 他心跳有些快。 貌似有些虚火上浮。 许是这阵子服药解毒所致。 也正因如此,阿宁不便再开药,只得去谷里采了一些青蒿之类的清火时蔬以做调理。但她还是不尽放心,思量之余,专门为纪恕调整了一套以补为主的针法作为辅助。 近来,对于《草本手札》里隐藏的针法,她有了新的体会。 这也与她看了不少山洞里的藏书有关系。 …… 转眼又十日过去。 这些日子,不知为何,纪恕一旦躺下,很快就能做梦。 唯一可喜的是噩梦渐少,所有的梦境都集中到了一个村庄之上。 不知道村庄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它不大。 二十几户人家错落而居。 村子中间靠前一点有一个大水塘,水塘东北角有一棵倾斜着身子的垂柳,一棵开红花的槐树。 一到夏天,塘里的菱角就连成一片一片,中间点缀着一些荷叶荷花,煞是好看。 村里人相处和睦。 小孩子成群玩耍。 其中有一个男孩子头发分成了左右两边,扎成了总角。 他光屁股站在倾斜着身子的柳树上——那柳树的枝条都垂到水里去了,像一个弯着腰临水自照的姑娘。他们都叫它柳姑娘。 “看啊,我要跳下去了,这下能扎个烈猛子!”他大声喊叫着。 “快下来啊!” 水里的人起哄。 “阿修,还不快上来!”一个女人抱了一只木盆,木盆里放着几件脏衣服,正蹲在水塘边浣洗,“习字的时辰到了,你还不快去,仔细你爹回来罚你!” “噢——噢,噢……”水里的孩子起哄了,“快去快去吧,仔细你爹打你屁股!” 男孩儿不乐意了:“哼,你们知道什么,我爹才不会打我!” 然后,他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不见了。 浣衣的女人半天不见小男孩冒出头来,脸上的笑意渐渐冷却,慢慢站起来身子,嗓子眼里带着慌张:“阿修!阿修!快啊,你们几个快点看看阿修怎么了!” 正当大家准备潜入水里寻找时,蓦地,一个小脑袋在离女人不远处露出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笑嘻嘻道:“阿娘,我在这儿!” 女人看见他,半是恼怒半是惊喜:“你这孩子,吓死娘了!快点上来,回家!” 219:离谷 今晚,纪恕吃下了一个月来的最后一颗解毒丸。 “这最后一颗药丸落肚就没老夫什么事了。”老毒医让纪默捎来来药丸,顺带着又捎来一句话,“老夫明日离谷,你们几个悉听尊便。” 包括云桑。 老毒医倒是很干脆。 果然,翌日一早,老毒医就不见了踪影。 晚饭时分,几人围坐一桌,边吃边聊。 苏豆蔻:“毒医前辈走得匆忙,可是有重要事情?” 云桑撇了撇嘴:“不然怎么叫怪老头?想起一出是一出。依我看,多半是与紫陌楠有关,怕是迫不及待找人去打造心爱之物去了。” 纪恕忍不住笑了:“云桑说得有理,像是前辈能做出的事情。” 云桑眉毛动了动,心想:“这疯老头曾说过给二皇子药是为了践诺,践什么诺?我怎么没听说过?别不是出去帮二皇子做什么坏事吧?他们又是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呢?” 等见到爷爷一定问个清楚。 阿宁碰碰她的手肘:“想什么呢,云姐姐?我们要离开了,你怎么办?” 云桑“哦”了一声,拉回思绪,眼神在几人身上看了一圈,最后在纪默身上停了几瞬。 纪默停箸,回视了她几眼,张了一下嘴,却没出声。 云桑期待的表情有些黯然。 阿宁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一看这情景,立刻表示欢迎:“云姐姐你想来就来啊,欢迎你与我们一起。” 她这个哥哥太含蓄了,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娶上嫂嫂? 其实也不怪纪默。 老毒医不在谷里,他不知道谷中无主是否合适? 前前后后算起来,他们来毒医谷已经三月有余,依老毒医对他的态度……不是刁难就是挑刺,明显不是因为他是否利落、勤奋、有眼色,而是因为看不惯他这个人。 他又不傻。后来,结合与云桑的相处,他算是看出来了,老毒医是不想让他接近自己的孙女儿! 何况,老毒医不止一次夸赞他的师弟,看来,他欣赏的是小恕那样的人。 纪默既矛盾又痛苦。 再者,离开毒医谷之后,说不定他就要回纪家堡,到时候……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懦弱。 阿宁的话让云桑心情好了不少,她脱口道:“毒医谷平时有药童照料,就算是我们一时半会儿不在也没有关系。纪默,你愿意我一起吗?” 纪默静静看着她,低声道:“只要你愿意,随你。” “好。”云桑突然就笑了,清清脆脆,“那我们吃完就走。” 然后高高兴兴为自己夹了一筷子菜,津津有味吃了。 其他几人:“……” 她忽闪着眼睛:“干嘛这样看我,你们快吃啊!” 纪恕的毒已经解了,之前她曾为此要纪默答应她一个要求。前一阵子纪恕与云桑去逐浪山和息云山生死未料,纪默茶饭不思,很是挂怀,她在一旁看着忧心,就想着把这个要求免了。 如今……算了,这要求她还是想自己留着。 …… 目前摆在他们面前的、出谷的路只有一条。 纪恕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走来时路,但那条路来时路只能进,不能出。或者说,以前从没有外人从那里下来过,也没有人有足够的体力与精力能够上的去。 身负化羽于飞的纪氏兄弟或许能做到,不过,考虑到阿宁、云桑和苏豆蔻,还是罢了。 他们只能走竹屋后面的,崖洞里的通道。 进入通道方知道通道很长,直觉走了好久才终于曲曲折折来到通道的尽头。爬将出来,眼前是一片狭长的山涧。 涧两旁长满了湿滑的绿苔与高高低低的青草,以及枝叶茂密的树木。 原来,联通着毒医谷通道与外界的是这个样子。 眼前景致很美。 无论是近看还是远观都是美不胜收的山景。 虽然高山相隔,高处有密林,不见日光,但天光却是明朗的。 处处令人耳目为之一新,呼吸为之清明。 跳过潺潺流水和跨过水中乱石对于任何一个身怀功夫的人都不在话下。 但毒医谷的“声名远播”,足以让任何寻来的人通过时小心谨慎。 其实,这山涧真的安全。 可能是因为与云桑一路同行的缘故,无论是那条连同山洞的通道还是这山涧,都没让人感觉到危险,相反,平常平静的就像是自己家的后院。 几个月的毒医谷生活,见惯了谷里的药草和各种毒虫,乍一出谷来,除了神色如常的纪默,纪恕他们都很兴奋。都有一种“我们出来了!”的舒展。 阿宁更是前所未有的豪放起来,捡了块干净的石头就坐下来歇脚。 路不是一天赶的,尽管归心似箭,也要一步步走。 短暂的歇息之后,几人继续前行。 过山涧,爬半坡,经密林…… 起初,阿宁的话很多,云桑的话也不少,纪恕兴致勃勃地观察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内心里感叹着造物者的鬼斧神工。 每到会心之处他总与纪默用眼神交流一二。 显然,师兄与他有着同样敏锐的洞察力。 毫无疑问,他们路过的地方大有玄机。 云桑自然什么都没说。 但是有些细节只要留心总会发现。 这就像是他们小时候拆解的九连环,环环相扣,没有足够的耐心和智慧进不来也出不去。 而且,极偶然的机会,纪恕还发现了沿途中的小小信鸟。 看来,信鸟不单单是有报信的作用。 …… 终于,前面一片豁然开朗! 啊!走出来了! “慢!”云桑走在最前,双臂伸展,拦住诸位,“最后一道关口。” 她就地做了几个手势,双脚旋转半周,众目睽睽之下仿佛推开了一道门。 然后,只听她吁了一口气,“好了。” 等他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山脚下,不远处立着一块界碑:毒医谷。 界碑旁边散落一地白骨。 白骨呈现出不同的状态,看得出死前的挣扎。 见到白骨,纪恕摇摇头,咂咂嘴,无声叹息片刻。纪默看了几眼就别过了头去,面色有些沉肃。阿宁与豆蔻则不约而同张大了嘴。 云桑见怪不怪,云淡风轻。 此时此地,今时今刻,要说内心没有波澜起伏是不正常的。 他们心中回荡着同一个问题:几月不见,京都王城怎么样了? 220:宫变 十五日后。 申时初。 树叶不动,空气里没有风。 路上行人稀少。烈日的炎炎之气仍旧似火如荼, 去往京都王城的官道上驰骋着四匹快马,两棕两白。 马蹄踏过之处扬起一溜没蹄的烟尘。 再看马背上的人,四匹马上五个人,分别有两男三女,其中两个女子共乘一匹马。 这五人尽管头上都带着风帽,脸上蒙着薄薄的遮阳风巾,看不出何种神色来,但从他们后背上的汗渍不难看出这几人一定是赶了不少路。 风尘仆仆。 很快,四匹马就跑到了京都城门远郊。 在一片树荫之下,跑在最前面的那匹马停了下来,马上的人紧了紧缰绳,拉下了脸上的风巾。 正是纪恕。 “师兄!”他叫了一声,“果然不对劲。” 纪默骑的马与纪恕的错了半个马身,他赶上来,勒住缰绳,两匹马并头而立。 “是不对劲。”纪默朝前望了望,“看来王城真的发生大事了!” 这个季节这个时辰城门紧闭,委实有些早。 除非城中有大事发生。 难道真像他们在路上听到的那样,宫里发生了宫变? 果真如此的话……千面阁怎么样了?苏家呢?白叔叔和白眉呢? 二人心情沉重,不约而同想起了老毒医给大皇子李晏的两颗药丸。 毒药丸。 远远地,雄伟高大的王城城墙如庞大的蛰伏巨兽,夯实的底座和沉稳的巨大青砖在如火的骄阳之下安如泰山,见证着上渊国数几代人的生死荣辱。 他们刚出毒医谷的激动之情和归心似箭已经在路上消磨了不少,尤其是他们前几日在茶摊歇脚时听到的消息,更是让他们震惊不已—— “这刚改元不久不久又改元……”一个三十多岁上下、商贾模样的人喝完一口茶水,将粗瓷碗一放,就与对面的茶客说了一句。 改元?君上改元不是半年前的事么? 又改元?何意? 坐在另一桌的纪恕心中一跳,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纪默,后者也看他一眼,与他有着同样的疑问。 “新君的策略咱们小老百姓不懂,莫谈莫谈!”商贾对面的茶客连忙小声制止道。 显然是担心隔桌有耳。 然而,隔桌的耳朵已经支愣愣竖起来。 新君?上渊国换了新君了? 这回连阿宁与苏豆蔻都脸色变得精彩了。 “咱们是不懂,”商贾有些无奈,“可这大赦天下可不让人提心吊胆么?只怕,以后的路上更不太平啊!” 大赦天下? 每当国有大事,需要帝王施恩于民。除了朝廷钦犯之外,朝廷会赦免那些身犯刑法之人,甚至那些命案在身的穷凶极恶者,这一行为被称为大赦天下。 如此,新的上位者还真是迫不及待。 商贾的同伴却心平气和多了:“咱们多多小心谨慎便是,早投店早歇息,第二天赶路晚一些也就是了。” “唉!”那人叹道,“也只有如此了。但愿我爹在天有灵能保佑咱们平安吧。” 众人不再有人说话,只剩下摇蒲扇的嗒嗒声和喝茶声。 喝完茶,纪恕他们牵过马,继续上路。 心情却完全变了样子。 几个月不在王城,他们错过了太多的事情。 接下来的路上,类似的话他们断断续续若有似无地听到了不少。 很明显,对于宫中的变故有人想要说,却不敢明目张胆。 离王城越近越是如此。 像是有人专门警告过。 其实,纪恕他们知道,这种事哪里是警告这么简单和便宜的,当权者的积威和铁血让人们心生恐惧的同时又想要窥探。 国是,不能妄议。 尽管如此,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更没有被压制住的好奇。 听说,当前的王城管理十分之严格,城门也是卯时开,申时不到即关。 是以,返回王城途中,纪恕他们骑着马,越接近王城,越隐蔽低调起来。 此时,王城远郊。 在一处足以避开城楼守卫目之所及的地方,纪恕一行下了马。 “咱们还是等等,”纪恕道,“一切到晚上再说。” “那好。”纪默赞同,“我们先找个隐蔽的地方歇一歇,避避暑气,商量一下。” 阿宁和苏豆蔻、云桑她们并没有异议,尤其是苏豆蔻。她是生活在王城最久的,自然把王城当做了自己的家。事实上,自从几天前听闻宫变之后,她一直在努力保持镇定。 远远望了城门的方向一眼,她的心里抑制不住的波澜起伏。 几个月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爹爹他们怎么样了。 她不敢往深处想。 长长叹了一口气——真是多事之秋。 而阿宁好像忽然间长大了一样。 “在想什么?白眉?”云桑过来,坐在她的身侧。 几日来,她看着纪恕他们脸上的表情,或凝眉或沉思,便知晓他们心中有不同的牵挂。 而她,作为一个在山中长大的孩子,真正体会到了纷繁世俗与她无关。 “没有。”阿宁微微红了脸道,“只是有些担心白叔叔。千面阁是他一手经营,投进心血多年,在王城数一数二,话说‘树大招风’,我担心千面阁能不能在宫变中独善其身。至于眉哥哥,几个月不见,音信全无……大变样了也说不定。爹爹临走前说,眉哥哥平素虽然好玩一些,但聪明精细,只要沉下心来,早晚就可独当一面。” 云桑在一旁腹诽:“提起白眉,阿宁害羞了哦。” 再说宫变。 尽管纪恕和纪默没有多说这两个字,但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它们意味着逼宫和上位。 也意味着流血与牺牲。 “之前我们只是听说王城里发生了宫变,但现在我们不了解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纪恕道,“我想,大家入夜之后潜入城去——豆蔻,我陪你去苏家。师兄——” 纪恕顿了顿,看向纪默,纪默心领神会,颔首“嗯”了一声,“进城之后,阿宁和云桑与我一起,先回千面阁。” “你们还有什么其它想法?”纪恕再问,“我们意见统一了才好行动。” “我没什么可说的。”苏豆蔻摇摇头,“你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阿宁补充道:“行李好带,我们的马儿呢?” “只能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纪恕道,“此外,我与师兄商量过了,无论情况怎样,到时候我们都在弦歌居汇合。” 221:孤身入城 既然我们有路引,为什么还非要今晚进城?”云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提出来自己的见解,“明日一早不成吗?” “离开这么久,我们不知道城里面具体是什么样子,”纪恕思忖片刻,“晚上入城便可以早一些了解城中情形。” 云桑点头:“纪灭明你说的虽有道理,但我不能苟同。我认为,入城之事不差这一夜。我知道你们的担心,可正是这份担心会让人的判断出现偏差。” “我同意云姐姐的话,”阿宁也回过神来,“如今王城城楼戒备森严,比平时严了几个度不止,我们一行五人,按照方才的计划行动实在有些冒险。” 他们实在是太急着入城了。 以至于几个人都想着趁着夜色进去。 不能说不是在冒险。 可,如果他们路上听到的消息千真万确的话…… 还真是让人不能不着急进城。 所以,早在两日前他们就未雨绸缪,路过容城办了路引。 容城也算是离王城最近的一座城镇了,纪恕和纪默专门向人打听到了当地的黑市,通过特殊途径办了进入王城的必不可少的通行公文——路引。 过程没有什么曲折,不得不说这都得益于他们幼年时期的出堡历练。 那时他们在纪平的带领下,和榆钱儿一起见识过了三教九流的形形色色,并旁观了他们的生存手段。 这让他们真正踏足江湖之后受益良多。 云桑和阿宁的疑问让纪恕和纪默不得不重新考虑今夜进城之事。或许他们真的低估了守城卫士的能力。 慎重考虑之后,晚间入城的想法只得作罢,且等到第二日城门打开再说。 何况,在外城等待第二日进城者不止是他们几个。 随着红日西坠,竟然有好几支商队陆陆续续来到城外的空旷之地,叮叮当当地搭起了帐篷,俨然一副好好过夜的样子。 这说明,夜晚宿在这里,比外面的客栈强多了。 安全上是有足够的保障的。 毕竟,谁允许君王脚下抢盗横行?如果有,那就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对儿打一双。 看着那些搭帐篷准备宿营的人动作熟练程度,不难料到那些人是熟悉入城的规矩的。 最起码,熟悉这几个月来入城的新规。 宿在城外,第二日城门一开就能入城——这是允许的。 纪默突然道:“这大概体现了我们上渊新君的气度。” 纪恕明白他的意思,“上渊国的君上是谁都行,和我们无关,却……又和我们息息相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倘若君王不仁,上行下效,以百姓为刍狗,这天下兴与亡,苦的都是百姓罢了。” “你说他会是个仁君吗?”纪默看着纪恕的眼睛,像是问他,也像是在自问。 纪恕对师兄一笑:“谁知道呢。或许吧,不过人都是会变的。” “没错,人都会变,”纪默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笑容,“有的人会变的越来越坏,有的人会变的越来越好,这就要看他所信奉的道和他坚守的底线所在了。” “师兄,”纪恕收了笑意,转了话题,“最近我总是做梦,梦到一个叫做阿修的男孩儿。我觉得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哦?很频繁吗?” “是。” 纪默若有所思:“如此说来,你的记忆恢复了?” “说实话我不知道,”纪恕捻了捻手指,“毒医前辈为我解毒的时候,并没有保证我能恢复之前的记忆,即便是能恢复,想要想起从前又哪那么容易?且不说事情过了那么久会被遗忘,况且这么多年我哪敢想有关从前的一星半点?” “你忘了?爹爹说过,当初发现你时你服用‘六亲不认’时日尚浅,先别灰心……”纪默一时有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你本就不是容易灰心认命之人啊!” “是啊是啊!”纪恕眼睛用力眨了几下,“所以师兄,我有一个想法——” 纪默哑然失笑:“就知道你不会死心。” “果然还是师兄了解我!我这都还没说呢。” “我同你一起进城。”纪默话锋一转,不容反驳,“到时候可以相互照应。” “师兄!”纪恕眉峰笼程挑了挑,“不要冲动。你去了阿宁她们怎么办?” 纪默…… 说服纪默留下之后,纪恕向几步之外的苏豆蔻走去,在她身边站定。尚未开口,苏豆蔻便道:“你若实在要去我不拦你,你务必小心。” 纪恕讶然:“小豆子,原来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 豆蔻莞尔:“难道不是你想要入夜进王城?” “没错。”纪恕的眼神落在苏豆蔻眼睛里,“我想要去办一件事。近日,几乎每晚我都会做梦,每当午夜梦回脑海里都有一个念头萦绕不去,我是谁,我为何在这里?倘若此生再无知晓这些的可能也就罢了,偏偏命运给了我一个机会。小豆,我…… “我明白,”苏豆蔻伸手掩住他的唇,“我没事,你尽管去。小心为上,勿要我担心。” 纪恕:“……” 心中为什么暖的紧? “江半图是大皇子的人,你一定想知道宫变之时他在哪里,宫变之后他在什么地方。还有你心中记挂的七号男孩。去找他们吧。如果你想弄清楚这些,不要犹豫,就去。” 纪恕定定看着眼前的英气少女,被她的话激励着,感染着,他差点忍不住要抱她入怀。 “闲暇之时我是想过这些,”纪恕道,“可也不止这些。江半图当初掳我的原因已经无关紧要,无非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和阴谋,我想问的是掳走我时我在何地,我的家在哪里。” 体内没有“六亲不认”毒素之后,他想过这些,不止一次。 可他没能想的起来? 他想知道他的父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的家乡和名字。 即便是最坏的结果——就算他的双亲已不在人世,他也想要一个祭奠和缅怀的地方。 …… 入夜。 晴极的夜空繁星点点,悠远神秘。 不知何时郊外的空气里吹起了不大的风,白日里的燥热正在悄悄散去。 今夜正好。 在一处看不见的外城根下,纪恕身体轻盈的像一片羽毛。 避过城楼上卫兵的监视,纪恕很快越过城墙,并在城墙里侧飞身落下。 前后动作一气呵成,起落仿佛不过一息之间。 这就进了城。 222:大结局(上) 除了夜巡守卫,街道上冷冷清清。 纪恕进了城丝毫不敢耽搁,先是去了一个地方。 猫耳巷。 猫耳巷窄小偏僻,房屋破旧,一看就是穷人群居之地。 化雨住的茅屋在巷子靠里。 六月炎炎,即便是晚上也是热浪不减,这个时候本来应该是怎么凉快怎么睡,尤其是穷人家更没有那么多讲究,光着膀子跑到水塘边或者半地里一夜好眠的大有人在。 可是,巷子里却很安静。 不合常理。 纪恕刚在化雨门前站住,更不合常理的事情发生了——低矮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纪恕后退一步,右手按在腰间,身体处在了戒备状态。 “进来!” 一个少年的声音,生涩中透着稳重。 是化雨。 纪恕无声跟他进了屋。 “他声音变了。”纪恕边走边心里道,“几个月不见个头也长了。” 茅草屋里亮着灯,虽简陋但打扫很干净。 “你知道我来?”纪恕坐在屋里仅有的两只凳子之一上,闲话少叙,从怀里拿出银票,“这是定金。” “你来不是稀罕事。我知道你要我查什么。”化雨笑笑接过银票,避过了他的问题,看也没看数额直接揣进怀里,“而且,你想要知道的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纪恕定定看化雨几眼,对方脸上略有疲惫,但唇角似笑非笑,干净的眸子在灯下熠熠生辉。 是个前途无量的少年。 化雨也不说话,与他平静地对视着,显示出了与年龄不符的耐心。 纪恕突然唇角扬了扬,拇指与食指愉快地弹了几下。 他知道化雨很聪明,察言观色能力超群,他的背后也必有高人指点,他本人更是不可能长住在猫耳巷这样的地方。猫耳巷,不过是他的一个落脚点罢了。 而纪恕与化雨之间,从第一次见面合作起,两者之间就建立了一种奇怪的信任与被信任。 这世上的人就是如此,有的人相处了一辈子也没能在彼此之间养成信任,有的人之间却只因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信任了彼此,仿佛是来自灵魂的吸引与欣赏——就是这么看似没道理。 当然,纪恕也很聪明,他心中对化雨有诸多疑问,但,他明白疑问再多也不是他该好奇的。 他选择不问。 “几个月来,那个人简直换成了另一个人。”化雨看到纪恕的神情和动作开始道,“不过,还是被我打探到了。” 化雨所说的那个人就是江半图。 之所以不直接说名字,大概有自己的考量。 化雨一开口,纪恕就知道他的确是掌握了江半图的消息。 江半图的那张脸与洞鉴共生之后,整个人看起来年轻无比,完全像是换成了另一个人,不熟悉他的人是永远也认不出来的。 那时候让他逃了,以至于当时纪恕失去了亲自向他发问的机会。 然而,纪恕道:“其实,我要问的并不是这个。” “没关系,这个消息是我免费送你的,”化雨揉了揉太阳穴,“我亲自探得的。以报你我初遇之恩。实不相瞒,那一晚我确实急待开张,是你解了我燃眉之急。也正是那一晚之后,我坚定了心智,事情开始慢慢朝好的方向发展。” 纪恕点点头:“那还真是巧了。” 他当时是无心插柳。 再者,照现在化雨的处境来看,有些消息本无需他亲自去探听,交给手下人就好了,可他却敏锐地感知到江半图与纪恕之间的牵绊,并亲力亲为去打探江半图的消息免费送给他,实在是难得。 再者,探知消息的过程必定是困难的。 因之,纪恕颇为感动。 “你我相遇我理解之为天意。”化雨轻描淡写,继续方才的话题,“……有意思的是那人身边一直有个看似洒脱不羁实则内心纠结的男子对他穷追不舍,看样子二人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像至亲又像仇人。呵,居然是父子。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罗隐。”纪恕心道。 这对父子之间的较量应该十分精彩。 江半图不只通过洞鉴改了头面,而且易容术了得,但终究还是没有甩掉无论是功夫还是易容术都与之同源的儿子。 父子二人都是内心有执念之人。 纪恕问:“结果呢?” “这就是我要说的。”化雨看着纪恕的脸,一字一顿道,“你们今生再也不能见。” “什么?”纪恕以为自己并没有听清。 “哦,瞧我。”化雨抚了一下掌,说的干脆爽利,“他死了,他儿子活着。” 死了…… 纪恕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江半图会死。 他怅然若失地“哦”了一声,心中似乎没有多余波澜,多了些带着愤怒的遗憾。 虽系同门,但二人交集实在寥寥,就是这个萍水相逢之人改变了他的一生。多年来纪恕想象着当初掳走自己的那个主谋是谁,也想过一旦与之面对面自己会怎样,可最后发现原来掳走他的那个人与自己还算颇有渊源。 同门。 多么具有辛辣的讽刺意味! 江半图的种种手段让人不寒而栗,实在是可恨之极,也是死有余辜。 然,想起罗琼枝…… 五味杂陈。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或许你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化雨不让纪恕展开多余的思量,询问道,“要听吗?” “要。” 当然要。 “此人与大皇子关系密切,十多年前李晏帮他治好了废掉的双手,二者合作。之后其又在李晏授意之下建立月隐宫,长居于川、浙等地,为李晏经营盐务之事。此人手中有月隐宫和易容术两大利器,是以,多年来难以计数的黄金白银从他手中流向李晏私囊,本就膨胀的野心遇到白花花的雪花银……啧啧!”化雨的语气老成,一点也不与他的年龄相符,“结果可想而知。” 自古权力滋生贪欲,随着贪欲膨胀的是更大的野心,等到野心足够大的时候,蠢蠢欲动就变成了心有不甘的赤果果霸占和掠夺! “后来,那人与李晏合作破裂——有意思的是,说是合作,二人却对此理解不同,破裂也源于此。一方认为二者之间是合作,可另一方早就把对方纳入到了自己麾下。矛盾重重之下,信任危如累卵。”化雨简洁之极地结束了谈话,“李晏被那人刺杀,未遂,身受重伤,现在重狱。那人身中流矢,身死,化为齑粉,挫骨扬灰。” 挫骨扬灰…… 223:大结局(中) 弦歌居。 从化雨那里出来,纪恕回到了弦歌居。 弦歌居的大门紧闭,门口的风灯跳着幽光。 纪恕跃进里院,来到自己的住处。 院落与卧房都很干净,里里外外江叔一直都有打扫。 躺在床榻之上,纪恕想着明日要做的事情,脑海里还回荡着化雨最后的话:“这几个月来,千面阁和沉香阁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戗创,物有损失,人有伤亡。你既已回来,可以去找他们。至于其他的,我不便多说,你自己去看,去问吧。” 一夜无话。 翌日,王城大门开的早。 守城侍卫验过纪默他们的路引,又仔细看了他们的打扮装束、身上所携之物,盘查完毕,这才放他们入得城来。 几人往里走,在城门里侧不远处见到了等在路旁的纪恕。 苏豆蔻上前一步拉住纪恕的衣袖,急切又不失稳重问:“怎么样?” 纪恕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边走边说。” 他简要说了从化雨那里得到的消息。 几人听得唏嘘。 再看大街上步履匆匆的行人,显然大家尚没有从上渊宫变中回过神来。 除了纪默,江半图之死并没有激起其他几人的心中波澜,诸位更关心的是千面阁和沉香阁。 一路上路过了几个早食摊子,然而时辰尚早,且大家无心进食,是以,在一个岔口几人分成两路分别去了千面阁和沉香阁。 纪默带着阿宁和云桑,纪恕与苏豆蔻一起。 …… 千面阁。 千面阁外观依然沉稳大气,两边的对联仍在,但,偌大的铺面却换了新的大门和镂花大窗。 大门还没有开。 “哥哥,”阿宁看着焕然一新的千面阁外观,心中疑惑不定,“这怎么回事?” 纪默摇头。 三人转到后巷,从安静的后门进了千面阁的后院,后院整齐俨然,收拾得干净利落,仿佛他们并不曾离开过。 阿宁的两个小丫鬟正在院中洒扫。 小丫鬟见到他们立即恭敬中透着掩不住的惊喜,红着眼睛告诉了他们现在千面阁由少爷接手管理,白大掌柜在府中将养。 少爷自然是白眉。 依白眉性情,此时接手千面阁令纪默和阿宁始料未及。 他们不在王城期间发生了多少事?小丫鬟又能知道多少? 是以,三人又马不停蹄来到白府。 当他们来到白静石的“砥砺园”,迈步进入厅堂,赫然见到了他们的父亲,纪大堡主纪巽! “阿爹?” “阿爹!” “没错,是为父。”纪巽笑容可掬,喜滋滋看着一双儿女和云桑,“不用说恕儿一定陪着豆蔻去了苏家。唉,儿大不由爷。云桑,我们又见面了。” 云桑:“纪叔父。” 阿宁问:“阿爹,您什么时候来的王城?” “半个月之前。”纪巽带他们见过内室卧床的白静石,“你白叔父受了点伤,我知晓之后不太放心,这才从临安赶了来。” 每年春上,纪堡主都要携家眷去临安办事、游春,多年来没有例外。 内室。 白静石躺在床榻之上,脸颊瘦削,双目微合,气息幽微。 纪默与阿宁心中担忧,滋味莫名。 白叔父的伤一看就不轻,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劳动阿爹。 “放心,有我在,你们白叔父性命无忧。”纪大堡主信心十足,“若不是被耽搁了月余,早就好了。到底庸医害人呐,阿宁,作为医者,你要心怀敬畏,懂的恐惧,以他们为戒。” 他们,不用说指的是先前为白静石瞧病的大夫。 阿宁这一点很自觉,恭敬地答了声“是!” 白静石微合的双目睁了睁,眉头有点跳,艰涩地笑了一下,显然是听到了纪巽的话。 老朋友说话就是带着犀利的自信。 把自己交给纪大堡主,他放心了。 纪默三连问:“白叔叔身体一向康健,短短几月不见如何到了这般?到底什么得了病症?白眉呢?” “是啊,白叔叔病着,眉哥哥哪去了?”阿宁从一进来就没见到白眉的影子,不由纳闷。 即便是接手千面阁,也不至于一早就不见人。 “此间种种说来话长,”纪巽感叹道,“艰难困苦玉汝以成。这阵子多亏了白眉。” 说话间,白府管家来报,开饭了。 “说来话长,”纪巽对管家颔首,然后领着纪默他们去吃早膳,“咱们边吃边聊。” …… 另一边,纪恕与苏豆蔻马不停蹄来到苏宅。 在路上他们已经打听了苏家近况:两个多月前沉香阁阁主苏宥亭被一权贵“请”走,在一处巨大的高门宅邸里住了几日,回来时全程沉默寡言,之后不久,约莫一个月前的一个青天白日里,沉香阁莫名走水,火势很强,飞快蔓延到整个宽敞的铺子,等救下火来,损失了不少香料不说,还重伤了几个伙计,连累了相邻的店铺。 这是多年来沉香阁不曾有过的重创。 苏豆蔻听闻这些消息,嘴上不说,脸色却难看之极,虽有纪恕一旁安慰劝说,可对那些消息她也信了九成! 二人一路来到苏宅,刚看到大门苏豆蔻眼圈就红了。 大门紧闭。 原本气派沉敛的苏家大门像是被火燎过,一块块大小斑驳的黑黄之色缀在其上,不用说经过了难以磨灭的沧桑,而此时此刻,这份失意与伤痛还没有来得及被休整遮掩,就这么刺目地呈现在苏豆蔻眼前。 苏豆蔻一言不发,握紧拳头重重地砰,砰,砰,拍在大门之上。 大门发出喑哑沉重的闷响。 开门的是一个老仆。 “大小姐?”老仆一愣,没来得及说出第二句话,苏豆蔻已经如风般卷了进去。 梅开院,小花厅。 花厅里的食案上摆放着简单的早点。 苏宥亭坐在主位正在进食,他旁边分别坐着妻子李思兰和小儿子苏闻香。 “爹爹!” 一个熟悉颤抖的声音穿来,苏宥亭手一抖,筷子间夹着的一块点心“嗒”地掉在了身前的粥碗里。 “蔻儿?!” 李思兰抬起头,眉头紧了紧。 苏闻香默默站了起来。 “阿爹。”苏豆蔻走过去握住苏宥亭的手,那双手长年生着薄茧,作为阁主他也从来没有中断过制香。 几月不见,苏宥亭脸上的沧桑看起来不比苏家大门少。 老泪在苏宥亭眼里打转,苏豆蔻却是一改进来的锋芒,她是笑着的。 “阿爹,我回来了。” 苏宥亭说了一个“好”字,开始频频点头。 侍奉在一旁的丫鬟眼力见很好,早拿来了两幅碗筷。 对李思兰,苏豆蔻懒得招呼,只心平气和看了看了苏闻香两眼。 几个月不见,这少年比之前稳重了,脸上青涩褪去不少。 果然男孩子还是要多经世面,多磨练。 纪恕倒不失礼节,问候了苏宥亭夫妇。 看得出来,苏阁主对纪恕是满意的。 224:大结局(下) 早膳毕。 碗筷尚未放下,梅开院匆匆跨进来几个人影,为首的赫然是苏江之。 苏江之听说苏豆蔻回来了苏家,急得一溜烟从自己住的院子跑了来,全然不顾自己的年龄和身手。 自从他来到王都见识了苏豆蔻的本事,就一根筋地认定了这个孙女儿在香事上天赋异禀,最有资格继承苏宥亭衣钵,且,必然会将苏氏香业发扬光大。 咳,尽管苏豆蔻对此并不以为然,但苏江之他老人家对自己的眼光和看法颇为执着。 “丫头,你回来就好了,回来了就好!”苏江之看着苏豆蔻老怀甚喜,“你回来了就考虑跟老夫回福州老宅,进中堂阁……” 中堂阁不大,乃苏家重地,里面所藏皆是历代制香珍本孤本,没有对香料的高超的悟性根本没有资格目睹的。 能进中堂阁的苏家子弟不只是能力不俗的体现,更是一种难得的荣誉。 多少人求之不得。 苏宥亭见苏江之对自己爱女如此看中,自然是十分欣慰。 而一旁的李思兰听闻苏江之此言,面上波澜不兴,却别过了脸去。 苏豆蔻忙打断苏江之的话:“三爷爷多谢您抬爱,这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福州老家,她不感兴趣。 有阿爹在,该学的她还能少学了?何必回去应对那一帮心思各异的老古董。 “什么以后再说,正好你回来了……”苏江之有点急。 “是啊,我回来了,又不会跑了,”苏豆蔻笑言道,“三爷爷,我想知道咱们苏家大门怎么回事?” 苏豆蔻的话让大家表情一顿。 “蔻儿,”苏宥亭散了闲杂人等,招呼苏豆蔻、纪恕和苏江之来到自己书房坐好,“你们离开王城之后不足两月,王城便发生了惊天变故,令咱们这些寻常百姓措手不及。” 这话,苏宥亭有许多自谦意味在里面。普通百姓地确没有可能嗅到王室、权贵之间的暗自博弈的气味,但苏家算是巨商大贾,平常与京城权贵之间往来不少,他们自身更是精明无比,对朝廷上的风吹草动感应十分敏锐。 然而,苏宥亭这么说,至少说明了另一个原因:京城之变确实严密、突然。 “淮扬一案事发之后,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各方势力明争暗较,”苏宥亭继续道,“据闻,三月中旬韩王赈雪灾回京,尚未到朝堂复命,便被君上召进宫中,之后更是责令韩王回到他的韩王府禁足。说是禁足,实际上确是看押,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不久老君上却突然驾崩了!” 纪恕心中冷笑一声:“君上对他的大儿子还是有感情的。” 苏宥亭停顿了片刻,好似在叹息,然后他接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随后,太子不日登基,成为咱们上渊新的君主。岂料王座飘摇,登基之后的太子不足一月却一下子中了风,陷入昏迷之中,至今未醒。可当时偏偏安定王又被派出了王城,去了西北之地勘察边地军事布防。太子登基之后,收到不少弹劾韩王的折子,经查,群臣弹劾之事皆有来源。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韩王下狱。哪知风水轮流转,在满朝文武保奏之下,本来身在天牢的韩王竟然出了狱,开始监国……” 苏宥亭叙述的中规中矩,苏豆蔻和纪恕却听得惊心动魄。 不难想象,这其中成就了多少人又牺牲了多少人。 “唉!”苏宥亭叹了一声,苏二扳指套在他的大拇指上,发出幽淡的紫光,他眼光望着苏豆蔻,“那一日,我正在沉香阁清查账目,突然被几个身着便服之人带走,他们说有人请我有事相商……为父难道连普通人与身负功夫之人都不能判断出来吗?” 苏豆蔻心中一动:“那些是什么人?” “韩王手下。” “果然是他!”苏豆蔻眼睛一眯,“我们都小看他了。” 身在天牢还能漂亮翻身,手段果然非常! “他有没有为难您?”苏豆蔻紧张地问。 “这倒没有。”苏宥亭缓缓摇头,“可我随他们走后,咱们的沉香阁就走了水。” 苏豆蔻呼吸急促,握紧了拳头。 “他的目的在于整个苏家沉香阁!他对我,对苏家是放长线钓大鱼。他放为父回来,在于他有志在必得的把握。” 纪恕悄悄握住了苏豆蔻紧绷的拳头。 “所以,他们也监视并破坏了咱们苏家?” 不算大的书房里一片沉默。 苏江之脸色几变,对苏宥亭述说之事颇有些愤懑难抑:“哼!还不是为了威慑!” 话说到这里,苏宥亭眉头轻展:“多行不义必自毙,上天不亡我苏家,更善待我上渊!如今咱们君上正是昔日的安定王!” 纪恕他们回来的路上就听闻了安定王继承君位的消息,所以此刻再听,已不新鲜,只是听苏宥亭讲了这前前后后的曲折,不亚于酒楼、茶肆中听人说书,一波三折,起伏不断。 苏豆蔻与纪恕相视片刻,道,“事情又怎么演变成了这样?安定王不是被派遣到西北巡防了么?又怎么……那李晏呢?” …… 同时,白府。 正好踩着饭点回到府中的白眉终于说完最后一句话,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润嗓,又叹了口气:“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这也未免太猖狂了!”阿宁义愤填膺道,“不由分说就把白叔父抓走,他们眼里一点王法都没有?” “呵!”白眉冷笑,“他们自己就是王法,你能奈何?” “这简直……”纪默脸上有明显的怒气难平,“果然是什么主人养什么走狗,小小部尉史也敢光天化日为非作歹,助纣为虐!” 又是韩王! 不由得谦谦君子也爆了粗口。 没有他的授意部尉史敢平白无故抓走千面阁大掌柜千面砺石? 李晏对千面阁照样是觊觎已久。 等他手里有了千面阁和江半图,什么暗处的事情不能做? “能救出爹爹,都是师父他全力周旋。”白眉低头神色黯然,“我爹在狱中受罪不少,被救出来时已是奄奄一息。寻常大夫哪能医治得了?我只能派人去找纪伯父。” “京城之事未了,我本也就打算回来。”纪巽拍拍他的肩头,正然道,“王城发生这么大事,安定王又去了西北,牛鬼蛇神齐出洞之际最是热闹之时。既能识人又能捉鬼。” 阿宁却听话听音,从方才白眉的话里挑出来两个字:师父! “眉哥哥,你拜了师?宁先生?” 225:大结局(完结) 没错,是他。宁先生确实是我恩师,我心甘情愿拜下的。”白眉坐直上半身,容色平静,“以前是我走了眼,看不上宁先生,我先入为主,以貌取人了。” 每个人都在成长,成长的快慢不同,角度也不同。几个月来,白眉无疑是成长很快的那一个。 他还是那个热爱美食的白眉,现在的食桌上还剩有半盒他买来的紫云酥。 他坐在那里,看起来与以往不同了,较之以前,眉目疏朗精练不少。 真是应了那一句话,任何一个子承父业的少爷都是需要打磨的,没有打磨何来独当一面? 浮躁的性子终会沉稳,浅薄的喜好终会深刻,稚嫩的肩膀终会成熟。 几个月,白眉完成了他的蜕变。 “宁先生很与众不同,你终于看到了他的好。”阿宁中肯道,“我们之中,他偏偏看中了你为徒,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看似坐在那里温和如玉,其实是个很犀利的人。一眼就留意到了你的能力。拜他为师,你一点不亏。” “岂止不亏,”白眉弯了弯嘴角,“赚大了!” 宁兰泽深藏不露。 先君薨后,太子李卓荣登君位,并就势将大皇子韩王投入天牢重狱,同时以稳固江山之名派安定王去西北巡防。岂料,李卓雄心未酬莫名中风昏迷,至今未醒,后来韩王奇迹般地开始临朝摄政,风头一时无两! 然而!不过短短月余,韩王还没来得及充分享受为君的快意,快马加鞭派去追杀安定王的月隐宫杀手还没有传来他要的喜讯,安定王李准竟然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个回马枪,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一个人有了绝对的实力之后,他就再不喜欢玩阴的,无疑,李准就是那个拥有绝对实力的那一个,他终于从所有人背后光明正大地走出来,以挺拔的姿态和昂扬的斗志告诉每一个人他才是那只蝉背后黄雀! 而与安定王李准里应外合的正是宁兰泽。 上渊宫变前后,他照旧雷打不动地开着他的赌坊,奇怪的是太子不动他,韩王李晏也不动他,仿佛忘记了这个人。 那时候,整个王城人心惶惶,似乎唯有他心情还不错,因为前一阵子他终于收到了自己看中的徒儿,完成了一桩亟待完成的心愿! 声明:没有强迫,他的宝贝徒弟甘愿拜师! 白静石被韩王的下属抓走之后,还是他把人捞出来的。 “阿宁,”白眉望着身边的阿宁,满心欢喜,“师父他对你很是感激。” 阿宁眉间颇有得意之色:“为宁先生治病我可是用了心的!只要按我的方法,他恢复如初指日可待。阿爹——” 她看向纪巽,“在毒医谷,云姐姐给我看了毒医前辈收集的许多医书,女儿读后自觉受益匪浅,对《草本手札》也有了新的见解,饭后您要不要听一听?” “好啊!”纪巽答的爽快,“这个当然要听。” 白眉看了看时辰,“纪伯父,晚辈初涉千面阁事务,各种事情都需要学习,我爹就交给您了。呃,既然默少回来了……” “我还有事,千面阁是你的事情,我不参与。”纪默仿佛知道白眉要说什么,干脆利落打断他的话,“何况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云桑忍不住问:“纪默,你要做什么?” 他四平八稳道:“总有事情可做。” 具体做什么却没有说。 白眉没了靠着,只得起身离开宅邸去干活。走时他不忘问阿宁:“阿宁,午膳你想吃什么?我一准回来给你带,实在不行,我派人给你送。” 阿宁扶额:“没有想吃的,或者说想吃的美味很多,不过你看着办。” 言外之意,我信任你。 这刚刚吃了早膳就要想午膳的事,饱饱的胃口实在承担不起此任。 白眉愉快地走了。 以前没有发现千面阁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打理,自从他接手之后,忙的他从早到晚脚不沾地,算是彻底理解了父亲作为大掌柜的辛劳。 有许多话要对阿宁说,也只能等忙完今日份的事务了。 等风雅的纪大堡主慢悠悠喝完手边的那杯清茶,云桑喝完手里那一小碗香米粥,白府的早膳才算是结束了。 放下茶碗纪巽去为白静石施了针,之后再看白大掌柜喝完了药,沉沉睡去。 午时的最后一刻,纪恕回到了白府。 纪恕见到纪巽那一刻很是高兴,他没有想到义父也来了王城。 纪巽见到纪恕同样心情不错,他上前拍了拍纪恕的肩膀,竟难得的十分感慨:“恕儿,这么多年,你终于算是自由了。” 纪恕点头,眼睛里燃着感激与喜悦之光:“是,义父!孩儿终于可以放肆地想起从前了。” 纪恕顿了顿,“义父,孩儿有事情要告诉你。” “你说。” 纪恕斟酌着字眼:“事关江……” 一个“江”字,纪巽缓缓换了神色,脸上晦暗不明:“江师伯之事我已经知晓了。” 纪恕有一瞬间的愕然,继而明白了,别的不说,就以义父纪大堡主的身份和在王城的明暗途径,只要有心,能及时地得到江半图的消息实在是平常的很。 “孩儿是从一位消息人那里听说的,”纪恕苦笑道,“当时我……一时间五味杂陈,竟然不知是喜是忧。” “我能理解,”纪巽道,“为父得到消息之后也是如此心情。说实话,那样的结局对他来说最好。” 人已死,往日恩怨一笔勾销。 不勾消又能如何? “只是恕儿,”纪巽又道,“你的身世……怪我当初没及时问他。” “义父不必自责,当时情势之下就算问了他又岂能会说?” 纪巽笑了:“你这孩子倒是想得开。不过,还有一个人可问……” 纪恕:“谷朗?” “没错,谷朗。云桑的亲爹,云锦。” “几个月前他就不见了踪影。” “只要人活着,总会找得到。” 纪恕心里浮上来甜丝丝的幸福感,逐渐地包裹着他的心脏,将他的所有感觉填满。 他想,自己的身世是要查清楚,给自己一个交代,但也不急于一时。那么多年不能自由回想的时光他都等得,接下来的日子他照样等得了。 何况他本来就已经有了一个家,根本不担心什么。 番外之:美人在骨不在皮 待白静石白大掌柜身体渐好以致大好,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 期间,苏豆蔻不太情愿之下还是跟随其父苏宥亭踏上了回福州祖宅之路,当然最高兴的是苏江之,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苏宥亭当然也高兴,相比而言他的高兴有些内敛,并且层次又丰富一些。一则爱女答应了回福州且成行了;二则爱女灵动与沉稳并存,坚韧与担当兼备,越来越有苏家下一任继承人的风范。 没错,他有将苏豆蔻培养成下一任阁主的私心。 三则,他苏宥亭与林无忧的女儿,自然是聪慧伶俐与众不同的,让他为之骄傲和自豪。 无奈之下苏豆蔻与纪恕依依惜别,彼此约定年关再见。开始了相思寸灰的日子。 而纪恕、纪默还有阿宁三兄妹差不多一年不见了自家母上大人,是以他们集体决定回纪家堡一趟。 云桑学会了骑马,被邀约同赴纪家堡。 刚出了京城,迎面奔来一匹马。 本来以为与对方是擦肩而过,结果马上人到了他们跟前却恭敬下了马,小心询问之后从马上拿下一件包裹严密的物什递给纪恕,说是受人所托代为转交。接着又拿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了纪默,这才道了告辞,策马离开。 纪恕满怀狐疑,抖开包裹的绸布,露出一外观颇为大气沉稳的方形长盒,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把一尺多长的飞梭! 盒子是老毒医送来的。 纪恕双目一睁,一声感叹脱口而出! “老天!” 掩不住的震惊! 这把墨紫的飞梭深沉中带着一抹清灰,华光内蓄,令人不能逼视。再看飞梭的前后两处颈项三寸之内分明镶嵌着青金之色。 啧啧,简直太完美。 令人爱不释手。 纪恕瞬时喜欢上了这把飞梭。 云桑探了探身子:“怪不得怪老头离谷时那么急切,风驰电掣一般,原来是求清栩大师去了。出自清栩大师之手的果然都是宝贝,不同凡响。” 一旁的纪默无暇观赏纪恕的宝贝飞梭,他展着信,先是拢着眉头,等看完信里的内容,眉头倒是舒展开了,可不知为何却神游太虚一般,怔怔的坐在马背之上,不发一言。 “哥哥,信里写了什么?”阿宁很好奇,歪着头将身体朝纪默探了探。 纪默置若罔闻,自顾发痴。 阿宁很机灵,看自己哥哥看了信之后就失了魂一般,早勒着自己的马后退了两步,用那双明察秋毫的医者之眼将信上的字迹看了大半。 哦,原来老毒医要托付孙女! 老毒医在信中大气慷慨地嫁了孙女,嫁妆是整个毒医谷! 阿宁…… …… 三年后。 最近,纪灭明对“美人”一词有了更深一步的探究,那就是——美人的确在骨不在皮。 苏豆蔻对纪恕的话深表赞同。 “夫君,那我呢?”苏豆蔻满脸期待地问。 “你什么?” “装!”苏豆蔻嗤了一声,“美人啊,我算不算?” “算,怎么不算?”纪恕解释道,“且不说其他,就你这一声‘夫君’便足以证明你是个大大的美人!” 苏豆蔻两眼放光:“哦哦,此话怎讲?” “叫的我骨头都酥了。”纪恕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看着爱妻,“能入得我纪灭明耳的最动听的声音,莫过于豆蔻你的声音,简直是百听不厌。” “贫嘴!”苏豆蔻嗔怪道,不过纪恕的一番话让她心里颇为受用,“还有呢?你继续说。” “自然是还有,多了去了,我怕一时说不完。”纪恕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道。 苏豆蔻:“真的?那就一点一点说。我不急。” “夫人,我也不急,咱们的人生还长,有一辈子的时光好相处。我想要从从容容,一点一滴,慢条斯理,把你是个美人这个事实在我们以后生活的每一天里都告诉你。来,先让为夫看看你的蝴蝶骨……” 说着说着,某人声音开始透着一点沙哑来,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和性感。 苏豆蔻…… 又上当了! 纪氏夫妇最近爱干的事多了一件,那就是闲来无事夫妻相携同去方城最繁华的大街,在“繁锦”酒楼包一间临街视线最好的雅间,要两个小菜,点一壶花雕。两人随性而为,把桌子一拉,放置在临街的那扇窗口,开始就着酥脆的花生米和香醇的美酒欣赏大街上路过的美人。 苏豆蔻纯粹是为了欣赏,边欣赏边点评—— “夫君,你看!那个粉色外衫的女子。”苏豆蔻巴巴望着街那边遥遥而来的女子,“打个赌,我赌她是个美人。” 纪恕摇摇头:“非也!不过中下之姿。” 苏豆蔻:“不跟你耍贫嘴,等人家过来你就心服口服了。” 纪恕笑了笑没做声,自顾拿着画笔作画。 没错,纪恕和苏豆蔻不一样,他也来观赏美人,但他还带着颜料和纸笔,一旦兴致所至或者当街确有美人就可以时不时作上一副美人图。 聊作练笔。 更主要的是他要回去雕刻美人脸,好上妆。 什么啼痕妆,烟熏妆,骷髅妆,花钿妆,梅花妆,鬼面妆…… 审美越来越独特开放。 粉红女子眼看越来越近,苏豆蔻睁大眼睛瞧得仔细,莫名舒了一口气——人家分明是个美人。 “唉!”纪恕叹了口气,“苏苏,注意你的眼光,那人远不及你十分之一,如何算得美人?” 什么,苏苏? 苏豆蔻被这个称呼惊着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眼大而无神,面皮尚且说的过去,然满脸假笑,中人之姿也无,勉强算是下等。” 纪恕侃侃而论。 “啊?” “啊什么?若是实在朝‘美人’上靠,那女人浑身上下可取之处也唯有唇珠了。——你输了。” 苏豆蔻这才回过神来,明白这是夫君在评价方才的粉红女,她一脸不赞同,“我看她看起来还不错啊——干嘛叫我苏苏?” “爱称。” 纪恕伸手晃了晃苏豆蔻的眼睛:“都说了那人远不及你十分之一——别再看了,伤眼睛!” 苏豆蔻扁扁嘴,装出一副无辜受害的样子,问纪恕:“夫君,你的意思是方才那粉红女子是皮相美人?” 纪恕看了她一眼,扶额道:“皮相美人?说不上。” 苏豆蔻不说话,脸上现出殷切求教的样子,等着纪恕继续科普。 纪恕被那崇敬眼神所获,一股柔情蜜意油然而生,“我少年时候与师兄一起出堡观人,几年下来去了不少地方,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当时年少心性,好玩与好奇之心占了大半,如今想来,义父实在是具有先见之明。那时的经历恐怕会让我收受益终生。年少时候仅凭一双眼睛看人,美丑都在脸上,年岁日增,方才知晓所谓美丑不止在面皮,更在于心与骨。人心自来难测,且不多说,咱们就说皮与骨。” 苏豆蔻忙不迭点点头,端坐了身子,静待下文。 “皮相美人是美人,这一点毋庸置疑。”纪恕道,“比如你,黑发如墨,皓肤如雪,鼻梁挺直,目似点漆……” “快打住!”苏豆蔻被他夸赞的头皮发麻,“我是那样人么?鸡皮疙瘩都掉落一地了。” “在我眼里就是!”纪恕目光深情,“不仅如此,你还是那种让人百看不厌之人,妥妥一个骨相美人。” 苏豆蔻撇撇嘴:“我不信!” 既然我那么倾国倾城,你为何放心大胆让我招摇过市?分明是对口不对心,最烦这样人了! 想及此苏豆蔻有些委屈,人一下子厌厌的,反驳的话顿时不想说了。 “小豆,世间多的是不懂欣赏美人之人——比如你,”纪恕唇角带笑,看着苏豆蔻的眼睛,仿佛看到她心里去,“身上散发的是恣意痛快之美,爱与恨都是你的肆意内在,我爱的就是你这份恣意坦诚。你的好,你的光芒要盛放,不应该被掩藏——而我有让你盛放的能力,我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苏豆蔻微微张了张嘴,竟是痴了。 “所以……什么是,呃,骨相美人?”好半天她磕磕巴巴地问。 纪恕“噗呲”笑了一声。 他的苏豆蔻就是这么可爱,听完自己夫君的表白能有这种反应,也真的是苏豆蔻式的。 “好吧。听着,我只解释一次,”纪恕拿出一副美人图,“看她:首先五官立体,三庭五眼恰到好处。面容不一定非要精致,但重在五官搭配的韵味,下颌线条流畅,耐看。除此之外,整个人骨架构造得体,举手投足安定从容,耐看。这样的美人是骨相美人。一个人的皮相往往跟年龄有关,皮相美人胜在年轻时美艳不可方物,年岁逐增大都会失去皮相华彩,美人迟暮,最是伤情;而骨相美人,骨相大于皮相,仪态大于容貌,虽经岁月摧折而故我,依然散发出一种由内而外成熟的通透来。自古而今,皮相美人者众,骨相美人者廖。皮相、骨相俱佳者,堪称绝艳!” 苏豆蔻边听边点头:“是是,没错。可是你的话有点长,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我需要好好消化消化——你确定只解释这一次?” 纪恕:“……不确定。” “咦?”苏豆蔻仔细看着纪恕的美人图,“夫君,这图上之人难道……是我?” 番外之:纪陈初遇(纪巽&陈卓 三月初三。晨,晴。 陈卓尔翻了个身,感觉不甚舒服,又翻了一下。闭着双目动了动胳膊,还是困。懒得睁开眼,索性又使劲蹬蹬腿,伸了个筋骨紧绷浑身舒爽的懒腰。 陈大小姐懒腰伸完了意识也渐渐回了笼,这才眯眯眼,和暖的阳光透过碧纱窗从从容容照进卧房,原来天色早已大亮。 “小姐,你可醒了。”小丫鬟阿碧捧着衣服进来里间,准备侍奉大小姐起身。 “阿碧,现在几时了?”反正陈大小姐受爹爹宠溺晨间无需问安,索性一了百了每天多睡会儿。 这样的大小姐真不多见。 小丫鬟自小跟在陈大小姐身边同她一起长大,没接触过其他人家大小姐的日常生活起居,对自己小姐的德行习以为常,认为大小姐们的生活本该如此。 谁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那一日夫人带小姐去王家赴宴,小姐们在一起嬉笑谈话比试衣料、首饰和自己的绣活。王家小姐绣的“清风鸣蝉”所用丝线上好,色彩搭配恰到好处,针脚疏密有致恰恰体现了意境优美,整体看来绣功颇深,令阿碧叹为观止。原来王家请了州郡首屈一指的绣娘来教导小姐们女红,王家小姐又勤奋有加,想学不好都难;张家小姐的插花技巧在众人评比中脱颖而出,尽管如此,张小姐行为举止没有丝毫得意骄矜之态,处处体现出一位富家小姐该有的平和温婉;赵家小姐……赵家小姐颇与自家小姐谈得来,两人简直在不学无术上平分秋色,两人第一次相遇虽然均有点相见恨晚之感,但是彼此对周遭眼光仍有顾虑,怕别人背后讥讽,故,彼此都很收敛。然而此后自家小姐就与赵小姐臭味相投了。赵家小姐不喜女红喜棍棒,不爱红妆爱武装,虽出身商家但欣赏的是花木兰替父从军的壮举,一心想着胯马提刀报效沙场。 唉,她们小姐的闺友赵小姐是个奇葩,不提也罢。 小姐书读的不少,虽然看账本生意经倒是通透,可是比起王家小姐张家小姐根本没多少女儿像啊。 阿碧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比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其他大小姐,自家小姐“才”几乎没有,可是,德么—— 不爱早起,懒觉睡一箩筐算不算德?出门无事爱着男装、不走正门爱翻墙算不算德?四书五经都读,扬言不喜孔丘算不算德?有时以通宵看账本为乐算不算德? 阿碧无奈地想,总算是自家小姐,随她去吧。 有一次,张家的小丫鬟悄声说:“我家小姐最是聪颖,插花一学就会,生就一双巧手,”小丫鬟说得得意,有些忘形,“听说你家小姐是个混世魔王……” 阿碧立马不干了,吵架谁还不会呢,“怎么说话呢,你家小姐除了读《女则》、《孝经》,其他的好多书读了吗?我家小姐会看账本做生意,你家小姐恐怕想都不敢想吧?” 然后……然后阿碧从此觉得自家小姐形象高大光辉了不少,别人家的小姐算什么,还是自家小姐好! …… 形象高大光辉的陈大小姐问阿碧:“阿碧,几时了?” “快要辰时了,小姐。”阿碧动手挽起纱幔。 这时,阿橙过来了。 “小姐,水好了。前两日下雨,今儿晴好了,天气又清爽又暖和。”阿橙把打来的水放到盆架上,报告今日天气。 “正好,洗漱完毕咱们出去转转,今天本小姐带你们出去见识见识。” 又去见识? 陈卓尔穿好衣服下来,莫名有些兴奋,“我们去南湖划船怎样?” 阿碧阿橙听到大小姐的话有些头皮发炸,出去见识没什么,就怕陈大小姐出去见识啊!大小姐玩性太浓,该回府的时候不按点啊。久而久之,二人硬着头皮练就了一副碎嘴功,在金乌入林之际倘若大小姐还不思归家,她们就只好祭出看家本领,化身苍蝇蚊子蜜蜂,嗡嗡嗡嗡嗡嗡嗡,直到陈大小姐一个头两个大自愿回府为止。 同时,知女莫如父,掌上明珠陈卓尔前脚出门,后脚陈老爷子就派出护卫若干,不远不近缀着,什么时候陈大小姐一甩袖子要回府了,这些护卫才抹一把汗,回去交差。 “我还是换男装比较好。”陈卓尔想了一下,随即脱掉方才穿过的衣服,“把我那身蓝袍拿来——对了,昨日来府上的那个江湖骗子跟爹爹说今日我的真命天子降临,还会与我照面,简直毫不走心一派胡言,我偏要出去,看他如何跟爹爹交代!” 大小姐换上男装,颇有几分清秀英姿,叼了几口点心,带着阿碧阿橙两只,大有大摆……翻墙而出,直奔南湖去也。 好在关键时刻陈大小姐灵光一闪,想起南湖离陈府好几里路,徒步走到定会累坏脚板,于是雇了一辆马车,轱辘轱辘出发了。 南湖本是临安当地一景,离湖不远有街有巷、有酒肆、茶楼、客栈、妓院,卖花的、卖艺的、出售各种小玩意儿的,车水马龙热热闹闹。 平日里世家公子、文人骚客多喜欢在此流连,吟诗作赋、斗酒听曲儿,风雅者自风雅迷醉者自迷醉,都在万丈红尘三杯酒里撒癔症打滚儿。 今日正是春和景明之日,湖岸有柳,柳身栓马;湖面有船,船上有人;湖心有亭,亭栏有诗。 陈小姐一并阿碧阿橙来到湖边,湖水粼粼碧绿,三人在杨柳依依之下包下一艘不大不小的船,登上船去,船家解下岸边缆绳,篙橹一点,轻盈向前划去。立于船头,微风不燥衣衫轻摆,令人不由心情一松。 湖中包下的船只已有不少,不消一会儿,十多只船已漂浮在开阔的湖面上。 “船家,可以比赛划船吗?我们超过前面的那艘!”陈大小姐玩性上来了。 “好,小公子站稳了!”船家直起腰弓起腿,双臂用力,再弓起腰蹬直腿,双腿使劲,几个来回船只提起速度直追前面的船去了。大小姐趴在船头,笑哈哈加油打气。 前面船上一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听到笑声回过头来,与笑哈哈的陈大小姐目光相撞,男子心中一怔,眼光一时挪动不开,目不转睛地望着陈卓尔,心道:“这少女真性情,世间难得。”电光火石间一句话脱口而出:“在下纪风信,敢问小姐芳名?” “什么小姐,没看我们家公子吗,这人好没眼力见!”阿碧不乐意了。心道,这是哪里的登徒子? 陈卓尔定定看向男子,胸口砰砰乱跳,心下疑惑:“这就是‘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吗?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怎么一时也想不起来?奇怪,我心里怎么那么热?” 她不由自主地一只手覆上胸膛,感觉有人在耳边呼唤,转脸向声音的来源看去,阿碧正拉着她的袖子喊“公子,公子!” 阿橙见人终于回魂了,松了一口气,瞪大小姐一眼:“公子,我们走了。” 陈卓尔这才回过神来,脸上腾起一片红云。 纪巽,表字风信,今日初来临安,应几位好友之邀前来南湖游玩,本定于第二日去陈府拜见陈家家主。 不想今日南湖之上遇见一位女扮男装的小姐,初见这位小姐相貌伶俐清秀性子欢脱,心中顿生好感。 但不知是哪家小姐? 月前,一位前辈得知纪巽尚未婚配,知晓他家风深厚人品出挑,有心做媒,然而却遭纪巽婉拒:“风信知前辈对风信一片抬爱之心,风信谢过前辈好意,风信斗胆不信媒妁之言,唯愿自择一情投意合之人共度一生。” 方才初见那个穿男装的姑娘,纪巽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世人都说愿得一人心,而有心人何其难觅?不想自己何其有幸,这个命中注定之人就出现在今日今时今刻。 “李兄,能否为风信查出方才的女子是谁家姑娘?”纪风信连忙询问同来的李笃。 “姑娘?”李笃望着方才转头远去的那条船,拍着胸脯,“这有何难?尽管包在为兄身上!” 纪巽眼神追着陈卓尔而去:“那姑娘,她女扮男装。” 番外之:我是谁 那一日,纪恕回到千面阁后院。 院子被阿宁的那两个勤快的丫鬟打扫得干净整洁。 院中水缸里的睡莲开了,粉色的花瓣裹着娇黄的花蕊,盈盈立在水面。太阳的光芒透过花架细碎地散落在水缸边缘,有着岁月静好的恬然。 纪恕本就常看花看水,这撞到眼睛里的美景更是让人有种不期而遇的舒心。舒心之余,纪恕忍不住技痒,要是此时手中有画笔就好了。 纪恕来到书房,找到笔墨纸砚,铺展开来开始作画。 不过片刻之间,一朵墨莲就跃然在白色的宣纸上。 纪恕很满意,轻轻吹着纸上洇开的墨迹。 嗯,不错。 他微笑着后退两步…… “哎呦!” 阿宁手捧着一个茶盘,哐当,撞在了纪恕的后背,哗啦一声响,茶盘还在手中,可茶碗却滑了一下,歪了。 纪恕急忙转身,眼疾手快扶住滚动的茶碗。 茶水在托盘里流溢,顷刻之间淋漓到地上。 “恕哥哥,你干嘛突然后退?”阿宁委屈道,“我看你背对房门俯身挥笔,料想你在作画,本不想打扰你就没有作声,谁知你……” 纪恕接过阿宁手中的茶盘,忙询问道:“有没有泼到身上?烫着没有?” “没有。”阿宁无奈摇头,看桌上的墨莲,啧啧而叹,“哥哥你不但化妆成痴,还是个画痴。这睡莲画的好!” 阿宁从小与纪恕师同于一个作画先生,对作画太熟悉了。 “突然兴之所至,说不上好。”纪恕将茶托放到一边,随口道,“师兄呢?” 问完话,他突然身子一震! 为什么感觉这样的对话很熟悉? …… 一简陋书房内。 “阿修今日字写得好,阿娘虽不懂,可也看的出来。”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拂了拂洒在衣袖上的茶水,笑道。 “今日孩儿心里高兴,就多写了几张。”那个被夸赞的六七岁男孩一本正经地回答完娘亲的话,又关切地问:“阿娘,茶水泼身上了吧?您不用特意为孩儿送来茶水,孩儿一点也不渴。” 女人看他懂事的样子,心里特别欣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没再说什么,反问道:“你爹呢?” “阿爹被人叫去了。”小男孩又拿起笔,作势要写,“说是请他写几个字。阿爹临走前嘱咐孩儿背一篇书,习两张字。孩儿寻思,两张字哪里够?” 女人差点忍不住笑不出声来,她的修儿哪里都好,就是有两个地方令人头疼——一旦认真起来小小年纪就忍不住老气横秋,说出来的话一套一套的,令人不好反驳;一旦出门玩起来就乐不思蜀,疯玩,精力十成足,让人恨不得将他捉回家。 他身上集了让人心疼和让人抓狂两大特点。 “那你写吧。”女人看了一眼洒了一半的茶碗,“渴了记得喝水。” 娘儿俩说话间,男孩已经开始继续蘸墨写字了,他头也不抬地答应着:“好的,阿娘。” 声音脆生生的。 女人心里更加柔软了。 她轻轻挑了纱帘,走了出去。 …… “恕哥哥,恕哥哥!”阿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怎么啦?” 纪恕动了动有点生涩的眼珠,被阿宁的喊声惊醒,晃晃脑袋,意识回笼,缓缓道:“没事。” “真的没事?”阿宁眉心微拢,拉过他的手腕,手指搭上他的脉搏,顿时指尖处传来急促有力的跳动,有些躁。 “奇了。”阿宁有些疑惑,“恕哥哥你近来睡眠不好么?多梦?” 看他刚才的样子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忽然,阿宁灵光一闪:“恕哥哥你是不是记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好像是。”纪恕揉揉额角,“一些片段而已。” “已经不错了,简直超出了预期。”阿宁言语中透着喜悦,“毕竟,连毒医前辈都不能保证你记忆恢复、什么时候能恢复呢。我记得他说过这要看造化,恕哥哥,真为你感到高兴!” 她是真的高兴。 纪恕在毒医谷解了“六亲不认”不过才一个多月而已,显然他恢复的不错。 于是阿宁风风火火地出了纪恕所在的书房,出门前尚且激动道:“我要赶快为你备些益气醒神的草药,不止如此,还要培本固元。” 有种拦都拦不住的架势。 纪恕回想着记忆里的种种,发现了一个关于记忆重现的契机——场景触动。 不管能想起来多少,他总要去试试。 当下,纪恕立刻出了千面阁去了市集。 市集上有一些母亲正牵着孩子的手买东西,也有一些孩子跟在娘亲左右,好奇地看来看去……纪恕跟着他们走了又走,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想起来小时候的片段。 他想,或许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个偏远一点的村子,离集市又远,根本没有跟着娘亲去过市集闲逛过也未可知。 想到此他不禁有些自嘲,看来自己真的是急躁了。 于是,在市集找寻记忆契机的行为就此作罢。 他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走,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出了好远。 眼前是一片相对低矮的房屋,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突然一阵吵闹声传来。 “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是一个大汉的声音。 “不是我!我真的没打碎那口缸!呜呜呜……” 一个孩子边哭起边为自己辩解。 “你还狡辩?不是你还能是谁?整天淘不够的王八羔子!” 哐当! 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 “啊!” 一声尖叫。 纪恕拧了拧眉。 典型的老子教训儿子的日常。 他不愿多听。 抬步欲走。 还没走两步,又听到一声“咣!” 是谁关了门。 纪恕正在迈步的脚陡然停了下来。 霎时间,天地仿佛陡然变了色,他头晕目眩! …… “小娃娃,你自己在这里玩?” 一个小男孩正在一座土坡前哼哧哼哧挖洞,头也不抬答道:“不然咧?” “知道这是什么村吗?” “沈家沟啊。” “你叫什么?” “沈宜修。”小男孩忙忙碌碌地把挖出来的土小心地堆到一边,想要做一面墙,顺着话自顾自说下去,“我爹爹给我取的名字,爹爹说它独一无二。我阿爹可是个教书先生呢,识得好多字!” “是吗?” 小男孩终于抬起头来,因为他觉得“是吗”两个字太过奇怪。 他也终于看清了眼前问他话的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貌黑男人,面色沉沉盯着他,不像好人。 他有点害怕,打了一个激灵,也不玩土了,拔腿就要跑。 还没跑开,就被人钳住了。 “想跑?晚了!嘿嘿嘿。” 小男孩想喊叫,那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彻底吓坏了,开始剧烈挣扎。 呜呜呜,他再也不一个人在土丘边挖土了,他要阿娘阿爹! 恐惧。 恐惧使他使劲拼命蹬着腿。 他听到钳住他的那个人哼了一声,反手喂到他嘴里一颗什么东西,然后提着他像提着一只雏鸡,大步流星走开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